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 作者:溪鱼游渊 简介 无边风月,江湖沉浮。 老好人直男大侠攻X外白内黑娇气美人受 谢谢花花紧急给我做的封面,大家终于不用看我的绿蛇蛇了,真实哭泣。 第一章 与君初相识 金陵城内,秦淮河畔。 灯光从那雕着羞怯怯半开的莲的窗楹缝隙里溜出来,又落到那站在画船护手边上抱着乐器弹唱的姑娘身上,然后顺着被风吹得微微扬起的轻纱滑落,最后才落入那一江脉脉含情的流水,化作了闪烁的温柔光影。 你可以在这看到肌肤上抹着金粉的来自西域的胡姬,性`感张扬得肆无忌惮,一双碧绿色的猫眼看谁都像含了情;也可以选择有着一把好嗓子的,会弹琴唱曲的江南姑娘,垂眸低头,粉项含羞,水色的裙摆上染了梅子时节的朦胧烟雨,这艘画舫上盛着香飘十里的美酒,隔壁船只上没准就放着清香扑鼻的清茶。这里每日都会迎来数不清的慕名而来的文人骚客,江湖豪侠,因此说书人那些英雄美人的故事才能像那一条日日夜夜流淌着的秦淮河,长得看不见尽头,才刚刚流走了旧水,就又被一场新雨灌满了河道。 年纪轻轻的少侠们结着伴来了这里,吵吵嚷嚷地跟老鸨说想要见见世面。他们有的腰间佩刀,有的背后带剑,高矮美丑,各有所别,唯一相同的,就是在那衣服的遮掩下,都有一副经年练武锤打出来的精悍身躯,惹得路过的姑娘偷偷瞄了一眼又一眼,胆大的笑着看了回去,害羞的却被这一眼就看红了脸颊。正儿八经的习武世家对子弟管教得严,不会让他们年纪轻轻就泻了精气,家里连个丫鬟都难找,便是等到了岁数可以出门闯荡了,这些子弟在出门前也要被长辈三令五申,过得跟和尚也没什么两样。今天他们来这儿跟老鸨说见见世面,还真得就只能“见见”世面。 活成人精的老鸨当然不会不知道这条规矩,在看出了他们身份后还去问些有的没的触了霉头,遂招呼了丫环过来,让她带这几位少侠们径直去寻芍药。芍药是前几天刚进来的淸倌人,生得很是不错,不然也不会得了个花相的花名,一曲笛音能吹得杨柳在冬日生出嫩绿新芽,春风在沙漠催出艳丽花朵。当然最重要的是芍药初初到此,还未传出名气,在这个客来客往的时辰里也有空闲,不会冲突了别的客人。 严峰被这群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们围在中间,听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那未见面的芍药姑娘的容貌才情,也不掺和进去,只是唇角挂着笑不至于扫兴。他年长这几个小子几岁,多出来闯荡了几年,天南海北地走过,自然不会再像个愣头青一样,逛一次秦淮河就激动得不行。 可不是激动得不行吗?这艘画舫上听见的是莺声燕语,看见的是软玉温香,迎面走过来的姑娘对他们轻轻那么一笑,就像是饮了一壶热乎乎的女儿红下肚,整个人都被慰贴得舒舒服服。 那扇门在走廊的尽头,避开了厅堂的吵闹,带路的丫环推开了门,门内自有停了弹唱的姑娘迎上来,迎了这几位少侠进去,伺候他们在已经摆好了瓜果酒宴的桌边坐下,然后这几位姑娘才坐回了自已原本的位置,拿上了乐器,轻声细语地问:“不知几位爷想听什么曲子?” 这房内客人坐下了四位,房内伺候的姑娘便也是四位,倒是把吹拉弹唱占了个齐全。 严峰自然而然坐了主位,怀里抱着他的刀,手指漫不经心地搭在刀鞘上,听了问,才抬眼看了一圈这四位姑娘,又扫了几眼自己身边坐着的那几个小子,看着他们兴奋地脸都红了,笑了一声,答了句:“姑娘们随便弹弹拿手的就行了。”在座的除了姑娘就是舞枪弄棒的莽夫,哪里听得懂那些阳春白雪的曲子,不过是打了个听曲的幌子,多看看这楼里的漂亮姑娘罢了。 姑娘们听了吩咐,抿唇一笑,哪里能不懂客官的意思,然后拨弦的拨弦,弹琴的弹琴,曲调活泼欢快,莲口一张,唱的是人人都听得懂的采莲小调。 唯一不美的只剩下这房里还挂着一道幕帘,帘子是红纱做的,欲语还羞地垂在房内中央,影影绰绰地映出了帘后端坐着热酒的那位美人,那才是这个房间的正主芍药姑娘。画舫青楼里玩惯儿了的把戏,清倌人接客总要先挂着一道帘子,美名其曰是隔雾看花,还有一个是能有自己花名的姑娘自恃身份,不会主动出来迎客,要等客人自己拨云见月。 严峰听着曲,眼睛却放在帘子后面那朵将离花身上,哪怕那映在帘上的只有一道影子,却也是一道曼妙至极的美人剪影,修长的颈,瘦削的肩,挺直的背,还有那不盈一握的细腰,陷落下去的弧度让人想起一支待折的新柳。他看得口干舌燥,心中暗自嗤了自己一声,之后只好饮了一杯酒,不再去看那帘后的美人,半闭着眼专心听起小调来。 姑娘们唱过了两三首小曲,觉得差不多到了时候,停了下来,笑着抛出了话头:“几位爷来了这里,难道就不好奇坐在纱帘后的那位美人,是什么长相?” 严峰睁开了眼,又扫了一眼那帘后的美人花,发现她悄悄将自己的背挺得更直了一点,下巴也往上抬了抬,手上正在温酒,按着壶盖的手指指节修长,动作优雅,仿佛她指尖拿捏住的不是圆圆的壶盖,而是一枝纤长的花茎。严峰手指动了动,觉得手心有一点痒,却没有接话。倒是坐在他身边的张家的老二老三,和江家的老大,喝了几杯黄汤下肚后大了胆子,笑嘻嘻地起哄严峰,刚刚这人盯着帘子后的美人眼珠都转不动的样子,可没被这三人忽略过去。 “怎么,表哥等了半天,到了这个时候反倒胆子小了?”江家的老大江舍先开的口,他的父亲跟严峰母亲是嫡亲的兄妹,有这么一层表亲关系在这,他自然要比张家那两个小子更敢跟严峰说话一些。 “严三爷还不起身,难道是准备等着那美人自己走出来?这怕是不行,我们还急着看看这姑娘长什么样呢?”张三张磊落接了一句,张二张光明在旁边跟着点点头。张家这两个小子也是有趣,老三天天油嘴滑舌,是个混不吝的滚刀肉,老二却老实木讷,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兄弟二人在同一天里不同时辰从娘肚子里出来,长得一模一样,气质却截然不同,他们老娘便总说老三在她肚子里就把老二的灵气都吸走了。 严峰笑着摇了摇头,让这几个小子别再起哄了,提着自己的刀站起了身,朝着那道幕帘走过去。他在幕帘前脚步一顿,透过幕帘隐约看见那姑娘放下了手中酒壶,也转过头朝幕帘这边看来。酒香从这一片软红的薄雾里慢悠悠地飘了出来,轻的,软的,带着胭脂色的香气,在他心上轻轻挠了一下。 他拨开这层薄雾,呼吸瞬间一窒,他终于看清了这朵花的样子,跟他想象中的明媚完全不同,那是一种颓靡绮丽到了极致的美,像是让人忍不住想要握在掌心揉烂的柔软花瓣,混着甜香的嫣红花汁顺着指缝流出来,用舌尖轻轻一舔,就是让人颤抖发疯的甜腻,柔弱可欺,却也诱人至极。 芍药亦在仰头看他,一双眼笑意盈盈,眸光一转,便有千丝万缕的情丝媚意要倾泻而出,从眼角上挑的飞红轻轻柔柔地飘出来,将严峰整个人都拢在这暧昧的桃花瘴里,想让他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严峰定了定心神,再仔细打量,却是越看心跳越快,这位姑娘的五官其实都生得极好,只是一双眼被红妆描得太媚人,反倒在第一眼夺去了所有光彩,此时再看,便发现她鼻梁秀挺,鼻尖微微上翘,这样仰头看人时灵动得像一只狐,双唇柔软嫣红,抿唇笑起来,左脸颊上有一个小小的梨涡。严峰一双鹰目紧盯着人,一时生奇,面前这姑娘单论长相,竟是无一处不合他的胃口,不入他的眼缘。 直到他看见姑娘率先避开目光垂下头去,露出一个通红通红的耳垂和一小截泛着粉的秀气脖颈,才一惊,醒悟过来自己失态,此时耳中方才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一声又接着一声震耳欲聋,只跳得他也面红耳赤起来,乱了方寸,竟然放下撩开帘子的那只手,仓皇往后退了一步。 背后调笑声一静。 这可是画舫迎客以来前所未有的事,这红袖添香的风雅之地,便是偶有客人不喜帘后美人,也断断没有撩开帘子又放下的做法。 张家的光明磊落两兄弟和江舍三人面面相觑,他们可都看见了严峰往后退了一步,不由得互相挤眉弄眼,暗自对口型猜测那帘子后面的难道是藏了个丑得惊天动地的母夜叉?青楼楚馆迎来送往,消息灵通,一向与江湖上的世家有着扯不清的关系,比如说这家画舫,背后就站着严家。既然站着严家,老鸨再怎么样不识眼色,也不可能真给安排了一个无盐女过来吧;再说江南水乡之地,哪里有真地长得丑的姑娘?便是日日风吹日晒的卖鱼女,摘下斗笠,露出的也是一张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的脸庞。 江舍看严峰愣在那里不动,从自己座位上站起来,嘴里埋怨道:“表哥,你也太不解风情了,成日里练刀练傻了不成?得得得,你不愿意掀帘子就让开,我可是迫不及待要见见那帘后的姑娘了。” 他年纪轻轻,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又生了一双无辜杏眼,这样的话从他口里用带着几分调侃的语气说出来,是谁听了都不会生气的。江舍一边说,一边走到了严峰旁边,抬手就要去掀帘子。 严峰原本还怔怔盯着那帘后的姑娘看,心里一瞬间就想了许多,她是不是生气了?我现在再掀开帘子,她可会觉得我唐突?会不会讨厌我,觉得我只是个鲁莽武夫?自己把自己臊得面红耳赤,哪里还有平时行走江湖的半分潇洒;但此时江舍要来掀帘子,他却是极快就反应了过来,右手一抬,刀鞘就横在了江舍胸前,而且把他逼着往后一退,连帘子的边都没有摸到。 “表哥?”江舍叫了他一声,又是不解,又是生气。 严峰头疼起来,他要怎么说,难道告诉表弟,他严峰今天对青楼里的一位姑娘一见钟情,连看都不想让别人看一眼,只想直接把姑娘掳回家里去,从此当明珠一样捧着护着吗?不不不,这太莽撞了,姑娘定是不愿意的,他们才第一次见面…… 江舍看出严峰神情恍惚,也不见他回话,面色古怪地想,他表哥别是突然傻了吧。 芍药没让严峰继续想下去,她重新抬起了头,扬起了脖颈,出声道:“花红柳绿,送客!”这是唤得那四位姑娘了,声音里含了委屈,虽是又娇又软,却明显气狠了,话放出来毫无转圜余地。 姑娘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位上来拦在了幕帘前面,福了福身,嘴里说着赔罪的话,却把那道帘缝和帘后的美人一起遮了个严严实实,做出了送客的姿态。另外两位站到了门边,也是行了一礼,只等着开门了。 “表哥!”江舍又唤了一声,也有几分委屈。本来嘛,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谁都会不甘的,只是严峰平日里在同辈之间颇有几分威信,江舍这才没闹将起来。 严峰按了按眉心,也觉得有几分头疼。这欢喜的情绪来得汹涌又陌生,他也需要回去好好想一想。他对着帘子也抱拳行了礼,道:“严某今日唐突,还望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则个,改日严某再专程来向姑娘赔罪。” 芍药没有说话。严峰转身对张三张四说了声走,率先离开了。此后他对待张家的磊落光明自然又是一番赔罪,作为主人家待客不周,三人互相客套了一番,然后各回各家去了。 江舍是跟着严峰走的,江家不在金陵,他此次代表来贺严家当代家主严行六十大寿,作为表亲借住在严家。 严峰也不管他,二人年纪相仿,江舍这小子从小到大每年总有几个月住在严家,从小就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东跑西跑,害他小时候没少被嘲笑长了条小尾巴,如今长大了,也没好到哪去,还是喜欢跟在他后面。他回了严家,径直就去了演武场,刀在进场前卸了下来,放在了旁边空着的兵器架上,然后他赤手空拳地往演武场中间一站,对着一直跟在他后面的江舍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弯了弯除大拇指外的四个指头,让江舍放马过来。 江舍苦着脸冲了过去,他武器是把风流扇,十二扇骨里镶了精铁,看着轻巧,舞起来却也颇有份量。不过他从小到大就没打赢过严峰,说实话小时候他一直以为表哥是吃大力丸长大的。 江舍身形冲得极快,抬手便是一招仙鹤点头,冲严峰肩头点去。严峰身子一侧,握拳舒臂,捶了江舍心口一下。心口这地方脆弱,严峰便留了手,然而拳头一触便觉出不对劲,此时再退却已是来不及,江舍不退反进,扇子忽地一展,紧追着严峰咽喉。眼看着江舍这次就要赢了,严峰却突然身子一矮,长腿一扫,江舍上半身追得太急,下盘自然不稳,轻易被扫倒在地。 他们平常能走过五十招,今天却别说五十招了,五招都没走过去。江舍凭着严峰不知道他新带了一面护心镜在胸口,开头就故意卖了个破绽,却没想打雁反被雁啄眼,倒下得比平常还快得多,一时大觉丢人,躺在地上便不起来了,哼哼唧唧地抱着自己小腿喊痛。严峰失笑,用脚尖踢了踢他:“起来,我用的几分力自己还能不知道吗?” 江舍不喊痛了,呈大字形瘫在地上不动,嚷嚷:“我不起来!起来了表哥你又要揍我!” “啧,要躺躺演武场边上去,我还没打够呢,你在这儿是想继续陪我练手?”严峰挑了眉,语气不耐起来。他自从撩开红纱那一刻开始,心中便像是着了一把火,烧得他不得安生。 江舍心知自己这是被放过去了,闻言就立马起了身,蹿回了演武场外面。他自幼习练江家青萍步,轻身功夫俊得很,然而这短短几步路却还是仓皇得像是屁股后面有狗在追。 严峰还站在场地中央,背脊挺直,像是一棵松。江舍只是个开胃菜而已,后面还有严家武馆的学徒教头,连着趟地上来向他讨教。他今日本就心情不好,自然来者不拒,下手比往日还狠一些,只要是上来挑战的,都一视同仁地揍了个鼻青脸肿,而且是英俊的就多揍几拳,平凡的就少揍几拳,强行统一了武馆内部人员的外貌水平,可以说是十分公允了。江舍站在武场旁边看着都觉得疼,呲牙咧嘴地摸了摸自己英俊的脸庞,偷摸摸想表哥今天肯定是吃炮仗了。 第二章 人生几多风雨 另一边青楼里,芍药还跪坐在那条案几后面,慢条斯理地给坐在她对面的女人倒了温好的酒,脸上一点怒色也看不见。女人接过酒杯便仰头饮尽,而后便一直把酒杯夹在指尖把玩。她坐得随意,侧面对着芍药,长腿一曲一伸,手臂搭在膝上,裸露的细腰弧度曼妙至极,肚脐上嵌了一个圆环,坠着一颗细长菱形紫色水晶吊坠,晃得人眼晕。她嘴角挂着笑,开口询问芍药时语气却严肃得很:“你对严三爷用了蛊?” 芍药低着头不说话。 “小十一啊,你应该知道,用蛊是得不到一个人的真心的。” “我不想要他的真心。”芍药答道,声音娇软,“我就只想要他这个人。” 女人听到她的声音,皱了眉,抱怨到:“我早就该跟七哥说别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没事好好地学什么女人说话。”她把手中酒杯放到了案几上,继续说到,“十一,人都是会变的。你现在这样想,以后却不一定还能这样想。人的妄念的胃口只有越喂越大,更何况你不要他的真心,怎么能说是得到了这个人?下蛊换来的情意终究是假的,你怎么敢肯定世上无人解得开你的情蛊!”她说着说着就上了火气,倾过身去,伸出手指恨铁不成钢地猛戳芍药额头。 芍药往后躲了一下,没有躲开,只好抬手捂住额头,小声说道:“九娘,我没有下情蛊。”这次再开口,却是干干净净的少年声线,他补充道,“我下的是一梦欢。” “一梦欢?一梦欢!”九娘听见这句话,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就僵住了,她慢慢收回手,慢慢坐回了原位,慢慢拿起了已经空了的酒杯,喝了一口压压惊后,才干巴巴地哦了一声。一时哭笑不得,她还真不知道是该夸十一长大了还是啐他不正经好了。 或许她该庆幸还好只是一梦欢,不是一笑散? 一梦欢是让人做春`梦的方子,一笑散则通常是春楼里用来对付那些初次接客的姑娘的,会让人浑身无力,情思勃发。 她跟十一面面相觑,十一此时才敢抬头看她,一双眼里眼瞳很黑很圆,占了眼里三分之二的面积,又生得干净,像是含了两汪清泉,这样认真地看人的时候尤其无辜,好像他什么都不知道。九娘回想了一遍从小自己跟七哥对待十一的教育……哦,阿木尔天女在上,他可能该死地,真地什么都不知道! 严峰第二天是顶着一对黑眼圈早早起床的,他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外面天还是黑的,离武馆的早课开始还有整整一个时辰。他翻身下床,轻功都用上了,落地时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来,轻巧得像一只猫。然后这位严家的三公子,江湖上的严三爷,偷偷摸摸地换了裤子,把脏裤子拿去自己洗了,晾好,然后又偷偷摸摸地溜回自己房间,躺在了自己床上。他睁着眼看着房梁,心中想着的却全是昨日里见到的姑娘。 一时心绪如春草,热热闹闹地从湿润柔软的土地里钻出来,冒出嫩绿柔软的草尖尖,春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地挠得他心痒。 他想她,想见她,想得满心都是温柔与欢喜。 严峰第二次见到芍药是在傍晚的时辰,还是那间屋子,只是这次没再挂着纱帘,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就坐在案几后,烹了好酒,抬头看见他来了,便抿唇冲他娇娇地一笑,笑得严峰头重脚轻,晕晕乎乎地,连自己是不是也回了一笑也不知道了。他在案几对面盘腿坐下,把自己的刀解下来放在了膝上,这样被案几一挡,免得对面的姑娘看见了害怕。他此行是特意前来谢罪的,只是还没说话先犯怂,低头灌了几杯黄汤下肚,才有了在喜欢的姑娘面前开口的胆色,清了清嗓子,直视对方问道:“昨日严某多有冒犯,今日特来赔罪,不知姑娘可有什么想要的补偿?只要姑娘愿意说出来,严某都会尽力去办。” 芍药在打量他,或许是在评估这个承诺的可靠性,严峰却不敢眼睛乱扫地多看两眼自己想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的姑娘,只紧张地握住手中酒杯,目光放在姑娘同样握着酒杯的手上,那是一双十分漂亮的手,十指纤长,不染丹蔻,指尖白得像葱,手背肌肤下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管,像是白玉里沁了几丝绿髓。严峰便又想,芍药姑娘的手也是很好看的,总之,少年郎看心上人,只有越看越漂亮的道理就对了。 芍药笑了一声,他今日穿的裙子与昨日不同,自然妆容也不一样,不再像一朵艳得张扬的紫芍药,倒像是一支娉婷的荷来,他笑意盈盈地问严峰:“你姓严?江南刀严家?”声音是又娇又软的,惟妙惟肖的姑娘家的声音,他看严峰点了头,继续问道,“那不知是严家的哪位公子?” “我在家行三。” “哦,那就是严三爷了。” 严峰觉得耳后有些热,他闯荡江湖这几年,不是没有搏出一些声名来得,平日被他人叫着不觉得如何,可如今被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一叫,立马就生出几分难为情。 “那么严三爷,你是不是喜欢我?” 严峰抬头看他,他还是在笑,眸光悠悠一转,眼角流淌过的淡青色便容易让人想起隐在叶下的薄且透明的蝉翼,美得惊心动魄。严峰答:“是,我心悦你。”他直视那双眼睛,答得非常郑重,也非常珍惜,是,他严峰就是对这位姑娘一见钟情了,想要跟她在一起,结契成婚,可以在昏昏欲睡的午后一同困觉,一同侍奉高堂,为她描眉簪花,直到两个人都白发苍苍了,最终一同埋入泥土里去,若是千百年后有人掘开他们的坟墓,还会看见,两只化为白骨的手牵在一起,这有什么不可以承认的呢?一见钟情,本来就是这红尘中最浪漫最值得自豪的一件事情。 芍药避开了他目光,把话题转了回来,问:“我要什么补偿都可以?” “只要严某力所能及。” “那我要离开这里,跟在你身边。你办的到吗?”他曲起食指敲了敲几面,抿了抿唇角,声音低下来,“不……或许我该问你,严三爷,你愿意吗?” “乐意之至。”严峰嘴巴答得快极了,脑子里却等舌头说完了话,话音落了地,才反应过趟儿来,红了脸,心中涌出一腔真情要诉,嘴却笨拙地讷讷不能言,只情不自禁地笑出了一口白牙,也亏他长得俊逸,五官压得住,这样见牙不见眼得笑起来竟也没有透出傻气,只觉俊美灼灼如烈阳。 “严三爷,你们这些江湖上的大侠一向最是重然信诺,答应了的事,万万没有反悔的道理,可对?” “我高兴能多跟姑娘相处还来不及,怎么会反悔?” 芍药闻言却没有开心模样,反蹙起一双柳叶眉,咬了咬下唇,显出几分烦心。他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真相,然而想到昨天九娘劝他的话,还是狠了狠心,开口道:“严三爷,你既已经答应我,我自然也该拿出相应诚意,向你坦白我的身份。”他清了清嗓子,再开口就是少年声线,“我非女儿家,实是男儿身。” 严三爷这次是真傻了。 “我本名南玉,字如璎,行十一。”芍药一边说,一边从广袖里拿出了一堆瓶瓶罐罐,在案几上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排,依次往脸上涂抹,最后起身去了铜盆旁边,低了身掬水洗手净面,重新坐回严峰面前时,一张脸确实是少年模样,清秀但不女气。他仍是很好看的,只是这好看褪去了明艳与妩媚,像是林间的雾,山巅的雪,松下的溪,石中的玉,是一种干净纯澈到了极致的好看。他抽下了鬓间发簪,一头青丝如瀑落下,被主人随意拨了拨搭在身后。然后他抬眼重新看向严峰,只有这双眼睛是没有变的,看向他的时候仍是温温软软,像是含了两汪泉水,且如今没了眼妆,反倒衬得这两颗墨玉越发干净,轻而易举地就能看软了严峰的心肠。 严峰想,我本来应该生气的,可他对着姑娘……哦,不,现在不是姑娘了,对着南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终于发现自己根本生不起气来,只是有些伤心,还有些迷惑。原来我一见钟情的姑娘不是姑娘……那我要怎么办呢?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好好问问南玉的来历,目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要求跟在自己身边,可他一句话也不想问,一个字也不想说。他现在只想离开这里,去挖一坛好酒,随意找一个寂静的,不会有人打扰的地方,屋顶上也好,阁楼栏杆上也罢,痛痛快快地喝一场酒,也许等他醉了,也就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南玉有些忐忑,他起身绕过案几,走到严峰身边跪坐下来,伸出手去握住了严峰的手,严峰没有避开他,可也没有回握。他僵着身子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只瞥了一眼那覆在自己手上的白`皙手背,心中苦笑,他之前怎么就没有看出来,这只手虽是纤细,却骨节分明,漂亮却并不女气。南玉身上穿着的还是那件绿色高领纱裙,坐下时裙摆自然在身后散开,一部分是因为他心里有鬼,即使言明了自己男子身份,也羞于在严峰面前直接更衣,另外一部分则说来可怜,实在是他在这里也并没有男子衣服可以替换。 他握着严峰的手,开始时握得很轻,像是一片轻飘飘的云落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试探,见严峰没有把手抽走的意思,就小舒了一口气,切实握住了严峰的手。严峰看见南玉低着头,却偷偷从那低垂的眼睫地下瞅他的反应,跟他眼神撞了个正着,便立马惊慌地收了回去,又长又翘的眼睫一时颤得厉害,像是被蝶惊扰了的花枝,严峰还什么都没说没做,南玉整个人就可怜兮兮地,却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像是一只做错了事后巴巴凑过来讨饶的小兽。 “严三爷,你还愿意带我走吗?”南玉小声问他,心中忐忑,也觉得自己是实在失策,走了一步臭棋,然而他又怎么算得到严峰会对自己女装一见钟情?总不能是一梦欢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药效吧。他看严峰还是不说话,便有些慌了,开始一条条列举带上自己的好处,“我精通医毒易容,虽然不会武功,却也有不少自保的手段,不会拖累你。而且我吃得很少,还会做一些点心,还会吹笛子,也有赚取盘缠的手段。我也不惧野外行走,餐风露宿,我敢说,找遍整个江湖,不会有人比我身上自配的驱虫的药粉效果更好。”他越说越着急,最后连自己睡觉时候不磨牙不打呼噜都说出来了,实在是找不出优点了,只好耍赖整个人都抱上了严峰手臂,半个身子都倚到他怀里去,仰着头看他,说道,“严三爷,你之前可是答应过我了……” 严峰一下子就没有了办法,叹了口气,总算是松了口:“……南如璎,你不必做到如此,我答应的事不会反悔的。” 南玉便笑起来,他这张脸啊,不笑的时候显得太素净,甚至清冷得过了头,然而此时一笑,两颊的小酒窝显露出来,便像是云开月明,雾散花清,一缕阳光在冰面上晕开,又太漂亮了,漂亮地让人想点一点他的酒窝,看看是不是能在指尖牵出糖丝来。 严峰看见他笑,也忍不住回了一个笑,只是笑完,心中便泛起苦,一时百味杂陈,自己也分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了,又是如何看待这位少年了。 他其实今日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为芍药姑娘赎身,将她带离画舫的准备,此时虽然出了一些意外,已经做好的准备却不会变,他便问南玉何时可以跟他走?南玉如今目的达到,自然对此地毫无留恋,直言今夜便可以,只临离开之前,他又重新挽起了云鬓,画好了妆容,举止间皆是十足十的女儿姿态,挑不出一丝错处来。严峰坐在一旁看着,也只能叹自己上当上的不亏,自嘲至少南玉女装时确实美得惊心动魄,只不知这样一张芙蓉面,为何没有被老鸨当成摇钱树,早早地把声名传扬出去。南玉回头看了他一眼,抿唇一笑,拿眼角勾了他一下,问他:“难道你还真地以为,我见谁都把自己妆扮得这么漂亮?”说完就重新转过头去,细细描了眉。 严峰直接将南玉带回了严家的客房,严家现任的家主和当家主母对待三个儿子一概采取的放养方式,更何况原本就是江湖世家,不怎么重规矩,入门即客,再加上家主六十大寿在即,客房里三教九流的客人都住得,况且南玉一身女装可比丐帮前来贺寿的长老穿的体面多了,又是三少爷亲自送过来的,下人还以为这是哪位江湖上的女侠,万万不敢怠慢了去。 却说这边严峰安置好了南玉,转头提了酒,一路飞檐走壁跃上了严家最高的那座亭子顶端,在青瓦上坐下,他刚拍碎了坛封,还没来得及喝,旁边便探出一只手欲抢,严峰单手托着酒坛坛底迅速避开,另一只手招架上去,见招拆招地跟来人开始过招,二人均变招极快,先是拳掌指间的功夫,后来见奈何不得对方,便并指作刀,又在转眼间过了几十招,最后仍是打了个平手,只好歇战。这贼也慢悠悠地从亭子另一面挪了过来,坐在严峰旁边,手中扇子一展,故作潇洒地扇了扇风,拖长了声音问道:“哟,这是谁家惹我的乖乖弟弟了?跟吃了炮仗似得,连口酒也不舍得让哥哥喝了。” 严峰另外丢了一坛酒给他二哥,抱起自己手中的酒坛子仰头就灌,喝完后擦了擦嘴,不答反问:“二哥又怎跑这儿来了?” “唉,这不是哥哥我魅力太大,惹得小桃红与小柳绿为哥哥我争风吃醋,搞得哥哥我心中也不好受,便回家来躲躲风头嘛。”二哥严衡,严家这一代三个儿子中皮相生得最好的一个,像极了他们母亲,眉又细又长,弯如柳叶新月,眼含情而生媚,形若丹凤,眼尾狭长上扬,逶迤出七分风流,三分艳丽,高鼻薄唇,风流却是薄情相,然而这样一个人,眉眼一弯,笑起来似三月春风拂面而来,六月夏花灼灼盛开,风流又如何?薄情又如何?多得是有人愿意来这滚滚红尘中,跋涉千山万水地来为他作一只扑火的飞蛾。此刻他身上沾满脂粉香气,披着一件绣着锦簇牡丹的粉色戏袍,竟也不显得不伦不类,惹不来人讨厌,只正如那些戏里的白面小生一样,看上去是个十足十的风流俊俏的浪荡子。他看了看严峰神情,眯了眯眼,笑起来时候便像极了一只狡诈的狐狸,又问了:“三弟,我看你红鸾星动,来来来,老实告诉哥哥,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了?” 第三章 惊鸿吹下江湖去 严峰不怎么想理他,家里二哥是没个正行惯了的,而且他也不觉得二哥在感情方面能有什么好点子,没看到他混到现在了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吗? 而南玉能算是他的心上人吗?他现在也搞不清楚了。 严峰摇了摇头,没有答话。不知为何,他并不想向严衡告知南玉的存在。 严衡极少看见自家三弟露出这副借酒浇愁的颓唐模样,颇有几分稀奇,然而终究是亲弟弟,还是有那么一点心疼的。他手腕一转,唰得一声合上了扇面,敲了敲左手掌心,出主意道:“你要是实在难受,不如先避开一段时间,武馆最近新接了一个护人的单子,大概五日后出发,原定是我去的,不过既然你有空,自然是你去比较稳妥。” “好。”严峰答应下来,又开始纠结要不要带上南玉。 他这边尚在纠结,另一边南玉却是刚刚洗漱完毕,往床上一扑,把脸埋在枕头里笑出声来。他在严峰面前不好表现出来,此时只剩自己一个人,便忍不住面红耳热,反复回味那句我心悦你。太让人喜欢了,他真是太喜欢严峰啦!这世界上竟然真地有一见钟情这种事啊,他以前还以为是话本里骗人的呢。他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几圈,把自己卷成了一个卷也不烦恼,干脆就躺在那痴痴笑出声来,头发乱糟糟的,几率发丝粘在脸颊上,脸红扑扑的,又热又烫,一双眼睛更是软得不成样子,眼里的水光都要溢出来了,开心成了一个小疯子,疯累了才睡过去,倒是一夜好梦,一点也不知道严峰的烦恼。 三日后便是青岚刀老爷子严行的六十大寿,因为严老爷子早前就放出话来,会在这次六十大寿的宴会上金盆洗手,封刀退隐,所以这次生日宴很是来了武林上的一些厉害角色。说起来严行严老爷子当年倒也是一位风流人物,不少年轻女侠暗中倾慕,谁也没料到他最后娶了贼娘子江瑟瑟。贼娘子江瑟瑟何许人也?当年她出道偷了武当十三剑的秘籍,被武当一众门人在江湖上追缉,不仅没被抓到,反而把武当当年首席大弟子林知义的心也偷走了。最后武当十三剑的秘籍是一月后江瑟瑟自己还回去的,交到了林知义的手上,顺便留了张纸条给这位武当弟子,上书八个大字:“貌丑不嫁,江湖勿扰。”可以说是把一颗少男心碎得彻彻底底了,十分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然而武当和少林并为武林两大泰斗,其势力声望自是不必多说,在武当追缉之下连躲一个月又岂是易事?此后江瑟瑟在武林上一举成名,后来她跟严行走到一起,却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三日时间转眼而过,严家开门迎客。严玦作为严家长子,从小就被父亲带在身边教导,自十二岁起便跟着父亲在江湖上行走,十六岁开始接手严家生意,今日虽忙不慌,把一切都安排地井井有条,算是看住了场面。严老爷子虽然按理是今日筵席主角,但他金盆洗手,仪式举行完以后封刀退隐,从此不涉江湖事。举办这场宴会的另外一个主要目的,便是向江湖宣布,严家的当家要换人了。 严家在江湖上地位特殊,具体发家过程要从严老爷子这一辈再往上,也就是严玦的祖父严甫说起。严甫是当年八方衙里的总捕头,八方衙取名自承皇天之命,募八方志士,是朝廷特意设立出来处理江湖事的,偶尔也负责追缉一下朝廷普通捕快逮不到的要犯。自从八方衙创立以来,衙里职位就因为福利好,待遇高,背靠朝廷好办事等等优点,而一度成为江湖上人人争抢的金饭碗。严甫积累了朝廷和江湖的人脉,从总捕头的位子上退下来后就创立了严家武行,虽然名为武行,镖局的生意也是做得。生意传到严行这一代越做越大,即使明面上没有严家子孙再进八方衙任职,人脉却继承了下来。而今日严玦要继承严家,前来赴宴的江湖人十有八九是准备见见这一位严家未来的掌舵人,试一试他是龙是虫。 严衡今天躲了出去,不过他十天里九天都不着家,因他自有自己的事要做,故一向是没人管的。老二走了,老大能奴役的也就只剩下老三了。严峰今天同样起了个大早,帮忙他大哥处理事情,也是直到中午,宴席顺利开始,才有了松一口气的时间。 宴席一开,下酒的除了好肉,自然还有最近江湖上流传最盛的消息。一个是最近风头正盛的明月楼,只要有钱什么都做,无论是盗宝还是需要买消息,甚至人命买卖,只要价钱足够,也是接单必践,未有一失。在五年前,江湖上信誉最高的杀手组织还是林家庄,明月楼的声名鹊起就是从林家庄的覆灭开始的。第二个嘛,就是漕帮半个月前丢了东西,闹得挺大,漕帮帮主潘海清甚至发了悬赏,惊动了整条长江,也没找到东西下落,有不少人猜测就是明月楼做的。第三个就是跟严家有关的了,严家这一代一共三个儿子,因为种种原因,最出名的反而是最小的那一个。最近武林上新出名了一位年轻剑客,名唤月涟漪,从洛阳走到扬州,一路连挑七位成名已久的剑道高手,比起严峰当年只身挑了虎头寨的功绩也不差了。二人都是武林年青一代里的俊杰人物,便被人放在了一起,合称作“刀映远山春,剑上月涟漪。”。 严峰待在屏风后躲懒,听见有人夸自己,不由摸了摸鼻子,顺便把月涟漪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想:不知是何等英雄少年,若是有机会,定是要见识一下的。 今日宴席摆完,客人们便走了大半,严家的客房就空了下来。南溪安安静静地待在客房里,他虽然在南疆待了七年,中原礼仪还是记得一些的,做客没有在主人家乱闯的道理。只是从前待在南疆七年,他一直知道自己见不到严峰也就算了,如今他千里迢迢翻山越岭地来了中原,好不容易见了两面,就又找不到人了,那些独处的时间却一下子变得难熬起来。他无事时便一遍遍地拨弄自己手上的银镯,听镯子碰在一起发起的清脆声音。严峰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乌发红裙的美人坐在窗边,如绸缎般泛着光泽的长发披散着,一直垂到了腰间,发尾的尖尖一晃,便显得那腰太细了,好像一掌可握,裙摆上绣着栩栩如生的锦簇花团,是艳紫的芍药,她抬着手,衣袖滑到臂弯,葱白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臂上的银镯。严峰一个晃神,脚步一顿,便被南玉听见了声音。他转过头来看他,严峰才想起来这是个男孩,一时讪讪,不知道自己刚刚看呆了的模样有没有被人发现,脚步迈出去却抬也不是,落也不是,十分尴尬。 南玉垂了眼不去看他,放下手把袖子拉了下来,遮住了腕上银镯,不咸不淡地唤了声严三爷,算是打了招呼。严峰坐到了南玉旁边一丈远的那张椅子上,在面对这个少年的时候,严三爷不敢靠太近,却又舍不得离太远,偶尔清醒,经常犯怂。他今天是来告诉南玉,让他准备准备,跟他一同出发去履行那个护人的单子了,这种单子没什么好保密的内容,故而直接告知南玉也无妨。他纠结了三天,最后还是决定履行承诺,把南玉带在身边,心想虽然不知道这个少年非要跟着他有什么目的,但日久见人心,把人放自己身边看着,总有一天会清楚的。想法虽然十分美好,但如今他尚未张口,光看了一眼南玉神情,觉得这少年好像心情不太好,就忍不住又紧张起来。他咳了一声,想先找找话题,缓解一下气氛,说道:“我痴长你几岁,唤你一声南弟可好?” 南玉点了点头,答道:“可。”说话的时候当然是要直视对方眼睛的,只是他转过头来看着严峰,严峰却目光游移了一下,看他眉头轻轻一皱,才又马上移了过来,耳朵却热了,也就是皮肤黑看不出来。 严峰和人对上目光,喉结动了下,咽了口唾沫,心跳得飞快,忍不住又晃了一下神,想这个人怎么生得这么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也好看。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会是男的呢?他看了一眼南玉身上的裙子,迟疑了一下,心想南弟这么爱穿裙子会不会是什么特殊爱好,或者难言之隐,本想问南玉是否就是偏爱女子打扮,话到嘴边转了个弯,问道:“……南弟可是只喜欢漂亮东西?”这个问题提得十分委婉,话落眼巴巴看着南玉。 南玉注意到了严峰问话前那一瞥,便明白这人到底想问什么,抬手解了领子两个扣子,露出了喉结,看见严峰目光一暗,不由也不高兴起来,心中冷哼一声,暗想:哪里是我只喜欢漂亮东西,明明是我喜欢的人只喜欢漂亮东西,回话道:“让严三爷见笑了,是我为了在画舫上隐藏身份,只带了女子衣物。如此打扮,实在是不方便去买男子衣服。” 严峰舒了口气,说:“这好办,若是南弟不嫌弃为兄品味,尽管将衣服尺码告诉我,我替你去买便是。”他话语一顿,又继续说道,“当初我答应南弟此后将你带在身边,明日我便要动身前去长京,南弟若是要和我一同动身,还当早做准备。” 南玉一笑:“那便麻烦严三爷了。”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严峰并未久待,衣服是在当日傍晚送过来的。南玉把衣服在床上摊开,摸了摸,料子倒都是好料子,只是样式十分简单,并不是很得他喜欢。然而他一想这衣服是谁人送来,又开心起来,俯身在衣服上嗅了嗅,脸颊浮上一丝红晕,偷偷想到:“要是能要来严峰旧衣……”单是这么想了一想,这少年便颇觉受不了,脸颊转眼就全红了,手摸一摸,烫得厉害,遂顾不得许多,整个人往床上一扑,把那新衣服抱在怀里蜷成一团,脸埋进去就不抬起来了。 第四章 良夕背灯坐 第二日,严峰到约定好的后门等待,南玉果然换了男装,看上去是个俊俏风流的少年郎了。倒是江舍站在严峰旁边,颇为纳闷表哥从哪里找来的这人,脚步虚浮,手腕无力,一看就知不是个练家子。这次单子原本就因为严老爷子大寿,出发日推了五天,一路疾行餐风露宿是免不了的事,他跟表哥肯定是受得住的,但这个少年嘛……他从人家头发丝打量到脚底板,任是看不出一点受得住风霜的地方。 严峰早就想好了如何如何介绍二人相识,只说南玉是他好友,此次是特意请来做帮手的。他久在江湖上行走,交游豪纵,七教九流都说得上话,有一个江舍不认识的好友也是寻常事。江舍和南玉互相见了礼,就算是认识了。三人上马出发,晨曦初亮的时候就出了城,却是直到星辰满天才在一处城镇歇下,此后日日如此,原本将近一个月的路程,一旬后就进了长京。南玉一路随行,没有喊苦喊累,偶尔在林间夜宿时还要仰靠他的驱虫粉,倒是令江舍对他很添了几分好感。他本来就是一个自来熟的性子,待到在雇主家歇下时,已经开始与南玉称兄道弟,看上去好得快能同穿一条裤子了。 这次雇主的身份还很有一点特殊,工部郎中左立忠,按理说江湖和朝廷一向泾渭分明,除了一个特殊设置的八方衙外扯不上关系。然而江湖上的左家世代为漕帮左右手,左立忠作为左家长子,原本是应该接下他老爹的担子,辅佐这一任漕帮帮主潘海清的。但他二十八岁那年借来京办事之名,偷偷摸摸参加了春闱,恭贺高中的金花帖子一路敲敲打打地送到了家里,看热闹的左家人才知道自己家老爷竟然去考了科举,左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差点就冲到京城把这逆子的腿打断直接拖了回来,还是现任帮主潘海清赶到左家,言说自己早知此事,立忠的事物以后会让左家次子接手,好说歹说劝住了老爷子。左立忠也确实是个人物,以二甲进士出身,在毫无人脉的情况下,凭着真才实学一路做到了工部郎中,任水部司。虽说他入朝以后就跟江湖渐渐远了关系,然而毕竟有那么一层前情在这,此次他家里出了祸端,直接寻到严家,中间未必没有旧识牵线搭桥。 再论左立忠家里所出何事?却是明月楼给左家递了帖子。 只有需要打扰主人家的单子,明月楼才会先递上拜贴,言明自己的拜访日期,自诩尊礼。百两银子以下的交易出纸帖,百两以上千两以下出木帖,千两以上以黄金论,可出银帖。玉帖则为明月楼楼主专有之物,自明月楼面世以来,还未出过玉帖。左立忠收到的,便是银帖,拜贴上只言明九月十五会有人前来拜访,关于目的却只字未提。然而明月楼起名行事看似处处风雅,实则肆无忌惮,不遵江湖道义,唯利字当头。这一帖究竟是来自阎王还是雅贼,谁也说不清楚。 不过这些南玉都不知道,今日方才九月初五,他们到时已经傍晚,天色擦黑,左立忠只招待他们三人在客房歇下,缓一缓一路辛劳,和严峰说好第二日再作详细打算。 其实这一旬路程对严峰江舍还真算不上什么,毕竟练武本就是一件苦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无论你天资如何,不踏踏实实学个十年艺,都出不了成就。只是苦了南玉,他天生经脉细弱,无法习武,后来在南疆又泡了七年药浴,被七哥养得娇气得不行,皮肤轻轻一掐就会现出红印。连续一旬每日都在马上颠簸七八个时辰,即使他早有准备在裤子里垫了棉花,还是第一日就磨出了血,每到夜里,他借了解手的借口偷偷去换了棉花,第二天刚好一点就又要骑马。他不肯拖累行程,便只能忍着伤口好了又破,棉花反倒成了遮掩的用途,免得血液顺着脚踝流下来露了痕迹。他性子好强执拗,又极擅忍痛,还真地让他一路撑到了长京。 只是谁知到了长京,真正的考验却才开始。 左立忠是个好官,是立志要以身养民,匡扶社稷的。这样一个官,不曾贪污,收不到岁贡,平日俸禄应付官场上的人情往来便已是吃力,又哪来的余钱置办宽宅?故而严峰他们来了,也只有一间半客房给他们住,那半间客房还是左立忠长子腾出来的。左立忠说出安排的时候,南玉轻轻皱了皱眉,他身上毛病颇多,不喜与人合宿实在是那些毛病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忍一忍也不算什么。只是若是与左立忠长子合宿还好,若是与江舍或严峰中二人中任何一人合宿,他腿上的伤便瞒不下去了。一个男子这样娇气,难道还能是什么值得张扬的好事? 他这边尚在纠结要不要开口,那边江舍胳膊却已经直接勾上了左立忠长子的脖子。那少年看上去也才舞象之年,正是会对快意恩仇的江湖风雨感兴趣的年纪。江舍手中风流扇一展,杏眼一弯,随便吹嘘了几件“漕帮帮主怒斩江中白蛇”、“天机老人和天命老人大战华山之巅”,就哄得这少年一脸崇拜,毫不反抗地被拐走了,远远还能听见少年发出惊叹之声,背影看上去恨不得立刻跟江舍义结金兰,互作一对刎颈之交。 好了,这下没得选了。南玉只能跟严峰合宿,那客房里只有一张床,好在被子还是有两套,还算不得太惨。 ……应该还算不得太惨。 如果主人家没有在屏风后摆了两个浴桶,一并备好热水的话。衣服一脱,南玉还是没瞒下来。 严峰向主人家另要了剪刀和热水,逼着南玉老老实实坐在床边,先拿热水沾湿了早就和血肉粘在一起的棉花,才掀开边缘,一点点剪开,越剪眉头皱得越紧,最后整张脸黑如锅炭,头顶擦个火苗就能着了。 一路上棉花遮得严实,天气又已入秋,不像夏日气味挥散得快。严峰想过南玉或许有伤,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南玉伤势会严重成这样。他看他上马娴熟,走路轻便,便以为最多是蹭破了点油皮,哪曾想如今一看,却是几乎是被削掉了一层血肉。他一时懊恼,自觉此事是他疏忽大意,该他悔不当初。他不敢抬头,哑着嗓子说到:“清洗伤口会有些疼,南弟你忍着一些。” 南玉此时自觉被严峰抓到了自己的尾巴,心情也很是低落,闻言摇了摇头,想起严峰看不到,又连忙答了一句:“无事。”声音蔫搭搭的,像是只被拔了漂亮尾羽的孔雀。 此时南玉下身不着一缕,两条长腿分开,严峰蹲在他双腿中间,给他处理伤口。若是不看那大腿内侧的可怖伤口,这姿势还真是惹人遐想。只是可惜这二人一个满心心疼懊悔,一个忙着自怨自艾。严峰看那伤口上棉絮一层覆着一层,最底下一层已经完全被血液沁成黑色,便知道这人一路上完全没有好好处理自己伤口,故而虽然内心觉得这场面有些尴尬,却绝口不提让南玉自己处理。 严峰已经尽量放轻了手上动作,但要把伤口处棉花清理干净,南玉少不得还是又受了些苦楚,他肤色极白,大腿内侧尤为如此,便显得血肉模糊的伤口更可怖了三分。 等到上完了药,包扎好了后,严峰拿过被子抖开盖住了那双长腿,免得南玉着凉,而后出门去倒了水,还了剪刀;回来再进屋的时候脸色还是黑的,南玉双手放在膝上,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低着头偷觑了他两眼,便被吓成了个锯嘴葫芦,一句话也不敢说,皱了眉开始担忧严峰要是借此发作,以后不带他了怎么办,他一紧张,就下意识地隔着衣袖握住了左手手臂上的镯子,心思转悠来转悠去,全是一些见不得人的念头。 严峰又怎么猜得出,他那南弟在心里已经快把他翻来覆去蒸煎煮炸样样试了一遍,开口时还满是歉意:“此次是我疏忽。” 他这一道歉,却是把南玉惊了一惊,心想这人莫非是忘了他们二人不过也才相识不到一月不成,且是他自己死皮赖脸非要跟着严峰的,况且那伤虽然瞧着吓人,然而一未伤到筋脉,二未见到白骨,不过是疼得磨人了一些,对他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到这时,南玉心里才生出些愧疚,觉得自己要一直跟着严峰确实是强人所难了。江湖奔袭本为寻常事,然而若是严峰在意这伤,那么以他的体质,只怕以后都骑不得马了。不过他性子自私,想着自己是无论如何不会放手的,此次是猝不及防,大不了以后瞒得再严实一些也就罢了。 严峰那边话开了头,剩下得就好说了:“当初是我应诺在先,路上却没看护好南弟,实在是有愧你一声兄长。”他沉默了一会,才又继续问道,“可疼吗?”问完却又自嘲一笑,心想自己是明知故问,南弟一看便知娇生惯养,那伤都血肉模糊了,怎么可能不疼呢?也不要答案了,叹了一口气,道,“睡吧。”起身去吹熄了蜡烛,在床外沿和衣而卧。 南玉翻了个身躺到了床内侧,他看着严峰躺在他身边,眨了眨眼睛,仿佛才反应过来今夜要如何度过,默默拿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又往床脚缩了缩,还是感觉铺天盖地都是严峰气息,他红了脸,被子裹起来的身子也软了,不敢再说话。他本以为要一夜煎熬,却不想睡过去得极快,倒是一夜好眠。 严峰听见南玉呼吸声渐渐平稳,知道他是睡着了,才翻了个身,侧身过来看他。南玉本就生得脸嫩,如今睡着了,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嘴唇微张,看起来更是纯真了几分。严锋心中内疚更甚,“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他对着南玉轻声说道。 一夜无梦。 第五章 飒沓如流星 九月十四,南玉腿上的伤结了痂,好得快差不多了,总算是被严峰解了出门行走的禁令。明日便是明月楼递来拜帖上言明的拜访日期,严峰还好,江舍却是被左家气氛感染得一同紧张起来,看见南玉也不过略略招呼了两句,不见如寻常一般滔滔不绝。倒是那左家长子左知明,初生牛犊不怕虎,反而在一旁安慰他。 左立忠倒是还颇为镇定,因为南玉腿伤的原因,原定在到来第二日的接风宴被推延到了今日。宴席摆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面,上菜的是一个小丫鬟,南玉对菜色不感兴趣,倒是无意看了眼那丫鬟后,目光一凝。那小姑娘低了头,避开他目光,放下菜后便欲离开。 “这丫鬟倒是看得面生。”南玉突然说到。 左立忠一怔,盖因南玉被严峰拘在屋里这几日,送饭的正是这丫鬟,他反应过来,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下,迟疑到:“可是……?”话未说尽,只看了一眼天上明月。 南玉没有说话,从腕上银镯里抽出一根藏在花纹里的弯曲银针,掰直后去菜里探了探,众人眼看着那银针顶端三分之一出慢慢变黑。这菜是不能吃了,南玉拿出银针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道:“不是什么剧毒。”他收起银针,用手指蘸了一点菜汁,放进嘴里尝了一下,“应是逼供时常用的会让人神志不清的迷药之类。 “是了,九月十五,亥时一过,便可以算是明日了。”严峰道,“明月楼行事向来少有失手。下药不成,定会另用其它手段。”他转头对左立忠说道,“还请左郎中携家眷们一起待在屋内,院内空旷,我们人手不多,只怕不好看顾。” “南弟不会武功,就和左郎中一家一起待在屋内吧。叨扰郎中了。” 南玉点了点头。左立忠则要先去后院带来妻子,江舍陪着他去了。幸好他妻子也出身江湖,这时候也顾不得再守着那些不见外男的迂腐规矩。二人走后,严峰又另嘱咐南玉:“南弟,我会让江舍留在屋内保护你们,不过他为人粗略,怕是还要你自己多加小心。”他从袖中拿出一把短剑递给南玉,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的,郑重嘱咐道,“保护好自己。” 南玉接过短剑,抽出剑刃,看见刃上一泓月光,透出阵阵寒意,显然锋利至极,他对着严峰笑了一下,眼角眉梢,如玉生辉:“不用担心,我会的。”说完收剑入鞘,宝贝似地抱在怀里。 是夜,南玉江舍和左立忠一家一起待在正厅内,此处宽敞,江舍说万一严峰放进来了一两个,也不至于没有地方闪躲。左张氏戴了幕帷,全身上下都遮了个严严实实,只透过帘幕隐约可以看出她身材曼妙,风姿绰约。她不时和左立忠低语,看上去忧心忡忡,与寻常江湖女子豪爽作态大为不同。 严峰抱着自己刀坐在屋瓦上,子时三更过去不久,果然有不速之客乘夜而来。严峰跳下屋檐,拦在门前,挡住了来人去路。他拔刀出鞘,迅速与来人战作一团,以一敌二而不落下风。 屋内人皆听见门外刀剑交击之声,江舍急步走到门前,握紧了手中折扇。左张氏扑到了她夫君怀里,捂嘴小声啜泣。左立忠拍背安抚他夫人,面上也现忧色。倒是那与江舍合宿了几天的他们儿子颇有几分胆色,他约莫也习过一些功夫,此时提了长剑站到江舍身侧。那被掉了包的丫鬟后来被发现中了迷药,被绑了晕在柴房里,被南玉救醒,此时正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南玉目光扫过屋内五人,他今日穿了广袖,手臂放下来时衣袖把他从指尖到手臂都遮得严严实实,像是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他垂下眼,此时这过长的衣袖倒是给了他方便,借着衣袖的掩映暗暗扣住了手中蛊笛。原本的丫鬟找到了,那送菜时伪装成丫鬟的人却不知踪影。是在屋外,还是在屋内? 门外刀剑声逾响逾急,连成一片,江舍神色凝重,左张氏怕得厉害,忍不住抽泣问道:“老爷,那些人到底为什么盯上我们家?” 左立忠拍了拍她的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左张氏抽出了手,尖声埋怨道:“若是要钱,我还有些嫁妆,给他们便是!我的麟儿年未及冠,哪里受的住刀光剑影!”语罢又哭起来,身上尖刺一收,仍是楚楚之姿。 左立忠面上浮现尴尬神色,却没有斥责左张氏,仍是好声安慰,想必平时夫妻感情很是不错。只是他为一家之主,从之前下药一事便应该已经看出此次明月楼接的不是人命生意,对于明月楼所求何物心中自然有所猜测,或许正是因为有所猜测,才万万不能拿出来,即使妻子都身陷险境也要保护那件东西。 恰在此时,门外刀剑声猛地一顿,又闻一声长鸣,屋内众人皆仿佛亲见刀剑相击,削铁如泥的剑刃和吹毛断发的刀刃如两只凶兽一样互相撕咬,尖牙交错利齿,火花迸溅。 “老爷!”左张氏尖叫一声,屋内众人都未反应过来时,她已猛地扑向左立忠,这一扑迅猛至极,如鹰隼扑兔,将左立忠从椅子上强拽起来,自己躲在了左立忠身后,染了丹寇的白皙五指牢牢扣在了她家老爷的脖颈之上,指甲陷进肉里。她的幕帷在刚刚那一扑的动作中掉落,露出了面容,纤眉美目,琼鼻樱唇,双眉似蹙非蹙,如烟笼寒水,白玉一般的颊上还有着未干泪痕,确确实实是左张氏的脸,连左边唇角那颗小痣也分毫不差。 “娘!”左知明又惊又急,“你这是做什么!” 南玉看见左张氏那张脸,叹了一声:“怪不得要戴着幕帷。” 江舍拉住了想要冲上去的左知明,他之前紧张得不行,此时真地出事了,却镇定下来,打开了扇子。 左张氏没有理会左知明,而是仔细打量了南玉,看南玉神色不变,妖妖娆娆地一笑,道:“这位少侠倒是好眼力。”声音仍是左张氏的声音,配上脸上妩媚神情,却很是违和。 “既然已经决定暴露了,又何必再装。”南玉回道,声音冷淡,语含讥讽。 她叹了一口气,收紧了掐住左立忠脖子上的那只手,慢条斯理地说到:“奴家原本是想下药,问出那宝物下落,拿了便走,偏偏你们自作聪明不肯入套。”左立忠的命脉被她掐在手里,眼眸翻白,脸颊涨紫,双手死死扒住左张氏的手,怎料那只白皙皓腕却如铁钳一般无法撼动,而左张氏眸光一转,仿佛觉得这情景颇为有趣,笑容愈发妩媚,特意顿了一会儿,好好欣赏了一下众人神情,才继续道,“逼着奴家扮作这莽汉子的夫人,谁料这铁石心肠的汉子,宁愿陷妻儿于险境也不肯把那物交出来。闹到如今兵戎相见的地步,你们可满意了?”话语落,她手上方才力道一松,左立忠此时已是快昏阙过去,咳嗽着大口呼吸起来,额角冷汗涔涔,形容狼狈。 “为何不满意?只怕明月楼此次定要空手而回了。”南玉道,“你劫持了左郎中,却又要从他口里问出东西下落,不能伤他性命。而我猜,左郎中定是不会告诉你的。” “不,这男人会说的。”左张氏微微一笑,如一只终于露出尖牙的毒蛇,带着一种剧毒之物特有的魅力,便如鸠酒从来气息芬芳,色泽诱人一般,她这般气度,让人不禁猜测这女人原本面容也应极美,“少侠你莫不是忘了?左张氏还在我们手里。要知道我家老爷与夫人可是感情甚好呢。” 南玉没有回话,而是看向了左立忠,这少年一双眼黑白分明,神色温软的时候含了水光,便总是不自觉显出一点可怜神色,然而此时他神色不愉,眸中一点寒光,便又显得太清太冷了,容不下一点羞愧心思。 左立忠面上果现挣扎神色,他迟疑再三,腮帮绷紧,牙关紧咬,看上去简直快要比刚刚窒息时还要痛苦,显然极难做出决断。此时一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左立忠身上,等着他做出决断,无人注意到,门外的刀剑声已经停了。 恰在此时,屋顶猛然传来一声木板碎裂声响,碎瓦和破裂的木片石灰一同掉落下来,严峰从屋顶跃下,直扑左张氏!与此同时,江舍闻声而动,手中扇面一合,权将折扇作暗器甩出,直击左张氏挟持着左立忠的那只手臂,人也一扑而上! 左张氏大惊欲闪,却被严峰堵住退路,她咬牙前冲,抬手将内劲灌入宽袖,准备硬接这一记暗器,江舍失了武器,定然比严峰要好对付得多。然而那折扇十二支扇骨,扇骨内俱都镶了精铁,又是江舍全力掷出,哪里有那么好接下?她又要护着左立忠,脚步便有了几分狼狈,这一瞬已足够严峰捉住这只美人蛇的肩,刀刃抵上她的后心了。 她把左立忠推了出去,讥讽一笑:“亏你们两个江湖侠客,竟然联手对付我这弱女子。” 第六章 及至如今都不认 江舍递了绳子过来,协助严峰一同将女子绑了起来。左知明扶着脱险的左立忠在一旁坐下,父子二人面上都仍有忧色,想必是在担忧左张氏的安危。严峰走过去为破坏了人家家屋顶赔了礼,并表示自己会承担相关损失,左立忠摇了摇头,道:“严三爷对我有救命之恩,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只是不知拙荆现今是否安好,我内心十分忧急。” “左郎中稍安,明月楼行事自有其准则,从不做多余之事,此次既然只为取物而来,便不会伤人性命。” 左立忠叹了一口气,道:“但愿如此吧。此事我只能拜托严三爷了,还望三爷早日将我妻救出。” “不用左郎中嘱咐,我等也自当竭力而为。” 南玉收起了手中暗扣着的蛊笛,拢袖慢悠悠走到了那女子面前。只是他目光一转,看见严峰因为从屋顶跳下,身上也落了不少石灰,沾到了眉毛和头发上。二人对视,严峰亦从南玉眼中看见了自己此时模样,忍不住都是一笑。南玉笑完,才看向那假左张氏,她此时虽然受制于人,却还是昂着头,一副高傲模样,是了,她手里还握着左张氏性命,自然不会死心。 “你是觉得我们一定会在意左张氏性命,还是觉得我们一定从你嘴里问不出左张氏下落?”他问道,敛了嘴角的笑意,那一点微弱的人气便从他身上褪去了,像是出鞘的刀漫不经心地拂去了自己刀尖一点红尘血。他俯视那女人,一如俯视一只低至尘土的蝼蚁,毫无怜悯,也毫不在意。 按理说他从未在江湖上闯荡,自然也毫无名气,女人面上高傲神色却是一僵,好似被人掐住了最要紧的一根软肋。然而这神色极快地隐去了,她凝视南玉,唇角一掀,挑衅道:“少侠有本事的话,不妨试试。”她目光悠悠一转,扫视了一圈屋内众人,讥讽道,“怎么,如今名门正派也时兴逼供那一套吗?”她凝视南玉,神色温软下来,眼角泛红,隐现媚色,又道,“不过若是如少侠这般英俊的少年愿意与我独处的话……”她眸中水光流转,娇娇道,“奴家说不定就什么都愿意说了也说不定呢。” 南玉不为所动,回道:“你不用拿话激我。便是你不提出来,我也会要求与你独处的。”他弯下腰,抬起了女子的下巴,在她耳旁低声道,“毕竟,南疆折磨人的手段,也确实不适合让外人看到。” 南玉说完这句话直起身,自去寻了严锋说话,商量让他们先退出去。严峰抱着刀,低声问道:“南弟,你有几分把握?” “自然是十分。严三爷不必担心,我不过是喂她一点会让人说真话的药罢了。这天底下,并不是只有一处明月楼会用毒。” 严峰皱了眉,他倒不是担心那女子怎样,而是觉得南玉如今状态与寻常有异,有些忧心,他道:“我是担心南弟你,你毕竟没有武功在身,这女子虽然被绑了起来,然而我们未曾搜过她身,不知她身上是否仍有利器,万一挣脱绳索,无人在一旁保护你,终是不妥。” 南玉抬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重新垂下眼去,唇角多了一点笑意,道:“无事,把她绑在梁柱上也就是了,这样就算她想挣脱绳索,也要费些功夫。况且,我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他抬起右手,衣袖滑下,才让人看见原来他手中一直暗暗握着严峰送他的那把短剑。大约是从刚刚走到女人面前开始,就从未放松过防备。 严峰想了想,虽然说他刚刚安慰过左立忠,然而救人一事,终究是片刻都拖延不得。他还是同意了,只出去之前真地又拿了一捆绳索把女子绑在了屋内最粗的一根柱子上,捆得严严实实。 屋内终于只剩下南玉和女子二人。 南玉站到了女子面前一尺处,仍然是拢袖的姿势。女子看了南玉神情,毫不介意这少年神情如冰似雪,也不介意她现在狼狈模样可以说是全拜南玉所赐,声音温软,说道:“十一,你为什么不褪下我的易容再看看我呢?”她这句话没有再伪装嗓音,带着一点南疆的口音。 南玉面色登时一变。 他将手中原本握紧的短剑重新藏入袖中,拿出药水,半蹲下来,一点点除去了女子脸上的易容,看见了一张自己熟悉至极的面庞,他低低念道:“红樱姐……” 红樱一笑:“是我,小少爷。”她果然是极美的,与左张氏那种柔弱的美丽不同,是一种妩媚而危险的美丽,像是一杯猩红色的鸠酒,一只花纹艳丽的毒蛇。 当年南玉初到南疆,被七哥收留下来。七哥在南疆地位极高,突然留下了南玉,而且对他还颇为看重,自然有的是人嫉妒不服,暗中排挤他。那时他刚刚遭逢大变,初到南疆的三个月,根本不曾开口说话,伺候他的侍女以为他是个哑巴,欺负他他也不会告状,更是肆无忌惮。红樱就是在这时候来到他身边照顾他的,他不争,她便替他去争,和那些侍女泼妇一般争论。他知道别人都在背后偷偷笑这女人跟他一样傻,偏偏要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她却从不在意。他不开心,她便费了心思收集来中原的小玩意儿,想要哄他开心。他见了旧物,更添伤心,迁怒于红樱,将那些东西全都摔了,红樱也不曾抱怨,只是更加用心地照顾他。在他最无助最脆弱的时候,这个女人以女人特有的母性与温柔保护了他。 后来南玉对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以后就叫红樱好不好?陌上风光浓处。日暖山樱红露。结子点朱唇。” 她没问为什么,只是笑,凑过来亲了一口他的脸颊,说:“好呀,那奴婢以后就叫红樱了。这名字真好听。” “你喜欢就好。”南玉看她是真欢喜,也露出了笑容,那是他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她对南玉来说,当然是不一样的。 南玉十四岁到的南疆,红樱在他身边照顾了他四年。四年后,红樱跪在他的面前,对她说自己有了心上人,求自己的小少爷放自己自由。南玉还记得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得极美,十里桃花灼灼也压不下女人颊上那一抹羞色。 谁能料到如今故人相见,却是这种状况。南玉手中的药水掉到了地上,他默然无语,站起身来,退后了两步,面色隐隐发白,似是受不了自己这般狼狈,双手重又紧紧握在一起,长袖垂下,遮住了颤抖的双手:“红樱姐……”他又念了一遍这三个字,声音却颤得厉害,仿佛舌尖下藏着一应少年时不可说的仰慕与珍爱。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稍好一些,冷静下来,问道:“可是他对你不好?” 红樱摇了摇头,眸中含了泪光,却不吐一字。 “你……为什么会跟明月楼扯上关系?他没有娶你吗?”南玉继续问道,他其实并不知道当年红樱喜欢上的是谁,然而这样的女人,美得像是罪过,又愿意一心一意地爱上一人,有谁会不动心呢? “不要再问了,小少爷。” 南玉遂不语,二人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红樱先开了口:“我原本就打算把左张氏的下落告诉你的,小少爷。我此次来,也是为了再看你一眼。” “明月楼在各地都有分楼,左张氏就在长京的分楼里。她很安全。” 南玉沉默地看着她,仿佛在估量她的话语的可信性。他应是只沉默了一瞬的,然而那一瞬对于红樱来说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她看见南玉背后的影子,油灯跳跃的火焰,昏黄的灯光披落在她的少年的肩上,就如夕阳披在山岳的肩上,她才意识到原来她的少年已经长大了。她明明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不曾爱过他,却还是在这沉默中感受到一阵难言的难过。 “我信你。”他终于还是说道,“红樱,你要回南疆吗?我可以给你我的信物,你可以在那里生活得很好。”他不再叫她一声姐姐了。 红樱眨了下眼,终于还是落下泪来,她摇了摇头:“不,我要回去他身边。放我走吧,南玉。” 她又一次向他请求放她走,可是赌定了他不会拒绝她? “好。”南玉答应了,他垂眸道,“他们不可能一直把你绑在正厅,我会寻机会放你走。”他说完,便转了身,仿佛再待不下去,受不住另一次离别,疾步走出了房间。 严峰就守在门外,南玉关上门后,回身第一眼就看见了他。习武之人耳目灵敏,他守在门外,自然是可以听见门内谈话的。 “严三爷。”南玉低低唤了一声,他声音隐带沙哑,好似疲惫至极,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突然抱住了严峰,抱得极紧,仿佛一支菟丝缠住自己的树,要从他身上汲取赖以生存的力量,严峰闻到少年身上的香气,那香气既清且淡,像是深山林间清晨的雾。 南玉凑到了他的耳边,低声说道:“别说话,第一只鱼儿已经入瓮了。” 第七章 天地自迎风雨来 他随后退开,仿佛日出雾散,独留一滴露水停驻在浓绿叶尖,空怀一腔若有所失的惆怅。南玉拽着严峰离开这里,确定红樱不再可能听见他们说话,才摘下了左手的一只银镯,那银镯做得精巧至极,镂空雕刻了严峰不曾见过的种种花纹样式。南玉右手在镯上轻轻一抹,按了几个关节,便有一只蛊虫从一处镂空的小孔中慢悠悠地爬了出来,如幼虫破茧,抖动着身体,慢慢打开了翅膀,却是一只米白色的蝴蝶。南玉将镯子轻轻一甩,蝴蝶便飞了起来,他将银镯重新戴到手上,拉下衣袖遮住,便再看不出一点这少年来自南疆的影子。   “我刚刚与红樱交谈时,在她身上下了特殊的虫香。”他解释道,“我猜她说的话只有五分是真,她来这里的时候,左张氏应是在明月楼分部,然而如今最多已过去一日,左张氏是否还在明月楼,却不能肯定。能被派出负责银帖的任务,她在明月楼中地位应该不低,左张氏的位置若是转移了,定会有人告诉她。我寻机放走她后,这只蝴蝶可寻着香气追踪她的去处。严三爷若是信我……”   严峰注视着他,看见这少年一边说,一遍慢慢皱起了眉,打断了他的话:“我自然是信任你的,南弟。”   南玉一怔,严峰这么一打断,倒是把他脸上忧色冲淡了不少,他不再说下去,轻轻笑了一下,道:“严三爷这么轻信于人,只怕十分好骗吧?”   严峰也是一笑,道:“恰恰相反,我行走江湖这些年,从未有人从我手中骗走过东西。”他平日和南玉相处时,总是多见窘迫,此时这一笑,才让南玉想起面前之人当年十八岁就在江湖上闯出了声名,如今八年过去,声名愈盛,不知走过了多少阴谋诡计,刀光剑影,他说没有人从他手里骗走过东西,那便是真地从未上当受骗,同理他说信他,自然也是真地信他。   然而南玉却不见开心,他又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了。他知道这个人有很多的朋友,并且知道他愿意去信任每一个他的朋友,然而南玉所求,又岂是仅仅只做他的朋友?他一向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对待喜欢的人,他受得了他怀疑他,偏见看他,却是最不愿他待他与旁人无异,盖因这个人在他心里,从来都是与众不同的。   南玉又问:“我未如我之前所言,对她用毒,诱他说出真话,且我与她之间确有前缘,严三爷也不曾怪我,怀疑我有所欺骗吗?”   “是,我不怪,不疑。”严峰回他,“你问到的这些,已经足够了,南弟。”   “你这人……真是……”南玉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后二人去寻了江舍,商量了一下具体的计划。南玉不会武功,自然是不能亲自去营救左张氏的,便留在左家。江舍轻功最好,被严峰派去跟踪放走的红樱,南玉把控制那只蛊蝶的法子告诉了他。至于严峰,却是要去独探明月楼。此后三人各自行动不提。   最后是严峰带回了左张氏,红樱所言不假,左张氏确实被软禁在明月楼分部之中。江舍跟踪红樱,也见她确实是回了明月楼。唯一让人不解的地方是,营救左张氏实在太为顺利了,明月楼虽有加以阻拦,给严峰感觉确是以做戏成分为多。须知每座明月楼分楼内都必会有一名实力高强的守楼人,严锋本来已经做好了受伤的准备,却是毫发无损的回来的,那名守楼人根本没有出手。三人坐在一起讨论,严峰还是抱着他那把宝贝儿刀,手指在刀鞘上敲了两下,推测道:“或许明月楼根本就没有从左郎中手上拿到那件东西的打算。”   “但是明月楼确实向左郎中发出了银帖。”江舍道,那银帖在他们来的第二天便被左立忠拿出来给他们看过,况且明月楼也确实采取了行动,没有作假的可能。   “不。”严锋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明月楼这么做,全是为了让左郎中把那件东西交给他人,不再留在自己手上。我们之前只一心认为明月楼行事肆无忌惮,便以为他真地有胆子动朝廷官员,现在想来,是我们把它看得太胆大了。左郎中身处朝堂多年,那件东西都一直保留在他的手上,可见这件东西不会被赠给朝廷中人,加之他出身江湖,在江湖中有颇多故交好友,自己又武功不济,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觉得他最有可能把东西交给谁?”   “……是江湖中人。”   “不错,而从一个江湖人手里抢东西,或许会比从一个朝廷官吏抢东西要难得多,却绝对会少很多后续麻烦。”至于那位会被托付重任的江湖人最有可能是谁,严峰没有再推测下去,却想也知道,如今除了他,左郎中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只是我还有一个疑问,既然如此,明月楼只需派人前来试探即可,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地劫走左张氏一趟?”江舍又问,他想到红樱的易容之术,迟疑道,“莫非……”   南玉摇了摇头,道:“我去看过,那张脸没有易容,应是真的左张氏无误。”只他有一句话没说,只怕这件事里面有一部分原因是红樱为了见他一面自作主张,剩下的,大概是为了威胁左郎中直接交出东西。   严峰看了南玉一眼,却又在少年看过来之前收回了目光。他苦笑了一下,道:“我又非再世诸葛,哪能事事都猜得清楚。兴许是为了掐住左郎中的软肋吧,若是能兵不血刃地就直接拿到东西,自然是再好不过。”   第二日,左立忠为表谢意,重新摆了宴席,此次总算是没再出什么意外,顺顺利利地吃完了一顿饭。饭后,左立忠果然约了严峰进书房密谈。   左立忠从书柜上拿下了一本水利堪舆书,这本书一看就是经常被翻阅,就放在最显眼随手能拿到的位子,翻开后页脚微微卷起,页边有不少小字批注。他把这本书放在了桌上,叹了口气,面露不舍之色,撕下了这本书的特定页数,共计十五页。这十五页被浸泡进了早就准备好的药水之中,然后左立忠一页页将书页撕开,才让人发现这些书页之中竟然都还有一张夹页,将夹页拼接起来,才让人看出了这张图画的原本模样。   严峰扬了眉,颇有几分惊诧,因为这张图画严格说起来只能是半张,上面所画之物若是严峰没猜错的话:“这是……半张船图?”   左立忠点了点头,长叹道:“没错,是半张船图,而且是一叶老人亲手所画的最后一张船图的一半。”   燕国国内多平原少山岳,河流水道不计其数,兴漕运,善水战。造船之术一向受到追捧,亦常出大师,然而即使是在人才辈出的燕国,一叶老人一生仍然可被赞一声奇才天赐,是生来就要吃造船这口饭的。他是以白身仅凭造船手艺就被朝廷钦赐侯位的第一人,他为漕帮监造的鱼娘船至今仍然是漕帮最好的一条船,而一叶老人古稀之年去世,至今已过二十载,他监造鱼娘船的时候,才刚过而立之年。这样一个人,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张船图,该是何等惊才绝艳之作?或许惊才绝艳到,当时全中原根本没有船匠能够有足够的手艺造出这条船。   左立忠惋惜地看着这半张船图,继续道:“我一直想把这半张船图交给工部,却因只有半张而不成行。也没想到,仅仅只是半张船图,竟然差点为我和妻儿招来杀身之祸。”他抬眼看向严峰,神情郑重,面现坚毅之色,道:“严三爷,这是一张战船图。我怀疑是曜国欲夺这半张船图,以造坚船利炮,觊觎我国土民财!我恳求你,一定要将这张船图拼凑完整,绝对不能让它落入贼人手中!”   严峰挺直背脊,抱刀行礼,低头肃然允诺。   “好!好!好!严家曾掌八方衙,严三爷又是年轻俊杰,我是再信任你不过的!”左立忠激动之下连道三声好字,要知刚刚严峰行的礼在江湖中已是极郑重的礼节,表示他愿意为了达成这件事不惜代价,士死知己,肩挑道义,不外如是!   左立忠在书桌后负手急走踱步了几个来回才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与漕帮帮主潘海清是至交好友,当年这张船图原本也是保留在漕帮的,是当年海清知道我考中进士后,才将船图一分为二交给了我。”他苦笑了一下,“我前段时间亦听说了漕帮丢了东西,只怕就是那半张船图。现在想来,还是海清早有远见,我却差点连这半张船图也没能守住,是我无能啊。”   “但您最后还是守住了这半张船图。”严峰安慰道,“左郎中勿须担忧,您既然将此事托付于我,我定当不辱所托。”他这样说的时候,自然有令人信服的力量。 第八章 我言秋日胜春朝 严峰在修屋顶,南玉坐在院子里的葡萄藤架子下面监工,江舍要回位在兴曲的江家,与严峰不同路,已经提前出发了。   左知明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想让严峰下来,这种事怎有让救命恩人做得道理?幸好左立忠去衙门点卯了,不然估计在院子里急得转的人得又多一个。   南玉倒是悠哉,躺在躺椅上,旁边桌上还放着一盘洗净了的葡萄,是那被他救醒的小丫鬟特意送过来的。这院里就种了这么一棵葡萄藤,阴凉地全让他占了,葡萄藤旁边就是院角,放着水缸。他眯着眼,看着严峰忙上忙下,脑袋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哎呀!严大侠,算我求你了,你快下来吧!这要是让我爹知道了,非得拿戒条打我不可!”左知明一跺脚,总算是停了下来,出言恳求道。   今天的太阳还有些热,严峰已经重新接好了短梁,在往上面放稻草了。他今日为干活只穿了一件裋褐,被汗打湿了贴在背上,随着动作可以清晰勾勒出两片蝴蝶骨的形状。他听见左知明的话,笑了两下,答道:“你不说,我不说,南弟不说,女眷又不来前院,放心吧,左郎中不会知道的。”   “不是不是!就算我爹不知道也不行啊!”   “有什么不行的。既然是我弄坏了你家屋顶,也自当我来修才对!”   “可严大侠你是我家恩人,哪有让恩公帮自己家修房顶的做法!”   “你都叫了我一声恩公了,看来这房顶我是非修完不可了!”   南玉在旁边看热闹,他今天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嘴角一直微微翘起。左知明说服不了严峰,又不能亲自上去把严峰拽下来,又急得转来转去。南玉看他像是一只急得抓自己尾巴的猫,难得发了善心,出声提醒道:“左家少爷,你要是再劝下去,让令慈听见了原委,你可就真地逃不了一顿竹笋炒肉了。”   左知明立时闭上了嘴巴,立在原地,眨巴着两只眼睛看向南玉,颇有几分可怜巴巴,想必是从前没少吃过左立忠竹板的苦头。   十三四岁的少年,脸颊的肉还没完全消下去,此时做出可怜相,像是一颗白胖丸子长出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南玉看他模样着实惹人怜爱,招了招手,让他过来把手伸出来,往他手里放了一颗葡萄。左知明哭笑不得,看南玉像是颇好说话的样子,请求道:“南玉哥哥,你就劝劝严大侠,让他下来吧。我家还不至于连个修房顶的匠人都请不来。”   “怎么我是哥哥,严三爷就是大侠?”南玉用鼻尖轻哼了一声,话语里好似颇有几分不愤,脸上却还是一副笑模样,看上去比刚才还开心了几分,仿佛被少年来求他劝严峰的举动搔到了痒处。   南玉慢悠悠剥开了一颗葡萄,左知明瞄了一眼,看见葱白指尖被碧色的果肉一衬,比美玉还要好看三分,这少年微红了脸,赶忙在心里默背了一遍弟子经,把这个乱七八糟的念头赶了出去,再一次恳求道:“南玉少侠!算我求求你了,你就把严大侠劝下来吧。让我爹知道了,真地会打我的。”   南玉把剥好的葡萄送到了嘴里,牙齿轻轻一咬,感到舌尖都是甘甜汁水,用舌头把葡萄籽顶了出来,吐到了一旁的唾盂里,又拿了一颗开始剥,笑道:“不让你爹知道不就好了嘛?你爹今日在工部值卯,如今还未过午,左郎中没有两三个时辰是不会回来的,那时严三爷早就把房顶修好了,我们也走了,你只管跟你爹说你请来匠人修好了房子,好好招待了我们一顿,送走了我们不就好了吗?”   “这、这不是说谎吗?这怎么行呢!君子不失口于人,要是让我爹知道我说谎了,可就不是一顿竹笋炒肉那么简单了!”   “你小小年纪,怎么就这么不知变通。这明明是我们说的谎,你只是被蒙骗了,告诉你爹的就是你知道的真相,这样你不就还能继续当你的君子了吗?”他说完,看少年还是一副不能苟同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停下了手上剥葡萄的动作,双眉微蹙,现出忧色来,“你若是实话实说,只怕不仅是你要挨一顿竹笋炒肉,你父亲也会心怀愧疚,恰恰有违了我们初衷,然而若是不让严三爷修这个屋顶,却又有违他们这些大侠的江湖道义。左郎中既然已经是朝廷官员,便算是自动与江湖脱了关系了,严峰看你一家,与看寻常百姓无异,保护百姓是习武者分内之事,毁坏了百姓家屋顶,自然是要修的。”   南玉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在房顶上辛辛勤勤开始搭瓦的严峰,嘴角微微一翘,起了坏心思,从躺椅上直起身子,作语重心长状拍了拍左知明的肩,道:“你看严三爷,修房顶修得多开心啊。为人子女者,彩衣娱亲也是妙事,更何况只是让你小小配合我们一下呢,你难道不想让左郎中也这么开心吗?”   左知明看了眼严峰,看他一脸无奈笑意,还真地被说动了,点头道:“想!我知道了,南玉哥哥,我会按你说的做的!”   南玉满意了,重新躺了回去,虚虚点了点左知明一激动握紧的拳头,提醒道:“葡萄,捏碎了。”那少年脸一红,又慌慌张张地跑去洗手去了。   严峰擦了把汗,从房顶上跳了下来,走到葡萄藤底下喝水。南玉见他喝得急,水滴顺着轮廓分明的下颚滴下来,又沿着小麦色的脖颈滑过滚动的喉结。正在喝水的严峰被盯地后背一凉,他放下水杯,擦干净了下巴,左右看了看。南玉此时已经垂下了眼,严峰当然是什么异样也没有发现的。刚刚南玉同左知明的谈话他自然是都听到了,此时修房顶修得正开心的正主站到了南玉的身边,南玉却还是只顾着剥自己手里的葡萄,侧颜被从藤叶间偷偷溜下来的阳光一照,简直白得发光,不见一点羞愧之色。   严峰除了原谅他还能怎么办呢,他拿这个少年实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南玉看左知明是小孩子,哪里知道自己在严峰眼里跟左知明是一个级别的。若是他知道了,只怕少不得又要暗自生好几天闷气。严峰打趣道:“南弟倒是会躲清闲,挑了这么一个好地方。”   南玉全当严峰是在夸他了,回了一声:“严三爷过奖。”他倒是挺想和严峰一起上去修房顶,只是严峰自从当初看到南玉`腿伤后就把这少年当成了瓷人,说什么都不愿意。他剥手上这颗葡萄剥得尤为细致,剥了半天才剥好,抿了唇,做出一副端庄模样,看了一眼严峰的手,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手怎么这么脏。算了,你弯下腰来。”   严峰不明所以地弯了腰,头刚低下来,就被塞了一颗甜津津的葡萄。南玉笑问道:“怎么样?可甜吗?我看这颗葡萄颜色最深,想来最甜的应该是它不错了。”   严峰被惊了一下,眉尾微微一扬,待到清甜汁水在唇齿间漫开,便也忍不住露出笑来,笑道:“那我猜这颗应该也是最甜的不错了。”他说完话,闭上嘴,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上颚,却还是觉得舌尖隐隐发麻,暗想南弟的指尖怎么这么凉。   南玉却觉得指尖烫得不行,垂下手,偷偷在衣袖底下搓了搓指尖,仿佛有细小火焰沿着血脉一路烧上来,直烧得他脸上也热得慌,他低下头,哼了一声,道:“水也喝了,葡萄也吃了,还不回去,一会儿左知明回来看到了,就该缠着你不让你上去了”。其实他刚刚已经说服过左知明,那少年心眼实诚,哪会变卦变得这么快,不过是随便找个借口,想让严峰离他远一点,害怕再这么待下去自己就要被烧着了罢了。   严峰却道:“不急。南弟,我还有事要与你说,长京太冷,我们回江南渡冬可好?”   南玉回道:“我说了要跟着你,只要你不丢下我,我自然是要跟你一同回去的。”   严峰一笑,待要再商量路上准备,却瞥见南玉通红耳垂,看出这少年在害羞,自己却不知为何也不自在起来,只好闭上嘴,摸了摸鼻梁,乖乖听话回去修房顶了。   当日下午,严峰修好了房顶,左知明果然又好好款待了他们一顿,算作饯别。严峰这次不敢再带南玉骑马,干脆自己买了辆马车,带上遮阳的斗笠,亲自做起了车夫,把南玉赶到了马车里。他们二人走得仓促,来不及准备多少东西,南玉上车后,却看见车里被铺了厚厚软垫,见不到尖角。他坐在软垫里,摸了摸软乎乎的棉花,简直错觉自己也变得跟棉花一样软乎乎的了,哪里还感受得到旅途颠簸。   九月的长京还未完全入秋,更何况这二人是往江南去,却是一路杨柳依依,流水脉脉,入眼秋景,皆看作百花色。 第九章 剑上月涟漪 严峰二人一路行来颇为顺利,按理说明月楼已经收到了船图在严峰身上的消息,却不知为何并没有大动静,只在他们刚出长京的时候前来试探过几次,也不过都是一些小打小闹,派出的尽是一些虾兵蟹将。待到十月中旬,严峰二人已经顺利回到了金陵。漕帮总舵就在鱼娘船上,最近正停留在金陵更南方的煦城收粮,要等十日后才会回返,在至金陵前都不会泊岸补给,此时再往煦城赶反而容易错过,严峰便打算就留在金陵等漕帮靠岸,届时再去拜会潘帮主。 这十日横竖都是空闲,而既至金陵,怎能不游秦淮?严峰询问了南玉,询问的人是他,这少年当然是不会拒绝的。 严峰做完了车夫,又要去做艄公,南玉简直要怀疑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他不会的东西了。严峰披着斗笠蓑衣站在船头,手中的竹竿轻轻巧巧地往下一捣,就扎进了秦淮河河底的细沙里去。他使了巧劲,于是这悬了油灯的一叶小船就像一尾灵活的鱼儿,甩了一下尾巴,猛地钻进了秦淮河上流动的灯影之中。 夜晚的秦淮河是很吵闹的,姑娘们披着薄纱,在江南十月的夜里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藕臂,和客人亲亲热热地挽着手,走进彩舫的房间里去;那被一截细细的丝带勾勒出的细腰,比岸边杨柳更要娉婷三分。她们笑,一点朱唇说出的永远是客人喜欢听的话,好像遇见的每一位客人都是妙语连珠的风趣人。丝竹的声音也是必不可少的,从十`八`摸到晓风残月,素手拨弦,没有弹不来的靡靡之音,檀口一张,没有唱不出的连词妙曲。这一条沉默的秦淮河,收尽了世间风月,红尘欢喜。 风月场里也有要争的意气,秦淮上的画舫一向自诩是这风月场里的鳌头,养出的姑娘也大多带了傲气,最近却被一艘外来的画舫抢尽了秦淮的风头。 那艘画舫上船头甲板上照明的是夜明珠,铺地的是白玉石,乘酒的是金鹦鹉,弹奏的是焦尾琴,跳舞的姑娘有飞燕之姿,玉环之美,一袭简单至极的红裙,赤足踏在船头之上,踝上缀一环金铃,随着舞步叮当作响,不知勾走了多少浪荡神魂,留住了多少风流眼睛。红纱覆面,独独露出一双漂亮至极的星眸,眼波轻轻一转,便道尽了江南三月催化白雪,逗得花开的醉人烟波。这艘画舫来了七日,这姑娘便在船头连着跳了六夜,夜夜从星月交辉跳到晨曦初亮,没有跳过一支重复的曲子,踏错过一次节拍。只这一人,便把秦淮河上的跳舞的姑娘们比成了沉水的鱼,落空的雁。也有不服气的才女上船去讨教,回来后却拿多年积蓄给自己赎了身,要去留在船主人身边做侍候文墨的侍女。 河上的彩舫讨不回来场子,只能捏着鼻子咽下了这口恶气,任由这艘画舫继续待在这条秦淮河上。横竖这画舫已在秦淮河上停留了七日,除了上去讨教的姑娘们,还未进去过一位客人。 然而今夜正是第七夜,或许终究是要有些不同的事发生的。 严峰戴的斗笠遮住了他半张面容,披着的蓑衣又遮住了腰后佩刀,看起来还真有几分样子,不太认得出是江湖上行走的严三爷了。南玉坐在他身后的船篷里,热了一壶酒,只待泊船后便与严峰共饮。这船篷设计得精巧,两面垂了薄纱,被风一吹,便飘飘荡荡地送进来了岸边草木混着河水味道的腥气。严峰背对着他,看不见这少年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玉佩,眼角眉梢都带了冷意。那枚玉佩材质是夜光之璧 ,大约有三分之一手掌大小,玉佩内部镂空雕刻出了一个篆体的“南”字,不说这块玉,单单只是这雕工,便可称得上一声价值千金。南玉握住玉佩,抬眸去看了一眼严峰,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严峰自己身世来历,就看见了一位不速之客踏水而来,立刻就冷了脸,将玉佩重新收入怀中贴身放好。 却说来者正是那位最近出尽了风头的舞娘。看她凌波而来,便能看出轻功极好,怨不得这秦淮河上的姑娘们无一人比得过她。寻常有这等轻功的女侠,哪里还愿意来做这舞乐娱人之事?便是有愿意的,也绝不会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任人评头论足。她足尖轻点,一掠数丈,极快就到了严峰船头,登上船时,衣角尚且滴水未沾,只稍稍沾湿了绣花鞋底。她摘下面纱,对着严峰盈盈一拜,柔声道:“我家主人久慕严三爷英雄气概,侠气纵横,今日有缘相聚,不敢辜负缘分,特派婢子来请严三爷前去一叙。” 严峰问道:“不知你家主人是谁?” 婢子一笑,露出几分自傲来,道:“刀映远山春,剑上月涟漪。后面一句说得便是我家主人。”她眼波一转,露出妩媚模样,掩唇笑道,“我家主人是诚心相邀严三爷前去一聚,严三爷何必再三犹豫?难道我家主人派出红雀亲自前来相邀,还不能让严三爷相信他的诚意吗?” 严峰道:“既然是美人相邀,自然是不敢相拒。只是我另有一位朋友,也需与我同行,不知你家主人可愿受劳多备一壶好酒?” “自是愿意的。还请严三爷带人随我来便是。” 南玉不发一言从船舱中走出,他神色颇为冷淡,那婢子红雀却是暗暗一惊,颇有些羞愧自己刚刚卖弄姿色,又福了一礼后,便转身带路,率先向那艘画舫上行去。严峰对南玉道了一声得罪,搂住南玉腰,紧随在那婢子身后,向画舫行去。 白露领着严峰二人行进了画舫内的大厅。主人家坐在主位,指间一管碧玉箫,正与弹琴的侍女合奏。只见他眉如柳叶,眸若繁星,鼻若悬胆,唇如春花,四肢修长,一袭白衣,不饰真珠璎珞,不绣锦簇花纹,单单只这一人,便已经道尽了天下风流,也只有这样的人,才确确实实配得上月涟漪这个名字。红雀领着二人在月涟漪右手边坐下,便退下了。 月涟漪和那侍女合奏得是《玉树后庭花》一曲,严峰一行进来时,此曲刚刚起奏,待他们坐下,方有女子开口唱词,亦有舞女从厅堂两侧鱼贯而出,在厅内中央开始应和曲歌跳舞,无不是姝颜丽质。严峰二人面前的案几上亦摆了珍馐佳肴,果品琼浆,无一不是寻常市井难见之物。自从他们二人登上这艘船,简直就看尽了人间富贵。 待一曲毕。月涟漪放下手中玉箫,对严峰笑道:“我亦见过不少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却大多是一见不如闻名。坦言告知,我虽然派了红雀去请您,心中却是并不抱太大期望的,想你出身世家,想必不过尔尔,占了父辈的便宜才能与我相提并论。然而见了严三爷,风采更甚传名,才知何为百闻不如一见。这般俊杰人物,若是我不能一见,确是定会抱憾终身。” 他说话不紧不慢,措辞讲究,举止虽然稳重守礼,却在这稳重中自有一番傲气 ,然而这傲气又确确实实是来自他的实力,这便让他成了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人物。严峰进来后在估量他,他又何尝不在打量严峰?身上尚批斗笠蓑衣,入金玉之堂却未有窘迫垂涎之相,是为身正;被相请而来,受主人怠慢却不见恼怒,是为心静;落座后,摘下斗笠,倒是有一张好皮相,双眼内精光内敛,太阳穴鼓起,应是内力深厚,只不知真动起手来手上功夫几何。 他打量完毕,拿起了酒杯,再笑道:“我当为之前擅自揣测而自罚一杯。”说罢一饮而尽,再斟满一杯,敬道,“这杯我再敬严三爷赏脸前来,若是承蒙不弃,还望严三爷能跟我交个朋友。 严峰端起了酒杯,道:“月公子言重了,我当初听闻你初出江湖,便连胜七位成名已久的剑道高手,心中便想不知是何等英雄少年,若有机会,定要见识一下。如今你愿与我相交,严某又哪有拒绝道理?” 二人互敬一杯,饮完后俱都将酒杯倒过来以示滴酒不剩,相视一笑。月涟漪又道:“贵客来临,忍不住炫耀一番。美人当赠英雄,严三爷看我这些侍女,可有入眼的? 若是有,那女子也愿意的话,不如让我牵线搭桥,成就一番好事。” 严峰还未来得及拒绝,坐在旁边的南玉却已经啪一声将筷子放在了案几上,他今日穿了高领,扣子一直扣到下巴,把喉结遮得严严实实,此时这少年心中生了不快,是打定主意要破坏这桩好事了。他想了想,若是污蔑严峰有龙阳之好,只怕被月涟漪以子嗣之事再行相劝,遂咬红了唇,眸光现了水光,显出几分女儿家特有的娇态,他先是用眼角瞥了月涟漪一眼,又道:“月公子眼睛这么亮,难道看不出严三爷身边已经有佳人相伴了吗?”这声音娇俏,却是当初严峰和他初次相见时听见的声音了。 第十章 弁而钗 月涟漪一愣,他再看严峰和南玉二人,看见严峰张嘴欲言,也被瞪了一眼后就乖乖闭上了嘴,心中便信了,苦笑了一下,对南玉赔礼道:“是我唐突了。还望这位女侠勿怪。” 严峰坐在一旁,听见月涟漪果真信了,颇有几分无奈好笑,不知道这小祖宗又起了什么坏心思,要如此蒙骗月涟漪。然而一想当初他与南玉初见场景,也只当他只是少年心性,起了玩心罢了。他要是此时拆穿南玉,只怕二人都不好收场,只能待以后再寻机会背着南弟暗地里向月涟漪解释赔罪了。凭借这少年的易容手段,想要把在座姑娘们全部比成庸脂俗粉也非难事,况且在严峰看来,纵是南弟不饰脂粉,在座的姑娘,也是无一比得过他的。只是这话在心里想想便罢,以他性子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月涟漪虽然是个对待姑娘温柔多情的性子,却认为男人有男人的责任,女人有女人的事情,二者生来就分工明确,互不干涉最好。此时他心中认为严峰贪图享乐,竟然让女人扮作男子跟在身边,且那女子又是个善妒的,心中便叹了一声英雄难过美人关,颇有些为严峰可惜。他拍了拍手,厅堂内丝竹又起,对严峰笑道:“无论如何,严三爷今天既然应邀前来,我定是要请你看一看红雀的舞的。我虽富有珍宝无数,婉娘的琴和红雀的舞却是我所有宝物中最为珍贵的两样。” 他话落,刚刚与他合奏的女子便抱琴行出,领严峰二人进来的红雀也另换了一身舞裙,这舞裙为白纱所制,材料轻薄至极,最少有十数层裙摆,行走间随脚步如云似雾般轻轻飘动,裙角坠了只有小指大小的银色铃铛。后红雀和那婉娘一起,站到了厅堂中央。琴声先行,弦动间有凤凰鸣玉碎,芙蓉泣广寒之声,人闻之飘飘然如坠云雾,不知所往,见凤阁云楼,玉树琼枝,有一女起舞于云雾之上,纤足几不沾地,身姿如神若仙,灵动若飘雪,端洁如落兰。 曲终舞毕,如梦醒云散,月涟漪一笑,神色颇为自豪,显然这一对美人颇为让他骄傲,对严峰问了一句:“如何?” 严峰也是经惯了应酬场面的,此时自然举杯夸奖了几句。 月涟漪听他夸奖后兴致更高道:“不是我无故夸耀,这世上或许有操琴大家可胜过婉娘,却要比她不知年长几岁了,至于红雀,我却敢说,世间再无一人胜得过她舞姿。我原本是想……罢了,既然她与严三爷无缘,我也自然不能强求。” 南玉原本坐在旁边把玩一只乘酒的玉杯,这只玉杯也十分精巧,雕刻的是嫦娥奔月十景图之一,倒入热酒后杯壁内会升起云雾。这少年但凡有什么事纠结时,手上就会下意识摆弄东西。他原本是先前那一股热血冷下来了,有些后悔之前冲动之下说了谎,若是易了容尚可留有几分从容余地,然而他现在既没有在脸上涂抹脂粉,也没有在胸前塞两团棉花,感觉如赤身偏夸耀身披华服,很是不安。若是严峰拆穿了他,他还真不知道要如何收场,一时心中惴惴,遂竖起了耳朵去听严峰二人谈话,生怕有哪里不对,在月涟漪面前露了破绽。 哦,然后就听到了严峰夸别的姑娘漂亮。 这下算是炸了,像狗被抢了肉骨头,猫被拔了尾巴毛,本就是个孔雀般的骄纵性子,见不得别人比他好看,更何况是在严峰面前。 是在……他喜欢的人面前。 严峰若是不言,不看,不动,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坐在那里,他自然不会心生妄念,然而严峰既非可以被他折下藏在怀中的花,又非可以被他饮下融入骨血的酒,他与他人言,与他人看,与他人举杯对饮,谈天说地,却无一不让他心生妄念。他还能如何做?他除了把这人的目光牢牢拴在自己身上,再想不出其他方法浇灭这一心妒火。 他悄然起身,严峰看过来时摇了摇头,低声说刚刚酒喝得有些多了,有些不方便,让他勿须在意自己。自有为他侍女斟酒的侍女引了他离开,他跟着侍女行出了大厅,待到确认丝竹的声音渐远了,行至寂静地方,方停了脚步,低声问道:“好姐姐,可否行个方便,借我一处换衣的地方?”这声音仍是姑娘家的声音,只是压低了音调,嗓音微微沙哑,像是有人拿着羽毛轻轻钻进你的耳朵挠了一下。 带路的侍女回过头来,看见这女扮男装的少女在昏黄的灯光下冲着她微笑,她在这艘船上是见惯了美人的,然而还是被这一笑笑红了脸颊。这个笑容也太过好看了,她偷偷想到,是那种难以明说的好看,她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清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仿佛接受到了什么暧昧的鼓励,让她说不出拒绝的话语。她匆匆低下头行了一礼,却连自己为什么要行礼也想不清楚了,小声说道:“当然可以,请姑娘跟我来吧。”说罢慌乱转身,换了方向向前行去,脚步比来时快了不少。她听不见背后姑娘的脚步声,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差一点撞上了姑娘胸膛。姑娘后退了一步,扶了她一下,低声问道:“怎么了?” “没、没怎么。我们快些走吧。”她脸上一下又烧起来,瞥到姑娘的手,却又暗想,她好高啊……手指也好长,好漂亮……脚步这么轻,大概是大家教出的闺秀吧,是自己远远比不上的。她想到这里,突然失落,脸上的热度也退下去了。 她领着南玉去了专门招待女客休息换衣的房间,南玉进了屋低声问她:“好姑娘,我们此次来得突然,我未带更换的衣裳,可否劳烦你替我借一件尺寸合适裙装?” “还请姑娘在屋内稍等。” 南玉看见侍女退出后将门关上,才收了眼角媚色,露出平常冷淡模样。若非是他此次一件女装未带,也沦落不到要找她人借裙子穿的地步,为此还不惜出卖色相,真是没出息极了。不就是跳舞?盯着那只雌鸟看干什么!难道他不会吗……虽然只会跳一支,也绝对强过那只红雀鸟了就是了!他摘了头上发冠,一头青丝散落下来,两缕发丝垂在脸颊两侧,揽镜自照时显得轮廓柔和了不少,然而他看了看镜中面容,还是颇为不满意,没有妆容就这般装扮成女子,果然还是太过勉强了。况且也不知之前月涟漪有没有起疑心,若是一会儿被发现女扮男装是假,男扮女装是真,他可就丢人丢大发了,少不得又是一番描眉画目,点唇绛珠,每画一笔,心中就又记了一笔月涟漪的账。虽然知道以自己如今身份不过是无理取闹,却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去。 南玉上完了妆,镜中总算是一张芙蓉面,牡丹容,看不出男子模样了,恰巧那侍女也赶了回来,他听见推门声音,回首看去,却看见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那只刚刚在他心里被拔了毛煎煮烹炸了翻来覆去好几遍的红雀鸟。 她对南玉一笑,说道:“听闻姑娘要借衣裙,这艘画舫上又只有我与姑娘身形相仿,我便亲自送过来了。”她手上捧着一件衣裙,却正是刚刚她跳舞所穿的那件舞裙。这却是有意为难了,哪有让女客穿舞女衣服的道理,且还是刚刚才穿了表演过的。那带路的侍女站在一旁,愧疚地看了一眼南玉。 南玉注意到这一眼,对那小姑娘笑了一下,说道:“无事,这件就很好,多谢红雀姑娘了。”岂止是很好,简直是意外之喜。正好让这只红毛鸟知道,她输得不冤。 另一边厅堂内,严峰面上不显,照常与月涟漪谈笑风生,心中却有些担忧南玉久去未归,一会儿担心那少年被人识破了男子身份,一会儿又忧心这侍女都会武功,发生冲突了少年打不过吃亏了怎么办;婆婆妈妈得像是一只恨不得把南玉这只毛茸茸的小雏鸟严严实实藏在自己羽翼下得鸟妈妈。然而等到南玉回来时,他却是又要比现在还要着急上火了。 南玉穿了舞衣,自然是要跳舞的。 他会跳的舞只有一支,是南疆学的祈神舞,这支舞从未有外乡人见过,代代由巫祝亲自编舞,乐声与舞步均由巫祝自己完成,每一位巫祝的祈神舞都有所不同,或柔美,或刚强,然而这支舞各个版本唯一的共同点是,它是跳给天地看的。红雀刚刚跳得再美,也终究只是把舞蹈当做娱人的微末技艺,怎可与这支祈神舞相比? 红雀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她原先心中当然是不服的,公子派她前去迎接严三爷,自然有让她今晚服侍客人的意思。而她被拒绝的原因……一个扮作男装的女子算什么美人?可在自己最擅长的舞蹈上被人比过,她又有何脸面再生嫉妒?她现在只想去向那女子道个歉,询问她可愿教自己这支舞。至少她热爱舞蹈的心,不会比任何人差一丝半分。 第十一章 明月多情应笑我   那确实不是人间该有的美。   南疆在中原的映象一向神秘而危险,高大的遮天蔽日的树,有着斑斓花纹的艳丽毒蛇,潜伏在深绿树叶间的雨蛙,生活在丛林深处的蛮族,他们渴求雨水,也崇拜火焰,迷乱的色彩缠绕成一场荒诞而瑰丽的梦。你无法从枝叶的间隙间窥见蓝天,却可以在丛生青苔的树干上捕捉到漏网之鱼的阳光。这种美原始而野蛮,像是猛兽咬住了你的咽喉,又用湿热的带着倒刺的舌头亲热地舔过你赤裸在外的肌肤。你浑身战栗,无法抗拒,仿佛看见了你至尊至上的神灵,想要跪在地上亲吻他的脚趾,胆大妄为地舔去脚腕上薄薄一层汗液,即使下一秒就会被烈焰焚成灰烬,那也是在这极致的乐与美中死去。   这是南疆用来传教的舞蹈啊,它每一个舞步都带有暗示,每一声铃响都仿佛来自遥远又美丽的圣殿,它神圣,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大地的脊柱之上,挥手处有云雷风雨听令而动,它却也鬼魅,让人想起夜间漂浮的雾,遮住了迷茫之人的来路,它命令你跟随他,却又请求你的宽恕,给予你极致的痛苦,却又赐予你极致的欢乐。   这是鬼神的舞蹈,人类何德何能可亲眼而见?   这一场舞跳完,舞者与观众都会筋疲力竭,许是有神灵声势浩大地到来却又轻描淡写地离开,带走了最纯粹的灵魂,只在原地留下了无力跟随他的从众,要在这俗世之海中继续痛苦地沉浮。   南玉跪在地上,面向南方作出了拜服的姿势,完成了最后一个动作。于是那充满着感染力的激情,雌雄莫辨的魅力,不可言说的鬼魅,就像天亮月淡,柴尽火熄一样,从他身上悄无声息地褪去了。   月涟漪率先鼓得掌,打破了一室寂静。他显然是真风雅,鬓角竟然已经汗湿了,估计刚刚确实激动地不能自已。倒是严峰要好一些,此时已经回过神来,看见南玉直起身回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从这一眼里读出了什么信息,立马就走过去把人扶起来了。南玉这身舞裙布料实在轻薄,此时后背几乎全被汗湿了,贴在他背上,几乎连肌肤都隐约可见。他站不稳,严峰只好扶住了他的腰,即使隔着一层薄纱,还是可以清晰感受到,因为脱力,南玉喘息间浑身都在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严峰蹙了眉,问道:“你还好吗,南弟?”   “我无事。”南玉摇了摇头,低声道,“扶我走,我想去换衣。”他还记着自己现在在假扮女人这事,累成这样了还记得伪装成女子嗓音,只是声音也喘息地厉害,听得严峰颇有些不自在。南玉心中却是有些着急,生怕月涟漪下一秒就拆穿了他的身份,要知道男子女子骨架曲线都有明显不同,他又不是十三四岁雌雄莫辨的年龄了,衣服遮着他还有多种手段修饰,如今汗湿重衣,岂不是背后骨架腰线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干脆借着无力半个身子都藏在了严峰怀里,一身汗的情况下,倒是也顾不得害羞了。   严峰扶着南玉挪了几步,看南玉确实急着走,只好道了一声得罪,将人拦腰抱起,回身对月涟漪说了声抱歉,南玉此时状态实在不适合继续宴饮,要先行告退,改日相约再行赔罪了。他瞥了眼怀中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到自己胸膛里的南玉,恩,舞裙也只能改日再还了。   月涟漪自然无有不允之理,道:“严兄真是好福气,只管自去便是,我便不相送了。”看着严峰抱着南玉离开了厅堂。   二人回了严家。从大殿出来后,严峰就把自己外衣脱下来把南玉裹了进去,十月的金陵,晚间也是冷的,他还记得南弟不会武功,怕他着了凉。只是习武之人内力深厚,早就寒暑不侵,此次出来他也没想到会遇见这么多事,此时能给南玉的也不过就是一件薄薄外衣而已,令他颇有些担忧,回到严家后第一件事是去煮了姜汤,喂南玉喝下了。   然而当夜南玉还是发起热来,他体内养了不少蛊虫,平日他身体好的时候,这些蛊虫尚且要食他血肉为生,正是他体温总是比常人略低,皮肤常年苍白的原因所在。此时他生了病,体内的蛊虫便闹将起来,让他颇为不好受,眉头紧皱,露出忍痛模样。他模模糊糊间看见了严峰身影,这人好像还穿的是那日送他回来时的衣服,下巴上生了青色胡茬,看起来简直比当初他们赶路去长京的时候还要憔悴了。   他这时已经病得迷迷糊糊的,身体里像是被塞满了热乎乎的棉花,整个人都提不起劲来。此时南玉虽然觉得严峰形象与往常有异,却想不出是为什么,也没法去推测理由了。以他现在的浆糊脑袋记得最清楚的,也就只剩下眼前人是心上人这一点,是他……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严峰平日性格已经可以说得上颇为妥帖,此时照顾病人却显出生疏模样,握惯了刀剑的手去捧药碗,小心地简直就像那普通陶碗中盛的是什么生死人肉白骨的杨枝雨露。他当然宝贝这碗药,喂南玉这小祖宗吃一碗药可不是容易事,难度已经超过七岁的他街头巷尾地找出喝醉了的师父,成为他目前人生中经历过的第一难事。况且……他是听到了南玉说疼的,怎能不宝贝这碗药?只希望南弟吃了药可以快些好起来,早点好,便也少受点罪。他回身,看见南玉又醒来了,温声问道:“南弟,感觉可有好一点?喝了这碗药,就会好得快一些,我们乖乖喝药好不好,这次肯定不苦了。”   南玉看了碗黑糊糊的药汁,又看了眼正在轻声细语地哄自己的严峰,撑起手臂想坐起来,严峰赶忙放下药碗,把枕头垫在他腰后,扶着他靠在床头,又把被子往上提了提,给他掖了掖被角,生怕漏进去一点凉风。南玉伸手去拿药碗,幸好他虽然浑身无力,还不至于连一碗药都拿不起来,后他仰头一饮而尽。严峰坐在一旁看得反倒有些惊讶,没想到这次这般容易,南玉已经昏了一天一夜,也不知是对中药味道太敏感怎么样,每次一到喂药时候就醒了过来,或许生病中的人总是容易露出最脆弱的一面吧,这小祖宗竟然怕苦,每次怎么哄都哄不好。他也不说话,就闭着嘴看着你,额角发丝被汗湿贴在颊边,眼角泛着一抹嫣红,眸中水光可怜兮兮,好像赌定你狠不下心去了,而他也恰好赌对了,严峰确实狠不下心。   然而都叫小祖宗了,怎么可能喝药不闹幺蛾子呢?   南玉咽下了口中最后一口药,看着严峰,眼睛眨了眨,睫下就落下泪来。他想起一天前的事,好像那难受到现在才汹涌而来,像是浪潮一样淹没了他。他当然知道自己举止有失冷静,知道自己进退失据,是他害怕啊。他是知道严峰喜欢姑娘的,甚至知道严峰之前在江湖上其实有一些风流名声。可他无法想象有一天严峰会结婚生子,会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陪在严峰身边,为他添衣加饭,忧他冷暖,知他喜乐,和他一起睡觉。他只是稍稍想一想,就觉得自己嫉妒得要发疯。这嫉妒如此丑陋不堪且蛮不讲理,简直让他自己也惊惧起这种情绪起来。   然而他看见严峰眉眼,听见他柔声跟自己说话,像是一颗心被慢悠悠泡在了温水里,涨满了温暖与柔情,太好了,太温柔了,简直美好到像是转瞬即逝的梦,开后即落的花,让他欣喜到近乎憎恨,如果给不了,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八年了,难道你就不能有一点长进吗?他想摔了碗,恶狠狠地诘问他,却又想虔诚地吻他的唇,亲吻他日思夜想的英俊眉眼,这两种情绪将他来回拉扯,然而他最后却只能告诉自己,还不到时候。   不要吓跑你的猎物,不要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他看似游刃有余,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早已一败涂地。他憎恨,因为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无法抗拒。   严峰叹了口气,却没有露出一点不耐烦神色,而是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变戏法一样拿出了两颗蜜饯,喂给了还在哭的南玉小祖宗,看见南玉愣住,眼泪也忘记流了,露出一个笑来,道:“果然加了薄荷还是苦吗……这下嘴里甜了吗?”这个男人明明下巴上还有胡茬,眼睛下方还有两抹淡淡青黑色,此时温柔又宠溺的一笑,却还是让人心都醉了,恨不得溺死在那双眼睛里。   南玉低下头,不舍得直接嚼干净,把两颗蜜饯用舌头顶到了腮帮子里,鼓着脸声音模糊地说道:“嗯,是甜的。” “甜的就好。”严峰看南玉总算不再哭了,松了一口气,撤了垫在他腰后的枕头,把人按下去,盖了被子,哄道:“南弟,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金陵的街上玩一圈,可好?”言罢低头又是一笑。   南玉被这一笑迷得晕晕乎乎,又默默把自己往被子里面藏了藏,只露出一双眼睛,过了会看严峰还是坐在他床边守着他,没有离开的意思,才闷闷道了声:“好。” 番外:春山一笑飞雪融 严春山不叫严春山,他名峰,字远山,春山是取的他那把佩刀春山笑的前两字。 百晓生很喜欢他,写他: 春山一笑飞雪融,江湖来去藐西东。 这句诗刚出来的时候,为严峰惹了不少麻烦。因为评价太高了,而他在江湖上尚且是个小辈,便有不少人觉得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于是有前辈为他设了一场鸿门宴。 前辈是飞鸿山庄的杜孟荣,出名靠得是一手飞鸿踏雪剑,剑招只有七式,唯一的优点是够快,但有这一个优点也就够了,能做到够快,再做到够狠,便足以让他在这个江湖上闯出声名来。 他是一个小气却偏偏喜欢装大肚能容的人,偏偏装得又不到位,面对比自己强的无论是前辈还是后辈,说话总喜欢拐弯抹角地刺人家一下,还自以为很高明,很风趣,别人都是蠢货,世上只有他一个聪明人。只要这样一想,他便觉得自己肚量又变大了一些,十分洋洋自得。 他邀请严峰,自觉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要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指点指点。因此就单是为了前辈面子,他也不肯怠慢了这次宴会。他不仅当天早早就让厨房开始准备,还又让妻子翻出了一套绸缎衣服,伺候他穿上,特意系紧了腰带,要显出自己的倜傥身段。 等万事俱备,眼看着就快到了请帖上写的时辰,他却左等右等,一刻钟打发门房来回跑了五遍,也没等到严峰的影子。 严峰在哪呢? 飞鸿山庄在山腰上,山脚靠着官路,路边有个老伯支了个茶摊,也卖些卤牛肉和烧饼。严峰就坐在这里吃酒,还配了一盘酱牛肉。 他要的比吃的多,吃完付了帐,就把剩下的牛肉和烧饼送给了路边脏兮兮的小乞儿,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吃了,又掏了掏钱袋,把里面的铜板儿全丢进了破碗里去,然后提着刀,上山去了。 不像是要去赴宴,倒像是要去打架。 杜孟荣打发门房跑了二十一次,终于在这最后一次等来了掐着点进门的严峰。 严峰看见他,便是一笑,遮也遮不住的少年傲气便从这一笑里透露出来,他对杜孟荣行了晚辈礼,叫了一声:“杜前辈。” 他礼数上没能让杜孟荣挑出错来,却没想到他这一笑,就让杜孟荣心中生出了十分不欢喜。 杜孟荣不愿去想他为什么不欢喜,只知道他看见严峰一笑,便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不得劲,绸缎衣服不好看了,玉石腰带也系得太紧了,让他一口气憋在胸中不上不下,恨不得立时就把面前这个不识好歹的小辈赶出去。 然而他不仅不能赶人,还要好吃好喝地招待他。 主人家请严峰上座,劝着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榴花醉。严峰原本心中有几分小不平,但这种小气,几杯酒就足够浇熄了。等到酒酣耳热的时候,就连杜孟荣这个糊涂虫他看着也顺眼不少。主人拔剑起舞,剑光携着锋芒,刺向了醉醺醺的严峰。 严峰坐在原地没有动,只在那把剑刺过来的时候举了杯,畅快笑道:“如此好酒,何不共饮?” 话音未落,那疾如风雷的一剑已近在眼前,他用酒杯把剑尖猛地往下一压,金铁交击之声之后,这杯酒被送到了主人面前。 他的袖袍被剑势激起的清风吹得一荡,可这一剑,也就仅仅吹动了他的衣角,再不得寸进。 主人接过了那杯酒,面皮半红半白,还要强撑着前辈的架子,收剑入鞘,叹息了一声:“少年英雄啊。”他已经使出了自己最强的一剑,严峰的刀却没有出鞘。 他已现杀意,严峰却劝他共饮。 这不过是严峰江湖生涯中那些数不清的传闻轶事再不起眼的一件。 严峰其人,长得好,武功高,交游豪纵,素有侠名,除了为人有些浪荡以外,几乎是个挑不出什么毛病的人。况且自古美人爱英雄,江湖儿女又不拘小节,有几桩非君不嫁的佳话,算得了什么呢? 世上谁人不爱春山笑? 第十二章 桃花潭水深千尺 南玉喝过一次药,又睡了一觉,发了一身汗,身上的烧总算是退下去了。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虽然退了烧,整个人却还是蔫儿的,除了下了一次床洗漱,后面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就不想再下地,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且因为退了烧,药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喝了,让严峰颇为无奈。他没办法,拿着出去玩的鱼饵钓了这只小鱼两天,总算是哄着人老老实实喝了两天药。等南玉终于大好了,严峰便履行承诺带南玉上了街。   他们先去的是西街,这条街上多是普通人家,临街的百姓们常有摆摊卖一些自制的零嘴儿小食,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严峰显然很熟悉这里,领着南玉就钻进了巷子,七拐八拐进到了最深处,在巷子尽头坐进了一家卖甜汤圆的铺子里。开这家铺子的是一位老婆婆和一个小姑娘。婆婆老了老了还是一个爱美的婆婆,身上衣服干干净净,衣角还绣了金桂花,用头巾把头发裹了起来,头巾上绣着的那一枝金花尤其灵动好看。小姑娘也是一个爱美的小姑娘,额间点了一点圆圆的朱砂,头上的两个发包包细心地缠了红绳。她原本站在婆婆旁边,帮忙给婆婆打下手,待看见严峰走了过来坐在凳子上,南玉还没看清她的影子,这小姑娘就已经爬上了严峰的腿,坐在了严峰怀里,抱着严峰脖子噘着嘴亲了他一口,娇滴滴唤了一声:“严峰哥哥!”   寻常平辈间往往以表字相称,这小姑娘能唤他的名,想必关系是很亲近了。南玉在严峰旁边坐下,还没来得及生闷气,那小姑娘一扭头就看到了他,当时眼睛就是一亮。他还没反应过来,那小姑娘已经从严峰膝上爬过来跪在了他身上,直起身抱住他亲了一口,抱住他脖子撒娇道:“这位长得好看的哥哥叫什么名字呀?可愿做本小姐的第二十三位夫君?”   严峰坐在一旁摸了摸鼻子,问道:“红玉妹妹,你的夫君人选怎么又多了四位?”   红玉闻言皱起了眉,松开了抱住南玉脖子的手,开始掰着自己的胖乎乎的小手指把自己的夫君人选一个个数过去:“学堂的李先生,隔壁的张二狗,后街的闫觉晓……”她数满了十个手指头,便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扭头去盯自己跪在后面的小脚丫子,神情凝重地思考要不要把绣鞋脱下来,把脚趾头也算上。严峰趁机把这个人小鬼大的小丫头从南玉身上扒拉下来,放到了地上站稳。   这时婆婆才慢腾腾地走了过来,倾身眯着眼睛打量南玉,半晌才问道:“怎么,严三你小子这次是出息了,带媳妇儿来给我看啦?嗯,不错,不错。”这不错却也不知道是夸得南玉还是夸得严峰带媳妇儿过来这件事了,也许两件都有也说不定。   严峰忍不住又摸着鼻子苦笑了一下,道:“婆婆,你看错了,南弟是男子,怎么可能是我媳妇儿呢?”他音量虽然不大,声音里却灌注了内力,估计婆婆耳朵也是不太好的。   “哦,男孩子啊……”婆婆拖长了尾音,看上去颇为失望,嘀咕道,“这么漂亮,怎么就是个男孩子呢。”   严峰咳了一声,只当自己没听见后面那句话,继续道:“他大病初愈,胃口不太好,可以劳烦婆婆你给他下一碗桂花汤圆吗?因为婆婆你的手艺素来是整个金陵最好的,我才特意带了他过来,想尝一次口福。”   南玉也对婆婆笑了一下,跟着道:“劳烦婆婆了。”   “好好,婆婆给你下。”老人家就喜欢别人夸自己的手艺,被夸了心里可就跟喝了蜜一样甜,婆婆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赞了南玉一句,“这么俊的后生,婆婆就喜欢给你做饭。”   南玉便对着婆婆又是一笑,笑容颇为乖巧。那叫做红玉的小姑娘已经从严峰那边绕到了南玉这边,抱住了他的腿,趴在他腿上仰着头眨巴眼睛看他,噘着嘴说道:“美人哥哥你还没告诉红玉你的名字呢。”   南玉笼着手,双手都藏在袖子里抱着手炉,此时他低头看了一眼这个趴在他腿上的小姑娘,竟然不见厌烦之色,对她笑了一下,问道:“怎么,严三爷竟然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吗?”   霎时红玉那张红艳艳的小嘴儿就噘得更高了,看上去简直可以挂油瓶了,她说道:“我才不要听严三爷那个大坏蛋说话呢,他刚刚才把我从美人哥哥的身上抱下来,肯定是害怕自己以后会失宠,亏他还是什么大侠呢,竟然这么小肚鸡肠!我要听美人哥哥亲自告诉我。” “我叫南玉,字如璎。”南玉淡淡答道,颇有耐心。   那小姑娘眼珠骨碌碌转了几转,做出一副惊讶的神情道:“哎呀!美人哥哥,我们名字里都有一个玉字!”她接着作恍然大悟状,握紧了小拳头捶手道,“这一定是天定的姻缘!”说完许是得意忘形,笑得露了牙齿,才让人看见她上门牙旁边有一个小小的黑洞,正是到了换牙的年纪,乳牙刚刚脱落,新牙还未长出的时候。她反应地极快,立马就用手捂住了嘴,震惊地看向南玉,似是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得意忘形露了痕迹的模样。待看见南玉没有露出丝毫嘲笑她的神情,才慢慢放下了手。这次却是把嘴紧紧闭上,不敢再叽叽喳喳说话了。   南玉看了这小姑娘神情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牙很漂亮。”   小姑娘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拿手捂着嘴模模糊糊地说道:“你骗人!”   南玉一笑,放柔了声音道:“没有,换牙是红玉正在长大的证明。你小时候就这么漂亮,长大了定是武林第一美人。换牙是你在变得越来越漂亮的证明,怎么会不好看呢?”   红玉神情有些迷糊,只抓住了这个美人哥哥夸自己漂亮!还说自己以后会成为武林第一美人!立马又高兴起来,继续缠着南玉说话。   那一大一小兀自聊得热闹,严峰坐在旁边竟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幸好婆婆终于把汤圆做好了端了过来,打断了那两个一见如故的大小美人的谈话。他刚这么想,就看见红玉又一次爬到了南玉的膝上,去够那碗汤圆,拿了勺子。   “那是给你的美人哥哥的,小红玉。”严峰提醒了一句。   红玉转过头冲严峰翻了一个白眼,撇嘴说道:“我当然知道是给如璎哥哥的,严三爷你真笨!”这是短短时间就已经套够了近乎,开始直接称呼如璎哥哥了,说完这小鬼灵精儿就换了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转头对南玉撒娇道,“如璎哥哥,你不是说你是猫舌头吃不了烫的东西吗?我帮你吹汤圆,好不好?”   南玉眉尾轻轻一扬,嘴角微微翘起,笑意温柔,看起来心情颇好,没有拒绝模样。严峰看见他神情,头一次觉得红玉这小捣蛋鬼的性子真地应该改改了。   南玉开了口,说出的却是拒绝话语:“不用了,这种事红玉以后只用帮自己的夫君做,不要对别人这么好,会让你的心上人误会的。”   “南玉哥哥以后作红玉的夫君不就好了吗?红玉会快快长大保护南玉哥哥的!” “可是我已经有心上人了,不能做红玉的夫君、等红玉长大了。”   红玉一怔,眼里含了泪光,撇嘴嘀咕了一声:“还是二十二个。”就兴致缺缺地放下勺子,从南玉`腿上爬下去了。   严峰这才有机会再和南玉说话,南玉却已经拿勺子舀起了汤圆,开始慢慢吹气。他舌头精贵,吃汤圆是先吹凉了外皮,再用牙齿咬一个小口,轻轻从小口往里面吹气,内馅也凉了,这一颗汤圆才能吃到嘴里。他吃得慢,严峰也不催促,就坐在一旁慢慢看着。等他吃完了,严峰才收拾了碗筷,拿去帮忙递给婆婆。再回来时,他却站在了南玉背后,换成婆婆在南玉身边坐下。   “后生仔,来,把你手腕生出来,婆婆给你把把脉。”   南玉皱了皱眉,他回头看了严峰一眼,见严峰点了头,才挽起了袖子,伸出了手腕。婆婆搭完脉,又凑过来,扒开南玉眼皮看了看,让南玉张了张嘴,才又坐了回去,慢腾腾说道:“后生仔,你这是在以身伺蛊啊。怪不得严三说你皮肤苍白,体温低于常人。”   南玉不语。   婆婆摸遍了身上衣服的兜,都没有摸出东西,转身去屋子里倒腾了半天,才拿着一块玉走了出来,她拽起南玉的手,硬把这块玉放在了南玉手里,说道:“来,后生仔,婆婆把这块玉给你,你随身带着,应该能让你好受一些。”   南玉一愣,严峰却已经弯腰道了谢:“多谢婆婆。以后如果有事,尽管吩咐。”   婆婆摆了摆手,道:“哎!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能帮你们这些年轻后生一把是一把,道什么谢!难道婆婆我不帮你这次,有事找你严三你还就能不帮不成?”   “自然是不敢。”严峰在桌子上放了两块碎银付那碗桂花汤圆的钱,说道,“接下来我还要带南玉去金陵意找吴二,下次再多陪陪婆婆。”   婆婆收了银子,笑开了脸,哪里还管严峰他们要去哪,随意挥了挥手:“你们年轻人干自己的事去吧,不用牵挂我这个老婆子,我身子骨还硬当着呢!”   出了后巷,南玉才问道:“那位婆婆……”   “是当年江湖上使毒用毒的高手,金花毒仙,和祖父有一些因缘,所以还愿意卖我一些面子。”严峰答道,言罢一笑,继续道,“我看南弟今日兴致颇好,可是喜欢小孩儿?”   南玉瞥了他一眼,道:“不过是觉得红玉比起你要有趣多了罢了。”至少人家懂得打蛇随棍上,你却要我推一步才走一步,他继续道,“我记得你我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便告诉过严三爷我的名字。”   他话落,脚步也停下了,大有严峰今日不唤一次他的字就不继续走得意思。   严峰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回过身来,和南玉对面站立,神情无奈,虽然自觉南弟这个称呼要比称字亲密的多,还是随了南玉的愿改了口,唤了一声:“如璎。”   南玉便在这青石巷陌的江南里拢袖冲他一笑,也唤了一声:“远山。”他头顶即是淡蓝色的澄净天空,带着秋日特有的冷意,然而这一笑,却如冬去春来,东风融了新化雪,桃花逐了碎冰溪。   严峰这才意识到,确实是不同的。 第十三章 千金散与金陵气 金陵意是这座古城内最大的一家酒楼,也常年是最热闹的。这座酒楼从外面看去像是一个巨大的三层高的八宝攒金丝楠木食盒,人站在外面,会闻见食物的香气不断地从里面飘出来,勾人得紧,老饕闻一闻就能知道今天的菜有些什么。人们走进大堂,便能看见摆在大堂正中央的舞台,上面每日午饭时间单日表演杂耍,双日表演戏剧,晚餐时则是雷打不动的说书。至于平常下午的茶水时间,却是酒楼内的下到掌柜家五岁的小儿,上到风情万种的老板娘,中间再添上耍得一手好刀法的大厨和会转盘子的店小二亲自上去表演。熟客们都喜欢这家酒楼亲热的气氛,对酒楼每日的表演节目如数家珍,偶尔互相不认识的人拼个桌,也总是被这气氛感染,迅速熟悉后高谈阔论起来。   然而这些都是金陵意名声传出来后的优点,在他建立之初,招来的可都是文人雅士,为的是大门上悬挂着的那一块牌匾。给金陵意题匾的是寒笔书生钟疏桐,一字千金,却千金难求,那可是一位在文坛上的名声远大于他在武林中的名声的天下座师。   严峰他们一进楼,就有跑堂的上来招呼客人,道:“哟,这不是严三爷吗?您可有一段时间没来了!今儿个总算是把您盼过来了!这位客官看着眼生,是第一次来我们金陵意吧!里边请里边请,保管您来了一次就还想来第二次!不知二位是大堂还是上楼?”   严峰是熟客了,笑骂了这跑堂一句:“就李健你小子嘴皮子利索!”   金陵意第一层是大堂,没有屏风和包间,一见如故的客人们聊得兴起,随时都可以把桌子拼到一起,二楼则隔了屏风,三楼是包间。严峰自然是选择上楼,他拿出了块牌子给跑堂李健看了一眼。李健见了,弯腰伸手,态度更亲热几分,在满堂喧闹中高声招呼到:“好嘞!客官您楼上请!”   此时正好是那会转盘子的店小二表演的时段,南玉往中间舞台上看了一眼,那店小二手上左右各三支细棍,棍子顶端又各顶着一个飞速旋转的盘子,他仰起头,慢慢把右手上的盘子放到了额头上戴着的一个小碗里,右手又重新去拿铁棍和盘子,总共转起了九张盘子,赢得底下一片叫好。   二楼要安静一些,中间是镂空的,坐在围栏旁边可以看见一楼舞台上的表演,视野比一楼还要好一些。   “对表演感兴趣?”严峰注意到南玉上楼前还回头看了舞台一眼,便问了一句,又安抚道,“没事,二楼视野还要好一些。”   “确是有些意思。”南玉笑了一下,没有反驳。南疆没有这些花样百出的杂耍,他这是许久未见,确实看出了几分新奇。   上楼后,跑堂招呼着严峰他们在二楼栏边坐下。严峰跟跑堂点了单,那舞台上表演的店小二已经转起了十二个盘子,最后他依次一抛,右手伸出去,盘子跟长了眼睛一样落在他右手上,一个没碎,底下又是一片叫好。   严峰二人坐下后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就有另一位小二端着点心上了桌,上完菜后顺便就在严峰二人旁边坐下,擦了擦手笑嘻嘻地问道:“不知严三爷这次想打听什么消息?”   南玉瞥了一眼这小二,发现正是刚刚在楼底下转盘子的那个,只见他皮肤黝黑,双眼明亮,看上去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面庞还带着未脱的稚气,颇有几分虎头虎脑。南玉心想,这倒是有趣。不过他没有说话,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往楼下舞台上看去,这会儿上台的应该就是传说中风情万种的老板娘了,竟然是一位胡姬,随着二胡声转得越来越快,火红色的裙摆飘扬开来,像是升腾的火焰勾勒出的一朵怒放的花,美得张扬又肆意,一双翡翠珠子般的眼睛冲人一看,简直要把人的魂都吸进去了。   严峰先放了二钱碎银在桌子上,食指扣了扣桌面,沉吟了一下,才问:“吴二哥,不知最近你们可有明月楼的新消息?”   吴二伸手在桌子上一抹,那二两银子就被他收到了袖子里,他笑弯了眼睛,道:“十两银子。”   严峰直接丢给了他个荷包,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的。吴二双手一合,接住了荷包,冲严峰一拱手,提声道:“好叻!客官稍等,我再去给您上一盘软香糕!马上就来!”他说完,又冲严峰笑道,“这盘算我们楼里送严三爷的,还望三爷以后也别忘了照顾我们生意。”说完就下了楼,再过一会儿,却是当初迎他们进门的李健给送了一盘软香糕上来,道了声请客官慢用,把盘子放下,就走人了。   严峰从盘子底下摸出一个被压扁的纸卷,展开来看了,后神色不变,把纸卷巴卷巴,往嘴里一丢,嚼了几下,就吞了下去。南玉目光早就不放在楼下的表演上了,此时这少年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那弧线漂亮至极的下颚冲他抬了一下,淡色薄唇一掀,揶揄道:“怎么,严三爷这么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喜欢吃纸吗?”   “南弟何必取笑我。”严峰神色无奈,解释道,“为了方便处理,金陵意家用来写消息的墨水和纸都是特制的,严格来说,也可以算是点心的一种吧,这也算是他家的特色。到如今,光纸的口味就有十多种,更别提多达二十多重口味的墨水了。你要是好奇,再点一盘笔墨风流就是。”他说完,也不待南玉应声,自招了旁边候着的跑堂,又点了一盘笔墨风流,并且把那盘放在自己面前的软香糕挪到了南玉面前,这么一摆,南玉那边便摆的都是一些甜口的点心,他这边倒只剩下了几盘咸口的小菜,反倒显得这位请客的有几分寒酸。   南玉却也不推辞,看严峰动了筷子,自己也拈了一块软香糕,放到了嘴里,舌尖一触到点心外面那层面皮,他便眼睛一亮,果然是入口即化,唇齿生香,再下手时,速度便比之前快了几分。   片刻后那道笔墨风流呈上来,果然做得风流至极,看上去宛如一幅仕女画,弱不胜衣的少女单手撑伞,怀中抱着画卷,沿着曲径绕过假山,低头从花枝下缓缓走来,旁边留白处题诗署名篆刻样样俱全,色彩鲜明,线条柔软,这幅假画简直逼真到令人不忍下筷了。   “雨打胭脂色,花枝压伞低。斜身遮水墨,露湿绮罗衣。”南玉将画上的题诗念了出来,“……食鱼先生?”   “是这家金陵意大厨的别号。”   “倒有几分趣味。”   “南弟只管下筷便是,金陵意的笔墨风流虽然每一次画都不同,那位食鱼先生却是最不乐意别人对他手底下的东西只看不吃的,按他的话来说,便是:‘食物就是食物,让人吃不到肚子里的食物,只能变成废物。不想吃我做的菜,难不成是觉得厨子我是个废物点心吗?’”   南玉听罢一笑,不再迟疑,和严峰分食了这盘笔墨风流,这道菜确实做得极好,不同的着色处便是不同的味道,糖衣甜而不腻,那座假山却又酸辣爽口,纸张口感绵软,极有韧性。只是南玉果然像当初他执意要跟着严峰乞怜时说的一样,食量很少,又不喜荤腥。他吃不下后,一桌菜最后大半都是严峰解决的。   待离开了金陵意,南玉才向严峰问起这家酒楼来历。   “金陵意的背后是飞燕盟,江湖上最大的情报组织。”严峰把自己之前进楼时给小二看的那块木牌递给了南玉,那木牌中间雕了一只飞燕,身姿矫健轻盈,用银丝勾边,看上去活灵活现,神气极了,牌子右下角写了两行字:严峰,辛亥年二百一十七。   严峰继续说道:“这是飞燕盟给客人的牌子,他们自己内部另有一套辨别身份的章程,却是不足与外人道的了。飞燕盟对可以买卖消息的客人的身份筛选很严格,也分做四层,级别从低到高分别是木,银,金,玉,凭此牌可在飞燕盟旗下任意一家酒楼买卖消息,级别越高可以买卖到的消息也就越多,若是没有牌子,也就只能把金陵意当做一座普通酒楼罢了。”   南玉把牌子还给严峰,问道:“名字里带了个燕字,莫非也跟朝廷有关系?”   “这事在江湖上没有确切说法,倒是有个似真似假的传言,说是飞燕盟唯一的一块玉燕牌,在官家手里。”严峰回道,他没有压低声音,想必这消息在江湖上流传已久,只是一直没有切实证据。 他这样一说,南玉心里便有数了,又道:“刚刚那位吴二,易容的手法十分高明,我听你唤他一声吴二哥,倒不知他的来历?” 严峰低低一笑,道:“你别看他易容得年轻,实际已经四十来岁了,飞燕盟排行第一的顺风耳,难道当不起我一声哥哥吗?” “自然是当得起。”南玉回道,看见严峰笑,忍不住更开心几分,问道,“只是不知接下来严三爷又准备带我去哪?” 严峰眉尾一扬,露出几分得意模样,道:“去了,南弟自然就知道了。” 第十四章 剑出便有风雷动   严峰带南玉去了一家菜刀铺。   南玉:“……”   这家铺子窗明几亮,菜刀被挂在架子上,整整齐齐地依次摆开,明晃晃地泛着光,菜刀种类从常用的文武刀,桑刀,到寻常饭馆酒楼才有的斩骨刀,九江湾,包括冷门一些的烧腊刀,拍皮刀和鸭片刀应有具有,角落里甚至还有从东洋传来的菜刀样式,可谓是种类齐全。菜刀铺门外不远就是一家猪肉摊子,杀猪的摊主手起刀落,剔骨切肉都轻轻松松,全当是为这家菜刀铺免费宣传。   严峰一踏进来,看店的伙计就道:“严三爷来了啊,师父在后院呢。”   严峰扔了个包的严严实实的油纸包过去:“给你带的!董姐家的猪肉脯,刚做好还热乎着呢。”   “好嘞!谢谢严三爷!”   严峰带着南玉去了后院,前厅后门的帘子一撩,南玉跟在严峰后面就先闭了闭眼睛,满后院全是兵器,从常见的刀剑到鞭枪棍棒,冷门一些的双锤,钩戟,摆满了整个后院。杀伐之气填满了这片空间,南玉几乎能感受到肌肤微微刺痛,同时听见了敲打铁锤的声音。严峰带着他绕过这些兵器架子,进去了铺子后面的一间屋子。一进屋,那敲打声便在耳边震响,同时热浪扑面而来,十月的天气,这间屋子里却比七八月的炎夏还要热上三分。   屋中间立有一名彪形大汉,豹头环眼,虎背熊腰,正在打铁。他双脚岔开,上身前倾,额角青筋毕露,腮帮紧咬,从脖子双肩,到腰至腿,整个人都崩成了一根弦,左手用钳子夹住那把未成形的武器,右手持锤,每一锤是高高举起,重重落下,火星迸溅。   南玉看不懂这些,只好随着严峰站在一旁静候,不过也没站一会,严峰就把他又拉出去了,回到了前厅坐下,问南玉道:“可看出刚刚那块铁胚要打成什么?”   “剑?”   “没错,正是一把短剑,刃长七寸六厘,柄长两寸五分。”   “你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当然是因为是我下的单。”   南玉一时语塞。   严峰却冲他一笑,道:“当初在长京是事出匆忙,才给了你那把我惯用的匕首。我上回见你拿着并不十分趁手,便有回了金陵再给你定制一把匕首的心思了。”   南玉道了声多谢,唇角勾起,露出了一个笑模样,眼睛里却不见有多欢喜,他小声问道:“那上次那把匕首,可需要还你吗?”   严峰一愣,看了这少年一眼,放柔了声音,道:“不用了,那把匕首既然已经送给你,自然就是你的了。”   南玉眼睛里这才忍不住露出一点得意欢喜的模样,只是还没来得及扬起头,就又沉寂了下来,他迟疑再三,还是从袖子里拿出了那把他一直随身带着的匕首,放到了桌面上,推到严峰面前。他之前不想还这把匕首,是因为这把匕首是严峰用惯了的,如今他改了主意,还是因为这把匕首是严峰用惯了的。武者随身带着的武器总是有一些特殊意义,他虽然确实想要这把匕首极了,却也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让严峰现在把自己的随身匕首赠他,这有些太过亲密了。南玉道:“严三爷,之前是我唐突了。这把匕首……还是还你为好。”   严峰眉峰一皱,又很快散开,冲南玉一笑,问道:“怎么?严某以为我与南弟已经算是朋友了,难道不是吗?”   “自然算是。”   “那南弟又何须推辞不受,这把匕首我虽带在身边有一些年头,却因我惯常用刀,总共也没有几次出鞘的机会,是我辜负了这把宝剑。如今赠给南弟你,也算是让它有了着落,无须再还回来了。”严峰说完这番话,把匕首推还给了南玉,继续道,“即使以后这把匕首作为兵器派不上用场,这也算是我赠给南弟的一件信物,以后总有其他用得到的地方的。南弟若是还要推辞,那我只好再送你一次了。”   南玉这才把匕首又收回了袖中,感动之下一时冲动,问严峰道:“你为何对我这般好?”简直可以称得上处处妥帖,无微不至了。对于一对认识还不足两月的朋友来说,即使是一见如故,这态度也有些太过亲密了。若严峰待人人都如这般,不定早就不知道被谁死缠烂打地拐走了。   南玉问题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严峰却一片胸怀坦荡,光明磊落,答道:“自然是因为与君有缘。”他一笑,回忆起初见时分,当时窘迫,如今却觉温馨有趣,明明与面前这少年相识才不到两月,他却觉得二人已经十分熟稔,仿佛多年好友一般。   严峰继续道:“不知为何,当初一见南弟,我心跳便快得很,冥冥觉得这人以后一定对我十分重要。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若不是南弟是男儿身,只怕我现在已经死缠烂打地要把你娶回家里金屋藏娇了。”他顿了一下,想起后来得知真相的惊诧,觉得自己当时举止颇有几分傻气,忍不住又是一笑,才继续道:“后来得知南弟是男儿身,我却也没多生气。再往后相处下来,更是自己还未回过神来,就已经忍不住对你多加照顾,想来世间白发如新,倾盖如故,大抵是前缘天定,我一介普通凡人,自然是抵抗不得的。”   这个答案对南玉来说说不上好,却也说不上不好,不过他之前已经冲动过一次,此事自然是按捺下性子,告诫自己切莫再如此行事,微笑答道:“那倒确实很巧,因我第一次见严三爷的时候,心也跳得快得很呢!我当时就想,无论如何,我要与这个人结交认识。”至于结交认识之后做些什么,却是未说出口的,只有他一人知道的部分了。他想,我其实是不必这样心急的,横竖我已经再一次找到了他,既然我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那么又何妨再等一些时日呢?总要等到,这个人也对我抱有我对他的心思一模一样的相思的时候才行。   南玉扫视了这家菜刀铺子一眼,想起刚刚在后院看到的兵器架子,问:“既然你我二人此时干坐无事,那我干脆提前问一下好了,不知这家菜刀铺子的打铁师傅,又到底是什么来头?”   “是风雷锤,铁冶火。”   南玉听见了答案,心中虽然已经有所准备,却还是一惊。之前严峰带他见的二位,金花毒仙早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多年,名字威慑力下降了许多,吴二则是飞燕盟的人物,名声传不到南疆去,但这位风雷锤,却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是如今江湖上排的上号的一位人物,不知道多少英雄好汉受过他的恩惠。南玉不禁感叹道:“想不到一座金陵城,竟然如此藏龙卧虎。”   严峰摸了摸鼻子,道:“那是因为承皇天之命,募八方志士的八方衙,就设在此地。”   他看南玉不解,便继续解释道:“当年先皇时期,承安十八年,曾经闹过一次大饥荒,裕安知府阳奉阴违,拒不放粮,百姓们活不下去,便只好抢粮食,攻下了府衙,带头人陈璜把粮食分给出了力的流民,就这样揭竿而起,想要改朝换代。先皇派当时的骠骑将军解鼎甲出兵平乱,下令陈璜必诛,余者诱降,并派时正二品大臣户部尚书谢景曜为钦差,一路南巡,连开兴曲,金陵,煦城三处粮仓以救民。那时候有不少武林志士随军平乱,他们武功高强,下手又懂分寸,还有不少本来就是出身自裕安一带的,打仗时碰见一个村里出来的直接就劝降了,等打完了一结算,才发现这些武林人士倒是立下了不少功劳。后来先皇才起了心思,设立了八方衙,第一任班子直接就是当初带头参与平乱的那些人,薪资优厚,名声福利又好,当时可是不少人都挤破了头想进去,所以金陵才这么多武林人士。”   二人聊得兴起,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个时辰,最后还是终于从后院走出来的铁师傅打断了他们,人未至,声先到:“哈哈哈,我就知道严老弟定然还在等我!来,看看这把匕首,可是与你的要求分毫不差!” 严峰接住了那把匕首,拔剑出鞘,霎时如一鸿秋水在眼前一晃,寒光盈满剑刃,散发着隐隐的寒气。他挽了几个剑花,见确实是轻巧锋利,不由满意一笑,道:“铁大哥的手艺,我自然是相信的。”说完收剑入鞘,将剑柄那一头递给了南玉。 南玉接过试了试,无论是剑柄长度,剑身重量,都确实要比严锋之前赠予他那把要合手的多,不会太轻,也不会太重,贴合手掌的弧度也是刚刚好,让他一时爱不释手。 “严老弟,不知道这位小兄弟是?”铁冶火问道。 严峰答道:“是我一位好友。因他不会武功,我才想着让铁大哥打一柄短剑让他带在身上,若是遇到危险,也好有几招防护手段。” 南玉站起身冲铁冶火一拱手,道:“在下南玉,字如璎。久仰英名,今日幸会,果然是风采更胜传闻。” 铁冶火上下打量这少年,看他长身玉立,气度沉稳,不卑不亢,便用大掌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豪爽笑道:“好说!既然是严老弟的朋友,那也自然就是我的朋友了!以后若是还需要打造兵器,只管来这菜刀铺子找我就行!” 南玉咬了牙,受住了这两拍,没有露出痕迹来,笑道:“那还请铁大哥日后多加关照了。” 三人就在后院那一堆兵器间共用了晚饭,酒足饭饱后,言谈间更亲热了几分,方才散了。南玉跟严峰一起回了家,他还是住在原来那间客房里,洗漱后脱了上衣,才让人看见他肩膀上一片淤青,在如玉肌肤上显得极为刺眼。他侧过头看了一下,神情冷淡,没什么意外地给自己上了药。这非那位风雷锤前辈有意为难,而是只能怪他自己这具身子太过娇气,穿不得麻衣,受不了磕碰,他虽然已经习惯了,却还是在这种时候难免苦闷,只好生着自己的闷气睡去了。 第十五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漕帮的船靠岸了。码头处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张家的光明磊落两兄弟也在漕帮,此时张磊落就在码头上监工,碰见扶不住了的就过去搭把手,他正喊着:“哎哎哎!那小子!最后面那个!就说你呢!别偷懒啊!”刚喊完,一扭头就看见了严峰二人,大步走了过来,大大咧咧道:“严三爷今个儿怎么来码头了?可是要乘船?想去哪直接跟兄弟我说啊!要是顺路,干脆直接搭我们漕帮的船岂不方便?”他说完,才看到站在一旁的南玉,眼睛一亮,道,“好俊俏的小兄弟!不知道江湖名号是什么?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入我漕帮?别看我们一年里十来个月都在船上,吃的可都是白面馒头肥猪肉,入帮就是兄弟,有我一口饭吃,就不会少了你汤喝!”   严峰还一字未答,张磊落就已经说了一大堆话,幸好严峰对他这快人快语的性子早就有所认知,此时总算逮到了个空隙,赶忙说出了来意,道:“此次严某前来是找潘帮主有要事相商,还请磊落兄帮忙带个路。我旁边这位是我新交的朋友。”   南玉摸了摸鼻子,抱拳道:“在下南玉,字如璎,尚未有江湖名号,入帮还是算了吧,在下晕船。”   张磊落叹了口气,伸出手拍了南玉肩膀几下,道:“没事,既然是严三爷带你来的,以后有事来漕帮找我张三就是!”十分豪爽。   有张磊落带着,严峰二人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了最大的那艘船,潘帮主站在甲板上,在指挥运粮。漕帮的船队这次只在金陵停半天,就要起锚北上,要赶在年节前把粮送到长京去。张磊落上前跟潘帮主说了几句话,潘海清回过头来,严峰冲他遥遥一拱手,行了个晚辈礼。潘海清打量了这个后辈几眼,看见严峰腰间佩刀时,认出了这把春山笑,眯了眯眼,心想,倒是位俊杰人物。这才走了过来,在严峰二人身前一顿,道了声:“跟我来吧。”领着他们二人向船舱内走去,一路上遇见的凡是迎面走来的帮众都会自觉让路,侧身让帮主先过,笑着向帮主问好,潘海清也一一笑着回应。严峰对待漕帮这气氛见怪不怪,倒是南玉颇为好奇,多看了几眼,他对人心情绪一向敏感,自然看得出这些帮众对待潘帮主都是真心敬爱,不由暗想这位帮主在帮中必定说一不二,声望极高。   潘海清领着严峰二人进了屋,关了门,自己在桌边坐下,拈了两粒桌上的花生子丢到嘴里,说道:“你们两也别站着了,都坐吧,我漕帮没有那些磨磨唧唧的规矩,找我有什么事直说就是!”   他说的自在,严峰也受的坦然,和南玉一同在桌子另一边坐下,道明来意:“严某此次是受长京工部郎中左立忠所托,前来寻潘帮主,询问可有另外半张船图线索。”他说完,又向潘海清解释了一遍左立忠为何把此事托付给他的来龙去脉。   潘海清坐直了背,道:“果然是这件事。当初在严家和老左之间牵线的就是我,我原以为来的会是你二哥,不过你来也无差。线索自然是有的,我怀疑漕帮有内鬼。”内鬼二字一出,室内瞬间一静。漕帮规矩入帮如入家,五湖四海皆兄弟,是当今天下单论规模唯一可与丐帮平分秋色的帮派,却比丐帮规矩要森严得多,终身不可退帮,背叛者当受三刀六眼,不可容情。   严峰道:“漕帮主既然这样说了,想必早有打算揪出内鬼。”   “不错。严家小子,我问你,另外半张船图可还在你身上?”   严峰食指在桌上敲了敲,才答道:“实不相瞒,潘帮主,现在那张船图并不在我身上,不过我可以保证,那班半张船图现在十分安全。”他话语到此,并没有确切说出船图下落。   潘海清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声:“如此也好。,老左既然已经把这件事托付给了你,那我也不问你那半张船图下落,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只需要配合我揪出内鬼便是。”   “有什么晚辈能帮忙的,潘帮主只管吩咐。” 潘海清便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严峰听了后提出了几点意见,二人就细节又商量了一番,敲定后严峰就携着南玉离开了。留下潘海清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默默吃完了那盘早就冷掉了的炒花生,觉得盐放得有点多,又因为已经冷了,尝不出香来,反而觉得还有一丝苦味,等吃完后,他已经记不起来这盘炒花生还热乎着时的味道了。 张磊落忙了半天,才终于盯着那群小子搬完了货物。他自己也搬了不少,累得不行,此时终于干完了,却苦下了脸。他拿起肩膀上的汗巾擦了擦脸和脖子,走进了船舱里去,敲了敲潘海清的房门,听见一声进来,才把门推开一条小缝,侧着身子探进去一个头,对潘海清嘿嘿笑了两声,问道:“帮主,我们活都干完了!现在起锚吗?”左家和张家代代都是漕帮左右手,然而张家这一代和与潘海清同年出生的左立忠不同,张家的两个小子比潘海清年级小了整整一轮,从小到大潘海清相当于他们半个爹。老二张光明倒是还好,是个老实性子,老三张磊落可就不行了,从小就因为皮没少被揍个半死,就算后来终于等到长大不挨打了,入了漕帮,见了帮主还是怕得不行,每次都像老鼠见了猫抖抖索索的,这间屋子是能不进来就不进来。 “你看你,像什么样子!进来挺直了背说话!”潘海清放下了笔,板着脸训斥道。他在给左立忠写信,倒是没提什么大事,都是一些琐碎日常,只在最后提到下个月月中他就到长京了,到时再叙。 张磊落苦着脸走了进来,站直了背,高声又说了一遍:“报——告帮主!弟兄们已经把活都干完了!请问现在起锚吗?”他正儿八经地说完这句话,就忍不住原形毕露,低下眼睛偷偷瞄桌子上那张纸,想看写了什么。 潘海清也不避着他,把那张已经晾干了墨迹的信纸,折了折,卷成一个小卷,交给他,让他带去码头,借信鸽寄过去,等他回来就开船。张磊落应了,弯腰把信纸接了过来,在手里一握,就呲溜跑出了屋,出去后还记得关上门,留下潘海清一人在屋内盯着被关上的门,神色被灯光照得清楚,却复杂得辩不分明。 而在金陵六十里开外的兴曲,张家的门半夜被敲响了。已经睡在床上的门房翻了个身,把被子往头顶一蒙,权当自己没听见,准备继续睡,这敲门声却不依不饶,扰人得很。他骂骂咧咧地坐起来,穿上了衣服,打着哈欠开了门,没好气问道:“谁啊?大晚上的来敲门,还有没有点礼貌了?”然而他一开门,就哑了声音,好半天才迟疑道,“……江少爷?” 站在门外的正是江舍,他笑眯眯地弯腰拱手,行了个文人礼,不伦不类地说道:“小生在这里给钱大爷赔罪了,此次深夜前来拜访是找张老爷子有要紧事,实在是打扰了,抱歉抱歉。” 门房钱杞赶紧让开,连声道:“当不起当不起!江少爷这是要折煞老夫啊!只是夜已深,还请江少爷进来稍等,容小的关上门后去给主子通报一声。”钱杞把江舍领了进来,让他待在茶室里稍等,提着灯笼急急忙忙地就想去通报了,被江舍喊住了。 “钱老稍等。”江舍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信,道,“这是长京左张氏托我带回的家书,烦请钱老通报时顺便把这封信呈给张老爷子。” “好,江少爷稍等,我去去就来。” 钱杞径直去了书房,果然看见还亮着灯,他没有敲门,径直走了进去,果然看见张老爷子还在画图,他在书桌边站了一会儿,等张老爷自己发现了他,才呈上了那封信,道:“报告老爷,江家的小少爷今夜来访,说有要事与您相商。这封信是京城的小姐托江少爷带回来的家书。” 张老爷子展开了家书,果然是女儿的笔迹,他迅速看完,才道:“去把江少爷领到我书房。” “是。” 钱杞把江舍领进来后,就退出去关上了门,留下江舍与张老爷子在这间书房里。 江舍先行了晚辈礼,起身后才打量这间书房,随处可见的图纸,上面写满了江舍看不懂的算筹与图画,摆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大多是水利与船只相关的书籍。张老爷子是当年一叶老人的徒弟,可以说是燕国现在技术最高的造船大师。他长相清瘦,留了一小撮乱糟糟的花白胡须,眼睛里有着熬夜的血丝,看向江舍的目光却极亮,身上青色长袖半旧不新,袖口处还溅满了墨点。 江舍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从胸口处拿出了那张拼凑出的图纸,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张老爷子的书桌上,道:“一叶老人的留下的最后一张船图的一半,我想如果天底下有谁能补全它,非您莫属。” 第十六章 鹿疑郑相终难辨 张老爷子在看那半张船图,他今年三月过得七十大寿,人说七十古来稀,寻常活到这个岁数的老人家,少见还如他一般这样拼命,仿佛一天不拼命工作就要去见阎王爷一样,就是他正当壮年的儿子也比不上,不过他孙子张光明倒是像他,在家时常常比张老爷子还晚睡。张老爷子现在用一只手虚虚按着那半张船图的一角,生怕用劲大了这张船图就碎了。江舍看见那只手皮肤和青筋一起干瘪地贴在他的手背和指骨上,指腹上和指节间还有泛黄的老茧。他已经老了,江舍不由惋惜地想到,颇有几分英雄迟暮的感慨,然而对于这位老爷子来说,既然还尚有握笔的力气,便还远远不到该休息的时候。   江舍看不懂船图,又是连夜赶路,此时已经乏得不行,看张老爷子一时半会注意不到他,便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去,打了个哈欠,强撑着精神盯着跳跃的烛火,盯着盯着就窝在椅子里睡过去了。   第二日江舍是被张老爷子叫醒的,张老爷子看上去已经休息睡醒又洗漱过了,换了身衣服,精神也比昨天晚上江舍见到他时好了不少。   “江家小子,你过来看。”张老爷子唤道。   江舍便站到了那张书桌旁边。   “这张船图一共被分成了十五份,其中八份是一半船身,七份是细节设计。”他说完,一抬头就看见江舍一副懵懂神情,气得吹了吹胡子,摆手道,“算了,那些说了你也不懂,我就直接告诉你,我没法补全这半张船图,即使勉强补全了,造出船来,也无法下水。”   江舍眼珠转了转,想到分别之前表哥说的话,便道:“补不全也无碍,我还想拜托张老爷子另外一件事。你看这张船图,可能造假吗?”   张老爷子忍不住多看了这后生几眼,仿佛头一次看见他一样,看得江舍颇不自在,手中折扇开了又合,左看右看,就是不和张老爷子的目光对上。   “可以。”张老爷子点了点头,“说吧,有什么具体要求?”   “即使是拿去和原图拼上,造出来的船也无法下水,不要能让人轻易看出来这半张图纸是造假的。”   张老爷子点了点头,道:“行,交给我吧。”他打量了江舍几眼,作出嫌弃状,“你看看你,几天没修整了,去找钱杞带你去休息吧。”   “那晚辈就先告退了,老爷子辛苦。”江舍一贯是讨老人喜欢的,此时也自然不会分不清好赖话,做周全了礼数才退出了房间。他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门外一只圆乎乎的短尾山雀栖在一枝还未开花的寒梅上,正歪着脑袋,用两颗亮晶晶的圆不溜秋的小豆眼瞅他,看见江舍看过来,蹦跶了两下,啾啾叫了两声。江舍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来,用手指逗了逗这只亲人的雀,想:“无论如何,事情还不到最遭的时候,也不会有机会变得更糟了,不是吗?”   另一边,漕帮的船队昨夜里就起了锚离开了金陵。第二天却在金陵北方的不远处的仙人桥又入了港,把鱼娘船重新检修了一遍。张光明湿淋淋地顺着绳索爬上了船,张磊落眼巴巴守在栏杆旁边,拉了他哥最后一把,把人拽到了甲板上。张光明把装着工具的褡裢从肩上摘了下来,递给了张磊落,接过了张磊落递过来的毛巾,抹了把脸上的水,甩了下头,说道:“没事了,船底有一处钉子松了,有点漏水,我给重新钉进去了。去通知赵老三起锚开船吧。我去跟帮主汇报一声,下午回屋歇会儿。”   “好,哥你下午好好休息,我晚饭时去叫你,”   张光明点了点头,走进船舱里去了。这两兄弟虽然长相一模一样,只有身上的胎记不一样,两个人站在一起时,却是谁也不会认错人。老二张光明虽然身量比老三张磊落稍稍高一点,却总是习惯稍稍弓着背,脸上带着长年沉默寡言的人特有的那种木讷神情,无论什么时候都显得无精打采,老三却总是昂着头,挺着背,带着少年人的神气,眼珠子不老实地一转,就能让人一眼看出来他身上那股机灵劲。张家老大夭折得早,这一代就只有这两个儿子,虽然兄弟俩性格南辕北辙,从小到大关系却好得很。老二作为张家这一代实际上的长子,很是宠着张磊落这个弟弟,小时候没少替他弟背黑锅挨打。张磊落也一向依赖他这个哥哥,什么心里话都愿意跟他哥说,他哥说一句话比爹娘十句话还管用。   张光明进了帮主的房间,低着头汇报完了这次检修的工作,站在原地等着帮主接下来的吩咐。潘海清这个人很忙,他要考虑漕帮几千口兄弟怎么吃饭,考虑漕帮怎么跟官府处好关系,考虑到了长京之后该见什么人,见了之后该说什么话。总之一天十二个时辰里九个时辰他都忙得脚不沾地,像一个陀螺一样被责任这条鞭子抽得转来转去,但他还是很愿意抽出一点时间与自己尚且年轻的左右手聊两句的。   他是过了四十的人了,虽然头发还算是乌黑,但有时候看着这些会担起未来担子的年轻人,还是会突如其来地感受到苍老:“我昨天让你弟在金陵码头送了一封信,那小子一向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也要告诉你,我猜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   张光明沉默地点了点头。   潘海清也沉默了一下,才斟酌着继续往下说:“磊落那小子性子太过跳脱,嘴巴又总是动得比脑子快,你却是个沉得下气的性子。我问你,你觉得,当初帮里丢得那件东西,跟他有关系吗?”   张光明猛地抬起了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潘海清,咬牙反驳道:“帮主!你怀疑谁都不该怀疑磊落才对!我弟他、他虽然有时候不靠谱了一些,却绝对不会在大是大非上犯错误!您看着他长大,难道还不了解他吗!”   潘海清道:“看样子你是觉得不是磊落了。”他又沉默了一下,仿佛每一个字都要在心里滚过两三遍,再在他喉咙里划一刀,才能滚到他舌头上,让他继续说出话来,“那帮人只拿到半张船图不能成事,一定会想要拿到另外半张。我昨天让磊落送的那封信里,写了另外半张船图的下落,究竟与你弟有没有关系,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张光明整个人都仿佛一块木头那样硬邦邦地杵在那里,他梗着脖子反驳道:“您会知道的!那件事跟我弟一点关系都没有!您一定会知道的!您要是只想说这个的话,容我要先回去休息了!”他说完,就走出了这间屋子,留下潘海清一个人待在这里,沉沉叹了一声。   晚饭时分,张磊落遵循约定来敲张光明的门,他还顺便给他哥带了饭,三个大白面馒头和一碗回锅肉。张光明开门把他放了进来,坐到了桌边吃饭,他此时还有几分不快,不过都藏在了心里,并没有显露在脸上。张磊落先前已经吃过,坐到了他哥床上,双腿一盘,笑嘻嘻地跟他哥唠起了家常:“哥!我今天又看到老赵女儿小翠花了,她可真好看!你说娘什么时候会让你娶亲啊,娘总说等你娶了媳妇儿才能轮到我,可你性子这么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我讨个嫂子回来。”   张光明闷着头吃饭,张磊落早就习惯了他哥不理他,纠结了一会儿,就又兴高采烈地说下去:“等到时候我们都娶了媳妇儿,就盖两间青瓦房子,我们哥两还是住在隔壁。我们要跟船,最好娶得婆娘也是一对好姐妹,这样我们不在家时她们也能互相做个伴儿。”他说完很是为自己这个主意得意了一会儿,又开始畅想起自己娶到小翠花后的美好未来。   张光明用馒头蘸干净了回锅肉的最后一点汤汁,把馒头咽下去了,才闷声问道:“老三,昨天帮主拜托你送的那封信,你看里面内容了吗?”   张磊落觉得奇怪地瞅了他哥一眼,纳闷道:“没有啊,哥,你咋突然问这个,帮主的信我怎么敢偷看?不过他写信时候我偷偷瞄了两眼,好像是写给左大哥的。”   “没啥,你没有偷看具体内容就好。”张光明舒了一口气,道,“哥一向知道你是个靠谱的。”   张磊落得了他哥一句夸奖,立马又眉飞色舞起来:“那是当然!也不看看帮主拜托我的事我什么时候办砸过!”   严峰仍然停留在金陵,他最近身上只背负了船图这一件事,自然是不需要到处乱跑,只需到等鱼上钩就行了。他在心里把所有事情都过了一遍,唯一担心的变数只剩下了南玉。如果说之前他对南玉的身份有过多次猜测,那么在那次祈神舞之后,答案就只剩下了一个。然而他担心的事,却并非南玉身份可能会带来的一系列麻烦,而是南弟他不会武功,若是到时打起架来,他护不住南弟该如何是好。 第十七章 识得满楼红袖招 在金陵吃酒,若是宴请宾客,自然要选择去东街的金陵意,菜品种类多,装修又够气派,是无论如何不会落了主人家面子的地方,然而若只是想和二三好友一聚,吟诗作对一赏金陵风流,金陵意的声名却是要逊于秦淮河畔的留云楼的。   月涟漪邀严峰出来一叙,就约在留云楼。他的请贴上写的戍时一刻,自己却早早就到了,坐在二楼栏边,要了一壶绍兴花雕和半只卤鸭,一口肉一口酒,吃得很是快活。他此次只身赴约,身边一个侍女也没带,对他来说倒是一次稀奇经历,连带着黄昏和残柳,都在他眼里有了新奇的风致。有大胆的姑娘家偷偷把自己的手帕落到了他的脚边,他看见了也只无奈摇头一笑,却不去捡,而是偷偷用掌风把帕子又吹回到了姑娘脚边,气得姑娘跺脚踩了那帕子几下,气冲冲地走了。月涟漪赧颜地转过头去,心知自己这举动实在是不识风情,然而他非是自夸,实在是因他那张脸,早早就怕了姑娘家们死缠烂打的功夫,今日又有他约,不敢随便惹出风月来。   严峰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刻钟到了留云楼,月涟漪一壶花雕已经下肚了一大半,被从云霞中行来的晚风一吹,不由得熏熏然起来,远远看见了严峰还未进门,就冲他遥遥一举杯,最后一口好酒也进了他的肚子。   严峰坐到月涟漪对面时,月涟漪之前点的一壶花雕酒只剩下了壶,半只卤鸭只剩下了鸭骨头,也就只有月涟漪还是完完整整的,只是染了酒气,显出几分随性。然而他这幅样子,却比之前在画舫上凡事都端着的时候让人看起来顺眼的多。   月涟漪作为请客的一方,面不改色让小二撤了碟子,权当无事发生过,询问了严峰口味后,重新点了菜。   江舍昨日从兴曲回来,今日出门时恰巧就碰见了也正准备出门的南玉,肚子里坏水一晃荡,连表哥也不找了,半拖半拽地把人拉走给他接风洗尘去了,故而今日严峰跟月涟漪一样,落了个孤家寡人的境地,只身来赴约。月涟漪看严峰此次身边没有小辈,隐约觉得他气度比上次相见要潇洒许多,仿佛了无顾忌。月涟漪便打趣问他:“这次怎么不见严三爷身侧有佳人相伴?”   严三爷端了酒,道:“我今日正是为此事来向月少侠赔罪,南弟非是女儿身,而是男子,只是他小孩儿心性,我当日不好当面拆穿他,才闹了这么一场误会。还望月少侠不要跟小孩子计较,严某在此自罚三杯代他赔罪。”   月涟漪面色古怪了一瞬,道:“原是男子吗,想不到我也有看走眼的一天……”又一叹,“我怎么会计较呢?那般姿容,是男是女又有何区别?严三爷真是好福气。”这话他当夜在画舫上已经感叹过一遍,今日知道了那姑娘实为男儿身,想法也没有丝毫改变。   严峰闻言没有接话,只是转了转手中酒杯。因是坐在栏边,二人都是侧着身子,面对秦淮而坐,此时月涟漪转过头来,只能看见严峰侧颜。这男人生得实在是英俊,跟月涟漪自己的俊秀不同,严峰天庭饱满,眉骨凸出,鼻梁挺直,唇厚薄适中,下颚轮廓坚毅。他不甚在意地一笑,便自有一股被江湖惯出来的倜傥风度,喝了一口酒,才又说道:“南弟非是以色侍人之辈,我跟他也非断袖分桃,月少侠此话休要再提。”语气倒是随意,话落,把手中酒杯放下时,杯底却轻轻松松陷入了桌面三分。晚风灌入他的衣袖,吹得他宽袖鼓起,衣上流云的纹路在一片深邃的宝蓝色上流动起来,露出了半截瘦劲的小臂,没人会怀疑这只手臂挥刀时的力度。因哪怕他腰后那把刀还老老实实地待在刀鞘里,仍然有一股沉稳而厚重的势透出来,不偏不倚地沉沉压在人心上。   “是我失礼了,以后定会注意。”月涟漪眉尾一扬,坦荡一笑,就把这事放了过去,心中却在重新评估严峰其人,接着道,“我字平波,严三爷既然是也愿意和我交个朋友,你我二人以后互以表字相称便可。”   “承蒙不弃,我字远山,平波尽可随意称呼。”   二人说完,互相碰了杯,又恢复了相见恨晚的样子。   严峰与月涟漪二人在这边推杯换盏暂且不提,且说江舍究竟把南玉拉去了何处?   少年人好像总是对秦楼楚馆这种地方抱着令家中长辈难以理解的热情,这种热情因为混杂着懵懵懂懂的好奇心和脑热冲动的叛逆,所以格外让人难以抗拒。此次是江舍的好友给他摆的接风洗尘宴席,自然不会再像上次一样去背后站着严家的那家,这也让南玉舒了一口气,虽然他不担心会被那家老鸨认出来,但他拿不准九娘是不是还待在那家画舫里,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江舍和南玉并肩而行,一双杏眼闪闪发亮,手中那把风流扇开了又合,脚步都不禁有点飘飘然起来,这是他第二次去烟花之地,上次的经历不仅没让他丧失了对青楼的兴趣,反而让他对此行更添了十分期待,况且那好友提前就应承过他,此次定会让他开开眼界。南玉拢袖走在他身边,他因蛊虫原因,外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几岁,比起十三四岁雌雄莫辨的少年,他身材高挑,喉结显现,比起二十几岁的青年,他轮廓柔和,骨架纤秀,像是一支刚刚开始抽节的风流蕴藉的青竹,是和诗人描写“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年少风流,再贴合不过的年纪。   二人进了楼,江舍报了此次做东的好友的名字,丫鬟便带着他们向后院走去,路上经过林木茂密处,江舍还听见了令人遐想连篇的暧昧喘息和水声,直让这还未经人事的青年羞红了脸,拿扇子遮了半张脸,低下头偷偷从缝隙里偷窥被他生拉硬拽来得南玉的反应。南玉却要比他淡定得多,只微微皱了皱眉,面部仍然白白净净,脖颈处隐隐可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脉,却是一点害羞或情动的红色也看不见的。只他注意到了江舍眼神,唇角微微一翘,眉目舒展,打趣道:“易居脸怎么红成这样?之前不是还说要带我来开开眼界吗?”易居是江舍的字。   江舍一时讪讪,放下了扇子,脸上的红晕却是一时半会消不下去的,更何况他因习武双耳慧灵,比南玉听得还要清楚得多,此刻更是清楚知道那一对藏在树木后面的鸳鸯还没有完事,正在“心肝儿”“亲肉肉”地叫个没完,哪里静得下心来。他压低了声音道:“如璎何必取笑我?你又非听不见声响,难道就不觉得燥热吗?”   南玉莞尔,道:“又非我做出此等不知羞的事情,我为何要感到羞臊?不过易居你此次既然是来长见识的,可别忘了仔细听听。”   江舍羞得又要把扇子抬起来了,倒是在前面带路的侍女回过头看了说话的南玉一眼,见他含笑对上自己目光,双眸水光清冽,一派风清月朗,不沾半点红尘俗事,不由得心上一动,收回目光不敢再看了。   待三人渐渐离那处远了,听不见声响,江舍才把扇子放下来,面色恢复如常,掸了掸自己衣袖,重新端出一派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派头,打定主意一会可不能在好友面前丢了面子。   丝竹声从沙沙作响的竹叶下悠悠然地传过来,在少年郎的衣袖上轻轻一绕,化作一缕清风轻巧遁去。披着薄纱的少女背对着院门端庄地坐在红木圆凳之上,垂着头拨弄着琵琶,乌黑长发被拨到一边,露出了秀气纤长的脖颈,和白`皙如玉的背部,那层薄纱披着跟没批也没什么两样,女子隐隐约约的胸`部,腰脊陷落的弧度,浑圆柔软的臀`部,全都清晰可见。   江舍脑袋里轰的一声,整个人都着了火,眼睛都不知道朝哪看了,还是南玉叹了一口气,朝前走了一步,挡住了他视线,江舍才冷静下来,却又暗暗打量了挡在他面前的南玉几眼,有些古怪地想如璎是不是有些淡定地过了头了。而南玉只是依礼冲这处后院里的主人拱了手,道:“南玉,字如璎,见过各位兄台。”仿佛这庭院内的靡靡之音,香娇玉嫩,于他来说与穿林清风,青山绿水,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江舍他们到来之前,院内已有三人,被姑娘们簇拥着或坐或躺,歇在软榻之上。其中两人都无甚好说,只那坐在中间的最后一人却是不得不提,因那人实在是生了一副好皮相,眉如柳叶,眼带桃花,虽是男生女相,却并不女气,衣襟散开,露出精壮胸膛,却还是让人感到一种言语难描的艳丽。 他摇了摇扇子,冲南玉一点头,道:“在下严衡。”说完从软榻上坐了起来,南玉还未看清他的动作,只感到一阵清风,江舍就已经被这人从他身后拎着后颈揪了出去。 严衡哈哈一笑,改为搂着江舍肩膀道:“这不是江家表弟吗?来来来,今天就让二哥带你长长见识!” 江舍苦了脸,回过头冲南玉做出口型无声喊道:“救——我——”南玉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就优哉游哉地自己找地方坐下了。 第十八章 刀映远山春 有些人见了很多面,仍然生疏,这是不投缘,强求不来交浅言深;有些人见了一面就能情投意合,知道这个人是可以深交的朋友,可以从天南聊到海北。 严峰和月涟漪之间,大概就属于后者。 这两个男人身上无疑是有着某些相似的地方的,这种相似不体现在举止,言谈,外貌,而是藏在他们的心里,是一种如出一辙的执拗。这种执拗说好听了是对于优秀的执着,说难听了就是死犟,不肯服输。江湖上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齐名,也不是没有道理。 刀映远山春,剑上月涟漪。 他们聊了很多事,有塞北的风霜,也有江南的烟雨,那些事都很有趣,但是没有用。大家都不是傻子,八方衙如今说是跟严家没有关系,然而谁要是信了,谁才是真的傻子,严家仍然是八方衙最锋利的一把刀,而严峰,无论他承认与否,都是这把刀最锋利的刀尖。严峰虽然使刀,习得却不是严家的刀诀,江湖上不知道他的师承,便猜测他师父是八方衙现任的总捕头白栀香。 月涟漪在试探严峰,然而试探来试探去,也没找到一点可以窥探的破绽。他不觉得严峰在防他,但严峰说话确实滴水不漏,不是一位能够轻易被他玩弄在鼓掌之间的人物。他虽然因此觉得懊恼,心中感到些许烦躁,却又不禁涌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情。喜欢跟与自己在同一水平甚至比自己更优秀的人交往,本来就是人之常情。 严峰看过了明月楼飞檐一角被风吹动的檐铃,目光又移向那条静默的秦淮和岸边的垂柳,灯火在秦淮河上披了一层流动的光影,和晃动的水纹一起,轻轻柔柔地笼络了这一江夜色。他今夜已然喝了很多酒,却没有丝毫酒醉之色,虽然和月涟漪谈笑风生,目光却比平常更清醒冷静。他坐得很随意,长腿一曲一放,侧着身子,背靠栏杆,一只胳膊放在栏杆上,一只胳膊就放在曲起的膝盖上,而他的刀在腰后,被围栏抵住。 这不是一个适合拔刀的姿势。 月涟漪不无怜悯地想到,他喝完了最后一口酒,放下酒杯时,问出了今夜的最后一个问题:“远山,一叶老人的另外半张船图,当真在你的身上?” 这是一个很突兀的问题,但并不出人意料。 严峰将手中酒杯倒了个个,夹在两指之间,失笑道:“平波,在与不在,又有何区别?” 月涟漪便敛了笑意,也是一叹:“你说得对,确实是我多话了。”他话音未落,先摔了酒杯,起身,拔剑出鞘,手腕侧翻,霎时剑光倾泻而出,如九天银河直落,携有蛟龙摆尾之威。然而河流势大,却无法移山填海,蛟龙灵活,却难以力挽狂澜,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万重春山。 月涟漪的剑尖只触到了严峰的刀鞘,而严峰的刀刃,横在了他的颈旁,一丝极细的血线在月涟漪咽喉处慢慢显现出来。 此时,月涟漪才听见酒杯撞到墙上碎裂的声音,是严峰在挥刀之前,先抛出了两指间的酒杯,将他的酒杯打飞出去。 月涟漪神色复杂,有不甘,也有钦佩,春山能排在月亮的前面,果然并非虚名。然而他自知心中所求太多太杂,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道:“我果然还是稍逊你一筹,可是远山,你看看你的周围。”垂柳的阴影里,秦淮的光影下,留云楼的屋檐上,全部无声地显露出了弩箭的幽幽寒光。若非酒杯碎裂的迟了一瞬,如今严峰不说被设成筛子,也必然要吃些苦头了。 “你应该知道,明月楼最不在乎的,就是自己人的性命。你若是刚刚没有心软,直接一刀杀了我,没准现在已经突出重围。可你偏偏选择了放过我,又有什么用呢?”月涟漪输了,心知自己已再无机会,将那把软剑慢慢地收回了鞘中,发出一声光滑而漫长的入鞘声,恍如叹息。 严峰却笑道:“平波此言差矣。”他话音未落,突然如鹰隼般向栏外一跃,上方的弩箭撞上了他横在背后的刀鞘,柳树上射来的弩箭震得他横在前胸的刀刃一声长鸣,颤动不已,最后两支从水下射来的弩箭,擦着他靴底射中了屋顶飞檐,击落两块碎瓦,水下的那两位猛地从水中蹿出来,提刀从下往上迎向严峰,要拦住他从水中遁走,心知弩箭一波不中,他们绝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严峰在空中侧身,从二人挥刀的空隙间险之又险地横穿过去,衣袖翻飞出猎猎声响,却遮不住夜空中乍现的两道雪亮至极的刀光。他挥了两刀,却只有一声铮然刀鸣,而后他毫不留恋地收刀入鞘,一头扎入水中!四道弩箭紧追着他射入江水,却只射中了一件被脱下的锦蓝色宽袖外袍。那两具尸体,这时才头身分家地落入水中,鲜血从断掉的脖颈处喷洒出来,染红了半扇船舷。柳树上的人赶忙跳了下来,掀开了那件锦蓝外袍,却已连水纹都看不见了。 月涟漪站在围栏后,神色中流露出一种早有所料的冷然,吩咐道:“追。” 明月楼的招牌,绝不能砸在这一单单子上。既然六位守楼人都拦不住他,那三十位呢,六十位呢,蚁多咬死象,明月楼的难缠之处,严峰今夜才能真正体会到! 严峰在水下一身黑色劲装,向上游潜去,他游泳的姿势轻巧而快速,行进间的动作展现出一种肢体运动时划出的流畅弧线所带来的特有美感,有些像一只鱼,水已经不再是他的阻力。他心知现在整条秦淮河主干都必定已经被明月楼包围,却并不打算出城,而是向城内游去。他之所以待在金陵,不就是因为无人会比他更熟悉这条秦淮河吗? 江舍害怕严二不是没有理由的。 如果说他三表哥严峰偶尔给他下套也都是阳谋,拿诱饵逼着他不得不跳,严衡就属于截然相反的蔫儿坏的类型,属于给你挖好了坑还要在背后踹你一脚打劫完在坑里的你最后还不拉你上来的那一类人。不过今日对于江舍来说有些例外,因为今日被坑的不是他,而是那二位说要给他接风洗尘的好友。他和南玉来到这个院子时,那二人已经醉了五分,如今天色全黑,他的二位好友早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江舍战战兢兢地坐在严衡旁边,颇有兔死狐悲之感,心想下一个就要轮到自己的时候,严衡却停了手,挥退了侍候的姑娘们。严衡刚刚为了灌酒,自己也喝了不少,此时也有些酒意上头,不过是总的来说还算清醒罢了。他慢慢打开了扇子,对自己扇了扇,躺倒在软榻上,嘴角虽然还挂着懒散笑意,却是一动也不想动。 院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那位歌女还在弹唱,她歌声柔美而哀怨,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尾音拉长的时候,仿佛舌尖下流动着粘稠的蜜糖,这是一位毫无疑问美得妖娆而放`荡的女人,是一位所有男人看见她都会忍不住想占她便宜的女人。然而现在这院子里的三个男人,却无一愿意多看她一眼。南玉是不用说的,严衡阅尽美色,而江舍,虽然她正面穿得相对还算严实,江舍仍然觉得尴尬,只好尽量不去看她。 南玉有些心神不宁,他确认自己并未醉酒,体内的蛊虫也暂时都还算安静,至于一旁的软玉温香,与他更是毫无触动,可他就是静不下心来,这让他有些烦躁。 这处青楼的后院设计得颇为巧妙,也不知道那位做东的主人花了多少钱才包下这么一间幽静的温柔乡,有曲水流觞,绿草青石,还有一处水面凝然如碧的小潭,几尾红鲤静悄悄地藏在荷叶下面,约莫是被人喂惯了的,南玉端着酒一走过来,就都摆着尾巴游到了石潭边缘。他看了看背后杯盘狼藉的石桌,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杯子,稍微倾了倾杯口,滴了两滴琼浆进去。 不知这处潭水是活水还是死水。他想到,还没待想出答案,就看见水面泛由下至上起了波纹。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从水面下突然冒了出来,这人低着头,未看见南玉,直接扒住了池边,待要跃上来,却被洒了满头酒。 “严三爷可真是好兴致。”南玉道。 严峰当然还是上岸了,只是姿态颇为狼狈。那一声称赞还是让他动作顿了一下,差点就滑了脚。 江舍被动静吸引地回头看过来,恍然大悟,为何没被邀请的严衡会出现在这里,紧接着他就苦了脸,心知能让他这二位性情迥异的表哥聚在一起的,一定是天大的麻烦事,只怕是比他怀内那张人人都想要的船图,还要大的麻烦。谁让无论是严衡还是严峰,表面装得再道貌岸然,内里都是个绝对不肯吃亏的性子。 第十九章 夜来风雨人伤别 严峰之前吩咐过江舍今日务必要拖住南玉,此时却在此地见到不该出现在这的二人,不由上岸就瞪了江舍一眼,江舍背对着他抖了一下,没敢回头。谁能想到世间事如此之巧,原本这件院子被严衡早早定下,但江舍好友竟然也看中了这个地方,此次行动又是秘事,加上严江二家的关系,那位东家找到严衡要共同为江舍接风洗尘时,难道他还能推拒吗?这才造就了如今四人相聚的局面。 那位抱着琵琶的歌女不知什么时候退了出去,仍在弹唱,歌声悠悠传来,唱的是春闺怨,怨的是心上人。 严峰眉峰微蹙,正在踌躇如何向南玉解释,就被一根手指按住了眉心,这根手指的主人平常体温总是偏低,此时严峰刚刚从水下上来,浑身冰凉,却感到了他指尖的些微暖意。 “别皱眉,我没打算问你。”南玉抚平了他眉心褶皱,又动作坦然地为他理了理鬓角,摘去了他身上沾着的几片浮萍,这才转身准备离开,让他们谈话。 “南玉小兄弟留步,我听闻严峰说你精通蛊毒易容?”严衡叫住了他。 南玉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严衡,点了点头,答道:“是这样不错。” 严峰眉峰一聚,转眼就猜到了他二哥的心思,唤了一声:“二哥。”在严衡看过来时,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不妥。 南玉没在意这两兄弟间的暗潮涌动,而是走到了桌边坐下,他沉吟了一下,面对严衡问道:“你想让我帮严三爷易容,对吗?” 严衡看了一眼仍然皱着眉的严峰,没答话。 南玉若有所思,继续说道:“若单单只是易容,这等小事,让严三爷跟我说一声便是,无需让我留下知道事情首尾,所以你们不仅需要我易容的手段,还需要我确实参与进这件事……莫非是需要我的医术?易容是为了掩藏身份, 医术是为了医人,严三爷接下来去做的事可能会让他被人下毒?如今江湖上,能让严家这么忌惮的,只有明月楼吧。” 严衡笑道:“不错,南玉小兄弟果真聪慧。” 南玉道:“严二哥过奖,其实我刚刚都是瞎猜的。” 严衡不以为意,说道:“瞎猜能猜中,也是本事。我们确实有让三弟进入明月楼探一探的想法,原本他是要孤身前去的,只是如今遇见了你,我认为可以邀你同去,但我弟弟担心你安危,不愿让你陪他涉险。” 南玉和严峰对望一眼,回头对严衡道:“我答应了。” 严峰仍是皱着眉,不过却也没有再出言阻止。 严衡道:“八方衙早就盯上了明月楼,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一网打尽,才一直按捺不动,暗中委托飞燕盟收集明月楼情报。燕国一共有十六道四十二州,明月楼光是分楼就遍布其中十三道二十一州,朝廷如何能够不防?” 这些消息严峰早已知道,江舍倒是和南玉一样第一次听见,不过他在他这位二表哥面前一向乖巧,不敢插话,只是乖乖闭着嘴听着,便只有南玉一人出言问道:“光是分楼?” 严衡苦笑了一下,答道:“是,明月楼创建至今已将近七年,仍然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总楼在哪。我之所以想让三弟涉险,也是为了探出他们总楼的位置,否则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 南玉继续问道:“你们打算如何做?” “我们准备让三弟故意被抓,然后开始以救人之名拔除明月楼在各地的据点,逼迫明月楼进行转移。明月楼对待一叶老人留下的另外半张船图势在必得,届时他们手中再无筹码,只能留着三弟和我们交换。” 南玉听了个开头就皱了眉,说道:“太冒险了,他们只需要留住严三爷一条命即可,除此之外,折磨人的方法有千百种,明月楼会毁了他。” 严衡握紧了手中折扇,低声道:“这点我们早已想过。” 早已想过,但是并没有更好办法,这就是不计代价的意思。 严衡继续说道:“为了找出明月楼的总部,飞燕盟早已试过各种各样的办法,但是明月楼二十一座分楼,竟无一人知道总楼在哪,丝毫蛛丝马迹都寻不到。” 南玉道:“一点破绽没有,就是破绽本身,我不信你们没有推测。” 严衡道:“是,明月楼与曜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们怀疑过明月楼总楼设在曜国,但是我们没有证据,就是怀疑又能如何?” “……”南玉沉默了一下,说道,“我前段时间在长京遇见了一位如今身在明月楼的故人,多年前,我在她身上种过一只蛊,我可以通过这只蛊追踪她的方位。只是她在南疆待过,我一旦催动母蛊,子蛊必然会被发现,所以这条线只能用一次。” “如果把蛊种在我身上呢?”严峰问道。 南玉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复杂至极,严峰几乎以为这少年下一刻就要说出不行了,但是南玉说道:“可以” 话音落下,突然传来一声突兀至极的琵琶惊弦声,一直隐隐约约传来的歌女歌声同时没了声息,严衡和严峰的面色同时一变,严衡起身拎起了江舍,对着南玉说道:“明月楼找来了,接下来的事,严峰会和你商量,你们二人一起走。表弟,你跟我走。”说完便和江舍一同离开,严峰搂住南玉,向相反方向略去。 四人迅速散去。 明月楼的人找到这间庭院时,最先看见的是一位姑娘。这个姑娘骨肉匀停,眉目如画,裸露在外的肌肤披了一层月光,她抱着琵琶轻轻一笑,便令人联想起活色生香这个词。 世间哪位男人舍得杀这样一位美人? 于是他们便停顿了一瞬。 一瞬之后,再无声息。 只有赤裸的玉足从鲜血上走过,走得极优雅,也极娇媚,便如观音踏水而行,步步生莲,摇曳生姿。这一幕映在两双临死前睁大的眼睛里,成为了他们最后看到的景象,永远地停留在了他们眼中。一只金色的燕子纹在这女人的肩后,在月光下被照耀得纤毫毕现。 严峰抱着南玉拐入暗巷,他走得很稳,也很快,南玉靠在他的胸膛上,听他低声嘱咐自己一会记得紧跟在他的身边。南玉答应了后,严峰笑了笑,没有再继续啰嗦。他之前为阻止南玉陪他一同涉险,先是嘱咐江舍拖住南玉,再是阻止严衡出言劝说,如今南玉执意要参与进来,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他反而一句话也不劝南玉,笑容里也都是安抚意味。南玉看见这个笑容,却只觉得更难受。 世上哪有如此多的巧合? 江舍好友是青楼楚馆的常客,而金陵最出名的销金窟,是严峰南玉初见的画舫,也是九娘所在的地方。 这江湖上盯住明月楼的,岂止八方衙一支势力?只是八方衙最显眼罢了。 严峰难道没有怀疑过我接近他的目的?难道没有对我起过疑心? 不,他一定怀疑过,考虑过,他只是不在乎罢了。 严峰想对谁好,从来不会瞻前顾后,也无需瞻前顾后。这个男人天性里就写着帮扶弱小,七年前是这样,七年后仍是这样,他不当大侠,谁当大侠? 严峰带着南玉去了河边,一艘小船等在这里,漕帮的人一人在岸边望风,一人坐在船头。望风那人看见了严峰,立马迎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问了句:“严三爷?” 南玉记忆极好,这人一出声,他便认出是之前严峰带他去拜见漕帮时见过的张三张磊落。 严峰应下:“是我。” “这位小兄弟是?” “我之前带你见过的,南玉。” “算了,事情紧急,二位先上船吧,我哥撑船,二位放心。” 南玉已被严峰放到地上站好,此时感觉严峰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便知道接下来便是入瓮的情节了。他用力回握了一下严峰,示意不用为自己担心。三人上了船,严峰就松开了手,张磊落在严峰对面坐下,开始向严峰交流现在的情报。 “明月楼至少出动了五十位守楼人,三百名普通手下,这些人散入金陵城如泥鳅入海,即使是我漕帮也没法掌握他们全部行踪,只能给出个大概数目。这个数,只有少,没有多。我们已经派人探过,城内的出水口都被布了网,城墙附近也有人守着,帮主的意思是你先在我帮帮众家中躲藏一段时日,待明月楼守备松懈了再出城。” 严峰抱着刀道:“有劳张兄弟,替我谢谢潘帮主。” 张磊落看向南玉,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 严峰道:“南弟只是无辜被卷进来,我们说几句话,他便该走了。” 张磊落多看了几眼严峰神色,不知想了些什么,尴尬地点了点头,走出了船篷,去他哥身边坐下。 严峰道:“此次是我连累你,对不起,南弟。一会到了繁华地方,你便下船离去吧,无需陪我身陷险境。”手指却在南玉掌心写了个蛊字。 南玉道:“不,我不要离开你。”他声音凄凄切切,表情却冷静淡漠,伸手去拽严峰衣襟,一只只有拇指粗细的细鳞黑蛇缠在他的左臂上,从衣袖下探出个尖尖的三角头来。他一边跟严峰说些痴男怨男的胡话,一边干净利落地扒下严峰衣襟,逼迫严峰露出一片赤裸胸膛。他倾身上前挡住,在严峰心脏处用匕首极快划了一道,又将虫香抹在伤口上。那只小蛇猛地探出身咬住心口,严峰感觉心口一痛,仿佛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而后蛇头软软地垂了下去。南玉拽住蛇头,把仍然缠在自己手臂上的半截蛇身扯下来,丢到了江水里,发出一声轻响。 张磊落听见了响动,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只看见两个衣衫不整重叠在一起的人影,臊地他赶忙又把头转了回去。 第二十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 张光明立在船头撑篙。 七日前,漕帮的鱼娘船停留在仙人桥临时检修,潘海清帮主委托张三张磊落给在长京的左郎中寄了信,事毕后,张家兄弟却没有跟随漕帮船队继续北上,而是被潘帮主秘密派往金陵,前来帮衬严峰。 张光明今夜格外沉默。他往日虽然也话少,但跟严峰却还是能聊上几句的,算是关系较好的朋友。张磊落抬头看向他哥,只以为是因为今夜事态危急,他哥忧心好友安危,才心情沉重。 “哥。”张磊落叫了他哥一声。 “嗯?”张光明低下头来看他,询问道:“怎么了?” 张磊落摇了摇头,说道:“你眉头皱得太紧了,漕帮加上严家,就算是明月楼也要避其锋芒,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今日不来,严三爷那等人物,也不会轻易有事的。” “……但愿如此。”张光明揉了把他弟弟的头发,低声说道。他的掌心温热宽大,有着粗糙老茧,是常年做木工活磨出来的。从小到大,他明明只比他弟弟早来这个世上几个时辰,却生来世故,少年老成,不知道为他这不让人省心的弟弟在暗处擦了多少次屁股。 “不过大我几个时辰,怎么老喜欢摸我头发。”张磊落嘀咕了两句,却也没有躲开。 南玉给严峰种完了蛊,拢好严峰衣衫,从严峰身上爬了起来,坐回了原位。 二人一时都没有继续说话。 严峰握住了南玉的手,对南玉低声说道:“一会不要怕,南弟。” 南玉用力回握严峰,也低声回道:“我不怕。”严峰的手比他热得多,也粗糙得多,虎口和指节六处厚茧,磨得南玉掌心微痒。 严峰听了南玉回答,只是一笑,南玉在黑暗中只能勉强看清他五官轮廓,但习武之人目光清亮,在夜色下像是凝聚着一泓浅浅月光,他笑起来的时候,这泓月光也跟着轻轻晃动,轻而易举地让人安下心来。 也不要怕我。 严峰本来是想这样说的,可是他和南玉对视,看见这少年看向自己的眼神,又觉得什么话也不用说了。那是南玉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纯然的信赖与依恋,像是山涧流过的轻浅溪流,带着春日里甜滋滋的花香和暖阳,能慰贴好所有防备尖刺。 张光明掌着船向岸边靠去,将船系在岸边,对着船里说了声:“到了,严三爷。” 严峰和南玉一同走了出来。 张磊落不知为何有些不安,他看了眼四周黑乎乎的环境,蠕动了几下嘴唇,竟然感受到了被群蛇环伺一般的危险,背上冒了冷汗,嗓子里好像塞进去一团棉花,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发狠咬了下舌头,才借着疼痛喊了声:“哥!” 这不是他们之前说好的地点! 严峰的手早已按在了刀柄上,而南玉暗暗拔出了之前严峰送他的那把匕首。 张光明没有说话。 张家不过是最普通一类江湖人家,不像书香世家,家里长辈并不会给晚辈加冠取字,都是小时候叫小名,大了起个大名方便称呼就行。光明磊落,是张家老爷子亲自起的名,意思浅显,就是期许他们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岸边渐渐亮起了火把,照亮了这一片偏僻河岸,也照亮了一片剑影刀光。 是明月楼的人。 月涟漪站在人群中央,仍是一身白绸长袍,婉娘与红雀一左一右分立在他身后。他冷冷扫了一眼严峰和南玉,就对严峰这只已经入瓮的困兽失去了兴趣,看向了张光明。他一甩长袖,拱手高举,自上而下对张光明长揖了一礼,恭谨说道:“明月楼恭迎先生。” 张光明丢下手中竹篙,便要上岸,向月涟漪走去,只是他刚一动身,背后便有人叫住了他。 “哥……”张磊落听不懂站在岸上的人在说什么,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所有人和事都变得离他很远,只有他哥站在他的面前,却也要远去了,他的声音在发颤,眼里含了泪光,却强忍着没哭出来,他问道,“你要去哪?去干什么?” 这个场面,还有什么让人不明白的?张磊落只是一时无法接受罢了,无法接受他的哥哥会是一个叛徒。 张光明没有回答,上了岸,走到月涟漪身边说了一句:“不要伤到我弟。” 月涟漪笑着应了:“这是自然。” “张光明!”张磊落在他背后冲他大喊了一声,“你莫非忘了漕帮帮规,叛帮者当受三刀六眼!你……”这少年郎像是只被逼到了绝境的小兽,即使呲出了尖牙,终究是太过稚嫩。他原本想放几句狠话,威胁他哥回来,却只说了个你字,就再说不下去。你后面该接什么呢?张光明做了这些事,注定不可能再回到漕帮,而出了一个叛徒的张家,以后又要如何在漕帮内自处? “我不会回去的,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张磊落。”张光明背对着他弟说完这句话,就走入了明月楼带来的人群之中,径自离去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 月涟漪看向严峰,劝道:“远山,交出船图吧。” 严峰眉尾一扬,笑问:“若是我拒绝呢?” 月涟漪也在笑,仍然是船上初见时,那副温柔又多情的模样,他答道:“你若是拒绝,我们自然只能强取。” 严峰点了点头,道:“那你们就试试吧。” 图穷匕见! 明月楼这次为了这张传图几乎是倾巢而出,严峰话音刚落,之前隐隐对小船呈现包围之势的手下便一扑而上。 船舷一晃,严峰已然猛地跃了出去,瞬间刀鸣振响,锋利如山风长啸,洒下一蓬血雨,不断传来传来重物落水的声音。南玉没有内力,唯一能看清楚的只有连绵成一片的雪亮刀光,却还是紧紧盯着兵刃交击声响最密集的那一处。他指甲掐进肉里,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移开了目光,走到失魂落魄的张磊落身边,低声问道:“张兄,你可有办法带我离开?” 张磊落被南玉一问,振作了一下精神,眉宇间却还是萦绕着一股万念俱灰的神色,喃喃答道:“南玉小兄弟,我们怎能丢下严三爷不顾,自己逃走?” 这个问题其实不是在问南玉,而是在问他自己,他真正不想丢下的人也不是严峰,而是张光明。但凡人生突然遭逢巨变的人,总是需要一些时间反应的,只是如今却没有这个时间可以给这个整个人生都被打乱的少年,让他慢慢缓过劲来。 南玉眉头一皱,答道:“我们留在这里,也无法改变任何事。”他这句话说的轻声细语,是个劝告的姿态,说完后语气一转,变得斩钉截铁,继续说道,“如果不走,谁来把今夜发生的事告诉漕帮和八方衙?我们必须要走!” 张磊落又沉默了一会,才点了点头,他观察了四周环境。严峰引着那群人向上流处越战越远,一时竟无人在意这艘小船。他捡起那根被他哥丢到一边的船篙,南玉用匕首砍断了系船的绳索,张磊落撑篙,二人乘船顺流而下。 月涟漪看到了这二人的动作,却并没有派人前来拦他们。南玉和他对视,清楚看见那人站在岸上灯火中,对自己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南玉面无表情,握着匕首的五指却用力地发了白。在他的左手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刚刚严峰在他掌心写下两个字的温度,那是一个“变”字,和一个“逃”字。 待那两只小老鼠走后,月涟漪看向仍然战得正酣的严峰,却皱了眉,说是战得正酣,不过是明月楼这边拿人数前赴后继堆出来的势均力敌。他仔细观察了严峰刀路,这才明白,江湖上无人猜出严峰师承,不是因为他的招式花俏,人所未见,而是因为他的刀法太朴实,也太狠厉。 春山笑,竟然是一把单纯杀人刀。 他摆了摆手,原本站在他身后的守楼人才上前加入围攻,换下了普通打手。 他低声道:“困兽犹斗。”只剩下红雀与婉娘沉默地站在她身后,一如两尊漂亮至极的美人瓷。 张磊落带着南玉一路进入秦淮主河道,才在岸边停下,对南玉说道:“南兄下一步准备去哪?我要向帮主汇报……” 南玉道:“张兄把我就在这里放下便可,我亦有要事。” “有缘再见。”张磊落冲南玉一抱拳,撑船离去。 南玉转身,就有一条香帕从楼上飘下来轻飘飘地落在了他怀里。他抬头,看见一身红纱舞衣的女人坐在二楼的栏杆上,笑眯眯地冲他招手,脐上坠着一颗细长菱形紫水晶吊坠,直晃得过往行人挪不开眼睛。女人撑住栏杆跃下,一漂亮至极的鹞子翻身,落在了南玉面前。 她道:“瞧瞧这张哭丧脸,我们家十一怎么看上去像是死了媳妇儿?” 正是九娘。 南玉道:“九娘,我失策了。” “你没拿到情报?” “拿到了,但我失去了更重要的东西。” 第二十一章 无人知我心 九娘看了南玉神色,笑意收敛,上前拽住南玉手腕,她暗暗摸了南玉脉象,脸色一变,说道:“我们去楼上聊。” 南玉跟着九娘上了楼。 他一站到灯火底下,才让人发现这少年嘴唇竟然隐隐泛青,脸色苍白,满头冷汗,牙齿在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九娘将强按着他躺到了床上,再拿匕首划开自己手腕,挤出鲜血喂到南玉手里,南玉吞咽下后,脸上才有了一点血色。 九娘问道:“十一,你体内的蛊虫全乱了,怎么回事?” 南玉闭了闭眼睛,说道:“可能是今夜见了太多血,王蛊一时没有压住。现在情况怎么样?” 九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女人的眸色是像葡萄一样的深紫色,看人时眸光深邃,很容易就让人生出被全部看透的错觉,但她并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答道: “八方衙、严家和漕帮的人都被明月楼拖住了。” 南玉低声说道:“拖住如此多的人手,明月楼今夜必定是倾巢而出,在燕国与八方衙起正面冲突,明月楼必败,月涟漪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除非明月楼准备全面撤出燕国。他要得到一叶老人的半张船图,今夜又迎走了张家长孙,是准备造船?燕国三面环陆,一面邻海,明月楼的背后只能是曜国。八方衙在没有十成把握的情况下仓皇行动,明月楼准备撤出燕国……那是——长京最近局势不稳。” 九娘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南玉答道:“我会帮八方衙。” 九娘说道:“十一,你不要忘了,你已是我南疆人,此次来中原是为了了断因果,七哥只给了你半年,半年之后,你必须回南疆。” 南玉垂眸,抬起了右手手臂,传来一阵叮当声响,他拉起衣袖,便露出腕上数只银镯,他回答道:“你放心,九娘,我从未忘过我当年答应七哥的事。我报完南家的仇,便会回返南疆,此生再不踏中原一步。”他重新拉下衣袖,继续说道,“我还有一事要问你,你可还记得当年我身边一个叫做红樱的侍女?” “当然记得,当年你初到南疆,都是我在管你的事。” “那么……你还记得红樱改名前的名字叫什么吗?” “……我只记得好像是个什么鸟?” “可是红雀?” “不错,正是这个名字。” 怪不得当时红雀所作所为会那般冒失,明显是想逼我离开那艘船。 南玉面色愈发苍白,他狠狠一皱眉,闭了闭眼睛,冷静了一下情绪,才睁开眼冷笑道:“他们还真是不屑掩饰……” 九娘摸了摸他的脸颊,露出几分压抑的心疼神色,柔声劝道:“十一,你现在不易动怒,休息一下吧。” “九娘……”南溪低低唤道,他已经平静下来。从九娘的角度看过去,这少年眼睫垂下掩住了所有心思,独留下意识咬住嘴唇内侧的动作,泄露了一点点欲言又止的凡思。 “怎么啦?”九娘问他。 南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继续说道:“……我很害怕。”开了头,后面的话便流畅起来,“害怕严峰会受伤,甚至害怕他有可能会死……我本来应该与他同去的,可我当时认为即使是我留下来,以月涟漪的为人,也不屑于带上我,就算带了,我也只能拖累严峰……可我没有留下来,又如何能算准那之后的事呢?” 九娘握住了南玉的手,她五官美艳得近乎凌厉,行事也一向张扬,此时神情温柔,却别有一番罕见风情,她说道:“十一,你不可能算到所有事。” 南玉勉强笑了一下,附和地说道:“是啊……我不可能算到所有事……” 我既无法算准生死,也无法算尽相思,可是只有严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要他活着,这不是计谋,而是执念。 计谋有成败,执念无得失。 严峰的衣衫已经沾满了血,若不是他本来就穿的黑衣,此刻衣料也应当已经被血污染成黑色了,但他的刀,却一直都稳得惊人。有人觉得他应该已经力竭了,提剑刺向他的咽喉,却是自己落了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杀到最后,就算是明月楼的死士也怕了。 每一次,他们都觉得严峰应该已经到极限了,这一次一定能擒下他,可是却每一次都差那么一点,或许这一点只有毫厘之差,可是谁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去填呢? 更何况,这尊杀神竟然还在笑,还是那种畅快的,如饮好酒一般的笑。 最开始,无人注意到这样一点,直到守楼人也出手,将他从江中逼到岸上,在灯火之下,人们才看见这人竟然在笑。 他笑起来是很英俊的,可是在这种境况下,却只会让人觉得胆寒。 春山一笑飞雪融,江湖来去藐西东。 这是百晓生对严峰的评价,从前人们总以为这句话的重点在前一句,如今明月楼方知,这句话的重点在后一句。 严峰用拇指擦去了眼角血迹,一道血痕从他眼角一直蔓延到太阳穴,只差一点就能要了他的命,不过终究是没有。他只是有点惋惜自己估计要破相了,而南弟又是只喜欢漂亮东西的。他早就已经是强弩之末,握着刀的手已经僵了,若不是师父是拿死士的训练方式教导的他,他应该早就撑不住了。 今夜明月楼的大部分人手去拖住了严家、八方衙和漕帮,来围堵严峰的其实只是一小部分,可严峰只有一个人。 仅剩的几位守楼人封锁住了他周身方位,却并不攻上来,这才给了严峰片刻喘息时间,让他有机会擦试一下脸上血迹。 婉娘原本站在月涟漪身后,此时上前一步,对月涟漪行礼道:“楼主,婉娘愿上前一试。” 月涟漪摇了摇头,说道:“我亲自出手。”他拔剑出鞘,一步步走向被守楼人困住的严峰,他走得很慢,杀一只被困住的猛兽,要狠,要准,却不需要赶。 月涟漪一动,严峰便发现了,他没有再看那几位守楼人,而是对月涟漪笑道:“这就是最后了吗?” 月涟漪走过他的手下的尸骸,眉目间隐带了悲悯之色,不知是对谁,他叹息一声,对严峰道:“远山,我早就说过,你应该杀了我的。” 严峰笑了笑,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 下一刻,月涟漪的剑尖已经刺向了严峰眉心!严峰提刀架开剑刃,刀锋顺着剑刃滑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声。 他终究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过了几招,就被月涟漪拼着一条胳膊的代价,用剑指住了他的咽喉。 是夜,严峰被擒,明月楼撤退。 第二日,八方衙各地人手突袭明月楼共计三十七座分楼,明月楼被迫转移。 九娘守了南玉一夜,见十一体内蛊虫几次发作,差一点就急着直接将他带回南疆,最后是南玉找出了当初金花婆婆送给他的那块暖玉,贴身佩戴,体内的蛊虫才终于稳定下来,让九娘同意他在有自己陪同的情况下,今天前来八方衙。 南玉在八方衙门口被拦住。 “无令不可进入。” 九娘神情一厉,上前一步就要出手,被南玉拦住。南玉拿出了严峰赠他的第一把匕首,自己握住了剑尖的方向,递给了守门的护卫,以示自己没有敌意,他问道:“这把匕首,可以代替八方衙令吗?” 护卫接过了匕首,仔细看了看,神情一变,抱拳对南玉行了一礼,说道:“请容我回禀主事,劳烦二位在茶水间稍候。” 一刻钟后,严衡亲自出来归还匕首,将南玉和九娘引了进去。 南玉在衙内见到了昨夜的歌女,她看上去与昨夜完全不同,荆钗布裙,衣领一直遮到下巴,笑容温柔羞涩。她对着九娘笑了笑,柔声道:“还请这位妹妹跟我来。” 九娘看了南玉一眼,见南玉点头,才上前挽了歌女的臂弯,和她相携离开。 严衡领南玉进入书房,问道:“昨夜情况如何?” 南玉道:“漕帮张光明叛变,月涟漪亲自出手。临别前,我按计划在严峰身上种了蛊。” 严衡道:“明月楼已经开始转移,现在可能追踪到严峰所在地点?” 南玉答道:“他们在向南走,母蛊与子蛊之间的联系只能让我感受到大致方向,距离越远,联系越弱,我们必须尽快跟上。”他话语一顿,继续说道,“我身体不好,需要九娘跟在我身边,我可以确保她是可信的。” 严衡应允。 被遗忘的江舍躲在他师父身边,怀里揣着半张跟他表哥性命攸关的船图,稍稍接近他师父一下,还要被他师公瞪,只觉得自己愁得不行。 江舍,字易居,在江湖上除了是青萍江家这一代的独子以外,并没有什么名声,但他师承自己姑姑江瑟瑟,学的是神偷的功夫。 这才是船图会由他来保管的原因。 论藏东西,谁能比过一个贼? 已经六十岁却老当益壮的严行老爷子,坐在一旁看着江舍愁眉苦脸的样子冷哼了一声,被江瑟瑟下狠劲儿拧了下胳膊,眉头一皱,忍住没疼出声来。 比起江舍的愁眉苦脸,严峰母亲江瑟瑟就是忧心忡忡了,这位年轻时也是名动江湖的美人已经年过五十,眉间微蹙时,却还是仍有一番风情。严行拍了拍自己老妻的手,安慰道:“别担心,老三可是那一位教出来的,没那么容易死。” 第二十二章 咫尺天涯难相聚 严峰与月涟漪同坐一辆马车。 春山笑、一根发带、一套夜行衣,一个空荷包和几两碎银,这些就是严锋身上搜出的全部东西了,现在一同被摆在月涟漪身前的案几上,月涟漪看着这几样东西,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这家伙从小在金玉堆里长大,还没见过这么穷酸的大侠。 太惨了吧。 最后他挥了挥手,让属下先替严峰把衣服穿上,总让人家赤身裸体地坐在自己对面也不好。 严峰半闭着眼倚在马车的角落里,双手双脚都被带了镣铐,那镣铐是特制而成,内里镶了一圈铁刺,深深扎进肉里,不动还好,只是皮肉伤,若是挣扎,则极容易伤到筋骨,说是穿衣服,不过是随便找了件袍子披他身上罢了,反正这些习武之人都耐操得很,一点小风小寒要不了他们的命。 月涟漪接过婉娘泡好的茶,拨了拨茶叶,抿了一口。他这边是锦衣玉袍,美人相伴,严峰那边是一身狼狈,形单影只,差距越大,越容易让人心中不平。况且昨夜到现在,严峰已有将近五个时辰没喝过水,也该嗓子疼了。 严峰闻着茶香,撩了一下眼皮,目光扫过月涟漪做派,心知这是要开始问话了。 月涟漪放下茶杯,对着严峰问出的第一句话,却既不是八方衙,也不是一叶老人的船图,他问道:“远山,你与南玉究竟是什么关系?” 严峰闭着眼懒洋洋笑了一下,没有答话。他靠壁箕坐,一只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随意放在大腿上,又是一身没有清洗的血迹灰尘,此时再这般一笑,便露出几分混不吝的无赖气质。 月涟漪也不在乎,继续说道:“你当时跟我说你们之间非我想象中那种关系,那应该就是好友了,可是他昨夜抛下你跑掉时,可是毫不犹豫。” 严峰仍然闭着眼,头靠在背后的车厢壁上,这次他反应却很快,月涟漪话音刚落,他便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是我让他逃的。”这声音里竟然还带着笑。 是我让他逃的,所以我不会责怪,也不会怨怼,既然我都不责怪怨怼,他人又有什么资格因此看低他? 他说完这句话,竟然还犹觉得不够,刺了月涟漪一句:“况且逼着我与南弟分开的,不就是平波你吗?” 你自己就是罪魁祸首,怎么好意思怪别人不留在原地受罪? 月涟漪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远山何必如此防备? 我不过是对南玉小兄弟有几分好奇罢了。况且虽说你我立场不同,但我对你,确实是真心相交。”他看严峰不以为意,只好自顾自接着说道,“时日还长,我再告诉远山一件事吧。月涟漪不是我的真名,不过平波确实是我的字。我本姓顾,名凉月。” 顾是曜国国姓,但凉是曜国皇室这一代皇子字辈。 严峰眉头动了一下。 顾凉月道:“所以远山,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打算,你都回不去了。”顾凉月轻笑一声,继续说道,“张先生答应为我曜国修复那张一叶老人的船图,我给他的时限是上船之前。我们打个赌吧,若是他成功,我就带活着的你回曜国,若是他失败,你就说出另外半张船图的下落。” 严峰睁开眼看向他,说出口得却是完全不相干事,他问道:“昨天围堵我的人,是你派上来送死的,对吗?” “不错。明月楼要从燕国消失,这些人也就没必要留下来了。我看你下手那么利落,还以为你完全不在意。” “他们下手不分轻重,我又何必留有余地?” “但你终究还是在意了。得知这背后是我授意,会让远山你好受一点吗?” “完全不会。” “那远山你要答应我的赌约吗?” “我有第三个选择吗?” “你可以直接选择去海里喂鱼。” 严峰笑了笑,无可无不可地应道:“行吧,我答应了。” 他答应得这么干脆,反倒是顾凉月诧异地问道:“这么轻易,你不再跟我要点好处吗?” “我要好处,你便会给吗?” “说不准,也许我一高兴就答应了。” “那我想把这副镣铐摘了。” “不可能,你太危险了,我可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行吧,那我想喝口茶。” “婉娘,为客人奉茶。”顾凉月侧头对婉娘吩咐道。 婉娘柔声应是,端茶去到了严峰身边跪坐下来,喂严峰喝下了这杯茶后,又回到了顾凉月身侧。她侧对着严峰而坐,在衣袖的掩映下将茶杯收到了暗格里。 “远山,带着镣铐的滋味如何?” “你这么好奇,怎么不自己亲自试试?” “我无福消受,只好问你这个已经戴上的人了。” “快活似神仙啊。” “你若是实在想摘下它,也不是没有办法,我对另外半张船图的下落还是很感兴趣,你若是能早日告诉我,我便能早日帮你摘下这副镣铐。” “那你还是保持一下自己的兴趣吧。” 严峰话音刚落,便有人撩开车帘,低着头对车内禀报道:“主子,还有半个时辰就要进城了。” 顾凉月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那人退出去后,顾凉月唤了一声:“红雀。” “喏。”红雀应声,拉开身后暗格,从里面取出了一堆瓶瓶罐罐,开始为顾凉月易容,而后是自己,再是婉娘,最后她来到严峰面前,道了声:“得罪了,严三爷。” 严峰受制于人,只能任由这女人在自己脸上涂抹,待红雀退回顾凉月身边,才让人看出她竟然把严峰化成了个女儿家,她剃掉了严峰半截剑眉,画成了弯弯柳叶,又修饰了鼻梁鼻翼,再在严峰下巴上粘了不知道什么东西,捏完之后,又是涂涂抹抹,之后严峰原本刚硬的轮廓立马就柔和了许多,最后点上口脂。现在严峰看上去,除了轮廓仍然有些遮不住的英气,却也是算是个眸含秋水,唇如点朱的美人了,真可谓是天衣无缝,与原来判若两人。 顾凉月则被化成了个纵欲过度脸色蜡黄的纨绔子弟,红雀与婉娘都只是稍作修饰。 严峰早就重新闭上了眼,心知自己现在肯定是变了模样,也懒得睁眼确认,只在心中默默梳理刚刚对话月涟漪透露出来的信息。张光明继承了张老爷子的造船技术,甚至可能青出于蓝胜于蓝,但月涟漪并不一定信任他。月涟漪必定还是想要那半张船图,虽然绕了不少圈子,可惜还是在最后露了尾巴。以及……不知他为何会对南弟感兴趣。 他梳理完了,又暗自过一遍是否有遗漏,这才挑了下眉,想起来月涟漪已经不是月涟漪,而是顾凉月了。 他坐马车坐得浑身僵硬,稍动了一动,手腕和脚腕上的镣铐便连带着内部的尖刺一起,更深地嵌进筋肉里去,疼得人不得安生。他在内心叹了口气,只能继续老实坐着,若不是他内功深厚,此刻应该早就晕了。不知是谁过来擦干净了他腕上新流下的鲜血,又系上了他衣领,遮住他喉结和一身伤痕,以防一会儿入城时露了痕迹。 南玉跟九娘已经在路上,随行的还有严衡,他把他大哥从严家拽到了八方衙代替自己主事,自己跟着南玉前去追寻严峰踪迹。横竖这世上,是不会有人比他大哥更可靠的。 此次有九娘跟随,虽然无法乘坐马车,却也决不会再出现上次为了赶路,南玉把自己大腿磨得血肉模糊的情况。她很清楚南玉的极限在哪里,每次都能掐着时间赶路和休息,就算南玉心急,也拗不过她。 他们一路轻装简行,虽然比明月楼一行人出发的晚,却行得快。待到出发后第二日时,便已经离得不远了。 南玉已经找出了严峰所在车队,却只能不远不近地坠在明月楼一行人后面。幸好他能感受到严峰还活着,否则只怕该发疯了。这少年丝毫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心思,忧心与着急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只是严衡与九娘都是成了精的人物,又都是兄长阿姐的身份,就算看出了什么,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去问。 明月楼一行人并没有在煦城内停留,他们伪装成了商队,路引货物一应俱全,很容易就通过了盘点,从北门进,南门出,继续向南行去。 燕国并未开海市,煦城再往南就没有成规模的城市了,只有渔村与海寇。 南玉猜出了这一点,对严衡说道:“只怕他们要出海,明月楼的总部,有可能就在海上。”他顿了一下,心中升起不好预感,问道,“明月楼有给严家发消息索要船图吗?” 严衡神情凝重,回应道:“尚未,不过今日才是他们擒下严峰第三日,三弟可能还什么都没说。” 南玉心知严衡猜的很有可能是对的,却还是忍不住心中郁郁。这世上折磨人的手段太多了,而他不知严峰正在遭受什么,控制不住地往最糟糕的一面去想,难以静下心来。 无论如何,他不会让严峰被带去曜国。 第二十三章 黎明隔重山 严峰被擒的第四日,看上去越发憔悴。 从他被擒到现在,顾凉月只给他喝了杯茶,茶里还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喝下后让人身体发虚出汗,心跳跳得极快,他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甚至出现了重影。 顾凉月这个缺德玩意儿,白糟蹋一杯好茶。 这个缺德玩意儿醒着的时候亲自审问严峰,耗着严峰不让他睡着。顾凉月困了,就让婉娘和红雀看着严峰,也不用问问题,过一会儿拉一下镣铐的锁链就行,锁链一动,严峰手腕上嵌在肉里的铁刺就在旧伤上添了新伤,仿佛那铁刺是直接从骨头上划过,能听见皮肤下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过劲儿来,才会发现刚刚只是疼过头的错觉。 “远山。”顾凉月闲闲唤了一声,他看严峰闭着眼睛不理他,竟然温柔至极地笑了一下,说道,“不理我也没关系,我说,你听。” 顾凉月拿茶盏拨了拨茶叶,低头抿了一口,才慢悠悠地继续道,“你肯定很好奇,为什么我会对南玉感兴趣。” 严峰眼皮都没动一下。 “燕国启元十二年,也就是七年前的八月十五,江南道兴曲南家主仆共三十七口一夜之间满门被灭。可我一看到南玉就知道,当年他们漏了一条小鱼。你没见过当年名动江南的名妓花将离,认不出来也是应该的,南玉的长相,其实像极了他的母亲。” 将离花,是芍药的别名。 严峰睁开了眼,他神情平静地看向月涟漪,声音沙哑地问道:“南家是明月楼下的手,对吗?或者说,正是因为对南家下手,才有了后来的明月楼。” “不愧是远山,你猜对了。确实是得到了南家的财富,明月楼才能迅速在燕国站住脚,用两年的时间就取代了林家。” 严峰重新闭上了眼,他眉眼之间的疲惫神色越发明显,却又因为疼痛而不得不强撑着精神,一天中大部分时候都必须闭目养神,才能撑得更久一点。 顾凉月道:“昨天婉娘的那杯茶里加了毒,我若是向江湖放出了消息,说有人想救你,只能拿一叶老人的最后一张船图来换。你说,可有人会来吗?” 严峰道:“你不会这样做。” 顾凉月笑了,问他:“为何不会?” “你如今在燕国已是丧家之犬,怎么会暴露自己方位?” “那远山,你要我如何做才愿意告诉我船图下落?” “难道不应该是我问你,你要我如何做,才肯留我一条性命吗?” “远山,我说了我对你是真心相交,你为何不信?难道你以为你现在经受的,就是我的全部手段了么?” “自是不敢。” “你现在不肯说也没关系,别忘了我们赌约,你最后总是要说的。” 严峰睁开了眼,他眼里已有隐约血丝,盯着人看时,像是一只被逼到了陌路的孤狼,疲惫又凶狠,他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嗓子里有沙砾划过,然而这点疼痛和手腕脚腕被镣铐锁住的疼痛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他对顾凉月说道:“你解了我的镣铐,我就告诉你,只是这船图,你只能自己去取。” 顾凉月便露出笑来,还是那种温柔至极的笑,就像一切如他所料那样。他想,果然是这样,哪位习武之人能容忍自己的双手双脚被废呢? 他让婉娘去解开严峰手脚上的镣铐。 镣铐落到车厢的地板上,发出沉沉一声重响,内部的铁刺已经被染成漆黑,铁刺尖上还挂带下来一点鲜红血肉。严峰手腕脚腕上原本被锁住的地方早已血肉模糊,不能看了,浓郁的血腥味在车厢内蔓延开来。婉娘帮他粗略处理了一下伤口后,又喂着他喝了一杯茶,才退回了顾凉月身边。 严峰低着头,顾凉月也没有催促。 终于,严峰还是说道:“在严家,在我表弟江舍身上。” 不用顾凉月吩咐,婉娘就离开了车厢,去办接下来的事情,只剩下顾凉月和严峰沉默地待在一起。顾凉月看着严峰,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失望,他总觉得这人应该再硬气一些,坚持得再久一些,甚至干脆以死守节,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要告诉他,可若说这映像是从哪来的,却又连顾凉月自己也想不明白。那副下在茶里的毒药本来就有动摇人心智的效果,镣铐的厉害他也再清楚不过,那么这个结局,应该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令人满意,可是偏偏就留下了这么一点让人想不明白的遗憾,顾凉月只好放下。 他留着严峰,也不单单是只为了船图的。顾凉月开始真地考虑把严峰带回曜国,他认为严峰如今无颜回去,那么留在他手下做一个专门为他处理一些事的门客,对严峰来说也是一条出路。 婉娘走了后,就有人来唤红雀。顾凉月身边只留婉娘与红雀二人贴身伺候,如今婉娘外出办事,红雀便必须马上返回顾凉月身边。她应了声知道了,挥退了来人,回头对张光明道:“那么先生,我就先回去了,主子在先生身上寄予厚望,还望先生能尽快完成船图。” 原来这是张光明的车厢。 张光明伏在岸上,手中拿着炭笔划线演算,听见红雀说话只点了点头,算是听见了。 红雀施了一礼后离开,留下张光明一人待在车厢里,握着炭笔的手一顿,直起身无声地叹了口气,好像所有千丝万缕的心绪愁思,都随着这身叹息离开了身体,然后他重新俯下身,又开始沉默地继续演算起来。 他的人生,和他弟弟的人生,终究是不可能永远连在一起的。 在明月楼的车队之后,约莫三里开外,已是南玉一行人能跟住的最近距离。月涟漪十分谨慎,每隔一里就会派人回探是否有人跟踪。 南玉问严衡道:“八方衙的行动如何?” 严衡答道:“已调动人手前往沿岸,调查是否有陌生船只,只是为避免打草惊蛇,进度很慢。” 南玉道:“无碍,到时能堵住月涟漪就行,不能让他回到曜国。”他顿了一下,继续道,“若明月楼真将总部设在一条船上,这条船必定不会小,吃水极深的情况下不能近岸,只怕不好留下。” “这点如璎不必担心,自有水军都督游大人相助。” “如此最好。” 九娘懒得听这些,在一边准备午饭。南玉虽然用暖玉暂时安抚住了体内蛊虫,面色却还是见不到血色,苍白得过了头。九娘心知有异,但她虽然同样身负王蛊,却并不擅长蛊术,探不出南玉体内的蛊虫到底是因为什么出了问题。南玉又不肯说,她只能多给她家十一喂些补物,免得这不让人省心的家伙被蛊虫啃个干净。 当天夜里,严家终于等到了等待已久的客人。 明月楼,婉娘。 比起艳丽张扬的红雀,婉娘沉静得就像一汪碧水,她操琴之时,可以用七弦弹出千言万语,除此之外却很少说话,总是默不作声地为她的主子处理好了所有事情,就像现在她来到了严家一样。 江舍今夜被迫跟他师公和衣睡在一起,而这救了他一命。 婉娘使一把秋水剑,剑光轻巧迅速地就像一条白虹,从上至下刺向江舍的时候,杀机比杀意到达得更快,但严老爷子拦住了这道剑光。 江南刀严家的名头,可不是他的儿子们闯出来的。 婉娘一击不中,向后急退,避开了紧贴着她面门砍下的三道刀光。 江舍被刀剑相击的声音惊醒,睁眼就像只受惊的猫一样窜上了房梁,他扶着梁柱,愁眉苦脸的看向下面对峙的两人,两个人他一个也打不过,只能委屈巴巴地缩在这里,等下面得出一个结果。 婉娘认出了对面之人的身份,僵持片刻后,率先收剑入鞘,对严老爷子行了一礼,直说道:“奴家此次只为船图而来,不会伤人性命,明月楼的规矩,前辈应当也是知道的,还请前辈让开。” 严行道:“明月楼都不在了,谁还记得他的规矩?” “前辈说笑了,奴家还站在这里,怎么能说明月楼没了呢?”婉娘看严行不为所动,眉头轻轻一皱,劝道,“严三爷正在明月楼做客,是他委托我前来取回船图,还望前辈三思。” 言下之意,就是让严行好好想想到底是亲儿子重要,还是表侄重要了。 严行凝眉不语。 江舍猫在房梁上出了声:“三表哥在你们手里?” 婉娘点了点头,道了声:“是。” 江舍问道:“……我把船图给你,你们可能把我表哥还回来?” 婉娘沉默了一下。 “不行吗?” 婉娘道:“以我的权利,只能保证严三爷性命无忧。” “这不够。” 婉娘轻叹一声,道:“看样子我们是无法达成一致了。” “不。”江舍出声打断了他,从房梁上跳了下来,他对婉娘道,“我陪你一起走,船图在我身上,我要见到表哥才能给你们。若是想强抢,虽然我武功不济,但是吞下船图的片刻时间,还是能争取到的,你若不信,大可以试试。” 婉娘思考了一会,同意道:“可以,请江少侠与我同归,我带您去见我家主人。” 第二十四章 情义两难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入明月楼,焉得三表哥? 可江舍还是愁啊。在江家,他是全家人的宝贝独子,在严家,他是他师父的亲亲徒弟。严家三个儿子,老大被严老爷子,也就是他师公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他围观过一次后,就被吓得回来就抱着他师父不肯撒手了;老二老三都是不到十岁就被他们各自的师父带出去历练,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苦,反正每次他们回家跟江舍切磋,江舍就从来没有打赢过;就算是跟南玉比起来,江家小公子吃得苦也还没南玉当年学习蛊术时经受得多。 可现在,从来都被长辈们捧在手上,被他的兄长们护在身后的江小少爷,江小公子,就要亲自去以身涉险营救表哥了。 江舍好愁啊。 他叹了一口气,话痨的性子又有点憋不住了,虽然现在陪在他身边的是一位蛇蝎美人,可那也是美人啊!他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婉娘看了江舍一眼,他们现在在用轻功赶路,速度极快,没想到这人还留有余力,心中不由得对江舍高看了一分,这才是信了当时江舍说的他不会连吞下船图的机会都争取不到。婉娘答道:“奴家曾有幸得主人赐名,唤作婉娘。” 江舍赞道:“这名字真适合你,婉娘,你吃过金陵意做的盐水鸭吗?就是桂花鸭。” “……” 婉娘沉默了一下,思考江舍问这句话是不是有什么企图,难道是想打探明月楼还有没有人手留在金陵?她谨慎地答道:“没有。” “那可真是可惜,除了桂花鸭,还有烤鸭,鸭四件,鸭油酥烧饼……有机会我带你去吃啊,我好友说十里秦淮河,流的都是鸭子的血和泪。”他说完就忍不住露出笑来,想起当时和好友一起坐在留云楼谈天说地的日子。 这少年实在是喜欢聊天,加之他现在心中紧张,禁不住就比平常更要滔滔不绝,从报菜名讲到老字号,又从老字号讲到鸭子的做法,直到最后讲得自己都饿了,才意犹未尽地结尾道:“说定了啊,到时候陪我去金陵意吃盐水鸭。” 婉娘:“……”谁跟你说定了? 严峰被擒的第五日。 他气色看上去总算是比前几日好了许多,只是眉目间没有精气神,于是便连这逐渐变好的气色看上去也是羞愧的,是难以见人的。他仍然在马车的一角靠壁箕坐,闭目养神,就是顾凉月再跟他说话,他也不答了。顾凉月颇觉无趣,却也无意再为难他。 婉娘尚未回来,也不知船图之事进行的如何。 南玉一行人已经绕路赶到了明月楼的车队前面,在一处山林内暂时安顿下来,与前来支援的八方衙和漕帮的人手汇合。九娘说要给十一找点补药,自己外出去了,临走前拜托严衡多看顾一下她的弟弟。 南玉看见了张磊落,不过是分别了几天时间,这少年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少年,而是变成了一个有几分阴沉的青年了。以前人们常常可以在他脸上看见的那种,不知愁的少年特有的神气已经消失不见,而是转变为被迫成长起来的沉稳。他和南玉严衡见礼,说道:“漕帮此次前来二十五人,都是好手,任凭八方衙差遣。” 严衡回礼道:“潘帮主高义,八方衙和严家都会记得的。” 张磊落点了点头,道:“那我便先带着兄弟们安顿了。” 严衡道“诸位请便。” 张磊落漕帮一行人走后,又上来了一位牵着马,提着食盒的十六七岁的少年,他面容陌生,一笑,却让南玉感到几分熟悉。南玉再看一眼食盒,便猜出了这少年身份,只听那少年道:“这可是掌柜的让我快马加鞭送过来的,食盒里还镇着冰在,保证不会失了味道,还请客官尽快享用。” 严衡行了一礼,笑道:“还请吴二哥替我谢过掌柜。” 吴二翻身上马,笑道:“好说,既然东西已经送到,我就先走了!对了,严三爷可是我金陵意的老顾客了,这段时日都没见到,掌柜的说让我替他问候一声,还有这次的饭钱先赊着,你们记得千万别赖账就行!” 严衡道:“自然,到时必定让严三亲自前去结账,请掌柜放心就是!” “行,那我这就把话给掌柜的带回去!”吴二说完这句话,在马上冲严衡还有南玉一抱拳,道,“严二,还有这位小兄弟……”他目光中带着笑意扫过南玉,“请务必保重!” 严衡和南玉回礼后,吴二甩了一马鞭到马臀上,骑着马离开了。 严衡打开食盒底部的暗格,里面装的正是飞燕盟特意送来的消息,他打开,看见里面写了飞燕盟调查到的所有明月楼已知情报。他仔细阅读过后,不由一笑,感叹道:“飞燕盟这次可是帮了大忙了。” 江湖中人,但凡出手过,必然被人观察过招数,揣摩过弱点强项,飞燕盟此次送来的,正是这些消息。 南玉坐在一旁,并没有主动上前提出要看。他只道:“预计今晚月涟漪就会到达这里,到时你准备如何安排人手,营救严峰?” 严衡道:“刚刚严家传来的消息,江易居带着船图与明月楼的婉娘一同离开了严家,易居要求必须要亲眼见到严峰,才能给出船图。他的轻身功夫,即使是在江湖上也称得上顶尖,我们早已商量过,到时他自会寻找机会携严峰出逃。” 南玉闭了闭眼,强自按耐下自己体内翻滚的所有情绪,他这几天本就脸色苍白,现在更是像覆了一层冰雪,不见一点人气,他道:“若是我是月涟漪,擒下严峰后最先做的就是废了他的双腿和双手,有腿能逃,有手能反抗,而这些事,我都不需要他去做。若是我再狠一点,还可废了他的双眼,因为初盲的人往往心里脆弱,更容易被撬开嘴巴。我只需要留下他一双耳和一条舌头,用来听问和说话。” 南玉越说,严衡的神色便越凝重,但待南玉说完,严衡却摇了摇头,道:“月涟漪或许会让三弟受些皮肉上的苦头,却绝不会毁了他,即使他想,也做不到。” “……”南玉不语,他觉得严衡也好,江舍也好,对待严峰抱有的信任简直近乎盲目,但他没有反驳,只说道,“我要亲自去将严三爷接回来,月涟漪在他身上下了毒,我要尽早看到他,才方便考虑如何解毒。” 严衡拒绝道:“不行,你不会武功,不能身涉险境。” 南玉道:“九娘会与我同去,而且这里是山林,虽然没有熟蛊,也有的是毒虫可以供我驱使,我并非毫无自保之力。最重要的是……”他直直盯住严衡双眼,说道,“你对易居是否能救出严峰并无把握,对吗?” 严衡不语。 南玉原本坐得背脊挺直,问出上一句话时身体微微前倾,神色又冰冷,不自觉就显现出逼迫姿态,但他说完,看见严衡神色,却叹了一口气,浑身的尖刺都收敛起来,仿佛从一块冰化成了一汪水,他低声道:“我需要他,我必须去。”声音柔和微哑,疲惫又眷恋,里面的情意任谁都听得出来。 严衡神色微动,终于松了口,道:“如果九娘同意的话,我也同意。” 南玉找到九娘的时候,这美人正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处理一只野鸡。她看见南玉粲然一笑,还没等南玉开口,就笑容一收,斩钉截铁道:“不行,你老实待在这里,晚上我给你炖汤补一补。我也不会陪你去的,你的体质你自己清楚,受一点磕碰都是受罪。” 南玉无奈地笑了一下,道:“九娘,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你当我能不知道你要说什么?要么是求我去救那小子,要么是求我带你去救那小子。”九娘掐住鸡脖子,熟练至极地手起刀落,狠声道,“中原人最是擅长负恩忘义,就算你救了那人,那人也不会对你以身相许。” 南玉在严衡面前不觉得如何,被九娘直接这么一说,反而觉得害臊起来,红了耳朵。他蹲下来,伸手拉住九娘的袖子,露出了可怜相,眼巴巴地看向九娘。 九娘的衣袖被他这么一扯,停了动作,却扭过头去,不肯看他。 “九娘……”南玉唤了一声,见九娘还是不理他,只好叹了一声,说道,“我不是去救他,而是去救我自己。” 九娘总算是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冷笑道:“我倒不知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么个多情种子,怎么,他若是死了,你还要像中原那些骗人的戏文里一样,为他殉情不成?” 南玉神情不变,慢吞吞道:“我欠他一命,本来就是要还的。”他对九娘说道,“我把我的命蛊给了他。” 九娘气急,丢了手上的鸡,收刀入鞘,洗干净手在自己衣料上一擦,就要伸手来拽南玉的耳朵,嘴里骂道:“好你个十一,命蛊也敢随便给人!我看你是根本不想活了!与其让你死在中原人手里,不如我现在就打死你算了!省得哪天被你活活气死!” 第二十五章 人生最难相见时 九娘要揪他耳朵,南玉是不敢躲的。他紧紧闭上了眼睛,眉毛不自觉地揪在一起,嘴角可怜巴巴地抿着,五官皱成一团。九娘抬起了手,看他表情却又好气又好笑,手干举了半天也下不下狠心打下去,最后抽刀恨恨向溪流一砍,水花激了几丈高,浇了南玉满头满脸,她这才稍稍解了气,收刀入鞘,恶声恶气道:“还不回去换衣洗漱,要是生病了,你晚上也不用去了!” 南玉抹了把脸上的水,才睁开眼睛,想也知道自己现在是如何狼狈,他站起身对九娘一笑,道:“多谢九娘。” 九娘冷哼一声,沉声道:“这一次我会帮你把王蛊取回,不会告诉七哥,但蛊王对你、对南疆的重要性你自己知道,这种事,绝不能再出现下一次,如果再有下一次,你只能重走一遍万蛊池。” 南玉乖乖点了头,说道:“我知道了。” 九娘戳了下他额头,道:“还不快回去,成天就知道跟我装可怜,怎么不见你对七哥撒娇!” 当然是因为九娘你素来心软。 南玉在心里默默说道,不敢反驳,额头上被戳了个红印,被九娘赶回营地换衣服擦头发去了。 在南疆,地位最高的不是人,而是蛊,巫祝们不能拥有自己的名字,只能以自己所供养的蛊神的排行相互称呼。南疆一共有十二位蛊神,传说他们将自己的分·身降临在南疆的十二只王蛊身上,代替神灵保佑南疆福泽绵延,能将王蛊从沉睡中唤醒,得到王蛊承认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南疆的主人。现在的南疆只有三人身负王蛊,就是七哥,九娘,和南玉自己。 其中七哥年纪最长,为巫殿之主,也是整片南疆的王。 南玉想到这些,无声地叹了口气,作为十一,他确实……已经与中原再无关系了。 明月楼一行人越接近海岸,顾凉月就越谨慎,每隔一里就会派人前去探路,时常改变已经定好的前进路线。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没那么容易回到曜国。这一路走来虽然还算是平安无事,可是燕国河流虽多,适合走船的入海口却并没有多少,也就是说,这一路的太平,就要到头了。 婉娘虽然在路上为了防止有人跟踪,带江舍绕了些远路,但二人轻功行得极快,在当日傍晚时,婉娘便已经回到了她的主子身边,也就是说,江舍见到了严峰。 江舍和严峰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都是神情沉重。 张光明现在也在这架马车的车厢里,顾凉月把他请来鉴定江舍的船图真假。此外,红雀与婉娘一左一右跪坐在顾凉月身后。 顾凉月道:“江少现在可以把船图拿出来了吗?” 江舍下意识看了严峰一眼,严峰却闭目没有看他,他只好收回目光看向月涟漪,迟疑片刻,才道:“可以。”说完,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拿出一物向桌上一丢,却是一个姑娘家常用的香球,他说道,“你们自己解开看吧。” 顾凉月未动,婉娘上前拿起香球,轻轻掰开香球顶部的机关,香球果然应声而开,露出里面的纸卷,展开后,正是半张船图。婉娘将这半张船图递给了张光明,张光明小心翼翼接过后进行查看,越看眉头越紧。 顾凉月问道:“张先生,可是船图有异?” 张光明摇了摇头道:“船图没有问题,是我的问题。我需要时间验算,即使得到了整张船图,一叶老人的船也没这么好造出来。还请容我先行告退。” 顾凉月道:“先生请便,我就不亲送了。” “不过几步路,平波过于客气了。”张光明对顾凉月点了点头,“那么我就先走了。”说完,他径自撩开车帘,跳下马车,回去自己的马车上。原本江舍上车后出了严峰,看得最多的就是他,可是他从上车到下车,没和江舍对视一眼。江舍回想起从前与张家两兄弟同游秦淮的时候,觉得真是恍如隔世。 “江少。”顾凉月凉凉唤了一声。 “嗯?”江舍回过神来,看见顾凉月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立马就没了好脸色,问道,“干什么?” 顾凉月一挑眉,道:“这可是我的马车,我的车队,就是你江少坐着的,也是我的垫子,难道不应该是我问你,你待在这里要干什么吗?” 江舍瞥了一眼严峰,才看向顾凉月道:“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可以带我表哥走了吗?” 顾凉月道:“江少想走,我们不会拦,只是远山必须要留下来,否则我如何确认你不会把我们的行踪透露给八方衙?马上就要入海了,我可不想节外生枝。” 江舍道:“我表哥在哪,我就在哪,再说本少爷可是千里迢迢特意给你们把船图送过来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楼主却要赶我走,难道这就是明月楼的待客之道?” 顾凉月笑了笑,道:“既然江少愿意留下来,我明月楼自是求之不得,只怕江少心口不一,嘴上说着要留下,心中却在暗暗思虑如何带人离开。我就跟江少说开了吧,远山身上被我下了毒,只有我手里才有解药。” 江舍面色一变,拍桌而起,指着顾凉月骂到:“交出解药!”他话音未落,手中折扇已经猛地向顾凉月身周大穴点去,他倒不指望凭借自己那点三脚猫功夫能制住明月楼楼主,只是试图近身,看看是否能把解药摸出来。 只是江舍还没碰到顾凉月,婉娘已经从旁一剑刺出,剑尖直直指向江舍咽喉,刺出一粒殷红血珠,强迫江舍停下了动作。 江舍和婉娘对视一眼,僵持片刻后,江舍坐回原位,婉娘才收剑入鞘。 在明月楼车队前方十里处,九娘和南玉一同站在山头。 九娘问道:“十一,你确认明月楼不会再改道?” 南玉答道:“今夜已是最后时候。燕国未开海市,适合走船的入海口只有那么几个,而在南方,更是只有我们守住的这一个。月涟漪不会猜不到我们会在入海口设下埋伏,那么与其拖延时间,不如走最快的那一条路。他到现在还没改向,就说明我的猜测没错。” 九娘看向山下来路,不再问话。二人一时沉默,只有山风在月色下呼啸而过,泠泠月光落在树枝上,在裸露的山石上投下交织的影子,随着风声簌簌抖动。即使是在这样的夜里,九娘仍然穿得极少,镶着金片的红色舞衣领口开得极低,只堪堪兜住一对丰满胸乳,她腰又极细,但并不似杨柳纤弱,而是每一根肌肉线条下都暗含爆发力,风吹起她波浪般的漆黑卷发和火焰般的裙摆,露出她裸露的大片后背和劲瘦有力的长腿。这女人美艳得像是被火焰灼烧得滚烫的赤红刀锋,看一眼就觉得要被那嚣张的美丽灼伤,可当她神情沉静地握住了自己腰间的弯刀,浑身肌肉绷紧时,却又无人有胆错认,心知这是一位必须慎重对待的对手。 山风夜寒,南玉站在九娘旁边,他体弱,可不比九娘潇洒,浑身上下裹得严实。他看向来路,摁住自己胸口,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因为在命蛊的接近而发烫,他说道:“来了。” 在目力可及的尽头,一列车队渐渐走近,九娘握住南玉在微微发颤的手,道:“再等等。”说完便拉着南玉向后退去,一直退到林中,抱住南玉向上一掠,隐藏在树林之间。刚刚藏好,便见有人向这处山峰行来,检查是否有埋伏。只是那人还没搜到九娘和南玉藏身的地方,在半路上便被其他埋伏之人射出的暗器击中,像只折翅的鸟一般落了下来,尸体被拖入草丛中掩住。 在明月楼的车队中,严峰感到心口的位置微微发烫,睁开了眼。短短不到两天的时间,远远不够他手腕和脚腕的伤恢复到能行动自如的地步,但也已经好过戴着镣铐时完全不能行动了。婉娘和红雀都去了车队前方护行,只剩顾凉月、江舍和严峰三人坐在马车之内。 严峰一睁眼,另外二人便注意到了,只是顾凉月并不在意,江舍惊喜地喊了声:“表哥!” 严峰对江舍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江舍制不住顾凉月,现在的他也不行。 顾凉月微微一笑,翻过一页手上的书。 此时,车队正行到山崖之下。 严衡吹哨为号,一时数不清披着伪装的身影在夜色里如蝙蝠般从自已的藏身地跃出,扑向车队,安静,迅猛,而危险。 这一次,轮到八方衙精锐倾巢而出了。 九娘带着南玉同时飞掠而下,几个起落就已经落到了车队正中,她松开南玉,说道:“快找!” 南玉径直向严峰所在的马车跑去,同时掏出蛊笛,放在唇边吹响,清亮笛声在夜色下远远传开,韵律却像是飘忽的鬼魅。山坡上,草丛中,所有人类曾经遇见过毒虫蛇蚁的地方,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响起,逐渐汇聚成潮。九娘护在南玉身边,她刀光极快,出鞘必要见血。即使所有明月楼之人都知道这怪象是因谁而起,却无人可以靠近罪魁祸首。 第二十六章 谁人与同归? 八方衙人手与明月楼的人手战作一团,婉娘与红雀注意到了车队正中的乱象,飞掠过来,婉娘拦住了九娘,红雀……不,应该说是红樱拦住了南玉。 红樱站在南玉面前,唤道:“止步吧,南少。” 南玉道:“红樱,让开,你知道自己拦不住我。” 红樱面色一变,摸了摸自己的脸,看向南玉,确认南玉是真地认出了自己后,惨笑道:“小少爷,你不问问我的脸是怎么回事吗?不是易容,也不是人皮面具,是我自己给自己换了一张脸。因为我不想让你认出来,知道你的红樱姐也会害你,可你还是知道了。” 南玉面无表情,道:“你连名字都没变过,我怎么会认不出来?我再说一遍,让开!”他肩上不知何时趴了一只金色蛊虫,蜈蚣身,蜻蜓翅,口器尖锐,此时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情绪,翘起尾部颤动着发出嗡嗡声,做出了攻击前的预备姿态,看上去十分渗人。 “是啊,我一生中有两位主人,所以我有两个名字,离开您的身边,我就只能被叫做红雀了。”她笑着,眼中却带泪,她看了一眼南玉的肩头,道,“连金线蛊都放出来了,您是要……杀了我吗?” 南玉道:“你在我身边待了整整两年,我要杀你,何须金线蛊?” 红樱不敢置信地看向南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身形摇摇欲坠。 南玉道:“你真当我一直对你身份一无所知?真当我不知我初到南疆的三个月为何会变成哑巴?我留着你,不过是因为我当年没有把握杀了你。红雀,你演戏演得太真,把自己也骗进去了吗?”他话音落下,不欲再与这女人废话,直接从红雀身边绕开,冲向她身后的马车。 红雀欲要再拦,却感到浑身剧痛,她疼得站不住,跪在地上,呕出一口黑血,却还是死死盯着南玉背影,声音嘶哑地喊道:“小少爷,你一心想为南家报仇,可知南家不过是个笑话?” 她话音刚落,体内的剧痛便停止了,可是她的小少爷既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看一看她是否还活着。红雀趴在地上,手指用力拽住自己胸口的衣服,泛白的指节死死抵住那颗仍在跳动的心脏,嘶声而笑。她的泪和血混在一起,滴到地上,晕湿了一小片泥土。 婉娘看见这边情景,欲要抽身来拦南玉,却被九娘挥刀逼退。同为女人,九娘刀势却既沉且狠,完全克制住了婉娘。 南玉已经撩开那辆马车车帘,跨了上去。 顾凉月笑道:“好久不见……南少。”最后二字被他念得轻巧玩味,听得南玉皱了一下眉头。外面刀剑相交声接连不断,不时传来惨叫,可是顾凉月坐在这里,仍然握着他那本书,没有任何要起身离开的意思。 南玉目光扫过车厢内的三人,最后停留在了顾凉月身上,说道:“如此激烈的刀剑声,却没有惊马,用战马拉车……明月楼的手,比我想象中伸得还要长。” 顾凉月道:“南少说笑了,只是一些受过训练的劣马罢了。” 南玉没理会他的反驳,直说道:“我要带远山和易居走。” 顾凉月道:“南少也看见了,我可没绑住这二人手脚,他们想走,随时都可以。原本我留着这二位做客,也不过是想再见你一面,得一个跟你好好聊一聊的机会。”他温柔一笑,对南玉道,“你真的跟你母亲很像,我上次见到你后,回去查了资料,才发现你是当年南家的孩子。” 南玉听他胡扯,冷淡问道:“那又如何?” 顾凉月道:“我知你心中已认定明月楼为当年覆灭南家的凶手,不过此事另有隐情,若有机会,请来曜国平川一叙。你的母亲一直在那里等你,红雀其实是你母亲的人,她们一直都只想保护你。” 南玉沉默片刻,对江舍道:“易居,带远山离开。”自己在顾凉月对面坐下。 江舍目光在顾凉月与南玉之间来回打转,神情担忧,张口欲言,却被严峰抬手按住了他肩膀。他回过头去,看见严峰对他摇了摇头。严峰低声说道:“我们走。” 江舍只好闭上嘴巴,背上严峰,跳出车厢离去。 南玉眉眼低垂,抚摸着手中蛊笛,开口道:“我们第一次相见,在你的画舫上,我扮作女儿身,跳了祈神舞,你对我起了疑心;我们第二次相见,你应该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来历,可你留下了严峰,放走了我;第三次我们相见,也就是此刻,你对我说,希望我去曜国,因为我的母亲在曜国的都城?”南玉话语一顿,道,“月楼主,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前后矛盾吗?” 顾凉月道:“还未来得及告诉南少,我姓顾,名凉月,字平波,月涟漪只是我的化名。我之前没有留下你,是因为我并不希望你回到曜国。” “回?”南玉抓住这个字眼,冷笑了一声,道,“顾楼主多虑了,我的母亲早在七年前就死了,我对那个女人是谁并不感兴趣,对曾经的南家跟曜国究竟有什么关系也不感兴趣。我原以为你有什么招数在等着我,却原来只有几句胡言乱语。”他扬声向车外喊道:“九娘!” 九娘撩开车帘,在车门处坐下,用裙角擦干净了刀上的鲜血。她干脆利落地收刀入鞘,问道:“完了吗?” 南玉答道:“结束了。” 九娘这才回过头来,看了车厢内一眼,那双深紫色的眼睛像猫儿一样,狡黠又神秘,她眼睛里流动着星屑一般的细碎微光,明显是在刀锋饮血后感受到了微醺一般的快感,心情正好。可被她盯住的顾凉月,却下意识地坐直,将手按在了剑柄上。九娘盯着他舔了舔唇,笑得露出了两颗尖尖的犬牙,她说:“十一是我南疆的巫,我劝你最好不要打什么歪主意,否则拦你的,可就不止一个八方衙了。” 九娘说完转头,对南玉道:“我们走吧。” 南玉点了头。 至于今夜八方衙能不能留下顾凉月,那就是严衡的事了。 严峰作为伤员分到了一顶单独的帐篷,南玉走进去时,江舍正在与严峰低声谈话,二人在他进来后就住了口。江舍起身对严峰说道:“那我就先走了,表哥。” 严峰应道:“好。” 江舍走过南玉身边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今日多谢。” 南玉摇了摇头,示意不用在意。 江舍出去了。 严峰看南玉站在原地,并不走过来,笑着问他:“怎么不过来?” 南玉默默打量他,这个笑容可真是称不上好看,严峰脸上额角一道伤疤,剑眉又被剃掉半截,导致他看起来总是有几分滑稽。可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温柔,看向南玉的时候,南玉觉得自己的全世界都倒盛在那双眼睛里。他走到严峰床边坐下,没有说话,而是先拿出了自己平日画眉用的螺子黛,俯身为严峰画了眉,待那双剑眉和从前一样才满意了,直起身收起了眉黛。 严峰任由他做完这些,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皱眉露出心疼神色,问他:“你怎么看上去比我还憔悴?” 南玉握住了他的手,默默看着他,还是不说话。他伏在严峰胸口,听见严峰的心跳,才闭上眼,眼角划过一滴泪水,飞快地没入鬓间,消失不见。严峰安抚地将手放在南玉的后背上,没有再说话。一时屋内只有烛火爆出的细微噼啪声,安静极了。 良久,南玉才低声问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是吗?” 严峰道:“你并没有有意隐瞒,当年花将离嫁入南家为妻的事轰动了整条秦淮,将离花是芍药的别名,你又说自己姓南,不就是告诉我了你的身份吗?” 南玉撑起身来,看向严峰,问道:“那你也还记得,你救过我,是吗?” 严峰温柔地看着他,答道:“是,我还记得,当年你被人追杀,是我护送你去的南疆。” 南玉接着问道:“你对我这么好,也是因为想起了我是谁?”说完他紧紧盯着严峰,对答案看上去极为紧张。 严峰却否认道:“不是。” 南玉问:“不是?” 严峰解释道:“我对你好,不是因为想起了你是谁,而是因为你是你。”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是因为我喜欢对你好。” 南玉盯着严峰瞧,不自觉咬了下嘴唇内侧,眼里有水光闪烁,他颤抖了几下嘴唇,却说不出话来,羞红从他的耳尖一直蔓延到他的脸颊,最后连整个脖颈都染红了一半。他眼里水光益盛,晃动得厉害,嘴唇几张几合,最后终于说出话,却是:“我要回南疆了。”说完这句话,他脸上的红晕褪去,眼睛却还是水汪汪地看向严峰。 南玉对严峰说道:“我当初在你身上种下的是我的命蛊……那么,严三爷,你愿意跟我一同回去吗?” 第二十七章 人间清冷寻常事 南疆的蛊师对待命蛊,要么不养,要么终生只会养一只,蛊活人活,蛊死人死,命蛊对南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所以这句问话的真实意思是:我愿意与你同生共死,你愿意陪我一同回到家乡吗? 严峰眉头皱起,一时看着南玉没有说话。南玉和他对视,眼里的水光渐渐平静下来。他垂下眼,听见严峰说道:“我体内有月涟漪下的毒,对你可会有影响?” 南玉道:“无碍,毒对命蛊是补物,你没有察觉到中毒的症状一直在减轻吗?” 严峰道:“即使这样,你也应当尽快将我体内蛊虫取回。” 严峰看着垂下头不说话的南玉,解释道:“我没有责怪南弟你的意思,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此次我回不来呢?”他声音无奈,且因为带着伤,嗓子还有些哑,低声跟南玉说话时,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他特有的诚恳温柔。 我当然想过。 南玉红了眼,在心里说道,可是他喉结动了动,沉默片刻,开口说出的话却是:“事急从权,只有命蛊能保证让我无论如何都能找到你。再说,所有人都告诉我,你会回来的,严三爷自己却不信吗?” 严峰注视着低着头反驳他的南玉,无奈地轻叹了一声,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答道:“这与我相不相信自己能回来没有关系,而是,南弟,我不能让你陪我一同承担风险。” 南玉避过这个话题,对他说道:“命蛊你体内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只要有它保护,你可以百毒不侵,所到之处毒虫退避,若你再在蛊术上稍稍有些天赋,就连强制驱使他人蛊虫亦可以做到。” 严峰道:“正因如此,你更应该将命蛊取回。” 南玉见严峰坚持要自己取回命蛊,只好道:“就算我要取回蛊虫,也不能是现在。你体内尚有余毒未清,还要靠蛊虫压制。”他说完起身,看着严峰道,“我出去看看情势如何,你……好好休息吧。”说完也不待严峰回答,径直走了出去,剩下严峰一个人待在帐篷内,良久后,才一声叹息。这声叹息无人知,无人晓,和严锋心中那些所有不可言说的心思一般,随着夜风消散,徒留寂静。 南玉询问他人后得知九娘已回,便去找了九娘,他一入帐,被九娘看见了神情,就收到一声嗤笑。 那女人坐在毯子上,下巴一抬,问道:“如何?那中原人可是不愿跟你走?” 南玉在她身边坐下,神情不快,半晌才回答道:“我没有问。” 九娘挑了下眉,颇为稀奇,道:“你在中原诸事既了,定然是要跟我回返南疆的,依你那性子,竟然没哄蒙拐骗地要将人带回去?” 南玉回答道:“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怎么能问?” 九娘面上打趣的笑意一收,拧了眉,仔细打量了南玉神情,问道:“十一,你老实说,你究竟是因为不知道他喜不喜欢你才没有问,还是因为心中觉得他不喜欢你,才没有问。”作为阿姐,她看自己阿弟自然是万般都好,觉得世上不会有人不喜欢他,之前竟然忘了问这一茬。 南玉闻言眉头皱了一下,郁郁答道:“他自然是喜欢我的,只不过是对兄弟的喜欢罢了。” “哦——”九娘意味深长道,“这倒是件奇事,你当初不是初见就给他下了一梦欢?真是稀奇,这世上竟然还有能跟自己春梦对象做朋友的人?再说,我可是还记得,你当时是跟我说只想要他这个人,不想要他一颗心的,既然如此,何必在意他是不是喜欢你?你当初把命蛊下到他身上,虽说是相当于把自己的一条命给了他,却也是把他的命攥到了你的掌心里,如今你命蛊还没取回,有的是办法胁迫他与你一同回到南疆,你为何不做?十一,如此优柔寡断,可不像你。” “我——”南玉一时语塞,眉头狠狠一皱,站了起来,道,“红雀呢?我要去问她事情。” 九娘轻啧一声,起身哂道:“别皱眉了,我这就带你去。” 红雀身份特殊,得以和明夜楼的其他俘虏分开,单独关押。不过俘虏没有帐篷,与其说关押,倒不如说被单独看守起来更合适。南玉见到她的时候,这个女人身上的绳子一看手法就知道出自九娘之手,站不能站,坐不能坐,就算是侧躺着,整个身子也被向后弯折,不能松懈。南玉看了九娘一眼,九娘嘀咕道:“我看她柔韧性挺好,就试一试……好吧,别瞪我,谁让她当初给你下哑药。” 红雀发髻散乱,衣裙脏污,血和泥土一起蹭在她的脸上,显得她狼狈极了,但她看见南玉的一瞬间,目光还是一亮,只是之后,她想起自己在这里的原因,那一点希翼就又暗了下去。明明她曾经以为自己拥有这个少年的时候,她从不在意,可是如今知道自己其实从未拥有过,却反而耿耿于怀起来。 毕竟曾经,她的小少爷对她是真的很好……那些好,难道也全是假的吗? “红雀。”南玉唤道,“你的主子说你是我娘的人,那你应该知道,当年南家的事吧。” 红雀道:“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告诉您也无妨。但我想知道,少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如果您愿意告诉我,我才愿意告诉您当年南家的事。” “你曾经为了哄我开心,从中原搜集来了一堆小玩意儿,里面有一个香包,是我的嬷嬷亲手绣的……”他俯视红玉,讽刺道,“我真不知道你是过分大意还是真的愚蠢,竟然会露出这样一个破绽给我,还是说,你是故意的呢?” 红雀沉默片刻,才道:“我只是希望您能开心,所以冒了一次险。” “……”南玉沉默片刻,才低声反问她,“你们做出了那样的事,怎么会认为我看见旧物,还能开心?” 红雀无言以对。 南玉道:“说吧,当年的事。” “……您的母亲花将离本来就是曜国之人,她本名邱月白,是曜国邱家的庶女,为了搏一个前程,才主动要求前来燕国打探情报,嫁给您的父亲,也是她谋划所得。八年前,她见时机成熟,和其他人里应外合,吞下了南家。因为小姐背后关系错综复杂,且是为曜国效力,所以最终没有留活口……”红雀说到这里,话语一顿,补充道,“除了您,官府备案,南家主人共仆婢三十七口,无一幸免于难,皆为贼人所杀。当年对您的追杀,实则是为了逼迫您去到南疆,若留在中原,小姐为了保存秘密,只能下杀手,我亦被小姐派遣到您的身边。两年后,三皇子,也就是月涟漪前来燕国接手了小姐手中的势力,明月楼由暗转明,小姐回返曜国,我也被召回,负责随侍在三皇子身侧。” 她说完这些,从泥土里抬起头,看向南玉,眸里含了泪光,她一脸尘土血迹,却愈发显得眸光极清亮,极动人,他颤抖着嘴唇说道:“无论如何,请小少爷相信,小姐是为了您好。” “……红雀,你是在我到达南疆后才来到我身边,不知道我当年遇见的追杀,从未手下留情过。不是她为了让我活下来,才逼迫我前往南疆,而是我逃到了南疆,才活了下来。你只说自己接到命令被派遣到我身边,为何不说自己接受的命令究竟是什么内容?”南玉说道,“你直到这个时候,还在试图欺骗我,为什么?因为我的长相实在是像极了我的母亲?” 红雀不语,鼻间溢出痛哼,她将自己的脸埋在地上,背脊不停颤抖,疼得连身上的绳索深深勒进肉里也浑然不觉,是南玉催动了她身上的蛊。 只是命蛊不在身上,之前南玉又强行催动过一次蛊笛,此时便有些吃力。他皱了眉,松开了对红雀身上的蛊的控制,道:“罢了,我不该迁怒于你。想你也知道,就算九娘今日不将你绑来,顾凉月也会故意丢下你,你回不去曜国了。作为弃子,你毫无价值。” 南玉弯下身来,抬起红雀的下巴,道:“你真的很了解我,知道我最渴望的是什么,怎样说我能心软,可惜我所渴望的东西,你的主子永远也给不了我。我还缺个药人,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跟我回南疆。”他说完,手一松,任由红雀的头重新狼狈低了下去,然后看着自己染上泥土的指尖皱了眉,要去溪边洗手。 九娘之前一直不发一言,直到南玉走到溪边,蹲下洗完手后,又捧水净面,脸埋在掌心里,久久没有抬头,才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 七哥曾经在南家借住过一段时间,就是在那时看上了十一,给了他信物,以后才会有十一来到南疆,所以九娘对南玉之前在南家的生活,也稍稍知道一些。 南玉对南家耿耿于怀,不是因为南家有多么值得珍惜,而是因为那是他曾经仅有之物。 原来是这样……南玉想,所以她从没有正眼看过我,本为世家女,却要嫁给低贱商户,很不甘心吧,更不要提还要为商户生儿育女来巩固地位。 ……这些事与我有什么干系呢?母亲生下我是为了掌握南家,父亲留下我是为了留下母亲,红樱对我好是因为我是小姐的儿子…… 他平复了情绪,站起身,对九娘说道:“我们准备返程吧。” 人间清冷,不过寻常事。 第二十八章 一波三折夜 婉娘撩起车帘,进入车厢之内,半跪到月涟漪身前,垂头说道:“属下无能,不敌对方,请主子责罚。”她没有空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口,此时身上的血或流或滴,在她身前片刻就汇聚成了小小一滩。 顾凉月放下了手中的书,他弹指熄灭了烛火,便只有月光穿透珠帘,投下水帘般的影,流动的水纹淌过他幽深的眼,秀挺的鼻梁和平直的唇角。他看上去平静极了,却又有些怅然若失。他毕竟在燕国费尽心血经营了明月楼三年,此时不仅说不要就不要了,还要亲手毁去根基,心中要说完全没有不舍,是不可能的。 可他想到自己在曜国的处境,却又觉得这是必须作为之事,他守不住的东西,也绝不能交给别人,且明月楼根基全在燕国,又已被朝廷盯上,就算他不毁,也留不下来。 不如拿来算一次圣心。 今上年老,疑心日重,他的身体越是孱弱无力,便越想拽住自己手中至高的权柄,他不需要成年的长出利爪的儿子,只需要听话又安全的宠物,以供他偶尔抒发一下慈父之情,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顾凉月想完了这些,才看向婉娘问道:“如何?” 婉娘答道:“接应之人已到,我们距离入海口仅剩五里,只是八方衙的人缠得太紧,明月楼原本剩下的人手已折损十之八九,就快撑不住了。” “无碍,接应的人到了就行。明月楼,本来就是弃子。”顾凉月站起身,他丢给了婉娘一瓶伤药,道,“把你的伤处理一下,一会儿带上先生,我们就走。”他说完从婉娘身边走过,下了车,留下婉娘一人在车厢内褪去衣服处理伤口。 顾凉月下车第一眼,就看见了严衡,就如他自己的马车也被明月楼的人拱卫在最正中央一般,严衡同样站在八方衙后方最显眼的位置,方便他下令。在此之前,顾凉月并没有见过严衡,但这并不妨碍他认出他。在明月楼的情报网里,这位严家二少值得重视的情报最少,但最少反而最能证明问题。 明月楼知道飞燕盟的存在,而飞燕盟给严衡伪造了一整套经历来蒙蔽明月楼的情报系统,这足以说明最重要的一点,严衡是飞燕盟的人,而且地位不低,如今这个猜想终于得到了证实。飞燕盟和八方衙本是一家,所以严衡出现在了这里。世传师承八方衙总捕头白栀香的人是他的弟弟,但顾凉月更倾向于严衡才是白栀香的徒弟,抑或两人都是。 顾凉月出现后,八方衙攻势愈猛,只是明月楼在之前就已经舍弃过一批人,如今留下的都是好手,才勉强继续支撑下去,却也已经渐渐败退到顾凉月的马车周围。 顾凉月和严峰对视,这二人都是面貌秀美,身姿风流,面上常年带笑的人物,如今遥遥对望,气魄风度上竟然还有几分相似,只是这二人没一人喜欢这点。顾凉月拔剑出鞘,而严峰抬起手,伸出食指冲顾凉月虚虚一点,便自有一道曼妙身影从他身后掠出,直直冲向顾凉月。 正是当初在那条里巷深处的小院里,一个照面就杀掉了明月楼两名手下的金燕。 严衡今日司指挥之职,不能擅离位置,否则,他定是要亲自会一会顾凉月的,这个世上,能完好无损地从严家身上讨了便宜后离开的人,还没有出生。严衡打了个手势后,八方衙阵势再变,压迫明月楼剩余人手靠向顾凉月,得以为金燕掠阵。 金燕擅长暗器,她并不近身顾凉月,人未到,暗器先发,她身体舒展,像是一只轻巧展翅的燕子,浑身上下却机括声连响,飞出无数寒星射向顾凉月周身要害。顾凉月身前剑影舞成一片,暗器撞上剑身,叮当响成一片,又被他用软剑特有的柔韧性弹开,射向四周八方衙之人。 金燕见袖珍暗器奈何不了他,双臂一抖,露出两架架在她手臂上的弩箭。她双臂平抬,一脚后踏支撑住全身重心,握拳拉动机弦,左右各有三发弩箭射出,带出沉重破空声,飞速射向顾凉月。他们本就离得极近,顾凉月又使的软剑,仓促之下只能将内力灌注入长剑之内,手中剑霎时颤抖,长鸣不止,如雏凤初醒清唳声。他不退反进,利用弩箭先后发射的瞬息之差,三根弩箭被他强硬拨开,剩下三根也被他避过了要害,只划破了他的衣物,在他手臂上留下三道血痕。 他一进,金燕便只能退,无法再发射需要支撑来稳住重心的弩箭。 就在顾凉月跟金燕缠斗之际。婉娘已经处理好了自己伤口,并且换了一身夜行衣。她离开马车,前去寻找张光明。除了顾凉月的马车之外,明月楼的人得了命令,保护最为严密的便是张光明,但与此相对,八方衙那方对此处的攻击同样猛烈。更不要提猜到这座马车里坐着谁的张磊落,他红了眼,拼了命也要靠近他哥的马车,一边拼杀一边叫喊,从威胁到恳求,把当初陌路分别那夜没来得及说的话说了个遍,到最后嗓音沙哑,再喊不出口,只剩下哽咽泪音,被刀剑声淹没。 张光明坐在马车内,一直没有现身。顾凉月并没有告诉过他今夜的计划,他只能收好勉强补完的船图,放在心口位置,静静坐在马车内,等待一个结果。 张光明知道他的弟弟就在马车外,可他没有等到张磊落,却等来了婉娘。 “先生,走吧。”婉娘对他行了一礼,说道。 张光明慢慢舒出一口气,浑身绷紧的肌肉松懈下来,他松开手,画图用的规从掌心无力滑落,露出了掌心的血痕。这是他听见张磊落声音时,下意识抓到手里握紧的。他低下头,看见自己掌心滴下的血珠,眸中露出苦涩之意,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恢复了平常的木讷神情,将伤口随意在衣服上一擦,对婉娘点头道:“我们走。” 婉娘背对张光明而站,让张光明趴在了自己的背上,然后将张光明背了起来。她的手要拿剑,只能用这种方式带张光明离开,也幸好他们二人身形相差不大,才能用这个方法。 婉娘确认张光明缠好自己,不会掉下去后,飞身掠出马车,她看准了八方衙围攻的薄弱处突围,这边又多是漕帮之人,仍有些顾忌她背后的张光明,很快就让婉娘抓住了机会,向八方衙另外一方的山林掠去。临走前,她点燃了约定为号的烟火,银色烟花在夜空中绽放。 顾凉月看见后,看了眼身前已经渐渐显露败势的金燕,和四周仍然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其余八方衙之人,唇角轻轻一翘,亦开始尝试突围。很快,除了八方衙和明月楼,第三方人马加入了这场战斗,此时正是八方衙和明月楼的战斗进入尾声,双方都已是强弩之末,新来的人马却精气饱满,下手狠辣,他们不管八方衙与明月楼之分,凡是挡在面前之人便是可杀之人,像一把尖刀刺入此间战场。 严衡敛了笑下令,八方衙之人急退,避其锋芒。来人并不纠缠,而是直接护着顾凉月离开,向入海口的方向离去。 而在入海口处,燕国水军早已等待多时。 顾凉月确实将明月楼的总部设在一艘船上,但他根本没打算让那艘船靠岸,否则那么大的一艘船往燕国水军的眼皮子底下走,与送死何异?既然不是大船,自然也不是必然走入海口。 至于如何回国,燕曜两国也已休战近十年,当年跟曜国有生死之仇的兵士都已老的老,退的退,除了高位,底层兵士其实并不是那么在乎两国间隙,就连偷偷通商之事也时有发生。就算最近一位都督驻扎在此,但燕国不敢说出他的身份,底下人还以为此次都督只是例行巡查,仍然胆大包天地继续收受贿赂,只是买路钱比平时直接高了五成。 顾凉月站在船头,看向渐行渐远的燕国海岸,神色仍然谨慎,直到最后一点海岸也在视野内消失不见,船队始终没碰上都督的船队,他才返回船舱,在自己房间内歇下。 燕国,他还会回来的。 八方衙一行人亦返回了驻营地。严衡揉了揉眉心,颇觉疲累,他走进严峰的帐篷,果然看见他弟弟还没睡,倚在床头思考事情。他此时才亲眼看见严峰平安,情不自禁露出笑来,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打趣道:“这可是某人想着你肯定受了伤,强硬在路上买的一张床,整片营地就只有这一张,你还不好好享受一下。” 严峰抬头看向严衡,嘴角勾了勾,搪塞道:“我不知今夜结果,如何睡得着。” 可惜,兄弟间天生就难有秘密,更何况是从一个娘肚皮里出来的兄弟,严衡上下打量了严峰几眼,道:“是吗,可我所熟知的严三爷可不是这种人,你向来心宽,更何况此次行事我们早已商谈过,就算不能说是万无一失,也可以说是每种后果都设想过,你如何会担忧?总不成是不信任我。”严衡话语一顿,意味深长一笑,总结道,“远山,你另有心事。” 第二十九章 此时此刻难为情 严峰唔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默认了严衡的推测,他道:“不说这个,你还没说今夜情况到底如何。” 严衡言简意赅道:“明月楼消失,顾凉月回国。” 严峰当初去金陵意取得便是顾凉月的消息,严衡在八方衙内等级比他还要高,相应知道月涟漪的真实身份的时间也应该比他还早。严峰问道:“二哥,你觉得他信了吗?” 这是问得那半张假船图了。 严衡沉思了片刻,谨慎答道:“他们带走了张光明,应该是信了。” 曜国休养生息了十年,早就蠢蠢欲动。顾凉月不是曜国唯一皇子,就算死在燕国也不能削弱曜国国力,反而授人以柄,所以顾凉月,一开始就不会死在燕国境内,但明月楼却必须在燕国内消失。 事情至此,虽然明月楼总楼未灭,但就算明月楼是条百足虫,斩去百足,拔下口器后,也难再有伤人之力。严峰以身涉险要做的事,本就不是找出明月楼总楼下落,而是让顾凉月相信那半张船图是真,带回曜国,以期将来开战之时,燕国能在海战上拥有优势,御敌于国门之外。 南玉非八方衙之人,甚至并非中原人,所以严衡当初只告诉他,他们要找出明月楼总楼。 这种事,无关信任,只看立场,就连南玉心里,只怕也是清楚的。 严衡问道:“事到如今,你总算可以说出那半张真船图在哪了吧?” 严峰答道:“仍然在左郎中家中,我当初修房顶时,顺手放他家房梁上了。不过当初易居拿走的,同样是真船图,我拜托左郎中连夜临摹了一份副本,让他带走了。” 严衡挑眉道:“你可真够大胆,若是明月楼猜到了船图在表弟身上,他那三脚猫的功夫肯定守不住。” 严峰只笑了一下,道:“易居轻功和藏东西的功夫还是不错的,况且他也不能总是不经风雨,以后江家还要靠他挑起来。”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而且船图这件事,本就是明月楼着相了,死物如何比得上人?当初漕帮找东西的动静那么大,更多是因为一叶老人留下的船图对漕帮意义非常,而非船图不可复制。明月楼抢走的那半张船图,潘帮主早就看过无数遍,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不过此次虽然丢了船图,却也算是因祸得福,让我说动了漕帮主为朝廷效力,如今他应该已经与左郎中在长京汇合了。” 严衡沉默片刻,才缓慢道:“顾凉月未必不知道人比图纸重要,不然他不会那么看重张光明,只是他曜国造船之术落后我燕国太多,不得不把这张船图看得太重。” 严峰问道:“张光明……?”剩下的话,他还是没有说出口,但严衡听懂了。 严衡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 张光明投靠曜国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无人知晓。 严衡道:“莫想这些了,三弟,这事到底如何,以后便知。如今明月楼已灭,这几年曜国皇帝身体越发不行,他那几个儿子斗的厉害,顾凉月回去了,只会把水搅得更混。京中那位已经决定要让太子即位,自己退居西山行宫,颐养天年,估计年初圣旨就该下下来了,到时大赦天下,我们当有好一段时间的太平日子,这期间你打算如何做?” 严峰道:“新年将至,我应去拜访师父。” 严衡眉尾一扬,道:“我听九娘说,他们不日就要回返南疆,你不跟那位南如璎一同去南疆看看吗?” “二哥,你此话何意?” “是了,你还不知晓,今夜我原本不同意让他亲身涉险,是他执意要去救你。” 严峰眉头微微一皱,没有说话,面上却浮现出几分忧色。 严衡继续道:“远山,你应知道,我告诉你这件事,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你。你从小就被你师父带离家中,外出历练,待在父母身边的时间怕是还没易居多。你师父又是个好酒的,怕是别说精心照顾你,不让你反过来照顾他就不错了,不然你也不会养成这事事周全的性子。但人若是总是周全别人,自己就难免过得不那么妥帖,我不知你在顾虑什么,可我看得出来你对他不同。” 严峰道:“我自是无碍,可南弟家中只剩下他一人,我如何能耽误他?” “我看那人倒不像是会在意这种事,况且九娘一口咬定他是南疆人,只唤他十一,他在南疆连名姓都改了,更不会在乎这些中原俗礼。你为何不试一试?” “二哥想让我试吗?” “我倒是无所谓,只盼着你开心罢了。” “好,我记住二哥今日说的话了,来日父亲要行家法,还望二哥帮我好言几句。” “好啊,严远山,你这是算计我?” 严峰笑了笑,道:“哪里,我还要谢二哥帮我下定决心。只是我先前没问,九娘是……?” 严衡用合拢的扇子敲了自己一下,笑道:“瞧我,这都忘了跟你说。九娘是南如璎的……阿姐?我也弄不清他们南疆的关系,只是我见南如璎待她很是亲厚,你若是想拐别人弟弟,她这一关是一定要过的。” 次日。 九娘携着南玉,准备在路口与八方衙一行人分开。 南玉对九娘低语几句,九娘点了头后,他翻身下马,对严衡说道:“我想向严三爷告个别,可否耽搁片刻?” 严衡笑着允了,道:“如璎对我家三弟有恩,别说道别了,就是要带他回南疆,我也是允的。” 南玉眉尾一扬,和严衡对视一眼,开始是不解,待琢磨出了这句话后面的意思,便压也压不住地露出一点欣悦,对严衡笑道:“严二哥倒是打的好算盘。” 严衡只是笑,严锋身上还带着伤,虽说八方衙队伍内也有懂医的,但不过是会粗浅治疗一下外伤,哪里比得上南玉? 九娘一拽马缰,骑在马上瞪了严衡一眼,低头对南玉嘱咐道:“十一,快去快回。” 南玉点了头。 严锋还躺在马车里在。南玉撩开车帘,看见严峰倚在床头,正在看书,眉眼被光一照,侧脸避了一下,愈发显得英俊。他看见南玉进来,合上了书,对南玉一笑,手上动作仍有些不便。南玉的命蛊还在他身上,自然对这人的身体状况再清楚不过,当初顾凉月怕他跑了,在脚上上的刑比在手上上的刑重得多,虽然不至于废了他筋脉,这么严重的皮肉伤也不是一日两日养得好。 南玉在他床边坐下,对他道:“刚刚我在外面,严二哥对我说,就算是我要带你回南疆,他也是答应的。你应该知道,我今次是来向你告别的,我问你,这是你的意思吗?你愿意陪我回南疆?”这少年在向严峰问话,眼睛却不敢看他,就连话也说的有点颠三倒四,他垂着眼盯着床沿,手指曲起,握紧了薄毯,难得显出几分紧张。 严峰却未答这句话,而是问道:“我第一次送给你的那把匕首,你可还带在身上吗?” 南玉点了点头,拿了出来。 严峰看了一眼,确认是那把匕首,抬手将匕首推回给南玉,低声道:“这把匕首是我当年从十八寨的寨主虎声威身上缴来的。我以前对你说这把匕首可以算一个我的信物,其实是故意说轻了,江湖中但凡是认得这把匕首的人,见他如见我。”严峰说完这些,深吸一口气,脸庞竟然隐约透出一点红意,他继续道,“从前我身上最值钱的就是这把匕首,如今已经将它赠你。昨日的事我听二哥说了,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南弟,你这次可愿意接吗?” 南玉早就不再盯着床沿,而是看向严峰,他听完严峰话语,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露出惊喜神色,而是侧过脸去,神色迷茫,就好像听不懂严峰话语一般,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再次看向严峰。待确认严峰不是在说笑,慌乱与羞意便一同漫上这少年脸颊,他眼睛里都是水意,眸光轻轻一晃,那喜悦便好像要满溢出来,化作温热的泪,稍稍带走一点心尖滚烫热度。他嘴唇颤了几颤,最后发狠用牙齿咬了一下下唇,才说出话来:“严三爷,你是说真的吗?你要……以身相许?”他说道以身相许时显是已经羞极了,连耳朵尖都被染得通红,却还是不闪不避地盯着严峰的眼睛,誓要问个清楚。 严峰说:“自然是真的。”他看见南玉害羞,自己反而不那么紧张了,偷偷伸手握住南玉放在床边的那只手,情不自禁想起当初他第二次去画舫见南弟时,不敢看他,只敢盯着“姑娘”的手看,心里就在偷偷想这双手真好看……于是脸上刚刚降下的热度又升上来,两个大红脸对望,又都被对方逗得一笑。 南玉牵着严峰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俯下身去趴在严峰胸膛上,还有些不知所措,喃喃道:“严三爷……我心跳好快……” 第三十章 相逢犹恐是梦中 严衡和九娘骑马并行。 严衡看了眼九娘神情,打开了他那把折扇,抬手挡住太阳,半遮了脸,侧过身靠近九娘,低声说道:“姑娘何必如此不快,你家十一既然还没出来,就是事情尚未有定数,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九娘瞥了他一眼,也凑过去,配合着低声问他:“你想赌什么?” “就赌你我最后到底是谁赔了个弟弟如何?” 九娘直起了身,兴致缺缺道:“早有定数的事,有何好赌?十一不可能长久待在中原,那位严远山要是喜欢他,要么跟我家十一定居南疆,要么就在此分道扬镳。你以为我是在为何不快?我从不担心世上有人会不喜欢我家十一,我只担心有人嘴上说着喜欢他,最后却伤了他。”她说到这,笑着看了严衡一眼,道,“你摆出这幅表情作甚,我刚就是摆脸色给你看的又如何?你给个准话,严远山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严衡合拢扇子,向背后一插,装模作样地欷歔了一会儿,才道:“我那弟弟是个不争气的,昨晚还求我以后父亲请家法的时候为他求求情……” 九娘挑高了一边眉毛,仿佛听到了什么稀奇话,道:“他倒是想的挺远……”她拢了拢今天披上的红纱,看向漫漫前路,叹了一声,道,“无论如何……我家十一是个死心眼的,以后如何,只能看他们造化了。” 他们说着话,南玉就从马车上下来了。九娘回头一看南玉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勒停了马,等着南玉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去听南玉说话,听完了便皱着眉瞧南玉。南玉一笑,被九娘戳了下额头也不恼。九娘打量他这副浑身上下都在往外冒喜意的稀奇模样,觉得跟那春日里在枝头开的傻乎乎的桃李也差不多了,哪里还像十一?她想起之前十一之前总是不见笑的那些日子,心中不由一软,才点头允了,只是对南玉道:“时间尚还充裕,我们走慢一些,入南疆地界之前,你一定要把王蛊取回自己身上,否则七哥发现,我也救不了你!” 南玉点了头。 九娘看着他叹了一声,道:“你呀……”她摸了摸南玉脸颊,看着南玉的眼睛没有说话。 无论发生何事,南疆绝不会允许自己的王蛊流落在外,若是十一执意不取回王蛊,严峰又不愿跟他们回南疆,九娘是一定会出手的,绑也要把王蛊绑回去。王蛊一日不取回,严峰就一日不能离开南疆。 南玉稍稍收敛了嘴角笑意,和九娘平静对望。片刻后,九娘眉尾一扬,敛了目中忧色,露出笑拍了拍南玉脸颊,道:“磨蹭什么,你自己要带的人,你自己赶马车去!别以为我答应帮你瞒下你擅自把命蛊给人一事就万事大吉了,以你现在的身体,怕是连自己居所都回不去,更不要提你心里想的那些事了,回程两个月,你给我好好把身体养好了,别想再弄出幺蛾子来!” 待南玉真去乖乖赶马车了,九娘对严衡一拱手,道:“若无事,我们就此别过,来日有缘再见!” 严衡回了一礼,道:“就此别过。” 两月后,南疆。 严峰伤好了后,他和南玉的位置就换了,变成了他驾马车,南玉在马车里坐着。他身上的毒被拔干净后,南玉也取回了自己的命蛊。 虽然那天严峰说是要以身相许,南玉也接受了,可这两人相处间也没见什么改变。南玉是只要人在身边他便满足了,更深的根本没想过,严峰是看不透。九娘开始还老盯着他们,害怕自家十一吃了亏,后来实在发现不了什么,也就随他们去了,只管盯着十一把身体养好。她心知这二人间虽然举止亲密默契,却仍然是朋友间的亲密,距离心意相通还有一段路要走。 但总之,这一行人顺利地到了南疆。 到了南疆后,南玉要与九娘去拜见七哥,便与严峰分开,只是这一分开,没想到就是一旬之久。严峰被作为客人招待,南疆平日用语与中原官话不同,他身边便总有一个会说中原话的阿里木跟着,他若是想去什么地方也是由阿里木带路,但他若想见南玉,阿里木却只会摆手。严峰试探性问过两次后,心中有了数,便不再问了,只任由阿里木安排,跟着他四处游玩,熟悉地形。 九娘受南玉所托去找严峰的时候,这人正在跟阿里木聊天,她走到近处,才发现严峰是在跟阿里木南疆话。严峰冲她一笑,颔首打招呼道:“九娘。” 阿里木这才发现她来了,赶忙起身行礼。九娘受了这一礼,对阿里木道:“你退下吧。” 只剩九娘与严峰二人,九娘似笑非笑地打量严峰,道:“你这几天过的倒是悠闲。” 这句话严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好摸了摸鼻子,问九娘道:“不知南弟这几日过的如何?我见不到他,只能指望九娘给我个消息了。” 九娘眉头一拧,道:“你如今在南疆地界,就算没几个人听得懂中原话,最好也注意一些,不要用十一的中原旧名称呼他。七哥没隐藏过十一来历,他能从外族人变为被南疆接受的大巫,受了很多苦。在南疆,没有当年江南道首富南家遗孤,只有大巫十一。”见严峰严肃应了,九娘才舒缓了神情,继续道,“我今日来,就是受十一所托。十一已将你们的事跟七哥说了,他很想见你,但七哥不让。七哥惯是会算计人心,就十一那点道行,在七哥面前根本不够看,若想破局,只能靠你自己。” 严峰仔细听了九娘的话后,对九娘道了谢。九娘却还是看严峰这马上要拱走自家养大的水灵灵白菜的外来野猪不顺眼,挑剔道:“我不知道我家十一喜欢你什么,但我南疆最不缺的就是致命毒物,你若是不够诚心,最好还是早日走了为好,否则就算你通过了七哥考验,也要死在同心蛊上面。” 严峰也不见恼,笑了笑,道:“南疆蛊术的诡谲厉害之处,在中原只有比南疆传的更厉害,现在的情况,十一族人的态度,我未来要面对的事情,这些我在向十一开口之前就已经仔细想过,我比十一年长,原本就该是我多承担一些。多谢九娘好意劝告,不过我心上人在此处,我又怎么会走呢?” 九娘闻这一席话,深深看了严峰一眼,在人脸上看不出一点玩笑痕迹,唇角才微微一弯,道:“最好如此。” 先是学习南疆话,现在又表了态,加上之前他们三人一路同行,九娘自然看见了严峰待十一如何,加之眼前男人并不知道当初十一为了能去中原都付出了什么,这一份真心便显得愈发可贵。九娘心下满意,该有的考验却并不准备少一分。她瞒下了十一原本让她带给严峰的线索,起身告辞。 严峰送走了九娘,阿里木又暂时不在,算是让他来到南疆后难得有了片刻独处闲情。他坐到竹楼栏杆旁边,晚风吹得风铃摇晃出清脆声响,极目远眺处,落日余晖染红了半壁江山,他对红霞举杯,酒液里便倒映出一江山色。 严峰饮尽了杯中酒,摸了摸有些发热的耳后,情不自禁轻笑。刚刚九娘跟他说了那么多话,他应对的也算周全,此时一个人独处时,才算是忍不住露了痕迹——他就只记住一句了,南弟说他想见你。人心得十分欢喜,九分都是相思得偿,剩下一分,刚好藏在他心上人那里。 是夜。 已经月上中天的时辰,南玉仍然跟七哥待在一起,处理他在前去中原期间积压下来的事务。七哥的眼睛不经用,太阳一下山就已经歇了,闭着眼倚在一旁的竹榻上,现在只是待在这里看着南玉。南玉将最后一份批阅完毕的文件放到一旁,就听见七哥懒洋洋出声问道:“都做完了?”他声音清冷,即使是在夜里声音里也毫无倦意,让人总是有些怕,仿佛面对着的跟自己正在说话的,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什么无心无情的神仙精怪。 南玉答道:“是的。” 七哥轻笑一声,问道:“你想回去?”他双眼早年受过伤以后,便再极少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而是在自己眼睛里种下了两只蛊,用来代替他的眼睛。此时他仍未睁眼,可这房间的阴影里,处处都是他的眼睛。 南玉不说话了。 七哥轻叹了一声,道:“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爱撒娇……碰见不想答的问题就不说话,算了,你回去吧。” 南玉道:“是,七哥也记得早些休息,不要老待在政事堂里。” 七哥只对他摆了摆手。 南玉回到自己住处,充当门锁的两条蛇缠在一起,见主人来了,才吐着信子从门上滑了下去。南玉心中命蛊所在的地方微微一热,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才鼓起勇气推开了门。 严峰坐在室内月辉中央,带着他的酒和他的刀,对着南玉轻轻一笑。于是一江春水化开,满山桃花落尽,那九分相思得偿的欢喜遇见一分重逢欣悦,合作十分真心,既酸又软,甜中带涩,沉甸甸地撞入了南玉心里。 第三十一章 明月照还休 南玉走到严峰身边坐下,问他“你怎么来了?” 严峰答:“我想见你。”这四个字诚恳又温柔,还带着一点被男人藏起来的委屈,和满室混着酒香的月色一同化作轻纱落下,将南玉笼罩进这个波光粼粼的梦境里去。 南玉滴酒未沾,却觉得有些醉了,他脸颊发烫,眸光含水,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脑袋有一点却晕乎乎地,转不过劲来,仿佛被甜丝丝的糖浆浸满了。严峰往他手里递了杯酒,他接住后,抬手就喝了个干净,杯子放下来时,自己不觉得如何,反倒把严峰吓了一跳,怕他被辣着了。 南玉酒量浅,喝得又急,这下是真醉了,被酒意一冲,竟然红了眼眶,伸手去牵严峰衣角。严峰第一反应是把刀拿开,怕南玉磕着了,这才任由南玉牵住自己,见南玉只顾着看着自己不说话,放缓了语气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 南玉看着他不说话,神色愈发委屈,他本就长的小,眼神又干净,此时红着眼看人,像是只受了委屈的皮毛柔软的小动物在瞅着你,等着你帮他伸张正义,简直把人心都要看化了。 严峰急得就差抓耳挠腮了,才灵光一闪,试探问道:“是我来的晚了?” 南玉拽着他衣袖的手一紧,严峰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一时心酸,才觉出南玉比他所知道的,还要更喜欢自己一点,也或许,远远不止一点。他握住南玉拽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低声说道:“我不会走的,如璎。”南玉犹豫了片刻,才松开他的衣袖,转而握住他的手,用小指偷偷勾住他的,在他掌心里轻轻摇了摇。 那我们说好了呀。 他仿佛听见南玉这么说,可南玉向来好面子,就算心里这么想,也不会说出口。严峰笑了笑,握紧了那只手,道:“好,我们说好了。”南玉手要比严峰小一点,此时严峰双手一合,正好能把南玉的手严严实实地包裹在掌心里,像是拢一朵花,握一块玉,怎么小心都不为过,才算是握住了世间最珍重。 南玉被哄高兴了,这才愿意开口,说道:“还好你来了,明天就是七哥给的期限最后一天了……九娘告诉你我让她带给你的话了吗?” 严峰嗯了一声,没有说九娘并没有告诉他七哥的考验。 南玉眉眼弯弯地看他,他自己眼角还泛着红,眼睛里却已经盈着笑,好像怎么看严峰也看不够一样。严峰便觉着,南玉就算一字不说,也已经胜过千言万语了。 严峰伸手捂住了那双让人心软的眼睛,南玉下意识地眨了下眼,眼睫扫过严峰掌心,有一点柔软又动人的瘙痒,像是被蝴蝶翅膀轻轻碰了碰,让人忍不住就想放下手,放这只蝴蝶飞出来。 严峰问南玉:“两个月前的问题,如璎你想出答案了吗?” 当初严峰问南玉我以身相许,你可愿意接吗?南玉并没有回答。 严峰收回挡住南玉眼睛的手,南玉低下头去,看向他们交叠在一起的双手,回握住严峰,仍然没有回答。 严峰道:“南疆因为信仰,比中原更看重承诺,相信双方一旦达成约定,仍何一方都不能毁诺,否则会被神灵背弃降下惩罚。你不愿答应,是因为怕我后悔吗?” 他看南玉仍然低着头不说话,喉结动了动,艰涩道,“还是,是如璎对我无意?” 南玉抬头看向严峰,他眼眶又重新红了,看上去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嘴唇却咬得发白,好半晌,他才出声说道:“你要我怎么信你?你为何会动心,为何会愿意跟我来到南疆,为何之前能毫无表示,一转眼就情根深种,这些我一概不知。”他视野模糊,被严峰用拇指抹去眼角泪滴,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哭了。 南玉在亲密的人面前惯是会讨巧卖乖,此时是真伤心,却挥开了严峰的手,自己用衣袖恶狠狠地擦干净了泪水,他扭过头去,颤抖着嘴唇,继续说道:“更何况,你不是喜欢女人吗,怎么会突然喜欢我?” 明明是严峰逼问在先,此时却手足无措起来,南玉不过落了一滴泪,就好像把他的心都泡软了,恨不得能把自己的心捧出来去接他的泪珠,好让他看一看,听一听,这颗心是不是每次跳动都在说喜欢你。可人心长在胸膛里,不能掏出来,别人也看不见,严峰只能说话:“我也说不清楚……” 他话音刚出口,南玉就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仿佛只要他敢说一句不喜欢,就要扑上来咬他。 严峰道:“最开始,我想是不是在画舫上初见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你,可那次所见非你真容,后来又觉得是在从金花婆婆那出来时,你执意要我唤你的字,我唤了后,你对我笑的那一次,再后来猜出了你身份,我又想起我们真正初见,你趴在草丛里,抬起头看向我的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一张满是泥灰血迹的脸。我原以为我有些忘了,却原来记得这么清楚,且一日比一日更记得清楚,那时我便意识到我心中对你有些不同,但我既然知道你是南家遗孤,如何能向你坦白心意?直到后来我从顾凉月处回来,见过九娘,得知你已舍去中原身份,我才敢向你求一个未来。” 他用了求字。情之一事,饶是严峰,也只能用一个求字——求你信我是真情意,求你愿意许我一世同心。 他极少剖白自己,此时耳后也有些发烧,却还是坚持着继续说下去,“我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何时喜欢你,但或许比我自己猜测的,还要早,还要久。至于喜欢姑娘,不过都是些江湖传闻,我第一次喜欢人,就是你。” 南玉听他说完,手撑在严峰大腿上,身体前倾,直视着他双眼问道:“你说你喜欢我?”这一瞬间他们离得极近,严峰曾经闻到过的,仿佛山间清晨雾气的清淡草木香气再一次萦绕在他的鼻间,他几乎是转瞬脸就红了,却没有避开南玉目光。 “是。”严峰低声答道,“我心悦你。” 南玉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却反而害羞起来,垂下眼不敢再看严峰,眼睫不停颤抖,整张脸都红了,却没有退开。他跟严峰额头碰额头,鼻尖碰鼻尖挨在一起,然后轻轻碰了一下严峰的唇,小声问他:“是这种心悦吗?” 南玉没有听见严峰的回答,月光却照出了他们合在一处的影子,高大一些的将瘦小的那个紧紧抱在怀里,合成了一个人影,直到乌云将月亮遮住,便只有楼外芭蕉知道,这一夜发生了什么。 第二日,南玉和严峰一同去见七哥。 男人身穿黑色巫袍,宽大的衣袖一直垂到地面,衣角边缘用彩色丝线绣满了毒虫蛇蚁,描述的是这些毒物相互撕咬的画面。他站起来走到南玉严峰面前,身量竟比严峰还要高出半个头。 “七哥。”南玉恭谨唤了一声,严峰亦行了见面礼。 七哥点头,他闭着眼,严峰却感到有目光扫过自己,像是被一条藏在暗处的凶猛毒蛇盯住。 “十一。”七哥开口道,“我养的那只七宝蟾蜍毒性不够,你去看看。至于这位,我有话要与他单独说。” 南玉看了严峰一眼,见严峰对他点了下头,示意无碍,才应道:“是。”离开了此间。 南玉走后, 七便走回桌案后坐下,对严峰道:“坐吧。”待严峰坐在他对面,他倒了两杯茶,一杯端在自己手里,一杯推到了严峰面前,说道,“我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你。” 严峰笑了一下,没有答话,他低头看向茶杯,一只桃花色的蛊虫待在杯底,正抬起上半身,冲他威胁地震动翅鞘。 七叹了一声,继续道:“我连着拒绝了你七年,不让你见十一,直到今年十一执意要去中原,我以为是到了了结你们这段缘分的时候了,便同意了。我没想到,七年都不足够十一舍下你,也没想到,他竟然真地能把你带回来。” “不止你没想到,我也没想到。可是我既然已经看清自己想要什么,就绝不会再反悔。”严峰端起了那杯茶水,继续道,“……我当年送十一到南疆,走时答应以后会来看他,后来虽然说是你阻拦在先,但我终究是失约了。我欠他一个承诺,正好用一生来还。”他话落,将杯沿放到唇边,仰头饮下了那只同心蛊。 七慢慢睁开了他的眼,那是一双碧绿色的眼睛,没有眼白,重瞳,他盯住严峰,确认严峰身上确确实实被种下了同心蛊,方才闭上眼,问他:“你在中原的父母呢?” 严峰答:“兄长会替我奉养。” 七继续问:“你的师父呢?” 严峰答:“他老人家若是愿意,可以来南疆,若不愿意,没我也可照顾好自己。” “你与八方衙的关系呢?” “十一身份特殊,我自然不能再为八方衙办事。” “你这般绝情,我怎知你以后不能舍弃十一?” “我不是绝情,而是这些人事,都没十一需要我,我也是一样。” 第三十二章 从此休说身前事 严峰走出来时,南玉已经站在大殿外面等他。按岁数来说,南玉今年在中原也该及冠了,但是严峰遇见他的时候太早,便总是觉得南玉还是少年,是冰雪一般的,捧在掌心怕化了的宝贝。 南玉看见了他,对他一笑。他身后林海起伏如波浪,风过长空万里,好像世界都鲜亮了。严峰走上前去,南玉便在衣袖的掩映下偷偷牵住他的手。他们二人相携离去,南玉问他:“你之前八年,每一年都来了?” “是,当年我送你来南疆时,答应过你要来看你,不过还是失约了。”严峰答道。 “没关系。”南玉说道,他垂下眼,去看他们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道“我知道你来过,就很高兴。” 严峰没有说话,握紧了南玉的手,南玉一看,就知道他仍是有些愧疚的。 “你不必愧疚,七哥的手段,我比你更清楚。他不让我们见面,自有他的理由,何况木已成舟,何必再纠结过去?”南玉道,他停下脚步,直视严峰双眼,认真道,“你以后,尽可以日日看我。”他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又有点害羞,却还是水汪汪地看着严峰。 严峰笑着低头,轻轻碰了一下他的额头,道:“那只怕我永远也看不够。” 新年将至,江南的落雪只在青石板路上铺了薄薄一层,青苔蜷缩在老旧的石坑里,留住了最后一点残留绿意。 严衡绕过屏风,向严家正厅走去。他今日穿了一件桃红长衫,这般浮艳的色彩也被他压住了,从细雪中走来如一树错开在冬日的桃,自带一春来。严玦出门来迎他,看见他这轻浮样子就皱了皱眉。严衡赶忙加快脚步,走到严玦近前唤了一声:“大哥。” 严玦点了点头,道:“走吧,莫让父母久等。”他性格随了父亲,最是沉肃,新年这样喜庆的日子里也穿了一身苍翠,站在严衡旁边,更显得如青松沉稳。 二人相携进入屋中,严玦走到了自己妻子旁边坐下,严衡对父母行了一礼后,也在严玦对面坐下。 江瑟瑟率先问道:“如何,三春儿的信可带回来了吗?” 起个贱名好养活,三春儿就是严峰的小名了,顺带一提,严衡的是二花,严玦是大豚,以上名字皆为江瑟瑟女侠亲起。 严衡咳了一声,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来,放到了桌面上。严行老爷子拿过去拆开信封,和江瑟瑟一起看起来,越看,严行老爷子的脸色就越黑,反倒是江瑟瑟挑高了眉,露出兴味盎然的表情。严行读完后将信递给了严玦,待信传完一圈被放在放在桌子上,一家人都沉默了。 最后还是严玦先开了口,他如今是严家家长,先开口是应该的:“三弟今年不回来了。” “胡闹!”严行老爷子道,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说,就被老妻拧住他胳膊肉转了一圈,江瑟瑟嗤道:“你当年要娶我这个贼时还不是整个江湖都说你疯了,如今三春儿长到这么大,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你可别说你要学那些蠢物棒打鸳鸯!” 严行老爷子眉头拧得死紧,哼哧半天憋出一句:“那也不能新年连家都不回,像什么样子。” 严玦又看了眼信,道:“那位在南疆身份贵重,怕是不会跟三弟回到严家。” 严行道:“你瞧瞧他信里都说了些什么,难道是要入赘吗?” 严衡接过话茬反驳了一句:“三弟和那位都是男子,何来入赘一说?”被他爹一瞪,又摸了摸鼻子,老实闭上嘴了。没办法,从小到大,严家三个儿子,就数老二挨揍最多。 严玦道:“二弟说的对,三弟确实不算是入赘。至于过年,自我及冠后,家里也常是人不齐的。除了我和茹娘每年都在家里过年,父亲,母亲,和二弟三弟,因为种种事情耽搁住了赶不回来也是常有的事。”他面容平静,没有任何抱怨意思,反倒说的其他人面色都有些讪讪。江湖人交游豪纵,难免在家庭上分的心就薄了一些。茹娘在桌子底下偷偷握住他的手安慰他,他回握住,神情一柔,继续道,“三弟极少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随他去吧。” 严衡舒了一口气,大哥同意了,这事儿基本就成了一半了。 江瑟瑟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们家没有那些迂腐规矩,儿孙自有儿孙福,三春儿过得好就行。”她说完瞪了严行一眼,道,“三春儿八岁时你就能狠下心让他跟他师父走,我儿子可不是你带大的,如今你也别想摆什么老父亲的谱,否则我第一个不同意。” 严行颇觉头疼,为自己辩解道:“那是三春儿自己的主意,他自己不想跟我学刀法,被解鼎甲那个老酒鬼忽悠走了,怎么能怪我?” 江瑟瑟冷笑:“那也是你这个做老子的没用,不然三春儿能执意要跟解老头走吗?” 严行不想跟他老妻吵架,只能转头问严衡道:“你早就知道这事了,想必也见过那位,你说说看,那位为人如何?” 这恰巧也是江瑟瑟关心的内容,才停止了乘胜追击,也转过头看向严衡,等他的答案。 严衡道:“我看是个好孩子,最重要的是,三弟喜欢他,他也喜欢三弟,这就足够了。不是我说,三弟都追人追到南疆去了,写封信只是告诉我们一声,就算爹你想反对,你也不能去南疆把三弟打断了腿拖回来啊!”他看他爹面色不太好,没忍住又加了一句,“而且爹你现在也打不过三弟了……” “二花!” 江瑟瑟双眼一亮,喊了一声,打断了严衡的话,道,“你说得对,三春儿不回来,我们可以去南疆看他啊!正好我还没去过南疆呢!” 严衡愣住了。严峰为什么不带南玉回严家,还不是怕太急了吓着人,想自己先把问题解决了。他要是肯说,那小孩儿那么喜欢他,肯定会同意。结果现在倒好,他应承了他弟的说服父母倒是成功了,只是成功的有点多,直接要把爹娘劝到南疆去了。 …… 严衡看了眼他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安排要给人带什么礼物的老娘,不由也头痛了起来,只能祈求老三随机应变了,反正早晚都要走这么一遭的,也未必不是好事。 曜国,煌都,皇城内部。 顾凉月守在皇帝起居的昊天宫外,等待皇帝传唤。宦官弓着腰走出来,对顾凉月行了一个礼,道:“陛下让殿下进去。” 宫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苦涩药味,又因为正在冬日,不能开窗透风,即使是白日也显得十分昏暗。 顾凉月拨开纱幔,看见了躺在床上的老皇帝和坐在床边的女人。那女人穿的极素净,浑身上下除了一根挽起头发的银簪再无其他首饰,那张漂亮的脸同样未施粉黛。她微微低着头,在昏暗室内皮肤白的像是在发光,一双柔荑轻柔握着老皇帝皮肤干瘪的手,愈发像是扎根于腐殖之上,吸收血肉营养生长出的一株洁白优昙。 她听见脚步声,转过头看向顾凉月,露出一张眉眼处与南玉足有七分相似的脸,只是因她是女子,这张脸有别于男子清隽,更加柔美惑人。但只要有人同时见过这两双眼睛,谁也不会认错这二人是母子。 无论顾凉月见过多少美人,仍然会被这张脸的主人惊艳,和这株常开不败的琼花相比,多少美人都被衬成了庸脂俗粉。顾凉月不敢再看,对二人行了礼,道:“儿臣见过父皇,见过花夫人。” 花江离,或者说邱月白回国后,不久后就被皇帝秘密迎进宫中,随侍身侧,皇帝没有给她名分,却给了她最盛大的偏宠,只要皇帝还活着一日,就算是大皇子的生母毓贵妃也要在花夫人的身前低头。 只是谁知道老皇帝还能活多久呢? 老皇帝没有说话,花江离开口问道:“你说,玉哥儿不愿跟你回来?”她离开南玉时,南玉只有只有十二岁,还远未到起字的年龄,是故花江离只能称呼南玉为玉哥儿,她继续道,“是他不愿,还是你不愿?” 顾凉月道:“是他不愿。” 花江离沉默片刻,继续道:“红雀没有回来。” 顾凉月道:“她被南玉带走了。” 花江离闭了闭眼,她今年已年近四十,看上去却太过年轻了,像是被琥珀封存在开的最盛的那一刻的花,除了一身未经世事的小姑娘绝不会有的风华气度,再无处可以看出她的年龄。美人迟暮是人间憾事,美人不见迟暮,却又令人觉得妖异。幸好她还有一个儿子,虽然她并不爱他,可她每次想到这一点,就会觉得自己仍然是属于这个尘世的。她睁开眼,道:“算了,随他去吧。” 若是花江离还是十年前的她,她绝不会这么轻易放手,就像八年前她下令追杀南玉,斩草除根一样,但如今,她终究还是心软了。即使这心软来的这么迟,这么轻,南玉早已不需要,但也好过从未有过。 从此以后,休说身前事。 番外:梦中微光醺人醉   在育蛊的那些日子里,南玉也是哭过的。   他蜷缩在角落里,牙齿紧紧咬住自己的手臂,陷入皮肉,哭得浑身颤抖,隐忍的气音从他的嘴唇里泄露出来,又极快地湮灭了。他身体冰凉,指尖一点温度也没有,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却还残留一点从血液里带出的温热,提醒着他,你仍然是人类。他呼吸间都是潮湿的腥气,还有愈来愈明显的,虫子的分泌物的味道。最开始,这些味道像是一团五彩斑斓的杂乱秽物,不同味道的腥臭与香甜混在一起,粘腻到令人恶心,但随着南玉在这里待的日久,这些味道渐渐清晰起来,像是纠缠成一团的丝线被逐渐分开,他开始能分辨出每一种味道属于哪一只虫子,就好像,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虫。   无数虫子爬动时相互摩擦的声音在他耳边窸窸窣窣地不停响动,他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也知道为什么蛊池要一片漆黑。因为虫子喜欢,因为人如果看见了,会怕。现在是春日,是最适合育蛊的季节,同样的,也最适合唤醒沉睡在他体内的王蛊。   蛊是同类相食才会变强的生物啊,如果王蛊醒来……   想要成为南疆的大巫,需要舍弃的,又岂止是属于人类的名字?   这种时候,他就会想严峰,他上一刻怨恨他,下一刻又爱慕他,痛苦到了极致,回想起那一点温情,犹如掌心捧烛行于浩瀚长夜,这一点光微弱,温暖,会落下滚烫的泪,在连心的十指上烙下疤痕。它愈燃愈短,却也愈燃愈明亮,直到最后只剩短短一截,可以被南玉合拢掌心牢牢护住,自此在他体内长明不歇。   到那一刻,想念也就熬成了喜欢,然后这一点喜欢浸入骨血,在每一个孤独难眠的夜里沐浴着月光肆意生长,最终,才结出了这么小小一片情深,刚刚好,足够温柔又妥帖地裹住整颗心脏。于是从此以后,只有爱,没有恨。   南玉最终还是走出了那片蛊池,他在那片黑暗里待了足足三个月,浑身血肉都被啃食殆尽又重新生长,出来后,便再也无法如常人一样了。他刚刚走出蛊池的时候,畏光,无法进食,明明四肢健全,却连自己走几步路也做不到,是七哥日日夜夜地守着他,为他调理身体。他在蛊池只待了三个月,恢复到普通行动与常人无异的程度却用了整整两年。   可是这些,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   南玉被从这回顾过去的梦中唤醒,手掌一动,果然被严峰握住。他睁开眼,看见严峰倚在床头,月色披在他的肩上,却比不过这人目光温柔。   “又做噩梦了?”严峰低声问他。   “是。”南玉也坐了起来,把自己缩到严峰的怀里去,然后用被子把两个人都盖住,仰起头对严峰笑了一下。严峰长手长脚地把人圈在怀里,像是只护着自己骨头的大犬。   二人静静看着窗外的景,一时都没有说话。   南玉瘦极了,他的肩骨顶在严峰心口,有一点疼,但更多的确是酸胀的满足,就好像寻觅良久的缺失终于被严丝合缝地填满。他微仰着头,靠在严峰的肩上,看向窗外的月亮,月光又轻又柔地落进他的眼睛,破碎成无数细碎流光,漂亮得让严峰想吻一吻这双眼睛。可是严峰浑身的血液都在发烫了,也只是默默把南玉抱得更紧了一些,这热度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到了南玉身上,他发凉的身子才渐渐暖了起来,眼睫慢慢落下去,窝在严峰的怀抱里昏昏欲睡。   南玉闭着眼偷偷想,这个怀抱和八年前的那个怀抱是多么像啊。   十七岁的严峰保护着十二岁的南玉一同逃往南疆的时候,他们有时被追杀的人逼迫的只能睡在野外,严峰也这么抱过他,那是南玉人生中接受到的第一个拥抱,像是离群久飞的倦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原来拥抱这么温暖,温暖到拥有足以抚平所有曾经的缺失的力量。   这一夜,二人相拥而眠。   严峰是很少做梦的,但今夜是个例外。   他在黑暗中向着唯一的光源行走,那光像是闪烁的萤火,又像是流动的星辉,直到他的指尖触摸到了光,才发现原来是一块玉,触手温凉,活色生香。   他看清了这光源的模样,是南玉在发光。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却又有些想笑,觉得现在的场景有些滑稽。   人怎么会发光呢?   但南玉确实在发光,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成为了这无边黑暗中的唯一光源。严峰触摸到了他,于是那光便从南玉身上流淌到了他的手上。严峰把手拿开,那光便又如流水般从他的指间逝去了。他在南玉的身边悄然坐下,注视着正在发光的南玉,忍不住又有些想笑。他拿起了一缕南玉的发丝,便只照亮了他一个指节,却觉得满心都是温柔。   南玉应是在做梦吧,他的眼睫颤动,眼睑泛着淡红色的光。他看见了什么呢?是白堤杨柳,春草如茵吗?还是姹紫嫣红,百花争艳呢?他睁开眼,这无边春色便从这一双眼睛里倾泻出来。他再眨了眨眼睛,带着久梦初醒的朦胧冲着严峰露出微笑,便是十里桃花开遍,落英缤纷入眼了。他咬着唇笑,双臂缠绕上严峰的脖颈,起身亲了亲严峰的唇角。严峰看见他的双眸中清晰倒映出自己的身影,竟然也是在发光的。他们二人抱在一起,发光的就变成了两个人。   为什么一看见这个人就想笑呢?   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人会发光呢?   因为我喜欢他。   因为他是我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