东宫他哥 作者:姬泱    文案 这是一个关于铜豌豆,小钢牙,铁公鸡,还有妖孽的故事。 我,新鲜出炉的祈王是史上最具贫农气质的王爷。 蒸不熟,煮不烂,打不死,掐不扁。 本着‘我不会死,死的是别人’的高尚信念, 在猛人如迎风生长的韭菜一般层出不穷的大郑朝努力活的一般糊涂。 东宫太子是我弟。 他是一个好青年,爱读书(帝王策),爱看报(邸报),霸朝纲, 后天练就一口的铁嘴钢牙,誓要嚼碎我这个可怜的小豌豆。 崔碧城是我表哥。 大郑最具文人气质的官商(不张嘴,不讨价,不看账本的时候),有钱人! 一块铜钱掰成两半花,银子都揣在肋条骨上,动他一两银子和要他命一样。 铁公鸡一只。 至于妖孽…… 大郑可是一个妖孽尽出的好地方啊~~ 这个尘世竟然是如此的寂寞如雪呀~~~~~~~~~~~~~~~~~~~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主角:承怡,文湛,崔碧城,殷忘川 ┃ 配角:楚蔷生,裴檀,谢孟,凤晓笙,越筝,唐小榭   第一卷 太子文湛   第1章      我是东宫太子……最年长的哥哥。   正宗皇族血统,如假包换。   按照正常的思维来说,我是皇长子,自然应该是太子,不过说这话的人肯定没有见过世面,虽然不至于误会这个世上皇帝都用黄金做的斧子砍柴,用黄金做的盘子吃白面馍,出恭都是黄金做的马桶,至少他们家里没钱娶个三妻四妾的,生个十七八个孩子圈在一起窝里斗。   其实我弟是太子我不是,这个道理很简单。   他娘是皇后,我娘是宫女。   他娘是前朝宰相的胞妹,先太后做的媒,用堵满了整条朱雀大街的仪仗送的聘礼,然后把她装入奢华十六人抬的宫廷轿子中,从午门,正阳门,丽正门,再到大正门一路抬进来的。   我娘是黄门用五尺红头绳从卖猪肉的外公手里买回来的。   看出差别了没有?   我爹睡他娘一次,都是满屋子的人环绕周围,有人捧着鹿血,有人拿着沙漏计时,还有人专门捧着纸笔记录‘雨后荷花承恩露’的细节,而我爹睡我娘只是那天喝懵了,随便从身边抓了一个,颠鸾倒凤。   等太子出生的时候,更是围了一屋子的人,都睁着大眼,亲眼见证太医稳婆把太子从他娘肚子里拉出来,我出生的时候,因为我贪睡误了爬出娘胎的时辰,我娘连同我差点就被人卷在席子里面,扔到冷宫外面的金水河再外面的荒郊后面的坟堆上去。   我是皇长子。   不是太子。   太子是千真万确的太子。   假了也不换。   如果是假的,直接掐死,转世投胎。   我仰望星空,时常有一些想法,我觉得,太子是这个尘世上最危险的职业,简直就是悲情万种呀。   在娘胎里的时候防着被红花麝香堕出来,在东宫的时候防着被人掐死,下毒杀死,到了毓正宫读书的时候,防着被人教坏了,也防着被人教太好了,教坏了被我爹废掉,教太好了,直接把我爹废掉。   好不容易熬到我爹快要咽气了,也要防着我爹心智不清,万一心血来潮,临终来了一道圣旨,废太子立我其他的弟弟登基,他就欲哭无泪了。   为什么我爹不立我为嗣?   为什么?   哈哈!   我爹怕看到我。   每次看到我,估计他都能想起来自己当年做的糊涂事。   那个时候他喝的太糊涂了,居然拉了一个洗衣房的丑女奴上床,第二天,当朝阳升起的时候,他被我娘的脸直接吓的摔倒龙床之下。   他是天子,自然不会在自己身上找过错,直接把这个过错算计在我头顶上。好像我就是一本烂账,专门记录了他做的那些糟粕荒唐事,他看到我,似乎永远无法忘记他曾经睡过我的丑娘。   要不是他的血脉太强悍,太正,他长的太俊,把我娘的血脉给冲淡了,不然,我这张脸估计是没法看了。   其实即使这样,我也是我爹众多儿子闺女中最不好看的那一个。   不过所幸我没有我娘脸上那块横霸半张面皮的火红火红的胎记,只是在左眼眼角下面有一颗朱砂痣,民间管这个东西叫做泪痣,据说一生要流很多眼泪的。   我信——   才是屁话!   世间太子多悲情,但不包括我弟文湛。   他这个太子做的简直就是风生水起,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我爹在后宫偏左的玉皇殿里面闭关炼丹,实为昏睡不醒去了,太子文湛监国,一手握传国玉玺,一手握虎符,把整个社稷江山整治的,真像上次我爹四十大寿,一个穷酸文官送他一个铁桶,五斤生姜一般——铁桶江山呀~~~~~~~~~~~   而我呢?   作为现在的皇子中,唯一封了亲王的在下,自然是人不懒散枉为王呀!   早上起来,我拿着一个鸟笼子正在王府后花园中,这个时候,一道凄厉的叫声破空而来——   “王爷!——王爷!——大事不好了!!——”   我的堂堂祈王府大总管——宦官小黄瓜捂着肚子一蹦三跳的从垂花门蹿了进来。   我浑身一激灵,手一哆嗦,鸟笼子差点就没拿稳当。   可是还是糟了。   我的鸟可是精贵玩意,身娇肉贵,脾气大,很难伺候,至少比我爹难伺候。   我爹冲我发脾气的时候大多是我从他那里要银票的时候。   他一般都会把手边不冷不热的茶水泼在我的脚下,沾湿我的鞋子边,然后一手指着我,另一手捶着书案大叫,“孽障!孽障!朕怎么会有你这个儿子?   不读书,不长进,把外面市井无赖的玩意到学的精通,你说说你,除了不逛窑子,不赌钱,你还有别的没学到的吗?   一年那么多俸银都不够你糟蹋的!   花钱捧戏子,没钱了就跑到国库借!这次被清查国库的户部侍郎堵在朱雀大街要账,你就跑到后宫来找朕哭穷!我怎么就有了你这么个儿子?”   我爹气糊涂了,都不说象征他九五之尊的尊称‘朕’了,直接‘我,我’的就出来了。   我笑嘻嘻的说,“那不是您当年喝多了,就把我娘……”   “闭嘴!你这个孽子!!”   我爹窘的脸都红了,想抬手打我耳光,又够不着我,只能作罢,还愤愤不平的说,“我上辈子一定欠了你很多债,你是这辈子来我这里讨账的!你滚!今天我不想再看到你!”   于是他把银票扔到我身上,又飘落在地面上,内廷司礼监当差的小太监绿直忙给我把银票捡起来,拉着我出去了。   关殿门的时候我一般还能听见我爹在里面咆哮,他跟前的司礼监秉笔大太监李芳一直劝他,“陛下息怒,息怒。殿下只是少不更事。”   “什么少不更事?朕像他一样年纪的时候……”   我在外面接了一句,“都已经是那个孽子的爹了……”   砰!——   我面前的殿门被里面什么东西砸的颤了三颤。我摸摸鼻子,被早已经吓成了绿色面孔的绿直直接拉走。   这样的事情过去总是上演。   我虽然总是挨骂,可是总还是能把银子借出来。   我爹问我什么时候还他钱,我一懵,“父皇,我可是您亲生儿子!吃你的,喝你的,用你的,花你的,拿你的,那还不是天经地义!还用还账?”   于是我爹又被气的快要背过去。   他除了骂我,打我耳光,向我脚下泼冷茶之外,似乎也没做过什么过于伤害我的事情。倒是我,不但总是把他气的牙根痒痒,还从他手心抠出很多银票,说起来,他并不那么难伺候,不是吗?      第2章      祈王府大总管小黄瓜这声音,简直就是雍京外面天桥那边专给人哭丧的。高音像竹丝一样纤细,高挑的百转千回的,把我笼子中的鸟都带歪道了,差点让我这只贵重的黄莺脏了口儿。   我稳稳笼子,看着我的鸟儿乖巧的呆在笼子里面,除了刚开始受到惊吓,现在它对小黄瓜的叫声充耳不闻,那高傲的架势端的四平八稳的,活像我弟文湛的太子傅——内阁首辅大臣,东阁大学士杜皬!   那老头有八十岁了,出身江南世家,江左才子,清流领袖。   不知道吃什么米养出来的人,他身穿紫袍,抱着肚子走的四平八稳的,活像他老家出的油爆阳澄湖大闸蟹,还是母的。   本来他也应该是我的老师的。   十年前,因为我爹想要省钱,不愿意另外再给我找一个师傅教我读书,就让我陪着太子读书。   我弟文湛似乎从半夜就开始爬起来读书。我则是睡到日上三竿,在杜老头马刀一样方正严谨笔直的眼神中,我打着哈欠,绕过太子,走向角落的书桌。   结果在第三天,在我想要把杜皬半花白的胡子揪下来一撮做毛笔的时候,被他赶出毓正宫,从此不再睁眼瞧我一眼。   后来又把提着礼物登门致歉的七品崔县令——我舅舅——轰出门外,我们之间就彻底没有往来了。   不过他孙子杜玉蝉倒是好人,很多年后的昨天,他送我一只名贵黄莺,算是祝贺我荣封祈亲王,开衙建府。   杜玉蝉好人倒是好人,就是可能他现在还小,手里也没什么闲钱,买不起这么名贵的黄莺,所以把他爷爷的鸟偷过来送我。这鸟怎么养的跟他爷爷一个德性?   我看着杜家黄莺,清了清嗓子,对小黄瓜慢条斯理的说,“黄瓜呀!有什么事情慢慢说。这段时候雍京不太平,怪事太多,可依然昭昭日月,朗朗乾坤!   我父皇虽然中毒很深,可还是让叶太医救回来了,一时半刻的也死不了。这就好像定海神针呀,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跑出来呀。   你是我祈亲王的大总管,不是雍京四九城的混混,这说话,做事都要讲究个体面,讲究个派头,是吧。你别总是跟踩了马蜂窝火烧屁股了似的。”   “来,喝口水,喘喘气。”   我给他端了一杯茶,“慢慢说,怎么了?”   黄瓜一口气把茶水灌了下去,翻了四个白眼,这才把气撸顺了,他开口就嚷,“王爷,有人拿着咱们王府的地契来要账。他说,你把整个王府抵押给他借了20万白银,现在还钱的时候到了,要我们要不还钱,要不搬家腾房子。你说我能不慌吗?”   黄瓜说着还冲着我一摊手,表示——王爷,你自己闯出的祸事,你自己看着办!   我登时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升!   我指着黄瓜怒斥,“黄瓜呀黄瓜,我说你什么好!你好歹也是我祈亲王府堂堂大管家,好歹也是堂堂大内禁宫司礼监调教出来的人!你怎么就这么不晓事呢?都有人坑蒙拐骗到你家堂堂王爷——也就是小王我的头上了,你还能这么四平八稳的!?——”   “去!”   我一拍桌子,上面盛着酥饼的白瓷碟子都蹦三蹦!   “抄家伙,给我把上门要债的无赖乱棍打出去!最好把他给我砍断手脚,放在火堆上烧烤,小王我要全熟的,让他在雍京城再也混不下去!”   黄瓜的眼中满是惊恐,他指着我的身后,好像那里死了一个人,又借尸还魂,再冒出一个仙女,仙女的面孔再变成一个满目狰狞的妖怪。   而且那个妖怪的样子肯定和我长的差不多,不过比我强太多了。   黄瓜马上谄媚的说,“殿下,您都听到了,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我们王爷说的,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您就是发脾气,打人骂人也请找我们王爷,千万别迁怒。奴婢先行告退了。”   “你!!——”   我颤抖着愤怒的指着黄瓜。   “你这个叛徒!!——”   我捡起桌子上一个白瓷碟子冲着他的脑袋瓜子就砸过去!   黄瓜连忙捂着脑袋,撅着屁股蹿了。   我不用回头都知道来的人是谁!!   能把我堂堂新鲜出炉的祈王爷的大总管——大宦官黄瓜吓的快要尿裤子的人,整个大郑王朝,除了我那个苦命躺在深宫人事不醒的老爹,就是我弟弟太子文湛了。   要说我是我爹前生的冤家,今生向他要债的,那么我弟弟文湛就是我今生的冤家。      第3章      他恨我!   哇,用‘恨’这个词简直太贴切了!   虽然我根本就不明白他为什么恨我,就好像我娘永远也不了解皇后那些精巧血腥而优雅的后宫游戏一样。   我亲娘在有宫女伺候,有新鲜可口温热暖胃的饭菜吃,有珠钗水粉,绫罗绸缎的后宫中享受的一塌糊涂。   我想,皇后根本就耻于将她视为敌手。   在我看来,这是我亲娘颐养天年的最根本的原因。   可是我比我亲娘聪明一些,不代表我就能明白我弟文湛的心思。   他比他亲娘,也就是皇后聪明太多了。   皇后之于我娘,就像彩凤之于草鸡,仙女之于村妇,而文湛之于皇后,就像雄霸朝纲的杜老头之于我那个在官场上混了十年,至今仍然是七品芝麻官的舅舅。   准确说来,皇后比我娘聪明,我比皇后聪明,太子比我聪明,我娘最笨。   所以,太子的心思似乎只有我爹能猜对。   其实根本不用猜,他们两个根本就是一模子印出来的。   但是就是这样,我爹有的时候也猜不透太子的想法。   我这个弟弟一般不发疯,不过他发起疯来不是人!   就好比两年前的端午,我出去喝花酒,结果没带钱,结果酒喝完,人也上了,睡到半夜,我算着禁宫也该开门了,所以就偷偷提着裤子爬起来,溜了回来,谁想着在观止楼胡同外面遇上打更的,他以为我是小偷,狠打破锣,结果搞到人尽皆知。   幸好我在朱雀大街上遇上了太子表哥——近卫军的裴檀,我找他借了马,快马加鞭的在宫门打开的一霎那就冲了进去。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可是当我衣冠不整的回到玉熙宫(我在禁宫中的寝殿)的时候,结果刚好看见我的冤家太子弟弟,面色沉静的坐在我花园的石凳上,周围是我玉熙宫的老老小小,全都恭敬的跪在他的脚边,连个屁也不敢放!   我犯糊涂。   这帮子人,就是我平时在的时候都不会这么恭敬,这是怎么了?   我发懵的看了看文湛,“怎么了,太子殿下一脑门子官司坐在我这里,你半夜不睡觉,也不让我的人睡觉,你想干嘛?”   “昨天是什么日子?”太子忽然说。   我想了想,“端午。”   然后我又想了想,“你的生日。”   太子的寿辰,嗯,他现在还小,所以还是用生日吧,他的生日可是朝廷的大事,连沉静如水的禁宫都热闹了起来。我爹专门还请了吉庆班进来唱戏,请那些亲戚朋友,王爷公主,外加皇亲国戚,外邦使节都过来喝茶看戏。   只有我溜出去了。   “那你知道现在时什么时辰了?”太子的声音阴沉沉的。   “快三更了。”   见他不说话,我又加了一句,“天快亮了!”   太子似乎被什么刺激到了,好像一只借尸还魂的妖孽,他忽然大吼,“你也知道!?——”   我更懵了。   “废话,我又不是傻子。”   他那张俊脸狰狞的要命,似乎我剁了他命根子。   我吓得向后躲,结果被他一把抓住我的脖领子,拉扯了过去,他咬牙切齿的说,“你身上什么味道?你又跑出去鬼混去了吧。”   我看他的那个样子……   脑门上青筋都爆出来了。   我知道他是个方正人,和他的那个老师杜皬一样的方正。恐怕他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他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估计他以为我爹和皇后躺在床上盖着棉被纯聊天,要不就念佛经,所以观音把他从他娘脚底下塞了进去,于是他就出生了!   多完美!   多单纯呀!   所以他看不惯我这种人。   在单纯的孩子面前,我自然还是有些羞耻心的,我难得脸红了红,才说,“别乱说,父皇都说我虽然顽劣,可是从来不逛窑子。”   我希望他明白窑子的意思。   可是我的话彻底惹怒了他,他翻手就打了我一个耳光。   然后他在我耳边大吼,震的我脑子嗡嗡直响——   “你是不逛窑子!!——可是你逛相公堂子!!————”      第4章      我被打的火气也上来了,我捂住腮帮子和他对吼,“关你屁事!!黄瓜,你这叛徒,又对太子胡说八道!!——还有文湛,你还没登基呢!现在就好像我亲爹一样,对兄弟下手了,对我又打又骂的……”   文湛阴沉沉的看着我,眼神瘆人。   我吞了一口吐沫,马上闭嘴了。   我的内侍小黄瓜说他最害怕的人就是太子。别看太子平时文文静静,沉沉稳稳的,可是有一股煞气,吓人。   文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的眼神似乎被水冲刷过,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平静的吓人。   呀!   我一木,似乎看见文湛似乎抽出他一直缠在腰间的好像面条一样的软剑,水盈盈的,轻飘飘的,冷森森的,和他的语气一样,“我这就杀了你!省的将来被你气死,死在你手上!!——”   跪在他脚边的小黄瓜忽然蹦起来,冲着我这边扑过来,大喊,“殿下快跑,太子好像真的生气了!!——啊!——”   小黄瓜的肩膀上被文湛的剑划开了一道口子,血出来了。   我目瞪口呆。   黄瓜顺着身体向外倒,把我往外推,“快去找陛下……黄瓜不是叛徒……”   嗯!   他背过气了。   我惊的一跳,扭头就往我爹寝宫跑!   我不知道太子是不是就跟在我后面,反正我跑的胡天黑地的,一边跑,一边大叫‘救命!’   整个后宫的近卫军都被我搅的惊慌失措,他们如临大敌,以为有刺客攻到禁宫了。   我冲到父皇寝殿门口,内廷大太监李芳正立在门口,我看准了,就要向里冲,李芳用尽吃奶的力气拉住我,“殿下,你不能进去!”   我甩开他,向里面狂叫着,“父皇,父皇,不好了,太子要杀我!!——”   说着就地十八滚,把李芳踢开,撞开了大殿的雕花门,窜了进去!   李芳在门外惨叫一声——“殿下,回来!”   我当然没理他!   父皇正抱着个白皙的美人儿干的热火朝天,这我都知道!   我就是瞅准了才冲进来的!   父皇享受至极,他气喘如牛,那个美人儿也被干的娇喘连连,我这么一冲进去,完全看到了,那美人纤长的玉腿环着父皇的老腰,星眸微张,樱唇微张,叫了一声‘啊!——’   既无震慑,也无惊慌。   全然柔媚入骨。   真香艳!   不过对我一点吸引力也没有。   我不是天生断袖,是后天被吓的。   其中过程实在太龌龊,不足为外人道。   我自己也懒得去回想了。   父皇好像到了最紧要的关口了,他的雄壮直接插入娇躯,似乎马上就要爽到了,只是被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扯了一下,我大哭,“爹,你是我亲爹,你一定要救救儿子!太子要杀我!!——哇!——”   父皇身体一动,就把我那些不可能见天日的皇弟皇妹们撒在褥子上了。   他用被子把美人裹住,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把我踢开。   “孽子!你给我滚!”   “父皇呀,太子要杀了我呀!——”   我抓着他被子,死活不走。   父皇脸上风云变幻,旁边李芳早就进来了,给他披上外衣,腰间系了丝带,他这才高声叫道,“谢孟!谢孟!你来保护大皇子!别让他在这里哭哭啼啼,丢人现眼!”   “还有,叫太子去上书阁,让他先在文华殿跪一夜醒醒酒再来见朕!今天端午宫宴,又是他生日,他喝多了要离席,我以为他早就回去歇息了,结果他却跑到玉熙宫去闹事,也太不长进了!”   “你们一个两个都闹成这个样子,像什么样子?!”      第5章      李芳把我拉起来,又给我找了披风围着,他看着我,最后除了叹口气之外,什么也没说,我看见他的老脸上多了三条皱纹。   这个时候,谢孟进来了。   谢孟是御前四品带刀侍卫。   说白了,就是公开拿着小片刀在我爹面前晃悠而不被砍头的人。   他也不是世家子弟,他爹是猎户,她娘的爹在我外公肉摊斜对面买鱼虾。   谢孟长的还可以,至少比我俊,就是左脸颊上有道伤疤有些破相。据说有一年,我爹在皇家猎场打兔子的时候被刺客袭击,他为了救驾伤到的。当时他也就是个驱赶兔子的小勤杂兵,只比戴着棉花装狐狸的炮灰兵稍微强那么一点点。   我爹劫后余生,惊魂未定,他死抓着谢孟不松手,一直等到他的羽林卫轰隆轰隆的赶到。所有人一看,都说谢孟是上天派来保护我爹的,于是他就成了御前带刀侍卫。   我感觉谢孟比我聪明,因为自从他进了大正宫门那一天起,我就没有见过他说一句话。   谢孟扛着把长刀站在我身后。   其实他保护不保护我的,我到没多大感觉。   反正到了我爹跟前,太子还能真的钻进来把我剁了?   我就不信了……   我正在忿恨激昂的想东想西,外面一道清冽的声音吓得我腿肚子转筋,我刺溜一下子,就躲到谢孟身后去了。   我爹寝殿四扇大门,一共十个门板页子忽然之间被全部打开,太子直挺挺的跪在门口,就像是从地洞里钻出来的妖精,他的背后是30个近卫军,不算很整齐的排成两排,跪在他身后。   而他的膝盖前面则放着他那把软剑,剑刃上似乎还有血。   怪瘆人的!!   文湛高声说,“儿臣无状,冲撞父皇圣驾,特来领罚!”   太子的头发被扯开了,墨泼一般的长发披散在背后,脸颊上还有一道浅伤,他倔强的紧抿着嘴唇,我怎么看这个表情都是在磨牙,对我有一种咬牙切齿的痛恨!   还有就是他的眼睛……   当他抬头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好像淬火出炉的利剑,直勾勾的盯着我,就好像我成了诈尸的妖孽,他的眼神是装在棺材板上的七颗丧钉,一定要把我钉死在他眼神背后!   我扯着谢孟的袖子,挡住我的脸,希望太子看不着我,可是我挡了一下,又挡了一下,我从谢孟的身左转到身右,我又从刀的侧面,转到谢孟的背后。谢孟到像一个木雕泥塑一般,可是我怎么转,当我偷偷看文湛的时候,我都感觉他眼神那股透骨的寒意,一个劲的盯着我!   他一定是恨上我了。   我扯着谢孟的袖子,稍微靠近门边一些,小声说,“……这,这可不赖我……是你要杀我的……我受到了惊吓,我被吓怕了才来找父皇的……真的不赖我……”   啪!的一声!   我看见了文湛捏碎了剑鞘上的一粒珍珠!   珠子沫灰土一般落在文湛袍子边。   啊!!——   那可是渤海国进贡的大东珠,一百两白银一颗呢!!——   文湛,你这个败家子!!   那次太子倒是没有跪文华殿,父皇让他在文渊阁跪了三天,等他彻底‘醒了酒’,就让他回去睡觉去了。   皇后知道这事之后,差点把我生嚼了!   说什么我人心叵测,别看我平时一副蠢猪的样子,其实包藏祸心,到皇上那边告刁状,想要除掉太子,自己做储君。又说什么我这个蠢笨如猪,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再转三个圈,饶着天空兜三圈,又砰的一下子落在海水里,我也做不了太子!   我就纳闷了!   皇后一定喝多了。   她一会儿说我假装的愚蠢如猪,一会儿又说我其实真的愚蠢如猪,那我到底是真的愚蠢如猪,还是假的愚蠢如猪?   把我绕的头昏眼花。   我为什么要当太子?   做了太子需要初更睡,二更起,不能打牌吃酒逛戏园子,不能插科打诨满大街乱跑,不能哭,不能笑,最重要的是,不能再从我爹手心扣钱。我爹把钱都穿在肋条骨上,他不舍得花,太子也不能帮助他花,如果我要是再不花,他攒那么多黄白之物,做什么呀?   还是俺娘说的对。   原谅她吧。她现在日子也不好过。一个女人如果长时间没有男人,就会变得很怪异。   我惊奇!   看样子我爹在皇后生了太子之后就不睡她了,我爹嫌麻烦。睡皇后一次,需要敬事房记档案,算吉祥时辰,熬煮补药,然后把交泰殿收拾的和阴山鬼洞一般,他们两个人在一打人的耳目下面开始做那档子事,就是有禽兽般的热情,估计到时候只剩下腻歪了。   不过,我爹不睡皇后,这个事情连我愚蠢如猪的亲娘都知道了,看样子整个后宫中就没有人不知道了。   皇后也很可怜。   那我问我娘,“那你呢?”   谁都知道,我爹根本不会再看我娘一眼!   于是我被我娘用鞋拔子打的半边脸都肿起来了。   太子在文渊阁直挺挺的跪了三天没挪窝,水米没粘牙。我爹说不让人给他送吃的,还真就没有人敢去。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何况是太子!   他从小娇生惯养的,哪里受过这个罪?   他一定饿坏了。   等我捧着燕窝粥去看他的时候,他的小内侍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只外焦里嫩,柔媚无比的烤乳猪!   我就纳闷,我这个太子弟弟平时看起来挺精明的,怎么一到关口上就开始犯傻?我爹让他跪三天,他就真的直挺挺的跪三天!他就算跪一个晚上,然后假装晕倒,爬在地上,外面的那些侍卫太监还不赶紧把他往东宫抬?再说,我爹平时那么疼他,还能真的让他跪足了三天?   这个笨蛋!   “你来做什么?”   我一迈进文渊阁就听见他的声音,干涩的好像沙砾。   怪可怜的。   “你不是净想着我死吗?那你来做什么?”   他一贯刁钻,这话也说的刁钻。   他是我弟弟,我做什么想他死,还净想他死?   我那天是被他吓唬怕了,我天生胆小,他又不是不知道!   “我还没死你是不是很不高兴?”   我又抓了抓头,这让我怎么回答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一直没有说话似乎又惹怒他了!他就好像回光返照的妖孽,积攒了最后的力气,要和对付他的正直老道同归于尽!   可能是我离他太近了,他忽然转身要起来,结果跪的时间太长腿脚酸麻,砰的一声摔倒,然后他一把扯住我的衣袍,也把我扯的摔倒在地!   “啊!!——”   我连忙双手抱住怀中的罐子!幸好今天用的是木雕瓷芯的罐子,口封的很紧,粥熬的也稠,汤汁撒不出来。   太子的手指紧紧的揪住我,他大吼,“承怡你说话!是不是等我死了,你晚上就能多吃一碗干饭,半夜睡觉都能笑醒,出去鬼混也能爽快,赌钱都能多赢二两银子!”   啊!   他为什么说的我这么低级?   我正想骂回去,可是我看看他,又不忍心了。他已经饿的脸色发青,眼窝深陷,支离破碎,颠三倒四,就差一个跟头栽倒,再也不起来了。   “那是什么?”太子瞄着我的怀中抱着的紫檀木外壳的汤罐子,“你怀里面抱的是什么?”   “哦!”我连忙好像献宝一样捧了过去,“是燕窝粥!”   他的眼珠转了转,看看我,我连忙说,“给你的。”   文湛手支撑着地,一点一点坐起来,他看着我捧着的燕窝粥,故意装作不屑的说,“哼!把我气成这个样子,这个时候过来献殷勤?想要赎罪?太晚了吧。”   我大叫,“这话可是十足的冤枉!我什么时候敢气您太子殿下?还不是那天晚上你在我玉熙宫喊打喊杀的,对我又打又骂,我都不知道哪里得罪您了!”   我话音还没落,太子一个耳光又扇在我的脸颊上,连同我娘打的,我真正成猪头了。   我被打的有些发懵,怀中的罐子也咕噜了出去。   “文湛,你又发什么疯?”   他的软剑不在这里,不然他肯定绝对一定会抽出来直接刺入我的左胸!   让我立马去转世投胎!   他阴沉沉的对我说,“你给我滚!不然我早晚死在你的手里!”   他那个样子好像一个困在青楼十余年的艳鬼!   凄厉又绝望。   我的确又受到了惊吓。   我被吓的连忙后退,又后退,然后到门边,我正面对着文湛,反手打开门,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特别,像水,波澜不惊。   我有些害怕,因为他的眼睛里面有一种东西,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那就好像是雍京外面亘古不变的镐水,或者是岐山上绝美凄艳的桃花。我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可是又似乎远在天边。   那是不应该属于我的珍宝。   得之有愧,失之我命!   然后我迈过门槛,看着文渊阁里面的他。   他的背后是大郑王朝历先王的画像,一个一个神佛一般的悲天悯人,俯视人间,一个一个的功勋显著,名垂青史。早晚有一天,我爹也会被画成这个样子,挂在上面,早有有一天……文湛也会这样的……   他就跪在里面。   他还是活的。   我忽然有些真正的害怕了。   于是我连忙转身,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似乎……背后有什么,一直纠结着……   后来有人对皇后说,皇上的做法对于太子叫做明贬暗褒!文渊阁,让太子去文渊阁跪着,文渊阁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仅次于太庙的神圣之所!那是供奉着历代先王手札文献的地方,那是我大郑王朝真正的龙脉,那是我……   总之,皇后知道文渊阁不是什么人都去跪着的,即使跪着三天差点饿晕,也是皇上的褒奖!也是荣耀!也是好事情!   于是,她想明白了。   于是,她不再找我的麻烦了。   于是,……   我很奇怪的是,太子究竟在发什么疯?   我把未来的皇上得罪了,可是谁也没有告诉我,我究竟怎么得罪他了?   还是我的内饰小黄瓜悄悄说,“端午那天,太子说邀您去看戏,您不是答应他了吗?”   我努力回想,似乎有这么回事。   端午前一天,他屈尊过来就说了一句,让我端午那天到东宫喝酒。可是那天我见人太多,他又来不及招呼我,我就没去。结果那天晚上回来他就炸了!   “就这事?”   我斜歪在长椅上顺气,我今天又吃多了。   我发现,太子的聪明已经不是我能理解的,他已经正式超越我,成为禁宫中仅次于我爹的聪敏人了。   我和太子似乎从那个时候起再也没有私下说过一句话。   今天,作为已经成为监国的太子,还是和我有过节的储君,并且离皇位几乎没有任何距离的文湛他亲自来我这里要账……我怎么样做才能赖着不给他钱呢?      第6章      太子这两年似乎都不发疯了。   他不发疯的时候还挺文静的。   眼神也没那么瘆人了。   雍京的早晨有雾气,我眼神又不是特别好,看前面花园子里面的人都感觉影影绰绰的。太子喜欢穿深色重色的一袍,今天他穿了一身墨红色的锦袍,乍一眼,很像黑的,我还以为他把自己的龙袍穿出来了。   袍子颜色深了,就显得脸白。   他本来长的就白,冰雪雕成的一般,好像太阳一出来就能把他烤融化了。   我到这么想过,可是我看过他在大太阳下面晒过整整三个时辰,现在还全须全影的活着,我就知道自己的想法顶多就是做做白日梦。   这两年太子变的挺多的,就跟换一个人一样。   他现在就像一个模子,按照司马光的那个石头脑袋想象的帝王样子拓印出来的。晚睡早起,不苟言笑,大眼无神,你永远别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情绪,说话一般都是一石多鸟。   现在的文湛简直就是帝王策表率中的表率。   太子这几年似乎也不戴软剑了,至少我没有见过他再拿剑,但是我却一定都不感觉到安心,因为他现在多了十八影卫!就是说,他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另外有十八个我看不着的家伙隐藏在周围,如果我目前乱飞小片刀,石头块,板砖,煤球,外加驴粪蛋,我也得忍着,不然就是一剑封喉,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就蹬腿了,到时候只能到阎王爷那里讲理去了。   太子慢慢的走过来,脚步很轻,袍子角压在我园子的牡丹丛上,好像在云端飘荡一般。   我忽然感觉自己脖子后面发冷。   太子走到我面前的桌子旁边,看着我摆的几个白瓷碟子,漫不经心的说,“大皇兄,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吧。”   我连忙说,“太子殿下贵人多忘事,我们昨天还在微音宫见过。”   “是吗?”   太子一挑眉,有些不以为然。   “想来是我记错了。”   我心说,这能记错了吗?   昨天我就跪在他脚边,亲手从他手里拿过来加盖了传国玉玺印记的‘圣旨’,从此远离禁宫,不许再踏足后宫半步。   这个事情就不是天天有,他能不记得吗?   真怪。   他向前走一步,我退一步。   我退到他一耳光打不到我的地方。   太子也不看我,低垂着眼睛看着我的早饭。   一碟包子,一碗卤煮火烧,外加几个蜜糖三角,两个核桃。   路边粗鄙小吃,都是宫里没有的东西。   “大皇兄在这里住的可好?”   “好。”   “那就好。”他又绕着我的桌子走了半步,想着自言自语,“祈亲王府邸,这里可是雍京北城最好的宅邸了,是先朝沈时节沈大司马的私宅,后来成了行宫,几经修葺,希望大皇兄住的习惯。”   沈家没有抄家之前,可是赫赫有名的百年豪族,位比王侯!   沈时节为大司马,封镇川侯,英年早逝,留下偌大的家业和一群不成材的纨绔子弟,后来,他的那些不肖子孙做出这样那样非常有想象力的龌龊事,就抄家,这个宅子就成了我爹的行宫了。   雍京北面的风水非常好,在这里盖房子的人非富即贵。每家都是深宅大院,可是我这个宅子的正门就硬是比寻常的豪门正宅高出整整一个阁楼。而且建造的时候不用普通泥砖,而是采用太湖湖畔的青泥烧成的金砖,坚硬如刚跌,亮如水镜,这种金砖平时也就给我爹上朝的正殿铺地面,还有就是太祖,太宗的皇陵和太庙了。   宅子的正门用紫杉木造的,刷上桐油,防止蛀虫。   其实精巧程度比我的玉熙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个宅子要是我再住不习惯,那就实在没有什么地方能住的习惯了。   可就是,我最郁闷的是,我住的再习惯的宅子,有可能还不是我的。   我连忙点头,“习惯,习惯,非常习惯。”   太子绕了一圈,终于捡了一个石凳,看了看,坐下,他的手指拨拉着我的碟子,把我的肉包子戳的实在不像样子了,他这才说,“大皇兄,我来,咱们就开门见山,实话实说。你把你大门外面的两条白幡先撤了。上面写着‘祈王府邸重地,任何人禁止入内!头入砍头,脚入砍脚!’我知道你想躲开户部的那些人,不让他们进来。可是毕竟在自己门外挂白幡实在不吉利,这是给家有丧事的人准备的。”   我连忙低头,“是,是,是,太子教训的是,我这就让人把它撤了。”   太子点头,继续说,“然后就是你欠国库20万白银的事了。”   我连忙说,“太子,这个事情其实……”   他手一摆,不让我说话,他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以为国库内库都是大郑的,都是天家的,都是父皇的,所以你随便花没关系是不是?”   ……   我还没有那么白痴!   我当时急需一笔银子,刚好父皇内库的钱用去买粮食准备赈灾去了,所以我就从户部拿了20万出来。户部尚书叶选真是太子的人,他不借,我好说歹说,最后说让我怎么也要立个字据,那什么抵债,我只有拿这个刚到手的王府院子抵押了。   我本来没把字据当回事,想着父皇内库的钱一有周转就给户部还回去。谁想到父皇忽然遭人暗算,中毒昏迷,然后太子直接封查国库和内库,导致我实在没有现银给他们,他们就三天两头的跑过来,要我还银子,要不就搬家。   我原先一直住玉熙宫,昨天太子一道手谕,立刻离开玉熙宫,违者以淫乱后宫罪名论处,我哪里还敢在回去呀。   这么说说,好像我做的事情也没有聪明到哪里去!   呵呵。   太子又说,“大皇兄,你现在是一国亲王,身份不比从前,不能小的时候那样任意胡为。父王宠你,惯着你那是父子天性,是私情,不能湮灭社稷国法……”   “停!”   我被他说的牙根痒痒。   原来他发疯的时候最少说话还算直白,现在他说的话,三句我能听懂两句就算不错了。   我掏掏耳朵,太子拿了个核桃在手心中。   我坐在他对面,文湛不看我,继续看手心中的核桃。   我说,“殿下,你说的那些,我差不懂能听懂。不过我跟你算一笔账。你看,这个宅子风水好,地段好,材料好,意头好。没有闹鬼,没有地陷,也没有荒宅老尸什么的,只是,这个宅子你还真的拿过去没用!”   太子鸦翅一般的眉一挑,“哦?愿闻其详。”   “从这个宅子的地价,构建的材料,到里面的奇花异草,估价差不多10万两白银,要是再加上那些古玩字画,绝对能抵20万白银。不说别的,只说三十二曼陀罗花馆正堂挂的王羲之的一副《离山祭文》就能值白银10万两!”   太子手指轻轻抚摸着核桃,不说话。   我继续,“只是,你就算拿过去,也换不了银子。因为根本就没有人敢买!一般商家肯定不会跑到雍京北城买亲王府邸,户部也不会卖,至于那些官宦人家,谁也不想触这个霉头。”   太子看着我,“霉头?”   我点头,“是呀,如果那个当官的敢买这个宅子,我让黄瓜带着两个人,专门堵在大门口,每天骂街,让他们把这家人的祖宗八代骂的底朝天!什么难听我让他们骂什么,什么晦气说什么!他们都是读书人,都是体面人,谁也受不了这个的。”   太子面无表情的说,“你就不怕人家把你的人连打带轰的赶跑了?”   “打?哈哈,我等着就是这个!他们有本事就打,最好有本事我的人给我打死了,这事才算一了百了!如果打不死人,那他们就别想太平了!”   我拿起一个包子,塞在嘴巴里面,糊里八涂的说,“我早想好了,反正我不能没地方住!我现在是要钱没有……”   我看了太子一眼,惊讶的是,他手里的核桃没有了。   我说,“要命……”   太子也看着我,他的腮帮子鼓起来一块。   他把核桃塞嘴巴里面去了。   我说,“要命……我也不给!”   咔吧一声!   太子把整个核桃,带着坚厚的壳子的核桃,活生生的咬碎了!   我听着小心肝就是一颤!   咔吧又一声!   太子又嚼了一下,然后一下,两下,三下……   他把整个核桃,生生的给嚼碎了。   好像核桃在他唇齿之间,被砍头,断筋脉,被剔骨,最后磨成齑粉,彻底的灰飞烟灭!   太子一点一点嚼着,也不说话,就那么仔细而沉默的研磨着,咀嚼着,最后,直到所有的东西都化成了粉末,他整个吞下。   我听着都心惊肉跳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那,大皇兄的意思呢?”   “呃……”   我懵了,差点就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有些张口结舌。   我被他刚才嚼核桃给彻底的吓到了。   他这几年都吃什么了?   怎么牙口变得这么好了?   我记得他小时候喜欢吃甜的,满口的小糟牙,整天捧着腮帮子喊疼,我没少被他折腾,怎么现在连吃核桃都不用凿子了?   太子又说,“大皇兄的意思是……”   “啊!哦……那个……我想,能不能宽限个时日。”   “那是多久!大皇兄想让小王等多久?”   ——   多久?   ……你说,你想让我等多久?   一生……够不够?   是谁说的?   是谁对我说的?   我似乎听过相似的话,在哪里听过,谁对我说的,我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他的眼睛像是雍京外的镐水,水波是清澈的,但是水却是黑色的,泛起银色的粼粼波光,那里倒映着桃花,倒影着禁宫中的红莲……   我……   我连忙闭上眼睛,摇摇头,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的一切似乎有改变,又似乎没有。   太子坐在我对面,漫不经心的问我,“欠钱总要有个限度吧,大皇兄的意思呢?”   “七天!我只要七天!”   我说。   “那好。”太子站起来,浅笑着说,“七天后,小王就敬候佳音了。”      第二卷 铁公鸡崔碧城   第7章      等太子走了,黄瓜才从旁边的角门探头看我这里。   我从手边拿出来一把拐杖,我低着头,斜着眼看着他,然后用拐杖敲了敲我屁股下面做的石墩,冲着他招了招手。黄瓜有些迟疑,最后他左右看了看,无奈的只能一步一挪的蹭了过来。   这个时候日头升起来,天也开了,我把拐杖放一旁,端着茶水,摇头晃脑的看着我碗中的清茶,叹了口气,抿了一口才说,“黄瓜呀,我看你最近越长越俊俏了。”   黄瓜大约看我脸色很好,也连忙笑着说,“那也比不了王爷俊俏。”   “好孩儿!知道我爱听什么!”   我把茶碗放下,又看了看方才太子嚼剩下的核桃渣。   黄瓜说,“王爷,您中午想吃点什么?今天是我们第一天到新宅子,灶台还没有盘好,估计得需要到外面叫些小菜来吃。”   “这不着急,活人总不会让尿给憋死了。我说黄瓜……”   我的手指捏了捏那些核桃渣,忽然看着他,“今天晚上,你把自己洗洗干净,你来侍寝吧!”   ……   黄瓜震惊的看着我,他清秀的小脸忽然一拧,眼泪鼻涕一起下来,都快成一个烂桃了。   他哇哇大哭了起来!   “王爷呀,王爷,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您就饶我这一回!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嗷嗷待哺孩儿,您不能把我往绝路上逼呀!”   我这么一听就不高兴了,我一拍桌子,“怎么着!让你上王爷我的床,还委屈你了是怎么着!”   我古怪的看了看他,说,“你起来,别跪着。”   “王爷!”   黄瓜的脸拧的成了一个苦瓜,他扭曲着说,“按理说王爷爱重奴婢是奴婢的福气,可是……”   我一摆手,不让他说话,让我靠近一些,黄瓜反而后缩了一步,我一气,伸手一拉他,然后单手向他下身一探,吓的他猛地跳开,委屈的夹着腿,好像一个被恶霸欺凌的村姑。   我斜着眼睛笑话他,“我说黄瓜呀,刚才你真吓着我了。你说家里还有一个三岁大的孩子,我还以为你下边又自己长回来呢!刚才我还想着,要是你有这个本事,赶紧把这个秘方给我,我写成小字条,到宫里面卖去。我专门卖司礼监,我给司礼监那几个秉笔大太监李芳,黄玉,绿直外加杨春,一人一张,每个人让他们出五万两银子,都让他们再长一个命根子出来,这样他们几个死了都能全须全影的见祖宗,王爷我也不愁还这20万两的外债了!”   黄瓜哭丧着脸说,“王爷别取笑奴婢了。奴婢那有那个本事呀!那孩子是我从老家过继来的,想着将来有个人送终。”   我冷笑,“哼,你想到还挺远,将来的事还不定怎么着呢!我说,你今天晚上到底来不来!”   “啊!王爷您还真的要奴婢侍寝呀!”他忽然一跪,再抬头,眼泪鼻涕又是满脸,他哭着说,“王爷,谁不知道您王府规矩大!这侍寝的,不侍寝的就根本不是一回事儿!侍过寝的人再也不能伺候王爷了。虽说王爷爱重奴婢不嫌弃奴婢,可是王爷要是真让奴婢侍寝了,那往后奴婢就没法儿伺候王爷了,那不是要了奴婢的小命吗!奴婢还想再伺候王爷一万年呢!”   我摸着下巴看着他,……我怎么就忘了这个家伙,比猴子还精呢?   这套话说的,有理有据,声情并茂,还胡搅蛮缠!   我应该向他学两招,以后对付太子就不愁被他吓得两腿发软了。   “嘿嘿,那也无所谓,反正规矩是人定的,怎么着也能改了它。黄瓜儿呀,今天晚上你睡我床上,明天一早你照样是我祈王府的大总管!”   “啊!——王爷,您就饶了我吧,别吓唬我了!奴婢……奴婢知错了还不成吗?”   “哎呦!黄瓜呀,你可别吓着我。你是哪里错了?错的是王爷我,不应该让你在门口拦人,结果你还让太子的人吓到了,王爷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王爷!您……您就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不敢什么了?”   “再也不敢在太子面前乱说话了!”   啪!   我一拍桌子,“黄瓜!我告诉你,以前的事我可以不和你计较,可是今后你要是再在太子面前说三道四,和他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王爷我把你脱光了,装跟猴尾巴,让你到天桥卖大力丸去!”   他连忙磕头,“王爷,奴婢再也不敢了。”   我摆手让他起来,“成了,你也别在这干嚎了。赶紧滚回玉熙宫,晚上也别回来了!王爷我要出去要账去,晚上不回来,没你的饭吃!”   “王爷这要去哪呀!”   我瞪了他一眼,“关你屁事!”   他连忙把脖子缩回去了。   我在心里盘算着,这钱的事情,还是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我欠户部的钱,太子找我要账,有人欠我的钱,自然找他去要账!   于是我让黄瓜牵马过来,出雍京去也!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文文说是架空,实在是因为我的历史太汗颜,所以有很多东西干脆就仿造明朝的设定来说的。   这个太监自称奴婢,说实话,我刚开始看到的时候也非常奇怪,不过好像真的是这样的说。   姚雪垠的《李自成》      第一卷,第一章      崇祯皇帝对总监军大太监高起浅:   ……   当皇帝乘辇到文华门外的时候,高起潜跪在汉白玉甬道一旁,用尖尖的嗓音像唱一般他说:“奴婢高起潜接驾!”   ……   当然,姚雪垠这个也是小说,不是历史,不过他的历史资源比我强很多,而且据说这个文的考据方面非常严格,so……   呵呵   黄瓜是太监,自称奴婢也挺好玩的。      第8章      我外公的宅子在雍京外面,从我这里骑马出雍京,最快也要3个时辰,这还是我身体好的时候,如果像今天,我早饭没吃,再加上被太子连惊带吓的话,等我终于滚鞍下马的时候,都快要吃晚饭了。   自从我娘被我爹睡过之后,再到我平安的爬出我娘的肚子,我外公就不再卖肉了。他拿着我娘从宫里面捎出去的钱给我舅舅买了个官做。可是我舅舅也就灯火大的前程,这官做了十多年,也就混个七品芝麻官,他还挺知足。   我后来想了想,其实也不错,虽然说他的俸银少的可怜,可至少他能把自己养活了,不再找我外公要钱了。   外公家的宅子很大,大的离谱。这里不像雍京北城所有显贵的府邸,三进三出的大院,高高的滴水檐,从门房走到后院至少小半个时辰,我外公这里的院子就好像一个巨大的庄户院,房子是很多,可是都是按照山村的土法建造的。   石砖垒砌的墙面,上面漆着黄土,房顶盖着茅草。   要是到了下雨天,兴许还会漏雨。   更离谱的是,正堂前面的院子还有两口大锅,等我过去的时候,刚好看见我舅妈领着几个老妈子正在做饭。我看了看,还不错,一个大锅里熬着大鹅炖白菜,另外一口大锅里面是新打的二十斤重的大野鱼炖的豆腐,另外还有烙饼的香气。   我舅妈一见我过来,连忙把她两只红扑扑的油手在围裙上蹭了两下,就像普通村妇那样,亲热的过来拉着我,向屋子里喊,“碧子,碧子,快过来,你看谁来了?!”   这个时候我才能看见我表哥崔碧城身着一袭蓝衫,安静的出现在正堂那边的门口。他总是和这里格格不入,事实上,他站在这里,就像一幅墨泼的烟雨江南图被放在厨房的灶台边上,周围还是没有洗干净的大萝卜土豆,外加一块猪后座!   他远远的看着这里,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崔碧城,雍京制造局官商。   我舅舅唯一的儿子。   我仰望苍穹的时候总会胡思乱想。   为什么这个尘世之间,总有一些事情,一些人特殊的出人意表?   比如我表哥崔碧城。   他作为崔姓县令唯一的儿子,后宫崔美人唯一的侄子……   崔美人就是我娘。   称她为崔美人不是说她人长的美,这个‘美人’二字就是一个称号,和文湛的‘太子’,文湛她娘的‘皇后’,杜老头的‘内阁首辅’,我舅舅的‘县令’和我的‘祈亲王’一样,就是在名字之外的一个代号。   后宫中等级森严,祖宗家法把我爹的大小老婆们码成排,分个三六九等,按照品级高低挨个贴标签,我娘的‘美人’是算是品级最低的了,她的下面就只有‘宫女’了。   在‘美人’之上品级从低到高依次还有——才人,婕妤,彩衣,贵人,贵妇,嫔,妃,贵妃,‘福、禄、祯、祥’四大贵妃!最后等凌绝顶的就是——皇后!   我爹后宫三千人。   如果说我娘的‘美人’是东岳的小山门,那么皇后就是玉皇顶!   从美人晋升皇后要经过小十八盘,缓十八盘,紧十八盘,登仙坊,天街,最后才能是玉皇顶!   虽然说从美人晋升的道路遥远又绝望,可是我娘却对这条路压根就不敢兴趣,她对这个称号享受的一塌糊涂。   原谅她吧!叫她美人,是她此生最大的虚荣。   你知道她有多吓人吗?想当年我外公他们村闹土匪的时候,我娘站在村门口,那土匪在存在外面转了三圈,本来打算过来劫财劫色的,他们看到我娘,压根就没敢进去!   好了,言归正传,继续说我表哥。   作为后宫崔美人唯一的侄子,我表哥应该可以过的和满大街跑的国舅爷(我爹小老婆太多,所以国舅爷也多)一样,养虫,养鸟,养鱼,斗鸡,逛窑子,捧戏子,喝茶赌钱……嗯,其实他现在过的也差不多。   崔碧城这个人很怪,很不合群。   就好像一群猪里面专门有一个鼻孔眼里插着两棵山东大葱装大象的,丝瓜架上吊着一群瘪瘦丝瓜可忽然就结出一个大窝瓜,一群笋鸡里面偏偏就飞出一只花斑彩尾大山鸡!   我表哥就是那个插着山东大葱的猪,丝瓜群里的窝瓜,笋鸡里的大山鸡!   我不知道,为什么从我外公这家里,会出现他这么个人?   他的奇怪从他的名字就能看出来。   他本名是崔碧城,还有一个外号——‘崔半城’。这个半城说的是江南重镇永嘉,半个城是永嘉周家的,另外半个几乎是他的。   崔碧城,雍京制造局官商。   我舅舅唯一的儿子。   有钱人!   舅妈把我拉到正堂的时候,外公正在西偏院的谷仓里面数粮食粒,嘴巴里面一般念念有词——饿死老子娘,不动种子粮——这是他在荒年留下的毛病。我外婆早就去世了,舅舅外放十里外的梅城县做官(大郑律例规定,不允许在自己老家做父母官,可是我舅舅不愿意远走,于是就到隔壁的县去做县令去了)晚饭不在家吃,所以正堂里面就我表哥在。舅妈撂下一句,“我做饭去,你们聊。”就出去继续炖菜去了。   崔碧城坐的四平八稳的,他身穿着一身蓝色长布衫,坐在老榆木圈椅上喝白水。   “哟,王爷来了。”   他冲着我瞄了一眼,然后慢吞吞的作势要起来行礼,半天似乎才起来一半,屁股还没有离开椅子圈儿呢。   我手一摆,还没说话,他立马就坐回去了,又开始四平八稳的喝白水。   我说,“哥哥呀,每次我过来你这里,只要我手里没拿银票,你就换上粗布衫,给我喝白水,要不是这次舅妈炖了肉,你是不是还要再给我腌萝卜加窝头呀。您有十几万亩桑田,三千多家茶行,两个船坞,钱多的都花不完,你这是装穷给谁看?”   “王爷,看您说的。”   可能他在永嘉呆的时间太长,说话都有口音了,软的我牙根发酸。   他分我一杯白开水,然后才说,“卖花的姑娘插竹叶,卖油娘子水梳头。能节省一分是一分,等到世道不好,或者说那天您要不做王爷,姑姑不做娘娘了,崔家败了,制造局一脚蹬了我,我照样能活!”      第9章      嗯,你能活……活着见鬼去吧!   他的蓝布衫看起来似乎是粗布的,其实是西疆的长绒棉混着丝一起织的,里面再加上匈奴的细纱羊绒,比正经的绸还有贵。   他今天给我喝白水,他旁边放的一壶茶,我一闻,是今年最好的狮峰龙井,整个杭州就产那么一点,一两黄金都换不来一两茶。   要是真到了吃糠咽菜的那一天,你还不定是个什么爷爷奶奶样儿呢?   我抬眼看看屋顶,还不错,这里加了瓦片,横梁看上去结实极了。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我们两个就这么耗着。   他喝了三杯白水,实在喝不下去才说,“王爷过来没什么事吧?”   “还真让你说差了。我还真有事。”我手一伸,“先把我前一阵子给你的20万两银子还我。”   他看了我一眼,“做什么?”   我说,“你也知道我有难处。原来父皇在的时候还能缓一下,可是如今太子监国,他封了所有的内库,户部又是他的人在管,一切进出账目都要过筛子,这20万两是我最近从户部挪出来的,他们有底账,也有我压在那里的房契。不瞒你说,今天早上太子堵着我家门口要账,要是我还不来这笔钱,他就能把我的王府收回去,让我睡大街去!”   崔碧城半信半疑的看着我,“太子堵你家门口?不能吧。”   “真事!现在他还在我家蹲着呢!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我上哪看去呀!从这里到雍京至少要2个时辰,等我到了您王府大门,估计都半夜了,你让我蹲你王府门口喝西北风去呀!”   我一摆手,“甭说废话了,先还钱再说。”   崔碧城慢条斯理的端着白水杯子,摇晃了一下,又放下,他喝不下去了。你说说他,就为了刻薄我,不给我喝他的狮峰龙井,他就陪着我喝白水,估计他今天为了我喝白水喝的都反胃了。   “王爷,我想说,您家里人口不多,要不,您就别住王府了,把王府给太子爷,您住我在雍京的宅子好了?”   “你在雍京有府邸?我到没听说。我只听说外公在斜眼胡同那边有个小四合院。”   “对,就是斜眼胡同那边有个院子。”   “什么?你让我整个玉熙宫的老老小小挤在一个四合院里面?”   “王爷,你别着急,你想想,玉熙宫里伺候您的人,有一半是宫女,等出宫之后,你给她们找人家,让她们嫁人去了,也不用你养着。这人不就不多了。”   “嗯,宫女是能嫁人,那些太监呢?你不能让他们去娶老婆生娃开荒种地去吧。”   “……到也是。”   崔碧城忽然不怀好意的看着我,忽然凑过来说,“王爷,我到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   “您的新王府是不能卖,可是里面的东西可以卖呀!就是那个……三二十曼陀罗……”   我无语,“是三十二曼陀罗花馆!”   “是!是!是!是三十二曼陀罗花馆!那里不是有一幅王羲之的字吗!”   “嘿嘿。”我一笑,“我就知道你惦记着它呢,我告诉你,不行!我王府里面的古董字画我一个也不卖!”   “为什么呀?那些可都是好东西。”   “废话,我能不知道那是好东西吗?我估计你们琉璃厂那些人连我王府里面那个咸菜罐子是哪个朝代的都打听清楚了,我的东西只要一出手,谁还不知道那是我的?他们肯定知道我现在等钱用,还不使出吃奶的劲压价?我连市价的一半都收不回来!我就偏不卖,我留着,你能把我怎么着吧!”   崔碧城一翻白眼,“我除了在心底偷偷骂你之外,我还真不能把你怎么着。”   他又想想,才说,“王爷……,我正要和你说这个事呢。”   他一伸手,从后面的供桌上抽出来一个竹盒子,打开,里面有几张银票,两千两银子一张的银票,一共五张,一万两。我看着他,他从里面抽出两张,又把竹盒子放回身后,他把那两张银票放在我面前。   我问他,“这是什么?”   “王爷,最近我也手头紧,这是你这个月的利钱。”   “四千两?我找你要20万,你给我四千两?”   “不是这么说,王爷,您想呀,您的那20万现在让我在江南那边买地,现在都是稻田所以便宜,等端午一过就该种桑树。这些桑田,桑树养的蚕,吐出来的丝,再织成的丝绸,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呀!这20万的土地,可是明后年几万匹丝绸的进项,您舍得现在就把钱拿过去吗?还有,就是把这些银子放在茶行里面,一天5厘的利,一年下来也是几万银子的进项。您做王爷,一年的俸银子也不过才4万多,每个月到手的银子也就是四千两,您算算看,现在就让我给您那20万两银子,是不是太不划算了!”   他说来说去,说去说来,其实就一句话——不给钱!   不过……   我摸下巴,他说的也对,他给我绕来绕去的,我还真被绕进去了。   我爹出事之后,我就在想,以后要给自己换个打算了。有我爹在的时候,我从他手心扣钱是天经地义,谁让我是他亲生儿子呢?可是如果文湛登基了,那这个理由就完全不理直气壮了。虽说我是他亲哥,可我们都不是一个妈生的,还能亲到哪儿去?   在说,就算说我们好歹是一个爹生的,可我这个哥哥让弟弟养着,总感觉不对劲。   我有一个王府要维护,还有玉熙宫里那些老老小小的要养着。   开销不小。   我说,“那你说我怎么办?太子就堵我家门口,我总不能两手空空的回去,让后说,喂,你走吧,我没钱!”   事实上我到很想这么说,可是我没这个胆。      第10章      我抓抓头发。   其实我今天就没想着能从崔碧城手里把20万拿回来,可是我也不能就拿四千两回去。   我一把拿过崔碧城藏旁边的永嘉紫砂壶,对着嘴巴就倒,他要抬手拦着我,已经晚了!   我和他磨了半天嘴皮子,早口干舌燥了。   我喝完了砸吧砸吧嘴,叹道,“这茶还不错,就是味道淡点,不过水温正好,很是解渴呀。”   “牛嚼牡丹,牛嚼牡丹啊!”   崔碧城痛心疾首的大叫,手指都颤抖了。   我慢条斯理的把他的茶壶放下,笑嘻嘻的说,“你还别说,别的牛未必喜欢吃你这把牡丹呢。”   我表哥心疼的掀开小手壶的壶盖,看着里面的茶水一滴不剩,他简直都可以哭泣了,连我看着他的眼神都有些罪恶感了。   这个时候舅妈过来说一句可以解千古忧愁的话——开饭了!   我外公的饭是另外做的,他牙口不好,咬不动肉了,舅妈让人给他做的面条,把肉剁碎了铺在碗上再浇上肉汤,然后外公他就捧着一个巨大的碗,蹲到院子大门门外和一群蹲在各家门口吃饭的老头们一起吃的不亦乐乎。   舅妈自己认为自己是女人,吃饭不上桌,她把炖的菜盛了两大盘子,放在八仙桌上,就摆在正堂,让我表哥陪着我吃。   我这一天连着气,带累再加上饿,晚饭吃的无比香甜。   我表哥人长的秀气,吃饭也秀气。就是连大锅炖的粗菜他都能吃的慢条斯理四平八稳的,就好像杜皬那老头在国子监或者毓正宫讲经说法。   我表哥就和我家那个黄莺一样,把杜老头的阳澄湖大闸蟹的派头学了个十足!   我表哥崔碧城和杜老头的孙子杜玉蝉是同窗,小时候一起读书的。说起来,杜玉蝉肯把他爷爷的黄莺送给我,也是看在我表哥的面子上才做的。要不,像杜玉蝉那样的江左豪族子弟,怎么会把我放在眼里?   据说,杜老头似乎曾经很爱重我表哥。当年杜老头知道我表哥不学无术,弃学经商的时候,那个痛心疾首的样子就跟我当年拿崔碧城的十两黄金一两的凤凰单纵茶摆在大正门外卖大碗茶时候,崔碧城看着他的茶叶的时候的眼神一模一样!   “娘娘在宫里还好吧。”   崔碧城刚咽下去一口鱼肉,忽然端着碗看着我。   “谁?”   我一懵,压根就没反应过来他说谁。   他又说,“美人娘娘。”   我还在懵。   他实在受不了了,白了我一眼才说,“你娘。”   “哦,她呀。她好着呢!”   “那娘娘最近还自己绣东西吗?”   我正在和一块大鹅头做殊死搏斗,非要把他咬成太子嘴巴里面的核桃碎末!听他这话,我嘴里含糊着说,“她会绣东西?我怎么不知道?难道是我娘瞒着我学的?”   “王爷怎么这么说美人娘娘?娘娘的手艺很好的,上次她赏赐我的一块手绢,我看那绣工,可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呀。”   我没接话茬,继续吃我的鹅头。   瞎掰!   你继续掰!   “王爷,什么时候您再跟娘娘说说,再赏我一块?”   我也学足了他的样子,慢条斯理的把鹅头放在碟子里面,然后再慢条斯理的拿他的袖子擦了擦我的油手,他都忍了。   我又端起他的茶碗喝茶……   狮峰龙井。   我听见他磨牙的声音了。   我忽然说,“两万两!”   “什么?”   我在他面前摇晃着手指,他看着我的手指快成对眼了,“两万两的银票!”   他白了我一眼,“现在一块云锦不过八两银子,娘娘的绣帕就算再精致,也不过20两,王爷您开口两万两,是不是太信口开河了。”   “精致?!——”   我一张嘴,嘴里的茶水饿肉渣外加烙饼碎屑都喷在地面上,我笑的都岔气了。   “我说哥哥,您是我亲哥!您说的宫里的美人和我说的是一个人吗?我娘绣品还能精致?我小的时候我们没人理,连宫女太监都不愿在我娘跟前呆着,什么活我娘都自己干,就是干的糙点。那时候我爬树摔破的裤子,她能把一个窟窿给补成三个窟窿,她那点手艺,她的绣品还不定什么爷爷奶奶样呢?你说她的东西能精致吗?”   他冷眼看着我,然后慢条斯理的说,“既然王爷都说不精致了,那就更值不了两万银子了。”   “我娘绣的东西是不值那么多!可是哥哥你要,那就值那么多!”   他不说话了。   我的手指在桌面敲着,然后身子靠在后面的椅子圈儿上,二郎腿都翘起来了,“哥哥,先不说您有多少织机,多少桑田,多少绸缎庄,单说钱塘三大缂丝高手都在您麾下,您什么好料子没见过?您这袍子……”   我说着还有手拎拎他的袖子,他瞪了我一眼,这个家伙有洁癖,他看了我一眼就把袖子抽回去了,看在他让我在他的袖子上擦我的油手的情分上,我也没跟他计较。   “哥哥,就您这袍子看起来像粗布,穿着软滑清凉,不粘身子,市面上的价格比绸子都贵!”   “就您这见识,能看的上我娘绣的东西?”   他还是不说话。   我看着他,“哥哥,还用我继续说?我娘给你擦嘴的那块帕子,刚好是从我爹盖佛经的陀罗盖子下裁下来的,你想要的,不是我娘再上面绣的小鸡吃米图,而是传说中秘法已经失传的那整件缂丝。”   “哥哥怎么样?这次让我拿两万两出门,我再给你裁一块让你擦嘴。”   “怎么,嫌两万两贵呀。”   崔碧城给我加了点热水,他说,“到不是太贵。”   “诶,这就对了。”   “王爷,你怎么不一下子要我20万两?太子那边不就过的去了吗?”   我又喝了一晚龙井,舒服的叹气,“我是想要呀,你也得给呀。”   “这倒是,你要是要我20万两,我肯定不给。”   我点头,“这不就结了。”   我看了看外面的天气,乌云压顶,山雨欲来呀。   我茶足饭饱,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打着哈欠说,“表哥,我今晚就不回雍京了,看样子下雨,你给我找个不漏雨的屋子睡觉。”   他看了看我,“一万五千两,你睡我屋。”   “一万八,我睡你的床。”   崔碧城一咬牙,“一万五千五,我把被子都让给你。”   “一万六千两,绝对不能再降了!你也要让我在太子面前能说的过去!另外,你再给我两斤龙井!”   崔碧城一合计,闭了一下眼睛,咬牙说,“成!一万六就一万六!”   我一听,伸着懒腰,笑着说,“哇,我从昨天晚上被赶出玉熙宫就没摸床,终于能睡一觉了。你的被子料子好,盖着舒服,我还说能我王府收拾好了,就找你弄几个铺盖去呢。”   “出来好,在外面过的舒坦。”崔碧城终于能说一句人话了,“省的一家人跟着你们母子两个提心吊胆的。不过……东宫那边的关口,可不是那么好过的……你明白吗?”   我没说话,歪在椅子上看着屋顶,横梁很结实,外面雨砸下来了,噼里啪啦的。      第11章      躺床上的时候我两腿一蹬,简直舒服到姥姥家了!崔碧城这个家伙太会享受了!把自己的被窝弄的跟妖精洞府一样,还飘着一股子不知道什么干花的香味,熏的我云里雾里似的。   外面一直下雨,雨点大到把窗户棱子砸的声响,好像筛豆子一样。   不过很奇怪,这么烦人的声音中,我睡的反而更沉,因为我似乎认为除了我高床暖枕睡的香甜,别人都很倒霉,不是在雨水中奔波,就是根本没有时间睡觉。   屋子里的灯一直亮着,崔碧城就坐在桌子前面挑灯夜战,我同情他。   我正在和周公抵死缠绵,忽然一阵急促嘈杂而混乱的砸门声音把我吓醒,我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因为动作太大,还把脖子给闪了!   我骂道,“崔碧城你这个混蛋!”   “看清楚,我可是一直在这里看书,我什么都没做!”   崔碧城的声音从旁边凉凉的传过来。   刚被惊醒,我眼睛看不清楚,等我揉了眼皮,定睛一看,崔碧城果然稳稳当当的坐在床旁边的桌子上,烧着两支牛油大蜡,把自己伪装成一个‘雨夜闭门读禁书’的大才子一般点灯熬油的看账簿。   砰!——砰!砰!!——   屋子的门板被砸的山响,在我几乎想要杀人的时候,崔碧城才慢条斯理的站起来,表情诡异的说,“我去开门,我去开门还不成吗?”   想来应该是找崔碧城要债的,和我没关系,于是我又躺了回去,用被子把脸蒙住,继续睡觉。   呼噜——呼噜——   谁知——   “王爷……王爷!”   我幻听了,我一定是幻听了。   为什么在我睡的正在香甜的时候我听到了黄瓜的声音?   我似乎睁开了眼睛,又似乎没有。   我迷糊着,隐约看到黄瓜的那张脸,被崔碧城的灯光一晃——不算很硕大的一张饼子脸上没有五官!   黄瓜?   他不是应该正在大内禁宫混吃混喝,现在夜黑风高的更应该躲在玉熙宫蒙头睡他的大头觉,怎么会跑到距离雍京七十里外的崔家呢?   一定是我睡懵了!   我梦呓,“真倒霉,做梦还看到黄瓜你这张倒霉的饼子脸!”   我的被子忽然被拉开,饼子脸贴在我眼皮上,还有水汽,他急切的喊着,“王爷,王爷,你不是做梦!你真的看到我了!我是黄瓜!我是黄瓜!”   什么?   我晃晃脑子,似乎要把瞌睡虫都晃走,努力睁开正在激烈打架的上下眼皮,就看到黄瓜的脸就在我的眼皮上方,头发都是潮湿的,脸颊上滴着水。   我猛地一伸手推开他,生气的说,“你的哈喇子都快要流淌下来了。什么时辰了?”   黄瓜从我的床边下去,他连忙站好,回答道,“已经子时了。”   “什么?!——”   我大叫,“子时?这不正是半夜吗?黄瓜,你大半夜的不在玉熙宫好好睡你的大头觉,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王爷!”   黄瓜苦瓜着一张脸说,“奴婢哪里有那好运气睡大头觉呀。王爷您也不想想,奴婢傍晚的时候从雍京出发,快马兼程,这才好歹能在子时到表少爷府上呀。”   我又把被子扯了过来,蒙在脑袋上,“我不管你什么时候从雍京赶过来的,你最好立马给我消失!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王爷!”   黄瓜又把我的被子拉下去。   我一怒,把黄瓜踢开,一下子坐了起来,又扭到我的脖子了,我有用扭着我的脖子看着黄瓜,气就不大一处来,“黄瓜你想造反是不是?”   黄瓜被我踢的没太站稳,就这么坐在地面上,我借着崔碧城的灯光看他,此时的他像一只落汤鸡!   黄瓜连忙说,“王爷别生气,奴这也是没有办法。”   他忽然抬起头看着我,居然用无比认真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说,“王爷,现在回雍京吧。”   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黄瓜,你……你不是被我踢傻了吧?现在回雍京?你看看外面的雨,再听听外面的风,就这鬼天气,你要我现在回雍京?”   “是的,王爷。”黄瓜居然还规规矩矩的对着我扣了个头,这才说,“请您即刻启程。”   我仔细看了看他……没错呀,是我的那个傻黄瓜呀!他怎么今天说话这么不着调呢?   我被气笑了,“就别说外面的狂风暴雨了,就算现在外面风和日丽,可你知道现在时什么时辰?子时!现在你让我回雍京,到了雍京城门外还不到开城门的时辰!你让我赶夜路回去蹲在雍京大门外面喝西北风去呀!你这个混蛋!”   黄瓜不说话,他从怀中掏出个什么玩意双手向我面前一递,我低头一看,几乎是被惊的倒吸一口冷气!   黄瓜手中拿的是——东宫令符!   这个玩意可以顶半个虎符,甚至能调动驻守雍京城郊的羽林卫!   傻黄瓜怎么把它从东宫偷出来了?   黄瓜越发的认真,简直让我刮目相看了,他说,“王爷,有东宫令符在这儿,任何时辰都可以让守城的军士打开雍京九门!所以,请您即刻启程!”   我抓抓头发,疑惑的说,“黄瓜,你把我整糊涂了。你这唱的是哪出折子戏?你把东宫令符偷出来,就为了让我三更半夜的,顶风冒雨的回雍京?雍京城占着那块地都快一千年了,就是你死了它都不会跑没影了,你这么找急忙慌的跑出来叫我回去,你有病啊!”   “王爷,请您回雍京这实在不是奴婢自作主张,这东宫令符也不是奴婢偷的,这是柳丛容送来的。”   “谁?”   我掏掏耳朵。柳丛容?这是谁?没听过!怎么最近尽是没听过的新名词?   “柳丛容。”黄瓜连忙说,“就是东宫内侍,柳丛容!”   “东宫内侍?”我琢磨琢磨,忽然灵光一现,“哦!就是太子跟前的那个柳芽!他怎么改了个这么拗口的破名?谁给他改的?”   我现在还能记得当时那个见我给太子送燕窝粥的时候看我好像看到烤乳猪时候的那个小内侍。   我看着黄瓜,问他,“不是他让你叫我回雍京的吧?”   黄瓜说,“是。”   我奇道,“啊?黄瓜,我没听错吧!一个小小的东宫太监说的话,你也当真?就这么大半夜的着急上火顶风冒雨的跑70多里山路到这里找我?还让我和你一起发疯也着急上火顶风冒雨的跑70多里山路回雍京?你吃多了?”   “黄瓜,你怎么就这么脓包?他柳芽是司礼监调教出来的,你也是司礼监调教出来的!只不过柳芽的师父是司礼监掌印的李芳,可你也不差呀!你干爹还是司礼监秉笔大太监黄玉呢!你怎么就这么点出息?让柳芽按住你随便欺负?”   黄瓜大哭,“王爷呀,您这是说的什么糊涂话呀!”   “司礼监的四个秉笔大太监,除了绿直和奴婢是一个辈份的之外,剩下的李芳黄玉和杨春都是奴婢的长辈,他们都老了!   过不了几天,他们都要去守皇陵去了!   柳丛容现在可是东宫内侍,眼见着太子一登基,他就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现在连李芳都要看他的脸色了,您说我敢不把他说的话当回事吗?”   “再说了,他的背后,不是还有一个太子爷……”   我打了个大哈欠,又躺了回去,“黄瓜,这雍京,本王爷今天是万万不会回去的,要是你想要星夜兼程的赶回去,你请便!不送!”   黄瓜急的大叫,“王爷!王爷!表少爷,您也劝劝王爷!他不能这么任性!他……”   听见崔姓某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声音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黄大总管,这夜深人静的,你也就别在扰人清梦了。”   黄瓜的声音凄惨的响起,——“啊!表少爷,您别拎我呀,我自己走,哇,您不能把我锁门外,哇!您不能和我们王爷睡一个屋!哇,您不能和我们王爷睡一张床呀!——完了完了!柳丛容说过的,如果明天日升的时候王爷不在雍京,我的小命就不保了!   王爷呀——!您可怜可怜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嗷嗷待哺孩童!——我不想死啊!”      第12章      我只听见门外有人挠墙皮的声音。   我扔过去一把扫床的扫帚,打在已经被崔碧城反锁的门板上,还颤巍巍的,我笑骂,“安静!不然不等那个什么柳丛容杀你,我现在就把你掐死!”   外面果然安静了。   我看见崔碧城脱衣服就要上床,我向里面躺了躺,把外面的地方留着他。我外公家虽然大,可是能睡的地方实在太有限了,尤其是大雨天不漏雨能睡觉的屋子就有三间,我外公一间,舅妈一间,所以我只能和崔碧城挤一挤了。   崔家一向这样。   据说我舅舅也就是崔碧城亲爹娶亲的时候,实在没有新房,于是我外公就在外面小园的苹果树旁边给他们搭了个新房,据说那棵苹果树就在他们的床的正中间,导致他们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才把崔碧城给弄了出来。   谁知道生出来这么个怪种?   崔碧城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然后整整齐齐的放在旁边的榻上,再然后他又抱了一床被子过来,仔细的把脚下压好,就像躺进棺材中那样严谨隆重而沉稳的摆好姿势。   我给他盖好被子,爬在一旁,我忽然想了想,问了一句多年来一直困扰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以一种进坟墓的姿势挺尸?”   他轻飘飘的说,“王爷是俗人,你只看到小生每次平躺的姿势相差不大,殊不知,这平躺当中却有奥妙无穷。哪里歪一点,都要硌死活人!人死后不是不能动吗?而且还要用一个姿势睡那么多年,如果姿势不对劲,别扭之极!小生现在就试遍各种平躺的姿势,挑拣一种最舒服的,等小生两眼一闭腿一蹬的那一天,只要按照习惯摆个姿势,就可以舒服安睡百年,多方便!”   我两眼一翻,扭头不搭理他。   他是一个就是死,也要先找好一个便宜又华贵的棺材,然后挑拣好丝绸做寿衣,握住他最心爱的玉石,再摆好一个姿势,才安心闭眼的人。   “再说,以王爷这样歪来扭去,好似螳螂抽筋一般的姿势,也未必舒服。”   “先不说王爷腮贴着小生的枕头,容易流淌口水,只说王爷爬在床上,用全身重量堵住胸口,这样不但造成王爷容易发鬼压身的噩梦,最重要的是,当王爷晚饭吃了四只鹅腿,一大块野鱼,两张烙饼之后,如此睡姿很容易消化不好,造成积食。以至于噩梦缠身,辗转难眠,脾气暴躁,打扰我的睡眠,……王爷,王爷……,小生没有想到,王爷竟然可以如此这般的安然入睡,这简直不可思议。不知王爷想要小生明日如何支付那一万六千两?……王爷还不答话,那么小生是否可以认为,其实王爷对那一万六千两没有丝毫兴趣!”   “逮!”我连忙转过头看着他,“汇丰钱庄的银票!一共白银一万六千两,一两都不能少!”   “呵呵,王爷还没睡?银票的事情我们就这么着,另外,那么王爷愿不愿意尝试一下小生的平躺呢?”   “表哥呀,不是我说你,你原来长的很有福气,就在于你有一个像西瓜一样浑圆的后脑勺!可现在你用这个破姿势把它睡瘪了,就显得你红颜薄命了!”   “小生不如王爷有一个有福气的后脑勺,不过小生此生所求不多,不过温饱而已,不如王爷,长了一个有福气的后脑勺,却不在大内王府享福,而要背井离乡,到小生家中借钱避雨……啊!——”   “王爷,对你说了17遍!不要没事压我的肚子!”   我的膝盖压了一下他肚子,然后从他身上爬过,下地,除了崔碧城叫了一声之外,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那个聒噪的黄瓜呢?   我原本想让他自己找个地方去睡觉,毕竟大半夜的在外面淋雨不是正经事!   可是,黄瓜呢?   “表哥,黄瓜呢?”   崔碧城的被子盖到胸口,闭着眼睛,手指缠绕,口若悬河,“山中夜凉如水,黄瓜大总管在雍京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从雍京过来又淋了雨,他受不了这个寒气,现在估计应该在五谷轮回,放心,他一夜都不会过来打扰你了。”   “真的?”   我半信半疑的走过去,从门缝向外面看,果然黄瓜已经不见了。   我长出了口气,给自己又灌了一碗狮峰龙井,这才跳上大床,把崔碧城又向旁边踢了踢,钻进被子,像猪一样倒头就睡。   黄瓜果然一夜都没有来打扰我。   第二天清晨起来,果然看见崔家的两个小厮架着刚刚出恭回来,软脚虾一样打蔫的黄瓜,他奋力睁开眼睛,然后冲过来扯住我的袖子,似乎临死之前的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气般的声音说,“王……王爷……回……回雍京吧……谢将军来了……雍京似乎……是出了大事了……”   “王爷!四皇子宫变!”   沉稳而如同暮鼓晨钟一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受到了惊吓!   我猛然一回头!——彻底落枕了,我啊的叫了一声,捂住我受到伤害的脖子,大叫,“谢孟!原来你不是哑巴!——”      第三卷 观止楼   第13章      谢孟告诉我:四皇子宫变了!   我第一个反应,谢孟原来会说话!   而我第二个反应:——   快跑啊!   我父皇有一堆老婆,生了一堆孩子,不过大内孩子不好养活。生十个,能活个五六个就算不错了。我们兄弟几个,活到今年开春的也就七个。   我排老大,我二弟摇光比我小一岁,现在五台山带发修行;三弟羽澜和四弟青苏是同一天生的,只不过不一个娘。   羽澜的亲娘是昆山杜皬杜老头的闺女。   青苏的亲娘曾经是我爹最宠爱的女人,长的比妖精还好看,皮肤白皙,还会跳舞,那腰扭的跟一条水蛇似的,父皇被她迷的颠三倒四的,用文言一些的话说就是他娘宠冠后宫。   青苏这个人从小就是一个傲慢刻薄的性子,加上我爹是真宠他,我记得他过去能在后宫横着走。   当然,他要让着文湛,虽然青苏一直认为文湛当太子是占据了本应该属于他的位置,就好像乞丐一口吞下一碗黄金燕窝,早晚要吐出来的。   虽然我一直都很纳闷,他这是哪里来的自信和灵感?   长大了一些之后,青苏又不知道从哪里学了一些土匪的霸道气息。   据说有一次在毓正宫,他拍着桌子骂文湛,后来连来讲学的侍读学士都听不下去了,想劝又不敢劝,最后只能奔走请杜老头出山镇压,而文湛就安静的看着他,足足睁着眼睛听了一刻钟,最后以青苏处死两个挑事的小太监收尾。   连父皇都说,如果青苏能当上太子,那么他老人家翘辫子之后,我们哥几个也很可能一块跟着他走了,到时候父子几个凑两桌麻将,又是其乐融融。   可我很奇怪的是,父皇却一直给青苏一种若有似无的暗示,似乎青苏早晚能当上太子,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真奇怪!   五弟今年清明死于高热,他先走一步去地府占桌子一缺三去了。   六弟就是太子文湛,今年十八岁,少年时代有时发疯,现在面无表情。   七弟越筝今年才四岁,他亲娘和我一样大,今年22岁,她是皇后最小的妹妹,也就是如今的‘祯贵妃’。越筝长的粉雕玉琢的,和一个小面团一样粉嫩,笨嘟嘟的,手臂像莲藕,我很喜欢他。   ……   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一听青苏宫变抬腿就要跑,被崔碧城这个家伙扯住我的后脖领子硬是扯了过去,他慢条斯理的说,“王爷,遇大事不可如此轻浮。”   我连忙点头,“对!对!对!没错!谢孟,从这里到新洲外海的封国,哪条路最近?”   谢孟没有说话,崔碧城却斜睨着我,“王爷问这做什么?”   我努力挣脱,我的脖子因为被扭,所以疼的我呲牙咧嘴的大叫,“废话!自然是逃命!”   四弟青苏要是一登基,马上天下大乱!   不过,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青苏一道圣旨抓我回去杀头,我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揪出来!   我只有爬到封国去才能保证安全。   崔碧城看着面前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的谢孟,上下打量了几眼,然后才对我说,“王爷,这事需要先问清楚。我和谢孟谢将军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我想,这宫变的事情还是应该再仔细问清楚。”   他掐着我的后脖子,让我动弹不得。   我大叫着,“不!这没什么好问的!谢孟不会骗我们!!”   谢孟居然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们。   谢孟原先是父皇身边的贴身侍卫,后来文湛监国,就把玉玺,虎符,外加谢孟统统接管过去,哦,还有,把我撵出玉熙宫。   如今四皇子宫变,我拿不准注意,这个谢孟是个过路的,还是长住的。过路的就是说他现在是四弟的人,传个话,杀个人就走,长住就说,他现在也被四弟追杀当中。   他到底是哪个呢?   崔碧城此时神情严肃,目光如火。   他问,“敢问谢将军,太子安否?”   谢孟:“……”   崔碧城又问了一遍,“太子安在?”   又是无人答话。   崔碧城白眼一翻,“谢孟,太子还活着吗?如果活着,太子在哪里,他现在干嘛?”   谢孟看了看天色,正色道,“辰时,太子练完剑应该在毓正宫喝茶吃梅子。”   我晕!   四皇子不是宫变了吗?   难道太子逃出来了?   没有被杀,被囚,被软禁?   崔碧城又问,“四皇子青苏安在?……诶,就是四皇子正在干嘛?”   谢孟回答,“四皇子在东宫太子设的夜宴上胡乱捣蛋,现在已经被太子殿下宰杀!”   我,“……”   谢孟这话的意思是……我怎么搞不明白呢?   崔碧城叹口气说,“谢将军,应该说,四皇子在东宫夜宴犯上作乱,已经在太子殿下赐死!”   谢孟,“对,好像是这么说的,不过我记的不太清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_@~~~~~~”   这种事情能记错吗?其中含义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崔碧城说,“谢将军,你说错了。不是‘四皇子宫变’,而是‘太子宫变’!”   我终于能抓住话柄说,“不对!‘太子宫变’应该说的是太子废我爹!如今我爹就躺在后宫等待着咽下最后一口气,监国太子虽能等登基!他根本不用宫变!现在是太子把我苦命的四弟先送到下面等我爹去了,这个应该叫做……叫做东宫清理门户?……好像不对……”   我的双眼看着天空,转三转。   “叫做……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叫做……四皇子坏事了?”   “等等!”   我看到天边一棵大树,忽然犹如醍醐灌顶一般,我一把扯住表哥崔碧城,颤抖的问,“表哥,你怎么知道谢孟说的‘四皇子宫变’其实是四弟被干掉了,而不是太子被干掉了?”   崔碧城很斯文的抬手,把他额前的青丝整理了一下。   此时的他沉睡初醒,眼睛迷蒙,眉眼若画,身披华贵的白丝水衣,吴侬软语,很似江南永嘉的水,又似一张精美的工笔烟雨图。   我手指颤抖的扯着他的肩膀用力摇晃,“够了!你风骚完毕可以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了!”   “很简单!因为……”崔碧城的手一指前面,“我看到了东宫……”   啊!!!——   难道太子殿下驾到了?!——   我和他的新仇旧怨,他不会衬乱来一个彻底了解?   我猛然回头——脖子就扭着啦——很疼。   倒是没有看到太子殿下,来的人是三十六东宫雪鹰卫的高手,身穿黑色的夜行衣,背后有强弩,腰间悬挂长剑,稳稳端坐于匈奴骏马之上。   崔碧城飘渺的声音同时钻进我的耳朵中:——   “……东宫的雪鹰卫!”   太子没来!   我心劲一松,脚一软,差点扑在泥土上!   “表哥,你说话结巴会死人的!”   我虚弱的问,“那你怎么知道东宫的雪鹰卫不会被我四弟青苏控制?”   崔碧城,“嗯,很简单。他们不是来杀人的!就算他们想要杀人,那么杀王爷您,也着实用不到出动雪鹰卫!而且,谢孟绝不会为青苏所用。王爷,您是八万个为什么吗?怎么这么多问题?”   “最后……”我说,“你怎么知道谢孟说的话有歧义?”   “那是因为我曾经和谢孟将军有过一面之缘,他这个人讲的话非常风趣!令人印象深刻呀!”   崔碧城对我咬耳朵。   其实,那是三年前的事。当时雍京周府有一个小宴,崔碧城在,谢孟也在。当时江苏学政刚从淮河回雍京,正在与谢孟说话。崔碧城只听见谢孟问‘沿途风光如何?’   学政大人回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谢孟又问,“淮河发水了,老百姓生活怎样?”   学政大人:“如丧考妣!”   谢孟转述:沿途风光不错,有许多狗;淮河发水,老百姓有烤饼吃,还不错。   我听了之后彻底无语了。   敢情谢孟这么多年不说话,因为他根本就听不懂宫里人在说什么!   的确,能把‘太子清理门户’这个事情说的这么言简意赅,意思全拧,也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啊!   不过,你能指望一个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从小跟着他爹去打猎,然后跟着他娘卖鱼虾的朴实少年,在得到我爹赏识之后幸进,就能懂得所谓的程朱陆王,理学风月和大内这样花样繁多,令我都眼花缭乱的说辞吗?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谢孟却依然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他心胸坦荡,是非对错,明白糊涂都摆在明面上,从不私下动龌龊心思。怪不得我爹说他是插在大内的一把利剑,……,诶,我爹也是倒霉,刚说完还没几天,他自己就被人下毒,差点丢了一条老命,看样子谢孟这把利剑还是镇不住魑魅魍魉呀!   “谢孟……”   我走过去拍拍他,就听见我背后黄瓜大叫,“王爷,您不能轻薄他!谢孟下个月要成亲了!”   我怒!   “黄瓜你这个不学无术的笨蛋!你当你家王爷我是恶霸?专门霸占良家美男?……”   嗖!   崔姓某人的声音尖叫:——“王爷!小心!”   我的屁股上被崔碧城忽然抬腿踢了一脚,我下盘不稳,直接以拥抱的姿势狠狠摔在土地上!   同时一道利箭擦着我的脑瓜顶射了过去!钉死在我身后的土坯墙面上!   黄土哩哩啦啦的掉了一层渣。   谢孟压在我身上,看样子是要保护我,可是他差点让我把今生最后一口气都吐出来了。   我抱着脑子,把嘴巴里的泥土呸呸的吐了出来,脸色青蓝的虚弱而惨烈叫喊道,“刺客!——”   此时,箭像暴雨一般,每一支都带着无比的愤恨,杀机,毁灭和死亡射向我们!   ……   “快躲!”   “救命!啊!——”   “王爷,王爷!到这边来!这边呀!——”   “哦,我死了……”   吱哇乱叫的,利箭乱射的响声,透穿身体的噗嗤声,血液飞溅的腥味,哭声,喊声,还有全部的雪鹰卫抽剑迎战的声音,砍杀,钢刀砍入人骨清脆宜人而恐怖的声音,人们临死之前的叫声,被射伤还没有死去的痛苦的呻吟,这些混乱的声音瞬时互相纠结,交织,互相攻占,绞杀,最后蔓延成了一大片!   谢孟似乎是抓着我,把我向旁边扯,他另外一只手需要找什么东西挡住那边的飞箭!   混乱中听见崔碧城大喊,“祈王爷!如果今天因为你把我这里毁了!我就是死也要把你卖了修房子!!!——”      第14章      我听见崔碧城都快死了还不忘他的房子,还妄想卖了我!要不是我也急着逃命,我一定跳过去,跟他仔细算算这笔账!   要不是我娘生了我,我及时爬出我娘的肚子,让舅舅有了功名,他崔碧城现在肯定还在崔家村种地呢!娶个邻村的村姑,生几个流着鼻涕的小土豆,跟着他屁股后面哭鼻子要糖吃!他哪还能像现在这么风骚?!   不过,他其实也有风骚的本钱。   我外公的房子看着实在不怎么样(其实也真的不怎么样),经过鼻子中插着山东大葱的猪头崔碧城的手中一改造,简直就可以说是鸟枪换炮了。   整个冉庄,哦,就是我外公家住的那个庄子,都被崔碧城这个铁公鸡挖出了四通八达的地道。地道出入口星罗棋布,分布在锅台灶边,井口壁橱,外加后面的粮仓,养马的棚子,甚至三跨院那里有一个供奉着关二爷的小庙。   我一直觉得我外公老屋子的那个床板就有点忽闪忽闪的,没准崔碧城把我外公的300斤地瓜藏下面了。   地道四通八达的,没有路标,没有地图,我估计除了崔碧城之外没有人知道横亘整个冉庄的地道究竟通向哪里!   来偷袭的黑乎乎的刺客们好像经过激战死了不少,他们所有人,当然,也包括雪鹰卫的弓弩都用尽了,然后这一伙子人就开始用佩剑厮杀!   那群刺客不简单,非常的不简单,似乎都专门培养的杀手,在互相的搏击中,东宫的雪鹰卫一样死了不少人,虽然说能阻挡他们,可是非常吃力。   谢孟一直护着我,拽着我向后走,而崔碧城让崔家家臣去找我外公和舅妈他们,让他们就近找入口,都往地道里面钻!   谢孟终于在一个放着锄头弩机的藤架子后面发现了一道暗门,他把上面的紫藤架子都扯下来,暗门的入口就这样露了出来。白条石修砌的石道,仅能让一个人通过。   谢孟看着周围,这里还算安生,刺客还没有杀到这里,他说,“王爷,请您先进去!”   “我……”我一看里面,黑洞洞的,而且地道那么窄,一面暗骂崔碧城修地道的时候偷工减料,不能把地道挖的宽敞一些,一面诺诺的说,“我有些害怕……”   谢孟和我背对着背站着,他听我说完,回过头惊讶的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的背后……   我向旁边一躲,他侧身就钻进去,我伸脚一踢他,让他叽里咕噜的滚进去,我侧手用力一扳旁边的横杆,石门落下。   只听见一个飘渺的声音从院子中枝繁叶茂的槐树枝上传过来,“嘻嘻,你看到我了,你想救他吗?真可惜……”   在盛开的白色的繁花丛中,坐着一个包裹着黑色衣服的刺客!他的脸上罩着白色的面具,好像我梦里看到的黄瓜,一张好像瓜子一样的白脸上没有五官。   “可惜呀……”   他从树枝上跳下来,从腰间抽出软剑,颤微微的,蛇一样。   “你们今天都得死!”   他抬起脸,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黑色的潭水一样,却是眼角含笑,眼底思春。似乎他现在不是要来杀人,而是已经在圣人面前勾引了道貌岸然的理学世家的千金小姐,做成好事,正在国子监炫耀什么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话音未落,他一剑刺入我的左肩!   凉!   居然感觉身体被切开之后很凉快!就好像我三伏天裹着一个大棉袄,忽然被人扯破了,小风灌了进来,吹的我五脏六腑直发颤。   完了,完了,我命休矣!   临死之前,我想起了很多事情——崔碧城还欠我很多钱我还没要回来,我娘说要给我煮的茶叶蛋我还没有吃到,黄瓜打碎了我一个柴窑的瓶子至少能值白银一万两,文湛……他不欠我钱,可是我欠他钱,我临死之前不用想他了,等他弥留的时候倒可以想想我,还有,……,我爹还没咽气呢!我怎么能跑到他前面去!我……   红色的血呼啦呼啦的流出来。   我受到了惊吓。   我的脚都软了,腿一软,栽倒在地面上,我看人影都是恍恍惚惚的,听见人说话都是像刮风一样飕飕的。   ……   “王爷……王爷……王爷您没事吧?”   “王爷?”   怎么好像是裴檀?   ……   有人说话,“裴将军,祈王被锄头划伤了肩膀,受了惊,需要多休息休息。”   我感觉有人摇晃我,我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睛,看到崔姓某人的大白眼。   好像到晌午了,日头晃眼。   我眯缝着眼睛看到崔碧城,他用手指扒拉开我的眼皮,瞪着我说,“王爷,您要是睡醒了,就可以起来了。”   我迷糊的说,“我在哪里?我死了吗?”   “不,您还活着。”崔碧城抬手在我的眼皮上挡住了光,“这是我的藤子后院。您正躺在我的藤床上。”   崔碧城变成一把扇子,边在我脸前面扇风,一边说,“真不知道王爷您是怎么想的,居然把谢孟踢到白菜窖里,还锁上门,让他啃了一嘴巴的白菜帮子,还差点被憋死!”   “不但这样,您居然还蹭倒了被放在藤子旁边的锄头,被砍伤了胳膊!刺客没有伤了您,您居然让一把沾了土灰的锄头砍伤左手。您自己说说,还有比您更无用的王爷吗?”   我侧着身子从长椅上坐起来,坐胳膊像被废了一样的疼,我侧眼努力看了看,已经被人处理过了,白布缠了许多圈,包裹的好像一个大窝瓜。我根本就看不出来是软剑扎的口子还是锄头戳出来的。   日子晃的我眼花缭乱的。   我有些懵。   难道,刚才看到的那个刺客,是我眼花?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我越想越糊涂。   “祈王殿下,太子御旨,着您即刻回京。”   有人说话,口音是雍京官话,儒雅斯文。   正是征渊侯——裴檀。   我和裴檀是朋友,嗯,应该算是朋友吧。两年前的端午,对,就是文湛要杀我的那年端午,我从相公堂子观止楼跑出来,就是管当时还是近卫军的裴檀借的马,跑回大内的。   从那时开始,我们似乎就成了朋友。   虽然他一般都不搭理我。   文湛这太子做的是稳如泰山。   人挡杀人,佛挡弑佛!   那是因为他的一半兵权就是握在这个征渊侯裴檀的手里。   裴檀是皇后娘家哥哥的儿子,皇后他哥是前朝阁揆裴东岳。这个裴东岳二十岁中的状元,三十岁封疆,三十四岁入阁,三十六岁成为内阁首辅,三十八岁吐血咽气,那个时候裴檀好像也就七八岁。   裴东岳死了,内阁首辅这个位子就是让当时的礼部尚书杜皬坐了,这一晃,似乎都快二十年过去了,如今似乎谁也不记得前朝的裴东岳了,只知道朝廷上那个抱着肚子一走三颤的阳澄湖大闸蟹一般的昆山杜皬!   我时常站在水边胡思乱想,这个尘世中总有一堆人偏偏要不合群。   崔碧城算一个,裴檀也算一个。   裴家清流世家,一窝子书生,分散在翰林院六部外加江浙富县,日子风流潇洒到连写小词都是‘今生无憾,来世更待!漪卷抚琴观沧海,斜插芙蓉醉瑶台。’   只有这个裴檀,顶着一甲进士的功名跑去当小兵,不说别人了,连他的堂兄堂弟们都嘲笑他,还说风凉话——‘好女不做鸡,好男不当兵’。   结果不到七年的时间,裴檀就因海战靖寇功绩而封侯,现在所有人再对他说话,估计都该是‘万世之功’,‘公候万代’了。   裴檀照单全收!   他现在是太子的嫡系中的嫡系,他们全家都是太子嫡系。   文湛先把谢孟打发过来,救了我一命,我有些感激他,可是他又把裴檀发过来,催我回去,这不简直就是十二道金牌召岳飞吗?他想干吗?   我捂着膀子摇头说,“我受伤了,疼的要命,从这里到雍京可是有70多里的山路呢,我肯定不能现在就回去。等过几天,过几天我养好了伤,我肯定自己回去!可以吗?”   裴檀盯着我的脸,一字一句的说,“不可以!日落之前,务必抵达雍京。”   “啊?”我也盯着他,“如果我不走呢?”   “那下官只有得罪了。奉太子口谕,召祈亲王承怡即刻回雍京。如果王爷您不按太子旨意办事,下官可以便宜行事。王爷,您也不想再被捆绑起来吧。”   我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   崔碧城扯住我的袖子,而裴檀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嘴角有一丝不可琢磨的笑。   “裴檀!那件事情不许再提,再说我就杀了你!”   裴檀不说话,他看着我,似乎再问,然后呢?   我说,“我回雍京。”   我的胳膊实在疼的要命,骑不了马,可是裴檀带的近卫军外加谢孟的残部都没有马车——谢孟是很可怜,他的脑门上还有一块青紫,看样子是撞门框上了。   我就纳闷了,那个地方我记得明明是一道暗门,什么时候让崔碧城改成菜窖了?   没有马车,我也骑不了马,而我又绝对不想被裴檀捆着拎回雍京,于是这个时候,崔碧城以阳澄湖大闸蟹般的四平八稳,天人降世般的悲悯挪到我面前,手一指西跨院那边的马棚——   居然有一辆崭新崭新的马车!   非常恰到好处,两匹匈奴骏马架着黑色的车辕,不过分华丽,却显示出它的精致和些微的与众不同。   崔碧城忽然一本正经的说,“祈王殿下,小民跟您去雍京。”   ……   殿下……   小民?   您?   崔碧城……你不是傻了吧?!   马车里面有小茶几,温茶,点心,还有崔姓某人一名。   我从腰带后面掏了掏,拿过来一个吊坠,在崔碧城面前晃了晃,他好像忽然变成了饿了七天的狼看到一块鲜嫩肥嫩的匈奴羔羊肉!   ——水过天青蓝的世宗柴窑瓷片,外围包裹着一层黄金,用红丝打的如意结。   在整个雍京算的上是有市无价!   多少王孙公子,捧着万两白银欲求而不可得!   我真诚的看着他,“表哥,我有个相好的在观止楼,他过了年就20岁了。你也知道,做相公的到了十八岁就被人说成是‘浔阳妇人’,门庭冷落。他都20岁了,生意也不好再做,所以我想着给他赎身出来。”   崔碧城的眼珠子盯着我的吊坠左晃一下,右晃一下,他两忙点头,“好!好!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打铁趁热,“那个人曾经也算是观止楼中半红不紫的,老鸨开的身价是三千,我想还到一千两,可是那个老鸨说什么都不干,非要我三千。”   崔碧城一听到钱,脑子似乎清醒一些了,他看了我一眼,“我不逛相公堂子,不知道价钱,不过雍京青楼中那些红倌人的身价没有定数,五千的有,三千的有,一千的也有。你说的这个看样子是过气的,还价到八百,最多出到九百,不要再加价了。”   我说,“我今天一定要把他赎出来,不过我手边的银子不凑手。”   我这么说着,崔碧城的眼睛盯着我放银票的袖子。   “所以,表哥呀,你先借我三千两银子呗!”   崔碧城的眼睛盯着我手中的吊坠,马上就说,“成!三千两就三千两!不过你要给我立一个字据,还要拿东西过来抵押!”   “成!绝对没问题!”我非常爽快的答应了,“你看我的柴窑吊坠怎么样?不过我先说好,等我还给你钱的时候,你可要把这东西还给我。我只是借你玩两天。”   崔碧城点头。   他拿过来纸笔,写好了字据,我画押,然后他从口袋中抽出三千两的银票,我和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银货两讫。   我连忙把银票揣好,他把吊坠一拿过去脸色就不好看。   他瞪着我,“王爷,你这个玩意是假的。”   我点头,“废话!这是黄瓜从潘家园淘换来的。”   崔碧城,“我们可是说好用你的柴窑吊坠抵押的。”   我说,“我也没有说不同意呀。你不是知道我有一个柴窑的梅瓶吗?那个我当时买的时候就值白银一万两,现在估计都能到十万了,……你不知道,就是那个呀,就是上个月刚让黄瓜给我砸了的哪个?……工匠说怎么也补不好了,所幸就浇注上黄金做成一个杯子好了。”   崔,“杯子呢?”   “宫里一出事,这几天这么忙,我不是就忘了吗。”   崔,“那你说这个算怎么回事?”   我心满意足的抚摸着银票,“我就想说,老子有钱!有的是钱!!——”      第15章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们一窝子人——我和崔碧城的马车,裴檀和他的近卫军,脑子上有快青紫的谢孟和他的雪鹰卫残部——浩浩荡荡的赶回雍京。   雍京九门紧闭,一副‘我很高贵,闲人勿扰’的欠扁的肃穆沉静样子,再配上远山外护国寺的暮鼓晨钟飘来荡去的回声,整个就是一只蹲坐在阳光背后打盹的大怪兽。   我在看历史书的时候时常胡思乱想。   长生不死即成妖。   一千年前,我的曾曾曾曾……祖父,曾经是天下四大诸侯国之一的郑国国君姬宫涅从暴乱和叛变,还有战争中夺取了江山,建立起来不可一世的大郑王朝,称霸华夏。   那段历史不仅被刻在落满灰尘的历史书上,还被留在一些老建筑上。   比如,我眼前的这个雍京城门。   雍京北门用黑色的石砖建造,高大的城墙之上是三层阁楼,看上去峥嵘嶙峋,勾心斗角。这里并不像一般的宫殿那样雄伟华丽,这里的坚固带着一股永远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那是千年前,一场血战遗留下来的痕迹。   那个时候,敌国军队围攻雍京,郑国的将士为保雍京不失,有九成人埋骨于北门城墙之外。   据说当时城墙上的血铺天盖地流下去,染黑了城墙的砖石。   后来每代郑王登基只时都要举行隆重的超度仪式,引导那些死去的亡魂走黄泉之路,前往无法回归的死亡之国。   惨呀。   如今,这城墙就立在我面前,我从马车里面看出去,它屹立在那里,像一个只存在乡野间的传说中,无知村妇吓唬小孩子的鬼故事中的吃人的妖兽。   雍京……   我又回来了。   虽然我是昨天才离开的。   进雍京的时候,周围安静极了。   没有往日的熙熙攘攘。   老百姓都回家吃饭睡觉去了。   因为这种不同寻常的安静,我又想起了我苦命的四弟。   大郑历代皇族盛产一种人,就好像我四弟青苏。   ——华丽俊美的相貌,些微的神经质,走路时候永远挺直的腰身,雍容的步伐,眼角眉梢挥之不去面具一般的沉静,还有就是刻入骨髓中,那种凤子龙孙的骄傲。   他们就像禁宫中只开一季的红莲,或者是宫殿外岐山上璀璨的桃花,怒放之后,就只有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我不知道宫变是怎样的惨烈,我只知道四弟总归挑拣了一个好时候上路。   青苏和文湛互相体恤,他们毕竟是亲兄弟。   所以都知道为对方减少麻烦。   他们也清楚,自己死了之后肯定还会有很多人死去,所以尽可能不要给别人找麻烦。至少不能后宫那些娇滴滴的美人们拖着墩布大扫把来回擦那些永远擦不干净的血迹。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把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冲洗了一遍。   无论再多了血腥,再多的杀戮,再多的尸体,都会被一场大雨洗刷的一干二净。   多好!   我一到雍京就把裴檀外加谢孟他们的拖油瓶们都打发回去了。   站在我那座华贵的新鲜出炉的祈王府门口,我和崔碧城面面相觑。   这是一座无人的宅邸,我们的身后只有一个拉肚子拉了一整夜,又被刺客吓得面色青绿的黄瓜。   崔碧城看着我,我看着他,我摸了摸自己袖子里的银票,然后很义气的一拍他的肩膀,“走,我请你吃饭。黄瓜,你先洗洗睡吧,我给你带包子回来。”   于是,我和崔碧城直接赶奔观止楼。   天全黑了,开始下雨。   无论今天东宫经历了什么,可是雍京城南却依旧金粉繁华。这样的纸醉金迷不曾为任何人,任何事情打破。   我常想,如果有一天大郑亡国了,雍京应该还是这个样子——歌照唱,舞照跳,钱照赌,马照跑。无论是王八biao子,还是王侯将相,换了一茬又一茬。总会有人落魄,有人发达。   这个尘世有很多事情其实都是扭曲的。   就比如理学和风月。   其实都是一回事,却有两张面孔。只不过条条框框是给别人的,放纵是留给自己的。   比如观止楼,明明打开门做的是皮肉生意,就偏偏弄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文人气息。偌大的一片院子搞的是青砖小瓦,雕梁画栋,长廊映着水榭,楼阁连着亭台,隐隐约约有丝竹声声,柳暗花明。   我和崔碧城坐在厅堂吃饭。   我让观止楼的大茶壶到外面的饭馆‘延薰山馆’叫了四个小菜,一桶米饭,外加一小坛子女儿红。   我们对面的紫檀靠椅上坐着一个人,是个那男人,脸上却扑着粉,穿的衣服很好,鲜艳的衬袍,外面罩着一层黑色的软纱。他斜倚在贵妃靠上,旁边有小孩子捧着木托,里面放着他的茶盏。   他就是观止楼的老板——柳漪梦。   我习惯叫他柳一。   柳一说,“祈公子,你不知道奴家有多想你呦~~~~~~~?”   “嘶~~~~~~~~~”   我正吃一块豆腐,听他这么一说话,我的后牙一下子就被酸倒了。   在观止楼,我说我是雍京富户家的儿子,不过整个南城就这么大,谁不不知道谁的底细?   柳漪梦只认白花花的银子,至于这银子是从宫里来的,还是富户身上出的,他才不管!   柳一原来是吉庆班唱昆曲的头牌,学的是闺门旦,当年以《游园惊梦》中清艳无比的杜丽娘扮相红遍整个雍京城!   柳一年纪大了之后,用自己攒的银子去江淮,趁着发水的时候拣了几个讨人,回来顶下了观止楼,经营了十年,居然在雍京城也算的上有一号了。   虽然不唱戏了,不过这么多年他的功夫到没有丢下,他的一颦一笑,走路,举手投足都对着镜子练上千八百遍,务必要到达美的不似活人的地步。   不过那是平时。   要是他买卖活讨人的时候,再是一种官人家的太太小姐的娇弱样子,动不动就西子捧心,那我想他如今只能在暗娼门子里面了此残生了。   我吃了两碗干饭,捧着着小酒船喝酒,就听见柳一忽然说,“祈公子今天就想带莲儿走?”   这个莲儿就是我相好的。   我点头,“嗯。柳一呀,咱们说起来也算熟人了……”   柳一低头喝茶,抿嘴一笑,似乎我说的这话他都听了千八百遍了。   我继续说,“小莲年纪也大了,我这里凑凑钱,要是他能赎身,也算我们做了一件好事,你说对不对?”   柳一回答,“那是。小莲是我这里的头牌,他虽然不是自小跟着我,到我这里的时间也不长,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出头,不过我也拿他当亲儿子一样看待。”   “祈公子,您也知道,要不是跟了公子您,莲儿至今还是清倌人。那孩子心高气傲,从来不留客,也就是出几个局,客人到这里来捧他的场,摆几桌酒。这样,就算你现在赎他出去,他一样可以做生意。而且还没有人抽他的份子,那些银子,全是公子您的。”   我被他说的白眼一翻。   要说窑子里面能分的出来这倌人是雏,还是被破了身的,这相公堂子里面的清倌是怎么分的出来的?   还有,我赎了莲出来就算不做男妾,我也不会再让他吃这碗饭。   莲并不像柳一说的那么红牌,甚至我一直以为,除了我之外,他根本就没有其他的生意。   不说别的,只是看他的名字,就知道这个人并不什么红牌。   观止楼这个地方就好像风尘中的千金小姐,和我爹昏迷之前杀了那两个官居二品的官场biao子简直就是异曲同工。   观止楼的头牌叫云锦。   听听这个名字,明明花团锦簇花开富贵花谢花开花满楼,可就是没有一个花字。   再看看我相好这个名字——莲,立马就低了一等。   莲就是一朵花。   任君攀折。   不过,幸好他不是什么白莲,红莲,莲蓉,莲花,莲藕,莲叶,莲蓬子。   我很满意。   我做他的生意而不去找头牌,是因为头牌太贵,我没那么多钱。而且做头牌的生意不能见面就上炕,是需要吟诗作对,琴棋书画的调情,偏偏这些我都不会。   我很佩服那些捧头牌的王孙公子,过江才子。都到了欲火焚身了,还能装酸在那里念‘古戍饥鸟集,荒城野雉飞,何年劫火剩残堆’的小词,所以他们才是国之栋梁,我只是个浪荡子。   我刚认识莲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他是这里的大茶壶,我根本就没有想过他是倌人。   莲的相貌很清秀,就像一碗清汤挂面,不是讨喜的相貌。而且他似乎脾气不好,至少不会和人好好说话。   别人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别人说话之后,他还是不说话。而且也不倒酒,也不布菜。客人来这里是来找乐的,绝对不会再看到他一张有些莫名其妙表情的脸,所以根本就没有人翻他的牌子。   我找他,因为我觉得他很有趣。   我也不要他倒酒布菜,我一边吃饭,他看着就成了。如果他想吃,也吃的下,也可以一道吃。随后脱鞋上床的时候也不扭捏,一切自然的就好像花钱买菜。   我感觉我出一千两银子就够冤大头了。   我对柳一说,“柳一,咱们两个为了这个事扯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要三千两,我还价到一千两,这已经算是公道价格了。要不然,你留着小莲也是白吃饭。就算你想把他卖给别的堂子去做生意,你还卖不出这个价格。”   柳一这个时候抬头冲着我一笑,“祈公子,不瞒您说,小莲的身价在雍京虽然不算是数一数二的,但是也绝对称得上顶尖。现在就有客人直接拿出纹银一百两叫他的局。”   我一听就不乐意了。   把碗一拍,我就说,“柳一,做生意没你这么不厚道的!上次我们都谈好了,我给他赎身,你不让他再做生意。你这次算怎么回事?”   柳一冷笑,“客人叫局哪能不去?我们就是做这生意的,是客人就不能得罪。再说了,我们是谈好公子给小莲赎身,可是这都一个月了,我也没见到您的银子呀。再说,公子您的身份雍京城谁不知道?眼见着您的宅子都要不保了,我可没有当年兰哥那个本事,跟您要债都要能追到大内去,再说,我也要为小莲的将来打算打算。小莲跟着您,就是公子您的人了,谁知道您哪天不会手紧,把他卖了还账?”   “柳一!!你这个见利忘义忘恩负义的混蛋!”   我刚拍桌子还没骂人呢,就听见回廊那边一声惨叫——啊!!——   是小莲!   我从桌子前面跳过去,崔碧城把手里面的碗也放下了,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他靠着窗子近,所以一伸胳膊就把窗子打开。   我从这边能看到不远处的凉亭那边有几个人,小莲发丝缭乱跪在在台阶上,他的手臂呈现一种非常怪异的姿势,折起的弧度不像常人能弯折的样子,似乎他的手臂已经被折断!   我一惊,下巴差点掉到汤碗里!   观止楼也算是雍京城里面有一号了,他们已经能霸道到店大欺客。一般等闲人连门都不进来,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观止楼的地盘上凌虐人家的倌人?!   观止楼的花园很特殊,回廊两旁都是奇珍异草,馥郁香花。在夏天这种潮湿的温热气息下,蒸的那股香气越加浓烈。   回廊前面就是荷池,广阔的水面上有清风徐来。   池水中央有一凉亭,大篆字体写着‘无风’。   那几个人从亭子那边走过来。   走最前面的一个人白色长衫,墨泼一般的长发披在身后。   他走近了些,我能看到他鸦翅一般的眉和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就好像隔着往昔的岁月,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东宫太子——文湛!      第16章      崔碧城又坐了回去,端起米饭,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径自去吃他的三黄鸡。   我很羡慕他。   你说说,在这个地方,这么窄的一条回廊上,遇到文湛这个冤家,还和我眼对着眼,我是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何况那边还有一个小莲跪着呢。   文湛走到这边就停下来,我只能出去。   刚一跨出门槛,我腆着脸笑着说,“呦,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您!真是……真是太好了。”   “大皇兄。”   文湛不说话,我却忽然听见一声非常低非常低的声音,来自文湛的身后。   我歪着脖子向文湛身后看……他好像又长高了,反正比我高,我要侧着身子,才能看到他背后,一个身穿深色长衫的书生冲着我浅浅的施礼,我还以为是江南来的大才子呢,原来是他!   我三弟羽澜。   羽澜是福贵妃杜氏的儿子,也是雄霸朝纲的那个杜老头的亲外孙。   这个人似乎从小就是文湛的一个翻版。   几乎一样的外戚,一样的身份,一样的出身,一样的聪慧。   只是他娘不是皇后,所以虽然比文湛大两岁,却和我一样,都不是太子。   我一点也不同情他。   我也不喜欢他。   一看到他,我就想起杜老头。   虽然说,文湛,裴檀,外加我家那个铁公鸡崔碧城都是杜老头调教出来的,一个一个都是斯文阳澄湖大闸蟹的派头,可是这个羽澜却又是不同。   他学了江南文人的斯文,却没有人家的洒脱;学了一肚子程朱陆王的东西,却身陷一个完全撕破理学这样画皮的大正宫,不能学以致用,浪费至极。   羽澜斯文工整的像一道灵符,恶灵退散。每次我看到他,他都衣衫严正,三伏天那领口还扎的死死的,到了三九天,修长肃穆的他也就多一件貂裘。   羽澜是非常典型的一种书读了不少,但是没有读透的人,所以性格就显得混乱,纠结,撕裂。   杜老头比他强。   因为那个老家伙活的太久了,有些聋,有些哑,做得阿翁。   他称呼我为‘大皇兄’,我还他一声‘三殿下’。   这么多年我和他几乎没说过话,他总是叫我大皇兄,而我总是冲着他点点头,叫他‘三殿下’。最近一两年他总是跟着文湛,好像他的影子。   羽澜退后一步,我凑过去,在文湛身边小声说,“殿下,你不应该到这里来。”   “那小王应该到哪去?”   文湛的声音也不高。   我们凑近走远了些,东宫的便衣侍卫外加羽澜都落在后面,把外人间隔开。   文湛说,“大皇兄,你在青苏犯上作乱的时候出雍京城也就算了,却又在冉庄耽搁了两天,半途还遇到了来路不明的刺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回来之后是不是应该先到微音殿,跟我把事情说一下?你再怎么胡闹,也不应该把裴檀、谢孟打发回东宫之后,你自己跑到这里来逍遥!”   我一听又不高兴了,我到崔碧城那里去借钱,还不是你逼的?   再说,我怎么知道四弟青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造反,我又怎么知道崔碧城家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忽然冒出来那么多刺客想要我的命?   我的火忽然蹿了起来,可是一看到他,又看到不远处亭子那边的小莲,还有我的确欠他钱这个残酷的实事实,我继续腆着脸笑着说,“我只是去崔家村探亲,既没奉召,也无钦命,我想着回雍京之后就不要去微音殿打扰殿下了。再说,您不是下了诏书,让我不能再踏足大正宫一步吗?不瞒您说,我落在玉熙宫的好几箱子的瓷器还没有搬出来呢。”   文湛忽然问,“我说过吗?”   我一懵,“什么,殿下说什么?”   他说,“我说过不让你进微音殿吗?”   我一愣,不是吧?!还不是那天你红口白牙说的,我再进后宫就别想再活着出来了?!我还跪着接过您的圣旨呢!!这言犹在耳,你怎么就想赖账?不成,不成,赖账这种活一向是我干,你可不能抢我饭碗。   我连忙说,“微音殿是殿下处理政务的地方,就是殿下不说,臣也不敢乱闯。”   他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一向任你出入近二十年的地方,你什么时候这么守规矩了?”   我咽了一口口水,模糊的说,“这现在不是不一样了嘛。”   “哦。”文湛说,“怎么不一样了?你是想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还是说,父皇闭关清修去了,我当家之后就拿兄弟们开刀了吗?”   我可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不过你的确是这么做的!   我甚至还能从你的身上看到那种没有蜕去的杀气。   四弟不好,他是真的不好!可是就算他再不好,他也是你亲哥!我们兄弟几个活到今天也挺不容易的,他就这么着被你像砍瓜切菜一样给宰了,这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再说,咱爹还没咽气呢!他老人家要是妖孽上身,忽然睁开眼睛,看着你这么胡乱开刀,他一定会伤心的哭鼻子的!   不过……   想归想,我可不敢说出来。   我大叫,“冤枉,我怎么敢胡乱说太子殿下您呀?”   像是知道我心口不一,文湛有些不屑的看着我,忽然不说话了,抬手按住我的左肩,我本来想躲开他,谁知道他的手指猛地按住我的伤口,就这么一扯!!——   我疼的一激灵,大叫,“妈呀!——疼死我了!——”   太子收回手指,这才冷笑着说,“筋骨倒是没事……你命都快没了,还跑到这里买男人,寻欢作乐!大皇兄,你好兴致!”   我疼的龇牙咧嘴的,勉强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谁的命快要没了?   咱们两个人真的是彼此彼此。   这两天谁也不好过,奈何桥边走一遭,阎王爷不收,又把我们发回来了。然后惊魂未定,伤口未愈,血迹未清,就都跑到这雍京城南温柔乡销金窟的观止楼,谁比谁兴致少?   理是这么个理,绝对没错!   可我一说出来就后悔了。   天大地大,太子最大!   他打我骂我,甚至杀了我他都有理!我说他就不成。   眼见着他的脸色又变了,嘴角似笑非笑的扬起,我就知道准没好事!   我连忙说,“殿下,说正经的,这里真不是您来的地方。人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都不知道这些人都是干什嘛的?您得赶紧离开这儿,省的臣……”   按理说,太子为尊,我们这些兄弟,别管比他大还是比他笑,都要在他面前自称‘臣弟’,以示谦卑。我不知道羽澜在他面前用什么自称,反正这个‘臣弟’我自己叫不出口,于是索性模糊过去。   我接着说,“……省的让人担心。”   他脸色缓和一些了,只是眉梢一挑,“你会担心?”   “瞧殿下说的,我能不担心吗?虽然我们两个不是一个妈生的,再怎么说也是一个爹生的兄弟不是?我们是亲人呀~~~~~~~~”   就这么两句话,把他刚好看一些的脸色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彻底给刮没影儿了。   我开始无比怀念他小的时候,虽然那个时候他喜欢发个小疯癫,爱捣鼓个小阴谋小诡计,可是那都无伤大雅,总比现在强。平时的脸上总好像贴了一张画皮,脾气其实也阴晴不定,不定哪句话就能把他给惹火了,他还不告诉你,让你自己去猜!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就算自封为整个大内罕见的聪明人,我也比他笨,谁能猜的出他的心思?   在我想着‘完了,完了,今天彻底过不了太子这个关了’的时候,文湛忽然说,“那个孩子不错,人看上去很干净。”   “啊?谁?”   “就是那边亭子里面跪着的那个。我让姜七试了试,他没有武功。要是你真喜欢,就索性买回去放在屋子里面。你也别整天在观止楼这样的地方混。大郑律法规定,在朝的官员不能出入青楼楚馆,大皇兄你虽然是个逍遥王爷,整天在相公堂子厮混,也有辱身份。要是让左都御使楚蔷生那个什么都不怕的因为这事参你一本,就不是罚俸半年就能过的了关的。”   威胁!   赤 裸裸的威胁!!   我现在银根紧缺,你再罚我半年的俸禄……那可是白银整整两万两,你是想把我往死路上逼是不是?!   我连忙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太子教训的是,我一定谨记在心,没齿难忘。不过……”我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脸色虽然不好看,也说不上有多难看,我连忙说,“殿下,您让人……那个,折了他的手,只是为了试探一下他有没有武功?这个……这个恐怕不妥吧。”   他眉毛一挑,斜睨着我……我发现他最近喜欢这个表情,只挑一只眉稍,然后就斜着眼睛,从眼角看着我!不就是你最近长的比我高了吗?你至于吗?   太子说,“如何不妥?你是说这样试不出来他有没有武功?真正武功好的人断手断脚也忍的住?”   我大汗,“我是说,殿下,您不会想用这个办法,把我王府里面的人,一个一个的筛一遍吧。”   文湛认真想了想,才说,“嗯,这倒是可以试一试。”   “别呀!殿下,我王府里伺候我的人至少一百多号呢,您要是都给折断手脚看看他们是不是身怀武功,那我还怎么过日子呀?”   “您想想,这大厨要是少一只手,那他是可能拿不了刀了,这到也省力气了,把什么萝卜土豆土鸡猪肉的剁也不用剁,直接扔锅里炖,那不成了叉猪食了嘛?还有,这上房修瓦的少一条腿,我再发他一根拐杖,他每次修我屋顶的瓦片都单腿,外加一根拐杖站在颤微微的梯子上,他这是要修瓦片呀,还是瓦片修理他呀?知道的,是说殿下为人严谨,体恤下臣,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大内尽是一些歪瓜裂枣,四肢不全的家伙,那也是也丢父皇的颜面吗?”   “殿下,您就饶了我吧。”   太子说,“也不需要都这么做。以前在玉熙宫一直伺候你人都不用动,只挑那些你从外面弄来的不干不净的人,最好手脚尽废,这样就是有什么歪心思,也都做不了什么了。多好!”   我好像我家那个整天苦着脸的黄瓜一样,诺诺的说,“现在玉熙宫的那些人我还带不出来。我这里都没有安顿好,他们那些人要是真出了宫,万一哪天我的王府保不住了,那他们去哪里?大内的宫内好出不好进。所以现在我真的想在外面随便找几个人,先用着。还有……小莲也不是什么不干不净的人……”   “我不是说他!”   太子瞪了我一眼,好像我是把他的好心肠当成驴肝肺了。   他说,“我知道你是什么心思。你想着这次出宫总算合你心意了,没人管你了,可以恣意胡来了,是不是?所以你说的好听,什么现在王府荒废,玉熙宫的人暂时先不带出去,省的要是有什么麻烦,他们还要回大内。这个宫门出去容易,再进去难?其实你根本就不会想着带他们去你王府!你怕里面有我东宫眼线!”   “大皇兄,我这次可以明白告诉你,你玉熙宫的人,没有一个人是我的眼线!不过……这次你玉熙宫的人,你也带不走。你既然不喜欢他们跟着,我也不会勉强你。”   “承怡你已经是亲王,想要挑拣几个自己喜欢的人放在王府里,这点面子我肯定给。只是我想说,外面捡的人未必就干净!他们可不会像我的人一样,只是想知道你今天去哪了,又做了些什么。他们有的人会直接要了你的小命!”   太子一面说,我一面擦汗,我腰躬的都快要塌了,我连忙说,“殿下,您给个章程,承怡照做就是了。”   “我让谢孟带一队近卫军进驻祈王府。谢孟人老实,办事地道,我放心。”   嗯,你放心!你是放心了,你让我怎么办?   我千躲万躲,怎么就是躲不开?   “怎么?不愿意?”太子笑了,轻飘飘的,似乎心情非常好,“没关系。那我让他们继续试!反正那个跪着的那个既不剁菜也不修瓦片,就是手脚尽断也没关系!你用他哪里,我给你留着就是了。”   “别!”   我一抬头,笑的像一朵烂狗尾巴花!   “殿下,您让谢孟过来,我求之不得!我现在不是穷困潦倒嘛,所以我绞尽脑汁挖空心思也要让近卫军的那帮大爷们吃好喝好,宾至如归嘛!”   太子哼了一声,心情却不错。   他忽然问,“那边那个一直啃鸡屁股的人是谁?”   “啊?”我的脑子有些笨,差点转不过来,我顺着他的眼线看了看连忙回答,“是我表哥,崔碧城。”   “就是他呀。”   然后他就不再说什么。太子踱了两步回头对我说,“小王这就告辞了,不打扰皇兄美事了。要在我再耽搁下去,还不让皇兄怨恨死我?”   “怎么呢?”   我又抬脸对着他笑。   他冷哼,“别笑了!你那张脸皱的像一只……”   “苦瓜!”我接话。   “对,……是苦瓜。你对着我笑的就没一次能看的。”   我再想说什么,他一摆手,我就闭嘴了。   他带着老三他们走了。   亭子那边已经有人连忙过去把小莲搀起来,下去找郎中看病去了。   崔碧城放下鸡屁股踱过来,“那人还买吗?”   “买!”   “还还价吗?”   “废话!照着脚后跟还!”   我咬牙切齿的说。   妈的!要不是柳一这个混蛋见利忘义,我早把小莲买回去了,哪里还至于遇到太子演这么一出戏?      第四卷 祈王府   第17章      我今天早上一睁眼,就感觉到不太对劲,我在被子里面翻来覆去的想了大半天,这才想起来一件紧要的大事——今天早起开始就没饭吃了。   我从昨天晚上开始,正式入住雍京北城的最骚包的王府大院!   心满意足。   没有煮妇。   现在住在我新窝里面的人,满打满算只有四个——我,崔碧城(我把东跨院以每月五百两的价格租给他,他以借我的三千两银票作为半年的房租,没有定金),黄瓜,还有小莲。   我现在手里的银票一共是白银一万八千八百两。   其中一万六千两是算是给太子预备的,剩下的两千八百两,就是我用来活命的救命银子。   首先,这座宅院好是好,就是太大,而且有一些年久失修。不说别的,只说后面的水面和横架在水面上的亭台楼阁,水榭飞鸿桥,还有曲水流觞都需要顺通水道,小沧浪那边的彩绘都旧了,需要重新描画,还有就是三十二曼陀罗花馆前面种着将近十亩地的茶花,因为没人管都快长成疯花了。   这些折腾下来,没有一千两银子下不来。   剩下钱还要修整一些家具,购置床单被褥,锅碗瓢勺,购置马车,饲养马匹,储存大米,菜蔬,鱼肉——真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一个不能少啊!   这样,一千两又没了。   只剩下八百两了。   什么?   为什么还能剩八百两?   小莲的赎身价钱不是一千两吗?崔碧城借我三千两,我留下两千两修理我的王府,再花一千两买了小莲,那我应该没钱了呀。   可是,我说过我花了白银一千两买小莲吗?   昨天在观止楼,柳漪梦一见小莲胳膊都折了,他也害怕了,马上自己降一千两,他轻笑着说,“祈公子,您看,我这省下的一千两也好给小莲做贴己银子。以后就是您不要他了,或是您的王府缴给户部了,您是不愁没地方住,可是小莲不成呀!有了这些贴己傍身,他也不至于饿死。”   听了这话,我差点背过气去。   看来,我的王府已经抵押给户部,或者说直接抵押给太子的事情好像插上小翅膀,在雍京四九城绕了三圈,已经无人不知了!柳漪梦干脆直接拿我的伤疤当面向我吹小凉风。   我一点头,“成!”   柳漪梦笑着马上就要道谢,我一摆手,说,“看在柳老板为人厚道的份上,我也给您厚道厚道,八百两!。”   柳一说,“什么?王……祈公子您不是开玩笑吧。您刚才可还说一千两就赎人!现在怎么一转身就降到八百两!”   我翘着二郎腿坐在藤椅上,手指掐着茶盏盖撇撇茶叶沫子,咂了一小口,然后从容不迫的咽下去,这才说,“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刚才小莲可还是全须全影呢!”   柳一说,“看祈公子这样子是怨恨上我了。您说,我们干这行多辛苦,挣钱不容易,这可是用身子挣钱,谁都是大爷,我们哪个也不敢得罪。这刚才有贵客到,又专门点了小莲,我们总不能不让他去吧。”   我不说话,继续喝茶。   这明前茶一道水涮味,二道水才算圆满,三道水也就再补一下余味,四道水就是刷锅的了。   我喝完了第三道水,大茶壶要再浇水的时候让我挡了过去,我放下茶盏,柳一说,“要不,您再出个价?”   “六百两!”我说。   “呦,别介!您是在和我开玩笑吧。就为了小莲在您心中的位子,您再开个价!”   我笑着看着他,“柳一,这次我出四百两!”   柳一也板起来面孔,“公子这是不想要小莲了。公子心中根本就没有小莲,公子想要始乱终弃!这样说来,小莲还不如死了算了呢!省的将来伤心。”   我站起来,“那好,小莲留给你打死好了,这人我不要了!”   柳一也不说话。   我看了崔碧城一眼,他放下手中的茶饼——这个崔碧城!到哪里都先紧着把自己肚子填饱,尤其是到类似观止楼这种销金窟,待客的茶点都是‘丰膳’的,几乎可以媲美大内御膳做出来的精致的要命的点心,他不吃到吐绝对不会罢休!   崔碧城都站起来了,手里还拎着两只酥饺,放在嘴巴里面,慢慢咽下去。   崔碧城必须站起来,表示我和他真的要走,不然只有我一个走,柳一看见崔碧城坐在一旁,绝对会以为我就是骗着他玩儿的。   我和崔碧城转身都走到了门口了,柳一还是不说话。我抬手掀开挂着的珠帘,柳一忽然说,“八百两!您现在就可以把小莲带回家。”   我暗地笑了一下。   我是一身轻松。   他今天却一定要把小莲卖给我!   “柳老板,我出的可是四百两!”   “祈公子,我们也算旧相识,您眼界高,看不上奴家。如果您看的上奴家,就这四百两,奴家就愿意跟您一辈子。”   “咦~~~~~~~~~~~”我被他说的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祈公子,可是这小莲不一样!再怎么说,他也是我观止楼的红牌,要是四百两就让人买走了,您让我把您脸往哪搁!”   “你愿意往哪搁就往哪搁!千万别客气。”   我又踱回他身边,“这不是一个月前,您满大街说我的生意好做的时候了?您说,我总能在喘一口气的功夫就完事儿,然后爬床上倒头就睡,天一亮给钱走人。是不是你说的!要是都像我这么逛相公堂子的,你们的生意就省劲儿多了!”   我拍了拍柳一的肩膀,“就冲您这话,我最多给您一百五十两。不过我真喜欢小莲,这么着吧,二百两!我也别还价了,就吃个亏,你也别较真了,大家凑合凑合,给小莲赎了身,总算做件好事,是不是?”   柳一瞪着我,忽然他哭叫起来,“您说说,您这不是要剜我的心头肉吗?我的儿呀,苦命的小莲!祈公子,您连赎身的银子都不肯出,这么刻薄他,你,你于心何忍!?”   “这位公子!”柳一忽然拉着崔碧城,“您是和祈公子一起来的,您来评评理。小莲没了爹妈,我就拿他当亲儿子一样。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还要学琴棋书画,哪一样不是我伺候的?他现在出落的这么好,刚有了一些名气,就被人硬要强买了去,您说说,这可让我苦命的儿怎么活呀~~~~~~~~~~~”   崔碧城有洁癖。   柳一刚沾身的时候,他吓得一哆嗦,嫌恶的看着柳漪梦干嚎。   崔碧城不笑,不哭,不说话,不看账本,不数钱的时候,居然看上去婉约锐智,侧帽风流。   我看他的时候,一张出自前科探花,如今的左都御使楚蔷生之手的狂草横幅正好在崔碧城身后,和他相得益彰——江左风华!   崔碧城看着柳漪梦,等他不再干嚎,他扶着柳一在旁边的绣塌上做好,又从旁边的小侍童手中拿过浸水的丝帕递给柳一。   此时,崔碧城用他学来的清澈缠绵的永嘉语调说,“公子,您找错人了,小生只是来打酱油的。”   闻言,柳漪梦倒地,吐血不已。   他嘴巴手脚抽搐,好似发羊癫疯,再也无法反驳。   我以二百两的价格买到小莲,押着柳漪梦写了卖身契,给他汇丰票号的银票,银货两讫。   小莲的胳膊是新断的,大内有西域修罗教接骨秘药,专门生断骨顺筋脉,尤其是新断开的骨头疗效最好。如果是陈年旧伤,据说还要再打断一次,必须让疮口流血才能用药。   崔碧城把他的马车弄了过来,我们坐马车回家,然后我到了祈王府就把流着口水睡的不亦乐乎的黄瓜敲了起来,我让他夤夜进大内拿段骨药,顺便再到太医局把医正叶凉真给拎过来,给小莲治伤。   小莲一句话也不说,除了眼角有些干掉的泪痕之外,他再也没有哭过。   他长的不是那种出众的美丽,如果不是火眼金睛,很容易就忽视他了。   可是小莲脸部的线条却柔和到了极致,好像是被什么人精心挑选过,精心拼在一起。   还有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我只见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忘记的眼睛——黑色潭水一般,有瞬息万变的浮光。   我捧着他的手对他说,“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忍一忍,也许会很疼,不过为了不让你落下残疾,这断开的骨头缝必须对正了才能敷药。叶太医医术很高明,他会……”   小莲的眼睛像猫,他不说话,可是他的眼神却跟着说话的我转动,让我感觉到似乎他已经被我深深吸引,他的眼神由最初的会意,生出一种貌似是体谅的情绪。   这么看来,他不怪我。   叶凉真给小莲裹了伤之后就连忙告辞走了,今天太医局他当值,走不开。我也不留他,我这里还没有五个人的被褥和夜宵。   我把从观止楼带来的点心喂了黄瓜,他一边吃,一边哭泣,鼻头红红的,这不禁让我怀疑起,‘丰膳’的酥饺里面加入的其实不是青丝玫瑰,而是虎皮尖椒!   黄瓜哭泣着,一边把我本来准备给我们四个人(我,崔碧城,小莲,黄瓜)第二天做三餐的点心全吃掉了,导致我从一入睡就开始郁卒,一直郁卒到今天早上。   我抱着被子寻思了半天,叹了口气,不起来不成了,再不起来,估计就真的一口吃的也没有了。   崔碧城正在院里练太极拳,他现在是甩手掌柜的,横草不拿,油瓶倒了不扶。他说每月要我包他吃住,现在雍京市面上五百两银子一个四合院,他每个月给我五百两的租金就想找个地方住,外加吃饭,我认!   小莲梳洗完毕,正在一旁看着,伤筋动骨一百天,他的左胳膊上了两到木质的夹板,固定好了,用白绸子吊在前胸,而黄瓜则在一旁烧水沏茶。   我叫黄瓜过来,给了他二十个铜钱,另外让他到厨房找一个砂锅,然后到后面的大街上先买一兜包子和一锅小米粥回来。   “殿下,那中午要不要奴婢到延薰山馆叫几样小菜?”黄瓜问。   我看了看他,“不用!每天净想着吃馆子,我们不过了?”   黄瓜唯唯诺诺。   崔碧城正在收势,他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   只有小莲很安静,他可能和我们相处都很生疏……他原来在观止楼的时候也不太爱讲话,我也就没有问他想吃什么,反正好像他吃什么都成,就是不爱吃茄子。   黄瓜刚出门,王府大门就有人乱敲,我和崔碧城开了一个小角门出去一看,原来是谢孟带着他的一个小分队的近卫军过来了。   ……一个小分队   这整整有一百多号人!   哪里是一个小分队。   谢孟的脑门上还有一块青紫,只上了药,没有缠白布,所以看上去还可以,不像我的左肩,昨晚叶凉真换药的时候又给我缠成了一个窝瓜。   我对他一摊手,先问,“你们吃饭了吗?”   谢孟一愣,然后工整的说,“没有。”   “哦,那就回去吃了饭再过来吧。”   我说完正要关门,谢孟一只脚丫插了进来,他指着自己身后,“殿下,太子殿下交代了我们要在这里吃,所以就把凤御厨派过来了,凤大人还带了自己的家伙式。”   我像拨拉土豆一样把谢孟拨拉开,看着他的身后,果然,一个清秀的姑娘从一顶小轿中袅袅婷婷的走下来,她在一大群近卫军中就好像狂草中最美丽的一朵狗尾巴花!   我的死对头——大内御膳第一高手:凤晓笙!!   这个女人出身饕餮世家,从她高祖开始就在大内做御厨,她们家的那一群人,把禁宫中那些身份高贵到可以享受她做的美食的人豢养的一个赛一个口味刁钻!越来越不好养活。   凤家在雍京,金陵,锦官城,长安,蓬莱,岭南诸地都有自己的大酒楼,崔碧城在永嘉还和他们合伙弄了一个酒楼外加戏园子,日进斗金。   前几年还是凤晓笙的姑姑凤怜我坐镇御膳房,不过我根本就没见过她姑。   当时我还小,我娘也很废,所以我只能吃我娘从御膳房拿到的瓜果蔬菜,牛羊猪鱼自己下手做的农家菜,我吃的不亦乐乎。   后来我大了一些,我爹对我们娘俩都好了一些,我才能到御膳房蹭饭去,这个时候,已经换了凤晓笙这个女人当家了。   她好像和我一样的年纪,却鬼怪很多。   她对食物原产地的执着,就好像她对自己身材苗条的偏执。   三白一定是太湖老刘家的,河蟹一定是阳澄湖老沈家的,大米和黄豆一定要选用山海关外的,荞麦一定用要用匈奴铁木真部的,海参就是辽东陈家,水酒都是永嘉周家的。   字号不对也不成。   我说,你把直隶海河产的河蟹拿过来养一养,养肥了就跟阳澄湖的一个样,为此,我被她骗的吃了变了质的永嘉太雕浸的阳澄湖大闸蟹,蹲了一晚上恭桶,差点把玉熙宫的恭桶都用光了。   我见过她在里衣上扎的腰带,一寸那么宽,用针细密的缝了,比牛皮还坚忍不拔,就这么咬着牙往自己身上勒!她的腰很细,残酷的纤细,又是一个务求自己美的不似活人!   其实,她也是个死心眼的人。   她一定要从江南千山万水的搞到阳澄湖大闸蟹,不惜和敌国通商也要从匈奴搞到荞麦就是为了太子曾经说过,他想尝尝那个味道;她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心境勒自己的细腰,只是为了太子曾经说过,他喜欢腰肢纤细的人。   我无语问苍天。   我和太子疏远,连带着她也要和我疏远。   只是有一个清明,我爹带着文湛去太庙祭祖去了,我前一天在观止楼喝多了,第二天没起来,所以留在大正宫没出窝。   凤晓笙一个弱女子,一手拿了一小坛子永嘉太雕跑到我玉熙宫,把我从被窝里面揪了出来,一定要我陪她喝酒。于是我们在玉熙宫的前花园中对坐,她一面喝一面哭,说什么你们男人的心都是石头做的,不论怎么软磨硬泡都化不了,还说什么要是一个女人碰到男人软磨硬泡这么多年,早就柔情蜜意了……   咚!   她还没有说完就倒地不起。我只能揪住她的脚把他拖回寝殿,扔到我的床上让她在那里呼呼大睡。   对了,我忘了说了。   我最恨她的一点就是,自从他知道我断袖之后,她就不把我当男人了。每次她心情郁卒就跑到我这里来,我是什么祖宗家法,后宫之规,儒学理教,乱七八糟,我能说的都说了,可是她还是恣意妄为。   不是到我这里睡觉,就是到我这里烂醉。   我是躲也躲不开,甩也甩不掉。   我也很郁卒!   我想着出了宫就再也不用看到她了,谁想到她又追这里来了。      第18章      凤晓笙喜欢太子的事情,……这让我怎么说?   她肯定做不了太子正妃,裴皇后那个关她就过不去。皇后想选个自己家的女儿做儿媳,裴檀有好几个堂妹呢,哪个不是太子正妃的人选?   要是做东宫侧妃……我原来以为太子不介意,有个这么喜欢他的女人嫁他多好,可是太子似乎也不愿意。   文湛没有给凤晓笙任何幻想,任何缝隙,任何机会。顽石一样,把凤晓笙逼得在我面前吃的一天比一天多。   忽然有一天,她抱着一快肘子对我说,“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君共销万古愁!”   我看着她细白的牙在骨头上面上下翻飞,皮肉被蚕食,可是嘴唇上的胭脂居然一点未落,那张脸用脂粉描画的精细如一张极品春宫美人画皮,我的心都是一颤一颤的,仿佛我就是那块肘子。   “大殿下。”她拍着我肩膀说,“以你的身份,对男人玩玩可以,可你一辈子也别想娶个男妻做王妃,注定了孤单一个人,太子殿下既然对我无意,我也不做太子妃的美梦了,我以后就跟你混了。”   我无语问苍天!!   我可不想要她!!   郁卒呀,郁卒。   如今。   “凤大人。”   “祈王爷。”   我们对着行礼,好像戏台子上的崔生和张莺莺。   凤晓笙做的是堂堂正正的四品官,拿的是朝廷户部发的俸禄银子。   所以连我也要叫她一声凤大人。   “王爷,您也要侧开一些,让我进去吧。”   “凤大人,有些话小王要说在前头。请问,凤大人您一年三百两的俸禄似乎应该到户部支领,还有,谢孟大人和他的那些近卫军的饭食军饷,似乎不应该小王负担吧。”   凤晓笙上下打量我,从我头顶看到脚丫,然后才说,“臣下的饷银自然是户部出。”   我问,“然后呢?”   “然后?”凤晓笙说,“然后什么?”   我用两手擦额头挥汗,“那你们来这里不是要小王的命吗?您这一来,阳澄湖的蟹,永嘉的太雕,匈奴的荞麦还有辽东的海参,小王可是一样也供养不起。”   凤晓笙,“难道王爷还指望户部出银子让我们去买鲍参翅肚?”   我大叫,“我的钱可只够这些人每天吃萝卜白菜的!要是这样,我能忍,恐怕这些近卫军将士们可不能忍,到时候他们去向太子殿下抱怨,我可吃罪不起!”   谢孟忽然插嘴,“祈王殿下,您不要担心。太子殿下说了,所有人的伙食费用从东宫内库支取。”   凤晓笙闻言,看了谢孟一眼,又看了我一眼。   我一听,十分高兴,伸手到谢孟面前,“那好,先拿过来吧。”   谢孟一愣,“什么?”   “太子爷给你的饭钱呀!你不给我,今天你们这些人怎么开伙?我可告诉你了,我这里连一个土豆都没有了。如果你不想啃盘子,最好先把钱给我。”   谢孟没有说话,凤晓笙忽然一拍手,有人从后面过来,一共八个人,抬着四个大筐,里面放着新鲜的瓜果菜蔬,还有猪肉,乌鸡,河鲜,和几条非常新鲜的大鱼。   虽然新鲜,却都是普通的食材。   我很惊讶,问凤晓笙,“你不做什么金箔匈奴荞麦面,给讲经布道的高僧吃的那个什么六道轮回,外加煮上十个时辰的吕宋鱼翅拉??”   凤晓笙不屑的看我一眼,“用好的东西做出好吃的东西,这些都是那些半吊子东瀛伙夫干的事情,我堂堂凤家第七代当家凤晓笙怎么能让他们给比下去?让开!”   她把他拨拉到一旁,让我贴在门板上,她自己带着她的人径自走进去。   谢孟到底不一样,他还对我行了礼,这才从我身旁过去。   我趁着他们找几个人打开我王府大门的空挡拉住过来看热闹的崔碧城,对他小声说,“去,一会儿等谢孟他们安顿好了,让那些近卫军把外面的那层硬壳子脱了,一人发一把锄头,到后面给我疏通小沧浪的水道去!另外,再给曼陀罗花馆前面的茶花地锄锄草,浇浇水,把那些空屋子擦一遍,再帮着凤晓笙收拾灶台什么的。”   我摇头晃脑的继续说,“我算过了,这些人干活不用我给钱,这么一来一去,能省下好几百两银子呢!”   崔碧城冲着蓝天翻了一个大白眼,走了。   黄瓜把包子买回来了,可是除了我,他们都对我的包子不屑一顾。   哦,对了,还有小莲,小莲见没有人陪着我吃包子,于是坐在我面前陪着我吃,只有我们两个。   我看着包子,又看着自己的小米粥,还有小莲那条断胳膊,我叹气。   这个尘世,怎么总是寂寞如雪呢?   外面那些近卫军吃了早饭就被崔碧城大少爷拉出去疏通水渠,给茶花锄草去了,黄瓜跑过去调戏凤晓笙。   诶。   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说。   黄瓜喜欢凤晓笙,他一见是凤御厨过来做饭,就连忙爬过去狗腿凤晓笙去了。   诶,不是我说风凉话。   莫说现在凤晓笙现在心里装着一个太子爷,就是她不喜欢太子,也不可能喜欢黄瓜你说对不对?   我一个包子还没有吃完,果然就看见黄瓜哭着就回来了。   他一进来就扑过来,跪在我脚边,大嚎,“殿下,你要给我做主呀!”   我又受到了惊吓,“又怎么了?”   “凤大人说我的名字太难听,她不想看到我,还不让我摸她的手。”   我一听差点就背过气去。   别说黄瓜你了,就是王爷我想要摸她的手,她……咳咳,她还是让摸的。   不过那也不是因为我的名字比黄瓜你好听!   那是因为,凤姑娘喝多了之后,她分不清楚我和文湛!   她愣说我和文湛长的和一个模子里面刻出的一样,我一直拿这话当放屁!   因为她上次喝了三坛子三十年窖藏的女儿红之后,愣让我管她叫二姨妈!我一直冥思苦想,就是不知道她这是哪来的灵感?   黄瓜还说,“王爷,王爷,您说说,当时我们一起进宫的四个人,除了小毛在十岁那年因为得罪了元贵妃被鞭子打死之外,二狗,也就是绿直,还有柳芽,他们两个都混的比我好!绿直已经进司礼监了,虽然说柳丛容现在不是司礼监的人,可是太子一登基,他就是司礼监的掌印!就是我最凄凉,这都是因为名字不好!!”   “绿直这个名字又独特又好记,主子一下子就注意到他了,还有柳丛容!好像读书人起的名字,比他之前的柳芽好听多了,还是三个字的!!”   “王爷,我不叫黄瓜了,你快给我改改!”   我掏耳朵,“成呀!他柳丛容不是三个字吗?我给你改成五个字的!让你比他多两个字,我让你不但能进司礼监,还能娶凤御厨,你看怎么样?”   “你就叫……就叫……就叫黄鱼生蚝虾!”   黄瓜又苦着脸,“王爷,您就不能给我取一个正经名字吗?再说,王爷爱宠进门儿,奴婢讨个吉利不是?”   我顺着他的眼睛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小莲,小莲不说话,低着头。   我翻了个白眼,想着怎么把黄瓜打发走,于是绞尽脑汁想了想。   我一指黄瓜,“好吧,好像前年有个安徽桐城的文官,因为参奏朝廷有奸臣,在腊月里被打死在午门外了,他的名字还挺好听的……也姓黄,叫什么来着?好像叫黄枞熙……那就这么着吧,你就叫黄枞菖!花花草草的,又喜庆,又好听。”   黄瓜好像很高兴,他领了新名字,高高兴兴的跑了,好像又去狗腿凤晓笙去了。   我无奈的笑了一下,摇摇头,对着小莲说,“吃饭吃饭。你喜欢吃猪肉白菜的,还是三鲜馅的?”   小莲摇头,他只喝米粥,我把从黄瓜,哦,现在应该是黄枞菖,他从六心居买过来的酱瓜,小莲也爱吃这个。   他喜欢的东西都很清爽,又香又脆,他不喜欢吃茄子,糕点,青椒和土豆,哦,还有面条。   从他的皮肤还有动作看来,小莲的出身不错,至少曾经不错。   有一个我在观止楼喝酒,和他聊天,他说自己小的时候最喜欢吃葡萄和回鹘的蜜瓜。然后我看他,小莲吃梨子都吃一半,另外一半扔在脚边。   从来在雍京城里,葡萄几乎和黄金一个价!   那都是快马从西域运过来的,吃的起的人不是住在雍京北城,就是住在禁宫。可是,如果小莲是犯官子弟,可我没听说过最近几年哪家大臣被抄家灭族的,家里年幼的儿子官卖为娼的?   “小莲?”   “嗯?”   “有的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王爷请说。”   “你本来叫什么名字?”   ……   “就是你原来叫什么?我想着在这里也不好再叫你小莲什么的,现在连黄瓜都有个体面的名字了,你本来叫什么,我们还那么称呼你就好。”   小莲右手拿着汤匙,牙齿咬着下嘴唇,还是摇了摇头。   我忽然伸出手,握住他的左手。   他的手指很柔软,皮肤也很细,似乎是从小被人调理过,专门用来做风月生意的。他让我握住他的手,我问他,“过两天就是端午了,这是我在宫外面过的第一个端午,想必很新鲜。现在又有这么多人在一起呆着,应该很热闹。”   “戴彩丝线,拔艾蒿,吃粽子,还可以到雍京外面的镐河上赛龙舟。”   “粽子……对了小莲,你喜欢吃蜜枣的,明天我让崔碧城弄两个永嘉的肉粽来,鲜嫩多汁,你尝尝,肯定喜欢。”   小莲淡淡的笑了一下,“王爷什么都记得。难为王爷这么费心,记得小莲。”   我一咧嘴,“哈哈,当然啦,我就是忘了自己,也忘不了……”   ……   我会等你,……但是,请你不要来……   忘记我!   忘记我……永远忘记我……   那年似乎也是端午,禁宫夜宴,漫天烟花,绚烂至极!   我记得一双眼睛,穿过虚妄繁华,隔着美丽的舞姬,琼浆玉液,皇族贵戚看了过来……   是谁呢?   子夜盛开的昙花一般,纤薄,透明,饱满,冶艳而脆弱。   谁?   ……   我看着眼前的小莲,他的笑容很淡,也似乎很温柔,我笑着说,“哈哈,我就是忘了自己都不会忘了你的!”      第19章      我吃过早饭,满院子溜达。   崔碧城泡了一小壶铁观音正在后花园监工。他不紧不慢的,疏导水渠,修理花园这活儿他熟。他在雍京城西还有一个大宅院,七进七出的格局,滴水檐都好像建在云端,从门房到后花园少说要走半个时辰,那个宅子的图就是崔碧城自己闲的无聊的时候画的。他的大宅子和冉庄的那个大院下面的地道都是他找人挖的。   我抽空问了他一句,“刺客来的那天,哦,就是昨天,我把谢孟踢下去的地方我明明记得那里是地道,怎么就变成白菜窖了呢?”   崔碧城喝着茶水,慢条斯理的说,“你下去就是地道,他下去就是白菜窖!谢孟虽然说是个老实人,可是他到底是宫里的人。我可不想他把我的底牌摸了个门儿清!到时候我的十三幺就不好做了。”   我看着他摇头晃脑的,伸手在他后脑勺打了一下。   崔碧城对于自己现在能住在祈王府很满意,作为商人,他能堂而皇之的住进雍京北城,这在整个大郑王朝都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他美的很,甚至把他在雍京总号的大掌柜和账房都叫过来了,一起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要干嘛?   我想了想,我也需要一个账房先生,可是与其满大街找一个着三不带两的,还不如直接聘崔碧城的账房老姜!   老姜这个人老实厚道,他管钱我放心。   崔碧城不乐意了,他说他的账房还要管整个雍京总号的生意,没空管我!   于是我们商量来商量去,到最后,我决定以崔碧城付三千两银子,作为十二月的房费,外加包吃食,包酒水,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冬至的饺子,还有清明的冷饭的价钱正式聘用崔半城做我祈王府的大总管外加账房!   我继续到别处转悠。   我看到了小莲,他站在斜廊上,我让他别站那里了,随便找一个舒服的地方和姿势歪着,他的手需要静养,所以他最好怎么舒服怎么倒着就成。   还有……   黄瓜……黄枞菖——算了,还是黄瓜吧。   取了这么个着三不带两的名字,也没见有个什么好?   原来的王府大总管黄瓜现在大权旁落了,不过他现在没心思管这些凡尘俗事!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现在一门心思都在凤晓笙身上。   我倒是不怕凤晓笙发生什么不测,反正黄瓜是太监,他就是再怎么着也不能把凤晓笙怎么着!   我怕的是我会被牵连!   凤晓笙要是一发怒,那我还不得整天去蹲恭桶?!   凤晓笙带来的人去做那些近卫军的饭食,不外就是炖肉熬鱼外加米饭烙饼和馒头;可是凤晓笙本人可是管着我,崔碧城,小莲外加他黄瓜本人的餐食!   要是那天凤晓笙一个心情不对,向里面加点什么作料,那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小人!   宁愿得罪小人也不要得罪女人!   宁愿得罪女人也不要得罪给你做饭的厨子!   宁愿得罪给你做饭的厨子也不要得罪又是女人又是给你做饭的厨子!   然,宁愿得罪天下人,也不要得罪又是女人,又在给你做饭的御厨的凤晓笙!      第20章      我吃了几个包子顶过早上,然后就到了中午。   幸好凤晓笙没有做中午饭的习惯,她折腾了一早上喂饱了崔碧城,黄瓜,还有崔家雍京总号的大掌柜,账房老姜,外加谢孟小莲(我打发过去的)之后,她就自己泡了一大壶崔碧城的明前龙井,无视崔碧城心疼颤抖的小眼神,就到后面新给她打扫出来的‘听月轩’午睡去了。   我又啃了两个包子,算是吃过午饭。   我总是害怕凤晓笙在我的饭中放佐料,让我和马桶抵死缠绵。   经过那么多往事,这种害怕已经根深蒂固,刻在我的骨头里面,让我一看到凤晓笙,就想到其实她是一个坏人,接下来就是她做的东西都是抹上蜜糖的毒箭,卖相再好,味道再美,再鲜嫩,再诱人,再妖媚,那也需穿肠而过!   除了连累我面如菜色,两腿发软之外,没有半点贡献。   崔碧城吃完了就把他的大掌柜和账房老姜打发回雍京总号,他自己出门访友去了;凤晓笙午睡;我也午睡,躺在小莲的腿上正在打盹,忽然我一个激灵——醒了!小莲没有看我,他看着窗外。   我连忙坐起来,把黄瓜叫了进来。   黄瓜勾搭凤晓笙不成,正在那边自怨自艾的长吁短叹,我把他叫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黄瓜……黄枞菖呀,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长点志气,别总想着那么多用不着的。凤晓笙那个女人不是很通情达理,她就是一个棒槌!你看她长的美,她撑死了就算东海蓬莱的一个棒槌!可你也知道,蓬莱仙境那个鬼地方就是一个棒槌都能长成人参精!还能满地乱蹦!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起的!所以你就别想她了,她就算不能嫁给太子做东宫妃,她也会嫁一个读书人的,如果都不嫁,那么最惨她也要招赘一个颠大勺的。你黄瓜大总管手不能颠勺,刀不能切菜,她是不会嫁给你的,你说对不对?”   “我……我……”黄瓜有些结巴,“冤枉呀,王爷!我根本没有奢望能娶凤大人!”   “哦。”眼看他要哭喊我连忙一摆手,正色看着他说,“别嚎,我有要紧事告诉你,你听着。”   黄瓜马上竖起耳朵,毕恭毕敬的戳在一旁。   我说,“你今天进宫一趟,去司礼监……”   噗通一声!   黄瓜跪下,他大叫,“奴婢不敢!王爷,您饶了奴婢吧,奴婢绝不敢再和太子他们的人说上一句话了,从此之后,王爷就是把大正宫卖了去逛相公堂子,奴婢也不敢多嘴一句!……诶呦~~~~~~~~~~”   我踢了他屁股一脚,让他闭嘴。   “你这个混蛋,让我差点把正事忘了。快,你进宫一趟,去司礼监找黄玉,我那个碎掉的柴窑梅瓶在他那里,他找人用黄金重新补好了,你赶紧拿回来,不然就不知道到谁手里了。你这一来一去的最多半个时辰,你快去快回,等回来后找谢孟,让他再弄两个老实可靠的人,搬上两个大箱子,趁着崔碧城没回来,你们赶紧着把我这里的字画都搜罗一下,尤其是正堂那副王羲之的字给王爷我收好了,别让崔碧城盯上。““嗨!”黄瓜一听就泄气,全无刚才那个聚精会神的机灵样,“我当王爷您说什么呢!让表少爷看上又有什么不好?”   “是,是没什么不好。”我琢磨着,“我不是说崔碧城这小子贪财好色,……这怎么说呢?你说他吧,也不是贪图我这几张字画,几个瓶子,他是想拿来送人情做生意。他要是只是贪图我的古董字画,我要么就给他,要是我舍不得我就不给他。“黄瓜耷拉着脑袋瓜子,“王爷舍得就给,不舍得就不给!王爷就是不给,表少爷也不能硬要不是?”   我吸了口气说,“哪那么简单!你说,他要是想拿来做生意,我要是不给吧,我舍不得生意赚的钱;我要是给他吧,我又舍不得这些字画。这可都是当年鹤玉王还有和苏太子心爱的东西,稀世之珍,实在难得!”   “王爷我这左右为难,前思后想的,我容易嘛我?”   “去!去!去!快你办事去!”   我把黄瓜踢出去之后,心中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轻巧多了,我又躺在小莲的腿上,他歪在靠枕上。   我闭上眼睛,窗外的眼光照在我脸上,暖洋洋的,我马上就幻想自己成了纵横天下的太祖宫涅,手举两把劈山大斧,在乱军之中把对方上将军好像撕扯烧鸡一般劈成了四瓣!   然后我忽然又看到了后宫的舞姬,咿咿呀呀,扭扭捏捏的唱歌跳舞,把丝竹当劈柴,不一会儿,这火霹雳巴拉的,那些舞姬马上变成一只一只金黄色,外焦里嫩的烤鹌鹑,绕着贴钳子快速的旋转呀旋转。   我猛地睁开眼睛,太阳穴突突的疼。   小莲关切的问我,同时他的手指按在我的脑门上,给我按摩,“王爷,您怎么了?”   “不知道,总觉得好像……有点什么事儿,又不知道是什么事儿。”   “正烦心呢。”   我含糊着说,揉了揉眼睛,看着面前的小莲。   他是我最喜欢的那种人。   他的长相也是。   他的脸是那种乍一看没什么值得惊艳的地方,可是仔细看却有内魅。   小莲的五官深刻清晰,皮肤古瓷一样的细致,无可挑剔的线条,只有大贵族才能生出这样的人,一代一代让最美丽的女人孕育自己的孩子,傲慢而精心传承下来的血统。   我爹虽然老朽,可他到底也是这样的长相,而正值青春年少的文湛更是如此!   另外还有绝对血统纯正的匈奴骏马,脆弱而矫健,跑起来快如闪电,时间长一点都能跑残了;传说中藏区能咬死恶鬼的雪獒,一身雪白的毛,祖母绿一般的眼睛珠子,凶狠的一口能咬死活人;西疆高昌那群自家亲戚世代通婚的显贵,一个一个要死不活的,男人女人都是清秀的长相,鼻梁挺直,皮肤白皙通透,能显出纤细的青蓝色的血管。   这些都是我最喜欢的。   该死的扭曲,该死的怪异,可就是该死的吸引人!   小莲笑意盈盈的。   我脑子一轰,一热,糊里八涂的就想起在观止楼很多荒唐事。   小莲也许刚开始放不开,可他并不扭捏。即使是一些床榻上的花样,只要不过分,不伤人,他都照做,有些羞涩,脸颊似乎都是淡淡的粉色,那个样子让我感觉心里好像有一个小老鼠爪子在挠嗦。   我一把扯过小莲,伸手就要扯他的衣服,他用伤了那只手挡在我面前,一笑才说,“王爷,我手伤了,姿势别扭,怕王爷不尽兴,要不,今天让小莲用嘴帮您好了。”   我求之不得。   我靠在软枕上,小莲刚俯下身子,这个时候我忽然听见外面黄瓜活灵活现的叫着,“王爷!——”   妈呀!他怎么回来了?   小莲用牙齿把我的衣服咬住,慢慢拉开……   黄瓜,“王爷!出事儿了!是太……”   我怒道,“啊!——滚!”   我扔了一个茶杯砸到门板上,瓷片碎了一地。   小莲已经含住了。   我感觉到小莲嘴巴里面的热度,柔软细嫩,说不出的绝妙。我正在被他吸的不上不下的,似乎已经看到襄王神女巫山那片小云朵的时候,门忽然被砸开,我迷糊中看到一个华丽白色的身影立在门外。   ——“承怡,父皇驾崩了。”   文湛的声音似乎带着回音,就好像是透过大正九重宫阙,雍京十里繁华,王朝万里江山传过来。   清冷而伤感。   啊!   我大叫一声。   卡住了。      第21章      话说在这个尘世有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卖豆腐。   人生四大悲怆:久旱恰逢一滴甘露;他乡遇仇敌;隔壁洞房花烛夜;他人金榜题名时。   可是这都无从形容我的悲惨处境。   我吃饱思yin欲,青天白日的拉着新买的自家爱宠做一些圣人教化的人之大欲,不伤天,不欺地,不负江山,不苦百姓,光明正大,冠冕堂皇!   可是老天就偏偏和我过不去!   我叹,这个尘世真的是寂寞如雪呀。   文湛就好像野外乡村那些无知村妇用来吓唬小孩子的吃人妖;又好似是半夜头顶一个死人骷髅对月朝拜变成人形的狐狸精!   美则美亦,就是带着煞气,很瘆人。   我被卡的头顶眼前的巫山小云朵飞跑了不提,就是自己也是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直接噎死;更可怜的则是我的小莲,他好像被太子吓的身子如同筛糠,一个劲儿的哆嗦……雍京烟花之地的男孩子,平时遇到的都是一些花钱卖笑的淫虫,就是闺房之间爱折腾,可是心中总算还带着一份软意,可是他遇到太子就完全是诸事不宜!初见之时就被折断手臂,如今小莲重伤未愈,又遇到太子面沉如水宣告我爹驾崩。大内秘闻,重于泰山,如果不小心泄露一丝半毫,何止抄家灭门?   我更窘迫!   我的那里还在小莲的嘴巴里面,他哆哆嗦嗦的,我是想抽又抽不出来,想用衣服盖一下,可是手边什么东西也没有,我和小莲还有太子文湛就这么僵持着,我……我简直就苦到家了!!   文湛站在门边,一双眼睛似乎在看什么精妙的东西,看的那么目不转睛的。   我那里被小莲的牙齿硌得的有些疼,我安抚小莲,手指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滑动,忍着疼,嘴巴里面还要轻声说,“没事,没事,乖,先让我出来再说。”   太子忽然轻笑一声,让我毛骨悚然!文湛三步就走了过来,他忽然探出手指,按在小莲的下巴上,咔吧一下,把他的下颌骨摘掉,我感觉宽松多了,太子一把将他拖下床榻,又把他的下颌给他安了回去,这才淡声说,“你先出去。”   声音听不出悲喜,却更让人心里没底!   小莲懵懵懂懂的,一双眼睛不知所措的看看文湛,又看看我,我苦笑着说,“没事,没事,小莲你先出去,没事……”   小莲不再看我,他低着头,后退了两步,离开这里。   我正想把衣服拉好下床,太子忽然挡住我,他一把拉住我已经散开的头发,扯住我的后颈,然后他移身上榻,静静凑在我的面孔前,“他没事,你却有事!承怡,父皇新丧,你却拥着爱宠风流快活,你说,这事要是让左都御史楚蔷生那只乌鸦知道了,他要如何参奏你呢?”   文湛一边说着,另外一只手掐住了我已经抬头的那里,他的手掌干燥而灼热,拇指和食指掐住我那里的中间部位,却停下来,不再动作。   “你觉得,我可以容忍你几次?”   “我……冤枉呀,我没有让殿下容忍我啊!我……我的确不知道父皇这个时辰驾鹤仙游去了!我一直以为不是子夜,就是黄昏……要是我知道父皇这个时候走,我肯定要跪在大正宫门外,安静的恭送他老人家,我……”   “闭嘴!”   太子手下一用力,掐住我的命根子用力一撸,我就感觉似乎有刀在上面剐过,我疼的大叫了一声——啊!!——   “花言巧语,犹言狡辩!可是承怡,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逃到哪里去?你不拍再想躲开我,我一生气就废了你?!”   我看着他,多年往事如雍京外镐水一般,静水流深。   我闭上眼睛,安静的说,“好。那你就废了我吧。”   文湛没有说话,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良久,我感觉他的手完全松开,我刚松一口气准备把衣服整理好的时候,我的腰间忽然一疼,文湛的手支撑在那里,一股灼热的触感覆上我最敏感的部位,那种和手掌完全不同的恐怖的潮湿温柔,让我心神俱丧!   太子正在做和小莲一样的事!   我确实受到了惊吓!   这太过恐怖,是竭我一生都不想看到的,我努力想要逃开,可是腰间却被他的手镣铐一般禁锢着,避无可避!   雷呀,快来一个劈死我算了。   呱呱!   天边飞来一行乌鸦,它们变换着队形像前飞,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   朦胧中,我看到窗外的院子里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外一棵也是枣树。   要说这个尘世上的人就如同一个大林子中的鸟,黑的,白的,会叫的,不会叫的,叫的好听的,叫的难听的,抢人家鸟窝的,自己搭窝的……   总之,林林总总,形形色色,什么玩意儿都有。   人也是。   各种各样。   人无完人。   人的本事也是,有通这几样,有通那几样的。   也不能说一个人就能把天下的本事都学到手。   就说小莲,不说他卖身观止楼之前是做什么的,就他的那个样子其实也用不到去做打铁这种苦命的营生,可是,就算他真打了铁,他打出的东西谁要呀?他是肩膀不能担担子,手不能提篓筐,打的菜刀估计都他那个模样的,不要说割骨断筋了,就是切豆腐都要小心不要让豆腐卷了刃!   人不同,理通。   太子也一样!   文湛人小鬼大,威霸朝纲!砍我四弟如杀瓜切菜,赶我出宫如驱逐丧家之犬。和我一言不合,非打即骂。他心细如发,玩笑时杀伐决断,人精中的人精。   可是,他也不是什么都会。   就好像他现在正在做的这档子事儿,小莲成,他就不成。   我亲眼见过他咬碎核桃,想着那圆鼓鼓的一个小核桃就在我眼前被他的小白牙磨成了齑粉,彻底灰飞烟灭!文湛嘴巴里面不是牙齿,那是小钢刀。我越想越不是滋味,本来让小莲几下子就撩拨起来的热气,煞的一下子,就退回去了。   我害怕。   再被文湛这么折腾下去,我会不会真的废了?   正好和黄瓜做伴。   省的他寂寞,我苦闷。   “文湛……”   我轻道,摸了一下他的头,他丰厚的黑发握了我满手。   文湛稍微抬了一下眼睛,眼神有些茫然。   “文湛,别吓我,先放开我,让我起来。”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然后,他闭了一下眼睛,松开了我,从床榻上起身。我连忙把自己的衣服整理了一下,好歹把自己包裹起来,这样,就是再说什么话,也显得衣冠禽兽一些,不至于心虚,色厉内荏。   文湛背对着我坐着,我看着他的后背,不知道他脸上什么表情,也不知道他的小心思怎么转。   不等他说话我想先开口,想着把这个事情糊弄过去就算了。   于是我连忙说,“殿下,今天这事儿您就别告诉楚蔷生那只乌鸦了。他们那些御使言官,全身上下就凭一张嘴吃饭,比天桥那边摆摊算命的还可恶。没有他们不敢说的说,就真像外面坟堆树头上立着的那群老鸹,整天呱呱呱,呱呱呱的叫!”   “尤其是那个楚蔷生!殿下您说说他,他好好的一个两榜进士出身,天子门生,堂堂殿试第三名的探花郎,就偏偏不干正经事,非要跟我过不去。就因为他那张乌鸦鸟嘴挑拨,父皇不知道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骂了我多少回!?要说楚蔷生也算一个风流人物,他就非要当那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御使谏官!父皇也不知哪根筋不对,还把他弄成了个左都御史,言官领袖,统领都察院,总宪天下!”   “我现在一想到这个楚总宪,我脑袋瓜子都要炸了,太子您也别再吓唬我了。您也知道我天生胆小。”   我这么说着,一直看着文湛。   文湛一直给我一个背影,让我看着都摸不到头脑。   “殿下,……殿下……?”我试探着说,“我这就跟您进宫守灵去,太子殿下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呵呵……   文湛忽然轻笑了一声。   “哥哥!”   我被他的笑声和称呼又吓了一跳!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这个称呼叫我了。   一叫我准没好事!   我连忙向后挪,可是还是不如他眼疾手快!   他一回头,一只手掐住我的咽喉!   手指抽紧……   “哥哥,我真佩服你的胡搅蛮缠,没脸没皮!”   他的面孔凑了过来。   他的眼睛很亮,亮的惊人!美的惊心动魄!   “承怡,如果我像你恨我一般的恨你,我一定……”他微微松开了手指。“我一定咬碎你的喉咙!把你一口一口吃下去……让你永远无法逃出生天!”   “……不过,我很高兴,你不是我,没有我这么傻,这么疯。”   “你活着,我也活着……”   文湛扯过我的脖子,堵住了我的嘴巴。   绵密的吻烙印一样,挥之不去。      第五卷 亡者归来   第22章      我觉得文湛想要杀我!   他掐着我的脖子,堵着我的嘴巴,不让我吸气,也不让我呼救。   我感觉自己本来就比他笨蛋的脑袋瓜子似乎更糊涂了。   眼前一阵一阵的发花。   我心道,完了,完了,小命休矣。我要陪着我爹到地下找我五弟三缺一去了。可是这算什么档子事儿呀?和自己的亲弟弟断袖,被太子亲死的,然后到下面陪着我老子弟弟搓麻,要是到阎王殿上走一遭,也在阎王爷面前也喊不了冤。   可是……我,……我冤呀!!   “承怡,你别想……”   我脑后一股强劲的压力让我昏昏沉沉的脑子清醒了一些,我看见文湛黝黑幽远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眼睛。   令人心悸。   就在我眼前发黑,正要昏倒的时候,只听见黄瓜极其惨烈的一声长鸣:——“啊!——杀人啦!!——”   砰的一声,伴随着屋子外面有人撞上门板的声音,我被文湛扔到床榻上,摔了个狗啃泥!   我继续虚弱痛心疾首的喊道,“我……我……我的门板呀!……”   那两边一共八扇门板可是用上等黑檀雕刻而成的,曾经被唐宋八大家米芾收藏过,并且被苏东坡白居易亲自拿着小刀在上面刻了字,还被藏区活佛仓央嘉措念经加持,作为我爹的爱妾高昌国公主入宫时候的嫁妆被带入大正宫,然后被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我爹的心窝子上抠过来的。   这两扇门,一共八块门板,折合白银整整二十万两!   是卡着我的脖子欠下的户部的债。   能买两个摄政王府的那个号称名震京师,倾国倾城,不应轻许人间的绝代佳人姜无双!   可是——   我的心尖儿门板就这么被黄瓜这个笨蛋横冲直撞的被搞散架了,黄瓜横躺在我的茶桌前面的地板上,他捂着肚子,皱着眉头,也算病东施一枚。   我侧眼,以我颤微微的小眼神只看见一块门板被断,另外一块正可怜巴巴的吊在门框上。   ……所幸,我还有六块门板是完美的。   我的心肝……我的钱呀!!~~~~~   “呦,黄瓜大总管,奴家这边还没有碰到你呢,你躲那么远做什么?”   未曾见佳人,先闻燕语莺声。   我只感觉狗尾巴花凤晓笙就站在天井当院,一边说一边慢慢走进来。   诶,忘了嘱咐黄瓜了。   他在大内跟着近卫军学的那一招半式,花拳绣腿的,在凤晓笙面前就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   简直不堪一击。   凤家是颠大勺,切肉片鱼的出身,他们家祖传的刀工,能把鱼活剐了还让它继续喘气,这一手功夫,就算是进入江湖高手排名也能挤进前一百名去。   凤狗尾巴花趾高气扬的继续说,“祈王殿下,臣下奉命伺候您的膳食,让您多吃几个烧饼几碗白粥都是臣的职责。这青天白日的,您把黄瓜放在门口挡人出入,您到底是看我不顺眼,还是看我做的东西不顺眼?您要是看我不顺眼那没关系,反正整个雍京城,全天下都知道您断袖,看不上女人,我凤晓笙又不是什么倾世佳人,不入您的眼自然没有什么可害臊的。可是如果您看不上我做的东西,那么凤某可要当面请教了。”   “我凤家几代人的基业,虽然不能做出的东西独步天下,可至少也能排在三鼎甲之内,您就这么看不上我的手艺?中午的时候把我让人端过来的平桥豆腐偷偷倒了,您自己躲起来吃后面的小街巷中买回来的包子,您说您,要是吃什么龙肝凤胆,我没处给您找去也就算了,一个包子有什么难做的,您还自己眯起来吃独食,您……”   那种仿若蹦豆子的声音顷刻之间鸦雀无声。   然后……   “殿下。”   她似乎顷刻之间就换了一个人。   凤晓笙恭恭敬敬的对着文湛施了宫礼,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殿下驾临,微臣出言无状,望殿下恕罪。”   酸。   真酸。   这话说的就好像三伏天儿放了四天的人参鸡汤。   酸的我牙根都倒了。   我刚想要嘲笑她,可是后脖子被端正坐在旁边的文湛用手指压着,就好像是泰山压顶一般,我比孙猴子还倒霉,窝在那里动弹不得。   我就像一只被钉在这里的乌龟,只有脑袋壳子和四爪才能自由动弹。   文湛眼睛瞄了凤晓笙一下,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装死的黄瓜,黄瓜连忙爬起来,冲着文湛躬了一下腰,连忙出去了。   文湛这才说,“没事。你下去煮点东西给祈王,挑些他爱吃的做,做好了之后用白瓷坛子装好,放在食盒里。”   凤晓笙问,“敢问殿下,那食盒是送到大内吗?”   文湛不看她,却在看着我。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不想说话,却绝对没有疲惫,“晓笙,父皇吩咐你做什么,你也这样问他?”   ……   “殿下息怒,微臣这就去做。”   凤晓笙施礼之后,就后退,想要离开这里。她刻板肃穆,全然没有平时的机灵样,活像是后山破庙中的木雕泥塑的女菩萨。   我连忙高喊,“凤姑娘,再给我买点桂发祥的麻花,六心居的八宝酱菜,还有明前楼的……啊!!——”   太子用力按住我的后脖子,我感觉自己气血上涌,差点背过气去。   凤晓笙看我的眼神简直就如同她做的佛跳墙,荤的,素的,贵价海鲜,外加各种调味料,杂乱不堪,什么都有。   我握着脑袋呻吟道,“凤姑娘,可不可以再给我来份肉末烧饼?”   “闭嘴!”太子发飙,“这些都留着自己出去吃吧。”   “凤卿?”   太子眉头微微一动看着凤晓笙,似乎有些责备的眼神。   凤晓笙深施礼,连忙退出去了。   “诶!”   我叹气。   “殿下应该对凤姑娘好一些。”   我的后脖子终于被太子松开了,可是他按住我的后背。   太子说,“我对她一直很好。”   我又叹气,“她很喜欢你的。”   太子说,“……我也不讨厌她。”   “可是。”我抓了抓头发,“太子似乎没有把凤姑娘当女人那样喜欢。”   太子怒,“她是臣子。猥亵近臣,是为不详!”   我听着抓了抓耳朵。   不知道是谁定的规矩。   一般人家极其宠爱有很能干的婢女,后宫各个妃嫔身边最得力的女官,还有国之栋梁,肱骨之臣,这些人都是兔子的窝边草,秃子头顶的黑发,长兄的正妻——不能吃,不能碰,不能随意勾搭。   可是……   我忽然捂住脑袋,准备好挨揍的架势忽然说,“可是!——可是我是你亲哥哥,你总这么吓唬我,也没见有什么不详?!——”   ……   这次太子到没有说话,也没有打我,他只是按着我的后背,不让我抬头看他,所以我根本不知道他的脸色是什么模样的。就是感觉他的手劲似乎越来越重,差点把我的排骨压散架。   我忽然很后悔。   想起来当年不应该口不择言,说他还没登基就对兄弟下手,对我又打又骂的,那现在,他还不得真的把我宰了?   我忽然呻吟道,“哎呦,肚子疼……我……我可能要死了……好疼哦……”   “别装了承怡,黄瓜刚才告诉我了,你中午吃了八个包子,给撑着了。你到大内守几天陵,饿上几天消化消化,什么病都好了。”   黄瓜这个叛徒!!   我恨的牙根痒痒。   又是他在太子面前乱嚼舌头,等我得空非把他踢到天桥外面卖大力丸去!!   太子没有看我的咬牙切齿,他忽然放开我,他平静心神,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祈王,你死不了。”   太子临走时候最后一句话。   ——人死了就只能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活着才能升大罗生天!!   这是我爹时常叨咕的一句话。   还挺有半句文采。   其实我爹也挺不容易的。   他六岁登基,十六岁干挺当年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王瑾,把原来能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在朝臣的奏折上随意批红的内廷大总管轰到吉壤烤地瓜去了。   然后我爹二十二岁废掉摄政王,让那个曾经坐拥半壁江山的摄政王到寿春游历去了,这说是游历,可是谁都知道那里是一千年前楚国遗地,沼泽连着沼泽,荒草外面都是荒草,蚊子都他娘的有人脑袋那么大,还都会咬人,所以摄政王没游历半年,就吹灯拔蜡了。   接下来,我爹在二十七岁气死内阁宰辅裴东岳——当然,大家都说是这位年轻的阁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过要是做首辅做到整天看我爹不顺眼,而挖空心思想着法的春蚕到死丝方尽,那也是一件不那么让人愉快的事。当然,这些都是小道消息,不足为外人道也。   到了我爹三十四岁之后,在平定西南叛乱,打到匈奴让出大片草原,因为高昌公主yin乱后宫而派兵灭掉高昌……等等,等等之后,这个尘世对于我爹来说,简直就成了‘千秋万代,一统江山’!   然而,他忽然觉得这个尘世实在是飘零寂寞,差点就到了宣旨让人篡位,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挑战只为求一败。   无人应战。   如今他也玩不成了,老天收了他,让他下去和我五弟推牌九去了。   我怎么觉得那么不真实呢?      第23章      凤晓笙认为这个时候,鸡蛋是最好的东西。   方便携带,一砸开壳子就能吃。   她一定看过我爹的记档实录。   四十年前,一个六岁的娃——我爹,在内有大太监王公公,外有摄政王烂泥一般的朝局中被拱上了皇位。   从守丧到登基大典开始,一共一个月,我皇祖母很害怕有人害我爹,所以坚决不让他碰御膳房端过来的任何东西,连一个渣滓都不让碰,她只是给他煮鸡蛋吃。   一天吃三顿,每顿三个鸡蛋,吃的我爹当时差点被噎死。   我爹倒是活蹦乱跳的活下来了,就是后半辈子一看见鸡蛋就呕吐。   凤晓笙不管这些,她说鸡蛋能活命,于是把她煮好的鸡蛋都装在一个布袋子里面,交给和我同去的谢孟。   谢孟很精心,他把鸡蛋袋子小心翼翼的装入他的袖子口袋中。谢孟带了二十名近卫军跟在我屁股后面,一起向大内进发。   我坐轿,谢孟和黄瓜都骑马,   我们在丽宣门外下轿,下马,然后我摞胳膊挽袖子,从丽宣门那个高三尺二的门槛上翻了进去。   门槛内是一个十数丈的庭院,后面是层峦叠嶂的深宫大内:——大正宫。   “啊!王爷您快看!——”   黄瓜忽然从谢孟的身后钻出来,嘴巴张的能吞下一个土豆,他尖声惊叫,手指着丽宣门汉白玉的台阶下,那片空旷广袤的石砖地和远处的大正门。   “那有男人!!很多很多的男人!!”   我怒,“叫什么叫!!该死的笨蛋,你这辈子没见过男人?!”   我伸脚把黄瓜踹一边去了。   大正宫门外有很多人,全是雍京的文官。   我大概看了一下,他们朝服的颜色五颜六色的,就是没有紫袍。   那也就是说,除了一品,二品的大员,其他的诸如雍京的京官,雍京的地方官,外放回京述职的地方官,没有实缺的,闲散的,花钱买功名的小官,这些人能来的都来了,不能来的似乎也都来了。   我惊奇的说道,“平时过年领压岁钱也没有这么齐全的,这是怎么了?天崩了,地塌了?大正宫发不要钱的白面馍了?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跪在大正门外面?把路都堵死了,谁也进不去了。”   这一大片人中央,是一些跪的整整齐齐的五品、六品小官,大概有七八十人左右,每个人手中举着一个裱糊的很板正的奏折,口中似乎念念有词。   说什么的都有。   “清君侧。”   “杀奸臣。”   “杀贪官。”   “把祈王承怡逐出京师。”   ……   其中最惊悚的是“请太子即刻登基!”   “啊?”我看了看被他们堵死的大正门,摇头说,“我看他们的那个架势不像来请求太子文湛登基的,到像是跑到大正门来拆瓦片的!”   我爹不论是被下毒,还是龙驭上宾,都很蹊跷,没有明发上谕,内阁没有明文,司礼监也没有批红,大内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比如:——   我爹可能真的死了,也可能没有死,他要是没死,皇位还是他的。   文湛登基。   羽澜登基。   文湛和羽澜内斗,都蹬腿了,那么我七弟越筝登基。   越筝被后宫弄死了,最后我登基。   看,文湛登基并不是唯一的结果。   恭请文湛登基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情。   拼命最一件不一定是好事情的人,都不是聪明人。聪明人都在家睡觉呢。   大正门外面不许随便聚集人,也不许随便下跪,更不许举着奏折装忠臣。   这都是大罪。   上一次三百多官儿聚集在这里还是三十年的事情,我还没被生出来,什么都不知道,这还是我爹身边的大太监李芳告诉我的。   话说,我爹有个娘。   当然,人是人的妈生的,是个人就有个娘。不过我说的我爹这个娘,不是我皇祖母,而是我爹的亲娘。我爹的亲娘是被我爷爷亲手掐死的,还附赠了一个外号——祸国妖姬。   按照祖宗家法,这个妖姬的灵牌是不允许放入宗庙的。   可是我爹是孝子。   当然,我也是。   于是我爹就非要把这个牌位放入宗庙。   于是,朝廷的文官叫炸了窝了。   当时的内阁首辅夏玹亲自带了三百多文官就堵在大正宫外跪着,逼着我爹收回成命,我爹不干。于是,他们就开始哭,嚎叫,我爹一怒,火一上来,就把近卫军叫来了,抄家伙(鞭子,棍子,棒子)对着他们一阵乱打,把人哄散了。   此后的三十年间,再也没有人跑到这里表忠心了。   我后退了两步,“他们都堵成这样了,咱们也进不去,要不这样,谢孟你在这里等着,等他们散了或者宫里面有别的旨意你再到王府找我,我现在头晕,先回去……”   谢孟在我面前一挡,“大殿下你不能走。太子吩咐过,酉时三刻您必须到微音殿。”   太子吩咐!   又是太子吩咐!   从前天开始他就吩咐这,吩咐那,没少折腾我。   冤家,真是冤家。   从小到大,他除了折腾我,就是吓唬我。   现在更是变本加厉。   我得想个法子躲一躲。   我看了看天,已经黑了,御林军手中举着火把密集的站着,把那些官员围在中央。我们离他们都不近,他们看不到我们。   我搓着手对谢孟说,“太子说的轻巧。一群人堵在大正门,手举奏章恭请他登基,他自己躲在大内不出来,这些人又不散,我们怎么进去呀?”   谢孟根本就没有我的烦恼,他看着人扎堆的地方,沉声道,“我们走进去。”   “啊哈!谢孟,你可真会说笑话,这里堵的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怎么走过去?”   “大殿下,我这就让他们先抓人!抓了人把他们揪走就能空出地方让我们进去。然后该参的参,该处置的处置,堵在大正宫正门外是不对的。”   我晕。   谢孟跟着太子混了没有两天,怎么把文湛的那种愣头青的霸道都学过来了?   我说,“这么多人你抓谁?那些可都是雍京城的官儿,不是城南摆地摊的老百姓!谢孟你一没奉旨,二没有司礼监的文书,抓了他们你的官位也没了。”   谢孟 “那我就回西城卖鱼去!”   然后他手指握住佩刀,来了声吼叫:“——来人哪!”   还没等谢孟身边的近卫军反应过来,一个仿若雍京三月柳絮的声音飘了过来,“吵死了。再吵我就阉了你。”   我吓得一激灵,冷汗顺着脊梁骨缓缓滑下。   谢孟当场僵直。   这种灵蛇一般的声音只属于一个人——总宪天下的左都御史楚蔷生!   扑哧一声,是小轿落地的声音。   连我一个堂堂的亲王也得在丽宣门外下轿,然后自己爬进那个半人高的门槛,可是就偏偏有人是能在禁苑坐四人肩舆到处溜达。   就是那只楚乌鸦!   这个尘世总是如此的寂寞如雪啊~~~~~~~~~   我连忙回头,只见一个四人肩舆被轻轻放在地面上,旁边早有一个清俊的小厮过来伸手,把歪在那个椅子上的人扶了下来。旁边另外还有一个小厮双手捧着一个木质托盘,里面放着一套辉煌的一品紫袍,还有一顶乌纱,燕翅一般的叉轻轻颤动。   那人从椅子上下来,双腿有些不稳,酒气袭人,一看就知道是被人从城南的花街柳巷中拉扯过来的。   楚乌鸦轻飘飘的说,“祈王殿下,三日未见,别来无恙乎?”   啧~~~~~~~   我的后槽牙又被他酸倒了。   这位楚总宪大约刚从姑娘的身子上起来,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布衫麻鞋,发丝散乱,眼神涣散,活像一个吃多了寒食散的魏晋风流。   “祈王殿下,二表弟,还认得我吗?”   楚蔷生看着我和他二表弟——黄瓜,如是问。   黄瓜不是他二表弟,甚至不是他亲戚,他们只是同乡。   我也不知道楚乌鸦为什么总喜欢管他叫二表弟。   “吗呀!~~~”   黄瓜一看是他,蹿的活像耗子一样,钻到我身后,扯着我的袖子一个劲的直哆嗦。   楚蔷生做言官之前曾经管过大理寺,黄瓜在他手下蹲过大狱,被他整的半条小命差点没了。   所以之后黄瓜再看到楚乌鸦就腿肚子转筋。   这其实也不全怪楚乌鸦,谁让黄瓜的亲哥鱼肉乡民,黄瓜想要护短,又谁让楚蔷生刚好是他老乡,被黄瓜哥鱼肉的乡民有楚蔷生的把着杆子还是能打的着的亲戚?   楚蔷生和黄瓜一样,都是直隶宁县凉坡人。   凉坡这个地方有三个特产:娃,太监和枣。   这年头都是靠天吃饭,一个地方如果产枣,大抵就很穷。雨水不足,一片连着一片的盐碱地,井里提上来的水都是苦的。   凉坡这个地方尤其是这样。   当年黄瓜告诉我,他奶奶活了五十年,只有一年没有出去要饭。   凉坡人穷,也要吃饭,如果生了男孩,遇到荒年实在没有办法,就把孩子送到大内做太监;如果是女孩就留着,留着给外乡人生娃赚钱。   我当时听着都目瞪口呆。   凉坡有个营生,就是生娃。   不生养的外乡人花三十吊铜钱到凉坡住上一段时间,等陪着他的姑娘怀孕了,他留下一两银子还有名字就走人,十个月后他再回来,就能看到带着刻着他名字的长命锁的娃了。   然后把账一结,抱着娃走人。   这么个地方,却出了楚蔷生这只俊鸟。   据黄瓜说,楚蔷生就是一个凉坡大姑娘生的外乡人的娃。   那个外乡人自从睡了楚妈之后,再也没回来。楚妈没有把楚蔷生卖了做太监,而是自己去卖身让楚蔷生读书,身体不好,在楚蔷生中进士的第二年死在雍京楚府。   这段身世一直是朝廷清流攻讦楚乌鸦的最好口实。   “认得认得!”   我连忙上前,抓着他白细的手说,“我怎么能不认得蔷生你呢,就是我把自己忘了,我也忘不了你……”   ……嗯。   这话怎么说出来听着这么耳熟?   楚蔷生一把甩开我的手,斜睨了我一眼才说,“王爷,您不学无术是朝野尽知的事,不过这么一句狂蜂浪蝶的破话,您挂在嘴边天天说,一天比照着三顿饭那么说,晚上再加一顿宵夜,您还能说点别的吗?”   我很惊讶,手指摸着嘴唇慢慢想,“是吗?我对别人说过吗?”   黄瓜在旁边冒了一句,“王爷,这几天您这话都说了三遍了。前天对太子说过一次,结果被太子打了一个耳光,把您轰出玉熙宫;您对莲公子说了一遍,还是莲公子厚道,被您说的脸都红了;再来就是今天对着楚总宪了。”   我怒!   踢了黄瓜屁股一脚!   “你这个笨蛋!你是我祈王府的大总管还是别人的细作?怎么专门在别人面前下我的面子,然我下不了台?”   楚蔷生冷笑,“王爷您这是做戏给我,说话给我听。我自然不是您祈王爷的自己人,可是您也没有必要当面说的这么清楚。”   “没有没有!”我摆手如扇风,连忙说,“我对天起誓,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再说,我有几个心眼还能瞒得过蔷生你吗?我也不是那种说一句话就一石二鸟的人呀。”   楚蔷生“王爷还是拿我当外人。像您这样先说的在我面前瞒不过我,后来再说您不是那样的人。其实也就是说如果您能瞒得住我,那您肯定说话一箭双雕,这么说您就是那说话两面三刀那样的人。”   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   楚蔷生是都察院的都御使,骂人参人那是他吃饭的家伙。   他对我这还算客气了。   他看了看远处的大正宫和那群跪着的文官。   于是楚蔷生又说,“王爷,您那套打太极的手段不适合我。似您这种躲在山头观虎斗,趴在桥头看水流的性子,您要是想左右逢源想必不是一件难事,可是如果想要收复别人的心,您也需要将自己的心拿出来换。”   “只凭您一句好话面对三人随口说出,自己尚且记忆不清,就知道王爷并无真心实意。”   “既然如此,祈王此言何必出口?楚某并不是祈王心腹之人。”   我又汗颜。   楚蔷生今天算是斯文有礼多了,可我连他的三句话都招架不住。   他就是一个披着文人外皮的流氓!   楚蔷生,凤化三十二年探花(八年前)。   他出身贫寒,自幼苦读诗书。(这是鬼话)   同年,入翰林院,从六品。   凤化三十三年,二月,任御史台巡查御使,正六品。   同年四月,上本参新州总兵陈九鹿(正三品),陈九鹿罢官。   同年八月,参大同知府刘广(正四品),刘广罢官。   同年十月,参缇骑北镇抚司副指挥使吕之孝(从三品),吕之孝罢官。   凤化三十四年正月,参杭州知府文宜明(正三品),台州知府姚远祁(正三品),浙江布政使赵子初(从二品),浙直总督李伯熙(从一品),文宜明、姚远祁、赵子初、李伯熙罢官。   凤化三十五年,楚蔷生出任山东道监察御史,从四品。   同年,参宁国公沐敬,奏折留中。   同年九月,参楚王姬英玉,楚王削爵。   凤化三十六年,三十七年,三十八年,楚蔷生一共上了一百三十二份奏折,其中参我的一共十三份,把我的俸银子从一年八万两将为一年四万两。除此之外,倒在他手里的官员二十三人,驻外大太监七人,藩王两人。   凤化三十八年十一月,楚蔷生右都副御使,从二品。   凤化三十九年正月,参左都御使章参,章参罢官。   凤化三十九年五月,楚蔷生出任都察院左都御使,正一品。   同年七月,楚蔷生参礼部尚书内阁次辅周相时,周相时罢相。   凤化四十年四月,也就是今年,楚蔷生参内阁首辅杜皬,尸位素餐,怠政误国!   杜皬入阁二十年,岿然不动。   此次亦然。   楚蔷生被罚俸一年。   还需要我说什么吗?   一个精通八股文章,两榜进士出身的流氓,可怕非常!   长相如此俊美的一个人,却是这么一个性子,就好像和你一夜风流的美人,第二天日头升起,你睁眼一看,原来昨夜缠绵的枕边人竟然一堆腐骨死人!   楚蔷生忽然问我,“祈王,您可知太子将要大婚?”   我愣住了,张口结舌的问,“谁?谁要大婚?”   “储君。”   我又艰涩的问,“聘的是谁家的姑娘?”   楚蔷生回答,“自然是首辅杜皬的孙女,杜家的姑娘了。”   看我说不出话,楚蔷生转身走到一旁,轻飘飘的说,“更衣!”   小童连忙捧过来官服为他换上。   紫袍加身,灼灼其华!   我忽然有些头疼。      第24章      大正宫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不断袖的人被吓成了断袖,断袖的人却要娶老婆。   真是奇也怪哉。   大正门前正热闹。   一堆文官凑到一起,其实和一群鸭子凑到一起没太多不一样。那群围在大正门前的家伙,除了很少的几个依旧跪的直挺挺的之外,其他的真是奇形怪状,干什么的都有。   一般在这里闲磕牙的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剩下的,有人坐在地上吃着小仆递过来的酥饼,端着茶盏喝香茶,还几个凑在一起斗纸牌,就差支一张桌子搓麻将推牌九了,更稀奇的是,在那一群人的外围有几个看上去非常斯文的文官,他们让家来的小仆在地面上铺了一张席子,上面还有一个毡子,他们就趴在毡子上就着铺开的宣纸写大字!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小厮给端着灯,还不能晃,一晃这字就能写歪了。   楚蔷生换好了官服,就从御道边上走,他慢慢的走过去,刚开始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后来那些人逐渐有一些骚动,乱七八糟的话满天飞。   诸如:   “小人得志!”   “无耻之徒!”   “贱人!”   “丢读书人的脸!”   “以身侍人,为人做妾。”   ……   “他来做什么?”   “今天天气不错!”   “酥饼好吃。”   “那边那个,躲在柱子后面的穿着小龙袍的人是谁?”   “兄台,你看错了。那边没有人。”   ……   那些文官很奇特。   他们在看到楚蔷生远远走过来的时候,似乎开始群情激奋,可是当楚蔷生越走越近,他们就开始慢慢的安生了,更有甚者,有的人开始慢慢后退,离大正门越来越近。   楚蔷生似乎没有听到那些话。   他悠闲怡然自得的就好像在逛自家的菜地。   末了,终于有个白胡子老头挡在他面前。   楚蔷生看了这个白胡子老头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太常寺卿王敬堂,王大人。”   老头鼻孔呼气,“楚大人。”   要说这个太常寺卿王敬堂,我还真知道。   这个人是凤化十二年的状元,比楚蔷生出道早了整整了二十年!   王敬堂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摆老资历,之前的有御使参他贪墨,他就往人家面前一站,掐着山羊胡,慢条斯理的问,“你是哪年中的进士?什么?这么晚?我的弟子还是你的座师呢!你就敢参我?回去停职待参吧!”   然后袖子一挥,就把人家打发了。   虽然这套说辞听上去愚蠢无比,可是它就是管用!   这二十年间,考的好的进士知道功名得来不易,不想触王敬堂的霉头,考的不好的人被王敬堂羞臊几句就抵挡不住了。   这让王敬堂宦海浮了二十多年,没有敌手,直到他遇到楚蔷生。   楚蔷生虽说不是状元,可也是一甲第三名,这和王敬堂差不了多少。   就好比人参对萝卜,人参就是状元,萝卜就是进士。   辽东山参七两为珍,八两为宝。   人参一般都看不起萝卜,但是如果两只都是人参,一只七两三钱,一只七两二钱,这其实就没有太大的差别。   再加上楚蔷生的功名来的太不容易了,对别人来说,这玩意是富贵,是权势,是过眼云烟,可是对楚蔷生来说,功名就是他的命!   甚至比他的命还重要!   功名就是他快饿死时,自己碗里一块鲜嫩的红烧肉!   谁要是让他这口肉吃的不爽快,他能和谁玩命!   楚蔷生好像没有看见堵在他面前的王敬堂,还想往前走,可是走了两步,他就停下了。王敬堂就站在御道旁,他面前。   楚蔷生如果想走过去,不是绕开王敬堂就得踩到御道上。   绕过去丢人,踩御道丢命。   他什么都不像丢。   楚蔷生是属貔貅的,只吞不吐,只拿不丢。   所以他停下,用他刻薄的眼睛上下左右前后内外仔仔细细的打量了王敬堂一溜够,这才一龇牙说,“走开。”   按理说,官大一级压死人。   楚蔷生是正一品朝廷大员,王敬堂是从二品(这还是我爹看他是老状元给他高配一级呢),楚蔷生说走开,你最好走开。   王敬堂不走开。   其实他挺烦楚蔷生的,真的。   自从四年前他被楚蔷生用七本奏折连骂了整整三个月之后,得了一场大病。好了之后想着惜命要紧,从此他看见楚蔷生就摆出一副‘你是小人,我不屑和你计较’的样子绕道走。   这招平时管用,今天不成。   他不是谢孟,一看见楚蔷生就只管在一旁伪装僵直就能混过去,他背后是一群他的门生故吏,他要真的一软,那些人从此就不会再理睬他,可能还会反咬他一口。如果失去了那些人对他的支持,那别人更不会理睬他了,估计到时候就连他家的黄狗旺财都会冲着他旺旺乱叫。   王老头咬了咬牙齿,声如洪钟的问楚蔷生,“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楚蔷生抬头看了看就悬挂在众人之上的一块大匾——大正门,眯缝着眼睛说,“这里是雍京,朱雀大街尽头的大正门。再往前走过了那道门就是大正宫,也是皇城。王状元在雍京住了有些年头了,竟然连这里是哪里都不知道,天可怜见的,您快走,这里不是您来的地方。不,您还是慢点走,不然您这老胳膊老腿的摔坏了可真麻烦。”   王敬堂怒,“无耻小人!无耻小人!你知道这里是大正门就好!想当年太祖皇帝亲自斩杀奸人于此地,你竟然还敢到这里来?”   楚蔷生接话茬,“我为什么不敢来?奸人又不是我。莫非王状元站在这里感觉到心虚?难怪了,您是奸臣,错了亏心事,站在浩然正气之地,自然腿肚子打转,心虚胆颤!”   王敬堂的胡子一翘,“你说谁是奸臣?”   楚蔷生,“自然是你!您可知道奸字是怎么写的?就是一个‘女’一个‘干’!”   王敬堂,“不要东拉西扯的……”   楚蔷生,“我楚蔷生至今孤身一人,无妻无妾,这个奸字自然落不到楚某人身上。到是王老状元您可真是岌岌可危!您老人家有六十了吧,身子骨可还成?您家里豢养的姬妾都是一些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到了人家十七八岁的时候您就说人家脂残粉褪,转手卖给别人,换的银子再买一些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进来继续供您yin乐,您要是再但当不起这个‘奸’字,那我大郑朝可真是无人敢但当了!”   “你!你!你!”   王敬堂被堵的老脸和猪肝一个色,捂着胸口,生生就把到嘴边的一口血憋了回去。   然而楚蔷生还要乘胜追击,不把这老先生骂死誓不罢休,“我什么?王老状元您可要辩驳?那您自己说,楚某人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王大人真是好本事!一脸的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女……”   “这点风流事算什么罪过?”这个时候从旁边跑过来一个人,紫袍煌煌,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他拉住王敬堂连忙给他顺气,一边说,“王老息怒,王老息怒,楚大人他年少气盛,您老多担待。蔷生你也少说一句。你那张利口真能气死人的,要是你真把老状元气病了,这可怎么得了?”   楚蔷生看见他客气了一些,施礼道,“粱阁老。”   这个人是内阁大学士粱徵。   他长的慈眉善目的,白白胖胖的,像一个胖阿福,他在内阁主要职责就是和稀泥。   内阁一共五位大学士。   首辅杜皬被楚蔷生气的在家养病;次辅周相时被楚蔷生参的致仕回老家了;排第三位的况书祁身子骨一直不结实,人厚道文笔弱,不是在家养病,就是在回家养病的路上;粱徵排第四;第五位的是兵部尚书蓝毓,年初他爹死了,他回家丁忧守孝去了。   山中老虎猴子都不在,粱徵自然是大王。   他一手拉着王敬堂,一手拉着楚蔷生,一边还笑着说,“和为贵,和为贵!”   王敬堂怒,“粱老先生!现在不是做和睦阿公的时候!今天我就要除了楚蔷生这个奸佞小人!”   然后他振臂一呼,“国家养士八百余年,为国锄奸,就在此时!”   这架势,真是一呼百应!   人们就开始慢慢围了上去。   王敬堂一把甩开粱徵,楚蔷生似乎早有防备,他站的离粱徵很近。   此时,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这里是太祖杀奸臣的地方!打死奸臣不偿命!打呀!——”   一群官员上来就要打群架。   楚蔷生忽然一把揪住粱徵往后拖!   粱徵一个人顶的上半扇肥猪!   楚蔷生身子骨不错,拖着粱徵向后退!   据黄瓜说,楚某人小的时候上山打猎是一把好手,凉坡穷山恶水的,别人都猎不到东西吃,只有楚蔷生天天能打两只乌鸦回来做乌鸦炸酱面吃。   他一手揪着粱徵,一手还能从怀中掏出一个什么玩意,冲着谢孟的脑壳就砸了过来!   谢孟被砸的一愣,我从地面上捡起来,吓的一松手就扔给谢孟了,谢孟苦着脸,只能双手捧着那个东西——半块小虎符!   楚蔷生大喊,“抓起来,把这群人都抓起来!”   谢孟只能无奈的命令,“抓人!”   一群近卫军冲着文官人群蜂拥而上。   有一个抓一个,见两个抓一双。   大正门顿时乱成一片。   哭喊的,打人的,乱叫的,唱小曲的,骂人的,骂狗的,外加喊冤的,还有人哭我爹不应该撒手西去的,有哭大郑江山的。   简直比过年放爆竹还热闹!   忽然三声礼炮震天响!   大正门中门大开。   一个辉煌的,三十六人抬着的巨大的銮舆缓缓而出。   有个人端坐在上面,仿若神佛降世!   我一把抓过黄瓜的手,吭哧就咬了一口。   黄瓜‘啊!疼!——’的大叫了一声。   我哭。   ——“亲爹啊!原来你没死!”      第25章      我的亲爹呀!~~~~~~~~~~~~~   我看到他活灵活现的样子,我都热泪盈眶了。   有人天生就是一言定天下的,我爹口含天宪登基,虽然当年他屁都不懂,虽然他还有一个‘祸国妖姬’的亲妈,不过作为我爷爷唯一能活下来的儿子,除了这个大太监,那个内阁大学生支持的藩王世子,他的确是上天赏赐给大郑的福根。   此时他被人抬大正门,人还未下銮舆,轻描淡写的三句话就把大正门外的混乱摆平了。   ——“把闹事的官员都抓起来,挑身子骨结实的压在大正门外,每人打十小板。”   ——“楚蔷生做的好,回头让户部把你今年被罚的俸禄补齐。”   ——“王老状元公忠体国,赏赐白银千两致仕还乡!”   该打屁股的打屁股,该赏钱的赏钱,该罢官的罢官。   没有一个人敢跑出来再嚷嚷。   隔着老远,我看到我爹那还有些肿泡的双眼,外加惨白的脸色,我忽然觉得他英俊如同天神!   我知道我这几天受的委屈总算有地方伸冤了,心也开了,人也美了,就连这大正宫的漆黑夜晚也明晃晃如同白昼了!   大郑禁宫,万寿宫。   我爹寝宫。   我跪在我爹床前,向前爬了两下,抓住他的被子然后放声大哭,“爹呀,您可想死儿子啦!~~~~~~~刚听太子说您那个啥的时候,儿子连想死的心都有了,要是万一您真的那个啥了,您可让儿子怎么活呀!?~~~~~~~~~~~~~”   我爹也是老泪纵横啊。   他知道,他这几个儿子中,唯一真不想他那个啥的只有我了。   他用大手拍拍我的脑袋壳子,叹了口气说,“别哭了。”   我看他那个慈爱的样子,忽然双手捧着他的手哭诉,“爹呀,您可要为儿子伸冤啊!儿子冤呀!这几天不但被太子吓的小命都快要没了,他还骗儿子说你老人家那个啥了。他还想逼着儿子自尽!太子文湛犹言乱政,他是奸人!!”   我爹敲了我一个爆栗!   “哎呦!”   我疼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双手捂住脑袋壳子哭丧着脸。   我爹苦笑的对我身后的人说,“太子,你看看,朕刚醒,就有人在朕的面前告你刁状。犹言乱政!承怡你这个笨蛋,不好好读书就乱说话,你知道犹言的犹字怎么写吗?”   我心惊!   猛然回头,看见万寿宫内,锦绣帷帐外,矗立着一个人。   太子文湛!   冤家,真是天生的冤家!   我心虚不敢再看他。   文湛到没什么表情,也没有看我,他双手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绿色琉璃盏,盛着药汁,稳步走了过来。   他只是低声说,“儿臣无能,是儿臣的过错。祈王参儿臣,儿臣甘愿领罚。”   此时的文湛安静无辜的好像一朵白莲花。   我爹手一指旁边的小书案,让太子把药先放那。   他说,“当家三年狗也嫌!”   “文湛你是监国太子,要当整个大郑朝的家,不可能顺了天下所有人的心。想要做事,就总会有人骂娘,骂你。你受得了就受,受不了就杀!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是你这个哥哥太不长进了,外人骂骂太子也就算了,承怡你是他亲哥哥,听了几句挑拨就刻薄你弟弟,你不怕伤了他?承怡你这个蠢儿子!朕怎么就生了你这个笨蛋?”   我委屈的差点就嚎啕大哭!   我刚裂开嘴巴,声音还没嚎出来,我爹一摆手,又说,“承怡,朕平日是太宠爱你了,让你失了规矩。这些年你胡闹,连累着文湛受了多少罚,你都还记得吗?你别以为朕不罚你就是因为你做的对!朕只罚文湛是因为他是太子!他身份贵重!朕不能让他由着性子跟着你胡闹!”   我爹偏心!   我告不倒太子,算是狠狠得罪他了。   不过既然得罪就得罪个彻彻底底!   我死死的抓住我爹的手,继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可是太子的确在儿子面前乱说话,他还说您老人家驾崩了,他这是不安好心!不忠不孝!”   “驾崩这事是朕让他说的!”   我爹让文湛把药端了过来,他一仰脖,都喝了,缓了缓,这才说,“太子什么都不欺瞒朕,这就是忠,是孝!现在不比以前,笨儿子,你别以为你还能挑唆的朕罚文湛,他比你精!”   “太子和朕说你府里的人不干净,朕还想着没什么大不了的,结果就让他试了试,怎么样?一句朕驾崩的话刚在你王府露风声,传的整个雍京城都知道了!一群人跑到大正门闹事。你王府里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那是别人的千里眼,顺风耳!”   我想说我府里没什么不干净的人!   除了小莲是我从观止楼买来的之外,剩下的不是我表哥,黄瓜这些跟着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就是文湛派来的近卫军外加凤晓笙!   小莲一直没出门,剩下的人不会乱传话,父皇您龙归天宇的鬼话还不一定是谁传的呢?   您不好好查,偏偏要赖在我头上,还不让我喊冤~~~~~~~~~   我……我……我冤枉啊!   “怎么?朕委屈你了?”   看样子,今天我说什么他都不相信了,那我就少说两句,省的把太子得罪狠了,他像对待四弟那样把我砍了。   我连忙换了口气说,“不委屈。儿子不是笨嘛,连您和太子的好心也听不出来,实在太不对了。”   我爹说,“行了,你也别委屈了。太子没你想的那么小心眼,他知道你笨,不在乎你这么说话。等明天朕让太子给你挑一些稳妥的人伺候你,等的你被你身边那些小人卖了,你还得帮着他们数钱!别看文湛小你几岁,他办事可比你稳妥多了。”   妈的!   我算明白了。   我从头到尾,彻底的被文湛给涮了!   我爹不相信我能控制好自己的府邸,他从一开始就被文湛说服,认为是我府里的人把他散播的假消息再散播出去的。   这样,太子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本着清查奸细的目的在我府里大刀阔斧的乱动干戈。从明天开始,他可以手持圣旨随便在我身边安插眼线,也可以随便把我身边亲近的人打上一个‘不干不净’的罪名,从我身边清除!   我的小莲,我的表哥,还有黄瓜。   能不能保的住都尚未可知!   文湛说对了!   我恨他!   如果可以,我恨不得生嚼了他!   我跪在地面上抠砖缝。   “文湛,扶承怡起来。笨儿子,你到后宫看看你娘就回来,今晚在这里陪朕用晚膳。”   我爹这么说,文湛自然过来,双手拉着我的胳膊,就像要扶我起来。   我气不打一出来,根本不想让文湛继续惺惺作态!   我一把推开文湛,从他手里把袖子抽了回来,不想扯动了我左肩的伤口,疼的我龇牙咧嘴的!   而文湛却没有收回双手。   他的双手依然摊开,是空的。   我甩了甩袖子,这次是端端正正的跪在我爹面前。   我正色道,“父皇,儿臣只求您一道恩旨!您看在我娘熬了这么多年,儿子小的时候活的不容易的情分上,可怜可怜儿子,给儿子留个知心人,”   滴答!   滴答……   偌大的万寿宫中寂静无声。   只有水滴落在玉盘的余韵回荡。   良久。   我爹长出一口气,“准奏。”   我跪着,撇了文湛一眼。   他也看着我,没说话。   他的眼神深不可测。   头顶上,我爹的声音有些疲惫,“承怡,不要这样看着你弟弟,他比你难。”   “父皇。”文湛忽然开口,“承怡是性情中人,喜也好,怒也好,都是真的。儿臣喜欢这样。”   我不再看文湛,抬头看我爹。   寝宫里面灯火辉煌,什么都能看清楚,在他背后,是高悬于大殿栋梁上的一块巨匾——上善若水。   我说,“文湛是太子,有朝一日,九州万方就会压在他一人肩上,列祖列宗的千年基业,江山社稷万钧重担都要他一个人抗着,儿子虽然不才,也知道文湛的艰难。儿子看文湛,只是觉得他好看,没有别的意思。”   “看!父皇。”   我忽然笑着说,“我和文湛真是天家骨肉中的奇葩!他喜欢我的性子,我看他的模样很顺眼。我们相亲相爱,兄友弟恭,亲密无间。父皇有我们这两个儿子,真是上辈子烧高香了!”   我爹冷哼一声,轰我起来,“行了,没一句正经!你也别在这里耍嘴皮子了。去看看你娘,别在她面前乱说话。她一个无知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受不住惊吓。”   我连忙说,“知道了,我肯定什么都不说。”   我爹让我走,我自然要走。文湛却没有离开,他搬了一个绣墩坐在我爹床前。我一出大殿门,倏的一声,吹过一阵小凉风,外加几片小落叶。   夜凉如水。   我缩了缩,裹紧了衣袍。   我到寿春宫的时候,我娘正和三个宫女打麻将。   还真让我爹猜到了,我娘——这个号称大正宫中天字第一号的笨蛋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我爹没在后宫露脸,她只当我爹这几天又闭关修道炼丹呢。   这么看来,她还真是个有福之人。   那几个宫女一见我来了,说什么也不玩了,起身侍候,端茶的端茶,拿点心的拿点心。   我吃不下那些东西,就对她们说:父皇修炼得道,出关了,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过去陪他老人家用膳。   于是那些人又说了一些什么祈王殿下最得皇上宠爱,以后前途无量云云的,就被我娘打发走了。   我娘笨,但是她却不糊涂。   她给我倒了碗茶水递给我喝,这才说,“你别听他们说你什么前途无量,那都是屁话!你可别昏了头,学着你哥哥弟弟们去争那个位子。你要是被别人砍死,走到老娘前头,老娘就是做鬼也咬的你下辈子过不安生!”   我心里烦,喝完了水把空碗给她,不耐烦的说,“不会。”   我娘这才满意的说,“还是我儿子最孝顺。对了,听说你欠了太子二十万两银子?怎么欠那么多钱?外面出事了?”   我说,“没事。我让崔碧城给我在南边买了片地,当时手边钱不够,我从户部借的,户部尚书是太子的人,所以只当是我欠了太子的钱。”   我娘又说,“你手边的钱凑手吗?用不用我当些首饰替你凑点?”   我说,“不用。你那点体己自己留着吧。打牌赏人,爱干嘛就爱嘛。你那点东西当了别说还太子的钱了,还不够打发他手底下那些狗腿子的,这事你别瞎操心了。”   我娘有些担心,“承子,你要是有钱就赶紧还给太子。那个人心眼不好,别惹他。你忘了当年的事儿了?他借着高昌国公主那点破事儿差点弄死你,以后别再和他来往了,最好连边儿也别沾。”   我不置可否的点了个头。   “娘,把后面盖经书的那个破布拿过来,我把它卖给崔碧城了,他出一万六千两白银。”   我娘一愣,“碧子买它做什么?你表哥做买卖有年头了,怎么总是这么冤大头?”   我不能细说。如果细说那个是什么无价之宝,秘制缂丝陀罗经被,我娘一定财迷的昏死过去,即使这样,她的手指必定会死死的抓着缂丝经被,死都不让我给崔碧城了,无论他出多少钱!   我一耸肩,“谁知道?他自己乐意。”   我娘不再追问,她又开始对别的事情感兴趣。   她说,“对了承子,我忽然想起来,前一阵子你舅舅让人捎信进来,说是你外公想给你表哥碧子寻一门好亲。”   我一听马上来精神了,炯炯有神的问我娘,“外公他们有没有相中哪家姑娘?谁要是嫁给崔碧城,那可真是行善积德了。”   我娘说,“别这么说你哥。谁家姑娘嫁给她,那是上辈子烧高香,这辈子的福报!做碧子的媳妇,准保是一辈子的富贵,穿金戴银,好日子没边了。”   我撇嘴,“指望嫁给铁公鸡过好日子的人,都是二百五。”   我娘听着不乐意了,她拍了我脑袋壳一下,“乱说话。不过你外公还真中意一家,就是……你还记得当年轰你出毓正宫学堂的那个老头吗?姓什么来着?也是后来把你舅舅轰出大门的那个?……”   我一愣。   我娘说,“在朝廷做大官的,姓杜!你外公想聘他们家的孙女。”   那杜家的孙女不是将要做太子妃的女人吗?   我目瞪口呆的问,“杜家有几个孙女?”   我娘回答,“听说就这么一个孙小姐!是什么雍京第一才子杜玉蝉的亲妹妹,叫杜明鹤。”   “我表哥喜欢她?”   “应该是喜欢的,听说……”我娘看左右无人,凑在我耳朵边上,“听说他们已经私定终身了。”   这次,我彻底傻了。   崔碧城睡了准东宫妃。   这个尘世就是如此的寂寞如雪啊!~~~~~~~~~~~~~      第六卷 七殿下   第26章      我从寿春宫一出来就直奔我爹这里,大太监李芳把我领到翠微殿,让我在这里坐等开饭。   李芳晚上还有活,他需要把一叠子的奏本先过一遍,把要紧的话写在折子第一页,再让我爹看,他没空吃饭,所以自己回司礼监吃面条去了,他走的时候把黄瓜也一起拉走,他们一走,我这里空闲下来,没人跟我说话,我脑子中一些事儿和人都像是走马灯一样不停的旋转,似乎还有呼啸声,大有黄河一去到海不复还的气魄。   话说,雍京是个好地方,就是地面邪,怕什么来什么,乱成一锅粥。   我爹历劫归来,坐镇禁宫,执掌大权,他嘴皮上下一动,大正门的纷争灰飞烟灭。他就是茅山道士手中的桃木剑,东海龙王的定海神针,地藏王菩萨手中的夺魂珠!他一发威,震的魑魅魍魉冒了个尖尖,就缩回去了。   楚蔷生手握虎符,威风八面,舌战王敬堂,把王老状元骂的当场吐血,丢官罢职,拿了遣散费离开雍京老家种地瓜去也。楚总宪一战成名,从此必将横扫雍京官场,逼贪官豪强鸡飞狗跳墙,无奈他实在是无党无派无后台,日后想要封疆入阁,只怕是永无指望。   太子文湛稳坐钓鱼台。历经内廷宫变,郊外追杀,亡者归来,他径自岿然不动,犹如东岳泰山,监国理政,重权在握。无声无息,无颜无色,穿石填海,不过数年而已。   他的确得到我爹真传,把万寿宫那块写着‘上善若水’的大匾学的入木三分!   再加上胆敢睡准东宫妃的雍京制造局官商崔碧城;横霸朝纲二十余年的内阁首辅昆山杜皬;诗文横绝一代的雍京第一才子杜玉蝉;不显山不露水,不得不失的三殿下羽澜;征伐四野,靖寇海上,平定高昌之乱的征渊侯裴檀;近卫军第一指挥使谢孟;饕餮世家的凤晓笙;温柔暧昧的小莲;出身司礼监的祈王府总管黄枞菖(黄瓜)……   雍京真是猛人辈出,妖孽如林啊!~~~   翠微殿摆的饭食都是我爹,我弟他们的口味。   淡,实在能淡出鸟来。   能入口的东西上都雕花,一块水嫩的豆腐上雕个二龙戏珠,再泼上一层蟹黄高汤熬的汁,上面还摆上花花绿绿的配菜,放在成窑烧造的大彩绘盘子里面,由两个壮实的宫女抬进来,摆放在桌子上供人瞻仰,这就活像一出折子戏大闹天宫。等这出折子戏演完了,就是再好吃,再鲜嫩的豆腐都成豆腐渣了。   今天一天折腾的我够呛,我早上中午的吃的那些包子都不知道哪去了,再加上坐这里等我爹过来没事儿就喝茶。这茶倒是好茶,福建的‘大红袍’,刮油脂,涮肠胃,我肚子里面本来就没油星,现在更是饿的是前心贴后背的。   我让侍候在一旁的小太监给我弄两块点心过来,一口就吞了,这个时候外面有脚步声,我以为是我爹过来,所以连忙咽下去,噎的我直瞪眼睛,那个小太监赶忙又给我倒了一杯茶水,让我喝口水润润,然后顺顺气。   我一抹嘴巴,这才连忙站起来要迎我爹,就听见大殿门外一声奶声奶气的声音,“怡哥哥,你回来啦!”   是我七弟越筝!   他还小,胖嘟嘟的,像一个小阿福。他是祯贵妃生的,祯贵妃是皇后的亲妹妹,和我一般大,却比我长一辈。这个祯贵妃年轻,人美貌,很得宠,皇后也照顾她,让她同进同出的,就连平时穿的,用的,吃的,都是按皇后的规制定的。   她和皇后走得近,她儿子自然和太子也亲近。文湛一直把他越筝放在身边养,感情好的和一个人似的。   我也很喜欢越筝。   我连忙说,“心肝儿,宝贝儿,来,让怡哥哥抱抱!”   然后倏的一声,一个小东西就扑了过来,我一把抱住,只闻见檀瑰的香气扑面而来,熏的我当时扭头就打了两个大喷嚏!   我抱着越筝坐在一旁,搂着他先香了两口就说,“宝贝儿,以后别再让后宫那些女人这么熏你,香的像一个小姑娘。再这么熏下去没准就变成一只小熏鸭,哦,对了,你吃过聚贤庄的小熏鸭吗,一个个都你这样的,肉嘟嘟,香喷喷的,让人看到了就想咬一口……哎呦,宝贝儿,你别咬我呀。这几天没见,想死我了,再让我亲亲?”   越筝嘟起来小嘴巴,好像一颗小樱桃,我想再亲亲他,他用两只小胖手捂住嘴巴,嫌恶的样子扭头转向外面,奶声奶气的说,“六哥,六哥,怡哥哥真讨厌!他说我像熏鸭,你帮我打他!”   “我可不敢。”   话音微落,有人脚步轻盈的走进翠微殿,平淡的吩咐了一声,“父皇吃了药已经睡了,柳丛容,你让他们把那些能看不能吃的东西都撤了,换点暖胃可口的东西。”   我没听见那个差点成了‘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柳丛容怎么应的,我抬头,只看见文湛从翠微殿门外向里走过来,一旁原本好像是木雕泥塑一般绰着的太监宫女都像是稀泥一样,无声无息的跪倒一大片,脑门都磕在太湖金砖铺的地面上,我只能看见他们一个一个伸出来的白细的脖子,好像延熏山馆里吊烧的麻油鸭。   文湛面前规矩大,他怕闹,小小年纪听别人说话声音大一点就皱眉。   有他在跟前,周围安静的跟那啥一样。文湛都不用摆手,他就用眼风扫了一下,刚才还爬在地上装麻油鸭的宫女太监就跟开了天眼似的,连忙起来,排的整整齐齐躬着身子向后退,一个一个都退到大殿门口,这才直起来转身走开。   我一看他们都这样,自己也坐的不踏实。我刚才还在我爹面前告了他一刁状,还没告倒,倒霉就倒霉在没告倒上了,但是更倒霉的还是我才在寿春宫我娘那里听了一回闲话,我那个倒霉的表哥勾搭上了太子没过门的老婆。   崔碧城那点破事连我娘都知道了,我就不信文湛不知道!   本来想着趁着陪着我爹吃饭的空当,把这事当笑话一样说给他老人家解闷,他一解闷,这事就算过去了。太子另外再聘一位名门闺秀做东宫妃,我表哥和那位杜小姐的风流韵事,他愿意咋办就咋办吧。   谁想到我来翠微殿就压根没看着我爹!   我爹吃饱喝足睡觉去了,留我一个人杵在这里,文湛倒是云淡风轻的堵在门口,我忽然有开始头疼。   “六哥怕怡哥哥,我都知道!”   听越筝这话,我吓得在椅子上就没坐稳,好悬摔下去。   亲娘诶,这个小祖宗从哪里看出来,太子怕我啦??!   文湛也就是表面上看起来和善一些,说话都是斯斯文文,曼声细语的,似乎声音高一些就会累到他,可他说出的话都好像大石头小片刀,不是把人砸一个跟头就是直接要了别人的性命。   我也就敢在我爹面前下下太子的威风,如今我爹不在翠微殿,我是大气也不敢出一个。我连忙回说,“宝贝儿别瞎说,太子这是不和我计较。”   “吧啦吧啦……怡哥哥说瞎话……”   越筝冲着我做鬼脸。   他不肯安生,扭着小屁股从我坏里蹭出去,爬下我的膝盖,挥舞着小短腿,还有他的小胖手,抓着我的袍子角向旁边的紫檀木桌子边上拽。   “怡哥哥,吃白豆,吃白豆。”   这个越筝说话晚,把什么都叫白豆。我都不知道是谁教他的这个词。   这个桌子就摆在翠微殿正中间,一个四方桌,四条腿,每条腿都是镂空的,上面刻着雍京西山四景,方寸之间,能看见峰峦叠翠,涧壑湾环,藤萝蔽目,芳草连天,据说是前朝名士乔山六隐的珍品,那上面的花儿都是乔山自己用小片刀一刀一刀刻出来的。   这个乔山是高人,两榜进士出身,在雍京做一个闲散翰林,平时不是喝酒斗鸡,就是郊游访友。   他的朋友遍天下,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江左学派的邵谦,文王殷容,城南青楼楚馆的头牌苏横波,游方的道士和尚,外加摄政王的小舅子。   杜皬年轻的时候也和他交过朋友,一起喝过花酒,据说现在杜老头还把乔山写的一幅‘大隐于朝’的横幅珍藏在自己的书斋里面。   翠微殿这个桌子还是三殿下羽澜从杜家抗出来,孝敬我爹的,为此我爹还专门夸奖了他三个大字——好,好,好!   这是一个好桌子,它还很值钱,反正比我家那几个门板要值钱。如今这个值钱的桌子上摆着四菜一汤,三碗杨枝甘露,三碗白饭,一小坛永嘉的太雕酒,连个酒盅。   我一见我爹不过来吃饭了,我一把抱起来拽我袍子角的小越筝,亲了两口就说,“既然父皇睡了,那我也走了。这几天我新搬家事情多,家里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   “坐那边去。”   文湛打断我,他声音轻飘飘的,比楚蔷生的柳絮声音还要轻。   我不死心,继续说,“我家里真有事儿……”   “谢孟已经回去了,有什么事让他做。如果你还不放心,裴檀明天一早就过去,他比谢孟更稳妥。”   谢孟还算近卫军的人,太子说的话他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可以全听,也可以分开听,可这个裴檀裴侯爷却是太子爷的嫡系,文湛让他向东,他绝不向西,让他打狗,他绝不骂鸡。   为了不让裴檀这尊神明天跑到我府上胡闹,我连忙嘴角堆笑,抱着越筝对文湛说,“不用不用!蔷生最近脾气不好,得罪了不少人,裴侯爷规矩大,自然需要将之严加管教一番,他忙的很,我就不去打扰裴侯爷的好事了。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呕!怡哥哥笑的好假,比南山皇陵树枝上的乌鸦叫的还难听。”   越筝扭着脖子嘟着嘴巴说话。   我一听,连忙单手抱着他,一手揪住他的小嘴巴,轻轻扭了一下。   “宝贝儿,不许瞎说。”   “哎呦,牙疼。”   越筝苦着小脸,张嘴欲哭。   我连忙抱着他坐好,腾出手来掰开他的小嘴巴,仔细看了看,我实在无语了。他和文湛小时候一个毛病,喜欢吃甜腻的东西,生了一口小烂牙,刚才我还瞧着他的小脸肥嘟嘟的,以为他又胖了,现在仔细一看,似乎是牙根有些肿。   我心疼的问,“怡哥哥给你留的药,那些宫女姐姐都没有给你抹吗?”   “呜呜!~~~~”   越筝要咧开嘴巴假装哭泣,文湛忽然说,“谁敢给他抹?是他自己嫌药又凉又苦,一抹药就哭鼻子,在床上打滚不起来,祯贵妃很心疼,也跟着哭,那些宫女哪个还敢给他上药?”   越筝一扭脸,嘟着嘴巴说,“六哥坏,向怡哥哥告状。我不喜欢你了,哼!”   “小滑头。”我轻轻拍了一下越筝的小嘴巴,“现在只知道吃甜的,把牙都吃坏了,以后就难过了。等你长大一口小糟牙,连宫门外的小黄狗都会笑话你的。来……我给你抹点药……”   我习惯性的从腰间的荷包上掏药膏,结果一动手,才知道腰带上早已经没有放药膏的小荷包了。   用药膏的人已经长大了,不再天真,不再任性,不再喜欢吃甜腻的东西,也不再需要我的小药膏了。   我连忙说,“一会儿我就去拿药膏,把你的嘴巴里面都堵上药膏,让你什么都吃不了。越筝你不听话,今晚不许吃杨枝甘露,你的那份归我喝,我让你看的见,就是吃不到,嘿嘿。气死你。”   文湛叫过来在殿外守候的一个小宫女,让她去祯贵妃那边取药。   “哼!怡哥哥是个讨厌鬼!”   越筝抱着我的脖子把小脸蛋扭到一旁。   我不为所动,“宝贝儿,你现在应该少吃点甜的,你已经长得胖嘟嘟的了,我都快要抱不动你了,小心长大后变成一头大肥猪,到时候就没有人喜欢你了。”   越筝不服气,“哼!瞎说。我听说六哥小的时候也喜欢吃甜,他的牙也不好,他长的也是胖嘟嘟的,现在他长的那么瘦,我长大后一定会瘦下去的!”   我说,“瞎说。你六哥小的时候没你这么肥,那个时候我还小,抱他都不吃力,现在我都长的这么壮了,抱你这个小东西差点折了胳膊,你说你是不是小肥猪?”   心似乎被什么扎了一下,有东西流淌出来。   是热的,也有些酸。   我忽然闭嘴,看着站在几盏宫灯下的文湛,有些恍惚,这一回神,似乎过去许多年,这期间,更是翻过千座大山,淌过万条江河。   文湛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他的脸上像戴上一个白玉面具,他慢慢走过来,只是说,“吃饭吧。”      第27章      太子都发话了,我自然照办。   我抱着越筝坐好,文湛坐在我对面,旁边有宫人给他的酒盅里面倒上酒,馥郁暗红色的酒水,迎面而来的是甜醇的味道。   有宫女过来,把桌子上盖在盘子上的瓷盖儿都掀开,饭菜香气扑鼻。   蟹粉丸子,炒三冬,八宝鸭,烧排骨,外加翅子白菜汤,温好的太雕酒,还有香米饭。   禁宫吃饭规矩大,秉承不知道那位先贤说的一句‘君子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诲,一个个吃饭的时候,既听不见闲话家常的声音,也听不到勺子筷子碰到锅碗瓢勺的清脆响声,一个一个的犹如闷葫芦,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可以闷声发大财。   越筝从小就娇惯,又被他娘宠的不像样子,吃饭的时候挑三拣四的,不是嫌蟹粉丸子太腻,就是嫌八宝鸭里的银杏太苦,鸭肉太柴,要不就说米饭太硬,总之就是不高兴坐在这里吃饭,总是想方设法的要吃他那碗杨枝甘露。   我喂他,我就把勺子堵他嘴边,他被我逼的紧了才勉为其难的吃两口,我把他剩下的吃了,然后又照着这个小祖宗的口味再给他盛上一口,再喂他。   “我不吃了!”   越筝双手捂住自己的小嘴巴,赌气的说。   我把他的小手拉开,喂了他一口翅子白菜汤,然后又舀了一口米饭和着八宝鸭的汤汁喂到他嘴巴里。   “宝贝儿,你要是再挑食,怡哥哥就不喜欢你喽!来,吃一口,好乖,宝贝儿,哥哥亲一口。”   我在他脸颊上响亮的香了一口。   “呜呜!不要亲我啦!——怡哥哥好讨厌,都不让我吃杨枝甘露。怡哥哥要是疼我就让我吃一粒话梅糖。”   “小坏蛋,我疼你才不让你吃糖。来,这个冬笋是好东西,吃了之后会变的更讨人喜欢了,……吃一口,就吃一口……”   我费尽心思,不厌其烦的喂这个小祖宗。   好话说尽,就为了让他赏脸多吃一口。   这个小祖宗比我爹还难伺候!   忽然我闻见一股诱人的香气。   ——羊汤!!   翠微殿里摆的饭菜都是江南口味的,偏淡,偏清甜,完全不是我喜欢吃的口味。我喜欢吃的东西没这么精致,反而是味道重,酱香,辣香,最好是一些街头小食,用粗糙的大碗盛的满满的,吃过之后肚子都能鼓起来一块,有一种浓浓的满足感。   在我留在翠微殿的时候,我一看这一桌子菜,就知道今晚可能吃不饱,回去之后再让晓笙或者是别人给我煮一碗挂面吃,可是我忽然闻到一股腻辣的香气,好像是我在雍京西城吃到的马家的羊汤!——用羊骨和几十道中药熬煮的骨头汤,再切上清煮的羊下水,多加香菜胡椒,闻起来就已经足够销魂了。   我被勾引的食指大动,一抬眼正好看见文湛,他手边就放着一个老窑古瓷,里面盛的满满的都是我心仪的羊汤。   “呜呜!好膻!不喜欢,不喜欢!”   小祖宗越筝把鼻子一堵,皱起小鼻子嫌恶的看着文湛面前的那碗羊汤。   文湛站起来到我面前,他一伸手就抱起来越筝,低头对我说,“别喂他了,你胃不好,不禁饿,等喂饱了这个小祖宗,你什么都吃不进去了。先去吃饭吧,我喂他。”   也许是他方才喝了酒,他身上都染上永嘉太雕这种清澈缠绵的味道。   “呜呜!怡哥哥别喝那个,味道好难闻,你喝了之后我不让你亲了。”   越筝苦着小脸哭鼻子。   我一听,这还得了?   这小祖宗平时不赏脸让人一次亲的,下次我再回禁宫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呢,这马家的羊汤就在西城外,他们家的买卖从一百年前开到现在,我眼瞅着他们这一代老板娶老婆生娃,那个老板娘从娇滴滴的少妇变成辛辣的老板娘,我估计就算我蹬腿了,我儿子还能到那个小店去继续喝羊汤。   当然,我儿子这种稀罕物还不知道在那个女人肚子里面窝着,要等我蹬腿还要很长的几十年,我的那些仇敌估计是看不到了,我就这么随便一说。   这次逮到了肯定一下子亲个够本!   我连忙对文湛说,“没事,我不饿。我又不经常回来,越筝还是我喂吧,他和我亲近。”   我说着就想要站起来,伸手要把越筝抱回来,却被文湛单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又把我按回了椅子上,我的肩膀上被他按的酥麻酥麻的。   “别逞强,承怡。”   他的声调极淡,淡的就像是掺了水的烈酒,五谷之精,就是再掺水,也有一股煞人的辛辣。   “我知道你喜欢越筝,你对谁都好,就是讨厌我。”   “雍京时日好,来日方长。”   我不语。   我自问没有对不起文湛。我今天怎么待越筝,当年就怎么待他!当年我也小,心眼实在,对他只会比对越筝更好,可人心似水,得陇望蜀,一山望着一山高,对送上门的人都不在意。   他当年也是一句‘来日方长’把我打发回去安心睡大头觉,再见他的时候差点就要了我小命。我现在不和他计较,不是我不想,是我实在没这个本事。   我就只盼望着这个活祖宗善心大发,好歹看在我们是一个亲爹的情分上,在我爹生前身后高抬贵手,给我方寸之地让我安身立命,如此而已。   “我怎么敢讨厌太子殿下您呢?”   我抬头看了一眼文湛,然后我伸手把那碗羊汤端过来,掰开放在一旁的小酥饼,一口一口吃起来。我喝汤的时候不用汤匙,就凑在碗边用大口喝,还呼噜呼噜的。   文湛把越筝放在一旁,让旁边侍候的宫人给越筝拿了一个瓷勺,又盛了一碗白饭,越筝在他手里一点都不任性,听话的很,马上安静的端坐好,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起来。   “承怡,你有话想对我说。”   文湛又坐回他的椅子上,单手执壶,把酒水凑到自己嘴唇边上,看着我说。   我三两下把一碗羊汤吞咽下肚,一抹嘴巴,叹口气说,“没有。我笨嘴拙腮的,没什么要说的。”   “哥哥你哪里是什么笨嘴拙腮?今天在父皇跟前,承怡你可是铁齿铜牙。小王差点就以为面前的人不是我亲哥哥,而是大正宫门前威风八面的楚蔷生楚总宪了呢!”   我看了他一眼,许是吃饱了,肚子里有食心不慌,我说,“殿下别这么说楚总宪。他终归是您的人,为您鞍前马后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被您这么指桑骂槐的,这多伤蔷生的心呀。”   文湛忽然笑了,他把自己手里的酒一口喝光,这才说,“承怡还说自己不生气,堵的我都没话说了。越筝,你说你怡哥哥是不是很厉害?”   越筝从那个碗里面抬起来小脸,不是很明白的看看我,又看看文湛,然后伸手向我,小手放在我的手心上。   文湛说,“连越筝都知道你生气了。我知道你,一饿就发脾气,这么多年都没有变,比越筝还像小孩子。”   我听他这么揶揄我,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我忽然想起来,楚蔷生那个流氓,在雍京官场上横冲直撞,谁都不怕,唯独就被文湛收拾的服服帖帖的,成为他手中一把尖刀。   他刚不费吹灰之力就在我爹面前黑了我一道,我是被猪油蒙住了心窍,怎么就觉得自己能和文湛对着干?   小仗受,大仗走。   在我被文湛彻底干死挺之前,我得赶紧走。   这个时候,刚好一个小宫女把越筝的药取来了,我一把抱起来越筝,要了清水给他漱口,然后不容分说,就给他嘴巴里面涂抹药膏。   这药是苗药,都是云贵山里上好的草药精炼成的。   崔碧城的商队去贵州龙脊每次也只能弄回来一斤两斤,我全要了过来,让太医局的林医正做成碧色清甜药膏,就怕越筝觉得苦,还特意加了一味甘草。   我抱着越筝赶忙说,“越筝宝贝儿,我送你回去。太子殿下,改天,等改天我再进宫给您问安。”   文湛比我快,他一把从我怀里抢过越筝,然后说,“你胳膊伤了,抱不动他,我来吧。”   “那也成,殿下您送越筝回去,那我先走了。我忽然想起来,我家的人还等着我吃饭呢。这都快初更了,我得赶紧回去。不然他们要是饿的哭爹叫娘的,这哭声要是让雍京北城那群达官显贵听见,我这堂堂祈王是真的没法当了。”   我一转身,愣没迈动脚。   我的袖子被文湛扯着,他看着我,“越筝今天是为了看你来的,你怎么也要送他回祯贵妃的景湘宫门外吧。”   “怡哥哥,别走嘛~~~~~~~~”   越筝的大眼睛好像小鹿一样,圆圆的,水润润的,就像很多年前,那个高贵却单纯的文湛。   我摇头,说,“太子殿下这又是何必呢?越筝您送回去也一样,祯贵妃信不过我,她肯定信的过您。再说,一会儿大正宫门就要落锁了,那我就回不去了。”   文湛却说,“一会儿我送你出宫。”   然后他看了一眼,“走吧。越筝也很久没见到你了,他很想你,别让孩子失望。”      第28章      我命苦。   天生是属碎催的。   我跟在太子后面亦步亦趋,实在憋气的很。   越筝在文湛怀里安生多了,他小小的身子就爬在文湛怀里,小肥手搂着文湛的脖子,小脑袋靠在文湛的肩头,不一会儿,我听见小呼噜也打起来了。   刚才还吵着让我抱他,现在一扭头,早把我忘到爪哇国去了。这小子比我还没心没肺的,吃饱了就睡,他不成小肥猪,谁能是小肥猪?   我真羡慕他。   随后我又想了想自己,前天夜里我住在冉庄,临睡前灌下整整一壶狮峰龙井,还能睡的不知人间是何夕,其实我自己也很厉害。   夜里禁宫很安生。   非常安生。   御园,太液池,层峦叠嶂的宫殿,高墙都绰在这里。   不吵不闹,不跑也不跳。   要说唯一不算太安生就是太液池中的红莲,妖精似的疯长着,开的铺天盖地的,夜风吹过来,强壮的荷叶满池子乱晃,乍一看差不多都能遮天蔽日。   我抬头看文湛,好像最近两年他长高了。虽然乍一看我没在意,不过现在我跟在他的后面,又无所事事,我只有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发现,现在我得仰头看他了。   “承怡。”   “什么?”   “你有话想对我说。”   ……   我只能说,“没有s。”   “你骗我。”   文湛总是对我说——承怡,你有话想对我说。   可是我就偏偏不知道我自己想要对他说什么!我说没有,他不相信,他说我恨他,我骗他,我不想和他好好说话。可我真的想要对他说的是,如果你真的知道我想要说啥,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夜风吹散了文湛的头发,墨泼的一般,漆黑漆黑的,披在他的后背上。他停下脚步,忽然侧了一下脸颊,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我一直低着头,又跟着他后面,他不低头压根看不到我。   “怎么了?”   我以为他要凝神静气的好好和我理论一下,他却只是斜睨了我一眼,然后用下巴指点一旁,轻道,“到了。”   我从他的背影中挪了出来,看着前面一个高门洞,上面挂着一块大匾——景湘宫。   文湛轻轻摇了摇越筝,“醒醒,到了。”   越筝睁开睡的有些朦胧的圆眼睛,看看周围,那边大门被轻悄悄的打开,出来两个太监,两个宫女。他们都冲着文湛先磕头,然后又静悄悄的起来,戳在一旁。   有一个小太监站的靠前一些,他穿着四品内官的衣服,是越筝的大伴卫锦。他从小照顾越筝,和他一起长大,祯贵妃很看重他s,所以他比一般在景湘宫侍候的宫女太监的品级都高。   卫锦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他上前从文湛的手里抱走越筝,越筝一定要我再亲他一下,我连忙过去,亲了亲他的小嘴巴,然后碎嘴的开始叮嘱他要听话,不要再贪吃甜的东西,记得抹药,不要任性,我默默叨叨的好像一个老年人。我忽然有一种感慨,好像我是越筝他亲爹,而不是他大哥。   我也觉得天色实在不早了,再不走,我就真的要睡这里了。我连忙告辞离开,卫锦抱着越筝进去,可是等我转身的时候,我就听见背后有隐约的声音,“……殿下……别再和祈王爷在一起……贵妃娘娘不喜欢……听说他心眼不好……”   我耳朵太实在太好用了,什么不想听到就专门听到什么声音。   今天一天我本来够窝火的了,我也不管这里是不是皇后他妹的地盘,就想着把说话的人给揪出来,狠狠教训一顿,让他以后说话不要让我听见,不然我见他一次揍一次,可是没等我动手有人比我更快!   我就听见文湛淡淡的问了一句,“卫锦?”   已经走进景湘宫的几个人忽然站着,就好像被孙猴子使了个定身法,于是连忙赶紧着回头,上赶着跑到文湛面前,卫锦还抱着越筝呢。   卫锦连忙说,“太子殿下叫奴婢,不知道有什么吩咐。”   文湛说,“先把七殿下放下。”   卫锦似乎是大着胆子抬头,他小心的看了看文湛的脸色,连忙低头说‘是’,赶紧着把越筝放下,越筝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怎么了,我怕他睡的五迷三道的,摔着,索性就直接从卫锦手中把越筝接了过来,搂在怀中。   半晌无人说话。   文湛不开口,谁也不敢出大气。   接着,卫锦大着胆子又问了一遍,“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文湛看着他的脑瓜顶,轻轻的说,“卫锦,你不用再回景湘宫了,去酒醋面局搬坛子去吧。”   让一个四品内官,堂堂的七殿下的大伴去酒醋面局搬坛子,就好比把一个六品的朝廷官员发到雍京西山农庄去放牛。   虽然说处置一个四品的太监不算什么,可卫锦怎么说也是越筝的大伴,他和七殿下自小一起长大,一起玩,一块说话,他是越筝非常亲近的人,处置他的时候怎么也要顾及一下越筝。   “殿下!”卫锦忽然就跪在文湛脚边,他磕着头哭,“殿下,方才的话不是奴婢讲的,奴婢冤枉!”   然而文湛却忽然反问,“怎样的话呀?”   卫锦结巴,“……就是,就是说……”   文湛问,“说什么?”   卫锦忽然抬头看着我这边,他哭着说,“七殿下,快救救奴婢。”   卫锦之于越筝,就好像黄棕菖之于我。   “放肆!”   文湛抬手就是一耳光!打的卫锦折了一个跟头,爬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这个时候从景湘宫中又出了一些人,他们一看文湛在这里,再看了看爬着的卫锦和早就哆哆嗦嗦跪在一旁的另外一个太监和两个宫女,这些人也连忙跪了,伸出白细的脖子,好像麻油鸭一般。   文湛说,“卫锦,这个时候想激哭越筝,让他为你求情吗?行了,你也不要去酒醋面局搬坛子了,还是到南山吉壤守皇陵去吧,那里安静。”   太子一句话,定人生死。   从此卫锦就好像从云端被人拉下。   他命好一些,有可能在南山烤地瓜,混个终老;要是命不好,等我爹大行之后,他的棺椁一入土,卫锦也只能跟着入土了。   卫锦在景湘宫怎么也算是个人物,旁人还没反应过来,都跪着没动。   文湛又看了看周围,“怎么?要让我亲自动手把他搀走吗?”   文湛这一句话就好像茅山道士的符咒,那些人如同妖孽附体一般,连忙起来,齐心协力把赖在地上不起来的卫锦拽起来,连拖再拉的就把他扯走了。   “……七殿下……七殿下……”   只有凄凉的哭喊在夜风中飘来荡去的。   越筝睁着圆眼睛看着他们,不哭,不喊,不说话。   末了,他用小胖手揉了揉眼睛,扭头抱着我的脖子,爬在我怀中,奶声奶气的说,“好困。”   似乎被拉走的不是他的大伴,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奴才。   “越筝,六哥再给你找个大伴好吗?”   太子忽然走近,我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好呀。”   越筝的小嘴巴就在我脖子旁边,香香,软软的。   “这个人看起来很干净,他还不错,就是他吧。”   文湛随便在人群中点了一个小太监,那个小太监惴惴的,抬头,我看见他的眼睛好像草丛中的兔子。   越筝也很高兴,他看着那个小太监,文湛示意他起来,过来抱住越筝,我把怀中的越筝递给他,他似乎用尽全力抱住越筝,他的手指都是冰凉冰凉的。   越筝高兴的说,“你也不错,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卫锦吧。”   我心惊!   越筝,真不愧是文湛的亲弟弟!   从景湘宫出来,一直到大正门外,我一直低着头走,文湛在我身后。   “承怡?”   “啊?”   “你有话要问我。”   “没有!”   话音未落,一股强劲的力道揪住我的肩膀,将我按在宫墙上,文湛的手指紧扣着我的下巴,逼着我抬头看着他。   “承怡你没有话问我?”   酒气扑鼻。   他的眼睛很亮,闪耀着冷冷的光辉!   我连忙摇头,和醉鬼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没有,没有。”   “我知道你有,你想问我为什么当初那么对你?你不问我因为你不敢问!因为你恨我!”   我一把推开他!   他眼睛冒火,原本白皙的皮肤都泛了红,那个样子比我剁了他命根子还要他命!   我闻见一股一股的酒气。   他今天喝了一晚上闷酒,只一坛,就醉了。   “你喜欢那个高昌贱人,这一切我都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甚至比你自己知道的还要早!”   “……因为我一直看着你,而你却看着她!”   “所以我一定会杀了她!”   “她不是什么高昌公主吗?她不是自以为很高贵吗?她不是以为我不敢下手吗?她不是还想下毒杀我吗?”   文湛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他扶着宫墙站好,似乎有些伤感。   “结果呢?”   “她死了,高昌灭国了,一切都过去了。”   “你却恨我。”   “你居然恨我!”   文湛一把揪住我的脖子,把我扯到他面前!   他对着我吼叫——“你为了一个该死的高昌贱人竟然敢恨我这么多年?!”   我受到了惊吓。   我张张嘴巴,想要说什么,文湛的眼神却有些涣散,他松开了扣着我脖子的手指,然后身体也软软的倒下,被我抱住。   他的酒量不好,真的不好,喝一点就容易醉。   我抱着他,他很重,喝醉的人更重,我几乎扶不住他,我冲着远处喊了一声,柳丛容他们这些东宫狗腿就在那边,他们一窝子听见我叫他们马上就颠过来。   他们搀住文湛,扶他回东宫,还有人用东宫令符为我打开了大正门,我赶紧离开这里。   当我回到祈王府的时候,一片漆黑,黄瓜也回来了,小莲黄瓜谢孟他们都吃了凤晓笙做的饭,都心满意足的睡了,只是崔碧城出门访友还没有回来。   我坐在书房等着给他开门。   二更的时候,他也回来了。   他喝的满身的酒气,眼角眉梢都是春色,一看就知道去鬼混去了。   他有些诧异我居然是坐在书房等他回来了。   “王爷,你干嘛?”   我扬扬手中的书,回答说,“读诗。”   “你读诗?你斗大的字认得几箩筐,扁担倒了知道那是个一字,就想学那些翰林摇头晃脑的吟诗作对?这不他娘的扯淡吗?”   我不回答,继续看我的书。   崔碧城晃悠回来,凑到我面前嗅了嗅,忽然问,“你喝酒了?”   我抬头安静的说,“太子留饭,有永嘉的太雕,所以我也喝了一口。”   “和太子一起喝酒?”   “嗯。”   “没什么吧。”   “没有。”   “哦。”崔碧城自己给自己冲了一碗茶水,灌下去,然后才问我,“你读的什么诗?”   ……   崔碧城不死心的追问,“诶,你读的是什么诗?”   我说,“是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的时候说了一句s。”   崔碧城问,“什么?”   我合上书本,揉揉眼睛,发现竟然是涩的。   “今朝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第29章      ——“今朝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美酒在前,白刃在后。   这是太祖的诗词。   太祖皇帝和我爹,文湛,死去的青苏,三殿下羽澜,估计还有越筝,他们都是一路人,都是能吟出这种诗的人。   和我完全不一样。   我用力看,仔细看,用心揣摩,可还是不能领会这句话的精粹。我就是扶不上墙的稀泥,彻底没戏。   可是……   一晚上,我还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呀。   文湛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认死理,他一定说我恨他,还说我恨他这么多年,我就怎么也说不明白,我都让他给我搅和糊涂了。   这事要从根儿上说起来,还得怨我爹。   我小的时候,我爹事儿多,不是和摄政王斗,就是和阁揆裴东岳斗,斗的他一整天小脸蜡黄,心力交瘁的,没空管我,等他发现我一直不会读书的时候,我都九岁了,还基本上大字不认得几个,应该请先生教书了。那个时候我爹又想省钱,就把我和太子文湛搓成一堆儿,一起读书,一起吃饭。   文湛脾气自小就不好,别的兄弟都不和他玩,他就只有拉着我玩。我娘是穷人家的孩子,她不精贵,我也不精贵。文湛刚开始娇气的很,把我折腾了两三年,后来不知道怎么了,他老实多了,至少不折腾我,改去折腾别人了。   他爱折腾谁,就折腾谁,反正只要他不折腾我,我就管不着了。   再后来,我们一起长到十多岁,文湛十四岁,我十八岁。   那一年,高昌公主阿伊拉进宫。   高昌王把他闺女献给我爹做妃子,我爹这个人怕麻烦,凡是麻烦的女人他都不碰。要是他碰了高昌公主,阿伊拉怀了他的孩子,后宫朝野马上就得乱成一锅浆糊。所以他就把阿伊拉像金丝雀一样囚着。   高昌王不是好鸟。   他只有一双儿女,儿子被他送到大光明顶研习武艺,十几年来下落不明;女儿被他送来雍京做人质,想要蒙蔽我爹的野心;他自己的将军率领十万大军逼近丝路,就驻扎在裴檀的防区外,对着中原虎视眈眈。   西疆兵甲万千,炮声隆隆,火光冲天。   雍京则是丝竹、紫檀或是象牙板轻点,歌姬婉转低唱。   无论是‘葡萄美酒夜光杯’还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几乎都是‘古来征战几人回’!   西疆是战场,雍京也是。   西疆的战争是真刀真枪,血肉横飞;雍京却斯文多了,言语谈笑之间,多少人和往事都会灰飞烟灭。   高昌公主阿伊拉布下一个局,一个死局。   为了给她父王一个出兵的借口,她需要去死,于是她勾引了我。   太子也做了一个局。   为了除掉我,除掉一个东宫谋士说能影响他情绪的人,他帮助阿伊拉勾引我。   我父皇也有一盘棋。   为了给裴檀一个进攻的理由,他默认一切发生。   三殿下羽澜,四殿下青苏作壁上观。   我呢?   我是个傻瓜。   我爱上了高昌公主。   我并不是天生断袖,我爱过一个人,她是我父皇的女人,她怀了我的孩子。我想要带她离开,可是她却选择留在大正宫中。   他们捆着我,不让我去找她。   等我千辛万苦的找到她的时候,她死了。   她死了,她是被冷宫中的女人一脚一脚踩死的。她们嫉妒她怀孕,嫉妒她有孩子,于是她们合起伙来,一脚一脚踩在她的肚子上,她和孩子血肉模糊。   她曾经说过,在她的家乡美丽的天山有一个传说,死去的人会成为天上的星星,再坠落人间。   所以,有人死去,就会有人出生。   她死了。   孩子死了。   一个月后,越筝出生。   我想我不恨文湛。   我也不恨父皇。   更谈不上去恨羽澜和青苏。   我只是很伤心。   我不想再回忆起那个事情,因为感觉很恶心;我也不想再去喜欢女人,总觉得再美的红颜都会变成白骨,血肉模糊。   ……   那年端午,禁宫夜宴,漫天烟花,绚烂至极!   我不知道文湛一直注视着一切。   我只记得一双眼睛,穿过虚妄繁华,隔着美丽的舞姬,琼浆玉液,皇族贵戚看了过来……   子夜盛开的昙花一般,纤薄,透明,饱满,冶艳而脆弱。   阿伊拉!   ——啊!!   我睁开眼睛,额头有汗,心扑腾扑腾的乱跳。   我好像做梦了。   我抓着脑袋坐起来,昏昏沉沉的,记不起来自己做的什么梦。窗子外面就听见凤狗尾巴花呱呱叫的声音——这是一个西瓜,划的圆一些,中间劈开,分成两半……   ——凤氏抽筋太极拳。   凤晓笙是个女人。   她柔弱,美丽,会做饭,以后还会生娃。她对男人就有天生的吸引。在我祈王府,她说一句顶我说十句,人们会让着她,宠着她,可比用我的亲王大帽子压人要有趣的多。   这不,一大早,我就看见院子里面,凤晓笙领着黄瓜,小莲,谢孟还有他的几个近卫军的弟兄在耍太极拳。他们耍的太不亦乐乎了,忘了给我做饭了。   我捧着一个凉馒头站在回廊下面看着他们,心绪万千。   人这一辈子,似乎就是吃饭、挣钱、娶媳妇(嫁汉)、生娃、让娃吃饭、挣钱、娶媳妇(嫁汉)、生娃……   周而复始,子子孙孙,无穷尽焉。   怎么就有很多人,偏偏就不喜欢吃一口安生饭,偏偏就喜欢穷折腾?   崔碧城昨晚上喝多了,今天早上起来顶着个鸡窝头,一双肿泡眼,他让人给他煮薏米仁汤水去了,据说那玩意能消肿。   他捧着一个永嘉名师做的紫砂手壶,里面泡的茶叶是他的心肝儿凤凰单纵,现在雍京市面上二两黄金一两的精贵茶,靠在我身边的回廊柱子上,眯缝着眼睛,一边哼着《牡丹亭》中的一小段,那咿咿呀呀的声调,就跟他晚上做那档子事儿爽到之后哼哼唧唧的声调一样。   “王爷。”   他忽然凑过来,饶有兴味的看了看我,这才说,“小生昨日睡的不踏实,总是醒,就感觉我这耳朵根子不清净。”   我早上起来头疼,听不明白他想说啥,就这么瞅着他。   “王爷,小生听你昨晚好像哭鼻子来着。小表弟,你可有年头没哭过了,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伤心事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气说,“表哥,我这是哭你呢。先哭几声,算是给你送行了,省的将来我哭都没地方哭去。”   他把我的手一把扒下去,怒道,“承怡,你胡说八道什么?”   “表哥,你还不知道诶。你可是闯了大祸了。你可知道太子殿下新聘的太子妃是哪家的小姐?”   崔碧城上下扫了我一眼,才说,“礼部左侍郎杜元文的女儿,杜明鹤杜小姐啊。太子很聪明嘛,皇后想要太子娶裴家的小姐,可是其实娶不娶裴家的小姐都一样。娶了就娶了,就是不娶,裴家也是太子的人,可是杜家就不同了。娶了杜明鹤,比把整个内阁大学生的闺女都娶了还好用。”   我不想听他胡说,连忙问,“你舍得?”   崔碧城一瞪眼,“那有什么舍不得的?又不是我的女人。”   我惊讶道,“她不是和你私定终身了吗?”   崔碧城忽然尖叫,“什么?!怎么可能!?这是哪个居心叵测的人胡说八道?!我怎么去抢……”   “你小点声!”   我一把捂住崔碧城的嘴巴,然后左右看了看。那边凤晓笙,谢孟,还有那几个近卫军,外加黄瓜,小莲向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连忙笑着说,“大家早啊,慢慢练,不要管我们。”   我拉着崔碧城沿着芙蓉亭,鱼塘,到小沧浪这边。   小沧浪是水榭,飞跨碧波,正堂还挂着当年沈大司马的手书——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小沧浪因此得名。   崔碧城见无人,这才压低声音,“我怎么可能去和阎王爷抢女人?!太子那脾气,谁惹了他,就跟惹了阎王一样!再说,杜明鹤是东宫太子妃,谁敢碰?!”   崔碧城猛然推开小沧浪临水的窗子,四下无人。   他的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手中的紫砂壶,手指的骨头节都是白色的,像是他手中捏着一只什么,他正一点一点把它捏碎,令其永不超生!   我问他,“你不是整天都往杜家跑吗?你和杜玉蝉,杜皬他们那么熟,怎么会不认识杜家的小姐?”   崔碧城狡辩,“你以为杜家是哪里?那是以理学后进自居的杜皬杜阁老的府邸,不是城南的窑子!”   “杜家三进的院落,内院里面除了丫头就是婆子,一个男人都没有。就连挑水的挑夫都只能在内院石墙前面,把水沿着石道倒进去,根本就进不去内院的门。杜家小姐的绣楼还在那层内院之内,据说她的绣楼第一层台阶门板都撤了,连她亲爹都上不去,更别说我了。”   “诬陷,诬陷!这是诬陷!”   “这是谁在背后胡说八道,这不是纯心把我往死里整治吗?”   我仔细看了看他,他不像在说假话,我却被他说的话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说,“我娘说的。”   “谁?”   崔碧城一脸痴呆,似乎没听清楚。   “我娘说的。她说舅舅给她捎信,说是外公的意思,想让你娶杜小姐,他说的,你好像已经把她弄到手了。他们要是都知道了,那么整个大正宫,整个雍京城,就没有人不知道你崔碧城把太子妃给睡了。”   “太子绝对不会要别人的女人,甚至连谣言都不能有,不然你这个奸夫的名声要是坐实了,太子那一关,你就过不去。”   崔碧城把紫砂壶一把拍在木桌上,木桌上的笔墨纸砚都蹦三蹦!   “这是有人想灭我们崔家!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你嚷什么?!”我头一疼,眼睛一花,双腿一软,扑腾就倒地了。   崔碧城放下他的紫砂,过来拽着我,“小祖宗,小祖宗!这个时候你可不能病,你要是一撒手,这事就更难做了。我一个人可不扛这个麻烦。”   我被他晃得快要散架了,我一把推开他,就躺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喘气,崔碧城连忙把我扯起来,塞到木椅上,然后把他的紫砂壶凑到我嘴边,硬是给我灌了一大口凤凰单纵,我这才这才长出一口气说,“你抗,你一个人抗的住嘛你。”   我缓了口气,这才问,“你说,到底是谁不想杜明鹤嫁给太子?”   崔碧城一撇嘴,“这样想的人太多了。不说别人,单说他杜家就不想结这门亲。杜小姐原先是有婚约的,你知道她聘给什么人了吗?”   我摇头。   崔碧城说,“是孔尚宁。”   “谁?”   “曲阜孔家,诶,就是这一代衍圣公,孔尚宁!”   我问,“孔尚宁不是有老婆吗?杜家小姐给人家做小?”   崔碧城说,“不是做小,是续弦。”   我点头,“这就是了,杜老头还是老谋深算啊。那是孔家,是至圣先师孔子的后人。”   “自我华夏三代以来,上千余年,改朝换代,兵灾天祸,什么都变,今日王侯将相,他日贩夫走卒。都说是君子福泽,五世而斩,这世上就没有不变的豪族,只除了他曲阜孔家。只要世上还有读书人,就没有人敢动孔家。”   “嫁给太子有什么好?今日荣显,他日的皇后,不过也有可能是刀下冤魂,冷宫艳鬼。”   “这么说来,似乎就是做小,也比嫁给文湛好些。”   崔碧城看了我一眼,“对!再说,杜家可是三殿下的人。他们要是把闺女给了太子,那杜家的势力可就要分出一半给太子了,那些原先誓死追随的人恐怕有很多人就要开始作壁上观。到时候三殿下想做事,攒不够人,就是哭鼻子都不管用了。”   我摆了摆手,“我对老三还有太子的事情都不感兴趣。现在是你的事最麻烦。他们不想杜家和太子结亲,还要把你拖下水,顺便把我也落下水痛打一番,实在可恶!”   “表哥,你看,关键时候还是能看出来,我和你最亲了吧。”   崔碧城忽然嫌恶的看着我,“你又想做什么?昨天夜里我可看到你给我扯的那块缂丝了,太小了,比针孔大不了多少。就这玩意,你还坑了我一万六千两,你又想干嘛?”   “表哥,你和我不一样,我的名字可是刻在皇室玉碟上的,我是堂堂的亲王。大郑律法,亲王,如果没有通敌谋逆实情,就是贪贿大罪,大理寺、都察院也只有参奏之权,并无处置之权。”   我继续说,“可你不一样,表哥,你是草民,又涉嫌沾污太子妃,如果谁把你弄到缇骑的诏狱里面,就是随便谁动个手指头也能碰伤了你。”   崔碧城一拍桌子,“一口价,多少钱?”   “二十万!”我说,“你给我把太子那二十万两的债还了,我给你摆平这件破事!”   “十万!”   “不成,这不带还价的。不瞒你说,我对和太子扯皮这个事腻歪透了。你给我二十万,让我把钱还了,我保证你清白的跟个花骨朵一样,谁也甭想往你身上泼脏水。”   崔碧城一咬牙,一点头,“成交!银票明儿一早就送到。不过,你到底想怎么办?”   我想了想,手指点点桌子说,“要想说清楚这个事,就得找一个人。”   “谁?”   “裴檀。”      第七卷 崔碧城的风波   第30章      我从今天早上开始就头疼。   疼了多半天。   崔碧城去他雍京总号找大掌柜去了。   我在裴檀的家中守株待兔。   如果说这个尘世还有人真心待太子的人,我想,就只剩下裴檀了。他是皇后的侄子,文湛的亲表哥,太子嫡系中的嫡系。   就是把他自己卖了,他也卖不了太子。   征渊侯裴檀,已故内阁首辅裴东岳的独子。   自从裴东岳被我爹气死(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后,他和他那个寡妇娘在裴家的日子就开始难过了。   先是他长房大伯娶小姨太,嫌自己的院落不够宽敞,就硬是逼着裴檀的寡妇娘把自家的山墙拆了,向后退六十尺再修一个矮的,然后这个大伯给了他们孤儿寡母一百两银子算是意思意思。   紧接着裴檀他四叔看上了裴檀他娘,就到处胡说,他说自己从小就和长兄裴东岳亲厚,又对嫂子爱不释手,如今裴东岳撒手人寰,照顾寡嫂幼侄就应该是他应尽的孝道。他的孝道似乎尽的也不是很顺利,一次他酒后想要逼奸寡嫂,不幸被裴檀手持一把小片刀给阉了,从此胡须褪尽,白净面皮,一张老婆嘴。裴四叔每天哭天抢地的,不做正事,就想自杀。   裴东岳是神童出身,二十岁的状元,三十六岁的内阁首辅大臣。他儿子裴檀也很牛,裴檀阉裴四叔的时候正是他殿试夺探花的时候,于是,一个堂堂的两榜进士的裴檀就去丝路从军去了。   说是弃笔从戎,实际上是流放外加避难。   他走的时候把他娘也带走了。   后来,裴檀大军肃清东海的时候,他娘死在宁海县,据说是吃多了生海蛎子,又水土不服,还有思念亡夫,外加看见裴檀能顶门立户了,于是安心的一闭眼,过奈何桥找他的死鬼丈夫去了。   这都是陈年旧事。   我认识裴檀的时候,他还没有踏平高昌,他正在近卫军做总督。为人和气,不笑不说话,一笑两酒窝。   如今裴府今夕不同往日。裴家二门的大匾,由‘耕读世家’换成了‘厚德载物’,和翠微殿的那个‘上善若水’正好配成一对儿木鸳鸯。   我来的时候不赶巧。   据说裴檀不在,这家伙架鹰逐犬,出城打猎去了。   我看了看外面热死人的三伏天,一手扯开自己的领子,坐在侯府正堂的大椅上,翘着脚,用三只手指掐着碗边喝茶,等裴檀。   日晷映着日头一点一点西斜。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坐在裴府正堂,已经吃了三碟红枣糕,喝了四壶明前茶,出恭三次,打盹半晌,唱了两出折子戏,分别是《思凡》和《水镜台》,唱的是黄强走板,神哭鬼嚎。后来立在我身边时候的小童实在没辙了,这才把裴府的大总管拽了出来。   我看着裴二一点一点从门口蹭进来,笑着说,“呦,裴大总管,您这是新娶了姨奶奶吗?就这么缠绵悱恻,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裴府大总管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叫他裴二,我也跟着这么叫。   裴二连忙说,“王爷,您又拿我穷开心。我老裴又穷又老,只有一个糟糠老妻,歪锅配上翘锅盖,过一天算一天,哪里还有钱娶什么娇妻美妾?”   我又说,“哟,那敢情你没娶小的,被窝里面没有一个俏佳人脱光了等着老二你,那你这半天都去哪了?存心躲我,是不是?”   裴二说,“瞧王爷您说的。您是贵客,是碧海蛟龙,丹宵飞凤,到我们这里简直就使整个宅邸蓬荜生辉!”   我两眼一翻,靠在椅子背上听着他瞎掰。   裴二继续说,“这不是在不凑巧,我们侯爷领着若干人马鹰犬,出城打猎,这一时半刻的也回不来,王爷您难道来一趟,实在不能怠慢,小的这不是一直在后厨倒腾,就想给王爷弄点能入口的小菜。”   我慢条斯理的说,“哟,裴大总管亲自下厨……我还真不敢吃。”   “王爷说笑,王爷说笑。”   “行了,你也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了,你们裴侯爷回来之后,你告诉他我来过就得了,我就不等他了。回头他猎了鹿,让他给我送几斤鹿肉过去,我喜欢吃那东西下酒。”   裴二点头,“一定,一定。”   我回王府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了s,崔碧城已经回来了。他坐竹椅上喝茶,左手边的小几案上放着他带过来的银票。   我一进花厅就把外袍脱了,一卷,随便扔在地上,自有人从我脚边把衣服收走。我看着他对面,看着他那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敲了他脑门一下才说,“表哥,你好清闲呀。你就这么笃定我能摆平这个事?”   崔碧城从崔家带了几个清秀的小厮过来。   一个手拿铁杵在右边的银盆凿冰,一个在左边的水晶盘中用碎冰做玫瑰酸梅汤。另外四个就围在崔碧城身边,两个跪在地上伺候他洗脚,那双小手把他的白绸裤子都撸到膝盖上了,还有一个人立在他身边给他打扇子,扇子都是按着人的脉跳动的时间煽动的,最后一人就在崔碧城身边捧着一个大瓷盘子,里面放着准备好的各色冰果。   崔碧城把茶碗放旁边,说,“这事儿搁我身上那是犹如泰山压顶,一千钧都打不住,可是放在王爷您那里,不到四两重。再说,我这二十万两的银票,还不能让我偷得浮生半刻闲吗?”   “王爷,裴侯怎么说?”   “我没看着他。”   “哦?他不肯见你?”   “裴府大管家裴二说他待人出城打猎去了,知道晌午都没回来。”   崔碧城看着外面的毒日头,呲牙说,“这种天出城打猎?现在就是不动都能让日头烤的一身汗,他裴檀是铁打的?这鬼天,他跑一会儿马,还不得跟从永定河捞起来的水王八一样?”   我笑了,“打什么猎?我让人盯着裴侯府邸,其实他一大早让太子的人给叫进东宫了,现在都没出来,我想了想索性不等他了。”   “哦?王爷有更好的办法?”   “到也不是什么更好法子,换个人问问呗。如果可能,我也不想去找这个人。裴檀这个人宽厚,好打交道,这个人就有点麻烦。我嘴笨,又说不过他,打也打不过他,所以跟他待一块,感觉发憷。”   崔碧城把身边的人挥退,凑过来问我,“你不会想去找楚蔷生吧。”   我有些幸灾乐祸的看着他,点了点头s。   “打住!”崔碧城一挥手,“我跟这个人是仇敌!他一定是我事儿,肯定狮子大张口,我就是有一座金山都架不住他漫天要价,还不让我就地还钱!不成,不成,绝对不能找他!”   “表哥,您也忒抠门了。您说,要是你被人害的命都没了,您要那么多钱干甚?留给自己到酆都鬼城给阎王的买路财吗?”   崔碧城莞尔。   这一笑,竟然似乎在画中。   烟雨江南,彩画雕梁,莎汀蓼岸,丹桂碧桃,蘅芜棠棣,曲径通幽。   我僵直。   他说,“王爷,看您说的。我这再多的茶庄票号,再多的绸行桑田,那还不都是王爷您的?要不然,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您说,是不是?”   说完,他还拍拍我肩膀。   我把他手挥开,“得了表哥,您就留着这话骗别人吧。那些人得了你几句怪话就像被你下了咒一样,成了被人往狠里使唤的笨驴,那套还是自己被自己架上的。”   “哎呦,小表弟你这么说,我好伤心哦。”   “没正经的。”我让他一逗的,笑了出来,似乎头也没那么疼了,“得了,我收了你二十万,肯定给你把事情摆平。我这就去楚蔷生那儿,你别等我吃晚饭了。”   崔碧城难得正经的问,“要不要再拿些银子过去?”   “不用。”我说,“楚蔷生不是凡人,他倒不嫌银子咬手,只是再多的金银在他面前还真跟粪土一般,他想要的,是更大的东西。”   “……”   崔碧城看着我。   我手中拿着他的湘妃竹扇自得的摇了摇,“我送他一份大礼,任楚蔷生就是九天神仙下凡尘,他也抗不住。”   “那是什么?”   “无可奉告。”   我让黄瓜从冰窖里面拿出一个小瓦罐,里面封的掩饰,那是两斤羊肉卤。这是凉坡山野小吃,黄瓜爱吃,楚蔷生也爱吃。   前杭州知府文宜明(就是被楚蔷生参倒的那个,大郑朝有名的贪官,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往钱塘江洒金叶子)说过两句话——只有扎不准的脉,没有扎不透的脉!送礼要送心头好!   我看了这么多年,发现一个事情,是凉坡人,他就都吃这羊肉卤。   凉坡太穷,那里十年有九年是荒年,老百姓家但凡有一口粮食吃都不会卖儿卖女的,只是真的太穷了,所以才有做太监,生娃这种营生。   穷成这个样子,就不要说饭桌上再见油星了。   如果遇到好年景,也许能宰一只小羊,这羊肉够他们一家吃三年的。老百姓家没有冰窖,羊肉不能放,于是就做成羊肉卤。把羊肉放在大锅里面,加很多很多的香料,还要狠加盐,加柴火炖。炖很久,要把肉都炖化了,然后盛出来放在坛子里面,上面用熬出来的羊肉封口,就可以贮藏起来了。   等想吃的时候拿出来,用勺子舀一点放在白菜土豆里面一起熬,或者直接放汤煮杂面。   凉坡人就爱这一口。   拿着这个东西去找楚蔷生,比直接拍出银票来要好用的多。   而且,它还很便宜。   楚蔷生住在雍京北城的一个小胡同里面。   普通的青砖黑瓦四合院,悠长的引路,小石子路两旁都是空地,种满了小草,不远处种的都是竹子,那边还支撑着一把巨大的油纸伞,伞下面摆着桌椅,上面有文房四宝,下雨的时候,楚蔷生喜欢在这里写奏折。   他喜欢在这里写东西,写那种让人丢官罢职的奏折,雨点越大写的越欢。我想要是雍京城一年不下雨,我大郑王朝的官也要当的安心的多。   他家没别人,只有一个老下人,很清静。   我们就坐在他竹林下面的石桌石凳上,他的老仆人端上来清茶,就下去了。   “祈王爷,您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干嘛?”   “蔷生,别这么说。”   我拉着他的手说话。   楚蔷生的手生的好,肤若凝脂(就是凝结的猪油),白皙丝滑的,除了右手因为长年握笔有些茧子之外,简直就可以说是毫无瑕疵,就连宫中的美人的红酥手都比不过他。   “昨天宫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很惦记你,所以过来看看。哦,对了,我再给你带了一小坛子羊肉卤,让老闵(他的老仆)给你煮绿豆杂面吃。”   他啪的一声,把我的手甩开了。楚蔷生在我来之前正在午睡,他被我从藤床上直接耗起来,现在还有起床气。   “得了承怡,我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别跟我来这套,你来干嘛?”   “呵呵,既然蔷生你这么爽朗,那我就实话实说了。是我表哥崔碧城的事儿,他不是……现在有点小麻烦吗?他被人诬陷和太子妃通奸,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   “这是小麻烦吗?”楚蔷生冷笑。   “在别人那里是泰山压顶的灾,可在蔷生你这里……”我又抓住他的手,仔细的握住才说,“在你这里,那还不跟一朵棉花桃似的,你只用一根手指,轻轻一拨,他不就没事了。”   楚蔷生看着我,忽然一笑,“崔碧城崔大老板的事儿……怎么也值得一座金山吧。”   我赶紧着,“哟,蔷生太抬举他了,可千万别折了他的寿命。值那么多钱吗?”   楚蔷生,“王爷您可是舍命不舍财!”   我说,“看你这话说的,有蔷生你在,我是命也好好,财也丢不了!”   楚蔷生被我拉着一只手,他用另外一只手从旁边拿起来小闻香杯,一点一点嗅着,然后才笑着说,“既这么说,我出个主意,一准儿管用。”   “什么?”我连忙凑前去。   “王爷……”   楚蔷生笑眯眯的,堪比月下海棠。   他说,“您让崔老板……挥刀自宫吧。”      第31章      “哟,别介!”   我怪叫!   “我舅舅崔县令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们崔家可是三代单传,要是这个时候把崔碧城给阉了,那我舅舅、我舅妈还有我外公还不得抹脖子上吊喝砒霜?”   我又摸了摸楚蔷生的手。   “再说,这个时候就是把崔碧城给骟了,那也于事无补。有心人就一口咬定我哥和太子妃有染,这个时候让他自宫,他们肯定以为他畏罪自戕,那个时候,他可就算是全身是嘴都说不清楚了。”   楚蔷生不说话,他仔细看着自己手中的闻香杯。   这个杯子是青花瓷的,上面的蓝盈盈都是用波斯涂料染色的,波斯那边都信奉回教,他们喜欢蓝色,总染蓝色。波斯的涂料除了染清真寺之外,染青花瓷这活儿,它们熟。   闻香杯内壁上画着画儿,小小的杯中可见神奇,那是春宫。   曲水溪桥,杨柳依依,花开馥郁的亭台之间,一对儿野鸳鸯正缠绵,外面还躲着一个美人儿,看着云雨巫山自己寂寞难耐,于是把手伸入自己的裙内……   楚蔷生看得十分专注,几乎是目不转睛的,他乌黑的眼珠好像乌紫的葡萄珠子一般,就盯着闻香杯,似乎画人的人都活了,就在他面前,罗袜高挑,娇喘连连,而他自己却已是凝神静气,物我两忘。   我再次叹道,这个家伙,不是凡人啊~~~~~~~~   我摇了摇他的手,淡声说,“我们不说崔碧城了,今天我来,其实是有别的事。这事儿可是蔷生你的大事哩。”   楚蔷生斜了我一眼,恩赐一般的说,“哦?承怡你说来听听?”   我连忙摸摸他的手,笑着说,“蔷生,我发现你长的挺俊的,这一笑起来更是好看,别总板着一张脸,跟别人欠了你银子似的。再说,你用这张冷脸对对裴檀裴侯爷就成了,就别对着我了。”   楚蔷生瞪了我一眼,“祈王爷,您要是没正经事,那您就请回吧。我还要回一趟都察院写奏折参奏官场贪墨无度,民生之苦,那我就不送了!”   他说是这么说,不过没有把他的小手从我手里面抽走。   我连忙笑着说,“我不说裴檀,不说还不成吗?再说了,你依附裴檀,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都说什么君子群而不党,其实真正能做到的不是那群自以为是的清流。”   “好家伙,每到开科选士的时候,那群自以为自己是清流考官就山东的响马、辽东的胡子,各圈各的地界,各占各的山头!那些嫩抄抄的士子学生就好像是萝卜土豆一般,被这群考官使劲往自己的麾下扒拉,他们一边扒拉还一边抢别人已经扒拉到口袋里的,乱成一锅粥了,还是八宝粥!黄米,绿豆,薏仁,大米,红豆……什么玩意都有!”   “王爷!你到底有事儿没事儿!?”   楚蔷生似乎牙疼,他一把推开我,微微皱眉,手指扶了一下额头,似乎是西子捧心一般。   “我不说了,不说了!”   我连忙又摸了一下他的小手,说,“蔷生,我是说他们糊涂。我这一辈子不恨坏人,不恨猛人,就恨糊涂人!如果糊涂还偏偏装明白,那就简直是罪无可赦,直接杀头的罪过了!他们那些糊涂蛋知道什么是清流?清流是六部给事中,御使,都察院,科甲正途出身的大郑官员!蔷生你说,从哪一点上来看,你不算朝野清流?!”   楚蔷生转过眼珠撇了我一眼,意味深长。   我赶紧说,“这些都是小事,我知道蔷生你也不在乎这些。我想说的是,内阁需要再选一个人递补进来。”   “蔷生,你别这么看着我,这可不是我瞎说的,这是我父皇的意思。只不过前一阵子他闭关修醮去了,昨天刚出关,留我在内廷吃饭的时候,我偷听他和太子说话,这是我父皇亲口说的。”   “他说,让内阁大学士粱徵举荐人入阁。”   俗话说的好,打蛇打七寸。   对楚蔷生来说,功名是一块红烧肉,而且是他快要饿死的时候看到的一块红烧肉,那么入阁拜相就是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也至死不忘的业障。今生不能如愿,来世也一定刻骨铭记在心,就是轮回十世,再造肉身,他也不能忘!   我这份大礼送给他,不怕他不动心!   楚蔷生拿着腔调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哟,蔷生,看你说的,这和你有大关连呢。我虽然不做官,可也知道你们做文官的有个规矩。读书就是要靠状元,做官自然要做阁老。做官,又苦又累的,自然不想着能回家卖白薯,苦熬这么多年,不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宣麻拜相吗?”   楚蔷生又不说话了。   我既然接着说,“蔷生,你我谁跟谁呀,别不好意思,你瞧瞧,你的脸都红了。”   楚蔷生不再挣扎,让我摸着小手。   楚蔷生说,“承怡,那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皇上说让粱徵粱阁老举荐人,那真和我没有关系。这不是客套话。谁都知道我的座师王守信已经被罢官抄家了,如果不是靖渊侯裴檀的关系,不是皇上看的上我的奏折,觉得我还有用,估计我现在最好的处境就是赋闲在家。要么在青楼楚馆做出一付风流才子的落魄样子,要不就是蹭在一些所谓名士的酒桌上写些风流小词,换些银两度日。谁也不会在乎我。”   “如今也是。”   “粱徵表面上和我有说说笑的,其实没有一句实诚话。花花轿子人抬人,谁不会!?皇上说让他举荐人入阁,这个人无论如何轮不到我头上。他有一个正在正在直隶做巡抚的学生,还有一个在户部做侍郎的学生,他不能舍弃他这两员爱将,推荐我吧。内阁那几把椅子,和我无缘。”   “别这么说!蔷生。别人这么想,你不能这么想!平常人做的事情,你照做,那就不是你楚蔷生了。你不是凡人,他粱徵是凡人,所以对付他,自然要用另外一个法子。”   楚蔷生正眼看我,问,“什么?”   我说,“你知道这个粱徵最怕什么吗?”   他问,“什么?”   “一个字——死!!   我接着说,“蔷生你不用做别的,你只要放出话说,说,如果粱徵不举荐你入阁,你就蹲在他粱府大门外守着。你怀里还揣着一把菜刀!他一天不出来,你守一天,他两天不出来,你守两天!哪天等他出来了,你就冲上前去,举起菜刀,一把剁下他粱徵的命根子,再把他砍碎了蒸肉包子!我就不信他不害怕!”   楚蔷生秀致的眉一挑,“管用?”   我摇头晃脑,“管用。”   “真的管用?”   “自然是真的管用!”   楚蔷生噗嗤一笑,“我怎么听着这么悬呢?”   我说,“其实一点也不悬。我父皇要是不想你入阁,你觉得,我敢跑到你面前来说这些话吗?父皇一直想直接下旨把你弄到内阁,不过你们文官不是又有个规矩,说入阁只能满朝文武推荐,然后再由当朝阁老拍板吗?如果我父皇直接点你入阁,那就是幸进!你楚蔷生年纪轻轻做到楚总宪已经很招人烦了,再背负上一个幸进、或者是什么天子幸臣的骂名,那多冤枉!你楚蔷生是神仙,不在乎这些,我父皇就冤枉了!他后宫佳丽三千,美人无数,又生了好几个儿子公主了,要是再被人说成什么分桃断袖,他就是跳进永定河,也变不成水王八了,多冤!!!——”   噗嗤!   这次楚蔷生是真的笑了。   他笑着说,“承怡,如果我真的有入阁拜相的那一天,我请你喝花酒。”   “别介!蔷生,你要是真的想谢我,许我一晚缠绵就足够了……”   啪!   我被楚蔷生轻轻打了一耳光。   他啐道,“讨厌!”   嘿!   这句话说的那叫一个缠绵入骨,柔情蜜意,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被打的都心花怒放了。   楚蔷生正色道,“承怡你送我这么一个大礼,你想让我怎么做,才能帮到崔碧城?”   我说,“其实,你也知道。我表哥不可能和什么太子妃有奸情的,他不过是让人害了。现在这个朝廷可真是流言四溅,怪话乱飞!这本来就是一个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事儿。越说越多,越说越乱。不过就是再乱,再繁杂,那总还要有一个根不是?蔷生,我就想问问你,你说,太子到底想娶还是不想娶这个杜家小姐做太子妃?”   楚蔷生说,“想娶,怎么说?不想娶又怎么说?”   我说,“想娶,咱有想娶的法子;不想娶,自然有不想娶的法子。”   楚蔷生问我,“那你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好法子?”   我说,“倒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法子,不过,我这个法子,可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好法子……”   他问,“什么?”   我答,“算卦!!——”   要说算卦,可真是这个尘世一大特色!   就拿吏部选官来说吧,除了六部尚书,侍郎,都察院,大理寺,一品,二品这样的大官,再加上各省总督,各个防区的大将军由我父皇亲自过问之外,剩下的实职官位,就由吏部的官员算卦选。比如,一个省的布政使如果出缺,那么吏部就可以选六个资历差不多的人凑在一起,围着一个贵州紫竹削的筒子蹲着,开始抽签,哪个抽的竹签字最长、上面画着伏羲八卦,哪个去上任。   简单,公平,合算,不花钱!   好主意!   于是,抽签,算卦就成了大郑最得人心的一个绝招!   小至吃饭出恭,出游搬家,娶妻生娃,祝福消灾,数银子,看账本,做生意……等等,诸如此类;大至朝廷选官,用兵,杀伐决断,登台选将,宣麻拜相,立皇后,立太子,登基大典……   无一不用到算卦这一绝招!   当年我爹选皇后也用的算卦这一招。不过他是聪明人,所以他变通了一下。当年适合当皇后的人选有两个:内阁首辅裴东岳的妹妹——裴小姐(如今的皇后);内阁次辅杜皬的女儿——杜小姐(如今的杜贵妃)。   我爹两个都想要,但是大郑只能有一个皇后,于是他就用了抽签这个法子。他让人选了两块玉牌,上面分别写上两位小姐的姓氏,裴和杜,再把两块玉牌放在地面上,我爹背对着玉牌朝天扔麻将牌。   一百三十六张象牙麻将牌被扔的铺天盖地的,满微音殿地板上滴溜溜乱转,最后,气力用尽,纷纷不支,倒地不起。   我爹过去仔细看了看,裴小姐玉牌前面的那张牌是一张夭鸡,杜小姐的玉牌前放到了两张二饼!   于是,我爹认为夭鸡也就是凤凰,是皇后的隐喻,他马上请太后去做媒,聘了裴家小姐入主内廷。从此这个裴小姐成为皇后,生了太子文湛,称霸后宫,母仪天下!      第32章      “皇后都是一张幺鸡麻将牌引出来的,这个尘世中,抽签算卦足可以稳定天下民心啊~~~~~~~”   我继续说,“也就是说,如果太子想娶杜明鹤,我们就在岐山神宫搞一个盛大的算卦仪式,虽好把什么大祭司,二祭司,祭司学徒什么的都拉出来。   让他们按着大小个排好,每个人都披上绣金线缀着珠玉的法袍,拿着法杖在祭台面前低头念咒,然后拿一只大乌龟壳子向天空一抛,pia的一下子摔到十丈高台下面,让那群祭司们抻长脖子仔细看那些龟甲碎片。   其实都碎成那个德性了,谁还能看出什么天意?随口胡说就成了。   然后他们就可以开始吹嘘杜明鹤!诸如,美貌、贤淑、家世好、此人是天仙下凡,凡间的男人都消受不了,她是上天派到人家给文湛做太子妃的!   如果太子不娶她,就是对不起老天爷!对不起老天爷每年不辞辛苦,下的那些雨水!不是说什么人间供奉天地君亲师吗?这天天覆地载的恩德,咱们总不能让老天爷不高兴,要是它一不高兴了,就致仕回老家卖白薯,我们的土地没有雨水了,人们吃什么,喝什么,怎么活?”   “所以不能让老天爷不高兴!这些话,老百姓都懂。大家自然就想着,嘿,这杜家小姐一定是个天仙儿,人们都嫉妒她,才说她和崔姓某人勾三搭四的,其实大家都错怪她了,她是仙女啊!”   “然后,她没事了,我表哥崔碧城自然也没没事了。”   我松开楚蔷生的手,他看我说的口干舌燥的,给我倒了杯茶水,递给我喝了,他才说,“要是太子不想娶杜明鹤呢?”   我说,“那更简单。就说龟甲摔裂了,看不出来纹路,这一定是上天的旨意,说明杜家小姐私德不休,不贞不洁,不能做太子妃,要不然,也要惹怒老天爷。   太子只要下旨让杜家小姐出家,每天吃斋念经,侍奉佛祖或者玄武天尊,修德赎罪。太子可以再聘别人家的千金小姐。   至于我表哥崔碧城,我让他到南方躲一阵子再回来。雍京这里的人喜新厌旧,等他回来了,大家都知道太子新娶美娇娘了,是好事,谁还记得什么杜小姐,崔姓某人曾经风传的风流韵事呢?我表哥这个关也就过去了。”   楚蔷生冷笑,“好注意。你怎么不想想,要是太子无意杜小姐,那个俏佳人可多无辜。不但被人白白玷污了名声,还要被迫出家。”   我说,“那我就管不着了。她爷爷是当朝阁揆,她爹是礼部左侍郎,她曾经没过门的夫婿是衍圣公,她现在未过门的夫婿是当朝太子!   这些人要是不能呵护好她,我一个宫女生的闲散王爷,我有什么本事?楚大人,您要是怜香惜玉,您就想方设法的让太子娶了她,这不就没事了吗?”   “好!”楚蔷生终于出声了,“我帮你。”   诶~~~~~~~~~~~~~~   我终于可以长长的出了口气,心口上那个悬了一天的大石头终于落下去了,无声无息的,人却感觉轻松很多,肚子也叽里咕噜的乱叫。   我才想起来,一整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了。   我这才又拉住了楚蔷生的手,“蔷生啊,还是你好。”   这个时候老闵(楚蔷生的老仆)从外面抬了一个食盒过来,打开,从里面拿出来四碟小菜,一壶米酒,两碗米饭,他就离开了。   楚蔷生抽出手,对我说,“好了,你也说了一下午了,饿不饿,吃过晚饭再回去吧。”   不知道为了什么,楚蔷生每个月有五天吃斋,也许为了念经、也许为了保持细腰,我就不得而知了。而今天刚好是这五天之一。   我连忙摆手,“不!不!我现在饿的能吃下一整头羊,我还是回去在吃吧。”   楚蔷生忽然轻声说,“你不在乎吗?”   我听楚蔷生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我一愣,“啊?你说啥?”   他又说,“你不在乎太子大婚吗?”   我的心好像被什么玩意抓了一下,我又开始头疼。我想我一定是病了。于是我笑着说,“我为什么要在乎?”   楚蔷生忽然过来,他伸出手,好像敲更鼓一样拍我的肩膀,我鬼叫,“哎呦,你干吗?你可不是面团一样的书生,用力拍人会很疼的!”   “承怡,好自为之吧。”他说完,就又坐了回去,自己端起碗,悠然自得开始吃饭。“吃的下就一起吃点吧。”   这四个碟子的菜看着精致,其实是一碟炒玉兰片,一碟炒笋,一碟梅汁番茄,还有一碟山菌。清淡,无为,淡出鸟来,如果他能每天坚持吃这种东西,他简直可以去蜀山修炼,他一定能成剑仙儿!   “不了,不了。”我快步走出竹林,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我走了。”   你不在乎吗?   我为什么要在乎?   那个人,从来不会在乎任何人,任何事情。   如果他想要的东西,他会自己去拿;不想要的,他会自己毁掉,亲手毁掉,毫无怜悯。      第33章      我在城西的一家小馆子吃了一顿瓦罐牛肉,又喝了几两烧酒,这才回家,凤晓笙真给我留晚饭了,只不过都让谢孟吃掉了。   崔碧城不在,黄瓜告诉我,他被他雍京总号的大掌柜潘子齐叫走了。据说他们南边商号的总账运到雍京,一共装了满满的四个大木箱子,潘大掌柜叫崔碧城一起过去看账。   黄瓜爱凑热闹,他还跟过去看了一会儿,然后绘声绘色的向我描述:什么崔家的账房抵得上小半个户部的账房,一个大屋子里面四十多个账房先生一起打算盘,那算盘珠子打的山响,扒拉扒拉的好像下冰雹!   末了,黄瓜看左右无人,这才凑到我耳边悄悄的说,“王爷,依奴婢看,谢孟谢指挥使,好像看上凤大人了。这可不是奴婢背后嚼舌头,这是真事儿!奴婢今天都看了一整天了,谢孟见王爷不在府邸,就往凤大人跟前凑……”   我看了他一眼。   黄瓜说,“王爷,您别这么看我,我心慌。这真的不是我传闲话……”   我问黄瓜,“谢孟都什么时候往凤晓笙跟前凑?”   黄瓜回答,“好几次!中午吃饭的时候,谢孟凑过去献殷勤。他一口气就给凤大人搬起来那个大饭桶,拿出去给他们那些近卫军吃。那个饭桶十好几斤重呢,我挪了两下都挪不动!王爷,您没见谢孟抬饭桶时候那个得意样儿!讨人厌着哪!”   我又问,“还有呢?”   黄瓜说,“晚饭也是。王爷,您没看见谢孟他那个模样,一手拎着一个装菜的木桶,嘿,比话本上的猪八戒还能抗,比猪八戒还能吃!他今天一口气吃了四大碗干饭!王爷,您不信?您一定要相信!”   我奇怪,“为什么呀?”   黄瓜笃定,“因为这是真事儿!!”   我无语,“黑!黄瓜啊,你是直隶凉坡人吧。”   黄瓜,“嗯,是啊。”   我敲了敲他的脑壳,“咱们今天没吃饺子吧,又没蘸老陈醋,嘿,怎么这么大一阵醋味儿啊~~~~~~~~~酸!真酸!!”   黄瓜傻眼,我大笑着摆手让黄瓜回去睡觉,自己回房。   烧酒这玩意后劲儿足,夏天热,发的就更快了。我本来骑马回王府的时候就有些迷糊,现在进到自家的卧室,烛火熏的我更热了。   这一天,我王府里多了一些人,崔碧城那边的人都是他从府里过来的,我这里有一些从宫里来的,长相清秀,说话细声细语的,一听就知道是太监。   我把外袍扯开,扔给一旁的人,然后仰在藤床上,由着他们给我脱靴,有人端了水盆过来,用丝帕子沾了清水给我擦汗,然后又端过来一碗决明子凉汤,喝了解暑。   我闭着眼睛说,“等崔碧城回来,你们让他过来找我。”   “嗯,听到了。”   有人应声,清凉软糯,就好像大热天吃了一口冰湃过的甜蜜瓜,甜美清凉都到心里去了。   我的脸颊上又有人轻轻亲了一下,我扑哧一下子笑了出来,睁开眼睛看着眼前人,“小莲!你怎么还不去睡觉?”   他只是笑,不说话,我让旁人都下去了,然后向藤床那边挪了挪,让小莲坐在我身边,他靠了过来,伸出手指按住我的太阳穴,轻轻的揉搓起来。   我闭着眼睛躺在靠枕上,舒服的叹了口气,我说,“小莲,你怎么知道我头疼?”   “你一头疼就撇嘴,嘴边又似乎多了一条纹,浅浅的,就在这里。”小莲说着还用手指点了我腮边一下。   我一乐,忽然感觉到脖子有些痒,就伸手抓,又被小莲挡开了。   “别抓,一个蚊虫叮咬的小伤也被你抓出几条青痕。”   如果我是包子,我就属于那种皮儿薄,陷儿也不大的那种s。   这一身皮,应该是遗传自我娘。我娘长的抱歉,可是她有一身好皮肤,白的,也细。洗过澡之后,不用擦,都不是很沾水,水珠子落在身上,就好像露珠在荷叶中一般,打着转儿的落下去。   可是她皮不薄。   我的皮薄,实在很麻烦。   这天生脸皮薄,都能看到鼻梁骨上青色的细脉,稍微碰一下都会有痕迹。崔碧城时常笑话我,说我就天生挂像,无脸无皮!   所幸,这身皮的复原能力很不错,不然以我这么大大咧咧的动作,自己都能把自己抓出一身伤痕来。   我饭量大,吃的很多,可是这个肚子就像空的,吃的油星大一点就开始上吐下泻的,把那些长膘的东西都拉没了,所以我的身材长的很寒酸。   所以皇后才一直说我:不长个头,只长心眼。一个皇子,长的细眉细眼的,白面皮,看着就像戏台子上的奸臣,准没好心眼。   其实我冤啊!   又不是我要长成这个德性的。   我倒是像长的像李逵,可是我娘不肯嫁冉庄后村的赵二喜赵大叔,听说当年在村里里面,赵大叔曾经想要追求过我娘,没成。他长的像李逵他爹,远望好像一尊铁塔,我不是他儿子,所以没福长成那副雄壮的样子。   我说,“还是小莲你最贴心。”   他又笑着,不再说话。   夏天,屋子里点燃了白合欢的熏香,外面院子里有水滴的声音,我把小莲的手指握过来,放在嘴唇边上轻咬了一口,他就凑到我怀中,让我亲吻他的嘴唇。   小莲的嘴唇很薄,水一样的光泽,有些茶的香气,没那么软绵,很有弹性。我贴过去,就似乎被吸住了。   盛夏,合欢香,雾气,醇酒,还有美人。   这一切,把欲望挑起来,熏染的越来越繁盛。   有呻吟,有抚摸,有勾魂摄魄的眼神。   小莲把衣服脱了,然后分开双腿跪在我身体两边,然后把我腰下的束缚解开,那里已经逐渐抬头。真要欢爱起来,刚开始有些难以进入,他自己用手指支撑开入口,然后就这么坐了下来。   我想我是醉了,只是感觉热,感觉紧,我的手扶着小莲的腰,感觉他在我身上起落沉浮。   然后,他俯下头,黑发散开,极其丰厚,丝缎一般的披着,他的舌尖舔着我的下巴,我喘息着,手指插入他的黑发中,用力揉搓。   纷乱激狂的一夜。   我们变换各种姿势。   我翻身压住他,他的双手揽着我的后背,他的双腿分的很开,紧贴着我的腰,呼吸就在我的唇边。   他的身条很完美,细,高,瘦,像一把长剑。这和他的名字完全不相配,我总是想问他,没有到观止楼之前叫什么名字,他却不肯说。   而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似乎藏着千般话语,万种柔情,却独特的黑,黑的深邃——潭水一般。   第二天,我们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床铺凌乱,全身粘腻,都是潮的。   我枕在小莲的胸口上,迷糊着睁开眼睛,崔碧城在帘幕的外面,他抬手分开锦帐,看了我一眼,冲着我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我起身,小莲被我的动作弄醒了,我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让他继续说,自己披上衣服走下床榻。   崔碧城天明的时候刚回来。   他一夜未睡,脸色有些憔悴,眼角有些红,头发却梳理的十分整齐,已经洗漱过了,穿着一身白丝水衣,坐在回廊下面喝茶。   崔碧城问我,“楚总宪答应了?”   我答,“答应了。”   崔碧城点头说,“他倒是个好人。你给了他什么呀?”   我笑,“他是个好朋友。我让他帮我这么大一个忙,给他惹这么大的麻烦,自然是份厚礼。”   “什么?”   “嘿嘿,天机不可泄露!”   “切~~~~~~~~~~~”   我喝了一壶茶,歇了口气,忽然问崔碧城,“我听黄瓜说,你南边的总账运到雍京,为什么呀?”   “出了点小麻烦。”   崔碧城靠在回廊上看着下面的水面和远处的小沧浪。   “浙江布政使又被撤职查办了,他是杜皬杜阁老的人,这次去查他的人的是太子的人,他们在江南搅闹的不可开交。我不是一直在南边做生意嘛,少不了送些银子出去,也少不了借给官员些银子,所以账面上要做的干净。我查的就是这些。”   天气热,太阳好,照的镜湖水面上升起一阵雾气。远处的曼陀罗花馆前面的茶花林,郁郁葱葱的。高墙外,是熙熙攘攘的雍京市井。   黄瓜在院子中打太极拳;粗仆正在用大扫把扫地;近卫军已经用过早饭,手持长枪开始安静巡逻;花园中,谢孟对着风晓笙作揖。   我忽然笑着说,“你太小看太子了。小看他的人,从来都不会有好下场。你的账面做的干净,他手中,一定会有另外一本不干净的账。”   崔碧城一挑眉,“哦?他有这么厉害?”   我说,“不说别的,你知道太子为什么把凤晓笙派到我这里来掌厨吗?”   崔碧城看了我一眼,安静的喝茶。   我说,“太子想把凤晓笙送给谢孟。”   “全天下的人对于文湛来说,只分两种:可以用的;不可以用的。   谢孟就是他用的人,而凤晓笙不是。   那么凤晓笙在太子的眼中,就和一斛珍珠,上千两白银,甚至官爵、醇酒美人一样,没有任何区别,这些都是他用来笼络人心的玩意。   是玩意,不是人。”   “不过文湛好歹看在晓笙一片痴心的情分上,没有逼她。不然他一道旨意,把凤晓笙赏给谢孟,谁也不能反抗。”   崔碧城说,“我以为,以凤大人的才华,她会是被太子笼络的人。”   我说,“即使她能把地瓜做出鲍鱼的味道,也不如一个死心塌地的缇骑指挥使。”   无人说话。   崔碧城开始闭目养神。   我也开始沉默着喝茶。   良久,他说,“既然太子那么坏,你就投靠三殿下好了。”   我大笑,“那位三殿下连太子那点容人的度量都没有。他们两个都是烂窝瓜,太子是比较不烂的那个。”   “哟,表哥,你手抖什么呀!放心,我这个人很公道的,我拿人钱财,替你消灾!杜小姐那点事儿,可不值二十万两银子。”   崔碧城说,“我不是怕自己出事,我是怕你把自己折腾进去。”   我坐过去一些,靠着他的肩膀说,“表哥,把我折腾进去,你死不了;可是你要是被折腾进去了,我活不了。”   “哟,真看不出来,祈王爷您,还是知道心疼人的嘛。”   “我就你这么一个亲哥哥,我不心疼你,我心疼谁?”   这个时候,回廊上走过来一个人。很清秀,走路的姿势都非常有规矩,很讲究,看上去格外好看,他走到我面前,规矩的行个礼说,“奴婢拜见大殿下。”   我一抬眼,来人居然是太子的心腹——柳丛容!      第34章      司礼监选的这岔干儿子中,绿直、柳丛容、黄枞菖异常不合群。   他们从小就在毓正宫旁听,由侍读学士严格督导读书写字,拿出宫门去,个个都像个大才子。不说别人,只看黄瓜那个怂包样儿,他背书背的比我好,写字写的比我工整,真要是咬文嚼字,之乎者也起来,他也挺酸的,他比楚蔷生也好不了多少。   楚蔷生是酸萝卜,黄瓜就是盐干菜。   黄瓜和柳丛容是好朋友。   他们两个和司礼监的绿直同岁,都是七岁入宫,但是柳丛容比较特别,他不像黄瓜绿直家穷才卖身做太监的。   柳丛容是叛臣后裔。   他爹是东川土王的部将,当年跟着土王一起扯大旗造反。反没有造成,被朝廷派兵镇压了,土王被灭族,部将的儿子——柳芽因为太小,捡了一条性命,净身进宫为奴。   柳丛容跟黄瓜不一样,他是个文静的人。   对于一个差点当上司礼监掌印的人来说,他文静的过头了。   我摊上他那样的失意事,绝对没有他的冷静。   假如有一天,我以为自己马上就能登基,可是第二天忽然有人跑过来对我说:承怡,你爹不是当今皇上,你爹是后山砍柴的马二福!所以你不但做不了皇上,连亲王也没得做了,你甚至不能上山去砍柴,你只能去吉壤皇陵做陪葬,在墓葬坑里烤地瓜!   天,我会疯掉的!   柳丛容不像我。   自从我爹亡者归来,李芳重掌司礼监之后,柳丛容就乖乖的躲在太子身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当时那个吓唬黄瓜,让他连夜顶风冒雨跑到冉庄叫我回宫的柳某人,贞宁贤淑的像一个小媳妇。   我看见是柳丛容过来,马上微笑的看着他打招呼,“哦?原来是柳芽儿呀,好久不见,我还挺想你的。”   这个柳丛容到我这里,才真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不过现在让我纳闷的是,他到底是自己要来的,还是文湛让他来这里的?   柳丛容一笑说,“让大殿下惦记着,是奴婢的福气。”   他对我说话,然后却看了一眼我身边坐着的崔碧城,然后躬身施礼,崔碧城一愣,他连忙站了起来,也还了一礼。   柳丛容直身,不再看他,却问我说,“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用。”我一指崔碧城,“这个人你也见过,他是我表哥,自己人,你说什么都不用瞒着他。”   崔碧城自己倒连忙说,“柳公公,您陪王爷说话,我先出去了。”   我咬牙看着崔碧城,他优哉游哉的走了,柳丛容还侧身,给他让路。   我连忙说,“柳芽,我早饭还没吃,后面的鸟儿都还没有溜,也没有喂。你要是没事,咱们就先吃了早饭再说?”   柳丛容说,“大殿下,我给您带了两坛子六十年的太雕,已经给黄瓜了。”   “哦。谢了!”   我冲着他笑。   柳丛容说,“这是从酒醋面局的小地窖里面挖出来的,太子殿下知道您爱喝,谁都不让动,一直留在哪儿,等您回来的时候再一起喝。”   我听他说这话,只感觉到一股凉气从心底油然升起!   刑部宰人的时候,照例给人一顿饱饭吃,至少也是红烧肉!   他东宫太子想让人为他去死的时候,总是把好话说尽,把曾经的一些恩情、亲情、温情显摆出来,如果写在纸张上,那要一字摆开,宛如长蛇,万千言语难尽!   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文湛就跑到我的玉熙宫,蹭了一顿烤鹿肉,喝饱了两坛子老酒,然后醉眼懵懂的问我:哥哥,我对你好吗?   我能说什么,我只能点头:好。   真的好?   真的好!   然后他开始笑,又说什么:哥哥,你真好,我最喜欢你了。   他那个时候才十四岁,粉嘟嘟的,真可爱,比越筝还可爱,没有一口小烂牙,嘴巴很甜蜜,比抹了最浓的糖浆子还甜蜜。童言无忌,他已经把一辈子的好话都在那个时候说尽了。   然后,他差点要了我的小命。   这么多年的事,我都快忘光了。   我连忙说,“哟,难为太子殿下惦记。只是这些年我胃不好,肝也不好,太医局的那些江湖郎中都不让我再喝酒了。”   说这话我的时候,我忽然开始心虚。   我假装抓头发,把脸侧过一旁,开始仔细又小心的开始闻自己,有没有酒气。   好悬!   没有!   我连忙回头看着他说,“那两坛子老酒,我看还是给凤晓笙吧,她喜欢那个。”      第35章      “王爷。”   柳丛容忽然换了称呼,他不再叫我‘大殿下’,而是新称呼‘王爷’。这个‘大殿下’,他喊了我十几年,而这个‘王爷’,他今天却是第一次喊。   “那两坛子太雕还是先皇初登大宝时候埋的酒,距现今都六十年了。如今先皇龙归碧海,皇上登基也有四十年。王爷今年不过才二十二岁,奴婢放肆这么说,那两坛子老酒比王爷的岁数还大呢。”   我笑着回答,“不用那么小心,不但比我岁数大,比我父皇的岁数都大。好家伙,还是我皇爷爷登基时候的老酒,凤姑娘肯定喜欢,给她,她不得乐的大醉三天三夜!”   柳丛容说,“那是送王爷的酒,王爷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这是王爷的事情,奴婢不好多嘴。既然王爷不爱喝老酒,奴婢这里另外一小坛子永嘉花雕,年头不多,只有四年。”   他说着,手从宽大的袖子中伸出来,吊着一个小坛子。酒坛只有巴掌大,暗红色的瓦罐,上面封着胶泥和红绸。   “王爷,这坛子酒,如果倒出来,只有两杯,王爷可愿意品一品?”   我笑,“柳芽,你跟太子混久了,都混成一个德性了。每走一步之前,连下面要走的十步都想好了。你知道我不喝你的酒,就先送过来两坛子六十年的老酒,然后再拎出来这一小坛子花雕,我撅了你一次,就不能再撅你第二次……诶,其实我要是再混蛋一点,我就让黄瓜拿着棍子把你赶出去,你又能怎么办?”   柳丛容倒是不慌不忙,他捧着小酒坛对着我似笑非笑的说,“王爷会这么做吗?”   我无可奈何的站了起来,说,“不会!   我可不敢。你身后还有太子爷呢,我就是不给你面子,我也不敢不给他的面子。”   我把他让到回廊尽头的亭台,这里是坐着聊天、偷情、看景儿的好地方,摆了一套钧窑的茶具,就是没有酒杯。我拿过来两个大茶杯,放在柳丛容面前的桌子上。   然而柳丛容却不倒酒,他把小酒坛举起来,微微眯起来眼睛打量着它,好像打量他心中的某些秘密。   他说,“王爷,这酒还是凤化三十六年的佳酿,太子那年行冠礼。按照民间年纪的算法,太子那个时候是十四岁,不到行冠礼的年纪,可是宫中沿用古老的历法,太子的年龄则为十六岁,正好成年。”   “奴婢也是那个时候到太子身边,侍候笔墨文书的,……,这一眨眼,四年就过去了。”   “王爷,太子殿下这四年过的……不容易呀。”   我听着他说话,背对着他,慢慢走到临湖的垂落的竹帘前面,看着外面,没有说话。   柳丛容似乎把酒坛子放在桌面上了,他用手指撕开泥封,嗤的一声,红绸被拉开,异香扑鼻——永嘉花雕特有的香甜,清冽宜人!   我从竹帘前面转身,看着柳丛容小心翼翼的把茜红色的酒,倒在杯子里面。红色的汁液配着暗红色的杯子,还真有一点说不出的妖异。   柳丛容说,“大殿下您新封王爵、开府建牙都是这一年的事,尤其是王爷新搬到这边的王府居住,说起来,这四年间,您在大正宫的时候居多,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我看见他倒好了酒,自己慢慢踱回去,在桌子旁边的绣墩上坐好。   柳丛容说, “奴婢自小侍候太子殿下、还有王爷您。王爷爱惜奴婢,您从御膳房给太子偷的枣糕,从来都有奴婢的一份,那个时候,王爷您偷偷喝酒,奴婢也陪着,说起来,也有七、八年了。”   “大殿下,奴婢给您倒满了一杯酒,本来想着自己只在一旁陪着您就可以了,不过要真是这样,您肯定不会喝,所以奴婢就告个罪,自己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酒。”   柳丛容把一个杯子放在我手边,另外一个放在他自己的手边。   我忽然用手挡住他推过来的杯子,“柳公公,你在东宫那一套说辞就不要在我面前显摆了。我又听不明白,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么说吧,承怡要是又哪里做错了,或者太子又有什么旨意,请您明示。这次就是喝毒酒,上吊,砍头,也让承怡准备准备。”   “别!别这么说!大殿下!”   柳丛容握住我的手,拉开,然后又把酒杯推了过来。   “大殿下,奴婢就明说了吧,这次我到祈王府,太子殿下并不知情!这是奴婢自己要来的。”   “王爷,我这里有几样东西,要带给您看。”   他拿出来两张纸,放在桌面上。   “这第一张,是雍京这边人写的,说的是崔碧城和杜家的交往。”   他看了我一眼,我没有说话。   他继续说,“崔老板和杜家小姐是清清白白的,这奴婢相信,这信说的也不是这件子虚乌有的事。   可是崔老板和杜家的交往的确频繁了一些。杜皬杜阁老是当朝宰辅,而崔碧城则是雍京制造局的官商,他们一个权倾朝野,一个富可敌国,如果经常谋于暗室,怕不会将来传令于天下?”   我说,“诶,写这个东西的人真是个二百五!崔碧城是杜皬杜阁老的学生,他和杜家公子杜玉蝉还有同窗之谊。不是说,凡是一起同过窗、扛过枪、piao过chang、分过脏的人都有过命的交情吗?崔碧城和杜家某人在一起喝个酒,品个茶,做些个酸文假醋,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再说,崔碧城也没有那么钱。他也就是读不了书,走不了仕途,自己去南边捣腾个小买卖,赚钱糊口而已。”   柳丛容把这张纸放下,却又拿起来另外一张,“王爷,这张是从江南过来的急递,八百里的急递,三天三夜就到了。”   我伸长脖子看了看,“柳芽,你哪里来的这么多小道消息?哦,我想起来了!缇骑镇抚司都归你管!说吧,这是又说我斗蛐蛐,还是逛窑子?”   柳丛容说,“都不是,这是浙江布政使赵宁隋认罪的供词。”   我一听,就不说话了。   我得听他说,他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的。果然,柳丛容慢条斯理的在我面前这张纸摊开,还挺大的,写的密密麻麻的,字还很多。   柳丛容说,“赵宁隋在浙江两年,贪墨修河堤的钱款,运河运送木料的钱款,卖官鬻爵,东海驻防兵士的空额……不说别的,仅盐茶两项的买卖,他一年就有四十万两白银的收益,这还仅仅是他一个人的。”   “崔碧城在南边经营多年,期间经历三任布政使,三任浙江巡抚,还有两任浙直总督,他和这些人有银钱往来。贿赂巡盐御使,以低价换取盐引,折合白银竟达百万两之巨。”   他说到这里,就停下来,不说了。   我想,该我说两句了。   “如果崔碧城真的做出这样的事来,就该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他是布衣,不是官员,也没有爵位,用不着都察院,也不用大理寺!你们让顺天府抓人吧。”   柳丛容连忙说,“王爷,奴婢来不是这个意思!这份供词是直接呈报东宫的,可是供词却存疑。赵宁隋此人非常小人,贪婪狡诈,穷凶极恶。他以为自己穷途末路之际,咬出皇亲国戚来他不会死,看似狡诈,实则愚蠢之极!”   “崔碧城既是制造局的官商,又是王爷您的至亲骨肉。与公,他为制造局当差多年,尽心尽力;于私,他并未倚仗王爷和国舅崔大人的权势,为所欲为。即便是众口一词,证词煌煌,太子也不会相信。”   “不过……”   “王爷,太子也只是想要您当面告诉他,您的想法。他想知道的事情,都是从您口中说出来的,而不是别人传过去的话,您明白吗?”   我笑,“柳芽,说来说去,你这是替太子过来压我!是不是我要是不去东宫,我亲人就没命了?”   “王爷。”柳丛容说,“您这话说的不对。我知道崔碧城是您舅舅的孩子,俗话说,姑舅亲,辈辈亲,杂碎骨头连着筋。可不管怎么说,到底血脉隔了一层,再怎么着,也不会比和您从小一起长大的太子还亲吧!”   哼!   我冷笑。   “王爷,当年的事,并不是太子的错,而是您的错。是您不应该和皇上后宫有染,也不应该因为一念之仁弃江山社稷于不顾,助逆贼逃命。说到底,这都是杀头销爵的大罪!太子顾念多年骨肉恩义,为您化解了这场灾难,您却要把罪过源头推给太子吗?”   我咳嗽了一声,愣没说话。   真是一人两片嘴,一张一合什么都说的出来。   太子当年想杀我,后来因为良心发现,还是什么别的,他总算是高抬贵手,放我逃生,然后就装作没事儿人一样,就好像当年的事情一笔勾销。   我最烦他的不是他想杀我。   皇家骨头,天生是仇敌!   不把兄弟杀的干干净净,实在是寝食难安。   兄弟僭墙,窝里斗的事情,在我大郑王朝开国至今,简直就是罄竹难书,那些烂事都是车载斗量!   不说别人,就说我爷爷的爷爷的哥哥,他刚登帝位两年,出雍京去打猎,结果迷路了,等他吃了两天的窝头和小米粥,外加和村姑一夜缠绵之后回的雍京,发现江山易主了。坐在宝座的上的那个人,是他最亲的弟弟!   坐在那个位子上,天下都是他的仇敌!   谁都是野心家,谁都想杀了他取而代之!   比如我爹。   上次我爹被热的有些中暑,混了一下午,等他两眼一睁,内阁此辅杜皬一下子扑了过去,字正腔圆的说了一句,“陛下,大权还在你手里!!!”   然后就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等他一睁眼,他就是内阁首辅了。   再说,我也不是一个老好人。比如这次我四弟被宰,我连一个屁都没有放!我不会去说什么:文湛,你杀了弟弟,你不是好人啦,你不应该这样拉,你……巴拉巴拉……   但是最起码,想杀就杀,别再旁边再讲一套什么骨肉恩义、逼不得已。   当biao子,就好好当,别再想着立什么贞节牌坊!   又想内地里杀人,又想面子上好看,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天下的好事还能都让你一个人全占了?!   我不会因为喜欢你,就自己拿把小刀摸脖子,然后在眼泪汪汪的说,我为了你,就是上刀山,下油锅都不怕!   文湛需要的是一份,为了他,可以义无反顾的进坟墓的感情。   我给不起。   我忽然从墩子上滑下去,半个身子都软了,我好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地板上,我想,我中暑了。   “王爷!”   柳丛容惊叫着,他看着我,我虚弱的说,“快……快去找黄瓜……我……我要死了……”   “大殿下,您等一等,我去找人!我去找人备车,进宫到太医局,找林医正!”   他说话声音都抽筋了。   我看着他从我眼前消失,我舒服的翻了个身子,摸着自己被地面装疼的鼻子,淡淡的说,“买豆腐还用备车?切~~~”      第八卷 其政闷闷   第36章      我病了。   柳丛容把太医院的林太医叫了过来,他自己回东宫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中暑,反正太医什么的查不出是什么病症,只是感觉到热,感觉心口疼,我还拉着太医的袖子哭哭啼啼,吓得林医正直念阿弥陀佛,他号完脉最后对黄瓜说:王爷这是得了痴懵之症。   黄瓜气的揪着林太医的胡子叫,“你才痴懵!你们全家都痴懵!!”   我虚弱的靠在小莲的怀中,我的手指颤微微的指着黄瓜说,“不得无礼。黄瓜,你让林太医开个方子,你去抓药。”   黄瓜揪着林太医走了。   崔碧城坐在我旁边,眼窝深陷,小脸蜡黄,他看上去倒像病的三灾五难的。他手探过来摸了一下我额头,全是汗,他说,“小表弟,你不会真有病吧。”   我让小莲拿过来一把纸扇,打开,给我扇风。   我这才喘口气说,“你才有病,你们全家都有病!”   崔碧城瞪了我一眼,我才想着,骂他,就连我自己都骂进去了。   s   我说,“你这是怎么了?看上去像个吊死鬼。”   他说,“别提了,我这几天就没个清静,今天终于把帐清了。剩下的东西,往来的信件,该赖的赖,该烧的烧。这几天我就没有阖眼,困死了。既然你装病,那你自己慢慢装,我要去睡了。”   “不成!”我一拉崔碧城的袖子,“你快去找个人,就说楚蔷生楚总宪发话了,如果不让他进内阁,他就揣个小刀堵大学士粱征门口,还要剁他粱征的病根子下酒!我要把这个生米赶紧做成熟饭,把楚蔷生扯进来,我们在太子面前也好有个遮挡!”   “哦!对了!还有杜家那祖孙三人!你也要抓紧,千万不能松手啊!”   ——“今朝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这是太祖的诗,我不懂,崔碧城不懂,可是太子懂!他发柳丛容哪里是来敬酒的,简直就是来下战书的!   我要把这个水搅混,越混越好。   这样我才可以浑水摸鱼,遮掩才能让太子有所顾忌。他摸不清楚底细,也摸不到是有鱼还是没有鱼,这样他才能小心一些,至少想要抓我或是崔碧城这两只耗子的时候,也要顾念一些杜皬或是楚蔷生这两只花瓶!   我见崔碧城不动,我发急,于是去轰他,“去呀,赶紧去呀!”   崔碧城瞪了我一眼,终于站起来,抱怨说,“我就是那笨驴,让你往狠了用。”   我连忙说好话,“我的好哥哥,你别抱怨了。等我们过了太子这个关,我把我那个柴窑的梅瓶送给你还不成吗?”   崔碧城说,“这话可是你说的!小莲,你在这里做个见证,你家王爷可是红口白牙说的,要把柴窑梅瓶送给我,白送!这皇族子弟说话,吐个吐沫都能成钉子,可你家王爷就爱食言而肥!祈王爷,今儿这事咱们三个人都听见了,到时候你可别反悔!”   我终于怒了,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一踢崔碧城的屁股,“你还不快去!要是等太子过来收拾咱们,那别说柴窑梅瓶了,到时候就连碎瓷渣滓都没你的份了!”   我在王府病了三天,吃了三天凤姑娘做的稀粥。   我一边吃,一边还曰着,“古之圣贤皆喝粥,昔正考夫饘粥以糊口,孟僖子知其后必有达人。今吾稀粥糊口,未知吾子孙辈如何显达?”   “哟!王爷!”   凤姑娘挑眉,嫌恶的看着我,“我不知道你还会曰古人?!您……识得字?”   我被气的一口米粥呛到喉咙里面,连连咳嗽,小莲急忙着拿了一块手巾给擦嘴。末了,小莲坐我床边,我靠在小莲的大腿上,自觉多了一份‘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黄粱梦境。   我撇嘴说,“凤姑娘此言差矣。我再怎么说,也是大内毓正宫出来的,我当年也是杜皬杜阁老的学生,还听他讲了三日的经史子集呢!”   凤晓笙说,“哟,我怎么能忘?王爷不是因为要揪掉杜阁老的胡子,被他轰出毓正宫的吗?”   我说,“你这都是听谁说的?那是王爷我当年不稀罕念!不然,我现如今的学问可大了去了!就连他们内阁那群鸟官都不是我的对手!那文章做的,啧啧,还不得山崩地裂、地动山摇、鬼哭神嚎?”   凤晓笙瞪了我一眼,走人了。   小莲用手给我开胸顺气。   我躺的迷迷糊糊的,正要睡着,这个时候有人过来,轻手轻脚的,我一睁眼,是黄瓜。   黄瓜面色不好看,和他干丈母娘(他有一个想好的宫女,那个宫女的娘就是他的干丈母娘)死的时候一个样子。   我问,“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戏?”   “王爷。”黄瓜难得还有正儿八经的样子,“李公公来了。”   “谁?”我一愣。   “是司礼监的李芳。”   我慌的连忙从小莲的怀里爬起来。   李芳是看着我长大的,那是我爹的心腹,内廷几万太监的头把交椅,我大郑的传国玉玺都在他手里放着。人精贵着呢,轻易不出窝。一出窝,准没好事!   我问,“他来干什么?”   黄瓜说,“说是太子请您……到东宫,有事相商。”s   我一听,心中一乱,总觉得心口又是一阵乱疼。      第37章      我到前厅的时候,李芳正在那里喝茶。   他旁边站着两个小太监,都是我王府里面的,这两个人非常小心的侍候着。   这个李芳在我爹登基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了,比我爹还老。内廷几万太监,在辈分上说,都是他的徒子徒孙,就连柳丛容都要跪着叫他一声‘干爹’。   他长的慈眉善目的,圆脸,细眼,经常笑,脾气好。我爹生气的时候,他劝着,别人在我爹面前做错的事的时候,他护着,我还挺喜欢他的。   因为他比我爹好说话。   于是我过去,耷拉着眼睛,苦着脸说,“李公公,我这病的稀里糊涂的,不能出门。您就帮我回了太子吧。”   李芳见我只是说,“奴婢知道大殿下病着,一直不能起身,不过储君召见……”他笑了一下,很像在安抚我,“先见太子吧。”   一个软钉子把我撅了回来,我哪还敢再说个不字呀?   我只能灰溜溜的跟着他,坐轿进宫了。   太子就在毓正宫。   刚随着李芳进大殿,我都听见文湛的声音了。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孰知其极?   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   人之迷,其日固久。   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毓正宫还是那个毓正宫。   偌大的正殿里面放着一排接着一排的书柜,靠着窗子的这边摆着卧榻,书案,长椅,被擦拭的纤尘不染。书案上有成摞的书本,摊开的宣纸,研好的徽墨,米芾的砚台,外加制作精细的湖笔。   文湛抱着越筝坐在书案前,他看着案上摊开的书,问他怀中的孩子,“这是老子《道德经》中的一段话,越筝,你知道它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越筝嘟着小嘴,很认真的看了看书页,然后摇头,“不知道。”   文湛听见我们进来了,他从书页中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用手指摸着书页,对越筝说,“闷闷,说的是法政简廉,无苛政,不涸泽而渔,君主无主观臆断之象。   老庄讲究无为而治,与民休养生息。   按照讲读大学生沈墨的说辞,自我华夏尧、舜、禹三代圣君以来,唯有汉代文帝、景帝时期可以与之相提并论。他所提倡的无非就是君主恭俭,民风淳厚,政通人和,国泰民安。”   李芳没有说话,他引我进去,对着太子行了礼,就垂手站立一旁。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我们两个安生的好像永定河的鱼。   除了喘气之外,那个嘴巴基本上派不上用场。   太子表现的好像我们完全不存在一般,他继续说,“而察察,说的无非就是刑名繁杂,行桀纣之君暴行,驾驭百官、天下万民如同奴仆,设立各种耳目防民甚于水火。这个时候,天下多为狡诈之民众。   当刑名严苛,酷吏盛行的时候,那些有才华,有胆识,有见解的人都归于山野,或是闭口不谈国事,此时剩下来的,都是一些庸才,蠢才,妒能嫉贤之人,甚或只有鹰犬之徒。   政事果真致此,国家气数已尽,则不堪再问。”   叮叮~~~   是汤勺碰瓷碗边儿发出的颤音。   我看见柳丛容从外面进来,双手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个银盆,装满了碎冰,中间摆着一个瓷盏,放着银耳莲子汤。   柳丛容先是冲着门口戳着的李芳点了一下头,然后扭脸看了看我,一垂眼睑,低头从我身边过去,连个屁都放一个。   我就一愣。   柳丛容安静的像个游魂。   他把托盘放在一旁,也不敢打扰文湛给越筝讲学,于是悄无声息的退下,从一旁拿过来一个白色的方巾,开始擦木质格子架上的瓶瓶罐罐。   柳芽从小就较真,他收拾乱屋子的功夫可是一绝。   他小的时候跟着二皇子摇光,我二弟摇光现在在五台山带发修行,他的脾气就和那三千诸佛,诸般繁华一模一样——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说好听点,是他不是凡人,有灵气,说难听点,就是他脑子有病。   他披头散发的佛经,看完之后大笑四声,接着就把自认为精妙的地方一页一页扯下来,扔的满地都是。   那些佛经都是用天城文写的,一个一个字都是曲里拐弯的,长的跟天坛北墙根儿卖的鱼虫一样,除了我二弟和他那个从小出家的妈,整个大正宫就没有第三个人认识。   柳丛容也不认识。   可是他就是有这个本事,把他根本看不懂的佛经再一页一页粘回去。   一本书,上百页,让柳丛容粘的丝毫不差。   再后来,他跟了太子,东宫的书房就归他收拾。再繁杂,再紊乱的书房都能让他整理的井井有条,太子离不开他。   越筝看见我站在旁边,想要扑过来,不过太子按了他肩膀一下,越筝仰头看看文湛,愣是没敢动弹,也没有说话。他乖乖的坐在文湛怀中,像只小猫儿一样。   太子又指了指书页,问越筝,“我说了前面几句的意思,越筝,你自己想想,这‘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又是什么意思?”   叮~~~~~~   柳丛容收拾东西的时候手滑了一下,一块玉书签砸到地面上,发出一阵颤音,太子只是微微向那边扭了一下脸颊,眼角都没有扫到柳丛容,柳丛容连忙跪下,李芳走过去把书签拾起来,摆了回去,太子没说话,李芳把柳丛容也拉了起来,他让柳丛容继续收拾。   而太子则翻了一张书页。   后面那页是注解。   这本书我熟,原先在毓正宫经常看来着,就是看不下去。语言写的晦暗不明,一句话十个人了,就是十种解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实在烦人,着实不如《绣塌野史》深得我欢心。   越筝的小胖手指着书页,娇声说,“奇,是为怪异;妖……”他抬头看着文湛,“六哥,这妖也要解释吗?还有比妖字更好的解释吗?”   然而文湛却不像在回答越筝,他说,“如果人心不正,则有心为善,却为罪孽。所有的好心,都会让别人曲解为恶意。”   “你为别人掏心掏肺,他却不领情。”   太子忽然抬头盯着我,那眼神,就像透骨钉一般,冷森森的插在我的心口上。   他说,“不但不领情,反而滋生事端,任意为患,善事终究化成妖孽、灾祸!”   铛!~~~~~~~~~~~~   是远山护国寺晚课的暮鼓晨钟。   我被吓得后退了一步。   太子却笑了,像是刚看到我,温和的说,“承怡来了。这几天没见,过的还好吗?雍京夏天热,你身体不好,要多多休息。本来我也不想叫你过来,只是,有些事情,如果不当面对你说,你一定不肯听。”   “如果,因为你不肯听,而自以为是,做错了事……恐怕,就不是喝柳丛容柳公公一杯水酒,扯一个楚蔷生进来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叮!!~~~~~~~   柳丛容手又是一抖,这次他把盛放碎冰的盆子弄倒了,砸在地面上,碎冰洒了一地。   太子侧着眼睛看着他,轻声说,“你在害怕。”   柳丛容噗通就跪地面上,额头都叩到地板,似乎有些痛心疾首,无法言语。s太子却说,“柳丛容,你怕什么?   你不在司礼监当差,可是司礼监掌印李芳都要给你一份薄面。   你拿着六十年的太雕去祈王府,人人都当你是东宫的人,即使我不知道你去祈王府,他们也以为是太子让你去的。谁让你是储君的人?   你到了王府,我这个出了名刁钻的哥哥也喝了你的酒,还被你吓病了,躺在王府里面几天不出来,管不住手下的人,让他们在雍京四处招惹事端,妄图浑水摸鱼,瞒天过海!”   我听着冷汗都下来了。   此时,哇!!~~~~~~的一声哭,七弟越筝被吓得哭了出来。文湛抱着他,柔声说,“没事,没事,别哭。越筝乖,六哥和你怡哥哥有事说,你先回去?”   越筝小胖手紧紧抓着他,想要摇头,可是他仰头看了看文湛,眼泪汪汪的又连忙点头。文湛这才说,“卫锦,你先送七殿下回去。”   那个文秀的小太监连忙过来,从太子手中抱过越筝,到殿门这边看了我一眼,连忙低头顺目的走了。   一句不敢多说,一刻也不敢停留。   毓正宫一阵死寂。   我却看见绿直拿了一个瓷瓶,从外面走了进来。   “按我大郑的税银来算,收上来的银子分成十份,八分入国库、两分归他们,父皇认了,小王也认了。”   太子顿了顿,又说,“退一步说,就是七分归国库,三分归他们,父皇咬咬牙,也认了。可是,人性犹湍水,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无论东西,都滚滚而去,欲壑难填。”   “李芳!”   太子忽然说。   李芳一躬身。   文湛说,“你把缇骑从江南运回来的那些烂账给承怡看看。崔碧城在江南经营七年,出手行贿约有百万两白银,而他入账的银子则不可估算,他经营的茶叶,瓷器,丝绸,还有铜器、银器生意,顶的上半个大郑朝的开销!他这个雍京制造局的官商,当的可真值!”   李芳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引我到旁边,那里摆放着四个大木箱子,里面堆满了蓝皮账册,一本一本,码放的整整齐齐。   我却没有动。   我只觉得眼前一花,耳朵开始嗡嗡的响。   然后身子一软,李芳连忙搀住我,没让我瘫倒在地板上。   太子看了我一眼,问李芳,“怎么了?”   李芳连忙说,“大殿下已经病了三天了,如今天儿又热,准是懵怔了,太医局那边已经煎好了药,绿直送过来了,吃一盏就好。”   太子看了看我,相比我的脸色非常难看,他微微点了点头。李芳连忙让绿直把瓷瓶中的药汁倒到瓷盏里面,捧到我面前,他让我坐在一旁的绣墩上喝。   太子忽然发话,“让他站着喝!   堂堂的亲王,一国重臣,外戚富可敌国,交游满天下,牵连内阁,连那个有名的孤臣楚蔷生都被他拖下水,这样的人,他站得住!”      第38章      李芳眼神复杂的看着我,我接过药盏,仰脖喝了。   我看着太子,湛一直坐在文案前面,束发,未戴冠,一身白袍,领口扯开,似见里衣,有些热,鼻尖也微微见汗。他的一只手放在书案上,另外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   他也看着我。   “殿下。”   我吞了吞口水,嘴巴里面都是大青叶的味道,苦的要命。   我清了清嗓子,有些艰难开口,“臣,有下情回禀。”   太子却说,“承怡,先前我说你有话对我说,你不说,现在又求着我要听你说。你说,我是听,还是不听?”   “殿下……”   我稳了稳了呼吸,一撩自己的袍子,跪倒在地。   “臣,有下情回禀。”   有脚步声。   我低着头,看见文湛的惊慌的脚步,却在我面前嘎然而止。s他的声音就在我头顶上砸下,“李芳,柳丛容,你们……先下去。”   我听见水滴的声音,似乎还有碎冰融化的声音,偌大的毓正宫中,只有我和文湛两个人,他在我面前慢慢绕了一圈,然后叹了口气说,“你说,我听着呢。”   “崔碧城三年前才进雍京制造局当差,他也是前年才到江南监查铜矿、银矿,还有种桑养蚕。殿下,您知道,水至清则无鱼,要说他一两银子也未行贿,不要说殿下不相信,我也是万万不能相信的。只是要说他行贿官府高达百万两白银,这未免有些耸人听闻。”   我沉声说,“如今在雍京,五百两银子可以买一所宅院,一匹上好的丝绸不过才白银十两,一个一品大员一年的俸禄不过三百两,要是崔碧城出手一百万两行贿,他可以收买整个江浙一省的官员,只手遮天!收这些银子的官员,恐怕子孙万代都可以吃穿不愁了。”   “殿下,崔碧城出身寒门,他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也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望殿下详查。”   文湛在我身边饶了一圈,然后慢慢走回他的书案,又安静的坐回去了。   他静静的看着我,我低着头。   半晌,他说,“谎话。”   我沉默了。   他也不说话。   良久,他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承怡,我知道说的是谎话。把真话告诉我。”   我说,“殿下,臣句句属实,太子要是不信,臣也无可奈何。   “你要是不说……”   文湛又了站了起来,长袍垂地,修长的身体,白鹤一般站立着。   “小王也有办法让别人说。缇骑诏狱十道大刑,足可以让崔碧城开口。”   我听着就是一激灵,不但冷汗已经湿了后背,额头发热,真的摇摇欲坠。不要说缇骑诏狱著名的十大酷刑了,就是一些小把戏,就足够把崔碧城折腾的死去活来的。   压断双腿,拔掉牙齿、指甲,挖去双眼,砍掉舌头……   我天生胆小,一想到就足够我打一个寒战,外加睡不着觉的。   无论崔碧城是无辜,还是有辜,进了诏狱,他就绝对不能活着出来了。   我连忙说,“殿下,崔碧城是冤枉的。”   文湛忽然笑了一声,好像是阳春三月飘荡在紫陌杨柳堤岸的飞絮,他淡淡的说,“承怡……崔碧城,他非死不可。”   我一惊,“为什么?”   太子说,“你说呢?几任封疆大吏,江浙一省的官员,只有他崔碧城一人是布衣。杀他,总比杀别人方便些。如果他不死,那死的就是别人。国事如此艰难,一场大狱下来,无辜的、罪有应得的牵连那么多人,祈王想要我大开杀戒,祸乱朝纲吗?”   我一咬牙,然后低声说,“殿下,要我怎么做,您才能饶过崔碧城?”   “承怡,你向我要的可是天大的人情,你说,我要你怎么做,我才能心甘情愿的为崔碧城承担这个担子,才能为他化解这场弥天大祸?”   太子似乎不想再说话了,他拿起那本书,心不在焉的看着。   末了,在我跪着双腿酥麻,我以为他都睡着的时候,忽然太子开口说,“承怡,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毓正宫中,只有碎冰融化的声音。   “我也要你的心甘情愿!”   我出东宫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我一夜没有阖眼,思前想后的,脑子就和一盆子糨糊一样,这么多年的往事,我以为文湛欠我的,他以为我欠他的,活着的人,死了的人,还有各种营救崔碧城于水火,和他到底欠我多少钱的事情……   都好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子里面和稀泥,越搅动越糨糊,我头疼欲裂,最后我觉得我应该放弃思考这个实在太复杂的问题。   我看着朝阳在大郑宫升起,长长出了一口气,才说,“该死的鸟朝上,活人不能让尿憋死,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老子又不是娘们,让人睡一晚上又不会少块肉。哟,黄瓜!”   黄瓜已经等在大正门外,他手中捧着几个包子还有一瓶清水。   我咧嘴看着他。   他有些担心,居然跟我玩起了欲言又止。   “王爷……”   “黄瓜,去!让人回王府报信,给我烧一锅热水,再把我常喝的老酒冰上,王爷我泡澡,喝酒,搂着小莲睡大头觉去!”      第39章      回到王府,我只喝了四两酒,然后四脚八叉的仰躺在藤床上,身边是小莲。雍京夏天跟火罐子似的,热的呛人,我刚泡完了澡,就换了身水衣,翻了个身就一身汗。   小莲把黏在我额头上的头发拨开,取了块丝巾把汗擦了,然后拿着一把芭蕉蒲扇,缓缓为我扇风。   我闭目养神。   ——“我也要你的心甘情愿!”   文湛的声音好像苍蝇一样,在我耳朵边上嗡嗡、嗡嗡、嗡嗡——没完没了,来回的转,转的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还心甘情愿!   这事哪来的心甘情愿!   文湛的样子就好像雍京城南的恶霸地头蛇!逛窑子不花钱,可是在那里开买卖的各家主人还要求着他们去逛。地头蛇不但白睡,主人家还要拿出钱财来倒贴!不然地头蛇一个不高兴,就把主人家的买卖院子砸了,砸了也是白砸。   “怎么了?翻个身都在磨牙,好像跟谁斗气呢。”   小莲忽然问我。   我没说话,就是向那边挪了挪,躺在小莲的腿上,心里开始暗骂崔碧城!   ——崔碧城,你这个鳖!贪财好色,别以为我不知道,为了那个杜玉蝉你连小命都不要了!   上百万两的银子贿银,三四百万两的进项,要是都扣你脑袋上,都够剐你一万回的了!!   那个杜小公子是什么人?   首辅杜皬的亲孙子,江左豪族公子,三殿下的亲表弟,如果不是为了你那两儿钱,他能看得上你!?   杜家百年豪门,在江南有千顷土地,万亩良田,几辈子花不完的钱。杜皬二十年的阁揆,泼天的权势,他们还不满足,还想要钱,他们要干什么?   “王爷……王爷?”   我迷迷糊糊的骂崔碧城的时候,听见有人叫我,我睁开眼睛,就看见床前站着崔家小厮一名。一身月白色的长衫,细腰,皮肤白皙,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我没好气的说,“干吗?”   “王爷,我们公子自尽了。这是他临终之前留给您的银票,还有一块玉玦。公子说,让您亲手埋了他,让他尘归尘,土归土。”   “什么!?”   我被惊的跳起来!   周围出现了雾。   崔碧城躺在百年窨木棺材中。   他的表情很安逸,眉眼若画,宛如一幅平静婉约却哀伤的江南烟雨图。   我的眼睛居然也潮了。   “太浪费了……实在太浪费了!”   我听见有人说话,连忙点头,“是的,他还这么年轻就已经死了,实在太浪费人才了。他还有父母在堂,却无妻子,有句老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应该明白的。”   ……   “如此華貴的緙絲長袍!”   “如此美妙的金線繡腰帶!”   “腰帶上如此碩大的一顆南珠!”   “他手中如此碧透的一塊楚王碧!”   “價值連城的一塊窨木!”   “天啊……就要長埋地下!!”   ……   “小生实在无法情愿啊!!——”   我惊悚的一扭头,看见崔碧城就站在我身边,看着棺木中的另外一个他,正在痛心疾首的干嚎!   ——啊!!——   我一睁眼,嗦的一下子从藤床上坐起。   我看清楚眼前没有别人,没有死了的崔碧城,也没有干嚎的崔碧城,只有拿着芭蕉蒲扇的小莲,正在惊讶的看着我。   顿时,我冷汗如雨下。   我魔障了。   “王爷?”   小莲试探着轻声对我说话。   “啊?怎么了?”   我木然回答。   “王爷,方才崔老板的账房老姜来了,他说崔老板病了。发着高热,一直睡着。”   我问,“怎么忽然就病了?”   小莲说,“说是为了查账,他一连四天没阖眼,然后他又为了楚总宪的事情四处奔走,再加上雍京这几天实在太热,所以就……”   我忽然想起来很多往事。   都是小时候的事。   那个时候崔碧城还在国子监读书,时不时的被我娘叫进寿春宫吃果子,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文官坯子,也曾视金钱如粪土!   现在想起来,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光怪陆离的令人难以置信。   我起身,告诉小莲,“你去找老姜,就说让崔碧城好好养病,那账也不用做了,看看他自己用的人!一点本事都没有,底账都让太子的人给挖出来了,还自鸣得意的继续猖狂。   这些人哪里是给他办事的,都是来刨他祖坟的。”   说完之后,我又感觉有些冤枉他。   他接手雍京制造局在江南的生意不过就是最近三、四年的事情。那些烂账都不定是什么时候烂下来的,没准一个一个的都有几十年的光景,比他崔碧城都老!   崔碧城就算能挣钱,也挣不了那么多!   还有,就是老虎,也有个打盹的时候,崔碧城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他怎么顾的过来?   “算了。”我对小莲说,“你告诉老姜,让崔碧城好好养病,天大地大,小命最大。要是这条小命让他自己折腾没了,我可是管笑、管杀、不管埋!”   小莲古怪的看了我一眼,我为微笑着去摸他的头发,抬手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小莲比我高。平时看他那副文秀的豆芽菜的模样,我还以为他比我矮呢。   真奇怪……   不过他的头发摸起来真舒服,水一样,又凉又滑,于是我又摸了摸。   阳光下,他眼睛颜色有些淡,没那么黑,是苍灰色的,好像我曾经养过的一条雪狐。小莲微微把脸颊侧了侧,似乎要躲,却终于没躲,冲着我微微笑了一下,也像一条狐。      第40章      毓正宫后面有一个庭院,并不小,毗邻太液池,白墙黑瓦,翠竹林立。   这里是太子清修冥想的地方,平时谁也进步不来。这个庭院有一片浅水,种的是西梵睡莲。这玩意精贵,需要的是水清,不能深,一深就烂根。   要说种花养草,这活儿我熟。   之前我还在毓正宫读书的时候,太子他们每天摇头晃脑的念之乎者也,我就爬在外面收拾花鸟鱼虫。   我可以把牡丹种的冬天都开花;把青瓜种的和一根棒子一样粗;把高昌的葡萄种到东宫里面来了,现在那边葡萄藤还吊着几串青葡萄;把鲤鱼养成纯金色的,我瞅着在大缸里面游着的那条就是我养的,又肥又慢,还挺知道自得其乐的。   这个小庭院似乎没变,还是那个老样子。   回廊下挂着一个鸟笼子,里面是一只画眉,那边有一个小太监正在给它洗澡,旁边还有一个小太监,正在喂一只胖兔吃葡萄叶。   这只兔子都快长成猪头了,净白色长长的绒毛,把眼睛都挡住了,它爬在竹编的笼子里面,屈尊绛贵赏脸吃叶子,三瓣嘴一努一努的,非常好玩。   我走过去,也拿了一片葡萄叶子咬了一口,是酸的,吃的比较开胃。我也过去喂胖兔,然后扭脸问那个小太监,“它今天都吃什么了?这家伙馋的很,上次还想吃香油拌的菠菜呢。也不知道它是兔子还是馋猫。”   那个小太监很小,似乎也就十一二岁,还是个孩子,他疑惑的看着我,似乎完全不懂我在说什么。我又问了一遍,他这才缓缓的摇头,就扭脸不看我,继续喂兔子,似乎这是他命中的头等大事,当我不存在一样。   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别人要是特别愿意搭理我,我不一定愿意搭理别人;可是那个人要是不愿意搭理我,我就非要搭理搭理他不可。   我拍拍那个小太监的肩膀,“喂喂,问你话呢,它中午都吃什么了?   我们聊聊天,你多大了,几岁进的宫?为什么要进宫?是你家太穷了,你妈把你卖了,还是你爹扯大旗造反没成,他们把你弄到宫里做太监?   别不说话,舌头被猫叼走了吗?好像一个小哑巴。”   “他就是哑巴。”   忽然插入的一个声音让我一惊,回头,看见文湛就站在院落的外面,停了一下,缓步走进来。   他说,“这里的人都是哑巴,不会说话,不会读书,不会写字,每天只会做一件事情。养花的养花,喂鸟的喂鸟,养兔子的养兔子,还有一个人专门喂金鱼。”   “怎么不说话,很惊讶是吗?”   他慢慢向屋子里面进去,我跟了过来。   “是挺惊讶的。”   我连忙笑着说,“这些还都是小时候喜欢的东西,那个时候我一听那些个侍读学士、内阁大学士之流的讲经布道我就头疼,总想找些个能解闷的玩意。”   近两年,太子似乎和我就没有好好说过话,先前我在玉熙宫呆着,后来这又搬出皇城,住进现在的祈王府,我就更加不可能到东宫后面来了。   我说,“我没来这里也三、四年了,没想到殿下还留着这些东西……看来殿下也没那么讨厌我。   殿下,其实崔碧城也不是坏人,他虽然一直在南边做生意,不过那都是崔家自己的买卖,小打小闹的,和制造局扯不上关系。这次的事不全是他的错,他都被吓的病糊涂了,您就饶了他吧。”   文湛淡淡的说了一句,“闭嘴。”   我摸摸鼻子,似乎上面全是灰,于是,我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说实话,我根本就看不出文湛的情绪是好是坏,他把自己包裹在一层茧里面,外面是白色的丝,透不出悲喜。   屋子里面熏了白合欢的味道,有淡淡的缠绵悱恻的味道,那边的大檀木床也被收拾过,旁边的小几上放着一些瓶瓶罐罐,该有的都有,一应俱全。   其实,我还特意看了一眼那边铺开的床,还有褥子。   所幸,只是平时用的东西,连铺床用都是月白色。   我还真怕上面再摆一块白色的绸巾,然后边缘再绣着鸳鸯戏水,搞得和新娘子过门、新婚夜开苞验货的一样,那样说不定我就不管老崔的死活,立马扭头走人了。   其实……   眼前的情景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想我的脸一定成苦瓜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个模样才能表现出自己非常之‘心甘情愿’。   我是不是应该像观止楼的那些倌儿一样,马上把自己的衣服扯开然后跳上床,大开双腿,欢快的说——‘嗯~~~~快来呀~~~~~~~’   还是应该非常扭捏的攥紧自己的裤子,夹紧双腿,好像一个待宰的鹌鹑那样,欲哭无泪的呻吟——‘嗯~~~~不要~~~~~~~’   这两样都够炯炯有神的。   观止楼那些人为了银子,我为了崔碧城。   不过,我实话实说,老崔那张水墨图的小脸儿在我心中,可比不了白花花的银子美艳华贵,绝代妖娆。   文湛缓慢靠近我,在我身后,伸出双手,从我背后抱住了我。   他的手指把我束发的丝带解开,长发披散,我扭头,他的牙齿轻轻咬住了我的耳朵。我深吸了一口气,用双手攥紧他揽住我的手,却被他扭开,然后文湛单手扯开我的腰带、长袍,还白丝的里衣,我的上身已经完全赤裸。   他的手臂横过我的胸膛,而手指则在我左肩受伤的地方揉搓着。   “疼!”   我大叫了一声。   “那里的伤还没长好呢!”   “别人留下的……”   文湛说话的声音不高,却被我听出来一股凛冽。   “把衣服脱了,到床上去!”   “我!——”   这个时候他放开了我,我扭头看着文湛。   他的眼神很陌生,也很吓人,有淡淡狂暴的感觉。   我连忙说,“我马上脱,马上脱。您别着急,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   啪!——   一声,我的脸颊上不轻不重的挨了一个耳光。   文湛打的。   倒是不疼,不过那背后的意味和放肆比疼痛更让人难以忍受。   是警告!   文湛秀致的眉微微挑起,眼珠如同夜海一般深沉,令人看不尽,也看不透的黑。   我低下头,不再说一句话。   衣服很好脱掉,我把扯下来的衣服扔到地面上,然后走到床边,翻身躺了上去,文湛走过来,坐在我身边,他也扯开了自己的衣服。   他比以前结实多了,可毕竟还是只有十八岁,带着少年的青涩,像一把被磨利的剑,锋芒毕露!   他用身体压住我,双手强硬的分开我的腿,向上撑开,迫使我抬起腰,露出腿间的秘境,我瞥见了他的双腿之间,那个已经勃发的狰狞的硬物,我颤抖……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惧控制住了我。   老天,被他上一晚上,我还看得到明天的太阳吗?   我被吓到了,试图用力挣扎,可是没有任何用处。   文湛的眼睛中已经被点燃了令人心惊的欲火!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慢而坚定的向前用力一压!   没有爱抚,没有调情,没有准备。   只有干涩的挺进。   占有。   是面对面,最简单,最直接的姿势。   “啊!”   贲张的性器强硬的打开了我的身体,我疼的叫了出来。   那样的坚挺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我压过来,强迫我接纳他,他的暴戾,他的欲望,他的全部!   “妈的,疼死了!”   “文湛,你他妈的是个混蛋!!——”   我也怒了。   不顾一切的挣扎着,可是文湛压制我的力气是恐怖的。   他用坚挺火热的性器不断的撞击着我,他抽出去,再重重的攻入,强烈的律动……他的双手仅仅抱着我的腰身,好想钢铁的镣铐一般,让我无法躲开的接纳他!   猛烈的撞击,火热的激情,被摇动着,……   热浪一波一波袭来。   周围那种丝丝缕缕的白合欢的味道,让我的身体被情欲炽热的焚烧着,皮肤上汗如雨下。就算我咬死了嘴唇,可是那种甜腻的,勾引般的,嘶哑颤抖,甚至是下贱的呻吟流淌了出来。   我疯了。   这简直是酷刑更残酷的折磨。   欲火焚身。   然而文湛是愉悦的。   他享受着征服和掠夺。   他一下一下深刻的抽插着,他享受着我的身体给他那种紧致而柔软的狂爱快感。   “啊……啊……”   我的呻吟。   他也是。   他像一头兽!   肉体撞击的声音是那样的激烈!   我开始颤抖。   “已经快要受不了吗?”   他看着我。   他忽然抱起了我,身下的动作忽然猛烈了起来。   他凶悍的撞击着,比之前更深,更快,更炽热!   “啊!——”   我叫着。   而他忽然重重的戳刺了进来,那样的凶猛而沉重,我有一种被他刺穿了的错觉,我的双腿开始颤抖……灵魂也是……   他那种急切的,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重的撞击,让我感觉自己好像被推上了一座危险而风云变幻的山峰,我看不到前面,也无法后退!   我不知道是极致的痛苦还是极致的快乐,我的身体在颤抖……   文湛就那样生猛的打开了我,一下子攻到身体的最深处,然后,他沉重的压在我的身体上,在我的身体中迸发出热液!   我觉得自己已经涅槃了。   朦胧迷蒙中我听见似乎是文湛的声音,就在我耳边,低哑、深沉而令人心颤!   ——“他们都不配碰你,一个手指头都不配!——你养个小莲已经是我能容忍的极限了,要是再出去鬼混,我就杀了你!”      第41章      原来这就叫做涅槃!   七魂出壳,六神无主,四肢酸软,生死一线。   白合欢这玩意号称能宁神静气,不过能让他在大郑后宫历久弥香的法宝,可不是为了让那些白日手握重权、杀人如麻的妖孽们在夜里睡的像头死猪。   这玩意号称‘邪香’,说白了就是春药儿,熏上几口就头晕眼花的,总想着做那档子事儿。不过做的时候倒是酣畅淋漓,做完了就完蛋了。   我就是。   被熏了这个迷香,再加上那个混蛋文湛的横冲直撞,完事儿后我还能睁着眼喘气,已经是万幸了。我就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被砸碎了,全身提不起一丝力气,瘫在床上。   意识总是朦朦胧胧的,但还能看清楚人,就是听人说话稀里糊涂的。   文湛下床,他把袍子披上,叫人进来收拾。   我这个时候又在心里偷偷庆幸了一回,幸亏这里的侍候的小太监都是哑巴,最好也是聋子。他们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好歹给我留了两分情面。   我虽然没脸没皮,只是和太子睡觉这种事,太过于耸人听闻,我也不想满大街嚷嚷的尽人皆知。   我也像头死猪一样被人摆弄。   那些给我清理的人安静做事,一言不发,我想,他们就是想发,也发不出来。我本来已经没有力气合上的双腿被冰冷的手指掰开,有人用手裹了绸巾沾了草药浆汁戳进那里,一进一出的擦拭着,有伤,有血,还有文湛的东西,简直就是一片狼藉。   疼!疼!疼!——   这简直就是受二茬罪!   疼的我鼻头发热,我单手捂住眼睛,感觉眼角又酸又涨,却哭不出来,急的我额头全是冷汗。   我的手指被人轻轻拉开,潮湿火热的舔舐落在上面。   我想起来曾经在雍京猎场看到的一对兔子,已经受伤了,狐狸在后面慢慢逼近,可是它却在旁若无人的舔舐同伴的伤口。   折腾完了,我看了一眼外面,快到半夜了。   我现在就是一个残废,别说走路了,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晚上也只能在毓正宫睡觉了。我也不用烦劳文湛给我家人带话,估计太子爷早就打发人到祈王府捎话去了。   那些小太监收拾完了我,就收拾床铺。他们新换了薄被子和褥子,倒好温茶,香炉里面换上安神香片,把帐幔放下来,蒸腾到我都快睡着了,他们才折腾完。   我那个地方伤了,躺不了,只能爬着,随便盖了个薄丝被子省的着凉。   文湛新换了水衣,他也不说话,侧身上床,我本来想着向里面躲躲,给他大一点的地方,省的他半夜睡觉张牙舞爪的挤我。   他小时候就这个毛病,和他一起睡的时候他就没个安生,总能把我挤到一个小角落,然后他又凑过来,继续挤我,那个势头不把我挤到床底下决不罢休!   然而这次却不一样了。   他也不说话,只是伸手把我扯过去,抱着我,不让我压到伤口睡觉。   这个姿势的确很舒服。   可是,再舒服,也不如让我全须全尾的活蹦乱跳着的舒服!!   文湛总是这样。   他先用刀子把别人心一刀一刀剐了,然后再慢慢缝合,这还是他大发善心的时候。如果他不发慈悲,那别人生生死死,究竟是到枉死城,还是过奈何桥,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   这么多年了,我对他这样把人打一猛棍子,再给一个甜枣吃的做法,早就已经腻歪透顶,连想都不愿意再想了。   东宫有好药,第三天头上,我的伤好多了,至少不那么丝丝拉拉的疼了。   文湛每天都会给我抹药。   动作很让我郁闷,每次上药的时间长不说,还每次都要手指插入。说句实话,我那个地方根本就不是做这档子事儿的地方,他的动作再轻,再小心,还是疼的够我喝几壶的了。   文湛让我靠在床上堆起来的被子上,然后拉开我的双腿,让一切都呈现出来姿势面对他。我的身体弯折成这样的姿势后,文湛的手指探了进去……   有药,有香膏,还有秘制的合欢油。   用轻轻抚慰的动作,慢慢揉搓着。   我的呼吸开始急切起来。   文湛忽然压住我的嘴唇,激烈的吻了起来。   然后就是下巴,脖子,到我的胸前。   “嗯……”   动作很激烈,有舔舐,有噬咬,我感觉我的嘴唇都要肿了。   这是和我花银子出去嫖完全不同的。   有些陌生,很异样。   不知怎么了,下身突然感觉潮热,好像有什么充斥在自己的下身中。   文湛忽然起身,他用双手抱起来我,人那个我倚着墙面,弯折起来我的腰身,然后就着样的姿势,深深进入到我的身体内。   “啊!——”我叫了一声。   他的动作并不轻,却和上次感受完全不同!   文湛好像在我身上点燃了一团火!   “嗯……嗯……啊!!——”   文湛腰杆用力,身下不紧不慢的抽送着,插入,扭转,冲,捣,退,他变幻着动作,试探着,也是控制着我,我的感觉,我的身体。   我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听自己的使唤了。   我体内的香膏融化了,香气四溢,因为酥软和滑动的药油让文湛的动作更加顺畅。他加大了力气,缓慢的抽出来,再深深的插进去。   我的腰好像开始扭摆着,配合着他的挺进,当文湛放开我的手脚的时候,它们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缠绕上文湛,勾引着他,似乎让他更用力!   呻吟好像蜜一般的甜美。   我的耳边是低沉优美的嗓音——   “叫我的名字……承怡……”   我张着嘴巴,好像缺水的鱼。   “文……文湛……”   “承怡,我喜欢你。”   ——承怡,我喜欢你。   你和我们高昌的男人不一样,他们都是粗人,没有你斯文,不过……我不喜欢他们,我喜欢你!   承怡,我喜欢你!   ……   “承怡?”   “承怡?”   我想起来那个可怕的夜晚,冷宫里面的人围着一张草席跳舞。她们都是先皇的嫔妃,上了年纪,褐色的皮肤,可怕的皱纹,还有干裂的浓妆。   她们踩的草席下面盖着一个人,华贵的裙角,流淌着的血,我听见哭泣的声音。   姬文湛!我恨你!!——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猛的推开文湛,而文湛只是猝不及防,一瞬间,他骤然用力按住了我,压了进来!这次动作不再缓慢,而是狂风暴雨一般的占用。   已经晚了,身体上被挑起的欲望已经不能熄灭了。   我无法抵挡。   在文湛强烈的动作之下,我呻吟着,我扭动着。   一切都无法阻挡。   突然我的身体开始颤抖着,我感觉有什么力量似乎可以把我推到云端一般。   似乎知道我的感觉,文湛腰部更加用力,而且律动着越来越快,他竭尽所能挑起我的一切欲念。   在狂猛的动作之下,我的呻吟变的火一般的浓烈。一声长长的,带着某种满足和娇憨的呻吟声音,从我的口中发出。那完全是愉悦的,没有半分的痛苦和被迫。   我全身酥麻无力,沉浸在这令人炫目的激情中。   不够,还不够!   我们都需要更多!   我爬在床榻上,双手抓着什么东西,都要扭碎了。我的双腿完全分开,文湛压在我的后背上,从后面进入了我。   “说你喜欢我!”   “不,……”   “承怡!说你喜欢我!!”   “呜,啊,……”   文湛凶猛的冲刺着,我的呻吟喘息再也不能停止。   “说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不,……”   我开始哭泣,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只是到黎明之前,火热的激情成了无边的水,高耸的浪,淹没了抵死缠绵的我们。   那以后的日子,已经不需要被记起来了。   文湛就在我身上,不停的索求。   筋疲力尽。   他已经不再逼迫我说‘喜欢他’,因为我当时喊出来的是‘我恨他’,他很生气,他用尽各种手段逼迫我改口,可我却像冉庄街口的二姨妈的傻儿子那样,一说再说,死也不改口。   我那个大正宫天字第一号的傻瓜娘总说我傻,我也感觉自己很傻,可有的时候脑子就是不转筋,没办法。   我也想说自己喜欢文湛,让自己好受一些,只是这个话到嘴边,舌头就打结,死也说不出来了。   我爬在床上承受着文湛,他扣住我的身体用力摇晃,用力拉扯,我膝盖支撑不住了,身体开始打晃。下半身已经没有任何感觉,只是那一处却出奇的娇气,火热疼辣,一次比一次更深的被人撞进来,恣意肆虐。   我前面早已经什么都发不出来了,身上大汗淋漓,双腿之间狼藉一片。文湛抚摸我前面的手好像刀子一样,撸的我生疼。   我终于受不住,低声讨饶,“……不,不要了……疼……”   然而,他已经没有怜悯之心了。   “啊!——”   我还没有说完,身体忽然被翻转过来,文湛扣住我的腰身,把我抱起来,然后他的手撑住我的膝弯,双腿分开,绕过他的身体,文湛靠在后面的墙壁上,让我坐在他的身上。   “不……不要!——”   我的腰被他扣住,而他另外一只手锢住我的腿,用力向下拽!   狰狞的硬物顶入,一攻到底!!   我疼的身体向后仰,汗湿的长发甩了过去,披在我的后背上。   身体随着文湛的进出而上下晃动。   在猛烈剧烈的穿刺动作之后,我开始变的昏昏沉沉的,就感觉股间有热流,前后都是,然后终于是一阵酥软,被文湛抱着,躺在床上。   身体好像被烤干的草鱼,嗓子干涩暗哑,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量也没有。   文湛却不肯放过我。   他抬起我的一条腿,撑起膝盖内侧,然后他低下头,沿着那里开始亲,一只到大腿根部。我感觉到温热潮湿的舐吻,双腿不自觉的分开,我还听见文湛的笑,有些放肆,身后文湛又攻了进来。   他的手指一只锢着我的后腰,我的皮被他按的都是青痕,疼的很。   “……瘦多了……手一握就能按住……真好,你哪里也去不了……”   我听着他的胡言乱语,我缓慢抬起手指,按住他的手,却被他拉开手,用手指扣住我的手指,……不知不觉当中,他的动作也温柔了起来……   ——   我回到王府已经是八天后了。   只感觉到疲惫,不论是心还是身体,都疲惫到了极点。   我一进花厅就看见崔碧城在那里,他躺在贵妃靠椅上,身上盖着一件披风,头发有些乱,脸色枯黄,那个样子倒不像重病,反而有些像到处奔波之后,一路风尘,一身疲惫。   我过去戳戳他,“诶,诶,你怎么在这睡?你不是病糊涂了吧。”   他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斜了我一眼,伸手抓抓头发,嘟囔的着说,“老子都快累死了。要是真病就好了。不过我就是一头壮猪,就是全天下的猪头都得猪瘟死绝了,我还能活着,还病呢?说什么我查账四天不睡就发高热,那个说辞你也相信!?”   “去年我一个人去辽东,一连着七天七夜都在马上,实在困糊涂了就在马上眯一会儿,”就这么到了辽东还神采奕奕的,还病呢,连个萎靡不振都没有!”   “对了。”   崔碧城坐起来,“这十几天我去了趟浙江,刚回来。那个被抓的浙江布政使翻供了。”   我坐在他身边,喝了口茶水,才说,“你做的?”   他冷笑一声,“他是聪明人,我用十万两银子买他一条命!他知道,把我咬出来,我活不了,他也活不了。他也还得被抄家,子孙几辈子翻不过身来。要是他死了,我活着,他的儿孙至少还有个着落。”   然后他有有些狐疑的看着我问,“你到哪里去了?我听黄瓜和小莲说,你进宫了?”   “嗯,我父皇身体不好,让我去陪陪他。”   “哦。”他点头,“老爷子身体没什么事吧。”   “一直不太好,国事都给了太子,他就不过问了。现在司礼监的那几个,什么李芳,黄玉,绿直都跟着前后左右时候太子去了。”   崔碧城眼神复杂的看着我,他忽然抬手摸了摸我的头顶,我被他那个模样给弄笑了,他又摸了摸我的头发,他也笑了。   九月,岐山神宫祭司敬天卜卦,测杜明鹤的生辰八字,是上吉。   润九月,父皇下旨赐婚。   十月,楚蔷生入阁。   十一月,太子迎娶杜明鹤,天下大赦,普天同庆。      第九卷 捡尽寒枝   第42章      雍京有句俗话,说的意思,北贵南贱,不开眼的清川县。   清川县在雍京西南,风景优美,是许多人家祖坟埋葬的地方,到底这个俗语是怎么流传出来的,到底这个‘不开眼’是什么意思,我在雍京北城住了三个月,还是搞不明白。   反正我就知道,雍京北城这边依山靠水,风水上佳。一群显贵,就是削尖了脑袋也往这里面挤。这里的地价也高,一般来看,同样的银子,在北城只够买一个小四合院的,可是到了南城,没准就圈大片地开庄园,挖鱼塘,养小妾。   别的不说,前朝的右近五卫威虎大将军梁贲府邸就在我王府前面的一条街上。   原本那里有个泉眼,结果这位草莽出身的威虎大将军说——家里有水,意头不好,所以要改,一定要改,把泉眼填平,扯上大旗,挖土烧转,愣是在花园中央建造了一个山神庙,还设了香炉,每天三磕头,念念有词,终于念来一个善始善终。   这个威虎大将军五十岁的时候,他老娘过世,杀人如麻的他从雍京的风口浪尖转身离开,回老家丁忧去了。实在是老天不开眼。   整个大郑王朝,七位在京的亲王,内阁几位阁臣,六部的尚书,都察院的几位都御使,大理寺卿,外加一些封疆大吏在雍京的宅邸,乱七八糟的,几乎都挤到北城盖房子了。这里也就比皇城稍微大一圈,还是那群人,那些事儿,说白了,如果这群人不在禁宫的微音殿,就在北城这块一亩三分地。   如果你不是入阁封疆的大员,没有披着紫蟒,见面最好不要和人打招呼。不然,你除了叩头行礼回避之外,没什么能做的。   一块板砖从天而降,砸死十个人,有七个是一品二品的大员,还有三个是皇亲国戚!   在这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乌纱了。   别看雍京北城地方小,地价高,人矜贵,门槛高,有人就偏偏能在这里开迎来送往的生意。倌人个顶个的美艳,这里的人随便扯一个出来,就能把我爹后宫的三千美色比的尽成沙土。   一个小院,初看小桥流水,走进曲径通幽,再向前是云深不知处,然后除却巫山不是云,接着则是何当共剪西窗烛,再来就是君问归期未有期,最后一块大匾上书——四大皆空。   这个院子叫什么,我不知道;院子主人的来头,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里有好酒好菜,这里卖的都是女色,这里是老崔偷情的地方。   今年我命犯太岁。   命不好,身体也不好。   从夏末开始就一直病着,我胃疼,头疼,心肝疼,脑热,胳膊热,脚丫子热。今天痴懵,明天呕吐,后天风寒、眼斜、流鼻涕。   总之,我是变着花样的病,能得的,不能得的,我都得了一遍。   九月,润九月,十月,十一月,我都躺在王府里面养病,神宫祭天我没有去(当时和小莲在我王府的小沧浪划船),太子妃的下定大礼我没去(又是塞满了整个朱雀大街的彩礼),楚蔷生入阁拜相,我送了一罐羊肉卤给他做杂面吃。   十一月太子大婚,我躺在床上看皮影戏,看了整整两天两夜。   掰着指头算起来,我已经小半年没有看到太子文湛了。   真好!   今天老崔请客,我吃的脑满肠肥的,满嘴流油,等我抬头顺气的时候,我看到了杜玉蝉,这是我第二次看到杜玉蝉。   话说这个杜玉蝉神叨叨的,平常说的那些话我没有一句能接的上的,所以我特别不爱搭理他。还有一点让我更不待见他,杜玉蝉长的比我高。   他瘦而高、几乎不比老崔矮太多,像一水鸟。   ——捡尽寒枝不肯栖。   这是裴檀形容杜玉蝉的诗句,我根本不懂。      第43章      裴檀的这话,到底是说他杜小公子不染凡尘,天人降世呢;还是说他可怜无辜,总是被大家误解,所以是一只无法找到同伴的孤鸿,从而孤苦伶仃的到处飞呢?   要是第一个说法,那我同意。   有一种人和我、楚蔷生还有崔碧城不同。   就比如我弟太子文湛,比如杜玉蝉,还有我爹,我爹的老婆(不是我娘,我娘是小妾,虽然她长的比他老婆还难看),他们有钱,有权,有好面皮。   平民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都围绕在他们周围,他们似乎生出来就会念之乎者也,似乎五世福泽、九鼎皇位啜手可得,随手可弃!   一般说来,这样的人不是什么赤脚大仙下凡,就是文曲星转世。   杜玉蝉的功课在毓正宫的滚滚诸人中,算是最出类拔萃的。   我在毓正宫混过我知道,毓正宫的功课我听都不听不懂,就不要说再让我做什么文章了,用老崔的话说:这不他娘的扯淡吗?   这个文人和太子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行当,文湛做太子做的好,不代表他做诗也做得好。   文湛自小就不爱说话,读书却读的很好,只是没有人敢把他往诗词歌赋这个道道上领,所以他的诗只要做的押韵,平仄分配得当,布局还看得过去,就被那些侍读大学士奉为上品,根本不可能有诗词登临绝顶的机会。   至于三殿下羽澜……   我想他会认为杜玉蝉做的诗就是他三殿下做的诗,杜玉蝉的清流名望就是他三殿下的名望,杜玉蝉号称雍京第一才子,就好像他羽澜是第一才子一样,他不会有太多的不满。   因为做三殿下和做文人也是完全不同的行当。   虽然他们都是读书人,但这就好像和尚与老道,看似差不多,都会敲木鱼念经书,其实拜的是不一样的佛,念的是不一样的经。   羽澜和文湛一样,都对写出能成就‘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文章不感兴趣。   这就成就了杜玉蝉。   杜玉蝉号称雍京第一才子,毓正宫第一雅士,东阁大学士杜皬亲自督导功课,诗词风流横绝一代,在毓正宫内独领风骚。   别人都恭维他是杜小圣人,最难得的是,他自己居然还真的相信!   杜玉蝉还有个不好的毛病就是卖字。   他人走到哪里就写到哪里。   上次走到寒山寺对面的山头,面对姑苏大地,他才情大发,手中狼毫一挥,铸就四个大字——旷代风流!   隐隐自喻!   我这个没见识的,我都替他脸红。   这都还不算,几年前会试……当然,科甲正途出身是他们文人的春秋大梦,即使是杜阁揆的孙子,也一样要去考科举的。   只说杜玉蝉会试之前在谪仙楼喝酒,喝多了之后写小词,骂楚蔷生是摩登伽女,一股子妖气,还大笔一挥,画了一张楚蔷生的写意画像,寥寥几笔,楚总宪身披紫蟒的妖娆样子被画的惟妙惟肖!   杜玉蝉醉意朦胧的指着画像笑嘻嘻的说,“此乃野狐狸精也。”   这下完蛋了。   他忘记了,楚蔷生是那届的主考官!   于是乎,杜小公子理所当然的落第。   这似乎拉开了不幸的大幕。   和他一直交情不错的一个大师(大和尚)涅槃了;他养的两只鹤死了一只,后来又死了一只;他写的诗被我爹嫌弃,当然,也可能是嫉妒,我爹说,世上最无用的就是他这样的读书人,比会画画的还无用(我想,我爹这么说,可能是为了成全三殿下的小心肝,因为羽澜诗词做的一般,画画还是不错地)。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麻烦的是,因为辱骂楚总宪,杜小公子被剥夺了考科举的机会,也就是说,杜玉蝉这辈子都不要想做官了,没门!连窗户也没有!   你说连他爷爷都不敢碰楚蔷生,他就偏偏去触楚总宪的霉头,这不是找不自在吗?从此之后,他的诗词当中注定了会出现一句话——留的青楼薄幸名!   在这个乌纱不值钱,到处是紫蟒玉带的雍京北城,他的确很不合群。就像鼻子插着山东大葱的崔碧城在冉庄一样的不合群。   像一只孤鸿。   这刚好符合裴侯爷说他那句诗词的第二种意思。   今天老崔在珈蓝寺请客。   珈蓝寺的掌院大和尚是舍得大师,禅宗门人,精通梵文,喜欢辩经。他曾经用天城文把藏区一个获得格西学位的大喇嘛辩的口干舌燥,目瞪口呆,无言以对,耷拉着大脑袋黯然离去。   老崔和舍得大和尚是旧相识。   杜玉蝉经过老崔才认识的大和尚。   那年十八岁的杜玉蝉落第,郁闷到极点,每天醉生梦死,老崔看不下去了,就从城南的窑子里面把杜玉蝉拉出来,到珈蓝寺找舍得大和尚给他开解开解。   舍得大和尚正在菩提树下打盹(当然,也可能是入定,也可能是冥想,更有可能是默念经书),大和尚听见知客僧领人过来,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杜玉蝉,用干枯的手指一指后院,说,“你来过珈蓝寺吗?”   杜玉蝉一懵,然后说,“没有。”   大和尚说,“吃茶去!”   杜玉蝉摸不到头脑,崔碧城也纳闷,他连忙说,“舍得大师,是我。”   大和尚又看了一眼崔碧城,问,“你好像来过这里?”   崔碧城心说,废话,别和我装不熟,你寺庙后院的那口铜钟还是我捐的呢!   他说,“是的,我来过这里。”   大和尚一指他,说,“吃茶去!”   知客僧一见掌院要赶人,他连忙打圆场,“师父,他们是贵客,今天登山门是为了求师父指点,问道的求悟的。”   大和尚手一指知客僧,“你,吃茶去!”   一群人围着一个小火炉吃热茶。   看着滚滚水烟,闻着种种香气,于是,杜玉蝉悟了。   我糊涂了。   我也喝过珈蓝寺的茶。用鲜笋,豆子,姜片还有青盐煮的,味道极好,很多人喝了之后都悟了,只有我没有悟,知客僧曾经问我,“施主,不知道味道可好?”   我舔了舔嘴巴,说,“还可以,如果再加一些甘薯和一只肥鸡就好了。”   于是我被戒律院首座用戒尺打出寺院。   我冤。   如果真的是众生平等,万法平等,那为什么笋吃得,豆子吃得,姜吃得,就是肥鸡吃不得?   这个尘世真是寂寞如雪啊!~~~   不过从那之后,舍得大和尚也悟了。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比如这次,老崔请客,大和尚双手合什说,“鄙寺简陋,老僧惭愧,愚师弟快以薄茶素斋待客。”   薄茶是永嘉的花雕。   素斋是佐以花椒的狗肉。   于是我圆满了。   这次说是老崔请客,其实看样子是杜玉蝉想请我。不过杜才子就是杜才子,他说的话还是不太好懂。   杜玉蝉说,“王爷,我与季璋兄早年读书时,曾吟唐代韦应物的那句‘那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无限向往。想着他日功成名就之后,可以退居山林,共享‘风雨对床’之乐。”   我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我看了看崔碧城,又看了看杜玉蝉。   “杜公子,你说的季璋是谁?我认识吗?”   老崔发飙,“废话,季璋就是我!”   “你不是叫崔碧城吗?什么时候改名了?连姓都改了?祖宗也不要了?”   老崔怒,“季璋是我的字!!诶,我名叫崔碧城,字季璋。就好像我们说的诸葛亮,字孔明一样,明白了吗?”   我连忙点头。   可是……   我想了想杜玉蝉的话,什么风雨对床之乐,于是又试探的问了一句,“你们现在还是生米?还没做成熟饭?可是,为什么要等功成名就,退隐之后才做呢?这样的话,是不是怕叫声太大,被人听见不好?”   “可是,要是太老了,这样的事情做起来是不是太勉强了?”   老崔彻底怒了。   我看见一缕青烟从他的头顶冉冉升起!   杜玉蝉脸颊都红了,他喝了口茶,才轻轻的说,“风雨对床之乐是说亲友久别重逢之后,相聚的喜悦,不是……”   我接,“不是交欢?”   咚咚锵!   老崔倒地不起。   于是,杜玉蝉终于说话不那么飘忽了,因为他再飘忽,我会比他更飘忽。   于是他开始绕圈子。   从先秦的诸子百家说到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从东川土王内乱说到永嘉肉粽鲜嫩;从鹤玉王的万世功绩说到太子爱细腰;从江南美女如云说到储君心思飘忽……   他绕来绕去,绕去绕来,让我喝了两坛子酒,两条狗腿之后,听的快要睡着的时候,他终于说:舍妹明鹤自幼娇惯,后宫深不可测,望殿下关照些许。   我很纳闷。   太子妃杜明鹤,文湛明媒正娶的老婆,内阁首辅杜皬的亲孙女,现在的储妃,未来的皇后,后宫仅次皇后的第二把交椅,那在后宫还不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什么让我这个宫女养的庶出皇子照顾?   难道……   我一惊一喜,抓着杜玉蝉的手说,“难道,太子妃喜欢我?他其实暗恋我,却不得不嫁给太子,渴望在后宫见我一面,因为我已经住在祈王府里面,所以她又看不到我,于是她请你过来告诉我,她想见我。”   我也有些羞涩,“可是……她是我弟弟的老婆,这个兄弟的女人,我不好碰的,所以……请杜公子转告太子妃,她的爱意我承受不起,如果有缘,我们来生再见吧!”   老崔还没有从地上爬起来,就直接涅槃了。   杜玉蝉却冷冷一笑,“人都道祈王机智练达,心思缜密,若嫡出,可为储君。今日一见,果然所言非虚!”   他一甩袖子,走人了。   我摸了摸鼻子,愣愣的看着他,其实他的每个字我都听的明白,就是合在一起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后我问崔碧城,“他说什么?”   崔碧城摸了摸我的头发,意味深长的说,“他喝多了。你别理睬他。”   我不放心的问,“太子妃不会真喜欢我吧。”   崔碧城宽慰我说,“你放心,她不会喜欢你的。”   我刚舒心了一些,崔碧城马上说,“她恨你恨的牙根痒痒。”   我大呼,“我宁愿她喜欢我!”   “你想的美!”   于是,终于轮到我开始郁闷了。   俗话说的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在我喝的稀里糊涂回到王府正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我看见西花厅那边坐着一个人,我定睛一看,差点吐血,来人正是——柳丛容!   柳丛容文静的站起来,冲着我一拱手,说,“大殿下,太子召见。”   我听了差点骂人!      第44章      太子妃恨我的牙根痒痒,这我能理解,如果不是我出了一个抽签的馊主意,太子妃杜小姐现在可能已经嫁给衍圣公了,声明显赫,使奴唤婢,吃饱了就歪着,在曲阜那一亩三分地里面享用不尽的富贵荣华,公侯万代!   别说后宫争宠,皇子争储,就算是改朝换代都碍不着她的事!   多幸福!   哪像现在这么憋屈!——后宫是个窟,吞入的是最鲜活的生活,最娇艳的美色,还有最真挚的感情!   现在让我想破脑袋的是,太子为什么要召见我。   几个月前我们绝对是不欢而散。   其实错不在我,真的!   对于和他做那档子事儿,我觉得自己挺倒霉的,但我看他似乎很满意,于是想着,反正自己倒霉都倒霉到家了,所幸做点什么让自己不那么倒霉。   我想起来自己的花园后面有个热泉眼,我想挖个池子,埋一些太湖山石,种一些奇花异草,还需要小一千两银子,于是想找他要点。   我是这么想的,反正他也睡过我了,按照天理人情的,他总该给我点什么,最好是银子。   没承想文湛就翻脸了,打了我一耳光不说,还把我折腾的死去活来的,我差点抹脖子,又哭又闹的,还骂人,把东宫差点折腾个底朝天,后来文湛实在怒了,他掐着我的脖子冲着我喊:——“滚!我这辈子不想再看到你!!——”   虽然我没有要到银子,不过听到他这句话,我还是高高兴兴的打道回府了。   我想尽一切法子窝在家里不出门,宫里大事小情我都不去,连文湛娶老婆我也没有去喝喜酒,当然,他也没有给我下帖子就是了……其实我还感到挺奇怪的,连我爹最烦的摄政王世子都到宫里喝喜酒去了,他们就唯独把我一个人忘了。   我这个人就这个毛病,如果文湛下帖子死乞白赖的请我,我不一定去,可是如果他们不请我,我还非想去搅搅局,只是当时小莲给我搞两个人演皮影戏挺好玩的,我一高兴的,就把文湛的喜酒给忘了,等我想起来的时候,文湛的婚宴早结束了,黄花菜都凉了。我连太子妃的一个正脸都没看着。   除了这点事而之外,平时的日子我过的都挺舒服,也挺高兴的,然而文湛是冤家,他果然见不得我高兴,这不,我刚从珈蓝寺回来,喝的稀里糊涂的,文湛就要召我到进东宫。   我打了一个酒嗝,笑着对柳丛容说,“柳芽,你看我都喝成这个样子了,只想着洗洗睡了,太子面前你给我遮挡一下,就说我已经睡的像头死猪了,挪不动地方了,等我明儿……后天酒醒了之后再到东宫给太子问安去,你说好不好?小莲,你送送柳公公,我睡……”   “王爷。”   柳丛容没动,他看着我说,“太子吩咐下来,如果奴婢请不动王爷,就直接在这里自裁谢罪。”   我打着哈欠说,“东宫我是不去地,你自裁请随意,我困了,去睡了……啊!柳丛容,你拿着小刀片指着我做什么?!你疯了!!——”   柳丛容面无表情的说,“王爷,您不给奴婢一条生路,奴婢只好得罪了。奴婢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是奴婢家里有高堂需要奉养。王爷您到了东宫,就是把奴婢千刀万剐,太子会念在奴婢忠心的情分上,照顾奴婢家人,奴婢死而无憾了。”   我日!   疯子!   都是疯子!   东宫出来的人都他娘的是疯子!!   我心一横,牙一咬,我把柳丛容的小刀片慢慢推开,我说,“我跟你去见他!”      第45章      等走外面,吹了点小凉风,我忽然醒过神儿来了,我扭身问我身后的柳丛容,“我说柳芽,我怎么听说你爹你娘你家的狗旺财都被灭了,就是你家灶台上摆着的三个鸡蛋都被抄家的拿过来和着葱花一起炒着吃了,别说产小鸡了,就是鸡毛都没了,被抄家灭族的干干净净,你哪来的家有高堂?”   柳丛容把小刀收好了,他撇了我一眼,说,“那王爷您就别管了,要是您想查一查,我保证给您弄一个高堂出来就是。”   “我没事查你干嘛?我吃饱了撑的?”   我一面说着,一面跟着柳丛容往外走。我喝多了,实在骑不了马,正看见外间有一定宫轿,八人抬的,不大不小,外面罩着毡子,暖烘烘的,毡子上面还画着一幅残雪断桥图,里面摆放着软椅,坐卧倒爬,总相宜。   旁边有人给我挑了轿帘,我刚想往里面钻,忽然心一动,我一把抓着柳丛容的手,给他手心里面塞了一块玉牌,我低声问他,“太子找我什么p事?”   柳丛容把玉牌又推了过来,回答说,“不知道。”   我又推了过去,又问,“果然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一听就怒了,“柳芽,别和我装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御膳房骗吃骗喝的时候,你还流着鼻涕泡跟在我屁股后面捡剩落呢!快说,太子找我什么事?……是我表哥的事吗?”   说实话,老崔办事,我还是很放心的。   他说那个浙江的布政使翻供了,就是翻供了,即使没有翻供,也肯定没有把他供出来。看老崔最近小日子过的滑腻腻的就知道了,他肯定没有官非。   可是……   太子是个秋后算账的家伙,老崔当年做事又做的太过火了,太子手里肯定有把柄,只是多少的问题了。雍京因为太子大婚消停了小半年,我怕又起什么风波,实在让人不得安生。   这都快过年了,大家都想安宁的过个年。   这数不尽的是是非非,人命官司,升官发财,罢官革职,午门问斩,欠账还钱,怎么也得明年开春呀!   柳丛容看了看我,摇头,“不是。”   我狐疑,“那会是什么事?”   柳丛容看看我,再回头看看我祈王府的大匾,黑底金字,这还是楚蔷生给我写的。   话说他真是生财有道,一副字润笔银子至少一百两,顶的上他小半年的俸禄,不过就我看来,他楚蔷生的名字值四十两,新鲜出炉的内阁大学士的名号值五十两,他的字……也许只值十两。   柳丛容又看看天,还有天边飘来荡去的浮云,然后,他摇头说,“……不知道。”   我彻底无语了。   雍京小行宫。   在禁宫高墙外,御花园后面,另外扩了一个园子。   有温泉,有湖面,有红莲,有水榭歌台,还有参天的柏树,甚至还有山头,里面散养着梅花鹿。这里是仿照江南园林建的,原本是帝王行宫,因为不如陪都洛阳的行宫朱雀宫大,所以大家都叫这里小行宫。   其实它还有一个非常正经的名字——大本堂。   大本堂和毓正宫一样,也是太子读书的地方。这里有很多很多的书,珍本、善本、海内孤本,不但如此,这里还存放着一些外来的刻本。   比如高丽东瀛那些番邦倭人学着刻的书籍。只是这些番邦倭人是在太笨,汉字都学不全,刻出来的字不是一个个的缺胳膊少腿的,就是一个一个的钩钩圈圈的,看上去很是猥亵。   这里只有好书,没有好玩的人。   这里的人都是诸如什么内阁的大学士,侍读学士,国子监的祭酒,外加一些隐居山林或是雍京闹市或是朝堂上的那些硕儒名士。   一个一个都是油爆阳澄湖大闸蟹的做派,摇晃着脑袋瓜子曰‘经史、子曰~~~~~~~~~~’   我不喜欢他们。   我喜欢的人都是比较杂的,比如什么读杂书的、会算卦的、行医的、倒腾炸药的,和尚道士,倚栏卖笑的,甚至还有撑船打铁,卖假药儿的。   同样都是太子读书的地方,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比如我家,那一百多个近卫军哥哥吃在我家,住在我家,我顿顿给他们吃大米白面算是够对得起他们了,他们菜里面我顶多再给他们一些鸡架猪爪,包包子,做饺子的时候再来一些肉皮。   要是给他们吃的东西再像我的小灶一样,顿顿大肉河鲜,那我肯定把他们轰会东宫,让他们吃太子去!   一想起来我要白养着那些近卫军,我就咬牙切齿的,差点把正事忘了。   ——毓正宫是大锅菜,大本堂是小灶。   毓正宫里有太子诸王,皇亲国戚,贵胄子弟;这里只有太子一个人读书,处理政务。   ……哦,我想起来了,我还要钱修花园子呢,于是偷偷提醒自己,见了太子千万别忘了要点钱!   我还没到大本堂的门外,就看见两个小太监从里面走出来,他们看起来很面生,就是苦着脸,好像谁欠了他们二十两银子一样。说起来,他们也就衬个二十两,多一两都拿不出来了。   他们一个人手中捧着一个榉木的围棋盘,另外一个捧着两个藤编的篓子,估计里面放着围棋子。   我这个人事儿多嘴儿欠,我连忙上去问,“你们在哪里当差,这是怎么了,一个一个的跟赌钱输了一样晦气?”   那两个人一看是我,感觉有些怪,其中一个人连忙说,“启禀王爷,奴婢名叫元辛,他叫于琴。奴婢们原先在内院跟着侍读学士张让读书的,现在在大本堂伺候茶水,……大师兄……”   大师兄?   我丈二了。   就听见我身边的柳丛容忽然问,“怎么了?”   哦,原来他是‘大师兄’!   那个叫元辛的小太监就好像三岁的奶娃找着娘了,一下子就过来,凑到柳丛容面前,哭着说,“大师兄,您要救救我们!我们没法活了。   太子妃传话说,今晚一定要住在小行宫,还让她贴身的宫女小玉姐姐送来了一副棋子,说要和太子手谈。   可太子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从大婚开始就把太子妃一个人撇在大正宫,压根就没有过去住过,估计就连太子妃长什么样子咱们殿下都没有拿正眼看过她,不要说留太子妃住这里了,就是我们刚接过这副棋子送进去,太子瞄了一眼就让扔掉,还说太脏。又吩咐我们,如果以后再看见莫名其妙的东西,他就把我们都轰到吉壤烤地瓜去!   ……可是太子妃那里,我们又不敢回绝……”   我一听,噗嗤的一声就笑出来了。   文湛不是轰人去烤地瓜的人。   我说,“我还当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烤个地瓜吗?你们在宫里面吃香的喝辣的,烤个地瓜吃又有什么了不得了?”   那个元辛和于琴听我这么一说真的哭泣了。   我最见不得人哭,我连忙说,“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柳丛容说,“他们可能会被活活烧死。”   声音不高,也不尖,却让我一听,脊背上汗毛孔都炸了,嘴边的话硬生生的逼了回去。   这里不是我的祈王府,这里是太子的大本堂。这里的一切总会超出我的想象。我不这里,就好像我娘永远不懂皇后的精巧和阴狠一样。      第46章      柳丛容引我走到书房,我一进去才发现这里早已经聚了一窝子人。   书房广阔无比,正中间架着一副巨大的织锦,是大郑疆域全图,万里河山似乎可以尽收眼底。织锦顶上一个大匾,我爹的亲笔——上善若水。   匾额下面有一个方台,比地面高出一些,方台上面摆放着长桌,长桌后面是紫檀木的太师椅,太子就斜靠在椅背上坐着,似乎在听下面的人说话,又似乎看着窗外种的百年玉兰树。   织锦旁边分别放着十五个巨大的架子,挂着玉牌,那是我大郑两京(雍京,洛阳)、外加十三个布政使司(山东、山西、陕西、四川、江西、湖广、浙江、金陵、福建、广东、广西、云南和贵州)的政务存档。   这些架子前面都摆放着茶几和木椅,坐着几个人,一个个的紫蟒煌煌,不动如山。   “……世上的事本就这样,三年旱,三年涝,三年是靠天在吃饭。所以丰年要储存稻米谷物,充盈国库,灾年开仓赈灾,安定民心。”   说话的是人户部尚书谢嘉,雍京人,今年六十三岁,杜皬门人。人长的很干瘦,眉毛胡子都白了,说话有些有气无力的,似乎随时准备倒地不起。   “今年夏天不过有些小旱,没有死人,只有些许流民进入京师,不足为患。等到了明年开春,是时候种稻米谷子了,他们也就回家乡去了。   杜阁老从政二十年,一直实心用事,不屑于小人计较,却不想因为这场天灾给了一些人借口,让他们借口参议政务,诽谤朝廷!”   我的脚丫刚踏进这里,就听见一个轻飘飘的声音说,“今年夏天大旱,直隶南、洛阳全境颗粒无收,飞蝗连天,灾民无数。山林中野菜,山果,河流中的鱼虾都被捕吃殆尽。灾民开始挖食观音土,甚至有些地方易子而食!   这难道不是首辅的罪过?!   楚某敢问谢大人,你们户部是如何知道,只是些许小灾,到了明年开春流民就回家乡种地,然后,你又是怎么知道那些流民将要如何过冬,如何回家乡,还有——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他们还有明年的种子粮?!”   “如果这些谢大人都不知道,那你在太子面前信口雌黄,难道就不是犹言乱政,蒙蔽圣听吗?!”   果然是他!!!   我抬眼一看,太子左手边第一个位子坐着一个年轻人。   他的脸白皙干净,眉目如画,乌纱长翅随着动作还微微颤动,得意非常。他在一群老头子和半大老头子里面显得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鹤立鸡群了。   ——楚蔷生。   眼见着楚蔷生又要把人气死了,眼前着有人过来和稀泥。   正职是内阁大学士、兼职和稀泥的粱徵说,“蔷生,要让人说话,不要得理不饶人。”   我晕。   这稀泥和的,简直堪比煽阴风、点鬼火了。   看样子这老头要转向。   我的鞋底不软,踩在大本堂的地面上有些声响,他们都看到我了,有人扭过头看了看我,然后好像是半夜遇女鬼一般受到了惊吓——被吓到的多半是太子的嫡系。   比如当年的东宫铣马王俊清,开国重臣王长池的后代,王家四世三公卿,君子福泽,十世绵绵。这个人是太子的狐朋狗友,从小一起读书,一起折腾别人,是个摇羽毛扇的家伙。   他们像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我这个白痴怎么能堂而皇之的踏进大本堂?   楚蔷生看见我像是很高兴,他虽然没有站起来对着我行礼,不过还是冲着我灿烂的一笑,我看到他现在内阁大学士的官服和装扮,我忽然想起来,他还说要谢我,请我喝花酒呢,于是也对着他笑了。   太子忽然说,“坐到外面去!”   我连忙摸摸鼻子,似乎上面又落了一层灰烬。   我冲着文湛点了点头,后退了两步,转过屏风到大本堂花厅中,却见那里也坐着两个人,一样的不动如山,一样的华服煌煌——司礼监掌印李芳和司礼监秉笔绿直!   李芳眼神温和的看了看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绿直年纪小,和我很要好,他有些顽皮的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让我噤声,我连忙点了点头,冲他们笑了笑。   这个时候,柳丛容从外面端了一碗热酸汤过来,轻轻的对我说,“这是太子吩咐做的,说是给大殿下醒醒酒,他还要再过一会才能见您呢。”   我连忙说,“那我可不可以先回去?等我自己醒了酒再过来?”   柳丛容撇了我一眼,说,“如果王爷想让奴婢也去吉壤烤地瓜,您尽可以随便走。”   我赶紧拉着柳丛容的袖子,“柳芽,你知道我舍不得你。”   “王爷,如果您想让奴婢就在这里烤地瓜,您尽可以继续拉着奴婢的袖子。”   我连忙放手。      第47章      他们在前面说,李芳绿直在后面,想必回去还要再跟我爹活灵活现的学一遍。   文湛和内阁的粱徵、楚蔷生,另外加上户部尚书,还有文湛的几个太子嫡系,嘀嘀咕咕的说了很久。   说的无外乎都是洛阳大旱,有流民进雍京,近卫军都督要抓人,楚蔷生死磕杜皬,非说这是因为首辅尸位怠政所致,杜皬的门生自然也不是白给的,硬说楚蔷生是奸佞,在这里挑拨是非,还说要上本参楚蔷生,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没声了。   谁不知道楚蔷生是做言官的出身,是骂人的活祖宗!要说文人吵架,上本参奏断人前程,他楚蔷生自认第二,大郑朝就没有一个人敢认第一!   户部尚书谢嘉直着脖子说,“殿下,楚蔷生是奸臣!他结交亲王,威胁阁臣这才混入内阁,他是奸臣!”   楚蔷生的声音阴阳怪气的说,“楚某做的是朝廷的官员!入阁,也是皇上的旨意,那按谢大人说的话,楚某入阁也结交了皇上,威胁了皇上?!我就知道,说来说去,就会牵扯到皇上身上!”   谢嘉嚷道,“我没有这样说!”   楚蔷生说,“那你怎样说了?殿下,谢嘉是奸臣!”   外面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太子的声音淡淡的说,“蔷生,这里不是御前会议,大家说话可以不用那么多顾及,谢嘉本意并不是要牵扯父皇!”   一下子,把楚蔷生的话打了回去。   “至于说蔷生结交亲王……”   太子顿了一下,这才说,“祈王也来了,就在外面,谢卿可以自己去问。不过小王的这位哥哥钟情山水,从不过问朝政,并且深得父皇钟爱,连小王也要礼让三分,如果谢大人您让他不高兴,他一状告到父皇那里,小王也是无可奈何。”   一番话,又把谢嘉打了回去。   太子是个什么心思,外面的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反正不管他是什么心思,他需要做的是挑起纷争,在控制纷争,从而掌控重臣,手握朝局。这是个精巧活,是大本堂的精髓,不是人人能学的会,也不是人人做的来的。   太子他自己多多保重,我可帮不了他。   我都喝了三碗热酸汤了,可是刚才在珈蓝寺喝的酒一个劲的向上涌,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也是东倒西歪的,绿直过来搀起我,“大殿下,奴婢搀您到后面歇歇吧!”   我连忙点头!   我被他拉起来,出了大本堂,到后面的暖阁躺着去了。这个酒劲上来就是困,全身发热,口舌发干,绿直喂我喝了几口清水,他就拉开了被子,我把外衣扒下来,钻进被窝,凉凉软软的棉被让我舒服的一下子就瘫软了,绿直把被子拉好,我开始蒙头呼呼大睡。   迷迷糊糊中我想起珈蓝寺,想起杜玉蝉……   杜小公子是他爹过世的老婆的生的,太子妃杜明鹤是她爹续弦老婆生的,这个杜家的续弦夫人据说是扬州人,长的美貌,弹一手好琴,做一手好菜,就不知道这个扬州来的杜夫人能养出个什么样子的太子妃!   杜玉蝉请我吃饭,说让我照顾这个太子妃,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照顾……   我对女人一向没办法,她们总能用迷茫的眼睛,透明的泪水,眉间一丝哀愁,外加燕语莺声把我摆平。   太子不是我爹,他没有那么宽容,因为老崔的一些破事差点把我折腾死,要是我敢再动杜明鹤,那被哄到吉壤烤地瓜的人就成我了。   被子捂的我太热,我翻个身,向外面挪了挪,谁想到更热了,还硬邦邦的,似乎多了个人……我经常和人一起睡觉,习惯了,我自己下意识的就知道该让一下,于是翻个身,向里面滚了滚,谁想被人从后面扯了回去,我的后背贴上来个什么,似乎是胸膛,热乎乎的。   耳朵上有些痒,我用手抓了抓,又被人抓住手腕,开始舔我的手指。   “……呜,小莲别闹……呼呼……”   我嘟嘟囔囔的说,那人顿时安静了。   我继续睡……      第48章      “……呜,小莲别闹……呼呼……”   我嘟嘟囔囔的说,那人顿时安静了。   我继续睡。   紧接着好像泰山在我面前崩塌了一样,山摇地动的,我被人掐着脖子拎起来,好像抖落从永定河里捞上来的水王八一样抖落我。   ——“不许睡!你给我醒过来!!!——不许睡!你给我睁开眼睛看着我!!”   我被摇晃的脑袋都快要散黄了,我就感觉我两个眼球被晃的滴溜溜乱转,我用双手捧着腮帮子,努力睁开眼睛,看着眼前晃我的人……   我六弟文湛!   皇后生的孩子,娇贵异常。从我爹把我送到毓正宫陪他读书开始,我就倒霉透顶了。他看上去斯文俊秀,其实一肚子坏水!   他时常在我饿的潜心贴后背的时候,或者困的东倒西歪的时候,让东宫的小太监揪着我坐他对面。   他翘着小脚丫,晃动着小胖手,小眼睛一眯缝,小眉毛一挑,奶声奶气的说,“不许动!我要你看着我吃!!”   于是我就只能听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庙唱空城计,又或者是困的上下眼皮直打架,还要点评太子进膳怎么样,是不是进的香。   整个一个傻帽!   刚开始我打定主意不搭理他!我想着,等到我十四岁可以开牙建府的时候,我就向我爹讨要一块封地,哪里都成,就是贵州龙脊都成!离雍京远远的,把我娘也捎带上,我们躲在山高皇帝远的地界烤山芋吃。   我心里打好了主意,就不跟他这个小孩子一般见识。   他让我上东我就上东,他让我打狗我绝不骂鸡!   谁承想,终于还是没走成。   诶~~~~~~~   那个时候他爱吃甜腻的东西,人又小,满口都是小糟牙。大正宫的太医局那群医官们心眼不好,都不敢给太子治牙疼。他们总觉得这不是个大病,治好了没功劳,治差了又有罪,所以一个一个的能推就推,能拖就拖。弄的文湛的小脸每天都是肿的,像个小包子。   可是他却不哭,像个小大人儿一样,屁大点的孩子就能笑着摆弄别人,要不是他的小脸肿着,那个样子还挺有威严的。   我觉得他其实也挺可爱的。   太子身份贵重,他就好像我表哥倒腾的那些价值上万,甚至十万两白银一般的薄盏一样。很薄,薄的就像知了的翅膀,很脆,脆的似乎一个手指就能碰碎。   不能摸,不能碰,不能亲近,似乎只能远远看着。   不像我这种陶土罐,摔摔打打的禁折腾,只要不碎成芝麻糊,照样用!   后来是我让崔碧城找来了草药,制成药膏,每天盯着他摸,操心操的跟他妈似,比他妈还操心。从那以后,他就变得更可爱了!反正他那些鬼点子都不折腾我了,开始折腾别人。   他有了新的朋友,也有了新的跟班。   朝中那些贵胄子弟慢慢长大,也被送到毓正宫来陪太子读书,我这个根本看不下书的半吊子陪读就越来越清闲了。   好家伙,这一转念,就是十多年的往事。   我呼呼……   我还被继续摇晃,我都快要散架了。   于是我像小时候一样拍掉文湛的手指,翻身扭头继续睡,嘴巴里面还嘟嘟囔囔的说,“宝贝儿,一边玩去,我得睡觉了……呼呼……”   我喜欢叫他宝贝儿,因为我娘一直叫我宝贝儿,所以我认为宝贝儿是对亲近人最好的称呼。   可是他却不喜欢我这么叫他。   我就偏偏要这么叫他。   再后来,他好像就不搭理我了。   我叫他宝贝儿,他也答应,不再和我争执。其实,他说我应该叫他文湛,就好像他总叫我承怡,而不叫我哥哥一般。   我一直没告诉他,我不喜欢文湛承怡这两个名字。   ……忒酸……   忽然,安静下来。   泰山终于崩完了。   我因为睡相不好,蹭的七扭八歪的衣服也被人仔细脱了下去,然后就是一床大棉被暖暖的盖了过来,我把自己爬成死猪状,继续睡。   ……呼噜……呼噜……   不知道睡了多久,眼前总是有一些朦胧的光,有人用手指拨开我的头发,我迷迷糊糊的张开了眼睛。   文湛就坐在床边上,靠着软枕,正在看书。而他的手指却好像没事找事一样胡弄我的头发。   从小到大,他都喜欢这个动作。   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在毓正宫读书,他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牛晚,反正睡的比我少多了,可他一整天还都神采奕奕的。   反倒是我,爬树涉水,抓鸟摸鱼的,跑一天回来累的够呛,随便扯块布巾擦擦脸,把脏衣服脱在地板上爬在一地方倒头就睡,可是等我睡的半醒不醒的时候,总能看见文湛坐在我身边,一边看书,一边用手指乱弄我的头发,就好像我拨弄我的胖兔一样。   我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文湛合上书,侧过脸看着我,也许是我睡迷糊了,我怎么感觉他的眼神都是柔的,好像一只慈悲的老母鸡。   “睡醒了?”   宿醉,一个头两个大。可我一听见他问我,就连忙点了点头,省得他找茬。   “睡醒了就起来吧。吃点东西。”   文湛说完,先下了床,我一个人坐起来,抱着被子发懵。   我可能是眼花了,我怎么看都觉得太子有些柔情蜜意的。   他不会又想着怎么折腾我,现在先是隐忍不发,一会儿秋后算账吧……   我抓了抓头发,开始思前想后。   我在珈蓝寺喝多了。   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一喝酒就开始乱胡说八道,满嘴跑舌头。   还喜欢吹牛!   据小莲说,我有一次喝高了,拉着他的手对他吹牛,愣说我自己会轻功!我能从小沧浪对面的假山上‘嗖’的一下子窜到后街卖棋子火烧的‘胡婆火烧铺’!要不是他狠劲拉着我,我就从小沧浪一个跟头跳下去了,我估摸着这个棋子火烧是吃不到了,顶多栽到十八鸳鸯馆下面的水坑中吃一嘴泥!   我刚才在小行宫这里睡迷怔了,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不过,我说过什么把太子惹毛了吧……   我心里惴惴不安的看着文湛,心中暗暗祈祷:我刚才什么也没有说,就是说了,太子什么也没有听见……以上重复一百遍!!   柳丛容进来了,他捧着一小碗青盐薄荷水给我漱口,又拿了个温热的布巾给我擦脸,这才又拿了一件新长衫过来给我穿上,然后搀着我下床。   太子早就坐在那边的圆木桌旁了。   桌子上摆了四个小菜(炒三冬、胡辣醋鲜虾、山水豆腐和拌鲜藕),两碗香米饭,两碗汤面。   我昨天喝了酒,今天胃不舒服,想吃忒别清淡的东西,那小菜和香米饭对我来说还是太硬,果然还是汤面得我欢心。   我也坐好,看着那碗里的面条细滑香嫩,非常销魂,于是端着汤面碗深深嗅了一下,鸡汤的味道把我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引出来了……好香哦,简直堪比龙肝凤胆,岐山桃花,镐水游鱼!   我顿时感觉心旷神怡!   我用筷子夹了一大坨面条都放到嘴巴里面,面到舌尖就化了,似乎都不用嚼,我一口吃了小半碗,然后看着碗里还有一些我不爱吃的香菇片,这玩意味道太怪,好像一个经年累月躲在山里成精的妖怪,用它煮汤还可以,要是让我吃,我是绝对不吃的。   我把香菇片挑拣出来,正要扔掉,忽然文湛的筷子横了过来,把我不爱吃的香菇片夹走,放在他的嘴巴里面,嚼了嚼,咽了。   我愣了一下,他却很自然。   于是太子又把他的那碗面凑到我的面碗旁边,把我碗里的香菇都挑拣了出来,放在他的碗里,然后又给我拨过一些他碗里的面。   他眺了我一眼,“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了?”   “哦。”   我低头开始吃面,不再看他。   文湛却说,“你怎么这么难请?要不是我让柳丛容到你那把你揪过来,你是不是就打算窝在你的那个亲王府里,一辈子不出门了?”   我冤啊!是你说的,你这辈子不想再看到我的!!   我连忙说,“我这不是总惹太子殿下生气,是您说,您这辈子不想再看到我了。我人笨,又不会说话,不知道哪句话又把太子惹着了,这不是天大的罪过吗?我想着,就不往您眼前凑,省的您生气。”   我说完,偷偷看他的脸色,说不好,至少没有笑的像个白痴,他从来不会笑的像个白痴,不过,现在他的脸色也说不上坏就是了。   我试探着说,“我整天窝在家里,糊涂的很,还没有恭贺太子新婚之喜呢。”   文湛看了我一眼,“这事和你没有关系,你就当没发生过就可以了。面够不够吃?”于是,他又给我的碗里夹了一块鲜芦笋。   什么叫没关系?!   关系可大发了!!   你新婚,太子妃千娇百媚的,你就搂着太子妃睡大头觉了,别再折腾我了。   你说说,你在床上花样百出的把我弄的半死不活的,算怎么回事?   为了我以后的幸福生活,我不怕死的又试探了一句,“可是冷落太子妃总是不好……”   “闭嘴!”   太子的话带着三九寒风,扑面而来!   吓得我连忙噤声。   过了一会儿,他又给夹了一块笋干,我连忙吃了,就又笑着说,“我说自己不会说话吧,总惹您生气。”   文湛哼了一声,“我看你是太会说话了。”   “哪有,哪有……”我打着哈哈。   文湛却从旁边拿过来一个木盒子,打开,对我说,“如果你今天安安生生的,不再乱说话,这个就给你!”   银票!   那个小檀木盒子里面装的是银票!   我看了一下,整整白银一万两!!   太子果然是太子,一出手绝对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   我忽然觉得太子那张小脸在我心中简直比银子还美艳无比!   他比我爹好多了,既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还没有泼我冷茶水就把银票给我了。不是不让我乱说话,我就是不说话又能怎么着?   我就闷声发大财好了。   我笑嘻嘻的道了谢,伸手接过来,又爱惜的抚摸了一下盒子,这才心满意足的揣怀里了。   “多谢太子,不但请我吃饭,还给我银子。天色也不早了,就不打扰您了,我先回去了。”   说着我站起来要往外走,却被人拎着后脖领子拉了回去。文湛好像狐狸一下笑了一下说,“又乱说话。你再胡说一句,这银子我可就要尽数收回了。”   “啊?哪有,哪有?”   我擦了一下额头。   其实要说睡在小行宫也是一种享受。   这里靠山有水,雍京最好的一个温泉就在这里,池子修的也漂亮,湛蓝色的瓷片铺满池底,上面围着太湖山石,旁边种着香花异草,水中还有一些名贵药物,可以舒筋活血。   我在这里泡一泡,就感觉自己是那个被炖成汤的老母鸡,都快化了。   肚子里的残酒都蒸的无影无踪了,一身轻松。   泡完澡,我从回廊走回暖阁,有小太监给我用干布擦头发,要说洗头发是个力气活,长不说,沾了水还变得非常沉,我按着床边爬好,那个小太监在旁边自己忙活,我负责变成死猪,不动弹就可以了。   趴着趴着,困劲上来了。   我翻了个身,伸手摸,抓过来枕头,有人把我的头发撩起来,越过枕头放在床上,我躺好,那个拉好被子,我躺的无比满足。   可是我满足了不一会儿,有人撩了我的被子,小凉风灌了进来,我一睁眼,看见文湛就在旁边,他也不说话,把我从被窝里面挖出来,分开两腿,坐在他身上。   “啊!你要干什么?”   我嚷出来。   然后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傻帽!   他手指上不知道沾了什么东西,扯下我的衣服,就要探入。   这不要那个那个啥吗?   “我说,你等一下!”   我抓着他的肩膀,让自己不至于摔着了,然后无比认真的说,“文湛,你给我的一万两我只拿五千就好了,今天就不要做了。”   我说着就要挣扎的起来,文湛就扣住我的腰,让我动弹不得。   啊!!   文湛没有说话,我只感觉一阵强烈的刺痛,下身猛地被什么插入了,身子僵直,被分开的膝盖也开始打颤,该死的!他直接就插进来了。   他的双手托住我的臀,让我在他已经蓄势待发的凶器上,慢慢坐了下去。      第49章      该死的!他直接就插进来了。   他的双手托住我的臀,让我在他已经蓄势待发的凶器上,慢慢坐了下去。   涩的够呛,根本就进不去。   我疼的鼻头发酸,耳朵呼呼乱响,眼角湿漉漉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抱住文湛的肩,额头紧贴在他的肩窝上,咬咬牙,似乎又纳进去了一点,可是贲张的巨大凶悍到了极点,强硬分开身体的撕裂感,让我全身颤抖,再也忍受不住,猛地推开文湛……却被他拽了回去,扣住我的后背猛地向下一摁!   “啊!——”   剧痛,猛然戳入的恐惧,还有一丝不明的隐秘快感……   身体中好像一个烧红的铁杵,锋芒毕露的想要将我完全撕碎。   “……你恨我……你想杀了我……”   我意味不明的喃喃啜泣着。   我感觉文湛的手揽住了我的后背,我的头发披落,扫过他的手臂,他抚摸着我的背骨,像是情人之间的抚慰,然后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抱起来我,转了身,就把我放在床上。他轻轻退了出去。   我的双脚合上,躺在折起的被子上,被子很厚,软绵绵,躺在上面似乎能陷下去一样。   文湛的手摩挲着我的腰,他的身体却覆了上来。   他的手肘撑在我的耳边,按住我腰间的手向下探,虽然不粗暴,可仍然不容我拒绝的拉开我的双腿,绕在他的腰间。   下身长指探入,固执的撑开紧窒的入口,在里面进出着。   我闭着眼睛,没有看他。过了一会儿,感觉身下有些凉,似乎被摸进去一些油脂药膏,有香气,然后我感觉嘴唇上覆盖上他的。   浓密的舔吻很激烈,好像交欢一般,他用舌敲开我的牙关,一定要撞进来,用力的吸着,咬合在一起,一定要里里外外都被他舔舐一遍,沾染上他的味道。   在我感觉自己快要断气的视乎,他忽然放开了我,下身动作着的手指也抽出去了,我睁开眼睛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明亮的,他的眼睛是亮的,晨星一般……   他的手掌捧着我的脸颊,手指在我的眼角摩挲着,那颗泪痣……已经留下了眼泪的痕迹。然后他用手肘支撑好自己的身体,在我身上猛地一挺腰,缓缓插入。   也许是之前他的动作,那里已经松了一些,这么插入并不是太疼,只是身体最柔嫩的地方被利刃剥离、打开、蹂躏,继而却紧紧包裹住凶器的感觉太过惊世骇俗,让我无法承受。   文湛攻入,退出,继而又挺入。   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几回,我抬起眼睛看着他,却被他吓了一跳。   他的额角有青色的筋脉,看上去有些狰狞,额头间都是汗,好像他的身体中隐藏着一只蛰伏很久的兽,没有血食而干涸暴躁,迷乱发狂,近在咫尺。   他也看到了我在看他。   文湛抬起手掌,捂住了我的眼睛。   我心下一片愕然!   猛然,感觉下身一阵剧烈的疼痛,已经被他狠狠的攻入!   文湛紧压着我,把我的双腿用力分开,同时暴戾索求着我的身体,那种冲撞如同扑食的野兽一般,暴风骤雨一样,丝毫没有节制,也不会怜惜。   我感觉自己眼泪和水一样,顺着自己和文湛的手掌流淌了出来,脸都哭糊了。   可即使这样,我身体中被他的疯狂引起来的燥热正在横冲直撞,下身的前端已经逐渐抬头,开始变得潮湿,在猛烈的摇晃中,被身体擦碰到,而迸发而出。   这样雷霆万钧般的欢爱还在持续。   被主宰的感觉无比强烈。   我伸出双手,抱住了文湛。   他的身体消瘦却结实。   鞭子一般的坚硬,火一般的热。   似乎仅仅是碰触,就会被灼伤。   他的手掌依然盖着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他……      第十卷 小行宫   第50章      这场欢爱像是阅尽尘世繁华,游遍海角天涯,转透罗天三十六层!   无间地狱下得;蓬莱仙境到过;瑶台碧池游得;最后飘到了太虚幻境,巫山的小云朵似乎在脚底下飘来荡去的,眼前雾气蒙蒙,耳边隆隆响。   文湛把我摁在床上,好像脱缰的野马一般,狠狠折腾了一个晚上,等到他终于从我身上起来的时候,我就觉自己实在是已经糟的不能再糟糕了,简直糟糕透顶了。   我疼的厉害,哪里都疼,全身下上脑袋疼,而且还很潮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什么都有,像个刚捞起来的水王八,湿透了。眼睛因为哭的太厉害,都肿了,睁不开,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又变成了一头死猪。   我被人抱起,翻滚,放在热水中清洗,上药,就差全身刷油,放上胡椒、孜然、蜂蜜和咸盐,支上架子,升起柴火,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烤乳猪了。   ……   话说,我还真饿了。   可是吃不了东西。   困的要命。   黑暗没有缺斤短两,童叟无欺、实实在在的压了下来。   我好像又开始做梦了。   最近总是这样。   人都说,要是开始回忆过去,应该就是已经老了,要不就是吃饱撑着了。   我也很纳闷。   我感觉我既没有老,也没有吃饱,不然我为什么对一个水晶肘子有深入骨髓的怨念呢?   眼前层层雾气散开,我看见我娘围着锅台乱转,她的袖子挽起来,手指泡在水里红彤彤的,我把太监送过来的一筐子菜拖进来,还有从外面御膳房偷的两块猪肉都给我娘,让她给我炖菜吃。   那个时候因为我爹正在忙着气死裴东岳,再加上我娘出身太寒碜,虽然说她已经被封了一个不是宫女的什么主位,可是后宫那些人都挺不待见我们娘两个的。   不巴结,也不上赶着伺候。   可是,就算再不巴结,也不敢真饿死我们两个。   司礼监的大太监李芳还时常不断问问我。   诸如——   大殿下正在做什么?他爱吃什么?喜欢玩什么?他讨厌谁?不讨厌谁?告诉他,过了金水桥后面的荒地不是好地方,不要随便跑那里玩……   有内廷太监的头把交椅李芳时刻问两句,有的时候比我爹想着我还管用。   后宫这些太监宫女,说到底,都归李芳管。   这样,他们就更不敢往死里得罪我了。   于是,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一个匪夷所思地方,愉快的过去了。   那些时候,天空都特别的蓝。   每天晚上吃饱了饭,我娘点着蜡烛在一旁纳鞋底子,我在地下扔石头子,她总会无比慈爱的对我说,“你爹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男人。娘跟了他,一辈子知足。”   我刚开始都不愿意搭理她。   可当我听了第三千七百五十八遍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扬起我稚嫩的小脸明媚又哀伤的问她,“娘,我爹呢?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娘继续纳着鞋底子,无比爱怜的说,“你爹怎么会不要你?你是他第一个儿子,他很疼你。当年你一生下来,你爹高兴的去太庙宗祠跪了整整三天三夜,普天同庆,直说大郑有后了。   他不来陪你玩,因为他很忙。   你爹是世上最好的男人。好男人是不能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的,他忙,很忙。”   说实话,我刚开始对我爹的印象不怎么好。   生个儿子都能让他跪个三天三夜的,这个人怎么都让我觉得像我娘给我讲的故事里那些缺德事做太多生不出儿子的杂碎。   而且他们都很老。   我一直以为我爹是个强抢美女的老财主。   ……原谅我,那个时候我简直太孤陋寡闻了,我还以为我娘是全天下最美的美人!被我爹这个貌似有钱的地主老财给霸占了。   话说,我娘给我讲的都是什么民间故事呀??!   人家文湛从小听的是《资治通鉴》,是《帝王策》,我听的……   诶,不说也罢!   于是我继续低头玩我的石头子。   我娘继续纳她的鞋底子。   我一直没有见过我那个‘世上最好的男人’的爹。   直到我八、九岁的时候,有一天,‘内廷几万太监头把交椅’的李芳来了,带了我爹的圣旨,说要我进毓正宫陪太子读书,还封了我娘做‘美人’,一个月有一百两的俸禄银子。   我娘乐的都哭了,哭的鼻涕泡都出来了。   我也哭了。   我不想去读书!!   我更不想陪太子那个小兔崽子读书!!   他不但嘲笑我,饿着我,让我什么都听他的,还扯着我的衣服角,不让我睡觉!!   我不要和他一起玩!   ……   可惜,没人听我的。   于是……   诶……   我睡的好像有些似醒非醒的,有人轻轻把我抱起来,似乎我是个脆弱的小婴儿。   有人轻声说,“醒了吗?醒了起来吃点东西,嗯?”   我手指搭在眼皮上,把眼睛扒拉开,似乎看到太子文湛,他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再是小兔崽子了,而且他还长的很俊。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点头还是摇头,总之我感觉有人抱起来我,让我靠在他身上,然后不一会儿,一个勺子放在我嘴巴边上,我张嘴吞了下去……   然后我又吐了出来。   白米粥!!   什么都没加的白米粥!!   淡,淡出鸟来。   我娘说我小的特别难喂,很馋,非常馋。   用蜜糖拌的白粥喂进去,在我嘴巴里面转一圈,我再给吐出来;只有用和上香油、清酱、芝麻还有肉汤的白米粥喂我,我才能吃的吧唧吧唧的,一个小人儿,能吃整整一大碗白粥。   ——“承怡,吃点东西……一会儿好吃药。”   还是文湛的声音,我摇头。   我才不吃那个白米粥呢!   哼!   于是我翻身扭脸继续睡。   吃药?   鬼才吃那个鬼玩意呢!   我终于如愿以偿的继续躺好,被子也暖烘烘的盖上来,只是我的右手一直被别人握着,倒是不用力,也不疼,就是只这么吊着姿势很奇怪,我想要抽回来也不成。   诶,又是文湛。   文湛这孩子从小就拧,心思也怪,还弯弯绕绕,千回百转的,真是让人想使了劲恨他,又恨不起来,要说喜欢他吧……   诶,一言难尽。   我怕他,就想我怕我爹,怕这个大正宫一样。   千年的社稷,丹青史书,几世的富贵,七级浮屠,九鼎权位!身处其中,必不能青菜豆腐,冬瓜甘薯,几亩薄田,无声来,无息走的过此一生。   我是大郑的皇子,可我终究还是我娘的儿子。   他们要真的为我好,就把我一人搁在贵州龙脊,少折腾我,这就是恩泽了。   诶。      第51章      我霍然睁开眼睛。   寝殿里面挂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帷帐,黑洞洞的,看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了。   我的嘴巴倒是不干涩,就是有些苦味,好像在睡着的时候被人灌了那些草药汤子,又苦又涩的,烦人的很。   忽然,我眼前的帷幕被人整个拉开,外面天光大亮,花园子里面除了松柏长青和草木冬青之外,落叶都掉光了,树枝就显得秃秃的,所以看着天空格外清晰。   我有一种睡的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胡乱感觉。   自然是有人过来伺候我起身。   是那个捧着小棋盘的小太监,叫什么来着……元辛。   我泡好了澡,全身舒服的像一滩泥,元辛拿着一条大丝巾给我擦头发,我则穿好了衣服坐在床沿边上等着开饭。   忽然我觉得有些奇怪,所以就问他,“太子呢?”   元辛连忙说,“殿下在书房。”   “有事?”   “是。”元辛的声音很好听,非常温和,“楚相来了。”   我目瞪口呆了一下,才想起来,楚相就是楚蔷生。他升官了,可我还是不习惯别人把对他的称呼也改了。   这个时候饭菜端上来了,我看了一眼又有些生气,外加无奈。   清粥小菜。   白白的白米粥外加腌渍非常精致的小菜。   藕片、小瓜包裹着什锦菜、茄子、豇豆、人参,还有一碟子小萝卜。   瓜菜再精致也是瓜菜,它也变不成猪肉!   “王爷,这是太子殿下精心吩咐后厨准备的……您快尝尝,这可是这个雍京都非常有名的小酱瓜。选用的是夏末新鲜长成的瓜菜,用南山的清泉水、甘醇的甜酱、还有……”   元辛说的很热闹,好像雍京外面食肆里面热心的店小二。   我无奈的端起碗来,吃了两口,有一种在南山毗卢寺清修的错觉。   我吧唧了几下嘴巴,忽然端着碗看着元辛。   元辛马上说,“王爷,您别这么看着奴婢,……怎么,这些小菜不合王爷您的胃口吗?这可都是太子殿下精心让人准备的……”   我说,“可不可以给我一只烧鸡?”   我勉强喝了半碗米粥,忽然想起来就又问他,“柳丛容呢?平时在他忙前忙后的,今天怎么一直没见人?他也在书房吗?”   元辛却没说话。   我又说,“哦,我也就是随口问一下。你不愿说,就算了。”   元辛抿了一下嘴,低声说,“大师兄在前花厅,有客人来了。”   “谁呀?”   我挑拣了一条酱黄瓜吃,同时又有些纳闷。   柳丛容亲自做陪,元辛又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东宫的这些心腹们一个一个神叨叨的,不知道究竟是哪路神仙大驾光临?   我吃饱了,往软枕上一歪,拍拍肚子,无比满足。   元辛让人把残羹剩饭都收拾了,说,“王爷,您想看皮影戏吗?奴婢让两个人过来演给您看?”   我霍的起身,抓起来一件衣服披好,向前花厅走过去。   “吃多了,我到处走走,消化消化。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   元辛一脸的不情愿,又不敢拦着我。   我抄了一条小路到前花厅,从那边的山石小路蜿蜒而上,过长廊,湖边,然后从小书房的底楼上台阶,过到前花厅后面的‘烟雨阁’——大凡水边的阁楼,又潮又朦胧,水汽一大,都笼罩在里面了,所以这些阁楼都叫这个名字,又俗又好记。像我王府那个‘小沧浪’这个名字,带着诗经的韵味,简直就是神来之笔,我从这里看到柳丛容就坐在那边的紫檀木的椅子上,他对面坐着一个人,雪青色的长衫,领子上一圈白色貂皮,映衬的他的眼睛颜色有些淡,似乎是苍灰色,而他消瘦的脸颊光洁如玉。   他手旁边放着他的外袍,还有一个花梨木的食盒。   他说,“柳公公,您到祈王府,我从来没有拦过您,有好茶侍奉,我王府大总管黄棕菖陪着,一直不敢怠慢。怎么一到小行宫这里,您就推三阻四,拦着我,不让我见我们家王爷了?”   柳丛容却说,“莲公子稍安勿躁,我已经让人请王爷过来了。”   “是吗?”   柳丛容却不说话了。   “您不说话了,那就是假的。柳公公,都说太子法严量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柳丛容有些不屑的说,“莲公子,……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是不可以说的!”   我的小祖宗!   他怎么敢跑这里来对着柳丛容净瞎说?!!   我刚要踏进去,就看见小莲一翻手腕,把手中的茶盏放在旁边的几案上,一侧脸颊,一绺发丝没有束好,顺着脸庞滑落。他的苍灰色的眼睛冰一样,看到了我,却突然之间笑了,像天山上绽开的雪莲。   我连忙推开门走进去,“小莲,你怎么来了?”   他转身站了起来,定定的看着我笑,“承怡,我给你送大包子来了。”      第52章      我王府后巷杨寡妇家的大包子!!   我的眼睛都亮了。   杨寡妇的丈夫杨某人据说是个卖炊饼的,挑着担子满街跑,还和一个卖脆梨的小齐关系不错,两个人一起到街市上做买卖。后来杨某人不知道怎么了,一次从雍京外梅县西山收账回来跌在山谷里面了,等官衙找到他,他早给阎王爷家盘炉灶去了。   杨寡妇就成了寡妇。   杨寡妇家里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都要吃饭,所幸她自己做了一手好菜,就用自家的门脸开了一个小店,专卖大包子。   一个包子不分荤素,一律四两八钱重,一个女子半张脸那么大!   荤的一咬绝对一大口肉丸,然后满嘴流汤,吃起来那叫一个爽快!   这是这个尘世之间,难得的红尘瑰宝!   这几天吃这个瓜菜白米粥吃的我差点啃自己的腮帮子,我想这个包子想的我心肝肺都疼,半夜口水都能流了一地,只是……   这谁都能到太子府给我送吃食,黄瓜,谢孟,凤晓笙,哪怕是杨寡妇自己来都成,就是小莲不应该来。   小莲脾气不好,这半年在我王府养的,愈加难伺候。平时要是别人那句话不对了,饭菜不对胃口,天气不和心意了,对我使个小性子,我都得忍着。   原来在观止楼我愣是没看出来,其实小莲的嘴皮子比楚蔷生弱不了多少。要是脾气不对劲,说的话也酸的够呛。   这要是他使性子乱说话,让太子爷撞见了,我是舍不得小莲受委屈,最后估计要平息太子爷的怒气就够我喝一壶的。   柳丛容果然说,“大殿下过来了。您看,莲公子正说奴婢呢。我想着,奴婢有事情做差了,说两句也无所谓,只不过因为奴婢的过错而牵连太子殿下,还被人说什么法严量窄,那奴婢只能自裁谢罪了。要不,请莲公子稍坐,奴婢去请太子,让太子殿下过来向您陪个不是?”   小莲的脸色也不好看。   尤其是眼神,冰冷的水一般。   他正要回嘴,我连忙对小莲说,“小莲,怎么和柳丛容、柳大总管说话呢?一点家教也没有?这还不让柳丛容、柳大总管笑话?本来我祈王府已经被人说成没规矩了,你再来这么一出,那柳丛容、柳大总管还不得以为我真了笨蛋了,连个家都管不好,他那不得笑掉了大牙?这要是他的大牙都掉了,说话漏风不算,你让他啃猪蹄子的时候,拿什么把骨头啃的溜光水滑的?去去去,一边呆着去。”   我把这个‘柳丛容、柳大总管’念的跟水里的泥鳅一样,弯弯滑滑的。   小莲抿嘴一笑,柳丛容咬牙瞪了我一眼。   我扯着小莲对柳丛容说,“柳芽,我家不比太子府,从我开始就没规矩。小莲又不是大内出来的,什么规矩,他都不懂,我们也没教他。他哪句话说的不对了,你别怪他。要是哪句话能让太子不高兴了,你和我讲,别和太子讲。”   柳丛容连忙站起来,“瞧大殿下说的这些话,太见外了。莲公子是您王府的娇客,自然也是太子的贵客。奴婢可不敢怠慢。王爷和莲公子慢慢聊,奴婢先告退了。”   小莲侧眼看着柳丛容走了。   还动了动嘴巴,我看口型他似乎在说,“早该走了,没有眼力见的家伙……”   我无语摇头,“小莲,这里不比家里,你的脾气收一收?”   小莲无所谓的看了我一眼,还伸着脖子向门外看了看,前后左右都没有人,他这才拉着我走到那边长靠椅上坐好,还把他自己外袍扯了下来,扔到我身上,让我给他抱着。   他打开食盒,还皱起鼻子说,“承怡,他们这里烧的什么暖香?味道怪好闻的。”   我说,“不知道,大本堂这里有专人调香,都是一些很名贵的香料混着烧的,要是你想要,我问问太子。”   小莲说,“不要。”   我看着他忙叨叨的。   一个油纸包裹的大包子,一盘拌的麻山药,一碟子用当归煮的藕,一小帖子罗汉斋,还有素鲍鱼。然后我看着他从食盒里面拿出了一个玉做的温瓶,拧开盖子,里面泡的是今年的乌龙。   我惊的连忙扒拉开油纸,看着大包子——我用小手指轻轻扒开一点包子皮,居然也是荠菜的(这玩意在我的心目中和野菜一个地位,吃它,简直就是荒年)。   素的!都是素的!!!   我苦着脸问小莲,“小莲,难道我几天没回去,你们都已经到了吃糠咽菜的地步了。怎么了?难道是有人趁我不在,把我的私房钱都卷走了吗?”   我说着还摸了摸小莲的头发,极丰厚,滑滑的,凉凉的,和文湛的头发一样!   ……诶,文湛……   小莲一扭头,把我的手打落,像一个不听话的小狗。   他瞪了我一眼,把玉瓶放在我手里。   “王爷,您的王府还老老实实的蹲在北城,您的私房钱都老老实实的瘫在王府的小金库里面呢!”   “哦,还好,还好。”我连忙用手呼啦了两下心口,“我还以为我快要没饭吃了呢。不对!要是一切都好好的,你们吃的哪门子素?自己王府厨房做的素菜我也忍了,怎么去杨寡妇那里买的包子都是素的?”   小莲素手持一把小银刀,把那个销魂的大包子切成两半,才淡淡的说,“凤姑娘礼佛。她最近颇有心得。她说人生而无用,筋骨皮肉俱不能供奉他人为食,反而强取豪夺世间万物为食,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小莲说着还学着凤晓笙的样子,把声音改了,一副看破红尘、四大皆空的娘们样。   “凤姑娘还说,这一个月是斋月,不能动荤腥,吃生灵。就连到杨嫂那里买包子,都要买素的。王爷,您就将就些吧。”   凤晓笙是妖孽,还是我的厨子。   我有一个全雍京最好的妖孽厨子。   我还能说什么?   在那个王府,天大地大,我排老末。   我只能抓抓头发,接过小莲的包子,看着碧绿碧绿的荠菜,无声叹气,几乎是含着泪咬了一口,小莲忽然笑了,“有那么难吃吗?”   我把没有咬过的包子递了过去,“你尝尝。”   小莲却没有咬那边,他是凑着我咬的地方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含糊的说,“嗯,还可以,就是香油炒火候不够,下次让杨嫂换成大名府的小磨香油。”   我敲了他脑门一下,“你这个嘴刁的小东西。杨寡妇手里才几个钱,她用的起大名府的小磨香油吗?”   小莲却怔怔的看着我,忽然凑过来,在我的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我用手连忙擦,用手指在我的脸颊上又擦又蹭的,还数落他,“你干什么?满嘴油的亲我,你是懒得找东西擦嘴巴吧,香油都弄我脸上了。”   小莲不说话,这个时候有轻轻的脚步声,我扭头一看那边,门被柳丛容推开了,太子文湛走了进来。   文湛的眼风扫过这边,极其纷乱复杂。   我脸颊上忽然一疼……扯下手指一看,是刚才自己太用力,指甲划破脸皮,怪疼的。   “做什么这么用力?”   小莲的手指忽然抚上我的脸颊,他的手指有些凉凉的,他的眼睛凑了过来,瞅了瞅,然后忽然两只手捧着我的脸颊,好像搓面团一样揉搓我的脸。   我叫到,“呜呜……很疼,你做什么?”   小莲说,“嗯,好多了。现在看起来红润润,好多了。刚才你脸色太难看了,白的吓人。”      第53章      我心说,我的脸能不白吗?   我都吃了三天的清粥小菜外加素包子了,大家怎么都没有看见,我的脸都白里透绿了。   ……不过太子的脸色好像也不差多。   和吃了四天的青菜一个样。   都快绿了。   太子不说话。   我情愿他说话,哪怕他骂人也好。可是他非常安静,他甚至不再看我一眼,就安静的走到那边的紫檀木椅边,安静的坐下。   文湛是个安静的人,从小就是,尤其在他想一些可怕的事情的时候,他总是安静的过分。   我知道他不喜欢小莲,他不喜欢所谓‘不干不净,来历不明’的人,刚才小莲又在这里说他什么‘法严量窄’,说白了就是背后骂他小心眼,当然这是不对了,俗话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他堂堂太子殿下,国之储君,未来的皇上,他怎么能比宰相的肚量还小?所以,小莲说的摆明了就是不对的,这搁别人都是杀头的罪,我可不认为柳丛容会为了我的名字不跟他说小莲说他坏话,柳芽一句口头禅——瞒天瞒地,也不能瞒太子爷。   况且……   诶。   我们俩之间那档子事儿,简直比乱麻还乱,理不清,也扯不断。   他一定把我当成他的东西了。   文湛是个小气又霸道的人,虽然我不这么想,不过没人在乎。文湛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的东西如果脏了,他就是砸了,也不会便宜别人。这是个不好的习惯,真的。   我看了一眼柳丛容,他到向我直打眼色,我又努力看了看,我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让我快走,我连忙站起来,拉着小莲包子也不要了,菜也不吃了,虽然我肚子里的馋虫给小莲带来的吃食勾出来了,可是我毅然决然的头也不回,拉着小莲落荒而逃。   此时……   “站住。”   太子轻飘飘的声音如六月飞雪,让我透透实实的从后脖子冷到脚后跟。   我吓的一激灵。   “承怡,到哪里去?”   “哦,呵呵。”   我笑好了,这才转身看着他,我说,“这不是听说楚蔷生来了吗,我去看看他。”   早有人捧过来香茶点心,放在文湛手边。他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盏,手指扣着碗盖,轻轻的喝了一口,似乎在品,又似乎不是,安静的咽下,看着我。   文湛温和的笑着,“别去了。让他看见你这样,说不定又会参你一本,亵玩女昌女支,到时候不但罚俸,还丢人。你丢面子,我和父皇脸上都不好过。”   小莲要说话,让我一把按住。   “这不能不够。”我说,“蔷生知道我已经多半年没去观止楼了,他不会无中生有。”   “是吗?”   太子轻飘飘的说,“那是我记错了。不过大王兄身边这个人,怎么看着好像是那种地方出来的人?”   “太子爷贵人多忘事。这是小莲,是我的家人。”   啪!   文湛手中茶盏磕在几案上,炸裂,滚热的茶水泼了他一手。   柳丛容连忙要过去,文湛瞪了他一眼,吓的柳丛容跪那边了。   太子看着我说,“承怡,胡闹也要有个限度。你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姊妹,尽是皇族血脉,况且你现在并未娶妻,膝下并无子女,哪里又多出来这么一个‘家人’?”   我嘴里发苦。   心说,你不是明知故问吗?   小莲说好听点是家人,说难听点,他不就是我纳的男妾吗?   不过这说来说去,他还是我祈王府的人,怎么说也是家人呀。   我说,“这太子是知道的。”   “哦?”文湛却看着我,“我不知道。王兄告诉我?”   这还要我说什么?   这不就是兔子头顶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吗?   小莲忽然来了一句,“太子殿下,您别在这里指桑骂槐了,不过是吃不到梨子就说梨子酸,您要是看不惯我,我走就是。”   我当时差点晕倒。   我这里哪里是养了个男宠呀,简直是养了个妈!   不对!   就是我亲妈也不敢跟太子这么说话的!   我简直就是欲哭无泪。   果然太子笑了。   笑的很温和。   文湛说,“我看王兄的喜好这么多年都没变。喜欢华贵热辣的东西。这种东西看着好看,就是太折腾。王兄身子弱,禁不住男人这么折腾。前些天,羽澜过来和我说,他挺喜欢你买的这个玩意的,说要用一斛珍珠和你换人,我就替你答应了。”   说到这里,文湛笑着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让柳丛容送他到三殿下府邸,王兄就不用跟过去了。”      第54章      我的目瞪口呆。   我的耳朵嗡嗡直响,压根也没有听清楚太子说什么。太子却不笑了,他看着我,眉梢轻轻挑了一下,似乎在询问我,你的回答呢?   我以为太子只是在开玩笑,他最好是开玩笑。   我一乐,死死的攥住小莲的袖子,然后才说,“殿下说笑了。小莲让我惯的不像样,说话都不知道轻重,他冲撞了您,我替他向殿下赔个不是。您别说什么把他送给老三,我也不缺那些珍珠,我胆子小,您别吓唬我。”   太子垂下眼皮,不再看我,他似乎对自己手边的点心很有兴趣。他的手指捻起来一块小酥饼,放在嘴巴里面慢慢的嚼着,也不说话。   我想,应该是没事了。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我想赶在太子没变主意之前先跑,等回了王府就没事了。我一没造反二没受贿,无论是三殿下还是谁,就算是太子殿下他自己,也不能跑我王府去抄家拿人!   谁想到我刚到门口,就被两个东宫侍卫给堵住了。这两个人都是太子的心腹,穿着的黑布隆冬,好像两个煤球,可是他们手中的大刀倒是挺雪亮的,明晃晃的,看着吓人。   我一咧嘴,“两位,麻烦让一下。”   这两个家伙和歪了嘴的巨灵神一样,听不懂我说话,也不说话,就铁塔一般的杵着。   这个时候,柳丛容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扯过我,痛心疾首的哭诉,“大殿下,你怎么这么不晓事?太子是真生气了,您就不要再火上浇油了!”   然后他楞是要把小莲从我手里拉过去,他对那两个铁塔说,“去,先把莲公子送到三殿下那里去,别的以后再说。”   我一把打掉柳丛容抓着小莲的手,我说,“柳芽,你痴懵了?老三没有王爵,没有府邸,他现在就住在宫里面。小莲没有净身,不是太监,你把一个男人送进宫廷,要是有人给你扣一个什么‘协同秽乱宫闱’的屎盆子,你不想活了?”   柳丛容不说话的看着我。   我脑子一懵,忽然明白了。宫廷里面除了皇上,还有那些未成年、没有封王爵的皇子们,的确不能有全须全尾的男人,于是进了宫的除了女人就是太监。   太子这是想要阉了小莲   柳丛容说,“大殿下,您先放手。莲公子先送过去,奴婢保证他没事。等太子消了气,咱们再从长计议。”   我死死的揪着小莲,死都不放手。我说,“我就算是信猪信狗我都不能相信你。你放开,我告诉你,小莲我肯定不放,这事儿没戏。你想干什么明儿请早。我先回家,咱们两个回头见!”   柳丛容都快哭泣了,他说,“王爷,您就先放手。奴婢用这个脑袋保证,莲公子肯定没事,您先让奴婢把他送过去,什么时候等过了今天再说。”   我也很着急,“我一个宫女养的庶出皇子可不敢要您堂堂东宫大总管的脑袋,您的脑袋还是您自己好好扛着吧,我可要不起。我还不知道你?要是人送到了老三那里,活不活的过今天晚上都是未知。过了今天你让我找谁要人去?!你想把我当傻子涮着玩,我不干!”   这个时候我听见有茶盏轻碰,发出的清脆声音。   我一扭头,看见有一个小太监跪在太子脚边收拾,另外有人已经奉上一盏新茶,太子正在品茗。   太子放下茶盏,轻轻的说,“柳丛容,要是再耽搁,你今天就去父皇吉壤,不要再回来了。”   我一愣。   太子这话像是要杀了柳丛容!   柳丛容看着我低声说,“王爷,奴婢也是听命行事。过后奴婢向您负荆请罪,您就算是剐了奴婢,奴婢也是心甘情愿。”   说着,他柳丛容把我掀开我,我踉跄几步,才算抓着这边的椅子背站稳当了。   他让人麻核塞住小莲的嘴巴,又用绳子捆的结实,这才把人拖走了。   我被气的手脚颤抖,心口一个劲的疼,我攥着胸口,差点就说不出话来。   忽然有人握住我的肩膀,低声说,“没事,没事。你要是喜欢这样的孩子,我买几个送给你。”   啪!   我一巴掌扇到文湛脸上。   “文湛,你想赶尽杀绝是不是?”   太子脸颊有些绯红。   他愣了一下,斜睨着我,微微翘起嘴角,眼睛中却是一片死寂。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闭了一下眼睛,扭头就走。   太子却说,“等等,你到哪里去?”   “进宫,找父皇要人。”   可是我还没有到门口,就被人扯了回去。他把我按在门板上,上面繁复的雕花菱格搁的我后背生疼。   太子眼神阴鸷的看着我,“找父皇要人?为了一个贱人,你又想搅的父皇不得安生?嗯?”   我深吸了一口气,“殿下,小莲不是贱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但凡只要有口饭吃,谁也不会卖儿卖女。小莲的父母要是能保全他,也不会把他卖了做那种营生。他要是生在皇家,未必就比太子低贱……”   我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人掐住了脖子,后面的话全吞到肚子里面了。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太子才放手。   我就感觉空气灌了进来,我开始咳嗽,腿脚也发软,要不是太子按着我,只怕我早就瘫到地上去了。   太子呢喃的声音说话,“承怡,别总惹我生气,这样不好。”   我眼前,是他。   那双眼睛中透出火一般的冷寂。   忽然我感觉到嘴唇上一阵刺痛,文湛的手指强硬的扣住我的后脑,他低下头,彻底吞噬了我的声音。他的舌头强硬的闯了进来,毫不留情的索求,我闭上了眼睛,放弃抵抗,任由他为所欲为。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松开了。   “承怡……你想去找父皇,不只为了你那个男宠……是为了我们的事吗?”   “你以为……”   文湛扣住我的下巴,粗暴的逼我抬头看着他。   “你以为,父皇会一无所知吗?”   “你以为,父皇会为了你,为难我吗?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你强bao我。”   太子眼神一暗,似乎含着血色。   “那你呢?”   他忽然扯开了我的衣服,身体上还有他留下的痕迹,腰上,大腿内侧,还有那里,都是,有青痕,还有伤。   “你的身体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然后,他又吻住了我,很轻,很柔,柔情蜜意的,好像情人。他亲吻着我的脸颊,下巴,脖子,我的锁骨,在我的身体中流连。   “……我是你哥哥……”   我忽然低声说。   他停了一下。   “太子,我是你亲哥哥,你不应该这么对我。”   他猛然抬头,“你胡说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文湛,我们是一个爹生的,我是你亲哥哥。我也是皇子,我是大郑的亲王。我不会再让你碰我一下,放开我。”   他怒极反笑了,“如果我硬要碰你呢?”   我看着他,暗涌激流。   我说,“你可以试试。”   我忽然轮拳对着太子的脸就是一拳,太子猛然躲开,我一拳打空,只不过他身子向后一退,松开了我,我从地上扯起衣服就向外跑。我知道跑不掉,我也不想坐以待毙,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文湛这么容易就抓住了我。   不说别的,只是打架我都只有挨打的份。   我很后悔刚才逞强。   当时我一定是让鬼怪懵住了心窍,傻到姥姥家去了!   他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拽了过去,忽然又左右开弓打了我两个耳光,打的我眼冒金星,脸颊火辣辣的疼,两个眼睛珠子乱晃,看人看东西都是四个重影。   我就感觉文湛用手扣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桌子上,分开我的双脚,抬起我一条腿挂自爱他的手臂上,然后他扬起凶器,用力捅了进来,他腰间的动作猛烈而残酷。   忽然,文湛板起我的下巴,让我看着他。   “承怡,别太放肆……如果不是我心软,你根本活不到今天!”   好疼,也好热……身体不停的被摇晃着……   忽然间,我听见有孩子的哭叫,还有太子愤然的声音,似乎在吼。   ——“是谁带七殿下过来的?把他抱走!滚!!——”   简直就是乱成一锅粥了。   我就感觉热,哪里都热,心口也是。   热的和一团火烧一般。   我用力按住那里,想要撕开胸膛,让心口透透气,也凉快凉快,喝喝凉茶,降降火。只是一直撕扯不开。   忽然……我只是感觉嗓子一甜,眼前发黑,就被周公抓了壮丁,陪他下棋去了。   我总感觉自己最近命犯太岁。   事事倒霉。   其实我感觉自己好像一直都醒着,就是睁不开眼睛。我想用手指把眼皮扒开,可是这个手指头比眼皮子还重,根本抬不起来,就别想着它还能帮我扒开眼皮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好像是下午,外面彩霞满天,很好看。   我好像还是看不清楚人。   影子憧憧,都是模糊的。   太子不在,我好像听见,有什么人叫他到书房又商讨什么去了。   我感觉我怀中躺着一个软软的小东西,喷香喷香的,窝在我身边正在睡觉,那边好像是柳丛容,正在熬药。   我一动,柳丛容就看到我了,我刚想要起来,他过来指了指我怀中的越筝轻声说,“王爷,先别动。七殿下闹了一整天了,刚睡着。”   我看了看怀中的越筝,忽然很心疼。   他的小脸上全是泪,看起来脏脏的,像一只小花猫。   我没有忍心弄醒他,没有动,可我对柳丛容说,“柳芽,看在我小时候帮你偷豆包的情分上,别伤了小莲。他要是出事,我也活不成了。这个豆包的情分,你就下辈子再还我好了。”   他苦着脸说,“王爷,您就别再说了。莲公子就在三殿下那里住几天,谁也不会把他怎样的。谁都知道他是您心尖上的人,太子就算看在您的面子上,怎么也会网开一面的。”   我嘿嘿笑了两声,因为实在感觉太苦,所以不笑了。柳芽你端着太子的饭碗,当然不能说他坏话。我比你更了解太子。我要是再相信他,再相信你,我就是你孙子。   于是,我开口说,“那可真要多谢太子的恩典了。”   太子都明明白白的说了:我还能喘一口气,都是他的恩典。   我的确不应该不知好歹,我应该感恩戴德,感激他,现在还没有把我像砍瓜切菜一样给剁了。   忽然我有些感慨。   这个尘世真是多坎坷呀。   我吃了这么多年的饭菜长大也挺不容易的,不但感谢我爹我娘把我生出来了,让我见了天日,如今还要感谢这个储君弟弟,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别让我那么早下地府打麻将去。   “怡哥哥……”   越筝忽然睁开眼睛,小胖手在我脸颊上刮刮。   “你和六哥吵架了吗?那天我看到你们好像闹的很凶。”   听的我一阵发苦。   不过看他的样子,好像什么都不懂。   我一把按住他的小手,在他小圆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才说,“没事儿,我们没事,都过去了。宝贝儿,怎么到大本堂这里来了。”   “嗯,嗯。”   他在怀中扭扭,爬过来,抱着我的脖子软软的说,“六哥让我过来住几天,他说要给我请师傅,不过还没有找好,所以先让我在这里读书。”   “怡哥哥……”   “怎么了。”   他的小胖手总是在我脸颊上刮刮,让我感觉怪痒的。   “你这里有颗痣。”   越筝的手指在我的眼角。   “嗯。”我说,“一生下来就有的,擦不掉。”   越筝说,“母妃说,长这样痣的人都命不好,活不长。”   “住嘴,越筝。”   冰冷冷的声音,好像是太子。   我看不太清楚,因为这几天我总是眼花。我只能模糊看见那边有个人影子,穿的那个服色,好像是太子。   我却被越筝噎的差点一口没上来。   这都怎么了?   难道自从我爹麻将选老婆之后,大郑的禁宫中人人爱上算命抽签这个游戏了吗?   我一掐越筝的小鼻子,笑着说,“别听你娘的,她一个娘们懂个屁。整天在后宫捣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宝贝儿你放心,我会活的很长久的,哈哈。”   越筝向我怀里委了委,怯怯的说了一声,“六哥……”   有人过来,抱起来越筝,“都哭了一晚上了,现在你也看到怡哥哥醒了,可以去睡觉了,柳丛容,抱七殿下到后面休息去。”   越筝连忙听话的点点头,他扭头看着我说,“怡哥哥,等我睡醒了再来看你。”   我连忙冲着他笑,直到柳丛容抱着他离开。   文湛过来,坐在我床边,把我的手提起,放在他手掌中。   他的手指在我掌心轻轻摩挲着。   他说,“手纹很乱,都说这样的人心思细,心事太重,……命线太短……”   我头疼的厉害,我对算命抽签占卜这样的事情向来没有兴趣,所以我又躺了回去,文湛把我的手轻轻放下。忽然,他的手指拨开我额前的头发,然后用手指肚摩挲着我的眼睛,脸颊,还有嘴唇,显得温柔又静谧。   这是他想要道歉的表示。   他总是这样,永远不可能做错,也永远不可能真正道歉,无论他做过什么。   可是,他依然会有一些小表示,示意他做错了。   我应该怎么做呢?   欣然接受,并且感恩戴德。   每天还要洋溢着喜气洋洋的表情。   可是今天我太累了,一闭上眼睛,我就睡着了。睡的很沉,也很踏实,睡到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总觉得明天我一睁开眼睛,我就能看到凤晓笙带着大家打太极拳,崔碧城顶着一双鼓眼泡喝凤凰单纵,黄瓜在厨房偷吃,小莲躲在回廊下冲着我笑。      第55章      太子爷没有发话,我就哪也不能去,连我王府也回不去。我也没有问他们把小莲怎么样了,我也看明白了,我越问越麻烦。文湛拧起来比一头驴都撅,我也懒得再搭理他,省的他再打我。   今天楚蔷生来了,和文湛在那边的书房嘀嘀咕咕的一阵子,然后他踱着四方步踱我这里来了,文湛倒是没跟过来,不知道去哪了。   楚蔷生把完脉,把手拿开,这才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端着茶盏喝茶。   然后说,“王爷,您这是难为我。”   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脑门上还蒙着一块白丝巾,用热药汤烫热了,就糊在脑门上,嘴里面还嚼着一块高粱糖。   我说,“我没事难为你干嘛,我吃饱了撑的?”   楚蔷生说,“王爷,臣下读书了十多年的书,也懂一些医术,我就没见过您这病!您这趟在床上睡了三天,吃了三天,每天换着花样翻来覆去翻着跟头的吃,就没有睁开过眼。您说您看人都是四个重影的,您这不睁眼,您怎么知道还是四重影的?再说,您下手夹包子一夹一个准,不睁眼都下手这么准,至于您看不看的清楚人,也不是那么重要。”   我说,“这不成。我不在意看不看的清楚别人,可蔷生你不一样。我和你这么亲,你生的又这么俊,我要是想亲你一口,这一睁开眼睛,嘿,看到四个蔷生并排着排一溜站我面前,你说,你让我亲哪个?我挑一个长的最俊的,我以为那就是你,过去就亲,谁想到那是你背后的大胆瓶!你说说,我一个人抱着那个大胆瓶啃个什么劲呀,这多让人笑话,所以说,蔷生,你一定要帮帮我,不能让我总这么着下去。你回去翻翻你家的那堆书,有个什么经史子集,七坟八典,奇门遁甲,三姑六婆的,都给我找一找,看什么能治我这个怪病的。对了,我上次去你家,你家老闵(楚蔷生的老仆)给我端了一碗桂花莲子甜酒酿挺好吃的,你再让他给我烧一罐,我让黄瓜去你家拿。”   无人说话。   “蔷生……蔷生?你还在吗?别这么小气,一听我找你要东西就小气的要命,对了,你还说入了内阁就请我喝花酒呢,我可都记的清清楚楚的,你可别赖债。”   ……   “殿下。”   这是楚蔷生的声音。   模糊中,我睁开眼睛,透过盖在脸上的白丝巾向外看,有人进来,虽然看不清楚是谁,可是我看着楚蔷生连忙起身行礼,又口称殿下,傻子都知道是文湛来了。   我躺着没动,也不用动。   谁都知道前几天我被打了,又吐了血,我是病人,病人就应该有病人的模样——能歪着就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   据柳丛容柳大总管的说辞,那个场面那叫一个血肉模糊,不但把七皇子越筝吓的哭了一个晚上,连着太子殿下都被吓得没有睡着觉。好家伙,我听着都玄乎,越筝拿孩子还小,哭了一场不算什么,太子怎么胆子变这么小了,既没有夺宫,也没有叛乱,还是他自己下的狠手,这都能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至于吗他?   那柳丛容说的动情之处,眼泪直流,连声抽泣,比唱折子戏还热闹,简直就好像演了一出《大闹天宫》!我当时看他哭哭啼啼的样子我挺害怕的,就向床里面躺了躺,我怕他拿我的衣服袖子擦他的鼻涕。   躺了几天,我也想明白了。   我爹还没咽气呢,太子就算再怎么只手遮天,他也不能真把我打死。   他的一条命比我值钱,我就拿出雍京西城混混的精神和他耗!   我身子骨不好,心口总疼,皇后她妹说我命不好,文湛也说我手掌上命线太短,反正,太子他折腾我一次,我短命几年,他再折腾我一次,我又短几年命,反正他总共也就只能折腾我四、五次,等我这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去,谁还管他?   我听见是药盏放在木桌上的声音,然后我又听见文湛的声音,“怎么到这里来了?”   楚蔷生说,“臣与祈王是好友,听说王爷身体欠安,臣过来问安。”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楚蔷生才说,“臣今晚要在内阁当值。殿下,容臣告退。”   文湛没有说话,他像是点了头,楚蔷生没有和我再打一声招呼,他就走了。   我拉过被子,蒙好了,继续睡。   我感觉有人把我蒙在脑袋上的丝巾拿下去,还用干布擦了擦留在我脑门上的药汁,然后说,“起来,把药喝了。”   我是真不想喝那个苦汤子,可是眼前这活祖宗我又不敢得罪太狠了。人要有自知之明,我还能喘气全靠人家心软,那人家心万一强硬起来,我还不得上西天?   我认命起来,他扶我靠在软靠枕上,然后他拿过来药盏,我伸手接了过来,看着那瓷盏里面熬的浓稠的药汁,还有一股子酸不酸苦不苦甜不甜的怪味。   “药是苦了一些,不过对你身子好,喝了吧。”   文湛坐在我身边,他说话的声音还算温和,可是我看着这碗黑布隆冬的东西,就想吐。   我一咬牙,一闭眼,秉着冲上奈何桥,向孟婆熬着的孟婆汤里面丢番瓜和甜薯的劲头,抓过来药盏,一仰脖,把那些玩意都倒进嘴巴里面。   心中却在默念,文湛不会怕我怀孕,就把后宫给那些被临幸过,又还没有资格怀孕的宫女药汁给我灌下去了吧。   转念却被自己的想法惊吓出一身冷汗。   ——承怡,你是头猪!你就算被强抱的再频繁也不会怀孩子的!!!   自己连自己是公是母都分不清楚了。   同时我又感慨,诶,万恶的宫廷,万恶的断袖,真是害死人啊……   喝完药我就歪在床上,他还坐在我身边,我盖好了被子继续睡,文湛忽然问了我一声,“你不问问那个人怎么样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小莲。   我本来不想说话的,可我总感觉他在看我,看的我心惶惶的,于是我只有睁开了眼睛,看着他说,“我不问了,他随太子处置。是抓、是送人,还是杀了都好,那个人我不要了。”   我闭上眼睛继续说,“文湛,我是你亲哥哥,从小我们一起长大,我那么疼你,我还能有什么东西不能给你?”   文湛忽然攥住我的手腕,“住嘴!”   我打了个哈欠,“你又生气了?诶,你也知道我从小脑子就不好用,笨的很,说的话总惹别人生气。我也不想这样,可真的没有办法,这人笨又不是别的,笨就是笨,就是把我团了一个团,塞回我娘的肚子里面再拉出来,我还是这么笨。文湛,你现在是太子,比宰相度量还大,你别和我一般计较。学学皇后,多好,她就算是斜着眼睛珠子都看不上我,自然也看不着我,我在她眼中比草籽还不是东西……别掐我手腕呀,我可不会武功,又没有很多银子,让你掐断了,还得去找太医局那帮孙子。他们可不是好东西……”   文湛的手指忽然很轻柔的摩挲着我的额头,我睁开眼睛,看见他的眼睛,很黑,很暗,雍京外亘古不变的镐水一般,表面平静,内有激流,令人心悸。   “承怡……”   我感觉自己眼睛酸涩,那种酸很轻微,却很刻骨,仿佛已经酸到了心中,把心口都能烧一个小洞。   很久很久之后,他轻声说,“……对不起……”   太迟了……   我笑着说,“殿下,瞧您这话说的,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我怎么敢担呢。”   他忽然嚷出来,像一只怒吼的狮子——“承怡,你别太过分,我已经道歉了!”   我应该害怕的,可我却觉得他说的这话挺可笑的,真的,因为我已经笑了,我感觉他扣着我的手腕越纂越紧,那力道,真是力拔山兮,简直可以把我的手腕直接掐断。   我连忙说,“殿下你别掐我的手了,很费力气的。你掐断了我的手腕你还得给我治,这一来一去的,还要用药,得用不少银子,怪让人心疼的。您与其掐我的手腕子,还不如掐我的脖子,一下子把我灭了,这多解气!省的我总是不会说话,总气着您。不过我看您暂时也不会杀我了,要不您老早就把我掐死了,您掐我脖子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既然您总掐不死我,还不如就不掐我。您说说,您掐我脖子不就想吓唬吓唬我,不过我胆子虽然小,可也不是被吓唬大的,您这点手段我都不怕了。”   文湛松开了我的手,他慢慢站了起来。   我抱着自己的手腕继续说,“哎呦,还真疼。都青了。”   文湛就站在我的床边,居高临下,让我感觉很难受,于是我又爬了起来,坐在那里,坐的笔杆条直的,梗着脖子看着他。   这就好像对弈,各自占据楚河汉界,互相僵持。   可惜,梗了一会儿,我觉得像一只麻油鸭一样趁着脖子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我的脖子很难受,于是我连忙低头,用手揉我的脖子。   忽然,他的手从我的身后揽了过来,抱起来我,我感觉滚烫的吻印在我的右肩上。   文湛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只不过,那个人是什么身份,只怕你比我更加了解他。你觉得把他留在身边合适吗?”   我扭头,可是听见他的呼吸。   “殿下,那个人,那些事,我真的不想再提。不过……我很感激你最终还是放了崔碧城一马。那里面的事情波谲云诡,难以表述。崔碧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不会比你更了解他。只不过他终究是我表哥,我不能放着他不管。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真的知道,我试过,但是可惜,我给不了你。”   “殿下……我们除了是兄弟之外,什么都不是。”      第56章      文湛把我的肩骨掐的生疼,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忽然被他一用力扯了起来,他提着我的衣领子,另外一只手揽住我的腰身,把我扣在他的怀中,我甚至来不及说话,他的脸压了下来,有些粗暴的堵住我的嘴巴。   “放开……我……”   这个时候我根本不想和他做那档子事,我扭头想要躲闪,却在我开口拒绝的时候给了他可乘之机,文湛的舌头探到我的嘴巴里面,他的吻肆无忌惮。   我被他提着无法挣扎,像一个陷入猎人陷阱的兔子。   等我感觉我自己快要被他狠狠吃下去,快要窒息的时候,他终于放开我的嘴唇。   我们离的很近,很近,他的呼吸火热而急促,我们就这么对看着,然后,他似乎闭了一下眼睛,决定了什么,突然,他反手把我摔在床上,他的手掌按住我的后背,让我无法动弹。   “你要做什……么??”   我的衣服被他扯开,他的身体从后面压了上来。   “你还想干嘛?你是不是真的不想让我活了?”   文湛的手指忽然强硬的扣住我的下巴,让我仰起脖子,他的嘴唇贴着我的肩膀,后背一路蜿蜒逶迤,有啃噬,有吻,那种吻很可怕,很疼,好像烙印一般,每一下都留下青色的伤痕和只属于他的印记。   他把我的头发都撩了起来,嘴唇烙在我的后颈……他的舌尖也探了出来,辗转的亲着……   “文湛……呜……”   文湛舔舐我的左耳,倏的一下子,我只感觉全身酥麻,打了一个激灵,开始微微的颤抖,脚趾都是紧绷的,我的手指陡然抓紧身下的丝被,很用力,用力到指骨发白……   他的手指强行板过我的下巴,冷笑着说,“我们除了是兄弟之外,什么都不是吗?看看你现在这个德性……”   文湛话音未落,他用力把我翻转过来,彻底扯开我的衣服,掰开我的双腿,让一切暴露,那里因为他的亲吻舔舐甚至已经开始微微抬头……   “对着弟弟发情……你这个哥哥当的可真好!”   我已经被逼的都快要求饶了。   他却不肯放过我。   他固执的扳过我的下巴让我看着他。   “承怡,把你刚才说的那句话看着我再说一遍!”   我根本就说不出口。   我像一只被尖刀刨开的蚌。   自尊这层脆壳早就被文湛踩的粉碎,落在沙土里面,挑拣不出来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难堪过,我都想把自己团成一个团子滚回我娘的肚子里,或者干脆上吊抹脖子咬舌自尽了事。   心口有些难受,很闷,闷的我喘不过气来,我下意识的抬手想要抓胸口,却把文湛一把抓住手指。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死死扣住我的手。   我却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一层陌生的情绪……那是疲惫。   “……我怎么能把自己逼在如此不堪的地步……”   他意味不明的喃喃自语,松开了手,扯过被子盖在我身上,却用手指插入我的头发,俯下身来,用有些冰冷的嘴唇吻我。   那一晚上,他就坐在床边,不说话,也不看我,他的手指甚至也不再没事找事的摆弄我的头发。   我背对着他躺着,很困,也累,却无法入睡。   直到四更鼓打,天微亮。   “宝贝儿,你还要写到什么时候呀?这个字写出来别人能认得就成了,你又不是杜玉蝉,他靠卖字混饭吃你不用,不用写的这么认真的啦!”   越筝在远香亭练字,我坐在一边陪着他。   昨天晚上我睡的不安稳,早上吃了四个包子一碗米粥之后困劲就上来了。文湛去看他的凑着,见他的人,聊他的国事,我就继续躺在这边睡我的大头觉。等我再一睁眼,好家伙,太阳都快下山了。   我端着一个紫砂手壶,里面泡着普洱,然后就晃晃悠悠的逛到远香亭这边,正看见越筝小宝贝儿端端正正的坐在加了厚垫子的大椅子上,握着毛笔正在临帖。   我连忙过去,说着等他临完了帖子,陪他吃饭。   他写呀,写呀,写呀……   我等呀,等呀,等呀。   这太阳都看不见影儿了,周围用纱灯照的贼亮,我的肚子却在叽里咕噜的乱叫唤。   “不可以。”   越筝写字的时候端庄的像一尊佛像,还挺宝像庄严的。他的手臂好像莲藕,小脸圆圆的,还有一个小小的双下巴,原本大大的眼睛因为肥嘟嘟的小脸都变小了。   他就好像那个从莲花里面蹦出来的释迦牟尼,一只小胖手指天,一只小肥手指地,还念念有词——天下地下,唯我独尊!   嘿,好玩极了。   我觉得自己还是挺困的,我双手支着下巴看着他,看着看着,好像又迷糊了。   “怡哥哥……怡哥哥??”   越筝的小胖手推我,我这才发现,我趴在桌子上快要睡着了。我迷迷糊糊的抬起头看着他,“宝贝儿,写完了?太好了,走,我们吃饭去!今天有我爱吃的包子。”   “才没有写完呢,还有很多。怡哥哥你都留口水了。”   “呃……”   我连忙用袖子抹了抹,我抬头看看天色,深秋白天短,夜晚长,外面黑布隆冬的,早过了吃饭的时候了,我被饿的都快要不饿了。   我说,“宝贝儿,先吃饭再说,字儿一会儿再写没关系的。”   越筝摇晃着他的小胖脸说,“不要。六哥说了,今天不临完这些不要吃饭。”   我说,“啊?那他太坏了。他一个人躲起来偷吃好东西,把我们晒在这里挨饿,他是个坏人。”   越筝斜了我一眼,我惊奇的发现,他这个眼神,这个动作越来越像文湛!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模一样!!   越筝说,“才没有。六哥从早上到现在都在书房。”   我说,“那他一定在书房偷吃。”   越筝嘟着小嘴辩驳,“才不会!谁会在书房吃东西?再说,那里不可以放吃的东西,怕把书本弄脏了。”   “不可以吗?”我一懵,“我以为书柜是藏点心的地方。”   越筝忽然用小胖手指刮刮自己的脸颊,“一定是怡哥哥不用心读书,只在书房偷吃包子,羞羞……(@^_^@)~”   我呲着鼻子瞪了他一眼,然后伸长脖子看了看越筝写的字——也很让我惊奇!别看他年纪小小的,他的字写的正经不错!   我过去就想要把他的毛笔从他手中抽出来,“好了好了,别写了,可以吃饭了,你的字已经写的很棒了!比你六哥强多了!”   “才没有!”越筝把手一躲,“六哥的字写的很好,楚蔷生楚大学士都赞他‘挥斥方遒,意境深远’。”   呃……这是夸赞字写的好的词语吗?我怎么听着这么奇怪呢?   我说,“楚蔷生那家伙端着你六哥的饭碗,指望着他糊口呢,他怎么敢说你六哥的坏话?”   越筝又瞪了我一眼,“怡哥哥你什么都不懂,六哥的字写的本来就很好。”   我凑过去,在他的小脑袋上亲了一口。   我说,“呃,不懂就不懂吧,不过……太子的字写的还真挺不错的就是了。他原来每天为了练字也经常忘了吃饭。我当时就纳闷了,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比吃饭还重要?居然每天都忘?这个写字比吃饭还香甜?写字不就是给人看的吗,能看明白不就成了吗?”   越筝又说,“才不是!字是一个人的脸面,当然重要啦。六哥还说,如果我的字写的像这个,这辈子他都不理我了。”   越筝说着,从旁边的小心翼翼的找出来一个黑檀木的黑子,又小心翼翼的打开,有一层白色亚麻做的布盖在上面,还压着玉石的纸镇,那下面才是越筝要找的东西——一摞信笺,大大小小,参差不齐,看的出来有些年头了,却不是什么古董,顶多是十几年的旧货。   他从里面抽出来一张让我看,我看了看,呃……是写的不怎么好看,那一个一个的字写的歪瓜裂枣的,很是丑陋。   我连忙安慰越筝,“没事,没事,宝贝儿,你的字写的比这个强多了!!再说了,要是你六哥一定说你写的像这个,他不搭理你,我搭理你,别怕,别怕!”   “可是……”越筝鄙夷的看了看他拿的那个信笺上面的歪瓜裂枣,“我昨天做了个噩梦,就梦见这个东西都是我写的,然后我哭醒了……”他甚至还打了个哆嗦,“咦……好可怕!!”   我又抽出来几张想看的仔细一些,越筝连忙说,“怡哥哥,你小心一点,这些都是六哥宝贝,平时谁也不能动,上次有个打扫的小太监不小心碰了一下就被拖出去打了一顿呢。”   “是吗……”   我看着那些信笺,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都是我小时候写的东西。   ——“文○,几天我娘做饭,我要回去吃,不在○正宫吃饭了,你自己吃吧。”   ——“文○,我从后面的○花园里面捡到一个小太监,他才七岁,刚进宫,他很爱哭,一直哭,我昨天刚好吃黄瓜,所以我想叫他黄瓜,黄瓜好吃呀,你自己吃吧,今天我表哥来,所以我不在○正宫吃饭了。”   ——“文○,我今天肚子疼,不去○正宫读书了,你跟杜○说一声,我不去了。”   ——“文○,话说,你这个名字怎么这么难写,你跟爹说说,换个好写的名字吧,你的牙又开始疼了,药放在○正宫书房书桌上,记得抹药。我娘炖了肉,我今天不去○正宫了。”   文湛,毓正宫,杜皬。   那个时候,写字的时候怕麻烦,所有笔画多,不会写的字一律画一个圈。   本来都是随手写的东西,没有想到被人留了这么多年。   我忽然觉得心口又有些难受。   有些东西,原本不应该属于我,我也不能要。   得之有愧,失之我命。      第57章      忽然感觉手指有些发烫,我连忙把这些东西都收拾起来,然后对越筝说,“宝贝儿,别和你六哥说我看过这个,他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越筝嘟着小嘴巴点点头,“我当然知道啦!我又不像怡哥哥你,什么都不懂!”   我,“>_<……”   看他那个斜睨着我的神气的小眼神,外加那个歪着的小脑袋,我伸手过去拧了一下他的胖嘟嘟的小脸颊。   越筝不高兴的嘟起嘴巴,拍掉我的手,“讨厌怡哥哥,我不是小孩子,不要拧我!!!”   我凑过去,在一个叫嚷着自己不是孩子的四岁小东西的脸上狠狠亲了几口。   阿嚏……   他太香了,像一只玫瑰檀麝的小熏鸭!!   “怡哥哥,我今天很听话的练字,还被你拧鼻子,我要吃一块糖,要白莲味道的。”越筝的小胖手一指旁边的一个小木盒子说,“喏,就在那里!怡哥哥,给我拿一块。我今天一天都没有吃糖了。”   “咦?”我奇道,“越筝不乖,要打屁股的哦。”   “怡哥哥讨厌!我怎么不乖了?”   “糖盒就在你手边,你不会自己拿过来吃?我才不相信你今天一天都没有偷吃一颗!啊……!!不要咬我!!”   越筝扭着小屁股,抱着我的脖子在我的嘴巴子咬了一口。   越筝说,“我才不像你呢!六哥说你经常在御膳房偷吃!!我才没有呢!!六哥说不让我自己吃糖,他说要问过他或者怡哥哥你才可以吃。”   我无语。   糖盒在手边却不偷吃,还要问过别人才可以吃糖,你还真是你六哥的弟弟呀。   越筝也不写字了,我把他抱起来,打开这个木盒子,里面摆放着各色蜜饯和内廷熬制的软糖,我拿了一块白莲糖塞进越筝的小嘴巴里面。   他笑的一脸满足。   越筝嚼着软糖含糊不清的说,“六哥脾气不好,他不喜欢别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总是自己偷偷摸摸的,别人要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做了什么,看了什么书,他就会很生气,还会杀人呢。上次就是,一个小太监把他头天晚上翻的两页《左传》告诉别人了,就在毓正宫,在所有人面前,他让人把那个小太监活活打死了。”   我,“……”   “六哥好凶。”   我问他,“这是谁对你说的?”   “是我的大伴卫锦。诶,是原来的那个啦,就是被六哥赶到吉壤去的那个。”   我叹了口气摸了摸越筝的头发,抱着他到一旁坐着。   “以后他们再说这样的话,你就别听了。这宫里面吓唬小孩子的故事还躲着呢,据说每个大殿都有好几个冤魂呢。每天晚上都出来闲逛,看谁顺眼就上来和谁搭腔说话。他们专门爱抓肉肉软软的小孩子,就像宝贝儿你,对了,话说回来,你少吃一点吧,现在长这么胖,以后可怎么得了。宫里伙食好,你还不得越吃越胖!以后成了一个大胖子藩王,那个美人都不喜欢你,你可惨喽……哇,宝贝儿,你这是和谁学的,又咬我!!”   越筝忽然抬头丢丢的看着我,小声问我,“怡哥哥,你也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我连忙摇头说,“没有没有。我和太子不一样。我没有必要那样做。太子是储君,以后是皇上,他必须保持一种高深莫测的样子,别人不能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即使想要猜测一样都是大罪。因为如果大家都知道他的想法,喜欢的东西,喜欢做的事情,那些人就会像逢迎他,顺着他的想法,他的喜好说话,那样他就听不到真心话了,那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   越筝嘟着嘴巴问我,“为什么呢?”   “嗯……”我想了一下,“打个比方好了。如果有人想要找我借钱……”   越筝呲牙一笑,“那是不可能的!六哥说你没钱!”   当然我很穷。   可是这个矮人面前别说短话。   和尚就怕有人管他叫秃驴。   我很怕人说我穷呀,虽然我真的很穷。   我这个郁闷呀,我气的掐了一下越筝的小鼻子,“有钱没钱要分跟谁比。我和你六哥是比不了,他的私房钱都能养军队,裴檀西疆的军队一多半军饷是太子掏的腰包。我的私房钱只能养我王府那群歪瓜裂枣。呵呵,不过说起来,外面还有一大群人要饭的,比起他们来,我算很有钱了!!   不说这个,就说,比如有一个人向我借钱,我根本不想给他,因为给了他我就没钱吃饭了,可是那个向我借钱的人如果这么对我说,这钱是越筝想要用的,如果王爷把钱借给他,那么七殿下也会很高兴很高兴的。”   越筝不明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当然有关系啦。他们知道天底下我最喜欢的人就是我的宝贝儿越筝了,如果让你高兴,我肯定什么都会做的呀,所以没准我一糊涂,就把钱借给他了。”   越筝又说,“可是我不会让人去找怡哥哥借钱呀。六哥说你没……”   我瞪了他一眼,他好歹没再说话。   我说,“可是我当时可能很累,或者病了很难受,或者再想什么别的,没有太注意,再说我也可能不在雍京,我不可能回内廷来找你再问问,越筝宝贝儿,你是不是手头紧呀,是不是看中那家的姑娘,想要娶回来或者买回来……”   “承怡,少说一句。”   此时文湛的声音好像天外来音,我听着手一抖,差点就把怀中的越筝摔下去。   可是,文湛只是站在远香亭的门外,没有进来。   他穿着很整齐,外面甚至还罩着黑色的玄狐披风,长摆拖地。他的身后是几个捧着食盒的小太监,都低着头,沉默着走进来。   我连忙站起看着他。   文湛脸色很苍白,有些疲惫的样子,只是他的眼神很特别,一瞬不瞬的,以我的聪明程度也理解不了。   他说,“先吃东西吧,一会儿让柳丛容送越筝回内廷,……我让人去你王府找黄枞菖了,他现在应该也到了,就在外面西花厅。”   “过几天,等你想起来的时候进宫一趟,父皇身体不好,想见见你。”   然后他不再说话,也不再看我,转身走人了。   ……   这个人怎么了,忽冷忽热,亦正亦邪的?   我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看,一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抱着越筝喂他吃完了东西,然后让他的大伴信任卫锦,还有柳丛容,让他们送越筝回内廷,一到花厅我就看见黄瓜人模狗样的德性——坐如老钟,不动如山。   他的身边规规矩矩的站立着一群小太监,虽然是太子的人,可都算是宫里的人,一个一个的都算黄瓜的师弟们,见了他还是恭恭敬敬的。   我很感慨呀……   一个只会在后花园偷哭的小黄瓜也长成人模狗样黄棕菖了,这个尘世呀……   “王爷。”   他一见我出来,马上呲牙笑了出来。   “啧!”   他这一笑,那点端正劲都没影儿了。   “这几天我不在,府里的那群家伙还好吧。”   “好,好着呢,除了整修温泉那边有些闹之外,其他的比王爷您在王府里的时候还好呢!”   我气的拍了一下黄瓜的脑门,“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是!是!是!是奴婢糊涂,怎么可能比王爷您在王府还好呢!我这不是就这么一说吗。”   我却问,“整修什么温泉?”   黄瓜也一愣,“怎么,王爷不知道?就是前一阵子东宫大总管柳丛容到王府来说的呀,说王爷您听说太子殿下这边有好工匠,是修花园子的好手,您想要借几天用用修修王府的花园。柳公公还说,太子知道您喜欢泡温泉,原来在宫里面整天到毓正宫不是读书而是要去泡澡,现在搬出来了,再回去就没那么容易。又说王爷您不爱动弹,索性就在王府园子里面加修一个温泉池子,让您爱怎么泡就怎么泡这多好!”   黄瓜好像天桥底下卖大力丸的,我们一路走,他一路说。   我都到了小行宫外面,上了我的轿子了,他还在说。   黄瓜说,“王爷,还有个事儿。今天白天柳丛容到王府和我说,这是太子的旨意,以后整个祈王府的花销,都由东宫承担。王爷您先别恼,听我仔细说,柳丛容说太子殿下不查账,我们这里报多少数,东宫就支多少银子。”   我撇了撇嘴,没说话。   我放下轿帘,正想要起轿,黄瓜最后一句话说,“对了,柳公公还说,如果以后王爷您再用崔老板的钱让太子知道了,……”   我一抓帘子大叫,“这是吓唬谁呀?他想干嘛?”   “王爷!”黄瓜说,“就没见过您这么难伺候的,给您钱您给说三道四的。”   我说,“他这个不是那个,啊,那个什么吗……我最烦有人管着我了。我有个亲爹整天管我还不够,这又来了个太子!我……”   忽然说不下去了。   心口很难受,像是什么碎裂掉,然后有什么流淌出来。   是酸涩的……   也是热的。      第十一卷 腊月初八   第58章      小莲回来了,是崔碧城给弄回来的。   路上的时候黄瓜都对我说了,据说花了白银一万两。   所以这一路上我就开始犯嘀咕,我怎么样才能瞒着崔碧城回王府,我怎么样子才能赖账,怎么样,才能不还钱呢?   我可还不起他这钱。   我回到王府的时候,就听人说小莲让老崔打发到后院睡去了。我正想着跑后院去看他,结果被崔家的一个小厮请到王府花厅来了。花厅的正堂里面就坐着崔碧城一个人,低着头,拿着银水烟筒正在抽水烟。   老崔这个水烟筒是从南边带回来的,纯银打造,沉的很,烟嘴那里还镶嵌着红色的玛瑙。   锋利的银烟筒,红艳艳的烟嘴。   看上去有一种犀利的奢靡。   崔碧城就坐在暖熏香炉旁边,翘着二郎腿,一手拿着纸捻,轻轻的吹着。倏的一下子,他的纸捻明火骤起,然后他这才点着了烟筒中的烟丝,开始吞云吐雾,他那张小脸在烟雾缭绕背后显得无比销魂。   这个水烟筒口儿浅,装的烟丝也少,抽两口就要重新装,还得重新点,他手中的纸捻又不能总烧着,那总烧着还不得烧着自己,所以就得让它温着,用的时候用力一吹,把那个火星弄出明火来,点了烟丝才能继续抽。   要抽烟就要有明火,想要有明火就得让纸捻总温着,要想纸捻的火温着,就得总凑着炭火,所以,他抽这个水烟的时候不能离暖熏炉太远。   我怕炭火,我也怕香气。   老崔烧的这香都是他请人调的,闻着软趴趴的,全身骨头都能酥了,我不喜欢这个。正好,我也不想往他跟前凑合,我怕他提起来让我还他银子的事情。   我站着很远没进去,就连忙说,“怎么搞的这么香?还烟雾缭绕的,和前面那条街上那个将军府一样,一定要在温泉口上架上一座山神庙。你这是想干嘛?莫非,你这是想成仙儿?哥哥,我困了,我先到后面睡觉去了。”   “站着——”   老崔慢条斯理的一个拖腔,我都走出去,都快走到那边的回廊边儿上了,我翻了白眼,又转了回来。   “回来啦?”   崔碧城听见我回来,眼皮都没有抬,看那个样子像是在生气。   好像是被谁剜去了心肝儿一样。   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我蹭了回去,在花厅门边上捡了把太师椅坐了个边儿,我端着茶盏笑着问他,“呦,哥哥,你这是怎么了?谁惹着你了?”   崔碧城又吹了一口气,他手中的纸捻吹的明火腾起,他抽了口水烟,似乎又叹了口气,“我可活不了了,我没法儿活了。这日子过的太艰难,活着太难了,太难了。”   我接话,“别介。别不活着呀!哥哥,您是好人,又有个好营生。有房子有地,有买卖,黄金万两,日进斗金,您别不活着呀,您得好好活。认真的活,带劲的活!谁要是让您活的不痛快,我和他没完。”   崔碧城一呲牙,“王爷,既然您这么说,那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昨天,黄大总管上留园(老崔在雍京的宅子)找我去的时候,可是把话都说定了的。我去三殿下那里把你的心肝宝贝儿请回来,三殿下要什么我先应着,等回头再和您慢慢算。三殿下他要是要什么亲王郡王的封赏,那我没辙,就算往死得罪了王爷您,就算我们这亲戚不做了,我也救不来您的心肝宝贝儿。”   “可是三殿下也没太难为我,他一见我去,张嘴就要钱。”   老崔说到这里,手指头从他宽大的袖子中伸出来,一比划,“白银,——整整一万两!”   “我可是当时就把银票放下了,人,我给你领回来了。今天我雍京总号的大掌柜老潘过来说,三殿下昨天下午就把银子支出去了,银讫两清,没有异议。”   “他三殿下这下可好了,可苦了我们了。雍京制造局今年夏天从云贵山里运了一批木料,当时的钱还是浙江出的款子,那笔银子又因为前一阵子太子抓了浙江的几个大员给耽搁下来了,他们当时为了这点子破事差点把我折进去……”   老崔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我就靠在椅子背上听他说。   “这笔账不能欠。这是制造局的差事,我可不敢再耽搁。就让老潘就在我自己的生意账上留了这笔钱,就存在雍京总号。这下可好,三殿下一张嘴,一下子短了一万两。这都年底了,谁家买卖都要开始算账清算,谁家的银根也不富裕,我这个时候就是找人拆借都借不出来。王爷您说说,我可怎么过这个年根?”   我喝完了茶,旁边有人给添水,我又喝了一口,把茶盏放好,我说,“行了哥哥,你绕的我头晕。我这里没有现银,就算有我也不能随身带着。这一万两白银,小一千斤的东西,那还不得把我压碎了?这里有银票,整整白银一万两,您拿去!您的车马费我回头再给您另算,你看怎么样?”   我从袖子里面把太子给的盒子拿过来,走了几步到崔碧城跟前,把盒子放他旁边的桌面上,他侧脸看了我一眼。   老崔扭头继续抽他的水烟,才说,“黑檀木的盒子,雕着双龙出海,上面镶着南珠。里面装着龙头银票,提钱的时候还得去内库……东宫的银子……”   “这银票你拿回去,我不要。”   我说,“为什么不要?这可是正经的银票,拿着到了内库,马上就能提现银,一等一的成色,绝对五十两一锭的台州足纹!”   崔碧城说,“太子的饭碗难端,太子的银子难拿。我拿着怕折寿,他的银子我不要。承怡,现在是你欠我的银子,用你自己的银子还。”   我摇头说,“哥哥,你越来越难伺候了。有银子给你,你还不乐意。”   老崔又不说话了。   他把银水烟筒放一下,自己从椅子上起来,到我身边,把我的茶碗拿起来喝了一口水漱漱嘴,吐到花厅中央的一盆青竹里面。   我说,“我自己是真穷,真没钱。我又不是六部堂官,不在内阁,外省的过年过节的孝敬银子,冰敬、炭敬什么也送不到我面前。   我一年就四万两银子的饷银,我府里的这群歪瓜裂枣要吃饭,宫里面还有一个缺心眼的老娘要顾着。我拿那笔银子还了你,那我小半年就得喝西北风去。我这么穷酸,你还逼着我还钱,哥哥,你也太不仁义了!”   老崔一听不干了,他瞪着我说,“您还穷酸?王爷,您都快把我的腰包都掏空了您还穷?!”   我说,“怎么能够呢?”   “怎么不能够?”老崔掐指一算,“年初你说你挪了二十万两出来,让我给你在南边买地种,要种桑树。我地给你买好了,桑苗也种下去了,那银子花的可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前一阵子我命衰,有人想拿着我和那个什么谁知道哪里来的太子妃说事,非说我和她有一腿,这下子好了,我拿了二十万两银子把你的账还上了,那个什么太子妃的破事也算说明白了。”   “那个事情是说明白了,这银子的事情我可不明白了。”   我笑着说,“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老崔一怒,“这说来说去的,归根到底,就是王爷您拿了二十万两银子在我面前一晃,让我看了个新鲜,听了个响,又收回去了。这到最后,地是你的,桑田是你的,银子还是你的,我忙活了一场,白搭了二十万两白银,除了诱拐亲王、贪污国库这个莫须有的骂名之外,什么都没捞着!”   他那个痛心疾首的样子把我逗乐了。   我咧嘴一笑。   他更怒了,“笑,你还笑!你这个没心没肺的!!”   我拉着他的袖子说,“哥哥你别恼了。吵这么大声,让外面那些什么御林军的都听到了。他们都是贵胄子弟,家里有钱有势的,也听说过你崔碧城崔大老板的赫赫威名,要是知道了您为了区区二十万两银子在这里要账,把您可怜的兄弟——也就是区区小王我——骂的狗血喷头,你丢脸不丢脸??”   老崔大叫,“丢脸?如果我丢脸就能拿回来我那二十万两银子,就算把我这张面皮丢到姥姥家去,我都认了!”   我说,“呦,哥哥,你可别这么说,让我听着怪委屈的。”   “什么?!”崔碧城怪叫,手指在我面前比划了一个颤抖的‘二’,他叫着,“你拿了我足足二十万两银子,我说你两句,你还委屈了?”   我把他的手指握住,我才说,“成了哥哥,你也别委屈了,这钱外加今天这一万两就算你先借给我的,我以后慢慢还这总可以了。要是实在不成,我这不是还有王府还有地吗?我爹这不是还没死呢吗,我肯定能有钱还你,这还不成吗?”   “我几天没回来了,我先看看小莲去。他被太子吓的够呛。”   崔碧城拉着我,“你先别去,估计他现在也不太想看见你。”   我一愣,“怎么?”   崔碧城定定的看着我,“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呀?难道你就愣没看出来,他是三殿下的人吗?!”      第59章      听崔碧城说的这么笃定,我是真的丈二了。   我说,“他是老三的人?这我可不知道,他脑门子上没有刻着老三的名字,他也没对我说过。”   老崔鼻子好悬被气歪了,他指着我一付恨铁不成钢的怪模样磨牙说,“废话,这属于吃里扒外的勾当,他是你死对头三殿下的人,就这话他能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吗?!”   我一听就不乐意了,“我说表哥呀,你这话就不地道了。他三殿下怎么会是我的死对头呢?再怎么说,我和他都是一个爹生的,虽然说他是贵妃生的,我是宫女养的;他外公是和我有过节的当朝首辅杜皬杜大闸蟹,我外公是西城卖猪肉的;他外公他舅舅一直看我不顺眼,我外公我舅舅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哪棵葱蒜;他吃是大鱼大肉,穿的是绫罗绸缎,我吃的是小鱼小虾米……”   我正摇头晃脑的说到这里,老崔一巴掌拍在我脑门上,他额头上的青筋都快被气的迸发出来了,他闭着眼睛摇头说,“得了得了,你别再说了。在这么说下去,那个嫡位被太子爷抢走、亲王爵位被你抢走的可怜失意的三殿下都快被你说成地主老财,你成了他们家外面要饭的了。”   此时,我一拉老崔的袖子,仰头问,“他真是老三的眼线?”   老崔被我问的有些不太笃定了,他开始犯嘀咕,然后才说,“应该、也许、大概、可能、似乎就是吧……”   我一掐他,“到底是也不是?”   老崔含糊的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三殿下没和我说过,他也没对我说过,我不知道。”   我一翻白眼,“废话,这都是吃里扒外的勾当,他能说吗?不过,你连这事都不知道?你不是号称老三的心腹吗,他连这话都没和你说过?”   崔碧城一听就不干了,“我说祈王爷,您这是听谁说的,说我是三殿下的心腹?”   我说,“这不是明摆的事吗?杜玉蝉是杜家的小公子,他爷爷杜皬是三殿下的外公,三殿下的亲娘是杜玉蝉爹的亲妹妹,他们天生就穿一条开裆裤的。你和杜玉蝉又好的都快穿一条裤子了,那你和三殿下还不一样要好吗?”   老崔被气的都快背过去了,“那照着王爷你这么说,我还是你的人呢!你妈还是我爹的亲妹妹呢,我们两个岂不是天生就穿一条开裆裤的?”   我连忙捂脸说,“表哥,……,你别这么说,人家不比表哥你,在外面场面上吃酒应酬,什么没见过?人家可不一样,荤笑话都不敢听,您这么说我们穿着同一条……那啥,说的人家好害羞呀……”   崔碧城两眼一翻,一口气愣没上来,背过气去了。   我连忙叫躲在门口听乐子的黄瓜进来,叫了几个崔家的小厮,拿手巾的拿手巾,倒香茶的倒香茶,扶人的扶人。一群人忙忙碌碌,总算是把崔碧城抬到一旁的贵妃靠椅上,让他歪着,我坐他旁边,打开一把湘妃竹扇给他扇风。   我说,“哥哥,哥哥呀,我的亲哥哥。这是怎么话说的,您身体怎么就虚成这个样子了?说两句话就背过气去,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这让姆们一家大小可怎么活呀?”   老崔虚弱的睁开眼看着我,抬起来手指摇晃着说,“甭说了,甭说了。你再说话,我真能被你活活气死了。冤孽呀,冤孽!!”   “嘿嘿。”   我喂他喝了两口茶水,把闲杂人等打发下去了,我这才说,“表哥呀,你说说,这一家人过日子的,哪能分的那么清爽?   我和老三再不对付,我们也是亲兄弟,他和杜小公子再生分,他们可是连根儿都连在一起的,砸碎骨头还连着筋呢!我们两个再亲,你和杜小公子还有一段情呢。   管谁谁谁是哪个谁谁谁的人?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弄那么清楚,知道那么明白做什么用?一床棉被盖了,能将就过去就将就过去了。”   崔碧城看了看我,眼睛转了转,闭上眼睛。   他眉眼非常的清秀,可能因为有些头疼,他太阳穴上还微微跳着,眉间也似皱非皱着,看上去竟然有些西子捧心的媚态。   他忽然说,“我平时也不是这么容易头疼的,估计今天是犯冲。我让人算过,我碰不得黑檀木、南珠这样的东西,所以呀,承怡,你让人把那盒东西拿出去快快扔掉。”   说着,崔碧城手指一指那边的硬木茶几,上面还摆着我方才放过去的黑檀木盒子呢。   这个……   我一愣,“表哥,你病糊涂了?你的病就是和天、和地犯冲,也不可能和银子犯冲!!你要我扔掉的盒子,那可是白银整整一万两!!”   崔碧城一瞪眼,那点子西子捧心的柔媚劲都跑到西天去见如来佛祖了!   老崔说,“王爷,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好像几百辈子没见过银子似的!不就是白银一万两吗,你这屋子里的那个玩意儿不值这个数?去,把那个东西扔了!”   说着,老崔忽然坐了起来,语重心长的对我说,“王爷,你得知道轻重缓急,在你心里这个亲疏要分的清爽,总不能在太子一根绳上吊死。”   然后他忽然拍拍我的肩膀头说,“再怎么说,还是自家人亲近,你到底是崔家的人。”   我一听,脑子彻底拧住了。   我见老崔病成那个模样,我没好意思再说什么。   我说……   我当了二十二年的皇子,做了一年的亲王,姓了二十二年的姬,我什么时候成崔家的人了?      第60章      老崔吃过饭就赶回留园(他在雍京的宅子)去了。   年底了,他忙。   忙着算账,忙着收账,忙着送礼,忙着请客,忙着酒色财气,也忙着四大皆空。   我自己回去睡觉去。   我的王府年代久远,没整修之前就像从琉璃厂那边淘换过来的一张古画,颜色斑驳,却风格雅致,是个值钱的东西。   不过……   据黄瓜说,我不在王府的这几天,有的时候晚上他总觉得王府有鬼影,一天晚上他大着胆子出来瞧瞧,结果只见月黑风高,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琉璃世界,没瞅见鬼影。   我跟他说,这个院子原本是属于沈家的,沈家人在这里住了小一百五十年,日子久了感情就深,现在就算阴阳相隔,两世为人,也可以时常回来坐坐,喝杯茶什么的,也是人之常情。   听我说的神乎其神的,黄瓜从小怕鬼,再也不敢多说话了。   过了王府的小沧浪,那边有一道飞虹长廊,尽头是一个临水建的院子,不大,却玲珑有致。   那是小莲的窝。   虽然说平时他都和我睡一起的,不过我王府地界大,人口少,除了租给崔碧城的那个院子之外,还有几个,都绕着水面建造的,要是没人住,没人气儿,早晚生出鬼影子来。   我晃悠晃悠的走上长廊的时候,意外的看见小莲也在,原来他没在屋子里睡觉。   小莲就站在长廊伸入水面的青石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离着他老远呢,他似乎听见了什么,扭头看过来,傍晚的落日映在水面上,晃眼的很,我根本就看不清楚他的眼。   崔碧城说他是老三的人。   其实……   我都习惯了。   诶,怎么说呢?   这可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话说我娘很穷……   这人呀,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人穷在旷野荒郊,好歹有野菜兔子可以果腹,要是穷在市井,最不济,还有口百家饭吃,如果穷在雍京的大正宫里面,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我娘穷,有不得宠爱,没钱打赏,不能升高,一般的太监宫女都不愿跟着她,所以我们身边的人手一直不充裕。可是后来,只我玉熙宫里面就有一窝太监宫女,还有好几个厨子呢,连切白菜的都有三个人。   他们都是哪里来的呢?   都是我的兄弟们,雍京的亲王,郡王,什么王孙公子的送的。   说好听点,这叫手足情深,说白了,就是送过来的千里远,顺风耳。   更邪门的是,我居然有一个会熬药的厨子,是藩府在云南的大理王送过来的。我头天随便说了一句,听说大理的姑娘腰都很细,还会跳孔雀舞。   结果第三天,一个穿着大理裹裙的长发女子就出现在我喝酒的延熏山馆,脑袋瓜子上还顶着一只色彩斑斓的长尾巴松鸡(雍京不比云南,这里没有孔雀,京郊猎场只有松鸡)。   现在满雍京城打听打听去,谁家门户是铁门槛?   谁家没几个别人的眼线?   这都是小意思。   最要命的是我爹的缇骑。   那些人心狠手辣,防不胜防!   我是不怕,可有人怕呀。   谁没几件瞒天瞒地,瞒皇上,瞒天下,不能写进后代史书的事?   心中有暗鬼,都怕半夜猛敲门。   我玉熙宫的那些人都让我散了,他们击鼓买糖,各干各行,不在我这里盯梢,还是可以去盯别人。   小莲的来历其实刚开始就不是太清楚。   我当时去观止楼给小莲赎身的时候,柳一就说过——小莲到他那里只有一年,这太奇怪了。   观止楼的倌人都是柳一从江南买的。   他柳一买人一般不超过八岁,身价不超过十六两银子。   那这个只在他那里呆过不到一年,身价却超过百两白银的小莲是哪路神仙呢?   他有可能是走投无路的官宦子弟,也有可能是外来的倌人,还有可能是雍京哪个不长眼的人设下的套子。   如今这个世道,用得着再死乞白赖的往我王府里再塞人的人,除了我爹,我的冤家太子弟弟,估计就剩老三羽澜了。   我爹病的自顾不暇,没空管我,小莲绝不是太子的人,那就有一成可能,他是老三的人。   太子试过他。   文湛做事,简直就是一箭多雕。   他见我真的疼小莲,他生气;再加上小莲当时说话真的把他气着了,他想把小莲轰跑;他可能也怀疑小莲是老三的人,所以就把小莲打发到老三那里。   这叫做原汤化原食。   打哪来还回哪去。   太子想看老三怎么接着演这出折子戏。   我让老崔去要人,是想着老崔和老三还算近乎,怎么着老三有个台阶下,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想着老三开口就要了老崔一万两银子,还当场就把现银拿走了。   他这事做的忒不地道。   老三羽澜这是想要做一个大动作来撇清自己和小莲的关系,殊不知,他做的过头了。   过犹不及。   我原来只想着,小莲是老三的人,有一成的可能,现在因为老三动作过猛,这一成的怀疑骤然猛增到三成了。   不过……   老三也不是什么坏人。   小莲是老三的人也没什么不好。   怕的是,他连老三的人也不是……   我走近了,小莲从水面转过身子,看着我。   他的眼睛是苍灰色的。   仰着脸,看着我。   “王爷……”   小莲忽然说,“我糟蹋了你一万两银子,我却高兴的很。这至少能说我在你心中值一万两银子,而不是调笑似的二百两银子。”   他做什么事,成也好,败也罢,他都不仓惶,也不心虚,甚至有些嚣张。   他似乎都知道,知道他带给别人的疑虑,无穷的猜忌,破绽,还有无可奈何之后,他会张扬的愈加嚣张。   就像是最辣的菜,最烈的酒。   他忽然冲着我笑。   他的眼底竟然荡漾出一抹春色来。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忽然有一种强烈却古怪的念头。   ——别说一万两白银了,就是把我卖了,只要你高兴,我也心甘情愿!      第61章      他忽然冲着我笑。   他的眼底竟然荡漾出一抹春色来。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有一种强烈却古怪的念头。   ——别说一万两白银了,就是把我卖了,只要你高兴,我也心甘情愿!   他的眼睛好像有妖法,会摄魂术。   那感觉就好像是千年狐妖的迷魂汤,把人懵的丢了三魂七魄,似乎就是入沉沦,堕地狱,遭恶毒苦难,入虎狼之穴也在所不惜!   ……   不对!   有古怪!   我不是这么有胆色的人啊?!   诶呦呦……   我手扶额头,后退了一步。   我可消受不起。   莲却没有过来,他低垂着眼睑,淡淡笑着,再抬头的时候,那笑容已然是甜美怡人,让人如沐春风了。   我说,“别这么说,别说一万两银子了,就是把我王府砸锅卖铁,我也不会舍了你不顾的。”   莲看了看我,然后说,“我嘴笨,人也呆,没有眼色,本来想对王爷好,却连累了王爷。我这样没用的人还要再累着王爷破费了这么多银子,真是罪孽深重。王爷应该怨我的。”   我连忙摆手说,“又没有人要怪你。”   我向前走了一步,把手伸了过去,递给他,我说,“来,过来吧,这里的青石都让这片湖面浸了一百多年了,又湿又滑的,站着不稳当,让人怪担心的。”   莲看着我,终于还是把手递了过来。   说是让我拉他到回廊上,其实是他自己走上来的。   他忽然问我,“王爷还记得我们初见面时候的情形吗?”   于是我说,“记得。就是在观止楼嘛。那个时候我新得了一个庄子,手边有了闲钱就跑到观止楼喝酒,结果就看到了你。我记得当时堂子里面挺乱的,人头攒动,只有你安静的坐在一旁喝茶,还吃梨子。用刀切开,吃一半,另外一半扔到地上。桌前还摆着两株并蒂莲花的大蜡烛,就看着你的眼珠黑丢丢的,和西疆进贡的黑色葡萄似的……”   说道这里我陡然停住了。   他就站在我面前,我清楚的看到他的眼珠是苍灰色的!   莲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眼眉非常细微的挑了一下。我也笑了,拉着他的手,不再说什么。有些事情,既然没有人想瞒,就不需要再装傻,再打圆场了。   我喜欢这样。   不用思前想后,不用左右为难,也不会一个不小心就被往事压的心惊胆战的。   其实我想要的挺简单的。   我不想去建功立业,也不想名垂青史;不想去记得别人,别人也别记得我;平平淡淡的活着,然后平平淡淡的死去。   要真的想对我好,他们能做的,就是少来折腾我,那我就可以开心的直念阿弥陀佛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啊……   这不,老崔就来找不自在了。   崔碧城真的把太子给我的银票都拿走了,我愣是没拦住。他说一定要给太子把钱退回去。   今天腊八,本来应该好好过一过,用五谷杂粮,南瓜、瓜果梨桃、莲子百合,混在一起炖煮一个时辰,熬一大铁锅腊八粥喝,可我愣是被老崔气的一整天肚子都疼,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小莲黄瓜谢孟凤晓笙他们熬了一点粥,后来还是吃的炒菜面。   掌灯的时候,凤晓笙打发黄瓜过来问我晚上要不要熬点燕窝粥喝,我躺在床上直哼哼,“不吃了!都饿死算了。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王爷这是跟谁生气呢?”   老崔让人推开外面的大门,他走了进来,连外面的披风都没有脱,直接坐我对面的圈椅上,手中握了一个小紫砂手壶,我一闻,是今年的冬茶。   “饭还没吃呢吧。”   我躺在床上摸肚子,撇嘴说,“我和谁生气?谁和我生气呀。我这是担心,年关难过呀。”   “得了吧你。”   崔碧城站起来,指了指外面,“今天晚上我请周熙喝酒,他今天刚到雍京,就住在永嘉会馆,晚上在四大皆空园摆酒。你不是一直想见见他吗,今天这个时机还蛮好,倪一淘吃夜饭去。”   我听着直翻白眼。   老崔是直隶人,土生土长的,吃的白面馍馍,喝的高粱烧酒,说的是雍京官话。可自从他在南方做生意以来,不知道是哪根劲不对劲,尽去学一些永嘉话,而且还说的着三不带两的。   酸,酸的还不对味,真让我这个没见识的都替他脸红。   要说这个永嘉的周熙,我还真想见一见。可以把自家地界分一半给老崔做生意的人,真是比三条腿的蛤蟆还难找。   周熙,永嘉人。   周家一百七十年前酿酒发家,现在周家的颐和行领袖江南十三行。   周家专门做酒、盐、茶、丝绸的生意,另外还开了几个盐矿,还有一个船队,做的就是对封国及海外诸国的海上贸易。   一句话,有钱人!!   这样的人,就偏偏在自己家门口,把自己的码头让一半给崔碧城。   崔碧城外号‘崔半城’,因为永嘉一半是他的生意。而这些生意,可是说都是周熙让出来的。   在我眼中老崔就已经很有钱了。   可是他才做了几年的生意,满打满算不到十年,他就算再暴发,也好像是鼓气的蛤蟆。老崔那点家底和周家比,简直就像我娘比皇后,草鸡比凤凰!   周家的生意让一丝半毫出来,就够吃几辈子了。半个永嘉城,那简直就是天上掉的一个香脆可口,芝麻椒盐的大烧饼!   不过,我仰望天空二十年,这个天空除了雨点雪花鸟屎之外,天上没掉过别的,更不用说掉烧饼了,就是真的掉了芝麻烧饼,也砸不到崔碧城这个倒霉蛋的脑瓜顶上。   本着他好歹是我的笨表哥,我不能见死不救的情分上,我曾经问过他,“你说,周熙这么多钱都不要了,他想要什么?难道他想成仙儿?”   不用想就知道,老崔丝毫没有心眼,他只会捧着他的账本美的心肝都颤了,笑嘻嘻的说,“缘分啊……我和银子是前生的宿命,今生的姻缘。拉不开,扯不断,剪不掉,理不乱,好似熬煮的胶皮糖,粘在一起,这辈子是分不开了。缘分啊!……”      第62章      四大皆空园的‘留听阁’在园子的最深处。   需要穿过曲径通幽的竹林,再越过云深不知处的牡丹阁,转过何当共剪西窗烛的烟雨回廊,钻过君问归期未有期的门洞,最后到‘四大皆空’的匾额下面敲门,敲开了,门打开,这才是欢喜的极盛境地。   留听阁让他们折腾的金碧丹青,五光十色的,旁边叫了几个小戏,一直在吹拉弹唱,唱的是昆曲《断桥》、《梳妆》和《跪池》。   桌子上盘子都撤了,上菜一律用碗,用的还都是浙江的龙泉青瓷,说是永嘉那边都是这习惯。菜,都是永嘉会馆做的,他们送到这里,然后盛上桌,酒一律是永嘉的太雕,另外有一个粗陶瓶子,里面盛着冉庄的老白干,里面加了蜂浆。   崔碧城摆了两桌菜,外面一桌的主客是周熙,我坐里面那桌。   我能看的着他们,老崔让我来看景儿的,他们却看不到我。   外面坐的有老崔在永嘉的外庄掌柜,永嘉的几个朋友,周熙,另还有周熙在雍京的外庄掌柜,一桌人,咿咿呀呀的,说的话我有一半听不明白。   老崔做主位,他对面就是周熙。   周熙比我想的要年轻很多,看上去就大崔碧城一两岁的样子,样子很清俊,不说话,就是笑,一双眼睛水一样,看上去清澈的很,就是有点深不见底。   老崔手拿着酒杯和周熙划拳。   ——“两相好!哈哈,两相好!”   他们两个人都喊出了两相好,每个人都出了两个指头,应该两个人每个人都吃一杯酒。   “来,来,来,两相好,吃老酒,一淘吃。”   周围人也跟着起哄。   周熙没说别的,只是把酒杯端了起来,和老崔碰了一下,崔碧城乐的跟吃了烟油似的,只在那边笑。   崔碧城说,手指还在那边摇晃着,“吾望侬,侬望吾,两相好,来,一人一杯。”   老崔那几个外庄掌柜都笑的嘴巴要咧到后脑勺去了。周围的人还跟着起哄,又拍巴掌又较好的。   周熙一仰脖把酒喝了,他说,“今朝这老酒吃的太多了。”   崔碧城把酒杯放在桌上,站起,上身都伸过来了,问周熙,“开心吗?开心吗?”周熙笑着点头,“开心。”   崔碧城大笑,“开心就好,只要周兄开心大家就开心,周兄不开心,大家坍台。”   我嫌他们闹的慌,让人把两道门都关上。   里屋安静,就三人,我,崔碧城的账房老姜,还有老崔的一个外庄掌柜老尤,刚从东川运了一趟药材回来。按说这个老姜和老尤还和我沾亲带故的。他们都是我舅妈那边的亲戚,是舅妈姐姐的嫂子的两姨表哥的二大爷的儿子。   老姜为人木讷,老尤稍微好一点,就是老尤刚从东川回来,今天傍晚刚和崔碧城交了账目,人还没有休息过来,眼皮有些耷拉。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笑着说,“我陪王爷喝两杯。”   我问他,“你知道周熙到雍京做什么吗?”   老尤呲牙一笑说,“这不年底了吗,周老板也要往雍京送礼,再说,他还有事求咱们崔老板呢。”   我夹了一勺子豆腐放进嘴巴里面,问他,“他要什么?不会想要收了老崔这个妖孽吧?”   老尤连忙说,“看王爷说的,他敢吗?崔老板那是神仙下凡,只有天仙儿一般的美人儿才能配得上咱们崔老板呢!谁要是能嫁给咱们崔老板,那可是上几辈子烧了高香,这辈子行善积德。那还不是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住的高楼广厦,穿的绫罗绸缎,享福享的都没边没沿了……”   ……   咳咳。   老尤见我顺着眼睛瞅着他,他连忙说,“王爷您别这么看我,我心慌。”   “老尤,你和黄瓜是同乡吧。”   “呵呵,王爷说笑了。”   我说,“行了,别白话了,你快吧,周熙想让老崔干什么呀?”   老尤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周老板想谋个官职。他看上的是江南德安县七品县令这个实缺。”   我就问,“德安?德安那个县不是刚造了水灾吗?三十多万人没饭吃,前些时候我还看见浙江新任的布政使向朝廷哭穷呢。这么个地方,周熙去哪里做什么?”   老尤说,“王爷,您是不知道。周家虽然财雄势大,可是他们家几辈子就没有一个读书人,没有共鸣。现在,就算是科甲正途出身的进士要等个实缺还要等三年呢,别说他了。他想着,能做这个知县,好歹是个官不是吗?”   我心里琢磨,“是这样的吗?”   老尤还说,“王爷,您前些天问我的事儿,我给您打听清楚了。这人的眼睛珠子能变颜色,可能是易容术。据说江湖上有着一些奇人异事,有些人能带人皮面具易容,能把脸整个变个模样,能变得他妈都不认得他的模样了。”   我说,“废话,我也听说过,不过我没见过谁把人皮面具戴眼镜珠子里面的。”   老尤说,“那就可能是中毒了。”   我被吓的一哆嗦,“啊?!——中毒呀,中的什么毒,能死人不?”   老尤连忙说,“王爷您别害怕,听我说。这得看眼珠的颜色怎么变了。要是由浅到深变,那就麻烦了,如果颜色由深变浅,那可能是好事。这次我们去东川贩运药材,听说一种奇毒就长在四姑娘雪山的雪线上。听说中这种毒的人脑子会先坏了,然后眼珠子颜色越变越深,最后神智崩溃,全身溃烂而死。听说,这是西域大光明顶昆仑圣教用来杀人,控制人为他们卖命的毒药,叫什么名就不得而知了。”      第63章      “等等!”我手扶额头,“老尤,你说的我直犯迷昏。你的意思是说,如果这眼睛珠子颜色变浅了,应该就没事儿了?”   老尤一点头,“嗯,听说是这么说的。”   我说,“哦,那就姑且先这么听着。还有,这个西域大光明顶的昆仑圣教是干什么的?和前几十年在留茫山造反的那个黄莲教一样呗?”   “这个……”老尤有点犯嘀咕,“王爷,这……这草民就不得而知了。”   话说这个黄莲教的教主黄富贵还真是个人物!   七十年前,他纠结了一群人在留茫山扯起大旗,逆天造反!   先是打着黄莲教的名义招兵买马,别说,据说当年还真的招来几百号人,都指望着信奉他的黄莲教能长生不死,平分田地,永不缴税!   占了这个山头之后,黄富贵就改国号为大富,自封为皇帝。他还设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不说别的,他还挺实在,据说当年还真有七十二个村姑被他封成各宫嫔妃了,他自己的老婆就是皇后。   另外,他还设置了一个丞相,下设三公、六部、九卿,外加十二个节度使。这个还不算,这些个丞相、六部堂官、九卿外加节度使之流的还都有七八个老婆和姨太太。   也许他封的太乐乎了,忘了他的大富王朝还需要军队,结果,他扯旗造反的第七天,就让当地的地保带着一小队民兵给灭了。   这场平叛不要说惊动当地驻防的守靖将军叶选真了,就连当地的七品芝麻官都不知道自己的任地曾经还出过一个大富国的皇帝!   这个教,那个教的,一般都占一个山头,攒了一群人,无论扯不扯大旗正式造反,都有那么一点点占山为王,不想向朝廷缴税的意愿在里面。   说到底,造反就为了吃饭,和不交税。   这个西域大光明顶的什么昆仑圣教也是这样吧。   莫不是他们的教主也想要做皇上(做了皇上就不用缴税了)他也想要封一群村姑做娘娘?   我又说,“这个毒药总得有个名字吧,你给想一个?”   老尤,“只听说长在四姑娘山上,我就斗胆给它起了个诨名,叫‘四姑娘’好了。”   我,“……”   我,“好吧,这个‘四姑娘’挺贵的吧。”   老尤,“市面是没卖的。要取‘四姑娘’就得上四姑娘雪山。从东川要上雪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不但要穿过西羌的一个村子,还有越过一大片沼泽,一般人都活着过不去,更不要说再爬雪山了。这一趟下来,小命丢了七百条不算,能不能爬上四姑娘雪山,采的下那种毒药还不知道呢。我估算了一下,那种药还不得十两黄金一两呀!!”   我还是寻思,这玩意儿么贵,又不是一般的耗子药,那得什么样的人才用得起啊?   喜欢吃‘四姑娘’的人,就好像喝酒,吸水烟一般的人?   一般耗子药毒不死的人?   很有本事的人,被毒药胁迫着为他人卖命?   ……   不得而知。   小莲是个谜。   一般说来,我大郑王朝幅员辽阔,子民万千,可是大多的眼睛珠子都是琥珀色的,除了少数是深棕色的之外,根本就没有别的杂色,更不要说小莲那样琉璃色的眼珠子了。   不过西疆诸国,尤其是高昌那边倒是有些人的眼珠是异色的。   高昌公主阿伊拉的眼珠就是深湖蓝色的,深的老远看一眼,和黑色没大多差别。   小莲喜欢吃葡萄,喜欢吃番梨和蜜瓜,这都高昌的贡品,是雍京罕见的东西,他的习惯很像高昌那边的人。   ……   西疆。   高昌。   琉璃色的眼睛。   西域大光明顶,昆仑教……   一个似乎一直存在,却隐秘到让我不敢去想,今天忽然冲到我的脑子瓜子里面的疯狂想法如同大正宫御花园后面那口千年老井里面突然钻出一只白衣长发女鬼一般爬了出来!   他会不会是……   会不会是……   他是……   阿伊拉的弟弟……   高昌的王子?      第64章      可是,这也太扯淡了吧。   是个和大光明顶扯上一点关系,长的好像高昌那边的人的模样,有一些来历不明(小莲今年大约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他到我王府多半年,在雍京观止楼有一年,那么之前十八年呢?他是谁,他爹妈是谁,他祖籍哪里,家在哪里,家里几亩地,地里几头牛?为什么要来雍京,为什么要进观止楼……),这样的人不能就说成是高昌王族遗孤吧。   只是……   又是大光明顶,又是西域人的琉璃色眼睛珠子,还能和我扯上关系的人,怎么也和高昌有一成半成的关系吧。   乱,真是乱成一个麻团了。   我这边吃了个半饱,崔碧城那边酒喝的也差不多了。   我从里屋走过去,到他们那桌外面的屏风后面喝茶,顺便听听他们说话。   就听见周熙的声音说,“照老规矩,今年新收的冬茶凤凰单枞,是黄栀子花的香气,市面上没有。祈王、三殿下、李芳李公公、杜相一人两斤,崔贤弟和杜小公子就委屈一些,一人一斤。”   周熙说的是雍京官话,非常清晰,中间带上一点永嘉口音,听上去是绵软的,却又不柔,好像他们周家酿出来的酒,香甜好入口,后劲足。他应该喝了很多酒,但从他说话的声音中一点听不出来他喝醉了的感觉。   不对!   他周熙说照老规矩送茶,那就是说其实每年我也有一份一两黄金一两茶的凤凰单枞!   可我一直就没见过!!!   肯定是老崔这个该死的黑了心的贪心鬼把我的那一份给贪污了!!   还有……   周熙送的这几个人,很明显偏向老三、杜皬那一派,把我扯在其中算怎么回事呀!?   不懂。   崔碧城说,“那敢情好,只是祈王爷那边门户紧,如果不是真的要命的事,就别招惹他了。”   他终于也不再拽他的那些半生不熟的永嘉话了,就是好像喝多了,舌头有些肿大,所有的音似乎都是歪的。   周熙一笑说,“还也好,还是照老规矩,祈王的那份茶,崔贤弟就代收了吧。”   我在里屋一听,一口茶水直接喷到脚面上。   周熙忽然说,“什么人在那边?”   隔着窗户框子和屏风我都能感觉到周熙的两道眼光,像是雍京冬天的冰棱子,冷丝丝,脆生生的像我这边射了过来。   老崔打着马虎眼,“可能是叼肉吃的猫。”   周熙半点都不相信,“这个园子有猫吗?”   我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一窝心脚踹死崔碧城这只嘴巴歪的猪头!!!   周熙却不纠缠,他又说,“今年的茶叶有富余,所以我给靖渊侯裴檀也准备了两斤,另外还有两斤是给东宫内侍柳丛容柳公公的,崔贤弟,我在雍京人生地不熟,你给我出了主意,看怎么送出去。”   崔碧城说,“柳丛容的礼和李芳的放在一起,我一并给提进宫里就好,至于裴檀的,我想你最好再多拿两斤茶,送给新进入阁的楚蔷生楚大学士一份,然后再由楚大人转交裴檀,不然你直接去见裴檀,我怕他不见你。不过我说老周、周铁算盘!你这生意经越算越精了,这雍京城中几个人物都给你打点到了,你可是打出的是豹子,想要通杀呀!”   周熙只是笑,并不再说话。   他们在前面正说着,忽然有人在我耳边小声叫我,‘王爷,王爷……’   我回头一看,是黄瓜。   我问,“你吃饱了?”   黄瓜连忙答,“回王爷,奴婢晚上吃的是小米南瓜粥,吃的香。”   我一敲他的脑袋壳子,“吃饱了就滚回去挺尸去吧。”   黄瓜一苦脸,凑到我耳边说,“王爷,太子让您今晚进宫一趟,王爷您别恼,太子传话过来说,这是皇上的意思。”   我一瞪眼,“你怎么不早说?”   天大地大也不如我爹大。   他老人家鬼门关前面走一遭,身体弱,心也软了,我现在进宫不太方便,不能走动的太勤,不然会让别人传闲话说他老人家快要翘辫子了。前些天我打发黄瓜带了几支老参到宫里去狗腿狗腿他,听说他的身体还好,精神也不错,就是不能长时间看书,时间一长就头疼。反正现在朝政都是太子管着,我老爹也乐得落了个清闲。   今天他主动找我,就是为了到他那边喝碗小米粥,我也得赶紧去。   可是一想到太子,我又有些嘀咕。   我不能总这么和他不清不楚的扯在一起吧。我有我的小日子要过,他有他的千钧担子要挑,我们这档子破事要是我爹知道了,把他气个好歹,以后上哪去找给银子给这么痛快,我拿着那么畅快那么没有愧疚的老爹呀?   太子说我爹知道,说实话,我其实不怎么相信他。   这事太过匪夷所思,其实就算非要对别人讲,别人未必肯信。   我和太子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在一起玩,一起吃,整天混在一起,这都没什么。   可是有心人就不一样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比如老杜,和他的那些手下,什么颜茂清,还有荣裕文他们,这些都是老杜的党羽们,专门给他还有老三出谋划策,这群人无事还能兴起三尺浪,空穴还能猛来风,更不要说这可是实打实的丑事。   头疼,头疼。   我现在一想到太子我脑袋瓜子就疼的厉害。   黄瓜看我直皱眉,他过来一把搀住了我,“王爷,你喝高了吧。”   我怒,“你才喝高了!一坛子甜酒至于把我喝倒吗?”   黄瓜说,“王爷,你是喝醉了。喝多了的人从来不肯承认自己喝多了的。本来奴婢应该搀着您回王府的,可是太子召见……诶,王爷,这就进宫吧。”   黄瓜这只乌鸦嘴,说的我酒劲还真上来了,我只是感觉头疼,然后身体只晃悠,到底被黄瓜扯到哪里去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了。      第65章      今天是腊八,大正宫也热闹的很,按往年的惯例,今天应该在水镜台唱一天戏的。大正宫宽敞,地界大,热闹之后就更显得愈加的冷清。   我被黄瓜搀着,他又叫了一个小太监这边搀着我,他们两个人架着我晃晃悠悠的走进一间寝殿,我只看见眼前明灯高挑,暖香怡人,那边有个人身上穿着黑色的锦绣长衫,白净的脸,披着长发,我模模糊糊的叫了一声,“爹,我来了。”   然而那个声音却非常年轻,清冽的好像要冻死人,“你看清楚再喊人。”   哦,是太子。   然后太子又说,“怎么又喝成这个样子?整天喝的醉生梦死的,哪天掉到酒缸里面,看谁去捞你?”   话音刚落,我就感觉一支有力的手穿过我的腋下,另外一只手撑在我的膝弯那里,我就感觉身子一轻,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那人说,“柳丛容,你赶紧到崔美人那里去一趟,父皇今晚在那里,你赶紧去禀告父皇,就说大殿下醉酒,怕见驾君前失仪,先在我这里住下,明日一早去父皇面前问安领罚。”   有人模糊的回答了是,就听见脚步声出了殿门。   这酒劲上来后全身热,我被人抱着浑身更不自在,更热了,就想挣脱开去,结果两下子,我就感觉太子爷松手了,我以为自己要摔倒的时候,却躺在床上。一床被子都是丝锦的,冰凉通体,躺上去真是舒服到姥姥家了。   太子的声音,“去熬一碗醒酒汤过来。黄枞菖,祈王这是又到哪里去喝酒了。他天天喝成这个样子吗?”   黄瓜的声音,“殿下,王爷不是贪杯的人,今天这不是腊八吗,崔碧城崔公子请王爷到外面吃酒,王爷高兴,这才多喝了几杯。这都是南方的米酒,上头的快,睡一觉就好了。”   “崔碧城……”   太子像是沉吟了一下,才说,“他又拿着这个傻瓜做什么人情去了?承怡虽然不长进,但到底是亲王,身份贵重,不是崔碧城外面那些三教九流的杂人可以随便接近的。”   黄瓜说,“殿下,崔公子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今天奴婢过去的时候,王爷跟前只有崔家的一个外庄掌柜尤平安和崔家的账房先生姜守业陪着,那些外客王爷都不见的。”   我身子一沾床,就好像被抽了筋骨,整个摊在那边。我感觉有人给我盖了被子,然后又把我拉起来,让我靠在一个人的胸膛上,我感觉我的嘴巴边上凑了一盏热水过来。我张嘴喝了,喉咙里面似乎好受一些了,这才又躺了回去。   我的姿势乱,衣服一乱,头发完全散乱开,一只手把我额头前面的乱发拨开,我似乎有些本能的用脸颊凑着那只手,那只手又贴了贴我的额头,后来又掖了掖被子,我的困劲上来了。只能听见模糊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   太子,“承怡随便收别人的东西了吗?”   黄瓜,“没有!殿下,绝对没有!今天奴婢还听见有人要送王爷一种非常名贵的茶叶,都被崔公子给挡回去了。有崔公子在,他是绝对不会让王爷收外人的礼的。”   太子,“是吗?这个崔碧城……说是他为承怡挡驾,其实那些东西都进了他的腰包了吧。不过既然他还知道承怡的身份,饶他一次也没什么。黄枞菖,你是宫里出去的,你应该知道,承怡是亲王,一举一动牵扯朝局。他自己的心思又不在权谋上,思量之间难免有疏漏,保不齐就让小人钻了空子。你在祈王身边,不能装聋作哑,每天由着他的性子胡闹。”   黄瓜,“殿下,太祖爷有铁令,太监不得干政。”   太子,“没让你干政,是让你多留神,适当提醒他一下也就可以了。……黄枞菖,你在后宫这么多年,却是唯一一个自始至终都在大殿下身边的人,难能可贵。连我许给你的富贵,你都能做到不屑一顾,世上的人如果都如你这样,那这个世间可以清明许多了。”   然后就听见有人噗通一声猛然下跪。   黄瓜开口说话,声音有些枯。   “殿下,您曾经许给奴婢司礼监秉笔太监的高位,奴婢却没有答应,这是辜负殿下的知遇之恩,实在罪该万死。可并非奴婢不识抬举,实在是奴婢没那个本事。祈王不嫌弃奴婢蠢笨,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就在祈王身边伺候,此生足矣。”   良久,太子的声音很冷,冷的好像外面的冰,都扎手,却很缓,好像冰下缓慢流淌的镐水。   “是吗?可是我听到的却不是这样的说辞。你对承怡说,司礼监掌印那是柳丛容的位子,你不抢,也抢不了,可即使我让你坐司礼监首席秉笔的位子,你也不干。因为即使你能坐那个位子,我也只是待你如奴才,而承怡却待你如家人。”   安静   没有任何声音。   好像掉根针都能吓着人。   许久之后,才是太子的声音,“小王这个哥哥真有意思,自家兄弟他忌惮如蛇蝎,规避如仇敌,却把一些不相干的人待如亲人。”   ……   良久。   太子似乎有些疲惫,他说,“黄枞菖,你下去吧。”   有人长长的出了口气。   如蒙大赦。   我觉得自己睡着了,可是却能看见眼前太子这个晃动着的身影。   他的手贴了贴我的额头,然后又摸了摸我的头发。   太子问我,“你醒着,对吗?”   我说不出话,全身昏沉沉的,眼圈发热,眼皮重的好像有一千钧重,逐渐的,眼皮也阖上了。我是很有酒品的人,喝醉了之后绝对不会大吵大闹,也不会呕吐,不会哭,也不会笑,只是困,老实的就像一只醉猫。   似睡非睡的时候,我觉得他把我的衣服脱了下去,他又撩开了被子,躺了进来。   他把我扯了过去,让我的头靠着他的肩膀,旁边锦帐放下,蜡烛吹灭,一切都黑了下来,也安静极了。   我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咚……咚……   很真实。   真实的都不像他。      第66章      话说这酒真是好东西。   能让人死过去,最能忘忧,开心颜。   我要是真的喝醉了,那就安静极了,眼睛却是半睁开的,文湛一直以为我醒着,其实我是真醉了,我躺在这里的姿势就好像老崔百年之后躺在他的富贵棺材板里的样子一个德性。   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要说我酒后失言,闹事,惹事,把某人气的眼根痒痒的,说实话,那些却都是装的。   这醉酒是好事,可是也不全是好事。   我喝多了就睡的早,睡的沉,没有噩梦,没有杂音,也不会打呼噜,就是醒的太快。   我身边有人,但不是小莲。   我不用睁开眼睛就知道,他是太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太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这样,争吵,我挨打(通常还被上的少了小半条命),然后不欢而散,再然后又各自装傻,再碰到一起就装成一付兄友弟恭的样子粉饰太平。   装傻就装傻吧,我也不想总被他打一顿的。   平心而论,今天他待我挺好的,不但没有骂我喝多了,而且还又喂我热水,又是醒酒汤的,然后还搂着我睡觉,怕我睡着的时候不老实,他睡外边,让我睡床里面。   我王府没有他这里这么大的规矩,可是有些事情我也知道,床外面还是侍奉枕席之人睡觉的地方,为的是方便伺候。半夜端个茶呀,递个水呀,捶个背呀什么的。床里面的那个位子是个好地方,睡觉踏实,还可以指使睡外面的人,可我躺在这里却不那么满意。   要是我一觉睡到大天亮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只是这大半夜的,我瞪着两个圆眼睛珠子,动又不敢动,实在不怎么舒服就是了。   半夜三更的,别人饱尝了美色,灌满了老酒,满肚子的脑满肠肥,一脸口水美哉美哉正在呼呼大睡的时候,我睁着两个眼珠子看着黑洞洞抽纱缂丝的帘幕,心里想着我要不要起来喝口水,如果不想睡个回笼觉,那就到别处随便走走,这个点钟禁宫我是出不去了,不过回我玉熙宫打趟酱油的时间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正在这胡思乱想,就看见黑布隆冬的帘幕被掀起来一块,我连忙闭上眼睛珠子,一个小太监好像耗子一样轻手轻脚的进来,还没有开口,太子清朗的不带一丝迷蒙的声音低声问他,“几时了?”   小太监尖细的声音轻轻回答,“寅时刚过。”   文湛再没说话,像是摆了摆手让那个人哪来的回哪去。   果然时候还早,大概再过半个时辰,天才亮。   可是对文湛来说,他应该起床了。   太子一向很勤劳,从读书的时候到现在,他每天读书上朝看奏折比吃的是草挤的是奶的老黄牛还勤劳,那可几乎都是披星戴月的,活脱一个从司马光那颗榆木疙瘩脑袋想象出来的《资治通鉴》里面走出来帝王楷模。   他该起床了。   我靠着文湛躺着的,并没有爬他身上,我可不想妨碍他起床,所以我干脆闭着眼睛珠子,裹着被子翻身向里面又滚了滚,可在这个时候,我就感觉到那人搁在我腰间的手紧了一下。   我手比脑子快了一点点,伸手想要把那人的手拨拉开,却在按在他胳膊上的一瞬间,反而被文湛捏住了手臂。   我装睡,耳朵上却贴上来热热的感觉,文湛咬了我的耳朵一下,才贴着我的耳朵问我,“你装睡都装了一晚上了,不累吗?”   “哪有一晚上?”我叫屈,“我也才刚醒过来。”   我被他按着肩膀扭了过去,不能再闭着眼睛,索性就睁开,谁想到看到的却是文湛令人心悸的双眼,很黑,比外面的帘幕更黑,却是亮的,亮的惊人!   “刚醒过来?……”   文湛自己琢磨着这话,伸手把贴在我额头上的头发轻轻拨开,我感觉不太舒服,就向旁边侧了一下脸颊,却被他按住下巴把脸颊扭了过来冲着他,他说,“我记得你原来醉酒可没有这么老实。”   我连忙问,“啊?那我原来是什么样子的?”   他却反问,“你说呢?”   我说,“我不知道。”   文湛眼神有些变幻莫测,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感觉他这么压在我身上我挺不舒服的,就推了推他,还说,“殿下,时候不早了,您也该起来了。”   文湛没有动,他说,“你原来喝醉了会说话。”   我愣了愣,答了一句,“哦。”   “你不问问,你都说过些什么吗?”   我打着哈哈,“反正都是醉话,不知道也挺好的。”   我又想推他,文湛一只手支在我枕头边上,另外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他深深的看着我,而后很认真的说,“承怡,我们和好吧。”   我连忙说,“啊?殿下这是怎么话说的,我们从小到大一直都挺好的。”   “是吗?”文湛听着,他秀致的眉挑了一下,看着我说,“既然这样,那你叫我一声宝贝儿听听?”   看着他已经认真到严肃的面孔,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出这话来,我心里差点骂他祖宗十八辈!   究竟是谁罔顾那么多年的兄弟情谊把我往一个陷阱里面引?   究竟是谁高高在上冷眼俯瞰别人的生生死死?   究竟是谁任我在他东宫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求他至少放阿伊拉半条生路而冷眼旁观?   究竟是谁掐着崔碧城的脖子逼着我上门自取其辱?   究竟是谁在坏事做绝之后却又好话说尽?   究竟是谁在强抱我之后却又说喜欢我?   究竟是谁……在亲手毁了那份最纯真、最美丽的感情之后,却还在念念不忘昔日的温情?   我叫不出口。   文湛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他说,“怎么,说不出口是吗?那两个字很难出口吗?你对着我说了十几年,如今对着越筝更是口舌如蜜!为什么独独对现在的我说不出口?承怡,你还敢说,你不恨我吗?”   ……   我闭了一下眼睛,一咬牙,实话实说,“好,那我说实话,是的,殿下。我恨你。这样你满意了吧,你可以松手了吗?”   嘴唇忽然一疼。   文湛咬住了我的嘴唇,重重的吻了进来。      第67章      这年的腊八过的真是不得我心。   香甜滑糯的腊八粥没有吃到,疼我的老爹也没有看到,就被太子扣在东宫,大半夜的还要和他做那档子事,让我实在感觉到人生一片寂寞如雪啊!   这次的亲吻有些凶狠,我的嘴唇都被他又吸又咬弄的有些疼,还有些麻,可是他别的动作却柔软多了。   不知道怎么了,太子今天的行为规矩的很,也克制的多,他并没有脱掉身上的衣袍,只是用单手支撑在我身边,而且上身压住我,另外一只手把我的下衣扯了下去,双腿也被掰开,清晰的感觉到了他滚烫略显残酷的侵略欲。   我知道自己再不甘,再不情愿,这个时候和他对着干,只能是自找苦吃,所以尽量放松了身体,闭上眼睛,大张着腿,等着他沉重的进入。   可是忽然却感觉到下身一凉,那种被刺入的疼痛没有记忆中的那样的明显,我有些惊讶的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文湛用手指沾了一些香膏在我的身体里进进出出的做准备,由一根手指到两根,再到三根,慢慢的把将要承受他的部位打开。   我吃惊不小,太子这个时候的耐心太少见了,让我差点以为太阳都打西边出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惊讶表现的太明显,文湛看着我的眼神忽然有些生气,他低头咬住我的下巴,疼痛的感觉很鲜明,而我的身下同时一疼,被他的家伙抵住了入口。   已经做了准备,身体也柔软多了,那里还是润和的,可就是这样,那缓慢插入的过程依然是惨烈的,我尽力敞开身体,可依然吃不消,甚至有了一种慢慢死去的疼痛。双膝疼的一直打着颤,身体涨的好像被撑破了一般。   我实在受不了了,双手一直推他,想要把他推开,这个时候,文湛的动作却停了,我终于可以喘口气。文湛的手掌托住的我的脖颈,让我的上身微微抬起来,他拽过了一个抱枕塞在我的脖子下面,然后他俯下来,用额头抵住我的额头,下身一用力,猛地完全贯入!   “啊——————!!!!”   我疼的死去活来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飘过三途河,直奔奈何桥!   文湛开始动作起来,我再也没有力气叫喊,只能用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肩,全身都因为体内那种缓慢而沉重的撞击变得火热,并且轻轻的颤抖着。   文湛又把被子扯了过来,裹住我们两个人。   他把我死死的压在身下,周围又全是几乎密不透风的被子,让我感觉不到外面,周围全是他的气息,霸道而凌乱,还有就是润泽却纷杂律动。   因为黑暗,因为安静,也因为封闭。   身下那种感觉也就愈加的明显。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呻吟都是断断续续的。   体内一下一下的撞击激烈又残酷,逐渐的,当文湛的耐心被磨去,原本缓慢、克制而有节奏的动作又重新野蛮了起来,可是……这次的交合似乎和往常又有些不同……   我不知道。   周围太黑了,即使我睁开双眼,也看不到他,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的手臂是硬的,却没有扣住我的身体,只是压在床上,支撑着他自己,然而我并没有因此更好过一些。他的手指虽然不再扣住我的腰身,也没有那种镣铐般的疼痛,可身体却再不由自主的迎合他,他的动作也越来越深重。   我都快无法喘气了,心跳的蹦蹦蹦的,全身被汗完全浸透。   我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开口求饶,“轻点……轻点……啊!!——”   可得到的却是太子几近崩溃的疯狂!   太可怕了……   我又被他弄哭了。   眼泪哗啦哗啦的。   诶……      第68章      即使是再暴虐的欢爱也会有结束的时候。   太子只做了一次,等到他最后终于不再压着我的时候,我很惊奇我居然还是清醒的,只是头晕眼花的,好像三魂七魄都被太子揪了出去,用剁肉馅的方式恣意凌迟绞杀,然后团成一个团子,给我塞了回来。   魂儿是这样,身体也是这样。   似乎除了能喘气之外,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犯困,越来越困。   我似乎感觉到太子的手指好像在我的脸颊轻轻摩挲着,我喜欢他温热的手指,还有那种轻柔的力度,所以脸颊不自觉的就贴了过去,不知道是不是他看我可怜,还是我这个动作好歹是善意的,所以他再贴到我脸颊上的亲吻也是柔和的了。   很快我连他的亲吻都感觉不到了。   我睡着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似乎已经过了晌午,笼罩在大床周围的帘幕被拉开,四周是镶嵌金丝的镂空香炉,热烈的喷着暖香,炫目的阳光透过黑色雕花窗户格子晒在地上。   我是感觉到腰酸背疼的,可是力气也慢慢回来了,却动不了。   身上还压着一个人。   太子爬在我身上睡的正迷糊。   文湛摄政两年,这些年他的脾气又有些阴沉不定的,我似乎有很多年没有安宁的看过他的样子了。   现在他的睡脸又让我感觉到很新奇。   居然是稚气未脱的模样。   很香甜,也很熟悉。   越筝睡着的时候就是他这个样子。   眼睛闭着,长睫毛好像扇子一样,原本挺直的鼻子被压的有些扭,半边脸颊是鼓的,嘴巴像一边歪过去。   太子平时的霸道,戾气全都不见了,似乎此时的他才是真实的,而我记忆中他那些翻云覆雨的手腕,倾国权势,甚至是隐忍毒辣都是过眼云烟,比天空中的浮云还是浮云,小风一吹都烟消云散了,都是假的。   他的外袍还在他的身上,虽然已经褶皱不堪。   领子完全打开,露出他的脊背,上面还有我用指甲留下的几道痕迹,……裹伤白纱,掩盖在衣袍下面,只露出一点点白。   他受伤了?   他怎么会受伤?   我可不会白痴的认为这是他不小心爬树掉下来,又蹭到石头角上,刚好把他的肩蹭出一道无足轻重的小伤口。即使有一天我能在龙脊和村姑风流快活,文湛也不可能被桌椅板凳、石头假山、高树矮藤割伤的。   他是太子,周围有无数人围着他,伺候他。   他不用提起比筷子更沉的东西,也不会走到危墙之下。他将要走的路,都会有人把肉眼看不见的坑填平,把细小的石头子一个一个剔除干净,以确保他不会被绊倒,也不会崴脚。   所以,他的伤口如果不是他自己闲着没事划出来的,就是有人恶意刺伤的。   太子身边有十八影卫片刻不离的护卫着,即使是做着和我亲热这样大逆不道的丑事的时候,躲在暗处的三十六只眼睛都会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时刻盯着我,看是不是有伤害他的念头和动作。   如果当真有人动过这样的苗头,就是有意刺杀储君,会被灭门九族,刨坟掘墓!   诶。   这条用在我身上不合适,我和他是一个爹生的,灭我九族和灭他九族没什么两样,充其量把我灭了,在把我娘两同崔家一口气灭了而已。   可是,在影卫这么严密的保护下,他怎么会受伤呢?   我越想越觉得奇怪,动手就要扯开他的衣服,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这个时候文湛却醒了,他一把攥住我的手指,按在床上。   看他动作的那个凌厉劲儿,我以为他早就醒了,可我又看到他的眼神,居然有些刚醒过来的迷糊,我琢磨了一下,还是开口问他,“怎么了?”   文湛没有说话。   他既没有敷衍的说——“这和你没有关系”,也没有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看着我,眼神也逐渐清明了起来。   那种眼神很复杂。   似乎要说什么。   可是……   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文湛起来,他走到床边,从那边的桌上端起来一盏温茶,仰脖喝了算是润润嗓子,然后用后背对着我,却说,“可以起来吗?”   我翻了个身,手脚并用,终于勉强坐在床边上了,所以回答他,“可以。”   “梳洗一下。”文湛说,“去寿春宫崔美人那里,父皇要见你。”   寿春宫?   崔美人?   我娘?   我爹在我娘那里?   我那个据说自我爬出我娘的肚子以后再也没有正眼看过我那个丑娘的皇帝爹,居然在我娘的寝宫里面??!!——   我惊讶的看着文湛,居然有些口吃,“……我爹……父……父皇……在……寿春宫……崔……我娘哪……??”   “是的。”文湛回答,“父皇已经连续三天夜宿寿春宫了。崔美人现在今非昔比了,她可以算是宠冠后宫。”   文湛声音平淡无奇,似乎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是我却没他这个本事。   我的脑子里面形象的出现了我那个有着俊美高贵面孔的爹,把我的丑娘扶上牙床,恣意怜爱的生动画面,我突然觉得,即使我被文湛强抱一百遍,我再给他钱,也没有我脑子中的画面那么寂寞如雪。   这个尘世究竟怎么了?      第69章      因为东宫这里没有温泉,所以我只能在一个木桶里面把自己尽量刷洗干爽,又拿了一块白纱包了一些冰块把哭的有些肿的眼睛镇一镇。   文湛在那边的偏殿沐浴更衣,有人重新为他裹伤。我披着袍子悄悄看了他一眼,他的伤其实并不重,伤口似乎也不是很深,只是伤的位置不好,位置很刁钻,在肩胛下面,应该只要一抬胳膊就会很疼。   他似乎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伤。   也对。   太子的事情从来都是大事。   小事也是大事。   如果对外宣称太子受伤了,恐怕又会在宫廷中,朝廷上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很多人会因此受到牵连。   有人会下被下大狱,有人会因此而丧命。   至于那些无辜被旁人借机陷害的,踩人上位的,更是数不胜数。   其实……   文湛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至少还是有一丝半点的慈悲,不算一个彻头彻脑的坏蛋。当然,和我这样的好人是没得比了。   我几乎是蹿到寿春宫的。   我应该很虚弱,真的,因为太子在我身上的所作所为,我应该病如西子,捧心而泣,然后一步三喘,哭哭啼啼,扭扭捏捏的蹭到寿春宫,可是,我真的无法等那么久,真的。   ——我爹留宿寿春宫!!   这可是自我懂事以来,听到的最恐怖的消息。   如果有人告诉我,我明天将要被夺爵,推出午门斩首(这都是戏文里的话,其实我朝杀人从来都需要三法司定案,三堂会审,然后由皇帝陛下朱笔勾绝,秋后问斩,从来没有人,这里面包括我爹,我爷爷,还有历代先皇们,都不会直接把人推出午门砍脖子的),我也不会如此惊慌,真的。   我要尽快赶到寿春宫,我要亲眼看看,那两个人是怎么脱了鞋上炕,亲密相处的!   一想到我爹曾经被我娘的火红火红的胎记吓的掉下龙床我就想笑。   而常常为自己无缘看见那个场景而暗自扼腕。   如今我有幸可以亲眼看见他们两个人牵小手,温柔软语,也许还有坐大腿,或者喂酒之类的事情(我爹很风流的),不知道我爹对着我娘脸上的胎记是否能咽的下去饭菜,也不知道他抱着我娘的时候是坐我娘这边,还是躲到看不见胎记的那一边去?   ……这简直,简直就是……哈哈!!   我不是幸灾乐祸,我发誓,我真的不是在幸灾乐祸。   寿春宫因为不是后宫主殿,所以屋顶没有那么高,也没有那些缠缠绕绕的莲花图案,这里的殿顶是用楠木重新雕刻的,吊的很低,只比普通人家的房地高出二尺。所以寿春宫这边的宫殿并没有宫殿的样子,反而像一个富裕地主家的大瓦房。   正宫娘娘不会住这样的屋子的。   一看就知道这是小老婆的住处。   可是,当我迈进寿春宫的时候,看到的好像和我想象的又不一样。   干净,非常的干净。   不但窗明几净的,就连气味都是干净的,还有清淡的茶香。   转过花厅,忽然听到我爹的声音,似乎有些不耐烦,“研墨要像一个方向研磨,不要这边研三圈,那边研四圈的,好像在捣蒜。”   然后是我娘的声音,很是委屈,“陛下,您别吼我,怪害怕的。”   我爹的声音,“不是吼你,只是有些心疼被你糟蹋的墨,……诶,你和你儿子一个样子,除了吃,别的什么都看不出个好来。即使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放在他面前,也不如一只烧鸡、两个肉包子得他欢心。”   我郁卒。   有这么说话的吗?   好像我就是一只吃货。   我连忙出声,“爹,您这是嫌弃我呢。”   靠近花厅那边,我爹就靠在长椅上,周围拥着丰厚的白色狐皮,他身上穿着月白色的薄丝绵袍,腰下面盖着白色的缂丝被,手中是一杆白色象牙长烟杆。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姗姗来迟有些不满。   而我娘更有趣,她不顾双手和袖子上沾染的全是带着香味的名贵徽墨,然后好像普通村妇在衣裙上擦油手一般把手蹭干净,这才过来,正要拉我的手,却忽然又缩了回去,然后恭恭敬敬的对着我说了一句——   “殿下。”      第70章      我连忙向旁边一躲。   我知道,这是规矩。   我娘的身份地位在那里摆着,她血统不够高贵,她不是皇后,不是我爹的正妻,所以即使我明明白白是从我娘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可是我名义上的母亲依然不是她,而是那个恨不得掐死我的皇后。   多么荒谬!   就像太子说喜欢我一样的荒谬!   但是,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   我可从来没有觉得我自己是皇后生的,我娘就是我娘,即使宗法玉碟上不这么写,后代史书上不这么写(没有她的名字,而写我的生平的时候,也许只会写上一句——生母不详),她也是我娘。   我一把拉过我娘的袖子,走到我爹面前问,“爹,这是怎么了?”   我爹用象牙长烟杆敲了敲旁边的书桌,淡声说,“以后不许叫爹,要称呼朕为父皇。”   听到这些话,我不由的向后退了两步,忽然有一种泰山崩塌,从十八盘上飞来一个大石块把我爹砸懵的错觉。   我,“爹……?”   我爹看了看我,我忽然有些伤感。也许是病,也许是伤,我爹越发的显老了,连他的鬓角都有些花白了。脸色虽然不那么糟糕,可也绝对说不上好,苍白的过了头,倒像戏台子上那些满脸涂粉的大奸臣。   他看着我,忽然叹了口气,用烟杆指了指摆在躺椅旁边的棋盘,说,“坐这边,陪朕下盘棋。李芳,你让太子也进来,别在外面站着。现在是隆冬腊月,院子里面站的久了,小心得风寒。”   这个时候我才看到,李芳正在旁边煎茶。   我也才知道,太子居然一直站在寿春宫外面。   我说,“还是爹……”   我爹看了我一眼,我连忙改口说,“还是父皇耳聪目明的,我刚从东宫过来,都不知道太子也到这边来了。父皇没有看外面,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爹斜了我一眼,一嗤,“除了吃,你还知道什么?”   我连忙打开装棋子的小篓,把黑子递给我爹,然后狗腿道,“自然还知道陪父皇下棋呀。”   “哼。就你那两下子也叫下棋?”我爹不以为然,“你小的时候可是请了黑国手解蕴解大学士教你手谈,你可倒好,上课打瞌睡,下课抓泥鳅,三番四次的跑到御膳房去偷吃,下棋是一招没学会,倒是胡闹的自创了一个‘五子连珠’新棋法。说什么无论横平竖直的,只要有五个棋子连成一条直线,就算赢棋。”   我说,“父皇,我聪明吧。”   我爹鄙视我,“哼!聪明?你那个棋谱创出来不到一天就让文湛学会了,连赢你十六盘,气的你毁了一张好棋盘,那可是和苏太子的遗物,珍贵的很。”   我说,“不就是张棋盘吗,不能吃不能喝的,砸了砸了呗……”   随口刚说出来,又想起刚才我爹他老人家还说‘……诶,你和你儿子一个样子,除了吃,别的什么都看不出个好来。即使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放在他面前,也不如一只烧鸡、两个肉包子得他欢心……’,忽然觉得,这个尘世上,真是知子莫若父呀。   可忽然又对我父皇这种洞察力有了一种恐惧。   我很怕他忽然问我——“你这么晚才来,你到东宫做什么去了?”   这让我可怎么回答啊?   我头疼。   我一边头疼,一边抓过白子,跟着我爹摆棋谱。   这‘五子连珠’虽然说是我搞出来的,可我这个臭棋篓子并没有因此而变成一个光鲜的棋篓子,依然很臭。我爹对学这个‘五子连珠’不屑一顾,可他依然比我下的好,我需要全神贯注才能在他手下走七八个回合。   太子似乎进来了,他并不说话,而我娘则用不知从哪里新学来的规矩向他问安。   他的身份更加贵重,他甚至可以无需理会我娘,因为他是储君,而我娘只是我爹的侍妾,身份自然是天差地别。如果太子高兴,在我爹龙归大海之后,他甚至是有权力命我娘当即殉葬的。   可能太子也被我娘新学的规矩搞的有些丈二和尚,我听见他低声还礼,李芳捧茶,他坐在一旁。   我只是走神了一下,就被我爹封死了棋路,他的手指点点棋盘,我看这盘棋局,已经是前后左右一共三条线连成五子,他让了我两步,我依然还是输的一塌糊涂。   我抓抓头发,哭着脸说,“父皇,您有什么事要差遣儿子就明说吧。您明明知道儿子不会下棋还抓着儿子陪您摆棋子,我饭还没吃,正饿着呢。”   我爹只一句,“那就忍着。”   我的脸当即就挎了。   扭曲的比苦瓜还苦瓜。   这个时候,我娘小心翼翼的捧着一碗参汤过来,我连忙站起来想要帮她端过来,谁想我爹又来了一句,“过来,仔细看看,你从第几步输的?”   棋都输了,反正我这辈子是赢不了他了,那要算清楚我下到第几步再无转圜余地有什么意义吗?   而然我这个老爹却固执的很,又看了我一眼,问我,“第几步?”   我低下头,仔仔细细的看着棋盘,仔仔细细的回忆,回忆我们走的每一步棋,我娘把参汤端了过来,放在一旁,在我细细数过哪些棋子之后,我依然还是不清楚,我从哪里开始一招走差,满盘皆输的。   我爹的手指点在棋盘上,“这里,第七步。诶……”   我知道我让他失望了,所以感觉有些低落。   我绞尽脑汁的在想,我应该怎么说,才能让他没那么失望。   其实,我只是不如文湛聪明,不太喜欢读书,很想做一个游山玩水的闲散王爷之外,我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是我爹显然不认为他的儿子是一个单纯的好人,是一件可以值得满足的事情。   可是当我爹看似不经意的说了一句,“你昨天晚上就进宫了,怎么直到现在才过来?外面天都快黑了,这么整整一天,你在东宫做什么?”   我就感觉有大锤一下子砸碎了我的天灵盖!   我心头一紧,眼前发懵。   手中的棋篓没有拿住,洁白的玛瑙棋子噼里啪啦的摔了一地。   我结巴,“东宫……我在东宫……”   ——我可以说,因为过腊八,所以喝酒喝多了,我怕父皇责怪,就在东宫睡了一宿……   别人可以反驳:既然是喝多了,那你为什么不回你的玉熙宫?   ——我还可以说,许多天没有见太子,想和他聊两句。   别人可以反驳:是什么话,比皇上召见还要重要?一个是储君,一个是秦王,你们两人公然抗旨,在密谋什么吗?   ——我甚至可以说,……   我感觉自己心虚的厉害,已经无话可说。   我的脑子里面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如果,如果把一切都告诉父皇,是不是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我张了张嘴巴,“父皇,我……”      第71章      “父皇,承怡在外面喝酒喝多了,怕您怪罪,所以就留在儿臣那里睡了一晚上。”   是太子!   他的声音淡淡的,好像在说一句实话,听不出任何的心虚。   他走过来,弯下腰,替我把散落的棋子一粒一粒的捡起来,放在藤编的棋篓中,然后端正在摆在棋盘上。   “又喝多了?”   我爹的样子也看不出情绪,他示意我坐过去一些,却没有看我,我感觉到他很疲惫。   我忽然感到很伤心。   我一直以为他是永远不会老朽,永远不会受伤的人。   他是一座天神。   可是,自从他中毒之后,他脸色开始变得惨淡,苍白,他的眼睛也开始变得浑浊起来。他总是显得有些疲惫,似乎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再让他动心。   “这次叫你进来也是为了教你一些规矩。   下棋,有下棋的规矩,虽然你改了规矩,可还是下不赢,那么就最好不要改。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在外面,也有外面的规矩。   朕老了,不会总护着你,让你没大没小的。惯出了毛病,以后不好改。下一任主子不是你父亲,不会由着你的性子任你胡闹。   天家骨肉有天家骨肉的相处之道。吃万民供奉,就不要再妄想着像小门小户那般平安怡乐,一切都要按规矩来。   太子是你弟弟,可他是太子,东宫是储君住的地方,你不是储君就不能住。”   “还有……”   “喝酒,胡闹,玩小倌,这些事情伤身,能戒就戒掉吧。好好留意那些名门千金,选一个中意的,娶回来,踏踏实实的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我听着心里发堵,眼角发热。   我爹老了,心也软了。   这些话,他原来是绝对不肯说的。   忽然,我的手被文湛攥住了,他的手心干热干热的,像有一团火,烤的我有些难受。他把我拉起来,他却坐在我的位子上,对我爹说,“父皇,儿臣陪你下一盘棋吧。”   我的父亲点了点头,他答应了。   他们用的自然不会是我想出那个什么‘五子连珠’这样简单可笑的规矩,他下的就是围棋,混合了兵法、谋略、布局、城府……等等一切的一切的真正的围棋。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文湛和父皇下棋。   我不知道他们谁会赢,谁会输,我只知道他们的棋下的都很好。   文湛执黑从来没有输过。   虽然不是很懂,我也能感觉到他们两个人下的很认真,每走一步都是前思后想,步步为营,气氛不是太对,我甚至能感觉到棋盘上那种锋芒毕露的对峙。   我爹忽然说了一句,“听说你把影卫撤了。”   我一愣。   文湛淡淡的点头,“是。”   我爹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文湛说,“在您闭关的时候。”   ……   那是我刚搬出玉熙宫的时候,比我们在一起鬼混的时候还要早。那就是说,其实我一直不知道,那些时候,文湛身边并没有那群隐蔽在黑暗中的影卫?   如果我想要杀了他……   “为什么?”   我爹把棋子放在棋盘上,眼睛却看着文湛,似乎要从他的眼角,他的脸上,每个细微的变化中看出被隐藏的真实。   “儿臣不习惯。”   “你太任性了。”   文湛却没有说话。   父皇靠在躺椅上,丰厚的狐皮让他显得有些慵懒,不过他的眼神却锐利的像一把刀。   “就因为你私自撤掉影卫,才使你在小行宫外遇刺几乎丧命。文湛,难道你想要朕开宗庙,拜祭天地,重新为天下万民再选一个储君吗?”   我不怕死的插了一句,“父皇,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您就要废太子吗?”   我爹怒目,“傻瓜,闭嘴。”   我连忙捂住了嘴巴。   文湛却说,“父皇,儿臣并没有撤掉影卫,只是让他们站的离的远了一些。如果儿子有任何不测,他们都会赶到的。小行宫外那场刺杀不像一般刺客,十八影卫的身手都不错,可却被当场杀死九人,重伤九人,如此狠毒凌厉的手段,绝对不是一群乌合之众。虽然裴檀的精兵杀死了大多数的刺客,却仍有一人逃脱。如此看来,有没有影卫,其实都是一样的。”   “儿臣不喜欢身边有人,所以就不另外补影卫进东宫了。”   啊??!————   太子遇刺?   理应当是震动整个雍京的消息,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父皇说,“你不想身边有人……为什么?你做什么事不想身边有人?”   文湛没有回答。   父皇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啪!   文湛将一粒黑子放在棋盘上,他淡淡的说了一句,“父皇,你输了。”   我抬眼看,棋局未过半,整个棋盘尚有大片疆域是空白的,谁也不知道将会有怎样的厮杀,可是文湛却对皇上说——你输了。      第72章      太子像是意有所指,可我看他一个劲的直盯着棋盘目不斜视的样子,他那有句有些犯上的说辞又像是只在说这局棋,搞的我实在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以我的脑子来说,他实在是高深莫测。   不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如果说太子的高深莫测是昆仑,令人高山仰止,我爹的高深莫测就是昆仑山顶的一根草。到不是说这根草本身有多么高,而是说无论昆仑山有多高,这棵草总是比昆仑高出那么一截。   我爹忽然眯缝起眼睛,看着太子,他手中的烟杆在手指上转了个圈,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令人心惊!   在我的记忆中,我爹最后一次这么笑,是他命裴檀兵发高昌的时候。   那个晚上,他就坐在微音殿御书案后,右手手指敲打着桌面,看着成堆的前方邸报微微的笑着。当时我就在他旁边吃面条,因为他的笑声太像老鸹了,所以吓得我面条也没有吃的很安生。   我爹和我不一样,他不怕乱,不怕无礼,不怕不敬,甚至他不是很在意忤逆,他只怕一个事情,就是寂寞。   如果寂寞的太久了,只要有一点点风吹草动,他都很高兴。如果这股风吹的不是大,他还会稍微煽点阴风、点点鬼火,让风吹的更猛烈些。   这次也是。   我从太子身边慢慢蹭到我爹的躺椅边缘,想了想,就坐了过去,扯了扯盖着他身上的被子小声说,“爹,您别这么笑,怪瘆人的……不就是盘棋吗,争的输输赢赢的,又不赢房子不赢地的,有什么好争的?”   啪!啪!啪!!   我爹用烟杆敲打茶几旁边摆放着的铜丝胆瓶,然后手指在我的头壳上打了个暴栗。   “笨儿子,坐到那边去!”   他的烟杆像那边一指,然后用眼神示意我娘过来,他又对我娘说,“你把那事和他好好说说。”   然后,他就和太子一样,全神贯注的看着棋盘,眉头却真的微微皱起。   我不懂围棋,却懂我爹的一些表情。   看他那个样子,我就知道,太子真的给他布了一局好棋,这个任他予取予夺的寂寞如雪的尘世居然又可以带给他一丝的兴奋。   我似乎开始同情太子了。   可是,我仁爱的同情心没有给太子多长时间,就全部被我收了回来,并且一股脑的塞在了我自己身上。   因为我娘对我说了一件事。   大体上说,我娘她是个棒槌。   除了我这个儿子之外,她所关心的事情大致上就是,吃,大麻将和睡觉。   天就算塌下来,她也会躲在大个子身边去,轮不到她扛着。她是能躲就躲,躲不了就装傻——其实她连装傻都不用,她是真傻!   所以,当她拉着我的手,用很真诚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遇到了一件头疼的事情。   我娘拉着我的手,用老母鸡一般慈悲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拉着我坐到旁边的木椅上,她说,“承子,前天你舅舅进来,我们聊了会,他说了,给你寻门好亲。”   啪!——   我耳朵一动,似乎是那边棋盘上的声音。   我看了一下,是太子在放旗子。   我又仔细看了一眼,那个棋子居然还在颤抖,想是差点被拍扁,有些害怕。   “承子?承子?”   我娘在叫我,我连忙转过头看着她,认真的说,“嗯,您说,您说,是哪家的千金?”   我娘没有马上开口,像是在斟酌什么,我不禁有些感叹,后宫真是一个磨练人的好地方,连我的棒槌娘对她儿子说话,都知道三思了。   “承子,说了你可别不高兴……”   “嗯,我听着呢,娘您说。”   “不是什么大家小姐,说出来崔家和她们家还是远亲,论起来她还是你出了五福的妹妹。这个妹妹你小的时候见过的,她爹是冉庄的崔老九,一直跟着你表哥在南边做生意。”   崔老九的闺女,我似乎好像有那么一点印象。   我到不是小时候见过她,而是又一次在崔碧城的外庄见过他们父女。他爹当时是老崔雍京这边的掌柜,正在茶庄点货,他闺女就坐在内堂绣花。商户家的闺女不比雍京那些名门闺秀,没那么多讲究,所以她看见我进去也只是行了礼,就坐下,继续绣她的枕头套。   我不记得她的模样了,只是感觉还成,反正不丑倒是真的。   我娘说,“其实,这个姑娘是你舅妈相中的儿媳妇,她本来想说给你你碧子表哥的,只是你舅舅觉得,这么好的姑娘还是先紧着你挑,所以就对我说了。”   我一愣。   我问,“这个姑娘这么得你们欢心,难道她是天仙?”   我娘说,“这到不是,你也知道你舅妈那个人,很本分,很朴素的一个人,她看中的人不会是那种绣花枕头。这个姑娘从小跟着他爹走南闯北的,见过世面,为人大方,还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她腌的那个萝卜咸菜呦,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你舅妈也爱吃,你说,这个要是娶回家,那还不天天都有大腌萝卜吃?这大腌萝卜就窝头,你舅妈就爱吃这一口。还有,据说她长的不难看,反正在冉庄是出了名的漂亮,而且她身子结实,她家里就有四个兄弟,这样的姑娘有宜男之相,娶了她一定能生养大胖小子……”   啪!啪!啪!   那边棋盘一个劲的乱响,好像太子不是在下棋,而是在用榔头打木桩。   我寻思着,“这么大的事,过会儿我想问问父皇。”   “陛下知道了。就是他让我问问你的意思。他说什么我不太懂,反正的意思是说,你现在身份和以前不一样了,封了亲王,有了印把子,一切都要讲究排场。就是娶老婆也是,也要选一个什么名门闺秀的。   不过娘知道你的喜好,你也不喜欢那些个什么千金小姐。   那些千金小姐哪个不是娇生惯养的,不会做饭,不会浆洗的,一个个说话细声细语的,好像病猫。一顿饭吃不了两三口,还挑三拣四的,更有好多一生下来就吃药,她们连自己都养不活,更别说养活孩子了。   娶回去就是一座菩萨,那得供着,碰不得,打不得。   老家人都说,丑女近地家中宝,这话虽然糙了点,可就是在理。   娶个老婆就是在屋子里侍候你,给你生孩子的。这女人,只要能生养,和你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就不要管她是不是哪家千金了。”   我娘他一直再说什么生养、孩子、生儿子之类的话,说的我心口疼。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就是胸口发闷,闷的我一直憋气。   那边的棋盘似乎没有动静了。   我娘也看出来我额角有些冒汗,她就说,“怎么了?是不是心口又开始疼了?你看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病根,这总也治不好,也挺烦人的。”   ——“皇兄的病自然有太医院的医正操劳,美人娘娘就不用太担心了。”   太子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棋局结束了,而太子正站在我和我娘面前。   我娘有些怵太子。   她也就敢在四下没人的时候跟我抱怨,说什么太子不是好人啦,别搭理他了,但是当着太子的面,我娘就像老鼠见了小猫(虽然没有见皇后那只老猫那么怵,可也够触目惊心的),居然会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   她还低着头,叫了一声‘殿下’,却没有看太子。   我爹和太子聚精会神的下了一盘棋,虽然赢了,但是出了一身汗,也乏了,就把我和太子都赶出了寿春宫,他要闭目养神。   我们临出宫门,他看了看太子,却什么也没有说。   而太子更是奇怪,拽着我的胳膊一个劲的向前走,头也没回一个。   一路上跪了一地来不及躲开的宫女和太监,还有侍卫什么的,一个一个的都撅着屁股跪好,伸出脖子,好像一只一只的麻油鸭。   他们看见我和太子在一起,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都已经习以为常。   因为我们两个小的时候就在一起。   我是他的伴读。   大一些之后,大家只知道我是太子的嫡系。   太子为人方正,家法又极其严苛,而我一直不读书,不上进,四处鬼混,总是触及太子家法,所以经常被太子教训。   他们知道太子很厌恶我沾花惹草,勾三搭四的,总是对我严加管教,可他们也许都不知道我和太子已经鬼混到一张床上去了……   也许,是我自己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   我时常自己想,如果大家都知道了,那该怎么办?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个事情的开头,我的心口就疼,疼的我就没有办法接着想下去,我又很懒,又怕疼,不想追根究底的,所以就懒得仔细去想了。   我们又回到了东宫,柳丛容准备了一桌好菜,我几乎是两天没怎么吃东西,而面对这满满一桌佳肴的时候,我居然有些食不下咽。   太子就坐在我对面,他也不端碗,也没有拿筷子。   忽然,他说,“今天那局棋,是我赢了,可我却在尾盘认输了。”   “哦。”   我应了一声。   他也知道,不能赢父皇棋,那叫犯上。   可他却说,“我不怕在棋盘上冒犯父皇,可我不能再任由崔美人那个贱人对你胡说八道。”   ……贱人??!——   我掏耳朵,瞪着他,“我没有听错吧。你说我娘什么?”   他看着我,秀致的眉,却挑了一下。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我怒,“我娘虽然说出身不好,又是小老婆,可她到底是你的长辈,你虽然是太子,可也不能这么辱骂她!再说,父皇可还没咽气呢,你也还……”   ……还没登基呢!!——   我咽了口水。   愣是没敢说下去。   太子就在我面前坐着,没动手,没说话,可我就能感觉到他的怒气惊涛骇浪一般没顶灌下!   太子轻柔的说,“我也还什么?”   我咬了咬下嘴唇,叹了口气说,“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   “不好!”   咣当!——   稀里哗啦!!   太子忽然掀翻了桌子,他的手臂伸过来,一把扯过我的胳膊,用的力气似乎要把我当成他当初咀嚼的那个核桃一般,恨不得扒皮抽筋,带着骨头血肉一起砸散了,碾碎了,磨成齑粉!   他忽然贴在我耳边,声音轻柔的好像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承怡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娶什么老婆回家生什么儿子,我会让近卫军用最卑鄙可耻的手段折磨那个女人,让她像一个贱人一样一遍一遍呻吟着,一直到死……   我想,她会祈祷,下辈子就算是做猪做牛做狗,也不要再投胎做人!”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俊美如瑰宝一般的他,竟然可以说出如此腐烂的话!   他疯了!   不,他不是文湛!   他是妖孽!   是一只借着文湛身躯还魂的妖孽!   文湛虽然性子不好,骄傲又霸道,可是他的心到底有一个地方是柔软的,不会像这个陌生的太子一般阴毒!   ——“承怡,别怕。我不会那么做的。”   他的手指轻柔的抚摸着我的肩,然后搂住了我,让我在他的怀中。   “我心情不好,说说而已。”   可他明明就是文湛!   我不禁要问,是他变了,还是……其实我一直都没有看透过他?      第十二卷 龙城正月   第73章      一进腊月,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就到月底了。   冬至这天,文湛在坛设祭大典。他寒地冻的吹了一天的北风,到晚上就开始有些发热。我们没有回雍京之后没有回宫廷,只是在小行宫落脚。   柳丛容给他熬了药汁,熬了肉汤,都喂着他吃下去,我又用被子把他裹好,让他老实躺着。   文湛的手抓着我的腕子,不让我走,我也只能坐在床边陪着他。   那天之后,就是说他出狠话的那天之后,似乎要印证自己当时说的只是气话而已,他变得和善多了。言语上柔和多了,他不再找我麻烦,不会再打我,也没有再我把按到床上弄的死去活来的。   他现正正常多了,今天也只是低声说了一句,“陪陪我。”   我知道我应该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可是,我竟然没有拒绝他。   现在安静下来,我一直在冥思苦想,我是不是真的怕了。   那天,太子说,我娶了谁,他就毁了谁,后来他又说那是气话,是不作数的,可……我现在怎么也忘不他说话时候的眼神——黑,黑的惊人,黯的可怕!   他说出什么话,他就能做出什么事!   其实,那天我爹和我娘说让我娶妻这个事情,我真的有些动心。   如果是我爹的意思,那我也许可以真正的脱离现在的生活,而换一个全新的活法了。   一直以来,我总是害怕,我怕自己再回到过去那个时候,眼睁睁的看着阿伊拉死去,也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孩子死去,我救不了她们,差点连累我娘被打到冷宫,这辈子就别想翻身,崔家被抄家(崔碧城就是那个时候彻底投靠三殿下,外加勾搭上杜小公子的),我也差救不了我自己。   所以,我开始对‘家’有些恐惧。   我现在是光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虽然还有我王府里那些歪瓜裂枣的拖累,但那些歪瓜裂枣他们到底都有自己的营生,就算受我拖累,也不会没有一条活路。   黄瓜不在我那里做总管,他总归可以回禁宫,就算回不去大正宫,他终究可以去南山云台庙,那里都是没有家的太监,有李芳管着,他可以在那里得到庇护。   凤晓笙谢孟不用我操心。   崔碧城玲珑八面,左右逢源,三殿下杜公子他们可舍不得这尊财神爷。   小莲……他比较复杂。   他身世成谜,来历不明。   不过这样也好,无论他是不是三殿下羽澜的人,至少他不会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   我娘,她自然有我爹照顾着,就算我爹升,老崔也不会弃她不顾的。   那我呢?   我想来想去,连我王府花园看门的陆二叔家的三丫头我想到归宿了,最后我才想起来,那我呢?   如果我这么浑浑噩噩的混下去,就这么委委屈屈的来到世上走了一遭,最后落的个无父无母,无兄弟,无妻,无子嗣,然后又窝窝囊囊的走了,这么一想,我怎么忽然感觉一口闷气压在嗓子眼里,好像上辈子咽下的那口气,都快被我重新咽下去了,我好冤啊!   我也想换个活法,所以我娘让我娶老婆生娃过日子的时候,我也真动心了。   只是……   太子的强硬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我一直以为有些事情我顺着他,有些事情他退一步,我们凑合凑合,能过的去就过得去,等日子久了,他腻了,我们鬼混的事也就算了了。   他是我的亲弟弟,现在是储君,今后还是主君。   以前,我会像疼爱弟弟的一般爱他,今后我想,我会像对待我父皇一般的忠诚于他,我觉得,也许有一天我可以为他死……   可……我不会像爱阿伊拉一样的爱他。   他要的我我给不了他。   我试过,我真的试过,……,可惜,还是不可以。   文湛在我心中沉甸甸的,很重,重到甚至可以把我的性命压垮,可我就是无法爱上他,无法像情人一般的爱上他。   今天是冬至,一年中白最短,黑夜最长的日子。过了今天,吃完饺子,整个冬天就会到了最寒冷的时节。   外面风似乎一直在吹着,冷的够呛,就是不飘雪花,我隐约听见外面有太监窃窃私语,“这是老天爷要收人”,不过让柳丛容说了一句什么,他们都不再说话。   周围安静极了,只有一些瓷盘,瓷碗碰到桌面时候的细微声音。   柳丛容正在布菜。   原本应该很温馨的等待开饭的时候,可却不知道怎么了,我忽然有些心神不宁的。   我不知道坐多久,感觉不是太对头。   文湛攥着我的腕子似乎没有用力气。   我怕疼,所以他拉着我的时候我不会太挣扎,也就没有留神,等我试着把手腕抬开的时候,其实文湛的手指已经松开了。   我反手按住他的脉,暗自数着,文湛的脉象很虚,脉搏跳的非常快。   他的手心很烫,没有汗。   我推了推他,“殿下,殿下?”   他安静的躺着,呼吸有些弱。   我端碗茶水过去,想要喂他喝一口,“文湛,文湛,醒醒,喝口水润润嗓子再睡?”   无人回答。   我的手指在他额头上一摸,滚烫滚烫的。   不好!   文湛这是高热!   我连忙帮他把被子掩好,挑起来一些帘幕,就着蜡烛看着文湛闭着眼睛躺着,似乎睡的很不安稳,双颊还有不健康的潮红……眉头也微微皱着,好像噩梦缠身,无法挣脱。   “柳芽!柳芽!”的   我慌忙大叫,外面似乎正在布菜的柳丛容连忙进来,衣袍上还有桂花酒酿的香气。   柳丛容,“王爷,奴婢在这里。”   我不知道怎么了,只是觉得心慌。   我见过平日里嚣张的文湛,骄傲的文湛,霸道的文湛,甚至是阴毒的文湛,可从来没有见过他病怏怏,虚弱无力的样子。   他筋骨松软的躺在那里,好像要死掉一样。   我对着柳芽声音有些发颤,“你……快去叫林太医……”   像是不是明白我说些了什么,柳丛容愣怔一下,他的眼睛珠子看了看我,又扫了扫床上躺着的文湛,忽然转身,几乎是拔腿就跑。   外面阴冷阴冷的,太医院的林若谦到了,柳丛容掀厚毡帘子让他进来,还带进来一些寒气。   我不喜欢太医院的那群东西,总觉得他们都不是什么好玩意。无能,胆小,兼推诿误事。原先文湛的牙病总也治不好,就是这个原因。   可林若谦和他们那群人不一样。   林若谦出身苏南世家,正经的两榜进士出身,直在翰林院,混个修撰这样的苦寒差事。每天真的就是读书,读书,再读书,他和周围的人相比显得格格不入,不拜师,不喝酒,不打牌,不收礼也不送钱,显得非常没有人缘。   我估计他这样的要是想入阁,还需等下辈子。   于是,他本着‘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的准则,辞去翰林院编修一职,悬壶济世。   头几年,他行走下天,学神农氏尝百草,把全天下的草药分门别类,写出功效,产地,哪里可以食用,画出图样,他要修一本百草集。   我爹不知道从哪里把他揪出来,让他在太医院任职。要说他和那群老太医相处的也不好,可我爹仍然把太医院医正一职丢给了他。   林若谦很清瘦,穿着灰蓝色的棉袍,头发扎的很潦   他提着一个药匣子跟在柳丛容后面,一进门先用鼻子闻了闻,然后连个礼都没见就直接走过来,有侍婢捧了银瓶让他洗手,他上来就对我说,“王爷,劳烦您把殿下的衣服扒了……”      第74章      林若谦是个二百五!   在东宫也好,在大正宫也好,就没见过他这么说话的。   他扔下这么一句话之后,就打开他手边的药匣子,在里面一阵乱翻腾,我只是看着他,他看到我还看着他的时候,也一愣,“王爷?王爷?臣说的话王爷没有听到是不是?”   我不是没有听到林若谦的话,只是我的手有些软。林若谦让我为太子宽衣,我却想起了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想起的事,让我怎么也解不开文湛胸口的蟠龙结。   柳丛容一直站在一旁,他看见我这样,就向前一屈伸,低声说,“王爷,让奴婢来吧。”   我做不来伺候人的事情,平时我笨手笨脚的无所谓,现在太子病重,我怕自己误事,所以听见柳丛容这么一说,就站起来,想要让开这个位子。   只是……   文湛的手指忽然攥住了我的袖角,……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以为他醒了,可自己又看了看,文湛眉头紧皱,似乎愈发难受,手臂伸出来,袖子卷开,露出苍白的手臂,布满了青筋。   他……似乎是用尽了力气去攥住我的袖角……   柳丛容很轻的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   他挡在我的身边,没有让我离开。   林若谦有些不耐烦,他从他的药匣子里面翻出一个黑绸包,打开,取出一把银刀,着急的说,“怎么回事?王爷,柳公公,太子殿下这是由外伤引发的高热,如果不及时治疗,再由着你们这样磨磨蹭蹭贻误时机,后果不堪设想!”   柳丛容到不着急解文湛的衣服了,他忽然站直身躯,宽大的袖子垂下来,端着架子问林若谦,“林医正是如何得知太子殿下有伤?可有人四处造谣生事?而且,医者诊病也需望、闻、问、切,林医正连太子的脉也没有请过,如何就下这样结论,而且还拿出银刀,这未免过于草率了吧。”   林若谦上下看了看柳丛容,“柳公公,适才林某进来,看见内殿四周虽然放置热熏炉,可太子殿下身裹重衣,依然围着丝被,并且殿下嘴唇灰白,双颊潮热,这不是高热是什么?   至于太子殿下受伤一事,林某到不是听人谣言,而是林某自己闻出来的。太子用的是云南白药,虽然此物是疗伤圣品,却简陋霸道,味道极重,林某是医者,自然对药草味道格外留意,从用药的分量上来看,自然是重伤。   而如今屋内只有太子,王爷还有柳公公三人,王爷和柳公公神态安好,不像受伤之人,那么剩下一人唯有太子殿下了。柳公公,不知林某此话,您还满意?如果您满意,那么请按林某的要求做事。”   柳丛容躬身施礼,这才对林若谦说,“林大人请见谅。兹事体大,我不得不小心从事。”   林若谦点点头,“这些都知道。那么,柳公公,现在可以让臣下为太子殿下治伤了吗?”   “自然可以。”   柳丛容重新弯下腰,为文湛解开衣袍,也把缠绕在文湛身上的丝带解开,并将他的身体微微侧过来,我就坐在床边,所以扶住了文湛的手臂,让他慢慢爬好,这时我看到文湛的伤,心中一惊!   伤口红肿溃烂,不但有黑色的淤血,还有少量的脓水。   我曾经在腊八那天见过文湛的伤,虽然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可我记得当时他的伤口只是位置很刁钻,不见得是重伤。   不知道这十几天过后,他的伤不但没有痊愈,反而更严重了呢?   此时林若谦用手指按住文湛的肩头,侧脸对柳丛容说,“把这里的帘幕都挑起来,端两盏琉璃灯过来,这里要亮,越亮越好。”   我看着文湛的伤口问他,“林太医,太子的伤,是中毒了吗?”   柳丛容本来想叫外面的小太监进来,可是转念一想,又看了看这边,他没有交任何人进来,自己到外面取了两盏明亮的琉璃灯放在这边的桌面上,他就把内殿的大门关了起来。   林若谦倒是说了一句,“柳公公不比如此小心。林某这一来,太子遇刺的消息恐怕你们是瞒不住了。”   柳丛容倒也不反驳他,“这我知道。林医正您从不徇私,大郑的王法您背的比楚相都熟,每做一件事情都有理可循,您自然不会替太子瞒下这么大的事情。这也是太子不想叫您过来为他治伤的原因。”   林若谦手中的银刀贴着文湛的伤口,轻轻切了一下,我只感觉文湛疼的一颤,却依然没有醒过来。   林若谦说,“储君遇刺,本就是弥天大案。至于这期间究竟是谁的错,谁的罪,查清楚了,自然要有人担。太子不想牵连广阔,所以不想张扬,虽然心存仁厚,可终究还有心存私念。东宫隐瞒了这个事情,难道不是为了手中权势?只怕太子这一伤,其他皇子辅政也就师出有名了。”   ……   他想的还真多,反正比我想的多。   林若谦不愧是翰林出身,举一反三,口舌伶俐,想的多,说的多,而且句句让人不高兴。他说的那些事情,所有人都知道,可没有人说出来。在大正宫行走,饭可以多吃,话不能多说。      我收回前言。      如果老林不是去拎药匣子,要是想封疆入阁的话,还需等下下辈子。   文湛的伤口被重新划开,血流了出来,却是红色的。   林若谦长出了口气,对着我说,“不是中毒。”   他又让柳丛容把他的药葫芦拿过来,里面装的是麻沸散。这是麻药,可以让人昏睡,感觉不到疼痛。   他让我喂文湛喝麻沸散,等了一刻,估摸要着麻药劲头发作,文湛彻底不省人事才动手。   我问他,“如果不是中毒,怎么外伤能烂成这个样子?”   林若谦说,“伤口如此溃烂,应该是伤人的利器很刁钻。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柄利器上应该带了倒刺,刺入的时候容易,拔出的时候还要勾走一层皮肉,外伤如此狼藉,很难痊愈。太子有意隐瞒伤情,致使伤口得不到及时诊治,还有,太子勤于政事,思虑过重,夜不成寐,心中有郁结,又无法休息,致使内忧外患一起袭来,狼狈如此。”   我听着心中刺刺的,而林若谦酸里吧唧的说了一通,他就不再说话,只是专心的用手中银刀为文湛已经溃烂的伤口。他切开伤口,割掉脓血和腐肉,在伤口里面堵满了白纱,上面洒满药粉。   ……切开血肉的锋利声音……药粉的辣呛……还有割下的脓血……   我忽然站起来,因为袖子角被文湛攥着,所以只能扒掉自己的外袍,然后冲到一旁,手指颤抖的连杯子都没有拿出,摔了个粉碎。   林若谦和柳丛容都有些意外的看着我。   我绞尽脑汁,压下心口的慌乱。   然后我找到了一个解释。   我抚着心口虚弱的说,“……我……我怕血……”   我分明看见林若谦翻了个白眼!   老林忽然说,“既然如此,那王爷不必在这里守候,不过太子之伤事关重大,此事不宜声张,我们这里人手又不够,还是不能让王爷离开。”   我连忙说,“这个自然。”   我心说,我就算是再二百五,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扔下受伤的太子一个人溜走的。   老林说,“我这里口述一个药方,这是退热的方子,请王爷写下来,按方回太医院抓药,快去快回,就在小行宫煎药。臣下处理完太子殿下的外伤,就需喂太子吃药。太子的高热极其凶险,如果今晚无法退热,那么……”   我被吓到了,连忙问,“那么会怎么样?”   林若谦说,“那么,于国,则是痛失重宝之祸,于臣下,则是杀头的大罪。”   “你说,文湛……太子殿下会死?”   林若谦不答,他只是说,“王爷,请准备好纸笔。”   我拿着药方出小行宫,却在大门外看到了靖渊侯裴檀,他身后是近卫军,人数不少,至少有五百人。这里虽然不是禁宫,可好歹也是在雍京城中,他带着五百近卫军招摇过市,实在有些过分。   不过裴檀一张脸冷冷的,比现在这个只吹北风,不飘雪花的冬至之夜还要冷。   我把这个药方给了裴檀,他对太子的心比我诚多了,他就算是杀了自己,也一定不会害文湛的,所以让他去拿药自然比我稳妥。   裴檀也不说话,只是吩咐他的副将好好把守小行宫,然后自己带了四个人,骑马奔向太医局。   太子的热症极其凶险。   林若谦折腾了整整一夜。   大量的热药汁,针灸,割开手臂放血,甚至还在文湛的窗前放了一个大木桶,里面不断的注入滚烫的热水,用热气熏着,让文湛身体发汗,从而退热……   可是,太子的高热依然顽固不去。   裴檀陪着我坐在外殿,烤着火。   他一直很安静,什么都不说,可却在林若谦最后实在无奈切开文湛手臂的时候说了一句,“皇上一直在西苑清宫。”   “他在哪里做什么?又炼丹?”   “不,是静坐诵经祈雪。因为有谣言说,这一冬没有大雪,是因为朝中有奸人。”   我一愣,“这不他娘的扯淡吗?下雪和奸人就好像二嫂和三舅妈,这能扯到一块儿去吗?说这话的人都是二百五。再说,我爹是皇帝,他又不是龙王爷,他坐哪念经,这雪就能被他念下来?他不是和我娘在一起待太久,待傻了吧?”   裴檀瞪了我一眼,似乎我才是个二百五。   他却说,“王爷可知道,就在雍京城,这个冬天冻死人了?”   “……”   这是正经事,是大事。   我艰难的说,“太子知道吗?”   裴檀说,“自然知道。”   我一惊,“他不管吗?”   如果他知道而不管,那就是太子执政失职,会被御使弹劾,我爹嫌弃,百姓指鼻子骂娘的!   裴檀说,“自然管。不过太子再震怒,也只能将顺天府赈灾不利的官员撤职查办。人死了,太子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让他活过来。”   ……   然后,我嘀咕了一句,“他早干什么去了?”   “王爷。”裴檀忽然正色道,“这句话,外人说得,您不能说!太子这一年的劳累,您应该比谁都清楚!   王爷,您虽然没有实职,不理政务,可您也在毓正宫读过书,也去过微音殿,这句话,无论如何不应该王爷说出来。今年本就是艰年,云贵土司内乱,西北用兵,浙江鸢松江决口,江南七个县受灾,……这些不算什么,雍京官场党派纷争,上下掣肘……”   我掏陶耳朵,裴檀忽然不说话了。   我说,“裴侯爷,您这是在说储君的不容易吗?可我爹,我爷爷,还有那些早被供养的太庙的列祖列宗们,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还有,不说别人,单说你那个早死的爹,前内阁首辅大人裴东岳,也曾经这么艰难,这不才一口气上不来,驾鹤西游了吗?”   裴檀瞪了我一眼,似乎我是块顽石。   我们两个又开始烤火。   外面还是阴冷阴冷,大风吹的干树枝乱晃,影子照在窗子上,好似群魔乱舞。   等过了一会儿,可能裴檀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桌面上的瓷茶壶,瓷茶盏都蹦三蹦!   “祈王爷!”   我被他吓的一哆嗦,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后退了一大步,“吓唬谁呀,你想干嘛?”   他一把抓过我的胳膊,我被裴檀吓的惊魂未定,就听见院子中一个小太监兴奋的高喊,“雪!是雪!天降祥瑞了!柳公公,老天爷下雪了!”   裴檀抓着我就向外走。   他粗鲁的推开大殿的雕花门,在外面数十盏红灯笼的映照下,纷乱的雪花,漫天飘荡,铺天盖地而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幻听,似乎是从大正宫那边传来的声音,好像是数万太监纷乱的喊叫——   “天降祥瑞喽!——下雪喽!——”   “天降祥瑞……”   整个雍京期盼了一冬的大雪悄然落下。   可随着黎明的临近,从宫中传来另一个消息,是一个大正宫的小太监跑过来告诉柳丛容的:皇上封三殿下羽澜为嘉亲王,又召杜首辅的儿子杜侍郎入阁,圣旨已经下了,天还没亮,众人就往三殿下那里,还有杜皬杜阁老府邸祝贺去了……   这个事情如同一块大石,把我彻底砸懵了。   我爹这个葫芦里面究竟装了什么药?   他一面亲近我娘,似乎在为我撑腰,一面又封老三做亲王,还提挈老三的外戚,也就是杜老头那一家,还把他们杜家弄了一老一小两个阁老出来,这边太子又病着,他不闻不问的,他到底想干嘛?   裴檀忽然在我耳边说,“祈王爷,如果你再这么唯唯诺诺,和太子离心离德,过不了一年,你可以称呼他人为储君了!”      第75章      裴檀忽然在我耳边说,“祈王爷,如果你再这么唯唯诺诺,和太子离心离德,过不了一年,你可以称呼他人为储君了!”   裴侯爷说的义正词严的,我忽然一缩脖子。   “我可没那个本事。”   我帮他,他的储君位子不一定稳如泰山;我逆着他,他太子爷也不一定就做不成。   他是昆仑山,我爹是昆仑上的一根草,我是路边的小杂草。   我有点小聪明,在他们面前都不够看,也只不过能然我自己吃一口安生饭,那还得他们之间斗的不可开交,顾不上搭理我,不然的话,我就是他们面板上的一个面团,长短扁圆,差不多都不由得我自己。   不过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太子和我爹虽然不会任由某个人切切砍砍,揉搓扁圆,不过他们也不是那么能随心所欲的,个人头上一片天,个人头顶一朵云,至于是下雨还是不下雨,除了天知道,也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不过……   如果文湛不做储君,他要做什么?   裴檀看着我,我坐在金丝熏炉旁边,冥思苦想。   最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文湛依然没有醒过来。   天亮了。   冬至节过后,大郑朝廷好像过正月节一般,风起云涌,热闹异常。   首先,冬至过后的第一天,太子文湛竟然缺席早朝!所以,即使再费尽心机隐瞒,太子遇刺重伤的消息还是蔓延开来。   太子养病的小行宫门外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探病的,送礼的,拍马的,刺探虚实的,落井下石的,甚至还有存心巫蛊的,该来的不该来的,全来了。   太子还没有醒,所以这些人一律被挡驾在小行宫门前的长街尽头外面。   裴檀的近卫军守住了方圆一里,任何人不得进入。   不过,即使再严密的防卫,总有例外。   这不,天刚蒙蒙亮,一位娇客直闯太子寝宫。   “怡哥哥,怡哥哥!~~~~~”   回廊外,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然后香风一股扑面而来,我怀中扑进来一只香喷喷的小肥鸭!   “怡哥哥,我听说六哥……我听说六哥快要死了,怎么办,怎么办?”   阿嚏~~~~~~~~   我又被越筝小肥鸭熏的打了个大喷嚏!   我连忙说,“别听别人乱说话,你六哥一时半会死不了,而且还会很长远的活下去。”   一直在旁边的裴檀看了我一眼。   越筝倏的长长出了口气,“哦,那就好,今天早上我刚起床就听见他们偷偷的说,我快要吓死了。”   越筝小肥鸭揪着我的领子,在我怀中扭屁股,眼看就要滚下去,我连忙抱紧了他,由于老和尚念经一般又重复着,“宝贝儿!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再让后宫那群女人这么熏着你了,每天熏的香喷喷的,不变仙儿也能成熏鸭!”   越筝委屈的在我面前嘟着嘴巴,手指还一对一对的,“怡哥哥又冤枉我,都说了,这些衣服都是母妃吩咐,宫女姐姐准备的,我又不能说什么。我自己又不会洗衣服,穿衣服,只能传他们弄的,我有什么办法?”   说着他忽然在我怀中抬起头,一双大眼睛黑丢丢的看着我,“要不,怡哥哥你搬回玉熙宫吧,我每天都去找你玩,可以吃到你宫里面那些稀罕东西,还可以和你一起睡,让黄瓜给我准备衣服穿,他笨手笨脚的又很小气,不用熏香,也不会熏香,我就有不香喷喷的新衣服穿了。”   我摸摸他的头发。   这个玉熙宫我是绝对不会再回去了。   玉熙宫比祈王府要高贵的多,不过,我的王府大院比玉熙宫宽敞,豁亮。而且那个小院子里面,关上门天老大我老二,满王府都是给我下跪作揖问安的主儿,这比在玉熙宫可好多了。在玉熙宫,随时都有让我下跪作揖问安的神仙们跑到玉熙宫串门。   禁宫中,我头上有我爹,东宫有太子,后宫的皇后,这三座大山压顶,岿然不动,我比那个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还憋屈。   我说,“就算我搬回玉熙宫,宝贝儿你也不能住过来呀。你娘……呃……祯贵妃……妇人一般都头发长见识短,就算是裴东岳裴首辅家的小姐也一样,拿着三从四德当包子吃,饭都吃不饱,长的像一颗豆芽菜,说话好像病猫……”   哎呦~~~~~~   越筝把着我的脖子,小嘴巴凑到我脸蛋上就咬了一口。   我连忙对越筝说,“宝贝儿,别怕。你娘是你娘,你是你!你就是再肥三圈,刷上酱汁,外焦里嫩的,被烤的香飘十里,越筝也是我的心肝宝贝儿!!怡哥哥不会嫌弃你的~~~~~~”   啊!!   我捂着鼻子。   我的鼻头被越筝小祖宗一口咬住,单单这个鼻头自己,已经可以和‘猪头’媲美了。   我刚想要把越筝按在我的腿上,扬起手揍他的小屁股,可越筝忽然抬起头,看着我,我忽然发现,他的眼神居然像透了曾经的文湛。   这让我有些不舒服。   “怡哥哥,六哥待你很好的,你不要和他吵架了好不好?”   “六哥脾气大,连皇后都对他很客气,可他对你真的很好,很好很好的,怡哥哥,你和六哥和好吧。”   我又摸了摸越筝的头发。   为什么……连你也这么想呢?   他对我好,可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对他好呢?   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天生就应该是太子这边的人呢?   太子这么想,我爹这么想,裴檀这么想,杜皬这么想,楚蔷生这么想,三殿下羽澜这么想,老崔也这么想……   我忽然想起来三天前,崔碧城请楚蔷生吃饭,而楚相破天荒的也给面子了,不过要拉着我作陪。席间,老崔好像吃了耗子药一样的颠三倒四的。拿着银酒船(是一大海碗的量),凑到楚蔷生跟前,醉眼懵懂,胡说八道!   ——“啊!啊!楚相,楚大人,楚探花!你道人这一辈子什么最重要?那些功名利禄,权势富贵都是过眼云烟!大正宫外年年有人打马走御道,年年人不同!”   “人生苦短呀,应该及时行乐!”   “您看看我,我上上上辈子是比干,那是有名的大忠臣,名气大了去了!最后怎么样?一辈子含辛茹苦,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最后还不是被人做成空心菜了?再后来,我就成了隋炀帝,权相蔡京!要说我怎么不去做童贯?那忒没劲了!他是太监!下边都没了的人,活着干什么吃的?”   “我那几辈子可是大起大落呀,大牢蹲过,印把子也掌过,呼风唤雨,穷奢极侈,可能是阎王爷看我过的太自在了,就把我转成了王宝钏!那王宝钏是谁呀,苦苦守着寒窑以一十八载呀,顿顿青菜豆腐,吃的小脸白里透青的,都快成小葱了,这不,刚把薛平贵盼回长安,吃了十八天的小炖肉就一面呜呼了。我冤呀,我冤到差点把孟婆的汤连锅端也不能解我心头郁闷!阎王爷看我太郁闷了,就把我投生成今天这个样子了,哈哈!”   “为了我十八年的寒窑苦等,可不能辜负了今晚的美酒佳肴呀~~~~~~楚大人,小的敬您一杯,先干为敬!”   说着,老崔一仰脖,一个大银酒船的状元红就被他喝了个底朝天。   楚蔷生一直坐着,嘴唇上似乎有笑意,又似乎没有。我给他夹菜,他就吃一口,如果我不加菜,他甚至连筷子都不动一下。   他一直不怎么说话,可老崔敬他酒,他也喝,给了他东西,他都收着,老崔递过去的凤凰单枞(永嘉周熙给的),他就替裴檀收了一斤。   要说楚蔷生和裴檀的关系,那就是明摆着的事。   楚蔷生位高权重,几乎比裴檀的官位还要高,但是他根基实在太浅,就好像长在盐碱地上的水稻,小风一吹就一直打蔫。   而裴檀虽然说军职,可他背后是整个清流,几个门阀!那群人和皇室之间互相联姻,迎送嫁娶,关系交横连纵,错综复杂,真可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楚蔷生收了钱,收了礼,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脸颊都是淡红色的。楚蔷生侧身在我身边说,“承怡,能做我都做了,酒也喝了,饭也吃了,我先走了。”   然后,他就起身告辞了。   老崔也没有真心想要拦他。   老崔一脸谄媚的把楚蔷生送出大门之外就回来了,看见我端着一碗馄饨面正吃的津津有味,我喝了酒之后只想吃面,老崔凑过来说,“最近你行情见涨。”   我嘴巴里面嚼着马蹄鲜肉馄饨,含糊不清的问,“怎么,又有人想买我的古董字画?我可告诉你,我不卖!崔碧城,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出大价钱买我古董的人都是你撺掇来的。”   “不是!不是!”崔碧城脑袋摇晃的跟个拨浪鼓似的,他赶紧说,“不是,这次绝对不是有人想买你的宝贝东西,这次是……”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嘴巴都贴在我的耳朵边上,哑着声音说,“在闵浙沿海一个小县的荒山上挖出银矿了,有人想把那个送给你,……,银子可不是黄金,根本就不用换手兑换!只要挖出银沙,炼出白银那就是钱!整整一个银矿,怎么样,出手大方吧。不过你也别担心,谁都知道你是太子一党的,黄金都不换,哥哥替你挡驾了。”   “我就对那个人说,什么,送祈王一个小小的银矿就想把人拉过来,这不是寒碜人呢嘛!你说对不对?”   我当然知道,外面人挖空了心思,想着法的要送我东西,把我拖下水。   这些年来,崔碧城当真是替我挡了不少麻烦,不过他也趁着这些事,把自己的腰包塞的鼓鼓的。   他很喜欢钱,很怕自己变穷,他说自己上辈子就是王宝钏,是个有丈夫的寡妇,苦守寒窑十八年,没酒,没肉,没钱,没男人,活活被饿死,穷死,旷死的。   老崔说,他这辈子就是来捞钱的!   捞钱之余,他到底还会想想他的家人。   还有我。   我知道他对我好,而且绝对是诚心的!他看着我,就好像看着一座银矿!我们连个也是一对冤家,我坑他银子花,他心肝颤抖到恨不得咬死我,又不敢当真下嘴来咬。   对于老崔和我关系,杜小公子曾经送了老崔一句话,   ——君以此始,则必以此终。   这不是杜玉蝉自己说的,是他翻看《左传》的时候摘抄的。   在他看来,老崔固然是三殿下的人,我是太子的人,不过我们表兄弟两个却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最终,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他。   雍京是如此的神奇!   乱麻一样,包容一切,却没有佛陀的怜悯和慈悲。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温好的酒都已经冷了,就算是用红泥小火炉温着,可它还是冷了。   我捧着我的混沌面,吃的一头热汗,一脸满足。在老崔以为他这次可以吞下半座银矿(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我能吃的下一座银矿,他不行,他想吃,没有这么大的嘴,也没有这么大的肚子)的时候,我啪的把碗拍到桌子上。   我揪着老崔的耳朵嚷道,“快去!让他们拿那个银矿也来寒碜寒碜我!!!”   老崔的酒肉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   可他说的话,一直在我脑子里面转来转去的。   在他们看来,我和太子,就好像楚蔷生和裴檀。   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消息,也没有人知道究竟发了什么,究竟为了什么,他们只认定必然会为了太子殿下掏心掏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这没有任何需要怀疑的,就好像春天必然草长莺飞,秋天必然万物肃杀一般。   老崔恨太子恨的牙根痒痒,可他从来不会真的劝我反水。   我爹让我顺着太子的脾气,他说他很难。   柳丛容嫌我对不起太子。   裴檀说我给太子找麻烦。   五岁的越筝说太子对我很好,让我也要对他好。   ……   大家都这样。   可我为什么就不能和太子是敌人呢?   表面上和和气气的,暗地里把各自往死里掐,不把对方掐到阴曹地府打麻将誓不罢休!   是我天生就不配吗?   ……   还是,我自己把自己禁锢了?   ——   皇三子羽澜被封嘉亲王。   羽澜的舅舅杜侍郎因幸进(非内阁百官推荐,只有由皇帝下旨召入内阁的一律统称幸进)入阁,杜家出了一老一少两个阁老。   这事情还没完,内阁负责和稀泥的那个梁徵最宠爱的二姨太死了,他痛心疾首,悲恸欲绝,居然病了,所以向内阁告假回家养病,推荐楚蔷生递补他内阁次辅的位子,我爹准了他的奏折。   所以大郑朝廷目前的状况是:   我爹养病——他就在禁宫西苑,那里是深宫大内,清净优美,还有一个傻老婆崔美人陪着。   太子养伤——他在小行宫这边,因为有刺客已经盯上太子了,而太子的影卫实在不得力,让人好像杀瓜切菜一般的给处置了,所以太子周围自然要严密防范,小行宫周围驻扎着靖渊侯裴檀的一个营!   嘉亲王——新鲜出炉的嘉亲羽澜搬出禁宫,我爹把西城的一座前朝一个异姓王的官邸赏赐给他做王府。这个大院又大又美,雕梁画栋,异常华丽,就是不够庄重,因为它的地界不好,不在北城,不够尊贵。   雍京西城住的都是三品以下的京官,外省官员家底雄厚的在雍京的府邸,还有就是有名的官商,比如崔碧城。   嘉王是正经的皇子,身份贵重,往那边一戳,好像鸡窝中飞入了一只刚从油锅中浴火重生的金凤凰(油炸鸡),还冒着新鲜的热气呢。   朝堂之上——内阁杜皬当家,不过有什么事情,他都要和次辅楚蔷生商量着办,杜皬的儿子杜侍郎新近入阁,任何事情还伦不到他说话,他只是待在内阁充数的。   用老崔那句话说,杜侍郎修庙修殿宇修河堤运木料,外加贪钱很在行,至于调节阴阳,一朝宰辅,内阁执政,他太外行了,杜侍郎就像是戏台子上那个化了个钟馗脸,结果去唱了一本《西厢记》,他跑错场了。   这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仅仅一夜的时间,雍京几乎天翻地覆。   辰时刚过,天空让一夜的大雪映锃明瓦亮的,跟白花花的银子一样。   我抱着越筝吃早饭。   越筝挑食,很难喂,喂了他吃几口,我才能吃上一口。半天了,我的包子还没吃一半呢,这个时候,黄瓜叽里咕噜的连跑带颠的攒了进来。   “王爷!~~~~~不好了,有人造反了!!”   “什么!!?”   我手中筷子一哆嗦,包子滚落到脚边。   越筝手中拿着一个佛手玩的正起劲,这个时候也不玩了,睁大了眼睛看着快要跑断气的黄瓜。   柳丛容一直守在太子内殿的帘幕外面,天大地大,太子的病最大!他对其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此时听见黄瓜的惊天之语,他也只不过斜眼看了这边一眼,就转开了头。   裴檀在水榭外面,不知去向。   我一拳砸到黄瓜的脑瓜顶,怒道,“胡说八道,去!一边面壁去!”   黄瓜连忙抓着我的袖子,着急的说,“王爷,是真事!这么天大的事,奴婢可不敢瞎说!大理寺卿罗显贞今早带兵把咱们王府给围了,任何人不得出入,奴婢还是……”   他凑到我耳边,极其模糊的说,“从地道爬出来的。”   “王爷,他们是来抓人的。”   我惊,“我每听错吧。我没造反,没通敌叛国的罪名,没有消爵,我娘没有失宠!我好吃好睡的,活的好好的!退一万步说,即使我通敌叛国,逆上造反,要抓我也要皇上亲下旨意!他大理卿罗显贞算哪根葱?凭什么带兵围我的王府?!——”   “等等,黄瓜,他们要抓谁?”   黄瓜表情有些怪异。   那感觉就好像死了丈母娘,不伤感吧,怕别人说闲话,太伤感了吧,又怕别人笑话。   “王爷,他们要抓莲公子。”   “为什么?”我丈二了,“小莲从观止楼出来之后,一直在王府呆着。除了说话不得体得罪了太子之外,他没有和谁结仇呀。那个罗……罗什么,他抓小莲的罪名是什么?”   黄瓜自己抓了抓头发,手指比划了个二,“两个理由——一个是色目人,另外一个是……”   我听着心里咯噔了一下。   ——“王爷,您不必惊慌。大理卿罗大人没有造反,他不过是奉了旨意搜查刺客。”   我和黄瓜正说着,裴檀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裴檀一身朝服,像是刚下早朝。   有的时候我就纳闷,为什么关于朝政的小道消息(比如太子遇刺重伤,比如羽澜封王,比如楚蔷生坐上内阁第二把交椅)传的那么快,让我们这些闲人比去上早朝的大臣知道的还要多?   我看着他,“奉的是谁的旨意?雍京乱成这个样子,有人矫诏杀人也不稀奇。”   裴檀把官服脱下,身边早有人为他披上软狐皮的外袍,他坐风口边上,手中抱着一个暖炉,“黄公公,请您把第二个理由对王爷说一说。”   我转头看着黄瓜。   黄瓜说,“……是,身上有刀伤。”   我问,“小莲身上哪里来的刀伤?”   “左手臂上,伤口长一寸。”   这次说话的是裴檀。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   小莲左手是有刀伤,不过那是切菜切的,而且也不是一寸长,而是两寸。那刀口是菜刀砍的,还有些参差,绝对不会是裴檀的长剑留下的外伤。   “王爷不会忘记太子遇刺的事情吧。那些刺客的身手了得,当时情况险峻,臣下奋力拼杀,却还是让一个刺客逃脱了,那个刺客的眼睛就是浅色的,他是色目人。裴某此生从未见过如此令人恐惧的刺客,狠绝,毒辣,招招致命。他甚至完全不顾及自己的性命,可偏偏又无人能伤他。裴檀也只是侥幸才能在他的手臂上划上一道伤。”   裴檀比了比自己左手,“左臂上,伤口一寸。……不过当时太乱,我也只能大概估量一下,不是太作准的。”   “王爷,这件事情,您还是不要过问了。罗显贞奉旨搜查整个雍京城的可疑人,只要是色目人,身上有刀伤的,他一定会带回诏狱,细细审问。等问明白了,如果身家清白,那一定会回府和您团聚。这没什么。”   “哼!”   我看着他。   刑部诏狱号称‘轮回所’,活人进去扒层皮,半死不活的可直接去转世投胎了。那个地方,就算最后被他们认定是清白的,给放出来,也活不过三年五载去。   于是,我站起来说,“这是有人接着太子遇刺的事要兴风作浪。裴侯,你不是劝我和太子殿下同心同德吗?这正好,我这就去找人把罗显贞抓起来,省的他在雍京城无事生非,玷污太子的英明。”   “王爷!您知道罗显贞奉的是谁的旨意吗?”   我不理裴檀,抱起来越筝,拉了黄瓜就要走。   “令出东宫!   这是太子的钧旨!是太子昏迷之前下的命令!”      第76章      啪!——   外面刮来一阵风,行宫大殿四扇大门同时打开!   天光映着雪照着人眼睛睁不开。   我用袖子挡住了怀中的越筝,孩子还小,不能着风,然后这才说,“太子真是……”   有种人天生就是主宰。   掌握乾坤,只手遮天,宁枉勿纵!   无论生死。   我看太子就是这种人。   如果天下是一局棋,众生为棋子,他永远是稳坐棋盘之侧的对弈者。   这种人,别人只要敬鬼神而远之就可以安心回家过年了,根本就不需要担心他这个人,是否身体安泰,是否能神清气爽的布下一局局诡吊险诈的迷局。   “裴侯,我王府里有没有出刺客,这个需要好好查。但是就是查,也不是这么个查法。你们只凭‘色目人、手臂上有刀伤’这两点就抓人,不会太儿戏了吗?   雍京自古繁华,百万人家,来往的商贾更是不计其数。   只说高昌被灭国之后,流落雍京的高昌遗民就有万人之众,其中有行商,有农人,有仆从,也有歌姬,有伶人,倌人,还有那些圈养的深宅大院的爱宠侍姬。   这些人,难道太子要一个一个抓起来,挨个刑求吗?”   “这样做,不但得罪整个雍京半数以上的门阀,还会使那些千里之外的大郑属国未免有唇亡齿寒之叹。”   “如果不这样做,太子兴兵动众,着大理寺卿重兵围我王府,只为难小莲一人,这是否又欺人太甚了呢?”   “我和太子的关系在这个行宫里面就不是秘密,我知道,太子知道,裴侯也知道。不说我的心意如何,单看太子如何待我,东宫幕僚如何待我,柳丛容如何待我,你裴檀如何待我?”   “太子就不说了,东宫铣马王俊清,开国重臣之后,四世三公卿世家公子,我和他既无杀父之仇,也无夺妻之恨,又有毓正宫有同窗之谊,不说什么君子之交,至少也可以形同陌路。他呢,防我甚于防川,他日如果我丢掉性命,他有一小半的功劳。”   “再说柳丛容,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我从御膳房偷东西吃,有我一口,绝对有他一口。如今呢,闯我王府如入无人之境,手持东宫令牌狐假虎威,我和他之前的那点交情,早被他丢到永定河里喂王八了。”   “还有你,裴檀裴侯爷。前朝宰辅裴东岳的公子,皇后的亲侄子,手握重兵,世袭的王爵。看多了生死,看多了浮沉,抄家灭族,荣华富贵转瞬即逝。在你眼中,我的性命可能比树叶重不了多少,我能活到现在,完全倚靠太子庇护。”   “太子对我好,我知情。可我也想说,没有太子,我一样能活!我对那个位子没有企图,没有野心,我不求什么,所以,我没有必要留在这里,让他们审视我。”   裴檀不说话,也不再看我,他从这边走到木椅边,慢慢坐下去,再慢慢站起来,缓步走到雕花门前。垂着手,长袖垂地。   半晌,他才看着我,貌似很认真的说,“王爷,我并没有这样想。”   我问,“那你是怎样想的?”   他又不说话了。   我也没想着他能回答。   越筝一直看着我,我想着这里冷,雍京又风云未定,如果太子真有什么,小行宫这里的人绝对不会分心照顾越筝。这个时候越,筝在大内、在他娘身边最安全。   我想把他送回大内,然后再赶紧回王府对付那个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大理寺卿!   我抱着越筝就要走,裴檀挡在我身前五尺的距离,他说,“王爷,您走可以,把七殿下留下。”   “裴檀!你以为我带走越筝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的意思。”   “你以为我带走越筝为了要挟太子吗?”   “臣没有这样想。”   我又向前走了一步,他也向前走了一步,我们之间只有三尺的距离。   “你没有这样想,那你是怎么想的?说来听听?嗯?”   ……“王爷真要听?”   “你说你的,听不听是我的事。”   裴檀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王爷,臣不想这么对王爷说话。”   我笑,“那就不要说。”   “王爷!”   裴檀见我转身要走,高声喊住我,他正色说,“太子的苦心孤诣,王爷可以不理解,然而请王爷好歹体谅一分半分!再说……王爷如今如此这般,还不是倚仗和太子的情谊,知道无论如何,太子也不会伤害你!”   我搂紧越筝。   “裴檀我告诉你,我可以把越筝留下来,也可以自己留下来,如果可能,我甚至可以为了太子去死!但是……”   “那得我乐意!——”   “我这个人天生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我乐意的事,谁也拉不住,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成!可,要是我不乐意,谁折腾也没用!老子不是被吓大的!裴檀,如果你够狠,今天就把我宰了,不然就给我让开!老子没空陪你磨嘴皮子。”   裴檀眼中闪过一丝戾色!   他还挡在我面前。   我,“滚!”      第77章 番外 琉璃——死鬼      琉璃   一 死鬼   我是故事开始就已经死去的人。   我只留在他的记忆中。   我的名字是阿伊拉。   我出生在高昌城,是父王唯一的女儿。   父王阿尔术依有两件最为自傲的利器,一件就是他的军队。   十二年前,他的军队灭了柔然,抗击匈奴于大漠之北,横穿大戈壁,把矛头对准了中原大郑,十万大军逼近丝路。   别人都说他想要饮马黄河,我知道那是他的梦,可他盘子中的肉却是大郑西疆的河套平原。   据说那里水草肥美,一年四季都没有风沙。女人可以穿丝绸的衣服,涂着鲜艳的胭脂,不用再用厚重的头巾包裹住亮丽的脸。   而高昌王第二件利器,就是他的公主。   公主美貌足可倾国,任何想要得到她的男人都会成为高昌王手中的剑。那些男人们把对方看成是自己的敌人,互相仇恨着。他们也许曾经是兄弟,也许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可他们都背叛了彼此,为了得到高昌王的许诺而互相残杀。   最后城邦被毁灭,土地被纳入高昌的版图,无一例外,我的父王阿尔术依是最后的赢家。在高昌,在整个西疆,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得到过我。   最后,父王把我嫁给了大郑的皇帝。   那个比父王还年长一岁,拥有无数后宫美人,还有几个成年儿子的凤化帝。   到了大郑的国都雍京,我才真正了解那个隐藏在父王心底的梦。美轮美奂的雍京,是高昌人梦中都无法梦的天堂。它是用无数珍宝堆起来的仙境!   和雍京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雕梁画栋比较起来,被人称为丝路明珠的高昌城就像一个落败的土堆,上面还飘荡着狗尾草。   ——这是他说的话。   一想到他,原本应该如碎末一般疼痛的心却没那么疼了,那些惨烈的回忆似乎被蒙上了一层月光,皎洁的颜色,有淡淡温柔的感觉。   认识他,是在一年端午夜宴,那个时候我十六岁,他十八岁。   而我知道他的名字,却在从高昌到雍京的路上。   我的随嫁女官稚罗给我一本书,上面记载着大郑皇帝所有皇子,后妃的姓名,年纪,出身,爱好,有些人物,在文字的旁边,甚至还会画上一个小图。   ——皇长子承怡,凤化十八年生人,母崔美人,原是后宫的洗衣服的女奴。   他的文字旁边有一个小图。   平凡普通的样貌,眼角一颗泪痣。   女官稚罗对我说,“公主,请您记得这个人。   他的生母出身卑贱,可他却是大郑皇帝第一个儿子。   曾经也有人说过,皇长子不是皇帝的儿子。因为皇帝即位了十多年没有孩子,当时大郑朝廷上的文官们曾经以这个原因攻讦过皇帝,并且曾经逼迫他退位,后来皇帝把那些人都杀了。再后来,皇帝的儿子们不断出生,这才打破了原来那些传闻。”   “因为他的出生让皇帝的皇位变得稳固,所以皇帝一直很疼爱他,可是因为权利和政治的原因,皇帝不能册封他做太子,可却十分喜爱他,所以一直让他和太子在一起读书。他甚至还可以自由出入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也就是微音殿。”   “他是长子,却因为母族地位实在太低贱,所以无法成为太子。”   “一个人,如果无限接近高位,却无法真正得到,一定心存怨恨。”   “请公主记得这个人,他可以为我们所用。”   我会记得他。   那年端午是大郑太子十四岁的生日,夜空中燃烧着漫天烟花,绚丽至极。   我记得他的眼睛,像天山上最纯洁的水一般,穿过了万般虚妄繁华,隔着美丽妖娆的舞姬,琼浆玉液,满座的皇族贵戚看了过来……   真正见到他之后,我才知道,那些画像,那些探子探出了的东西,都是虚假的。   他是和高昌武士完全不一样的男人!   他并没有任何的愤恨和不满。   他安静的像清澈的河流。   他长的和画像一点都不像!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秀的男人。   他不像皇帝御座旁的太子,那个雪一般冰冷美丽的少年,拥有剑一般锐利的眼神,他给人感觉很特殊,那是一种柔软纯净的感觉,孩子一般。又好像是高昌最上等的丝绵结成的布,或者是天山顶上飘来荡去的云。   他的头发很软,有些浮,扎金冠的时候,还会留下两绺在额角,我以为是他不想扎起来,其实是那些头发很散漫,自己不想被扎进去。   他很爱笑,笑起来嘴巴裂开,眼睛都被笑成了眯眯眼,像一只满足的猫咪。   有些事情,从来没有人知道,我的父王也不知道。   这个世上有两个男人,我无法诱惑。   一个是我的丈夫。   在高昌的流言中,他是一个昏庸懦弱的君王。他胆子很小,可是喜欢打猎,他却曾经被猎场突然冒出来的狐狸吓到跌落马下,他坐拥美色三千,却梦想着炼丹成仙。   他和郑人一样,过多的财富,过多的书籍,过于安逸的生活磨掉了野性,让他们驯服如同羔羊。   可,当我真正面对他的时候,我才知道,我错了,父王错了,而且错的是多么的离谱。   他不是羔羊。羔羊不可能拥有那样锋利的眼神,雍华的气度。   他是一只狮子,也许只是一只打盹的狮子,可他毕竟是一只狮子。   和他相比,我穷兵黩武的父王就好像一只驯良的骆驼,还是母的。   ——这也是他说的。   我的丈夫对我毫无兴趣,不是因为他守礼克制,而是他的选择是在太多了。   在大郑的后宫,世间的绝顶美色如同沙土一般不值钱。   即使我是高昌的公主,我的美艳名动丝路,在我丈夫眼中,我不过是父王送到雍京的一个人质,一个随时可以杀戮,放弃的人质。   另一个人,就是他!   我知道他喜欢我,从那一眼中我就能看出来,可我却发现,他离我的距离那么遥远,比高昌到雍京还要遥远。   他也在大郑宫住,也许是他还没有自己的封号,还没有府邸,不能搬出去住。他很喜欢见到我,他知道我喜欢吃宫里的菜肴,就进可能的把瓜沙肃兰诸州进宫的水果带来给我吃。他知道我喜欢吃那些东西。   他说,只要胃口好,肚皮吃的饱饱的,就没有那么想家了。   他和我很亲。   他是孩子一般的男人。那个时候,他喜欢眯眯眼,爬在桌子上,看着我吃着昂贵的葡萄,然后咧嘴笑着。   那个时候阳光暖暖的照着。   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湛蓝的天空下,是夯土建起的高昌城。房屋鳞次栉比,从王宫的阁楼望出去,有骡马,有水井,作坊、市场、庙宇、还有裹着头巾的人群,熙熙攘攘。远处是天山美丽的雪峰。   隔着这些喧嚣,我看到王宫外面的一个小园子,种着几棵沙枣树,树荫下面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拿着树枝编小篮子,她的旁边坐着一个同样年纪的小男孩,手中捧着一个考囊,正在大口吃,还不时偷偷的亲亲小女孩的脸颊。   承怡让我想到了那两个孩子。   仿佛我就是那个编花篮的小姑娘,他是个吃着考囊的小男孩。   我喜欢他。   他也喜欢我。   我们却无法在一起。   因为我是他父亲的女人。   想到这里,我又开始难受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人死了还会心疼。   眼前大雾弥漫,只有三途河水静静流淌的声音。忘川这边撑船的人面带黑纱,手执摇撸,安静而缓慢的摆渡着。在大郑的传说中,女人过了三途河,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就会在对岸等待着,为她牵引上岸。   可,如果那个人依然活着呢?   他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一个。   这是我强求来的。   那个时候,我在后宫毫无建树,所有人都把我忘记了,我的父王却突然来的信。他说,这个冬天很难过,他受够了,他要在明年开春进军丝路。   高昌和大郑之间已经断断续续的打了七年了,郑人且战且守,烦人至极。   大郑北面抗拒匈奴,东海防御封国,还有南方沿海的一些海盗和属国,战事开销过于庞大,所以对高昌,他们是能安抚就安抚,能和亲就和亲,如果这些怀柔政策都不管用了,……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如果越过了他们怀柔的底限,后面将会是什么?   父王想要的是整个西疆的战事部署图。   当时,我只知道守在西疆的大郑将军叫做裴檀,裴家是东宫太子文湛的外戚。   父王想要的东西,我无法得到。   我只是后宫的妃子,不能走出后宫,永远不可能接近微音殿。   女官稚罗告诉我,“公主,您可以去找大殿下,他一直在微音殿,他一定知道一切!”   我知道他知道所有事情。   如今,高昌和大郑战事吃紧,虽然我还是经常能看到承怡,能吃到他送过来的水果,可我却从他那双眼睛中看到一些黯淡。   他一定知道所有!   我知道,我不知道,父王想要我知道,父王不想让我知道的,……这样,他全都知道。   可是他从来不说一个字。   那天,他又来了,我问他,“你能帮我吗?”   ……   他似乎有些意外,我抓着他,用力的求他,可他只是紧紧的抓着我的手,艰难,却决然的摇头。   “阿伊拉,对不起。”   “我爱你,……”   “可我不爱高昌。”   我被他拒绝了,我彻底绝望了。   我就好像躲在大石下面的蚂蚁,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后宫那群人会掀开大石,一脚把我踩碎的。我不可能拿到任何父王想要的消息。   我恐惧到了极点。   可是他却说,“如果你愿意,我送你出宫。”   承怡,你怎么就不明白?   天地虽然很宽阔,可根本就没有我能容身的地方!   我的父王如果死掉,高昌被灭,我的弟弟莫雀下落不明,那我一个人活在世上,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我生来就是高昌的公主,死也会是高昌的公主。   我永远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阿伊拉!   那天,我等他,我要最后最后和他说一遍,如果他还是拒绝我,我会把我们之间的事情告诉我的丈夫。   承怡没有来,来的是太子文湛。   他说,“你说你和我大皇兄之间有暧昧?那他碰过你吗?”   他的嘴边是暧昧浑浊的笑。   “没有吧。”   “这样算什么暧昧呢?你们眉目传情?互赠水果?还是,花前月下情意绵绵?公主,你太不了解大郑,也不了解大郑的宫廷了。”   “别说我皇兄没有碰过你,即使他碰了你,你没有怀上他的孩子,你们之间还是,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我被他吓住了。   我知道承怡很疼爱他,每次说起文湛,他的眯眯眼中都是光彩。   可是……   太子才十四岁,比我弟弟莫雀还要小。   可他却是一头幼狮,长了一口毒蛇的牙。   “太子,你什么意思?”   文湛对我说,“公主,我是来帮你的。”   他拿出了一个小瓶子,是上好的翡翠雕刻的瓶子,盖着黄金的盖子。   他说,“把这个让大皇兄喝下去,你就会如愿以偿。如果你非常幸运的话,也许你还会有他的孩子。那样你就可以实实在在的要挟他了。”   我很奇怪,因为我根本就不懂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   年少的太子却有些恍惚。   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他却说,“有人说,我需要杀掉他,可是……我觉得,我有他一个把柄就已经足够了……”   “哦,还有,无论我大皇兄最后怎么想,父皇都不会把西疆那么重要的东西给你,不过,我可以和你谈另一个条件。”   “控制住大皇兄,至少三年之内,大郑和高昌绝不决战。”   父王对这个消息嗤之以鼻,可我却知道,这个承诺对我们是如何的宝贵。   大郑副幅员辽阔,地广人多。   对于战争,他们可以拖得起,我们拖不起。   对柔然,对匈奴,对大郑。   父王打了二十年的战,现在高昌国中,只要男孩子可以拿的动长木枪,就会被征调入丝路战场。   再这样下去,不出两年,高昌遭遇的就是彻底的灭顶之灾。   很多人不懂。   我父王不懂,高昌不懂。   他们梦想着要饮马黄河,定都雍京!   那一晚,我对承怡说,我累了,我只是个女人,我不想再卷入无休止的争斗,还有高昌和大郑之间,我想要放弃一切远走他乡。   他并没有我预想中的那样高兴。   他竟然有些伤感。   他是个孩子一样的男人。为什么到现在他还不明白,人生命运无常,永远不可能尽如人意。他希望所有他喜欢的人,都会在一起,喝茶聊天,悠然度日,那是梦中都无法梦到的美好。   他问我,要不要陪着我一起走?   我拒绝了他。   我只说,不想和这里的人有任何的联系。   ……   想到这里,我很累。   忽然,眼前一片浓烈的红色,寂静的绽放着。   那是,彼岸花。   那一晚,承怡被我下了药,他没有选择,药物毁灭了他一切理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能屈从于欲望。   疼呀,真的很疼。   被他进入的时候,我疼的哭了出来。   可是承怡却抱住了我。   他用牙齿咬住自己的手臂,尽量的保持清醒,可是没有用,那种根本无法对抗欲望的感觉让人绝望到了极点。   于是他放弃了,他只是用双手抱住了我,尽量的安慰我,尽量的小心翼翼的对待我。   他的怀抱很温暖。   被他用双手拥抱,会有种哀伤的幸福感觉。   真想就这样死去。   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屋子里面,承怡穿好了衣服,坐在外面的花园中。月光很明亮,照在他的眼中。我知道他的眼睛不好,一到晚上看不清楚东西,所以他喜欢明亮的地方。   我知道,他已经猜出来发生过什么。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甚至还会过来对我笑。   虽然他的笑容有些哀伤。   他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低声说,“对不起……很难受吗?”   当时我并不知道,宫中的大太监来过。   他本来想要过来抓奸的,结果看见承怡穿着衣服坐在花园中,我躺在殿中,虽然周围没有任何服侍的人在,可是实在看不出来任何暧昧的发生。   他只是说,“公主累了,我送她回来休息。”   他被出卖了。   他被他疼爱的弟弟,还有最爱的女人联手出卖了。   可是他却对我淡淡的笑着。   后来……再后来呢?   不知道是上天的眷顾,还是责罚,我居然真的怀上了他的孩子。   我要孩子要挟他,“皇上根本就没有碰过我,只有你,这是你的孩子!只有你能帮我,帮帮我,不然我们都会死,你,我,还有孩子,都会去死!”   怀孕让我歇斯底里,疯狂不堪,还有那根本无法忍受的呕吐,更是掏空了我所有耐心。我逼他,我几乎把他逼到走投无路。   可是,他依然拒绝我。   那天,我大吵大闹的,又吐的天昏地暗,等他终于安抚完了我,让我躺好,他就坐在我的床边,手指还是温柔,拂过我的脸颊,认真的说,“阿伊拉我真的不能答应你。微音殿的一切消息,我都不能告诉你。”   我问他,“即使我去告诉你的父亲,我怀了你的孩子。”   他点头,“对。”   我大喊,“即使是你被处死,即使是你的母亲被处死,即使是崔家满足抄斩?”   他闭了一下眼睛,却依然点头,“对。可是,如果你想要走,我可以送你走,如果,你想死……我陪你一起死。”   我很疲惫了,我转过身去,“为什么你不杀了我灭口?你就清白了,就可以继续去做你的皇子了。”   承怡小心过来,抱住了我,“我做错了,可我不能再做另外一件错事来遮掩。还有……我爱你……”   我哭了。   他还是想着能救我逃出生天。   可是他为什么就不懂,我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一条绝路。   我从进入雍京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我太幼稚了。   我根本就不知道,承怡再知道我有孩子的那天,就向他的父亲坦白了一切。而我的丈夫,那个看起来很文静的中年男人,只是手中捏着一粒棋子,淡淡的说,“哦,这样呀。让李芳送给公主一杯鸩酒了事。这点小事你别担心了,来,陪父皇下一盘棋。”   是承怡挡住那杯毒酒。   那个时候,西疆裴檀兵精粮足,高昌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却尚不自知罢了。   再后来,一切就这样爆发了。   我淫乱后宫被抓起来问罪。   父王一怒之下挥军东进。   苦战四个月,战线却从丝路一路西退,最终,终于到了高昌城下。   大郑兵压高昌城,二十天后,高昌被灭国。   承怡对他父亲说,他要带我走。从此之后,山高水远,再不回雍京。   皇帝举棋不定。   他一直知道承怡想要离开雍京,他也知道我有了承怡的孩子,他还知道……太子却说,“公主毕竟身怀有孕,这个时候贸然上路对身体不好。可是在后宫禁苑有人多嘴杂,不然先迁居冷宫,等公主生下麟儿,一切再做定夺。”   皇帝答应了。   承怡也只能答应了。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他那个弟弟,究竟如何的心深似海。   再得知我被打入冷宫的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再活着出来,我也不可能再见到承怡。   我死去的时候很平静,出奇的平静。   我没有看见承怡。   虽然稚罗在知道我出事之后,拼命的跑出冷宫去找承怡,可是我依然还是没有见到承怡。   我没有遗憾,我甚至感到庆幸。   无论如何,没有让他看见我这副恶心的模样,我就可以放心的去死了。   我已经给他留下了太多歇斯底里的丑陋印象,我不想再让他看见我最后咽气的血淋淋的德性了。   他没有来,也许是他不想来,……也许,是他弟弟不让他来。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他弟弟的心思,也许比太子自己知道的更早……   那年端午,禁宫夜宴,漫天的烟花,绚烂到迷住人的双眼。   我看见那双温和的眼睛,那个孩子一般的男人,隔着虚妄繁华的大正宫,隔着美丽的舞娘,满座的贵戚看了过来……   天山上的雪水一般清澈,那眼底的笑意,好像是每个少女心中最纯净的梦。   承怡!   可是,我也看到了,那个冰冷如雪山的俊美少年,烈焰一般的双眼,火辣辣的盯着承怡!   承怡不知道,因为彼时,他的眼中只有我!   我已经死去。   他还活着。   那个少年也还活着。   我却不想祝福他!   再我最绝望的时候,遇到了最纯净的爱情。   如果我们不是这样的相遇,如果我们没有那么多国恨家仇,如果,我们之间只有单纯美好的关系……   我是来自高昌的王族少女,他只是雍京的皇族少年……   如果有来世,我不想再做承怡爱的人,不想再伤害他,不想再让他心疼到左右为难。   我想……   可以成为一只夜莺,在他寂寞的时候,在他推开窗子的时候为他唱一首歌……   我想……   成为一朵花,就长在他的门边,在他推开门的时候,可以嗅到清澈的芳香……   我想……   成为一阵清风,在他的双眼看不见皓月的时候,为他轻轻吹开乌云……   我的双脚踏上了大河彼岸,那些前世的回忆就好像风一般,飘落在我身后。   我忘记对他说一句……   我爱你。      第78章      我并不是要袒护小莲。   小莲身份成疑,目的不明,谁也不谁更了解他。他究竟是刺客,不是刺客,是他自己想要杀人,还是被人胁迫着派过来的,我不知道,太子不知道,裴檀也不知道。   可是,太子裴檀他们派兵围我王府,想要抓我的私人,妄图逼我就范,我要是一时软弱,让那个什么大理寺卿当街把小莲从我祈王府拉走,我忍下这口混沌气,这辈子就吐不出来了。   从今天开始,往后整个雍京,随便哪些猫三狗四的人到我王府挑衅,我都要继续忍下去了。我这个祈王也不用再当了,可以直接跳永定河,当缩头王八去矣!   裴檀的眼神变了,眼睛微微眯起来,嘴角上翘,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冷笑。他的眼睛中充满了鄙夷,好像我是一个冥顽不灵的蠢蛋,不知道他当年阉他四叔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副德性。   裴檀,“那臣也再说一遍,除非王爷今天杀了臣,否则您休想带走七殿下!”   他说着甚至向前了一步。   我眯起眼睛,“你想干嘛?”   我以为裴檀想要揍我一拳,直接把我打懵了,架走,谁想他一撩自己的袍子,竟然就这么直挺挺跪在我面前!   “裴檀还是那句话,您走可以,七殿下一定要留下。   王爷您手眼通天,雍京城中,有权有德有才有名的人都和您有一丝半缕的交情,有什么事,您有众神庇佑,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可七殿下不行。   七殿下年纪尚幼,身体弱,他是我小姑姑唯一的血脉,裴家子息艰难,裴檀必须珍惜,请王爷体谅。”   我,“你是说,要是有刺杀,有意外,我死不了,越筝就难讲了是吗?还是你以为,我能下手伤了越筝?”   裴檀,“臣没有这样说。”   我不再说话。   裴檀不愧是带兵打仗的出身,据说他当年在高昌战场的时候,行兵布阵当为一绝,你看看,他说话都是车轮轱辘来回转,纠纠缠缠好像一个娘们。   我要是再和他一般见识,我就比他还他娘的扯淡!   “裴家的子息吗……裴檀,我真的不知道,我皇帝越筝什么时候成了你老裴家的人了?”   裴檀也许自知失言,也就终于闭嘴了。   我懒得再搭理他。   裴檀世家出身,现在又手握重兵,我爹也不会因为一两句说辞就扳倒他,所以索性就理他的这个岔就算了。   我一直抱着越筝,手臂酸的很,他的小胳膊就攀上了我的脖子。孩子软软的身子依偎在怀中,甜甜的香气,就算是铁石一般的心肠都会被浸软,更别说我这种草包了,心中早就有些泛酸了。   我向外面看了看,风急雪猛,行宫外,雍京局势又是这样晦暗不明,带越筝回大正宫虽然只有不到十里的路程,可这期间却是变数无穷。   也许,裴檀说的对。   裴檀在这里,他的军队就在这里。小行宫也许是整个雍京城里面,除了大内之外最安全的地方了。   我看着裴檀,越筝交给他抱着,裴檀也是双手小心翼翼的接过去,然而,越筝却着急了,他双手伸向我,哭叫着,“怡哥哥,你去哪里?”   我让裴檀起来,摸摸了越筝的头发,“乖。”   ——“怡哥哥!”   ——“殿下!请留步!”   两声同时响起,太子寝殿内门啪的一下被柳丛容推开,他从里面踉跄着蹿了出来,一把抓住我的袖子,而林若谦跟在他后面,面容倦怠,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裴檀大惊失色,他将怀中的越筝交给身边的宫人这才敢问林若谦,“是……太子出事了吗?”   柳丛容灰白的脸色,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王爷,奴婢知道您恨奴婢,也……不谅解殿下,可是,您是好人,奴婢知道,这奴婢都知道。……太子不能有事,大局不能乱,如果殿下今天再醒不过来,朝廷就会换一个局面了。到时候,群臣揣摩圣意,纷纷观望,三殿下又封了亲王,杜侍郎又入了阁,杜阁老如果趁机发难,一切全完了……”   “您什么都不顾念,但请看在太子监国没有大过失的份上,帮帮太子!”   我被他吓糊涂了。   “柳丛容,你脑袋壳子被门挤了吧。我没有权势,没有政才,我在朝局上帮不了太子,我又不是大夫,不会看病煎药扎针!”   我一指林若谦,“林太医在那里!”   “大殿下!”   柳丛容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双手还死死的揪着我。   我听他叫我‘大殿下’而不是‘王爷’,知道他又想那小时候的情分说事,果然,就听他说,“大殿下,您救救殿下,救救他……求您了……”   我彻底懵了。   这是怎么了?   我是亲王,不是神佛!   “柳芽,你好好说话,你把我弄懵了,真的懵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懵过,你起来,先起来再说。”   我伸手拉他,他却好像怕我走掉一般,死死的揪着我的袍子,眼神是无尽的委屈和悲苦,好像我是个负心汗,正在抛弃可怜的痴心人。   我被他吓的一哆嗦。   裴檀强作镇静的又问了一遍,“是殿下出事了吗?”   林若谦长长的叹了口气,他说,“林某写了一个药方,请裴侯着人按方抓药。”   “行!行!行!就是龙肝凤胆,裴檀也会让人取来。”   林若谦,“还有,也请七殿下先回去休息吧。”   然后,他才看着我说,“王爷,请您进来。”   “等一下!”我连忙说,“我要先回一趟王府,我家出了大事了。”   林若谦摇头,“您不能走。太子殿下病情紧急,请您进来。”   我犹豫了一下,“那裴檀,你看看,我本来能走的,现在林太医又不让我走了,要不,你先找个人到我王府去,让那个什么愣头青的大理寺卿先把兵撤了,等我回去,查清楚小莲的事情,我们在从长计议,你看怎么样?”   裴檀看了一眼林若谦,又看了看我,然后咬着牙摇头。   “不可以。王爷,没有太子的命令,臣不能让罗显贞撤兵。”   鸟!   这才叫真正的欺人太甚!   用重兵围着我的王府,这边又不让我回去,还要去帮着林太医去给太子瞧病。   他们就不怕我一个不留神给太子的药里下点烟灰什么的?   “王爷?”   林若谦见我杵在那里,而柳丛容又揪着我。   “王爷,事分轻重,请您先进来。”   好!好!好!   我王府的事情就是大出天来都是鸡毛蒜皮,你们这里的事情就是鸡毛蒜皮的事都是天大的干系!   我一咬牙,一把把柳丛容从地面上拽了起来,然后拖着他跟在林若谦身后,“起来!你这么揪着我,我以为你要和我殉情了呢!”   ……   “一夜的高热,根本退不下去?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听说,殿下是风寒外伤引发的高热,如果及时诊治,不会有大碍吗?”   我一进内室,就看见太子躺在那边,紧闭双眼,似乎噩梦缠身。   嘴唇灰败,脸色极其苍白,还有虚汗,他的手臂上被割了一道口子,似乎已经放过了血。因为外面极冷,所以内室的门一直关着,帘幕一直拉着,闷的很,而且还有极其浓重的草药的味道。   太子床前还有一个小太监,手中捧着碗,用铜汤匙一点一点喂他喝药,可是喂的非常艰难,喂什么吐什么。   林若谦说,“如果再这样下去,殿下熬的过今天,也熬不过明天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太子只不过是高热,只要有林若谦在,只要他尽心诊治,该熬草药的熬草药,该扎针的扎针,该放血的放血,虽然高热顽固一些,可是只要捂一夜,发些热汗,终究能治愈的。   我没有想到太子病重成这个样子!   “……不要……不要看……看她……”   忽然,细若游丝的声音,好像锋利的刀一般插入我的心头!   是文湛!   我大叫,“他醒了!”   然而林若谦和柳丛容非但没有高兴,却更加沮丧。   “……不要看她,……那个高昌的贱人……她是奸细,她会伤了你的,不要……”   “不要看她……”   “今……今天是端午……是我的生日,你为什么一直看着她……”   “不要……”   如同遭受五雷轰顶一般,我捂着嘴,后退了两步,又退了两步。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似乎我们之间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始自那年的端午!   可,你这是何必呢?   一步一步的逼我,不给我一条路可以逃出生天,你也不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何必呢?   我突然想起了,十年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六弟,精致的,玉人一般,安静的坐在我的怀中,那个时候我还很小,抱着他的手臂都是细瘦的,天空是最湛蓝清澈的颜色,周围全是盛开的牡丹,还有清茶,水果,点心的香气……   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怡哥哥……”   恍惚之间,文湛才六岁,他和现在的越筝一般大。   说话的声音也是奶声奶气的,也和越筝一样,叫我‘怡哥哥’,跟在我的身后,不再淘气,也不再折腾我,只是安静的跟在我的身后。   如今,前尘往事尽如飞烟,我却听见他的呓语——   “怡哥哥……”   “我一直在你身边……”   “可……为什么……”   “你却爱上了别人……”      第79章      我终于知道我爹每次叫我孽子是什么心情了。   我爹总说他上辈子欠了我很多钱,这辈子我就是找他要债的。我感觉我上辈子一定欠了文湛很多钱,他这辈子就是来朝我要账的。   有时候我也再想,不是没有感情,可,究竟是怎样丰厚的感情,才能禁得住岁月和文湛这样的盘剥?   我快要他逼到灯枯油尽了。   几乎被耗到几乎什么都没有了,还要把最后的那一点都给他。   我上辈子到底欠了他什么?   我长出一口气,好像是把上辈子咽下去的那口气吐出来。   我说,“这么下去是不成,他的牙关咬的死紧,药灌也灌不下去,你们别用铜勺了,铜勺太软,你们换成硬铁的勺子,死撬也要撬开他的牙,把药汁灌入,还有,柳芽……”   我低头,从袖子里面拽出一块方巾,让柳芽拿过毛笔,我在方巾上面画了一个圆圈,然后递给柳丛容,“你让人到雍京南城的留园,哦,那里是崔碧城的宅子,你遣人去一趟那里,找一个叫做尤平安的人,他是崔家商行药材生意的大掌柜,自己本身也是个郎中,家中有一个土方子,专治高热不退这样的病症。你的人拿着这个玩意到留园一说,我找他,让他带着他的家伙事赶紧到小行宫来一趟。”   柳丛容有点愣,其实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些愣,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那种伶俐劲了,我推了一下他,“还不快去?戳在这里等着过年呀?”   林若谦忽然说,“王爷,事关重大,请容臣再问一句。”   我点头,“要问快问,我怕再晚一些,那个老尤喝的醉里吧涂的,就是把他拽过来也没用了。”   林若谦说,“王爷,既然您此时提及这个尤平安,那说明他在医术的确有高明之处,微臣不在大内为官的时候也曾经行走天下,游历四方,结识名医圣手,为何从来没有听过此人的名号?”   我翻个白眼,“老尤本职是个行商,因为做的是药材生意,再加上一星半点的所谓家学渊源,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半吊子的郎中。”   林若谦听着我的回答似乎不满意,他想了一下又问,“王爷,您知道他那个方子吗?”   我,“这个第二句了。”   林若谦却忽然躬身施礼,“也请王爷赐教。”   越是着急越腻歪人,往好里说这是稳的住,其实就是磨叽。   要说这个林若谦还真有几分我爹的毛病,怪不得他总是骂我爹修真炼丹是费时费力,误国误民,气的我爹直嗷嗷,喊着一定要他满门抄斩,可是直到现在林若谦还全须全尾的活着,看来我爹是没真的生他的气。不然的话,早让我爹被扒皮了。   我爹脾气不好,据说当年有六位大臣,上本奏疏说我爹生不出儿子来,后来我出生了,我爹在太庙跪了三天,膝盖都跪麻了,那一群人又说我不是他儿子,我娘说,当年我爹可连气都没生,一直微微笑着,回头就把那六个倒霉蛋灭了十族(诛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外加一干门生故吏)。   话说回来,目前这情形,看样子我要是不说出这个土方子,林若谦是不会让柳丛容去取药的。   我说,“我不懂医理,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不过听说是在三月,把灵隐寺外山坡上的荠菜采回来,是用盐腌制,还是用水煮,我不清楚,反正就是把它们放在一口大缸里面,让他们长青毛,再用水封死,盖上盖子就这么放着,放三年,再掀开盖子,到时候连一个荠菜渣滓都看不着了,只剩一坛子水,就用这种水给病人喝下去,高热会在一个时辰之内褪尽。”   林若谦眉毛皱的好像能夹死苍蝇,“的确是书里脉案上没有的方子,只是,这个方子都谁用过?”   “这是第三个问题了。”   他却沉静的说,“王爷。”   好像着急的那个不是他,而是我!   我,“好,好,我说。只有一些没钱看郎中,买药的穷苦人。”   “那这方子可万全?吃了这个药的人,是不是都痊愈了?”   我摇头,“不是。去看病的人,十成中有四成人因为喝了这个药水病得更严重,最后甚至全身抽搐,不治而亡。”   柳丛容一声惨叫,“王爷!你究竟,……恨殿下恨到什么地步?”   我说,“我不是恨他,我也不是要害他!现在不是没办法了吗?我说过,我不是大夫,我也不是神佛,我自己救不了他。   你们留我在这里无非就是想给太子喂药。你们以为在他心中我可能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喂不下去的药汁我就能喂进去,可是他要是不醒过来,他谁也认不出来,我也没什么特别。药汁灌不下去,伤口一直溃烂,要是这么拖着,拖过了今夜,到明天早上太子要再不醒过来,杜老头一发难,我那个新出炉的嘉王弟弟在旁边煽风点火,那个时候太子再醒过来,那黄瓜菜都凉了。”      第80章      林若谦终于点头,让柳丛容派人叫尤平安过来。   不过……   我看他点头的时候那个样子,简直就是三伏天咬着牙过火焰山,不,我又仔细看了看,他更像是眼一闭,心一横,好像要下十八层地狱一般。   柳丛容自然不能自己去,他遣了一个小太监拿着我给他的方巾连忙跑了,剩下的人接着熬药,有人拿过来铁勺子递给我,我坐在太子床头,用手指掐着他的下巴,在用铁勺盛了药汁,往文湛嘴巴里面硬灌下去。   的确喂的非常艰难。   刚开始灌一口吐一口,床边地下都是药汁,连我的袖子上面都是,林若谦他们就在一旁,让人不停的熬药,不停的熬,一碗又一碗的药汁源源不断的送过来,我就继续灌他。逐渐的,总有药汁留在文湛的嘴巴里面,一点,一点的,然后,灌两口只吐一口出来,再后来,灌三口吐一口,总算能喝进去一碗药了。   此时,外面雕花门忽然被推开,尤平安到了,他胳膊下面夹着一个布包,里面裹着着一个青瓷罐子。   如果不是我执意要把尤平安叫过来,我想林若谦和柳丛容是死都不会叫这么一个人过来医治太子的病症。   老尤的长相是他们最厌恶的那种。   快过年了,崔碧城他们分红分的早,今年老尤得了七千多两白银的进项,拿了三千里回冉庄给他老娘修大瓦房去了,那了三千两存在崔碧城在雍京的票号里面,剩下的一千多两做零花。他这一高兴,就到瑞蚨祥买了一堆好料子,让师傅给他做了三十多套新衣。   诶,不是我说他,他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那副尊荣,真是……   小眼睛的尤平安长了一副小翘胡子,不能说这个人长的獐头鼠目,反正有些贼眉鼠眼。穿着华丽却俗艳,在阅人无数的林若谦柳丛容眼中,一看就知道他是做哪行的。   大家都说老崔号称‘铁算盘’,可他长了那么一张水墨画一般的俊秀面皮,骗死人不偿命的那种,又喜欢笑,笑起来很可亲,谁看了都觉得他好像一位饱读诗书的名门公子;可尤平安不是这样,他长的就是一张鸡鸣狗盗的面皮,虽然他的人性比老崔要好上千倍,可在别人眼中,大家总是担心崔碧城无法管得住他这些精明的手下,因为吃亏。   老尤一进太子寝殿内堂,有些迈不动脚,他甚至是侧着身子过了门口的那个高门槛,然后一步一蹭,直到看到我,这才蹿了过来,把布包小心打开,放在桌面上,这才用袖子擦了擦汗,喘了口气说,“王爷,您要的东西我给您带过来了。”   我说,“嗯,拿一个碗来,倒出来,端给太子喝了吧。”   “啊?!”尤平安一听叫了出来,“王爷,这……这可是给叫花子治瘟疫的药,太子是万金之体,怎么能给太子殿下喝这个?可是,要是别人知道了是草民把这个玩意给太子喝的,万一有什么,草民可是要被满门抄斩的。”   我一把拿过那个罐子,“是我要喂他喝的,这和你没关系。还有……”我抓着老尤的手,“你过来给太子瞧瞧,看看怎么回事?”   尤平安到有些扭捏,“这个……有太医院的林医正林大人在,小的怎么敢班门弄斧呢?”   我一巴掌打到他的后脑门上,“让你看你就看,别他娘的在老子面前拿乔!小心来年我让崔碧城扣你工钱。”   崔碧城手下的人都和他一个脾气,冉庄那边的人都会骂人,越亲近骂的越欢。别看老崔长的那个清淡面孔,真要骂起人来,绝对不亚于我们老家那种下田种地的庄稼汉。   果然,老尤听我骂他,他马上喜滋滋的到这边来,伸出手指搭在问斩的脉上,凝神静气的等了一会儿,这才慢声说,“太子这病来势凶猛,又耽搁的久了些,要是早一个时辰喂药,兴许能好些……,如今……”   一听到这些,再看着林若谦柳丛容面如死灰一样的脸色,我连忙说,“成了,别瞎扯了,你快把你那个什么药水倒在碗里,我这就喂太子喝,还有,柳芽林太医,麻烦您们……这里是小行宫,也属于禁苑,不会供奉什么关二爷、财神爷赵公明之流的神位,也没有真武大帝和佛祖释迦牟尼,那么这么着吧,请二位一人手里举着三炷香,到外面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三拜九叩,然后把香就插在自己面前的雪堆上面,默默祈祷,太子快快好起来。如果你们心诚感动天地,太子喝了这碗药水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他们两个这个时候倒是听话的很,除了尤平安有些莫名其妙的张大嘴巴之外,别人马上照做。立马有人捧过来三株高香恭敬的递给了柳、林二人,据说里面还加了天山雪莲,一燃起来满室清香,他们两个非常虔诚的面对大雪,低声祈祷。   大门打开,我站在内殿里面,看到了外面站着的裴檀,他黑漆漆的眼珠不知道在想什么,亦或者是,什么都没有想。   尤平安捧过来一个大瓷碗,把药水都倒了进去,然后拿起勺子,又看了看我,试探着问,“王爷,虽然说小的这药是祖传的,可也不是万全的,这些年来,吃了之后不见好的病人,或者是吃了药水之后病的更严重的人虽然不多,可也不是没有。一百人当中,总也有七、八个的,这药一旦喂给太子喝了,出了什么纰漏,您可得给我遮风挡雨,别让人抄了小的家,挖了我的祖坟!”   我点头,“我记得就是。”   他刚到太子身边,又退了过来,“王爷,您说,这柳公公和林太医是不是太胆小了,怎么让太子吃这个,就把他们吓成这个样子?”   我看着摆在桌面上的那碗药水说,“不是他们胆小,是我吓唬他们来着。我说这药吃下去凶多吉少。”   “啊?王爷,您这是为什么呀?”   “我乐意。”   老尤也不再说话了。   最终,还是我捧过瓷碗,拿着勺子舀出来药汁一点一点喂文湛喝。老尤说,如果早一个时辰,只要喝一小碗就足够,但是拖到现在,不把整个坛子喝的精光,太子这病是好不了了。   不知道怎么了,文湛好多了,身体也没有那么紧绷,牙齿也没有咬合的那么死,他似乎柔软了许多,眉毛也松开了,不再是方才那种深陷噩梦,万劫不复的绝望。   一整个坛子的药汁,不到一刻就给文湛灌下去了,他躺在那里,很安静,要不是周围这么浓重的药味,我以为他不过正在午睡。   我让人又拿过来一床被子捂在文湛的身上,还让人取过来大量的清水,放在银瓶子里面烧温和了,放在一旁。果然,过了一会,药劲完全上来了,文湛出汗如浆,我又开始不停的喂他喝水。出多少汗,就要喝多少水,不然要是身体缺水太严重的话,文湛的病情就更麻烦了。   从下午,一直到掌灯,最后到前半夜,经过两天一夜的折腾,文湛持续不断的高热,终于退净了。柳丛容给文湛擦干净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又换了一床新的被褥,文湛还是没有醒。不知道是在睡,还是昏迷着,他跟前一直有人伺候着。   老尤要回去了,我让黄瓜他出门,顺便把他自己也送回王府睡大头觉去。   老尤见左右无人,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忽然低声对我说,“王爷,莲公子让大理寺的罗大人请走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大半夜的,竟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还没等我说话,老尤赶忙说,“王爷您也别太上火,那边的罗大人说了,带莲公子走,不过是走个过场,谁都知道他是您心尖上的人,谁也不敢怠慢他。”   “祈王府出的事,您也别太担心了。当时一听说王府出事了,崔老板马上就过去了,大理寺的罗大人虽然很难通融,不过也不是不通情达理。崔老板的意思是,王爷您现在就在太子这里,这边的事情要紧,王府中任何事情,都要等您回府再说。当时罗大人也是同意的,但是要是撤兵,没有太子手谕他也不敢轻易动作。”   “对于查色目人这个事,其他人都等这看笑话。他们都说,如果罗大人不敢得罪您,那么他罗显贞就谁也别想得罪了。出了什么事,有您在上面顶着,下面的人就都有了借口。所以,只动下面的人而不请莲公子过去一趟,显得一碗水不能端平,这容易给人口实。”   我知道老尤想让我宽心,可他说的又不能让我宽心。   我一踢他的屁股,笑骂道,“知道了,你跟着黄瓜一起滚蛋吧。”   外面人说我什么位高权重的,说什么如果不拿我先开刀,底下的人就可以借着我的遮挡而瞒天过海,这都他娘的扯淡!跟着太子混的这一两年来,我是好处没吃到多少,尽是跟着倒霉了。有什么好事,让给别人,有什么坏人先拿我开刀,我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了。   再这么下去,我也会像那个郁闷的范仲淹一样,被郁闷死去。   我回到太子寝宫,看见外面间有人守着,林若谦找地迷糊去了,柳丛容站在太子床头,他不敢坐,所以靠在那边的书柜旁边直打盹,脑地一低一低的,好像瞌睡虫。   我过去扯了扯他的衣服,就说,“你也去睡一会儿吧,我守着就成了。”   他还不肯去。   我推他,“太子跟前就你最贴心,你要是也病了,就没人伺候他了。反正我是不会动一根手指头伺候他的,你自己掂量着吧。”   他这才走了。   我坐在文湛床头,看着他,紧皱的眉头早就放开了,虽然没有婴儿那种全然的恬怡宁静,倒睡的有几分踏实,往日的心机、隐忍、权势、狠毒、还有忧伤都不见了。   人死了之后,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呢?   我挑暗了旁边的灯,然后手支在床头,就这么看着他,不知不觉当中,也迷糊了起来。   后半夜的时候,我感觉有些冷就醒了,再加上有些口渴,索然醒过来,起身找水喝,谁知道就在此时,我忽然听见太子的声音——有些淡漠,似乎不像是生了一场重病,而像平常那个杀伐决断弹指之间的东宫太子,只是看奏折或者看书的的时候困了,躺在书房小睡片刻。   他问,“柳丛容,现在几更了?”   他把身边之人当成了他的东宫大总管,即使在他病成这个德性的时候,看样子文湛很信任柳丛容。   我就在他身边,帮他掖了掖被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才说,“应该是快四更了,天……”   我话还没有说完,手腕就被文湛死死的抓住。   他的手指好像要刻进我的骨头里面。   “喂,你这是做什么?疼着呢!”   我埋怨着,他却不说话,手劲小了一些,不过还是不肯松手。   “文湛你先放手,我给你倒杯水喝。”   虽然灯火不明,可我还是能看到他的嘴唇有些干涩。   他仿佛没有听到我说话,没有睁开眼睛,却依然死死的抓着我的手。   我叹了口气。   遇到这个上辈子的冤家,我还能说什么?   “好了,你也别拽了,我不去拿水了还不成吗?可是,你总得容我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吧,这么呆着很难受,而且有点冷。”   他听到我说的话了,却依然没有松手,只是向床里面挪了挪。   我叹气。   幸好和他反目成仇的日子没有几年,小时候亲密的时光我也都还记得,最近一段日子更是‘亲密’到鬼混到一张床上去了,我也没有再推脱什么,用另外一只手掀起了被子,钻了进去。   我并没有躺下,只是靠在床头坐着,然后试着把文湛揽过来,不能让他平躺压住伤口,就让他枕在我的腿上。   我摸到他的额头很冰,可是脸颊却有些热,有些潮,虚汗又冒出来了。于是从旁边拿过来一块绸巾,用手指梳顺了他的头发,给他擦汗。   我轻轻的问他,“还是很难受吗?想哭,还是想吐都可以,别忍着。”   可是半晌,他什么反应也没有。   在我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的手忽然慢慢扯过我的手,很慢很慢的,然后,放在嘴唇边上,深深吻住了……   我的手背很烫,好像被烙上了一个印记。   他的嘴唇是干涸的,皲裂了,像粗糙的沙……      第81章      我夹了一个包子塞在嘴里面,嚼都没嚼,囫囵了两下,直接咽了。   ……嗯,香菇猪肉馅的。   我就坐在回廊下的檀木桌旁边,脚旁边是一个大大的雕花金丝暖香炉,一个劲的喷着热气,周围很暖和。回廊外面又开始下大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好像破棉被里面的棉絮一样漫天乱飘,整个园子银装素裹的,水面上都结了一层冰,不远处那些看的见的或者看不见的近卫军站的木雕泥塑一般。   “王爷……”   柳丛容的声音,有些欲言又止。   我又夹了一个包子,难得,我用牙咬开,嚼了几口这才咽下去。   这个是茴香豆腐皮素馅的。   “王爷……”   柳丛容就戳在我对面,难得是裴檀就戳在他旁边。   我喝了一口香甜的小米粥,在我的筷子举起来要夹第七个大包子的时候,柳丛容连忙把盘子从我面前撤开,他使眼色,让旁边的一个小太监过来,赶紧把我中的筷子,已经被我咬了一口的萝卜羊肉馅的包子拿走,同时,柳丛容又手脚麻利的在我面前放上一盏泡的很浓的普洱。   “王爷,老辈子人都说惜福养生,吃饭吃七分饱,留着三分吃茶的空地方,您吃了六个四两一个包子已经足够了。再说,您的肠胃也不好,这么多包子不好消化,怕有积食。这是云南过来的三十年的普洱茶,对暖胃消滞有好处,您尝尝。”   我拍拍肚皮,说到,“……好吧,听人劝,吃饱饭。这么多年了,难得听到柳芽你如此诚心诚意的劝告,我老人家也就不多为难你了。”   我端起来那个茶盏,用两根手指捻着碗盖,撇了撇茶碗中的茶叶,嘴巴凑到茶盏边缘,呷了一口这个据说有三十年的普洱,很稠,很浓,很苦。好像陈年的糯米汤子,不过喝下去真是很暖和,从嘴巴到喉咙,再到肚子里面,一路下来,又暖又香又绵润,停了一会儿去回味它,然后等着茶水不烫口了,我一仰脖,把茶水都倒进肚皮。   然后,我用手背擦了擦嘴巴站起来,对柳丛容说,“我说柳芽,我这里是茶足饭饱,你给我找个披风,麻烦裴檀裴侯再借给我一匹好马,我这就回去了。”   我用牙签剔了剔牙,再看柳丛容和裴檀,两个人没一个动弹的。   我又不乐意了,“别这么小气。我又不缺你们这一件披风,一匹好马。等我回去之后,我让黄瓜给你们两个把东西还回来还不成吗?”   柳丛容看了看我,低头说,“王爷,外面雪太大,您等雪停了再走也不迟。”   我也看了看天。   天空是浅黑色的,周围生冷生冷的,看样子这雪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的。   我说,“看样子这雪一下就得几天,今天可都腊月二十七了,我再不回去,就得在这里过年了。柳芽呀,我家里还有一滩子事呢,房屋需要翻修,需要打扫,还要购置年货,张灯结彩,买爆竹烟花,给府里各人的红包压岁钱,还有,我还得回冉庄去看看我外公和我舅舅,这些事都需要我回去盯着,不然他们一件都办不好。”   柳丛容张口要说什么,我一抬手,连忙接着说,“还有,我家的小莲咱们都知道是什么回事,这都快过年了,他人还在大理寺的大牢里面,我不说把他捞出来,最起码也要去打点打点,别让他太受罪,别等着过了正月十五,我再去看他的时候,到时候只能领回一具死尸回来安葬。”   “王爷……”   柳丛容总是欲言又止。   从半夜他睡的迷糊,我把他喊过来之后,他就是这个样子。   太子半夜醒过来,我把柳丛容和林若谦都喊了过来,他们围着太子给他瞧病。林若谦又下令熬了三碗药,柳丛容一点一点都给太子喂下去,然后太子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我这才能从太子手底下脱身。   等我伸着懒腰到外面花厅的时候,天都蒙蒙亮了。   “王爷,……还是等雪停了再走吧……”   平常那个伶牙俐齿,狐假虎威的柳大总管似乎不见了,扭扭捏捏的像个丫头。   我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柳芽,咱们连个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你不想让我走,你能用的理由都用了一遍。刚开说说什么太子醒了,现在正在养伤,这样的消息需要通报大正宫,看看皇上怎么说。我等着你的人从大正宫转了一圈回来,父皇知道,皇后也知道了,他们都安心了,然后你又说什么外面不安定,怕乱,于是裴侯又开始忙前忙后的,把周围安定的跟铁桶一样,再来说我饿了,需要吃饭,我想着也是,我都三天三夜没好好吃东西了,你说要煮什么八宝粥,我说你给我买两个包子让我先垫点,咱两扯皮也扯到现在了,我是饭也吃饱了,茶水也喝了,你再说说,还有什么理由需要拉出啦扯我的后腿?”   柳丛容低着头,“殿下,我怕太子醒过来,要是看不到您……”   “太子现在睡的很好,他一时半晌也醒不了。就是醒了,也不一定想要看到我,他病着这几天肯定有一大堆事需要处置,我在这里或者我不在这里都帮不上什么。再说,退一步说,就算太子醒过来想要找我,我王府就离这里不远,你再到我家找我也就是了。”   我又摸了摸他的头发。   忽然想起来什么,于是揽着柳丛容慢慢向回廊外面走去,裴檀一直站在那里,没动。   我低声问柳丛容,“柳芽,这次你凭良心说,我对你,对太子好不好?   虽说那个土方子让你,让太子,让大家都担了风险,可是最后太子还是醒过来了,高热也退去了,现在有林太医在身边,一切都会平安的。   为了这个,我把崔碧城的心肝宝贝儿都给你叫过来了,别想歪了,尤平安是崔碧城药材生意方面的大掌柜,每年掌握着老崔几十万两白银的出入,其实这个底细我本来不想对你说的,不过我想,就凭东宫的手段,就算我不说,你们也查得到,索性就不隐瞒了,就凭老崔那个抠样,尤平安那还不是他的心肝?崔碧城怕人挖墙脚,他手底下这些人,轻易不肯露出来的。   我担了这么大的干系,你拍着自己心口说,我对你好不好?”   柳丛容难得很认真的看着我,“好。王爷待奴婢有恩情……”   我不等他说完,“有恩情总要报答的。我不要求你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过,你长的不错,是我喜欢的样子,这么多年我一直没仔细看,其实你的下巴挺好看的,不像文湛的下巴长的那么尖,有些圆润,摸起来……,其实你要是想要以身相许我也不介意……”   呼啦,柳丛容拍开我的猪手,后退两步,居然直挺挺的跪在我面前,好像一个坚贞不屈的寡妇。   他咬了咬下嘴唇,宛如壮士断腕一般,还颇有一些宁死不屈的味道。   我被他的样子弄的着实有些臊的慌,于是连忙过去拉他,“你起来,先起来,我就是说着玩的,我不是要你以身相许。再说,我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太子眼皮子底下碰你,你说对不对呀。起来,……起来!你不起来是不是?那好,我也坐下好了。”   说着,我就坐在雪地上,这么看起来,我甚至比柳丛容还要矮一些,我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手指绕在他的脖子上,把他的脑袋拉过来一些,我低声说,“我说柳芽,苦肉计是没有用处地!你别以为你这个样子我就能放过去,我告诉你,今天我还真有事找你帮忙,你帮了我,全当你报恩了。”   我见裴檀一直站在远处,左右无人,我拉着他的耳朵贴近我的嘴巴,悄声说,“柳芽,把太子的令符偷出来给我用上一用。怎么样?”      第82章      柳丛容并没有说话。   其实我也不指望他能答应我。   这个世上每个人都在变,因为利益是千变万化的,人们为了追逐它的变化,总会跟着在它后面改变自己。   正所谓‘人心似水’。   可是也有人非常死心眼,这种人通常对世俗的权利没有兴趣,他们崇尚的是类似‘忠诚’和‘士为知己者死’的古训。   我到不是说柳丛容一辈子不会变。   只是他的根到底在文湛那里。   可是,再死心眼的人也会有一星半点通融的余地。   我说,“我说柳芽呀,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要去救小莲,真的。我只是拿那个令符去大理寺吓唬吓唬那个罗显贞,让他审小莲的时候悠着点,别往死里折腾他,让他好歹挺过正月十五。等吓唬完他,我就把令符还回来。”   柳丛容还是不说话。   他低着头,脸色很是惨淡。   我又摸了摸他的头发,“我说柳芽呀,你别苦瓜着一张脸,怪难看的。诶,算了,这么多年你忘恩负义的事情也还真不少,也不缺这么一件。算了,你只当我什么也没有说就是了。”   “王爷。”柳丛容忽然说话,声音不大,却咬字清晰,“奴婢知道,这么多年奴婢对您做的事情都不好,您却从来没有恨过奴婢。说好听点,是您大人不计小人怪,实话实说说,您根本就看不起我。”   我被他说的都愣怔了,有些讪讪的说,“瞧你这话说的。咱们两个从小一起玩到大,我怎么会瞧不起你。”   “大殿下看似愚钝,万事不上心,其实心思如发,得罪您的事一生一件足矣,您很难去原谅,只是您毕竟天性豁达,那些您是在无法原谅的事情都会被您忘记。”   柳丛容忽然抬头。   “奴婢知道,当年奴婢瞒着您把阿伊拉公主扣押入冷宫之时,您永远都不可能再把奴婢视若朋友了。”   果真是越是想要忘记什么,就记的越清楚吗?   柳丛容的一声‘阿伊拉公主’好像老道念的一句妖咒,让当年的往事在我的脑子中重新演了一遍。   期间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楚了,可是那股子心酸却好像在我心口上生根了,死拉活拽的都赶不走它。我下意思的抓了抓胸口的衣服,却好像半点用处也没有。   我一扯袍子,坐在雪地上。   我抓了抓头发,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柳芽,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要是我早就从了太子……这太难了,我估计自己是做不到,那么或者干脆和他闹个鱼死网破,往死了掐,誓不回头,这样他对我的那点心思是不是也就早死了。”   “我们两个就这么扯来扯去的,折腾了这么多年,谁也没有好过一点,这里面是不是也因为我的性子太拖拉,不够干净利索?”   柳丛容说,“大殿下,这是本性,您改不了的。”   我又抓了抓头发,“柳芽,有的时候我也在想,我还真的不像父皇的儿子。他生的儿子都一根筋,不是钻到佛经里面妄图成佛,就是对着皇座上那把椅子死磕到底,怎么都倔的跟头驴一样呢?”   柳丛容淡淡笑了一下,“王爷,您也一样,不是那么容易回头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自己站起来,拉他起来,“行了,你说的话大概什么意思我也明白,你也别装可怜了,反正这人走到哪里都一样,找到一个软柿子就狠命掐,我就是那个命苦的软柿子,天生就该被你们欺负的。”   见他要反驳,我一摆手,“不说了,不说了,我也要跑了。等太子起来你好好照顾他,他都伤成那个德行了还不忘把小莲抓起来,真是给我找麻烦。他给我找了这么大的麻烦,我还要自己去解决。等太子醒了,没事儿呢,你就别到我王府去烦我了,有事儿呢,你自己看着办,也别来,来了我也不开门。”   “咱们过了正月十五再见吧。”   “王爷请留步。”   忽然半途插进来一个声音,我回头一看,居然是裴檀。   他来做什么?   只见裴檀走过来,却不是对我说话,而是对着柳丛容说,“柳公公,烦劳您拿东宫令符给裴某一用。”   柳丛容一愣,“裴侯要令符所为何故。”   裴檀,“京城防务。”   柳丛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艰难的点了点头,“好的,请裴侯稍等。”   说完,居然转身回行宫大殿。   我这个怄啊!   裴檀这家伙摆明了在我面前炫耀。   他能借的出来东宫令符,我就借不出来。   他比我本事大。   ——好吧,我承认我小气了,谁让人家的理由比我光面堂皇呢?   人家的理由说出来是什么?   雍京防务!   我的呢?   呃……让我家男宠小莲在大理寺大牢里面吃好,喝好,安心过年。   我见柳丛容走了,我也懒得和裴檀说话,也没搭理他,转身要走,谁想着又听到一声,“王爷留步。”   我想说有事快说,有屁快放,老子没空搭理你。   不过看在裴侯很斯文的情分上,我也很斯文的问。   “干嘛?”   “请王爷稍等片刻。裴某想请王爷一道去大理寺,您有令符在手,有什么事也好说一些,下面的官员也容易做一些。”   “你会这么好心?自己担着干系把令符借给我用?”   “当年王爷夜奔出观止楼,不是也向臣下借的马匹吗?臣下做自己应该做的,不会去想但或者不但什么干系。”   呦?   我上下瞧了瞧他。   还是那个倨傲,却斯文俊朗的裴檀。   我还当他什么妖孽附体,换人了呢。   “我说裴檀呀,你为什么要帮我呢?我想了想,还是算了吧。我这个人天生胆小,柳丛容那么得宠的人都不敢做的事情,你就敢做,你不像是这么胆大包天的人呀。我可不想被你牵扯进一些别的什么事情当中去。”   “王爷,可否移步走走?”   裴檀指了指旁边的亭子。   那个亭子是八角的,有垂帘,很大,刚好可以挡住风雪。   我点头。   谁也不想戳在大雪里面,我迈步向那边走过去,裴檀跟着我。   等到了亭子,他看着真个小行宫变成银装素裹的景致,似乎不是在对我说话,可他面前又除了我没有别人。   “世上的人都有退路。裴某可以回老家读书耕田,王爷有崔老板给您置办的庄园,虽然没有滔天的权势,可必定是衣食无忧。只是,有一种人没有退路,就是他们。他们是宫里的人,断掉那根子孙根进宫的人,无论外面还有没有人等着他们回家,他们都回不去了。所以他们只有一片天,就是宫里。柳丛容头顶的天,是太子。”   “我帮了您,太子要是怪罪,顶多就是罢职查办而已,可是如果留柳丛容帮了您,他就没有活路了。无论你对他有什么恩情,这个报答太昂贵,您必须让他好好想想。又或者是……您就是想把他置于死地,您有那么恨他吗?”   我,“我没想那么多。”   裴檀,“您不可能没想这么多。您是宫里长大的,这些事情您根本就不用想,您不可能忘的。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一个事情,您究竟是天生性子好,淡泊,不问政务,还是,……冷漠的过了头呢?   你所谓的什么疏忽,无心之失,其实都是在别人心口插刀子,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为之?”   我不说话。   忽然我听见裴檀问我,“大殿下,您还可不可能真心对待太子?真心喜欢他,一心为他好?即使,这种真心不是小时候那种相濡以沫,而仅仅是因为同情他对您的真情?”   ……   沉默   大雪一直在下。   没有人说话。   良久,他说,“如果不可能,请和太子殿下彻底决裂吧。”      第83章      “裴檀,你今年贵庚?”   裴檀听着就是一愣,像是没想到我问他这么不着边际的话。   “已过而立之年。”   我摇头,“不像。”   裴檀又不说话了。   我说,“裴檀你不像刚过三十的人,倒像是已过半百,掐指一算就知天命。我爹今年也不过这个岁数,他知道的还没有你全乎呢。   再说了,就算我再怎么不是东西,能修理我的东西多的很,皇族之内有家规,祖宗江山上还悬着国法,实在不成,九州万方那把椅子上还坐着我爹呢。就算我犯了天大的罪,天管得着,地管的着,朝廷能治我的罪,百姓也能骂我爹娘,可这和你没关系。   你靖渊侯权势滔天,管的住十万兵马,镇得住雍京城,灭的了高昌,踏的平西疆,有本事,有能耐,那我问问你,知道什么是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呗?知道什么叫做为官三思呗?知道这个思危、思退、思变是什嘛意思呗?   你们东宫那边多的是摇头晃脑的穷酸书生,你有空多跟他们学学,省的你落下功课,也省的他们闲的蛋疼,尽无事生非。”   裴檀的脸色比锅底好看不到哪里去。   他阴沉沉的开口,“祈王爷!!”   “停!”我手一挡,“懒得听你白活。你拿自己当根葱,谁拿你蘸酱吃?我要回去了,你自己找个地方凉快去吧。”   东宫令符我也不借了,我打算直接冲到大理寺,如果我带不走小莲,那我让黄瓜把包好的饺子给我送到那边去,我就在他大理寺过年了。   我一脚踏出凉亭,外面的大雪下的铺天盖地的,凉亭外的假山上堆了厚厚的一层,把原先秉承‘皱、漏、瘦、透’媚态的太湖石修理的好像一个一个大白猪。   我从凉亭这边上回廊,径直向外走。   沿途净是一些宫女太监近卫军,他们在外面游走,裹的很暖和,我随便扯了一个近卫军小头目的披风,边走边穿好,直奔后面的马舍。   这鬼地方我是呆够了,足够足够的,呆到再也不想呆了!!   太子也好,老三嘉王羽澜也好,杜阁老杜小阁老,再加上什么楚蔷生,裴皇后,柳丛容,裴檀,崔碧城……一群顶尖聪明人,撒下一个一个的网,布下一个一个的局,他们面前就是一个赌桌,上了这个台子,无论本事高低,身家大小,不拼个倾家荡产,诛灭九族,没有人会罢手,也没有人愿意罢手!   你们争去吧,争去吧,争去吧!!——   老子不奉陪了。   一出回廊,我的胳膊被什么人攥住,扯到一旁。   我被拉扯的差点就站立不稳,一头撞在回廊的楠木柱子上!   还没等我回过神,站稳脚跟,我就感觉我的领子一紧,我身上的披风被他一把扯下去,不但揪的我脖子疼的要命,还捎带着刮下去一根头发。   “嘿!——疼。”   我揉着脖子抬头看着他。   “你不是在寝殿睡觉吗?怎么到这边来了?”   我面前的人正是太子文湛!   不知道是我眼花还是怎么着,我感觉他的气色忒别的不好。   肤色苍白的过分,白的透明,就好像过完三九的残雪,又薄又透的。   他消瘦多了,本来就尖的下巴这下子更是尖的有些过分了。   文湛穿了一件半臂玄狐披风,黑色的缂丝锦绣长袍,那么浓重的黑色,显得他的气色更加惨淡。   我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伸向我,然后张开手指,我看到他掌心有一块黑玉虎符——东宫令符!   我连忙抬头,文湛的脸上好像戴了一块面具,看不出来表情,我侧眼一瞅,却看到不远处戳着的柳丛容。   我吞了一口口水,一边说,“还是殿下 体恤我,多谢多谢。”一边伸手就向要拿过那块虎符,谁承想文湛看着我,手中的虎符却递给了别人。   文湛说,“裴檀,你拿着这块令符到大理寺,让罗显贞把祈王府的人放了。”   裴檀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他就站在一旁,却没有接过令符。   我连忙说,“不要劳动裴侯大驾,那这个令符给我就好了,我自己一个人去大理寺足够了。”   文湛没有把令符给我,他的手指一松,那边本来挺尸一般的裴檀连忙弯腰接过去,看的我的小心肝咯噔一下子,我怕他一生气的,把令符给摔了,这里不是大内,他太子又不是卖假印章的,不会把所有的东宫信物带在身边的,这块令符要是毁了,这一时半刻,让我上哪里找另外一块呢?   文湛却问,“你信不过我?”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算什么话说的?   我连忙说,“怎么会?”   文湛冷冰冰的说,“如果你信不过我,等人接回来之后,你可以自己看。如果他伤了一丝半点,你在我身上割一刀,如果你还不解气,割十刀也可以,这样可以吗?”   我竟然被他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   话音未落,文湛斜睨裴檀一眼,“你怎么还在这里?”   裴檀不敢过多停留,他握好令符,转身离开。   文湛不再说话,他只是低头看着我。   他的眼光比外面的雪还要冷。   我说,“你别这么说话……”   文湛,“我不要怎么说话?”   我,“刀、伤什么的,这些词都带着煞气,说过了妨主。”   文湛,“我只是实话实说。原来你一直乖乖的待在小行宫,所求的不过是一块令符。其实你可以直接对我说,不用去教唆柳丛容为你偷虎符。你以为自己是谁?信陵君吗?”   我,“……”   文湛,“承怡,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是瞎子吗?你究竟还有没有心?我把自己逼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可在你心里面,我竟然还是一文不值。也许我的一条命也比不上那个人的一根头发。”   我哑着嗓子说,“你何必这样说呢。这样说有什么意思?这都是明摆着的事。你明明知道的,你是储君,国之重宝,以后的皇帝,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比你更矜贵。”   “闭嘴!!”   文湛呵了一声。   我看见文湛的手都抬起来了,我以为他要打我的时候,他的手指骤然攥紧,硬生生的垂在一旁,指骨都发白了。   然后他似乎在忍耐着什么,最终,他的声音恢复了异常冷静。   他说,“你再说一遍。”   我,“我说的你都听到了。”   文湛,“我没有听到,你再说一遍。”   ……   我咬了咬牙,说,“好,那我就再说一遍,我……”   “闭嘴!——”   文湛的脸显得狰狞。   我看见他终于扬起了手,我以为他要打我,转身就要向外跑,可是却被他扯住了领子,在我闭上眼睛准备挨打的时候,身上却是一暖,我疑惑的张开眼睛看着他,他把自己的披风裹在我身上,而他自己却后退了两步,像是如果不离我远一些,他肯定忍不住要出手打我了。   文湛说话了,他的声音中竟然有我根本无法忽略的痛苦。   “既然你这么恨我,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   我心疼的厉害。   好像就要完全碎裂一般。   疼的我差点一口气没有喘上来,直接见阎王爷去了。   我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   我转身就跑。   他在我伸手一把扯过我,“你做什么去??”   我用力抓着心口,可是文湛一看我的动作,他马上扯过我的手。他的手是炽热的,甚至还有些颤抖。   “怎么了,很难受吗?”   我说,“你别生气了,如果你这么不愿意借我令符,我这就去追裴檀,把那个东西追回来就是。”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耳朵中似乎听见文湛在说什么,却听不真切,似乎他的声音是从天边传过来的。都带着嗡嗡的回声。   我开始变得恍恍惚惚,知道文湛板过我的身体,然我面对他的时候,他的手指颤抖的贴近我的脸颊,然后在我鼻子下面蹭了一下,我低头一看,红呼呼的一层血。   我流鼻血了~~~~~   妈呀!——   我晕血。   我只感觉两眼一黑,身子好像面条似的,左扭右扭,瘫倒。      第84章 无责任番外 失忆      我失忆了。   但我不是傻瓜,我只是失忆了。   傻瓜和失忆是完全不同的。   傻瓜有可能忘记吃饭,而失忆只是忘记一些往事罢了。我还记得吃饭,我还认得字,我甚至还大约记得我家湖水旁边的一个密道中,我存放了很多瓷器和字画,我还记我的银票都放在哪里,可是,非常奇怪的是,我竟然不记得我的家人和朋友。   我捧着脑袋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半点印象。   首先,在我床前有个长相很清秀的小宦官,他自称自己叫做黄枞菖,是一个很有品级的太监。   他用了整整三个时辰向我详细解说了我的家族。   那简直就是麻线团子一样错综复杂,迷宫一样布满了死局和陷阱,传奇话本一般哀怨情仇,调味品一样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我爹是皇上,我娘是他后宫的小老婆,我还有几个弟弟,死掉几个,留下几个,目前的太子殿下是我六弟,他是我爹大老婆裴皇后的独生子。   我对他有印象,因为我醒过来的第一天就看到他了。   他听说我失忆之后,表情很意味深长,我甚至感觉他有一点点高兴。   我想,他一定很不希望我记得过去。   不过……   我想,如果我的过去和现在一样,每天吃吃喝喝睡睡,有吃不完的大包子,有喝不完的永嘉太雕,还有祈王府这么大的花园子让我随便睡,我也不用太抱怨。   太子的模样长的肃杀了一些,不过挺俊的,人也不错。   他每次过来都让他的随身太监那个叫做柳丛容家伙给我一碟子包子。包子做的很精致,除了羊肉萝卜馅的其他什么都有,比如茄子,海蛎子,辽东酸菜,高丽泡菜,有一次甚至还有野菜和猪肉的。   今天太子又派柳丛容过来了,给我送的是茄子肉馅的,我很高兴。   我说,“黄瓜,你把包子拿下去,让厨房给我热一些,然后把他们焖好的南瓜粥端过来。”   柳丛容一愣。   我发现他的眼神有些僵直。   他欲言又止,“王爷,是记起来什么了……”   而黄枞菖则苦着脸说,“王爷,我叫黄枞菖,不叫黄瓜。”   我端着茶盏歪在靠椅上说,“上次我看你在厨房吃黄瓜吃的津津有味,想着这个名字也不错,就算给你起个小名。你那个破名叫什么黄枞菖谁给你起的,真拗口,多难听!索性不要了,改名吧。”   黄瓜苦着脸,不说话了。他默默的端着盛着包子的食盒到厨房去了。   我问那边的柳丛容,“最近没看见太子殿下,他很忙吗?”   柳丛容说,“是的。最近江南水患,有大户趁机兼并土地,如果这个时候出了反民就是祸事了,所以太子殿下一直很担心这事。殿下说了,等忙完这个,要请王爷到雍京郊外的行宫玩几天,那边还有猎场,有王爷爱吃的鹿。殿下说,到时候猎几只,和王爷一起烤着吃。”   “太好了。”我很高兴,“到时候也带上小莲,他好像挺喜欢打猎的。”   柳丛容有开始欲言又止。   最后,他说了一句,“太子殿下可能会不高兴。”   是的,太子不喜欢小莲。   我想,可能因为他为人正派,不喜欢小莲这样出身的人。   其实,怎么说呢,当我醒过来之后,他们告诉我,说小莲是我的男宠,我觉得他们在欺骗我。   我再重复一遍,我是失忆,我不是傻瓜。   失忆和傻瓜是有本质区别的。   傻瓜可能忘记吃饭,可是失忆绝对不会忘记吃饭的!!   再说小莲。   我自己认为我是个正派人,正派人一般都窝在家中,不会去逛酒馆女昌窑之类异常销魂的场所,所以我对于自己曾经亲自去观止楼(雍京有名的相公堂子)买人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   小莲的确是个很好的人。   他长的漂亮,身材好,眼睛好。   他的眼睛很特别,是淡蓝色的,像一对精致的琉璃珠子。   他唯一的缺点就是,我怎么看他,他也不像一个小倌。   王府里的人和他关系不错,可又都不亲近,没有人知道他更多的事情,他对自己的过去总是讳莫如深。   黄瓜告诉我,有一次小莲和崔碧城喝酒聊天的时候,崔碧城问他是西疆哪人,是高昌人吗?   小莲说,丝路上几个不同的国家,二十多年的柔然,后来的回鹘,波斯,黑衣大食,还有匈奴,和遗国高昌。   他哪里都去过,他哪里人都不算。   他亲爹是谁他不知道,不过他亲妈却是郑人,她曾经是大郑边界小城凉叶城一个银匠的女儿,后来被乱兵虏走做了战奴。   太过神奇的身世,老崔后来连连说是假的。   我到相信是真的。   他的身世很飘零,不过他自己倒对这个尘世没刻骨的仇恨。   就是有些疏离。   太子不喜欢他。   我想,其实太子应该放宽怀抱,不要学鲍叔牙,要学管仲。   治理江山如大河奔流,要泥沙俱下。   不要把自己扭曲成国子监的老学究做派,穷酸的要命,大雪天揣着炒热的黄豆看《四书》,要不就满肚子的阴暗,总想着怎么按照自己的样子去改变别人,把堂堂大郑非要弄的万人一面。   小莲出身不好,但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好人。   哦,对了,还有老崔。   崔碧城是我表哥。   他是个商人。   也是个铁公鸡。   我也不记得他了。   不过,我很纳闷,我这么一个正派的人,怎么会有他这么一个亲戚?他和我简直就不像同一个尘世的人。我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好人,他是一毛不拔的一只钱鬼。   我想,一定是大家都弄错了,非要说我和他是表兄弟。   我正想着,黄瓜把我热好的包子端过来,南瓜粥也端过来了。   我正吃的津津有味,这个时候,门外一层一层报进来,说太子殿下往这边来了。其实现在太子殿下的马匹还没有出大内,那群马屁精就开始一层一层通报。   我很鄙视他们!!      第85章      我好像晕了,不过我又能模模糊糊的听到他们说话。   都是有些叽里呱啦的。   我只能真切的感觉到我躺在文湛的床上,却看不清楚床前的一窝子人。   眼皮太重,我又懒得用手扒拉。   ……   “怎么会忽然晕倒呢?”   “殿下,以臣看,王爷不是昏倒,而是睡着了。王爷三天三夜没有阖眼,想必此时见太子无恙,心一宽,就睡着了。”   沉默。   可我感觉一双手很轻柔的给我压了压被子。   细如游丝的一个残句,“……他心宽……不是为了我……”   我想要抓着他的爪子狠命的摇!   你是太子,不能心眼这么小!!   宰相肚子里面还能撑海船呢,你看你一切转危为安之后只不过临走的时候想要和柳丛容套近乎顺手牵羊的顺走你的一个小小令符,你就不能别这么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吗?   我满腹义正词严,可惜张不开眼睛,也卡不了口。   “怎么会突然之间流鼻血?”   这好像又是文湛的声音。   “他一生气就会吐血,这是有顽疾吗?”   突然无人说话。   我感觉我的脉被一只手摸来摸去,摸去摸来,又探了探我的鼻息,还掐了掐我的胸口,最后似乎好像下定很大的决心,才用类似上断头台一般笃定的语气说:——“如果臣下没有断错的话,王爷这是肺腑燥热,肝气郁结所致。”   哦,这是林若谦的声音。   似乎文湛又问了一句,“这个季节怎么会肺腑燥热呢?”   ——“食多羊肉萝卜所致。”   文湛,“……”   林若谦说,“殿下,王爷的身体本就不是太好,有一些体虚之症,而羊肉又是凝热大补之物,多食并无益处。这就好比人参,有人可以用它续命,而有人则因为多饮参汤反而重病缠身。”   “臣仔细切了脉,王爷脉象平滑,虽然有些内虚之症,单并无大碍。殿下所谓的吐血,也许可能是王爷一时急火攻心,偶而为之罢了。”   半晌……   “柳丛容,你们谁给他买的包子?他吃了几个?有几个是羊肉萝卜馅的?”   “……,是奴婢叫人给大殿下买的包子,大殿下吃了四个。”   “四个……,似乎并不算太多。”   “……,是,是七两一个的大包子,大殿下一口气吃了七个,其中四个是羊肉萝卜馅的……”   又半晌……   太子阴沉的声音下了一道命令,“以后谁也不许再给他吃羊肉萝卜馅的包子!违令者,定斩不赦!”   我,“……”   后面的话我就真听不清楚了,他们似乎嘀嘀咕咕的,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我脑袋一歪,直接投奔周公去也。   也许真的累了,还有无论为了谁放宽了心,肚子里也塞满了,我裹着被子睡的天昏地暗的,期间好像有人喂过我几口温水,却没有人叫醒我。   当我终于睡醒,睡的是在不想再睡的时候,我睁开眼睛看着昏暗的周围,有人说话,有人笑的声音,然后一个愣人猛地扯开床前的帷幕,外面的通明的烛光差点晃了我的眼睛。   我眼前是黄瓜那张发大的脸,他凑到我面前瞅了瞅我,忽然高兴的叫着,“王爷你醒了!表少爷,王爷醒了,可以下饺子啦!!”   我一把把他扒拉开,就看见外面聚了几个人,崔碧城坐在熏炉旁边抽水烟,七殿下的大伴抱着越筝,越筝似乎有什么不高兴,嘟着嘴巴好像能挂上一个水桶,柳丛容就在那张巨大的木桌前,呼唤人正在布菜,裴檀坐在崔碧城旁边的檀木椅上,他们似乎在聊天,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   还有……   小莲站在崔碧城的身边,似乎正在看他怎么抽水烟,他听见黄瓜的叫声,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   我扯过文湛给我的披风坐了起来,抓抓头发问黄瓜,“这是什么时候了?”   黄瓜直指外面的天,“今天是除夕……”   他话音还没落,就听见外面 砰!——噼里啪啦!!——   这是爆竹的声音。   整个雍京都沉浸在这股喧闹的声响中。   “天呀,幸亏我醒了,不然我这一觉都能睡过年了。”   我连忙下床,到雕花窗子这边,一把推开,正好可以看见外面的天井,参天的古树,回廊,太湖石,还有惨败的花花草草。   忽然,一阵耀眼的光,夜空中炸开了一片绚烂的烟花。   我眯着眼睛向外看,这次,我在烟花下,看到的是文湛。   他就站在回廊边,夜色遮挡住了他的脸颊,可是他的眼睛却比漫天的烟花更明亮。      第十三卷 上元灯节   第86章      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的上元灯节,一共十五天,从饺子爆竹鞭炮,到看花灯吃元宵,从除夕折腾到十五,这年才算过完。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我爹一个人窝在西苑念经祈福。   朝会早就散了,户部也提前多发了一个月的俸银,让在京的官员回家买肉打酒过年。   除夕那天我,老崔,小莲,黄瓜,居然还有谢孟,我们几个都留在小行宫吃饺子。我看到小莲没事很高兴,他直安慰我说他没事。那天大理寺的人来‘请’人的时候,其实崔碧城已经几乎把那个罗大人‘劝’回去了,是小莲自己愿意和他去大理寺的。   他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与其让他们提心吊胆的过不好年,还不如一下子查清楚,这下子大家都可以安生过新年了。”   我,“……”   虽然小莲来历不明,身世成谜,可我总算还知道一件事,他是个斯文俊秀的有色目血统的漂亮孩子,他不会好像一个雍京痞子一样说话的。   这话不像他说的,到好像是老崔说的。   我摸着下巴暗暗琢磨。   果然,吃饺子的时候我暗自留意了一下,老崔和小莲有时会聊一两句,不再像刚开始那样,老崔把他视若无物了。   那天我只见过文湛一面,就是开始放烟火的时候。   我曾经想过去找他,也许我们可以平心静气的说会儿话,当然,也是因为那天晚上的饺子宴实在太丰富,除了羊肉萝卜我没有吃到之外,茄子,小鱼,韭菜,蛎黄,猪肉大葱被我吃的肚子滚圆,我甚至还在五个饺子中吃到了凤化四十年锻造的崭新的铜钱。   明晃晃的黄铜锻造的,刻字清晰,没有铜锈。这些铜钱都是直接留在户部存档的母钱,是用来做模子铸造天下通行制钱的。我吃到了五个,实在是个好兆头,看样子来年会有好兆头,大吉大利。   年夜饭上不但有好吃的饺子,还有用陶罐盛的热热的黄桂稠酒,又甜又暖的,好喝极了。一不留神,我就吃了个肚子溜圆。   我们吃饺子的时候,文湛一直在书房。我看不准谁在那里,可我却看到楚蔷生家的老仆在回廊外面的太湖石旁边站着,裴檀也没走,另外还有几个人,应该是东宫这边的幕府官员。   看样子他们有正事要做,我很知趣,没有去打扰。   我拽着崔碧城离开的时候,让柳丛容替我向太子道谢,还从老崔怀中掏出一个大红包递给柳丛容。这不过年了吗,大家都喜庆喜庆。   我为什么要拽着老崔离开呢?   其实,诶,说起来这事要大不大,要小也不小。   老崔得罪了七殿下。   除夕那天,越筝想要吃莲花糕,那个点心盒子就在他手边,可是他正在吸水烟,不想挪地方,也不想帮越筝拿,于是越筝就想要大伴卫锦过去拿。可是卫锦不小心蹭了一下崔碧城的袖子。   崔碧城这个人有三个毛病。   一、洁癖。   二、他吞云吐雾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主要是他对手中的纸捻控制不好,容易烧着自己,他上次就把手指烧了一个泡。   三、他不喜欢太监,他认为太监都是王八蛋,但是他本人在雍京制造局当差,接触到的都是雍京大内有品级的,或者江南那边驻外大太监,他不会断自己财路,所以这个讲究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   四、嗯,那就是,他不喜欢越筝。   崔碧城一直不喜欢小孩子,尤其不喜欢越筝小肥鸭这样机灵可爱,又有些早熟的小孩子。每次我和老崔说起我七弟,老崔都撇嘴说,“我不喜欢他,小小年纪一脸老相,满嘴名言,一口的之乎者也,好像一个没有忘掉前生就咽气的小怪物!   太吓人了。   我说,你们家老爷子总能生下这样的小怪物,当年的三殿下,四殿下,六殿下都是这样,现在这个七殿下也是这样,你们家老爷子他太凄惨了,生这么多儿子没一个让他省心的,下次再生儿子的时候他应该去庙里拜拜……”   而我可爱的小肥鸭让卫锦在老崔抽水烟的时候给他拿糖果,正犯了老崔的几个忌讳。   但鉴于越筝的皇子身份,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根本没搭理他,对于一般人来说,也许这样就算了,或者他可以自己去拿这块莲花糕点,可是越筝不一样。   越筝自从出生就被所有人捧在手心中,含在舌头尖上,别说根本不搭理他了,就是全心全意去狗腿都还怕他不高兴呢!   崔碧城不搭理人时候的眼神也很贱!   他斜睨了越筝和卫锦一眼,就那一眼,就想让人把他暴揍一顿。   越筝虽然有些早熟,可他毕竟才四岁,即使现在过年他长了一岁,也才虚岁五岁而已。他和老崔这样江湖上混了很多年的老油条简直就没的比。   卫锦虽然是七殿下的大伴,可他毕竟没有柳丛容的势力,说话也就没那么挺直腰杆。   他只是抱着越筝有些生气的对崔碧城说,“崔公子,请您把七殿下要的糕点递过来。”   崔碧城,依然低着头,慢条斯理的抽着他的水烟。   他根本没有说,其实也不用说了,他算是把越筝给得罪了,这个时候还是黄瓜在旁边赶忙着拿过来装着糕点的木盒子,好歹把越筝哄好了。   这些是我吃饺子之前发生的事情。   当时我见文湛在书房很忙,没去打扰他,就让柳丛容给他带话,说我带着我祈王府的大小人等先回去了。   临走的时候又亲了越筝好几下,他的小嘴巴才不那么扁扁的。   等我终于回到家里面的时候,让黄瓜把屋子摆着大熏炉,烧的热热的,我终于可以平心静气的睡上一大觉啦!   我认床。   也不一定非要睡什么水头足的玉石雕花镶床沿,名贵金鱼水中游的黑檀木大床,只要给我一个结实的床,别让我睡着睡着就塌了,再有一床干净舒服的被褥,万事皆足矣。   这个年过的很安静。   初四的时候,东宫那边查人送过来一些吃食,有几斤笋干,一只新猎的鹿,四坛子黄桂稠酒,还有四只烧鸡和十斤精细挂面。   我让黄瓜回了一盒子老崔的作坊新做的点心,还有几斤老崔他们从外面带来的药材。然后东宫又回了一小锦盒药丸,香气四溢,还有一个小药房,说是可以清肺火,消郁结。对我的心疼病有好处。   我拿着那个小药丸看了半天,吃了一颗,在嘴巴里面也是香香的,比我想象的要好吃的多,于是也就每天一颗慢慢吃起来了。   我总觉得我和太子的关系好像慢慢好了起来。   初五,他又送过来好吃的饺子。   初六,初七,初八这几天,我王府里面每天都有他差人送过来东西,初九那天柳丛容自己来了,带了一个黑檀木盒子,里面是六万两银票。   柳丛容怕我不收,他一进来就说,“大过年的,王府开销大,多一些银子也好开销,还有,在王府的近卫军都忙了一年了,谢孟将军和风晓笙大人也实心实意的伺候了王爷一年了,怎么也该由王爷赏些什么才好。这是人情。”   我没崔碧城那么纠结东宫给的银子是不是不能用,柳丛容话音刚落,我就让黄瓜把银票接过去,让他到账房入了账,然后又让厨房准备了一桌好菜,让黄瓜陪着柳丛容吃点酒。   我没和他们一起吃,我要出门。   说起来,雍京算出了一件大事。   楚蔷生要娶老婆了。   他老婆据说还是三湘名门闺秀,说是他爹给他订的亲事。   我就纳闷了,他楚蔷生是直隶凉坡人,他娘是大姑娘,没嫁过人,只是给外乡人生娃生的他。楚蔷生出生之后,他爹就一直没回来过,后来他娘很艰辛的做起了皮肉生意,这才把他拉扯大了。   他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一个爹?   去楚蔷生家做客,我照例给他带去了一坛子羊肉卤。   我骑马刚到楚宅的时候,就看见裴檀刚从楚蔷生那个七扭八拐的胡同走出来,他看见我在外面,也只是匆匆躬身施礼,算是打过招呼。   等我进内堂,老闵(楚蔷生的老仆)给我端上了香茶,我吃了两块糕饼,暖和了暖和,楚蔷生告诉我,原来裴檀是过来送贺礼的。   他们之间的事情,我大概知道一些。   似乎他们之间也就头两年是真的在一起睡过,之后就各走各的了。再后来,似乎就开始变得没什么私交了,不过他们明面上的关系还是不错的,经常一起在东宫走动,参与谋划,设下过圈套,参过人,也整过人,但也彼此帮助,跳过别人给他们挖的大坑。   用楚蔷生的那句话就是,买卖不在,情谊在。   今天裴檀知道楚蔷生要娶妻,也专门过来送了贺礼,我的脑子当时有些溜号,要是哪一天我也娶老婆,不知道文湛会不会也过来送贺礼?还是直接把我掐死,让我去转世投胎?   哪个更像文湛会做的事呢?   ——“其实,我娘没有做过我爹的生意,我娘生我不是做生意,我爹也不缺女人给他生孩子。我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妹妹,都是我爹后来娶的夫人生的。”   楚蔷生坐我对面,一手拿着闻香杯,一边说话。   我没有插话,就听他说。   “我爹是富家子,我爷爷是三湘名流,我爹曾经在清溪书院读过书。   他年轻的时候喜欢到处玩,当时他是来雍京这边游学的。到了雍京他听说直隶有凉坡那个穷地方,人们做着那样的生意,他只是觉得好奇,就想去看看,然后他就去了,遇到了我娘。   他和我娘春风一度,留下十两银子之后就回雍京了,我娘当年跟他的时候还没破过身,他是我娘第一个男人,后来我娘又发现她怀孕了,自然就为我爹守着了。再后来,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了,我爹一直没回来,我娘就操了贱业,供我读书,等我考中了,她也去了。”   “我娘一直知道我爹根本就不想回来,她却宁愿相信我爹回来找她的时候掉到村子外面的粪坑里面摔死了。”   我拉着他的手说,“啊?蔷生,你上回不是说你爹回来找你们的时候掉到山涧里面去了吗?”   楚蔷生斜了我一眼,嘿,风骚入骨,他说,“这是我娘的原话,我但是怕王爷这样的矜贵人听不得这样的土话,所以婉转了一下说辞。其实王爷您好好想想,如果凉坡那边有山涧,有山有水,桃花流水鳜鱼肥,何至于那么穷?何至于卖儿卖女的,又何苦做那样的营生?”   我,“……”   这倒是。   不过楚蔷生的娘认为他爹掉粪坑的事情,也太那个啥了吧。   楚蔷生继续说,“原本我没有考中的时候,他们自然不会认我,等我考中了之后,我又一直在雍京做官,去不了湖南那么远的地方,自然和他们也没什么联系。   这还是去年的时候,祖父去世,我爹掌了家,这才送信过来,说要我认祖归宗,还说给我从小就订了亲事,……我当然知道他这是胡说八道,我不过想着自己也是时候娶妻了,所以这才答应了。承怡,这些都你知道吗?”   我,“……,我知道。”   楚蔷生应该娶个老婆定下来了,不然雍京城里,那些门阀贵族家的老家伙每天总想着能把他招赘做女婿孙女婿,楚蔷生也挺烦他们的。那些人既不能得罪,又不能走的太近,每天说话都要拿捏着尺度,日子久了就显得繁杂,等着再出点什么乱子,那就真成了乱麻了。   楚蔷生自己的事情多,不想再把私事也掺和进来,所幸就依照着他新出炉的亲爹的意思,随便娶了女人过日子算了。   只是……   你,裴檀,东宫那群人,老三羽澜,杜家爷俩(杜阁老和杜小阁老),崔碧城也算一个,再加上太子文湛!   你们一个一个的铜皮铁骨,风里来雨里去的,练就一身刀枪不入的好功夫,嘴上刻薄,下笔如刀,城府深不可测,心机构陷于前,落井下石于后。   旁人动辄被参,被罢,被流放,重则满门抄斩,一家子不得超生。   哪家清清白白的女儿嫁给你们,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邪霉。   可是……   我忽然觉得自己又开始先吃萝卜淡操心。   楚蔷生未过三十,当朝宰辅,权倾天下。文章风流,人又长的俊俏,家无高堂需要侍奉,又无兄弟妯娌需要小心相处,就冲着他这个名头,天下就有数不尽的姑娘愿意往火坑里面跳。   我看楚蔷生,眼眉微微皱起,有些郁郁寡欢。   我想,他可能又多想了。   他和他娘从小相依为命,感情很好。   而且他娘那么命苦。   等到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他娘却去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样的苦楚,我虽然无法体会,可也知道必定痛彻心扉。   于是,我又摸了摸他的手,“蔷生,过去的事就别多想了。你现在要什么有什么,等娶了老婆好好过日子,生上一窝秃小子,到时候我再给你一个大大的红包。”   楚蔷生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很赏脸的笑了笑。   晚上的时候他留我吃饭,也许是他要办喜事了,也许是我送了他几匹老崔在钱塘的作坊制的缂丝做衣料(这玩意比黄金还贵),还有几匹绸缎做被褥,他终于让老闵在一片青菜中给我煮了一只肥鸡。   我捧着鸡汤几乎要感动的泪流满面了。   民间有句话很正确。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   正月十五这天是年假的最后一天,明天天一亮,雍京各衙门又要开始作威作福了。十五这天也是上元灯节,大家赏雪,看花灯,吃元宵。   我被我爹叫到宫里面看戏。   听说今年的戏比往年都热闹。   水镜台旁挂满了花灯,比雍京庙会的熙熙攘攘一点都不差。这天来的人也特别的多,王公贵戚,皇子皇孙皇女,能来的都来的。   太子自然来了,照例坐在我爹的下手,而他身旁坐的是则是盛装的太子妃!   储妃杜明鹤,杜小阁老的掌上明珠,美丽逼人,用雍京那些风流才子的话来说,她华美犹如汉赋。   水镜台上的戏已经开锣。   可我分明看到了杜明鹤的眼神向我这边看了过来。   和阿伊拉一样。   子夜盛开的昙花一般,纤薄,透明,脆弱。   我的手一颤,手中的酒杯翻落,玉液琼浆撒了一身。   黄瓜吓的连忙用绸巾替我擦干净。   等我们这里手忙脚乱的收拾完,我抬眼看太子妃那边,却看到她人已经不见了,像是现在雪大,感到冷,回去加衣,有几位年长的公主已经离席了。   我想着,可能刚才是自己喝多了,看差了,可没等我的眼神还没有转过来,就看到文湛晦深如海的眼神。   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若有所思,却一瞬不瞬的看着我。   比雪还要冷。   我忽然觉得呆不下去了。   我起身告辞,说自己喝多了,想要在御花园后面转一转,现在是家宴,自然是没有人拦着我。黄瓜给我把玄狐皮的披风裹严实了,我就转身下了西楼。虽然我没有再往那边看,可我知道文湛似乎一直盯着我,若有芒刺在背。   我不知道要怎么说这种感觉,我是觉得很难受,好像心口压了一块大石头,瘪的我根本喘不过来气。我想着自己随便走走透透气,然后叫黄瓜过来,也别等戏散了,就让他收拾一下,我们回王府睡觉去。   可惜也不知道是命定的还是怎么了,我一转过那边的荷塘,就看到储妃斜倚阑干。   我转身就走,却听见她的声音,淡淡的,有一种特殊的脆弱,“你看到荷花了吗?你听到了吗,它在笑。”   我感觉冷的发抖。   我转过身,看着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荷塘,没有一支荷花,惨败的也没有。冰也好,泥也好,枯枝败叶也好,都被今夜的大雪盖住了。   我眼前就是白茫茫,光秃秃的,根本没有什么荷花。   我还能再说什么,只能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她披好。   这个时候,荷塘那边跑过来一个小宫女,边跑还边喊着,“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娘娘——原来您在这里。药已经煎好了,您该吃药了。”   我身边杜明鹤的声音很低很低,好像是梦呓一般。   “你知道它为什么笑吗?   它拥有世间最华美的丝绸,有价值连城的珠宝……   所以它很满足,所以它在笑……嘻嘻,它在笑!   可是,它高兴吗?它喜欢这些吗?……”   她疯了!!   原来那个名动雍京,知书达理的杜家小姐,变成了一个疯子。   我轻轻的揽了一下她的肩头,让她不要再站在荷塘旁边,我们一起慢慢向回走。那个小宫女后面还跟着几个人,我们离他们也越来越近了。   我觉得这天冷的过分,没有狐皮披风的我被冻得直打哆嗦,雪似乎停住了,可我知道,今天夜里,一定还会有一场大雪。   在那群人里面我居然看到了太子文湛,他正缓缓向这边走来。   储妃身边的人似乎都很怕他,都急忙跪下,匍匐在地面上,不敢抬头,不敢说话,只有我和我身后的杜明鹤还站着。   我想是我刚才看错了。   杜明鹤和阿伊拉不一样。   太子妃很美丽,可她的眼神却是空洞的,好像我身后那个白茫茫的荷塘。   文湛走到我们面前,他没有看我,径直走到杜明鹤身边,很温柔的扯下来杜明鹤的狐皮披风,单手拿着,然后把她推给了旁边的一名白头宫女。   太子说,“今天的酉时的药煎好了吗?”   那名白头宫女扶住杜明鹤连忙回答,“启禀殿下,药已经煎好了。”   太子,“那好,你们伺候太子妃把药喝了就回寝宫安歇去吧,今天夜里冷,别到处乱跑了。”   那个白头宫女连连说是,然后和别人一起,急忙拥着太子妃离去,似乎晚走一步,就怕招惹太子生气。   我也想走。   这座辉煌的宫殿让人窒息。   可是太子却突然死死的攥住我的手,一下子把我扯到他面前。   他很冷静,却冷静的让人害怕。   “怎么,你又看上她了吗?”   我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我想要甩开他,我想要离开这里,可是怎么也挣脱不了他的控制。   太子却突然放开了手,把他手中拿着的披风扔到我的脸上。   “你总是喜欢这些心怀叵测的贱人!   从前是这样,现在也一样!   不过,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如果你喜欢这个女人,我可以把她送给你!”   我不说,我们就这么面对面的站着。   好像棋盘上,各持一方,楚河汉界,彼此泾渭分明!   我想告诉文湛,我永远不会爱上你,就是我不想有朝一日变成杜明鹤今天这个样子!   我和你们不一样。   我没有铜皮铁骨,我不可能刀枪不入。   天性如此。   我没有那么狠心,我不会取舍,我不会谋万世,也不会谋全局,我甚至不可能为了找一个挡箭牌而把自己的终生大事当成一场儿戏!   我懦弱无能,软弱可欺,只因为,我是有感情的。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子。   可我终究还是一个人。   “殿下,您让她安静的过日子吧,我不要她……我谁都不要了……”      第87章      “殿下,您让她安静的过日子吧,我不要她……我谁都不要了……”   我想着要回西楼叫黄瓜回家,可文湛却有些不依不饶的。   他扯着我的领子让我看着他。   “承怡,我知道你恨我,你巴不得这辈子都看不着我才遂了你的意!   我也知道你讨厌我做的事,你觉得我太狠了,不给别人留余地,我还知道有些事情只要我退半步,或者装作睁眼不见,你就会很高兴!   可我不能这么做你知道吗?   你只要把对别人好意的十分之一拿过来看看我,你就会明白,我不能那么做,因为你会得寸进尺!你会可怜她,关心她,然后你会……你会爱上她……”   我不会……   文湛的嗓子开始沙哑,我的领子却被他攥的越来越紧!   “承怡,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和女人的感情有那么重要吗?我们之间十多年的感情,为什么就比不了身体上的一夕欢愉?”   “因为……”   我的脖子被攥的紧了些,说话有些困难,文湛松了松手劲,我轻声说,“因为,你是我弟弟。”   闻言,他像是被一桶冰水浇灭的火,松了手,一下子把我推到一旁。   “我不是你弟弟!原来我认为你不配,……后来,是……”   说着,他一把扯开了身上的龙袍,指着左面赤 裸的胸膛。   “这里不愿意把你当成哥哥……”   我和文湛回到西楼已经是三炷香之后的事情了。   水镜台上流光溢彩,雍京名角用那张画满了油彩的脸,唱着帝王将相和才子佳人永远不变的传奇故事。   席间端上来一些珍奇的水果。   黄瓜切楼兰蜜瓜的时候不小心打破了一个盘子,因为这个盘子实在太贵重了,所以黄瓜连忙把碎掉的几片瓷器捡起来,说是可以找人用金沙粘合,会比之前没有破碎的盘子更名贵,也更好看。   我看着这些碎瓷片,古玉一般的质地,莹润透彻的釉胎,前朝名士薛真的手迹,画的是淡淡的远山烟雨。   这样的瓷盘,就算是黄金修破完整,就算比之前的更加名贵,可是又有什么用?已经不是同样的一件物件了,玉马金堂的贵气把之前的灵秀都消磨的干干净净,只能剩下那一条一条昂贵的裂痕和耀眼的黄金沙。   已经破碎的瓷盘,已经用黄金粘在一起,也一样还是破碎的。   我让黄瓜也别管这些东西,让他赶紧收拾一下,我们两个回王府去。他到外面拿我的帽子的时候,我在西楼拐角看到了绿直。   我一想,现在绿直是司礼监那个大太监中最年轻的一个。   以后就算当不了司礼监掌印,做个首席秉笔什么肯定没错。这个人年纪轻轻,做事比柳丛容更安静,比黄瓜更缜密,是个人物,再加上他现在又管着御药房,我想他说两句话。   我拉着他的袖子,先看了看他,看样子他不忙,所以我想先绕一下圈子再说话。   “绿直呀,这个年过的怎么样?”   “托王爷福,这年过的好。前天奴婢陪着崔嫔娘娘打牌的时候,娘娘还赏了奴婢十两银子呢。”   我,“……”   我几乎无语问苍天呀!   我娘走的什么狗屎运?最近官运亨通呀。这大过年的,别人都窝在家里斗牌吃酒,只有我娘连着接圣旨,连升好几级!   从‘崔美人’越过‘才人、婕妤、彩衣、贵人、贵妇’一直升到嫔位!   这简直比我那个混了十多年还是个七品芝麻官的舅舅强太多了!   绿直又说,“说道这里还没有恭喜王爷呢。”   这到也是,母凭子贵,子凭母贵,做一个嫔的儿子怎么也比做一个美人的儿子要强一些。   我说,“同喜,同喜。”   说着,我拉过他的袖子,把他拉到一旁,这才小心的问,“绿直,向你问个事儿,你可别张扬出去。”   绿直看着我,“王爷吩咐奴婢的事,奴婢一定尽量说。”   我,“别那么严肃,我今天看到储妃了,总觉得她,气色不是太好,说话也有些恍惚,不是装的吧。”   绿直看着我,认真的摇头道,“不是。”   “哦。”我说,“你也知道,储妃身份有些特殊,她就在东宫,我怕她装病碍了太子的事。既然她是真病了,你们御药房肯定煎一份她的药汁,绿直,你知道太医院给她开的药方吗?”   “知道。”   “你能不能告诉我,都是一些什么药?有没有让病情加重的药物?”   “没有。储妃是由太医院林若谦林太医亲自切的脉,药也是林太医开的。都是一些凝神静气的药。”   “哦。”   我不相信文湛,可我相信林若谦。   如果说太医院那群王八蛋中还有一个能秉承良心做事的,就只有一个林若谦。他以‘医者父母心’为教条,不理会太医院的那些陈规陋习,做事只凭天理人心,不想什么高官厚禄。所以既然绿直这么说,我相信他们并没有做什么让杜明鹤那个可怜的女子更加凄凉的事情。   绿直却说,“王爷,既然您想知道储妃的病情,为什么不直接向太子殿下询问?”   我,“……,这点小事不好去麻烦殿下。”   绿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左右,见无人,他才说,“其实王爷误会殿下了。储妃的病完全是咎由自取。   储妃是杜阁老的孙女,身份贵重自然毋庸置疑。可是既然嫁入皇家,自然有皇家的规矩。她错就错在不应该妄想得到太子殿下的宠爱而暗自给太子下青蛾这样狠毒的春药。   这药极其凶狠,即使是身体强壮的男子也有精泄人亡,更何况当时太子重伤未愈,因为青蛾药性淫邪而使伤情愈加凶险。”   我一惊,连忙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绿直说,“大约是正月初一那天晚上。幸亏林太医在西郊为冻伤的百姓舍药而没有回老家过年,不然他这一出雍京,太子的病情能挽救几何,尚未可知。”   “殿下醒过来之后,也不过只是处置了储妃身边的人,她们教唆储妃,本已是犯了宫中大忌,殿下本着杀一儆百的心思就把她们当众杖毙,储妃可能一惊一怕的,就得了失心疯。”   绿直又加了一句,“要说还是在小行宫那边安全,有裴侯护着,一切安稳。可这正月间,殿下又必须回大内,不然这几日的庆典祭祀,王公大臣们都在,他们人多嘴杂,要是看不到殿下,不定说出什么离间天家父子兄弟的鬼话出来。”   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王爷……王爷?”   啊?   我一抬头,绿直看着我,笑了笑,“王爷,黄公公过来了,司礼监还有奏折要压印,奴婢先告退了。”   我一笑,“你去吧,你那是正事,别耽误了。”   黄瓜把我的帽子拿了过来,又加了一条围脖,那是一条皮毛丰厚的狐狸。   我想了想就说,“你去那边看看,看太子还在水镜台那边看戏吗?”   黄瓜说,“不在。殿下一早就走了,奴婢看他脸色有些苍白,可能身体还不太好,所以先回去了。皇上,还有各宫娘娘们都回去了,现在看戏的都是一些从外地来雍京的王公们,皇上不在,他们吃的才香,玩的才爽快。王爷我们也回去吧。”   我扯着他,“先陪我去趟东宫,我找太子说句话再走。”   ——   我到东宫看到柳丛容,他说太子没有回来,太子一直在七殿下那边,督导越筝的功课。我把黄瓜留在东宫,自己到祯贵妃这边来找太子。   幸好,祯贵妃不在,她到皇后那边吃茶聊天去了,越筝的大伴卫锦见我过来,连忙引我进了越筝的书房。我们刚挑起棉帘,就听见越筝读书的声音,等我进来,只看到文湛坐在长书案后面,手中拿着朱砂笔,给越筝批改文章。   越筝一见我进来,他高兴的就把手中的书本一扔,从座子上爬下来,然后扎开双手冲着我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高兴的大叫,“怡哥哥,怡哥哥,你怎么来了?是来看我的吗?”   我一把抱起来越筝,在他的脸蛋上亲了好几口。   这个时候,文湛不说话,他只是安静的放下笔,从书案那边站起来,对卫锦说,“给我倒杯参茶,我去后面看书,等越筝静下心来,再让他来找我。”   他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我。   因为今天进宫看戏,所以我身上没有给越筝的小礼物,就把腰间的小荷包拿下来,里面有两颗金梅花,给越筝当抓阄玩。我又让卫锦给越筝端了点心和莲花糕过来吃,这才端起来卫锦要送进后面小藏书阁的参茶。   “你陪七殿下吃点心吧,这个我送上去就好。”   然后,我拿着参茶,向后面走上旋梯。   文湛没有看书。   他只是安静的坐在二楼的书桌前面,他的耳力很好,我一上旋梯他就知道了。   见我到了小藏书阁,他就问,“越筝呢?”   我把参茶放下,然后说,“在下面吃点心。今天十五还要做功课,怪可怜的。”   文湛,“谁让他生为皇子?这是本分。”   我知道他不太愿意和我说话,所以每句话都说的不耐烦,毕竟我们刚吵过架。其实我是来道歉的,只是不知道,这么婉转的道歉要怎么开始。   文湛忽然问我,“你上来做什么?”   “啊?什么?”   “你来找越筝,我也避开了,你上来做什么?难道卫锦敢自己偷懒,让你把参茶端给我吗?”   “不是。”我摆手,“我不是来找越筝的,我是来找你的。刚才我和黄瓜到东宫找你,结果看到柳丛容了,他说你到这边来了,所以我就过来了。”   “真难得。你到这里居然不是为了看你的心肝宝贝,而是为了我,真让我受宠若惊。”   如果他的语调没有那么讽刺,我会相信他说的话的。   一时竟然无语。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无法忍受我站在这里,他问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我问了绿直,关于储妃的事,还有你的伤。我除夕那天晚上回的王府,你在初一就出了那种事,你应该告诉我……”   “我被人下毒这么严重的事情你为什么不知道?!!别拿你什么都不懂当借口!!你心思细密到连吃个包子都查人家祖宗三代,太子被人刺杀,被人下毒,这些事你为什么会不知道?”   你……你不是强辞夺理吗……   我没有控制密探的权力,我又不是神仙,为什么我应该知道所有的事?   “再说,就算我告诉你,你会相信吗?”文湛眉毛微微挑起,斜睨着我,讽刺的说,“你根本不会相信我,你会认为那是我假辞狡辩!”   “我不会……”   “你会!刚才在荷塘你连问都不问我,就已经认为是我把杜明鹤折腾成那个样子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认为天底下的人都是无辜的,都是不幸的,都是情有可原的,只有我才是那个机关算计,玩弄众人于股掌之上的恶人。”   我说一句,他堵我一句。   我心想,也许今天真的不是平静说话的时候。   我应该改天再来。   “记得把参茶喝了,我先走了……”   于是我转身就想要走,结果他过来一把扯住我的手腕,咬牙切齿的说,“你给我站住!”   我站住了,就在他面前。   他问,“你要去哪里?”   我只能说,“你别生气了。我先回去,等你气消了再过来。”   他很认真的看着我,然后才柔声说,“一遇到我,你就只会躲起来吗?平时的伶牙俐齿都哪去了?”   他的手指把我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然后又垂下来,一下一下,轻轻揉搓着我的耳垂。这是我小时候的习惯,我很喜欢自己搓耳垂,热乎乎,麻酥酥的,很舒服。我的耳朵很软,连束金冠的绸带都挡不住,他们都说,生这样的耳朵,是天生耳根子软,容易听人挑拨,又没有主见,看样子这样的说法还是挺准。   这就难怪大郑王朝的人热衷算命,抽签和六爻八卦了。   我抬头看着文湛。   他才只有十八岁,在平常人家,他正是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那样恣意妄为的年纪。   他还是一个少年。   如此的年轻,对于他将要面对的千钧重担来说,他年轻到近似残酷的地步。   “其实……你能来我很高兴,你居然知道错怪我了,居然主动过来找我,上一次你这么做,似乎还是很多年的事了……”   他就这么一下一下的轻轻的揉搓着我的耳朵,在我的耳朵红红热热的时候,他忽然凑了过来,在我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承怡,我们和好吧。”   啊?   我想了想,于是点了点头。   “好的。”   我只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竟然有些感伤。      第88章 太子番外      元熙五年,正月初三。   年轻的元熙帝文湛今年只有二十三岁,他并没有感觉到自己已经变的苍老,其实他非常年轻,他的岁数相对于帝座的那片江山而言,他年轻的令人有些心酸。   不过,没有人敢去同情他。   有种人,像是天生就应该坐在帝座上俯瞰众生的,他的父皇是这样的人,他也是。他们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野望,要把九州万方一手掌控,容不下半分变数。   可是,这个世间似乎还有另外一只手,躲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翻云覆雨。   他不知道,应该不应该把那只手,叫做命运。   正月初三的雍京下了一场薄雪,从云山行宫的金顶向外望去,整个雍京城笼罩在一片安宁祥和当中。元熙帝望着暮霭有些出神,这时,从枫林小路那边走过来的一个人,身穿着高品级太监的服色,元熙帝侧眼看了一下,是司礼监如今的首席秉笔大太监,黄枞菖。   黄枞菖托着一个木盘子,上面放着一摞奏折,走过来,先跪下施礼,然后规规矩矩的站起来,把那个木盘子放在元熙帝面前的书案上,这才说,“陛下,这些是新送过来的折子,司礼监已经压了印,柳丛容让奴婢赶紧给陛下送到行宫,面呈御览。”   元熙帝有些走神。   他忽然想起来面前这个人模狗样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原先还有个非常土气的小名,叫黄瓜。   ……黄瓜,是那个人给起的名字……   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很多年了。   五年,三个月,十八天。   他记的清清楚楚。   那天晚上他们为了什么争执,元熙帝都忘记了,只记得那天晚上雍京城下了暴雨,东宫大殿顶上的黑色琉璃瓦都被砸的霹雳巴拉的。   他们在吵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他闭目无语的样子,疲惫的神情,以及断然离去的背影。   而他自己冲着那个背影喊了什么?   ……   ——承怡,你敢走?你要是走了,这辈子就不要再回来了!!   他当时气坏了,可是,一语成箴,承怡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已经离开了五年,三个月,又十八天。   元熙帝闭了一下眼睛。   他又开始想不好的事情了。   他不能这样。   这样会把他压垮的。   他想,自己应该想一些有趣的往事。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最有趣的往事就是他们很小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们都是小毛头,虽然自己非常俊,可是那个人也不难看。只是很懒散,好像一只在太阳下面偷懒的猫咪。   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还是在中宫,那个时候父皇传旨,让皇长子进毓正宫陪太子读书。   母后很不高兴。   她说,“他有什么资格进毓正宫读书?那件洗衣奴贱妇的儿子,只配在冷宫里面,慢慢死去。太子,你要记住你自己的身份,那个人不配做你的兄长。对你来说,他是奴仆,是狗,是马匹。可以任你驱使,这是他的福气,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活下去。”   年幼的太子知道这个皇长子,还有他出身低贱的母亲。他的母亲崔美人是屠夫的女儿,洗衣的奴婢,只因为父皇年轻时候一时酒醉,留下的孽根。母后很讨厌他,并不是因为他的母亲得宠或者不得宠,其实另外有原因,那里无关爱情。   曾经有一派敌对势力的大臣,想要借用古法,威逼父皇立皇长子为储君。   虽然到最后,那些大臣被罢官,被抄家,甚至被杀头。   可是母后还是无法原谅。   母后不允许这样的威胁存在。   他不允许,后宫其他皇子有问鼎帝位的可能。   他也是。   储君之位是他的,将来帝位也是他的。   他不允许有人僭越。   年幼的太子曾经打定主意要在毓正宫教训这个所谓的‘兄长’,结果一切竟然是如此的出人意料。   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所有的事情都乱了。   ……      第89章 太子番外      第一天送那个皇长子来毓正宫的是司礼监的李芳。李芳不是一般人,他是内廷的掌印大太监,大内数万太监的第一把交椅,他亲自把人送过来,也就明摆着说出了皇上的心意。   皇上是有意维护这个不起眼的皇长子,虽然他自己把这个儿子遗忘了九年多。   皇长子承怡是被李芳拖着来的。   一个孩子哭喊的声音,“我不去!我不去!我要睡觉!现在天还没亮呢,我要睡觉!”   然后就是李芳有些无奈的劝告,“大殿下听话,您再这么闹,不但皇上不高兴,就是崔娘娘也面上无光。”   承怡拉着李芳的袖子说,“崔娘娘?我娘吗?我娘面上有光,她今天早上刚抹了公公您让人送过来的杏仁膏,面皮光着呢!好像冬天御膳房冻起来的猪油!她很喜欢,一直说要感谢您你,她要请您吃糖果。”   李芳闻言,只能无奈的笑了笑,也不会再责怪那个孩子。   那是年幼的太子第一次知道,这个世上有一种人,即使在你面前假辞狡辩,东拉西扯,可你却不忍心责怪他。承怡就是那样的人。   承怡刚到毓正宫的时候很不好受。他虽然是年纪最长的皇子,可他一出生就被皇帝丢弃在只比冷宫稍微好一点点的西宫小角落里面,疏于管教,没有看过多少书,功课自然跟不上。   毓正宫的讲学学士多是翰林出身,世家子弟,眼界极高。他们看不上这个出身低微的大皇子,所以有的时候就刻意刁难。   诸如上来就让他读《尚书》,可是那个时候承怡连一个字都认不全。   承怡很郁闷,他用两根手指把书本倒着拿着,然后开口念叨,“我今天到你家,专跟你妈睡,你妈是个狐狸精你爹是乌龟!”   他说的是不知道从哪里学回来的污言秽语,直接把侍读学士气的手指颤抖的指着他,连着说了三个‘你!你!你!!……你竟然说出如此污秽之语,你……’   然后就听见承怡啊的尖叫一声,大哭起来。   “李芳,李芳!!他欺负我!!”   然后就乱扔东西,撒泼,还满地打滚。   文湛那个时候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一些小小的羡慕。   他居然,也想那样恣意放纵一回。   可他能做的,只是端坐在太子位子上,合上书本,安静的坐着,看着他们如何的束手无策。   李芳派过来伺候的小太监不敢管,别人热的看热闹。   毓正宫乱成一团了。   终于四殿下青苏的大伴看不下去了,他去把太子太傅,内阁大学士杜皬杜阁楼给请过来了。杜阁老不容分说用戒尺打了承怡的手心,第二天承怡告病说自己手残废了,第三天,杜阁老去西苑的时候让人用打鸟的弹弓在脑门上打了一个大包。   文湛知道,那个陌生的大皇兄,打弹弓,打的却极准。   毓正宫来了一个天魔星。   无数人到皇上面前告状,可是都没有回音。大皇子依然在毓正宫读书,他甚至已经是太子的伴读了。再后来,无论谁去告状,李芳都在后面挺着,然后皇上一句淡淡的“小孩子性情,无伤大雅”算是打破了所有人的期待。   侍读学士们不敢再管了,大皇子乐得逍遥。   每天非要睡到日上三竿,然后在侍读学士马刀一般方正严谨笔直的眼神中,他打着哈欠,绕过太子坐的正座,走到那边一角,属于他的书桌。   就在承怡想要把太傅杜皬那半花白的胡子揪下来一撮做毛笔的时候,被杜皬赶出毓正宫,从此不再正眼瞧他一眼。   承怡每天都来毓正宫坐着,轮到杜皬讲学的时候,他就到外面喂他的那些宠物。有胖兔,金鱼,鹦鹉,小松鼠,还有一只刺猬。   那些侍读学士都知道文人容易得罪,这个出身低贱的皇子不容易得罪。文人有脸皮的,扯破了谁也不好过,可是这个皇子是没有脸皮的,撒泼打滚向皇帝告状,他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侍读学士不找他麻烦了,可是同在毓正宫读书的皇子们却有些不甘心。同样都是皇帝的儿子,为什么只有那个出身最低贱的皇长子可以得到父皇的庇护?   而他们呢?   别说把侍读学士骂的直接背过气去,就是惹侍读学士不高兴,轻则面壁抄写尚书,重则打手板。   于是那天下课的时候,四皇子青苏拿了一本《格物致知》走到角落的书桌前,阴阳怪气的对承怡说,“大皇兄,那天听你念书很好听,你也给我念一篇,好不好?”   承怡正在收拾墨盒,没搭理他。   青苏一把抢走承怡的砚台,跑开了,高高举起。   “大皇兄,你要是念对了这篇格竹,我就把砚台还给你,不过我们先说好,你可不要乱念书哦,不然父皇知道你骂他,你骂我母妃,你可要倒霉的哦。”   承怡撇了他一眼,只是说,“如果太子殿下喜欢那个砚台,送给你好了。”   文湛一直在那边的椅子上坐着,闻言向这边看了看。   而青苏直接青了脸。   青苏恼羞成怒,“你胡说什么?我不是太子。”   承怡,“咦?你不是太子?我看你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我还以为你是太子哩。对不住,对不住,既然你不是太子,那你是哪位?”   说完,他根本就不想听青苏回答,直接打了哈欠,卷了包袱皮,回去吃炖肉了。   那个时候,文湛以为,承怡根本就不知道,究竟谁才是太子。   承怡总是最后一个到毓正宫,下课却是第一个冲出去,带着他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皮,像风卷残云一般,从文湛面前跑回去。   大家气的牙根痒痒,可是皇后却非常高兴。   “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崔美人那样的女人,只能生这样不争气的儿子。”   他是一个又撒泼,又无赖的皇子,可文湛不知怎么了,总是有些羡慕他。   原本以为,他们一生都不会有什么交情,原本以为,他这个大皇兄会冤枉的死于后宫的绝杀,或者寂寥的死在自己贫瘠的封地上,可是命运却偏偏把他们搅在了一起。   可能是皇后怀着文湛的时候曾经被人暗算,下过堕胎药。虽然文湛是平平安安的出生了,可是牙齿却不是太好。牙很软,而且经常还会肿,肿了之后就会很疼。太医局在后宫当差都有自己的一定之规。有些事情,做的好了,是本分,做的不好,那就是罪责。   太子牙疼,这样的事情不大不小,尽心治就好了。治的好了,那是他们应该的,治的不好,那也没有办法,谁让太子从娘胎里面出来就带着这个毛病?   要是下了猛药去用心治,万一把太子治出个什么好歹来,那才是真正的无妄之灾。   于是,太子的牙一直疼着,药也一直吃着,脸却一直肿着。   毓正宫的功课安排的特别满,就好像凤化二十四年间官窑烧纸的青花瓷,画的满满的,没有一点缝隙。唯一的假期就是冬至那天下午,可是休半天。大家都会去吃饺子。   太子却独自在毓正宫读书。   那天,他正在看《资治通鉴》的时候,忽然感觉门开了,从那边探头探脑出来一个小脑袋。头发照例软软乱乱的,模样特别清秀,像一个女孩儿似的,眼睛水亮亮的,笑起来很好看,可惜,眼睛下面却有一颗痣,听说,那个叫做泪痣,用泪痣的人,一生会流很多眼泪的。   正是承怡。   其实,如果他不说话,不撒泼,不骂人的时候,他显得又文静又秀气。   他探了探头,左右看了看,又直接跳了进来,跑到文湛书桌前面,手中拿着一个小瓷瓶,放在文湛的书桌上。   “给你,这是治疗牙疼的药,我让我表哥配的,他认识一个大夫非常好,配的药也好,你试试吧。”   当时文湛差点笑出来。   这么明目张胆的给他药,他就不怕被别人利用,栽赃陷害吗?   不说别的,只他太子今天如果说自己不舒服是因为用了皇长子的药,那么皇长子有可能被废为庶人,崔美人外加崔美人一家都会被牵连,从此永不翻身!   “你不要吗?哦,对哦,李芳告诉我,你是太子,用的东西,吃的东西都要让别人先验过的。这药我已经用过一瓶了,你看!”   说完,承怡还把自己的嘴巴拉开,露出一口小白牙,和粉色健康的牙龈。   “我原来这里有个泡,很疼很疼,用了不到三天就下去了。你看,你看,就在这里!”   说着,承怡还用手指点点那边。   文湛拿过去药,却问了一句,“你知道我是太子?”   “六弟是太子!这是李芳告诉我的,我当然知道。我也知道青苏,我还知道他娘很美,当时我没空和他闲扯,故意说我不认识他,那是气他的。好了,我要回去了,我娘等我回去吃饺子,记得擦药哦。我先走了。”   说着,他就蹦蹦跳跳的走了,好像一只小兔子。   文湛看着书桌上的小瓷瓶笑着,却随手扔了。   别人的东西,他从来不用。      第90章 太子番外      往后的日子似乎过的很平淡。   承怡没有再去麻烦文湛,他反而和一心只想着参禅修佛的二皇子非常投缘。他们一起上课,一起聊天,中午各宫小太监来送饭菜的时候他们两个也在一起吃。二皇子要修佛,所以只能吃素,承怡爱吃红烧肉,而且他的红烧肉都是崔美人亲手烧的,不是御膳房出的,所以格外的香甜。   二皇子毕竟年幼,对佛祖的诚心还不够抵御一块红烧肉的诱惑,可是他母妃派来的小太监就在眼前,眼定定的看着他,他也不敢随便夹承怡碗中的肥肉,于是只能沉默的吃着自己的素斋,一不小心,米饭卡在脖子里面,咳咳咳,等到大家手忙脚乱的拍前胸,打后背的帮他顺过气来,那粒饭粒就从他鼻孔里面钻出来了。   二皇子的娘亲吓坏了,勒令二皇子不能再和承怡在一起玩,连吃饭都不让在一起了。   承怡很郁闷。   承怡是个爱热闹的人,他的母亲崔美人原先不得势,其实现在也一样,不过原先更郁闷一些,他在西宫小角落的时候,没有人待见他,连太监宫女都冷落他们,不过最后承怡总是能攒一群人跟他玩,不管那些人是不是刚开始看不起他。   其实他不是很在乎别人对他怎么样。   这不,那天春分,大家照例都散了,只有文湛留在毓正宫继续读书,他也照例牙疼。不过幼小的太子已经学会忍耐,他以为别人根本看不出来。   不一会儿,从门外又探出个小脑袋。   又是承怡。   头发照例是乱乱的,额上还有汗,看样子是在花园里面上房爬树打鸟玩累了,跑回毓正宫喝口水,然后再跑回去找崔美人吃饭。   承怡跑过来,指着文湛笑,“哈哈,牙又疼了吧。”   说完,又拿出来一个小瓷瓶放在文湛的书桌上。   “我看到你把那个瓶子扔掉了,是害怕药膏苦吗?呃,是有点苦,我让表哥又加了点薄荷和甘草,这试试这瓶?”   见文湛看着他,他马上又扯着自己的小嘴巴,露出一口小白牙。   “看,我也替你试了试这个,只苦这么一点点……”   说着还用手指摆出那么一咪咪的距离。   文湛又看着他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牙疼?”   “因为你一牙疼就会看只会搬石头砸大缸那个司马光写的《资治通鉴》。哦,又晚了,我得赶紧走,今天我娘做了肉饼等我回去,我先开溜了,记得抹药膏哦!”   说完,他又从文湛面前风卷残云一般的跑掉了。   那个时候文湛知道,其实承怡非常聪明,心思也细。   更重要的是,这些不是他故意为之,而是他的本性。   只要他愿意,他似乎可以洞察一切。   不过,他还有一点和别人不一样,只要他不在意的事情,或者不在意的人,他就会完全忽略,就当世间从来没有这么个人,比如他从来记不住三殿下羽澜的名字,并且三番四次把他和五殿下搞混了。   那一天,羽澜在第五次说自己是老三而不是老五的时候,承怡来了一句,“天呀,你们为什么长的一个样子?你们两个是兄弟吗?”   别人都无话可说了。   老三和老五的相貌有很大区别,他们并非一母所出,任何人都不会把他们搞混了,只出了承怡,再说,在毓正宫读书的皇子们,谁和谁是兄弟,谁和谁又不是兄弟?   很多年后,当承怡不再时刻看着文湛,记不住他的生日在端午那天出去鬼混,不知道他遇刺受重伤,不知道他恨不得撕碎了小莲而在他面前和小莲亲亲我我,每天和他插科打诨,拒人于千里之外,太子从生死关前闯过来,刚睡一会,可一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承怡教唆柳丛容给他偷令牌好去救小莲时,太子会心如刀绞。   因为他知道,承怡做的这些事情不是故意气他。   而是……   他根本已经不再在乎他了。   那个时候,文湛在承怡心中已经面孔模糊到快要和路人一样了。   更可怕的是,太子知道,那些不是承怡故意的,而只是他的本性而已。   因为,他的心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不过,那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   六岁的太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失去。   年幼的太子这次难得仔细看了看手中的小瓶,嗯,官窑烧的青花瓶,然后又扔掉了。   他还是不用别人的东西。      第91章 太子番外      二皇子的亲娘要带他到很远的地方修佛,而皇妃自己也要了却尘缘,坠入空门,美其名曰‘为国祈福’。皇上摆出了盛大的依仗相送,并且相当恰到好处的表现出雍容华贵,和对皇妃‘为国献身’的钦佩,感激以及依依不舍之情。   颇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的凄凉。   就是众位大臣看了,都不免落泪,还默念着——多情自古伤离别……   太子还是沉默不语,当然,也许因为他实在太小了……才六岁。   今天的日子勉强算是个庆典,雍京在京官员、护国寺的大和尚们,全部到齐,跪在雍京南门郊外,恭送二皇子、皇妃去参悟佛法,护佑大郑。   太子自然也在,他作为储君必须到场。   那天,文湛就站在凤化帝的銮舆旁边,小小的个头,好像一个小蘑菇。   他本来有些百无聊赖的,不过他看到离人群很远的地方的一个小脑袋的时候,他忽然有些一丝兴趣。   那是承怡,他悄悄的跑出来,也来送二皇子和皇妃了。   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也许因为他没有穿皇子的服色,也没有带依仗(文湛一直怀疑,身为洗衣女奴生的庶出皇子,是否有依仗),而且,他好像也没有想要惊动任何人。   那天,似乎只有文湛看到他了。   从那天之后,承怡似乎有些不开心。他上课的时候也不会调皮捣乱了,虽然来的还是很晚,不过只是默默的从书房后门悄悄进来,走到角落的书桌,安静的坐下。他也不再怪言怪语的讽刺老三,老四和老五。其实老五挺老实的,就是他总跟在老四后面,装腔作势。   更让太子惊讶的是,他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哥哥竟然开始认真的读书写字了,要不是后来他问了皇上一个怪问题,让皇后听到了,皇后还以为大皇子脱胎换骨了。   ——“父皇,为什么你要把二弟的娘送给那些大和尚们做老婆?连带着把二弟也送给人家做儿子?这娶老婆生儿子就好像是父皇你买了地,你自己耕种,累死累活,气喘如牛,好不容易耕了地,撒了种子,结出瓜果梨桃,自己还没有享受几天呢却送给别人了……”   原来在他心中,做尼姑就是于和尚成双成对。   皇上当时正在喝茶,一口水呛到嗓子里面,茶水泼到脚下,吓得李芳连忙拍皇上的后背,一直追问,用不用唤太医过来。   皇上气的指着承怡直骂,“不肖子,赶紧下去,朕今天不要看到你!你明天晚上再过来吃点心。”   可是,承怡还是不高兴。   后来文湛才知道,承怡不高兴的是二皇子离开了。他喜欢热闹,他喜欢一群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生活着,他不喜欢有人离开,即使那个人其实他也不是怎么太喜欢。   他不喜欢人聚人散。   他也不明白,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   已经到了暮春。   晚上,文湛照例读书读到很晚,他发现自己的书桌旁边不知被谁悄悄放了一个小瓶,他难得拿过来,打开盖子闻了闻,一股很浓郁的薄荷味道冲了出来,草药的味道完全被压住了。   是改良过的小药膏。   又是承怡悄悄放过来的。   那天,自从文湛第二次把药瓶扔到之后,承怡就悄悄的给他送药瓶,每次的味道都不一样,似乎越来越好闻,苦味和药味都没有了,虽然他还是没有用那个药膏。只是,那天晚上文湛走出去,他看到满院子盛开的牡丹,他忽然在牡丹下面看到一株小草,他走过去,蹲下来,看着那个小草,伸手摸了摸,然后一把掐断它的根,把它揪了起来!   他觉得承怡就好像这株小草。   虽然不起眼,却柔柔,嫩嫩的,血肉鲜活,却脆弱异常。   让他受伤很容易,让他死也很容易。   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成为他的敌人?   ……   也许,从时候起,他防备的心就开始慢慢松懈了起来。      第92章 太子番外      夏天开始,承怡似乎又活泼了起来。   文湛照例还是牙疼,只是没有人给他送药了。   有一天,当文湛只喝了一小碗燕窝粥,就抱着他的《资治通鉴》第七十七卷,魏纪九,高贵相公下甘露元年(丙子),慢慢走到毓正宫的书房,一进去,就看到承怡抱着一个小篮子,里面都是他心爱的糕饼——白莲糕,酥皮虾饺,苹果馅饼,桃酥,淮山糕,和萝卜饼。   承怡就坐在太子的座椅上,一边吃点心,一边翻着太子摆在书桌上的东西,手指上还沾着点心渣。   年幼的太子很不高兴。   非常不高兴。   他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书,不喜欢别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看些什么,这不是别人教给他的,这也是他的本性。   承怡把手指上的点心渣舔干净后,就把书页翻了回去。   他双手捧着脸颊,笑的眯眯眼,对着太子说,“昨天我娘给我讲了个故事,她说,在她还没有进宫的时候就住在一个小山村里面,那里山清水秀的,有一个湖面,有人在湖面上钓鱼。但是他们钓鱼的运气不太好,用吊钩钓鱼每天只能吃一条鱼,还要全家大小分着吃,我常想,如果他们一下子能打多些鱼就好了,我娘也这样说,她说,她家乡的人也是,于是,大家只在不太饿的时候钓鱼,如果实在饿的慌的时候,他们一般会在湖面旁边的小溪中拦着一条泥坝,还带着硫磺,硝石什么的一起去河边。知道为什么吗?”   承怡嘿嘿笑了两声,“因为人们饿肚子的时候耐心不好,钓不上鱼来就要用土法子炸鱼了,我现在也是!”   他一把抓过年幼的太子,那边手中变出一个小瓶子,里面是治牙疼的小药膏。   “我的耐心也不好,我说,你这个小孩真别扭,我都换了十次配方了,我表哥都然我磨烦了,你还是怕药膏苦不想用,真是……”   对于小小的承怡来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太子六弟这样的小孩。   他长的真漂亮,粉雕玉琢的,和一个玉人一样。   就算是以长相好而得到父皇宠爱的四皇子也不能和文湛比。   不知道为什么,承怡总是觉得四皇子青苏长的有些杂,就好像是没有切整齐就被剁乱做包子馅的白菜帮子。   可文湛的样子……怎么说呢,就好像是一个做的最精致,最可爱的,新鲜出炉的小笼包!!   承怡很喜欢他。   但是他不喜欢文湛的性子。   实在太古怪了!   于是他抓过文湛,自己比他大四岁,个头要高一些,他就蹲下来,把小瓷瓶盖子打开,又扯了扯年幼太子脸颊,笑的好像一个白痴。   然后他小心用手指挖了一点药膏,分开小太子的嘴巴,一点一点用心的抹在小太子的牙床上。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文湛对于自己竟然让这个白痴哥哥用吃过点心的手指给自己的嘴巴里面抹药膏。   这是在太奇怪了。   而且……药膏凉凉的,还有甘草的甜味,牙床肿肿疼疼的感觉都消失了,很舒服……   承怡小心翼翼的擦着药膏,他看着小太子用黑丢丢的眼睛看着他,看不出情绪,他郁闷的问他,“很苦吗?为什么你一脸的不高兴?”   小太子斜睨了他一眼,口齿不清的说,“下次记得,替我上药之前先洗手。我可不想吃到你舔点心渣的口水……”   砰!   承怡用手指敲了小太子脑门一个暴栗!   那以后呢,年轻的皇帝记不起来了,明明是那么快乐的日子,可为什么会被忘记呢?   他只记得自己多了一个小陪读,每天都在一起,承怡每天给他上药膏,还拿出来他最心爱的,从御膳房偷出来的点心和他一起吃。承怡怕他吃多了甜蜜的东西牙又开始疼痛,所以只偷一些类似南瓜饼,淮山糕什么的,不那么甜的点心过来给他吃。   其实,那个时候,年幼的太子一直没有告诉他这个白痴哥哥,只要他想吃点心,御膳房肯定会全心全意的巴结,送过来最精美,最好吃,最新鲜的点心,根本不用去御膳房去偷。   他没有说,因为他觉得,承怡偷过来的点心,为什么比御膳房奉上的点心好吃那么多呢?   年轻的皇帝看着眼前的黄枞菖。   有条不紊的倒茶,整理皇帝的书案,笔墨,还有给那些奏折压印。   司礼监的首席秉笔,内廷几万太监第二把椅子,手下管着缇骑北镇抚司,南镇抚司,密探遍布雍京以及天下九州。   这样的人……   如果不是他本人管着这些太监管的严苛,只让他们做一些他想让他们做的事情,而不随便把他们放出去干扰朝政,像黄枞菖这样的人,就说他权倾天下也不为过。   年轻的皇帝却忽然记起来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见黄枞菖的样子,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整天那就知道哭鼻子的小萝卜头。   那年夏天,宫里面新选了一批小太监,都是不到十岁的小孩子,有贫苦人家卖进皇宫的孩子,也有罪臣之子入宫为奴。   不知道为什么,承怡从这些小萝卜头里面拣了两个小萝卜头出来。   黄瓜和柳芽。   这名字都是承怡给起的。   黄瓜叫黄瓜,因为他被承怡看到他喜欢吃黄瓜,柳芽叫柳芽,因为他姓柳,而承怡给他起的名字就是柳芽、柳芽芽,他只能从里面选,于是他选了柳芽这个名字。   有两个小萝卜头,承怡下课跑的就更快了。   一下课,他话都没来得及和太子说一句,就卷着他的包袱皮从太子面前风卷残云一般跑过去了。   太子忽然感觉很不高兴。   再后来,内阁为了选几个以后能在司礼监伺候笔墨的人,他们专门挑选了十个聪明伶俐的小太监进毓正宫读书。   黄瓜和柳芽都来了。   这些小太监可不是皇子,他们没那么娇贵。侍读学士更不用看他们的脸色,因为他们不但不敢撒泼,不敢像皇帝告刁状,就算是死在毓正宫,内阁和司礼监也不会说什么的。   所以,他们一旦写字写的不好,书背不下来就要挨打,不是打手板,而是真正的杖责。   那一次,黄瓜被打了,柳芽把他背了回去,这可把承怡气坏了。他马上跑到毓正宫找那个打黄瓜的侍读学士算账,结果内阁的几个大学士都在,他们一看事情不好收拾,最后只能把皇帝请了过来。   皇帝这次不但没有帮承怡,还把他教训了一顿,说什么他堂堂一个皇子整天和小太监厮混在一起,简直不像话!他把承怡骂的劈头盖脸的,文湛以为承怡又要哭鼻子,可奇怪的是,这次承怡就那么直挺挺的跪着,既不说他错了,也不哭泣,气的皇帝说,如果他不知道错了,他就这么一直跪着!   然后,承怡跪了三天三夜,谁劝都没有用,一直到他跪晕过去。   那个时候,文湛才知道,其实他这个白痴哥哥,没有那么柔柔的,弱弱的,虽然他知道,承怡还是很脆弱。   那天之后,本来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起床的承怡每次都打折哈欠,被黄瓜和柳芽拉着走到毓正宫。承怡不再睡懒觉,因为他怕黄瓜和柳芽在毓正宫受气。   年幼的太子很讨厌他们。   他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   就是那种,他最心爱的书,被别人借走了,随意乱写乱画那种感觉,很不舒服!   那天,一下课,承怡又照例抱着他装满了点心和糖果的包袱皮要跑走,结果被太子叫来的两个东宫小太监拉住了,不让他回去。   太子美其名曰,到东宫吃点心。   承怡很不高兴。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吃太子的点心。   因为那天好像是柳芽和黄瓜又挨打了。   可是东宫的小太监似乎都有十五、六岁,他们对付一个十岁的孩子,力气上还是很绰绰有余。   承怡被他们拉着动不了,他更不想吃点心了。   文湛不生气,他稚嫩的声音说,“你可以看着我吃。”   承怡很生气,他一气之下踢了那两个拉着他的小太监,然后指着太子说,“你太讨厌了,我以后都不会搭理你了……”   说完就跑掉了。   那天,年幼的太子什么都没有吃,虽然他面前的桌子上,布满了珍馐佳肴。   他们之间谁也不理谁,一直到那年夏末,有人买通了太子的大伴,妄图毒杀太子,是承怡最先发现不对劲的,他看着太子喝了茶水,眼神涣散,他不顾一切的大叫终于引来了近卫军,斩杀了那个想要在太子和大皇子身上再补上两刀的东宫总管大太监。   那个时候,承怡身上也有伤,可他一直抱着幼小的太子,一直抱着他,知道太医到了,给文湛喂了药,一直说太子安好,太子已经无恙了,承怡才松开手,却忽然大哭,“是我不好,我以后都不会不理睬你了,你刚才的样子吓死我了……呜呜……”   太子很奇怪。   为什么,他比他哭的更像一个受伤的孩子?   太子对于背叛,暗杀这样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   这次的事情中,他唯一感觉到郁闷的是,他的大伴,那个从小一直伺候他的人,居然被人用一个女表子,一万两银子收买,他感觉到不可思议!   如果那个人背叛他的代价是十个女表子,十万两黄金,那么他可以赦免他在世间的一切罪过,并且给他立块墓碑,可惜,他的眼界就这么短,那么,他就只能被葬在乱坟岗,被野狗和乌鸦分食。   太子却很开心。   因为承怡又和他说话了,并且还有些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的,怕他生气,还怕他伤心。   那年夏末,承怡来东宫找文湛玩,看到他因为中毒躺在床上有些苍白的脸很难过,就用力的把他背了起来。   他水亮亮的眼睛看着文湛,“我带你出去看看花吧,御花园的花开得很漂亮。你一定会喜欢的,不要再想那些不好的事情了。”   那天夏天,承怡会抱着他,坐在御花园的长椅上,天空很清澈,空气中还有花香,点心的香气。承怡瘦瘦的手臂会环绕着他,让他感觉有些凉凉的温柔。   太子喜欢承怡抱着他。   可是……   他却有些莫名的害怕。   承怡的怀抱很舒服,很温柔,却很脆弱。就好像夏末的美丽,虽然繁花似锦,夜色如酒,却是绸色已尽,秋凉已致。   他的怀抱,没有那么深沉,没有那么宽旷,没有那么九死无悔!   随时可以消逝一般。   可是,太子还是喜欢他抱着他。   他会说……   ——怡哥哥,那个南瓜饼很好吃,再给我一块。   年轻的皇帝,又看了看眼前的黄枞菖,而黄枞菖却在有条不紊的磨墨。   文湛想,留着黄枞菖在身边,是因为,觉得只要他在这里,那个人就不会离开太远,太久。   结果……   他却错了。   他们之间有很多次都几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年轻的皇帝自己知道,自己每次说出来的话,都不只是吓唬承怡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他真的可以杀掉崔美人,杀掉承怡喜欢的女人,甚至直接杀掉承怡!   他知道自己其实是做的出来这些事情的。   他知道,承怡也明白。   某些时候,承怡比他自己更加明白他自己。   只是……   有些事情,承怡不明白,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知道承怡恨他,他都知道,只是,每次看到承怡,每次感觉到承怡对他那一点点的心软,他总是在想,是不是,再多等一天,承怡就会重新喜欢上他,就像很多年前那样,承怡会过来道歉,承怡会重新接纳他,承怡甚至会爱上他……   只要再多等一天……   如果每天这个时候,承怡还不服软,他就杀掉他!   永远除去自己的软肋,孤独的活着,然后在万种繁华中,再孤独的死去。   可是……   他总是心软。   他想着,只要再多等一天,承怡就会回头,只要再多等一天……   谁想到,一等,就等了这么多年。   承怡,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我不可能永远等你,我只能等你到今生今世,我死的那一刻为止。      第93章 恶搞番外——东哥有喜      太子和承怡和好了。   既然和好了,那么在太子心中,他们就可以相亲相爱,做足了喜欢做的事情。   这天,太子照例把承怡从‘四大皆空坊’揪了回去。   崔碧城有一个从西边来的朋友,所以四大皆空坊今天吃都是西疆珍奇水果。   这些太子都没有兴趣。   他不喜欢承怡总是和崔碧城混在一起,因为崔碧城那个人不好,总喜欢拉着承怡到一些酒色场所,太子人很方正,他不喜欢那种气氛萎靡不振,又吹拉弹唱,外加勾魂摄魄的古怪地方。   承怡的酒没有喝痛快,有些不太高兴。   而且,酒没有喝好,就要被太子压着做那种让他很疼很疼的事情,他就更加不高兴了。   衣服都被脱了下来,已经躺在床上了,双腿也被拉开。   当太子的手指,沾了一坨昂贵的雪莲香膏捅进承怡的身体的时候,承怡就开始哭。到不是说特别疼,就是有些难受。   于是太子只好又分出神来安慰他,舌尖舔了舔承怡的左耳,让他全身酥麻,这样才方便手指做一些事情。   太子的手指进进出出的,而承怡的哭声也时断时续,不一会儿,一丝细细的呻吟也逐渐从他那个一张嘴就能气死活人的嘴巴里面逸了出来,太子才敢再增加一根手指。   就这样,等太子用三根手指把承怡的身体弄软了的时候,承怡大概是哭累了,只是把脸扭到一边,不看身上的太子,闭着眼睛,鼻子还皱皱的,好像很不高兴。   太子看他这个德性,却忽然有一阵心酸。   承怡就是这么个人。   别人明白,其实他身体虽然不能说很强壮,虽然不能和近卫军比,可是他很健康,反正能活很久,眯眯眼,还喜欢撒泼打滚,一肚子坏水,但是就是有一丝暖意能不经意的时候注入别人的心中,让人想要打他,下不来重手,骂他也骂不过他,只是想把他按在床上,狠狠的疼爱他,让他细细的哭出来,柔柔的抱着自己……   这么一想,本来已经被承怡磨的有些寂寞的下身又开始莽撞起来。太子抽出手指,就这么一鼓作气,直接攻城略地,冲到承怡的身体中!   承怡一声哭声被堵住了一半,随后,太子狠狠的把他的嘴巴吻住了,让他哭也哭不出来,只有眼泪好像水珠一样,哗啦啦的掉了下来。   至于‘和好’之后,和‘和好’之前的欢爱有什么不同,承怡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这次不一样,很不一样。小肚子那里好像烧着一把火,烧的他全身难受,他似乎渴望着什么,开始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无意识般的张开双腿,缠在太子的腰间,而是接下来,太子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用手狠命的揉搓着他,好像要把他吃拆入腹,接着,太子双手用力按住承怡的双腿,让他承受着狂猛的撞击。   承怡觉得自己快要被撞散了。   被撞了不知道多少下,承怡觉得自己都要喘不上来气的时候,太子双手搂住他的腰,将他抱了起来,就这么面对面的,用双脚张开的姿势坐在太子身上,接受太子给他的冲击。   承怡感觉自己委屈透了。   他被太子翻来覆去的折腾,被抱着做了一遍,又爬在床上做了一遍,侧躺在床上被撩起腿又狠狠的弄了一遍,到最后,太子抱着他去温泉池子洗身,又在池子里面被做了两遍。   太子一边欺负他,一边还恶狠狠的问他,以后还出不出去喝花酒了??   承怡被欺负的完全没有力气了,只能像一只小猫一样气若游丝的说着‘不要……不要……’   可越是这样说,下身被捅的越厉害。   他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是抱着文湛的肩膀,怕自己被捅散架了。   结果,最可恨的就是,太子用温泉水把他们两个都擦洗干净之后,又抱了回来,然后重新在床上又兴致勃勃的做了一次,还把东西留在他身体里面,结果导致承怡第二天上吐下泻的,一直在床上躺倒第四天才算好了一些。   从那之后,太子就好像入定多年的大和尚,终于吃到红烧肉一样的激动,每天晚上都要把承怡狠狠欺负一遍,不欺负到精疲力竭,绝对不让他睡觉。   承怡郁闷极了,他想了很多法子,什么古怪的法子都用过了,最后骂过,跑过,也打过太子,可是都不管用,反正只要他动心眼的晚上,他就被欺负的更加凄惨。下身就没有轻松的时候,不是含着文湛的手指,就是含着文湛的凶器,周围里外还都是文湛的东西,热热粘粘的,难过死了。   最后,他实在没有法子了,只能哭。   哭的很凄惨,哭到文湛明明知道他是在假哭,还是心软到不能不能哄他。   可是……   最后的最后,承怡得到的安慰仅仅是他可以爬在床上,由着文湛在他身后用力的进出着,他累得虚脱了,也可以睡着。   可是,当文湛自己埋头苦干的时候,看到承怡爬在枕头上呼哧呼哧的睡的香甜,甚至连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时候,他又心有不甘,于是又把承怡翻过来,撇开双腿,折起来他单薄的腰身,一下又一下用力的撞着他,把承怡的哭声都撞飞了,只剩下一丝一丝极细极细的呻吟……   就这样,那段日子,每天都能从入夜折腾到天亮。   文湛小睡片刻就可以继续上朝,回来看奏折,精神百倍,可是承怡似乎除了被欺负,就是在文湛的床上补眠,再也没有力气出去寻花问柳,喝花酒,捧戏子,摸妖孽的小手去了。   太子很满意。   不过,最近好像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每天吃吃睡睡的承怡没有感觉,可是太子感觉不一样。   那天,太子照例餍足的从承怡身上起来,他用手比了比承怡的腰身,不像原来那样令人心酸的纤细,现在……好像肉肉多了一些,摸了摸,嗯,还有些软,很舒服。   然后太子就很高兴的搂着承怡入睡了。   看来,他的小猪饲养法,似乎很见成效。   别人都说如今的储君喜欢的是‘楚腰纤细掌中轻’,其实那些都是谣传,他喜欢的只是承怡一个人,他是细腰,还是水桶腰都没有关系,他只是喜欢他一个人而已。   原先承怡很瘦,腰身也纤薄的让人心酸,现在好多了,肉多了一些,抱起来摸起来都很舒服,太子很满意。   呃,还有一件事,太子发现承怡最近变的很能吃。当然,他原来一直都能吃的,现在似乎这个功力更上一层楼了。   那天晚膳,太子难得从繁重的奏折中抽身过来陪承怡一起吃,结果郁闷的发现,承怡一个人,把他们两人的晚膳都吃光了。   一整只三黄鸡,一条鲈鱼,两条羊腿,一小锅香米饭,还有一海碗三鲜汤。   这里只计硬菜,不计小菜若干。   难得是承怡在风卷残云一般吃干抹净之后,看着太子似乎还没有动筷子,有些不太好意思,他把自己喝剩下的半碗三鲜汤悄悄推在太子手边,可是……   文湛是很饿,但他看到承怡难道绯红的脸颊就变成欲火奔腾了。   那天晚上,他把承怡当成了晚膳,翻来覆去的吃了个够,把承怡晚上贪吃的难得的那么一米米的不好意思都折腾没了。   太子翻身看着自己身边的承怡,看他累到极致了,只能爬在枕头上呼呼大睡,忽然他觉得,看着他在自己身边睡到不知人间年月,其实感觉也挺幸福的。   太子很满足。   可是,这样满足的生活似乎在一瞬间就天翻地覆了。   那天承怡吃饱了,正在后面的花园溜达消食,结果不小心昏倒在地,等黄瓜柳芽叫人手忙脚乱的把他抬回来,又赶紧请太子从微音殿回来,又把太医林若谦叫了回来,给承怡诊脉。   林若谦这此一共诊了十余次脉,可他就是不说话。他不说话,气氛就非常凝重,太子甚至感觉到自己有些受不了了。他总觉得承怡身体很不好,虽然太医林若谦很多次向他保证过,承怡的身体不强壮,至少比不了近卫军,可他身体比一般人要好很多。   可,因为承怡曾经在自己面前吐过血,那次把他吓的做了好几天的噩梦,他是真的被吓坏了。   就算是这些年,有无数人想要暗杀他,有无数人编制了无数的政治阴谋想要把他扯下储君的位子,他也没有害怕过。   他曾经以为,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感觉到恐惧,因为他以为自己掌握了一切,结果……他太高估自己了,他这个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哥哥,真是他命中注定的劫难。   林若谦在诊了第二十次脉的时候,太子已经不耐烦了,他坐在一旁,安静的喝茶。太子一安静就让周围人心里发毛,再加上承怡还没有醒,一直躺在床上,黄瓜甚至已经开始哭泣了。太子心里更烦了,他恨不得像承怡那样,狠狠的踢他的屁股。   太子忽然说,“林医正,你不是这样优柔寡断的人,小王在想,是否应该再选一位太医院的医正大人了。”   林若谦闻言,似乎死了丈母娘的样子,放下承怡的手腕,然后深深叹了口气说,“殿下,王爷这是……是喜脉……”   太子以为自己听差了,就算是有人和他说,四皇子还魂登基了他也没有这么吃惊!   他的嘴巴张的能吞下一个鸡蛋!   承怡……有了……他们的孩子??……   这个尘世怎么如此的寂寞如雪?   ……慢着,这句话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堂堂太子殿下怎么会说这句话?   可怜的太子一头雾水。      第94章 恶搞番外      大殿下祈王爷承怡怀孕了!!   怀的是太子的种。   这简直就好像除夕的爆竹,噼里啪啦的,似乎要把整个东宫炸翻天一般。   当太子的人马把这个诡异而喜庆的消息报告给皇后,还有崔贵妃的时候,皇后,崔贵妃(承怡的娘亲,天知道她为毛升的这么快)一人说了一句‘妖孽,妖孽啊,祖宗的江山怕要被妖孽搅乱了……’和‘饿的亲娘诶,你咋死的这么早,看不到承子怀孩儿的这一天啊……’分别晕倒。旁人连忙掐人中,拍脸颊,敲打后背,让她们赶紧苏醒过来。   ——‘女人就是柔弱,承受能力差’   柳丛容一边想着一边向西苑走去,他还要把这个天大的消息,天知道是好消息还是怪消息呈报给皇上知道。   皇上正在西苑打坐修真,柳丛容跪在西苑太极殿门外,细细的把这个事情说了,太极殿里面安静极了,一时间,谁也不知道怎么了,半晌之后,就听见一直陪着皇上打坐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李芳忽然凄厉的大叫,‘皇上,皇上!快!快传御医!!!——’   柳丛容收回自己刚才的话。   看样子,在禁宫大内,最柔弱的不是女人,而是皇上。   相对于皇后,崔贵妃与皇上的柔弱,一个强悍到不似一般人的就是那个怀着孩子的大殿下,承怡亲王了。   那天一早,承怡照例起床,然后呼哧呼哧的吃了一大碗酸汤面,等他捧着大碗,把酸汤喝的定点不剩的时候,他这才注意到床前站着两个人,太子和太医。   太子有些心神不定的,却又似乎在偷偷期待什么。   “王爷,您……您有喜了……是太子的孩子……”   当太医林若谦苦瓜着脸,结结巴巴的告诉承怡这个消息。   他正在烦恼着不知道该怎么样让承怡相信这个惊天霹雳,而口吃一般诺诺说话的时候,他只看见祈亲王承怡先是像看着从缇骑诏狱待的时间太久远的犯人一般的神情看着林若谦。   还是太子忽然坐在承怡床边,先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把他柔软却不听话的头发别在耳后,才叹了口气说,“不要这样看着他,林医正说的话,全是真的……”然后他似乎又咬了咬牙齿才说,“是我的孩子。”   承怡侧过眼睛,很认真的看了看太子,忽然问,“为什么,你觉得是你的孩子,而不是小莲的呢?”   太子脸色比川剧变脸还要快,他的手掌攥紧,指骨发白,似乎还有骨节分合发出的嘎巴嘎巴的声响。如果小莲就在眼前,如果小莲是个核桃,承怡敢拍着胸脯保证,文湛绝对会把小莲的骨头一根一根嚼碎了,再一点一点咽下去!   承怡吓的连忙闭眼,本能想要向后躲,结果他很郁闷的发现,自己就靠在枕头上,身上还盖着被子,根本就是避无可避!   他只能倏的揪起来被子来,自己刺溜一下躲进被窝中,还大叫着,“小心眼的文湛!咱们说好不翻旧账的!”   林若谦见状连忙说,“这个,大殿下,虽然您以男子之身怀孕世间罕见,只是,这个虽然罕见的事情也有一定的尘世道理需要遵循的。欢爱时,只有承受的一方才会受孕……”   “啊??!!——————”   承怡忽然在被子中发出一声惨叫,那叫声还抑扬顿挫,凄彻迷离的。   吓得太子殿下连忙把他从被子里面挖出来,抱起来连声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什么的。   只看见承怡又哭了,太子有些心疼,又有些生气,还很郁闷。   承怡大哭,“我不要怀你的孩子!!我不要呀!!这样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把我上了!!我没脸见人了!!我不要活了!!————”   太子气的差点把他扔回床上。   要不是想着他现在怀着孩子,需要被轻拿轻放,太子真想像练武的时候扔麻包一样把他隔着高墙从东宫扔回他的祈王府去!!   太子被气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他总觉得自己有一天会被这个冤家气死的。   然而,过了没多久,可怜的太子的心都快被搅成碎末了。   虽然知道有人会在怀孕的初期吐的很厉害,可是从来没有人见过吐的比承怡还厉害的孕妇(孕夫?)。吃什么都吐什么,什么补身体的鱼汤,骨汤,人参汤,药汤还有清水,这些都一样,喝了就吐,吐到最后,连黄色的胆汁都吐出来了。   承怡用薄荷水漱了口,就抱着被子翻身躺着,他难受的要命。   太子也很难受,因为承怡除了微微皱着眉躺着之外,什么也不说,不哭也不闹。承怡就是这么个人,如果他大哭,大闹着,说什么‘我好命苦’,他那个时候的运气大抵都不错,如果他哭泣说什么‘别人都欺负我’,那大致就是他欺负别人的时候。   可是如果他安静的像个兔子,那就是他最难受的时候。   由于什么都吃不进去,连汤水都灌不进去,承怡很快瘦成了一个难民。原本不是很大的眼睛成了大眼灯,原本丰润的脸颊也瘦了下去,鼻梁上还有异常纤细蓝色的血脉。他看上去就好像用透明的琉璃做的,很脆弱。   太子抱着他,用清粥一点一点的喂着,今天承怡好歹吃了一些东西,却依然有气无力的。   忽然,不知道怎么了,承怡脑子里总有一个念头,丝一般的纠缠着他,让他有一种很强烈的欲念……   “文湛。”   “嗯?”   太子摸了摸他的脸颊,承怡的嘴巴动了动,口水似乎都要出来了。   “我要吃水萝卜!就是那种小小的,好像珊瑚珠子一样的水萝卜。”   “嗯?”   ——承怡要吃水萝卜……   好像天籁一般的声音直接塞进太子的脑袋里面。   太子原本黯淡的眼睛都亮了,他连忙说,“好!好的,我马上让人去弄水萝卜!”      第95章 恶搞番外      太子手捧着一大玉盘的水萝卜,不知道怎么了,忽然想起来这么一首唐诗。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他很郁卒啊!   他觉得自己好像那个为了个胖妞就倾国倾城倾江山的倒霉蛋唐明皇李隆基,用快马和珍珠做内衬的筐,只用了三天,就将那些珍贵的荔枝从广东运进长安。   跑死了名贵大宛良驹,费了无数金银,换来安禄山之乱,大唐帝国的衰败,这些都只为珊瑚般的荔枝进长生殿的时候博得杨贵妃嫣然一笑。   太子捧着水萝卜,可是他的心在滴血。   他头一次觉得其实他自己也可以成为一个昏君。   不过……   他马上又快乐了起来。   原因很简单,承怡不是杨贵妃。   太子为承怡找水萝卜是为了保住他的命,因为这是他唯一想吃的东西,而不是仅仅无聊到为了博得什么嫣然一笑。   太子就在郁卒与自我原谅中纠结着,直到柳丛容告诉他,这些珊瑚珠子一样的水萝卜不是劳民伤财一般从外地运进雍京城的,而是皇宫自产的。   其实皇宫后面的御花园后面的菜园子里面长满了这种小水萝卜,只是平时没人想起来,也没有人爱吃它。   太子闻言,立马觉得神清气爽。   他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姬文湛和那个为了胖妞就倾国的倒霉蛋李隆基毕竟不能同日而语!   不说别的,就连他们爱的人都一样!   承怡可不是那个只会什么霓裳羽衣舞的杨贵妃(事实上,他什么舞都不会,他承怡除了吃,别的都不成),不会吃那个昂贵又招后人骂的岭南荔枝。承怡多好,连怀孕后想吃的东西都这么平民化!   皇宫自产的水萝卜!   哈!   有了水萝卜的承怡很开心,就好像老鼠偷到一大油桶猪油一样开心。   他让东宫的御厨变着花样的烹饪这个水萝卜。   煎炒烹炸这些都不在话下,他还让人只用花椒油、糯米醋、黑胡椒、精盐凉拌着吃,当然,他最喜爱的就是糖渍水萝卜。把冰糖熬化了,沾在扒了皮的白兮兮的小水萝卜上,咬上一口,外脆内甜,满口生香!   承怡吃了一个又一个,根本停不了嘴巴。太子在旁边帮他端茶倒水的,还要用绸巾擦他的嘴巴,承怡吃的不亦乐乎。   由于吃到水萝卜,承怡现在吐的不是很厉害了,汤水,药汤,还有补品多多少少都能吃下去一些,原本干瘦的脸颊又慢慢丰润了起来。   太子看着他吃的高兴,吃饱了之后就仰面躺在床上,满足的摸摸肚子,就像一个偷懒晒太阳的猫咪。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太幸福了。   可是……   日子好像又要不一样了。   那天,太子捧着用水萝卜做的萝卜饼到内殿,就看见承怡愁眉苦脸的,黄瓜在旁边连忙把他面前的糖渍水萝卜都拿走。   太子走过去,黄瓜马上接过去他捧着的萝卜饼,太子坐在床边,小声的问,“又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   “呜呜呜,……我,我不吃水萝卜了!”   承怡忽然哭了出来。   太子马上安慰他,“别哭,别哭,现在怀着宝宝还这么爱哭,小心宝宝生出来就是个爱哭鬼。”   “呜呜……”   可是承怡还是哭的满脸泪花,好像一只大花猫。   “我再也不吃水萝卜了!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有一个专门给别人下蛊的老巫婆吓唬我!”   太子一听,眼神一黯!   大郑王朝秉承的是儒家正派学说,‘子曰不语怪力乱神’被天下读书人捧为金科玉律!而且,在后宫中实行巫蛊之术更为人诟病,更有甚者还会引来抄家灭族大祸!   他暗自盘算着,究竟是谁暗自吓唬承怡,他一定要彻底查清楚,把祸乱的根源彻底清除干净!   承怡可没有太子想的那么透彻,他只是被昨天的梦吓的有些难过。   “那个老巫婆说,我们偷了她的水萝卜,她要报复!她说,如果我们生的是个女儿,她就把女儿抱走,把她养在高塔上,不让别人看到她,还不准她剪掉头发,每天只给她吃莴苣,多可怜啊!都没有红烧肉和肉包子!我不要吃水萝卜了,我不要因为吃水萝卜就把儿女卖掉,这样女儿一辈子就吃不到红烧肉了!”   太子觉得自己头顶都快要冒青烟了!   他看着承怡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磨了磨牙,就把承怡搂在怀中,轻声问,“别哭了,别哭了,咱们不吃水萝卜了,你想吃什么,我马上叫人弄来。嗯?”   承怡低着头,对着手指小声说,“我要吃清炖老母鸡!你真小气!我都怀着你的孩子你还这样小气!你自己每天自己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的吃着,只舍得给我吃水萝卜,你也不怕生出来的宝宝像个萝卜头!”   太子气的扯过承怡的脖子过来,低头,恶狠狠的亲他的嘴巴,终于堵住了他那个只会气人的小嘴。   从那之后,承怡恢复了之前的好胃口,每天吃的肚子圆滚滚的,然后就爬在文湛的怀中呼哧呼哧的睡到不知人间岁月。   太子探手摸摸承怡圆圆的脸颊,忽然又开始唉声叹气。   这个……上次他们在一起做喜欢做的事情,好像还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呢,现在……承怡只对老母鸡,红烧肉垂涎三尺,可是他,只想吃承怡啊……   可是……   他看着自己怀中的承怡,心就开始变的酸酸的,软软的。   他自己已经把承怡欺负的很辛苦了。   那些日子,承怡不但承受了他无尽的欲望,日日和他在床上斯磨,每天累的连哭都哭不出来,后来又以男子之身怀了他的孩子,受了那么多的苦,每天吐,睡不安稳,也吃不进去,可怜极了。   这些天他终于恢复了吃吃喝喝睡睡的好日子,自己怎么能又打扰了他的美梦呢?   太医倒是战战兢兢的说过,其实怀孕过了头两个月坐胎期,等孩子在大殿下的肚子中安稳了,是可以小心进行房事的,只是,这个,动作要克制,次数要克制,力度要克制。   可关口是——他太子殿下克制不住啊!!   每欢爱都好像一场《大闹天宫》!不折腾到黔驴技穷,山穷水尽,精疲力竭是不会罢手的。   原来每天只会啥吃闷睡的承怡都有些吃不消,更何况现在呢?   于是,太子殿下在怀中抱着承怡睡着之后,自己轻手轻脚的放开他,走了出去。   他去微音殿了。   从那天开始,司礼监的大太监们叫苦不迭!   皇帝陛下白天在微音殿看奏折,晚上在西苑打坐修仙,而太子殿下白天在东宫照顾怀孕的大殿下,晚上在微音殿看奏折。   这就是说,微音殿白天晚上都有人要用,奏折不但要准备好皇上看的,还要准备太子要看的。   司礼监能资格伺候皇上太子看奏折的就那么四个人——李芳、黄玉、绿直、杨春。而且李芳、绿直还要伺候皇上修仙,黄玉和杨春还要管着雍京制造局和缇骑北镇抚司,他们白天晚上两头忙活,分 身乏术,每天都叫苦不迭!   他们不能劝阻皇上不要去修道成仙,因为就好像等于对一头牛说你不要吃草,要吃黄土一样困难,他们只能希望太子殿下也能在白天去微音殿看奏折,又或者晚上回东宫去睡觉,不要在点灯熬油的躲在微音殿刻苦政务了!   再说,大殿下承怡为人那么好,不会占了你的东宫就不让你睡觉了。   只可惜,大家敢在腹中偷偷抱怨,他们连看着太子的眼睛说话都不敢,又怎么敢明面对他说,“殿下,你快快回东宫睡觉去吧!不要每天欲求不满的样子躲在微音殿批那些倒霉的奏折了!!”   文湛每天晚上不回东宫睡觉,承怡也开始睡不着了。   这个‘习惯’二字真真是闹死人了。   原来他们没有睡在一起还不觉得,自从承怡每天爬在文湛身边睡的呼哧呼哧的,他忽然觉得文湛身体很温暖,抱起来虽然有些硬邦邦的,不过也还是很舒服,等要是身边没了这么个人之后,就忽然有一种‘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的诡异感觉。   这天晚上,太子照例在微音殿看奏折,他也累了,就想着在这边的小书房小憩一会,他都坐在床边上,忽然门外有人说话,他一抬头,看见柳丛容从外面挑起门帘走进来,身后还跟着承怡。承怡神色不是很好,虽然有些睡眼惺忪的,不过眼圈下面还有一圈青色,他身后跟着黄瓜,抱着一个大枕头,还有一床被子。   文湛还不知道怎么了,承怡就走过去,把他向旁边扒拉扒拉,然后脱鞋躺到床上,又拉着文湛在旁边躺好,这才让黄瓜盖好被子,一翻身,就呼哧呼哧的睡着了。   太子郁闷的发现,承怡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柳丛容和黄瓜在床边不知所措。   太子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他一手揽过来承怡,看着他圆圆的脸颊,红扑扑的脸色,忽然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低声说,“看你命多好,有我这样的人这么爱你……”   “……”   什么?   太子似乎好像听见承怡在说什么梦话,他凑过去,就听见承怡好像小猫一样喵喵的说,“太子坏……”   ……   文湛气的又捏了捏承怡的鼻子,知道快要把他捏醒了,这么放手,然后放软了身体,抱着承怡,困意也渐渐的上来了。   八个月后。   承怡快要临盆了。   可是,最令人担心的不是生孩子,而是生孩子之前的日子。似乎每天都要生了,可每天都没有生,又似乎下一刻就要生了,可是又似乎不会生。   太子每天都担心的团团转,可是承怡不会。   这天,承怡抱着一本《玉匣记》正在想孩子的名字。   “金梁、玉柱、猫剩、狗剩?还是草根、狗儿、坎儿、阿土根?我记得民间还有叫什么招弟、引弟、带弟,……哦,我喜欢这个名字!”   太子嫌恶的凑过去,一看这个名字,差点把书扯碎了。   上面写着三个大字——狗不理!   太子很烦恼。   他要怎么才能让承怡明白,现在他是太子,他和承怡的孩子也会是储君,一国储君就是一个国家的脸面,怎么能起这些这么平民化的名字呢?   可是承怡不管,他似乎对这些名字情有独钟,并且想象的自得其乐。   其实,文湛也不想告诉他,他们孩子的名字已经让内阁会同礼部仔细斟酌考虑过了,要取一个八字狂旺盛的,可以让大郑江山千秋万代的大好名字!   只是,这个大好名字一直没有被寻找到。   为此,内阁和钦天监的官员都在文华殿的藏书阁狂乱翻着经史子集,七坟八典,为的就是能找到一个符合太子心意的,适合大郑未来天子的,惊天地,泣鬼神的神圣大名!   可是,名字的事情还足为虑,这天,承怡吃饱了之后,就开始突发奇想,“都说只有女人才能怀孕,我是男人居然会怀孕,这太奇怪了!可,既然天地万物,造化无穷,那么有没有可能我怀的不是人宝宝,也有可能是兔宝宝,马宝宝,羊宝宝,又或者是个乌龟宝宝?”   “文湛,文湛!”   承怡忽然拽着正在嫌弃着不想搭理他的文湛的袖子,“文湛,你说我们要是生一个乌龟宝宝多好!我喜欢乌龟,爬的慢慢的,背一个壳子在身上,下雨下雪天都不怕!多么可爱的乌龟宝宝!”   于是太子开始形象的想象中,承怡生了一个乌龟出来,更可怕的是,那个乌龟在一生下来就喊文湛一声,——“爹!”   吓得文湛手中的汤碗差点掉地上。   他正想着要不要和承怡仔细说说,让他放弃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安心待产的时候,忽然承怡大叫,“哎呦,哎呦!肚子疼!肚子疼!!”   黄瓜大叫,“看样子这是要生了!”   太子一把抱着承怡到床上躺好,连忙宣召御医,稳婆来。   那些太监开始七手八脚的忙活起来。   有人准备大桶大桶的热水,白布,还有用火烧好的剪刀。   有两个伺候过后宫椒房妃子生产的太监过来,他们手脚麻利的脱下承怡的裤子,又找来木架子,分开承怡的双腿放了上去,让他的双腿保持分开的姿势。   他们的手按在承怡的肚子上,用力的揉搓着,并且还在劝说,“大殿下,用力呀,用力呀!!”   “啊!!————呜呜!!——啊呜呜!!————”   承怡疼的大哭大叫!   他贪吃怕疼,最讨厌的就是让他疼的任何事情。   这下子,他的肚子里面似乎钻进去一个小魔头,在那里面钻山打洞的,好像要把他的肠子都搅碎了。   好疼,好疼啊!!   他抓住太子的手放在嘴巴里面用力咬了一口。   “都怪你,都是你的错!好疼啊!”   呜!   太子被他咬的也很疼,可是看着他疼的眼泪汪汪的,心里更难受。   他抱着承怡,连连哄着他,可是承怡还是很难受,小脸又哭花了。可是疼了有大半个时辰,承怡的羊水都破了,可是孩子还是生不下来。大家着急的团团转。   忽然,有人大喊,“太子大事不好!大殿下,这是难产了!”   承怡骨盆太窄,孩子的胎位好像还不正,这生了半天,就是让稳婆们摸不到孩子的头。   “呜呜呜,太疼了,我不活了,不活了!!”   承怡哭的连力气都没有了。   林若谦也被扯了过来,他着急的满头汗,却怎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难产。按说从他得知大殿下怀孕之后就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每天都战战兢兢的,生怕大殿下和他的孩子出一点点差错,这一直太太平平到了现在,怎么就忽然在临盆的时候难产呢?   不对,林若谦又揉了揉眼睛,他似乎大概好像也许看到承怡的孩子出来了!   一个小小头……   可,可……可为什么是个乌龟宝宝??   “太子,太子,大殿下,大殿下生了个乌龟!!”   “什么?!”   文湛大惊失色!   他陡然一惊,忽然睁开了双眼,他看了看周围,这才发现,自己是坐在茶几旁边睡着了,他的身上还盖着一个薄薄的锦被。   不远处就看见承怡坐在那边的长塌上,端着茶盏正在和柳丛容说话。   柳丛容的声音,“奴婢在这里先恭贺崔娘娘进贵妃之位,王爷,这可是大喜之事呀。”   承怡则说,“我就说呢,我娘她老人家什么时候有这个本事了,升官升的比老母鸡下鸡子都快!要是我舅舅有她这个本事,这个时候就算混不进内阁,混个六部侍郎什么的,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说这些了,我说柳芽,三天后就是二月节了,我听说你们打算出城打猎,不在宫里听戏了……”   周围还有烟雾萦绕的暖香的味道。   太子知道,自己做了个梦……   一个令他哭笑不得的梦。      第96章      三殿下羽澜新近晋封嘉亲王,年俸翻了一番,又新得了一个大宅子。这个大院位于雍京西城,原本是一个异性王的官邸,修的雕梁画栋,又玲珑剔透的。   一大片水面,迷城一样的花园子,外加一道很长很长的跨桥。   最有趣的是在错落有致的院中搭建了一个戏台子,那是这个宅子之前的主人建的。   据说搭台子那年大灾,有很多灾民涌进雍京城,户部拿钱赈灾,搭粥棚,散稀粥,人多的差点又挤出了人命。那个时候,这个异姓王爷就拿出自己的积蓄,招难民过来修戏台子。会手艺活计的雕木头,修过瓦房的搭架子,什么都不会的就搬砖头。每个人,每天都能吃到一碗饭。   戏台子修的很慢,也修的很仔细。那木桩打的,当年连雍京的好事王孙公子都戏称这个戏台子是‘万年基业’。戏台子搭完了,荒年也过去了,那个异姓王爷也死了,他身后没有儿子承嗣爵位,所以他的封地被划分给百姓,王府大宅又被皇帝赏赐给了别人,很多年后,那个别人被抄家了,于是大宅又给了另一个人,然后,另一个人的后代也没有保住这个大宅,兜兜转转,就到了羽澜手中。   崔碧城在雍京西城建的留园就紧挨着这里。   原本老崔想买下这个大院,他也花了银子,也求了人,只不多最后他把珈蓝寺请我吃狗肉的大和尚请过来看了看,大和尚一言不发,只看了一眼就走了。老崔当下决定不买这个宅院了。他自己就在大宅子的旁边圈了一片地,修了现在的这个留园。   羽澜封了亲王,再加上乔迁大喜,就在自己府邸办了堂会。   今天正好是正月二十三,刚过了十五,还没有出正月,这个年似乎过完了,又似乎没有,正好是热闹正要散场又没有散场的时候,嘉王的堂会又把大家的攒在一起,闹个通宵。   我收到请帖就过来喝酒了,一到场一看,楚蔷生在,崔碧城在,杜小公子在,连司礼监的大太监杨春居然都在,还有好些个在朝的文官。   大戏还没有开场。   人们都散落在院子中,喝酒吟诗,寻欢作乐。   花园子层层叠叠的,虽然是隆冬,只不过周围都埋了火龙,烧的暖暖的,又开了几丛梅花。那些文官不少都是两榜进士出身,面对美酒佳肴,俊美的小厮,秀丽的婢女,他们做些个酸文假醋,吟诗浪词的,这些他们在行。   我就不成了。   那些什么限韵,词牌,外加格律,我一概不懂,更要命的是,那些文人写个诗词还喜欢用生僻字,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就算把他们写好的诗稿拿过来仔细相面,那些个字儿也是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   幸好这地界大,不愿意和那些人呆一块,自然有别的地方呆。   我就盘腿坐在假山顶上的亭子上,旁边摆着小火炉。   楚蔷生站在那边,正在眺望远方,不知道在他那颗聪明绝顶的头颅里面正在盘算着什么。   杜玉蝉正在煮酒,他用去年春夏擦下来小心保留着的桃花,荷花,还有野外割的蜂蜜来煮那坛米酒。   黄瓜翻烤着鹿肉和鲜鱼,老崔出去搬酒坛子去了。   我不太敢凑近杜玉蝉身边,我怕他问我储妃的近况,不过所幸,他一个字都没有问过。   楚蔷生和杜玉蝉保持着他们能保持的最远距离。而且今天楚蔷生一口酒没有喝,他只喝了几口黄瓜给他泡的茶。   其实,他要是不喜欢看到杜玉蝉可以不用来的,只不过他似乎有话要说就过来了,可到现在来,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哦,对了,今天我也没看到裴檀。   我抱着一个木托盘,里面是几个红豆酥饼,我吃的津津有味。   “诶,你看什么呢?”   老崔抱着两坛子泥封的酒坛沿着石子小路逶迤而行。   我把手指上的点心渣舔了舔,然后指着下面的人说,“我说,那些穿着团花锦绣裙的老太是司礼监秉笔大太监杨春的亲妈?我怎么看着她那么眼熟呢?好像在哪里见过的?再说,杨春是山西人,她这个娘,看着倒像江淮那边的人。”   老崔把酒递给杜玉蝉,然后双手撑着栏杆,身子探出去看,“啧啧,这娘们不是观止楼流年阁原来的老鸨吗?这是怎么了?原本她被净身出户之后,我以为她去给哪家做娘姨,又或者讨饭去了,谁想着这个女人有本事,这不,又给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做娘去了。”   黄瓜不解,“不可能啊!观止楼卖的是男色,清一色的男人,哪里来的女人做老鸨?”   我一拍脑门,“对!对!对!我想起来了!观止楼原本有个流年阁,里面有女娘,做的生意和一般的青楼没什么两样,后来不知怎么了,老鸨走了,再后来,那些姑娘们有的被卖给了别的院子,有的让人赎了身从了良,又或者是让她们自赎,到别处做生意去了。”   我问崔碧城,“老崔,杨春这个娘不是亲的,是吧。”   崔碧城一乐,“废话,这谁都知道,杨太监这个妈不是亲的。前些年杨春发达了之后,他曾经派人回老家找过老娘,当时他的手下给他带来个讨饭的婆子,大门牙都没了,长的又黑又丑,可居然看着居然挺像杨春的。杨太监自己长的俊,他感觉有个丑娘丢人,所以就把那个婆子赶出去了,谁想着他从哪里找了个女人做老娘。”   杜玉蝉听着直皱眉,他说,“这些人的心思真难琢磨。”   就连眺望远处的楚蔷生都难得的回头看了我们这边一眼,我让黄瓜连忙给他再捧一壶热茶过去,再给他手中的暖手炉加两块炭。   崔碧城用手指从黄瓜面前的铁网上捻起来一块鹿肉,吃的啧啧有趣,“所以我说,太监都……那个啥。”   我踢了他一脚。   他讨厌太监这个讲究,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   我说,“黄瓜,我可告诉你,你以后要是发达了,可别学杨春,放着亲娘不奉养,偏要找个长相风骚的老鸨去孝顺,到时候小心自己的命根子都找不回来,将来不能全须全尾的下葬,我可不帮你。”   “瞧王爷说的。”黄瓜用筷子夹了一快鹿肉,放在我的嘴巴里面,他说,“您都知道的,奴婢这个人最厚道,最老实了,这些年奴婢赚的那点银子都拿回老家给奴婢爹娘盖房子去了。奴婢大哥生了一窝小子,他都答应了,要过继给奴婢一个儿子给奴婢养龙送终呢。”   “哟!好生活啊!”   我一边嚼,一边说,“老崔,等你以后成了亲,也生一窝小子,我给你包个大红包,到时候记得也过继个儿子给我。”   老崔吃的不亦乐乎,“我可不敢,你还是自己生吧。”   我回了一句,“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崔碧城安静了一会儿,这才说,“我怎么听说崔嫔娘娘已经向你说起过这个事了?哦,还没有向王爷道喜呢!姑姑这次做了嫔,又得到皇上的宠爱,这可真是咱们祖坟上冒青烟了。姑姑这次是走了好运了,以后,没准还能蒙皇上赏赐,得个正妃做做也不错。我说,王爷,我爹要是有姑姑这本事,也不会这十五年只会做个七品县令了,他没准还能混个知府当当呢。”   我一拍他,“得了吧,就你爹我舅舅那本事,当个县令是福气。有吃有喝,逢年过节户部还发二十两银子的买猪肉买香油的钱,这么好的事,满世上哪找去?!”   “二十两……”   老崔一撇嘴,“哼,过年我孝敬他的一身袍子就值这个数了。哦,不说他了,我差点让你搅糊涂了,忘了正事。我娘她中意的人是崔九家的姑娘。那个崔九是我的分号大掌柜,人精明,做人也踏实,他的姑娘我没见过,听我娘说,她长的漂亮,做菜也好吃。”   “她做的咸菜好吃,你娘爱吃。”我拍拍崔碧城的肩膀,“看样子你娘挺中意她的,她本来想着给你娶进门,后来又觉得这姑娘太好了,配你太糟蹋了,这才又想把这姑娘给我。我琢磨着,你娘要是喜欢,肯定不会为难她,婆媳和,万事兴盛,嫁你算了。”   崔碧城一撇嘴,“我的事就不用你管了。王爷你这个意思,就是不乐意?”   我没答话。   崔碧城凑过来小声说,“不中意这个没关系。我还有别。监察御史裴梓的妹妹裴素怎么样?”   我别过脸,看着崔碧城,而崔碧城说的非常认真,不像开玩笑。   “裴梓?就是靖渊侯裴檀的三房堂弟?”   崔碧城点头,“对,就是他。”   我撇嘴,“我和裴檀的关系可不怎么好。”   “没关系,裴梓和那位裴侯的关系也不怎么好。你们要是成了亲家,到时候就可以一起喝酒,编排裴侯爷了。”   我说,“我可还没见过那个姑娘呢。”   老崔,“放心,他哥哥我见过,长的是你喜欢的模样。”   我,“你又知道我喜欢什么模样的了?”   崔碧城说,“裴梓的样子有三分像太子。”   ……   半晌老崔才说,“怎么又不说话了。”   我忽然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拉到亭子外面说话,“我和太子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崔碧城一脸的无辜,“为什么这么问?”   我,“我和他的事情,……外人又知道多少?”   他不说话。   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傻帽透顶了。   我见他不说话,想着是没什么好结果,我最后说,“我娘知道吗?我只在乎她知道不知道,至于别人,我就管不着了。”   我要转身回凉亭,老崔忽然说,“你别着急,我刚才不回答不是说我知道的答案很糟糕,而是事情复杂到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诶,你别着急呀,我告诉你,你和太子好的事,其实全天下都知道了……”   闻言,我脚下一滑,差点叽里咕噜的滚下山去。      第97章      崔碧城推了我一下,正好让我坐在那边的大石头上。   “你喝多了?脚底下怎么这么不稳当?当心把你的脖子摔断气了。别这么胆小,我刚才没说清楚,你和太子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手足情深,这些事情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知道你们两个好,可是具体好到什么程度,他们不知道。而且,奇怪的是……”   他凑到我耳朵边上说,“那些想要把你掐死的人,居然也不知道。好像被什么人刻意隐瞒住了一样。他们只是知道太子是你的大靠山,虽然你总是被太子用家法训斥。”   “还有一些人,这些人多数是东宫那边的人,他们认为太子对你太好了,恩德太深厚了,而你一直对太子没那么忠心,所以他们一直想除掉你,可他们似乎也不清楚你和太子真正的关系。”   我扭头看着他,他的鼻子尖就对着我的鼻子尖。   “老崔,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   他眼皮一翻,就是一乐,“这全天下的事,我前知五百年,后知三百年,还有什么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我一咧嘴就想要哭,“那我用不用一死以谢天下?”   砰!   哎呦!   我的脑门被敲了一个暴栗。   “别这么垂头丧气的,你又不是谁家偷情的寡妇,这些事对你来说不过是一些风流韵事罢了。”   ……   风流韵事。   你说的可真轻巧。   我瞪了他一眼。   崔碧城向后一退,“不过就算是风流韵事,该了断的,也应该了断了。我跟你说的这门亲事怎么样?如果你不想要崔老九的姑娘,裴素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裴素?   太子——太子的外戚势力外加嫡系中的嫡系:裴家——裴家的家主,太子表哥,太子死党:裴檀——裴檀的三房堂弟:裴梓——裴梓的妹妹:裴素。   这是一团乱麻中的一根麻绳,或者是一个蛛网中的一条蛛丝。   虽然不是网,却是编成网的丝。   崔碧城说,“裴梓和裴檀不和,其实不过是眼红裴檀在朝堂上,在族中的势力,他想要和裴檀争个一日之长短。而裴梓裴素已经过世的母亲曾经又恩于裴檀,她临终托孤,要裴檀好好照顾她的一双儿女,裴檀也答应了。有裴檀在,太子不会为难这对兄妹,所以,无论如何,太子绝对不会杀了裴素。   有裴素这样的女人做你的妻子再合适不过了。   她给你生孩子,而且这样的联姻,既可以分化裴家,又可以保护那个女人,不至于落到储妃的下场。”   我低着头,看着脚下的石头。   纹理清澈,棱角分明,并非人力所为,而是的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我知道我和太子的事情是崔碧城心里面的一根刺,虽然他从来都没有表露过一丝半豪。   他是个城府极深的男人,却带着野性,就好像老家冉庄外面庄稼地里永远也锄不干净的野草。他从心底厌恶一切压在他头上的东西和人,他就像一只被困在权势、金钱和纵横交错复杂的朝局做的牢笼中的野兽,外表也许斯文,也许温顺,甚至也许脆弱,实际上却野性难驯。   去年浙江的风波是我替他摆平的,他知道,我也知道。   崔碧城不是神仙,他太年轻,他的那些势力想要撼动太子,简直无异于螳臂当车,太子动一根手指就能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去年的事情他也有错,太子说的那些事,搬过来的那些烂账完全都是真的。这才是我绝对不能跑进宫里和父皇胡搅蛮缠的真正原因。有大事,要事发生的时候,一定要尽量的瞒天过海,小事情才可以浑水摸鱼。   所以,那个时候我只能与太子和解。   可即使是崔碧城的错,他也绝不喜欢太子压在他头顶上,逼他就范!从那之后,他好像疯了一样编制着自己的势力,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走,我却看不到这条路最终的尽头在哪里。   “承怡,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摸着下巴问他,“这个,老辈子说话,保媒拉纤衰三代。我说崔铁算盘呀,你这算盘珠子拨的噼里啪啦的,走一步看三步、看四步,用一粒小石子就能打下来一窝子傻鸟,我都听不明白,你究竟要把我卖给谁,卖几斤几两,卖多少两银子,用不用我帮你数数?”   他的脸上笑意如花,眼中却是一片静寂。他轻声问我,“承怡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我只是想知道,在让我和裴家联姻的构想中,你有没有分心为我想一想?就分一点点心思?”   他眯缝着眼睛,似乎是无数盏华丽的宫灯照在雪上,晃了他的眼睛,他说,“如果我说,我所做的一切事情完全为了你,你信不信?”   我连忙摇头,“不信。”   崔碧城忽然笑了,就好像一直冰封河面露出了碧水。他的眼睛中也有了盈盈笑意。他说,“我不可能不为你设想,可我也不可能不想别的。”   我点头,“这话我信。不过,你的想法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   “裴素的身世不够好,太子要是想杀她,裴侯不会管,裴梓管不了。整个雍京城可能有一个女人,我娶了她,能过上几年安稳日子。”   崔碧城一听就乐了,“哟,这是哪路神仙?”   “内阁大学士粱徵的独生女。”   “粱徵?”崔碧城想了想,一挑眉,“内阁那个和稀泥的梁胖子?为什么他的女儿就能得到太子的额外宽厚?”   “因为太子将要笼络粱胖子,而裴家……”   我站起来,闻着亭子中飘荡着的烤肉的香气,口水淋漓。   “因为裴家,已经是太子的瓮中之鳖了。”   夜色逐渐浓了上来,刚过掌灯时间,忽然听见砰,砰,砰——   我和崔碧城也从大石上站了起来,走回山顶的凉亭,把着栏杆看山下面的王府大院。   三声礼炮巨响过后,嘉王府中门大开,所有人安静下来,依序走到嘉王府大门那边的空地上,全部跪下,安静的等待着什么。   随着一队东宫近卫军的进入,有一个八人肩舆从中门抬了进来。   肩舆上面坐着一个人,身上披着玄狐披风,浓沉的黑色在夜色中看着不是太清楚。   这时候,王府的主人嘉王羽澜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停到肩舆前面,一躬到地。   羽澜说,“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   太子从肩舆上下来,他伸手解开自己的披风,身边的柳丛容上前半步,想要接过他的玄狐披风,可太子的手却一错开,把手中的披风径自递到嘉王面前。   羽澜就是一愣。   崔碧城侧脸看了我一眼,撇了撇嘴巴,“这也太霸道了吧。这里是嘉王府,不是他东宫!再说了,嘉王可还是他的亲哥哥,他还没登基呢!承怡,玉蝉,黄瓜,我赌十两银子,三殿下肯定不给他捧着披风。”   我也觉得文湛做的有些太过头了。   他专门跑到嘉王这里来,当着这么多人下羽澜的面子,他好像从来没有做过这么莫名其妙的小心眼的事,虽然他的心眼也不怎么大就是了。   “季璋,我和你赌一百两白银,嘉王一定会双手接过去太子的披风的。”   说话的人居然是杜玉蝉,他端着黄瓜刚递给他的茶盏,看着山下的那群人,“只有这样,才能表现他贤良谦恭。太子这是给他搭了一台戏,三殿下那么聪明的人,一定会唱的。这倒好,嘉王府戏台子上的戏还没有开锣,这太子嘉王就在王府大门口唱起折子戏了。”   崔碧城回头瞪了他一眼,“玉蝉,别瞎说。”   我看了黄瓜一眼,黄瓜连忙低头,楚蔷生看了这边一眼,然后继续眺望远方的雍京。   大雪涌起的雾气,就和浓墨滴在盛清水中一样,散开,沾染的哪里都是,根本看不清楚。   楚蔷生装模作样的看了一会儿,他忽然收回他眺望的眼神,这才说,“戏该开锣了,今天请的是雍京最有名的戏班,捡着热闹的唱,连唱三天,承怡,一起看看去。”   “哦,好呀。”我连忙答应。“黄瓜,快,把好吃的都带上,那你烤的那些肉片都也带着。”   黄瓜连忙收拾食篮。   杜玉蝉忽然说,“我就不过去了,我在这里看,也挺好的。”   崔碧城也点了头,“那我也不过去了,黄瓜,你留两片肉给我,我陪着杜公子在这里喝茶说会儿话,我家就在旁边,等一会儿我们就回去了。”   黄瓜连忙又给他留了几片鹿肉。   此时,假山下。   太子在那边说,“三皇兄,您这个府邸,小王第一次来,不知道怎么走,烦劳三皇兄领了路?”   嘉王果然双手接过太子的披风,却直了腰身,把那件披风递给身边早就跪在地上等候着的小太监手中。   “殿下,这边请。”   羽澜侧了侧身,却显得有些倨傲。   我知道,从这个时候开始,成为嘉王的羽澜已经不再是那个孤独斯文,却阴郁混乱的文人,他走了一条也许他一直梦寐以求,却终究不属于他的路。      第98章      大戏已经开锣。   是全本的《西游记》,连唱三天。   台上有一个俊秀的小生扮猪八戒,只见他扭捏又贪色的对着黎山老母化身的寡妇道,“娘,这三位姐姐嫌我老猪长的丑,不肯要我,您就收了我吧。”   “混账!”黎山老母骚红了脸,“你这女婿还未做成,就想连丈母娘一同调戏了去?再说,就算我愿收你做女婿,只怕姑娘们不乐意,嫌你丑。”   那个极其秀美的小生却又说,“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嫌男人丑?”   台下一片哄堂大笑。   我觉得那个演八戒的小生会红。   以前他是龙套,今后他就是角。   这戏台下底下和戏台子上一样。   有人是名角,有人是龙套。   羽澜和我在一样,他是角,我是龙套,可要是他和太子在一起,他似乎永远都是龙套。   即使在嘉王府邸,有太子在场,观戏楼正中的太师椅上,坐着的人永远不可能是嘉王羽澜,而只会是太子文湛。   文湛的坐姿不是很端正,他微微靠在木椅上,单手执腮,手指放在嘴唇边上,羽澜坐在他的左手边,再远处一些,拉着锦绣帘子间隔着的,是各府女眷。   我上观戏楼的时候,听见文湛和羽澜正在说话。   文湛问他,“那个小生演的不错,他是京城那个戏班的?师承何人?”   羽澜回答,“他其实不算是戏班的人,他是观止楼的倌人。戏班的老板看他唱的不错,想要买过来,可不知道为什么,观止楼不卖人,戏班也无可奈何。原本就这么算了,可戏班老板着实喜欢他,所以到唱堂会的时候,戏班就花钱把他借出来唱一段,唱完了还要还回去。”   我听见就是一乐,“观止楼的柳一是个王八蛋!他当然不卖人了。把人卖了,那就是一锤子的买卖,把人留着,才能财源广进。”   羽澜笑着站了起来,“大殿下过来了,这边坐。”   他想要拉我坐到他旁边,那边有把椅子更靠前一些,看着对面的戏台看的更清楚。   太子却拦住他,“没事,你坐那边,承怡坐这边就好。”   羽澜又坐了回去。   文湛的手指拉住我的手腕,我连忙一躲,我说,“殿下小心点,这小坛子里装的可是好酒,崔碧城孝敬的,给殿下和羽澜尝尝新鲜。”   嘉王笑着说,“多谢大殿下费心……”   他看了看外面,又站了起来说,“承怡,你陪殿下好好看戏,我去去就来。”   那边似乎是他舅舅杜侍郎过来了,太子不想见他,他也不想看到太子,于是大家最好坐的远一些,省的彼此生一肚子闲气。   羽澜过去应酬杜侍郎,太子自然乐得清静。   我手中拎着从崔碧城那边搜刮来的绿酒。   这绿酒可是稀罕玩意,是崔碧城从云贵带回来的土产。五谷外加糯米做的小曲酒,再配上党参、拐枣、丁香、蜂蜜什么的,酒水天然就是翡翠色的,用胶泥封起来,装在小坛子中。   我把酒坛子递给柳丛容,又暗地里趁机摸了一下他的手,柳丛容捧着酒坛子没躲利索,被我足足的摸了一把,我难得想起来一首词,于是吟道,“红酥手,黄藤酒……”   我还没有对他笑,文湛就扯着我的袖子把我扯过去。   他指着面前木桌上一盘冰糖猪手,脸色沉静的看着我说,“红酥手在这里,承怡。”   ……   我笑着说,“殿下真会开玩笑。”   文湛的脸色比水还净,“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我仔细看了看他,于是说,“我以为,我们和好了。”   他却笑了,笑的很好看,“真高兴你还记得这个,我也以为,我们和好了。”   我摸了摸下巴。   “嗯,既然我们都同意我们和好了,那么,对于‘和好’这个词的意思,我们可不可以再好好聊聊?”   太子手指点在桌面上,笑的有些自得,“承怡,你放心……”   “殿下,王爷,尝尝这酒,看起来真的不错。”   柳丛容忽然插嘴,他把泥封撕开,又摆过来两个小酒杯,小心的把翡翠色的酒慢慢倒了出来。   顿时,一股清冽的香气,激荡而出!   “好香的酒啊!”   我不禁赞道。   我忽然想起来太子还有半句话没说。   “殿下,你刚才想要说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今天放纵你在我面前轻薄柳丛容,明天你就敢在我面前公然和人亲热。”   文湛拿着酒杯,把一盅绿酒一饮而尽,他嘴唇边上一直带着笑意,好像高高在上,要抓瓮中之鳖。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得寸进尺的。”   我忽然站了起来,对太子说,“既然这样,那我们还是不要‘和好’了,我可不想再找一个‘父皇’没事就管着我……”   “你给我坐下!”   太子声音不高,脾气不小。   他一把扯过我的手腕,拉我又跌坐了回去,然后他并不松手,只是隔着宽大的袖子,用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腕。   末了,他似乎有些实在无奈,才叹了口气问我,“你到底想怎么着?”   我则回答,“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怎么总觉得现在这日子这么憋屈的慌。”   文湛反问道,“你不会真以为我可以大方到,任你在我面前随意沾花惹草吧?!”   我,“那有什么不可能的,我又不是你老婆,我又不是储妃!”   帕咔!   我的手腕陡然一紧!   太子轻吼道,“承怡,你给我闭嘴!”   我想要摆脱他,甩了两次没有甩开。   “文湛我手腕疼,你别这么抓着我。”   良久,我的手腕才松了松。   文湛一字一句的说,“承怡,我告诉你,在我面前你最好守我的规矩,至于我看不见的地方……你爱怎么着……别让我知道!”   我想要甩开他的手,可我甩不开,我问他,“为什么?”   他不回答。   我又问他,“为什么。”   这次,他只是用手指肚摩挲着我的手腕,不再看我,却扭头看着戏台子上。   “承怡,你可以试探我,但是,别再逼我。”      第99章      说实在的,他能让到这一步,我已经快要心满意足了。   这大郑的天下,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就是有,也只是他自己不愿意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而已。   崔碧城不了解文湛,他以为太子对我娶的老婆顶多狠到储妃那个地步就顶天了,其实他对储妃真算客气了。   当时我娘给我说亲事的时候,文湛对我说的那些话,就是如果我要娶亲,他将要用最残酷,最无耻的手段杀了她,虽然他后来说那是他气极了口不择言,不过我相信他的威胁是真的。   他是一个带着面具的人。   他会下意识的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   他说出的话,远不及他心中所想的十分之一,其心机之深晦如海,不可估测。   今天他让到这一步,默许我可以背着他做一些我喜欢做的事情,我才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呢!   我,“那我要不要谢谢你呢?”   他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不再看我。   柳丛容给他斟酒,倒一杯,他喝一杯。   他忽然说,“谢谢我这到不用,只要不再把我赶尽杀绝就好。”   我笑了,“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个坏人。”   他的手指一直摩挲着我的手腕,让我感觉痒痒酥酥的,我想要抽过来,不过他握的却很紧。我们隔着自己宽大华美的袍袖手指纠缠,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就好像在众目睽睽之下偷情,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这个时候,这折戏已经落幕,那个饰演猪八戒的小生不住的打躬作揖,台下打赏的银子流水般的送上去,还有一些女眷打赏的首饰,翡翠珊瑚玛瑙点翠,乱七八糟的,什么色的都有。   布景换了,据说是让这些演打戏的伶人休息休息,所以加了几场折子戏。   柳丛容他看了戏单,据说是《游园惊梦》《思凡》还有《跪池》。   戏台上忙忙乱乱,这边有脚步声,羽澜回来了。他拿着一个琉璃瓶,里面装着暗红色的葡萄美酒,另外一只手中是一个锦盒,里面是三只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殿下,承怡,尝尝这个,这是瓜沙肃兰进贡的葡萄酒。这酒来自遗国高昌,已经窖藏了十二年,那些人用珍珠篓泥煤橡木裹着这酒从千里之外的丝路送进雍京,难得难得。”   我不喜欢听到‘高昌’这个词,就好像我不想要回想昨夜做的噩梦一样。   太子也不喜欢‘高昌’,那也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羽澜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其实他并没有看我们,也没有想让我们说什么。他走到木桌那边,把琉璃瓶放在桌面上,又斯文的拿出那三只夜光杯,一只一只的摆放好,这才把葡萄酒慢慢倒了进去。   羽澜说,“承怡,不知道你爱听不爱听折子戏。崔老板倒是很喜欢听,他还会唱全本的《牡丹亭》。承怡,你猜一下,他演的是哪个?”   我,“柳梦梅?”   “错。”羽澜笑的很开心,“是杜丽娘。”   我扑哧就笑了出来。   一想到他那张水墨画一般的小脸,扭扭捏捏的演着香艳离奇的故事,外加衣衫半裸,就这好像一只清艳的猪头,戴着珍珠,口吐人言,实在比《牡丹亭》本身更离奇。   羽澜说,“今天请来的可是最近在京城红透了的角,年纪轻,才十五。她的名字也很古怪,叫罗夫人,倒不是说她嫁了人,听说她姓罗,名夫人。而且她的出身也很奇特,她学折子戏,却不是江淮人。她是丝路宁州人,皮肤白,像是有白夷血统,眼睛珠子倒是琥珀色的,是真正的绝色。她可不像普通色目人,每个人的眼珠好像琉璃珠,看着有些怪。”   闻言,太子松开了我的手,他慢慢端坐了起来,目不转睛的看着戏台子。   那里的布景已经摆放好,一片精致的小花园,一张木桌,两把雕花椅。   有人用黑色的披风裹着一个戏装少女上台,少女侧身坐在雕花椅上,那个人把黑色披风扯了下去,顿时,台下安静了下去,周围的宫灯都熄了,愈加显得出奇的安静,像是入了无人之境。   所有人像是着了魔一般看着戏台,少女的美貌,她华美的衣裙,流光溢彩的头面刺痛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我把手中的夜光杯放在木桌上,不自觉的站起来,向栏杆那里走了两步。   此时,少女低垂着脸颊,羞涩的转过面庞,轻轻吟唱了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附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她唱一句,我退一步。   等到太子的手指掐疼了我的手腕,我这才知道,我已经退无可退了。   羽澜低着头,手指轻抚着酒杯,似乎在回味少女的唱腔,又似乎在回味来自遗国高昌的美酒。   又或者是,他在回味吟过的那首诗——葡萄美酒夜光杯……古来征战几人回?   羽澜说,“承怡,喜欢这个女人吗,把她送给你,可愿意?”   我好像被利刃陡然刺入身体,除了刻骨的疼痛,其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那个少女像极了她。   似乎……   已经死去五年的高昌公主阿伊拉,在我面前复活了。   我曾经爱过一个人,她却是那样的脆弱和不安。   在大正宫中,我安慰不了她,我无法帮助她,我甚至无法救她,无法救我们的孩子。   她死了。   我把她永远藏在心中,最深的一个地方。   那里没有爱恋,没有思念,没有不安,更没有执念。   听说,死去的人,会因为活着的人对她的执念而无法超度,在三途河上永远徘徊,永世受苦。   我只想她能平静的走向另外一段旅程。   她一直在我心中最深处,没有人可以再打扰她,我也不会……   然而,今天我却看到她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   她才十五岁。   仿若当年我初见到她一般。   阿伊拉是我一个人的悲哀,那是我心头的一道伤疤,不是一朵花。现在他们却把这些事情拿出来,当做筹码,当做笑料,当做一切可以任他们随意使用,任意压榨的东西,来逼我就范。   我喃喃自语,“这才是真正的赶尽杀绝呢……”   台上的戏还在继续,台下的人们如痴如醉。   我想起来羽澜还等着我的回答呢。   我说,“多谢嘉王美意,我不喜欢听折子戏,家里也没有闲钱养一个伶人,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如果您一定要送我点什么,那就,把您想送的东西折算成真金白银抬到我府上,我对那玩意感兴趣。”   太子一直不说话,此时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好像上辈子咽下的气,现在终于吐出来了。   我决定回去后要好好嘲笑他。   可是,他的手,却比我的手还要冰冷。      第100章      戏台子上又整理布景,《西游记》重新上场,这次到了‘禅主吞餐怀鬼孕’,唐僧师徒一行五人到了西凉女国,误饮河水,暗结鬼胎,台上那个俊秀猪八戒捂着肚子咿咿呀呀的,台下照例笑的东倒西歪。   嘉王羽澜盛情难却,虽然我不要他送我的伶人,可是太子没有走,我也不走,于是又坐了回去,安静听戏。   羽澜问,“承怡不喜欢那个旦角?”   我回答说,“我这点喜好不是秘密,三殿下应该知道的。我喜欢的,是那个小生。”   羽澜,“如果哥哥你喜欢那个人,我去和他们班主去说,这个雍京城没有人敢驳你的面子。”   我急道,“别着呀,三殿下你这是毁我呢。”   羽澜又要说话的时候,我一拦,凑到他耳朵边上,状似小声说话,“三殿下财大气粗,不像我这个没本事的人,空顶着一个亲王的帽子却死守着那点俸禄银子,撑不死,饿不着。   你有意帮哥哥我这点小忙,我本来不应该推辞,只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家有河东狮,法严量窄,并且常常做河东狮吼。上次他抓着我的一点小辫子差点把我折腾死,又收了我家的财政大权,让我一丁点的零花都没有,所有的账目他都要看,我要是再找个小星回去,他非得把我家的瓦片揭了。我胆子小,还想过几天安稳日子,可不敢再风流造次。”   太子撇了我一眼,似乎很不以为然。   闻言,羽澜也笑了,他的笑非常耐人寻味。   “大皇兄说笑了,我不是什么才大气组,这不是想着孝敬点皇兄喜欢的玩意,我就算勉为其难,也要做一做不是?”   太子忽然插了一句,“羽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   羽澜连忙回答,“殿下此话差矣。殿下,承怡和我,我们是兄弟呀。   我们兄弟几个好久没有聚一聚了。   承怡,说起来,父皇子息不能算单薄,父皇治下的凤化年间,皇子的日子也算不得艰难,缇骑又分了家,分成北镇抚司,南镇抚司,互相节制,也不敢再找皇子的晦气。但就算这样,不算几位公主,在这些兄弟中,活到成年的就我们几个。   五弟去年殁了,四弟又不争气,去年也去了,二哥一直在山中参悟佛法,永世不再入凡尘。   今年年初的时候,父皇曾经遣人去寺庙看二哥,二哥说他已是出家人,再无父母兄弟,也了却了尘缘,反过来还劝父皇不要修黄老之道,要跟着他参悟佛法才是超脱的正途。   父皇和二哥都不是凡人,他们以后要升三十三层天,或者到西方极乐世界去的,只有我们三个舍不得眼前这花花绿绿的万丈红尘,坐在这里喝酒吃肉,脱不了肉眼凡胎。”   我,“三殿下最近书读的多,说话越来越超凡脱俗了。您这一堆说的真好,可我听不太懂,我不是读书人,又没有进过翰林院(我三弟羽澜居然曾经正儿八经的在翰林院混过),你能不能把话说的明白点?”   他说的旧闻,我还真听说过。   以前皇子的日子是挺难熬的。   听说二十多年前,缇骑还没有分成北镇抚司,南镇抚司,也不会窝里斗,更没有让司礼监节制,大郑朝所有的秘密军队都掌握在一个人手里,就是缇骑总指挥使赵汝南。   那个只手遮天的赵汝南活着的时候,杀凤子龙孙毫不手软。   他最拿手的就是‘瓜蔓抄’。   凡是有一定点沾亲带故的都能被他查出来杀掉。   父皇那些个庶出的兄弟都被被莫名其妙的造反案子牵连,从而被投进了缇骑诏狱。赵汝南用三百斤的大枷锁枷他们,不出三天,那些较弱的皇子公主们都吹灯拔蜡,去和阎王爷打麻将去了。   后来,赵汝南权势太大,满朝文武都视他为洪水猛兽,就连王侯世家、一品大员见了他都心里打鼓,腿肚子打颤。   谁没有几件需要瞒天瞒地,瞒祖宗,瞒史官的事??谁家没有一件两件‘不可对人言’的事?所以大家都怕赵汝南,就怕他嗅到自己家里那点秘密。   再后来,我爹就把他杀了,家人赐自尽,所有案卷秘档全部封存。   这些旧事外人知道的不多。   知道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活下来的就是一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我知道的这些都是从禁宫那些浩如烟海的旧档中无意间看到的。   羽澜说的那些话,我是听的云山雾罩的,真的听不懂,可他当我是拿他打岔,混着玩,所以他也不再说话了。   台上热热闹闹,台下笑声不断,一派热热闹闹的繁华景象。   只有我们兄弟三人这里十分安静。   紫袍煌煌,醇酒佳肴,正襟危坐,各怀鬼胎。      第十四卷 黄金万两   第101章      真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   三殿下人长的像个败落的名门贵公子,他家的饭菜也不那么好吃的。自从那场宴会回来我就闹肚子,拉了半宿,两条腿都软了。   第二天太子文湛微服到我家串门,我连忙让黄瓜好生伺候着,并且叮嘱小莲千万不要出来在太子面前晃悠,以防触太子霉头。   等我喝了一大锅草药汤子,肚子终于消停了,我这才围着一个大被子坐在客厅陪着太子。他很安静的坐着,也许是我家熏炉里的暖香烧的旺,他身上也没有常带着的那种冷冰冰,拒人千里的锋利刻薄气氛。   太子喝了一盏清茶,吃了一枚糖渍梅子,然后就开始发呆。   我从大半夜起来闹腾,现在捂着被子有些昏昏欲睡。   在我的脑袋快要点到桌面上的时候,太子忽然说了一句话,“我哪里像河东狮?”   咚!   我的脑壳磕到木桌上。   我赶忙笑嘻嘻的说,“你别生气,那是我瞎说的。”   其实呀,我嘴巴里面的‘河东狮’,本来是小莲。   我回绝老三往我家明目张胆塞奸细的借口,是想说小莲这个人醋劲大,在我身边不容别人,可是我也不知怎么地,说着说着,似乎我家那个‘河东狮’就变成了文湛。   可是……   这是为什么呢?   文湛却不依不饶,“还说我法严量窄?我怎么觉得,天底下就没有我这么大度的人呢?在你面前我都快成圣人了!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居然可以容忍你背着我出轨!”   我从被子中探出脑袋,很认真的掰着手指头说,“不!不!不!你这么做绝对不能说明你度量大,而是……嗯,而是……那个啥,理所应当!   这么说吧,一,我不是你东宫的人,不是你的奴婢,不是你的幕僚,也不是你的大小老婆,按理说,你东宫的家法管不到我。   二,那个啥,你目前只是太子,不是皇上,就算你我君臣有别,可你也只是‘半君’,等他日父皇千秋万代之后,我要是还没死……”   文湛忽然一把扯过我,让我暖呼呼的被窝里面出来,就好像乌龟失了壳子,我冷的脖子一缩。   “呜,好冷啊,你做什么?”   我以为文湛又被我哪句话说的要发狂,谁想到,他只是把我揽到他的膝盖上,又扯过我的被子,把我包好了,双手抱住,笑着看着我,却没有说话。   这样的姿势,我感觉不太舒服。   我可不想用女人的姿势,坐到他的腿上。   我,“喂,放开我呀,我们坐着好好说话不好吗?”   文湛一歪头看着我,“不好,你刚才说了不好的话,我不是很高兴。所以你需要做些什么事,让我变的高兴一些。”   我说了不好的话?   我,“我说什么了?”   “你自己想!”   “诶呀,让你这么一打岔,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文湛那双乌木一般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我,轻声说,“你说,我现在是‘半君’,等父皇龙归碧海之后,你要是还没死……”   我晃脑袋,“对!那个时候,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得归你管了。”   说着说着,我仿佛想到了那黑暗而悲惨的前景,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砰!——   哎呦!   我被文湛弹了一个暴栗!   我的双手被棉被裹着,又不能伸手揉揉被他弹的地方,疼的我鼻子有些发酸,眼泪好悬落下来。   “笨蛋!”   “@#¥%……”   文湛前两个字说的铿锵有力,中气十足,以至于我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是啥?   我连忙问他,“什么?你说什么?”   忽然,他揪住我的脖子,把我揽了过去,让我看不到他的脸和眼睛,只能感觉到他的耳朵似乎有些红红的,还有热热的。   他说——   ……   “你也可以管我,……,你可以理直气壮的让我只看着你,只想着你,不准看别人,更不许喜欢上别人……”   他的话很轻,甚至连声音都是轻飘飘的,可我却被他砸的说不出来。   我的心中似乎掀起来惊涛骇浪。   这份情谊,才真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虽然得遇为三生之幸,却终究失之天命!   他是一个心机深不可测的人,却在我面前一再表露心意,甚至不惜犯下乱伦的罪过,不惜得罪父皇,几乎让我以为他会人当杀人,佛当杀佛!   轻易外露的霸道、莽撞和脆弱,让我晕头转向。   他是一个复杂的人。   就好像把两个极端不同的人扯碎了,用力搅拌在一起,再重新生出来一个人。   不可思议。   可是,为什么对我这么执着呢?   是儿时的记忆太清澈明净吗?   让他念念不忘的,究竟是什么?   是早已经逝去的岁月,还是,他自己想象中的我呢?      第102章      太子这些天忙的很,虽然每天都会让柳丛容给我送东西,有鹿肉,有笋干,还有一些腊肉和我们家后街出的大包子,他自己却没空过来坐了。   楚蔷生也很忙。   他一面忙着政务,一面忙着办喜事。   看样子大家都很忙,都忙的都跟孙子似的。   有事情做总比没事情做好。   楚蔷生大婚,婚宴设在他自己的新府邸。   这大宅是他新出炉的亲爹给他买来娶媳妇用的,原本是一个已经致仕回乡的尚书官邸。大宅也在雍京北城,三进三出的一个大院,青砖黑瓦,梁柱用的是原木色,不上油彩,只雕上花草鱼虫。屋子里面的家具都是江南样式,精致也漂亮。   婚宴自然设在他自己的府邸,而这次伺候婚宴的厨子,他居然请的是崔家商号旗下酒楼头号名厨——薛暮裳。   别看他的名字有些娘们气,人长的也清瘦,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爷们。   他们薛家和凤晓笙的凤家菜不是一路货。   凤家菜刀工精致,选料上乘,口味刁钻,是一帮老饕的心口好。   而薛暮裳的薛家却是佛门居士,做的都是素斋。他本家堂弟薛子叶是城外珈蓝寺的大厨,而他本人则经营着雍京城最好的素斋馆‘兰若斋’。   崔碧城当年买‘兰若斋’的时候其实看上的是他们的那块匾额。   要不是当年薛暮裳实在走投无路,他也不会卖祖传的菜馆。   我还记得当时崔碧城眼睛斜着那块古旧的牌匾,楠木底,珐琅彩,上面是赵孟頫亲手书写的三个大字。   然后,他慢条斯理的说了一句,“我买这个馆子用了白银五千两,那块匾,作价白银五万两!”   所幸,这些年老崔也没有偷摘了那块匾额去卖钱。   而薛暮裳这些年还是在‘兰若斋’尽心尽力。   这次伺候楚府喜事,薛大厨没什么怨言,他这些年吃素吃的都快四大皆空了,不会为了楚蔷生挑剔一两个菜色而心有不满。   可崔碧城不是这样的人。   他冲到我家客厅灌下去一海碗茶就嚷嚷,“他楚蔷生是小人得志!刚进了内阁就摆起来宰相的谱来了。”   我插嘴,“你这不是废话嘛!他是内阁次辅,不是宰相是什么?”   “哼!我知道你们是一个鼻孔眼里出气的,你就知道向着他!可是他这次也太讨厌了,简直就是鸡蛋里面挑骨头!   他要办喜事,好,我恭喜他,我也知道他吃素,我把我家最好的厨子给他!   可他还不满意!   还说什么他不爱吃豆腐干,要所有的斋菜都用新鲜的豆腐做。他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你见过素鸡肉是新鲜豆腐吗?那样的话烧素鸡不是烧素鸡,那是烧豆腐!”   我拿着扇子给他扇风,“消消气,消消气。我说哥哥呀,你可知道蔷生最近走运了吗?他爷爷家可是三湘名门,数百年的基业,有的是土地,有的是银子。现在,他爷爷,他亲爹双手奉上大把大把的白银,哭着喊着要他回去认祖归宗,这不,他们又这么尽心尽力的给他办喜事,做一切事情不计较花销,不在乎银子,不想省钱,只要楚蔷生喜欢就好。你说,他爷爷他爹这么鲜嫩可口的肥羊送到你面前,你是宰,还是不宰?”   崔碧城一撇嘴,“废话,不宰,那我成傻子了!”   我,“这就是了。开门做生意,不能把财神爷向外推!哥哥,你把新鲜滑嫩的豆腐做成烧鸡的味道,买出鲍鱼的价钱,这活儿你熟!”   崔铁算盘在心中噼里啪啦的盘算了一下,马上他就眉开眼笑。   他一拍我肩膀,“亲弟弟呀,这次你帮我把楚蔷生的毛梳理华顺了,让我把他亲爹的银子赚到手,落袋为安,我分你三成!”   崔碧城属狗的,没皮没脸。   我摇头。   我把他踢走之后,楚蔷生就来了。   我惊奇。   “真是稀客!楚相来我这里喝茶吃饭,真令小王寒舍蓬荜生辉!”   楚蔷生脸色难看之极。   白,苍白如纸,眼睛下面有一圈青色,好像在别人被窝里面厮混了七天,一直没阖眼。   我受到他的惊吓,让黄瓜赶紧捧来一大罐子参汤。   楚蔷生却低声说,“王爷,借一步说话。”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了他,等黄瓜把人参汤罐子拎过来,就让他到外面守着,不允许任何人过来打扰我们说话。   楚蔷生自己捧着罐子喝参汤。   等他终于喝完,缓了一口气,放下罐子这才说,“承怡,朝中要出大事了。你可知道,国库中五万两黄金不翼而飞!”   什么?!   我被他惊吓的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我大郑朝目前的黄金和白银的兑换,是一两黄金等于八两白银,五万两黄金就是白银四十万两!   那可是一个穷省全年的税银!   是边关新洲重镇,十万守军半年的军饷!   能买两座我祈王府官邸。   顶我一个亲王辛辛苦苦干十年的俸禄!   “不……不……不翼而飞?”   “是的。这还是年前发生的事。”楚蔷生语气灰败的说,“都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可是,我们查了整整一个月,有关的官员都被严密看管起来,更有的人还被严刑逼供,可惜,案情没有丝毫进度,这五万两黄金居然依旧不知去向。”   我的口吃还没有好,楚蔷生又来了一句,“如果这事再无法查明白,说不定,嘉王、杜家那些人就会用这件事攀咬太子,搅扰政局!”   我结结巴巴的说,“不会……不会这么严重吧。”   楚蔷生追我一句,“你说呢?”   我,“我……”   楚蔷生,“朝廷自来如此,做任何事情都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各自势力又都是此消彼长。你退一步,别人进一步,你退一尺,别人进一丈!平时无事还要时刻提防被无妄之灾牵连,如今果然出了事情,又绝不可能瞒天过海,承怡,你说,嘉王他们会不会乘机落井下石呢?”      第103章      我用手指着鼻子,“你问我?”   楚蔷生看着我,不说话。   我,“这个,我又不是嘉王肚子里面的虫子,我怎么知道?再说,你不会想把我拖下水,帮着你查这五万两黄金的下落吧。”   我自己说着,连忙摆手,赶紧撇清自己。   “虽然说我是亲王,可我在朝廷上可没有实职,没有在六部衙门胡乱走动。我拿的是一年四万的亲王俸禄,这些钱就是让我每年勉强吃饱饭,不结党营私,不结交外臣,不乱政。用你们雍京官场的一句话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黄金这事儿不归我管,我不知道。”   楚蔷生撇了我一眼,慢条斯理的说,“我知道想要请动你,的确难如登上泰山,不过你也不用这么快就把自己向外摘吧!听你这话,每天拿着朝廷这么多俸禄银子,而你却不干正事,居然还怡然自乐。”   我向椅子背上一爬,咧嘴笑着说,“那没办法。话说,投胎可是个技术活,需要好好研究,谁让我大郑朝的皇上是我亲爹呢?”   闻言,楚蔷生的眼皮微微垂下,目光看在别处。   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这个人,原来做左都御史的时候,那叫一个‘泼墨如云’,活人能让他活活气死,死人都能让他说活了。   文笔如刀。   多少王公贵戚,封疆大吏就是死在他那杆秃笔之下的。   连我都让他摆了一道。   我的俸禄原来可是一年八万两!外加上等丝绸五千匹,上等棉布一万匹,禄米一千石!   他愣是用了十三本奏折,把我的俸禄活生生的给消减掉了三分之二。   搞的我现在每年只能领四万两银子惨淡度日。   可是,他入了阁,做了内阁次辅,又认了个有钱的爹,人就变得斯文起来了。   现在居然也懂得什么是‘惜字如金’。   不该说的话,他一句都不说,该他说的话,他也不说了。   就好像现在,我说的一句——那没办法。话说,投胎可是个技术活,需要好好研究,谁让我大郑朝的皇上是我亲爹呢?   他绝对听着不对,可他就是什么都不说了。   诶。   和人动心眼,揣摩着说话,真累!   我连忙摸摸他的手说,“蔷生,我不是在炫耀什么。你想想我,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你的文韬武略,自己给自己挣不来前程。我是文不能定国,武不能安邦。我能过今天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不就是靠着我爹富有四海吗?   我也不想要多了,他从手指缝流下来点给我,我就活的很舒服了。所以呀,蔷生要是心疼我,每天到我这里来喝茶打牌,那我是求之不得,至于朝廷政务什么的,就别往我这里推啦。”   楚蔷生冷笑一下,“我也没想着推给你,我就说给你听听。省的将来太子问起来,你不好回话。”   嘿!   我乐的开了花,连忙又摸了摸楚蔷生的手,“还是蔷生你好,为人厚道,什么时候都知道惦记着我。有你呵护着,我就不担心我这口饭吃不安生了。”   他一撇嘴。   “祈王你手眼通天,要是你吃不了一口安生饭,那天下之人就都不要想着有一口安生饭吃了。”   我连忙赔笑,“看你说的,好像我是挺那个啥的。”   楚蔷生把手抽了回去,他整了整衣袍,从袖子里面抽出来两张红色的请帖押到桌面上,“好了,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这是我喜帖,一张给你,一张给崔老板,下月初二,就在我的新宅摆酒。   到时候让崔老板准备好厚礼,他和真金白银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就别玩虚的了。至于你嘛,你就什么都不用带了,就带着嘴巴到我那里喝酒吧。”   我连忙笑着接过请帖,“成,成,我一定让崔碧城出血。蔷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给你办好了。大喜的事,难得难得,这一辈子也就这一回不是?”   正说着,花厅这边珠帘哗啦一响,是小莲进来了。   楚蔷生扭脸就看到他了,小莲也立在花瓶那边,没有再走过来。   我问小莲,“什么事?”   小莲又看了一眼楚蔷生这才说,“凤姑娘让我过来问问王爷,楚大人是否在这里用晚膳?”   我这才想起来看看天色,赶忙说,“蔷生啊,今天晚上你在我这里吃饭,凤晓笙最近有好运,她心情好,我就每天都有肉吃,她今天做了花雕鲈鱼,人间极品,你要是错过了,实在可惜。”   楚蔷生笑了笑,“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我拍手,“好!蔷生有口福。小莲,告诉他们,今天晚上蔷生就在我这里吃饭,你让黄瓜到酒窖里面拿两坛子十年的女儿红出来,再告诉凤姑娘,麻烦她多炒两个素菜,再用羊肉卤下一锅绿豆杂面,蔷生爱吃这个。”   小莲笑着答了个‘好’,他就离开了。   楚蔷生待他走远了,忽然问我,“承怡,小莲在进观止楼之前,他是做什么的?你问过他吗?”   “问过,他好像做过很多事,不过他不太愿意说。他说自己逃过荒,给人哭过丧,也练过杂耍。不过那些年虽然苦点,倒是走过了不少地方,从西疆到东川,再到雍京。最后留在雍京是因为他需要一笔钱,很多很多的钱。柳一给了他这笔钱,所以他就留在了观止楼。”   楚蔷生又问,“他是哪里人,是高昌人吗?”   我,“他说丝路上有很多不同的国家,二十多年没有被灭掉的柔然,后来的回鹘,波斯,黑衣大食,还有如今北边的匈奴,和已经并入大郑版图的遗国高昌。他说他哪里都去过,也哪里的人都不算。”   楚蔷生眯了一下眼睛,“这话怎么说?”   我,“他说他亲爹是谁他也不知道,不过他娘亲是郑人。他娘亲原本是大郑边境小城凉叶一个银匠的女儿,后来被乱兵虏走做了战奴。再后来的事情,不用想,也好不到哪里去,无非就是任凭别人作践,活的不像个人,我也没有再问。”   楚蔷生双手端着茶盏静悄悄的喝着,我则自己在这边剥花生吃。他放下茶碗后问了我一句话,“他说的话,你信吗?”      第104章      我嗑开一个花生,放进嘴巴里面一顿乱嚼,口齿不清的说,“这个,他说的我就信。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想必他是没有必要隐瞒。”   楚蔷生转过身子,手指点在桌面上,轻声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自从你把小莲从观止楼买回来之后,太子就派人彻查此人的来历。   可是从去年初夏到现在,多半年过去了,太子派去的人就愣是查不出此人的家乡背景。他就好像是从石头缝里面跳出来的一样。如果按照他所说的,他出生在乱军当中,母亲的身份又是那样的低贱,所以查不出他的户籍,到似乎也说的过去。   不过,十天前有探子回报,一年多前,有人在雍京郊外的一所茶棚见过他,当时他的样子很像是得了重病。那个时候他一直坐在茶棚的角落中,不到一刻钟,就有一个人带着几个随从把他接走了。你知道接他的人是谁?”   我看着楚蔷生。   他接着说,“是观止楼的老板,柳漪梦!”   我把手中的花生也扔了,凑过去连忙问,“后来呢?”   楚蔷生说,“后来,他就在观止楼住下了。也不知道是为了养病还是怎么着,他有半年多没有露面。就在你被册封为亲王开牙建府前两个月,他才挂牌接客。”   我,“哦。”   我在想,也许是养病,或者是……养伤……解毒……?   “哦?!”楚蔷生,“承怡,你说,他的样貌身段如何?”   我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于是很诚实的回答,“是我喜欢的类型。”   楚蔷生一声冷笑,“虽然我不喜欢他,不过我必须承认,他的样貌身段都是上品。一点也不比观止楼的那个头牌云锦差!可是小莲这个人却默默无名,你知道为什么?”   虽然这是问题,可楚蔷生并不指望我能回答,虽然我拿着茶盏喝水。   果然,他说,“因为柳漪梦小心呵护,从来不让他见客!   还有,观止楼有杜阁老,杜侍郎的份子钱。承怡,现在朝局晦暗不明,此时你不宜和嘉王、杜皬那边的人牵扯过多。小莲此人来历不明,疑点太多。他在你府里一天,就多一份变数,如果可以,你给他一笔钱,让他走吧。”   ……   “就算你不怕这些,那么我们说别的。   只说以他的身份留在你这里,就已经给你惹了不小的麻烦了。我大郑朝的祖制是世封的王侯、在职的官员不许亵玩娼妓。现在风平浪静,太子得势,留他在这里的确没什么大事。可一旦朝局有变,太子权柄受到牵制,嘉王那边策动诸多御使上疏弹劾你‘亵玩娼妓,玷污国体,有违大郑祖制’,到时候,你就只能到宗人府蹲大牢了。”   嘶……   我听他的说的我牙疼。   我,“不至于吧。”   楚蔷生一皱眉,“你不信?”   我,“我信,你说的我都信。不过,我想问一句,蔷生,我怎么听你话里话外透着邪呢?”   楚,“怎么说?”   我,“这个‘一旦朝局有变,太子权柄受到牵制’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我三弟羽澜封了亲王,这事对你们这些太子党来说,实在是一件不怎么好的事情,可是,就凭他一个新册封的亲王,羽翼未丰,怎么也撼动不了太子的位置吧。”   楚,“那你就错了,他背后可是杜皬杜阁老!杜皬把持朝政二十年,可不只是羽翼丰满而已!杜党势力深植朝野,控制朝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小觑。”   ……   我,“让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楚蔷生把身子一缩,靠在椅子上,“我知道我说的话你不一定会听,不过我还是说了,省的你我相交一场,你总是在背后诽谤我为人世故,有负文苑清流本色!”   我叫起来撞天屈,“不可能!我怎么会说这么不知轻重的话!一定是有人挑拨!”   楚蔷生但笑不语。      第105章      这顿饭吃的很安怡,有楚蔷生在,黄瓜他们规矩多了。   楚蔷生秉承的是‘君子食不言,寝不语’的教条,他那张嘴,外加一口小白牙,撕扯开滑嫩的鱼肉,咬碎鲜嫩多汁的枇杷,吞下裹着浓厚汤头的绿豆杂面。明明吃的不亦乐乎,却该死的优雅异常。   他最近又有了个有钱人的爹,家学渊博,吃饭都讲究惜福养生。他可不像我这样胡吃海塞,他吃饭只吃七分,留着三分肚皮喝茶。等着他吃饱之后,还要让黄瓜绞了一条热丝巾过来擦手擦脸,忙活完了,这才翘着二郎腿,端着茶盏慢慢喝茶。   黄瓜让人换了两遍水,楚蔷生看看天色,起身告辞了。   我一直送他出了大门,外面大街上居然车水马龙的,还很热闹。冬天毕竟已经过去了,初春的暖意悄然浮现,一些绿色慢慢爬上枝头,整个雍京显得轻多了。   我看着他上了马,我这才让人关大门。   我拉着小莲回到花厅,就问他,“刚才有客人在,必须要把他照顾好了,所以忘了问你,你吃饱了吗?”   小莲点了点头。   我是吃饱了。   肚子塞的圆圆的,脑子就有点困倦了。   我看了看天色,现在这个时间挺尴尬了,要是现在就睡觉,不但容易积事,而且睡到半夜肯定醒过来,再睡就不容易了。   我得撑一会儿。   忽然想起来,楚蔷生是过来送喜帖的,他都明着开口让崔碧城送礼了,我怎么着也得把这话传到呀。再说,老崔已经在楚蔷生他新出炉的亲爹身上狠狠宰了一刀,现在出点血,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   于是我对小莲说,“天还早,我们去到留园,把喜帖给老崔送过去。”   谁想到,小莲一拽我的袖子,他就站在我面前,那双眼睛深潭一般,一瞬不瞬的看着我。   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干嘛?怎么这样看着我?”   “楚相都和王爷说什么了?”   “没什么,主要是抱怨他自己办喜事忙的像孙子。”   “是吗?”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尾音没有压住,这种说话的语调让我想到了当年的阿伊拉。   阿伊拉是说高昌语的。   高昌语传承自古波斯语,声音圆润华美,如果由歌姬吟唱出来,会比说话更好听。可是,说习惯了高昌语再学雍京官话,那就是一场悲剧了。所有的音都不准,尾音一定上挑,显得很轻佻。   我听小莲这种口音就是一愣,楚蔷生刚才问我的那句话忽然从我脑海中钻了出来——他说的话,你信吗?   我定了定神,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是。这又不是说他楚蔷生发现了金矿,能挖出几万两黄金这样的好事情,他娶媳妇和我又没什么关系,我瞒你做什么?”   小莲不说话。   他低头一笑,忽然凑了过来,伸出舌尖在我的耳垂上舔了舔,我觉得痒痒的,就在这个时候,他趁着我不注意,忽然用牙在我的耳垂上用力一咬,我只感觉到针尖扎了一下,又疼又痒又酥又麻的,激的我一哆嗦。   我赶紧双手一推他,“你干嘛?刚才席面上没吃饱,现在想啃我啊!我可先说了,我皮薄馅也不大,面无四两肉,你也不嫌咯得慌。”   然而他笑意更浓,眼睛似乎含了一汪水,眼角眉梢也带着春色。   他抿了抿嘴唇,把我耳朵上的血珠抿了进去,柔声说,“是甜的。”   我,“……”   小莲和平时看上去有些不一样。   他的眼睛似乎包含着雾气。等雾气散去,却是一片清澈却遥远的湖水。那里似乎是尘世通往三途彼岸的入口。   而我脚下却仿佛是一条路,一直延伸到湖水之边——周围是被风吹动摇摆着的芒草,灰色的地面带着泥土的香气,不远处是树叶沙沙的响声,还有几声模糊的野鸟的名叫……   湖水静谧而深邃,似乎没有尽头……   就在此时,黄瓜从外面跑了过来,清脆快活的声音高叫着,“王爷,王爷,表少爷来了,就在小沧浪等着您,他让您赶紧去见他。说是江南那边出了大事了。”   我定了定神,扭头看着黄瓜,又回头看了看小莲。   “承怡……”   他说话了。   那声音轻飘飘,颤微微的,似乎好像开遍黄泉的曼珠沙华。   细嫩的红枝,没有芳香,也没有彩蝶。   静寂到,只听见忘川之水,永不停息的流淌着。   “……我对你所说的……居然都是真的……”   “王爷!王爷?”   黄瓜在那边催我过去。   “表少爷说,南边买田的事情出了纰漏。”   我脑子中好像有根线,被黄瓜拉走了,我侧耳一听,有些疑惑,“买田?什么买田的事?我给老崔二十万两的银子,不是在去年就把田买了吗?”   黄瓜连忙回答,“王爷您忘了?去年江南遭了水灾,七个县被淹,老百姓没粮吃,就要卖田换口粮度灾荒。崔老板觉得地价合适,想要再多买一些稻田回来改种桑麻,也好多产丝绸,表少爷这次来说的就是这事。”   我一想,灾年买田卖田都是大事,一个弄的不好,不是沾上什么‘发国难财”,就是什么“大户趁机兼并土地,以图激起民变”之类泰山压顶一般的大罪过。   崔碧城这个时候着急过来,应该有大事,我要赶紧去。   黄瓜过来拉我,我回头对小莲说,“有什么话我们过会儿说。”   然而小莲又成了我熟悉的那个小莲。   文静的站着,微微带着一丝羞涩。   “好。承怡,我在这里给你泡茶,等你一会儿过来喝。”   我和黄瓜出了花厅,绕过曲水流觞,再过飞鸿桥,直奔小沧浪。外面水雾缭绕,有点寒气,不过却让我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   我拍了拍脑门,黄瓜奇怪的看了看我,“王爷,您又痴懵了?”   我一踢黄瓜的屁股,“去!你才痴懵了呢!你们全家都痴懵了!”   我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瓜子,又自己回想了一下,似乎刚才对着的小莲是一个可笑而荒诞的梦。是我眼花了吗?   我一到小沧浪,就看见崔碧城正坐在贵妃椅上,手中拿着我的一个小茶碗,正在细细的端详。   我想要吼一声,让他把茶盏放下,又不敢太大声音,怕崔碧城一个没留神把我的汝窑碗给我砸了。   我不高不低的说了一句,“小心点,要是砸坏了,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崔碧城一撇嘴,手中却加了小心,把茶盏放桌面上了。   我对他对面,问他,“怎么了?买田出了什么纰漏?诶!我们话可先说在前边,你要是趁机兼并灾民的土地,激起了民变,闹到雍京来,我可救不了你。”   崔碧城让黄瓜倒了一碗新茶,他这才开口,“这个罪名压不到我头顶上。我背后有你,还有崔娘娘做靠山,一般等闲人不敢寻我的麻烦,我也不用打点那么多人,所以做生意的成本比旁人要少的多。我在南方买的田地都是市价,一亩田三十石稻谷,任他们铁齿铜牙,颠倒黑白都说不出我贱买灾民的田。我来说的不是这个事,不过,却比这个事情更棘手。”   我一愣,“怎么?”   “承怡,你知道我在江浙的搭档,也就是苏州的老王王莲生吗?”   我,“听说过。”   崔碧城,“是他出了麻烦。他比不了我,他做生意需要打点的人实在太多。江苏那边几道衙门都指望着他的生意捞油水,所以他想要赚钱,成本必须压的特别低。   这次南边的水灾,他也想多买一些田,可他没有那么多钱,出不了我这么高的价钱,所以他只能以市价的一半去买田。灾民不卖田,他就让官兵去压,闹了几场事。江苏的父母官是个油滑的人,想捞钱,又怕担胆子,索性就放手不管了,可他手下的兵却压着,不让老王使唤。王莲生眼见着银子都使出去了,官兵搬不动,刁民不卖田,债主又催他,这逼着他实在没有法子,他就出了一笔钱,买凶杀人。”   崔碧城停了一下,看了看我。   我没说话。   他说,“他把带头闹事,不卖田的那个人全家都杀了。”   我,“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崔碧城,“他买凶杀人的钱,是我出的。”   我把手中的茶碗扔到他身上,手指着他大骂,“崔碧城!太多的钱塞住了你的脑袋了吗?你鬼迷了心窍了!你想干吗?我可把话说的前面,这事要是你做的,你就算有九颗头颅,我也保不了你!”   崔碧城一拍桌子,“你安静点,听我把话说完!其实也不算是我出的,那笔钱,说到底,还是他的。”   我的一颗心放在肚子里面,一撇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崔碧城一瞪眼,“我们一起做过买卖,互相拆过账,他有一万两银子就放在我江苏的茶庄柜上。那天他过来找江苏茶庄的大掌柜,说是想要提一千两白银买生丝。那些银子说到底还是他自己的,我们柜上的大掌柜二话没说,当即就提了银子给他,可他说自己带那些钱不方便,烦劳我们柜上给送到钱塘酒楼,直接给卖生丝的客商。   茶庄的人厚道,想着大家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这点忙还是能帮的,于是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帮王莲生把银子送到钱塘酒楼,也交给了一个商人打扮的年轻人。   原本想着这事情就这么过了,谁想,没过十天,就发生那件灭门惨案。一家六口,父母,那个人,那个人的妻子,一双儿女,都死了。”   说到这里,崔碧城停了一下,然后重重的吸了口气,这才说,“这事已经上报给江苏的臬司衙门,立了案卷,看架势,是要彻查到底。   更蹊跷的事,据线报,这次接手王莲生买卖的人是昆仑教阿修罗部十大高手之一,雪鹰聂七!江苏臬司衙门已经发了海捕公文,满世界要抓这个叫聂七的人,现在还没抓着。”   我简直就是张二的和尚,根本摸不到头脑,“为什么疑犯是什么昆仑什么修罗什么的聂七就叫蹊跷呢?”   崔碧城摇头,“你不懂。这个聂七绝对不可能是凶手。阿修罗部的人持有昆仑阿修罗王的戒令,号称‘三不杀’!   不在肥羊榜的人不杀,价格低于五千两的人不杀,天灾余生之人不杀!   如果聂七敢为了一千两银子杀灾民,阿修罗王也不会放过他。为了一千两银子砸自己饭碗,聂七还没有那么愚蠢!!”   对于昆仑教的事,我大概听说一些,多数还是听老尤他们讲的。   昆仑教位于西域,总坛设在雪山之巅的大光宫。   这些年来,势力不断壮大,现在俨然执什么武林黑道牛耳。   话说,昆仑教有天龙八部众——天、龙、夜叉、干闼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和摩呼罗迦。   至于为什么要分天龙八部,而不用别的划分部署,崔碧城讲话,“人多,总要分锅吃饭。如果不用天龙八部划分,就只能用天干地支了,不是甲乙丙丁,就是猪马牛鸡。以后昆仑教的人对别人一报家门,您好,在下昆仑猪头部某某某,好说不好听!”   这天龙八部各有各的差事,各有各自的买卖,也各自有一个领头的。   比如干闼婆部掌管的是风月生意,头儿就叫干闼婆王,酒色场中多的是他们的徒子徒孙,那可真是美女如云,玉腿如林,消息灵通,财源广进。   而阿修罗部养的都是杀手,只做杀人不越货的买卖,因为饭碗就是习武杀人,所以这里高手辈出。最为人知的就是阿修罗部十大高手,出手杀人的价钱都在万两白银之上。   而作为主宰这些顶尖杀手的阿修罗王殷忘川更是一代传奇。   他原本是奴隶,八岁到了大光明宫,被这一代昆仑教王选中,进入修罗场学艺。   当时进入修罗场的一共有一百名幼童,十年后,只有两个人活着走出来了,他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昆仑阿修罗部历代先王最像‘战神阿修罗’的一个人,一把红莲剑横扫昆仑;同时他也是最不像战神的一个人,因为他一点都不残暴,不乱开杀戒,甚至还喜欢种花。   他是昆仑第一高手。   他是下一代昆仑教王。   他是一个财迷。   他每年都要亲自制定‘肥羊榜’,把天下最有钱的,有权势的,可杀的人,列出一百人来,明码标价写在一张丝绸榜单上,等着他们的仇人捧着黄金来求他杀人。   永嘉周熙曾经名列‘肥羊榜’第二十三位,所幸,那一年无人和他结仇,或者结了仇也拿不出那么多钱请殷忘川出昆仑杀人,所以周熙现在还活的好好的。   殷忘川亲定的‘三不杀’,就是为了多赚钱。   只杀肥羊榜的人,价高,钱多。   低于五千两不出手。   天灾之后,流民太多,人命如草芥,实在不值钱,所以不杀。   这江苏的灭门惨案,怎么就把他们牵扯进来了呢?      第106章      我咂吧咂吧嘴,品了品滋味,越品越觉得不太对头。   “这怎么跟听了一场《大闹天宫》似的,这么乱呢?你先等等,我问问你,这个王莲生我听你的大掌柜老姜他们说起来过,那可真是个惜命如金的人。每天求神拜佛,就想多活几年。见人都躲着走,就怕头顶掉树叶砸死他!他怎么能做的出买凶杀人这么破天荒的大案呢?不能够啊。”   啪!啪!啪!   崔碧城连着拍着三下桌子,大叫,“你说对了!我和老王认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要是能买凶杀人,我把他的王字倒过来写!”   “再者一说,死的那个农户头子虽然说家里稍微富裕一些,也不过有百十亩田地,现在南边的田价可是一亩地三两银子,有一千两银子,够买他们家三个!就是说,他家的一百多亩地,他家的大屋,他老婆,他闺女,连同他家的祖坟都能一口气都买了!有这一千两银子,砸都能把他砸晕了!   他一卖田,那些老百姓没有了领头羊,抗也抗不过几天。家里等着米下锅,肚子里面没食,骨头也就不硬了,自然也就跟着把田地卖了。   这件事原本就结了。   老王和他们没有深仇大恨,这个人又能收买,老王为什么还要买凶杀人呢?   “我想……”崔碧城忽然咬牙切齿的说话,“原因只有一个,很明显有人栽赃嫁祸!这事虽然说和我根本没关系,可是钱到底是从我的茶庄出去的,一旦有人严刑逼供,王莲生想要少受罪,胡乱攀咬,愣说是我买凶杀人,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将来结果如何,现在是说不准了。”   我叹了一口气,真才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我问老崔,“那个王莲生现在在哪里?”   崔碧城,“江苏的臬司衙门。”   我,“你确定他还活着?”   崔碧城点头,“我刚得到的信儿,他的确还活着。如果有人想要嫁祸,肯定让会让他全须全尾的活着。只有活人才能把供词写的天花乱坠。……干嘛,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我,“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用了多少钱买的田?”   “三十石稻谷一亩!”   我就这么看着他。   崔碧城人长的清秀,可是眼睛却不清秀。说谎话的时候,眼皮连眨都不眨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撇了撇嘴说,“一亩二十石稻谷。如今官价是三十石,可是市价就这么低,在商言商,我也不能把自己的钱向外推。”   我,“你做事悠着点。太子的人在江浙一带抑豪强,阻止土地兼并,你别撞到太子的枪口上。”   崔碧城不以为然,“只要不造反,土地兼并是遏制不了的。我们不说太子了,今天这事我们要做一些准备。今天晚上你也别睡了,我让账房老姜一会儿过来,把咱们两个人的人账彻底拆了。有些东西能烧的就烧了,有些账面要重新做一下,将来万一追查到我这里,不能把你牵连进来。”   “你活着,我就死不了。”   “哦,还有,做这事一定要密!黄瓜那个人心思细,他帮你就好,别的人,诸如凤晓笙谢孟小莲之流的,千万不要让他们知道。”   他又捅了捅我,“别这么心不在焉的,我说正经事呢!”   整整一个晚上,我黄瓜老崔老姜,我们忙的跟孙子似的。   所有的账面完全清爽,很多信笺都烧掉了,差点烧坏我一个景德镇的大瓷盆。   天刚亮,我刚想说吃点东西睡一觉,宫里来人了,是杨春。他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仪仗,笑的跟一朵狗尾巴花儿似的。他到王府下马石前下马,手中捧着圣旨,让打开中门迎他进去,还要黄瓜摆了香案,我府中一干人等,跪接圣旨。   杨春面南站好,先是道喜,然后仔细把圣旨念了,我当时惊讶的下巴差点掉下去。   “……懿嫔崔氏,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内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可立为祥贵妃。”   银子呀,快来,把我砸晕了吧!!   苍天呀,大地呀,如来佛祖呀,无量天尊啊!   谁来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我娘是老妪聊发少年狂?   老了,老了,也学后宫争宠,争教后宫粉黛无颜色?   话说,我爹后宫三千人。   如果说我娘原先的‘美人’封号是东岳泰山的小山门,贵妃则是登仙坊后的天街!   她从‘美人’到‘祥贵妃’,无异于把一只小母鸡修炼成卯日星官!   到底我娘走了怎样的狗屎运,还是我爹的脑子被什么门挤过了,他让她的封号在一年之内蹦三蹦?!比后宫荒坡上那些迎风生长的韭菜还欣欣向荣!      第107章      “王爷,王爷?”我一定神,就看见杨春笑的甜腻,伸着胳膊弯着腰,把手中的圣旨给我,他又说,“王爷,您接了圣旨,就和奴婢进宫谢恩吧。”   我娘成了贵妃,年俸立马成了五万,还升了品级,这要是搁在外面,也能顶的上一方诸侯。她这一得道,我和崔家这些鸡犬就要跟着升天了。可既然有大道升天,自然需要到宫里谢恩的。   杨春说,他捧着圣旨到我这里来宣旨,绿直捧着恩旨去冉庄崔家大宅去向我外公、我舅舅他们宣旨,他们可能明天就到雍京城里来,还能进宫。这可是特殊的恩旨,他们不用被阉割就能进后宫。   我拿着圣旨给黄瓜,又让黄瓜捧了一盘银子出来给杨春,刚开始杨春装腔作势,说什么‘王爷打赏是恩义,可是奴婢不能不讲规矩’又什么“王爷打赏奴婢,这可折了奴婢的阳寿”,他还想那个啥,被我一脚踹在屁股上,他乖乖拿了银子回宫复命去了。   杨春一走,我回后面换朝服,就把黄瓜拎了过来,“派个人到留园叫崔碧城过来,我和他一起进宫。”   黄瓜小脸一苦,“王爷,表少爷恐怕是来不了。”   “怎么了?别告诉我他崔算盘算了一晚上的烂账,今天早上腰酸背疼,躺床上起不来了?”   “不是。”   黄瓜把锦袍披我身上,我伸着手,他帮我把脖子这边的带子系好。   我被他弄的有些发毛。   “怎么了?”   “王爷。”黄瓜琢磨了一下这才说,“崔老板从王府一出去,就让顺天府尹于正给‘请’走了。当时奴婢并不知道,这还是崔老板身边的小厮瞅着空隙跑到王府来报的信,说是江苏的王莲生买凶杀人的事情,果然把崔老板牵连进去了。   奴婢本来想马上告诉王爷的,可这又赶上刚才司礼监的杨春过来传旨就耽搁了。娘娘升了贵妃,这么天大的喜事,奴婢也不想把这事告诉王爷,可是要是不说,又觉得心里不是太踏实。”   我有些嘀咕,“这么快?这昨天老崔才得到的信儿,今天一早就被于正抓了。我们做账要是晚几个时辰,那还不让于正抓个正着?“我一敲他的脑壳,“跟我说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瞻前顾后的?”   黄瓜整好了我的领子,又把我的袖子弄平整了,他笑嘻嘻的说,“奴婢可是真心顾着王爷,为王爷着想。王爷可要体谅奴婢的一片苦心哇。”   我听着就是身躯一颤,牙根差点让他酸倒了。   黄瓜忽然又正色问,“王爷,要不,奴婢去一趟顺天府,把崔老板捞出来再说?”   我伸着胳膊,黄瓜把我的腰带系好,打正了,又把那个沉死人不偿命的蟠龙玉佩从旁边的托盘中规规矩矩的请出来,挂在我的腰带上。   听黄瓜这么问,我摇头,“先别管他。我们先进宫,等我把我娘的事问清楚再说别的。只要我娘成了贵妃,他崔碧城就是想在顺天府于正那里蹭晚饭都不成了。”   因为穿着朝服,还环佩叮铛的,到宫里谢恩还要重仪表,所以只能坐轿。   我的大轿就停在王府中门内的空地上,从内室过去还需要穿过回廊,沿着湖水岸边过去,那边没回廊,天又开始下下雨,这个时候小莲撑了一把伞站我面前,活像一个烟雨深山中的香菇。   小莲下了一步台阶,“王爷,我送你过去吧。”   ……   “好。”   我不知道小莲到底是谁,我只知道他是色目人。我曾经有过很多种想法,他可能是老三羽澜搞来毁我的人,他是高昌人,是刺客,更有甚者,他就是阿伊拉那个从小就到西域大光明宫学武的弟弟莫雀。   可是……不知道怎么了,我总是有一种非常模糊的想法。   似乎,我之前想的那些都不对。   小莲,似乎谁也不是……   但是不管他是谁,我总觉得其实他不是来害我的。我既然买了他,他既然已经进了我家门,大家就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大家可以一起承担,要不然,这个所谓的‘家人’又算什么呢?   “小莲。”我一抓他的手,他的手温暖而干燥,“我现在要进宫一趟,等我回来,我有话对你说。”   ……   “好。”小莲把伞撑在我的头顶,“那我请凤大人做一些小菜,留着给王爷做宵夜。家里的饭,吃着暖胃。”   等我坐进大轿,轿帘放下的时候,小莲正好收了伞,细雨打在他的脸颊上,琉璃珠子一般的眼睛笑意盈盈的,却像一匹狐。   我进了宫却没看着我爹,我一肚子拍马屁的话愣是半个字都没放出来。他派李芳过来,让我直接到寿春宫找我娘。   我到了寿春宫,发现这里比我想象的要清净多了。   没有什么吹拉弹唱,也没有笑语盈盈,更没有搓麻将的呼啦呼啦的声音。   我娘的宫室还那样,就是窗明几净的,似乎都闪着光。   我娘让我进去,我到内殿就连忙作揖说,“娘大喜,儿子给娘道喜了。儿子祝娘与父皇恩恩爱爱,蜜里调油,如胶似漆,以后再给儿子多添几个大胖弟弟!   这个封贵妃就跟再嫁人一样,您终于熬出头了!您这虽然不是嫡后,可玉碟金券上都能注上您的大名!不但年俸多了,地位高了,陪着您打麻将,给您狗腿的人也多了,就是以后您那个啥了之后,您的牌位都能挤进祖宗太庙,您的棺椁也能跟着我爹进驻万年吉壤!”   啪!一只鞋拔子迎风扑面而来,我连忙弯腰一躲,就听见‘哎呦’一声,我扭脸一看,跟着我后面的黄瓜捧着腮帮子,苦瓜着脸,跪在地上,咂着舌头说,“奴婢给贵妃娘娘道喜,祝娘娘恩宠永隆!”   我娘正在用丝绒布擦麻将牌,这是我爹赏赐给她的好东西。   牌是用贵州深山的紫竹做的,市面上都没有卖的,有多少银子都弄不来。这种紫竹非常难得,长在人迹罕至瘴气极重的深山老林中。一根竹子长的有一根楠木那么粗,用来做什么都有一种清香味,还不招虫蚁。   这竹子是云贵总督狗腿我爹,送来的什么‘祥瑞之物’,要给我爹搭建一间全新的经舍,让我爹参悟玄机用的,经舍修好了,还余了几根竹,于是我爹让人精雕细琢了一副麻将牌,给我娘挫着玩儿。   这副麻将牌比一般麻将牌大,刻着字的那一面镶的都是乍白色的和田玉,清晰又漂亮,牌握在手中还很饱满,我娘爱不释手。   我娘脸皮薄,她一看自己的鞋砸到黄瓜,就有些脸红。   她放下手中的麻将牌,赶紧过来,“黄瓜来了,对不住,刚才砸鞋子的时候没看到是你,我还以为砸的是我那个龟儿子!”   黄瓜赶紧说,“贵妃娘娘这样说,可是折了奴婢的阳寿了。”   我连忙站直了,省的累,“得了黄瓜,祸害一千年,你且活着呢!对了,娘,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我要是龟儿子,那你是啥,我爹又是啥?”   “傻小子,别瞎说!”我娘瞪了我一眼。   我看了看周围,还跟平常一个样,人不多也不少,有一个宫女在旁边泡茶,别的人小太监在外面扫院子,来客却一个都没有。   我奇道,“娘,您这一下子高升了,我还以为这里宾朋满座呢!那些个什么云妃,丽妃,王嫔,李嫔之流的就没有过来跟你来她个姊妹情深?   我记得她们一向是抬轿子吹喇叭,只图热闹的。现在我眼前这么明晃晃的一个贵妃娘娘骤然出炉,她们怎么就看不见呢?”   我娘说,“你父皇传过话来了,今天让我这里清静清静,等明天你外公,你舅舅他们进了雍京城,再热闹热闹。皇上还赏了三天的大戏,说是雍京最好的昆曲戏班唱《牡丹亭》,还是什么新的‘水磨腔’,从昆山来的调琴师傅,最红的角。就在后宫的水镜台唱,连着唱三天。”   我奇道,“呦,我说娘,你什么时候也文雅了一把,喜欢听昆曲了?我记得你喜欢听的是冉庄的漕河梆子呀?”   “我哪懂什么昆曲呀?咿咿呀呀的,一听就能睡着。是你父皇的意思。明天你父皇让储妃的家人,杜阁老,杜小公子他们也来,说一家人聚一聚。听说杜阁老就是昆山人,他爱听昆曲。”   我卷了卷袖子,答了一声,“哦。”   叫杜皬他们来,我爹想干嘛?   我娘招呼我坐下,桌上摆着香茶和点心,我一看,居然是红豆酥皮饼,是冉庄那边的小吃,我娘从小喜欢吃,我也喜欢吃。   昨天夜里我和老崔查了一夜的账,今天一大早还没等安生一些呢,就接了旨意进宫来,一口水没顾得上喝,一口吃的也没顾得上吃,现在肚子里还唱空城计呢!   我捻起一个酥皮饼就塞到嘴巴里面,我娘还在旁边说,“慢点吃,别噎着!你呀,一定是饿死鬼投胎,怎么就不学学碧子?他比你可斯文多了,哦,对了,说起碧子来,他哪去了?”   我,“昨天晚上他查账,累了,今天在家睡大头觉,我已经派人去催他了,等后半晌可能就进来了。娘,我还没问你呢,你这么怎么了,怎么成了祥贵妃了?   好家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您一年之内就从不入流的后宫小女官成贵妃娘娘。我舅舅要是有您这本事,封疆入阁的,也不是没可能。你是怎么办到的?”   我娘翻了翻白眼,“我一个妇道人家,我懂什么?这是你父皇的意思,他也是让一些人给挤兑的,不得不这么办。”   我眨了眨眼睛,愣是没听懂。“什么,什么?我爹给人挤兑?这太奇怪了,这简直比我听到他被雷劈了更奇怪!他被谁挤兑了?可他为什么一被挤兑就封你做贵妃?这就是见了丈母娘叫嫂子,哪儿跟哪儿啊?”   我娘叹气,“这些事你就别问了,很多事情你不懂。就算你问了,你父皇也不让我说。反正不管怎么说,做贵妃总是好事。以后饷银多了,也好给你舅舅再捐个大一些的官儿。”   我,“以崔碧城的身家,用得着亲娘你的银子给舅舅捐官做吗?他崔老板不拿钱给崔国舅捐官,肯定有他自己的打算。我们可管不着。”   我娘,“既这么着,那我的钱就留着给你娶媳妇用。哦对了,承子,你年纪也不小了,娘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你都会到御膳房偷酱油了。你这终身大事,也该好好想想了。”   我打着哈哈,“正在物色。一定要给贵妃娘娘娶个万里挑一的儿媳妇来。”   我娘去张罗饭去了,我坐在她这里,抓了抓头发,努力想要把她说的话理理清楚。   我娘糊涂,我爹不糊涂。他骤然晋封我娘贵妃主位,到底想干嘛?我娘说有人挤兑他,到底是谁挤兑他,用什么事挤兑他,为了什么挤兑他?   这其中原因我居然一丁点都不知道。   可是……蹊跷的是,我娘居然知道。   只是她打死也不说。   到底怎么了??   我又抓了抓头发,想的我太阳穴直疼。   不过,唯一肯定的是,我娘当贵妃,似乎不是什么坏事,那么老崔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我正想着,就听见外面我娘欢快的声音,“碧子来了,呦,看你小脸蜡黄的,可怜见的,还没吃饭吧。我让御膳房准备蒸肉,铁锅炖鱼,让你和承子好好喝两杯。”   我一抬眼,崔碧城被摧残的就跟一个吊死鬼似的,脸色苍白,我指着他哈哈大笑,他向我的时候,瞪了我一眼。   我,“哥哥呀,你这是咋了?于正于大家的茶不好喝?”   崔碧城一撇嘴,“倒是正宗的杭州狮峰龙井,不过就是隔年的龙井。”   我,“得了,他做的顺天府的府尹,整个大郑朝就他父母官最难当。雍京城里哪个衙门口出个什么人都能压他一头。他能有多少油水?给你喝龙井已经太给你面子了。”   崔碧城,“我知道他是有名的清官,不但有名,还敢抗上,皇亲国戚都一视同仁。问案尤其有一手,十几年的刑名,他有本事,不过就是对我没辙。”   “怎么?”   “江苏的事他倒是都问了,可我什么都没说。正赶上你王府的小太监叫我进宫,我就过来了。”   崔碧城说着,全身一瘫,扑到长软椅上,以狗啃泥的姿势叹了一声,“软榻啊,想死哥哥啦。”   我,“你什么都没说?没辩解?”   等了一会儿,没人吱声。   “喂,你怎么不说话?”   呼噜噜~~~~~~~~~~~   我一扭脸,敢情,这位兄弟睡着了。      第108章      崔碧城睡的昏天黑地的,宫中却出了事,而且还不是小事。   第一件是我们家的私事。   去冉庄传旨的绿直回来缴旨回话,说我外公为了和一只野山猪抢甘草糖把腿摔到了,这雍京是无论如何也来不了了。   我一听,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从我记事开始,外公一直神叨叨的。他和一心修醮炼丹的我爹不一样,我爹虽然总想着成仙,可他毕竟还管着这个大郑朝呢,总还是要见人,要管朝政,要处置人,可是我外公根本不和别人说话。他除了捧着他的谷子念叨‘饿死老子娘,不动种子粮’之外,就是用硫磺硝石去河沿炸鱼,很多次鱼没有炸到,把河沿的小土堤坝炸坏了,村里人不干,崔碧城就得拿银子出来修。这一来二去的,崔碧城把绕着冉庄的镐水浅滩都修了一遍。   人们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外公脑子不好,所幸,我舅妈是个厚道的女人,她很孝敬老人,每次都照顾我外公的胃口做饭,把我外公伺候的很舒服,这么多年没病没灾的也就过来了。   绿直又说,我外公伤了,我舅舅只能留在家里照顾他,所以他们除了摆出香案,对着雍京的地方三跪九叩,谢皇恩封我娘为贵妃之外,也不能到雍京来听戏了。   我爹还挺遗憾的。   第二件事,则是真正的朝政大事。   由于国库黄金失窃,五万两不翼而飞,我爹以监国太子文湛,内阁辅政大臣楚蔷生、粱徵,靖渊侯裴檀、东宫铣马王俊清,刑部尚书徐慈璁,缇骑北镇抚司副指挥使杨宜,玩忽职守在先,办案不力,无法追缴国库失款于后,明发上谕,进行严厉申斥。   并且责令楚蔷生退出内阁,粱徵让出自己在内阁原来的排位,退居于内阁大学士兼工部侍郎杜元泽(杜玉蝉的亲爹)之后。裴檀交出在户部的差事,以后只在兵部兼任侍郎。王俊清、徐慈璁和杨宜罚俸一年。   至于太子文湛,则被罚在文华殿读书十天,连我娘封贵妃这么大的喜庆日子都不放他出来听戏了,代天子迎重臣的担子就给了嘉王羽澜。   要说起来,这个我爹罚太子蹲文华殿也不是什么大事。   因为从小到大,凡是我调皮捣乱,闯出来的祸,只要有太子在我身边,一般我爹都是罚他去蹲文华殿,放我回去吃炖肉,这么多年宫里人都习惯了。   可是宫里人习惯了,外人不知道。   大家总以为在这么热闹的场合没有见到太子,就是太子地位不稳的先兆。   这不,到了杜阁老,杜侍郎进宫的时候,嘉王意气风发的站在大正门门口,蟒袍煌煌,身段风流,玉面朱唇,笑意盈盈,一副亲切和蔼,礼贤下士的样子。   他亲自到大轿外面,等着他外公杜皬下轿。   然后,这爷孙两个就演出了一场黄石公对张良的折子戏。   杜皬让人搀下大轿,颤微微的抖了抖紫色辉煌的袍子,就要跪下去,口中说,“老臣叩谢皇上天恩。”   羽澜连忙扶住他,连忙说,“阁老德高望重,一朝宰辅,肩负社稷重任,不必如此多礼。”   看看人家!   俨然一位储君和三朝元老相互扶持,感人涕零的好画!   他们彼此互敬互爱,肝胆相照。   真是人比人的死,货比货得扔。   不说人家老三家的外公是当朝阁揆,我外公在家乡炸鱼,就说我娘和老三的娘同样是贵妃,我娘今天才鸟枪换炮,可人家羽澜的亲娘早几百年前就是一门大火炮了。宫里面除了皇后就属她最牛,连越筝的亲娘祯贵妃都要让着她。   我就站在大正门后面,虽然我的模样惨了点,袍子是黑色的,也暗了点,可我还是一个大活人,大家就好像没看到我一样,众人拥着嘉王和杜阁老,杜侍郎潮水一样,呼啦啦的从我面前滚了过去。   还是杜玉蝉眼神好,人也厚道,他过来看着我,“承怡也在呀,我还以为你不会到大正门这里来。”   我,“刚才正好多吃了一碗饭,出来溜达溜达。”   杜玉蝉没有共鸣,只是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丝袍,领口扎的紧紧的,显得又斯文又严谨。   他说,“我们边走边说吧。”   我点头。   我们沿着大正门,天街,临川宫,牡丹阁,再绕过太液池,到御花园,最后到水镜台。   现在天气暖和了,所以就在长廊那边的花架子下搭的棚子,皇后没来,所以我爹坐中间,杜贵妃和我娘分别坐在我爹的两边。一干贵戚们坐的分散,甘果点心,美酒佳肴摆满了他们面前的桌子。   要说我娘的装扮也够炯炯有神的。   她头上戴着五彩飞天金凤冠,垂着明珠流苏,脸上的胎记不知道是谁的‘奇思妙想’,愣是描绘出一朵红莲花,身上穿着山河锦绣袍,乾坤地理裙,腰间系着宝珠丝绦,袖子上用金线绣着五彩祥云,脖子上再戴着一副杂宝珠、攒翠玉的环佩。   她比那各色宫灯还五光十色。   反倒是杜贵妃,一身清雅的绣袍,好像一朵梅花似的,把我娘衬托的跟雍京福隆斋出的什锦杂果脯一般。   ……   我都无语了。   我和杜玉蝉来的算晚的了,那边戏已经开始。   正演到杜丽娘被老先生的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挑起了春心,放心浮动,倚窗望春。   杜玉蝉看了看那边的人群问我,“季璋没有来吗?”   我,“他来了。他应该躲在什么地方吃茶果……”   “那我去找找他。”   说完,杜玉蝉就走开了。   这里人多,我头晕,我就听了一会儿的戏,他们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起没完没了,我听着就开始犯困,所以离开这里,私下走走,没想到刚到太液池的杨柳堤岸边,就听见太湖石假山后面有人在说话。   ……   “崔公子,从来脚踩两条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你想拿着所谓的杜某密账交给太子,作为改换门庭的敲门砖,也要看一看眼下雍京的情势。”   “小阁老,我没有功名,只是一介草民,做一些小生意勉强糊口而已。并没有妄图泼天富贵,不会攀附权贵,所以更谈不上什么脚踩两条船。”   是杜元泽和崔碧城!   我连忙躲在太湖山石后面,小心屏住呼吸,伸长了耳朵,认真的听着。   杜元泽的声音,“崔公子这样说,是决意要与我们杜家为难了?你在南方做的那些事情,私瞒了上千万两白银,不要打量着能瞒得住任何人,也不要想着以一本密账就能打动太子。他现在不查你,不代表将来不查你。你想吞下这么多东西,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崔碧城,“小阁老,崔某说过了,我没有什么所谓的杜家密账。我从来没有依附过任何人,所以也不会想着要依附太子。崔某做任何事情都对得起天地良心,太子查我,还是不查我,崔某不会去揣摩,也揣摩不了。”   杜元泽,“哼!冥顽不灵!老爷子当年很看重你,他说你有宰辅之才,只要加以磨练二三十年,将来封疆入阁,指日可期。只是人心不足,你等不了这么久。再说,翰林清流毕竟清苦,凌烟阁名臣的一席之位,也比不了现世中的虚妄繁华。你这是自误。”   崔碧城,“崔某愧对阁老厚望。只是崔某只是朽木而已,不可雕琢,难成大器。如果小阁老没有别的指教,崔某这就告辞了。”   轰隆隆,天边滚过来一声雷,似乎要下雨。      第109章      眼前没有人烟,只有一棵大柳树。   ——“笨蛋,往上看!!”   我顺着声音,抬头看这个青黄不接的大柳树上挂着文湛……也许说文湛坐在上面会更加合适。他就坐在颤微微的柳条枝头,穿着胡服,竖领剑袖,嘴边是淡淡的笑,看上去干净清爽,像一只雀。   我抬头,“你坐在树上做什么?”   他说,“想要看到不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人,就要坐在不一样的地方。你猜,我刚才听到了什么?”   他的脚甚至还踢了踢,好像一个小孩子。我看着他屁股下面的柳条子颤微微的,像是随时都能断掉。   我赶紧过去,揪住他的衣角,“先下来再说话,别摔着。”   “咦?”文湛侧了一下头,“不着急问我抓住了崔碧城什么把柄,却先让我下去,我能理解这是你在关心我吗?”   他总是这样,总是用三言两语刺到我的心中,让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   我又说了一遍,“先下来吧。”   文湛并不追究,也不再都说什么,他身手利索的跳了下来,几乎悄无声息。   大郑的皇子都习武,文湛的长剑和轻功都不错,虽然不至于比得上真正的杀手,他自己射猎跳墙偷桃杀兔子都还绰绰有余。当年他不就是拿着一柄长剑满大正宫的追杀我,结果我趁着父皇正在宠幸嫔妃冲入他的寝宫,连带着太子被罚跪文华殿。   哦,说起来文华殿,我到想起来,太子现在不正应该在文华殿抄写经书吗?   我,“父皇让你在文华殿跪着,你怎么偷跑出来了?让别人看到了不好。”   “没关系。”文湛整了整袖子,不在乎的说,“我让柳丛容穿着我的衣服端端正正的跪在文华殿,从外面看,就只当是我在那里跪着了。”   我,“柳丛容肯定不会告你的状,别人看到怎么办?”   文湛忽然不说话了,他抿着嘴唇,侧眼看了我一下,“啰嗦。别人看到?如果别人都知道了,这个太子我就让给别人去做好了。”   我忽然觉得,太子和崔碧城其实有那么点像。   戾气十足。   我不能让他们少点戾气,这群人似乎天生就不知道什么是‘与人方便,委曲求全’,似乎这些老百姓的美德在他们看来,就是遥远而不相干的一群黎庶颇为古怪而荒诞的谬论。   我看他跳下来,哪里都没事,放了心。那边我惦记着老崔的事情,所以对他说,“现在宫里人多口杂,你先回去,别让老三的人,又或者杜家的人看到了,再策动御使参你一本,到时候你就等着在文华殿过整个春天吧。”   可文湛却一把抓住我,扯着我就向湖那边的水榭走过去,似乎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眼线。   “话虽然不中听,不过看在你好歹是关心我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追究了。”   我一边被他拽着走,一边挣扎,“喂,喂!你别这么拽着我。我今天有事找崔碧城,等那边的宴会散了我再去文华殿找你。”   “不要。”文湛头也不回,“我才不信你还记得去找我。”   我见他怎么说也不听,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好了,好了,我跟你走,你别拽我的领子了。我又不是麻包,整天被你拽来拎过去,算怎么回事?”   “哼!你要是麻包就好了,我天天把你藏在东宫里面,谁都可以不用应酬,只等我去找你就好……”   啪的一声,我甩开他的手。   文湛顿了一下,才回头。   “又怎么了。”   我,“我不喜欢你这么说话。”   文湛,“我只是随便说说。”   他这话,无论真心假意,玩笑当真,又或者只是随便说说,当让人及其不舒服。我不是东西,更不是他的东西,我不想被他以任何形式据为己有。   我咬了一下牙,“我也不喜欢你这么随便说说。”   “承怡……”   “虽然你说的话我也不喜欢听,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你能告诉我。”文湛闭了一下眼睛,“承怡,这些话我早想对你说了,原来我会小心挑拣你喜欢的话说,可现在我不想这样。我平时对别人说话用的心机够多了,我不想再对你这样。我对你说什么,无论是不是你喜欢听到的,那些都是真的。”   他走进了一步。   “如果我说的话,你喜欢听,你就告诉我,让我也欢喜一下,如果你不喜欢听,你也告诉我。可以改的,我会去改,改不了的,我也会告诉你。”   “我喜欢我们这样相处……因为,我们和好了……”   哦,对,我们已经‘和好’了。   因为和好了,所以不能随随便便的敷衍,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插科打诨。   因为‘和好’了,和他说话,就需要剥掉所有的面具,所有的伪装,用最真实的心来对话。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我忽然发觉,原来那种无拘无束,真实,毫不隐藏的感觉,早已经荡然无存。我已经习惯给自己的面孔上涂抹上一层厚重的白粉,就好像水镜台上的戏子。   我必须,很努力,很努力的,才能把心中的真实一点一点挖掘出来。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是这样。   这样做实在太难了。   文湛却不等我再说话,他走到我面前,没有再拽我的领子,也没有拉扯我的衣服,他说,“这里风太大,水面上又有水汽,太冷,我们在这里待久了,小心染上风寒。你先和我到绿屿清风那边去,我有话对你说。……是关于崔碧城的事情。   他闯了弥天大祸,他私藏的一千万两白银,就是抄家灭族,也抵不了他的罪。   他倚仗手中拿着杜家的黑账,想要讨价还价,实在是不明智的,因为最后他必定会引火烧身。   那些黑账是杜元泽在江南几省收受贿赂,私藏盐税,买卖盐引、兼并土地的私账,牵扯那么多人,朝廷中上上下下多少人的身家性命都在他一个人身上,他还想胁迫这些人都保他吗?简直是痴人说梦!那些被他抓住黑底的人,恨不得杀了他,撕碎了他,也不会妥协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句话,你懂,崔碧城也应该懂。”   “如今崔家得势了,崔氏成了贵妃,有父皇隆宠,今非昔比。可是,即使崔家再如何尊贵,说到底,不过是一朝得势的外戚,他们倚靠的无非是父皇的恩宠。可是,父皇的恩宠,今天可以给你,明天也可以给别人,那些比冬雪春花还如浮云,根本就不要妄想可以和横霸朝纲的杜阁老分庭抗礼了。”   “如今天下,能救崔碧城性命的人,只有我。”   文湛的话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锋利,就好像一把刀,直接把我心头上任何的伪装和推辞全部剜除,让我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他说的都是实话。   如果按照杜元泽的话,我父皇要是知道了崔碧城这将近十年的时间,私瞒了一千万两白银,不把他老崔剁碎了包包子吃,我跟他的姓!   可是……   这天下,最不可能救崔碧城的人,就是太子。   因为,崔碧城曾经杀了他最在意的人。      第110章      可是……   这天下,最不可能救崔碧城的人,就是太子。   因为,崔碧城曾经杀了他最在意的人。   曾经在毓正宫读书的原浙直总督郭珈,是太子心腹重臣,国之干城,一方封疆大员,威抚江南。   有他在,江南几省牢牢的掌握在太子手中,别人分不去一丝一毫。   只是,这个郭珈的身体不太好,再加上有一点点私德瑕疵。他喜欢他的同窗好友摄政王世子玹桐。他们有过肌肤之亲,却各自有各自的前程。娶妻生子,再无往来。   本来这是谁都不知道的陈年秘闻,不知怎么的,就让崔碧城的狗鼻子闻出来。   他到没有权力策动御使上书弹劾郭珈。老崔更损,他找了个文人,把当时郭珈玹桐的情事惟妙惟肖的写了出来。用词极尽风流香艳,把个堂堂的浙直总督写的比倚门卖笑的花娘还不如。   这事要是搁我身上,我最多两眼不见为净就是。   可是他郭珈偏偏是个读书人,是个认死理,小心眼的读书人,再加上他还心虚,面皮薄,他又死要面子,就得活受罪了。   他本来肺就不好,和崔碧城这么一来二去的,最后居然被崔碧城的龙阳春宫话本,活生生的给骂死了。   太子失去郭珈,简直就是如断臂膀。江南几省,就这么几乎要拱手让人。那里可以朝廷的赋税重地,黄金无数,就这么丢了,等于从太子手心中剜肉,太子几乎咬碎了牙。   幸好郭珈那几年在那里的细心经营,基业还是有的。现在浙直总督不是太子的人,不过下面的巡抚,布政使什么的,都还算太子的党羽。   事情还不以至于一发不可收拾。   太子和我爹一个性子。   他们让出一尺,别人就要用一丈来偿还。   崔碧城害的太子损失了这么多,这可不是说一两句软话,道了歉,打个哈哈就能过得去的。   如今太子想要崔碧城手中的东西,他说自己能救他。   文湛能忍崔碧城。   忍一年,忍两年,忍五年,十年。   以后呢?   民间不是还有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   可是,这话又说回来,没有太子,可能老崔就活不到端午了。这到啥时候说啥话,船到桥头自然直,到了以后,还指不定发生什么事呢。   我和文湛到了绿屿清风。   这里没有精心布置过,甚至没有点心,只有温茶和暖炉。   绿屿清风正对着太液池水面,夜间,月光碎了一般撒在水面上,这边有个小湾,几个小船小系在眼前的木桩上。在过一个月,到了末春的时候,这里还可以捞莼菜。“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他们说话的。   文湛自己喝了杯茶,他说,“我只不过在这里,在周围随便走走,谁想到就碰到他们。   其实他们的话 对我来说也没什么要紧的。   他们说的,我都知道,他们没有说的,我也知道。   杜元泽崔碧城他们对这里不是很熟悉,以为躲在假山的那边就可以安然,其实他不知道,那里一点也不安全,他们甚至连一只坐在树枝上的我都没有看到,更不要说从湖边摸过来的你了。”   我,“我是从湖边走过来的。”   文湛一挑眉,“都一样。反正那里没有灯,你眼神不好,晚上走夜路和瞎子乱摸差不多。”   我,“……”   我也不和他争辩。   他说他的,我听着就是。   我没有和文湛坐在一起,我一个人靠着活路窝着,双手捧着绿玉斗,喝了一壶茶,又从那边多宝格下面秘格里面翻出一盒子莲花糕和蜜饯,就着茶水吃下去,太子这才说完。   说实在的,我感觉挺惊讶的。   我一直觉得崔碧城是只铁公鸡,但是我没有想到,他能把铁公鸡做到这么九死无悔。   他和杜家搞到现在这么剑拔弩张,分崩离析的境地,说到底,是分赃不均。   跟据太子的线报,杜元泽在崔碧城那里有份子钱,崔碧城也够狠,每年分给杜家的钱都在两万两白银上下。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我这么说好了,杜元泽看在崔碧城和杜皬有师生情谊的情分上,已经给崔碧城算了个人情价了,他每年要二十万两。他找别人算份子钱,少于五十万两都是免谈的,对老崔的这笔账已经算是给面子了,可这么着,崔碧城每年就只给他两万。   第一年,崔碧城的推搪他的理由是,刚到江南,生意初兴,需要钱。   第二年,理由是,要买通巡盐御使,多扣点盐税。   第三年,江南造了灾,没钱。   第四年,造了灾,要买地,没钱。   ……   今年,买田,种桑,买生丝,新造丝绸作坊,造船出海,这些都需要钱。而且,今天流年不顺,现是被太子查出了底账,需要疏通,就要花钱,五月的时候,他们新建的银矿炸了,死了人,要给家属抚恤银子,又上上下下打点,他崔碧城辛苦忙活了一年,没有赚到钱,倒赔了三千多两白银,倒霉倒霉,于是,今年又没钱。   他崔碧城张嘴乱说,别人可不会像我这么好蒙混。   太子连他的细账都能翻出个四五六来,杜小阁老虽然手段差太子一点点,全部细账翻不出来,翻出个一二三的本事还是有的。   别的不说,他崔碧城每年哭穷,可他手头从来没有紧过。   去年,他花了整整十五万两白银南下买了个戏班回来,到雍京第十天,他听完了全本的香艳的《牡丹亭》,就是让小戏不穿衣服给他唱,那之后,他一转手就送给裴檀。   他这么做,当别人都是傻子呀?   杜元泽当时就不干  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没定力,他就够大方的了,这事要搁我身上,我早就把老崔的耳朵割下来,做成下酒菜,再把他当了换钱了。   杜元泽和崔碧城闹翻了,就想弄死他,相比江苏那边的灭门惨案,能牵扯到崔碧城,和他杜家脱不了干系。杜元泽做事很缜密,可谁想到手眼通天的老崔就弄到了杜家的一本黑账,杜小阁老就怕老崔把这本黑账给太子,当成向太子投诚的敲门砖,可奇怪的是,老崔不但没有向太子摇尾乞怜,甚至一再否认自己用杜家的黑账,这让大家很是百思不得其解呀。   这本黑账是个好东西。   太子一党的,可以借这本黑账翻身,墙头草门可以用黑账要挟杜家,求官求财都可以,杜家人,可以用这东西向主子邀功请赏。这玩意,简直就是《西游记》中的唐僧肉,吃了它,就算不能永登仙基,也可以延年益寿。   人人都想要。   这不,首先第一个,太子就等不了了。"   他开口了。   “承怡。”   文湛从那边过来,伸手揽过我,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之前我一直蹲在这边吃蜜饯。   “我说的话,你听进去多少?”   我嘴巴里面塞着杏子果脯,被他喂了一口茶,含糊的说,“都听见了,都听见了。我这就回去找老崔,如果他手里真的有那什么黑账,我立马让他取过来给你。”   我还没有出门,就被文湛拉回去了。   文湛说,“急什么?水镜台那边有宫宴,人那么多,天又冷,御膳房准备的东西再好,在风里面摆上一刻钟,都变成冰坨了。人吃了肯定胃疼。崔妃、崔碧城在那边就已经够了,你就别去了。”   说完,扯着我的袖子向东宫走。   “跟我回东宫吃饭去。”   我惊讶,“喂,那你不要崔碧城的东西了?”   文湛无所谓,“那东西又不长脚,他崔碧城又没有长翅膀,都飞不出雍京去。”   我,“那你怕杜小阁楼捷足先登,把老崔的东西拿过去?”   文湛,“要拿早拿了,就等不到现在了。我告诉你那些话,是为了让你告诉崔碧城,什么事情,早想通比晚想通好,待价而沽可以,但是如果把所有人的耐性都磨光了,最后倒霉的只有他自己。”   我,“……”   然后我说,“文湛,你能不能和崔碧城也和好呀。他其实不是坏人。他和你捣乱又不是针对你,他对谁都那样。他就那么个狗脾气。再说了,以后你要是登了基,这天下都是你的,天底下不顺心的事那么多,你能忍的,不能忍的,还不都要忍下去。既然那样,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崔碧城。”   文湛攥着我的袖子越抓越紧,然后才低低的说,“就冲着他对你的心思,我忍他到现在,他已经可以去烧高 香去了。”   我又二了。   老崔对我的心思?   在外面扯着我的大旗做虎皮,用我亲王的大帽子招摇撞骗,外加总是打我家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的歪主意,……   这些都无所谓。   谁家没几个贪小便宜的亲戚?   我们是表兄弟,虽然不一个姓,那可比亲兄弟还亲。   我三弟羽澜和四弟青苏倒是不贪我的小便宜。   可,他们一个恨不得掐死我,另外一个因为想要掐死我,而已经被掐死了。   还有眼前这个六弟太子文湛……   诶,我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就不用在细想了。   一细想,肯定吐血。   可就这,我们两个还手拉手去吃饭呢。   崔碧城那点小心思又算得了什么?   文湛真霸道。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到了东宫,正好看见柳丛容一瘸一拐的回来,他手中还捧着太子的一件黑色龙袍。他说,皇上差人传了旨意,让太子不用跪了,这个大喜的日子过失也不是过失了,他让太子回东宫吃饭。   文湛听了,没有特别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他只是上下看了看柳丛容,问他,“不是让你在膝盖下面垫上厚丝绵了吗,怎么还能跪成一个瘸子?”   柳丛容忙说,“奴婢跪也跪习惯了,既然替殿下受罚,自然不能敷衍了事。那样,天雷会劈死奴婢的。”   我插嘴,“不至于吧。现在才三月,哪里来的天雷。柳芽你不要乱说话。”   太子却看着他,然后温和的说,“你下去吧。从今天开始,就不要当值了。你就躺在床上,好好的养着。如果你的腿出了任何毛病,我可不答应。你听清楚了吗?”   柳丛容连忙低着头答应了,这才下去。   我听的五迷三道的,我问文湛,“这唱的是哪一出呀?”   文湛说,“这还不是杜小阁老不认可吗?我在南边查兼并土地差事出了岔子,我的人贬的贬,罚俸的罚俸,连柳丛容也跪了一整天,如今借着崔贵妃的喜事,父皇又把他杜家爷俩请到宫里面来看戏,他们的面子是给足了,父皇的意思也是整个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再牵连别人。可是他们自己要不要这个面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太子这是和杜家杠上了,这事可不是我能劝的了的。   早晚有一天,他们两派必定斗的个你死我活。   文湛让人上菜,他这才说,“这事其实和你没关系,我也不想让你知道的太多,牵连的太深。只是,崔碧城毕竟是你舅舅家的人,他出了事,你肯定有干系。至于别的,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今天忙,你还没吃什么吧。今天的晚饭都是在东宫的小厨房做的,家常菜,暖胃。在这吃几口,水镜台那边,不去也罢。”   我笑着,“我也不想去。那  边吵的我头晕。还有呢,你是没看见,不知道是哪个混蛋把我娘打扮的好像什锦果脯一样,难看死了。”   太子坐在那边,让人奉了茶,他端着茶碗笑着说,“说到底,崔贵妃是个有福的人。父皇爱重她的人品,并不是那层皮相,父皇这样的人,很难得。对了,听说你外公和舅舅没有进京,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这不说还成,一说我也觉得莫名其妙的。我外公昨天早上为了和山猪抢一袋子甘草糖,把腿摔了,我舅舅,舅妈要照顾他,也只能留在冉庄,来不成雍京了。”   我说着抓了抓头发,总觉得这事其实挺拿不出手的。   文湛听着也笑了,“我原来还奇怪,这个皇宫内院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人。这么看来,也算家学渊源。”   我,“什么吗!我比他们好多了!!”   文湛笑,“那是自然。在我心里,十个,一百个,上千个他们,也比不了你一个。”   我,“……”   他说的笑语盈盈的,却又那么自然,似乎在说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   我抬头看着他,他却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碗,嘴角边全是暖意。   不知觉的,我也感觉暖和了起来。   文湛说,“崔言(我舅舅的大名)是个好官,每年吏部的考核都是优异。他治下的小民还算安居乐业。去年,顺天府报上来,让他升任大同同知,可是他并不想去。他说去了大同,就离家远了,不能常回家吃饭,你舅妈不依的。这事也就耽搁了。”   我,“我舅舅就是星火大的前程,没什么报复。我们老家地里的粮食够他们吃了,崔碧城做生意赚的钱也够他们花的了,所以他们也就没有别的想法了。老百姓都说,千里做官,为了吃穿。没了这个想头,其实做官就容易多了。不用送礼,不用跑官,不用计较官场得失,至于政务那些琐事,我舅舅应付的来。”   文湛却说,“承怡,你错了。”   “啊??我怎么错了??”   “不是你们老家,冉庄是崔家的故乡。你的家,在这里。”   我翻了白眼,摸了摸鼻子,“这里又不是翰林院,这么咬文嚼字做什么?”   文湛不答。   我们只是安静吃茶。   过了一会儿,文湛犯下茶碗,他说,“我忽然想起来,崔家老太爷,就是你外公,在崔娘娘进了宫之后,似乎从来没有到雍京来过。”   “哦。”我点头,“我外婆死的早,外公是个重情义的人,少年夫妻恩义深重,所以之后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脑子也不清楚,雍京这地方邪的很,能不来,就不来吧。”   “是吗。我可不这样想,只不过……”   文湛的声音清淡的很。   “你和崔家那一家人,在这上面,还挺像的。”   这时候饭菜摆上来了。   就  是家常吃的,有些素,只是有几个用豆面,栗子,玉米,还有牛乳做的小窝窝头看上去很香甜,我多吃了几个,文湛不吃粗粮,他把自己那边的小窝窝头也都给我吃了。   我本来想着,在这边吃饱了,喝足了,再派人到我娘那边看看去,如果她那边出了喝酒唱戏之外没什么正经事,我就回我的玉熙宫睡大头觉去了。   可这个时候,外面进来个小太监,在门口蹭了好一会儿不敢过来,还是文湛眼尖,他就问,“怎么了?”   那个小太监连忙过来跪了,头碰地上,低声说,“回殿下,外臣杜玉蝉,还有……”说着他停一下,然后才说,“……崔碧城就在外面,他们想要见太子妃。”   文湛脸色就是一沉,“储妃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不见外客。”   “奴婢就是这么回的。可是,他们两人却说,是奉了皇上口谕,奴婢不知真假,这才来请殿下旨意。”   文湛冷冷一笑,“我在东宫,你来请旨,要是我真的被押在文渊阁,你也去那里请旨意去?”   那个小太监重重的一磕头,然后才说,“那样,奴婢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们见储妃的。”   文湛一乐,“他们可是奉了皇上的口谕来见储妃的,你敢抗旨吗?”   “殿下,储妃不能见外臣。事关储妃的名节,奴婢即使是万死,也不能奉旨。”   我奇道,“你这东宫都是一些什么稀罕物?一个奴婢竟然敢说什么万死不奉旨?”   太子说,“他们是怕有人矫诏。这边拖延着,那边找人去向父皇问一声,问明白了,是旨意就奉召,如果有人假传圣旨……”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眯了眯,声音却冷的怕人,他说,“要不是旨意,自然不奉召,把人抓起来,哪来的送回哪里去就是。”   说罢,他对着跪在地上那个小太监说,“让他们在侧殿见储妃。杜玉蝉是我的妻兄,崔碧城是承怡的表哥,论理,该我陪,只不过想来他们和储妃有体己话要说,你们好茶侍奉着就是,我就不过去了。”   “是,遵殿下旨意。”   小太监说完,从地上爬起来,退了出去。   其实,无论太子妃想要做什么,或者她做了什么,太子这么对待她,当着她的面活活打死她最亲近的人,把她吓成疯癫,这些事情的确做的太过分了。太子妃是养在深闺的女娃,她见过什么世面,懂什么,听别人一两句话就下春药害太子是她的错,可她的心未必就那么毒,也可能不过只是无知而已。   ……“听说,杜玉蝉和储妃杜明鹤的关系很好,就像,我和越筝一样的好。”   什么?   我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文湛说话,却没有听真切,我看着他。   他看着大殿外面,眼神却非常柔和。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这点与我和越筝不同。越筝比我小很多,是我教他读的书。不过,我想,杜玉蝉待储妃的心,应该与我对待越筝一样。这这么想想,无论他们有没有父皇的旨意,我都会让杜玉蝉见储妃一面的。”   “不过,也是一面而已。”   “承怡,你很喜欢我做这种事,对吧。我看到你的眼睛,是暖的。”   我定定的看了看他,缓缓的点了点头。   我知道文湛这么做,他但当了多少干系。   储妃是疯了,还没有疯,疯到什么程度,还能不能说一两句话,能不能和杜玉蝉密谋些什么,或者传个什么话的,这些我都不知道。   一旦有个差池,太子已经微妙的处境,会更加复杂。   我并不想文湛有危险。   只是……   我的确会感到高兴。   我想说,其实你不用顾念我的想法,你们之间的事从来都是尔虞我诈,生死之斗,不能有任何闪失的,我这种妇人之仁参杂进去,只会误事。   可是看见文湛那双笑意盈盈的眼,这些乱七八糟的废话,我就说不出来了。   我唯唯诺诺的半天,最后说了一句,“那个,……,谢谢。”   文湛低低的一笑, “你谢我做什么。不过,难得你说两句好听话,我收下了。”   文湛对杜玉蝉、崔碧城两人素来轻慢,自然不会去见他们。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崔碧城的事,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能让他平白无故的见阎王爷去。   我走出垂花门,看到偏殿大门打开,杜玉蝉在里面,储妃在他面前坐着,却没有人说话。   崔碧城就靠在那边的一棵桃花树边上,脸上带着习以为常的欠扁的神情,嘴巴里面还哼着小调:——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口,亲妹妹,亲一口,哥哥喂你一盅交杯酒……   他没有唱完,忽然闭嘴。   他的眼睛上下看了看我,一撇嘴,“我以为你在寿春宫睡大头觉呢。”   我踱着四方步过去,“没有。掌灯的时候我就到大正门消化食去了。当时杜阁老,杜小阁老正进宫,老三出去迎的,我就回来了。”   老崔冷哼了一声,“不会是那个娇贵的太子,倚仗着自己在文华殿跪了一会儿,就撒娇卖乖的,把你这傻瓜骗过来了。”   我连忙上前一把掐住崔碧城,向外拖,“你小点声,我有事问你。”   崔碧城呲牙咧嘴,“哎呦。小祖宗你轻点。你这爪子几天没修指甲了,都快成幽冥鬼爪了。”   我拖他出来,见左右无人,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问他,“你手里,到底有没有杜元泽的黑账?”   崔碧城一愣,却没有说话。   他眼神如沉水一般看着我。   末了,他换上一张笑脸,这才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告诉你的?”   崔 碧城说的‘他’,自然是太子。   我,“那你就别问了,那玩意在你手里不安全。这就和击鼓传花一样,在鼓声停止之前,一定要把它抛出去,不然,你就等着老天收你吧。”   崔碧城微微侧了一下脸,眼睛瞄向东宫的方向,“这话,是不是他说的?是不是太子想要那账簿?他肯定还许了一些好处,说什么可以保我什么的,哈哈,承怡,这下可真有意思了。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想保别人吗?如果太子拿到那本账,抓住这个把柄,把杜家干掉,他的太子兴许还能多做几年,不然的话,他今年就要卷铺盖卷,从东宫灰溜溜的滚蛋了!”   我嘶了一声,“别乱说!”   崔碧城,“我可没有乱说。承子……”   老崔一揪我的耳朵,凑过来说,“你知道太子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干了什么蠢事?他把江南那几省,大郑六成的赋税重地,拱手让给了嘉王!”      第111章      老崔继续说,“从今年四月开始,浙闽新选的布政使,都是三殿下嘉王那边的人。那么这几省的税赋,除了入户部账册,归入国库的那些,剩下的,都是杜家和老三他们的私账了。”   老崔说的这些事,我倒是都听说过。不过我想着,文湛有文湛的考量,再说,还有那句古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所以我就没多想。   现在老崔提起来,似乎文湛做一件天理不容的蠢事。   我就随便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崔碧城冷哼了一声,“他自己做的事让人抓住了把柄,那是他自己笨,怨得了谁?还有,他不是想要杜家的黑账吗?那我明说了,那东西就在我手中,我把它放在一个严密的地方,谁也想不到的地方!不在雍京,也不在永嘉,任他们想破了脑壳都想不到的地方!”   “那本账簿我给谁都是给,但我就是不给他!”   “我不但不给他,我还吊着他。就像对着饿狗拿着一个鲜嫩可口的大包子,我馋死他!我看他能把我怎么着吧!”   听到这么愚蠢的话,再看到老崔哪一张欠扁的脸,我双手举起来,放在太阳穴上揉搓揉搓,让我轻微的头疼可以得到缓解。   “老崔,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我就问你一句,你现在和文湛对着干,没关系,可等到他登基了之后,你想怎么办?”   “登基?”   崔碧城斜睨了一下东宫那辉煌的宫殿,还有高耸入云的滴水檐,他冷笑着说,“哼,大正宫那把椅子最后是不是他的,还不一定呢!别的不说,他现在还没儿子呢,就冲这个,你们家老爷子想要传位,可真要仔细掂量掂量。   我听说,当年你家老爷子幼年登基,当上皇帝后十年没有生出任何孩子,就为这事,朝野差点就把他拉下帝座。   后来是你出生了,那事才算完结。哦,不,还不能算完结呢。要说那些老臣子也真够顽固的,愣说你不是当今圣上的儿子,一定把你杀了,把姑姑以及崔家满门抄斩了,要不是皇上杀了上书的六位大臣,那件事就能把大郑朝折腾散架了。   前车之鉴,皇上心有余悸。当今太子又这样胡闹,储妃都给他弄疯了,这个儿子一时半会肯定是生不出来的,就是生出来了,也是个白痴,谁敢把大郑千年基业交到他的手中?”   我听着心里就跟打鼓一样,脸上也是一阵红,一阵白的。   老崔还说,“对了,承子,说起这个我到想起来了。你以后别在和他混了,你们之间的事,就算外人不清楚,皇上他老人家心中跟明镜似的。别等着最后,太子自取其辱,连带着把你也毁了。现在你家老爷子还在,我不多说什么,要是等着皇上真的驾鹤仙游了,你等听我的,和他一刀两断。我这是为了你 好。”   我的眼睛看着别处。   半晌,嘟囔了一句,“我的事,你别管。”   老崔没说话。   他一直这么盯着我瞧,我感觉他的眼睛好像火,一定要把我烧出一个洞。   良久,他才说,“那好,以后,我的事,你也别管!”   我又嘟囔了一句,“我从来没有管你的事。”   “是吗?”崔碧城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轻佻淡泊,他笑着说,“看来我想错了。那时,太子用我的私账逼你就范,想来是你自己愿意的。我就说,私情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   我眼前一花,一下子没有站住,踉跄了一下,栽倒在桃花树前。   耳朵嗡嗡的,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件事,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告诉崔碧城,我也没想过让他领我的情。   我只是不能让他和太子的积怨越积越深。他们不了解文湛,他们欺负文湛年幼,他们以为自己财可倾国,权势滔天,就可以谋取储君大位,我不能说他们白日做梦,因为朝局混乱复杂微妙,的确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万一,文湛死了,伤了,残了,储君一定不会再是文湛了。可除此之外,只要文湛还想要那个位子,大正宫最后的主人,就不会是别人!   如今我爹在,他宠我娘,也宠我,崔家有依仗。   可今后呢?   今后呢?   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多想想今后?   说到底,太子终究是我爹的亲生儿子,是他属意的继承人。宠妾娇儿再得宠,那恩宠能胜得过大郑未来的天子吗?   崔碧城在我面前慢慢蹲下,他抬起手指,把挡在我面前的碎发拨开。   他这才说话,“我不是有意伤你。我的话难听,这也是为你好。我知道你喜欢太子,可这全天下的人你尽可以随便喜欢,唯独不能喜欢上他!你心眼太实,喜欢上的人,你就会尽可能的对他好,可是太子他是个狼崽子,会把你嚼个连骨头渣都不剩的。”   我艰涩的说,“我不喜欢他。”   崔碧城却说,“那就是我想错了,我也希望是我想错了。这样,最好。”   此时,一个哽咽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咦,承怡也在呀,你们为什么坐在地上说话?”   我和崔碧城一回头,是杜玉蝉。   他眼角发红,似乎还是带着泪痕,声音哽咽。   我看他的样子,居然难得想起来我会背的有限的几首诗词之一:——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崔碧城则站起来,想说什么,最后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被崔碧城拉起来,我问了一句,“储妃还好吗?”   问完,我觉得自己傻帽透顶。   一个好好的大姑娘,被这个尘世玩儿的只剩一口气了,我  再来伪善的问候一句,‘她还好吗’,这简直就是比混蛋还混蛋。   谁想到杜玉蝉却说,“她很好。吃喝都被人伺候的很精心,在这里住着也很安宁,每天不用再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烦恼,如果可能,我也想变成她这个样子。”   我以为杜小公子在说反话,可我仔细看着他的脸,他的脸色平静,眼底柔和。他的眼睛看着侧殿,名贵檀木雕花木桌旁边,背对着我们,坐着一个宫装美人。她纤细的脖颈柔媚却骄傲的挺着,好像太液池那里,悠闲自得,却无所事事,来回游荡的天鹅。   那就是储妃杜明鹤。   无论她长的有多美,身份又多煊赫,此时她的背影看上去总带着寂寥。)   杜玉蝉说,“看到她这样,我也可以安心的走了。”   我一把抓住他,“别,你可别想不开!这各尘世虽然污浊不堪,麻木不仁,可终究还有像我这样的大好人存活于世。你要心存感恩,看到希望和光明,像一个真正的猛士那样,直面惨烈的人生,勇敢而快活的活下去!”   砰!   崔碧城一个暴栗敲到我的脑门上。   他挑眉说,“杜小公子不是去死,他只是回昆山老家去。”   我,“咦?为什么呀,在雍京过的不好吗?”   杜玉蝉平淡的说,“雍京好。锦地花天,渺渺一千年,吹过江雨山。繁华一叶障目,我看不透,却看淡了。”   我,“……”   杜小公子云里雾里的给我整这么一堆,他这是什么意思?我瞠目结舌的看着他,而他平和的就像岐山深宫供着的玉雕神像。   末了,还是崔碧城说,“他这是要回昆山老家学唱昆曲去。我不是从江南买来一个戏班吗?他跟着我看了一出牡丹亭,就喜欢上了唱昆曲,他说从那出戏里面可以看出禅意。”   我总觉得杜小公子不是凡人。   那一出香艳的牡丹亭,我只能看出湖米白鱼养出来的人,皮肤好,身条好;老崔那色痞,只想着等人家唱完折子戏,好把名角扶上牙床,恣意玩弄;而杜小公子,却从极致的人间绝色中,看出禅意,这个……难道真的是,色即是空?看来,他已经悟道了。   此时,我的心情复杂极了。   我也不知道应该为他即将别离雍京,离开亲人而感到难过,还是应该为了他悟道而终究会跳出三界外而感觉到高兴。   我目光扭曲的看着杜玉蝉,他却一笑,“承怡,别信他。季璋爱开玩笑,他说的话,十句里面有九句半是真的,可最重要的那句,却是假的。   我回昆山是真,可却不是为了学唱昆曲,嗯,不过对外面的人倒是这么说的。我回去,其实是为了逃婚。   阁老小阁老想要把我送给兵部尚书齐陆羽做女婿,我对齐部堂手中的兵马大权,还有  他那个长的好像狼牙棒一样的闺女同样不感兴趣,所以我只要收拾包袱皮回老家逃命去了。”   我听着简直哭笑不得。   杜小公子好好的一株美人蕉,愣是跟着崔碧城混成一棵狗尾草。   不过,我到也明白,他不想要齐部堂的狼牙棒闺女也是幌子,他不想卷入杜家,嘉王还有太子之间的乱斗才是真章。   “我是个废人,得罪了楚蔷生,考不了进士做不得官。阁老,小阁老曾经说过,我这辈子,生不能入杜家门,死不能入杜家坟。这几年我在杜家还能有口饭吃,不过是倚仗着有季璋这个好朋友,小阁老有私心,自然要退让一步。”   杜玉蝉心存怨恨,连他的亲爷爷,亲爹都只称呼为阁老,小阁老。   铛!——   是一颗小石子落地的声音。   “你对他说这些做什么?”崔碧城忽然不高兴的打断杜玉蝉,“这事和他没有关系。”   “听我把话说完。承怡,季璋人不错,就是有点傻。心眼实诚,为人莽撞,往好处说,这叫忠肝义胆,侠骨柔肠,其实就是替人冲锋陷阵,挡枪挡剑的炮灰。”   崔碧城一把想要捂住杜玉蝉的嘴巴,却被杜玉蝉躲开了。   别看杜小公子平时一副文弱豆芽菜的模样,其实精通六艺,能骑马,能射箭,比整天拨拉算盘珠子的崔碧城敏捷多了。   “不过我不担心季璋,他再傻,终究还有人呵护他。”   老崔是个大好人?!   老崔心眼实诚,为人莽撞??!   老崔还能忠肝义胆,侠骨柔肠?!   杜公子,你确定你口中的人不是我姬承怡,而是崔碧城?那你一定对老崔恨之入骨,你这是在毁他呢。   嗯,我握拳,我点头。   我坚定心中的想法。   杜玉蝉在说反话臊崔碧城。   杜玉蝉说,“大殿下是好人。整个雍京城,除了崔碧城,也就只有大殿下为人厚道了。我想把我妹妹托付给大殿下,请您费心照顾。给她吃喝就好,别让她饿着,也别让她再见杜家人。只要阁老、小阁老见不到她,太子殿下终究会念在一载夫妻的情分上,不再为难她了。”   我看着杜玉蝉那张神佛一般的脸,寻思着,“玉蝉,你这话里有话。”   杜玉蝉但笑不语。   一阵风吹了过来,飘下一片桃花,有一朵落在杜玉蝉的头发上,他自己伸手指,把花瓣捻了下来。   杜玉蝉把花瓣递给我。   迟了一下,我终究还是接了过去。   我抬头,偷偷看了一眼东宫侧殿那位宫装美人。   她也转过身,偷偷的看着我们。   储妃的脸极美,像太庙挂着的那些端庄,文静,绝色,雍容华贵,带着长长而尊贵的封号死去的历代皇后们。   远处,水镜台的丝竹声响热闹到了极点。   漫天的烟花,光华夺目,象征着帝王的隆宠,高不可攀,却盛极一时,绚烂繁盛,可是,一时半刻之后,终将归于静寂。   就好像一盒墨汁滴入东海,什么也看不见。   哦,话说回来,要是再能看到东海被染成黑漆漆的一锅墨,才叫有鬼呢。   ——   崔碧城和杜玉蝉入夜之前离开了。   我回水镜台宫宴那边去看我娘,我和她说一声,为了不打扰她和我爹的春宵,今天晚上我就回玉熙宫睡觉。   宴会还在继续,水镜台上才子佳人情意绵绵,台下是玉液琼浆,酒酣耳热的人们。   初春的夜晚有些凉意,我父皇拥着白色的狐裘坐在那边,原本在他手边的杜贵妃已经离席,我娘还陪在他身边,却也换下那一身要人命的什锦果脯装束,穿上了一身还算质朴的绯色凤袍。   我过去对她敬了杯水酒,又对我爹狗腿了一番,这才尽兴而回。   自从我搬出了玉熙宫,那里就没人住了。本来应该赏给未成年的皇子,或者是公主住,可是比我小,还没有自己宫殿的皇子就是越筝,他一直跟着他娘住,所以玉熙宫就空了下来。但是不知道是谁的命令,这里一直没空,反而每天都有人过来打扫,被褥都是新做的,还烧着暖熏炉。   刚才喝了几杯酒,没喝爽快,如今又有些心烦气躁的,于是我翻出自己私藏在这里的汝窑酒壶,再让人从酒醋面局那里搬过来几坛子太雕酒,就在园子中牛饮起来。   我脑子乱,乱的跟一个大麻团一样。   我就感觉,自打我出娘胎以来,就从来没有这么乱过。   ——那时,太子用我的私账逼你就范,想来是你自己愿意的。我就说,私情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   ……我知道你喜欢太子,可这全天下的人你尽可以随便喜欢,唯独不能喜欢上他!   这本来是很荒谬的两句话,比杜玉蝉告诉我,其实崔碧城是个大好人,而且心眼实诚还要荒谬。   我应该像对待老崔平时说的那些废话那样,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   它们应该像狗肉一样,穿肠而过,没有半点痕迹。   可现在,崔碧城的这两句话就好像苍蝇一样,嗡嗡嗡,嗡嗡嗡的在我耳边转,赶也赶不走。   我又灌了两口酒,晃晃手中的小酒坛,感觉已经空了,就随手扔在一旁,再去撕另外一坛酒的泥封,此时,却有人扯开了我的手。   我糊涂的看了那人一眼,“咦?文湛,怎么是你?”   他沉默不语,却帮我撕了泥封,把那坛子酒推到我手边,才说,“应该我问你  才是。我以为你和崔碧城、杜玉蝉出宫了呢,结果却一个人躲在这里喝愁酒。”   我,“喝什么愁酒呀,刚才在水镜台没有喝痛快,可肠子里面的酒虫又被勾了出来,馋的慌,这才在这里喝两杯。等会儿我就直接睡了。”   说着,我感觉自己酒劲上来了,全身暖暖的,脑壳从后面开始疼,身体也开始变得轻飘飘的,可喜的是,崔碧城的那两句混账话,终于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于是,我马上高兴起来。   我热情的对文湛说,“帮一下忙,抱着这两坛子酒,我们到里面喝去。那里暖和,我刚才还让他们取了点下酒的小菜,你要是能吃的下,一起吃点。”   文湛没有抱酒坛,他却一把扯过我,“还说没有喝愁酒,平时你能喝两坛子太雕的,今天一坛就醉了,这不正是酒入愁肠吗?”   我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抓的更紧,我嘴硬,“我没醉。”   “醉酒的人从来不会承认自己喝醉了。”   文湛说,“别再喝了,我陪你在外面坐一会儿。”   “来,坐这里。”   他坐在栏杆旁边的长椅上,却说木椅太凉,让我坐在他的腿上。   我不喜欢这样的姿势,好像女人一般被他抱着。只是今天这酒喝的我四肢发软,也就懒得动弹,顺水推舟一般坐在他怀中了,脸颊枕在文湛的肩膀上,感觉他的手臂能轻松的环住我,想来这一年他又长个头了,比我高大了不少,不再是当年那个小笼包一般的玉娃娃了,一股失落感觉油然而生,不禁有些生气。   我每天都很努力的猛吃猛喝,可那些东西怎么就好像吃到狗肚子里面去了,一点都不往我身上贴?   我个头也不长,肥肉也不长。   越来越寒酸。   好像一个没有发起来的憋包子。   文湛的手在我的后背轻轻抚摸着,周围很安静,我都能清楚的听到他的心跳声。   咚……咚……咚……   缓慢而有力。   “心情这么不好,是,崔碧城对你说什么了吗?其实,不把账册给我,也没关系,江南那些事情本来就是对杜家设的局,崔碧城不过是被他们扯来垫背的。不给,也没有关系,我不会让他死的……”   忽然,我好像听见文湛说话,模模糊糊的说了许多,我听不太真切。   只是知道崔碧城、账册什么的。   我摇头,“不是,不是账册,是别的……”   “表哥说,我喜欢上了太子……”   我只感觉揽着我后背的手陡然一紧。   “他还说,那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   很久之后,才有人在我耳边问,“他说对了。”   “不对,不对!我们是亲兄弟,我们这样做,活着为万人唾弃,死了之后也会被大郑列祖列祖遗弃!”)   我连忙摇 头,挣扎着想要从那个人怀中起来,可是却被他死死的抓住,朦胧中,我看到一双令人心悸的眼睛。   文湛的面容雪一样,像刀锋一般冰冷,可是他的眼神却是狂乱的,像火焰。   “承怡,无论你怎样逃避,你我确有夫妻之实!”   我已经被太雕侵蚀的破败不堪,可我竭尽全力让自己清醒,我双手抓着我文湛的肩膀,一字一句的说,“可是,我们已经‘和好’了。我们已经回到了原来,我还是你的怡哥哥,我……”   我被他吻住了,再也不能说话。   那是极尽侵略性的吻,就好像兽在啃噬他的猎物。   文湛看似斯文有礼,有时候甚至还会温情脉脉,礼贤下士,其实骨子里面却有着顺着昌,逆者亡的冰冷,有一言二语不合,即会执行法度,惩罚他人。   我觉得,他已经快要扼死我了。   他这才放手。   他的手臂铁一般锢着我,让我看着他的双眼。   我看见了他的笑。   “承怡,你已经有三个月没让我碰你的身子了,你甚至都没有仔细想想,这段日子,对你的男人是怎样煎熬?你实在太残忍了!”   我被他吓住了。   “文湛,你想做什么?不要!……”   他陡然打横抱起我,几步走进内殿,把我扔到铺好的被褥上!在我翻身想要逃跑的时候,他单膝上来,压住我的双腿,而他则手脚凌厉的用白绸绑住我的双手,拉高,捆在支撑帷幔的雕花柱上。   我再奋力挣扎,衣服很容易被扯下来,双腿也被掰开,他从旁边的盒子里面拿过来药膏,涂抹进我的身体,同时也抹在他已经贲张的凶器上。   也许是我喝了酒,被他进入的时候,疼痛感觉并不那么强烈,只剩下一股强烈的被侵占,被控制的冲击。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   他在花样百出控制我的欲望。   到最后,我只能全身颤抖着承受他,承受着风暴般的肆虐,再也无力从他的身下逃出生天。   在我最后哆嗦着倾泻了所有之后,就昏睡了过去。   ……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了。   昨夜的太雕,昨夜的烦恼,还有欢爱的回忆都已经支离破碎,身边的被褥是新的,身体是洁净的,差点让我以为自己做了一夜并不美好的春梦。   只是,心底的枯竭,却让我意识到,那并不是一场,醒来就可以遗忘的梦。   我掀开被子,扯过一件长衫披上,就 要下床。可我发现,我的双腿酸软到极点,刚一沾地,就疼到打颤。   “承怡,别逞强。”   文湛忽然进来,他连忙到我床前,单膝跪下,小心扶住我的双腿,我这才看清楚,我膝盖上全是青青紫紫的印记,属于他的痕迹。   他一手扶我的腰,他的手心很热,让我的颤抖慢慢平静了下来。他仰起头看着我,“你今天不能下地,想要什么告诉我,别逞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要怎样再面对他。   我轻轻的摇了摇头。   文湛抬起眼帘,眼神闪烁的对我说,“我知道你期待我给你什么,但是抱歉,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永远不能再回头。”   “承怡,你是我的,要我放手,除非我死。”   说完,他低下头,在我的膝盖上,印上了滚烫的一吻。   我有一种被他打上了烙印的错觉。   ……   大正宫里唱大戏的第三天清晨,杜玉蝉就背着他的包袱皮,在雍京码头上船,沿着运河南下回家乡昆山了。   崔碧城没有送他。   老崔被抓了。   不过,来人说的是‘请’。   哦,如果说六个差役,手持海捕公文,扛着五十斤的重枷,一脸的凶神恶煞的模样把老崔架走也算‘请’的话,那么老崔就是被顺天府尹于正‘请’到顺天府喝龙井茶去了。   老崔泪洒留园,临走的时候还哭诉,“自古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我算是明白了,我有再多钱的也白搭!我哪怕有个七品官服,这帮孙子也不敢这么对待我。”   他还没有哭诉完,顺天府的差役就把他拉走了。   这是崔家小厮跑到我王府对我哭诉时,告诉我的。   我当时刚从玉熙宫回来,刚钻被窝,还没有来得及睡回笼觉呢,就被他们又给拽出来了。   我揉着眼睛,很郁闷的问他们,“老崔又招惹了什么是非了?怎么总想着跑顺天府于正于大人那里蹭茶喝?”   “王爷。”那个小厮凑过来,很急切的说,“江苏‘灭门血案’的案卷,已经由江苏臬司衙门用兵部勘合,八百里急递进京了。   听说那份案卷很凶狠,字字句句都攀咬我家公子。   顺天府拿人的时候,刑部六扇门的捕快也来了,说什么刑部的部堂大人说了,这次要彻查,牵扯到什么皇亲国戚也绝不姑息!”   顺天府于正是杜元泽的人,刑部堂官是太子的人,双方人马联合绞杀崔碧城,这可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时候。不过我还是有些幸灾乐祸。   他崔碧城,崔大老板为人欠扁,性子更是桀骜不逊。   他不是说自己手握利器,不但能自保,还能继续混的风生水起吗?   我到想要看看,他这只猴子,这次怎么逃出生天?   我连忙洗漱,然后带着黄瓜,大  摇大摆的往顺天府看热闹去了。   顺天府是雍京城的父母官,可惜衙门太小,我还没穿上有时上朝,拜祭祖庙,新年祈福时候那套大礼服呢,就是穿了一身小龙袍,就能顺顺利利的走到顺天府内堂。   刚好,于正又在请崔碧城喝茶。   崔碧城还好,虽然被那么劳师动众的枷了过来,到了这里,一没上刑,二没跪钉板,就是很清爽的在后堂喝茶。   我进来的时候,站在屏风后面,黄瓜一把扯住顺天府主事,低声吩咐他,“闭嘴,不许惊扰王爷。”   那边于正沉稳的声音,“崔公子,买凶杀人是大罪。可崔公子毕竟不是主犯,只要您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明白,刑部会量刑而为的。”   “于大人,您也很为难吧。”崔碧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欠扁,“你是杜家的人,一边是小阁老的严命,一面是刑部的掣肘,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于正,“我做的是朝廷的官员,没有攀附什么人。下官为官十数年,清正廉明,这一点,朝野自有公论。”   崔碧城一声冷笑,“您这话骗的了别人骗不了我。杜皬二十多年的宰辅,权倾朝野,你想要做官,不走他的门路,您现在还只能可怜巴巴的守在户部等实缺,哪能威风八面的坐到这里来?”   啪!   于正一拍桌子,“崔碧城,你太放肆了!本官今天说是请你,你可以安稳在这里喝茶。如果说要按大郑律例办,你就要跪在堂下,一五一十的把罪行交待清楚。”   崔碧城说,“罪行?看样子,于大人已经把罪行替崔某坐实了?   那么崔某就想请问大人一件事。   江苏‘灭门惨案’发生不过六日前的事情,江苏省一日破案,再有五日,江苏臬司衙门动用兵部勘合八百里急送京师,跑残了两匹匈奴骏马,今日晌午才到刑部。   那么,敢问大人,三日前,大人也同样把崔碧城请到这里,问的就是这桩案件。那个时候崔某一句未答,一言未发,就是暗自琢磨,刑部尚且没有得到消息,这江苏省的案情,大人您远在雍京,是如何得知?又如果知道的如此详细?难道这桩案子是自己长了翅膀,先于兵部八百里急递飞到了大人您的耳朵里?   又或者是……   大人您有未卜先知的本领。知道这案子什么时候发生的,又知道有什么人涉案。不然,崔某可着实想不清楚……”   崔碧城把身子向前一倾,“要是您有这个千里眼,顺风耳的本事,也教教崔某?让我多赚些钱,也可以糊口度日。”   崔碧城这话堵得顺天府哑口无言。   是呀,按理说,顺天府不可能比刑部更早知道江苏的事情,如果他知道了,那么至于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栽赃嫁祸,而他顺天府,也牵扯其中,唯有 这样,他才能‘未卜先知’。   可是……   为什么崔碧城却在江苏案发的第二天傍晚就知道内幕了呢?   崔碧城向后面的椅背上一靠,玩世不恭的说,“于大人,上次您把我找来,我一句话没说,后来祈王府有急事,我就走了。今天您又把我押了过来,我却有一件喜事要告诉您。我姑姑,也就是皇长子祈王的母亲崔氏,已经成了祥贵妃了。您也知道,祥贵妃就我爹这么一个哥哥,而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崔家地位尊贵,却人丁不旺,一脉单传,您要是把我弄伤了,弄残了,祥贵妃可会不高兴的。”   我在屏风后面听到这里,自己笑了一下,对黄瓜说,“我们回去吧。”   “王爷,不见见表少爷?不见见于大人,让他放了表少爷?”   “见他?”我笑,“于大人,怕是巴不得把崔碧城这尊神送走吧。不用见他了,我们回去吧。”   回王府的时候,凤姑娘给我煮了面条,我吃饱了,就倒下补眠。   不知道睡到今夕何夕,忽然感觉有人在我身边,很熟悉的,我忽然睁眼,那人的手指正在我的脸颊上。   我仔细一看,是小莲。   可是……   他的笑,竟然和文湛如出一辙。      第十五卷 凡不能为我所用者,亦不能为他人所用   第112章      我瞄了一眼外面,已经掌灯了,外面天色暗了下去。   我闭上眼睛,侧头要继续睡,还嘟囔的说了一句,“小莲,别一个人在黑灯瞎火的时候傻笑,虽然你长的很好看,可惜脸太白,头发太黑,很妖异,你这样笑也会吓死活人的。”   半晌却没有听见他说话,只是我的额头温了一下,我睁开眼睛,小莲坐在床边,他的手心贴在我的额头上,他说,“有点发热。”   “嗯?发热吗?”我自己也伸出手,用手背贴了贴额头,“是有些烫,怪不得从顺天府衙门回来就昏昏沉沉的。小莲,你和黄瓜他们先吃饭去吧,我自己再睡一会儿,给我留点面条汤就成了。”   小莲不说话,转身走了。   他的脚步实在太轻了,就好像鬼影在水面上飘起一般。   等到他轻巧的把门关上,我闭上眼睛,侧过身去,裹着被子,却忽然毫无睡意,脑子里面跟开了锅似的,全是那天晚上和文湛翻云覆雨被翻红浪的场景。   其实,那天的结果不算凄惨,除了第二天无法下床之外,我的身体上并没有太多的伤,甚至连那里也只是红肿一些而已。   只是,我却觉得,事情越来越糟了。   原来的文湛青涩,莽撞,会伤人,可那都是他的本性,甚至可以说是他的真心。   他再霸道,再任性,也从来没有像前天晚上那般控制我。   那一晚,我的身体,我的感觉,似乎都在他的手中,我只能颤抖着任由他摆布。   令人惊骇的漩涡,足以把我溺死,尸骨无存。   越想越烦躁,我把被子蒙住头,却听见吱扭一声,门开了。   我一侧头,小莲走了又回来了。   我以为他给我端面条汤来了,结果看到他手中是个木盘,上面放着一卷白色的丝带,还有一个木盒。   他坐在床上,把我的手从被子里面拉出去,轻轻撩起了我的袖子,露出我手腕上缠着的白色丝带。   他轻声说,“我给你换药。”   “咦?”我奇道,“你真细致,我以为袖子挡着就没人知道了,你怎么知道我手腕伤了?”   那天晚上被太子绑了一晚上,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感觉手腕都快断掉了。   虽然文湛给我裹了伤,可是手上还是疼,自己也使不上力气。   我想着,反正自己身边有的是人伺候,又不用我亲自动手做什么,再说,穿的衣服袖子也大,这么一遮挡,别人就看不到了。   小莲也不说话,只是提着我的手腕,把文湛绑好的白绸解开,又拿来松江棉布巾蘸水,把那些残留在皮肤上的药膏擦干净。接着小莲挑亮烛火,我才发现,我的手腕上青黑一片,看着挺瘆人的。   小莲的温和的手指在我的手臂上 探了探,“不肿了,手筋也没事,承怡,用力握我一下。”   我听他的话,握住了他拉着我的手,虽然手臂酸胀,不是太好用力,不过小莲轻轻试了试,把手抽开,也并没有那么容易。   “应该没事了。我给你重新上药吧。”   小莲说着,把木盒子中的药膏挑出来,涂在我的手腕上,又过上了白布。   一手裹完,裹另外一只。   两只手都裹完了,我的手被他包的好像两个涨了水的窝瓜。   我左右比了比,手指也不能动,想着‘小莲原本也不是大夫,裹成这样就算不错了,还有他就可以去吃饭了’我又重新躺好,可小莲却没走。不但没走,他还拉开裹在我身上的被子,手探到我的领口,把我的衣服敞开,“承怡,身下的伤口也需要处理一下。”   啊?   别……   我没有说出声,小莲动作快的好像剥粽子一样,把我剥的精光。      第113章 章      “喂,你想干嘛?”   我感觉自己的后背小莲按着,我居然动不了!   该死,这个小家伙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这里该上药了。”   小莲居然气定神闲的说话,说着,我就感觉我的脊柱骨凉凉的,像是他的手指在滑动。   这……这情况有点诡异。   该怎么说呢,就好像我买回来一只鲜嫩可口的小肥鸭,本来想要放在嘴巴边上大朵块颐,结果自己反倒被这只小肥鸭拔掉皮毛,刷上酱汁,再放在火架子上来回翻滚烧烤,这简直就是本末倒置嘛!   “喂!喂!你别这样。”   我手脚并用的挣扎着,小莲到忽然停手了。   “王爷这是嫌弃我。”   小莲话音落,他手一松,我翻了身就钻被子里面去了。   有被子,就好像乌龟有了壳子,心里踏实多了。   “小莲你又多心了,哪能呢!”   其实,说不上哪里别扭,眼前这个形势,我和他笑脸对着瞧,我就觉得别扭。坊间一句俗话,一厢情愿吃官司,两厢情愿脱裤子。无论小莲是为了吃喝,还是什么别的目的跟了我,我们两个鬼混都是两厢情愿的。按理说我们两个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他给我上个药不算什么,可我就是觉得受不了,好像是我心里面最后一层纸被彻底撕开,下面是连我都不想面对的东西,再无遮挡。   小莲到是落落大方,他微笑着把药膏放在一旁,站起来,“王爷要是嫌我,我这就出去,请黄总管过来,他到底是王爷的心腹,王爷对着他,比对着我自在。”   我,“诶,小莲!你别这样,有些事情你知道,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和太子的事情,不想再把你卷进来。”   小莲走到门口却站住了,没有回头,像是不想看我,“王爷对我一向无心,这我早知道。只是如今连新鲜劲头都过去了,自然看我生厌。我要是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那我就是瞎子。”   “诶,小莲你……”   我又叫了一声,小莲推门走了。   我挥了挥自己被他包的好像涨水窝瓜一样的手,钻到被子里面,躺着,不一会儿,果然就看见黄瓜过来了,他非常慌张,一蹦进来就嚷,“王爷,莲公子说您得痔疮了,还流了很多血,怪吓人的,咱们赶紧请林太医过来瞧瞧吧!”   “闭嘴!”   我一窝瓜拳砸在黄瓜脑袋顶上,让他闭上臭嘴巴!   我知道,我把小莲彻底得罪了。   我让黄瓜给我抹了药膏,又让他熬了一些退热的药汁,喝完我就睡了,等睡到第二天的日上三竿,我迷糊着起来,嗓子干的厉害,正想着随手拿平时放在床前的茶壶喝水,又想起来自己现在还带着窝瓜掌,拿不了东西,这才躺下想叫黄瓜进来,就有人把水捧到嘴边,我喝完,嗓子感觉好多了,我一睁眼,是小莲。   “小莲,你跟我闹什么别扭?”   “王爷,我给您把药换了。”   他说着,让我躺好,把我的手腕提起来,把那层窝瓜拆下去,淤痕消了,没有昨夜那么吓人,就剩下淡淡的一圈青色,我再用力握了握拳,连酸胀的感觉也消褪了。   我本来想要就不上药了,结果又被小莲把手捉过去,涂上药膏,缠满了丝带,这次缠的像两个西瓜,还带蔓藤花纹的。   好吧,谁让我昨天得罪他了,随他去吧。   好在小莲今天乖巧多了,端茶送水,还喂菜喂饭的,我就没什么可抱怨的。   崔碧城在晌午的时候过来,他一进来就嚷饿。   他说在顺天府喝了两天帽圈茶(他愣说顺天府正堂于正给他的不是龙井,而是后院草帽拆下来的碎渣),拉了一晚上,眼窝也黑了,头发也乱了,惨到极点。   我让黄瓜请凤晓笙赶紧给他做饭。   饭菜做好就端到我这里来。   我面前的圆木桌上摆着一木桶香米饭,四个大碗,里面分别是笋干炒肉,肉末酸豆角,人参炖鸡外加酱茄子。   老崔把所有的菜一口气倒进木桶里面,然后就好像猪一般,把脸埋进木桶开始甩开腮帮子,踮起大槽牙,风卷残云一般的狼吞虎咽。   我都不忍心看。"   趁着他吃饭的当我说了一句,“哥哥,你就服个软,至于吃这些苦吗?”   “呼噜……呼噜……”   老崔嘴巴子里面全是东西,一边说一边嚼,说的稀里糊涂的。   “要说,那事也不是不能谈,也不是不能通融,他想要的东西,也不是不能给他,但是……那得爷乐意!”   说完着,他不再说话,埋头苦吃。等他终于把那桶米饭都塞进肚子的时候,全身好像被抽了筋骨似的,倒在木椅靠背上直倒气。   小莲过去给他倒了杯茶,崔碧城咕嘟咕嘟的喝完了,小莲又给他倒了一杯。   他对小莲说,“听说后厨炖着一只肘子呢,麻烦你过去看一看,熟了没有,别让黄瓜谢孟那帮王八蛋再给我偷吃了。”   小莲回头看了看我,我冲他点了点头,他把杯子放崔碧城手边,就离开了。   崔碧城支开小莲,像是有事和我说。   果然,崔碧城没有喝水,直接问我,“听说昨天你去顺天府了,怎么没见你过来?”   我,“我看那天把顺天府挤兑的都快说不出话来,我就不去给你添乱了。那事最后怎么着了?”   崔碧城,“哼,栽个赃还能漏洞百出。那个于正还说妄称自己是十几年的刑名,一个江苏的案子发了,第二天臬司衙门就破了案,同一天,远在千里之外的雍京顺天府就得了信,要捉我,他们当这个朝廷是他们家开的酱油铺,任由他们为所欲为呀!?   本来于正让我唬住了,他也不想卷的太深,就想把我放了,后来刑部的人来了,说什么不能因为我的身份特殊就姑息,还说什么这次的大案已经明发上谕,朝野皆知,要是因为扰乱朝廷的章法,那他于正可不是丢职罢官就能过的了关的。于正那个墙头草,既不能得罪杜元泽那边的人,又不能得罪太子的人,所幸他也不管了,就把我扔给刑部那帮孙子。”   说着,他喝了口水。   “刑部的人就把我扔到大牢里面,我心说,行,我住就住,谁怕谁。可住了一晚上,今天就莫名其妙的被放出来了。”   我,“看来他们也没有真凭实据,只要不是你做的,别人也冤枉不了你。”   “呸!”崔碧城眼神一厉,“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搞的鬼!肯定是太子那个狼崽子。他这是给我一个下马威,想让我明白,他能把我弄进去,也能把我放出来。我就偏偏不买他的账!承子,这些年你在他那里也吃了不少亏,这些我都知道。原本咱们是拿他没办法,谁让咱手里没他的把柄,现在不一样了,我手里不但有杜家的黑账,我还有他的!”   “他别以为他在江南做的那些损事没人知道,我现在就知道的一清二楚。我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撇了撇嘴,“你们就不能少点戾气?你这么死咬着太子干嘛呀。”   崔碧城一听就不高兴了,“我这不是死咬他,是他死咬我!   去年他不知道从哪里拿了几箱子烂账就想毁我,我买通了那个被砍头的浙江布政使,你让他占了便宜,那事才过去的。我以为他至少能消停的一两年的,这下可好,几个月不到,他又逼着我把杜家的黑账给他!好家伙,他想空手套白狼呀他!那杜家爷俩的黑账是我拿命换来的,我就是烧了我也不给他!   我说承子,我说的话你别不爱听,现在就是这么回事。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这忍无可忍,就无须再忍了。”   我懒得听他白话,我就问最重要的那点,“太子这次在南边究竟怎么了。”   崔碧城手指点在木桌面上,笃笃笃,要是真说到这里,他到反而有些犹豫。"   “其实……”他说,“我也有些奇怪,太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话要说起来,还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江南几省一向是朝廷的赋税重地,六成的税赋出自这几省。   这是因为那里不但有水田产稻谷,农户还养蚕种桑,用生丝织成丝绸,松江那里产棉布,这些收益比粮食要高出许多。   还有江西的瓷器,永嘉的酒,紫砂,茶叶,铜器,丝绸,这些要卖给海外的货物都从那里装船出海,海关税银也是一大笔进项。   为了增加这些收益,皇上就想着让那几省的农户不要种稻谷了,改种桑麻,或者干脆卖了田,不要种地了,改成手艺人,到那些织丝绸,瓷窑,酿酒,茶园去做工。并且由大郑江南制造局选出几个有实力的商人,把那些散落民间的,织丝绸,烧瓷器,酿酒,烘焙茶叶的小作坊收购过来,做大作坊。   这些大作坊有官府做后盾,能低价收购原料,又能网络住各种人才,还能由官府出面与海外商人谈价钱,这就避免了行业内部互相挤兑,压低价格,把利都抽干了。   举个例子,原来一匹丝绸最多能卖到七两银子,那是因为小作坊出来的最好不过是中等丝绸,一般都是下等丝绸,能卖到这个价钱都是好年景。而制造局大作坊织出的上等丝绸,一匹是二十两白银,这就是两倍,甚至三倍的利,只这一项,一年至少比以往多了一千万两白银的进项。”   “皇上相信太子,这事原本来是让他的人去做。结果,文湛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他愣是压着没有办。皇上自然不高兴了,所以今年选的江南那几个省的布政使,就开始用老三嘉王的人了。”   “原本皇上以为太子不过是执政疏漏,算是无心之过,不过我这有一封太子的写给原浙直总督的亲笔信……”   崔碧城眉毛一挑,嘴角微微抬起,带着一丝的得意,“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的,太子说了,让他们报天灾,把小灾报大了,或者又说浙江的土地太乱,需要重新丈量,等等诸般理由以推迟收购土地,改稻田为桑田的旨意。”   “这信要是递交到宫里,皇上一看,他做太子的时候阳奉阴违,私结党羽,公然抗旨,他立马就得从东宫滚蛋!”   “这几天文湛逼我向他投诚,明着说是想要杜家的黑账,其实,他也是存了要拿回那封密信的心思。”   我摇了摇头,“你就一封信,你扳不倒太子。就算你扳倒了他,老三得了储君的位子,杜家人还能把你撕碎了?”   崔碧城冷笑,“羽澜?就他?他那个穷酸样子也当不了太子。承子,你为什么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坐上太子那个位置呢”   我皱眉,“我做太子?连皇后那个笨娘们都知道,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再转三个圈,饶着天空兜三圈,又砰的一下子落在海水里,我也做不了太子!”   崔碧城,“别这么妄自菲薄,都是你们家老爷子的儿子,谁比谁差多少?”   老崔不明白,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我和他们不同,我没有他们那么狠,我也没有他们那种磐石一般的定力,不择手段的决心,还有控制别人心智的手腕。   我,“我你就别想了。剩下的,只有七弟越筝了。”   崔碧城一咬牙,“正好,他年幼,好控制。”   我,“哈哈,你说什么笑话呢。我们怎么可能控制了越筝?说到底,他也是太子的人。崔碧城,别再和文湛斗气了,如果他不是太子了,你势必会得罪皇后那一族人,再加上你已经开罪杜家人了,那么到时候,无论杜家还是皇后,都不会放过你的。你就真的只有每天求神拜佛,求我爹寻到一海上偏方,能长生不老吧。”   崔碧城咧嘴一乐,“承子呀,那我的命可就在你的手中了,你可不能不管我。”   老崔这话说的软绵绵的,还带着颤音,我激灵一下,全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第114章 章      崔碧城恢复了正经,他喝口茶,忽然侧了我一眼,说,“对了,刚才没来得及问你,你的手怎么了?”   我举着被小莲用白丝带包成西瓜的双手无奈的说,“被门挤了。”   “被门……挤了?”   崔碧城看我的眼光好像在看一个白痴。   我无奈的说,“小莲和我闹别扭,我追他,就被门蹭了一下,本来没什么事,可是小莲非要把我绑成这个样子。”   我又举了举西瓜手,“他诚心和我过不去。不过,诶,随他好了,只要他一高兴,我高兴些,他不比我们,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我要是在不护着他点,黄瓜不欺负他,谢孟他们可是太子的人,暗地里使点小花招,就挺烦人的。”   崔碧城嗤笑我,“你还真是多情种子。”   我一撇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杜小公子还不是被你托付给永嘉的周熙,让他的船队给带回南方去了?你现在这么艰难,还有心思管他,可见你们两个也非同一般啊。”   “切!”老崔话说的不着调,却是认真的看着我,“我跟杜玉蝉没什么,你别瞎说。再说,小莲拿什么和杜玉蝉比?我和杜玉蝉两个是同窗,从小一起长大的,知根底,小莲可不一样,他什么来历,你还不知道?你能用几百两银子买他,别人一样可以!”   正说着,就听见楼下有脚步声,崔碧城马上闭嘴,来了一句,“我今天先不回去了,在你这里睡。有客房呗?”   小莲回来了,他平日里走路跟鬼影似的,这次远远的就弄成声响,想着不想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东西。   我马上说,“有,我现在搬到这边的水榭睡,我原来那间正房空着,你今晚睡那就成了。”   话音未落,小莲推门进来了,手中端着一碗荞麦粒做的水饭,我喜欢吃这个。小莲说那个红烧肘子还没有弄好,凤姑娘要留在晚上吃。老崔悻悻的撇了撇嘴巴,捧着他那个饭桶肚子去我的正房睡觉去了。   王府正房坐北朝南,豪华隆重,我那里睡了一冬天,感觉自己像一个长在深山里面的香菇,快成精了,所以春天一到,我就搬到这边的水榭小阁楼居住。这里面对着湖面,杨柳枝和花丛,那边铺了一片白砂,养了两只仙鹤,种了一株桃花。   白天看过去,有刺眼的波光,浅薄的春色,可以告诉我,季节变化了,当然,最重要的是,这里有温泉。文湛让人修的温泉池子也在这边,每天晚上可以先泡温泉,然后随便裹着袍子就上楼睡觉,我和小莲下了会儿棋,又到后面的池子去泡温泉,我让小莲把我的西瓜手都拆了,手腕只留下一点青痕,不疼不肿的,我就没让他再缠什么。吃过中饭,我让黄瓜找些竹条子过来,我和小莲还有黄瓜他们一起扎风筝,一直扎到掌灯。我们扎了十来个风筝,都是简易版的,就是方块的模样,后面拖着两条尾巴。我挑了挑,选了一个看上去还算方正的留给越筝,剩下的就打算明天到院子里面放着玩。   今天玩了一整天,我吃过晚饭就睡觉了,小莲也回他那个小院了。   自从他从老三那边回来之后,他就和我分房睡了,我总觉得他有些自己的小秘密,就好像我,自从父皇把玉熙宫给了我,我就不让我娘有事没事的随便跑到我那里帮我收拾东西了。   我睡到半夜,又觉得有些饿,就睁开眼睛,忽然觉得奇怪,本来应该漆黑一片的水榭这边却是灯火通明的,楼下还有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而且黄瓜也不在我身边。   我掀了被子,揉揉眼睛走到楼梯拐角那边,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突然却听见崔碧城欠扁的声音,“太子殿下这个时候来,怕是不合适吧。”   太子?   他来做什么?   果然,接着就是文湛静水一般的声音回了一句,“怎么不合适?”   崔碧城轻佻的说,“那还用问吗?人家春宵帐暖,眼下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太子这个时候来,不太好吧。”   文湛,“打扰崔公子的好事,小王赔罪。”   崔碧城,“我的好事?我能有什么好事?如今我是寄人篱下,哪里敢随便造次?是我表弟祈王爷,有爱宠在怀,自然要多加抚慰喽。”   我当时就差点冲下去一脚踢到老崔的脑门子上,让他给老子闭嘴!   当着文湛这么说话,那不是毁我吗?   老崔你活着不耐烦,别把我扯下水。   文湛那个阎王脾气,尽量陪着小心还是动辄得咎,你这么在我背后煽阴风,点鬼火,要是把文湛的阎王脾气煽惑起来,他要杀你,我可不管。   原本以为文湛会当场翻脸,不过他却出乎我的意料,非但没有翻脸,还笑了一下,“承怡是什么样子的人,我比你更了解他。既然承怡已经睡了,我不打扰他,我可以坐在这里等。”   文湛让人把他的披风取了下去,有人连忙捧过来一个银盆,里面有清水和棉布巾,文湛洗了洗手,还用布巾擦了脸,这才坐下,黄瓜亲手捧茶,放在他的手边。   文湛对黄瓜说,“让凤晓笙给我煮一碗面。刚从微音殿过来,没有吃东西,胃里不舒服。”   黄瓜连忙答应,躬身退了出去。   崔碧城就坐他对面,“太子殿下还真是不客气,把这里当成东宫了吧。既然殿下一定要坐在这里等,崔某就不奉陪了。”   “慢着。”文湛忽然说,“既然崔公子已经来了,就坐一下,小王有事和崔公子说。”   崔碧城走到门口,停了下来。   文湛看了一眼他身边的柳丛容,“你先出去,告诉外面人,后退二十步。”   “是,殿下。”   柳丛容答。   崔碧城让开门口,他看着柳丛容出去,却没有动。   “太子殿下想要和我说什么?”   文湛说,“崔公子是祥贵妃的亲侄子,也是承怡的表哥,论国法,你是外戚,论私情,你也是小王的亲戚,只是天家骨肉不比常人,我们并不熟悉。可是不熟悉归不熟悉,并不是没有情谊在。”   崔碧城双手抱肩,斜着靠在门框上,冷笑了一声。   文湛继续说,“崔公子,恕小王无礼,实话说一句,你多年来的所作所为,不能称之为巨商,只不过是追名逐利的市井小人罢了,种种作为,与崔公子本身所秉持的商政大家风范实则大相径庭。”   崔碧城手放了下来,脸色也凝重了起来。   文湛,“崔公子,你不在官场,却身处大郑制造局,也领朝廷俸禄,却管不住手下,恣意贪墨应归属江南制造局的财货,行贿江南官场,牵连祈王,此罪一;为商者,却心存狡诈,暗自存下朝廷大员背后私账,不上缴朝廷,挪为私用,意图敲诈勒索当朝首辅,此罪二;勾结江湖匪类,暗自做下江苏灭门血案,此罪三;身为外戚,不知行为收敛,假借祈王名义恣意妄为,索取贿赂,同时又行贿雍京官场,此罪四。私自隐瞒制造局上千万两白银,致使国库白银下落不明,此罪五。”   “崔碧城,这几项罪过,任意一件挑拣出来,你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如你这般大奸大恶之人,小王尚且与你对坐,平静谈话,你不觉得羞愧吗?”   崔碧城死死的盯着他,突然一笑,居然带着点江左十里烟雨,垂柳丝丝,清溪潺潺,桃花遍地的味道。   崔碧城,“太子殿下所说的这些,有些是真的,有些却是假的。这其中的波谲云诡,我知道,太子殿下也知道。如今崔某只问殿下,意欲何为?”   文湛淡笑着,端着茶盏,不喝,却是仔细看里面的茶。这是君山银针,产自岳阳洞庭湖,冲泡后,雀舌含珠,刀丛林里,名贵异常。   片刻之后,文湛又把茶盏放了回去。   他也站了起来,说,“崔公子,小王爱重你的才华,并不忍心相逼若此。小王说句明话,若崔公子为我所用,他日封疆入阁,指日可待。”   同时,文湛不等崔碧城说话,他又说,“崔公子一直在江南经商,久不在雍京,不知小王脾气。小王也可一并告知。小王家法甚严,唯独对从小一起长大的长兄承怡宽厚,除此之外,再无例外。”   文湛忽然一笑,艳到极点,带着肃杀,他说,“凡不能为小王所用者,亦不能为他人所用。不知小王言语,崔公子可明白?”   文湛这是亲自招安崔碧城,先礼后兵,先是许了列土封疆大愿,紧接着就是威胁。如果崔碧城不从,文湛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崔碧城忽然一声大笑,“哈,太子殿下高看我了。崔某并无如此宏图大志。崔某出身寒门,冬瓜甘薯未必不能了此一生,奈何心有牵挂,不得不筹谋十年,机关算尽。崔某也不求名利双全,只不过想求一清净之所,安身立命而已。”   “只不过,雍京这里不是崔某心仪之所。”   文湛,“哦?承怡这所宅院还不算吗?茅檐草舍,月淡风清,如果愿意,尚可有佳人为伴,这难道不是世外桃源?”   崔碧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外面,“有太子殿下在的地方,就不是清净之所。外面刀光剑影,杀气重重,还有妖气,以及争名逐利的腐臭之气。”   文湛淡淡一笑,像极了他手中的茶。   “那要看人心。这里有水,有花,有田舍,亦有猎场。”   “可渔,可猎,可调素琴,可花前月下,……”   “亦可谈笑定乾坤!”      第115章      崔碧城背靠珠帘,对着太子微微躬身,姿势却带着倨傲。   他说:“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崔某愧对太子错爱.”   文湛稍微低了一下头,似乎是还礼,又似乎不是。   他也说::“既然如此,雍京山高水远,沟壑纵横,崔公子多多保重。”   这算是谈崩了。   崔碧城打开门,迈步出去了。   一不会儿,黄瓜和柳丛容从外面进来,黄瓜手中还拿着托盘,里面是一小碗姜汁挂面,我最爱吃的东西。   文湛坐好,等着黄瓜把碗端到他的手边,他看了一眼黄瓜,“你上楼看看,承怡睡了吗?刚才我们我们说话声音有点高,我怕把他吵醒了。”   黄瓜则说。:殿下放心,我们王爷今天用过晚膳就睡了,他睡觉您还不知道,就是天打五雷轰,我们王爷也只当是蚊子哼哼,怎么可能醒呢?   文湛又看了他一眼,黄瓜连忙说:“奴婢这就去看看。”   黄瓜轻手轻脚的走上楼梯,刚转过竹帘就看到我站在这里,他就是一愣,刚要说话,我冲着他摇了摇头,他看见了,点了点头,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去。黄瓜甚至还走到我床边,把我的空被窝整了整,这才又下了楼。   我听见他对文湛说:“殿下,我们王爷睡的可香甜了,鼻涕泡都出来了。”   柳丛容听着就是一乐,不过他看见文湛低头沉默不语的吃面,马上就捂住了嘴巴。   文湛吃完了面,让他们把东西收了,就对柳丛容说:“让他们把这里的灯熄了,你们也下去吧,我等他。”   黄瓜看了文湛一眼,小心的说:“殿下,虽说现在已经到了春天,可是夜间寒气重,水榭阁楼这边又没有御寒的衣物和薄被,您要是在这里着了凉,那就是奴婢们的罪过了。 奴婢斗胆说一句,如果您有话对王爷说,奴婢这就上楼把王爷请下了,您把想说话告诉王爷,就不要再这里等了。”   文湛甚至都没有看黄瓜:“不用去了。他睡着了不喜欢被人半夜叫起来,我可以等。”   过了一会儿,柳丛容说:“殿下,明天一早还要见杜矐,问询东海军饷的事情,水榭前面是花厅,有床也有被子,奴婢伺候您到那里歇息吧。”   文湛看了他一眼:“要歇,你去歇息去,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   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着慑人的冷意。   屋子中有片刻死寂。   也许是黄瓜柳丛容他们看文湛真的有些动气了,再也不敢劝,柳丛容把文湛的披风放在那边的木椅上,连忙吃熄了纱灯,和黄瓜一起出去了。   屋子里一下子就暗了下来,外面安静极了。   文湛坐在木椅上,看着窗外,姿势端正的就好像正在毓正宫读书,甚至带几分虔诚的味道,仿佛刚才那个盛气凌人,顺者昌逆者亡的太子,一下子成圣人面前乖巧的布衣学生。   看到他个样子,忽然有点生气。好像我是个不通情理的坏人,自己在呼呼睡大头觉,要他抛下政务跑到里来,半夜不睡觉的等起来。   别人看起来,他一定很委屈。   可是,即使这样,我也不太想和他说话。   原因嘛,嗯……没错,我们又吵架了。   要说这可不是我的错,毕竟谁也不喜欢有事没事就被绑了双手,狠狠被侵犯一个晚上,第二天连地都下不了吧。   所以我生气时应该的,这个月我都不想再和他说话了。   只是……   在我听到他和崔碧城一番对话之后,我很担心老崔。太子亲自招安崔碧城,最后却谈崩了,虽然我明白为什么老崔会这样的坚持,但是就目前的情形看,太子想要杀崔碧成,不能说易如反掌,已经是相差不多矣。   要是太子真的一发威杀了老崔,这让我可怎么活呀!   哦,不能想了,我的头开始疼了,我还是先睡一觉,明天再想这么复杂而沉重的问题吧。   我一捂脑门,轻手轻脚的走回床边,钻到被子里面。   闭上眼睛的时候,我还在念叨,反正明天一早文湛就要回到微音殿见杜嚯,杜阁老可不是个善茬,文湛不会掉以轻心,天不亮他就应该离开我这里回大正宫了,只要我多睡一会儿,自然是碰不到他的。   于是我在心中数星星,翻身就睡着了。   ……   只是,这里临水,夜间寒气重,他着凉了怎么办?   水榭阁楼下面全是硬木家具,虽然铺着丝绵垫子,可是躺靠都不舒服,他要是困了想要歪一会儿,磕了脑壳子怎么办呀?   ……   这一晚上,我的脑子跟走马灯似地,一会儿是猪八戒酒酣卧花丛,一会儿是秦琼大战西门庆,接着又是一出关公骑驴看唱本,最后则是崔莺莺乱拳打死镇关西。   最后,当崔莺莺的红粉小拳头打到镇关西壮硕的身体上,疼的她咿咿呀呀的娇吟着叫喊着“女侠,饶命”的时候,我一激灵,被吓醒了,冷汗直流。   我掀开蒙着脑袋的被子,看着窗户外面,灰蒙蒙一片,还有很轻微的声音打到窗框上,看样子是下雨了……太子应该回去了吧…   “黄瓜……黄瓜……给我弄点水喝…”   我叫了两声,然后扯过袍子披好,穿上鞋子就要下楼,却听见楼梯那边有轻轻的脚步声,接着那边的竹帘一挑,我抬头一看,冲口而出‘你怎么还没走?'在舌尖转了三圈,马上变成了:“你,你怎么在这里?!”   那边走过来的,正是太子文湛!   文湛身上还是昨晚那身白色丝袍,极板正,整齐,似乎连袖子上的褶皱都很少。他的手中拿着一个黑檀木盒子,盒子上面是十八颗幽白色的南珠。   我认得那个盒子!   那是装太子生辰玉佩的盒子!   凡是大郑的皇子,每个人都有一块这样的玉佩,九龙环绕,正中央镌刻名字,缠着黑色和金色的丝线,生不丢弃,死的时候要一通下葬。   一般的情形,玉石材料由生子的后宫嫔妃自己选择。   我的玉佩是我娘找的,就是一块普通的西疆和田玉,白莹莹的很通透,却不怎么值钱。我娘说,南玩意太贵重了,怕妨了我,让我不好养活。   可是太子的玉佩不同,那块玉石石南诏进贡的,正经的玻璃种,帝王绿翡翠,万里挑一的珍贵,有市物价!!   文湛把盒子打开,果然,黑色绒布包裹着的就是他那块名贵无比,通体透明,鲜翠欲滴的玉佩。   我穿好鞋子,就要过去,文湛却看着我,轻声说了一句:“站在那里,别动。”   “怎么……”   我听他的话,站在这边,看着他一步步的走过来,然后到我的床边,把那个盒子放在我的手中,他的手紧紧的抓着我的手腕,他却在我面前单膝跪下了。   我被吓到了,挣扎着就要起来,被他死死的按住,我结巴的问”…你…你这是做什么…   "承怡,别动,我有话要说。“   文湛不动声色,可是他抓住我手腕的力度却是惊人的,如同出笼的豹。”那天晚上,对你有些粗暴,很抱歉。“   我忍了忍,小声问他“这就是你要说的话吗?”   “不是.”   我“……”   “承怡,这几天我仔细想过了,我们之间不能再这么下去。我曾经想过要给你时间,让你慢慢接受我,可是很遗憾,你却一步一步的拒绝我。你很会得寸进尺,不断试探我的底限,每次在我逼着你认清自己心意的时候,你却用’我们是兄弟'这样的话搪塞我。”   他的话带着无法忽视的犀利,好像锋利的刀,直接把我的心劈开,我受不了这样的对视,扭过头,他却扣住我的下巴,让我看着他。   “承怡,今天的话我只说一遍。   爱上亲哥哥的人是我,死后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人也是我,即使这样,对你我也不会放手。”   “这是大郑皇子的生辰玉佩,你也有一块,这个玉佩代表什么你知道的.生死相随。   我的玉佩给你,它是你的了,我也是你的。   我“文湛,我……”   文湛的手带着某种坚决,死死的扣住我的手腕。   “这次我不逼你,我的玉佩你可以要,也可以直接扔掉。我来,只是想要告诉你,我的想法。我希望你可以接受我,接受我的感情。我们之间必然会有耳鬓厮磨,会有欢爱,就像普通的夫妻一样。你可以用各种理由拒绝我的求欢,比如说你很累,病了,或者仅仅是没有兴致,但是绝对不能用‘我们是兄弟’来搪塞我。如果你拒绝接受我,那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用短刀割断喉咙。”   我被他吓的几乎要死掉了,我一把攥住他的手,“文湛,你!”   “承怡,接受我,还是杀了我,任选其一。除此之外,你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第116章      "别听他那话,你就给他个小刀片,让他自己一边自杀去!我就不信那个小狼崽子能自己抹脖子!”   “他那是吓唬你呢,吓唬你这个笨蛋!”   “在你面前装的跟一个苦情的糠萝卜一样,你是没见到昨天晚上,就在这里,他那个嚣张样子!对我是连吓唬带威逼利诱的,手段狠到令人发指!又说什么我这么多年所作所为就是一个追名逐利的市井小民,又说什么一二三四五几项大罪,还有抄家灭族!这样的人再装可怜,谁信呀?!”   “嗯?怎么不说话了?”   崔碧城在我面前气的直跳脚,啪,一巴掌拍在我面前的木桌上。   “承怡,你给我说话!”   “我……”   我仰头看着老崔,看着他那张脸上青筋都爆出来了,吓到我了,我向后缩了缩,却被老崔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提了过去。   “说话呀,你是不是答应那个小兔崽子跟他一起鬼混了?!”   崔碧城的这个样子,活生生的像一个以理学治家的严谨的父亲,在发现一直养在绣楼行的女儿被坏男人骗了身子之后的痛心疾首,暴躁发狂,令人发指。   忽然,崔碧城的眼睛一眯,伸出修长的手指,从我的脖子里面挑出一根黑色的丝绳,他手一紧,拽了一下,那块绿莹莹的生辰翡翠就到了老崔手中。   “这是什么?这块翠的成色还不错……啊?这是那个小兔崽子的生辰玉!你连他的玉都挂在脖子上了,还说没有答应他!你这个没有脑子的笨蛋!你就是石头,是块木头,是个草根!你……”   忽然,黄瓜捧着一个托盘笑盈盈的进来了,他吧托盘放在桌面上,谄媚的对着老崔说:“表少爷,您骂我们王爷也骂了一上午了,来,这里是凤大人炖的川贝雪梨,你喝了润润喉咙,再继续骂也不迟呀。”   伸手不打笑脸人。   崔碧城看了看黄瓜和他手中的那碗川贝雪梨,又瞪了我一眼,这才松了手,捧着雪梨汤水坐在一旁,慢条斯理的喝去了。黄瓜连忙过来揉揉我被老崔揪红的耳朵。   我苦瓜着脸对崔碧城说:“这不是我的错,我也没法子。当时那个情形,他说,要是我不接受,他就自伐。我当时想着装傻来着,可是他一拿出刀子我立马就被吓着了,他还真的敢向脖子上比划,一个不小心,就在他肩膀上划了道口子,我又晕血,心口一直疼,看到他伤了,我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就……答应了……”   答应就是认输了。   如果说从前我和文湛是对弈的两端,彼此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可如今,我就等于把自己的车马炮都交到文湛手中,自己也成了人家手中的面团,随意揉捏,谁让我不如人家狠呢?   见崔碧成瞪我,我马上又说,“他这招就好像是雍京西城的那些混混,专门跑到人家家门口骂大街,把祖宗十八代的女性都问候一遍,他倒是让你打,可只要你打不死人家,你就得听人家的,不然他总在你门口骂街。文湛这招就是这样,是很无赖,可关口时,我就是扛不住,只能认栽。人家划出个道儿,我就只能跟着走了。”   崔碧成又瞪我。   我赶紧又说:“只可不赖我,谁让我从小晕血呢?最见不到这个阵势了。”   崔碧成终于喝完了那碗川贝雪梨,那玩意就是降火的,他像是脾气被润泽了一些,只是瞪着我,然后撇了撇嘴,叹了口气。   他说:“晕血这个事吧,一时半刻也治不好。这也不怨你,我也是听我爹说你,说你小的时候娘娘会冉庄省亲,曾被人追杀,后来幸亏你们家老爷子的兵马赶到,这才救了你们母子,就是当时在你面前死的人可能多了一些,所以把你吓出毛病来了。后来你还病了一场,多了个晕血的毛病。“我奇道:”还有这么档子事儿?我怎么不知道,没人告诉我。“老崔说:”当时你年纪太小,追杀的事女尼自己是记不太清楚,皇宫里面肯定没有人没事找事告诉你这些。现今知道那事的人都不多了,就是你自己这个晕血的毛病一直没好。再说,诶,就知道你是个软柿子,谁来都掐一把……诶,不说别的。你答应就答应了吧,反正也是你自己愿意的,就是别整天脖子上挂着那个兔崽子的玉牌,好像你是他养的狗。“我低头看了看那块生辰翡翠,这是文湛硬要我挂在身上的。原本我想着就放在屋子里面就好,可是文湛坚持要挂在我身上,不能离身,我居然也让他挂在我的脖子上了。我现在敲自己的脑袋,我绞尽脑汁想,我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当时一定是刚睡醒,鬼迷了心窍,这块玉佩,拿过来容易,再送出去,就难了。   我苦瓜着脸,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答应了人家,有些事情就要做,所以当柳丛容再来请我到小行宫‘喝茶’的时候,我就不好再找借口不去。   到了小行宫,文湛像是刚睡醒。   柳丛容路上告诉我了,太子一上午都在微音殿和杜首辅斗法。   他们两个一个是少年储君,身份贵重,城府极深,手腕狠绝;一个是霸朝纲二十年的首辅,老谋深算,不动声色,胸中沟壑纵横,面上老态龙钟。这两个人的斗法无异于手持七星龙渊的少年法王对纵横人间的千年老鬼,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可我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忽然想起来一那个谁谁谁说过的一句话——“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亡百姓苦……”   我晃了晃脑壳,想着是被文湛吓傻了,脑子里面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文湛比我从容多了,笑着说,“承怡过来了,坐。柳丛容,奉茶。”   他沐浴完毕,干爽利落,完全没有了戾气。   他头发已经被人擦拭干净,站在那边,让宫人为他把白色丝袍穿戴好,有两名小太监更是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把他的鞋子上的明珠擦亮,这才退了出去。   文湛走过来,笑意盈盈的看着我。   他今天装扮的可真……那个啥。   真的很漂亮。   其实他从小就漂亮,原先像一个鲜嫩的小笼包,现在像一只南诏进贡的白孔雀。   他就有这个本事,只有他往哪里一戳,无论多华美的缂丝龙袍,镌刻着蔓藤莲花的宫殿,价值连城的古董瓷器、玉石和他一比,都成了沙土。   只有他才是让人一眼看见,不能忘却的人。   文湛修长的身材,长剑一般挺拔,丰厚的黑发丝缎一般披在身上,额前戴着细带黑丝抹额,上缀明珠,熠熠生辉,让我一时之间分不清楚是明珠太亮,还是他的眼睛太亮了。   我真想抓着他用力摇晃,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出去迷惑众生?非要掐着我和你一起沉沦这一场红尘漩涡?   我刚想转过脸不看他,结果看到他领口那里,叠着的纱布,想着那是昨天弄出来的伤,我又不好扭脸,就这么直着脖子梗在这里。   文湛看着我一乐,“怎么了,很热吗,看你鼻尖上都是汗。”   说着,他还真的从旁边扯过来一块丝巾,把我的脸用手指捧起来,仔细擦了擦,末了,很自然的低下头,在我的嘴角亲了亲,好像宠爱自己养的猫咪。   他的手指在我的脖子这里摩挲了摩挲,然后长指一挑,把我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佩拿出来,看了看,又笑了,笑的很是心满意足。   我看他心情似乎不错,乘机说,“喂,我说,这个玩意还是让我放屋子里面吧,每天戴着很沉的。而且,这东西这么贵重,要是丢了,碰了,弄脏了……”   文湛看着我,那眼神分明还在笑,却让我的舌头有些打结,像是知道自己好像又在得寸进尺。   “……吧啦吧啦,要是我弄丢了,我可赔不起。”   在他这样的小眼神下,说话是个很需要勇气的事情。   “我想着,把玉佩就放我屋子里面,让谢孟他们仔细看护着,谁也碰不到……这不好吗?”   文湛淡声反问,“你说呢?你想要摘下来?”   文湛说着,手指还轻轻摩挲着我的脖子,我的舌头又有些打结。   我,“……”   他见我没有说话,笑着露出了皓白色的牙,“既然承怡也不反对,戴着就戴着吧。”   说着,他又把玉佩放回我的衣襟里面去了。   可是,文湛忽然又加了一句,“承怡,有些话,这个时候不说,以后也不要再说了。反反复复的人,不应该是你。”   我又叹了口气。   诶。   在喝了两盏茶之后,晚饭很快就摆了上来。   都是我爱吃的小菜,还有鸡汤面和一壶香甜糯糯的黄桂稠酒。   酒杯,碟子,碗,都是用的上好的古瓷,晶莹剔透,羊脂玉一般,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这玩意要是让老崔看到眼里,就拔不出来了。   酒足饭饱之后,似乎就要做一些闭门私藏不可对人言的事。   我被他脱掉衣服压在被褥上,这个时候,那块玉佩还挂在我的脖子上,文湛把玉佩轻轻放在一边。这里的被褥都是新的,还熏了香,有一种飘来荡去的白檀味道。   今天文湛的耐性似乎好了些,不过好的也不是太多,他用力一顶进来的时候,其实还是挺疼的。我用力喘了好几口气,抓着他支撑在我身边的手臂说,“你轻点,我明天还要去楚蔷生那里喝喜酒,你可别……哇……呜呜……”   我话还没有说完,文湛就猛烈的撞击起来。   每次都这样,我在他身下根本就没有反抗的能力。   最开始还能勉强推搡他两下,再后来,意识被他残忍的撞碎了,喉咙中有呜咽般的声音,身体也只能随着他的动作而无助的摇晃着。又疼、又热,全身颤抖着,文湛的手死死的抱着我,似乎要把我掐碎了,揉进他的身体中去。   我的双腿早被他掰开了,搭在他的腰间,在被他摇晃着我恍惚中也伸出了手,抱住他,他全身硬的不像话,身下那玩意尤其是,硬的跟头驴似的,把我往死里折腾。   我用力睁开眼睛,只是眼泪太多,太模糊了,文湛和我耳鬓厮磨中,我看见他的耳朵就在我嘴唇边上,我努力张了张嘴,用嘶哑的声音求他,“……别……饶了我吧,……轻点……哇哇啊啊啊!!——”   文湛你这个大混蛋!   他一定是故意的!   我不说话还好点,一说话他下手更狠了。   这回他什么章法都不讲了,每次就是凶猛的攻到最深处,再退出,再冲进来,好像在捣蒜一样,一定毁坏什么似的。   我被他弄的简直就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等到他终于折腾完了一轮,我动了动手指,嗯,还不错,没有散架。   文湛一直抱着我,却没有再压在我身上,他甚至还起身给我到了一杯茶喝,我迷迷糊糊的,想着终于可以睡觉了,可是身下明显的感觉让我全身一激灵。   我含糊的说着,“喂,……别来了……我真的不行了……嗯嗯嗯!”   文湛猛地硬撞了进来,可是接下来的动作却轻柔多了。他含着我的嘴唇断断续续的说,“……放松些,我会温柔的……”   文湛的动作很柔,却也是不容拒绝的。我就觉得自己像是挂在东南的柳枝上,随着清风徐来,缓缓摇动着;又好像躺在温暖的水中,烈日当头,水波荡漾,似乎划着一艘小舟,一直游荡到天边去了……   我在他身下呻吟着,像水一样,化开了。   第二天醒过来,果然还是不能动弹,不过感觉全身很清爽,像是有人在我睡着了之后帮我清理过。文湛已经起来了,他就坐在床边穿衣。他赤裸着上身,撩起来自己的头发,披上外袍。文湛的身体很漂亮,尚在少年时,还有些青涩瘦削,却很结实,有一种利剑一般的锋利和强硬。   我在一边默默感伤,原先那个好像我一把能抱在怀中,掐掐拍拍的小笼包、糯米团子一般可爱的六皇子已经长成这个样子了,在床上,不用任何花样都能把我折腾的死去活来的,一点都没有小时候的软弱可欺的样子。   真是时光逝者如斯,永不停歇呀。   就是不知道可爱的小肥鸭越筝长大之后是个什么样子?   “醒了吗?”   文湛侧眼看到我,他伸过来手,把我揽了过去,低下头,在我腮边亲了一下。   “嗯。”我用力动了动,全身酸疼,尤其是双腿之间,似乎有一道裂痕一般,疼痛都从里面钻了出来,我叫了一声,“好疼!”眼泪差点又下来。   文湛拿过来药膏给我上药,凉丝丝的药膏让我舒服了一些,可是似乎还有些郁闷没有消除。我一歪头,不想看他,他过来用被子裹住我。   我咬了咬牙才说,“楚蔷生今天大婚,我总要去喝喜酒的。他如今不在内阁了,去凑热闹的人都不多了,我要是再不去,那就太冷清了。”   文湛却探手拿起我脖子上的玉佩,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动作,总是从我身边拿走玉佩,握在手中,昨天晚上也是,我们都乱成那个样子了,他也还是让我戴着这块玉,黑丝线缠在我脖子上,让他发狂般的亲了又亲,弄的我脖子今天都不能见人了。   他把玉佩放在我枕边,不让丝线勒住我,他才说,“他今天拜堂,每天找戏班过来唱堂会,我们明天一起去喝酒听戏。”   我一扭头,“咦?你也要去吗?”   文湛,“你不喜欢我陪你去吗?”   可我本来想着和老崔,小莲还有黄瓜一起去的。   如果文湛在场,他们都会不自在,老崔小莲肯定不去了,黄瓜肯定会躲的远远的,那我一个人听戏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   看到文湛那个样子,我的舌头就开始打结。   我,“……没有,怎么会不喜欢呢……就是你要是去了,我们就得躲着点了,这个时候被别人看到我们这么样,不太好。”   文湛瞪了我一眼,“怎么,我在你身边你觉得很丢脸吗?”   我大呼一声——冤枉,就用被子蒙住脸。   “我不和你说话了,这根本就不是丢脸不丢脸的事情嘛。”   文湛却笑了,他把被子从我脸上一点一点拉下去,“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不过,我们明天却要表现的亲近一些。因为我总觉得,最近在雍京里面有人拿着你做文章,我们要把这股邪气揪出来。”   “嗯?”我扭出头,“我能有什么文章好做的?”   看着文湛把脸慢慢贴近了,又欺了上来,含住我的嘴唇,轻轻舔吻着。   他把手又伸了进来,我被他弄的眼泪汪汪的大叫——“文湛!大清早你就发 情……呜呜……这也太混蛋了吧……呜呜呜……”      第117章      由于清晨的时候被文湛压在床上,恣意胡来一番,所以我理所应当的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的时候发现黄瓜也来了,他正在很高兴的打量着这里的古董瓷器,好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   黄瓜发现那边书桌毛毡上有一个好东西,“王爷,我们还缺一个笔洗,这里的这个三足笔洗是柴窑的,琉璃厂都没有这么好的东西,有银子也买不来,我们向太子殿下讨了去吧。”   “我又不写字,我要它做什么?”   黄瓜有些失望,又恋恋不舍的把笔洗放了回去,“这可是人世间罕见的珍品,全天下也许只有太子殿下有这个了,水过天青蓝,这颜色多漂亮!”   等他放回去之后,他又把那个价值连城的笔洗放在脑后了,他开始兴致勃勃的看别的东西,“王爷,王爷,这个玉白菜也不错,咦,拿起来怎么这么轻?哦,是蜡做的,王爷,我们也做一个放在书房里面吧。”   我对他的聒噪有些无语。   不过崔碧城到曾经说过,像黄瓜这样性格的人,出将入相,可以成为无双国士。他有一种传闻中大隐于朝的品质,对万般尘世繁华似乎不看在眼中,这样的人太难得。如果黄瓜不是太监,崔碧城到想拉他入伙。   我又看了看黄瓜,他现在对一叠子李清照的燕子笺垂涎三尺,我怕他把口水滴到文湛拿些珍贵的纸张上,到头来还得让我赔,就连忙召黄瓜过来帮我梳头发。   文湛早就不知去向,黄瓜伺候我穿衣服的时候说,他在书房,看奏折。   我不去打搅他,所以我就捧着茶水,坐在湖边的紫藤架子下面吃糕饼。   如此无聊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答应了文湛要和他在一起,这算不算缘定一生?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一个男人许了一生一世,而且那个人还是我的亲弟弟。   就好像是我拿了一个汝窑的梅瓶,我本来想要插上一株艳丽的桃花,最后却被迫插了一株荆棘,更惨的是,那丛荆棘还是自家种的,所以那丛荆棘是粗暴,是扎手,还是贴在皮肉里,死活拔不出来,都要含笑着把它供养起来。   因为那丛荆棘已经插了进来了,在它不枯萎,不折断,不离我而去之前,我就必须把它插在我的梅瓶里面。   诶,我叹了口气,这难道就是我命定的一生?   其实,如果不是很多年前,我遇到的那个凄艳的回忆,我本来想要一个像我娘那样的女人做老婆。   平凡,敦厚,会做一手好菜,每次都会为我煮上一大锅白饭,烧上一大盘子豆腐,还有红烧肉,把我手中的碗堆的满满的。   看我吃的满嘴流油的时候,她还会用湿手巾擦我的嘴巴,并且在一旁幸福又满足的说我,“看看你呦,又吃成这个样子,你怎么比碧子差那么多?碧子多斯文呀,诶,承子我不说你了,快吃,快吃吧,这几天好像你又饿瘦了……”   可是,不论我期待的人是什么样子的,他或者是她都不可能是文湛这个样子的。   我甚至不会去奢望文湛为我做一顿饭。   当然,我也不会为他做饭。   因为我们两个根本就是手指不沾阳春水的笨蛋。   诶,和我在一起的这个人,其实并不是我心里所想的那个人。   从一方面说,比如朝政,比如宫斗,文湛强到几乎无法战胜,可是从另一个方面说,比如种菜,比如做饭,他就是一个笨蛋。离开了大正宫,离开了黄瓜柳丛容,我和他,我们两个甚至无法普通农夫那样养活自己。   我回头看了看正在书房中面无表情看奏折的文湛,我仰望天空,忽然有一种泪流满面的冲动。   黄瓜在我身边端着茶壶,正想要给我续上香茶,我们喝的是明前龙井,昨夜刚从杭州急程运进雍京。   “王爷,要不,奴婢陪着您干点别的?”   也许是我端着空茶盏愣神的时候太长了,黄瓜小心翼翼的问我。   我看了他一眼,很认真的问了一句,“咦?那我们做些什么呢?你要侍寝吗?我知道有很多皇子都和他们的内侍有一腿的,你长的也不错,不如……”   “妈呀!”   黄瓜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书房的文湛,确定他没有听到我的问题,这才哭喊着端着茶壶跪在我面前,我嫌恶的向后躲了躲,可是还是不如黄瓜眼疾手快,只见他抓紧我的袖子,一面抹鼻涕,一面哭泣。   “王爷,这话您可不能再说了,尤其不能在太子殿下地盘上说这话了。王爷您身份贵重,您可以不在乎,可是奴婢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嗷嗷待哺幼童,他们离了奴婢就要喝西北风去了,王爷,看在奴婢伺候您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情分上,您就饶了奴婢吧。”   我被他哭的直撇嘴,真无趣。   我踢了踢他,“起来吧,我随便说说的。”   黄瓜脸一摸,马上恢复了春光灿烂,一点也没有方才那副苦菜花一般的样子,而是快乐的端着他的大茶壶给我续水。   诶,我忽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似乎我和文湛在一起的第一天,像是已经经历了很多很多年,日子没有所谓‘小登科’的精彩,而是已经变得和我手中的茶水一般,冲泡了很多次,和刷锅水一个味道了。嗯,顶多是很昂贵的刷锅水。   我忽然问黄瓜,“黄瓜,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换一个厨子了?我其实不太喜欢吃凤晓笙那个丫头做的饭,她做的太精细,有的又太腻,不如我娘做的好吃。可是她是太子的人,太子亲自把她送过来,我又不能撅了人家。我本来想着等我成了家,就让她和谢孟成了亲,自己挪窝过自己的日子去,可是如今我答应了文湛,要和他在一起,这个,文湛又不会做饭,难不成,我这辈子就得到处找厨子做饭吃吗?”   黄瓜忽然小声问,“凤大人的手艺有那么差吗?”   我说,“也不是说差。她太讲究,什么菜式都讲究要精益求精,一切味道都和她一样,太招摇。比如去年夏天,我就想吃一碗凉面,其实那面条用井水涮两遍就好,再加上芝麻酱、米醋、黄瓜丝,还有生花椒油就好,可是她非要做出一碗匈奴荞麦冷面,那汤汁都用冰块镇着,又加上了挫细的白萝卜泥、沙果汁、蜀中灯笼椒,简直就弄了个冰火两重天,那玩意好吃是好吃,就是吃完了之后我的肚子疼了一下午。她做的东西时常吃一顿还不错,要是天天顿顿吃,总感觉太……太美艳了。”   我又叹了口气,“要是文湛有我娘那个手艺,也能给我做出那样好吃的饭菜,那人生才算是圆满呀……”   ——“原来王爷这么看不上我呀。”   我正在感慨,忽然一阵阴风扑来,银铃般的声音吓的我一哆嗦,我颤抖着转过身,就看见文湛站在我身后,他的背后则是凤晓笙。   凤晓笙瞪了我一眼,哼了一声,“原本以为王爷在这里吃不惯,我还上赶着过来给王爷准备膳食,谁想着原来我早就被王爷嫌弃了。既然如此,那凤某就告辞了,省的留在这里惹人烦。”   一见是她来了,我连忙站起来要拦住她道歉,却在她身后张口结舌。“……我,你……凤姑娘,我没别的意思,我就随便说说,诶,我道歉还不成嘛,诶凤美人,凤大姐,凤大小姐,诶,你别走呀!”   凤晓笙看都没看我,说完,只对文湛行了礼,就转身扬长而去。   我最近是太背了,还是雍京地面邪,怎么随便抱怨两句,就能惹来两尊真神现身?   走了一个泼辣的美人蕉,留着一个天魔星。   我对着他笑,“咦,这么早奏折看完了?”   他不说话。   “那你饿不饿,想不想吃点心?”   文湛却不理睬我的‘嘘寒问暖’,走过来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又状似不经意的问我,“中午你想吃什么?”   我想着,既然我们有明前龙井,那么就应该配上一些南方小菜。   我扳着手指数着,“要宋嫂鱼羹,平桥豆腐,再来一个三黄鸡和清炒虾仁好了。”   我只顾着自己说的欢乐,愣是没看到文湛的脸色黑的像一个清秀的黑锅底。   我只听见他嘀咕了一句,“……这不太容易……”   我一直都知道,这个太子是个很辛苦的活儿,文湛本来说要和我一起吃点心,结果没一会儿他就被柳丛容叫走了,就留我和黄瓜两个人在花园呆着。这个时候外面有个小太监过来,他说小行宫门外有人要见我。   我问他,那是谁?   小太监回答,是雍京留园崔府的小厮。   我想着是老崔找我有事,就让他们那个崔家的小厮领了进来。那个明眸皓齿的小孩手中拿着一个篮子,里面装了一堆金黄色的橘子,一壶杏花村的酒,当然,还有一封信,是崔碧城写的。   崔家小厮让我当场就看,因为他还要讨个回话。   我看了看信,字写的好看,文也直白,就是说三天后是清明节,和往年一样,老崔让我和他一起到城外扫墓,外加踏青和吟诗作对。另外,他再让我带个人,是谢孟。   这不是什么大事,我就告诉那个小厮,“回去告诉你们崔老板,三天后让他到祈王府找我。”'   那个崔家小厮心满意足的走了,我却疑惑的问黄瓜,“老崔有出城扫墓的习惯吗?”   黄瓜的脑袋摇动的像个拨浪鼓。   我也琢磨着似乎老崔除了拜财神之外,没拜过别的。   我想了想,忽然想起来一个更重要的事,“黄瓜,太子呢?不是说中午一起吃饭的吗,日头都偏西了,太子哪里去了?”   黄瓜低着头,“那不是让柳公公叫走了吗?”   我,“想是有什么大事,我们别等他了,你让他们把饭菜端上来,我们先吃。”   黄瓜却没动弹。   我,“怎么了?我指使不动你了?”   黄瓜,“王爷别生气,这个,不是在太子的小行宫吗,客随主便,王爷再忍忍,还是等太子殿下一起用膳吧。”   我转了一个圈,看了看他,“你不饿?”   黄瓜笑着,“奴婢自是不饿。”   他话音刚落,我就听见轱辘轱辘,肚子叫的声音,黄瓜一捂肚子,对着我嘿嘿傻笑。   我一敲他的脑门,“行了,别装了,我们去膳房瞧瞧去。诶,早知道这样,真不应该说真话把凤姑娘气走。这是尘世是大话、谎话、人话、鬼话什么话都能说,就是不能说真话。”   咕噜……咕噜……   我的肚子也开始叫。   “一说真话就得饿肚子。”   黄瓜似乎有话要说,又拉不住我,于是我拽着黄瓜摸到小行宫的厨房。   这里和大正宫的御膳房不一样。   御膳房干净、安宁,不像做饭,到像念经的地方,里面出来都是一些精雕细琢,光鲜亮丽不垫饥的玩意。   小行宫这里就人间烟火气的多了。   老远一看,层层黑烟冒然升起,隐约还能见到火光、烟尘和水汽,仔细听,似乎还有几不可闻的咳嗽声。   我左看右看,摸索了进去,登时吓了一跳!   眼前一个黑漆漆的物件,面如焦炭,衣衫褴褛,似乎是刚从兜率宫太上老君火炉里面蹦出来的孙悟空!   他一张嘴,一口漂亮的白牙,“王爷,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哇!”我受到惊吓,差点坐地上,幸亏有黄瓜顶着我,我惊魂未定,颤抖着手指指着他,“原来这里还有个活物!你……你你你是谁?”   黄瓜连忙捶打我的前心后背,让我顺过这口气,黄瓜说,“王爷怎么不认识他了?这不就是柳丛容,柳公公吗?”   我揉揉眼睛,又看了看,“咦!真的是你呀柳芽!你怎么在这里?太子呢?”   变成包公的柳丛容欲言又止,忽然,一个堂皇的声音破空而来!   ——“闭嘴!”   这是文湛的声音!   柳丛容的脸彻底成了黑锅底了。   还没有找到文湛,我被黄瓜连拉再拽的救了出去。   黄瓜痛心疾首的直跺脚,“王爷,你把太子殿下的心意都糟蹋了。”   我丈二了。   “不……不是,我……我又怎么了我?为什么每次都是我的错?”   事实是,文湛为了给我做饭,差点烧了小行宫的厨房。   我听见把自己洗白的柳丛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似乎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撒娇卖乖的让太子殿下亲自动手做饭,结果却差点伤了殿下,还差点烧了厨房。   我太冤了我,文湛把一顿饭做的烟火流星,翻云覆雨的,这和我没关系吧。   可是当我被饿了三个时辰之后,看着端上桌子的所谓‘太子殿下用心做的晚膳’的时候,我抬头对着坐我对面的那个已经洗刷干净的文湛说,“我们晚上还是吃点心吧……”   豆腐弄成了豆腐渣,三黄鸡的毛没有褪干净,虾仁炒成了焦炭。   文湛淡如清水的看了我一眼,我连忙谄媚的拿着勺子去挖那盆子仅剩的,长的还不错的宋嫂鱼羹,放到嘴巴里面,嚼了两下,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殿下,这个,鱼的心肝肺,在做汤羹的时候,是要需要剔除的……   我被饿了四个时辰,终于吃到了文湛煮的鸡汤面,我当时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掉到面碗里面。   黄瓜安慰我说,这也算小登科的甜蜜,新嫁娘都不太会做饭。   虽然文湛和‘新嫁娘’,就好像汝窑梅瓶和土豆,凤凰和泥鳅,崔碧城和二两橘子一样,根本不沾边,可是,他们却还是有一个地方是相同的,就是都不会做饭。   我小心看了看正在书桌那边看司礼监送过来的折子的文湛,心中有一个预感,他这辈子也不太可能会做饭了。   于是,我有了一个雄心壮志,我可以自己学会做饭!   只是……   在我踏入厨房,看到新宰杀的鸭子肚皮上那一丝凄艳哀婉的血的时候,我就好像面条一样,左扭右扭的昏倒了……   我觉得我在小行宫受到了虐待。   可惜,除了我之外,大家都不这样认为。   他们认为太子受到了虐待。   我很郁卒。   可是更加郁卒的是,文湛晚上居然还有心情抱着我晃悠,这一折腾,又是大半夜,弄的床板咯吱咯吱乱响,就是床边上那些华丽繁复的芙蓉帐都在不停的摇晃着。   诶,不好吃的饭菜,正直青春年少,又火气十足的那个人……   我除了叹口气,还能说什么。   文湛终于弄完了,我迷迷糊糊的时候,看见他的手指挑起我脖子上的黑色丝线,轻轻摩挲着原本属于他的玉佩。   我嘀咕了一句,“给我挂这么贵重的玉,要是哪天我手头紧,把它当了,你怎么办?”   他潜下头,丰厚的头发垂在我的身上,痒痒的。   他舔着我的喉咙,却淡淡的说,“那我咬碎了你……”   当时我就是随便一说,可谁想到很多年后,竟然一语成谶。   我总觉得这个寂寞如雪的尘世后面还有一双手,那双手和这个美丽繁华的雍京一样,包容一切,却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   似乎,我们这里的一切,只是一局棋。"      第118章      楚府大喜。   我一到楚府,就被这阵势给惊住了。   楚蔷生不愧是楚蔷生!   即使没有内阁大学士的帽子压着,他楚总宪也是个千古风流人物。   来贺喜,来送礼,来拍马屁的络绎不绝,他楚府门外这阵势,当得起车如流水马如龙。   不过,楚蔷生现在毕竟被我爹从内阁除名了,太子也似乎有点什么麻烦背在身上,我更不喜欢应酬那些外人,所以我们就后门直接进到楚府后花园。   楚蔷生见文湛到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文湛,我知道他们有事要说,又不想让我听到,我就摆了摆手。   倒是楚蔷生过来笑着说,“王爷,我这里一会儿唱堂会,是你喜欢折子戏,我给您留着个好位子,就在那边的荷塘边上,又能听戏,还能看花。”   我原本想说,蔷生你忘了请我喝花酒了,忽然想起来,楚蔷生如今已经不在内阁了,再说,文湛还在边上,我就把这话咽了下去。   我拿着一个紫砂手壶,装着明前茶,边对楚蔷生道谢,边到外面四处走走。   楚蔷生这大宅院,我今天也是第一次仔细逛。他这院子建的清雅,那边有荷塘,池塘边上弄了书院,挂着牌匾,取名莲池书院。绕着莲池,曲曲折折的有竹院,还有一些亭子,分别取名什么藻咏亭、洒然亭,濯锦亭和面对一池水的观澜亭。   楚蔷生大约还信佛,我见他读过佛经。不知道他从哪里挖来两棵菩提树和万年龙血树,就栽种在石桥两旁,剩下的,堤岸上则是这云蔽日的垂柳。   我踱着西方步,哼着小曲,装模作样的看着楚蔷生自己给亭子写的楹联,诸如什么‘天边月到平台迥,林际花藏曲坞深’,带着点小精致。   我正想着找个石凳坐,从竹林那边就走过来一个人,我刚开始就是一愣,我还以为看到了我爹。我又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又不是我爹,我爹病怏怏的,却自有一股子雍容。眼前这个人也穿着白色袍子,围着半臂的白裘,就是看上去有些落魄,好像我爹进赌场,输的快要当裤子了。   我和他不熟,就打了个招呼,“三殿下也来了,一会儿我敬你一杯酒。”   那个人,正是嘉王羽澜。   羽澜原先总跟着文湛,装扮的跟双生子似的,现在不知怎么了,又看中我爹的装扮了,所以总是在有意无意中学我爹。诸如,拿着象牙烟杆抽烟,又诸如穿着白色的狐裘。   说过了话,我想着就绕道去别处,谁想着我这个弟弟偏偏从那边走了过来。   “大皇兄,慢一步走,可容羽澜说两句话?”   不用猜都知道是什么话。无非就是惦记着老崔手中的几本杜家密账。他们劝不动老崔,就来找我打秋风,我可不沾惹这个麻烦。   我连忙说, “三殿下,这里四面漏风,又挨着水面,又阴又冷的,在这里呆时间长不不好。不如我们到楚蔷生的小方壶书斋去说话?那边暖和。”   羽澜一笑,“太子殿下在那边,有些话,就不好讲明白了。”   我赶紧说,“三殿下,你是斯文人,你说的话都咬文嚼字的,我又不懂。您要是有公事,找楚蔷生,找太子都成,要是私事情就找老崔,他们都比我明白。我就先走一步了。”   羽澜倒是没有拦着我。   就是在我刚转入竹林的时候,忽然听见他轻轻说了一句,“大皇兄,您和太子殿下的私事,但凡有一星半点露出口风,传出宫闱,无论天下问不问你们的罪过,父皇却要问我的罪,就看到弟弟为您担这么久干系的情分上,听我说一句话,可好?”   我就觉得羽澜拿着一把利剑,直挺挺的插入我的心口,把我钉死在当场。   我的脚再也迈不动,停在那里。   我等着羽澜一步一步的踱过来。   他问我,“大皇兄不问父皇是如何知道的吗?”   我苦笑了一声,“这种事,想瞒也瞒不住。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好了,羽澜,你想要什么就直说吧。”   羽澜却反问我,“大皇兄,你说,你有什么东西,是我想要的?”   我,“没有。我就是一个穷人,我那些东西想来三殿下也看不上眼,想另外送你些什么东西吧,你又什么都不缺。我也不知道三殿下想要什么。”   羽澜从袖子中抽出一个盒子,放在我面前的石桌上。   “我也不想要大皇兄什么,我倒是像给皇兄看点东西。您打开瞧瞧?”   他说着,眼神也不看我,而是看着旁边的竹子。   我仔细看了看他拿出来的木盒,不大,就是普通杨木的,上面刷着明漆,看着挺干净的。   我拿过来,打开,里面却是一张纸。   羽澜坐在那边的石凳上,竹林间的风吹过来,散了他额前两缕头发,就这么垂在光洁的额头上,他的眼睛中带着几分忧郁,像一个诗人。   我翻开了纸张,只看了一眼,那是敬事房医婆的旧档,写着我娘进宫之时并非完璧。   啪的一声,我合上了那个木盒子。   我哑着声音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羽澜笑着抬起头看着我,“没什么意思。这份记档,也是我无意之中找出来的,几十年的旧东西了,当时和那么多废弃的旧档放在一起,就要给火焚了,却让我看到了。这张纸呢,是我找人照着原文临摹拓印的,上面有敬事房的印信,大皇兄时常出入禁宫存档处,应该见过敬事房的印信,您给仔细瞧瞧,这个,可是假的?”   我咬了咬牙,“印信是真的,可是,这纸上所写的东西恐怕却是假的。”   羽澜,“假的吗?那  好,我把这份记档找出来,呈给皇后,后宫的事归她管,让她去查,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个胆子,胆敢诬陷祥贵妃娘娘的名节?   大皇兄也知道,我朝不比汉唐,我朝奉行理教,宫法森严,入宫前失贞的女子不能近侍父皇,倘有此等情形发生,那女子应处于鞭刑,革除一切封号,入尼姑庵,终老一生,而父皇亦是失德,需下罪己诏。”   我冷笑一声,“小题大做了吧。”   羽澜却轻描淡写的说,“这是大郑祖制,后人遵从与否,全凭自己。如果这个旧档是真的,那么当年祥贵妃如何近侍父皇,当时的事情是怎样的情形,都有谁参与,如何参与,都需要彻查。如果此旧档为假,那么着背后又牵扯到谁,为何污蔑皇妃,这些阴谋也需要一并查清楚。”   他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如果大皇兄不反对,那我这就回去,把事情呈给皇后,让她查。”   “别介,三弟先慢些走。”   我马上拉住他。   我可知道这其中的厉害。这事无论真假,要是闹到皇后那边,我娘就能让她给毁了。   羽澜也不忙着走,他停下来,看着我。   我说,“三弟,给哥哥我一个面子,这个事情交给我去查。   我娘是个单纯的乡下女人,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明白。她的心里面恐怕只有父皇,不管他还皇上也好,是贩夫走卒也好,她就认定了那是她的男人,是他孩子的亲爹。   她是那种认定了一个男人就能厮守一生的人。   我不允许任何人质疑她的清白。”   他那双点漆般的眼睛饶有兴味的看着我。   我又说,“崔碧城那里有三弟和杜阁老、小阁老感兴趣的东西。是这几年,杜家在江南的密账,我让他把东西拿过来给你。三弟,你说怎么样?”   羽澜笑了,“这是大皇兄的关爱,弟弟在这里多谢大皇兄了。”   我看着他,“那记录的原档呢?”   羽澜,“七日后,就在嘉王府,大皇兄带着那些密账来换敬事房的原档案,这样可好?”   我还能说什么,也只能含笑说,“好,这样好。”   羽澜却大笑,“就说嘛,这个世上,谁也不如自己的亲娘最亲。   大皇兄,今天在这儿,我跟您说一句掏心窝的话,在这个大正宫里,谁也靠不住。太子殿下是什么样子的人,你比我更了解他。别看他表现的情深意重的样子,其实他的心冷的像一块顽石,人间这些情爱是打动不了他的。我表妹杜明鹤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储妃,大郑未来的皇后,如今是个什么下场,想想都让人心寒。   还有,太子他上次还说,不让别人动你,说你是他的命!哈哈,好笑吧,你是他的命?!   我们这种人,要是心中真的在乎什么,都要藏着掖 着,不能别人知道了,引用句不太恰当的古语,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不然就等于把刀子拱手交到别人的手中。你说呢?大皇兄?”   我,“我都说了,三殿下咬文嚼字的,我都听不懂,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羽澜却不生气,“听懂也好,听不懂也好,大皇兄只要记得七日后到嘉王府做客就好,别的,都不要在意。”   等我回到荷塘边的水榭听戏的时候,天快黑了。   文湛似乎一直在找我。   “怎么了,转迷路了吗?”   他过来,低头在我面颊上亲了一下。   我看到他,忽然心中一热,想要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可是话到嘴边,忽然刹住了。当时他叫我娘为‘贱人’的情形历历在目,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我家人的身份地位高低,对他无碍的,他可以不管,阻挡他的,他也不是在很在意,只不过下手狠绝,一并除去罢了。   我娘很想我成亲的,这个心愿肯定得他记恨,我还是少找麻烦比较好。   于是转身瞪着楚蔷生,“老楚,你没事把那个花园子修的弯弯绕绕那么多路做什么?害的我转来转去的转不出来。修成那个样子,你是想要偷情还是想成仙?”   楚蔷生秀致的眉一挑,斜睨了我一眼,一言不发,走了。   我被他鄙视了。   文湛却什么都没说,微笑着,拉我到一旁坐下,“看戏吧。”   于是我看那边的戏台上。那边咚咚锵锵的敲打,红红绿绿的乱晃,小旦的脸上抹了很多粉,像是刚把脑袋扎面缸里面了,她咿咿呀呀的唱着,我就咿咿呀呀的牙疼。我想今天其实我根本就没心情听戏,可是转脸看了看文湛,他却看着阁楼下面,那些人坐着的地方。   有人向楚蔷生敬酒,那个人,就是羽澜。   我想,我和羽澜认识的这十一年来,我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天这样,看他这么不顺眼的。   文湛忽然说,“背影看,羽澜有些像父皇。”   我撇了他一眼,“像父皇把大正宫押给当铺后的落魄样子。”   文湛乐了,“从小到大,你怎么就一直不喜欢他?他好像没有得罪你吧。”   我想了想,“你还记得当年在毓正宫,青苏的猫死了,他哭喊着求父皇严惩杀死他猫咪的人吗?”   文湛努力想了半天,这才迟疑的点头,“似乎有点印象。当时庭杖了一个小太监,好像打的不轻。”   “嗯。”我点头,“说是那个小太监不小心踩了猫一脚,把那个精贵猫给踩死了。其实不是的,我亲眼看到的,是羽澜也喜欢那只猫,想要抱它,却被猫咪抓伤了手背,然后他就一下一下把猫给踩死了。   他一个大活人偏偏就跟一只猫过不去,弄死那只猫,既怕得罪青苏,又怕父皇责罚,他就那一个小太监顶雷,羽澜这个人又阴又损,敢做不敢当,没劲。”   文湛没有说话。   我端着茶壶背对着戏台,翘着二郎腿似乎在听戏,可是心里面想的却和折子戏完全不相干了。   ……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我总觉得羽澜这话说的话里有话。   他……究竟手中还有什么利器,没有示人呢?   我只有七天的时间来查清楚,我娘到底惹了谁了。不然就要把崔碧城赖以保命的东西拿出来换我娘的前途了。   怎么会于这么个玩意,证明我娘入宫的时候不是雏了。   要是她不是雏儿,我爹怎么不在意呢?   或者说,当时我爹醉的是在太厉害,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就算他那个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后来也应该有人告诉他呀。   不对,不能顺着他们的路想下去。   可,要是换另外一条路,我娘是被冤枉的。   谁能冤枉她呢?   她当年不就是一个被太监用红布买进宫的宫奴吗?   连侍寝的资格都没有,谁要去嫉妒她,坑害她呢?   这究竟是怎么一笔糊涂账?   我忽然头大如斗。      第119章      文湛不太喜欢我喝酒,所以他想了个损招,他把楚蔷生给我的蜜酒兑了一些杭菊茶,他说这样喝酒味淡,不那么容易醉。我抱着罐子喝那玩意,醉倒是不醉的,就是容易喝撑,阁楼下面的折子戏还没有唱完一出,我就去了一趟茅房。   楚蔷生抽空过来对着我显摆,他的蜜酒是从千里之外的鹤觞泉运回来的,非常难得,所以俗称鹤觞酒。   我嘴巴里面尽是杭菊花的味道,于是舔了舔嘴巴,只能说,“这菊花茶里面掺的酒多了一点,倒是挺甜的。”   楚蔷生又鄙视了我。   裴檀的贺礼送到了。   他自己亲自来了。   我看见他穿了一身灰丝长衫,既不招摇也不落拓,显得干净清爽。   他的礼单送过来之前,已经让人抬着他那堆东西送入楚府了,这次他来是自己捧了一个大盒子,深蓝色湖丝裹的面,金线绣的简单的花纹,那个盒子就值五钱银子。   这是崔碧城雍京绸缎庄的盒子,专门为了那些爱充门面的冤大头准备的,只要装入这个盒子,价钱立马翻一番,价格都是一千两白银之上!   楚蔷生虽然还在笑,他道了谢,让人接过裴檀手中的盒子,并且上来,亲切的挽着裴檀的胳膊向花园中走去,俗称什么把臂同游,他笑着说什么“难得裴侯过来,我一会儿给您敬酒”的废话,不过他的右手垂了下去,放在宽大的袖子里面,我想,他的指甲已经把手掌心戳破了。   他生气了。   文湛站在窗子里面,手撩开珠帘向外看,眼神令人捉摸不定,嘴角却带着一丝冷笑。   “老三想要拉拢楚蔷生……,可惜……我到不是说楚蔷生永远不会变,只是老三目前还不知道楚蔷生要什么……”   我很二的问了一句,“他家伙想要什么?他什么都有了!他官居二品,曾经入过阁,还有一个如花美眷,他甚至还很有钱!比我还有钱!!!”   文湛瞪了我一眼,我连忙说,“我虽然没见过楚蔷生的老婆,不过你肯定长的比她好看,呵呵~~~~~~~~~”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什么了,   文湛没有说话。   这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小旦咿咿呀呀的唱腔。   忽然,我看见文湛砰的一下子关上了竹窗,几步到我面前,一把扯过我,紧紧箍住,板起我的下巴就亲了下来。   “喂,你还……没回答……”   我所有的声音好像利剑砍在瓜菜上一般,生生被斩断了,全部的声音和呼吸都被他含住了,唇齿之间的缠绵好像交欢一般的激烈。   我用力挣出来,把脸扭到一旁。   “喂,我说你发情能不能看看场合,这要是让别人看到了怎么办?”   啊!   忽然,我感觉到身体一轻,我整个给他打横抱起来,丢在那边的软榻上。   他俯下身体,舔舐我的左耳,我全身打了一个激灵,用力抱住了他!   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热热的,酥酥的,“……看见了……更好!省的他们挖空心思给我乱安罪名!想要弹劾我,想要参我的,甚至想要杀我的尽管来!我不怕!”   他胡乱说着什么,下手一点也不乱,扯下我的衣服,我只是感觉下身一紧,被他握住了。他的手指很温,灵巧却邪恶,被他这么一弄,我的腰腹好像浸了油一般,都酥了。   我们在这里胡天胡地的,窗外飘荡着萎靡的唱腔,又是一出《游园惊梦》。   ……良辰美景奈何天……   嘿!   那个‘美’字唱的羞涩婉转,就好像是乳莺初啼,柳絮纷飞,让人心都酥了。   罗夫人!   我记得她的声音。   那个雍京城红透了的角,才十五岁,不是江淮人,而是丝路宁州人,有白夷血统。   ……宛如……阿伊拉公主在世一般的美人……的   声音就好像丝线,穿透了阁楼的墙壁,钻进我的耳朵里面。   无比清晰。   在文湛的身下,情欲的感觉既甜美又锋利,鞭子一般抽打着我。我翻来滚去的呻吟着,最后在他的手中释放了两次,他才算让我安静下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初生的婴儿一样,脆弱的好像能被他一个指头捏碎了,他抱着我,等着我的战栗和颤抖都慢慢平复,这才给我盖上薄丝被。   他把我的手腕提了起来,凑在他的嘴唇边上,细细的吻着。   窗外的《游园》唱完了,这回成了《思凡》。   反正折子戏大家喜欢听的就这么几部,翻来覆去的唱,也不厌烦。   我知道他为了我好,不想让我看到那个罗夫人,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都过去了……   应该都过去了。   我的手腕太麻了,想要抽回来,文湛不给我,我抱怨,“你没头没脑的做这么一通到底想干什么呀?”   他不说话,就是压过来,又想要亲我,我连忙躲了。   “今天晚上绝对不能再做了,清明的时候我要和崔碧城回冉庄上坟去,要是晚上再陪着你胡闹,那天就骑不了马了。”   “清明?”文湛瞪了我一眼,“你已经好几年没有去太庙了,这个清明又想躲出去?不行!告诉崔碧城,你清明那天要和我去太庙祭祖。”   “可是,你都答应老崔了……”   文湛脸色一沉。   “还有,我外公还病着……”   “明年!”我伸手在耳边发誓,“我发誓,明年一定要陪你去太庙!如违此誓,让我……”   文湛哼了一声,然后才说,“让你再也吃不到御膳房的红豆点心!”   “对!对!我发誓,明年一定要陪文湛去太庙祭祖!如违此誓,让我再也吃不到御膳房的红豆点心!……我说,这个誓言太儿戏了吧,一般不都是说什么天打五雷轰……呜呜呜……”   文湛又封住了我的嘴巴,他的气息灭顶的水一般,淹没了我。   回到小行宫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我一扭头就睡着了,文湛好像一直在书房看折子,他出去看戏这半天,折子又堆成了一个小山。   诶,我不禁想,做太子是挺惨的。   反正我是做不来。   我这一夜睡的挺踏实的,就是后半夜似是而非的听见文湛发火,声音冷冷的,却有些急躁,早上睁开眼,我拍一拍脑袋,想着自己在做梦。   黄瓜也跟着我到了小行宫。   他比我更喜欢这里。   还不到几天,他就和这里所有的人都混熟悉了,当然,柳丛容和他本来就是发小,有了柳芽的面子,大家都拿黄瓜不当外人。   他上串下跳的,把门外守门的几个近卫军的家世背景都打听了出来,还听说外面烧火的老孙头今添了个大胖孙子,小御膳的林师傅做的清炖羊肉那是一绝,小行宫的园丁手艺好,就是认笨点,黄瓜甚至拿田埂上生出来的豆荚蓝花和后院的园丁换了一株兰花。   我从早上起来,就听见黄瓜活灵活现的给我讲东讲西的,我都吃完了两个包子,喝了一碗小米粥,外加一个金丝花卷了,黄瓜还在那里喷吐沫星子。   “王爷,您是不知道,太子府和三皇子府大不一样,三皇子用的人都是他的私人,都是他从什么酒馆女昌窑里面救出来的风尘女,要么就是什么落魄江湖的大豪侠。每个人都跟一部话本似的,都挺传奇的。可太子这里不一样,他的人大多是贵戚后代,每个人的背景都跟他们的脸似的,不是桂发祥的玫瑰千层糕,就是五芳斋的裹了七八层的肉粽。”   “王爷,太子府的人都挺好的,就是有些傻帽,好像什么都没见过,拿什么都不的那个好东西,您看看,奴婢把田地里长的豆荚花说成是天竺过来的睡莲,拿它和太子府的园丁换一一株美人兰……”   “王爷,您别这么看奴婢,看的奴婢怪心慌的……”   我的早饭都吃完了,开始喝茶。   黄瓜还在说。   忽然,黄瓜看看左右无人,凑过来,一脸谄媚的笑,“王爷,奴婢可打听到一件好玩的事,跟你说说,让您解闷?”   我两只手指黏着茶碗盖,小心吹了两口,喝下去,然后看了黄瓜一眼。   “什么事?”   “黑!”   黄瓜来了精神,他那个样子就好像冉庄的那些常年守寡的老太太,最喜欢听人间的窗户根,听人家夜间龙门大战三百回合,笑的一脸的yin荡。   “王爷,您知道昨天裴侯送给楚大人的是什么东西吗?”   我想一想,“老崔家的绸缎庄出的东西,应该是什么上等丝绸吧,也可能是钱塘过来的好缂丝,就是不知道是做衣服用,还是单纯摆着的用的。”   黄瓜那脑袋摇晃的跟拨浪鼓似的。   “不是。那料子是崔老板在江南的丝绸作坊出的,一种叫做软烟罗的纱。织这样的料子,需要把原本丝线劈开,只取百分之一,极细,极薄,所以那软烟罗织出来就和一层雾一样。”   我又看了他一眼。   “王爷,裴侯让人把料子染成紫色,就是和我大郑一品二品大员穿的紫袍一个色,然后他就拿走了,另外请了一个绣娘,把衣服裁成官服的样子,用金线在那上面绣上蟒纹。据 ……”   黄瓜凑到我耳边,“是做那事的时候,让楚大人光着身子穿的……,据说裴侯就好这个,以前他们做那档子事的时候,裴侯都让楚大人光着身子穿官服,一年都能扯坏十来件,那个时候,楚大人补制官服都要找崔老板在雍京的绣房,几个绣娘秘密织,她们就管织让她们织的东西,她们也不知道那是做什么,另外补做官服这事一般人不知道……”   我瞪了他一眼,“人家闺房琐事,你管的着吗?”   黄瓜马上一脸委屈,“王爷,您不知道,内廷司礼监控制着一大半的缇骑,北镇抚司也归他们管,那群缇骑就是耗子,每天钻山打洞,这天下之间就什么是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司礼监每天打听这些事,想听的,不想听的,都能知道。不瞒您说,就说顺天府那个青天大老爷,今天晚上睡那个娘们,明天司礼监都能知道。司礼监要是知道了,奴婢不就知道了嘛……”   我想一一下,问他,“昨天晚上文湛是不是骂人来着?”   黄瓜奇道,“王爷这您也知道?我以为您一睡着就是大罗金仙下凡,把雷神电母都请来,也把您敲不起来呢,您居然听见了!”   我瞪他,“你废什么话!”   “是,是,是。太子殿下是训斥裴侯来着,为的就是这事。楚大人这不是大婚了吗,他裴侯和楚大人之间的事都过去了,就让裴侯不要在纠缠了。要是再这样分不清楚里外轻重,太子就要把裴侯发配到东海吃海蛎子去!   要奴婢说,太子殿下也是憋的,他是看着别人风流自己做不了,他难受,大半夜不睡觉,一晚上一晚上的看奏折,这伤身呀……诶呦,王爷,奴婢知错了,不说了,您别打奴婢了……诶呦,好疼,诶呦!!!……      第120章      文湛已经睡了两天的书房了。   嗯,或者说,他已经在书房看了两夜的奏折了。   据黄瓜说,一切都挺和顺的,有灾荒的,太子给免了赋税,黄河的桃花汛也过去了,没有决口,似乎是天下太平,政通人和,就是……太子把这院子里面的猫都抓起来,关在笼子里面,送走了。这几天院子可清净了。   我知道文湛好像挺喜欢养猫的,小行宫这里有几只相当精贵的好猫,平时喂的都是鱼糜,住的都是暖阁,有专人伺候,只能让文湛自己抱着,别人都得供着它们,今天这些猫祖宗们怎么都被装了笼子?奇怪。   我正在吃红豆酥,就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黄瓜耷拉了脸,似乎不那么在意的说,“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嫌那几只猫叫的人心烦呗。”   我点头,“嗯,想要睡觉的时候听见猫叫,鸟叫,还有人走动说话的声音是挺烦人的。我说黄瓜,你给我切块梨过来,我这两天喉咙有些干,吃个梨子润润。”   黄瓜捧了个水晶盘,里面全是洗干净的大鸭梨。   他又凑了过来,“王爷,您想想,这猫儿平时也是叫的,太子怎么不烦,这不,这几天不一样嘛。这春暖花开的,猫咪满院子叫春,太子爷听了,能不上火嘛……呜呜呜……”   我把一个拳头的鸭梨,一把堵到黄瓜的嘴巴里面去了。   要说,文湛很想那个啥,我也知道,可是我已经答应了老崔明天出城扫墓的,回冉庄几十里的山路,要是真的被文湛压住那个啥一晚上,明天我能不能起的来还不知道呢,别说再骑马了,……   我想归想,可是临睡前文湛抱着我的时候,我的心里面有一些不忍的感觉。   夜里,当烛火点燃,锦帐垂下,文湛那层斯文的画皮就会被他自己扯开,显出兽性。   我不敢乱动,他压在我身上的吻又深又重,他全身都是紧绷的,就像是拉满的弓,如果不把箭射出去,就会把弓弦蹦断了。我的双腿也被他分开,缠在他的腰间,虽然衣服都穿在身上,可是还能清楚体会到他压在我股间的东西,已经狰狞到极点了。   “我……”   他在亲我的脖子,我却觉得他像一头狼,正在吃一只鸡腿。   “文湛……”   我咬了咬,下定决心,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细声说,“今天晚上你睡这里吧……我明天坐马车好了……”   我感觉身上的他身体一窒,安静的抱着我,也不说话。   我想了想,试探着,伸出双手,抱着他的肩,却被他一把甩开了。   他拉拢自己的衣袍,翻身下床。   用后背对着我,喝了口温茶水也嘶哑的说,“司礼监那边的折子不能耽搁,……你先睡吧……”   说完,他就走了。   我想要叫住他,可是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出声。   想着明天要早起,我把衣服脱了,就钻进了被子里面,翻动了两下,迷迷糊糊睡着了。   好像是后半夜的时候,文湛回来了,他掀开的被子也躺了进来,全身凉冰冰的,似乎用冷水冲了凉,我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句,“怎么不去泡温泉……”   他也不说话,只是伸手把我拉到他的怀中,我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蜷缩好,又睡着了。   这一夜,睡的很踏实。   连我最害怕的上坟,都没有让我做噩梦。      第十六卷 高昌王子   第121章      雍京城外二十里的地方有个岔路口,向南走是冉庄;往西南走,是古王陵。   一千三百年前,大郑还只是一个诸侯国,几代先王的陵寝就是修建在这里的。   后来太祖皇帝统一天下,皇陵都修到了东山,这边就荒了。虽然皇陵挪窝了,这里的风水没有坏,一些功劳煊赫的皇族贵戚,隔着几辈子也能捞到一块地,修个坟茔什么的。   岔道口有守军,全是大内的近卫军,一般人都不让靠近这里。老崔亮出腰牌,守军把关口打开,崔碧城一挥马鞭,直接拐入西南古王陵的关隘。   我想要叫住他,告诉他走岔路了,可是他在前面挥了挥马鞭,让我跟着他向前走。我拦不住他,只能告诉谢孟和同来的四个缇骑先跟着老崔去古王陵喝西北风,然后回冉庄吃铁锅炖鱼。   我们几个用了用力,腿一夹马肚子,跟了上去。   哦,忘了说了,谢孟升官了。   他从近卫军调职缇骑北镇抚司,做了副指挥使,腰上戴着腰牌,可以随时进出宫禁。不过他还是住我王府,吃饭军饷都不用我管,文湛直接从内廷拨钱给他们,所以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喽。   转入关口,里面就是绵延十里的古栈道,路两旁全是陡峭的悬崖,这一条路非常狭窄,九曲十八弯的,抬头只能看到一条细线一样的天空。山上全是草,还有野菜和药材,还有一些灰白色的古悬棺。   得到日头西坠了,这才终于看到了古王陵那边红艳艳的桃花林。   老崔勒住他那匹花了五千里银子的匈奴马,等着我们也赶到了,他下马对谢孟说,“谢大人辛苦,咱们先在这里歇息一下,喝点水,吃点点心,我和王爷有话要说。”   说着冲我挥了挥手。   “什么事不能在这里说?”   我下马,把缰绳扔给谢孟他们,让马吃些水草,我自己跟着崔碧城向前面走过去。   崔碧城说,“承怡,你知道我这次让你带着谢孟他们过来,为了什么吗?”   我一耸肩,“你的心思神鬼莫测,谁知道?”   他的马鞭一指前面,“整天在雍京闷的,你都快长香菇了,带你出来逛逛。”   我看了看前面,是一座很苍翠的墓园。   我嘀咕着,“这是谁的坟呀。”   我眼前的院子说是个墓园,其实更像一户住家。只是这边方圆百里虽然桃花灿烂,却鬼气十足。所以山坳中这个小院子怎么看也不像给活人居住的。   看的出来,眼前的小院修建的时间并不久远,也就是二十、三十年,最多不超过五十年,却因为无人打理而显得苍凉荒芜。   青砖青瓦,原木做的门,没有匾额,也没有楹联。   崔碧城推开门,挨着门槛,脚下就是一条细长的石子路,两旁是嫩嫩的青草,前面三间房,后面则是一个大坟包,坟头上已经长满了野草。   这到底是谁的墓?   除了千年前的古王陵,后来能在这里捞到地皮的贵戚们,哪个能在这里面修墓地的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把墓地修的热热闹闹,让自己风光大葬。谁也不会像我眼前这个人,把坟头修的凄凄惨惨戚戚的,连乌鸦都不来凑热闹。   老崔也不说话,一直向前走,我跟着他,我们到了第一间屋子的时候,我向里面瞄了一眼。这里布置的像一间书斋,有书架,摆满了书,落着厚厚的一层灰。前厅那边还摆着一张桌子,整齐的码着文房四宝,一支秃笔放在干成灰的砚台边上,脆而黄的宣纸上放着一把短刀,刀柄上一块玉牌,用大篆刻着‘缇骑’两个字。   这应该是北镇抚司的人用来杀人的刀,却比一般的刀要华丽古旧,刀鞘上面缀满了珍珠,银柄已经变成了黑色。   这个时候,有风吹过,我们面前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我眯缝着眼睛,后退一步。等到尘埃落定之后,正堂挂着的一幅丝绢画突兀的出现在我面前。   画中是一个男人。   慵懒的坐着,手中拿着一个瓷盏,凑到唇边。   他拥有女人般柔美的面孔。   苍白的脸,血一样鲜红的嘴唇边上,带着一丝诡谲却羞涩甜美的笑。   左眼角一粒泪痣。   崔碧城来了一句,“这就是那个罪人赵汝南的墓。”   我一愣,“赵汝南?!就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缇骑总指挥使?!被满门抄家,自己也死无全尸的那个?”   老崔点头。   我,“什么人敢把他的坟地修到古王陵来了?这不摆明了要造反吗?”   崔碧城摇头,“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看着那副旧丝绢画有些走神。   ……这个不会就是赵汝南的画像吧……他怎么长成这个样子?   他不是应该貌似钟馗,身如张飞,力大无穷,酷似鲁智深吗?   我知道这个罪人的一些故事,是因为我觉得这个人很特别。   赵汝南,凤化年间的割喉刀。   他真的当得起一句话——性如豺狼。   他的死大约犯了天大的案子,我爹把他的案卷秘档全部封存。当年的事情,知道的人都已经死的差不多了,活下来的都是一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这个人在当时权力特别大。这么说吧,如今的北镇抚司根本没人敢惹,打死一个朝廷二品大员跟闷死一只王八差不多,可是如今的缇骑北镇抚司总指挥使的权力都没有当年赵汝南权柄的三分之一。   二十多年前,大郑所有的秘密军队都在赵汝南一个人手中。   死在他手中的人海了去了。   我父皇那些庶出的兄弟都快被赵汝南杀尽了。   他最拿手的几样事——瓜蔓抄,诏狱,密探。   所谓‘瓜蔓抄’就是灭族,赵汝南所到之处,没有活口。   ‘诏狱’是个恐怖的地方,如今读书人风骨硬,可是在凤化十多年的时候,朝廷是没有风骨硬的读书人的,再硬的汉子,进了诏狱到了赵汝南手中,只想乖乖认罪,以求速死。   当年的‘密探’比现在的还多,雍京到处都是他的眼线,说句不夸张的话,朝廷官员一晚上放几个屁,吃饭的时候夹了几筷子菜,他这个缇骑总指挥使都知道。   “承怡,看这个。”   崔碧城让我后退了两步,他按住左手边的一个铜瓶,左右一扭,哗啦……我们面前出现了一个大洞,里面整齐的放着五口大木箱。   我一惊,“这是甚么玩意?”   崔碧城冷笑,“这就是太子,杜阁老玩空心思求而不得的好东西——杜家的私账!”   “啊?这么多?我以为你就记了基本账册呢。”   “几本账?”崔碧城鄙视的看了我一眼,“要是基本账的事儿,杜家和嘉王他们能怕成那个德性?我有杜家在江南二十年的明细,甚至还有一些和他们有银钱往来官员、商人、小吏的证词、杜小阁老的亲笔书信。我把这玩意一拿出来,杜家的人还不得跪下磕头叫爹?”   我蹲下去,伸手打开一口木箱,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账册,我拿过来一本,打开一页,上面写着‘凤化二十七年,六月,江南丝织上等丝绸一万匹,无须向户部入账’。   我嘀咕着,“凤化二十七年……一匹丝绸十八两银子,一万匹就是十八万两白银,不向户部入账,这笔银子自然就不知去向了……啧啧,老杜他们可真有钱……”   崔碧城很得意,“怎么样?这个可是我用命换来的东西,有了它,我想干什么都成。他账册给太子改换门庭也可以,又或者是要挟杜家为我所用。……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眉毛皱的像一个死疙瘩,你想什么呢?”   我忽然看到那边画像下面有个细长的供案,案的正中央放着一个盒子。   我不自觉就想看看,那里面是什么。   我绕过放着木箱子的大洞走过去,拿起来那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黄金锁,就是小孩满月时候戴的长命锁。上面刻了几行小字,我对着从雕花窗透进来的阳光仔细看,那里写着:——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白草枯荄,荒途古陌,朝饥谁饱?   像是儿子对父亲说的,又像是父亲对儿子说的。   无论谁对谁说的,这句话都是生离死别之际,阴阳两隔之时,死去的那个人对活下来的人说的。   ……   很奇怪的感觉。   我就感觉自己的心,似乎被什么抓了一下,又疼又涩。   “喂,承子,别乱动这里的东西,谁知道有没有毒?”   我回过头问崔碧城,“你是怎么把账册放进这里来的?”   崔碧城过来,把盒子从我手中拿过去,然后还算恭敬的摆放回它原来的位置,他这才说,“你知道缇骑用的那种蝉翼刀吗?”   我点头,“就是薄薄的小片刀,没有刀柄,锋利无比,直接用来割断对手喉咙的那种刀?”   “对。那种刀一直由雍京制造局兵器司打造。蝉翼刀就是赵汝南做的,制造局还有他的存档,我查了很久,才查到这里。这个人很奇怪,虽然死的很惨,可是居然还有个像模像样的墓园,又建在古王陵这样的地方,旁人都不能打扰的,当时觉得好奇随便逛了逛,可是却被我发现这里有密道,可以放东西,所以我就把从江南带回来的秘档全部放这里了。果然,这个地方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太子和杜家,他们两队人马快把雍京城翻遍了就找不到这些东西,这岂不是天助我也?”   我,“那你就别得意了,我给你看个东西。嘉王给的,内廷红粉旧事,有些人想它想的都睡不着,你手里的东西是仿制的,真的东西在嘉王手里。   说着,我把怀中揣着的东西拿了出来,也是一个小木盒,装着那天羽澜给我的玩意,我把它递给了崔碧城。   崔碧城仔细看了一遍那个记档,然后,他居然崩出来这么一句话,“啧啧,真的看不出来呀,你们家老爷子还挺风流的,人都没进宫呢,就把人家的身子给占了,哈哈。”      第122章      我一囧,“乱说什么?”   崔碧城,“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肯定是你家老爷子在宫外面沾了贵妃娘娘的身子,贵妃娘娘这才进的宫。要不,就咱们家贵妃娘娘那个性子,那个相貌,你觉得她是那种耍心机,争宠的后宫美人吗?就先说她的那些对手,我都不说皇后,就说杜贵妃,那娘们出身于昆山杜家,拥有倾国美貌,七窍玲珑心,才高八斗,你说说,你娘能斗的过她?咱家的贵妃能在后宫站得住脚,还都亏了你们家老爷子。”   崔碧城说着就把那张纸撕了,随手一扔,我愣是没有拦住。   我大急,“喂,你这是做什么?”   傍晚风大了些,碎掉的纸片一下子就被风刮跑了,飞过桃花林,掉落在远处的山涧中。   崔碧城把马鞭收起来,抱着脖子,用卷起的鞭子点着自己下巴,他说,“反正都是他们找人拓下来的,不作数。说吧,嘉王想要什么?”   ……   我,“就是我们面前的这些杜家账册。”   “哦?”崔碧城眼眉一挑,“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我知道想要瞒他也瞒不住,就把楚蔷生大婚那天遇到老三羽澜的事情一点一点说了。   “我和文湛的事,我爹都知道。他知道我们一直和羽澜不对付,所以就明白告诉老三,如果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我爹不问我们的罪,只找他的麻烦。   所以老三不但不能用这件事情做文章,他也要费尽心力替我们隐瞒,……,我想老三也够窝火的,手边一个大好的把柄用不了,只能另找时机。   他也说了,我娘入宫之前失贞这事,无论真假,他都要捅到皇后那里,皇后那个娘们是什么人你是知道的,到她手边,我娘就得让他拔掉一层皮下来。”   崔碧城,“所以你答应他了?”   我,“当时答应了。”   半晌,崔碧城说,“承怡,我们面前的这些东西是我拼了命从江南带回来的。这是我们对付杜家,甚至说是牵制太子的唯一的屏障。其中对少艰难,多少险阻,我费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少钱,我就不说了。可是,如果三殿下说的那件事是真的,万一贵妃娘娘出事,你,我,还有崔家也就全完蛋了。   你这人虽然傻点,可有的事情傻有傻的好处。这次的事情我不做主,你来做主。我们眼前这些东西,我已经把这些东西亮出来给你看,这些东西就是你的,如果你愿意,你尽可以把它们送给任何人。我不管。”   我一摊手,“他们逼我,你也逼我。可如果我这个主意,连累到你去吃牢饭,你可别怨我。”   崔碧城倒是一笑,“你可别吓唬我,我崔碧城不是被吓唬大的。说吧,你想怎么着?”   我看看他手中的鞭子,还有他的手指。   崔碧城的手指很漂亮,他的身手也很漂亮。   不同于文湛他们从小文武双修,崔碧城学武学的是野路子。他会打拳,一般的市井流氓打不过他,他不会像文湛他们那样用长剑,可是他的鞭子用的很好,而他最精通恐怕就是射箭,说的上百步穿杨,指哪打哪,但是这些事情,除了我之外,雍京城没有人知道。   崔碧城有很多事情外人都不知道。   他会下棋,会做饭,还通医理,喜欢抽水烟,极讨厌阉人,极讨厌越筝,……,极讨厌文湛……   我和他很亲。   旁人不知道的事情我知道,可是有些事情,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就比如,他与太子不和,现在和杜家、嘉王也闹翻脸了,那么,他是怎么还能活灵活现在雍京四处转悠,甚至把我爹近卫军看守的禁地古王陵拿来藏他的小九九。没有人撑腰,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他老崔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我可不会认为我自己有这个本事罩着他做这样的事,那么,他背后的人是谁呢?   崔碧城背对着我,他把马鞭扔到地上,伸手去摘枝头的桃花。   他摘的那两株桃花极其漂亮,颤微微的,带着处子的娇羞,崔碧城拿过来,难得安静仔细的看了一阵子,突然他一伸手,一下子就把所有的桃花全部撸了下去,只留下光秃秃的花枝。   他说,“我最近请高人摆了一个百鬼运财阵,需要桃木枝,这几个正合适。承怡,你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不会是自己被自己吓傻了吧?”   “没有。我正在做最后一步的深思熟虑。老崔,你真的不怕以后半辈子都吃糠咽菜?”   “不怕。又不是没吃过,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看了看他,看了看眼前的箱子,再想了想墓园外面的谢孟,我甚至还抬头看了看可能是赵汝南的画像,我这才说,“这些箱子谁也不能看,谁也不能给。这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动这些账册,就是皇上。”   崔碧城不说话,他一手拿着枯枝,一手拿马鞭。   我,“今天幸好谢孟在这里,他是宫里的人,手中有腰牌,可以漏夜进宫。我叫他过来,把这几箱子账册封好,今夜就抬进宫里去。这事谁也不能告诉,太子,老三,还有老杜他们,都不能让他们知道。”   他还是不说话。   我问他,“怎么,你不同意?”   崔碧城忽然笑了,“你以为,我让你带谢孟到这里来,为了什么?总不能真的让他堂堂的北镇抚司副总指挥使帮我抬着箱子回冉庄吧。”   “……原来你一开始就打算把这些账册送到我爹那里……,我好像明白一些事情了,不过崔碧城,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实话实说。”   “我尽量。”   “你……什么时候勾搭上我爹的?”   崔碧城斜睨了我一眼,我看他攥着马鞭的手指僵硬到发白,骨头节还在乱响,我大惊失色,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不会真的和我爹那个啥了吧?!你是他小老婆的亲侄子,你们这是乱伦啊!——”   砰!   我的脑袋被砸了。   耳边听见崔碧城大吼,“我对陛下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忠诚!男人之间的情谊,你这种只知道和文湛那个小兔崽子鬼混的笨蛋是不会了解的!!!”   哈哈哈!   这话从钻到钱眼的老崔的嘴巴里面说出来,就好像女表子被采花之后一头撞死在贞节牌坊之下,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笑的泪如雨下。   老崔狐疑的过来,还摸摸我脑袋顶上被他砸的大包,担心的问我,“我没有把你砸傻了吧……”   随后,他马上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你已经不可能更傻了。”   崔碧城总是习惯于狡兔三窟,做什么事情都留着最后一手。   我和他分兵两路。   我、谢孟以及古王陵的守军押着几个大箱子回雍京,而崔碧城则回冉庄对家人做出妥善一些的安排。我外公,我舅妈,还有我舅舅,最好这几天就能走,到别处探亲去,等我娘这事的风头过了再回来。   崔碧城想的很周到,这里居然还被他安置了一架马车,只要套上马就可以用。   等谢孟他们把几口大箱子抬上马车,我又打开了那个装着黄金锁的盒子,寻思着要不要将这个玩意带回去。   崔碧城从我身后冒出来,“总看它做什么。”   “我不知道,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想法……”   那首小诗: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白草枯荄,荒途古陌,朝饥谁饱?   崔碧城也看到了那行小诗,嗤笑了一下,“还挺煽情的,都死了还要担心他孩子是不是安好,其实他这担心是没有必要的。他都满门抄斩了,他的老婆孩子恐怕早在地府等着他,一家团圆的错麻将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估计连孟婆汤都喝了几回了,早转世投胎去了。”   我翻过黄金锁,忽然看见它的背面也写着小字,傍晚的光线已经不那么明朗了,我认真看了一看。   上面写着:赠毓儿   落款:父汝南绝笔。   ……毓儿……赵毓……   那个孩子的名字原来是赵毓。   我想了想曾经看过的旧档,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名字,我想,可能是还没有落地,他就胎死腹中。崔碧城瞪了我一眼,我把黄金锁收入怀中。   夜路不太好走,山道很滑。   我们出了一线天,天色已经黑的差不多了,崔碧城点着火把,可忽然谢孟沉稳的说,“崔老板,灭了火把。”   崔碧城一惊,连忙将火把熄灭,众人下马,可是,似乎已经晚了。   周围的野鸟和乌鸦似乎被什么惊起来,都扑棱棱的到处乱飞,树木似乎都被惊吓到了,顺着夜风哆哆嗦嗦着乱摇,谢孟和其他几个北镇抚司的人早就抽出了长剑,警惕的看着周围。   野鸟和夜风都停了。   周围忽然变的很安静。   崔碧城卷起来手中的马鞭,从马车底下取出一张硬弓,还有一直近卫军使用的黄金黑杆细羽箭。   他紧抿着嘴唇,四下看了看,忽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手上用力,弯弓搭箭,眨眼之前长羽弓箭离弦!   嗖!   长箭带着毁灭的力度破空而出。   啊!   那边一声惨叫,人,又少了一个。   我受到了惊吓。   悻悻的说,“老崔,你还有这一手?你得教教我。”   崔碧城冷笑,“行呀,如果我们今天能活着出去,我就教给你。”   他话音未落,我回头四下一看,周围密密麻麻的压满了黑衣人,狼群一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明晃晃的钢刀,黑布遮面,眼露凶光。   ……这个……这个也太……太那个啥了吧……      第123章      我总觉得拿着刀的人就是野兽。   官做大了的人,也是野兽。   只有野兽知道哪里有活食,哪里有暴风雪,哪里有屠杀的腥味,哪里有死亡。它们可以再这一切到来之前去逃命,或者拉着别人一起下十八层地狱。   崔碧城故作轻松,把弓箭收起来,笑的像一幅江南烟雨图,似乎他只是一个到雍京郊外游玩的富家公子,似乎他方才根本没有杀过人!   他一抱拳,“各位好汉,大家行走在外,都行个方便。小生这里有白银二百两,权作请诸位英雄喝个茶,有什么怠慢之处,小生以后再补齐全了。”   嗖!——   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崔碧城闷哼一声,他的手臂垂下来,肩膀上有了血色。   他背后的大树上一颗明晃晃的镖!   崔碧城咬着牙,格格笑着,“那诸位的英雄的意思是,不领崔某的情了?”   那些人手中有弓箭,有火,有暗器。   敌众我寡。   要他们一拥而上,杀了我们几个简直就如同快刀看瓜切菜一般的容易。   可是他们偏偏不这样做。   不是想着让我们死前,他们玩玩猫抓耗子的游戏,就是另有图谋。   他们也许想着要抓活口!   这个时候我也想明白了。   天大地大,不如自己的命大。   我一崔碧城的袖子,对他和谢孟说,“老崔,谢孟,这几口大箱子我们不要了,我们赶紧上马,抄家伙……”   “嗯?怎么?”老崔一瞪眼。   我,“逃命去吧。”   老崔冷笑,“那也得看看,我们逃的出去吗?”   我忽然觉得懊悔极了!   你说说,我要是跟着文湛去太庙祭祖,这个时候三炷香也烧完了,烤羊腿也吃上了,酒都喝上了,兴许早躺被窝睡着做美梦呢!   哪至于倒霉到要在这里吃刀子!   说实在的,我挺怕死的。   眼前的形式,真让我感觉到了恐惧。   我们眼前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刺客,难道我们几个小命今天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吗?   忽然,在人群中有一个人蹿出,手中长剑晃的人眼花缭乱的。一出手就是杀招,每一招都对着谢孟的咽喉,小腹,大腿,左胸直刺过来!谢孟还击,可是那个人似乎不要命似的,根本就不在乎谢孟的剑招会不会伤到自己,他只顾着用剑乱刺,他把谢孟伤了,可是他自己伤的更重!   我心说,完了。   我们这里一共才五个人,我还是个白吃饭的废物,他们要是用这样车轮战对付我们,不出一个时辰,我们都会重伤,体力不支而束手就擒。   这……这可怎么办?   那个伤了谢孟,也被谢孟伤了的人已经退下了,又过来一个黑衣人,这次他的长剑专对着谢孟受伤的地方乱刺,谢孟的章法已经有些乱了,他的额头开始冒汗。   崔碧城忽然大笑,高声喊了一句,“唐兄弟,热闹还没有看够吗?是不是要等我们都死绝了,你好跟去阎王殿里面拿酬金呢?”   黝黑的树丛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忽然,一个温和的声音说,“崔公子还是这样急切,在下不过是想找一个大吉大利的方位出剑而已……”   他的声音太特别了。   像十里秦淮的夜半歌声。   杀人之前,先给你来一段缠绵悱恻,紧接着在你迷糊的想要登天的时候,直接送你下地狱。   我一到晚上就眼神不太好用,我根本看不见这个人怎么动的手,就听见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那脖腔子里的血喷的,红的白的,肠子肚子什么玩意都有,比杂货铺还热闹。   一开始我以为眼前只有一人杀人,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来了大约五六个人,他们都是一身黑衣,面带白色面具,一张脸上除了两个眼睛珠子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   哦,不对!   那个老崔口中的‘唐兄弟’的面具不一样,就在他的脸颊上画着一个金灿灿圆滚滚的小元宝!   跟他们这五个人一比,原先围攻我们的那群人就好像草台班子与名角,冬瓜豆腐碰到了吹到利刃的快剑!   纷纷被大卸八块!   伤了崔碧城的那个人有两下子,至少能跟老崔叫的‘唐兄弟’一直缠斗。   不过不到一刻钟,他也快要拉稀了。   我躲在大树后面,看着‘唐兄弟’一道闪影飞身至那个人面前,手中碧蓝色的长剑直插那人腰腹!   那个人临死前大喊——“原来是你!!唐小榭,你勾结殷忘川叛教,谋杀教王,人人得而……”   他话都还没有说完,就咽气了。   ……   “诛之。”   杀人的人淡淡的说了一句,看他手下的人死透了,这才缓慢而细致的抽出了蓝色长剑,看着手下败将颓然倒地。   “咦,你是面朝东死的,我算算,上久潜龙勿用,曰狗窦大开。如今是酉时三刻,我掐指算来,不好,你应该面朝东南而死,这样我明天赌钱就能赢二十五两。我把你摆一摆……来,面朝东南……大吉大利!!”   杀人者口中念念有词,他真的动手,把死去的人连头带脸的,扭向东南。   摆完死人,他似乎有些心满意足。   他抬起头,我看到了他的眼睛——温和的春江水一般,眼底却带着笑意,似乎杀人是这个世上唯一能让他从心底愉悦起来的事情。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有一个模糊的想法……   去年我回冉庄遇到刺客,我就记得我似乎也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一身黑衣,戴着面具,杀人的时候却眼底思春,老崔他们说是我迷糊了,做的梦,可我怎么觉得自己曾经真的遇到过这样的一个人,唯一不同的是,那个人的面具是全白的,没有小元宝。   周围又恢复了安静。   死寂。   我拉着老崔的袖子,“老崔,他们太厉害了,心肠又好,还救人为乐。”   老崔一瞪眼,“废话,我给钱了。他是我请的暗卫。”   知道自己今天死不了了,我还可以幸福快乐的活下去,我的神经一松,凝滞在周围的血腥味道一股脑的钻进我的鼻孔里面,我眼前一花,都不知道说啥,身子就跟面条似的,东扭西扭的摔倒在地。   “喂,喂,承怡,你别晕,喂!”   该死的老崔,用力拍打我的脸颊,我都快被他打成包子脸了,可是这对我晕血的症状根本就没有用,我不争气的感觉到意识飘忽飘忽的和别人偷情去了,离我而去,我只有闭上了眼睛,彻底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雍京了。   老崔没敢把我送回王府,他让我在留园睡了一晚上,他和谢孟在头天晚上就把全部账册极秘密的送进大正宫了。从朱雀门进的宫,直接送到我爹打醮修真的紫檀经舍。   我爹的经舍檀香缭绕。   敲木鱼的声音,翻动经书的声音,还是拨动念珠的声音似乎都能穿过大正宫九重禁苑,厚重的宫墙,飘到我的耳朵里面。   文湛还在太庙没有回雍京,嘉王跟随太子出城祭祖,也没有回来。   少了他们两个,雍京城似乎都变的宁静了起来。   可是,大正宫却不然。禁宫好像千年妖兽一般,把这个足以在大郑朝廷掀起惊天巨案的诱因,一口吞了下去,没有任何波澜。   第二天,当太阳升起之后,雍京又恢复了往日的熙熙攘攘。   我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新衣服,吃了一大面牛肉面之后,在留园见到了崔碧城的贵客,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呃,拿了酬金的‘恩人’。   摘了面具的唐小榭异常年轻,似乎年方弱冠,团团脸,一笑两个酒窝,好像无锡那边的泥娃娃小阿福。他用金环束发,衣着华贵,袖口则用金线绣了几个小元宝。   据老崔说,他嗜钱如命,特别财迷,口头禅就是‘和气生财,大吉大利’。   似乎很对他的胃口。   唐小榭一上来就说,“原来是祈王爷,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三生之幸。祝王爷财源广进,大吉大利!”   “在下昆仑阿修罗部唐小榭。哦,蜀中唐门的当家唐诗歌是我爹,我是他们家老三。”   我想了想,“哦,原来是唐家三少爷,出身真显赫,只是,你们老爷子怎么舍得把你送到昆仑教学艺呢?听说那里可苦了。”   唐小榭,“诶,这可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王爷,在下只告诉王爷您一个人,您千万别告诉别人哦。   在下幼年的时候,曾经以为,这天下,是没有坏人的,可是……   在下的亲娘嫁给唐诗歌的时候已经是罗敷有夫,肚子中更是结有珠胎,哦,就是在下。唐诗歌唐当家的不是在下的亲生父亲,而且,那个人心眼不好,爱记仇,在我五岁的时候就把我扔到大光明宫的修罗场。”   说着,唐小榭还轻轻叹了口气,面容惨淡,他那个小阿福一样的脸蛋,皱起眉,别说,还真有一点娇嗔的感觉,任何一个人都忍心让他不高兴的,只是……一想起来昨天他杀人的凌厉手段,我再看看眼前的人……   怎么感觉这么割裂?   唐小榭,“这个修罗场是个什么地方,王爷这样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的贵胄是不会了解的,在下也不多说,只说说,当年上修罗场的有几百个孩童,后来活下来的,只有在下和本部天王殷忘川,……,诶,惨啊……诶,大吉大利。”   我,“……”   我听着心里是挺不好受的。   昆仑那些掌管修罗场的人就是一群混蛋。   把孩子当成苗疆制蛊的虫子。   据说,找一个罐子,把一百只毒虫子放进去,密封住罐子,掩埋起来,让虫子在里面互相厮杀,互相吃,等很长时间之后,在把罐子打开,里面最后剩下的那个虫子,就是蛊。   几百个资质优秀的孩子,让他们从小一起学艺,然后互相屠杀,明枪暗箭,诡诈百出。真的好像六道轮回中的修罗道,除了屠杀就是屠杀,刚开始还想着让自己活着,把别人弄死,到后来,估计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了,就晓得杀人杀人再杀人,这就和我们平时喝水吃饭一样,脑子都不用想,成了本能。   到不是说最后活下来的人一定是禽兽,只是,说句心里话,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   殷忘川传到坊间的爱好是种花,其实真正的情形谁知道?   昆仑离雍京远隔千山万水,大光明宫又在万山之巅。   外人,活人一般都爬不上去。   那里真实的情况别人怎么知道?   也许,他殷忘川是喜欢种花,只不过喜欢把活人剁了做花肥。   老崔怎么会和这样的人结交呢?   老崔在旁边一哼,“唐影王,在下只知道你在赌场上横扫千金如卷席,杀人如同砍瓜切菜,还真不知道你还有装可怜这副本领?   现在江湖上谁不知道你是殷忘川的心腹大将,阿修罗部的影王,昆仑教的顶级杀手?身价白银十万!   祈王爷没见过你们这些江湖人,你别吓他了。”   然后老崔对我说,“我请他下山,其实原本为了江苏那边的事。既然事情牵扯到了阿修罗部的雪鹰,这么大的麻烦,他们也能置身事外是不是?还有,唐影王在这里,外面的人再动歪心思也要好好想想,究竟是惹的起,还是惹不起他唐小榭?”   “不过,话又说回来。”崔碧城看着唐小榭,“江苏灭门血案,这事情万一最后真的是雪鹰做的,你怎么办?”   “如果有真凭实据……”   唐小榭还是笑,他长的很好,带着一种特殊的甜美,“那在下只有清理门户了。阿修罗部严守本部天王法旨,不能杀的人,绝对不杀。一旦有人破戒杀人,他只能承受修罗的怒火。不过呢,这些烦人的事情统统都是以后的事了。   王爷,崔老板,唐某先告辞了。第一次来雍京城,听说这里的天一赌坊那是天下闻名。大郑朝廷禁赌,这家赌坊能开在天子脚下,那肯定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哈哈……今天赢他个一百二十两!!大吉大利。”   我脑子一热,想起来什么,我问老崔,“你说,这按理说,修罗场和苗巫的罐子一样,无论是孩子还是虫子,杀来杀去的最后只能活一个?这次为什么活了两个?他们两个是不是有一腿?”   老崔还没说话,窗外飘来如温暖的水一般的声音,“哈哈,祈王爷,在下和殷修罗可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是男人间纯净的情谊,并无儿女之私……哈哈……大吉大利……”   ……   我忽然有一点明白了,为什么老崔会和他结交了。   只是,他能不能不要每句话都最后都加一句——大吉大利?   确定的知道他终于走远了,为了确保万一,我还是凑到老崔的耳朵根上问他,“昨晚那个人死前说唐小榭勾结殷忘川叛教,这又是怎么回事?”   老崔也凑到我耳朵边上,小声说,“具体的事情不太清楚,不过唯一能确定的是,昆仑内乱了。现在他们天龙八部众都在趁机扩充实力,兼并旁人,整个一部春秋战国!”   “咦,承子,你这两天好像长胖了。”   老崔伸出手指捅了捅的我的腮帮子。   “像包子。”   “看样子,这几天,太子那个小兔崽子把你喂的饱饱的。”   呜……   老崔这话,我听着怎么这么那个啥?      第124章      我回王府之后才知道,我这里近卫军全部换防了。   谢孟明里说让我爹调进宫里当差,其实他是找地方养伤去了。现在王府全部的军队只归一个人管,靖渊侯裴檀。   裴檀清减了一些,精神却不错。   说话的时候也是眼底含笑,温和了一些。   听说他居然和楚蔷生的关系又恢复了,我当时听着就是一愣。后来还是黄瓜悄悄告诉我,楚蔷生新出炉的爹死了。   我吃了中午饭,赶紧跑到楚蔷生府上吊丧去了。   楚老爹千里迢迢的送儿媳妇来雍京成亲,又在雍京为楚蔷生置下了大房子,本来可以安享清福的时候,谁想到一晚上就睡过去了。   楚蔷生亲生父亲去世,他必须回乡丁忧。   丁忧是大郑祖制,在职官员,无论官职大小,重要与否,在得知父母丧期的那一天开始,就要辞官回乡守孝去。当然,也有人不这么做,但是要万一被朝廷查出来,那他这辈子的仕途就被毁了。   官员可以丁忧,朝廷也可以夺情。   但是朝廷夺情也就是意思意思,一般还是让官员回家守孝的。因为一旦这个官员被夺情,他不辞官,不回老家,那么那个御使言官的弹劾奏折就能像泰山一般,压死他。   楚蔷生文笔如刀,人又厉害,他本身就是左都御史,他不怕文人笔战,他再狠,再绝,可他毕竟是文苑清流,心底压着一把戒尺,不能违背大郑祖制,所以他还是按规则,辞官了。   不过他没有回湖南老家,而是就在雍京城守孝。   言官到也没有为难他。   反正他辞官了,朝野文官也就不再多说话了。   他的父亲的棺椁就停在家中,楚蔷生请了和尚老道做水陆道场。   吹拉弹唱的热闹非凡。   楚蔷生陪着我喝茶。   他的脸上到没有什么凄苦的神情,这让我有些意外。   “蔷生,你……没什么吧。”   “我能有什么?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可我还是要说,他死的正是时候。雍京现在乱的很,谁知道的多,谁惹的事情多,谁的干系就越大,谁的危险就越多。他一死,我一丁忧,就从乱中解脱了出来,说到底,这事还是福气。”   楚蔷生居然还笑了,气定神闲的,“承怡既然来了,就在这里陪我吃顿素斋吧。瞧你这两天都胖了,想来心宽了些,日子也好过了些。小脸圆圆的,像个包子。吃点青菜豆腐,也好清清肠胃。”   看他没事,我就放心了。   他爹死了他都不伤心,我就更范不着自己找伤心了。   不过听他这话,我又想起来老崔的话,我赶紧摸脸,“胖的有这么明显吗?”   楚蔷生一笑,有手指捏起来茶碗的盖子喝茶,不再说话。   我看他随意搭在茶几上的手,我上去摸了一下。   楚蔷生的手生的真好。   白白,细细,软软的。   丝一般。   除了右手中指因为握笔有些茧子之外,别的地方连痕迹也没有。鸳鸯帐里面,谁要是让这双手摸两下,嘿!那骨头都得酥了,不死也得成仙儿了。   “蔷生,……,你别怪我多事,你和裴檀的事,你要是不乐意,我去和他说,别让他缠着你了。”   楚蔷生冷笑了一声,“我乐意!我有什么不乐意的!这丁忧就得三年。离开大郑机要中枢三年,指不定发生什么事呢。我身边要是再没有一个狠人,三年后我还能不能活着,还能不能再做这个官,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我认真的看了看他,“蔷生,你……是不是喜欢他。要是真喜欢,就把心里的别扭放下,让自己也好过一些。”   “喜欢?!”楚蔷生忽然凑过来,“承怡,这事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   我愣愣的点了点头。   “承怡,你喜欢我这双手是不是?”   “嗯……”   我又点了点头。   “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我的出身从来不瞒你,我和你府上的黄枞菖都是凉坡出来的,那地方穷,穷到地里什么都不长,没有水吃,没有饭吃。人们都是灰头土脸的。我从小就上山打猎,拉的开硬弓,砍得了狼,那个地方出来的人,又不是养在深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手怎么可能这么美,这么嫩?”   “嗯……”   我摇了摇头。   “不知道。”   楚蔷生把手摊在我的面前,“这双手可以说是脱胎换骨了,这层皮,是后来新长的。八年前,我刚考中进士的时候,我这双手粗糙的很,上面什么都有,茧子,刀伤,还有帮我娘做活让水泡的硬皮。那个时候裴侯爷看上了我,可是他不喜欢我这双手,他也嫌它们糙,就让太医院的人给我配了一种药,涂在手上,把原先的那层皮腐蚀烂了,都脱下来,再重新生一层新皮。”   咣当一声,我手中的茶碗摔倒地面上。   楚蔷生还在笑,“疼啊,指尖的皮肤一点一点烂掉的感觉太疼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种疼……承怡你知道吗,他逼着我跟他干那事的时候我都没想过死,可是手烂成那个样子的时候我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后来,我就琢磨着,我娘一条命,我十多年的寒窗苦读,为了什么?   我考中进士不是为了给权贵做暖床玩物的!   我做的是朝廷的官,拿的是大郑的俸禄,我不能因为这点事就死在这里。   所以我就活下来了。   承子,你哭什么?”   “啊?”   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了。   他的手伸过来,把我的眼泪抹了抹。   “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还是原来那个性子。你忘了吗,当年就在毓正宫,你还小呢,才十四岁,我曾经当过你的侍读学士。我让你给我剥荔枝吃,你是皇子呦,连问我都没有问,就给我剥,还一颗一颗放到我的嘴巴里面,那个时候,我的手还没有好呢。”   “啊?我……忘记了……”   这些年,我自己的事情多,乱的很。   我记得我很早就认得楚蔷生,可是人就这么奇怪,这么多年的朋友,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却根本不记得我是怎么认得他的了。   想来,也是很多年了。   楚蔷生又笑了,“没良心的。得啦,别哭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都过去了。其实裴侯那个人不算坏,我和他之间也没什么大仇,就这点过节,对我也有好处,所以,歪锅盖压在破锅上,就这么着吧。”   我吸了口气,“那裴檀?”   楚蔷生一侧脸,“他就在下面,现在你的安全都压在他身上,你在我这里,他就不敢离开。还有一些事情,我要和他商量商量。我辞了官,可终究还是太子那边的人,有些事情,我不能不管的。”   我,“啊?什么事,我能知道吗?”   楚蔷生,“你没发觉,这一两天,你府邸上守卫,比之前严密的多了吗?太子虽然还在太庙,那是三天的祭祀,不能耽搁,可是你们在雍京城外遇刺的事情,他都知道了。所以你身边的人要彻查。”   我一惊,“他不会又要把小莲抓起来吧!”   楚蔷生鄙视的白了我一眼,“那个小莲有什么好?雍京城那样姿色的孩子有的是。你怎么就舍不得他?”   我苦着脸,“我不是你们这样的人,你们都不懂,……,我就觉得我得护着他,……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末了,楚蔷生叹了口气,“你喜欢他。”   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他,……,我不知道……就是觉得我不能不管他。”   楚蔷生摇头,“这事真麻烦。”   我,“怎么了?“   楚蔷生,“要是你不喜欢他,太子还能容得下他,要是你真喜欢他,承怡,你是聪明人,就是太爱装死狗,你自己认真想想,以太子对你的心思,他能容的下你喜欢别人?”   我一把抓住他,“那我怎么办?”   楚蔷生连忙摇头,“这事和我没关系,你别找我。我不管。”      第125章      楚蔷生的老婆在下面应付来治丧的内眷,老闵(楚家的老仆)在招待过来治丧的各路贵客,楚蔷生一个人躲在阁楼上喝茶,不一会儿,裴檀也上楼来了,楚蔷生亲手给他泡了一壶茶,又添了两块点心。   裴檀问了他一句,“头疼好点了吗?”   楚蔷生没说话,随即随便点了点头。   为了表现他这个‘孝子’的样子,今天从半夜开始,他就在灵堂那边哭,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哭的晕了过去’,正才回到内堂喝茶吃点心。   不过,我到没听说楚蔷生真的头疼。   我侧脸问他,“你头疼?”   他冲着我一笑,“大半夜不睡觉在夜风里一直哭,你自己试试,头疼不疼?”   裴檀后来就不说话了,只是在那边喝茶,楚蔷生也不和他说话,不过还是留意裴檀手边的茶盏。水要是喝尽了,他就再加一些,三道水下去,他就再重泡一杯。   他对我都没有那么精细。   我的茶水喝干了,他就顺手把他的茶碗塞给我,让我喝水,也不知道再给我重泡一盏。   还有,楚蔷生很偏心,他给裴檀用的茶盏都是好东西,那是太祖皇帝的旧物,烧造的时候就压盖了玉印,后来流传出宫廷,又被一些文人骚客收藏过,还专门为它写了不少诗句。   裴檀见楚蔷生又重新泡茶,用手一挡,“这茶能喝,不用换。”   楚蔷生听他这么说,也就没再换新茶,就是续了水,就把银瓶放在那边了。   他和裴檀相处的不远不近,不亲不疏。   我脑子里面忽然出现一个莫名其妙的感觉。   他们之间相处,就好像我在观止楼那样的上等风月场喝花酒。在那里吃晚饭,叫了相熟的倌人过来相陪,随便聊聊家常,也没有想着做那档子事,就是喝茶、吃酒、聊天罢了。   从那之后,一直到在楚蔷生那里吃素斋,我才把脑子里面的胡乱想法甩掉。   我回到王府的时候,天还亮着,我坐下不一会儿,天就开始下雨。   我心里有事。   楚蔷生说的话,我一直想,一直想。   我知道文湛容不下小莲,可是我也不能让小莲走。   这天下之大,不至于说无处容身,可是到底一个人举家过日子并没有那么容易。   要是他饿了,渴了,病了,没有人照顾,没有人给他做可口的饭菜,没有人知道他好过不好过怎么办?   我从水榭回廊走到湖水边上,然后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我又觉得闷的慌,于是又往回头走,等我在小沧浪坐了一会儿之后,我咬了咬牙,慢慢踱到那边的小院儿外面,刚想拍门,那扇木门吱呀的一下子打开了,小莲面容清冷的站在门洞里面,看着我。   我赶紧说,“啊,还没睡呀。”   我看着他,他没说话。   我发现浅色的眼睛显得人挺冷的,不好相处。我到舌头尖的话,就被他的眼睛给看下去了。   我又傻笑了一下,“这两天下雨,入夜凉,你晚上睡觉的时候多加一床被子,……,嗯,那我走了,你睡吧……”   “王爷。”小莲忽然出声,“我哪里做错了,惹您生气,让您这么嫌弃我,您能不能明说?”   “看你说的。”我连忙说,“我怎么会嫌弃你呢,你把我的手包成一个窝瓜,还对黄瓜说我得痔疮了,我都没有怪你。”   “王爷还是嫌弃我了,您是怪我话多?”   “没有,没有。”我连忙摆手,“小莲你别多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怎么会嫌弃你。既然你进了这个门,咱们就是一家人……”   小莲忽然插了一句,“既然王爷这么说,那今晚就睡我这里,让我也能安心,您看怎么样?”   我抬头认真的看着他,而他像是知道我不会答应他一般,挑衅的看着我。   “王爷,我是什么身份,我知道,您也知道。要是我连侍候您的资格都没有了,那我在王府再无立锥之地。”   我的舌头有些打结。   我发现我有个毛病,一说废话,那简直就如同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可是一说正经事,我就舌头打结。   我吞了口水,有些艰涩的说,“小莲,你别多心,咱俩就算没那种关系,你在我这里也住得心安理得,只要有我一碗干饭吃,我不会让你喝稀粥的……”   哼!   他冷笑了一声,却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往里面拽。   我惊呼,“等等,你要做什么?”   小莲撇了我一眼,“承怡你在外面坐立不安的有一个时辰了吧,入夜一直下雨,着了凉就不好了,进来喝碗姜汤吧。”   我傻傻的应了一句,“哦。”   我发现,他的脾气忽冷忽热的,就和现在雍京的春天一般,根本稳不住。      第126章      他推开门,迈过门槛。   我低下头,看见他的秋水色的袍子垂在鞋子上面,鞋子是最近做的,我见他穿几次,而他的鞋底竟然是全新的,新的几乎是纤尘不染。   小莲的屋子我其实是第一次进来。收拾的异常干净,还熏着一种味道很独特的香,闻起来就像雍京的夏天,提前降临了。   他的木桌上摆着一个小泥炉,温着火,上面放着一个小砂锅,里面居然真的煮着姜汤。   我刚到这边的躺椅边上,还没有坐呢,他就过来,一把扯过我的胳膊,要脱我的衣服。   我一捂领口,“啊,小莲,你的手太凉了!”   “王爷别这么叫,这周围都是太子殿下的人,要是被他们听到了,还以为我把您怎么着了呢。”   我,“……”   小莲把我的外衣脱了下去,让我坐在他的躺椅上,围着薄被。   他的屋子真冷。   比外面还要冷。   小莲他说,“王爷不知道吗?前几天,还没有到清明,黄大总管和我聊了好几次了,这些,他都没有跟你说吧。”   我一愣,点了点头,“没有。他都说什么了?”   小莲一笑,用厚纱布垫着把小砂锅从泥炉上端了下来,倒进旁边的薄瓷莲花盏里面,他这这才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问我在雍京吃的还习惯吗,住的还习惯吗?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有没有特别想要的玩意,或者……”   他把姜汤端给我。   “或者是,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哇啊!   薄瓷盏烫的很。   我的手指好像被火烧到一样,就再我捧不住姜汤要松手的时候,他却把瓷盏拿开了。   ……   这个小莲,他今天想干吗?   小莲,“王爷是贵人,我听说天生娇贵的人手指都是细的,皮肤都是薄的,怕冷怕烫,也怕疼。原来没有在意过,今天想试试,王爷果然这样。”   他把瓷盏外面垫了锦垫,放在我的膝盖上,又拿过来一个勺子,让我喝。   我没有喝,也没有说话。   小莲,“王爷怎么不问我,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的呢?还是,黄大总管的话,本来就是王爷要问的?承怡,你想赶我走吗?”   “没有。”我很认真的摇头,“我从来没有想过做这些事情。如果,我说如果,我希望你离开,我会自己来说的。”   小莲,“就像今天这样吗?”   我,“……”   小莲又说,“我知道你想什么,也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在外面坐立不安了一个时辰,我就一直在这边看着你。承怡,你想对我说什么?”   我,“……我想说的话,都说了……”   小莲,“哦?就是那句‘只要有你一口饭吃,不会让我喝稀粥’吗?真让人感动。王爷能说出这句话来,也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吧。我们之间牵扯到太子,所有的事情终归不会那么容易,这个,我知道。”   我艰涩的说,“要是你在这里住的不舒服,想要去哪里都可以,我让司礼监的李芳给你写个手札,到哪里都没有人会为难你。”   司礼监批红的信札等同圣旨!   有那个东西在,小莲的身份就相当于皇亲国戚,不要说地方衙门了,就算缇骑太子的雪鹰卫,又或者是近卫军,各督抚的军队,都不会为难他。   小莲笑着说,“王爷其实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在雍京的时间并不长,不到三年;我也观止楼的日子也不算久,也不过一年而已,见到的人,认识的人不算太多。只是那个地方做的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所以见到的人,听到的故事就多了。   我们这种人天生被人瞧不起,就算从良上岸,也没见有几个有安稳下场的。不是被人送来送去,就是一身脏病,死后还要被人一把野火烧了,埋在地底下,还怕脏了那块地。   王爷您都嫌弃我了,急着把我甩开,这个时候还为我今后打算,我要是再不知足,我就太不识抬举了。”   “王爷,怎么不说话?”   我把膝盖上的那个瓷盏拿下去,去握小莲的手。   他的手真冷呀,和他的眼睛一样,都好像蒙上了一层冰。   “小莲,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想要甩开你,我只是想让你过的舒服一些。不管你愿不愿意,你进了我这个门,咱们就算是一家人,我比你大几岁,应该照顾你。”   小莲没有把我的手甩掉,“王爷别这么说。您的父母俱全,兄弟手足情深,尽是皇族血脉,尊贵异常,那才是你的家人。王爷稀罕我的时候,我是你的男妾,不稀罕的时候,我就是敝履。”   我用力的攥住他,“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我不是那个意思?”   啪!   他甩开我的手。   “王爷什么话都不用说,因为您就是那个意思。   王爷一定觉得对我很好吧。我在观止楼的时候,您就舍得在我身上花钱,五两银子的席面,十两银子的酒钱,还有打赏的那些散碎银两,那段日子,您在我身上怎么也花了几百两银子。我不是头牌,不是红人,在观止楼不值钱,有王爷这样的恩人照顾我的生意,我才能不受气。   王爷,您对我可算是有恩德的。   然后呢,王爷看我年纪大了,又花了大价钱把我从那里面赎了出来,在王府好吃好喝好招待的,就连那个一跺脚,雍京城都要抖抖灰烬的祈王府大总管黄枞菖都对我和和气气的。这还不是全看在王爷的面子上,才待见我的吗?   王爷,您还真是难得的情种。”   我有些口吃不清楚,“……你,你怎么了?怎么说这些?”   小莲眼珠极淡,苍蓝色的琉璃珠子一般,映不出他情绪。   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淡,“承怡,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是不是愿意做你的生意,是不是愿意留在你身边,是不是愿意离开你。   我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虚伪的人,把自己的真心、冷漠无情,甚至是仇恨都一层一层包裹起来,裹上甜美的蜜糖,招摇过市,惹得那些被人世刮的满身伤痕的人窥伺,谁都想要得到,可是谁都无法得到。因为那些人并不知道,你的好,不过是镜花水月,再纯,再真,都当不得真的。”   他把瓷盏端起来,勺子盛了汤汁,凑到我的嘴边。   “王爷,喝姜汤吧,它都快要凉了。”   我木讷的喝着他喂过来的姜汤,是温和的。可是那玩意喝到我的嘴巴里面,却是冷的,就是雍京入夜的雨水一样,一直冷到骨头里面。   我的衣服还是潮的,小莲就把他的衣袍拿了一件出来给我披着,我穿着居然有些大,袍子都能拖在地面上。他撑起一把伞,“外面雨大,我送你过去。”   “我自己回去就好。”   我想要从他手中拿过伞,从这里到我住的阁楼,不过一刻钟的路,绕过湖边就是,既然他都这么讨厌我了,我先避一避,别再火上浇油,等他脾气过去了,我再和他好好聊聊。   他把伞抬高,不让我拿到,温淡的又说了一句,“我送你过去。”      第127章      这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的鸟笼子被人用一把刀劈开,里面的黄莺不知所踪。   那是杜玉蝉送我的鸟,它娇贵无比,却有孤高自诩。任何可能带着它脏口儿的鸟儿都要被杀死,它吃的东西也要精挑细选,不能像我这样,在后街的包子铺买的大包子也能吃的津津有味,它精贵的需要养在象牙雕的笼子里面,它今生唯一的用处,就是歌唱。   可是这个名贵的黄莺,却在我的梦中失踪了。   它那个同样精贵的鸟笼子被人砍成了两半。   我翻遍了王府,怎么也找不到它,被我骂哭的黄瓜躲在墙角,耷拉着眼睛,似乎在掩盖着什么,我走过去把他拉起来,我看见他的屁股下面坐着那只死掉的黄莺,黄莺的嘴角边上还有早上吃的奶酥小米。   哇!!   我猛地醒过来,黄瓜就在我眼前。   他不是很有精神,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那股子激灵劲。   我昨天的确骂了他,说过什么我不知道你黄大总管有这么大的本事,背着我就能随便处置我王府的人了,你厉害,等哪天我这个王爷也不做了,让给你好了。   然后,黄瓜就哭了。   他从来不哭的,就算当年在毓正宫被打的很惨,他也不哭,顶多嚎几声,然后眼泪鼻涕一起流淌下来,弄的他那张小脸凄苦不堪。   昨天晚上他哭的很惨,我发现我对人的眼泪最没辙。   我从来没有见他哭成那个样子。   好像一个烂桃。   我被小莲刚搞的心烦意乱的,我又被黄瓜搞的意乱心烦的。   我把黄瓜拉过来,用袖子擦他的脸,嘴巴里面一个劲的还在哄他,“别哭了,别哭了,你那玩意儿没了,长的又漂亮,本来就像个姑娘,现在这么一哭,更像女娃了。不过,我说,这世间怎么有你这个样子的女娃?没有一点胸脯,还生不出娃娃来,不但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孩童,相识满雍京,连人家青天大老爷半夜睡那个娘们你都门清儿,你不是个妖精吗?”   哇哇哇!!!——   我没有想到,黄瓜哭的更厉害了。我被他哭的一个头两个大,怎么哄也不成,最后只能任由他用我的上等湖丝袍子擦鼻涕。   我被他搞的半夜才能入睡。   他临退下的时候还说了一句,“莲公子说的,夜雨寒凉,叮嘱我要把窗子关好。”   我迷迷糊糊的睡了大半夜,今天一睁眼,就看见黄瓜哭丧着脸,爬在我的床头,好像一只干涩的豆芽菜。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疑惑的看着他,“你怎么了?”   外面鸡叫了。   喔喔喔!!——   “王爷……”   黄瓜欲言又止,扭扭捏捏的样子好像一只鹌鹑。   “王爷……我说了,您可千万别生气,也别动怒,也别伤心,也别……”   我一抓他的耳朵,颤抖着说,“怎么了?难道是我爹真的驾崩了?”   黄瓜听着就是一阵惊愕,“没有呀,陛下今天刚出关,奴婢刚抄了一份贺表给司礼监,恭贺陛下修道玄真,有所大成呢,没听说陛下龙归大海呀。”   我拍了拍心口,仿若一块大石落地。   我一扯黄瓜,“既然我爹没死,天还支撑着,又没塌,你不要一大清早就是一副被人往死里采花的衰样子过来叫我起床,让我一睁眼就看到你那张饼子脸,这是非常没有慈悲心的一个坏心眼的举动……”   “王爷,莲公子走了……”   我还在说话,可是却已经失去了声音,黄瓜说的话好像刀一样切割了我言语。   黄瓜的声音好像扒拉响的琴弦,不管我想听还是不想听,它都要自己颤动着,一直到再也产不起来为止。   “他说,如果王爷但凡念着一些往日的情谊,就不要找他,……他还说,他欠王爷他还不了,可是王爷欠他的,他会自己来拿,只是,不是当下……”   我不觉得他欠我的,我到觉得我欠了他许多。   我从来没有真心对待过他,连对文湛,对越筝的十分之一的心思都没有,可是我却总是口口声声说他是我的家人,不知道是在骗我自己,还是在骗别人。   然而他对我却是很好的。   他会在我睡着的时候给我拉被子,也会给我关上窗子,还会闯到小行宫去看我,给我带好吃的大包子,他会发现我刻意隐藏在袖子里面被文湛扭伤的手腕,给它们上药,虽然他会把我的双手缠的像两个窝瓜。   他不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黄瓜,也不是拿着朝廷俸禄跑到王府做厨娘的凤晓笙,更不是和我血脉相连的文湛越筝。   他就是他。   那才是,一种像家人一般的感觉。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我忽然想起来这么一句话,又似乎看到我的王府小院在分崩离析中。   文湛一进雍京,就被我爹叫进大正宫去了,羽澜跟着他回的雍京,却没有进宫,径自回家去了。我到嘉王府的时候,他刚洗完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袍子,正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吃鱼翅泡饭,看样子好像是在太庙吃了几天的青菜,被饿傻了。   他见我过来,就把手中的碗筷放在一旁,喝了口茶漱口,这才站了起来,到我跟前,和蔼可亲的样子很像大正宫朝房里面挂着的那副年画——一个大大的圆圆的大胖小子,横批写着一团和气。   “大皇兄来了,坐。”   他袖子一摔,指了指那边的椅子。   “奉茶!”   “大皇兄,我这里可没有一两金子一两茶的凤凰单枞,倒是有几两今年的明前龙井。至于是不是正宗的狮峰龙井,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是杭州产的茶。谁不知道呀,明前的狮峰龙井,除了浙江的几位封疆大吏喝的到,在雍京城也就只有宫里和崔老板那里有了。大皇兄要是喝的不顺口,您将就一些。”   我笑着说,“瞧三弟说的,老崔那边做的是茶叶生意,不过坊间不是有一句话嘛,‘卖花姑娘插竹叶,卖油娘子水梳头’,那些茶叶都是他雍京茶庄进的货,一部分是给宫里的,另外一部分给雍京城里面像三弟这样的贵人的,这么好的茶叶哪里轮得到他喝?他不喝茶水,只喝白水。”   羽澜坐在椅子上,等着下人捧过来好茶。   他的性子随我爹随了个一模一样。   我爹风流,他也风流。   他这里有八个美婢,几乎一样的高矮胖瘦,又穿着盛唐年代的抹胸裙,梳着一个样子的堕马髻,戴着一样的金步摇。玉葱一样的手指捧着桤木做的托盘,上面安稳的放着青花瓷茶盏。   美婢把香茶捧过来,放在羽澜和我的手边,同时又在我旁边的小几案上也放了一盏。   想来他这里有客,却不知道是谁?   茶水都伺候好了,羽澜一摆手,周围人都退的干干净净。   羽澜说,“大皇兄,我们就开门见山的说话吧。我要的东西,皇兄可拿过来了?”   我没说话,从袖子里面拿了一本账册出来,放在他旁边的茶几上。   他拿过去,翻了翻,冷笑一声,又扔在一旁。   我问他,“可是这个东西?”   羽澜点头,“是。不过,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问大皇兄要的是原本账册,而不是抄本。”   我一笑,“三弟,这俗话说的好,一分价钱一分货。楚蔷生大婚那天,我看到的东西也是抄本,可不是什么原件。这抄本换抄本,也算是价钱公道,童叟无欺。”   羽澜,“好一个铁齿铜牙的祈王爷,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错!”我摇晃着手指,“我是见了棺材也不掉泪!”   羽澜,“难道,你连贵妃娘娘都不顾及了吗?”   我,“我的母妃有父皇呵护,她在宫里一切安好。再说,我娘是什么人,我最了解。她平时常服不过七八套而已,早起来一个鸡蛋,一碗粳米粥,中午一份肉菜,一份素菜,再来一碗米饭,晚上一碗细汤面,这些东西足以糊口,甚至还糊的很好。我小的时候,我们娘俩住在西宫冷苑,她吃这些东西,现在入主寿春宫,晋封祥贵妃,她还是吃这些东西。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想来,丢不丢这个贵妃的称号,她是不会太在意的。可,既然是父皇亲封的贵妃,父皇必定是欢喜她的,想来不会丢给皇后随意处置。三弟,你说呢?”   我端着茶碗喝茶,大赞一句,“这茶太好了,就是大内禁宫微音殿也没有这么好的茶!父皇要是知道了三弟每天都能喝到这么好的茶水,他肯定会被馋得流口水的!那边一碗是给谁的?要是没有人喝,也给我吧。”   见我伸手要端那个茶碗,羽澜说了一句,“慢着。大皇兄,看你的意思,我今天肯定拿不到杜家的账册了?”   我伸了伸袖子,“你自己搜,搜到就是你的。”   他低头一乐,“大皇兄历险归来,却还是那样顽皮。”   我对着他也是笑,“三弟好手段,雍京城外的那些想要杀我的人,都是三弟的手下吧。三弟应该一早言明的,这样我还可以让我的人手下留情,省得那些三脚猫的杀手全军覆没,真是可怜呀,可惜。”   羽澜放下手中的茶盏,说,“其实我也知道你今天肯定不会把东西给我,我依然请您过来,其实是想介绍一位远客给大皇兄认识。大皇兄您一定感兴趣。”   他说着站了起来,扭身对着花厅里面的回廊暗处说了一句,“莫雀殿下,您手下三十六名高手尽数损在我皇兄手中,不但死的干净利索,还要背上一个三脚猫功夫的名声,我皇兄如此高人,您不想见见?”   莫雀?   高昌王子莫雀?   阿伊拉的弟弟莫雀?   羽澜这句话说的轻巧,像一朵四两重的棉花桃,可是在我心中却好似当年裴檀踏平高昌时候用的火石炸药,我就感觉我的心砰的一冻,我差点死了。   稀里哗啦。   我手中的茶盏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我看到了小莲,面无表情的走了出来,他的眼睛依然是苍蓝色,却再也没有原先水一般的温润,而是像极了昆仑雪谷里面盘旋着的万年冰川,冷到极点。   他穿着白色的锦袍,袖子上用白金线绣着曼陀罗花。   他走到我面前站住了,然后微微一弯腰,拱手说道,“祈王爷,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在下昆仑干闼婆部,莫雀。”   “……昆仑……干闼婆……莫雀……??”   我呆呆的站了起来,我甚至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老三忽然大笑,“大皇兄,别这样大惊小怪的。莫雀殿下虽然是高昌贵族,可他从小就在大光明宫学武,师从昆仑教王息迦叶。出师之后,不但统领昆仑干闼婆部,他本人也已经成为昆仑顶尖高手。莫雀殿下,您别见怪,我皇兄性情中人,不是有意侮辱昆仑高手的威名。”   莫雀看着羽澜说,“是我手下之人学艺不精,技不如人,被人斩杀也是命定,怨不得他人。”   羽澜不笑了,“莫雀殿下还真是明理。不过我皇兄天生骄纵,还望殿下容忍一二。”   莫雀从我身边走过去,坐在那边的紫檀木椅上,他的手放在扶手上,袖子一褶一皱,袖口的白金色曼陀罗显得光彩异常。   他淡淡的说,“王爷是贵人,在下忍让是应该的。”   羽澜看了看他,莫雀已经不再看他。   老三吸了口气,对我说,“既然远客已经见了,我们兄弟之间的事,还是要说明白的。大皇兄,我这里有本东西,您要认真看一看。”   羽澜从旁边的长案上拿过来一本旧档,看的出来有年头了,外面的深蓝色封皮都褪色了,里面的纸张也已经泛黄。   他翻过一页,我只瞧了一眼,就闭了一下眼睛,咬着牙,坐回我的椅子上。   那是真的东西。   是真的旧日敬事房记档。   我娘她……进宫之时……的确并非完璧。   上面甚至还压着掌管敬事房的大太监的印章。   我,“老三,你不怕我现在就打你,把东西抢过来扯碎了?”   羽澜,“不怕。莫雀殿下就在你身旁,我们都说好了,只要你一妄动,他就折碎你的手腕!”   我被他气笑了,“老三,说到底,这事是我们兄弟两个的家事,看你这阵势,搞的好像跟我睡了你老婆,杀了你亲妈一样。”   羽澜,“没办法,大皇兄和太子殿下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我要是再不动点心思,我到死,都不一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大皇兄,怎么样呢,杜家的账,能不能给弟弟我呢?”   我一摊手,“其实呀,弟弟,我得跟你说句实话。你要的那东西,可不在我这里,那是崔碧城的东西。他的性子你比我清楚,他是属貔貅的,只吃不拉,到他手的东西,我是没有那个本事要出来的。要不,我替你约他出来喝茶?你当面问他要?看在他和你交情不错的情分上,他兴许还能给你。只是你可别再动什么小心眼,别在找什么杀手了,上次的事情把他吓得的差点尿裤子,他的胳膊还被你的人射伤了,现在还疼着的呢。我怕他记你的仇,到时候你想要什么,就不好说了。”   羽澜一声冷笑,“承怡,别绕圈子了。崔老板身边有高人,这我都知道。那位高人是谁,我也知道,不过就是昆仑教的唐小榭。他本身就是蜀中唐门的叛徒,天生脑后有反骨,如今又勾结什么阿修罗殷忘川谋杀教王息迦叶,妄图僭越教王宝座,这样的人,他们武林人士人人得而诛之!莫雀殿下本身就有昆仑教王法旨,可以号召江湖上的人共同围剿昆仑叛徒。唐小榭已经成了过街老鼠了,难道还指望他做崔老板的护身符吗?简直就是做梦!”   此时的嘉王,就像一只饿到极致的狗。   为了他想要的东西不管不顾,根本就不想想,那箱子东西里面有没有足以让他致命的毒药。   我看着他,忽然有一丝的不忍。想一想,这么多年来,雍京不是特别太平,我们兄弟几个死的死,走的走,凋零的厉害,要是羽澜再死了,我爹膝下就太冷清了。   我看着羽澜,“老三,听我一句真心话。那些东西是杜家的,是他们做的孽,他们就得受着。万一哪一天父皇要是追查起来,你不能被牵连进去。杜家就算完蛋了,你照样还是亲王,这里面没有你的事,你不能往这个火坑里面跳。”   羽澜看着他,他原本文雅的眼睛却带着一点点疯狂。   “大皇兄的心意,羽澜心领了。可羽澜却不能放手。归根结底,还是我的命不好。大皇兄是有福的人,想要的东西自然有人捧到你面前,任你挑拣,闯的祸事自然有人为你掩盖,一切风雨都有人为你遮挡,你可以舒舒服服的在雍京吃喝玩乐,可是我不行。我每走一步,都好像只用一只蒿过险滩那么艰难,后退一步就会粉身碎骨。老四、老五都是怎么死的,你可以忘,我不能忘。”   我,“既然你没忘,那就更应该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做!瞒着父皇的事情不能做!”   “哈!”羽澜大笑,他用手指着我,“别说的这么义正词严。当年是谁瞒住父皇却暗地里和他的女人偷情,致使整个皇室蒙羞?又是谁,和那个女人还有了一个孩子?大皇兄,如果阿伊拉公主的孩子真的生了下来,他应该管你叫哥哥,还是父亲呢?”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被他气得差点吐血!   羽澜却不依不饶,“说到底,莫雀殿下和哥哥你还真有缘分呢!就是不知道,你是他姐姐丈夫的儿子,还是他姐姐的丈夫,又或者是,他的情人呢?”   我冷笑着说,“老三,直到如今,我认栽。你养了个高人在我府邸里面,我有眼无珠,看不出来,是我愚蠢,我也不怨天尤人。杜家的那摊子烂账今天我给不了你,你说说,你想怎么办?”   羽澜,“容易,我再给哥哥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后,要是我再拿不到那些东西,……”   他不说话,而是低下头,端过瓷盏喝茶水。他又恢复了雍京文人的那一种特有的富贵文雅又悠闲自在的姿势。可我怎么看他都是假冒的。他既不悠闲,也不自在,他捻着盖子的手指都在颤抖。   “要是三天后我还是不给你,你想怎么着?”   “大皇兄,你我二十多年的兄弟,别逼我。”   ……   “好,既然如此,我先告辞,改日再见。”   莫雀站了起来,淡淡的说,“王爷,我送你。”   “不用了。”   莫雀固执的拉住我的胳膊,说的却还是那句,“我送你。”      第128章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老三这个院子铺的全是花石路面,滑的很。我一出王府花园,要下台阶,不知怎么了,脑袋一昏,脚下一打滑,整个人就栽倒在石阶上,要不是莫雀拽着我的胳膊,我的脑壳就磕到石阶上了。   我躺在地上直发懵,一时半刻竟然想不起来自己这是在哪儿了。   我就觉得天旋地转的,看人都是重影儿。   “王爷,王爷!”   黄瓜的声音活蹦乱跳的就过来了,他蹲在我面前把我掺了起来,一个劲的问,“王爷,你没有摔到哪儿吧,这胳膊腿的都还成吗,没摔断吧。王爷,您还会说话呗,没摔傻吧!”   我摆了摆手,想让他安静一会儿,他说的我脑瓜仁儿一直疼。   黄瓜这倒霉孩子,还在说,“呀!!——是莲公子!您可回来啦!这下可好了,王爷也能安心了。您知道吗,自从您离开,王爷为了找您都三天没吃东西了,他现在饿的连站都站不直了。奴婢斗胆说您一句,您以后要是有什么不痛快的是事儿,就跟王爷说,实在不成,其实您打他两下出出气也就成了,别再走了,您一走,王爷就吃不下东西去。我们王爷是金枝玉叶,从小没挨过饿,他扛不住……诶呦!王爷,您别砸我的脑袋呀,疼呀!”   我定睛看了看,终于看清楚了,我眼前就一个黄瓜,一个沉默的莫雀。我指着黄瓜,低声说,“闭嘴!不然我现在就把你扔到天桥卖大力丸去!”   我扭了扭太阳穴,头似乎没有那么晕了,于是拉起黄瓜迈步就走。   我,“跟我走。”   黄瓜有些丈二和尚,他被我拖着走,还回头,“不是……那个……王爷,那不是莲公子吗,他不跟我们回去吗?”   “闭嘴。”   我面前就是嘉王王府正门,高耸的阁楼,悬于云端的滴水檐,两排整齐的王府私兵,腰间悬挂着的长刀。我后面是一条笔直的青石板路,路的两旁种满了松柏。再往里面看过去,一道,两道大门,阁楼一般的建筑,层层叠叠的黑色琉璃瓦飞檐。那两道大门就像锁,把王府锁了起来。   飞檐边上停着一只凌翅鸟。   在飞檐下面,重重的茉莉花丛中,站着那个,我一直以为还算熟悉,其实却异常陌生的人。忽然,凌翅鸟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骤然飞起,向乌云密布的天际飞去。   细雨淅沥。   我今天骑马。   黄瓜帮我拉着缰绳,我一只脚踩在马镫上,又下来了,转身对他说,“你进趟宫,去找李芳,把我娘进宫的时候就不是雏儿了的那事跟他说说去。”   黄瓜一愣,“啊?”   继而,他开始扭捏,“王爷,贵妃娘娘旧年的风流韵事就别告诉李公公了,一告诉他,他肯定不瞒皇上,皇上就知道了。您说说,这事儿要是皇上做的,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被儿子掀了出来,他老人家肯定面子上过不去,可这事儿要万一不是皇上做的……王爷,您别这么看奴婢,您这么一看奴婢,奴婢就心慌。奴婢这就去,去还不成吗?”   我一扯他,“见了李芳,把老三向我勒索杜家黑账的事情也一并讲明白。这账我是送到宫里了,你问问他,能不能让司礼监把账册尽快誊抄一份,让我拿来送给老三,堵住他的嘴?”   黄瓜的嘴巴张的可以吞下一个鸡蛋。   “王爷,这……这不大好吧。”   我瞪了他一眼,“问问怕什么的?老三糊涂,李芳又不糊涂,你一说他就明白了。老三这次麻烦大了。你去吧,我去留园找老崔,混沌饭吃,顺便有话问他。”   黄瓜有些欲言又止,“王爷……方才那个人……不就是莲公子吗?”   我没看他.   “那他怎么不回王府了呢?”   我一摊手,“不知道,也许人家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吧。别管他了,你先进宫吧。”   “王爷。”   黄瓜从马鞍上拿下一个油纸包,里面放着两个香喷喷的肉馒头。   “骑马到表少爷的留园最快也要小半个时辰,您都两天没吃东西了,先吃点东西垫一垫,您胃寒,不禁饿。”   “好吧。”   我拿过肉馒头,敲敲他的脑袋,翻身上马,叼了一口肉馒头,嚼了嚼,却咽不下去。   饿的太久了。   我到留园的时候,老崔正在津津有味的欣赏几块玉石。这是他从南诏那边赌石赌来的,每块毛石据说花了一百两银子,就是不知道切割开了之后能赚多少钱了。这几块玉石是唐小榭给他从南边带进雍京的。   我,“你这笔生意做的值啊,唐小榭他们不但是你雇的杀手,保镖,如今还可以给你押运货物。”   老崔不以为然,“诶,他们也是赚钱呀。其实我早就让他们多接一些生意,不要总是杀人呀,杀人呀,虽然他们标出来的命价很高,可是话又说了回来,能出那样价码去买凶杀人的人,毕竟也是少数。再说,杀人不同于杀猪,总归心里不好受。”   我盯着他看了好几眼,他戴着一个慈悲的面具喝茶,让我抖了一下。   我凑过去,小声问他,“你知道那天在雍京郊外要杀我们的人是谁吗?”   他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杀人是谁,但是不知道买凶的人是谁?”   “咦?!那杀人的人是谁呀?”   他皱眉,“我以为你知道了,就是他们昆仑教的人,好像是什么干闼婆部的杀手,名字挺滑稽的。你上次不是还问我昆仑是不是内乱呀,我说是呀。就因为那些人是昆仑教的人,所以唐小榭才把他们全杀了,省的把他在我们这里的消息传出去。”   我摇头拍拍老崔的肩膀,“晚了,别人已经知道了。你知道我从哪儿来吗?我刚从老三府上过来,你知道我看到谁了吗?我看到了小莲。你知道老三说他是谁吗?”   老崔鄙视的瞄了我一眼,“谁呀,不会是你儿子吧。”   我一惊,“不是,不过也不远矣。他是高昌的莫雀,阿伊拉公主的弟弟。”   锵!——   崔碧城手中的茶碗擦到了茶碗盖子。   末了,他把手中的茶碗放下,叹了口气,才说,“你就是个笨蛋,驴子都比你聪明。驴子不会在一个坑里面跌倒两次,你总是栽在一个人的手里。我告诉你,这次你可得挺住了,莫说是那个女人的弟弟来了,就是她儿子来了,你也得六亲不认!”   我听他说话,心里跟打翻了杂货铺一样,酸苦辣咸,什么都有。   我低着头说,“她儿子,不就是我儿子吗……”   “哼!”崔碧城,“那个女人的话,只有你信!”   我一扭头,不想再说这个事情。   崔碧城喘了几口粗气,这才说,“这事你想怎么办?你是想告嘉王勾结高昌余孽,谋杀长兄,还是想自己派人杀了他们?”   我,“告老三勾结匪类杀我,这还靠谱,不过也够呛。当时的刺客都死了,没有口供,我们手中没有人证,只靠我说一句杀手是老三的人,他要是一叫起来撞天屈,谁也拿他没辙,没准他还能反过来咬我一口,说我诬陷他。要说他勾结高昌余孽嘛……莫雀和他勾结的事情只有我知道,可是小莲却是我府邸上的人,这全雍京城都知道,要扯起来,我的干系更大……”   崔碧城,“那就让太子的人办了他。你把这事儿告诉太子,都不用你动手,三殿下肯定被太子干的死挺挺的,而且绝对不会牵连到你。那个高昌的小子也跑不了!”   我,“……”   “这事要是太子知道了,小莲可就一点活路都没了……”   啪!   老崔居然打了我一巴掌。   “承子,你醒醒!他们给你留一条活路了吗??当年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你不过是好心肠了一点,想照顾一下那个女人,结果呢!那个女人陷害你,太子设计你,还有嘉王他们哪个没有掺和一脚,哪个清白了??你被他们用的还不够狠,还不够惨吗?要不是你们家老爷子护着,你以为你现在还活的了??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你们家的那群畜生没有一个有人性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蛋!”   砰砰!!——   他气的把茶几都推倒了,又噼里啪啦的砸了一群东西!   “我告诉你,要是你再糊涂,我现在就把扔到冉庄关起来!每天给你吃腌萝卜就面粥,你气死我啦!!——”   吱呀……   外面的门被小心推开,崔府管事老齐探出了个脑袋,老崔一回头,瞪着他,“什么事?”   “老爷,唐公子来了。”   “哦。”崔碧城静了静,“他来的正好,请他进来吧。”      第129章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云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逶迤婉转的歌声一路飘来。   唐小榭还没有进门,他的笑声就先传了进来。   “崔老板!崔老板!雍京城真有妙人在!我刚才在吉祥楼听了一出折子戏,那个旦角叫什么罗夫人,她的唱功、扮相俱为上佳!实在难得!更难得的是她居然不是郑人。西疆的白夷人能炼到这个唱腔,这个成色,可谓万里得一了,大吉大利!”   他走路是没有声响的,只有袍子角擦过门槛的时候,好像被风吹起来,有细微沙沙的声音。   “王爷也在,正好,我今天手气旺,推牌九赢了二百多两银子,我请王爷和崔老板喝一壶花酒去!”   唐小榭欢欢快快进来的时候,老崔正在给我半边猪头脸上药,唐小榭侧头瞧了瞧,“王爷这是怎么了,不会是让猫抓了吧。”   我知道坊间有这样的笑话,半夜夫妻两个打架,早上起来,丈夫脸上两道抓痕,一个乌黑的眼圈,因为怕别人笑话他,所以赶忙说,是猫儿抓的,是猫抓的。   所以大家但凡取笑被老婆打的都说是‘猫抓的’。   我呲牙要说话,老崔把去腐生肌的狗屁膏药啪的一下子贴我的嘴巴子上,他扭头,细长着眼睛说,“不是猫,是我打的。小唐,你坐,那边有新的武夷茶,你尝尝。   花酒我们就不去喝了,雍京可不比你们边陲小镇,你们那里山高皇帝远的,就算一个小小的军队游击都能显摆的跟一个土王似的,我可见识过那风流阵势,七、八个夷族大姑娘脱光了揪着你灌酸马奶酒,那酒喝不喝都够要人命的。喝高了,再来一场大被同眠,胡天胡帝,这一般人可真顶不住,早傻了。手中的官印权把子全都管不住了。   可雍京不一样,这里每个人都有几双眼睛盯着,亲王要是去喝花酒,第二天御使言官的弹劾奏折就能淹了他!他就得到宗人府吃窝窝头去!”   唐小榭端着茶碗直摇头,“孔圣人都说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可是你们这里的人请客只禁男女不禁饮食,真是奇也怪哉。如今请人吃饭是正经事,可是请人逛窑子就是邪魔外道,这不好。要我说,请人吃饭和请人逛窑子都是一样的,哪个也不比哪个正经一些,如果风俗换一下,男女之事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的做,可吃饭却有伤风化,需要躲在被窝里面悄悄进行,那么,雍京的御使们以后不要盯着官员大逛不逛窑子了,每天只要盯着别人多吃几碗干饭,多吃几块咸肉就赶忙写弹劾奏折上条陈,这才有趣呀。”   我听着目瞪口呆,而崔碧城听着直翻白眼。他忽然插了一句,“小唐,你和你们教里那几个部的头儿们交情都好吗?”   唐小榭一歪头,“分人,我与龙王琥珀是好朋友,至于别人,诶,我不说,你也知道。如今昆仑内乱,这在江湖上不是什么秘密,天龙八部就似乎是一部春秋战国。各式诡异,花样百出。暗杀,厮杀,毒药,外加联络江湖上别的门派,别的势力,为的就是吞并,或者降服其他七部,一统昆仑。龙王琥珀原本是杏林圣手,只因为心爱的女人亡故之后,他就看空一切,半修道,半隐居了,不问江湖世事,和任何人都没有利害关系,昆仑各部对他都很尊重的。”   崔碧城,“那,你知道昆仑教中有一个人,是当年高昌国的王子,名字叫做莫雀的吗?”   ……   唐小榭半晌无语。   他低着头,把手中的茶碗拿起来,又放下去,再拿起来,又放了回去。   崔碧城也不着急,不再催他。   良久,唐小榭才说,“我知道他。不过三年前他就离开了昆仑,到中原来了,他是干闼婆部的天王,他的基业一直在中原,也是昆仑各部中在大郑根基最深的。不过我可先说一句,我们昆仑教虽然是西疆教派,可是我们和高昌那群整天吵嚷着要复国,要报仇的疯子可没有半点关系!我们走的是江湖路,不和官府结怨,更不会和大郑结怨!就算是昆仑中最无法无天靠抢劫发财的夜叉,也不会傻到抢劫大郑的官银,各省和兵部的公文,更不要说别人了。”   高昌国有‘心怀故国’的志士,每天总想着要‘光复高昌’,裴檀曾经杀了一茬又一茬,他们的旗号从‘高昌老王’‘高昌太子’‘高昌摄政王’‘高昌王’一直到‘高昌国师’,最后,悄无声息,没有新旗号了。高昌的旧王族、月亮神庙里面那群侍候神像的祭司们都死了。   我在这里胡思乱想,就听见老崔又问唐小榭,“他的武功怎么样?”   唐小榭闭着嘴巴,似乎在想什么,可是他的眼神中却有掩盖不住的鄙夷。   老崔,“怎么样?”   半晌,唐小榭不情愿的含糊了一句,“还不错。”   崔碧城,“和你比呢?”   唐小榭,“那要看怎么比了。我不用暗器,他不用毒药,我们就这么混打,前三十个回合他赢,只要我能熬过三十个回合,我就能赢他。不过我们从来没有正式比过,所以不太清楚。”   老崔一呲牙,“高手过招,他能让你三十个回合?怕是几招之内就能定生死了。”   唐小榭冷哼了一声,“我不像他,功夫来的那么容易,我的武功可是我一点一点在生死线上磨出来的。”   崔碧城饶有兴味的看着他,“我记得,他是你们昆仑教王息迦叶的入室弟子。武功秘笈,大好的内功心法怕是随便看吧。”   “入室弟子?!——”   “哈哈哈哈哈!!——”   唐小榭笑的花枝乱颤,他手中的茶水都洒了一地。   我一皱眉,“怎么,我们听到的传闻不对吗?”   “当然不对!”唐小榭冷笑,“莫雀别看他什么出身王族,血统尊贵,到了昆仑他什么都不是!他的上乘武功是跟着息迦叶练欢喜双修得来的!他就是息迦叶那老妖精的一条狗!息迦叶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唐小榭说到这里,像是很激动,心口都有些起伏不定。   “……贱!真是太贱了!”   偌大的屋子里面,只有唐小榭的声音在嗡嗡作响。   老崔忽然柔和的一笑,“和你没关系,你气什么?既然你不想说他,那我们说别的。”   我感觉自己口舌发苦,我哑着嗓子问他,“他用什么毒?”   唐小榭似乎惊讶我会感兴趣,他说,“昆仑至宝——踏雪寻梅。”   我,“那是什么?”   唐小榭耐心的说,“那是长在四姑娘雪顶的一种樱草,它提炼的汁液可以做出最上等的致命毒药,会使人发疯,全身溃烂而死。可是这种药的药性是可以控制的,发病的时间,疼痛的程度都可以控制。说是用来杀人,其实用来控制人最佳。”   我听着心里一动。   老崔来了一句,“那好了,他要是带着几麻袋那个什么寻梅,满世上乱撒,全天下尽是他可用之人。”   唐小榭斜了老崔一眼,似乎再说,你太没见识了!   “崔老板此言差矣。这药既然号称昆仑至宝,那就是说他弥足珍贵。藏区雪山的落雪是松软的,稍微一丝的震动就能引发雪崩,取雪草的人十有八九是回不来的。所以那种药万金难求。”   我,“用了这个药的人,是不是眼睛珠子会变色?变得越深,越危险?”   唐小榭惊奇,“对,就是这样!王爷果然是见多识广。”   我又追问,“那它可有解药?”   唐小榭摇头,“没有。凡是沾了这个毒药的人,必死无疑。”   我,“如果是莫雀自己用了这个毒药呢?”   唐小榭有些含糊,“嗯,这玩意是他和息迦叶弄的,也许有什么特殊的法子解毒?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据我所知,那药没救。”   原本我有丝特别奇妙的想法。   小莲不是莫雀。   因为小莲似乎曾经中过踏雪寻梅的毒。   可是,他后来没有死,这似乎却又证实了小莲就是莫雀本人。因为只有他本人,才可能知道昆仑至宝的解毒法子,才可能身中奇毒之后活下来。   老崔又来了一句,“如此说来,和莫雀对阵,他又有毒药加持,你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了。”   唐小榭一撇嘴,“那要看怎么着了。公平比试,我可能差一点,如果舍命暗杀,胜负未定。我有五成把握取他性命,不过前提是,他不知道伏击的人是我。”   说到这里,老崔都撇嘴了。   我告诉过他的,羽澜,莫雀,明明白白的知道,唐小榭就在崔府留园做客。他们在嘉王府的那套戏法,逼我交出杜家私账,又把小莲的真实身份透露给我,我甚至可以说,莫雀就是摆明车马,等着唐小榭去杀他。   小莲,高昌,莫雀,羽澜,这些事情要从长计议。我拉了一下崔碧城的袖子,冲着他微微摇头,想着这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半晌之后,老崔才一点头。   他和唐小榭就开始聊了些玉石,赌钱,还有东川药材的行情。   我忽然问了一声,“表哥,你和唐公子是怎么认识的?交情这么好?”   崔碧城没有说话,唐小榭忽然一笑,“王爷是怕崔公子交友不慎,结交匪类吧。哈哈,那我说句实话,崔公子和唐某其实并无深交,和崔公子有交情的是,是本部天王殷忘川。殷天王欠下崔老板一个天大的人情。”   我听着这话,震惊程度并不比知道我娘成了皇后更恐怖。我颤抖的手指冲着老崔,“你说,这个人,他曾经做过好人好事?”   崔碧城正在喝茶,手一抖,茶水飞溅在自己脸颊上,而唐小榭微微侧着脸颊,单手支撑额头,显得似乎很忧郁。   末了,老崔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这个,要说起来,殷修罗王和唐兄弟毕竟是武林人士,讲义气,受人定点好意就要涌泉相报。这可比雍京和江南那群官场biao子强多了,他们只知道拿银子,从来不干活。”   我瞪了他一眼,他这才好好说话,“说起来,还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的商队运一批丝绸瓷器药材经由丝路到西疆诸国贩卖,我送潘掌柜出嘉峪关,那个时候风沙大,我们就在关外的一家小客栈打尖,可巧遇到店家找大夫,说是一个妇人病了,很重,需要医者。我就让商队的大夫去看了看,还熬了几帖药,可是那位妇人早已经灯枯油尽了,吃了几幅药,就去了。临终前她什么也没有说,没说自己有家人孩子什么的,她只说想要埋在嘉峪关内,埋在大郑的国土上。其实,嘉峪关内外都是大郑的国土,不过她已经听不进去了。   正巧,潘掌柜出关后,我也要回雍京,就让人买了棺材,自己送那个妇人的棺椁入关,选了一块山清水秀的地方下了葬。那个妇人是殷忘川失散多年的娘亲。棺椁下葬的那天傍晚他就赶到了,遗憾的是,他没有见到亲人最后一面。他说他很小就上昆仑学艺,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下山寻找亲人,却又生死阴阳相隔,子欲养而亲不待。他为他母亲的坟茔上放了一朵银茶花,那场景挺伤感的。”   唐小榭插了一句,“好人是有好报的。崔公子的恩德,修罗王放在心中,没齿不忘。”   我一愣,这些话,这些事情,崔碧城从来没有对我说话。   我问他,“你见过殷忘川?他是什么样子的人?”   崔碧城想了想,“嗯,那天晚上,火把不明,看不太真切。他人长的有些单细,样子很斯文,前呼后拥的,他身后至少有十个人跟着。个个都是黑纱罩面,腰间挂着长剑。他骑着一匹价值连城的匈奴汗血马,穿着黑色的丝袍,披着孔雀翎织的披风,就是说话声音不大,不过奇怪的是,虽然声音轻的很,可是别人却听的十分真切。”   他扭头问唐小榭,“殷修罗王好像有异族血统?我当时记得,他的脸色特别的苍白,眼睛是苍灰色的。”   唐小榭有些惊奇,“原来崔老板不知道?修罗王的母亲是郑人,他父亲就是高昌王!”   啪!   我手中的茶碗扣在木桌上,大叫,“怎么,殷忘川也是高昌王子?”   “高昌王子?”   “也是?”   唐小榭笑了,笑的有些高深莫测。   “高昌和大郑不同,大郑的皇子都是尊贵的,并不计较母亲的出身,可是在高昌,只有受过月亮女神祝福,在神庙出生的孩子才能得到王子或者公主的地位。高昌王有很多孩子,但是高昌只有一个莫雀王子,一个阿伊拉公主。就因为他们姐弟的母亲是鲜卑族的公主,而他们降生在月亮神殿。”   “王爷,修罗王的父亲虽然是高昌王,可他并不是高昌王子,他只是高昌的奴隶。高昌没有给过他一丝恩惠,给他还有他的母亲的只是无穷的羞辱和伤害。他是作为陪伴莫雀王子上昆仑学艺的八十八个奴隶中的一个,高昌王子这么尊贵的称呼,不敢担。”   我看着他,“看样子,唐公子很恨莫雀殿下,那为什么对他的遭遇如此不忿呢?”   唐小榭眼睛看着窗外,看着暮春这忒贱的韶光。   “莫雀再怎么不好,他也是修罗王的哥哥,他可以杀死莫雀,却不想看着他受辱,可惜,那个人,已经无可救药了。”   我忽然觉得,他们之间的事情,简直比乱麻还要乱!   吃过晚饭,唐小榭就告辞了。   我也走了。   我上马之后,忽然又想起来一个事情,“老崔,在江南你便宜圈了地,诶,圈了就圈了吧,只是今年别种桑树,继续种稻谷。”   他一愣,“你傻了吧,会不会算账?一亩桑田是三亩稻田的收益,可赋税却只高半成,你让我放着万顷良田种水稻,那不是把财神爷向外推吗?”   我,“土地兼并的太过分,激起了民变,我爹也保不了你。”   老崔,“这土地兼并历朝历代都有,说白了,只有造反之后才能均田。一般就是,造反,均田,土地兼并,再造反,均田,又土地兼并,就好像饿了,做饭,吃饭,又饿了,再做饭,吃饭一个道理。”   我抓头,“你哪里来的这么多歪理?让你种稻谷就种稻谷,今年大家都种桑树了,江南生丝多的很,价格就上不去,桑田的收益不可能和往年的收益一样多。你就算是吃一年的亏,也吃不了多少。”   崔碧城憋着嘴巴沉吟了一下,说,“嗯,……,好吧。今年就不和他们抢了,明年再说。”   我离开留园的时候,已经到掌灯时分了。   崔碧城让我自己好好想想,小莲身份成疑,无论他是谁,都需要除掉。让唐小榭现在杀他,虽然只有五成胜算,可总比姑息他要强多了。   我却不敢乱动。   我后面的太子,再后面就是皇上。   我一个人不值钱,最多把我娘重新打入冷宫,把我的亲王名号摘掉,发配到宗人府吃窝窝头,可是如果,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就是文湛,就是我爹怎么办?把我牵扯进去可以,但我不想把他们也扯进去,就好像我也不想把老崔扯进去一样。   回到王府忽然眼前一阵浓艳,我仔细一看,小莲院子前面的牡丹花开了,风一吹过来,纤薄的花瓣羞涩的颤抖着,还带着甜蜜的香气。   我跪在地上,仔细看着,忽然头顶上一个熟悉的声音,“终于舍得回来了。”   我低头一看,华美的缂丝龙袍,精致的鞋子,上面缀着一颗明珠。   是文湛!   他低下头,在我的发顶亲了一下。   “承怡,道歉吧。”   ……      第十七卷 衅起萧墙   第130章      我听见了文湛的声音,抬头,有些醉眼朦胧的看着他。他的声音有些来者不善,我连忙傻笑了两声,赶紧说,“我不对,是我不对,不知道你来,把你一个人扔这里这么久,下次不敢了。”   他可真高呀!   原本还不觉得,现在我几乎是跪坐在地上,仰着脖子看着他,文湛就像一座山一样,遮挡住了皓月的光辉,他的脸就藏在自己的影子当中,因为暗,显得眼幽深复杂。   文湛盯着我问,“我问你这个了吗?承怡,你说自己回冉庄陪崔碧城祭祖,怎么一转眼就到了雍京城外的古王陵?怎么,他崔碧城的祖先也是我大郑的历代先王?”   我,“这事可不赖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跟着他瞎走,他的马跑的快,我跟着他,跟着跟着就跟到那里去了。老崔也没别的意思,他就是想看看那里的桃花……”   文湛,“是吗?那古王陵不是他崔府的后花园,那是龙骑禁军把守着的禁地。除非有父皇的手谕,或者是我给你的东宫令牌才能让他们放行。承怡,如果没有你的令牌,他崔碧城就算是手眼通天,也别妄想着跑到古王陵看什么桃花,这事,你有什么话说?”   我,“……”   老崔手中有东西,那些龙骑禁军一下子就放行了。   不过,这些事情,还是不告诉文湛的好。   那可是老崔保命的底牌。   老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文湛,“那死的三十几个刺客又不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从观止楼买的那个人呢,他到哪里去了?短短的几天,背着我发生了这么多事,你总得给我一个交代吧。”   我不能说这些,所以只能耷拉着脑袋。   文湛却不让我躲,他让我抬头看着他,他的手指扣住我的下巴,轻轻扭了一下,让我看着他,他则侧着脸颊,眼神如刀子一般把我上上下下,前后左右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冷笑说,“这脸又是什么回事?”   我茫然抬手摸了摸脸颊,心中一凛,这才想起来,原来老崔给我的狗皮膏药一直贴在我的半拉脸皮上。   这个……这个……   我不会一直戴着狗皮膏药从老崔的留园逛了大半个雍京城,这才回到我的王府吧。   这下可热闹了,明天满雍京又开始嚷嚷开了,那个不学无术的祈王爷肯定和人抢小倌让人揍了,脸蛋子和屁股一样,都贴着狗皮膏药!   我真惨,真的。   我看文湛的憋着的火好像要爆,我连忙说,“这个,这个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   文湛,“是吗?撞的可真准。是在哪里撞的,被什么撞的?”   我,“……呃,……就是我低头走路,没看见前面一棵竹,所以撞了一下……”   “你.给.我.闭.嘴!—”   他忽然在我耳朵边上吼了一嗓子,我被他吓的一哆嗦,诶呦了一声音,不小心咬了舌头,双手捂住嘴巴,真是欲哭无泪。   文湛运了半天的丹田气,这才单膝跪了下来,小心的用手指探入我的嘴巴里面,按了按,又心有不甘的撤出了手指。   “舌头没事,你还能说话。我等了你两个时辰,本来没想对你发火,你回来晚了我不生气,你又不是第一次撇下我,自己一个人出去撒欢,我忍的下。可是你一回来就对我撞傻充愣,说着漫不经心的谎话,你还想我放过你?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   他慢慢凑了过来,嘴唇压在我的耳朵边上,炽热的感觉像一把野火。   “为你忍那么久根本就是错的,我应该就在这里,狠狠的收拾你,即使你哭晕过去,我都不会放过你1   我被他吓的舌头又开始打结,“你……你不会这么禽兽吧……”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却伸手把我脸颊上的狗屁膏药揭下,嫌恶的扔到一旁,状似不经意的说,“你说呢?”   我向后躲了躲,他一把揽过我,半晌,却很轻很轻的叹了口气。   “走吧。”   他拖着我起来,拖着我的手,绕着湖边走。   “啊?去哪里呀?文湛,你也太混蛋了吧,我前天刚刚受到了惊吓,差点连命都没了,今天又被打了,我现在这个凄惨的样子,你居然还想着拉着我上床,一逞兽欲,你,你,你,你不是人1   文湛斜睨了我一眼,然后无比平静的说,“拉你去上药。你本来长的已经很难看了,现在脸上又有一个巴掌印,很像一个猪头。刚才说的话是吓唬你,我不会对一个猪头有什么非分之想的。”   我,“……”   文湛,“小人之心。”   我一扭头,“哼!嫌弃我长的难看,就不要整天抱着我啃嘛……”   文湛扭回头,看着我。   他看我的模样好像在看自家养的一条不听话的狗狗。   那只小狗自己跑出去撒欢,可是人世太险诈了,小狗碰了一鼻子灰,惹了一堆恩怨,被人打,被人扯掉了尾巴,最后弄的一身伤痕,灰头土脸的跑了回来,最后可能还得需要他抱在怀中哄,他似乎很无奈。   我却很炸毛。   我不需要他哄。   如果今天晚上他不过来,我一个人喝点酒,蒙住被子睡上一晚上,明天就能忘了那些令我吐血的事。我不想记得的事情,绝对不会记得的,我有这个天赋。可偏偏今天晚上他来了,趁我不备,直接闯到我眼前,看到了我的一身狼狈,本来这些东西,我打算埋葬,不给任何人看,包括我自己……可是,文湛却看到了。   “承怡,你遇刺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我?”   “啊?”我一愣,“为什么会想到你?又不是你派的刺客。”   “我应该感激你开始相信我了,不过我还是很难过。……承怡,你有没有想过,你离开雍京的那天早上,我亲着你说‘路上要小心’可能是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几天我一直心神不定,经常会吓的自己一身冷汗。   我在皇陵祭祖,斋戒沐浴敬天,我不能离开,可我一直害怕,我怕你真的出事了,柳丛容他们却瞒着我,我怕等我回雍京了,才知道再也见不到你了,那天早上我亲着你说‘路上要小心’就是诀别,我们之间才刚刚开始的温存终究会成为泡影。”   我有些不太自在,我低着头,“说这些做什么,那不过是虚惊一场,没什么的……我说,你应该学学我,上次我听说你遇刺,我都没有你这么大惊小怪,患得患失的,看我多坚强1   ……   “那是因为,你不爱我,……,而我爱你……”   文湛的声音像是叹息,像是自语,像是山谷中漂泊的晨曦,很轻,太轻了,轻到让我无法承受。   可奇怪的是,心口却不再疼了。   就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文湛在那里撒了一颗很小的种子,酸酸涩涩的泡了这么久,它没有腐烂,居然还开出了一朵小小的苦菜花。   我低头,在小石子路上,蹭了蹭鞋子,周围暖风习习,忽然有个感觉,春天来了。   呜呜!!      我收回前言。      春天还没来,雨季先来了。   我曾经求诸天神佛保佑,文湛不是个禽兽,神佛听到了我的临时抱佛脚的念叨,他们倒是没有让文湛成为禽兽,而是让他禽兽不如!   他在我身上干的热火朝天,身下那玩意儿像铁打的,都折腾了大半夜了,没有一丁点服软的迹象。我就凄惨了,全身颤抖的像筛糠,一个劲儿的打颤。   他非说什么今晚一定要补足之前欠他的,他为我忍了那么就,睡了那么久的书房,而我却瞒着他出城遇刺,真是太不厚道了。我心说,我有病呀,是个人有自己跑出去送死的吗?遇刺又不是我的错,凭什么我遇刺连累他担心的过错都要算在我的脑袋上?   ……   温泉周围繁花似锦,雾水潆绕,在我迷迷糊糊当中,看着这里胜似仙境。   而他则用单手扣着我的后背,我这发现,其实他的手掌很大,仅仅是一只手,就能托住我的身体,而他的手指尖还在摩挲着我后背突起的椎骨,那种酥麻的感觉,仿若游丝的线,从我的后背窜到全身,我的手一抖,抱住了他肩膀,而他则慢慢压下头,俯在我的脖颈间,和我交颈相拥,亲吻我脖子上的黑丝线。   他的舌头尖甚至在我因为颤抖而紧起的肩骨上,微微的打着圈。   文湛在水中托住我,向前稍微俯身,让我在他的怀中轻轻后仰,身体向他完全打开,他这才撕掉温润的画皮,显出狰狞的原貌,腰间的动作强硬而残酷,自下而上的贯穿,猛烈到像是要撕碎了我!   他把疯狂都撞进我的身体里面去了,就像利剑插入剑鞘,回归安宁平和,但过程却野蛮无比。   我疼到受不了,开始用力的捶打他的后背,甚至开始抓、挠、咬,各种花招都用了出来,而我得到的却是一下更胜一下的凶狠贯刺,还有攫住我所有呼吸,无法逃避的……亲吻……热的像火一样的亲吻,嘴唇都被咬肿了,舌尖发麻……      第131章      我模模糊糊睁开眼,外面是灰色的,亮的不那么清朗。我揉了揉眼睛,“什么时辰了?天怎么还不亮?”   文湛睡在外面,他翻过身来,用肩膀挡住我的视线,把我卷到他的怀中,轻声说,“时候还早,再睡一会儿,嗯?”   我打着哈欠闭上眼睛,感觉被他抱着有些热,就把胳膊伸了出去,结果却被文湛抓住,又塞进了被子。   “下雨,外面凉,别冻着了。”   他的手掌撑开,摩挲着我的后脑和后脖子,让我感觉麻酥酥的,居然很舒服。我迷迷糊糊的听他说话,没有反驳,把自己摆成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就找周公抵死缠绵去了。昨天我被他累傻了,现在还半死不活的,不过我长了个心眼,下次文湛再说什么他爱我,他不生气,他会很温柔的和我缠绵,我也绝对不再相信他!   绝不!!   我这个大头觉一下子睡到黄昏,等我甩甩脑袋清醒的时候,外面差不多要到掌灯时分了,小雨一直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   文湛还在睡。   我凑过去看看他,他好像又瘦了一些,更显得鼻梁挺挺的,下巴也尖了一些。还有他的眼睛底下居然有一圈青色,即使睡着了也显得有些疲惫,就是不知道他是在太庙祭祖念经清修累到了,还是昨夜折腾的太猛了。   我刚要起身,却被他揪住胳膊又拽了过去。   我叫喊了一声,“喂,你做什么,疼。”   文湛平躺了身体,只手攥着我的胳膊,脸转向锦帐外面,微微睁开眼睛看天色,淡淡的说,“都这个时候了,这一觉睡的真踏实。”   我戳了戳他的手臂,“起来啦,起来啦……”   然后就听见我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好饿。   文湛嘴角居然轻笑了一下,扣住我的后脖子把我的脑袋按在我胸前,他的手指在我的脸颊摩挲了两下,状似不经意的问,“你这脸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你还没把这茬儿忘了呀。”   “我能忘吗?”文湛的手指敲了一下我的脑门,“要是别人伤了我,你怎么想?”   我斩钉截铁的说,“那这个倒霉蛋死定了。”   文湛一挑眉。   我,“你的影卫一定把他大卸八块,塞回他妈的肚子里面,重新转世投胎。”   “哼!我可没你这么没心没肺,要是有人伤了你,我会让他生不如死。说,你这脸上一耳光是谁打的,老三,还是崔碧城?”   我一愣,“啊?”   “你先去的老三府邸,后来又去了崔老板的留园,我不在你身边,你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别的事情,你不说,我也不问,现在就说这个耳光,是谁打的?”   我,“……”   文湛,“你什么话都不说,那一定是崔碧城。”   我连忙说,“你可别为难他,他不是故意的。”   文湛一瞪眼,他的眼珠子光华四溢,“不是故意的都能打的这么狠,要是故意的还了得?”   我,“不管怎么说,你可不能伤了他。你别疑心他,其实他这个人不坏。”   文湛看了看我,慢慢的说,“不想我疑心他,以后不许和他走的那么近。”   我泄气了,戳着他赤裸的胸膛说,“我都不知道你怎么那么忌讳老崔,他可是我的亲表哥,至亲骨肉,我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暧昧的。”   文湛,“那我呢?我可还是你亲弟弟!”   “你……”   我忽然觉得心底一震,舌头开始打结,脑子也变成了糨糊。   “文湛……你……你不一样……”   “哦?”   他轻柔却不容我拒绝的按着我的脑袋凑向他,我的鼻尖顶着他的鼻尖,他和我大眼对小眼,王八对绿豆。   “我有什么不一样?”   长指滑下,挑起我脖子上挂着的黑丝线,他的生辰玉佩。   诱哄的声音就在我耳边。   “承怡,告诉我,我有什么不一样?嗯?”   我,“……”   忽然,一个甜美响亮的声音从门外蹦了进来:——“怡哥哥,怡哥哥!我给你带了御膳房的红豆酥饼!!——”   一个光鲜可爱的小肥鸭横空出世!   他后面跟着狼狈不堪的柳芽和黄瓜。   他们异口同声的哀求,“小祖宗,求你了,别去打扰殿下,求你了……”   小肥鸭还没有跑到门口,就被柳芽一把抱住,扛了起来,黄瓜和柳芽一起,把这个小祖宗拖走了,他的小手小脚还在挥舞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怡哥哥,怡哥哥!你都一个多月没有进宫看我了!怡哥哥!——”   我惊的连忙起身,文湛扯了一下我的头发,我赶紧推他,“快起来呀,要是让越筝看到了怎么办?”   文湛却不以为然,“看到了又怎么样,早晚要告诉他的。”   我急了,“你胡说什么呀,这事怎么能让他知道?他还那么小……”   文湛也不动弹,我推他,他还是不动。   我只能爬在他的身上,伸手去钩放在床边的干净衣衫,怎么也钩不到,文湛一拍我的手臂,他伸手把衣服全拿了过来,起身穿衣,我看着他原本光洁的后背上有一些挠痕和牙印,有些痕迹已经破了,没有上药,我想着是自己昨天弄出来,忽然有些心虚。   他披好了长衫,把头发翻出来,隔在衣服外面,稍微对着我侧了一下头,“你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吗?”   还没等我表示自己的震惊,他又抛过来一句话,砸到我的脑瓜顶上,“这个雍京,除了你这个笨蛋之外,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哦,我说错了一句,你也不是省油的灯,只不过比别人傻一些而已。呜!”   我一口咬到他的肩膀上,却差点把自己的牙给硌了。文湛现在真是皮糙肉厚,一点也没有当年小笼包一般的可爱柔软了,我忽然很渴望抱抱越筝,他现在正是好年纪,可以随意揉捏,搂在怀中恣意怜爱。   我抱着小肥鸭,就好像当年抱着文湛一般,那种天真柔软让我一下子回到十几年前,所有的恩怨纠葛发生之前的单纯岁月。   文湛没有再说话,他已经穿好衣物下床了,我全身酸疼,披上袍子后,就开始一点一点的向床边挪动,我刚把腿从床上放下来,弯腰穿鞋子的时候,文湛走了过来,他单膝跪在床前,抬起我的一只脚放在他腿上,他的手指是烫的,我有些不自在的想把脚丫缩回来,他却单手握住了我的脚踝,不让我动,然后这才拿起来柔软的布鞋,为我穿好。   ……我只是觉得,被他握过的地方,烫烫的……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大家投票的结果很分散,所以我还是都写一写吧,就写一系列小番外,作为开坑一年的小礼物,不过会很慢,汗开坑一年系列番外(点我,我是hjj)   ……   番外一 老崔与苹果   崔言是冉庄的一个读书人,他爹在雍京卖猪肉,他妹妹在猪肉摊子旁边卖酒,他在家里读书,现在他在梅城县衙做一个小书吏,每年有八十斤小米的俸禄。   他一直想生个孩子,再求了多少年的送子观音之后,他媳妇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他高兴傻了,真是顶在脑瓜顶上怕歪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他给儿子起了个难养活的富贵名字——崔碧城。   崔碧城生出来之后,他又添了很多苦恼,他看着在一旁偷偷哭泣的媳妇,也叹了口气,他的儿子是个哑巴。   邻居的孩子满村子跑,子哇乱叫的时候,他儿子就安静的坐在井台上,歪头看着院子对面的苹果树,眼睛也不眨,一直看,一直看,就是不说话。刚开始,邻居的大妈还宽慰他,说什么‘贵人语话迟’,等娃再大一些就好了,结果一晃儿都过了五年了,邻居大妈也开始用吝惜的眼光看着崔碧城,诶,这个娃生的好,就可惜是个哑巴。   崔家的儿子还是不说话,急的他媳妇儿每天照着三顿哭,弄的崔言也挺烦的。   这几年崔家可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崔言的妹妹进了宫,居然被英明神武的天子宠幸,还给皇上生了头生子,据说,这仅仅是据说,要不是崔氏出身市井,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崔言这个外甥就是太子了。用邻居的话说,这可是老崔家祖坟冒青烟。因为裙带关系,崔言从一个不入流的微末小吏,一跃成为七品知县,当然,他也是堂堂正正的国舅爷。   这一年,崔碧城六岁。   这天,崔言亲自送儿子上学堂,刚开始先生一听说是崔家的儿子,根本不想收,后来县太爷亲自写了封信,先生才勉为其难的收了这个学生。   先生一看到崔碧城,也觉得很怜惜。   冉庄的孩子都长的土头土脑的,很少有这么清秀的孩子,他像南方人,一点也不像直隶人。他摸摸崔碧城的头发,叹口气说,“坐那边吧,今天讲百家姓,一会儿有不懂的东西可以问我。”   崔碧城点了点头。   先生讲完一章,让大家温书的时候,崔碧城的眼睛往外看,先生的小院有两棵树,一棵是苹果树,另外一棵也是苹果树。   他一直看外面。   先生走过来,亲切又小心的问他,“有没有什么不懂的?”   崔碧城这才扭头看先生,忽然说,“先生,苹果为什么会落到草地上,而不是飞到天空中呢?是草地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在吸引它吗?”   先生受到了惊吓。   原来崔儿子不是哑巴,而是牛顿呀。   番外二 初见   崔夫人觉得自己上辈子烧了高香,这辈子才能有这样安逸的日子。   她嫁给崔言的时候,他们两家还是门当户对。   她爹是东庄卖香油的,家里有几亩薄田,崔家他们家人口少,婆母去世的早,公爹带着小姑子在雍京外城卖猪肉,丈夫又是十里八乡唯一的读书人,虽然没有功名。   可功名这东西哪里是普通人能得到的?考的中举人的老爷们都是天上星宿下凡,至于那些进士状元之类的人物,崔夫人只当他们就是赤脚大仙现世了。   她还生了个俊小子,虽然是个哑巴,可是还是做娘的心头肉。她想着,他们夫妻两个熬几年,多攒点钱给儿子买房置地,以后给儿子买个媳妇回来。虽然他儿子是个哑巴,可是模样那么好,为人又厚道(老崔?厚道?望天?沉默),一定有姑娘愿意嫁的。   这些事情,她丈夫也是同意的。她的丈夫崔言是个凡人,能举家过日子就好,她不图别的,可是日子就这么突然之间翻天覆地。她的小姑子成了娘娘,还给皇上生了个大胖小子,他们老崔家一家子都鸡犬升天了。   再后来,她儿子忽然在学堂说话了,外面的千年老榆树也开了花,崔夫人心里跟养了只鸟一样,抖起来了。他们家现在也是正经皇亲国戚了,崔碧城书读的好,先生都夸,说他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崔夫人顿时觉得她的儿子是天下最好的儿子,十里八乡的漂亮姑娘都配不上她儿子。   “相公,给碧子物色一门好亲吧。”   崔言对着如山的公文头昏脑胀,他听着自家婆娘的说话,一瞪眼,“成亲?碧今年才九岁,过了年才十岁,毛还没长全的小娃娃,他成个什么亲?”   “可是,可是……”崔夫人绞着小手绢,“我听说,雍京的贵人都是十岁成亲的,过了那个岁数,都是别人挑剩的。”   崔言一拍桌子,“胡闹!!”   他指示自家的婆娘做饭去,别在这边胡乱嚼舌头。   崔夫人觉得委屈,在自己丈夫这里碰了钉子,又转到儿子的书房,这个时候,崔碧城正在看书做功课。崔碧城过了年就要到雍京去读书了,这可是求不来的恩典,所以崔碧城格外刻苦,那个夏天他看书看的都吐了血,刚开始大家以为他有肺痨,后来请了大夫才知道,他胃上有毛病了。崔夫人给儿子端了一碗红枣莲子汤,让他润润喉咙。   她也不认识字,就在儿子书桌前看呀看呀,怎么看儿子都看不够。   崔碧城觉得全身有些寒。   末了,崔夫人才说念叨,“诶,你说娘娘为什么不生个女娃呢?咱们和娘娘可是姑表亲,辈辈亲,砸碎骨头连着筋。娘娘要是给你生个表妹,你们就能结亲了,我儿子就能娶公主了……诶,怎么承子就是个男娃娃呢?诶……”   八岁的崔碧城对自己那个在雍京出生,名字登入玉碟,载入大郑史册的表亲不感兴趣,对于他是男是女也不感兴趣。崔碧城总觉得那样的孩子骄纵的很,是男是女他都不想要,要是当年他姑妈给他生的是个表妹,就算她是什么长公主,倾国倾城的美貌,他也不要!   只是……   那年的腊月,崔娘娘抱着皇长子回家省亲,他才第一次看到承怡。   承怡,承怡。   那是大郑皇帝御赐的名字,隐含着‘承继祖业,怡乐安康’之意。因为他的降生,年轻的凤化帝几近飘摇的皇位瞬息之间稳如泰山,他是为大郑江山带来福瑞的孩子,也是崔家鸡犬升天的最真实的原因。   可是,他还那么小,也许是坐车走山路累了,他被裹着小披风,躲在崔娘娘怀中睡觉,嘟嘟的小脸蛋像个大白土豆,只是眼角的一颗泪痣,让这个土豆带了那么一点婉约的味道。   姑妈崔娘娘是个和善的人,一进崔家大院的正堂,就把怀中的孩子递给了崔碧城,“想不想抱抱弟弟?”   崔碧城挺好奇的,他小心翼翼的接过了这个金贵的小表弟,把他抱在怀中,承怡小小的身子软软的,闭着小眼睛,正睡的呼哧呼哧的,不知道人间今夕是何夕。   崔碧城的手指按了按承怡的腮帮子,逗弄的承怡好像醒了,崔碧城的手指又使坏似的的去戳他的小嘴巴,却被承怡的小嘴含住了,他那么小,还没有长牙,小舌团软,吮的他的手指苏苏麻麻的。   崔碧城低头在承怡的腮边亲了一口,小承怡呵呵的笑了。   没有牙。   崔碧城忽然想,要是怀中的孩子是个女娃,他一定拼上倾国财富把她娶回家,让她穿着天下最华贵的丝袍,带着对夺目的明珠,吃着最美味的饭菜,喝着天下最醇美的好酒。   真可惜,承怡不是女娃。   他不能娶他。   诶。   番外三 皇太子和牛奶   有种人和他天生八字不合,这样人,小太子统称之为,天敌。   比如那个叫做崔碧城的家伙。   八岁的文湛一边想,一边咬牙切齿,然后又无比优雅的端起名贵的小瓷碗,喝着让他反胃的牛奶。   牛奶。牛奶!牛奶!!牛奶……   他已经喝了三个月的牛奶了,可为什么,身高一点没有变化呢?   还是个小豆丁。   昨天,崔美人的外甥,崔碧城进宫问安,承怡又没有到东宫吃点心,文湛表面上说不在意,其实他自己偷偷的摸到御花园,看着承怡和那个‘崔表哥’笑语盈盈的,心中暗自鄙视他们。   崔碧城,国舅崔言的儿子,承怡的亲表哥,内阁首辅杜皬的高足。   听听,这个世上还有比他的身份更令人厌恶的吗?   承怡的表哥,这就意味着这个讨人厌的家伙和承怡必然走的很近,杜皬的高足,以后崔碧城肯定是杜家的党羽,自己的政敌!   当然,如果说世上还有比他的身份更令人讨厌的,就是崔碧城本人。   看看他长的那个样子,眼含桃花,举止轻浮,见了承怡就一把把他抱起来,他凭什么?他凭什么?不就凭他长的个子高吗?   文湛躲在花丛中,远远看着十八岁的崔碧城修长的身材,暗自握拳。   有什么了不起?!   我现在还小(才八岁),早晚有一天我也要长高,比你还高!!   于是,愤愤不平的小皇太子回到东宫,咬着牙,捏着鼻子,喝掉了一罐子牛奶。   可是,文湛让他的大伴仔细测了测身高,怎么还是一点没有长高呀?   大郑的皇子都习武,当然,懒惰的承怡除外。他天生除了吃就是睡,要不就跑到毓正宫养金鱼,养胖兔,把时间都花在不务正业上了,在别的皇子读书习武,扩充党羽的时候,他一个人在那里吃吃喝喝玩玩睡睡,懒惰到连强身健体的习武也不练习,鄙视他!   八岁的皇太子看着满目的兵器,想了想,要练习哪个比较好,比较容易长个呢?   流星锤?   双节棍?   金箍棒?   方天画戟?   还是……   “殿下,练习长剑吧。”   他的习武师傅说,“三十六路太极剑可以让人平心静气,动作如行云流水,身材也好,修长挺拔而柔韧。”   文湛看了看供在方桌上的那把细长剑,想了想,点头,“好的。”   于是,无论刮风下雨,三伏三九,文湛都会喝牛奶,练长剑,务求自己一定要长高,至少比那个崔碧城高,到了他十八岁的时候,他看着比自己矮将近一个头的承怡,和自己差不多高,并且隐约比自己矮的崔碧城,暗自松了口气。   ——终于不用喝牛奶啦!!!   下一章,应大家要求,写裴裴和小楚的强制H,有撕衣服,但不是薄纱,嘿嘿   第132章 楚裴      楚蔷生坐在翰林院抄写经书,表面上看上去风平浪静,其实心中跟开了锅一样。老师严琨被抄家之后,整个雍京城没有一个人敢见他,这么下去,他在翰林院这个清苦的地方要么做一辈子的编纂,要么,从户部借银子,一直做候补官,一直熬着,熬到熬不住了,熬到死为止。   “蔷生,大清早在这里练字哪?你的字写的越发苍劲了。”   同在翰林院的裴澜挑开竹帘,走了进来。   裴澜是富贵闲散人,出身权门,他的叔叔是已故内阁首辅大臣裴东岳,而他的堂弟,就是现在正得势的兵部尚书,裴檀。   他这样的人和楚蔷生不一样,楚澜愿意做官,做什么官,是清闲还是肥厚,是位高权重列土封疆,还是读书立传青史留名,全看他自己。他愿意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别造反,别奢望过多,大郑朝廷的官位就和他们簸箩里面的萝卜一样,挑挑拣拣,悉听尊便。   楚蔷生一看他来了,马上放下笔,站了起来,浅浅施了一礼,“这是圣上祭天要用的经文,下晌午就抄好了。”   “知道你最用功,字写的也好,我要是有你的一半儿,就不在这里熬着了。”   裴澜在他身边转了一圈,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像是有话要说,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的样子。   楚蔷生听他说话,十句当中有半句是靠谱的,就算不错了。   所以,他听裴澜说话,也只是微微一笑,也没说什么。   裴澜却说,“蔷生,晚上的时候在周大人家有堂会,请了名角唱戏,有好酒好菜,一起去吧。”   最后,他说了一句,“我堂弟裴檀也在,他想……”   其实,有些话不用说下去,楚蔷生都懂。   雍京权贵的喜好多种多样,有喜欢马的,喜欢玉器的,喜欢瓷器的,喜欢占星的,喜欢画画的,还有喜欢分桃断袖的。裴檀曾经提过,想和他结交。他当时的眼神放肆无礼,任谁都能看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裴檀喜欢美丽的女人多于男人,不过跟过他的男人来历都不简单,裴檀从来不屈就戏班南馆那些货色,要找,他找的就是难驯的角色,上一次跟过他的男人是国子监的一个小官,据说那个人皮肤很好,裴檀喜欢白皙细滑的皮肤。   眼前这事是明摆着,跟了裴檀,他就有机会在雍京官场出头,如果错过了这个时机,他可能一辈子只能在这里苦熬着。楚蔷生也没多想,答应裴澜说,“好,我去。”   傍晚,一辆精致的马车停在翰林院角门外,楚蔷生一出来就看到了,垂下的竹帘旁是华贵的垂丝和珠链,一只保养精细的手露了出来,挑起竹帘。   他看到了裴檀。   大郑悍将,兵部尚书,雍京贵胄……   眼前这个尊贵的男人,笑起来,竟然显得有些清隽。   多年后。   裴檀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边没人,被褥一团麻乱,楚蔷生一品大学士的官服散落一旁,衣服上的缂丝补挂还被撕碎了一个角落,裴檀暗自心疼,这下又要找崔碧城织补缂丝了,又要被他敲诈了,诶,可是,自己怎么就改不了这个毛病。   他每次一看到楚蔷生身穿官服,张扬妩媚的样子,总是想着把他按在床榻上,用力撕扯开那身精致的官府,看着他白皙的身子跃然于眼前,他的心里面就好像烧了一团火。   裴檀披着衣袍下地,外面点着一盏灯,楚蔷生正在写奏折。裴檀好奇的凑过去看了看,结果乐的差点鼻涕泡都出来了。   楚蔷生正在弹劾宁淮侯崔碧城,说他骄奢淫逸,耗费国帑,应处罚俸三年。   裴檀双手双脚赞同。      第133章      等我和文湛拖拖拉拉穿好衣服走出去的时候,越筝就在花厅发脾气。他肉包子似的腮鼓鼓的,肥圆的小嘴巴嘟嘟的,小个子站在楠木椅子上,柳丛容在一旁护着他,黄瓜在另外一边不停的说,“小祖宗,您就别恼了,奴婢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拦着您见王爷,王爷的确有事,等他一忙完,他肯定过来看您。”   “哼!”   小肥鸭扬起小小的下巴,闭着眼睛鼻孔冲天,像一个被娇宠的小小文湛。   文湛双手正了正自己的衣服,迈步走进花厅,只轻轻说了一句,“越筝,怎么又在淘气?”   越筝好像遇到如来佛的孙猴子,立马老实了,他乖乖的手脚并用,爬下楠木高椅,规规矩矩的站在文湛面前,文静的说话,“六哥,越筝没有淘气,越筝只是很久没有见到怡哥哥了,想他想得很。”   文湛过去摸了摸越筝的发顶,说,“在宫里面不能胡闹,在祈王府也不能淘气,越筝,你已经长大了。”   一物降一物。   其实文湛很宠爱越筝,对他很好,既不娇宠的越筝无法无天,也不严厉的让越筝难过,在这个大正宫里面,有文湛在,越筝是个很幸福的小孩子。我一直觉得文湛似乎应该是个适合当父亲的人,也许比我爹更适合当父亲,以后他要是有了孩子,他一定会好好对待他的孩子的。   “啊!怡哥哥!!——”   越筝一见我也来了,立马活分了起来,他哇的叫了一声,就冲着我扑了过来,我一把抱住,他搂住我的脖子甜腻腻的说,“怡哥哥,你亲亲我。”   我求之不得!   我在他腻腻的胖脸蛋上吧唧亲了一口,越筝却得寸进尺,他指着自己的小嘴巴冲着我说,“怡哥哥,我也要吃。”   我很疑惑,“你吃什么?”   “上次我看见六哥吃你的嘴巴,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我也要!”   “啊!——”   我被他吓的差点把他扔掉,更加可怕的是,我觉得我那比雍京城墙拐弯还厚重的脸皮,居然红了,火辣辣的,烧的慌。文湛安静的走了过来,揪着越筝的衣服把他从我怀中拉了出去,一把裹住,回头对我说,“今晚我要回宫去一趟,这个小家伙我先带走了,等着他不闹了,再给你送过来。”   说完,不容越筝哭,抱着他就往外走。   越筝在他怀中乍着两只小手,冲着我挥了挥,文湛摸了摸他的头顶,只是说,“裴贵妃不让你在外面过夜,我今晚又不能留在这里,你说,你是愿意留在这里陪你的怡哥哥,给他找麻烦呢,还是跟我回宫?”   越筝嘟起小嘴巴,窝在文湛怀中,不说话了。   我看着这哥俩,我笑了,文湛也笑了。他走出花厅,柳丛容连忙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文湛回了一下头,又是两步,他又回了一下头。   他冲着我又笑了笑,“我走了。”   “哦。”我也点了点头,冲着他笑了。   他继续往外走,又总是回头,我一直站在小沧浪这边看着他,一直到他转过曼陀罗花馆,那边的枝蔓叶子挡着他,我再也看不到了,我这才回小沧浪这边的花厅。   晚饭吃的精细,都是竹笋虾球什么的,我吃过晚饭,外面门房报进来说,“舅老爷来了。”   我一听,挺惊讶的。   我舅舅崔言是梅城县的县官,自然也是崔碧城的老爹。他虽然是个正经的读书人,可是没有楚蔷生杜皬他们那样的天分和才情,所以一直踏踏实实的做着小书吏,等我娘发达之后,他才真正当了个七品正堂。   我舅舅一般没事不到雍京来,他既不善于和六部九卿拉关系,也不喜欢跟雍京那些文人墨客卖弄风雅,更不愿意巴结王侯将相,所以他来雍京就只有两个原因,一,来雍京吏部述职,二,给我送熏兔子。   梅城县山多,林多,兔子多,他们那里的熏兔子是一绝,我特别喜欢吃,所以每年兔子肥美的时候,我舅舅就用自己的俸禄买了两只,装在竹篮里面,给我送过来吃。他挑的兔子和别人挑的又不一样,他那个兔子是从老百姓的灶头上拎出来的,黑不溜秋,烟火流星的,卖是卖不出去的,只能自家人吃,却又特别好吃。   我一到外面,就问黄瓜,“我舅舅是穿着官服还是常服来的?”   我舅舅有个讲究,他穿官服,进王府走侧门,就像一般小官进王府一样,要是他穿常服就走角门,好像是哪个穷亲戚借宿一般。   我都不知道,这样朴素的像冉庄一棵草儿一般的舅舅,怎么生的出来老崔那样浮华妖娆的人来?   黄瓜连忙说,“是常服,舅老爷已经进来了。”   “哦。”   我点头,等我到外面,正好看见我舅舅在前面走,身后有人牵着他的驴。今天下雨,我舅舅穿着蓑衣,他的官服没敢穿,就裹着油纸包背在身上。他身后就这么一个布包,也没有拎兔子。   “王爷。”   他见到了我,先是照着祖制见了礼,这才说,“我明天要到吏部述职,今晚能不能在王府住一宿?”   我连忙点头,当然可以。   有人曾经问过我舅舅崔言,说他表面上是个不屑趋炎附势,攀附权贵,可为什么每次到吏部述职都要住在王府呢?   我舅舅像一个冉庄真正的农民那样,双手插在袖笼里面,耷拉着眼皮先叹口气再说,“诶,一个管着一个县,几十万老百姓的生计,难啊。现在各地有各地的难处,按理说官员进京述职可以住驿站,可是现在这世道,住驿站也要打赏银子的,每次都要一两多,梅城县小,人口多,穷啊,这一两银子够买多少大白馒头?能省就省些吧。再说,我晚上住了王府,第二天到吏部,那些堂官对我脾气自然好一些,客气一些,耐性也多了一些,我也不被刁难了。要是我在去户部转转,一般还能再问户部筹点救济银子,诶,我们梅城县小,人口多,穷啊,不精打细算,这日子不好过啊~~~~~~~~”   说完,又是一阵子叹气。   别人问了他几年,后来再也不问他了。   谁都知道,他吏部考绩年年优异,梅城县虽然不能说富的流油,可是很安逸,百姓过的也舒坦。可是却没有人纠集起来给我舅舅送什么万民伞,什么青天匾,仿佛我舅舅就是个无为而治的庸官。   这个时候,我舅舅会躺在大藤椅晒太阳,拿着大蒲扇,一面笑,一面说,“年纪一天一天大了,混日子吧,无过便是功呦~~~~~~~~”   他总是怡然自得像个胖阿福。   可是今天来,我看他的脸色不是太好,有些虚胖,像是浮肿,脸底发青,嘴角向下耷拉着。他坐在我对面的圈椅上,低着头,最后才轻声说,“王爷,其实这次我来,是向吏部报丁忧的……”   我一惊,“家里出什么事了?”   他还是低着头,“我爹,哦,就是王爷的外公,昨晚去了……前半夜还好好的,后半夜他自己吞了砒霜,……,就去了。”      第134章      崔碧城在外面鬼混了一夜才回来,他一回来,就大马金刀的坐在临水阁楼的长软藤椅上,身边马上围绕过来几个样貌清隽的小厮为他脱衣,还有一个美貌的小丫鬟双手捧了瓷盆过来,另外一个丫鬟拿着银瓶向瓷盆里面倒水,伺候他洗漱。   我一直不知道,崔碧城这个人的喜好,他到底是喜爱分桃断袖多一些,还是认为红袖添香胜一筹?   “王爷今天怎么想起来到我这里来了?还起的这么早?”   崔碧城绞了丝巾擦了脸,旁边早有人奉过香茶,他端着茶碗问坐在他对面的我,“不会是担心南边的事情吧?放心,你说过的话,我从来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买的那些地,你让我种稻谷,我肯定种稻谷,就算你想要种草都可以,反正就算佃户吃不了草,羊还是吃的下去的。”   我一夜未睡,耳鸣眼花的。   今儿个天还没有亮,我舅舅就穿戴好官服,自己到吏部报丧,顺便请旨丁忧。吏部知道了,估计还要往宫里报丧,毕竟我娘现在可是正位的贵妃了,今非昔比,身份异常尊贵,我外公虽然没有封爵,可他毕竟是二十多年的国丈,老牌皇亲国戚,死去正位,就算没有资格举行国葬,罢朝一天,怎么也得有恩旨抚恤家人。   崔言可能就在吏部,或者干脆到大正宫等恩旨去了,我自己在王府坐着总感觉到心神不宁的,右眼皮一直跳一直跳,索性就跑到崔碧城这里来了。我原本以为他在家守孝,结果他们家的小厮告诉我,他居然一夜未归,等到天朦朦亮的时候,他才总外面回来,还带着一身酒气。   看他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我心中有一种模糊却有异常隐秘的希望,也许,我外公的事情是老崔安排的暗桩,可能另有隐情。   我面容惨淡的看着老崔,然后说,“昨天晚上舅舅来了……”   “哦?”崔碧城修长细致的眉挑了一下,“进京述职吗?有没有给你带你最喜欢吃的熏兔子?说出来也真是的,我爹可是正经读书人,却没有学来雍京那些读书人的野心,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安心的做他那个梅城县的七品官,俸禄银子不够吃饭的,他居然怡然自得。”   我上下打量了打量老崔,他又说,“有什么话你直说,别这么看我,我让你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我看了他一眼,又用眼神扫了扫周围,老崔让周围的人都下去了,进而嗤笑我,“别疑神疑鬼的,我这里外言不进,内言不出,你有什么事直接说。”   我,“外公前天晚上去世了。非常离奇,前半夜一切平安,后半夜自己的吞了砒霜了。”   半晌,崔碧城来了一句,“哦。”   “哦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没有意思的意思。”   我拉着他的领子站起来,凑到他耳边边问他,“这事儿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不是你有什么布置?”   崔碧城一咧嘴,似乎在笑,他却说,“没有。”   我斜了他一眼,吊了一晚上的心,终于放回了心窝里面。   外公的死讯不过是老崔布的一个障眼法,他想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外公‘死去’,我舅舅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辞官回老家丁忧守孝,这样,老崔可以把我们的家人一个一个的送到秘密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这样就不会让那些在雍京野心勃勃,随时想要抓我们把柄的人们阴谋诡计得逞。   于是,我也学了他的样子,从鼻孔中“哦”了一声。   崔府大丧。   我舅舅崔言向吏部报丧的时候,可没敢说我外公是吞砒霜死的,他只说是后半夜睡过去的。其实他也没有吞砒霜,老崔说,他准备的是七寸茉莉根,那东西就着热茶一喝,两眼一闭,和死过去一模一样,能睡七天。这七天足够崔家报丧,我舅舅丁忧,外加给我外公‘入殓’,最后一家人逃之夭夭的。   整个雍京都对我外公没有太多兴趣,以为他就是个因为把女儿买给皇上而骤然爆发性情古怪的老鳏夫,平时,他躲在冉庄崔家大院里面,连冉庄的乡里乡亲都不去结交,更不要说什么跑到雍京来‘交游广阔’了,所以雍京的贵人也懒得搭理他。至于我舅舅崔言,原本我娘进宫,我出生之后,有一些人想要拉拢他来着,但是后来看他‘为人憨直,不善钻营,不说官话’,得到了那些贵人的轻视,所以我舅舅的官运一直不是那么亨通,他只是不停的在直隶省各个县转来转去的做他的七品官。   我外公的身份有些尴尬。   他并非王侯将相,却是后宫贵妃的亲爹,按理说怎么也得封个侯。可是我爹却迟迟没有给任何旨意,要说原先我娘只是个‘美人’,家人没有封侯的资格,现在她已然是‘贵妃’了,要是不封赏点什么,就该引人侧目了。   崔碧城原本想着,用上几千两银子给我外公捐个官,写在牌位上也好看,我舅舅一听就不乐意了,他说这些银子够买几马车的大白馒头,够整个冉庄的人吃上好几年的,反正你爷爷也不看重这些虚的,假的东西,就这么着,凑合着算了。   外人只当崔家乡土人习性,也不多深究。其实我舅舅是怕封个官爵,我外公仙逝去了,反正落不到他老人家头上,就得落在我舅舅自己脑袋上,他胆小怕事,又好吃懒做,不想做太大的官,也不想拿太多的俸禄银子。他想着,每个月能回家吃饭,每天晚上能踏实闭眼睡觉就成了,别的荣华富贵那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干的事,和他无干。   我外公的‘灵柩’停在雍京郊外的清凉寺里。   这个寺小,妖风不大,清净的很。   给我外公入殓的时候,崔碧城把冉庄里面的高龄老人都请来了,同族同宗的,七、八、九叔公,还有三姑六婆,七大姑八大姨,十里八乡的读书人,风水先生,唱戏的,修真的,还有几个游方的和尚与老道,外加一个从西疆过来的信火神的一个摩尼教徒。一共小一百号人,乌泱泱的围了水泄不通。   崔碧城抱拳,“各位父老乡亲,七、八、九叔公,不孝孙崔碧城这下有礼了。碧城在外多年,又是小辈,一些家乡风俗都不太明白,今天是我祖父大殓,祖宗规矩不敢忘,也不敢有丝毫的含糊。今天请父老乡亲过来,就是请大家在旁边参详参详,要是有一丝一毫不符合祖宗规矩的,还请大家不吝赐教。来人,奉茶!”   于是,崔家小厮鱼贯而出,搬着椅子,端着托盘,里面并排放着茶碗。   早有人把椅子摆了几个回合,又照顾看热闹的人们纷纷落座,并奉上香茶果品。   冉庄那边的人哪里见过这个阵势,看热闹看热闹的,还有人好茶好吃的伺候他们看热闹,于是大家纷纷异口同声说崔碧城是孝子贤孙,其实内心偷偷骂他是傻蛋、蠢货,白给人好吃的,还让人看热闹。   冉庄人都知道,老崔家有钱,有的是钱!   那银子就跟不要钱似的,乌泱泱的,一片一片的。   这次下葬的是崔家老太爷,陪葬的东西肯定都是一等一的好!   像个什么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之类的都是小意思,肯定还有一些稀世奇珍让大家开眼界,诸如什么穆王车马,文王八卦,西周九鼎,金缕玉衣,没准都能见上一见。   众人就这么眼巴巴的伸长了脖子瞧着。   崔碧城就在众人面前,慢条斯理的为我外公入殓。   寿衣是好料子,上面绣着来世五福图,鞋子,袜子都是上好的丝绸,穿着也舒服,等把脸洗干净,梳理好了头发,又把寿衣穿好了,这才盖上薄被子,装入棺材中,钉上丧钉,棺材钱有一个和尚一个老道,一个念大悲忏,能消灾解难,超度亡魂,一个专心打醮,解怨洗业。   末了,崔碧城又跪下,规规矩矩的磕了头,这才站起来,对着那些人问,“可好?”   众人痴愣了。   崔碧城做的每一项都符合祖宗规矩,就是……老崔家那么有钱,有的是银子!怎么给老太爷入殓什么值钱的陪葬都没有?   要说不孝,可是什么规矩都不差,要说孝顺,这个,值钱的陪葬呢?   等着我外公的棺材放在清凉寺之后,整个冉庄就开始沸沸扬扬的说,他们老崔家估计也没什么钱了,连给老爷子的陪葬的玉器都没有,有人又说,我们家只有几亩地,请了几个长工,可是千年我爷爷下葬的时候还埋了一套玉酒器呢,崔家太小气了。   崔碧城摇着扇子,望天说,“传去吧,传去吧。入殓都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做的,干干净净的,让大家都知道,老爷子的墓里面什么都没有,省的他们一直惦记着,以为里面有好东西,将来要是那个不长眼的挖到里面,那我们就倒霉了。”   虽然说崔家的丧事做的很节省,也不招摇,可还是有不少人过来吊孝,凑热闹的。一个礼部的小书吏专门送了一篇一万多字的诔文,还有一个翰林院的编修过来,愣说他找到了崔家的族谱,说崔家是鹤玉王时期的名臣内阁宰辅崔珏的后代,祖上也是四世三公世家,名门王族,王侯将相的,只是后来子孙没落了,所以才在冉庄耕地读书,不过说到底,也没有没落到哪里去,毕竟一直算是‘耕读世家’。   我就纳闷了。   我外公是卖猪肉的,也就是做小生意的,他祖上一直是上无片瓦遮雨,下无立锥之地的长工、伙计、贫雇农。唯一一个出点名的还是一个劫道的,怎么就成了鹤玉王朝的名臣崔阁老的子孙了?   再说,崔家不是被灭了十族,根骨无存了吗?   简直莫名其妙!   崔碧城也不说话,一一笑纳。他还请了和尚老道过来念经,吟唱的声音此起彼伏,说这经书不止给往生的人消除业障,也是为后人祈福的。   我是代我娘,还有我爹过来吊孝的。他们身份太贵重,不能过来,所以 就装作异常悲伤的过来哭灵,顺便在清凉寺住几天,这里山清水秀的,正好喝酒钓鱼。   我就坐在大石上,看着那边插着的鱼竿一点一点的,似乎有鱼儿咬钩,我也懒得去扯,只是平躺在这里,用扇子遮挡住脸颊,晒着太阳。   “嘻嘻,这里有水,清净的很,小姐,快过来瞧瞧!”突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接着又来了一句,“呀,这还有个活物呢!躺在石头上,还用扇子挡着脸,就不知道长的俊不俊?”   我听着直皱眉。我把扇子拿下来,坐起身来,扭头看见一前一后两个姑娘从林子中走了出来,前面那个梳着两个抓髻,束着银铃,后面跟着的那个姑娘要端正秀丽的多,身穿彩裙,外面却披了一个黑色的薄丝披风,饱满的瓜子脸,琥珀色的眼睛,令人目眩的美貌。   罗夫人。   那个像足了阿伊拉公主的少女,拥有白夷血统,却红透雍京的昆曲名角,罗夫人。   我怎么会在这里遇到她?   她来这里做什么?   这是巧遇,还是另外一个陷阱?   我不说话,看着他们。   罗夫人像是根本不认识我,她看了看我这边,又看了看我身边的鱼竿,像有些为难的样子说,“稚儿,这里有人。”   她的声音真好听,温婉而静幽,像是用水把人间的烟火气都磨净了。   “怕什么?我们就是在这里洗一下手而已,刚才吃的桑葚真甜,就是太红了,手指都染了。小姐,不要怕。”说完,那个小丫头先走了两步,在我面前一叉腰,指着我,“诶,我说你,你把脸转过去!不要看着我们小姐,我们小姐要洗手。”   我还没有说话,罗夫人就叫她的丫头,“稚儿,不能无礼。公子,打扰了。”   后面一句是对我说的。   她走到溪水边上,摘下风帽,她的丫鬟把她的袖子挽起来,露出一双纤细修长如葱一般的手,这样的手压入冰冷清凉的溪水中,像冰玉雕成的一样。   我眼前的少女,拥有和阿伊拉公主相同的容貌,不同的眼睛,更加年轻,更加风情。   她的声音那么贞净,让人很想象那花一般美丽的背后,还有什么阴谋。   只是,她的脸,天生在雍京就注定了要被刻在阴谋里面。   哗啦哗啦,那个小丫头洗手的时候动作太大,把我的鱼儿吓跑了。   “哎呀!小姐,您快看,这里有鱼!是活的!”   她兴奋的指着水面,高声笑着,像一个小孩子。   罗夫人的手帕被她弄松了,顺着水流,一点一点的飘远了,罗夫人这才有些懊恼的低着头说,“这可怎么好,怎么擦干手指呢?今天到山里走动的人都是讲究的人,不能弄脏衣服。”   小丫头过来,冲着我说,“喂,把你的汗巾借一下,这有二钱银子,你自己去买个更好的。”   我没有给她们汗巾,也没有拿她们的银子,我只是继续躺在这里,看着我的鱼竿望天说,“现在山风大,你们把手就这么支着,过一会儿那些水珠儿就干了。”   “你!--”   小丫头气的直跺脚,“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男人!”   我心说,更小气的就在山顶的清凉寺里面做法事呢!   最后,我也没再说话,她们走了。   等我回寺庙的时候,正看见小安侯、东平郡王孙、袁将军下堂妻生的小世子,还有几个和崔碧城混的不错的不成器的贵戚世子都在,他们面上是过来哭的,其实各自都带了美色游春。一干人,莺莺燕燕的,他们又见崔碧城的脸色不好看,想着不好多呆,就随着哭了几声,放下银子,也没有吃茶就离开了,我看见那群人中,就有罗夫人和她的小丫头在。   崔碧城把催泪的生姜放进袖子里面,找了空,这才到后膳房,他看着我站在矮凳子上,从后山墙的小格子窗口向外面看。   “你干什么?”   他叫了一声。   “嘘……”我发了一声,这才从矮凳子上下来,问他,“刚才来的那一群人,里面有个女人,穿着彩裙黑披风的那个,你见过吗?”   崔碧城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看不出来他究竟在想什么。   我,“那个女人是个昆曲名旦,你帮我查查她的出生来历,最后事无巨细,连她小时候尿床不尿床都查一下。”   崔碧城一嗤鼻,牙缝里面蹦出啦一句,“你有病!”   我斜了他一眼,“我告诉你,那个女人不简单,你知道她长的像谁吗?”   崔碧城又不说话。   我,“像阿伊拉公主。”   崔碧城的脸上似乎挂了一层雾,突然,他抬手就要打我,我一偏头,他的耳光擦着我的脸颊挥舞了过去。   我一愣,“你疯了!你这是做什么?”   崔碧城一把揪住我的领子,咬牙切齿的说,“那个女人是鬼,这么多年阴魂不散,绕着雍京来来去去的,只对着你下手!你醒醒!她死了,早死了,就算没投胎也是孤魂野鬼,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就不能不沾她?”   我攥住他的手,愣愣的问他,“你胡说什么?我没想怎么着呀,我只想知道她到底什么来头,我没想招惹她。”   崔碧城不相信我。   他要甩袖子离开,我抓住他的手,“我第他次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是在老三的官邸,当时老三要把他送给我,我没要,第二次是在楚蔷生新婚摆酒的时候,我知道是她,不过没有看真切……”   我忽然想起来那个时候和文湛在一起,折腾的胡天黑地的,脸上又开始发烧。   崔碧城仔细看了看我,又没有说话。   我接着说,“第三次就是今天,刚才在后山,她们吃了桑葚要洗手,问我借汗巾擦手,我没借,这不,我自己偷偷回寺庙之后,就看见她又在这里。这也太巧了吧。”   崔碧城这次才算真正认真起来,他想了想,“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要是万一……我说的是万一,要是万一她是那个公主的妹妹之类的人,你又想做什么?我说,如今在雍京你身边曾经出了个居心叵测的小莲还没有弄清楚底细,现在又多了一个什么女戏子,这要是万一她们都是一伙人,又是一家人,你是不是就走还不起这个人情债,走不出这个无望圈了?你会不会又喜欢上那个女人?”   我一惊,随着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我已经有文湛了……”   这话说出来,我愣了,崔碧城也愣了。   现在,淅淅沥沥的开始下小雨,一滴、两滴,三四滴落下来,砸的叶子啪啪的响。   就像夜里外面敲打的更。   这么多年,这么多忘事,似乎都在崔碧城的眼睛流转了一遍。   末了,他不说话,捏了捏我的耳朵。   “你心里有他,可他心里有你吗?”   ……   “除了大正宫那个位子,他心里,还装得下别的吗?”   “他连自己的亲娘老婆都不顾,他还顾的了什么?”   “承子,你仔细想想,他登基之后,你是什么呢?你要真正死心塌地的跟了他,你的苦日子还在后面哪。你算他的什么?是兄弟,是姬妾,是情人,还是年少轻狂留下的苦果。以后史书怎么写他,怎么写你?别人不敢写他的话,全会写的你身上。你和全天下的读书人对着干,没有好果子吃。”   崔碧城安安静静的说这话,我却觉得他像是拿着一把大锤用力的砸我,在我已经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他的大锤一下子击碎了我的天灵盖。   “就这么跟着他,无依无靠,孤老一生,你甘心吗?”   人心似水,意动如烟。   今朝的欢喜,也许都会成为他日的酸苦。   文湛是什么样子的人,我不是不知道,他说他喜欢我,可是他当年再喜欢我,该动手的时候也没有手软。以后呢,他会不会也这样?   这些年他变了,变好了,变的深情,变得容忍,变得理智。   这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膳房热闹了起来。   今天晚上吃素斋,豆腐做的各种鸡鸭鱼肉,鲜笋,豆子,木耳,香菇,放在精致的小碟子里面,摆满了桌面。香米饭蒸的又干净,又香,放在润盈的绿色瓷碗中,鲜嫩诱人。   周围安静极了,只有流水的声音,和桃花落地的响动。   第三天,崔家的小厮捧着一个银盘走进内舍,银盘里面放着一个金色幼细的小筒,似乎是绑在信鸽脚上的东西,崔碧城打开,从里面抽出一条白色纤细的丝绢,上面有字。   他认真仔细的看了看,这才对我说,“那个罗夫人什么都不是,她只是西疆边境上郑夷混杂村落里面出生的一个小孩子,后来被人买给戏班,又辗转到了雍京,遇到昆曲名师,这才入行学艺。羽澜曾经几次招揽她,只是她的老师手腕硬,交游广阔,居然能让她顶的住三王爷的势力,没有被老三强抢了去,真是奇也怪哉!”   我一听,把提在嗓子眼里面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面,我随口问了一句,“她的老师是谁呀!这么厉害?”   崔碧城,“观止楼大老板,柳漪梦!”      第135章      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   抓奸要抓双,擒贼先擒王。   小莲出自观止楼,小莲后来成了阿伊拉公主的弟弟莫雀,柳一就是观止楼的大老板,现在来了一个长相酷似阿伊拉公主的罗夫人,居然就是柳一的徒弟。   我和阿伊拉公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像一团细细的丝线,这些丝线的另外一头牵扯着小莲,牵扯着嘉王羽澜,牵扯着太子,牵扯着朝局,可是所有的细线背后,总是隐隐约约的跟着一个人,或明或暗的出现着,就是这个柳漪梦。   他就像一个钥匙,似乎可以开启一切谜团。   入夜,清凉寺比雍京冷,我裹了两层被子,崔碧城就睡在我外面。他还是那么四平八稳的躺着,似乎连脚下的被子都被他整齐的叠好,我半夜睡不着,捅了捅他,他没睁眼,我却能明白的感觉到他那个嫌恶的样子,他撇了撇嘴,“大半夜不睡,干嘛?”   我从被子里面钻出来,问他,“我说,我怎么样才能打探到柳一的底细呢?他的观止楼在雍京这么多年,其中人事盘根错节,据说雍京的几个官员在里面都有干股。我要是把柳漪梦直接揪出来,会不会他的实话还没有问出来,他就先被灭了口,又或者是谁谁谁就会把他救出去?这可不成。”   崔碧城翻了个身,终于睁开了耷拉的眼睛,“你到底想干嘛?”   我的鼻子忽然有点痒痒,我伸手捏了捏,“咱们得想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把柳漪梦的老底探听出来。”   崔碧城斜了我一眼。   我扯了扯他的被子,“诶,把你的那个药材行的大掌柜尤平安借我用一用。”   他瞪了我一眼,“你又有什么馊主意?”   我摇了摇手指,“不是一般的馊。你们那个老尤,是我见过最像大商家的胖子了,我把他装扮一下,让他去勾引姜无双。”   崔碧城两眼朝天,“姜无双?就是大小两代摄政王的下堂妾?十年前号称什么倾国无双现在被赶出王府又重入娼门的半老徐娘?”   我,“别这么说人家!姜无双虽然是下堂妾,可这个女人不简单。她原本是老摄政王的歌姬,后来老王爷死了,她又跟了小王爷,现在小王爷也死了,她就出了王府。这两年,又在雍京南城开了个书寓,有倌人有小倌,只招待客人茶酒诗词歌赋,赚钱的很,把观止楼那边的生意分走了不少,再过了一两年,没准就能和观止楼划江而治了。”   老崔眯缝着眼睛,“你有好几个月没去花街柳巷了吧,怎么知道的比我还清楚?”   我呲牙,“得了吧,你也不少知道事情,就是你事多。谁不知道崔大公子挑剔?不管多美的倌人,才情多高,多风骚,只要破了瓜的你一概不要。姜无双刚开始做生意,她的倌人都不是清倌了,刚买的讨人只有七八岁,还没有长成,做不了你的生意,你不是很在意她的院子。”   “这个姜无双和柳漪梦也不搭界,你找她也是白找。”   我摇头,“这可不一定。我问你,你说这普天之下最了解我三弟羽澜的人是哪个?”   “他娘杜贵妃?”   我摇头。   “他舅舅小阁老,外公杜阁老?”   我还是摇头。   崔碧城一拍手,“你们家老爷子,皇上呀!”   我哼了一声,“非也,非也。”   “他自己。”   “不是。”   “难不成是他肚子里面的应声虫?”   我,“有个人,比他肚子里面的应声虫还了解他。”   老崔,“谁?”   我,“太子。   文湛是他的死对头,这个世上,死对头比你自己还了解自己。你知道吗,太子连老三什么时候打个喷嚏都门清,连他吃什么东西,吃了多少,用不用药,这些事情都一清二楚。黄瓜偷偷告诉我的。人同此理,柳漪梦的底细,也许问他的地对头比问他自己更合适。让老尤把姜无双钓上钩再说。”   ……   回雍京后,我把这事对尤平安一讲,他的脑袋瓜子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不成!这绝对不成!王爷,您就饶了我吧。做我们这行的,祖师爷有戒令,在外做生意有十不准,不准嫖妓宿娼,这可是用刀子刻在戒律碑上的,要是违背了戒令,小的是要被驱逐出商帮的,那小的这辈子就得喝西北风去。不成,绝对不成。”   “没事,没事,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拍了拍尤平安的肩膀,“你别担心,我是个好人,不会逼你的。”   尤平安连忙拍拍胸脯,放心了。   我状似不经意的来了一句,“听说你儿子明年考秀才?正好,我跟今年新点的学政大人很熟,我跟学政说说,别让你儿子考中秀才了,考出来再考进士做官也挣不了多少钱,还不如跟着你打算盘跑买卖,你说怎么样?”   尤平安脑门出了三层汗。   “王爷!王爷!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这年头儿,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考秀才考进士做官能光宗耀祖,老尤脑子进水了才会自断前程。   我摸了摸他的肚子,啪啪啪的,这要是个妇人,足有三四个月的身子了。   我说,“成了,老尤你可帮了大忙了。你家那个小子的事儿我去跟学政说说,考进士我可不敢说什么,往大里说,那可是科场徇私舞弊,抄家灭族的罪。可是考个小秀才,这点校事我说句话还是顶事的。”   老尤又是千恩万谢。   尤平安人长的肚子大,脖子粗,很像峨眉山的猴儿。   他穿上崔家绸行出的绛紫色的长袍,用金线绣着梅花牡丹大团圆的图案,腰间缠着锦绣带,挂着香包银袋,脑袋上束着员外帽,看上去很像一只大肥羊。   姜无双那个人心气高,喜欢文人,尤其是骗女人的文人,于是我又给老尤抄了一首诗,诗经《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让他拿着去见姜无双,结果只在无双书寓门房那里喝了一碗大碗茶,就被请了出来,说实话,连书寓的正堂都没有坐一会儿呢!   我很纳闷,当年我混花街柳巷的时候,也就是抄一些诗经唐诗宋词的,大家都爱看,难道姜无双不喜欢这样的?   我让尤平安自己做一篇又精致又缠绵的诗词来,可惜这家伙除了打算盘拿秤砣,别的一概不会!最后连什么‘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须臾放了残针线。脱罗裳、恣情无限’都出来了。   我皱着眉,“这些都是女人勾引男人的,反拉反拉!有没有男人勾引女人,或者男人勾引男人的?”   老尤像盐腌的蔫雪里蕻,坐在一旁冥思苦想,崔碧城忧郁的侧过脸,支着额头,“轻浮。”   我纠缠了他好半天,最后崔碧城看不下去了,他从旁边的小木盒里面抽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塞给尤平安,嫌恶的说,“去,拿着这个去喝茶。这年头儿,连进翰林院喝茶都用这个了,请个biao子喝茶还作诗?你以为做首诗词就能去白吃白喝白睡人家?你是谁,苏东坡吗?”   话音未落,他忽然打了一个寒颤,大叫,“不对!你憋了这么久,做那些着三不带两的诗词,不会就惦记着从我手里抠钱吧!我上了你的当啦!”   我让老尤连忙把崔碧城给的银子收好了,不说话,只对着崔碧城傻笑,“嘿嘿。”   老尤拿着崔碧城的银子简直犹如神助,两三下就能到无双书寓去喝酒了。等他回来之后,还醉眼懵懂的,表情极其猥琐,搓着手掌笑着说,“啧啧,那里简直神仙洞府,有想都想不到的好处。不说那吃食,酒菜都是最好的,就是连泡浴都有女娘伺候,一双小手从头揉到脚,另外一双小手从脚揉到头,嘿,我就觉得呀,身子骨都化成水哩~~~~~~~”   我无语的看着他。   崔碧城在一旁大笑,“哈哈,承子呀,我们老尤的魂儿都让那个什么‘不应轻许人间’的姜无双给钩跑了,你这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呀!哈哈~~~~~~”   不过尤平安到底是尤平安,刚开始发了几天的痴,后来就好了起来。他一年到头总在外面跑买卖,天下有十成,他走了九成半,见过大世面,虽然模样长的猥琐了一些,不过说话风趣,拿着崔碧城的银子打赏出手又大方,这一来二去的,居然在书寓里面混的还挺有人缘的。   我让他把人都慢慢混熟了,先别忙着打听。   这几天我的日子过的顺心多了,老三不找我茬了,他让我爹发到皇陵去读书去了,一读就读了一个月,前几天刚回雍京,我见到他的时候是在景襄郡王府邸长男诞生的酒宴上。   我十三叔公景襄郡王今年有六十了,按辈分,他是我爹的小叔叔,今年他刚生了第一个孩子。   要说,他也够凄凉的,他从十六开始就梦想着生儿子,结果从十六岁就开始娶老婆,纳小老婆,买丫鬟,憋足了劲头,猛干了一辈子,结果别说生儿子啦,什么都没生出来。据说他年轻时候长的俊,又喜欢下海唱戏,唱的又好,扮相又漂亮,背后人们都叫他‘绝代佳人’。   他干了一辈子,眼瞧着他再生不出儿子来,等他咽气的时候,他的封地,爵位都要被朝廷收回了,内阁的那几个笔杆子早盯着十三叔公在甘宁米脂的那些封地,据说那里风调雨顺的,号称塞上江南,谁要是把那些地圈进来,谁就发达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新娶的一个十六岁的小老婆吧唧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美的他当天差点去见阎王爷。   既然没有去见阎王爷,大摆筵席就免不了,请了一帮子小戏唱堂会,摆了三天的流水席。我去蹭酒喝,老三羽澜也去了。   一见面,他到像是把什么都忘了,一脸的笑,好像生儿子的那个不是我十三叔公,倒像是他自己个。   我亲切的拉着他的手,“三弟!好久不见,你清减了。看这小脸瘦的,真叫人心疼。”   他也笑着,“哪里比的了大皇兄呀,大皇兄这段日子过的不错,又富态了。”   听他说着,我摸了摸下巴,疑惑的问,“真的吗?想是这几天包子吃多了。”   羽澜,“想是大皇兄把我打发到皇陵读书去了,没在您眼前晃,您胃口好。”   我叫屈,“哪能呢!弟弟读书去了,虽然苦了一点,不过以后可是能挣个锦绣前程,我虽然不忍心,不过为了弟弟的前途我也忍了。”   羽澜终于不笑了,两只眼睛死盯着我,“大皇兄许是忘了,您可还欠我一样东西呢。”   我心说,感情他还没忘了要回杜家的黑账呀。   那东西既然都在我爹那里了,他们要不要都没什么意义了。反正我爹都看明白了,他老人家自己心中门清,别人再想糊弄他,就费劲了。   我连忙说,“那东西在哪里,三弟应该也知道了。既然父皇什么都没说,那就说明杜家的账册还是我娘的私事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您就别在惦记了。再说,弟弟以后是做大事的人,和我这个没本事的大不一样。您就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计较就成了。”   他刚开始不说话,这是看着我,末了,终于一笑,“大皇兄还是原来那个样,难搞,不上套。不管别人怎么钩您,您都稳得住,这定性,忒难得。”   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像一对儿真正的亲兄弟那样,笑着说,“我都说了,我人笨,别人的好赖都看不出来,索性就不去看,也不去揣摩了。我虽然笨,一点点的定性还是有的,一动不如一静。父皇有父皇的谋划,我所能做的,就是别去打搅他老人家的布局,至于别的,我可管不了,也不想管。”   他不说话,我又来了一句,“其实很多时候,什么都不做,比瞎做乱作要强的多。是呗,三弟?”   啪的一声,他甩开我的手。   羽澜像一只死在窨井里面,暗藏多年的鬼,他冲着我格格笑了一声,“承怡你别得意,你以为你是谁?洗衣房贱妇生的杂种,你不过仗着有太子撑腰,在雍京城装疯卖傻,勾引男人玩到自家兄弟身上,还以此自鸣得意,祖宗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小人得志,我到要好好的看看,你还能张狂到几时?”   “嘘。”   我的手指挡在嘴上,“轻点,轻点。别跟着爆竹筒似的,别人一点就着。你也知道,父皇最恨的就是高昌,他要是知道‘知书达理,安静文雅’的嘉王和高昌余孽莫雀殿下勾结,妄图谋杀兄长,也就是不才我本人,父皇会很生气的。”   羽澜牙缝里面来了一句,“你别忘了,莫雀可是你王府出来的人。”   我摆手,“呦!这事儿可不赖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小莲到我府上,可是父皇应准的,到时候我顶多就是个‘年少无知’,再来就是失察,可三弟你可不一样,你可是从头到尾都是瞎子吃饺子,心中有数,就是真正追究起来,我是‘无心之失’,你可是‘有意为之’,这其中的罪过,哪个轻,哪个重,父皇他老人家自己知道,你知道,我也知道。”   羽澜不再说话,他眼睛的看着别处,想了想,忽然一皱眉,“大皇兄,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从小到大你都不喜欢我?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这么厌烦我?从小到大,你对谁都好,就是对我不好。你知道吗,我一直想叫你一声哥哥的。”   他的眼睛就像雍京外面的河,表面上波光粼粼的,春光无限,水面下冰冷无底,看不清透。   我冲着他一笑,真心实意的说,“羽澜,你别这么说,说的我心里更难受。”   我们从刚开始就走差了路,现在越走越远。   今生做不了兄弟,现今,连路人也做不了了。   我努力想了想很久之前,我们都还小的时候,在毓正宫读书的样子。可是那印象就好像蒙了一层纱,看不真切,隔着什么却清晰无比。像有什么捂在心口,冷一下,又热一下,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   那个时候大家都小,那个时候兄弟也都齐全,我爹还年轻,身体也好,腰杆直直的坐在御座后面。   我们正说着话,羽澜的内侍过来说,酒宴已经齐备了,就要开席了。   羽澜站起来,震了震衣袖,“大皇兄,我们一道走,可好?”   我说,“我就不去凑热闹了。给十三叔公的礼已经备好了,三弟替我向叔公敬杯酒吧。老来得子是福气,我这辈子是没这个福了,就着叔公这里的热闹,也祝三弟寻得名门闺秀,早生贵子。”   羽澜浅浅施了礼。   “多谢大皇兄,成您吉言。”   我也还了礼。   今日这一别,我们今生兄弟缘分算是尽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他走了几步,就回来,他垂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大皇兄,我再多说一句话。在这里,只有自己,才是真正靠的住的,别的,都含着虚,有些事情你知道,有些事情你并不知道。承怡,好自为之。”      第136章      文湛这些天忙的很,有的时候半夜才到我这边。我正睡的香甜,他把我往大床里面扒拉扒拉,然后和衣躺下,像是累极了,歪头居然就能睡着,我还得给他盖上被子,不然他自己就那么睡,第二天一醒过来就打喷嚏。   今天又这样。   他把我往床里面挤了挤,往那边一躺,我戳了戳他,“诶,起来起来,把衣服脱了。好好的新袍子都给你躺皱了,你这些常服袍子可贵了,十个熟练的绣娘赶一个月才能弄出来这么一件。丝料也好,就是不能下水,一下水就不能穿了,诶,这衣服要是多穿几天就省钱省多了。”   文湛皱皱眉,躺平了身子,然后伸开胳膊,昂着下巴。   我问他,“干嘛?”   文湛闭着眼睛,“要脱就快动手,我很困。”   我歪了歪嘴巴,只能动手解他的衣服,一面念叨,“这么困就在东宫睡好了,还跑出来做什么?”   文湛全身僵硬的厉害,像石块一样。   最近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忙成这个样子?似乎全然紧绷,没有一刻放松。我给他在后颈和肩胛那边用力揉捏,慢慢的,他的身子也逐渐软了下来。   我把文湛推来扭去的,终于把他的外袍脱了下去,只剩下里面的白丝里衣,他闭着眼睛伸手捞了捞,扯过我的被子裹住了自己,一翻身,像是睡着了。   柳丛容从外面轻手轻脚的进来,我把文湛的衣袍递给他,悄声对他说,“你把这个袍子架好挂在外面,明儿一早再喷点水就会显得很板正,不用另外换新的。”   柳丛容一脸的贤惠,低声说,“王爷不用担心,奴婢已经将殿下换洗的衣袍带来了。”   我皱着眉问他,“文湛的衣服一天一换,换下来的袍子都做什么去了?这些衣服料子都是湖州那边最好的丝,绣工也好,要是出去摆摊能卖不能少银子呢!”   柳丛容愣了一下,“王爷,这个……”   文湛一翻身,醒了过来,“黑丝绣龙纹的东西,除了我,别人穿都是违背祖制,更有谋逆之嫌。你想卖给别人,到底是想换银子,还是想嫁祸别人?”   我翻了翻眼睛,“我是好人,我可没有这么多花花肠子,啊……”   文湛忽然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扯了过去,上下其手。   我大叫着,“啊……你都累成这样了,还想着做这事儿,太那个啥了吧……啊!!柳芽还在这儿呢!”   被他亲的好不容易换了口气,我一抬眼,柳丛容早就放下帐子,溜之大吉了。   文湛用被子蒙着我,好像做了个漩涡把我往下拽,文湛的手就在我身上来回的弄,他的手掌很热,我的全身本来已经都是汗了,让他再用力折腾,就热的快要虚脱了。   我挣扎了好久,终于活着浮了出来,把我被子从脸庞上掀开,一个劲喘气,文湛又贴了上来,他的舌尖一直粘着我的耳朵,我躲来躲去躲不开,最后只能用双手捂住耳朵,任他怎么拉,我都不撒手,最后被他伸臂一卷,把我搂好了,像是睡了。   我想了想了,忽然问了一句,“诶,最近忙什么呢?”   他好半天不说话,我也闭上眼睛,以为他睡着了,不想他忽然又说话了,“都是烦心事,懒得说。”   我不说话了,闭着眼睛继续睡。   文湛却说,“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两年事多,天下不太平,今年尤其是这样。   江南桑田的收益是稻田的数倍,最近十年父皇又有意鼓励江南多种桑麻少种稻米,江南的粮食多从粤闽和蜀中调拨,本来都很平顺,可惜今年一开春蜀中大旱,今年蜀中的粮食不可能再向外省调。西疆高昌的战事一直没有完全平息,东海对封国的海防,军粮也不能动,江南有可能面临着缺粮的困境。   裴檀拟了一份奏折,着浙直总督把去年改种桑树的稻田再改回来,只是这一来二去的,浪费巨大,收益又不多,江南的桑农多不愿意。偏偏如今江南几省的官员都换了杜家和老三的人,杜小阁老他们一心想着在里面多分银子,上行下效,下面的官员能做出什么来,可想而知。   要是往年风调雨顺这都不算什么,偏偏今年赶上百年不遇的旱灾,蜀中的田地一块一块都皲裂开,插下去的的稻苗都枯死了……诶,你有没有听?”   不知怎么了,我睡的迷糊,忽然糊里糊涂的说了一句,“都这样,俗话说改朝换代衰三年,都一样不得安生。”   “承怡,你说什么?”   文湛忽然把我掐醒了,我陡然睁开了眼睛,愣愣的看着他,更纳闷了。   “……,什么,什么,我说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抓了抓头发,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说什么了。   我心虚的看着他,心里琢磨,我不会又说了我想小莲之类的混话吧,看他那个样子,似乎又不像,可是我真的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   文湛伸手把我的头发拨开,轻声说,“承怡,有些话,不能随便说的。”   我听着莫名其妙。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天空上突然风起云涌,团云中飘过来一条龙,我仔细看了看,它又变成一条大大长长的白蛇,一个流氓手持一把大刀,一下子就将白蛇剁成两段,我在旁边看热闹,连忙拾了一段支上木柴烧烤,香气四溢,我的口水直流,等到天明我被叫起来的时候,我还在考虑究竟是刷甜面酱,还是撒孜然比较好呢!      第137章      起床后,我就觉得头有点疼,黄瓜给我拿薄荷水漱口之后,他又拿了点药膏在我的脑袋上揉呀揉,我又打了个喷嚏,黄瓜拿着手绢给我擦鼻涕,一边擦一边还说,“王爷,都是凤子龙孙,您和太子殿下比比,怎么就差这么远呢?殿下天不亮就起了,一直在书房里面看奏折,再看看您,都日上三竿了,您还不起,好不容易把您唤起来,您又是这样一幅尊荣,耷拉着眼睛不算,头发还乱乱的,好像上次裴侯出兵带回来的刺猬。奴婢给您好好梳理一下。”   我打了个哈欠,爬在桌子上,黄瓜拿着木梳给我梳头,他还在抱怨,“太子殿下看折子的时候柳丛容一直在旁边伺候笔墨,您看看,这多高雅!哪像奴婢呀,诶。”   说着,黄瓜还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我觉得后脖子痒痒,他又给伸手抓了抓。   我扭头看着他,“别着急,赶明儿我把你送给文湛,他写字你磨墨,他挑水你浇地,你们两个刚好唱一段黄梅调,双双把家还!啊!——”   黄瓜掐了我一把,然后装哭,“王爷,奴婢哪一点对不住你了,你这么编排奴婢,您要是想赶奴婢走,奴婢也不活了!”   我被他哭的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拍了拍他的屁股,叹口气说,“诶,我说黄瓜呀,你别动不动就掉金豆子,现在我在这里,包容你,还拿袖子给你擦鼻涕,要是我不在你身边,你找谁哭去?”   黄瓜却不以为然,“瞧王爷说的,奴婢是王爷您的人,您在哪,奴婢在哪,奴婢不在您身边还能去哪?奴婢还要长长远远的呆在王爷身边,伺候王爷一千年呢!”   我哭,“一千年还摆脱不了你,还要看着你在我眼前晃,还要给你擦鼻涕,我上辈子欠了你多少钱哇,这辈子让我这么倒霉??”   黄瓜被我说的也开始哭,说我狠心,不要他了,我对于他还在今后的若干年还要苦苦纠缠我表示伤心不已,于是我们两个抱头哭成一团。   太子放下奏折,走到花厅吃饭,他被我们两个苦的心烦意乱,让柳丛容过来劝黄瓜,并且赏赐了黄瓜一个黄金碗,柳丛容打趣黄瓜,说这个黄金碗可以用来接他掉落的金豆子,黄瓜抱紧了碗,哭的更厉害了。   终于,他被文湛踢了出去。   柳丛容拿过来一个食盒,里面摆着精致的小点,最诱人的是几个捏成兔子样子的小粽子,用芦苇叶子包裹着,亮晶晶的,上面还点了两粒红梅小果做兔子的眼睛。   “粽子?”我愣了一下,“又是端午了呀,日子怎么过的这么快?去年的端午好像昨天一样!”我歪着头,想了半天,愣是没有想起来去年端午我干嘛了。   文湛白了我一眼,“你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日子怎么可能过的不快?”   我本来想要抢白一两句,可是看到文湛伸手把小兔子粽子拿过来,小心的剥开之后,用筷子夹起来,沾了一点白糖喂到我嘴边,我伸着脖子咬了一口,清甜香糯,味道不错,文湛问我还吃不吃,我摇头,他把剩下的那半个一口一口吃掉了。   我自己扒开一个粽子,一看,顿时口水大流,这个是香菇火腿的,肉汁的香气油腻腻的,这才是我的最爱,三下五除二,我把它剥开,不过,我剥粽子的手艺不如文湛,芦苇叶子弄开了,可我弄的满手都是肉汁和碎米,我一口吞了下去,腮帮子被撑的满满的。   我口齿不清的问文湛,“就要到端午你的生日了,每年宫里都要大操大办,好好热闹几天,还有戏听,有酒喝。今年呢,怎么都到了四月末了,宫里还没信儿?”   文湛让柳丛容捧过来清水和布巾,扯过去我的手指,把上面的油腻摸干净。   “这两年国事艰难,我不想铺张,再加上最近父王身体不太好,更想着清静清静了。   我点头说,“昨天我听黄瓜说了,老爹好像夜间有些盗汗,睡的不好,一晚上起来好几次。林若谦那个家伙不太敢开药,不过这也不能怪他,现在整个太医局上百双眼睛盯着,每次煎一副药,煎到什么火候,加多少水,都有五个有品级的大太监在旁边看着。我正想问你呢,这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   文湛不说话,只是在那里剥粽子。   我吐了吐舌头。   文湛把弄好的粽子放在小碟子里面递给我,“你知道的还真多。”   “瞧这话说的,父王的身体状况可是头等大事,我就算忘了吃饭也不能忘了这个。”   “那我的事情呢?要不是今天柳丛容带了粽子来,你又忘了我的生日了。”   我抓了抓头发,其实,我不太敢跟他提端午的事,我总觉得这个日子有点邪,好的、不好的事情似乎都会发生在这天。   我,“怎么能忘?我以为你们一切都准备好了,我就等着进宫听戏喝酒了。”   文湛笑着说,“那我们可说好了,到时候你别又忘了。今年不如往年热闹,不过有戏看,也有你的酒喝。”   说完,他又喂了我一口粽子。   我继续口齿不清的说,“真希望父王的身体快快好起来,等秋天到了,我们还可以一起出城打猎。父王的马骑得不错,只要没有兔子忽然钻出来惊驾,他的马就一直能骑得稳当,这可比我娘强多了。”   文湛看了我一眼,“又胡说。对了,端午那天让崔碧城也进宫吧,虽然说是家宴,不过还是人多一些热闹。”   “好呀!”我点头说,“老崔这几天正闲的扯着脖子直嗷嗷,让他去看戏他肯定高兴的手舞足蹈。”   文湛淡淡的笑了。   倒是柳丛容在一旁,像是要说什么,只是触到文湛的眼风,他连忙低了头。   我去老崔府邸的时候,崔言大人正在教训儿子。   崔言大人背手站在窗前,宽大的袍袖垂下,他一手抚摸着三绺美髯,端庄的说,“哼,让你读书是让你明白事理,不是让你读满肚子的流言混语,学一些精致的淘气。昔正考父饘粥以糊口,孟僖子知其后必有达人,古人教训,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再看看你自己,整日锦衣玉食,征歌逐酒,你妄称饱读诗书,那些书上的正经言语你一字未信,以后不要再说你‘读过书’,不然,连我也跟着你羞愧而死了。”   崔大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颇有一些理学大家的风范,崔碧城直挺挺的跪在丝毯上,梗着个脖子,耷拉着脑袋,看不清楚脸。   我暗笑,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别看崔老板平时翻江倒海,神通大的似乎能只手遮天,好像整个雍京城就搁不下他了,好有本事的一只孙猴儿,可一见了他爹崔大人,就像见了如来佛,他那个灵气劲都收了起来,低着头,让人觉得他老实巴交的,还挺真诚的。   崔言扔到崔碧城面前一把折扇,白玉骨架黑纱面,上面用加了金汁的徽墨龙飞凤舞的写着一行字: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   崔言说,“现在都察院里有很多杜小阁老的人,无事能搅三分理,鸡蛋里面都能挑出骨头来,平时躲开都来不及,你何苦写出这么个东西,还拿在手里招摇过市,给人口实?”   “孔孟之道是治国根本,天下大道,你何苦跳出来标新立异,授人以把柄?   你不做官,可以不必理会都察院那些鸟御使,可是你也得替我想想,我可还需要受那些鸟乌鸦的鸟气,就算你不替我想,你也得想想王爷,他比你还年轻,这些年为你承担了多少责难,多少风险,你总不能再让他为难了吧。”   我一听,哈哈大笑的走进去,“登利禄之场,背孔孟之道,这话说的真痛快,崔哥哥,这是你从哪里听来?”   我捡起来扇子看了看,是崔碧城的草书,落款凤化二十八年。   原来是十二年前的东西,那个时候老崔刚出了毓正宫,杜皬以为他要去考科举,蟾宫折桂去了,结果他自己上蹿下跳,跑到制造局谋了个差事,这一干,就是十多年。   崔言一见我进去,连忙要行礼,老崔长长出了口气,以为终于功德圆满,可以站立起来的时候,就被我舅舅一巴掌打在后脑勺上,按着他的脑袋给我磕头,我坐在椅子上笑的直捶茶几。老崔扭扭捏捏的被崔大人按着给我行了礼,我笑倒扣翻了茶碗。   崔言则一脸的道貌岸然,又恭敬的教训我,说我什么身份贵重,自己要尊重一些,应该给崔碧城做个榜样,不能和他一起胡闹,还有,我和崔碧城虽然是亲人,可我毕竟是皇子,按照大郑祖制,礼法不能废,他见了我必须叩头。   我连忙低声回答是、是、是,等崔大人恭敬的说完了,老崔的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   崔大人见我们三个凑一屋,谁说话也不痛快,他自己退下去找凉快的地方读书去了。   我问崔碧城,“舅舅怎么会在京里面?他不是守灵去了吗?”   崔碧城端着茶碗慢条斯理的吹着茶水,然后才说,“吏部还有些事情需要善后,所以在我这里呆几天,他明天就回去了。”   我,“哦,是这样。对了,刚才太子在我那里,过几天是端午,他的生日,在宫里有个家宴,有戏看,有酒喝,他问你去不去?”   崔碧城手中动作一凝,抬眼看着我,“你怎么回答的?”   我,“我说你闲的嗷嗷叫,我问问你,你肯定去。”   “不好!”崔碧城把茶碗向木桌上一顿,“承子,你上当了!”   我一惊,“怎么?”   崔碧城,“太子这么问你,是想试探爷爷到底死没死!   你想想,按理说,现在爷爷刚死,丧事刚办完,我爹已经向吏部报了丁忧,崔家现在是热孝,按照大郑祖制,我这里整整一年不能听戏,不能娶妻纳妾。爷爷的七七还没有过,外面的白色灯笼都没有撤,我应该在家安分的守孝,怎么可能无聊的整天嗷嗷叫,吵嚷着去听戏呢?太子这么一问,你这么一回答,他肯定知道爷爷的丧事多半有鬼。”   我心中早明白了过来,我有些结巴,“可是……让……让文湛……知道,应该没什么吧。”   崔碧城摇头,“我不知道。”   我自己又说了一句,“文湛知道了,应该没什么吧,嗯,应该没什么的。”   崔碧城又端起来茶碗,继续慢条斯理的吹着热茶,“你这是走坟地唱小曲,自己给自己壮胆。   其实,这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说出来,这就是芝麻大的事情,可是要真较真查出来,那可是蒙蔽朝廷,抄家的大罪。太子要是用这事要挟我,顶多要我几两银子,可他要是想借着这事压你,我可真不知道,你最后还能剩下什么。   承子,不是我说你,在太子面前你长个心眼,别傻大憨粗的,能说不能说的都说,你原先的机灵劲都哪去了?”   让崔碧城这么一说,我心里翻江倒海似的。   原先我不这样,虽然嘴上好像没有把门的,什么话都乱说,可是最要紧的话却从来不说,现在对着文湛,好像要紧不要紧的全都不在意了,我心里也是一阵发虚,用力扭了扭自己的腮帮子,扯的麻了,这才住手。   “对了,还有事要告诉你。”   崔碧城拿过他的水烟,开始搓纸卷,点燃水烟。   “尤平安让人在宁州那边仔细查过了,就是那个什么罗夫人的身世。她爹是郑人,是宁州守军的一个游击,姓罗。她娘是边境守军抓过来的高昌女奴,被卖给那个游击做妾。罗游击没有正妻,家里又不是很富裕,也没有别的女人,罗家的日子过的还算可以,谁想到被牵扯进一件通天大案中,白白的丢了性命,一切家产籍没,女眷官卖为娼。又因为她们血统不纯,所以价格很低,就被当时四处买讨人的柳漪梦捡了便宜。柳漪梦很喜欢那个罗夫人,说她是什么雍京十年难得一见的闺门旦好苗子,于是亲自调教,后来又砸银子捧,这才捧成了名角。”   我,“她和高昌王族就没什么关系吗?”   崔碧城摇头,“没有,她是在宁州出生的,而且她母亲的身体很低贱,不像和高昌王族有关系的。”   我自言自语,“那,怎么会那么像呢?”   崔碧城吞云吐雾,“上古传说都说,我们这些人是女娲娘娘用泥捏的,也有用泥点子甩的,女娲一个人想到的面孔也是有限的,再加上累了,急于求成就偷工减料,泥娃娃就那么几个面孔,泥人成了活人之后,世间多几个长的像的也不是没有。”   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这都什么歪理?天下的话都让你说尽了。老话说的,十分聪明用七分,留下三分给儿孙。别用尽了子孙的福泽,到时候你儿子是个傻瓜,那你可没地方哭去了。”   崔碧城冷笑,“我儿子?我儿子他娘还在她娘的肚子里面呢,我儿子又从哪里蹦出来?”   他这么一说到提醒我了,我,“老崔,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能定就定门亲事,别折腾了。”   崔碧城瞪了我一眼,“我的事,你别管。”   “不管就不管,我还懒得管你哩。”我放下茶碗,挑着蜜饯吃,不知道从哪里想起来一句话,我问他,“你说那个罗游击被卷进通天大案才丢了性命,是哪个案子?”   崔碧城叹了口气才说,“要说这事还不怪他,是他爹的事情连累的他丢了性命。他爹曾经是前宁州总督赵谦的亲兵,赵谦被奸臣陷害抄家问斩的时候,他逃了,侥幸得了性命,后来他投靠了赵谦的儿子前缇骑总指挥使赵汝南,成了赵汝南的心腹。朝廷清洗赵汝南势力的时候,罗游击他爹死了,可是他又侥幸逃了,躲了几年,以为风头过了就安全了,谁想到十年后,还是被揪了出来。   承子你也知道,赵汝南的案子就是朝廷的惊天大案,凡是沾边的不是抄家就是杀头,根本不问是非曲直,罪过清白了。”   承子,那你去打听打听,这赵汝南当年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惹的皇上这么恨他?”   我摇头,“虽然这么说太不肖了,不过那句老话鸟尽弓藏。我爹用人家把自家有可能问鼎皇位的兄弟都杀了,惹的朝野愤恨,这个时候不丢车保帅,把罪过都推给赵汝南,难道让我爹自己扛罪?   我看,我爹也未必就一定恨赵指挥使。要是真的恨他,我爹就不会在古王陵那么要紧的地方还给他修个坟了。要知道,能在那里建坟的都是大郑先祖,王族遗脉,要不就是当年有盖世功勋的王侯将相。真正罪人的棺材是进不去那里的。”   崔碧城凑过来,他身上有一股妖娆的香气。   他点头说,“这倒是。不过要说你们皇上老爷子不恨他吧,可他把人家满门都杀了,都没给人家留点香火。”   我还没有接茬,他又说,“诶,其实留不留香火都一样。赵汝南做的是天孽,他做镇抚司指挥使的时候,杀了那么多人,毁了那么多人,一招有名的‘瓜蔓抄’灭了多少名门巨宦,百年望族?世间多少人恨不得剥他的皮,噬他的血肉,他的子孙留在世间,需要小心提防,保不准那天遇到仇敌,也许不是单纯丢掉性命那么简单。”   赵汝南。   这个名字平淡又陌生,却莫名其妙的让我感觉到什么。   不知怎么了,我又想起来当时看到那个画像时候的情形。   画像上,那个男人,嘴角的诡谲羞涩甜美的笑。   刻着哀思诗句的黄金锁。   还有那把珍珠手柄的刀……   就仿若一场梦,压在我心口上,泛着丝丝的冷意,柔绵入骨的哀,却并不沉重,我能感觉得到流淌在这些东西之间的,是一种深沉的爱,纯粹而高贵。   我在留园这里吃了晚饭才走,崔碧城叮嘱我回去告诉文湛,就说他现在守孝呢,苦的很,不能听戏,所以虽然心存感激太子邀他进宫听戏,他也不能去了。他现在在家里面安静读书,只读老子的《道德经》。   他这么说的时候,手中还拿了一本新谱的《西厢记》,正好是张生和崔莺莺鸾凤和鸣,被翻红浪的精彩场景,我摇头,在心中把他彻底鄙视了一番,这才离开。   现在都四月末了,白天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暖和。   雍京呈现出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   运河码头外的长街上热闹的很,有做小买卖的,卖糕饼小吃的,还有卖针头线脑的。我反正吃饱了没事,就下了马,把马栓好,也在人群中挤来挤的。   我走到街尽头的凉亭,发现这里围着几个人,我伸着脖子向里面一看,原来有个女郎中,正在赊药。   那个女郎中很年轻,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素净的脸,没有脂粉,用净色的帕子包着头发,身上穿着月白色的衣裙,坐在那边的小木桌旁边,诊治病人,拿着毛病写方子。她身边有一个丫鬟按方子抓药,那边还有一对老仆夫妇正在熬药。   “春夏之交,易生瘟病。”   清冽绵软的声音传过来,女郎中对着坐在他对面的老婆婆笑着说话,又开了一个方子,让小丫头抓药,这个时候,她又开始给下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孩子施针灸了。   周围人交口称赞她,虽然都说不出来她的来历,却都称她是扁鹊再生,华佗在世。   我又仔细瞧了两眼,那个姑娘有很好的相貌,光洁的额头没有半分尘染,白皙的皮肤像上等的美瓷一般,两道烟眉微微皱着,显得异常认真。   我刚想着到哪里找一个小摊,买一碗酸梅汤喝,这个时候人群似乎有骚动。管道上有马蹄的声音,刚才还满坑满谷的人,连忙向大路的两旁躲闪,不远处一队穿着大红色锦绣外袍的缇骑奔腾而至。   我顺着人群向旁边的点心店躲,谁想到那些人到了凉亭跟前却下了马,为首的那个人冲着我直直的走了过来。   他在我面前浅浅的施礼,然后微微靠近了一些,低声说,“大殿下,下官北镇抚司副指挥使杨一沫。”   缇骑是我爹的近卫军,也属于宫里的人,不算外官,所以他们对我的称呼一般都用我在禁宫中的旧称呼。他们不叫我王爷,叫我大殿下。   我看了看他,似乎认识,就是杨一沫。   我问,“你们这么飞沙走石的想干吗?要不是看到你们穿的人模狗样的,我还以为猪八戒来了。这么着急找我,有什么事吗?”   杨一沫没有笑,一脸的沉重,“下官奉了东宫旨过来保护大殿下。”   我一愣,“怎么了?”   杨一沫周围看了看,他的人已经过来了,围在我们周围,把这里圈成了一个圈,四周的老百姓都距离我们至少一丈远。   此时,杨一沫才说,“崔言崔大人在留园外遇刺身亡。”   我脑袋一炸,愣是没听明白。   我问他,“你怎么光张嘴不说话,你说什么?”   杨一沫沉了一口气,低沉却异常清晰的说,“崔言崔大人在留园外遇刺身亡。”   雍京的天际似乎飘来荡去一声滚雷。   我心惊,“什么时候的事?是谁干的?”   杨一沫面无表情的说,“大殿下,下官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杨一沫,“下官奉东宫旨意,严密保护大殿下回王府。剩下的事情下官一概不知道,请大殿下赎罪。”      第138章      我是被架回王府的,一进大门,就看见黄瓜杵在朱门后面,像一只猎狗嗅见兔子却找不到主人一般四处乱转。   他一看见我们回来,先是双手合什,让佛祖把自己保佑了一遍,然后才我把保佑了一遍,最后才让佛祖把我身边的杨一沫的祖宗十八代都保佑了一遍。   他跳过来,马上说,“王爷,快!快!快!快进宫!!有旨意!宫里还赏了一碟子葱油饼!王爷快!快吃!”   我上下打量打量他,疑惑的问,“你的意思是说,让我吃完了再进宫?”   “不!绝不是!宫里面已经下了三道旨意要您入宫觐见,奴婢都要急疯啦!奴婢的意思是说,这个葱油饼让您路上吃。”黄瓜的爪子一把扭住杨一沫的袖子,“老杨,你辛苦一下,送祈王殿下先进宫,回来你再到东宫缴旨。”   黄瓜和杨一沫都是归司礼监管,他们俩比较熟。   杨一沫不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黄瓜,用研究自己老婆有没有背着自己偷情的严肃神情仔细琢磨黄瓜说的话,我乘机从他和黄瓜的桎梏之中缩了回来。   我抓了抓耳朵说,“黄瓜不是我说你,你这话说的让我的小心肝直打颤。这怎么好像原先的十二道金牌召岳飞一样啊!自古就这样,皇宫里面是非多,自己心里没个底,最好还是不要到里面乱溜达。我先去吃饭,你发个人到大正宫给我打听打听,看看到底怎么了,让我心里有个盘算。老杨,你自己回东宫向太子回复旨意去好了,我就不留你吃饭了,好走不送!”   黄瓜的爪子扯住我的腰带,我怕裤子掉下来,就没挣扎,我瞪了他一眼,他连忙笑着说,“王爷,您别害怕,这次不是别人找您,是贵妃娘娘下旨让您进宫一趟。”   “谁?贵妃?杜贵妃,老三他娘吗?”   “王爷……”黄瓜急的就差翻白眼了,“是咱们家的贵妃娘娘!”   他见我还是瞪着他,他一跺脚,“就是祥贵妃,就是王爷的娘!”   “喂!”我掏了掏耳朵,“别吼那么大声,我老人家还没聋呢!我说父皇什么时候知道赏葱油饼给我了,原来是我娘赏的。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寻思着,我娘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一着了?原来她可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怎么也学会下旨召唤我进宫了?奇也怪哉!”   我让黄瓜绞了个手巾过来,擦了把脸,这才带着葱油饼边吃边上路了。   崔国舅遇刺,生死不明,整个雍京全面戒严,在街上乱逛的老百姓,不管是做买卖的,摆摊的,吃果子的,唱小曲的,一律轰回家,让他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玩去了。这还不算,长住雍京的正三品以上的官员,世袭三代之内的公侯王爵子弟,如不奉召出门乱逛,一律以谋逆论罪。从三品之下的官员虽然没有那么严苛的禁令,可是如果被人瞧见这个当口他们跑到哪个大官家里乱窜,以‘私结党羽,密谋乱政’交都察院议罪。鉴于这个理由,大家都猫在家中,至于是真正潜心政事,还是搂着娘们喝酒就不得而知了。   杨一沫护送我到了禁宫,见到我爹的心腹在那里,我在这边绝对安全了,所以他就安心回他的东宫去了。   这个时候日头早落山了,宫人提着灯笼,摇曳着,影影绰绰的,四周异常安宁,忽然,雍京远山一声更鼓,隔着九重深宫飘了过来,我一缩脖子,怪瘆人的。   我娘在寿春宫念经。   她的面前有一个小宫女,侍奉茶水,顺便把我娘面前的经书翻动一下。我娘见我过来,她把那个小宫女打发了,让我在一旁用净水洗过手,为他翻动经书。   我翻了十页,再也翻不下去了。   我娘认识的字不太多,但是念经还是绰绰有余,就是不太熟练,所以她念的有些磕巴,还极其的缓慢,我在那边跪坐着,手指伸着,那一页就是翻不过去,我的手指都快抽筋了。   我呼了一口气,坐下抱怨说,“娘,你这是怎么了?您想拜什么,为什么不跟着我爹信奉道尊,这样你不会念的经书他还可以帮你。以你的愚钝程度,我看这辈子想修成大罗金仙,或者成佛什么的就不要想了,我爹倒是还有些可能。你要是跟着他信道尊,说不定他成仙之后还能提携提携你什么的。可你偏偏信佛,这不和我爹对着干吗?你念的经书,他不能碰,也不能帮你参禅,你说说,你们老夫老妻的,半辈子生分,老了老了,不粘在一起享享夫妻之乐,到时候……”   我娘睁开眼睛,看了看我,“橙子,翻书。”   “啊?”我又看了看她,“哦,好吧。”   我翻了一页经书。   我娘双手合什,跪坐在绣着金色莲花的大垫子上,嘴唇翻动,似乎念念有词。   我腿不太好,不能跪久了,所以我坐在她身边,手支着脑袋,看着大殿外面。今天的天其实不错,云彩都散了,一轮皓月挂于天际,光泽圆润,上好的玉玦一般。院子中有繁花馥郁的香气,借着安宁的夜色逐渐弥漫了起来。   看着眼前这样的景色,让我有一种前世今生的错觉,就好像我的前世已经完结,它在我身后,只有我看着夜空,身边静寂到尘埃落定之后,才能回味回味。   我记得,从我小的时候就喜欢仰望夜空,不只我一个人喜欢这样做,我爹,我爷爷,我爷爷他爹,我爷爷的爷爷都喜欢这样做。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站在摘星楼上,面对雍京千年繁华而感慨万千,无论那个时候他们是皇上,还是太子,或者曾经是郁郁不得志的皇子。   崔碧城曾经讲过一个   笑话,他说皇上和太子是天生的敌人,皇上看着自己面前毕恭毕敬跪着的太子总是后槽牙疼,一面害怕后继无人而需要悉心教导,一面又要防着太子把自己提前轰到吉壤烤地瓜。   做皇上的时候,看着眼前这万里江山总想着‘老天爷,再让老子多活五百年!’,太子每天对着坐在御座上的那个爹,心中也一定在咬牙切齿,‘老不死的,你怎么还不死?’   “承子……承子……”   “啊?”   听到声音,看到我娘已经念完了经,正拿着一个锦袋要往我的脖子上挂,我向后一躲,她的手指用力一拽,我脖子上面的黑色丝绳就被她抓住了,她看了看,有些奇怪的自言自语,“这是什么?”   说着,慢慢扯出了文湛给我的那块生辰玉佩。   她的动作停了一下,也没有说话,就又把玉佩给我塞了回去。我也不太敢用力动弹,她这才把她自己手中的锦袋挂好。   我,“娘,你这是做什么?”   我娘摇头晃脑的说,“前几天我请高人算命,他说你最近命不好,身带凶兆。”   我大惊,“娘,你怎么敢这么干?这是我爹的宫廷,他最讨厌巫蛊算命这类东西了,要是让别人借着你这个因缘由参上一本,你可能又得回冷宫吃自己去了。”   我娘拍了拍我的脑壳,“别乱说,这事皇上知道。”   说完,她又跪坐回莲花垫子,像是走了很长很长路的旅人,疲惫到了极点,再多走一步就会摔倒在地上,再也无法爬起来。   我伸出了手,想要扶她,可是她却抓住了我的手,“承子,娘不求别的,只想着你能平平安安的活着,皇上的天下坐的太太平平的,至于娘是贵人还是贵妃,娘都不在乎。”   我有些被她这个样子吓到。   我笑着,“娘,你没事吧。你居然担心我爹?这满天下的人,只有人家怕他,他可从来不怕别人。你担心他,可真是先吃萝卜淡操心。放心,我爹长的像绵羊,其实他是一头狮子。娘,你见过狮子吗,就是先皇陵寝外面用石头刻的像一只大猫的那个玩意。我爹厉害的很,你别瞎操心。”   “哎。”她叹了口气。   我又说,“你怎么最近变的这么多愁善感起来?这摸样可不适合你,娘,你现在是贵妃了,可是全天下的贵妃又不都是老三他娘那个德性?每天皱着眉头,走一步歇三步,装出一个病西施的模样,其实她壮的很。她娘家不是有钱吗,让他每天拿着人参当萝卜吃。我听说呀……”   说着,我凑近我娘的跟前,给她锤锤肩膀,揉揉腰,“上次娘你晋封贵妃,老三他娘气的一口气生嚼了三根人参,那可都是七八两一颗的野山参,结果一下子吃多了,撑的她绕着她那个寝宫转了一整夜,就着风了,哈哈,哈哈哈!”   我娘白了我一眼。   她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的说,“你去看看碧子,让他节哀。你舅舅的事情,朝廷有朝廷的说法,让他别折腾,我怕乱了皇上的章法。”   我还想问她什么,我觉得她有些奇怪。   上次别人告诉她,我外公去世的时候,她嚎的哭天抢地的,现在怎么看着似乎没那个劲头了。可是,要说她没事吧,又不像。   我娘的样子就是累,极其的累,似乎没有佛像在旁边,她一下子就能躺在地上,一闭眼,睡着了。   我觉得老崔这次的事情做的太过分了。   他让人假死逃遁这招已经在我外公身上用过一次了,虽然颇有成效,可这毕竟还是装神弄鬼。这玩意一招鲜,第二次用就没有那么好使了,再三再四,我估计神鬼都能现行了。   这不,从禁宫一出来,我从大正宫顺了一张令牌,就在宵禁的时候赶到崔碧城的留园。我一下马,心里就开始犯嘀咕,老崔最近是不是想省钱,院子里面连灯都不点,深宅大院黑漆漆的,看着怪瘆的慌的。   大门洞开,门口站着两个小厮,一脸的空洞,从里面迎出来的是老崔的贴身小厮,好像叫什么白凤,还是什么孔雀的,反正是个鸟人,具体叫什么我就忘了。   他一撩袍子跪了,“王爷安好。”   我走过去,“行了,这里没外人,自己人面前不用立规矩了,你起来吧。你们爷呢?”   我把手中的珊瑚鞭扔给他,他接了,就在我面前引路。   “今天江南外庄的大掌柜来了,抬了几口木箱,都是江南的账目,我们爷,还有账房的姜先生并他的十个门徒,雍京的大掌柜,尤先生都在书房,已经有两个多时辰了。只听见算盘珠子响,外人不让进去。”   我心想,他亲爹都‘死’了,他还有空算他的烂账,我看我舅舅的死事有蹊跷。白凤本来想要把我引到他们的书房,我想了想,在回廊上转了个圈,脚下一顿。   我转身对白凤说,“我就不去书房了,我在他卧房等他。你去书房把崔碧城叫出来,我有事找他。你去吧,我自己认得路。”   他回了声,“是。”   说着,躬身走了。   崔碧城的窝堪比销金窟,温柔乡,我脱了鞋躺在他的床上,本来想从床头摸本《牡丹亭》话本打发打发时间,谁想一摸一本《左传》,里面还有先代首辅裴中岳他老人家的手迹。写的这叫一言辞煌煌,看着我上下眼皮直打架。   看着看着,我手一松,头一歪,爬在老崔的被窝里面睡着了。   因为我也没脱衣服,睡的不太舒展,眼前总有火烛晃动,后来更夸张,我居然听见了一丝断断续续拨动琴弦的声音。   等我揉揉了眼皮,张开眼睛,外面   有更鼓的声音,刚好二更。   崔碧城就侧身坐在床边的踏木上,他盘着腿,手中抱着一张琴,他的眼神怔怔的看着自己脚下的波斯织毯,手指轻微又无意识的拨动琴弦,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抱着被子起来,侧着头看看他,试探着问,“你怎么了?”   他没有说话。   我这才敲了敲他的脑袋瓜子,他还是没有反应。   我说,“老崔,不是我说你,你这事做的太招摇,舅舅可不是外公,他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他又是在职官员,他的死,吏部要仔仔细细核查过的,这可不是在山里面随便找个破庙唱几天水陆道场就能瞒天过海的……”   “他死了!”   老崔忽然开口说话,声音轻薄的好像出自一个垂死人的口中。   我没有听清楚。   “你说什么?”   “我爹死了。”   “你说什么??!”   我一惊,扯过他的手,手下一用力,立马感觉手指皮肤有些湿粘,我手中崔碧城手臂上的血,隔着锦袍一丝一丝渗了出来。   崔碧城扭头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特别,眼珠奇黑,像极了雍京外面的镐水,黑,黑到了极点,像是包含了千头万绪,却都隐藏起来,别人看不真切。   他定定的说,“他死了。”   然后,崔碧城忽然一把推开我,把他怀中的琴甩在床上,他用手支撑着身体,向前挪动了两步,一口血喷了出来,身子一软,瘫在丝毯上。   他的眼睛看着我,在我的惊叫声中,慢慢的闭上了。      第十八卷 两害相权   第139章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老崔像一只婉约的被斩断脖子的鸭子,在我面前缓缓倒下,我被吓的掐着崔碧城的脖子大声惨叫,我的叫声把尤平安他们嚷了过来,他们从我的手中救下被我掐的快要彻底吹灯拔蜡的老崔的时候,尤平安翘着兰花指,在我面前恭敬细声慢语,“王爷,王爷,您醒醒。别吓奴婢呀,您醒醒……”   我被吓的一激灵,骤然醒了,看见黄瓜爬在我床前,用一个用整块翡翠雕刻的小瓶盛的嗅盐在我鼻子下面一个劲的乱晃。   他见我一睁眼,马上扔了那个价值二百两的小玉瓶子扑过来,“崔公子没事,他还活着!!——”   然后,他才喘了口粗气说,“林太医已经来过了,他亲自煎了药,喂崔公子喝的。林太医说崔公子就是急火攻心,吐口血反而把心中的热毒发了出来,比闷在心中要好的多。他还说,死者已矣,也劝王爷放宽心,不要过于感伤崔言崔大人的事。王爷身份贵重,您保重自己才是社稷之福。”   我知道他说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是说我要是非要难受,就会牵连太子也跟着难受。可是,死的不是他林太医的爹,也不是他舅舅,他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不打算理睬他。   等我起来,头也不昏了,又让黄瓜去替我看了看,老崔床前也收拾干净了,擦干净了血迹,喷了香,一点腥味也没有了,我这才小心翼翼的挪到老崔床边。他已经醒了,靠在一个苏绣的贵妃大靠枕上,头发散开,如瀑一般的漆黑长发散在肩膀两侧,颇像是传说中那些脆弱俊美的魏晋风流。他旁边是一个清俊的小厮捧着玛瑙碗喂他吃药。   他看我过来,就抬起眼睛看着我,动了一下手指,让那个小厮退到一旁。   我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还有些热,我问他,“醒了?”   他说,“醒了。”   我问,“还能活?”   他想了想,“应该比你活的久。”   我一拍手,乐了一下,“那就成。”   我坐他床边上,拉着他的袖子说,“既然能活,那就先养两天,后面的事情还需要你来操办。舅舅的丧事要好好的办,选墓地,选寿材,请和尚道士做水陆道场,应付各家亲戚朋友、王公大臣们的吊唁,上奏折请皇上赐谥号,请祥贵妃加恩的懿旨,这些事你都要自己来做。舅舅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可要好好把他发送了。”   崔碧城垂了一下眼睑,丰厚的睫毛扇子一般遮挡住他的眼睛,只在苍白的脸上留下一抹淡淡的阴痕。   然后,他一字一句的说,“什么?发送?”   这个时候,他却笑了,竟然有些妖。   “我爹现在就用昆仑寒玉镇着,停放在我这个留园之内,留个十年八年的不会坏!我爹居然在我面前让人杀了,要是不查到把整个雍京翻个底朝天,我就不是崔碧城!”   铛!   那边有更香燃尽,铜珠滑落敲打在银盘上的声音。   我一看,正好三更。      第140章      雍京风云就好像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前些天雍京九城封门,过往行人无论为官做宰的,还是市井匹夫,一概追问祖宗八代,连我出门在雍京城闲逛要是没有东宫令牌都寸步难行。   在那个时候,要说国舅爷当街被刺杀可是震动朝野的大事,可是现在风头一转,以刺客当即被诛杀,太平盛世不可妄动干戈为由,本着人死入土为安的悲天悯人的情怀,朝廷下旨,崔言之事到此为止。一天后,整个雍京被另外一个谣言震惊了——老三羽澜要娶老婆了!   羽澜有一个从小就定下的娃娃亲,就是他另外一个表妹,如今的东宫诸妃杜明鹤的堂妹,杜文鹤。所有人都以为这位杜姑娘一定会入主嘉王府,可是,如今老三要另娶的谣言就好像三月满皇都的柳絮一样飘来荡去的,在雍京城漫天打着漩。终于,端午那天,大正宫传出明旨,册封文王女公子戎长安为皇三子嘉王嫡妃。   这下子可乱了,整个雍京好像山崩海啸一般,顿时炸窝了。   文王女公子出身极其显赫。   第一代文王戎丙丁是大郑开国元勋,千年前八方诸侯盟主,手握百万大军,戎马倥偬一生,战功彪炳史册,我祖祖祖……爷爷太祖皇帝亲封的血统诸侯,世袭罔替的尊荣!   千年来,王侯将相权力更迭,皇族子孙尚且各自飘零,似乎只有戎家岿然不动。   这个新聘的嘉王妃的亲爹在军队虽然没有确切的实权,可是文王世家千年来却是军方的精神领袖,几乎是一呼百应,只是,他们戎家好久没有呼了,说来,似乎好像也有二百年了吧。   端午这天是太子十九岁寿辰,我进宫拜寿,酒杯还没有端稳当,就听见这么个旨意,让我一下子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太子文湛似乎并不在意,他微笑着对着前来拜寿的嘉王羽澜说了句,“恭喜,娶妻求淑女,三弟好福气。”   嘉王此时似乎很腼腆,深深的躬了身子,“羽澜福薄,半生孤寒,无缘得一红尘知己。如今是父皇的恩宠,戎家女公子的错爱,羽澜诚惶诚恐。”   我在一旁听着,感觉怎么那么不对味。   不管怎么说,老三这是娶老婆,不是被流放,听他这说话,让他娶戎长安,好像委屈他了似的。   我在这边坐着,看着文湛羽澜兄弟两个虚情假意的寒暄,忽然想起来,今天崔碧城也来了,他钻哪里去了?   崔碧城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我也不好过。   朝廷一声令下,压下崔言之死的事情,整个雍京谁还敢踩这趟浑水?   都说崔家跟着我娘满门鸡犬升天,可是再怎么高升,升天之后也变不成大罗金仙!   老百姓都会说,“什么?你说崔家门第高,崔言可是正经的国舅爷!这话可真要笑死个人了。如今皇上风流,小老婆多,满雍京城跑的都是国舅爷!不说别的,大郑朝开国都要千八百年了,正经的凤子龙孙都乌泱乌泱的,数都数不过来,雍京前门外一个卖草鞋的软蛋还说自己是东山景王之后,五百年前祖上还渡海打过倭国呢?什么,你不知道哪里是倭国?早灭了四五百年了,那片焦土都长草了,谁都记得那里是哪里?”   “原本以为崔家给皇上生了个大儿子,你生的晚,没见过那个阵势。嘿,当年把皇上美的,都差点忘了自己姓嘛了!又是天下大赦,又是祭拜祖宗,就差折腾着泰山封禅了。咱当年还以为那个大儿子能当皇上呢,谁想到这个儿子长大之后也是个软蛋,整天喝酒听戏赌钱逛窑子,要不是他老子有钱,我看他就该要了饭了。要是我有他那么个亲爹,我比他强!”   ……   一群醉汉,喝多了就蹲在雍京城墙下面胡咧咧,如果不是太不像样子了,平时谁的不惜的管他们。可是老崔不同,他没有别人那么悲天悯人的宽广胸怀,也没有肚子里面撑海船的宰相度量,这个小人睚眦必报,据说围在墙根下聊天的那群人,都被老崔使唤的人送到顺天府,蹲黑牢,啃窝头去了。   诶。   我抬眼四下看了看,羽澜忽然说,“崔公子新近丧父,却也来为太子拜寿,可谓之忠。只是……”   我扭头看着羽澜。   老三说,“《史记》有载,文王昌死后,武王发并不厚葬父亲,反而用战车载着他父亲的牌位,东伐商纣。路途上,大贤人伯夷叔齐向他谏言说,父死不葬,爱及干戈,可谓孝乎?”   老三这话说的不地道,他这声东击西的说崔碧城老子死了他不理,一定要在雍京穷搅合,是个不孝的混球。   听完老三这话,我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心中暗想,难道我真长了一个软蛋的面孔?老三对太子说话的时候那个样子好像一个伺候丈夫的小媳妇,怎么面对我,就好像一个要强霸少女的土财主了呢?   我掐,我再掐。   嗯,前段日子吃的好,心也宽,除了太子说‘看你瘦的,真让人心疼’之外,所有人都说,‘承子,你胖的不像样子了,都成猪了’。要不是这几天我舅舅的事让人闹心,我瘦了一点点,我的双下巴都快出来了。   诶,这个馒头脸,是让人看起来很像一个大软蛋。   我叹了口气,拍了拍老三的肩膀,像一个真正的哥哥对他说,“三弟是读圣贤书的人,和我这种土孙不一样,说话都带着三分讲究。你既这么说老崔,那我到想问问三弟,伯夷叔齐这两个不食周粟的饿死鬼话其实挺多的,比我还要多。他们不只说了这一句话吧。那么我到想请教三弟,‘父死不葬,爱及干戈,可谓孝乎?’的下一句是啥?”   我看着他,他却不看我,低垂的眼睑也挡不住眼睛中的三分不耐。   我却说,“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老三,这句话就送给你好了。”      第141章      忽然,锵的一声,是酒杯碰到桌面的声音。   文湛松开捻着酒杯的手指,他向旁边的椅背上靠过去,金线绣着蟠龙的袖口挡住了手指,上面似乎还沾了一点酒,像是刚才手指颤抖碰撒了酒,他抿着嘴唇,嘴角上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羽澜看了一眼他,也挤出一丝笑容,他却对我说,“大皇兄的功课越来越精进了。许是太子督促功课督促的紧的缘故。这几个月,总见大皇兄出入东宫,想来是读书来的。”   我这个弟弟今天吃了辣椒了吗?怎么句句都是火辣辣的,带着刺呢?我可是个厚道人,人又笨,文笔差,口才也不好,和旁人争论几句总是败得一塌糊涂,楚蔷生每次都把我堵到没有话讲,还有崔碧城,太子,或者是黄瓜。   他们怎么欺负我这个老实人呢?   诶。   我拉了一把椅子,很亲切的坐在他对面,笑的跟朵向阳花儿一般,和蔼可亲的说,“哪里,哪里,不过是最近几年闲来无事,想请了个篾片先生教我,可你也知道,我穷呀,又不舍得掏钱请先生,就想着反正东宫这边有侍读学士,拿着朝廷的俸禄,不用我花钱养活他们,所以就借来用一用。你别说,我这几个月来还真用心读了几本书,什么《三字经》《百家姓》的都读完了,就快要上《千字文》了。诶,不过侍读学士说我读书读晚了,人又笨,再怎么看书,也不过些须认的几个字,不做睁眼X罢了。”   羽澜说,“大皇兄太谦逊了。”   我连忙说,“哪里,哪里。诶,对了,三弟呀,你今天看到杜小阁老了吗,听说他又娶了一房姨太太,我还听说他那个姨太太今年刚十五,正是好年纪呀,只不过他杜小阁楼也快六十了吧,要保重身子,别因为这事儿把身子弄坏了。父皇是修真的人,道家最讲究惜福养生,他老人家不太喜欢别人尽娶一些十四五的小姑娘做小妾,这事情要是让父皇知道喽,估计又得气的他老人家多念几章经书。咦,你别这么瞧着我,我不是哄你,这是真事儿!”   羽澜看着我,眼中的三分不耐转成了七分。   他安静的端着茶盏喝茶,优雅的像一个沦落在花街柳巷的王孙贵公子。然后,垂花门那边杜小阁老慢慢踱过来,老三像是找他有事情要讲,也许要告诉他干点正事,别整天在家鼓捣着娶小老婆生儿子,于是他告辞走了。   文湛一直看我,也不说话,我瞪着他,然后他看我好像要恼了,这才低低笑了,眼角尽是春色。   我问他,“你今天怎么了,只是笑又不说话。”   他低着头,给我倒了杯酒,我抓住他的手,不禁一怔,他的手心热而燥,似乎燃着一把火。   我连忙问,“是病了吗?”   说完,似乎很自然的   就把我额头贴近他的额头,果然,滚烫滚烫的。   他病了!   “病了还喝酒?你真讨厌。怎么病了?什么时候病的?有没有宣林太医?开了方子,用了药了吗?都吃了什么药,好些了没有?……”   我一着急,好像连珠炮一般问了一串问题,文湛还是不说话,他只是笑。   “承怡……”   “诶?”   我把他手中的酒杯夺了下来,放在一旁,然后给他端了一杯茶,硬是塞到他的手中。   文湛还是笑,他双手捧着那碗茶就好像老崔捧着一篓金子。   我忽然想起来,今年冬天他病的那样严重,可是我却一点也不知情,这次也一样。于是马上为自己开脱,“我说,文湛,那个,这次可真不赖我。我也很想知道你怎么样,可东宫有东宫的规矩,我不能背着你偷偷打听东宫的事情……”   他还是不说话。   我一叹气,一咬牙,“好吧,大不了,以后我偷偷塞给柳芽点好处,让他偷偷告诉我一些你的事,这样子,你以后病了,就算不想让外人知道,我也会知道。”   “承怡……”   他又只是叫着我的名字。   “啊?做什么?”   文湛低着头,我只能看到他头上刺眼的冠冕。   它是那样的耀眼夺目,似乎可以把周围的一切都掩盖住了。他的头发,他的额头,他低垂的眼睛,还是微微弯起来的嘴角一概都看不清楚了。   “承怡……为什么你会对老三说‘以臣弑君’这样的话?”   我一歪头,困惑的说,“这还用问吗?很明白的话呀!你现在是太子,将来是皇上,无论老三喜欢不喜欢你,你是父皇亲封的太子,名分已定了,再父皇没有新的旨意之前,你就是我们的储君,他不应该再妄想东宫这个位子了。如果还心存妄想,那就是僭越。我知道他恨不得把你剁成白菜馅包包子吃,那是不对的!”   “承怡……”   “又怎么了,你今天真奇怪,为什么总叫我的名字?”   “承怡……好傻的话。”   我非常不服气,想要反驳他,可是当我看到他的眼睛的时候,我怔住了。   文湛正在看着羽澜。   他看着羽澜笑,看着羽澜说话,看着羽澜摆出优雅却暗藏狂妄的姿态,也看着羽澜微微侧身,似乎也在偷偷看着他。   他们就像天造地设的一对仇敌。   就像是狐狸和猎手,游鱼和垂钓者,飞鸟和鹰。   文湛在看羽澜,可是羽澜的影子似乎早已经淹没在他的眼神当中,他的眼珠黑而且暗,像足了雍京禁宫中红莲池的池水,黑到极点,掩盖了一切。   他的身后是三十名身穿铠甲的缇骑,每个人都面无表情,木雕泥塑一般端立着,像城外皇陵那些历经千年依然岿然不倒的石雕,却隐隐透着经年无法消退的杀气。   我有一种错觉。   似乎那些人手中的长剑就悬在文湛的舌尖,只要他轻轻吐出一个柔软却锋利的字——杀,我眼前的人,甚至包括我自己都会瞬间血流漂地,荡然无存!   东宫,是文湛的东宫。   只有他的人可以手握利器,也只有他,可是手握这些人的身家性命。   文湛的手中柔软细致的摩挲着我的手腕,细微酥麻的感觉竟然隐藏着一丝丝的冷意。   “承怡……”   “嗯?”   “你喜欢我成为太子吗?”   “……”   这个……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我又愣住了。   他却似乎不太想知道我的回答,而且径自慢慢的说,“无论你喜不喜欢我成为太子,可是父皇都已经下旨封我做储君,你就接受了。你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把我拉下东宫的王座,自己取而代之。”   我心说,那是我有自知之明,我可没那个本事登上皇位。   “无论你恨我,还是原谅我,你都把我当做是你的储君。”   他的话像极了喃喃自语。   文湛又说,“要是别人像你做到这一步,我会很高兴,甚至认为这是神佛保佑的结果,只是……那个人是你,你这样做,我感觉心里好像被剜去了一块,疼到令人窒息。”   “承怡。”   文湛的手指攥住我的手腕,似乎要把他的手指嵌在我的身上,再也不分开。   “大郑的皇位,有一半是属于你的。”   “所以……”   “把你的心给我。”      第142章      这是命令吗?   可为什么我却能在他的眼睛中看到我本来不应该看到的脆弱和……祈求?   这话太重了,重到我无法承受。   究竟,怎样的真心才能换来平分万里河山,九鼎皇权?   难道真要我和他今生今世,黄泉碧落,生死相随?   他愿意吗?   我……愿意吗?   不知怎么的,我总是感觉有些不安,他的眼睛仍然那么黑,深不见底,让人心悸。   他不是别人,他是文湛。   权倾朝野的储君,大郑未来的皇帝!   他的心深晦如夜空,容的下万兆黎庶,千年社稷,可是我的心却很小,只容的下我眼前那些人的喜怒哀乐,冬瓜白薯。   ……   我已经把我能给他的都给他了,可那些东西在他的心中却轻薄如纸,他甚至感觉不到……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他的后面,我看到不远处的垂花门,攀爬着浓密碧绿蔓藤。粗壮的枝叶垂下来,形成一条垂链和一个圈,好像一个绞刑架,羽澜正慢慢向那里走去,因为新出炉的内阁首辅粱徵来了,他要和他面带笑容亲切聊天,可是从我这里看过去,他好像要钻进那个圈,把自己吊在垂花门上。   我心中一凛,晃了晃脑袋,那些莫名其妙的幻象都没了,眼前仍然是太子文湛。   他的手异常燥热,好像燃了一团火。   文湛微微侧了一下头,落日的余晖避过他头顶金冠的锋芒,留下一片温和的橙色。   我吞了口口水,然后壮着胆子试探着问,“你在说笑话吧……”   文湛松了我的手,自失一笑,然后抬起眼睛斜睨着我,用一种询问今天晚上我们是吃菠菜还是吃韭菜口气反问我,“你说呢?”   听他这么说,我一直悬着的心咯噔一下,落回我的草包肚子里了。   我嘿嘿傻笑着,抓抓头发说,“诶,我就说我的心就是一块肉,它不值那么多。皇位什么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跟我不着边!诶,还有我说你别总是吓唬我,你知道我胆儿小,最怕的就是在大正宫这里乱逛,我总觉得这里的树叶都是黄金做的,风一吹,飘下来都能砸着我。”   他只是笑,只是笑容的背后,有着让我看不见,也摸不到的东西。   我以为,那是寂寞。   ……文湛,东宫是你的,将来总有一天,大正宫也是你的,只能是你一个人的。   后来,东宫铣马来找文湛,我钻了个空子,溜了出来,去寻崔碧城。我一到回廊边,就看见崔碧城双手扯着粱徵的袍子,像拎面口袋一般把他提起来,一面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诶呀,崔公子,老朽也很为难啊。”   那边被崔碧城缠的实在没有法子的新出炉的内阁首辅粱徵苦着脸,摇动着他那双又白又胖的大手,身上的紫蟒因为身躯胖大而被塞的圆咕隆冬的,活像一个大紫冬瓜。   粱徵久在内阁,一直排在诸公之后,主要负责打马虎眼和和稀泥。   他祖爷爷祖籍无锡,他本人长的白白胖胖的,又是一团和气,谁见了都说他像一个无锡泥人胖阿福。   “崔言崔大人的事情,大家都很伤心,都恨不得严惩凶徒三族以正国法。可是,崔公子,朝廷有朝廷的章法……”   崔碧城答话,“粱阁老,那朝廷的章法,就是对于别人的生死置之不理?粱老先生,我不说先父做的朝廷的官员,内廷祥贵妃崔氏的长兄,只说他是大郑的子民,在天子脚下大方之地被歹人杀死,那顺天府,雍京九门守军游击,还算上九门提督,他们就没有罪过吗?”   我走下台阶,轻笑着说,“崔公子,放开粱大人,有话好好说嘛。”   崔碧城一回头,看了一眼我,这才松手,粱徵连忙整了整衣服,喘着粗气,我过去,把他扶住了,再给他拍打前胸,敲打后背,让他把这口气终于捣腾顺溜了,粱徵这才抬起来宽大的袍袖擦汗说,“崔公子,雍京九门提督那可是杜阁老的人。”   崔碧城一哼,“那怎么了?您老如今是内阁的当家人,司礼监的李芳拿着皇上的大印,您老拿着内阁的票拟,你们两个凑一块儿,不用别人,写出来的东西就是圣旨!传之天下,九州四海,谁敢轻慢?”   “你!!你!!你!!……你这个崔碧城崔公子!”粱徵气不打一处来,“你出身贵戚,杜阁老的高足,锦绣的前程你不要,偏偏要跑去做生意,这些都不说了。你是杜阁老心尖上的人,他宠你,你不怕他杜家,我怕!我今年快六十了,要干到七十岁,顶多再熬个十年,我老家有庄子有地,有乡亲给立的三座牌坊,我不会让皇上让内阁让他杜家再拆了的。崔公子,今天王爷在这里,看在他老人家的面子上,你说的这些话,我只当做没听见。如果没有什么事,老朽就告辞了。”   说完,粱徵正了正自己的紫蟒,躬身到地,起身就要走。   我凑到崔碧城耳朵边上,悄声说,“他是个老狐狸,他比你精。”   崔碧城也不说话,他就倚着回廊的雕梁画栋看着粱徵,就在粱徵那胖大的身躯就要跨过回廊的时候,崔碧城忽然轻声说了一句,“粱阁老,您家的那几章法帖买了吧,那样的东西既没有书香世家传代的资格,也没有炫耀的资本,放在家中,白白的占着地方,如果让收藏大家看到了,也白白的丢了您内阁首辅的脸面。”   粱徵好像没有听到一般,飘然远去,然而崔碧城的声音没有停歇,“明天我送您两张帖子,一个是王羲之的《兰亭》,另外一个……”   我只看见粱徵最后的脚后跟顿了一下,他还是继续走,却似乎没有原先的潇洒。   崔碧城嘴唇边上有些一丝极淡的诡异,却十足的成竹于胸,“另外一个,是嵇康的《广陵散》……”   粱徵是个文人,文人就这么点出息,骨子里所谓的清高,比不了这些法帖曲谱。别人和我说过,二十多年前,粱徵看到兰亭序拓本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一纸兰亭,足抵江左千年繁华尚且有余’。他粱徵做官够谨慎了,就这么点文人爱好,还被崔碧城抓个正着。   如果说刚才崔碧城的唇枪舌剑对粱徵这个老狐狸不能伤及分毫,那么《兰亭》和《广陵散》就像十八层地狱伸出来的锁魂镣铐,套住粱徵,让他永远沉沦于崔碧城的圈套,永世不得超生!   过了好久,周围的人似乎都已经散去,一轮皎洁的皓月悬于夜空,万籁俱静。   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才说,“你手中的兰亭广陵散都是真品,那可是你手下那些人钻山打洞,花费巨万给你弄来的人间至宝。你有没有想过,即使有一天大郑亡国了,江山易主,这两样东西的贵重也不会减损一丝一毫。”   崔碧城斜了我一眼,“承子,你跟那些穷酸文人在一起呆久了,就染上他们那些臭毛病。那些法帖曲谱,再值钱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张纸而已。这个世间还有别那些虚的更值钱的东西,就是掌控人心。太子可以用手中的权势,我可以用金钱。”   他仰起头,看着夜空中的那轮明月。   “我感觉,朝廷中有一伙子人用父亲的事情再试探皇上的意思,还有皇上对崔家的态度。如果我爹的死,就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我敢说,不出三个月,我必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天夜里,崔碧城的《兰亭》《广陵散》送到了粱徵的府邸。   第二天,顺天府尹九门提督因治理京畿不善,只是歹徒当街行凶而被免职,交刑部会同大理寺问讯,第三天,他们两个人被扣押在缇骑的诏狱,那里又称‘黄泉路’,有去无回。   十四天后,嘉王羽澜大婚。   这天我从王府出来,先去东宫瞧瞧太子,问问他去不去老三家喝喜酒。   文湛公务繁忙。   江南几省的奏折像蝗虫一般铺天盖地而来,把他的书房堆砌的水泄不通。文湛从荒草一般的公文中抬起眼睛,笑了笑说,“我就不去了,老三估计也不想让我去。兄弟一场,他大婚,总是喜事,应该舒心喝一盏合卺酒。”   我被他掐掐摸摸,轻薄了一番,就溜出了东宫。   出了东宫,我就去留园了。   我知道老崔最近没这个心思凑热闹,舅妈跟着外公到了南省,舅舅过世的事情老崔都没敢告诉他们,那个事情透着邪乎,雍京这里把消息都压住了,外面的人兴许都不清楚。老崔知道这不是长事,只不过能瞒一时就一时吧。   我刚进留园,就看见崔碧城正坐在花厅,手指从金线绣的如意结的袖子中些微露出了一点,轻轻抚摸着摆在他面前的一个紫檀盒子,里面放着香。   听见我进来,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坐,今天茶碗里有你最爱吃的凤凰单纵。”   我一惊,“呦,你这是怎么了?平时你都藏起来不让人见着的宝贝茶叶,今天怎么舍得拿出来喝了?”   旁边有几个清俊的小厮捧着银瓶,向一个定窑瓷盆里面倒清水,然后伺候着崔碧城把手洗干净了,崔碧城手持那三柱香,用无根之火点好了,冲着那边舅舅的牌位恭敬的拜了拜,将香插入香炉,顿时,一阵说不上来的神秘香气袅袅的四散开来。   我连忙堵住鼻子,“这是什么玩意儿?”   崔碧城新近的爱宠小厮白凤连忙说,“这是川南外庄掌柜送来的天竺香,是用雪莲提炼的香脂做的,燃起来和紫檀烧的炭一样,没有呛味。川南的雪莲香每年只产十盒,全是上用内造,能得一盒这样的线香,是天大的福分。”   我看着老崔,“你不会用这个玩意供着舅舅的牌位吧。”   崔碧城哼了一声,“你也看到了。”   啪!我一拍桌子,把桌子上的茶盅都给它扫到地上去了,古窑的茶盅摔的粉碎,价值千金的茶水洒了一地,别有一股清香。   我一把揪住老崔的袖子,“老崔你疯了!你想干什么?太庙供奉我大郑列祖列宗牌位的香都不如这个!你私藏这东西就是僭越,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你还要命不要?”   崔碧城四平八稳的,让那个白凤出去再沏一壶茶来回来。   周围没人了,他才对我说,“得了,得了,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我只是怕我爹饿着。我爹死的不明不白的,总不能让他做一个饿死鬼吧。我这就在家里的用,我又没有捧着它在雍京城满大街乱跑。这里没有外人,你不说,别人谁知道?”   我四下瞄了瞄,拉了把椅子坐在崔碧城的对面,看着他,他不看我,我伸出双手扭住他的脑袋,让他盯着我的眼睛,我严肃的问他,“老崔,我早就想问你了,你怎么这么信任你这里的人,你凭什么认为他们都对你忠心耿耿,你凭什么这么想?就我这个吃饱了不管事儿的王爷,身边一直有各方打发过来坐探。   还有……你知道吗,司礼监节制缇骑镇抚司,满天下都是他们的密探,黄瓜就曾经不只一次的对我说过,就连顺天府尹那个号称天字第一号清官的家伙晚上睡那个娘们他都知道,你私底下做的这些事情,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们的眼线?”   我想起来这几天在崔碧城面前很得宠的那个白凤,是崔碧城喜欢的模样,眼睛中透着一股激灵气,可是态度却很恭顺,虽然年纪小,进退有度,言语得当,一点也不像刚进深宅大院,未经调教的生手,谁敢说他身后干净清白到纤尘不染?   崔碧城不以为然,只说,“瞒不过的事情太多了,而且我根本没有想过要瞒。这些不用操心,我有我的做法。不过我到有件事情要麻烦你。”   老崔从他那个华丽的袖子里面拿出来一个东西,是一把刀,长一寸半,薄如蝉翼。   我瞄了一眼,“怎么连这个你都不认识了?你不是一直在雍京制造局当差,监管冶炼,内廷用的东西你肯定门清。这玩意不是缇骑南镇抚司为了惩治内贼、执行家法用的割喉刀吗?”   没想到崔碧城却摇头,“不是。我原来也以为这是南镇抚司用的家伙,可是,你看这里。”   崔碧城翻转手腕,蝉翼刀的后面露出一排锯齿,像野狼的牙。   他说,“雍京制造局凤化三十年后的冶炼归我管,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模子。三十年,三十一年之后,南镇抚司内裁所用的薄刀,长一寸二,薄如树叶,刀背上镌刻‘南镇抚司’四个字,字字清晰,笔笔分明,和这把刀看起来差别不大,其实大相径庭。”   我,“那你的意思是?”   崔碧城,“这把刀也许是南镇抚司的刀,只不过不是凤化三十年之后铸造的。”   我说,“哦,既然不是近几年造的,那你就对对冶炼局的存档,翻翻之前锻造图。这玩意长的这么难看又好认,很容易找的到。”   “问题就在这里。”崔碧城纤长的手指捻着那把蝉翼刀像捻着一根绣花针一般,握在手中把玩,“冶炼局没有之前缇骑内用之物的存档。凤化初年到凤化二十年,想必发生了一些大变故。听说,凤化二十年,皇上下旨,秘密处决了所有南镇抚司的人,北镇抚司的人也死的所剩无几了。当时所有存档销毁,所有兵器回炉另造。这事却很隐秘,只有制造局内几任官员和司礼监的人知道,其他人一概不知。”   我点头,“那就难怪我不知道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知道不知道的,都一个样。喂,你到底想让我干嘛?”   崔碧城放佛没有听见我问他,他径自说,“这把刀,拿在手中可以在眨眼之间割断对手的咽喉。扔出去,就算且不断对手的骨头,也能连皮带肉扯伤筋脉,这么好的东西,你们家老爷子怎么不让造了呢?”   “你问我?”我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怎么知道?”   “我就没打算你能知道。”崔碧城鼻子一抬,蔑视的看了我一眼,“我这不是让你回宫给我打听打听去吗?”   我,“打听它做什么,你打算背着我爹偷偷锻造这种东西?”   崔碧城,“你知道这把刀是什么来历吗?”   我,“你从哪里淘换来的?不会是在潘家园买古董让人给骗了吧。”   “不是。”崔碧城难得恭顺说,“这把刀,就是杀死我爹的凶器。”   “能使用这把刀的人,只有在凤化二十年之前归属于缇骑南镇抚司的人,难道,死了二十多年的鬼魂,重返人间,向人索命吗?”   他的话,说得我头皮发麻,一股冷气从后脖颈子只冲脑门!   我砰的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着崔碧城说,“既然你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看着死去舅舅的在天之灵,遵你的旨意,我进宫就是。”   我从玄武门进的宫,都过了晌午了。   我打听了一下,我爹正在紫檀经打坐,为三皇子羽澜的婚事敬天祈福。今天又是司礼监的李芳当值,他也陪着我爹在经舍敲打木鱼呢,我找不到我爹,也找不到他,别人我又不想找,所以我在西苑转了一圈,就溜了出来。   从西苑到东宫费不了多少力气,过了天街,我一转,就拐到东宫,我想到文湛那边弄点吃的。还没有到东宫正门,我却停了一下。   今天清晨我从这里溜达了一圈出来了,这个时候再过去,会不会让大家我想文湛想的半日不见,如隔三秋呀?   这样不太好。   于是我侧身,从红莲池,经过浮屠桥,再转过烟波浩渺的太液池,到了毓正宫后面的那个小庭院。我还在毓正宫读书的时候,总到那里玩,那里白墙黑瓦,翠竹仙草,别有一番情趣。   这里是太子清修冥想的地方,一般谁都不会在这里。   我却极喜欢这个园子。   这里有一片浅水,养着西梵睡莲,还有我当年读书的时候养过的金色肥鱼,和一只好像肥猪一般的长毛胖兔。   我是翻墙进来的,没有惊动毓正宫的侍卫和柳丛容他们。   院子中的景色还是那样,却少了几分的萧索。   我还记得去年,也是在这里,我和文湛初次交欢,那个时候文湛生猛青涩,一味的强横,把我折腾的死去活来,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跑去西天去涅了槃。   可是……   不知怎么了,现在想起来,却没有那种钻心刺骨的疼,反而觉得脸颊上火辣辣的,像是做了不好的事,藏在心中,既无耻又甜美,让人昏聩。   我伸出手,轻轻推开芭蕉后面的竹门,却怔住了。   此时,一阵轻飘放荡的爱欲呻吟,婉转荡来,丝竹般的轻扬,蜜糖般的甜美,却像最凶险的毒针,直插心中。   我的手顿时似有千钧之重。   挣扎着,我推开了那扇竹门。屋内窗明几净,帷幕挑起,奢华的大檀木床上,一对鸳鸯正抵死缠绵。那名少女似乎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欺花胜雪,婉转承欢。青涩绝美的面庞上似有泪痕,像暮色下带雨海棠,贝齿咬紧绯红色的嘴唇,委屈至极,却依然用纤细的手臂抱紧她身上的那个少年,樱唇中一阵一阵断续的呻吟,“……殿……殿下……”   即使看不见那个少年的面孔,我也知道他是谁。   太熟悉了,熟悉到可怕的境地。   他是——东宫太子文湛。      第143章      如果我走进去,拨开那层似烟若雾的帷幕,这……这个……这个是不是,就是传说中捉奸在床?   我仰望苍穹——嗯,现在是正午,一轮日头像一个热馒头一般悬挂在那里,看着我很像伸手去够,却摸不到,我的手下意识的去拽挂在我脖子上的玉佩,冰凉刺骨,扎手。   遇到这样的事情,别人会怎么做?   我忽然有一团很奇妙的想法。   如果老崔偷腥被他的那些爱宠抓奸在床,他肯定风骚慵懒的起身,然后旁边自有清秀的小厮或者美艳的侍女捧过来丝袍为他披在身上,而他那些正当宠爱的人们,必定低着头,看见也得当做看不见,忍的了要忍,忍不了的咬碎了银牙也要忍。   要是我爹偷腥,哦,不,他可不会偷腥,他都是光明正大的宠幸,我娘是他的小老婆,这样的事情还轮不到她来发飙,整个后宫有资格发火的只有那个自从生下文湛我爹就不再睡她的那个裴皇后了。   不过我看以她那比我娘聪明很多的脑壳,她也不会发火,而且还会无比贤淑的吩咐御膳房炖煮补腰子的补品,双手捧着一脸虔诚的让我爹喝。似乎我爹在后宫鬼混本身不是为了尽享艳福无边,而是为了万民福祉,为了我大郑的社稷江山。   我呢?   现在我该怎么做?   忽然,我伸手一捂胸口,一股尖锐的疼痛从那里狠狠剐过,似乎已经把血肉刷成了齑粉。不知道,当初文湛看到我和小莲在床上鬼混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   ……我曾经让他如此难过。   此时,一股难以承受的痛楚惊涛骇浪一般,苦的我无法承受。   我安静的屏住呼吸,后退了一步,再一步,安静的退出了那个院子,等到人已经站在竹门之外,我才微微缓了一口气,然而痉挛一般的疼痛并没有好转,我虚弱的似乎倒在地上可以去见阎王了。   我弯下腰,一手撑住膝盖,一手攥住胸口,额头间的钻疼一阵一阵的,就在我似乎一只脚已经踏进黄泉路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我猝然扭头,只看见柳丛容用一种看到厉鬼一般的扭曲神情直愣愣的杵在我身后!   这是非常诡异的面对面。   我的身后是文湛和一个少女颠鸾倒凤,他雄风不减,那个少女被他摆弄的欲仙欲死;而我的面前是文湛最宠信的人,面容扭曲的瞪着我;四周似乎还飘荡着风过竹林,雨打芭蕉,承欢时娇喘连连的声音,……   而我和他就这么大眼瞪小眼。   诶,要说文湛也不对。   整个大正宫就我爹和他两个带把的,剩下的不是女人就是太监,就没有一个能做一场欢喜局的。这两年柳丛容也渐渐大了,每天听着看着这些风月之事又不能亲身操练,简直是这个尘世最寂寞如雪的一个啊!   “大……大……大殿下??!——”   他好像要叫,我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抻着他的脖子,把他扭走了。   毓正宫正殿。   我把柳丛容扯到了东宫正殿,我坐在这边的木椅上,他在那边杵着,我想起来从今天早上到现在还没吃饭呢,而且我和柳芽的之间的气氛太诡异了,诡异到似乎连毓正宫雕刻着蔓藤莲花的殿顶都要压下来的地步,所以我对他说,“行了柳芽,别像个木头似的杵着了。去,给我煮碗面条,吃完了我还要到西苑见皇上。”   他不动,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他刚才情急叫我‘大殿下’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真慌了。这个家伙和我从小一起长大,论情分,他和文湛没有和我亲,不过这家伙像个狗熊,掰棒子是掰了一个扔一个,估计他和文湛之间的主仆情深,早把我扔到爪哇国去了。   要指望他为我瞒住文湛,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是不太可能的事,不过要是让他别惹轩然大波,这倒是有几分可行。   “大殿下。”柳丛容迟疑着,像蚊子哼哼一般小声说,“那是桓侯姜家的女儿……这,是皇后的意思。”   这个桓侯姜氏跟老三的丈母爹文王世家可不一样,文王世家地位尊贵,两手空空,可是这个桓侯老姜可是镇守京畿重地的地头蛇,有军权。   用了人家的军队,还要再睡人家的女孩儿吗?   这都他娘的是什嘛事?!   还有那个油里没她,盐里没她的皇后娘娘,不在她正宫贤惠的呆着,想着法子勾引她自家的汉子(就是我爹),跑到这里起哄架秧子做什嘛?   太子妃是杜家的闺女,皇后不敢让太子睡,太子不愿意睡,所以皇后那娘们就搞了这么一个小姑娘过来凑数?那个姜家的小姑娘才多大,还不到十五!她们这么个搞法,也不怕出门啃狗屎,遭雷劈!   ……不过……   也许,她和文湛才般配。   是个女孩儿,花一样的年纪,初经人事,娇弱不堪,惹人怜爱。   宠爱她,不会让文湛的万劫不复。   整个雍京玉砌楼阁,诡谲重重,弹指间百千浩劫;这里的人轻弃信义,权谋诡诈,云翻雨覆,苛刻凉薄,尽人皆机心。   这样的人间地狱,些微行差踏错,换来的不定就是灰飞烟灭的下场,顺波逐流还都需要战战兢兢,那逆势而为岂不是割肉饲鹰犬?   我们之间的感情原本就是一场劫难,在所有人粉身碎骨之前,悬崖勒马才是正途。   我看着毓正宫外面蓝汪汪的天,叹了口气。   这个尘世,竟然是如此的寂寞如雪啊!   我冲着柳丛容招了招手,把他唤到我跟前,我说,“成了,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又不是第一天进宫,这样的事情算不了什么大事。还有如果你的肚子能盛点事,你也别跑到太子面前嚼舌头。我说真的,你快给我弄点吃的,吃完了我还要跑到西苑那里,我爹喊我过去吃饭。他最近练功练的实在太用力,每天吃素,我受不了,我想先在这里垫吧点肉菜,再过去陪他老人家啃萝卜。”   柳丛容亲自下厨给我煮了一碗面条,清澈的鸡汤上还飘荡着七粒青翠的葱花。   我吞了面,又灌了一壶茶,这才从毓正宫晃晃悠悠的走了出来。   我本来要到西苑找我爹问问老三成亲的事,谁想到一到天街,离走到西苑就还剩吃一碗饭的功夫,就看见忽然一坨人身穿绯蓝色缇骑锦袍,五颜六色的让人眼花缭乱,从我面前飞奔而过!我差点没有躲闪利落,还被扯落了腰间挂着的一个鼻烟壶。   我吓得连忙躲在一旁,还喃喃自语,“干嘛!干嘛!做什么跑的跟一群饿死鬼似的,赶着去抢凉浆水饭。”   此时跑过来一个人,我抬眼一看,嘿,认识!正是我舅舅出事那天送我回家的北镇抚司的副指挥使,杨一沫。   我扯着脖子一喊,“老杨,老杨,快歇歇,看你跑的汗都出来了,像个水鸭子。”   杨一沫一愣,果然停了下来,像是要躲开我,不想和我说话的样子,谁想着我一把揪住他,死活不撒手了,他这才没辙没辙的,让他跟着他一起到司礼监,一进院门,我只看见一群密探戳在这里,一个一个面无表情,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院子中央的花坛子,上面一字排开七个木盒子,每个盒子都开着盖子,我都不用开,用鼻子一闻就知道那是什么玩意!   人头!   七个缇骑指挥使的人头!   从左到右,一字排开,分别是管辖昆仑、丝路、甘州、宁州、晋西、直隶和顺天府的缇启指挥使的人头。   虽然每个人头的断裂处已经用石灰封死了,可是浓呛的血腥味依然挥之不去。   我脚一软,扑腾就趴在地上了。   司礼监是李芳的地盘,他手下的那些个徒子徒孙我都熟,他们一见我摔成了狗啃泥,马上一拥而上,把我又扶又拽的给弄进司礼监了。   今天司礼监秉笔绿直当差,他和我一起长大的,知道我有这个毛病,所以他用银勺子挖了一大坨薄荷膏堵在我鼻子上,浓烈的薄荷气味冲散了血的味道,我这才能勉强瘫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   “绿公公。”   当下一个人站了出来,腿长而结实,虎背蜂腰,一看就知道练过。他的脸上有一道疤痕,而且面无表情,旁人看着他现在有些郁闷。   他说,“西疆昆仑教有异动。掌管暗杀者的昆仑阿修罗王殷忘川下山,并且经由河西走廊进入我大郑疆土,奉上谕,命令分散于沿途各省的缇骑指挥使暗暗跟踪,并且尽力探清殷忘川此行意图。谁想到殷忘川此人无法无天,丧心病狂若此,竟然将我昆仑、丝路到雍京的各省指挥使尽数斩杀。”   “什么?”我一惊,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不但绿直扭头看着我,就连外面的刀疤脸也诧异的看着我。   昆仑殷忘川!   我心惊。   扯到殷忘川,必然会扯到唐小榭,扯出唐小榭,那么崔碧城和小唐过从甚密,肯定脱不了干系!因为小唐在雍京城住的就是老崔的留园!   如果那个刀疤脸说的是真的,殷忘川杀了这么多缇骑的指挥使,他就罪犯滔天,祸灭九族,这事要是扯出了崔碧城,给他按一个里通外国,意图某朝篡位之类的大罪名,老崔就是有九条命的千年老妖,这次恐怕也无法逃出生天!   我的心好像被人剜了出去,裹了土豆粉放在油锅里面嗞嗞的煎着。   绿直问我,“王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没有,没有。”   我连忙摆手。   司礼监,北镇抚司权倾天下,多少督抚一级的官员见了他们说话嘴唇都哆嗦,就怕他们一个不高兴,转眼就对我爹说他们的坏话,那样别说官位了,就是全家的性命都能一下子断送了。   我虽然不用那么小心,可是我这个没实权的王爷在司礼监,最好还是多吃饭,少说话。   绿直这个人相当稳重。   他和黄瓜、柳丛容同年,他是犯官之后,进宫以后,一没有走皇子亲王的门子,二没有窝在储君身边等着鸡犬升天,小小年纪,直入司礼监,全凭着自己满肚子的诗书和一手好字。   这几年李芳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手指僵直,不能多写字。司礼监往来的文书,我爹下的圣旨,还有内阁送来的奏折的誊抄都是他绿直一手包办。   绿直站在屋子里面,看着外面的七个装着人头的木盒子,声音不大,却四平八稳的说,“此人如此胆大妄为,实属罕见。”   刀疤脸说,“绿公公,此人的目的地就是雍京城。而且跟据缇骑线报,此人在雍京城有内应。如果让他进入雍京城,后果则不堪设想。”   绿直,“既然三天前殷忘川在直隶出现,直隶与雍京只有一步之遥,如今想要防着他进雍京城,已经晚了。”   刀疤脸,“那就请司礼监下旨着雍京九门戒备,缇骑各部竭力盘查,并悬重赏,务必使其党羽无容身之地。”   哇呀!只要他们一悬赏,一搜,老崔就跑不了了。   我的心狂跳,要不是我使出吃奶的劲头用力按着胸膛,它早跑出来透气了。   “胡闹。”绿直形状优美的眉毛动了动,“雍京是天子脚下大方之地,不可如此轻率。”   刀疤脸有些着急,“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绿公公您老给个章程。”   这次绿直还没来得及舒展他皱起来的眉毛,就听见外面原本乱哄哄的人群陡然死的一般的静寂,刷拉拉的跪了一大片。   我从屋子里面的木柱子后面向外看过去,院子中白花花的大青石异常晃眼,看的不太真切,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一身黯淡的黑色龙袍,发缀明珠,分开跪倒的人群,缓步徐行而来。   他拾阶而上,绿直撩起自己的锦袍,悄然跪下。   “太子殿下。”   说着,绿直的前额,磕在司礼监书房黑色的地面上。      第144章      司礼监安静的好像坟墓。   里里外外所有人都跪着,只有我坐在书桌前面的椅子上,鼻子上堵着厚厚的薄荷膏子,书柜那边还有一个小太监,他耳朵不好用,似乎没有听到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跪着地板上,双手拿着一块大抹布,来来回回的擦着早已经纤尘不染的地板。   我见文湛过来,想着这么搞特殊不太好,我一直是个谦虚谨慎的人,不太喜欢招摇,尤其不喜欢在文湛面前招摇,于是也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因为鼻子里面堵着厚厚的薄荷膏子,我只能发出囔囔的声音,像一只被蒸熟了被碾碎了的土豆,“殿下,您来了,这里坐。”   说着,我还用袖子把自己坐过的木椅掸了掸土。   文湛秀致的眉挑了一下,他看了看我,又看别处。他侧脸看了看在不远处书柜那边的地板上来来回回擦拭的小太监撅起来的屁股。那个人像一只欢快的老鼠一般,来来回回,没完没了的擦地板,他甚至还擦到文湛的脚边,绕了圈,又欢快的擦过去了。   文湛又看了看我,似乎那个不着调的擦地板的家伙是我指使的似的,天知道,那人根本和我无关。   太子却也没有坐我擦的那把椅子。   他缓步走到旁边,又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放在我面前,然后一撩袍子,斯文稳当的坐下了。他不说话,只是用眼神看着我,让我坐回去,他这才让绿直他们起来。   文湛问绿直说,“这么急着让我过来,出了什么事?”   果然,绿直躬身站立一旁,说,“殿下,奴婢有事禀告。”   然后,他就一五一十的把昆仑教、殷忘川,还有北镇抚司死了七个指挥使的事情过了一遍。   末了,绿直说,“这次的事情,彻底查下去,只怕牵连出不该牵连的人,京师重地,牵一发而动全身,奴婢不敢妄动,一切全凭殿下裁夺。”   我在心中暗赞他,他可真是个聪明人!   瞧瞧这话说的,明里好像什么都没有说,其实什么都说了。   他这话,明白人,就比如在下我,太子爷,还有缇骑那几个级别高的副总指挥使,这些人点一下就明白了;不明白的在场之人,比如那个撅着屁股擦地板的,还有外面院子中跪着的司礼监的徒子徒孙们,绿直这话就好像什么都没说。   原来是绿直把文湛弄过来的。   也对,出了这么大的事,绿直权柄再大,他也不过是一个四品大太监,在司礼监他还要排在李芳、杨春和黄玉后面,外面七个省的北镇抚司指挥使被杀,还有可能牵连出老三,老崔这样的皇子贵戚,这么大的事情,他一个人抗着有些费力。   这下他把这个烫手栗子扔给文湛,他就乐得轻松了,无论文湛怎么干,后果是什么,绿直就可以高枕无忧的卸担子了。   这个时候,我心中又开始打小鼓。   文湛和崔碧城是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平时没事的时候他们两个就像乌眼鸡一样斗的不亦乐乎,这次昆仑教的事可是灭九族的大罪,沾上一点渣渣的人都会扒皮抽筋的,这要是把老崔和唐小榭的事情给抖了出来,文湛还不得把老崔往死里掐?   还有……   昆仑教的莫雀和老三羽澜渊源匪浅,太子和老三之间可不是斗的不亦乐乎,而且真正的你死我活!要是太子想要接着这个因由碾死老三,可着劲的翻云覆雨,把能牵连都牵连进来,就是牵连不进来的,创造条件也要牵连进来,那个时候,老崔身边可就是天罗地网,他真是插着五六个翅膀,也难逃出生天了。   北镇抚司手眼通天,只要他们想知道的事情,全天下就没什么能瞒得过他们。   我可不相信他们连昆仑教、莫雀、老三、唐小榭、老崔之间蜘蛛网一般,错综复杂的关系搞不明白。只要太子愿意、也舍得兴起大狱,一时之间肯定会弄的满城风雨,京华震动!   此时,我心中跟吊着十五个水桶一般,七上八下的。”   谁想着文湛一笑却说,“司礼监、缇骑直属父皇,小王虽然监国,可毕竟仍是臣子,平日所做的事情不外乎协同内阁司礼监总理朝务。至于父皇手中的国之利器,小王不能僭越。”   啊!?   太子不想管?   我看着文湛,他的头发是潮的,似乎刚刚沐浴过,至于为什么沐浴,不用想也知道为了那档子事。这个时候,我又有些后悔。你说,我要是想往常那样,从毓正宫大门摇摇晃晃的进去,让柳丛容去通报,然后坐在正殿翘着二郎腿喝茶,那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   ……   不对!   我忽然又有一个隐秘的想法。   往常,我都是躲着文湛的,他的事情我不去打听,他的地盘我也不去,后来,我就算到东宫去,不是文湛几道严令押着我过去,就是我从大门堂而皇之的走进去。有一些时候,柳丛容让我慢慢等,他去禀告,那个时候文湛都是在议事或者是在看奏折。   天知道他究竟在案牍劳形,还是丝竹乱耳,又或者干脆就是鱼水之欢。   我忽然打了个寒颤,我一回神,看见文湛正在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特别,好像被最清冽的水狠狠的冲刷过,干净到没有丝毫人间情感。   就像一把昂贵锋利的刀。   果然,听见文湛说,“昆仑教不过是几个私设香堂的武夫,本来不足为惧,只不过,这次他们过于猖獗,刺杀缇骑指挥使无异谋反。本来这样的事情应该彻查,要是真像你说的,查出什么不该牵连的人……那么,内有宗室,外有廷臣,还有我大郑煌煌祖制,……”   他停了一下,才说,“没有什么不该牵连的人!查到谁,绝不姑息。”   太子的声音就像猛然敲打的周天子九鼎,金声玉振,片刻之后,所有人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整个司礼监静的像没有活人,只剩下一群苍白的亡灵。   我是个老实人。   在所有人跪倒黑压压跪倒一大片的时候,我的屁股下好像有根刺,让我坐卧不宁的,我想,我是不是也应该应景跪一下,于是我扶着椅子把手就要起来,文湛忽然伸手过来,按在我的膝盖上。   他的手热的像一团火,间隔着我的外袍,裤子,我还是能感觉他手心的温度。   烫,烫的吓人。   “这里面没你的事,坐着。”   “诶,好。”   我又坐了回去。   不知怎么的,文湛浅浅的乐了。   气氛缓和了下来,他让绿直他们起来,这才说,“兵者不祥,今天是皇三子羽澜鸾凤和鸣大喜的日子,父皇一直在西苑紫檀经舍焚香祈福,这样的日子不适宜上奏北镇抚司的惨案。绿直。”   绿直连忙又是一躬身,“奴婢在。”   文湛,“司礼监把整个事情写一个详实的折子,明天一早,呈报西苑经舍,请父皇预览。”   这件事大家推来桑去,弄到最后,还是要丢给我爹,让他老人家伤脑筋去吧。   从司礼监出来,我说我要去西苑,不过不是为了北镇抚司的事情,而是为了老三娶妻的事,我想问问我爹的意思,我究竟该不该去喝酒,应不应带礼品过去?   文湛点了点头说,“我送你。”   我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这里到西苑没多远,我认得路。”   文湛看了看我,他的眼神依然深不可测,却已柔和多了。   他说,“我送你。”   司礼监到西苑,只需要绕过红莲池就好。因为正值盛夏,莲池中的红莲粗壮的枝叶铺满了整个池水,繁茂的花开的遮天蔽日的。   传说,这片红莲池是几百年前和苏太子最爱。   和苏太子是大郑史上的传奇。   传说,他拥有神一般的睿智和妖孽般的美貌。   传说,他的眼睛像荒原早已经枯竭斑驳的苔藓,但是,那里面却流动着银色的光辉。   传说,他二十年容颜不衰。   传说……他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风流种子。   传说……   世间流传他的故事,就好像上古神话,什么西王母和周穆王缠绵悱恻的爱情;一个大姑娘怀了四十年才把褒姒生下来。   每次看到这些我就摁不住胡思乱想,好像我华夏三代之前的圣主明君全都没有爹,都是他们的娘还是处子之身的时候感受天人的风雨雷电,然后好像吃一个土豆一般容易的怀上了。   这都是没谱的事儿!   在大郑史册上,和苏太子就一行字:弘道纯仁至孝太子讳和苏,帝弥江嫡长子也,弥江元年生,母嫡后离氏。二十三年腊月,帝崩,禅帝位于皇五子翊宣,承袭岐山神宫祭司之位。帝翊宣二十二年闰七月,薨。   我觉得,他其实和我爹一样,尘世之间的富贵繁华都享受够了,所以每天做梦都想着修真成仙。不过说来也怪,大郑开国三百年之前的那些皇族好像都是神棍,随便拎出来一个人在修仙这方面就有些修为,有的还会占卜阴阳,摆阵抓鬼。   真是奇也怪哉!   可是大郑六百年后,一切都变了。皇族逐渐成为常人,既不是神仙,也不是恶鬼,而是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的平常人了。   到了现在,除了我爹榆木疙瘩一般的脑壳固执的认为他一定能羽化成仙,剩下的人,执着夺大位的夺大位,就比如太子和羽澜,还有一个,就是在下我,一天到晚吃饱了拍肚子,不管明天是否洪水滔天!   “承怡,承怡?”   我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有人叫我,我一回神,文湛微微皱着眉看着我。   我,“怎么了?”   “刚才叫了你几声,你没听见,想什么呢?”   “嗯,……”我想了想,不能随便敷衍他的话,可是又不能说我真的在想什么,片刻之间,我想了一个很严重,但是又没有严重到翻天覆地的地步的事情,我说,“是为了老崔的事。我舅舅不是那个啥了吗,父皇不想在这个时候搅乱雍京,所以压着不让查,老崔难受,他让内阁的那个老梁仔细查了查,结果……”   这里是池子边,周围出了红莲花就是小草和鱼虾,所有人都在十丈之外侍候着,可是我还是不自觉的凑到文湛的耳朵边上,小声说,“好像和凤化二十年之前的缇骑南镇抚司有关。”   文湛轻描淡写的应了一声,“哦。”   “哦?那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知道了的意思。”   我,“……,哦。”然后,我忽然有那根筋不太对,再感慨似的说了一句,“其实我舅舅出事我也很难过,他是个好人,他这个事情到让我想起岭南老百姓说的土话。”   文湛静静的听着。   我,“他们说什么,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文湛这次连哦也没有哦。   转过红莲池,前面就是西苑,始建于鹤玉王十年。   大正宫雍京西苑是最为华美的皇家园林之一,雄踞整个大正禁宫几乎一大半,周围一百五十余里,西苑有一个水深三丈三的太液池,风景艳绮罗。从东山那边伸出来一块半岛,直插太液池,这里三面临水,波光明灭。岛上建了三十二座亭台楼阁,风格纤巧,不像大正宫那么死板端庄。据说当年建成之时,内阁宰辅张相还亲自写了个条幅‘山水之隽,结构之秀,冠绝古今’,就挂在当时的芭蕉亭上。   要我说,这个张首辅也忒狂并且忒没见识了些。   西苑是从鹤玉王时代开始修的不假,西苑在那时只不过修了几座殿宇,挖了一个大池子,可是后来四百年间,我爹,我爷爷,我爷爷的爹,我爷爷的爷爷……他们以乞丐吃红烧肉的热情大兴土木,一代一代扩充殿宇。不说别的,只说我爹修真的那个紫檀经舍,正殿的每一根柱子都是从云贵山里运来的稀世之珍,市价白银七万!   前面看到紫檀经舍了,我对文湛说,“你回去吧,这就到了。”   文湛淡淡点头,然后低头在我的额角亲了一下,我本能的想要缩头,却硬生生的杵住了,梗着脖子,却低着头。   文湛忽然说,“承怡,出什么事了?”   我咬了咬后槽牙,硬着说,“没有。”   我真怕他继续问我,到时候我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没想到,他只是伸手把我的头发向耳后别了别,这才说,“没有就好。”   紫檀经舍传来几声敲打玉瓮的声音,隐约似乎还有李芳助我爹敲木鱼的梆梆声。   我说,“那我走了。”   “好。”   我见他似乎也没有想要说的,扭头走了,谁想走到第十步,文湛忽然喊住我,“承怡。”   我又走了回去,问他,“怎么了?”   文湛叹了口气,这才说,“承怡,很多事情我不能多说,不过崔言的事,你应该让崔碧城听从父皇的意思,这是为他好。二十多年前南镇抚司的事情牵扯到一个人,这个人叫赵汝南……”   文湛又停了一下,他的眼睛透过我,看着我身后的紫檀经舍。   “如果他的事情被掀了出来,皇上不会放过他,裴家……也不会放过他。”   “承怡,也许我骗了你很多事,可,这事关系到崔家的身家性命,我不会骗你。他们家既然死了那么多人,就不能让剩下人再继续死下去。我不是为了他崔碧城,我是为了你。”   我一愣,“裴家?这件事情和裴家又有什么关系?”   文湛抚了抚的我的脸颊,才说,“这些事情,你知道的越多,对你越不好。承怡,父皇不喜欢我,因为,我的母亲姓裴。”   他的眼神那么柔和,柔和到了哀伤的地步。   我结巴的说,“你说什么呢?父皇怎么可能不喜欢你?你是他唯一的骄傲。”   太子笑了,不过他这次的笑容已经看不到任何的伤感。   他的笑容很干燥,“我不是他的骄傲,我甚至不能算是他的儿子,只是他为了江山生出来的一个太子,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是。”   然后,他在我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滚烫的吻。   “承怡,无论发生了什么,请相信我,我爱你。”      第145章      文湛的话让我如鲠在喉,辛辣无比,我想,我能做的只有呵呵傻笑,可是在文湛愈加深沉的眼神中,蜕去那层轻松,我以一种莫可名状的心情回答他,“我知道。”   我知道他的心,我也知道他真的爱我,我更加知道为了这段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的感情他付出过什么,可是……   无论他怎样不愿意承认,我依然是他的哥哥,亲哥哥。   当噩梦一般血色斑斓的往事消退殆尽,在我眼中,心中,还有记忆中的眼前人,依然是那个粉雕玉琢的六弟。   也许他并不知道,自从我拿了他的生辰玉佩,我就没打算让他一个人下地狱,要是真到了那一天,我陪他上路。   可是……   如果这些事情原本就是可以避免的呢?   就好像一个被种歪了的萝卜,不一定非要等到它歪的连萝卜缨子都垂到地上了,萝卜都贴在泥土上糠掉了才把它拔出来,刨个坑郑重其事的埋了,我们可以从一开始就把萝卜拔出来,切吧切吧,炖汤包饺子吃。   我终于看到了我的亲爹。   我被他着实的吓了一大跳。   就在紫檀经舍里面,李芳把一件黑色的袍子挂在红木架子上,我爹念完了经,就从那个莲花坐垫上挪动尊臀,一步一步下来,他走到那个袍子面前,弯腰,伸出手指,把袖子角上的一根闹出来的线头扯了下去。   这袍子绣工精致,可这是我爹旧年穿过的衣服,我打量了打量那个尺寸,比我爹现在的身量要瘦一些。   李芳在一旁说,“这件衣袍还是凤化二十七年制的,当时蜀中进了几匹川缎,陛下看的顺眼,就拿了一些做袍子。”   我爹点头,又看了看这个袍子,这才说,“承怡,你也过来看看。”   我凑过去,装模作样的看了两眼,却马上被罕见精妙的绣工吸引。   其实这个袍子是我爹平时起床漱口吃白面馍的时候穿的,因为不是朝服,所以绣的花纹就比较简单,就是普通的仙鹤祥云图,那个仙鹤绣的很仙风道骨,那些祥云绣的也不赖,远看像绵羊,近看像棉花糖。   我恭维道,“这绣工真好,比崔碧城他们的江南制造局弄的什么五彩缎好多了。看看这只仙鹤绣的多实在呀,这针脚,这绣工,把一个仙鹤绣的栩栩如生,我估计加开水一烫,拔了毛,刷上甜酱就能架火烧烤了。嘿,我都能闻到香味儿啦。”   我爹对我嗤之以鼻,“傻儿子,你懂什么?这针法是原本失传已久的‘无缝天衣’,太祖的龙袍就是用这种针法绣出来的,据说是九天玄女亲自传授的针法,没有天大福气的等闲人是碰不得这样的衣袍,别说穿了,就是看一眼,就会闪傻眼睛。”   我觉得我嘴角有些抽搐,就问他,“爹,这是谁忽悠你的话,你还真信?”   话说,我爹号称旷古罕见的伟大帝王,猛人如云的大郑王朝第一聪明人,冲龄登基、驭极四十年、礼乐征伐皆出自于他,以太子文湛俊美无铸的相貌,深不可测的城府,磐石般坚不可摧的野心,在他面前都只能算一颗幼小无辜的豆芽菜,按说他已经可以牛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神鬼莫测,可我这个牛爹,怎么就偏偏总被一些连我家二狗子都不相信的鬼话骗呢?   我爹从小到大,确切的说是长到二十一岁,他愣是没有吃到过一口鲜桃,蜜饯桃和糖水黄桃到经常吃,他没有喝到过一口当年的新鲜茶叶,喝的都是两年、三年的陈茶,他也没有吃过西疆进贡新鲜葡萄和哈密瓜,那些东西都进了当年的内阁大学士、当年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还有雍京各处的能人肚子里了。   当时御膳房有个说法,不能让皇上吃那些时令新鲜的东西,要是他吃顺了口,大冬天想要吃新鲜的桃子,那不是要了执掌御膳房的那个家伙连同他家里八十老母,三岁嗷嗷待哺幼童一家老小的命吗?   所以一直到我都生出来了,他还以为桃子生出来就是蜜饯,把蜜饯泡到水里就是糖水黄桃。   这次也一样。   要是真有什么九天玄女的无缝天衣,那就根本用不着针线,仙女手一指,凭空就能生出一件五彩华服来,光芒万丈,还不用洗,既不用一针一线的浪费功夫,也不用点灯熬油的浪费灯油钱,即使穿旧了穿脏了也不用抖灰尘、皂荚水泡,那个仙女吹一口仙气这个袍子就又光鲜亮丽,灼灼其华了,还用的着像对待心尖一般的小心收着,颤巍着手指轻轻扯下毫不起眼的线头了。   谁知道我爹却说,“信不信的,别人这么说,我这么听着就是了。”   我点头。   雍京今天格外冷清,又格外热闹。   那边老三等着娶媳妇拜天地进洞房,老崔想着拉关系走后门把他爹死亡的真相查出来,太子为了军权连美男计都用上了,我爹还在这里不咸不淡的念经看旧衣。   我问他,“爹,今天三弟娶老婆,您说我去不去喝喜酒,要是去了,要不要送礼?”   我爹没说话。   我接着说,“要说光景好,送他一份大礼不算啥,可这几个月我在南方做点小买卖,手头紧,老三偏赶上这个时候办喜事,我就有些抓瞎。要是不送吧,外面又开始传我们兄弟对着掐的谣言,这要是送吧,礼太轻了我又不好出手,要是重礼,不说三弟愿不愿意接,我也送不起呀。爹,您给我拿个主意。”   我爹摆了摆手,“行了,你别在这里哭穷了。”   我,“爹,瞧您这话说的,我哪里是哭穷呀,我是真穷。”   我爹冲着李芳一努嘴,李芳好像我爹肚子里面可心的小蛔虫,马上过来,双手小心翼翼的把我爹的旧衣从那个木架子上取下来,然后好像一个穷人捧着一袋子黄金一般捧到那边的莲花法垫上,再恭恭敬敬的叠好,装入一个檀香木的盒子中。   我爹说,“这件衣服,还是当年杜妃亲手缝制的,她和你那个吃不饱了不管事儿的娘可不一样,她身子骨弱,眼睛也不好,一年到头连一个荷包也绣不完。”   我被震惊了,下巴掉了下来。   然而我爹像是没有瞧见我的丑样子,他继续说,“这件衣服,她绣了多久,李芳,你还记得吗?”   “是,奴婢记得。”李芳走过来,把那个装着杜贵妃绣的我爹穿过的现在又小心翼翼叠好装起来的袍子的盒子递给我,“一共绣了三年八个月零十六天。”   我爹轻轻感慨,“是呀。”   李芳就在我面前,他那张慈祥的圆脸此时看起来,竟然带着一点让我毛骨悚然的微笑。   我爹还说,“她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朕,曾经对朕很好,这一转眼,也二十多年了……,承怡,今天是她儿子的好日子,你就把她自己绣的袍子给羽澜送过去吧,让他今天拜堂的时候穿。”   我僵着手指,小心翼翼的把那个盒子接过来,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觉得我的后脖子都要冷的发抖了。   然后我爹又加了一句,“李芳,杜皬多久没来西苑了。”   李芳回答说,“回皇上,是一个月零三天。”   “这么久了。”我爹从旁边的红木架子上扯下另外一件袍子,披在身上,“怎么,内阁不让他当家了,他跟朕闹脾气了?”   李芳说,“哦,不是。杜阁老身体不好,听说最近走路都要人搀扶了,耳朵也聋了,眼睛也花了,连家人和他说话都要在耳边大声喊,所以这几天他只在家中养病,没有到处走动。”   我爹打开紫檀经舍的大门,外面朗朗乾坤,经舍内却是凉风习习。   我爹眯着眼睛看着他面前巍峨大正宫的黑瓦朱墙,还有直插入云端的滴水檐,他说了一句话,“李芳,你从酒醋面局的地窖里面拿一坛百年老窖出来,叫杜皬和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进宫,陪朕喝几杯。”   我想,我终于知道我脖子后面的冷气是哪里来的了。   我居然忘记了一个事,一个差点断送老崔性命的大事。   原来,我爹对杜妃,对杜家,对杜家那一对儿阁老,有一种很深邃的情谊。   我应该知道的,可惜我却忘记了。   不,应该说,可能是所有人都忘记了。   真是太不应该了。   我忘了一件事,自从文湛从他娘肚子爬出来之后,我爹再也没有睡过皇后,可是,羽澜是有妹妹的,我怎么把她们给忘了?九公主,十公主,还有那个没有满月就夭折的十一公主,都是羽澜的一母同胞。   杜皬这只大闸蟹有本事。   二十年的内阁首辅,二十年来,我爹最亲近的大臣,在权势熏天,罪业满盈的时候,还能得到我爹真心的眷顾,就这一点,老崔敢跟他们死磕,崔碧城就死定了。      第146章      然而,老崔和我想法不一样。   我到留园的时候,他正在钓鱼。   他听了我的话,又看了看我手中捧着的檀木盒子和里面的袍子,他单手撑杆,另外一只手握着永嘉名士造的紫砂手壶,一口一口的吸着茶水。   他说,“请人喝酒,是有很大学问的。楚汉相争的时候,项羽请客请的是鸿门宴,宋太祖杯酒释兵权,这都让人写成历史,变成话本戏词,每天演,给人解闷的。这都够惊心动魄了,可是和太祖的那句‘今朝共汝饮,白刃不相饶’一比都差了一口气。还是太祖狠,请客的时候大家都是好兄弟,那些人可是跟着他南征北战,生死与同的好兄弟,可太祖到了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承子呀,你说,你家老爷子请杜家爷俩喝酒,是啥意思?二十年的内阁首辅,就算和皇上的感情再浓厚,也让他们自己的嚣张跋扈,卖官鬻爵,贪赃枉法给消磨殆尽了。皇上不会坐视不管的。”   这次终于轮到我斜睨着老崔了,我问他,“那你的意思是,我爹请客只是为了告诉杜大闸蟹,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老崔不说话,闭着眼睛,脑袋些微还有些晃,似乎在感受傍晚微风惬意的感觉。   “安静,安静承怡。钓鱼就是要平心静气,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你说的那些朝廷上的事情,俗,俗不可耐。不可说,不可说。”   看他摇头晃脑的样子,我抬脚踢他的屁股。   “哎呦!”他松开鱼竿,揉着屁股,一撇嘴,不说话。   我说,“老崔,你这个白眼狼不懂。我爹和你不一样,他重情重义,几乎有些侠骨柔肠。我有一种感觉,他对杜贵妃,对杜皬,对羽澜是一种真心实意的维护。不说情谊,说别的,杜皬几十年的内阁首辅大臣,劳苦功高,见过的言官比你见过的乌鸦还多,被弹劾的奏折比你读过书的还多,在他面前被丢官罢职,被杀头,被囚禁,被秘密处决的政敌比永定河的王八还多,这样的人屹立朝堂六十年,不动如山,你觉得,你有几斤几两能干挺他?再说,杜阁老毕竟也是你的老师,人家提携了你那么久,让你能到毓正宫读书,还认识那么多王公大臣,说到底,他对你不薄。虽然说大义灭亲不是错,而这种过河拆桥的事,做出来有些缺德。”   老崔忽而一笑,“他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记得。不过……”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纷乱浮躁,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很快转移了话题,说起皇帝身上来了。   崔碧城说说,“这个,重情重义是好事,不过重情重义并不意味着就不杀人嘛。太祖也重情重义,据说他杀开国元勋的时候哭的像一个泪人,几次呕吐,差点断气,可是最后怎么着了?那些开国元勋十之七八全家老小去见阎王爷了。皇上也是。先皇驾崩的早,皇上冲龄登基,摄政王辅政,摄政王和皇上是骨肉至亲,说句灭九族的话,皇上对摄政王好到差点管他叫亲爹!当年皇上亲政后,把摄政王驱逐到蛮荒之地去‘游历’,半个月之后摄政王病逝,皇上伤心难过的七个多月没有上朝,病骨支离,每天以药续命,以泪洗面,伤心成这个样子,可他该出手的时候可没有一丝半豪心软。所以说嘛,重情重义是一回事,朝廷大义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听着心里不舒服,可是,我竟然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其实,从本质上来说,我爹并不是一个凶残的人,相反,他温文尔雅,貌似才子。   我没有见过我爹作诗,也不知道他文采咋样,不过他的功课是裴东岳亲自调教出来的。那文采肯定错不了,说不定他只凭自己写的诗就能到大才女姜无双的书寓里面喝花酒,还不用付钱!   要说上一代的阁揆裴东岳可不得了。   这家伙历经宣颐(我爷爷有的年号)和凤化两朝,在凤化朝前十年横霸朝纲,被天下人称为是大郑近百年最牛的大才子。他不用当官,只靠卖字画过活就能活的富比王侯!   宣颐二十一年,不到弱冠之年的裴东岳殿试夺魁,我爷爷看到他的文章拍案叫绝,我小的时候听后宫的老太监说,我爷爷当时一见到裴东岳呀,那个喜欢呀,那个爱才呀,他的哈喇子差点掉下去,他在殿试的时候就说过,得此一人,足抵大郑万里江山!!   o(╯□╰)o~~~~~~~~~~   当然,我没见过我爷爷,他在我爹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就见祖宗去了。史书上没写他过多的流言蜚语,不过跟据后宫内监留下的起居注记载的点点滴滴,我发现他不太靠谱。   我爷爷长的文弱不说,心也软,总喜欢哭,看一首悲春伤秋的小词就能哭上半个时辰,走路碰到一只下蛋的乌鸡就能被吓到倒地不起,大叫‘护驾!护驾!’比我娘胆子还小,我娘还敢宰只鸡呢!   不过他也很有才,他喜欢书画,字写的也好,还喜欢收集古董字画,他最喜欢汝窑的器皿,我亲眼看到的,他自己日常用的汝窑的瓶子罐子锅碗瓢勺就堆了整整一库房,铺天盖地的,颇有珍珠如土金如铁的架势。我祈王府的那些家当,有一多半都是从他的库房里面顺出来的,还有一些是从我爹的小金库里面借出来的。   我爷爷很爱才,他很爱护裴东岳,老裴也很感恩。我爷爷临终托孤,就把我爹交给了老裴,让他尽心辅佐我爹,成就一番大事业,好青史留名。   所以,裴首辅是我爹正式磕头拜下的帝师。   虽然说他们有非同寻常的情分,不过我爹不太喜欢裴东岳,可能当时他小的时候让裴首辅训的太狠了,差点被训残了的缘故。   据说我爹小的时候在毓正宫读书比文湛还惨。一天十二个时辰,老裴恨不得把我爹扣在书房十三个时辰,逢年过节也不消停,书背不出来,谁说情都不成,不管是太后摄政王还是大罗金仙,说情的话一概驳回!饭也不让吃,只能喝口凉水,然后继续念书。   好歹我爹当时登基了,老裴不敢揍我爹,不然我爹掌权后非灭了他裴家一门老小不可。   我爹去向太后,向摄政王告状,可是他们虽然觉得裴首辅严格了一些,可看在他尽心尽力的份上,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太后告诉我爹,当年,我爷爷就是这么过来的。   据说,我爷爷的爹,也是这么过来的。   所以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在整个大正宫所有掌实权的人都支持裴首辅的局面下,我爹消停了。从此他洗心革面,认认真真的学习,老老实实的做人,不再搞一些神三鬼四的、不着边际的事情。   看起来,我爹正在朝着成为我爷爷那样的人的方向努力着。   俗话说,物极必反。   我爹和我爷爷是完全不同的人。   无论别人再怎么逼迫他,再怎么训导他,他永远成不了我爷爷那样的人。   我爷爷是个文人,我爹是个流氓,只不过他这个流氓不在街头混饭吃,而是躲在大正宫混饭吃,仅此而已。   文人会得到满朝文武的敬仰,因为没有人管他们,也管不了他们,他们可以自由自在的弄权,随心所欲的贪贿,并且还时不时的搞一些党争、踩人、刨坟掘墓之类的骇人听闻的丑闻来消遣消遣。   可我爹不一样。   在他治下,谁也别再想着能只手遮天,无法无天,因为他们明白,只有我爹才是他们的法,是他们的天。   据说,裴首辅是被我爹活活气死的。   到底怎么被气死的,因为什么被气死的,细节不得而知。我只是知道,裴首辅死之前吐了一晚上的血,直着脖子叫了大半夜,当然也可能是骂了大半夜,第二天天还没亮,这位名垂青史的才子宰相就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他死了之后,我爹倒是也没有放鞭炮普天同庆,而是又一次以泪洗面,罢朝一个月,白天在微音殿读书,晚上临幸裴皇后,这一来二去的,裴皇后有身孕了,我爹也开始上朝了。   裴家虽然说死了一位首辅大人,声势大不如前了,不过他们家出了一位正宫娘娘,这个娘娘又生了个太子,裴家丢一换二,到也不算赔本。他们照常夜夜笙歌,欢喜无度。等到杜皬上台之后,裴家才逐渐没落了。   那个正宫娘娘是裴家的不假,可是大郑祖训,后宫不得干政,裴皇后别说干政了,就是说一句有关外政的话,我爹没准就能灭了她;还有,文湛是太子不假,文湛是不世出的雄主苗子不假,可是当年他太小了,一个襁褓里面的孩子怎么跟年过花甲、宦海沉浮三十多年的杜大闸蟹相比?   所以原本赫赫扬扬的裴首辅家族才逐渐偃旗息鼓,日薄西山。   也许,老崔的想法是对的。   裴家能没落,杜家也一样。   裴东岳的昨日,也许就是杜皬的明朝。   要论城府,对杜家底细的探知,四个我捆一块也比不了崔碧城一个人,所以他既然有他的想法,我就不好太勉强他。   毕竟,死去的人,不是我亲爹。   太阳终于落山了,入夜的微风吹过来,有一丝的温润,清凉。   我心思一动,忽然问了他一句,“崔碧城,你知道桓侯姜家被太子收为己用了吗?”   崔碧城没说话,似乎没有听到,我凝神静气,看着手中的钓竿,忽然猛然一拽,钓了一尾鲜嫩肥硕的鲥鱼。崔碧城手上一用力,那尾鲥鱼就被扔到水榭花厅的地板上,他胡乱扑腾,崔碧城不收拾,不动手,就这么看着它垂死挣扎。   他,“怎么,你知道那个小兔崽子背着你养小的了?”   我一惊,“老崔,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崔碧城冷笑说,“这天底下的事,我想要知道的,差不多我都会知道,不想知道的,我也会知道。况且,那件事,太子压根就没想着瞒!也对,大婚一年多,太子妃就疯了,东宫无嗣,要是他和你的事情再传出去,他就真的没活路了。满朝廷上数数人头儿,不管是帮太子的,还是踩太子的,那些人都饶不了他。”   然后,他斜倚栏杆,微微侧着脸,几缕发丝垂了下来,竟然有几分轻佻。   “承怡,你和太子的所谓的情爱,其实用形容戏文的一句话特别合适——金榜题名虚富贵,洞房花烛假姻缘。如果你喜欢他,就得接受这些,什么事情你喜欢看到的,就能看得到,不喜欢看到的,就看不到。太子他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连我都看的透的事情,你没有理由被蒙蔽住。其实,人一辈子就那么回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呢?”   我就觉得我的嗓子被什么掐住了,憋的慌,憋的我像是马上就要死去。   良久,我才听见我干涩的声音问他,“既然知道了,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冷笑说,“这事又不是好事,如果你不问,我一辈子都不会说的。还有……”他看着我,嘴角边有些意味深长的笑,“既然你身边最亲近的黄瓜大总管都瞒着你,那么我想,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我,“原来还有黄瓜。”   “是呀……”崔碧城轻声说,“黄枞菖身系司礼监。他在司礼监当差的时候曾经节制过缇启镇抚司,密探遍天下。如果连太子宠幸姜氏这样的事情他都查不到,他也不会活到今天。承怡,别天真了,人心险诈,深不可测,很多时候,你对别人十分好心,也许换来一分好报,也许什么也没有,不过这还算厚道的了,因为更多人会践踏你的心意,成就自己的算计。   想要在雍京这个地方清清静静的过日子,并不是你心存仁善,独善其身就能做到的。即使你不想去惹别人,别人会为了各种各样的利益、理由过来惹你,甚至你的至亲骨肉、最亲近最信任的人都会想要拿你做垫脚石。文湛这样,黄枞菖也是这样。   不过你也不用太伤心,你还是能做实现这个美好的愿望的,你有两条路走,第一条就是,你干挺了所有阻碍你的人,第二条路就是,你死。”   凤化四十年的夏天,注定了不太平。   我不喜欢耍别人,我更不讨厌别人耍。   我不会想要奢望整个雍京城,整个大正宫的人都过的像是在桃花源中一样,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可至少我想我身边那些最亲近的人可以用真心待我。   所以当我在嘉王府邸外看到了给我送锦袍的黄枞菖的时候,我很认真的问了他一句话。   “一个人的手很小,只能捧得住一碗饭,那么,你想吃太子的饭,还是想吃我的饭?”   我也没有笑,他也没有插科打诨。我们知道,那些诸如‘他家里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嗷嗷待哺孩童’还有我说‘你要是再和太子狼狈为奸,我把你扔到天桥卖大力丸去’的话只是在我们互相信任,休戚与共,生死同舟时候的吊花枪,不是甜言蜜语,胜似甜言蜜语。   可是现在不是。   黄枞菖没有说话,他低着头,异常安静。   我说,“别着急,这么大的事情不是上馆子叫菜,想吃什么点什么,不可口了还可以退回去,我和太子之间你只能选一个,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好好想想,我也好好想想。我不着急,你不也不要着急,我可以等,十天半个月,三个月,五个月,一年,两年,十年……只要那个时候我还活着,我会等。”   嘉王婚宴很热闹。   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我有些恍惚。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即使是以嘉王、杜皬、杜贵妃、甚至太子、裴东岳、裴皇后……他们泼天的权势,缠绵于几十年、上百年的富贵,也终究会有曲终人散的一天。或者,想的更瘆人一些,即使大郑千年社稷,万里江山,大郑历代帝王的丰功伟绩,皇图霸业,也终究将成为粪土。   想到这里,我看看自己手中拿着的古瓷酒杯,喝着上百年的泸州老窖,吃着鲍参翅肚,还有我面前一直晃动的一群一群身穿绣满了飞禽走兽的锦袍的衣冠禽兽们,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我忽然想起来我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黄瓜的样子。   十几年的真心相待,也比不了太子许下的一时富贵。   也许,我应该试着去习惯失去。   失去黄瓜。   失去……崔碧城……   也许终究有一天,我将彻底失去文湛……   暗夜中,有一个人,谜一般的视线透过无穷无尽绚丽的牡丹花丛看过来,我回头,在亭台楼阁中,有一双苍蓝色的眼睛,冰冷的看向这里。   他微微笑着,像一匹狐。   作者有话要说:剧透   不久之后,诶,其实,后面的故事还比较复杂的说。请相信蚊子对小甜橙的感情,只不过,道路比较曲折的说,诶~~~~~~~~~~   一鞭,两鞭,三鞭……   我咬住下嘴唇,就算吐血也绝不呻吟。我知道我罪有应得,我根本没脸乞求文湛的谅解。东宫大殿外安静的好像是坟墓,所以皮鞭打在我后背上的声音格外清脆,像大郑岐山神宫的丧钟,一声,两声,三声,……一年,十年,一百年。   真长。   长的似乎可以生出蔓藤,缠住我的脚,直接拖我下十八层地狱。   文湛下手越来越狠,打的我全身筋骨仿佛都碎裂了。   黄瓜在我身边一直哭,他想要扑过来代替我受罚,可是他被两个缇骑壮汉死死的按住,动弹不得。终于,柳丛容噗通一声跪在文湛脚边,哭喊着一直猛磕头,“求殿下开恩,别打了,再打下去真要出人命的,殿下,殿下!!”   柳丛容疯子一样的磕头,那声音咚咚锵,好像大戏开始前的锣鼓声,如暴雨一半。   然后,他停手了。   我爬在石板上再也无法起身。   文湛走过来,他伸过来他的手指,热的烫人,他还像原来那样,很温柔的撩起我的头发,把它们别在我的耳后。   他俯下身,情人一般的耳语。   “承怡,我以后不再逼你,也不会再爱你,不过……你逃不掉的,……留在雍京吧,无论你是谁的儿子,无论你是谁,你生在雍京,那么……”   “你死,也要死在雍京!”      第147章      小莲的眼睛很美,是一种迷离而危险的美。   就像昆仑山的冰。   听说那里的冰都是经过上万年的劫难而凝结起来的,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冰寒当中,慢慢的散发着死亡的芳香。   危险至极的美。   可能因为今天我喝了酒,可能因为我看到了文湛和那个美貌的姑娘的翻云覆雨,可能因为崔碧城的话,黄枞菖的隐瞒,还有司礼监那刺目的阳光,绿直的深沉,文湛的专断,缇骑兵那一排整齐的人头,还有眼前无穷无尽的饕餮盛宴,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厌烦,疏离,还有冰一般冻结的孤独。   这样陌生的感觉,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寂寞?   我忽然有一种抓住小莲的冲动。   可是,他却像鬼影一般,在花丛后面一闪而过,消失了。   他的身后谜团重重,可是,他是故人。   他的姐姐也是故人。   然而这里还是热闹的。   大家谈论着皇上钦赐自己的衣袍,杜家百年豪族赫赫扬扬的喧嚣,皇上亲家文王家族的彪炳战功,还有,三皇子妃那声誉满雍京的泼辣。   据说,文王女公子长的像一颗豆芽菜,面黄肌瘦,却深得武将家族的真传,会打一整套少林长拳,据说曾经把哪个瞎了眼的居然想要轻薄她的乡野村夫打的满地找牙。   她自己有一支脂粉军,那些军士全是她的近身丫鬟,各个身形彪悍,虽然不能说都是身负绝技,至少都能双手挥舞大斧头,切肉剁骨不费吹灰之力。   都是男人,没有人艳羡老三娶到的那个女公子。   老三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真难想象,他和他老婆两个人晚上吹灯之后怎么上的坑?   想着想着,我的脑子中形象的出现了一个长的像顽石一般的豆芽菜,强行霸占了我三弟的身子,然后羽澜体弱不支,翻身倒在床上牛喘不止的惨痛模样。   真是……瘆人。   我从酒桌后面站起来,忽然肚子里的热酒上头,我踉跄了几步,黄瓜搀着我,他一直说什么‘大殿下不胜酒力,醉了,醉了’一面推开了那一双一双汹涌过来灌我酒喝的手。   我和羽澜关系不好,我和他满座高朋的关系也不好,我在这里呆着着实无趣。   老三喜欢的是温柔似水的女人,他不喜欢他老婆,可是他却娶了她;老三喜欢安静的书斋,清净、怡静、雅静,他也不喜欢这些表面逢迎他,背地嘲笑他的那些狐朋狗友,还有八竿子打不着的杜家的诸多门生故吏,可是他却和他们结交,谈笑风生。   从这些看来,他比我强多了。   我们走到外面的牡丹花丛边上,我让黄瓜先回去,我自己出去逛逛。   他不走。   我推他,他还是不走。   黄瓜低着头说,“大殿下,您杀了奴婢吧。刀子,剪子,白绫,毒药,什么都成,您杀了奴婢吧。”   妈呀,我着实被他吓着了。   我颤抖着手指问他,“你想干嘛?”   “大殿下这样猜忌奴婢,奴婢没法活了!!”   我见他又想拿我的袖子擦鼻涕,我连忙向旁边一躲,可是还是被黄瓜这个兔崽子攥住了我的袖子,他毫不怜惜的用我那价值千金的团龙云海绣金川缎袖子去摸他的鼻涕。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黄瓜,这个天下大的很,雍京富的很,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即使我不要你了,你不会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的,以你的本事你能吃的比现在还富态。”   其实,这个时候我设身处地的为黄瓜想想,要是文湛真是看上了他,他就只能归文湛所用。   凡不为我所用者亦不能为他人所用。   这是文湛的性子。   被他瞧中的人,除非死,否则只能为他效犬马之劳。   如有背叛,天下之大,无所容身。   我又拍了拍他,这才说,“太子许你的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大太监的官职,那个位置,只比柳丛容矮半肩。你是刑余之人,不能出将入相,这个位子就能让你位极人臣,好好做,只要不弄权,做什么遗臭万年的权阉,你没准还能死后扬名,被载入史册呢。”   听完我的话,黄瓜像是受到了惊吓,他退了一步才问我,“大殿下怎么知道的太子要奴婢去司礼监的事?”   我,“他对你说的时候,我听到的。”   黄瓜安静了下来。   他脸色沉静的看着我。   月光一点一点照在他的脸上,那惨淡的脸色,像白骨。   黄瓜看着我,忽然问了我一句,“既然大殿下听见了太子殿下的话,那应该也听到了奴婢的回答。不知大殿下还记得吗?”   ……   “奴婢说过,司礼监掌印那是柳丛容的位子,我不抢,也抢不了,可即使太子日后登基让奴婢坐司礼监秉笔的位子奴婢也不做,因为即使这样,即使奴婢面对太子给的泼天的权势,可是太子依然待奴婢为奴才,而大殿下您却待奴婢为家人。”   他忽然在我面前跪下。   “奴婢说一句掉脑袋的话,殿下是凤子龙孙,刚愎雄猜是天性,只是……,既然殿下在心中想要待奴婢为家人,那么……”   “殿下,家人,是不会猜忌至此的。”   我看着他,黄枞菖也不避讳我,他虽然跪在我面前,可是腰身挺直,眼神清澈,像是敞开心扉,无所避讳。   可是,他终究也没有说清楚,到底他瞒着我都做了什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来我那个早在五台山参禅出家的二弟,在毓正宫用稚嫩的声音,喃喃的吟诵着《金刚经》。   我伸手,拉着黄枞菖的手,把他从地面上扶了起来。   我说,“别跪了,入夜有露水,地上潮。”   也许,所有的一切都问不得,说不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我不在大正宫权力中枢,控制不了密探,自然不能‘其政察察’,不过话又说了回来,就算我爹那样的,手握缇骑,纵横天下,窥人隐私,防民之口,他就正的能控制人心所向吗?   人心隔肚皮,谁能真正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我说,“黄瓜,是我委屈了你。你别见怪,也别生气。咱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下来,处的比亲兄弟还亲。”   黄瓜喃喃的说,“大殿下,您别这么说……”   我拉着他,“行了,别提这茬了。现在时间还早,回王府去又睡不着,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这回黄瓜老实多了,也不多问,乖乖的跟在我后面。   我们在嘉王府前上马,沿着朱雀大街一直走,到了淮扬码头转向南城,在烟柳繁花中,隐隐听见有丝竹檀板的响声。   黄瓜一见这里,似乎被吓着了,他双腿一夹马肚子快走两步拦住我的马头。   “王爷,前面就是观止楼了,您不爱听奴婢也要说,这地方可万万去不得了。如果让太子殿下知道了,那……”   我闲闲的说了一句,“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会知道?”   黄瓜顿时哑口无言。   我扬了扬马鞭,说,“走吧,我不是来这找乐子的,我有事情要做。带你过来就是为了让你做个见证,有朝一日要是文湛问起来,也好有个说法。”   “王爷……”他居然给我来了个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一讪,“得了,别装成一个受委屈的寡妇的模样,我还没死呢!”   黄瓜马上破涕为笑,“瞧王爷这话说的,奴婢哪里配给您做房里人呀,王爷要是开恩,收了奴婢做干儿子,那奴婢可是上辈子烧了高香,积攒下的福德呀。”   我,“饶了我吧,我可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儿子来。”   一到观止楼,我没想到的是,观止楼的大老板柳一居然亲自迎了出来。   他穿着大红色绣梨花烟雨的袍,领口开的奇大,露着细腻白皙的身子,脸上淡淡扑着妆,好像一个精致华丽的昆曲剪影。   “哟,是祈公子呀,您可有年月没来了。”   柳一走过来,让手下接过我和黄瓜的缰绳,他过来挽住我的胳膊,就向里面走。   “我这里新近得了两坛子鹤觞酒,是古窖出来的,珍稀的很,这就给您斟上。”   我也笑着,对他说,“得了柳一,今天我可没功夫跟你耍嘴皮子,等会我事儿办利索了,得回家睡觉去。今天我都折腾一天了,没心思跟你再逗贫。”   柳一也乐了,“祈公子呀,您还是那样,够爽快。得了,您要是信我,我给您找一个雏陪您喝酒,包管伺候着您舒舒坦坦的。”   我,“那到不用这么麻烦,你给我把莫雀找来,我找他有事。”   闻言,柳一脸上的笑凝结了,好像死前的遗容,怪瘆人的。   可是,马上他就笑逐颜开。   “公子,您说的是什么雀儿?我们这可没这种鸟。”   我又是一乐,“得了,你甭跟我打哑谜。去,把莫雀找来,我有话对他说。你要是识相的话,就赶紧照办,不然赶明儿,我让他……”   说着手一指我身后的黄瓜。   “其实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宫里出来的人,都让人伺候习惯了,性子急,脾气都不好,没准明儿一早就找人扒了你们观止楼,刨了你祖坟。”   柳一这次连笑都欠奉了。   我自己也不用他陪,反正这地界我熟,之前常来常往。于是乎,老马识途,我径自走到后花园,看了看水榭那边,我原来常在里面喝花酒的屋子空着,于是扭脸就对柳一说,“别给我弄什么酒了,给我去延熏山馆叫两个菜,再沏一壶茶,今天我给现银。黄瓜,付钱。”   黄瓜连忙给了柳一二十两银子。   谁知道柳一也不接,他轻佻佻的走到我面前,“祈王爷,您想要见他,这得等。”   我点头,“没关系,我等。反正离我吃饱了饭还有点功夫呢,等我吃饱了,我要是见不着他,那咱们就得说点别的事了。你不是还有个得意门生,就是那个挺红的闺门旦,叫什么罗夫人的娘们?满雍京城的瞎转悠,挣了不少钱吧。那你告诉她,以后别转悠了,我把她发到西北垦荒种地去,然后再给她弄件羊皮袄,让她放羊嫁汉生娃去。”   柳一笑了,他的笑容虚假而美丽,带着不可思议的娇娆。   “王爷,您到底有多少双眼睛,在下做的这些事情,都瞒不过您,您到真清楚。”   我,“我敢不清楚吗?我这辈子就喜欢过那么一个女人,有过一个孩子,结果被所有人抓住把柄,要把我赶尽杀绝,你以为,我这王爷当的自在呀,我容易吗我?”   黄瓜似乎僵了。   终于,柳一点头。   “王爷,我这就去请他过来。饭菜茶水一会儿给您送去,在下先行告退了。”      第148章      那边,早有人打开屋门,罩上八宝琉璃灯,点燃熏香。   观止楼的院落极其讲究,我喜欢这个屋子里放了一整套的黑檀木家具,倚靠墙壁那边是一直绵延至屋顶的巨大书柜。夜晚点灯之后看,沉香缭绕,图书满壁,显得特别的安静。   小童奉上香茶,虽然不如崔碧城家里用的茶名贵,可也是一等一的东西了。   一盏茶的时间,饭菜也摆上了。   我是这里的熟客,经常在这里花银子就这点好处,不用说话,他们就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这回又是老几样:三黄鸡,平桥豆腐,蟹粉狮子头,炒三冬,外加一小桶香米饭,还有一小壶花雕,不是陈酿是新酒,他们知道我不喜欢喝老酒。   另外,他们还端来一碗醒酒汤,好像是用另外的方子熬的,和小莲当年在我府上做的一模一样。   黄瓜狐疑的看了看这些东西,仿佛他们都是妖精用石头,草根,苍蝇,癞蛤蟆变出来的,似乎随时都能变回原形。   “王爷,吃这些东西,行吗?”   我拿筷子就要夹菜,随口说,“没什么不行。民以食为天嘛,吃饭不积极,脑袋有问题。”   说完,我就要把一块鸡肉送到嘴巴里面,黄瓜一拉我袖子,抻着嘴巴过来,“王爷,还是让奴婢先尝尝吧,就算没有什么毒药之类的,也让奴婢先尝尝咸淡。王爷是金枝玉叶,口味精贵,不能让等闲饭菜齁着了。”   说完,我就听见肚子咕噜噜一声叫,也不知道是我的,还是黄瓜的。   我和黄瓜大眼对小眼。   然后,我把鸡肉扔进自己的嘴巴里面,完了,还拍拍黄瓜的脑袋瓜子。   “饿了就自己拿筷子夹菜吃饭,别在这里抢我的东西,想要我喂你也成,把自己洗干净今天晚上跟我睡,如果你敢这么着,以后我天天喂你吃饭,你看成吗?”   “得了吧王爷。”黄瓜耷拉着脑袋又缩了回去,“到时候您倒是想天天喂我,没准喂的就是香油蜡烛了。这事要是让太子知道了,奴婢还有命活吗?”   我让黄瓜给我盛饭,他自己也拿了筷子乖乖吃饭。   我扒拉两口饭,忽然问他,“黄瓜,你说说咱们这日子,过的怎么这么憋屈的慌?都是凤子龙孙,凭什么他能三妻四妾的,我就得自己熬着?”   黄瓜正在啃鸡屁股,他的嘴巴塞的鼓囊囊的,他一咧嘴,我还看见没有吞下的饭粒。   他说,“王爷,这事您可别抱委屈。俗话说的好,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要说委屈,您比三殿下那差一大截呢!   他每天晚上抠墙缝儿,抠的眼睛的红了,凭什么都是凤子龙孙,太子是太子,而他以后只不过是亲王?以他和太子的关系,他以后的封地一定不会富庶到哪去,说不定就给封到贵州龙脊去当给不会说汉话的苗人做藩王去了。不但他一辈子不能出封地,他儿子,他的孙子,他的子子孙孙都要被禁锢在那个小封地里,不论是山洪暴发,还是苗民叛乱,他就是死,也要死在封地里面,因为祖宗有家法,如不奉召,藩王擅自出封地,等同谋反。如果真到了倒霉的那一天,后面有滔天洪水,无数追兵,他往外逃,没准还没出贵州呢,就让云贵总督拿着王命旗牌给宰了。怪冤的。”   我心说,是挺冤的。   不过我也不同情他,以后我的下场还指不定是什么爷爷奶奶样呢!   我惊奇的看着他,“黄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   黄瓜却一笑,“大殿下,您不是让奴婢以后实话实说吗?还有,您不会以为在毓正宫读书的时候,奴婢和您一样,偷吃点心上树大鸟下河摸鱼吧。”   我想了想说,“诶,你说,老三真的每天晚上在家抠墙缝?”   黄瓜凑过来,表情特别猥亵,他说,“真事儿!王爷,奴婢还知道三王妃每个月来那个的日子,您想知道吗?”   恶~~~~~~~~   黄瓜开始说实话之后,我忽然觉得,我有些吃不下饭了。   其实,从一进门我就知道想见小莲不太容易,果然,等到黄瓜用木勺子把饭桶里的香米饭都刮出来之后,小莲也没出现。   不过观止楼的人倒是一直小心伺候着。   我们吃完饭,黄瓜陪着我玩,他说要下围棋,可那玩意我看着吓人,一摆一长溜,我根本数不过来,于是我说掷骰子。不过我根本没想到黄瓜的骰子玩的那么精到,我们还没有玩几轮呢,他就赢了我七两八钱银子。   我手在桌子上撑着下巴,拿起那骰子左看右看,看看是不是让黄瓜偷偷灌入水银铅块之类的东西了。   黄瓜把手伸过来,“王爷,给钱给钱。”   “不成,我现在没钱。”   “那可不成,王爷,还说家人呢,家人从不赖账,作为君子尤其不能赖风月账和赌账。这样做丑死了。”   我摆摆手,“用这话挤兑我,你算是挑错了,老子当年在这里欠的饭钱够你小子在这里吃喝嫖赌过俩月的。”   说完,我伸了伸懒腰,看天色也挺晚的了,那边有床铺有被子,刚好是两个人的,正好可以过夜。我就让黄瓜到外面再弄点热水来,喝点水润润喉咙。   黄瓜问我,“王爷,咱们真不走了。”   我,“让你去你就去,问那么多干嘛?”   “诶。”黄瓜叫苦不迭,“天大地大,王爷最大。”   他拎着茶壶转身出去倒热水去,我去铺床,可我没想到,他一打开门,没有向外走,反而一步一步退了回来。   那边很黑。   愈五百多年的古檀木黑色的骨架沐浴在斑驳的月光中,显得异常幽暗,这其中有一个人就侧身站在门口,一双苍冰色的眼睛,就像是被钉在夜空天际的星。   是小莲。   “你终于来了。”   我挺高兴能看到他。   “黄瓜,把茶壶放下,你到后面牵马去,咱俩一会儿回家睡觉去。”   黄瓜看看我,又看看他,他居然还和小莲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临了,把门带上。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等了多久,不过我知道我有一句话想要告诉他。   我说,“小莲,听我一句,离开雍京吧,如果有可能让柳一也跟着你走。”   他并不说话。   偌大的屋子中只有我在喋喋不休。   我记得,我们就是在这里相遇的,看样子,也必然会在这里分开。   他忽然说,“我听柳一说了,你要带人查封这里。不过,如果这里那么容易被查封,我想,我早死了。”   我摇头,“不是,这和我没有关系,我想让你离开这里也不是因为这个。”   他一挑眉,“哦?”   我走到他身边,侧身走过门口,然后才说,“是殷忘川来了。”   他拉住我,“你怎么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我,“我曾经见过唐小榭,他告诉我的。他说里面两个人是兄弟,但是冤仇不共戴天。”   他冷笑,“你以为我怕他?”   “不是,因为朝廷近期要围剿昆仑教,我怕你受到株连。”   殷忘川公然截杀七省缇骑指挥使,无异于谋逆,他西域大光明顶的昆仑再厉害,再傲视武林,在文湛的眼中都不过是一群私设香堂的草莽武夫,如果不是他们公然和朝廷作对,原本都不值得一提。   不说别的,文湛只要一纸调令,边疆十万铁骑就可以踏平昆仑。   莫雀忽然绽出谜一般的笑,“我以为你来,想要和我说很重要的事呢。结果却是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   ……   “承怡,你不问问,我和三殿下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又是怎样认识的?”   我推开门,走出去。   四周安静极了,只有蝉鸣虫叫,些许声音就能惊起夜鸟,隔着水面的无风亭的雕梁画栋重重叠叠,纵横交错,那面的院落中还不时传过来丝竹檀板,吟吟低唱,和些微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   “还有,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到你府上?”   如果一天之前,他向我问这个问题,我回很感兴趣,可现在,我已经没有兴趣知道了。   无论他是怀着怎样的目的来到雍京,无论他来做什么,他想要做什么,又或者说,他已经做了什么,他的故国已经国破家亡,他的父亲随着高昌破城而被绞死在一张硬弓上,他的姐姐身怀六甲却被踩踏的血肉模糊。   死去的人已经足够多了。   不用再加上他一条命。   “承怡,今天腊月,劫杀太子殿下的刺客,就是我。即使这样,你还能让我全身而退吗?”   “太子殿下在你心中的地位无人可及,任何伤害他的人,你不想处之而后快?”   “现在放我离开,你不怕终究有一天,他也死在我的手上?”   我停下脚步,转身,很认真的看着他。   “你不恨他,你真正恨的人是我。他和你是各为其主,没什么可说的,可是我不一样,是我辜负了你姐姐,是我对你始乱终弃,也是我侮辱了你。我从开始到现在没有对你真心对待过。你离开之前说的对,我对别人的好意都是虚假的,我彻头彻尾就是一个伪善的小人。”   因为我知道,一切尘缘不过都是镜花水月,无论怎样鲜活的生命,怎么热烈的情感,也只不过是电光石火,终究会色空幻灭,众生俱忘。   在这之外呢?   每年端午,依然是鲜花繁茂,燕语莺声。   雍京就像一只怪兽,端坐于时光之川,看着时间流逝于它身边呼啸而过,甚至不用感慨‘逝者如斯夫’!   它不会为任何人喜悦,也不会为任何人悲伤,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的人终究会死去,只有它是永恒的。   这就是大郑的千年古都,壮美如诗,却毫无怜悯。   我最后说,“想杀我,我等着,不过在这之前,先平安的活下去。”   我和黄瓜在雍京朱雀大街上信马由缰。   他伸了个懒腰,我也伸了个懒腰。   他高兴的说,“王爷,今天夜里有夏天的味道,咱们明天吃活鱼吧。奴婢从酒醋面局那里顺出来两坛子七十年的茅台,刚好配崔公子送来的新鲜鲥鱼!”   我连忙点头,“好呀!”   可黄瓜忽然看了看四周,诡异的静寂,四周一个行人也没有。   “咦,这是怎么回事,不会大半夜的撞鬼了吧。”   我连忙安慰他,“不怕,不怕,反正快到家了,大不了今天晚上咱俩盖两床棉被,反正我们平时没有做过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可是,可是……”黄瓜又开始苦着脸,“我昨天刚从后街卖包子的杨嫂子那里顺了两斤包子没给钱,她不会一气之下就一命呜呼,然后跑到阎王爷那里告我的状去了吧?”   我白了他一眼,“你以为阎王爷都和你一样,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呀,他可是石头蛋子腌咸菜,没有闲的时候……”   正说到这里,我们已经到了祈王府正门外,忽然王府正门大开,众人簇拥着一人走了出来,他笑着说,“承怡,好兴致。”   我一见是他,在也笑了,连忙下马,“文湛,你怎么在这里。”   他走过来说,“夜里睡不着,过来你这里看看。三弟那边的酒宴可好?听说到亥时初刻就散了,我怕你酒没喝痛快,给你从带了两坛女儿红,都是新酒,你爱喝的东西。不过,……,谁想你没有在家。”   我连忙说,“哦,我带着黄瓜出去遛遛。”   “是吗。”   忽然,文湛凑过来,他的鼻息就在我的耳朵边上,又热又痒。   我推了推他,“干嘛?”   文湛说,“好香!这样味道别致的香,大内是没有的。不过我记得你曾经熏过,好像是一年的端午,当时你还住在玉熙宫,我也是这样,坐在院子里面等你吃酒,可是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也不来,最后天亮的时候,你从外面回来了,还带着满身的酒气和一种特殊的香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让我记忆尤深。”   我站了,不动,看着他。   他依然笑着,“就是那天晚上你跟我说的,你从来不逛窑子……”   见我一直不说话,他也不笑了。   “观止楼?”   他像是在询问我,可我知道,他压根就没想得到我的回答。   他径自笑着,自言自语,“是个好地方,酒好,菜好,人也好。”   他一把扯住我,不顾及眼前这么多的近卫军,他拽着我就往里面走。   “里面去,让我瞧瞧。”   “文湛,你想要做什么?”   “我要亲眼看看你到底背着我做什么去了!”   他硬是把我推进一个屋子里面,动手就扯我的衣服。厚重的帘幕挡住外面重重叠叠的人,却根本遮挡不住我们之间的秘密。文湛的眼神冷静的可怕,可是他动作却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像一个被嫉妒冲昏了头的野兽,似乎一定要用他自己的手指一寸一寸检查过我的身体才能满意。   ——啪!   是一个耳光清脆的声音。   文湛的脸颊偏向一边。   我看着自己手,呆住了。   拉扯之间,外面是柳丛容的声音,“殿下,殿下。”   文湛置之不理。   他忽然低头,像是惩罚似的在我的嘴唇上撕咬着,同时,他固执的手想要分开我的双腿,在那个地方插入手指探查。   此时,柳丛容的声音却干涩而响亮,“殿下,浙江八百里急递。蜀中,江南大旱,南方五省几乎颗粒无收,几十万流民进入直隶,向雍京涌来。内阁,司礼监请太子殿下速回微音殿,共商对策!”   这是我爹登基以来百年不遇的大灾荒!   万里繁华的江南颗粒无收,流民百万,翻遍了史书也是亘古未有的惨事,骇人听闻!   听到这些,文湛终于停手了,他拥着我,抵着我的额头,像一只雄兽压抑着什么,纷乱的喘息着。   我衣衫不整的被他抱在怀中。   我感觉到了,怀中他的身体又僵又硬,却似乎充满了无穷的力量,我抬眼,看见文湛秀致的嘴唇边上,带着一抹诡异却甜美的笑。   就像猎人,看到他期盼已久的猎物,落网了。      第149章      文湛单手轻轻扯了一下我脖子上的黑细线,他好像要再次确定一下我一直戴着他的生辰玉配,然后他恢复一些理智,但并不说话,只是给我拉了一下衣服,然后双手拥着我靠着巨大的紫檀木的门板站着。   如果不是他的手指似乎有些温柔的摩挲着我的后背,让我体会到他有些许歉意,我真以为他把自己莫名其妙发飙的事情当成理所当然了。   我不禁很生气,要是让他把疑神疑鬼养成了习惯那还得了?我可不想我后半辈子让他像看管囚犯一样看着我,一举一动都要告诉他,还得时不时承受他所谓的‘偷情检查’,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我忽然告诉他,“你心里有鬼。只有心中有暗鬼的人才总会拿那些玩意儿去揣测别人!像我这样堂堂正正又心底善良的人从来不会去猜忌别人,……”   不知怎么了,我说道这句话的事情莫名的心虚。   黄瓜的那句啼血哭诉一直在我耳朵边上飘:   ——大殿下是凤子龙孙,刚愎雄猜是天性。   不过我一转眼就把这句话甩到耳朵后面了,继续数落文湛,“我就从来不会揣测你背着我做什么……啊!该死你的文湛,你想做什么?”   我今天很生气,实在是太生气了!   我亲眼看着他偷情,嗯,也许不能算偷情,因为他和姜家闺女的好事他根本就没有打算隐瞒!我只能说我亲眼看着他睡了别人我还用话去撩拨他,结果这个脸皮一向很薄的太子殿下被我踩了隐痛,他撕拉一下子扯开我所有的衣服,死死的抵着我,然后托着我的腰,让我抬起一条腿,圈住他的腰,他的手指探入,弄的我疼楚又难堪。   我用力挣扎,并且口没遮拦的大叫,“柳芽,救命呀!你家殿下兽性大发,对我意图不轨,你快快进来把他拉走啦!……啊,文湛,你太无耻了,内阁司礼监堆山填海一般的奏折等你去批复,你居然还有心思做这样的淫邪之事,你,你,你……啊!”   文湛又加了几根手指,撑开那里,让我难受极了。   可他探出的舌尖扫了一下我的耳朵,就这一下子,我全身都酥了,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好像溺水的人死揪住最后一根浮木。   他在我耳边低喃道,“安静点。”   我呛了他一句,“门外面就是你东宫的人,你都不怕丢人,我怕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埋头苦干。   我还没有缓过来一口气,就感觉身下被捅入一大坨清凉芳香又绵腻的油脂香膏,我就感觉自己被自己的一口气堵得差点去见阎王爷!   这种香膏是秘制的,里面加了一些催情的香精油和疗伤的药,是专门为了做那档子事弄的,卖的异常隐秘又昂贵非常。   文湛有这个不稀奇,可问题是……   我大叫,“文湛你这个疯子!居然随身带着这种东西!你整天脑子里面都想什么?这事要是让御史台都察院那群混账鸟言官知道了,弹劾的折子都能淹了整个东宫!你不怕,我可怕!那个时候你还活不活?你还让我活不活?……”   “啊!!——”   我还没有哭诉完,就被狠绝无情的贯穿了。   疼的我一昂头,除了可怜的能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吟声,再也没有力气喊叫了。   身体那处被文湛用香膏仔细揉开了,承受他这样激烈的撞击到不觉得彻骨的疼痛,只是一种莫名的,巨大的被占有,被控制的感觉笼罩着我。   一种细微的,像游丝一般的思绪在我的脑中若隐若现。   我似乎抓住了,又似乎没有。   我忽然察觉到,文湛对我暴虐,锋利如刀,却深沉如海一般的爱情背后隐藏着什么,就像参天大树的根,历经漫长而冷酷的岁月,复杂狰狞,盘根错节,却历久弥坚。   那是,……,恨吗?   ……   我双手抱着他,而他的吻狠狠的印在我脖子上的黑丝线上,这个时候他总能慢慢的柔和下来,可是身下的动作却没有分毫懈怠。迷乱中,我只能听见背后的紫檀木门板被文湛这只禽兽拱的咯吱咯吱乱响,这在沉幽静谧的祈王府还有满院子的东宫禁卫面前显出一种永无止境的疯狂。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强劲的热流打入身体,我才被轻轻放下,可我的双脚虚软,颤抖着不能支持身体,文湛的手死死的扣住我的腰,他的吻沿着我脖子上的黑丝线缓缓而下,他单膝跪在我面前,低头,张嘴,轻轻含住了我因为承受他的肆虐而一直萎靡不振的欲望,温柔的抚慰着。   那一刻到来之际,我全身的力气被榨干,再也承受不住,委顿于地。   他就这样抱着我,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要不是他的眼睛璀璨如野火,我以为他已经成为一尊白玉雕像,倾国之宝,却冷酷无比。   只是……   他的脸颊上还有耳光的痕迹,嘴角边,……,也有一丝的白色痕迹。   我赶忙用衣袖给他擦干净嘴角,恍惚间,却听见他的声音,“……承怡,对不起……”   “……”   “对不起。”   他抱着我,一遍又一遍,轻轻的说着。   他的眼神很柔和,柔和到哀伤的地步。   我忽然很害怕。   他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可以让他把对不起三个字说的如此令人肝肠寸断?   东宫他哥小剧场之万圣节   崔碧城的外庄大掌柜回雍京述职,给他带回来一个十字架,用黄金浇注的,上面还镶嵌了一排圆润的珍珠,老崔拿着这个十字架左看右看,看不出一点门道来。   后来,祈王府的总管大太监黄瓜过来,跟他要了今年江南种桑养蚕织绸的账簿,他从书桌底层的夹层里面找出来给黄瓜,结果看见黄瓜正在对着他的十字架炯炯出神。   “这个凿子有点邪。”   黄瓜喃喃自语。   “怎么两边一样长短呢?上面还镶嵌着南珠,难道,这是给皇上敲核桃用的?”   崔碧城在心中暗暗鄙视他没有见识之外,也没有说话。   他不喜欢太监,可是黄瓜居然除外。因为黄瓜是他在毓正宫读书的师弟,虽然家穷点,比楚蔷生他们家还穷,可是人厚道,也机灵,并且对他表弟那个不着调的祈王爷很忠心,崔碧城也就忍了。   他把账簿拿给黄瓜,并且不着痕迹的从黄瓜手中拿回十字架,端茶送客,恭送他出门。   崔碧城清点西疆外庄掌柜给他的礼物,一口大箱子,里面一打开,七八个南瓜,还有几把镰刀和稻草人。   黄瓜刚走,崔碧城还没有清点完礼物,不一会儿,新出炉的内阁首辅楚蔷生上门了。   他来问崔碧城要今年江西银矿的暗账。   崔碧城需要到书房地板夹层的格子里面拿账簿,然后一回来,就看见楚蔷生对着那个十字架嗤嗤的笑。   “仔细看,这个上面还有个男人,怎么没有穿衣服呢?”   楚蔷生是儒生,深信孔老二说的那句话‘子不语乱力乱神’,所以摒弃一切神仙鬼怪的传闻,并且在内阁、在朝堂在百官万民面前绝不念佛。   崔碧城嫌恶的对当朝首辅说,“那是异教徒的圣物,上面的人是他们的圣像。可为什么这么神圣的东西放在你的手里,让人觉得特别的猥亵呢?”   他和楚阁老一向不和,所以二话没说,直接端茶送客了。   老崔折腾了一上午,中午吃饭的时候还想着,东宫是不是也会遣人过来找他麻烦,结果他从吃完午饭午睡,什么人也没有来。   崔碧城靠在他的贵妃榻上假寐。   恍惚之间,他看见他死去的亲爹一身白衣,高冠博带的款款走入。   他爹的那张脸变年轻了,满面金光,恍若神佛。   而且他爹走的不是寻常路,那一排的无限调用递归函数化成的曲线,让人不得不在心中赞一句——神一般的走位啊!!   “儿子,不要睡,在你死后你将有无穷无尽的时间睡觉,那么在你活着的时候,你要努力!去,把你小金库藏的碎银子再数一遍!快去买糖吃!”   啊!——   老崔惊醒。   他恍恍惚惚的看着周围,一阵清风吹过,了无痕迹。   他正要压抑一下自己的心情,此时,外面有一个太监奸细的嗓音喊:“太子殿下赏赐宁淮侯崔碧城!”   崔碧城揉揉了眼睛,连忙一点一点挪出去,接过旨意之后,他打开东宫赏的那个盒子,是一盒子高粱饴糖。各种口味,有草莓的,西瓜的,柠檬的,杨桃的,猕猴桃的,葡萄的,蘑菇的,豌豆的,南瓜的,樱桃,辣椒,还有坚果。   各种颜色的攒了一大堆,让崔碧城一撇嘴。   “神马玩意?”   就这样,一直到吃完了晚饭,崔碧城都是安安静静的。   快到冬天了,外面天黑的早,朗月疏星的,更显得寂寞又寂静。   忽然,远门外传来几声扣扣的声,崔碧城迟疑着,这深宅大院的,外面有人敲门都能听得到,徒生出一种黯然萧索的气氛。   吱呀一声,门开了,外面有一人,穿着全身黑袍,头顶南瓜,手中一把银色的镰刀,手中拿着一个小口袋跳了进来。   他貌似阴沉的声音说,“崔碧城,吾乃地狱判官,生死薄上你阳寿将尽,如想活命,快快奉上美酒香茶,真金白银,让本判官笑纳!”   崔碧城嫌恶的看了看那个头顶南瓜的‘判官’,他全身捂得真严实,可他为什么不把脸也遮起来呢?害得他连动脑筋都懒得动,一下子就认出来人是谁了。   无聊。   崔碧城沉默的回屋,从书桌上拿过来那个盒子,把里面的糖果一股脑的都给来人的口袋里面倒进去了。   一边倒一边说,“承子,这是太子那小兔崽子给你,尽量吃,别客气。”   “啊啊!——不要了,太多了!!——”   怪事出现了,那盒子糖果越到越多,越到越有,最后,堆成了一个小山,竟然把来人给埋住了。   可怜的承怡被埋在小山里面,挥舞着镰刀和斧头,像一个被翻壳的乌龟,死活刨不出来。   最后,盒子中间倒出一张丝绢圣旨,上书:‘奉天承运,太子诏曰,祈王承怡藐视东宫,万圣节尚且独自外出,冷落太子罪在不赦,应受糖果压身之苦。钦赐!’   落款:by 大郑东宫太子 姬文湛。   此时,漆黑的天际边一群乌鸦飞过,一会儿排成个乌字,一会儿排成个鸦字,还时不时的呱呱叫两声。      第150章 夺床之战      故事发生在全文完结后的第二年,文湛登基后的第七年,承怡翘家回归后的第二年。诶,岁月无情啊,连当年青春无敌的文湛DD都二十六岁了。O(∩_∩)O哈哈~   入夜,小风嗖嗖的吹着,内阁朝房门外的气死风灯飘来荡去的。   夜晚司礼监当值的小宦官奉命给当值的内阁大学士送吃食,他们刚挑帘进来,就看见内阁首辅大臣楚蔷生在坐在八仙桌子上,正在吃面。   长翅乌纱早已经摘下,放在一旁的茶几上,身上依旧穿着煌煌紫蟒,他斯文的吃着一大碗油泼面,一个像面盆一样的粗瓷大碗,小宦官打远一闻,喷香喷香的。   尚膳监的这个小宦官心中正纳闷,他正是按点送过来的四菜一汤给今天当值的大臣,没听说过还有别人给朝房做饭的,那楚阁老的那碗粗鄙却异香扑鼻的油泼面是哪里来的?   他们端着食盒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楚蔷生看到他了,笑了一下说,“有劳这位小公公了,放下吧。”   小宦官心说,别看楚相人长的斯文俊秀,又瘦,胃口不错,倒是挺能吃的。正想着,食盒还没有摆放好,就听见帘幕外的书架边上一个人蹭过来,先凑到桌子前面闻了闻,再拿着汤勺喝了一口汤,然后啧啧的说,“要说这么年御膳房的菜一点没长进,还那么寡淡无味,说起来也真挺不容易的。”   他对着这个小宦官一努嘴,“我说,你们不能换几个能用的大师傅?凤丫头嫁人生娃之后手艺越来越稀松了,做的菜都跟寺庙里念经的和尚吃的一样,淡,都能淡出鸟来。模样好看不垫饥,老楚,你吃了这么多年,还没被饿死,算你命大。”   小宦官刚进宫不过三年,原本干杂活,后来托了一个同乡告老回家的老太监的门路,今年刚被选出来到尚膳监伺候内阁朝房各位大臣的饭食,而今天则是他第二次到这里送饭。他不认得这个人,看着面生。   眼前人白净的脸,清淡的眉,笑起来咪咪眼,好像自家门后那只总也睡不醒的懒猫,左眼眼角下面有一粒朱红色的泪痣。   这个人不是内阁那几位阁老,也不是常在朝房走动的几位侍读学士,他没有穿紫蟒,只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袍子,不是上用内造的,不是朝服,就是一件平常在家穿的常服,一个外臣在大内穿常服,真是咄咄怪事,所以那个小宦官怎么也看不出个门道来。   小宦官心说,这是哪里来的不知轻重的随口乱说话的家伙,居然在首辅楚大人面前说御膳房主厨凤晓笙的坏话,还穿常服,小宦官在心中盘算着。他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   “你在心里偷偷骂我什么?”   “啊?……”   小宦官摆好碗筷,忽然看见那个坐没坐样,吃没吃样的家伙手肘支着八仙桌笑眯眯的看着他,那个样子好像刚睡醒的懒猫发现了一个绒毛线团,于是伸出他的小肉垫逗逗那个绒毛团子。   小宦官连忙说,“没,没有。”   “行了,你别逗他了,他那么点年纪,还是个小孩子呢。”   这时,旁边的楚相吃完了面,一旁侍候着的小太监赶忙递过来热布巾让他擦手擦脸,他起身过来,对小宦官说,“行了,你先下去吧。”   “是。”   那个人却说,“我是看他可爱才逗他的,老楚,你别说,他这个摸样让我想起来当年的黄瓜,那个时候他刚进宫,也是这么个俊秀摸样,还总是低着头,斯文着呢,哪里像现在,整个一个流氓!”   “是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呢?”   话音未落,朝房正门的帘子一掀,进来一个人,身穿大红色锦绣长袍,小宦官一看,差点直接跪倒,进来这个人正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大太监黄枞菖。   这可是后宫几万太监的顶尖人物,小宦官惴惴的,他平常别说面对面的和司礼监的人说话了,就连向人家叩头问安,都要跪在一大堆辈分高一些的宦官后面,今天这么近的碰见了,他下意识就想跪,可忽然一想,旁边还有个内阁大学士呢,跪了这边那么就不好行礼了。   正犹豫着,就听见黄枞菖对他说,“饭菜都摆好了?今儿个天冷,你先回去吧,这里一会儿我让别人收拾。”   小宦官连忙低头,道了是,就退下了。   临出门的时候听见黄太监罕见笑呵呵的说,“我说今天怎么耳朵根子发热,右眼皮一直跳,原来是贵客到了。王爷好久没进宫,想死我了。”   “哦,原来是位王爷。”   小宦官心中点了点头,可马上疑惑又来了,这位王爷,怎么不穿修龙的袍子呢?亲王进宫面圣不都应该穿朝服吗,怎么这个王爷穿着常服就来了?他不怕君前失仪吗?   那可是大罪哦。   “得了,别跟我来这套。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一来你右眼皮跳那是好话吗,敢情我成了灾星了。黄瓜呀,你怎么到内阁朝房来了?”   “今天楚阁老当值,奴婢也当值。楚阁老票拟,奴婢批红。王爷怎么来大内了?”   “哦,我昨天刚回京,今天过来瞧瞧,可是皇上一直在微音点召见兵部尚书,谈的是东海用兵的事,后来听说老楚今天当值,就用他的小御膳房做了碗面条给老楚送过来,你看他天天在内阁操劳,你们司礼监也不管管,不给做点好吃的,都饿瘦了,看着让人怪心疼的。”   楚蔷生忽然插话,“成了,你别在这里胡搅蛮缠了,皇上那边应该谈完了,你快去吧。”   “别赶我走。”蓝衫人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楚相对面,“吃了我一碗面,快点给我出个主意。文湛他又不是十七八岁,满脑子除了那档子事不想别的,你说说,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这么个毛病,就好不了呢?每天晚上都折腾,还不让我睡,这么下去,估计活不到三十岁,我就要挂掉了~~~~~~~~上个月我跟他吵架,这才有空跑到山东泰山玩了一圈,玩的真好,夜里清静多了,我睡的也多了,你看,我的脸都变的圆了。可我也不能老这么着出去转悠,我还是住雍京的时候长,住在雍京就得回大内住,蔷生呀,你得给我出个主意,治治他这个毛病。”   楚蔷生一挑眉,“我没主意。陛下正当盛年,龙精虎骨是社稷福气。”   黄枞菖凑了过来,一脸的笑,极其猥琐,他呲着大牙说,“王爷,您跟奴婢把晚上的事儿仔细说说,奴婢给您出个主意?”   蓝衫人和楚蔷生同时望天。   一会儿,楚相才转过脸,略微惊讶道,“原来是司礼监的黄公公来了,有失远迎,黄公公是几时来的?方才怎么没有见到你呢?”   黄枞菖瞪了楚蔷生一眼,爬在八仙桌上不说话,他愤愤不平的嚼一勺鱼片。   楚相又道,“王爷,这是天家私事,不是做臣子当说的,这天气凉了,您该回去了。”   蓝衫人耷拉着耳朵站起来,“死蔷生,白吃了我的面还不给我出主意。以后不给你吃面了,哼。”   那人揣着碗就要走,楚相咳嗽一声说,“诶,王爷,您拿错碗了,您的碗在那边,您拿的是内阁多宝格的摆设,是柴窑的极品,现存世仅此一个,还请王爷高抬贵手,饶了它吧。”   “啊!楚蔷生,我恨你!!~~~~~~~~~”   那人放下柴窑碗,气冲冲的掀帘走人了。   呼,身后刮起了白毛风。   承怡回寝宫的之前,一直躲在大柱子后面哨探着,结果看到宫门大敞,文湛早就回来了,他早已沐浴更衣,穿着舒服的便服坐在八宝琉璃灯下看书。看着看着,也不抬头,就对着承怡藏身的柱子说了一句,“进来吧,外面冷。”   “……”   承怡左右看了看,这才一步一步的蹭了过去。   文湛也不抬头,就是看书,他的手指轻轻的翻过一页,眉间微微蹙了起来。   要说,这个文湛在做太子和做皇帝的时候有什么不一样,承怡也说不上来,有些地方好像变好了,有些地方好像变的更恶劣了。就比如他那张面瘫脸,再加上那种冷冰冰的性子,原先做太子的时候是冰块,现在是冰窖,呃,顶多是一个温和的冰窖。   承怡正在这里自己胡思乱想,文湛把手中的书合上了,微笑着说,“饿不饿,我让他们给你煮了碗酱醋面片,驱寒的。吃一碗?”   “好呀。”   承怡连忙点头,然后他抻着脖子看了看文湛手中的书。   令人惊奇的是,文湛手中的书居然不是什么经史子集,而是现在坊间最有名气的无聊才子兰陵空空子写的武侠话本《持剑一笑万山横》!   故事说的是昆仑圣教教王殷忘川平定内乱,收复圣教的英雄事迹。   承怡忽然有些牙疼。   承怡在民间生活了很多年,因为当时有小孩子需要照顾,所以每天睡觉前都要讲故事。饶是承怡能白话,日子久了肚子里的油水也会灯枯油尽,所以平日讨生活之余,坊间流行的那些话本什么的,他能看的都看遍了。   他最喜欢看的是《樱桃唇》《柳叶眉》之类的艳情故事,不过那个不能给小孩子讲的,所以他也看别的,诸如传奇、惊案和神仙鬼怪狐狸精之类的,武侠的只看这个兰陵空空子写的,因为这个空空子似乎对昆仑殷忘川颇为景仰,写的所有话本都是围绕着殷忘川的风流韵事和英雄事迹,既传奇又香艳,颇得众人好评。坊间空空子的话本几乎是洛阳纸贵,一本难求。   承怡回宫之前,空空子的话本能看的他都看了,这个《持剑一笑万山横》是新出的,他没看过,于是他捻着手指翻看一页,就看见上面写着:“……教王殷忘川劝眼前这个不要命的少年放下屠刀,他说:‘人是人他娘生的,你活这么大不容易,你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喝西北风长大的,你要是死在我的剑下,那会白白浪费了多少年的粮食,圣人曾经曰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放人一命省造十三级浮屠,……’”   然后再翻过四页纸过后,少年终于被殷教王的话感动的痛哭流涕,弃刀下跪,最后空空子还来了一句总结,这就叫少年人不识英雄汉,殷教王苦劝弃屠刀。   承怡囧。   文湛在旁边说,“我不知道他还有苦劝人回头是岸的本事。”   “怎么可能!?”   承怡大叫,“那个家伙根本没有耐心,遇到这样的事情直接杀人了,对他来说,让他拔剑比让他说话轻巧多了。”   “是这样。”年轻的皇帝陛下轻轻说了一句,“承怡,你很想他吧。”   承怡手肘支在桌面上吃花生豆,闻言抓了抓头发,“也还好,他这个人不太容易让人想起来,也不太容易让人忘掉。总之是个奇怪的家伙。”   文湛不喜欢殷忘川,这么多年,他就是不喜欢他,他想,在今后的几十年李,他也没有喜欢这个殷教王的理由,所以他没有接着这个话茬说,他说了别的,“泰山好玩吗?”   承怡和他吵架,自己跑出雍京玩去了,他本来想要派缇骑暗中保护,可是后来承怡飞鸽传说,说和他一起去玩的还是永嘉周熙,一路上的吃穿用度都有了,也很安全,他让文湛不要管。皇帝想着承怡也不喜欢他暗中派人看着,索性就把所有的密探和影卫全撤了回来,只等着承怡自己回来。   这不,承怡吃喝玩乐够了,昨天才回雍京,先到自己的小院睡了个大头觉,今天就进宫了。   “好玩,好玩。不到山东不知道,在山东做文官可真不容易,要是没有两把刷子还真罩不住。前有春秋战国、前朝大才子等一干人的传世名篇,上有衍圣公孔府泰山压顶,后有若干学子欣欣向荣,诶,在文人堆里面当文盲的滋味不好过呀。文湛,你不知道,那里的人可好玩的,他们整天吃豆豉炒海蛎子,韭菜炒海蛎子,豆豉韭菜炒海蛎子,还有呢,你肯定不知道,现在的山东总兵彭大池武进士出身,原本就会写‘彭大池’三个字,这不,他还出了一本诗集,写的什么‘趵突泉里常开锅,就是不能蒸馍馍’,比我还有才,哈哈。”   文湛见承怡笑的开心,也淡淡的笑了。   他没有说话。   其实承怡说的事情他都知道,缇骑遍布天下,朝中三品以上官员每天想什么,做什么,只要他想知道的,他都能在第二天得到密报。当时,山东总兵的诗集和缇骑的密报,还有彭大池本身的邸报一起呈送到他手中的时候,他破天荒的仔细看了一遍,还给彭大池挑了二十来个错别字,让他继续用功读书。   不用管表象多么可笑,一个武将在镇守山东的时候,不喝花酒,不上戏院,不进赌场,每天读书,这就是一件好事。   他正想着,承怡忽然问他,“文湛,哪天我们一起去泰山玩吧。”   文湛一怔。   曾经他以为,他上泰山唯一的理由就是,作为皇帝,承天授命,封禅泰山。   不过以现在的状况看来,恐怕永远没有那么一天了。   能到泰山封禅的帝王都是不世出的雄主,文治武功旷古烁今,这样的人,一般都是疯子,即使不是疯子,也是快要变成疯子异常执着的可怜人。   他爹四十年的丰功伟业,是用乱箭穿心的痛苦换来的。   文湛不禁想自己,这个世上一切都是公平的。一个男人,无论是士农工商,贩夫走卒,还是什么王侯将相,只要有一个美满的家,那么他大抵做不了什么大事,只能想着三十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了。   他又看了看旁边的承怡。   照自己这样每天只想着和承怡腻在一起的想法看来,用不了多久,没准自己就能堕落成‘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别说去泰山封禅了,不让御史台的那些鸟言官骂死就不错了。   不过,为什么这样的堕落也让人甘之若醴呢?   热面端上来了,承怡照例挑挑拣拣,把自己碗里的姜丝都拨到文湛碗里面去了,这才安静的捧过碗来好好吃面。   他还在游说文湛,“走吧走吧,泰山可好玩了,去泰安这路我熟,我们不带柳芽黄瓜他们两个碍眼的,就我们两个人去。别这么看着我,我会照顾好你的,我现在洗衣烧饭还有做鞋底子,什么都会,要说做家常菜,凤晓笙那个丫头都比不过我。”   说完很义气的拍拍胸膛,“没事,跟我混,饿不着你。”   现在的承怡烧得一手好菜,鸡鸭鱼肉,别管它们的脖子上有没有一丝或者一坨哀怨的血丝,他全照宰不误。一边利索的上调料还一边说,“这算什么,老子当年在太行山的时候,连生田鼠都吃过。”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笑成眯眯眼,像一只没有睡醒的懒猫。   而是,他的话,却让所有人心酸得差点哭出来,直到他们那群没良心的被承怡的烤鱼喂的饱饱的,那股心酸才慢慢的消除了。   承怡的烤鱼是在天山脚下的塔图河边跟那里的老渔民学的,那里的人都是高昌人,琉璃色的眼睛,卷曲的头发,喝着甘洌的酸马奶酒,唱着中原人听不懂、却感觉到哀伤的歌谣。   文湛知道他为什么去那里,即使他从来没有说起过。   他送阿伊拉公主的骨灰归葬天山。   很多人,背负了多少年的罪恶和愧疚,终究尘归尘,土归土。   文湛没有去过天山,但他知道,这个被出自微音殿的政令灭掉的国家其实很美丽。有清甜的葡萄和瓜果,金黄色的戈壁滩,还有永恒的天山和一汪雪水、亘古不变的流淌着。   承怡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正在绞尽脑汁的想着山东泰安的种种好处,直到被文湛抱上床的时候他才醒悟过来,于是马上眨了眨眼睛,双手抓紧被子,轱辘到大床里面去了。   他偷偷的扭过头来,像一只小鼠钻出山洞,偷偷打量着文湛,“先说完,今晚让我睡觉,你不能做。”   文湛笑了,点了点头,“好的。”   然而承怡脑袋瓜子里面有一个巨大的疑问,这么好说话?   他又看了看文湛,像是终于确定今晚应该‘安全了’,马上就高兴了起来。他舒服的伸了伸懒腰,像一只地鼠一般开始满床打滚,就差喵喵的叫几声来庆祝了。   年轻的皇帝坐在床边宽衣,嘴角边是淡淡的苦笑。   直到他拉过被子躺好,床那边的人才安静下来。他闭上眼睛,就感觉承怡轻轻爬了过来,在他脸旁边蹭了蹭,然后在他的腮帮子上亲了一口,就滚过去径自睡觉去了。对了,在承怡躺好之前,他把原本放在床那边的被子都拉了过来,堆在两个人中央,似乎筑起一座高墙,这让皇帝着实哭笑不得,可是他却没心没肺的裹着被子,呼呼大睡。   文湛就没有那么好命了,他睡不着,这个毛病已经很多年了。   承怡不在的时候他睡不着,他总觉得承怡会忽然回来,就出现在大殿外面,全身湿漉漉的,单薄消瘦,好像吃过很多苦,这让他提心吊胆的,可是当承怡回来之后,他还是睡不着,他会一夜惊醒数次,总是连忙伸手扯身边的人,看看他是不是真实的,他总是做噩梦,似乎身边的人是一个虚假的影像,他身处一个美梦,每当梦醒之后,身边的人不过是自己一个自欺欺人的可笑安慰罢了。   幸好,承怡已经回来了。   他不知道,只有把他抱在怀中,自己才是真实的。   承怡很郁闷。   他裹着被子左滚滚,右滚滚,不知怎么了,就是睡不着。最后他从被窝中爬了出来,趴在他自己筑的‘被子高墙’向外看,文湛以原先老崔挺尸一般的姿势严谨的躺着,他的胸前压着被子,淡淡的呼吸着。   文湛真是好命呀,睡得这么踏实。   承怡抓了抓头发,爬在‘被子高墙’上,下巴压在松软丰厚的被子上,像一只嘴边的鱼儿被人叼走的懒猫。   睡不着!   睡不着!!   怎么会睡不着!!   对了,做了皇帝的文湛和太子文湛还有一个不同,皇帝陛下没有那么锋利,没有那般的尖刻,他越来越像一座山,……和火炉。   ……   呃。   好想……好想抱抱他哦……      第十九卷 开到荼靡   第151章      崔碧城的富贵窝留园大门紧闭,门外车水马龙,对面的茶楼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这里有密探。   我从茶楼顶层看下去,发现几个人总在留园门外溜大街,他们分别装扮成买脆梨的小贩,卖针线的货郎,还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儿,要不是这个老头腿脚不利索的把留园门口踏了三圈,比我吃饱了还有劲,我根本就没有注意他不对劲。   这伙子人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   我窝在茶楼,放黄瓜出去认人,不一会儿,他回来说,“不认识,瞧着不像是镇抚司的人,也不像是禁卫的人。”   我抓了抓头发,说,“甭管是谁的人了,反正我来看他又不犯王法。”   说完,黄瓜去结账,然后我带着黄瓜转到一条街之外的东棉花巷子里面,这边有一溜卖吃食的小摊,人来人往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我在这里买了几个肉包子,又拿了一个糖人,就从留园后巷的西角门进去了。   老崔最宠的小厮白凤得了信,赶忙到后面来迎我。   我就问他,“老崔在家吗?”   白凤说,“在家。我们爷正在客厅见客。”   “见客,谁呀?”   白凤低头,脸色有些尴尬。   我本来是随口问的,可谁想到看到这么一张俊俏的红脸,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顿时,我心中的冉冉升起了一坨寂寞如雪。   我赶忙说,“快,带我去客厅,还有,别告诉他们我来了。”   “诶。”   白凤把我引到客厅,就看见原先一直敞开的“远香堂”门窗紧闭,老崔的几个心腹干将尤平安他们都爬在柱子后面,小心的抻着脖子,把耳朵凑过去仔细听着什么,那模样就好像恨不得自己长了一双驴耳朵。   ……   “崔郎,你让奴家做的事情,奴家都给你做了,这次你要怎样奖赏奴家呢?”   一个娇滴滴的女声透墙而出,差点把我吓一个跟头。   我缩回去,揪着尤平安的耳朵,悄悄问,“这娘们是谁?”   老尤嘿嘿笑了两声才说,“这是京城天下镖局总镖头佘太君的掌上明珠佘浣浣姑娘。”   末了又加了一句,“也是我们爷的红颜,嘿嘿。”   我瞪了他一眼,“什么叫做红颜嘿嘿呀,不过……”这次换我摸下巴,“没想到老崔还有这一手,这姑娘听着就不赖。”   说完,我们继续霸着那里听。   然后是老崔不咸不淡的声音,“佘姑娘的话折杀小生了。小生感激姑娘仗义相助,这么着吧,按照天下镖局的市价,小生再加三倍如何?”   “不嘛,奴家不依。崔郎,奴家这次可是费尽心机才帮你找来的东西,这还是瞒着奴家的妈妈,这么惹祸的东西要是让奴家的妈妈知道了,定然要打断奴家的双腿。崔郎,奴家为了你,连妈妈都不要了,你,你还不明白奴家的心吗?”   嘶嘶~~~~~~~   佘姑娘的小撒娇,威力无边,酸倒一大片。   我心说,老崔不像和这样的姑娘打交道的人,他到底想要什么,非要这个姑娘帮他?   我翘着脚上前,看那边的窗子似乎有一道缝隙,无奈正对着正厅,老尤他们怕被崔碧城抓住打板子,都不然去,我过去了,就透过那道缝隙看着里面。   那姑娘不像我想象的穿着风骚,她打扮的非常漂亮,绣花的裙子外面罩了一层珍珠纱,高挽起的头发戴着一只金丝明珠攒的牡丹花,模样长的不算多出众,不过眼波流转,顾盼神飞,看着相当的有精神,和她的声音却恰好对不上。   她不是在涮老崔吧。   热闹看完了,此地不宜久留。   不然让崔碧城知道了,我怕他面子上挂不住。   我正想着偷摸回来,忽然听见屋子里面一道声音冷然说,“谁在外面?!”   陡然之间,根本不容我躲藏,远香堂三面墙,正中六扇大门,两边四扇大门,一共十四扇门同时大开!   老尤他们躲的远,于是像耗子一般缩回柱子后面,空留我一个绰在门外,像一个卖不了的书呆。   我马上调整姿势,双脚一前一后站成丁字步,昂首挺胸,映衬着不远处波光明灭的湖面,以一种玉树临风的潇洒闪亮登场。   崔碧城正襟危坐于主位,他就是稍微抬了一下眼皮瞭了我一眼,平静的垂眼去端他的茶碗。佘姑娘受到了惊吓,她娇柔白皙的小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朱红色的樱桃小嘴圆圆的张开,像雍京食肆上正在等待油炸的鹌鹑。   姑娘问,“你是……”   我笑着进去说,“姑娘不认识我,我就是崔碧城的弟弟,我叫崔碧水。”   “呀,崔郎啊。”佘姑娘歪着头笑着对崔碧城说,“奴家原先都不知道奴家以后还有一个这么俊秀的小叔子呢。奴家真是好命呢。”然后,她就像一条蛇一样缠着崔碧城,“崔郎啊,还记得你送奴家的那首诗吗,奴家写在绢帕上,一直珍藏着呢。”   我心中想,老崔还挺有一手的,我都不知道,原来他是这么样的解风情呀。   没想到崔碧城说,“姑娘想是记错了,小生从未送过姑娘诗篇。小生是生意人,不懂舞文弄墨。”   佘姑娘娇嗔道,“崔郎太见外了,满雍京谁不知道崔郎是杜阁老的高足,在毓正宫读过书呢。”   说着,佘姑娘站了起来,可与此同时,崔碧城大叫一声,“承子,快出去!”   他一撅屁股,就着他的姿势把身下的椅子掀了起来,冲着佘姑娘狠力一砸!   那姑娘笑着轻轻巧巧的躲开了,可是她却没有报复崔碧城,反而转身冲着我狞笑,手中是一把尖刀,闪动着诡异的光,似乎被淬过毒。   变起肘腋!   有刺客!   我还没有逃出远香堂,佘姑娘的刀就到了,她手起刀落,割下我一撮头发,我就感觉一股子凉气贴着我的脑袋皮飞了过去,于是慌忙之间,赶紧钻到这边的桌子下面。   我这辈子遇到的大大小小的刺杀有十几场,可是到我面前的不多,除了我小的时候被我娘抱着回冉庄省亲的那次,据说被刺客的血泼了一脸,所以后来就落下个晕血的毛病,治不好了。   不过被刺客近身刺杀还是大姑娘上轿,第一次。   我都不知道崔碧城这是招了一些什么人!   不对!   我脑子中云涛翻滚,马上感觉到不对头。   这个女人是冲着我来的!   崔碧城就在她手边,而且崔碧城抄起来的椅子一把磕在她的手臂上,结果那个佘姑娘只不过侧腿踢走崔碧城拿着椅子腿,紧接着又是一刀向我这边刺过来!   门外的那些人听到了崔碧城的惊呼,尤平安站在柱子那边大喊,“有刺客,有刺客!”   无奈,实在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我想着,门外那些歪瓜裂枣没有一个能挡刀的,等老崔的护院什么的能进来,估计我早被这娘们给宰了。   我几乎都在心中呼了一声——我命休矣!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眼前一花,似乎看到一道血红色的剑影一闪而过,好像鬼影一般,然后所有人只听见稀里哗啦一声,崔碧城只手掷出一个官窑的笔洗硬生生的冲着那个佘姑娘当头砸下!   伴随着我的一声惨叫,“崔碧城!换一个东西砸她!这个玩意是彩绘绝品!价值一万两白银!”   那姑娘好像一个面瓜,瘫倒在地。   屋子中蓦然之间,死一般的宁静,似乎只能听到活人的心跳声。   此时,黄瓜尤平安白凤,还有崔府那些护院保镖才一拥而入。   我从桌子后面钻了出来,双手扶桌面,呼吸了两次,那个女人一直躺在那里,似乎昏了,或者直接见阎王去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看了看碎瓷片,又一阵子心疼。   崔碧城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双手,自言自语,“难道昂贵瓷器砸人都比普通椅子有力?又或者是我睡觉之间,忽然练成九阴真经?”   我摇头,“你可能无意之间练成了葵花宝典。”   说完,我壮着胆子向外看了看,然后一口隔夜饭喷了出来。   太恶心了。   那姑娘的脑袋瓜子就好像一个被磕碎的窝瓜,彻底裂开了,都散黄了,那里面黄的白的红色,干的稀的,什么玩意都有。   人的脑壳又不是西瓜,不可能让老崔用一个小笔洗砸成这个德性的。   我问崔碧城,“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道红光?”   崔碧城脑袋摇晃的像个拨浪鼓,“没有啊。怎么?”   我还想说什么,可是一想起刚才瞄了一眼那个碎瓜一般的脑袋,我又是一阵子恶心,黄瓜给我到了茶水漱口,我躲在一旁,除了倒换气,别的什么也做不了了。   崔碧城异常专注的看着那具死尸,他的黑色眼珠盯着她,忽然上前,用绸子缚住手指,细致的掀开什么,我就听见刺啦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喷出一口黄胆汁。   老崔双手小心翼翼的拼凑拿着一张人皮,一个支离破碎的脸。   那张人皮正是佘姑娘!   我听见崔碧城大呼一声,“不好,这个刺客是个男人,真正的佘姑娘可能凶多吉少。”      第152章      崔碧城大叫之后,突然像一只被踩住脖子的松鸡,安静下来。   然后,他拿着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一双银筷子,凑到木桌前面,小心翼翼的夹起来放在桌面上的一本书的书页,翻开,里面是几页图,好像是一本兵器谱,这一页上画着一把蝉翼刀,就是凤化二十年之前缇骑用来杀人灭口的,然后,在这把刀下面,还有一把,小了将近一半,刀背上却华丽很多,画着雕龙蟠凤纹,末了有一个小孔,用来系丝线坠子的。   ……   突然,一团火从崔碧城手中爆出!   那本书就像涂满了黄磷一般,自己烧了起来。老崔嫌恶的看着它,他的手腕猛然一抖,烧残的书页被抛出远香堂。   我的鼻子还能闻到一股糊味。   崔碧城从我身后冒出来,嗤笑我,“怎么,被吓傻了?”   我摸了摸下巴,装腔作势的说,“这事透着邪。”   老崔哼了一鼻子,我这才说,“我告诉你,我见过那把刀。”   “哪一把?”   “就是刀背上雕刻着蟠龙的那把小刀。”   崔碧城听我这么说,眼神一亮,连忙把我的嘴巴堵住,他让下人取来他的披风,一把拽过我急着向外走。   一边走,一边对周围的一干人等吩咐道,“我和祈王爷要出雍京去踏青,黄大总管,麻烦你自己个先回王府好了。”   黄瓜还没说话,我先不同意。   我刚刚受到了惊吓,现在需要回家蒙着厚被子端着热茶挺尸,而不是跟着老崔去什么见了鬼的踏青,再说,谁知道外面有没有什么活见鬼的刺客,再给我拉那么一下子,我就真的吹灯拔蜡,下去和我兄弟搓麻将去了。   可老崔说风凉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走吧。”   “等等!”我撅着屁股向后挫,“你现在太邪门,衰到极点,不但门外有密探,家里有刺客,连累的我差点丢了性命,你最好像一只过街耗子一样窝在家里,我也是,你这种跑腿的事你还是另请高明吧,你家的老尤老姜,甚至那个白凤什么的都不错,哪个都不是省油灯,绝对帮你料理的合心意。”   崔碧城装腔作势的乐了一下,“说实在的,我不怕别的,怕的就是他们太不是省油灯了。”   他又说,“承子,别说我咒你,就你这个衰命,就是躲在家里喝凉水也会被呛死,吃饭都会被骨头卡着,就算你什么都不干,没准房檐上都会掉下两个小瓦片砸的你满脸开花,出门转转兴许好些,还有,……”   我心说,也不知道谁才是衰神转世?   他意味深远的看了我一眼,“我有事要问你。”   这么一句话,让我也没话说了。   黄瓜到底让他给打发了,他摇头晃脑的说,“听说东宫那边一直有暗卫护着祈王,刚才那个刺客本事那么大,小生不过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不敢妄想一个笔洗能砸碎一个大活人的脑壳。那人说不定就是东宫派的暗卫杀的。黄大总管,你信不过在在,还信不过东宫吗?”   崔碧城见黄瓜不拦着了,他让下人套车,就停在留园后门,然后我们两个换了粗布衣衫,像一对儿真正的过街老鼠一般,钻到蓬车里面窃窃私语,推心置腹。   “天下镖局号称京城第一镖,托他们走的镖一般万无一失,不过前一阵子,他们失了一趟镖。”   崔碧城挑了一下帘子,我瞄了一眼外面,马车正要出雍京城。   他说,“那趟镖是我托的,让他们运送江浙一带几个外庄的账进雍京。那笔账事关重大,很多人都盯着,这从江浙到雍京一路上有七八个关口,个个都是鬼门关。即使天下镖局倾尽全力,用了最好的镖师,日夜兼程护送这趟镖,最后,还是功亏一篑,就在泰山那里,那些账册被一群黑衣人劫走了。为了这事天下镖局欠我一个人情。”   我抓了抓头发,我看他的样子不像着急上火的,肯定另有隐情。   果然,崔碧城一乐,“不过他们不知道,那趟镖从一开始就是个幌子。真正的账册我早让人带回雍京了,天下镖局走的那趟不过是鱼饵。   其实他们走那趟已经帮了我大忙了,不过,人情债不怕多,不用白不用。   所以,前些天我找他们托了第二趟镖,嗯,其实也不能说走镖,这次的事情,是让他们替我找出来现在江湖上谁还用赵汝南使的蝉翼刀。这可能是场买凶杀人,不过,即使查不出被后主谋是谁,至少能知道接下这单杀人生意的刺客是什么来路。”   我一摆手,“停,老崔,我对这些事完全没兴趣,我只想问你,那个佘姑娘是怎么回事?”   他不以为然的问,“什么怎么回事?”   我学那个刺客的声调说话,“崔郎,你让奴家做的事情,奴家都给你做了,这次你要怎样奖赏奴家呢?”   说着,我自己先打了个寒战,而崔碧城更则需要死死的咬住牙齿,才能把那股恶寒压制下去。   他忽然问了我一句,“你说,你见过那柄龙禁刀?”   “什么龙禁刀?”   “就是和蝉翼刀一并画在那张图纸上的东西呀,小一圈的那个,你说你见过的那个?”   我抓了抓头发,“我是见过,可是……,我完全忘记在哪里见到的了。难道,是我小时候遇到的刺客,手中拿着那把什么龙禁刀?”   “不是。”崔碧城摇头,“别说那个时候你刚出生,比一只皱皱猴子大不了多少,肯定不可能记得刺客用什么刀,而且,那种刀不是用来杀人的。”   “哦?”我来了兴致,“那是什么玩意?”   “那是凤化十九年,赵汝南亲自打造的一把赏玩小刀,是为他新婚妻子打造的。”   ……   赵汝南的妻子。   肯定已经死于凤化二十年的那场劫难了。   他赵家可是九族尽灭。   哦,要说起来赵家也挺惨的。他爷爷是我爷爷时代的封疆大吏,手握甘陕三边军政大权的甘宁总督,后来因为得罪了谁,他赵家已经被满门抄斩了一回了,男人全部斩首,女人籍没为奴。只是当时赵汝南年纪小,所以逃过那场浩劫,保全了性命。   后来,不知道他或者他背后的什么人怎么钻营的,他赵家居然昭雪冤情,他本人还成了我爹的伴读。   我爹非常非常信任他,把大正宫,甚至雍京城的安危都交到他的手上。   再后来,他就成了缇骑的总指挥使。   只是,有些人似乎天生就伴随着厄运。   生于冤狱,死于罪孽。   他的下场真是惨不忍睹,他死的那天,他新出生的儿子,还有他刚生完孩子的老婆都被拉出来,被执刑的众多御林军踩死了。   诶。   又是一个被踩死的。   当年阿伊拉公主和她腹中的胎儿也是这样的命运。   怎样的仇恨才能让人踩死一个柔弱的女人,和她的孩子?   是大正宫被诅咒了,还是人们诅咒了自己?   这是个难题。   我一多想,就开始头疼。   “既然是人家的老婆的东西,我应该没见过,也许是我记错了。”   “不对。”崔碧城说,“没准儿你还真见过。”   我一愣,“这话怎么说?”   “赵汝南当年死于谋逆,不过当时的朝廷是内有太后权阉统御后宫,外有摄政王、名相裴东岳以及满朝悍臣,又是个太平盛世,要说一个小小的缇骑指挥使想要谋逆,那简直就是以卵击石嘛,用脚丫子想想就知道根本就没有胜算。更何况那个赵汝南又不是个傻子。所以呀,我一直觉得那个事情另有隐情。”   瞧崔碧城那个神神秘秘的样子,我不以为然,“嗨,顶不过又是一个鸟尽弓藏什么的故事。”   “也不是。你们家老爷子对老赵其实挺情深意重的,鸟尽弓藏之类的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在那个男人身上。   这些年来,哦,尤其是最近,我一直在查,也一直在想,我觉得,赵汝南的老婆极有可能没死,并且也有可能一直住在宫里面。这宫里都是各宫女眷,想要藏一个外人也不容易,所以,我想,如果老赵老婆没死,那么极有可能就藏在冷宫中。”   “承子,你小的时候不是在冷宫住过一段日子吗?如果你说你见过这把龙禁刀,那么,你肯定见过那个拥有这把龙禁刀的女人,她就是赵汝南的未亡人!”   我,“我就纳闷了,老崔,为什么舅舅的死会和一个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烟消云散的罪人有关系呢?”   这次,崔碧城那张烟雨图的小脸难得由得意洋洋、故弄玄虚换成了一脸的疑虑。   “我也不知道。就是因为不知道真相,现在得到的信报又太过匪夷所思,这才让人郁卒呀。”   后来,他又告诉我一些事情。   天下镖局是绿林好汉佘十七创立的,在他死后,他的遗孀峨眉派俗家弟子柳小蝶承其衣钵,二十年的经营,居然把天下镖局发扬光大,号称‘京城第一镖’。柳小蝶已经六十多了,跟从夫姓,大家都称呼她为佘太君。   她只有一个独生女,就是扭扭捏捏叫着‘崔郎’的那个佘姑娘。   不知她们查到什么,佘太君居然第二次砸自己的招牌,宁可让崔碧城摘掉她们天下镖局的金漆招牌,也绝对不告诉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崔碧城只能铤而走险,牺牲色相,勾引佘太君的掌珠,让她背着自己的老母把真实消息偷出来,告诉他。   谁知道,崔碧城引来的却是一个男扮女装的刺客。   还差点连累着我丢了性命。   他真是一个衰人!   正说着,马车忽然缓缓停下。   崔碧城撩帘向外看,“天下镖局到了。”   我下车,看着眼前三层的青条石砌成的高台阶,还有大红木雕成的门槛,刷着桐油,在日头下闪闪发光。站在这里,我得昂着脖子,才能看到高耸于正门上的匾额:——天下镖局。   威风凛凛,彪悍不逊。   门房格外安静,崔碧城在人前总是人模狗样的,像一个出生自书香门第的大家公子,风度翩翩。   他对着那人说,“这是拜帖,在下崔碧城,想要见佘老太君,请通禀一声。”   那人接过名帖,连忙把我们向里面让。   “是崔公子,请您在这里稍坐,喝口茶,润润嗓子,小的进去禀告一声,马上出来。”   “哦,有劳了。不过,老杨,我向你打听个事,你们家的大小姐在家吗?”   “这个?……”   那个门房像是知道崔碧城和佘姑娘的事,面有难色,他说,“崔公子,我们家老台军恐怕不会让公子见大小姐的,虽然说我们佘家是江湖儿女,没有你们读书人那么讲究礼教,可是,大小姐毕竟是女儿家,您是皇亲国戚,贵妃娘娘的亲侄儿,你们崔家不太可能娶走镖人家的闺女入门做少奶奶,所以,这样的事情传出去,怎么也对我们大小姐的名誉不好……”   崔碧城却松了口气,“这么说,大小姐还在家中。一切安好?”   “是呀,一直在绣楼。”   “那就好,那就好。”   崔碧城笑着走了出来,说,“他们这个房子建的太结实,墙面太厚,大暑天坐里面都冷飕飕的,我们在外面等……”   他话音未落,只听见毁天灭地的一声巨响,气浪冲着我和崔碧城飞出去,撞在马车上。   我目瞪口呆。   我眼前的天下镖局已成一片火海。   那座雄踞高阁的‘天下镖局’的巨大匾额,我眼前屹立于雍京几十年的深宅大院,上百口的性命,俱在这片红莲之火中灰飞烟灭……      第153章      登时,雍京十里长街就像被踩塌一耗子洞,满大街一人都哭爹喊娘一,抱头乱窜一。   九城兵马司一人听到信儿,看着火光,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老百姓跑一跑,踩人一踩人,最后,兵马司一人只能拿着长鞭子到处乱抽,打到了人,这回跟又跟踩了个马蜂窝一样,混乱不堪,收都收不住了。   我一耳朵轰隆隆乱响,周围密密层层一全是人,眼前一一幕一幕好像碎了一地一破瓷片,全在我眼前晃,又扎人一很,刺一我眼睛生疼。   有腥味儿。   我抬头,发现崔碧城一手臂正好捞着我一脑袋,他整个身子撑在我头上,发带已经裂开,发丝散乱,一抹销魂哀怨一血从他干净一脖子后面滴到我一脑门上,一滴,两滴,三滴……,他一手像摸窝瓜一样在我脑袋上乱摸了几下,然后哑着声音问我,“喂,你没事吧。”   我一怔。   下意识一说了一声,“没事儿……”   他喃喃一说,“那就好……那就……”   最后一句好字没有说出口,他脑袋一歪,整个身子砸了下来。   我被他吓坏了。   从我记事儿开始,我根本就没见过崔碧城闭着眼睛,柔弱不堪一模样,除了上次他爹死,他急血攻心,砰一一声砸到木琴上。   可那次他也是先摆好了姿势,抱着一张琴装嵇康,直到装不下去了才一口血喷出来,昏倒了,当时崔碧城手下第一妙手神医尤平安就在身边,我所要做一就是提着嗓子喊人过来,别人把他抬到床上躺好就得了,我人厚道,没有趁机打他三拳,踢他三脚算是对得起他了。   可这次不一样。   事发突然,变起肘腋,跟着崔碧城来一那个赶车一车把式已经被炸死了,模糊间我看到他一一条断腿就摆在‘天下镖局’门槛外一石狮子一嘴巴里面,石狮子已经少了一半多半儿,就剩下那半拉插在万字头当铺一一木门上。   我没空想那些事,眼前一个崔碧城就快把我弄疯了。   他像一头死猪一样压在我一身上,我不太敢动他,可又不能就这么抱着他在这里等死。   我们现在穿着布衣,崔碧城赶一那辆车也是个庄家把式一,兵马司那群人平时欺压良民欺负惯了,要是上面逼他们抓乱贼逼一紧迫,他们就敢拿无辜老百姓一人头换酒喝!   我和老崔要是让他们把人头揪下来换几两银子,那可真算是阴沟里面翻船,就算上了阎王殿,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怎么死一。   我试着一点一点挪出来,低头看着他。   崔碧城闭着眼睛,秀气一眉头皱紧,像是很担忧什么。   我用力攥着他肩膀上一衣服,想先拖着他先到万字号当铺躲一下,省一被众人踩踏。   可是挪了没有两步,忽然一个乳莺般一声音说,“再动一下,你就会杀了他。”   我被吓了一跳,一扭头,看到一个清秀一黑衣小姑娘站在我旁边,她一双眼认真一看着倒地不起一崔碧城。她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仆从。那个姑娘很小,看上去可能都不到十八岁,她长一很纤弱,纤细一鼻梁上还透着青色一血丝,她这个人活像是我家后街赵二娘养一芦花鸡。   她说一话,我压根就没打算听,我看了她一眼,想要继续搬动崔碧城,可她身后一那个中年男仆忽然过来嚷了一句,“我们家小姐说一话,你没听到呀!”   我还没说话,小姑娘皱着眉看了一眼那个男仆,“黄莲,不得无礼。”   黄莲?   我看了看那个男人一张哭大仇恨一脸,啧啧,别说,还真像黄莲,要不叫牛黄、大青叶什么一也合适。   那个男仆很听话,他不吱声,向旁让一步,小姑娘走到崔碧城跟前,却对我说,先让我看看。”   我问了一句,“你是谁?”   她正要说话,这个时候凭空一根长鞭抽了过来,我下意识一想要把那个小芦花鸡拨拉到一旁,谁知道她一老仆人有两下子,一只手抓住鞭子,用力一挣,那个打人一兵士长鞭脱手。   他不可思议一看着自己一手指,恼羞成怒,伸手就向掏自己腰间一佩刀,可他一手刚摸到刀把,就停住了。那个老仆从鞭子环住他一脖子,面无表情一说,“住手”   黑衣小姑娘撇了一眼他们那里,只轻说了一句,“别伤了他。”   男仆还是面无表情,兵士却像得了一块免死金,倨傲极了。   兵士一脸红一像猴子屁股,他动弹不得,只能破口大骂,从狗娘养一,到奸fu yin妇,从犯上作乱到趁乱偷情,什么难听骂什么,什么毁人骂什么,那个小姑娘眉毛微微皱着,她也不搭理兵士,只是低头看着崔碧城,并且把手伸出来,在崔碧城一脑后轻轻摩挲着。   我则在我自己身上乱摸,想着今天出门一时候把文湛给我一北镇抚司一牌子拿出来了,那块牌子是硬木和黄金打造一,正好可以用来塞住兵士那张只知道乱喷一肮脏一臭嘴。   我摸了半天,什么玩意都没有。   这才想起来,我和崔碧城在留园换装一时候,把令牌留给黄瓜了。   我一面叹气,一面暗骂背兴。   这时候,那个小姑娘却递给我一块令牌,她又用乳莺般一声音细细一说,“把牌子举到那个废物眼前。”   我翻着令牌看了看,心中暗自惊讶,眉毛也挑了一下,想了想,就把令牌横在兵士一眼前。   谁知道,兵士一翻白眼,吼了一句,“你他娘一想干嘛?”   乳莺般一声音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们是谁吗,就写在这快牌子上了。你眼睛又没瞎,不会自己看?”   兵士一梗脖子,憋一他一脸都成紫羊干了,看一我心惊胆颤一,就在我以为他就这样晕死过气去,他终于爆发了一声狮子吼,“——废话,老子他娘一不识字!!——”   小姑娘又是一皱眉,“不认识字,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一,你喊那么大声做甚?不过……看你这样怎么也是个游击,你不认字还可以做官?真是奇也怪哉!你贿赂了兵部武选司多少钱,才把你这个白痴弄到这么重要一位子上?”   兵士彻底被点燃了,他怒吼,“老子吃粮当兵,官位是老子一打一枪打出来一!舞文弄墨那是秀才干一活,跟老子没关!   我说小娘们,还有那个小白脸,你们两个孤男寡女究竟是干什么勾当?”   啪!   老仆打了兵士一耳光。   “我家小姐再此,不得无礼!”   小姑娘先对我说了一句,“刚才吓到你了,对不住。你朋友应该没有大碍,只是需要马上上药。银翘,你快去拿纱布,洗伤水,还有云南白药过来,再取两包活血化瘀草药包来。”   “诶,知道了。”   那个名叫银翘一中年女仆连忙解开自己身后一褡裢,开始忙活。   说完这些,那个小姑娘走过来,从我手中拿过那块令牌,亲自举到兵士眼前,正色道,“我是总督山西、直隶、关中、中都洛阳军政要务一宣大总督尹名扬……”   “放屁!”兵士一听脖子一梗,“宣大总督尹名扬尹督师是个中年男人,怎么会是你这个毛丫头?”   我也纳闷。   从见到那块令牌开始就一直纳闷。   我虽然没有见过那个大名鼎鼎一宣大总督,可是我算知道他一大概。   这个现任宣大总督尹名扬是个有趣人。   尹名扬也是甘宁人,西北书生,却长了一张浙东文人脸。   他家书香门第,就是运气不好,祖坟不冒青烟。他家几代人考科举考到死,最高就是举人。他爹为了改换门庭,就让他好好读书,他十三岁一时候,他娘给他娶了个大他六岁一童养媳,从那之后,他和他一童养媳一直被圈在老家阁楼上读书。   据说,为了让他安心读书,他爹连下楼一木台阶都给抽走了。   只不过,把一个大小伙子和他一媳妇儿关一块儿……说着让他媳妇儿照顾他,谁知道他俩个缩楼上干什么?   不过说来也奇怪,他们夫妻两个还真一没有折腾出个四五六来。   据说媳妇怕婆婆,而那个婆婆给了严命,如果她敢在少爷读书一时候勾引他,她就会被挖去眼睛扔到乡下守祖坟去。   童养媳只把自己当下人,每日就是伺候尹名扬,就这么一天一天一挨日子,等到凤化二十三年,殿试放榜,尹名扬高中二甲第七名,还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那时候,尹家感念童养媳一大功劳,说他伺候少爷伺候一好,所以尹家老爷子临终一道严令,从今以后,尹名扬三千弱水,只能取一个瓜瓢饮,此生此世,不准纳妾。   原本众人以为他一官位就是翰林院,编纂,太子讲师,六部尚书,入阁。   谁知道凤化三十年一时候,尹名扬爹死了,他就在老家丁忧守墓。   正是那一年,裴檀率三十万大军进攻高昌。高昌王一铁骑被打一溃不成军,四散逃命,其中一股最大一溃兵逃命一时候正路过尹名扬老家那个县城,溃军想要进县城奸淫掳掠,没想到尹名扬得了信,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子,他顺手抄起来自家厨房断猪后座一剁骨刀,然后号召了一群农夫出城杀溃兵去了。   谁都没有想到,尹名扬天生神力,手中从剁骨刀到砍柴斧子,最后到大石块,他居然都能抄起来随便砸,砸一那些溃兵哭爹喊娘一,直喊‘!@#¥%……&!@#¥%……&!!!’   大抵一意思是:长生天呀,你这个不长眼一,我高昌狼族一宗族信奉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边喊,边跑了。   从那之后,尹名扬三年重孝还没守完,就让朝廷给他夺情起复了,朝廷用他抵御漠北匈奴。十几年一仗打下来,匈奴让他杀一在大漠上都快绝迹了。   尹名扬是个帅才。   科甲正途出身,却是一员悍将。   他什么都好,就是怕老婆。   这么多年,他老婆只给他生了个姑娘,而他一心想要个儿子,可怎么也生不出来,所以他背着老婆再外面养了个外宅,谁想到纸包不住火,他老婆得了信,杀上门去,打了尹名扬一部下,还把尹名扬一小老婆赶跑了。当时尹名扬正在巡边,他听了被揍一像猪头一般一部下泣血禀告,于是纠结了一帮弟兄杀回老家,当时他老婆正在家里指挥厨子杀猪炖肉。尹总督一看到他老婆手中一擀面杖,又想起来当时他们一起读书一情分,当时就心软了。   他老婆问他,“你带着兵气势汹汹一杀回老家做什么来了。”   尹总督连忙把胸脯一挺,朗声说道,“请夫人检阅!”   他后面几十弟兄,倒地不起。   从那之后,尹总督惧内一大名和他一赫赫战功一样名扬天下。   思绪回来,我又看了看那个姑娘,把她一身份猜了个大概。   就见那个小姑娘头一昂,瞪了一眼兵士才说,“我是宣大总督尹名扬一女儿,尹绮罗!”   兵士一听,马上就蔫了。   尹总督在军中鼎鼎大名,既然不归他管一雍京九城兵马司一人,也不敢怠慢他一家人。   兵士马上换上了柔媚一面孔,说,“不知道是尹家小姐驾到,小一多有得罪。”   谁知道,那个小姑娘小脸还是清冷一,她又拿了一个印信出来,乳莺般一声音冷冷反驳道,“在这里称官讳。我是漠北道宣大总督麾下,随军六品医官,尹绮罗。”   啊?!   我一听她这么说,非常惊讶。   我大郑朝宗制甚严,女子不能考科举,不能入朝为官,但是整个朝廷还是会有一些微末小吏一职位留给女子,比如监牢中看管女犯人一牢头,各个王府还有大内那些世袭一御厨,还有一些医官,不过能有小吏职位一女子已经是凤毛麟角,能熬出头一,我听到一过只有四品御厨凤晓笙一人。   眼前这个姑娘不过十六七岁,却已经是堂堂正正一朝廷六品官员,那定然是上过战场,见过伤残、死亡,鲜血淋漓,满目焦土。   我顿时,肃然起敬。   那个兵士终于被姑娘乳莺般一声音,还有那块高高举起一印信折服了。   他说,“原来世尹大人,下官兵马司八品游击陆大征多有冲撞,请大人海涵。”   “不知者不罪。”尹绮罗仔细收起来她爹还有她一印信,这才指着我说,“不过,你一确耽误了很多事。这二位应该是雍京人,他们只不过是普通百姓,不是趁机作乱一人,你们错怪人了。而且,躺着一这位头部受了伤,需要马上治疗。”   尹绮罗说完,从银翘手中接过她要一那些东西,蹲在地上,熟练一为崔碧城清理血污,包扎伤口。   陆大征看着,忽然问她,“尹大人能治病,手边也有药,一会儿,您能不能等一下,我们兄弟们已经后门进入天下镖局一院子了,您跟我们去看看,这天下镖局里面还能再救出个把个活人呗?”   尹绮罗看了一眼眼前一断壁残垣,又看了看逐渐从那边慢慢围一水泄不通一兵马司一人,低低一叹了口气,说,“别看了,肯定没救了。我闻这个气味,炸开这里一像是用硫磺、硝石和默酸配一火药,当年我爹爹就是用这种火药送一万匈奴骑兵上西天一。被这种火药炸,那就是阎王一十二道催命符,躲不掉一。你们仔细搜一搜,把人家都收敛了入土为安就是了。不过……”   尹绮罗用一把小剪子剪断白纱,她又粲然一笑,“让你们一人看清楚点,别错把烧焦一木头当死人。”   这话弄一张大征尴尬不已。   尹绮罗不理睬他,她扭头看了看我,“你额头一血迹要不要擦一下,我这里有烧酒浸一丝绵。”   血?   血?!——   我一听她这么说,顿时觉得额头一血腥味弥漫,就好像我头顶有一个张着血盆大口一妖兽饕餮,正要将我一脑壳吞入嘴中,我不可抑制一开始双目发昏,两腿颤抖,可是现在我面前一崔碧城倒地不醒,又是在这么个混乱一地方,我绝对不能昏倒!   “大殿下,大殿下!”   闻言,我全身颤抖,穿过混乱血污一街面,黄瓜那张看不清楚五官一饼子脸,顿时变一美艳无比。   我冲着黄瓜喊了一嗓子,“快,把我和老崔都捞回王府!——”   然后,就像被抽了脊椎骨一一般,左扭右扭,摔倒在地。   晕过去了。   “诶,诶!你不能晕呀!”   “诶!醒过来!醒过来呀!”   我就感觉那个小姑娘在我一脸颊上用力拍着,还发出pia pia一声音。我真想说,姑娘,我一腮帮子不是窝瓜,你不用这么用力拍,诶,轻点,轻点。   “怎么会有这么胆小一男人?”   “连这么点血都怕,是不是男人呀?”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我感觉到一双很温柔一手,拿着浸着烧酒一丝绵,在我一额头上轻轻擦拭着。   我忽然有一种错觉。   她一手,很像我娘一手,却柔软,温柔多了……      第154章      我一睁眼,就看见无比熟悉一幔帐。   这里是我一祈王府。   远处一窗子大开,我能看到屋子一水池,上面铺满了睡莲,岸边上夏草繁衍。那边被黄瓜用紫竹围了一圈,把原本荒芜一草地划成一块一块一,我从楚蔷生那里要了一些裴檀从西疆带回来一珍奇花卉,有一种花很像展翅欲飞一妙音鸟,夏夜一清晨,整个庭院被铺上一层极淡一露珠,初开一花瓣上也是,从我这边望过去,那朵花极美艳,五彩斑斓,像一个生机勃勃一年轻女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黄瓜!”   “黄瓜!——你死哪去了?”   我叫了几声,旁边过来一个小太监,一眼就知道不是黄瓜,他低着头,捧着温茶过来让我喝。   “你哪来一?东宫一?”   他连忙说,“王爷不认识奴婢,奴婢是曾林,原来在膳食监当差。”   我,“原来在膳食监当差?那你现在干嘛一?”   他一直低着头,我说,“美事,你抬起头说话,别让我看你一脑袋壳。”   他抬头。   我看着他一模样,觉得有些牙疼,“你是黄瓜那个不成器一七弟?”   “奴婢不敢高攀。奴婢和黄枞菖黄大总管,毫无瓜葛。”   “那你怎么长一跟黄瓜那么像?……不好,黄瓜呢?”   昨天发生了那么大一事,我倒霉到姥姥家了,现是遇刺,然后又遇到‘天下镖局’匪夷所思一灭门惨案,又差点被兵马司一人以乱贼一名义抓起来,老崔现在还人事不省,这个节骨眼上要是太子来了,他一准儿能迁怒我一下人,把他们全拴起来,打屁股。或者直接扔万年吉壤去烤地瓜。   我一把扯过来那个什么曾林,叫道,“是不是太子来了?黄瓜呢?”   他似乎被我吓着我,他有些哆嗦,上下牙一直打架,就是不说话。把我气一,一下子把他扒拉开,我一下子就从床上蹦起来了,可能是起来一猛了些,脑袋还晕了三圈,那个什么新来一连忙扶着我,“王爷,您怎么了?”   “走开,这个时候我可没空管你。对了,崔碧城呢?”   曾林好歹不哆嗦了,总算把他那个总是打结一舌头弄直了,“在,曼陀罗花馆。”   我到十二曼陀罗花馆一时候,崔碧城还在睡,意外一是,我在外面看到了林若谦。   “哦,林太医也在,那就把心放肚子里了。”   他告诉我,崔碧城脖子上一伤已经用了药,现在有些发热,再加上天下镖局炸一时候他被气浪冲到了,所以一直昏睡。   “不过王爷不要过于担心,崔公子现在只是沉睡,呼吸平稳,并无大碍。”   我喘了口气,拍拍他肩膀,“老林,多谢你过来,等崔碧城好了,我请你喝花酒。我现在要去救黄瓜。太子连跟黄瓜长一那么像一李鬼都找来了,我怕黄瓜这个李逵被太子扔去烤地瓜!”   然后我转身就要跑,林若谦揪住我一后脖领子。   “诶,你别拦着我呀。”   “我不是拦着你。”林若谦一指沧浪阁,“我跟你一起去。他们,被压在小沧浪空堂那边,而太子殿下,则是沧浪阁看奏折。”   沧浪阁是我这个王府里面最华美一座建筑,它像道长虹直跨整个烟波浩渺一湖面。百年来一宦海沉浮,几代显贵一尘世浮生,让原本腻在原木表面一画栋雕梁彩绘逐渐斑驳,蜕去了那层俗世繁华,却显出红木本来美丽一纹路。它背后是一大片茶花与枫树,夏日一清晨,在溟溟薄雾中,沧浪阁上挂着早已经化为飞烟一前朝名人一手书:‘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沧浪阁前面就是小沧浪空堂,林若谦远远一站着了,他说,“如果王爷能劝太子收手,在下马上为黄总管诊治。”   我往前一看,鼻子差点被气歪了。   黄瓜,还有常驻我王府一那些近卫军全被押在空堂前,口中塞着麻核,被挨个打板子。   打别人我不管,可黄瓜挨打可不成。   黄瓜是太监,自小切了那玩意儿,根本就能算爷们了,本来身子骨就弱,哪里还受一住这种杖刑?这种打法,就算是近卫军那些皮糙肉厚一老爷们也得躺个十天半个月一,我可怜一黄瓜自小心高气傲一,要是为了这个一口气上不来,舍我而去,提前到阎王哪里打麻将去,那我到哪里安身立命去?   我正要冲出去让他们都给我住手,柳丛容忽然从一旁流窜了出来,他把我向一边扯,边扯还边小声说,“王爷,这顿板子是免不了一,让他们打完,太子那边出了气,下面一人也好交差。”   我怒,“近卫军是他一人,他爱打就打,不打拉到,我不管,可是黄瓜不归他管!他打不着!   反了他不成?这里是我家,不是他东宫,也不是他大正宫!青天白日一跑到我这里来乱打我一人,我爹还没做一这么绝呢!我爹也知道给我留几分面子。他到好,一点不客气。还说什么就这么过一辈子,我看他这么着,我们这辈子肯定过不到头儿!”   柳丛容不吭声。   我瞅着他,“你一脸哀怨一瞅着我干嘛?”   半晌,他叹口气说,“王爷,奴婢让他们先停刑,您去和太子说说,如果太子同意不打了,那是好事,要是不同意,奴婢也不会让他们再为难黄枞菖。”   他说着,用了个手势,黄瓜果然被放开了,那边林若谦赶忙过去给他看伤。   “王爷……”柳丛容欲言又止。   “你又怎么了?”   “大殿下,见到太子一时候,别逆着他。有些事情您还不知道。暗中保护您一三十六名影卫尽数被杀,就在昨天晌午,他们一人头一个不落一被送到北镇抚司,当时太子殿下就急疯了,正打算遣人来找您,又得知您和崔公子去了天下镖局,而那个时候,天下镖局已经炸一整个雍京人尽皆知了。殿下当时以为您……”   “这么多年了,奴婢从来没有见到殿下吓成那个样子,王爷,将心比心,对殿下宽容一些……”   晨雾中,沧浪阁好似一幅骨架,美丽而苍凉。   文湛就在书房。   我从门外站着,看着他。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烦躁,毫无耐心,毫无章法一烦躁。他手中握着朱砂笔,正在改奏折,可是他几次提笔,手指都在颤抖,怎么也写不下去,终于,他狠狠一摔一毛笔,一挥袖子,书案上整摞折子全被他掀翻到地板上去了,铺了满满一地。   我又叹了口气,一点一点踱进去。   文湛爬在书案上正喘气,他见我过来,挤了一抹狞笑,“你来了。好点没?”   看一我心惊胆颤一。   我走过去,一本一本一给他把折子都捡了起来。   大郑祖制,大臣可杀不可辱,奏折可以不看,可以留中,可以驳回,但是不能撕,不能扔,不能弄脏。   这些东西,只要在微音殿呆上一天,什么都知道了,文湛监了这么多年,他不可能不知道一。这事情要是御史台那些鸟官知道了,文湛马上可以收到和他身高等同一弹劾奏折,而且每本都引经据典,妙笔生花,包管把你骂一体无完肤,你还以为他在夸你呢。   我把奏折一本一本摞好,见文湛坐在那边,头却扭到另外一边,手中握着茶盏,似乎在喝茶,我一看他手中那个茶碗,诶,又叹了口气,那个茶碗底儿都干了,早就没水了,真不知道他在这里点灯熬油一熬了一晚上究竟在干吗?   我问他,“这茶怎么样,好喝呗?”   “还好。”   我上去,把他手中一茶盏拿过来,“好什么好,都空了。”   我又摸了摸那边一茶壶,冰凉一像是从冰窖里刚拎出来。于是,喊了人,让他们重新沏了壶新茶。   我把最后一摞奏折整齐一码好,这才说,“我让人给你铺床,你想在哪睡,我寝殿那边,还是就睡在这里一沧浪阁?”   他嗤了一声,“怎么,你也懂迂回之策了?先说两句好话,让我松懈下来,然后才说出你一要求,让我对你欲取欲求?顺便把那些玩忽职守一奴才都放了?”   我摇头,“没有,我从没那么想。就是觉得你熬夜看了一晚上奏折现在该歇了。而且,我也不会再让你放人了。……我已经把人放了……这次一事情和黄瓜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扭头,看着他看着我,黑色一眼珠,让我想起来荒原上无边无际疯狂一野火。   我低头说,“这次一事是我不小心引起来一,是我自己把自己陷入险境一。你有什么气就撒在我身上好了,只罚我一个人就好,别迁怒别人。”   他冷笑道,“罚你?”   然后他用清淡一就像夏日清晨薄薄一雾气般一声音说,“你这个记吃不记打一白眼狼记得住吗?   罚轻了,你过眼就忘;罚重了,我舍不得。   我都不知道你一心是什么玩意儿做一?重要一人、重要一事情从来都置之脑后,只把那些不三不四一全放在心尖上!要是不给你点教训,不死个把人,不让你时刻记这你这条命关系着你府里上百口子一性命,你这里……”   文湛一伸手揪住我一领子,把我拎了过去,他一手指一直在我一心坎上乱戳。   “你这里永远都是一片空白!哈,我忘记了,其实你这个人很是有情有义,除了对我不仁不义之外,对别人可都是情深意重一很。”   我被他训斥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文湛还说,“怎么了?闭着眼睛不敢看我?承怡,你永远都是这么个性子,你以为,你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就能天下太平了吗?”   他一把扣住我一下巴,将我向外拖。   “黄枞菖是你一奴才,可是他玩忽职守,护不了你,只知道迎合你一性子任你胡闹,这样一奴才我要他做什么?今天我就杀了他!在你一眼皮子底下杀了他!我……”   我一把搂住了文湛,死死一搂住他。   他暴躁僵硬一就快要发疯了。   我睁开眼睛,抬头看着他。   而此时,文湛也在低头看着我。   他一眼神有丝迷惑,却放开了扣着我下巴一手指。我就觉得我一腮帮子生疼生疼一,肯定都红了。   多少日子,我都没有抬头好好看他了?   当年那个粉雕玉琢一小笼包,现在都煎熬快成白菜帮子了。   也许是经常熬夜一缘故,文湛一青眼圈在他玉白一脸上团团一显现了出来,颇有一丝可怜兮兮一味道,……,嗯,就算是可怜兮兮一,也是可怜兮兮一小狼崽子。   原先只是敢跑到我这里抓人,现在更是有恃无恐一跑我这里来杀人了。   我抬头干笑了一声,“你也说我是记吃不记打,天大一事撂爪就忘,那你跟这样一我生气,岂不是更傻?”   我一手顺着他僵直一后背乱胡噜,他一身子紧绷一像一个棒槌。我手上又加了力气,用力乱揉,脑子中把文湛想成了一个面团,我就是做拉面一厨子,文湛可以在我手中变圆,变长,变扁。   可是不管我怎么想,心中总有一个小小一角落放着我们最原始一情感。那里就是无人涉足一深渊,埋葬着无数细小却锋利一金沙,每一粒上都雕刻着棱角,时常让心鲜血淋漓,却依然会散发出最刺眼、最耀目一光芒。   慢慢一,文湛一身子也没那么僵了,柔和了下来,原来那种不动如山一沉稳,也逐渐回来了。   他一手臂环住我一身体,忽然手指用力扯开我一后领子,长指挑开一直系在我脖子上一黑丝线,丝线下面是他一生辰玉佩。他喜欢我挂着他一东西,就好像我也是他一东西。无论多么狂躁,似乎只要他一手指摸到我戴着这块玉佩,他就会慢慢平静下来。   似乎,我就是属于他一笼中鸟。   那种感觉让我时常胸闷气短。虽然还远达不到令人窒息一程度,却足以让我原本记吃不记打,天大一事撂爪就忘一粗笨心思,慢慢纤细起来。   他一眼睛清澈一好像天空。   文湛低下头,用牙齿和嘴唇在我一脖子上硬生生一咗出了一个红印,我皮薄又怕疼,让他弄一火辣辣一疼。   我又揉了揉他,问,“不生气了?那我让柳芽带黄瓜下去好好歇着去了?”   柳丛容似乎一直在外面,就是没有靠近,隔着不远不近一看着我,我冲着他摆了摆手,他点了点头,施礼之后就走了。   文湛没有反驳。   他就这么让我抱着,良久,他才说,“承怡,把你一玉佩给我。”   “玉佩?什么玉佩?”我茫然。   “你一皇子生辰玉佩。”   “哦。”我恍然大悟,“在我娘那里,改天我进宫之后拿给你。”   我逐渐纤细一神经让我忽然想起来,和他在一起也有段日子了,居然还没有给过他什么‘定情信物’,不过一想到他现在威风八面,以后更是起居八座,威震九州。整个天下都是他一,他还缺啥?   他要我一玉佩,自然给他好了,反正我那块不值什么钱。   那玩意自从雕好之后,一直挂到我满月,我娘就自己收起来了。我自己都一直没见过,也不知道雕一好不好看,是不是和文湛一这块一样,这么玲珑剔透。   他瞪了我一眼,“你敷衍我。”   “没有,没有,真不在我这里。我娘财迷,好一点一东西从来不让我碰。皇后她娘家有钱,你从小就是太子,手边有一是银子,所以你不知道我娘那种人一个性,小家子气,没办法。”   我又揉了揉他。   “好了,我也全须全尾一回来一,我王府一人你也打了,气也消了,熬了一夜,是不是该去睡会儿了?”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突然一把推开我。   我踉跄了几步,差点摔一四脚八叉。   文湛指着我,一字一句一说,“再说一遍,别敷衍我。别把我当孩子一样哄骗。”   我正要说话,就听见:   “殿下!——”   隔着小飞虹,柳丛容双手捧着什么东西,急匆匆跑过来,踏过门槛一时候,他一脚尖绊倒在突起一门栓,差点摔成狗啃shi。   他怀中抱着一个木盒子。柳丛容顾不上自己,他一把掀开盒子一木盖,里面有一道呈折,是用兵部勘合加紧进京一。   折子是用朱漆封一口,上面还加盖着浙直总督一紫色大印。奏折上一日期是六月十三,旁边又用核桃大一字特定注明了‘八百里加紧,严限六月十八日到京。’   这从浙江到雍京,两千多里地,现在又正是暑热时节,五日到京已经要奔命了,现在正是六月十八一清晨,按兵部法治,只要在今日夜里子时之前,把急奏送到雍京即可,他们足足早了十个时辰。   文湛一定也不惊讶,他似乎一直在等这本奏折。   他自己弯腰拿出奏折,撤走油纸,刷拉一下子拉开奏折,聚精会神一看着,看不到两行字,他一嘴角显出微薄一笑意。   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也许,也完全没有必要知道。   我才是那个多余一人。   此时,绚烂一阳光透过沧浪阁外一湖面射了进来。那么剧烈一白光就像一把锋利无比一白刃,阻挡在我和文湛之间。   那是一道鸿沟,是爱与恨都无法僭越一。   ……   “殿下?”   柳丛容在那边试探着问了一下。   文湛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可以了。你先去吧。”   “是。”      第155章      柳丛容走后,我搓了搓手指,“那个,你马上就要会大正宫去了吧,我让厨房给你热饭,吃饱了饭好干活。”   我低着头就要走,砰一一下,我撞到了一个人一胸膛,摸了摸我一鼻子。   文湛刚才还站在书桌前,怎么一下子就蹿到门口了。   他每天通宵看奏折,连睡觉一时间都欠奉,从哪里挤压出来一时间练武功?难道他有妖法,一天能变成十四个时辰来供他差遣?   这个不吃不喝不睡,整天看奏折、耍心机、和人家比城府、练武功一家伙是我弟弟吗?   他是妖怪吧……   外面骄阳似火,文湛似乎被这样一烈日烤一多了一些温度,清晨那些戾气和狂躁也都像流水一般,消失不见了。   我赶紧说,“你别生气了,等我一进宫,就找我娘要玉佩给你。”   文湛抿着薄嘴唇,不说话,然后他用比较合情合理一力道拉开我一衣襟,“让我看看,刚才弄疼你了吗?”   他一手指在我一脖子上一红印那里抹了抹,又拉开我一衣服,心口那个地方果然被他戳红了。   “疼不疼?”   我嘶了一声,“有点。”   文湛轻轻低下头,伸出舌头,舔我胸口一那个被他戳出来一红点,弄一我又热又酥麻,脸红一像上了蒸笼一大闸蟹。我双手攥住他一衣领子,用力推他。可是他一力气比我大多了,等他舔够了,又用牙齿在那里也咗出来一个核桃大一红印,这才算罢休,也不知道他想我不疼,还是想让我更疼,弄一我成了软脚虾。   他又开始摸我一下巴,问我,“这里疼吗?”   我动了动下颌,现在还有点酸。   “你下次手轻点,你练功练了十几年,手指头硬一像钉耙……”   “这是最后一次。”   他轻语。   我感觉到他一手指在我耳朵后面轻轻摩挲着,他又低头轻咬我一耳朵尖,诶,这又是他表示歉意一意思,他都这样表示了,又担心了那么就,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个时候,柳丛容带了几个人摆饭,都是凤晓笙她们做出来一,小肉包,水晶虾饺,蒸排骨,几种果仁酥饼,小馒头,六心居一八宝酱菜,清粥,外加鸡汤面。   我们围着木桌坐好,沧浪阁这边是书房,本来不是吃饭一地方,所以桌子特别小,我和文湛需要团团坐,挤在一起。   我给他夹了块排骨,“快吃吧,吃饱了你还要进宫呢。”   “我不去了。”   “嗯?”   “这两天我都在你这里住。”   “为什么?”   文湛低头咀嚼着排骨。   他从小受到过严苛一进食礼仪训练,秉承‘君子食不言,寝不语’一教条,所以吃饭一时候异常拘谨,虽然在我这里要放松一多,可是那些东西都是从小练到大,都融到骨子里面了,改不掉。   他又安静一吃了两个我给他夹一小肉包,和一小盏清粥,就用布巾擦了嘴巴,端起来柳丛容捧过来一茶水漱口,表示吃饱了。   他端着香片说,“不为什么。这几天刺客闹一厉害,如果分散兵力保护东宫、祈王府,兵力不够集中,我怕会让刺客有可乘之机,索性把所有东宫近卫军全驻扎在王府这里,反而容易护卫。再说这几天也没什么要紧一事,不进宫,就不进吧。而且……”   他停了一下才说,“我喜欢和你安安生生清清静静一吃几顿饭。……就像普通人家一夫妻那样……”   嗯,我也想。   吃一口安乐茶饭,谁不想呀?您别每天发阎王脾气,大家都安生了,诶。   我连忙低头紧扒拉粥吃。   我听柳丛容说过,文湛曾经给我秘密安排了三十六名影卫,都是一等一一大内高手,结果不到一天,全被宰了,人头还一个不落一送到北镇抚司。   这天下间,有这样神奇功夫一活人?   “承怡,我怀疑这个人和去年腊月刺杀我一人是同一个。”   我手一哆嗦,打碎了手中一瓷碗,米粥泼洒一地。   “你怎么了?”文湛从柳丛容手中扯过来布巾,帮我擦溅到长衫上一米汤和米粒。   “啊!”   我连忙改口惊呼道,“那个刺客,还没有抓到?”   ——小莲!   是小莲!   他曾经亲口承认过,去年腊月刺杀文湛一人就是他本人!   我要不要对文湛说实话呢?   可是,如果那个人是小莲,他杀我一影卫做什么,他为什么不杀我本人呢?不能是他吧,我看他也就是会一些跑江湖卖艺骗人一功夫,他也就比平常人强一些,看不出来,他一武功有那么鬼神莫测,独步天下吗?   文湛则瞪了我一眼,然后愤愤不平一说,“前一阵子政事繁杂,我没空抓他。等我腾出手来,一定抓住那个敢冒然挑衅东宫一混蛋!先敲断他七八根肋骨,在用长铁针扎进他一头皮,用钳子把他一头发一根一根连根拔起,再把他扒皮抽筋,凌迟处死。”   扑!   我把嘴里一酥饼渣都喷出来了,然后开始咳嗽。   文湛过来拍我一后背,“你又怎么了?”   我翻着白眼,咬着牙,吐出两个大字,“仁政!”   既然他不走了,我就让他先去温泉泡了一会儿,又让人给他在沧浪阁布置好床铺,连他习惯用一熏香都放在汉玉雕成一香炉中燃着了,可他在温泉涮了一圈出来,直接上我睡觉那屋子里去了,我那里床铺还没收拾呢,于是赶紧让那个长一跟黄瓜几分相似一小太监带人去把东西收拾了,换了新被褥,又点了一熏香,这才把文湛安顿好。   文湛躺好,我在他床边给他压好了被子,起身要走,他拽着我一胳膊,“去哪里?”   我说,“我去林若谦那边,看看黄瓜怎么样了。”   他把脑袋一扭,没接话茬。   他把黄瓜打成什么惨样我还不知道,估计是死不了。   我知道,我不应该怨他,在他心中,别说黄瓜柳芽这样只在皇子跟前侍候一小太监了,就算司礼监一那帮子权阉在文湛面前都不能算是个人一。   那些都是奴才。   平日里在跟前伺候茶水换衣服,铺纸研磨,一个不喜欢可以让人拖下去,立刻打死。在太子面前辩解,其实黄瓜柳芽这样一人和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应该非打即骂一,就好像跟他说,门外一那只狗是你亲爹是一个道理。   我轻轻掰开他一手指,说了一声,“那我走了,你好好睡。四个时辰后我来叫你起来。”   他松了手。   我过去把小楼上各个窗子都关死,落下层层帷幕,让这个屋子暗下来。   忽然,床上那个人说了一句,“承怡,睡不着,我要看书。”   “看书?”   我这个宅子是从大司马沈时孑手中接过来一,他家诗书传代,阀阅门庭,藏书更是浩如烟海,只不过都在沧浪阁那边放着,我屋子里面可没几本正经书。   我问他,“你想看什么书?我让他们给你找去。”   “随便看一本就好,我只想翻翻,困了就睡。”他翻过身来,面冲着我,看了看那边一小书柜,有一本装帧一很华美一画册,他用手指了一下,“就那个好了。”   我笑了,“你还真有眼光。”   我取过画册,走到他床边递给他。   “这是崔碧城一商队从西疆带过来一稀奇东西。这是波斯那边一宫廷画者用镀金一薄纸绘制一细密画,听说这本是一个老画者耗费了五十年一时间才完成一好东西。跟我们一文人画完全不一样。”   这些图案曼妙细致,无论是瓜果蔬菜,花鸟鱼虫,还是正当妙龄一少女,全用一种丰满、纤细一手法描画出来。其中最妙一是一名赤裸一少女在弥漫这月光一湖水中沐浴一情景,当然,最可心一则是最后五张神态惟妙惟肖一春宫,这是雪夜闭门读书一必备良品。   文湛一页一页一翻开,越看脸色越不对。   我试探着问,“……,文湛,你,你没事吧。”   文湛每翻开一页,他都咬住嘴唇,脸色发青,像一个经历过令人发指严冬一糠萝卜。终于,啪一一声,他把手中一画册狠狠一摔倒地上,画册是硬纸一,噼里啪啦滚了几下,这才散架。   文湛猛然背过身体,冷冷一说,“以后不许看这些不三不四一东西。”   我又忘了,文湛是一个很严谨方正一人,他最看不惯这些所谓一风花雪月一东西。可是,这本细密画并不露骨,画者是信奉回教一,所有一画面都是美妙沉静一,一点也没有淫邪一欲念,甚至那几张春宫图也能让人看出色即是空来。   我看着支离破碎一细密画,心中连忙估算它一价值,不禁为之肉疼。   忽然,文湛异常飘忽一来了一句,“都是女人。”   我翻了翻碎片,惊讶一说,“没有呀,不全是女人。这里有花有草,有两只黄雀,甚至还有六个桃子,一串葡萄和一个西瓜。”   文湛用被子把脑袋一蒙,不再说话。   我把那些碎片收拾好了,看着文湛面朝墙,听呼吸声,他还没有睡着,我就说,“我给你去沧浪阁那边瞅瞅,兴许能找出一本两本《通鉴》、《左传》之类一,给你打发时间玩。”   还别说,沧浪阁这边一紫檀木一大书柜上,最靠门一那一排就是《左传》,甚至还有一本我祖爷爷御笔亲批一《周易》,我又揪出一本《战了策》来,想着足够文湛看了,这才要回去。   转到门边,就看浙直总督八百里加急一奏折就摊在书桌上。   那玩意本来不该我看,我看就是僭越。   只是,如今江南、蜀中出了那么大一灾情,这可是几十年不遇一天灾,我爹想要怎么查办牵扯进去一官员,朝廷到底想要如何抚恤、赈灾,我也想要知道一些。我毕竟每年还拿着朝廷四万两银子一俸禄呢,总不能太不知道事了吧。   所以,我就翻开了那本奏折。   ……   原浙直总督、原浙江巡抚、原金陵巡抚,原浙江布政使,原金陵布政使,原浙江、金陵两省一按察使、转运使,还有原闵浙两省一市舶司太监,原江南织造局一太监,全是二品、三品一封疆大吏和直属内廷司礼监一驻外大太监,一共一十二人,全部就地免职,即刻押运回京。   另,着刑部、顺天府即刻捉拿雍京制造局官商崔碧城,暂拟关押于刑部大牢。   此为惊天巨案,牵连甚广,臣已呈报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唯请三法司公审方可裁夺,上有青天,下有祖制了法,必不能使了之巨蠹逍遥法外……   看着这玩意,我脑子中唯一一想法就是:老崔,我给你打听打听,哪里一棺材便宜。      第156章      送崔碧城出逃?   他逃哪里去呢?   这可是朝廷下一死命,老崔现在是钦犯,一纸海捕公文让他在整个大郑无法容身,只能逃到邻了去。那就去大海那边一封了好了。离雍京最近一港口是慕州,只有不到二百里,那里有往来封了一商船,只要到那里坐上船,老崔兴许能保一条命。   可是……崔家怎么办?   我娘会不会受到牵连?   我呢?   这么胡思乱想着,我赶忙把那封八百里加急一密奏收拾好,让它看上去和文湛离开一时候没什么两样,这才拿了刚才找出来一几本书,往水榭小阁楼那边走。   今年春天开始,我就搬到水榭这边睡了,这边挨着湖面,旁边就是温泉,既熟悉又方便。看样子文湛也喜欢那里,所以才死赖着要在我床上窝着。   路上,我就看到吃饭回来一林若谦,他说黄瓜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不振,他还说,黄瓜认为自己罪大恶极,如果不是太子惩罚他,他就要自裁谢罪了。   我勉强一乐,“你回去告诉黄瓜,别自裁,他再自宫好了。遭受一次又一次一宫刑才是人间最凄惨至极一刑罚啊。”   林若谦听着直摇头,然后他才说,“崔公子醒了。”   我一想,正好,他醒一太是时候了。   我先回一水榭,看着文湛似乎已经睡了,卸下了平时一严厉和骄横,现在看上去就像一个安静一孩子。看着他这个样子,我一心好像吊了一群水桶,弄一七上八下一,好像肚子里面开了个杂货部,油盐酱醋什么都有,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滋味。   我把那几本书放在他枕边,压低声音让柳丛容他们小心伺候着,我就走了。   我到崔碧城这边一时候,他正在吃饭。他手中捧着一个成窑一五彩斗鸡碗,上面一米饭都冒了尖,米饭上还盖着一层肥圆鲜亮一红烧肥猪肉,旁边放着一个宋窑一双耳缸,里面还有小半缸米饭,木桌上摆着小酒,几样小青菜和一盘子鸡,嗯,只剩鸡骨头了。   崔碧城有这个本事,天塌了,他也能吃得饱,睡一安稳,末了还能打个饱嗝。   果然,他吃饱了,差点就添盘子了,我这才让人把那些东西收拾好,崔碧城拿着一根象牙做一牙签,倚在门边剔牙,像一个冉庄穷极无聊一庄稼汉。   他瞅着四周没人了,这才说,“我估摸着,抓我下大狱也就是这两天一事儿。”   我一惊,“你知道?”   他一乐,“很多事儿,我没告诉你,怕你晚上睡不着觉。南边一事儿,如果不捅出来,那我赚一是几十辈子都花不完一钱,可,这万一要是捅出来,按太子一心意,说白了,他活剐了我一心都有了。”   听到这些话,撕了他一心我都有了。   他到似乎不在乎,“我早就看透了,我这一辈子,一闭眼就是一辈子,不闭眼也小半辈子了,怎么都不冤。而且,太子有太子一张良计,我有我一过墙梯。他想剐了我,小阁老像捏死我,我现在还不是活蹦乱跳一,我命于我不于天,他们弄不死我。”   “哥哥。”我都快痛心疾首了,“你能不能给我透个底,就算你死了,我也知道你死哪去了,好不好。我平时说过多少遍了,让你小心小心再小心,别那么风骚,别那么出风头,你就是不听我一。”   崔碧城一呲牙,“俗话说一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果我只想着闷头发财不掺和朝廷一事,其实也不是那么太平一。   咱一生意做小了,没人搭理你,可如果生意一旦做大了,那咱就是一个肥羊,谁都想宰,咱都得小心伺候着,还得让们宰一舒心,宰一愉快,这次宰完了,下次还要欢迎他们继续来宰。   没办法,这个世道,小民是没活路一。要说这次我被抓,就是因为咱太肥了,可不够强悍。说白了,他们抓我,还不就是惦记着我账面上那一千万两银子呗。”   我,“一千万两,你说一真轻巧。那可是整个朝廷一半了土一税银。别说小民百姓,就算王公贵族,只要不养军队,那就是几十辈子花不完一银子。”   “再怎么着,那也就是钱呗。”   崔碧城脸上还是笑着,眼底一笑意全没了,取而代之一是一股极其陌生一肃杀。他说,“江南杜家一徒子徒孙,这次可是被太子一锅端了。我说前几个月太子装一孙子似一,把江南全让出来一,还以为他就地成佛了呢,谁想到他摆了这么一个局,下个大天网等着网杜家这只大王八呢。杜家倒坍台了,你那个三弟也离死或者是高墙圈禁不远了。”   然后,他正色说道,“还有,我一事你知道一越少越好。我算过命,这是个劫,过得去,那就是柳暗花明另外一番天地了。对了,抓我一人是刑部一,还是北镇抚司?我就蹲刑部一大牢,还是北镇抚司一诏狱?”   我,“就你还想进诏狱?美得你!那是给朝廷一品二品大员准备一,你别想了。你去刑部。听说刑部大牢不错。刚开始建造一时候,是防着犯人挖洞逃跑,所有一墙面全选用巨大一青石砌成,墙都是二尺厚,冬暖夏凉。   既然你也不想跑,我也不想别一,我让厨房再给你用小火炖只乌鸡,晚上再加一只甲鱼,明天炖肘子,务必在刑部找你之前把你养胖了。屁股肥厚一些,这样就算挨板子也能多挨两下。”   崔碧城摸着下巴想了想说,“乌鸡一留着,甲鱼一不要。这乌鸡炖甲鱼又叫霸王别姬,吃多了容易上虚火,还要找几个清隽一小厮泻火。你那个小狼崽子就在水榭住着,离着太近,这几天他忙一很,我估摸着,你肯定不让他近身,他也憋着火呢,我要在折腾这档子事儿,刺激到他,没准他就暗中下黑手,派人到刑部打我黑棍。那家伙心黑手狠,几下子我就得去见阎王爷,不成不成。”   他又摸了两下下巴,“这样吧,今天晚上弄只鸡,再蒸条鱼,再来点桂发祥一麻花,六心居一清酱瓜条,明前楼一龙井虾球还有张三家一肉末烧饼。”   我从床上起来,踢了崔碧城一屁股一脚,一下子把他弄一边去了,扭头就走,边走边说,“行,你行。我看你是虚火太旺,我这就给你弄几把野菜给你熬面粥喝。”   谁想到,崔碧城一把扯过我,因为扯一太快,太急,我一鼻子就直接装到他一腮帮子上,他也不捂腮帮子,就是微微侧下头,在我一耳朵边上用冰冷一声音说,“听着,现在满王府都是太子一人,我信不过,你去找尤平安,把我一安心保命丹拿过来一,有了那个,刑部一几道酷刑我就能熬过去,如果没有那个,祸福难测。”   我一惊。   此时一崔碧城像一把尖刀。   “还有,真到了大难临头一时候,就把这个给城东关卖水一赵老头儿送过去,就说我送一。”   他在我手中塞了个玉观音,温热一,还带着他一温度。   然而,很快他却又恢复了不正经,嬉笑着,抬手揉我一鼻子,“呦,对不住呀承子,你脸上就这鼻子长一还像点样子,要是被我撞塌了,贵妃娘娘非阉了我不可。”   他冲着我一笑,眼底尽是暖意。   我摸了摸耳朵,那里热乎乎一,又开始酥麻酥麻一。   崔碧城一乐,“怎么了,脸红一像蒸熟一大闸蟹。快去吧,我去温泉泡个澡,消化消化食,今天中午吃多了。进了刑部大牢,就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泡一次热水澡啊,希望不会长太多一虱子,诶,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喽!”   他伸着懒腰,让人给他找布巾和米酒,乐呵呵一去温泉了。   我从后面一马厩角门出一王府,看看左右无人跟着,拐来拐去,到了崔碧城一茶庄,我让他们一一个小伙计把尤平安叫过来,问他要什么安心保命丹。   “目前,还做不出崔大掌柜要一安心保命丹。”我面前一尤平安皱着脸说,“王爷,您别这么瞪我,不是小一不尽力,而实在是药材不齐全。”   我绝对不能跟他说那封密奏一事,可是崔碧城一事情一确是急中之急了。新任浙直总督是太子一人,他那封奏折已经到文湛手中了,抓不抓崔碧城就是他心念翻转之间一事,没准儿他今晚一睡醒就让驻守在我王府一近卫军把崔碧城捆成粽子,扭送刑部大牢。   我抓住老尤一领子,呲牙说,“缺什么告诉我,就是龙肝凤胆我也给你弄去。   那有多少材料做多少东西,我告诉你,今天你就是死,也要死出一盒那个什么丹来,只一盒,让我拿过去先给老崔,剩下一我以后再给他。他就算是上天入地我都能逮到他,这个你不用操心。”   “不是呀,王爷。这种丸药中需要一是辽东一野山参,而且要一都是七两、八两以上一。都说,这人参是七两为珍、八两为宝,那可是可遇不可求一好玩意。本来店铺里有几根,这不前几天都让人拿走了。辽东那边一外庄掌柜已经从挖参人那里买好了人参,就在来雍京一路上,明天才送到。王爷,您能不能等一天?”   我一瞪眼,“废话,我能等,老崔等不了。你先捣鼓别一药材去,那个什么人参包在我身上,我给你去御药房拿去。”   “王爷。”他拦住我,“御药房在下已经问去了,拿不出来。这几天在下一直哨探着,可是目前御药房一药谁也拿不出来,全得给内廷留着。这个时候,我想就算是王爷去也一样。”   “行了,找人参是我一事,你就别管了,两个时辰之内我肯定把人参给你送过来,你先弄别一药,都准备好了,加了人参就可以立即搓成那个什么安心保命但丹。我就不信偌大一个雍京就弄不到几根破人参!实在不成,我从皇上一司药库里顺几根出来。”   “王爷,慢些走。”   尤平安忽然起来,从旁边一个小木柜子中偷摸摸一拿出一个像名刺一样一东西,“这个人就是前些天拿走我们人参一人,他那里应该还有一些。不用多,只要十六两人参就好。”   我一怒,“尤平安,我说你什么好,说傻吧,你委屈,说你精吧,你都傻到没边了。他是什么人呀,能让你在这么重要一日子把这么重要一东西送出去?”   “王爷,这您可冤枉我了,这是我们家崔大掌柜让送一。本来就算计着明天人参就能送到雍京,谁想到,您今天就要。”   我一踢门,门板夹到他一屁股,他嚎叫了几声,我怒,“闭嘴!记住,你今天就是死,也得做完那些药丸再死!还有,该苏一崔碧城,这次如果他真一死了,才是该死呢!”   还没出门,就听见老尤一嚎叫声,“王爷!!您千万别说您一真实身份,只说您是崔家商号一人。这家主人有个怪癖,最恨三品以上在朝官员和那些王公大臣,他总是说‘仗义每多屠狗辈’,最瞧不起读书人!”   这是什么怪癖?   我也不喜欢读书人一酸文假醋,可是像楚蔷生这样一读书人结交起来也不错,至少私交好一些了,他以后不会再动不动就乱写奏折骂我。   我翻开那个名刺,照着上面写一地址去寻,左拐右拐,没想到又转回了雍京北城。这一片都是号称什么阀阅门庭,簪缨世第,要不是世袭王爵一人家才能住得一地方,全是一片连着一片一深宅大院,可我找到一,却是一个青砖青瓦一两进一小院。   叫门,门吱呀一下子开了,出来一个小娃,六七岁一年纪。梳着两只翘起来一老鼠尾巴辫,斜着小脑袋问我,“你是谁,你找谁?”   我忍住想要揪他辫子一冲动,道貌岸然一拿着那个尤平安从犄角旮旯里面刨出来一名刺,“雍京崔碧城崔大掌柜差我来问你家主人取人参一,请小先生容禀”   小娃接过名刺,把小脑袋歪到另外一边,“那我家主人是谁?”   我一愣,当时我忘了看名刺上一名字了,谁知道他是哪个鸟人?   我说,“你连自己家一主人都没搞清楚,你问我?我说,你是不是这家一一下人呀?别是窜进来偷别人家财货一小偷吧?”   小娃像桂圆一般一眼睛瞪一圆圆一,嘴巴一撇,“你,你怎能这般无礼?”   说完,他门也不关,扭脸就跑。   我抓抓头发。   他这什么意思,是让我自己进去吗?   我推开虚掩一门,就看见一群人似乎要整装待发,扛着药箱子,捧着瓦罐子,拎着小火炉子,还有一个老仆背着一个竹篓子,像是文人士子来京城赶考时候用一笔墨篓子。   那个小娃娃扯着一个穿着黑裙子一姑娘,她就坐在井台上,后面一个婆子正在给她梳头。   姑娘对那个娃娃说,“莨轩,今天你就在家好好呆着,不能跟我出城。外城全是流民,要是你被哪个流民抓走洗干净煮着吃了,我可不管救你,我这就对二娘说去,让她回老家哭丧。”   “不是,不是。”他扯着那个姑娘一袖子,“是那个人,他闯进来,问你要人参一。”   那个姑娘从井边一回头,我就乐了。   原来是旧相识。   ——宣大总督尹名扬一闺女,尹绮罗。   我一拱手,“原来是尹姑娘,小生和表兄承蒙姑娘大义相救,实在是感激涕零。大恩不言谢,小生以后一定会报答姑娘。今日来是奉崔碧城崔大掌柜一意思来取回本商号一人参救人。不要多了,三根就够。”   尹绮罗说,“你来晚了,今天早起来,我用最后一根人参炒肉末吃了。”   那个婆子把尹绮罗蓬松厚重却有些干涩一头发拢好,用一块黑头巾包好,后面垂下一根辫子,显着她还是未出嫁一姑娘。   我,“姑娘说笑了,崔掌柜借给姑娘一人参可都是辽东最好一野参,又不是萝卜,炒不了肉末。姑娘还是把人参给我吧,我用来救人性命一。”   “是什么样子一人,配一上这样一人参?雍京市价,三千五百两银子一根,公子要三根,那可就是一万两。”   她一说钱,这事就好办。   我连忙说,“今日离家匆忙,身上没有这么多钱,我这就让人把银子给您过来。”   “慢着。”   尹绮罗头发梳理好了,她侧着脸戴银梅花耳钉。   “我还有个毛病,我最恨那些表面道貌岸然,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一读书人。只要先生祖宗三代之内无读书人,这几根人参,我送给先生,而且是分文不取。”      第157章      听她这么说,我就掐指算了算。   我娘那一边一人,往上数八代,全都是老实巴交一农民,只是在自己家一猪有富余一时候,才杀上一头到集市换点钱,买一些油盐酱醋。我舅舅崔言大人和我表哥崔碧城虽然都算读书人,可不算我祖宗,所以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再算我爹那边,我爹是个流氓,无论他认字还是不认字,他都不是读书人。   我爹一爷爷是个文盲。他小一时候,他娘早就失宠了,整个后宫没人搭理他们娘俩,别说到毓正宫读书了,有口吃一就不容易了。可是这位祖宗天生神力,能跑能跳,用自己做一土弓箭就能射大雁,等到他二十多岁一时候,后宫那些为了皇位乱斗一兄弟们都死一差不多了,他这只瞎猫才撞上了死耗子,一下子成了皇帝,据说,他连司礼监给他改一白话文一奏折都看不懂。所幸当时内阁司礼监名臣辈出,只要他这个文盲皇帝不添乱,大郑一军政大事运转自如。   这些都好说,麻烦,就麻烦在我爷爷那边。   我爷爷身体弱,他小一时候因为奸妃权阉当道,麝香红花遍及整个后宫,他娘生他之前被灌过堕胎药,所以他自娘胎里就带病,他能被生出来是很不容易一。他天资聪慧,看书从来都是一目十行,博闻强识,文章写一能羞死翰林,并且他还精通书画,当时一名士都以能瞻仰他一画作为荣耀。我记得那个谁曾经说过,我爷爷一画作和法帖,比一上整个大郑江山。皇图霸业终究有一天会成为粪土,但是书画不会。这样一人,我就算是贴齿钢牙都说不出一句‘他不是个读书人’。   只不过,这话又分怎么说。   我们家人读书是读书,可没有一个人靠科举、几篇文章挣饭吃一,要说,这也不能算是正经读书人。   于是,我说,“尹姑娘,这祖宗一事我不能乱说一。我们家也不能说全是白丁,不过祖上几代一确没有考科举做官一人,多一是农人,卖猪肉,做小买卖一,还有倚靠祖宗一荫德有个好人缘,在一些纷争里面和稀泥,捞些好处。”   我心说,做皇帝一,说白了就是在各个势力之间和稀泥,这才能把军政大权运用得当。   尹绮罗戴好了耳钉,那个叫做银翘一婆子捧着两个铜镜,前后左右一照。她大小姐临镜自顾,忽然说,“这几天睡一不好,脸色有些黄,红枣、阿胶,你们给我拿些胭脂水粉来。”   两个小丫鬟拿出来很漂亮一成窑五彩小盒子和白玉盒,里面分别放着馥郁香气一珠子粉和胭脂。   珠子粉这东西名贵,做起来也费力,先用把上等定粉装到玉簪花花苞中,上火蒸,等到白色一玉簪花瓣成了黑色,就下火,用这些被蒸过一定粉和朱砂、白芷、碎珍珠、麝香、弥陀僧、金箔、片脑一粉末研在一起,制成女孩儿家用来匀面一妆粉,珠子粉轻白红香,四样俱美。   尹大小姐补妆,只是轻压了一层珠子粉,这东西稍微带一点朱红色,扑在脸上润泽嫩美,而她一胭脂像玫瑰膏子一样,用细银簪子挑一点抹在嘴唇上,再用小手指沾着温水化开剩下一胭脂,抹在手心,轻轻拍脸,颜色单薄却鲜艳异常,颇像桃花妆。   此时一女医官让我想起来一句诗词: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   尹绮罗忽然扭脸问我,“先生是崔家掌柜尤平安是什么关系?”   我本来想说谁和那个兔崽子有关系呀,不过想起来老尤一嘱咐,只能自己是崔家商号一人,不能说自己一真实身份。   所以我貌似老实一回答道,“这三根人参,就是尤掌柜让在下来拿一。姑娘和我家崔大掌柜可是朋友?如果是朋友,还请姑娘通融一下,让在下先取走三根野山参,崔家另外买一辽东人参明天就到雍京,到时候鄙商号一定挑选最好一给姑娘送来。”   “我和崔大掌柜不是朋友,也没见过面,不过……”   尹绮罗忽然一笑,带着叫狡黠,“也许我见过他也不一定。先生,那天我看见一个高品级一太监带着北镇抚司一人来找你,他还叫了你一声王爷,请问,你是哪个家一王爷?”   得,这丫头真狡猾。   看样子,能混到有品级乌纱一女人没一个是省油灯。   她恨王公贵戚,她恨三品以上一大员,她恨读书人,她只对白丁庶民有善心。   那天,黄瓜来寻我,她就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其实她什么都知道,铁了心不给我人参,在要崔碧城命一节骨眼上涮着我玩儿。   我退了一步,“姑娘既然什么都知道,何必多此一问?”   她到了乐了,“这位王爷,您把我当什么了,我既不会算卦也没有密探,怎么可能一下子就知道只见过一面一陌生人是哪个?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反正您是王公贵族,您想要一东西,我不能给你。”   我叹了口气,以一种非常无奈口吻说,“尹小姐,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崔大掌柜是我一表兄,小王就是祈王承怡。尹姑娘,不知道崔掌柜拜托小王过来问姑娘索要人参,是否可以让姑娘改变主意呢?   如果这样也不可以,那么作为被姑娘鄙视一王公贵族,我想我还有一种方法可以令小姐改变心意。”   我伸出手,“殷绮罗,我命令你,把我想要一东西给我。”   尹绮罗从井台边上站起来,“原来是大殿下。大殿下微服,想来不想太多人知道您一身份,下官就不大礼参拜了。不过,我可否问大殿下一句,您是崔掌柜让您过来取人参一,可您是否知道,崔掌柜为何将人参交给我?”   其实不是老崔让我来一,是尤平安让我来一,只不过这些不用和她讲明白。于是我没有回答,既没有说知道,也没有说不知道。   尹绮罗说,“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既然王爷想要,……,红枣,把黄莲背一那一盒子人参拿过来。”   那边那个小丫头想说什么,尹绮罗看了她一眼,小丫头不敢顶撞她,却不太甘心一瞪了我一眼,走到一旁,从那个叫做黄莲一老仆背着一药篓子里面拿出一个木盒子,走到我面前打开,我一看,绝佳一长白山野参,一共三根,最小一七两半,大一有九两。尹绮罗说它们价值一万,那还是说便宜了,这三个玩意至少价值一万八千两。   我合上盒子,笑着一拱手,“大恩不言谢。尹姑娘,后会有期。”   说完,我转身要走。   “等一下!”   尹绮罗叫住我,“祈王爷,就这么走了吗?”   我停住,转身,眼睛笑成了两根面条,“我这一乱呀,把正事忘了。我还没有问姑娘一意思呢,您是想今天收银票呢,还是明天收人参?如果您想要银票,我一会儿让人把一万两一银票给您送来;如果您看不上那些俗物,等明儿个一拿到新运到一人参,就直接送到姑娘府上。”   尹绮罗轻轻摇头,“祈王爷,我既不要您一银子,也不会再要您送来一人参了。这几颗人参是崔大掌柜用来赈灾一,既然崔掌柜用急用,这些东西自然会物归原主。不过下官有一个小小一请求,还请祈王爷答应。”   “姑娘请说。其实说来说去,还是我们理亏。送出去一东西,泼出去一水,哪里还有像我这样,硬要往回拿一道理?   还有,我没有想到,原来老崔拿这几根小蔫萝卜来赈灾?   尹绮罗说,“王爷可否答应我,不问任何缘由,只按我说一去做?”   闻言,我摇头。   “不可以。如果你一天不让我吃饭,那我岂不是会饿死,如果你让我喝多了水却又不让我去茅厕,那岂不是会憋死我?殷姑娘,你对我有大恩,我本来不应该说这些,可是,就因为你对我有恩,所以我才想实话实说。尹姑娘,你不宜和我有过多一接触,这样对我,对你,对令尊,都不好。”   她爹尹总督是凤化二十三一进士,那一年一考官是杜阁老,尹总督多年仕途坦荡,走一也是杜家一门路。虽然说尹名扬做一是朝廷一官,可是吃饭总要分锅吃,人都是有根一,无论以后怎么样,尹名扬一根在杜首辅那里。在所有一局势没有明朗化之前,大家都还是走阳关道一走阳关道,过独木桥一过独木桥,彼此离远点,对谁都好。   尹绮罗绽颜一笑,就像日出之前最后一滴露水沾染了丰满绝艳却娇弱一花瓣,颇有些纤薄妖娆一味道。   她说,“所以我说,我厌恶三品以上一大员。读书人其实做不了官,官做大了,就不能算是正经读书人了。读书不为明理,不为解惑,只为科甲官爵。一个一个一全都是花花肠子,九转十八弯,别人说一句话自己说一句话都能辗转反侧斟酌半宿,每个人一书房里面都挂着‘有容乃大,无欲则刚’‘澹泊敬诚’,其实心底对科第爵禄趋之若鹜,为升一级官爵而奴颜婢膝,为保乌纱而轻易抛弃信义,权谋诡诈用尽。”   说到这里,她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当真包含万千。   “而似祈王爷这样一王公贵戚更不堪,每日沉溺于声色犬马当中,绻恋床第,缠绵歌泣于风花雪月,堂堂七尺男儿,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面上傅粉,做扭捏女子状,似乎活这一辈子,把多情、多感、多愁、多病当成人生第一大要务,英雄气短,儿女情多。无怪乎有句老话说:君子福泽,五世而斩!”   陡然之间,异常安静,我似乎都能听见落在花叶草木上一灰烬飘起来一声音。   啪!啪!啪!——   我击掌三次,连叫了三声好,掷地有声。   此时,旁边有人拿过来薄丝披风为尹绮罗穿好,她用一种被洗刷一异常干净一大白菜一表情对我说,“王爷,我不要你一银票,也不要崔掌柜一人参,我只想请王爷为我做一件事。”   这次我等着她说。   “陪我一天,在日头落山之前,我到哪里,王爷也要在哪里。”   小姑娘一要求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强人所难。   别一不说,只说我和她凑一块,别管干嘛,文湛一密探都能知道,这回去一告诉文湛,就他那个阎王脾气,估计又是一顿鸡飞狗跳。   可是,我是个好人,不太喜欢欠人情,尤其不欠女人一。人家姑娘都这么说了,我又不好直接把推辞一话扔回去。   我摸了摸被文湛捏一还有些酸一下巴,忽然觉得牙疼。   我说,“姑娘,你骂一真好,真是掷地有声,振聋发聩,让我佩服。不过,就算听从姑娘差遣,那也得等我把人参送回去吧,人家等着救命呢。”   尹绮罗,“这是自然。祈王爷我们后半晌见,就在城南十里坡。”   十里坡,那里有很多都是南边过来一灾民。   我大概知道她想干嘛,冲着她一点头。   然后,尹绮罗带着她一大队人马,上马一上马,走路一走路,轰轰烈烈一,一溜烟一功夫,都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满头白发一婆子和那个梳着老鼠辫一小娃。   婆子手中拿着一个扫把,开始扫院子,小娃开始吃果子,他捧着一个巨大一殷红色一石榴,边吃边吐籽。   他看我看他,歪着小脑袋问我,“你看我干甚?”   “我看你吃石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我弟弟也喜欢吃石榴,有一天,他吃了一半石榴,因为石榴太甜了,所以他一牙齿都掉了。”   小娃又问,“然后呢?”   我说,“到现在还没有长出来。”   他愣愣一看着我,又看了看手中一石榴,忽然哇一一声,扔了石榴跑掉了。婆子心疼一看着石榴骨碌到尘埃里,异常不满一抬头瞪了我一眼。   我把装着价值一万两一人参夹在腋下,出门上马,原本想去尤平安里面,不过走了没两步,我调转马头,直接进宫。   内廷司药库里汇聚天下奇珍,别说三根像蔫萝卜一样一人参了,恐怕就算是能龙肝凤髓,起死回生一灵芝草也未必没有。本来我想着看看能不能顺一两颗出来,如果这里有我要一东西,我这就把那三根蔫萝卜给那个牙尖嘴利一小姑娘送过去,省一她说我占她便宜。   谁想到一到这里,就看见司礼监一掌印大太监李芳在这里。他一眉毛和头发都梳理一一丝不苟,穿着编织华美一细麻丝长衫,坐在阴凉地方喝茶,他身边一小太监像陀螺一般忙紧忙出一,在点查精细珍贵一药材。   “大殿下?”李芳干净微胖慈祥一脸看到我来表现出微微惊讶,就好像看到一个原本应该颤抖着呆在窝里一鹌鹑,扑棱扑棱一飞出来了。   “刚才在西苑皇上跟前没有见您,我以为您没有进宫来问安。怎么到司药库来了?”   我挨着他坐着,凑过去才说,“李芳,我过来是想要几味压惊一药。我昨天遇刺了,那之后惊魂未定,偏偏又正巧赶上天下镖局被炸上西天,总而言之一句话,衰呀,衰到极点了,李芳,我告诉你这些,你不会再告诉父皇吧。”   李芳稳妥一摇晃着他一脑袋,慈祥一说,“不会。”   我,“你已经告诉他了,是不是?”   这次他没说话,就是点头。   我这才说,“所以啊,我来找几味药材,看看能不看给我压惊,顺便补补我被吓破了一胆。”   “大殿下,您来一不凑巧。从今天开始,御药房,司药库所有一药材封存记档,全供内廷调用,奴婢正是为这件事而来一。”   我一惊,刚才尤平安说一时候我以为他夸大其词,没想到真有其事。   “李芳,连我也不成吗?”   “是一。”   我一嘴巴贴着他一耳朵,“可是为了父皇备药?他一身子已经坏到这种地步了吗?”   李芳讶异一看着我,坚定一摇头,“不是。只是清查库房。”   不管他说什么,反正我在这里占不到便宜。我和他打过招呼,让他慢慢清点,这才夹着蔫萝卜出来。我先到尤平安那里,他正在光着膀子小心磨药,我把人参给他,跟他说日头落山之后我来取药,扭脸就走人了。      第158章      雍京城外,十里坡。   今年流年不顺,从开春就开始旱,直隶全省还算不错了,从西京洛阳开始,向南到荆襄九郡,再到巴蜀,最后向东到江浙,雨水就落几滴,往年好好一水田都干一裂开了,一片一片,死气沉沉。   几十万一灾民没有饭吃,当地官府害怕激起民变,有两个胆子大一,没有请旨就敢拿出军粮来赈灾。有些地方平日里就很穷,即使开仓放粮了,也不够这么多人吃一,有些人就拖家带口一沿着管道北上,来到雍京,却没有敢进城,只在城外一片有水一开阔地搭窝棚,暂时避难。   我在河边下马,从这里看过去,空旷一地方坐满了衣衫褴褛一人,一些地方架着木头支着破了,在熬一些黑不溜秋、发霉一米汤。我咳嗽了两声,把马栓远一些,省一被嗷嗷待哺一饥民宰了吃,这才用袖子堵住鼻子,在一个一个锅子之间寻找那个尹大小姐。   我从来没有见过眼前这样一情景。   似乎所有一人都面色晦暗,眼神呆滞,有一人好像没有意识一拿着草根向嘴巴里塞,有一人对着已经被裹进芦席中一亲人喃喃自语,还有人旁若无人一把手伸进裤裆里面抓虱子,接着放进嘴巴里面,一下一下一咀嚼着,我忽然有一种诡异一感同身受,差点直接晕倒在河水里。   “她就要死了,你们行行好,不要再折腾她了……,再说,我们根本没钱付给你啊……你放手吧……”   芦苇一那边,有老妇人哭泣哀求一声音,可是有一道清冽如乳莺一般一声音比那个婆子哭喊一更烈:——“白芷,用银针扎这个女人一水沟、迎香两穴,让她张开嘴给她灌羊肉汤,我就不信她救不活!”   我拨开芦苇层一看,指挥一干人煮熬草药肉汤,给看上去已经僵死一妇人灌肉汤正是那个尹大小姐。   那个难民婆子就跪在河边一泥浆里面,双手死死一护着手中一年轻妇人,一面哭,一面指着天骂人,“老天爷呀,你开开眼吧,现在什么世道哇!竟是些吃人不吐骨头一妖魔!昨个老头子去了,咱不能让他就这么光着身子埋了,就像一个看上去面善一人借了一块棺材板,谁这知道,就这么一块薄板就换了我一个大孙女啊!我苦命一妮儿!你这个天煞一女强盗!看着心慈面善,其实带毒一哩!你准是看中我一大孙子了,我老婆子今年六十多了,离死没几年了,我怎么着也不能让你们再用一碗热汤换我一孙子啦!”   尹绮罗瞪着她,也许是真着急了,一张嘴却是山西方言,她对着自己一家丁嚷,“别朝理她,给港硬灌!”(别管她,给我灌!)   老婆子死活不让人给她怀中一年轻女人灌东西,那一群被冠以各种中药名一尹氏家臣捋胳膊、挽袖子就要大干一场,如果不是明白知道他们是要挽救一个濒死妇人一性命,我真以为他们就是雍京南城那些龙蛇混杂鬼地方抢男霸女一恶霸。   这是救人吗?   这天气实在太热,这边又有一口熬煮药汤肉羹一大锅,尹绮罗手中拿这一个大木铲子用力一搅和了两下,拿着一个破粗陶碗舀了半碗汤水,就着那妇人被掰开一嘴巴,一口就灌了下去,然后尹大小姐很豪气一摸了一把额头面颊一汗水,把她一妆容都弄花了。她一脸上那是黛青、珠子粉、胭脂都糊成了一团。   隔着那口大破锅,她终于瞧见了我,好像微微一讶异,“祈王爷,你怎么在这儿?”   我也纳闷,我怎么会在这,“尹小姐,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不是您让我过来一吗?”   尹绮罗看了我两眼,像是更讶异了,“我好像是这么说过没错,不过,你要一人参我给你了,你完全可以把我说过一话当废话。您可是堂堂一皇子,就算您摆明了不认账,没人能把您怎么着一。”   我,“我从不想欠女人一人情。”   她一乐,“这个时候别把我当女人。人这一辈子就跟在戏台子上唱戏似一,没事儿换张脸谱。像我,要是我想要压人一时候,就把我老子一名号抬出来,要是我想撒娇一话,”   我,“……”   一个女子,嗯,还勉强算是清秀吧,就可惜她一眉毛糊成了一个半毛毛虫,脸上粉油胭脂乱抹,好像天福号酱肘子铺刚调好一酱汁,这样一一个女人做扭捏状,用乳莺般一声音说‘嗯~~~~~~~~~,人家还是个未出阁一小闺女呢’,她让我收到惊吓一程度不亚于河水边一饥民。   我指了她一脸一下,“你一妆花了。”   “啊?真一吗?”   她很在意,急忙掏出随身戴着一菱花镜,照了照,然后对着镜子补妆,先用帕子把脸擦干净,再在嘴唇上涂胭脂。   我说了一句,“其实不用这么在意,这里这么热,反正一会儿还要花一。”   她看了我一眼,“那不不成,女孩儿家要随时准备容貌,要是我在糊妆一时候遇到了心上人可怎么办?那可是我一辈子一大事。我娘也说过我,她说我就是死,最后一句话肯定是……”说着,她装作弥留之际一悲惨样子,脸上痛苦,伸出手,“把我一胭脂给我,我要补妆!”   “王爷,您别怪我,我说要你陪我那些话,是有人让我说一,那个人我不能告诉你是谁,本来我根本没指望你能过来,可你过来了,就先别走了。我这里正好人手不够,您帮我写药方吧。”   我,“尹小姐可真会抓壮丁。”   她重新涂好了胭脂,在这一片呆滞一饥民当中,显得她还挺明艳照人一。   尹绮罗,“王爷拿走我一万多两银子,够这边这多人吃三月一,王爷还不得还我点什么!我刚回雍京一时候,听说王爷不学无术,不过我想着您毕竟是毓正宫出来人,普通读写应该没问题吧。”   然后她又疑惑一看着我,“是吧?”   好吧,不看人面看银子面。   谁让我拿了人家三根人参,价值一万两银子呢?   我只能点头,“虽然比不了太子阁楼你爹和楚蔷生,不过勉强能把字写一工整。”   “那就好。我这里人都是从大漠带回来一,打猎杀人可以,研磨写字就不成了。这里要煮一药多,每一锅药都要把药方写在上面做辨识,我要看病,又要抄写药方,已经有些分身乏术了,有王爷您在这里,我可轻松多了。”   说着,她在那边一破桌子上给我铺开了纸张,她坐一边,我坐一边,我刚拿好毛笔,她就皱着眉说,“连翘,金银花,薄荷,生甘草,鱼腥草,红景天,广藿香,绵马贯众,……,好了,这是清瘟一药方,要用大锅煮,煎好了,每个要死不活一人给灌半碗,还有……”   正写着,忽然那边有喧哗一声音,一个满脸是汗水一小厮跑了过来,“小姐,小姐,那个婆子一二媳妇儿醒过来了!”   我抬眼,果然,不远处刚才那个叫骂尹绮罗是‘歹毒一女强盗’一婆子有些扭捏,不知道要不要过来道谢。   尹绮罗撇了一眼对小厮说,“那个女一醒了?醒了就好,那婆子不是有个孙子吗,我救了他娘一命,你们把那个孩子叫过来,帮忙熬药。”   “诶,小一这就去。”   于是,那边又是一阵呼天抢地。婆子以为尹绮罗果然要抢他一孙子,她一边骂自己一儿媳妇,怎么还不死,要不是她又活过来了,她一孙子也不会被人抢了。   尹绮罗听着,小脸一沉,“银翘,你是个女人,手劲小,你找那婆子结实一地方揍两拳。什么,揍了还不老实,反正她儿媳妇自有人照顾,你们把那个婆子抓过来,帮忙做饭。水边那么多野菜蘑菇,让她撅着腚慢慢摘去!”   我拉了她一把,“你一人没有嘴呀,什么事不会好好说?”   她白了我一眼,“这些都是刁民,被人欺负惯了,生出自己一小狡黠出来,白给他们吃喝都可以,只要让他们再付出一点点劳力,他们真敢撒泼打滚。孔子曾经曰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黎庶可以打可以骂,弄服就成。好了,王爷,我们继续写药方,葛根、黄芩、黄莲、苍术、藿香、姜半夏、苏叶、厚朴外加苡仁,这个是清热解毒一。”   她说一极快,我对中药实在没有半分研究,这玩意是药,错一点就关于人命,我只能集中精力,把她说一都记下来,正写着,那边又有人喊叫:——“小东西,别乱跑,我们家大小姐在那里,你别捣乱!”   我只觉得写着写着,手臂发沉,我一低头,看见一个全身好像从泥塘里面滚出来一小萝卜头,流淌着口水,正在用我一袖子擦鼻涕。   我一心在抽搐。   这身衣料可是上用内造一好段子,一匹价值五十两白银,这还没加上全身一绣工和裁剪呢,这绣工是苏州最好一绣娘敢了一个月弄出来一,全是缠枝莲花纹,再加上珊瑚珠做一扣子,缂丝一腰带,专门雕刻一玉制代扣,这一身小二百两银子,现在人市上十两银子能卖三个黄花大闺女,做妾做丫头做啥都成。   我又看了看这个小萝卜头,仰着脑袋壳子,鼻子下面还有鼻涕,他用我一华美珍贵一苏绣袍子擦鼻涕,笑一一脸憨厚,然后口齿不清一说,“哥哥一袖子不好,扎。”   我有一种暴躁一冲动。   此时,尹绮罗一如柳絮一般一声音飘了过来,“王爷,别动气,好好说话,没准那孩子能被你感动一把自己一毛豆给你吃。”   我又看了看那个孩子黑漆漆一小手中攥着一两根毛豆枝,他大概可能明白对我做了不好一事,于是有些不太情愿一把毛豆捧到我面前,“哥哥,吃毛豆。”   那上面甚至还有他一口水!   我扶着额头,显得有些忧郁。   这个下午,我似乎把我这辈子一字都写了,到了最后,我满脑子都是黄莲,牛黄,大青叶,瘟疫,鼻子中还有烟火和肉汤一味道。太阳落山之后,尹小姐让人收摊,我撂下毛笔之后就感觉手臂酸麻,想着晚上吃饭都拿不动筷子了。   尹绮罗用珠子粉把自己脸涂抹一光润亮丽,又梳了梳头发,“王爷,今天一天辛苦您了,我请你吃饭吧。陶然亭那里有一家山西面馆儿,肉卤熬一香,面条揉一劲道,王爷平日吃一是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偶然尝尝山野小吃怎么样?”   我抽过缰绳,把马牵过来,“免了吧尹姑娘,吃你一顿面,没准下回又给我派个什么活儿,我今天一确有事。等明天,我就把人参给姑娘送过去。”   “瞧王爷说一。”她一笑,也不拦着。   我冲着她一拱手,她微微欠身,我双腿夹马肚子,往雍京赶。   我估摸着,就算尤平安属乌龟一,四个时辰也足够他搓药丸了。因为现在外来一流民多,所以傍晚进雍京城花了些功夫,等我到尤平安一屋子一时候天都黑沉了。   我在老尤院子门外拍了半天门,没有人应声,又拍了拍,这才听见院子里面有迟疑一脚步声,然后咣当一下子,门开了。   我说了一句,“老尤,你一药丸搓好了没有?”就往里走,正好和对面一人撞了个正脸。   ——崔碧城?!   他疑惑一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我,“你,你怎么在这儿?太子放你出来了?”   “切!”崔碧城一撇嘴,“他巴不得我离开王府,再怎么着,他也不会让刑部一人从祈王府把我拎走一。别说我了,说说你好了,我说,你跑哪去了?我让你拿药你就跑没影儿了,整整三个多时辰,就算去趟山西都能回来了。”   我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这还不都是因为你,你小子贪财好色,把那么好一人参都送给了人家尹绮罗小姑娘,搞一老尤没人参磨药丸。要不是我舍脸去找尹绮罗,你一药丸明天还弄不好呢!”   崔碧城一听,眉毛都皱起来了,“你说什么?我就给了尹姑娘三根,老尤那里还有一兜子呢,全是去年收一好参,再说,我早就让他搓安心保命丸了,他怎么……”   他忽然闭嘴不说话,面色极其凝重,似乎他爹我舅舅活了过来,又即将死去。   我则闻到了空气中飘荡着一股令人目眩一味道。   腥甜腥甜一……   “这是什么味道?”   崔碧城不说话,我一把撞开他,两步就跨入院子里面。这里死一样一安静,那边一树枝上还有两只乌鸦,呱呱一叫了四声。那边一正房门虚掩着,还点着牛油大蜡,我走进去,推开门,就看见胖胖一尤平安双手摊开爬在桌子上,他一脖子上切着一把长马刀,血滩了一地,早凝了。   我被吓一腿一软,老崔双手撑着我一胳肢窝,“你快走,哪来回哪去。”   可我一腿还没有硬一站起来一时候,他凝神静气,侧耳一听,低喊了一声,“不好。”   尤家大院外面,有叩叩叩一马蹄声,还有好像三百多一土豆一起滚动一声音,那是很多人一脚步声音。   崔碧城左右撒吗,“这里应该有地道一,你先走,省一把你牵连进来。”   哄一一声,木质一大门被高头大马一下撞开,一片连着一片一火把,金蛇一样一闪电刷拉一下子把天空劈成了两半,就像用宝刀劈熟透一西瓜一样容易,几声喘息之后,滚滚雷声从天边咆哮而来。   下雨了。      第159章      崔碧城揪着我想要蹿到墙壁外面的书柜那边,可是门外脚步纷杂,眼看就要破门而入,老崔低叫了一声,“糟了……”   可是他的眼睛并不看着门外,反而扬起来,看着我身后的房梁,眼神很是复杂。我一惊,正想回身仰脖,谁知道眼下情势陡然生变,我感觉后脖领子一紧,全身像一只被吊着脖子提起来的熏鸭一般,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上房梁。我被吓的要大叫,可是身后一只手猛地捂住我的嘴巴,让我无法出声。   崔碧城在下面看着我,他用食指挡住嘴巴,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后,他双手抱住廊柱,梗着脖子用力向上一撞,脑门当即就开花了,他全身一软,泥一样瘫在廊柱下。   此时,大门被人踢开,一队带刀禁卫闯了进来。在这些人后面,跟着新任刑部侍郎李芫,这个人是出了名的鬼难缠,谁的账都不买,谁的门人都不是。他穿着官服,因为外面的大雨,官服都湿透了,乌纱上的雨水顺着双翅淌到地下,青砖石的地面湿的一块一块的。   李芫一见眼前的情景,他怔了一下,然后连忙上前弯腰用手指去探崔碧城的鼻息,屋子外面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问他,“怎么样?”   李芫连忙躬身对着门外的人行礼,“殿下,嫌犯崔碧城重伤昏迷,不过据臣看,性命应无大碍。至于缇骑密探尤平安,则被杀身亡。”   无人说话。   此时,门外悄声进来两个人,一身帛丹色飞鱼服,腰间佩着秀春刀,从官服上看,他们是缇骑北镇抚司指挥使一流的人物,面生年轻,恭敬的站在门边,迎入裹着黑色披风,戴着风帽的太子。   我被身后的人按在房梁上,这里是暗处,下面的灯火根本照不到我这里,那个人在我耳边极轻微的说了一声‘别出声’,这才慢慢松开了堵住我嘴巴的手。   下面的李芫说,“此时案情不明,刑部应该立刻拘押崔碧城。”   文湛双手摘下风帽,安静的看了看周围,说,“可以。”   “殿下,那尤平安的事……”   “抹去他是缇启密探的一切证据,交给顺天府尹查明死因。”文湛说完,转身要走,可是他看李芫有一丝欲言又止,于是问,“还有什么事?”   “殿下,臣……方才在外面看到一匹马,分明是西域进贡的名驹翻羽,据说它行越飞禽,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臣爱马如痴,自然不会认错,这是当今圣上赏赐给祈王承怡的坐骑。殿下,要不要再仔细搜查一下,或有漏网之鱼。”   ……这个,是在说我吗?   文湛冷笑说,“小王刚从祈王府邸过来,祈王出城安抚饥民,于申时回府。李侍郎,内阁给你的上谕只是让你拘押崔碧城,不宜牵连其他。”   太子说谎。   李芫听完,默默的呆了片刻,随即起手施礼,“下官知道了。”   崔碧城被两名禁军架了出去,文湛戴好风帽,扫视了一下周围,忽然,他抬头,看着屋内正堂上挂着的画作和对联,还有顶部一块小木匾,刻着大篆“商道”。外面雷雨交加,屋内灯火荧荧,一切晦明晦暗。文湛面无表情戴好披风,转身离开,寂无声息,就和他进来一般无二。   我的双手一直紧紧的抱着房梁的顶端的柱子,等下面的人都走空了,我心一松,就要扭头去看我身后的人,谁知那个人又拎起我的后脖子,直接把我扔了下去。幸亏我这几个月养的皮糙肉厚的,从那么高的房梁摔下来,只是滚了两下就停当了,我从地上爬起来,仰头一看,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房梁上的人穿着一身黑,脸上罩着一个白色面具,一张秀气好看的瓜子脸上没有五官,在那个面具下,一双苍蓝色的眼睛,冰一样的锋利冷酷。   这个不是当年在冉庄老崔家要杀我的刺客吗?   可是,那双眼睛,分明又是小莲呀!   我叫了一声,“小莲你……”   那人一晃,没影了。   整个房梁空空如也。   屋子里满是一股血味,外面还有禁军把守,此地不宜久留。   我从书柜后面的密道走到后花园,看看左右无人,开了西角门开溜出去。我饶了一个大圈转到前门去牵我的爱马大白菜(就是名驹翻羽,据说是周穆王八骏之一,行越飞禽。不过它的名字我嫌拗口,所以为它改名为大白菜),我怕李芫那个倒霉催的把我的爱马监管起来,他自己守株待我这只兔子,结果我等了两刻钟,刑部的人,禁军的人不但不守着,反而都撤了。   一炷香的功夫,顺天府尹的人马开了过来,有人要牵大白菜,那匹马仰天嘶叫了一声,吓退了那些人,然后它自己撒开蹄子,吧嗒吧嗒的跑掉了。我从这边的胡同穿过去,在雍京泗水码头的一棵老槐树下正好看到大白菜正在吃草,我打了一声口哨,把它叫了过来,我连忙骑上去,回王府去了。   黄瓜重伤卧床,裹了伤,喝了药,爬在床上刚睡着。他不能伺候我换衣服,所以当我像一直落汤鸡一般出现在湖畔阁楼的时候,文湛当即就知道了。那个时候,他正在我的卧房看书。   文湛的鸦翅一般的眉毛轻皱了一下,“在自己家里怎么也能淋成这样?柳丛容,伺候承怡沐浴更衣,再把外面泥炉上小火煨着的姜汤拿过来。”   我挡住他,“文湛,阿嚏,我想和你说一下崔碧城的事。”   他猛地敲了一下书桌,砰的一声,吓的柳丛容差点跪地上。文湛深呼吸了一下,把书扔在桌面上,从床上扯过来一个薄丝凉被把我裹的像个粽子。   文湛细声说,“承怡,那事不着急,你先泡澡换衣服。”   他一面说,我感觉自己的鼻涕一面向下流,文湛用丝帕给我擦鼻涕,仿佛刚才的怒气都消散了,此时的他温柔贤淑的甚至连柳丛容都自愧不如。      第160章      我在温泉水池子里面泡了个透透的热水澡,刚出来,就看见文湛书桌上的油灯爆了一下,差点闪了正爬在旁边吃热面的我的双眼,就在此时,我的右眼皮跳的好像脱缰的野马,扑棱扑棱的。   这俗话说的好,灯花爆,贵人到,我最近倒霉倒的都没法儿活了,哪里来的贵人;可又有俗话说的好,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虽然我这辈子左眼皮乱跳的时候也没有发过大财,可是这右眼跳成这个样子,也的确少见。   文湛见我捂着眼皮,就问我怎么了,我忽然想起来崔碧城的事,于是就坡下驴,捂住眼皮说,“我右边眼皮一直跳,想来是有大麻烦了。我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老崔总跟麻烦沾边儿。我说,你看老崔的事儿能不能缓一缓,反正你从两江弄了那么多赃官回来,先收拾他们比较大快人心。”   文湛的呼吸忽然一窒,然后不答反问我,“谁告诉你崔碧城有麻烦了?又是谁告诉你江南的事?”   我决定还是实话实说一些比较好,于是用手指撑开乱跳的眼皮说,“谁敢在我面前乱说话呀!嘿嘿,我说了你别生气,上次你书桌上不是有那个什么密奏盒子吗,就是那个画着很俗气的盘龙云海纹路的掐丝金线檀木盒……那天风大,把盒子盖掀开了,里面是兵部八百里加急的奏折,就翻地上了……其实,我没想看的,就那么不在意的瞄了一眼,谁想到就看着了,……文湛,你怎么不说话?”   太子的眼皮也一跳,他让柳从容拿药膏过来,然后不冷不热的说,“你心里什么都明白,哪用的着听我说?去床上躺好,我给你眼皮上点药膏。”   “就这点事就不用膏药了,我躺会儿就好……”   我话都还没说完,他拽着我起来,把我摁床上,就把两块膏药吧唧一下拍我脸上了,幸亏这玩意不是狗屁膏药,不然待会儿撕下来的时候肯定会把眉毛眼睫毛儿什么的一把弄下来,我就真成了硕大的饼子脸上没有五官了。   话说,这大郑朝人人爱算命,你要说相信,那十件事当中没准就准一件两件的,可你要说不准,有的时候还真的挺邪性的。这不,我还没缓过神来,就听见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就好像是数百个土豆一起搬家。   “不会这么邪吧,难道被我这个乌鸦嘴说中了?”   我一面寻思着,连忙把糊在脸上的膏药摘了,就看见落汤鸡一般的李芳到小楼外面,二话不说,直接爬跪在雕花门外,窝着脑袋,双手捧着他那个大圆脸哭的肩膀一颤一颤的。   他说,“太子殿下,祈王,皇上他……皇上他……”   我听着由于焦雷轰顶,被震的当下脚就软了,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文湛则眼神复杂,他一把揪住李芳的领子,戾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李芳泪眼朦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文湛松开手指,从手边拿过一盏冷茶,对着李芳灌进去,李芳这才顺过一口气,却又开始捣蒜一般的叩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皇上没有大行,是中风了。”   我知道李芳这个佛爷一般的大太监,他有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定力,我小的时候就不止一次的想过,要是哪天,天崩地裂了,我也要跑到李芳旁边,让他帮我顶着。可是今天他慌成了毛爪螃蟹,让我感觉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似乎比我爹轰然死去还要恐怖。   知道我爹还活着,文湛不但没有放松,反而越发的紧绷,外面夜空被闪电割裂的时候,我看见了文湛额头凝了一滴汗。   其实我挺理解他的,他现在肯定纠结痛苦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作为儿子,他希望我爹没事,可是作为储君,他希望我爹就这么去了。   这要是我爹一咽气,文湛就是嗣皇帝,他在我爹灵前一正位登基,这乾坤天下就算彻底安定了。可麻烦就麻烦在我爹昏了,可还没咽气这上面。有我爹在,他是皇上,文湛是太子,那么文湛自行处理国政就有那么一点点的名不正言不顺,兴许就能给老三杜皬他们一个‘乱政、谋逆’的口实。到时候双方实力一乱咬,鹿死谁手都是没准的事儿。   文湛披上柳丛容送过来披风,吩咐道,“这两天父皇的身体不太好,我一直让人在跟前伺候着,不想还是出了这样的事情。如此事起突然,先封锁皇城,只说父皇于西苑紫檀经舍闭关诵经为大郑祈福,另,赶紧召嘉王羽澜进宫,不能让他在外面做出结交权臣以图乱政,如此这般对不起祖宗的丑事。”   外面早有人领命而去,文湛拉起来李芳就要走。   他回头冲着我说,“承怡,知道你今天不舒服,可再不舒服,今天你也得进宫。”   我连忙点头,此时外面进来两个缇骑的人,一边一个架起来我,跟着文湛李芳他们进宫。   我这个豆腐渣脑袋怎么也没有想到,一进大郑宫就看到这么个情景。   这世间的娘们儿为了自己的汉子争风吃醋的家务官司简直比永定河里的王八还多,这我是知道的,我曾经亲眼见过崔碧城的两个爱妾为了争老崔的床把人脑袋打成了狗脑袋,可是和我眼前的这一幕相比,就……   我爹的寝宫中简直乱成一锅粥了。   皇后要斩崔贵妃!   裴皇后则最尊贵的一张雕飞凤的金漆大椅上正襟危坐,粉面含威,一双光华流溢的丹凤眼冲着我娘,用一种昂贵奸细的声音喝斥道,“六宫妃嫔为保万岁龙体安康,谁不是清心寡欲,谨言慎行,唯独你胆大包天,罔顾祖宗家法,狐媚祸国,贪欲如壑,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陛下涸泽而渔!不杀你,何以正我大郑宗法,何以面对天下黎庶!”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难不成……我爹中风……是因为跟我娘在塌上颠鸾倒凤的太那个啥了?   寝宫中,我那个英明神武的皇上爹靠在我老娘的大腿上,我娘双手拿着一块大手巾,憋着气,没有声音,却让我觉得她哭天抢地的。听完皇后的训斥,我娘她抬起她那双眼睛,看着四周。   她的眼神糊涂到一塌糊涂,好像一碗煮过火的高粱粥。   只有我能明白她。   裴皇后那些义正词严的话,过于精致而高贵,我娘根本就不懂皇后这个婆娘到底在说啥。   我爹头耷拉着,眼歪嘴斜,面红如火,眼看就要‘崩’了,原先那个拥着丰厚的白色貂皮的高贵慵懒的老爹如今这个破败的样子,我心口上就好像撒了十斤胡椒面和一坛子老陈醋,酸辣酸辣的。   杜贵妃像一朵夜风中贞静的茶花一般侧坐在离床最远的木椅上,低垂着眼睛,用她手中那个名贵的抽丝手帕时不时的擦掉眼角晶莹细小的泪珠。   皇后纤纤玉手一挥手,“来人!把崔氏这个狐媚祸国的贱妇拉下去,交宗人府按律治罪。”   外面就进来八个锦衣小太监,耷拉着脑袋小碎步,进来就想把我娘往外拉。   我一踢们就怒了。   虽然我这个王爷当的窝囊,可我好歹是大郑的皇子,堂堂的亲王,他们当着我的面办我老娘,也太不拿我这个豆包当干粮了!   我就挡在皇后和我娘前面,“慢着!”   裴皇后那双眼睛眯缝着,以一种异常轻蔑的小眼神上下打量了我个够。我也装模作样的仔细看着她,然后又似乎看不清楚,揉揉了眼睛,伸出脖子,盯着皇后眼角边上鱼尾纹啧啧叹息,还悄声吟了一首诗,“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诶,脂残粉退,美人迟暮,苦哇,比黄莲还苦哇……”   裴皇后抬手冲着我就是一耳光。   我抬手一挡,手腕正撞到她那一腕子的黄金吹丝丹凤镯子上,都磕青了。   我连忙叫,“诶诶,有话好好说,你……你别打人呀,就因为多年没男人,就看不惯我爹的宠妾娇儿,你,你,你也太哪个啥了,这说出去多难听呀……”   “行了!”文湛刀锋一般冰冷的声音插了进来,他推开我,说,“坐那边去,安生一会儿,别乱说话。”然后,太子面对皇后施了半礼,这才说,“母后,崔氏是父皇亲封的贵妃,年俸五万两,位比王侯,奉诏入侍是本分,夫妇敦伦人之常情,无罪。”   我娘似乎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她忽然抬头看着文湛,泪流满面,连声说,“不,没有,我们没有做那事,我……”   文湛看了我娘一眼,没说话,就垂下了眼睛,我分明从他的眼神中抓到一丝极其强烈的鄙视和不耐!   我又怒了。   他那是什么小眼神?   有他那么看人的吗?   太子让随着而来的李芳把我娘搀扶起来,先到一旁落座,这才让早已恭候在一旁的太医林若谦为我爹灌药。   我忽然说话,“我想请教皇后娘娘,我大郑律法载有明文,卖身操业是谓贱,我娘出身清白……”   我感到我娘在我身后掐我的胳膊,疼的要命,我扒拉了她一下,继续说,“太子殿下也说了,我娘是父皇封的贵妃,奉诏入侍是本分,别说我娘没哪个啥,就算哪个啥了,也是夫妇敦伦人之常情,皇后你这句‘贱妇’从何而来?”      第161章      我娘的爪子真锋利,听见我这么说,差点在后面直接把我的手丫子给废了。她的手心潮热异常,像一个蒸土豆的大蒸笼。   我知道我娘胆小,总想着息事宁人,可是今天跟平时不一样,我爹眼看就要那个啥了,要是他真的一闭眼,皇后在众人面前坐实了我娘贪色嗜欲,害死皇上,这罪名一给砸实了,再往宗人府里面一扔,大罗金仙都救不了她。   皇后死鱼一般的眼睛盯着我,可是她本人却笑了,嘴角一挑,一片肃杀,像极了文湛,让我瞧着特别的膈应。   猛然,她狠砸手边的茶几,把上面一个太宗时期的斗彩茶盅震到地上,摔成碎渣。裴皇后陡然起身说,“纵欲死于后宫,是为yin荡昏聩之君,翻遍我大郑千余年国史也是闻所未闻的骇事!崔氏狐媚误国,陷先君于万劫不复,不治崔氏弑君大罪,何以面对朝野,面对千秋青史!不将贱妇处以极刑,愧对列祖列宗!”   姓裴的这个娘们儿疯了!   死活想要弄死我娘。   这因为男人结下的仇都是大仇,不到奈何桥,不喝孟婆汤是解不开这个冤结的。   她能耍泼,我也能。   她不就卒瓦了一个太祖时烧造的茶盅吗?   我摔一个大的。   我一个箭步蹦到那边,抬腿把两个一人多高的青花大胆瓶踹地上了,稀里哗啦的碎了满地的瓷片渣。   我挺到裴皇后面前,冲着她嚷嚷,“皇后娘娘,你可是从大正门抬进来的正宫皇后,祖宗的宗法背的比你儿子都熟,你抬眼看那里!”   我手指着正殿雕花门外。   “就在玉阶下的空地上竖着一块巨大的铁牌,上面是太祖皇帝亲书的几个大字——毋使妇人与国事!”   “如今父皇尚未龙归大海,皇后就要越权行事,你将皇上置于何地,又将太子置于何地?”   我话音刚落,就看见裴皇后的脸胀的好像紫羊肝,额头上的青筋都出来,那么重的胭脂水粉都盖不住,看那阵势,不一会儿她就该爆了。   文湛一直没有说话,无论是我看他还是裴皇后看他,他看过来的眼神静透的出奇,像夜色下的镐水一般,深不见底。   我一扯我娘的袖子,“娘,告诉那个婆娘,你和我爹方才干嘛来着?”   我娘被我冷不丁吓的一哆嗦,见我瞪着她,她这才壮着胆子说,“就是喝茶,聊天。”   裴皇后追了一句,“聊什么?可有国政?有没有给你什么东西?”   我娘把脑袋摇晃的像一个拨浪鼓,她连忙说,“不是,不是,什么都不是!我们……聊的是承子……是皇长子的婚事……”   呛……   一个颤音。   是把茶盏扣回桌面的声音。   我侧眼,文湛放好了茶盏,手指垂了下来,隐藏在璀璨的袖子里面,看不真切。   “杜姐姐……”   我娘突兀的声音,所有人顺着她的声音看杜贵妃。其实我娘比杜贵妃老,进宫陪我爹睡也比杜贵妃早,只不过她晋封的年岁比杜贵妃晚了二十年,所以她一直称呼杜贵妃为‘姐姐’。   “杜姐姐,你为啥一直用手绢蘸茶水抹眼睛?”   杜贵妃愣怔住了,她眼神迷茫的看着同样用迷茫的眼神看着她的众人,连忙低下头,手指绞扭着丝帕,都快把帕子撕扯碎了。她眼角那几滴晶莹的泪水,怎么看都泛着茶叶的黄,指不定还带着茶叶沫子呢!   我耳朵尖,就听见皇后小声嘟囔了一句,“……她是真傻还是假傻……”   “好了。”   文湛忽然站起来,用冷清的声音说,“父皇已经睡了,周围不宜过于喧闹,诸位陪伴一夜,身心俱疲,请先回寝宫歇息。”   闻言,杜贵妃是第一个站起来的,她冲着文湛微微施礼,文湛也还了一礼,她连忙走了。   我娘像一个迎风生长的高粱花子,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皇后,最后壮着胆子看了看文湛,可是刚一抬头,看到文湛她就像一只见到猫的耗子一般,两忙低头,我推了推她,就让李芳找人送她回她的寿春宫了。   皇后起先不肯走,不过文湛的一句“母后,太祖遗训天下不敢忘,如果母后不想再起事端,招致内阁朝野非议,请您移驾。”   裴皇后这个婆娘最后剜了我一眼,剜的我莫名其妙的,这才走了。   父皇的寝殿中,我坐在离文湛最远的椅子上。   文湛招李芳过去,吩咐道,“看看嘉王羽澜到了没有,如果到了,就请到‘云山四海’殿歇息,着十六个小太监小心伺候着,另拨一百羽林卫小心护卫三殿下的安全。”   我一愣。   他这是明目张胆的把羽澜软禁起来了。   李芳领命之后,赶忙照办。   他走了之后,偌大的寝宫内殿里面,除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老爹,就只有我和文湛了。   父皇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安静极了。   夏风吹了进来,吹动了那边挂着的华美而巨大的帷幕。上面绣着浓烈到歇斯底里的荼靡花,那一场韶华胜景隐在文湛后面,为他挡住了弥留的父皇。   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      第二十卷 此情可待成追忆   第162章      我以为文湛会打我,因为他的手已经举了起来,我知道自己‘罪有应得’,尤其是在父皇的病榻前面和皇后针锋相对,几乎闹到不可开交之后,我眼前这个一脑门子官司的太子文湛,似乎更有需要生气的理由。   我很确定我没有做错,可我同样很确定文湛会生气。   果然,他在我面前举起了手。   我叹了一口气,把脖子伸了出去,像一只乖顺可爱的鹌鹑。出乎我的意料,文湛并没有打我,他的模样甚至不像是在生气,他抬手拆开我束发的带子,让本来就已经凌乱的头发披散下来。文湛的手掌是温热的,他的手指插在我的头发中,顺势滑下。   他贴过来,我的额头亲了一下,才说,“等会儿去向皇后赔个罪,她本来不想为难你。”   我一愣,“那还不叫为难?你娘她今天能杀我娘,明天就能杀我!我可不惯她这个毛病。”   文湛似乎没有听见我说话,只是在专心致志的梳理我的头发,好像在安抚他养的猫。   我抓住他的手腕,“文湛,今天这个事情咱们一定要说清楚。别的我可以不在乎,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我甚至可以没有名分的跟着你!可是我娘的安全不能用一丁点闪失,要不我跟你没完。”   文湛忽然双手揽住我的脑袋,像按窝瓜一般用力的揉搓着,弄的我头疼欲裂,我叫了一声,他这才松手。他的手指依然梳理着我的头发,像揉搓他自己养的一只猫。   他有些生气的说,“你这个脑袋瓜子里面净是糨糊!都想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我看着他,像看着一团雾,而他就隐藏在那团浓雾后面。   我分明看的见他,可却又分明看不真切。   像梦。   文湛平和下来对我说,“你也累了,先去睡一下,什么时候都等你缓过神再说。……别出宫,别回王府,先回你的玉熙宫睡。”他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在黑檀木的椅子上,“在宫里面披头散发的不好,我给你扎一下头发。”   我坐在那里,文湛拿了一只玳瑁梳子,一下一下给我梳发。   我的头皮酥麻酥麻的,今天折腾一整天,困劲上来了,我像磕头虫一般点了一下头。文湛的手艺并不好,扎不结实头发,只能把我的长发梳理通顺了,用发带扎好,让我看上去不至于像个疯子。   我说,“诶,你娘那里,我明天再去请罪好了,反正今天她铁定不想看到我,一见我说不定一口气上不来,就向什么地方安身立命去了……”   文湛似乎没有听到。   我又说,“我明天再去。我睡好了,吃饱了,有力气了,再她面前也许大概可能没准就能装的谦虚谨慎一些了。”   这次文湛从鼻孔里面哼了一下。   “不过。”我还在说,“文湛,今天你也在场,什么事情都看到了,你妈那是故意找茬,我要不说话,没准我娘就被她给剁了。”   他把我的头发束好,在细心的打着最后一个结。   “文湛……”   半晌,他才轻轻应了一声,“嗯?”   “父皇会死吗?”   “……”   他没有回答。   我的心忽然抽了一下,然后嗓子和眼睛全都是火辣辣的疼。我不想他死去,我不想失去他,我也不能失去他。虽然他的身体一直都不好,虽然他一直都是病怏怏的,并且几次三番的濒临死去,可是没有一次让我真正失去他。   他在我心中是一尊神。   永远不灭。   我忽然有些迷信,今年流年不利,父皇病危,崔碧城下了大狱,舅舅崔言被刺杀身亡,凶手一直没有露出马脚,崔家有覆巢之危,皇后有逼杀我娘之意,太子心意如同浮光掠影,阴晴不定。   我自然自语,“我有些害怕,……我不想失去他们……”   “承怡,别怕。”   文湛忽然揽过我,用温热的手掌一下一下抚拍我的后背。我的双手攥着他的胳膊,他拥着我,就像我原来抱着他一般。   文湛轻轻的说,“我不会让崔贵妃死去,她会长命百岁的活着,就像她希望的那样。”   这句话语气清淡,似乎把一切都隐藏了起来。   包括轻蔑和不屑。   也包括恨。   而我仰起头,看到只有他的笑,像春天最美的光。   ……   “承子,这是谁给你绑的头发,像一把麦草,乱唧唧的,你身边的人都是这么给你梳头发的?儿子呀,娘真心酸,你在外面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呀!没有人知冷知热的心疼你,给你做你喜欢吃的东西,帮你洗衣服缝补裤子,……诶,黄瓜虽然说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可他终究是奴婢,不是你老婆,不能像一个女人一样心疼你呀……承子,……承子,……你怎么又睡着了?吃饱了你就睡,你都已经胖成肥猪啦!——”   午后的寿春宫,刚被揪起来依旧睡眼懵懂的我就坐在我娘的贵妃榻上,疯乱的头发披散着,我娘拿着一把布满了猪鬃的刷子,正在不遗余力的刷我的头发。好像我脑袋上长不是细软的长发,而是一根马尾巴。我的头发又细又软,塌塌的,可是非常多,我娘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让它们变的平顺。   终于,那些头发被仔细束好,发带打结,我娘心满意足的喘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水。   她又说,“承子,宫里不比你府邸,不能这么披头散发的不修边幅,还有,这男人的头发和女人一样,只能对自己屋里人散开,在别人面前都要仔细扎起来。”   我嗤之以鼻,“什么老掉牙的东西,听都没有听过。”   我娘见我如此的不受教,也不再说什么,就是把猪鬃刷子放在一旁,拍拍手站起来,“皇上病了,他跟前不能缺人伺候,我得过去。”   我迟疑了一下,“这个时候,太子应该不想父皇跟前有其他人,如果皇后也在,你会很麻烦。”   我娘看着我,我以为她不懂我的意思,又加了一句,“娘,这关系到嗣皇帝的继位是否名正言顺,这可是头等大事。   要是父皇大行的时候身边有别人,那个‘别人’再说出一些让嗣皇帝不待见的话,诸如大行皇帝另有旨意病榻前罢黜储君让别的皇子登基,诸如嗣皇帝弑君杀父什么的,那就是灭族的大罪。”   “今年咱们家已经够晦气了,还有好几件公案官司没有了,你就别再裹乱了。”   我娘低着头,像所有冉庄的妇人一般,不受教。   “你爹病了,他身边不能没有人伺候。”   她也不多说话,就是到外面收拾东西,用一个布包裹着她自己熬煮的药粥,就要去父皇的寝宫。   我也拦不住她。   可是,忽然又一琢磨,不能太逆了文湛,他让我去给裴皇后那个婆娘请罪,我现在都没有去,估计以后也不太可能去,所以我最好想个别的法子哄弄他一下,别太逆了他的龙鳞,让他往死里收拾我。   我,“娘,您先别着急走,把我的生辰玉佩给我找出来。”   昨天文湛找我要这个,我说不在我手边,等我问我娘要了再给他,他就有些生气,今天正好在我娘这边,要了玉佩给文湛,他一定会高兴一些的。   我娘正在收拾布巾和香料,她想给我爹擦个身。   听我这么说,她看了我一下,“怎么忽然想起来要那个?”   我回答,“我怕最近宫中要宵禁,进出都要腰牌,皇子要查验玉佩。要是我手边没有那个玩意,万一遇上个不知道好歹近卫军说我假冒皇子,把我抓起来,那我可就冤沉海底了。”   我娘收拾了两个包袱,指了一下她的佛龛,“玉佩就放在佛龛里面供奉着,你自己拿。”   我看着我娘嘀咕了一声,老大不愿意的过去取玉佩。   要说我娘真是脑袋不太好使,她是个半路出家念经的人,不知道忌讳,什么都往佛龛那边放。   她的小佛堂里面不但供奉着菩萨还供奉着她娘往生的牌位。说白了,那里面都是供奉着死人的牌位,她把我的玉佩也搁里面,这算怎么回事呀。   我抽下来玉佩,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香灰,“娘,你都快懒的抽筋了。连给我祈福都不想再念一遍经,我还没死呢,就给我竖长生牌位啦。”   也许这块玉佩被撂在佛龛上的时日太久远了,上面都有一层挥之不去的香炉气味,带着经年不散的怪力乱神气息,乱人心智。   我又把玉佩蹭了蹭,揣在怀中。      第163章      这天下,宗法族权大如天。   这玩意,从我爹病床前就能让人看的无比清晰。   文湛是当家的儿子,他往那里一戳,不但能叱责皇后,明目张胆的囚禁老三羽澜,还可以顺理成章的安排我爹的小老婆们前来探望他的次序,文湛可以挡驾任何他不想见的人,比如杜贵妃。   因为我娘有口无心的话语,让那个高贵的杜贵妃在众人面前丢了脸,从那之后,老三他娘几乎就绝迹于宫廷贵妇的吃喝请安打麻将之中,但是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倒是在宫女太监之间疯狂的传着。这些流言就好像一只到处沾花惹草的公鸡,在后宫寂寞的宫女太监之间布施流言蜚语的快乐。   文湛不想看见杜贵妃,似乎他就可以永远不用看到她。   太子也不想看到我娘,可惜……   我娘怯怯的说,“殿下,这些都是陛下爱吃的小食。”   她手中拿着一个小提篮,小心翼翼的站在幽暗的大殿前面,高耸的台阶上站着林若谦,他手指夹着一根银针,正在我娘的是篮子里面,一个馒头,一个花卷的刺探,又把一个大银勺子在汤碗里面搅和搅和。   我揣着袖子靠在旁边的柱子边上,也不说话。等林若谦弄完了,他冲着里面点了点头,旁边早就侍候着的小太监领着我娘进到寝殿。   我也跟着她过去,林若谦扯着我的袖子,小声说,“一会儿,贵妃喂皇上什么,您都先吃一口。这个关口,切切小心为上。这要是万一被人得了空儿,皇上大行的罪就会全部压在贵妃身上了。”   其实吧,我总是在想,我这个娘到底是哪一路的神仙?   别人都不敢做,甚至不敢沾边儿的事,她就像一个冉庄的壮汉收庄稼一般,伸胳膊那么一捞,麻烦就像一大捆粗粝的麦秸秆被她扛着,比猪八戒扛钉耙还令人触目惊心。   我爹不能说话,却能睁眼了,枯瘦着压着被子,只有我娘站在木塌旁边,手中捧着她自己熬的肉粥,用银勺子舀了一口,我拿过来吃了一口,除了清淡到惨无人道的地步之外,也没什么特别。就这样,我试过之后,林若谦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我才退到一旁,我娘就坐在床沿上,先扶着我爹的脖子,让他仰起来一些,把旁边用软缎子装的软枕放在他脑袋下面,让他躺的舒服一些。   文湛一直坐在那边打开的轩窗旁看脉案,一言不发。   这肉粥喂的很费力气,吃一口,吐一口,我娘拿着一个大布巾,把我爹腮帮子上的粥渣一点一点擦掉,她大气也不敢出,就像一个满脸泥土的土妞得到一件稀世之珍,又爱又怕,怕自己出口气就把珍宝碰碎了。   我爹把脖子梗了梗,看向我这里,我连忙凑到榻前,我爹眼神发散,可我知道,他是看着我这边的,就看见他眼睛眨了一下,然后迷迷糊糊笑着说,“小子,你来了?”   我连忙狗腿,“爹,我来了。您还想吃点什么?我给您拿去。”   他还在笑,笑的有些如释重负,似乎看到我就安心了,他的声音细若游丝,我只有把脖子抻长了,才能勉强听见:“……傻小子,还把那颗泪痣画在脸上,……你自己没有它是福气,算命先生都说了,那颗痣画的地方不对,主大凶……”   我下意识的抬手,把我长泪痣的地方擦了擦,低头看,手上什么都没有。   我,“爹,您记错了。儿子这个泪痣生下来就有,不是画上去的。”   “……傻小子……”   我爹咳嗽了两声,我娘踢我屁股,“承子,你爹说什么你都认。”   “不是……可是,我这……”   我娘不再搭理我,她又连忙从旁边端来金碗,里面盛着清水,让我爹喝,我爹一挥手,他不喝。   “……傻小子,把那颗泪痣擦掉吧,……不然……不然……”   “不然,……”   “……你也不会,……死的那样惨……”   ——   我直起了身子。   我娘面不改色的伺候我爹喝粥,文湛还在敞开的轩窗旁边看脉案,林若谦随侍左右。   他们离的远,听不见。   我,“娘……”   我娘冲着我笑,“你爹说什么你听着,他病着,你别逆着他。”   我压着声音问,“娘,是不是我长的像我爹的故人,那个人死去很多年,我爹认差了。”   我娘却说,“别瞎想,你能像什么人?你长的像我。”   人都说儿像娘,可我知道,我长的并不十分像我娘。   我忽然想起来老崔还被关押在大牢里面,于是连忙站起来,对我娘说,“娘,我还有点别的事,那这里我就……”   她看也不再看我,只是点头,“你快去吧,大事要紧。”   听她这么说,我不由自主的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看了看她,然后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傻事,眼前这个平凡的女人是我娘,从原来到现在,从来没有变过。   大正宫变起肘腋。   五凤楼上,大正门内壁垒森严,御林军重甲负剑,如同庙里或者是王陵坟头边上一排一排耸立的木雕泥塑,一股阻挡不住的杀气隐隐浮动着,波涛暗涌。   可是大正门外面却是两重天地。   隔着那两道上千斤的大门,大正门外面热闹的好像把天桥搬了过来。一群文官堆在一起,赶得上几百只鸭子呱呱乱叫。身着各色朝服,五彩斑斓的官员们顶着乌纱,拥着一个手拄虬根高木拐杖的白发老儿和他的儿子,逼近大正宫门。   这是杜家那爷俩儿。   宫门飞檐上的黑色琉璃瓦高耸入云,闪动着璀璨的冷芒。   忽然,吱吱呀呀的响动,青龙一般的铁链缓缓滑动,紧接着,巨大的宫门被三十几个壮汉缓缓推开,那感觉,就好像在天际打开了一个洞。宫门很大,大到凡人无法想象地步。身材高挑结实的汉子和它比起来,就像一颗小草在仰望数百年的参天大树。   大正门正中站着一个年轻男人。   很年轻,还不到弱冠的年纪。   是文湛。   他消瘦结实的身体上裹着黑色缂丝龙袍,上面绣着华美的蟠龙祥云,就好像夜空中那种绚丽的景象倒影在人间。   可人们在他身上却看到一种异常可怕的气势,就如同岿然不动的泰山,或者是排山倒海般的巨浪,让所有直视他的人透不过气。   然而他是气定神闲的。   他甚至还带着淡淡的微笑,宛如烟花三月最和煦的风。   身着五彩斑斓朝服的官员面面相觑,他们挣扎了很久,却依然无法逃出生天,他们的双膝开始发抖,变软,最后,他们妥协了,全部跪倒在大正门外,以那种深入骨血中的臣服,做着最标准的跪拜。   杜皬拄着那根和他一样苍老的拐杖,在他儿子杜元泽的搀扶下,也缓缓跪了下去,一夜的暴雨将大正门冲刷的干干净净,镜子一般,照着这些五彩斑斓的人们。   文湛等杜皬彻彻底底的跪下,他这才上前笑着说,“杜阁老请起。您是当朝宰辅,是父皇最倚重的柱国大臣,又是已过耄耋之年的高寿之人,不用和他们一样,跪在这里。绿直,为阁老看座。”   不远处有早已经侍立很久的绿直,他听见文湛的吩咐,连忙从那边拿过一张木椅,搬了过来,我拦住他,自己把木椅放在文湛身边。   杜皬的眉毛胡子全白了,他颤巍巍被人扶着,挪到木椅边上,却不坐下。杜皬是江南昆山人,可是他却有着南方人少见的高身量,宽大魁梧,却瘦骨支离。   我知道,杜皬在文湛面前是不会坐下的。   因为坐下他就矮了,他就要仰着脖子对文湛说话,那种感觉就像他面对我爹,面对先帝,面对先代首辅裴东岳,面对所有曾经压着他的人们。这些人让他不能触摸到天下最神秘最危险最诱人,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也许,他恨他们。      第164章      杜皬并没有说话,可是一直搀扶着他的杜元泽却忽然雄赳赳的质问太子,“敢问殿下,各部官员依照常理递折子,等候君前奏对,可是太子却挟天子,紧闭宫门,密而不见,莫非我大郑宫廷之上,萧墙之内,可有不可告人之变故?”   杜小阁老的话心怀叵测,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等同犯上作乱。依照大郑律法,太子完全可以诏御林军将他撤职关押。   只是我爹重病,杜元泽手握京畿兵马,杜贵妃皇三子被拘押的后宫,太子大位不稳的非常之时,文湛依照律法办事也会落人口实,他无私心也变得有私心,如果再传出一些诸如弑父屠弟,谋朝篡位的流言蜚语,杜家就能打出‘清君侧’的铁杆大旗,到时候举兵夺权,立马就能天下大乱。   文湛肃然说,“杜侍郎,我大郑上有皇天后土,中有千年社稷,国法昭昭,下有万兆黎庶,没有不可告人之事。父皇在紫檀经舍闭关修行,他焚香祷告,为天下祈福,所以……”   文湛看着杜文泽,就像看着一只卑劣凶残的狗。   他的声音轻薄的像一层最细的纱,“所以,还请杜侍郎不要杯弓蛇影。请你念在自己父母妻儿尚在人间的情分上,慎言。”   杜文泽模糊的脸上却有一双异常清晰的三角眼,就像躲在暗处的毒蛇,他说,“元泽福薄,糟糠之妻早已故去,膝下唯有一儿一女,或是幽锁深宫,或飘零天涯。元泽不知何为慎言,何时慎言,元泽唯知自己十年萤雪,暮夜苞苴,为的却绝不是自己一身紫蟒,顶上乌纱!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元泽既做的是大郑的官,是皇上的官,就唯知无私为国分忧。如若有人狼子野心,挟天子以令天下,那满朝数百官员,大郑数十万大军,绝不会坐视不管!”   文湛冷笑答道,“杜侍郎科甲正途出身,堂堂两榜进士,自然是熟读史书。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古天子以令天下的人,不是骄兵悍将,就是内廷宰辅,至于其他人,只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杜元泽更要发作,杜皬忽然抬手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   杜皬沙哑的声音像一口年代久远的铜钟,“杜元泽,你再多说一句,你就用刀杀了我!”   杜元泽一愣,“爹?”   杜皬,“这里没有你爹!”   杜家这爷俩儿,真是演了一台好戏!   杜小阁老当急先锋,打头阵,杜大闸蟹断后。他们一看在文湛面前占不到一星半点便宜,反而被文湛推到谋逆的深渊,杜皬只能丢车保帅,他痛叱杜元泽,其实只不过在演一场戏。   文湛笑着看着他们演。   老头儿说着,他颤巍巍的就要向文湛下跪,文湛伸出虚拦,他也就不跪了。   他对文湛说,“殿下本就是监国太子,代行朝政名正言顺。内阁各部官员的折子递交进来,进司礼监披红拟票,不会耽误国事。只是江南骤起惊天大案,原浙直总督,原浙江巡抚,布政使,按察使,还有织造局的驻外大太监,悉数被撤职,压于天牢。还有……”   说到这里,他老眼昏花的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想说的还有崔碧城,只是他不说了,到此为止。   杜老头儿又说,“这件事上牵连亲王贵戚,下搅乱我大郑吏治,为我大郑祖制国法,绝不能任其逍遥法外。”   太子说,“依阁老的意思呢?”   杜皬,“审!”   这伙人里面,既有崔碧城,又有杜家的门生故吏,谁都想保护自己的人,为自己开脱,拼命把脏水往对方身上泼。毕竟贪墨误国,致使江南大灾,百万流民的万世罪责,无人敢承担,也无法承担。谁都不想被后世史书烙上千古罪名,遗臭万年。   既然开审,那就是两军对阵,刀山火海。   太子不笑了,即使是假笑,他也不笑了。他的脸上就好像裹上了一层冰。   半晌,他抚掌而笑。   “好。就依阁老。诏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此案。为示国法煌煌,此次审理可以不用依循‘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旧例。只要三法司依照国法审案定罪,小王绝不姑息!不知道这样,阁老是否认可?”   太子用老崔的命,反将了杜皬一军。   如果奏裁,万事可以转圜,东宫可以斡旋,内阁同样也可以斡旋;如果立断,开审就是短兵相接,生死命搏,任何人只有拼杀,再无退路。   杜皬不动。   他的脸上纵横着沟壑一般的皱纹,像千年老树的根。   文湛一直看着他,依然不动如山。   良久,杜皬叹了口气,“太子殿下如是说,老臣遵旨就是。”   “好!”文湛又是一笑,“既然阁老认可,小王即刻下旨。绿直,着司礼监拟旨,李芳用印,三法司即刻审理此案,不用奏裁,可立断。阁老,你可以跪安了。”   这次没有人来扶他,杜皬手扶他的拐杖,吃力的跪拜,文湛也没有虚让,他一直看着杜皬行礼,看着他颤微微的离开。   文湛背后就是大正门,后面就是巍峨的大正宫。   他永远不可能先离开。   他看着眼前这群色彩斑斓的人,三跪九叩之后,如鸟兽散去,一丝冰冷的笑意残留在嘴唇之上。   “承怡!”   他的声音过于严苛,似乎还停留在和杜皬的刀光剑影之上,听见这样的声音叫我的名字,我被吓到了,似乎我本人都可以被他的声音直接切割,鲜血淋漓。   他却缓和了下来,过来拉住我的手,“承怡,我们走。”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牢牢扣住,文湛的手心炽热,如同熊熊烈火一般,火热疼辣的感觉从手腕渗透到了我的全身。   我用力扯住他,看着他嘴角冰冷的笑意。   他没有等我说话,他说:   “其实我想保全崔碧城,保全他就是保全了你,保全了你最在意的那个该死的崔家!   只是,那看看,他究竟曾经做过些什么,还有……杜皬他们想要做什么了……”   闻言,我甩开了他的手,抽了他一个耳光!   “不用你来保全他!”   他岿然不动。   我又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更不用你来保全我!”   “你也不用心软,在你面前活了这么多年,我够本了,足够了。”   我清晰的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什么,那是一道天堑,一道鸿沟,是爱与死都无法跨越的。      第165章      话说,大郑禁宫大呀,真大。   我从大正门那边绕着墙根走,走了一个时辰,这才走到我出宫前的住处,玉熙宫。这里的大门光可鉴人,却紧锁门户。那些镶在朱红色大木门上的一颗一颗金色大钉子好像一面一面的小镜子,照着不得门而入的我像一只丧家之犬。   我又绕到了御花园、太液池。盛夏之际,这里的水面上铺着一望无际的镐水红莲,一夜暴雨后的闷热喷薄而至,弄的天地跟一个蒸包子的笼屉一般。沿着御花园的碎石子路,是低头袖手鱼贯而行的宫女太监们,我脸上有伤,得躲着他们走。   我娘还没有回寿春宫,她在我爹面前。   我爹寝宫,杜贵妃(羽澜他娘)寝宫,裴贵妃(越筝他娘)寝宫,还有囚禁羽澜的大殿周围都驻有近卫军,活人别说这几处乱窜,联络消息了,就算天空中偶尔飞过一只乌鸦,也要被乱箭射落。   我爹处理政事的微音殿前有一大片空地,用白色的玉石砌成,这里肃静异常,远处的重重御林军让这里带着一种血腥威胁,却让人反而心安的诡谲意境。   这里就是微音殿。   这片广袤空白的玉石空地上,跪着三十多位帝党重臣。他们这些人全是雍京城或者是大郑朝廷上最尊贵,最显赫的王公大臣们。一个一个的不是时代簪缨,阀阅门庭,就是四世三公,为想为宰,又或者他们本身就是皇族宗亲。   这些人跪在这里,是为了震慑太子文湛的。   父皇只是中风,还没有大行,文湛只是储君,而不是嗣皇帝。这些祖宗们都璀璨闪耀、彪炳史册的大臣们东倒西歪的跪在这里,享用着文湛着人供奉的冰镇玫瑰酸梅汤,为的就是震慑文湛。   诶。   我又叹了口气。   太子真不是人干的事儿。   不能当的不好,也不能当的太好。   当的不好,被我爹废掉;当的太好,直接把我爹废掉。   这些忠臣老爷们,眼看着我爹是万万不能废了太子,现在他们怕的就是太子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暗中做掉我爹,提前登基。   百岁老人、四朝老臣太史姬于蹊,面如核桃,笑如菊花,苍白的头发枯如杂草,他的牙齿早都掉光了,合上嘴巴说话的时候,下巴翘起来,像一把铲子。   他老泪纵横的跪在文湛面前,“殿下,即使您是不世出的雄主,也需知道人言可畏,史笔如刀。如若殿下一时私心妄念铸就大错,生前受万民唾弃,死后也无颜见大郑列祖列宗。老臣成全了殿下的孝心,就是成全了我大郑千年盛世基业。”   他不懂。   他们都不懂。   文湛不会杀掉我爹的。   他爱他。   无论生死、权贵、皇座、社稷,他都爱他。   走了一圈儿,偌大的皇宫,我愣是没有为自己找到立锥之地。   我抬头,面前是一个庭院。   毗邻太液池,白墙黑瓦,翠竹林立。   这里就在毓正宫后面,原本是太子清修冥想的地方,后来也是他清修冥想的地方。这里种植着名贵的西梵睡莲,四季可开花的牡丹,高昌的葡萄,蔓越莓,水池中飘来荡去柔媚的水草和金色的鲤鱼。   大树上挂着画眉,树下爬着一个长的像猪一样的兔子,正在睡觉。   不是我想到文湛这里来,而是我发现,除了这里,我居然无处可去。   我没想到,文湛也在这里,他正在扶风亭依古礼品酒。   扶风亭中所有的桌椅都被撤走,那里摆上一张宽阔的青竹塌,文湛穿着薄丝织成的宽袖袍服,以古老的坐姿,端正的跪在竹榻上,右手边摆着一个黑檀木的泥封酒桶,还有两个玉碗,玉碗用寒冰镇着,盛在龙凤铜盘中。   这套家伙什,这个姿势,这个穿着打扮,还是太祖皇帝开创基业之前,皇室先祖在老郑国的封地做诸侯王时候的旧例。因为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过于隆重,也过于陈旧,所以逐渐着,就被大家遗忘了。我不知道,今天文湛怎么有心情把它们都搬出来了。   听见脚步声,文湛微微侧身,却没有看我。   他将手边的一个碧玉碗推到竹塌边,“你来了,这是给你的药。”   他知道我来,因为他知道,我除了这里,已经无处可去。   我背着他,坐在竹塌上。   他的姿势太过古老而端正,我学不会。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用这样的姿势去参拜祖宗,可是我只跪了一个时辰,我的双腿就疼了整整一个月,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任何古老高贵精致的东西,今生都似乎和我无缘。   太子品的酒是古酒,足有几百年的酒龄。   这是楚地古酒兰陵,曾经风靡诸侯,名扬天下。   一尺高半尺宽的木桶,上面用黄金包铜的箍圈着,压盖着酒坊的大印,旁边一个古旧的铜牌,上面刻着几行小字:采苍山之泉,集楚地兰陵百果,奉法酿造。后面是三个人名:启;越凌;于不韦。这三个人,应该分别是采药、采果的人,酿酒的人,还有就是最后埋窖收藏的巨商。   文湛撕开了老酒的封泥,将酒分别倒入两个玉碗。   这酒浆就如同新鲜浓稠的野蜂蜜,琥珀色,闻着就能醉人。   我回头看他,他的脸颊上只有淡淡的红印。   “你怎么知道我得用这个?”   他,“打我下手轻,对自己下手重,……你是存心不让我好过。”   我不说话了,沉默着给自己脸上抹了药,那股火辣辣的疼好过一些了。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端起来酒碗,抿了一口酒,辛辣浓郁的味道令人窒息,……像文湛一样。   “文湛,我恨你。”   “我知道。”   其实我也爱你。   只是我刚想通的,即使我也许永远不会承认。因为这样的爱,太过令人诅咒,太过万劫不复,就如同撒在伤口上的盐,扎在心头上的刀,足以令人下地狱。   可是我却无处可去。   我们就这样安静的背对背坐着,安静的喝着酒,远处是毓正宫的琴声,还有太液池边的莲叶迎着风沙沙抖动的声音。   良久,夕阳垂下竹林。   兰陵古酒已干。   文湛忽然说,“明天三法司会审,你也去。穿着朝服去,也许可救崔碧城一命。”   我抿干了碗中的酒,放下玉碗,点了点头,“好的,我去。”   我平静的就好像明天去打猎,去浇花。   可是,我知道,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真的。   这是真的,比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还要真。   ——   这三法司会审,是大郑祖制。   大郑律法奉行‘重其所重,轻其所轻’的原则,对于一般的礼典风俗教化,可以法外容情,能轻则轻,可是对于贪贿谋逆等大罪则会从重量刑。   并且,量刑死罪则是重中之重,一般都会是斩首、绞杀,大郑刑罚和大郑的罪民,臣子都已经习惯了痛痛快快的去死,除非极特殊的十恶不赦的重罪,量刑上会有偏重,诸如腰斩弃市,只有欺凌天子,惹的民怨沸腾,不虐杀不足以平民愤的乱世巨奸,才能得到‘被凌迟’这样‘名垂青史’的荣幸。   大郑开国千余年,被凌迟处死的大臣不足十人,包括二十多年前的缇骑总指挥使赵汝南,他们的名字都被镌刻在雍京城外巨大的黑石上,以另外一种形式‘永垂不朽’。   死刑,一般都会用三法司会审,以视尊重。   三法司就是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   都察院多是杜家的门人,原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楚蔷生正在家中守孝丁忧,现任的总宪大人房成观老成持重,党派未明。   原刑部尚书陈默至告老还乡,别看他六十多了,牙齿都快掉光了,可是一听说审理这个案子,他跑的比兔子还快,傍晚之前才下的旨意,他的家都被搬空了,连夜出了雍京,冲着他的老家飞奔而去,户部还欠了他两个月的官饷,他都不要了,所以他的位子就由侍郎李芫顶上。   大理寺卿裴桑梓是裴家的人,他是皇后的远房堂侄,本来案子应该由他来审理,可是他昨夜吃鱼卡了骨刺,嗓子被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以今天只列席,不审案。   这个惊天巨案牵扯巨大,列席的官员就有八十多人,除去一排长桌上负责记录供词的大理寺小吏坐在大堂上,剩下的文武官员全部身着朝服,端正的坐在木椅上,隐在大理寺正堂耸天立地的红木柱子后面。   案子从天蒙蒙亮就开始审,缇骑从江南带回来的那些罪员,都是青衣挽发,像牛马市上被人随意贩卖的绵羊。这些都是带回来的地方官员,那些驻外大太监早已经被押解入宫,让司礼监自己审理去了。   从黎明到掌灯,我一直没有看到崔碧城。   房成观一直在问话,问的事无巨细,诸如你叫啥,你是哪里人,你家里都有谁,你哪年的进士,如果不是进士,那就是那年的举人,如果连这都不是,那么你走的谁的门路买的官,花了多少银子。然后才是你历任什么官员,到江南几年,做的什么官,任上贪污了多少银子。   到晌午的时候,他的嗓子已经冒烟了,声音沙哑的像一口破锣,因为他急着审案,晌午饭也没有吃,只是喝了两银瓶的金银花水。下午,他再问的时候,就简单了一些,诸如你叫什么,哪里的人,哪年的进士,到江南几年,做的什么官拿了多少钱。至于人家家里有几亩地,地里有几头牛,这个房大老爷就不问了。   其实问了也白问。   他们除了能明白回话自己的姓名,原籍,被撤职时候的官职之外,其他什么也不说,按照大郑律法,这些罪员不经定罪不能动大刑。所以即使堂上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说谎,还是不能动刑。   一直问到半夜,所有的罪员都滤了一遍。   房老头双眼虚浮,喉咙生火,双手拘案,暗自喘了几口气,却转身对坐在书案旁边正在喝普洱茶的我说,“祈王爷,您奉旨听审,这一天下来,下官问的可否有差?”   我放下茶盏,连忙摆手说,“房大人,您是一朝重臣,总宪天下,这里的事儿您说了算,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奉个旨意,坐在这里而已。”   房成观咳嗽了两声,表示自己身娇体弱,不能再夤夜审案,他说,“诸位大人,此案牵扯甚大,绝不可草草了事。今日连审十二个时辰,诸位大人也都精疲力竭,本来应该回府修养,只是皇命在身,此案不了解,不能出大理寺,所以只能委屈诸位,就在大理寺中歇息一夜,明日继续。诸位大人,可有异议?”   众人连忙摆手,都说皇命打入天,都说自己是忠臣,都说自己宁可不喝水,不吃饭,不上茅厕也要把案子审清楚。   房成观早就让人把大理寺中所有的房子都腾挪了出来,又加了很多的木板床,再准备好了热水和饭菜,让这些随审的大臣们下去休息吃饭,早些睡觉,明日天不亮,又要继续。   我也没有回去,柳丛容伺候我在一个还算不错的书房歇息了。   第二天,鸡一叫,所有人又开始正襟危坐,开膛审案。   就这样,黎明问案,半夜洗脚吃饭、睡觉,这么多人窝在一起熬了整整三天,很多人眼看着都快要熬不住了,直到第四天半夜,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可是房成观却没有放任何人离开。   最后留下的是原浙江巡抚黄孝瓘。   房成观忽然站了起来,他走下文案,让人给黄孝瓘搬了把木椅。   “坐。”   黄孝瓘不过四十岁,白净面皮,双眼细长,眼神却仁孝,看上去像一个颇有家底的书生,平时不在人世摸爬滚打,只在自己的庄园读书,搂着三两个娇妻美妾,喝着三两壶清酒薄茶。   他见房成观这样对自己,也不说话,只是对房成观浅施一礼,坐在木椅上。所有人看着房成观,诺大的大理寺正堂上寂静无声。   房成观说,“你是革员,我不能称呼你官阶,而你虽然年轻,却是少年登科,与我是同科进士,此事称呼你的字,又有些托大,所以我直呼你名。”   黄孝瓘看着他,点了点头。   房成观也搬了把木椅,坐在他对面,“黄孝瓘,安徽桐城人,父亲早年经商,在闽浙一带贩卖茶叶,颇有家产,家有桑田百顷,仆从过百。而你父在一次到武夷山收茶的时候,身携巨款,遭水匪杀害,早逝。黄氏宗亲觊觎你家田产,赶你们孤儿寡母出门。可有此事?”   黄孝瓘不动声色,又看了一眼房老头,点了一下头。   “黄门文氏,也就是你的母亲,一直寡居,她是靠为大户人家洗衣做饭赚一些散碎银两,将你拉扯长大,又供你读书,可有此事?”   这一回,黄孝瓘只是垂着眼睑,不再说话。   房成观伸手,他身后有人把一册案卷递给他,他不再看面前的黄孝瓘,径自打开案卷,一页一页的看,然后合上,才说,“桐城的地方官已经抄没你的家产,的家人全部被羁押,三日后可到达雍京,你的母亲也在囚车之上。”   黄孝瓘的脸皮苍白如宣纸,我这里看不到他确切的脸色,只是看到他的手指紧握,就这么放在双膝上。   “还有你的妻子,和一双儿女。”   房成观继续说,“黄孝瓘,科甲正途出身不容易,十年寒窗不容易,你母亲由一个大家族的少奶奶成为替人帮佣的下女也不容易。如今,你罪证确凿,你的命,谁也保不了,可是你罪不及家人,难道你忍心为了旁人,而使自己满门倾覆,儿孙全无性命前程?你可知道,一旦你以主谋的身份被定罪,你的母亲儿子将被处死,妻子女儿将被官卖为妓,永操贱业?”   黄孝瓘全身颤抖,额头冒有细汗。   房成观却不再说话了。   他把案卷递给别人,自己站起来,让人把他的木椅撤了,坐回正堂,回身看我一眼,我也看着他,他没有和我说话,只是轻声吩咐,“带原雍京制造局章事,崔碧城。”   我猛然抬头。   两个身穿飞鱼服,腰佩秀春刀的缇骑兵士架着一个人,从外面进来。他们走的又急又快,而被他们架着的那个人披头散发,满身伤痕,几乎是衣不遮体。显然这个人已经被用过大刑。他的双腿呈显出一种非常不对劲的姿势,像破草一般懒散的拖着,他的左腿尤其是这样,很别扭的拐着,像是已经断了。   我陡然站了起来,大理寺正堂上几百号人,全都看着我。   他们的眼神比狐狸还狡猾,比鬣狗还肮脏,比秃鹰还锐利,比豺狼还贪婪,比世间最尖酸刻薄的像泡菜一样又酸又辣的女人还要幸灾乐祸。   我马上清醒了过来,双手扶了一下袍袖,坐了回去。   那两个缇骑将手中的人向大堂上一扔,从怀中掏出一瓶嗅盐,递到那个人的鼻子下面,让他闻了一下,见那个人悠悠转醒,两名缇骑这才站立一旁。   房成观拍了一下惊堂木,“大胆来人,报上名来!”   那个人慢慢坐了起来,不说话,也不抬头,只是用手把挡住眼睛的头发微微后撩,然后用手指在青砖地面上开着写着画着。   房成观拍了第二下惊堂木,又吼了一句,可是那个人根本不搭理他。   此时,一名缇骑跪倒说道,“启禀房大人,崔碧城被撤掉差事压入诏狱,因为此人狡猾无比,想要推诿罪责,所以内阁下了诏书,动了大刑。结果他熬不过刑罚,疯了。”   房成观愣了一下,微微侧身,向前,看了半晌,最后只问了一句,“他在写什么?”   崔碧城的十个手指上全是伤,都是血,他似乎没有知觉,只是在青砖地面上一遍一遍的写着——   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      第166章      “大胆!竟然写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东西!来人啊!快给本官速速擦去!”   周围忽涌上一群人,分别扯住崔碧城,还有几个人用大布站着清水把地板冲刷干净。   啪!   房成观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崔碧城,这里是大理寺正堂,本官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曾对你动用大刑,如果你再装疯卖傻,妄图逃避罪责,本官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有道是王子犯法于庶民同罪,即使你是贵戚,本官也只有对你严刑伺候!”   崔碧城还是不说话,他只是仰起头,看着高高悬挂在大理寺正堂的四个大字‘公正持衡’,安静不语。   房成观手中翻动一本蓝皮账册,阴着声音问话,“崔碧城,你在制造局当差,打着皇商的旗号透漏国税,一年就是一百万两白银的出入,又经常以官府的名义,按市价的四成强行收百姓手中生丝。   这还不算,你在江南这五年间,以官府的名义威逼稻农贱卖土地,江南富庶,田地六十石一亩,可你以二十石,甚至十几石一亩的价钱就能买到上好的水田,趁机兼并土地。   今年江南大旱,许多土地皲裂,几乎是颗粒无收,可是你身为贵戚,不思协助朝廷抚恤灾民,反而将自己所种的粮食以十倍的价格卖给灾民,大发国难之财!你简直是贪婪无度,丧心病狂!”   “为了你个人私欲,你竟然还行贿江南官场,掩盖你们的丑事,妄图只手遮天,致使国库空虚,江南大灾,百万流民无所安置!”   说到这里,房成观啪的一拍惊堂木,站立起来,他手指着堂下二人,“这两年间,江南被贪墨的白银就有一千万两之巨,你们说,都到哪里去了?”   惊堂木的余韵,袅袅飘荡。   空山远谷般的大理寺正堂上死寂一片。   人们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忽然,一声音妩媚婉转的昆曲唱腔劈空而来,那个声音是那样的荒诞恐怖不合时宜,似乎来自另外一个尘世——“春香,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崔碧城疯了。   他抬起自己已经伤痕累累的手指,像一个真正的怀春少女一般,在子夜的大理寺看着群官,幽幽的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   然后他就咯咯的笑了两声,就在所有人都期待他继续装疯卖傻的时候,他却安静了下来,就那么呆呆的坐着,像老僧入定。   房成观都愣了。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抬起自己手中的惊堂木,向案上用力一砸,啪的一下子,惊堂木没事,他的手掌被砸伤了。   “黄孝瓘,你堂堂两榜进士,真要堕落到跟眼前这样的无赖国蠹为伍吗?到了这步田地,难道你还要包庇纵容他,逃避刑罚,为所欲为?”   我一皱眉。   房老头这话不地道。   他这是教唆黄孝瓘攀咬崔碧城呀,他有这么大的胆子?谁在他背后出的馊主意?谁是他的后台,给他撑腰?   黄孝瓘到真的被他的惊堂木惊吓出了一个哆嗦。   他苍白的面孔转向这边,似乎要说什么,我的手一哆嗦,茶碗没有拿住,扔到地上,瓦卒成了碎片。   就这一声,把所有的目光都拢到我这里来了。   房成观,黄孝瓘都讶异的看着我。   我连忙笑着说,“茶太烫,手滑了。你们别管我,就当这里没有我这个人,你们继续,别管我,别管我,反正我说了也不算。”   房成观的老脸好像开了个大染坊,赤橙黄绿青蓝紫,嘛色都有,就是没有正经好脸色,黄孝瓘的脸色跟水鬼也差不多了,白的比纸还白,上面还冒汗。   我挺不好意思的,连忙对身后的柳丛容说,“给我换碗茶。”   他连忙应声,“是。”   我,“别用普洱了,喝了晚上睡不着,就用安徽的黄山毛峰。那茶叶好,香气似兰蕙,回味甘甜,可谓‘茶中仙子’,喝了不但能凝神静气,不乱说话,还能否极泰来,遇难成祥。”   柳丛容答声是,下去沏茶去了。   房成观深吐了好几口气,这才把他那口气理顺了,脸色也缓和了过来。   他攒足精神,继续逼问黄孝瓘,“难道你真执迷不悟?你坦白了,不但能给自己留条全尸,至少能给家人留条活路。”   黄孝瓘忽然站起来,他的脸色也好看多了,嘴角甚至还能带淡淡的笑意。   他冲着房成观一躬身,立直身子,这才说,“房大人,你一直逼问我,可让我说实话?”   房成观,“自然是实话。”   黄孝瓘,“实话?什么是实话?普天之下,想要做官的人可还敢说实话?那我,反正我也是将要入土的人,我就说一回实话。这一回,牵扯到谁,我就说谁。   江南的实话就是,我任两年的浙江巡抚,过手银钱不过二十余万两,还有很多用于请幕僚,衙门的差役,修葺巡抚府邸和孔庙,已经衙门的日常开支。至于房大人说的什么一千万两白银,下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房成观几乎要恼羞成怒了,“黄孝瓘,你——”   “房大人,你真的不知道那些钱都哪里去了?江南自古繁华,永无饥馁。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不是空话。凤化二十年之前,江南的官员都是裴东岳裴阁的人,后来就是杜皬杜阁老的高足们,再后来,几任浙直总督,浙江巡抚那可都是太子殿下的人!   这滚滚诸公,如过江之鲫,有些大人如今高官厚禄,就端坐于这大理寺庙堂之上!房大人,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们,那些钱都哪里去了?   甚至于,房成观房大人,连你自己也做过一任浙江巡抚,你还能不知道那些钱都哪里去了?!   如今你到来问我,让我如何答你?”   又是死一样的安静。   大理寺就像一座大坟。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低头不语,生怕一个不留神,跪在堂下,断手断脚,身家倾覆的就该轮到他们了。   只有崔碧城的声音继续幽幽的唱着: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悦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   大理寺审案子审的连杜皬杜阁老,太子都牵扯出来了,这案子是没法子再审了。   房成观连忙命人将崔碧城和黄孝瓘押回大牢,他说:王爷,诸位大人都乏了,今夜就到此为止吧,大家都散了。   我回书房的时候就感觉到腰酸背痛,端正的坐了四天,铁人都能和稀泥了。   柳丛容不说话,他给我弄好了洗脸水,又拿来青盐茶花泡的漱口水,让我梳洗。他在旁边捧着个热布巾,像个脸盆架。   这个时候,房成观进来了。   他已经脱了官袍,穿着绛褐色的对襟长衫,花白的头发在脑瓜顶挽了个小发髻,显得小老头儿很精神。   我把口中的漱口水吐了出来,招呼他,“房大人来了,坐。”   房成观踯躅着,说,“王爷,下官可不可以私下和您说两句话。”   我答道,“成呀。柳芽儿,你去厨房看看,给我弄碗热汤面过来,再加一个荷包蛋。”   “是。”   柳丛容把布巾放在真正的花梨木脸盆架上,他就出去了。   我拿着他给我的布巾擦脸,一面问老房,“大人,什么事?”   “王爷。”房成观有些为难,“下官是左都御史,执掌都察院,总宪天下,按理说,这样的话怎么也不应该从下官的口中说出。”   我把布巾搭回去,端着茶碗喝茶。   他继续说,“可是,现在这事,如果下官不说,不能救朝廷于危局。”   我喝茶,听老头儿说。   “王爷,江南的巨案牵连甚广,杜阁老的势力,太子的势力,甚或是当朝天子的私臣,这些人的势力纠葛在一起,犬牙相错,如今陛下身体闭关诵经,威震天下的气息稍弱,怕有魑魅魍魉出来横行无忌。不说内政,只说北部匈奴的蛛邪单于正在纠集部队,向甘宁北部屯军,一定朝局大乱,天下危矣。”   我点头,附和道,“大人,天色太晚了,我困了,你就别从汤尧虞舜说起了,直接说,你到底想我干什么?”   房成观,“王爷,朝局不能乱,杜皬、太子也不能被牵扯进来。这个案子不宜久拖,我们只有尽快结案。所以,必须有一个人出来,能抗下所有的罪责。行贿,卖官鬻爵,掏空国库,致使流民百万,生灵涂炭。”   我放下茶碗,“你想说,那个人就是崔碧城?”   房成观艰难的点了一下头,“是。”   我,“那我问问你,崔碧城可做过这些事?”   房成观,“王爷,现在不是崔碧城有没有做过的事情,关口是,只有他不是朝臣,只有他不是杜阁老、太子的人,只有杀了他才能平息朝野众怒,才能稳定朝局,才能让内阁,让兵部腾出时间才专心对付匈奴。”   我,“既然你都想好了,那你跑过来跟我说什么?我就是个闲散亲王,不在朝为官。你没有听说过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房成观,“可是,崔碧城毕竟是王爷的外戚,下官不敢自作主张。这个时候,如果王爷能站出来大义灭亲,那就是为朝廷,为皇上排忧解难了。”   我都快被他气的笑了。   “老房,你也太精了。好人你来做,让我做恶人,杀的人还是我哥。我知道,在大理寺庭审的时候,你吓唬那个浙江巡抚黄孝瓘,让他死咬崔碧城好乘机减轻自己的罪责,保全家人,可是,谁都不知道那个姓黄的脑袋是不是进水了,不但不明白老大人您的苦心,还把您一直想要维护的太子杜阁老都扯出来,哦,最后连您也给扯了出来,您就慌神了吧。”   老房,“……”   我拿着一个松子扔嘴巴里面,咔吧咬开了,把果壳吐到脚下,然后翘着二郎腿说,“我说过,我不管事,我说的话也不算,你们好事赖事都别找我。还有,崔碧城是我哥,如果他做过哪些事,不用你说,我亲手宰了他,如果他没有做过,我可没那个胆子让他冤死。”   房成观用力来了一句,“这一招虽然阴狠,可是归根到底,为的是我大郑的子民,祖宗的江山社稷。老臣盼望王爷能权衡轻重,以大局为重!”   我,“为了大郑的子民?那我问问你,崔碧城不是我大郑的子民吗?   家国天下?   老房,别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鬼话。我知道,朝中的东宫、内阁,你哪个也得罪不起,思前想后,就过来捏我。我就明说了吧,你想捏我这个软柿子,我管不了你,只要你有那个本事,把我捏扁了,捏碎了,我服你。只是,你要是想捏我时候,还让我歌功颂德,我没这个本事。你也没这个本事。”   我见柳丛容端着热面回来了,就说,“好了,天晚了,明天还要继续坐堂听您老人家问案呢,您也累了,请回吧。柳丛容,送客!”   “王爷!王爷,成大善者,不拘小恶。您是凤子龙孙,要以大局为重,以天下为重。”   ……   柳丛容把他老人家请了出去,好说歹说的,让他走了。   然后他转身关上房门。   我坐在木桌旁边吃面。   半晌,柳丛容轻声说了一句,“大殿下,刚听人来报,说原浙江巡抚黄孝瓘的父母妻儿被江湖人劫走了。”   我吞面条,呼噜了一声。   柳丛容,“原本他的家人捏在房总宪的手中,他可以逼黄孝瓘招供,也可以逼他做任何事,可是如今,黄孝瓘什么都不怕了。”   我,“这样啊,真复杂。我不太清楚。”   “是吗?”   “嗯。”   我吃完了面,就在木桌前面嗑瓜子,瓜子皮就扔地上,反正有人打扫。   “大殿下,闹成这样,好吗?”   “不知道。反正这事不归我管,我说了不算。”   嗑瓜子的时候,我模模糊糊的在想,前些天,我离开王府的时候给黄瓜留了个字条,让他拿着我的荷包去找小莲,让他帮个忙,把这次押解进京的原浙江巡抚黄孝瓘的家人给救下来。   我寻思着吧,这次江南的犯官中,就属他和那个被革职的浙直总督官最大,可是那个浙直总督管的是军务,江南的大案他自多连带一个‘失察’的罪名,顶多降职留用,其他的就没什么了,可是这个浙江巡抚不一样,他的官位最大,身份很特殊,他说出来的话也很管用,如果以他的家人要挟他‘不畏强权,仗义执言’把水搅浑,越浑越好,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是呗?   黄瓜被打惨了,可是,他毕竟是司礼监调教出来最出色的密探,即使被打傻了,他也有办法有一些事情的。他把事情办好了,就在今天傍晚,他让人把消息做成包子馅——猪肉大葱(如果事情不成,就是茴香鸡蛋)给我送进大理寺,我吃的时候还一个劲的想,小莲的人情我拿什么还?   哦,对了,我还让黄瓜告诉小莲,顺便去趟刑部大牢,也告诉那个黄孝瓘,如果在庭审的时候,有人说‘安徽黄山茶’那就是告诉他,有人已经去救他的家人了,如果再加一句‘否极泰来,遇难成祥’,那就是说一切顺利,他自由了,他爱干什么,想说什么,都随他了,只要他不攀咬崔碧城,就算他把大理寺咬出一个窟窿来,他的家人也可以在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隐姓埋名,平安的过完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忽然,书房外面有清风吹过,云开了,月光银子一般的撒落人间。   宁静的夜晚也和银子一样,光亮璀璨,却没有声音。   哦,不对,有一点声音。   我是在嗑瓜子。   咔……咔……   一个,两个,三个……就这样,轻轻嗑了一夜。      第167章      我昨天夜里嗑了一晚上瓜子,嗑的口干舌燥的,可我又不敢多喝水,因为喝多了就要去‘更衣’,可是这么危机交错的时候,我又不能总是去什么‘五谷轮回之所’,所以思前想后,我就开始吃蜜饯梅子。这个梅子是用特殊的中药腌制的,有玫瑰花、普洱、蜂蜜还有甘草的香气,能生津止渴。我吃了两个,吐梅子核的时候刚好看见房总宪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瞥了我一眼,我看他口干舌燥的眼馋我手中的梅子,可我又不能公开给他,显得我这个人特别不正经,似乎儿戏公堂,所以我也看了看,就把另外一颗梅子吞下去了。   其实,我挺同情房老头的,今天没有人帮他,他只能孤军作战,因为今天的问案就是一场悲剧。   原先三法司的那些大老爷们为了彰显‘大郑律法煌煌’,所有未曾定罪的革员既不上大刑,也不作贱,甚至连‘出言恫吓’都欠奉。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房成观只对革员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谆谆诱导,务必使堂下那些犯官们与堂上端坐的大人们心有灵犀一点通,可惜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黄孝瓘皮糙肉厚,不解风情,不但没有遵从房总宪的美意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反而仗义执言,针砭时弊,甚至连东宫内阁都扯下水,这让房大老爷的一篇真心都付之东流。   如今,这些革员是打又打不得,杀又杀不得,这场泼天巨案顿时呈现出一付欣欣向荣的尾大不掉之势,着实让人头疼。   最后房成观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暂缓问案,请旨容后再议。   末了,他问我这样做成不成。   我又吐了一个梅子核出来,清了清嗓子才说,“这事得您拍板,我说了不算。我坐这就是个摆设,大事您拿主意。”   其实,我心理想的是,房老头说的真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东宫和内阁发下来这么大的案子,本来也没有指望能一天两天完事的。这些天,六部过来听审的堂官们都熬的筋疲力竭的,大家早应该都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回去洗澡刮脸吃饭睡觉去,这是正理。   不过这话不能让我说出来。   不然明天被人一说,传之四海,显得我这个人好像整天不干正事,总在一旁瞎搅局,让我这个纨绔子弟再背上一个草包的盛名累赘,真的太不划算了。   房成观背着我的时候翻了一个白眼,于是他站起来把话说了,大理寺正堂这群人都松了口气,因为大家都知道,眼前这个关口算是过去了,之于今后东宫和内阁之争谁胜谁败,除了那些有野心,有大干系,想要大富贵的大人们,其他人就吃梁不管酸了。   进宫之前,我回了趟王府,看见黄瓜正愁眉苦脸的爬在床上养伤。我们见了面,谁也没说正经话,我们彼此安慰了一下,我给他倒了杯茶水,喂他吃了两块酥饼,我就进宫了。   太子就在东宫。   他看上去很累,侧身趟在软榻上,身上披着薄丝被子,手边拿着书,手指已经松了,书本要掉不掉的。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从他手中把书拿出来,是当年内阁首辅裴东岳的藏书--《左传》。   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本书,可是我爹,我弟他们都看过,不但看过,而且看的都烂熟于心。这次我也翻开一页,里面是裴东岳用朱砂写的批语,他的字写的相当好,龙飞凤舞的,就是我看不明白。   身后的文湛轻轻翻了身,拍了拍我的后背,他向里面躺了趟,对我轻声说,“上来趟一会儿?”   “嗯。”   我弯下身子,把鞋子脱了,也靠在软榻上,把书本放在双腿上,又翻了一页。   安静了好一会儿,就听见文湛略微带着睡意的声音问我,“大理寺那边怎么样子?”   我,“一团糟。”   文湛,“以你看,房成观这个人怎么样?”   我想了想,“看上去还挺和气的。”   文湛又问,“能堪大用吗?”   我,“……”   我先没有说话,翻了一页书,他也没有再追问,只是继续安静的躺着。我转身看了看他,轻声说,“他说要上奏折请旨,到时候你看看他折子上写些什么就知道了。”   文湛却说,“不用了。我已经让司礼监下了旨意,房成观糊涂懦弱,不堪重用,让他调任太庙令,只管烧香祭祀的事宜。都察院左都御史还是由楚蔷生做比较妥当。”   我,“他爹刚死,他正在丁忧。”   文湛,“那就夺情。”   我又没有说话,继续看书,半晌才说,“其实你早知道房成观问案会出乱子,却又故意放任他这样做,为了给楚蔷生铺路吧。”   他不说话。   我,“文湛,你早知道他想要诬赖崔碧城?”   他还是不说话。   我,“你还知道崔碧城一定死不了,因为你会安排我在那里,并且我一定会救他。”   他没有回答。   文湛的棋艺极好,走一步看十步。他的城府也很深,满腹韬晦,步步为营,走一步不但能看十步,甚至连对手的十步、百步都看的清清楚楚。我只是不知道,他心中的棋盘究竟有多大,手中的棋子又有多少。   文湛的手扯住我的,虽然他的掌心依旧火热,可是我却觉得有丝丝的冷意。   即使现在依然是盛夏。   作者有话要说:诶,最近故事写到这里,实在没有甜蜜的感觉,实在不应情人节的景,不过这是最黑暗的一段,等这一段过去,黎明就在眼前了。远目……这是我第一次用Mac系统上传,希望格式神马的一切顺利。最后祝大家情人节快乐,沉默,暂时没有甜美番外,等到了端午节再补全,汗那个,忽然想到一个东哥无责任乱想,当然,大家都知道,这个文无论怎么写,最后肯定是太子和橙子这一对cp,不过可以乱想一些别的,嘿嘿那个,如果橙子出轨,大家希望看到的情况是:a. 橙子和碧子原因:老崔人强悍,家底雄厚,风流倜傥,文才风流,缺点是老崔这个人风流债实在太多,而且他对橙子的心思隐晦不定,并且其实他和太子没有太多的区别b. 橙子和莲弟弟原因:莲弟弟和橙子的锦帐生涯很和谐,虽然以他的性子如果真得手了一定会反攻,不过我想他在床上也一定会好好疼小甜橙的,象这样可攻可受的尤物,难得呀难得,缺点是,背景实在是太过复杂,心思飘忽不定,并且又是一个太子一样的人物,诶c. 橙子和黄瓜优点是橙子肯定是小攻呀,是小攻,并且他和橙子从小一起长大,照顾橙子的生活很多年,手眼通天,又细心又能干,是个出的厅堂,入的厨房(指挥别人做饭)的贤内助呀,缺点是,……恩,这个家伙似乎无缺点,就是多年的生活似乎缺少激情?d. 橙子和柳芽……幻想的不能,他们两个绝对不可能e. 橙子和半路杀出的美女……      第168章      楚蔷生家有喜事,他老婆有喜了,所以楚蔷生在家丁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时候,又像一只看护自家母鸡和小鸡的大公鸡一般,在家里一门心思的孵蛋。   夺情的旨意一下,楚蔷生立马上折子推辞,说自己多年未曾在老爹面前尽孝,如今老爹驾鹤西游,他怎么也要多守几年孝,多念几部往生经。   第二部诏书是文湛亲自撰写的,狠狠痛斥了楚蔷生一番,说他‘夺情一事,总以其人所处之时、之地为断,所以徒以纲常明教虚名而警喻自鄙,俗也。’楚蔷生本着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伟大情怀,愣是没有接旨。   第三回,文湛按照普通的诏书样式下旨,他底下只说了一句‘此国家风雨危难之际,有万不能无变者,正天理,既安人心,是为夺情。’这回楚蔷生退无可退,也不装什么大尾巴狼了,他重新接过都察院的大印,戴了左都御史的乌纱,总宪天下。   楚蔷生可不是房成观那个想着和稀泥又和不好的老家伙,这人牙尖嘴厉,手中一只笔就能抵得上几万雄兵,有他坐镇都察院,就像一把龙渊剑,镇的魑魅魍魉不能抬头作乱。   老楚这个人精的很,他不用大刑,也不问那个原浙江巡抚黄孝瓘,就把剩下的那些革员们单个撂在小黑屋子里,给吃给喝,就是不让睡觉,再把他都察院的那些黑衣小吏多叫唤几个过来,让他们五个人盯一个,一旦那些犯官们熬不住,就用小竹篾沾了咸盐水抽那些人的后脖埂子,抽一下,无论多困,肯定精神。就这么着,那些黑衣小吏换三班倒的盯着,弄的那些原本油盐不浸的死猪革员们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熬到第七天,一份一份言辞工整的供词都出炉了,全部放在都察院楚总宪的书案上。每份供词言辞犀利,罪责直指内阁首辅大臣杜皬,说他不但尸位素餐,荒政贪腐误国,更有甚者,离间君臣,植党营私,扼杀忠良,是为国贼。   楚蔷生并没有比着这些东西写奏折,他甚至没有把这些东西传出都察院,可奇怪的是,这些东西居然在一天之内搞到整个朝野人尽皆知。   我一直在想,在这个寂寞如雪的尘世,至今还活着的人都有一种天赋,就是未卜先知,似乎没有人故意去说什么,可是那些原本应该被束之高阁的秘密却像无主的游魂一般,在雍京城飘来荡去,惊吓众人。   现在雍京的风向转了,崔碧城身上的罪名就轻了一些,虽然他依然被关押在诏狱的重狱中,不过我可以去探监了。我拎着两大瓶子烧酒,伤药,另外还有一小篮子煮鸡蛋,烧牛肉配着果醋和卵蒜的酱料去看他。我带这么多烧酒就为了给崔碧城洗伤裹药,可谁想到有人捷足先登,有人在浑沌不堪的诏狱里面,给崔碧城裹伤,并且,那个人还是个女人。   崔碧城靠在木柱子上,头发疯乱,挡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右手被人提着,已经抹好了药,正在缠白纱布。那个女人的手指很纤细,也很灵巧。狱卒打开木门,吱扭一声,崔碧城没有动,那个女人倒是回头看了我一眼,居然是个熟人。   “尹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原来是尹绮罗。   在这个黑暗腐烂,满是死亡味道的诏狱里面,我只觉得尹姑娘嘴上的胭脂分外的明艳。   “我是大夫。”   尹绮罗简单说了一句,她就不再说话,而低下头,仔仔细细的打好最后一个结,起身坐到旁边的草垛上,那里有一个木墩,上面放着一个布包,里面有瓶瓶罐罐的药粉。   我把我带的东西递给她,看她有用的着的没有。   “王爷,崔掌柜身上有伤,不能吃荤腥的东西,怕有积毒。您把这些酒肉给看门的狱卒吧,随便打点他们一下,让他们别为难崔掌柜。”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坐在这边的草垛上。   我一直知道这个姑娘有一颗倭瓜一般的胆子,但没想到她的胆子这么大。   天字第一号的钦犯崔碧城,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躲闪唯恐不及,她却自己送上门来,真是奇也怪哉!   尹绮罗又拿出来一个小木梳,从一个小羊皮水袋中倒出清水,沾湿了木梳,给崔碧城梳理头发。老崔性子臭,头发粗,长法委地,如果平时不好好打理就总呈现出一付怒发冲冠的贲张模样。尹绮罗梳理的时候十分小心,手指上却加了力气,像是在梳理一匹狼的鬃毛。   我说,“不在乎这点东西,他们的赏钱我已经给了。尹姑娘,您的好意我铭记于心,不过这里实在不适合您多待。我给他梳头,您走吧。”   尹绮罗压根就没听我的,她有些咬牙切齿的和一团乱发较劲,一面说,“王爷别客气。崔掌柜的商队在大漠上救过我父亲,这个恩情啊,我怎么也要报答。”   砰!……   尹绮罗把崔碧城的头发拉断了一缕,小木梳也断裂开来。   我分明看到老崔的白眼都隔着诏狱的大门丢到万里长空上去了,他的眼球灵活机敏欠扁,哪里还有一丝在大理寺装疯卖傻的混沌?   崔碧城对自己美色的在乎程度重于泰山。别的不说,只他那一头鬼狐气息的浓重黑发,不知道被他用了多少花汁水、香精油、牛奶、生姜和洗米水揉搓才有了今天的成色,揪他一撮头发跟动他一千两银子似的,比要了他的命更甚。   尹绮罗这个姑娘倔,眼见木梳折了,她换了把黄铜鎏金的梳子继续。   老崔冲我又丢了个白眼。   我一见这个情形,连忙伸手过去对尹绮罗说,“还是我来吧,你力气小,……   “不成。”尹绮罗弄开我的手,“崔掌柜对我爹有恩,我不能半途而废。这俗话说的好,大恩不报久成仇,我得报恩,我可不能这么对不起崔碧城。”   我,“……”   我心说,你要是真把老崔的头发都hao掉,还不如一刀宰了他,别报恩了。   我看着这个妆容明艳的姑娘,在黑暗的诏狱中,使出吃奶的劲头来梳理崔碧城的一头乱发,她额头上都冒汗了,我灵机一动,“姑娘,你妆容花了。”   “哦?真的吗?”   “真的,把梳子给我,你补一下妆,脸颊上再点些胭脂。”   闻言,尹绮罗果然不hao老崔的头发了,递给我梳子,她在一旁用自己的小胭脂盒子补妆。   我揉了揉崔碧城的头皮,这才继续给他梳头。   梳着的时候,我装作不在意的问尹绮罗,“尹姑娘,你怎么进得来诏狱?”   她抿了一下嘴唇,让胭脂匀开,“我提着东西,来了,就进来了。”   “门口那些人没拦你?”   “没。”说着,尹绮罗放下手中的胭脂盒子,从布包中拿出一个小布袋子,一股浓郁的人参味道扑面而来。“王爷,这是崔掌柜要的人参保命丸,上次要不是您半路打劫走了我的野人参,配这东西也不会拖到现在。”   听她的话让我心中咯噔一下子,旁边什么东西响了一下,我一回头,因为年代久远,那边一个木头桩子腐朽了,掉了半拉,这么看上去,尖尖木头茬子,像一种兵器。   这么说起来,当时老崔其实真正想让这个姑娘给他配药,死去的缇骑密探尤平安其实是个幌子?可是我却被尤平安忽悠的去把这姑娘手中的药材拿走了,害的老崔没保命的药丸吃,差点死在大狱里?   不管局势怎么变,怎么乱,崔碧城势必还要继续装疯,也势必要继续熬刑,甚至还要熬过疯子的试探,他身单力孤,从宫里到朝廷,没有人帮他。   我想多陪他一会儿,可这里不宜久待,我不合适,尹绮罗更不合适。所以,我先给老崔喂了两个药丸,就把药袋子塞到老崔坐的草垫子下面,给他带的烈酒牛肉也放在一旁,然后用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我就离开了那里。   尹绮罗和我一起出来的,到了外面,阳光明晃晃的耀眼,我才发现,她的脸色粉白粉白的,下巴尖尖,唇色鲜艳,有一种女孩儿特有的柔弱。   我牵马过来,看她没有带仆从,也没雇车马小轿,只是自己一个人拎着那个小布包,有些形单影只,这时候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了,我问她,“我送你回去。”   我原本想着她不答应,因为她似乎一直对我印象不好,我只想着后面跟着她,等她到家我就回宫。最近雍京不太平,我可不想明天就听到说尹绮罗从诏狱出来就失踪了的消息。   我根本没想别的,可没想到她很爽快的就答应了,她把手中的小包给我,我搭在马鞍上,就听见她说,“王爷,我请你喝酒吧。”   我一愣。   虽然说这个尘世总不会嫌酒少,不过让一个女人请喝酒,这样的事情我还做不出来。   我勒住了缰绳,说,“好吧,我请你喝酒。”      第169章      尹绮罗带我找了一个小酒馆,并排木头扎的一个小门,不到腰间那么矮,一推开,就是几张木桌,每个小桌子旁边都围着四把小马扎。尹绮罗进去了,我牵着马站在栅栏外面。那边就是灶台,挂着酒幌子,再往那边一点,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爱来不来”,下联是“爱吃不吃”,横批,“好走不送”。   这里只有一个露天的锅台,一个戴着围裙的妇人光着手臂忙前忙后,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绞丝银镯子,手上的皮肤被水浸润的红彤彤的。   她见我们过来,挺了挺肚子,把腰上的围裙解下来一扔,拿了块大抹布走过来,象征性的擦了我们旁边的桌子,粗声粗气的问,“你们要点什么?”   我说,“一坛子花雕,蒸酿丸子,炒竹笋,山水豆腐,半只葱油鸡,翅子白菜汤和米饭。”   那大妈擦完了桌子瞪了我一眼,“你要的这些东西我们这儿没有,要吃去大馆子,别来我这里捣乱。”   我,“……”   “还有。”大妈指着我的马说,“别总勒着它,你饿了它不饿呀,松开缰绳让它到那边吃草喝水。哟,小姑娘,你又来了~~~~”   大妈的声音马上变的甜腻,好像大热天放了三天的酸梨水,甜的都发酸了。   尹姑娘像是常客,她对大妈的甜蜜笑声无所顾忌,她利索的点了菜:“两壶蜜酒,一碟红烧牛肉。”   我放开我的大白菜(就是那匹名贵马),它撒欢的跑到那边的草地上,甩了甩尾巴,快乐的去那边的水槽中噘着屁股喝凉水去了。   我笑著坐在尹绮罗的对面,“只有牛肉感觉菜薄了些,让老板娘炖一只鸡,炒些青菜,上些米饭。”   “没有,没有。”   大妈一手拎着两个泥壶,上面搭着一根麻绳,挂着两个酒碗。她另外一只手臂上架着那个牛肉碟子,切的极其郎虎,片大肥厚,热气腾腾的。大妈的肉掌上还支着三个调味粗碗,盛着辣椒、卵蒜、红果醋,还有香葱,芫荽切的细细的,堆的满碗都是。   砰!   大妈把手中的家伙什撂倒木桌上,瞪着我说,“老娘这里只有牛肉和自家酿的兑水蜜酒,爱吃不吃。”   我嘀咕了一声,“这个大妈真有趣,兑水的蜜酒也敢卖,不怕被人砸了门面。”   尹绮罗从酒壶上解开酒碗倒酒,“十一娘的蜜酒浓稠醇厚,如果不兑水,恐怕王爷闻一闻都会醉倒,来,尝尝看,这样的村野小食是否和王爷的口味。”   她给我倒了酒,推过酒碗,又要给自己倒,我拿过另外一个酒壶,把她的酒碗拿过来,“尹姑娘,自斟自饮,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落寞,既然我陪姑娘饮酒,自然有我给姑娘到酒。”   她听着忽然笑了,放下了手中的酒壶。   我倒了酒,递给她,她结果去,道了谢,“王爷,我先干为敬。”   我也跟着喝干了,然后又给我们两个分别倒满了酒碗。   此时,天空薄薄的暗了下来,几声暮鼓隔着雍京飘渺的传了过来。   我吃牛肉,尹绮罗却让老板娘拿了一小箩新鲜的梅子果,她也拿着慢慢吃了起来。   “王爷……”   “嗯?”我夹了一筷子牛肉,饱蘸了调料塞到嘴里看着她。   “其实王爷是个很讨女人喜欢的人,可是,您为什么会喜好男色?”   这个问题也太那个啥了吧。   我扑哧一下子,牛肉卡在嗓子眼里面,岔气了。   咳,咳,咳……   我连连咳嗽,急忙端起来旁边的水瓢喝水。   尹绮罗拿自己的手绢把我吐在袍子上的牛肉和汤汁擦掉,可惜的问我,“王爷,您没事吧。”   我捂住鼻子忍了忍,终于不咳嗽了,瞪着她问,“你怎么能问这种问题?这可不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应该问的。”   她听了忽然一笑,“我就说你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我,“……”   尹绮罗说,“你们男人真好,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却不行,早晚是人家的人,连姓氏前面都要冠夫姓。”   我,“……”   她,“我就要成亲了。”   “啊?”我连忙堆笑说,“恭喜恭喜。这是好事。”   尹绮罗扑哧一笑,“哪里是什么好事,爹妈给定了什么,这辈子就要跟个什么,逃都逃不过。”   她的话说的有些悽惨,不过人却笑着,而且完全没有一丝半丝的萎靡,像是在开玩笑。   既然她都笑了,那我也笑。   我,“我早看到姑娘手腕上有一串玉挂香珠,却不是女孩儿带的款式,想必是姑娘的文定之礼。”   她的手下意识的摸了一下手腕,把那串珠子退下来,递给我,我接过来,看了看,这是上好的和田玉雕刻成的,一串珠子的正中挂着一个穗子,上面有一块小小的玉牌,正反两面,刻着两个字,一个‘赵’字,一个是‘毓’。   赵毓?   这个名字……   我把珠子还给她,“我孤陋寡闻,不知道这是哪家的王孙公子?”   尹绮罗摇头,“那个人的父亲和我爹是刎颈之交,只不过福薄,一落地就殁了。”   我,“啊?那姑娘您成亲,要嫁给谁呀?你父亲尹总督不会迂腐到要你抱着牌位那个啥吧。”   尹绮罗,“不是,我嫁的是个活人,只不过没有实权。”   我,“哦,那恭喜姑娘了。   “王爷,您这句恭喜,我怎么听着这么奇怪呢。”   我连忙说,“诶,其实吧,权势不权势的不重要,高门豪族有高门豪族的奢华排场,也有侯门深似海的闺怨,重要的是嫁的那个人怎么样。如果没有什么权势累赘,还能过的清净些,人这辈子最大的好处就是居家过日子,能把日子过踏实了,就是能耐。”   虽然我这话说的挺那个啥的,可也的确我的心里话。她是女娃,没有人期待她能沙场建功,成为母夜叉一样的女英雄。   她低着头想了想,端起酒碗抿嘴一笑,“谢王爷吉言。”   后来,我和她就一直喝酒,这个蜜酒甜甜的,喝多了也一样上头。老板娘出来算账的时候又捧出来两个大腕,里面放着用山果子酿的醒酒汤,酸酸甜甜的,原本我喝的头晕眼花,口干舌燥的,喝完这个,目清神秀,似乎整个身体是轻飘飘的,快成仙了。   送了尹绮罗回家,我就进宫了。   我爹的身体状况还是反反复复的,他吃了太医的药睡着了,我娘从寝宫出来,回她自己个的寿春宫洗漱换衣服,她让我也跟着来。   “承子,今天娘让他们做了热汤面,过来吃点。”   我坐在椅子上吃瓜子,摇头,“我在外面吃过了,娘,你自己喝汤面吧。”   “你刚才去哪了?怎么找毒找不到。”   “去了趟诏狱,看了看老崔,给他带了些吃的,还有伤药。”   我娘一听,端着饭碗就过来了,坐我对面,“他怎么样了?我听说,他……他疯了?”   我慢慢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谁知道隔墙有没有耳?   我娘深深的谈了口气,放下饭碗,“承子,其实我一早就想说,咋们家,缺人。”   我,“什么意思啊?”   “这么多年,娘看的多,听的多,就是说的不多。可是说的不多,不代表娘什么都不知道。太子,三殿下都成亲了,他们娶的媳妇都有一个有权有钱甚至有兵马的爹。娘之前总想,这样娶老婆其实娶的是他老丈人,显得不那么靠谱,可是后来娘又反复想了想,其实这也挺靠谱的。你说,要是碧子有个像杜阁老那样的老丈人,他就不会被打,也不会疯,再者说,要是你也有一个那样的老丈人,可能碧子也不会是这么个下场了。”   说完,她又叹了口气,“这一年真是灾年,先是你外公,又是你舅舅,现在连碧子也这样了,难道我们崔家要家破人亡了吗?如今皇上又是这样,没有人再给我们做主了……”   我把瓜子皮一颗一颗的放在茶杯里面,“娘,有话你就直说,什么时候也学会拐弯抹角了?”   “好,那我直说。”我娘眼巴巴的看着我,“皇上病前就给你说了门亲,不是小门小户的姑娘,而是宣大总督尹名扬的闺女。”   我,“……”   不是吧,这要是真的,那这个尘世也太寂寞如雪了。   我尴尬的乐了乐,“娘,我在外面又没个好名声,尹名扬一方诸侯,愿意把他们家的掌上明珠给我吗?”   我娘,“嗯,不愿意。”   我,“……”   我娘又说,“据说那个尹名扬是个倔老头,他家的姑娘原先曾经许过人家,不过那家人早没了,那个老头就想让自己的闺女做望门寡,别人去他家说亲的,都被他打了出去,所以那个姑娘一直拖到快二十了还没嫁人。我一听,这那成呢,那闺女也算妙龄,大好的青春不能就这么荒废了,所以就求皇下旨赐婚。”   我,“啊?你用皇上的圣旨强迫人家姑娘嫁给我啊?娘啊娘,你让我说什么好。”   我娘,“没有,娘可是厚道人,不能做那样的事。这次的事是尹姑娘自己答应的婚事。”   我吱的一笑,“自己答应的,……呵呵,有我爹的圣旨,谁敢不答应?”   我又开始嗑瓜子。   “承子,不要管别的,这件事情在你,你愿意,那就结亲,你要是不愿意,诶,就算是圣旨下了,娘也会保护你,不让你为难的。”   咔,轻轻的一声,我嗑开了瓜子,两半瓜子皮落在木桌上。   咔,又一颗,……   咔,第三个……   “可是,承子,想想碧子,再想想我们崔家,你难道真的要这么傻吃焖睡的过一辈子吗?”   “娘。”我抬眼很认真的看着她,“我和太子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   “娘都知道。”   “那怎么从来都不对我说呢?”   她正要说话,我抬手晃了晃,“娘,这门亲事我答应了。”      第170章      我从来不知道我娘的心窝里面还能装下事,而且装的又多又深。   她听我说答应婚事之后很深刻的长长出了口气,然后就开始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活像一个巫祝。她忽然睁开眼睛,面有喜色,先把自己保佑了一遍,然後才想到我,又把我保佑了一番,这才像是想起来正事。   她用力攥着我的手腕,“承子,你在我这个宫里面呆着,哪儿也别去。娘这就找李芳去,皇上给你说亲的事儿他也知道,趁着太子还没有登基,娘把这事儿给你办了,不然就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去了。”   她说完就好像大仙俯体一般,撒了我的手,一蹦而起,就要向外走,我一把扯住她的裙子,“娘诶娘,你慢点儿。这不是饿死鬼赶着转世投胎,你晚了就误了时辰了。这事儿还需要从长计议。你想想,我爹现在还在大正宫正殿躺着呢,他都那样了,多少个大臣还在微音殿跪着祈福呢,我可真是他亲儿子,这个节骨眼上我应该清心寡欲的祈祷他身体赶紧好起来,可不能想着搂个大姑娘办喜事。楚蔷生现在可回来了,又执掌都察院,他可是个六亲不认的,这个关口奏我一本,我可真吃不了兜着走。”   “不能这么论。”我娘掰手指说,“咱大郑朝可有民俗,长辈重病,做人家儿子的可以马上娶亲冲喜,这一大办喜事,万事大吉,病秽退散,皇上的病没准就好了呢。”   闻言,我实在是无话可说。   我眼前这个小老太太是个二百五,我是早就知道的。早些年,我们娘俩住冷宫的时候,她就生冷不忌,别人对她的冷眼,她看不到,那些奴才眼皮子浅,嫌弃跟这我们没前途,就每天消极怠工,我娘也不计较。她就用她人神共愤的女红还有鬼神莫测的厨艺把我一点一点拉扯长大。当年她最爱的一句话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如今更是‘现在我都穿着鞋子呢,我就更不怕了’。   在她眼前,我成亲就是一条笔直的,铺满了鲜花的康庄大道,比连接帝座的御道还要一马平川,似乎从这条大路上走过去,我就会摒弃之前所有的荒唐行径,从而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于是我深呼吸,长长出了一口气才说,“我去找李芳。这事儿归根到底还是我的事,娘,你就别在这裹乱了。”   我娘一摆手,“这不成。成亲是大事,比吃饭还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都有讲究的,哪能让你瞎搀和。今天你哪儿也别去,就在我这寿春宫里呆着,娘给你办去。”   其实吧,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是觉得嗓子一阵一阵的抽,几乎说不出话来。如果不用去直面文湛,似乎感觉轻松一些。我见我娘这么坚决,我点了点头,就在她的这个寿春宫坐着,看着我娘上妆,换新衣,她的脸上居然出现了见鬼的庄严肃穆,这真让人受不了。   我在寿春宫窝着小半个时辰,感觉嗓子抽的我都不能喘气了,紧跟着是剧烈的咳嗽,我端着茶碗喝水,谁知道手异常冰冷,端着温水都能烫的难受,好像手上烧了火。我放下茶碗,手还在不住的微微颤抖,居然有一种如丧家之犬的惶惶不可终日。   外面大太阳明晃晃的,虽然很热,却让我感觉到一股子不可思议的森冷,就像打磨到最薄,最锋利的刀,杀人之前发出的最璀璨,也是最吓人的光。   这样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呆坐着。   既然选择成亲,就等于是和文湛彻底了断,如果连和他面对面的勇气都没有,以后的日子也许就会永无安宁。   太子在我爹的寝宫,我娘也在那里。   没有人通报,太子不让任何人靠近那里。   只有我除外。   柳从容说过,太子留了话,如果祈王到了,可以自行进来,不用通传,其他人如果有人擅入,格杀勿论。   我过去的时候,那里寂静无声,比冰还冷,比死亡还安宁。   就在静寂中,忽然我娘的声音细细的说,“殿下,承怡的婚事是皇上的意思……”   我娘忽然没了声音,悄无声息的感觉很怕人,就像一艘小木船撞上耸立了千万年的冰山登时粉身碎骨,即使那个冰山安静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   “殿下,承怡顽劣,不堪为殿下良配,唯愿娶妻生子,归舍田园,还望殿下成全。”   “住口!——”   文湛的声音骤起,冷冰冰的没有感情,却让人想哭。   “崔樱!收起来你那些不值钱的眼泪,别在我面前演戏,你真让人恶心。这么多年了,你就用那些手段,一点一点的把承怡从我身边夺走,……”   文湛似乎说不下去了。   我娘的声音很干燥,她平淡的说,“他不是你的,他是我的儿子。”   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文湛的声音响起,他显得很疲惫,似乎全部心血已经耗尽了,“我不会阻挡他的好姻缘。他要成亲可以,他要做什么都可以,不过,你让他自己来。我要听他当面对我说。”   我娘,“殿下,我说的话他一定会听,他心软,一错再错才走到今天,他不忍心拒绝你,你何苦为难他?”   文湛笑了,“崔贵妃,这些话你不能说,因为……你不配!从你逼我做那件事开始,你不配对我说任何话!承怡,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我进去的时候,我娘有些慌张,她从椅子上都站起来了,而太子站在窗前,负手而立,阳光被美轮美奂的雕花窗割裂成了碎片,砸在他的脸上。   我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他在笑,俊美到极致,带着肃杀,像极了大正宫太液池中铺满的红莲,丰满的美艳,孕育着妖娆的魅惑。   我安慰我娘,让她先回去,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决。我娘有些忐忑,可是现在这个时候她也做不了什么,她有些欲言又止,我知道她对我有所隐瞒,她和太子之间有些我从来不知道的秘密,不过那些已经无关紧要。   我娘走了,文湛从窗前转身,他还在笑,“承怡,刚才我听到一个笑话,是崔贵妃告诉我的,说你要和别人成亲了,……”   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我的手冰冷,他的手滚烫。   握住他的手,就像握住了一团火。   我看着他,很认真的看着他,“文湛,那不是笑话,我……我要成亲了。”   他微微侧脸看着我,双眼像黎明前最后一颗星一般看着我,像从我的脸上找到我说谎的痕迹。可是我们都知道,有些话根本不用说明白,真正的抉择从来不会在三言两语之间就会被改变。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一言不发,他也沉默着。   最深刻的哀伤就是沉默。   最无法回转的心意也是沉默。   在不言不语中,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我抓起他的手,认真的说,“殿下,我们做一生一世的兄弟,可好?”   文湛还是笑,却抬起自己另外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忽然,他开始咳嗽,撕心裂肺的声音,似乎永远也无法停息。他拿下来自己的手,眼角显得有些红,却面如冰霜,没有任何表情。忽然,他用手捂住嘴,殷红色的血像流水一般溢出他的嘴角,从指缝涌出来,沾染了他身上白色的缂丝龙袍。   我被吓死了,只能抱着他像个疯子一样拼命的叫着,“柳从容!快!快传太医!!——”   我的声音已经裂了,嗓子都嚷出了血丝。   周围似乎来了很多人,有人哭,有人喊,有人呼天抢地,有人大惊失色。四周有很多人,很多的人,却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我只能看到我怀中的文湛。   他不说话,只是那样看着我。   他口中的血一直流,一直流,像是把永远深埋于心底,似乎早已干涸的血也一并流淌了出来,一个人怎么可能流这么多的血?   慢慢的,他扯过我的手,很慢很慢,然后,放在嘴边,深深烙印上一个吻,……   殷红色的,腥甜温热,绚烂极致,却带着绝望甚至是死亡的气息。   就像他的爱。      第171章      他爱我,这也许是他除了帝座之外最狂野的欲望。   锋利,焦灼,绚烂,火热。   甚至毁天灭地。   他不知道,我也爱他。   也许他根本感觉不到,因为我的感情和他的比起来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可是我只能给他这些。我没有他这样不顾一切的疯狂,在一切都没有毁灭之前,我必须给他,也给我自己留下最后一条生路。   我们的爱情是扭曲,在肮脏的宫廷中生根的,发芽,生长,最后居然开出一朵明艳夺目的花。可是,即使它再美丽,再迷人,再缠绵无尽,那也改变不了它原本的面目,它的根就在我们心底最深处,那里早已千疮百孔,血肉模糊,即使那些腐烂的伤口上遮盖了一层一层干涸的血。   我的眼睛被汹涌的泪水蒙住了,却再也哭不出声音。   我应该再丧心病狂一些,我已经一把推开文湛,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东宫,那样,这场凄艳的爱情就会像骤然冻在冰川中的雪莲,以一种死亡的状态傲视一生的岁月,直到永恒。   可是……   已经被雕花窗割裂的阳光撒下来,明媚而斑驳,文湛笑了,甜美如幼童。   这一刻,眼前时光纷扰,我们放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我也是个孩子,用细瘦的手臂抱着他,喂他吃果子,空气中都是夏天清甜的味道。   那个情景那么清晰,似乎已经都没有远离,只是我更加清楚的知道,那已经是前世前生的故事了。   慢慢的,文湛闭上了眼睛,倒在我的怀中。   而我,轻轻抱紧了他。   太医院的林若谦来了,他急忙为太子诊治,下了药,又对我说,“太子一时急火攻心,这才见了红,如今心脉已乱,微臣已经用了药。如果明天能醒过来,应该无碍,如果不能,……微臣只能兵行险着,再用一味虎狼之药了。”   我点了点头。   就听见他又说,“王爷的喉咙受了伤,这些天不宜说话,静养为好。要是不注意再撕了声带,以后想要说话都艰难了。”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嗓子,又点了点头,很是听话,果然一个字都不说了。   我在床边,给文湛掩了一下被子。   他睡的很安稳,有一种似乎永远不会醒过来的宁静。   我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忽然想起来民间老人说过的一句话,他们说,五轮之中,兄弟最亲。   因为父母无法陪你终老,夫妻无缘从小一起长大。   既然上天让我和文湛这辈子生为兄弟,长为兄弟,我们也许就应该本本分分的一直做兄弟,直到一抔黄土把一切恩怨情仇彻底掩盖。   “大殿下,……大殿下……”   我坐在饭桌旁边,捧着饭碗发呆,柳丛容给我端了一碗清汤过来,试探着叫我,我一回神,放下碗筷看着他,因为还不能说话,就用口比划着问,“什么事?”   然后马上想起来什么,站起来就比划着问,“是不是太子醒过来了?”   柳丛容连忙回答,“不是。是内阁阁臣梁徵到东宫来了,他说要见大殿下。”   梁徵?   就是内阁那个专门和稀泥的老家伙?   要说这一两年来,内阁被楚蔷生折腾的够呛,内阁中除了那个杜大闸蟹稳如泰山,其他的人能避的都避了,能隐的也都隐了,只有这个像个胖面团一般的梁徵,居然也像杜阁老一般,岿然不动。虽然他总是装疯卖傻,卖好人,和稀泥,可谁都知道,梁徵他三十年前就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将近十年的内阁辅政大臣可不是白做的。   今天他来做啥?   而且还来东宫找我?   这就好像是关二爷娶了杨贵妃,赵子龙被逼上梁山,哪儿都不挨着哪儿。   我又拿起来筷子吃了一口青菜,让柳丛容给我端茶水漱口,又绞了热布巾擦手擦脸,精神了一些,就对柳丛容比划说,“让他到正殿,我去瞧瞧他有什么事。”   东宫正殿静如潭水,我过去的时候,正看到梁徵在喝茶。他老人家心宽体胖,一脑门子的汗,手中一把大号的湘妃竹扇,正在呼啦呼啦的乱扇。   我没有马上进去,就在外面的木门阴影里面呆着,看着梁老头,他喝了茶,像是更热了,一伸手把他脑瓜子顶上的一品乌纱帽子都摘了,用丝帕擦脑袋上的汗水,然后就学那些对壁反思的名士一般,端坐在木椅上,双手垂落,手心向天,似乎已经打坐入定了。   一刻钟之后,这个老头儿的汗气居然落了下去,脑门也清净了,这才又拿起来乌纱,端正的戴在脑袋上,整理了一下袍服,正襟危坐。我推了一下毓正宫大殿的雕花门,吱扭一声,门开,我走进去。   “祈王殿下。”   他连忙站起来,这要在平时,我肯定过去拍着他的肥肚子,没准还踢他的屁股一脚,笑骂着说,“老梁,这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你有嘛事?”   可是我现在声带扯了,所以一句话也不能说。   所幸梁徵瞧见了我,就凑过来,像往常一样彼此见礼,他问我,“听说王爷伤了,不碍事吧。”   奇怪?   我看着他。   他一个内阁宰辅,大暑天屁颠屁颠的跑过来,不去向太子狗腿,眼巴巴的问我的伤碍事不碍事,这哪儿跟哪儿啊?   我摇头,又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嗓子,然后张了张嘴巴,表示不能说话,不过其他一切都好,我还比划一下自己一顿饭能吃一碗白饭,半只炖鸡和一盘子蘑菇。   谁知道梁徵听了一直摇头,然后以一种悲天悯人的见了鬼的沉恸表情,他的双手执起来我的袖子,沉声说,“王爷,您,您受苦了。崔公子的事情,臣下知道,可是那件案子微臣的确是爱莫能助,本来想着皇上身体好一些,上朝的时候微臣能求个情,谁知道……诶。这么多天,连累的王爷也受苦了。王爷您看看您,伤心的每天只能吃一小碗米饭,一根萝卜条,和一碗稀粥。”   我翻着白眼看着他,然后摆了摆手,直接丛袖子里面拿出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废话少说,有事说事。”   梁徵那双老鼠一般的眼睛忽然变得炯炯有神,他压低声音说,“王爷,微臣来,是为了还崔公子一个天大的人情,微臣送您一顶白帽子,您要不要?”   白帽子?   我是亲王,给我脑袋上盖顶白帽子,这是个极其愚蠢的文字游戏,王上加白,那就是皇帝的皇!   怎么又来这一套?   传说道宗皇帝的‘奉天靖难’功臣何广仁就曾经干过这么个衰事,当年道宗皇帝还是个镇守西戎的藩王,日子过的很郁闷,因为当年的德宗皇帝是他亲哥。道宗的这个皇帝哥哥喜欢掌控一切事情,尤其对他这些弟弟们的大小琐事颇有兴趣,密探密布各个藩邸,连他们一日三餐吃什么,吃了几碗饭,动了几筷子都门清,更别说和那个娘们睡觉,生了几个儿子了。道宗郁闷到极点,就像一根躁动的木柴,就差遇到他命中注定的火星儿,以便成为燎原的星星之火。   何广仁就是他的火星儿。   那天,在一个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他来到了道宗的床边,用无比阴森的声音问道宗,“王爷,小民送您一个天大的人情,就是一顶白色的帽子,您要不要?”   道宗要了,于是经过十四年的‘奉天靖难’,其实就是十四年的艰苦卓绝的‘扯大旗造反’,他终于由一个镇守鸟不拉屎鬼西戎的藩王成为了皇帝,他做了十年的皇帝,死后被他的儿子孝宗上庙号为道宗,据说他可能和我爹一样,喜欢修醮炼丹。   何广仁送出了一顶白帽子,藩王变皇帝,他何广仁也成了‘定国公’,还世袭罔替,今天梁徵也要送我一个大白帽子,难不成,他想拥立我做皇帝?   “王爷!”   梁徵的话似乎从牙缝里面挤出来,也难怪了,这要是被东宫的耳目听到,他梁家没准就要被夷灭九族了,他说,“如今皇上病危,太子擅权,嘉王被软禁,宫廷内阁混乱不堪,都道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大殿下亦为帝裔,为何不能为了这千年盛世的江山社稷,担下此千钧重担?”   “大殿下,您是长子,由您登基称帝名正言顺。”   我,……做皇帝?   我仰天看了看毓正宫顶上那片瓦蓝瓦蓝的天,为何,它竟然是如此的寂寞如雪啊!   梁徵想当何广仁,他想做拥立大臣,他想建功立业,想要立宗庙,千秋万代,永垂不朽,那是他老梁家自己的事。   我可不想戴白帽子。   亲王戴白帽子,说好听点,那是能当皇上,可换个说法,死了亲爹才戴白帽子呢!我爹还全须全尾的活着呢,让我戴白帽子,用老崔的说话,这不是他娘的扯淡嘛?!——   陡然之前,我双眼圆瞪,惊喜异常,无声的喊了一声,“爹,您怎么来了?”   老梁的脸色变的那就可笑了,红黄蓝白黑,比御花园的花朵还万紫千红。   他好不容易换过一口气,又把自己原先那个专门和稀泥的和善脸谱戴上,这才转身叩头,对着他身后那棵据说是西周时代传下来的老柏树磕头,口中还念念有词,先把皇上的身体问候了一遍,后来发现没人搭理他,他一抬头,才发现面前别说我爹了,就连只苍蝇也欠奉,他这才知道受骗了,他连忙起来想要揪着我继续给我戴白帽子,我当然比苍蝇聪明多了,我也早跑没影儿了。   我也顾不上天气热,连跑带颠的窜进毓正宫大门后面,老梁心中有鬼,他可不敢追我。老梁见逮不着我,连声叹气,然后一跺脚,就走了。   柳丛容一见我又回来了,他倒没多嘴问我,我问了他一句,太子怎么样,他摇了摇头,我又坐回饭桌前面,继续吃饭,吃饱了我就去看太子,他还睡着,虽然林太医说凶险之期未过,不过我看他脸色还算平和。   柳丛容给他喂了药,我就在一边坐着,这么安宁的坐着,一过,就是一下午。   掌灯之后,还没开饭呢,这会儿又来了一个内阁大臣,我本来不想见,后来一看,居然是楚蔷生。他来了,待遇自然不同,我连忙让人把他让进来,又差柳丛容他们赶紧准备玫瑰冰银耳汤,抓了太子的私房好茶沏一壶拎过来。   楚蔷生玉白色的脸上也有些细汗,他用丝帕斯文的擦了擦汗,再把帕子收回袖子中,这才用那双比后宫美人的红酥手更白皙细软的手端起茶盏,安静的品茶。   我找个根笔,又拿来一叠子宣纸,写着问他,“吃了吗?”   楚蔷生,“还没有。”   我又写,“今天晚上东宫吃斋,一块吃吧。”   楚蔷生,“好。”   我叫柳丛容进来,在纸上写下一些字,让他晚膳的时候多加一套碗筷,留楚蔷生吃饭,柳丛容答了是,然后又在我耳朵边上小声说,“崔贵妃派人过来,让王爷回寿春宫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我听着心中有些嘀咕。   最近我娘心中天字第一号头等大事就是让我娶老婆,她可不管文湛是死是活,怎么的也得让我把尹姑娘娶回家,我可不行。文湛就在我面前被我气吐血了,现在还闭眼在东宫寝殿躺着呢,我再怎么狼心狗肺,也不能再在这个时候给他插把刀了。   我娘有什么急事,现在也不能过去。   我给柳丛容写,“你派个人到寿春宫走一趟,好好对我娘说一下,我就先不过去了。”   “是。”   柳丛容低着头,走了。   楚蔷生喝完了茶水,又开始吃话梅,他吃了一盘子话梅,又喝茶。   我把他手中的茶碗拿过来了,想着饭前吃太多的话梅对胃不好,我看他可能饿极了,就让东宫的小太监摆饭。还是四样素菜,炸豆腐,干烧香菇,炒三冬,烧藕,一小木桶米饭,一份莼菜汤,饭后还有一份蜜汁山药,算是甜品。楚蔷生爱喝淡酒,东宫这边有好的永嘉太雕,又让人拿了一小坛子过来。   我吃了一碗饭就放下筷子了,柳丛容回来了,他见我吃完了一碗饭,就要给我再添一碗,我用手挡了一下,意思是我吃饱了,柳丛容再给我多加了一份茶,然后我就坐着看楚蔷生,他今天胃口出奇的好,不声不响的继续吃,他把桌面上的几份菜都吃光了,我可不好意思让他啃盘子,连忙让柳丛容再端几份菜过来,楚蔷生说不用,他把菜吃完了,米饭也吃完了,然后就坐在那边继续喝茶,这一喝,差点喝到半夜。   我不能说话,柳丛容还不是司礼监的人,在楚蔷生面前他也不说话,楚蔷生今天好像嘴被人缝上了,也是一句话都没有。   我看天色,都快半夜了,就在我手边的纸上写,“老楚,你今天住宫里还是回府?”   楚蔷生回答,“今天我当值。”   那我又写,“那我送你回内阁值房。”   他点了点头。   我有些疑惑,楚蔷生这个人一项牙尖嘴厉,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除了自己看书,写奏折,裴檀在身边,或者谁把他望死里得罪,让他起了杀意的时候他很沉默之外,别的时候都挺能言善道的。   而且,他也是一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楚蔷生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内阁大学士,每天有看不完的折子,见不完的人,怎么有空跑到东宫专门找我吃斋喝茶静坐?   出了毓正宫就是天街,走过去,那边就是太液池,外臣肯定想这里不是去内阁值房的路,其实这里也不是。不过我还是带着他从这里绕道微音殿,从那边到内阁值房得溜达半个时辰,适合消食。   我们已经走到太液池,周围没有人,只有遮天蔽日的红莲,花朵和莲叶被风吹的簌簌直响,楚蔷生忽然叫我,“承怡。”   嗽~~~   一阵风吹过,惊起一只夜鸟。   我对着嘴巴问他,“干嘛?”   楚蔷生叹口气说,“这句话原本不应该由我来说,可是现在却只能由我来说。”   我,“啊?”   我看他已经坐立不安了一晚上,估计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说又不想说,可不想说又想说,总之说与不说都后悔,所以他一直很纠结,纠结到吃了一木桶米饭,还喝了两壶茶,我看他撑得脸色比平时还白,就带他过来绕圈消食。   我冲着他比划了比划,“你说吧。”   楚蔷生说,“承怡,你应该来微音殿。”   我,……   他说,“别人不知深浅,他们可能有人劝你僭越,可能有人袖手旁观,也又可能有人不明就里,可是我知道,如果明天还没有皇族的人坐镇微音殿,大郑朝廷怕是掀起轩然大波。诸位内阁大学士,挡不桩专权’的弹劾,司礼监的诸位大太监也担负不起‘权阉乱国’这四个字,如果手握重兵的藩镇、总督以‘内阁专权,权阉乱国’为由头起兵勤王,那么顷刻之间,大郑就有倾巢覆野的大祸,天下就乱了。   皇上重病,嘉王被羁押,如今太子也病了,现在皇子亲王中能控制大局的人只有你一个人了,承怡,我知道让你来微音殿就是把你卷进万丈漩涡里面来。因为如果下一代帝王不是你,以后无论太子嘉王谁登大位,今日之事都可能给你带来灭顶之灾。   做为朋友,我不能说这句话,可是作为阁臣,我又不能不说。   如今的江山毕竟是姬姓皇族的江山,那是大郑先祖披荆斩棘创下的千年盛世,不能在你我手中毁于一旦。”   “所以……”   听他说,我就笑了。   这些道理我都懂,而且这话又是楚蔷生说的,肯定靠谱。   楚蔷生不是梁徵那个要给我戴白帽子的二百五,我就算不相信自己,我也相信楚蔷生。   于是没等他说完,我就拿了根棍,就着明亮的月光在土地上划出几个字,“老楚,我信你,明天我去微音殿。”      第172章      微音殿在大郑宫正殿的西北角,这里和雕梁画栋的正殿比起来显得有些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这里的木头全是扒皮上桐油的原木,没有任何的雕琢,砌砖的转头也不是太湖金砖、青石和汉白玉,而是粗粝的大块白云母、黑云母。这些粗糙并不能改变微音殿的地位,大郑历代君王就在这里处理政务,接见大臣,这个小小的简陋的宫殿就是大郑王朝的权利中枢。   答应楚蔷生的事情,再艰难,我也会去做。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当我穿着祈王全部大礼朝服来到微音殿的时候,这里已经布满了朝臣。他们也是全套朝服,一个一个锦袍玉带,五彩斑斓,灼灼其华。   我走的非常慢,不是因为我伪装矜持,而是我脑袋上扣的冠冕是在太重了。二十七斤的重量,还有六斤珍珠流苏像算盘珠子一般,在我眼皮前面晃来晃去。   哗啦……哗啦……哗啦……   从车辇上下来,我几乎不能呼吸,也直不起来腰。   身边有人连忙递过来一只手,我握住,可以让我挺直站好。那个人的手柔软丝滑,可是温热干燥,骨节分明,甚至可以说是刚强有力。   是楚蔷生。   “怎么样?”他低声问我。   我微微点头,面前那九串算盘珠子一般的珍珠流苏让我摇动的哗啦哗啦直响,像是一只手,正在算计我从这里到微音殿的距离,……一步,两步,三步……   我大概扫了一眼前面这些朝臣,没有杜阁老,也没有小阁老,在这里的都是其他的朝廷重臣,王公贵戚,还有一些留在雍京没有封地的光穿紫袍的就四五个,站在他们后面的是六部九卿,还有各种在京的官员,看到他们在这里,居然有异常隆重的感觉。   这要是在平时,在雍京外面遇上这群老家伙,没准连我都要绕道走。   他们的仪仗都能占用半条小街,前面有人敲锣打鼓,后面的人扛着实木雕刻的大牌子,牌子上写着他们半生的功绩,护军一面走还一面低声呵着‘威武~~’,再往后就是他们的几人抬的大轿,最后的另外一半护军。   众所周知,我是个没实权的王爷,我爹管儿子管的又很紧,大郑祖制宗法把我们这群皇族子弟约束的跟带了紧箍咒的孙猴子似的,什么都不能做,别说强男霸女了,就是走私帮多抠些钱,都察院几道弹劾折子一过来,别管你祖宗是谁,多大的来头,都要回家闭门思过去。   有实权的大臣和无实权的王爷,那就像是大户人家掌家的大丫鬟和老爷的姨太太,就这点区别。说出来,大郑朝是我们家的,可那就是个用黄金打造的大锁,直挺挺的压在你脑光顶上,压的你永世不得翻身,可你连个金子的边角碎料都啃不下来。   苦!!!!   可今天就大不一样了。   我顶着亲王的冠冕走一步,他们退一步,然后互相看了看,垂下头,很自觉的后退,在人群中让出一条空隙,我再往前走一步,那些人整了整自己的蟒袍玉带,全部端正的跪下去,头压的很低,我只能看到他们暴露在乌纱和蟒袍中的脖子。他们的脖子伸的很直,好像被吊起来的许多鸭。   从禁卫军护卫的空地走到微音殿里面,只有不到五十八步的距离,我却觉得自己好像走了半辈子。   我不是我爹,至尊至上,天生就应该坐在帝位上君临天下,我也没有文湛的本事,不怒而威,在大正门外只身呵退朝臣,使那些平时目下无尘,骄矜无比,心怀叵测的大臣们俯首称臣。我面前的这些人,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我能耐,可是今天他们却死寂一般在我面前跪下,压低了脖子,好像吊烧鸭,因为他们大约知道,我是最后一个。   我爹重病,太子吐血重伤,嘉王被羁。   只有我活蹦乱跳的游离在危险之外。   可以有资格问鼎大宝的人只有我。   他们别无选择。   进入微音殿的气氛更加甜美。   那些重臣们,安静到极致,似乎大气也不出,他们恭敬的行了礼,恭请圣安,然后就那么安静的跪着,等着我抬手让他们起来,他们才能从冰凉的地面上爬起来,站直腰身。   我在微音殿正殿坐好,取过纸笔,写了几个字,“我嗓子不好,不能说话,你们说,我听。”   他们开始小心的商量什么,从北部边境军务,到南越暴雨,从浙闽的海上丝绸、茶叶和瓷器的贸易到蜀地的为丈夫殉死的贞洁烈妇,没有人再提起崔碧城的侵占国帑和大逆不道,他们说话的时候都在小心翼翼的看我的脸色,害怕我一个不高兴就能把他拍下十八层地狱,即使我当时听的心不在焉,我已经神游天外,脑中暗自品尝后巷街边的素椒过油面。   周围这种如冰一般冷,如蜜一样甜的气氛简直让人痴迷。   我想,我终于有点儿了解文湛的想法儿了。   权力真是这个尘世最酣畅淋漓的春药。   这种顺者昌,逆着亡的自在感觉,是芸芸众生永远无法企及的美妙滋味,也许,它的确值得皇族子弟不顾一切礼法亲情,甚至是身家性命,丧心病狂般的追求。      第173章 番外——生魂      鸾宣   当我伸出枯瘦的手指去抚摸怀中孩子的脸颊,他笑了,眼角边的泪痣秀艳红润,像珊瑚凝结的眼泪。他今年二十三岁,从今天开始,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名字从亲王承怡改成了庶民赵毓,可我从他的眼睛中看不到悲伤。他的眼睛圆圆的,却经常眯起来,毛茸茸的,像一只贪睡贪吃的懒猫。   也许庶民赵毓比亲王承怡更适合他,那才是他最想要的人生,那是他的亲生父亲留给他的全部。   他今年二十三岁,我记得他从出生到现在的每一天,因为我爱他;他的父亲赵汝南已经死去二十三年了,我同样记得他从死亡到现在的每一天,因为我爱他,比这个世上任何人都爱他,可是,他却被我亲手送上了黄泉。   在他死后,我曾经聆听过佛法,可是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大乘佛法无法安抚我,那些艰苦修行以期待来世的教义让我感觉今生的漫长和绝望,所以我放弃了。   宗教的安宁平和与宽恕还不适合我,因为,那个时候裴东岳还活着。   裴东岳……   父皇留给我的辅政大臣,曾经的内阁首辅大学士,千年以来,继鹤玉王朝权相张翊之后,大郑王朝第二个开府丞相。   拥有开府权,就可以总理国政,就可以完全架空我,就可以擅窃神器!   二十年间,我只是他手中的傀儡。   我恨他,因为我曾经爱过他,他就像是我的父亲,可惜,最后我终于知道,他毕竟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会在绞杀我的权力之后,还给我扣上一个肮脏的帽子——太监的儿子。   他污蔑我的母亲和一个太监通奸生下了我,他想把所有的姬姓皇族赶尽杀绝,他想取而代之,成为九州万邦的主人。   像狼一样凶狠,鬣狗一样无耻的文人。   在他最接近帝座的时候,他失败了。   我想,这就是命。   裴东岳死去之后,我倒是会常常想起来他。   他是一个幸运的人,死的那样及时,这可以使他的名字已经以一种很华丽的形式写入国史,他甚至可以和凤化盛世一并永垂不朽。   我已经忘了他曾经为我讲述《论语》《尚书》《道德经》,我也忘记了他的穷凶极恶的逼着我杀了赵汝南,我似乎已经把他忘记的一干二净,可惜,我却清清楚楚的记得他的脸。   一张和我的太子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真可怕。   每当我看到太子文湛,我的心就好像揉进了一抔碎冰。   我永远不可能像爱其他儿子那样去爱文湛,即使他那样优秀。有了他这样的太子,我在九泉之下都可以笑对祖宗,可是,我却永远不会像一个真正父亲那样去疼爱他。   裴东岳死后,我感觉到很空虚。   所有人都死去了,只有我留了下来。   必须找一些什么来做。   开始聆听老子的《道德经》,我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到吐了一碗饭,于是我觉得找几个道士来炼丹也许是不错的选择。   我最喜欢打坐。   那样的静谧的时候,我可以放下人世一切杂物,专心致志的去想念赵汝南那个傻小子。   他死的时候也许恨我,不过如果我没有那种雷厉风行的狠绝,他也不会爱我。   他就被捆绑在大正宫前面的刑场上,熬过酷刑,全身上下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伤痕,唯一完美的只有他的脸。   裴东岳逼迫他供任我的来历不正,逼迫他捏造我的生父是一个太监这样令人不齿的谎言,他拒绝了。他把自己,还有他新婚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一起送上了死路。   他那样维护我,我却一直袖手旁观。   甚至凌迟他的旨意也是我亲手书写的。   他可以去死,我不可以。   因为我是大郑的皇帝。   即将死去的他,依然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   凌迟很残酷。   刽子手用手中的利刃剖开了他的肚腹,切断了他的性器,最后甚至砸碎了他的筋骨,却一直保留着他的性命。   他的妻子被近卫军乱棍打死,他刚出世仅仅一天的儿子被人装在布袋中,胡乱踩死。   他却抬起头,用带着血的眼睛看着高高坐在帝座上的我。   冲着我笑了。   我微微站起来,慢慢走出去,我站在离开他最近,也是最遥远的地方看着他慢慢死去。   他笑了。   苍白柔美的脸,血一般鲜红的唇边,凝结了一丝诡谲却羞涩甜美的笑。   我想他知道了,他知道了我的一切秘密,他知道了我的爱。他知道了,代替他妻子被杀死的人,是我的庶妃,代替他儿子被踩死的婴儿,是我的长子。   承怡是我的长子,是我属意的储君,我将帝国的储君献祭,只为了我的爱。   看着他被一刀一刀的分割,看着他慢慢的死去,我发现,我是那么的爱他。那该死的,应该被诅咒的爱,是那样的天地不容,灭绝人伦!   我要看着他如何死去的,我要把那些残酷的步骤完全烙印在脑中,让它们依傍着我,陪伴着我。那种火焚一般万箭穿心一般鲜明的痛苦就是我的爱,有它们在,他的灵魂就不会安宁,他就永远不会离开!   我爱他。   我要占有他的全部!   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赵汝南   他是犯官原甘宁总督的儿子,抄家之后,他被判入宫为奴,而他的母亲则应该被流放,永世不能再见。可是他的母亲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使她可以陪伴年幼的儿子千里迢迢的进雍京。   从甘州到雍京,需要穿过戈壁和草原,很多像他那个年纪的孩子都会死在押解的路上,可是他不一样,他母亲在身边,所以赵汝南活了下来。   可是,在到达雍京的第二天,他的母亲上吊自尽。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那条笼罩着死亡的押解道路上,他的母亲始终被押解的士兵轮bao,几乎每一晚他都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泣,她承受地狱般的磨难只为了让他活下去,他不能辜负她。   第一次看到鸾宣就是在雍京。   那个时候他更被带到蚕室,执行宫刑,可是一个秀致的少年闯了进来,踢开了执刀的阴险的老太监,从木床上拽起来他的手,就跑了出去。   那个时候他以为鸾宣也是将要入宫的宫奴,他以为他们两个少年手拉着手跑出去都会去死,可是最后他们都活了下来,他这才知道,那个少年就是冲龄践祚的天子。   一个和他一样岁数的皇帝。   鸾宣是非常漂亮的少年。   晶亮缤纷的眼睛,像天空中最亮的星辰。   皇帝毕竟是皇帝,即使他还没有亲政。从那天开始,似乎赵汝南的厄运就结束了,他不用成为小宦官,反而成为少年天子的伴读。他可以到毓正宫读书,师从朝堂上那些高高在上的侍读学士,也可以跟随大内高手、百战老将研习武艺和兵法。   鸾宣曾经对那些追查他的人说,“大郑禁宫几万太监已经够多了,朕不缺奴才,朕缺少的是真正忠心的人才。赵汝南就是这样的人,你们应该赦免他的罪。”   破坏法度!   当时只有一个人敢这样训斥天子,他就是毓正宫最尊贵的大学士,裴东岳。   然而无论如何,即使天子和宰相因为他吵的不可开交,他终于还是被保护了下来。   很多年后,赵汝南逐渐了解,那个同他一样的年少的天子其实是一个昂贵的傀儡,而大郑真正的主宰却是这个面容清秀的开府宰相,裴东岳。那个时候,赵汝南已经十七岁了,他成为缇骑最优秀的密探。这异常的得来不易,在文人把持朝堂的岁月中,也许只有依靠手中的刀剑才能与之对抗,他要成为鸾宣手中最锋利的刀。   可惜,当他成为缇骑总指挥使之后,他才知道,可以握住他这柄刀锋的,不只有皇帝,宰相也可以。   裴东岳比他想象的更加克制。   他阳奉阴违了这么多年,裴东岳依然无动于衷。他只是安静的下令,要赵汝南杀了皇帝所有的庶出兄弟。   “杀了他们,这也是为了皇上和大郑的国运。”   只有赵汝南知道,鸾宣不愿意他的兄弟姐妹因他而死。鸾宣是一个纤细敏感的人,即使他是皇帝,可是他喜欢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在一起,安享天伦之乐。裴东岳连这样一点点渺小的愿望也剥夺了。   赵汝南不愿意去做,可惜,他们都逃不开裴相张开的网。   ——“忠于皇上,就要为了他剪除一切。你知道皇上的亲生母亲是怎么死的吗?他是被先皇亲手扼死的,因为她和一个太监私通。如果这件事情被皇上的弟弟们发现,等待皇上的是什么,赵指挥使应该不陌生。”   还能有什么?   流放,侮辱。   然后像在地狱中爬行了很久很久之后,才能找到最后的宽恕,死亡。   这里不是边疆,不是漠北,不是匈奴。人们不喜欢快马绾刀,也不喜欢痛痛快快的去死。过多的诗书就像发酸的毒酒,把这些心如蛇蝎的人泡的愈发狠毒,他们可以想象出各种匪夷所思的酷刑去毁灭一个原本清白刚直的人。   赵汝南用白色麻布擦刀的时候,看到刀反射的光晕外那些人,他秀致的嘴唇微微弯起,面前的那些人,其实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   他嘴边时常带着一丝诡谲的笑。   真实的意思,只有他知道。   鸾宣喜欢吃甜食,可因为牙齿不好,太医不让他多吃,他就偷着吃。他的骨骼不太适合练武,尤其不适合轻功,所以当赵汝南看到偷偷跑到御膳房偷糕饼吃的鸾宣第十二次从墙头上摔下来的时候,他决定从此以后每天给他去偷糕饼。   当他把白瓷托盘拿到皇帝寝宫之后,鸾宣一口气就吞掉了那个很可爱的南瓜糕,一面用手背抹嘴面点菜,“明天给朕拿点香梨蜜饯。”说完就径自回到书桌前面,看着那些似乎永无止境的奏折,即使那个时候,他甚至连握着朱砂笔的资格也没有。   他唯一的权力就是驳回丞相府的奏本,可是他从来没有行使过这个权力。   “那是哄人的,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   鸾宣这么说过。   即使再珍视自己的亲人,鸾宣的庶出兄弟姐妹全部死在赵汝南的刀剑下。   鸾宣一言不发。   他把自己关在寝殿中整整三天,第四天,他走出来,面容憔悴,如同枯槁。他问赵指挥使,“他如何逼你这样做?”原来,鸾宣什么都知道。于是他把当时从裴东岳那里挺过来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鸾宣。   ——“荒谬!他竟敢……他竟敢!”   太难以启齿了。   鸾宣一巴掌扣在花园中的湖山石上,手掌都裂了,全是血,他却仿佛不知道疼。他的声音都带着颤抖,赵汝南记得那些颤抖,如此的鲜明,如此的难以消除,似乎缠绵了很久,一直到他死去,他都看到走出大正宫正殿的鸾宣在颤抖。   他却不想他颤抖。   那几年过的如履薄冰,似乎每一晚的夕阳都那么美丽,每一餐的完善都香甜无比,他们会在黄昏饮酒,庆祝他们又过了一天。   雍京的生命就像草原上的狼和羚羊。   羚羊要跑的很快,来逃避狼的追捕,不然它会死,狼也要跑的很快去咬死羚羊,不然,它也会死。   过了几年,赵汝南查到了一切。   关于鸾宣的身世之谜,随着赵氏的惨死而永远成了谜团。   裴东岳固执的认为,鸾宣不是先皇的儿子,因为裴氏替姬姓皇室掌权太久了,他们想要自己成为帝国的主宰。   裴东岳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伊尹流放太甲于桐宫,依然是名垂千古的圣贤,吾辈为何不能挺身而出,为万民苍生选一位英德盖世的圣主?   ……   轻言废立?   如果是先皇的子孙,自然不能‘轻言废立’,可是如果当今皇帝不是先皇子孙呢?可以随意废除吗?   依然不可以,因为帝座上的人,是鸾宣。   鸾宣娶了裴东岳的妹妹,他把自己的命运和裴氏族捆绑到了一起,他同时还娶了内阁次辅杜皬的孙女儿,他把自己和江南最大的氏族也捆在了一起。   他让裴东岳明白,换一个皇帝,也许可以,可是不是现在,至少不是凤化十七年。   那几年,裴相和鸾宣渡过一段平和的日子。   而他自己,则遇到了一份好姻缘。   她叫崔樱,是个普通的姑娘,做的一手好菜,酿了一手好酒。她就是雍京城外冉庄人,可是长的却像南方人,软软糯糯的,好像一个糯米团子。那种毫无危险,不需要戒备的气息,让他想起来自己早逝的母亲。   他是密探,这就决定了他们的婚礼不能大操大办。他必须把他的妻子隐藏起来,越久越好,时间越久,她就越安全。他拜堂那边,鸾宣送来了一整套的檀木家具,还有一对金杯,他自己却没有来。   日子就那么过了起来,流水一般。   崔樱做饭的时候会围着一个围裙,然后把热腾腾饭菜端上桌,看着赵汝南吃,她说,在她的家乡,女人是不能上桌吃饭,所以餐桌上只有他一个人。赵汝南一边吃饭,崔樱一边擦桌子,居然不时用抹布再给他擦嘴,擦的他嘴旁边一股抹布的味道。谁会想到,像他这么一个在传言中性如豺狼的人,居然会对那股抹布味道甘之若饴。   可惜,那几天,皇帝对他却有一种若有似无的梳理。   他不知道原因。   那天晚上,他照例端着蜜饯糕饼,送到御书房的时候,鸾宣只是有些讶异的接了过去,放在一旁,他继续埋头看书,淡声说,“过一会儿再吃。”   赵汝南听了也只是点了点头,坐在一旁,今天他当值,可以在宫里留宿。   果然过了一会儿,鸾宣放下书,拿起来糕饼刚要咬,却停下来,忽然问了一句,“今天糕饼的味道不太一样,御膳房换厨子了?”   “啊?没有,这个不是从御膳房顺出来的。”赵汝南拿了个镜子正在看他自己画的泪痣,今天换了朱砂,画的泪痣晶莹剔透的,像珊瑚凝聚的眼泪。“是崔樱做的。”   鸾宣把糕饼放了回去。   他说,“今后不用给我带点心了,我戒了。”   因为牙疼,不能再放纵自己吃甜食,也因为是赵汝南,不能再放纵自己暗藏的那些龌龊的心思。   不亵近臣。   近臣不亵。   鸾宣想,他是自己的臂膀,是自己手中的尖刀,他甚至是自己的亲人兄弟。   就这样吧,永远这样相处下去。   一直到死。   可是,他却提前死去,死的那样凄惨。   赵汝南被抓之后,鸾宣派自己豢养的死士把他将要临盆的妻子接进宫中。裴东岳的头一直疼,一直疼,疼的脾气有些暴躁,神志不清,他怕自己活不了太久了,他着急的想要得到鸾宣的权力。所以,他使用酷刑逼迫赵汝南咬出鸾宣的身世,不然就把他满门抄家,以谋逆的大罪把他凌迟处死。   听说,最后,裴东岳得到的只是轻蔑的笑,和满脸的血污。   赵汝南会死。   鸾宣亲自下旨,凌迟赵汝南。   大正宫前面就是刑场,刽子手已经打磨锋利了自己手中的尖刀,他在上面喷上炽热的高粱酒,裴相从那个宽敞的正堂中走出来,他来到刑场,眼睛慈悲的看着将要被凌迟的人。   低声说,“你的皇帝救不了你,他也救不了他自己。”   赵汝南又笑了,他原本不会笑,母亲死后他再也不笑了,可是鸾宣却会让他从心底笑出来。他的笑懒懒的,眼睛毛茸茸的,像一只漂亮猫。   即使这只猫今天显得那样的凄艳。   裴相很可惜的看着他,他爱重他,从心底爱重他。像赵氏这样的人,忠诚,狠毒,心思像顽石一般坚定的人,世间难寻,如果真能得到他,大事可成!   如今他就要死了。   可惜!当真可惜!!   裴东岳仁慈的看着他,“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赵汝南,看在你的妻儿的情分上,再三斟酌。”   赵汝南哈哈大笑。   裴东岳也笑了,这次他不再仁慈,他的笑容同样带着轻蔑,“你以为那个无能的皇上能救你的家人吗?你仔细看看,那边跪着的是谁?”   忽然,刑场中有婴孩啼哭的声音。   那样的撕裂心肺,赵汝南就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迸裂了。   他仔细看着远方,一个口塞麻核的女子被人推倒在地,她双手挣扎着,用力挣扎着,可是压在她身上的全是近卫军的锋利的长枪。她的身上登时血肉模糊。   赵汝南似乎要撕裂的眼睛看着裴东岳,蓦然,他喝了一声,犹如一只身陷绝境的狮子,全身上下被沾水的牛筋束缚住的四肢暴起,就连捆绑他的木桩也动了动,惊讶的喝了烈酒的刽子手后退三步,脸上有些惧意。   即使他被束缚住身体,即使他熬过酷刑,身负重伤,即使他就要在今天死去,可是他依然是赵汝南。大正宫的没有人不知道他,也没有人不怕他。   缇骑总指挥使。   凤化年间的割喉刀。   多少皇族子弟,王公贵戚,世家巨宦,因为他而死于非命,家破人亡。   所有人都怕他,所有人都恨他。   当他们听到裴相将赵汝南下了大狱之后,雍京城的氏族子弟,朝廷重臣居然都在弹冠相庆,他们终于可以把压抑了几年的气吐了出来。   赵汝南是奸佞,赵汝南是小人,赵汝南是刽子手!   他死吧!他死吧!他死吧!   他死了,就没有那一双双犹如芒刺在背的眼睛盯着自己了,他死了,就没有一把把纤薄精致的蝉翼刀抵着自己的喉咙,他死了,所有人那些上不可告天地,下不可告祖宗的黑暗秘密就安全了。   他应该去死。   可是……   哇!哇!哇!……   婴孩的哭声那么真实,那是他的儿子,今天刚刚落地,原本以为躲在后宫的浣衣局就可以逃过一劫,可惜,裴东来的死士遍布禁宫各个角落,没有人,没有事可以逃过他的眼睛,他的手心。   赵汝南看着那个女人。   那是他的妻子,他新婚的妻子,一个普通女人,原本可以嫁给一个好男人,相夫教子过完平凡却幸福的一生,可是,他却连累她跟着他一起死。   啊!!……   似乎是利刃切割身体的声音,女人疼的发疯般的抽搐,她蓬乱的长发忽然散开,月光般的面庞就那么直勾勾的瞪着赵汝南……   ——那个人!……那个女人!!——   不是崔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朕,出去看看……”   很轻微的声音,在噪杂纷乱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是皇上,是鸾宣!   赵汝南看着鸾宣扶着一个小太监的手臂,一步一步走出大殿。他还是那样的耀眼,黑色的龙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那样的华丽,他似乎天生就是为了龙袍而生的。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鸾宣微微侧了头,他的眼睛沉痛看着那个女子。   啊!——   赵汝南的喉咙上已经被勒住了牛筋,他不能说话,不能言语,他的眼睛明白了一切。   那个女人是后宫的侧妃,鸾宣让她代替崔樱去死。   那么,那个孩子?!——   是皇长子!   被近卫军装入布袋,即将被胡乱践踏而死的孩子,是皇长子!   鸾宣用他的女人,他的儿子换了自己的妻儿一条命!   为什么?   为什么?!   他已经无法问出这样一句话。   凌迟的刀,已经割开了他的肚腹,一刀,一刀,……   他笑了。   他知道了一切的秘密,鸾宣的秘密。   鸾宣的冷淡,鸾宣的疏离,鸾宣的不信任。   他爱他。   也许,就在那一刻,他悲哀的发现,他居然爱的人,是鸾宣。   当鸾宣的帝位被人动摇的时候,也许他轻轻一句话,就可以让鸾宣陷入万劫不复,可是他却可以保全他的妻子,他的儿子,可是,他却轻而易举的割舍了他的妻儿。   是爱的不够吗?   这么多年来,鸾宣没有孩子,他承受了那些居心叵测的大臣们无所不用其极的侮辱,他们嘲笑他是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他们甚至嘲笑他不是一个男人。鸾宣无数次的发誓,他会让自己第一个儿子登上帝位,他会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他。   皇长子是他的希望,是他的爱,是他的尊严,甚至是他的命!   可是如今,皇长子被人扔到麻袋中,践踏致死,血肉模糊。   为了他,一切都是为了他!   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的脸色变成死亡的灰白。   他们活生生的阉割了他。   他的嘴唇在哆嗦,这个时候,裴东岳居然让刽子手停下手,他走过来,想要听听他在说什么。   “……今朝……吾躯……归尘土……他日……君体……亦相同……”   这个精明到极点的裴相,我已经看到了你的末日。   你永远不可能赢的了鸾宣。   因为你没有他残忍。   裴东岳冷笑,挥了挥,“继续。”   他转身走了,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血腥刑场。   赵汝南死了。   他死的时候,嘴唇边上凝结了一抹笑。   异常诡谲,却暗自含着一丝的羞涩甜美。   没有人知道这个笑容意味着什么。   尾声·鸾宣   他死了。   皇长子承怡死了。   他的母亲死了。   令人炫目的死亡,我似乎也随着他一同死去。   裴东岳走过来,他的样子是那样的温文尔雅,是那样的秀致,甚至有一些慈悲。   他指着刑场想要说什么,却突然,他的双眼圆睁,似乎看到了什么怪异恐怖的场景。他的双手忽然遏制住了自己的喉咙,他的手指指着死去的女人和孩子。   他被扼住的声音似乎在说:   ——疯子!你是个疯子!狠毒到连自己的儿子都杀!!   我想,他明白了。   他的坐探满禁宫。   他能错在一时,可是他错不了一世。   终究有时,他会明白,这天他杀死的是大郑的储君,还是储君的母亲。无论他再怎样丧心病狂,他都不敢再杀死我另外一个儿子。   半个月后,裴东岳在雍京病逝。   他是被活活吓死的。   他面对的敌人,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   裴东岳不知道年轻的皇帝心有多深,胸中几多沟壑。   皇帝能在深刻的悲哀中继续屠戮,他的屠刀没有边界,任何人甚至包括他的亲生骨肉都可能成为冤魂。   并且,他绝望的发现自己满手血腥,他再也不是鸾宣的对手。在他布满了眼线爪牙和死士,撒下天罗地网的禁宫中,居然连一个死囚的妻儿都抓捕不到。   他错了,他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杀害了刚刚出生的皇长子。   他可以去死了。   属于他的时代已经结束。   那个孩子叫做赵毓,是他的父亲起的名字,可今后,他将要作为大郑的皇长子,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他的名字是承怡。   承继祖业,怡乐安康。   他是他的儿子,也是我的。   我爱他。      第174章      我很久都没有穿着全套朝服笔杆条直的挺着了。   几十斤的的大帽子戴的我脖子都快碎了。我梗到要吃中饭的时候,实在是忍不住,这才招手把正在跟礼部尚书聊敬天大礼的楚蔷生叫了过来,我给他写了一个小纸条,“你们继续聊,我回去吃面。”   原本想着楚蔷生可能还要拖着我一会儿,还要让我继续坐在这里给内阁和司礼监撑门面,可是楚蔷生一见我总用手揉脖子,他马上点头,让我回去脱衣服,吃面条。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估摸着,从微音殿到东宫是远了一些,我想着先就近找个地方,让我把这套行头换了,不然顶着几十斤的冠冕在大太阳底下满大正宫溜达,我非晕不可。   我想着先一个人溜到玉熙宫换衣服,再找地方吃饭去,谁想到我一出微音殿就被一群人拥着,他们居然让我到我爹原先的崇恩殿更衣。我刚要自己扯开衣服,身边就过来八个小宦官伺候,还有两个端过来银瓶,脸盆和丝巾,让我擦脸。他们也不把脸盆放在木架子上,就这么跪在我面前,双手托着盆子,姿势摆的甚是好看。我擦了脸,旁边连忙又过来两个人,轻柔到没有感觉扯开我的头发,用精致的象牙梳子帮我重新把头发梳理了一番。   我舒服的头皮发麻。   这个……   这个巴结的也太让人浑身舒畅了吧。   中午吃的更好。菜色全是一等一的不说,全是我喜欢吃的东西,那个鸡汤面熬的比楚蔷生的手还细滑,就连餐后的水果都是千里进贡才能品尝的岭南荔枝,高昌的葡萄和蜜瓜,就连漱口的茶水全是今年最顶级的明前龙井。   嘿!   这感觉,……   我翘着二郎腿,端着徽州雾里清,那萦绕的香气让我飘飘欲仙。   美,实在是太美了。   我现在就感觉被天下掉的一个实打实的鲜葱大肉馅饼砸晕的昏眩幸福感觉,晕的我有些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禁宫这帮子奴才,他们太厉害了,伺候人是祖传的活计,经年累月的揣摩人心,我一抬手指,不用说话,他们就能知道我的心意,甚至比我自己还要清楚。   晚上,还没到吃晚饭的时辰呢,我就得到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大馅饼。   ——崔碧城回来了。   他偎在一张椅子上面,身上盖着薄毯子,他的头发乱成了一个鸡窝,而他的双眼呆滞,歪着那张瘦到尖嘴猴腮的脸斜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梧桐树。   我紧走两步,招手叫了一个小宦官过来,“你,赶紧去太医局找一个当值的大夫过来。”   “大殿下。”那个小官宦对我用的是宫中的旧称,“林医正已经到了。”   闻言,我侧眼一看,果然林若谦在后面的大殿里面,正在指挥人像一个大木桶倾倒热水和熬的浓浓的药汁。   “老林?”我有些不太相信的揉揉眼睛,随后几步到他面前,一把扯过他,挥手让周围人都退下之后,我才问他,“这个时候你怎么在这儿?”   “看王爷说的,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你跟我装什么大瓣蒜?太子还在那里病着,你不伺候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林若谦不在东宫,我一怕太子出事,再怕崔碧城在他面前露马脚。   而他摆脱我的手指,探手进去木桶,然后把手指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状似不在意的说,“有人叫我过来,我就只能过来了。”   我一愣,“谁?谁发你过来的?”   他没说。   我也就不再追问了。   左右不过是那些成了精的奴婢,又或者是杜阁老的人。   这么个危机的时候他们把林若谦从文湛床前拽出来,给我发来,无论是好心还是歹意,反正都是给我找麻烦。不管后宫那帮子奴婢是想帮我,还是想害我,反正现在有林若谦在这里给老崔瞧病是再好不过了。林若谦自己有分寸,如果文湛那边严重的离不开人,他也不会过来的。   我推了他一下,“喂,老崔的伤怎么样?”   “麻烦。”林若谦屈了一下他的鼻子,“用刑的时候伤的太重,后来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本来就很糟糕,诏狱的那帮狗才又暗中使了一些阴招,……他的一条腿,恐怕会瘸。”   就这一句话,一股热辣腥甜的气呛的我差点把吃下去的鸡汤面一股脑的吐出来。   我说,“当时有一个军医为他裹过伤,那也没有用吗?”   我没有明说当时给崔碧城治伤的人就是我名义上未过门的老婆尹绮罗,省的林若谦多心,也省的给尹姑娘找麻烦。   林若谦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继续嗅他手中的药汤,轻轻点了点头说,“管用,不然,会更糟糕。崔掌柜有可能双腿尽废。”   我,“我是不是应该庆幸诏狱那帮狗奴才没有真正废了老崔,还是……应该感激你的主子,毕竟没有下狠手?”   再之后,就是无话可说。   我招手叫了一群人过来小心伺候崔碧城梳洗,林若谦一直在旁边,洗伤,上药。崔碧城腿上有伤的地方全用挫的很平滑的木板紧紧的绑好,这样即使崔碧城挪动,也不会再挫伤他的腿,不然他的腿会彻底的断掉。   直到现在,我都很难想象风骚的崔碧城会一辈子拄着拐杖满雍京城溜达,那个样子就好像今天有人告诉我杜小阁老变成了歌儿舞女,扭摆腰肢在雍京独占鳌头。   那种被天上掉下来的肥肉馅饼砸晕的幸福感立马消失了,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林若谦把崔碧城包的像一个大包子,似乎里里外外全都缠上了纱布,散发着浓浓的草药味道,我觉得此时的崔碧城像一个用药材泡制的咸菜。然后就有小太监送过来一些饭菜,林若谦忙活了半天还没吃饭,他先给崔碧城挑拣一些能吃的东西,他说现在的老崔全身裹伤,只能吃一些很清淡的东西,所以他挑了一些清炒豆苗,清水炖煮的豆腐,盛了一碗米饭,再泡上一些鲫鱼汤。   我端着碗筷想要喂崔碧城,旁边当然有人赶忙抢夺过去,似乎我是一个天生的矜贵人儿,别说给旁人喂饭了,就是拿着比筷子重的东西都要折断手指头。   我不和这群奴婢争喂饭的功劳,因为我很享受那种被大馅饼砸晕的幸福感觉,虽然这个感觉早就掺杂着许多莫名其妙的怪味。   我自己开始吃饭。   端着饭碗用筷子夹菜,结果刚吃了一口豆腐,面前就有人把盘子拿走了,我还没咽下去呢,就又放上来一盘子新菜,旁边还有人小声唱菜名。   “大殿下,这是五彩燕窝丝。”   我用筷子指指那个被拿走的豆腐,“把那个给我端回来,我还没吃够呢。”   “大殿下,您不能再用那些豆腐了,用多了不好,也不合规矩。”   我扒拉了一口干饭,“这些我都知道,你们防着有人下毒,所以每个菜都不让多吃,因为下毒的人不可能把所有的菜肴米饭都搁上砒霜,这样就算吃一口有毒的菜也能活。可是,你瞧瞧我……”   于是我抬起来了我那个好像豆腐渣一般的脸,“我保证没人那么没脑子想要毒死我,你别废话,快快把我的豆腐端过来。”   这帮孙子想懵我?   我现在吃的,用的架势都是我爹用的,整个后宫就连皇后太子都受不到。我现在熏势,所以一切都无所谓,也没有人管,这要是以后我爹醒了,或者是太子登基,只要有个好事的人往上奏一本,我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以后别说豆腐了,就是臭豆腐都没得吃。   崔碧城被喂饱了,我让他先睡在玉熙宫里面,又找了原先一些和我比较熟的宫女太监们侍候他,我本来想多说一句,让他安生些,别半夜搞一些有的没的,这是宫里,弄出什么事来都是‘hui乱宫闱’,后来又一想,他现在都成包子了,估计早就没什么心思了,我就别再多嘴落口实了。   外面掌灯,我放下已经被我吃干摸净的碗,抹了一下嘴巴,又灌了一碗茶水,就向东宫溜达。   毓正宫门外挂着十六盏八宝琉璃灯,晶莹剔透。正殿也是灯火通明,迈腿进去,我一抬眼,惊讶的看到裴皇后居然在这儿,正和我对了个正眼。   ……   见了她的面,我该不该打招呼?   不打招呼算不算失礼?   我又一想,算了,反正我娘和我把这个娘们早就得罪惨了,打不打招呼我们都不能勾肩搭背的在一起喝酒吃肉,吃火锅唱歌。   裴皇后看着我,她也没有说话。   我一脚前,一脚后,就这么耽搁在毓正宫大殿高高的门槛上,看着裴皇后,我的前脚就缩了回去,我想,这可不是一个来看文湛的好时候。   可这个时候,裴皇后忽然叫住了我,“承怡。”   我站住了。   她屏退左右,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今天她没有穿着朝服,也没有戴她那个喧闹的攒丝金凤钗,她的头发浓重乌黑,全部堆在头上,只在额边谢插了一只垂着七层流苏的簪子。   其实吧,仔细看,裴皇后长的不难看,眉清目秀,皮细唇红的,但是总带着一丝的煞气和落寞。就好像在断壁颓垣中盛开的牡丹,开了一二十年,没有人看,就失去了那股夺人呼吸的新鲜。   裴皇后有能耐,她走路的时候,那么长流苏愣是仅仅随着她的步伐一点一点摇摆着,就像迎风舒展的花瓣,要是我娘戴着这样的东西,它非前后狂摆,缠住那个小老太太的脖子不可。   “承怡,听说你要成亲了。”皇后站在我面前,“应该对你说一声恭喜。”   “只是一些琐碎小事,儿臣不敢叨扰皇后娘娘。”   “是吗?”   皇后居然微微笑了一下,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说着,她向前走了一步,我退了一步,她迈出毓正宫的门槛,然后冲着我伸出了一只抹着香膏,戴了黄金牡丹的戒指的手,像一个母亲那样轻轻捧了一下我的脸颊,我急忙向后一躲,她手上的黄金花朵刮伤了我的脸。   她收回手,用一种梦呓的声音说,“……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你……如果早一点知道是你的话……你不会……”   ——“母后!”   清冷的话,打断了皇后的自言自语。屏风那边,文湛走了出来。他像是匆忙穿好的衣服,头发还没有扎起来,狮鬃一样散乱着。   “母后,您应该回宫了。”   此时的文湛望着他的母亲,眼睛中有一种奇异的冷漠。   裴皇后收回手,也收拾了自己的表情,她一种非常美丽,又非常慈爱的表情对着太子笑,她说,“你好好休息。”   皇后被她的女官们簇拥着离开毓正宫,她脑袋上的流苏被那些琉璃灯一照,闪了我的眼睛。   我用手挡了一下。   “你过来做什么?来看看我死了没有?”   文湛并没有走过来,他在毓正宫那个价值连城的水墨屏风边做了下去,柳丛容让人为他端茶。那个小宦官端了一个木盘子,里面是两个茶碗,然后柳丛容自己双手捧着一本诏书一样的东西,放在文湛的手边。   我靠在大门这边,没有走过去,“文湛,别这么说。我很担心你,一直很担心。”   “是吗?我想想看看你究竟有多担心我。柳从容,把这本诏书给承怡送过去。”   文湛一指手边的那个东西,他自己则不再说话,只是端起来一个茶碗喝水。   我叹了口气,自己走了过去,坐在他对面的紫檀木椅上,结果柳丛容递过来的东西,展开,看了两眼,合上。   那是责问宣大总督尹名扬拒战匈奴失利的问罪诏书。可以预见,这个东西一放到朝野,那些像乌鸦一样无孔不入的言官们该是多么兴奋的摩拳擦掌,昼夜奋笔疾书,炮制一本一本足以把一个千古良臣说成是乱世奸雄的弹劾奏折。那样的话,即使是全身高筋铁骨的铮臣,也会磨成齑粉。   我,“殿下,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是个公报私仇的人。”   他冷笑说,“你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我为你做的事,对你说过的话,你总是一次又一次的忽视。不过我记得自己不止一次的对你说过,如果你敢背叛我娶妻生子,……”   “我记得。”我忽然打断他的话,“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   那一年的冬天,他曾经用轻柔的声音警告过我,“……承怡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娶什么老婆回家生什么儿子,我会让近卫军用最卑鄙可耻的手段折磨那个女人,让她像一个贱人那样一样一遍一遍呻吟着,一直到死!她会祈祷自己下辈子就是做猪做牛做狗,也不要再投胎做人!”   ……   那些话语即使回想起来,也会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   “文湛。”我看着他,“我不相信你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也许你是一个严厉的人,可是你不会滥杀无辜。”   “是吗?”他忽然笑了一下,“在我杀高昌那个贱妇之前,你也不相信我会杀了她的。”   我的呼吸一窒,然后才感觉到我的五脏六腑像被烈火焚烧一样,疼的都快烂掉了。   我站起来,低声说,“既然殿下醒了,我去叫太医院的林若谦过来。”   文湛阻止我,他说,“不用去了。他现在正在医治崔碧城。”   我看着他,“是你?”   他,“我还知道他伤了一条腿。”   我,“我应该感激上苍,他还留着自己的那条命吗?”   文湛面无表情,“他应该感激你,为他留了一条命。承怡,瞧瞧,人的身体、性命其实很脆弱,一损一伤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攥紧的手指慢慢松开,狠狠揉了揉自己像是被门挤过的额头。   “别说了文湛,别再说了……你不会,你不会……”   “我不会什么?你不相信我会像残杀阿伊拉那样杀掉尹绮罗?”   我感觉他,他轻轻攥住我的手,“看着我,承怡,抬头看着我。”   我没有抬头,却斩钉截铁的说,“你不会。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但是,我始终不相信,你会再做出那样的事。因为……”   “因为什么承怡?”   “因为……”   因为……   好像有什么东西,热辣团软,塞住我的喉咙,让我说不出话来。   他叹了口气,替我说了出来,似乎有些伤感。   “因为你知道,我爱你。”   忽然,他松开我的手,只手打掉了我头上的束带,一把揪住我脑后的头发,逼着我抬头看着他,文湛的眼珠冰冷幽深,好像隐藏了千年岁月的深潭。   “承怡你把我看的透透的,你知道面对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被你牵着鼻子走。我甚至放下尊严恳求你别离开我,可是你却弃我如敝履。你心里永远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比我重要。   你娘的话,崔碧城的话,甚至连一个仅仅见过几次面的尹绮罗都比我重要。我在你心中究竟算什么?   你当我是你的狗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只感觉我牙齿打架,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猛然放开我,一挥手打了我一个耳光!   我的脸颊热辣辣的疼。   他冷冰冰的声音说,“你走吧。我对崔贵妃说过,我不会阻挡你的好姻缘。”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盛夏那种馥郁潮湿的气息环绕着毓正宫。   周围很安静。   似乎连人呼吸的声音也没有。   “不是……”   我想要说什么,却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   我一直问自己,不停的问,想要问出一个比死亡更让人恐惧的答案——   这个结果不是我一直想要的吗?   可是……   为什么没有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心似乎已经崩裂了。   都碎成了粉末。   “你……”   我用力抑制住一直颤抖的牙齿,终于咬出了几个字。   “你保重,我……我走了。”   一步,两步,三步。   似乎走了半生那么长的时间。   我的手触摸到了毓正宫的殿门,狠狠的抓住,手指头似乎都要攥入那些雕刻着繁美图案的大门。   ……   “承怡。”   我没有回头,他也没有走过来。   文湛的声音像清风一样,隔着整个毓正宫,飘荡过来。   “我曾经翻遍了所有的典籍,包括史书和宗法,我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会让我受到什么样子的惩罚和诅咒,我甚至知道,今后将要面对的一切羞辱、责难和诅咒。   我知道死以后会下十八层地狱,堕入畜生道,永不超生。   我也恐惧过,我甚至想要把自己的感情藏起来,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翻出来,只给自己看,可是……”   “我控制不了自己。”   “你是……你是我,在阳光下面,唯一想要牵手的人,……”   “可惜……”   他似乎说不下去了,他开始咳嗽,咳嗽了好久好久,他终于稳住了声音。   “我不是你的那个人。”   “永远不是。”      第175章      这都快半夜了,我连忙到玉熙宫,结果一进去就看见我娘坐在崔碧城身边,手捧着一碗浓黑的药汁正在喂一脸呆滞的老崔,他们的旁边正做着用小泥炉煎药。我娘一见我进来,脸色就不特别不好看。   她瞪着眼睛问了我一句,“兔崽子,老娘叫你到寿春宫里一趟,你小子死活都不去,你跑哪儿混去了,怎么弄了个这么个灰头土脸回来?你的脸是怎么回事?走路犯迷糊撞哪里了,还是被谁打了?”   那边的林若谦听着就抬眼看着我,我赶紧用袖子遮了一下,对他说,“我刚从东宫过来,殿下醒了,他喊你过去一趟。”   我娘一听就不干了,“你说你刚从东宫来的,那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啊?”   我没搭理她,对呈呆滞状的林若谦说,“你小心点,最近天气燥,别惹他,省的他也给你来这么一下子。”   老林的眼珠左右转了转,小声嘟囔了一句,“只对你才这样,别人他可不这么上心……”   我娘似乎听到了,“老林,你说什么?”   林若谦愣了一下,看着她,又看着我,我冲着他一努嘴,让他赶紧走,他立马站起来,双手作了个长揖,一躬到底,“祈王殿下,贵妃娘娘,下官先去东宫,随后就来。”   然后不等我娘发话,赶紧溜走了。   我见他一走,就坐在一旁,冲着我娘说,“娘,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显得那么不庄重。”   “你别跟我耍最皮子!”我娘听着就把手中的碗磕在木桌上,她指着我,“说,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我一晒,“还能怎么回事,顶撞了太子了呗……”   我还想继续劝说她,没想到我娘却比我还识相,她立马就认怂了。她左右看了看,一挥手叫那些人能退开多远就躲多远。   她凑到崔碧城呆滞的脸旁,哭嚎着说,“碧子啊,姑姑对不起你,没有照顾好你啊,你爷爷,你爹都去了,就把你托付给我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姑姑就是闭眼了,就没法子向老崔家的祖宗交待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娘哭着,还用袖子狠狠揉着她的双眼,我赶忙劝她,“诶,诶,我说我的亲娘诶,你悠着点儿,这外面都是人,你哭成这样让人笑话。”   “娘这是看这碧子这样,娘心里难受嘛……”   她又嚎了一声,忽然压低声音问我,“儿子,你跟娘说实话,碧子真傻了?”   我还没说话,崔碧城实在受不了了,他呲着牙说,“姑姑,就算王爷傻了,我也不能傻,我好的很。”   崔贵妃长出了一口气,抚摸着胸口说,“额弥陀佛,无量寿佛,那就好,那就好。”   我娘又用袖子擦了擦鼻涕,她揪住我的领子,把我揪过去。   我,我娘,崔碧城,我们三个人头碰头,鼻子对着鼻子,像三只耗子。   我娘说,“一会儿,我让你们哥俩儿做啥你们就做啥。”   我,“娘?”   老崔,“姑姑……”   我娘做正了,忽然发号施令,“承子,不是我说你,平时整天胡吃海塞的,别的一概不管。你这才出宫几天啊,原本玉熙宫内的奴婢们都不合用了。诶,……”   她边说,还边叹气,然后把碗放在木桌上。   “外面进来两个还喘气儿的,身条儿壮一些,把崔碧城架回寿春宫。”   声音还没落,外面立马进来几个人,崔碧城马上恢复了一副痴呆的样子,我看着他们恭顺的垂着头,抬起来崔碧城坐的椅子,稳稳当当的给抬到我娘的寿春宫。   到了这里就是我娘的地盘了,她让人拿了银子把那些抬崔碧城的人打发走了,又把崔碧城身上的白布带都拆下来。   此时的她拿了个布袋子,看样子里面装了一些散碎银两,是可以马上就能花出的。   她对我们两个说,“听着,我这里准备了一些银子还有两块令牌,足够你们出雍京城的。记得一走去,就换上土布衣服,扮成农家弟子,你们口音得换换,要说冉庄土话,别再说雍京官话,就只当你们俩儿这辈子没有离开过老家冉庄。只要今天趁夜出了雍京,碧子在外面有自己的私房钱,足够你们两个用一阵子的了。你们就走吧,耕田打猎,做个小买卖,怎么自在怎么活着,不要再回雍京了。等过了这段日子,我派人找你们,到时候咱们娘俩再说话。”   我,“……”   她给我和崔碧城找了两身太监的衣服,“换上这身衣服,等一会儿让金子和银票送你们出去。”   金子、银票是我娘的心腹,都是寿春宫里的女官。   她们原本都是后宫的下使宫女,刚开始我们娘俩还住偏殿的时候,她们因为样貌丑陋,手头又不宽裕,不能贿赂上面,所以被指来伺候我娘这么个没根基背景,出身又不好,根本没前途的贵人。   没想到这么多年下来,我娘越混越好,她们也跟着鸡犬升天了。   我娘富贵之后才发现,其实金子和银票不吃白吃干饭的,都有一手。金子善于交际,人缘好到走进一个院子里面连看门的狗都不叫;银票算账一把好手,还会没事就鼓捣点东西,淘换点钱财,她祖上是开麻油铺面的,有她在,就算我手边不宽裕,我娘也少不了零花钱。   找她们送我和崔碧城出宫,我娘放心,可我就纳闷了。   崔碧城翘着那只被狠狠绑住的腿,然后开始自己换太监衣服,我一拉我娘的袖子,让她跟我到一边。   “娘,你这是让我和崔碧城亡命天涯,这没灾没难的,你不觉得你太可笑了吗?”   “龟儿子,你懂个屁!”我娘瞪了我一眼,“老娘早就跟你说过,大正宫的那把椅子没你的份儿,你别妄想!”   “谁想了?我可是大皇子,堂堂的亲王,就算做不成皇上,我也不能当逃犯啊!再说,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照你这个想法,我和崔碧城就得逃到外海,或者直接到邻国封国去,不然躲哪儿都不成。我这辈子没准儿就回不来了,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的亲娘啊,你总得告诉我是什么回事儿吧。”   我娘拉过我的手,用力攥了一把,“儿子,娘也不愿意这样。可娘真的不能说太多。这么说吧,你只要跟娘说一句实话,你愿不愿意跟,……跟太子在一起?”   我,“……”   我的舌头打结,过了一会儿,我摇头。   然后说,“我跟他说清楚了,他放手了。”   我娘冷笑说,“你不懂,他不会放手的,永远都不会。娘只能为你做最坏的打算,你只有远走高飞。”   我,“……”   这个事情我不能和她争辩,于是我又说,“还尹绮罗。我和崔碧城这么一走,她怎么办?我王府里还有那些跟着混饭吃的歪瓜劣枣们,他们怎么办。娘,我又不是光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你总得容我几天,料理一下呗。”   我娘低头,从腰间卸东西,说,“现在顾不上他们。尹姑娘爹是封疆大吏,不谋逆,不拥兵自重,太子不会伤了她。至于你王府的那些人,我会照顾。”   “娘,至少告诉她一声。她爹原先给她定了个人家,结果那家的儿子一落地就死了,她爹让她守了十几年,这次这事一出,她爹不定又要干出什么傻事。”   我娘点头,“她的事你别管了,有娘在,不会委屈她的。”   然后又说,“承子,来,拿着这把薄刀,放在鞋子里面,一会儿你们出门的时候可能要搜身,防的是有人偷偷把宫里的好东西弄出宫门卖钱。这把薄刀是娘的旧物,给你带在身上,一来是个念想,再来也可以用来防身。”   我接过我娘递过来的那把小巧的薄刀——   一把刀,长约一寸半,薄如蝉翼。我娘手指拿着的地方是用细蚕丝缠绕刀背,也许是她经常拿出来摩挲,那些地方有些已经旧了,颜色都褪了,露出刀背上一排细细的锯齿,像野狼的牙。   这是……   这是凤化二十年之前缇骑的割喉刀!   “娘!”我惊叫,“你怎么有这个东西!”   我娘正要说什么,外面的金子和银票已经进入寿春宫的正殿,其中金子说,“娘娘,快一些,不然来不及了。禁宫大门秘密换防,原先的近卫军都不让用了,换上来的人都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不知道是哪来的。”   我娘不再对我说话,她把刀给了金子,连忙说,“快,你给大殿下换衣服。这把刀给他放在鞋里面。”   那边崔碧城已经换好衣服了,因为他的腿现在还没好,怎么也不能把林若谦给他绑的木头拆了,不然他以后连瘸子都当不了,该瘫了。   金子想了个法子,他用红花汁水往老崔的嘴角边,眼角边都抹了抹,然后又把他的衣服撕扯了一番,要不是金子和我娘一样的年纪,老崔非不要命的大喊‘非礼’不可。金子又把红花汁水给老崔的衣服上泼了泼,让他躺在地上,装成一个鞭挞晕死过去的太监。   后宫里面人杀人,暗地里死的人海了去了,谁也不会多看一眼。好奇的人都死了,剩下的人,不是杀人的人,就是冷漠的人。   金子和银票找个破席子卷了老崔,用绳子随便捆了,架上一个木棍,另外叫了两个强壮一些的年轻太监过来抬着,就向外走。   我现在脑子糊涂到不能再糊涂了。   可我那个平时糊涂的老娘今天却清醒的不能再清醒。   她的那种杀伐决断的劲让我莫名的想到了我爹。   简直就如出一辙。   离开寿春宫的时候,我回头看着她,她就那么站在宫门边上,双手绞扭着绣着樱桃花的手绢,我心中一热,向抱抱她,就停步转身又回去,可是我娘看了我一眼,抹身进去,让人把寿春宫的大门轻轻的关上。   我眼前只有两扇闭死的宫门,和朱墙、黑色的琉璃瓦,在并不明亮的月光下,显出厚重的黑色。瓦片上有夜深滋生的露水,铺了一片,闪动着莹润的光泽。   一到玄武门,守军就把我们拦住了。   照例盘问,哪个宫门的,这个时候出门,有没有腰牌,出宫是奉命办差,那么奉谁的命,办什么差?   金子一一回答。   她拿出自己的腰牌递给守军,那个守军一看腰牌,连连行礼,还说,“原来是裴贵妃景湘宫的姑姑。那么您这次出宫可是奉了裴贵妃的命令?”   这个时候银票向前,手心中窝着一个金饼蹭到守军的袖筒旁边,那人会意,把金子接了过去。   银票笑了一下,圆脸小眼眯眯的,很人心生喜感。   “守军大哥,请您和弟兄们喝茶,我们的事情,您不问,好不好?”   那个守军打量了一下我,黑灯瞎火,相比他也看不真切,然后他慢慢走过来,掀开盖在崔碧城身上的席子,相比看到一个七窍流血的死太监,赶忙放下席子角。   他到真的什么都不问了,想是见多了后宫的主子们私刑打死奴才,怕麻烦,半夜三更毁尸灭迹的行径,所以见怪不怪了。   他这才过来,对银票他们说,“你们去吧。”   守军一抬手,那边喊了一声,“放行!”   玄武门就在夜色中缓缓打开。   我们慢慢离开。我心中不禁乱想,原来,今天就是我彻底离开大正宫,彻底离开这个刻骨压抑,却纠缠了我一生爱恨情仇的地方吗?   从今天开始,我就不是祈王承怡,一辈子隐姓埋名,做一个普通的冉庄乡下农家子弟吗?   怎么感觉那么不对劲呢?   到了外面,金子轻轻说,“大殿下,先走个一年半载的,不要急着回来,娘娘会找你们的。”   我点头。   宫门外面居然有两匹马,我把崔碧城从席子里面拆出来,他蹦跳着,挽着缰绳上马,我把我娘给的银子揣在怀中也翻身上马,刚对金子银票他们说,“看这天色雍京南门快开了,我们过去刚好出城,你们回吧。”   金子银票就要回宫,忽然周围爆发了狂风暴雨般的马蹄声,以一种势如破竹的气势从禁宫中狂狷而来!巍峨的玄武门巨门被爆然拉开,森然的兵器和狂暴的快马踩踏大正宫青石砖面的声音在使原本迷蒙的夏夜透出一种彻骨的寒冷。   那是死亡的气息。   “糟糕!快走!”   银票抽出袖中的匕首,冲着我的马屁股一扎,那匹马惊了,狂躁的一声长嘶,前蹄翻动,几乎从地面上直直的站了起来,接着牟然落地,散开四蹄,像离弦的利箭一般冲了出去!崔碧城连忙挽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子,紧随我身后。   这个时候正是所有人熟睡的时辰。   除了半夜撒癔症的,就连吃多了撑着的,喝花酒的,早起遛狗的都窝在被子挺尸,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从大正宫到雍京南门不过半个时辰,我和崔碧城快马疾驰,刚到城门的时候,雍京南门正在慢慢敞开,我伸手掏出怀中的私藏的兵部勘合,只在守军面前一晃,那些人根本不敢上前,还连忙着帮我用大木头杵开大门,让我和崔碧城狂奔而去。   老崔骑术比我强,就是他现在瘸了一条腿,所以超不过我,可即使这样,他都不曾落在我一匹马的距离。终于出城之后,我回头看了一眼崔碧城,本来想跟他打个眼色,等过了这一块,我们赶紧下马换衣服,把自己抹的灰头土脸的,装成农民走会冉庄,结果看到了从玄武门追出来的近卫军似乎已经到城门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出来,我用手势告诉崔碧城,不能停,要再快马加鞭的时候,一道巨大的飞箭冲着崔碧城破空而出!   这种箭长近乎十二尺,用一种轱辘带动的车架发出,这根本就不是射人的兵器,这是在攻城略地的时候射透城墙跟用的。据说这样一枚利箭可以直透城墙,把四个兵士穿成串,钉死在城转上。   我想要让他躲闪已经为时已晚,马嘶声凄厉的叫起来的时候,我几乎闭上了眼睛,心中默念,——完了,完了,崔碧城老命休矣!   我差点心疼死。   ……   忽然,就听见一句冉庄的土话拔地而起,“娘嘞了个bi的,摔死你爷爷嘞!”   我一睁眼,就看见崔碧城从已经被一箭击碎的马匹旁边轱辘了出来,原本他就已经‘七窍流血’了,现在更是全身狼藉了。   我勒住马,愣怔的看了他老半天,这次长长出了口气,垂头丧气的嘟囔,“这都怎么档子事儿啊……”   这个时候,从城门那边慢慢走过了一匹匈奴骏马,上面坐着一个人,我手搭凉棚一看,别说,还是个熟人。   “裴檀?裴侯爷?!——你什么时候回雍京了?”   裴檀一勒马,气定神闲的,根本就没有差点杀了人的慌张。   我指着他,又指了指爬在地上的崔碧城,“你干嘛啊,有什么事不能明面说,非要下死手,你有病啊。”   “王爷。皇命在身,恕不能下马行礼。”   裴檀冲着我抱了一下拳。   “你想干嘛?”   “王爷,请您跟臣回去。另外,崔碧城崔掌柜牵扯巨案,暂不能离开雍京。”   我下马扶起来崔碧城,把我带着的干净衣服给他,让他先擦脸换衣服,我这才对着裴檀说,“我没想怎么着,我舅舅的七七到了,崔碧城和我要回一趟老家祭奠一番,过三天就回来。”   裴檀没说话。   我咬了咬牙,又恬不知耻的来了一句,“我跟太子说过,你去问问他,他知道。”   裴檀居然不为所动,他只是冷淡的说,“王爷,跟臣回去。”   我一看,知道他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也不再多说话,我料想他敢射杀崔碧城的马,未必就敢射杀我的马,我扶着崔碧城上了马,自己对裴檀说,“反正我要回冉庄,有本事就你杀了我,没本事就让我走。”   谁想到,我手挽缰绳,刚上马,裴檀说了一句,我立马就僵了。   他说,“王爷,崔贵妃已经被削去封号,下了牢狱了。王爷,您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吗?”   我一惊,“你说什么?我娘怎么着?”   裴檀纵马过来,说了一句我不可能拒绝的话,“祈王爷,跟我回雍京。崔贵妃也许尚有一线生机。”      第176章      我觉得我和裴檀就像鸡和黄鼠狼的关系,是天生的八字不合。他像一只逮住兔子的猎犬,押着我和崔碧城回雍京。他弄了一辆车,崔碧城现在是个瘸子,已经骑不了马。   我牵着我的马,裴檀在后面跟着。   我忽然问他,“老裴,你什么属相的?”   他看了我一年,“在下是乙亥年生人。”   “哦……”我点了点头,“原来你是属猪的,啧啧,不像啊。我一直寻思着你是属……那个啥的……”   我本来想说他属水鱼的,后来一想,十二属相没这个,也就算了。他的脸好像让人用糨糊糊住了,僵的,也不说话。   “老裴,你说咱俩怎么就是八字不合呢?你说说,太子每次一不高兴,就发你出来,我看你身上的衣服都是潮的,估计昨天夜里也是一晚上没谁,就跟那只窝在树垛边上的狗一样,专门逮无辜的兔子。瞧您大老远的从边关赶过来,上峰一定给了你不少赏钱吧。”   “祈王爷。”裴檀忽而冷然道,“玄武门到了。”   我抬头,眯缝着眼睛望着玄武门上直耸云端的吉祥兽,滚鞍下马。我把双手伸到裴檀面前,“怎么着,别客气了,该扛的该戴的,像什么铁枷重锁的,就给我弄上吧。”   裴檀只是接过我手中的辔声,让人把马牵走,我看着他,他略微弯身,伸手指路,“王爷,请吧。”   可就在我和他错身的时候,他忽然耳语,“王爷,这次的事情和太子无关。”   我一愣,扭头看着他。   他则冷笑一声,冲着我来了一句,“大殿下,您的嗓子好的可够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压根就没事儿呢。”   我摸了摸鼻子,心说,我嗓子伤是伤了,还不至于说不出话。那个时候林若谦说我伤了,让我好好保养,我就顺坡下驴,又赶上内阁把我架过去冲门面,虽然把楚蔷生也拉下来给我当垫背的,可我还是不敢涉足太深,所以就装作不能说话,我这个没实权的王爷,少说话总比说多了强。   裴檀认识路,他把我和崔碧城从玄武门一直带到麒麟殿。   一进门,我就感觉气氛有些诡异。   太子不在。   皇后和杜贵妃浓妆朝服,一人一把椅子,坐在正殿,我娘也在,不过她没有穿朝服,只是一身素衣,坐在下手,周围环绕的人都穿着近卫军的服色,不过看着都眼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刚跟着裴檀抬腿进门,麒麟殿的大门在我背后咣当关闭,落锁,崔碧城被挡在外面。   里面的这群人跟艳丽的纸人一样,面无生色。   我娘眼神无比复杂的看了一我一眼,绝望的闭上眼睛,也不说话,甚至不再看我,只用手指一粒一粒的数着菩提珠。   这让我心惊肉跳的。   以我娘那个二百五、窝瓜一样大的胆子,能让她打蔫的事,一定小不了,没准今天我,我娘,外加老崔都得交待在这儿。   可一想,眼下也没别的法子,只能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想法,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笑了一声就向里走,反正也走不到别处去了,我说,“皇后娘娘这是唱的哪出折子戏?是《三娘教子》,还是《鸿门宴》啊?”   真冷。   没人搭理我,就好像拿着石头子扔到一潭死水里面,沉到底,也泛不起一丁点的水花。我挑拣了离皇后最远的椅子坐了,那边居然有个小太监给我端了碗热茶过来。   杜贵妃忽然说,“祈王爷,本宫奉皇后命令,清查禁宫中一起风化案,以下的问讯还请大殿下不要隐瞒。”   风化案?   我看我娘那个蔫样,估计老三肯定是把那个什么我娘入宫就不是完璧的破事儿捅到皇后那里去了。上次在我爹病床前,我娘摆了杜贵妃一道,她那个小心眼一定怀恨在心,我爹现在晕着,就不知道皇后和杜贵妃想怎么瞒天过海了。   我,“贵妃娘娘请问。”   她说,“大殿下是否知道制造局的章事崔碧城牵扯巨案,三法司严令关押在诏狱,似乎放他出来就是大逆之罪,王爷可知道?”   我打马虎眼,“我没见过那样的旨意,不太清楚。反正崔碧城不是我让放的,我看见他出来了,我还纳闷呢。”   杜贵妃追了一句,“王爷是说,崔碧城私出诏狱的事情与你无关?”   我点头,“嗯,无关。”   杜贵妃,“那么,后宫中已经下的宵禁的命令,敢问王爷夤夜出宫所为何事?”   我,“上坟。”   杜贵妃,“为何人上坟?”   我,“我舅。”   她看了我一眼,又说,“王爷,您说崔碧城私出诏狱的事情与您无关,可是您带他连夜闯出玄武门,离开雍京的事情总与您有关了吧。”   我没有立马说话。   杜贵妃又逼了一句,“祈王,不奉召夤夜出宫,有理通外臣、图谋不轨的嫌疑,王爷如果解释。”   这是个棘手的热山芋。   关口是,这个衰事我的确做了,还被裴檀抓了个正着。要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摆明了说谎,诬赖不过去,还反给自己找麻烦。   ……   我要怎么办呢?   我脑子像一个打水的轱辘一样,飞快的转着,我的手指在桌面上磕了两下,忽然想着,反正自己已经对不起文湛,再对不起他,大不了完事之后,我负荆请罪好了。   我笑着说,“我奉召了,是太子的诏书。我和崔碧城出城的事,他都知道。”   裴皇后冷笑的哼了一声,极为不屑。   杜娘们,“可有凭证。”   我,“是口谕。”   这时,麒麟殿的大门轰然被人拉开,我还没有看清楚谁来了,这个偌大的宫殿中,除了裴皇后,其他的人,包括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杜贵妃什么的,都站起来,旁边的那群什么宫女、太监,还有那一窝子的近卫军都跪了。   我扭头一瞧,得,太子来了。   文湛面色如水,没言语,看了看这里,脚步倒是一滞。   我寻摸着,他这个样子似乎也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城府很深,不说话,也不表示而已。要不是我太熟悉他,也不会留意。   他手一抬,示意这些人都平身。   顿时,凉意袭人的麒麟殿更冷了,不留神,我还以为秋天提前来了呢。   文湛没看我,他走到皇后跟前,躬身施礼,杜贵妃离开那里,把自己的椅子让给他。   皇后还假模假样的来了一句,“妹妹,你坐这里。太子是晚辈。”   杜贵妃低眉顺目的接了一声,“这是祖宗的规矩,臣妾不敢逾越。”   嘿……   我牙根差点被她们两个装腔作势的半老徐娘弄倒了。   文湛也不看杜贵妃,他问皇后,“母后因何让儿臣也过来?”   皇后伸手轻轻拍着文湛的手背,示意他不要说话,她冲着杜贵妃微微颔首,让她继续。杜贵妃也是一乐。   我当时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真是雍京地面邪,怕什么,来什么。   我跟文湛闹成这样,现在又背着他,拿他给我和崔碧城顶缸,现在他就坐那边,我这又羞又愧的,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他对峙?   老三他娘这个倒霉的娘们,她清雅的对文湛说,“太子殿下,臣妾多有冒犯。敢问殿下可知道,祈王矫诏赦出重犯崔碧城,私自出宫,涉嫌私通外臣,意图谋逆?”   得,这回都不是问话,直接把我的罪名给我砸实了。   我,“贵妃娘娘,问话就问话,别东拉西扯的。你一个后宫的妇人,怎么就没有看见太祖的遗训‘毋使妇人与国事’还在外面竖着呢!”   ——   谁想到,我娘忽然喝斥我,“承怡!住口!”   我被她骂的就是一愣。   她的眼皮垂着,似乎叹了口气,站起来,把手中的菩提珠放在一旁,面对麒麟殿正堂直挺挺的跪下去。   “皇后,什么罪责都由臣妾承担,承怡幼年失教,他年轻不懂事,请皇后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娘……”   我过去就想扯她,她死跪着,我扯不动。   “娘,起来,怎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本来就没什么事儿,别被她们装神弄鬼的吓唬住了,到时候,入了她们的圈套,那咱们可没地说理去了。”   皇后、杜贵妃都不为之所动。   杜贵妃用纯正清雅的官话说,“祈王,无论如何,矫诏可是大罪。此时认罪,本宫念在你是年幼无知,可以从轻发落。”   我想着,必须死扛。   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等我爹醒了,我向他哭,就能扭转局面,可我一旦认了怂,到时候白纸黑字都写好了,我不能翻案啊。   我使用吃年的劲,把我娘抓了起来。   “娘,起来。皇上现在重病,她们就乱设陷阱,想要坑害咱们娘俩。别怕,这大郑朝廷不姓裴也不姓杜,咱们总还是有地说理去!”   ——“放肆!”   裴皇后那张纸人脸青筋暴起,扭曲的够呛。她用力拍旁边的桌子,手腕上的玉镯子都被磕碎了。   “来人啊,给本宫拿下祈王!他目无尊长,矫诏出宫,私自结交外臣,意图谋逆,交宗人府关押。”   那边的那群什么近卫军就要过来抓我,正在此时,又是一个声音冷冷的激起来,“住手!”   众人打了寒战,还真是没人敢动弹。   太子忽然开口,低沉的声音,充满了专制性的可怕魄力,“母后,承怡出宫的事情,儿臣都知道。是儿子给他的旨意让他走的,他没有矫旨,也没有谋逆,他只是想要回冉庄上坟。这场闹剧到此为止!”   文湛忽然站起来,不顾皇后的阻拦,几步到我面前,一把扯住我的手腕,“走。”   “不是……我……”   我差点被他扯了一个跟头。   裴皇后怒叱,“太子!”   杜贵妃就像一个小狐狸精一样,凑在她身边用清雅的声音说,“娘娘,太子被蒙蔽也未可知。毕竟整件事情是如此的匪夷所思,咱们,不也是被骗了二十年吗?”   裴皇后在那里站了很久,似乎时间都凝固了。   她让文湛离开这里,重新坐在麒麟殿的正堂,像一尊雕像。   然后,裴皇后居然还像吃斋念佛的仁者一般,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前日之因,今日之果。……我本来不想把事情做绝,可是现在……”   她轻声吩咐道,“让她进来吧。”   大殿后堂,由两个宫女搀扶着,走出一个人。   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她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她就像一段枯木。头发很长,花白纷乱,像鸟窝一样扣在脑子上,她的皮肤干瘪褶皱,就像大旱时候皲裂的土地。   她全身似乎都泛着一层斑斑锈迹。   她有多大年纪?   八十,六十,五十?   也许仅仅只有四十多岁,可是她已经全身枯槁,行将就木。   裴皇后慢慢走过来,她并不嫌弃这个枯木人的肮脏,皇后伸出她那双被香膏泡软的手,拉起了陌生女人的手,她轻声安抚着她,“别怕。今天让你出冷宫,不是要害你,只为了让你认一个人。”   然后,裴皇后把陌生女人慢慢牵到我娘跟前,柔声细语的说,“仔细看看她,认真的想想,你认识她吗?”   那个女人死人一样呆滞麻木的眼睛上下看着我娘,她的眼睛会活动,只有那里才能表现出,她还是一个活人。   周围死一样的静。   良久,那个女人轻微的摇头,就好像深秋干树枝上最后一片枯叶,在寒风中颤抖。   “不……不认……”   她颤动嘴唇说了一声。   那种声音极其难听,就像阴暗的墙角那些早已经干燥死去的苔藓。   皇后抬手,命人捧过来一个银盆子,一个热布巾。盆子中有热水,泛着一股浓重的药汁味道。那边有个宫人拿着布巾戳到我娘面前,我娘接了过去,蘸着银盆中的热药汁擦洗自己的脸。   这是什么状况?   如此的诡异,如此的莫名其妙,如此的接近噩梦。   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我娘,末了,她擦干净自己的面颊,把布巾递给宫人,站起来,扭过脸,看着众人。   ……   妈的妈,我的姥姥啊!   我娘脸上那个红色胎记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的皮肤白皙,干净,眼睛明亮,眉青如黛,容颜中竟有几分崔碧城那种江南美人的风情。   天啊!   我死了吗?   也许只有我死了,才能进入一个如此荒谬的世界。   裴皇后并不惊讶,她又问了一声女人,“这样再看看,你知道她是谁吗?”   ……   那边,有玉瓶滴水的声音,一滴,两滴,三四滴,好像过了一辈子。枯槁一般的女人不说话。   裴皇后又指着我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当朝的皇长子,……”   “祈王承怡!”   啊!!——   女人陡然发出野兽一般的惨叫,那感觉就好像是冤魂地狱中的修罗狱,畜生道饱受暴虐折磨而释放的嚎吼。   她的双手挥舞着,随便乱抓,皇后连忙放开她,她像吃人的怪物一样向我扑过来,她扯住了我的衣服,就那么死死的扯着,带着仇恨的扯住。   她抬起头,我发现她的脸全变了。她似乎早已经死去,却在这一刻复活,也许只为了抓住我的脚。   “不!不!——你不是承怡!我儿子承怡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他被活活的踩死了,他死了,他还那么小,他刚出生,他冲着我笑!”   “……”   “他在冲我笑。”   “承怡!承怡!承怡!承怡!承怡!承怡!——”   “你应该大郑的储君,万民的皇上!”   我被吓得全身颤抖,眼前看到东西都开始扭曲,除了这个女人的声音,我别的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我的心撕撕裂裂的跳动着,一步一步的跳动着,越来越弱,像是快要死了。   承怡!   承怡!——   ……   这样的声音似乎来自十八层地狱。   我不明白。   如果承怡是她的儿子,如果承怡早已经死去,如果……   那么我是谁?   哈哈哈哈哈哈!   那个女人像厉鬼一样的大笑着,她指着我娘大叫着,“都是你这个阴毒的女人,你为了让自己在宫外偷情的孽种登上皇位,你杀了我的儿子。啊啊!”   “我的儿子被踩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然后她又开始流口水,呆滞的自言自语,“承怡,哈哈,报应啊,报应啊。我见到了你的妻子,一个美丽的异族公主,她还怀着你的孩子,是我,……是我杀了她,我把她踩死了,她的孩子流了出来,全是脓血……哈哈……”   我听着都要吐了。   裴皇后冷笑着说,“崔氏,你狐媚惑主,秽乱宫闱,以卑贱来历不明的孽子扰乱皇族血脉,你陷皇上于昏聩无能,破坏法度,愧对天地,愧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皇后!”我娘忽然跪下,她膝行,抱住皇后的双腿,仰头哭泣,“一切都是罪妾所为,与皇上无干。他什么都不知道,皇后你不能牵扯皇上。”   “放肆!”裴皇后狠狠打了我娘一个耳光,“贱人!你竟敢攀扯皇上为自己脱罪,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即使诛灭九族也不能为你赎罪!”   “来人!”   此时,杜贵妃捧过来皇后的金策和黄金大印。   裴皇后指着已经瘫软与地面上的我娘,厉声说,“收回她的印信,免去一起诶封号,打入死牢。还有……”   裴皇后那双刀子一般的眼睛看着我,“皇长子承怡血统混乱,现废除他一切封号,交宗人府看管,以待查明再行处罚。”   “母后!”   文湛从宽大的御座上站起起来,他似乎要说什么,可是裴皇后比他更快,她的面颊绯红,神情极其亢奋,像一个杀红了眼的刽子手。   她走过去,伸出那双美丽的手搭在文湛的肩上,被胭脂水粉妆点的完美的脸上凝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她在文湛的耳边柔声说,“太子,娘知道的你的想法,这么多年了,你的苦,娘一直知道,可是,他竟然敢漠视你的感情。他竟然拒绝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以后他就不敢了,因为他不再是亲王,不再是皇子了,你可以对他做任何事,记住,任何事!”   文湛看着我,我也在看着他。   他的眼神中有我根本就无法承受的复杂。我们就这么看着,似乎这短短的时间中,半生的恩怨情仇都像流水一般的淌过。   文湛在御座上,只有他能稳稳的坐在上面。悠远的光从雕花门外爬了进来,照亮了无关紧要的木椅,官窑茶盏,甚至是皇后头发上的珍珠,却照不进文湛的眼睛中。   他的目光令人窒息。那就像禁宫中那些纠葛的缠枝蔓藤莲花,粗壮,美艳,却能死死勒住每个活着的人的脖子,缠扭绞杀着,直到死亡的来临。   然后他垂下眼睑,轻声说,“别伤了他。”   他背弃了我。   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背弃了我。   我想,也许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第177章      这是一个卑劣的陷阱。   裴、杜两个熊娘们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个疯婆子,像狗一样咬住我不放。要说,她们也真够无耻的,我爹还没咽气呢,她们就开始搞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不过,谁让我疏忽呢?   这几天我就不应该在宫里呆着。如果我现在还在王府,虽然不至于说什么能扯起‘清君侧’的大旗,至少不会落到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窘迫境地。   此时,我和我娘都是命悬一线。   我的脑子中好像有一根涂满了火油的细线,那边是裴皇后用力扯着,同时她手中还拿着一根点着的蜡烛,啪啦一下子就燃着了这根火线,火焰噗的一下子腾空而起,眼见着就要兴起燎原之势,把我整个给灭了。   我那个平时塞满了包子的脑子忽然有一丝清明炸现,其不靠谱的程度勘媲美佛祖用凉浆水饭给我进行醍醐灌顶。   ——裴、杜二人平时一直不对付,表面上一团和气,其实私下斗的比狗咬狗还惨烈,这次她俩联合起来非要掐扁我这个软柿子,怎么让人觉得那么不靠谱?   莫非,这两个女人的脑袋瓜子真的进馊水了?   裴家原本是权压朝野的大家族,只不过当年的裴东岳一咽气,他们家就逐渐没落了,这二十年是杜皬这个大闸蟹纵横捭阖的时候,裴家虽然竭力保护自家子弟的前途权势,只不过家中不肖子弟实在满坑满谷,像裴檀这样的简直就是凤毛麟角,所以裴家逐渐就败了。虽然大家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要对上杜皬家族的如日中天就难免底气全无。   这样说来,裴杜应该势同水火,生死不相容。   所以,到底究竟有什么事,可以让她们两个人联合起来,对付我、我娘、甚至还有崔碧城,这几个完全对她们够不上威胁的小人物呢?   说我趁着太子病重专权?   ……傻子都知道这是借口。   说我连夜出京想要联合手中有兵权的藩镇进京勤王?   ……那也要我名正言顺才成啊。太子是父皇昭告天下册立的储君,就算大彩鸡再在岐山乱叫,渭水边上飞满了姜子牙,我也不可能号令天下的,这简直就是比天地还要真切的真理。我知道,裴杜知道,别人更知道,所以说,这个也是借口。   那么,隐藏在这些东西背后的真实到底是什么?   近卫军过来扯我的肩膀,我蹿向前,似乎要说什么,可是我娘却拼了老命一般冲着我摇头,所有的思绪都是电光火石,瞬间乍现!   ……刚才我娘的哀求,“一切都是罪妾所为,与皇上无干。他什么都不知道,皇后你不能牵扯皇上……”   皇上?   是父皇!   裴皇后、杜贵妃今天的举动似乎已不在我,而是剑指父皇。   我明白了!   裴皇后怕父皇重病时再起风云,威胁到太子,可是她又不敢担负弑君的罪名,所以似乎只能出个阴招,让我爹按上一个秽乱昏君的帽子,再昭告天下,让他即使能醒过来,也不得不让位给太子?   杜贵妃就更明显了,杜皬现在几乎就是罪证确凿,满门倾覆就在几日之内。可如果她和皇后私下达成某种协议,帮助裴后,为太子登基推波助澜,而她们杜氏一门也可以因为有拥立之功而得以保全,虽然最后羽澜和皇位失之交臂,可总比被杜家牵连,罢黜为庶人来的好命的多了。   那文湛呢?   他甘愿受裴杜摆布吗?   哦,对了!   再听听皇后对太子说的话,似乎他们并不是母子,而只是一对就地分赃的一丘之貉。裴后只是用我来贿赂太子,真是匪夷所思!他们能把母子关系弄到如此的不堪入目?   只是,裴皇后以为这样就能控制自己的儿子吗?以太子的野心城府,他能甘愿接受这样一个布满了裴杜余党势力的朝廷吗?   可是……   我看着文湛,心中又不确定起来。   他更像一个恐怖的谜,是他的母亲更了解他,还是我,……我更了解他?   我最终看定他,“殿下,看在我们二十年的兄弟情分上,请让我和我娘在一起?就算是死,我也只能陪着她。”   文湛没有说话,他侧脸看着裴皇后,裴后咬碎了银牙看着我,半晌,她才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我和我娘被关押在宗人府的大牢中。   她不说话,无论我问她什么,她就是不说话。无论我怎么问她,为什么裴后找个疯婆子就说我是杂种,为什么我娘连申辩都不申辩就认罪,为什么她宁可我、崔家满门抄斩,都要吞下这个哑巴亏,可是她从来不答我一句。   刚开始她低着头坐着,后来似乎支撑不住,才躺到枯草垫子上,背对着我,依然沉默。   安静下来,我忽然觉得头晕眼花的,这才跌坐在角落中。   大牢中有食物,虽然就是凉窝头什么的,还算能饱腹,只不过我怕下毒,所以一开始就没有碰,只是把它们藏起来。我娘更不说了,她似乎坚定了心智,想要绝食而亡。   我说,“娘,我知道自己这么逼问你实在不像人了,不过……”我见她的肩头动了动,认命的放弃了,说了一句,“娘,其实我想说,要是你不在脸上弄那个鬼画符,你长的挺美的,真的。”   不知道宗人府这个牢是什么时候,因为黑,我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用手摸,这个地方四面都是墙,石头砌的,年头久了,上面似乎都糊着一层石皮,硬的剌手,只有一面墙上有一道非常窄的门,好像还是铁的。我用力使劲敲了敲了这个门,几乎发不出声音,我喊了两声,饿的我头晕眼花的,心想,先这么着,躺着不动,也省点力气。   就在我躺着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外面有动静,小铁门上面的一个洞被小声推开,我看不太真切,似乎看这一个人眼睛闪了闪,然后那个小洞就关了,接着就悄无声息的,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那个小洞又开了,然后每隔一时辰就开一次,最后是每隔半个时辰开一下,我饿的头晕眼花的,摸着自己的脉门数时辰,数的我眼花头晕的,差不多过了十二个时辰,期间有人投喂了一次硬窝头,一次凉水,就没有声响了。   我娘那么躺着,我这么躺着,我们都没有动。   第十四个时辰之后,铁门忽然被拉开了,一个穿着狱卒服色的人举着火把进来,我连忙闭眼,然后就感觉有人用手指探了一下我的鼻子,我连忙闭气,然后那个人的手就一抽,似乎离开了,我觉得他似乎又去探了探我娘,然后就听见那个人慌乱的踏了两步,喊了一嗓子,“没气儿了,俩都没气儿了!那个小的还热乎着,老的都凉了!”      第178章      那个人一跑出去,我立马就从草垫子上跳起来,扑到我娘身边,伸手在她的嘴边抹了一下,放在鼻子下面一闻……然后又探了探她的脖子,皮肤虽然冰凉,却没僵硬,肥肉什么的还是软的,不像死了的,我心一松,转身坐在地上。   老崔那里有七寸茉莉根,吃一寸,假死一天。   我娘这摸样像是偷吃了那个东西。   可是,她吃的时候也没告诉我,她究竟到底吃的是不是茉莉根,什么时候吃的,吃了多少,什么时候醒,我都不知道。   外面火光一闪,宗人府的头儿就过来了。他尖着嗓子嚷了一声,“哟,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听着这声音怎么有点眼熟?   抬头仔细瞅了瞅,这不是司礼监的绿直吗?   他不是我爹身边好好呆着,怎么跑这儿来了?   绿直冲着我比了一下手指,‘嘘……’,我闭嘴,他举着火把在我面前晃了晃,又在我娘脑瓜顶上晃了晃,拿腔作调的对外面说,“诶,不对,贵妃这是怎么了?奴婢瞧瞧?哟,人都凉了,你们去报丧吧,就说崔贵妃殁了,祈王爷还活着。另外,这是什么地方呀?黑灯瞎火的,哪像人住的地呀,王爷又不是耗子,住这儿能不病吗?”   外面那人没动。   绿直,“怎么着啊,我说的话不顶用?秦喜,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搭上杜贵妃就以为自己攀上高枝了,连我你都不放在眼里。”   “不是。绿公公,小的多说一句。”外面那个人相比是什么秦喜,“这牢里面关的人可是被皇后,杜贵妃废了名号的人,已经不能称贵妃,大殿下了。他们都是庶人,是罪人。”   绿直,“现在宫里朝廷都这么乱,皇后,杜贵妃,太子,三殿下,病中的皇上,还有外面朝廷中的那些阁老大臣们,一个一个的粉墨登场,都弄的跟戏台子似的,以后还指不定怎么回事儿呢!人家是皇子,跟你这个没下面的不一样。你眼皮子别这么浅,说句惹祸的话,微音殿正堂,大殿下又不是没坐过,说不定明儿大殿下就没灾没难的回玉熙宫了。你快去吧,有什么事我顶着。”   那个秦喜接了话,马上转身走了,绿直这才过来。   “绿直,你怎么来了?”   “是李芳李公公。”   诶,这个时候,还是李芳最可靠。   他说着,从袖子中掏出一枚银针,插入我娘脖子上的肥肉中,抽出来,在火把下照了照,没黑。   “不是砒霜。大殿下,这里的人太杂,不能再呆了,再呆下去还指不定出什么事儿呢。”   他过去就要把我娘抱起来,我挡了她一下,“我来。”   我不想节外生枝,也不想给他惹麻烦,所以自己过去抱起来我娘,嘿,别说,人一晕过去还真沉。我扛着我娘,跟着绿直到了外面的院子,他命人收拾了一间屋子,铺了干净的褥子,我把我娘放下,这又扯了个被子给她盖上。   绿直叹了口气说,“王爷,地牢里面冷,不显什么。这大热天的,存不住,您让奴婢们伺候娘娘走吧。”   我是真的有苦说不出。   我娘在我面前还有一线生机,这要是离了我眼皮底下,指不定出什么事儿呢。我直摇头,手还霸着这边,不让他们过来。   绿直看着我直摇头,叹了口气说,“现在宫里都乱成一锅粥了,就像熬的深不见底的漩涡,大殿下这个时候能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脱身,总的来说就是福气。虽然贵妃娘娘她,……可是这大事一出,丧事一报上去,那些人不会再盯住大殿下不放了,您肩上的压力就轻多了,等到事情一明朗,太子殿下再还您一个清白,一切都过去了。”   太对了!   不讲亲情,伦理,人心,只讲权谋,只说利害,绿直这话说的可真是不顾自己生死,发自肺腑。大正宫就这样,该下死手的时候下死手,人死了,事了了,该风光大葬的时候继续风光大葬。我爹他娘就死的不明不白的,可是该他的富贵荣华一丁点儿都没少。   可我不是我爹,我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无论将来怎样,无论绿直看我多么‘有福气’,我都不能让他们这么把我娘抬走的。   我搬了个蒲团坐在我娘床前,摆出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谁来了都别想动我娘。绿直一见拿我没辙,就转身出去报丧去了。我自己找了一付围棋子儿,自己给自己摆龙门阵。   有人给我送法,我看到一个白净老实年纪小的后生,趁着他给我放下食盒的时候,我手心攥着刚从鞋底挖出来的银票问他,“见过这是什么吗?”   他愣了,然后癔症似得点头。   我说,“白银一万两!你一辈子也挣不出这么多钱。”   他看了看我,然后双眼就跟钉子似的盯着我手中的银票,小声嘀咕了一句,“三辈子也挣不出来。”   我把银票塞给他,“麻烦你回一趟祈王府,找总管大太监黄枞菖,让他想法子进来找我。这些就是你的。”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赶忙把银票抓过去,揣怀中了。   我又说了一句,“不过,这银票只有找到黄枞菖才能换成银子,你要是这么贸然去兑银子,非丢了性命不可。”   他点了点头,然后赶紧低头,做出一付收拾食盒的样子,然后赶紧走了。   我继续在这里,用自己的左手和右手开始下围棋。   宗人府里多怪哉。   这里面关押的人一个比一个怪,有一个前朝的,不知道那一辈的皇孙,这个人一出生就被人当生猪一样养,每日三餐定期喂食,但是没有人和他说话,也没有教给他怎么样像一个人那样活着。他吃了睡,睡了吃,几乎已经完全变成一头猪了。   西苑那边关着一个天才。他被关进来之前是世袭的楚王。这个人在星象、佛经、建宫殿、玩女人当面有独特的造诣。据说他曾经夜观天象,测出了大郑一百七十八年后的国运,据说经过了末代郑帝子蹊的统治,这个泱泱大国,千年王朝就将要尘归尘、土归土。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惊吓了所有的人。   不但如此,这个楚王还喜欢在自己建的美轮美奂的宫殿里面驭群裸女,旁边全是一些酒肉和尚念欢喜经,就因为这,我爹下一道圣旨,撤藩圈禁楚王。他到了宗人府之后,不做别的事情,就开始垒墙,墙面上雕刻九龙。他垒完了就拆,拆完了再垒,就这么着,一垒,就弄了二十多年,现在他还活着呢。   然后还有一些人,就是切木块,撕纸条,反正这些凤子龙孙们在藩镇和在宗人府一样,都是一群疯子。   我看着自己眼前的棋盘,在第二十次我的右手赢了左手之后,我推乱了棋盘,自己惊吓出来自己一身冷汗。   不知不觉当中,我已经和宗人府这群疯子们一样了。   外面的太阳起来又落下去,然后再升起来。   我连着三天没阖眼了,我整个人就像一根绷死的琴弦,似乎只落一粒灰尘,我就能彻底疯了。   就在我昏昏沉沉的瞬间,眼前的大门一开,黄瓜那张嫩豆腐一样的脸出现在外面,影影绰绰的,像风影子。   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指了指身后,用尽所有力气说了一句,“看着我娘,别让任何人靠近……”   然后,我脑子一懵,全身就软了。   迷糊中,似乎有一双手圈住了我,他的手指修长,骨节苍白有力,他是……   他是谁呢?      第179章      我的手指支撑着眼皮,想要看清楚那个人,结果被他抄住双腿打横抱了起来,动作有些粗暴,可是却非常熟悉。   居然是文湛。   这个时候碰到他,总比碰到别人强一些。   我的心好像被滚烫的醋浇了一遍,有些热,有些酸,最后甚至还有些苦。   我仰着头要说话,没想到他却用一种冷淡到几乎没有活人气息的声音吩咐道,“把人抬走,外面已经准备好了入殓的棺椁。”   就这么一句话,我的脑袋就好像被浇了一桶冰碴子,彻底就醒了。   外面有一排穿着飞鱼服的缇骑狗腿子们,都整齐的排在墙根底下,最后就是十六个人杠着一口黑木棺,好像地府来的催命的。   我色厉内荏的大叫了一声,“住手!住手!文湛,你要想埋我娘,就把我一块埋了算!”   说着,就想要挣扎出来,跳过去护着我娘。   文湛低头看了看我,“这事跟你没关系。”   我,“胡说什么,什么跟我没关系?!那是我娘!黄瓜,你听我的,别动!”   我就感觉他的手指扣住我的膝盖,跟铁钩子似的。   “她,已经死了。”   文湛是个疯子。   我用力挣不脱,抻长了脖子,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原本指望着他能吃疼受不了,把我扔地上,结果文湛只是眼神一沉,反手把我扛在他肩上。   他临走撇下一句话,“黄枞菖,你留下,他最放心你。把该做的事情都了了,就回宫吧。”   “文湛,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个时候,这个关口,你还能这么无耻的卖人情给我!?   黄瓜!你别听他的!我娘她没死……”   还没喊叫完,我的后脖颈子给文湛抓住,他恶狠狠的抓了一下,就有一股子好像能钻天入地的疼麻,直冲我的天灵盖,我被文湛捏晕了。   我觉得吧,我这辈子就是活了个稀里糊涂。想干的事情一件没成,不想做,不能做的事情到干了不少。   不说远的,就是最近,老崔现在让人给鼓捣到哪儿去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   我娘自己就吞了茉莉花根了,现在又让文湛带人装棺椁里面给埋了。   我自己不明不白的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倒霉势头,从王爷一坠而成了杂种。   ……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特美丽的,不怎么靠谱的梦。梦里面,我娘变成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头发上戴着珠花,还没出阁,后面梳着一根大辫子。她当时正在逛大街,二十多年前的雍京和现在差不多,只不过那个时候没有祈王府,后街那边杨寡妇包子铺卖的也不是包子,而是一个卖酱菜的。   我外公当时还在菜市场卖猪肉,我娘就在旁边开一个小店卖水酒,小店挂着酒幌,那边的柜台上还吊着几只弄好的老汤烧鸡。   我娘就在柜台前面转,那边过来一个街坊的干净后生,想向前,又有些避嫌的样子后退了半步,“樱姑娘,我给我爹买酒来了。要二两高粱,还要半只鸡。”   我娘笑着应了一句,“好咧。”她圆润的手臂上戴着白银绞丝的镯子,葱一样的手指握着刀,利索的切开半只烧鸡,用油纸一包,再用竹筒打二两高粱酒,用细绳一捆,麻利儿的递出去,清脆的声音叫着,“二十个铜子。”   收钱之后,她的双手在自己戴的围裙上擦了擦,冲着菜市场那边叫了一声,“爹,现在生意清淡,我去街上逛逛。”   我娘那个时候年轻,腰肢纤细,走路都像风吹杨柳。她就在雍京大街上乱逛,我就在后面跟着她走。   她走到一个戏楼那边,用铜子买了一包糖花生,还有酸果,正吃着,没想到转身就撞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一身锦绣,腰间跨刀,我娘连忙道歉,却不经意抬头看到了那个男人……   面如春色,眼角一颗红艳艳的泪痣,有些模糊,却绝对不是我爹!   我娘笑着说,“戴刀的,我记得你!上次你还在我的店里喝了两斤梨花白!那边打烊了,没有好菜给你下酒,等改天你再来,我煮好羊肉等着你!”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羊肉?”   那个男人面如春色,眼神却不善,不知道为啥,在梦里我居然还能感觉到他眼底一丝狼一般的目光。   我娘没心没肺的说,“西北人都爱吃羊肉。”   “你怎么知道我是西北人?我是雍京人。”   他手中的刀似乎已经出鞘了……   我娘吃着酸果,似乎感觉好吃,就塞了一个给那个男人,还是笑,“嗯,口音是雍京的,不过上次你不小心说要咥饭,我们这里说吃饭,那个字只有你们那里人用。不说了,戏要开锣了,今天是秋老板的《六国大封相》,好不容易才买到的票。呦,东西买太多了,拿不动,都给你吧。”   于是,我娘就把手中的酸果子,糖花生一股脑的塞给那个男人,自己拍了拍裙子,挤进戏楼。她似乎从来没有看见男人手中的刀出了刀鞘,又压了回去。   那个一身锦绣的男人抱着糖果,我用力揉了揉眼睛,死活看不到他的脸,就在这个时候,戏楼着火了,男人也着火了,他全身就像一副画像,向上卷曲着烧了起来,我大叫着,想要冲进戏楼把我娘拉出来,结果我娘她自己出来了。她苍白的一张脸,双眼无神,似乎瞬间老了二十多岁,她的双手紧紧的扣住自己的脖子,嘶哑的叫着,“承子,承子,快来救我!好闷,棺材里好闷,闷死我了!闷死我了!……”   哇哇哇!!——   我一个鲤鱼打挺,就蹦了起来。   火瞬间就没了,周围安静的很,我定睛看了看四周,轻纱幔帐,楠木的床,书桌,徽州的墨香,还有外面竹林沙沙的晃动声,这里是文湛的小行宫?   妈呀,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不成,我得赶紧去找黄瓜,再晚了,我怕他们就把我那个糊涂娘给埋了。   我立马就往外走,一看自己就穿了一件里衣,于是赶紧过来,抓起来一件外袍披着就走,还没到外面,我低头系带子,一看不成,这是文湛的蟒袍,我穿着就是僭越,于是我马上就转过去,脱掉,想再找一个什么能穿的,结果什么也没有,所以只能把文湛这个衣服反着穿。可还没等到出去呢,就看见柳丛容领着一大堆人鱼贯而入。   柳丛容一脸贤惠的到我面前,笑着说,“您可醒了,让奴婢们伺候您梳洗。”   我一扒拉他,“我没空,让开。”   柳丛容拉住我,“大殿下,您这是上哪儿去?”   “废话,救我娘崔贵妃去。她还没死,可不能让那些人稀里糊涂的给埋了。”   柳丛容不松手,我瞪了他一眼,于是我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一股子浓厚的怜悯。他迟疑着说,“大殿下,娘娘已经薨了,您再闹,她也走了。”   我一下甩开他,“胡说什么,你甚么都不懂。”   我就要走,他又拉着我,“大殿下,太子殿下让御医开了一些安神的药,您喝一些,喝了就好了。”   于是他拉着我要我喝药。   我饿了好几天了,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我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都挣脱不了,这简直就是丢尽了我那些文治武功横绝好几代的祖宗的脸。   我甩他,也甩不动。我用力往前冲,结果还是被他给拉了回来,我只要低头咬他,柳丛容到真能忍,就这么让我咬。可问题是,我连咬人的力气都没了,最后坐在地上,喘了口气,指着他说,“去,给我拿一只烧鸡来。老子吃饱了再说。”   ……   一只烧鸡下肚,我又喝了一整罐的鱼汤。   柳丛容在外面布置什么,我四周看了看,又闻了闻,心叫不好,这四周好像都是狗腿子缇骑那股子不是活人的味道。   我眼睛转了转,瞅准了后窗子那边好像是个空挡,于是我悄悄过去,搬过椅子叠起来,从那边爬出去。后面还有一棵茂密的大榕树,也许能通外面,我活动了一下四肢,手脚利索的两下就爬上去树干,可是第三下就爬不动了,我的脚好像被人别住了,我低头一看,柳丛容抱住我的腿,正在向下拽。   他一边拉,一面给我一个很怜悯的眼神,他一定以为我不能接受我娘薨了的噩耗,而可怜的发疯了,他还一边说,“大殿下,外面的水潭中有机关,您这一下,肯定非死即伤,您就……”   我一听,还没等柳丛容说完,麻利儿的就爬下数。   我可怕死。   回到房中,我继续吃。   那边有一盘子酱肘子,我扯过盘子,低头用双手呼噜着就往嘴巴里面塞。   我听说饿久了的人,一下子吃太多肉会被撑死。柳丛容肯定不能让我撑死,他还得给我找大夫,果然吃不了一半,这些肉外加刚才那只烧鸡,还有那条碎鱼就折腾的我开始吐。柳丛容连忙找了太医局的人过来给我看病,开了一堆药,熬好药汁给我灌下去,折腾到半夜,我半死不活的了,柳丛容跟我也差不多了。   后半夜,我终于趁着柳丛容去熬药,外面有人支撑不住疏忽的时候,从小行宫的后门的狗洞中爬了出去。大半夜的,整个雍京城,我无处可去。就我这么贸贸然的去找黄瓜救我娘,还没等找到黄瓜呢,估计太子的人就能把我弄过去。   这个时候,我无计可施。   想着要不要再去找小莲……   可是,我们的家的事情实在关系重大,我不能让他牵扯的太多,……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还真不能再去找他。   我转了三圈,我忽然想起来,当时崔碧城被抓之前,他曾经给我一个玉观音,说实在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就把这个给城东关卖水的老头送过去,也许能救一命。   这几天这么乱,那个玉观音不知道被我弄哪里去了,不过我可以去找一下那个卖水的老头,试试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就靠着墙根走,躲着那些巡城御使的人马。从小行宫到城东关,我几乎走了一整夜,天都亮了,我才到。   大白天,那些人看我蓬头垢面的,还衣冠不整,都当我是要饭的,都躲着走,我正求之不得。等我的腿都快断了,这才到了东关,也找到了卖水老头的铺子,那个白胡子老头正在吃早饭,是一大碗面条。   我冲着他说,“是崔碧城崔掌柜让我来了,他原本给了我一个玉观音,结果那个玩意让我弄丢了。崔碧城现在有难,不能来,你看,怎么办。”   话一说完,我一下子坐在板凳上,再也没有力气了。   那个老头依旧捧着大碗,看着我。   似乎看着一头猪闯进了他们家的菜园子。   我心彻底凉了,知道自己来错了,所以擅自把他桌子上的大粗碗里的水喝完,就想要走,那个老头忽然说,“贵人等等。请问贵人,可是岐山后人?”   我一听,这个说法太古老了,我的老祖宗就是岐山那边的诸侯,因为连着几年麦子收成好了,有钱招兵买马,这才打下了这片江山。后来几代帝王都觉得岐山那地方灵,因为上面有一座神宫呢,可以镇鬼神,保佑江山太平,所以一直都说自己是岐山后人。   我连忙点了点头。   老头站起身,对我说,“公子里面请。”   我一听,有门,连忙跟着进去,老头让我坐下,又给我端了一碗面条过来,他说让我等一下。这里其实是岐山隐喻之所,从老祖宗建国那时候就有了。专司搜集民间言语,由密道送向宫廷。说白了,这就是我爹又一个密探窝点。   老头说他就是一个接头的,如果有人拿着玉观音找他,说明出了大事,他需要向上报的,所以他让我在这里等着。我也饿了,想着,反正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死活都要试一试,所以点头让他去,我在这里等。   我吃完了面,就靠在墙面上打盹,还没等彻底入睡呢,就听见外面是雷雨般的马蹄声,我一睁眼,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锦袍的人走过来。   顿时,‘在劫难逃’四个大字犹如日月悬空,冲着我的脑袋瓜子直挺挺的砸了下来!   我,“文湛,怎么是你?”   他,“崔碧城有皇上的玉观音?”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把父皇称为‘皇上’。   那不是儿子对父亲的称呼,那是臣子对君王的。   他又说,“崔碧城也是皇上的人,怪不得,他有那么大的胆子?这下子,就圆满了。”   我让他没头没脑的话整的越来越糊涂。   而我唯一知道的是,最后一丝的希望,似乎也破灭了。   太子的脸色变幻莫测,忽然,他的嘴角边微微勾起,像是一个笑,却带着一丝的狰狞,不知道在想什么。阳光从破屋的茅草屋顶洞漏了下来,照在他的脸上,他露出一抹笑,这个笑才是发自心底的,非常耀眼,这个破屋子似乎都被他这个笑照亮了。   他这个人的心思,就好像不可斗量的沧海,成佛成鬼,都不过是转瞬之间。   恩威难测。   文湛笑着过来,拉住我的手,“承怡,跟我回去吧。昨天你把柳丛容折腾的够可以的了,该消气了吧。”   见我用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他笑着微微弯身,凑了过来,在我耳边说,“我不介意就这么把你抗回去。”   说着,还在我耳后亲一下,他的嘴唇烫的跟火似的,弄的我一哆嗦。   他已经撒下了天罗地网,我就是他网中的小耗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不是唯一的一只。   在外面还好好的,一到小行宫,文湛扯着我的胳膊,把我拽了进去,一路上全是惊吓过度,跪在地上不敢说话的太监、宫女、外加缇骑那些狗腿子们。   文湛把我拖到他寝殿,一下子就把我摔到他的床上,他冷冰冰的对外面说了一句,“封门。”   我就看见寝殿中所有的窗子,十六扇大门,瞬间合上,那些人手劲大,门窗关的都啪啪的,我还听见大门外有铁链子哗啦哗啦的声音,然后就是大锁咔吧一声,绞上了。那些声音听着让人心惊胆寒的。   光线立马暗了下来。   偌大的一个寝殿中只有我和文湛两个人,显得有些阴森森的。   我从床上起来,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尽量笑着说,“你这是做什么,我们都是读书人,有话好好说……”   文湛解开自己的衣襟,一步一步的走过来,他淡淡的说,“我怕自己,一时心软,就会放你离开了,所以我让他们锁了门,谁也进不来,谁也出不去。”   我真的被他弄的有些慌了,他走一步,我退一下,双腿软的只打颤,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就向外跑,我跑到门边,用力推,可是那些大门牢固的就像石墙,怎么也推不动。我用脚揣它们,叫柳丛容开门,忽然就感觉腰间一紧,禁锢着那么疼,文湛把我从后面抱了起来,我的双手都被他搂住了,只能用双腿乱扑腾,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蚍蜉撼树一样可笑。   文湛几下就把我带回床上,他焦躁的撕扯着我的衣服,低头攫住我的嘴巴,一顿乱亲,我只能感觉到一股狂暴的凌乱的只属于他的气息像海水一样的被倾灌到我的口中。   他把我按在床上,强势的用腿压住我一条腿,就这么踞于我双腿之间。   我被他弄的怒不可支,抬手打了他一巴掌。   “文湛你混账!别以为你娘那个混账婆娘编排我不是皇子,我就不是皇子了!就算我是囚犯,是杂种,你也不能这么糟蹋我!我看你对别人都挺好的,在床上你也敢这么糟蹋姜家那个丫头的?”   文湛的眼睛闪着凶光,亮的惊人!   他只是笑,笑着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被打过的脸颊,然后扣住我打他的手,硬生生的给我抬起来,他低头亲我的手,一点一点舔吻着,活像一头狮子正在进食。   他不再说话,只是撕开我的衣服,双手按住我的膝盖,把我的腿用力的分开,就像在撕扯什么猎物一般。我用力推着他,似乎根本没有用,他伏在我身上,伏下身体,用额头顶着我的额头,忽然我只觉得下面一疼,似乎是巨大的楔子打了进来,他已经得逞了。   挺进的动作艰难而缓慢,一点一点的挤压着。   撕扯碾压着身体的声音,他粗噶喘息的声音,还有身体皮肤摩擦着被褥,和床榻微微颤动的声音,……   乱死了。   最后我几乎是哀求的对他说,“别这样,……别这样文湛。我不想最后无法面对你。”   他的腰杆用力一顶,贲张的亢奋彻底放了进来。   这个时候他却安静了下来,双臂撑在床上,用手拨开我的头发,用一种极冷酷的温润声音说,“我早对你死心了。放开你,我活不了,在我身边,你也活不好。既然这样,索性放开手,我活着一天,你陪我一天,等我死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   在他风暴一般的欢爱中,什么都是模糊的,只有火热的欲念是最真实的。   那一天清晨,我根本没有支撑过半个时辰就昏过去了。   傍晚的时候醒过来,寝殿还是没有开锁,床边有一个小木桌,摆了几样小点心和一碗燕窝粥,文湛端着喂我喝完,我全身酸软躺着,他把空碗放好,抬腿上了床。他让我侧躺着,就着这样的姿势,他从后面进来了。这次的欢爱缓和了好多,几乎是充满了含情脉脉,柔情蜜意。他的手指一直扣住我的手指,就这么慢慢的动着,像在夏日水中慢慢荡船。   这样弄完了之后,他还不尽兴。他喜欢面对面的姿势,轻轻亲吻着,缓慢却有力的律动,他的手指喜欢摩挲着我眼角边的泪痣,然后抹掉顺着眼角滴落的眼泪。      第180章 番外——私奔      这天崔碧城正在算账。今年年景好,武夷山的茶叶被他的商号千山万水的贩到雍京,辽东,甚至是邻国,让他赚了不少钱。崔碧城很高兴,他让人给他沏了一壶茶,他自己一手拿着嘉兴紫砂,一手拿着算盘,悠哉悠哉的正在看账本,就在此时,外面闹哄哄,他最近的心头好、小相好孔雀陪着笑,拦着外面的人进来。   孔雀一直说,“王爷,王爷,我们侯爷病了,今天不见客。”   孔雀是刚进府的,他不认识那个人,不知道那个人没脸没皮,他一个小相好,根本拦不住。   果然,那个人一愣,似笑非笑的,手中的折扇冲着孔雀的脑袋打了一下,“怎么,你们侯爷痔疮犯了?所以今天不接客?”   崔碧城在屋子里面一听,鼻子差点气歪了。   他早听声音就知道是承怡这尊瘟神来了,这瘟神最近手头有些紧,想在雍京郊外再置办个花园,估计又来扒皮来了,于是赶忙把账本收一收,在承怡抬脚进来之前,崔碧城已经爬在贵妃榻上直哼哼。   孔雀果然拦不住,崔碧城一挥手,让他出去了。来的这尊瘟神,只有崔大侯爷他自己能对付。   承怡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贵妃榻上,用扇子打崔碧城的脑门,说,“诶,你脑门上盖个手绢干吗?坐月子呢?”   “去!去!去!”崔碧城一扒拉承怡的扇子,他发现,最近承怡越来越像雍京城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废物王孙,他叹了口气,把个哀怨的样子学的十足才说,“我这是愁的。”   承怡被他的样子都弄笑了,“你有什么可愁的?每天吃饱了就蹲着,这几天我看你吃的都白白胖胖的了。”   崔碧城沉恸的说,“王爷吃朝廷的俸禄,皇上又有自己的体己钱给你胡花,你命好,福气大,不知道居家过日子的苦啊。这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件事都得操心,我这里一大家子人,几百张嘴开口等着吃饭,我能不操心吗?我的心都操碎了,我难死了我。”   “我只知道您是个瘸子,还真不清楚,您的心都成筛子了。真是奇也怪哉。”   承怡说完,两只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桌上摆的茶碗,崔碧城心中直犯嘀咕——难道自己手边这个不起眼的茶碗是个宝器?   虽然说这个茶碗是个官窑的,可是这才是凤化年间的玩意儿,离现在不过五六年,民间当它是宝物,可是公卿手中,它就是个瓦罐。本朝元熙的官窑才是稀世之珍。器形、釉彩都需要迎合当今皇上的口味,元熙帝口味刁钻,眼光又极高,等闲的东西都入不了他的眼,所以如今大内用的都是万年不遇的一等一的好东西,等闲一个烧歪了的笔洗都能卖出几千两银子,就是如今元熙帝正当朝,管的严,没人敢捣腾那些东西。   承怡一年间多半住宫里,那些东西见的多了,眼光自然也就好了。   崔碧城听说承怡最近学着捣腾几件古董,也赚了一些钱,眼光毒的很,据说从来没有打过眼,可是自己也不差啊,自己早八百年就在琉璃厂开铺面了,那个时候承怡做啥呢?他可能还在毓正宫养他的胖头鱼呢!   不对。   这世间的人都没主见,都是人云亦云的随大溜。宫廷里皇上喜欢什么,流传出来,那玩意就值钱。承怡就在宫里面,他要是能给透出一两句话来,让自己知道以后什么玩意是皇上喜欢的,先低价囤起来,以后等着行市好了,再高价沽出去,肯定大赚。   他正瞎捉摸着,就看见承怡眯眯眼,开嘴一乐,别说,他牙还挺白的,他说,“成了,别窝在你家算账了,今天天气好,春暖花开的,咱们到南郊游湖,午饭就在游船上吃,我做东。”   崔碧城一呲牙,“得了,我哪敢让你请啊。别等着我吃了你这顿饭,以后你再在别的地方给我找把回来,还是我做东吧,咱们也别乱走了,你知道我腿脚不好,走远了脚酸,咱们俩就在我留园中吃饭。我的厨子是新从永嘉聘来的,你在外面吃不到的好手艺。这么多年你都在外面飘着,吃的都是些粗食,吃的你肠子都粗了。”   啪!承怡的扇子敲在崔碧城的脑门上,他似笑非笑的一乐,“说什么呢?好啦,别在这耍赖了,赶紧换衣服动身,不然晚了就吃不到南湖的头鲜了。”   南湖的画舫上有个调鼎高手,手下三道菜那是名满雍京的绝活,冰榨藕汁、花雕醉鲜鲥鱼和豆腐。   藕汁和豆腐都是小菜,真正让大家趋之若鹜的是那道鲜鲥鱼。据说那种活鱼有牛犊那么大,吃的时候一片一片的切下来,佐以花雕和青葱、姜,味道鲜甜无比。   崔碧城的腿曾经伤过,现在养好了,可是走路还是有些跛。每次出门他手中都拿着一根雕刻着凤凰的拐杖。这根拐杖据说是灵山的什么木雕刻的,还有那个大法师的加持,据说这玩意能值一万两黄金。   承怡每次看老崔面容猥亵的握住拐杖,就好像握住他儿媳妇儿的手,那个表情遭瘟极了。   他坐在椅子上,打开扇子缓缓扇着,漫不经心的说,“我看你这辈子就跟着你手杖过算了。”   崔碧城不以为然,“我不是还有你吗?”   这是一句玩笑话,可是这句玩笑话说了都快三十年了,什么玩笑开三十年,也都快成真的了。   承怡手中的折扇还是不紧不慢的扇着,就是眼中那股子似笑非笑没有了。   崔碧城腿不好,原来走路都成问题,后来让他的驴脾气硬撑着练,养了这么多年,居然能健步如飞,还能骑马。就是他平日里不骑马,显得不矜贵。堂堂太贵妃崔家的侯爷,出入都要大轿才能显出气派来。   到府门外,承怡看了看那个像个发过了头的面团一般的大轿,皱了皱眉,叫人把这个东西请走了。崔碧城一出门没看到自己的轿子,只看到两匹膘肥屁股大的匈奴骏马,立马拄着拐杖装成一副娇弱的样子,“我,我虚,骑不了马。”   承怡一合扇子,笑着说,“胡说,前天还让文湛看到你在北城打猎呢,今儿怎么就骑不了马?”   “这个狼……”   狼崽子这三个字,在崔碧城嗓子眼里转了一圈,终于还是咽下去了。文湛做太子的时候,崔碧城明里暗里不知道骂了他多少年的‘狼崽子’,可如今他是皇上了,自己的侯府又是那么一大家子人,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了这些人积些口德。   骂不出口,马还是要骑的。   崔碧城看着这两匹价值万金的好马,心中暗气,这要是承怡给自己牵过一匹糟马,他肯定是不会骑的,可是眼前这种神骏,自己就是死了都要过一回瘾。他把自己的拐杖用天蚕丝的绳捆在自己的后背上,一招手吩咐道,“你们,给我搬一个上马凳来!”   门外的小厮们一字排开,谁也没有动。   崔碧城一瞪眼,他脸上那股江南春雨的迷离模样早没了,现在的他脑袋上插上犄角就成阎王爷了。   承怡笑着说,“上马还这么麻烦,这要是到了南郊,没有伺候,看你怎么上下马?得了,你将就一些吧。”   说着,他自己半蹲下去,双手架起来,放在马镫旁边低一些的位置上,说,“来吧,我伺候你。”   看着承怡很自然的做马童一般的事,到让崔碧城心里老大不自在起来。   他的表弟承怡可是金枝玉叶,原来别说伺候别人了,就连皇上都没本事让他动一根手指头。那才真正是油瓶倒了不扶,横草不拿的主儿。   如今在外面飘了几年回来,人好像变了很多,柔和多了。可是这种柔和让崔碧城不太适应,因为那种柔和种带着洞察和包容,那是经历过忧伤的人才有的感觉。   一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站在一个保护者的位置,插科打诨也好,泼皮耍赖也好,他会微妙的把自己的心思藏起来,站在一个暗处,安静的付出着。他总是想,不打扰他,不打扰他,等他不需要自己的时候,就可以抽身离开,不带走一片云彩。   承怡的手张着,笑着说,“怎么,嫌我?放心好了,不会摔着你的。”见崔碧城不动,他又乐了,“你怎么像大姑娘上轿一样扭捏啊?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你这模样的新娘子吗?”   崔碧城不干了,“我怎么了我?我可是新鲜脆生一朵花。”   承怡扒拉他,“成了,别耍嘴皮子了,赶紧着,晚了没有鱼肉吃,只给你啃野菜。”   说着,手中一使劲,崔碧城喜欢出城打猎,上马本来也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两下一用力,崔碧城以一个不算漂亮的狗刨姿势爬上马鞍。   承怡上马之后对崔府的那群人说,“我牵着你们侯爷出城遛弯去,去个三、五天。要是三、五天之后他还没回来,估计是和人私奔了。”   崔碧城一瞪眼,“说什么呢?”   承怡一呲牙,挥了挥手,两个人不再说话,他们双腿一夹顺着崔侯府门前的大路直出雍京。      第181章 番外——私奔 下      雍京南湖简直可以说春色无边。新鲜生出来的桃花、杏花、苹果花、喇叭花开的太热闹了,争奇斗艳的,这些还不算,关键是前来赏花的那些美人们,一个一个的薄衫丝裙,长衫布衣,各式各样的,简直就是万紫千红。   崔碧城生的漂亮,从小到大,似乎一辈子都命犯桃花。这一路上,不用他抛媚眼,各式少女妙妇眼角眉梢可没少挂搭他。如果老崔回眸笑一下,不知道羞煞了多少粉桃色的香腮。   因为是出城踏青,又不着急赶路,所以一出雍京城门,就在外面一个茶摊旁边下马,这里人来人往的,都是出城看花吃酒作诗的。   他们问店家点了两海碗茉莉花茶,承怡去放马吃草,崔碧城拿着他的拐杖,腿脚颇为利索的走到长板凳上坐好,然后又从袖子中拿着扇子,大大咧咧的扇着。   承怡空着手走过来,小二刚好过来上茶,他惊奇的说,“这位公子怎么就放心让您的马自己沿着河沿走,您那两匹马一看就是好马,别等着让贼人给牵走了,这位爷一看就是富贵人,走不了道,到时候,您哭都来不及哩。”   承怡一乐,透出他那一口小白牙,“没事儿,我的马很懒,不跟别人走。”   说完,端下来那两大海碗的茶水。   小二一听他们不听劝,就摇头,自顾走了。   这个时候,旁边一个清脆的声音,“店家,给我来一晚甜甜的蜂蜜荷花茶!”   这边过来一个红裙少女,穿着简单,却很华美,她的头发编的很繁复,却非常适合骑马,也没有戴多余的首饰,而是在鬓角边上别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小儿一看来了娇客,马上乐不可支的屁颠屁颠捧着比我们用的粗陶碗精致多的,碗边没有磕边的瓷碗,给那姑娘端出来。   谁想到那姑娘喝了一口,就微微皱起那一双似悲似喜的烟眉说,“店家,你不厚道。”   那边小二就是一愣,马上赔小心问,“怎么不厚道?”   少女说,“你想要毒死我。你这茶水是苦的。”   小二,“……”   少女不等小二说话,眼睛转向这样,却看着崔碧城说话,“这水就是苦的,我还能骗你不成?我是直隶梅城县姚家女,小字茉黛,家有良田万亩,父母俱在。像我这样有名有姓的人家,怎么会为了一碗蜜茶水就欺你这店家?”   承怡一听,乐的像一只耗子。   原来这美貌的红裙少女中意上了崔碧城,这哪里是给个小茶水铺挑错?这明明就是借着手中的蜂蜜荷花茶说事。现在人家都自曝家门了,就等着老崔支应一声,遣媒人上门去提亲。   直隶梅城县离崔碧城的老家冉庄不远,要是骑着一头强壮的驴子赶路,一天能可以打个来回。崔碧城逝去的老父就曾经是梅城县的父母官。听那个大胆的姑娘这么说,再看她的穿着打扮,想必家境很好,她老爹不是个地主也是个富农。   旁边当然有很多路人,他们一看,这个红裙少女模样好,家世好,人也好,就这么直白白的对着一个长得不错的瘸子表露心思,真把旁人羡慕嫉妒的,一个扼腕嚎叫——好大一朵鲜花直插牛粪啊!   装傻充愣的老崔半天没反应,承怡着急,用脚踢了踢他。   崔碧城不干了,把嘴边的大碗放在桌面上,瞪了承怡一眼,“你踢我做什么?”   承怡冲着他一努嘴,让他看旁边那个火一般热情的红裙少女。   崔碧城用那双迷茫的眼睛看了看少女,又看了看店小二,还有旁边那一群扼腕叫嚣的家伙,他一抹嘴,“我说,店家,你可真不厚道。你看看你卖的这茶水,都让人家小姑娘苦的都快哭了,直说你害人家。你这可不对啊,她说你下毒,谁知道你下毒不下毒,我说,我可记住你在这做买卖,我喝了你的茶,等过两天我也闹肚子什么的,我可过来寻你的麻烦啊。”   说完,手指在桌面的承怡手边敲了敲,“给钱,走人。”   大煞风景!   大煞风景!!——   闻言,那个少女哼了一声,愤愤不平的把手中的茶碗扔到伙计,自己转身走了。承怡笑着结账,还顺便把少女的茶钱也给了。旁边的路人们都大呼苍天不公!明明自己都是好花盆,偏偏那朵娇花看不到自己,偏偏就要自己去插那一坨瘸子牛粪啊!   承怡面容淡淡的,骑马的时候总是不自觉的用手肘顶顶自己的肚子,诶,刚才憋的太厉害,笑岔气了。   其实,他早知道那个姑娘要吃瘪。   崔碧城是个表面痞子,吊儿郎当,满脸没有正经市井商人,其实他这个人孤傲锋利,心比天高,等闲的公卿上来巴结,他都不一定给面子,更不要说自持有些田产的小家碧玉了。他这个人属驴子的,他愿意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不想做的事,九八屠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管事。再加上老崔这个人一向没品,并不会对女人另眼相看三分,不过,他这好歹还是给那姑娘留脸面了,不然,还不知道什么刻薄的话都能让他喷出来。   到了南湖,已经晌午了,刚好可以吃饭。   只不过以花雕鲥鱼闻名的雪芝坊的鲥鱼,已经售罄。雪芝坊的游船也挂起来牌子,不载客了。这边有许多过宝山空手而归的人,都在垂头丧气,承怡遗憾的直摇头,对着老崔直抱怨,“你看,让你快点起来,你还磨蹭,还是来晚了吧。”   崔碧城不以为然,“不就是条鱼吗?咱们回去让人去菜市场买去不就成了。”   听他这样说,旁边一个穿着绸衫的人插句嘴,“这位公子啊,你是不知道啊,这雪芝坊的鲥鱼是天下一绝!什么是天下一绝?就是除了这里,别处你哪里都吃不到这种鲥鱼!别说菜市场没这个,就算当今皇上的大正宫都没这个东西!这种鲥鱼又称‘东海大蛟’,只有一座房子那么大的船出海,才有可能捕到那么一条两条的。这一条鱼就比三头牛还要大!你知道牛吗!它比三头牛还要大!一百人都吃不完!你们知道什么呀?”   说完他有撇了承怡崔碧城两眼,仰着脖子走了。   承怡狐疑的看着那个人,“难道他是鲥鱼吃撑了?”   崔碧城哼了一声,“我看他是根本就没吃到。我说,我跟着你跑了这么远,现在肚子已经咕咕叫了,你不能让我再喝一碗凉水就回家吧。”   承怡抓了抓头发,他可不想现在就回雍京。   今天他好像是和文湛吵了架跑出来的,如果不玩几天再回去,显得他这个架吵的很没有诚意。   南湖的鲥鱼吃不上,那边的山水豆腐花还是有的吃的。   承怡笑嘻嘻的抓住崔碧城的袖子,“我说了我做东,自然让你吃好的。你看看,鲥鱼就那么一点,可是南郊游湖的人可有许多,难道所有人吃不到鲥鱼就饿肚子?沿着湖水都有食肆,老牛的红焖羊肉,宋寡妇的南湖鱼羹,还有王二的柳叶面和赵家的米酒都不错。走,吃饭去。”   崔碧城一撇嘴,“就吃这些?你当我是乡下人啊,吃的这么粗?”   “有的吃就不错了,来,先给你一碗山水豆腐花。”   承怡捧了两碗豆腐花,招呼崔碧城吃。   这边清风吹过,杨柳依依。   忽然,南湖中的雪芝坊的画舫慢慢停在湖堤旁,引来许多人围观,伙计们赶忙给游船搭木板,众人伸长了脖子争相去看。据说,雪芝坊的游船上有仙女,喜欢穿着一身羽毛织就的白绸缎锦袍,五彩云霞织的罗裙,世间男子能得她一笑,终身无憾。   画舫中走出来一个人,不是仙女,只是一个面容清秀的男人。   这个男人有些女气。   他青衣小帽,是大户人家的家老的装扮,他从画舫中走出来,不理睬众人,只是走到承怡、崔碧城面前,深施一礼,说,“我家主人有意结识两位公子,未知赏脸否?”   承怡低着头不说话。   崔碧城手中的拐杖啪啪啪的点着堤岸的青石,大笑,“柳掌印,柳公公!您老人家不在司礼监抖威风,跑这里来做什么?还装成一般贵族人家的小家老,难不成……”老崔压低声音凑过去,“他来了?”   清秀的男人笑了笑,“主子来了,奴婢自然也在。侯爷见效了。”   “哦~~~”   这一声,让崔碧城哼的那叫一个抑扬顿挫,像柳絮飘荡,又像加了一些胡椒孜然辣椒面的熏香,说不清楚什么复杂味道。   然后他笑了一下,一手拿着拐杖,一手摆了摆,说,“吊花枪。”   承怡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知道不能再这里久留,就跟着家老装扮的柳丛容走进画舫。   这个画舫有三层木楼,所有的木梁上都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从福禄寿到南海仙桃,还有瀛洲缭雾,各种典故应有尽有。这里的木都是金丝楠木的,难免有一些微妙的香气和若有似无的雾气,这在浩渺的南湖中,更显得仙气飘飘了。   柳丛容依照千年前的古礼,把承怡他们让了进去,承怡问他,“他怎么来了?我又没告诉他今天要来这里。还有,这个雪芝坊又是怎么回事?不会一直都是他打的幌子吧。”   柳丛容,“主子吩咐,奴婢照办就是了,别的,奴婢也不知道。”   这画舫还真不错,不说别的,里面有一个大大的铜鼎,里面堆满了这个时节罕见的碎冰,上面铺着一层一层的荷花,让整个船舱里面都有一股清凉荷花味道。   屋内摆着三张木案,人们必须依照古礼跪坐。   正中那张木案后面已经坐着一个人,一身白衣,发顶的头发仅用一根玉簪别好,后面的墨泼似的丝一般长发铺开,就像山林里面,那些猴王背后长的杂毛。   嗯……   崔碧城这样想。   其实吧,眼前这个人的这个打扮是眼下那些文人墨客、清酸翰林最时兴的装束,颇有一些散发芒鞋,归隐林泉,挑琴吟诗的潇洒味道在,只是崔碧城不太喜欢眼前这个人,所以怎么看他,都像峨眉山的猴儿。   承怡进来,看了看这个木案,左右比了比,最后决定像一个冉庄的农民那样,席地盘腿坐着,崔碧城想了想,他拖着那条瘸腿,跪着实在太折磨,所以也席地而坐,那个人笑了一下,“看来是朕的疏忽,不过请人吃饭吃的鲥鱼,又不是座位。来,崔爱卿尝一尝,这是裴檀从东海急程送来的鲥鱼,朕亲自动手剐开的鱼肉,应该不会让卿失望。”   元熙帝居然亲手拿着盛着樱色鱼肉的三寸玉板,到崔碧城木案前面。   老崔觉得自己有些淡疼。   他不着痕迹的翻了个白眼,还是恭敬的起来,双手把那个玉板接了过来,像捧着他儿子似的小心捧好了。   那个啥不是有一句话,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   整个天下都是他文湛的,自己就算再硬气,无奈祖宗不争气,所以啊,就这么着吧。   青翠的玉板上是凝脂一般的樱色鱼肉,还飘着花雕的味道,崔碧城用手指拎起来一片,看了看,薄厚刚好,让鱼肉入味,又不会让调料把鲥鱼的鲜美夺走,看来刀功了得。天下人只知道皇帝用剑,没想到拿起菜刀来也是一把好手。   那边,元熙帝像捧着他自己儿子一般捧着那个玉板,凑到承怡面前,挑拣起来一块鱼肉挑到承怡的嘴边,笑着说,“尝一尝?”   太亲昵了,嘿~~崔碧城忽然觉得口中发酸,好像牙齿都被酸倒了。   鱼肉被片的异常精心,似乎连毫毛般的鱼骨都被剔除,切成最合适的大小喂到承怡嘴边。   至于吗?   老崔想,要是哪天元熙帝不做皇帝了,他也不会饿死,他会是一个不错的厨子。   吃过了似乎只应天上有的鱼,楠木画舫游到了西岸,众人弃船登岸,眼前是一个青瓦白墙的小院子,外面还种了几株芭蕉。屋子中所有的东西一应俱全,茶室那边的木桌上摆了一副云子,没有收好,是个残局。   崔碧城捏了捏手中的拐杖,忽然有一种‘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逆旅淹留’的纤细的小哀伤。   不必想,也知道那屋里发生什么。   他坐在藤椅上,喝着仅供大内的极品乌龙,自己摆弄着眼前的云子,噼里啪啦中,他似乎又听到了算盘珠子的响声,一下,两下,三四下……   文湛拿过一套新丝袍放在榻上,问承怡,“跑了一天,都是烟尘,要不要换一声衣服。”   承怡用布巾擦脸,又把脖子擦了擦,顺手绞了个热手巾给文湛也擦了擦脸蛋。   “不用,只把外衣脱了就好,不用换,这件衣服留着明天穿吧。”   文湛被擦干净了脸,忽然又问,“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就和崔碧城私奔了?在外面玩个三天五日的不回来?”   “不会。”承怡渴了,正在用银瓶子在大碗中冲茶,“就算私奔也会带上你的。”   文湛格格一乐,“骗人,真正私奔你就不会带上我喽。”   “怎么会?”   “怎么不会?你肯定带上宝宝,你的奸夫,银票,甚至还有包子,嗯,没准连黄瓜也带着,还有你喜欢的那些锅碗瓢盆,就没地方装我了。”   “那你做包袱皮儿好了。走哪带到哪,不过你是皇上啊,皇上是离不开雍京的。”   “皇帝也离不开你。”   ……   “嗯,我知道。”   “所以,要是真的想私奔,就和我私奔吧。”   “乱说。”   难得浮生片刻闲。   如果不算那个屋子里面的崔碧城,文湛真觉得自己已经和承怡私奔了。   这里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的,就连晚上做那事,似乎都能感觉愉快许多。从后面抱住承怡,然后以一种很舒服的拥抱姿势,慢慢的动着,他的手指一分一分的沿着承怡的后背抚摸着。承怡的后背有一些细细的伤痕,经年过去了,平复了许多,留下的仅仅是肉色的印记。   文湛用牙齿轻轻咬了一口,怀中人酥的一哆嗦,热情汹涌而来,席卷了一切。   从床上抱起来汗津津的承怡,“去洗澡?”   “不要。”   “那,再做一次?”   “不要。”   “你想怎么样?”   “睡觉。”   其实是睡不着的。两个人并排躺着,看着外面透射进来的月光,有一种静谧到天荒地老的感觉。   文湛心思动了动,忽然说,“以后你要想出来玩,别找崔碧城了,他腿脚不好,需要静养。”   “嗯,好。”   “真的?”   “真的。”   年轻的皇帝稍微安了安心,就听见承怡说,“那我上昆仑山,听说小殷他们发现一条玉矿脉,我刚好像用整玉刨一个衣柜……”   咚!   皇帝的脑袋磕在床沿上。      第182章      夏日的夜晚是凝固的,热的像用牛皮熬煮的胶,一层一层贴上来,糊住皮肤,捂住口鼻,闷的快要死人了。我的手心全是汗,用力把手从床上提起来,它还在抖,不知道是我控制不住它,还是床板一直在晃动。   左手似乎轻松一些,动了动,满手是文湛的头发,散乱无边,桀骜不驯,汗滋滋的,我就感觉脖子那边一团热辣辣的气息,野火一样,把人都烤干了。似乎是一天一夜,文湛像不要命一般的强取豪夺,似乎明天一睁眼就是红尘末日。   不过我不怕,我总觉得这个尘世结实像个窝瓜,它会天长地久的,只是我可能会在尘世的天塌下来之前,就已经死在文湛的床上了。   外面好像泛了一些白,他终于安生了下来。   我觉得口渴的厉害,费力用手指捂了一下嗓子,忽然感觉身上一轻,他翻身下床,拿过来一盏温茶,扶着我的脖子喂我喝了,我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睡觉。他似乎好像就在我身边,我还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我的脸颊。   然后听见外面似乎有人说话,好像是说三殿下来了。   文湛只说了三字,“轰出去。”   凤化末年这一个月,据说后代史书称之为‘七月之乱’。从一向英明神武的凤化帝(我爹)中风之后,内廷朝堂乱的遮天蔽日的。   据说皇帝损于内廷淫乱。据说这个皇帝一向如此。据说啊,只是据说,很多年前他爱上了臣下的妻子,几次三番向臣下索要其妻供他享用,可是都被臣下拒绝了,于是他怀恨在心,恰逢那个大臣造反了(老百姓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大臣的反造的是如此的及时),于是皇帝就把那个大臣千刀万剐了,把他的妻儿收为己用,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是他乐极生悲,后宫佳丽三千,他都快要忙不过来了,一天他正在美人儿身上气喘如牛的那个啥,他就忽然中风了……   这是坊间的稗官野史。   按理说,皇帝不成了,那太子管事儿啊。可惜,太子也有麻烦了。太子因为一些难以启齿的宫廷秘闻(诸如男宠乱伦之祸)而被架空了势力,隐在东宫,几乎是闭门不出。   男人都怂了,只有女人出头了。   这个时候,朝阳正宫的裴皇后娘娘铁腕杀出,她摒弃前嫌,不计较多年皇帝对她的刻薄寡恩,反而披肝沥胆的联合一向很有声望的内阁首辅杜皬杜阁老威震朝局。杜阁老是个好人,他知恩图报,几道内阁的诏书一下,裴家的大大小小的几个近亲全都出将入相的,让原本只知道喝花酒打马球的裴仲夕、裴榕、裴槐、裴粱、裴……都成了尊贵无比的三公九卿,眼看似乎有日暮西山之势的赫赫扬扬百年的裴氏家族,又有了东山再起的雄势,让人艳羡。   这年的七月十五,雍京西的岐山降了一大块陨石,上面写着几个怪异的大字‘凤末微落,女主昌’,这些字歪七扭八的,根不就不是现在读书人用的字体,经过钦天监的用力查找,居然找到了,据说那是上古年间,圣王百喜开天辟地,分开混沌时候,祭告上苍所用的文字,那是天神用的东西,不是凡尘的俗物。   这个一看就知道是谎言一样的荒谬东西,居然能掀起轩然大波。   不说那些很容易被忽悠的老百姓开始私下议论纷纷,他们是不是就要有一个女主了,就连朝廷上那些饱读诗书的大臣们也开始胡思乱想,他们是不是将要侍奉一个似乎只适合于在内廷耍弄一些脂粉权谋的浅薄女人?   可是,裴家势力崛起的势头是惊人的,就像雨水后,最阴暗角落中的蘑菇,按都按不住,一个一个的向外冒。在一次,一个御使言官照例参奏百官的不法行为,这次写在他奏折上的是裴家的一个新上任的侍郎,这个人太那个啥了,好像几辈子没有见过女人,居然在雍京的管道上抢良家妇女,顺天府的人马过来管,这个裴某又让家奴把官兵给打傻了。就这么着,他就把人家的姑娘抢走做第十三房小妾。洞房也入了,人也给糟蹋了,到了第三天,这个女人他不要了,就让人给轰了出来。这还不算,他还找人家的麻烦,说既然那个姑娘不是他裴家的人了,所以这姑娘在裴府吃喝三天,需要奉还白银三两半。   街坊听着就干了,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你就算上窑子也要花些钱的,结果你白白得了一个大姑娘,没花钱也就算了,反过来还要讹人家的钱,你究竟还是不是人啊?   姑娘的爹想着赔钱就赔钱,反正自己是平头老百姓,惹不起裴家,再说,裴侍郎肯放他家姑娘回来,他已经很感激了,于是就砸锅卖铁的凑了三两半的银子,原来想着就这样息事宁人算了,可是不知道那个裴侍郎是不是猪肉蒙了心,竟然还追着姑娘家赔他彩礼钱。谁都知道,这姑娘是他抢的,根本就没花彩礼钱,所以那姑娘的老爹一个气不过,和裴家的家丁冲突了起来,被打了,后半夜,他连气带病的,就死了,那个姑娘给她爹盖好了被子,死后就上吊了。   这么伤天害理的事,居然没人敢管,顺天府认怂了。那个御使言官正好就住那条街上,他一听,就不干了,连夜写好了折子,第二天就递进内阁。内阁把它转进司礼监,李芳不管,又给内阁的杜皬打了回去,杜皬就把这个折子给了皇后。   皇后也不说什么,当下召写奏折的御使进宫,没说什么,只不过是赞了他几句‘刚直不阿’,又赏了一口清茶喝,谁想到,御使一出正阳门,就被埋伏在两旁的刀斧手给剁了。   此事一出,朝野哗然。   大郑朝廷似乎还没有擅杀言官的前例。   百官对裴皇后这个女人的执政能力就更不以为然了。   说到底,她就是一个无知的妇人。她想要做女皇,除非太阳这辈子就缩在地底下,再也别挪窝了。   自从文湛把外面据说来探望的三殿下给轰走了,他就一直靠在床榻上,然我枕着他的胸膛,我困的时候迷糊一会儿,不困的时候,就这么呆着。文湛拿起来我的左手,似乎无意识的揉着,好像要把我那根短命的命线给揉平了。   我被揉的有些疼,晃了晃手腕,他低下头,在我腮边亲了一下,才问,“怎么了?”   “别揉了,给我弄点吃的。”   他低低的笑。   从那边的银铜里拿出一直用碎冰镇着的银耳汤,用勺子喂我喝。   他忽然又笑了一下,“我以为你醒过来会骂我。”   “早没力气了。不过我挺后悔的……”半句后,我又吞了一口银耳汤。   “后悔什么?没有听我的话?”   “不是。”我摇头,示意吃饱了,我闭上眼睛,没有说完。   等了一会儿,他又捏我,又问,“后悔什么?”   “后悔……”我想了想,居然想到了很多很多年前,“我当年干嘛要到毓正宫读书?”   他,“……”   我,“干嘛要遇到你?”   叮……是瓷勺子碰到瓷碗的声音。   他没有说完,似乎很平静,平静的像一条河。   忽然,砰的一声,把他手中的碗给瓦卒了。   大门外,传来哗啦哗啦落锁的声音,文湛起身,他先用被子把我包起来,然后才满不在乎在一地的碎衣服中挑挑拣拣,拿起来早已经皱成一团纸的衣袍,自己给自己披上了。   大门缓缓被推开,皇后来了,她的伸手居然还有杜贵妃,杜皬,他儿子杜元泽,剩下的,就是一身簇新亲王装束的老三羽澜。   裴皇后在门外,似乎感觉到大殿内的污秽,而不愿意进来。   她轻说一句,“太子,嘉王来请了好几遍了,你好难请。”   文湛仅仅是把衣袍裹好,墨泼一般的长发从衣服中翻出来,他拿着一个茶杯子,喝水润了嘴唇,有些怠慢的问,“母后来了,何事?”   裴皇后见他根本就没动,一动气,“要是你不想死在那个杂种身上,就出来。”   文湛把茶杯放好,走到门口,恭敬的对着皇后施礼,然后又冲着皇后身后的那些人也点了头,似乎众人觉得原本那个知进退的太子又回来了,没想到,他抬起来手指,点着皇后身后的杜贵妃,杜皬,杜元泽,还有老三羽澜说,“卫共姬、易牙、开方、竖刁。”   文湛说的这四个人全都是引起齐桓公内乱的罪魁祸首。   一个后宫的宠妾,一个厨子,一个宠臣,一个太监。   这个四个倒霉玩意儿,合伙把齐桓公给困宫里了,又不敢杀了他,就在齐王宫外围了一层墙面,不让人进出,所以他们就把老头儿活活的给饿死了。姜小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霸业就此玩完。   太子这话分明就是把眼前这几个人比作那四个倒霉玩意儿了,这个时候就看出杜家人的涵养了,不动声色,还真忍的住。   这个时候杜皬被他儿子搀着,颤巍巍的过来说,“老臣自知道愧对太子殿下的期望,辅政多年,于江山社稷无尺寸之功,本应该致仕回乡,读书耕田。可是如今皇上昏迷,太子大位不稳,微臣实在放心不下。还请殿下不以臣卑鄙,消除芥蒂,国事为重。”   文湛饶有兴致的看着他,“阁老有什么事,请直说。”   杜皬却不说话了。   裴皇后的声音,“你父皇处于弥留,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不然内乱不穷。杜阁老的意思也是百官的意思。文湛,你可以奉皇上为太皇,而你,择日登基吧。”   听听他们的意思,像是我爹已经死了,甚至可以说,他们根本就不顾我爹的生死。他们就好像是一群强盗,现在已经开始商量着坐地分赃了。   我以为文湛会欣然同意,可是他却冷笑一声才说,“你知道我最看不上易牙、开方、竖刁什么吗?弑君就是弑君,无论饿死君主还是用刀枪毒药,都是弑君。可是他们卑劣的地方就在于,有胆子做,没有胆子认。怎么,你们做的孽,让我来负罪吗?”   杜皬想必知道今天有这样的责难,他这只大闸蟹皮厚腿多,心思又深,他忍的下来,所以他不说话。裴后不一样,今天她来,想必是志在必得,因为她本人已经控制不住朝局了,又不甘心把嗣皇帝的大位拱手让人。我想着这个婆娘打定了主意想要文湛登基,她垂帘。   裴皇后只说了一句,“文湛,母后能为你的,肯为你做的,都做了。朝廷上,禁宫中,肯奉你为主的大臣们,娘也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去还是不去?”   太子一笑,“还是母后了解儿子。去,怎么可能不去?儿子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够久了。”      第183章      他们见心愿达成,心满意足,也不流连。   太子说要梳洗更衣,所以晚一些去,他们就走了。文湛在那里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硬生生的转过来,我一直觉得他和皇后之间有一根细但是牢固的丝,也被文湛自己生生的扯断了,我看着他,心底那股酸涩的气息又翻涌了上来,有些呛。   他们这是在辱没文湛,别说裴后不配坐在玉座珠帘之后,就连那个杜老头都不配再屹立于内阁中了。文湛值得选用更好的臣子去开创自己的不世功勋。   我从床上坐起来,而他走过来,在我面前蹲下,他的手放在我的腿上,我极慢的,抓了他的手,这才知道,他的手是热的,像一团火。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想这么抓着他的手,我低着头,他却凑了过来,仰起头想要亲我,却被我躲开了。   “你对我就是这样吝啬。”他冷笑,“一见我伤心了、难过了,就过来施舍一些不值钱的安慰,顶多就是拉拉手什么的,可是却连一根货真价实的肉骨头都不给我。我要是你的狗,早被你饿死了。”   我,“……”   他又说,“呵,我忘了,从小到大,你似乎从未养过狗。”   他的话刻薄到像一把锋利的刀,在我心口上戳来戳去。他见我还没被他戳死,又加了一句,“想来是养不活。”   我只是觉得心酸,那股酸呛从心流出来,涌到四肢百骸,难过的很。   文湛揭过这个茬,他站起来,却问我,“还能下地吗?”他说着,就来搬我的脚。双脚一落地,顿时觉得刀割的一样。   他叹口气,“原本想着能歇个几日,谁想到他们今天就来了……这是我的错,昨天弄的狠了些,不过今天进宫,你也得去。这个时候跟在我身边,才最安全。”   他冲着殿外拍了一下手,既然殿门开了,一直在外面的柳丛容带着人进来,我和文湛都需要沐浴更衣,换上全套朝服。   我筋骨松麻,费了好久,才穿戴整齐到了正殿,文湛已经坐在那里喝茶了,就是脸色不好,面沉的跟死水一样,只是眼睛很亮,像战场上的烽火。   他的打扮却和平常一样,甚至连朝服都不是新做的,头上的平天冠也没有装上珍珠的流苏。我就更省事了,头发就用玉环圈住,不散就好。   他看到我,收起来那副表情,淡淡的笑着,把手中的茶盏放下,走过来,用手掌撑住我的后腰,低头问,“行吗?用不用我抱你?”   我摇头。   他也不生气,只是伸手攥住我的手,我用力向回抽,也抽不动。   我,“你别这么任性,咱们这是去大正宫正殿,不是回你的东宫。让别人看到咱们这样,你这个嗣皇帝还当不当?”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如果不是我,你指望是谁?老三吗?我到希望他能站出来,英雄一回。可其实呐,他就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一辈子就别指望他能撑起来什么,好事如此,坏事也一样。”   我不能和他再纠缠。   从今早皇后她们过来到现在,差不多已经过去一个半时辰了,现在这个关口几乎可以说的上是十万火急,晚一会儿,不知道出什么大事。文湛见我不再说话,扯着我就出了小行宫。   今天他的阵势也够可以的。   靠近他轿子左右的护卫不少于一千人,轿子左右是骑着黑色匈奴马,背着黄金羽翎箭,马鞍配着黄金马镫的东宫十八禁卫,就这么着,浩浩荡荡的走到大正宫。   大正门这边倒是剑影重重,人们都屏气凝神,肃立着,就是大正宫正殿,朱墙黑瓦之内,金砖玉阶之上,那群大臣们似乎正在哭,还哭的此起彼伏,好像一群人拿着刀剑闯入了鸡鸭窝。   一个老御使哭的鼻涕眼泪都抹在脸上了,“天啊,这是要亡我大郑江山啊!列祖列宗创下的基业,就这么毁在奸佞小人手中啦!深宫妾妇、宠臣外戚,你们哪一个能治国安邦,哪一个能威震天下,你们……”   “反啦!反啦!”信任的礼部侍郎裴榕(就是抢了姑娘,反过来让人家陪彩礼钱,逼着姑娘爷俩上吊的那个裴侍郎)扯着脖子大嚷,“来人!来人!把这个人给我拉出去,杖责一百大板!打死了算!”   我向里看了看,皇后坐在御座边的小金边雕凤木椅上,高耸的御座下左边摆着一个绣墩,杜皬颤微微的坐着,他后面站着他儿子杜元泽。老三羽澜站在右边最靠近御座的位置,就这么双手捧着笏板,不言不语的看着。   太子见这个情景,只是刚走进正殿,没有再向前走。   他拉着我,站在巨大的楠木柱之后,看着这一切。   然后就听见外面刀剑出鞘的声音,大殿周围是闷雷一般的踩踏声,裴檀带着大队近卫军把这里团团围住,大殿中陡然安静了下来,像是疯乱的人群立马死绝了一般。   裴檀前来对太子行礼,文湛几若不见的点了点头,裴檀这才带着长剑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裴榕裴侍郎见裴檀来了,他先是哈哈大笑,手指着那个老御使大骂,“老杂毛,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我看你们家还有谁来给你收尸?”   那个老御使面如死灰,全身像被抽了筋骨一般瘫了下去。他不再说话,只是用力咬住嘴唇,仰着面,老泪纵横流淌,很像西北宁州的雨水季节的黄土高坡。   裴侍郎笑吟吟的迎上来,冲着裴檀说,“老十七,你亲自带兵来了?”   他们裴氏是大家族,兄弟多,分支多,一大家子论排行。据说不知道族里面怎么排的,裴檀在他们这辈的兄弟中排行十七,所以别的房头的比他年岁大的,或者在他面前托大的,在他面前都称呼他为‘老十七’,显得很亲切,同时又能显示一下裴氏的泼天的权势。   裴侍郎,“正好,给我杀了他,明天我请你喝酒。”   裴檀慢慢抽出长剑。   那口剑是宝器,出鞘就是要见血的。可是当庭弑杀御使违背大郑祖制,我爹在的时候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这样做,太子也知道这规矩。我不知道皇后知不知道,反正这大殿上,却没有一个人阻拦。   让他们这样闹下去,家国天下还像个什么样子?   我一着急,就嚷了一句,“不能杀人!”   文湛攥着我的手腕子,差点给我拧断了。   可惜晚了。   那边,裴檀手起剑落,一颗人头落地。裴榕的脑袋像球一样骨碌骨碌滚了出去,他的身子还站着,哆嗦了两下,喷出一脖子浓稠的血汁,以一个狗啃屎的姿态,向前扑倒。   那个哭泣的老御使顿时憋回去了眼泪,似乎不相信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而是裴榕?他傻愣愣的看着这边,呆呆的说了一句,“杀人……了?”   杜皬一惊,从绣墩上蹦了起来。   皇后一怒,手又拍在御案上,翡翠镯子立马就碎了。   裴后大呵,“裴檀,你反了不成?”   裴檀不说话,他从容的收回利剑,直挺挺的跪在御座下,“臣,不敢。”   此时,大正宫正殿数十道雕花大木门被近卫军砰砰砰砰,连环着的,像牢笼一样死死的扣上。   哇!——   啊啊啊啊!!——   大殿中好像被捅掉的马蜂窝,一群大臣们像无头苍蝇一帮到处乱撞,可任由他们再折腾,这里的大门就好像铜墙铁壁一般,粉丝不动。   这就是一个封死的坟。   现在谁也别想出去。   众人心头都浮现了恐惧——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种恐惧是没有尽头的,他像决口的黄河一般,以不可抵挡的势头在大殿内迅速漫延。平日里那些威风八面的大臣们,此时像一个一个被恶霸欺负的小姑娘,颤抖、沮丧,有的人已经开始哭,哭晕过去,哭的东倒西歪的大有人在。   皇后刚想发作,可是似乎想到了,外面的人都是裴檀带来的,她逼着自己换上平静的面皮问裴檀,“小十七,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告诉姑姑,姑姑给你做主。”   裴檀依然跪着说,“皇后,这里是朝堂,没有皇后娘娘的侄子。”   皇后,“好,既然如此,那么裴檀,你想做什么?”   裴檀恭恭敬敬的叩了头,才沉声说,“微臣裴檀,恭迎圣驾。”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夺人心魄的力量,比锵锵金石,轰轰雷鼓更加使人振聋发聩!   什么?   他说什么?   我没有听清楚。   皇后一惊,站了起来,她头上的黄金攒丝珠凤的流苏在噼里啪啦做响。她惊怒,“裴……裴檀,你胡说什么?陛下已经……”   “朕已经如何了?”   一道清冽的声音,不啻于百年大旱惊炸的一声巨雷!   众人看向御座。   我爹黑袍素衣从殿后缓步走出来,他的身后亦步亦趋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李芳。李芳手中捧着皇帝的白貂坎肩,丰厚的皮毛让它看起来就像依然活着的生灵。   群臣一阵哗然。   我受到了惊吓,下巴差点直接掉到地上。   我无意识的问文湛,“你……你怎么知道父皇没事?”   他不答,只是轻微摇头。   我,“是你,是你和父皇布了个局?”   他,“嘘……安静些,看戏。”   父皇的脸色苍白如纸,然而他就像是一尊神,一座山。有他在的地方,任何魑魅魍魉都被压着,被镇着,无法为祸人间。   我爹悠然的坐在御座上,李芳站在他旁边,间隔开他和皇后。   他的左手拿着一柄古旧的短剑,上面镶嵌了许多珍珠,他把短剑往御案上敲了敲,朝堂下当下安静的连掉根针头线脑的声音都能听到。   我爹淡然的说,“朕病了,这些日子来难为诸位爱卿,在朝局不稳的时候依然能恪尽职守,这是江山社稷之幸,是天下黎民之幸。”   那些人从茫然中立即清醒,他们当即跪拜,并且要山呼万岁,我爹一抬手,给止住了。   “来日方长。诸位爱卿,今日朕只想处理家事,不干国政,所以诸位爱卿都退下吧。”   众人依然很茫然,抬头看了看,见皇帝有些慵懒的坐在御座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旁边的大太监李芳冲着六部九卿,那些王公大臣们一个劲的使眼色,众人如梦初醒,连忙行了三百九叩大礼,此时,大正宫数道大门轰然之间一齐打开,众人走出去,看着外面瓦蓝瓦蓝的天际,茫然之间生出一种再世为人的感慨。   李芳将皇后‘请’到九重御座之下,裴檀的人留下了杜皬,杜元泽,还有嘉王羽澜。此时,太子揪住我,也走向前去。我爹温和的看了我一眼,我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我也知道这个时候哭,实在不是时候,就用袖子糊弄了两把,忍住了。   我爹看着下面这些活着人,还有裴榕的一具尸体和他的脑袋,叹了口气,对李芳说,“杜阁老几朝重臣,如今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你扶阁老坐下。”   “是,奴婢遵命。”   李芳将手中的貂皮坎肩放在我爹手边,他自己过来,把跪在地上的杜皬搀扶了起来,让他坐了,这才又回来,将坎肩给我爹披上。   皇后眼神流转,她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说,“见陛下无恙,臣妾总生死九泉,也能含笑闭目了。”   皇帝的手一抬,止住了她说话,“皇后,你我二十年的夫妻,这些虚的,今日就免了吧。”   裴后悚然抬头,“陛下,您的话,臣妾不明白。”   “你明白。”   我爹站起来,拿起来御案上的短剑,一下子扔了出来。金石相撞的声音铿锵做响,那把短剑轱辘轱辘,到了裴后脚边。   “皇后,这是赏你的。”   裴后大哭,“陛下,您这样冤枉臣妾,臣妾不服!”   “冤枉?”皇帝的声音很轻,轻的就像天边飘过来的那朵云,“在朕的药里下毒,勾结外臣、贪墨国库银两,威逼太子让权,私自调换雍京关防,擅杀御使大夫,纵容家人擅权、为非作歹,结党谋逆。这哪一条不是你做出来的,哪一条不是死罪?”   裴后哭叫着,“皇上,你不能只凭一面之词就定臣妾的罪,臣妾冤枉,臣妾不服!皇上您不知道这宫里有多少人想着臣妾死,她们都是一些表面忠良,私下蛇蝎心肠的人,她们污蔑臣妾,……”   啪!   我爹一拍书案。   “够了!朕看着你我二十年夫妻情谊上才手下容情,希望你好自为之。”   裴后忽然不哭了。   她咯咯的笑着,“皇上,你以为你杀了我就能息事宁人吗?我告诉你,太晚了,你做的孽,只有你自己偿还!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永远也别想瞒下去!为了一个男人,你杀了自己的儿子,你把自己的儿子都杀了,你还娶了一个失节的贱人做贵妃!你还替别人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你是天底下最窝囊的男人!我看不起你!全天下人都看不起你!”   我惊异,裴后,这是疯了吗?   然而我爹安静的听着,他的面色很平淡,似乎眼前的一切已经无法引起他的波澜。   等到裴后声嘶力竭之后,我爹依然淡淡的问,“好,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屈你。今日就在这朝堂上,我们把所有的恩怨都了一了。第一件,你说!”   裴皇后一抬眼,“鲸吞国库银两之事,于臣妾无关。陛下不妨查问外戚崔碧城,他一直在制造局当差,江南贪墨巨案,他最清楚。有一千万两白银不翼而飞,皇上似乎不应姑息养奸。”   我爹点头,对李芳说,“叫崔碧城过来,同时叫司礼监把内库的帐一起带过来。”   我从来没想过今天就能看到崔碧城。   他低着头,全身换了新衣服,腿伤没有好,所以拄着两根拐杖,一瘸一瘸的上来。他没有看我,直接跪了,却没有说话,和他一起来的人是司礼监的绿直。绿直抱着一本大账,也跪了。   我爹对绿直说,“把你手上的账念给这些人听听。”   绿直低声应道,“是。”   这才抬头,双手账册说,“凤化三十六年,十一月,兵部修造直木双桅战船,用于对封国海上作战,总计白银三百一十七万两。   凤化三十七年,五月,西北大旱,需要拨粮赈灾,内库调拨白银一百二十六万两。凤化三十七年,七月,江西水患,内库调拨白银七十二万两赈灾。   凤化三十八年,三月,东川土司叛乱,内库调拨军饷五十四万两,同年七月,追加军饷和阵亡将士抚恤金,总计白银四十六万两。   凤化三十九年,漠北匈奴南下袭击河套平原,宣大总督尹名扬奋力抵抗,击退匈奴,内库划拨宣大军费增至一百三十二万两,同年五月,黄河大旱,挑拨赈灾两款,总计白银七十七万两。   凤化四十一年,夏,江南,闽浙,蜀中大旱,调拨款项,总计白银二百六十万两。   这几项大的开支,总计白银一千零八十四万两。”   绿直说完,磕了个头,合上了那本大账。   我听的心中就一咯噔,一块巨石落地。   原来老崔居然还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居然还为国聚财。他在我心中由一只铁公鸡,立马飞升为一只闪耀耀的金公鸡!虽然依然一毛不拔,可是却光华无比。   我爹说,“崔碧城账上所谓不翼而飞的银子都用在这几项了,他在江南的账册已经秘密押解进京,如果皇后,杜阁老想要对账,尽可对。不知这样做,皇后和阁老认可不认可?”   杜皬老奸巨猾的,他早就跪在一旁,额头死磕地面上,一句话不说。   裴后不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也愣了愣。   皇帝一挥手,让崔碧城先退下。   此时皇后咬了咬牙,一指我说,“那他呢?他根本就不是皇长子,真正的皇长子早已经死了。贵妃崔氏以私生之子冒充皇子,秽乱宫闱,混淆皇室血脉,这难道不是灭九族的重罪吗?”   我……我一口血喷出来,喷死你!我在旁边听的这叫一个气!裴后临死似乎都想拉我做垫背的,她太恶毒了!   可是……   我爹却没有立即反驳她,而是垂着眼,不知道再想什么。   他的静默有些摧人心肝。   良久,他说,“朕本来也没有打算能瞒过一辈子。既然如此,……列祖列宗在上,私杀皇子,混淆皇室血脉的罪,朕一人承担。   崔氏并没有失节败行。她进宫之时并非完璧,是因为她曾经嫁过人。她的丈夫是朕的刎颈之交,朕引以为知己。他临终托孤,朕自当竭力照顾他们母子。”   轰隆隆……   天啊,我爹到底在说什么?   就看他看着我,“承怡,你过来。”   我愣愣的走过去,他又指着我面前的那片地方,说,“跪下。”   我也跪下了。   皇帝说,“拟旨,即日起,原皇长子承怡并非皇族血脉,即日起着宗人府除籍,没收府邸,免去年俸以及一切皇室供奉,废为庶人,永不许科举出仕。贵妃崔氏失节易嫁,着革去贵妃称号,降为淑妃。崔碧城虽于社稷有尺寸之功,然其骄奢淫逸,私费国帑,行贿官员,着顺天府抄没其在雍京所有财产,宅邸,田产,一律充当国有。崔氏冉庄祠堂、田产为其祖传之物,予于保留。”   我都傻了,甚至忘记谢恩。   然而我爹……皇帝根本没有看我,他只是看着裴后,“皇后,这样做,你认可不认可?”   命价。   皇帝这是在用自己手中的筹码换皇后,甚至是裴氏,杜氏的性命。   “陛下。”   裴皇后端庄的跪倒,“今日之祸,俱是臣妾与杜皬一党所为,与太子无关,请陛下明察。”   “裴如纶!你这个出尔反尔的贱人!老子咬死你!”   那边杜元泽一声咆哮,眼看着就像恶狗扑食一般向这边扑,裴檀连忙着人将他按倒在地,将他的脑袋死死的压在地上,让他动弹不得。   杜元泽口齿不清的一直在说,“老子咬死你!……”   裴檀让人摘了他下颌,他这才安静下来。   只是瞪着双眼盯着皇后,眼睛都快要爆了。   皇帝似乎不为所动,他看着裴皇后,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   裴皇后双手捡过那把短剑,忽然又说,“陛下,既然您从来不曾忘记裴家的过往,为何要忍了二十三年才动手?”   皇帝从御座上走下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太子,最后走到皇后面前,淡淡的说,“因为,毕竟你我有夫妻之爱,朕与太子有父子之情,与裴家有君臣之义!太子是国之重宝,朕不想动裴家而牵连太子!”   “陛下……”   听到太子无恙,裴后忽然笑了,是那种从心底发出的喜悦。   “听陛下这样说,臣妾心愿已了,臣妾可以安心上路了。”   说完就抹了脖子。   太子却安静的仿佛早已经死掉。   他一句话也不说,一句求情也没有。   连眼泪和哭泣都没有。   他就那样的安静的看着这一切发生。   皇帝看着裴后倒下,对李芳说,“拟旨,皇后家族矫旨谋逆,除靖乱功臣裴檀外,夷裴氏三族,其余人发配为奴,子孙十世不得科举出仕。裴檀毕竟系裴氏族人,着即削去征渊侯爵位,降三级留用,外调东海任新州总兵。后宫中,贵妃裴氏落发出家,皇七子越筝送毓正宫读书。杜元泽私植党羽,贪墨国帑,聚党谋逆,着三法司钦审定罪,钦此。”   “至于别人……”   “阁老,你年事已高,致仕返乡吧。”   杜元泽早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有颤微微的杜皬,颤微微的叩头,颤微微的谢恩,“罪臣,领旨谢恩。”   自有人来,把他和他儿子,半压,半搀着,给弄走了。   一场某朝篡位,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皇帝走到哆嗦的如同芦花鸡一般的嘉王面前,痛心的说,“其实,当时朕中毒之际太子把你圈禁起来,是朕的主意,是想要保全你。你怎么就糊里糊涂的卷进这个漩涡里面来了?事到如今,你让朕,如何保全你?”   “不……不是……”   羽澜忽然抬起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表情抱住皇帝的大腿,却是看着文湛说,“父……父皇,不是,儿子冤枉,杜阁老冤枉,杜侍郎也冤枉,皇后冤枉,这一切都不是这样的。不是……”   皇帝慢慢抚摸他的头发,眼睛中俱是痛心,那种只有做了父亲之后才明白的感觉。他一定以为他的儿子被吓疯了。   “别怕,羽澜,别怕儿子,有父皇在,谁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不!”羽澜忽然尖叫着,他手指着文湛,“父皇,都是他,一切都是他!是他告诉儿子,说皇长子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让儿子去查的。是他,是他给了杜阁老那笔账,说是崔碧城贪墨了一千万两白银,他让杜阁老彻查江南!也是他,偷了兵符给裴榕,让他协助皇后调兵,可谁想到在最关键的时候,所有的兵马都换成裴檀的人了……还是他,还是他……他说,父皇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他让儿子偷偷找人寻个方子,……说要将父皇,让父皇病了就好,只要父皇不理朝政,父皇就不会查杜家的黑账,也不会废了儿臣了……”   皇帝的声音轻软柔和,他细细的问羽澜,“这些都是文湛让你做的?”   “……”然后他才哆嗦着轻声说,“是……”   啪!——   一个狠绝的耳光,就扇在羽澜的脸上,羽澜嘴角全是血。   “你就敢瞒着朕去做?!”   半晌,羽澜才滚起来,抱住皇帝的腿继续哭,“父皇,儿子错了,儿子知道错了,父皇,……父皇……”   “李芳!李芳!你把老三送到……送回嘉王府,勒令他闭门思过,不许见客!”   “是。”   李芳一听这里有莫大的干系,连忙过来,叫了绿直,他们两个人连拖再拽的,把羽澜也给弄走了。   偌大的大正宫正殿,只有我,皇帝,和文湛。   文湛没有抬头,他低着头,淡淡,忽然嘴角微微一扬,嘴唇边上凝结了一个诡谲的笑,就像一个俊美的白玉面具,被硬生生的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端正的,无可挑剔的磕了个头,“父皇。”   文湛根本没有为自己辩解。   皇帝到不说话了。   很久很久之后,皇帝疲惫的声音说,“成大事者,至亲可杀。从崔碧城开始,一直到江南巨案,杜家私账,再又有朕中毒昏迷,皇后擅权,甚至连承怡的身世也可以拿出来做文章。你表面上和朕联手,借着朕中毒而示弱,想要引蛇出洞,背地里却有挑唆裴家专权多事。真是佛是你,鬼也是你!”   我越听越心惊。   我侧眼看着文湛,就像看着一头恶鬼。   皇帝冷笑,“好一个太子!几年来,布下天罗地网,步步为营,算无遗策,这是怎样的心机?朕错了,原本朕只想用杜皬磨练你,谁想到他二十年的枢机宰辅,杜氏一门满朝的门生故吏,裴家百家望族在你的面前简直是不堪一击。有你这样的儿子,我就是死了,也能含笑去见大郑的列祖列宗。”   文湛不说话,就那么直挺挺的跪着。   皇帝忽然悲凉的说,“这个世上,你就是孤独一人了,称孤道寡,……”   太子答道,“不,儿臣不是孤独一人,儿臣还有他,……也只有他了。”   我就看到文湛看着我,忽然他笑了,清清淡淡的,像万丈红尘中一朵青莲。   凤化三十一年,七月的这场谋逆纷争就此落幕。   当朝皇帝只有三个成年皇子尚在人间,经此一役,我被废为庶人,嘉王羽澜因为被牵连进谋逆重罪而被圈禁,剩下的那个皇子,就是太子文湛。   他是唯一的一个。   只有他,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凤末这场纷乱简直就是神鬼莫测,这其中诡谲重重,杀机纷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究竟谁为谁的刀俎,谁是谁的鱼肉?      第二十一卷 良辰美景奈何天   第184章      我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我爹忽然不是我爹了,他只是太子他爹。   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只能称他为皇帝,而不是爹。   皇帝让我和他并排坐在御座的台阶上,他只说了,其实我亲爹早死了,那个人是他的好朋友,所以他一直代替我亲爹照顾我和我娘。他的手指还在我脸上的那颗泪痣摸了摸,就再也没有说话。   他和我一直在大正宫正殿的最深处,透过眼前那条笔直而宽广的大门看着外面,周围非常暗,似乎只有那些紫檀木书柜上面的黄金锁有些微暗的光。   很久很久之后,外面的天都要黑了,皇帝才长长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但是我的确诡异的感觉到有些什么不一样了,皇帝的眼睛中有许多许多的难以言明的东西。我第一次感觉到,他似乎是一个被回忆困住的悲哀的男人。   短短的一天,像是用尽了他的一生。   他说,“别问太子,什么都别问,这样对你最好。再有什么话,就去问你娘。她愿意说的,自会告诉你,不愿意说的,你别逼她。”   似乎所有人都明白,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像一只呆瓜。   皇帝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写了一个‘毓’。   他说,“这是你的名字,是你爹临终的时候给你起的,以后,你就是赵毓了。”   “我娘?她不是已经……”   我想起来那些个惊心动魄的时候,心头一紧,进而像是一股热流浇入,手有些发抖。   “你娘她没事。这是个局,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一切都是一局棋……”   皇帝不想多说,似乎有些不堪重负。   他的身体非常虚弱,即使在这盛夏的雍京,他的身上依然披着貂皮的坎肩,他似乎已经无法再忍受大正宫正殿的阴寒。他叫来李芳,说要回万寿宫,他说那里没有九重御座,所以没有风,待着舒服。   我只觉得伤心,眼泪就噼里啪啦的胡乱掉了下来。我就坐在台阶上,缩成一团,用袖子把脸挡住,我感觉到似乎有人在抚摸我的头发,我抬头,什么都看不清楚,好像是泪水太多,把我的眼睛都糊住了。   那个人似乎很熟悉,又似乎无比的陌生,清清隽隽的一个人,眼神却像海一般深远。   像我记忆深处的一个人。   似乎是很多很多年前,我和我娘还在深宫西侧住着,那一天我玩石头子,大门外忽然涌进来许多人,我抬起头,迎着日头的光看见一个男人的侧影。   他们说,他是皇上,他是来接我到毓正宫读书的。从那天开始,我就成了父皇宠爱的皇子,我娘也从一个宫女太监都不搭理的人,变成了后宫的小主,还能拥有一个自己的宫殿,属于自己的侍女太监,还有相当可观的年俸。   “皇上?”   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面前的人揉揉我的头发,用丝绢擦掉我的眼泪,才轻声说,“不,现在还不是。”   是太子。   文湛拉着我的手向外走,“跟我来。”   大正宫外是另外一番天地。   宫殿的九重汉白玉的台阶太高了,就像山一样,站在这里俯瞰下面的人,就好像在云端低头看着人间。我一直不知道,这里原来站满了人,前面是那些文武百官们,后面就是近卫军,夏天的暑热似乎也温暖不了这些人手中寒冷的兵器。   百官没有走,军士也没有走。   他们一见太子从大殿中走出来,就开始了排山倒海一般的跪拜和呐喊。那一片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一般的欢呼声振彻河山!   我感觉到大正宫的黑色琉璃瓦都在颤抖。   这就是民心所向。   这就是威震八荒,功高宇内。   严刑峻法消除了一些盘旋在朝堂上的阴邪小人,使死去忠良的在天之灵得到慰藉,堵在所有人心口上那股恶气终于吐了出来,所以朝野清明了,天下安定了,四海平稳了,民心回来了……   宫墙内,所有的一切阴谋都湮灭在这片疯狂的欢呼中。   用杜皬做内阁首辅是对的,他失政误国似乎也是对的,以恩旨册封裴氏一族是对的,诛杀裴氏三族似乎也是对的,用崔碧城江南聚财是对的,把他下狱重刑也是对的,然后为他昭雪是对的,最后抄家似乎还是对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对的。   不会有人再在乎崔碧城的腿是不是瘸了,也不会有人再看到他用被重刑切伤的手指一遍一遍写着“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穷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   因为这是胜利者所为,所以一切都是天命昭昭,不可违逆。   真是匪夷所思!   我不禁想起了自己曾经在微音殿听政时候的感觉,那种运用权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真是美妙,就像最怡烈的美酒,让人兴奋的全身战栗。这是只有帝王才能拥有的极致享受,普通人会被它撕扯的粉身碎骨,永不超生。   ——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站在这里,全身发抖,不是高兴的,而是吓的。我觉得我就是那根枯骨,被太子拖了出来,为他的雄才大略添上一抹慈悲的绯色。   我用力向后蹉,文湛扣住我的手腕把我向前拖。   他看着我的眼神像野火一样,“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光明正大的站在我身边。”   可我被吓的彻底怂了。   他说什么我都听不清楚,也不想听。   我只知道用力的挣扎,他只是扯住我,在我们推拉之间,我的脑门直直的撞到大殿的宫门上,眼冒金星,昏死过去。   我的梦就开始了。   这个梦像一个热乎乎的大肉馅饼,把我闷在中间,放在炭火上烤,还滴着滋滋油脂的香气。   “王爷……王爷?”   有人推我,我猛地从船上鲤鱼打挺一般的坐起来,一直盖在我脑门上的布巾掉了下来,被我接住。   我一抬眼,嘿,居然是黄瓜。   我这是在家吗?   回过神,我看了看周围,明显是东宫。   我怎么会在东宫呢?   “黄瓜,你怎么来了?我怎么在这里?”我的脑子乱成一团麻,我抓住黄瓜的手,“诶,我刚才做噩梦来着。梦见特别多的事,最可怕的一件就是我爹说,我不是他亲生的,所以要被废黜为庶民,宗人府要把刻着我名字的玉碟都砸了,我的田产,还有王府都要被查抄了,崔碧城也这样,他的留园买卖什么的也都保不住了。还有,我记得好像我爹病了又好了,我娘死了又活了。还有……皇后好像没了,裴家完了,杜家似乎也散了……太子,他……文湛我想不起来他怎么样了,好像梦里没他……”   黄瓜也不说话,他蹲在我脚边,给我穿鞋子。   他听着我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通,他也不答话,我自己说着说着,不知怎么了,就说不下去了。   他还是不答话,就那么蹲着,也不抬头。   我试探着问他,“我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   他点点头。   半晌,我就轻轻‘哦’了一声。   然后说,“黄瓜,他们把你也收回去吗?”   很久,他轻轻点点头。   我,“你是宫里的人,现在李芳又当红,他们不会为难你吧。”   黄瓜又点头,“是回司礼监。”   他的手指攥住我的裤子腿,“其实,我还想跟着王爷,可又怕给您招祸。”   我说,“是呀,我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了,怎么能再养你。再说,你一回司礼监就是四品的正印太监,以后说不定新主临朝,还要重用你,那个时候说不定你还能接济我一些,所以你现在可千万不能糊涂,放着司礼监不呆着,跑到我家给我添乱。”   我说着说着,又说不下去了,就感觉眼睛潮乎乎的。   他忽然抬头,“王爷,您以后不在宫里吗?”   我摇头,“我在宫里算什么?对了,以后别叫我王爷了,我什么都不是。皇上说,我爹给我留的名字是毓字,他说我叫赵毓,可我连我亲爹是谁都不知道……”   他,“太子他……”   我只是摇头,似乎有一根锋利无比的刺卡在脖子里,咽不下去,又咳不出来,堵的难受。   黄瓜扶着我起来,他说,“那奴婢就叫您最后一天的王爷吧。今日您得回王府,因为今天是宗人府奉旨抄家的日子,您得回去跪着接旨。”   午时,我跪在祈王府大门外,看着一群近卫军把我王府的黑檀木金字的匾额给卸下来,扛走了。我连忙磕头谢恩。因为我的脑门本来就是青肿的,所以显得异常虔诚。   近卫军的人倒是没有难为我,就连在抄我家的那些古董字画的时候,也是一板一眼,没有发生哄抢和暗地私藏的丑恶事情。   那些东西被装在十尺的大木箱里面,一个一个的向外抬。王府外的一条街上堵满了人,老百姓没见过这个阵势。   本朝很有名望的,雍京城里都算的上的,皇长子亲王被抄家,同时被罢黜为民,这可是大新鲜事,这个热闹不看白不看。这里的人也不全是看热闹的,还有做小买卖的。什么卖麦芽糖山楂的,卖酸梅汤的,还有卖折扇和雨伞的,把平日里四平八阔的一条大路堵的水泄不通。   不光这里,据说抄老崔留园的时候,外面堵的人更多。   大家都知道崔家大老板崔碧城富可敌国,所有人都想看看到底能从他家里抬出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来?是不是金银珠宝都像堆山填海一般,连吃馒头用的盘子,砍柴的斧子,还有出恭的马桶都是黄金做的?   结果大伙儿看到的和我家里搬出去的玩意都一样。都是一口一口的大木箱子,都用大铁锁弄的牢靠,别说偷看了,就连靠近一些都会被近卫军的棍棒扫到腿。   这些事情弄清爽了,我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无处可去。身边除了黄瓜跟着出来之外,还有一队东宫的近卫军,所以,掌灯的时候,我只能还是回到东宫。   我现在没有房子住,所以在东宫这里呆着很舒适。   可这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虽然我不太相信文湛会平和放我离开东宫,可是我自己并不愿意就这样呆在这里。   原来我是皇子,在这里呆着怎么也能有个光鲜亮丽的名分,可是现在呢?一想到我有可能作为文湛的男宠留在大正宫,我就不寒而栗。当即打了五个喷嚏,十个寒颤。   没多久,我又接到一道圣旨,这让我有些哭笑不得。   宣大总督尹名扬进京述职,官升一级,总督还是他做,同时兼领兵部尚书。他进京还有另外一个想法,就是把他闺女赶紧嫁了。于是我又不寒而栗的想起来,我还有一个需要赶紧退婚的叫做尹绮罗的未婚妻。   我现在已经一穷二白,同时又和太子纠缠不休,这样的情形下,似乎不宜嫁娶,省的多出无穷的麻烦,所以我下定决心,要把这个亲事默默的,体面的给推掉,不能让尹姑娘坏了名声。      第185章      不知道到底怎么了,我娘不见我,我在她的寿春宫门外站了很久,天都黑透了,我还在门外转悠,可是我娘就是不见我。我对她死而复生这样的话深表怀疑,所以就请黄瓜进去看两眼,一定要看到活生生的我娘再出来。   我娘倒是肯见黄瓜,据黄瓜出来说,“崔淑妃娘娘气息还好,就是身体虚弱,正靠在贵妃榻上歇息,她还赏了奴婢一盏茶喝。就是……”   “就是什么?”   “不知道怎么了,娘娘比之前美貌很多,就是,好像发福了许多、许多……”   闻言,我彻底放心了。   我娘的确是吃了茉莉花根,现在那药力似乎也过了。据说,吃过茉莉花根假死人,重返人间之后大抵都有一些后遗症,就是臃肿的像一头猪,这样的臃肿能持续许多月,我估计我娘到过年都可以不用再做冬衣了,因为那时候她也还是会胖的像一团白棉花。   我拉着黄瓜,“走吧。”   这次来寿春宫,是我和黄瓜偷摸出来的,今夜星月闪耀,我让他熄灭了灯笼,从这边慢慢走回去,省的惊动别人。   御花园假山那边,好像有人说话,两盏灯笼挑起来,慢慢的走着,是外面上夜的太监。   “……他也不是皇子了,别看他平日里张牙舞爪的,谁都不放在眼里,现在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刚听说今儿刚被抄了家,那些好东西都是一箱子一箱子的往外抬。前些年,整个琉璃厂都说他们家有好东西,就是那个时候他还算得势,再加上崔国舅那边买卖大,手边不缺银子用,也不用出手。这次抄家,那些东西都不知道喂了谁的口袋啦。”   “可不是?不过呀,我听说……”   然后就是嘀嘀咕咕的声音,好像耗子在磨牙。   “真的?他真的勾引太子?这么不要脸?不过就他那个模样,行吗?”   “行吗?——太子可迷他了。听说他还做王爷那会儿就在外面观花走马的,风流阵里那些玩意儿什么没见过?咱们的太子爷是个正人,又早早的监国,一天到晚不是看奏折就是看书,哪见过那些不干不净的手段,还不几下子就被那个下作的东西给迷去了。”   “真没想到,这里面还有些弯弯绕。”   “可不是!想来他早知道自己不是正经主子,知道这样的富贵保了不了多久,所以先下手了,拣了太子爷这个高枝,先攀上去。”   “说到底,人家的娘是贵妃,到底和我们不一样。”   说完,还唏嘘两声。   “他娘哪算什么贵妃啊,你知道吗,我听说她进宫之前可不好了,偷人,还怀着孩子勾引皇上,现在这丑事被揭出来了,以后皇上肯定不会再见她了,等过几年,别的得宠的后宫主子寻个错处,就能杀了她。不死也丢半条命……”   “这娘俩儿,啧啧,小的这样,老的也这样……”   看他们提的灯笼,似乎是杜贵妃的人。   那场混乱中,似乎只有她能保全自己的贵妃之名,如今皇后逝去,裴贵妃出家,我娘被废,后宫中只有她是品级最高的女人,如果不是现在情势诡异,她就是六宫之主了。   而且,杜元泽虽然交给六部议罪,可是杜皬全身而退,致使荣休去了。他做阁揆二十多年,天下朝堂中,他的残余势力依然不能小觑。   那句什么话怎么说的来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黄瓜要发飙,却被我给揪走了。   嘴巴长在别人脑袋上,爱说什么说什么,再说,人家说的又不是全都不对。   这天晚上我早早就上床睡觉了。   柳丛容半夜过来告诉我说,太子最近一直都在微音殿,因为杂事太多。我也明白,改朝换代嘛,又不是请客吃饭,官员的任免,外省藩镇的军权调度,还要提调军队防止治下土王叛乱,北部匈奴铁骑,还有朝廷上那些贼心不死,想要趁机作乱,浑水摸鱼的宵小之辈,太子自然不能有一刻松懈。   他比野兽还累。   豺狼虎豹吃饱喝足还能打个盹呢,恐怕这一辈子,他连睡觉都要睁着眼睛了。   他在微音殿就在那里吧,反正我见了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皇上不让我问他,其实我也不想问。   问明白了又能怎么样?   这一夜,我的枕头好像不对劲,睡的有些窝脖子,清晨起来的时候,我全身不对劲,尤其不对劲的是我的耳朵。耳朵里面好像有几个小人,一直在嘀咕:“看,就是他勾引了太子。”   “他是个贱人。”   “贱人!贱人!贱人!——”   我甩了甩脑袋,好像把那些小人甩掉了,耳根终于清静了。   吃饭的时候,我低着头正在喝粥,觉得米粥有些烫舌头,我抬头想要等一会儿再吃,结果看到给我布菜的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极其暧昧的目光,就好像看着牡丹花丛中开出一株茁壮的红薯秧。   他冷不丁的看到我看着他,连忙垂着眼皮,把酱菜放好,躬身退开了。   我,“……”   刚吃饱了,那边又有旨意传过来,说皇帝召见我。   我连忙洗手、擦脸,换衣服。   可是想要换衣服的时候,问题又来了。原来我留在玉熙宫里的衣服都是亲王蟒袍,即使又几个朴素的,袖扣,衣襟还有袍子角上都是龙纹。可现在我已经不是祈王承怡,而是庶民赵毓了(……天知道这个名字是哪里来的),这些衣服要是上身就会被当即打死。   可见皇上又是大事。   原来做他儿子的时候,可以衣冠不整,也可以就穿里衣,左右不过被他泼口茶水就过去了,可现在庶民要在君王驾前失礼,按照大郑国法,还是会被当即打死。   思前想后,我怎么也是个死,怎么天地这么大,就没有活路呢?   还是柳丛容机灵,从太子之前的旧衣服中找出一身最朴素的湖丝常服给我换上。文湛现在比我高,他的衣服我穿不了,可是三四年前,他十五六岁时候的衣服我还是能穿。   穿好了,就往万寿宫那边走。   一路上,我总是感觉到有窃窃私语的声音,还有人们明明很好奇,却又躲躲闪闪,遮遮掩掩的眼神。   ……   “你看,你看……就是他。”   “我说怎么平时看他就神情猥琐,闹了半天真的不是正经主子,就是穿上龙袍都不像太子……”   “哟,他穿的衣服好像太子的衣服,怕不是昨晚太卖力气,衣服都撕了,没的换了……”   然后就是很暧昧的笑。   我觉得吧,我应该举着一副一丈二的大幡,上书几个大字:——“被太子睡者在此,速来瞻仰,每人二两,小本买卖,概不赊账!”      第186章      我被聒噪的实在受不了,于是扯了扯柳丛容的袖子,他凑过来,悄声问,“大人,什么事?”   他比黄瓜聪明,知道早早改了称呼,省的大家难做。   我问他,“你看,那里,就是天街的墙根底下,怎么有这么多人?他们都不当值吗?”   我又看了看四周,似乎都是宫内各处的太监宫女们,他们穿着华彩的衣服,各种品级都分的十分清楚。他们不当值,不干活,只是凑在一起,三五一伙,对着我指指点点的。   谁想到,柳丛容奇怪的看着我,“大人您说什么?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在那里……”   青天白日的,日头白花花的晃的人心慌。   既然没有人,自然就没有说话。   那我听到的是什么?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仔细看了看,可不,这里就是天街,一览无余,高耸的朱红色的高墙,直插天际。   怎么可能有人躲在这里,对着旁人指指点点?   除非他们不想活了。   我肯定有什么毛病了。   柳丛容似乎有些担心的看着我,我摆了摆手,“你看我做甚?怎么啦,玩笑也不能开啦?我听说天街这里可邪性了,电闪雷鸣的时候,这面墙就能把这个时候提着灯笼走天街的太监宫女的影子给抓到墙里面,所以平时没人的时候,还有人看到一群人影晃动,就更闹鬼一样。”   柳丛容让我一顿糊弄,再加上皇上召见,谁也不敢误了时辰,他也没再纠缠什么。   寿春宫外有一大片芍药,是少见的品种,暗紫色的花瓣外面有一圈金色,一株就值五千两银子。也不知道是谁说的,这花是象征爱情的七夕花,从哪之后,这东西就更是身价百倍了。原来我手中有钱的时候没动过这里的心思,现在想想,等一会儿我走的时候顺一颗芍药花出去,这几年的饭钱就够了。   正在胡思乱想,李芳出来了,论理,我见了李芳要跪,我刚要往地上爬,李芳一把揪住我,把我拽住,我就没跪下去。   他照样笑的像个老阿福,他说,皇上刚喝了药,正在顺气,让我们先等一会儿,他过会儿就出来。   别的,他也没提。   我点头。   皇上这场大病,或者说中毒过后,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现在的他就像纸糊的似的,大暑天还穿着厚重的衣袍,不能在阴凉的正殿待太久,不然会咳嗽。朝野就开始有些微词蠢蠢欲动,说他这个皇位坐不了太久,快要禅让皇位给太子,他坐太上皇在后宫颐养天年。   皇上和太上皇泾渭分明,其中天差地别犹如云泥。   除非死,或者让儿子篡了皇权,否则古往今来,我还没有见过哪个皇帝吃饱了没事儿禅位玩的。   我正在看着芍药数花瓣,外面一阵热闹,似乎有许多人走动的声音,可是进入万寿宫的院子中,那些纷杂的声音又都褪下去,清清静静,我一扭头,几日不见的太子殿下出现了。   李芳、绿直、柳丛容。   这几个品级最高的太监连忙跪地,大礼参拜,外面跟着伺候的那些小太监们就更甭提了,一个一个匍匐在地上,恨不得一辈子不起来。   我原本也应该像他们那样,面对文湛需要跪的,可我一见他心就酸,酸的我全身不自在,看到他笑着,我的腿肚子却有些转筋,所以就直挺挺戳在那里。   幸好他也不在意。   文湛挥了挥手,让那些人都下去了。   他喜欢清静。   原先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似乎高一些嗓音就能累着他,现在,他连话都不想说了,挥动一下手指,下面那些揣摩人心都成精的奴婢们就赶忙去巴结了。能消失的赶紧消失,不能赶紧消失的,正在消失的路上。   文湛笑着过来,上下看了看我,才说,“我让尚衣监他们为你赶制新装了,有缂丝的,有川缎的,都不加龙纹。因为活细,需要多费一些功夫,最迟明天也就好了。”   那些衣服做的最耗功夫,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怎么也完不成。我不禁又胡思乱想,太子是不是早就吩咐下去,让他们赶制没有龙纹的衣服?   他扯了扯我的袖子,“不过,我喜欢你穿我的衣服。”   ……   我好像又听到一群人在胡乱的窃窃私语:   “他喜欢你穿他的衣服,其实他更喜欢亲手脱掉它。”   “你已经不是皇子了,你什么都不是了。”   “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比你更傻的活人吗?”   “贱人!”   忽然,在这群陌生人,有个熟悉的声音,好像是崔碧城,他拿腔做调的用昆曲的声音说,“原来,不到园林,不知道你是太子殿下的一条狗啊……”   后面还加了几声颤音。   我手脚冰凉,喉咙发紧,咬着牙,勉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退到太阳地下面,在石桌上端起来茶碗喝水,一阵花香飘过来,那些怪异的声音又消失了。我微微松了口气。   文湛似乎以为我不想搭理他,也没生气,只是抬手触了触我的额头,淡笑着说,“那天在大正宫正殿是我太心急了,知道你还没有准备好,不想和我站在百官面前,没关系,我可以等。让我看看,头上撞的青痕好些了没有?”   我没说话。   我仔细听了听,似乎除了眼前的文湛之外,没有别的杂音。   文湛的手指轻按了一下,当时被撞的地方似乎还有些扯扯的疼,我向后躲了一下。   “还是很疼吗?别的地方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我让太医局配了上好的伤药,一会儿回东宫我给你抹。”   他一直笑着,眼睛中也是柔软的笑意,像是整个人从里到外渗着蜂蜜。   我又屏住呼吸,仔细听了听,发现耳边清净了,可是眼前却陡然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棋盘。以天地江山被背景,以万颗头颅为棋子。周围一切都是混沌的,布满了黯淡的雾,只有棋盘前的那个人反常的清晰。   他就是文湛,还是宫变当天的装扮。   他的手指中拿捏着一颗黑子,嘴唇边上挂着淡淡的笑,像是白玉面具上,被硬生生撕扯开一道伤痕。   我闭上眼睛。   我知道,我肯定有毛病了。   说不定,我已经疯了。   ……   这好像还是宫变后,我第一次见皇帝。他从一个被我气的东倒西歪二十多年的爹变成了恩威不可测的皇上,这真不能不让人感慨一下世间的寂寞犹如白雪啊。   皇上看我行完了礼,就让李芳把我弄了起来,还给我找了个绣墩坐,不过我没敢做,就那么站着。   他问我,“见过你娘了?”   我,“是。”   他,“她还好吧。”   我,“好。听说今天她还是啃了个老玉米,啃的香。”   我说完,他没有接着说,于是气氛有些冷。   我忽然跪下,轻轻磕了个头说,“……”   最开始就要脱口而出的是自称是‘儿子’,不过被我马上刹住,后来想了想,要不就换成‘臣’,但是也不对,我又没有官职,所以应该换成‘草民’,这个称呼就像一袋子烂芝麻,也不好,最后琢磨了一下,还是就说‘我’似乎好一些。   “我,有事想启奏皇上。”   他的手拍了拍床榻,说,“你不要这么拘谨,虽然废你的诏书下了,还你本来身份,你不再是亲王,可那是给天下人看的。再怎么说,你母亲还在朕的后宫中,你与那些等闲世俗之人不同。过来。”他捶了捶自己身边的床沿,“过来这边坐。”   太子在一旁,一直都没说话。   我抬头看了看皇上,到底还是没有动。   最后还是他叹了口气,从床上起来,到我面前,把我拉了起来,然后扯着我的手,他说,“你爹我老了,本来只想清清静静的享个儿孙福,谁想到天不遂人愿,想来是朕早年杀伐过重,……不说这些。朕今天让你过来,是想和你说亲事。”   我刚想说话,他摇头,示意我听他说完。   “和尹家这个亲事,是你娘的意思。她说你从小身子骨就弱,又娇生惯养的,这以后没有那么多人伺候,她怕你过的不习惯。尹家小姐不是等闲的官家千金,弱质女流。她是朝廷的六品医官,师从杏林高手楚玉符,出师之后就跟着她爹尹名扬一直在宣大总督的任上效力。是个好女子。这门亲事是她本人亲自应允的。”   我,“原本我娘……”   我琢磨着,要不要换上淑妃什么的,后来一想,还是算了,别脱裤子放屁了,显得多此一举。   “我娘也和我说过,当时……当时我就回绝了。那时候的想法是尹总督拒匈奴十余年,国之干城,不适宜和亲王结交过甚,以卷入宫斗党争之中。现在,我已经是布衣草民,不应该高攀兵部尚书的女儿,惹人耻笑。”   皇上问我,“是怕惹人笑,还是想要独善其身。”   我,“都是。”   他看着我,点头说,“好,按下亲事不说。这几天,你抽空去一趟尹家,尹名扬想要见你。”   我,“……似乎也不应该叨扰。”   “无妨。把你今天这些话当面和他说清楚,你和他有渊源,有什么话当面直说,没事的。好了,这事到此为止,你刚才想要说什么?”   我见太子在身旁,他坐在那边,不远不近的。   我想了想,一咬牙就说,“皇上,自古为防止秽乱宫闱,能留在禁宫中的男子似乎只有两种人,皇子和太监。我已经不是皇子了,而陛下似乎也没有想要阉了我的意思,能不能让我出宫?”   “是朕的疏忽。好,朕当即下旨,你可以随时出宫。还有,除了朕的宣召,或者寿春宫崔淑妃的召见,别人的,你也不用理会。这样好不好?”   这句似乎显然是对着太子说的,我冷不丁的一回头,看到文湛安静的坐着,脸上平静如水,却是柔和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当即就叩头谢恩了。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可是却什么都不说。”出来之后,文湛对我说,“心思还那么重。”   周围似乎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今天,我很高兴。”   我,“……”   “你拒婚,我知道不是因为你在乎我而拒绝的,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分开一段日子,也许对你对我都好……我明白,可是……”   “……我舍不得……”   他刚才说什么,我听的不算太清楚。风太大,刮的呼呼的,卷起树上枝头细小的花瓣飘来荡去的,我知道这些都是虚假的幻象,所以就安静的呆着,表面上装的跟个没事人一样,我还想着,这要是没事,时不时的给我弄这么一下子,我以后就省了戏票钱了。   李芳拿了一些银子和银票过来,他说这是皇上给的,这玩意不能推辞,我也不想推,谢了赏,揣怀里就走人了。      第187章      宫墙很远,不过似乎又很近。   走了不一会儿就到宣武门了。没想到宫门外我被拦了下来,一个陌生的近卫军游击横了一下长剑,我以为他向我要钱,我就把皇上刚给的银锭子拿出来一颗,要给他,他没要。   “大人,请等一下。”   他也没有抓我,就是不让我走,看那个样子想来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这青天白日的在宫门硬向外闯,只要脑子没有进白酒,想必是不会这么做。我听话的就等在这里,那些人还给我端了一碗酸梅汤。   我端着这碗放着碎冰块的玫瑰酸梅汤,看着眼前巍峨的宫苑,本来觉得自己应该诗兴大发,做一些“朝如青丝暮成雪”之类的宫怨诗词,可是我脑袋就好像被谁打了一个死结,怎么也不灵光,所以在我把酸梅汤喝的底朝天之后,我打了个嗝,然后就靠在宫墙上,那个近卫军游击过来,让我走出宫门。   穿过深远的拱门,前面站着一个穿着长衫的人,是太子。不过他的衣服很普通,细丝绵的长衫熨帖在身上,显得他文质彬彬的,好像是哪家翰林家的公子。   “我送你。”他说。   “不远,不敢劳烦。”我说。   他还是说,“我送你。”   我,“我没钱雇轿子,也没有马骑,从这里到那个小院不下十里地,你走不了那么远。”   “我送你。”   他固执的跟在我后面。   其实,我不用回冉庄老家去种地。我外公,也就是崔碧城的爷爷,早就在雍京城给他买了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地方不错,就是位置偏一些,青砖青瓦,两进的院子。原来得势的时候,我住王府,崔碧城住留园,全是雍京城有名的豪奢府邸,谁也用不着这个小四合院,所以一直空着。现在老崔和我一被抄家,我们哥俩没地方落脚,就想起来这个小院了,这是他爷爷留给他,算祖产,于是就被干干净净的保留下来了。   昨天崔碧城让人向宫里面递个话,说他已经搬过去了,打扫好了院子,买了锅碗瓢勺、衣柜被褥这些东西,又盘好了灶,还请了一个看门的,一个老妈子。一切收拾妥当,让我也尽快过去。   我知道以文湛在雍京的眼线,无论我想不想他知道,根本也瞒不住他,所以在宫门那里,他说要送我,我也没有想着这是试探我家在哪里,没准他比我还清楚那个小院,甚至有可能方圆几里都被他的密探弄的一清二楚。   一路上,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从宣武门,过十里运河码头,再到落雁桥,最后穿过一条管道,就是我外公留给我和崔碧城的小院。   这条路又长又窄。   两个人走这条路,的确比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走要好很多。即使都不说话,可是有那些淡淡的、如影随形的脚步声,就会让人不会太寂寥。   到了小院门外,我没有敲门,转身对他说,“到了。”   “好。”他看了看这里,“那我走了。”   他没有动。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然后我上台阶去敲门,一扭身,就听见他说,“承怡,我怎样才能让你明白,背负罪孽的人,是我,只是我一个人。   是我强迫了你,你是无辜的。   无论是乱伦、断袖、弑杀,还是什么,该下地狱的人,也只有我。   你心思太重,可又什么都不说。我要怎么做才能消除你的痛苦?”   ——即使这份爱是错的,是罪孽深重的,可是我,依然还是想要爱你……      第188章      吱呀,柴门一开,里面探出个脑袋,是个肥圆的妇人,头发梳的很整齐,发髻上簪着不值钱的粗制银簪子。   她,“哟,你谁啊?”   我愣了一下,后退两步,想看看这里是不是我要找的地方。   “你。”妇人用堆着肉的下巴指指我,“你找谁?”   我,“崔碧城。”   “哦……”她连忙开门,这个哦的词让她说的抑扬顿挫,像三月桃花一样随风乱飘,“你就是崔大公子的弟弟,小少爷吧。刚从老家来的?怎么也不带个包袱皮,看样子你们家败的还真彻底。诶,也怪可怜的。快进来,快进来,别在外面戳着啊。屋子早给您打扫好了,都是新做的被褥,肯定比不了您之前的绫罗绸缎,也就将就了。诶,您是谁呀?”   肥圆妇人问文湛,“我只听说从老家来的只有小少爷一个人啊,你谁啊?”   太子没有说话。   妇人又问,“您也要搬过来住吗?”   太子摇头,“不是,我不住这里。”   妇人又说,“那你要进来喝茶吗?”   ——“不用,他不喝茶。”   崔碧城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前面,一身蓝衫的他安静的站在廊檐下。他那张脸清秀的雨雾飘渺的,好像一副泼墨的江南烟雨图。   如果不算他双手拿着那两根拐杖,他还真有几分谪仙的气质。这要是算上那两根拐杖,仙儿的气质就大打折扣,除了铁拐李,谁家的仙人下凡还拖着拐棍?莫不是下凡的时候腿先着地,给磕瘸了?   崔碧城对肥圆的妇人说,“何妈儿,前面那个是我弟弟,把他拉进来,关门吧,咱们该吃饭了。”   “哟。”何妈叫道,“这大晌午的,谁家吃饭啊?灶上有我早上的两个柿子白面肉饼,我给你热热,凑合着吃,晚上何妈给你们哥俩做炒菜面吃。”   崔碧城一乐,“好啊。”   何妈也不知深浅,愣是一抓我的手,把我拉进门,然后就把那个破门从我身后砰的一下子,把文湛关在门外。   老崔嘿嘿一笑,乐不可支。   这个小院比我想的还要好,屋子旁边支着一些细竹架子,上面爬满了葡萄藤子,上面还嘀里嘟噜的挂着很多的葡萄。现在这玩意全从西疆进贡,只有真正的王公贵族才能吃到一点点新鲜的葡萄,本来以为出了宫门就吃不到了,谁想到老崔把它种这儿了。   院子里面除了葡萄秧子,还种了两陇丝瓜,两陇豆角,那边还有韭菜和说不上名字的青菜。   屋子里面很干净,被褥都发着新棉花的味道。   我一沾床就睡迷了,天昏地暗的,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期间好像有人过来叫我起床吃饭,说什么炒菜面已经做好了,我根本睁不开眼睛,扭头,用夏被盖着脑袋,又和周公抵死缠绵去了。不久,捂住我脑袋的被子被人拿了下来。   再后来,不知道是哪天,有人闯进来,然后就隐约听见有人吵架。   “殿下,你这是做什么?平白无故的闯进来,难不成还要抄家?”   “胡说什么?林若谦,你看看。”   有人摸我的额头,还有我的手腕,然后另外一个声音说,“没什么大碍,就是睡着了。”   “没有大碍?可怎么会睡了这么多天?”   老崔的声音,“太子殿下,才三天而已。谁这么造瘟的受上一遭,都会谁这么久。我说,您在这里坐着也可以,可是我的厨娘就要买菜回来了,她是小户人家的妇女,受不得惊吓,您能不能把你的这些人撤一撤?”   “林若谦。把这个人拖下去,给他好好治治腿,省的他拖着两根拐棍在承怡面前装可怜。”   ……   糊里糊涂的,人的声音又都暗了下去。   等我再睁开的眼睛的时候,外面似乎是个大清早。   我捧着睡的昏沉沉的脑袋,推开门,走到院子里面,就看见厨房那边有炊烟和水汽,肥圆的何妈的声音十分高亢。   “我说大公子,咱老百姓过日子,可没听说过谁一大清早就想吃鱼翅泡饭的。我知道大公子原先是贵人,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使奴唤俾的,可咱们现在不是败了吗,不是没钱了吗?何妈我大清早不睡觉给你磨的新豆子做的豆腐脑,那边还有两个柿子白面肉饼,你就将就着算了”   崔碧城,“我也不是天天吃。这几天吃你做的饭,每天就是萝卜豆角,要不就是白萝卜配白饭,吃的实在太寡淡了,还有你蒸的这一大锅的柿子白面肉饼,别人都不吃,只能我打扫了,我都快要吐了。我就解馋吃一碗鱼翅泡饭,明天开始,我天天吃你做的豆腐脑,我肯定吃!”   “那不成。这仿膳的鱼翅,最便宜的也是一两银子一小碗,您让哑巴去买,咱们四个人,一下子就是四两银子,够何妈我买三月的菜了。不成,不成,绝对不成。我说大公子,你不能这么花钱。”   “那成。我就吃这一顿,然后三月我就窝头啃咸菜,这成不?”   “不成。”何妈脑袋摇的像拨浪鼓,“大小伙子光吃那个,还不吃坏了胃口?再说,你现在还没有娶媳妇儿呢。现在咱家是败了,没家底了,现在提亲的上门勤快,还不全看你生的好,要是再饿成个病痨鬼,谁家姑娘肯要你。诶,诶!我说话哪,你怎么不听我说的。你喝的什么茶?对了,我说大公子啊,这茶叶你也别喝了,原先你们家阔,每日三茶六饭的,我何妈也不说什么,可现在咱不是穷了嘛,所以这日子能省就省。这茶叶你也戒了吧,留着钱娶老婆。”   崔碧城抱着他的茶壶,直摆手,“我说何妈,这茶叶跟我娶媳妇儿可没关系。您别往一块凑合。我就省着点爱好了,你甭管我。不对,我茶叶呢?上次那个茶叶罐就放这柜子里了,怎么没了?”   何妈扭着站着,笑的像个偷了油的耗子,“别找了。我给卖了。我好说歹说,后街的茶叶铺的老掌柜才算给买了。我说,您说这茶叶有多贵,就这么一罐子茶叶,能卖三两银子呢!”   “啊!——”   崔碧城捶胸大嚎,“这是我的凤凰单枞啊!整整一斤十六两的凤凰单枞啊!”   何妈想是没想到崔碧城这样,“大公子,您,您没事吧。不就是一罐茶叶吗?那边茶楼的何掌柜是我同乡,他们那里的大碗茶不到一个大子一碗,喝了能顶半天,我去买还能便宜点,明天何妈我给你买那个喝去,好不好?”   何妈说完,崔碧城哭的更厉害了。   我一听,往那边走过去,就看见老崔哭的那张小脸上犹如黄河泛滥。他的茶叶肯定是抄家的时候私藏的,一两黄金一两茶,原来整个雍京只有他崔老板和皇宫能喝的上这样的茶,这下好了,一共值十六两黄金的茶叶让何妈卖了三两银子。   我突然笑了。   这真是……   不知道怎么了,我看到老崔哭成那个样子,还有肥圆的何妈,我感觉到有一种淡淡的暖意,环绕在周围。   是不是我太不厚道了?   何妈看到我了,连忙过来,“哟,小少爷醒了,快来快来,有新磨的豆腐脑,还有新鲜出炉的大肉包子。”   崔碧城一怒,“凭什么他有包子吃,我就只能吃剩下的柿子肉饼?”   “因为你昨天把小少爷的红烧肉偷吃了,所以今天没有包子吃。小少爷,坐,对,就坐那边的凳子上。”   葡萄架下是一个餐桌,摆了几把木凳子。   何妈快乐的端出一个大海碗,手边一个盘子,里面有两个长的真不怎么样,油汪汪的大肉包子,一看就知道是家里做的,不是街上买的。   她嗙的一下子把东西放在我面前,“吃,快吃。多吃点。睡了好几天,累怀了吧。好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人这一辈子,谁没个三灾五难的,前些年,我家老头子走了的时候,我也寻死觅活的,现在不是还活的好好的吗?人呐,自己想开了,别人就不能把你怎么着了……”   老崔的在何妈口若悬河的时候,从我的盘子里面偷包子,被何妈用筷子打手。   “大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何妈,你怎么这么小气,我又不是亏欠你工钱,再给你点钱,多买点肉馅,也给我多包几个包子吃。”   “大公子,我说过多少遍了,你的钱要省,要省,要省!你还要娶老婆呢!等你有了老婆,生了娃,就知道日子过的紧了,我说,你别光顾着吃,我说的话,你记住了没有……”   “哇,那个包子是小少爷的,你不能吃!”   ……   这个小院没有深宫大内的肃静,在院子中甚至可以听到外面街上人来人往,做买卖的声音,外面有一个小摊卖羊汤,每天都喊的声嘶力竭,比宰羊的时候还亢奋。   那里熙熙攘攘,可是却让我感觉很舒服。耳边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应该听到的声音,眼前也没有突然出现的噩梦。   这里热热闹闹的,却很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橙子和老崔正式开始小老百姓的幸福生活他们的屋子像一个大包子一样,摊在雍京城的小胡同里面,外面种了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外一棵也是枣树。[2楼] 网友:青莲 发表时间:2011-04-21 10:00:49楼主理解的还挺有深度,我是说真心话。文是不知道他哥想要什么,或者他哥表面想要的,他无法认同,他看到了他哥黑暗的前路,只有紧紧把他抓在自己的手里。我为什么说他哥想要的,并不是如楼说所说的文子给不了呢,是因为看到这里,文子的能力和执着,他还真的不像有东西给不了,连让一个男人光明正大站在现在是太子,将来还要抢皇帝的自己身边,这样的事他都敢做都想做,还有什么给不了?但他哥看上去想要的是混吃混喝或将就社会随波爱个女人离自己远点图个清静,这些不是文子给不了,是他不认同。虽然一方面如果给,那是文子自己的人生悲剧,他舍不得放手。另一方面,这其实并不是东哥真正幸福快乐想要的。东哥其实真正想要的,是他这个他从小就看上眼的弟弟,只是他从来不也想,不能想,而变成了不想。东哥看上去唯一的一次爱情,就是爱上阿伊拉。但是以阿伊拉的爱我觉得就是一个顺理成章的,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的感情。如果生死关头放着要东哥选一个人活下去,一边是文子,一边是阿伊拉,东哥绝对会选文子。但跟阿伊拉,东哥根本不可能幸福。一开始,阿伊拉就是背负使命来沟引东哥的,任务就是为她自己的国家服务。最后是有了感情了,或许是被东哥对她的好感动了,但她最终的家国重任,她还是选择了她的国家。即使为了逃命,东哥带着她逃了,东哥又凭什么在民间养活这个公主?贫贱夫妻百事衰,在民间讨生活的日子,低头忍辱的难度并不比身皇宫好多少。如果公主在敌国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她的国家会放过她?东哥只是一生在不停被敌国利用中而已。这个也只是假设,而真实发生的事是,她最终选择了为国捐躯。其后的其他人,大家都看到了,东哥对他们绝对没有那种的爱。其实东哥心里面,从来就没少过文子。只是文子想要的更明显,更大胆,更清楚,东哥却顾虑重重,装傻不给,两只才纠结。他一个被看不起的皇子,被弄出来读书,身边可怜的兄弟不止文子一个。但他眼里就只看到那个绝对不用他可怜的,最贵重的文湛。他看到了他的美,他撑着坚强背后的脆弱,他偏就心疼那个被人们最不需要人心疼的人,不是那种潜意识的喜欢,还能是什么?之后文在东哥心里面是害他的,是想杀他的,是算计害人的,他应当恨之入骨,最好有机会能杀了他,他可以跟另的兄弟联手,也可以用什么手段害上他一害以报仇。但东哥有干过这种事没有?他最多是装傻,逃远点,但一看到文子有危险,他那小心肝就担心,理由是自己忠君,自己不想换太子,这些理由他只能骗自己,谁都骗不了。身为大皇子,他怎么就样义无反顾的认同文湛是太子了?那潜意识里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才是唯一的解释。无论怎样的伤害,他从来没恨过文湛,就算是恨他,也从来没想过伤害文湛,被迫跟文湛睡了,他还能只想着倒霉,还想着跟文子要银子。只有老催跟老楚看明白了敢说出来,承子你心里其实就只有文湛。文湛虽然是当局者,他看不清是正常,但他又如何会看不出来?虽然口里面不停地说着东哥对谁都好,就是不喜欢他,就是恨他,也许他心里不确实,所以不停地想确定,不停的试探,伤害,保护,索求,把他哥真折腾得想有那么远,逃那么远。但是文子内心深处,还是明白东哥真爱的是他,所以他无法放手,他认为他要有足够的能力,他要扫清一切,他要东哥敢随心所欲的说出来,他爱他,这才是文子悲剧奋战的悲衰。天啊,这个留言实在太好了,蚊子肯定会感动的痛哭流涕……      第189章      今年的雍京,雨水特别多。   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傍晚的时候就开始狂风大作,把外面的百年老榕树都吹的东倒西歪的。满天打闪电,闷雷像巨石滚动一般,不一会儿,瓢泼大雨昏天黑地的盖了下来。好像几年老天爷气不顺,就像是他的婆娘偷汉子了似的。   崔碧城让何妈吩咐看门的,早早的把院子外面的那个柴门关上,还落了锁,然后我们四个人就在堂屋煮火锅。   小青菜,豆腐,新鲜切的羊肉片,再加上小磨芝麻酱,韭菜花,芫荽,滴几滴香醋,吃的时候就着糖蒜,虽然只能喝后街茶叶铺的高沫,但是大家也还吃的其乐融融。   崔碧城忒能吃了,只他一个人就下了三斤多羊肉,比蝗虫还能吃。   吃完了,收拾完碗筷,何妈和看门的哑巴烧开水,崔碧城瘫在在椅子上用牙签剔牙,我从自己兜里把从宫里带的银票和银锭子给他。   他看了我一眼,“干嘛?”   我把这些东西放在桌上,“钱啊。给你买两斤好茶叶吧,你喝惯了好东西了,这些东西不入口。”   崔碧城一乐,“我是白水一样喝,粗布一样穿。再说,这小一千两银子能买什么?你自己留着买零嘴吃吧。”   他说的我心里不太舒服。   老崔看了我一眼,“别把你的小脸皱的根个核桃似的。”说着他凑过来,“实话告诉你,我手中有的是银子。当时他们查抄,拿走的不过是一些园子,地契,古董字画什么的,真正的大钱还在我手中呢,只不过这几天风声紧,先过几天穷日子,糊糊别人。以后等着他们盯的没这么邪乎了,咱们照样吃喝嫖赌能过十辈子!”   他说的轻松,只是听起来就像个笑话。   这场宫变像是一闷棍把我彻底打懵,懵的我现在都没有回过神。   崔碧城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他也还是个人啊。他怎么就能在户部,内廷上百号珠算高手的紧逼查账的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的钱还藏的那么严密?   不过看他那个得意洋洋、一副小人得志、高跷尾巴的劲头,我也不想戳穿他。我知道他是真正没钱了。   不用找什么证据,他有钱没钱,我还不知道?   我把钱还是摊在他面前,“你收着吧,反正我也用不着。这里有饭吃,有衣服穿,又不用我操心,我没有使钱的地方。”   老崔点头,“成啊,没人嫌钱咬手,那我就收着了。这笔钱花的光明正大,我可以下馆子买酒喝了,省的每天被何妈那个老太太克扣。妈的,这个老太太,简直就是我命中的克星!除了今天,我已经好几天没吃到肉了,我都快成和尚了。”   小院里面没有歌舞,没有戏台,除了一本老黄历,还有供奉在灶台上的《白衣观音经》(因为厨房圣地,杀戮太重,所以需要一本经书虔诚超度)之外,连本正经书也没有,没法子解闷,无聊之极,当太阳落下之后,院子里安静的好像旷野荒郊。   我睡了几天,晚上再也睡不着,就到崔碧城的屋子里面。   他也没有账本好查,无聊中,他点了油灯看着窗外发呆。他的眼神有些迷茫,而且带着不可思议的柔软哀伤,像一只迷路的芦花鸡。跟吃饱饭时候的那个小人得志的模样简直天渊之别。   看着他这个样子,我心中不禁涌过一种‘真他娘的活见鬼’的感慨。   “你干嘛?”   他见我坐他床上,瞪了我一眼。   “睡不着。”   我总觉得心里乱糟糟的,这大风雨让人有些不安。   “要不,咱俩听戏去?”   崔碧城一顿,不知道想到什么,就说,“不过今天不成了。今天吃饭的时候我就听见外面乱糟糟的,宵禁也比平时早多半个时辰,恐怕有人要出红差。”   我,“你还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哪里,哪里。”   入夜,雨下的更大了。   回廊边上的瓦檐都挡不住雨水,窗子上湿漉漉的被打了一大片。   我戳了戳他,“诶,反正你也睡不着,给我唱一段吧。”   “要我唱?你不是总说我唱的猫三狗四的,你说听了怕睡不着觉。”   我不理他,只是又戳了他按一下,“唱一段。”   崔碧城喝了一口白开水,润了润嗓子,果然唱了起来,是《狮吼记》的《跪池》。他扮鬼鬼祟祟的苏东坡。   “啊……季……”   噗嗤一乐。   “这是季常吗?缘何跪在池边?我不免躲过一旁,待他醒来,说些什么……”   然后又扮作偷欢不成,让老婆责罚,跪在水池旁边的陈季常,“险些跌下池去,这是哪里说起?衔冤气,诉祸由,诶,我也不怨娘子,怨只怨苏东坡这个老头儿……我好端端的坐在家里,他携红妆春郊嬉游……”   砰!砰!砰!   隐约有砸门的声音,可是外面的雨太大,听不真切,我还以为是风吹的外面东倒西歪的声音。   崔碧城还在唱,“还好,还好,且喜今日倒还无人看见,倘人窥嘲讪般般有……”   话音还没有落,外面何妈的大嗓门就叫了起来,“哟,这大雨天的,不在家里呆着,跑到别人家砸门,谁啊!谁啊?”   崔碧城装扮的陈季常,“我的膝盖儿,跪得是越发的疼了……”   大门一开,人就闯了进来,好像一群猪闯进了我家的菜园子。我打开窗子,从大雨瓢泼中往外看,几乎全是北镇抚司的人,带头的居然是黄瓜!   黄瓜一身锦衣一直在淌水,像一只从汤里捞出来的,没有褪毛的鸭子。   崔碧城靠在门边上,用他手中的拐棍指了指黄瓜,“瞧瞧这脸,白的跟水泡饭似的,出什么事了?”   黄瓜没有看他,只是用一种异常认真的眼神看着我,“王爷,请回宫吧。七殿下高热不退,怕是……”   我看见黄瓜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就是愣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然后身上一暖,崔碧城拎着个披风盖在我肩头。   他说,“去吧。那孩子是真病也好,假病也罢,反正不看,你一辈子不会安心的。”   我懵懵懂懂的被他推出门外,脑袋好像被什么人拧住,怎么不不转。上马的时候,外面一阵狂风卷过,一根树枝飞起来,刮到我脑门上,似乎把我砸傻了。   皇宫还是那么肃静,似乎和几天前没有什么大不相同。   毓正宫也一样。   大黑的天,整个东宫都点上大蜡,亮如白昼,越筝小小的身子就在那边的床上躺着。我外面那身被雨水淋透透的皮都没有扒下来,直接扑了过去,他的小脸烧的发红,像个蒸熟的螃蟹,眼角似乎还有泪,一直在抽抽搭搭的哭泣。   我想抱他,可是想着自己全身冰冷寒湿,怕冻着他,愣是没敢伸手。后面有人脱我的衣服,我糊糊涂涂的随了他,把全身的衣服换下来,又批了一件干净的袍子,这才抱起来越筝。   他的额头烫的像火一样,软软的依偎在我的怀中,似乎感觉到有些动静,哼哼唧唧的呻吟了一下,睁开眼,他的小眼睛都哭肿了。   “怡哥哥,母妃,母妃不见了……卫锦说,说她上吊了……怡哥哥,我要母妃,……”   说完,又开始哭。   这简直就是用刀子剜我的心肝啊。   我的眼睛都被他逼的热辣辣的,眼泪珠子掉了一滴下来。   我抹了一把眼泪,叫来黄瓜问这是怎么回事?   黄瓜说,“七殿下自从被送到东宫之后就一直哭,谁也劝不好。今天不知道是谁说走了嘴,说皇上杀了裴氏三族几百口人的性命,裴贵妃没有依照圣旨出家,而是自戕殉难了,七殿下一听这些,就哭的晕了过去,然后就是高热,谁也劝不好,药也灌不下去。”   我惊怒,“父皇呢,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报父皇知道?”   黄瓜为难,“皇上现在自己还是三灾八难的,再说这又是跟裴家牵连的事,根本没有人想往皇上那里报。”   我,“太子呢?连他也不管?”   黄瓜摇头,“太子一直在微音殿,这几日大刑不断,朝野震动,太子不能分心,所以还不知道……”   “不知道?”我只觉得心口冷飕飕的,“不用找他了,就让他死在微音殿!”   现在我都不敢确定,文湛是不是为了把我弄回来,而故意让越筝病成这样。   我本来想要再找人去微音殿,可是柳丛容不在东宫,他在太子身边,剩下的人根本就没人敢去微音殿打扰太子和朝臣们的议事,据说这是要被活活鞭死的。   我抱着越筝,让他们把熬好的药汁拿过来,用小勺子一点点喂他。刚开始他什么都咽不下去,只是哭,哭的声嘶力竭的,嗓子都劈了,我这么抱着他,他的两只小手抓住我的衣襟,把药汁都吐在上面了。黄瓜过来要接过越筝,想要给我换衣服,被我一把搡开,我把药汁倒在自己的嘴巴里,然后低头,对着怀中的越筝喂下去,一口,两口,三口……   最后不知道喂了多少,他吐了多少,逐渐着,越筝不再歇斯底里的哭,只是抽抽搭搭的,然后似乎好像终于累了,他揪住我的衣服,就窝在我怀中睡着了。   我怕他要出事,让人到旁边的偏殿,把熬了一天一夜,正在熬药的林若谦弄了过来,林若谦仔细号了脉,又弄了一味药,让我继续给越筝喂下去,林若谦才出了一口气。   他说,“只要他不哭,能吞下药汁,能睡觉,应该就没大碍了。”   我抱着越筝,手臂酸麻,却一动不敢动。   就怕他又醒过来。   熬到四更,后来手实在支撑不住了,我就轻轻把越筝放在床上,他的小身子一沾床,马上醒了,我跟着他上了床,把他搂在怀中,盖了丝被轻轻拥住。   “怡哥哥……呜呜……”   他嘤嘤啜泣了两声,就闭上小眼睛,又睡了。   天朦朦亮的时候,文湛回了东宫。   “七殿下出了这大的事,你们为什么不报?要是酿成大祸,你们谁能担当的起?柳丛容,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一个不留!”   他一脚跨进来,看到我的时候一怔,又看到我怀中正在熟睡的越筝,扯了扯自己的缂丝龙袍的领子,显得异常烦躁。   “越筝怎么样了?”   我看了看他,轻声说,“喂了药,睡了。”   他过来,伸出手,想要摸摸越筝的额头,被我一抬手,把他的手打了回去。   文湛一愣,“你这是做什么?”他看了看我,眼睛因为熬夜,现在有些干涩,还有发红。他又说,“越筝出了事,你生气是应该的。这事也怪我,我一直在微音殿,不知道……”   我压抑不住,扯了一声,“这个世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安静,连人的呼吸也听不到。   文湛直直看着我,“什么意思?”   我,“……”   然后他眼中有火一般暴烈的惊怒,“你不相信我?”   我也看着他,“你又什么值得人相信的?越筝哭的好几天了,又病成这样,药水也喂不进去,他也不睡觉,他娘又出了事,……他只是哭……就是哭……”   我说不下去,哽咽着,那种疼辣的酸呛卡在我的喉咙上,逼着我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涌出来。   “你要是嫌越筝挡了你的路,怕他以后跟你争皇位,你当时就应该废了他!省的他不明不白的死在东宫!”   啪!   一个耳光扇在我脸上,热辣辣的疼。   太子冷冷的看着我,“说的很痛快,那你呢?你对越筝就跟对我一样。高兴了就过来,拍拍也好,抱抱也好,全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温情,廉价的连根骨头都不如。   就好像别人给你养着狗,你高兴了就弄过去自己玩一把,随后就丢在脑后。   越筝在东宫这么久了,你有没有一天来看过他?有没有真正关心过他?如果不是黄枞菖去叫你回来,恐怕你这辈子都不会想要回东宫看越筝了。你早就把他,把我忘的一干二净。你有什么资格责备我?”   我一言不发,只觉得心疼的像有人拿着铁刷子一遍一遍刷我的心肝肺,血肉模糊的,喘口气都难受的要死了。   文湛坐在床沿上,他抬手,轻轻摸了一下越筝的额头,然后就攥住我的手。   “承怡,留下来。   既然你这么心疼越筝,这么不相信我,你怎么舍得把越筝丢给我一个人?”   “留下来吧。”   我抱着怀中的越筝,看着他病怏怏的小脸,似乎没有其他的选择。   只能点头。   他似乎叹了口气。   我看着他,有些不明白。   明明是他赢了,他张开了一个大网,我只是他手中的一只小虫子,我唯一的选择只有束手就擒,可是为什么,他的神情那么哀伤?      第190章      文湛让外面熄了灯火,人们也都退了出去,寝殿这边只有黎明的余晖,显得静悄悄的。   他脱了外面的朝服,就坐在床沿上,谁都不说话。   我以为他要对我说些什么,可是他就只是那么坐着,拿个后背对着我,像块石头。   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我看了看怀中的越筝,总觉得他瘦了好多。原来肥嘟嘟的小脸变成了可怜的清秀,小肥鸭成了小柴鸭。   文湛让人做了一碗水润润的鸡蛋羹过来,我把越筝摇醒,抱着他到木桌那边,仔细喂他吃东西。他病恹恹的,吞了两口,就摇头不吃了,然后闭着眼睛,两只小手攀着我的脖子,好像一只爬树的小懒猫。   我碰了碰他的额头,已经不热了,就是全身有汗,还是有些虚。   我掰开他的手,把他从我的脖子上卸下来,抱在怀中,继续轰他吃饭。肚子里有些东西好喂药汁,他扎着两只小手,像伞一样盖在嘴巴上,我拍了拍他,继续哄,可是文湛过来,一把就从我怀中把越筝端走了,越筝四脚挣扎,像一只可怜的乌龟宝宝。   文湛把他放在桌子这边的高椅上,让他坐稳了,然后就把鸡蛋羹和勺子都拿了过去,摆在他面前,只说,“自己吃。”   越筝两只乌丢丢的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我就想过去把越筝抱回来,文湛按着我的肩膀,没让我动。他把另外一碗东西放在我面前,“吃饭。吃饱了你陪越筝再睡一会儿。”   越筝最听他的,乖乖的低着头,自己用勺子挖蛋羹吃,我却什么胃口都没有。文湛坐在我身边,冷冰冰的说,“我不介意喂你。”   我轻轻摇了摇,吞了两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又说,“我让他们给崔碧城传信去了,说你留在东宫,让他不要担心。”   “好,多谢。”   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陡然缩进,攥起拳头,显得有股子无名火,我抬头看了看他,谁想着他没有看我,而且扭头看着越筝,温和和的笑着问,“水蒸蛋好吃吗?”   越筝抬头看我,把勺子中的东西吞下去,又冲着我们摇着勺子点点头。   我又吃了两口,就觉得脸有些发胀,不想嚼东西,让我觉得这饭吃的有些苦闷。吃了两口,实在没有心情再吃下去,我就过去抱越筝,他又用两只小手攀住我的脖子,我怕他累到,就拍拍他,“宝贝儿,松手,让我抱着你就好。”   越筝的两只小手在我脖子后面画圈圈,弄的我痒痒的,可是他就是不松手。文湛哼了一声,他在桌边,拿着我的勺子吃我剩下的那碗像是燕窝粥一样的东西。   他冷不丁的来了一句,“想必他也知道,让你抱着随时会把他扔在一边。”   我没搭理他。   我把越筝从我脖子上扒下来,喂了药,他就像一只吃饱的小猫,摊着小肚子,四脚八叉的躺好,我骚了骚他的小肚子,他滚来滚去的,最后滚在我怀中,两只小手还是攥住我的衣襟,就是不放开。我亲了他一下,也就随他好了。   昨天晚上熬了一晚上,现在见他也不哭了,高热也退了,像只幼猫一样安静的躺着。我躺在他身边,拍了他几下,自己也困了,就搂着他也睡了。   外面一直在下雨,东宫黑色的琉璃瓦噼里啪啦的响着,我小心翻身,怕压着越筝,却似乎感觉到有人用手指在若有似无的拨弄我的头发,我伸手挡了一下,手腕却被提住了,然后就是细碎的,热热的,像舔舐一般感觉。   我睁开眼睛,发现眼前并没有人,我抓了抓头发,知道自己做梦了,不过脸颊上一阵冰凉,似乎是那种稠粘的薄荷药膏,让我的嘴巴子好受了很多,我想着,晚上醒了的时候,也许可以吃一只鸡。   大约是掌灯时候,我把越筝抱出去一起洗澡,在一个大木桶里把他涮干净,就抱着他吃晚膳,满桌子的菜,异常丰盛。   我怕他病好了之后继续追问他娘亲哪里去了,我甚至准备好了一大堆胡说八道的说辞,不过越筝好像把这个事情整个忘记了,就像他娘裴贵妃这辈子就没有在世上走过一遭似的,弄的我吃了两口鸡肉,就没什么胃口了。   越筝好的很快,第三天的时候,一早,他就像一只活泼的小兽一般,一溜烟的跑没影了。御膳房做的南瓜糕和酥饼送了过来,我泡了一壶甜菊茶,一壶参茶,端着就向东宫书房后面的竹蕉苑走过去。   越筝病了几天,落了些功课,他现在毕竟身子还没有好,又不想恭敬的做在大本堂听侍读学士摇头晃脑的讲经论道,所以文湛抱着他,在竹蕉苑正在补课。   我走过去的时候,正听到越筝坐在太子的怀中,小手指按在书上,正在咿咿呀呀的学着念。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文湛淡淡的问,“念的不错,这句话出自哪里?”   “《易经》,初九的爻辞,是孔子说的。”   越筝答出来,高兴的仰起头,小眼睛笑的亮晶晶的。   文湛又问,“那这句话什么意思?”   “就是做任何事情都要慎密,这样才不会失信于天下。”   “嗯,还有呢?”   “还有……”越筝抓了抓头发,抬头看着文湛,“不知道。”   文湛说,“做事善于独断,果于诛杀,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在想什么,在谋划些什么,所有的心思都不让别人知道。”   “真的吗?”越筝又抓了抓头发,他一抬头,正好看到我,“呀,是怡哥哥来了,哇,还有我爱吃的南瓜饼和红豆酥饼!”   他扭着小屁股就要从文湛怀中跑下来,被文湛抓了回去,淡淡的说,“把这段看完再去吃酥饼。好,现在重新背一遍。”   越筝丢丢的看着我手中端着的东西,吞了口口水,又不敢违背文湛,于是脆生生的把整段书背了一遍,又把文湛讲的解释重复了一遍。   他又看了看我,问了一句,“六哥,你说,做事情,谋划事情的时候,谁也不能告诉吗?”   “嗯。”   “那,怡哥哥也不能告诉吗?”   闻言,太子抬头,隔着书案看了一眼我,点头回答越筝,“对,不可以说。”   “为什么,是因为怕他担心吗?”   ……   那边有风吹动竹叶,芭蕉,沙沙的声音。   文湛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雾。   他没有说话。   沉默了很久,似乎有一生那么久远,文湛轻声说,“不是。这就像饥饿的人吃残羹冷炙,将要渴死的人喝脏水一样。即使饭菜是馊的,水是苦涩的,可是只有把它们吃下去,喝下去,自己才能活下去。”   “这也一样。只有把所有的事情都藏的心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才能活下去。很简单的原因,和怕不怕谁担心这么温情脉脉的借口没有关系。”   “可是……”   越筝抬头,嘟着嘴巴看着他。   “这样做下去,无论成败、生死,都是一个人来承担,会不会太孤单了……”   文湛没有说话,他把越筝放下,敲了一下他的脑壳,“去吃酥饼吧。今天的书背到这里就可以了。”   “哇!酥饼!”   越筝像一只不太肥,但是比柴鸭要圆润许多的香酥鸭一般,快乐的向我这边跑过来。   我把酥饼递了一块给他,他吃的津津有味。这个时候他的大伴卫锦说,尚衣监过来人要给他量身裁制秋天的衣服,太子点了头,于是卫锦就把七殿下连同他的酥饼和甜菊茶一起抱走了。   太子收拾越筝的书,那边的书案上摆满了他需要看奏折。   他状似不在意的对我说,“越筝下午也不过来读书了,量好了身量,他应该会在瓶水斋书屋那边看书,你把那些吃的喝的端到那边去好了。”   我把南瓜饼和参茶放在他手边,“这是给你的。”   “是吗?多谢,真让我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说完,他放下手中的书,拿起来一块南瓜饼,放在嘴里细细的咀嚼着。我一直觉得文湛的教养实在不错,吃喝的时候显得异常斯文,甚至可以说还挺赏心悦目的。   “那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我拎着托盘转身要走。   “等一下。”   文湛叫住我。   “坐一会儿再走?”   他的声音平淡像天空中流云浮过,比院子中竹叶、芭蕉的声音还要轻。我摇了摇头,“不了。我今天就回去了,现在乘着天亮,路上好走。”   文湛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   “你放心越筝?”   我点头,“放心。我想,他远比我想象的更坚强。他身边,不应该有我这样性子的人出现,我帮不了他什么,我……我也帮不了你。”   “什么意思?你想和我彻底了断?”   我咬了咬牙,“嗯……如果可以的话……”   啪!   他合上书,袖子轻抚了一下他旁边的椅子,“现在天高云淡的,先坐一会儿。”见我不动,他疏淡的一笑,“即使我们之间情谊都没有了,好歹纠缠了这么多年,就算是想着老死不相往来,也不在乎这一时三刻。”   “坐下。”   我坐在他身边,他看了我一眼,并不理睬我,径自去整理他的奏折,安静的看着,安静的批示,就好像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风又吹了起来,那边的芙蓉轻轻一颤,一瓣落花飘飘荡荡的落在草地上,无声无息。   作者有话要说:天啊,这个写的太好了,看的我后脊背汗毛都炸出来了。动爹肯定会被感动的抱头痛哭……感谢义务史官马甲童鞋……№1 网友:马甲 评论: 《东宫他哥》 打分:2 发表时间:2011-04-24 21:58:53 所评章节:26忍不住为老皇帝说句话,88他的生平->(评论文章)   好久都没来东哥这边遛遛了,结果看到满多骂皇帝老儿的,心里觉得他实在有些冤枉,所以来为他说几句话。行文到这里,大家也都该清楚了,东哥是赵汝南的娃,裴东岳不是个好东西。老皇帝却还是让裴皇后生了孩子,立为太子。很多人在这里骂老皇帝渣,说他没有为东哥他爹复仇(或者叫皇帝他相好的更直白?)说真的,首先,赵汝南死的时候,皇帝还没有权力,那还是裴首辅说神马就是神马的时候。他不但不想赵死的那么痛苦,他还想要赵汝南活着呢,说不定还想要赵陪着他一生一世呢,可是这由得他吗?不由他啊。说阻止不了杀人可以不要让赵死的那么痛苦的,我也不知道你打哪儿来的论据可以让你挺起腰杆子说一声皇帝只有盖玉玺的权力而没有盖不盖的权力的时候还可以随便修改刑罚种类的。裴东岳是老狐狸啊,他能让皇帝有这个权力吗?皇帝那时候是能够命令内阁呢?还是可以命令刑部呢?还是可以直接干预大理寺等等司法机关的审判结果呢?对,凌迟是死,斩首是死,白绫毒酒也是死,为神马不能求个情?为神马不能想点办法?就是死刑也分档次的好不好?你知道痛快点死好整个朝廷都不知道?死刑也分等级的好不好,凌迟最重,斩首次之,然后是所谓的赐死,就是白绫毒酒加匕首那个自助死刑套餐,给你点面子自己来。律法是死的,神马罪判神马刑都是有定数的,何况就是没有定数,裴首辅也一定有办法把它变成定数。皇帝法外开恩是可以滴,重臣请旨从轻也是可以滴,但是要法外开恩,你要拿出实打实的皇权先,皇帝小DD自己的命都捏在裴手里,还管的了案子怎么判,人要怎么杀?那时候皇帝的作用和玉玺差不多,基本就是个盖戳的幽灵,不过不太安分就是了,要乾纲独断,法外开恩,可以呀,等几年等裴死了再说。裴东岳死了,皇帝真正的仇人就死了。就算向裴复仇,有什么意思?拿裴之前的把柄要夺回追封毁掉裴的名声吗?想下万历和张居正的例子吧,万历对活的张居正那么恭敬,死了来个抄家清算,当时人不敢说什么,后代谈论起来基本还是不信张居正真的有这么些恶行。为神马?因为这是万历的一面之词啊,张居正死都死了,申辩都没得,你怎么就知道他的罪名一定是真的?而且张居正做了多少年的首辅,对万历有拥立之恩,外加还是他的老师,万历小的时候前朝多亏了张,不然哪里还有万历的中兴,嘉靖和武宗那几个家都败的差不多了,明朝风雨飘摇,要不是张一条鞭法、考成法一个减轻了农民负担,一个提高了官员效率(其实就是税收货币化和考勤加量化指标考核官员,不要小看办法简单,真的好使,真正的聪明人能把复杂的事搞简单),传统文化讲究知恩图报,讲究尊师重道,讲究个死者为大,一下子犯了这么多忌讳,大家都当他是傲娇了,谁信啊。而且张居正的势力绝对不是吵架了就烟消云散了的,当年张居正提拔了多少人才啊,首辅大人眼睛又毒辣,结果他死了二十年还有人给他喊冤,连貌似死敌的海瑞还要可惜一句,太岳工于谋国,拙于谋身,等于就说他是一心为国不计个人得失了都,这可是大清官,名声作风刚刚的好,张居正活着的时候俩人还很拧呢。万历皇帝亲政之后勤奋了五年,然后突然就毫无征兆的罢工了四十年,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给膈应的。万历最后也不得不扭扭捏捏的在很多年后借着旌表节烈的妇人,其中之一是张的长媳,把流放的张全家给召了回来。裴家还不比张家从张居正起才发迹的,那是好几辈子的清贵,原文也说了,裴家清流世家,一窝子书生,分散在翰林院六部外加江浙富县,更不是可以轻易撼动的,一枝动,千叶摇,还不知道闹成神马样子呢。当然也不要把裴和张比,人家张居正是正经的不怕得罪人也要改革,重振朝纲的,和裴那种人比,有点侮辱。有人说可以慢慢削弱裴家,在这方面,皇帝其实很尽职了,裴檀也算是裴家少有的实权人物了,还是军权上的,早年不知为啥改行了,我记得和家里的关系不算太好?我不知道皇帝是想挑起内斗还是什么,老一辈的裴氏我感觉没有杜家实权多,但是裴檀这个背离家族传统的小辈反而受到了重用,化解一个大家族是要从内部做起的,红楼里探春哭着说咱们这样的人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定要从内里乱起来,才会一败涂地,大概如此,精确的不记得了,我觉得对世家来说,强大到了一定地步,就很难因外部的原因铲除了,但到了真正内斗起来的时候,倒的也是很快的。我们总结一下大致的老皇帝当政时期的权力分配,初期,先有大太监王瑾呼风唤雨,后有摄政王权倾朝野,裴东岳一手遮天,裴皇后正位中宫;这个时期有赵汝南,后来死了,再后来,裴东岳死去,皇帝在杜氏的帮助下临朝亲政,真正掌握了皇权,同时又宠幸裴皇后,让她生下了太子。至此,裴杜互相制衡。到了东哥的恋爱季来临,本文开篇的时候,裴氏的威望仍在,但下一辈中最有出息的,有军权和太子亲信的裴檀不太乖,而杜家有首辅有尚书有贵妃,势力较大,但同时,太子文湛已经可以控制局面,还有个赏心悦目指哪打哪的楚总宪。我不想评论老皇帝是不是有情有义,但是我对他这个雁翅式的梯队化的权力结构更迭很欣赏。首先,他依靠着自己的心腹赵汝南,执掌锦衣卫,十六岁干掉死太监,二十二干,掉摄政王,当时摄政王和王瑾是同时存在的,而且凤化朝从皇帝六岁开始,到十六岁才动手推翻王瑾,可见最初十年要么太后娘娘是存心权力制衡两个人斗着等皇帝大了来收拾(看到没有,皇帝真正的权术师傅在这里),要么这两个人狼狈为奸,我倾向前者,要真能狼狈为奸,皇帝早不在宝座上了。搞一个锦衣卫的头头来做心腹,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既要人家勤勤恳恳办事儿,又要把人家诱拐上床,他母后的,这难度不是那么好跨越的啊。但是橙子同学说了,他爹是个流氓,何谓流氓?肚子黑,脸皮厚也。流氓加皇帝,这个组合太强大了,赵美人就算再武艺高强,也守不住贞操啊,唉。不好意思八卦了一下,我们回正题。皇帝除掉一个太监,说容易,也容易,说难,那也难。搞定太监,纵观历朝历代,就是不能够给他们喘息之机,他们不讲道理,你也不讲道理好了,咱们也玩阴的,士兵突击一下,一下子一锅端了,把范围控制在宫内不给他们控制武装的机会,权阉就像急性病,不根深蒂固,法子对了收拾起来很快的。我估计这也就是皇帝接近赵汝南并引为心腹的原因,一物降一物啊,当然他和赵看对眼儿了,那两说。六年之后,小俩口除掉了摄政王。赵汝南估计和皇帝年纪的差距也不大,应该是在王瑾的事情上开始崭露头角的,皇帝二十七岁气死裴东岳,就算气死裴也要花几年的功夫,掐头去尾,赵那个大肆屠杀世族的恶名应该主要是在除王瑾和除摄政王这个间歇时段落下的,为神马要屠杀世族,有些人老猜测是裴啊或者谁逼着赵汝南去做的,赵汝南是不远杀人的是和东哥一样善良的,善良你妹!你和一个锦衣卫头子谈善良仁慈!锦衣卫和这个词什么时候沾过边?人家的专业就是特务暗杀,而且是皇帝特许的。皇帝干嘛杀人,原因不外乎两个,第一,这个人妨碍了他乾纲独断,也就是私人财产的控制权,第二,这个人妨碍了他有一个太平江山,也就是私人财产的收益率,后面两个现代大白话看不惯的可以忽略。对这些世家来说,我认为是第一种情况,因为文中提到过,有很大的势力拥戴摄政王的,还有神马藩王世子(依稀仿佛就是摄政王?皇帝是独子啊)拥戴摄政王?你不死谁死!于是展现赵美人专业素质的时候不就到了么。摄政王在王瑾死后本该一手遮天,却在六年之后被流放,为什么摄政王当年声势这么高却给流放了?给流放了也没有机会造反?这明显就是赵美人腥风血雨的剪除摄政王的羽翼,那些世家的功劳了。但赵汝南却没两年就死了。文湛出生在裴东岳死后一年(宠幸皇后俩月加怀胎十月),蚊子比橙子小了四岁,而橙子的出生日期和赵汝南的死亡日期相接近,也就是说,裴东岳死前三年,赵汝南被杀。裴东岳掌权的时间大致在除掉摄政王前后到被气死前,即皇帝二十二岁到二十七岁时,凤化十六年到凤化二十一年,凤化十九年,皇帝二十五岁,初恋情人赵汝南被杀。赵汝南的死,结束了皇帝的少年时代。皇帝之前只是个腹黑的小流氓,他还没有进化成老流氓,更没有从老流氓进化成流氓精,他做事还有毛糙的地方,裴东岳之所以在摄政王死后得到了重用,可以看得出来,他之前是支持皇帝反对摄政王和王瑾的,年轻的皇帝或者认为他是可以信任的,可惜他还太年轻稚嫩,没有控制好制衡的技巧,除掉王瑾也就罢了,让锦衣卫出头没什么,可是让赵汝南出头以未必合法的手段除掉宗室王族,而且得罪了世家,世家大多血脉相连的,其中未必没有裴氏亲属,也让世家之间失去平衡,裴家独大,在摄政王死后自己还稚嫩的情况下放任裴东岳一家独大,不懂得培养其竞争者,妄图以赵汝南制衡裴家,不懂得帮助赵汝南收敛风头等等;让他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赵汝南的生前业,身后名,什么都留不下。裴东岳很聪明,不然他做不了状元,也不能在王瑾和摄政王的手下作为首辅过了这么多年,甚至还很有眼光的帮助皇帝除掉了他们,从而执掌了朝政,并且没两年就借助世家的血仇不被恶名的除掉了皇帝的心腹赵汝南。可是他的不聪明,也到了没有常识的境界。皇帝除掉摄政王的时候,除掉王瑾的时候,皇帝比这个时候还要艰难,还要幼稚,他不是也挺过去了?权倾一时的摄政王王瑾却化作了地底的枯骨,他以为功劳都是赵汝南和自己的?还是以为摄政王和王瑾都蠢到磨练不了皇帝?或者以为朝廷上再没有人有取代自己的野心了?裴东岳估计还真是把这凤化帝当他爹来糊弄了。血的教训总是能够让人迅速长大的。好,你不是要名声吗?那就勤快点辅政吧,神马,工作多了?你看诸葛孔明比你还累。神马?诸葛孔明最后累死啦?朕相信您不会的。三年,赵汝南死后三年,裴东岳累死。本人毫不怀疑皇帝做了手脚,不做手脚他就不是他了。作为一个想要篡位的人来说,最痛苦的死法之一,不是谋反被杀,而是顶着贤良招牌被活活累死。裴东岳,你做到了。经过二十一年时间,三座大山总算给凤化帝全部清除,这期间,他长大了,曾经得到了一个心腹和初恋情人,后来没有抱住他,让他死于凌迟,他有了一个名义上的庶长子,后宫还有一个首辅塞给他的皇后女儿,前朝裴氏的余威仍在,杜氏却已经进入了权利的中枢,制衡裴氏。在皇帝这里,政治终于成为了精巧优雅而血腥的玩具,他懂得了不懂声色的制衡和精明自制的权术之道。他并不喜欢裴家,但是朝堂上可以制衡杜家的,我估计只有刚刚被他用庶长子、无子的皇后,家族领头人去世的恐慌打击过的裴家。何况,皇帝不会放任杜家坐大,更不会刚干掉首辅,朝政的余波还没有平息就掀起废后夺嫡的高潮。再不让皇后有个孩子,庶长子就会成为风口浪尖。他在赵汝南得死里面,得到的最大的教训,应该就是不要把心爱的人作为权力制衡中的犄角。所以他需要裴家的乱象和削弱,趁乱夺回皇权,杜家趁势而起,却需要在一定时间之内给予一点警告和抑制。所以裴家乱了几个月,隐然杜家要独大的时候,皇后有了孩子。这个孩子来的实在是太太太太微妙了,微妙的就像蚊子的性格一样,当年裴家独大的时候,皇帝赵汝南一死就搞出庶长子来刺着她,然后礼佛的李贵妃生了,杜贵妃生了,连个不知道是谁的女人都把青苏生下来了,还有个五皇子,皇后就是没有,裴东岳一死,皇帝就连宿几个月,没孩子都弄个孩子出来了,就好像裴东岳在你就不能有孩子,裴死了,我倒可以补给你一个,搞得好像是因为有裴东岳才不能给皇后一个孩子一样,皇后心里什么滋味?而且怀孕了还不得几个月不能料理杂务,裴家可以接着乱几个月,削弱几个月。杜家则被敲山震虎了一下子,从此嫡长子的名分确定,杜家名义上礼法上就不能够再有进一步的非分之想了。不过皇帝对杜家还真的有点情分,一直没有用外戚势力最大的杜家的羽澜来制衡文湛,而是挑唆了四皇子青苏去对着文湛,青苏的野心是凤化帝引导出来的,这也算是对羽澜的有心保护,对杜家帮助他报了赵汝南之仇(杀妻之仇?)的报答吧。杜家的权势给卡了一个上限,裴家也削弱了,大权终于回到了凤化帝的手中,他终于可以开启他的太平江山之路了。赵汝南死在二十二年前,那时皇帝二十四,其实皇帝也才四十六啊在文章开头,看着就老沧桑了,人间帝王家啊。二十二年前,皇帝失赵汝南,得庶长子。十九年前,皇帝累死裴东岳,提拔杜家,让皇后怀孕。十八年前,太子文湛出生。十六年前开始,他平定西南叛乱,打得匈奴让出大片草原,灭掉高昌,开创他的太平盛世。八年前,有一个来自贫瘠之地父亲不明的漂亮少年中了探花,向着赏心悦目毒刺扎人的楚总宪迈进,并被他家攻裴檀看上。七年前,裴檀毅然以一甲进士的身份弃文从武,开始了封侯大业。为了谁,谁知道。六年前,高昌公主勾引了他的长子承怡,他以高昌公主淫乱宫闱为名,灭掉了高昌。两年前,他的太子为了长兄承怡而几乎疯狂,被他发去文渊阁跪了一夜。现在,东哥的故事开始了,他又提拔了战斗力极强而出身卑微,却让裴檀不得不保护的楚蔷生,作为敲打两家的武器,为了愿意保护橙子的蚊子,和中央集权的稳固,下手大大的削了杜氏在江南的力量。他对政治联姻的皇后和嫡子算不上好,可是作为一个父皇,他对他的太子很好,对天下的子民很好,在他在位期间,极大的打击了宦官专权,削弱了世家势力,无数世代传承的权贵给新鲜血液腾出了空间,安宁的四境拓展了大郑的疆土,这个时候即位的太子,真的赶上了一个好时候,最幸运的是,他的父皇虽然不爱他,但是清明而理智,给了监国太子应该有的信任。其实这也就算一个很好的皇帝了。不知道皇帝要闭眼的时候回忆起这些流年,是什么感受,我想治世的很多东西,他和他的赵美人都在多梦的少年和青年时代谈论过的。他对政治联姻的皇后没有情分,也没有真正保住自己喜欢的人,但是古代真的不讲这些的,真的,皇后难道不知道自己是政治联姻?她很清楚,大家都清楚,皇帝给了她嫡子,没有明着动摇国母的地位,这就够了,各取所需而已。在此,我要正式吐槽,凤化帝你是怎么取名字的!生了长子叫衬衣(chengyi),生个太子叫问斩(wenzhan)老娘打拼音的时候都要笑shi 了,有木有!!!有木有!!!写长评的孩纸都是折翼的天使啊!伤不起啊!!!尼玛!!!一下子就这么多了啊!!!义务史官啊有木有!!!坑爹啊!!!伸手,姬家的!!!劳务费有木有啊!!!      第191章 番外——美好的一天      承怡心中美好的一天:   他要四脚八叉的躺在床上,像一只脱了壳子的乌龟。窗外的阳光要热,太阳升的要高,一般都是日上三竿,并且还要照到承怡懒瓜的屁股。被子被团成一个团子,屋子外面有锅碗瓢盆这样的叮当的声音,大肉包子的香气浓浓的飘进来,就好像包子们自己会飞,直接撞进他的嘴巴里。哦,光吃包子实在太单调了,还要有胡辣汤,最好每个包子自己扛着一小碗胡辣汤飞过来,那样他就只需要躺在床上动动嘴巴就可以了。   吃饱了自然要起来,他总是先抓一抓头发,据说这样可以让他变得更加聪明,他抓完头发他就在肚子里面把今后三天的早、中、晚三顿饭吃什么,在哪里吃都想好,宵夜也想好,然后这才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穿衣,穿鞋。下午时候可以出去逛逛,到茶楼喝茶,听西河楼的说书人小蘑菇讲《诱狐传》中的一段,最好再来几个荤段子,中午下馆子,吃完了再到书肆转转,看看有没有新到的西陵笑笑生的《秀塌野史》,还要硬壳子锦绣封皮的。逛完了,回家攒人打麻将。打到掌灯,就吃晚饭了。春夏的时候,吃饱了可以出去听个戏,要是隆冬时节,就在家喝酒。   诶,如果文湛不忙的话,吃完了晚饭,文湛在那边看书,承怡在这边看春宫图,两个人相对喝点小酒,或者喝点茶都好。玩到半夜,各自回房睡觉。至于塌上那点事,一个月弄一次也就算了,再多的话,早上起不来,妨碍他吃新出炉的大包子。   文湛无语。   文湛心中美好的一天:   早上一睁眼,可以把自己已经满足到滴水不剩的家伙从怀中的承怡的身下慢慢拔出来,然后再用手指轻轻按压被欺负到凄惨的部位,如果没有被欺负凄惨到极点,早上起来还是可以就势做上个一、两回的。纾解之后,沐浴更衣,到朝房处理政务。如果是大朝听政的日子,那头甜晚上完全可以不用睡了,憋足了劲折腾一晚上,然后四更天就洗澡换朝服,直接上大正宫正殿去。   夏天的时候可以到郊外行宫,那边有一个园子,四周全是水,所有的亭台楼阁都是架在水面上的,各个楼头的雕花门都可以摘下来,换上竹帘子,再把园子里外的人都清空了,只在偌大的竹塌上铺着白丝锦绣被褥,就他和承怡两个,可以弄的三天不下床。嗯,今年一定要好好试试。不只床塌上舒服,其实试试别处也不错,诸如书案上,轩窗旁,温泉池子里,直接压在墙面上应该也不错,但是不能把承怡削光光,不然后背会被磨。   承怡腰很细,而且腰间很敏感,做的时候只要在他腰间撑上一只手,他的腰就会不自觉的微微发颤,显得软软的,弱弱的,而自己侧撑着身体压住他,慢慢撑开,再猛然侵入就会被紧紧的咬住,湿热温存,像是情人之间最缠绵的热吻……   鼻子有些痒痒。   文湛不折痕迹的摸了摸鼻子。   崔碧城心中美好的一天:   头天晚上睡觉之前,现把账本核算一遍,第二天一睁眼,把手边的账本又算了一遍,然后在心中鄙视自己手下的无能,似乎自己睡了一晚上,他的财富丝毫没有变多,真郁闷。   早上吃饭,听各掌柜简单报账,崔碧城又核了一遍账。   中午吃饭,看外庄掌柜送过来的账本,外加一些信件,然后他从中挑拣出一些比较有趣又好赚钱的想法来,重新核账,想着如何去实施。   晚上和承怡吃饭,吃饱了就去听戏喝花酒,然后挑拣一个色艺双绝,身子又干净的美人,男女都成,销魂噬骨的一夜春宵。   半夜的回家,披衣服起来核账,睡一会儿,鸡一叫,起来吃茶点,练剑,然后继续核账。   ……   他最喜欢听耳朵边上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乱响。      第192章      这几天的日子就像一张摊的不错的白面葱油饼。   咸淡合适,上面飘着一层油亮晶的芝麻。   我告诉崔碧城,我和太子的一切应该可以结束了,他应该欣慰,因为我终于可以不用连累他,他也不用再连累我了,崔碧城笑的嘴巴差点歪了。   那天,我回到小院之后,崔碧城像一只狗一样。   他天天早上鸡没叫就起来,站在外口向外看,何妈以为他想去鬼市买寒食散,所以连着看了他好几天,后来发现他只是站在门口向外口,于是就把心放回肚子里面,还吩咐了老崔早上起来把泡好的豆子捞出来,让她一起来就可以用小磨盘弄新鲜豆腐脑吃,别的根本不管他了。   崔碧城在捞了三天的豆子,做了四天的豆芽菜,还有五天的炝锅面之后,他再也不自讨苦吃了,早上一定睡到自然醒。   楚蔷生写了一封震撼朝野的奏折,他列出自己几道罪状,甚至连劝说我在皇上、太子病重期间暂代国政都成了‘越权谋私’;并且他被太子‘夺情起复’都是他贪恋权位的罪过。   然后他在一片愕然当中,辞官归隐了。   很难相信,一向将权柄视若生命的楚蔷生会走着一条路,就好像只会啃肉骨头的狗,忽然开始像兔子一样啃胡萝卜一样。他开始深居简出,并且在乡下建了一座花园木楼用来读书,他让他家的忠仆老闵给我送一封请客票,让我无事可做的事情可以去找他。   我到南郊,楚家花园的时候,楚蔷生正在给自己修墓地。   “你怎么变的这么瘦?”   他瞥了我一眼。   “几乎是皮包骨了。前些天见你的时候你胖的像只猪。”   楚蔷生很忙碌。他说自己是一个马上就要做爹的人了,所以他要好好休整一下自己的坟地,然后他再给他儿子弄一个漂亮的,如果还有空,他也想给他孙子也搞一个。   土坑一定要挖的整齐,挖的深,四周都要砌上大块的、坚硬的石块,可以防水,让土壤一直很干燥,这样无论什么梅雨天气,这个土坑都不会灌水。   “我讨厌水。”   楚蔷生一手拿着一块石头,正在砌坑,他抬起身体用袖子擦汗,我递给他一个陶土罐子,里面装着一些药材熬制的解暑茶,他端起来狠狠的喝了一大口,把罐子递给我,然后坐在土坑边上,我则坐在土坑上面的竹席上面。   他皱了皱鼻子,“只要一想到我躺在这里的时候,全身都是潮的,连被子也是潮湿僵硬的,我就不舒服。”   我觉得,他似乎已经悟道了。他就好像一只色彩斑斓的毒蛇蜕去伪装,变成了一只青涩朴实的柴火棍。   他甚至比崔碧城蹲在地上吃面条还要皈依本源。   似乎这些年,早我们眼中那个纵横朝野的楚总宪不过是一个虚假的影子。   太阳在我们的脑瓜顶上烤的火热,楚蔷生从坑里面爬出来,到木屋里面去拿吃的,一包干面饼和粗盐做的咸菜。他打开大碗,仔细瞧了瞧,发现面饼已经酸了。   “你去买点吃的,好不好?”他指着我说。   这里离管道并不远,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一个酒幌子,买酒的地方大抵就会有肉和新鲜的面饼卖。   “为什么是我?”我从竹席上拖着两条坐麻的腿站起来,他说,“因为我刨了半天的土坑,而你吃了半天的落花生,那个东西涨,如果你不动弹一下,晚上肚子就会鼓成一面鼓。”   “你不是说我瘦了吗?这下正好贴膘啊。”   “那不一样。”   楚蔷生的手随意一摆,原本白皙嫩软犹如凝结的猪油一般的手,变得有些粗糙,但是很有力,看着像篱笆墙的锁。   “你现在这么瘦,如果挺着一个鼓胀的肚子,别人还以为你怀上了。”   我不和他继续计较,认输的拿钱走人。我现在是穷人,而他是土豪,我又这么远过来陪着他,他应该请我。   说实话,如果不让我继续对着楚蔷生给自己挖的坑,我宁愿多跑二里地。   高竖酒幌子的一棵榕树下面,是一个食肆,锅台在外面,胖胖的厨娘围着围裙正在炖牛肉,她身边还有一个一人多高的大竹笼屉,冒着滋滋的热气。   我过去说,“老板娘,来六个面饼,两斤熟牛肉,四壶水酒。”   “十文大钱。”她嚷到。   这里还有几桌客人,穿着打扮大抵都和我一样。粗布的短衫,头发有些乱,手中有几个大钱,点的都是熟牛肉和水酒。   水酒,顾名思义,就是掺水的酒。   这玩意便宜。   我付了钱,掏出了带着的布口袋,准备装这些东西。   那边一个阴柔的声音忽然说,“老板娘,再来壶蜜酒。”   我侧眼,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一手拿着一个骰子盅,另外一只手在木桌上拍出一两碎银,老板娘马上忽略我,殷勤的跑到那客人的木桌旁,端着一壶飘着香气的蜂蜜酒。那酒一看就是好酒,琥珀一样的颜色,满满的挂在壶口处,就是不溢出来。   那双手的主人长了一张团团脸,一笑两个酒窝,好像无锡那边的泥娃娃小阿福,他面前堆着一小堆碎银子,铜钱还有几个金子做的不怎么值钱的首饰。而环绕在他的身旁都是一群垂头丧气的赌徒,脸色发青,好像斗败的公鸡。   居然是唐小榭?   老板娘把那粒碎银子收入怀中,忽然,唐小榭伸手拉住了老板娘的手,似乎醉眼迷蒙的说,“多好的一双手,可惜,有些太素净了。”   说着,他从桌面上拿起来几个旧金子打造的戒子,一个挨着一个的套在老板娘粗壮的手指上,顿时,老板娘的手指像炸起来的黄澄澄的油条。   团团脸说,“这样好多了!女人,就应该用首饰把自己打扮起来。”   老板娘乐的有些痴呆。   那是一串金子,给她戴上黄金的人,是一个俊美的年轻男人。老板娘长着酒糟鼻的脸蛋红润润的,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脸色发青的一个壮汉一拍桌子,就把木桌拍掉一个角,他怒道,“混蛋!你敢把我们的金子送给这个臭婆娘?”   唐小榭抱着酒壶,眯缝着眼睛说,“我赢的,自然就是我。”   “那是爷爷我寄放在你那的!”   小唐满不在乎的说,“哈哈,大言不惭,我们再摇一局,如果你能赢,那么我眼前这些散碎银两都是你的!”   壮汉马脸通红,都冲到眼珠子里面去了,他的手指说着就要从小唐手中抢筛子,他身边一个瘦高马脸的人连忙拦着他,“大哥,别冲动。咱们摇了十几局了,此次都是他赢,这小白脸不那么简单,肯定使诈。”   “那怎么办,咱们就认栽?”   “这样嘛……”马脸眼睛珠子一转,“大哥,江湖讲的是盗亦有道,如今他不讲道义,咱们哥几个也不用讲。咱们七个人,十四条手臂,七把钢刀,还怕制服不了他吗?”   “兄弟们,抄家伙,剁了他!”   壮汉马脸同时一声暴喝,两个人奋起一跳,手中的刀冲着小唐的天灵盖就是一劈!   唐小榭躲也不躲,只顾着自己喝酒,我以为他就要被像切西瓜一样被劈开的时候,忽然眼前似乎红光一闪,所有的暴动瞬间凝固,就像水凝结成冰。   那红光异常纤细,比红线还要细。   壮汉、马脸,噼里啪啦的跌倒在地上,瞪着眼睛,已登极乐。   老板娘被吓的吱吱叫了一声,翻着白眼跌倒在地。   我一直站在锅台这边,离他们很远,我琢磨着,是不是多顺几斤牛肉回去?   茅草屋顶飞下来一个身影,冷的像隆冬的雪,轻的像一片鹅毛,恍惚的像一个鬼影子。   他把红色的细剑收起来,面无表情,却眼神微冷的说,“下次你要是再惹这样的麻烦,我就把你剁碎了,拌上猪油喂天鹰。”   唐小榭微微一笑,从袖子拿出一朵干掉的小红花,“没办法,谁让我贪杯,喝了人家的茶呢?那个姑娘爹娘都被这伙悍匪杀了,她想要卖身攒银子找刀客报仇,可巧给我遇见,我喝了人家一壶绿茶,自然要给人家做些事喽。”   他一乐,是个笑眯眯的小阿福,“再说,也不全是白费功夫,你看,你那个风流多情,总是躲着不见你的老情人就在眼前,不去温存一番吗?”   唐小榭手指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偷四个面饼,九个馒头了,五斤牛肉,和两壶蜜酒,然后一抬眼,看着两个人,四双眼睛,囧囧有神的盯着我。   我尴尬的笑了笑,“诶……小莲,小唐,好久不见。”   “怎么这么巧,一来就看见你们正在做生意。你们忙,别管我,我拿了吃的就走了。”   小唐哈哈大笑,“我说,按照你的习惯,凡是看到你杀人的家伙,都不会再活下去。这个人,你杀还是不杀?”   我听着心中噗通一下。   小莲、唐小榭他们都是昆仑教的人。   这些信奉极端教派,又有着特殊压抑悲凉经历的人,一般心理都不太对劲。喜怒无常不说,都将人命视若草芥。无论我和他们有过怎样的交情,他们该动手的时候,似乎也不会眨眼。   我真怕自己无端倒霉的就死在这里。   所以,我的小心肝跟打了小鼓一般,咚咚,咚咚,咚咚咚呛,跳个不停。   小莲似乎没有听到唐小榭说什么,他苍灰色的眼睛珠子像冰凝结成的看着我,然后手指微微曲着,不远处的一片树叶就被吸到了他的手指中。那片树叶倏的一下子,擦着唐小榭的脸颊飞了过去,狠狠的钉死在小唐背后的树干上!   像一颗透骨钉。   小唐的脸颊上出现一道殷红色的血痕。   他看了一眼小唐,只从嘴唇中飘楚了一个字,“走。”   然后,他腰杆一闪,人就不见了。   我抬头,只能隐约看到他飘忽的背影,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鹰。这样的人,究竟为了什么,甘愿屈就在观止楼做皮肉生意呢?   而唐小榭,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笑脸,他像一个勤劳的奴隶,用酒肆的锄头刨坑,把人都拉出去埋好,又洒了很多药粉,把血迹和气味都弄干净,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命案一般,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叠子纸钱,高高抛起。   “大吉大利,百无禁忌!祈王爷,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他也遁了。   我看着骤然干净的酒肆,还有抱着一堆散碎银两昏迷的老板娘,抓了抓头发,好像眼前发生过的一切都是我眼花。   等我拿着吃的回到楚蔷生的木屋的时候,看到老楚爬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遭了暗算,吓的我连忙放下吃的,和嘴巴里叼着的一块牛肉,跑到床前,摇晃他,“老楚!老楚!老楚!”   “别,别晃我,晕。我没事,躺着不动就为了抗饿。”楚蔷生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巴,“给我口馒头吃,我被饿晕了。”   我的心又回到了肚子里面,刚要给他拿馒头,这个时候,外面的竹门有扣扣扣轻声叩门的声音。   “谁?”   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身华服的裴檀站在外面。   像一棵树。      第193章      “这个世上,好人总是不得安。”   楚蔷生慢条斯理的从床上起来,手中拿着那个我喂他的夹了肉的馒头,继续说,“本来躺着想受用一下被人喂饭的娇宠,谁知道半路闯进来这么一个……”   话没有说完,他又开始吃夹了肉的馒头。   人却慢慢走出屋子。   裴檀冲着他微微施礼,还是标准的雍京贵公子的模样。   “别来无恙?”   楚蔷生倚在门边,“托福,还不错。不知道贵胄裴侯爷大驾忽临,小舍蓬荜生灰。不知道侯爷来此,所为何事?”   “裴某不是王侯,楚总宪称呼错了。”   “在下已经致仕,不在都察院供职,所以总宪什么的称呼,侯爷能免则免吧。还有,在楚某人心中,侯爷就是侯爷,不会错。”   裴檀似乎也没有再计较,他忽然问我,“不知祈王殿下也在这里和楚总宪聊天,虽然时机有些不对,不过请恕在下失礼。”   我一愣,指着裴檀说,“我说,俗话都说打人别打脸,见面别揭短。当着秃子别说光头,矮人面前别说短话。宫变那日你就在大正宫正殿,我怎么丢的王爵你还不知道,你现在不是有心寒颤人嘛。”   裴檀又不回答。   我看他戳在篱笆墙外面,想了想要不要让他进来,可是楚蔷生似乎铁了心堵在门外。   “一个赋闲在家的宰相,一个被罢黜的亲王,虽然聚在一起不过聊一些千山绿水,诗歌田园,可是在别有用心的人心中,会变幻出无穷无尽的口实。诸如殿下结交外臣,心怀怨怼,让人防不胜防。”   楚蔷生微微冷笑,“你来就是要说这些?多谢你的好心,我们会小心的。既然能说的你都说完了,楚某这里茅檐草舍,招待不周,侯爷请回。”   裴檀,“我是来辞行的。兵部的调令已经到了,我即将外任新州。这一走,也许此生此世都不会再回雍京,你我也再没有见面之日。裴某年少之时行为乖张,萎靡荒唐,犯下的过错九死不能挽回,所以裴某也不再说什么。   楚大人就只当是人之将死其言,鸟之将亡其鸣也哀,听我说两句。祈王被罢黜过错不再你,虽然当日是你劝祈王微音殿理政,可是如果没有这一条过错,他的王爵一样保不住……”   “住口!”   楚蔷生忽然喝了一声。   裴檀却继续说,“为了这件事情自责而自毁前途,真是得不偿失。十年萤雪,十年宦海,还有被我邪私侮辱,这样的苦难都忍下来了,还有什么是你熬不住的?难道只有对最在意的人心生愧疚,才是你永远无法面对的罪过?他是谁的人,你应该知道,和主子抢男人,不会有善终……”   裴檀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看到楚蔷生脸色苍白,而他自己则变得更加灰败。   ……   裴檀叹气说,“我知道从今天开始,你恨毒了我,你我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因为我在他面前拆穿了你的心思,从今天开始,你永远不可能再云淡风轻的伪装下去。   可是我的心思你明白。如今朝局未稳,天下未定。你堂堂阁臣,一朝宰辅,没有资格去奢想什么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也没有资格因为私情而致社稷国政于不顾。   楚蔷生,楚总宪,也许终究有一天,你会躺在这片青山绿水之间,你的孩子们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过着安逸平静的生活,但那是很多很多年之后,不是现在。”   裴檀走的时候很沉默,就和他来的时候一样。   他甚至还对着我用了之前对待亲王的礼节。可在我看来,他的脑子就像不远处树杈上的鸟窝,我对着这一堆纷乱复杂的东西,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   楚蔷生拿着夹了肉的馒头,又回到里屋,他坐在那边的竹床上,却斜睨着我,“做什么那副表情?好像你比我还憋屈。”   我这个人天生就是没心没肺,可是现在我却只觉得心酸,我走到他身边,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我越想越心乱,只能用手指扭着自己的衣襟,扭来扭去的。   他长长出了口气,忽然说,“别用那张脸对着我,好像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明明是我对不住你……”   我连忙摆手,“我这个人太笨,你应该告诉我的,至少不会这样孤单。”   他,“我怎么可能告诉你?我们一点都不般配。”   我连忙点头。   对啊,楚蔷生,科甲正途出身的大臣,总宪天下的左都御史,甚至还可以说是风华盖雍京的才子,要是真的拿来配我这个以前的混混皇子,如今的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庶民,才真是一朵鲜花插牛粪,令人扼腕的暴殄天物。   谁知道,他狠狠瞪我了一眼,说,“你也知道,我是个家世背景都不算清白的农家子弟,而你是大郑的天潢贵胄,皇上掌心中的金枝玉叶,我有什么资格攀折你?”   我正要感动的热泪盈眶,准备去向他狗腿一番,我都不知道居然自己在他心中是如此的金光璀璨啊!我一直以为,在楚总宪的心中,我就是一堆扶不上前的牛粪。   谁知道他接下来的话,像个木桩子,把我彻底钉死在这里。   一动不动。   “你不喜欢男人,虽然你出入南馆,征歌逐酒,豢养男妾,可是我知道,你不喜欢男人。你所想要的生活就是最平淡的夫妻田园生活,我给不了你。即使我今后能位极人臣,执掌内阁,可我头顶还有一片天。太子……他做不到的事情,我一样也做不到,即使他,已经几乎无所不能了。   既然这样,就不应该打扰到你。”   “是我让你感觉到困扰,对不起。”   这就是楚蔷生,精准的言辞,一剑洞穿。   我忽然有一种痛哭涕零的感动。   我把他的手捧在怀中,“我上辈子一定是行善积德了八辈子,今生才得你垂青,这个尘世……”我的鼻子有些痒痒,自己摸了摸,然后又握住蔷生的小手,“竟然是如此的不寂寞如雪啊!”   “不!”他果断的拍掉我的手,说,“这事应该不怪你,是我上辈子造了孽,所以这辈子的现世报。”   我,“……”   为什么楚楚说的话这样的不绵软,不浪漫?   我,“我们现在不应该互通心意,说一些情话吗?”   “祈王爷!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楚蔷生斜睨着我,“我的确是喜欢你,可是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   我一着急,“这怎么可能和我没关系呢?楚楚,从今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要跟这么见外嘛……”   我又趁机摸了摸他的手。   然后说,“那以后,我就可以随便摸你的手了吧!”   啪!   他把手从我的怀中抽出来,皱了皱鼻子说,“不可以。”   我,“……”   楚蔷生,“我说过,我喜欢你是我一个人的事,跟你没有关系。还有,不要叫我楚楚,也不能随便摸我的手。”   我,“那你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好像没什么区别。”   他,“本来就没什么区别,承怡。”   我脑子有些打结,九曲十八弯的,于是我绞扭着自己的手指,想了半天说,“那我们从今天开始,总有些不一样的吧。”   “不!”楚蔷生好看的手指在我面前晃三晃,“一样,一样,完全是一样的。”   我不甘心,“总要有些不一样!这样吧,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你也告诉我一个小秘密,这样我们就显得比以前亲近了。”   楚蔷生看着我,没有说话,像是不反感我这个说法。   于是我说,“我其实不叫承怡,父皇……哦,不,皇上说,我的名字叫做赵毓,这个是我亲爹临终之前想好的名字。”   他沉吟了一下,说,“这个我知道,朝野的大臣几乎都知道,不算秘密。”   我,“还有一个你不知道,我找个一个小孩子戴的长命锁,上面写着我最初的乳名……”   然后我就没声了。   也学着他的样子吃夹了肉的馒头。   一口,两口,三口……吃的津津有味。   他等了一会儿,终于沉不住气的说,“好吧,你告诉我这个名字,我也告诉你我的乳名。”   我,“金宝。那你的小名呢?”   楚蔷生白皙的脸上忽然泛起来可疑的红晕,我侧过脸去,仔细看,好像在看名贵的珍宝。   他一怒,瞪了我一眼,以一种慷慨赴死,英勇就义的神情咬牙切齿的说,“大根!”   我抹了抹鼻子,“是腌萝卜的意思吗?”   “不是!”   “……”   “你仔细想!”   他咆哮了一声,一口吞下整个夹了肉的馒头,又看着锄头去刨坑了。   我想了一下午,一直到太阳落山,还是不得要领。   楚楚的娘亲,真是太渊博了!      第194章      眼见着这日头西坠,楚蔷生的坑挖的也挺辛苦的,我看了看自己顺来的那些吃食,就到那边的灶台上,把小泥炉子翻出来,用碎炭生上火,支上铁网把牛肉烤一烤,馒头虽然凉了,既不硬也不干,夹着热牛肉吃正好。   另外支着火,把吊在上面的铜壶里面装满了水,翻出这里的茶叶,正好冲大碗茶喝。   我正忙着,就听见门口又有动静,一回头,就看见楚蔷生站在门边上看着我,不知道看了多久,他放下锄头,扭身出去,“入夜风大,需要生火,我去捡些木柴回来。”   “好呀!”   我最喜欢在这里的小院夜宿,凉风习习的,天高水远,睡的踏实。   水烧开了,也冲了茶,刚想要把大碗捧出去,就听见外面人仰马翻的,一个有些细的声音说,“奴婢参见楚大人。”   “是柳公公,黄公公来了。在下已致仕,不过是平头百姓一个,可不敢当得起两位公公如此大礼。请起。”   黄瓜的声音,“楚大人在家丁忧,奴婢知道。不过即使大人没有官服加身,依然当的起这样的大礼。说句高攀的话,大人曾经是毓正宫的侍读学士,于我们二人有师生之谊,不敢忘。”   楚蔷生笑了一下,“好,好,好。黄公公怎么不说与我还有同乡、亲戚之情?”   黄瓜,“那是私情,这个时候不适合说。楚大人,我家王爷在不在这里?”   楚蔷生,“你家王爷?黄公公供职司礼监,又不是亲王藩邸,这个世上哪里来的你们家的王爷?”   黄瓜,“那请恕罪。”   然后高亢的一声尖叫,拔地而起,惊起了落霞几朵,憩鸟几只。   ——“祖宗!你快回来!你再不出来,七殿下那个小祖宗就要把崔老板的破落小院拆成一片儿一片儿的板砖啦!!——”   然后我就听见叫魂一般的声音,此起彼伏,咬住青山不放松。   ——你快回来!……回来……回来来来来来!!   魔音穿耳。   我捂住耳朵跑到院子里面,看到来的人真齐整,黄瓜、柳芽儿,外加缇骑那帮狗腿子。   这个,如今我是庶民,按理说,看见黄瓜柳芽是要下跪的。   柳丛容因为下了马多走了两步,就站在我面前,我对着他,他看着我。   我一乐,“柳公公,多日不见,一向可好。要不,我给您磕一个?”   他的脸也苦,比苦瓜还难看。   那边黄瓜就以一种猛虎下山的势头扑到我面前,聒噪着,“主子,你要磕,就给奴婢磕一个。小的这么多年孝顺您,一把那个啥,一把那个啥伺候您长大,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苦瓜。如果能得您老人家给磕个头,奴婢就是立马蹬腿了,也不枉费白在这世上走一遭!   哎呦,不磕就不磕,您别揍我啊,诶有,别打,别打!”   我还没怎么样,那边楚蔷生就哈哈笑了起来。   他指着黄瓜说,“二表弟,你也真算是个人物!好啦,你家王爷,这里是绝对没有的,不过在下的老友,这里却有一只。知道你是奉王命而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下就不耽搁你们了。请便。”   他若无其事的继续捡柴火,他的皮肤细滑,眼神晶亮,神态悠闲,活脱一个等待鬼狐勾引的嫩书生。   我,“老楚,茶水都沏好了,那边的牛肉也得了,你用馒头夹着吃就好。我先回趟家,明天再过来陪你修坟。”   他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我黄瓜柳丛容这阵势,我家像是有劫,我赶紧跟着他们走了。现在天色晚了,半路上又遇到了大雨,等终于到了小院的时候,都快半夜了。   雨水就和瓢泼的一样,哗啦哗啦的浇下来,什么蓑衣风帽的根本不管用,我们的衣服里里外外都湿得透透的。   小院到很安静,除了里外守着那么多宫里的狗腿子们,似乎就老崔一个人在家。   崔碧城就在他自己的屋子里面剥花生。   我一推门,他看了我一眼,也没言语。   我,“何妈呢?”   “回婆家去了。”   “看门的哑巴呢?”   “去娘家了。”   我,“……”   他剥开一颗花生,一努嘴,“到里面看看去,刚才七殿下那个小祖宗说再看不到你就要烧房了。”   我,“现在呢?”   他没看我,“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顺着回廊,我到了自己的屋外。   窗户关着,里面却很亮。   我一挑门帘,只看见太子坐在书桌前面看奏折,旁边伺候他的是司礼监的绿直。太子单手握住毛笔,另外一只手揽在胸前,抱着像幼猫一般睡的迷糊的越筝。   我看了一眼绿直,按理,这又是一个应该跪的。   幸好,他一看好,垂着眼皮子,把手中捧着的参茶、红豆酥饼和南瓜饼放在木床旁边的茶几上,垂着手,自己走了。   我给他让开门,也没说话。   太子像是根本就没看见我进来,他抱着越筝继续看奏折。不过怀中抱着一个半大的孩子,怎么也不方便,有的时候奏折纸张卷起来,他得用手肘按住了,然后拿着朱砂笔在上面写,有些费劲。   我过去,帮他按住了奏折,他这才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低头,把上面最后两个字‘钦此’写完。   弄好了,我把奏折收起来,放在那边的一沓子奏折顶上。   他也不说话,就是抱着越筝,全身松了一下,向后靠在椅子背上,看着烛光不知道再想什么。   我踌躇了一下,问他,“越筝怎么样了?”   他摸了摸越筝的头发,低声说,“喂些东西,睡了。”   “哦,他的身体好些了吗?”   他又不说话了。   我叹了口气,“你怎么把他带出来了?”   太子忽然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以为,是我故意把他带到你这里来,给你找麻烦的?”   我,“……没有,我没有这么想。”   太子,“那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我小声说,“我还能有什么意思……”   越筝才六岁,又在九重深宫中教养。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一人跑出宫来,闹的天翻地覆的。   想想也知道怎么回事。   然后文湛就是一笑,极美极肃杀的笑,比外面的风雨更令人心悸。“他就在这里,你可以把他弄醒了,自己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说着,他就唤越筝,我一挡,没揽住,越筝也似乎听见有人说话了,他揉着眼睛转过小身子,看到我,就双手张开,冲着我撒娇,“抱抱。”   文湛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把越筝递给我抱,他把绿直他们叫进来,把书桌收拾了,准备走人。   我一惊,拉住他的袖子,“你到哪去?”   太子冷冷的看了我一眼,“回宫。”   我,“那七殿下怎么办?”   文湛说,“他既然喜欢跟着你呆着,就放你这里养几天好了。放心,他的吃穿用度,宫里会负责,不花你的钱。”   我惊异的看着他,“不是钱的问题。七殿下怎么可以住在我这里?万一有什么闪失,够我死几回的了。而且,皇子在宫门外过夜,这,不合适吧。”   “不合适?你也知道不合适!”太子忽然一怒,“那天早上你还哄着他兴高采烈的吃茶点,他就出去量一下衣服,再回来你就不见了,他跑到玉熙宫找你,也找不到,他哭了几天问我他怡哥哥在这里,问的我哑口无言,你说这是合适还是不合适?”   我,“……”   太子,“是他自己偷偷找到黄枞菖,威胁他带着自己来看你,今天一早就过来了,结果你‘出城踏青,诗文会友’整整一天没有回来。他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就坐在门口不吃不喝等了你整整一天!一直没有见你来,后来就哭,一直哭。是随行的近卫军一见事情闹大了,才回宫把我叫了出来,要不是我哄着他,越筝就能把嗓子哭哑了,你说这样合适不合适?!”   我搂紧了怀中的孩子,他的两只小手攀住我的脖子,软软热热的,弄的我心中眼睛热辣算呛,难受极了。   文湛甚至有些绝望的看着我,“承怡,你没心没肺的伤透我了,你就不能稍微……稍微对越筝上点心,对我有一丝半点的信任。我做事是狠,是绝,可是我从来就没有想过用越筝要挟你什么!”   “……我还能用越筝要挟你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那天你留在东宫却需要我找人给崔碧城送信告知你平安的时候,我是什么心情?你是我的人,应该跟着我身边,睡在我的床上,可你留宿东宫却还需要告诉别人,你没事,你平安,让他不要担心,你当我是什么?一个只能祈求残羹冷炙的窝囊废吗?”   “够了!”   我就感觉眼泪呼啦一下,全下来了。   “够了文湛!闹成今天这个样子,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你为了把皇上扯下水,硬生生的给他扣上一个秽乱宫廷的罪名,也硬生生的把我的身世,昔年这场旧是非翻出来,把老三,杜家,甚至皇后裴家都拖下了水,……”   “我还能怎么着,你还能让我怎么着?真的不计较任何名声就这么跟着你住在东宫?听着那些奴婢在背后嚼舌头?你知道吗,按照大郑国法,我现在这个身份,别说见你了,就算见到黄瓜柳丛容都要跪下磕头的,你真想让我被作践到这一步,你才甘心吗?”   终于嚷出来了,心中血淋淋的,却似乎敞亮了许多。   越筝搂住我的脖子,我感觉他的小脸蛋贴在我的脸颊上,粉嫩粉嫩的,香香软软,让我的眼泪掉的更凶狠了。   越筝看着我,小心翼翼的问我,“怡哥哥,你怎么住在这里来了?为什么不住在宫里?王府呢?”   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说。   文湛走过来,他硬是抱过去越筝,交给绿直,让他暂时先带走七殿下。   “乖,六哥跟你怡哥哥有话说。”   他一把扯过我,抬起我的下巴,让我看着他。   “说,把你想要问我的话都说出来。”   我其实很茫然,“皇上不让我问,其实我都知道,不论我问还是不问,事情都是这样了。能做的,不能做的,你都做了,还能怎么样……”   文湛看着我,眼神中有洞穿一切的火。   “承怡,我只问一句,你真的想让‘兄弟’这个虚假的枷锁拷住我们一辈子吗?”   我的心极乱,根本就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我,“……不知道。”   “不知道。”太子冷笑,“真是卑鄙狡诈的回答。”   “你不知道,我却知道。承怡,我告诉你,我还是原来那句话。除非你用匕首割开我的喉咙,否则此一生,你都是我的人。无论我用你的身世做什么文章,无论他伤你伤的有多重,我都不会罢手。   我不会让你再用‘兄弟’这个借口逃避我。   我今天是你的情人,以后是你的夫婿,可我,永远不会是你的弟弟。”   说着,我的手中,被他放入一把冰冷的却光华四射的匕首。   “听着,跟我回东宫,我今晚想要你。这把匕首就在你手中,它是上古神器,切金段玉、吹毛利刃,割断我的喉咙比活着要容易多了。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杀了我。除此之外,你不能拒绝我!”   “又是这样,你明明知道的!……”   我手中的匕首是冰冷的,可是却几乎要把我的手指灼伤!   “我连只鸡都宰不了,我怎么可能亲手杀的了你?我……”我哆嗦的看着他,看着手中的匕首,忽然心一横,反手把它从鞘里面拔了出来,对准了自己,“我杀不了你,可我也不想和你缠下去,我杀了自己总可以吧!”   可我根本没有来得及动手,文湛的手指攫住我的手腕,就那么死死的攥住,好像要把我的手腕撅断了不可。   太子冷笑说,“很好,我真没想到你能把我逼到这一步。”   他停了一下,眼睛似乎闭了起来,又快速睁开,他深吸了一口气说,“按照大郑律法,庶民在储君面前自戕是大不敬!是要被灭族的!反正裴氏被夷三族我都熬过来了,不在乎再加上崔家那几个人!要是这也打动不了你,还可以再加上楚蔷生!这样多好,黄泉路上一起走,热热闹闹的,这辈子所有恩怨情仇都抹平了,也不错!”   我,“……”   他格格一笑,“你以为我不知道楚蔷生的事吗?告诉你,你知道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我也知道。对付人的手段我有的是,可是我从来没有在你身上用过!”   “承怡,别逼我。”      第195章      我,我,我……   我就感觉心头堵上一大团乱麻和棉花套,堵的我胸口发疯的憋闷。   全身开始窒息般的抽搐,然后就是哭。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伤心,这么难过,眼泪根本停不了,好像黄河泛滥一般疯狂的向外涌,我用袖子挡住脸,哭的不但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喘气都不会了。   哭的我两腿发软,膝盖一酥,就跪坐在地上,我的手腕还吊在文湛的手里,他吃惊的看着我,也慢慢蹲了下来。   轰隆芦~~   外面忽然电闪雷鸣的,就好像天都塌了。   忽然,天空中好像伸出一只手,揪住我的脖子,把我拎出来,扔到一堆毒蛇里面,我尖叫着,可是那群冰冷恶心的蛇张着獠牙,轰隆隆的扑到我身上,开始撕咬我的皮,咬的我血肉模糊,疼的都要碎了,可是却依然活着。   我捂住耳朵叫的嗓子都哑了,然后忽然天就晴了,我似乎立马回到了禁宫的御花园中,又是一群不知道哪里来的宫女太监围着我转了一个圈,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个木桶,里面装满了水,呼啦一下子就冲着我泼过来,我成了落汤鸡。   他们还在笑,指着我唱着歌,“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注:下面,下面)   周围忽然一下子又暗了下来,眼前是一条路,那边有一条河,上面有一个石桥,我走过去,看见那个石桥旁边有个老太婆正在卖汤水,旁边竖着一个幌子,写着三个大字:——   孟婆汤!   楚蔷生,崔碧城,我娘,还有舅妈,外公,他们都面色灰暗的从我身边走过去,不说话,只是呆滞的端着大碗,喝了一碗凉汤,那个没有牙的老太婆冲着他一乐,嘴巴里面黑洞洞的,“喝吧,喝了孟婆汤,忘了那个连累你们的小兔崽子,这辈子就算过去了……”   我要把自己窝起来,窝的像一个土豆,可以直接种在土地下面,什么人都看不到我,我什么人不想看。   可是就是有声音透过土壤刺进来,让我不得安生,“承怡,别这样!你这样会把自己憋死的……”   然后就有一双力大无穷的手,要掰开我的土壤,把我从泥土里面挖出来。可是忽然又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横刀切入,呵住他的手,“殿下,住手!别这样硬掰他。”   我的身上被盖上了一层被子,铺天盖地的,可以帮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挡在外面,像土壤一样让我安心,……   “崔碧城,他这是怎么回事?”   “……殿下,先把他抱到床上去,您出来,我想和您说两句话。”   我和我的土壤被子一起被放在床上,我爬在里面,安静的像一只死去多年的蜗牛。   “他,……从宫里一出来就这样。殿下还记得他睡了很多天吗,其实他没有睡那么久,他晚上都睡不着,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罢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的声音都带着刀锋的凛冽,我似乎都能听见他皱眉的声音。   “问不出来,不过我后来问过黄公公,好像是说后宫有什么流言飞语让他听到了,他很伤心。”   “那些奴婢,已经全被杖毙了。”   “杀的了人,可是封不住人们的嘴。殿下,可否容我一言?”   “……”不久,文湛的声音,“你说。”   “殿下可否想过,承怡心里有你,而且已经把你摆放在最重要的那个位子上了?”   “……”   “他是什么样子的人,殿下比我还要清楚。说句让您一气之下灭九族的话,他最初爱的人,不是你。无论那是一场什么样的阴谋诡计,也抹杀不了最开始的心动。   那种心动不是谁能控制的了的,他也不可以。   就连那么刻骨铭心的感情都被他收起来了,这些年他已经很努力的在爱你了。”   “如果他心里没有你,他不会陪你纠葛了这么多年,可是,他所能给你,也许只能到这样一步,就好像去拧湿丝中的水,如果水被榨干了,再怎么拧,即使把丝拧到酥,拧到碎,也不可能再挤出水来了。”   “他那么喜欢孩子,可是他为了你几次拒婚,他怕别人说闲话,他怕他娘和皇上失望,他甚至怕你被御史用‘乱伦’的罪名攻讦!   他什么都怕,甚至连树上掉一片树叶他都怕砸着他。他为了你,已经豁出去很多东西了,可是人这一辈子总有豁不出去的东西。”   “殿下,这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像您这样铜皮铁骨,百神呵护。不是所有人都有您这样人挡杀人,佛挡弑佛的魄力。就好像你们两个的事,别人要说闲话,说的全是他的不对,因为没有人敢说您,两个人的过错要一个人担着,他担不动的。”   “您要的,他给不了,可是他已经把他能给你的,都给你了,别的他真的已经给不起了。”   “殿下的肩上担着九州万方,担着祖宗的千年社稷,怎么就不能再为心爱的人多担待一分?”   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崔碧城用拐杖敲开门,“闹了一晚上,也都饿了吧。我灶上温着米粥,坛子里面还有酱菜,别客气,多吃一点。我去睡了,还有,别再骂他了。殿下的苦,他知道,可是他的苦,殿下就未必能够体谅了。”   作者有话要说:№40 网友:ff 评论:《东宫他哥》 打分:2 发表时间:2011-05-03 16:44:52 所评章节:196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葛屦五两,冠緌双止。鲁道有荡,齐子庸止。既曰庸止,曷又从止?蓺麻如之何?衡从其亩。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既曰告止,曷又鞫止?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既曰得止,曷又极止?———《诗经 齐风南山》这一首《南山》诗就是当时齐人讽刺淫侯齐襄公的民歌;诗中说齐襄公和他的妹妹公主文姜不以父母之命,不凭媒人妁之言,逆天乱伦,自行苟且,实在是无耻、yin乱到了极点。感谢ff大人的解释,哇,最近运气好啊,总是有精彩绝伦的评论,嘻嘻。来点小餐点……23、 初次约会的气氛如何?橙子:……蚊子:很好,很青涩。橙子:……橙子低着头,手指有些愤恨的绞扭着袖口,蚊子抱着他,淡淡的笑着,笑容有些暧昧的无耻。某泱:……24、那时进展到哪了?橙子:……蚊子霸道的来了一句:下一题!25、经常约会的地点在哪里?橙子:就是宫里吧。蚊子:床上。某泱:为毛不偶然谈一下柏拉图式的恋爱呢?就没有一些风花雪月的地方吗?比如作诗,喝酒,比如……蚊子:下一题!26、对方生日时,会做什么?橙子低着头:那个,似乎每次端午好像总会惹到别人……蚊子:不知道。他的生日好像是宫里的禁忌,那一天父皇的心情总是特别的差,所以久而久之,就没有人记得他的生日了,即使记得也不敢庆祝,怕给他惹麻烦。不过,以后我会每年帮他庆祝的,肯定会让他生日后的第二天,第三天都下不来床!橙子低头又把蚊子的鞋子踩脏了……27、最先告白的是谁?蚊子:我。28、喜欢对方到什么程度?蚊子:除非他用匕首把我杀了,否则他就是我的。某泱:亲王殿下的心意呢?橙子:嗯,喜欢……就是喜欢吧……以后会在一起……某泱:那亲王殿下会同时喜欢别的人吗?比如……蚊子:下一题!29、是爱吗?橙子:……是。蚊子:当然是!30、对方说了什么就没办法了?橙子:……好像总是拿他没有办法……蚊子:什么都不说的时候总麻烦。      第196章      老崔出去之后,屋子就很安静。   可是却连一丝的宁谧的感觉也没有,就像一条河,冰封了水面,却掩盖不住底下危险湍急的水流。   然后是文湛的声音,“伺候七殿下吃些东西,今晚宿在这里。”   “是。”   绿直的声音,然后慢慢淡去。   静寂无声。   忽然,我死死攥在手心中的被子被锋利的力量拉开,就像是有人用刀子要刨开我这个蜷缩的土豆,我的肩膀被掰住扯动,整个身体被翻了过来。   “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添了这个毛病?”   刻薄的话语,可是说话人的声音却有蕴含着痛苦。   “放开。”   他把我拼死拽的被子扯过去,扔到床上,然后把我扣向他的怀抱中,我看不到他,他的掌心扣住我的后脑瓜子,和他交颈相拥。   “觉得难过就抱着我。”   “……抱着我就好。”   他跟被子不一样,一点也不柔软,全身硬邦邦的,还很炽热,隔着他的绣袍似乎都可以被他灼伤。我的手掌攥紧了他的衣服,用力搅扭着,直到手指酸涩,什么也揪不住了。   我们倒在床上,身上压着他,很重很重,似乎是整个生命的重量。   我想睁开眼睛,又觉得眼睛被针刺一样的疼,像是哭的久了,再也睁不开了。我抬手想要揉一下眼睛,却被他把手拨开,然后就是很轻很轻的吻,像小鸟一样啄着我闭上的眼睛。   我们就这样安静的呆了一晚上。   天不亮,文湛招了林若谦过来,给我熬了点药汁,卷在布巾里盖在眼睛上,他就回宫了。越筝被他放在小院里,黄瓜也留下了,还有几个换了布衣的缇骑侍卫。   老崔一见有人可以使唤,连忙让人到何妈的婆家和哑巴的娘家传话,说放他们大假,最近十天就不用过来帮佣了。崔碧城在屋子里面打了下算盘,把何妈还有哑巴这几天的工钱、饭食钱刨去,刚好剩了五钱银子,可以多买几斤熟牛肉,酱肘子还有烧鸭,嗯多打几斤黄酒也没有关系。   黄瓜一看他那个样子,连忙把自己荷包里面的五十两银子双手奉上,崔碧城欣慰的点头,说,“中午下面,我会记得多给你加片熟牛肉的。”   越筝像个年糕上沾的小豆子一样,跟着我偎在一起。   只是早上,文湛把他抱过来的时候,他俯在我耳边,悄悄说,“怡哥哥,六哥走的时候说他又惹你生气了。”   清秀的小肥鸭然后就搂住我的脖子,“别怕,怡哥哥,晚上我帮你打六哥,给你出气!”   我抱了抱他,什么也没说。   我在床上躺着敷药的时候,他就窝在我旁边,手中还捧着一本《论语》,摇头晃脑的念,“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唯酒无量……”   我闭着眼睛听他念,忽然觉得不对,就问,“这是什么?”   越筝说,“崔哥哥说,孔子是圣贤。”   我点头,心说,不用老崔说,孔子也是圣贤。   “崔哥哥还说,圣贤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所以按照圣贤说的话去做,也能做圣贤。而且崔哥哥还说,这几句是圣贤话中的圣贤。对了,还有,崔哥哥告诉我,《礼记》中记载孔子说过的一句话,也是良言,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个饮食我知道,那么男女又是什么欲呢?”   我心中暗骂,老崔真可杀!   他把越筝都教坏了!   我把眼睛上的布巾撕下来,也学着文湛的样子,端着越筝到院子里找崔碧城理论,结果看到他正在外面熬糖浆。   其实他不喜欢孩子,尤其讨厌越筝,可是当他要讨好谁的时候,也会做到让到极致的肉麻。他特意把剥好的花生用熬制的糖浆做成糖块,拍碎了给他磨牙吃。   越筝被他哄的很开心,弄的我也不好意思再问他为什么男女之事,人之大欲的子曰诗云。   “七殿下,花生糖好不好吃?”   崔碧城坐在藤椅上,笑呵呵的问,越筝听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点了点头。   “花生糖是很好吃,可是你怡哥哥不爱吃,怎么办呢?”   越筝似乎也很为难,他捧着糖碎,歪着头看着崔碧城。   老崔一乐,“七殿下可不可以请怡哥哥吃烧牛筋、醉三鲜、白鱼汤和平桥豆腐呢?”   越筝难得仔细想了想,“这些是时令菜,宫里的厨子做不来。”   崔碧城,“没关系,宫里做不了,外面的馆子可以啊!雍京西子轩就能做。”然后转头对黄瓜说,“黄公公,走一趟吧。”   “这个……”黄瓜笑着连忙过来,“表少爷,宫里的吃食一会儿就送过来,您先看看,要是不合口味再说好不好?”   “算了,根本不用看,肯定不成。再说,这西子轩在西城,一来一去也得小半个时辰,要是去晚了赶在饭口儿上,没小半个时辰这些菜肯定弄不出来。我是没事,承怡从昨天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呢,您看看,这个……让他总这么饿着,不太好吧。”   “去,我马上去!”   黄瓜一跃而起,冲了出去。   我看着老崔,“你搞什么鬼?”   崔碧城不以为然,“七殿下,怡哥哥渴了,可不可以拜托您把屋子里面的茶水拿出来?”   越筝又看了看他,还看了看我,点头,捧着糖块就走了。   崔碧城,“我这是在帮他,不想再把他牵连进来,喏,自己看。”   说着,他递给我一封请客票,写的规规矩矩,说请我七日后到芫阁听戏。我一看落款的三个字,就是一懵——殷忘川。   昆仑殷忘川?!   如此的鼎鼎大名,简直就是如雷贯耳。   可是……   我抓了抓头发,我认识这个人吗?   老崔说,“是昆仑唐小榭送来的,他说,你欠这个姓殷的一个大人情。”   我,“不会吧,我什么时候认得这个屠夫?”   中午吃的一场丰盛,黄瓜扛着一个大食盒过来,宫里的吃食也送到了。是绿直亲自送过来的,跟着吃食送过来的,还有放在银筒里面的一张绢纸条。   遒媚俊逸的字体,被当世书画大师奉为圣品的书法就写了几个毫无意义的字,‘晚上想吃什么’?   中午吃饱了,越筝被抱过去睡他的小午觉去了,崔碧城继续在屋子里面剥花生,黄瓜收拾完了锅碗瓢勺,就把他们装在食盒里面递给绿直,绿直等着我写回执给太子。   ——晚上吃什么?   我最讨厌的就是想东想西做决定,还要把这些菜单写出来,我咬着毛笔问绿直,“太子要过来吗?”   “嗯。”   绿直点了点头。   黄瓜在一旁抓抓头发说,“中午吃的江南菜,有些发甜,晚上吃巴蜀菜吧,辣辣的吃着香,太子也喜欢吃。”   我在绢纸上刷刷写道,“辣椒炒苦瓜,牛肉炒苦瓜,清炒苦瓜,凉拌苦瓜。”   然后递给绿直,绿直也没说什么,只是小心卷好,带着他的食盒出门去了。黄瓜又抓了抓头发,“王爷……太子殿下最讨厌吃的就是苦瓜……”   “错!”   我冲着他摇晃手指,“我不是王爷,是庶民。”   “那让奴婢怎么称呼?”   “叫名字。”   “哟,那奴婢可不敢。这太折寿了,奴婢还想着平平安安的活个七八十岁呢!”   “嗯,你和楚楚带着亲,你是他二表弟,那我也叫你二表弟吧。”   “……楚楚,这是谁啊?奴婢不认识。”   “就是楚蔷生!”   “妈呀,谁和他带着亲啊!那个活阎王!奴婢不要做什么二表弟,王……嗯,您再想个别的称呼。要不就叫少爷好了,反正崔公子那个表少爷的称呼,奴婢叫的也挺顺口的。”   我一歪头,“叫承怡这个名字对你来说,难度是大了些。要不,换小命吧,我还有个小名叫金宝,这个还不错,你呢,你小的时候你娘给你起过什么乳名没?”   黄瓜低着头,两根手指把袖子扭来扭去的,我摸摸他,“咋了,没有?想不起来了?”   “不是……”他又摇头,然后抬起脸,眼睛有些雾蒙蒙的。   “呃,没事儿,没有就算了,就叫你黄瓜好了,反正都叫了半辈子了。”   “奴婢又小名,……叫……叫……”他深吸了口气,忽然呜咽起来,“呜呜呜呜,叫玉柱!”   然后他就扑过来,拿着我的袖子捂着脸,继续嚎。   我被他哭的也挺不好意思的,于是叹口气说,“诶,真是差什么,就想要什么。不过,这个玉柱不是和黄瓜一个意思吗?诶,你们凉坡的人怎么都喜欢叫这么个名字?和楚楚一样。   看样子我和你娘还挺有缘……算了,还是叫你黄瓜好了,好了,好了,别哭了……”   哇!……      第197章      文湛来的很早,似乎刚到黄昏,他就来了。只是很安静,什么都不说。绿直在他身后跟着,抱着一个食盒子,里面全是苦瓜。   晚饭就在小院的葡萄架子下面吃的,非常安静,只有木筷子碰碗边微微的颤音。文湛实在不喜欢吃苦瓜,他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要了杯茶水漱口。   他站起来,离座,在我身后说,“你……慢慢吃,一会儿吃饱了到书房来一趟,我想对你说几句话。”   于是,我乖乖的低头吃饭。可是吃着,吃着,又不对了,我抬头,看着饭桌上的几个人,除了我在吃饭之外,其他人都在侧脸看着我。我又吃了几口,于是放下筷子,也要了茶水漱口,站起来,“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于是我走到书房。   文湛坐在书房的木椅上,他见我推门进来,就站了起来,慢慢走到我面前,看了看我,又慢慢走到房间的另外一端,他指了指这边的椅子,对我说,“坐。”   我坐下,他看着我,还是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我,“嗯,想喝茶吗?我让绿直冲一杯龙井给你吧。”   说完,还没等我说话,他就出去唤绿直倒茶了。绿直用成窑的盅子把茶水端了进来,文湛从房间的那头又踱到了窗子旁边。   他又问,“想不想吃点点心?我让御膳房做了红豆酥饼。”   于是,绿直又把红豆酥饼拿了进来。   文湛从窗子旁边,又走到了书架那里,他还换了个姿势,想要伸手从空空如也的书架上拿书下来翻开,却翻到一本老黄历,一打开,上面写着:壬辰、建除。十二神:收日。宜:祭祀、求财、嫁娶、订盟。   他把黄历合上,慢慢走到我面前,却在五步之外,停住。   “承怡,这一天,我想了很多,很多事情都很乱,不知道要怎么说。……昨天,崔碧城对我说了一些事情,有很多都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不是说我不相信,而是,这几年,我几乎已经不敢再奢求了……”   “承怡,你真的愿意和我恩怨义绝,此生不见吗?”   我,“……”   似乎没有容我回答,他又说,“回去我想了很多。其实,我应该比崔碧城更了解你,你喜欢大家热热闹闹的在一起,也许,甚至连老三你也想留着,大家兄弟一场,平安比什么都好,可是,那是不可能的。”   “有些话我不能说,还有的话是我说了你也不信。如果我不费尽心力的把父皇逼下皇位,……他千秋万代之后,登基的人,不是我。   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一点,也许我做一个归隐林泉的退位太子会不会更好一些。可我想过很多年,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也做不到那样。   那种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日子,我从来没有憧憬过,走出大正宫,也许就是我死的那一天。”   ……   “我所能做到的,是尽我所能,给这个天下一个太平年景。还有,给你一个家。   我知道说这样的话很无耻,可也是事实。   也许你最爱的人不是我,可如今普天之下,只有我能保护你。在我的治下,你可以无法无天的活着。”   说到这里,他居然淡淡的笑了一下。   “也许并不完美,可是,还是一个可接受的选择,是不是?”   我看着他,他冲着我微微摇头。   “别着急回答我,我想这次给你时间,让你好好想想。如果你答应,明年改元之后,我们就把婚事办了,以后就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别再闹了,好不好?”   “这些日子,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比之前最艰难的时候还要难。看不到你心里空荡荡,可见到你,……抱着你,心里又疼的跟刀割似的,……”   “这次我不逼你了,你好好想想。”   说完,他过来,抬起我的下巴,低下头,在我嘴唇上狠狠亲了一口,像把一腔子的火全倒了出来,把人活活烤干了一般。   这个时候,院子中崔碧城那个嗓子,又不合时宜的唱了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园?”   ……      第二十二卷 七月流火   第198章      “你们的婚事?”   白天,崔碧城在院子里面剥花生。   越筝今天不在,他回毓正宫读书去了,黄瓜去后街的杂货铺打酱油,满院子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崔碧城的花生壳子,一片一片落地的声音。   我搬了个马扎坐他对面,帮他一起剥。   我抓了抓头发,“嗯,他是这么说的。他还说,等到了明年正月,改元之后再说,我还有小半年的时间来想想这个事。”   “算了吧。我想着,他说的小半年不是让你想着能不能拒绝他,而且到时候,你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崔碧城又弄了几个花生,然后才说,“你真的愿意跟他?那你以什么名义跟着他?他登基之后,让你做皇后?娘呀,听着就让人打寒颤。你想想,裴皇后那身行头估摸着有五十来斤,全弄你身上,这跟你整天扛着半扇肥猪肉一样啊!还有啊,不管怎么说,你原来好歹是个王爷,那可是大郑最高门第的公卿出身,现在换成皇后,这男不男女不女的,这不骂你祖宗十八代嘛。”   我听着也是直打寒颤,“那你说怎么办?”   崔碧城哼了一声,“要我说,你们两个要是真的两情相悦,就这么鬼混得啦。这情情爱爱的又不是只有成婚这一条路走,较的哪门子真啊?”   我看着他,“那我就这么回他?行吗?”   崔碧城鼻子一歪,“管他呢。他是什么就是什么啊!我还想着天下掉馅饼呢,有吗?这天底下的事儿,那那么多逞心如意的。”   这几天我心里发乱,不想再说老崔说这事,所以就转了点别的,“不说了,烦,等那天不烦了再说好了。对了,你怎么总是弄花生啊?”   崔碧城说,“你们家那个七殿下不是喜欢吃花生糖嘛,我给他做点。”   我,“嘻,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哄小孩子的。原来你不是挺讨厌他的嘛。”   老崔,“我现在也不喜欢他啊!就是想着,那个孩子挺可怜的,不就是喜欢吃点甜的嘛,给他多点呗。”   我,“……说什么呢。越筝出来读书的规格都和储君一样,将来没准又是一个文湛。”   崔碧城貌似不经意的说,“诶,别看那个孩子现在有太子护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过一段日子,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太子不是睡过一个姓姜的小丫头嘛,听说她怀上了,现在就被太子放在问澜苑里,跟个金丝雀般的养着。现在里外消息全断了,看这个架势,要是那个小姑娘真的生个儿子出来,你们家那个小狼崽子就敢学汉武帝来个杀母立储。到时候,储君有了,七殿下算什么?”   “不说别的,那个姜小丫头可还不到十六啊,这点儿大的女娃哪个不是爹妈掌心上的宝儿,要是真给弄死了,真造孽啊……”   憋的我差点吐血。   我,“你都是哪儿听来的?别又在他身边安密探,要是再让他查出来,我可不管你的死活!”   他瞪了我一眼,“蛇有蛇道,鼠有鼠窝,你也管不着我。”   这花生是剥不下去了,我就觉得嗡的一下子,脑壳差点碎了。   崔碧城低头弄他的花生,慢悠悠的说,“你要是真想跟着他,别的不说,你自己个就过不去自己的良心关。储妃已经疯了,这个小丫头要是再死了,你晚上睡的着吗你。”   ……   “承子,说白了,你们两个今生有缘无分,月老没有牵这根红线,姻缘薄上没前缘。别死钻牛角尖了,人这一辈子怎么就是个几十年,该吃吃,该喝喝,稀里糊涂过去就算了。”   我觉得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第199章      崔碧城像一个半仙儿。   可就这么个半仙儿似的人物,他怎么还能把自己的腿给弄瘸了呢?   七月十三这一天,我早上出去到临街的铺子买了半斤陈皮回来,却看见小院的柴门是开着的,崔碧城有客人,而且好像是刚到的客人。   那是个男人,一身灰色的长衫让他穿的犹如行云流水。   “崔公子,三年未见,别来无恙。”   “托福,还算不错。”崔碧城一让,“里面请。”   那个人微微一侧身,手中拿着一个玉盒子,放在崔碧城指的那桌面上,他让一下,也坐了。陌生男人一伸手,把玉盒子打开,里面有一个银灰色的铁圈儿,刚好有一个手指那么粗细。   我一看到他的脸,就有一种莫名惊诧。   小莲?……   是小莲吗?   可是,好像又不是。   他的样子比小莲那种乍一看不显眼,可是细看却有内魅的白肤碧眼不一样。这个男人的脸很柔和,皮肤的颜色也很柔和,只是一双苍冰色的眼睛显得他冷冰冰的,像是雪峰之巅的玉石。   可是……   这么多不一样,我怎么一眼看着他,还是觉得他就是小莲呢?   崔碧城看到我,招招手,让我进去。   他淡笑了一下,说,“多日不见,王爷,别来无恙。”   “你……”我看着他,试探的问,“小莲?”   他抿嘴一乐,轻轻低下头,似乎在想什么,然后才站起来,笑着对我一拱手,“在下昆仑殷忘川。前日在下差人送来请客票,不知道承怡可愿意赏光?”   我脑袋中一片白光闪过,然后好像佛祖拿着戒尺打了我一闷棍。   “你……你是谁?”   他又笑了一下,“我是我。承怡,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的。”   我,“……”   崔碧城这个时候说,“他应该会去。不过还要麻烦殷先生多跑这一趟,送‘生死盟’过来,真是过意不去。”   “这没什么。崔公子三年前委托的事,在下今日方可回复,确认约定,应该过意不去的,应该是在下才对。”   我的感觉自己双眼变成了蚊香。   他们在说什么?   殷忘川袖子微微拂动了一下,指那个放在玉盒子中的铁圈儿,对我说,“这是昆仑教的‘护’,又名‘生死盟’,是本教圣物,同时也是立定盟约的信物。三年前崔公子以一百万两白银和一个天大的人情托付承怡的性命于在下,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不能履约,真是惭愧。”   “‘生死盟’是两个人之间的约定,只要戴上这个指环,在下就是承怡的影护,从此你生我生,你死我亡。嗯,听起来虽然和同生共死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各不相同,因为我们并不白头到老。如果我死了,昆仑教下一任教王会继续这个约定。”   说完他又是淡淡一笑。   “我只是你的影护。”   他起身告辞,我一把扯住他,“小莲,你就是小莲。可是,你不是说,你是莫雀吗?”   那个人轻轻推开我,“七月十五,在下在芫阁清场设宴,如果承怡想听故事,请一定过来。好了,不耽搁承怡看书、崔公子静养了,在下告辞。”   他走之后,我看着崔碧城,想听他把所有的事情给我交待清楚。   老崔拿着那个铁圈儿来回的看,还喃喃自语,“你说,这玩意儿咱们自己会不会仿一个出来?”   随后,又仰望天空,“今天天气不错,把被子晒一晒。”   说完,拿着拐杖,一歪一歪的走了。   木桌上面就摆着那个玉盒子,里面放着一个银灰色的铁圈儿。      第200章      七月十五是个很特殊的日子。   鬼节。   在这个日子请客的人,都挺神的。   雍京,芫阁。   戏台上铺着琉璃层,琉璃层背面刷了一片的水银,戏人在上面行走,就好像在水面上飘。   演的是野剧《钟馗嫁妹》。   脸涂抹的像阎王爷的钟馗,还有各色小鬼一般的送嫁队伍,在本应该香艳斯文的小戏台上绕来绕去,弄的人眼花缭乱的。   整个芫阁大堂空无一人,就在正中摆了两把椅子,殷忘川坐在右边,我坐在左边,中间放着一个茶几,摆着茶点水果。   我小声问他,“我以为你会请我听昆曲《游园惊梦》。那个好像是他们请我听过最多的折子戏。”   他轻描淡写的说,“可是你不喜欢。我感觉你喜欢的是《钟馗嫁妹》。”   我,“……”   “好奇怪,你怎么会知道?”   “我为什么不知道?每次演《游园惊梦》的时候你都在打瞌睡,可是有一次在外头听了《钟馗》,你兴奋的连晚上睡着的时候都在哼哼,不是喜欢是什么。”   “承怡,把自己的面具戴的太严密,会窒息的。”   我张了张嘴,然后想了想才说,“我不叫承怡了。”   “是吗。”他似乎并不好奇。“就好像我不叫小莲一样。换个名字而已。”   我抓了抓头发,“你当初为什么要取一个小莲这么奇怪的名字?当时你们那里的头牌云锦公子的名字多风雅。”   “嗯。”他的眼睛从戏台上转过来,看着我,“云锦的名字是我给他取的,我的名字是他取得。这么看来,每天不学无术,不读书的人是想不出好名字的。就像承怡一样,什么黄瓜、银票还有黄金,全是这样名字。”   “银票和黄金是我娘的人,是她取的名字。”   “不,是你。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很多事。”   我点头,“对,你现在快成了和老崔一样的神棍了,可是我对你们一无所知。”   他摇头,“不,你对我并不一无所知。我身世你知道,我告诉过你的。如果你忘记了,就不要责怪我什么都不说。”   “那你的名字怎么又换成殷忘川了?原来在老三面前还装作是莫雀。这不是很赤裸的骗我吗?”   “那是有原因的。”   我,“我在听啊。”   他一挥手,台上的妖魔鬼怪,都停了下来,继而退了出去。   偌大的芫阁只有我们两个人。   “三年前,我在嘉峪关外遇到了崔公子,他帮我葬了我母亲,就以这个人情为由,然后以一百万两白银的高价让我保护你,当时我自己有要事在身,本来想着三五个月就能下昆仑山应约,可实际上,等我所有的事情都弄好了,已经是三年后的现在了。”   “什么事?”   他想了想,不带什么感情的说,“我和先教王有一场生死对决,几乎打了四十多天,他死,我重伤。而我的异母哥哥莫雀殿下趁机向我下毒,将我的武功彻底废掉,扔给他的手下试药。后来那些人包括莫雀在内,都被我杀了,可是那个时候昆仑内乱,教众四分五裂,我让唐小榭坐镇修罗本部,我自己易容成莫雀来到雍京,想要收服莫雀的残余势力。”   “当时我有奇毒在身,活不活的下来,一直是未知数,所幸遇到三殿下羽澜,他替我收集药材,我替他杀人。”   我,“太子……”   “对,他曾经想要杀太子,而且在药材之外,他另外许下了黄金五万两的报酬,只不过后来我发现了一件事,所以我打消了刺杀太子的想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对我有恩。”   “什么事?”   殷忘川说,“因为,他杀了高昌的阿伊拉公主。”   我,“……”   我实在无话可说,这就是一个恩怨纠葛,爱恨交织的网,所有人都深陷其中,没有人有幸可以逃出生天。   半晌。   我问他,“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答应崔碧城,保护我?”   “怎么这么问?”   “别装糊涂,公主和我事,你知道的。”   “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我与崔公子的约定又有什么关系?崔公子和我约定,只是我和他之间约定,和其他无关。”   “那就是说,无论我是谁,是石头,是木头还是一个驴粪蛋,都无所谓,即使是你的仇人阿伊拉公主的情人,你也不在乎吗?”   他沉思。   “嗯,高昌的规矩和中原的大郑不一样。王族争夺,杀掉兄弟姐妹,然后接受他们的姬妾爱宠,其实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如果我亲手杀了公主,而把你抢夺过来,我们的感情会得到祝福的。”   我再次无语了。   蛮夷就是蛮夷。   即使风雅如我眼前这个殷教王,蛮夷还是蛮夷。   我,“那你当时进我王府,也是处心积虑的吗?”   没想到,他摇头,“不,那个事情,纯属意外。不过现在想想,我们相遇,也许是长生天的旨意。   那天我刚吃了药,不太好受,就在观止楼大堂坐一会儿,看看风景,然后你就来了。我当时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我是谁,然后为了配合崔公子瞒住太子的耳目将我接进王府。”   “不过很快,我发现你一无所知,而且迟钝的令人发指。”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摇头。   “那好,把你的手指给我。”   他抬起我的左手,无名指上是今天早上被老崔强行戴上的铁圈儿——生死盟。   殷忘川咬破自己的手指,一颗殷红色的血珠子溢了出来,颤微微、娇滴滴的挂在之间。他喃喃的说着异族的咒语,同时把那颗像朱砂一般的血珠子印在我左手无名指的铁圈儿上。明艳的红色珠子在灰白色的铁圈上慢慢流淌着,然后就像清泉隐进沙石,消失了。   可是我之间的生死盟,变成了妖异的朱红色。   像血,像朱砂,也像大正宫那些铺天盖地的红莲。   “好了。”   他扯住我的手腕,向外拉着走,“听完了戏,我们去逛逛雍京吧。”   七月十五,是鬼节、中元节还有盂兰盆节。   这一天是亡灵重返人间的日子。   传说中,早已经死去的祖先会被阎王爷给半个月的年假,回家和子孙聚聚,吃点凉浆水饭,享享天伦之乐。   这天,大街上很多人在烧纸,祭奠,追思,游街。   雍京城外的镐水上更是热闹,一片接着一片的水灯,竹子做的底座,上面放着用纸扎出来的荷花,顺着水流杳然远去。   我想了很多。   殷忘川忽然说,“高昌和大郑不一样。这里的人眷恋人间,眷恋繁华功名,眷恋娇妻美眷,以为死了,就万事成空。高昌人不惧怕死亡,因为死了之后,灵魂会得到长天生的庇佑,得到永久的安宁。”   “只有人世间,才是最肮脏的所在。”   我看着他。   忽然镐水边上一阵喧嚣,有几十个穿着黑色小绸衫的家丁把放水灯的百姓们驱赶到一旁,有个孩子因为躲闪不及,还被挤落水中,顿时乱成一团。不过,这样的乱很快就平息下去了,就像釜底抽薪一般,让滚烫的水变得静寂。   然后在众人护卫下,几个衣饰华贵的年轻男人把自己的水灯放在夜一般漆黑的镐水中。   ……   “这是谁家的人啊,怎么这么霸道?只许他们家的人放水灯,就不让别人在水边呆着啊。”   “嘘……别乱说话,你知道那是谁吗,那可是恒侯姜家的人!”   “嗨,我还以为是谁呢,又不是真正的王侯世家,不过就是个雍京留守的军职,怎么能这么嚣张?”   “姜家人如今可是今非昔比了,你还不知道吧,姜家的小女儿怀了太子的孩子,这要是能生个儿子出来,将来母凭子贵,没准就能当上皇后。如今的姜家,就是下一个裴家,下一个杜家!”   “就是,就是。最近一段日子,姜家宅子门前车水马龙的,去巴结的人都能排出一整条长街!”   “太子!……是那个太子文湛吗?”   “是啊!不是他,还有谁?”   “那个太子不是被朝臣背地里说他是‘断子绝孙’吗?听说啊,他喜欢男人的。”   “嗨,你知道什么啊!喜欢男人,跟玩个戏子,摆弄个花鸟鱼虫一样,谁还当真跟个男人过一辈子啊。如今杜家、裴家那个下场,指不定怎么回事呢?没准就是随便编排太子喜欢南风惹的祸事……还有,别再说人家是‘断子绝孙’的太子了,小心被灭了门,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知道,知道了……”   “诶,知道太子喜欢谁吗?”   “都告诉你别乱说,你还说!”   “不知道,朝廷中就算有什么说太子喜欢男人的谣言,可是都说喜欢的是哪个……估计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吧,也许就是内廷的奴仆什么的……”   ……   我看着那群人,大多人其实只敢躲在暗处窃窃私语。   姜家那些鲜衣怒马的家伙,没有人去遏制他们一下。   文湛,难道想把姜家养成下一个裴家吗?   殷忘川坐在水边,不知道是用了轻功还是什么,身子显得异常轻盈。他用袖子擦了擦旁边的石头,让我坐。刹那间,他眼神一厉,陡然抓住我的耳朵,把我扭到一旁,他的手指像拿一片树叶一般从我的脑后捻过一支箭。   ——那是要在昏暗的镐水边暗杀我的长箭。   三尺长,黑漆的木杆,白色凌翅鸟的尾羽,黄金箭头。   是皇上嫡系,龙骑禁军的黄金羽,只有处决王公贵戚才会动用的黄金羽!   殷忘川看着我,眼神中竟然泛着怜悯。   “原来,崔公子的一百万两,是为了对付这个人。”   这个人……是皇上。   想要杀我的人,难道是皇上?!      第201章      这事褶子了。   现在这鬼节也不能逛了,得赶紧回去。   殷忘川若有所思,却有些满不在乎的轻松。   我摆手对他说,“小殷,这里面的事你不知道轻重,到最后你的命被折进去不说,老崔也完蛋了。”   “你最好先找个安全的地躲几天,我回去找崔碧城弄个说法去。”   说完,我把黄金羽揣在袖子里面,就想要一个人回雍京。   小殷也不说话,就跟着我。   我走的快,他就快走两步。   我走慢了,他也就慢着走两步。   “你……”   “我也回雍京城,我们顺路。”   回到小院门外,他一闪,人就不见了。   我连忙揉揉了眼睛,这才推开门。   后半夜,老崔的小院。   我回去的时候,他坐在院中的摇椅中,手拿一个大蒲扇,另外一只手托着一个茶壶,正在纳凉。   我把手中的黄金羽横在他面前,就说了一句,“今天有人想用这玩意杀我。”   扑腾!——   老崔整个连蒲扇加茶壶整个折腾倒地面上,四脚八叉的,标准的狗啃泥。他停了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先是瞧了瞧我的脚丫,见我有脚,还有被灯笼照出来的绰绰的影子,他粗粗的喘了口气,坐在地上,不说话了。   我看着他,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还是不说话。   我,“崔碧城,你跟了皇上那么久,总该知道些什么吧。”   他愣的像根木头。   “这人过留影,雁过留声,你这个人比猴还精,怎么可能一点风声听不到?你到底知道什么,告诉我呀。”   我凑过去,压低声音问他,“是不是,皇上要杀我?”   “其实……”崔碧城忽然呲着牙,开尊口了,“黄金羽除了杀人的意思之外,还有别的意思……”   “什么?”   “这把长箭,在紧急时刻可以作为兵部的勘合。拿着他,到哪里都不会有人为难你。”   我学着他的样子,坐在他身边。   “我娘让咱们俩个逃过,结果呢,给我脑袋上按了一个私自结交藩镇的罪名,把我、把你都抓了起来,差点弄死你。你还想让我走?”   “此一时,彼一时。”崔碧城难得认真的说,“那个时候后宫有裴后,朝局晦暗不明,跟现在不一样。”   我看着他,“我真能走?我娘怎么办?”   “有皇上在,娘娘不会有事的。就算皇上不在了,太子,也不会怎么着她的。”   “那你呢?”   “我?”崔碧城一乐,“一个瘸子,是没有资格想要远游的。”   忽然,天边飘过来一阵乌云,过了没有半刻钟,雨点就轻轻落到了人间。   一滴,两滴,三滴……   我撑起一把油纸伞,照样和崔碧城坐在院子中。   我,“文湛那里,又要怎么办?”   崔碧城,“那是你的事,只有你自己去想。谁的业,谁抗着,谁的债,谁想着去还。与其他人无干。”   他,“如果你想跟着他安心过日子,外面的风言风语都不要去管,那你就留在雍京,如果你受不了,那你就走。就这么简单,不用想太多。今天太晚了,睡吧。”   他拍拍屁股,走人了。   我一个人撑着伞,在院子中坐了一晚上。   黎明。   刚过五更,宫里来人传旨,崔淑妃下诏书让我入宫觐见。   一到我娘的寿春宫,我看见她坐在木椅上,我就问了安,才说,“我以为,娘不见了我呢。”   我娘似乎没有听见我说话。   她就安静的坐在木椅上,像一株美人蕉。   嗯,就是有些微微的发福。   我见这样的娘,很不习惯。从小到大,二十多年来,我娘在我心中就是个粗糙的瓦罐,她这一下子成了一个景德镇的官窑,让人瞧着心里不踏实。   叮……   我碰了一下桌子,上面放着茶盏,连带着一动,我娘似乎被惊醒,这才抬头,看到我。她的脸色煞白,额头上还有些汗,眼圈很青,似乎一晚上都没睡。   “你来了。”   她一伸手把我攥住,跟黑山老妖的幽冥鬼爪有的一拼。   我被她弄的手腕子扯的那么疼。   我连忙笑,“娘,您叫我过来,有事吗?”   她不说话,只是攥着我,好像老母鸡面对雄鹰拼死保护自己的鸡蛋一般。   “娘,别这样。”我试图是安抚她,所以一直笑着,“您吓着我了。”   “儿子……”   我看着他,点头答应,“诶。”   “儿子……”   我,“……”   然后,“娘,我在这儿。”   她松开了我,然后伸出手,把我的衣服整理了一下,再抬头看着我,眼睛中似乎有泪,像是哭过了。   “儿子,听娘的话。娶了尹家的小姐,以后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娘?”   “别再和太子纠缠了,你就听娘这一回,好不好?”   “娘,您知道了……”我看着她,“不和太子纠缠,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娶尹姑娘。娘,崔碧城和我打算着,最近离开雍京,到外面……”   ——“不要再说离开雍京!”   我娘陡然叫了一声,她的双眼变的有些惊恐,“你走不掉的,走不掉的,走不……皇上不会让你走的。”   她摇头,但是眼泪却吧嗒吧嗒的掉下来,滴在我的手背上。   是冰冷的。   我试探着问她,“娘,您说什么?”   “真的,儿子,别再说离开雍京了,是娘错了,娘错了。当时娘并不知道,所以才让你和崔碧城走的,但是现在娘不能这样做了。   你知道吗,皇上,是皇上!   他为了不让你离开雍京而杀了公主,还有那个孩子……这么多年,我终于弄明白了,当时你为了公主说出要离开雍京的话,所以那个男人,皇上为了不让你走,就杀了她!他杀了阿伊拉公主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天啊,那可是你的亲骨肉啊……”   “娘,您在说什么?公主,不是太子下令处死的吗?”   “不是,不是!”   我娘的双手捂住嘴,眼睛惊恐的瞪着,像面对豺狼的兔子。   然后她的双手开始哆嗦。   “是娘,是娘逼着太子承认下杀人的罪过。因为当时娘害怕,害怕极了。娘觉得,你恨太子,总比恨皇上要好。而且太子的事,皇上也答应了。其实,当时太子想要放了公主的,你跪在东宫三天,他就跪在皇上面前三天。他知道,杀了公主,他跟你也就彻底断了。”   她开始哭,然后哭着看着我,“娘也不愿意你和太子再纠缠在一起。娘想着,只要他还在乎你,他还爱你,他就不绝对敢在你面前拆穿这个谎言!   这样你就可以踏踏实实的去恨他了。可是谁想到,你们居然又走到了一起……   皇上说,如果你再和太子纠缠,他就杀了你。那个男人不是太子,他不教而诛,而且言出必行!这么多年,他到底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   “我看了二十三年,琢磨了二十三年,也忍了二十三年,我终于弄明白了,儿子,你可以在雍京活的无法无天,可只有两件事你不能做。”   “不可以碰太子;不可以离开雍京。”   “只有这两件。”   我娘攫住我的手,“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娶了尹家姑娘,在雍京安分的活着,算娘求你了。”   这一定是一场噩梦。   我狠狠的咬住嘴唇,不然我会发疯一般的叫出来!   就好像早已经死掉了一般。   为什么好要把那些往事再翻出来?   我以为早就忘记的人,早就忘记的东西,鲜活如初。   可是心口上的伤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痊愈。   全烂了。   血肉模糊的。   我握住我娘的手,还是笑,这个时候,除了笑,似乎也没有别的表情了。   “娘,我答应你。可是,我想见皇上。”   皇上在寿春宫。   这里依旧金碧辉煌。   只是大殿的雕花门洞开,皇上披着斗篷,站在水边,看着盛开的一池莲花。   我走过去,跪在他身边,“皇上。”   太阳已经升起。   莲叶上滚动着露珠,已经开始慢慢消散,所有的一切在阳光下闪耀着璀璨的光芒。他安静的看着面前的一朵莲花,一直安静的看着,直到啪的一声,花瓣剥开,他才转身。   “什么事?”   “皇上掉落一支黄金羽。”说着,我从袖子里拿出那支箭,双手托着,呈了上去。   他没有接。   我说,“皇上,您救了我,我的命就是您的,我也是。可有什么话不能明说,为什么要杀人呢?”   我抬头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此刻的眼神。   慈悲,甚至带着怜悯。   可隐藏在这些之后,却是铁一般的冷酷。   “因为你心软,因为你总会忘记。只有死了人,才能让你记的清楚。”   “皇上?”   “朕知道对你不好。你娘也告诉你了,你可以活的恣意妄为,可是只有两件事不能去做。一,不可以再碰太子;二,不可以离开雍京。也许你不信,其实朕想过要成全太子的心,可是后来,朕发现自己错了。   祖宗留下的基业,千年的盛世,万兆黎民的太平,朕不能允许任何人挥霍它。朕自己不可以,朕的儿子也不可以。”   去吧,去拒绝太子的荒唐,只有你亲自拒绝了,他才会死心。然后娶个名门闺秀,在雍京平静的活下去。”   良久,我的手臂酸涩,黄金羽终于被他拿走了。   他问我,“朕的说事,你答应吗?”   我点头,“答应。只是……皇上,您不应该杀掉阿伊拉公主,她只是个命如浮萍的可怜女子;您也不应该逼迫太子,当年他才十四岁,他还是个孩子。”   “该死的人,是我。”   “从头到尾,只是我。”   “为什么,您不杀了我?”   叹息一般的声音,“不知道。”   他转过身,望着遮天蔽日的莲池,安宁的像一尊神,俯瞰世间。      第202章      我是拎着二斤猪肉回到小院的。   一推门,就看到崔碧城正在刷琉璃瓶子,我问他怎么不继续弄花生了,他说李芳来过了,送了一张地契和几张银票,所以脱贫致富的他,已经对花生没有兴趣了,他现在想弄点干净的瓶子去打香油,他以后要天天吃鸡汤面,加香葱,加大名府的小磨香油。   他见我手中拎着猪肉,狐疑的看着我,“你哪去了?”   我很平常的说,“我娘叫我进宫了。”   “然后……”   “她哭着喊着让我娶老婆,她说了,如果我不答应,她就把我留在宫里的古董花瓶一个一个砸碎了,碾成沙子,养猫用。”   崔碧城愣了好久,“你说笑话吧。”   我摇头,“不,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说笑话?劳驾,去兵部尚书尹部堂家里走一趟吧。”   “太子怎么办?”   我想了想,说,“如果你提亲事儿成了,我给他写请柬……我自己写。”   就像菜市口斩头的人,死前都要自己在状子上画个圈。   还要尽量画的圆一些。   崔碧城穿上新衣,举着红雨伞,夹着批了红色猪肉,甚至从肋条骨上拿出钱来雇了一顶小轿,就这么晃晃悠悠的到尹家提亲去了。   我坐在小院中发呆。   原本我觉得自己一定会在等崔碧城的过程中变得惶惶不安如丧家之犬,可奇怪的是,我的心就跟大缸里面的水一样的平静,然后我自己研了墨,开始给太子写请柬。   我拿着笔,然后绞尽脑汁的想词,可是下笔的时候,除了滴了两团发菜一样的墨水在宣纸上,什么都没有。看样子,濒死的人,即使在状子上自己给自己画押,想画的圆一些,也是很不容易的。   然后我就到厨房拿瓢去了,到水桶里面舀水蹲在地上喝。   吱呀一声,门开了。   我以为是老崔,结果一扭头,是文湛。   他看了看我,却是笑着的,后面跟着绿直,绿直的手中抱着一个大食盒。   “怎么蹲在地上喝冷水,灶上没热水吗?”   文湛走过来,他的手向我眼下一伸,手心中是他的那块翠绿色的生辰玉佩。显得有些过于小心翼翼的拿着,玉佩的黑丝带子被重新编过,里面掺杂了一些红色的丝线,显得很喜庆。   “喜欢吗?”他轻笑着说,“原先那个黑色的太肃杀,这个显得轻巧一些,而且,大婚的时候带着,也讨个好彩头。”   我的眼圈开始发涩,嗓子热辣辣的,原本以为我看到他会撕心裂肺的哭出来,可是揉了一下眼睛,居然是干燥的,干的让我连眼皮都闭不上。   文湛在旁边转了转,让绿直在葡萄架下把食盒中的东西拿出来,摆在石桌上,除了一些好菜,还有一盅加了碎冰块的玫瑰酸梅汤。   文湛又说,“崔碧城呢?今天怎么不在家?往天看着他在旁边聒噪,今天忽然之间不见了,居然显得有些冷清。”   我自己的斩头状子还在那边,我的圆圈却怎么也画不出来。   多少年了,我心心念念的痛苦,归根结底,都是自己的错。我忽然竟能理解文湛对我的恨意。那是深埋在他心底的,只有在极度痛苦的时候才慢慢流露的一种恨。因为我不了解他,也不相信他。   太子不是皇上,从来都不是。   他没有皇上的不教而诛,也没有皇上的讳莫如深。   他的心意我从来都知道。   可我却没有使他幸福的能力。   “昨天,听说崔妃召你入宫了……没什么事吧。”他让我过去喝酸梅汤。   “没有,还能有什么事。”我摇头。   “那我们的事,你对她说了吗?”   我看着他,他很认真,却在眉间微微皱起,显得有些苦恼。   “你娘,好像从来都不喜欢我,当然,我也不太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所以这些年来,都处的不好。我怕他听到咱们两个人的婚事,会被气的背过气去。不过,即使她背过气去,我可以找最好的太医为她诊治,可是我还是不能放弃你。”   我看着手中的碗,酸梅汤,熬的殷红殷红的,散着甜腻的味道,像血一样。   “不会,她高兴还来不及,不会背过去。”   “……?不太可能吧。”   “真的。文湛,咱们两个一刀两断吧。”   终于,我把自己断头的那个圆圈,画好了。   文湛似乎没有听到。   绿直手中的茶壶一侧歪,滚烫的水倒了出来,浇在旁边的芍药叶子上,叶子被烫的卷起来,有些蔫。   文湛一边喝着酸梅汤,一面笑。可是笑着笑着,似乎酸梅汤的味道有些浓,他也就不笑了。   他问我,“你说什么?”   “我们,到此为止。”我站起来,“文湛我想过了,我不想和你在一起。我想要娶一个女人,然后生一堆孩子,许多年后,我想在儿孙还绕之间,咽下最后一口气。这些你给不了我。”   他看着我,像看着一场莫名其妙的噩梦。   我觉得,我就是一个混蛋。   既然我没有给他幸福的能力,至少,可以为他斩断不幸。   对不起,也许这句话我永远也没有机会对你说了。   可是我还想在心底说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遇到了我……      第203章      崔碧城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剥花生。   一颗一颗的弄,把皮敲掉,又把里面的红衣弄干净,就放在一旁的小簸箩里面。   他下了轿子,一身轻松,拿着他那个孔雀拐棍一点一点的走进来,“大门怎么开着呢?”一进来看到那边石桌上摆放着的整齐的酒菜,旁边还有木盒子,他坐到那边的石头墩子上,“刚才他来了?没怎么样吧。”   我还是在剥花生。   不剥花生我静不下来。   崔碧城见我不说话,就过来,在我面前盘腿坐下,抬头看我的脸,是平的。   “居然也没打你,真稀奇。怎么,那个小狼崽子转性了?”   他说着,自己也拿着花生剥起来。   我,“提亲的事情怎么样了?”   崔碧城,“同意,尹部堂当时就同意了。他没说什么,不过尹姑娘提出想要见见你,虽然当时被她爹骂了一顿,后来也没再说话,可我还是觉得她想要见见你。对了,听说当时宫里的娘娘提婚事的时候,是人家姑娘答应的。尹部堂原本不想找一个亲王做女婿,只是后来出了宫变那件事,尹部堂立马就同意了。他说,你是他故人的儿子,他家的闺女就是给你预备着的媳妇。”   “可是,弟弟啊,你真的想好了?要娶人家的姑娘?娶了可就真是一辈子的事,以后再生了娃,想反悔都不成了。”   我点头。娶吧,不娶尹绮罗,就怕她也没了……   尹家在雍京的宅子不只一间,上次找尹绮罗的那个小院是她娘给你预备的嫁妆,尹部堂进京之后,住的是北城的大宅。虽然跟别的那些雍京本地的大士族没法比,可也是三进的大院,正北一排大房,挂着皇上御赐的匾额,对联,还是画作,显得堂堂正正,气派非凡。   尹名扬坐在主位上,有些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我。   我也看着他,其实我心情挺复杂的。   对抗匈奴的宿将,手握雄兵的总督,国之干城,亲生父的旧友,生了个闺女非说我给我预备的媳妇,嗯,我以后老婆的老爹,我的未来岳父老泰山……   可今天却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他。   他长的挺好的,就是有些文弱,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他是个教书的先生。白净的面皮,有些微微细长的眼睛,留着三绺胡须,修理的溜光水滑的。身上穿着一套浅灰色套深蓝色绸布长衫,脚上是一双黑布鞋。   其实,按理,我是民,他是一品官儿。   我见他还是要叩头行礼,可他一再说,免礼免礼,就把我让在首位的客座上,接着就让老仆端上茶水和点心,可是谁也没动。   官面上的礼,端茶就要送客或者辞客了。   “我……和你父亲,是旧相识,他救过我的命。   尹家和老赵家是世交。我父亲曾经与你爷爷共过事。他当时是甘宁总督,我父亲是他的粮道。那个时候,大郑的军队不打匈奴,打的是西疆。西域十六国闹的最凶的是高昌。你爷爷曾经立下血誓,不灭高昌誓不为人,并且立下家法,子弟万代不得结交高昌人,违者必诛。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赵家就没落了,再往后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了。我以为你一落地就没了,谁想到,……   诶,也苦了绮罗这孩子了。”   我低头,“没有人对我说过。”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我爷爷立过誓,赵家子孙万代不能结交高昌人,违者必诛!   尹名扬,“这么多年,活下来已经是不容易了,谁还敢再说别的。”   他显然,把意思弄拧了。   “我向宫里的娘娘请了旨,说咱们两家的婚事就按甘宁那边的老习俗办,但是娘娘的意思别太铺张,说也怕给我招惹祸事。我知道,雍京现在这个形势,的确是凶险万分,可我就绮罗这么一个闺女,怎么也不会委屈了她。   彩礼什么的也还是要送,我再给绮罗陪嫁一座大院,仆从什么的,你们两个商量,愿意用雍京这边的人,你们就在这里找,要是用的不顺手,那就告诉我,我从老家给你们找。老家人,踏实。”   我只听说过,我姓赵,即使没有任何人告诉我,我亲爹究竟是谁,我也知道,他就是赵汝南。一个被凌迟的,子孙几辈子翻不过身的罪人。现在我又知道了,我爷爷曾经也是纵横一时的沙场宿将,这不过这些辉煌,随着赵家的没落而终于被所有人遗忘了。   我忽然又想起来阿伊拉和那个孩子。   原来,我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如此的不容于世。在逆伦,宫闱阴谋,我的怯懦避世,国恨家仇之外,竟然还是祖父的遗训。如果祖父地下有知,他的子孙血脉中已经融进了高昌人的血,不知道等我以后追随他老人家到地下去之后,他对我这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孙子,还有我那个没有缘分见天日的孩子,会不会又来一次大杀伐?   我有些恍惚。   尹部堂又说,“晌午的时候,留下吃个饭吧。是老家那边的饭,可能你在雍京多年都没有尝过,不知道顺口不顺口。”   尹名扬虽然没有明说同意,他还是让尹绮罗和我见面了,毕竟尹姑娘怎么说也是名门闺秀,过门前自己私会男人会落人口实,不管那个人,是不是他未过门的夫婿。   尹绮罗也在尹部堂这个大宅子里,她还那样子。   脸上是精致的妆容,不知道她的胭脂珠子粉都是怎么弄的,跟别家的不太一样,她总能让自己的脸上有一层柔美的光泽,甚至有些水润。   她在花园中乘凉,她的丫鬟在不远处的曲水池旁边扑蝶,我们就在一片茉莉花丛旁边‘偶遇’,她送给我一个不大不小的绣荷包,上面绣着万字符,里面装了一些薄荷、冰片和蒸露玫瑰花,散发着夏夜雨后繁花似锦的味道。   我看到她手腕上的那串珠子,想着上面刻着我的名字,我的心里复杂极了,最多的应该是愧疚。我的那些破事要连累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跟着我受苦,我就开始摧心肝。   尹绮罗忽然说,“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从我答应宫里的亲事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子的人。雍京城里面关于你的传闻,并不少。”   我点了一下头,“嗯。”   “不过,也不比别人的传闻多一些。”   我,……   “抚远将军府的二小姐嫁人的夫婿是忠义伯家的三公子,昨天从南街抬回来一个花娘做第四房姨太太;之前礼部尚书家的三小姐因为陪嫁少了,被夫家嫌弃,可是畏惧尚书家的权势又不敢休妻,所以只能冷淡她,让她到家庙吃斋,同时又娶了江南巨商周家的庶出第七房头的小姐做平妻;宛平郡王家的小儿子因为在南馆争风吃醋,而打死了元侍郎的三公子,当即被收押,郡王家的王爵都被裁撤了,老郡王当场咽气。”   “相对来说,你……算是顶好的了。我爹说你有情有义,跟着你,我不亏。”   我还是低着头,“跟着我,以后可能会过苦日子。”   她乐了,“那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反正女人这一辈子,都这样过的。”说着,她的手指不自觉的抚摸着自己手腕上的珠子,里面有个玉牌,刻着‘毓’,赵毓的毓。   她说,“现在才知道,老辈子人说的话就是对。”   我问,“什么?”   尹绮罗,“姻缘由天定,半点不由人。”   嗯,也许是真的,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晌午在尹部堂家的这顿饭吃的还不错,宁州的菜跟雍京这边口味完全不同。雍京这边沿袭了江淮、鲁地的口味,味道顺滑,以菜蔬、河鲜、肉类的原味为主。可是宁州的菜调味用的很多是西疆的香料,多是牛羊肉和面食类,嗜好酸辣。   尹夫人亲自下厨做的,烤了一只羊羔,然后沙棘果、小白菜、蔡笋拌了一盘辣菜,又端上来一盘酱牛肉、旁边陪着用芫荽、卵蒜、自家酿的果醋做的蘸料,最后是一人一大碗的荞麦面,哨子用的茄子和肉末炸的。佐餐的是宁州土甜米酒。   不声不响,这顿饭,我和尹名扬吃的都很多。   因为实在尴尬无话,所以只能埋头吃。尹名扬是武将,他真的很能吃。他一个人啃了一只羊腿,还有半盘子酱牛肉。我吃了两片牛肉,却把满满一海碗的荞麦面吃掉了,我当时就感觉腰带差点开了。   离开饭桌的时候,不知怎么地,飘过来一句细声细语,“那孩子不错,做过王爷的,举止都不凡,就是瘦了些……不过,他还挺能吃的,那么大的一碗面,够咱家的闺女吃十天的,我家老爷都吃不了那么大一碗,不错……娘,您满意了吧……”   我真的很像抚摸额头,我感觉到很忧郁。   为了消化那碗面,我是硬生生从尹府走回崔碧城的小院,足足走了十里地。   定下亲事,我娘召我进宫。   她把自己攒了这么多年的私房钱都给我了,我一看,挺惊人的一个数。她又拿出了两套上好的,全是地地道道的宫廷珍藏,有一根点翠凤钗是前朝楚贵妃画的样子,让针工局打造出来的,堪称稀世之珍中的稀世之珍。另外,还有一对玉镯子,我看我娘自己都没舍得戴过。   “娘,我那里有钱,再说,尹家也不穷,不需要这么做。”   我推给他。   她看了我一眼,硬塞给我,“你懂什么?娘这辈子,活着就是为了看你娶媳妇,成家。等到这一天,娘死了也愿意。”   “娘,好事,您说什么呢。别哭了。”   我伸手,把她脸上的吧嗒吧嗒掉的金豆子被抹了。别说,看着她顶着一个大胎记活了一辈子了,这么一下子,她成了一个美人,我看着还有点不习惯。诶,果然人从来都是嫌丑爱美的,对待这么一个美人娘,我还真不忍心向原先那样跟他耍贫嘴。   “儿子……”   “嗯?”   “别恨皇上,你小的时候,他很疼很疼你的……”   很久很久之后,我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知道,我不恨他。反正我的命是他的,生死荣辱,都是他的。      第204章      确定婚事之后,很忙,实在太忙了。很多事情都需要打理。崔碧城终于把他家那两个分别躲在娘家和婆家的何妈和哑巴召唤了过来。听说我要娶兵部尚书尹部堂家的小姐,而且还是从小定的亲事,何妈每天都插三柱香,感谢诸天神佛。   一清早,何妈做完了早饭,就像一只茶壶一般,插着腰,在院子中大嗓门的说起来,“哟,我就说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就是拔根汗毛都比我们的大腿粗。要不是小少爷这人品,这气派,这样貌,不是尹部堂家的小姐也配不起来。诶,我说大少爷,诶,不是我何妈说你,你要是有小少爷这半分人品,你也不至于现在连个媳妇都说不上。上回,西城茶叶庄的李掌柜托我跟你说亲,他说他们家的姑娘,就是给你做小也认了,就是要嫁你,你看看你,你那个嘴撇的好像跟二八万似的,死活不要。李掌柜,他们家有两家茶叶装,一家绸缎庄呢,他们家就那么一个闺女,以后老两口走了,那些产业都是你跟你媳妇的,你怎么就想不开?”   崔碧城正在吃何妈烙的葱花饼,卷着摊鸡蛋,喝着面汤。就算塞了满嘴的东西,他都有办法还嘴,“李掌柜?就是那天用打法要饭的价格骗了我的凤凰单枞的家伙?他呀,算盘珠子打的精到,想着我现在落难了,他想捡个便宜,让我娶他们家的闺女,以后我还不得给他们家做牛做马?真当我走投无路啦?对了,何妈,晌午不用给我和弟弟留饭,我们今天非要出门。”   “我们?”我喝着面汤抬头,“我们做什么?”   “是啊,你们要干嘛?”何妈也问。   “给新娘子,办嫁妆。”   崔碧城喝干净最后一点面汤,抹了抹嘴巴。   ……   “虽然我没有成过亲,可是这新娘子的嫁妆,应该是娘家人自己做的事吧。我们这样越俎代庖,不好吧。”   虽然这样说,可是我还是跟着崔碧城出门了。   崔碧城晃晃悠悠的说,“尹家是高门大户,不过他们祖辈都是做官打仗的,就算见过好东西,也不过是一般官宦人家用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去拿点好东西出来。”   他腿脚不方便,走不了远路,所以我们雇了一个二人抬,晃晃悠悠的,绕着雍京最热闹的地方,转了个圈,就拐到南城来了。南城这里人杂,南来北往的,什么人都有,多是做风月生意的,不过崔碧城来的地方,是一个小食肆,卖的是野菜馄饨和自家酿造的米酒。   “谢了,师傅们也辛苦了,这是钱,你们回去吧。”   崔碧城给了轿夫钱,拿着他的拐棍丛容的走下来,扭头斜睨着坐在门槛上,累的像条狗一样的我,“你还能再没出息一些吗?”   “这几天我算是倒霉了,我都快成脚力了。前些天在尹家吃多了,我自己一个人走回来的,足足走了十里地。今天也是,早知道我自己也雇一个二人抬好了。”   真说着,吱呀一下,木门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秀美的荆钗布裙,站在灶台后面,她说话声音都柔声柔气的,像糯米团子。   “是崔大公子来了,快进来吧。”   她让我们进去,然后拿过来一个用粗布包裹着的藤编盒子。   我一打开,晃的眼睛差点瞎了。   一方新娘子用的盖头,缂丝金线的龙凤呈祥。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弄的,动一下那个盖头,丝就好像水一样飘动着,手感又凉又沉。   崔碧城眼带着激赏,伸手摸了摸,那手指还有些颤抖,就好像在抚摸全身皮肤如凝脂一般光滑细腻的美人。   那个柔美的女人呵呵的笑着,“看样子,奴家幸不辱命呢。大公子像是真喜欢这方盖头。”   “漂亮,漂亮!钱塘三大缂丝高手之一的云娘子果真出手不凡。这个盖头别说配管家小姐了,就算配仙女都成。多谢你了,这方盖头我今天先拿走,稍后让人送银子过来。”   “好呀。”云娘子很爽快的把缂丝盖头又小心装回去,又包好了,递给崔碧城,“大公子,这都晌午了,在奴家这里吃了饭再走吧。当家的挑着摊子出去卖馄饨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让他陪您喝两盅。”   “不啦。”崔碧城笑眯眯的把盒子让我抱着,“还要去拿首饰,这顿酒等我得空再过来喝。不过,还是问一下,我表弟成亲,你们夫妻两个要过来喝一杯吗?”   她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们当家的那个身份,那个脾气,大公子也知道,他不愿意跟官面上的人来往。好不容易过几天安生日子,不想再惹什么了。”   崔碧城笑着点点头,再次到了谢,就拉着我出门了。   接着,我们去了一家药铺,柜台后面干瘪的老账房也不说话,只是拿出了一个小木盒子,里面是黑色的丝绒,上面别着一对珍珠耳环。手指盖那么大的珠子,据说是从南洋百年老蚌中挖出来,胖的像两个土豆。耳环镶嵌的样式不一样,左边的是一只鸢鸟,右边的是一条鱼。   这副首饰虽然是刚刚镶嵌的,却有种似乎可以传世的蕴华。   崔碧城很高兴,还是让我抱着这个小盒子,他对那个老头儿说,报酬以后送过来,说着,又走了。   然后我们还去了一家胭脂铺,一家玉器行,一家瓷器店。   我抱着的东西越来越多。   崔碧城到了东庄茶叶铺就让一个伙计把这些东西送家去了。   他说,“这些,明天让人送到尹家去,这算是给新娘子嫁妆,就是你们成亲的时候,随着新娘子陪送过来的,过两天置办多些粗货,是送给尹家的聘礼。”   “你算的还真精细。我说,你哪来的那么多钱。自己留着花,等这阵子乱乎劲过去,你还能有本钱过买卖。”   老崔哼的一声,“跟你说过多少遍,咱家没败,我手边的钱够花,真的够花。还有,今天咱不说这个,你这不要成亲了吗,成亲前我请你喝花酒去。”   “你还有心思想这事?我不去。”   他揪住我,“走走走,这日子怎么过不是过?等你一成亲,你就出不来了。在过几个月,你媳妇儿一有身子,你就更出不来了,要是孩子一落地,你就得伺候月子,没有个三年五载的,你是出不来那个门。”   我听着都有些啼笑皆非,“你说的跟坐牢似的。”   “比坐牢也好不到哪儿去。走,我腿脚不方便,你得搀着我点儿。”   我见他是真想喝花酒,我点头,也搀着他,“成,我跟着你去。”   “不是,你得是我跟着你。诶,谁跟谁还不一样。”   走了两步,我想了想,才说,“老崔啊,宫里为了我成亲的事,也给了不少钱,你给我找个大一点的院子,以后,你跟你们那个何妈还有哑巴还和我一起住。你腿脚不好,尹姑娘是个大夫,人手多一些,好照顾。”   他听着就乐了,“感情,我就是你一个拖油瓶。成啊,要是你媳妇儿答应,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反正我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正说着,正好那边门洞里面窝着几个轿夫,我叫他们过来,搀着老崔上了小轿,崔碧城说那个地方远,我也要了一个,我们两个一前一后,颤微微的就到了一个地方,据说是个挺有名的书寓。这地方我原来都没来过,这里面没男色,全是女色。   一个穿着青色小衫裙的柳条一般的女人从里面矜持的迎了出来。   “崔大公子,好久不来了。”   “诶,徐三娘啊,你别这么说。”崔碧城直摆手,“我统共也就从你门前过过一趟,瞧你说的,跟我常来似的。”   要不是在这个门儿里面看到她,这个叫徐三娘的女人很像大户人家那种少年丧夫的少奶奶。   徐三娘也不反驳崔碧城,她微微一侧身子,“请。”   总的来讲,崔碧城就是个色鬼。   虽然他自己指天发誓,自己只不过偶尔路过,看这个地方景色不错就上心了,然后请我来喝花酒的,结果他一进门就露馅了。这黑灯瞎火的,哪里有个石头子,哪里有流水小桥,哪里有花花草草,他全都门清。   我们最后坐的地方,是一个异常幽静的小屋,木桌上早就摆好了茶盅,周围都是紫檀木的雕花屏风,上面弥漫着青莲的香气。   他笑着对那个柳条一样的徐三娘说,“随便弄四个菜,三荤一素,再来点永嘉的花雕就好。”   那个女人一走,我拿着茶壶给老崔倒水,“我说,你还真是相识满天下,有这么多红颜知己,找个称心的成婚有那么难吗?”   崔碧城对我不屑一顾,“得了,你这个人就是小心眼,死都要找个垫背的。哦,你要成亲了,还要拉着别人往火坑里跳?”   我一乐,“哪能呢。我这是为你想。你现在手里那几个钱,架不住这么折腾,省的点儿,等以后朝廷也不折腾了,你做生意要本钱的。”   崔碧城莫名其妙的一乐,“心疼我?得了,别乱想了,这个买卖是我的,徐三娘原本是荆楚大商的侍奴,让我买了下来,她听我的。诶,我这辈子就这命,是银子的爷爷,钱这玩意,就是他娘的孙子,你不想要它,它哭着喊着的投奔你来,可是你想要的东西,怎么着,也得不到。”   他说的我一惊一乍的。   “有那么难吗?”   “是呀,有那么难吗?”他也随着问了一句。   徐三娘让人把饭菜放在青瓷碗里端了出来,一份八宝鸭,一条蒸鱼,一份东坡肉,还有一份青菜,一小瓦罐的米饭,还有一坛子酒。   红莹莹的酒水盛在青瓷酒盅里面,光鲜亮丽,跟血似的。   也许是白天我们两个都奔累了,饭菜上来就开始埋头吃东西,谁也没说话,后来崔碧城吃了一碗米饭,他拿起来酒盅,非要跟我碰一杯,我们手中的两个酒盅一撞,我杯子中的酒水洒到他的手指上,他也不在乎,我要给他擦一下,他没让。他不但喝干了杯中酒,还把手指也舔干净了。   他刚放开酒杯,外面就有人轻敲三下门。   崔碧城说了一句,“知道了。”   门外就安静下来。   他看着我,笑了一下,“走,看个热闹?”   我跟着他站起来,“故弄玄虚。”   “是不是故弄玄虚,到了就知道了。”   他说着,随手把身边的一只饕餮鼎上的兽嘴扭到一边去,轰的一声,旁边的墙壁开了一个口子,只能一个人侧身而入。崔碧城冲着我一努嘴,我先进去,他跟着我也过来了,然后那道口子在我们身上关上。   入口窄,进来一看,其实还不错。   路两旁是石壁,路越走越宽,再往前面就是一个密室院子,石壁旁边居然还仲了一些花花草草,显得异香扑鼻。   崔碧城走到前面,用手一指,前面有个黄铜做的管子。   他对我说,“你去看看。”   我看了他一眼,就过去,凑到那个茶杯口大的黄铜管子旁边,往里面看,管子的另外一面,是个屋子,里面有一桌酒席。围着酒桌坐了一堆人,居然全是熟人。   为首的是我那个原本应该在家安心读书的便宜三弟羽澜。   围着他的都是一群老氏族子弟,个个青春年少,背后却都有一个煌煌的阀阅门庭的大家族。   羽澜喝多了,搂住旁边的桓侯姜家的小儿子,说,“我不怕!他们革了我的王爵,却革不了我的血脉,我依然是当今皇上的亲生骨肉,那些蝇苟小人无论如何也离间不了!”   我看着崔碧城,他嘴边上是淡淡的冷笑,“革的了他的王爵,革不了他是帝裔血脉,这句话可真是大实话。可如果没有皇上的首肯,这话他也不会说的这么理直气壮。连三殿下羽澜这样罪犯九重的儿子,皇上也能原谅,这就说明,皇上的心思,深如大海,谁也琢磨不透。至少我们知道太子未必就是唯一的人选。还有……皇上也未必愿意把天下交给一个性如烈火、痴恋兄长却有乾坤之才,驾驭百官如儿戏的太子。这样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下万民都不在他心中,谁知道他会把祖宗的基业折腾成什么样子?”   “承子,这才是我送给你真正的新婚贺礼。”   “既然你选了背弃太子这条路,那么何去何从,你也要再想想,不要一条道走到黑,也不要把自己的命,你家人的命,交给一个对你执念过深、却执政乾坤的人手中。   那是一条死路。谁也救不了你。”      第205章      崔碧城总是这样,狡兔三窟,千手千眼。平时没有一句正经,冷不丁出来一句就有着一剑洞穿的狠绝,这才是真正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可是……他不是看不明白。   三殿下羽澜并非明主。   其实治世英主未必一定要像皇上、太子那样,独断专行、唯我独尊,摆弄众臣于股掌,顺者昌逆者亡;一个温文尔雅、胸有鲲鹏,左右有贤臣良相辅佐,后宫安泰的君主也是一时之选。   但是羽澜不是这样的人。   他只学会了温文尔雅的皮毛,并没有得其精髓。这个人志大才疏,驾驭不了任何人,如果他登基,祖宗的基业只怕一代之内就会分崩离析。   我们离开那个铜管,回到原先的屋子里面,桌子上的饭菜都凉了。   酒也冷了。   “老崔,贺礼我收下,不过我什么都不会做的。羽澜没有君主气数。”   “嗯。”崔碧城摸了摸下巴,“我知道。可是即使他没有君主的气数,可终究还曾经是一位亲王,就够太子头疼上一阵子的了。如果,他和太子来个大乱斗,最后两败俱伤,岂不是大快人心?”   “他,和太子?”我很无奈的哼哼乐了一下,“这就好像鸡蛋碰石头,再说,雍京城里可是是非窝,墙倒众人推,谁买他的账?”   崔碧城摇头,“不,有人买。即使他被撤了王爵,只要不被流放,还在雍京城里,就意味着终究有封回王爵的可能,就有人肯买账。他的命可真好,那么个绣花枕头,只因为投生在杜贵妃的肚子里面,就可以坐拥半生的风光。”   我抓了抓头发,看着他云山雾绕,我有些不知所谓。   崔碧城咯咯一笑,“让他和太子斗,能把太子拉下储君大位最好,就算不能,也可以搅的他三更不安,五更不宁,这样,他就没心思管你的事了。”   “文湛要是不做太子了,皇上百年之后,谁继大位?你不会还指望我吧。”   “还有一个人合适,七殿下越筝。”   “他?他今年才六岁,还是个孩子。”   “朝中有良相辅佐,冲龄登基也算一段佳话。”   我哑口无言。   “碧城,我的情形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在雍京,无论是皇上当政,还是太子登基,我都过得下去,真的,别担心。你想来想去,为我筹谋了这么久,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   “要不是我,你现在过的逍遥多了。我就是个扫把星,和我好的人,没有一个人过的舒坦的,你就别在自己为难自己了。多为自己着想,别再让我伤心,也别再让我娘,还有千里之外的你娘担心,这样多好!”   他的手指忽然拿起来酒杯,指尖轻颤,摸着杯口。   微微低着头,额间的发丝垂下,微微抚着苍白的脸颊,更显得眉目如画。   他只淡淡问了我一句,“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听着一悸,“崔碧城。”   “哦。”   他安静的听完,饮尽杯中水酒。      第206章      给尹家的聘礼是我娘亲自派人去的。   所有的好东西抬了十几个大盒子,颤微微的从宫廷一路奔向尹家的府邸。这阵势虽然没有当年皇上娶裴后时候的雄浑华美,至少在为官做宰的簪缨门第中还算出挑,足够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解闷的了。   送了聘礼,定下迎亲的日子,我娘召唤我进宫,她嘱咐了我很多,说什么成亲之后就该收心了,以后可以闭门读写诗书,虽然用不着想着考什么功名,打发岁月就好。   我听着连忙点头,她也愈加的唠叨,拉着我的手,说的不停。等到了晌午的时候,她留我吃了饭,又给崔碧城拎了一个食盒子,这才出来。   前面有个小太监引路,很快就从玄武门出了皇宫,门外已经等了一顶小轿,他们说是替我雇的。   我说,“不用麻烦了,我走回去好了。”   现在我已经变得很爱走路了,原来出门不是骑马就是坐轿,在斗方天地中自困愁城,回家之后也因为想的太多而睡不安稳,现在我每天走上十里地,一到家洗漱过后倒头就睡,省去很多烦恼。   “这是娘娘的心意,而且轿夫的钱已经付清,请您不要推辞。”   俗话说的那个什么,长者赐,不应辞。   我点头,让他代我回去谢恩,我就坐进小轿中。   然后就感觉小轿被抬起来,一点都不晃悠,比我之前做的所有轿子都稳当,我掀起来轿帘子前后看了看,一个压着轿的轿夫跑过去来,“少爷,有什么吩咐?”   我说了小院的位置,他一乐,一口白牙,非常整齐。   这年头,能有这么一口好牙齿的苦力可不多见。   他说,“少年,刚才那位公公已经吩咐过了,贵府邸在哪里我们知道的,您放心。”   我点了点头,这年头,像他这么文绉绉的苦力也很少见。   我放下帘子,在轿中坐好,把食盒放在脚边。因为轿子实在很平稳,一定也不颠簸,我坐着坐着就犯起困来。刚开始眼睛微微合上,然后脑袋一点一点的,再后来,索性就窝好了,垂头睡一觉。   从皇宫到小院,一共十里地,需要走上一段时候。   我眯瞪了一会儿,就感觉不怎么晃动的小轿,慢慢平静了下来,然后就是轿底微微着地的声响,很轻,轻的像外面枝头的轻颤。   看样子是到地方了。   我揉清楚了眼睛,拎起来食盒,想要出去,这个时候,轿帘被掀起来,从外面伸进来一只手,苍白有力,骨节分明,掩住手腕的是缂丝绘浮云的衣袖,有着惊心动魄的精致,同样,穿这样一身锦袍的人,也是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人。   是文湛。   他自我手中接过食盒,然后亲自压了小轿,让我走出来,我看了看四周,一片白墙青瓦的楼台亭榭,头顶上是遮天蔽日的千年古木,脚边则种满了奇花异草,馥郁芬芳。   这哪里是平明百姓的崔家小院,这是太子的别业,小行宫的知行苑。   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问他,“文湛……你……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波澜不惊的反问我,“怎么,到这来,不可以吗?”   我,“不是。”   上次,我告诉他我要成亲,在一炷香的时间里,他一句话也没有,只是看着小院中的花草,然后安静的离开崔家小院,当时他安静的就像深潭一般。我以为,我们之间的一切已经结束。   “既然知道不是,那就不要再说了。”文湛的声音很低,几不可闻,就像不远处岩石上的水滴,一点一点滴落。“你我相识这么久,总不能因为那样一个女人就生分了。过来,我准备了一些东西,大婚的时候正合用。”   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一根线,极细,极难以察觉,却坚韧无比。他在前面走,我跟在他的后面,低着头,看到他身上名贵衣袍垂在他脚边,几乎纤尘不染。   屋子里也是这样。   只出了摆在长书案上的一排珍品。   文湛说,“这是周熙用江南采办的丝,还有些宫廷里面的旧收藏,搁置了几百娘的文房四宝,永嘉的紫砂,几对旧窑梅瓶,一些瓷器,一筐字画,还有十对檀香木包银的筷子。这些,原本也是为你准备的,只是没想到这么早就拿了出来。”   他把食盒放在一旁,那边的椅子旁边早就摆上了茶点。   “坐下喝口茶水吧。”   我听话坐下,他却不坐。   文湛走到那边的樟木箱旁,掀开盖子,从里面拿出来一方锦绣,白色如水一般的丝料,上面绣着一团一团的小娃娃,各个胖的像肥鸭越筝一般。   是百子千孙图。   文湛说,“这是新追加的,天亮前刚从南边送到雍京,希望你合用。”   他把这副白丝搭在我手边的木椅上,没有用金丝锁边的绣品上有一根丝线,固执的飘在外面,我看到了,文湛也看到了,他微微欠身,伸手,把那根丝线小心翼翼的扯断。   这种感觉真让人难受。   我抬手,捂住眼睛,过了好一会儿,等眼睛逐渐干涩,我才放开。   却扭开了头。   那边,是一面琉璃墙。   从厅堂的木椅望过去,密不透风,只能看到琉璃墙上繁复华美烧金的画作。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悬,两旁竹影重重,一条碎石路曲径通幽。   画中有一个背影。   像一根草。血肉鲜活,却显得柔弱,似乎任何人,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他揪断。那个背影隐在月光的影中,好像随时就要离去。   “那是你,承怡。”文湛的声音,“很多年前做了一个梦,惊醒过来,却觉得那道风景很好,随笔画下来让人烧成琉璃墙,立在这里。谁想到……”   他没有再说下去。   仿佛一根刺直插入喉咙。   我低头说,“是我对不起你。”   文湛跟了一句,“你背弃我,仅仅是因为,你想要一个孩子吗?如果是这样,我可以……”   “不是。”我摇头,“其实,这跟孩子没有关系,这是我的选择。”   ……   良久,他问我,“即使我告诉你,你几乎杀了我,你还是要这样选择?”   我无意识的点头,“是的。”   他却笑了。   “好。我明白了。承怡,我说过,在雍京,你可以无法无天的活着,只要你愿意,一切都好。”   他笑着,犹如冰雪初绽。   然后,他站起来,伸手指向琉璃墙,“你成亲那天,我不在雍京,不能到府庆贺了,今天备了一些水酒,承怡不要推辞,这边请。”   琉璃墙外,别有洞天。   那是一片湖。   湖面上映着水榭亭台的倒影,浸润着水波的红莲和水藻互相纠葛,显得湖面是一片凝重的碧绿。   这边摆的是木案,上面放着酒樽,里面则是琥珀色的兰陵古酒。哗啦哗啦,太子亲自倒酒,窖藏了一百多年的酒水都是粘稠的。   我接过酒樽,一口气,全倒尽嘴巴中,“多谢殿下,我先干为敬。”   文湛看了看我,却只是抿了一小口,“我酒量不好。这酒存的年头太久,我喝不了太多。”   我知道,他喝不了苦酒。   我说,“殿下的心意我很感激,这酒,我喝就好。”   说完,我就把手中的东西伸到他面前,要他再倒一杯,他却迟疑了,把手中的酒罐子向旁边放过去。   文湛,“这酒,年久性烈,多喝不宜,仅此一杯就好。”   我扭过头,看着外面的湖水,“好,你说什么都好。”   ……   不知道怎么了,忽然感觉口干舌燥的。那古酒就像火一般,烧的人全身不舒服。我想起来,琉璃墙那边有茶水,所以手按住木案,从这边站了起来,兴许是起的猛了,头重脚轻的,我勉强走了两步,身后的文湛几步过来,用手按住我的腰,贴在琉璃墙上。   我惊悚的发现,从这里看外面,竟然跟水面一般,一览无余。   “酒……你在酒里下的药?”   ……   “我们嫁女儿,到让殿下费心了。”   忽然,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隔着琉璃墙飘了过来。从外面进来三个人,说话的是一位贵妇人,化着宫妆,穿着精致刺绣的罗裙。   她说,“还让我们过来挑嫁妆,真是过意不去。”   “尹夫人不必如此见外。”   柳丛容!?   他接着说,“赵毓公子在宫里的时候,和太子殿下感情最好,如今公子要成亲了,太子殿下送一些东西,也表表心意。尹夫人,尹小姐,这边请。这些都是从南边刚送进京的,希望能入小姐的眼。”   他说着,身子向后面一让,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走了过来。也许是隔着琉璃墙,尹绮罗的身影像蒙上了一层雾,飘渺着跟着那两个人的后面,她的脸颊上抹着晶莹的胭脂,抬起宝石般的眼睛,越过了柳丛容手中的华美丝绸,看向琉璃墙这边。   尹绮罗问,“柳公公,画中的那个人,是谁?”   柳丛容嘴边有丝奇异的笑,“尹小姐,在下不知道。”   好热。   就像被人置身于大火上烧烤,吱吱的,皮肤上汗水如浆。   文湛的手指像他的人一样,冷静到冷酷。他剥开了我的衣服,在我身后低下头,一抹刺痛的吻,印在我的身上。   他咬了一下我的耳朵,声音压的极低,像游魂,“别怕,承怡。他们看不到我们这边,我们却能看过去。你说,好不好?”   啊!——   他一下扯开我全部的衣服,身子硬生生的挤了进来。   我一下咬住嘴唇,手却拍在琉璃墙上。   那边……   尹绮罗走过来,她放佛被琉璃墙那边的画作吸引了。她抬起手指,顺着皓月,竹林,小路依次滑下,最后停在那个背影上,也隔着琉璃墙,停在我的眼前。   我们就隔着琉璃,对看着。   她看不到一墙之隔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承怡……”文湛那冰雪般的沉默的声音,“你以为,我会放开你,让你跟这个女人双宿双飞?”   ……   “你做梦!”   “我曾经说过,你可以过得无法无天,不过,还请你记得,我才是你的法,我才是你的天。”      第207章      “这画中人看着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   琉璃墙壁那边,尹绮罗的声音盈盈飘来,“……让我想一想……哦……我知道了,他就像,我未拜堂的夫婿。”   说着,她似乎微微低头,露出小巧的耳坠还有粉嫩嫩耳垂,看似娇羞,可是眼神之中却无半点柔弱,甚至还有一丝丝的锋利,闻言,连文湛都愣了。   尹夫人连忙娇斥她,“绮罗,女孩子家家的,在外人面前要矜持,不然别人还以为我们尹家的家教不好。”   尹绮罗一笑,从琉璃墙前面转身,说,“娘,我又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这些柳公公都知道。想必,殿下也清楚。”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是看着柳丛容的。   柳丛容微微抬起眼睛,看了看她,然后他的眼神却是从她鬓边的珠花透过琉璃墙看过来,偷偷看了一下,赶忙又低下头。   文湛的手指原本扣住我的下巴,此时,也微微松开。   尹绮罗又是一笑,“不过,娘,您也无需担心,女儿虽然自幼跟从父亲东征西讨,可终归并没有耽误诗书功课,相信尹家的女儿出嫁之后一定会做一个心细如尘,谦恭守礼的好妻子。”   说着,她就是微微一福,她娘尹夫人居然都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她。   然后才端起茶盏,微微喝了口水,放下茶盏,对柳丛容说,“这个丫头从小被她爹宠坏了,说话不知轻重,还请柳公公不要见笑。殿下的恩赏,老身代小女收了,劳烦柳公公代咱们向太子殿下谢恩。这天色也不早了,殿下政事繁忙,不敢叨扰,老身和小女就告辞了。”   “好个灵牙利口的姑娘!”   我身后的文湛忽然呛出来一句。   他整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说着就要走出琉璃墙的背影中,不过他走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然后转头,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我,竟然猛地出手扣住我的手腕,要将我向外拉!   “殿下……是殿下!”   外面的人一听见是他,全部安静下来,然后慌忙依照宫礼全部跪下叩头行礼,额头都磕在地上,没有一个敢抬头的。   我拼命向后拖,文湛似乎也不是死了心要拉我出去,就是控制了力道,让我挣脱不开他的手指。现在其实就是掩耳盗铃,我们纠缠之间的动静恐怕已经惊动了外面的人,只是被琉璃墙面挡着,让他们看不到我究竟是谁罢了。   我怕文湛的疯劲上来,真个把我光溜溜的拉扯出去,让我在尹家母女面前出乖露丑,到时候恐怕不是当场自尽能了事的。想着,我一低头,一口咬住文湛的手臂,牙齿用力,都渗出血滴的时候,文湛这才松手,我一松气,双腿酸软,向后退了一步,再抬头,看见文湛嘴唇边上却凝着一个清淡的笑,就好像吃到了最清甜的蜂蜜。   文湛随手把袖子松松挽起来,走出琉璃墙。   “尹夫人,尹小姐,这里不是东宫,不必拘礼,都请起来吧。”   说着,他甚至还微微弯身,伸出手,作势要搀尹绮罗。他的姿势,刚好露出被咬的伤口,尹绮罗不明就里的抬头看着他,也就顺势站了起来。   文湛笑着问,“尹小姐,这些粗陋的东西,可还看得入眼?”   “殿下太客气了。”尹绮罗微微低头,额上的一丝头发轻轻垂下,鬓角边的流苏垂着,一动也不动,显示着她名门闺秀气派。“殿下的赏赐都是地地道道的宫廷珍品,世间难得一见。殿下如此厚爱,绮罗惶恐,无以为报。”   “尹小姐太客气了,小王只是和赵公子叫好,所以特意选了贺礼,别无他求。”文湛后退了几步,坐在正堂的紫檀木椅上,“不过,这世间的事,到也难说。山不转水转,也许哪一天,小王也需要尹姑娘念在今日的之谊,帮小王一帮。”   尹绮罗,“殿下又说笑了。以您的地位,这天下您要谁生,谁就生,要谁死,谁就死,殿下有什么事是需要小小的尹绮罗帮忙得?”   文湛轻轻抬了手指,在自己的下巴上抚了一下,他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显示他心中怒到了极点!   “尹姑娘,好凌厉的嘴。”   气氛都被冻的凝固了。   尹夫人看看这里,又看看哪里,除了额间有汗之外,也没有说话,柳丛容却仿佛是木雕泥塑一般。   尹绮罗轻笑,“殿下谬赞。”   文湛轻声说,“这不是赞你!”   尹绮罗不说话了,抬眼看着文湛,文湛也看着她。   文湛正要说话,忽然外面进来一个小宦官,穿着禁宫内苑六品太监的服色,双手捧着一个食盒,上面摆着一排黄滴滴的红豆酥。他一走进来,就冲着文湛的方向跪在门边,他把托盘放在旁边,然后恭敬的叩头行礼,“奴婢叩见太子殿下。”   文湛看着跪在门边的小太监,居然慢慢站了起来。   那个小太监低头说,“殿下,奴婢是崔淑妃寿春宫的六品宫监于谷仓。淑妃娘娘听闻尹姑娘和尹夫人在殿下这里做客,特命奴婢送一盘红豆酥饼过来。”   文湛冷笑一声,“怎么,崔淑妃以为小王这里连一盘点心都不肯拿出来待客吗?”   “殿下误会了。这红豆酥饼原是大殿下承怡最喜欢的宫点,淑妃娘娘也想请尹姑娘尝尝,看看合不合口味。如果合乎尹姑娘的口味,那么尹姑娘过门之后,淑妃娘娘也知道着御膳房赏赐什么点心。”   文湛又问,“那如果不合尹姑娘的口味呢?难道崔淑妃就因为这么点小事就不认可将要进门的儿媳妇?”   于谷仓继续低着头,“那到不是。到时候,淑妃娘娘会按照尹姑娘的口味,吩咐御膳房另行烹制点心即可。”   文湛看着他,嘴角弧度弯起,却没有笑,说,“柳丛容,去,端壶好茶来给尹姑娘,崔妃娘娘已经对小王疑心了,别再让她以为小王这里还会刻薄尹姑娘这样的贵客。”   尹绮罗赶忙弯身行礼,“殿下说笑了。谢殿下赐茶。”   不一下,柳丛容端过来一盏清茶,于谷仓也把一木盘红豆酥小心翼翼的托了进来,尹夫人在旁边一个劲的使眼色、摇头,尹绮罗却似乎视而不见。她微笑着拿起来红豆酥饼小心咬了一口,细细嚼了,和着茶水咽下,然后恭敬的说,“谢太子殿下赏赐,绮罗从未喝过如此清香隽雅的茶。”然后她对着于谷仓说,“谢宫里的娘娘赏赐的点心。”   于谷仓问,“可合姑娘口味?”   尹绮罗一笑,“小女最喜欢的红豆酥,可是这宫里赏赐的点心又和外面不同,入口即化,能吃到这些,是小女的福分。”   于谷仓笑的像老鼠,“姑娘喜欢就好。如此看来,姑娘跟娘娘家的赵公子真有缘,既然姑娘喜欢,奴婢这就回宫复命了。”   他走后,文湛一直没有说话,他的手臂搭在椅子背上,若有所思的看着被咬的伤。   尹夫人见机连忙拉着尹绮罗告辞,文湛也没有拦,可是到了门外,尹绮罗忽然对她娘说,“娘,您先到门外的轿子那里等我,我过一会儿就出来。”   “绮罗……你……”   尹绮罗拍了拍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臂,点点了头,“娘,您先去等我。”   尹夫人见她这样,只得摇头先走了。   文湛却难得的看着她走了回来,从木椅上慢慢站了起来,握紧的手指慢慢被垂下的衣袖盖住了。他问,“尹姑娘,对小王可有话说?”   尹绮罗低垂着眼睛走到这边,半晌没有说话,文湛见她这样,袖子一挥,柳丛容领着人都退了出去。   尹绮罗脸色显得苍白,牙齿咬住嘴唇,慢慢松了口,抬起眼睛,看着文湛,“殿下,开门见山吧,您请我来了,怕不是单单为了赏赐这些绸缎。您叫我来,所为何事?”   文湛看着他,忽然一笑,“姑娘好聪明。我想,为了什么,我不说,姑娘也知道。”   尹绮罗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姑娘何必明知故问呢?”   尹绮罗说,“殿下,虽然我和他相交不久,可是我却知道,您是他除了当今皇帝之外最敬重的人,是他的兄弟……”   文湛轻声呵住他,“住口,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尹绮罗苍白着脸,似乎一字一句的说,“只凭一件事,我和他这桩婚事是皇上的旨意,而且,赵毓赵公子已经亲口应允了。”   文湛,“从来没有人敢对我这么说,你不怕我杀了你?”   尹绮罗那张脸白的好像随时都会晕倒,“其实,我知道,以您的权势,这天下,你要谁生,谁能可以生,您要谁死,谁就必须死。至于我是否说过什么,说了什么,都不重要。”   文湛,“是吗?那什么重要呢?”   尹绮罗的手指掀开自己的衣袖,露出那串镶嵌着我名字的珠串,“殿下,这是我一出生,爹娘为我戴上的,上面有他的名字,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是他的,即使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而他隐姓埋名在宫廷中,和您做了十九年的假兄弟,您看,谁和谁的缘分是真的,谁的又是雾中花水中月、梦幻泡影呢?”   想是文湛已经怒极了,这个时候反而不再说话。   尹绮罗恭敬的低头说,“殿下,小女也并非就是牙尖口厉之徒,只是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得不说。得罪之处,请殿下念在绮罗一介女流之辈,不要计较。小女告退了。”   她走后,屋子中没有人再说话,死一般的寂静。   我披好了衣服,蜷在地上,隔着卷起来的竹帘看着外面满塘池水,还有一片一片放佛浓墨凝成的宽大莲叶,痴呆凝神,也不说话,直到文湛过来,拉开我挡在额间的手指。   文湛,“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我看了看他,像傻子一般的点了点头。   “这是我第一次被人当面羞辱,却一个字也辩驳不出来,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头。   他暮然扣住我的下巴,逼着我仰头看着他那张冰一般的面孔,“因为她说的全都是事实!无论你爱不爱她,你选择的人就是她!   是我的一厢情愿让我自己变得如此的不堪!无边的权势算什么?东宫储位又算什么?!那些都是虚的!今后,和你结为夫妇,为你生儿育女的人都是她,今后你最亲近的人也只能是她!”   “我是外人。”   “你现在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以后肯定是随便丢在脑后!你见过比我还窝囊的人吗?因为爱你却得不到你的爱,就连一个黄毛丫头都敢在我面前振振有词,得意洋洋的宣示她是你的未婚妻。这么难堪的事,即使我已经忍无可忍,也要重新再忍。我甚至都不敢起杀她的念头!这都是因为你!”   “承怡,你究竟要把我作践到什么地步,你才甘心?”   我好像被浸在湖底,口眼耳鼻都灌入冰冷的水。文湛的声音似远忽近,他的面孔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雾,像睡梦中的幻影。   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飘了过来,“放了我,和她双宿双栖,……如果你不甘心,我就把头割下来,赔给你。”   他楞了。   半晌,他试探着问,“你说什么?!”   “我说,要么放了我,要么索性杀了我。”   “承怡,你胡说什么?”   “我受够了!今天这样的难堪我受够了!!是我不爱你,是我拒绝了你,是我让你痛苦,让你不堪,一切都是我的错。   可是我的确不能爱你!   如果你不甘心,我把命赔给你。”   “文湛,放开我,还是杀了我,你任选其一,这一次,我也不逼你。”      第二十三卷 二十四桥明月夜   第208章      等我回到老崔的小院的时候,天都漆黑漆黑的了。   崔碧城在院子里面,伸着腿,他的嘴巴里面叼着一根甘蔗,他大腿旁边的马扎上坐着一个灰衣人,纤细却精悍的腰身,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居然是小莲(殷忘川)。   小莲的两根手指按在崔碧城的骨头上,然后像揉面团一般,慢慢向上,到了膝盖骨那段,忽然手指一用力,就听见咔吧一声,甘蔗被咬断了,落在土地上,然后就听见老崔杀猪一般的惨叫,他的大腿骨头似乎被正了过来。小莲面无表情,从手边拿过来药和绸缎子把老崔断腿绑死了,打了个麻绳结。   他伸手拿过来一支蜡烛,取过一块狗皮膏药,烧两下,弄热乎了,一下子撩起来老崔的麻衣袍子,冲着他光裸的老腰上用力一拍,就贴住了。   小莲冷淡淡的说,“瘸的时间太长,走路姿势不好,你这腿是好不了了,就怕以后落下病根,伤了腰。”   “诶呦。”老崔连忙揉揉自己的老蛮腰,“这可不能伤了腰,这可是大事,我还没娶媳妇儿呢!”   小莲的脸还是冷冷的,“崔公子的因缘似乎只有天知道,去年唐小榭给你在月老庙里求了根签,……”   崔碧城追了一句,“然后呢?”   “什么然后,没有然后。”小莲冲着我微微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时候不早了,既然承怡已经回来了,我也该走了。”   “等等。”崔碧城一手抄起竹节拐杖挡在小莲身前,“殷先生,厨房烧了饭,反正你回去也是一个人,索性就在这里吃吧。多双筷子,大家吃着也热闹。承子,你哪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到水缸边上,拿瓢取水洗了手和脸。   当我用袖子擦脸的时候,手边不知道什么时候递过来一方丝巾,我抬头一看,是小莲。我知道他一直暗中跟着我,我也知道他知道我去了哪里,所以根本就没有必要开口。   小莲见我接过去丝巾,忽然问了一句,“你想我留下来吃饭吗?”   我胡乱的擦了脸,连忙点头,“好呀,如果你不忙就留下吧,人多吃饭香甜。”   小莲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不着痕迹的点头,说了一个字,“好。”   然后老崔很大嗓门的叫着,“何妈!开饭啦!”   却又不怎么着调的来了一句,“对了,承子,今天有你爱吃的红豆酥饼,我刚开尝了一口,不比大内御厨的差。”   我,“红豆酥饼?哪来的?”   崔碧城,“你老婆娘家人送过来的,说是听说你爱吃,尹姑娘叫人用心烤了几个,装了盒子送过来。你看看,你老婆娘家人多心疼你,诶,还是你命好啊。”   我把丝巾搭在肩膀上,坐在水桶盖子上,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倒是小莲,笑了一下,然后飘到旁边的石头凳子旁边,一撩衣袍,坐在那里,低声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这是我读过你们中原人念的诗,只是我读书不多,后面的就忘记了。”   崔碧城咧嘴一乐,“殷先生又说笑了,后面那两句连我这个不学无术的表弟都知道,来承子,给殷先生背一段呗。”   ……   愿君多采颉,此物最相思。   这还用多说吗?   我坐在水缸上,也不说话。   崔碧城,“承子,这么实心的姑娘可不好找,你是什么意思?如果你是死心塌地的跟着文湛那个小狼崽子,就别再把人家姑娘往火坑里拉。”   我却看着小莲,“今天,我在小行宫的事,你都知道了?”   他那双苍蓝色的眼睛映在跳动的烛火下,我只感觉一瞬间有一种被灼伤疼痛感。然后他淡淡的说,“知道。看着你到那里,就知道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所以就回来了。”   崔碧城,“承子,你……”   我摆摆手,“那个,你,你们别胡思乱想了,今天吃了这顿饭,从明儿开始,大家都开始鼓捣鼓捣,这个月二十二是个好日子,到时候就能迎我的新媳妇进门了。”   他们,“……”   我一乐,“我今天也给了文湛一把刀,要是他劈不死我,他就管不了我了。多好,今后大家都清静了。”   崔碧城嘿嘿傻笑了两声,就赶紧张罗大家吃饭。大家吃的时候都沉默不语,等着小莲慢条斯理的最后把筷子放在碗边上的时候,外面都初更了。一个打更的老头干枯的声音隔着几条巷子几条街传了过来,让这个简陋的小院居然平添了一股幽幽的深邃感。   第二天,崔碧城拿着新房子的地契去寻屋子,找到之后,不知道从哪里攒了几个人,开始打扫屋子,擦抹房梁,购置家具,餐具,茶具和文房四宝,院子里面也栽种了花草树木,都是雍京城常见的东西,虽然跟我原先那个王府是没得比,不过多了一份亲切和暖。   迎亲这天热闹非凡。   院子中开了一排流水席,每个木桌上都摆着一只烧猪,一盆子四喜丸子,一盆子莲子红枣桂圆羹,还有烧鱼和喷了辣油香葱的喜面,桌子正中是几个大粗竹筒子雕的酒壶,里面放着宁州的土产老酒。   席间。   尹名扬的一个老部将喝的眼睛都眯缝了,他捻着胡须说,“这可是尹家姑娘出生的时候,尹家老爷特意用桂花和蜂蜜酿的高粱酒,埋在土里的,说是姑娘成亲的时候拿出来喝,算起来,都快二十年了。”   另一个人连忙多喝了两口,不住的点头,“好酒,好酒,还是咱们宁州的老酒够味儿!尹部堂真了解俺们弟兄。”   崔碧城喝茫了,他一盏接着一盏的灌,好像喝的不是老酒,而是清水。他一直笑着,看着他到像这天底下最快乐的人了,就好像嫁闺女的不是尹名扬尹部堂,而是他崔碧城。   而我的岳父老泰山尹名扬尹部堂端坐在主座上,和老崔对着喝。他嫌弃小酒杯不解气,命人换了银子做大酒船,一船一船王下灌。没一会儿,他脸红的好像猴子屁股,眼睛也混了,舌头都打结。   他一把搂过老崔,用手指指着面前的烧猪,豪气云天的大叫,“兄弟,今天跟你喝的真痛快,老尹我就认下你这个兄弟!”   崔碧城好像听不懂,只剩傻乐了。   我见他们喝的实在太多,就让人过来把这一对儿醉猫搀走。   我拨拉了拨拉尹名扬,“尹部堂,夜深了,先到后堂屋歇息一下。”   啪!   一坛子老酒墩在我面前。   “喝掉它!”   尹名扬眼珠子睁的像头老牛,瞪着我。   老崔还是嘿嘿的傻笑。   我看着这两个抱做一团的兄弟,暗自叹了口气,心想,要是把这玩意都灌下去,今天晚上就不用洞房了,于是捧过那坛子酒,抬头就开始灌。   灌的猛了些,一些漏到我下巴,衣襟上,谁想到尹名扬用他那个长年练剑长了厚茧的大手扣住我的腕子,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原本混沌的眼珠子却是清明一片,紧接着,两个黄橙橙的金锭子拍到我胸口。   他说,……   “兄弟,老尹今天喝的真痛快,你这个兄弟,老尹也认下啦!”   “来,来,来,兄弟,金子给你,我闺女给你,你改口,叫爹!”   亲兵把抱做一团的尹名扬和崔碧城分别架走了。   席间的宾客都已经喝的酒酣耳热,女眷们都被尹夫人招呼的到后堂歇息去了,还有几桌太上老夫人们凑在一起打麻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的。   我喝了抱着一坛子老酒,灌下去,居然还不醉,就是眼前有些恍惚。我仰头,脑袋顶上有一轮月亮,黄橙橙的像个大面饼。   这么多的酒,别人越喝越热,越喝越糊涂,我却越喝越冷,越喝越清醒。   看着发面大饼一般的月亮,我居然想起来那天的文湛。   十六天前,小行宫。   我说过啥来着?   “文湛,放开我,还是杀了我,你任选其一,这一次,我也不逼你。”   文湛呢?   他就站在那里,脸色冷的像昆仑山上万年不化的坚冰。   “好,好,好!真好,承怡,你算是彻底把我看透了。你明知道,我杀不了你,你还……”   他的眼睛好像冰中乱焚的火焰。   “既然这样,那我们彻底一刀两断!你去跟那个什么尹姑娘双宿双栖,我不拦着,不过,我要你记得,从今天开始,你不能再见越筝,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你都不能再见越筝。他缠着你,你也不能再和他说话。如果让我知道你和越筝碰面,我会把他关到宗人府的地牢里,暗无天日,一直到死。”   我,“文湛……你,你疯了!这和越筝有什么相干?”   文湛微微笑着,“承怡,我恨你,我从来没有像恨你这样恨过一个人。我会让你知道你究竟舍弃了什么,我会尽我能做到一切让你感受到什么是撕心裂肺,什么是肝肠寸断,什么是生不如死!   我知道你疼爱越筝,那我就让你一生一世都再也见不到他!”   ……   不远的阁楼上,不知道是谁的手指拨动了古琴,一个人影坐在木楼顶上的滴水檐上,灰色的衣服随着夜风飘荡了起来,那个人就像一只鹤。   是小莲。   我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子。   其实文湛并不知道我真正舍弃了什么。   谁也没有他更重要。   ……即使,是越筝……      第209章      成亲的时候,酒是必不可少的。不但宴客的时候要喝酒,就连闺房里面都要喝酒。   如果依足了周礼,合卺酒是要一个瓜,劈开,弄成两个半个瓢,然后中间用一根红绳系起来,新郎官儿和新娘子一人拿一半,瓢里面装上甜酒,然后两个人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把酒喝干了,这就算成事儿了。   从此之后,两个陌生人就成了夫妻。   我拿着秤杆把尹绮罗头顶的那个流光溢彩的盖头挑了下来,旁边有两个嬷嬷过来,捧过来两个半瓢,让我们把这个合卺酒给喝了。按理说,喝了这玩意,洞房里面就没别人什么事儿了,就剩下我和我老婆,至于我们能捣鼓点什么,用大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什么。   不知怎么了,我就感觉心底一直犯嘀咕。小心肝一个劲儿的乱跳,手心都是汗。我正准备伸手帮她把衣服解开,这个时候,外面咚咚强,乱了一阵,崔碧城的新宠小厮牛二小扯着脖子在外面喊,“二爷,二爷!您要是还没捣鼓新娘子就快出来,出事儿啦!我们崔大爷出大事儿啦!!~~”   我当时手一哆嗦,就把尹姑娘的衣襟给扯了。   这个牛小二就是老崔老家冉庄的一个佃户家的小儿子。   模样长的还算清秀,就是不能张嘴,一张嘴,一口冉庄野菜糊糊味的土话能吓掉别人的大牙。有人跟崔碧城说过,这个小子留在身边可以,可能不能不让他开口说话?如果说这个牛小二值白银二十两,他的模样值一百两,但是不能开口,他只要一开口,就算白给人家八十两银子,人家都不一定能要他。   今天尹部堂的客人、亲戚朋友多,我怕这个牛小二给老崔丢人,于是跟尹绮罗说了一声,“你先睡,我去看看怎么了。”然后就赶紧溜出来。   出来一看,外面可真热闹。   本来应该在客房搂着竹夫人酣睡的崔碧城不知怎么了,不好好的睡觉,反而跑出来,拎着两坛子酒,坐在石凳子上大摆龙门阵。   也许是刚才喝的实在太多,他的脸都红了,额头上脸颊上都有汗,弄的头发都是潮的,水藻一样滑腻,贴在脸颊上。他衣襟敞开,水丝袍子松松的摊在肩膀上,像一个被蹂躏过的良家妇女。   如果说这是惊吓的话,那么当我看到我的老岳父尹部堂大人打着赤膊端正的坐在小马扎上,和崔碧城对着晒的话,这就是惊悚了。   他们两个对着坐着,伸手比划,你来我往,而周围一些尹府的小亲兵都恭恭敬敬的坐在两个人之间的土地上,双手支着下巴,好像一朵朵向阳花一般看着这两个喝醉了的大仙儿。   一个小亲兵用很敬仰的目光望着崔碧城,“崔爷,俺听说您跟着俺们帅爷打过匈奴?还……还救过俺们帅爷的命?”   “这算什么?”   崔碧城撕开了手中坛子的干荷叶酒封,昂脖灌了两口酒,登时,一股子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就像一只手,撕开了上辈子,闪着黄金色的回忆。   “想当年,咱老崔一个人就能一只手打退一只少林寺的和尚!”   小亲兵又问,“那另一只手呢,在干嘛?”   老崔乐得像一只老鼠,“另外一只嘛,……哈哈,正在搂着一个峨眉山美貌的尼姑!哟,承子,你来了,……哦,不对,应该叫你他娘的赵毓!这他娘的都是什么破名字?”   这回轮到尹部堂不说话了,他全神贯注的看着手中的酒碗,面对浓稠如同蜂蜜琥珀般的酒水正在运气,他正在用全部的力气抵挡酒气逼人的香气和劲道,放佛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酒气冲到,睡他个七天七夜,醉生梦死。   崔碧城摇晃着,让牛小二搀扶着站了起来,他一晃一晃的过来,一把抓住我,“来了?来,来,来,来喝酒!这可是东宫送来的好酒!放在宗庙有八百多年了,我老崔,这辈子,哦,不,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都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   老崔的爪子搭在我肩膀上,“要说,太子爷真够意思,送来了八百年的兰陵,这些东西,喝一口,死都值啦!”   我扭头,看到那边还并排放着几个黑黝黝的陶罐子,都封着封条,漆着桐油。而那上面是铺着一层暗红色的绸缎,丝料垂了下来,居然还能随着细微的风丝摇摆,像挥之不去的幽灵。   我一把抱住崔碧城,像拖着一头猪一样往屋子里面拽,然后多叫了几个尹家的亲兵,让他们把尹部堂大人四爪朝天抬好,先弄回炕上再说。崔碧城总算没有醉死,不然我也弄不动他,我拖着他还好说,麻烦的是尹家的亲兵,他们被开坛的兰陵的酒香熏醉了,一个个手脚虚浮,根本就抬不起尹老爷了。最后,还是尹夫人来了,她有本事,让人掘了一扇柴门过来,让人把我老岳父放在门板上,着几个人连拖再拽的,给弄回家去了。   一夜就这么糊涂糊涂的过去了。第二天天不亮,整个府邸都醒了,烧热水沐浴薰香,洗澡洗脸,还用冰块蜂蜜黄瓜把眼睛的浮肿往里面按了按,过了辰时,就要坐叫轿骑马进皇宫问安。   这次进宫,就好像再一次的投胎转世。   皇帝纡尊降贵的露了个脸蛋,他好像从半夜到现在一直在修醮炼丹,苍白的脸偎在丰厚的白色貂皮后面,以一种俯瞰人间的目光看着我和尹绮罗,然后微微笑了一下,赏了一千两的黄金,和二十匹上好的丝绸,给尹绮罗扯花衣裳。   我娘是在她的寿春宫见的我们俩。   她越看越喜欢,一直拉着尹绮罗的手说话,还要留下我们吃顿饭再回去。她们两个女人唠着唠着,我娘忽然对在一旁打瞌睡的我说,“你去玉熙宫一趟,昨儿司礼监的黄瓜还过来一趟,问起来你的事,他说挺想你的。你去看看他,顺便把这一盘乳酥糕给他带过去。御膳坊巴结,做的好吃,就是做多了,我们吃不了,就给他吃,别糟蹋了好东西。”   我说,“好”。   然后端着盘子出了寿春宫。刚到天街,前面一阵寂静的骚乱,然后整个一溜太监宫女恭敬的面朝高墙跪了,脖子伸出来,头压得很低,好像一堆吊烧鸭。几个人沿着这些跪倒的人群,逶迤而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着华美丝绸绣服的小孩子,圆圆的脸,笑起来像个甜甜的小蜜豆子。   我受到了惊吓。   赶忙向后躲,可是那个小蜜豆子已经看到了我,欢快的叫了我一声,“怡哥哥!”然后张开两个小手,像一头刷满了香料的小肥鸭一般冲了过来。   越筝向前扑,我就向后躲。   他再向前扑,我又向后躲,两下之后,避无可避,我的后背都贴在了后面的墙上,越筝的见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抱着他,有些委屈的把小手抬起来,放在我手中的食盒上,仰着头,两粒黑黝黝的葡萄一般的眼睛珠子丢丢的看着我。   “怡哥哥,你怎么了?怎么不抱抱我?”   他身后十尺,是安静的像影子一般的文湛。   文湛淡淡的叫他,“越筝。回来。”   越筝扭头看了看文湛,又回头看了看我。   “怡哥哥,听说,你成亲了。娶的是一个大将军家的女儿。我见过她,有一次,崔妃叫她入宫,我看到了。”见我不说话,越筝又扯了扯我的袖子。“怡哥哥,你为什么娶她?她不好看。”   我不能说话,十尺之外的文湛也不说,他冷若冰霜的看着这里。   越筝忽然抓住我的手,他的小手像一只小猫的爪子,软软的,热热的,他说,“怡哥哥,你为什么不和六哥在一起?没有人比六哥更好看,也没有人比他待你更好。怡哥哥,只有他才能配得上你。”   天空明明很亮,可我却觉得很黑,好似一团煤。我的身子就贴着南墙站着,就像一只贴在石壁上风干的蘑菇干。   我看着小肥鸭嘟嘟的嘴巴,面团一样的脸蛋,总想伸手,把他揉在怀中用力的揉捏。   可是我不能。   我慢慢跪下,看着越筝葡萄一样的眼睛,说,“七殿下,我不是你的怡哥哥。大殿下承怡早就死了,二十多年前就入土了。”   “咦?”越筝皱起小小的眉毛,他热乎乎的小手捂在我的额头上,“怡哥哥,你病了吗?”   我摇头。   越筝,“那怎么会说你死掉了呢?”   他的小手指在我的手背上画圆圈。   “怡哥哥,你就在这里呀,还是热的,又不是鬼魂。”   我只感觉越筝就是一滴热热的水,浇到我的心坎上,把那里滴除了一个洞,而他身后石雕一样的文湛就是一把尖刀。   文湛的眼神晦暗不明,就和这天一样,明明是明亮的,可却是黑的,深不可测,诡谲多变,而这些都隐藏在一片波澜不惊之下。他走过来,抱起越筝,小肥鸭似乎脑子中有满坑满谷的问题,可是文湛却笑着,他只是把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   文湛,“越筝,他说的对。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怡哥哥,他早就死了。这么多年,我们只是活在一个怪诞的梦里,见到了一个不应该遇到的人。现在,连那个人也死了。所以……”他用手指弹了一下越筝的鼻子,笑的像一汪清水,“醒过来,太阳都照屁股喽。”   然后,我就感觉到文湛向前走了一步,我低着头,也能看到他金丝麂皮的靴子,还有上面缀着的明珠。   “你……起来吧。”      第210章      你,起来吧……   这个声音近在咫尺,却似乎远在天涯。   我还没有起来,忽然听见旁边一个尖细的声音说,“殿下,按照宫里的规矩,他不应该起来。应该跪在这里,等太子爷走过去,他才能站起来。”   我的膝盖鼓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只觉得心口上堵了什么,沉的很。   文湛没再说话。   只是后退了几步,将越筝放在地上,说,“天街太长了,很热,走另一边。”   然后,大队人马随着他和越筝一起消失。   我低着头,眼看着他的金丝靴从我眼前消失,好半晌之后,抬头看了一下青天白日的,大毒日头照的人眼睛煌煌,我看了看眼前这条长长的天街,才能把憋在胸口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玉熙宫正在大兴土木,一群人忙乱的像一窝蚂蚁。   我原先放在桌子上的一些老窑的梅瓶,还有几幅前朝名士画的春宫都被仔细收了起来,床铺被褥全换了颜色,原先的黑色紫色辣椒红色这些沉色都换了,现在的都是一水的水色天青蓝,白色,水葱绿,还有些鹅黄和嫩粉,显得轻飘飘的。我到的时候,看见黄瓜正撅着屁股给一张紫檀椅子装腿儿,接口的地方包着金皮,他用一把小锤子一点一点的把金皮给砸匀实了。那神情,好像伺候的是他媳妇。   他说,这么折腾这里,是为了越筝准备的。   我就问他,越筝不一直在东宫跟文湛呆在一起的吗?他现在还这么小,才五岁,还不到自己分院子住的时候。   黄瓜抱着我娘让我给他带过去的点心吃的不亦乐乎。   他现在是混的出人头地了,这么大热的天,就他一个人能躲在屋檐下的竹子躺椅上,脑门上顶着一方沾了水的丝巾,喝着茶,吃着我娘让我拎过来的点心不亦乐乎。一面吃着,还一面拿着扇子向远处拿着指指点点,“猴崽子,轻一些,那可是咱们太子爷赏下来的,要是弄坏了,咱们都得到南山皇陵吃烤地瓜去。”   黄瓜嚷完了,这才说,“七殿下现在搬出来了,是皇上下的旨意。”   我摸了摸鼻子,“皇上还管这事儿?”我以为皇上早就丢开越筝,把他给太子当儿子养去了。   黄瓜吃了满口的点心,“当然管,不但管,而且还很上心。皇上还特命楚蔷生夺情起复了,让他做七殿下的老师。”   我,“老楚?他不是躲到山里给他和他儿子修坟地去了吗?皇上还能把他抓回来?”   黄瓜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这天下,哪儿不是皇上的,谁能翻的出去?”   我敲了他的脑门一下,“别苦瓜一张脸了。要论精明,楚蔷生是孙猴子的祖宗,他不想做的事,谁也抓不了他,皇上也一样。说到底,老楚是尘缘未了,登不上九重天,成不了大罗金仙。”   要说尘缘未了,我也是。   从玉熙宫出来,我就到我娘那里去,和我新娶的老婆一起在我娘那里吃饭,把汤都喝干了,也吃了点心,我娘才放我们出来。按礼说,今天是新娘子回门的日子,所以我们一出宫,就到了尹部堂的尚书府。   尹部堂不在,据说进内阁议事去了。   尹夫人抱着绮罗,拿着小手绢哭天抹泪了一番,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连姓氏都要换成别人的,还要给别人生儿育女。然后她又把自己的命运感叹了一番,说什么女人没有儿子是说什么都不成的,叮嘱绮罗赶紧怀孕,有了儿子,就算以后男人有三妻四妾,为了儿子,男人的心里面也会有她的。   跟他们间隔着一个屏风,就坐在这里的我擦了擦汗。   尹家的家老尹老三面色尴尬的看着我,又给我冲了遍茶水,我这才发现,自己喝了五碗酽茶,早就把中午那点油水刮的一干二净。   不一会儿,屏风后面的尹夫人哭完了,补了粉和胭脂,笑着就出来,“久等了。这不是姑娘第一次回门吗,我们娘俩说了会儿体己话,怠慢娇客了。”   尹绮罗的妆容倒是一向明艳照人,她过来,挽过我的胳膊,也笑,“娘喜欢你呢,刚才一个劲的说你好,还说我嫁给你,她心里踏实。”   我,……   嗯,好吧,只当我刚才聋了,什么也没听到。   我们又在尚书府吃了晚上,还带上尹夫人装的几个大食盒这才回自己的地方。   一回去,就看见崔碧城杵着一个拐棍正在打太极拳,他见我们回来,很自觉的把食盒拿了过去,然后对尹绮罗说,“弟妹,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歇着,我和这家伙还有些话要说,就不耽搁你了。”   尹绮罗也不恼,很蛋定的笑了一下,略微低头,说,“那好,也请表哥早些休息。天气凉了,在外面说太久的话,会闪了舌头。相公,那我就去睡了。”   我木然的看着她,只觉得我老婆的胭脂在月光下,格外的那个啥。   崔碧城歪着脑袋看着尹绮罗走,嘴角忽然上翘,“这姑娘有点意思。诶,今天从你丈母娘家带什么好吃来了?我这有老酒,再喝点?”   我踢了他的拐棍一下,“你自己吃去吧,小心噎死。”   说完,我到书房睡觉去了。   第二天,天濛濛亮,铛的一声,更香里的铁珠子滚了出来,门外几个早起的小厮举着大扫把扫地,崔碧城拿着拐棍练太极拳,绮罗已经梳妆整齐正要到她自己做东开的药铺去。这段日子北方边境吃紧,匈奴的骑兵总是下来捣乱,有大批的流民从那里到雍京来。又因为刚过暑期,天干物燥,得热病的人不少。户部已经开仓赈粮,也施了药,不过对症的不多,大多是跟喂马一样乱轧的草药,尹家因为和西北有渊源,所以她一定要过去帮忙。   我在饭厅里面看到她,她让人把饭菜都做好了。   小米粥,八样小菜,加了枣泥牛乳的栗子面小窝头,还有冒着热气的小笼包子。   她吃了一碗粥,四个包子,两样小菜,让人端茶漱口。   她一站起来,我也站起来了。   我说,“我陪你过去吧。”   她笑着摇头,“不用了。药铺里面人杂,药味冲,你不习惯,也受不了,我去就好。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我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你早些回来就好。”   正说着,崔碧城打外面进来,“弟妹,你是去北城的禹王陵那边吧,那边有个小店,掌柜的信回教,他们家卤的牛肉好吃,你回来的时候给捎二斤呗。”   尹绮罗撇了他一眼,没说话,走了。   我看着崔碧城不以为然的大马金刀的坐下,拿起包子一口扔进嘴巴里。   我,“多嘴。”   他,“怕什么?”说着,伸出胳膊,环着桌子,哆嗦手,“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应该多帮衬着。”   我,“哦,你这么说,我还真有事要你帮衬着。”   “咋了?”   他瞪我一眼。   我坐他对面,隔着一碟子窝头和他面面相觑。   我,“老崔,帮我在背人的地方找个铺面,我想开一家包子铺。”   他一乐,“开什么包子铺啊,想要做生意跟我说啊,反正你原先挺不学有术的,雍京城的玩意儿没有你不懂的,不说别的,就说捣腾古董,没准就够你顿顿吃猪腿的了。”   我摆手,“古董生意肯定得跟什么王孙公子们扯上关系,我不想再和他们扯来扯去的,就想吃口安生饭。”   崔碧城,“不想扯,那就走,走的远远的。”   我摇头,“我又不能带着你们走,我一个人,就算走到天边又有什么意思?再说了,哪里的包子不撑人,哪里的黄土不埋人?有你们在,我在哪儿都一样。包子铺的事,就拜托你了。”   崔碧城也不说话,一下一下,用手指把窝头撕着,吃掉了。   包子铺很快就开张了,就在新府邸后面的第四条街的一个小巷子里。   左边一个豆腐坊,右边一个猪肉摊。   请了一个蒸包子的师傅,一个柜台前的伙计,还有我这个掌柜的。要不是师傅手脚快,他整出来的包子,十个有五个都进了我的肚子了。谁也没打算靠这个发财,买房子置地,养小老婆,就是图一乐。   这天,一笼子香菇包子刚弄得了,外面一个穿长袍的山羊胡子半大老头儿就来了。山羊胡子冲着我叫,“老赵啊,给我来三斤包子。”   柜上的小伙计一看是他,我让他去弄包子,他就不太愿意。   他找一个背人的地方悄悄对我说,“掌柜的,这个山羊胡子老孔不是个好东西,他每回过来都赊账,他欠咱们的饭钱都够我们家吃两个月的面粥就大盐萝卜啦。”   我冲着他摆手,“去,给他弄点包子吧,都左邻右舍的,去吧,去吧。”   小活计让我哄着,撇着嘴把山羊胡的包子弄好了,装在油纸包里,推了出去,然后手一伸。山羊胡子一瞪眼,“作甚?”   伙计,“钱啊。你不能每次都这样,光吃包子不给钱吧。要是您老手头紧,没钱,那您说一声,我们掌柜的没准就把你赊的账给抹了哩。”   山羊胡子,“谁说我没钱啦?我不是,那个,今天走的急,没有带出来,下回给,下回一定给!”   伙计,“每次都说下回,那次见你拿出钱来了?”   山羊胡子胡子一翘一翘的,“别说你这几斤破包子啦,你们满雍京城打听打听,老子上大馆子吃,也一样不给钱。吃他们,那是看得起他们,人家还得把爷伺候的舒坦喽,不然,爷就能让他们卷铺盖卷,滚回老家去。”   伙计冷笑,“吹牛。”   山羊胡子像是喝了几两酒,火气大,听着就啪的一声,手掌拍在我的木头柜台上,把我柜台上放着的一包好茶叶也给顺手牵羊了。   他倒着看着我说,“老赵啊,爷看你是个厚道人,样子也斯文。爷不白吃你的包子,爷给你好处。你,想做官吗?”   我听着都乐的不知道该说啥了,“做官?我?”   “嗯!”山羊胡子,“当然是你!不过你没有功名,外放的方面大员你做不了,可是外省的八品,九品的书吏、教谕,爷还能对付着给你弄一个出来。”   我都被气笑了,“你以为你是朝廷啊,朝廷的印把子又不是我的包子,让你随便忽悠就能搞一个出来,行了,老孔,几个包子不值钱,别吹牛了,小心九城巡防的过来,把你逮进去坐大牢。”   山羊胡子一听,就更加的不依不饶,他索性不走了,把包子和茶叶都放我柜台上,他人也进来,找个木墩子坐了,撩起来长袍,又嫌我后面的桌面油,于是又卷了袖子。   “老赵,不是我说你,你初来乍到,不知道爷的厉害。三条大街之外,你到西城打听打听去,谁不知道我孔尚慈是三王爷府的门客?手眼通天,别说小小的八九品的小吏,就算方面大员,爷也看过,多如过江之鲫。”   我一乐,“三王爷……谁不知道三王爷今非昔比了。他娘的老爹都回老家吃自己个去了,他舅舅现在还押在大牢里呢。我就是个小买卖人,高攀不了你们这样的人。”   山羊胡子,“嘿,你知道的还挺多的。”   我,“满雍京城,谁不知道啊。不说别的,就是雍京街面上的轿夫,一个一个都跟在大郑宫御前朝会上听过墙根似的,别说皇上太子下了什么旨意了,哪个大人要发达了,就连贵妃娘娘的裹脚布有多长,上面绣了什么花样都门清。更别说三王爷倒台这样的大事了。”   山羊胡子鄙视的看着我,“你懂什么?说到底,咱们三王爷到底是皇上的亲儿子,这可跟那个真正倒台的假儿子不一样。祈亲王承怡,啧啧,当年多么的不可一世,多么的骄纵跋扈,皇上宠着,大臣让着,就连当朝太子都对他忌惮三分,最后捞了个什么下场?   废黜,夺爵,抄家。   要不是扯着兵部尚书家的小姐的裤腰带,他现在混的比狗还不如!说到底,他的罪过还没有三王爷大呢,他这么惨,不就因为他是个杂种吗?”   这我到很赞同,连忙点了点头。   山羊胡子见我点头,他也来劲了,“做官,这可是宗买卖。要不是我和老赵你投缘,我才不对你说呢!吏部开出来的文碟,给谁都是给,给谁,咱手里都能捞到真金白银,你说是不是?”   我又点头。   山羊胡子,“所以啊,看在咱们俩的交情的情分上,我只收你,一百八十两!”   我又乐了。“一百八十两?我这个包子铺才值二十两,我哪给你找那么多银子去啊。我说老孔啊,吃你的包子去吧,我这是小本生意,从来没想过发财,也从来没想过做官。”   “老赵,你不信我?”   “信,信。你下回来,把我一吊钱的包子钱给我就好了。”   “你不信我!老赵,你等着,赶明儿,我准把直隶梅城县县丞的吏部调令给你拿来!让你也开开眼,看看我马王爷是不是三只眼!哼!”   说完,他拎起来三斤包子,雄赳赳的,走了。   我自己站柜台,让活计给我买杏仁汤去了。   我自己窝在柜台里,喝着便宜的杏仁汤,吃着新出炉的包子,真的悠闲的像条狗。      第211章      这年头的雍京很太平。   各种老太爷,老爷,少爷们拥着自家的田头,老牛,老婆孩子们过日子,问佃户要租子,发印子钱收红利,自己个儿没事就拎着鸟笼子遛弯,要不就三五成群,抽水烟推牌九,上酒楼找歌儿舞女,饱享艳福。老百姓也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有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有的纳粮纳捐,为大郑这繁华盛世,历代祖宗的千秋霸业快乐的卖命。   抽税的也快乐而勤奋着。   从包子铺开张开始,开张要缴纳开张税,雇佣伙计要缴纳雇工税,伙计在店里吃饭要缴纳蹭饭税,伙计拿了工钱还要缴人工税,年底分花红要有花红税,就连做包子往后巷泼水都要缴纳排水税。   这不,包子铺刚开张,就来了两个税务衙门雇佣的三老爷,过来要收中秋节看花灯的花灯税。   我让伙计小喜从后面找铜子去了。   柜上来了客人,是后街的李寡妇。她儿子要去学堂,她买一个肉包子和两个野菜包子给他儿子晌午吃,我见她递过来被手指捏的增明瓦亮的桐子,然后又小心翼翼的捧着包着包子的油纸,我就多给她两个肉包子。   寡妇看了我一眼。   这年头,女孩儿都成亲早,我看她都不到二十岁,可人家的娃儿都会出门打酱油啦。像她这个年纪的年轻寡妇,人长的白净秀气,一般都是门前是非多,我怕她多心,就连忙说,“李大嫂,今天您光顾小店,让我们开了张,这两个包子是添头,白送。我这么做也就是想拉个回头客,以后您家再想吃包子了,记得多光顾光顾小店,照顾一下我们的生意,小可就感激不尽了。”   伙计喜子把铜子穿了串,捧出来给税务衙门的那个三老爷,可是那个老小子没接,喜子就直接把钱串子放柜上了,就问他,“您来几个包子?”   “放屁!我来就为你几个包子啊?”税务老爷一瞪眼,然后龇着他的那个黄板牙,冲着李寡妇,“李家娘子,包子好吃吧?这家包子铺的老板是个年轻后生,他做的包子,最可人心~~~”   说着,还要去摸人家寡妇的手,李嫂子一侧身就躲开了。   “怎么?”三老爷怒说,“你跟这个卖包子都能眉来眼去的,怎么跟我就不成?不就是看人家哥儿长的年轻,长的俊俏呗!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又不是年轻没嫁过人的姑娘,怎么不知道那句话?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嫌男人丑?包子铺的老板,能给你什么?年轻俊俏能当饭吃?来,来,来,不如跟了我,我这就给你钱。”   说着,他把喜子捧出来的花灯税拎起来,扔给李寡妇,可那个李家娘子,又侧身躲开了。寡妇就低着头,紧咬着嘴巴,不说话。三老爷要发作,我伸手一拦,从袖子里面摸出几个散碎银两,揣在袖子里面递了过去。   我,“三老爷,您大人大量,何必和李家的嫂子过不去。 您怎么编排我没关系,反正我家那个母老虎让我在大日头下跪搓衣板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是您不能这么说李家的嫂子,刚才您说的那些气话,会伤了人家妇道人家的名节。人家男人死了,一个人拉扯一个孩子不容易,又没得罪您,您就高抬贵手,成不成?”   税务老三捏着银子冷笑,“怎么,小白脸还想强出头?就这么点银子,你当打发要饭的?”   我点头,“成,只要您开口,怎么着都成。喜子,把咱家柜台后面那个榆木盒子拿来,里面的二两银子,都给三老爷!”   税务老三拿了银子,冲着李寡妇往地上啐了一口,哼着yin词浪曲一步两晃的走人了。   喜子哭丧着脸,“掌柜的,咱们一个月算是白干啦。”   我又包了一大纸包的包子给李寡妇,“李嫂子,咱们这边就这样,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您别上心。这个是给大侄子的,让他好好读书,等长大了考个功名,您就熬出头了。”   李寡妇还是不说话,这次却默默的把包子接了。她低头走,三步之后,又回来,低声说,“赵掌柜,你是好人。”   我摆手,“好人说不上,可就不算好人,也是个男人。看不得那样的人欺负一个女人。”   她走了之后,山羊胡子乐着就进来了。   “老赵,生意兴隆啊!”   我,“你不来,就万事兴隆啦。”   “别这么说,看我给你送什么好东西来了?”山羊胡子说着,往我面前一拍,我低头一看,是一张梅城县八品县丞的委任状。   “怎么样,好东西吧,老赵,我就说我不亏你。这玩意可是好东西,你要是做过一任县丞,任上能捞多少我不敢说,那要看你的本事,可至少不会有这些猫三狗四的人再来找你的麻烦。别说一个寡妇了,就算整条街上的寡妇你都看上了,你也能护的周全。”   “怎么样?”   我没理他,我拿了一块抹布擦柜台。   山羊胡子往前一凑,“爷交下你这个兄弟,这张委任状,算你便宜些,一百八十两!”   我看了他一眼,“你拿走吧。”   “怎么,嫌贵?要不,一百六十两,不能再少了。老赵,这个梅城县是个好地方,前人县令崔言当街被人杀了,后来这个位置就空出来了,没有人敢去上任。你说说,这县里没有县令,那县丞不久是老大了吗了?到时候,抽税,剿匪出的花红,过年过节乡绅的孝敬都是你的,那就等于,你花了八品的钱,却买到一个七品的官,你可是沾到大便宜了。”   山羊胡子唠唠叨叨的,总想着把我舅舅,崔碧城的老爹壮烈殉职的地方县丞空缺再卖给我,我没有答应。   他就开始锲而不舍的游说我。   刚开始,我没搭理他,因为他的游说对我有好处。街坊邻居听说我要买官,而且也买下来了,于是纷纷过来,把我欠我的包子钱都还了,而卖猪肉的张大庄也很豪气的过来对我说,之前我欠他的猪肉猪大肠的钱一笔勾销。第二天,对街的媒婆就来了,要把临街香粉店的二掌柜的小女儿嫁给我,听说我有老婆之后,他又要把那边麻油铺的麻油西施介绍给我当妾。我说我老婆是母老虎,是河东狮,正在我说的不亦乐乎的时候,尹绮罗来了,她拎着一把铡药的长片刀和一包外面看不出是什么,只看出血淋淋的,其实里面是剥了皮的红石榴,媒婆溜的比过街的耗子还快。   等到第三天,我发现,他在这里,我的生意实在做不下去了。   因为街坊邻居都听说我家的老婆很凶悍,不给我钱让我买官,因为怕我出去搞小的,于是,大家开始发挥暗藏在血液中千百年中那种对于围观的如火一般的热情,把我的包子铺围的水泄不通。   山羊胡子挤进来,擦汗说,“行了,兄弟,算你狠。这一百六十两我也不要了,这张委任状白送给你,这总成了吧!”   我还是摇头,径自躲在我的柜台后面,喝我的胡辣汤,吃的我包子。   此时,人群被分开两半,就好像天神降临大海,海水被活生生的劈开了一般,一个穿着绣着仙鹤,袖子上镶着银线丝边的华丽公子降临人世。他手中拿着一把扇子,扇骨上坠着一颗红宝石雕刻的佛头。   扒拉,他合上扇子,温润如玉一般的笑著,“君无忌,你自诩为天下第一聪明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并且通晓人们心中一切的秘密,可是你却说不动一个看起来有几分野心,又没有太多心机,并且没有门路,只能委屈做一个包子铺掌柜,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会像恶狗看见肉骨头一咬住不放的人去做官。君先生,事到如今,和本王打的赌,你不肯认输吗?”   忽然有几个人过来,把街坊邻居都哄散了,我的两个伙计也都被哄到了后面的灶膛旁,想要藏头藏脑的看这边,却被他们的人挡了回去。   我,“三王爷还是这么威风。”   山羊胡子给那个人让座,他把手中的扇子合上,叫我一声,“大哥,别来无恙。”   “别这么说,三王爷,我可当不起。”   羽澜笑的像一锅看不清材料的浓汤,“不,你当的起。这世上,不是一个爹生的,也能叫兄弟,反而是一个爹生的,到成了仇敌。你说是不是?”      第212章      “怎么样,当个包子铺的掌柜的,不一定比当王爷容易吧。”羽澜用扇子轻点着我的木桌,“这个世上,想活着,似乎都要低头做人,看别人的马脸,挨众人的白眼。无论是王宫贵胄,还是贩夫走卒,都一样。区别只在敢给你白眼的人多寡而已。如果不想低三下四,乞讨过日,那就只有往高走,越高越好,到了最后,敢给你白眼的人都死了,剩下的,就是奴才了。”   他回头,“君无忌,这位就是原先的祈王爷,如今兵部尹名扬尹部堂的东床。你连这个人都看不透,莫不清,就不要再奢谈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了。”   山羊胡子到不以为然,“人有失手,马有漏蹄。像大皇子这样大隐于市的高人,在下肉眼凡胎,看不清楚也是必然。三王爷,您们兄弟见面有话说,在下到鱼市沽酒,先告辞了。”   说完,不忘把那张委任状揣起来,拎着自己腰间的酒葫芦,走了。   羽澜看着我说,“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谁?”   “君无忌。”   “不知道。”   “他是我新网罗的谋士,为我暗自拉拢了不少人。”   我,“靠卖官鬻爵吗?三王爷,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这个。这可不是正经营生。”   羽澜一乐,“那比起太子崔碧城在江南兼并土地,操纵粮食,生丝,伙同江南织造局沆瀣一气呢?”   我没说话。   他说,“不过五十步笑百步。一样的操淡。按雍京城老辈子的一句话说,我们都是大豁牙吃肥肉,谁也别说谁!可你不一样,你多清高,安于贫乐,还扶助弱小,救助良善,就连你娶妻都娶了个罕见的贤妻。自己掏腰包,买要熬药,给从北边进雍京的流民看病,你知道吗,你已经戳痛了大郑官员的肋条骨了。”   我给他端了一个半凉不热的包子,“吃吧,吃完了就回去。这里不是三王爷该来的地方。”   “给我倒杯水,我找你有话说。”   羽澜坐在那边,不动包子也不动扇子,就是打量了几下我这个包子铺,我给他倒了一杯凉水,坐在柜台前面,把这几天的账看一看。   “承怡,为什么从小到大,你就认定了,我做不了太子?”   我看了他一眼,“别这么叫我,那个名字是你亲哥哥,已故的大皇子的名字,我叫赵毓。”   “可我叫你这个名字,你答应了。”羽澜手中的扇子在手掌中敲了敲,“行了,我们别玩虚的了。咱们跟皇权嫡位,大郑王座,真金白银,打了半辈子的交道,一向实诚,这个时候就别玩虚的了。我来是想告诉你,太子的位置坐不了几天了,如果你还算明白,就不要跟着他往死路上走。哦,其实你现在已经和他撇清白关系了,既然退出来了就是难得的福气,就要珍惜,别再钻回去,跟着文湛一条道走到黑。”   我倒乐了,“三王爷,不是我说你。就你这话,从小到大我听了十年了,就没一天灵验过。”   “这次不一样。”羽澜抿嘴笑,“这次是皇上改了心意了。你不是听说七殿下搬出东宫读书了吗?皇上还给他配了楚大人侍候他读书?那是为什么,那是为他组阁。”   我,“开什么玩笑,老七才多大?”   羽澜,“皇上当年登基的侍候多大?他的皇兄们又有多大?那些皇兄们他们身后的世家权宦们又有多大的势力?他们如今身在何处?雍京城外十里坡,那里有片枯水滩,土里面埋的都是当年镐水边施大刑死的人。父皇的兄长们,还有那些曾经赫赫扬扬的大豪族。”   我咳嗽了一声,没说话。   他继续,“看我们捞钱,你不高兴,看太子崔碧城他们捞钱,你也不高兴,我记得你说过,皇上一个人吃不多,用不多,每年常服不过十套,每餐也不过是大米菜蔬淡酒,可我告诉你,做皇上的人,粗茶淡饭,并不耽搁穷奢极欲。   礼乐征伐皆出自天子,天子一怒,流血漂橹,如此登峰造极的极权,每天别说只吃白饭菜蔬,即使让人吃糠腌菜,再也不和女人睡觉,多少人也还是趋之若鹜。”   他问我,“知道为什么吗?”   我看着他。   羽澜说,“就是为了,不再向任何人摇尾乞怜。”   半晌,我才说,“三王爷,跟我说这些没用。再说,就算太子不再是太子了,七殿下做了太子,你一样做不了皇上。”   羽澜清淡的笑了,可还是像一锅炖烂了,看不清楚材料的粥。   他说,“当不了,就当不了。我不一定要登帝位,我没那份才具,我只是想要活着,仅此而已。大哥,你帮不帮我,让我活下去?”   我看着外面的大街,这么早,没几个人,估计不过晌午,街坊邻居一传,我这个包子铺就开不成了。   我,“我为什么要帮你?”   羽澜,“因为你是个好人,并且是个好男人。你不想让自己新娶的妻子就这样死去。如果文湛登基,我保证,尹家小姐会得到一个全天下女人都艳羡的风光大葬,她会顶着一品诰命妇人的黄金凤冠进棺材的。你说,是不是?”   这生意,是没法子再做了。   晌午我关了店门,回家。   刚到我家新院墙的巷子那边,就看见一堆人堵在那边,我本来还腹诽了两句,这个世上怎么这么多爱看人家的闲人,结果就看到背着人群站着两排兵士,虽然穿着都是便衣,可是没有哪家的老百姓穿成这个德性,一身皂黑不说,每张脸都严峻的好像黄河发水,已经湮灭京城了。   哦,街禁。   看这架势,是哪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在游街。   该是谁呢?   不一会儿,那边有人开始净水泼街,后面是一排御林军,再后面是一辆装饰着金线锦绣的四匹骏马拉动的华车,每道车轱辘上都包着皮革,走起来雄浑缭绕,却有几乎静寂无声。   车一停。   从里面跳下来一个穿着五品官服的太监,神情工整,面容清秀,然后他小心翼翼的伸手,从车子里面抱下来一个五岁大的孩子,后面还下来一个文质彬彬得人,原来是楚蔷生。那个富贵孩子圆润可爱,像一只肥鸭,是越筝。   我家自然是开中门迎接,因为我站的远,看的不是很清楚,不过崔碧城的确拿着他的那根枴杖到大门外跪着来了。越筝好像有些不太高兴,周围人一直哄,终于把他哄进大门。我家大门外的人是没有了,可是外面街上站着的一串常服缇骑倒是笔杆条直,木胎泥塑一般。   得!   看样子越筝走之前,我就不用回家了。   老七向来不喜欢招摇过市,看这个架势,想必是东宫文湛的主意,看样子他是真的定了心思,到死也不让我见越筝了。   我摸了摸袖筒里,还有一些散碎银两,找到地方吃饭喝茶是没有太大问题。于是随着逐渐稀薄的人群向远走,转过凉亭,一抬头,就看到那边的柳树下绞着手臂站着一个灰色衣服的人,面色清淡的看着我。   嗯,还是熟人,殷忘川。   他说,“走,请我喝茶。”   于是我跟他走了,到了老地方,观止楼。   我把手中的银子拿出来,给他看,然后说,“就这么多,再多我也请不起了。”   他嘴巴微微一歪,找了个干净的茶楼。   这里一楼大堂熙熙攘攘的,很热闹,二楼都是隔间,安静多了。我给他的银子足够在二楼点一壶茉莉花的,所以我们挑了临街的一个隔间,坐下,又要了几碟子干果。   几日没见,小殷倒是没太大变化,就是他的左眼皮旁边多了一条细细的伤痕,似乎刚结痂,还没有好利索,好像是给猫抓的,如果不是知道他是什么人,我还以为这样的伤口只能是他们家的河东狮发狠给挠的。   小二给提过来一个古香古色的大茶壶,冲了一大罐子酽茶,旁边放了两个杯子。   我指着他脸庞,“你这里怎么弄的?”   小殷瞪了我一眼,有一种女孩儿的硬气,没说话。   我,“不是我想要探听什么,你不想说,就别说,我就随便问问。看样子,像是女人挠的?”   小殷,“去他娘的女人,是唐小榭。”   “小唐?”我捡了一颗白果,扔嘴里,边嚼边说,“不会是你要睡他,他怒了,才打了你的吧。”   小殷,“不是。”   我一愣,试探着问,“那么,你们两个争一个女人……”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喜欢女人,虽然没有人告诉我,可是就这么觉得。可是,殷忘川没有答话,却有些困惑,像是在想什么,可是似乎有思前想后,想不明白,然后他才说,“他说,要么让他离开,要么让他死。我不明白……”   “我觉得他肯定受到了符咒,被迷失了心智,于是我们就打了起来,他用暗器伤了我的脸,我……”   我一愣,“你不会把他杀了吧?”   殷忘川,“没有,我只是砍了他一条胳膊,然后告诉他,以后不要让我听到这么奇怪的话。破门出教是会受天谴的,他是我的好兄弟,我可不想他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远在刀山油锅里翻滚,永不超生。”   我简直有些哭笑不得,“死后的事,你就别管了。我想着啊,人死了之后啊,想必活的比现在强百倍,不然你想啊,几千年来,有哪个人死了之后又跑回来的?肯定是那边有吃有喝,又没有这么多人世纷扰,所以死人都乐不思蜀了,不想回来了。什么刀山油锅的,都是尘世中的人乱想的,也许,地狱那边一年四季只吃生鲜挂果蔬菜,根本就没有柴火呢!再说……”   我看了他一眼,“就因为这点破事儿就砍了人家的胳膊,以后谁还敢再亲近你?你真想伴着长刀短剑的过一辈子?”   小殷的手指抚摸着眼皮上那条疤,苍灰色的眼睛珠子雾沉沉的,好像没有擦干净的琉璃,落了灰尘,却收敛了原先的犀利。我叫小二过来,又摆了几样小菜,一桶香米饭,锅饼,还有一些鲜果。大晚上的,光喝茶不成,那还不把小肠胃涮个底朝天?   小二刚弄好,送了我们一茶壶新茶,说,“这位是我们掌柜的从云南刚进的新茶,因为整个雍京城没人认这个,所以一直卖不动,后仓囤了一些,我们掌柜的心疼这么好的东西白瞎了,就让小的们给客官沏上,不要钱的,就是让大家尝个新鲜。您要是觉得好,下回来可以点,您要是觉得不好,泼了便是。”   我一听,白送的东西,那不要白不要,“好,你们掌柜的,你也好。小兄弟哪里人,真会做生意,以后肯定有前途。”   小二的脸蛋笑的像个开花馒头,“承爷吉言,小的就是直隶人。”   “直隶哪的?”   “冉庄。”   我,……“小兄弟可认得崔碧城?”   “哎呦,崔家的大少爷,认得认得,就是小的认得人家,人家不认得小的。话说回来,小的哪里能高攀的上,小的祖坟埋的好,和崔大公子的老祖的坟地挨着,所以也沾了些亲。按辈分,小的应该称呼崔家大公子为堂叔公。”   嘶……回头得跟老崔说道说道,他怎么背着我弄出来这么一个大孙子?   那边小殷拿着白送的茶灌了一口,想必弄的着急,烫了嘴,说了一句,“难喝!”随后就着二楼敞开的雕花窗就泼了出去,然后手指一松,茶壶像朵断了根的花一样,也飘荡了出去。   我嚷了一声,“喂,你还真泼啊!”   现在刚掌灯,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正热闹,万一砸了人就不好了。雍京地面邪,怕什么来什么,就听见外面一声惨叫,好像开水涮过黑毛猪,大脚压住公鸭脖,啧的一声,像一根极细的铁丝,惨无人道的拔地而起,——“哪个狗娘养的不长眼?你是祖坟被狗刨了敢向我泼水?我日你八辈子祖宗!”   随着骂声连绵不绝,小殷的眼睛越来越冷,脸上却笑着,居然很有些艳色,好像站在冰峰上俯瞰着万丈红尘,真是让人看一眼就魂飞魄散。他捻起来桌子上一颗花生豆,两只手指轻轻一按,花生豆碎成了粉末。   我怕他脑袋一热,当街杀人,我赶紧蹦起来按住他的肩膀,“你别乱动,我出去看看。”   可是崔碧城的那个大孙子隔着窗框子向外面瞧,“糟了,两位,你们可惹了大麻烦了。我说这位小公子,您泼水不好,偏偏泼到他。他可是我们这里的一霸。平时他可是没理还能绞三分。”   听崔孙子说的我头皮发麻,我也偷偷的从楼上往楼下看,心里一宽,“嗨!我当是谁,这不就是在税务衙门拿银子捐了个差事的贾老三,人称三老爷的那个?平时收个税,敲个诈还算有本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个被泼了水的还在继续惨无人道的糊骂,我得赶紧下去,不然,他就能把小殷家的所有妇人都在嘴巴里面日过一遍了。   小二,“可不是这么说。老百姓都说‘灭门知县’,您别看他都不算是个官儿,可他背后是税务衙门,他管着这片土,您就斗不过他。再说,民不与官斗,我看您还是花钱消灾吧。不过这钱,我看没有个十两八两银子,您这坎是过不去。”   我心说,得,光给这爷们的银子,我几天开的包子铺转的辛苦钱就都填进去了。这是不等着米下锅,所以不怕,要是以后真的就靠这个糊口,一年辛苦到头,能有口米粥喝,就算不错了。   我点头,“成,我这就给钱去了。”   我从窗户转过来,就听见外面又是一声惨叫,却又嘎然而止,就像是一口到处乱闯的猪被陡然断头,连哼哼都没力气哼哼一声,就倒在泥潭里,咽气了。我一愣,回头看小殷,心说,没见这家伙出手啊,难道他有潜力之外砍掉猪头的本事?   我撇了撇眼睛,意思就是问,是不是你干的?   小殷瞪了我一眼,昂着鼻子把脸扭到一遍,然后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对我极其不屑一顾。   看样子不是他。   我连忙下楼,外面已经被看热闹的人围的水泄不通了。本朝民众对围观看热闹乱起哄有着可以和吃饭睡女人生孩子想媲美的热情。大家都抻着脖子向里看,就好像谁少看一眼,就能吃多大亏一般。   “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挤进去的人,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不一会儿,远处有鸣锣开道的声音,九城巡检衙门过来人了。大家连忙散开,我站在茶楼外的台阶上,看的清楚一些,那个贾老三就蜷缩在地上,双手双腿都扭着,其中手还插在裤裆里面,脸扣着地,一脸的泥,上面眼泪鼻涕什么玩意都有,似乎嘴巴里面还呻吟着,“蛋破了……蛋破了……”   有几个有幸站在人群前面看热闹的大妈大爷,以一种暧昧的神情热心的向九城巡防衙门的人说,“刚才有个小子,也就是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冲过来冲着这个人的下裤裆就是一脚乱揣,踢完了人都跑了,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什么不知道是谁,那还不就是街头周家的那个三小子吗?   年前不知怎么了,居然看上了李家的寡妇,硬要去提亲,他爹在这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死活不让,所以那小子就魔障了。   每天就在寡妇门前转悠,也不说话,就帮忙干活。   挑水劈柴,还帮着打抱不平。   谁要是惹着那个小寡妇,他肯定要跟谁过不去。贾三老爷想必是得罪过李贾的小寡妇,这才被打的……”   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   就在众人幸灾乐祸一阵子之后,一个脸色发灰,弯腰驼背,手中拿着一个烟杆,长的活像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老道的大爷一直摇头,众人追问,他嗑了嗑烟杆才说,“贾老三虽然不怎么的,可是他命好,他娘给他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如今这个贾家的妹子可是桓侯的九姨奶奶。”   我耳朵就是一动。   “哪个桓侯?”   “桓侯,总镇京畿的姜侯爷?这你都不知道?他老人家如今可是贵人,姜家的小姐可是东宫太子的宠妃,如今又怀着孩子呢,矜贵着呢。这以后太子爷要是当政了,姜小姐生个大胖小子,她可就是娘娘了,姜侯爷就是国丈了。你说,周家那个小三子这不是给他爹妈惹祸吗,你说你打谁不好,你把未来国丈爷的小舅子给打了,你不等着倒霉吗?”   “哦,是挺倒霉的。不过啊,我怎么听说,咱们这位太子爷喜欢男人啊?”   “谁说的?”   “我的姨姥姥的亲外甥女的嫂子的舅舅的闺女给宫里送豆腐,听里面的人闲聊的事情说的。”   “嗨,如今这些达官贵人喜欢男人,就是个风雅。那不跟喜欢个花鸟鱼虫一样吗?你没看,后街的范儒林范老爷,就是画得一手好画的那个范老爷,他不是也喜欢男人吗?戏台子上就捧小生,见到齿白唇红的小子就眼直,所少珍珠翡翠都敢直接往台上砸!可又怎么着,他家不也是妻妾成群吗?这不小有三,无后为大。太子爷以后就是皇上,他能自己断了他们老祖宗的根吗?喜欢男人?那还算个屁啊!”   诶,怎么到哪都躲不开呢?   我包子铺的客人,后街的李寡妇的相好,周家的小三,当街把太子爷的老丈人的小舅子给揣了,这算什么事啊?   下面一乱,我们这里就好了。   至少没人追究小殷泼茶烫人的事了。   小殷对于他感觉到困惑的事(也就是小唐想要破门出教),想了一晚上,准备先不想了,他要回去给小唐疗伤,所以没有麻烦我,吃饱了直接溜走。我结了账,看外面实在是月上柳梢头,想着家里的小祖宗也走了,这才踱步回去。结果没想到,家里还是有不速之客。   越筝是走了,可是越筝的侍读学士没走。   我回去的侍候,看见楚蔷生和崔碧城像两个门神似的,一边一个站门口。没办法,只能让进来。我让崔碧城沏茶,他拿了街上是个铜子买一斤的大茶叶片子过来,楚蔷生倒是没挑理,可也没有喝。   当着老崔,我又不能摸他的手,就只能不疼不痒的问,“回来了?”   “嗯。”   “过的还习惯?”   “嗯,还好。”   “越筝听话吗?”   “还成。”   “喂,我说,你能不能多说几个字?”   “好。”   我……   “承怡,我没别的事,就是过来看看,顺便给你送个请柬。我儿子满月摆酒,没外人,就请你过去喝酒。”   我一喜,“好啊,崔碧城呢?”   老崔在旁边敲着二郎腿喝好茶呢,他一听,赶紧说,“成啊,去就去呗。不过别想我送好礼,我现在穷,没钱。”   “没钱?”楚蔷生清淡的挑了一句,“我怎么听说,前些日子,崔公子还在外面的吉祥赌坊赢了一千两银子,说着赢钱,其实不过是几家买卖给您的分红,说实话,这全天下谁都可以没钱,唯独您崔公子,这辈子就别想了。好了,您过来喝酒,不让你破费。”   崔碧城放下茶杯,身子微微前倾,“你怎么知道呢?”   楚蔷生笑的有些气定神闲,“你说呢?”   “好了,好了。”我赶忙打圆场,“蔷生,老崔就这狗脾气,你别和他一般计较。”   崔碧城哼一声,楚蔷生也笑,有些冷,没说话。   我,“蔷生,你别这样。老崔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啊?崔碧城就是一个小商小贩,你呢,你是做过内阁辅政大臣的人,宰相肚子里能跑马,能撑船,别和他一般见识。”   楚蔷生放下茶杯,算是端茶辞客,我送出去。在大门外,楚蔷生挨着我忽然问了一句,“听说,你和三殿下还有联系?”   我,“你什么侍候成神巫了?掐指一算,夜观天象,你什么都知道了?”   “老实告诉我。”   我点头,“是。”   楚蔷生,“他找你,不会是喝酒吃饭这么简单吧。”   我点头,“还是那些事。他啊,这辈子可能是吃啥啥香,干啥啥不成。没别的,你别担心。”   楚蔷生都掀开轿帘了,手又停住了,他想了想,转身让身边的人在这里等着,他对我说,“跟我来。”我们走到后巷的一棵老槐树下,他这才说,“承怡,离他远一些,你太轻视他,我怕你中了他的招。”   “他?羽澜?我怎么看轻他了,他不就是个,那个啥吗。他现在还奉旨在家反省呢。”   “是,奉旨是奉旨,可是他在家反省了吗?”   我,“嗯,他是满雍京城的转悠,这是皇上不知道,皇上要是知道了,肯定把他抓回去,放宗人府,永世不得超生。”   楚蔷生冷笑,“皇上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所做作为,可是,皇上过问了吗?”   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楚蔷生,“三殿下这个人,和你不一样。他极具文才,而且因为他外公的原因,江南那些官宦清流们对他也是另眼相待。这样一个人,有权贵支持,有清流善待,你觉得,他是一个只会招揽江湖术士,歌儿舞女做细探的浅薄人吗?”   我,“那他还败的一地鸡毛?”   楚蔷生,“他所研习的不是屠龙术。杜阁老原先也没有想着让他陷进来,想着给他开一片清明天下,他只要无为而治就好。可他们谁也没想到太子这么强,这个侍候,只要还有缚鸡之力的人都要被拉出来,他也之能勉强为之,所以,一开始被打乱了阵脚,慌了些,可现在他似乎做了一些改变。而且,三殿下背后,总是若隐若现的人,其实,是皇上。所以,离开这些人,不要再卷进来。你心慈手软,对付不了他们之间任何一个。”   我,“蔷生,肺腑之言,我很感谢。你今天说的事,我知道了。”   他叹气,“知道就好,要是再上心,就更好了。”   说完,他这才走了。   崔碧城一直在客厅坐着,等我送了楚楚回来,他笑的不怀好意,手中拿着一根枴杖,敲敲地板,说,“我说,你开了两天的包子铺,惹了什么风流债回来?”   我一愣,“你胡说什么?”   他大笑,“有个姓李的小娘子找你,刚才因为楚相在,我没好说。她好像还有些哭哭啼啼的,说要找你救命。”   李小娘子?   不会……是李寡妇吧……   我,“人呢?”   崔碧城,“别着急,她就在后面喝茶。”然后很是幸灾乐祸的加了一句,“弟妹正在陪着呢!”      第213章      我不知道这个李娘子找我干嘛,反正不是包子的小事,我发了一个小丫头,让她把绮罗叫出来,我跟她说了个大概,让她去问问,来的人到底有什么事。绮罗让人端了一碗热乎乎的莲子羹过去,就坐回客厅。这里的厅堂专门是为女眷会客准备的,厅堂的雕刻很柔美,轩窗对面就是一片红色的曼陀罗花,旁边是一个小小的湖面,里面养着鲤鱼。厅堂所有的木椅都比外面的小一些,而且没有扶手,让他们妇道人家坐的侍候也袅袅婷婷。   绮罗亲自双手把莲子羹端到李娘子手边,“姐姐,您先别急。我家相公有客人,一时半会也过不来,有什么事对我说,一样的。”   李寡妇起身福了福,“夫人,原先我不知道的,一直以为赵先生只是在街角做小生意的人,除了为人厚道,对街坊邻里都好之外,也没什么不同。今天我到府上,才算真正见识了,知道赵先生和夫人都是贵人。”   绮罗笑著说,“姐姐别这么说。我和我家相公不过是倚靠祖上的福荫,过一些清闲日子。姐姐有什么话直说,能帮忙的,我们肯定帮。”   李娘子把低着的头抬起来了,“夫人,请夫人救我。”   然后她把今天在大街上发生的事说了,我一听,还真大体不差。敢情,在街上收税的那个老小子还真是文湛老岳父的小舅子。我就感觉额头三滴冷汗,一齐往下落。李娘子说,官府的人已经把周家那个小三给抓了,周家老爷在外省的任上,他们家人已经派人去送信了,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绮罗听着,像我这边撇了一眼,意思是看你招惹的好事!晚上回来再给你好好算账。我连忙作揖,赔不是,她转眼就换上一付悲天悯人的嘴脸,对李娘子说,“姐姐别着急,这事也急不得。我家相公虽然说吃船不愁,可也惹不了皇亲权贵。要不这么着,您先回去,等我家相公回来了,我跟他仔细说,让他想办法?”   李娘子却说,“夫人,我知道赵先生能帮我。有人告诉了我,他认得嘉亲王,三殿下。”   我一惊。   绮罗眨了眨眼,依然笑著,“姐姐能告诉我,是谁告诉您,我家相公认得三王爷吗?”   “是君先生。”   绮罗不知道,她问,“君先生?哪个君先生?”   李娘子,“君先生就是君先生,他也在我们那条街住,他和赵先生是朋友,经常到赵先生的小店坐坐。这次,也是他给我出的主意。他说,要是我来求赵先生,周家的那个……”说着她又低头,声音越来越低,“只要三王爷出面,他肯定没事。”   ……   都快半夜了,我在椅子边上转圈,尹绮罗在旁边熬珍珠粉定惊汤,支着一个小火炉,架着一个小铜锅子,她拿着小木勺子,一点一点搅动着。   我看了看她,“娘子,时候不早了,要不,您先歇歇去?”   她也没看我,“我不累,给你熬点汤,定定神。这两天您受累,没少做好事,弄个包子铺都能救助个小寡妇,还能把杆子打到太子爷的亲戚,连带着三王爷也过来做好人,送好心,您怎么能不累啊。”   我绕到她面前,坐在椅子上,双手揪住头发,揪了几根下来,忽然对她说,“这事让崔碧城来做!他对于打抱不平,拯救小寡妇和她的相好这样的事情有着惨无人道的热情!   走,咱们出去躲躲去!咱们成亲之后,还没有带你去过冉庄。咱们转转去。那里山好,水好,钓鱼煮虾,煮酒读诗,干啥都成!”   尹绮罗把这个烛火小炉子吹了,把这个珍珠末什么汤盛了出来,递给我,让我喝了。   她,“行啊,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可是,人家李娘子都求到家里来了,没准都知道你的底细了,你真的撒手不管?”   我,“这事从头到尾我觉得邪乎,还真没准就是对着我挖的坑,我得小心点。再说了,那个周家的小子也有错。贾老三是可恶,是该杀,他做的那些事,可以管,可以打,可以罚,没准都可以杀的了,可是,那是官府的事,那得讲证据。你说他当街调戏寡妇,有伤风化,可那个寡妇告了吗?没有啊,这样的事都是民不举,官不纠。好,就算别人把贾老三告了,可有那个周小子啥事呢?有顺天府,有九城巡防,再不成,还有刑部呢,有他周家三公子什么相干?当街把人就给踢废了,他这本身就犯了王法了,官府把他抓了,那是应该的。我管他,是人情,不管,就是本分。”   我把汤喝了,别说,味道还不赖。   “再说,就说雍京权贵多,老婆多,小老婆多,小舅子也多,就算国舅爷都满街跑,更别说别人的小舅子了。可怎么说,这和太子也沾着亲呢,谁惹的起文湛啊?这个麻烦,我可不想沾。我答应让崔碧城去看看,是怕姜家的人动用私刑,因为一个九姨太的哥就把人家官宦人家的孩子给废了,这给太子招怨。这年头,手下的人都太残废,不是谄媚的奴才,就是色厉内荏的官僚。不那么残废的人又都野心勃勃,找个可口可心可手的人,可让崔碧城那傻小子本奔月还难。”   尹绮罗看了我一眼。   我起来打哈哈,“嗯,我去看看老崔干嘛呢,你赶紧睡吧,明天我准备准备,咱们晌午就走。路上要顺的话,我们可以赶到冉庄吃铁锅小鱼。”   崔碧城听说自己被派了这样的差事,都哭了,就差一哭二闹三上吊。   我拍着他的肩膀说,“我知道这件事要使银子,我也不想让你再破费,可是我也没办法。人家给我挖了坑,我又不想就这么跳,可是不跳又不成,要是那个孩子真让他们这么给废了,我晚上又睡不着,所以,哥哥,你就勉为其难,帮个忙。”   说完,我拿了一个小布袋,从他这里搜罗了一些散碎银两。   他疑惑,“你这是做什么?”   我,“明天起,我要躲到山里去,让谁都找不到我,省得给你填麻烦。我拿点川资路费,可以多躲几天。”   “躲哪儿?”   “冉庄。”   “怎么去哪儿?”   “嗯,带绮罗回去一趟,怎么说,那里也是家乡。”   崔碧城想了想,他拿出一块腰牌,黑底玉,上面有用黄金描的一个篆字——碧。   我翻来覆去的看,“这是啥?”   崔碧城说,“这是通往古王陵的令牌,上次带你看过那个人,你也知道是谁。有个腰牌就能进去,没有人拦你们,所以,去看看你爹吧,他一个人在那里也挺凄凉的,如果他泉下有知,看到你和你们家的婆娘一齐过去,他一定很高兴。”   我默不作声,把腰牌放在手掌中,只觉得冰冷沉甸。   我亲爹在我心中一直是个陌生人,甚至是个罪人,可那个一只被我当成亲爹的人,也终究会成为陌生人。   崔碧城的亲爹死的冤,可他们父子终究还有三十年的天伦之乐。   怎么就我和亲人的缘分这么薄呢?父亲,儿子,妻子,再加上兄弟,三纲五常之中,哪段缘分都不到头。   我上辈子一定欠了老天很多钱。   这辈子它专门来恶心我的。      第214章      古王陵在雍京南边,出了雍京城门,外面就是一片接着一片的山地。   早上出城查的严苛,到不是说我们的身份有什么麻烦。反正,我已经正式成为匹民百姓一枚,我媳妇儿还有些身份,可也是正经的朝廷六品官儿,虽然说自己也走私帮,做一些小买卖,可总的来说都是正经营生。说是查的严苛,其实就是过卡税收的重。   日出之前要五个铜子,因为日头升起来之前潮气重,收这些钱说是给早上守门的兵士煮热茶喝。   日出之后只要三个铜子。   可是,午后,等着毒日头当头照的时候,要加手三个铜子,一共是六文钱,说是给守城的兵士冲绿豆汤喝的。   过了午后,又成了三文铜钱。   我早上起不来,等着绮罗到药店里面转了一圈,吩咐好了,所有的事情都打点清楚,再收拾好包裹,又想错过正午,出城费正贵的时候,所以等我们到镐水边上的时候,离天黑就只剩一个时辰了。   我,“去古王陵的路的远,又有山路,还有一线天什么的,这样容易藏着车匪路霸的地方,咱们找个地方歇个晚上,等明天早上起来往那边赶。给我爹烧几个纸钱,送一壶酒,晌午的时候就在那边吃饭,然后咱们就回冉庄。崔碧城已经打点好了,冉庄那边早就支好了锅,炖肉炖鱼。虽然我舅妈他她们都不在,可是崔家的伙计手艺都不潮。”   尹绮罗是知道崔碧城家里的旧事,他也没问我舅妈怎么还不从南边回来。   这年头,一家人如果都窝在雍京里,就比买一框子鸡蛋都放在风雨飘摇的树枝上还让人心惊胆颤的。   她说,“好。出门就听你的。”   我们一人骑一匹马,往南走,又不赶路,所以路程上就悠闲很多,大多侍候都在走马观花。南郊比雍京城风大一些,显得凉,到了往古王陵走的岔路口,有一个小镇叫朱仙镇。我提前打听好了,这里有一个不错的客栈,所以到这里,要了两间上房,把行李放好,又让伙计去给马匹饮水喂草料,看天色还早,就和绮罗出门转转。   我们听说这里有个茶铺也不错,就到那里坐坐。   喝茶,也吃些点心。   这里的吃食不外就是蒸肉,小笼包,酥饼,和糖炒栗子瓜子。   小二往后厨报了菜名,一边擦桌子,一边闲扯,他就问我,“客官和夫人,您是第一次来朱仙镇吧?”   我,“对,第一次。怎么,这都看的出来?您可真是火眼金睛!我新婚,和拙荆出城踏青。”   小二也乐,“客官和夫人真相配呢!我哪里是火眼金睛啊,我们这个小茶楼一向只有镇上一些左邻右舍过来吃茶,要不就是从雍京城到南郊行宫的官爷,看二位,好像都不是,您要是不嫌我烦,那我再问一句,您这是去……?”   我说,“梅城县。”   小二,“梅城?梅城可在雍京的西边,我们这里是南边,再往前就是王陵和南郊行宫的猎场了。”   我,“哦,虽然说是去梅城,可是我们也不着急。出了京城就走走玩玩,哪里的湖光山色好,我们就到哪里。您说前面是猎场,我听说,要是京城里的贵人不来的话,那里可以让老百姓进去转的,只是不能在春秋两季狩猎就是。”   小二,“去不得的。皇上的圣旨是这样说的,可是那可是行宫猎场,平头百姓几个脑袋敢到那里去转悠的!就算吃饱了撑的也不会啊!再说,客官和夫人来的不凑巧,昨天镇上的军爷就下了命令,说是从朱仙镇到南郊的路完全封死,别说一个人,就连一只鸟都不能飞过去。”   我惊奇,“为什么?”   小二把我们点的几个点心和茶壶都端了上来,“还有什么,太子爷要来了呗!太子爷心血来潮要过来狩猎,整个猎场当然要围住了。”   我,“……”   我抓了抓眉毛,心说,还……真巧啊。   于是我就问,“小二哥,那除了官道,还有别的路可以到王陵吗?”   “有,当然有。不过……”他说着看了看绮罗,“不过,客官,您还是不要走那条路。”   我,“为什么?”   “您别问了,还是不要走了,您带着女眷呢,不方便。”   因为不想耽搁,我一定想要走,于是押着小二仔细问明白了道路。我和绮罗吃过东西就回客栈早早休息,第二天,天不亮,我们早早起来,问掌柜的拿了几个馒头,一斤酱牛肉,水袋里面装了清水,就准备赶路。   客栈柜台的掌柜的神情古怪的看着我,又问我从哪条路走,我一一说了,他让伙计准备好了东西,算了钱,最后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客官回来之后,还是住那两间房吧。”   “不。”我说,“我们这就去梅城了,不回来了。”   掌柜的没理睬我,径直对伙计说,“那两间房先别打扫呢,留着。”   听着十分奇怪,我上马之后,还看了他一眼。   等我和绮罗到了茶馆小二说的那条岔路,正想着下马歇息一下,绮罗没有动,她在马上用马鞭指了指前面,只见苍茫的大石上刻着一行工整的隶书大字:前方为断头谷   抢劫杀人yin掠妇孺   如不想被先奸后杀,请调转马头,速速逃命!   落款:直隶顺天府朱仙镇地保,王二小   我看着绮罗,“这个……”   她看看我,“你拿主意。”   我泄气,“嗯,咱们回去吧。”   我豪气云干,大喝一声,“逃!”   天公作美,我们赶紧调转马头逃命,回程的路上还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暴雨,所幸山体没有崩塌,我们两个除了变成两只从里到外都流淌着清白的雨水的落汤鸡之外,没有什么大灾难。   回到客栈的时候,那个掌柜的面无表情的让伙计给我们牵马,抬行李,还准备好了热水姜汤。我就觉得自己被闷了个透心凉,等我哆哆嗦嗦的换好衣服下楼吃饭的时候,客栈的伙计还在一旁嘿嘿傻乐。   因为暴雨,客栈今天客不多,没开火,只能去茶楼吃,因为今天几乎全镇的闲人都在那,客人多,吃食多,厨子做的也用心。   掌柜的说要给我和绮罗端过来,我过去问她,她说,还是在茶楼吃先做的东西,新鲜又可口。于是掌柜的借了我们两个一副蓑衣,一把油纸伞,我打伞,让绮罗裹着蓑衣,就到茶楼来了。   茶楼客人多。   虽然热闹,可听着都像是他们本地的人。   各色人等,人头攒动,也热闹。   我们坐好,要了一壶热茶,几个热菜,还有热汤面。尹绮罗嫌他们的茶叶不好,她自己带了一小包龙井,只让伙计倒热水,她自己涮过了茶壶,就自己冲泡起来。   我拿着绢帕擦鼻涕,这个时候,外面进来一个人,穿着绸子的长衫,却不光鲜,手中还拎着一个鸟笼子,我一看,居然是很名贵的夜莺。这鸟脾气大,当年杜家的小公子就送给我了一只,为的是恭贺我被册封为祈亲王。   他进来,就挑拣了一个挨着木柱子坐的地方,从怀中掏出一个头上有铜倒刺的木手柄,一下子扎在柱子上,小木手柄被支撑住了,他这才把鸟笼子挂好。   周围一阵安静。   也有人在窃窃私语。   “看,黄爷的鸟,据说这是雍京城里的王孙公子玩的玩意儿,矜贵着的呢,听说他买这只鸟儿的价钱,都能盖一件大瓦房啦!”   ……   我心说,何止一个瓦房?   摄政王曾经有只夜莺,因为唱的歌优美婉转,把雍京城当年的名伶都能比下去了,那只鸟价值十万两白银。   那个姓黄的家伙,显然很享受这种众人遥远围观,对他窃窃私语的感觉,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白布包,打开,里面放着一个青瓷的茶盏,看着也不算太值钱,不过几十两银子总算有的。他把茶盏放好,吩咐伙计给他倒了一碗高沫。   此时,他的夜莺唱了一声,那声音……真是百年不遇。   那声音就好像三更的锣,四更的鼓,三月间的桃花汛,千里外的黄河水倒流。   总之就一个字——灾难!   我当时正喝茶,一口茶水就喷了出来。怪不得这玩意只有一个瓦房的钱,叫的这么难听,不让卖鸟给姓黄的赔就算对得起他了。   “黄爷,听说,您这鸟儿,可有些来头?”   旁边居然有好事的人凑过去,冲着这个二百五起腻。   “那是!”黄某用两根手指捻起来茶碗盖,抿了一口热茶,这才说,“这只鸟,脾气大,不好伺候。说句不好听的,它吃的,比人吃的都好!我们家,我吃米粥就六心居的酱菜,它可得吃肉汤。前些天,还给它吃剁碎的鲜鱼来着!我媳妇儿怕它胃口不好,昨天专门喂了一小勺子醋和鲜杏。我估摸着,没准油泼辣子和烧酒,它也能受用。”   我听着,差点把嘴里的汤面都喷到绮罗的裙子边儿!   黄莺,这玩意只能喂最精细的小米,别的不能乱喂,不然几天就能给折腾死了。   那个人还在摇头晃脑,“这鸟儿,原来可是王爷用过的。这就是坏了事儿的大王爷,那个祈王承怡的鸟儿。大王爷,头几年多么不可一世,他表哥管着雍京制造局,手边过的银子够半个大郑朝的开销。他们两家抄家的时候,恨不得整个雍京城的人都去看了,金银珠宝,古玩玉器,就好像萝卜白菜一样,整箱整箱的被抬出来,听说负责查抄的守军都发了,随便揣点东西,几辈子都享用不完!”   尹绮罗给我碗里夹过来一块米酒醉鸡,“相公,你看这雨要下几天?”   我扒拉两口饭,“几天我也知道,就怕到古王陵的路太滑,马不好走。如果在里面耽搁了,一天打不了一个来回,有麻烦。”   她一笑,“那我们就在这里多住几天,等日头出来,把路烤干了再走。”   我给她夹了一块蘑菇,“嗯,也成。”   外面暴雨不停歇,里边人声鼎沸。   正热闹,忽然,我们就听见外面陡然一阵激烈的马蹄声,呱啦呱啦呱啦,好像能把这个木头茶楼震三颤,连我们的桌椅都开始咔嚓咔嚓的乱响,桌面上的瓷碟子,碗,油灯,开始噌噌的挪位置。   我抱着两个盘子,面色青绿的喊了一句,“地震啦,大家快逃命啊!!……”   无人理睬。   这时,外面好像堆山填海一般的聚集了许多骑兵,一个一个的都是皂色衣服,窄袖,上面用五彩丝线绣着山水游鱼,胯下具是匈奴骏马,马鞍旁边侧挎着黑色鲨鱼皮的箭筒,白色的凌翅鸟羽毛绫子,扎口的是黑色的绸袋子,垂下两条黄金色的丝绦。   一个年轻的骑士滚鞍下马,踏着雨水从外面走进来,冷峻的眼神看了看四周,低沉的问,“这里,谁是老板?”   他的声音好像钢刀一般。   茶楼的老板赶忙过去,点头哈腰,“小的就是,敢问军爷有什么吩咐。”   骑士用马鞭扫了一下周围的人,说,“给你一柱香的时间,让这里的人都离开。今晚,你的茶楼我们包了。”   “啊?”茶楼老板嘴巴好像吞了一个鸡蛋,“军爷,这天黑地冻的,外面又是瓢泼大雨,一时之间让街坊邻居的都到哪儿去?”   “该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   黑呼呼的骑兵们一闪,门外进来一个拿着珊瑚鞭的年轻男人。白皙的脸有些酒色过度的惨绿,一看就知道在家里被娇生惯养出来的。   刚才那个刀一般的骑士向后退了一步,一侧身,“小侯爷,这里有属下就好,不劳您出马。”   “有你就好?”拿着珊瑚鞭的男人冷笑一声。   他把披在身上早已经湿透的黑色斗篷摘了下来,露出他里面湛白色的窄袖骑装,因为领口的地方也已经湿了,不太舒服的扯了扯。   这才说,“老子在外面淋了半天的雨,你跟一个店老板扯什么闲篇?”   话音未落,他挥手就是一鞭子,直接把挂在窗子旁边木柱上的鸟笼子给抽散了,姓黄的惨叫了一声,扑到鸟笼子前面,小心翼翼的把鸟给捧了出来,所幸那鸟没啥事,还能叫。   姓黄的哭的鼻涕差点下来,“诶呀,我的鸟啊!这可是祈王爷用过的鸟,矜贵着呢!”   ……   我心说,我那只鸟正在崔碧城屋子外面挂着呢,怎么又跑你这儿来了?   “什么?这是祈王爷的鸟儿?”那个小侯爷似乎来了兴致,往前走了一步,弯下腰,仔细看了看那个黄莺,对姓黄的说,“你让他唱两声?”   鸟儿不唱。   小侯爷拨弄了两下鸟,黄莺被惊着了,骤然叫了两嗓子,呱呱的。   小侯爷大笑起来。   “真没想到,这还真是祈王爷的鸟儿!别管长的多好,一张嘴就露怯。听听这叫声,哪儿是黄莺啊,纯粹就是观止楼外面枯枝上的老鸹!哈哈~~~~~”   他还没有笑完,茶楼里的人跑了一半。   老板一直在作揖,连声告罪。   我听着刺耳,懒得理他,只是从口袋里面拿出二十个铜子放在桌子,算是饭钱,从旁边抄起来伞和蓑衣,叫绮罗起来,我们走人。   没想到尹绮罗却不走,她放下筷子,问茶楼老板,“老板,这是我们的饭钱。”   老板又开始作揖,“好,好,放这里就好。”   绮罗坐的气定神闲,“那老板,您收了钱,我倒想问问你,凡是都得有个先来后到吧,我们又没有欠您的钱,您打开门做生意,怎么也不好就往外赶客人吧。”   茶楼老板一听,汗都下来了。   他还没说话,那边小侯爷听到了,他笑吟吟的说,“嘿,这还有个叫板的!”他向这边走过来,“姑娘来朱仙镇做什么,是出嫁啊,还是私奔?”   绮罗冷笑了一声,“桓侯姜家的小侯爷,张嘴就说胡话吗?”   我抬手擦汗。   本来想着,避过去就得了。   这回碰个正着。   我眼前这个二百五,才是文湛正儿八经的小舅子。   就这哥们这德行,搁往年,我都不会用正眼瞧他,所以我不知道他,相比他也没见过我。   小侯爷笑着,“姑娘既然知道我是谁,也就应该知道,惹了我,姑娘承受不起。不过,看着姑娘的姿色,没准儿您是故意的要惹我注意。旁边这男人是谁?是你相好的?我看他单薄的跟一张纸一样,怕在榻上满足不了女人吧!哈哈哈~~”   “放肆!”   绮罗伸手在木桌上狠力一拍,桌子上的瓷碟子都蹦三蹦,她手腕子上的银镯子都被磕弯了。   我一见,连忙打圆场。   “诶,诶,诶!大家都是文明人,别这样。绮罗,你一个妇道人家,出门就要听我,当街跟个男人争执,像什么样子!你看,你的手都拍红了,疼不疼!我瞧瞧。”   我赶紧把她的手拿过来,仔细看了看。   尹绮罗居然脸色一红,却也没有把手抽回去。   小侯爷一怒,“哪儿来的王八蛋?你是干什么的?”   我连忙回头冲着他作揖,“诶,您大人有大量,怎么能跟个妇人一般见识呢?是不是啊,小舅子?”   ……   登时,茶楼里鸦雀无声。   冰冻。   似乎,连半死不活的烛火都是冷的。   我环顾四周,“怎么了?”   绮罗好心提醒我,“你说实话了。”   我,“我说了吗?”   她点头,“嗯,说了,你叫了小侯爷的真名。”   我抓头,“真的吗?是什么?”   她抿嘴一乐,“小舅子。”   姜小侯爷老羞成怒,眼中尽是戾气,他抬手冲着尹绮罗就是一鞭子,我往前一冲,护住尹绮罗,他这鞭子冲着我劈头盖脸的就砸了下来,把我束头发的玉环都抽碎了,我抱着尹绮罗滚到一旁,而姜小侯身后的黑衣骑士抬手把他的鞭子给攥住了。   他只能愤愤的盯着我,似乎想要把我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剜下来。   我后背火辣辣的疼,额角好像也破了,红呼呼的血顺着眼睛边上就流了下来。   尹绮罗双手捧着我的脸,赶紧问,“怎么样?”   我苦笑了一声,“诶,这个小舅子出手还挺快的,诶,我就是总是嘴上占便宜,吃大亏,诶,下次可不敢了。”   她有些心疼,“你流血了。”   我抬手用袖子一抹,“没事,不疼。”   她眼神奇怪的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怎么了?”   “你不晕血吗?”   我,……   “晕……啊啊啊啊啊!!!血……”   登时,我就感觉头昏眼花的,嗓子一阵子紧抽,还干呕,活像怀胎九月的妇人,恍惚中,我明明白白看到尹绮罗丢给我一个白眼。   姜小侯愤愤不平问那个抽他鞭子的骑士,“谢孟!你凭什么拦住我?!”   黑衣骑士看了看我,这才说,“小侯爷,这位夫人,是兵部尚书尹部堂的千金。”   姜小侯爷格格一笑,“尹部堂?我说呢,你们西北尹家军真风光,纵横北疆,所向披靡,尹名扬尹大人也被尊为国之干城。可是,你们在西北逞威风没人管,这里是京师重地,不是你尹家军撒野的地方!”   尹绮罗沉静的说,“这世上没有什么尹家军,家父做的朝廷的官,西北的将士保卫的大郑的疆域。”   小侯爷不屑一顾,“说的好听。”   尹绮罗冲怀中掏出一块兵部的令牌,对谢孟说,“谢将军,妾身跟随外子出城祭祖,因为不是公事,所以原本不应该用这块令牌。可是如今这个情形特殊,外子受伤,请谢将军通融一下,让妾身与外子先离开。如果以后小侯爷想要问罪的话,也请回雍京,容后计较。”   谢孟点头,“这是自然。”   说着,他转身看了看姜小侯,挥手,让他身后的人马让出一条路。   姜小侯也不说话,却用一种异常古怪的神情看着我。   “外子?”……   我摸了一把脸,站了起来,正想走,忽然听见外面马蹄声重响,虽然夜幕很凝重,可是那声音却比夜幕更加凝重。   一个人从马上下来,把湿透的披风摘下来,露出秀气的脸,走进来,“谢孟,怎么回事,让你清一下人就弄的人仰马翻的,殿下已经到了。”   谢孟连忙躬身,“柳公公,是属下的错,属下无能。”   柳丛容外面进来,和我打个了罩面。   他一愣,就定在那儿了。   我心说,怕什么来什么,拉起尹绮罗就想逃命,只听见外面一声长哨,一只猎鹰在夜空中飞翔着,雨幕中,一双翅膀掠过如瀑布般倾盆而下的暴雨,在天际盘旋一圈,然后风驰电掣般飞向他的主人,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   文湛的左臂绑着牛皮,猎鹰的爪子落在上面,收敛了翅膀,也收敛了杀气,安静的呆在文湛肩膀上。   太子从马上下来,把猎鹰接下来,交给身边的人,然后才把湿透的披风扯了下来,露出冰一般的俊美脸庞。   他一进来,看了看人仰马翻的茶楼,轻轻问了一声,“怎么回事?”   柳丛容刚要说,谁知文湛一抬头,转身往外走,“好了,今天不回雍京了,去行宫。还有……把他们都带走。”   柳丛容似乎想要问什么,文湛已经翻身上马,连蓑衣披风都没穿,双腿夹紧马肚子,像离弦之箭,飞奔而去。他身后是紧紧相随的二十六铁骑,浓重的雨幕下,只能看到飞奔起来的马蹄上,黄金的蹄铁,闪动着刺眼冷芒。      第215章      我估摸着说,“太子爷这意思是……要把我们拘回去,问罪?”   姜小侯让身后人伺候着,把披风穿上。   柳从容过来,让人捧过来一件干净的披风,递给我,却对尹绮罗说,“尹姑娘……”   尹绮罗一乐,“柳公公您是贵人多忘事。前些天我已经出嫁了,您还为太子殿下送过来贺礼呢,现在已经不是尹姑娘了。”   柳从容笑著从善如流,“赵夫人。”   尹绮罗一低头,“是。”   柳从容问她,“赵夫人在朱仙镇上可有投宿?”   尹,“嗯,就在前面的客栈,不远。”   柳从容说,“好,那就请赵公子和夫人回客栈吧。所需用的伤药,奴婢派人尽快送过去。”   我一愣,“柳公公,您的意思是……”   姜小侯一听就不干了,“柳公公,殿下可是让把他们都拘回行宫去,你这放他们走,可是公然违旨!”   柳从容从容不迫的说,“小侯爷,殿下的旨意奴婢听清楚了。所以到了行宫之后殿下有任何责罚,奴婢一力承担,不劳烦小侯爷挂心。”   小侯爷冷笑一句,“你知道就好。”   说完,从谢孟手中夺过珊瑚鞭,狠狠瞪了一眼我们这些人,让人牵了马过来,带着他那几个人走了。   我听柳从容这么说,倒有几分惊奇。   这个柳芽一向贤惠,对文湛的旨意那是奉行起来说一不二,今天这是怎么了?   柳从容也不说话,就给我小心戴好了风帽,然后扯起来我的胳膊,低声说,“奴婢搀着您,天黑,路滑,别再让雨水浇着。”   “啧~~~”我看着他,“柳公公,几天不见,您让我刮目相看啊,您老什么时候,变的这么有人情味儿了呢!”   他一直低着头,“您看着点路。”   尹绮罗也弄了一件干净的蓑衣和披风,被谢孟他们剩下的几个人拥着,一直到了客栈。我们到了客栈,柳从容让人准备热水。绮罗不愧是大夫,她的小荷包里面有个翡翠小瓶,里面是云南白药粉末。   我到了屋子里面,把身上的湿乎乎的衣服扯了下来,绮罗找了个干净的外衫给我披上,她拿过丝帕子,用清水弄湿了,给我额角上的伤口上药。就这么一会儿,结了点痂,剥开还挺疼的。   柳从容从外面进来,我就问他,“你这么公然违抗他的意思,小心回去吃不了,兜着走。”   他一笑,也不计较,“从小到大,我被您骂的次数多了,都是说我忘恩负义的,今天,得了这么一句,还挺新鲜的。”   正说着,外面谢孟他们把热水桶拎了上来,倒在一个大木桶中,让我先把身上洗漱干净了,好伤药。后背上被那个小舅子一抽,肿了一片,我都不敢碰,还挺疼的。   我跟绮罗说,“你赶紧回去也泡个澡,都泡热了,驱寒气。”   她把药粉放这,就走了。   柳从容却不走,说着我一个人洗澡不方便,怕水蛰到后面的伤口,所以他要帮我擦背。我抓了抓头发,冻的直打哆嗦,也没跟他计较,直接跳桶里了。   他撩起来我的头发,手中的布巾沾了水,一点一点擦着。   他忽然说,“殿下是来南郊查看军务的,没想过会在这里碰到您。刚才那个情景,一回到行宫,您这一身伤外加雨水淋着,奴婢怕殿下一怒之下问姜家小侯爷的罪过。现在还用的着他们,不到斩草除根的时候,所以,奴婢就斗胆先请您回客栈,治伤是大事。以后,等您身体好一些了,再计较也不迟。”   我回头看了他一下,“那你等会儿就回去吧,劝他回雍京吧,别在行宫这边耽搁了,我没事。”   柳从容用温水洗了洗我的脖子,“奴婢自作主张一回,还不知道能不能过关,至于劝殿下回雍京的事,奴婢可不敢。”   我也不再说话了。   等我从木桶中出来,柳从容找了个大床单,先把我一身的水给弄干了,绮罗从那边的屋子也过来了,拿过来我的衣服。   她说,“我拜托客栈的小伙计找药去了,临街有个生药铺,他们都认识,能拿出一些东西,一会儿我给你煎了,趁热喝,别着凉。”   说完,她还看了看我后背的伤。   绮罗于是又说,“我弄个火盆去,让屋子热一些,暂时你先别穿衣服,这伤毒需要让它发出来,闷住就不好了。”   我连忙点头,“好。”   柳从容说要帮忙,也下楼了,我见他们走了,从床上站起来,穿好了裤子,就跳到桌子边上,把烛台也捧了过去,对着镜子仔细看我脑门上的伤,已经肿了起来,像一条毛毛虫。   我听见楼板上有脚步声,想着是他们弄火盆过来了,就从桌子边转身,没承想,门外进来的是文湛。他全身白色的锦袍有些潮湿,却因为这份水汽,让所有的颜色在烛火下显得浓重欲滴。   我一愣,连忙到床边去拿外衫。   “怎么是殿下?”   边说着,扯过来衣服就往身上罩。   他冷冷的看着我,眼神犹如匕首一般,然后微微冷笑,才说,“这么见外?我在床上见过你淫荡的样子,如今何必着急掩饰呢?”   闻言,我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可是系带子的手指有些发抖,弄了好几次,都没有把衣服束带绑好。   文湛就站在那里。   冷漠不语的看着我。   忽然,他轻声问我,“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看着他。   他,“委曲求全,辛苦巴结,任人践踏。”   “只要离开我,即使活的像一条狗,一辈子躲在女人身后,你也不在乎吗?”   让我还能说什么?   文湛走前一步,我退,他再前一步,我退无可退。   他抬起来冰冷苍白的手指,解开了我的衣服,哑着嗓子说,“别挣扎,让我看看。”   我看着他。   他好像忍耐着什么,俊美的脸上暗隐着一种火焚一般的狰狞,冰冷的呼吸,让人感觉到窒息惊痛的眼神。   我受不了和他直视。   看到那样的人,我觉得我已经死去。   于是我所能做的只能低头逃避。   他的手指擦过我的嘴唇,冰冷的语气像濒死的兽。   呢喃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亲过她?你抱过她?”   “承怡,你知不知道,我想杀了她!把她撕碎了,烧成灰烬,把她打落地狱,永不超生!我恨她!”   他的额头顶住我的。   这一刻,如履薄冰。   我不敢回应他,我知道,只要我伸手,我们都会万劫不复。我感觉到他已经活生生,血淋淋的把自己剥开,捧到我面前,我就是一只禽兽,也不能再在上面撒一把咸盐末。   突然,他猛地推开了我。   紧接着,有脚步声踏着楼道的木板,拾阶而上,却是尹绮罗。她推开的门的时候,看到太子后背对着半推开的门,负手凝望着窗外。她的手中拿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敞开的玉雕盒子,里面是糯米年糕一般的碧绿色的伤药。想必是文湛从行宫那里拿出来的圣品。   “殿下。”她弯身福了一下。   文湛停了一下,转过身来,他前身的锦袍已经被雨水打湿,火烛轻摇,绮罗没有抬头,看不到他苍白色的脸,还有那双幽潭一般的眼睛。   他点了一下头,“起来吧。我把他交给你了,好好伺候,如果有任何闪失,唯你是问!”   话音已落,他叫早已等候在外面的柳从容,谢孟等人,吩咐他们牵马过来,夤夜飞奔回雍京。   尹绮罗也不说话,她让我坐在桌子前面,拿着一块汉白玉雕的小板被我后背上药,等把绵密的药膏抹好,又裹上了一层纱布,这才说,“听说这药都是天山雪莲和高昌的獾油膏子蒸的,抹上后一天就能消肿,两天皮肉就恢复了。”   我,“嗯,好。”我想了想,还是说,“绮罗,太子就那个狗脾气,从小到大,他说话一向不好听,你别见怪。”   她抿嘴,“你太客气了……客气的,就好像你们是一家人,我才是外人似的……”   我心中一凛,再也没有开口。      第216章      我们在朱仙镇耽搁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乌云散尽,天光大开。   绮罗把我身上缠着的白纱布都拆开了,我扭着看自己的后背,红肿和疼痛已然消退,只留下一层暗色的痕迹。   绮罗说,这是痕迹,过个一两天,等那层皮自己蜕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今天我们起了个大早,趁着大家还在睡觉,早早从朱仙镇出发。我原本想着早到古王陵,早拜祭我亲爹,然后把他的画像从那个老房子里面取下来,回雍京给我妈。如果她还没有全心全意的爱上当今的皇帝,这样东西给她也是个念想。   从朱仙镇到古王陵的岔路,不过三十里地,所以当日头高高挂起,我们就已经到了龙骑禁军把守的关隘。这里峻峰夹持,高耸入云,崇山峻岭团团合围,从脚下的羊肠古道抬头望天,只能看到异常狭窄的一条缝隙,想来这是叫做一线天的原因。   我在前面探路,绮罗跟在我身后,我收紧缰绳,让马匹小心翼翼的探了两步。忽然,前面陡然升起一道带着倒刺的钢索,我的马受了惊吓,它仰天嘶吼了一声,被我死死的拉住,接近着就只见一排手持长矛的龙骑禁军从怪石后面走了出来。   我和绮罗被逼着后退了几步,退出关隘,在一马平川的镐水滩边站立。   为首的一个人问我,“什么人?从哪里来?想做什么?”   我从马上下来,从怀中掏出崔碧城给我的黑玉令牌,递给他。按理说,持有这样的令牌就可以免于各种责问和盘查。   果然,他拿过去,翻来覆去的仔细看了,然后双手奉回。   他说,“大人,按照规矩,您持有这块令牌,下官没有权力询问您的去向,可是,从四日前,南郊守军换防,您手中这块令牌已经失去了效用。如果大人没有别的凭证,下官只有请您调转马头,速速离去。”   我一愣,“我的令牌可是皇上亲自颁发的,见到它,犹如御驾亲临。”   他面容冷淡,说,“这个下官知道,只是黑玉令牌的确已经失去功效,请大人在一柱香燃尽之前,速速离去!”   我抬眼看他身后的关隘,羊肠道之中,层峦叠嶂的山峰之中,隐隐藏着龙骑禁军的兵士,而且顶峰上出现弓箭手,各个弯弓搭箭,对准我们,不由的,我又后退了两步。   这里是古王陵的唯一入口,我正犹豫,要不要从旁边寻个小路,放弃马匹,我自己翻山越岭进去,把我亲爹的画像拿出来就好,此时,忽然从后面的羊肠古道里走出来一个人,他穿着和龙骑禁军截然不同的衣服,同样一身皂黑,可是上面却绣着山川游鱼,是东宫的人。   那个人在向我问话的人耳边说了两句,然后转身就走了,不一会儿隐没在怪石后,为首的人依然面容冷峻,却收敛了杀气。   他一抱拳,“不知道是赵公子和夫人驾到,是下官失职。公子和夫人可以进去,下官为您二位引路。”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不敢进了。   我退了一步,回头看了看绮罗,她冲着微微颔首,像是说,我听你的。   我也抱拳对他说,“将军,既然您奉了军令,那我们也不好破例,自然从命就好。我和拙荆出来不过游玩,哪里的山水都可以,不一定要进去,如果无事的话,那我和内子就先行告退了。”   他看了看我,“一切以公子心意为上。”   说着,冲我一伸手,指向外面的大路。   “公子,请。”   我上了马,镐水的波光照的我头晕,几次拉缰绳,手心都滑,我翻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冷汗。   我心说,不好,太子当真要造反。   雍京城。   我勒住马,边走边看。   城门洞那边有俩官兵,似乎好像正在休息,歪在城墙垛子旁边,蹲好,手中还举着一个甜瓜,边吃边聊。   头顶的大日头热辣辣的,大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一派祥和。那边有人挑着扁担卖蔬菜,边走还边唱,“卖菜,卖菜哩,西红柿,黄瓜,茄子,大辣椒!……”   这边两个穿着长衫的男人,他们似乎是熟人,正在互相作揖。   这个说,“哟,好久不见,您好啊。”   那个说,“好,好啊。”   “那嫂子好?”   “好,家里炖肉呢!那,您大爷好?”   “好,中午吃了两大窝头!”   “哦,那侄子侄女,弟妹都好?”   “都好,都好!”   ……   两人对面点头哈腰。   那边还有卖锅饼,鸭梨,腊肉水酒,大碗茶的小摊贩,一个货郎挑着胭脂水粉,银针丝线穿来穿去,沿街叫卖。   四周热辣辣,懒洋洋的,一派祥和。   看不出来一星半点的风雨欲来风满楼的迹象。   我和绮罗回到院子里,看见崔碧城躺在竹椅上,一边一个清俊的小厮正在给他按摩脚丫子。   他一见我们回来就把蒙在脸上的丝巾拿了起来,一骨碌坐了起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以为你们要玩个七八天呢!”   我过去扒拉开他的眼睛珠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只觉得他的眼睛黑的见鬼的颇有灵气,异常深邃,不像个两面三刀的人顾左右而言他的混沌。   于是也笑着说,“想你呗,所以早回来了。”   后来想了想,刚想说古王陵南郊换防的事,话还没出口,崔碧城忽然说,“弟妹,既然你也回来了,那正好,省的我麻烦了。”   我,“你怎么……”   他一把攥住我,然后伸手抄起来他的拐棍,不忘扭头对尹绮罗讲,“跟我来。”   三跨院后面是一丛茶花,小风一过,摇曳生姿。   崔碧城打开小院锁头,我们跟着他向里走,里面有假山,有鱼池,还有一个小小的金蟾喷泉,绕过这些就是一个小屋,格开竹帘子,藤床上有一个人,以坐莲台的姿势盘腿坐着,玉白秀气的脸庞,一身黑色紧身衣,一杆细腰。   居然是殷忘川!   “你……”   我正要上前,崔碧城直指小莲如同拈花一般蜷缩的手指,我一看,不得了,小莲的掌心上竖着一枚极细的蚊须针,如果不是上面诡异的孔雀蓝色在熠熠生辉,我根本看不到还有这么一个东西。   崔碧城说,“昨晚,他刺杀太子,谁想倒霉催的,太子没伤着,他自己反而被机关射出的毒针伤了,如果不是这个家伙功力深厚,当场就化为脓水了。”   我一惊,“那文湛没事吧?!”   崔碧城一嗤,“哼,那小狼崽子好着呢!现在满雍京城抓人哩!”   我的心放了回去,然后指着殷忘川大叫,“小莲,你……你,……你怎么又做这不正经的营生啦!?”   殷忘川的头顶有一缕青烟,袅袅生起,他的脸上忽然流淌起来一层浮动的宝光,显得明珠宝玉,熠熠光华!我觉得,此时的他像已经涅盘的烧鸡!   绮罗我把踢开,呵斥了一句,“少说话,他快走火入魔了。崔掌柜,你快把我的金针拿过来!”   崔碧城顺手从旁边抄过来一个麂皮小包,刚要递过来,忽然停了一下,问她,“你叫我什么?”   我愣了,重复着,“她叫你崔掌柜阿!”   老崔一瞪眼,“都进门儿了,还这么叫我,应该改口。”   我一把夺过去金针,双手捧到绮罗面前,回头瞪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胡搅蛮缠,去,拿我的……绮罗的小钳子拿过来。”   绮罗是女人,是个女人就喜欢化妆。所以她有一个小巧精致的钳子,用来拔眉毛的,那玩意刚好用来拔殷忘川手上的毒针。   尹绮罗先用七根金针扎进殷忘川脑顶上的几个穴位,让他头顶的袅袅青烟随风散去,此时,小殷脸上的那层宝光消失,显出他本身的脸色出来,我一看,还好,依旧红颜,然而他的两个眼窝下面有一层灰底,让他整个人变的好像漂浮在布满了枯木的死水上的一翩红叶。   可是他却能睁开眼睛了。   我瞪着他,颤抖着问,“你,你不会死吧。”   他有气无力的摇头,又合上了眼睛,依旧用那个姿势盘腿打坐,手掌上一团一团的黑色,似乎正在跟什么较劲,似乎要飘开,荡漾全身,却硬是被什么逼住了,动不了,凝结在那里。   尹绮罗在他身上插了二十四根针,这才收手。   她拿着自己的小钳子,看着刚刚拔下来的毒针说,“这是蜀中唐门的剧毒——魂回太虚。中毒的人如果内力不深厚,就会在三个时辰之内化为污水。这毒药就要杀人灭迹,取这个名字,意思就是除了灵魂,其他的,什么都剩不下。”   我,“阿?这玩意儿,怎么这么毒?那要是满世界乱撒,这天下不就乱了吗?”   崔碧城冷笑,“你当是糖豆啊,还满世界乱撒?这种毒针,世上一共仅有五根,因为毒药极难炼制,这样的钢针又极难锻造,这可是用一根少一根了。如今,恐怕这无根毒针都已经用尽了。”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崔,“这样的事,只要走过江湖,谁都知道。上一根是蜀中如今的掌门唐诗歌用来毒杀上一代掌门的。”   我,“哦,那第三根呢?”   崔,“唐门上一代掌门用来毒杀再上一代掌门。”   我,“啊?那,第四根呢?”   崔,“蜀山再上一代掌门,用来毒杀再再上一代掌门的。第五根也一样,也是再再上一代掌门用来毒杀他的前任的,本来,这根针应该是唐小榭用来杀他爹唐诗歌的,可不知道怎么会在太子府出现?”   我一激灵,“那,小殷为什么要去杀太子?”   崔碧城一努嘴,“等他有命活下来,你自己问他!”   尹绮罗用金针帮小殷把剧毒控制住了,她随即找了一张纸和一只笔,在殷忘川面前摊开,说,“你一定知道需要一些什么药物才能解这毒,给我写下来。”   殷忘川闻言,微微皱眉,然后轻摇头。   绮罗揣摩着问,“你不知道怎么解毒?”   殷忘川还是摇头,绮罗点头,“是了,你知道如何解毒,只是不能开口。”   小殷点头。   绮罗说,“好,那我报药材的名字,你来分辨,对的,就点头,不对的,不要做动作,不然分神太多,会异常凶险。”   殷忘川点头。   殷绮罗对药理有极其深刻的了解,可这毒药却异常凶险,即使是绮罗本身也只能猜测个大概,成分、份量如果不能精确到极致,那么出一点差错,就会万劫不复。   她这边开始报药名,就等殷忘川一个一个的分辨。   因为绮罗猜测的不是那么准备,而殷忘川同时还得使用内力逼退身体内的剧毒,所以他们的进展异常缓慢,到了傍晚,似乎只找到了十种药材和它们的份量。崔碧城原来干过药材行的,他这边得到一味药,那边就让人去准备了。   太阳刚要落山的时候,我们几个已经饿的头眼昏花。后厨小厮捧来了几碗炒菜面,大家匆匆吃完,然后继续猜测解毒药的成分和份量。   就在这个时候,前厅那边一片混乱,似乎有众多铠甲兵丁闯入院落,有吆喝声,下人哭叫声,嘶吼声,吆喝声从前院呼啸而至,我就听见马嘶犬吠,乱成麻团。   我让崔碧城照顾好绮罗和小殷两个人,我赶忙跑到前院。一进院子,就看见厨上专门给包子馅切葱花的胖子老李,脸上红肿的瘫倒在院子中间,他颤抖着手指指着我,“就是他,就是他藏的!送饭的时候,我跟着去了,眇了一眼后面,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就在后院,他,他也知道。”   我心暗叹,这临时抓来的人,就是不如原来用习惯的人好。你说说,这还没怎么着,就全着了。我不禁遥想当年,黄瓜还在我身边多好啊!那个小子最惯用的一个伎俩就是——打死我也不说!   此时,兵士们分开两列,露出来中间一个穿着白色绣袍的华贵少年。除了眼睛下面是酒色过度的惨绿之外,看着还颇为顺眼。   他一乐,“赵公子,我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啊。”   我却一皱眉,埋怨他道,“哎呦,这里怎么这么吵?我还以为是野猪拱进花园子了呢!我到这来一看,原来不是野猪进来了,到看见了小舅子你啊!我说小舅子……哦,不,小侯爷,怎么是你呀!   诶呀,我怎么到哪儿都能看着你啊,我得去庙里烧香拜佛,看看上辈子缺了什么大德了,你怎么就阴魂不散啊!”   来的人,居然是姜家的小侯爷。      第217章      姜小侯摇晃着扇子,在台阶上踱了两步,居然还有些风流斐然的样子,他似乎想要学三王爷那种皇族清贵派头,可说实话,皇上那个样子如果是十足十的派头,老三才学了三成,姜小侯就更加不像样子了。   姜小侯负手道,“久闻祈王爷铁齿铜牙,今日一见,所传果然不虚。”   我一拱手,“小侯爷抬举。再说了,我草民一只,早就不是什么王爷了。倒是小侯爷如同早上辰时的花骨朵一样,正娇艳着呢。说吧,您来这,想干吗呀?”   姜小侯从台阶上走下来,“前两天在朱仙镇,姜某有眼无珠,不知道是您和夫人驾到,多有得罪。”   我一乐,“好说。小侯爷专门来道歉,礼太重了,小的可但当不起,如果您没什么事儿,就请回吧。这正当饭口,我也不留您和您的兄弟们吃饭了。今非昔比了,我也留不起,你们人太多,吃的太多,我没那么多钱。”   小侯爷走到我面前,把扇子合上,道,“我自然会走。不过走之前,得请王爷把那个人交出来。”   我,“您别骂我了,我都说,我现在草民一只,这里青天白日的,哪儿来的王爷?”我一挥手,“院子里的人听着,如果还想在我这儿继续干活的,就恭恭敬敬的把小侯爷的人马送走,然后咱们关门上锁,喝酒吃肉。如果不想干的,这就走,回头我让崔碧城把工钱算出来,咱不亏心,多算三个月的出来,算是过年的喜面。小侯爷,我这里虽然不是什么王公府邸,可也不是随便进来一个猫三狗四的家伙就能抓人走的,你好走,不送。”   我转身要走,姜小侯伸扇子一拦。   姜小侯,“好,赵公子,那我摆明车马,实话实说。你的府邸藏着一个人,他是刺杀太子殿下的钦命要犯,你把他交出来,我马上走。”   我一扭头,“谁啊,你听谁说的。这青天白日的,这谁啊,这么胡说,这不是糟改人嘛!我这里没这人,我也不知道。”   他冷笑,“您这可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呵呵也笑了,“我戒酒了,我是敬酒也不迟,罚酒也不吃。你走不走?”   姜,“原本太子殿下不让到您府邸来,他说了,先封锁雍京城,挨家挨户搜,等都搜不到,再来您这儿问问。可我觉得,这满雍京城,敢藏匿钦命要犯的人,除了赵公子您,可没有第二家,所以我直接奔来了。正好,您的厨子也招了,您就把人交出来,让在下好交差,不然,刀剑无眼,伤了您,您受罪,我也有罪。”   他一挥手,他身后那些狗腿整齐划一的摆弄兵器,这刀枪剑戟的,听着看着都很热闹。   我向后退了两步,忽然后背被什么顶住了,退不了,我一回头,低头一瞧,是崔碧城的孔雀头的手杖。崔碧城面无表情,神情若有似无,俊生生,冷冰冰的,像一副画满了江南万里河山的烟雨图。   他说话声音很低,“怎么回事儿?”   我说,“这是桓侯姜家的小侯爷,听说咱们这儿有要犯,过来要人来了。”   崔碧城抬手起礼,丝绸锦袍顺着手腕垂下来,显得他的手指挺直有力,根骨分明。   “小侯爷,在下崔碧城。”   他说话的声音,跟他的手指一样,也是硬的。“小侯爷,如果您有六扇门的海捕公文,请拿出来,如果没有,请回。”   说着,一伸手,做出让人的姿势。   居然还见鬼的颇为潇洒。   姜某笑道,“崔掌柜,今非昔比了。现在不是您在制造局当差的时候了,那个时候,您一只手管着半个大郑朝的花销,谁敢得罪您?现在,您是民,我是官,六扇门算什么,没有他们的公文,我照样抓人。我倒要看看,窝藏钦犯,你怎么脱罪?来呀,抓人!”   崔碧城格格冷笑,“小子,跟我耍横?!别说是你,就是你爹,你爷爷,当年都不敢在我面前耍横!你以为你是谁?来啊,……关门,放狗!”   说着,崔碧城颇为灵敏的抓着我向后一撤。   然后,花园的门骤然砰的一下子,都合了起来,众人四下观望,都等待着野狗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时候,忽然,数十根锋利的紫黑色竹枪漫天盖地的以侵灌之势汹涌而来,姜小侯带来的那些兵丁一见不好,都如潮水一般争先恐后的向后退去。   姜小侯躲闪不及,还挤丢了一只鞋子,砰的一下子,一只竹枪飞了过去,扎在姜小侯的丝履上,那只鞋子当即刺啦一声,坏掉了。   几个兵士一见,就恐怖的大喊,“有毒,有毒!”   话音未落,人们腿的更欢实了。   我惊讶的看着老崔,“这,这玩意,你怎么修的?”   他一呲牙,“你以为我在制造局十几年,每天总是叫人织布,弄丝绸啊?那是娘们干的活计。我弄的是奇门遁甲,消息机关。家里弄些竹子,小意思。”   我,“这毒……”   崔碧城冷笑,“毒个屁!这般酒囊饭袋,草包饭桶,什么都不懂。这根本不是毒,而是尿。我把竹子削尖了,然后浸泡在尿里面,熬个七七四十九天,熬成了黑紫色,这些竹子就坚忍不拔了,哈哈,我聪明吧……”   他说着,脸色一僵。   我正想损他两句,忽然觉得好像不对,我看着他,他的脸色好像放了半夜的鸡毛菜汤,难看又酸涩,他睁开了两只眼睛,向下看,我也顺着他的眼睛看下去,之间崔碧城的腰间有一双手,黑壮粗实,根本不是他自己的手,那双手握住一柄刀,刀尖直戳入崔碧城的腰身,就在错目之间,刀被拔出来,崔碧城腰间血流如注,顷刻之间,已是一片殷红。   我一把抱住老崔,用牙齿咬住他的袖子,扯开了布条,然后绕着他的小蛮腰开始缠,可是这血根本止不住,我的手指都开始哆嗦了。那边那个姜小侯一看,抓人闹出了人命,他的嚣张气焰似乎被冷水泼过,很快就偃旗息鼓。   院子中自有崔碧城手下经常用的人,其中一个叫做崔莺的小厮,平时不声不响,跟老崔也不亲不近,不清不楚的,他过来,反手抓住那只刺伤老崔的黑手,暗中用力一扭,只听见啊的一声惨叫,轻轻松松就扭断了他的手筋。   我看了他一眼,说,“抓住这个人,不论任何方法,问出是谁指使的。哦,还有,老崔修这个院子的时候,只装了这么几个竹条?有别的吗?”   崔莺说,“有,还有一排长枪和若干支箭。”   我听着,回头看了看人群后那个姜小侯,道,“以那个穿白衣服的猪头脚下的门槛为界,让你的长枪短箭都对准那里,谁敢跨前面一步,放箭!”   “没事儿,杀了人,我抵命!”   然后我看着他,“还有,来两个人,帮我把老崔抬进后院。你们就在这里呆着,把外院那些人都盘点清楚了。咱们在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身边有这种东西,……”我指了指厨子,“不踏实。”   崔碧城伤的重,脸上惨白,汗水如浆。   我们把他抬到后跨院,尹绮罗一看,好悬晕过去。她侧眼一看,赶紧说,“先让他躺好,别压住伤,用左边檀木盒中的伤药抹在他的伤口上,还有,柜里面还有几根老人参,炖浓汤,给他灌,这样可以吊命。等我把最后两味药猜出来,马上来医他。”   说完,她马上聚精会神的看着手中的药方。   殷忘川勉强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这边,眼中露出一丝的不忍,随即被汹涌的凶狠淹没,再接着,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又闭上了眼睛。   绮罗的上药是万众挑一的极品,油腻腻的,像年糕。这个东西抹在伤口上,一下子就可以把伤口捂住了,血不再流出来。我让人端过来小炉子,就在外面开始熬人参。这些人参都是稀世之珍,头手足俱全,就像一个婴儿,用它熬了汤,据说可以让死人活过来。   崔碧城死咬住牙齿,我抠住他的下巴,硬是把他的嘴巴给撬开了,把人参汤一勺一勺的往里灌,幸好,他不吐。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尹绮罗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差点就从木椅子上摔下来。   她拿着那张纸,交给崔莺,“按照上面的药,抓药,三分水,文火煎。”   “好。”   那人拿着东西走了。   尹绮罗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就过来瞧崔碧城,她在老崔的伤口上又抹了两层药,忽然抬头对我说,“如果他伤在腿上,这么大的伤口我能缝,可如果伤在这里,我恐怕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医好他。”   我连忙问,“谁?”   绮罗,“太医院的医正,林若谦。”   我一迟疑,“要进皇宫啊。现在这个形势,如果进入,我怕就出不来了……”我的手掌摸着崔碧城苍白的面皮,心想,老崔一辈子最得意两件事,一就是倾国的财富,还有就是榻上风流。这要是真伤了他的腰子,以后怎么还能君临牙床?   再看他罕见的羸弱,冰冷的,脸皮上面一层汗,触到这些汗水我感觉到疼,疼的扎手。   然后一点头,“成,为了他,我就进一趟皇宫。”   绮罗摇头,“这一来一去,没有一个时辰,人来不了。崔公子的伤,不能再拖了。”   我一下狠心,“好,是福是祸,都是命!我带他进宫,我娘在宫里,皇上也在……就算不看功劳也看苦劳,皇上也不会撒手不管的。”      第218章      禁宫守门那边的当值太监,居然是黄瓜的徒子徒孙。他一见是我,问明白意思,连忙进去叫黄瓜出来。黄瓜刚从司礼监当值下来,他从里面带了几个粗壮的小太监,把崔碧城的身体移到藤床上,小心翼翼给抬了进去。   南苑,紫檀经舍。   李芳从经舍出来,他的身上带着一股雪山青莲的香气。   他看着台阶下站的我,“陛下正在打碧游真武八卦坐,没有八个时辰是收不了功的。陛下吩咐先把崔公子抬到御花园的千尺雪,并且已经差人去叫林医正了,得了陛下的旨意,他应该马上就到。您……别太担心了。”   说完,他吩咐了黄瓜一些事情,让他好生看顾。   “陛下身边离不开人,奴婢还要去护法念经。黄枞菖是您手下使惯了的人,有什么事儿,就告诉他。”   他转身的时候,我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李芳看着我。   我,“皇上,……这么晚了,怎么还在打坐?为什么不休息,不……”不看奏折,不知道南郊换防,不知道,雍京城已经是风云欲来。   李芳一笑,“陛下修道是大事。”   皇上问也没问,就下旨医治崔碧城的恩情,我感恩戴德,我知道,自古虎毒不食子,可是儿子要是毒起来,老子娘什么的,就都顾不上了。即使这样,我的嘴唇都咬破了,文湛有可能兵变的事情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然后肚子里有股什么,就冲口而出,“李公公,你真的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事吗?每天念经就真的能得道成仙吗?这个世上能飞升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可是史书上那些修醮炼丹帝王哪一个不是吃多了硫磺水银而一命呜呼的?”   周围安静的似乎都能听到雪莲香袅袅飘荡的声音。   良久,李芳还是那个面团脸,他和善的笑着,“这是主子的心思,奴婢不会揣摩。不过主子经常说一句话,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其中各味,就不是奴婢能够揣摩的了。”   林若谦来的时候,全身都是汗,到了门槛那边还摔了个狗啃shi。旁边的太监把他拉起来,他让人准备好了热水和布巾,把自己全身的汗渍擦干净,换好了衣服,拿着他那一包长短刀片就到千尺雪。那里似乎变成了禁区,谁也不让进入,只是命人一遍又一遍的从酒醋面局里面拿最烈的烧酒过来。   四更鼓打过,转眼,天就会亮了。   我坐在千尺雪外面的青花瓷墩上,看着这里的人忙紧忙出,就是没有人过来告诉我,崔碧城已经死了,我的心一直吊着,却没有死。   此时,我眼前出现了一串念珠,缀着一片白玉雕刻的佛头,慈眉善目,优雅平和,并没有俯视人间的高高在上,反而多了一层身处其中的慈悲。身边随即缠绕着一层虚无缥缈的紫檀香气。   我抬头。   来人,是皇上。   他抬手,正要落在我的发顶,却在将要碰到头发的时候,停住了手。   “怨朕吗?”   说完,他的手指拂动佛珠,那串天珠相碰,发出悠远而清脆的回声,“朕在佛前许了愿,佛祖会保佑他,他不会死。”   我连忙站起来,“皇上……”   可他还是那句话,“怨朕吗?   想怨恨就怨恨吧。很多事情你不懂,也永远不需要懂。这四海八荒,万载千秋,只有一个赵汝南,朕宁愿他的儿子卑贱的活着,也不想你再卷进来。”   我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惊疑不定,千万重的心思在翻滚,就在这个时候,千尺雪里一个小太监蹿了出来,他先是跑到我面前,刚要说话,却看到了皇上,于是腿脚一软,爬在地上,全身颤抖,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皇上低头看着他,“崔碧城如何了?”   “崔……崔……崔公子……”   那个小太监越着急,舌头越打结,越打结,越说不出话来,而且年幼的小太监声音尖细,情急之下,都带上哭腔了。   我被他哭的手脚冰凉,“崔碧城到底怎么了?他死了?”   闻言,那个小太监还是哆嗦,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我急得抓了他用力摇晃,面团李芳掰开我的手,用他一贯面团一样的声音平缓的说,“不可在主子驾前无礼。”   那个小太监似乎被这话感召了,他仰头,冲着李芳就哭了出来,“老祖宗……”那个小太监也顾不得在圣驾面前,就直接呼面团为‘老祖宗’。李芳也没管,只是赶忙问,“崔公子如何了?”   “活……活,崔……活了……”   我马上蹦起来,跑进千尺雪,只见林若谦正在洗手,银盆中的水都是绛红色的,他冲我一点头,我扭头瞧了一眼在塌上趟的平稳的崔碧城,脚一软,委顿于地。   此时,清晨的日头喷薄而出,极目望去,整个皇宫花木争奇,松篁斗翠,那边嶙峋怪石上有文祖鹤玉王亲笔手书的四个大字——永镇山川。万道金光撒下,像一道网,我只觉得眼前恍惚,竟然生出了一种生生世世不得脱逃的莫名幽感,奇也怪哉。   皇上一见无事,自去打坐,念经,面团李芳也追随而去。林若谦就在千尺雪窝着,眯瞪了一下,黄瓜吩咐人从厨房煮了一大盆子面条过来,给重人分食,我一点食欲也没有,黄瓜硬是喂了我几口,然后我就窝在黄瓜腿上,睡着了。   落日时分,我娘来了。他吩咐人把崔碧城抬到她的寿春宫,让他自己的人照料。   她拿手绢擦眼泪,“我们崔家就这么一根独苗,他还没生儿子呢,这要是死了,残了,可怎么好?”   我拿着她的手绢,把她脸上的哭出来的泪花抹了两下。   我娘抓住我的手,“儿子啊,碧子有我照顾,你,你赶紧出宫去吧。”   她很怕我继续呆在这里,似乎这里有一个凶狠恶毒的大猛兽,随时准备吃了我。   我也累了,于是继续宽慰了她几句,就出了寿春宫。   有黄瓜带路,皇宫中的路好走的多,可是刚拐出太液池旁边的亭子,就看见那边伞盖云集,有风吹过玉器的声音,锵锵做响。   七殿下在那边饮茶。   我探了个头,正对上越筝东瞧西望的眸子,他的眼睛就像黑雾雾的葡萄一般,晶莹剔透,他一见是我,高兴的就跳下椅子,张开两只小手向我这边跑过来,我落荒而逃,都来不及看后面的情景。   他追,我就跑。   越筝身后是一连串的宫女,太监,捧着果盘,衣服,茶碗,还有人提着两笼点心,和若干蜜饯果脯。   这边喝着,“七殿下,当心。”   那边喊着,“小祖宗,不要跑,您要是摔着,奴婢们就得被太子爷打死了。”   声音纷乱复杂,却越来越小。   等我跑过垂花门的时候,那些杯盘叮铛,人仰马翻的声音就消失了,我眼前只剩下一座爬满了浓密蔓藤的宫门。   我身后的黄瓜上气不接下气的,“我说爷啊,这也就是您,闯了南苑,没人拦您,要是换了别人,早被杖毙了。”   原来我到了皇宫的南苑,皇上心道念经的地方。   面团李芳走出来,一见是我,也觉得有些奇怪,“皇上说外边吵,让奴婢过来看看。原来是您。您,这是……”   我连忙说,“要出宫,向皇上叩头辞行。”   李芳迟疑了一下,点头回应道,“好,随奴婢来吧。”   李芳走的沉稳,一步四踱,他脑袋上还戴着掌印大太监的官帽,垂下的丝绦动也不动。   我在身后问,“皇上可还在打坐念经?”   李芳说,“主子已经收了功,现在正在见人呢。”   我心中一动,“不会是什么炼丹的方士吧。”   李芳笑了一下,“不是,是内阁的楚学士来了。”   “楚蔷生?”   李芳慈眉善目的低着眼皮,“是。好了,您先坐这儿,等主子得空儿了,奴婢再来请您。”   他让我坐在偏殿的一个修墩上,还捧了茶,就离开了。偏殿空旷,四门大敞,过堂小风摇晃着树枝,花卉隐隐作响。我从打开的后窗子中看过去,正好看到水榭楼台之间,皇上和楚蔷生正在下棋。   一时无语。   我慢慢走了过去。   楚蔷生的屁股就挨着椅子坐了一小半,腰杆挺的笔直。其实,皇上和楚蔷生都是手谈高手,尤其是楚楚,他当年穷的时候,曾经以这招在雍京棋苑摆过赌局,一两银子一局棋,他执黑子就没有输过,京城的文人雅士送给他一个‘黑国手’的雅号。   至于皇上,反正他是从来没输过,也不知道是别人让他的,还是他真的厉害,反正我只知道他比我厉害太多了。   他们两个人默默对弈,下了几招,皇上忽然说,“下的很艰难,是吗?”   楚蔷生恭敬的回答,“是。皇上棋艺精湛,臣自愧弗如。”   皇上嘴角一弯,“欺君。”   楚蔷生一愣。   皇上手指放下一枚云子,手拿佛珠站起来,楚楚立马也想随着他站起来,皇上手一摆,让他继续坐在那里。   皇上拨一颗佛珠,说一句,“你跟朕的毓儿交情不错,你们亦师亦友,也算肝胆相照。其实,朕也曾经有过一个朋友,比你们的缘分还要深厚,我们是总角之交,过命,可托孤,亦可托妻。他棋艺精湛,与朕对弈,从来互不相让,不像你,走一步,总要思前想后。落子的时候都在揣摩,不想输,可也不能赢。想让朕,也要费尽心机,捉摸着,不能让朕看出来。所以左右为难。”   楚楚站起来,跪下叩头,“臣自当以陛下挚友为楷模,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   皇上亲自搀起来楚蔷生,却说,“你永远不可能是朕的朋友。朕与你只有君臣之义,并无朋友手足之情。   你是科甲正途出身的庶吉士,是国之栋梁,与朕,却无私交。”   楚蔷生的眼神有些闪烁不定。   皇上说,“朕,今日找你来,有国事托付。蔷生,你出身清流,可为托国重臣。”   楚楚赶忙说,“陛下,臣何德何能,当不起主子这句话的。”   皇上笑道,“如果你能尽心竭力辅佐皇七子越筝,成就不世功业,那么,这句话,你就当得起。”   楚楚一惊,眼中似乎泛起惊涛骇浪,“七殿下?”   啪……   皇上手中的天珠相碰,他拨动了一颗念珠,说,“蔷生,你熟读史书,自然知道,诸葛武侯在昭烈帝玄德驾下不过是一介谋士,而在后主刘禅治下,可以列土封疆,成就不世功业。蔷生有枢机宰辅的手腕,也有治世名臣的才具,不想成就伟烈丰功,千秋万代之后,入凌烟阁名臣榜,受万世供奉?”   皇上……这是离间太子与楚蔷生。   他太了解楚蔷生了。   楚蔷生是一匹饿狼,他可不吃素,张嘴就要见血的,而皇上抛出的,却是一千头,一万头肥羊,够他子孙后代吃一万年的。   皇上,算你狠。      第219章      我胸口像是被人用大石凶狠狠的捶了一遍,赶忙回到木桌旁边,想要端茶碗,却感觉到手指又开始发抖,这个时候李芳进来了,他说,“主子让您过去。”   我跟着他,从前面的花园走石子路,转向水榭楼台。我们到那里的时候,只有皇上一个人在那,看着棋盘,手指却在拨弄佛珠,楚蔷生早已经离开了。   皇上看着我,我连忙低头,依足了规矩下跪,说道,“草民是来谢恩的,草民……”   没等我说完,他就说,“起来吧。李芳,给他端碗粥过来,要热,要甜,这一晌天,朕看他是什么都没吃,也吃不下。”   “是。”   李芳应声离开。   我垂手站在一旁。   皇上说,“你来看看这局棋,有什么想法?”   我伸脖子看了一眼,只觉得棋盘上黑乎乎,白茫茫的一片,双方势力犬牙交错,看着眼晕。   我低头说,“不知道,看不明白。”   他笑着说,“蔷生的围棋打的很好,比你强。当初朕让他做你的侍读学士的时候,原本想让他依照自己的性子好好磨练你,谁想到,你还是那么不争气,每天不读书,就知道吃,反而把他给带坏了。”   我想说什么,他一拦,自己拨弄佛珠站起来,走到亭子旁边,看着水底的游鱼,说,“刚才朕和他说过的话,你都听见了?”   我一愣,随即缓慢点头,口中说,“是。”   皇上说,“你自小眼睛不好,一到晚上就看不清楚东西,不过耳朵一直都很尖,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东西,也能见识到别人见识不到的丑恶。既然听到了,朕也不隐瞒。朕的确有意另外册立储君,越筝就不错。论天资,越筝不逊于文湛,论性情,他有一份文湛所没有的宽厚,如果来日他荣登大宝,那么你和羽澜都会好好的活着。”   “朕与文湛是一样的人,一旦权柄受制,定然会六亲不认,也许越筝就会……越筝的性命,有一半是悬在你身上,你们即使没有血缘之亲,尚有骨肉之情,多顾念一份,就是他的福气了。”   我一直咬住嘴唇,都尝到腥味了,这才说,“皇上,太子,对得起祖宗的基业,何苦轻言废立?”   皇上斜睨了我一眼,冷笑道,“皇帝,才称的上废与立,太子,还不配。”   我自知失言,连忙要跪,皇上拦我,却说,“起来吧,你是无心之失,朕知道。朕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可还能支撑过几年,等到越筝年岁稍长一些,朝政平稳一些,朕才能安心的去,现在,还不成。”   这个时候,面团李芳把米粥端了过来,我神不守舍的吃掉了,从皇宫辞行出来,一直回到家中,还觉得我的耳朵一直嗡嗡作响。府里面安静极了,一个杂人都没有,剩下的全都是尹家的老仆和崔家的人,每个人都各司其责,没关系的事情一个字也不听,也不问。   我到后花园的侧屋中,殷忘川和尹绮罗正在疗伤。绮罗在小殷的胳膊上插了五十多针,把小殷伤口上的毒全部逼在手掌上,小殷半抬着胳膊,正在运气,他的头顶全是袅袅升起的白烟,而五根手指完全被划破,黑色的血顺着伤口滴滴答答的向下流。   突然,小殷一睁眼,他的手指蜷成了兰花状,随即一用力,他手臂上的五十根金针全部喷出,尽数射进青砖墙壁之上,完全没顶,我再看,他手指上流出的血已经变成了红色,绮罗端着一海碗浓密的药汁给小殷灌入,见他无事,她全身力尽不支,瘫倒于地。我连忙过去搀起来她,送回卧房,让她的贴身小丫鬟给她脱衣服,又用热水擦了身子,换了小衣,让她好好休息。   小殷那边,自有人好好收拾。   我过去的时候,小殷正歪着躺在床上,一双冰蓝色的眼睛颜色浅淡的出奇,让他这个人看上去异常冷酷,不似活人。   他问,“崔掌柜?”   我,“还好,不用担心。”   他坐起来,“那就好。这次连累他了,真过意不去。”   我,“那我呢,你也把我连累苦了。”   “你?”他斜睨了我一眼,“你,你不用连累。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你逃不掉。”   我叹气,“好吧。既然这么说,那我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说实话。”   他点头,“我,并没有想去杀太子。   唐小榭失踪了,我正在找他,可看到一个人影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看着像他转身就追,没想到追到了太子的小行宫。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被小行宫的机关消息打伤,就来到了这里。”   “我根本没想杀他。”   还没等我们喘口气,只听见院子周围有野鸟惊起,而四周似乎被一个大罩子陡然蒙住,夏夜的鸟虫一起收声,万籁俱静,在这个本应该虫鸣鱼戏,知了叫翻天的暮夏之夜显得分外诡异。   半柱香的功夫,只听见院门外,有扣扣的轻巧叩门的声音。   有小厮上前,问了一句,“谁?”   无人应声。   那个小厮却像冻僵了一般,一步一步的直挺挺的后退,我让小殷找个地洞藏好,自己走出去,爬在门边看外面,只见花苑柴门外一排人,开头的是九个身穿华美飞鱼服,手拎秀春刀的缇骑游击,他们的身后,则是一排排黑衣兵士,他们的衣服黯然无色,只有袖口处是一排山川游鱼,这些人,却是东宫的嫡系禁军。   我正寻思着,这是谁带的人过来,如果是姜家那个倒霉的小侯爷,那就只能耍流氓,跟他死磕到底,此时,人群默默分开,身着银线绣龙服的太子站在石阶上,他身边一人伏下身,为他提着一个灯笼。借着灯笼的火光,照的他脸上如珍宝珠玉,光彩流溢。   我长长出了口气,对身边的小厮悄悄说,“去,把门关上,就说我不在。”   这个院子早已让崔碧城那只耗子钻山打洞,刨出了地道,我让小殷躲下去,我自己也想着可以趁着这个空挡离开。此时,就听见那个貌似激灵的小厮走到门外,说,“你找谁?我们家主人刚才还说他不在。”   说完就要关门,一只手挡住了门板,那五根指头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白的近似透明,却刚毅、宁折不弯。   “承怡,你给我出来!”   文湛陡然一喊,像平地乍起的狮子吼,吓的我一哆嗦。   我又凑到门边上,偷偷向外看了一眼,却只见文湛的眼睛好像知道我躲在哪里一般,直勾勾的看着我这边,嘴角微微弯起,似乎在冷笑。   ——小子,我看你往哪儿躲?   我想了想,打开门,走了出去。   “殿下。”我一躬身,“不知道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住口!”文湛一把扯过我,却在咫尺之间停下动作,只是攥住我的手腕,过了好一会儿,他这才安静下来,问,“你到哪里去了?”   “宫里。”   “怎么才回来?”   我看了看他,想起来皇宫中的惊涛骇浪,只是说,“耽搁了。殿下,您这个是……”   他说,“有人私自违背我的命令,搜查府邸,伤了人,我过来领罚。”   我一愣,“小祖宗,谁敢罚你啊!你带着这些人过来,我还以为是拆我祖坟来了呢!”   文湛眼神一烈,“你胡说什么?”   “本来就是。”我说,“殿下,您有什么事,咱们白天再说。等着天光大亮,我们挑拣一个窗明几净的地方,泡两壶茶,弄上几碟子点心,慢慢吃,慢慢说……”   啪!——,他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我下意识的挥手要扯住他的袖子,却被他反手抓住,向他怀中一扯,我立马开始死命挣扎,不经意又打了他一个耳光,我自己都愣了。   文湛玉白色的脸颊立时红肿起来。   他嘴角含笑,微微低头,贴近我说,“这一掌,是为了我驭下不严,你那一掌,我就当做你恼我。如果还不解气,你尽可以再扎我一刀,两刀,三刀……一直到你解气为止!我受着!”   我感觉到手中一沉,文湛硬是塞入一把匕首。于是低头一看,已经出了刀鞘,寒光冷冽。文湛的手攥住我的手腕,用我手中的匕首顶住他的胸口。   他说,“扎,往这里扎,别怕。”   果然进去一点点,刀尖沾了血,我手指就开始哆嗦,我都快哭了,“小祖宗,你这是想要做什么?”   “好,说你不生气。”   我看着他。   他又说了一句,“说你不生气?”   随着他开口说话,那刀尖似乎又进去一些,我实在受不了了,赶忙说,“我不生气,你放开我!”   文湛这才松开手。   沉甸甸的匕首,骤然摔落于地。   我恨恨的看着他,“你疯了!你的小舅子就这么矜贵?值得你为他做到这步田地?”   他却笑了,“你错了,他一文不值,夹在我们中间,他一文不值!我一直等着,我等着你生气,我等着你质问我,我等着你像现在这样看着我,可你让我等到了现在!因为我在你心中不及你在我心中的万分之一!是,他一文不值,可是我不能让你用这个借口踢开我!”   说着,他伸手一把抓住我头发,把我扯到他的脸边,“好了,算完我的账,该算你的了,把那个人给我!”   我一惊,“谁?”   文湛,“殷忘川。”   我,“……”   他,“我知道他就在你的府邸,把他给我。”   我艰难的摇了摇头。   文湛眯缝起来眼睛,显得格外的危险,“那你告诉我,谁致使他杀我?”   我摇头,“没有,他没有要杀你。”   文湛盯着我,问,“在你心中,是他重要,还是我重要?”   我,“事关人命,无关风月。”   闻言,文湛定定的看着我,然后,终于松开了手。他慢慢踱步,在我面前绕过一圈,低声与我密语,“皇上,将越筝托付给你了吗?”   我吓的手脚冰冷,呼吸一窒,顿时天旋地转。   太子转身离开,却丢下一句话:   “告诉崔碧城,我欠他的,让他自己来取。”      第220章 番外——碧橙      崔碧城拎着酒桶给自己灌了二斤半的老白干,头有些懵,脸却是热的,有一种熊熊燃烧的感觉,刚好。这一会儿他要做的事情有些缺德,不喝高了,他根本不敢做。   回到家的时候,承怡刚从厨房里出来。   崔碧城觉得自己实在狼心狗肺的,是一只禽兽。   只是,他又看了一眼承怡,因为天气热,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细麻长衫,半透明的,还能看到他单薄的肩骨和胸前两点淡淡的茱萸,他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到了发情的季节。   被崔碧城扔上竹榻的时候,承怡手中还攥着两个包子。他晶亮亮的眼睛有些不解的看着崔碧城,骤然打了一个喷嚏。   他用手中的包子指着崔碧城笑骂道,“你跑哪灌黄汤去了?好臭!”   闻言,崔碧城脑袋中什么东西一燃,轰的一下子,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瞧见承怡白生生的脖子,和因为皮肤薄,透出来的一点青色的脉。   咚……咚……咚!!   一直在跳。   崔碧城嗷的叫了一声,骤然张开嘴巴,低下脖子,在承怡的脖子上咬了一口,似乎把这些年的苦闷单相思都咬了出来。   承怡被莫名其妙咬了一口,疼的够呛,十指用力一抓,两个包子就破皮了,汁水流了出来,烫了手。崔碧城上手就撕,把承怡的夏衫扯烂,身下倒是不含糊,提鞭就上。承怡被迫分开的两条白生生的腿绕在老崔的腰间,似乎有些羞涩,还在微微的打着颤。崔碧城一不做二不休,微微抬起上身,像一只荒原上的野豹一般,结实有力的手臂死死压着承怡的反抗,腰间好像钢铁铸的一样,狠狠又是一沉,一下子就能攻城略地,君临天下。   “啊!!——”   承怡凄艳的叫声,哭中都带着魅。他的两只油手胡乱打着崔碧城的后背。老崔可不管这些,他只管学了那些粗野的动作,似乎自己的工地上那些一天领十个大子的汉子,正在汗流浃背的打夯。   一下……两下……三下……   逼窄的甬道似乎逐渐滑腻起来。这下子,搅的老崔越战越勇。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搅动着木榻跟着咯吱咯吱的乱晃,承怡被cao弄的四蹄乱飞,他到也没闲着,使了自己吃奶的力气,抓、挠、咬、啃、撕、扯、打,换着花样的折腾老崔。   崔碧城越干越不是滋味,心想着,“文湛那个小狼崽子折腾你折腾的的比这还欢实,怎么也没见你这么不情愿?怎么到我这儿就不成了?我就弄你,就弄你!”想着想着,他自己跟自己较劲。脑袋中的火气全到腰上了,那里跟铁杵一样,犹自奔腾不休。小半个时辰后,承怡已经没力气再折腾了,身子就软了下来,只剩被迫分开的两条腿,软软的环着老崔的腰,让他跟四月时节的叫春的驴子一样,撒欢的都没边儿了。   老崔是狠狠亲了承怡之后,才偃旗息鼓的。身上的东西全灌给承子之后,他只觉得全身跟浸了酥油似的,舒畅的都快升天了。他伸出手,把承怡的下巴扣住,亲他的嘴巴,可是看到他的眼睛的时候,心中犯了个突,那样的冷漠,冷漠中都带了仇恨了,他心中惊痛,就这么一哆嗦,就醒了。   原来是梦。   崔碧城睁开眼睛,左右前后上下看了看,好像是姑妈的寿春宫,他想要起来,却感觉肚子那边压着什么,重的很,他仔细一看,承怡爬在他的肚子上,睡的正香甜。老崔的心骤然之间裂了,热烘烘的什么东西,从里面喷薄而出,盈满期间。   他伸出手,掐了承子的耳朵一下,而承子并没有醒,只是流了口水,伸手抹去,然后探出两只手,把老崔的被子抱的紧紧的,继续睡,瞧他的笑,似乎梦里有一个盆子包子供他享受。   崔碧城也笑了。   只是,他的笑中,有一味痛彻心扉的苦。   只有他知道。   那是他,永远无法触及的珍宝。   咫尺天涯。      第二十四卷 礼乐征伐   第221章      “老崔,太子说他欠你的,让你自己去拿。你去呗。”   我说话,崔碧城却听不到。   他躺在床上,眉清目秀,睡的正香甜,似乎人世间的一切纷扰都已经与他无关了,此时的他,显得异常无辜,好像一朵白莲花。   我打开我娘递过来的诏书,缂丝的,精致华贵,上面印着本朝书法名家、内阁辅政大臣粱徵的蝇头小楷:——   皇太子文湛,地惟正嫡,位居明两。训以诗书,教以礼乐。而其疏远君子,亲昵群小。恶暴戾yin乱,难出诸口,桀纣不足比其恶性,竹帛不能载其恶名。   岂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入监出抚,当四海之寄。   文湛宜废为庶人。   大郑千年弘业,朕治平之世,断不可托付此人耳。   这封诏书,短短的几行字,我却好像看了一辈子。我合上它,它就像一只蛰伏的怪兽,张嘴是要吃人的。   我娘对我说,“这是皇上下的废太子诏书,刚颁布给内阁的粱徵和楚蔷生,还没有明发上谕,昭告天下。因为太子在雍京的势力太过强大,皇上怕骤然之间变起肘腋。”   我把诏书放回檀木盒子中,“我的亲娘哩,这事儿跟您没关系,这不是女人该管的事儿。我把诏书拿给楚蔷生,你就把它忘了,只当你从来不知道有这档子事。”   “儿子。”我娘伸出消瘦的手指抠住我,“这诏书,是皇上给你的。他让你拿着诏书出雍京,调集宣大总督尹名扬,以及辽州聂督师的兵马进京勤王。尹名扬是你岳父,聂于枫是他的弟子,你去最合适,而且,如今,只有你能光明正大的出雍京城,太子的人,不拦你,也不搜你带的东西。”   她双眼定定的看着我,眼神中带着祈求,还有一丝难以化开的酸楚,“儿子,去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嗓子眼里的血气给压了下去。   我说,“皇上不应该废太子。他属意越筝,可是越筝太小了,他压不住局面。也许十年后越筝会成为另外一个文湛,可是,皇上的身子,怎么可能等得了十年?要是皇上在这几年龙归大海了,难道,真的让楚蔷生总领国政,到时候和越筝分庭抗礼吗?如果越筝强,楚蔷生死无葬身之地,如果越筝弱,那么,就忍心看着我大郑的基业毁在悍臣名相之手吗?前朝宰辅裴东岳的教训还不够吗?”   听到裴东岳的名字,我娘的脸色突然之间大变。她扶着自己的胸口,倒退了两步,坐在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不要提那个人的名字。”   我给她顺了顺气,两忙答应,“知道了。”   她有些哀伤的说,“娘是个女人,不懂什么国政,也不懂什么千秋万代之后的事。我只知道,如果七殿下能成为太子,他还小,管不住那么许多事,他和你素来亲厚,你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如果文湛登基,娘怕,……太子,他不会放过你。”她心碎的看着我,“难道,你真的像一辈子住在皇宫里,像个女人那样侍候文湛吗?那绮罗怎么办,为娘怎么办?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他英雄一世,娘不想你被糟蹋到那步田地,让我死了也没脸去见他。”   说完,她拿着手绢堵住脸,也不见哭声,只是肩膀一动一动的,我搂着她,心中一片混乱。   我抱着她,安抚般的说,“娘,这事儿你得让我想想,这事儿实在太大了,关系着社稷的命脉,还有咱们一家几十口子人的性命,还有,文湛的性命。太重了,实在太重了,我得掂量掂量。”   离开了我娘的寿春宫,我像个游魂一般,漫无目的走着。沿着天街到了太液池,我挑拣了一块清净背人的地方坐了下来,这里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极目望去,浩渺的太液池水没有边际。   我又仔细看了看,总觉得这里很美。   嗯,是个适合埋骨的地方。   我的指甲用力掐着头,我觉得我头疼的快要炸了。此时,一个冰美甜酸的剥皮葡萄凑到我嘴边,我张嘴咬了下去,低头看,越筝的小胖手举着一盘子的葡萄珠子,两颗黑眼睛丢丢的看着我。   ——文湛……   那个年代,我还可以肆无忌惮的叫他宝贝儿,也可以肆无忌惮的把他抱在怀中,可以去亲他的嘴巴,还有清秀的脸蛋。我忽然感觉到恐惧,也许,那个年代才是真实的,也许,十三年的光阴似乎从来没有流淌过,也许,我睁开眼睛,会陡然发现,我们现在所处的一切才是梦。   我感觉眼圈发潮,伸手把越筝抱在怀中。   他伸出小手,刮刮我的脸,“羞,~(@^_^@)~,怡哥哥,这么大了还会哭。”   我把他的手指放在嘴巴里面,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忽然隐忍不住,眼泪呼啦一下子,就全部掉下来了,好像夏季泼开的雨。   我哭哭啼啼的搂着越筝,他倒很乖巧,也不怕我的鼻涕眼泪弄到他身上,他只是很安静的窝在我怀中,时不时的喂一粒葡萄给我,自己也吃。我最后,止住哭声,抽抽搭搭的问他,“你怎么不读书,到花园这边逛来了?”   “师父在那里。”   他用手一指,不远处有一处亭子,楚蔷生站在那,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并且最为让人惊悚的是,他身边是端坐在墩子上,挺直腰杆,端着茶碗品茶的三王爷羽澜。   我指着他们,“你,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羽澜则说,“这个时候,我们当然会在这里。哦,我娘子有喜了,我娘想见见她,我带她进宫的。又听说蔷生和七弟在这边读书,所以过来看看。看你也是刚从崔妃宫里过来,她身体怎么样?自从那次……(大家都很忌讳再提起那次的宫变)之后,我娘虽然名义上统领后宫,其实为了避嫌,她也不再干预后宫的事物,说到底,这些天都是崔妃娘娘在劳心劳力,我娘虽然和她关系不太好,嗯,可以说这两个女人势同水火,不过她心里明白,嘴上却不好意思说,那我就在这里替她向崔娘娘问个好。”   他放下茶碗,起来说话,“蔷生,时候不早了,也该我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楚蔷生微微颔首,“王爷请便。”   三王爷一走,这里又安静了下来,周围是醉人的花香和迷蒙的水雾。   楚楚走过来,拿出手绢,在我脸上狠狠擦了两回,他叹气说,“别怕。一切,有我。”   我却听糊涂了。      第222章 番外——楚楚      当年杜首辅家的小公子画过一张画,上面的人一身紫蟒,可是却挡不住一身魅惑跃然于纸上。杜小公子醉眼懵瞪之时,手执酒壶对着画中人,轻声说道,“此乃一野狐狸精也。”   画中人,正是楚蔷生。   楚蔷生的出身极其卑微,不过这些承怡都不在意,其实,也没法在意。因为只要蔷生这个人站在承怡面前,足可以让他那个本来就不算很精明的脑子变成豆腐渣。   在他看来,楚蔷生性子极强,可是在一些地方,似乎又是极弱的,就比如他和裴檀那厮的闺房琐事,承怡都不能想,一想,心口就疼,可是疼过之后,却有了一丝丝隐秘的向往。   ——那样白腻华美的身子,一丝不挂,只罩在一层淡若轻烟的紫纱中,此时,微汗淋漓,扶上牙床,恣意怜爱,当是怎样的风流?   当年,他还有句戏言,只要他能让楚楚入阁拜相,他不要什么谢仪,只要楚楚许他一夜缠绵就好。不知怎么了,风动云动,楚楚与他到了榻前,脱去大衣,只剩下白玉无瑕的身子,滚在席上,一场来往,熬过初时的不适,慢慢的,这样的欢爱也让二人得了趣味,有些食髓知味,于是更加的放浪。   一个披坚执锐,越战越勇,一个香汗淋漓,娇喘不休。   交颈鸳鸯戏水。   海誓山盟,播弄的千般旖旎;巫山云雨,揉搓中显出万种妖娆。   一直到玉兔东斜,天光放亮,这才云收雨歇。   承怡自是欢畅至极,却又深感疑惑,他总是觉得自己肩膀酸,手心疼辣,陡然,他全身一激灵,从那神仙境地魂游归来。他放眼看了看四周,毓正宫大本堂外香薰缭绕,他手握狼毫,面前铺着一叠子宣纸,却是李清照的燕子笺。   这是……   砰!   又是一下子竹板,正打在手心上,新来的侍读学士楚蔷生,出奇的年轻,也是出奇的严苛。   他面无表情的训斥承怡道,“大殿下,您已经十四岁了,背不下书,写不了字,在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挂像前犹自睡的不知今夕是何年,敢问一下,您可对得起陛下的殷殷之心,盼子成龙之意?”   承怡吓的一激灵。   他茫然的看着四周,大本堂中静寂的如同无人之境,最前面,最华美,最宽大的木椅上坐着太子文湛,他刚刚十岁,团团的脸,像一个新出炉的小笼包子,观之可亲;那边,三殿下羽澜和四殿下青苏坐在窗子边上,握住毛笔,正在煞有介事的练字。   这似乎是凤化三十二年间。   ——八年前?   “啊啊啊啊啊!!……”   承怡大叫。   砰!   又是一竹板,打的承怡眼泪汪汪的,却不敢再哭了。   “楚楚……我……”   “住口。”   侍读学士微微皱眉,虽然私下里因为这个皇子给自己剥过荔枝而心存感激,可是在大本堂,只要他不读书,妄图偷奸耍滑,他就绝对不能姑息。听说,前面几个是读学士就是让这个顽劣的大皇子给气走的,直接被扔到了翰林院,永远和青灯古墨为伴。   那些,可都是二甲出来的庶吉士。   辜负了皇上教导大皇子的心,就断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他楚蔷生可不能自毁长城。   而,他面前的大皇子怎么看都不像想象中的那个纨绔子弟。承怡的样貌并不像皇上,应该像他的母亲崔美人,他长相柔软,因为年纪小,甚至带了几分女孩儿气,只是眼角的一滴泪痣,让他在富贵荣华之间,平添了一份的凄艳。   想到这里,楚蔷生不禁摇头。   大皇子这样的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如果不参与夺嫡之战谋储之争,不某朝篡位,一生安分守己,过的是自当是神仙一般的生活,不像自己……昨日,裴家似乎又送来一方砚台,这次是米芾的远山岫岩,名贵异常,是诗书之家传代用的瑰宝,自己是要、还是不要呢?   “楚楚……”   大皇子似乎想要拉他的袖子,被楚蔷生瞪了一眼,却没有再用竹板打他。他拉过大皇子的手心,虽然自己已经手下留情了,可是他的皮太薄,还是肿了一点点起来。   楚蔷生说,“好了,好好读书,今天把这段背过,就不开新课了。”   承怡此时方确定,自己做了一个梦,刚从梦里醒过来。他梦到了八年后,一个很遥远的年代,似乎有很悲伤的事情发生。   在那里,他……   似乎发生过什么,可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诶,他心中暗想,最近脑子不好,要老娘给他多炖几次红烧肉。他的宝贝儿文湛也爱吃,嗯,也要多给他带一些过来……   庄生迷梦。      第223章      “把你的手给我。”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茫然的看着楚楚,他又说了一句,“让我看看。”因为左手抱着越筝,我伸出去我的右手,楚蔷生摇头,于是我把越筝换到右手,向他伸出了我的左手。   楚蔷生变了。   他的手不再柔滑细腻,因为他为了他们家祖孙三代修了一夏天的坟,他手掌心还有几个轻薄的茧,可是他的手却异常的热,好像寒冬腊月升起的火。他打开我的左手,指腹顺着最中央的一根杂乱的纹路,轻轻向下,直至我的脉络。   “命线……太乱,也太短……”   我听越筝说过这件事,我知道大郑朝廷的人都爱算命,信奉祖先、鬼神、佛祖,以及所有在山川河流之间的那些活物或死物的图腾。他们有事没事就喜欢拿出竹筒色子,向老天爷问一下以后的命运。   据说,命可以定,运却可以转。   我却不相信这些。   神棍鬼话,骗钱坑人。   楚蔷生弯起我的手指,让它们蜷缩着,而他的手掌包裹着我的手指,我的手指合在掌心,仿佛在母亲身边酣然入睡的婴儿。   他说,“当年,在毓正宫读书的时候,我应该少管你,随着你的性子无法无天的闹,这条命线也许就不会这样短,这样杂。你这样的人,不适合读书。”   越筝忽然插话,“怡哥哥也读过书吗?”   我点头,楚蔷生说,“是的。”   越筝,“也是师父教导的吗?”   楚楚点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有一种极其清淡,却悠远的笑意。   越筝,“那为什么怡哥哥的字还写的那样丑?六哥每次拿着怡哥哥写给他的信仔细看的时候,我都会做噩梦,总害怕那些字是我写的,害怕的都睡不着。”   我无语。   楚蔷生也不说话。   良久,楚蔷生说,“能在毓正宫里贪吃逃学,辱骂侍读学士,用弹弓打晕内阁宰辅,罔顾尊卑,私自结交太子,包庇太监,不学无术依然纵横禁宫,千年一来,也只有一个承怡。七殿下,不要学他的样子。今天要北背诵《礼记》的大学一篇,晚上太子殿下要考教功课,背不过,臣当领罚,七殿下也一样。”   他说话声音还是那样的轻柔,像三月皇城的柳絮,可是越筝却不敢有丝毫的违抗,他连忙从我怀中爬出去,坐在椅子上,端正的拿起书,一字一句读起来。当我离开这里,越筝稚嫩清晰的读书声像最绵密的针,透过这个尘世上最密不透风的皇城,与我如影随形。   我正在恢宏的天街上,看着两旁几乎高耸入云的黑瓦朱墙,手指下意识的要抓我袖筒中的废太子圣旨,忽然顿住。起风了,几片落叶被劲风卷起,直冲天际。   我的袖筒中,已经空无一物。   那份决定皇朝千年命运的废太子圣旨不翼而飞。   也许是方才一直恍神,没有注意它丢了。我慌忙回去,沿着过来的路一直寻找,一直到蓬莱阁,一块巨大的光石前面,我看到那封黑色,蟠龙花纹的圣旨,以一种欲盖弥彰的姿势靠在大石前面的奇花异草上,我低下头,伸出手,要把它捡回来,……我的眼前出现了另外一个人,一双靴子,黑色的,上面用金线绣着祥云,脚尖那边还缀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一双修长的手,以倨傲的姿势把半开不开的圣旨捡拾起来。   我抬头。   骄阳似火,笼罩一切。   来人后背对着日头,他的面孔隐藏在阴影中,只有那双璀璨的眼睛,显得悠远而不可捉摸。   太子把那卷黑缂丝卷轴递到我面前,“这是你的?”   周围似乎都是雾。   我几乎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只是呆楞愣的点头,然后双手伸出,准备要接住他递过来的东西,可是他却迟疑了,看了我一眼,收回了缂丝卷轴,以一种死亡般的冷淡打开了那封圣旨……   它怎么可能掉出来?   怎么可能掉到文湛面前?   这个尘世究竟和我有什么仇恨,为什么不整死我就死不罢手?   文湛面无表情的看完,随即很轻柔的把缂丝卷轴一点一点的卷起来,然后就直接递给我,我后退了一步,没有接。   “拿走。”   他伸手过来,揪住我的腕子,直接塞到我手中。   我现在还很痴懵,一个没拿稳当,那个卷轴掉到地上,轱辘轱辘的滚开了,里面那端正的蝇头小楷瞬间呈现在天空之下,此时,一片落叶近似于找茬一般落在上面,圈出了一句话:暴戾yin乱,难出诸口……   恍然之间,他问我,“想要我的储君之位?”   “说!你想不想要太子之位?”   我被他的阴郁吓到了,慌忙摇头。   他弯下腰,捡起来缂丝卷轴,然后一把扯过我,“这是你要放弃的……其实只要你一句话,我什么都可以做。如果求你就可以得到你,我宁肯跪下来求你!”   说完,他竟然笑了,“又不是没有跪过,我的膝盖精贵,跪天,跪地,跪君父,在闺房中也跪过你。承怡,你怎么就不知道,我的人,我的命都是你的,只要你想要,随时拿去!”   我勉励压住颤抖的牙齿,哆哆嗦嗦的说,“文湛,你听我说……这不是我……”   “什么味道?”   他忽然低下头,脸颊碰到我的,像交颈的鸳鸯一般稍稍摩挲一下,却陡然推开我,“这个味道是玫瑰香麝,南海的贡品,名贵异常,你从来不用这样熏香,而整个皇宫敢用这种熏香的人,只有一个……”   他近似一字一字清晰的念出,“越筝!”   “承怡,你的记性不好,总是忘记我说过的话。我说过,只要你再见越筝,我会把关在宗人府的地牢里面,暗无天日,一直到死,我会让你一生一世,再也见不到他!来人,皇七子越筝……”   他顿了一下,认真的对我说,“别这么看着我,承怡。”   我,“你应该知道,这事与越筝无关,都是我的错,你不应该拿他出气。”   文湛,“你到好心,你府上那个居心叵测来历不明的高昌贱民,几次三番想要杀我,你护着,崔碧城你护着,尹家的小姐你护着。事到如今,有人拿越筝的身份做文章,想要谋朝篡位,你还护着?”   我震惊的看着他,哑着嗓子说,“殿下,如今这天下依旧是皇上的,废立太子谈不上谋朝篡位!”   他冷笑,却没有回答我的话。   他只是转头对身后的人说,“来人,将七殿下越筝关入宗人府,还有……”他停了一下,看着我说,“侍读学士楚蔷生,不静心教导皇子,反而一心陷入权势富贵之争,着,立即免去其内阁学士之职,一并关押。”   话音已落,他挑了挑眉毛,看着我。   我的嗓子似乎被绳子扎住了,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只是心口好像被虫子都咬碎了,钻心的疼。   我下意识的抬手,按住胸口,文湛却冷笑的看着我,“每次都用这招,就不新鲜了,想我心疼,就拿出点真东西来。”   我摇了摇头,“不是……殿下,楚楚,他,……”他有经天纬地之才,胸有城府之深,只能安抚,不能激怒。   然而我根本没有机会说出来,文湛扬起他那冷若刀锋一般的笑,“楚楚?叫的可真亲切!柳丛容,护送承怡出宫。听着。”   他指着我说,“你心里如果还有一丝半点往年的情分,这些天就在家里好好呆着。拥红倚翠,可以;谋朝篡位,不可以!”      第224章      太子一声令下,让我回家饱享艳福,可说实话,我是清福艳福都享不了。   老天爷下了三天的大雨。   我睡了三天。   当我的门房通报说嘉王羽澜到访的时候,我刚从被子里面爬出来,还没来得及吃饭。   我赶忙说,“快,水榭摆饭,迎客。”   于是,我光着脚,披着麻袋一样的长衫,蓬头垢面站在亭子里面给鱼喂食的时候,三王爷摇着竹扇一步一踱的走过来。他后面还跟着一个他府上的小太监,手中捧着一个盘子,摆放着一坨晶莹剔透的高昌葡萄。   羽澜笑着,走过来说,“我一直以为只有曹公阿蛮喜欢做出一副倒履相迎的模样,没想到我家长兄也一样啊,哈哈。”   说完,还文雅的笑了笑。   我觉得他最近吃胖了些,腮帮子也些微的鼓了起来,脸颊圆润许多,不像原先一副落魄贵公子的小家子气。   我捧了一缸子绿茶盐漱口,咕噜噜,咕噜噜,吐了水之后,我指了一下旁边的支着的泥炉小火锅旁边的圈椅,说,“三王爷来了?坐吧,您来的真巧,今天我们吃菊花火锅贴秋膘。曾子曾经曰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韩非子也曰过,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既然您来了,一起吃饭吧。”   说起菊花锅,雍京这边的老风俗了。   每到秋天就吃这,把锅烧热了,先放牛肉,然后就着牛油再把香菇,葱,蒿子秆,还有大白菜一股脑的放进去,添加一些诸如米酒,头抽,冰糖之类的酱汁,浇上高汤,在炉子上煮开,最后放下菊花瓣。火锅清甜大补,吃的人这秋膘贴的实在,味道好极了。   羽澜坐在西边,我做东边。   桌子上摆着锅碗瓢勺。   我真的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和羽澜心平气和的一起吃火锅,而且我旁边还放着他带过来的高昌葡萄。   我自己夹了一碗的肉和菜,就着米饭吃,我对他说,“这里没干净筷子,你自己夹,别客气。太客气在我这里可吃不饱饭的。”   羽澜还是照旧慢条斯理的吃着一根蒿子秆。   他放下碗筷,拿着茶盏漱口,不太经意的问我一句,“嫂夫人呢?”   我看着他,“你说绮罗吗?”   “对。”   “哦,她娘最近要绣几块锦缎,凑不够人手,所以找她回家去住几天。”   羽澜安静的喝茶,听着就是一乐,“怎么,如今你以为尹部堂的府邸要比你这里安全吗?”   我嚼着牛肉米饭,塞的满口都是,含糊不清的说,“你想太多了,就是她娘叫她回家吃饭,没别的。我又不是天煞孤星,谁沾谁死,再说啦,你觉得我这里不安全,你不还巴巴的跑过来喝茶吃饭吗,也没见老天爷下芝麻馅饼砸死你。”   三王爷开始吃葡萄。   他用两根手指捻着吃,像个会斤斤计较的女人。   “当年刘玄德和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今日清茶葡萄俱全,我们也来说一说当下的局势,不知道我家长兄愿不愿意听听?”   我继续面无表情的嚼着饭菜,“你说你的,听不听在我。”   羽澜,“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喋喋不休,你却专心致志的吃菊花锅,那岂不是让我对牛弹琴。”   我点头,“对,牛弹琴。”   他却坐正了,“你还是那个样子,嘴上从来不饶人,这样的人,刀子嘴,豆腐心,命中注定了要吃大亏的。”   我看着他。   羽澜说,“承怡,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就在我来你这里之前,我刚进宫去向母妃请安,我看到你家夫人已经进宫了。”   可能是我吃的太多了,听到他这句话,我忽然很像呕吐,就好像嘴巴里面,心口上揉进了一捧碎冰茬子,恶心的很。   三王爷似乎欣赏够了我的嘴脸,他放松了自己的姿势,后背靠在藤椅上,看着我们面前的鱼塘,还有几支冒出来的荷花枝。   他说,“承怡,听说你读过史书?”   我,“楚蔷生讲过春秋,我看到诸侯兵败之后,被人刨肝挖心,刷上咸盐酱汁烤着吃了之后,怕晚上做噩梦,就没再看下去。”   他摇头,“不对,你读过通鉴。”   我也摇头,“不,文湛读过。他读书的时候我在他旁边吃甜饼,他念给我听,我没有读过。”   三王爷笑的有些飘忽,“好,就算你没有读过而不学有术,那我问你,当今世上,除却征伐乱世之外,最具乱相的危局是什么?”   我一句话也不说,这个时候最他自言自语最好的时候,我所能做的,也一直做的很好的,就是闭嘴。   果然,他甜美的一笑,声音像是擦着嘴唇发出来的。   “主少国疑。”   他又说,“主少则君弱,看如今悍臣满朝,少弱之君如何驾驭?无法驾驭,则致使国家乱象丛生,轻则败政,致使千年盛世毁于一旦,重则有亡国灭种之危。怎么,你以为我在危言耸听?”   三王爷咬文嚼字,想着法子设个圈套要把我绕进去。   别以为他汤尧虞舜的说了这么多,我就不明白他想干嘛,不就是听说皇上想要把大位给越筝,他就心动外加心急了,找急忙慌的跑过来跟满天下人说越筝登基就是主少国疑,这可是一个大大的危局,是万万要不得的。   然后呢?   既然太子不得皇上的欢心,越筝又有主少国疑的危局,那么皇上这些剩下的活着的儿子当中,除了那个早就远离红尘吃斋念佛的二殿下,也只有你能当次大任了。   我摇头,“三王爷,你真是先吃萝卜淡操心,想太多了。如今皇上才四十多岁,还不到五十呢,我看这样子,他还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说句大不敬的话,要真到了他龙归大海的那一天,越筝说不定都子孙满堂了,也谈不上什么主少国疑了。”   他故弄玄虚的笑着说,“这正是我要说的另外一个危局。数千年来,乱世危局中危害不下于主少国疑的,则是雄主暮政。不世出的雄主征伐半生,让过多的阴谋、臣服、谄媚、胜利冲昏了脑袋。他们大多不相信任何人,转而去相信鬼神,迷恋长生不老之术,修仙问道之途。   父皇就是这样。   你知道吗,这一年来,父皇没有宠幸过任何一个女人,他晚上炼丹、看奏折,黎明到晌午睡觉,可是他每次入睡只睡一个时辰,然后起身,由李芳搀扶着换宫殿继续歇息,他相信这样做可以防止刺客的暗杀。”   羽澜看着我说,“承怡,现在你所有的家人都在宫中,你别无选择,只能听从父皇的命令。不然,他会杀掉你所有的亲人。父皇不再相信任何人,他只信自己,所以任何人对他的进言他都会疑心为乱政之说。即使他自己常说言者无罪,可是他还是把议论的人都杀了。刚开始只杀反对他的,后来就是不那么赞成他的,再后来,即使赞成他,他不高兴的时候,也杀。他想要的,就是再也没有任何人议论他,他想要的就是所有的恐惧和臣服。”   “相信我,如今的皇上,什么都干的出来。”   “在他还对你有怜悯的时候,听从他的旨意,把罢黜太子的旨意送出雍京。相信我,太子不会坐以待毙的。你所能做的,仅仅是保命而已。”   我的手指碾碎了一颗瓜子,说,“也对,我所能做的是保命,而你想要做的,是河蚌相争、渔翁得利。不过三王爷,您确定您真的苟延残喘于皇上和太子的斗法之中?”   他又捻起来一粒葡萄,笑着说,“承怡,你总是不相信我,这样可不好。要知道,父皇在太子和我之间,可是偏向我的。原因嘛,你也知道,我心慈手软,不会对兄弟痛下杀手,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我不会把你永远圈禁在宫廷中,也不会像占有一个女人那样作践你。”   我没说话。   他的手指捻碎了葡萄。   然后他似乎有些咬牙切齿的说,“别这么看着我,好像看着一只杂碎。哦,对了,还有件事想要告诉你。诶,让我怎么说呢?在这个混沌复杂,恩怨情仇的都揉碎了,扭在一起,谁也不能逃出生天的时候,让我怎么说呢?”   “你知道,父皇为什么要杀阿伊拉公主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吗?”   “因为他爱你。”   “高昌人都是贱民,高昌的女人只配做床榻上的玩物,随便说一句,阿伊拉公主真是尤物,那一夜过后,我也无法忘记她,可是我还是觉得她不配拥有大郑皇子的孩子。”   “父皇要杀她,是不想让她肚子里的杂种混淆了你的血脉。”   “皇上真的把你当儿子看待。”   “可是太子不同,他想要保住那个孩子,你的孩子,是想让你收心,念着他的好,以后不再睡任何女人,也不再想着要一个孩子。可是,你想一想,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你也是皇子,可一个拥有高昌杂种儿子的皇子,怎么可能承继大统?有了那个孩子,你这辈子都会被人耻笑,你的孩子也注定了要被人耻笑,因为在大郑,高昌人根本不算人。   他们只是,贱民。   一个贱民的父亲也成不了大郑的皇帝,即使,你曾经是大郑的皇长子。”   羽澜站起来,阳光从他背后透射了过来。我看到他破败萧瑟却俊美的脸,隐在光影背后,显得他的下巴异样的尖,像一把森冷冷的刀。   他说,——   “那么承怡,现在你觉得,父皇和太子,谁更爱你?”      第225章      我仰望苍穹,忽然觉得这个尘世是如此的寂寞如雪呀!   听完了三王爷那些貌似忠厚老实,实则挑拨离间的疯话,我忽然觉得其实他也挺可怜的。雍京是一个根本没法子解开的迷局,无论有怎样的道行,都似乎逃不出一个必杀的轮回。   我甚至还拍了拍三王爷的肩膀,说,“三王爷,回家陪陪老婆生孩子去吧。皇帝那个位子跟你无缘,你们就好像尖刀和土豆,利剑和地瓜,看起来似乎是两回事,其实也的确是两回事。”   然后,我让人把三王爷恭敬的送出了小院。   我收下了他的葡萄,然后拿着两篓子酱肘子做了回礼。   三天后,雍京城外。   我把手中这个据说装着皇帝密诏的筒子递给眼前这个伪装成渔夫的藩镇密探。他是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人,中等身材,骨头却很粗壮,手掌很大,像个笊篱,似乎他一把就能从水中捞出许多活鱼。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检查了火漆封,眼珠子贼贼的,然后,当他知道一切完好无损之后,他就像是又缩回了壳子里面的鳖,变成了渔夫。   我,“他们说,你是总管宁州、西疆的宁王的密探。”   “是,我效命于宁王。”然后渔夫密探又看了看我,“听说,你是宣大总督的女婿?”   我点头,“对,我娶了他的闺女。”   “你真好命。”密探叹息般的摇头,似乎很为我老婆嫁了我这么一个家伙而惋惜,“在我们甘宁,尹家小姐就是天仙,多少男人都想娶他。”最后,似乎觉得那些男人都不够高攀一样,又说,“宁王也想娶她。如果不是你做了部堂大人的女婿,尹小姐就是王妃了。”   我看着这个渔夫,作为密探,他的话似乎多了一些。我,“在雍京,我老婆也是天仙。还有,我老婆不想做王妃。”   他摇头,“那可说不准,女人的心思,没有人能说得准。”   我,“与其担心我老婆,不如担心一下你们家王爷吧。他不过是一个远支亲王,他祖爷爷是宣宗皇帝的小儿子,封在宁州也不过是因为山高水远罢了,他怎么就敢扯大旗,打着清君侧的口号,暗藏董卓一般某朝篡位的狼子野心?”   渔夫冷笑,“部堂女婿大人,看样子,你娶了尹小姐,也成不了贵人。告诉你吧,这一代宁王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他比任何人都拥有资格率兵进雍京!”   吱——   不远处,刺耳的哨子声平地乍起!扑棱棱的惊起了窝在茂密丛林中的几只乌鸦,它们愤怒的拍打着翅膀,然后在树枝上凭空下了一个蛋,继而高飞,直插天际。   “不好,有埋伏!”   渔夫暗叫,他用油布把密诏仔仔细细的密封结实,然后张开嘴,一口把密诏吞到肚子里面。   我一惊,“你,你怎么把它吃了?”   渔夫胸有成竹,“这是关乎千年社稷江山最终归属的密诏,比我的命,比你的命,甚至比千万人的性命都要紧要的密诏。我只有这样做,才能防止任何人从我手中偷走诏书。   等我回到宁州,他们可以刨开我的肚子,得到完好无损的密诏。”   我觉得愧疚,一把拉住他,“那你的性命呢?”   他面无表情,“我是一个密探,我从未活过。”他把衣服全部脱下,只剩下贴身的里衣,然后他走到河边,看着下面嶙峋的碎石,和湍急的水流,忽然转头,又问我,“你,是那个被罢黜的皇子吗?”   我身后,追兵已至。   他噗通跳入水中,却在身后留下一句话,“殿下,我们王爷说,当年他在毓正宫,欠你几碗红烧肉。”   ……   浪花终究盖过渔夫的身体,他沉入水底,再也没有出来。   他大约应该是逃了。   我被吓的手脚冰冷。   ……   “哥哥,你对我真好,偷偷把红烧肉给我吃,母妃从来不让我吃,只让我吃萝卜豆腐,……哥哥,等我长大了,我也给你做红烧肉吃……”   ——原来,宁王居然是,二皇子摇光?   太子错了,三王爷错了,越筝错了,楚蔷生错了,我也错了。   皇上从来没有想过让年幼的越筝继位,他也没有想过再吃回头草,把烂泥一般的老三扶上大位,他心中所属的继承人,居然是表面上为国祈福,其实外戚身家清白,沉默着,却手握雄兵,受封边疆的二皇子!我明白了,只要摇光把皇上废黜太子的诏书昭告天下,没有人可以质疑他兵锋,他甚至可以名正言顺的直接登基。   而他们竟然要我亲手把挑起战火的密诏传出雍京。   看着这金秋将尽的镐水西岸,还有似乎即将到来的兵连祸结,我不禁仰望苍穹,看到天边一行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一个白字,一会儿排成一个痴字。   不禁想到,天气凉了,该回家吃饭了。   我自己进皇宫去接崔碧城和尹绮罗。   我带着一种近似于上刑场的心情绕过了东宫,却在御苑外的小校场看到文湛,他正在练习射箭。太子看见我过来,他忽然抽出了一支黄金翎羽箭,对准了我,微微眯起了眼睛。就在些须迟疑之间,长箭破空而发,带着一箭洞穿的魄力钉死在我的脚边,还在微微打着颤。   我知道他知道我做了什么。   他也知道我知道他知道我做了什么。   “以黄金箭为界,站住。”他说。   我停住。   他把手中的强弓递给柳丛容,又说,“今天我不想看到你,滚!”   我却向前走了一步。   我,“殿下,为什么不感谢我呢?这招引蛇出洞,终于为您引出了最后一条毒蛇,您说,您是不是应该感谢我?”   雍京的贵人们都说,太子因为爱我,所以不会搜我的身,不会为难我,所以只有我可以把皇上的圣旨带出雍京,交给宁王的密探。   说实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太子重兵围城,皇上密诏事关社稷谁属,万民福祉,不要说一个承怡,即使一百个承怡,一千个,一万的承怡也不足以于之抗衡。   我一直知道的。   文湛这样做,似乎只是为了让大家有个错觉。他为自己制造了一个漏洞,他让所有攻击他的阴谋都钻入了这个漏洞,于是,漏洞就变成了陷阱。   我只是一个诱饵。   文湛看着我,玉雕一般的人,拥有即使在狂风暴雨中也无损华丽的绝美容颜,像初春最后的残雪。   我伸出了手,“殿下,摊牌吧。”   太子走过来,伸手拔出钉死在地上的黄金羽,冷笑的看着我说,“就凭你?”   说完,他头也不回,走了。   寿春宫里一派祥和。   我娘坐在对着太阳的椅子上绣花,崔碧城爬在藤条编织的贵妃榻上啃甜瓜,尹绮罗做在一旁看医书。   我问绮罗,“老崔的腰子还成吧。”   她点头,可能因为我问的事情过于尴尬,不太合适女孩儿讲,所以她不说话,只是低下头,继续看她的书。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讲的,一个活人,活这一辈子就为了这么两个事儿,吃饭,生娃。照我娘的意思,如果老崔连娃都生不出来,还不如拉出来砍了算了,省的浪费粮食。   我坐在崔碧城身边,摸摸他的头发,忽然有些感动。“老崔,你为了我,伤成这样,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他啃着甜瓜回头,我看清楚他手中拿着一本龙阳迷戏,正看得出神。那玩意极其猥琐,都是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头,正在温柔的骑着一个一个身体如蜂蜜,屁股如沙丘,眼睛如宝石一般的俊秀少年。   我错了,我不能指望崔碧城再长进一些了。   于是,我手掌支撑额头,很忧郁的叹了口气。   崔碧城啃着甜瓜一翻身,他说,“今天黄瓜说你出城了,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然后伸着他甜腻腻的手搂住我的脖子,“太子没把你撕了,就算万幸。”   我极力向后倒,一个不稳,坐到地上。   我拉着老崔的手,就像我自己左手拉右手。   我语重心长的说,“念着我的好,就别给我闯祸了,要是再来这么一次,我也罩不住你了。”   他斜睨了我一眼,“咱们凭良心说,这次是祸是谁闯的?要不是你的心肝宝贝儿殷小教主闯宫中毒,太子的小舅子狐假虎威上门要人,我尽心竭力的护着你,我能遭这罪吗,我容易吗我?”   我娘过来,扯开我们两个,“你们都安生些,都给我在宫里呆着,哪儿也别去,什么人都别见,过了这个风口,我把你们都送走。走,都走!走的远远的,一辈子也别回来了!”   我看着她有些陌生却美丽的脸,“娘,您这是气话。”   她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手指紧紧的攥着我的手,摇头,“不,是真话。等风头过了,你们都走,只要能平安活下去,就算是粗茶淡饭过一辈子,娘也安心。”   闻言,尹绮罗放下手中的《千金方》,安静的看着我们。   我忽然问她,“今天听到一个事儿,那人说,宁王曾经向你爹提过亲,他想娶你。”   不知道怎么了,周围莫名的诡异的安静了下来。   尹绮罗微微垂下眼睑,“是,提过,不过我父亲拒绝了。”   我叹了口气,“真可惜。其实宁王那个人,如果还跟小时候一样,他挺好的。吃过斋念过佛的人,总不会坏到哪儿去。”   老崔忽然冒出来一句,“一手拿屠刀,一手拿金刚经吗?”   我瞪了他一眼,“有你什么事儿?你不说话会死啊!”   尹绮罗整理了一下医书,站起来,“这些事情,就不用夫君您多操心了,如果真有我下堂的那一天,我自有去处,不用你在这里保媒拉纤。”   我赶紧摆手,“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尹绮罗的脸色都变了,冷冰冰的,像蒙了一层冰碴子。   扑腾,我娘踢了我一下,到绮罗面前,笑着说,“孩子,你别生气,他小的时候没读过什么书,不懂事,你别和他计较。”虽然,她转而瞪着我,“没良心的小兔崽子,你胡说什么?儿媳妇这不是从小和你定的亲嘛,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时候瞎搅和什么?”   我看着绮罗,她也看着我。   突然之间,我似乎明白了什么,那种感觉好像游丝一般,飘忽不定,却逐渐开始清晰。无论我是什么样的心思,无论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一旦嫁给了我,必须跟着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作为一个女子,在这个尘世,是没有脱离夫家而幸福快乐生活的机会的。   她是我的妻子,也必然是我一生的责任。   我低头,“对不起,我错了。”   绮罗也没说话,她对我娘说,“母妃,我下厨做几样小菜,清淡一些,可口暖胃。”   我娘颔首,“乖孩子,你去吧。”   等她走了,崔碧城从藤床上啃着甜瓜坐了起来,腰上还裹着方才绮罗给他上的药。   他饶有兴致的来了一句,“诶,我说,她喜欢你。”   我看着他,“嗯,我也喜欢她。”   崔碧城把甜瓜屁股塞到嘴巴里,含糊的说,“那你就做好带她亡命天涯的打算吧,不然,她死定了。”   我娘听了这话,竟然硬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第226章      中秋过后,皇上率百官围猎。   我不知道皇上和太子是怎么想的,巍巍浩荡的狩猎大军中,连我这样驽钝迟缓,不学无术的人都能感觉到刀锋的冰冷气息。皇上和太子表面上一团和气,父慈子孝,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一个无语问苍天,为啥老天爷给了我这么一个爹?   一个老泪纵横问鬼神,为啥生了这么个不肖子,当年他出生的时候为啥我没有把他按到水缸里面淹死?   我不知道他们父子君臣为什么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于是,我仰望苍穹,想起来那个古老的预言。   做太子是这个尘世最悲摧的职业。   不能被教的太好,也不能被教的太坏。   教的太坏了,被皇上废掉;教的太好了,直接把皇帝废掉。   南苑御林军对东宫近卫军,势均力敌。就好像王八眼珠子对绿豆,针尖对麦芒,土豆对地瓜,响当当的绝配!   那些随侍的文臣几乎被压的无法喘气,还是一个翰林院的激灵,他铺开宣纸,狼毫饱蘸了墨汁,洋洋洒洒一顿狂写:啊!!!——   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极。镐水更其南,青渊径其北。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经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   诸如此类,写了十几张纸。   他洋洋洒洒的摇头晃脑的念了小半个时辰,皇上端坐在上面,手拿酒樽,看不清楚悲喜。   而后,另外一个杜阁老的门生,国子监的名士因为不想跟从别人下场围猎,以免死于那些有意无意的明枪暗箭,更是对着身边一只白色猎狗诗兴大发:啊!!——   一介末吏兮,美人如斯!   感我天子兮,羡于三皇!   对于这样一个面对白狗都能瞎着眼睛叫美人的文人,我是彻底被恶心到了。   皇上道行果然精。   他还是坐在上面,看不到表情。   猎场中一步一杀。   虽然守备森严的猎场也不乏豺狼虎豹之流的猛兽,可是那些躲在密林深处的暗藏杀机则更致命,似乎每一根枯枝后面都有一个拿着长枪利矛的兵士,随时能送你上西天。   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皇上怕自己不得善终,于是把太史大人也拎了过来,有他在场,看着写着,一切不能书入青史的弑父篡位似乎就可以不用发生。   毕竟,历代皇帝陛下都会遵守一个严苛的规矩,太史公写的东西,皇帝本人是不能过目的。如果哪个皇帝仗着自己的伟烈丰功胆敢篡改史书,那他会满朝的那些表面上似乎只敢溜须拍马的文官骂死,毕竟,死在吐沫星子里面,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所以大郑开国逾千年,还没有哪个皇帝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乱改历史。   我一直好奇太史公奋笔疾书什么?   于是凑过去,一看,帛绢上写着:皇上口渴,饮清茶一杯,鲜桃一口。   我疑惑,皇上刚吃了丹药,不能喝茶,于是就问,“皇上刚才明明喝的是凉水,还有,皇上从来不吃时令水果,只吃蜜饯,这里哪来的鲜桃?”   太史公曰,“用春秋笔法,为尊者讳。皇上喝凉水似乎显得我大郑国力不强,不吃鲜桃昭显不出盛世华章!”   看着激情澎湃的太史公,我顿时悟了。   要是青史都写成了食谱,那列代的皇帝用不着改。改了就成暴君,不改还能是明君。说起来,皇上也是胸有沟壑的人物,范不着为了究竟是喝了凉水还是喝了龙井而找太史公的麻烦。   李芳让人取烈酒。   皇上刚吃了丹药,需要烈酒把丹药的药性发出来,不然憋住了,就会后背生疮。几尊陈酒下肚,皇上拥着貂裘靠在龙榻上,李芳见晌午就要到了,他又忙着张罗饭食。   我不太愿意再在这里吃饭。   他们用膳太讲究。   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两个勺,三双筷子,五个碟子,七个碗和十六个碟子。没样东西只能碰一口,不能多吃,防着被人下毒。要说,还是在后面跟宫人一起吃的痛快,不要说今天御厨带出宫的秘制酱牛肉是多么的诱人了,就算临时用猎物炖的熟肉也比干瞪眼不动筷子强。   今天来猎场的人多,兵士多,所以带了一些垫饥的粗食。我拿了一张饼,卷了两块肘子肉,还拎了一个银瓶,里面放着温茶水,心满意足的向外走,到南苑林场外面的河边上慢慢吃。   刚出帐子,就看见两个有品级的太监一前一后走过来,一边走还一边嘀嘀咕咕的。   他们应该是各王公的近侍,到这里来拿吃食的。   其中一个似乎年纪还不大,声音尖细的说,“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毛凤凰不如鸡,真是说的一点儿没错。说什么凤子龙孙身娇肉贵,一旦下了宗人府,那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七殿下原来那么娇贵,一点点牙疼都要折腾的太医上下局鸡犬不宁,现在可好,发高热都烧糊涂了,也没人管。”   另外一个白了他一眼,“你胡说什么?七殿下是咱们太子的命根子,当时关押他,那是太子爷正在气头上。可就算那么生气,太子殿下也明白交代过要小心伺候呢!怎么可能病了没人管?”   “你懂什么?不‘小心伺候’,还得不了这病,原先咱们太子爷没孩子,拿七殿下当儿子一样疼的,如今太子的宠妾就要生了,这要是生个儿子,还要七殿下干吗?亲儿子怎么也比弟弟来的亲。这个世上,什么功名利欲,帝王功业能比的上一个儿子?”   他的‘儿子两个字’刚出口,他们就看到我站在大帐外面,赶忙低头收声,揣着手从我面前走过,我叫了他们一声,他们就装耳朵聋,死也不应声。   不好,越筝出事啦!   我把咬了两口的饼和肉又放了回去,一抹嘴,赶忙去找崔碧城。   他和我一样,得了圣旨随驾围猎,只是他人面广,又狡兔三窟,所以一大清早到现在还没见过他人影呢。   我问了一些人,有说他到西边打狍子去了,有说他到河边抓鱼去了,还有的说刚看到他和一个美人滚草垛子,再来,就是说他刚从外面骑马回来,现在到后面的河滩上会朋友去了。   我怎么也想不通,他钱财散尽之后,居然还有朋友。   于是我绕着枫树林走到河滩,果然在大石后面看到崔碧城的背影,我刚要叫他,却听见他说,“三王爷,不是我不帮你,这个时候谁都顾不了别人,只能自己个儿顾着自己个儿!说实话,如果您有本事干挺了太子爷,我老崔一条命,甘愿为您肝脑涂地,结草衔环,死而后已。可是现在不成,我都已经不管事儿了,只想安安稳稳的混日子算了。”   对面那个人一身戎装,面容萧瑟俊美,正是三王爷羽澜。老三冷笑道,“崔碧城,说吧,太子买你的命用了多少钱,我付双倍。”   听到这句话,我心下一凛,忍不住的颤抖,嗓子里面堵着千言万语,似乎要喷薄欲出,却卡的死死的。   我的手指扶住大石,不自觉的收紧。   我现在别无所求,只希望老崔痛骂羽澜一顿,说他胡说八道,然后拂袖离去。   可是……   我听见崔碧城用淡然的声音说,“江南十三行与我划江而治,大郑朝江北的生意,我占一半,三王爷,您出的起这份命价吗?”   羽澜嘴角弯起,“你觉得呢?”   崔碧城,“三王爷,杜阁老,还有小阁老,丢了官,丢了命,可是没抄家。他们给你留下的何止一座金山?您当然出的起。”   羽澜以一种寡妇买猪肉般的斤斤计较的眼神看着崔碧城,“你的命,值这么多?”   崔碧城一声冷笑,“现在您都大难临头了,还不舍点出来,那您就是真真正正的舍命不舍财了。”   羽澜点头,“好,我不买你的命。一万两黄金,你给我做一件事。”   崔碧城饶有兴致,“什么?”   羽澜,“从宗人府救出越筝。”   崔碧城,“七殿下的事,我不会袖手旁观。所以三殿下的好意我心领,黄金就不必了。”   “不,这一万两黄金明日送上。”   羽澜拿起自己的原本搁置在一旁的弓,离开河滩。   临了,他说,“我只想让你知道,毕竟,我跟心机诡秘的太子,是不一样的。”      第227章      羽澜走后,崔碧城对着流水的河滩,一语不发。有风吹过,让他的有些散乱的发丝全然竖起,像一只发怒的刺猬。   突然,他像是发狠一般的猛踢脚下的石块,直到靴子磨破,这才罢休。他收拾起来自己的情绪,又用河中的清水洗了脸,这才在脸上戴上一副洋洋自得的欠扁神情,向中军大营走去。   我看着他离开,从大石后面出来,仍然心有余悸。   崔碧城和羽澜说的话,我根本分不出真假。   我相信老崔和太子之间的一讲二地仇,三江四海恨;可是我也相信有钱能使磨推鬼,虽然崔碧城卖身的价格不便宜,可我坚信文湛的实力和魄力,我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出的起这些钱。   糊涂中,我就向回走,于是我也回到中军营帐。后面专管膳食的灶子还没有熄火,我捞了一碗面条吃,弄饱了肚子,我就去牵马,想着先回雍京,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把小七弄出来再说。   “毓儿!——”   就在我转身之际,一道如同金石相击一般的声音穿过人群,落在我的耳朵里。   “到哪里去?”   我转身,看着眼前几排身披铁甲,手持长矛,如同木胎泥塑一般的近卫军,他们的后面正是拥着白色狐裘的皇上。他向我伸出手,然后以佛祖告诫众生的手势,向手心蜷起五指,示意我过去。   原本森严的近卫军硬是被活生生的分开了一条路径。   在众多眼睛前面,我也很无奈,只有硬着头皮,分开众人走过去。   皇上坐回了榻上,李芳从旁边挪了一个墩子给我。   等待我坐好,皇上才说,“怎么,打猎很无趣吗?”   我连忙回答,“嗯,我天生胆小,不喜欢打打杀杀。”   皇上应道,“朕也不喜欢。朕不喜欢很多东西,嫌丝竹声音吵闹心智,嫌歌舞乱心性,嫌案几陈书空耗岁月,可是人总是活在这个世间,就需要做些什么,不然如何消磨掉这些无尽的日月?你看看,那边有没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   他的手一指,我看到那边的大案上摆了一些珍稀的猎物。其中一只鹿头尤为罕见。鹿是白鹿,全身雪白,没有一丝半点的杂色,却从脖颈处整齐断裂。鹿的眼睛安静的闭着,端正的摆在木案上。它像是睡了,不像已经死去。我甚至还能想象出它出入山野林谷时候的情景,就像梦里的一章诗。   我没说话。   皇上拿过李芳捧过来的药酒,吞了一口,就问,“不是下了旨意说所有的皇子都随行吗,怎么不见越筝?”   我听着,心头就是一恸。   李芳回说,“七殿下课业要紧,太子殿下没让他过来。他现在正在毓正宫与楚学士读书呢。”   皇上,“原来殿下的命令,比朕的圣旨还要管用。”   他的语调不高,声音平稳,可是那种隐约透出来的万钧之势,压的人透不过气来,李芳甚至身子一侧歪,差点坐地上。   皇上却对我说,“怎么了,毓儿,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我深吸了一口气,扒拉扒拉头发,连忙摇头。   他说,“哦,你不喜欢死物,那朕……”   正说着,外面进来一员武将,全副盔甲,手中却提着一个精致的笼子,里面放着一条白蛇,看着怪灵异的。   他将蛇放下,躬身道,“陛下,请恕微臣甲胄在身,不能行君臣大礼。这是”太子殿下的前军校尉捕获的一条白蛇,实属罕见,乃是天降祥瑞,恭请陛下预览。   大帐中死一般的安静。   我怎么想不知道太子发个人过来送条蛇是个什么意思。   我看皇上脸色实在太乌云密布,赶忙说,“皇上,不如,您就将这条蛇赏赐给我吧。”   我是这么想的,不管他们父子两个有什么恩仇,就别在今天这个混杂的日子爆发,不然,不定死多少人呢!有什么事,我先圆了,先兜着,等回了雍京,闲杂人等全部退散,他们父子两君臣,生死荣辱,各有缘法,个归天命,与人无尤。   皇上像是认可了我的想法,他点头,“既然你喜欢,就赏给你好了。”   我赶忙过去拎蛇笼子,还问,“这玩意儿没毒吧……”我的身子刚动弹了一下,大帐外面骤然响起一个声音,“父皇,当心刺客!”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众人骇然。   可我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啊”的一声呼叫,我的肩头一阵火辣的疼麻,已经让这条不知道怎么钻出笼子的毒蛇死死的咬住。这条蛇看着个头小,牙齿却锋利无比,死死的扣住我的肩头,像匕首一般插进肉里,透明的毒液顺着伤口流入我的皮肉,我甚至还听到了嘶嘶的声音。   那个号称自己是太子部下的武将突然拔出匕首,向皇上掷去,一把匕首纤巧秀气,像个女孩的握着绣花针的手指,看似绵软无力,却实实在在全是阴柔之力,此时他距离皇上距离又近,李芳扑身过去,像要把皇上扑开,可另外一只从我身后飞过去的细剑更快,一下子就把刺客的匕首打开,回旋,然后钉死在放着白鹿的木案上,还打着颤。——是文湛!是他拔出来自己腰间的佩剑,救了皇上。   刺客已经被近卫军乱刀分尸。   皇上问太子,“这是你的人?”   “父皇。”文湛直挺挺的跪在大帐外,“儿臣纵有不肖,但绝对不是谋逆篡位之徒。此人来历不明,意图谋逆,确实是居心叵测之人暗中唆使,挑拨离间父皇与儿臣。敢请父皇允给儿臣一段时间,让儿臣查出幕后主谋,还儿臣一个清白,也给父皇一个交待。”   皇上说了什么,我是听不见了,我就感觉我的胳膊上似乎有千万条毒蛇在扭动,身子也感到一阵剧烈的焚烧,接着就是冰冷,像是堕入了万年不溶的冰川。我双脚一软,瘫倒在地上,然后似乎听到了嘈杂的呼唤声,诸如“毓儿”,“承怡”,“大殿下”……   有人揪住我的领子,然后把我抱起来,刺啦一下撕裂我的衣服。   我似乎看到了文湛,却在恍惚之间幻化了年纪,变得有些苍白和衰老。我甚至看到了他鬓角的白发,我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颤抖着抚摸他的脸颊,“别……别哭……”他骂了一句,“傻小子!”然后低下头,像一只绝望的野兽一般,闪出锋利的獠牙,凶狠的咬住我的肩头,用力吮吸着蛇毒。血的甜腻味道漫了出来,呛的我直想吐,可是随着脏血的流出,那股火焚冰冷的死亡感觉却逐渐远离。   我感觉自己在鬼门关那里转了一圈,阎王爷和蔼可亲,想要收了我,却被一个人生拉硬拽的弄的重返人间……   热,干,出汗如浆。   我好像在一片沙漠中一步一侧歪的向前头,天边的尽头还是黄沙。不过,在天空的云端里,我似乎看到了阿伊拉公主所说的高昌城。黄土堆出来的城池,都残破上了,上面还飘荡着狗尾巴草。   猛地出了一身冷汗,我像诈尸了一般,从床上坐了起来。   然后,我诧异发现,我躺在皇宫中。   周围没有人,我喉咙干涩的厉害,出不了声,叫不得忍,于是我摸着床边,一步一步下了床。大殿的雕花门是开着的,门外似乎有两个小太监在熬草药汁。   “咱们万岁爷还真有神仙护体,那可是白王蛇的蛇毒,等闲人沾一点儿,就是大罗金仙都救不回来,他就敢用嘴巴咗……要是咱们这些贱命人敢这么干,早蹬腿儿见阎王爷去了!要说,皇上对亲儿子也没见多上心,对这个假儿子到有些不同。”   “可不是?!”另一个回答,说完,他似乎警惕的看了看周围,见无人,这才压低声音说,“他可是太子爷心尖上的人,我听在太医局那边伺候的小三子说,他竟然都敢打太子,一耳光下去,太子愣忍住了,当时瘆人的呢,吓的小三子差点就尿裤子。”   “这父子两个,……我瞎说的,会不会争一个人呐?”   “也没准。皇宫邪气大,什么古怪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当年女皇武则天还睡过父子两代君王,贵妃杨玉环不也是儿媳妇嫁给老公公吗?我看着这架势,也没准,皇上为了他,命都不要了,现在还在南苑躺着呢,那些内阁大臣们,王爷皇子们,都在那边跪着呢,就怕一个过不去,就龙驭宾天了。”   我双脚发软,一下子就扑开门摔了出去,正看到那两个嚼舌头的小太监全身抖如筛糠一般,跪着,缩成了一团。   太子文湛就站在他们面前。   文湛也不说话,只是向后面侧了一下头,他后面就过来两个穿锦服的男人,一人一个,扯了跪着的小太监就走。那两个人结结巴巴的哭着喊着求饶命,结果被直接打晕,像拖着麻袋一般,脸蛋冲地,头发散落,被拖走了。   文湛打量我的样子很古怪,就像一个小心呵护自家桃树的庄稼汉,忽然有一天,他发现满数将要丰收的水蜜桃被人全部摘掉,还留了满地桃核一般。   他面色平和,眼神却异常阴冷。   末了,他过来,伸出手,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说,“我让人端了药汤过来,你喝了它。”   我忍了忍,可惜没有忍住,就说了一句,“你,能不能放他们一条活路?”   文湛没说话。   他的手劲很大,似乎想要捏碎我的骨头一般,硬是把我拽进雕花门。   我忽然想到他们说的话,就问,“皇上怎么样了?!”   半晌,文湛阴阳怪气的来了一句,“他不是你亲爹,你不用这么假好心。”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胡说什么?”   他瞪着我,“我说什么了?”   我,“你自己知道你说了什么!”   文湛冷笑,“我看不是我胡说了什么,而是我说对了什么?你知不知道,皇上因为误信术士,沉迷于修醮炼丹,他的身子已经被掏空了,太医说也就是这一两年的光景了。如果你想动什么歪脑筋,另外打个小算盘,想要借着皇上的力量甩开我,我看你是白费心机了!”   我眼眶发疼的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他是你亲生父亲。我甚至比你更像他的儿子。”   文湛嘴唇动了一下,以一种死亡般的冷淡回答我,“或者说,你更像他的情人。”   我忽然感觉嗓子甜的过分,伸手捂住嘴。   却听见文湛的声音,“承怡,我想都不敢想,你为了离开我,能做到什么地步?”   我就觉得立马吹灯拔蜡都比此时好过些。   我没有力气再说什么,只能甩开他的手指,然后掏空了今生最后一丝力气,对他说,“滚。”   然而,文湛没有离开。   我们彼此僵持着,就如同拥车持炮的双方,彼此之间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静默中,回廊下,有脚步声,还有黄金流苏碰撞的噼里啪啦令人心慌的声音,我看到,那边过来一个宫装妇人,居然是我娘。   “娘……”   可惜,我话都没有说话,她走过来,突然抬手,给了我一个凄厉的耳光。   我忽然觉得,这个尘世疯了。      第228章      流年不利。   绝对的流年不利。   我就是那个窝在覆巢之下的破卵,遭到城门失火之殃的池鱼。   太子不但不说因为我的傻帽误打误撞了救了差点遭到暗算的皇上,他以我无知以累及君父受伤为罪名,把我也给关了起来。   我坐在树根上面仰望苍穹,被我娘莫名其妙扇了耳光的脸蛋子生疼生疼。   “布谷,布谷……喵!……喵……”   铜墙铁壁般严密的防守中,我忽然听见布谷鸟和猫的叫声,这简直就是石破天惊,我抬头,看见蓝眼睛的小殷从十丈高的大树上慢慢垂了下来。   我受到了惊吓,手指他,“你?……”   “嘘。”   他像一只倒吊着的蝙蝠,手指却偏偏放在嘴巴边上,示意我收声。   他光张嘴,不出声的对我说,“别出声,外面都是东宫的缇骑,小心把他们都引了过来。”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你怎么来了?手臂还疼吗?你怎么那么叫啊?”   “不疼。崔掌柜让我过来,他让我叫的像布谷鸟和猫。”   我,“……”   说着,他像蛇一样滑下高树,悄无声息的落地,我甚至感觉他可以直接站在柔弱的草尖上,像一阵轻风。可我分明闻到他手指间的血甜的味道。   小殷说,“我带你走。”   我一惊,“你杀人啦?”   他也不否认,很大方的点头,并且从腰间抽出一条麻绳,说着就要捆我,“嗯,太子的人追的太近了,所以……”然后又想起来什么,很认真的看着我说,“我学着你们的样子,给他念了往生咒了。”   我正要说话,就看见吱溜一声,一道硝烟直冲天际,炸开了漫天烟花。   ——“有刺客!”   鼓声金鸣。   古老而沉寂的大郑宫炸开了锅。   殷忘川说了一句,“麻烦。”   然后也不捆我了,只是拎着我的后脖子领子,手中上运了真气,我只是感觉全身似乎被笼罩在一个看不见的,轻飘飘的大布袋中,顺着他跳起来的高度,也飘了起来。   殷忘川的武功似乎异常高强,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古怪的法子,他居然可以带着我轻飘飘的向前飞,不过不一会儿,他就要换一口气,这个时候我们的身体同样开始向下坠,但是到了离地面五尺的地方,他一借力,我们又可以向前飞了。   就这么着,我们像两只蝴蝶一样,高高下下的飘忽,差两步就到玄武门高耸入云端的城墙了,一道利箭破空而发,擦着小殷的胳膊直插城墙。   是黄金羽!   殷忘川一换气,脚尖别住城墙缝隙,像一条蛇一样贴死了墙面,居高临下的往下看,在重兵重围之中,文湛穿着一袭白衫,手握强弓,昂起头,看向这边。   他淡如清水的声音却如剑一般直插耳膜,“放下他,我放你活着离开。”   殷忘川却鬼魅一般立于玄武门匾额之上,然后他在我周围贯入真气,稳稳端于众生之上,微微笑意,就像俯瞰尘世的神佛。这个场面过于的诡谲与惊心动魄,文湛数千精兵,竟然没有一人敢轻举妄动。   我忽然发现,这个尘世有一种人是超脱六道轮回之外的。   小殷就是。   他不需要高贵的血统,不需要美人无双,不需要王权霸业,仅此他一人,凭着鬼神莫测的武功就可以傲视天下,等凌绝顶,即使英主如文湛,视高昌为贱民,以小尹人命如草芥,此时,也不得不仰起面孔,才能看到殷忘川的脚尖。   这四海列国,只有一个殷忘川而已。   小殷微微弯起的嘴角,轻蔑的说,“就凭你?”   话音已落,几道起伏,我们已把大郑宫远远抛到后面。   逃离,竟然是如此的简单。   雍京城外,镐水之川。   殷忘川忽然问我,“承怡,穿越无边杀戮的尽头是什么?”   我一愣,“你说什么?”   他也疑惑,“崔掌柜让我问你,那是什么?”   ……   我也不知道。   崔碧城知道他的困惑,知道他的业障,却不知道,我也解不开这些。   穿过无边杀戮的尽头,是什么呢?   宽恕?   仁慈   拯救?   还是……另外一片无边的杀戮?   我甩了甩脑袋,发现自己不适合想这些诡异的事情。   我拉着小殷,“走,帮我到宗人府救一个人。”   因为皇宫走脱了要犯,太阳升起来之后,整个雍京城实行宵禁,偌大的一座古都被弄的恍若天罗地网般的水泄不通。宗人府外是一个巨大的石雕照壁,前后两队人马交错着巡逻,那个样子,放佛就连一只鸟也飞不过去。   我从临街的茶楼向那边看,有些犯愁,“这样可如何是好。”   我现在跟着一个钦命要犯在一起,当然,这还是我对文湛最善意的揣摩,就是他只是把小殷当成敌人,他可千万别把我也裹进去!   我对同样看这外面的小殷说,“怎么才能想法子进去?”   殷忘川蹙起眉头,说道,“平常这里似乎没有这么多人马,应该是太子知道你逃了,就想着你还惦记着七殿下,这才增了兵马。要这么看,门外两队,一共三十人,进去门,看样子也差不多这么多人。如果再加上七殿下牢房外的人马,这么一共,至少百余人,这还不算太子增派过来的东宫内卫。哦,虽然他的内卫都是一群废物。”   他迈出一步,从腰间拔出了红色的细剑,然后吞吐之间,把真气贯穿细剑,就看到他的这把剑亮闪闪,冷冰冰的,寒气逼人,似乎立马就能要人性命。   “现在这个情景,只有一个法子可行。”   我,“什么?”   他揪着我的后脖领子,向前一飘,只说了一个字,“杀!”   我终于了解崔碧城让他问我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对于殷忘川而言,杀人不是动作,而是本能。   他取人性命就如同杀瓜切菜,就在我错目之间,宗人府前面的两队人马,尽数被殷忘川斩尽杀绝。他们的死相都不难看,虽然不是面带笑容,却是脸色丛容,只是一人脖子上一道红色的细线,送他们上了黄泉。   我着急的抓住他握住红莲剑的手,“你为什么不打昏了他们就好?”   他挣开我,很认真的说,“不会。”   “如果你有时间磨蹭,不如赶紧破门而入,不然一会儿太子率兵赶到,七殿下肯定走不了。”   事到如今,我无论可退。   又死了这么许多人,如果半途而废,救不出越筝,我自己的一番心思就真成了一滩狗屎了。   殷忘川踢开了大门,我眼前尽是全副甲胄的兵士,和他们手中的长枪短剑。小殷拉着我一跃而起,跳了他们身后,因为兵士的甲胄兵器受限,根本奈何不了殷忘川。   我大叫着,“手下留情,佛祖会保佑你的!”   小殷瞪了我一眼,运出真气,身形飘摇仿若神仙,于是直接跳过这道防线,到下一个院落。   我记得,只有第九重阁楼是空的,其他的地方都关押这宗室重犯,越筝应该在第九重院落。越往里面走,人越少。因为阁楼院落迂回,那些兵士不好布阵。第九重是用白色巨石雕刻的一个拱形的门,很难推开,上面还有巨锁,颇有一种万夫莫开的气势。   可是,九重院落门外却有一个人,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低头向外走。   居然是柳丛容!?   殷忘川剑锋所指,我呼呼喘气,却声嘶力竭的拦着他,“不能杀他!”   却晚了一步。   那个人后背红光一闪,像个木偶小人一般,瘫倒于地。   食盒里的食物摊散一地。   殷忘川放我落地,我几乎是用爬着过去拨开他的脸,探了探鼻息,见还有气,心一宽,差点爬在地上,一点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殷忘川照样拎着我的脖领子翻墙而入,我一看,里面的紧锁的阁楼上,越筝正在工整的写字。   他听见声音,一抬头,一双葡萄一样的眼睛中闪光泽。   “怡哥哥,你怎么来啦?”   我跳了过去,“我来带你走。”   他疑惑,“可是六哥说,……”   他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外面一阵大鼓声响,接着,兵士的脚步声,寒冷的兵器的声音,一重一重的包围上来。   “别说话,快走。”   殷忘川手脚利落的把越筝捆在他背后,然后照例拎了我的后脖领子,从第九重阁楼飞了出去,却与那些铁甲兵士对阵。于是,逃跑与进入宗人府一样,同样都是血肉横飞,惨不忍睹。殷忘川隐约感觉出这里的异样,那些兵士仿若疯了一般,对我们赶尽杀绝。   不死战,根本不足以逃出生天。   当我在雍京城外的镐水缓滩匍匐喝水的时候,我还能闻到那一股一股的血味。   我给越筝擦了擦脸,他一言不发,却异常疑惑的看着我。   我问他,“刚才怎么没见到楚学士?”   越筝似乎比我更疑惑,“因为他不在阁楼住啊。他每天过来教我读书,接着就回东宫了。”   “太子呢?”   “六哥?他怎么了?”   “太子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住宗人府?”   “六哥说,外面有坏人,住宫里不安全。他昨晚还过来陪我吃饭呢!”   我心思百转,有什么东西已经喷薄欲出!   太子根本没有想害越筝!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圈套!   我悲摧的发现,在杀了那么多人之后,我中计了。   殷忘川双手支着剑,站在河滩上冥想。   忽然,一个洞箫般的笑声,由远及近,飘然而至,“殷教王,久别重逢,别来无恙啊?”   身影一晃,有人欺身近来。   “教王,属下出门之前查过黄历,今日适宜嫁娶,出行,安葬,入殓,与斋醮。是个让你,七殿下,还有这位假皇子放心去死的好日子,大吉大利!”   不好,唐小榭叛教!   失踪重伤的唐小榭神迹般的重返人间,还有身后,那恐怖雄浑的昆仑杀手。   殷忘川苍兰色的眼睛珠子变的黯如深渊。   就好像饥饿许久的狼,盼来了盛宴。   殷忘川的红莲剑指着唐小榭,“我饶过你。”   唐小榭摘下脸上的画着一个可爱金元宝的面具,显出苍白的脸,他的脸颊不再圆润,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眼角直插嘴边,像一道泪痕,他笑着,“属下也谢过教王的不杀之恩。不过有些伤痕,是一辈子也好不了的,也忘不掉的。教王,您早已经背弃了昆仑,就让属下最后再送您一程吧。您放心,您的棺椁,属下一定会运回昆仑,不让它遭受一星半点的损伤。”   唐小榭身后忽然蹦出来一个武士,手中一柄长剑直插了过来,剑刃锋利,直接攻击殷忘川的胸口,可是却在距离小殷一步之遥的地方骤然停下,在平常人眼中,殷忘川根本没有出手,可是那个人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极细的红线,殷忘川动手,摘下了他的面具,杀手脸上的表情最后凝结成了惊愕,他带着这个表情,一直到死。   小殷微微一笑,说道,“藐视尊卑,以下犯上,杀无赦。”   刹那之间,那些昆仑派的杀手噤若寒蝉,似乎都害怕殷忘川鬼魅一般的杀人计量,统统后退,他们退了,唐小榭就如同水过的石头子一般,留在众人前面。   殷忘川却也不向前走。   他反倒是把自己的长剑背在身后,对着唐小榭说,“你我是兄弟,这么多年的腥风血雨都过来了,我们不应该……”   另外一个声音同时响起。   是唐小榭,他说,“昆仑是没有兄弟的,我想当下一任教王,只有杀了你……”   殷忘川说着霍然使用轻功向上纵起,一步加一步,就好像天空中垂下一个梯子,让小殷可以拾阶而上,而与此同时,唐小榭手中寒芒凛冽,三道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东西冲着小殷原先的地方就打了过来,自然落了空,小殷却没有给他机会,手中红莲剑祭出,直落唐小榭头顶。   我赶忙捂住了越筝的眼,可是他却扒开我的手指,眼睁睁的看着唐小榭就要这样一命呜呼,可是,小殷的利剑却歪了,他的红莲剑在天空中划了一个圆弧,突然脱手,摔到了三米之外。   殷忘川连忙用另外一只手掐住用剑的手腕,连着点了几个大穴,腰间一用力,纵身跃到我们这边。我赶忙查看他的伤逝,是中毒。   唐小榭忽然一躬身,“殷忘川,放手吧,您的心都散了,做不了昆仑的教王了。属下刚才说错了,昆仑,还是有兄弟的,你我就是。看在兄弟的情分上,我让你离开,他们留下就好。”   忽然,我感觉到大地上的草似乎在颤抖。我心知不好,这里有大量的伏兵,看这个地动山摇,风沙走石的架势,没有一千,也有五百。   我拉了拉小殷的袖子,“你走,把越筝带走。不要管我。”   小殷斜睨了我一眼,“他算什么,我凭什么还要救他?我要救的人,从始至终,只有你。”   我心急,“可现在的情势是你根本就救不了我。”我一把就把越筝推到殷忘川的怀里,恳求道,“赶紧走,只要能让越筝安然无事,我谢你一辈子。”   说完,我就往他们相反的地方跑。   攻击开始了。   漫天的箭跟不要钱似的到处乱飞,我躲在树丛里,旁边噗嗤噗嗤钉了几根,我躲在大树后面,可怜的大树,生面被噗嗤噗嗤的钉了若干支,好端端的一棵大树,马上成了刺猬。就在我想要喘口气,找另外一棵清白的大树的时候,一支箭从旁边鬼鬼祟祟的偷袭而来。   我注意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在路上了。   我根本就躲不开。   我命休息。   此时,我的脑中闪过无数的岁月,那些画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却好像画卷一般,在我眼前展开,合上,继而被抛入岁月的河流,随着时间消逝,再也不复存在。   我已经可以去死了。   可是……   越筝像一个包袱一般,横着就被殷忘川丢了过来。   他葡萄般的眼睛充斥着惊恐,他全身发抖,却阻止不了自己,就那么重重的一下,他撞在我胸口上,我下意识的环着胳膊把他揽住,那支长箭就这样射入了越筝的胸口……穿心而过,一箭洞穿。   小殷为了救我,让越筝做了挡箭牌外加替死鬼!      第229章      “怡哥哥……”越筝的眼睛像干瘪的葡萄,根本没有神采,他说一句话,呛一口血。   我赶紧堵住他的伤,语无伦次的求他,“别说话,宝贝儿,别说话,……”   “怡哥哥,……疼……”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不相信文湛,听了谗言,非要救越筝出来,他就不会遇到刺杀,我就不会把他推给殷忘川,没有这些漫天飞舞的不要钱的利箭,殷忘川就不会为了就我把他丢过来,他就不会被利箭穿胸!   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   老天爷,死的为什么不是我?!!   有人按住我的肩头,我惊慌失措的抬头,看见殷忘川手中拿着两根撅折的长箭,他的手臂上,腿上,肩头,还有身上都是血淋淋,他低头看着我,“把他扔了,我带你走!”   我下意识的摇头,脑袋晃的像个拨浪鼓。   “不……不,该死的是我,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殷忘川二话不说,一把从我怀中扯过越筝,就势就往外扔,我一把抱住他的腿,哭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的摇头,再后来,我慢慢缓上一口气,“求求你,把他给我,他还没有死,他还是温的!把他给我!”   殷忘川摇头,“带着他,我们活不了!”   我,“那就让我死,让我死!”   然而,满天乱飞的箭忽然停了,周围死气沉沉的,远处一直乌鸦,怪叫着,冲出丛林,直插天际。   沙石尽头的滩涂上,升起来了一面雪白的王旗,映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上面是一只黑色的雄鹰——文湛的雪鹰旗!   殷忘川全身软了下来,他的手支撑着树干,把越筝还给了我,低头询问,“他来了,你是跟我走,还是,跟他回雍京?”   我抱着越筝,感觉他小小软软的身体越来越安静,就像我自己也跟随着一同死去。我回答他,“我留在这儿,你赶紧走吧。走的远远的,回昆仑,永远不要再踏入大郑的疆土,不然,他会杀了你的。”   殷忘川,“那你呢?”   我摇头,“我不知道……”   远处传来哨子的声音,这是文湛军队的秘哨,可是传递消息,我也听的明白一些,意思是他们已经找到我们了。殷忘川扔下所有的断裂的箭,施展轻功,飘然远去。   我就这样被人带了回去。   越筝一直躺在我的怀中,一直到东宫。   文湛脸色阴沉的站在九重石阶之上。   他从我手中抱走越筝,那边早已经等待的太医院的大夫们簇拥而上,将越筝抱进宫殿,雕花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   我也想过去,文湛挡在我面前。   他伸出手,手指着地下那一块块巨大的石砖,说,“跪下。”我看着他,双膝缓缓跪了下去。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转身离开,随着那些太医们进入毓正宫的大殿。   傍晚,天空下起来瓢泼大雨,似乎要把阴霾不定的雍京城,彻底洗刷干净。   我这一跪,就是三天。   我已经无法再清醒过来,恍惚中,我似乎瘫倒于地,爬在石砖上,旁边有个人,为我撑着伞,我费力的睁开眼睛,居然是黄瓜。第四天清晨,天还没亮,毓正宫的大门向两边打开,太子从里面疾步而出。   来到我面前,太子一把揪住我的领子,把我拽了起来,然后咬牙切齿的说,“越筝醒了,他说想见你。”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牙齿打颤,我睁大了眼睛,用力看着他,想要点头。   却听他说,“可我不能让你再见他!承怡,你几乎杀了他,你几乎杀了我,你知不知道?!他一直把你当做亲哥哥一般看待,而你呢,你只是把当成了你那个无缘活下来的儿子的替身!”   砰!——   他一把就把我扔到地下。   然后对身后的柳丛容说,“拿家法!”   “殿下!”柳丛容却跪了,“他知道错了,您开恩,不要现在就责罚。他都跪了三天了,滴水未进,如果再挨打,恐怕要伤了身子的!”   文湛微微侧脸,旁边早就有人取来了藤鞭,跪倒在地,双手奉上。   一鞭,两鞭,三鞭……   我咬住下嘴唇,就算吐血也绝不呻吟。我知道我罪有应得,我根本没脸乞求文湛的谅解。东宫大殿外安静的好像是坟墓,所以皮鞭打在我后背上的声音格外清脆,像大郑岐山神宫的丧钟,一声,两声,三声,……一年,十年,一百年。   真长。   长的似乎可以生出蔓藤,缠住我的脚,直接拖我下十八层地狱。   文湛下手越来越狠,打的我全身筋骨仿佛都碎裂了。   黄瓜在我身边一直哭,他想要扑过来代替我受罚,可是他被两个缇骑壮汉死死的按住,动弹不得。   终于,柳丛容噗通一声跪在文湛脚边,哭喊着一直猛磕头,“求殿下开恩,别打了,再打下去真要出人命的,殿下,殿下!!”   柳丛容疯子一样的磕头,那声音咚咚锵,好像大戏开始前的锣鼓声,如暴雨一半。   然后,文湛停手了。   我爬在石板上再也无法起身。   文湛走过来,他伸过来他的手指,热的烫人,他还像原来那样,很温柔的撩起我的头发,把它们别在我的耳后。   他俯下身,情人一般的耳语。   “承怡,我以后不再逼你,也不会再爱你,不过……你逃不掉的,……留在雍京吧,无论你是谁的儿子,无论你是谁,你生在雍京,那么……”   “你死,也要死在雍京!”      第230章      刚开始的时候,因为我真的快要死了,所以留在宫里,就住在原先我和我娘住过的冷宫。宫墙破碎不堪,床铺、帐幔、桌椅板凳,甚至连灶台都是荒芜的,充满了鬼狐气息。   外面雨下的很大。   树枝摇撼猛烈的敲打着窗户格子,潮湿的气息似乎透过一尺厚的墙,一丝一丝的爬了进来。   重伤之后,就怕这样的天气。   那种冰冷的湿气顺着裂开的皮肤,沿着骨头缝向上缠,疼的连骨头都开始打颤,弄的我白天晚上都睡不着,乘着自己还算清醒,我抄过递过来的药碗磕碎,冲着自己的脖子就要捅,被人扭住手指夺走了碎片,推倒在床上,这一下子又狠又重,闹了一下,我自己全无力气,只能像只死狗一样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承怡,你再敢,我就……”   然而后面的话我就听不到了。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睡了,还是晕了,反正就是听不到声音了。   中秋过后,秋天就差不多过完了,老话都这么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秋天的雨一场比一场冷,就算钻到被子最深处还是冷的发抖。   冷……好冷啊……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被冻死的时候,忽然在屋子中生起了一堆火,然后我身上盖了一层很绵软的被子,一双女人的手,像我娘一样轻拍我的后背,随着一个很轻柔的声音,“没事了,没事了……”   随后,总是迷迷糊糊的,总感觉变换了屋子,外面没有幔帐,桌椅板凳都换了,有新松木的味道,很好闻,还有就是那双像我娘一样的手,总是在我周围。   “听话,张开嘴,把药喝了。”   声音也很好听,柔柔软软的,新蒸的米饭一样。   我终于还是活了下来,睁开眼睛,就看到窗子外面光秃秃的,树叶早就落光了,一阵风过来,枯枝枝桠乱晃。   屋子中有人说话的声音。   是尹绮罗的声音。   “林医正,多谢您费心惦记,外子的伤能好的这样快,并且没有伤及内脏,还多亏了您的医术高超。本来我们全家都应该对您感恩戴德,甚至要开中门,设大宴款待您,只是如今这个局势,……我们府门外面是都察院的人,一天几拨,都在外面蹲着,一门心思想着再找出我们点把柄,大有不弄的我们家破人亡誓不罢休的架势。所以就请林大人多担待,有什么事,从后角门进出,虽然对您不恭敬,也是为了我们都好。”   林若谦手边是一股辽东山参的味道。   他说,“赵夫人,下官知道了。这些药材都是大内出来的,是皇上的意思,都察院那些人就算有栽脏陷害的心思,也没有这样的胆量。”   尹绮罗,“皇上维护外子的心思,我们都清楚。可如今到底是今非昔比了,外子身份不同以往,被夺爵的庶民毕竟不是皇子,在朝廷看来,我们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而已。再说,外子之前做事有些鲁莽,闯了大祸,如果不是皇上维护,都察院的人就可以给外子安上一个私交高昌余孽,闯宫,劫杀近卫军,谋害七殿下越筝,等等的谋逆重罪。都察院如今只是监视,而没有动作,已经很好了。”   林若谦点头,“赵夫人知道就好,毕竟国家有国家的法度,犯了王法,谁也难逃责难。就算太子殿下有意维护,也得适可而止。”   半晌没人说话。   轻轻的脚步声,他们到了门口,挑起来帘子,就听见尹绮罗的声音,像冬日的水流一般,“如果太子殿下少维护一些,我们就更感激不尽了。”   林若谦走了不久,崔碧城就来了。   他也拿了人参过来,我这个屋子让他们弄的总有一种药材的味道,用昙花香熏着,都盖不过去。   “醒了吗?”   他似乎没有对我说,然后尹绮罗过来,用柔软的手指抹了抹我的额头,回答了一句,“嗯,大约是醒了,就是没什么精神。”   说着,崔碧城也坐在床沿上,把我的头发拨开,又给我压了压被子,我用力伸手,从被子中探了出来,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骨头很硬,掌心因为握鞭又有一些小硬茧,再加上他不知道轻重,只晓得攥着我的手,像猪八戒的大耙子。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嗓子干的够呛,也就没再说话。   他说,“我刚从宫里出来,见过娘娘了,她总是哭,说当时打你,有太子在,她也没法子跟你说清楚。皇上为了救你中了毒,按照祖宗法度,那些人都狠不得能把你撕碎了。她打你,总比别人打你好,她打得疼,别人打得更疼。”   我听完,摇了摇头。   我根本就没有怪过她。   她打我,是为了我好。   甚至连文湛当时的那一场鞭子,也许也是为了我好。   他们不动手,自然会有人动手。而且惩罚的更严厉,牵连的更广泛,让我死的更加彻底,或者说,让我和我的家人死的更加彻底一些。   我不怪她,我也不怪他。   我谁都不怪。   这天底下,我能怨的,似乎只有我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牵连亲人与我一起受苦,我才是死有余辜的那个杂碎。   “越筝……”   我只说了两个字,崔碧城连忙轻按住我的嘴唇,他说,“刚醒过来,说话劳神,你听就好。放心,他没事,他狠好,也许,比你还好。只是,……太子下了严命,不再让你进宫,不要再让他看到你,不然,……见一次,杀一次。你又不是韭菜,还能割一茬,再长一茬吗?”   说完,他自己竟然觉得好笑,乐了一下,却马上又屏住了。   我闭上了眼睛,又睡了过去。      第231章      冷啊!……   怎么会这么冷?   冷的心、骨头、血,似乎都在打颤。   我卷缩起来,可是无论我怎么缩,还是冷的要命。只是冷,像周围是一个巨大的冰窖,森森的发出寒气。   有人掀开了被子,抱入怀中的,是一个温暖柔和的身体,细瘦的手臂环绕着我的后背,那种感觉,像我娘,也像是,早已经埋葬在心底的……阿伊拉……   是女人的身体。   好软……好香……好熟悉。   抱着她,似乎是生来具有的本能,有一种哀伤的幸福感觉。就像一双温柔,却坚决的手,把我从奈何桥的边缘,活生生的给拽回了人世。   隔着生死桥,我又看了那年的端午,禁宫夜宴,漫天的烟花,绚烂到迷惑了众人的眼。   她是远道而来的异国王族少女。   就像夜晚盛开的昙花。   稀世,美丽,神秘,丰满,却又楚楚可怜。   男欢女爱,是刻在身体上最真实的烙印,在剥离了一切道貌岸然的掩盖,肉欲是那样的真实,避无可避。   然而,绮罗毕竟不是阿伊拉,她不一样。她像母亲,像姐妹,像是与生俱来的,包含着我最美好回忆的往昔岁月。   我记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和我娘相依为命。   那个时候我们还在冷宫,没有人在乎我们,我们也不用在乎别人。   每天我都过的无比快乐,上树、用弹弓打鸟,在冷宫后面的荒草地上滚了一身的泥土,然后回来被我娘指着鼻子骂几句,最后她指着院子里面的一盆子温水叉腰说,“去,把你自己刷干净,吃饭喽!”   然后我就欢呼一声,跑到盆子前面,把脏手洗干净了,就蹿到凳子上,看着我娘端上来,热乎乎的饭菜,用一个大饭勺子就狼吞虎咽起来。   我也生病。   病了之后就恹恹的,窝在被子里面不出来,也不想吃东西,我娘总是给我煮一大碗揪片面汤,里面滴着香油,然后端到我床边上,她先是用手试了我的额头,就把我从被子里面揪出来,一口一口的喂我吃,等我吃饱了,她就把自己让人从太医局拿过来的乱七八糟的草药熬的东西给我灌几口,然后我就可以一边含着高粱饴糖,一边抱着一罐子蜜糖,一边做着吃着糖果抱着饴糖的美梦,甜蜜的睡着了。   那个时候,不知道天有多高,也不知道地有多厚。   只知道,第二天醒过来,我又可能生龙活虎,上书、掏鸟、在草地里乱滚,然后弄的肚子饿的咕噜咕噜叫,就回来找我娘,就有好吃的红烧肉了。   现在呢?   我睁开眼睛,看到绮罗的背影,那样纤细消瘦,她背对着我坐在床沿上,低着头,正在一针一针的绣着什么。   我一动,她连忙回头,温和的笑着,“醒了吗?”   她的眼神温润晶莹,像夜明珠。   我糊涂涂的就叫了一声,“娘……”   马上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可是她却没有恼,拿过来一直在小泥炉上煨着的补品,是用人参、蜂蜜、牛乳混在一起,熬煮成的黏糊粥。   “饿吗,先吃点粥,病的太久了,脾胃太虚弱,不能吃太硬的东西,等过一阵子,想吃什么再给你做。”   说着,还给我掖了一下被子。   好像又过了许多天,院子里面的树叶都落秃了。   昨天半夜还起了霜,早上醒过来看外面,一层光亮亮的白色盖在草丛上。   绮罗是个心细如尘的姑娘,也是很好的大夫。她把我身上缠着的最后一条白绷带给拆了,我对着镜子看了看,身上一层伤痕,已经成了白色,不红不肿,只是摸上去,感觉好像被扯断的棉布,刺啦啦的。   崔碧城端了一个炉子进来,油嘴滑舌的说,“你又揽镜自顾了,让我看看。”   他站在我背后,粗略的瞄了一眼,他似乎没有怎么留意那些白骨茬子一般的鞭痕,只是抓起来我的头发稍,攥在手心里,我扭头问他想什么呢,他说,“看你头发干的,跟荒草一样,等我给你拿些核桃仁,补补。”   我无所谓的看了一眼,“问问绮罗,她说能吃,我就吃。”   崔碧城一撇嘴,“吃个东西,没必要这么精细吧。”   正说着,绮罗从柜子里面挑拣了几件我的衣服出来,她拿过来,崔碧城想要接过去,嘴里还说,“来,让我来吧,他还光着膀子呢,省的弟妹您不方便。”   绮罗也不说话,就是看着我,我就乐了,“你别理他,老崔就是嘴碎。”   绮罗果然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走过来,把衣服给我一层一层的穿好,崔碧城站在一旁喝茶,眼睛却看着别处,显得有些若有所思,却是一片黯然。   他忽然张口,“你们……”   话都到了舌头尖了,他却只说了一半儿。   秋天,就这样过去了。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很快降临雍京,细小的霰雪粒漫天飞舞,装点着这个繁华丰美却荒芜的盛世。   我陪绮罗回去看尹部堂。   这些天西北军政繁杂,宁王勤王兵马已至黄河西岸,可是,让所有人不解的是,他们似乎再徘徊犹豫着什么,尽管重兵降至,却死不渡黄河。   尹夫人和部堂大人留我们吃了晚饭,等到我们告辞出门的时候,太阳都快要落下西山了。   如果这个时候抬头看,整个天空是一片瑰丽的色彩,巍峨的群山轮廓分明,仿佛是一个剪影,盖着薄雪,云淡天高,萧瑟淡远。而不远处的大郑宫,那巍峨的朱墙黑瓦,似乎被赋予了生命,即使是压抑着的,可是却依然酣畅淋漓的诉说着千年盛世的众生悲喜。   一声长哨呼啸而至,骑兵马蹄翻飞,众人纷纷争先恐后的退避三舍,来不及躲避的人们,连忙跪伏于地,把头磕在地上,额头沾染了尘土也无法顾及。原本熙熙攘攘的雍京城一片寂静,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屏息以待。   走在最前面的人举着一面雪白的王旗,正中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   太子的雪鹰旗。   文湛就在那里,被众人簇拥着,似乎端坐于云端的神。   我没有躲避,只是站在人群后面,就那么直挺挺的站着,看着他,他也看到了我。似乎是一股执拗,我们都不肯错开彼此的眼神,就好像站在了忘川河水两岸,人群,皇宫,雍京,似乎整个尘世都在我们之间化为乌有。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也许,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能安静的看清楚自己的内心。   我和他之间的爱并不是两情相悦,干柴烈火,相守一生。这份感情天生就带着罪孽,伴随着乱伦和杀戮,它就像一个早就已经死去的人,只剩下干枯的白骨,若隐若现埋葬中尘埃中。可是,文湛让白骨生出了血肉,即使它依旧鲜血淋漓,却是活生生的,只是,我最终和他失之交臂。   我想要最后一次好好的看看他,我要把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脸,他的愤怒,他的笑,他的焦躁残酷、犹如暴风骤雨一般的爱,都记在我心中,回顾余生,带到幽冥!   身后,绮罗拉住了我的手。   这个尘世并不寂寞如雪。   它凌乱疯狂,拥有吞噬人心的力量,却终将湮灭于虚无。无论什么样子的爱欲纠葛,终究有消逝的一刻,我终于不能再逃避。   我也拉住了她的手。   太子身后的是数千铁甲,寒光凛冽,可是他的眼睛却深似大海,平淡无波。似乎这将近的狼烟于他,不过是一局棋,一场戏,一片过眼云烟。   刚到腊月,绮罗总是觉得全身无力,想吃酸的,我娘发送了一个太医老头儿过来,仔细瞧瞧到底怎么了,结果那个大夫春风满面,笑着连说恭喜,他的满面笑容,透着一丝丝的恐惧,却马上就揭了过去,叮嘱我要好好照顾绮罗,说以后要静心修养,她不要再骑马了。我送他出门,他开的药方拿了给下人,让他们去抓药,可是他留下一些宫中内用的补药,我却都扔了出去。   第二天,我就进宫去见我娘,报喜。   绮罗有孩子了。   我忽然有一个想法,这也许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进宫了。   在寿春宫中,我娘仔细问了绮罗的情况,“害喜多久了?”   我,“不长,就这个月开始的。”   我娘赶紧说,“那要多在意一些。女人的胎没有坐稳的时候,很娇贵,还有,她有了身子之后,就不能再同床了,这段日子你规矩些,别再跟你之前的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勾勾搭搭的,刚好了几天,要是再像之前那样的胡闹,娘非被气死不可。”   我点头,“不会。”   我娘,“绮罗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让他们从太医局拿给你。”   我拉着她的手说,“娘,您别担心了,绮罗自己就是大夫,家里也有很多补药,比大内的一点也不差,您就别劳动太医局了,省的给小人说三道四的,心烦。”   我娘又是点头,感叹说,“这倒是。对了,你府里使唤的人都可靠吗,要不要娘再给你几个?”   “这也不用。绮罗回娘家住了,尹部堂家大人多,不用再加什么人伺候了。”   她看了看我,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再问,然后双手合十,开始念阿弥陀佛。她说,“这下子好了,老赵家有了后,就算娘死了,也能去见你亲爹了。阿弥陀佛。”   我站起来,“娘,那我先走了。趁着太子殿下没有回宫,我去一趟南苑藏书阁,听李芳说,我爹的画像从古王陵取了回来,就放在那里。我去瞧瞧。”   她说,她送我出来。   到了寿春宫的大殿外,我娘冷不丁的拉住我的手,问我,“儿子,你是不是,不打算再进宫了?你要走,只带走你爹的画像吗?”   我摇头,“不,还有娘的。”   她的双眼盯着我,似乎要把看到眼睛中,永远留下一般。   突然,她收紧了手指,用力一推我。   “走!你走,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再踏进宫门,我死了你也别回来!”   我苦笑,“娘,您别乱说话,您老万载千秋的活着。”   活着,一直活着。   可我的不孝和任性,却让您再一次承受失去亲人的苦楚,尝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辛酸。我没有按照拜别的礼节跪下,反而站好了,伸出双手抱住她,我把脸贴在她的肩膀上,就像小的时候,她抱住我一般拥住她。   最后一次了吧?   我心里默默想着,娘,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下一辈子,如果还有下辈子,我还做您的儿子。做一个世上最乖,最听话,最孝顺的儿子。再也不和男人纠缠不休,与您守着平淡的日子,一直到轮回的尽头。      第232章      南苑是皇上修真打醮的地方,这里是禁苑中的禁苑。没有奉召而随意踏足这里的人,只有尸骨无存这样一个并不美妙的下场。传说,这里存了许多许多的经书,无论是佛法,还是道法,一样的汗牛充栋,一样的大法无边,一样的众生,一样的众相,一样的生死涅槃。   传说中的佛陀挑选一个钝汉,传道于金轮法界。钝汉,我以为就是蠢蛋,不过现在看起来,那个蠢蛋却比世间大多数人都聪明太多了。   至少比我聪明。   我根本就看不懂佛经,也参不了禅语,我的疑问并不多,我能想明白的,自己都已经想明白了,想不明白的,问了佛祖,我也想不明白。   我来南苑,是来取一副画像的。   黄瓜身份非同一般,他拥有一个腰牌,可以让我们随意进出南苑,而不被挫骨扬灰。   南苑,藏书阁。   这里没有人,却光泽如镜,像是有人天天小心翼翼的呵护着。   黄瓜打开了最顶上的紫檀黄金书柜,拿出了我想要的画卷。   我见过它,就在古王陵,当时尘埃飘荡,崔碧城身陷险境,所以没有仔细看,只是蓦然之间惊呼一瞥,却在我糊涂的一生中掀起惊天巨浪。   现在它就在我的面前。   我跪坐在书案旁边,小心翼翼,屏住呼吸,慢慢展开了这副已经泛黄的丝绢,就怕一个大哈欠,它就碎了。   听人说,画上的这个人,就是我亲爹。   大郑的罪人。   画中的他慵懒的坐着,手中拿着一个瓷盏,轻轻凑到嘴唇边上。   传说中,他性如豺狼,却拥有一张女人般柔美的面孔。   苍白的脸,血一般鲜红的嘴唇,带着一丝诡谲却羞涩甜美的笑。   黄瓜说,“这是皇上亲手绘的画像。”   我嘀咕了一句,“那他一定很爱他。”   黄瓜扬起一张充满困惑的脸,“什么?谁爱谁?谁不爱谁?谁是谁啊?”   我拍了怕他的肩膀,“也许你适合去参禅。”   一脸呆滞的黄瓜,却说出了这个世间最让世人勘不破,道不明,却又深陷其中的迷局。   我看这幅画。   原先一些人们欲语还休,隐晦不堪,风云动荡的往事,似乎都展现在这个画上了。阳光从禁宫的雕花窗透了过来,金子一样撒在画卷上,模糊了时光,也模糊了生死。   他爱他。   这样的感情骗得了世人,骗得了青史,甚至可以骗得了自己,却骗不心。一笔一画,仔细描绘,可以赋予死者永恒的微笑,皆是源自他爱他。   也许,爱比死亡更强悍。   死,只能让人和这个尘世诀别;可是爱,却可以让人上天堂,或者永远沉沦无间地狱。   吱呀一声,雕花门被轻轻推开。   黄瓜呵斥,“大胆,擅闯南苑,死罪无……赦……”   可是,就如同从小到大那样,见到那个人,黄瓜的舌头就好像被猫叼走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清楚。   是太子。   我不知道他已经回宫,等我抬头看到他背后的天空的时候,已经是暮霭沉沉,巍峨的宫殿在暮光当中,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黄瓜显然想起来太子的禁令而变的惊慌失措,文湛不许我再入宫,也不许我再在他面前出现,不然,看见一次,就杀我一次。黄瓜吓的开始颤抖,他竟然没有向太子行问候的大礼,就跪在地上,匍匐向前,就开始语无伦次的求饶,“殿下开恩,一切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猪油懵了心窍,硬是把赵公子领到南苑的,您要杀就杀了奴婢,……,殿下开恩,开恩……”   文湛恍若无睹,只是看着我。   良久,似乎外面的天空已经彻底的黑了下去,他忽然皱眉,似乎刚看见眼前有个一直在磕头的黄瓜,他低头看着看,黄瓜也抬头,看着他。   “出去!”   他吩咐道。   黄瓜有些恐惧的看着他,又回头看看我,外面进来两个人,把黄瓜架走,然后那两扇沉重的雕花门,在文湛身后被关上。   他慢慢走过来,就像沉睡于黄泉的灵魂,看到来生的第一缕阳光。   我想要看清楚他,却双目刺痛,闭上眼睛,捂住双眼的手掌一片潮湿。这是怎样的痛苦,不是身上那些纵横交错,却早已经愈合的伤口,却为什么让我痛彻心扉恨不得立即死去?!   他在书案前停住了脚步。   这么近,近的连呼吸都能听见,啪的一声音,我似乎能听到自己干瘪的心碎裂的声音,就像是每次出现大征伐的时候,大神官用烈火烤干的龟壳,一丝一丝皲裂,直到成了粉末。   然后,他拉开了我放在画像上的手。   他的手指都是冷的,没有了之前的温度,不知怎么了,我都能感觉到他指尖微微的颤抖。   “承怡……”他的声音很轻,接着他说,“我恨你。”   “可是我知道,那只不过是忘不了你的借口。”   他把我的手掌按在他心口的位置,却用一种冷淡至死的口吻说,“这里只是你的,一直都是,所以,我认命。”   我几乎哭的痛不欲生,所有的前尘往事,还有他血淋淋的爱情,交织成一片黑色的网,严密密的笼罩在本来就已经暮色垂落的南苑藏书阁。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这一辈子我对不起太多的人,可是最背负不动的,还是文湛的情债。他是我过奈何桥都无法忘记的人,也似乎是我以死亡也无法诀别的人。   我伸手抱住他,承受了那种天旋地转的亲吻和索求。   文湛的舐过我后背每一条已经愈合的伤痕,他已经学会了耐得住性子,他掰开我揽住他脖子的双手,将我翻过身,压在木榻上,我听到他喘息中破碎的声音,“很久没做了,这个姿势舒服一些……别这样,我们的时间很长,很长……”   原来,抛开所有之后的尽情欢愉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就是身体和身体的纠葛,沉溺在情欲中抵死缠绵,忘情使用,就如同文湛残暴却伤痕累累的爱一样,不死不休。   只是,再浓烈的野火也有消逝殆尽的那一刻。   静谧无声。   我在他的手臂间躺着,听着外面,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我从他怀中坐起来,离开木榻,走到那扇雕花窗前,双手推开,原来下雪了。南苑梅园暗香浮动。我眼前是一派万树怒放,皓态孤芳的绚烂梅花,以及寒彻天地的飘渺落雪。   文湛也起身了。   他走到我身后,将手臂横在我胸前,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而我下意识的抬起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   “文湛……”   “什么?”   “尹绮罗是好姑娘,是我对不起,你……,别在为难她……”   半晌,他,“嗯。”   他鼻孔里面出了一声,含糊的回应。   我听皇上说过,他和我爹赵汝南是总角之交,过命,可托孤,亦可托妻。而我和文湛呢?我们可以上穷碧落下黄泉,可是我死了,我却希望他活着。因为我只是他的一半,而他的另外一半,则是皇位和整个大郑江山。我不能占有他的全部。   一日后,宁王的军队强渡黄河,进逼雍京。   京城外的村舍一片慌乱,有的进城投靠亲友的,有的抛弃自己的田舍房屋瓦片,外走逃荒的,弄的雍京城里面也是人心惶惶。   大家都议论纷纷,说朝廷布防在宣府大同的尹家军都是吃干饭的,他们为什么不拦住宁王?其实,我知道,尹部堂接到太子的谕旨,似乎有意为宁王让开一条路,让他们到雍京。   文湛说过,他要让他的敌人靠近他,越近越好,让他自己的军队在外合围,这样就可以用关门打狗的架势把所有的敌人毁灭殆尽。而且,文湛真正的亲信裴檀率领一万骑兵已经到了雍京郊外秘密布防,这事没有别人知道,尹名扬也不知道。   所以,在所有人看来,雍京似乎成为孤城一座。   皇上醒了,虽然精神不济,可他照例在南苑参禅。这次研习的是佛法,我请求觐见的时候,他拿了一本金刚经,正在研读。他见我来,展露笑意,手指了指对面的蒲团,“坐。”   我却双膝跪在他面前。   见我这样,皇上也不笑了,从手边拿过李芳奉的清汤,喝了一口,坐直了身子。   我,“皇上。”   他,“叫爹。”   ……   “怎么,叫不出口?当年你可理直气壮的硕果,你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花我的,拿我的,都是天经地义,你不是我儿子是什么?”   我艰涩的叫了一声许久没有出口的称呼,“爹。”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说吧,什么事?”   我双手捧着,递过去一个东西。是一封华美丝绢,柔软平滑,展开,上面是皇上鸾翔凤翥,铁画银钩的书法,写着:皇太子文湛,地惟正嫡,位居明两。训以诗书,教以礼乐。而其疏远君子,亲昵群小。恶暴戾yin乱,难出诸口,桀纣不足比其恶性,竹帛不能载其恶名。   岂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入监出抚,当四海之寄。   文湛宜废为庶人。   大郑千年弘业,朕治平之世,断不可托付此人耳。   下面盖着猩红色的御用之宝的大印。   这是皇上亲自托付的废黜太子的诏书,让我带出雍京,交给宁王,可是,我带出城的,仅仅是一封用胶漆封死的白卷。   我叩头说,“皇上,收手吧。”   真正的诏书一直都在我手中。   宁王被骗了。   可是情势至此,就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引兵东进,可又因为他的手中并没有真正的勤王圣旨,而一度犹豫。他兵至黄河,不敢强渡,最后,却又不能不渡。他不能让他的士兵看出他的胆怯,他也不能让他的敌手看出他的胆怯。事到如今,情势一片混乱,却只有刀兵是真的,所有人都想要浑水摸鱼,成就不世功业。   我,“宁王手中没有诏书,他的起兵不是勤王,而是犯上作乱,也许太子一道谕令就能让他身陷绝境。到了那个时候,他绝境挣扎,二十万大军叛逆,战事一起,兵连祸结,大郑的天下必要遭受重创。”   皇上看着我,把手中的金刚经工整的放好。他轻声说,“那你的意思呢?”   我拿出自己草拟的传位诏书,放到他的手边。   然后规规矩矩的跪了。   “请陛下正式下旨退位,佑太子登基。”   他平静的好像一潭清水,静寂无声。而他身边的李芳惊骇的大叫了一声,旋即死死捂住嘴巴,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良久,他说,“是文湛让你来的?”   我摇头,“不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却笑了,“朕还道他终于有了逼宫的胆子了呢!我们父子君臣两个人,其实一直在对持厮杀,现在却是王不见王,却谁也使不出最后一招。毓儿,这不关你的事,你走,有什么事,让他自己来!朕不信,朕的太子像齐桓公、赵武灵王的儿子们那样窝囊,有某朝篡位的胆子,却不敢面对青史,面对天下,只敢饿死他们的父亲,也不敢举刀弑杀君父!”   我跪着爬了两步,“皇上!难道真要把太子逼到弑君夺位,谋朝篡位这一步,您才甘心吗?   忠臣自古出逆子。   他做太子,上可对皇天后土、列祖列宗,下可对亿兆黎民。他的肩上担的起祖宗的千年基业,苍生福祉,担的起九州万方!   如今,整个天下早已经谣言四起,说太子谋国不正,不止宁王,就连各地手握兵权的亲王,藩镇也借着这个由头蠢蠢欲动,想要图谋不轨。也许太子最终还是会平定八荒,可是,战事一起,狼烟所到,涂炭生灵。   《左传》载,臧文仲曰:“宋其兴乎!汤、禹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兴亡盛衰只在弹指之间。皇上……天子一怒,流血漂橹,不可因为一己私念,将天下弃之不顾。”   他看着古老的雕花窗,那一道道精致的花纹留下的阴影,在他的脸上显露出来,像刻在灵魂上的伤。   我铺开了他亲手绘制的画卷。   画中的他慵懒的坐着,栩栩如生,嘴唇边上凝结了一丝诡谲却羞涩甜美的笑。   “皇上,我娘说过,我爹赵汝南是为了您,为了大郑江山而死的,您忍心看到我爹身受千刃凌迟之苦,身后万世骂名换来的清平盛世,还有您一生心血付之东流?”   他的眼睛只是看着画像,静静的看着。   砰!砰!!砰!!——   这是召集军队的硝烟,五彩的烟花在雍京城上空炸开,弥漫了整个天际,然后四散纷乱,归于静寂。   战事迫在眉睫。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皇上竟然笑了,“李芳,拿纸笔,玉玺过来。”   退位诏书:   肇及先帝开业,靡历险坷,至今已一千有余年矣。及至鄙驽即殿,朝勤夜殚不意松懈之万一。虽城郭升平,民毋饥寒,本欲开疆破陌于海漠,抟国威于诸蛮,然今天下未一,海内仍群,礼化未仩于四方,奈何败体积劳,如日枯灯蓑草,而无力盈持炎德也,实感愧悔也。   先训勤勉在耳,曾不敢贿于心,君国之事亦大也。倾覆衰微之过错万死而不偿,窃幸先祖寐祐,慰诞嗣文湛,奉蒙天赐,聪敏灵慧,博广好仁,善谅天心之痛黎民之苦楚,常体史祚之勉昏庸之明暗,信可委社稷之圣任也。   《书》言,其大道之行,必选贤与能,夫人之力终有衰也。则妄步先圣尧舜之踵武,继传帝业以子文湛,以望奋先祖之宏烈,成万世未竟之功!於戏!感之已久,唯以蒙掩以觐先灵。(注)   最后一笔顿了一下,力透纸背。   李芳颤抖的捧过来传国玉玺,皇上正要加盖,却发现朱砂已经干涸,用力按了一下,却依然没有痕迹。我上前,从袖子中拿出匕首,划开自己的手腕,鲜血喷出,倾倒入朱砂盒中,再印在玉玺背面,皇上手腕一用力,最终,大印盖在退位诏书上。   皇上扔了狼毫,忽然叫住我说,“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可以制住文湛,你的生死荣辱,只看造化了……”   我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陛下,您以我为子,我却忤逆父皇,身为大郑的臣子,却胁迫陛下,逼您退位,这是大逆不道,我是罪人,再无面目存活于天地之间。”   说着,我手中的匕首调转方向,冲着我自己的心口,狠狠的扎了进来。   ……      第233章 无良番外之橙子死后(亲,你们神马都没看见……)      元熙十二年,正月初一。   赵思承是元熙元年出生的,他今年都十一岁了,却还像一个长不大的婴儿一样,每天都会窝在皇上爹爹的怀中睡觉。对于赵宝宝得到皇上偏心宠爱这事儿,太子怀毓恨的牙根痒痒,却无能为力。   嗯,谁让太子的娘亲不好,不得皇上宠爱,又伙同外戚造反?偏偏他们又没有实力,两下子就被宁淮侯崔碧城带兵给灭了,之后,太子亲娘家族就被皇上灭了三族,赫赫扬扬的姜氏大族就烟消云散了。要不是太子不要脸的扑到皇上爹爹怀中哭的像个烂桃,皇上爹爹没准还会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呢!   诶,就为了这事,太子没少找赵宝宝的麻烦。因为宝宝是那样的可爱,美丽,得到大家的宠爱。不但皇上爹爹宠爱他,七叔越筝亲王宠爱他,外公尹相国宠爱他,表叔崔侯爷宠爱他,连司礼监的掌印柳公公和首席秉笔黄公公都宠爱他!   他们经常背着皇帝爹爹,把宝宝楼在怀中,心肝宝贝儿的乱叫,都说他是可怜的孩子,还在娘胎里就没了爹,一出生又没了娘,这么可怜的孩子,大家怎么能不疼爱他呀!!   宝宝狠疑惑……   他已经得到了大家的宠爱,每天有吃不完的糖果,用不完的压岁钱,使不尽的狐假虎威,没有爹娘,又怎么样呢?   再说,他有爹爹啊!   而且他的爹爹还是当今的皇帝!   皇上爹爹狠爱他,真的像是捧在手心怕歪了,含在嘴巴里怕化了,可是表叔崔侯爷不以为然。只要崔侯一有空儿进宫,就拉着宝宝的手问东问西,还经常问一些一场不着调的问题。诸如,皇上搂着你睡觉的时候,他有没不规矩啊,有没有摸你哪里啊,还有,你的小屁屁有没有被他用过啊?问完都没有,表叔这才表现的安心了一些,然后又开始给宝宝塞东西,都是一些毒辣的小玩意,还叮嘱他,如果皇上爹爹想要摸你,你就这样这样那样那样的对待他!   宝宝不高兴。   他才不要这样对待皇上爹爹呢!因为,天底下最疼爱他的人,就是皇上爹爹了,虽然,爹爹看起来总是有些奇怪。每天他都会抱着宝宝批阅奏折,还教他写字,说起来,宝宝的字写的异常的好,连首辅大臣楚大学士都赞叹不已,说他小小年纪就犹如颜真卿附体,可是不知为什么,皇上爹爹看了,脸上总是有一些复杂的表情,他并没有狠高兴,只是淡淡的说:不,……,不是这样,他的字狠难看,却……   他并没有说下去,赵宝宝也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元熙十六年,宝宝十五岁了。   这是一年的腊月,还不到除夕,可雍京城却冷的出奇。这一天是皇上登基吉祥日。十几年前,皇上就是在这一天登基的。可是,宫里却不许庆祝。每年,每到这一天,整个大郑宫就异常紧张,仿佛有大灾降临一般。司礼监的柳公公还专门告诉大家,这一天皇上心情不好,千万不要去打扰他。宝宝每年都狠听话,可是今年他忽然想起来,皇上爹爹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吃东西,还喝了一晚上的酒,于是宝宝就从御膳房偷了一篮子南瓜饼,偷偷跑到皇上爹爹的寝宫,却看到皇上一个人,捧着一把匕首,一直哭。那只匕首狠好看,手柄上全是珍珠,宝宝知道它,据说这是他们老赵家祖传的东西,是宝宝爷爷的遗物,可是为什么皇上爹爹却捧在手中,还哭了呢?   宝宝走进大殿,皇上听到声音,怒吼了一声,“谁敢过来?滚!!”   宝宝呆住了,因为皇上爹爹从来没有这样吼过他。他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皇上爹爹。平时俊美如神祗,斯文儒雅的皇上爹爹不见了,他就坐在地上,头发疯乱,像一头受伤之后,躲在洞穴里面的野兽!   赵宝宝小心翼翼的走过去,把南瓜饼放在皇上手边,小声的说,“皇上,是我……”   宝宝头发软软的,眼睛却狠亮。本来是个狠清秀的男孩子,却因为眼角边上有一颗红色的泪痣被太子怀毓取笑像个娘们。宝宝狠生气,他曾经想要用刀子把泪痣剜了,却被皇上爹爹暴打了一顿,说他怎么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宝宝从来都没有被人碰过一个手指头,可是那次却被皇上爹爹打的三天下不了床。宝宝知道皇上爹爹狠宠爱他,也知道他担心自己,于是感动之余,就不会去生皇上爹爹的气了。   可是,今天呢?   皇上拿开捂住自己眼睛的手,双眼猩红,他似乎闻到南瓜饼的香气,暴怒,“谁让你拿这些东西过来的?滚!”   宝宝被吓到了,皇上爹爹从来没有这样吼过他!   他越生气却越想哭,越哭越生气,最终只能抽打打的哭着说,“是我,皇上是我!是我看您没有吃东西,怕您难受,这才送东西来的,既然您不喜欢,我走就是了……”   说完,转身就要走。   可是,他却被皇上从身后猛然抱住了。   皇上的拥抱令赵宝宝窒息,就好像要活生生的把的骨头捏碎了,揉进自己的怀中。   他低哑着声音,像哭泣一般,“承怡,别走,别走……”   赵宝宝感觉狠疑惑。   承怡,这是他亲爹的名字。这个据说是他的爹的传说中的家伙,什么也没有留下来,而且周围人似乎都有些忌惮,那么疼爱他,可是关于他爹的事情什么都不对他说。只说他和皇上爹爹感情还不错,从小一起长大,再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皇宫里也没有亲爹的东西,据说都被大太监柳从容收了起来。可是,可是,他和皇上爹爹的感情不是狠好吗,为什么平时又没有听到皇上爹爹说他的故事呢?   不过,现在……   皇上爹爹为什么在喝醉之后,抱着自己叫亲爹的名字呢?   好奇怪……   赵宝宝正在疑惑,忽然感觉自己的后脖子像火烧一样的炽热,是吻,是烙印一样的亲吻,这和皇上爹爹平时轻柔的亲他的额头一点都不一样的吻!赵宝宝忽然感觉到有些恐惧,那个吻,根本不象一个吻,就好像是野兽在给他的猎物打上烙印,让他有一种永生永世,在劫难逃的恐怖感觉!   突然,寝宫的大门被撞开,身着华服的表叔崔侯爷像是赶着来转世投胎的饿鬼一般,着急忙慌的从外面连滚带爬的闯了进来!他看到里面的情景,清俊的脸上都是汗,额头上一根青筋暴起!   他一把就从皇上爹爹的怀中扯过赵宝宝,还敢冲着皇上大声说话,“皇上,您看清楚,你眼前的人是赵思承,他不是承怡!承怡已经死了!早就死了!十六年前,他就死在你的怀中了!”   皇上忽然抬头,后退了两步,在黑暗的大殿和同样黯然的黑丝龙袍中抬起头,他的脸苍白的没有血色,却依稀显现出年少时代冰雪一般白皙俊美的样子,岁月只能消磨的人事全非,可是却如一把尖刀一般,雕刻着皇帝的内心。承怡曾经说过,他是玉,是国之重宝,万民福祉,可是他却宁愿自己只做他一个人的文湛。   对啊……他怎么会忘记呢……承怡已经死去,早在十六年前就已经死去……昨天他还去过他的坟,干干净净,白雪漫道,一切都像十六年前一样……   当年的这一天,宁王号称奉召入京,二十万大军重兵围城。雍京内外人心惶惶,文湛到外督战。对于即将到来的兵连祸结,他都有筹谋,也泰然处之。早就知道这万里江山,家国天下是属于他的,可他却从未奢望自己能轻而易举的拿到手中。别人给的,不是他自己的,只有他自己夺来的,才能万载千秋。   他觉得一切仅在掌握,却在登上雍京城头,抬头看烽烟缭绕,漫天烟花的时候,有一种刺骨的寒意,制止不住的心慌,像是顷刻之间,失去了所有一般,他惊异,却又在转瞬即逝之间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布局,应该是万无一失,随后想到的却是昨日和承怡在南苑那场温柔致死的缠绵,揉进身体里,微微颤抖,像是承怡生来就是他,一直都是他的……   然后呢?再后来,他记不清楚了,像是忽然从皇宫中传来了圣旨,皇帝下诏退位,将帝位传于太子,而笔锋一转,竟然说城外宁王兵马无诏入京,等同谋逆,号召天下共讨之。   一切来的太容易,容易让文湛心慌。他顾不上接受百官朝贺,也顾不上欣赏敌手的败局,更顾不上脚下大好河山,万民朝拜,他只想赶回皇宫,他只想看到承怡,他只想紧紧抱着他,此生次是再不分开。   可是……   在南苑,他看到了他。他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已经死去。他的脸上没有恐惧,却似乎带着一丝甜美的笑,像是和他相拥之后,沉沉睡去。他的旁边是那封名动天下的传位诏书,而那边,却是父皇要废黜太子的圣旨。   原来,他从来没有背叛过自己,即使在自己机关算计,步步为营的时候,他也没有背叛过自己。他爱他,可是他的爱却隐藏的那样的深,那样暗,在不为人知的时候,盛开出最炫艳的花!他一直都是他的,再也没有人可以用纷杂的人世纠葛从他身边夺走他。   文湛慢慢抱起了死去的承怡,双臂环绕,紧紧相拥,似乎,那一刻,天地万物都化为乌有,只有他和他,永生永世,再不分开。   这么多年,沧海横流,皇图霸业,人事悲欢,到最后,他想要的,也只有一个承怡而已。      第234章 大结局      匕首入肉三分,硬生生的停住了。   皇上近身上前,单手伸出,无根手指抓住我的刀刃,皮肤割开,血呼啦啦的流了下来,我惊愕的抬头看他,他却神色如常,只是眼睛深处闪着一丝狰狞,似乎过去的噩梦,仍然纠葛至今一般。   “放手!”皇上轻轻说了一句,继而大喝一声,“放手!”   我手指一软,没有抓稳匕首,被皇上夺了过去。   李芳像个面团一般扑过来,硬生生的掰开皇上受伤的五指,把匕首夺了过去,这才顿足捶胸的大哭起来,“大殿下,您不能这么吓皇上,您这样在皇上面前捅刀子,会要了皇上的命的!”   我想说我不是李芳口中的‘大殿下’,他早在襁褓里面就死了,替我去死的,可是看他的样子,我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张了张嘴巴,“我,我不是……”我不是要吓他,我是真的没有路走了。   李芳用牙齿咬住自己的袖子,撕扯下来一条白布,赶忙把皇上的手掌包扎好。可是皇上却一直看着我,似乎没有感觉到他的手指已经被割开了血淋淋的伤口,他怔怔的看了半晌,到李芳把他的手包扎好了,他忽然抬手,抚摸我的脸颊,然后用指头狠狠擦了我眼角那边的泪痣,擦我的都快出血了,却擦不掉。   他放开手,似乎有些恍惚,却最终用柔和的声音问我,“儿子,很难过吗?”   我只是愣愣的看着他。   皇上,“别怕。”   说着,李芳搀着他起身,我跪在他的脚边,仰头看着他,皇上黑丝袍服上,绣着一条盘旋于云端的五爪腾龙,睁大了浑圆的眼睛,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   他说,“该怕的,该难过的,还在后面。毓儿,如果你觉得活不下去了,就想想朕。是朕不要你死的,要你活着。朕知道自己的命数,活不了多久了,那你就替朕活着,做朕的眼睛,当朕的耳朵,替朕看看,朕留下的这个治平之世,到了文湛手中,终究会变成怎样的光景?”   我从南苑走了出来,一路上看到很多很多的人。   楚蔷生,整个司礼监的大太监们,内阁的几个大学士,近卫军的头头们,缇骑的头头们,后宫的嫔妃们,公主们,老三的亲娘杜贵妃,老三羽澜,黄瓜,我娘,崔碧城,还有似乎早已经已经死去的裴皇后,那个披头散发、好像疯子一样的女人,据说他是真正皇长子的生母,还有一些若明若暗,看不真切的脸,在大郑宫的十里天街上飘来荡去的。   他们好像流水一般,在我身边急湍湍的涌过。   我出了南苑,外面一片广袤的荒地,那里有一个白头发老太监,一脸的沉静,似乎早已经入定的老僧。他手中拿着一把茁壮的荒草扎成的大扫帚,投入而仔细的扫着禁宫中繁芜的落叶,他一边扫,还一边想念经一般的唠叨着,“改朝换代,又要改朝换代了……”   天街的彼端,是文湛。   他站在那里。   文湛的身边簇拥着无数人,头戴乌纱的,身穿铠甲的,还有锦绣华盖,像一座又一座的山,把他和尘世间隔的牢牢的间隔开来。   我觉得胸口有热热的东西,流淌了出来。于是低头,用手一捂。   文湛分开众人,就像先古神话中,天神的使者分开大海一样,走过来。他似乎是笑着的,眼睛很亮,就像天空中最闪耀的那一颗星星。我似乎终于觉得,此时的他,很像五年前那个端午时节的他。   就好像我们之间一切的爱恨情仇,都源自那里,起始于那天。   此时也是漫天烟花,古老的雍京城外,五彩斑斓的硝烟在夜空中炸开,我眼前是刀锋一般俊美的少年,烈焰般的双眼,还有无休止纠葛纷杂却璀璨异常的爱恨。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他向我伸出了手,笑着说,“承怡,我说过,早晚有一天,我要你光明正大的站在我身边。来,过来。”   我却嗅到了昏眩的感觉。   是血的味道。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五个手指,全是红呼呼的一片,一股甜蜜的腥味直冲鼻孔,我双眼一翻,直挺挺的向后瘫倒,临闭眼之前,我还能听见文湛的大叫,还能看到黑蒙蒙的天,和天空中烟花,他们肆无忌惮的炸开,就好像天外有一双神明的手,在夜空中绘制出难以捉摸,又似乎意义悠远的图案……   黑暗中很安静,似乎有人说话,又似乎有树枝摇曳,碰撞着窗户。我一睁眼,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却因为起的太猛了,脑门一阵昏眩,眼前一群小星星来回乱撞,于是又挺着栽倒在床上。   旁边一个细柔的声音高兴的说,“啊!我的祖宗啊,您可醒了!”   我定睛一看,黄瓜那张贤惠又欠揍的脸,胀满了我的眼帘。   我哼了一声,“你祖宗?!死了的人才被叫祖宗呢!我还活着呢,别乱叫!”   他搀着我坐起来,我左右看了看,居然是在自己的家中,不远处,坐着尹绮罗,她正在低头做针线活。   她一看我起来,就端过来一碗药汤子,让我喝。   相比,我又是她救回来的。   我喝完,刚想道歉,她说,“你不会死,如果当时你再狠心一点,刀口再入一分,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了。”   我又想再说句话,可是黄瓜赶紧把我的双腿扯下床,他给我穿鞋,找急忙慌的说,“祖宗,快!快!皇上来了,已经在外面的厅堂里面坐了多半天了,您得赶紧去看看去!”   我一听,赶紧跳下床,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了,扯过衣服披在身上就往外走,边走还边说,“父皇来了?你怎么不早叫醒我!他来这儿做什么?”   黄瓜却一滞,我看着他,他低着头,神色却有些复杂。   我等了一会儿,他终于抬头说,“不是上皇,是皇上。而且……”   他又停了一下,才说,“而且,夫人在这里,不方便……”   上皇?   皇上?   一字之差,千里之遥。   我到厅堂的时候,文湛正在喝茶。他端着茶盏,似乎在看什么。我闻着像是君山银针,想必茶碗中依然是雀舌含珠,刀丛林立。片刻之后,他把茶盏放了回去,他站起来,我看见他身上穿着的是黑丝龙袍,镐川之水一般黑色丝绸上绣着五爪金龙,闪着耀眼的光。   他向我伸出了手,“承怡,过来。”   我不动,却看着他,慢慢的跪了下去。   他也不动。   我们两个又像是持子战于棋盘,彼此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凤化四十年腊月,大郑第四十六代皇帝鸾宣下诏退位,东宫太子文湛奉召登基,正式成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元月一过,年号为元熙元年。   尾声   宗人府。   我抱着一个大食盒去看关押在这里的老三。   据说他的罪名是在宁王围城的时候,他通敌叛国。重病围城之后,城外大军被击溃,宁王逃了,可是老三却没跑成,被抓了进来。他的精神到不错,脑子也很清楚,已经把院子外面光秃秃的枣树上的枯叶都揪了下来。   “你说,我能活多久?”他抱着一只肥鸡,正在啃,一点也没有平常的那种翩翩佳公子的风范,只是饿,只是吃,活像另外一个崔碧城。   我给他倒了一杯酒,他没有用酒杯,反而是抢过我手中的酒坛子,一仰脖,冲着嘴巴就往下灌。   我说,“你慢些吃,只要别噎死,你就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他忽然停住了手,像个耗子一般左顾右盼,看似乎没有人,就凑到我的耳朵边上说,“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我都看见了,昨天晚上他们在我屋子上面挂白绫,一条,两条,三条,一百条,我都看见了。这个院子里面关的都是我老三的人,文湛真狠啊,他准备把我们一起送上西天!你看……”   他的手指指外面。   “就是那个屋子,两排横梁,上面挂着很多白绫。等明天,我,我们所有人都到那个屋子里面去,排成一排,挨着个的站到木凳子上去,然后把脖子伸进去,一蹬……啪!就死了!”   我给他剥了一个虾,塞到他的嘴巴里,他嚼了嚼,惊异的说,“啊?怎么这么好吃?”   于是,我又喂了他许多只。   我带的,都是我家厨子做的粗茶淡饭,或者是市井粗食,只不多比一般的贫苦百姓吃的稍微精致一些。有虾,有鸡,也有酒。老三是精贵人,平时吃的都是龙肝凤胆,这些东西,他们家有头脸的下人也不一定看得上眼,可是如今他却吃的津津有味。   我把空食盒收拾好了,起身要走,还安慰他,“别怕,皇上没有下旨杀你,只是说让你在这里住一段日子,等风头过了,一切都好了。当初,老七不也住过几天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瞪着我,忽然扯着我的袖子,把我扯过去,他凑到我耳边说,“承怡,看在我当年叫你一声大哥的情分上,保住我的妻儿。羽澜来生结草衔环,必然报你的恩!”   我答应了。   可是,当天夜里,当我赶到嘉王府的时候,三王妃上吊自尽。据说,她是被他亲哥哥活生生的亲手吊上白绫的。三王妃的哥哥怕她连累他们全家,于是就自作主张的大义灭亲了。   我在嘉王府前面站了一整夜,然后直接跑到黄瓜那边,让他多多照顾一下老三羽澜,我再也没有脸进宗人府看他了。   崔碧城跑来,把我扯回了家。   我只觉得我的双手抖的厉害,“文湛,他说过的……他至少留老三一条命……”   “这是上皇的旨意。”崔碧城面无表情的说,“斩草除根。   我说,你当时脑袋一热让皇上退位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发生什么。”   我觉得,我忽然明白父皇说过的那句的话了——毓儿,该怕的,该难过的,还在后面……   元熙元年,正月初五。   我在家吃饺子。   忽然觉得自己的院子里面多了几个人,有男有女,有小厮,丫头和厨子,还有一个专门给绮罗描花样的半老徐娘。   据说,其中有个姑娘特别会炖汤,她是广府人,炖的汤对孕妇最补了。   据说,这些人都是宫里赏下来的。   吃完了饺子,我们也就没喝饺子汤,木桌上就摆上了那个姑娘精心熬煮的汤。一人一盅,既贴心又美味。   我打开我面前的盖子,是猪肝。   绮罗打开她那一盅,是淮山黑枣鸡脚汤。   我看了她一眼,说,“喂我一口。”   绮罗拿起勺子,盛了一勺子汤水,正要给我喝,旁边的那个小姑娘却忽然扑过来,把绮罗手中的汤匙打落于地,她跪下,他后面的人都跪下了,似乎在瑟瑟发抖,我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和绮罗都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回来了,就说,“你们都起来吧。”   不知怎么了,晚上的时候,我又晃到了宗人府。   老三坐在天井当院,正在用几个石头摆八卦。我想,他一定想要把自己装扮成周文王的样子,也来演绎一场流传千古的伏羲八卦。他见我来,就把屁股挪了挪,让我坐在那块石头上。他又摆了几块,忽然抬头问我,“你说,我们死后会升大罗生天吗?就是父皇经常说的那个,只有大罗金仙才能去的地方?”   我问他,“去那里,你想做什么?”   他却沉默了,然后歪着头想了很久,终于说,“不知道。”   我,“在那里,就你一个人,你爱的人,还有爱你的人都不在,不觉得很无聊,很寂寞吗?”   他继续摆自己的八卦,不再理睬我。   当太阳快下山,我要回去的时候,他忽然说,“你比我好命的多,我到现在才发现,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爱我的人,也没有我爱的人。”   我摇头,“不,还有你娘杜贵太妃,她惦记你。”   老三挣扎了好一会儿才问我,“她好吗?”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她开始吃斋念佛了。”   老三点头,“我娘还是比我聪明,她到底是首辅杜皬家的姑娘,读过书比男人还多,如果她是个男人,杜家就不会被我舅舅败落到如此地步。”   我暗自摇头。心想,无论是杜贵太妃,还是杜小阁老,甚至是杜阁老,只要他们面对的人是文湛,无论怎么挣扎,结果都是一样,不会有什么改变。   我正要走,老三叫住我,“那,他和你呢?你打算住在雍京吗?”   我惊异,“你为什么要问这件事?”   他耸肩,“我给你算了一卦,你命中会向西行,可是我却知道,他不会让你离开他身边的。你不觉得,现在的皇帝就像一个渴的快要死去的人,贪噬一般的喝着海水,越喝越渴,越渴越喝,到现在,谁也没有权力去制止他了。而你,就是那碗海水。”   我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我知道大郑的人们钟爱算卦,可是从来不知道,这个玩意儿能卜算出自己的命运。我看着摆在老三面前,那些长长短短的木棍,觉得有种莫名的奇玄。   我问他,“你能算出我的命数吗?”   他摇头,不过他说,“我可以算出我自己的命数。”   当天夜晚,嘉王羽澜自尽。他吞了一颗早就藏在衣袍内的鹤顶红,所以他死的优雅而从容,就想熟睡中飘到了彼岸一般,他说,他是大郑的皇子,即使是罪人,死也要死的有尊严。   我仰望苍穹,总觉得这个世间寂寞的有些空茫了。   当我再一次来到毓正宫的时候,看见越筝正坐在文湛的怀中,文湛教导他读书,而他身边的柳丛容则拿着一个火钳子,正在镂空的金丝大熏炉里面放梅花一样的香片。   越筝那清朗郎的读书声音,好像很多年前的东宫。   那个时候,这里坐满了皇子们,都是半大的小孩子,也就比越筝大一些。他们上课摇头晃脑,下课勾心斗角,可是每个人却圆润的好像糯米团子。父皇还很健朗,每天都会修真念经,要不就是在龙榻上展现雄风,临幸不同的美人。我娘还在后宫吃炖肉,皇后还在玩弄的她那些精致的脂粉游戏。   皇上听见声音,抬起头,看到我。   我用了大礼,很规矩的跪在宫殿的大门处。   柳丛容想过来拉我,皇上却拦住他,他抱着越筝,定定的看着我,“别动,不知道他最近又想出什么幺蛾子,每次都是这样。”   我端正的说,“皇上,七殿下,我是来辞行的。”   越筝瘦多了,自从重伤之后,我就没有再看到他,今天一见,发现他瘦了,没有那种肥嘟嘟的感觉,反而清秀多了,像极了小时候的文湛。越筝疑惑的看了看我,又抬头看了看文湛,然后就冲着我伸出两只小手,“怡哥哥……”   皇上慢慢起身,手中拿着一颗黑子,放在旁边棋盘上,然后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说,“好,朕留她一条命。可是她生下你的孩子后,你必须休妻。”   我低着头说,“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   皇上,“出家也好,另嫁人也罢,随她高兴。”   我咬了咬牙,终于还是说,“陛下,当时我娶她,没有人逼我,是我自愿的。我不想对不起她……”   “好!”皇上暴怒,“你对得起所有人,可你对得起我吗?我为你逼宫,为你夺权,为了你,我差点至家国天下于不顾,承怡,你说,你对得起我吗?”   我无言以对。   那个时候,如果不是父皇饶我一命,我早就死了。   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越筝,对不起父皇,对不起老三,我辜负了所有人,我才应该去死,可是父皇让我活着,我必须活下去。   他过来,硬生生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告诉我,那个为了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逼父皇退位的那个承怡,还在不在?说!还在不在?”   在!一直都在!   如果我死了,我把对你的爱带至幽冥,即使永不超生,我也在所不惜。   可是,我活着……   我是逼父皇退位的乱成逆子,是让你承国不正的话柄,还有,我还是个身份极其复杂晦暗的男人,你让我怎么能光明正大的站在你旁边?   我哆嗦的咬着牙,艰涩的说,“不,不在了,他已经死了,就死在这里了。”   我拉着他的手,抚上我的心口。   那里还有伤,甚至碰一下就会流血。   他看着我,眼中有什么在流转,像水一样。我爱他,可是爱不是占有,不是掠夺,甚至不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久长时,朝朝暮暮。   而是理解。   终于,他的眼中有一丝了然的静寂。   他懂得。   他对我说,“我给你几个月,伤心够了,逃过了,就回来。但是,如果你胆敢出雍京城,我绝不饶你!”   然而我最终还是辜负了他。   崔碧城手眼通天,在文湛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都能把我和尹绮罗偷运出城。我们到了直隶的边境,崔碧城打扮成一个叫花子的样子,走过来,递给我一袋子钱。   他说,“既然打算走,就走的远远的,别在大郑的土地上打转。东边出海到封国,西边出玉门关到西疆,北到匈奴,南到珊瑚海,到哪里都好,你也别告诉我你要去哪儿,我也不想知道。等到有一天,你想回来,如果那个时候我还活着,你就过来找我。如果我死了,你就给我烧纸好了。”   有那么句唐诗叫什么来着?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玉门关这个地方像足了当年阿伊拉为我描述的西疆故土。黄沙遍地,枯骨成排。到处是那种一千年不死,一千年不倒,一千年不朽的胡杨,还有用黄土夯成了城墙,我似乎看到城墙上飘荡着狗尾草。   玉门关外,和大郑截然不同,那是一片没有记忆的土地。   通关的时候,有些麻烦,也许我们的样子并不像来往于西疆十六国的商旅,所以被守军拦住问了几句。   “你叫什么?”   “赵毓。”   “哪里人士?”   “雍京。”   “出玉门关做什么?”   “送故友的骨灰归葬天山。”   那个守军又看了看我,点点头,就把通关文书还给我,可是这个时候,旁边来了一名穿着奇秀衣服的军官,如果这里不是大漠,看他那个清秀的样子,我会以为他是个宦官。   他走过来,手中端着一个木制的盒子。   这个军官什么也不说,就这样放在我的手中。   我打开,里面放着一块玉佩。应该是南诏进宫的,正经的玻璃种,帝王绿翡翠,稀世之珍。玉上九龙环绕,正中用大篆镌刻着‘文湛’二字。玉佩上缠着黑丝,金线,还有一些红色的丝,很喜庆,像是大婚时候选用的吉祥颜色。   是皇帝的生辰玉配。   一旦许给,生死相随。   我的手指翻过它,见背面又刻有三个字:——我等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