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出书版)作者:末回   上册   为了救治命在旦夕的弟弟,渡厄城主任鹏飞携弟闯入有进无出的万恶谷。   医术高明的鬼婆婆是唯一的救星,可惜恨透世间男子,只愿救治女人。   简单的男扮女装怎么可能瞒得过神医,可任鹏飞早有准备,就算赌上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要说动鬼婆婆,把弟弟的命给抢救回来。   就算是要付出自己的一切,包括性命……   看着谷底这个脏野的傻大个,任鹏飞无法置信除了身体必须接受「改造」,鬼婆婆竟然还要他付出这般代价!   第一章      万恶谷   万恶谷,指的不是谷里住着上万个恶人,是指这里地势险恶,遍体剧毒的蛇蝎虫蚁草木多得数不清,人若不慎走入谷中,就不要指望能活着出来,进去一个是一个,进去两个死一双,真正是有去无回。   但这世人谈之色变的深谷里,却有人居住,这个人就是鬼婆婆。鬼婆婆当然不是鬼,她是个人,活生生的人,而且还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人物。鬼婆婆之所以被称之为鬼,一是因为她的脸,被火烧得扭曲斑驳更甚于鬼,任是胆大如牛的人,头一回见到鬼婆婆,也会吓得双腿直哆嗦;二则是鬼婆婆的行事作风,鬼婆婆嗜毒擅毒,万恶谷便是她的杰作,里面的所有毒物都如她指掌一般听令行事,除此之外,鬼婆婆的医术当今世间无人堪与之匹敌,不论是什么魔症病痛,鬼婆婆都有办法医治,但是鬼婆婆只有心情好才会救人,而且只救女人。   即使你名震天下,即使你是世间公认的好人,甚至是一国之君、武林盟主,即使在她心情好得放声歌唱的时候,只要你不是女人,她照样视而不见。   任鹏飞站在山脚下,望着山谷深处,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会出现在这个世人皆恨不能退避三舍的地方,自然是被逼无奈,他是来找鬼婆婆救命的,要救的对象是他的弟弟,任程飞——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若不是别无他法,任鹏飞不会出现在这,此时此刻,鬼婆婆是他们的一线生机。   任程飞中了奇怪的蛊,这是弟弟突然昏迷脸色灰暗一直不醒,遍寻世间名医后,才得出的结论。知道是中了蛊,任鹏飞马上调人去查,结果查出一个让人心如死灰的结果,下蛊的人已死,中蛊之人不日也将随之陪葬。   很歹毒的做法,任鹏飞恨不得抽死自己,他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当初要不是送他到西南蛮夷之地去避祸,怎么会被人下蛊?   任鹏飞子承父业,是一城之主,年轻有为意气风发剑眉星目伟岸英俊,练得炉火纯青的任家独门武功让武林中人侧目敬仰,谈笑风生气质卓越,让多少闺中少女江湖巾帼芳心暗许眼波投递。   然而,在任鹏飞心底,最珍视的除了父亲留下的渡厄城,就是这个比他小十三岁的弟弟。   他的母亲拼死生下来的孩子,不仅父亲视若珍宝,连他这个当哥哥的也爱之如命,打小这两个大男人就把这小鬼宠得无法无天,淘气捣蛋,偏生这个小顽皮粉雕玉琢般可爱,爹爹和哥哥宠着没舍得罚,其他人再气,被他扑闪扑闪的双眼一瞅瞅,心肠顿时软糯如绵,任这小顽皮揉搓了。   好在家里风气向来刚正,小顽皮终究没变成大顽皮,只是那淘气的性子怎么也改不过来,终于有次在城中闯了场大祸,把一个打骂乞丐的小姐剃光了头吊在茶楼上任人观瞻,好家伙,结果小姐的家族是连任大城主都不得不礼让三分的世家。城主怎么道歉赔礼人家都不肯退让,硬要任程飞这小子同样剃光头,从城门跪到城尾,同时要说对不起。   任鹏飞怎么舍得!曾经再如何生这小顽皮的气,顶多也是装模作样瞪一两眼了事,现在爹病去了,死前还要再三嘱咐照顾好这个淘气弟弟,别说是爹的吩咐,这个爱弟如命的任鹏飞自然不肯让他受半点委屈。   正好当时任家在西南之地的生意出了些问题要派人去处理,任鹏飞斟酌良久,便让弟弟一道同行,算是去避祸。弟弟不在,对方也不能硬来,趁这个时候他再努力一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从小被家人保护过度,离城外远些都需要再三叮嘱派人保护,任程飞心有不愿,但知道是家人的疼爱也没多少怨言,如今能够外出远行,自然点头如捣蒜,还没听完哥哥的叮咛,心就已经飞出九天之外野去了。   结果这一去,就出了大事。没过一个月,带弟弟去西南的人快马加鞭急冲冲送已经不省人事的任程飞回来,说他某日外出,回来后说身体不适,叫大夫来看也查不出什么,结果一日比一日虚弱,他看着不妙,赶紧把任家的宝贝小少爷送回城里。   任鹏飞立即请来名医为弟弟诊治,结果请了不下二十位,才终于诊断出,是中了蛊。   又赶紧叫人去西南调查,中的是什么蛊,为什么会中蛊。结果查出,是弟弟淘气惹的祸,不知当地民俗,冲撞了人家绝对不允许亵渎的神明,被下了死蛊。这种蛊是以下蛊之人性命为引,只要下蛊之人一死,这蛊连当地人听了都摇头说回天乏术。   弟弟脸色越来越暗,气息越来越弱,能找的人都找了,能求的药也求了,半点用都没有,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弟弟死去?   任鹏飞咬一咬牙,亲自把弟弟虚弱的身体包裹好,一路不停奔波,赶到了万恶谷。   任鹏飞在山下已经决定好,只要弟弟还有救,不管鬼婆婆开出什么条件,他都答应,即使一命换一命,他也绝不会犹豫。   不过,万恶谷里到处毒物,接下来该如何进去?   任鹏飞心急如焚地在原地打转,派出去查找进谷方法的人还没回来,弟弟性命危在旦夕,多浪费一刻死亡的脚步就越近。   脚下都快踏出一个坑的时候,任鹏飞的属下回来了,明白主子此刻的心情,赶紧凑上来直接说道:「城主,查到了,要到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找一个叫哑姑的妇人,只要想找鬼婆婆看病,就去找她,她会带人进去。」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找人!」   这名属下却露出一丝犹豫,紧接着又道:「属下还打听到,哑姑其实是鬼婆婆的弟子,她只会带女人进入谷中,其他人等一律不理,若是有人硬逼她带进去,她就会故意带错路,让人进得去出不得……」   任鹏飞的心顿时凉了半截:「那该怎么办?」   「城主……」属下一脸难色,吞吞吐吐。   「有什么话,快说!」   这名属下只得说道:「我们可不可以男扮女装,先骗过哑姑带我们进谷?」   任鹏飞星目直扫向来跟随在身边忠心不二的属下,几乎是同时,手沉重地在他肩上轻拍几下,低声吩咐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准备!」   为了弟弟,连命都可以不要,男扮女装算得了什么!   毕竟也是在江湖上混的,除了几个面目实在阳刚得过分的属下,一行人经过精心装扮后,竟以假乱真,一群莺莺燕燕新鲜出炉,若是走在大街上,不说万人空巷,起码也能引人驻足观望。   不过一群人中,比女人还像女人的,只有被任鹏飞抱在怀里,已经是半生半死虚弱不堪的任程飞了,本来就神似母亲,经过打扮后,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全给比了下去,若是清醒着嫣然一笑,倾国倾城不过如此了吧。   也许是任程飞的原因,也许是他们的打扮以假乱真,竟真骗过了哑姑,不过,她只肯带两个人进谷。   任鹏飞没有迟疑,他带上弟弟进去,其他人在外面守候,见机行事,但绝不能贸然行动。   两个药囊分别塞进任程飞和任鹏飞怀里,一根草绳,中间挂两个小铃铛,各自系在哑姑和任鹏飞的手腕上,任鹏飞背起不省人事的任程飞,为防万一,还用带子把彼此绑了个结实。临行前,哑姑比手画脚表达一个意思:记住,若我不把绳子解开,你绝对不能张开眼睛,否则,后果自负。   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规矩,去别人的地盘就需要遵守别人的习惯,这是对他人的尊重,也不会导致自己处于一个尴尬甚至是不受欢迎的境地,这便是入乡随俗。这个道理,十岁起就跟随父亲在江湖上历练的任鹏飞比谁都懂,并且在这种有求于人的前提下,自是对哑姑提出的条件一一应允。   对于此去万恶谷,说不上是什么的心情,可在哑姑的示意下,背好虚弱的任程飞,任鹏飞仍老老实实闭上双眼。   哑姑在前方带路,一根草绳维系任鹏飞的行动,逐渐深入山谷,首先是气味变得不同,原先清新的空气慢慢变得腥臭,其次是周遭的感觉,阴冷空阔,尤其是全然闭上双眼时,感觉分外灵敏,四处仿佛有无数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冰冷地盯视他们。   这种感觉很不好,任鹏飞有股想立刻睁开眼睛一探虚实的冲动,然,每一次都在铃铛声清脆响起时,奇异地平静下来。   背上任程飞的呼吸越发微弱,任鹏飞索性埋头不管不顾继续朝前走,此刻,谷中住着的那个人,是任程飞最后的希望,任鹏飞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她。否则,他无颜以对九泉之下的爹娘,万死难辞其咎。   不知道前行了多长时间,迎面的一股清风顿时吹散本来萦绕不散的腥臭,任鹏飞顿觉精神焕发,这时,哑姑走过来解开系在他手腕上的绳索,任鹏飞终于得以睁开久合的双眼。   起先是一愣,随后不禁感叹,人间仙境桃花源地也不过如此了罢!   春光明媚、小河潺潺、彩蝶翩翩、花香四溢,视线流转每一处,都合适得仿若鬼斧神工,十九岁便已经踏遍世间山河的任鹏飞差一些就被此等美景迷去心魂。   哑姑似是对他的愣怔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扫过一眼,也不提醒一下,抬脚便走,好在任鹏飞没忘此行之意,敛回心神,背好弟弟亦步亦趋跟上。   踏过花香小径一路前进,约有半炷香时间,绕过一道山沟,不远处几间屋舍于山林间时隐时现。   终于走到小屋前,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蹲下在屋前药圃间忙碌,任鹏飞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这黑色的身影蓦地站起,头也不回,发出尖利如刀锋磨石的声音冷冷道:「哑姑,你怎地把两个臭男人带进谷里来了!」   哑姑脸色大变,退后几步,惊慌地上下打量身边的两个女装男人。   任鹏飞心神一凛,快走几步,抱拳以礼恭声道:「这位想必是万恶谷主人了,在下是任鹏飞,乃渡厄城现任城主——」   任鹏飞还未近院门,眼前叮一声,松土小铲深深插入他面前的泥土之中,只余木制握柄在外。只差一寸,这把小铲就能把任鹏飞的脚趾铲下,动手的人没留情,之所以会差一寸,是武功高强的任鹏飞电光石火间险险避过。   「我管你是天皇老子还是地府阎罗,敢出现在这里的男人,不是成了花肥就是药人,今天我心情好,让你选一个!」   任鹏飞抬头,任是早有准备,还是被惊得倒抽一口冷气,万恶谷主人被称之为鬼婆婆,并不是空穴来风。斑白的发下,一张根本不似凡人的脸,火烧过般黑抹抹一片,皮肤全然不见,只见一颗颗肉瘤,几个或十几个堆积,整张脸因这些大小不一的肉瘤大了不仅仅一圈,也把眼睛鼻子嘴巴挤得根本找不见,比故事中形容的恶鬼还惊悚,可怕至极。   咭咭咭——   耳边才传来尖锐的冷笑声,下一秒这张能致人每晚作噩梦的脸蓦然在眼前放大,任鹏飞惊得忍不住连连后退,而这张脸同样步步紧逼,尖锐得刺耳的声音一直在耳边重复。   「男人,告诉我,我美吗?我美吗?我美吗?哈哈哈!哈哈哈!」   任鹏飞被逼得只能用力合上双眼,一颗冷汗顺额滑下。   「你怎么不看了,怎么闭上眼睛了,啊,啊!」尖锐的声音抖然变得愤怒不已,甚至,还能听见其中极度愤恨的磨牙声,「这就是男人,男人!恶心的男人!既然进来了,就别想活着出去,找死找死找死!」   杀意瞬间迸发,任鹏飞再顾不上其他,蓦地睁开眼睛,扑通跪在地上。   「婆婆,鹏飞求婆婆救弟弟程飞一命,若婆婆能出手相救,鹏飞愿赴汤蹈火,就算婆婆想要鹏飞一命相抵,鹏飞也绝无怨言!」   鬼婆婆仿若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突地放声大笑:「你们进来了,命就是我的了,我还要你的命做啥,再说,我也根本不希罕你们这些臭男人做任何事情!」   「婆婆——」   任鹏飞抬头想再劝说,却发觉脑袋发晕,顿觉不妙,正欲起身,结果一动,身子反而像抽光骨头一般瘫软在地上。   「万恶谷里到处是毒物,就算你进得来,我也能让你再出不去!我要让你们这些臭男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中毒之后尽管脑袋浑沌不辨东西,但自鬼婆婆身上传来的杀意,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恨意却是再尖锐不过,任鹏飞知晓,鬼婆婆句句是真,外头关于鬼婆婆对男人的痛恨与残忍也多数是真。   世间万物,有因才有果。   身为渡厄城城主,任鹏飞直隶属下过百,掌管中原生意,睿智卓见,不是乡野匹夫,更不逞无谋之勇。这次前来万恶谷早已预料到凶多吉少,为了以防万一,自然是有备而来,但这个「备」在任鹏飞看来却是个险棋,尤其是对性情不定的鬼婆婆而言,本想试着用条件,试着恳求,结果鬼婆婆丝毫不理会,甚至还令他与任程飞陷入一个非常危险的处境之中。   背上忽然一轻,弟弟任程飞被鬼婆婆一脚踢飞,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弟弟虚弱的身子在地上倒滚,任鹏飞的心被什么狠狠地一遍遍抓挠,所有的挣扎与努力,皆化为无能为力的颤抖。   「嘁,这小的活不长了,留着也没用,哑姑,直接搬出去剁碎了埋进土里做花肥,这大的嘛,长得倒挺健壮,老身正好缺一个药人试药,试完药再挖出他的心挖出他的脑子,做一个由蛊控制行动,不怕痛也不怕死的尸人,哈哈哈!」   比死还要可怕的莫过于此了吧,连见惯血腥场面的任鹏飞都不禁背脊发寒。   眼见任程飞要被带他们进来的哑姑拖走,任鹏飞艰难地把重如千斤的手伸进怀里,似要掏出什么,眼尖的鬼婆婆用一根长约半寸的大钉子穿透他的手骨钉在地面上,任鹏飞顿时痛得面白如纸,豆大的汗挂满额头,一个东西随之咕咚咕咚从任鹏飞怀里滚落。   根本不是什么暗器,鬼婆婆定睛一看,怔住,清风吹来,却吹不走空气中弥漫的诡异的谧静凝重。   静静躺在地上的,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且再破旧不过的拨浪鼓,鼓面上用青颜料写下的「青青」二字,在岁月的洗刷下,已经褪了不少光华,却遮掩不住当初写下这两个字的人是如何的期待与用心,是如何的甜蜜与憧憬……   一只苍老的手颤抖地捡起这个小鼓,翻过另一面,咕咚一响,赫然印入眼帘的,是「安康」二字。   青青,安康。   鬼婆婆的目光再次落在任鹏飞身上,这次,不再只有冰冷刺骨的杀意与让人头皮发麻的恨意,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深沉,还有忽略不去的连呼吸都不由凝滞的压抑,这并不是什么好的感觉,任鹏飞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在不安地怦怦乱跳。   ——这就是他的「有备而来」。   倾渡厄城之力查找一个人的过往易如反掌,尽管鬼婆婆的曾经已经随岁月流逝逐渐淡去,但总还留下蛛丝马迹,所以任鹏飞最终还是知道了造成鬼婆婆如此憎恨男人的因。   人们总说,找到症结才会有办法解开所有,可是死结又如何解?任鹏飞来之前就不止一次无奈叹息,但弟弟的情况容不得再拖,所以任鹏飞左思右想之后,揣上属下找到的拨浪鼓来到了万恶谷。   往事并不全是无奈悲伤的,但人们却总是更清楚的记得不快乐的事情。任鹏飞知道这个小鼓只会给鬼婆婆带来不好的回忆,所以他不到迫不得已实在不想去用——谁知道鬼婆婆见了这个东西,会不会因为忆起往事而更想痛下杀手呢?   现在,鬼婆婆见到这面小鼓后,事态的发展看起来不容乐观……   任鹏飞紧张地忍不住屏住呼吸。   鬼婆婆的手拂了一下,任鹏飞只觉得身子突然轻松许多,喉咙不再紧得难受,手也能抬起来了,当然,能动的只有左手,因为右手还被牢牢钉在地上。   鬼婆婆轻轻地拨弄着手中的小鼓,咚咚咚地响,她哑着声问:「这东西,你从哪弄来的?」   任鹏飞一能动,立刻用目光去寻找弟弟的身影,发现他已经不见,顿时着急万分,可一对上鬼婆婆伫立的瘦小干枯的身影,他还是强忍住心中的担忧,小心谨慎地答:「在下来之前,曾打听过婆婆的事情,然后无意中寻得这面鼓,也没多想,便带来了。」   婆婆冷笑:「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任鹏飞忍痛爬起跪在鬼婆婆脚下,诚恳地道:「婆婆,在下弟弟的性命当今世间只有您能救,若婆婆能施手相救,在鹏飞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一定会竭尽全力完成婆婆的任何愿望。」   「就凭这个小鼓,就想让我救一个臭男人?」鬼婆婆笑他痴心妄想。   「不,不只是这样。」任鹏飞抬头,一句一句坚定地道,「只要婆婆能施手相救,渡厄城鹏飞能拱手相让,鹏飞的一条性命也随婆婆处置,就算挖了鹏飞的心、脑子还是五脏六腑,做药人做尸人还是做花肥,鹏飞也绝无怨言。」   鬼婆婆盯着他沉吟片刻,道:「你说刚刚那个准备断气的小矮子是你弟弟?听你一番话,你对弟弟倒真是情深意重。」   「是,因为他是在下唯一的弟弟,更是在下的娘亲拼死生下来的孩子。」   「哦?」鬼婆婆似乎对这句话颇有兴致。   任鹏飞于脑中快速转念一想,似明白什么,便又接着道:「我娘怀弟弟时家里遭遇祸事,爹不得不前去应对,娘带着我逃难,结果途中受敌人埋伏,娘在打斗中受伤并动了胎气,后来虽逃了出去,却命不久矣,拼着最后一口气,她硬是生下尚不足月的弟弟,最后只来得及见急急赶来的爹一面,并说好好照顾这孩子就死去了。爹那年伤心过度,一夜白发,此后再不肯续弦,并对这个孩子疼爱入骨。现在爹随娘亲逝去,弟弟在我照顾下受此大难,鹏飞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爹娘?因此,只要婆婆肯救弟弟一命,鹏飞愿以一命相抵。」   鬼婆婆握紧手中的小鼓,视线在任鹏飞身上驻留许久,终是背过身去。   任鹏飞抬头,只能看见鬼婆婆瘦如竹竿的身影,风中不停传来小鼓咚咚咚声,一声一声敲击他焦急担忧的心。   「哑姑!」   鬼婆婆突然大喊一声。   「把那小矮子送到药房里!」   不久之后,铃铛声逐渐靠近,弟弟昏睡的身子再次出现在任鹏飞眼前,又很快被送进一个小小的草房之中。   「鹏飞谢婆婆的救……」   任鹏飞还没来得及说出感激之言,鬼婆婆冷哼一声打断他:「我改变主意,是看在你娘亲的面子上,你不用高兴太早,你送来这面小鼓,还真让我想到怎么整治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臭男人了。现在,要不要救你弟弟,就看你够不够听话,肯不肯依老身的命令办事了!」   鬼婆婆的本名叫齐萱,金陵人士,父亲是当时金陵人称再世华佗的大夫,家里开了药堂数间,家中奴仆数十,齐萱出入皆有丫环侍女相随,也可称得上是大家闺秀。齐萱虽不是美艳无双倾国倾城之姿,但相貌举止端庄温婉,为人亲善,还是令不少富家子弟风流公子趋之若鹜,年方二八,上门求亲的人几乎踏平齐家门槛。   齐大夫仅此一女,自然疼惜非常,不仅一身医术倾囊相授,为女儿择婿更是千挑剔万挑剔,总觉得谁也配不上自家聪慧兰质的女儿,导致齐萱年满双十仍未嫁人。   某日齐萱出外探亲,回来后带回一名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的男子,经过数日治疗,男子醒来告之自己是贩卖货物到金陵的商人,结果途中遭遇强盗,不仅所有货品财物被抢,还与几名家仆失散,他受重伤逃出,幸蒙齐小姐相救。   男子在齐萱家住下来养伤,齐萱时不时去照料,彼此日久生情,私定终身,齐大夫皆被蒙在鼓里。男子重伤痊愈告辞离开时,临别之夜与齐萱悲切倾诉离别之情,并留下定情信物发誓回到家中后必来金陵向齐家提亲,八抬大轿风光迎娶齐萱进门。   男子走后数月,齐萱在家中苦苦思念,不久身体微恙便为自己号脉,发现自己已有身孕。这件事情很难瞒过医术精湛的齐大夫,大怒之下逼问原由,得知事情经过时,气得呕血倒地。   齐大夫让女儿打胎,齐萱深陷情海为保爱人之子死也不肯,齐大夫万般无奈之下,派人根据男子留下的丝许线索前去查找,结果让人失望至极,查无此人。   齐萱不听父亲所言,仍痴痴盼望爱人来金陵娶她。齐大夫见劝说无效,索性命人暗中下药打掉她腹中胎儿,齐萱的丫环无意中得知此事,吓得赶紧告诉她,齐萱伤心之下,选择连夜离开金陵,自己去寻曾与她山盟海誓的那个人。   身怀六甲,万水千山长途跋涉,一村一村、一城一城,曾经绫罗绸缎的大小姐变成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乞丐,一次又一次寻找,一次又一次失望,若不是腹中孩子相伴,若不是一线希望相随,这名弱女子怕早已撑不下去。   也许是老天作弄,齐萱正值临盆之际,终于在某日大街上撞见千辛万苦寻找的人。那时的齐萱盘缠用尽不得不沿街乞讨,一身狼狈憔悴和乞丐无异,而那个人华衣玉靴眉开眼笑。身边陪伴一个美貌的大腹妇人,细心扶持小心呵护,好似手捧心中宝。   齐萱难以置信地逢人便问,那妇人是谁?路人疑惑纷纷避让,也有人好意答她,那妇人是他明媒正娶的娇妻,现已有六个月身孕。   算一算日子,那人应是回来后不久便娶了妻,把对她的种种山盟海誓抛诸脑后,什么不离不弃,什么风光迎娶,什么八抬大轿……曾经令齐萱痴迷难忘的情话,如今如同一把把利刃,分割她的心。   那日齐萱心如死灰,摇摇晃晃一路茫然前行,也下知是否打击太大,腹中开始疼痛难忍。   没有爱人,也没有稳婆,没有爹爹的焦急,也没有温暖的住处,在一个四面漏风的破屋中,齐萱一个人九死一生产下一女,用破瓦片割断脐带,用比较干净的里衣包裹孩子,用泪清洗孩子嫩嫩带血的脸。   此后,这个孩子便是齐萱的命,她叫这个孩子「青青」,青草的意思,漫山遍野的杂草,顽强的生存。为了抚养这个孩子,齐萱吃尽所有苦头,本来想回去投靠父亲,但思及如今带着孩子身无分文寸步难行,便留在原地,靠着从父亲那学来的医术,带着孩子清苦的生活下去。   那段时日,是齐萱最幸福的时刻吧,再苦再累,只要孩子甜甜一笑,就什么都忘了。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齐萱开始憧憬将来的时候,刚满两岁的孩子患上难以救治的急症。齐萱空有医术,无药无钱,急得团团转,万般无奈之下,抱着孩子找上原本一辈子都不想再见的那个男人。   男人私下里见她,不承认青青是自己的孩子,却看在齐萱曾救他一命的分上打发乞丐般给了齐萱一些银两。然,这些钱根本不够买几帖药,不顾齐萱跪下苦苦哀求,男人让家丁把抱着孩子的齐萱打了出去。   为了救治孩子,齐萱别无选择,只得踏上返回金陵的路,然而这一路太漫长太漫长,漫长到青青死在了路上。   齐萱抱着孩子的尸体不肯松开,回到金陵时,孩子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她仍痴痴不放,可,更让她绝望的是,齐家早物去人非。   她半夜离开金陵,她爹一怒之下气火攻心,再也没起来,家中无主,家仆卷尽财产逃匿,从此再无金陵齐家,据闻,齐大夫的遗体不过是被人卷上一张草席匆匆丢进乱葬岗里。   从此之后,世间再无齐萱,却多了一个鬼婆婆。齐萱用火烧毁自己的容貌,用毒药把自己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人。鬼婆婆恨尽天下男人,鬼婆婆苦心钻研医术举世无双,但只肯在心情好的时候救治女性患者,男人胆敢出现在她面前,唯有一死。   任鹏飞带来的,写着「青青安康」的小鼓,正是当年齐萱给女儿买的逗她开心的小玩意。   鬼婆婆哧一声拔出穿过任鹏飞手骨的大钉子,随手一扬丢置一边。   任鹏飞顾不上手上尖锐的疼痛和不停流出的鲜血,对鬼婆婆说道:「只要婆婆肯救在下弟弟的性命,不管婆婆让在下做什么,鹏飞绝无二话。」   鬼婆婆用脚尖抬起任鹏飞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端详他的脸。任鹏飞身为一城之主,向来受人敬畏,谁敢待他如此不敬?鬼婆婆这番举止,让他身子一凛,脸色更难看几分,若不是咬牙硬忍,只怕早出手甩开这只脚。   半晌,鬼婆婆才把脚挪开,随即冷嘲热讽地道:「瞧你这长相,肯定让不少姑娘伤过心吧。」   任鹏飞低头道:「鹏飞一心扑在城中之事上,又要照顾弟弟,至今没有妻妾,更不曾负过哪位女子。」   鬼婆婆冷哼,话中冰寒刺骨:「男人的话,说得好听,句句是假!」   鬼婆婆心中的恨根深蒂固,任鹏飞也不妄想能解开她心中这个结,只是静静问道:「婆婆要怎么才肯出手相救?」   风中,鬼婆婆的声音淡淡:「世间男子三妻四妾,女子三从四德,无子便是失德,男子可以不论往日情分赶出家门。即使女子怀有身孕,男子却又能以香火不旺为由再娶再纳,从不专情,女子十月怀胎痛苦非常,还得忍受丈夫与其他女人春宵绵绵。男人何其残忍,女人何其不幸,就因为性别不同,世间不公莫过于此。   偏偏老身不信天,什么天道轮回,什么世间纲常,不过是一坨屎。凭什么就要女子怀胎生子,凭什么男子就能逍遥自在,老身就非要逆天而行!   你,既然送上门来了,老身就明明白白告诉你,若想救你弟弟一命,便得事事依老身的话而行,由老身动手改变你自身体质,成为第一个可怀胎生育的男人。」   鬼婆婆的冷笑声刺耳的传来:「你可以拒绝,当然,你也就别指望老身会救你弟弟,更别指望能活着离开万恶谷!」   山谷的风清清徐徐,应该是清凉舒适的,然,任鹏飞身上不停冒出的冷汗却一遍又一遍洗涤他的身体,冷得他浑身打颤。   那一日,他脑中很长一段时间,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第二章      这比挖脑剖心做成尸人要好得多了,不是吗?   任鹏飞自嘲一笑。   为了救治弟弟的性命,他同意了,准确来说,是不得不同意了。   渡厄城势力如此雄厚,要闯一个万恶谷,要威逼一个鬼婆婆救人还不简单吗?说实话,还真不简单。鬼婆婆如此行事,得罪的人肯定不少,万恶谷至今无事,鬼婆婆安然无恙,就已经说明很多事情。   曾经也有一个在武林中响当当的门派因为鬼婆婆不肯救治掌门之子,怒极之下誓言要毁尽万恶谷,门派里的人要硬闯,结果踏进谷中的人再没出来,他们用火烧山,结果欲烧山的人瞬间被毒虫爬满身体,骇人惨叫响起片刻之后,只剩一具白骨。   千方百计之后,门派的人死伤无数人心惶惶,可是,却仍连鬼婆婆一面都未曾见过。   门派掌门最终无奈退却,这一事让万恶谷更加令人闻风丧胆,也不再有人胆敢去惹鬼婆婆。   对付人,对付其他门派,渡厄城一蹴而就,但对付无穷无尽的毒虫无处可攻的万恶谷,还有身法莫测的鬼婆婆,即使是像任鹏飞这样智勇兼备的人,又能如何?   所以,再如何匪夷所思之事,为了救治弟弟的性命,终还是不得不同意了。   鬼婆婆很快把内力不继的任鹏飞拖进一个充满药味的屋里,看她的意思是,立刻就动手准备。任鹏飞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谨慎地问道:「婆婆,我弟弟的病……」   正背对任鹏飞在箱子里翻找东西的鬼婆婆头也不回道:「是死蛊,下蛊之人死后才发作,你弟弟肯定吃了不少好药才能熬到现在,放心,他还能再撑几日。」   「能不能……」   「别和我啰嗦!」鬼婆婆蓦地转过身,冷冷地瞪视他,「我知道该怎么做,只要你合作,答应救你弟弟自然会救!」   任鹏飞闭口,再不多言一句。   不久,鬼婆婆拿来一个黑黑的丹丸示意他吃下去,任鹏飞不敢多问,拿过仔细看一眼,便默不作声吞下,药丸的苦涩一直停留在口中。   药效发作很快,不过是吐息之间,任鹏飞便浑身沉重不堪,四脚没有任何知觉地倒在床上,视线越发迷蒙,依稀看见鬼婆婆在不远的桌上摊开一团布,出现在眼中的各种锋利刀具明晃晃地刺眼。   任鹏飞心想,改变体质,难不成是把自己弄成男不男女不女的人?   正这么猜测之间,鬼婆婆冷冷的目光在他身上转过一圈,说道:「老身只在你身里加些能够怀孕的东西,其他一概不动,要不然怎么算是让男人产子。不过,这是老身第一次用人来试验,能不能成功还是其次,你不用高兴太早,就算这一次不成功,老身还会继续再试下去。」   任鹏飞于心里轻轻叹息,让自己不要再想太多,反正还有弟弟在,若他有什么不测,渡厄城以后就交给弟弟了。   任鹏飞并没有机会目睹自己的身体是怎么被改变的,药效发作他昏过去了,再次醒来也不知过了几个日夜,鬼婆婆不在,屋里药味似乎更重些了,任鹏飞挣扎起身,有些着急地查看自己的身体。   他身上只披着一张薄薄的被,揭开一看,小腹上有一条约莫一掌长刚刚缝上不久的疤痕。   看着这道疤,任鹏飞有些发怔,他身体里多了什么不知名的奇怪东西,据说是可以怀胎……怪异的感觉袭上全身,任鹏飞很难说清楚自己此刻的感觉。   「你不用太担心,事情才进行一半,你现在就算想怀上也不可能!」鬼婆婆不知何时站在屋中,冰冷的目光刺人的落在任鹏飞脸上。   「婆婆,我弟弟他……」   「我用针暂时抑制了他的病情,他可以再多撑一段时间。至于什么时候要除蛊,还要看你能合作到什么程度了。」   「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暂时不行。」   是的,因为任鹏飞还有事情需要做,鬼婆婆让他喝下一碗苦得要命的药汁,再让他裸身坐在一个药桶里,桶下面小火慢烧,和许多不知名的草药一块熬煮闷蒸,将近两个时辰,任鹏飞皮肤都泡皱的时候,鬼婆婆才让他起来,让他再喝一碗药后,立刻睡觉。   如此过了三天,鬼婆婆才让他去见弟弟任程飞,他的脸色比刚来的时候好了许多,但仍未醒。   鬼婆婆说,等把他身上的蛊去除了,就能醒了。   任鹏飞问,什么时候才能除蛊?   鬼婆婆冷声道,看你什么时候怀孕了。   然后又喝药泡药喝药睡觉折腾了数日,某一天醒来,任鹏飞发现自己的手臂上多了一个朱红色的痣,鬼婆婆见了之后,笑了,道,事成了。   终于可以救任程飞了吗?任鹏飞还没来得及高兴,鬼婆婆一盆冷水直接兜头浇上。   「这只是证明你能孕胎了,要救你弟弟,你得先怀上孩子!」   任鹏飞艰难地开口:「怎么怀?」   鬼婆婆笑了,干瘪的嘴巴一撇,莫名令人毛骨悚然,她凑嘴在任鹏飞耳边,嘲弄地道:「像个女人一样岔开双腿,让男人干你,把阳精射在你身体里,懂了吗?」   那一刻,自出生来便立于云端,睥睨超然,位高权重受人敬畏崇拜的渡厄城任大城主脑中再一次空白一片,半晌无法思考。   他是真的没想过会有这一关,真的真的半点没想过。他以为只是动刀喝药泡药就可以了,就算会怀孕,这些也尚在他能承受的范围之内,可事实证明,他有点傻有点天真。   像个女人一样……   若说渡厄城城主年过二十六还没碰过女人,打死谁都不信,他没负过女人不假,不代表他没上过女人。他是京城第一名妓的入幕之宾,只要有事去京城,任鹏飞不住客栈别苑,直接住进第一名妓的香房之中。   鬼婆婆说起岔开双腿,他莫名想起名妓淮宁两条丰腴如雪的美腿夹住他腰身轻轻摆动时的场景,鬼婆婆说让男人干他,他突然想起淮宁浓密黑丛之间甜蜜湿润的入口……   终于能够思考后,他想,这不是女人才能办到的事情吗?可是,他很快又想到,鬼婆婆都能令一个男人改变体质怀孕产子,像个女人一样被男人干又算什么?   过了良久,任鹏飞才硬着头皮问:「婆婆的意思是,先出谷去找个男人来……」后面的他怎么也说下去了。   「你不用出去了。」   说完这话,鬼婆婆拽住任鹏飞的衣襟,把他拖到一个山谷旁,指着烟雾飘渺看不见底的山谷道:「这下面就有一个男人。」   在他们之前,万恶谷中居然还有男人存在?   任鹏飞暗暗吃惊。   「你弟弟还能撑五十七天,过了这段时间,就是老身也无能为力。若你真想救你弟弟性命,这段时间内,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让自己怀上身孕便行。」   怎么才能知道他有没有怀孕?   鬼婆婆扯下他的衣袖,指着他手臂上的红痣说:「这颗痣消失,就证明你成功了。」   任鹏飞站着发愣,鬼婆婆不耐地问他还有什么事?任鹏飞想想后,说,「能给我一些类似春药的药吗?」   鬼婆婆很快丢给他一瓶药,最后还给了他一个小竹筒,道:「等你手臂上的痣消失,就打开竹筒,我会把你弄上来。」   说完,也不管任鹏飞有没有听清楚,一脚把他踹进山谷里。   身子急遽下坠,任鹏飞下意识运气,丹田却空荡荡一片,这才倏然忆起鬼婆婆也不知道在他身上下了什么药,内力像随风散去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已经没有心思哀悼自己苦练多年才修得的浑厚内力,眼下也只能闭上眼睛一直往下掉,很快砰的一声,任鹏飞坠进谷底的一个深潭中,溅起的水浪足有一丈来高。   好在任鹏飞识得水性,待脑中的浑噩散去,泡在水里的身子几个翻腾,脑袋便冒出了水面。   一手抹去脸上的水渍,睁开眼睛看向四周,却不由一愣,一个披头散发满脸胡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木头一样傻傻地盯着他看,刚刚掉下来时溅起的水花把这个猝不及防的人浇成个落汤鸡,一头毛发服帖地黏在他脸上与身上烂得不成样的衣服一起滴水。   也不知道在谷底待了多久,这人乍一看,已和个未开化的野人差不了多少。   任鹏飞很快便敛下心神,朝这人所在的方向游过去。攀着四处的岩石慢慢走上岸。上了岸,才走到这人身旁,虚脱无力的他一屁股坐下来,大喘几口气,发现这个满头毛发看不清脸面的人还在望着自己傻傻发愣,很可笑的样子,但任鹏飞却笑不出来,他低声问道:「谷底就你一个人吗?」   谷底的风一阵又一阵吹过,这个人真像块木头般,愣是没吭一声,任鹏飞忍了许久,又问道:「谷底就你一个人?」   这个人还是没回答,任鹏飞暗中叹息,这一口气还没叹完,紧接鼻子发痒重重打了一个大喷嚏,脑袋随之感到有些晕沉。   受寒了吧。谷底风凉,他还一身湿衣,现在又没内功运气,一番折腾下来,体质弱些的人早不省人事了。   瞟了身边还傻怔怔的人一眼,任鹏飞起身,本想找个比较隐蔽的地方,但四周不是低矮的岩石就是半尺来高的野草,哪有什么遮掩的地方?无奈之下,任鹏飞往前走了几步,背对身后的人,慢慢脱下身上的衣物,反正都是男人,怕什么。   任鹏飞此次进万恶谷,穿的是一套女装,里头却是男式亵衣,被鬼婆婆识破之后,他便不再换上女装,反正每日不是睡觉便是泡药水,便一直穿着这身亵衣。薄薄的一件白色衬衣,脱下便露出任鹏飞长年习武锻炼得矫健匀称的上身,健康的肤色,沾染些许水渍,在光的折射下,似乎在莹莹发光。   把解下来的上衣拧干晾在一侧,正想把下身的裤子也脱下时,任鹏飞蓦地扭过头去,恰巧对上这人专注的目光。   只露出黑得不可捉摸的眼睛的人没有半点尴尬之色,似乎于他心底根本没有所谓的羞耻之心,慢慢移下在任鹏飞脸上的目光,在他身上其他地方留连,炙热的目光几乎把任鹏飞灼伤。   反而是任鹏飞莫名慌乱起来,抓起一边的上衣走到一个较高些的岩石旁坐下,把那男人的视线完全挡住,这才稍稍放心地把黏在腿上的裤子脱下来放在一边晾干。因为全身都湿透了,任鹏飞索性解开发带用手梳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随意处置,留了二十几年的一头长发就这样把他的背整个挡住。   突然一只手拨开他的发,贴上他的背,无声无息把任鹏飞吓了一跳,以前内力还在时,不论是谁,在十丈开外就能让他察觉到声息,现在内力没了,人都跑到背后了,他都没发觉!   还是,这人武功高强?任鹏飞不着痕迹地挪后一步,这人又想伸手来摸,任鹏飞不悦地用力拽住他的手腕狠狠甩开。   一头毛发,跟个野人没啥区别的男人许是未料到会被这样对待,黝黑的双眼透露些许茫然,傻傻再看向任鹏飞时,目光很快又不规矩了,从他脸上一直到赤裸的身上,每一寸都不放过。   任鹏飞忍无可忍,一把推倒这人,抓起才脱下拧干的衣物就要穿上,但有人比他动作更快,闪电一般扬手,顷刻间,任鹏飞手中的衣物全被他夺去。   这个人紧紧抱住任鹏飞的衣服,眼睛还是片刻不眨的紧盯他矫健修长的身躯。任鹏飞很是恼怒,不顾三七二十一,伸手就要抢回自己的衣服,但这个人身手敏捷得诡异,每次都快要碰上,眨眼工夫,又避开得难以触及。   喝了好几天不知功用的药,本来身体就有些无力,现在内力又被废去,和这个人纠缠不到盏茶工夫,任鹏飞已是气喘吁吁,差点站不起来,只能斜靠身边的矮石一口一口喘气。   任鹏飞停下,这个被胡须遮脸看不出长相的野人也停下,目光仍紧紧驻留在他赤裸的身上,任鹏飞虽气,却也无可奈何。想了一阵,他朝这人伸出手,口气尽量缓和地道:「把衣服给我。」   这人动也不动。   任鹏飞恼火,口气不由加重:「把衣服给我!」   这人还是不为所动。   任鹏飞气急,加上这人不识好歹死盯他的身体不放,恼恨之下失去理智,想也没想就扑过去,只为抢回自己的衣服。   他这一扑,似乎正中野人的下怀,衣服随手一丢,牢牢把他扑过来的身子抱住,再一个翻身就把人压在了身下。   「你干什么?」   人被压在草地上,任鹏飞才霍然清醒,这样的姿势更是让他愤怒,瞅见这人下盘全开,卯足劲一脚踹上他的小腹,把人踢到一边打滚,他则趁这个地方飞快向自己的衣服爬过去。   手离衣服不及一指的距离时,他下身一滑,脚踝被人一握往后一扯,整个人迎面趴在地上,青草的气味充斥鼻腔,胸膛在草地上擦过。   眼见衣服离自己越来越远,任鹏飞咬牙握拳在草地上恨恨一捶,蓦地翻过身去,抬起另一脚朝这人迎面扫去。   可这回野人眼明手快,抬手「啪」握住他的另一只脚,猛然按在地上,人直接从他被分开的双腿间扑到身上。   「你找死!」   一城之主的威严可不是装出来的,任鹏飞双目一凛,握紧着手直接朝这人挥过去。尽管内力全失,但长年锻炼出来的力气和速度一般人难以比拟,他想揍的人没有谁躲得过,而挨上这一拳足以肿起一张脸躺在床上十天半月。可让任鹏飞惊讶的是,压在他身上的人,轻轻松松便避开了。   还未等任鹏飞自震惊中回神,他的这只手被按在了草地上,可他没有迟疑,右手被缚,还有左手!只不过,左手下场和右手一样。   任鹏飞拼命挣扎,可这人的力气大得匪夷所思,甚至让任鹏飞怀疑若他内力还在,能不能从他手中逃离。   这人确定任鹏飞不能再挣扎出去后,才垂下毛茸茸的脑袋,像确定什么,也像只野兽一样,在他身上左闻闻右闻闻,任鹏飞正感到奇怪时,他突然伸出舌头在他身上舔了起来。   任鹏飞浑身一颤,剧烈挣扎起来,不可置信地道:「你干什么,放开我,快放开我!」   任鹏飞挣扎了起来,这人不得不停下来,抬头看向任鹏飞的一眼,有着野兽一般的犀利,他用一只手抓住任鹏飞的双手,用膝盖顶住他乱动的脚,在任鹏飞咬牙切齿的怒骂声中,用手一遍一遍,缓慢而沉重地抚过任鹏飞身体的每一处,就像在对待一个无价之宝。   若说这些已经是耻辱至极,当任鹏飞察觉身上的人呼吸变重,连身体都开始发热时,更是气得差点昏过去。   这畜生,想干什么,他想干什么,混账!混账!   又不是未经人事之人,对方的欲望已经如此明显,同样身为男人任鹏飞如何不懂,正因为谙晓此事,才会如此恼恨,居然被当成女人——居然被当成女人——   气得发胀的脑袋之中倏地闪过什么,任鹏飞不由一愣,想起了他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原因。   望着烟雾飘渺的山谷上方,任鹏飞苦笑一声,放松身子,不再挣扎,认命地闭上眼睛。   他以为事情会就这样进行下去,可老天爷明显不会让他如此省事,任鹏飞很快便发现,事情并不如他一开始所想,因为压在他身上的人,除了摸就是舔,根本就没有再进行下一步,且手法生涩得与一个会吃奶的婴儿没两样。   任鹏飞怔怔地望了一阵这人不断挪动的脑袋,肚里五味杂陈,实在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只知道全身更是无力。   老天爷到底在开什么玩笑!   此刻的任鹏飞真恨不得一刀捅死自己一了百了。   身上的人身子越发烫得厉害,下身不时在任鹏飞身体上磨蹭,也不知是不是被欲望熏得发晕了,手上的劲少了不少,任鹏飞找准时机手一下子就挣脱开来,这人一惊,正欲再把他抓回去,任鹏飞在这时朝他狠狠一瞪,厉声喝道:「不准动!」   怎么说也是向来发号施令的人,眼底的威严霸气总会让人不经意之间俯首称臣,这人呆呆地愣住,果然没动。   任鹏飞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然睁开,一只手撑在这人单薄的胸膛上,让身子往下挪动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伸出手覆上这人的双腿之间。   覆上的同时,任鹏飞和这个男人同时倒抽一口冷气,任鹏飞是意外这里已经如此之硬热,至于这个人吃惊什么,可想而知。   任鹏飞只稍稍动了下手,这个人的身子就抖得如秋风落叶般,一看就知道是未经人事的。任鹏飞垂下眼睛望去,这个男人身上穿的根本不叫衣服,应该是一堆破布挂在身上,该遮的地方没一个遮住,下面的东西一站起来,基本上是一目了然。   强压住心中强烈的耻辱感,任鹏飞的手从一个破洞之中伸进去,直接覆上这个又硬又热的地方,轻轻捋动。   这人的身子抖得更厉害,很快就再也忍耐不住,抬起上身用力按住任鹏飞的大掌,下身本能地在他掌心中乱蹭,顶端流出来的湿热很快便沾满任鹏飞一手。   任鹏飞觉得自己差不多要疯了,他肯定,如果属下见到他主动对其他男人干这种龌龊事,他们会疯得一头撞死。可不仅仅是如此而已,他还得继续疯下去。为了救任程飞一命,为了早些——该死的怀孕!   其实,眼前这个男人的生涩,还有他的素未谋面让任鹏飞心里多少有些安慰,至少以后,不会再见到这个男人。   觉得差不多了,任鹏飞用手推了下这个陷入情欲中的男人,哑着声道:「你等一下。」然后在男人发红不满的眼睛注视下,抽出自己的双腿,忍着耻辱慢慢抬高,把下身完全呈现出来。   一步一步走进悬崖,已经没有退路可言,此刻任鹏飞完全豁出去了。他抓住男人的手放到下身那个私密的洞口前,示意男人去摸,然后引导男人把手指插进去,从来都只用来排泄的地方埋入异物,强烈的不适感差点让任鹏飞一脚把人踹开。   男人真的很聪明,只需要引导,便懂得下一步怎么做,他死死盯着这个暗红色的狭缝,一根手指在软热得能把人融化的身体里尽情地动了一阵,便痴痴地又插进去一根手指。   任鹏飞只能喘着粗气闭上眼睛咬牙忍耐,男人的手指增加到三根的时候,他突然俯下身去,手指撑开洞口,脸凑上去用舌头舔。   软热的触感让任鹏飞浑身一震,错愕地张开眼,正好看到男人埋首于自己下身,还在执着的舔着那处,似乎还嫌不够,用嘴去吸,还用牙齿去咬——   敏感的下身被咬得针刺般疼,任鹏飞忍无可忍地一手拽住他蓬松的发硬抬起他的脑袋。只是刹那之间,男人被欲望侵袭得通红的双眼野兽一般狠狠圆瞪,狰狞得连任鹏飞都不由一愣,手一松,男人又埋首执着地继续躁躏那个脆弱不堪的地方。   男人真的不懂惜香怜玉,任鹏飞被弄得很疼,他又咬又啃,那处似乎都被咬破。   都这样了,男人还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任鹏飞伸手摸上男人更是肿胀几分的欲望,一边吃力地再次拉起他的头,挪下身去,抓着他的分身抵在自己的后庭处。   紫红胀大的分身抵在红肿湿润的洞口上,这个景致让男人的眼睛更是瞪圆几分,任鹏飞不敢看,撇过头去,好半晌才哑声道:「插进来。」   也许是受任鹏飞声音的蛊惑,男人鬼使神差地扑哧一声把自己埋入,只是这里太过狭窄紧窒,只进去不到三分之一就被卡住了,男人急得满头大汗,下意识地抓紧任鹏飞的胯部,使劲地往里面捅。   这样的姿势,实在是太疼也太过耻辱,任鹏飞以为自己能忍,可忍到最后他突然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双手拼命地捶打压在身上的男人。   「混蛋,你这个畜生快给我出去!滚,滚开!」   任鹏飞的挣扎让才进入一点点的分身顿时滑了出来,男人黝黑的大眼微微一眯,顿时发起狠来,带着劲风的一掌狠狠掴向任鹏飞的左颊,脸被打得偏过去,眼冒金星双耳轰鸣半晌不能动弹。   趁这个机会,男人分开任鹏飞的腿,一鼓作气直捣黄龙,硕大的分身就这么整个深埋进去,身体被撕裂般的痛苦让任鹏飞身体剧烈的抽搐,张口想说什么,却满嘴的血腥味。   剩下的一切皆是本能了吧,男人像只发狠的野兽,疯狂地在任鹏飞身体里横冲直撞。而任鹏飞除了身体被一遍遍撕裂的疼,还有内脏被不断挤压导致的反胃恶心,他张开嘴巴,只有含着血丝的唾液从嘴里溢出。   他觉得好难受,真的好难受,身体被大力的摆动,晃得他骨头都快要散架,身子被持续强而有力的撬开侵犯,那里的肉如同放在沙砾上磨过般嘶嘶地疼,除此之外,就是麻痹,就是撕裂,除了痛苦还是痛苦。   迷茫的视线落在不远处一个静静躺在草地中的小瓷瓶上,过了半晌,才忆起来是什么,任鹏飞伸长手侧过身,想把这个拿过来吃下去。想要熬过这场足以致人崩溃的一切,唯有用药麻痹和逃避。   可是任鹏飞动一下,压在他身上的男人就更用力把他扯回去,对他侵犯也愈加激烈,似是恼怒他的不合作,但任鹏飞怎能放弃,这瓶药是他目前唯一的希望啊,但终究还是被男人拽了回去。   一次又一次这么重复,直至任鹏飞筋疲力尽,只能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药瓶,露出迷离而绝望的目光。   当滚烫的阳精如数射入任鹏飞体内时,他的身体抖了一下,随后,清风吹过,一切逐渐平静下来。   男人趴在任鹏飞身上喘息,任鹏飞过了很久,才艰难地挣扎着想离开这个人,又被男人压了回去。   「放……开……」任鹏飞的声音沙哑得不成调。   男人依旧没理他,就这么静静趴在任鹏飞身上,分身还深深埋在他体内。   任鹏飞静了片刻,小腹蓦然一紧,用足以震破耳膜的声音卯足劲大喊:「我叫你滚!」   男人抬头,傻傻地看他,任鹏飞没理他,面无表情地一把推开,试了几下没能够站起来,几乎是爬着过去和衣服一起把药瓶紧紧攥在手中,用骨节都泛白的力气死命抓住。   任鹏飞的下身一股夹杂血丝的白色液体蜿蜒而下,男人似乎动了下,被任鹏飞刀子一般的眼神狠狠一瞪,又止住了,只能坐在原处,傻傻地没再挪动一下。   而任鹏飞受的打击太大,也太累了,坚持没多久,双目一合,倒在草地上。      第三章      任鹏飞醒了,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身下垫着枯草,身上盖着用杂草没有章法织成的席子。借着从洞口照进的昏暗光线,看见他的衣服就被放在身侧,从鬼婆婆那拿来的小竹筒和小药瓶整齐的摆在衣服上紧紧挨在一块。   他的身体状况很是糟糕,一边的脸热辣肿胀,下身私密的地方,从入口到身体内部,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刺疼。   任鹏飞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更不想知道那个野人到哪去了,心神自醒来经过一阵恍惚之后,慢慢忆起什么,遂抬起右手臂仔细查看上面的红印。   灰暗之中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这个印子与皮肤的颜色差距太大,依旧能轻易分辨出,并没有半点消失的迹象,还是一样清晰的呈现在眼前。任鹏飞呆看一阵,不由得无力地躺回去。   待任鹏飞穿上还带着些湿意的衣服扶住洞壁蹒跚走出外面时,看到那个与他有过「鱼水之欢」的野人正背对他,蹲在不远处的草地里认真地挖什么东西,他身边挖出来的东西已经堆成一座小山,任鹏飞看不出是什么。   野人的听力估计很好,任鹏飞因为动作大些牵扯到痛处轻轻嘶了一声,这一声小得连任鹏飞都不清楚有没有叫出来,这个人却警觉地蓦然扭过头来。   一见倚在山洞旁的任鹏飞,这个人的双眼倏忽一亮,不再继续挖了,捧起脚下的一堆东西屁颠屁颠地直奔过来。   站着实在太费力,任鹏飞扶着洞壁一点一点坐下来,然后蹙着眉望着举到眼前的一堆东西。   有些像冬虫夏草,但再仔细一瞧,却又不是,比虫草还要丰腴一圈,上面沾染的黑泥还带着水气。一头毛发的男人见他光盯住不放,困惑地歪了下脑袋,突然想起什么,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拿起其中的一个,随意拍拍上面的泥,直接塞进嘴里嚼了起来,然后看看任鹏飞,仿佛是在告诉他这东西是拿来吃的。   尽管任鹏飞对食物不是特别讲究,也不是有洁癖之人,但看见男人吃下后沾在唇边的黑泥,别说吃了,连再看下去都不忍心。   可这人根本不懂察言观色,见任鹏飞不动,索性拿起一个拍去泥土,直接递到任鹏飞嘴边,任鹏飞青着脸躲,他就挤过来,躲另一边,他又挤过来。任鹏飞实在不耐,怒极之下一掌拍飞这只烦人的手,小肥虫一样的植物在草地里滚了几圈。   男人怔住,呆呆望了阵任鹏飞铁青的脸,似乎很是苦恼地挠了挠一头蓬松的发,没多久,蓦地站起来,蹭蹭蹭几下,就跑没影了。   任鹏飞左右看了看身边的环境,最后深深叹一口气。周围全是山壁,高耸入云,就算一身内力还在,他也没把握能出去,更何况现在。   了解自身的处境,觉得没什么指望干脆松懈下来后,肚子很趁景地咕咕直叫,于是视线又移回被那个野人丢在地上,散乱一地的不知名植物上。   既然那个野人身先士卒了,那肯定是能吃的,任鹏飞捡起一个,仔细看了看,又抬头找了找,并没有看见什么有水的地方。他掉进去过的深潭离这也不知道有多远,现在他身体不适,多走一阵都冷汗直流,实在不宜走动,无奈之下,他只好学那野人先拍去泥土,然后撩起衣服用力擦干净,觉得差不多了才放进嘴里。   没吃过的东西根本无法想像它的味道,但放在嘴里,用牙齿咬开,饱满的根块破开流出里面的汁液时,吃过不少山珍海味的任大城主眉头竟不由一松,颇有些惊讶地把嘴里的东西抽出,再认真地端详一阵。   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其实就两字,清甜,清得润人心肺,甜得眉目顿开。   任鹏飞不由多吃了几个,很是怀疑这是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本来一身的伤,这痛那痛,连动都费劲,这样的东西几个下肚之后,疼痛顿减,一身清凉,再摸摸本来又辣又烫的脸,结果那瘀肿的地方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真的很神奇,任鹏飞拿起余下的几个,不由得开始琢磨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丝毫没发现有道清瘦的身影正急匆匆直奔他而来,等到一样东西啪地丢在他跟前时,他才回过神,定睛一看,原然是只四肢还在抽搐的肥兔子。   这回轮到任鹏飞有些莫名其妙地望向气喘吁吁的人。   这人眼睛一弯,似乎是笑了,随后蹲下来一把揪住大灰兔的脖子,几下扒拉就把兔子脖子旁边的毛剥得差不多了,接着嘴巴凑上去,尖尖的虎牙露出来,用力一咬,兔子身上的血便汩汩而出,野人趁着这个时候,赶紧把流血的地方塞进任鹏飞嘴里。   任鹏飞压根没有防备,冷不丁就被堵住嘴,下意识一吸,温热的血液便滑入食道,铁腥味直冲脑门,任鹏飞脑子嗡地一下,猛地推开面前的人,手指伸进喉咙里,把肚子里能吐的东西都吐得干净。   旁边的人看他吐得难受,把手中的肥兔子一甩,正要上前查看,却被任鹏飞一掌狠狠推开,猝不及防下向后栽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实在没东西吐了,任鹏飞才有气无力地用衣袖拭去嘴边的污渍,看一眼傻怔怔坐在草地上的人,一肚子火就不知道打哪处来,对这个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活了二十余载,向来意气风发整洁体面的任大城主就数现在最狼狈了,还全都是这个人惹出来的。   任鹏飞忍不住朝他斜瞪一眼,却见这人缩起身子垂下脑袋,略有几分委屈可怜地坐在原处,时不时幽幽地朝他望过来一眼,拨起一根杂草丢掉,再拨起一根杂草丢掉。   离他不远处的地方,兔子的尸体静静躺在草地上,从身上流出的血把草地殷红一块,颇有些怵目惊心。想起这个人方才的行为,任鹏飞不禁再仔细看一眼他,察觉到任鹏飞的注视,这人眼睛一弯,嘴巴一咧,傻乎乎地笑了。   任鹏飞挪动身体,疲惫地把背往后靠。在火出现至今,人们早已告别茹毛饮血的年代,而这人之所以这么干,有两种可能,一是这里没火,二是他不知道怎么使用火。任鹏飞期望是第二个可能,毕竟他不知道将会在这里待多久,若是没有火种……   多想无益,任鹏飞休息一阵,力气恢复些许后,朝仍傻呵呵盯着自己不放的人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这个人歪下脑袋看他,满眼的困惑。   任鹏飞只觉太阳穴发疼,揉了揉后,又道:「你不会说话?」   这个人脑袋又歪向另一边,依然是满眼的莫名。   任鹏飞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再说话时,声音微颤:「你有火种吗?火,就是可以烧东西吃,可以在晚上照明,也可以暖身子的……火……」   在面前的人更加迷茫的眼神之下,任鹏飞揉着太阳穴脸色发青地放弃了。   背靠在微凉的山壁上,无力地合上双眼,思绪太过繁杂,唯有一遍一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知何时,突然间就清晰地听到了风声,草地的沙沙声,近在身边的呼吸声,是谁?可眼皮太重,垂下来之后,怎么也睁不开了。   任鹏飞能感觉自己被人抱在怀里,然后移动,接着被放在某个地方,身上盖了什么东西,有个人钻了进来,双手环在他的腰上,温热的气息在他颊边停留,一下一下……随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为什么,身子实在太过沉重,本来还想再睡下去,但身后有个人不胜其烦,手不停在他身上乱摸,背脊处还有个硬硬的东西一直在那不停的蹭,让人想睡都睡不下去。   任鹏飞火大,睁开眼蓦地翻身而起想也不想一个拳头直接挥过去,可他挥出去的拳头却被人牢牢握住,任鹏飞一惊,仔细一看,不由一愣,片刻之后,才忆起来如今的处境。   躺在他身后的,正是那个让任鹏飞又气又恨的长发野人!黑暗之中,任鹏飞莫名的就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灼目光,刺得他全身不舒服,欲抽回自己的拳头,无奈被握得太紧,怎么弄都挣脱不开,最后反而被他用力一扭,手便被扭放在身后,迎面按趴在干草垫子上。   更让任鹏飞咬牙吐血的是这个人一下子就压到他背上,用他下身那个龌龊的东西顶到他的臀部间,另一只手着实不客气地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用力地捏屁股上结实有弹性的肉。   就算是女人,被一个自己看不顺眼的男人如此玩弄也会火大气极,更何况像任鹏飞这样的男人,此时此刻,给他一把刀,他能把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剁成肉酱!   现实是残酷的,这里没有刀,压在他身上的人力气更是大得匪夷所思,挣扎一番后,他累得气喘吁吁,身上的男人还是该怎么就怎么,手上的动作没有轻重且生涩,如同一个只有本能的野兽,把任鹏飞的身体捏得生疼。   男人气息越来越粗重,扑哧扑哧不断响起,身体也越来越热,下身那根硬硬的东西还在盲目地找寻入口,蹭得好不容易才干透的裤子又湿了不少。   尽管吃过不知名的植物后身体好了大半,但身体深处还是丝丝的疼,第一次之后似乎并没有过多久,现在这个人又发情了,实在是像一只野兽,不,根本就是只野兽!任鹏飞恨恨地于心底唾骂。   不过,这样的行为与弟弟的性命可以算是有直接的关系,在手臂上的红印没消失之前,这种事情,可以说是多多益善吧……   想到这儿,任鹏飞真想一头撞死!   他觉得鬼婆婆报复男人的手法真可谓是又狠又毒,身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必须得与另一个男人欢爱,甚至是生儿育女,这种事落在哪个男人身上不崩溃也差不多疯了。   任鹏飞在那兀自挣扎痛苦,压在他身上的人一直找不到入口,摸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是有样东西挡住了,动手正要撕,所幸任鹏飞察觉得快,用另一只手去拦,这才保住他进谷后唯一的一件衣服。   心理虽然有道迈不过去的坎,但任鹏飞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人,毕竟是他决定要去做的事情,不管如何,已经起了头,万没有再缩回去的道理,更何况任程飞能不能获救,在此一举。   男人被他拦住,吸气的声音更是粗了好些,抓人的动作也重了不少,任鹏飞忍住疼,一边说你等下,一边伸手朝一处摸去,好不容易才让他摸到那个小药瓶,另一只手被缚,他只能用牙齿咬开盖子,倒出一颗在草垫上,把药瓶放回去后,舌头一伸就把黑黑的药丸卷进嘴里吞入腹中。   会向鬼婆婆讨这个药,一是给自己准备的,在不用药的情况下和另一个男人做这种事,任鹏飞觉得不可能办到;二则是给另一个男人准备的,将心比心之下,想必对方也不会愿意。可是进入谷底之后,事情发展实在出乎预料,还未容他有丝毫心理准备,事情就已经发展到眼下这种地步了。   任鹏飞吃药的时候,压在他身上的男人似乎呆了一下,他便趁这个机会推开他翻身而起,迅速脱去身上衣物,躺回草垫上,双眼一闭,一副任人鱼肉的挺尸样子。   可他等了半天,都未见这人有丝毫动静,狐疑地睁开眼睛一看,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只见他刚才随手放在一处的药瓶正被男人握在手中,抬起头咕噜咕噜把瓶里的药丸全吞了个干净!   吃完了,男人把瓶子放回去,望着任鹏飞,又是傻乎乎一笑,带着些讨好的意思。   这一下,任鹏飞是真真切切想去死了。   任鹏飞想到任程飞整人时,常常对已经被整得凄惨淋漓的受害人开出这样的选择题:你是想死呢?还是想死呢?还是想死呢?他对弟弟的这种行为向来是哭笑不得,不由得对被整的人报以同情。   现在任鹏飞也面临此番悲惨的局面,却根本没有同情他的人。此刻摆在他面前的也有三种选择:他是想办法弄死眼前这个人呢?还是先自我了断?或是乖乖躺好任这个吃下整整一瓶春药的傻大个奸死,然后对方也精尽而亡……   不管是哪个选择,都让任鹏飞痛苦得想一头撞死。后两个不用说了,就拿第一条来说,真弄死了这个人,鬼婆婆肯定还会给他另外找个男人,反正他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不能受孕!   不得不与男人做这种事情已经够让任鹏飞形槁心灰,若再让另一个男人对他做出同样的事情,他肯定死得比中蛊的任程飞还快,受辱过度吐血而亡的!   任鹏飞知道绝不能坐以待毙,正在苦思良策之际,发觉自己的体温越来越高,呼吸也逐渐变得凌乱,抬头去看对面的人,看见他更加的坐不住了,大有山雨欲来的态势。   眼看事情就要控制不住的时候,任鹏飞顾不上自己赤身裸体,突地起身拽起这人就往洞口外走去。   「带我去水潭边,快!」   这人没怎么肯挪动脚步,任鹏飞气得一把揪住他下巴上的胡须,恨不能把它们全扯下来。   「听到没有,快带我去水潭边!」   说话间,他们已经拉拉扯扯站在洞口外面。抬头不见月亮,但山谷底却轻纱似的一片银白,虽说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洞口外面的景色仍然能尽收眼底,比白天多了点遮掩,似欲说还羞,带着些神秘。   胡须被硬扯,男人不得不跌跌撞撞跟着出来,听到任鹏飞的话,他痛得眯起的眼睛很快睁开,银色的光芒下,他眼中的迷茫一目了然。   任鹏飞朝天空深吸一口气,再长吁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忍住想一掌拍死眼前这个人的暴躁心情,他压低声音,尽量和气地再次说道:「就是我掉进去过的那个深潭——」   看看他,还是不明白,任鹏飞索性豁出去,做出一个游水的动作,再看一眼他,眉头还是紧紧蹙起,便继续做一个脱衣服的动作,终于,歪着脑袋的傻大个茅塞顿开。   见他这样,任鹏飞不禁有些激动地说道:「对,快带我去,快啊!」   傻大个用力点头,趁任鹏飞不备,冲过去把他拦腰扛在肩上,几个起落,离洞口便已经有好几丈的距离。任鹏飞脑袋朝下不断晃荡,一阵头晕恶心,根本没心思去惊讶这个人的敏捷身手,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把他扛在肩上的傻大个停下了脚步并把任鹏飞轻轻地放在地上。   到水潭边了。任鹏飞好不容易站稳,头一件事就是让野人站在岸边离水面最近的地方,在他正奇怪地瞅住自己时,任鹏飞朝他微微一笑,下一刻,把他狠狠踹入水中,溅出的冷水浇湿他一身,燥热的身体得以些许平息。   这个水潭很深,任鹏飞深有体会,野人扑通一下跌入水中后,好半天没浮出水面。任鹏飞死死盯住水面,时不时用指甲去掐身上最敏感脆弱的皮肤,用尖锐的疼痛抵制不断发作的强烈药效,保持一定的冷静。   终于,一颗脑袋冒出水面,眼看就要爬上岸时,任鹏飞想也不想直接冲上去,一脚又把人踹进水中,不管那人试几次,就是不让他上岸,如此反复了十数次之后,野人在水面的正中央狠狠地瞪向任鹏飞,一双黝黑的眼睛透露出令人背脊发寒的冰冷光芒。   任鹏飞一边抹去脸上不断冒出的汗液,一边强撑着与这人对峙,直觉告诉他,这人准备孤注一掷,他必须保持冷静,只是,大腿已经被他下狠手掐得青瘀不堪,意识却越发浑噩。   鬼婆婆的药,果然厉害!   虽然谈不上常年混迹青楼,但有一个身为名妓的红颜知己的任鹏飞还是听说过不少春药媚药,这些药吃下去后只要流流汗或是被冷水一冲,多半能清醒过来,但鬼婆婆的这药,就算冷水浇过,不过片刻又卷土重来,且越发猛烈不可挡。   浮在水面上的人慢慢地潜入水中了,一阵风吹过,再一阵风吹过,一刻钟过去,再一刻钟过去……他都没有再浮出水面。   任鹏飞不由蹒珊地上前几步,察看这人是不是死在水里了,他不认为有哪个人能潜在水中这么久,除非对方,不是人。   水面在这个人潜入水中后已经逐渐恢复平静,在银色的光芒下,宛如一面镜子,根本看不出有人潜在里头的痕迹。   难不成,他真的死了?   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也容不得任鹏飞过多思索,药效已经把他的意识喷焚烧得所剩无几,他无力地靠在岸边的岩石上,目光茫然地望向自己腿间那个早已贲张的地方。   他从未自渎过,一是他对这方面的事情向来冷淡;二是自他成年以来,还没给他自渎的机会,他爹就已经着手安排不少女子专门伺候他这方面的事情。眼下,为舒缓药力,他似乎只能自己动手了。   任鹏飞颤抖地伸出手去,眼见就要碰到时,一只冷冰冰的手蓦地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任鹏飞吃惊地扭头一看,竟是那个本该潜在水底的人!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他一直守在岸边,根本没看到水面有任何动静啊!   下一刻,任鹏飞就被这个人连拖带拉丢进水中,当冰冷的潭水把炙热的身体整个吞没,这一瞬间,任鹏飞疲惫地想就这么沉入水底,再也不要离开。可是上天的安排总是与人的愿望背道而驰,把他丢进来的人也跳入水中把他拉了上去拖到岸边压在岩石上。   任鹏飞躺在岩石上咳嗽,压住他的人轻车熟路的分开他的双腿,急切地摸上他臀间的那道缝隙,紧接着,一个硬热如烧红的铁杵的东西不容分说冲了进去。   「呃……」撕裂的感觉直冲脑门,任鹏飞疼得身体不住的抽搐。他想让他停下,更想把人推开,但这人的动作既霸道又野蛮,身体则如同铜墙铁壁,让任鹏飞实在无可奈何,只能咬牙忍受,实在受不住就嘶嘶地倒抽凉气。   撕开下身的肉棒深埋进去后,一次比一次顶得粗重,直撞得任鹏飞头晕眼花,背在粗糙的岩石上不断磨蹭,背上的皮肤被蹭伤流血,与下身的撕痛交杂,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任鹏飞忍不住叫了声疼,压在身上的人突地一停,任鹏飞又叫了声疼,一脸的扭曲,随后,这人把任鹏飞拉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手在他蹭伤的背摸了一下后,便抱住任鹏飞换了个地方,其间,行恶的凶器仍埋在他体内没出来。   很快,任鹏飞被放躺在清凉的草地上,可男人此番体贴的举止却令他不由动起其他心思,在躺在地上后不久,任鹏飞故意又叫了声疼,他在想,男人会不会因为不知如何是好而放过他。   这次,野人的确很明显地怔住,可没过多久,他抽出分身,把任鹏飞翻过去背对自己,再分开他的腿,从后面进入——   当身下粗鲁没有节制的律动再次传来,任鹏飞握紧拳头在草地上狠狠捶了好几下,妈的,谁说他是傻子他灭了谁!   没有多少时间哀叹这次会不会被吞下整整一瓶春药的野人做死,排山倒海的热度再次袭来,无力阻止,很快任鹏飞便只剩下想要发泄想要纾解的疯狂念头,不止全身热得如同泡在开水里煮透,眼睛也酸热得不住往外掉泪。   胀得生疼的下身随着身体的摆动,不断在微凉草地上磨蹭,根本谈不上什么技巧,但就光是这么蹭着,都能让发烫的身体舒服得一阵一阵的颤抖。   这药,的确厉害……   努力睁开眼睛,视线被水气氤氲根本看不清一丈以外的东西,自喉咙里吐出的一口气,炙热得能把身体灼伤。光吃下一颗就如此猛烈,那另一个吞下整整一瓶药的人又该是怎样的处境?任鹏飞无法去想,却能深刻体会,因为被用来宣泄药力的人正是他本人。   压在他身上的人的体温此第一次时都要滚烫,彼此的体温交融,似乎能把冰山消蚀,抓在他身上的十指用力得几乎陷入他的皮肉之中,下身的撞击每一次都把他搅得眼冒金星。   会死吧……   任鹏飞极力拱起腰,艰难地把手伸入下身,抚上那个胀得厉害不停冒浊泪的分身上。野人只顾自己发泄,哪想过给自己纡解,为了能够好受些,也只能自力更生了。   药效很猛,任鹏飞只不过在下身上捋动几下,随着身体一阵抽搐,一股浊白的热液便洒在草地上。但也只是得到片刻舒缓罢了,还未容他喘上一口气,下身又颤巍巍地站直了。任鹏飞欲哭无泪,有种自作孽不可活的惨痛,但也只能再次伸出手去,可这次,另一只瘦得硌手的大掌却更快覆上去,笨拙却仔细地摸上。任鹏飞微微一惊,但顷刻便沉浸在无穷无尽销魂蚀骨的欲海之中,任人摆布。   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出来了多少次,到后来,虚脱的任鹏飞产生自己将要精尽人亡的错觉。从天黑到白天,从跪趴到盘坐到侧卧,能用的姿势基本都用过了,如此淫靡,也如此的筋疲力尽。   不知道是第几次累昏过去再醒来,那个仿佛不知疲惫为何的人躺在他身侧呼呼大睡,却也只是匆匆一眼,任鹏飞眼皮一合,又沉沉睡去了。   什么在身边不停的啪嗒啪嗒响得繁碎,脑袋昏沉的任鹏飞不得不醒来,睁开眼睛往身边一看,竟是一条又粗又肥约有十来斤重的大鱼!任鹏飞撑着沉重的身体坐起来再仔细一看,不仅仅是这条大鱼,在他睡的地方周围放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有鱼、有贝壳、有兔子,还有山鸡,有之前他吃过的不知名的植物,有颜色红艳的小果子,还有不知道打哪挖来的山笋,以及类似甘蔗的茎块……   任鹏飞愣愣地看着摆放在他周围的一堆东西,半晌没反应。那个方才不知道跑哪去的野人屁颠屁颠地跑回来了,任鹏飞闻声扭头一看,只见他手捧好几个红薯小心翼翼地摆放在他身边,知道他在看自己,便抬头呵呵一笑,一口白牙晃得人眼花,笑完后,拍拍屁股,起身又跑没影了。   尽管他停留的时间不长,但任鹏飞却眼尖的看见他身上有不少伤口,两个手的指尖都在往外丝丝冒血。   任鹏飞沉默一阵,才捡起几个他曾吃过的根块,和野人才拿回来的红薯蹒珊地走到深潭边洗干净,吃了几个后,被掏空的身体才恢复些许力气。任鹏飞抬起手臂一看,那血红的印子还在,不是被印上去的,是自己在体内凝结成一块,红得刺眼。   放下手臂的任鹏飞露出些许迷茫。他记得鬼婆婆和他说过,毕竟是男子,身体构造和女人本来就不同,就算能改变,逆天而行育孕的机率还是比一般女人低得多。   任鹏飞拿起手边的几个红薯清洗,把外层的泥洗干净后,才发现这根本不是红薯,表皮洁白如雪,用力掰开一看,里头居然如白玉一般微微透明,汁液丰足,顺着任鹏飞的手指不断淌在地上,淡淡的清香在空中弥漫。任鹏飞忍不住放在嘴里咬了一口,顿时爱上这种味道。   世间居然有这种本身就带凉意的植物,吃一口下去清凉入骨,整个身体如同被洗涤而过,所有的沉重和焦躁顿时不复存在,眼前一片通亮,脑子也清楚了。   这个山谷,难不成到处是宝?   任鹏飞忍不住再次认真环视这个奇异的山谷。   也因为试过两次都出人意料,任鹏飞把手中的奇异植物几口吃光,便又走回原处,除了活物,把野人带回来的植物全吃了个遍。   红艳艳的小果微酸,甘蔗一般的根茎意外的软糯,山笋微苦,但吃下去都对调养身体有一定的效果,等到任鹏飞吃得差不多后,力气也恢复了七八成。   任鹏飞心想,那个野人身手如此敏捷力气如此之大,难不成是经常吃这些珍奇东西造成的?如果是,那他到底在这里多久了,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正是说曹操曹操到,任鹏飞一这么想,不知道跑哪去的野人居然扛着一条碗口粗的大蟒蛇回来了!   任鹏飞真的是被吓了一跳,这么大的一条蛇,这人赤手空拳是怎么抓住的?   等野人走近,任鹏飞才看见他手臂和腿上到底是被蛇咬出的伤痕,重一些的伤口还在不停的滴血,可他看见任鹏飞把地上的东西吃得所剩无几时,开心地把背上的大蛇扑通一丢,转身又要离开。   「你站住!」手比脑子快,在他要走时,任鹏飞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长发。   野人吃痛地扭过身来,困惑地看向他。   「我已经饱了,你不用再去找吃的了。」说完,任鹏飞指着他身上的伤口又道,「你再不想办法止血,会出事的。」   野人顺着他的视线一眼,顿时领悟,他傻兮兮地露出一口白牙,抬起头向任鹏飞示意,随后在伤口上舔了几下,暂时把血止住了。   任鹏飞却蹙眉看他:「这样怎么行,你的唾液又不是灵丹妙药。」说罢,在地上转了一圈,拿起他洗干净的小肥虫植物递给他,「你吃这个。」任鹏飞觉得这个东西也许有愈合伤口的疗效,上一次他吃过后,他下身——呃,就是那地方的裂伤奇异地好得迅速。   野人望着被任鹏飞洗得干净圆润的植物,眼前一亮,立刻抓起一个美美地吃下去,吃完后又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任鹏飞,任鹏飞索性把手里的全递到他面前,看他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个精光。   任鹏飞不承认自己关心这个野人,他只是认为,他如果就这样死了,对自己也很不利罢了。   不知是那些植物果真有奇效,还是这个野人体质异于常人,不过片刻,他全身上下的伤口竟已有逐渐愈合的迹象。任鹏飞暗自惊奇,坐在地上打量他忙上忙下。   只见他用磨得尖尖的石头在蟒蛇身上打出一个血洞,在血流出来后赶紧递到任鹏飞面前示意他喝,任鹏飞青着脸坚决拒绝,野人些许失望,不舍得浪费自己把蛇血全部吸入腹中,或许对他而言这算是一种美味,蛇血吸干后他还意犹未尽的舔手指,像极馋嘴偷吃的小童,但却一身血渍,看得不远处的任鹏飞一阵恶寒。   蛇血吸干,野人再次向任鹏飞展示自己一身令人难以置信的蛮力,两只手立掰开蛇嘴,凝气用力一撕,如同妇人在布上剪开一道口子再用力撕成两半那样把蛇身一分为二,任鹏飞惊愕至极,只不过他善于把表情掩于心中,外表看来仍然一脸平静。   蛇身分开,野人熟练地掏出鸡蛋大小的蛇胆宝贝地放置一处,再把蛇皮扒个干净,蛇肉圈成一团用草结成的绳子捆好,吊在一处风干。处理完这条蛇,野人走到水潭边把沾血的脸头、发、胡须清洗干净,然后走回来,小心捧起放在一张叶子上的蛇胆,坐到任鹏飞身边,宝贝似地递给他,一脸的讨好。   看着眼前这个泛着青绿色泽的蛇胆,这次任鹏飞没再一脸嫌弃地拒绝,反而有些迟疑地静静凝视。世人皆知蛇胆是个养身聚气的宝贝,且道百年以上的蛇胆更比灵丹妙药管用,平常人吃下去可延年益寿,若习武之人吃了,虽说不能一下子增加数十年的功力,但对习武却有事半功倍的效果。任鹏飞便是个习武之人,看着这么一个可以让自己省去不少气力和时间习武的宝贝送到眼前还犹豫,足够说明任大城主的定力不错。   任鹏飞对蛇不是很有研究,但被野人一分为二的那条蛇说是蟒蛇颜色似乎又艳丽了点,且头上多了道奇怪的图案,颜色鲜艳的蛇基本都身含剧毒,可这野蛮人一身被蛇咬还这么有力气实在不像中过毒,所以任鹏飞怀疑不是毒蛇,但不管是什么蛇,能长到碗口粗,三丈多长,就算没有成精,肯定也活上上百年的时间了。   对于这样一个养足百年的蛇胆,习武多年的任鹏飞说不动心是假的,所以他犹豫,他迟疑。而他之所以犹豫迟疑,最大的原因是,这蛇胆是生的。   对一个没有饕餮之欲的人而言,吃饭是为了活下去,吃美味的东西是为了尝试别的东西,而对任鹏飞这样一个没有饕餮之欲,从来没吃过生肉的人而言,就算再怎么希望得到在习武上事半功倍的效果,让他生吞蛇胆,还真是个难以抉择的难题。   因为任鹏飞这次不是坚决的拒绝,而是看起来相对平静地注视蛇胆,他身边的人眼前一亮,把手中的蛇胆捧得更近些,甚至能让盯着它看的人轻易嗅到上面的腥气,为此,任鹏飞微微蹙起眉。   可最后,任鹏飞倏地拿起蛇胆放入嘴中,蛇胆太大,他不得不咬破吞入,当胆汁溢入口腔瞬间,那能致人晕眩的苦味差点让任鹏飞把嘴里的东西全吐出来,好在迅速用手捂住嘴,硬是吞下所有东西。胆汁和胆囊吞入腹中不久,嘴里的苦味变淡,逐渐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诉说的香馥之气,不仅如此,胆汁流经每一处,身体内部都会微微发热。   极其类似运功让真气在身体中游走时的那种感觉,任鹏飞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压抑心中的喜悦。   之所以不顾一切吃下蛇胆,就是想恢复功力,只要恢复了功力就算在鬼婆婆那起不到什么作用,在与野人周旋时,至少能占上优势,若不然一直处于弱势,实在有损任大城主的信心。   野人体质虽是好的,却分明不会半点武功;而任鹏飞却是身经百战的一城之主,就算力气不及他,战术与技术上,统统能把他比下去。   但很快,任鹏飞陷入失望中,胆汁很快便消融在他体内再也散发不出半点热气,如同石沉大海般没有踪迹,试着去运气,身体还是空空如也,接近三十载的内力竟真这么没了?   任鹏飞些许无力地坐在地上,身边的野人坐到他背后把手揽上他的腰头枕上他的肩膀也不予理会,更不知道抱住他的人一直侧着脸痴痴望着他。   许是知道恢复内力无望,满腹的计策瞬间成无用功,任鹏飞消极不少,对如今的处境反而更看得开。   毕竟,强奸一次是强奸,强奸两次还是强奸,那还不如痛快的和奸享受享受如何?   当然,任大城主肯定不这么想,不过意思点到即成。总而言之,现在的任鹏飞不再身心抵制与野人的欢爱行为,心尽管还是毛躁抗拒的,但身体已经开始屈从,为了能在过程中好受一些,任鹏飞主动迎合,甚至教导这个行事粗鲁的野人不少这方面的技巧。   这人再一次展现他的聪明绝顶,一点即通并且举一反三,一两次之后,往往把任鹏飞折腾得只剩下仰头喘息的分。   每一次情事过后,任鹏飞都会看自己的右手臂,但每一次,他眼睛里的光彩都会黯淡不少。从进谷底的那一天起,任鹏飞就在石壁上刻下一条杠,不知不觉,条条杠杠已经写成五个正字,也就是说,他在谷底已经待了二十五日。   除却几乎每天都会有的情事之外,其实说来,在谷底的生活算是任鹏飞三岁以来,过得最悠闲的日子。不用识字习武,不用与各种各样的人周旋,不用处理永远没有尽头的事务。在这里,虽没有日月相伴,但抬头可见飘渺不散的雾,低头可览平静无波的清澈水潭,凉风徐徐,再时不时抓一个清甜爽口的果实来吃,既可裹腹又能当小嘴解馋,优哉游哉,所谓自在神仙也不过如此了罢。   当然,很多时候,都会突然冒出一个毛茸茸的人形宠物围他团团转百般讨好实在有够煞风景。   当人正努力遗忘世俗凡尘惬意享受自由自在时突地被打扰惊醒都是不愉快的,任鹏飞也不例外,总体上,任鹏飞不愉快的时候比心情好的时候多。   不愉快时,他会视这只人形宠物于无物,全当眼前出现一只碍事的苍蝇不断驱赶并强忍住一掌拍死这只苍蝇的念头,事实上,他也拍不死,顶多是在给人家挠痒痒。   而少许次的心情不错时,他会教这个野人说话。没错,是说话。任鹏飞曾无意中发现,野人其实并不是哑巴,他只是不会说话。当野人说出第一个字时,声音粗哑得让任鹏飞皱眉,但聪明的野人很快调整好自己的声音,用低哑的声音说出任鹏飞教他的,也是他生平说出的第一句话:「我是笨蛋。」   任鹏飞眉毛扬着,嘴巴抿着,好不容易才把笑意憋住,努力摆出一张赞赏的脸:「不错,多说几句就熟练了。」   野人兴高采烈围着任鹏飞打转,「我是笨蛋我是笨蛋……」说个不停。任鹏飞盘坐在原处含笑望他,看似和爱仁厚,如同在看自家玩闹的小孩,实则早憋笑憋得肠子打结。   和这野人的相处之道,多是任鹏飞戏弄他居多,没办法,谁让任大城主不得不屈居人下,心里不痛快呢!自个儿不痛快自然也看不得别人痛快,偏偏这野人成天一副半点烦恼也无没心没肺的傻乐模样,活该遭任大城主欺负。   不过有一点任大城主不得不承认,许是这野人在谷中待的时间长,没有在世俗间摸爬打滚过,眼睛清澈得让任鹏飞心生神往,偶尔对上这对冰清得没有丝缕杂染的双眼,任鹏飞莫名就会产生一些愧疚。   任鹏飞不是傻子,虽不到一个月的相处,但这野人呵护他的态度全然一副情有独钟的模样。没有半点遮掩,想对他好,就全心全意,想和他欢好,就八爪鱼般缠缠黏黏。可任鹏飞不明白,这人到底看上他哪一点,难不成是在这谷中一个人待得太久,突然从天上掉下一个人来就欣喜若狂不管不顾死缠烂打?   但不管如何,这人对他真心实意的好,而他利用了这样的一个人,就这么的于心里结了个疙瘩,偶尔出来硌应他一下。   身为一城之主,于世间口碑算不错,但任鹏飞并不是个纯粹的善荏,为了家里的权利和名声,他下黑手的时候不少,拆人家庭的缺德事一年总有那么两三回,但他念着自己的那点名声,这种传出去落人口舌的事都处理得干干净净,绝不让人知道他才是罪魁祸首,并且时不时接济接济被他下过黑手的人,让这些人反倒感激他,有的甚至还给他立长生牌位。   其实这就是真正的世间法则,要想活得好,不能黑的黑,白的白撇得干净。身为任家长子,母亲因故去逝,他爹过早的让任鹏飞了解世间的残酷,不是虐待他,而是想让他活得更好更久。风雨有人担着,自己实现不了并且追求的东西就留给他们心爱的人,任程飞就是被这么宠大的,一直被掩着护着,遮住他看见世间黑暗的眼,不想让他去做所有迫不得已的事,不想让他经历世间的残酷,就这么无忧无虑的长大。   可即便如此,任程飞还是在世俗中长大的人,他的眼睛深处,掩藏着不少杂质。   任鹏飞一直认为,世间不可能真有纯粹的人,直至遇见山底里的这人,看见这双冰清的眼。   所以,任鹏飞会愧疚,就像他是一个误闯仙境的凡人,在里面留下从人间带来的尘埃给原先一尘不染的仙境抹上一片灰败缺陷之后,再匆匆离去。   但任鹏飞的愧疚从来都是转瞬即逝的,毕竟相对任程飞而言,这个野人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而且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笨蛋。为了救弟弟的命,任鹏飞甚至能放下一城之主的身分委身于另一个男人之下,并且愿意改变体质怀孕生子,这么一点点的愧疚,又算得上什么。   看吧,这就是在世间成长的人与脱离世俗成长的人之间的差别,一个太复杂,一个太纯粹。   从思绪中回神,望着睁着黑溜溜的大眼不掩担忧望向自己的人,任鹏飞不吝于淡淡一笑。尽管长相遮于须发之后,但光看这双眼睛就足以知道,这人的长相肯定不俗,褪尽一身狼狈之后,该得何等风华?但这又如何,在这里没有人欣赏。   「我饿了。」   紧盯任鹏飞不放的人双眼顿时一亮,在他心里,似乎任鹏飞主动与他说话就是向他示好。   任鹏飞扭头在地上找了一圈,拿起一个朱红的小果,道:「我想吃这个。」   野人二话不说,拍拍屁股爬起来就要给他找吃的,这一次任鹏飞也不知抽的什么风,拉住他的手说:「我也去。」   野人乐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一口白牙再次冒出来晃别人的眼。   以前任鹏飞只管吃,这还是头一回亲眼目睹野人采摘食物的过程,这种红果并不是特别好吃,但微酸,有些解腻,所以任鹏飞才会说想吃。   任鹏飞也不是很清楚,明明天天吃的都是很清淡,完全是不过火加工的野生植物,怎么还会觉得有些反胃,难不成天天看野人吞生肉吸鲜血给闹的?   任鹏飞站在山崖下,望着野人像只蜘蛛一样,抓着山壁突起的地方敏捷地爬到一棵长在崖壁上的树下,伸手就摘下不少正长得喜人的果实。任鹏飞在下面接住,偶尔一些石头碎屑也会顺着往下掉,抬头一看,野人动作虽敏捷,但这些山壁却不是很稳,他在上头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三四丈的高度,掉下来估计不会死,但肯定很疼。   野人向下爬的时候,一脚踩空,真给掉下来了,没出什么事,身上却蹭出不少伤痕。任鹏飞知道,自他入谷的这段时间,这人身上的伤口就没断过。但他下来后,一点也不觉得疼似地,把地上的果实一个个捡起来,笑呵呵地全捧到任鹏飞面前。   这天,任鹏飞并没有吃多少,但剩下的果实野人一个没碰,反而吃那些任鹏飞打死也不肯吃的生肉,还是像以往那般,每吃一口就向任鹏飞傻笑一下,闹得任鹏飞总忍不住低声骂他一句笨蛋,这时他都会很开心地说,我是笨蛋我是笨蛋……   晚上,野人又蹭着任鹏飞的身体向他求欢,任鹏飞有些无奈,但没拒绝,在他眼里,这种行为,是一场交易,一种责任,在没确认受孕之前,只能不断重复。   这天晚上,野人依旧热情似火,任鹏飞在没全然沉浸进去前,总有一股超然的冷淡,再怎么配合,眼角都会伴随一丝抗拒,一股寒意,直至在身上的人的挑逗之下,深陷欲海不能自已,他才真正放开。   第二日醒来,依然是累得连抬根手指都难,野人不在,肯定又是跑出去找吃的了。任鹏飞习惯性的抬手臂一看,这次却久久都没放下,那个红印,消失了,半晌,他望向石壁,他画的正字,已经有七个半之多。   第三十八天,一直密封的小竹筒被打开了。      第四章      竹筒打开,一只苍蝇大小的小虫子爬出外面展翅飞走,眨眼工夫,便消失在任鹏飞眼前,而他,立于原处,些许怔忡地望着小虫飞逝的方向,直至找到食物的野人兴冲冲地奔到面前。   这次野人给任鹏飞带回来的是他昨天主动提出要吃的朱果,还有几块细长口感软糯微甜的根茎。野人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发间还夹杂几根野草,看起来既狼狈又可怜,但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任鹏飞呵呵傻笑。   任鹏飞看他良久,拿起一颗红果放进嘴里轻咬一口,微酸的果肉在口腔中咀嚼片刻,轻轻咽下去。任鹏飞抬眸继续看他,突地微微一笑,没有任何特意和勉强,也没有半点伪装和戏谑,就是纯粹的微微一笑。   野人傻傻地怔住,任鹏飞记得头一回见面时,他也是这副傻样呆呆坐在岸边目不转睛看他。   任鹏飞难得的胃口好,把野人带回来的食物吃了个精光,然后坐着看野人仍然痴傻一般地,看他一眼,低头撕咬一口风干的肉,又看他一眼,再低头撕咬一口手中的肉。   这次任鹏飞不再觉得烦躁,而是云淡风清地任他看,任他把痴恋一般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吃完东西,在野人又准备扑过来与他腻乎前,任鹏飞挑了下眉,道:「今天,我再教你说点别的吧。」   野人听出他要教自己说话,立刻停下盘腿乖乖坐好,睁大双眼认真正经的模样好似求学若渴的学子。任鹏飞也有些奇怪他为何如此喜欢学习说话,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天突然忆起如今的事情,去问时,才知道,他只是渴望着能够与他说话。   说要教他说些什么,是任鹏飞突然决定的,等对上面前这人期望的清澈双眼时,才忆起他根本没想好要教他说什么。   要说些什么呢?   任鹏飞望向不远处平静如镜的水面,还有岸边随风摇摆的杂草,失神片刻后,他才幽幽移回目光,落在对面的人身上,说:「我教你一句词吧。」是他娘生前最常念的一首诗。   「庭花香信尚浅,最玉楼先暖。梦觉春衾,江南依旧远。」   他娘祖籍江南,嫁给他爹后,到死那天都没再回去过,离开成长的家远嫁他乡,纵然已有另一个家,最思念还是江南吧。   念完,任鹏飞兀自陷入沉思之中,待觉得手有些异样低头一看,竟是他刚刚放出去的那只青色的小虫在他手背上爬动,任鹏飞才稍动一下,小虫子顿时飞起来在他眼前盘旋,似乎在引他前进。   任鹏飞心中一顿,不由往另一边看去,却发现不知何时,野人早已了无声息倒在地上。任鹏飞眉毛一拧,上前去推了他几下,他还是没有丝毫动静,手放在他鼻子上,片刻后,心才稍定。   只是,他为何会突然昏过去?疑惑之间,任鹏飞逐渐注意到山谷间不时吹来的风似乎多了些味道。   小虫还在指引任鹏飞前进,他犹豫一下,方站起来跟随,一直走到崖壁之下,他才看到从山顶延伸至谷底的云梯。在谷底待了一个多月,早有些迫不及待的任鹏飞没有多想,登上云梯一阶一阶爬了上去。   山谷实在够深,没有内力的任鹏飞爬得手脚快要没了知觉才终于爬至顶端,第一眼,便看见一身黑衣的鬼婆婆,正立于一处冷冷睇他。待他爬到边沿累得躺下大口喘气时,鬼婆婆一把扯下任鹏飞的袖子,抬起他的手臂仔细一看,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这才走过去把梯子收回来。   「休息够了就跟我走!」   鬼婆婆话没说完,人已经走出五六步之外,任鹏飞深吸一口气,努力站起来紧跟在她后头。   「婆婆,我弟弟他……」   「我明天就动手医治他。」   听她这么说,任鹏飞一颗悬起的心总算放下不少。   「有劳婆婆了。」   风中,走在前头的鬼婆婆似乎冷冷地笑了一声:「我不会马上救好他,而是慢慢地,慢慢地治,你把孩子生下来那天,才是你弟弟的康复之日。」   任鹏飞的脚下突然趔趄了一下,再抬头时,落在鬼婆婆身上的目光很是复杂。他从未想过把孩子生下来,原本想等任程飞身上的蛊一清除干净,便立刻想办法把肚里的孩子拿掉,却没曾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鬼婆婆竟早已想到这层,并安排好了一切。   抬头看了看自己仍然平坦的小腹,任鹏飞苦笑,若他堂堂渡厄城城主身为男子却怀孕生子这种事传出去,定会受尽世人耻笑。人言可畏,届时,渡厄城还怎么立足于江湖。   左思右想,烦得头疼,最终任鹏飞自暴自弃地暗忖道:罢罢罢,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   终于回到鬼婆婆的药屋中,她让任鹏飞坐好,动手为他把脉,原先紧抿的唇随时间流逝一点一点上扬,收手之后,她大笑道:「不错不错,你已怀有半个月身孕了!」   鬼婆婆笑得开心,任鹏飞却觉得眼角直抽搐,好不容易忍下心中的焦躁,任鹏飞提出想去见一见任程飞,鬼婆婆摆手摇头:「你今天先好好休息,过几天再去看。」   任鹏飞垂下眼睛,掩去眼中的失望与忧虑。   稍后,鬼婆婆拿来一碗药,示意任鹏飞喝下去,任鹏飞默默接过,却只是望着这碗乌黑的药蹙眉。鬼婆婆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勾了下唇,恶意地笑道:「放心地喝吧,只是安胎药。」   端碗的手一颤,药汁顿时泛起一圈圈涟漪,人却二话不说,端碗一口气吞尽药汁。   也许药里添加了安眠的东西,吃下药汁后不久,任鹏飞倦意上来,倒头便睡,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至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远方隐隐传来的一声长啸,也不知为何心里一沉,睡意顿消,睁开眼睛一看,才知晓夜已深沉,月光零碎地照进屋中。任鹏飞从床上坐起时,透过镂空的窗户,看见一道瘦小的身影立在院中望向前方,是鬼婆婆。   任鹏飞不由下床,推门而出走向种满各种药草的院落,鬼婆婆头也不回,淡淡道:「你也听到了?」   任鹏飞稍顿,方才轻声道:「是。」   鬼婆婆便不再开口说话,再立于原处约半炷香时间,远处再没传来什么声响,她方才转身向屋中走去,与任鹏飞擦肩而过时,他听见鬼婆婆冷冷地一句:「那小子醒得倒快,还以为他会睡上三天三夜!」   任鹏飞留在原处,直至鬼婆婆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屋内,方才侧过身去,望向漆黑一片的山林。   第二日,吃过鬼婆婆递来的安胎药,她便带任鹏飞去到另一间上锁的小屋,任鹏飞走进去一看,便看见躺在床上安详地似乎只是在熟睡的任程飞,任鹏飞当下一急,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床边,握住弟弟的手,再用手一探他的鼻息,发现他的气息虽弱但却平稳,这才稍稍放下心,看来鬼婆婆的确遵守承诺。   任鹏飞看向立在他身后的鬼婆婆,低声道:「婆婆,鹏飞已经依您条件怀上身孕,现在,可以为鹏飞的弟弟去蛊了吧?」   鬼婆婆冷睨他一眼,缓步转身取过几样东西,首先取出一颗药丸放进温水里化开,让任鹏飞灌进任程飞嘴里。再等一刻钟时间,又取出一把乌黑的小刀,在床边放一个木盆,执起任程飞左手,在中指指腹上划开一道口子,任黑血不断流入木盆中。若是血流得慢些,便又执刀割得深些,待婆婆准备划第三刀时,任鹏飞早看不下去伸手拦:「婆婆,您这是做什么?」   鬼婆婆望他一眼,冷笑道:「怎么,心疼弟弟了?可是不这么做,老身可就没办法救他了。」   任鹏飞闻言,看一眼面色苍白的弟弟,才慢慢收手,可这回,鬼婆婆直接把任程飞的手塞进他手中,「你自己动手,把你弟弟身上的黑血挤出来,直到挤出白色的东西再叫我。」   鬼婆婆真是知道利用人的痛处,明明知道任鹏飞心疼弟弟看不下去,反而还要让他亲自动手。   可为了救回弟弟一命,任鹏飞犹豫片刻,只能一一照办,一旦黑血流得慢些,便用手去挤。等黑血把小木盆的盆底染成一片黑色,任鹏飞手上的动作也越发踌躇时,终于看见有一个小白点顺着黑色流出,落入盆中,在黑血上漂浮。   「婆婆。」一见到这东西,任鹏飞扭头便叫人。   鬼婆婆原本正窝在一处不知道拾掇什么,一听到声响便走过来一瞧,然后又转身从角落的里取出一个镊子和小碟,用镊子把这个白色类似虫卵的东西小心夹进碟子里。   「婆婆,可以止血了吗?」任鹏飞低头看着弟弟指上的伤口,忍不住问道。   鬼婆婆视线在柜子上扫过一圈,拿起一个瓶子丢给任鹏飞:「用这个止血。」   任鹏飞赶紧打开把药粉洒上,这药一洒上,被划得很深的伤口迅速止了血。见血止住,任鹏飞心才稍定,这时方望向坐在桌子边的鬼婆婆,见她正往小碟里倒上药粉,任鹏飞想了想,方问道:「婆婆,那是什么?」   鬼婆婆头也不抬,道:「蛊卵。」   任鹏飞一时没听清,「什么?」   「就是蛊虫的卵,它透过皮肤钻进你弟弟身体里后,就不断在他身体里繁殖,形成大量的蛊虫从内部吞噬他的五脏六腑,直至把他身体里的东西啃得坑坑洼洼,就像老树身上的蛀虫一般,外表看起来没事,可把树皮一揭,里面却是惨不忍睹。这种死法极其痛苦,下蛊的人肯定与你弟弟有深仇大恨。」   鬼婆婆抬起头,幽冷地看了任鹏飞一眼:「你弟弟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还如此年轻,能做什么事情招人怨恨?还是,是你的仇人干的?」   任鹏飞没做任何辩解,而是望向弟弟未褪尽稚气的脸,半晌才道:「婆婆,您一定能救他的,是吧?」   「哼。」鬼婆婆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   任鹏飞转过身面对鬼婆婆,慢慢跪下,重重地朝她跪了一响头,闷声道:「只要鬼婆婆能救程飞一命,您让鹏飞做什么,鹏飞便做什么。」   鬼婆婆朝任鹏飞勾了下唇,笑得阴冷,一直未作声,待她低下头去时,小碟中的白色虫卵早已化成一滩浓水。   接下来的日子,鬼婆婆把任鹏飞当成一名杂役,什么脏活累活全让他干,根本没有因为他怀有身孕而对他有半点怜惜。   任鹏飞自小就衣食无忧,家里还有成群的丫鬟仆从,哪还轮得上他干这些粗活,不过,因为从前没做过而有些手慌脚乱外,任鹏飞没有半点迟疑或是怨言,只要是鬼婆婆吩咐下的,他都会一一照办。   进来万恶谷中已有月余,任鹏飞忧心渡厄城的事情,便问鬼婆婆能不能让他出谷一趟,鬼婆婆冷冷睇他一眼,断然道:「不行!」   她倒不是怕任鹏飞一去不回或是打掉肚子胎儿,而是不喜欢生人的味道,任鹏飞与他弟弟能够待在谷中已经是鬼婆婆格外开恩,若是别的男人进来,早成花肥了。   任鹏飞无奈,退一步问能不能让不时送东西进来的哑姑捎信,鬼婆婆哼一声,留下一句「随便你」便转身离去。   此后,任鹏飞便拜托哑姑帮他捎信,而谷外的人也让哑姑给他带来谷外的消息。   任鹏飞来时安排得妥当,加之亲信和属下能力不错,这段时日渡厄城中并无甚大事发生。他的属下问他什么时候能出去,任鹏飞淡淡一笑,执笔写道:一年之后。   时隔一个月后的某日黄昏,任鹏飞正在山林里砍柴时,又听到一声长啸,划破长空,在山谷间回响,任鹏飞手下一滑,差点把自己的手给砍掉,再抬头时,声音却没再响起。   这道声音第三次响起时,同样是在深夜。任鹏飞因为身体不适一直睡不着,声音响起后,很快便翻身而起,这次并不是只出现一声,而是接连不断地响起,像是谁在嘶吼号叫,声音绝望而愤恨,任鹏飞于黑夜中,静静地望向窗外。   约过半刻,长号声依然没有停止,但一声已比一声沙嘶,这时,屋外闪过一道黑影,任鹏飞心中一凛,不由下床出屋,周围一望,黑影已经消失。任鹏飞在屋外静伫一阵,借月色举步投身于漆黑的山林之间。   等任鹏飞走到山谷的不远处时,号叫声已经停止,鬼婆婆枯瘦的身影背对他而立,顺风势把什么倒进谷底。   「把你给毒哑,看你还怎么吵!」   瓶子已空,鬼婆婆随手丢至一旁,转过身来,冷冷看任鹏飞一眼,走近后,讥笑道:「怎么,舍不得所以半夜也要出来看一看?」   任鹏飞摇头:「我只是奇怪。」   「哦——」鬼婆婆意味深长地斜看他,「我还当你是被压上瘾了,舍不得情人在下面受苦呢。」   「受苦?」任鹏飞立刻想起谷底到处都是的奇珍灵草,还有郁郁葱葱的景致,觉得怎么也不能和受苦搭上边,然,鬼婆婆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大为意外。   「哼,下面遍地毒物,连空气都是毒,一般人下去,必死无疑,我万恶谷的那些毒物可都是从下面取出来培养的。」说罢,绕着任鹏飞走了一圈,又道,「你之所以会没事,是因为我之前一直有给你喝下抗毒的药,能够暂时抵抗谷中的毒物。」   任鹏飞愣住,眼睁睁看着鬼婆婆走远,就在她身影快要消失时,蓦地大喊道:「可是他没死!」   鬼婆婆一半隐于夜色中的身影停下,随后,她沙哑的声音随风传来:「是啊,我把他丢下去就是想让他死,可是他却一直活着,一直活着……」   任鹏飞面向山谷,月色如霜,他能想像此刻谷底的美景,却难以想像谷底那人现在的处境,朝前走几步,停在鬼婆婆方才站立的地方,往下一看,一片乌漆抹黑,那道沙哑的长啸声再没有响起。   任鹏飞待在谷底的那段时间,曾揣测过里面的那个人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谷底。这并非毫无头绪,齐萱当年毁容后很快便消失了,过了将近十五年时间,鬼婆婆方才逐渐被世人道知。   这其中有一段空白期,知道的人都猜测她在这段时间可能是遇上什么高人或是拿到什么秘笈一直在修练,才成就如今毒医无双武功诡秘的鬼婆婆。   任鹏飞当时也这么认为,可后来想想,又叫人去调查那名负心汉,结果事情发展真的是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在鬼婆婆消失的第五年,这位负心汉于一个深夜熟睡时被一个神秘人物一刀割下子孙根,唯一的一个孩子于当夜消失,从此下落不明。那个孩子被带走时,已经六岁多。   被去势不能人道,唯一的儿子又被带走再无踪影,断子绝孙也不过如此了。这个人此后的日子过得相当凄惨,他断根的事情被传得人尽皆知,脸上无光之余加上失子之痛,妻子一怒之下卷包袱直奔娘家,从此与他恩断义绝;而家中的生意更是因此一落千丈,不过半年余,家产败得一干二净,连祖屋都给卖了,而他于一个冬夜,酗酒过度,一头栽进河里,被捕鱼人发现时,人已经被泡胀了。   孩子的娘从未放弃过找寻自己的儿子,尽管家中财大气粗,可在茫茫人海中找寻音讯全无的孩子,何其艰难。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曾经的希望早已逐渐被绝望代替。   若说到底是何人对这名负心汉恨得想他断子绝孙,任鹏飞想来想去,觉得齐萱最有可能,至于为什么要五年之后才出现报复,也许是那时的她拥有了足够报仇的能力。   在谷底,野人的长相掩盖在须发之下,看不清他的脸面,只能通过他的手脚猜测年岁,大概也就二十多岁,又可能是谷中长年没有日照气候偏凉,皮肤才会如年轻人般细致光滑。   不过那时只是他的猜疑,可听了方才鬼婆婆的一番话,他觉得八成是了。   鬼婆婆想这个孩子死,却没有亲手杀他,任鹏飞认为有几个可能,一是当时的鬼婆婆心中还存有几分良善,下不了手;又或是见到这孩子便想起自己可怜的青青,不忍;还有一个可能,这孩子长得像负心汉,正可谓爱之深恨之深……   不知怎么,任鹏飞蹙着眉低头瞥了眼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他想到,既然鬼婆婆想那负心汉断子绝孙,为何又让别人给他的孩子留种?不,也许鬼婆婆根本不会让这孩子活下来。   想到这个可能性,任鹏飞手覆上肚子,抬头望天,静静合上眼。   若真是这样,算是让他省去思虑日后怎么处理这个孩子的问题了。   不管如何,任鹏飞进来时只带着任程飞,出去时,也只会带上任程飞。   时间一天天流逝,任鹏飞的身体也越发难受,本来还好,只是有些反胃体虚,现在每日清晨,他都在一阵呕吐中清醒过来,即使饿得头晕眼花,可一往嘴里塞东西,保准连胃酸都吐出来。   不止如此,他腰胀酸得厉害,每次干活弯腰,他都觉得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走得急些,便眼前发黑全身冒冷汗,现在基本是走三步停下扶住东西喘一喘。   鬼婆婆把什么都看在眼底,眼底的轻蔑越来越浓。在某日吩咐任鹏飞去给大片的苗圃拨草松土,见他直冒虚汗身子一软倒在泥地上缓气时,走过去踢踢他的脚,示意他赶紧起来干活,别耽误时辰,还有一堆活等着他去干。   「快点起来,再这么拖拖拉拉,今天的活可干不完。」   任鹏飞还是全身无力,但仍咬咬牙坐起来,用衣袖擦去头上的冷汗。他现在穿的是哑姑从外头带进来的衣服,跟他从前穿的衣服不可同日而语,麻衣短褐,分明是庄稼人的打扮。可比起自己那件早穿臭的衣服,他宁愿穿现在这件。   喘了一口气,任鹏飞拍拍身上的泥,站起来,看鬼婆婆转身就要走,他问道:「婆婆,我这是怎么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其实任鹏飞已隐隐猜出大概,可就是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他觉得,还有其他可能性。   鬼婆婆脚步一停,侧身睇他,突地诡谲一笑,「很正常,妊子初期都是如此,你算好的了,有些女子,为此能丢掉半条命,终日躺在床上灌药汤。」   任鹏飞无言。鬼婆婆似乎起了兴致,索性正身面对他,「怎么,这么快就受不住了,别忘了你可是男人,这些事情可是每个女子都要经历的,有的怀胎之时,受的苦难比你现在还多还重,哼,不止如此,还得承受男人们的另结新欢。」   任鹏飞突然抬眸看了她一眼,鬼婆婆又回过身去,朝屋里走去,「别以为我会体谅你,你们这些男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你快给我干活!」   弯腰拿起锄头,忍住袭涌上来的晕眩,任鹏飞咬牙继续松土。   鬼婆婆说的对,若是没有切身体会,根本无法理解这种苦楚,在他以前的观念里,怀孕生子不就是肚子里多个人,时候到了就出来了,却没有多想过这段期间,怀孕女子的身体会如何。   想起鬼婆婆曾经身怀六甲长途跋涉,中途也不知道遭过多少罪,后来连心爱的人都背叛她,身心打击双重折磨下,是怎样的痛苦?   所以她要报复,不仅仅是让那个负心人断子绝孙,还要让天下男人也承受这份折磨。   任鹏飞手心直冒冷汗,他索性放在衣襟上抹了抹,曾经对鬼婆婆说过他没负过哪位女子,现在想想,就莫名想起淮甯潋滟秋水的双眸之下幽幽的光芒。淮甯是名妓,是他的红颜知己,更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他不愿背负更多的责任,就从未说过任何乞求的话,这也是他为何会同她在一起这么久的原因。   他只是个男人,不是神仙,背负爹娘留下的渡厄城,还要全心全意的照顾任程飞,已经够让他操劳烦心,便不想再牵扯过多担子,所以时至今日,仍然孤家寡人一个。   即使有过成亲的念头,也下意识地想找门当户对温柔可人的女子,但从未动过把淮甯娶回来的念头。   所以他现在,算是罪有应得?任鹏飞又擦了下手心里的汗渍,然后摊开手掌看了一眼,上面还是沾着汗液。   明明觉得全身虚冷,为什么会不停冒汗?   任鹏飞抬起酸硬的腰,可才动一下,眼前顿时一片黑暗,还没多想,人便仰天栽倒在地上。   尽管话是这么说,但鬼婆婆明白,任鹏飞的身体并不像一般的女子,熬过前几个月,基本就好得差不多了,他的反应越来越强烈,体质也越来越差。每日给他把脉,总能感觉他的脉象越发贫弱,就算不在乎他的身体,毕竟是第一次动手在活人身上实验,鬼婆婆还是想让孩子生出来,可他现在的情况,能不能熬过怀孕阶段都是个问题。   逆天而行果然不是件简单的事。即使任鹏飞真熬不过去,可能鬼婆婆最多也就这么感慨一句。   或许是任鹏飞根基扎实,配合鬼婆婆的药,硬是撑过了六个月,只不过身体差不多被掏空了一半。   从第一次昏倒之后,任鹏飞能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变化,八块分明的腹肌逐渐化去,变成软如面团的肉,逐日鼓起。不知道是药效作用还是什么,不消两个月,他的身体如同泡胀一般整整胀了一圈,哪个地方挨上硬物都如万针扎肉般痉,偏偏木板床恁地坚硬,躺在床上,能让他咬烂下唇。可下床也不行,撑着走没两步,肯定栽倒在地上,然后痛得满地打滚,恨不能就此死过去。   任鹏飞很多次都觉得自己熬不过去,但鬼婆婆事先放过话,他死了他弟弟任程飞也别想活,所以他硬是咬牙撑下来。鬼婆婆见搬出他弟弟如此有奇效,索性开恩施针弄醒昏睡好几个月的任程飞。   任鹏飞大喜过望,虚弱地跪在弟弟床边,小心挡住下面的臃肿,并努力扶住除了能睁开眼睛说说话,连根手指都动不了的任程飞。   任程飞经历过这一次,似乎一下子懂事许多,含泪告诉兄长,他错了,他太任性,肯定连累哥哥了,看他苍白憔悴的样子就知道了。   任鹏飞一遍又一遍告诉他,没事的,没事的。任程飞很是虚弱,醒了一阵又昏睡过去。也因为他这一醒,任鹏飞对他的病情更有信心,愈加配合鬼婆婆,只不过,依他的现状,除却每日躺在床上老实喝药苦苦承受身心的折磨外,什么也干不了。   好不容易又熬过一个月,怀孕第七个月的时候,任鹏飞喝过药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然后腿开始抽筋,他疼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缓过去,又被其他疼痛折磨,完全没了睡意,便心情复杂地抚着挺起的大肚子,目光有些迷散地望向窗外,却发现鬼婆婆的身影在院外一闪,匆匆消失了。   以为是谷中发生了什么事,待鬼婆婆端药给他时,忍不住多嘴一句,鬼婆婆冷睇他半晌,蓦地抬起他下巴,阴戾地丢下一句:「长成这样,看来你真是个祸害。」   任鹏飞自然莫名其妙。   「在谷底待了这么些年,也没见他想出来过,你一进去后,他就开始不安分,刚才都爬到半山腰了,要不是我发现的及时用药迷昏他,恐怕现在已经出来了。」   半山腰。任鹏飞想像那个高度,不由冒冷汗,昏过去后这么摔下去,不死也差不多进阎王殿了。   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鬼婆婆又哼了一声:「真这么死了,倒是清静了。」   任鹏飞低头一口气把药给喝了。   日子就这样在任鹏飞咬牙切齿、痛不欲生、时不时咒骂两句老天爷的死撑下飞逝,转眼就到了临盆阶段,不知是早已习惯还是身体突然间好转不少,身上的痛楚竟逐日减少,只不过肚子却大得让任鹏飞经常怀疑会不会突然爆开。   鬼婆婆给他把过脉,再仔细检查身体过后,说道:「就是这两天了。」   任鹏飞一头雾水:「什么?」   鬼婆婆冷淡地扫他一眼,「这几日我不会去哪,你要是觉得肚子一阵一阵地疼得厉害,叫一声我就过来。」   说罢,起身出屋,不一会拿进来一堆东西,在小屋内不停捣鼓,很快,木头方桌上就整齐堆放满各种各样的东西,有药,也有任鹏飞曾经见过的那套闪着寒光的刀具。   任鹏飞的视线渐渐移到挺得又圆又尖的肚子上,一滴冷汗从额上滑过:难不成,他要生了?   身体顿时无力,直接重重倒在床上。   当晚,任鹏飞努力压抑却仍痛得发颤的喊声划破静默夜色。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白天听完鬼婆婆的一席话,他的心思就没平静下来过,在床上辗转反侧,时不时低头看自己的大肚子,想像自己生出来的到底会是个什么鬼东西,晚上食物也没吃下多少,光喝下两口冬瓜炖肉汤——为确保他能生下孩子,鬼婆婆在吃的方面真没亏待他。   到了傍晚,夜还没全黑,肚子就开始疼了,有点想上茅厕的感觉,之前也这样痛过,一开始任鹏飞并没怎么在意,以为忍一忍便能过去。可是疼痛却不曾减弱,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势。   熬了大半宿,实在痛得受不住,才强忍着痛苦开口叫人。鬼婆婆一阵风似地便过来了,点亮油灯,在他小腹上摸了一阵,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要生了。」   任鹏飞疼得忘记鬼婆婆尤其痛恨男人碰触自己,一把揪住她的手,吃力地道:「婆婆……把他弄出来……」   鬼婆婆用力甩开他的手,若不是看他快生了,肯定用药把他这只脏手化掉。她伫在一旁冷眼看着任鹏飞痛得全身汗水淋漓,半晌才吭声:「是不是很疼?」   任鹏飞敏锐地察觉鬼婆婆周身弥漫的寒气,此刻生死全在她手上,半点不敢废话,只吸进一口冷气,眨眨眼睛任覆在眼帘上的汗珠滴落。   鬼婆婆幽幽地摸上任鹏飞圆滚滚的肚子,「我当时一个人在那间破屋子里,很疼很疼,恨不得马上去死……」   任鹏飞疼得死去活来,见她兀自沉浸在回忆中,愣是不敢出声惊扰,鬼婆婆的喜怒无常手段毒辣他早见识过了,要不然他会在这里哼哼唧唧痛得半死么。   好在鬼婆婆也没想多久,很快便有了动静,从一处拿来几根绳子把任鹏飞的四肢绑紧。   「婆婆……这是干什么?」   「我怕你待会儿忍不住,乱动。」   说罢,在任鹏飞嘴边递上一块软木,「咬上。」任鹏飞低头瞄一眼,不多废话,张嘴咬住。待鬼婆婆转身拿来了把锋利的小刀时,他惊骇地瞪大双眼。鬼婆婆一眼看穿他的恐惧,悠悠地转动手中的刀子,「这次就不用迷药了,要疼就疼到底,你说是不?」说完,走上来用剪子把他身上的衣服剪开,露出浑圆的大肚子。   鬼婆婆在他肚子上抹上凉凉的药膏,闪着冷光的刀子在眼前直晃,任鹏飞再大的世面都见过,唯独开膛破肚,尤其是在自己身上开膛破肚想都没想过,见鬼婆婆再次举高刀子,实在忍不住闭上眼睛撇过头去,不敢多看一眼。   过程实在不欲多想,任鹏飞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没有昏过去,即使痛得浑浑噩噩全身冰冷,他还能清楚感觉鬼婆婆在自己被割开的肚子里掏东西,只觉里面一空,紧接着啪一声脆响,便传来婴儿啼哭的声音。听到这个,任鹏飞浑身一颤,意识顿时溃散,昏迷之前,他错觉一般听见鬼婆婆抖动的声音悲切地传来:「青青……我的孩子……」   这次任鹏飞真的是去掉半条命,整整昏睡五天六夜才终于幽幽转醒,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上小腹,鼓起的圆肚子蔫了下来,但还是像怀有三四个月身孕微鼓,不知道鬼婆婆用什么缝的,上面只余下一条娱蚣似的伤痕。   身体虚弱无力,任鹏飞仍然只能躺在床上,但此刻,因为还能醒过来,他不由松了一口气。   鬼婆婆过来为他把脉,淡淡道:「你能醒来这道坎就算过去了,只是你现在的身体比平常人还要弱些,不适合再练武。」   任鹏飞愣了好久。   鬼婆婆又道:「你要见孩子吗?是个女孩。」   任鹏飞忆起昏睡过去前,听到鬼婆婆喊的那一声青青。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婆婆,您能为我弟弟去蛊了吧。」   鬼婆婆起身就走,到门口时,停下来,说:「你不要这个孩子,就留给我养,正好我也需要收个传人。」   鬼婆婆没有毁诺,任程飞在任鹏飞能够下地行走时,终于苏醒。任鹏飞坐在床边借他靠在肩上,一遍一遍用手梳理他有些枯黄的头发。   身体才好些,任程飞倚靠在兄长怀里,眼睛又似从前那般滴溜溜贼兮兮地在简陋的小草屋里乱转,不时和兄长搭话:「哥,你知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羞点被吓死,这世间怎么有这么可怕的人啊,该不会是鬼吧。」   任鹏飞轻拍他的脑袋,口气微重:「不要乱说话,你还想再闯祸一睡睡个一两年?」   任程飞可爱地吐吐舌头,「哥,这里不好玩儿,咱们什么时候走呀?」   「等你身体再好些。」   「无趣。」   任程飞瘪起嘴巴,任鹏飞正欲说什么,屋外突然传来孩子的啼哭声,任鹏飞身子一震,任程飞则好奇张望:「怎么有孩子的哭声。」   任鹏飞口气有些冲:「管这么多干什么,好好休息你的。」任鹏飞平常对待任程飞都是好言好语,唯有被他闹得怒不可遏时,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所以任程飞被放回床上时,不解地眨眨眼睛,回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任程飞才醒来不久,身体虚弱,尽管孩子的哭闹声吵个不停,在床上和兄长耍赖一阵,仍抵不住倦意沉沉睡下。   看着弟弟睡熟,任鹏飞望望窗外,有些心神不宁,犹豫一阵,低头给任程飞掖好被子,朝传出哭声的屋子走去。走到虚掩的门前,任鹏飞没有进去,一来这是鬼婆婆一开始便禁止他进入的禁地,二是心里实在挣扎,有个念头鼓舞他进去看一眼,至少要看一眼,可心中又有个想法,他一点也不在乎这个孩子,又何必多此一举,断得一干二净不是更好?   就在任鹏飞的迟疑之间,孩子的哭声逐渐变小,鬼婆婆安抚的声音传出:「青青不哭,青青不哭,娘在这,娘在这……青青孩儿,娘的心肝,娘的宝贝……」   任鹏飞转身离开。鬼婆婆搂着孩子一边轻摇着低声哄,往虚掩的门瞄去一眼,回头再看看孩子的小脸蛋,甫出生时又红又皱像只猴子,可第一眼,她就被震住,和刚出生时的青青一模一样,手抖着把孩子背过去,上面出现的一小块胎记也一模一样。   一定是青青不舍她这个娘回来找她了,一定是!   当晚的鬼婆婆热泪盈眶,再也不肯撒手。她早看出任鹏飞不想要这孩子,现在更是称了她的意,这一回,她要好好把青青抚养长大,她要给这孩子世间最好的一切。   看着怀中的孩子,一滴泪从鬼婆婆眼中滴在她稚嫩的小脸蛋上。      第五章      又是一个月过去,任程飞在鬼婆婆的治疗之下已经能跑能跳,就是容易气喘疲累,鬼婆婆说他身体已经被蛊啃得元气大伤,要想恢复如常,至少要慢慢调理两三年,现在,他们已经没有必要留在万恶谷。   任程飞的身体己无大碍,最不想待在万恶谷的恐怕是任鹏飞,恨不得立刻飞出去的他仍毕恭毕敬地问鬼婆婆需要什么报酬,鬼婆婆冷笑道:「不必了,只要你永远不要再见孩子便可以了。」   任鹏飞没有多想,点点头,任程飞在兄长身边古灵精怪地看看这个瞄瞄那个,听见这句话,扯扯他的衣袖,问:「哥,什么孩子啊?」   任鹏飞权当没听见。   哑姑送吃的进来,顺道把这两个人带出去,同样是给他们两个人每人一个药囊,然后把他们的眼睛蒙上。任程飞眼睛蒙上前,眼睛溜溜一转,任鹏飞头疼,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重重道:「程飞,至少在这里乖乖听话,算哥求你了,好吗?」   倨傲的任鹏飞用这般求饶的语气说话,恁是任程飞也罕见,颇为惊讶地抬头一望,看见他脸上的憔悴和无奈,眼底深处的些许脆弱和担忧,任程飞过了良久,轻轻应一声:「嗯。」   任鹏飞长吁一口气。   就这样,任鹏飞与任程飞还算平安地离开了他们待了将近十二个月的万恶谷,坐上马车离开这片诡秘的山林前,任鹏飞揭开帘子最后看一眼灰雾弥漫的万恶谷,便放下帘子,此后绝口不提万恶谷中的事。仿佛在谷中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醒了之后,一切也便随之消失。   纵然已经安排不少人手管理渡厄城,但很多事情仍然需要城主亲自裁决,这一年多积压下来,足够任鹏飞忙得脚不沾地甚至连回忆万恶谷诸事的闲情都无。   这次任程飞闯出大祸差点连命都玩丢,任鹏飞不敢再放纵这个顽皮小子,一回去就派去几位合适,看起来也能压制这小东西的人管教他。专门的仆从嘱咐喝补药,专门的武者教他习武健身,专门的夫子盯他识字念书,可把任程飞憋闷得看见墙就想撞。   可就算兄长不言,鬼精灵的任程飞也看得出,这次哥哥为他真是遭上大罪,脸上的青灰气色比他有过之无不及,甚至某日偷偷奔去哥哥办事议会的书房想拿出城的权杖出去消消闷儿,没曾想偷听到哥哥对心腹说道武功尽废,千万不能为外人知道的吩咐和安排,霎时颓下腰板怏怏回房。   父母去得早,兄长在他心里就是一座能扛起自己的大山,任他在外头风雨招摇,翻翻手掌便能摆平。从小便过着蜜里调油的滋润生活,便习惯什么都心安理得接受,根本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兄长为救他连武功都废了,他都没半点愧疚那不叫没心没肺,根本就不是人。   所以,这次回来,尽管任鹏飞待他如此严厉,每日的生活都这般枯燥无趣,任程飞还是尽量收敛脾气,乖乖听哥哥的话,让他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不捣乱不添忙不惹事不闯祸,直把平常那些个熟知他的人惊得直呼肯定是有人冒充他。   任程飞在万恶谷时曾哭着说自己错了,当初任鹏飞并没放在心上,毕竟本性难移,他能稍稍收敛一些他这当哥的便心满意足了,可现在看他像换个人似地,任鹏飞也不禁怀疑他是不是中途被调包了,可马上又摇头苦笑否决,他弟弟身上的每根毛发他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要是真被调包,他不可能一点异样都没发现。   任鹏飞一回城里,便叫渡厄城中信得过的大夫给自己号过脉,知晓自己如今真不适合再习武时,沉默良久才淡淡道,「真没其他办法可想了么?」   大夫迟疑着回答,「城主,您先把身体养好,再且看。」也只能如此了,任鹏飞点点头,找个人随大夫去拿药。   此后,任鹏飞把城中大小事还是交由亲信手下,实需他裁决之事才交由与他,这段时日,除好好监督检查收敛许多的任程飞的武术功课外,便是静下心来好好养身。   渡厄城不缺好药,经过一段时日调养,任鹏飞兄弟的身体的确有起色,只是任鹏飞依然内力空虚,怎么练都没半点成效,最后他索性慢慢练些简单的武功招式,一点一点坚持不懈,慢慢地倒也能和一般的高手过招,只是内力不继,在持久战上,差些火候。   反倒是任程飞,与兄长的动能补拙不同,他底子向来不错,只不过从来都不肯好好专心去学武。以前家里有兄长这个武林高手罩着肆无忌惮,如今知道哥哥武功尽失,心底多了份内疚更多了些责任,想着以后干脆由自己保护哥哥得了,使命感倍增,于是习武时便更为用功,加上有渡厄城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指导,这才两年余,武术心法与内力突飞猛进,任鹏飞在一旁满意之至。   这一处,渡厄城在城主任鹏飞回来之后,一切慢慢步入正常轨道,仍旧平常如昔;而另一方,鬼婆婆正忙活着给青青过两岁的生辰,早就吩咐了哑姑记得在今日买些好吃好玩的进来,至于青青的新衣裳,是鬼婆婆早些天一针一线亲手给缝制的绸缎短袄,上面绣着精美的小碎花图案,一朵连一朵,又可爱又漂亮,一大早给青青换上去,乐得这孩子咯咯咯直笑,精致得和个小仙童似的,鬼婆婆在一旁看得心满意足。   青青周岁时鬼婆婆按习俗在席上摆上一大堆的玩意儿,什么医书棋盘古琴毛笔,什么胭脂小鼓元宝,能想起的通通摆上,结果青青坐中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转,涎着口水扭着小屁股直接爬到一本医书前,咯咯咯地翻开,乐得鬼婆婆抱起她猛亲。   从此,鬼婆婆就决定将来一定要把身上的那些功夫全传给她。   给青青穿好衣裳,鬼婆婆正眯笑着呢,屋外飞进来两只小虫儿,鬼婆婆一见,笑意一收,骂咧咧地取过一瓶药,正要走出去,想到屋里就青青一个,她不怕万恶谷会来人,可青青这么小,谁知道一眨眼工夫她能蹭到哪去,若是跑到危险地方,她找谁哭去,索性抱起小姑娘,直奔后山的那个从来都是烟雾飘渺的地方。   鬼婆婆放下青青,走到山谷边上,一边打开瓶盖一边骂:「这次干脆毒死你算了,三不五时就闹着想爬出来,老身现在没什么闲工夫和你磨了!」   手上的东西才倒一半,后面的青青突然叫了一声娘娘,鬼婆婆手一抖,赶紧转身去看,见青青正在摇摇晃晃朝自己走来,以为她被什么吓着了,药也不倒了,马上去抱孩子。   「青青,怎么了?」   被抱住的青青一边娘娘地叫,一边朝山谷里看去,伸出小白嫩手指过去,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一张小嘴高高噘起来,拍拍鬼婆婆的肩,又指指那边,不停地说:「娘娘……喏、喏……娘娘……」   怀里的青青蹭着想下来,知道她想过去,鬼婆婆心里一慌,也顾不上什么,把孩子直接抱回去了。   都说母子连心,父女看来也一样,青青这么着急地想过去,让鬼婆婆多少察觉什么。离开前看一眼这个山谷,鬼婆婆目光里有说不出的复杂。   也许是在山谷底待久了,多少对毒物有些免疫,那日鬼婆婆倒下去的药并没有坚持多久,在青青快满三岁的那天,山谷底的人又有想出来的迹象,好在那时正是深夜,青青睡了,鬼婆婆索性把她专门培养的剧毒无比的毒虫放进去螫人。这次过了许久,谷底那人再没有动静,鬼婆婆在谷底也放养一些虫子,只要谷底那人试图出来,这些虫子便闻风而动,出来报信,可一个月两个月,一年又一年过去,这些虫子都没有再出现于鬼婆婆眼前。   鬼婆婆便认为他终于消停了,估计被她放出去的毒虫螫死了,看向青青的时候,心里方才逐渐平静。   万恶谷四处长年毒雾萦绕,潮湿阴冷,地处温暖的西南,终年无雪,一年里,只有冬季最冷的那几日,会下几场大雨。瓢瓢洒洒满山遍野,一整年的雨全在这几日下尽,不可谓不壮观。任鹏飞曾在这住过一年,也曾见过这等壮景,只不过那时怀胎已有九月,身子浮肿,疼痛难忍,心情郁结,当时他心中只想起一句话,屋漏偏逢连夜雨。   几天几夜的大雨下完后,天气便逐渐暖和,雨停的当晚,鬼婆婆先哄青青睡下,拿出几块棉布找出针线,走到油灯下坐好,欲给青青缝几件春天的衣裳。   鬼婆婆的针线活很好,绣功也相当精湛,这是曾经专门学过的手艺,在她还是大家闺秀时。   鬼婆婆缝得认真,时不时抬头往向睡在小被窝里的孩子,暖暖一笑,心中一片柔软,此时的她根本不知道,也压根没想到,如霜般的月色之下,一只布满伤疤枯瘦的手蔫地攀上山谷边缘。   雨于傍晚停止,此时的夜风比往常还要烈还要冷,把门窗关紧,便是想挡住这场刺骨的寒意。也许是晚些时候窗未关紧,一阵风猛然袭来,窗吱呀打开,鬼婆婆微微蹙眉,见孩子还在熟睡,便欲起身关窗,这时,又一阵风吹进屋中……鬼婆婆动作一顿。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难闻的,血腥味。   从万恶谷的边缘,到这间小屋,到处都是毒物,没有鬼婆婆亲自配的药,进来人只有死路一条,这股难闻却不陌生的血腥味让她以为,来人是除她以外,唯一能出入万恶谷的哑姑。鬼婆婆倏然从凳子上站起来,她猜哑姑被谁伤了,而胆敢伤她鬼婆婆的人,不管对方为谁,她都要让他生不如死。   鬼婆婆把门打开,微眯起眼睛看向前方的黑影,可当看清站在院中的人,她有一瞬间愣住。   清冷的月光之下,这个周身是伤,披头散发,长须遮面的人就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盯视她,宁静得就像一座石雕,却让人不寒而栗。   这个人如同负伤的野兽,正伺机而动,一招致命,他看着她的目光里,只有无情的杀意。   他出来了——   这个念头方闪过鬼婆婆的脑海,藏在袖中淬过毒的三根针已经射向来人,黑暗里,这三根针一闪而过,对方看见了,眼睛中一道冷光快速掠过,却没躲——或者可以说,躲不过?   针上的毒只需一根,便可以让一头大象马上口吐白沫倒地不起,可这三根针射入这个人身体之中,却如同射入棉花内,无声无息,没有丝毫回应。   鬼婆婆片刻不停,掏出一个竹筒,打开,两只青绿色的小虫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闪电般朝这个人飞扑而去,停留在他身上还在渗血的伤口上,把尾针深深刺入肉中,同时射入更毒辣的液体。   那人终于有了些许动静,他沙哑地嘶呼一声,低头在刺痛处用手狠狠拍了几下,那些毒虫像螫人的蚊子一样,立刻被拍得支离破碎。   鬼婆婆面不改色心中却惊疑不定,没想到连这样的毒,对这个人也完全没用了。在把他丢进谷底时,得知他没有死去时,她当时就隐隐察觉这个可能性,只不过从未深想,只想,他出不来就没事,在谷底就这么死去也罢。可如今,他出来了,出来了……   鬼婆婆眼皮一跳,再次望向这个人时,开始明白自己当时心软是错,放任鹏飞下去是错,如今不察让他出来更是错……   鬼婆婆运气于掌,当掌心发热之时,倏地朝这人扑过去,全力于这一掌,她要让他一招致命——她不能一错再错!   一掌重重打在这人心口之上,力道之大,任是武林高手也难敌,中这一掌只能口喷鲜血骨头尽碎,可鬼婆婆这一掌下去,却心呼不好,这人的身体在与她接触的刹那之间,化为一块强大的磁石,把鬼婆婆身体中的真气源源不断地吸收进去。   鬼婆婆欲抽手,但一只枯瘦却有力的大手已然抓住她的手腕,任她怎么挣扎都不能移动分毫。鬼婆婆难免急躁,没有多想,另一只手举掌又朝他挥去,可两只手同时接触的结果,是真气成倍的消失。   两只手都被抓住难以移动,真气如滚沙般急速流失,不止是失力,更是一股难忍的痛楚,鬼婆婆禁不住唉叫一声,凄厉的划开夜空,不过片刻,她便颓然如耄耋之龄的老人。她的真气将近枯竭,但这人还是不肯撒手,鬼婆婆的身子如摧枯拉朽之势迅速老化,眼见整个人如干蔫的植物枯萎消损之时,清冷夜色之中,一道童稚的声音突地传来。   「娘娘……」   意识逐渐溃散的鬼婆婆浑身一凛,吃力地扭头去看,青青正揉着眼睛站在门边叫她。   鬼婆婆再往面前这人看去,当见到他泛红的眼中残忍的血腥之气时,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反手一抓,并对孩子吼道:「青青快跑,听娘的话,快跑!」   被奇怪的声音吵醒的孩子被这么一吼,顿时吓醒,看清院里的场景,就算小小的脑袋里什么都不懂,也敏感地察觉到了危险。   「娘娘……」   「听娘的话,快跑啊!」鬼婆婆双目含泪,话中带着鼻音。不能,她绝不能再让这个孩子出半点差错!   青青又惊又怕,换了个方向赶紧跑。   发觉身边的人想丢下她去追孩子,鬼婆婆拼死去拦,可她的真气全无,毒物不管用,如今甚至连个古稀老人都不如,这人被挡住去路,眼底恨意一掠而过,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只听喀嚓一声,鬼婆婆的身体便倒在地上,再也没起来。   她的眼睛一直睁开,倒映着那人朝孩子扑去的身影——   很多年以前,有个心里有恨的女人把一个六岁的孩子带回万恶谷,她对着这个负心人与其她女人的孩子,心中太多太多的恨,她把这孩子当成药人,一遍又一遍的试毒,又一次又一次地救活。   孩子被她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在一次中毒之后,孩子的脑袋出了点问题,他变傻了,不再说话,也不记得从前的所有事情,总是用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她。后来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看着这双眼睛,她再也不忍心拿他试毒,更不忍心杀他,最后眼不见为净,把他丢进那个到处是毒物的山谷之中,任他自生自灭……   孩子没跑多远就被追上,一脸惊恐地盯着面前高大的黑影,一步一步后退,这人只冷冷地看她一眼,伸出手直取孩子细嫩的脖子,也不知是对她大意,还是孩子比较敏捷,身子一缩,竟然躲了过去,也不敢多待,撒腿就逃。   这人微微眯起眼,眼中的肃杀更甚,他举起掌,几步逼近孩子,掌风之下,孩子的身子凌空而起,几个翻滚,直接落入漆黑一片的泥坑之中,他站在坑外看着里面的一道白影,确定她不会再起来后,似身体的力气突然被卸去,脚步蹒跚地一步一步后退,消失在夜色之中。   「咳……咳……江南……咳……江南依旧……远……」   风中,一道如同撕破喉咙发出的沙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响起,些许寂寞,些许哀伤,些许痛苦……   任鹏飞作梦了,醒来之后甚至分不清是个什么样的梦,只有胸膛留下的余悸与紊乱的呼吸相随。翻过身本欲换个姿势放松一下,突如其来的刺痛却自小腹间传来,手情不自禁去抚,指腹停留之处,缝针之后留下的纹路隐约可触。   任鹏飞极力遗忘万恶谷中诸事,他身上的伤疤也在日渐淡却,可是有些事情,真是除非失忆不能忘,越是特意去忽略,便越是容易想起。   就如同这个夜晚,望向窗棂之外的霜白夜色,不由地去想:那孩子,该五岁了吧。   点苍山——   天气就是这样怪,上午还阳光普照,下午便乌云密布,风卷黄沙,烈烈而来,片刻之间,豆大的雨珠铺天盖地倾盆而下,打在人身上,刺刺生疼。   这样的鬼天气,是个人都不愿意出门,守山打猎的王猎户同样只能骂咧咧地窝在一个山洞里等待骤雨停止。他在山里设了陷阱,每天都会去看有没有野兽跑进去,今天照例要进山去看一看,结果不巧,赶上下大雨了。   不下雨时,植物茂密的山林湿润得都能拧出水来,这么一场倾盆大雨下完,地面变软不说,一不小心踩上流动的沼泽,十条命都拉不回来!   王猎户一边骂,一边想自己设下的那个陷阱该不会被水冲垮了吧?这些天庄稼收成不好,就指望着能逮上些个野味换钱养家糊口了。   好不容易等雨一停,王猎户揣上自己带上山的拐杖往自己设的陷阱小心走去,毕竟是长年在山林中打猎的,哪条道比较安全心里多少有些谱,等接近陷阱了,王猎户敏锐的发现,前面有动静。   难不成真有中招的野兽!   王猎户双眼顿时发亮,拨开滴水的杂草叶子,上前一看,顿时被眼前的场景吓得面无血色。   一个被雨浇得湿淋淋的人正背对他生吞一只野猪的血,从树上不时滴下的雨珠与野猪身上的血混在一起,把这人附近的地面染成血红一片,分外狰狞。这人许是听见声响,扭头过来,黑发黑须挡面,只露出一双黑黑的眼睛和淌血的嘴——   王猎户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还是抵挡不住强烈的恐惧,尖叫一声,「鬼啊!」随即转身慌不择路而逃。   留在原地的人似乎被这一声惊天吼叫吓到,稍愣一下,随即以快得让人只觉得眼前一闪的速度朝王猎户跑开的地方追去。   王猎户挤出吃奶的劲儿往村庄里逃,压根没想到有一个人紧紧尾随其后,这个人在山林中转了许久,都未再见过一个生人,此刻得见,只需刹那,便想出跟随这个人出山,就像那时,跟着谷底的那些动物们,找到很多食物一样。   这段经历实在难以遗忘。第一次离开万恶谷,便被世间之大不可预料而震惊,便被村人如见鬼魅拿刀抢棍棒追着打而不知所措,遍体鳞伤跳进河里顺流而下被一个好心的老渔夫所救,带回另一个小渔村里。   一段时间的养伤之后,一能动弹,他又急着想去找「江南」,老渔夫问他,「你知道江南在哪吗?」他摇头,老渔夫就指着遥远的东面告诉他,一直朝那走,总能见到江南。   老渔夫说他的胡子太长,也太乱,像个乞丐,便拿一把小刀帮他刮了,刮完后,直直看着他的脸,半晌才说道:「长得真好啊!」   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能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脸,些许不适应,但却记得那个人进谷时,也是没胡子的,从天而降,像个仙人似的。   只不过,自从他刮胡子之后,村里的孩童和姑娘不再怕他,然后躲躲闪闪,反而想方设法接近他,讨好他,就算他不会说什么话,声音粗糙得跟磨刀石似的也不介意了。   老渔夫曾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是什么?当时的他只能傻怔怔地摇头。老渔夫叹息,看你又不像个傻孩子,怎么会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不如,以后就叫你小江好了。   小江?   他于心中念着这个名字,看见老渔夫浑浊的目光望向江面,不知道在思念什么。   直至后来再回去找这位老渔夫,知道他已经病逝时,才打听出他姓江,人们叫他老江,叫他在一次出船打渔后再没回来的儿子小江。   他要走的前一晚,老渔夫弄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还有一坛米酒,从老渔夫这里,他尝试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吃熟食,第一次喝酒,第一次有了名字,第一次知道怎么与世间的人交流……   第一口酒,呛得喉咙又辣又烫,老渔夫在一旁哈哈大笑,说,「是个好汉就得会喝酒!」   第二口酒顺喉,第三口酒上瘾,此后,饮遍天下佳酿,却再没喝过比这更好的酒。   他走的时候,老渔夫把能给的东西都让他捎上,他默默收下,再趁老渔夫不注意,偷偷放回去,走了老远,他还能听见老渔夫用苍老的声音骂他:「呔,傻孩子,东西没拿!」   小江当然没回去拿,哼着牧童常用短笛吹的曲儿轻快地朝前走。   那时的小江没想过去闯什么江湖,他心中只有江南,那个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成为他追寻的方向。偏偏江湖与小江似乎有脱不开的干系,又或者是那句老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小江按老渔夫指点的方向顺着一条官道一直走,在黄昏之前,总算见到了老渔夫所说的,这附近最热闹繁华的一个小镇。   在这个镇上,他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房子,这么多的东西,尤其很多路过的人,都会不时回首看他,一些姑娘还会遮遮捂捂地不断对他指指点点。   小江没太在意,因为老渔夫说过,因为你好看,所以大家才会看你,小江想起见到那个人时,也因为他长得好看,便喜欢待在他身边,总也看不够。   他没从天上掉下来时,小江只有一个人,他来之后,小江的世界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他消失之后,把小江的世界也带走了,不顾一切也要爬出来,为的就是再把他找回来。   小江满怀信心,以为到了江南一定能见到他,便喜孜孜地朝前走,万万没料到,暗中有一人,早不怀好意盯上他多时。   天色不早,街上摆摊的小贩商人与路人纷纷撤离返家,这种时候,赶路的小江本该找个地方打尖留宿,老渔夫也交代过,等他赶到这个小镇约莫天色已晚,顺便在这一宿,养好精神第二天再继续赶路。可当下,小江丝毫不以为意,观察够了这个小镇里形形色色的建筑之后,方才收起好奇之心,笔直走出这个不算大的小镇。   除却一些上路必备的干粮衣物,包括碎银子在内,小江全塞回给老渔夫了。他现在知道,在世间走路,少不得一样东西,银两。吃穿住行,生老病死,哪一样不需要花钱,现在他身无分文,拿什么住店?反正早已习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生活,再继续这般下去也没什么。   他前脚才踏出小镇牌坊外,后脚便有人唤道:「这位公子,请留步!」   小江压根没想到是在叫他,依旧在前头快步走他的路。   「哎,前面的公子!公子,请等等,等等!」   后头的声音由低到高,由谦和到略有些气急败坏,小江完全充耳不闻,后面的人也顾不上装模作样,提裙跑上前来,直接拦住小江去路。   小江定睛一看,拦他前进的原来是个妇人打扮的女子,乍一看和一般的平民女子差不多,可细看还是有些不对劲,他眼前这位妇人,过于美艳,过于跳脱,眉眼之间,不时透着些狐媚,朱红的唇向上面一颗黑痣在白皙细嫩的脸上不显突兀,反而增添一份让人看得心痒痒的诱惑。   光是小江打量她的短短工夫,这女子就不知道朝他抛出多少个媚眼,若是寻常男子被这么美艳的女子光明正大的引诱,怕早乐得神魂颠倒全身酥软了。可小江看不明白,在他心里,这女子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除了较其他人显眼外,还真没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注意到她的眼神,还以为她眼皮抽搐了。   「这位公子,这么晚了还要赶路,怎么不留在镇上住一宿再走呀?」   眼前女子细白的手指不停缠绕丝帕,黑白分明的杏眼不住的上下打量小江,暗地里不知道惊叹过几次见过俊的,还真没见过这么俊的!在街上甫出现,顿时眼前一亮,当下就决定一定要咬住不放。   公子?小江因她的话稍有些困惑,正想纠正她,他不叫公子,叫小江时,女子又故作娇媚地用丝帕掩住嘴角的笑纹:「看公子不是本地人,怕是不知道吧,出了这个镇,往前近百里地内可没个村没个店了,还不如在镇上住一晚,准备准备明天再赶路比较好,免得到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餐风露宿,忍饥受冻啊。」   见小江还呆呆地,女子似忆起什么,哎呀一声,又道:「公子不必惊慌,妾身是镇上的一名嫠妇,方才在街上见公子不似本地人,这么晚了还要赶路,怕公子是以为前面还有住的地方便好意上来提醒一番,免得公子错过投宿之处,在荒郊野地受寒生病,无人照料……」说罢,声音变得缱绻,眼神一勾,带电一般直直抛过来,可接收之人,仍然莫名其妙。   还是没反应?女子眼珠子一转,正欲再开口劝说,企图把人拉进自己家里时,小江沉默多时之后,哑哑地开口说了两个字:「江南。」   江南?女子一时不解,转念之间领悟过来,眉开眼笑道:「公子难不成是要去江南?」   小江点点头,女子笑得更是娇艳:「哎,真是巧了,妾身出生地便是江南,早些年才嫁到此地来的。江南的事儿,问我,准没错!」   小江闻言,黑黑的眼睛顿时发亮,些许激动地道:「去江南!」   「原来公子真是去江南啊,哎哟,这路可就远了,没两三个月还真赶不到,公子今晚还是找个地儿休息休息,否则累坏了身子可就去不了了。」   小江一听,双眼有些黯淡.「……没银子。」   「没银子?」女子一愣,上下看小江一身贫苦人穿着,霎时明白,掩嘴笑道,「没银子没关系,丈夫逝后,妾身一个人住着一个大院子有好几间空屋,公子住一宿,家里可以熟闹一下,妾身还求之不得,不收你银子。」   「真的?」小江睁着清亮的眼睛看向这位笑得尤其狐媚的女子。   「难道公子怀疑妾身?」女子压低声音,斜过眼睛,万种柔情千种风姿的娇艳一笑。   小江从头到尾没有怀疑过,也许,是此刻的他心里没有怀疑这种情绪,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这个女子回到她家,受到无以伦比热情的招待,甚至在小江被推去沐浴泡澡时,她还以送干净衣裳为由进到浴房,原本以为能欣赏美男漂亮的身体,反倒被小江一身丑陋伤痕给惊得围着浴桶啧啧称奇,当然,时不时动手在没有防备的小羊身上揩几下油。   主人太过热情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在小江以为终于能够消停躺下睡觉的时候,门口吱呀一声,被人由外推开,女主人站在屋外手执烛台,明灭火光之下,遮不住丰腴胴体的透明纱衣随风飘荡,一双硕大饱满的玉乳似要挤破缠在胸前肚兜,再往下,肚兜底恰好隐在胯间,黑色之处随时可现……   若是一般的男人,至此也明白眼前这算什么事儿了,若是急色些的男人,恐怕此刻早饿狼扑羊冲上前去吹灯拔蜡了,可惜小江不是一般男人,并且他的第一次对象也不是女人,完全不能理解女性之美,更不能理解男女交欢之欲,看到此等绝对会让其他男人喷鼻血的诱人美景,他唯一的反应,只能是呆若木鸡,莫名其妙。   但推门进屋的女主人丝毫不以为意,反手关上门,放下烛台,把呆坐在床边的小江一把推倒,在他坐起来前爬到床上,爬到他身上,一只手勾住小江尖尖的下巴,与之四目相对。   「真是个俊美的公子啊。」女主人欣赏之余,再次忍不住感叹,「看得妾身,心痒身痒,下面更痒……」   随即拉起小江的一只手,直接按在自己一颗饱满的肉乳之上,抓着他的手用力揉搓,发出畅快的嗯嗯啊啊声音。   「嗯……公子,想要妾身么……妾身都给你,全都给你……快啊,用力,想做什么都可以……嗯啊……」   一只手犹嫌不够,还抓住小江的另一只手放在身上,相较于她的全力勾引诱惑,小江清明的双眼丝毫没染上其他杂质,而是略有些不快和异样……手中软绵绵的感觉,让他想起以前杀过的兔子,饿的时候,抓住它的脖子手用力一捏——   「嗯啊啊啊啊——」   「大胆淫妇,这次看你还往哪里跑!」   和女人尖叫声同时响起的,还有破门而入的人发出的喝骂声,原以为屋内又是一场无知少年被拐吸阳的惨剧,结果倒在床上翻滚的却是近年来作恶不断的祸首,着实让破门而入的数人呆愣在原地。      第六章      「噗哈哈哈哈!」   「师妹!」   「哇哈哈哈哈!」   越警告笑得越大声,最后干脆捂住肚子不顾形象坐倒在地上抹着眼角飙出的泪水狂笑。   叶青城实在无奈,手上的剑换另一只手握紧,向师弟窦涛和陆伟使个眼色,先把受伤后乖乖束手就擒的凤娇娇押出去,他则留下善后。美艳寡妇凤娇娇原来的装束较为「非礼勿视」,在后来被绑时叶青城找了件长袍给她裹上,在被押出大门时,已经缓过劲儿的她突地停下脚步咬牙问在屋内傻傻干坐的某人:「我明明已经在你吃的食物里下迷药,你怎么还有力气反抗?」   热情的女主人突然翻脸用怨毒的眼睛笔直扫射过来,让一脸呆愣的人更是一头雾水。   一个娇小的身影倏地窜到凤娇娇面前,挡住她杀人的目光,以非常之不客气,兼非常之嘲弄的口气说道:「淫妇,你以前为了增强功力保持美貌不知道残害过多少青年才俊,现在栽在男人手中,而且是以抓爆你最自鸣得意的……」黑白分明的大眼滴溜溜停留在凤娇娇的胸前,嘴角又有上扬失控之势,「这里收场,就叫恶有恶报,看你以后还拿什么摆来摆去卖弄凤骚!」   凤娇娇气得双目尽裂,咬牙切齿:「只是受伤而已,受伤!」   小姑娘双手叉腰,踮起脚尖挑衅:「就爆了怎么样,就爆了,爆了!」   「没爆没爆没爆!」   「爆了爆了爆了!」   两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嚷,比魔音穿脑更甚,在场的其他男人都恨不能一掌拍死她们,连小江此刻都受不了的堵住双耳,叶青城忍了又忍,忍无可忍,「都给我住嘴!」   男人的爆发也是可怕的,叶青城这一声堪比狮子吼,成功让两个斗气的女人同时闭嘴,世界一下子清静了,两个师弟同时向他投以崇拜敬佩的目光。   「快把凤娇娇带出去!」   她们嘴虽然闭了,看向彼此的眼神都电光石火天雷地火,十成有九成还会有再接再战的可能,杜绝这个可能的最佳方法,就是先把另一个撤离!   两个师弟心有同感,赶紧毫不惜香怜玉地把凤娇娇给押出屋外。好在师妹白妍没有追出去,朝凤娇娇踉跄的身影不屑地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身面向屋内,一看见坐在屋中的某个呆子,双眼一亮,嘿嘿笑着走上前去。   就像一匹饿了好几天的狐狸,终于发现一只待宰的小羊羔,涎着口水围着转圈圈,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琢磨着怎么吃比较香,怎么吃才好入口,直看得小江头皮发麻,全身起鸡皮疙瘩,看得叶青城实在看不下去了.「够了,师妹,别吓唬人家!」   小狐狸顿时不满:「我怎么吓唬他了!我这是欣赏的目光,欣赏!」   真看不出来……叶青城黑脸。   不理自家死板的大师兄,小狐狸白妍甩着尾巴嘿嘿嘿地笑对干坐在凳子上的小江:「你可真厉害,居然做了一件让我佩服得不得了的事情,嘿嘿嘿,居然把那凤娇娇的胸脯给抓爆了,嘿嘿嘿,你可真是英雄,大大的英雄,我崇拜死你了!」   自古天下女人一个样,胸小的羡慕胸大的,胸大的刺激胸小的。白妍和凤娇娇打过几次交道,每次都被凤娇娇以她的胸小为由堵得面红耳赤,最终诅咒凤娇娇终有一天会自食其果,今天愿望终得实现,让她如何不要帮她实现愿望的小江!   白妍兴奋激动得一张包子脸微微泛红,显得尤为可爱健康,她不拘小节地拉过一张板凳径直坐到小江旁边,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一副准备与他促膝长谈的雀跃模样。   「大英雄,你告诉我,你是以何种心情,何种本事,这么一抓,就把凤娇娇引以为傲的两颗大肉丸子给抓爆的!」   小江傻傻地看一会儿白妍,又傻傻地伸出右手,做出抓的动作,生涩地道:「抓……软软的……兔子……」   「啊?」白妍歪着脑袋看着他伸出的五根手指。   看她不明白,小江有些为难地抓抓脑袋,小姑娘白妍看着小江的一举一动,看得目不转睛,一开始并没太注意他的长相,现在对着火光仔细一看,真是挺清秀的,不得不说凤娇娇眼光一向不错,引诱的少年都是些美男子。   叶青城向来关注师妹的一举一动,自然也把她此刻的神情尽收眼底,突然有些急躁地走上前来一把拉起白妍,并斥道.「你好歹也是个姑娘家,和陌生男子保持点距离,矜持点行不行?」   白研一把甩开师兄的手:「正因为陌生才应该多聊聊,不然怎么熟悉呀!」   「师妹!」叶青城皱眉。   白妍不理他,朝小江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江。」小江缓了半晌才答。   白妍看他一脸呆样,噗哧一笑:「叫什么小江呀,看你这么傻,叫小呆瓜差不多,干脆就叫你小呆瓜吧,好不好?」   然后也不管人家同不同意,就一个劲儿小呆瓜小呆瓜地叫。   叶青城也不说话,就在一旁看着,脸色有些难看。   后来叶青城才向小江一一道明,说他们是青山派的弟子,凤娇娇恶名在外,一直拐骗年轻的男子让他们提供元阳增加修为保持美貌,直至这些男子精尽人亡。凤娇娇向来行踪诡秘,官府也不是她的对手,江湖中人看不下去,武林盟主遂向各个门派发出逮捕令,只要抓住凤娇娇,不论生死,皆得上千两赏银。   凤娇娇被武林中人追得紧,最近才躲到这个穷乡僻壤来,而他们门派花费无数人力财力终于找到她的行踪,一直伺机以待,等她找到目标动手没有心思旁顾左右之余,再开始行动抓人。   其实就算向小江解释清楚他也听不太懂,一直对着灯火呵呵呵地傻笑,小师师白妍也不知怎地,就是喜欢看他一脸傻亲,端着小脸蛋也看得呵呵呵直乐。   叶青城看她这样直皱眉,好不容易说完话,向小江告辞之后拉起她直接走。   白妍不肯走:「师兄,就这样把小呆瓜丢下吗?」   「那你还想怎样?」叶青城斜眼看她。   白妍甩开他,跑到小江面前:「小呆瓜,你要跟我们走么?」   小江冲她咧开嘴傻笑:「江南!」   「你要去江南?」   小江点点头。   「那你知道怎么去吗?」   小江睁着澄清的双眼看她,白妍不由得意地一笑:「我就知道你不知道!走吧,我带你去。」说罢,不由分说拉起他。   叶青城拦住他们:「师妹,我们要回去了,不去江南!」   「师兄你们可以先回去,我和小江去江南。」   「胡闹!」叶青城黑脸,「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和一个大男人单独出门,像什么话!」   「我不怕,我有武功!」   「就你那三脚猫功夫——」   「要你管!」   一提她武功不好小师妹便炸毛,推开他拉着小江就走。   小江被拉走好远,回头看时,叶青城正站在原处咬牙切齿瞪他,一张脸黑得恨不得一口吞了他。   此去江南路途遥远,且不说安全与否,首要问题便是路上的盘缠肯定要带足,小江身无分文,小师妹白妍搜遍全身上下也才找出几块豆大的碎银子,买些小零嘴,上饭馆吃一两顿家常便饭管够,走不到一两天肯定捉襟见肘,无以为继,十有八九会饿死在路上。   白妍并不真想去江南,只不过好不容易下山一趟,实在不愿意就这么回去,带小江去江南只是借口,趁机到处游玩一下倒是真,更何况她对小江呆呆傻傻的模样尤为喜爱,有他相伴,想必一路上肯定乐趣不断。   盘缠的问题,白妍跑去找下山后掌管他们的财政大权的大师兄解决,也不知怎地,平常她随便撒个娇,这个面冷心慈的大师兄肯定会依了她,可这次一听她说要盘缠是去江南,脸顿时拉得老长,死活不同意,还一板一眼地道:「这次下山师父就给了这么些银两,这段时日在路上吃喝住宿早花得差不多,剩下的就算全给你,恐怕也不够,更何况,给了你,让我和你三师兄六师兄怎么办?」   小师妹噘嘴不快,赌气不理大师兄,叶青城最怕她不理自个儿,可又不能真把银两给她,让她到处跑,想了又想,想出个办法,便安抚道:「师妹,干脆这般,你先和我们把凤娇娇押到点苍山武林盟中,换得一千两赏银,届时你再从这一千两中拿出一些做盘缠不就行了,并且点苍山正好与去江南同个方向,不会耽误什么。」   叶青城心里想的却是,抓到凤娇娇去换赏银的事情肯定要通知师父,此等为门派添光的事情师父如何能不在场?他们去点苍山,师父接到消息也会赶去,等他们会合,师妹有师父亲自监督,还如何能任性地想去哪便去哪?自然是乖乖地回青山派。   白妍哪有叶青城这么多心思,一听到有赏银可拿,顿时乐得蹦起来,赶紧去和小江说明先不去江南的原因了。   小江哪管其他,一门心思只想去江南,白妍好说歹说他都不肯答应,白妍最后有些气急跳脚,可一看小江一张无辜的脸,顿时什么气儿都没了,继续好声劝说:「没有银两哪能上路啊,你听我的没错,去了点苍山才能去江南!」   后面这句小江听懂了,上路前,老渔夫就指点他,不懂路就找人问,不要一个人埋头硬闯,否则走了冤枉路都不知道。这也是他之前为何轻信凤娇娇的原因,他需要有个人为他指路,现在白妍说去了点苍山才能去江南,对此事全然不懂的小江也只能点头。   于是便这么着,青山派弟子一行四个人,带着小江押着被五花大绑狼狙不堪的凤娇娇上路了。   这一路并不漫长,再如何拖拉,半个月肯定能到达目的地,但这一路,叶青城憋了多久气,可不是一眼能看出的。   白妍小师妹是门派里罕有的女性,又是年龄最小的,打小门派里的男丁们对她拿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般疼爱,久而久之,她自然养出一身骄纵之气,向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顾忌别人的感受,可如今,对一个皮相虽然不错,却呆呆傻傻的小江,却是左右跟随费尽心思的关照。   有好吃的,第一个给他,有什么好玩的,第一个想到他,对别人都是没好脸色,转个脸儿一对小江,顿时笑得人比花娇,一口一个小呆瓜。   若说这个小江有些本事巧舌如簧讨人欢心也便罢了,偏偏他连话都说不清楚,偶尔还呵呵傻笑一下,实在是想不通白妍看上他哪一点。   叶青城对小师妹的心思整个门派谁人不知,并且白妍的父亲也便是他们的师父同样暗暗默许,叶青城与小师妹的关系基本上算定了。叶青城更没想过小师妹有天会喜欢上别人弃他而去,如今看到小师妹对小江千依百顺,心中真是翻江倒海,看小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巴不得一掌把人给拍到九天云霄之外,再也没办法出现。   凤娇娇受伤被缚,看似无害地待在一旁,可心里头的想法可从来没停过,正所谓旁观者清,更何况她这个存了心思的。眼睛瞄瞄这个瞅瞅那个,很快把他们当中的矛盾看个一清二楚,思绪百转千回之下,计上心来。   某日在野外赶路累了停下暂时休息,其他两个师弟去找水,小师妹拉着小江不知道跑哪去逛了,留下叶青城坐在原处,全身被捆得结实的凤娇娇则坐在地上,看着黑着一张脸来回擦剑的叶青城,左右看了看,没听见有什么动静,便柔着嗓音道:「叶大侠,叶大侠……」   「什么事?」叶青城冷冷地瞥一眼过去。   凤娇娇丝毫不介意,不急不缓地轻道:「看叶大使近来心中不痛快,想给你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   凤娇娇笑了下:「对付女人,首先是要哄,哄不行,就需要用些手段。女人嘛,只要她的第一个男人是你,日后也只能死心塌地跟着你了。」   叶青城挑眉,眼底有些冷意:「你是想让我对师妹强来?」这可真是个馊主意,他叶青城再不堪也不会用这种下流手段!   凤娇娇却摇头:「这般不惜香怜玉的法子,很有可能得不偿失啊,我可不建议使用,我的意思是,可以给叶大使提供一样东西,只要让你师妹喝了,保证让她再不看其他男人,眼底,只有你一个。」凤娇娇的眼角微微上扬,眼神一勾,狐媚异常。   叶青城起了兴致:「什么东西?」   凤娇娇神秘一笑:「好东西。我凤娇娇非万不得已绝不舍得用的好东西。」   叶青城往她移过去一些,盯了她许久后道:「你想让我放了你?」   凤娇娇笑得更媚:「看叶大侠觉得值不值得了。」   叶青城也笑,笑了良久,坐回去:「我不相信你。」   「那就可惜了,这么好的东西,等我凤娇娇一死,可就没有人知道了。」   叶青城望着某个方向,过了一阵,方道:「你到底想如何?」   「我现在武功被废,也跑不掉,只要叶大侠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我把东西给你,如何?」   叶青城思忖良久,最终走到凤娇娇身上,用剑割开她的绳子。凤娇娇从头到尾只是勾起朱唇浅浅地笑,看起来无害而温顺,等双手松开,先埋怨似地瞥了一眼叶青城,才把手移到发鬓之间,摸出一样东西,递到叶青城面前:「就是这个,拿好。」   叶青城正待凑近一看,凤娇娇手一扬,一团带着浓香的粉尘顿时扑鼻而来,下意识闭气逃开,可仍多少吸入一些,还未抬头看清凤娇娇,人便已经颓然倒下。   叶青城还太年轻,也太低估凤娇娇,认为她武功被废便无害,却不想凤娇娇浸淫江湖多年,用少年性命练就的一身邪毒武功与千奇百怪的用药手段不知让多少武林高手闻风丧胆,会让小江伤了自己,实在是没料想这个看似柔弱无害的青年居然有如此体力,更没有中她下的迷药,要不然哪会轻易被缚,其他一直想到抓住凤娇娇领取赏银的江湖中人可都不是吃素的!   一招得手,凤娇娇没有急着逃离,而是偷偷隐于暗处,等待其他人归来,被小江伤自己最爱惜呵护的双乳,她恨不得喝其血食其肉,哪会轻易放过他。   这次,她定要那个混小子生不如死!   叶青城倒在地上,凤娇娇不见踪影,取水回来的两位师弟顿时心惊欲上前查看,结果异香扑鼻,相继倒地,凤娇娇见不是自己在等的人,冷哼一声,又躲于暗处。   再过盏茶工夫,白妍拽着小江蹦蹦跳跳地回来了,一见倒在地上的三位师兄,脸色乍变,扑到离自己最近的叶青城身上使劲摇晃:「大师兄,你怎么了,大师兄!」   小江慢慢站在原地,瞥见有什么朝自己飞来,想也没想闪身躲开,再看一眼,原来是一把簪子,顶头尖利无比,闪躲不及刺人身体,不死也半残,抬头往簪子飞来的方向望去,凤娇娇正望着他,双眼满是恶毒之色。   「凤娇娇!」白妍也见了她,双目一瞪,恨恨地放下昏迷的大师兄就要冲过去,小江下意识伸手一拦,随后越过白妍奔向凤娇娇。   凤娇娇当然不会束手就擒,小江跑过来的时候,扭身跑向林子深处,小江紧随其后,白妍本欲跟去,但一望见倒在地上的三位师兄,跺一跺脚,停下来想办法先唤醒他们。   许是中迷药颇深,怎么唤都唤不醒,白妍慌乱之下,顾不上其他,两巴掌狠狠甩在叶青城脸上,直把两边脸颊打出两道手掌印,叶青城才悠悠转醒。见他终于醒来,白妍一喜,丢下他一边跑一边道:「师兄,你把三师兄六师兄叫醒,我去追凤娇娇,小江不会武功,会出事的!」   方刚转醒的叶青城想拉她,却只摸上一片衣袖,随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妹娇小的身影消失在林间。   然而最先找到小江的却不是急忙赶上去的白妍,她跑错地方,而没办法叫醒两位师弟又担心她的安危的叶青城却在找寻她的途中无意间,见到了让他震惊万分的一幕。   凤娇娇心计歹毒,引了小江一个人入林中,只想逮住他好好折磨一番,小江未经世事不懂深浅地盲目追赶上来,结果一个不慎,被凤娇娇用头饰制的利器在胸前划开一道约半尺来长的伤口,顿时鲜血喷涌,痛不堪言。   凤娇娇一招得手,还未来得及得意,只见小江低头见身上不断流出的血液之后,一直澄清的双眼慢慢袭上血色,再抬头时已像只受伤的野兽,一直呆呆傻傻的表情不复存在,只剩下让人头皮发麻的狰狞神色,这个时候的他,不再像个人,更像一只甫从地底爬出的恶鬼,全身上下只剩下血腥、残忍,和冰冷彻骨的寒意。   这个可怕的表情,令凤娇娇下意识地收起脸上的笑,不禁后退一步,她的武器上淬了毒,中此毒的人会痛得倒在地上哭爹喊娘生不如死,可小江看起来不仅没事,还打算反击。   凤娇娇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很危险,最好马上离开,可就在她的脚不由自主地打算再退后一步与这个人保持一定距离时,只是一闪,小江已经消失在眼前,一只如冰一样寒冷的手几乎在同时,紧紧掐住她保养得当、细致柔韧的脖子。   一身诡谲的武功配上超乎寻常的用药手段,这个让不少江湖中人闻之色变的凤娇娇还未来得及惊呼,只听喀嚓一声脆响之后,就此断送性命。   叶青城没有看到这一幕,等他躲在树后看向前方时,凤娇娇的尸首软趴趴地倒在小江脚边,而他,什么也没干,就这么闭目站立,静静地,了无声息地,像睡了般,又像是失了魂般。可他身上那道又深又长的伤口,在这个过程中,不可思议地止住血,接着逐渐愈合,最后,只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疤……   叶青城觉得自己的手像刚洗过一般,湿得能滴水,他觉得难受想擦一擦,可心底的惊恐,让他连动,都不敢动,一直就这么躲着,站着。   凤娇娇死了,她死不死其实没多大关系,反正都有赏银可拿,并且死了的凤娇娇还不会再逃跑,更不会再下迷药,让人放心。   可白妍不这么认为,小江不会武功,但他杀了凤娇娇,一个让她看得很不爽的女人,而她的其他师兄,却在屡次与凤娇娇交合时让人跑掉,还因此受过伤,这一次,甚至还差点让人跑了。   孰劣孰优在这个小姑娘心里已经分出高低,看待小江时,更是崇拜欢喜,也更加的不喜欢和叶青城说话。   叶青城对小江,有说不出的恐惧,他觉得小江不是人,至少,不是一般人,正常的人受这么重的伤,别说杀人,连能不能站起来都是个问题,还有可能会失血过多而死,可是小江的伤却不可思议地在片刻工夫之间,化为一道浅得几乎看不见的伤疤。   叶青城曾偷偷拉过小师妹,让她离小江远些,告诉她小江不寻常,白妍斜眼对大师兄说:「你是嫉妒他,才会这般中伤他!」   嘲弄的话语,还有鄙弃的眼神犹如一根刺深深扎入叶青城的心,很痛很憋屈,看待小江,更加的痛恨。可他潜意识地又害怕小江,只能离得远远地,看自己心爱的小师妹整天欢天喜地的围着小江,一口一个小呆瓜。   你这个怪物,一定会不得好死!   站在远处的叶青城,内心阴暗地诅咒着。   终于到了点苍山,与师父白川会合之后,叶青城松了一口气,见师父对小江颇感兴趣,叶青城再也憋不住,于夜晚,把他曾看到的事情一一告诉师父。   白川闻言异常震惊,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不断地呢喃:「竟真有此事,竟真有此事!」   「师父?」   叶青城狐疑,白川深吸一口气,告诉他,「世间有一种奇药,吃下去之后,不仅有起死回生的效果,还能强身固体,只要身体受伤都会自行愈合,最重要的是,这种药会使人功力倍增,是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奇珍异宝,可惜,至今还未听说有人见过。」   「是什么药?」   白川望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一字一字地说:「回天珠果。」   「师父,你怀疑那个小江就是吃了这种东西?」   白川望着灯火陷入深思,最后,呢喃一般道:「找机会,再多试几次确认一下。」   白川的血液流得飞快,心脏也怦怦直跳,已经年过不惑的他控制不住接连不断涌上心头的激动,若小江真的是吃了回天珠果,那他实现愿望的那天指日可待。青山派一直是中流门派,于江湖众多门派之中,可有可无,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多少人知晓,而白川的愿望是让青山派成为天下第一大门派,他则成为武林盟主。   青山派的武功并不出众,也不特别厉害,在真正的武功高手眼底,顶多是有强身健体的功用,要想一鸣惊人,简直是痴人说梦。可是现在,机会来了,若是能吃到回天珠果,即便是再寻常不过的招术,也有让人胆寒的力量,近百年的功力,弹指一挥间灰飞烟灭,何其惊人,届时,不止是光大门派,武林盟主之位更是手到擒来。   这个本来根本不能实现的梦这时候突然变得清晰,白川怎么能不欣喜若狂。   这时,已经渐渐知道他心中想法的徒弟叶青城在一边忧虑地道:「若是已经没有这回天珠果怎么办?」   眼见梦想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白川眼底只有不甘失败的疯狂:「没事,他人在就行,他若真吃了回天珠果,他的血液就仍保留药效,吸干他的血就行,对,吸食他的血!」   叶青城看着自己的师父,久久不能言语。   正想着如何安排云南的生意,恰巧一张请帖辗转送入自己手中,打开一看,原来是武林盟主周炎之子周墨潭大婚,便派人送上喜帖邀请渡厄城城主任鹏飞。   蜀地离云南有段距离,任鹏飞内力已失,唯恐被人看穿横生波折给渡厄城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这段时日已是鲜少离开城中,多半隐于幕后运筹帷幄,更多事情交由已经对城中之事日渐上手的弟弟任程飞。但武林盟主派手下弟子亲自送来喜帖,可见对邀请任鹏飞一事有多重视,若任鹏飞推辞,并不仅是驳了周炎颜面这般简单,身为武林盟主,周炎在江湖中的地位可想而知,渡厄城在江湖风雨中飘摇,要想屹立不倒,便不能得罪周炎。   反正云南那边生意正好出了点事,任程飞曾在那边出事,任鹏飞仍心有余悸,轻易不舍再让人过去,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亲自出马,顺便参加周大公子的喜宴。   花了些时日安排打点好城中诸事,任鹏飞正要动身,弟弟任程飞担心全无半点内力的兄长,本想代他前去大理,却让任鹏飞以城中离不开主事为由硬是留下。   「程飞,你这段时间把城中诸事处理得很好,大哥很放心。」   对上兄长欣慰的笑,任程飞难得谦虚的害羞,白皙俊美的脸颊微微发烫,很快又被对兄长的担心掩盖,他不放心地道:「哥,你现在内力尽失,就这么出行,我实在不放心。」   内力已失的事情任鹏飞知道瞒不了弟弟多久,已经向他坦白,至于内力尽失的真正原因却没有说明,只道是练功走火入魔。现在知道任程飞为自己担忧,任鹏飞笑着拍拍他的肩,反道:「大哥这次出行自然会有安排,更何况,为兄办事你难道信不过?」   任程飞顿时哑口无言,和做事莽撞的自己不同,他这个哥哥可是稳重多了,别说出什么大事,连小祸都少有,反而多半是自己惹出的麻烦牵扯连累了兄长,这么想来,确也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哥,你一路小心。」   任鹏飞笑着颔首,撩起衣摆坐上早已等候多日的马车,任程飞目送马车远离,直至马车消失在眼前,才转身回府。   凤娇娇死在青山派弟子手中的消息很快便由武林盟传至全江湖,青山派因此得到的风评和武林盟赏下的千两白银不作谈,白妍对此事却颇有微词,但此事被父亲软硬皆施硬是把功劳压在门派弟子叶青城身上,且事情已经传遍整个武林,已是回天乏术,白妍只能闷闷不乐,转头对小江满心抱歉。   小江仍旧傻乎乎地该干嘛就干嘛,丝毫不以为意。武林盟主儿子大婚,他们去领赏银正逢时机,便被安排在一处厢房等喝喜酒。   白妍向父亲抱怨无果,回来见小江坐在饭桌前喜呵呵地吃下武林盟主府上杂役送来的点心,一副不知世间忧愁的样子让她心中闷气顿消,坐在旁边用手指戳戳小江光洁的额头,嗔笑道:「小呆瓜,你真是个小呆瓜!」   小江不解地抬眸看她一眼,低头一口吞尽一块甜糯的凉糕,呵呵地笑,嘴角黏上一块糕屑,尤为可爱,白妍不禁噗哧一笑。   周墨潭公子的婚期在即,白川对小江的试探越发密集,趁白妍不注意,不时指使他去干一些危险的事情,抑或是暗中下黑手致使他不断受伤,然后看他身上伤口自动愈合,在最后,终于下定决心。   那一日,白川打发叶青城绊住喜欢缠着小江到处转的女儿,给小江端去他最喜欢吃的食物,里面放了不少迷药。   小江不疑有他,开心地如数吃下,可白川等了又等不见小江昏迷,以为自己买错了药,可又不甘心就此放弃,在小江不注意转过身去之时,点住他的穴道,让他无法动弹。   末了,扶小江上床躺好,关紧门窗,扭身望向小江之时,一副势在必得的凶狠嘴脸,小江这才隐隐感觉不对,可身子却怎么也动弹不得,只能望着眼前的男人坐在床边,取出一把小刀划开自己脖子上的血管。   鲜红的血液汩汩而出,白川眼中贪婪的绿光乍现,低头张嘴就吸入腹中,顿时觉得吸入的血液流经之处,都烫得不可思议。   小江受痛,眼中的光芒渐渐变得不一样,但白川早已看不见,眼中只有让自己觉得血脉贲张的红色腥热液体,更没察觉小江的手指正缓缓收紧,最后化为爪,深深陷入他肩膀的骨肉之中。   白川痛得脑门直抽,忍不住大吼一声,更让他惊恐的是,他苦练多年的功力正像水一样源源不断流失。   「不——不——」   白川发出一声又一声惨叫,声音冲破门墙传入正在不远处的小院里的人耳中。   当时白妍正不耐烦地与叶青城交谈,本想离开去找小江,却硬是被叶青城以种种理由留住,现在听到小江屋里传来父亲的惨叫,顿时心一惊,抛下叶青城先一步冲过去。   可等她赶到时,屋门紧锁,她冲不进去,叶青城赶到时用力一脚把门踹开,出现在眼前的一幕让二人皆惊。   白川原本乌黑的发变成一头银丝,因为长年习武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人此刻比七十老翁还要虚弱苍老。   叶青城反应过来扑过去把师父拉开之时,只见手里形容枯槁的师父眼白上翻,身子狠狠地抽搐几下,便直接咽了气。   「师父!师父!」   听闻叶青城惨痛的呼喊,白妍才回过神来冲进屋中,待看见父亲已断气,她怔怔地望向呆坐在床上的小江,他的脖子被划开一道口子,血液染红衣领,可现在,血已止住,伤口在自行愈合。   再看向父亲,看他死得凄惨,看得心伤欲裂,最后坐倒在地上。   那一日,小江被抓住关押,罪名是谋害青山派掌门白川,叶青城以及弟子悲愤不已,要求武林盟主主持公道,并直言小江体质不寻常,非一般人似妖物,才会致使他们的师父内力枯竭致死。   在武林盟主之子大婚在即之日突发这等事情,不仅怒了周炎,更红了上门喝喜酒的各个门派中人的眼,小江为现行犯,被当场抓住,证据确凿,江湖众人义愤填膺,要求武林盟主即刻处罚犯人。   江湖中人百无禁忌,尽管喜宴之期死了人是为不祥,但犯人如能绳之于法,更能大快人心。周炎与其他门派掌门商议之后,决定在第二日于众江湖中人面前以棍杖之刑处死小江。   朝廷虽有民间不能动用私刑的律法,但面对强大的武林中人,此类事情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危害朝廷,便任由他们私自解决江湖纷扰。   正在各大掌门商议怎么处死小江的时候,被绑起来的他明白自己犯了错,正郁闷地想应该怎么办,丝毫不知道自己处境之危险。   可是当天深夜,披麻戴孝的白妍出现在小江面前,红着眼睛,也不多看他一眼,把绑住他的绳子逐一割断之后,带他逃出地牢。   「小江,你快逃吧,他们要杀了你。」   白妍哑着声音指着某个方向,示意他快些离开,小江有些呆然,傻傻地想伸手去碰白妍颊边晶莹的水珠,却被她一把推开。   「你快走!」   白妍狠狠地瞪他。   「走啊,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因为我会亲手杀了你!」   杀父之痛,她如何能忘记,可她也明白定然是自己的父亲有不轨之心在先。这一次让他逃,到底是为什么,她也不知,可下一次,她会不留任何情面,杀他为父报仇!   小江被推离,傻傻看一阵悲痛欲绝的白妍,终不敢再上前,退后几步,踉跄跑入夜幕之中,消失不见。   白妍看他走远不见,泪流满面,终是忍耐不住跪地痛哭。      第七章      接到武林盟发出的追杀令时,任鹏飞已经踏进云南境内,正朝大理赶去,周墨潭的婚期将近,生意也只好先放一边,免得到时候赶不上参加婚宴。   武林盟此次发出的追杀令悬赏银两多达千两,与杀了数十人的凤娇娇不相上下,看见追杀令时,任鹏飞还以为是哪个作恶多端的恶人,仔细看来,不禁莞尔,武林盟此次会开出如此之高的价钱,恼羞成怒的成分居多,毕竟人居然是在武林盟总坛跑出去的!   被杀之人是青山派掌门白川,任鹏飞印象中,这个年逾不惑的掌门并无多少本事,在江湖中连个熟脸都混不上,任鹏飞之所以会知道这人的存在,是因为身为中原第一城的城主,与江湖有着千丝万缕的连系,若想在江湖中混得不错,就得知己知彼,就算不能知道所有人的事情,至少得清楚整个武林总共有几个门派,在江湖中地位如何,他们的掌门分别是谁,免得得罪了人也不自知。   这样的一个小门派的掌门,若是平日真被人杀了,估计也不会引起多少人注意。可这次他居然是死在武林盟主的府中,并且还是在武林盟主之子周墨潭即将大婚的时期被人杀害,周炎大怒,江湖中人义愤填膺,也不乏起哄凑热闹之徒,原本只有三分的事情,也被闹满十分,更何况,这人明明都被抓了,眼看就要受刑了,这节骨眼上居然跑了!   武林盟主的府中,各大门派掌门多半在场的时候,一个不怎么会武功的小小犯人,就这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跑了,这些人没气出毛病来算好了,一怒之下,也不管这人犯的到底是何罪,总之是赏银千两,不论死活逮住就行!   任鹏飞并没有亲历此事,但看完追杀令再派人出去打听一番便能把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虽然赏银千两是个无比诱人的数目,但任鹏飞丝毫不以为然,一是这些银两他这个中原第一城的城主根本不放在眼里;二则是这次出门在外,一切事宜他只打算速战速决,根本不想再牵扯更多麻烦;三嘛,他私以为这个叫小江的青年也蛮倒霉的,且不论他为什么杀死白川,单位这事惹上整个武林这点,就真是倒霉到家了。   被官府抓住顶多以命抵命,被江湖中人围剿,那些人仗着正义之名玩出的手段却能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实在话,在江湖中混久了,任鹏飞比任何人都明白其中的肮脏,只不过向来不点破罢了,免得成为众矢之的,引来灭门之灾。   任鹏飞没把心思留在悬赏追杀之事上,到了一处驿站换车换马休整完毕,便又出发。   此去大理,有水路陆路可选择,走水路,便去岸口乘船直上前往大理然后再换马赶到点苍山,比起陆路来多费不少工夫,但任鹏飞思及追杀令一事,想来这段时间江湖中人在一路上设下抓捕小江的陷阱肯定不少,走陆路会更麻烦,便只好改走水道。   从大理治下的某个小县穿过赶往洱海岸口途中,马车惊扰一个穿街而过的小孩,任鹏飞的手下扑出去把人抱住护稳,任鹏飞闻声揭开车帘询问:「可有撞伤?」   「回城主,无事。」   「给小孩留下些银两,咱们赶紧出发。」   「是。」   短短的停留之后,一队人马又继续赶路,却不知一个一身是血、蓬头垢面之人出现在他们方才停留的地方焦急转望,把周围的百姓惊吓得四处逃窜也不自知。   这人就是从武林盟主府上逃出的小江,这几日一路上他好几次险些被人抓住,又以一身让人瞠目结舌的敏捷身手侥幸逃离,却在逃跑途中被飞出来的暗器所伤,现在身上都还埋有几把飞刀,每当他一行动就不断深入,让他的伤口无法自行止血更无法愈合,血流得他嘴唇发白。   每次身上见血,他都有狂躁杀人的冲动,可都被他硬忍下来,经过白川一事,小江已经隐隐察觉,杀人是不对的。   小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这个小县城里,然后躲在小巷中痛苦地调息,在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见让他眷恋不忘的声音,便再顾不上身体的伤,以最快速度来到声音传来的地方,可除了街道上见他可怕模样不断逃窜的平民外,他根本未见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在哪!在哪!在哪!   小江焦急的在原地乱窜,无意间对上一个瑟缩躲在街角的小孩的双眼,他正是方才差些被任鹏飞的马车撞上的那个小孩。只见他又惊又怕地看了一阵双眼通红的小江后,突然意识到小江想要找什么,便伸出手,指出任鹏飞马车离开的方向。   「他、他们往那边去了……」   小孩话未说完,小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眼前,小孩不由一呆。   任鹏飞压根没想到后头有人正朝他们追来,为了在日落前赶到岸口便一路快马加鞭赶路,终于在原定的时间赶到目的地,然后他让属下与船家联系,不久后租得一条船,赶着马车上了船后,任鹏飞便让船家快些开船,自己则钻进船上小房间里睡觉。他没有内力,好几天的赶路几乎消耗尽他的体力,他必须趁这个时机好好休息。   船离开岸口约两三百米后,一个脏兮兮的人影终于奔到任鹏飞刚刚停留的地方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逮住人就问:人呢,人呢!   小江就算脚程比马快,也被身上的重伤拖累,加上失血过多,便慢下不少,更有好几次差点站不起来,仅仅是凭心中的一股急切和毅力坚持到现在。   岸边的人见小江如此焦急,且这日来租船的也就任鹏飞一行人,马上明白什么,便指着远处的小黑点道:「你来晚了,人都走这么远了。」   小江望向江面的小黑点,甩开手中的人,扑通一声跳入水里,直把岸边的人吓得够呛,还以为他想不开跳水自尽。正要下水救人时,小江又冒出来了,朝着船只离开的方向拼命地往前游。   只不过小江划水的速度没有在河边长大真正会水的人快,人家在水里划拉两三下就把小江给拉住往回扯了。   「小兄弟,你再快也快不过船,你还不如再租条船追上去呢!」   无奈小江实在太过执拗力气又大,在水里拉住他的人差点溺水,只好先劝,又告诉他,前面租那条船的人曾说起是要去点苍山,若他真有急事,租一匹马走陆路赶过去,绝对能赶上。   小江一听,掉头往回游,顾不上一身的水,拖着伤去找马,结果还真让他看见一个中年人骑马朝岸口而来,眼一亮,直接扑上去把人从马背上硬拽下来,自己翻身上马,马受惊不听话,朝前胡乱跑了几步用力踢踏扬起前蹄,小江好几次差点被甩下来,最后咬牙下马,用通红的眼死瞪一阵这匹马。   也不知怎地,受惊的马老实了,小江终于在被抢马的中年人回过神骂咧咧跑过来夺回自己的马前上马,策马朝通往点苍山的唯一道路狂奔。   也许是谁也没预料到,好不容易才逃出武林盟总坛的小江居然会掉头直奔点苍山,走的还是经常有人来往的交通要道,因而这一路上快马狂奔,竟没有几个出来拦路的人,比起之前逃避猎杀躲躲藏藏,速度明显快了不少,只用一夜工夫,就赶到点苍山脚下。   抬头仰望高耸入云的山顶,小江沾染血渍的脸上,一双因为多日不能休息,早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对前路的迷茫,身上的一切痛苦都不算什么,由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找到他的江南。   在找到之前,任何事物,任何人都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小江下马,朝山顶飞奔而去。   他一身的血,太过显眼,无数人认出他就是那个被武林盟下了追杀令的小江,一千两的数目实在让人眼红,而且这个人现在就在眼前——   之前为了逃,小江可以躲,但现在,他的心里只有找寻的期望,便再看不见其他的一切,看不见拦路的人,看不见光影错离的刀剑暗器,但凡阻他前进,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他身上流出的血和别人的血把他染得如同浴血而出时,小江来到了山顶。   中原第一城城主任鹏飞不远千里而来,周炎怎能不亲自出来迎接,在大门前不过才寒暄几句,便有人前来通报,被下了追杀令的小江正朝总坛方向杀来,路上试图拦截他的江湖侠士不是死便是伤得无法动弹。   之前还不曾把小江放在眼里的周炎震惊,任鹏飞也不由地挑挑眉。   周炎冷色道:「这人此时身在何处?」   周炎的手下一头的汗,脸色难掩惊慌:「回盟主,他的速度非常之快,不过盏茶工夫,已经杀到半路,小的一路赶回来报信,已经耽误不少工夫,恐怕——」   这时,前方倏地传来的一声惨叫生生把他的话截断。   任鹏飞凝目一望,只见远处一个身影被什么给掷到天上,又重重摔下,倒地时沉闷的一声,隔得老远,似乎都能听见。   周炎足下一点,人已经飞了出去,任鹏飞没动,内力尽失之后,他最不想的便是人前出头,宁愿老老实实躲起来避开一切有可能惹火上身之事,更何况他现在只是客,若是主人不要求,贸然行动只怕会喧宾夺主引人微词。   周炎落地的时候,那个传闻中的小江终于出现在任鹏飞眼前,远远一望,他只看见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并未看清此人长相。   这人一路迎敌杀上武林盟总坛,面对的江湖中人武术或许良莠不齐,但不可能一个真正的高手都没有,就算真的没出现高手,这几日来对付这么多人,就算不受伤也差不多累坏了,可他还能手持一杆长枪稳妥地走出来,不得不让任鹏飞侧目。   就在任鹏飞把探究的目光落在这人身上的同时,这人似有所感目光越过逐渐聚集起来把他重重包围住的人们直直朝他望来,这一眼对望,任鹏飞的心莫名一悸。   身为武林盟主,周炎的武功自是不容置疑的,他的武功已经高强到不用双眼,仅从空气的流动便能察觉对手的一举一动,此时,他感觉这个叫小江的青年明显地怔了一下。   他觉得这个是好时机,已经古稀的他纵然武功高强,但面对敌人时从来都不曾放松过警惕,他觉得与其不探清对手深浅轻易冒险,还不如趁对手松懈时一招制敌!   所以他站在小江不远处时,并没有立刻出手,而是观察这个小江到底有多厉害,可小江却突然停下了进攻,就在周炎出手的时候,小江的身影只是一闪,便消失在眼前,周炎挥出去的一掌只堪堪碰上小江的背,却也因这一掌,让小江的速度更快几分。   在众人因小江的突然消失不禁发愣的时候,任鹏飞却清晰地感受到一阵带着浓浓血腥味的风正朝自己扑来,他想躲,可事实上,他甚至没来得及挪动一下脚步,一只染血的手蓦地抓上他的手腕。   任鹏飞微微失神地看着近在眼前的这个人,一双通红的眼睛圆睁,手上的劲道却越发沉重,几乎要把他的手骨掐碎,痛得他不禁蹙眉。   也因任鹏飞这个微不可察的吃痛脸色,让抓住他的手顿时缓了不少,随即,面前这人被血染红的脸上,一张嘴突然咧开,傻乎乎一笑,哑哑地道了声:「笨蛋……」   随着声音溢出的,还有一条细长的血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受的内伤,看起来很严重,嘴角的血丝越流越多。   任鹏飞伫在原地没动,小江稍稍侧了下脑袋,嘴咧得更开,又道:「笨蛋!我是笨蛋!我是笨蛋!」沙哑粗糙的声音一个劲儿一个劲儿地重复,嘴里的血也涌出得更快,但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似乎只要在任鹏飞面前,一切痛苦都不存在。   任鹏飞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人,那么的陌生却又那么的刻骨铭心。眼睛看不见别的东西,耳朵有什么在不断的轰鸣,不知何时,似乎有人在他旁边问道:「任城主,你认识这个人?」   任鹏飞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不,从未见过……」   他的话,让小江笑眯起的眼睛蓦地睁开,重复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却越来越无力:「我是笨蛋!我是笨蛋!我是笨蛋——」   谁在轰然大笑,刺耳非常。   「你的确是笨蛋,自己跑上门来送死!」   「没有比你更笨的人了!」   「哈哈哈!」   无数人要把小江拉开,无数的拳头落在他的身上,可他的手死死地,死死地抓住任鹏飞不放,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任鹏飞,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不知是谁,抡着一个流星锤狠狠砸在小江的手臂上,卡嚓一声脆响,他的手终是松开,另一只手却又不肯死心地再伸出去,结果同样一声脆响,两只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手腕上的力道松开之后,任鹏飞似才终于能够呼吸一般,头转了下,看见周炎已经站回自己身边,便用有些干涩的声音说道:「周盟主,抱歉,在下有些累,可否先去休息。」   周炎不疑有他,立刻叫人来带任鹏飞进去。   就在任鹏飞转身欲离开时,见他要走,小江拖着两只手艰难地欲爬过来,却被围在他左右的人拉住一只脚往后扯,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人,小江再忍不住,朝天狂啸,这一声,划破长空,凄厉绝望的声音震得人双耳轰鸣,也让任鹏飞脚下一顿,却终究还是头也不回继续前行。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被越拖越远的小江一口鲜血猛地喷溅而出,顷刻染红冰冷的地面。   「江南——」声音已经嘶哑,却不顾喉咙的撕裂,脸上满是血渍,拼命去呼唤那个远离的身影。   「庭花香……信尚浅……最玉……楼……先暖……梦觉春……衾……江南……依旧远……」   他记得,他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可他为什么不回头看他一眼,为什么?   「……江南……依旧远……」   苦苦寻找终于得见,可他却头也不回地离去,头也不回。   当年梦醒来,他无影无踪,这时梦已醒,他走得决绝。   无数的人把他围住,终于全然挡住他的视线,全身已经痛得麻木,在合上眼睛的时候,一颗血红色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滴下。   任鹏飞听见了他的江南,却装做听不见,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疲惫地合上幽暗的双眼。   周府的下人带任鹏飞走进客房,下人问他还有什么吩咐需不需要漱洗一下?任鹏飞一一谢绝,说他只想休息,待下人退下并为他轻轻合上门后,望着紧闭的大门,任鹏飞却是杵在原处,半晌都不曾移动过。   小腹上早已愈合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手情不自禁地抚上疼痛的地方,往事一幕幕重现。   没曾想,他看起来痴痴傻傻,却仍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并且仅听过一遍,就把整句晦涩的词背了出来。   若是孤寂久了需要人陪伴,为何在好不容易出谷之后,见过世间的喧嚣与繁华,还千辛万苦地来找他?   任鹏飞不懂,就像他决定为淮甯赎身却从此再不去见她,只派人送去书信一封让她良禽另栖一样,他认为这是为她好,可淮甯回信附上他曾经送与她的珍贵珠簪表明彼此决裂后,从此再不见踪影。   任鹏飞缓步走向窗前的椅子坐下,这一坐,便是数个时辰,直至日落西山,属下来敲门告诉他晚饭已送到。   被再次关起来的小江没有死,却离死只差半步,他不仅浑身浴血身无完肤,四肢骨头也被敲断,让人如丢垃圾一般扔在潮湿腥臭的地面上,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有一丝气息尚存。   武林中人没有就地取走他的性命,而是把他当成献给周炎之子周墨潭的大婚之礼,不仅大快人心,又能扬世间正气,给天下人一个警示。   白妍直到晚上才听说小江又闯回武林盟总坛的这件事,等她知道小江被打得半死关在地牢里时,人已经本能地朝屋外奔去,她的大师兄叶青城更快一步,用身体挡住大门拦她去路。   「师妹,你又想偷偷跑去把人放走吗?」   白妍一惊,望向面色铁青的叶青城。   叶青城瞪她:「那个小江杀了师父,是你的杀父仇人,你不想着报仇便也算了,居然还想放人走,你不怕师父死不瞑目吗?」   白妍脸色煞白,身子发软,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不……师兄……不是……不是……」   叶青城看她如此痛苦,也不忍再多加苛责,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带进屋中:「师妹,夜已深了,你去休息吧,师兄陪你。」   白妍心中太乱,无力的任叶青城带她入屋内。   等叶青城帮她铺好床,转身叫她睡下时,才发现她无声无息之间,泪流满面。叶青城不禁心疼,伸手要帮她拭泪,快要碰到时,忽闻她泣道:「师兄……小江不会做这种事……一定是爹他、爹他先对小江做了什么……」   叶青城的心顿时沉入谷底,一股冰冷阴暗的心情瞬间占据整个心房,白妍还在往下说:「师兄,小江受伤那么重……他会死的……我不想让他死……」   叶青城忍了又忍,才终于忍住欲一掌拍醒她的冲动,他瞪圆一双眼睛,狠狠地骂:「滚他妈的小江!他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药,让你如此念念不忘?他杀了你爹,杀了你亲生父亲,你居然还帮他说话,还想去救他,你被鬼迷住了心窍了是不是!」   白妍一双眼睛全是泪光,声音已然哽咽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师兄……」   叶青城气得一掌拍在床上,白妍在这时毅然转身离开,叶青城难以置信地看她走离的身影,目眦欲裂。   气到理智尽失,等到叶青城清醒过来时,发现他从来都是放在心底疼惜爱护的小师妹光着身子躺在自己身下,早已经哭哑了声音哭肿了眼睛。   顿时涌上的悔恨与愧疚只在心里停留片刻,便又逐渐散去,不论如何,他终于得到了,不是吗?   从此以后,加倍爱她呵护她,用一辈子弥补她。   夜深人静时,黑云遮月,天下一片苍寂,守在地牢外的人东倒西歪躺在地上,数名黑衣人站在气息微弱的小江跟前,先轻手轻脚抱起他,随后迅速把一名不论外形还是穿着都完全一样的人放在小江躺过的地方。   不过是一盏茶的工夫,黑衣人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地牢里,另一个小江同样奄奄一息的躺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翌日便是周墨潭的大喜之日,新娘迎过门拜完堂之后,不是送入洞房,而是与来喝喜酒的众武林中人一道来到比武台前,观看恶人小江受刑。   一身黑臭血腥的小江被绑在木杆上,身子垂软,一声不吭,似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下面堆满干柴,周炎高坐于上,满意地看一眼身旁的新人,抬头看日头高照,时辰已到,他手一抬,便立刻有人在木柴上浇上油,等他把手放下,点燃的火把便丢进了柴火堆中。   新娘的盖头已经揭下,眼前的一幕让她不禁微惊地把鼻嘴捂住,一身红衣玉树临风的周墨潭伸手轻拍她的背,似在无声劝慰。   任鹏飞隐于角落,看台下众人各色各样的神情,有同情有不屑有看好戏也有不以为然,却不知他自己,是何种面目?任鹏飞从头到尾没看一眼台上的人,在火把人完全覆没时,转身离去。   等台上的人烧成一堆灰炭,台下的人散得七七八八时,白妍披头散发跑到台下,哭得肝肠寸断,直至哭昏过去,默默立于她身后的叶青城才上前把她抱回去。   清风拂过,吹起没来得及收拾的尘灰,吹散在四处,似是谁在无声叹息,不过是一场闹剧。   渡厄城——   一辆马车停在一座看似再普通不过的宅邸前,早守在外头的下人正要上前去迎接,马车上的人早迫不及待地冲下来,还未等人看清,人已经消失在门外,只余下一股淡淡的清香。   等这道不掩芳华的倩影匆匆出现在一间小屋外头时,见她的人都低头恭敬地轻唤一声:「华夫人。」   「人呢?」   「在屋内,还在昏睡。」   随即门口吱呀一声打开,风韵犹存的妇人走入屋中,笔直朝床边走去,先是去看床上人的长相,洗净之后的脸,竟与她有七八分像,手顿时颤抖不已。好不容易才稳住心跳,她向旁人示意,立即有人上前把昏睡的人上衣解开,小心翼翼把人翻过来背对他们,一身大小不一的伤疤,看得妇人双目微红。   「肩胛下三寸……」   夫人默默喃念,用手仔细比对,随后拿出一个小瓷瓶,在背上比出来的地方倒出瓶中的液体,用丝巾轻擦几下,很快,一个莲花形的红色胎记逐渐浮现。   夫人看着这个胎记,再忍不住扑在他的身上用力哭泣。   「娘的儿呀,娘终于找到你了!」   再看孩子一身的伤以及苍白如纸的脸色,妇人心如刀割,她咬牙用力道:「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大夫,一定要治好他,一定要治好他!」   在二月雨水最丰足的时候,一辆马车在清雨迷蒙中缓缓驶来,穿过长长的青石板甬道。甬道的最深处是一座高耸巍峨的城楼,城楼的九米高大门之上,被雨水浸湿的黑底「渡厄城」三字,苍劲有力龙飞凤舞。   当下人敲响书房的门时,任鹏飞正与手下在屋内商谈城中的一些较为重要的事情。   若有要事向手下交代时,任鹏飞向来会嘱咐下人如无必要,不可前来打扰,现在事情正谈到紧要处却被生生打断,再如何小心谨慎的敲门声也同样引来任鹏飞的不悦。   任鹏飞压低声音,隔着门问道:「什么事?」   门外传来的声音格外小心翼翼,「城主,有人求见。」   任鹏飞不由凝神:「什么人?」   身为中原第一城的城主,每日来求见于他的人络绎不绝,除非必要,否则他不会亲自去接待,不然光是接待这一事就能把他累死。而守在书房外头的下人,不但值得信任,且跟在他身边基本都有五六个年头以上,熟知他的每个习惯,知道若非来客身分显赫或比较重要,就不要来通知他,让管事的人随便去应付一下便可。   现在听到下人直接来传,任鹏飞不禁去想,会是哪位重要人物在大清早的亲自来访。   屋外的人顿了一下,方答:「城主,来者没有报出名号,管事也认不出这人是谁。」   任鹏飞的眉间的皱褶又多了一条:「不知道来者的身分,你就跑过来通报?」   屋外的声音急促了些:「城主,这个人实在太诡异了,没有一个人能拦住,凡是接近她的人全都莫名其妙昏过去了,若不是不知道路,估计她还会硬闯进内院。」   「什么?」任鹏飞双目一凛,从椅子上站起,立刻有人眼明手快地跑去打开书房的门。   任鹏飞走近前来通报的下人,接着问道:「这人现在在何处?」   「在前院的洛水亭里。」   任鹏飞朝屋外踏出脚步,继续道:「来人共有几个,是男是女?」   「两个人,闯进来的是一个三十上下的妇人,背着一个孩子,孩子被包得严实,看不清模样。」   「妇人?」任鹏飞脚下一顿,眼中有什么一纵即逝,「她说了什么?」   紧跟在他左右的下人赶紧摇头:「城主,这个妇人好似不能说话,一直都是比手画脚,大家看了好半天才明白她想说什么。」   闻言,任鹏飞的脚步不由慢下,正当下人狐疑间,他又开始大步流星朝洛水亭走去。   等任鹏飞看清背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亭子里躲绵绵细雨的人时,便不知不觉停下脚步,他没猜错,来者便是鬼婆婆的唯一弟子,曾经带任鹏飞他们进入万恶谷中的哑姑。   哑姑抬起头,便看见了站在丝丝细雨中的任鹏飞,不禁抿起干裂的唇,伸手轻抚缠在身上的背带。   任鹏飞再朝她走近几步,终于看清哑姑脸上的青白和难掩的疲惫憔悴,放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挥退守在这个院里的其他人后,两三步走近亭子里。   正当任鹏飞犹豫着要不要问哑姑为什么来找他,是不是鬼婆婆的吩咐,又或是问鬼婆婆是不是又想起什么事情打算继续折磨他时,哑姑低头把缠在身上的背带松开,随后背对任鹏飞,示意他把背上的人接住。   任鹏飞只好先把话压在肚子里,伸手去接哑姑背上的孩子,当孩子的身子整个落入任鹏飞双臂间时,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好轻。   不由得低头去看怀中的孩子,却只看到一张紧紧抿起的苍白的唇和尖尖的下巴,一张不及巴掌大的脸被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大半。   哑姑凑上来,伸手拨开覆在孩子脸上的头发,让孩子的脸完全显露在空气中,最后深深看一眼,留恋地在小小的脸蛋上轻抚一下,哑姑抬头望向任鹏飞,眼睛里透露着些许希冀的光芒。   任鹏飞什么都没说,静静地看着孩子小小的脸蛋,尽管苍白如纸,尽管瘦弱不堪,精致的五官仍能看出孩子的清秀。   任鹏飞的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好半晌,才哑着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哑姑一脸哀伤地看着孩子,用手比划着告诉他,孩子受了很严重的伤,她已经竭尽所能却仍救不了她,这次千辛万苦地从万恶谷赶来,就是希望他能够想办法救这个孩子。   「鬼婆婆呢……」   哑姑的双眼通红,忍了半天,才伸出手回答:她死了。   三个字一句「她死了」,着实让任鹏飞惊愕万分,呆呆看着哑姑,半晌才问道:「她是如何死的?」   鬼婆婆毒术医术之高明诡谲,几乎让任鹏飞忘记她还是个人,是个会痛会老会死的人。现在乍闻她已死的消息,一时间竟让他觉得难以置信。   哑姑忍着悲痛,艰难地用行动告诉任鹏飞,鬼婆婆先是被抽干一身真气,奄奄一息之时,再被人一把掐断脖子而死。   哑姑提及鬼婆婆被抽干真气一事,莫名让任鹏飞想起八个月前青山派掌门白川的死,据闻,正是真气枯竭致死。思索至此,任鹏飞已经明白大半,在万恶谷那段时间,他便看出鬼婆婆看管那人甚严,宁愿他烂死在谷底也不愿放他出去,现在他出现在点苍山,鬼婆婆估计不是不拦,而是已经没办法拦住他了。   怀中的小孩突地咳了一声,哑姑顿时紧张地自怀中掏出一个瓶子倒出一粒药丸塞进孩子小小的嘴里,事后看到任鹏飞微蹙起的眉,便告诉他,这是她从鬼婆婆那找到的灵药,可以给孩子续命,但现在,药丸已经不多了。   任鹏飞随即抱着孩子往自己住的庭院走去,让哑姑跟在他身后。其间叫来下人把城中的大夫请来,顺便把与宁轩隔壁的明阁打扫干净。任鹏飞走进屋里才把孩子轻轻放躺在床上,早获知消息赶来的任程飞已经贼头贼脑地探了过来,好奇地上下打量床上的这个孩子。   「哥!」   「嗯?」任鹏飞细心地给孩子盖上被子。   「你太不应该了!」任程飞哀其不争地深深叹一口气,拍拍兄长的肩膀,「竟然让你的女儿我的亲侄女流落在外这么多年。」   若是平常任程飞开这种不着调的玩笑,任鹏飞肯定会无奈地瞥他一眼,但此时,他只是无言地凝视躺在床上的孩子,任程飞一见兄长沉重的脸色,原来只有三分猜疑的心顿时暴涨至九成。   他惊疑不定地凑过去,再仔细看一阵小女孩的眉目:「哥,难不成,她真的是你的女儿?」   任鹏飞淡淡地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任程飞抬头再看他,嘴巴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   任鹏飞伸手帮他合上下巴:「说!」   任程飞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指着小女孩道:「你不觉得她和你长得很像吗?」   「哪里像?」任鹏飞低头专注地看。   「嘴巴、鼻子,还有耳朵都蛮像的,总之看起来就是像……哥,她真的是你女儿?」   难怪任程飞不相信,尽管自己的兄长是一城之主,但向来洁身自好,年过三十,除了曾经和京城名妓淮甯交往甚深外,真没见他和其他女人有过牵扯不清的关系,别说妻妾了,甚至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正当任程飞以为清心寡欲的兄长此生会不会古老终身时,凭空之间突然冒出个五六岁的女儿,如何不让他震惊。   任鹏飞从孩子身上收回视线,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对弟弟说道:「她叫青青。」   他没有正面承认,但听他这么一说,任程飞心中也有了个底。   「哥,孩子的娘是谁,怎么不把她一起接回城中?」   任鹏飞没有回答,正当任程飞忍不住再追问之时,大夫来了。   专门在渡厄城中当值的大夫医术自然精湛,经过一番认真把脉后,这位大夫神色凝重地告诉任鹏飞,说这孩子受了很严重的内伤,五脏六腑俱损,能活至今,除却孩子一出生就吃过不少固本培元的东西外,还一直有保命的灵丹妙药维持。随后,大夫又遗憾地道,说这孩子身上的伤太重也太玄妙,他能力有限实在无可奈何。   任鹏飞脸色凝沉,他追问大夫还有什么办法可医治孩子,大夫摇头,道,目前也唯有继续让孩子吃下她之前一直用来保命的那种药了。   任鹏飞眉头蹙得更紧:「可是,这种药已经所剩无几。」   大夫闻言顿了片刻,随即朝他长揖到底:「主上,若您信得过老朽,便给老朽看一下这种药的药方,这样方能把药再配出来。」   「药方?」任鹏飞看向一直立于角落的哑姑,哑姑朝他用力摇头,任鹏飞便向大夫道,「没有药方。」   大夫想了想,又道:「那可还有这种药,能否给老朽一些,让老朽拿回去研究,看里头都需要何种药材好开出药方。」   任鹏飞又看向哑姑,哑姑低头想了下,才走上前,再次掏出药瓶,从中倒出一颗,递给大夫。   大夫连忙从药箱中拿出一个空瓷瓶,小心翼翼地接过,谨慎地放进瓶子里塞好。   大夫不负自己一身精湛医术,不过三天便分出制作药丸的各种药材,多半都是珍贵难求的药材,好在以渡厄城之力收集这种药材也不是什么难事,而更让大夫啧啧称奇的是,制药之人配药之大胆诡异,却也极其有效。   接下来的日子,小女孩青青便是喝下从药丸改为更能发挥药效的药汁续命,许是效果不错,一开始她几乎一整天都是在昏睡,后来苏醒的时间渐渐增多,很多时候,当青青睁开自己又圆又黑的眼睛,都会看到一个英郎的男子坐在床边静静看她。   有一日,青青早早醒来,一直跟随在左右照顾她的哑姑看她醒来了,亲昵地摸了下她的小脸蛋,转身去给她端热水洗脸。哑姑才离开一会儿,便有人进来了,靠在床头的青青抬头一看,便看见那张日渐熟悉的脸庞。   青青没有说话,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涩涩地看着他,他也不说话,只是平静地注视她。   哑姑端着脸盆回来了,身后跟着送药的丫鬟,任鹏飞先让哑姑给孩子擦脸,随后端过药碗,盛了一勺药汁,吹凉,递到孩子泛白的小嘴边,看她一点也不畏苦柔顺地喝下。   终于喂完药后,任鹏飞把空碗递还给丫鬟,然后起身离开,走到门前时,忽闻身后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任鹏飞不由回头,正对上孩子清亮的双眼,这次,终于听清她说了什么。   「你是我爹爹么?」   小小的孩子抱着被子,瘦小的双手因为太过用力微微泛白,乌黑的长发披在肩后,微侧着小脸,一些期待一些害怕又有一些羞涩。任鹏飞静静地凝视,向来古井无波的心泛起阵阵涟漪,久久不息。   不由自主地便走上去,坐在床边,第一次,主动把孩子抱在怀中,摸着她瘦弱不堪的身子,感受她在怀里按捺不住地轻颤低泣,一种名为心疼的情绪逐渐占据他的一颗心。   任鹏飞第一次深刻的感受到,怀中的这个孩子,真的是与他血脉相连,无法割舍的至亲骨肉。      第八章      青青在渡厄城的日子算得上是幸福快乐的,在这里,有温柔的哑姑姑,有体贴的爹爹,还有总是喜欢买一大堆东西来逗她笑的程飞叔叔,她虚弱的身体牵引大家的心,每次她一喝药时他们若在场,都会用不舍心疼的目光看着她。   青青一开始格外内向羞涩,很少主动说话,但随着日子的流逝,与大家相处的时间越长,她渐渐地开朗不少,程飞逗她的时候也晓得回嘴了,乐得任程飞抱起她一阵猛亲。   任鹏飞的关怀向来含蓄,经常是在青青快要睡觉时赶来,坐在床边陪她说说话,静静看她入睡。   任鹏飞问青青:「你是怎么知道我是你爹的?」   青青握着他的手,腼腆地笑:「哑姑姑曾对青青说过要去找爹爹,而且爹爹又对青青很好……」   任鹏飞摸着青青的小脸蛋,淡淡地笑:「爹爹对你好吗?」   小女孩脆生生地答:「好。」   「你想不想婆婆?」   「婆婆是谁?」   任鹏飞顿了一下,道:「就是在谷里照顾你的人。」   「是娘娘吗?」青青眨了下明亮的大眼睛,随后把脸埋进任鹏飞胸前,闷闷地说,「想,青青想娘娘。」   「你叫她娘?」任鹏飞愣了下,随后又释然,毕竟在鬼婆婆心底,青青就是她的女儿,会让青青这么叫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青青伸出小手拽紧他的衣襟,声音不知何时已然哽咽:「爹爹,娘娘死了,被坏人杀死了。」   哑姑曾告诉任鹏飞,打伤青青与杀死鬼婆婆的人是同一个,当时他心里真不知是何种滋味。   现在听青青这么说,这种复杂的感觉再次浮现,拍拍孩子稚嫩的背,任鹏飞只能劝道:「青青,别伤心了,听爹的话,先好好养伤,好吗?」   当初为了救弟弟一命,他付出太多,现在想来,他有没有为此后悔过呢?抱紧怀中的孩子,任鹏飞无奈地闭上眼睛,他知道,即使历史重来,他也不能眼睁看着弟弟就这么死去。   给青青每天吃的药只能让伤势不再恶化,却不能加以改善,但在没有找到更好的方法前,这种药还是保住青青一命所必不可少的东西。   可是眼下,任鹏飞却为此蹙紧了眉头,周身凝重得令立于他前面的属下个个心惊胆颤。   青青的病需要医治,之前任鹏飞就让下人往仓库里屯放了不少需要用上的药材,待其中的几味比较珍贵也比较稀少的药快要用光再去购买的时候,却猛然发现,城中乃至方圆数百里地内的大小城镇,遍寻不到这些药材的踪迹。   当时任鹏飞隐隐觉得不对,但也未曾多想,让人再去远些的地方购买,结果还是没有。   这几味药材固然名贵,但也不到遍寻不着的地步,现在却是花上重金悬赏也没有人把东西送上,任鹏飞终于明白,定是有人在与渡厄城作对。   这个想法令任鹏飞头疼,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在青青来到城中之前,他就屡次遇上过这样的事情,青青到来那日,他就是在书房里与属下研究解决之道。   不止是抢购药材,这几个月以来,渡厄城的很多生意也被人恶意打压,很多店铺不得不关起门来不能再做生意,曾经很多与渡厄城交好的商家纷纷倒戈,对渡厄城的影响甚是巨大。   能给渡厄城造成如此损失的对手定不是寻常人物,不但要有广泛的人脉,还必须要有相当可观的财力,可任鹏飞遍寻所有有此能力的人,却觉得他们都没有必须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与渡厄城为敌的动机。   这些事情虽然让任鹏飞苦思不解,但还未曾达到焦虑的地步,毕竟生意没了还可以再开,可青青的病情却容不得一拖再拖。   但让他烦心的事情还有一件,青青的事情并未传出城外,他们极需什么药材的事情知道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可对方竟知道得一清二楚,并且还找准时机抢先下手,这让任鹏飞不得不怀疑城中是不是有内奸。   想到这儿,任鹏飞竟觉得浑身冒冷汗,难不成在不知不觉之间,某个对渡厄城有什么企图的人或是势力已经逐渐侵蚀到渡厄城内部?   若真是这样,的确是大大的不妙了,毕竟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真正对手是谁。   任鹏飞不由得于心底叹息一声,想了想,抬头吩咐道:「把方圆数百里的所有药店里的这几味药材全都买尽,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没有一点动静,你们再去查,要快,有什么消息就迅速传回来。」   交代完后,任鹏飞叫来自己信得过的手下,把自己对城中也许藏着内奸的疑虑说了出来。   最后众人一致认同,这事不能急,只能慢慢排除调查,锁定目标,要不然会弄出大问题,导致城中上下人心惶惶,也许便中了对方欲从内部击溃渡厄城的奸计。在没找出潜伏的内奸前,城中的重要事宜必须谨慎去办,尽量不要在信不过的人面前泄露。   前两个事有了解决方案,但青青维持性命需要用的药材却仍找不到,纵然城中还备有将近半个月的药,可用光之后,又该如何是好?   任鹏飞坐在书房里撑额苦恼,希冀这个暗中与渡厄城的作对人不要良心泯灭,置一个小小的孩子于不顾。最好是能交出这些药材,实在不行,提出交换条件也好过现在这么无声无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仓库里的一些药材逐渐面临短缺的危机,哑姑曾对任鹏飞说过,青青一断药,不到十六个时辰必死无疑。可是直至现在,调查全无半点进展,派出去的人不管跑到多远的地方都求不到一丁点的药,这让任鹏飞焦头烂额,可在青青面前,又表现得与往日无异,就怕孩子也跟着担忧焦急。   眼看事情真容不得半点拖延,为了不让女儿就这么死去,任鹏飞正打算不计后果以最快方式揪出内贼时,一封密信拿捏时间刚刚好,恰巧在任鹏飞下令的前一刻送至他手中。   任鹏飞蹙着眉打开,阅尽之后,脸色暗沉。   对手终于主动与他联系,并提出交换条件,只要渡厄城肯让出中原生意的半壁江山,就会把他们正需要的东西送上。   渡厄城乃中原第一大城,尽管生意遍布全国,但主要的经济命脉几乎全集中在中原这片土地上,并且渡厄城因历史悠久,一些重要的行业已经被渡厄城垄断,其他地方的商人别说插上一脚,连想借渡厄城的名号坐收渔翁之利都照样被挤出去。   也正是因此,写信的人一口气就要吞下中原的一半生意,对渡厄城而言不啻于一场灭顶之灾。   信中狂妄的口气让任鹏飞恨不得一把火烧成灰烬,可一想起青青,他就没办法行动。   也许真是因为血脉相连,才短短不到三个月的相处,他对女儿的爱护已经不亚于弟弟,更何况青青何其聪慧,又何其乖巧,他去看她时,言语间就能察觉出他的疲惫,她没有直接让他去休息,而是说,爹爹,青青吃过药后很想睡,你不用再陪青青了。   有时又会拿出一两本关于医药的书说,爹爹,这些是娘娘留给青青的,以后待青青学会了,就能够给青青治病了,那时候你就不会这么累了。   看着自己如此懂事的女儿,任鹏飞的心早软成绕指柔,看着她没什么血色的小脸,既不舍又心疼。   可是,父母留下的渡厄城于他心里同样无法取代,现在,面临要用渡厄城去换女儿一命的选择,任鹏飞心如刀割,更何况若渡厄城就这么没了,以后还有什么能力去给女儿找能够救治她性命的药?   两难的选择,让任鹏飞从日出枯坐到深夜。第二日一早,一夜不眠的任鹏飞疲惫憔悴,他叫来任程飞,并召集他培养多年并且都信得过的属下,等所有人到齐后,便把他昨日收到的信交由他们过目。   很快,书房之内静得让人连呼吸都难。   任程飞最先回过神来,他忿忿不满地道:「哥,写信之人狮子大开口,咱们渡厄城又不是吃素的,和咱们对着干怕的指不定是谁!」   任鹏飞淡淡地道:「那好,为兄让你带人去把他们灭了。」   任程飞摩拳擦掌:「再好不过!」正要动身,随即想起一事,「对了,写信的人是谁?」   书房里的众人更是无语。   正因为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对手到底是什么人是哪个势力,想要回敬都找不到目标,他们才会如此头疼。   任程飞明白过来,摸摸鼻梁,蔫蔫地坐回原位。   任鹏飞的目光在书房里的人身上扫过一圈,他找他们来就是想问问他们的意见,或是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他们皆都沉默,任鹏飞明白,此时的确没什么办法可想了。   藏于暗处的对手在这时候才把信送来,看准的就是他们已经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要么青青死,要么把渡厄城于中原的生意地盘让出一半。   可到这分上,把人命与死物一对比,似乎也该清楚如何选择了,更何况青青是他女儿,是他辛苦怀胎生下来的孩子,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   任鹏飞闭上眼,仰天长吁一口气。   决心已下,交易开始,在中原最负盛名的酒楼里,任鹏飞面对一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中年人,几张文书换来几马车的药材,用渡厄城于中原的一半生意买下,算是世间最贵的药材了。   在文书契纸交到对方手里的那一刻,包括现在他们所在的这间酒楼,曾经全属于渡厄城的生意就这么落入别人手中。   任鹏飞转身走得毅然,一直到坐进马车里,在人前的淡漠全然褪去,一下子竟似老了十数年,疲惫地卧倒在车中。   任鹏飞不知道,酒楼之上,一处僻静的雅间,一道颀长的白色身影直立于窗前,冰色的双眸目送他所坐的马车远去,半晌才转身走回,一把纸扇翩然打开,挡住自窗外射入照在风华无双脸上的阳光。   略显粗哑无情却格外魅惑的声音在不小的空间里流转。   「你所在意的一切,我将如数夺去,诚如你毁灭我所有希望那般。」   家中生意锐减,向来忙碌的生活顿时清闲下来,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无处可发,闷在家中数日实在忍不下去了,任程飞向任鹏飞说一声后,带着一位向来随侍左右的护卫出了城。   临行前,任鹏飞一再叮咛他道:如今外头形势不如从前,暗中对付渡厄城的对手还没解决,你在外头需多加注意,切不可再惹是生非,若有不对赶紧回来。   在这种时候,任鹏飞最不愿让他出门,可惜他太了解这个弟弟的性子,逼得太紧反而更容易出事。再者这一个月来,城里再没发生什么事情,潜藏于渡厄城中的内贼也被查了出来,正派人时刻盯梢,因此任鹏飞才同意让他出去逛一逛。   如今任程飞都已经虚岁二十,再不是以前任性妄为半大不小的娃儿,怎会不知道当下局势对渡厄城着实不利,只不过这段时日城中诸事一直被不知名的对手打压,他气不过又无处施、发呆在家中无所事事更是心急浮躁得实在想出去散散心,想想只出去走一圈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才如此决定,所以对兄长的嘱咐倒是有放在心上。   出了主城,任程飞没有到处闲逛,而是朝城中最大的一间玉器店直奔而去,前一段时日他派人让这家店用和田玉做一块观音吊坠,他打算送给侄女青青以求平安,本来订好是一个半月后来取,后来城中惹上一堆麻烦事他忙得暂时忘了这回事,现在出来顺道就把吊坠拿回去。   等他一踏进玉器铺,紧接着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这家店也是让出去的店铺之一,难怪里头的人个个是生面孔。   也不知是渡厄城名气大他沾了光,还是他任二公子的威名人人皆晓,尽管店里的人任程飞一个个都不认识,可一见任程飞这个眉清目秀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儿,本来立于柜台后算帐的掌柜立刻笑开一脸褶子热情地迎上来:「原来是任二公子光临,快请进,您想要些什么,小店应有尽有,包您满意。」说罢,脸扭向另一边,高喊,「小木头,快给任二公子上茶!」   随即又笑脸望来,点头哈腰道:「任二公子,您可是贵客,快请里头坐。」   任程飞立于门边,看着掌柜奴颜婢膝的样,心底抖然不悦,立即拉下一张俊脸,冷声道:「不必了,我来取玉坠,马上就走!」   「是是是,那还请任二公子出示一下凭证。」   「凭证?」任程飞挑眉,冲他冷冷一笑,「我任程飞取东西向来不需要这种东西!」   掌柜摩挲双手,笑得更是谄媚:「可是任二公子,在我这小店里想取东西,只看凭证,不看人。」   任程飞一口气顿时提上来,横眉怒道:「你什么意思!」   掌柜的视线在任程飞白皙如玉的脸上转了一圈,似乎嘿嘿笑了一声方道:「任二公子,以前这店是你们渡厄城的,你想怎么干无人敢拦,可现在这店和您一点关系也没有,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得按这里的规矩来。」   任程飞眼角一跳,大怒之下蓦然上前一步一把拽住这人衣襟提起来,微眯眼睛龇牙道:「你这狗仗人势的东西,就算这家店不再属于渡厄城,可你也别忘了这里仍然是渡厄城的地盘,惹火了小爷,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掌柜脸上的笑半点没塌,抓住任程飞手腕,只轻轻一扳便从中脱出,退了一步与他继续保持一步之距:「任二公子,就算你想让我这狗仗人势的东西吃不完兜着走,要在我这店里取东西,也还是得出示凭证。」   「你——」   任程飞气得欲动手,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护卫及时上前拦住,低声在他耳边提醒道:「二爷,主上提醒过,在外切不可惹是生非。」   一听这话,任程飞再大的脾气也得暂时忍下来,他双眼冒火地瞪视掌柜两眼,重重哼一声,转身便走。   掌柜目送他远去,收起谄媚的嘴脸,嘴角勾起一抹嘲弄不屑的冷笑。   这次出门本来是想消气,结果却是火上浇油,任程飞性子上来,走路横冲直撞,看不顺眼就推、遇上碍路的便踢,一路上不知道撞跌多少人、踢翻多少东西,随侍他多年的护卫知晓他的性子,此刻也只能紧紧跟随,不敢上前搭话。   等任程飞走累了停下,眼前不远处的楼馆红梁粉柱,丝竹隐约,莺声燕语,香气扑鼻,任程飞不禁眼前一亮。连他哥哥都曾经是京城名妓的入幕之宾,可他对此等烟花销魂之地早有耳闻却从未有机会进去一探,何况他早已成年,这种事情早晚都要经历,现在进去就算什么都不做就当见识见识也好。   这么一想,任程飞也不顾护卫的再三阻拦,硬是走了进去。   像任程飞这样丰神玉秀的公子哥儿,一般的姑娘见了都恨不得扑上来,更别说窑子里的姑娘了。平素接待的都是些满脑肠肥言行粗鲁的土财主老头子,好不容易这么俊的小公子上门来,能不喜笑颜开能不更加热情么?   所以头一回走进青楼的任程飞差一点被热情过火的烟花之地的女子们吓退出去。   好在青楼的鸨母眼尖出来得快,把跟蜜蜂见了花似的姑娘一个个指骂了回去,要不然任程飞就算再好奇也忍受不住这么多人的过分热情转身跑了。   「这位公子,您头回来我们这吧,快进快进,老婆子我给您找个清静点的雅间。」浓妆艳抹的鸨母笑眯了眼,提起裙摆走在前头带人上楼,「公子,咱们这什么样的姑娘都有,您想要个什么风情的,老婆子我叫人给您挑最好的!」   任程飞一边上楼,星眸在堂上扫过一圈,想起方才楼下女子们如狼见了肥肉般的神情,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紧接着道:「我要个文静的——哦,不,我要你们这里最好的!」   来是没来过这种地方,可没代表他一点儿也未听说过,每一个青楼都会有一位头牌,才色艺德皆为上上之品,有时连大家闺秀都被比了下去。   「对了,你们这是月盈楼吧?我记得你们这出了个很有名的头牌,听说还是中原数一数二的名妓啊,是叫什么,对,冷蝶儿!就找她!」   「啊?」鸨母的招牌笑脸一僵。   「啊什么!」   鸨母脸上立即又堆满笑容,讨好地说:「这位公子,冷蝶儿确是我们这儿的头牌,只是现在蝶儿她有客,实在不方便。我啊给您推荐一个和冷蝶儿差不了什么的姑娘,同样是美艳无双才艺过人,包您满意!」   本来因为玉器铺一事心里就不痛快,好不容易找到解闷的事情,说是要开眼界却只是想见识名扬中原的冷蝶儿到底长什么样,现在被鸨母两三句话驳了回来,让心性尚浅的任程飞如何不生气?   任程飞凤目圆睁:「我说你啊,知道美艳无双是什么意思么?就是再没有人比她更美!既然她这么美为什么冷蝶儿却是名扬中原的头牌,啊?」   「啊,这……这……」鸨母语结。   「这什么这啊,我可不管她现在有客没客,快把冷蝶儿给小爷叫来!」   鸨母一个劲儿陪笑:「哎哟,这位小爷呀,我们这毕竟是开门做生意的,来者皆是客,谁都不好得罪,要不然还怎么做生意?不如这样,您先找别的姑娘作陪,改日你再来我让冷蝶儿亲自给您陪不是,如何?」   若是平常,任程飞还真不会如此较劲,只是在玉器铺里压下的一肚子火气正没处撒,见鸨母一再推辞,心里头的邪火便这么越烧越盛,压都压不住。   「既然来者皆是客,得罪别人不行,难道得罪小爷我就可以?你知道我是谁吗,啊?」跟在任程飞后头的护卫见势不对,上前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任程飞一把扯开,根本不予理会,瞪着鸨母一字一字重重道,「小爷我可是渡厄城的二公子任程飞,开罪了我,从今往后你就别想再在中原里混了!」   任程飞此言一出,鸨母脸色刹时一变,又立刻恢复:「原来您便是大名鼎鼎的任二公子,老婆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任程飞斜眼看她,一哼:「怎么样,现在可以让冷蝶儿来见我了吧。」   鸨母脸上的笑小心中带着讨好,她身子往下一欠,道:「冷蝶儿能得您错爱真是三生有幸,只是她现在有客,真的不……」   「是谁啊,一直在吵吵嚷嚷,扰人清闲。」   一道略微粗嗄却又独具魅力的声音慵懒地插进他们的对话间,任程飞眉头一皱,抬头朝三楼望去,竟不由一呆。   一个白衣男子随意且闲适地倚在栏杆前,长发披散,双眼微眯,鼻梁高挺,薄唇轻抿,胸前的衣襟半敞。若是其他人敢如此装扮,定然被骂衣冠不整、放浪形骸、寡廉鲜耻,可在这人身上,别人能想到的词,只能是天姿卓然、风情万种、风流不羁,举手投足令人心向往之。   连任程飞这样的翩翩佳公子都不禁看直了眼,更不消说旁人,本来还闹哄哄的整个厅堂顿时鸦雀无声,直至鸨母轻咳一声,众人才如梦初醒。   鸨母扬声对楼上这人道:「真是不好意思啊聂公子,打扰到您休息了。」   楼上的男子一双刀刻般的美目在鸨母身后的人身上转了一圈,微笑道:「无妨。我方才在屋中也听了个七七八八,你身后的这位公子想必也是慕名而来,就这么让客人败兴而去,有违生意之道啊。」   「可是……」鸨母一脸为难地看他。   这次这位男子直接对任程飞说道:「这位公子,方才冷蝶儿正在屋中为在下弹琴唱曲,若你不介意,可与在下把酒言欢,顺道领略一番中原名妓冷蝶儿的风采,如何?」   任程飞没有拒绝,或者应该说,没有人能够拒绝这样一位彬彬有礼、卓尔不凡的男子。   稍顷,任程飞走进三楼的雅间之中,在席间盘腿而坐,立刻有相貌清秀的丫头前来摆上美食,再为他斟满酒。   已经径直坐在任程飞对面的白衣男子则自己动手倒酒,先干为敬,随后勾起一抹略显得懒散的浅笑道:「这酒乃名驰天下的仙人酿,闻时清香入骨,饮时甘醇入髓,世间难求千金难买,尝尝。」   任程飞学这人的样子举杯一口饮下,随即呛得面红耳赤,在家中向来被兄长管得过严,这是他头一回饮酒。   「二爷!」坐在他身后的护卫赶紧倒茶递到他面前。   接过茶喝了几口,任程飞才算是缓过气来,眼角瞥见对面男子勾起薄唇似笑非笑的脸,双颊蓦地一烫,放下茶杯,对身后的护卫吩咐道:「隋也,你出去等。」   「二爷?」   「出去!」   护卫犀利的双目在屋中转过一圈,落在对面男子凝笑的脸上,片刻后才垂首退出去。   「你这护卫不错。」白衣男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饮一口。   任程飞拦下欲再为他斟酒的丫头,自己拎起酒壶满上:「是我哥安排的,身手不错,跟了我不少年。」   「你哥?」白衣男子再小酌一口,「对了,在下姓聂,别人都叫我聂公子,还未请教公子的尊姓大名?」   任程飞不以为意地道:「哦,我姓任,名程飞。」   聂公子喃喃,「任程飞?」随后一笑,「如雷贯耳。」   「真正如雷贯耳的应该是我哥才对,我呀,顶多是沾了渡厄城和我哥的光。」任程飞之所以有这点自知之明,主要是因为对兄长的崇拜和敬佩,因此在说这些话时,没有丝毫的不满,反而骄傲至极。   「渡厄城城主任鹏飞。」聂公子转动酒杯凝视印在杯上的花纹笑容淡淡,须臾后放下酒杯道,「我想冷蝶儿该补妆完毕了吧,怜丫头,去请你家小姐吧,任二公子在此怎可怠慢。」   「是。」方才为任程飞倒酒的小丫头脆生生地应了声便退出去了。   等到名妓冷蝶儿千呼万唤始出来时,任程飞不免有些失望,美则美矣无甚灵气,反倒是坐在对面的白衣男子看起来顺眼得多,纵然由始至终都是一副懒淡的模样,偶尔对上他的目光,举杯浅笑。   一来一往,不知不觉就有些喝多了,好在仙人酿不上头,就算是头一回喝酒的任程飞也无太大的反应,只是有些头昏,在护卫的搀扶下,还算是能走得动,只不过护卫为防万一,雇了辆马车送他回渡厄城。   回到自己屋中,本想倒头便睡,没曾想向来令他又敬又畏的大哥早在此恭候多时。   「哥。」任程飞没什么力气地唤了一声,拖着脚步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上去。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任程飞知道瞒不过他,索性一五一十说了。任鹏飞听罢良久无言,见任程飞双眼就快要撑不开,才淡淡道:「你长大了,大哥不会像从前那样管你,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便好。」   「……嗯。」回答的声音模模糊糊。   任鹏飞轻叹一声:「你休息吧。」   任程飞的身子顿时瘫倒在床上,不过片刻便传来细细的鼾声,任鹏飞上前,轻手轻脚地帮他褪去鞋袜,解下外袍,推到床上摆正,再拉过被子盖好掖实,这才吹熄蜡烛走出屋外。   走在院子,任鹏飞挥手招来一人,低声吩咐道:「你去查一查月盈楼里的聂公子是什么来历。」   「是!」   院里又只剩下任鹏飞一人,他双手负于身后,走向青青住的明阁,看一看女儿睡了没。   夜色如霜,他对月独酌,一杯接一杯,直至抑制不住的咳嗽打断,然而这一咳,咳得撕心裂肺也未止。   「少爷!」   屋外有人闻声闯进,冲到旁边的矮柜找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粒药丸先递与他,再赶紧为他上一杯温水,服药后饮下。   药吞咽下去后片刻,咳嗽才终于止住,他闭上眼等胸口的刺痛缓去,闯进屋中的冷蝶儿赶紧把他方才丢落在席上的酒壶酒杯收起,再找来抹布吸干酒液。   「少爷,你的内伤还未痊愈,喝这么多酒伤身,你还是少喝些吧。」冷蝶儿拭干草席,见他仍合眼不动,担忧不禁袭上眉头,「少爷,华夫人又来信了。」   他终于动了下:「娘?」   「是的,她想让你回去。」   他缓缓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月,本来迷离的眼中逐渐透出不容置喙的坚定:「不,我不回去。」   冷蝶儿低头把抹布放在一边,轻声道:「少爷,华夫人找了你二十几年,她此时最想做的就是好好陪着你,照顾你。你看,你来蜀地两个多月,她的信就送了二十多封,她舍不得再和你分离。」   望着明月的人隔了半晌,才哑着声道:「等我心愿了了,就回去陪她。」   「少爷……」   「你别说了,娘她同意的,否则她不会让我来这。」   看窗前的人一脸淡漠,冷蝶儿再无语,收拾好东西,默默退出屋外,轻轻掩上房门。   天下之大,遍地林木,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中原的生意少了一半,那就把生意开在其他地方,先稳定渡厄城的根基再做打算,总不能被人一再打压下去,这不是任鹏飞的作风。可在他为反击一步一步布局实施时,却遇上了一些令他半夜睡不着的事。   天下再大,那也是皇帝的,在皇帝老儿的土地上做生意,就得和他手底下的官打交道。京城离蜀地相隔十万八千里,皇帝老儿又终日坐在守备森严的皇宫之中,任鹏飞本事再大也抱不住皇帝的大腿,所以渡厄城在生意道上的靠山是在京城为官的一个二品官员。   每次任鹏飞上京城都会拜见这位原给渡厄城行过方便的户部官员。就在任鹏飞打算上京请求这位官员再行个方便,让渡厄城的生意开到别处去时,这位官员就以贪污受贿的罪名被罢官抄家压入大牢了。   一下子就抄了位二品官员的家,当下给朝廷上下的官员造成恐慌,就算任鹏飞在朝中还拉拢过其他品阶较低的官员,这时候恐怕也没有人敢往枪头上撞。   然,真正让任鹏飞疑虑烦心的并不是这件事,而是事情的巧合性,就在渡厄城的一部分生意让出去后不久,这位官员就被罢官抄家,真有如此巧合?   真是巧合也便罢了,但向来擅于洞悉事情的任鹏飞已经嗅到了阴谋的味道,若是真如他猜测的那般有人在暗中动手脚,并且是与这段时日来暗中与渡厄城作对的人是同一个,那真是令人头皮发麻了。   一个能轻易把一位二品官员拉下马的人,他的真正身份恐怕不是任鹏飞这样无官无职的人能与之抗衡的了。   思及此,任鹏飞不仅半夜睡不着,每当听到渡厄城的生意哪里哪里又被人打压得开不下去,或是抢不过其他店铺收入每况愈下时,更是头疼欲裂,有时候他甚至不知该如何批覆下去,对着空白的批条按揉太阳穴。   「主上!」   任鹏飞放下手,看向来人:「何事?」   「二爷又上月盈楼去了。」   任鹏飞眉毛拧得更紧。这已经是这个月来的第九次了,只要任程飞出门,十有八九是上月盈楼,而他去月盈楼的原因却不是迷上哪个青楼妓女,而是去会一个日夜宿在青楼里的风流公子,聂颖。   任鹏飞派人打听过,聂颖是一个从京城来到蜀地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听闻名妓冷蝶儿的风采便重金包下,这一个多月来,在月盈楼里日也逍遥夜也逍遥,全然沉浸在温柔乡中乐不思蜀。   本来这不干任鹏飞什么事,但任程飞自从与这个聂公子见过一面后,像是遇上知音一般,一得闲便上月盈楼与这个纨裤子弟饮酒作乐,本来让他保护得滴酒不沾的弟弟,此时俨然是一个酒场饕餮,哪里有什么名酒佳肴背得比打小就学的《三字经》还熟!   也不知这人有什么魅力,把任程飞这凡事都不过一时兴起的人哄得团团转,至今都还留连不舍。   听到属下报告这件事时,任鹏飞忽然有种想要会一会此人的念头。既然任程飞把他当知音,那这个人的人品就不能太过糜烂,若不然他光传授任程飞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不知道又会让任程飞闯出什么天大的祸事出来。   不过目前任鹏飞也只是这么一想,他可不像任程飞头上还有个哥哥撑腰,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去逛青楼,只要他这个宝贝弟弟没有再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基本上他就不会出面。   就在任鹏飞这么想的时候,他的弟弟任程飞压根忘了城中的事务,正蒙着眼睛在美人堆里玩耍。   聂颖像往常那般,披头散发半敞衣襟盘坐在窗前,一手酒壶一边酒杯,倒满酒杯一杯接一杯。他勾起唇,懒懒地笑看不远处任程飞抓美人。很小儿科的游戏,任程飞却玩得尽兴。   冷蝶儿跪在他旁边,看他们玩得差不多了,开始倒酒进小桌上的空杯里,事了,长长的指甲在杯上一弹,有什么白色的粉末便浸入酒水中顷刻消失不见。冷蝶儿放下酒壶后,朝聂颖看过去一眼,聂颖的唇更往上勾了些。   玩得实在累了,任程飞一把揭开蒙眼的布条,兴冲冲地跑过来坐在小桌边,一把拿起刚刚斟满酒水的酒杯一口饮下。   「好玩,太好玩了!」重重放下杯子,任程飞尽兴地长吁一口气。   冷蝶儿笑着为他递去一张干净的帕子,柔声道:「任二公子,看你玩的一头汗,快擦擦。」   任程飞伸手接过,不经意间与冷蝶儿葱白如玉的酥手相触,细腻柔嫩的感觉让未经人事的任程飞双颊酡红,赶紧扯过帕子,胡乱在脸上擦去,丝质的帕子泛着淡淡的清香,挥之不去的萦绕于心头。   任程飞星辰般的双眼在冷蝶儿笑盈盈的脸上匆匆扫过一眼,暗忖道:奇怪,之前明明觉得冷蝶儿不怎么样,如今怎么越看越是迷人了呢。   聂颖饮尽杯中酒轻轻放下酒杯,挥手让屋中的其他人离开,随后方笑道:「看任二公子玩得如此痛快,难不成小时候未玩这样的游戏?」   任程飞又把一杯酒咽入腹中后方道:「玩过是玩过,只是没玩得如此尽兴。」   「哦?」   任程飞撇嘴:「陪我玩的那些下人生怕我磕着碰着,玩什么都战战兢兢,一点儿都不痛快。」   「那倒是。」聂颖频频点头,「你是主他们是仆,出什么事可担待不起。」   「其实最主要还是我哥,他怕我出事。我爹娘死得早,是他把我拉扯大的……」任程飞爬上席子,显得有些疲惫地躺在软垫上,「我是娘用命生下来的,他就拼了十二分的力气来照顾我……嗯,怎么好想睡……」   「许是玩得累了,那你就先躺一会儿吧。」聂颖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嗯,也好……」   尾音方落,任程飞便已经沉沉睡下,冷蝶儿手放在他肩膀上轻推数下,他皆没有回应,冷蝶儿方朝聂颖点点头。   聂颖不紧不慢地为自己斟上一杯酒,悠悠地饮了一口后,用低缓的声音清晰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任程飞。」睡着的人竟自己开口了!   「今年多大?」   「十九。」   「家中还有何人?」   「一个哥哥。」   「他叫什么?」   「任鹏飞。」   聂颖满意地笑了。   在渡厄城中的内应已经被发现,他们暂时失去了有关于渡厄城内部的消息,正打算再安排拉拢其他人手时,任程飞送上门了。有关于渡厄城的大小事情,除却任鹏飞,恐怕最清楚的莫过于这个任二公子任程飞了吧。   思虑周密的任鹏飞千防万防,一定料想不到,他会从任程飞身上下手。任鹏飞对这个弟弟的宠爱与不设防,也许便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任鹏飞现在在哪?」   「在城中。」   冷蝶儿抬头看一眼身边的人,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每次念起任鹏飞这三个字,他的声音都会重一些。   「他在城中干什么?」   「处理生意上的事情……最近,正准备把生意重心移至西南。」   「哦,那么他何时动身?」   「不,我哥不会去。」   「为什么?」   「因为他内力尽失,出门在外容易在人前泄露。」   聂颖澄清的双眼掠过一道锋芒:「内力尽失?」   「他怎么会内力尽失?」   这次任程飞过了许久都未回答,这并不是他不知道,否则他会直接说出来,更有可能是他不确定他所知道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答案,因此聂颖很耐心地等待他再次开口。   终于,任程飞不确定地回答了:「……也许,是因为我。」   「因为你?」   「我中过蛊,我哥为了救我一命曾带我去过万恶谷,当时我一直昏迷并不清楚都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从万恶谷回来后,他的内力就没了。他骗我说是练功走火入魔,但我又怎会笨到猜不出来,肯定是那个像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样的鬼婆婆拿什么条件折磨他了……」   聂颖没了再问下去的心情,看向任程飞的双眼泛着清冷的寒意。尽管他曾经调查过任鹏飞之所以会进入万恶谷的原因,但当这件事情再一次从任程飞嘴里说出来,他心中就涌出难以抑止的杀意。   他渐渐明白,当年的一切不过是场鬼婆婆与任鹏飞的交易,尽管真正的内情知道的只有两个人,并且一个人已经死在他手中,但任鹏飞为了救弟弟一命利用了他却是个不争的事实。   为了救下任程飞,一个男人,尤其是像任鹏飞这样倨傲的男人,竟肯屈身在另一个男人身下,该是何等感情深厚?   看着年过十九,仍被保护得如此天真,更甚是近乎愚蠢的任程飞,他就有一股想要毁灭他的纯真的冲动。   没有谁,能够一直天真。   聂颖对着任程飞冷笑:「冷蝶儿。」   「少爷。」   「你愿意吗?」   冷蝶儿莫名地看看聂颖,顺着他的眼睛看向躺着的人时,脑中一片雪亮,她勾起唇,媚笑道:「如此俊的公子哥儿,外头的姑娘们要是知道抢都来不及,冷蝶儿又如何会不愿意。」   聂颖也笑了,懒淡的一抹笑,却莫名令人头皮发麻。他抓住酒杯,拎起酒壶站起来朝屋外走去:「交给你了,让这小子明白,这世间,更好玩更销魂的事情,多了去了。」   聂颖推门出去,被任程飞喝令守在走廊里的隋也立刻望过来,看他出来走过来正欲进屋,聂颖伸出拎着酒壶的手拦住门,笑道:「你家二爷还在休息,现在就去打扰,他会生气哦。」   隋也脚步一顿,犀利的双眸笔直瞪向聂颖,却未能把他脸上透着一股邪气的笑瞪去半分,最终隋也冷哼一声,退回原处抱剑背靠在刷着红漆的柱子上。   聂颖对他微颔首,一手酒杯一手酒壶,摇摇晃晃地走进不远处的另一间屋子。   当听到弟弟住在青楼一夜未归时,任鹏飞不悦地蹙起眉,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随即又想到弟弟毕竟已经长大,他不该再管他管得如此严厉,便压下火气,也没派人找他回来。   可当听到任程飞连续两天两夜没有回来时,任鹏飞再也按捺不住,即刻动身亲自去逮人——若是任程飞不肯回来,除了他这个当哥哥的亲自出马,谁去也没用。   对于一个成人而言,在事先知道他行踪又确保他平安的前提上,二天不回家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任鹏飞做不到像一般家长那般放任。父母去世得早,任程飞长时间以来便是他人生中的重心,倾注了他所有的关怀,他对他的管教和宠爱已然成为生活中的一部分,要想一下子改掉这个习惯,实在很难。   月盈楼任鹏飞陪客商来过数次,自己一个人却是从未来过,在欲望方面他一向节制,活了三十余载,与他有过关系的女子五个手指数都有剩,名妓淮甯算是与他关系最久,也比较深得他心的女子了。   任鹏飞不像任程飞去哪儿都喜欢张扬,他为人处事向来低调,加上他内力尽失一事,如今更是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身分,因此进去月盈楼后,用的是渡厄城护卫的身分,说是听令来接任二公子回去。   尽管如今渡厄城因失去大部分生意于中原的地位一落千丈,但震慑中原将近百年的威严犹存,只要报上渡厄城的名号便没有人敢怠慢。   迎上来的鸨母仔细看一眼轮廓清晰,眼若寒星的任鹏飞,便恭恭敬敬地带他们一行三人上楼了。   一上楼,靠在角落里的隋也一见到任鹏飞便赶紧迎上来,正欲说什么,被任鹏飞挥手制止,便闭了口退到一边。   在三楼的雅间门前,鸨母轻敲三下,便有一女子的声音由屋内娇媚地传来:「谁呀?」   鸨母扬声喊:「是我,快开门。渡厄城来人了,说是要接任二公子回去。」   「稍等。」   约过一盏茶的工夫,一名素妆女子前来开门,看向任鹏飞,欠身盈盈一笑,道:「任二公子还未醒呢。」   任鹏飞收回在女子身上打量的目光,淡淡道:「无碍,我会把他叫起来。」说罢,抬脚便进屋。   走进屋中的任鹏飞在床上找着了衣冠不整,抱着被子睡得像个孩子的任程飞,屋中弥漫着与熏香混合的一股淡淡的气味,只要是男人基本就闻到过的气味令任鹏飞额角的青筋直抽。   他本来打算在弟弟十八岁时安排个干净的姑娘教导他这些事,后来他生病需要调养,他一直不放心他的身体便把这件事一拖再拖,没曾想如今他却自己找上了青楼女子,这种偏离他设想的步骤的感觉不是很好。   任鹏飞不是那种控制欲很强的人,只是对弟弟格外在意并且难以放心。   他坐在床边,轻拍弟弟的脸颊,看他睡得比较沉,索性一把揭了他抱住的被子,这时任程飞翻过身于梦中不悦地呢喃:「嗯……蝶儿……别闹,让我睡……」   任鹏飞充耳不闻,扯过一张较厚的毯子裹住他的身子直接抱起来就往屋外走去。   走出屋外的时候,任鹏飞朝旁边看去,看见一个懒懒倚靠在三楼栏杆上的人,正望向他这处,勾起一抹闲散的笑。他进屋前没发觉,许是刚刚才出来的。   任鹏飞让属下抱过弟弟,低声吩咐他先把任程飞送入马车里,便朝这个人走过去,约有两三步距离时方停下,对此人淡淡地笑道:「聂颖,聂公子。」   聂颖嘴边的笑意更深:「这位英雄好眼力,不知是如何知晓的?」   「猜的。能让二爷引为知己的人,不会是一般人。」任鹏飞顿了下,又笑道,「这段时日,二爷想必给聂公子添了不少麻烦,还请多多包涵。」   「哪里,任二公子也给在下介绍了不少这里的风土人情,我应该感谢他才是。」   「今日在下还有要事,就不作陪了,告辞。」   任鹏飞说罢,退后两步,转身头也不回离去。   聂颖在楼上看他走出月盈楼,才慢慢踱回屋中。   关上门,坐上矮榻,他像是被人点了笑穴,突然捧腹大笑起来,直至笑得眼角含泪,仍然没有止歇,反而越笑越大声。冷蝶儿闻声过来的时候,十分不安地跪在他面前急呼:「公子、公子,你怎么了?」   聂颖一边笑一边道:「他没认出我来……他没认出我来……哈哈,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冷蝶儿无言地看着自家少爷,明明是笑着,可却让人心疼得厉害,一阵欲语还休的悲伤。   ——待续——   中册      只凭一词「江南」,傻大个苦苦寻找,终于得见任鹏飞,可是任鹏飞却头也不回地离去,任他性命交关。   当年梦醒来,任鹏飞无影无踪;这时梦已醒,任鹏飞走得决绝!   但是没有谁,能够一直天真——傻大个,也就是聂颖,在生母的帮助之下,蜕变为翩翩佳公子。   他用尽一切手段,一步一步,从任鹏飞最在乎的人事物开始蚕食。   任鹏飞,是你给了我一切,又毁灭了这一切。 到底,是该恨你还是继续为你痴迷?     第九章      本想等任程飞醒了便向他兴师问罪,没曾想任程飞一醒来发现睡在自己房中,反倒跑到正忙于城中事务的任鹏飞跟前责问道:「哥,你怎么不经我同意就带我回来了!」   任鹏飞写下最后一个字,捻起文书一角放置一旁晾干,毛笔置于笔架上,面无表情地看向任程飞:「留连青楼、嫖娼宿妓、醉生梦死、夜不归宿,你反倒还有理了?」   任程飞气鼓鼓地撇嘴,「这些事情你哪一样没干过?」不经大脑一说完顿时后悔,看见兄长拉下一张脸,任程飞急忙又道,「哥,聂颖不是那些只会挥霍家财胸无点墨的纨绔子弟,他教会我不少事情。」   「教会你什么?」任鹏飞挑眉,「让你嗜酒教你享乐?」   任程飞鼓起双颊把脸撇向另一处。   任鹏飞倍感无力。说他长大了,偏偏有时候言行举止还像个小娃儿。   「今后你不要再去月盈楼了。」   「不行!」任程飞立刻跳了起来。   「为什么不行?」   「我……哥,我已经成年了,你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管我!」看兄长一脸坚决,任程飞急得在原地跳脚。   「因为冷蝶儿?」   知道瞒不住,任程飞干脆破罐子破摔,粗着嗓子道:「没错,因为我看上她了!」   任鹏飞记起来在月盈楼里出来开门的那名素妆女子,揉了揉额头,道:「长得还不如你。」   任程飞一噎,接着又不管不顾地嚷:「反正、反正我还会再去看她!你不准我就偷溜出去,只要我想,你拦不住!」   瞥了眼弟弟气鼓得发红的脸,任鹏飞暗中轻轻一叹,头开始隐隐发疼。这个弟弟,的确被他宠坏了,在某些事情上还保持着纯真的心态,之所以认定冷蝶儿的真正原因恐怕是因为她是他第一个女人吧。   「程飞,你该明白,冷蝶儿她是个妓子,她的男人不只你一个。」   「这个我知道……」任程飞清亮的眼睛一黯,随即又坚定地道,「可这与我喜欢她有什么关系?」   任鹏飞一愣,望向任程飞半晌无言。   任鹏飞疲惫地撑住额,任程飞知道自己气坏了他,心生愧疚,但又倔强地不肯低头。只见任鹏飞头也不抬,伸出另一只手挥了挥:「你先回屋……」   「哥!」事情还没有个结论,任程飞甘心离开才怪。   「我叫人把冷蝶儿赎身带回府中,这样你就不会偷溜出去了吧?」   「哥!」任程飞眼睛一亮。   「好了,你回去吧,让为兄静一静。」   「哦。」任程飞在原地犹豫,终还是体贴地说道,「哥,你要注意身体,我会乖乖在家里哪都不去。」   「你实在没事干就去陪一下青青,她不像你,身体不好只能天天闷在屋里。」   「好,我这就去!」   任程飞兴冲冲地跑出书房,任鹏飞移下手抬起脸只能看见他跑远的身影。   任鹏飞之所以不让弟弟参与进来,并不是任程飞没有这个本事,相反很多事情任程飞处理得都让他颇为满意。而最近城中遇上的种种事情,一是这些事情太过复杂危险;二是他的护犊心态作祟,在处理很多事情上不得不遇上的阴暗面,他不想让弟弟看见。   种种迹象表明,与渡厄城作对至今还潜于暗处的主谋并不是只想要吞下渡厄城一半生意如此简单,他要的是渡厄城的消亡。他们盯梢对方布于城中的内应一发现身分暴露,毫不犹豫地接连自尽了,非但没有获取什么资讯,反而让对方察觉什么,办起事来更为隐密。   任鹏飞一直想不出来渡厄城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整个城都快被人吞噬殆尽了,都还未能查出幕后主使的真正身分。在这种情况日趋不利的情况下,任鹏飞唯有把自己最在意的人藏起来,不管如何,至少能保住他们。   本来不让任程飞参与进来就是怕他遇上危险,没曾想反而让他因此染上嗜酒嫖妓的恶习,思及此,任鹏飞又忍不住揉了揉抽疼的额角。   这时莫名想起在月盈楼遇上的聂颖,任鹏飞总觉得似曾相识,可像聂颖相貌这般出众气质又独特的人,见过一眼是肯定不会遗忘的,可任鹏飞就是想不起来,而且这人莫名让他觉得危险。   可之前他便已经派人调查过他,聂颖看起来的确只是个家境殷实风流不羁的富家公子。   想着想着,目光落在书桌上,看着还需要等他批阅的一大堆文书,轻叹一口气,执起笔开始一份份批复。   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发生了三件让任鹏飞更心力交瘁的事:冷蝶儿不肯赎身,才安分没几天的任程飞闻讯之后又开始不安于室,吵闹着要出去;西南的生意黄了,那边的官员不知受命于谁,一听渡厄城要把生意开到他们管辖的地盘上,变着法子拒绝并驳回,原有的生意也因莫名其妙的原因再开不下去;还有一件事,那便是青青的病情开始恶化,药吃多了已经产生抗性,原来的药渐渐地不管用了,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青青吐血昏迷不醒。   情况越发糟糕,生活却仍要继续下去,要想不让事情更为恶劣,唯有面对并努力改变。   西南的生意先派得力属下赶过去办,实在不行他再亲自前往,现在,不仅是青青的病还有任程飞的闹腾都让他不能就这么离开。   任鹏飞派人遍寻名医,经过数日详细的诊治,终于找出用针灸控制青青病情的法子,现在青青每日皆能短暂的醒来数次。每每看着女儿日渐消瘦的小脸蛋,任鹏飞心疼无比,用针灸控制伤情毕竟不是长久之道,任鹏飞没有放弃寻找能够治好青青的办法。   因为担忧女儿的身体,如今的任鹏飞从每日过来一趟改为每日皆来两三次照顾她。   哑姑无微不至地照顾青青,对青青的疼爱比之任鹏飞有过之而无不及,尽管她未曾说明原因,但任鹏飞能够猜出大概。   在万恶谷住的那段时间他便无意中知道,哑姑说是鬼婆婆的弟子,其实更多是照顾鬼婆婆的日常起居。鬼婆婆把哑姑从一个恶人手中救回来并照顾过一段时间,自此以后,哑姑就以鬼婆婆马首是瞻。后来鬼婆婆视青青为亲生女儿,现在她死了,哑姑可能是把所有对鬼婆婆恩情投放在了青青身上。   任鹏飞坐在一处看着大夫为女儿施针,待大夫离开,又坐至床边搂着女儿喂她喝药,陪着虚弱的她说了一会儿话,便把睡过去的青青轻轻放回床上,再仔细地给她盖上棉被。   起身时,看了眼始终守在女儿身旁的哑姑,尽管没有一句交代的话,任鹏飞还是比较放心地离去了。   这次任鹏飞不是去书房更不是议事的厅堂,而是直接走出大门坐上等候已久的马车,前往月盈楼。   若是一般的家长,看见自家孩子迷了上青楼女子还叫嚷非她不娶,估计会觉得颜面尽失,把孩子关起来,性子暴躁些的还会打断孩子的腿,看他还怎么去青楼玩乐!至于溺爱孩子溺爱到知道这件事还愿意把该名女子接回家中的,不是没有,只是少,而任鹏飞则是这少部分中的之一。   现在知道冷蝶儿不肯赎身,任鹏飞还主动去劝说,就只是为了让任程飞在这个时候能安分一些,这种溺爱程度恐怕谁听了都会咋舌。   再次来到月盈楼,任鹏飞仍然没表明真实身分,直接指明要找冷蝶儿,然后得到一个让他微微蹙眉的消息:冷蝶儿正陪着聂公子。   尽管一开始便知晓冷蝶儿是名青楼女子,她的工作就是陪各色各样的男子饮酒作乐,但在弟弟还闹着非卿不可的时候,她却躺在别的男人怀里。任鹏飞一思及此,心里便如同堵上一块大石头,不仅沉且闷得慌。   任鹏飞向人质问冷蝶儿的所在位置,他一张冷脸,他带来的三名护卫个个凶神恶煞,一看便知道不是好惹的,龟公抹去一头汗,伸手指出方向,任鹏飞带上人二话不说冲上去。   推门而入时,冷蝶儿坐在聂颖对面,正与他对弈,格子棋盘,黑白棋子,两人表情恬静,根本不像是嫖客与妓女,反倒像是两名正在切磋棋艺的棋士。   也正因此,霍然闯入的任鹏飞感觉自己冒昧了,待两人惊讶的目光落在身上时,任鹏飞抱歉地拱手道:「打扰二位了。」   聂颖把棋子丢回棋盒中,微扬眉,笑道:「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任鹏飞的视线只在他身上扫过一遍便落在下似一般浓妆艳抹的青楼女子,打扮得反倒像个小家碧玉的冷蝶儿身上:「这次,我是来找冷姑娘的。」   聂颖黑白分明的大眼微动一圈,笑意更甚:「是为了让冷蝶儿赎身一事吧?」   任鹏飞微颔首。   聂颖扭头望向冷蝶儿,伸手把吃下的棋子一颗一颗捡起来丢回棋盒中:「是呀,冷蝶儿,我也万分不明,要赎你回去的人可是赫赫有名的渡厄城的任二公子,相貌出众,品性纯良,家境殷实,你怎地就不肯呢?」   冷蝶儿看了他一眼,捂嘴轻笑,眼中露出几分媚意:「如果是聂公子要赎奴家,奴家一定不会拒绝。」   聂颖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   听至此,任鹏飞明白已经没了劝下去的必要,冷蝶儿心不在弟弟身上,更何况,若对手是聂颖这样温润如玉的男子,还未全然褪去孩子气的任程飞的确没什么胜算。   「既然如此,在下也无话可说,告辞。」   「等下。」   扭身正要走,闻此声便又停下转回去。   聂颖从席子上站起来,口气平缓:「我从其他客人那听说渡厄城在遍寻名医,也不知是谁病了?看在我与任二公子相识一场的分上,我给这位英雄一瓶药,是家中常用来治病的良药,正好我带了几瓶,拿回去试试吧。」   也不等任鹏飞回话,说罢径直走向屋中的一个小房内,过了约一盏茶的工夫,拿出一个小瓷瓶,递到任鹏飞面前时,见他只顾盯着手中的小瓶子没动,便执起他的手塞进他掌心中。   任鹏飞本想推辞,但一对上聂颖秋光潋艳的双眼,竟一时无语。   等坐回马车中,任鹏飞拿着瓶子斟酌良久,才打开盖子凑近鼻下轻嗅,一股淡淡的清香顷刻逸入鼻间,凭手感知晓里面是种液状的东西,任鹏飞很仔细地倒出一些,微稠的微棕色透明液体静静躺在掌心上,看起来的确无害。   于心中犹豫再三,终还是在这小小一滴水液挥发殆尽前伸出舌头舔去,随后合眼等待。   许是份量吃下的实在太少,一开始任鹏飞并无甚感觉,可只过片刻,只觉得最近一直困扰他的头疼渐渐退去,再睁开眼时,只觉得眼前一片清明,很像是睡了一顿饱觉醒来看见满屋的阳光明媚。   把手中瓶子握紧,放在眼前仔细再看一眼,任鹏飞此时已经笃定,这药,确是圣品。   保险起见,回到家中后,任鹏飞让大夫检查看看这瓶药是否有问题,青青能不能吃,大夫试过后的答复是:无碍,可以给小姐一试。   趁青青醒来后,任鹏飞赶紧让她喝下,随后又看她入睡,这一夜,任鹏飞心神不宁,第二天天未亮便又赶至明阁问哑姑青青情形如何,哑姑看一眼这个比她还着急的爹爹,掩嘴轻笑,回答他青青还在睡呢。   任鹏飞这才察觉自己太过心急,便吩咐道等青青醒了派个人到书房通知他便转身走了。   等到天色大亮,才有人火急火燎的跑到书房告诉任鹏飞,青青小姐醒了。   任鹏飞没有半点耽搁直奔明阁,进了屋便看到哑姑在喂女儿吃东西,走近问了才知道,原来女儿一醒来就喊饿,哑姑便赶紧叫厨房送来清香的白米粥喂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女儿五脏受损,加之长时间吃药,食欲一直不佳,稍不合口就吐,吃的都没吐的多,身子越发清瘦,任鹏飞虽急也毫无办法可想,现在看她主动要吃东西,欣喜的心情可想而知。   任鹏飞接过哑姑手中的碗亲手喂她吃东西,趁女儿一小口一小口吃东西时,发觉她的面色红润,便扭头叫人把大夫请来。   大夫来时,青青已经吃完米粥,正躺在爹爹温暖怀里和他说话。大夫不敢耽搁,为青青仔细把过脉后,面露喜色,叠声呼道:「妙极妙极,青青小姐的内伤已有好转之迹!」   任鹏飞一听,心中一阵狂喜。   随之大夫又道:「昨日主上带回来的那瓶药,恐怕真是世间难得的灵丹妙药啊,可惜老朽医术有限猜测不出这瓶药是如何制成。」   想起之前还为聂颖宿醉青楼,带坏弟弟一事对他抱有敌意和轻视,任鹏飞不禁微赧,他与任程飞想来也是泛泛之交,却能一出手就给出如此珍贵的药,聂颖并没有他一开始所想的那般不堪。   至于他送药之时所说的「家中常用良药」,恐怕也是自谦之辞,为的是不让对方认为东西太过名贵而不敢轻易收下,聂颖这一番举止实在是周到细心。   因此,任鹏飞让人备上一份厚礼,遣人送去月盈楼交给聂颖,算是答谢他的赠药之恩,同时传话说这些只是聊表谢意,改日他会亲自登门道谢——以渡厄城城主的身分。   这厢聂颖收到渡厄城送来的厚礼后,当着月盈楼众多姑娘的面一一打开,随后拿起面前的一枚离成青豆形状的绿翡翠,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便举起问围成一团,看见几个盒子的金银饰品眼睛早发绿的姑娘们:「你们谁喜欢这个?」   有几个青楼女子恨不能扑上来,聂颖随手给了一个回答得最快的女子。   分了几样饰品,便没了兴趣,先让冷蝶儿自己挑了几样,便挥挥道:「行了,你们喜欢哪样就拿去。」   姑娘们没敢动,待聂颖转身离去了,才哄抢上去,深怕抢不上,冷蝶儿没凑这份热闹,紧跟着离去,走出去前回眸一望,掩唇轻笑,一个个如狼似虎哪还有半点女子的矜持?   进了另一间屋,只见聂颖坐在矮榻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渡厄城出手真大方,就这么送出去了,少爷你可一点都不心疼。」冷蝶儿笑着走到与他相邻的位置上。   聂颖啜了一口酒,抿嘴淡笑:「再珍贵又如何,却不是我想要的。」   冷蝶儿双手置于膝上,身子向他那边微倾,故意放低声音,眼中的笑分外狡黠:「因为少爷你只想要任大城主向你俯首称臣。」   先是微微一笑,仰首把杯中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聂颖眼中寒光闪现:「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什么?」   慢悠悠地为自己再斟满一杯酒,嘴角上扬:「我要让他尾随在我后头,主动跟着我一道回京城。」   这件事难办吗?说难并不难。   青青吃过聂颖相赠的药后,身子明显有了好转,可维持不过半月,她的伤势又渐渐恢复如前,并有恶化之势。   大夫过来一看,长久无言后一声叹息道:「当时只喝下小小一瓶,看来许是药效不够,如果能持续用药,便能好转不再复发。」   人家主动相赠与自己跑上门去要根本是两回事,前者是心存感激收下,后者是腆着脸请求。任鹏飞自认脸皮没厚到可以上门求人要东西的地步,更何况他堂堂渡厄城城主哪曾遇上过这种上门讨要东西的事情?   只不过人命关天,更何况青青是他的亲生女儿,心里的那道名为自尊的坎恁地直耸入云,他也得鼓足劲爬过去。   等他再备上厚礼带人赶王月盈楼时,却得到一个让他万万没有预料到的消息,四天前,接到从京城送来的家信中道明家里有事的聂颖在当日便已动身前往京城。   此时针灸也不能再控制青青的病情,看她醒来的时间一天比一天短暂,怕她就此不再醒来,任鹏飞这次没再犹豫,把所有他信得过的人全召来,叫最有能力的人辅佐任程飞,城中事宜暂由他全权掌管。   他此去京城不知何时返回,尽管安排妥当后已经没了什么顾虑,但出发前,还是叫来弟弟,语重心长地交代一番。   「程飞,家中的情况为兄不曾怎么瞒过你,想必你也知道大概了。冷蝶儿心里有别人,你大可不必再为她的事同大哥闹,不值得,等过几年,你遇上事情多了眼界广了会遇上更合心意的姑娘。至于城里的事,你多听听其他人的意见,不要固执己见,还有,隋也本事不小,大哥当年让他去保护你是怕你再出事才让这么一个人才屈就,你日后若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就问问他。」   「哥……」再怎么不懂事,望着一脸疲惫的兄长,任程飞的声音不由哽咽,深吸一口气,他坚定地说,「哥,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渡厄城就这么没了。」   任鹏飞微笑,用力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程飞,记住,你长大了。」   「嗯。」   任鹏飞带着青青出发了,随行的人除了照顾青青的哑姑,还有一个武功相当不错的护卫。   怀中躺着昏睡的女儿,哑姑静静坐在旁边,在不停摇晃的马车里,听着车轱辘声和充当马夫的护卫不时的挥鞭声,任鹏飞于心申思忖道:此去京城,情形会是如何?   马车叮叮当当驶过,扬起的沙尘飞扬满天。   ——京城——   聂颖一下马车,早已等候多时的人顿时迎上来抱住他:「我儿,娘三催四请总算把你叫回来了!若你再不回,娘就亲自去蜀州逮人了。」   「娘。」聂颖轻轻搭手在风韵犹存的华夫人肩上。   华夫人用丝巾拭去眼角激动溢出的泪,「来,让娘亲好好看看,真是的,娘不在身边其他人都不会照顾了,看把你瘦成这样!」   聂颖微笑,眉眼之间与华夫人有七成相似,只不过一个雍容华贵,另一个云淡风清,薄薄的唇也不知像谁,懒散向上轻抿时带些稚气,冲淡了眼中的锋芒。   华夫人数月不见儿子,本还想再埋怨几句,可抬眼一见儿子脸上浅浅的倦意,顿时心疼得无以复加,赶紧拽着人进府。   「快同娘回府,娘早叫人备了热水让你漱洗沐浴,洗好后先休息一下,娘给你准备好吃的去,你醒来就可以吃了。」   凝视华夫人脸上不加掩饰的关爱,聂颖由衷地道:「娘,谢谢你。」可话一落,便被华夫人狠狠一瞪。   「你再同娘说一个谢字,以后娘就把你锁在屋里,再也不准乱跑!」   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比华夫人高了将近两个头的男人就这么被扯进屋中。   进了屋,便能看见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浴桶,华夫人没有离开,转身掩门,微笑走向一脸无奈的儿子。   解发梳头、脱衣擦背基本都由华夫人一手包办,若不是聂颖坚持,恐怕脱裤子也是由她亲自动手。   聂颖刚被找回来的那段日子,他身负常人无法承受的重伤,四肢骨头碎裂不能动弹,赶过来的华夫人不假他人之手,换衣擦身喂药换药甚至是给儿子煲药,只要事关聂颖每一件事,她都会亲自过问并动手去做。   那时聂颖意识不清,浑浑噩噩,只能依稀感觉有什么清凉的东西滴在身上,后来才知道,那是母亲心疼悲伤的泪。   看他一身是伤时,她哭;喂下去的药全吐出来时,她哭;每次给他换药看他疼得表情扭曲时,她哭;看他没有再活下去的意志时,她扑在他身上失声痛哭。   母子连心啊,母亲的泪水一颗一颗,如同滴在他的心上。   如果没有华夫人,绝对不会有今天的聂颖,曾经出现在世上的小江也如昙花一现,也许根本不会有人记得。   擦完背,聂颖合眼倚着桶壁泡澡时,华夫人解下他刚刚洗过还在滴水的发,用干净的棉巾轻柔且细心地一遍又一遍擦拭,不时抬头看一眼表情恬静的儿子,华夫人嘴角边的温暖从未散过。   「孩子,以后别再离开娘了,好吗?「擦了一阵,用手摸摸觉得差不多了,便拿来梳子轻轻梳理,「你离开的这些天,娘日夜都在想你,是不是有好好吃饭,身上的病会不会又犯了,会不会又这么一消失就二十几年,想得吃不好睡不好。」   聂颖睁开眼睛。   华夫人看他一眼,又道:「你想做什么,娘都可以帮你去做。你只要好好的在家待着养伤便是。」   聂颖眼睛半合,落在清澈透明的水面上,半晌之后,他哑着声轻唤一声:「娘……」   只这么一声便不再说话,可华夫人闻言却顿时红了眼睛,瞬也不瞬地看他一阵,把他脑袋抱入怀里,哽咽地道:「孩子,我知道你心里苦,放心吧,那些伤害过你的人,娘一定不会让他们好过。」   华夫人怎能忘记,好不容易寻回的孩儿却没有存活下去的意志,即使体质异于常人又如何,即使她有钱买下世间所有灵丹妙药又如何,大夫摇头道,他不想活了,身体受思绪影响,喂什么下去都会吐出来,再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悲恸的她想尽办法都以失败告终,看着孩子气息一天比一天微弱,她不知道哭昏过去几回。后来有一次守在他身边照顾他时,忽然听昏迷不醒的他细弱地张口说了声:「江南……」   她即刻派人去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来龙去脉谁都不清楚,却查出当时小江本已逃出点苍山,却不知何故又原路返回,与前来阻挡的人一阵厮杀浑身浴血后看见渡厄城城主时,扑上去就说了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一句话——   我是笨蛋……   小江抓着任鹏飞一直在重复这句话,旁人哄笑着把他拉离任鹏飞身边。   当时小江是如何?他全然不顾别人施加于身上的伤害,死死盯着一句话也不说的任鹏飞,撕心大喊,并在吐血昏迷前,哑着声说:「江南依旧远……」   江南。   华夫人坐在床边,双眼盯着儿子苍白的脸,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声:「江南。」   一直紧闭双眼的人终于有些许反应,华夫人顿时热泪盈眶,趴在他的身边,一遍又一遍地说:「江南……江南……江南!」   「孩子,你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死了!那些伤害过你的人还活着啊,他们会忘了你,会在你死后活得好好的,不值啊,孩子!你要好起来,你要过得比他们都要好,让他们尝受同你一样的痛苦!」   喂下去的药终于不再吐出来了,伤势也逐渐开始好转,华夫人摸着孩子的脸,泪流满面。   她何其聪明,就算没有参与,也能猜出一二,她的孩子和那个任鹏飞一定有牵扯不清的关系,他一定是造成她儿子不欲再活下去的主凶。   没有哪个为人父母的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满心仇恨,过得不快乐。可如果恨是支撑儿子生存下去的动力,那么,就让他恨下去吧。   华夫人坐在床边,看着聂颖入睡,这些事情在他六岁之前她一直在做,六岁之后,她错过了很多岁月。尽管孩子已经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又如何,终究还是她儿子,她要好好弥补失去的一切。   看见聂颖闭上眼假装入睡,华夫人会心一笑,当他真睡了,便为他细心地掖好被子,起身离去。她若真在旁边看着,这个敏感的孩子肯定睡不着。   出了屋转身小心掩上门,整理一下衣裳,正欲前去厨房亲自为聂颖准备饭菜,便有一名丫环匆匆上前,欠了身,轻声道:「夫人,靖王爷来了,正在前厅里候着。」   华夫人略一点头,面无表情朝前厅走去。   华夫人一走进会客的厅堂,便见一个五十上下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迎上来。此人剑眉星眸鹰鼻薄唇,一身华服锦衣,年过半百,却因保养得当,看似更像三十数岁的壮年人。   「小鸢。」看见走进来的华夫人,此人显得无比热情,一开口便直呼华夫人小名,听起来分外亲密。   华夫人则淡然一笑,退后一步与他保持距离,客气且疏离地道:「靖王爷。」   该男子面上一僵,随即露出几分苦色:「小鸢,你怎么这么叫我。」   华夫人缓步走向右侧的椅子旁边径直坐下,「您是王爷,我是草民,不这么叫还能怎么叫?」   「这……」靖王爷欲言又止,最后摇头叹息,负手坐回原位,「我来之前听说了,小颖回来了吧?」   说完正好有一名丫环端上茶放在华夫人身侧的小茶几上,华夫人让这名丫环退下,才淡淡回道:「回来了。」   靖王爷轻拍膝盖,低声喟叹:「回来便好,免得你日思夜想。对了,这次我来顺便也带了些皇上御赐的都有数百年的长白山人参和云南野灵芝,你拿去给小颖补补。」   「这些东西我就代为我儿收下,承蒙王爷挂心。」   这些年来靖王爷早已习惯华夫人待他不冷不热的态度,早不以为然,可待她话音一落,只有他们二人的厅堂便凝静得令人缓不过气来,靖王爷无言良久,望向华夫人姣好的面容,轻声轻语道:「小鸢,你当年同我说过,只要小颖找回来,你便随我回王府……」   华夫人揭开茶盖边掠水面上漂浮的茶叶,边吹去热气,不紧不慢饮了几小口,方才道:「王爷,当年我说的是只要你帮我找回我儿,我便同你走,可后来却是我的人把我儿找回来的。」   靖王爷一听,有些急:「小鸢,这些年若是没有我帮你,你一名弱女子怎么会有今天的地位,更别说年年耗费大量钱财到处找人!」   「当年王爷尽心尽力帮我。华鸢没齿难忘,但一事归一事,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小鸢,你从头到尾都不曾想过随我回王府对不对!」看见华夫人脸上的淡然,靖王爷终于了悟。   华夫人凝视水面,不语。   至此,靖王爷仍不肯放弃,他走上前在她跟前苦苦道:「小鸢,我当年确是有苦衷才没有如约而至,可后来我去找你时,你却已经、已经……」   华夫人抿唇微笑,「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靖王爷,你如今已有貌美妻妾又为何苦苦纠缠我这个残花败柳。」   「小鸢……」靖王爷开口正欲解释当年之事,华夫人已经起身,拍拍衣裙,得体笑道,「王爷,我还有事就不相送了,您慢走。」   说完,转身离去,只留给靖王爷一道决绝的身影。靖王爷无奈,只得先行离去。   上苍在世间洒下情种,只为修出真正的有缘人,相识一场的缘分经过劫难的磨练,不是劳燕分飞便是修成正果。   华夫人年轻时与出来游历的靖王爷相遇相恋,当年情意深深相携相伴并订下终身,后来先皇突然病重,靖王爷闻讯不得不立刻动身赶回去,离去前许诺一年后回来找她,可华夫人等了他三年,等到的是他奉旨成婚的消息。华夫人也是刚烈女子,一怒之下嫁与自见过她一面便念念不忘,想尽办法获取她芳心的聂远。聂远尽管家境不错,为人做派却不怎样,华夫人的父母也劝过,但都没有让华夫人回心转意。   刚开始嫁给聂远之时,聂远待她算是极好,可等她好不容易生下孩子坐月子时,这个混帐男人已经耐不住寂寞跑去找别的女人寻欢作乐了!以华夫人的性子,怎堪忍受这种事情,为了辛苦生下的儿子她没闹着休夫,只是从此不准聂远再碰她,然后全心全力照顾儿子,只盼望儿子能健康成长,怎奈天不遂人愿,在她准备为孩子庆祝六岁生辰的前几天,噩梦悄然而至,令她与自己的儿子一分别便是二十多年……   为了找回儿子,当年她撇下脸面北上京城找靖王爷帮忙,并允诺只要帮她找回儿子,便随他回王府。可这毕竟是无奈之举,但就算心里百般不愿只要王爷真帮她找回儿子,她还是会履行承诺。   华夫人本就是要强的性子,经过这些年的锤炼更是说一不二,既然聂颖不是靖王爷找到的,那她就直接把从前许下的承诺当成放屁。   除了她唯一的儿子,其他事情华夫人一概拿得起放得下,就算曾经海誓山盟又如何,他还不是照样转过身就娶了别的女人!   华夫人站在院子里,看着花圃里开得正艳的小花,待下人通报说靖王爷已经出府,这才朝厨房走去,亲自为儿子洗手做羹汤。   有娘的孩子像个宝,这句话半点不假。   看看聂颖聂公子,娘亲不在身边时,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终日酗酒,怎么看怎么像个风流不羁无法无度的浪荡子,现在则是精神饱满意气风发玉树临风花见花开人见人爱的俊美男儿郎。   亲手为儿子着装完毕,华夫人退后数步上下观看,还让他转几圈再转几圈,满意得嘴角朝天直翘,不住赞叹:「娘亲阅人无数,再无人像我儿这般气宇轩昂!」   聂颖忍不住笑:「娘,你是夸我还是夸你自己。」   华夫人骄傲地道:「当然是我俩一起夸,没有我这般美貌的娘怎能生出你这般俊美的儿!」   「娘,」聂颖狡黠笑道,「你这算不算是口出狂言?」   华夫人走到他跟前笑呵呵地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行啊,说话才利索不久就知道讽刺你娘了!」   聂颖揉着被掐疼的地方只顾笑,华夫人抬头看了看天色,推他出门:「时辰不早了,你快去赴约吧,虽然你是客,但迟到终归不好。」   聂颖点头,随母亲一同走出大门外坐上马车往城中的酒楼而去。宴请他的皆是一些品行不错的公子哥儿,当年的他有些自闭,华夫人不是带他到处游玩便是走亲访友,结果还真让他结交上一些朋友,与这些人来来往往之后,聂颖也变得开朗许多。   这次离开京城便是数月,这些朋友一得知他回来,立刻设宴请他前去一叙。   可他前脚才离开,后脚便有人向华夫人通风报信:「华夫人,任鹏飞已经赶到京城了。」   这么快?华夫人眼中光芒一掠,随后淡淡吩咐道:「这件事先瞒着少爷。」   「是。」   华夫人看通报的人走远,坐下后不由轻叹一声。   任鹏飞是她儿子的一块心病,纵然刚回京的这段时日他看起来再开怀又如何,一听闻这三个字就全然变成另一个人。   罢,既然他们已然牵扯不清,那至少让儿子的笑容再维持久一些吧。      第十章      在京城东南角有一处住宅是任鹏飞以个人名义买下的,在这里先把青青他们安置好后,他并没有急着去找聂颖,而是先派人去查聂颖家中的情况。   许是聂颖家并无什么特别,不一会儿,派出去的人便回来告诉任鹏飞一个他早知道的事情。   聂颖的父亲早逝,母亲是个有担当的强势女人,不但支撑起一个家,还把家中的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对唯一的一个儿子宠爱无度,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   当初听闻这些事情,任鹏飞不由把自家某个同样被宠溺过头的小子与聂颖连系在一块,可真正见过聂颖方才觉得,他家那小子就算再磨砺十几二十几年,也修不来聂颖那般雍容的气度。   听到这些,任鹏飞本没有什么想法,可又听到聂颖此刻正与数名京中的公子哥儿在某某酒楼里把酒言欢时,心念一转,把人叫下去后,自己也走出屋外。   只是一个念头,任鹏飞突然很想知道,在他面前总是那副彬彬有礼且又带着些懒淡的聂颖在好友面前会是什么模样,于是他不知不觉走到了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前。   走进酒楼之中,小二立刻上前询问,任鹏飞一言不发地挥了下手,便让见过不少世面的店小二不敢再诸多打扰,退回一旁看他利目一扫,举步上楼。   任鹏飞本以为需要花些时间才能找到聂颖,可一上楼就发现自己想错了,这般出色的人,如同夜空中皎洁的明月一般引人关注。   本来是饮酒的地方,此时却围坐不少人,在远一些的雅间,木门半掩半启,里头坐的多半还是些年轻貌美的女子,看穿着打扮,并不是什么卖笑的青楼女子,更像是知书达礼的千金小姐,身边都陪着丫头,或是轻摇团扇或是半掩玉颜,秋水般的双眸透过半开的门瞬也不瞬地落在不远处的一桌人身上。   围观看热闹的人都快挤到了楼梯间,有些是来偷看小姐们的,更多的是关注圈中的人,个个兴致高昂。说是酒楼,这儿更像是茶会之地。   任鹏飞无声无息地走到一处角落,目光一扫,轻易便看到了在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聂颖,他此刻一身白衣,头戴玉冠,飞眉入鬓眼若点漆,举手投足洒脱不羁,却不失贵气,宛如天生,合适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此刻正摇头苦笑,眉间因无奈蹙起的几道浅浅的皱褶让旁人看了都恨不得冲上前为他抚平。和他同坐一桌的人正起哄着要他做什么事情,聂颖正为此而露出一脸无奈。   过了一阵,任鹏飞才在周围越来越大声的起哄声中知道,原来他们是想要聂颖抚琴吟词。从中还听人提到,很多小姐便是知道聂公子在这才匆匆赶来的,为的便是听他弹上一首。   他还会这个?任鹏飞正惊讶,已经有人不知从何处抱上来一把一看便知道价格不菲的好琴。   见了琴,起哄的声音更大了,聂颖苦笑着撑额,最终拗不过在场的人,起身盘坐在放置瑶琴的芦苇席上。趁这个时候,早有人摆上香炉,旁边的人也渐渐静下声来,都在期待着。   当聂颖把琴枕在腿上,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弄数下试音时,任鹏飞也不禁专注聆听。   接下来,手在弦上,弦动音出,一根又一根如在心弦之上拨弄,如空谷回响的灵动声音在耳朵萦绕,迷蒙之间,是谁在幽林深处一声声的唱,又是谁在午夜梦回轻轻的哼。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唱罢音停,四处鸦雀无声,似震撼似仍未收回荡到九天云外的心魂。   脆朗绵远的琴声,低哑幽沉的嗓音,意外的契合,又意外的动听,连任鹏飞这样的武夫粗人,都震得脑子一片空白。   难怪周边的人如此起哄,难怪之前大家的目光都如此期待,听过一次,恐怕就真不能忘,日夜思之如狂了。   再看向聂颖时,他极轻盈地放下琴,如墨的双眸在人群中扫过一圈,嘴角噙笑站起来,走回原来的位置上坐下。   任鹏飞下楼慢慢踱步往回走时,脑中一直回想起聂颖扫过来的双眸,似乎因为看见了他而略停,然后飞快移开,这一幕在他心中,久久不散。   回到住处,先找人问青青的情况,知道她喝过药后已经睡下,任鹏飞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朝女儿睡的那间屋走去。   推门进去时,看到哑姑正对着烛火整理青青的衣物,见他进来便站起来对他轻轻点头,随后走出去掩上门。   任鹏飞有个习惯,只要晚上没什么事,便会坐在女儿床边静静凝视她的睡颜,哑姑总会识趣的离开,不欲打扰这短暂却温馨的时刻。   坐于床边,凝视女儿姣好的面容,不似面上的平静,其实每次任鹏飞都会百感交集。   这是他的亲生女儿,却是以一个从前的他根本不曾预料过的方式诞生,曾经的他是想过会娶妻,过个几年会有许多孩子出生,有男也有女,他们会聚在一起打闹玩耍,让冷清了许久的渡厄城热热闹闹的。   从怀上的那一刻,他就从未想过接受这个孩子,更害怕见到她,可是上苍最终还是把青青送回他这里。起初,他也在犹豫挣扎,要不要把女儿送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养病,她的真实出身他根本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可在这个女儿第一次涩涩地开口叫爹时,他只觉得鼻子一阵发酸,不管如何,她的确是他女儿,与他之间拥有分割不开的血缘关系。   看着女儿胆怯的双眼,任鹏飞的心软了,让他不顾后果把女儿瘦小的身子抱入怀中,再不忍放开。   任鹏飞伸手右手,在青青小巧的脸上,仔仔细细地画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轮廓……   当看到睁开的一双黑亮的大眼后,任鹏飞抱歉地一笑,收回手,却被女儿扯住衣袖拦住。   「爹吵醒你了。」   青青摇头:「爹,你有心事。」   任鹏飞不禁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青青看出来了?」   青青又摇头,笑了一下:「青青感觉出来的。」   任鹏飞略微心疼地伸手摸摸她的脸,青青向来懂事乖巧又敏感,有时候真不像个六七岁的孩子。虽然哑姑与她都不曾说过什么,但他知道,青青受伤后,曾过过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这也是造成这个孩子思想上迅速成长和变得分外敏感的原因。   轻轻摸上女儿的小手,轻抚她纤细的指头和温热的掌心,任鹏飞心底不断涌上对她的愧疚:「青青,你有没有怪爹没有去找过你?」   青青又轻轻笑,微微弯起的眼睛只有黑白分明的色彩,她握紧爹爹厚实的大手,说:「我被哑姑姑带出谷中时,看到别的孩子都有爹娘,很奇怪青青为什么只有娘没有爹,当哑姑姑告诉我我也有爹时,青青光顾着高兴了,根本没想过怪你。」   任鹏飞用另一只手抚上女儿的小脑袋,一遍遍地轻梳她长长的头发,心底又酸又烫。   与女儿握在一起的手被轻轻摇了摇,他看向女儿的脸,只听她道:「爹爹,青青的娘亲在哪儿?」   任鹏飞的手一顿,震惊地看着她,聪颖的女儿很快便猜出他的想法,眨了下眼睛,解释说:「青青又不傻,别人的爹娘年纪相差并不大,可娘娘却老得像一个老婆婆了,和爹爹根本配不到一块。所以青青就想,娘娘其实并不是娘亲,生下青青的那个才是娘亲。」   任鹏飞呆呆地看着女儿的小脸,半天找不着舌头说话,不断想自己六七岁时都在做什么想什么,还是自己的女儿比较聪明比较敏感?   「爹?」   见他这般模样,青青有些不安地扯扯他的衣袖。   任鹏飞一见,赶紧安抚,片刻后,哑着嗓子说,「青青想见娘亲吗?」   青青抬头格外仔细地看了一阵他的神色,把脸埋在他怀里,轻声道:「爹爹,青青是不是说了让你伤心的事了?」   任鹏飞不再说话,只是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青青伸出小手,小心地握住他的手腕,因为手掌太小,看起来只是搭上去罢了。   「爹爹,对不起,青青以后不会乱说话了。」   「不,青青不用道歉,你没有错,是爹没有想好要怎么同你说……你给爹时间,总有一天,爹爹一定会告诉你一切真相,好吗?」   埋在他胸前的小脑袋轻轻地点了点。   这夜任鹏飞陪青青直至她坚持不住睡下,随后坐在女儿床边看着她越发灵秀的面容,直至夜半,方才离开。   那一夜任鹏飞把自己关在书房中,第二日清晨推门出来派人往渡厄城送去一封报平安的家书,随后转身正要走向青青的住处时,一个照顾青青的丫环满头大汗地跑到他面前,急得连礼数都忘了,上来便道:「老爷,小姐咳血了!」   任鹏飞赶过去时,青青的衣襟已经被血染红一大块,她还在咳,哑姑找来一张白色的棉布抵在她唇下,不过片刻,这块棉布也被染成怵目惊心的血红色。   任鹏飞急得一把拽住身边下人的领子,声色俱厉地骂道:「药呢,小姐的药呢,怎么还不去端来!」   周边的下人被任鹏飞吓得一阵哆嗦,尤其是被他抓住的,脚抖得眼看就要散架。   看他们一个个都垂着脑袋杵在原地没动,任鹏飞气得头顶冒烟,正想找一个人寻事,已有一个丫环看情况不对,壮着胆子小心说道:「老爷,小姐喝过药了。」   什么?任鹏飞惊愕地转身去看,果然看到床边放着一只空碗,再看向哑姑时,她对他无奈地摇摇头。   现在的药已经对青青完全没有效果了。   哑姑跟在鬼婆婆身边这么久,多少学到她一些皮毛,更何况没有谁比日夜照顾青青的她更明白青青的病情。从她眼中读出她想表达的意思时,任鹏飞的身子摇晃了一下。   站在屋中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任鹏飞匆匆交代哑姑无论如何一定要想办法让青青的伤情再缓解一段时间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吐到无力再吐时,青青疲惫不堪地倒在哑姑怀里,细弱地说:「哑姑姑……青青让爹爹为青青操心了……」   哑姑心疼地抱住这个可怜的孩子。   任鹏飞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聂颖家大门前,指明要找聂颖本人,他并未报出真实身分,只说是聂公子的旧识。   任鹏飞没想过这么快就会来找他,他原本以为,至少要再过两三天,先等他安排好一切,做好打算,才会过来。可是他能等,青青却不能等了。   下人很快把任鹏飞带到一个会客的厅堂里,让他先坐一会,管家自会前去通报,下人离去后,便有丫鬟端上热茶。任鹏飞心里着急,没有半点喝茶的心思,在椅子上根本坐不住,站起来走走,一边消除些许心中的忧虑,一边思忖接下来要如何应付。   也许是他来得太早,主人还未睡醒,任鹏飞觉得他等得实在太久,看着茶水逐渐冷却,看着屋外的阳光逐渐刺眼,用力握住的拳头指关节微微泛白。   任鹏飞向来理智,即使焦虑如狂,也清楚这里毕竟不是他的府邸,更何况此行是他有求于人,不能在这放肆,否则他一定忍不住叫来下人再去催一催。   就在任鹏飞在厅堂里转得地面都要踩出一个大坑时,华夫人在自己屋中悠悠地漱洗梳头戴首饰。   下人并未直接把有客来访的事情告诉聂颖,而是先向华夫人通报。甫起床更衣的华夫人先问来者何人,下人答:「来者并未说出名字,只说是少爷的旧识。」   「不敢报上名来,想必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先晾着这人罢。」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任鹏飞从清晨等到接近巳时,等华夫人吃下一口精致的点心,对身边的丫鬟道:「这点心不错,也给少爷送去,对了,少爷醒了没?」   很快便有人过来说道:「夫人,少爷昨晚喝了不少酒,许是醉得厉害,到现在都未醒。」   「那就别吵他了,让他睡。」   管家匆匆上来,弯身恭敬地道:「夫人,那个人还在厅里等,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华夫人看似未曾听见,把一块糕点放入嘴中,优雅无声地嚼,如数吃下后,再喝茶水漱口,横了眼管家,淡淡道:「让他等。」   聂颖醒来漱洗完毕时,已是午饭过后,华夫人怕他饿着,让丫鬟端着她亲手炖的人参鸡肉汤,亲自送到儿子房中,看他一口一口喝下。   喝完后,聂颖对母亲笑道:「娘,你的厨艺越来越好了。」   华夫人笑着点了下他高挺的鼻尖:「你这嘴巴也越来越会说话了。」   聂颖摸摸鼻子,讪然一笑。   「去坐好,娘给你梳头。」   聂颖便坐到一处的矮凳上,任华夫人细心地为他梳头,绑起,用镶玉的发冠缠住戴稳。华夫人移至他身前,满意地看着她仪表堂堂的儿子。   本来还想拉着儿子说说话,管家擦着一头汗又来了,被华夫人不悦地瞪了一眼。其实自家夫人的脾气他们又如何不知,惹她不痛快皮都能被削下来一层,只是在厅里等的那位客人看起来实在也不是什么好惹的对象。   也没说什么,光是一张黑脸和冷厉的双眸就能让人双脚打颤,他让下人守在厅里,下人几乎是哭着来求他解决,他进去还没说话,就被那人冷如冰霜的神色给震得连滚带爬地来找主子了。   华夫人还未说话,聂颖注意到一脸紧张的老管家,便疑惑地问道:「陈叔,你怎么了?」   管家战战兢兢地看一眼华夫人,见她脸色不豫却没说什么,才颤着声道:「回、回少爷,有人找您。」   「哦,是谁?」   「没说,只说是您的旧识。」   聂颖眉毛一挑,旧识二字让他疑惑,他在京城的时间并不长,真正担当得起旧识二字的完全没有,这时,突然想起一人,聂颖蓦地站起来。   「儿子?」   聂颖看向母亲担忧的脸,笑笑:「没事。娘,我去看看。」说罢,转身走了。   在任鹏飞等得看什么什么都不顺眼,恨不能硬闯的时候,聂颖终于珊珊来迟,一看到立于厅中的他,万分惊讶地道:「是你?」   这时候的任鹏飞已经扯不出一抹客套的假笑,生硬地道:「聂公子……」您真是贵人多事忙,见上一面比见玉皇大帝还麻烦。   后面这句任鹏飞还算有几分理智没说出来,若不然就算没当场撕破脸,至少接下来的谈话不会愉快。   聂颖拱手一笑,走进厅中。任鹏飞虽不说,却不代表他不会猜,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来时已经听管家说明,任鹏飞清晨便来这等着他了,至于为什么一直没通报,想必是他娘拦着了。   「不知英雄是何时来京城的?」聂颖走到一处时,看见放在茶几上的茶杯,伸手摸了下,扬声道,「来人,给客人换上热茶。」随后站在一张椅子上,向任鹏飞示意,「英雄请坐。不知道英雄来找在下所为何事?」   任鹏飞正欲开口,这时又是丫鬟进来换茶,又是下人进来上点心,还有管家在角落等候,只觉得眉毛直跳。   「聂公子,可否换个清静的地方?」   聂颖盯着任鹏飞看了一阵,方才点头:「可以。」   府中一个较偏僻的院落,让下人走远,推开书房的门进去再合上,香烟袅袅,无闲人出入,的确清静了不少。   聂颖先坐,也不拐弯子了,开口便道:「英雄有话请讲,咱们怎么说也是『旧识』,有什么事需要聂某帮忙尽管开口。」   聂颖口气真诚,但看他一脸笑意,任鹏飞总觉得怎么看怎么欠揍。   他直接,任鹏飞也不啰嗦,深吸一口气,说:「你上次给我的到底是什么药?」   「家中常用的治病止痛的良药啊。」   「真的?」任鹏飞盯着他的眼睛。   聂颖一脸笑意,手指在桌上轻敲:「英雄若不信可以不吃也可以丢掉。」停下,又微微敛住笑,「或是,你已经让病人吃下?」看向任鹏飞凝重的脸色,又道,「而且病人吃了之后有不良反应?」   听他这么一说,任鹏飞目光一凝,冷冷的光芒如数投在聂颖身上:「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聂颖一脸不明。   「你的药有问题。」   「我的药又没问题聂某何必承认?我刚刚这么问,是想向你确定,病人之所以出事,问题是出在哪一个地方。」聂颖微微顿了下,「在下给你的药绝对不会有问题,若英雄不信,聂某可以再拿出这些药,当你的面全都吃下去如何?」   任鹏飞冷哼,「你拿出的药,就肯定是你给我的那种吗?」   聂颖无奈又无辜地摆手,「那你要如何才信?」   任鹏飞久久不言,只是目不转睛地看他,看得聂颖都开始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长了什么奇怪东西。   任鹏飞后退一步,默默道:「我不信,再如何我都不信,因为你恨我,你巴不得我死。」   聂颖收住笑,黝黑的眼睛直直看他。   「你就是在谷底的那个人,你就是小江,对吧。」任鹏飞苦笑。   聂颖撑住桌沿缓慢且沉重地站起来:「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任鹏飞合上眼睛,记起昨天在酒楼与他对望的那一眼,那双清澈带笑的漂亮眼睛,他至今难忘,只是一双全无半点杂质,隐约重叠的另一双却微微带着深沉的色泽,他有些迷惘。   回到家中,仔细地看着女儿的脸,才逐渐醒悟过来,因为女儿长得越来越像他了。   随后近来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有了答案。当查到聂颖家中的情况,他为何没有起疑,是因为没有多少人知道华夫人的真实来历,在外只知道她年轻丧夫,幼子体弱一直在娘家养病,她偶尔会回去看望孩子,最近才把独生子聂颖接到身边。也有人说华夫人貌美一直受靖王爷爱护,这也是她一介女流能在京城把生意做得这么大的主要原因。   任鹏飞慢慢睁开眼,看着面无表情的人,不具感情冷淡地道:「聂颖,你有什么尽管冲我来,但请你——不要伤害我的女儿。」   聂颖坐回原位,手指敲打桌面,嘴边抿起一抹浅笑:「呵,你的女儿……」   任鹏飞朝他伸出手:「聂颖,给我解药,我随你处置。」   敲桌面的手指一停,聂颖摇头,长叹一口气:「唉,我知道这时候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可是,任鹏飞,你在没有确定药是否安全之前,会让女儿吃下去吗?」   任鹏飞无语。没错,若不是无意间发现聂颖的真正身分,他绝不会怀疑那瓶药有问题,毕竟他吃过,也让大夫调查过。可是了解真相后,就越觉得一切都如同预谋好的一样,聂颖千方百计要的无非是他痛苦。   「你不必问我要什么解药,别说我没有,就算我真找出一瓶药给你,你还敢用吗?」   不由得仔细再看一眼他,这时候的聂颖和在谷底时已是天渊之别,若不是他身上有些痕迹挥抹不去令他起疑,还有长相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女儿摆在眼前,他一定料想不到,他便是谷底的那个人。   只不过,坐在他面前的聂颖,再没了半点当年在谷中时的痴傻无知,也没了清澈无染的眼神,也不用再笨笨地学说话,更不会再全心全意地为他找来好吃的食物……   任鹏飞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聂颖一动不动,只有目光从头到尾停留在他苍寂的背影上,直至完全消失在眼前。   原来以为聂颖这儿有治女儿一命的良方,没曾想事情竟是如此,竭尽全力却无功而返,比什么都要打击人,更何况女儿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知道还能再支撑多久。   疲惫地回到家中,先去看女儿,也不知哑姑用了什么法子,女儿已然睡下,只是脸色青白,睡梦之中眉头仍然紧锁,她这么小便被伤痛折磨,却从未怨天尤人,反而乖巧得令人心疼。   任鹏飞内心沉重地坐在床边轻抚女儿的小脸,不经意间发现女儿压在枕头下的一本医书,据说是鬼婆婆传授与她的医书,任鹏飞拿出来翻看了几下,只觉得上面所提到的药方都有些深奥且匪夷所思,不禁想女儿这么小能看得懂么?   翻了几页,发现有几张纸上血迹点点,任鹏飞翻书的手一顿,轻颤着摩挲这些早已干涸的血迹。他的女儿不仅懂事,还很坚强,尽管病重只要醒着就会翻开医书学习医术,她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并不是无心之语,她是真的这么做,很努力地坚持着,就算伤重得咳血了也仍坚持……   任鹏飞的眼眶泛红,一直没敢再低头,深怕眼泪承受不住胸口的沉重滴出眼眶,他好久不曾哭泣,此时此刻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无奈与感动,痛苦和幸福。   他有一个很好的女儿,他不想让她再这么痛苦下去,他想让她健康地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   察觉有人接近,任鹏飞赶紧把书压回去,调整一下神情才回过头去,原来走近的人是方才出去了一趟的哑姑。   任鹏飞看向哑姑询问的眼神,淡淡一笑,道:「我去找聂颖了,能治青青的药,已经没有了。」   哑姑面色一黯,垂首默默走离。   这一天,任鹏飞哪儿都没去,就守在女儿床边,一直在照顾她。   青青的伤情不容再拖,可千里迢迢赶来京城不可能立刻又千里迢迢赶回渡厄城,青青的身体状况完全不能再承受舟车劳顿。任鹏飞只能派人去请城里的大夫,天下名医齐聚京城,在这种时候,换个方向想青青留在京城也不全然是件坏事。   几经周折之后,渡厄城的威势虽大不如前,请医术高超的大夫的钱却并不是拿不出,更何况任鹏飞自己还私存有不少积蓄,就算渡厄城真的没了,也够他享受几辈子了。   「有备无患」是每个精明商人的心诀,任鹏飞也不例外,就算外面的人都认为渡厄城再风光几百年都没问题,任鹏飞却暗中给自己和家人留了不少后路。   但此时摆在任鹏飞面前的问题却不能用钱解决。京城里的大夫只要一听说是去哪里看病个个摇头,给再多的钱也不来。   天子脚下贵胄之地,也许一个不起眼的贩夫走卒都有可能是皇亲国戚,至少也是沾亲带故的关系,正因此,京城里的人个个油滑得似成了精,对谁都点头哈腰,深怕一不小心便得罪人,进监狱事小灭九族事大。   能在京城买这么大的一间屋子住下,还有丫鬟下人伺候,想必身分也差不到哪儿去,京城里的大夫之所如此不识抬举没人肯来,唯一可能便是,有个身分快顶了天的人给他们都放了话。   皇帝老儿事多管的都是国事,可没空管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任鹏飞也没怎么想,想到靖王爷和华夫人的关系,想他和聂颖的牵扯,头都大了。   他知道聂颖不会就这么放过他,却没想过聂颖会把火气撒在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内心里,他总以为曾经拥有那么一双清明眼睛的人不会做出这么无情的事。   如今的情况对他很不利,就算渡厄城还和以前那样声名鼎赫也不敢真正和皇亲国戚对上,更别说现在这种低人一等的局势之下。   哑姑的能力有限,在青青的伤势无力回天之前,任鹏飞知道,这件事情必须解决,而此刻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人,只有聂颖。   华夫人走进屋中,她的儿子还维持那人离开前的姿势,她走上去抱住他,让他依偎在自己的怀中。   看儿子这般模样,不用猜便已经知道来者何人。她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努力让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孩子变成如今风度翩翩的男人,而那个男人只用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就能让她的一切努力白费。   外人皆看华夫人坐拥万贯家财容貌端丽风光无限,却没有人知道她心底的酸苦。   年轻时的糊涂帐她已不欲多谈,好不容易把儿子盼回来,却见他生不如死毫无存志,比什么都要撕裂她的心。此时此刻,她什么也不求,如果散尽家财,折尽阳寿能换来儿子的终生无病无忧,她愿意付出。   聂颖靠在母亲温暖的怀中,用力闭上双眼:「娘,我好累……」   华夫人红着眼抱紧他:「告诉娘,你想要什么,娘都会为你去做,告诉娘——」   聂颖疲惫不堪地摇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想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他从来都对我没有任何感觉,又何谈无情,所以,即便我变得更强大更出色又能如何,他还是能够三番两次头也不回地离去。」   把泪水忍回去,华夫人亲吻他的发顶,手指轻抚他的脸:「娘知道你心里苦,放心,娘会让他回来的,让他主动回来,再也不能离开……」   任鹏飞来找聂颖,却被带到华夫人面前。   华夫人素妆坐在圆桌前,面前摆着针线盒,手持一件月白色的绸衣,垂首仔仔细细地缝制衣裳。此时看,她不是一个纵横商场的巾帼,而是一位普通的端庄的母亲。   「任城主,我知道你是一位父亲。」华夫人头也不抬,专注地飞针走线,「我想你能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思。我没有想伤害你女儿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尝受自己的孩子身受重伤不省人事时是怎样的心如刀割。你能狠心看我儿子受伤,我也狠心让你也经历这么一次,这并不好受,不是吗……」   华夫人的声音隐约变调,任鹏飞来时的戒备渐渐被愧疚取代,想起女儿伤重时的难受,内心便克制不住的酸疼,他垂下双手,低声道:「对不起……」   尖锐的细针从绸面里穿过,取出拉线,再扎下,「渡厄城里所发生的一切也是我做的,你不必责怪我儿子,有什么怨气尽管冲我来。老娘我皮糙肉厚还能奉陪到底,可是小颖不行,他已经承受不起一丁半点的伤害了……」   「华夫人……」任鹏飞心想聂颖是不是告诉了她什么,微惊。   华夫人的双眼依然只在面前柔滑的绸面上,动作娴熟,很快便缝出一排紧密整齐的针脚,「你和我儿子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我不是很清楚,可既然小颖心里一直放不下你,身为一个亏欠他许多的娘亲,我所能做的便是一一实现他的愿望。」   手轻快地打结,轻启朱唇咬断棉线,扯出针孔里的短线拿出白色的线团取线头穿针引线,穿过针孔的棉线拉至一个合适的长度,摆好衣料,继续缝衣服。   「任城主,你到我这来住,做小颖的护卫,日夜守他身边,绝不能私自离开。你若是不放心你女儿,也可以带她一起来这,我可以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给她看病疗伤。」   这不是询问征求,而是肯定,没有选择,若是任鹏飞不答应,他的女儿不仅没有大夫诊治更无法买到他们需要的药。   屈身为仆,这对一位向来号令四方的城主而言,说是耻辱也不为过,所以任鹏飞在犹豫,在迟疑……   时光匆匆流逝,华夫人的衣裳缝好了,举高摊开仔仔细细地再看一遍,然后放下月白色的衣裳,拿起剪刀剪去刚刚发现的线头。   「任城主,你不是一个好父亲。」   任鹏飞莫名地抬头看她,她嘴角含着淡淡地笑,恁地慈祥和温暖,「若我是你,为了孩子一定毫不犹豫答应。」   暗地里指责他的口吻如一盆冷水从头浇至心里,任鹏飞哑口无言。想得太多,太容易计较得失、太在意名利,这曾经算是他的优点,却也是他致命的缺点。   青青是他的女儿,在她与自己的自尊和名声之间,他居然在犹豫——   屋中诡异的宁静着,终于确定刚刚缝制好的衣裳无误,从头至尾未曾看任鹏飞一眼的华夫人满意地笑了。      第十一章      聂颖不知道任鹏飞再次来过的事,更不知道任鹏飞已经搬到家中来住。   那日宿醉醒来,揉着发疼的脑袋跌跌撞撞地移更紧闭的房门前,以往只要他屋里有些许声响,机灵的丫头下人便会及时推门而入,端脸盆端棉巾端漱口茶端早点的都有,可今日不知怎地却没半点动静。   等聂颖一把拉开房门,便看见外面一道背光的高大身影,阳光刺得眼睛生疼,半眯着眼起望去,看见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他日思夜想的人,静静地站在他的房门之外,背着光,一脸肃穆,如同降临人间的一位安详却又不掩威严的神只。   如一开始的突如其来,就这么撞入跌进他本来古井无波的心里,荡起再也不能止息的惊涛骇浪。   与任鹏飞一同住进华府中的,除了极须大夫诊治的青青,还有比谁都要细心照顾青青的哑姑。尽管不是自愿住进来,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是他有求于人,所以就算对于住进华府忧虑重重,任鹏飞仍不能放肆地带武功高强的护卫一道住进来。   本来华夫人的意思是他只能带女儿住进来,后来又加一个哑姑已是格外开恩。   对于住进华府,任鹏飞没当自己是个客人,华夫人也没把他当客人招待,让管家把他带到下人居住处相邻的一个偏僻的小院里。   杂草丛生的院落里头的三间小屋间间堆积厚厚的灰尘,管家把他们带到这,视线环视一周,略显嫌弃地皱起眉,一板一眼地道:「任护卫,这里便是你们以后住的地方,有什么需要尽管同老朽说,如果需要人手帮忙打扫,老朽帮你叫几个人过来。」   「不必。」任鹏飞略向管家弯腰施礼,「任某谢管家一番好意,我们能应付。」   「那你们先收拾吧,老朽有事先去忙了。」   「慢走,不送。」   老管家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任鹏飞的视线再扫过一眼杂乱阴暗的小屋,心底有几分了然。   由此待遇便清楚华夫人有多厌他恼他,原因并不难猜。任鹏飞没有太在意这些羞辱,毕竟在鬼婆婆那,什么苦头他没吃过?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只不过他不知道哑姑和女儿是否能适应。   待任鹏飞往哑姑那边望去,发现背着昏睡的青青的她已经开始默默地打扫屋子。   住进华府的任鹏飞具体要做些什么,华夫人只留了一句:「你明日清晨便守在我儿门外,他让你做什么你照做便是。」   于是第二日天未亮鸡未啼,任鹏飞早早起来问清聂颖居住的院落,守在他仍旧紧闭的门前。   任鹏飞耐性很好,根基扎实,在屋外站一两个时辰对他并无什么影响。聂颖在绚烂的阳光下打开门时,一脸平静的任鹏飞首先嗅到屋中传出的淡淡酒味,望向门屋那人泛白却依然清俊的脸,在他震惊的注视下静了半盏茶工夫,抿着嘴轻唤一声:「少爷。」   华夫人当时正坐在屋中整理一大箱的衣物,这些衣裳,一年两件,一件比一件稍大稍宽,从她的儿子失踪的那天起便开始缝制,直至这些衣裳把厚大的衣箱塞得严实,她的儿子才终于回到她身边。   聂颖推门而入时,便看到她坐在一堆衣裳中认真折叠,看到他,微微一笑:「我儿醒了,吃过东西没,娘这有你爱吃的点心,你快去吃。」   「娘。」聂颖走近,盘腿坐在她身边,什么话也没说,光顾看她。   华夫人仍然笑,手在大大小小的衣裳上一件件抚过。   「娘。」聂颖又唤了一声。   「这些衣裳从你离开娘的那一年起便开始缝了,你看,这便是第一件,那时你还是个小不点呢。」华夫人扯过一件衣裳,小小一件,花色简单却不失童趣,针脚紧密,看得出缝制的人何其用心。   随后,华夫人一件接一件地把这些衣裳摆在聂颖面前,面容平静,再看向儿子时,双眼满含泪光,聂颖不敢看如此伤心的母亲,却又不能移开视线。   「你回来了,娘很开心,真的。你是娘唯一的孩子,娘以前没有机会疼你照顾你,现在娘要加倍补回来。你不要问娘为什么,也不要迟疑退缩,只要你想要只要你能快乐,就算让娘上刀山下火海娘也心甘情愿。」   聂颖想说什么,可不论是什么,在母亲慈爱的双眼中,都如此的脆弱无力。   华夫人突然擦干泪水,又恢复以往的笑容,拿出刚缝好不久的月白色绸制长衣递到他面前。   「娘刚做好的,快,换上,让娘看看合身不。」   聂颖接过,手中传来布料滑腻柔软的触感,终也是一笑,起身换上。   任鹏飞的突然出现让聂颖吃惊,他谦卑的态度更令他不知所措,甚至有一种幻灭的打击。在听见那一句「少爷」时,聂颖几乎是逃着跑到母亲这来。若不是母亲从中作梗,任鹏飞又如何会出现在家中,他跑来是想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到最后也没有问,因为华夫人已经告诉了他,因为他是这么想,所以她才会这么做。   可聂颖还是不怎么适应这样的身分转换,他从未想过任鹏飞会屈居人下,反而是他总需要仰望他讨好他,千方百计希望能够与他站在相等的位置上……   与他的别扭不同,任鹏飞看似坦然得很,让他做什么他都会一一照办,除了不会阿谀奉承整天板着一张脸外,他办的事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聂颖自认并不是什么尖酸刻薄之人,但不知为何,他有些看不惯任鹏飞随遇而安的态度,竟不禁脱口而出:「堂堂渡厄城城主,为了弟弟可以屈身于男人身下,如今为了女儿也能够承受耻辱甘愿为奴,任鹏飞,你让我刮目相看得很!」   任鹏飞一愕,手中的动作一停,聂颖不免有些后悔,这时任鹏飞回过神来,头也不抬道:「我已经不是城主了。」   「什么?」聂颖听清了,却未能理解。   「我已经不是城主了。」任鹏飞平静地重复,「我写了信交上信物,让程飞接任城主之位,现在我所做的一切,皆与渡厄城无关。」   「什么!」聂颖震惊地转过身,浴桶里的水「哗啦」溅出桶外,双手的衣袖卷至肘上的任鹏飞不着痕迹地后退,以免衣服被水溅湿。   聂颖一脸的难以置信:「你就这么轻易地让出了城主之位?」   任鹏飞垂着眸,波澜不惊的模样:「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要他一无所有,要他从天上跌落深渊,要他痛苦。   哑口无言地看着他,半晌之后,聂颖嗤嗤地笑了。   他在他的心底原就是如此不堪,任鹏飞满心以为他所做的一切皆是因为报复,其他的一切反倒不相信也不愿相信了。   可是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对任鹏飞到底是怨恨多一些,还是在意多一些。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真的全是为了报复吗?   也许,最能看清他内心的,是他的娘,因此她才会想办法让任鹏飞留在他的身边。   聂颖悟了,既然是母亲的一番苦心,他又何必辜负?曾经对任鹏飞百般讨好,都未能让他多看自己一眼。既然这条路行不通,那换条别的路吧。   聂颖背靠在桶壁上,手肘支在桶沿,脚伸直抬出水面摆在任鹏飞面前,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懒懒地吩咐道:「给本少爷把脚洗干净。」   任鹏飞有些意外他的突然转变,但很快又回过神来,捏了捏原本拿来给聂颖擦背用的棉巾,终还是默默走上前去。   他在华府的任务便是听从聂颖的吩咐,所以聂颖让他每日端洗脸水准备洗漱用品,为他更衣梳头擦背等等下人该做的事他都做了,此时多一项洗脚虽听着让人不爽,但任鹏飞仍忍着照办,毕竟多一件不算多少一件不算少,这才是他住进华府的第二天,后面的刁难恐怕都在排队等着轮番上阵呢。   若是聂颖会读心术,此刻一口血完全能喷出来了。说他深沉,可他毕竟才在世间混上一年多,说他单纯,华夫人的亲自教导怎么可能没半点效果?   但此时的聂颖是真真切切没想过以后还要怎么刁难任鹏飞,他现在这么做,是被他这两天油盐不进的态度逼得有些上火,纯粹只是想知道他的忍耐限度,更何况聂颖可不是闲人,事情多着呢,哪能有这工夫成天想着怎么折腾人?   当然这些任鹏飞自然也不知道,他的唇抿成一条线,面无表情地把棉巾浸在水里沾湿拎起,一根一根脚趾地给他洗干净。   聂颖所穿衣物基本是华夫人亲手所制,大多为淡色或白色,偶尔才会出现一两件深色衣裳,华夫人经商手段卓绝,眼光也不错,淡色的衣裳配着聂颖白皙的皮肤,衬得他丰神玉秀俊秀绝尘,更像一个无拘无束风度翩翩的大家公子。   然等聂颖身上的衣裳一脱,定力不好的人恐怕会大呼小叫。本应该白玉无瑕的公子哥儿,一身皮肉竟无一处完整,大大小小的疤痕遍布身体,最深的一道伤疤从肩胛处划至右臀纵贯整个背脊,丑陋裂开的疤口道出当年的致命,除此之外,他右脚踝还有一道爬虫般的伤疤蜿蜒至膝盖,脱光站直之后,才能看出右脚的微微变形。   若说任鹏飞之前对华夫人于他身上产生的怨恨还未能实质理解的话,聂颖在他面前脱光衣物时,他才明白他并不冤,华夫人没有错怪他,也只有他才知道,当年在谷底时,聂颖身上并没有这么多这么严重的伤。   将心比心,若是任程飞被人伤至此,他会如何?光是想像,任鹏飞便已心痛得双手微颤,华夫人已经够冷静并理智地处理,若是他任鹏飞,定会让对方生不如死……   当时任鹏飞很想问聂颖一句,疼吗?然而聂颖却先淡淡地一笑,说,是不是很难看?   便再无语。   遵从聂颖的每一句吩咐,也许不再仅仅是被逼无奈,还带着任鹏飞内心中细微的愧疚。   给聂颖洗脚时不经意间抬头一望,恰巧对上他点漆般的双眸,而这双眼睛的主人做错事被逮到般迅速移开目光,故作镇定地望向别处,末了还轻咳一声示意他快些干活。   任鹏飞垂下脸的同时,连他本人也不知晓,嘴角早已在微微上扬,只因眼前隐约浮现在谷底时那个总喜欢盯着他看,又怕他不高兴,偷偷瞄上一两眼又飞快挪开的人。   任鹏飞如约搬至家中住并随侍聂颖,华夫人自然也没有毁诺,当日便请了位大夫给青青诊治,这位大夫为青青把过脉后,很好奇地问她一直是吃什么药才能坚持至今。任鹏飞把带来的药方递过去,这位大夫同样赞叹不已,来回看过几递后,又道这方子有几味药用得蹊跷,许是开方子的人用错药了。   大夫斟酌良久,在这张药方的基础上又写出另一帖药方,改了几味药并换药引,让任鹏飞去抓药并仔细交代用药方法。拿过药方时任鹏飞先给哑姑看过,等她确认没什么不妥才去抓药,青青喝药的第一天睡的时间很长,每次喝药都是哑姑小心翼翼一口一口喂。   随后青青的睡眠时间越来越短,这帖药喝过一个多月后,青青的休息时间基本和常人无异,发作的次数也在减少。   也是在偶然之间,任鹏飞才知道华夫人请来的大夫竟是专给皇室看病的太医。   华夫人曾说过的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当时他还以为不过是随口一说,如今看来倒是他小人之心了。   对于青青也住进家中一事,聂颖只说过三句话:「我听说你女儿也住进来了,如今她身体如何?」   任鹏飞如实并简短地回答:「不好。」   「这便是你整日心不在焉的原因?」   任鹏飞不言。   「那等她身体好些,你再随我出府吧。」   说完他便离去了,任鹏飞微微讶异,他的意思是希望他可以留多些时间照顾女儿吗?   原以为会想尽办法刁难自己的人不但没有这么做,反而顾虑他的处境让他能够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女儿。   不得不承认,在华府的第一个月,任鹏飞照顾女儿的时间比在渡厄城将近八个月的时间还多得多。   等女儿病情开始好转之后,任鹏飞才算是正式开始担任聂颖的侍卫,也真正了解素日里聂颖都在忙些什么。   华夫人请得起京城最有名的大夫,自然也请得起京城最有名的夫子,最有名的武师,最有名的琴师,乃至京城最有名的商人——华夫人。   每日清晨,华夫人都会带来亲手煲的补汤看聂颖全部喝下,随后送他到门外,看他乘坐马车去往蔡竞处。蔡竞七岁便已是名扬天下的神童,年至古稀仍担任国子监祭酒,能拜他为师是天下读书人的梦想,而他收徒的条件严苛极甚更令读书人望而却步,也不知华夫人用的什么法子,能让他收聂颖为弟子。   任鹏飞知晓此事时,暗暗吃惊良久,当初也因深知蔡祭酒的才华便想请他收任程飞为徒,派人送上帖子时,这位学识渊博的长者看在渡厄城的面子上还回了一句话:让拜师之人过来接受老夫一试再谈。   任鹏飞苦笑,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蔡祭酒的考验可是连堂堂的状元郎都碰过一鼻子灰的,他那活脱乱蹦没几斤几两的弟弟还是算了。   知道是随聂颖同去蔡竞住所时,任鹏飞还真有几分好奇和探究,等到了一看,这位被传得神手其神的蔡祭酒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老头儿,只是目光深邃严厉些。   对于聂颖身边的任鹏飞,蔡竞只是瞥了一眼,便不多话示意聂颖随他进书房,等聂颖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本书,封面写着二字《大学》。   聂颖告诉他,蔡竞说他今日什么时候背完这本书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任鹏飞惊。聂颖自顾自进到另一间屋中坐下,翻开书本,认真地看,其间一字不说,约过一个时辰,他翻完最后一页,伸手揉揉脖子,看一眼站在面前的任鹏飞,起身又朝蔡祭酒书房走去。   这就背完了?   任鹏飞不禁紧跟上去,终没有厚脸皮进去,但仍是贴着开启的门沿,屏息竖耳听。   屋中先是简短的对话后,忽闻蔡竞道:「君子何为?」   聂颖微哑的声音不紧不慢答:「《诗》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号晅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赫兮晅兮者,威仪也。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蔡竞直至念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方才停下。   聂颖往下接:「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任鹏飞没背过大学,可当屋中传来蔡竞满意的说话声,让聂颖回家念《大学》悟之大学之道时,他知道,他只用一个时辰的工夫看过一遍,便把整本书背了出来。   聂颖出来了,任鹏飞顿了片刻才尾随其后,两人相继坐上马车后,聂颖见他的视线落在手中的几本书上,便递到他面前。   任鹏飞默默接过翻开一看,才知道是些书法家传世真迹的拓本。   「蔡师父说我的字差强人意,让我回去多练练。」   聂颖背靠一个软枕,手上抱一个,伸直修长的腿,舒服地躺下,像只懒猫勾起惬意的浅笑。   马车就这么点地方,他一个人长手长脚几乎包了半圆,不免磕磕碰碰块头不小同样很占地方的任鹏飞,尽管已经缩得不能再缩,他的膝盖仍然抵上聂颖的大腿。相触的地方传来特别的暖意,撩得任鹏飞格外不自在,硬是再缩起身子把膝盖再挪回去一点儿。   只瞥了他一眼,聂颖便不着痕迹地把脚曲起让出一大块地方。   「我是觉得字写出来,别人能看懂便行,实在不明白非要写这么好干什么。」聂颖扒拉绣在软枕边上的流苏,一脸不以为然。   任鹏飞没看过他的字,听他这么说,自然想起任程飞刚学写字时的那一手狗爬字,看聂颖不求上进的样子,便不由把他当成弟弟淡淡说了一句:「精益求精。」   笑看他一眼,聂颖抱着枕头闭目养神。   从蔡竞那出来,下一个要到华家于京城中设立的各家店铺里查帐巡视,这不但利于聂颖更快掌握家中的生意,也可让他近一步了解经商的要诀。   华夫人在儿子回来后,便有隐退之意,渐渐把家中生意交由聂颖打理,她疼孩子,却没有过分溺爱,该怎么做还是照样去做。   华家在京城各处设立的店铺不下于二十家,一天之内每家都要巡视一遍,劳累程度可想而知,华夫人向来都是找人去办,却吩咐儿子必须亲力而为,这一点上任鹏飞自叹弗如,敬佩不已,若他也能如此,任程飞不会像今天这般。   这一天下来,聂颖确是显露疲色,走向马车的身形略有些摇晃,望着他的身影,任鹏飞怔神,突然忆起曾经在蜀州月盈楼见聂颖时,他走路也这般摇晃,当时还以为他不胜酒力,原来,他重创的右脚竟已微跛,平时看不太出来,走路的时间长了,才会显现。   再看一眼那道颀长的身影,任鹏飞的心微刺。   当年他在谷底痛苦长啸时,他亲眼看着鬼婆婆出手投毒于谷底,那之后谷底长时间的沉寂中,他承受的是多大的苦痛?   那么陡峭的崖壁,他又是如何爬得出,更何况鬼婆婆也不会让他轻易出来,曾经已经爬到一半,又被鬼婆婆逼得摔落谷底,那时的他,又是如何模样?   终于爬上来了,也追上来了,他告诉他「我是笨蛋」,他还记得「江南依旧远」,他任鹏飞所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若说曾经的伤痛他皆看不到,那日武林盟上,他亲眼看他沦落杀红眼的武林中人手里,再一次狠心离开。   一块本该完美的璞玉出现了让人痛心的裂痕,而他便是始作俑者。   在一场纠结不散的情感中,那个小孩是最无辜的人,他本该有个幸福的童年,却被复仇心切的鬼婆婆狠心虐待,折磨得痴痴傻傻后丢入充满毒物的谷底自生自灭。   若他不带任程飞进谷求医,那个本该无忧无虑的野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外面还有另一个更大更宽更可怕的地方,更不会想着爬出来,他也许会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望一望烟雾飘渺的上方,就这么生活,然后死在谷底。   他没想过去打扰谁的生活,别人却总是硬插入他的生命里改变他的一生,搅乱平静的湖水之后,又以冠冕堂皇的理由离开。   他知道,清楚地知道,在谷底,他便已然闯入那个野人的心间,成为这个野人生命之中的唯一。   这段于他自己眼里只是一场交易,一场耻辱的关系,于那个傻大个心里,便是全部,便是倾尽所有至死不渝。   所以他会因他一个小小的回应就兴奋得又蹦又跳,更会因他一个小小的要求不顾危险去采摘果实,还会把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更会不顾一切拼命爬出谷底只为见他……   所以,在知道聂颖便是在幕后蚕食渡厄城一切的黑手时,除却一开始的震惊外,他很平静,平静地想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他没有怪聂颖,若他真的有本事倾吞渡厄城,那只证明是渡厄城气数已尽。   欠什么债都能还,感情债却终究没有理个清楚的时候。   若聂颖一定要他还,他可以以命相抵,若是他要拿任程飞和青青开刀,那他便是拼尽性命也绝不让他得逞……   「还在那发什么愣,快上车!」   坐进马车中的聂颖见任鹏飞还站在原地,便虎着脸催促。   任鹏飞看向这人一身的大老爷架势,不由于心底轻叹一声「风水轮流转」,这才朝马车走去。   回到华府时,华夫人早早便在门前等候,迎着聂颖便进了院,一路上嘘寒问暖不断,连个眼神都没给任鹏飞,当他不存在。   华夫人说道:「儿呀,饿了没,娘给你准备了好些好吃的。」   聂颖脚下一停,侧过身对距离两三步默默跟在身后任鹏飞道,「你先下去,吃过晚饭再过来。」   说完和母亲一同离去。任鹏飞留在原地一阵,才换个方向走去。回到那座偏僻的小院,哑姑在院子里烧个小火炉熬药,看见他略一点头,走进青青睡的屋里,便见她倚在床边捧着本医书专注看。   任鹏飞不禁笑了下,上前取过她手中的书,「身体才好就不注意休息,当心累坏了。」   「爹!」青青鼓了下小嘴,又噗哧一笑,伸出双臂依偎在他怀里,深深吸一口,他身上淡淡的体味便充斥整个鼻腔,让她格外满足。   「爹,你累不累?」   任鹏飞轻柔地摸摸她的小脑袋,安慰道:「爹不累。」   「爹,是青青连累你了。」   心里一疼,任鹏飞忍不住伸手捏了下她的小脸蛋,轻斥道:「下次再说这种话,小心爹打你屁股!」   青青可爱地吐吐舌头,又扑回爹爹怀里撒娇,这会儿总算有点小孩子模样了。   聂颖接过母亲递过来的热棉巾,先把手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方交给身边的丫鬟,又接过递来的干净热棉巾摊开捂在脸上,这才觉得身上的乏意去了些许。   捂了一阵,他动手擦脸,完后把手再擦拭一遍才让丫鬟拿走。   华夫人笑着把一盅补汤摆在他面前,示意他先喝这个。   「怎样,那个任鹏飞今天有没有给你添乱?」   聂颖孩子气地瘪嘴,打开盖子一口一口喝汤:「比最称职的侍卫都安分……」咽下口中的热汤,口气有些失落,「不过堂堂一城之主做这侍卫之职,还是屈才了吧。」   「屈什么才!」华夫人不以为然,「他不是武功高强么,当护卫保护你才是物尽其用。」   喝汤的动作一停,看了眼母亲,聂颖突然捧起汤碗大口大口喝下去,把一旁的华夫人看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一个劲地叫他慢些,烫!   聂颖喝完,把干净的碗底举给母亲看,像只偷腥的猫嘿嘿直笑,华夫人笑骂不是,只好瞪了他一眼作罢。   任鹏飞内力尽失一事至今都没有多少人知道,尽管他知道的原因并不光彩,但一想到任鹏飞不欲为外人道之此事,聂颖便是连自己的娘也不再多说一句。   吃过饭简单的漱洗一番后,任鹏飞找人问清聂颖的所在处,才朝书房走去。进了点着灯的房间,便看见他端坐在书桌前认真地写字。   见他进来,聂颖把手中的字写完才开口:「会磨墨吗?」   任鹏飞顿了片刻,才道:「会。」   聂颖便指了指书桌上的墨砚,任鹏飞些许无奈,但还是上前磨墨。别看他堂堂一城之主,以前还真给人磨过墨,但那个人不是谁,正是任大城主最宝贝的弟弟任程飞。当初为了哄劝这顽皮弟弟多花些心思在写字上,任大城主纡尊降贵的事情又岂止这一件。   可显然,聂颖也不单单只叫任大城主磨墨,写了几个字,又放下笔,左看右看,一脸的不满意。任鹏飞不由望过去,纸上所写的几行字看起来功力的确不怎么深厚,行笔之间缺乏力道,不过这些都需要时间造就。   其实若看了这样整齐干净的笔锋知道这人才学字不到一年,恐怕都会大吃一惊。   至少任鹏飞承认,他学字的第一年都没聂颖写得好。   抬头正好看见任鹏飞在看他写的字,聂颖眼中的光芒一现,忽尔笑道:「任鹏飞,你写几个字让我看看。」   任鹏飞这次照样不多话,他说什么自己照做便是,反正他的字写得不算丢人。于是便停下磨墨取过聂颖方才写字的笔沾满墨汁捋好笔尖,在上好的宣纸上随意写下一行字。   「摄生各有命,岂云智与力。」   聂颖念罢,淡淡一笑,不再多言,执起这张纸与自己的字迹比较,口中嘟囔:「果然写得不好,嗯,还得多练练。」   这一练,便练至三更半夜,他不叫,任鹏飞便不离开,一眼一眼看着写满字的宣纸堆满书案散满地面,看他的字从起初的略显柔绵无力到刚劲流畅,等到他颇为满意地总算停笔时,抬头看见仍杵在旁边的任鹏飞,一愕:「哎,你还在啊?」   任鹏飞有些想翻白眼。   聂颖揉揉字写久而开始酸痛的手腕,望着烧到只剩一小截的烛火,低声道:「那个,我一专注起来便不怎么会注意身边的事,不是故意让你在这罚站的……行了,你下去休息吧。」   任鹏飞不由多看他一眼,他现在的身分不过是华家的一名下人,他又何必与他解释这些?但也没说什么,静静退下。   第二日任鹏飞早早赶来,没曾想聂颖比他还早,一改往日富家公子繁缀奢华的装扮,一身干净利落的贴身劲装,更像是个仗剑云游的侠客。   他说,今日起往后三天,每天都要早起去武馆一趟。任鹏飞方才知道,聂颖是每隔七日去蔡竞那一趟,第二日便开始去武馆习武强身,过了三日才去学琴,空出来的日子便睡个懒觉或是陪华夫人吃早膳。   武馆离华府并不远,步行一段便到了,和蔡祭酒住处的幽静不同,武馆可谓是人满为患。武馆的生意之所以这么好,一半是武馆师父于京城的名声,另一半,却是因为聂颖。   聂颖在进入武馆习武不到半月,上手便撂倒了以拳脚而扬名四海的林师父,让他输得心服口服。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不到数日来看热闹的人几乎把武馆的门槛踏破,在见了聂颖的风采之后,心痒难耐也都报了名习武,其中就有任鹏飞曾在酒楼见过的开头起哄让聂颖抚琴并和他同坐一桌的那几个公子哥儿。   在武馆里习武的公子爷不少,个个都带护卫,一半是陪练,另一半是炫耀。这些公子爷从小娇生惯养,半路出家的功夫强不到哪去,又好面子,争不过别人就找人顶替,若带来的武夫护卫武功好赢了别人,底气自然便足了。   聂颖虽然功夫好,但同样有护卫随侍,毕竟有钱人家就讲究个排场,今日见他带来的护卫不是往常那位都有些好奇,看见任鹏飞剑眉星目身体修长猿臂蜂腰一表人才,再看看自家的护卫,先是长相就输了一大截。   长相输了就更想从其他地方补回来,更何况他们打不赢聂颖,至少能打赢他的护卫嘛。   只不过聂颖一改常态没有同意,让任鹏飞退至一边,自己迎上几个起哄声最高的两三下就把他们按在地上哀叫连连。   没曾想聂颖这么一干反倒引来众怒,单打不行,一伙人哄抬而上硬是把人给压在地板上任揉任搓。顷刻间,本该肃穆庄严的武馆笑骂打闹声不断,一伙儿成年人跟个七八岁孩童似地缠成一团打打闹闹好不痛快。   任鹏飞同其他护卫一道站在一边看。就算闹成一团,聂颖依然是最抢眼的那一个。发冠散开,衣襟敞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无拘无束地哈哈大笑,浑厚的笑声划开沉寂的心。   任鹏飞从未见他如此笑过,却不知为何会想起在谷底时,他略显羞涩又开怀的笑,那时也如这般,坦然地露出如玉无瑕的白牙。   打闹的混乱场面在林师父闻声出来黑着脸大喝一声而止。林师父拳脚宗师的身分毕竟摆在那儿,又威严十足,不到一会儿便让那些个公子哥儿全都乖乖缩着脑袋跑回原位待着去了。   接下来有林师父亲自坐镇,武馆便恢复了原有的秩序,身为弟子的聂颖却有特别待遇,能和林师父亲自过招切磋。   在任鹏飞看来,却觉得林师父有点在向他讨教的意思。一位年过半百的长者能够向晚辈虚心求教,除却聂颖的确天资过人令人敬佩外,又该是何等气魄。   从武馆出来后,聂颖一身的臭汗,却显得格外喜悦,回去的一路上摇胳膊晃腿,走起路来比往常都要轻快。   的确,有什么不快,痛快淋漓地打闹一场后,什么不满阴郁都能宣泄出来。   习武三日,第四天便是去学琴,在教琴的乐师那,不止聂颖一个学生,但乐习师父却格外辟了个地方专门让他安静学琴。   后来聂颖悄悄同任鹏飞透露,其实是因为他自己太招蜂引蝶了,知道他在这学琴,师父这儿学琴的姑娘猛增,来这的人没一个肯安心学习,天天扑香弄粉,总想着怎么引他注意。   说罢,聂颖抖着肩膀呵呵直笑,一脸的张扬。   任鹏飞在一旁看久了才明白他所言为虚,至少不是全部原因,其实是聂颖进步得太快其他的学子跟不上,乐师才专门挪出个地方倾全力教他乐法。   聂颖学什么都很专注。他学琴的地方外种满了小碎竹,好几枝偷偷探入卷着竹帘的屋内,聂颖每次都盘腿坐在席子上抚琴,修长的五指在琴弦上轻舞,轻拨的每一弦都能发出悠扬回绵的乐声。   任鹏飞是武夫,不懂这些丝竹之声,但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静静坐在一处仔细聆听,视线停留在抚琴的人那张映着阳光和煦的脸上。   为什么会学琴?   娘说学这个能修身养性便让我学了。   白玉无瑕的公子哥儿扇子一收,捻在手中把玩转动,噙着浅浅地笑解开身边人的困惑。   娘是为我好,若是什么都不懂,被当成笨蛋仍不自知。   那人向前迈出一步,侧过身笑睇身后人,话中听不出任何意味,任鹏飞只静静看他,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意味。   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中,看见一个卖风筝的小摊,聂颖眼前一亮,快步上前指着其中的一只老鹰道:「我要这一只。」   一手交钱一手拿过展翅的老鹰,聂颖在前头带路:「走,咱们放风筝去!」   任鹏飞只能跟上。   等到了地方,聂颖拿着半人高的大风筝翻来覆去的看,最后连同线辘塞到任鹏飞手里:「我不会,怎么玩,你教我。」   任鹏飞不由瞥他一眼:「不会玩你还买?」   聂颖执扇轻敲脸颊浅笑:「老早就听人说风筝很好玩,却一直没机会一试,这次总算遇见个卖风筝的,当然要买来玩玩。」   任鹏飞一阵无力,望向眼前这位一脸云淡风清,清亮的双眼却盯着自己不放的大少爷,想回一句他也不会的话终究没能出口。把老鹰塞进他手里,任鹏飞交代道:「你举高风筝待着不动,我叫你放你便放。」   玩风筝和做风筝的法子都很简单,七八岁的孩童都可以自己做一个来玩,算是每个人幼年时都会玩过的玩意之一。任鹏飞幼时玩过,任程飞幼年时他也曾陪他玩过,但聂颖不会。   算一算时间,他约有十几年没碰过风筝了。不知道还能把风筝放飞起来吗?   让聂颖举起风筝站好,他一边拉线一边往后退,差不多了,叫一声放,在老鹰落地之前迎风迅速往前奔。   展翅的老鹰越飞越高,若不是一根细线拴着,几欲冲破云霄。   聂颖有些意外,任鹏飞走过去,把线辘塞进他手里,忽闻他低声道:「真的飞起来了。」   「有风便能飞。」   聂颖握着线辘,低头看了一阵,不解道:「为什么要拴着它?」   任鹏飞未来得及答,他便已经把线扯断,结果可想而知,在空中展翅的老鹰如秋风落叶般飘落回地上。   许是没料到会是这样,聂颖咦了一声,呆在原地,任鹏飞看他一眼,默默走过去把老鹰捡回来递到他面前:「风筝毕竟不是小鸟,没有线牵引,它就不能再飞起来。」   聂颖没有接过,而是对他说道:「还可以再飞起来吗?」   「把线接上就能。」   说罢,取过他手中的线辘把风筝接上,然后把线辘交给他,风筝自己拿着。   「就照着我刚才那样放。」   聂颖有样学样,老鹰果然再次飞了起来,这一次,聂颖一口气把线全放出去,老鹰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然后,他把线扯断,老鹰掉落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他拦住任鹏飞让他不用去捡,转身离去前,似乎听他幽幽地说了一句:「我许是风筝,线一断,就飞不起来了。」   从这以后,再没听聂颖提出过去放风筝。      第十二章      住进华府的第三个月,任鹏飞在街上遇见了一个熟人,淮甯。   淮甯看模样是出来上香的,她先看见他,然后走过来,对着他,便是一个深深的万福:「任城主,好久不见了。」   任鹏飞极是意外,却也只是点点头,道:「是啊,好久不见。」   淮甯看他一脸的淡然,抿了抿唇,笑得嫣然:「任城主,淮甯已经嫁人了。」   任鹏飞看着淮甯一身妇人的打扮,顿了片刻,问道:「你……现在过得好吗?」   「好。不用再等不用再盼,如何不好。」淮甯仔细看他一眼,轻声道,「任城主好吗?」   任鹏飞负手于身后,说:「好。」   「那便好。」淮甯又是一个万福,「那淮甯便放心了,任城主,淮甯告辞,后会……无期。」   看着淮甯走远,想着她那句后会无期,任鹏飞苦笑,淮甯没说,但他猜得出,她心里多少有些怨着自己。   脸一抬便看见不知何时出现的聂颖倚在一根柱子下,扇子在手中来回转动,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这边。   「任城主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呀,才让你在这等一会儿,便有娇艳欲滴的姑娘上来搭讪了!」   朝他走来的聂颖话中有话,任鹏飞眉头轻蹙,淡淡道:「方才那位是熟人。」   「哦,那肯定是你的红颜知己。」   被他说中,任鹏飞没有否认:「曾经是。」   聂颖摇扇的动作一停,遂又流里流气地笑了:「曾经是?那么『现在是』的不知又是哪位,你女儿的娘?」   任鹏飞面色微沉,干脆垂首不语。   聂颖看他这般,摇扇子的动作缓下来,不由地轻哼一声,改口冷讽道:「任城主真是艳福不浅,红颜知己一个接一个,以今天这位看来,想必个个都美若天仙。」   「聂公子在此,任某甘拜下风。」   任鹏飞可没有夸大其辞,不管脱下衣服后聂颖身上的伤疤如何丑陋,穿上衣服时俊美得连男人都不禁怦然心动,走在街上,随随便便都能引来一场交通灾难。   长相好,又能文能武,还有一身尽得知名乐师真传的琴艺,出身富贾之家,却没半点富家公子的骄奢之气,这样的一个人哪个女子不想要?只要他愿意,环肥燕瘦随他挑选。   可是,爱慕他的人虽多,他自己却从未有半点表态,和一帮狐朋狗友上青楼玩乐,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于礼,并没有在哪位姑娘的闺房里留过宿。   外面的人都传他是洁身自爱,可真实原因真是如此吗?   此时听见任鹏飞这么一说,聂颖笑了一下,摇着扇子摇头晃脑前进,叹息迭声而出:「可惜啊可惜!」   至于可惜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   似乎对任鹏飞突然出现的这位红颜知己很有兴趣,一路上聂颖的话题总围着她转。   比如,她叫什么?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方才她来找他又是为何?想约他过去一叙?   有时候大家干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情却往往不自知,看着聂颖一脸的不以为然,手中的扇子展开又合,合上又打开,速度频繁的让人不由侧目。尽管他面上的确掩饰得不错,略显稚嫩的行为却透露了他的心情。   任鹏飞不知为何,有些想笑,当然,脸上丝毫没表现出来,行为也相当得体。若说人精的话,聂颖要学到任鹏飞这样的程度看来还得需要些时日。   任鹏飞面容平静地逐一回答他的问题,话依旧简短。   问到最后,聂颖手中的扇子一停,若有所悟地看他一眼,突然道:「为什么你现在肯和我说这么多话了?」   先是一愕,遂才意识到他指的是谷底与如今的对比,可还是无言,一时之间他真的回答不出来。想想,当年的确很少与他说话,除非心情好些才会说个一两句。   聂颖看他陷入沉默,低头把合上的扇子一根扇骨一根扇骨慢慢拉开,好不容易扇面才终于完全呈现,上面画着寥寥几笔的竹叶干枝,在泛黄的纸上孤单摇曳,没有题字也没有落款。   「啪!」扇子蓦地合上,惊动视线不由自主随着他动作盯着扇子看的任鹏飞的心。   「也对,谁会和个不懂说话的傻子聊天呢。」   任鹏飞站在原地看他走远,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无话。   今天聂颖被华夫人安排走亲访友,方才才从一位得道高僧那出来,当年没找回儿子时,华夫人心情抑郁便时不时上寺庙长跪祈拜,幸有这位大师不时开解,才能一直坚持终于找回儿子。这次让他来,一是拜会这位高僧,二是替自己还愿。   拜会这位高僧后,任鹏飞记得接下来他应该是去古董店中挑选师父蔡竞的寿礼,蔡祭酒再过半月便是七十五岁的寿辰。尽管寿宴一如既往没有铺张,但身为他少有的弟子之一,聂颖并没有就此怠慢。知道他就好古董收藏这一口,便迎他的爱好打算去挑选几样古玩。   可聂颖闷头在前走,在路口停了一会,往古董店铺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跟着他走了很长一段路,最后见他径直走进了一个令任鹏飞有些却步的地方,尽管名称不同,但和蜀州的月盈楼同属一个性质——烟花之地。   这边踌躇不定,抬头却见聂颖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在大门内,想想自己如今的身分,任鹏飞终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聂颖算是这家青楼的常客,但这次他不同其他公子哥儿一道独自一人前来让楼内的姑娘们喜出望外,皆以为他这回是真的看中哪位姐儿想单独相会!   可这回她们通通料错了,此次他独自前来是真,却不是想与哪位姑娘私会,老鸨笑容可掬地迎过来一问,这位浅笑顾盼的公子扇子一收,长臂一挥,豪气万丈:「只要是这楼里的姑娘,通通给本少爷叫来侍候!」   等任鹏飞赶上来的时候,正看见他坐在这间妓院最大的雅间里被一群浓香扑鼻各色各样的莺莺燕燕围在中间,这边搂那边抱,好不快活。瞟见任鹏飞进来,立刻高呼道:「快来快来,看看,高矮胖瘦,喜欢哪样的随便选,本少爷今天高兴出钱请客!」   任鹏飞蹙眉要退,聂颖眼尖,振臂高呼:「哎,你们快去拦住他,知道他是谁不,把他侍候高兴了被带回去,下辈子就吃穿不愁啦!」   任鹏飞脚快,被他的俊挺相貌馋得早垂涎三尺的一些姑娘们再一听聂颖的话动作更快,兔子一样直接就蹦了过来把人截住!   任鹏飞心生不悦,不止是因为聂颖此时尽得他那些狐朋狗友真传的流里流气模样,还因为陌生人的碰触。以前虽然也不喜,但自万恶谷出来后这种情况更严重,甚至连淮甯的接近也让他难以忍受。   若不然,他不会就这么让淮甯离去,毕竟她是这么些年来,唯一让他能交往这么久的女子。   尽管再如何不喜,在内力尽失又怕手劲大些会伤害这些女子的前提下,面对这些见了他这般俊朗的男子个个如狼似虎的烟花女子,任鹏飞真真是无可奈何。   不但人被扯进了屋内,不过片刻,全身上下都染上了这些女子们身上的胭脂香味。   青楼的女子们侍候男子个个极有一套,脱衣服的绝活儿更是少有人能比,任鹏飞都还没什么感觉,身上就只剩下一套白色衫衣。   聂颖握着一只酒杯,原来还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但见他身上的外袍眨眼消失,围在他左右的青楼女子看了他胸前稍露的麦色肌肤,个个迫不及待地把手摸上去时,手中的杯子顿时碎了。   桌上的酒壶被狠狠砸在地上,他野兽般凶狠的声音同时响起:「滚!」   然后看着满屋子发怔的人,上前一脚就把整张圆桌踢翻。   「听到没有,全给我滚出去,滚,滚啊!」   眨眼工夫,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任鹏飞与他。   聂颖像只暴躁的野兽黑着一张脸在原地打转,见着什么踹什么。任鹏飞默默看他,不时伸手把沾在脸上的红色胭脂擦去。   聂颖几次停下来想对他说什么,可一对上他一双一如既往幽沉淡漠的眼睛,不知怎么就更来气。   最后还是他先承受不了,瞪着一双气得发红的眼睛吼道:「我在你心里,是不是什么都不是!」   许是太意外,许是太吃惊,又许是回答不出来,任鹏飞缓慢地垂下眼帘,继续沉默。   聂颖走了过来,脚步不稳,撞上挡在前面的东西,他停在面前,任鹏飞屏着息在等,也许是痛骂,也许是一记重拳,也许是什么利器穿过身体……   可他只看到一双手微颤着想伸过来,却又迟疑地收了回去,反复两三次之后,这双手更显得小心而畏缩,终于忍不住抬头,看见他咬住下唇,无助地像个孩子。还未来得及思考,这个人突然把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道沙哑略颤的声音小声地传来:「幸好,你没说是。」   一直沉寂的心,就这么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聂颖谈生意办正事的时候从不避讳任鹏飞,相反,偶尔还会把问题丢给他,问一问他的意思。   聂颖的意思是,渡厄城纵横中原数十载,任鹏飞功不可没,如此能人真的只做一名护卫便白白浪费了,能用即用。   「你就不怕我故意给出错误的意见?」任鹏飞不相信他真就如此放心。   聂颖笑道:「不经考虑凡事轻信导致出错那是我的问题。」   任鹏飞自认不是个坦荡荡的汉子,却相当佩服敢作敢当的人,就因为聂颖这句话,在这件事上,每次他都会认真思虑谨慎回复。   身为一城之主,尽管如今虎落平阳但仍旧瑕不掩瑜,在生意方面,他的提议的确相当深刻且有用。然,对于任鹏飞没有因二人私交上的间隙而故意使坏下绊,还能不时把自己对事情的见解倾囊倒箧,聂颖的确很是意外。   一开始他情不自禁地往好的方向去想,心中几缕荡漾。可一日外出办事延误回府的时间不得不一拖再拖,直至夜深都未能动身,不经意间瞥见任鹏飞眼底掩藏不住的思念时,聂颖才发现自己太异想天开了。   他曾经问过华夫人,为什么要让任鹏飞把女儿也接进来住。华夫人回答,任鹏飞可不是外头的阿猫阿狗,他是虎,咬人的老虎。若未捏住他的软肋便妄想控制他,必会被反噬。而他的女儿,便是他的软肋,他女儿明着是住进来养病,实质却是软禁。如此这般,任鹏飞才能乖乖听命行事。   想起这段时日他的温顺,想起那日青楼里他们之间的宁静,想起他说出自己的见解时脸上近乎淡漠的平静,苦涩的味道便从胸口溢至口中,真真是苦不堪言。   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女儿,从头到尾,依然是他自作多情。   第二日任鹏飞去找聂颖,得知他在书房里一夜未曾回屋休息时,便走到书房门前,在门外停留一阵,才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   此时天色微明,他看见聂颖撑着额头坐在书案后面,整个身子沉浸在昏暗的阴影里。   以为他还在熟睡,任鹏飞正欲退下,便听得一声沙哑声音说道:「别走。」   放开手抬头,看了不远处的人一眼,聂颖从身后的书柜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在桌上,「你过来看这个。」   说完,疲惫地把背靠在围椅上,合上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   任鹏飞在原地顿了片刻,才默默走过去。   桌上放着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锦盒,任鹏飞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当打开盒子一看,却不由愣住。   静静躺在锦盒中的,正是当初在蜀州时,为换回女儿的救命药材不得不交出去的那些契纸,渡厄城将近一半的土地和生意全在这个盒子里。厚厚的一摞,然只需看一眼,任鹏飞便能知道是什么。   任鹏飞沉默良久,终还是把盒子盖回去,里头的东西一张未动。   「企图吞并渡厄城,在城中设下暗棋,并买尽药材以你女儿逼迫你交出这些契书的事情,全是我指使人干的。」聂颖闭着眼睛道。   手从盒子上移开,任鹏飞淡淡道:「你娘曾说过,这些事情她才是主谋,与你无关。」   「就算我把京城的人都杀了,我娘也会这么说。」聂颖慢慢睁开眼,嘴边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所以任鹏飞一直没有完全相信。当初华夫人身在京城很多事情鞭长莫及,并且在与幕后黑手较量的过程中,很多事情往往赌的就是谁下手更快,可明显对方总是更快一筹,若是在京城的华夫人,就算飞鸽传书也不可能赶得及。   但华夫人与这件事依然脱不了干系,毕竟一点一点吞并渡厄城需要的权势与财富非一般人敢想,若没有她鼎力相助,至少目前聂颖没有这个本事。   这对母子,都把事情推在自己身上。   聂颖偏头看向窗外逐渐亮起的阳光,「后来我用计引你来京城,便是想调虎离山。此时已经风雨摇曳的渡厄城若再没有你亲自坐镇,要想拿下,已非难事。」   任鹏飞当初没料到聂颖便是幕后主谋,尽管明白他一离开会让敌人有机可趁,但女儿命在旦夕已经不容再拖延,衡量之下,终还是把一切都交给弟弟和亲信,选择北上京城为女儿求医问药。   到了京城意外察觉聂颖便是曾经的小江时,他才明白自己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可当时已不能就这么回去,只好急忙写一封提醒的密信掩饰成家书送返。现在尽管他人在京城,可通过来往书信,渡厄城如今的大小事情他依然能够清楚了解,好比当初困在万恶谷时,托哑姑送信出去趁机安排城中事宜一般。   相对那时万恶谷中的封闭,在华府他传送消息更为方便,所以人虽在此,却不代表他不知道渡厄城中发生的事情。   也因此他知道一件事,那便是他以为会发生的事情一直没有出现。他给了弟弟以及亲信十二万分的警示,并苦思迎对之策,可接下来,聂颖却像是失了兴趣一般,再没有对渡厄城采取任何手段施压。   当初答应住进华府随侍聂颖左右,原因是为了女儿,可多少也存了这么点心思,想着能不能从聂颖这边探出些什么,以改变渡厄城敌暗我明的弱势地位。   可从他进华府到现在,聂颖在处理渡厄城的事情上一直令他摸不着头脑,非但没有探出半点有用的消息,渡厄城那边也没再发生什么事情。   正当任鹏飞百思不解时,聂颖便拿出了这么一个盒子,看见熟悉的东西,任鹏飞没有任何喜悦之情,心情不知为何反而更为沉重。   等任鹏飞抬头去看聂颖时,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目光已然落在自己身上,瞬也不瞬地望着。   聂颖哑着声音认真地问他:「任鹏飞,如果你女儿的身体完全好了,如果我把这些东西全还给你,并保证从此不再找渡厄城的麻烦——你,会不会留下来?」   任鹏飞微愕,半晌无声。   聂颖用力抓住两边的扶手,嘶哑地低吼:「你说啊!」   任鹏飞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成拳,望进他的眼睛答:「不会。」   跟前那个人就这么呆住了,怔怔地望着他,视线落在盒子上,蓦地伸手取回抓住,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呵,是吗,不会……是吗……」聂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扯着唇冷笑,「那我何必再顾忌你的心情,给渡厄城留一条生路?到时候,你是想走也走不了!」   说完,抱着锦盒便走,任鹏飞在他快走至门前时,开口道:「聂颖,你是在逼我,还是在逼你自己?」   回答他的是聂颖一脚把房门旁边的花凳一脚踢翻,栽着正盛开的墨兰的花盆倒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   想来今天是没什么事了,任鹏飞索性回去陪女儿,结果青青喝过药后正在休息,站在一旁看了阵越长越俏丽的女儿,任鹏飞不由温柔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爹……」   还以为是女儿梦中的呢喃,结果回过身一看,青青正揉着眼睛坐起来。   「爹吵醒你了?」任鹏飞坐到床边,执起挡在脸上的一缕长发顺至她耳后。   「没有。」青青摇摇头,「青青能感觉到爹来了,所以醒了。」还带些朦胧的眼睛看向父亲,露齿一笑,因为没完全睡醒,模样中有几分慵懒,看得任鹏飞呼吸微窒。   「爹?」   在女儿疑惑的目光下,任鹏飞恢复了以往的神情,温和地笑着让她躺回去:「爹没事,你好好休息,爹今天陪你。」   「爹今天不用去办事了吗?」   「嗯。」   青青的一双大眼眨了眨:「爹,那你不用陪着青青了,快去休息吧,你看起来很累。」   任鹏飞的心微微发烫,浅浅笑,为她盖好被子,抚着她的小脸,片刻后,若有所思地道:「有一个人比爹还累……」   「是谁?」青青伸手握住爹爹的大掌,不知是不是药力作用,躺回床上很快又昏昏欲睡了。   任鹏飞没说是谁,静静看着一脸想睡的女儿,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眉眼。   「他一直在追一个从未想过停下来等他的人,那个人跑得越快,他追得越快,即便被一而再伤害,也没有想过放弃,就这么追下去,一直追下去……他一定很累,可他为什么不肯停下来?也许停了下来,才能发现其他更美的风景,才会发现那个人根本就不值得他追随……」   青青很努力地想睁开双眼,可是睡意滚滚而来,她实在抵挡不住,在父亲低缓沉重的声音中,就这么逐渐睡去。   任鹏飞原以为至少今天之内,他不会再见到今日气急败坏离去的聂颖,可晚饭时间刚过,便有下人前来通知他,少爷找。   抱着一肚子疑惑前去,然后在水榭里见到了他。   水榭是华府里一个相当雅静的地方。它临湖而建,四面通透,岸边满是垂柳,水面栽满荷叶,此时还不是盛夏,但已有几枝赶早的莲苞探出荷叶碧绿波上。   华府中别处屋舍都是华而不奢,偏这处,外面看着清雅,走进一看,处处精美奢华至极,连任鹏飞这样见过大世面的都暗暗吃惊。   任鹏飞走到屋外时,聂颖斜倚在一张矮桌上视线不知落在何处,见到他出现,便朝他摆摆手,示意他进来。   在屋外略一停顿,任鹏飞方才脱鞋进入。   这屋子隔空悬建在水面上,屋里铺乌木色的地板,聂颖坐在屋子的正中,这处也铺着一张宽大的绒毛毯子,不知是否是四面通风的缘故,屋里比屋外显得更为清凉,这张毯子铺在这不显得闷热,双脚踩上去时,甚是柔软舒适。   「这儿如何?」   甫坐下,聂颖便勾着唇笑问道,任鹏飞不由再仔细观察这个不大不小的屋子,片刻后,回道:「尽能工巧匠之手,非凡人可想,奢华之极,精美之极。」   聂颖哈哈一笑:「这是我娘给我建的。当年我伤得厉害,快到夏天时大夫说我要是出汗一身伤很容易发炎恶化,需找个清凉的地方养伤,我娘就找人建了这么个地方,这里的什么都是最好的,我呢,在这里整整住了一个夏天。」   这是聂颖头一次在他面前提及受伤一事,任鹏飞不知该如何作答。   而聂颖也没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把桌上的两个酒杯分别摆在彼此面前,自身边取出一个酒壶放在矮桌上。   「一个人喝酒太闷,我叫你来,是想让你陪我一起喝——」聂颖直直望向对面的人,「这不是命令,我也不会拿什么强迫你,只是请求,请你陪我、喝酒,好吗?」   任鹏飞无言良久,方才移开对视的目光,视线落在桌上的两个酒杯上,略一点头。   聂头笑了。      第十三章      知道儿子让人准备了好几坛好酒,华夫人正蹙眉,又听到儿子此时正在水榭里,不由轻叹一声。她这儿子心情一不好就会跑到水榭去,现在又叫下人备了这么多酒,想来是要借酒消愁。   聂颖如今虽看起来无碍,实际上他的身体仍未痊愈,酗酒的话甚至还会让伤情反复,想到此,华夫人便再坐不住正要赶去劝说却又听得下人道:少爷把任侍卫也叫去水榭了。   脚下一顿,华夫人思来想去,终还是坐了回去。   看来她的儿子是想解决什么事情,她这么贸然前去恐怕会打扰到他。   固然心疼孩子,但也明白任鹏飞才是儿子心中最大的结,早一日解决早一日解脱。   这么一想,纵然担心儿子的身体,但还是按捺着没去,并嘱咐下人无事千万不要去水榭,坐了一会儿,又赶紧叫贴身丫鬟去准备聂颖调养不当伤情反复时要吃的药,并不断祈求他千万不要喝太多酒。   那厢华夫人忧虑不已,这厢任鹏飞握着酒杯,喝得颇为顺心。他不是嗜酒之人,对酒也无甚特别感觉,但若能喝上好酒,他还是会多饮几杯。这次聂颖让他喝的酒恐怕非一般凡品,起初喝下去与喝香甜的汤水差不多,但连饮数杯之后,体内一阵暖热,通体舒畅,与畅快淋漓打了一套武术差不多。   任鹏飞极是喜欢这种感觉,不免多喝了几杯。   可任鹏飞却不知道,有的酒看起来很淡,实则很容易醉人,他现在喝的便是这种酒,若不是真正能喝酒之人,只需三四两酒就能醉得不省人事。聂颖是酗酒惯了的人,很少有酒能醉倒他,便认为大家与他差不多,所以这次一上来就让任鹏飞喝这种酒。   两人面对面而坐,却几乎无话,只是默默饮酒,等到聂颖总算觉得头有些发晕时,便停了下来望向对面的人,这一看,着实有些发懵。   任鹏飞还在一杯接一杯,看起来没有丝毫醉意,暖暖的火光映照下,他不知何时已然卸下冷淡的面具,露出聂颖从未见过的温和笑意。   聂颖看得喉咙发干,不由哑哑地唤了声:「任鹏飞……」   听到有人叫他,任鹏飞抬眸,双眼弯弯,笑得醉人。   聂颖顿时觉得全身有数不清的虫子在爬,痒得他难受,强忍着才没坐到他身边去。   「任鹏飞……」聂颖小声地试探,「你醉了?」   「醉?」任鹏飞微斜过眼睛,向来沉稳的脸上带着一抹令人目瞪口呆的俏皮神情,「你看我像醉了吗?」   说罢,撑着桌子站起来,想走两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结果真的只走了两步,脚下一扭,眼看就要迎面扑倒。聂颖想也没想伸手去接,沉重的身子就这么结结实实地落入他的怀中。当怀里盈满让他难忘的温热熟悉的体温时,聂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   倒在他怀里的人努力撑起来,鼻尖对鼻尖,忽然笑眯了眼,说道:「看,我没醉吧。」   聂颖的呼吸都停了。   怀里的人想起来,却总是被绊住手脚,反而往他怀里跌得更重更深,撩得压抑甚久的聂颖几乎把持不住,知道再这么下去肯定要出事,但又不舍得把这人推开。   就在他苦苦挣扎的时候,任鹏飞似乎是累了,干脆不起来了,一头栽进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蹭了蹭脸,满足地微笑。   聂颖最后的理智顿时飞出九天云霄之外。   再也控制不住,伸手环住这具让他迷恋不已的身子,滚烫的气息在他的耳边停留:「任鹏飞,你醉了……你醉了……」   到底是谁醉了,此时又如何分得清?   搂着任鹏飞的双手在轻颤,情不自禁用舌头去舔无时无刻吸引自己的皮肤,感觉怀中的人抖着身子要逃,双手顿时用尽全力环住——不准走,这次,不准你再离开!   任鹏飞疼得低呼一声,聂颖稍稍松开些,把他压在毯子上整个身子覆上去。   任鹏飞不适地想离开,聂颖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固定住,喘着粗重的气息,另一只手急促且慌乱地解开他的衣袍。   当难以遗忘,又睽违已久的身躯终于再次呈现在眼前,聂颖呼吸微窒,随后留恋不已地伸手抚上,每一处每一寸,似在回忆,似在感受,又似在确定……   永远也忘不了,当初在谷底初遇,第一眼就已夺去他的心神,当他褪下湿衣把完美健康的身体呈现出来时,顿时深深地沉沦,再也无法自拔,只想更近些,再近些碰触。   起初只是悸动,并未知晓什么是动情,若不是他一步一步指导,根本无法再继续甚至体会情欲的美妙。   聂颖湿着眼眶低头在他耳边哑然道:「任鹏飞,是你给了我一切,又毁灭了这一切。到底,是该恨你还是继续为你痴迷?」   他的迷惘,曾经无人解答,此时也不会有答案。聂颖手放在他脑后,抬起他的脸,用力地含上他的唇。   如一开始的狂野,又尽量的柔情,吞噬着他的气息还有他的津液,又缓慢地安抚每一处嫩肉。底下的人一直在乱动,聂颖却吻得更深,直至全然夺去他呼吸,让他无力再挣扎。   终于肯放开他时,他的唇已经肿起,泛着鲜艳诱人的色泽,一双眼睛透着水气全然掩去平日的冷厉,聂颖头一回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即便是在谷中两人数度交合也从未出现过。那时的他多是忍耐耻辱或是合眼不看,那时的聂颖不懂,现在想来,他真的从未对自己有过一丝感情。   聂颖苦涩一笑,身体也微微冷却。可看着底下那具熟悉的身躯完整的呈现在眼前,并时不时勾人的扭动,不过片刻,喉咙干得发痒,情欲又立刻占了上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些许,聂颖低头在他身上轻舔,每一处都害怕错过。   当他的舌头舔到小腹上的一个小凹点时,一直不怎么安分的人猛地震了一下,于是他便特意在此停留,直把他挑逗得连动弹的力气都失去。   双手滑至圆挺饱满的双丘,握住之后稍稍用力揉搓,直至身下的人发出不满的声音。   躺在毯子上的任鹏飞一直试图推开压在身上的聂颖,可越推他缠得越紧,反而把自己折腾得没有力气。身子被他恣意玩弄,他有些不悦,脸颊有些鼓,聂颖见了,不禁低低地笑,这时候他和任程飞总算有一些相像了——生气时,都会鼓起脸。   「原来,你醉了时,这般可爱。」   醉了的人都不会承认自己醉了,任鹏飞如是。本来受制于人就有些气恼,一听这话,压根忘了自己的处境,抬脚就要踢,伸出的脚就这么被抓得正着,再往前一压,私处顿时袒露,聂颖也不客气,隔着衣料把鼓鼓的下身抵上去。   异样的触感让任鹏飞「噫」了一声,聂颖则片刻不停,弯腰轻咬他大腿上的嫩肉,下身不住的磨蹭,另一只手忽重忽轻地捋动他的肉茎。当任鹏飞被撩得呼吸不稳时,他才把下身从裤子里解放出来。   聂颖的下身早已胀得厉害,实在很想就这么埋入他的体内恣意驰骋,但思及卤莽会出现的后果,还是咬牙强忍住。   本来就没想过会在这儿干什么风流韵事,若说什么可以润滑的东西,一时之间还真找不出,可办法总是被逼急了才会出现,正当聂颖以为自己会憋得吐血时,他想起这屋里还有一样东西。   蜂蜜。   他住在这儿时需要不停的喝药,嘴里总泛苦,华夫人便让人准备了很多蜂蜜,让他时不时喝一点去掉些苦味。他为了方便拿,记得经常会放在床前的一个小柜子里。   等聂颖把东西找出来时,任鹏飞翻了几个身,拉过一边的衣服正想穿上。   聂颖想也不想就把衣服扯开,把他压回去,不由分说分开他的双腿,咬牙瓶盖便把里头浓裯甜蜜的液体倒在股上那个殷红的穴口上。   然后便是尽心地扩张,手指头伸入火热的体内,刮搔着里面软如丝绸的嫩肉,让它们变得更柔软更炙热。   当他的忍耐快到极限时,底下的这具身体也终于全然为他打开,于是急忙抽出手指,直接提枪上马。   坚硬如铁的茎块撞开狭小的穴口攻入,身下的人猛地一抽,同时发出一声低低的喘息,身子扭动得更厉害,裹着某人濒临爆发的器物的蜜肉随之绞动收紧,聂颖脑中有根弦就这么「喀嚓」一声断了。   「别动……别动啊……鹏飞……」   聂颖气喘得厉害,忍得额上的青筋毕露,固定住乱摆的头透过染上一层雾气的双眼瞧准目标张嘴咬上,撬开轻合的牙,再次入侵带着酒意的温暖口腔。   嘴上极尽温柔,一只手固定身下人的腰身,下面的肉杵坚定缓慢地一点点深入,终于等到整个埋入时,聂颖累得满头大汗,躺在温热的身体上略略休息,把任鹏飞的双腿分得更开些,先小心把胀得厉害的分身抽出些,然后一鼓作气深入,如此反复数次,等里面裹紧的肉变得更软热,也等底下人的呼吸不再那么急遽,他的行动才稍稍加快。   若说回到娘亲身边后聂颖学什么最快,恐怕便是床笫之欢了。倒不是他特意去学,而是被那帮时常混迹秦楼楚馆的公子少爷带去烟花场所,见识真正的共赴云雨交颈缠绵后,幡然醒悟。后来虽没真找小倌妓女来实践学习,从狐朋狗友那借来的种种图文并茂解析此类之事的书籍也够令他大开眼界,受益匪浅了。   第一次动情时的对象是任鹏飞,然后知晓情事,夜深人静之时情动,也总是于脑海中描绘这人的轮廓宣泄。   这段时日与任鹏飞朝夕相处,最渴望也最害怕的事便是与他相处,眷恋他身上的气味和温暖,又怕太过接近会把持不住。可是欲望之事,越是压抑越是难以控制,反匝让脾气更加喜怒不定,越发地容易钻牛角尖。   明明害怕从他嘴里听到否定的答案,仍是按捺不住去问,问了又怕,怕了又更想见他,实在是患得患失。   早上气极而去,可这段时日以来身边皆有他相随,这才几个时辰不见,思念便满溢,忍不住就把他叫到水榭里。   至于事情为何会进展至此,聂颖也是万万没预料到,只能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本来就忍得辛苦了,醉后的他如此诱人,还倒在他怀里乱动,他又不是神仙如何能忍得住!   许是以男子之身承受此事还是太过勉强,尽管身体已经柔软不少,但聂颖每次挺腰深入,都会让底下的人露出痛苦的神色,本来被他捋得情动的分身也渐渐萎缩。   很想与他真正共赴云雨享受极乐的聂颖只好一忍再忍,尽量放轻力道浅出浅入,一边用手继续努力侍候这个软下去的小东西,胀得生疼的顶端则在他体内进出时慢慢探寻。   好不容易总算让他顶到某个地方,顿时让任鹏飞紧绷的身子猛地弹了下,随即一声令聂颖血脉贲张的呻吟逸了出来。   就是这儿了!   聂颖牢牢把他抱住,下身猛地挺入,再用力抽出,一再地进攻这处,直把怀里的人折腾得不住的粗喘,垂在身侧的手几欲把厚厚的毯子抓出一块。聂颖对此有些不满,身下不停,手则一根一根把他的手从毛毯上拉开放在自己肩膀上。   「抓住我……鹏飞……不要放开,抱紧我……」   聂颖呼吸越来越乱,下身的动作也越来越狂野,直逼得怀中的人眼眶中渗出泪花,痛苦的呻吟中夹杂些许快意,双腿情不自禁地夹紧他强劲的腰身,却又不停的滑下。   这种感觉实在太过销魂,聂颖觉得这一刻自己已然化身为一只只顾发泄的野兽,在让自己几欲发狂的密境里横冲直撞。   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之中,他能感觉怀中的人绷直了身子,随着一阵强烈的抽搐,一股热意喷在他的小腹上。   聂颖稍稍停下来,看着小腹上的白浊,露出一个沉溺欲望的浑浊笑容,他缓慢轻柔地进出着,给这个胸口急遽起伏的人一个休息的时间,待觉得差不多了,低头咬上红肿湿润的唇,轻舔微咸的皮肤,心满意足之后抬起上身,也不抽出来,就这么把身下人给翻了个身。   摩擦的感觉异样的强烈,这时里面的肉突地收紧,聂颖猝不及防就这么泄了出来,如数洒在了任鹏飞炙热的身体深处。   宣泄的感觉真的很累,聂颖双手支撑上身,用力地喘息,汗水从脸上滑落滴在任鹏飞线条流畅的背上。   久违的第一次就这么停止了,聂颖很是气闷,当然不可能就这么结束,等缓过些许,全部抽出,抬高任鹏飞的下身,双手用力揉捏结实有弹性的股肉随后分开。   等拇指探进去时,原本软在毯子上的人开始支着双手如爬虫一样地前进,聂颖发出浑厚的笑声,把人扯了回来,扶着已经勃发的分身对准湿润的入口就这么挺了进去。   今夜,聂颖把能想到的姿势都用上了。情到浓时毫无理智可言,更何况他忍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总算吃上了渴望已久的大餐,如何能不大快朵颐,一吃再吃,完全忘记了去思虑一下后果。   等到他也觉得气虚嘴干时,才知道实在是做过头了,而此时的任鹏飞更是早昏了过去,浑身上下全是彼此的体液还有聂颖留在他身上的各种痕迹,后庭红肿不堪,双脚更是有合不上的迹象,看起来实在是淫靡之至。   这样的任鹏飞看起来既诱惑又无比脆弱,让聂颖又爱又怜,本想找些热水给他擦擦,可自己也累得不行,便抱他于怀里打算小眯一下再行动,结果一觉睡到天色大亮。   醒来的时候,任鹏飞还在熟睡,聂颖也没急着离开,搂紧怀里的人弯起双眼笑了起来。   偷乐够了,他才起身披上衣服走出屋外叫来下人准备洗澡水。可能是昨晚真的是累坏了,在聂颖为他清理身体的过程中任鹏飞都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把他的身体擦干,用棉布整个裹紧再轻轻放回床上,找来让下人准备的药膏,挖出一大坨,在股间红肿充血的穴口上轻轻涂抹,然后沾药的手指探入内部厚厚地涂上一层,方才满意地停止。   把用了大半的药膏放回去,手擦干净,帮趴着睡的人翻过身,拉过被子正要为他盖上,视线不经意落在小腹上的一道刀疤上。   昨夜情乱加上天黑看不清,一时间他还真没注意任鹏飞身上有道已经浅如肉色的伤疤,方才为他洗澡时才有注意。   记得在谷底时他腹上只有一道巴掌大小的伤口,另一个更宽些的想来是出谷后才受的伤,还有他武功尽失一事,不知是否同是鬼婆婆一人所为?   若是,那他便是无意之中为他报仇了。   想起当时自己好不容易爬出谷底,害怕又被她弄进去,第一个念头便是找寻到鬼婆婆先下手为强……   一声闷咳打扰了聂颖的沉思,似是察觉到什么,他不再多加停留,帮任鹏飞盖好被子,便起身离去,在把房门掩上后,又是一声控制不住的咳嗽冲出喉咙。不想惊扰屋中的人,便一路捂着唇离去,然咳嗽声却越来越难以控制。   聂颖并不知晓,在他掩上门的同时,本该熟睡的人却慢慢睁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   他早就醒了,却不想让聂颖知晓,害怕面对也无法面对,索性一直装睡。   昨晚的事情他记得清清楚楚,他从未醉过,自然也无法知晓醉后他竟是这般模样——   任鹏飞暗暗叹息:看来这酒以后是不能再多喝了。   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面对聂颖,任鹏飞趁屋中没人,强忍着不适硬是咬牙穿衣离去,好在回小院时,哑姑正在屋中喂青青喝药没见到他进来,他才能避免被发现身体有异的尴尬。   这一日,身体固然疲惫酸痛,任鹏飞却无半点睡意,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正苦思今后该如何与聂颖相处,没曾想聂颖更快一步派下人前来告知,让他暂时休息一段时日,何时再去何候少爷,只须等候通知。   任鹏飞长吁一口气,总算能安下心来休息。这之后,聂颖每日都派下人送来不少养身的药材。任鹏飞觉得身体没有虚弱到需要吃药,女儿又虚不胜补,便让下人把这些珍贵药材拿回去,可是第二天却送来更多,下人也不敢再拿走,这才把药留下。   如此过了五六日,任鹏飞的身子早已无碍,可聂颖那边依然无半点消息,只不过下人每日都照例准时送药过来。   任鹏飞想如果能就这样下去也挺好,自己醉后丢人,实在不知见到聂颖后该如何自处,能不见也好。可另一头又感觉哪里不对,这还是住进华府来与聂颖相隔如此之久没见过面……   在下人又送来大量补药时,任鹏飞趁人离开前,向他问道:「少爷这几日……都在做些什么?」   「什么?」这位下人吃惊地瞪大眼睛,「你难道不知道吗?」   任鹏飞蹙眉,道:「知道什么?」   「少爷可是病了好多天呢,就两天前大夫每天都得过来两三趟,连吃了四五天药,少爷今天气色才算是好了不少。」   任鹏飞哑然。这与他预料的实在是大相径庭,他还以为、以为聂颖也在避着他……   下人看了看他的神色,又说道:「不过少爷还真是关心任侍卫,只要一醒就问你今天如何如何,还说你这段时间身体也不好,叫我们每天都来给你送药……」   下人什么时候走的任鹏飞都没发觉,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出院外,直接走向聂颖住的那座庭院,正好与几位从屋里端出脸盆药碗换洗衣物的丫鬟擦肩而过。   看着这几位丫鬟匆匆走远,任鹏飞在院里驻留片刻,才慢慢走近掩着门的主屋。   「你这孩子真是……都要把娘给气死了……」   屋里传来的声音令任鹏飞正要推门的手蓦地一停。   「之前大夫就千交代万交代,你的身子虚,在把身子养好之前,不能酗酒更不能行房,若不然会让身体损害更大!你可好,酗酒不说,还——还纵欲!你不想要命了啊!」   「娘……」   「唉,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你中意谁不好,偏就喜欢那个任鹏飞,他是个男人不说,还对你如此无情无义,为了他你可是一而再的连性命都不顾了。你可知道,前几日娘看你咳得快没力气,不知道有多心疼。」   「娘,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啊,娘只要你好好的,明白吗?只要你一直好好的,娘什么都不怕了……」   华夫人的声音已然哽咽,之后屋中再无其他声音,任鹏飞收手回去,默默转身离开。   再见聂颖已是三天后,接到消息时从府中走出来走进停留到大门前的马车里,聂颖正倚着车厢假寐,知道他进来便睁眼,眼里嘴上都是笑,眼波潋滟笑容轻柔,格外赏心悦目,他今日仍然一身白衫,衬得他的肤色更白,脸上甚至看不出一点血色。   进了车厢后,任鹏飞原是坐在出口处,待马车向前行驶,他在车中人的凝视之下,默默挪动身子换了个位置,离他更近些。   他的头一回主动靠近令聂颖脑中思绪一时衔接不上,过了半晌,他才终于回过神来,手伸出去正要落下,喉咙里的一声咳嗽就冲了出来。   「你没事吧?」   只咳两声便忍住了,抬头的时候正对上任鹏飞关心的眼神,心里一暖,手再次伸出去直接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察觉到这只手想缩走,他紧握住没放,终于,手的主人默默选择放任了。   「鹏飞。」   任鹏飞浑身一僵,好久才慢慢缓过来,张嘴正要说话,却被拦住。   「别说……」聂颖用力握住他的手,「至少现在,什么都不要说,就算是假象,也请让我沉浸得久一些。」   任鹏飞便不再说话。   车子在青石板上辗过,咕噜咕噜地响,他们都听着这些声音,握在一块的手传递的热度让他们无法再开口说话,只觉得这一刻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   今日便是蔡祭酒的大寿,聂颖此行便是给老师拜寿,给他准备的寿礼是华夫人在他病卧时叫人采买的一件古画,出自某位名家之手,传下来的仅有几幅,可谓是有价无市,也不知华夫人怎么弄到的。   在车上谈及此事时,聂颖见任鹏飞脸上难掩对这幅画的好奇,便拿了出来打开给他过目。这画的并不是山水花鸟,而是很少有人特意画在纸上的家畜,而且还是两只黑山羊,画得很细,山羊的毛一根一根都能数得出来。   任鹏飞看完心想:画得倒是挺活灵活现的,却不知这到底是贵在哪?   任鹏飞其实就是一个武夫,一个不懂风花雪月的粗人,对经商虽极有头脑,对于古玩尤其是这些古画,他还是颇为费解的,不明白一些人为什么都爱追求这些字画,又不是银两,至少能养家糊口。   若是任鹏飞把话说出来,聂颖肯定深以为然,尽管如今学识不浅,可对这些他还是欣赏不来,对他而言,实物肯定要比虚幻的东西重要。   所以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人不凑在一块倒还是件奇怪事了。   才把拿出来的画收回盒子里,马车便停下了,很快便听外人喊道:「少爷,到地方了。」   任鹏飞帘子一揭,先下了车,聂颖出来时,先把手中的盒子递给下人,这才悠悠地下车,看起来慢条斯理温文尔雅。任鹏飞站在旁边看,才能看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聂颖之所以动作这么轻缓,实在是因为他动作只要稍大些,气就会喘得厉害。   看来将近十日的调养都仍未能让聂颖恢复过来,那一日的纵欲的确使他元气大伤。   明明知晓自己的身体状况,却还是要硬来,任鹏飞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可又隐隐察觉是出于什么原因,由一开始至今,唯有醉后,他才会待他如此和颜悦色……   此时的任鹏飞脑子里全是些有的没的,也便没有立刻上前搀扶这个「娇弱」的公子,还是其他下人眼力好,赶紧过去把自家少爷给扶住。   在蔡竞府外拖拖拉拉一阵,总算一切准备就绪可以进去给今天的寿星拜寿了,可就在聂颖的一只脚踏进门槛里时,身后传来家中下人的急呼声:「任侍卫!任侍卫!」   几乎所有人都转过身去看,聂颖蹙眉,任鹏飞看向跑到他跟前的人,心底抖然不安,便问道:「怎么了?」   「是……是你女儿……」这人许是一路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半天没说完一句话。   任鹏飞只觉得嗓子发干,握着拳问:「我女儿怎么了?」   「又、又发病了,听起来很严重,你快回去看看——」下人话音未落,任鹏飞已跑远,聂颖只能眼睁睁看他消失在街道的另一旁,立在门外,半天没动一下。   任鹏飞赶回去后才知道,青青的伤情又复发了,不仅药吃不下,还咳出不少血丝,看着女儿青白的脸色,任鹏飞二话不说跑去找华夫人。可还没到华夫人住处,便有丫鬟出来拦道:「任侍卫,你甭进去了,夫人不想见你。」   「可是……」   「你女儿的事夫人已经听说了,她已经让人去请大夫,过一会儿应该就到了。」   说完,丫鬟走回院里,不再理睬任鹏飞。   任鹏飞只能无奈返回,好在大夫很快便赶到了,却不是一开始为青青诊治的那位御医。任鹏飞趁人不注意,拉过把大夫带来的下人间怎么请的不是以前的那位,下人说道:「那位大夫可不是随随便便能请的,今日他正好在宫中当值,夫人也没办法。」   任鹏飞便只好回到屋中,好在这位大夫医术也不差,很快便看出青青的病症,可当接过御医开的方子一看时,不由叹息一声,但还是开了些药。任鹏飞看出不对,说是送大夫出去顺便去抓药,在路上便问大夫女儿的情况如何。   大夫捋须道:「小小年纪就受此重伤,能活至如今实属命大一直能有好药吊着半条命,但这些药都只是治标不治本,只能维持一段时日,日子一久,身体适应了药性,这些药便再发挥不出任何作用了。之前的那位大夫许是见你女儿伤情实在太重,便试着下重药,可现在连这些药都毫无办法,那如今真是……唉……老夫也只是开些疗伤的药喝下试试,至于结果如何……」   大夫摇头不语,任鹏飞的心整个沉了下去。   大夫来时为青青扎了几针,咳是止下去了,人却昏昏欲睡,趁着没有别人的空档,哑姑端来热水给青青换下沾上血渍的衣裳,擦拭瘦弱无力的身子,再换上干净的衣物,盖好被子。   看着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孩子,哑姑忍不住伸手抚上她没有什么肉的脸,心疼地轻叹一口气。   拿着换下的衣服端着水盆打开屋门正要迈出去时被一人挡住,皎洁的月光下,来者一身白色的衣裳,哑姑怔怔地看着这人,而他却仿佛没看见她,绕过她朝屋中走去。   与这人擦身而过的时候,哑姑头皮莫名发麻,想也未想便伸手拉住制止他前进。   「放开。」来者微侧过身,声音低哑。   昏黄的月色下,这人的眼中泛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冷色,心生不安的哑姑发起狠来把人往屋外推。   许是没有防备,这人被她猛然一推险些倒地,勉强撑住时人却已然被推至屋外,男人眼底的冷光更甚,下一刻,哑姑的脖子被掐住收紧,就这么被生生拎起。   哑姑发不出任何声音,脚尖构不着地,呼吸越发困难,她挣扎地摸至腰带处扯出一个小药包抓碎,蓦地洒在这人脸上。   可随着时间流逝,哑姑视线逐渐模糊,男人冰冷的神情却依然未变丝毫……   怎么会?   在完全失去意识前,这是哑姑心中挥霍不去的疑问。   睡梦之中,青青似乎感觉有谁站在床边,以为是父亲,费力地撑开眼皮,透过朦胧的视线,只依稀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   是谁?   青青更努力地睁开眼,然而印入她眼帘的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被缓慢地举起——   抓药回来的任鹏飞怕耽误救治女儿的时间一路匆匆赶回,前脚一迈进小院的大门他便发觉不对,哑姑倒在墙边,脸盆倒扣在地上,水洒了一地,青青换下的衣物散在院里,已经被水浸湿。   一颗心就这么吊上了嗓子眼,任鹏飞疯了一样地冲进青青的屋中,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背对他站在床边,待他扑过去把这人推开时,只看见女儿满嘴的鲜血,脸色铁青,眼睛几欲瞪裂,掐着自己的脖子躺在床上剧烈的抽搐,可怕可怜的样子让任鹏飞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   「青青!」任鹏飞赶忙抱起女儿想仔细查看,可这一动,青青身子抖然一震,随即「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把任鹏飞的衣袖染得点点斑驳,怵目惊心。   「青青!」向来处变不惊的任鹏飞连声音都换了个调。   被他推离的人转身要走,任鹏飞猛地转过头去,撕着嗓子低吼:「聂颖,你对青青做了什么!」   聂颖停下脚步,朝他露出一笑,就像平日那般,些许懒淡些许不以为然些许让人猜不透,他看了任鹏飞一眼,深沉地如同看了千百年,他举起手中的东西,勾起唇,「你说呢?」   这是一把匕首,匡当一声被他丢至床边的地面上,看着上面沾染的血渍,任鹏飞的脑子轰一声炸开,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头一次觉得他脸上的笑如此刺眼——   他竟然……他竟然……   任鹏飞的心瞬间被阴暗冰冷的感情覆没,他轻轻放下仍在浑身抽搐的女儿,弯腰捡起匕首,目光狠厉地定到聂颖跟前,只是这么一刹,寒光闪过眼前,手中的刀子已然没入他的小腹……   没有谁注意到,聂颖瞬间弥漫双眼的悲哀,却又眨眼消失,待任鹏飞看见时,只剩下嘴角那抹淡然疲惫的笑……   「聂颖,你怎么能对一个孩子下毒手!」看着他的任鹏飞脸上,只有憎恨,「你给青青吃了什么,把解药拿出来!」   聂颖的额上冒着一颗颗豆大的冷汗,可他仍然在笑,看不出任何痛苦,仿佛刀子刺进的是别人的身体。他伸手摸上渗血的伤口,轻缓地对任鹏飞说话:「原来,这便是你的回答。」   「给我解药。」任鹏飞脸色森寒。   「解药?」聂颖嗤嗤地冷笑,「呵,解药——」   「就算我不给,你又能奈何?再补我几刀,要我的命?」聂颖嘲讽而无情地说道,蓦地伸手把肚子上的那把刀拔出,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他白着一张脸,把刀递到任鹏飞面前,「拿住,刺吧,几刀都行,杀了我。因为我就要让你女儿死,我要让你所重视的人全都死,让你这一生都活在痛苦中。」   「啪!」   任鹏飞用尽全力一掌打在聂颖脸上。   手在发麻,心在抽痛,任鹏飞看着陷入疯狂般双眼通红的人,原本满是忿恨之火的心已然无奈,已然悲伤:「给我解药,聂颖,否则,你会后悔的……」   「后悔?」如同他在说一件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聂颖哈哈大笑,「我何以后悔!」   「你会后悔的,聂颖……」任鹏飞双手握成拳,幽暗的眼里透不过一缕光芒,沉沉地低诉,「因为青青是你的女儿……是你的亲生女儿……」   聂颖捂住伤口,踉踉跄跄地后退,他看任鹏飞,像在看一个疯子:「任鹏飞,你当我是傻瓜,还是你已经疯了?我的女儿,我这个笨蛋从头到尾就只对你任鹏飞动过情!」   任鹏飞的心被狠狠地剜了一下。   聂颖冷笑转身,头也不回离去,自身上流出的血液洒了一路。   任鹏飞无法再叫住他。   屋内昏黄的灯火摇曳,任鹏飞强打起精神,青青的状况看起来非常危险,容不得再延误片刻,眼下最紧要的是去请大夫,可是任鹏飞已经不能再放任女儿留在华府,略一思忖,任鹏飞果断地放出渡厄城的信号弹。   渡厄城的人向来训练有素,片刻工夫便有一人出现在任鹏飞跟前,任鹏飞立刻叫他去请才离开不久的那位大夫,他则先把哑姑扶进屋里躺着,然后守在女儿身边,焦虑不安地看着女儿。青青在不停地吐血后,正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   此刻的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握住青青的小手,悲痛地陪着她。   任鹏飞看着女儿的小脸,想着方才的事,他重复告诉自己,他没有做错,是聂颖先伤了青青,伤了他们的女儿……   可越是这么想,心就越是撕裂得厉害,手竟在不知不觉颤抖。任鹏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青青的睡颜越发安稳,呼吸也逐渐平顺……   等大夫被任鹏飞的属下拖着过来时,看着小女孩一身的血,也顾不上喘口气,急急忙忙为她切脉。过一会儿后,大夫脸上的神情显得尤为奇怪,他先是咦一声,放开手,深呼吸,再揉揉太阳穴,接着继续把脉。   大夫的样子更是让任鹏飞的心沉入谷底,四肢冰冷。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大夫的神情却越发的诡异了,任鹏飞再也忍不住正要开口询问时,大夫手一伸,制止他说话,然后用力地掐了下大腿,又拾起青青的手,开始把脉。   见此,任鹏飞只得强忍下心中的不安,继续等候。   半晌之后,大夫总算有了定论,他先放开青青的手,沉吟一阵,转而向任鹏飞问道:「你们是不是给她吃了什么?」   「什么?」   「没有吗?」大夫也是一脸吃惊,「那就真是件怪事了。」   「大夫,我女儿到底是如何了?」一直没有答复,任鹏飞已是心急如焚。   大夫摇头:「你女儿没有如何,她是——怎么说呢,就像是有神仙相助一样,在短短时间内,缠绵身体的内伤全然好了!」   「什么?」任鹏飞一愕。   「就是说,你女儿没事了,完全没事了,就像是神仙在保佑她一样,身体全都好了!」   「可是她刚才还在吐血,身体抽得厉害……」任鹏飞指着女儿未来得及换下的带血衣裳问。   大夫用手一摸这些血渍,放在鼻子里闻闻,很快便道:「这是你女儿体内的污血,也正是无法排出体外导致你女儿伤情一直恶化的原因之一,能够把污血排出,是好事啊!」   接下来大夫又说了一阵诸如神迹天助之类的话,可任鹏飞耳朵却似突然失聪一般,什么都听不见了。   大夫所言非虚,因为青青的身体匪夷所思地在一夜之间全好了,醒来后的哑姑知晓此事,激动得跪在地上哭。   青青只在床上躺了半天,已能下地自行行走,虽然身体还差些,却不再像从前那般,连下床走走都需要人搀扶。一开始任鹏飞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找来几位大夫看过后,都说女儿除了体虚些需要注意调养外,和常人无异,他才逐渐相信。   看着女儿经过几日调养逐渐红润的脸色,任鹏飞对此感到欣慰的同时,心底却空出一块,夜深人静时,总会想起那一夜聂颖的一言一行,便再也无法入眠。   他觉得自己,在怒火攻心之时,真的干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情。      第十四章      聂颖受伤的那一日后,华府一直沉浸在诡异的宁静中,任鹏飞居住的小院如同被人遗忘了一般,不再有人送来三餐,也不再有人来传话,更没有再叫任鹏飞去到聂颖身边……   这些对任鹏飞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尽管他现在寄人篱下,却依然是渡厄城的主人。   现在青青的身体已经无疑,任鹏飞完全可以随时离开,但他没有,甚至连提都未提一下,每日起来,他都会坐在院里的小石凳上,什么也不做,偶尔会低头望着自己的右手陷入沉思。   哑姑不明白他到底在做什么,青青为她解惑,说:「爹在想心事。」   至于想的是什么,也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了。青青看着院里的父亲,渐渐地,也陷入沉默。   看着这一对发呆的父女,哑姑叹息。   青青康复后的第四天,小院的平静终于被打破,华府的主人华夫人携几名丫鬟和仆役走进小院,看见院中的任鹏飞,说的第一句话是:「任鹏飞,你该走了。」   「走?」任鹏飞慢慢站起来。   华夫人侧过身,似乎不想正面看见他,既而冷声道:「你女儿既已康复,你也没必要再留下了,不是吗?」   任鹏飞沉吟片刻,方道:「是聂颖的意思?」   华夫人冷哼,「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总之,你该走了,华府也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说罢,对身后下人扬手,「去,把他的东西全搬出来,这座小院也不用再收拾了,直接烧掉!」   下人丫鬟低头便往小屋走去,任鹏飞低喝一声:「且慢!」   然后看向华夫人,诚心诚意地抱拳道:「任某卤莽,气极之时伤了聂公子,倍感愧疚,夫人要打要罚任某甘愿承受,让任某离开,任某便绝不多留,只是恳请夫人一事,在走之前,在下想见一见聂公子。」   「见他?」华夫人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怨恨,「是不是还想在我儿身上捅一刀?」   任鹏飞垂眼:「任某绝不会再伤害聂公子。」   华夫人冷着刺的眼瞬也不瞬地看他良久,终拂袖让开一步:「你去罢,若你胆敢再伤害我儿,就算他为你求情,我华鸢即使拼尽一条命也不会让你好好活在这世上!」   「还有你们,在这好好守着,等他一回来,马上动手!」   交代完,华夫人不欲再多说一句,转身走向院外。   「爹!」   任鹏飞本想向女儿交代几句再去找聂颖,却只见青青一声「爹」后便走了出来。   纵然女儿身体已经无碍,但担忧她仍然弱不禁风的任鹏飞赶紧迎上去:「怎么出来了,快回屋里去。」   青青则一头扑进他坏里紧紧环住他的腰。   而本来已经走出院门的华夫人听见青青一声脆生生的爹后本只是随意住院中一看,看见青青的脸后,双脚又不禁迈进院中。   任鹏飞背对她,看不见这些,只是一把抱起女儿没几两重的身体走进屋中,青青则趴在爹爹厚实的肩膀上望着院里的华夫人。   屁股才坐回床上,青青便扯着父亲的衣袖问:「爹,你要去哪儿?」   任鹏飞怜爱地摸摸她的头顶:「爹去见一个人。」   「见谁?」   任鹏飞沉默,随后浅笑道:「等爹回来咱们就能回去了,青青想不想回渡厄城?」   青青乖巧地点头:「想,青青想程飞叔叔了。」   任鹏飞弯下腰,轻轻抱住女儿,随后放开。   「爹很快便回来。」   青青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屋外,慢慢地,慢慢地垂下小脑袋。哑姑以为她是担心父亲,便笑着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无声地陪着她。   任鹏飞在水榭里见到了聂颖,他依靠在窗前,身上盖着一件月白色的披风,又黑又长的头发散落在洁白的貂皮毯子上,疲惫地合着眼睛,扇子一般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层浅浅的阴影,脸上依然不见半点血色。   任鹏飞无声无息地走上前,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不欲出声打扰,然他却在他坐下的同时睁开眼睛,似是早知道他的到来。   「我娘把你叫来了……」他淡淡地笑,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人气,「我叫你来,不是为别的……」聂颖拿出一个盒子,放在彼此中间,「这个,你拿走吧……」   任鹏飞看也未看盒子一眼,目光紧紧落在聂颖身上。   「任鹏飞,我累了,已经不想再追下去了。」聂颖的视线不知落在何方,远远地看,不再像从前,总是情不自禁地关注着另一个人。   「既然你女儿已经无碍,拿走这些东西,回你的渡厄城吧,不论是你还是和你有关的一切事物,我都不想再有任何瓜葛,你也不用再担心了。」   「你恨我吗?」任鹏飞的声音很低。   聂颖自嘲地笑:「如果真的能恨,然后不顾一切,也许就不会被同一个人一而再的伤害了。」   经过这几天的沉淀,他终于明白,对于任鹏飞,一开始是怨,怨他当初的无情,而后是大彻大悟,不论再如何坚持终究只是痴人说梦。   他在任鹏飞心里什么都不是,所以他可以无视他的存在,屡次头也不回离开——他一定不知道,看他走远,点苍山上灭顶的绝望就会不断重演,伤口明明已经愈合,却痛得他连呼吸都困难。   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是不是疯了,带着刀走到他女儿面前,他的确很想就这么杀了她,也许她死了,任鹏飞就能对自己多关注一些。   可是那个孩子在他挥起刀时,轻轻地,无助地叫了一声「爹」,致使他情不自禁地多看她几眼,然后发现,她的确长得有些像任鹏飞啊……   小小的,痛苦的躺在床上。   刀子最终割上自己的手掌,滴到她的嘴中,他知道自己的血能让伤口愈合,却不知对孩子伤情有没有治疗的效果。   等到伤口自行愈合时,任鹏飞冲进来了。   当看见他眼里的愤恨时,他忍不住,就像前两次一样,明明怕知道答案却又忍不住去问,问了又怕。   当时哪怕任鹏飞沉默,甚至再逼问一次他到底做了什么,恐怕他都会喜不自胜……因为,至少他没有否定聂颖这个人。   可他无情的一刀,留下的不止是伤痕,还有被彻底击溃的心。   唯有从来都不曾有情,才会没有一点信任。   聂颖真的累了,累得不想再计较,累得什么都不欲去思考,累得甚至不愿再看见这个总会让他情不自禁的男人。   「任鹏飞,你走吧,我好累……」聂颖闭上眼睛,「也不想再这么累下去了。」曾经是他太傻太笨,还在自多作情,还在异想天开。   任鹏飞看着他欲言又止,尔后拿过他曾经在书房见过的盒子,没有打开确认,手指轻轻抚着木盒上的花纹,片刻后,终是开口道:「聂颖,我只问你一句,你给青青吃了什么?」   聂颖脸上的疲惫更甚,他把脸撇向另一边,冷淡地答:「我的血,在谷底乱吃东西,身上的血不知何时就有了愈合伤口的效果,这次算误打误撞吧。还有,曾经给你的那瓶药对别人的确只是普通的疗养药,可却与你女儿吃下的某味药相克,会加剧你女儿的伤情,至于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用我多说了吧。」   任鹏飞摸着手中的盒子,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最后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幸好青青没事……」   任鹏飞走了,走出屋外前,回头看了一眼背对自己的人。   华夫人坐在屋中,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知道任鹏飞已经离开水榭,她便起身去看儿子。   聂颖正在屋中假寐,脸色苍白,华夫人心疼地搂住他的身子。   「不值得爱的人,早点放弃才好。等过段日子,娘给你找更好的,外头什么样的人没有,我儿肯定有大把的人来爱!」华夫人摸着他的鬓角,说,「其实娘更希望你找个姑娘,将来生儿育女,有个像样的家,娘帮你带孩子,看着一帮孩子在膝前叫嚷撒娇,多好。」   「娘。」聂颖扯嘴一笑,随后似想起什么,眼底闪过一缕幽光,「娘,你说可笑不,任鹏飞居然说他女儿是我的孩子……呵,我出谷来还未曾和哪位姑娘有过肌肤之亲,哪来的孩子,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居然扯这种谎……」   华夫人闻言不由一愣。   任鹏飞片刻不停回到院中,好在他们的东西不多,稍微收拾便能离开。离开前,任鹏飞本想抱着女儿,青青却执意要自己走。   「爹,让我多走走,这样对身体也有益。」   不过七岁的女儿却有一张懂事的脸,任鹏飞不知是心疼多些还是欣慰多些。   离开的时候走过一个枝繁叶藏的庭院,有一个丫鬟端着水盆自树影之后出来,一个不慎踢到石板,「哎呀」惊呼一声迎面扑倒,盆子里的水如数朝哑姑和青青泼去。   任鹏飞走在前面,手里又提着一堆东西,终究没能护得女儿周全,被兜头淋成个落汤鸡,哑姑自个儿都被浇湿了裙摆。   「青青!」任鹏飞丢开手中的东西就去查看女儿。   摔倒在地的丫鬟知道自己闯了祸,赶忙站起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任鹏飞知道无心之失不为罪的道理,就算是自己家的下人他也不会严加惩戒,更何况是别人家的。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好在这盆水是刚端上的干净热水,只要赶紧给青青换一身衣服便好。   只是摆在他们前面的难题是,刚刚搬出的小院他们前脚方迈出,后脚便有粗壮的下人去拆房子了,现在估计也是一片狼藉,哪还有可换衣服的地方?难不成,就这么湿着一身走出府外,去马车里换?   做错事的丫鬟似乎察觉什么,赶紧说道:「啊,前面就有个可换衣裳的小屋,我带你们去吧。」   任鹏飞先谢过,然后跟着这位丫鬟走向她说的那间小屋中,任鹏飞守在门外,女眷们全进屋。   进了屋内,哑姑怕青青着凉,便先帮她换掉身上的湿衣,带她们进屋的丫鬟则在旁边张罗,她找出一块干净的棉巾,趁她俩不备,在上面倒上什么东西,随后手脚勤快地帮青青擦身子。   「真是对不住,赶紧擦干吧,免得着凉了。」   青青冲这位帮她擦身子的丫鬟浅浅一笑:「小姐姐,我没关系,你不用过意不去。」   看着孩子的笑容,丫鬟微愣,随后笑着点头:「真是个好孩子。」棉巾在青青裸露的背上抹了几下,片刻后,一个红色的莲花形胎记逐渐浮现,丫鬟目不转睛地看。   哑姑看她这样,不由也朝青青背后看去,一愣。   「怎么了,哑姑姑?」   见她俩这般,青青便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问道。   哑姑还未来得及答,丫鬟便已笑道:「哎哟,小姑娘背上有个很漂亮的胎记呢。」   「有吗?」青青扭头去看,自然看不清在肩胛下方的胎记,便看向哑姑,见她点头才一脸迷茫,「我怎么不知道呢。」   哑姑摇头,表示她从前也没发现。   「难不成是这两天才有的?」   青青低头喃喃,丫鬟笑着说:「好了,快换上衣裳吧,免得真着凉了,这胎记就长在身上,想什么时候看都行。」   于是青青便把胎记一事先压在心底。   等任鹏飞一行人走远,丫鬟转过身便往华夫人住的地方走去。   「你是说,药水抹上后,小女孩背上就出现了红色的胎记?」华夫人坐在椅子上,看向陪伴自己多年的心腹丫头小绿。   小绿垂首恭敬地道:「是的,夫人。小绿看得一清二楚,在肩胛骨下方,一个盛开的莲花形胎记。」   华夫人望向门外,似乎是沉思,小绿想了想,又小心道:「夫人,那小姑娘对奴婢笑的时候,奴婢总觉得……」   「说!」   「觉得那小姑娘和少爷很像……」说完,又赶紧道,「夫人,请恕奴婢失礼!」   「没事。」华夫人缓慢摇头,随后挥手示意她出去,「你出去吧,这件事千万不要传出去。」   「是。」   小绿退下,华夫人坐在椅子上,脑子一片混乱,她觉得整个事情有透不出的诡异——为何任鹏飞的女儿会和自己的儿子长得如此之像?   聂家世代并无什么特别引人之处,却有一个很迤逦的传说,说聂家的祖先曾与一位荷花妖相知相爱,然而人妖殊途最终未能在一起。荷花妖魂飞魄散之前,用最后的一点灵力倾注于所爱的人身上,此后聂家的男人若有后代,背上必定有一个红色的莲花胎记,据说是荷花妖眷恋不舍地以这样的方式成为聂家的一分子,永远不离开。   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消逝,也许是法力也随之逐渐消弭,到如今,这个红色的胎记唯有在出生后前两年会出现,随之逐渐淡去,最后消失,唯有在情动之时或用特殊的药水抹上才会显现。   聂颖的生父聂远向妻子华鸢说起这件事时,她只当他胡诌,可等儿子出世,才知道他所言非虚。特别的胎记,唯有聂家的后代才会出现,可如今在任鹏飞的女儿身上也出现了——   华夫人并不怀疑小绿在说谎,因为胎记一事她从未同小绿说过,只是让她用药水在青青背上涂,看会出现什么,而小绿回来后却能很清楚说出来,是个红色的莲花形胎记。   华夫人越想越觉得诡异,她甚至想,难不成青青根本不是任鹏飞的女儿,可又马上否决,任鹏飞对聂颖无情,又如何会如此真心实意去抚养照顾一个和自己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当年聂颖与任鹏飞在万恶谷中发生的诸事,华夫人怕引起儿子的痛苦回忆一直没有细问,只知道万恶谷中,任鹏飞与儿子的关系并非相遇相识这般简单,经过水榭中的一夜情事,两人之间看来也不是一句露水姻缘可以说得通。   看来当年鬼婆婆一定是利用他们两个做了什么有违天道之事,否则岂会千方百计让他们在谷中相处一段时日……   华夫人越想越头痛,总觉得快有什么即将浮现于脑海,却就是冲不过最后的一层屏障。   捂着额头苦思的华夫人不经意想起一事,当初在找寻儿子踪迹时,也得知一个当初聂远隐而不说的事情,其实故事并不像聂远所说的那么凄美,另一个版本是聂家的祖先负了荷花妖,这个莲花胎记则是一个诅咒,诅咒聂家子孙永远无法寻觅真爱。   不论如何,当初华鸢听时,只当一个玩笑话,并不以为然,毕竟这种怪力乱神主事,如何能信?   可是看着聂远,看着自己的儿子,华夫人心中隐隐觉得不妙。   任鹏飞就此离开,到底是对抑或是错?   然而事情容不得华夫人多想,跟随她多年,值得信任的管家匆匆走进屋内,交上潜在靖王府的暗探传回来的密信,她收起心神拆开竹筒先看内容,看完后神色丕变,瘫在椅子上半天无法动弹。   任鹏飞离开华府的第六天,华夫人把儿子送出了家门。   「儿子,此去咸阳娘不在你身边,千万记得保重身体,也不要酗酒,至于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别再拘泥于此,嗯?」明明孩子身上的衣物再整洁不过,华夫人却一再地亲手整理,总是觉得有些不满意,「等娘把京城的事情处理好了,娘就过去。」   「娘,不如等你处理完事情,我们再一块去咸阳,可好?」明明母亲眼中充满对自己的不舍之情,却坚持要他现在便离京,聂颖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看着儿子关切的双眼,华夫人微微一笑,把他的手握进掌心中,轻抚道:「娘又何曾不想和你一块去,只是京城这块伤心地你留下越久越无法放开,娘呀,就是想让你赶紧把从前的事情抛开,好好的生活。京城的生意娘根本就不在乎,只要与我儿在一块,娘就幸福满足了,只不过真就这么抛却家中的生意,那些仰仗咱们家讨口饭吃的生意人可就难过了,娘不得不留下管一管。」   「行了,时辰不早了,你快上车,娘看着你走。」   聂颖看着母亲慈爱的笑容,略一点头,放开她的手走上马车。   「记得,要保重身体,娘只想要你好好的。」   「知道了,娘。」   坐上马车,聂颖揭开帘子看着走到车前的母亲:「你也要保重,孩儿在咸阳等你。」   华夫人含笑,点头,挥手:「走吧,娘看着你。」   马车驶离,聂颖一直到看不见母亲的身影才把帘子放下。   血雨腥风乍起,再多的安宁也敌不过人的野心。   待聂颖发觉有异时,人已在离京城有数千里之距的太原,本来应该是去咸阳,可在太原稍做休整后,领队的管事却突然决定改道去福州,说这是华夫人的意思,追问是何因却又回答不出,聂颖仔细一想,心中的不安更甚,便执意留在太原不走,派出一人返京询问原因。   可不出一日,派出去的人连滚带爬地跑回来了。   京城传出的消息,聂颖离京的第七天,也便是前天,靖王爷趁皇帝突发重病昏迷不醒,勾结禁卫军叛变逼宫!可叛军才闯入紫禁城,便被伺机以待的皇帝亲军重重包围,结果是一个不落的全被歼灭,靖王爷已被押入大牢听候发落,王爷府被抄,府中上下无一不被押往诏狱,华夫人不仅外传是王爷的内眷,更因为查出与王爷有金钱往来坐实出钱招兵买马叛变的罪名,一同被押入大牢。   聂颖一路策马狂奔,京城戒严,到处在查逃窜的余党,因为华夫人有同谋之名,府中上下也被关押追查,为掩人耳目,聂颖不得不乔装打扮混入城中。   有道是风声鹤唳,经过靖王爷的一场声势浩大的叛变,此时的京城更不复往日的繁华,街上寥寥数人也是匆匆而过,便连昔日最为热闹的城中大酒馆,也不得不低调的半掩上大门。   华府的大门紧锁,门前一片狼藉,白色的封条刺痛双眼。聂颖一身蓑笠站在门外,迟迟无法相信。   聂颖在城中奔波,却连见牢中母亲一面都无法办到,他曾想求当初与他相处甚欢的一些友人帮忙,结果无人肯见,甚至还差点被揭穿引火上身,也仅仅是三天时间,聂颖看透了世间的冷暖。   本该与他一道去咸阳的管事追了上来,并找到他,终于说出其实华夫人早已知道靖王爷的野心,可惜当年为找回儿子她什么都不管不顾。她明白再与这人牵扯下去不会有好下场,才会为确保万一先撇清娘家那边的关系。如今她想求个全身而退已是艰难,所以在寻回聂颖时,她便开始偷偷另置产业,打算把她能给的一切全留给儿子,本来还想和聂颖多多相处一段时日,奈何靖王爷已经等不下去,买通宫中的太监给皇帝下药,勾结禁军统领叛变逼宫……   管事让聂颖离京,越快越好,华夫人留给他的财产足以让他丰衣足食过上几辈子,而且,这也是华夫人的意思,让她的儿子好好地活下去。   聂颖没走,他在策划一件事,劫狱。   母亲的罪名已被坐实,其他的办法已然不可能救她出来,这个是唯一的可行之计。管事听他说起这件事时,十分震惊,可却无法劝说这位脸上只有义无反顾的主子。   在华夫人被问斩的前两日,聂颖摸黑行动,他的身手敏捷得非一般人能比,戒备森严的锦衣卫大牢,他来去自如,无人发觉。看过从别人手中买来的大牢结构后,聂颖很快便来到关押重犯的牢中,也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母亲,然而他所看到的一幕却令他的血液倒流,肝胆寸裂——   他的母亲,正被大牢里的一帮禽兽凌辱!   他们还在笑,说京城最美的女人滋味如何,年纪虽大却芳颜不老皮肤细腻,就这么死了可惜不如让他们玩玩,毕竟是王爷的女人,曾经是连想都不敢想——   母亲的双眼半合,没有一丝光亮,也许这一刻她还在呼吸,但她的心已经死去。   聂颖疯了。   他失去了理智,他不知道他怎么冲了进去,怎么撕裂这些人的身体,怎么救出母亲为她披上衣裳,跪在血泊之中哭着抱紧她。   「娘……」   聂颖浑身在颤抖,一颗热泪滴在母亲的脸上,她死去的心又开始跳动,艰难地睁开眼睛,看清他的脸,笑了,依然是如此的慈爱和温暖。   「儿子……」   「娘!」   「不要报仇,也不要恨,好好地活下去……」   「娘……」聂颖已经泣不成声,母亲的体温在自己怀里一点一点流逝,他好怕、好怕,泪水控制不住,一颗一颗地落下,浸淫母亲温暖的脸,「娘,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不会离开……娘会在你身边……一直在你身边……」   闻声而来的狱卒把监狱照得灯火通明,倒在地上被生生撕裂的尸体和溅满墙壁的血液让他们惊慌,却没有人能逃。   一夜之间,整个大牢横尸遍布,没有谁能活着逃得出来,等外头的人进去时,一地的碎尸和血腥让人腿软想吐。   只有这些已死的人才知道,生前他们遇上的是多么可怕的事,也只有他们才看到,杀红眼的恶魔怀里的女人永远凝固在唇边的温柔的笑。   准备返回渡厄城,路也走了将近一半的任鹏飞获知消息,紧赶快赶终究还是慢了一步,等他站在京城的街道上时,锦衣卫大牢发生的事情已经传遍京城,而杀人者已不见踪影。   任鹏飞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等他醒来时,天空下起了小雨,他望向乌云厚重的天空,没有离去。   江南——   偏安一隅占地为王的逍遥堂堂主抱着个美人儿正在床上逍遥快活,眼看美人衣裳褪尽露出香嫩胴体,他也提枪上阵心痒难耐时,不识相的属下砰一声撞开门扑在地上。   「堂、堂主——不好啦!」   「不好你个熊,没见到本堂主正忙着吗!」只差临门一脚便被打扰,这种打击比早泄还可恨,逍遥堂堂主额上青筋,身边实在没武器,抓起一个枕头就冲属下砸去!   「大事不好啊,堂主!」冲进屋里的人险险避开枕头,一脸的惊恐,「有人闯入总堂,快要杀到这——」   一把长剑自背后穿透这名属下的身体,随后反手一提,话未吐尽的人的上半身连同脑袋便一分为二,倒在地上,血溅当场。   「啊啊啊!」   逍遥堂堂主床上一身赤裸的女人被这一幕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不止!   「真吵。」   一声微哑的低喃之后,长剑凌空而出,之前还在逍遥堂堂主怀中扭动撒娇的女人眨眼被剑穿过胸脯,钉在了床上。   逍遥堂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也未作恶多端到令人发指,顶多是占个小山头不时骚扰一下周边的小老百姓和江湖上一些不入流的门派。   逍遥堂堂主李奎自认不是什么好人,手上也沾过不少血腥,算是见多识广了,可今天的这一幕,震得他半天没回过神,甚至在看着不远处的那个人时,头皮莫名一阵发麻,一只手偷偷摸进床单下面……   「你是谁?」李奎故作镇定地道。   「阎王。」一身血腥的不速之客露齿一笑,似喋血欲狂的魔,叫人心惊胆颤。   「你、你……」李奎发现他的声音竟在发抖!「你要干什么?」   来者举起手,扯出一块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上面的血渍,声音淡淡:「杀了你,取而代之。」   「你去死吧!」   李奎双目一瞪,怒吼一声,一把抽出藏在床下的软剑,挥舞着剑花扑向手无寸铁的男人。李奎的成名武器便是这把软剑,比蛇还柔软,比泥鳅还刁钻,只要他使出全力,在江湖上排得上名的高手也不敢夸口说能一举拿下。   这人能一路杀进来,证明他确实有几分能耐,可是李奎不是他手底下那些只会三脚猫功夫的下属,且这个人肤色白皙至极,一脸难掩的病态,看起来没什么力气,打了这么久肯定也累了。   李奎的突然一击,他自己有七成把握,他认为,只要拼出全力,打不过至少还能逃。   可在李奎的剑眼见就要刺进这人的身体里时,只觉得眼前一闪,原本站在面前的人已然站在他背后,冰冷的气息瞬间覆没他的身体,挥剑的手被握住反扭抵上脖子再一划——李奎便被他引以为豪的锋利武器划开了喉咙。   下船的时候动作慢了,被后头挤过来的人险给推到河里去,白妍好不容易站稳脚,盯着脚底下的浑浊江水,一团气鼓在心底,蓦地回过头瞪向推她的人,可这人丝毫不以为忤,抬高下巴气焰分外嚣张:「没见识的村妇,看什么看,你挡老爷我的道了,知道不,快闪开!」   白妍的确是一身妇人装扮,加之接连好几天赶路,已有数日不曾换洗衣物,脸色灰暗,又一身风尘,看起来和刚刚从田地里劳作回来的村妇无甚二样,难怪乎这人如此叫她。   若是两年前的白妍,肯定气冲冲过去劈头便是一掌,好证明她的功夫并不是学来好看的!可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太多,已经把曾经那个骄纵任性的小姑娘慢慢磨成一个懂得收敛性子的妇人。   白妍瞪了这人两眼,起伏的胸脯很快便慢慢平复,她垂眸默默退至一处,让这人先上岸。   她好不容易才跑出云南,只想一路顺利向南,并不欲多惹事端耽误时间,这才会如此忍让。   这人见此,哼笑一声,做作地撩起衣摆,得意洋洋地走过白妍身前,迈出一只脚正准备上岸,结果脚下一滑身形一矮,扑通掉河里去了!   周边的人偷笑的不少,等这人喝了好几口河水提着嗓子大叫救命才陆续上前助他上来。白妍站在原处发愣,因为离这人很近,又正好垂下脸,所以知晓这人并不是脚滑掉下去,而是在他迈出一条腿的瞬间,某样东西从船里飞出,打在他的另一条腿上,才会导致他滚落河中。   白妍扭头朝船舱望去,一个把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脸的粗鄙村夫正好从她眼前擦过。   白妍又是一愕,尽管只是一纵即逝,可斗笠遮掩之下露出的尖尖下巴却勾起她的千思万绪,等她回神时这人已然走远。白妍一急,推开挡住船头的人,不顾一切上去追,正好把刚刚爬到岸上的某人又推回水里。   「小江!小江!」   不论她如何追赶,那人离她却越来越远,秦淮河畔茫茫人海,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再起来时,追逐的身影再不见踪影。   「小呆瓜——」   声音划破喧嚣的街,却唤不回早已离去的人,悲伤浸淫眼眶,苦涩再次涌来,她只能无助地抱住包袱哭泣。   她一路向南,再往东再往东,直到江南,那人心心念念的江南。她未来过,可她曾经答应过要带他来,她不会食言,只不过如今前往江南的路上只剩下她一个。   白妍擦干泪站起来,抱紧包袱,摇摇晃晃地前行。   「小呆瓜,我现在在金陵,据说这里的山埋着数不尽的金子,所以才会叫这个名……这里是六朝古都,最有名除了美食美景,便是十里秦淮六朝金粉了……」      第十五章      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当明日成今日,今日成昨日,是否还复当年明月?   一年之前还默默无闻的逍遥堂突然的壮大,武林盟主周炎之死,给原先看似平静无波的浩浩武林填入不可预料的动荡转变。   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武林门派不可一日无主,周炎的突然死亡固然令人震惊,但在这种时候,往往才最需要一个能够主持大局的人。   下一任的盟主还未开始选拔,早已不满在边陲之地小打小闹的逍遥堂的势力已经蔓延至中原,剿灭不少门派扩张势力的逍遥堂堂主甚至还扬言武林再无人,武林盟主之位非他莫属。   对于这类不遵守江湖规矩的邪教,自诩正派的江湖中人当然欲除之而后快,只可惜现在他们群龙无首,若不能有一个人带头发号施令,聚集各大门派一同前去围剿,其他门派都怕自己成为送上门去的肉包子而宁可暂先旁观。   说穿了,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不过是聚众仗着人多打架斗殴的团伙而已。   当务之急还是先选个新盟主,至于逍遥堂,便先让它再多蹦跶几日,届时整个武林去围剿一个逍遥堂,就不信还会输。   没有人相信逍遥堂堂主真的会出现在武林盟总坛,都当他说了几句废话而已,毕竟不论如何,就当逍遥堂堂主真是一匹狼,混进羊群中也只有被踩死的分。   可是选拔当日,逍遥堂堂主还真的来了,且其他门派的这些羊们也只有干瞪眼的分。邪教与所谓的名门正派的最大区别在于,邪教只要能成功,过程向来是不择手段,而名门正派更在乎道义德行这一层皮,为此甚至宁肯丢却一条性命。   当然,真正在乎道义这层皮的人还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是披着羊皮的狼,为了利益和目的干出的龌龊事儿比「邪教」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不过这次他们都没想过逍遥堂堂主真的敢来,并且还是大摇大摆的来,正因为没想到,所以几乎没有人想到在武林盟总坛上有所防备,也因此,所有人都中了招——他们喝的茶水中都被投了毒。   逍遥堂堂主如过无人之境地坐上他来之前,各大门派正在拼死拼活想坐上的盟主之位,笑眯眯地问底下诸位,是想拿解药活命呢,还是交出武林令,承认他的盟主之位。   在这种节骨眼上,就算真有不肯屈服正人君子,也要顾忌其他人的性命安危,顶多也是声色俱厉地开骂,不过逍遥堂堂主显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让手底下的人给这些开骂的人嘴里又喂了东西,很快这些人便七窍流血倒地不起了。   怕死的人肯定比不怕死的人多,见过这些人的下场,偌大的武林盟总坛再没几个敢口出狂言之人。   当然,沉默消极对抗这种挑战逍遥堂堂主李奎耐性的东西也是不可取的,又送几个人去黄泉路上后,剩下的各个门派的人眼中已经出现了退让和妥协之意。   逍遥堂堂主李奎离胜利似乎就只差一步了,可在这时候,一个人出现在武林盟总坛之上,其他门派的人先是一喜,随后更为垂头丧气,因为出现在外头的人,看起来不过是乡野村夫,根本不是什么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高手。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恰恰是这个人,不但击退了逍遥堂的人,还在对战之中当着所有武林人士的面一剑刺死了李奎。   这人最后因为也被李奎击伤,但还是坚持从李奎身上找出解毒之药分发给中毒的各个门派的人。   吃下解药后恢复体力的武林中人没有让这个人离开,而是让他先留下养伤,并逐一询问他的出身与师从何处,这人一一作答,可却说不出师父到底是谁,只说小时候遇见一个老人,说他骨骼清奇适合习武于是留下教会他一身武功,等他学成之时,便离开了,他一直只称呼这人为师父,可这位老人留下的一把剑上印有一字「唯」,这次来武林盟总坛只是想开开眼界,没曾想刚好遇上李奎。   一听这话,众人哗然。百余年来,武林独独称得上是剑宗之人,便是手持这把刻有「唯」字的剑的主人——千绝老人。   千绝老人个性乖僻,行踪一向诡秘,也从不收弟子,此时突然冒出的这人竟是他的徒弟?   等真正识得这把剑的人武当派清虚掌门拿过剑一看,便立刻点头承认:剑是真的!   唯心剑独一无二,也证明千绝老人曾经以这把剑独步武林的尊崇,无人可以冒充。   见过这把剑后,一些在武林中地位较高的人心中多少有了打算:周炎死得太突然,他们之前一直未有过再找人取而代之的念头,导致各大门派的弟子能力良莠不齐,李奎来捣乱之前的比试看得他们暗中直摇头,而这人在与李奎的一战中,一身精湛的剑术实在让人惊艳,而且又是千绝老人的弟子,足够上台面了……   但这些人也只是一想,真正的本事还得在手底下见真章,一些人撺掇他去参加比试,武林中人尚武之风浓厚,只要他能赢得了其他人,武林盟主之位归谁这件事基本算定了。   这人在一些对盟主之位无欲的门派掌门的指点下,一脸懵懂地前去参加比武,也许现在的人武功真不怎样,他一路过关斩将,最后竟真击败了所有对手。   当他击败最后一个挑战者时,在比武台上持剑环顾一周看着台下的武林中人,略显腼腆地笑了,黑黑的眼睛在阳光下折射淡淡的光芒,格外赏心悦目。   新一任的武林盟主便这么定了,这位走马上任的新盟主的名字叫,江颖。   甄选武林盟主的大会任鹏飞找了些借口推托未去,可等新一任盟主的名号传至渡厄城时,他心中一沉,竟不知这一次没去武林盟,到底是对或是错了。   江颖这个名字,其他人或许听不出来有什么特别,任鹏飞又如何猜不出来?一个小江,一个聂颖,便是江颖了。   当年的小江因为白川之事也算在武林中露过了脸面,纵然那时的小江与聂颖性格乃至气质相去甚远,一时无法辨别,可这出色的容貌却很难认错,为何在武林大会上出尽风头却没有人提出异议?   任鹏飞找来人问武林大会上的情况,并详细询问江颖的相貌如何,尔后才明白,江颖定是易了容。   尽管如今知道江颖便是小江和聂颖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但他如此大大咧咧地用这个名字,难道不怕他这个渡厄城城主揭发他的真实身分?还是有恃无恐地相信,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渡厄城城主的话?   但这些并不是任鹏飞特别在意的,令他心烦意乱的是,聂颖到底是想干嘛?就算聂颖如今成为朝廷通缉犯不能明目张胆地乱窜,但隐藏身分之后,他为何要坐上武林盟主之位?   别人或许相信这是巧合,可任鹏飞知道,若聂颖不肯,这个巧合便不会发生。而且那一日他出现得实在太过凑巧,凑巧得令他不得不产生怀疑——或许那日的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假使真是如此,任鹏飞只觉得毛骨悚然,不仅是为聂颖如今的心机,还因为他这番举动下潜藏的真正动机。   武林盟毕竟是连皇帝也忌惮三分的势力,若能掌握整个武林门派,那么再于暗中培植势力,假以时日——   当然,这全都只是任鹏飞的猜想,一切都未曾有真凭实据,甚至连江颖到底是不是聂颖他都无法真正确定。   也因此,即便为此心中百转千回,任鹏飞仍然是按兵不动,主要原因也是,他没有什么理由去动。   渡厄城一半的生意是要回来了,但在一年前,因为种种原因,任鹏飞已经心慵意懒,更何况城主之位让弟弟继任之后,任鹏飞见他日渐上手,在众人的扶植之下也挺有模有样,更没了再继续打理城中诸事的心情。   于是不顾任程飞的百般劝说,仍然决定退居幕后,在弟弟遇上难解的问题时,才不时出谋划策给些意见,实际上,此时的任鹏飞真的可算是个无所事事照看女儿的闲人了。   任程飞对城中的事情正处于成长阶段,需要的环境必定是较为风平浪静的,尽管此时武林盟里闹得喧喧嚷嚷,渡厄城中却一片祥和之色,这也正是任鹏飞当初不去搅武林大会这滩浑水的原因。   谁也不会放着安宁的日子不过,整天去打打杀杀,何况现在的江颖也未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任鹏飞有什么理由去搅乱江湖表面上的平静呢。   他只私心地希望江颖不是聂颖,就算真的是,他也希望江颖这个武林盟主心中没有仇恨,否则,接下来不止整个武林,恐怕连同这片天下,都会陷入血雨腥风之中,难有宁日。   可老天没有听到任鹏飞的祈愿,事情一步一步朝他最不想看见的方向发展了。   不止是逍遥堂,江湖里各个邪教的势力在江颖就任武林盟主之位后,越发得壮大,扰得各地百姓难有安宁之日,甚至有的邪教还伙同外敌骚扰一些守城的士兵。   京中自然也有派兵去清剿这些扰乱治安的邪教,可惜这些专门学习旁门左道的邪教油滑得很,朝廷出力不小,成效却寥寥无几,士兵的性命赔进去不少,这些邪教一个两个还照样蹦跶得厉害。   朝中无奈,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治,既然邪教怎么也算是江湖门派,那么还是让武林中人来解决这些事情吧。   因此,皇帝的委托书由朝中派出的使者直接送达到武林盟主江颖手中。   这封委托书给了武林盟主一项权力,那便是在剿匪过程中若人手不足,他可以向附近军队请求增援。   知道这件事后,任鹏飞在院中,从白天一直站到日落,他开始明白了江颖的想法,也逐渐知道他接下来想要做什么,若再如此放任下去,赔上的,将是整个国家。   任鹏飞并不是那种忠君爱国之人,也不是忧国忧民之士,至于如此地心烦焦虑是为恐怕也难以逃出一劫的渡厄城还是因为其他,这时,他真的给不出一个答案。   他只知道,他不想再看着事情如此发展下去,可他又能如何去做?此时的江颖,还是以前的聂颖吗?   就这么一想,想了一天,最后,他有了决定,无论如何,他想一试。   渡厄城如今有任程飞和他亲信的属下,毋须他过多担心,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女儿。尽管她的身体早已无碍,可这孩子不知为何却是个医狂,整天痴迷于医书之中,不仅足不出户更废寝忘食,屡劝难改,需要任鹏飞和哑姑整日盯着她注意吃饭休息。   任鹏飞实在怕她一个不注意又会旧疾复发,对她的身体在意得很,深怕自己不在,哑姑一个人劝说不来。   好在女儿知道他要出远门时,纵然也是万般不舍,但还是乖巧地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听哑姑的话,按时吃饭准时休息。有她的保证,再加上相信哑姑,且也嘱咐弟弟和下人多多注意女儿后,才算是稍微放心。   临行前的一晚,青青难得的没再啃书,而是让哑姑给她做了个香囊,然后放进她亲手配置的药材,具有驱虫保健之功效,然后小心捏在手中拿去给爹爹。   可到了隔壁院子,她一眼看见任鹏飞坐在假山后的小石凳上,右手拎酒壶,左手握酒杯,时不时小啜一口,偶尔对月长叹,一脸沉重。   青青站着一直未作声,直至任鹏飞发现女儿,放下手中的东西后,便朝她走过来:「青青,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我让哑姑姑做了个香囊,我在里面放了香草,可以驱虫也有保健的功效,送给爹的。」   任鹏飞接过女儿送来的香囊,打开深吸一口气,嘴角不禁翘起,然后手一伸,蹲下轻轻揽住女儿的腰身:「谢谢,爹一定会保管好的。」   「爹一路一定要小心。」   「嗯,爹答应你。」   青青看着他的脸,慢慢垂下脑袋,任鹏飞不禁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青青头也不抬地扑入父亲怀中,先用力地蹭了几下,才停止不动。任鹏飞顿了片刻,见她仍不说话,便把手轻轻抚上她的后脑勺。   「青青,有什么话便同爹说,爹会好好听的。」   说完后,女儿的小手用力地抓住他身上的衣物,只听她闷闷地道:「爹,你是去找那个人吧?」   任鹏飞眼中闪过一道光,微蹙起眉:「你是指……」   「是当初让青青的身体好起来的那个……」怀中的小人伸出双手用力地环住他的脖子,声音更是沉闷,「爹,我到底是谁的女儿?」   任鹏飞愣住,半晌回过神后,恰巧一阵冷风吹来,吹得他不禁打了个激灵,可又很快平复。   把女儿拉离自己,面对面看着她,仔仔细细地端详她的脸,再伸手轻轻抚过,他低声强细语:「你那晚,听到了?」   青青点头:「嗯。虽然那个时候身子很不舒服,可青青听见了。」   任鹏飞的手微颤,终还是再把女儿抱住,嘴角的笑微带苦涩。   「原本爹就猜到瞒不了多久……好吧,爹告诉你,把一切原原本本都告诉你……」   只希望到时候你不要怨爹,怨自己的出身……   城中的诸事已毋须任鹏飞更多担心,他并未在众人面前直言去意,但他对身边事情的一再叮咛仍然让任程飞察觉到了什么。   「哥,你是不是要离开渡厄城?」   「是啊,大哥现在无事一身轻,很想也过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任程飞鼓起颊,低头踢自己的脚尖:「你就放心我一个人打理渡厄城么?」依赖哥哥已成习惯,他每次离开都让他好不适应。   任鹏飞拍拍他的肩膀,视线落在天空中的浮云上,几缕飘渺:「爹当年病逝时,大哥不过十七八,不也是这么过来了么。」   「哥……」   「程飞,大哥相信你。」   任程飞哑然失语地看着一脸慈穆的兄长,明媚的阳光之下,他的鬓角不知在何时已然出现几根银白。   任程飞看着看着,不禁红了眼眶,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压着声音哭泣:「哥,对不起、对不起……我会管好渡厄城的,你放心吧……」   任鹏飞欣慰地浅笑,手轻轻抚着弟弟的发。   时光荏苒,何时岁月已把我们洗刷得沧桑,那张年少轻狂的面容只变成记忆里的一幅画面。   任程飞以为兄长会在某日与他们一一道别之后再离开,可某日醒来发现,大哥的屋中只留下一纸书信,上面寥寥数字:勿念,万事小心,照顾好青青。   就像很多时候,心中纵然千言万语,最终出口也不过简单几字,却胜过万语千言。   知道他离开的时候,青青锁在屋中,坐在床上不停抽泣,手中紧紧抓着任鹏飞离去时留给她的,他一向随身携带的玉佩。   任鹏飞离开的时候是清晨,蜀州的雾气仍未散开,浓浓的弥漫在整座城中,看不清前方。任鹏飞策马走过,听着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的规律声响,嗒嗒嗒,一声声都似敲在心上。   这片幻境一般的迷雾,看不清前方,四处寂静,容易勾起很多心事。   任鹏飞想了很多,从小到大,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成为一个拥有万顷土地的城主,曾经的年少无知已成为记忆,不知不觉间,他变得每一件事都会不由自主去计较成败得失,反而忽略了事情的本质。   他又想到了万恶谷中的生活,想到在谷底时的那段日子,如果不为弟弟担忧,如果不用强迫自己去承受另一个男性的侵犯,或许,那便是他活得最惬意的日子了。   时不时拂来的带着清香的风,还有那个向来水深微澜的深潭。   可鬼婆婆说谷底到处是毒,就如同世间的每一样事物都不会尽善尽美。   对于聂颖,任鹏飞真的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只知道每次夜深人静午夜梦回时,会忆起华夫人的面容,还有她一直不断重复的一句:「我只想让你好好的……」   每次一想起来,心都会揪紧。   他记得似乎也曾和程飞说过类似的话,只要他好好的,身为兄长,一切都无所谓了。   华夫人,那个用尽一切去疼爱聂颖的女人,真的就这么去了么?那么聂颖身边,还剩下谁?当年在谷底没经历过所以不懂,可如今经历之后一再失去,他还能再从谷底爬出来,有足够的勇气去追寻吗?   任鹏飞会想那张在武馆中开怀大笑的脸,会想他提笔聚精会神练字的恬静,会想他坐在竹枝下含笑抚琴的祥和,会想他红着眼睛吼我在你心里是不是什么都不是的悲伤……   也会想他褪尽衣物后,一身的伤疤。   自京城一别,回到渡厄城中,任鹏飞一直有派人暗中查找聂颖的消息,可一直没什么线索,聂颖就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没有消息,到底是好还是坏,任鹏飞不敢细想,却一直没有放弃找寻,但他并未想过,找到了如何,没找到又如何?   所以当江颖这个名字出现时,他一愕,是因为竟不知接下来应该如何。   慢慢沉寂下来后,他才意识到,他没有任何去找他的理由,一年前在京城,是聂颖把他赶走的,他说,我累了。   从此他们便应该形同陌路了,可在当年京城叛乱一事爆发时,已经身处外地的他听到这件事的头一个反应是撇下女儿一路策马狂奔回京时,才幡然而悟,于他心底,聂颖不再只是一个陌生人。   这到底是不是聂颖曾经想要的感情,任鹏飞也不知道。反而因为这件事,任鹏飞更是迷茫,如同走进一条死胡同里,再也走不出来,兜兜转转之后,终于累了,累了。   所以任鹏飞去找聂颖,去找他,寻一个答案。   到了云南,在点苍山下,任鹏飞没报上渡厄城的名号,对一个普通老百姓而言,要拜见一个武林盟主也不是件易事。可是他能等,在一个小客栈里住下,然后每天去武林盟主也许会出现的地方。   任鹏飞可以有很多办法去见江颖,最直接的便是买通江府的下人混进去,但他选择的却是最笨最傻的一个方法,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想去找他之前,远远看一眼,确认江颖到底是不是聂颖。   私心里,任鹏飞不希望江颖便是聂颖,就像一直用心守护弟弟的那份纯真,却无奈地发现他的眼睛里无可避免地染上杂质一样,曾经谷底的那人也拥有一双清澈如水的眼晴——   终于,武林盟又召集云南境内的江湖人士,说是要去讨伐最近在楚雄的山里抢夺路人财物并杀人灭口的强盗。这种事情官兵没有办法,偶尔也会向武林盟求助。任鹏飞借机混在赶去总坛的人群中,等人聚集时江颖出来,他躲在角落远远地看。   他看到的只是一张陌生,略显憨厚的脸,任鹏飞并没有过多关注,毕竟隔这么远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他更多的是留意江颖的双脚,每一次行走会不会出现什么……   尽管很细微,但任鹏飞还是看出来了,也终于肯定了一件事,再看向江颖的脸,只觉得心堵得厉害,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当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那些已经失去或错过的,又要如何挽回,又如何能挽回?   「百里掌门,穷寇莫追!」   正欲潜入山林追敌的百里湘闻声停下,转身一看来人,当即抱拳道:「江盟主。」   江颖看一眼他的身后,一脸关切地道:「这处山林越深入越是繁密,就是当地人进去也很难保证能出来,这逃掉的几个贼寇恐怕再难成气候,进了林里只不过是九死一生,百里掌门何必为这种人也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   百里湘听得尤为感动,对这位才统领武林不过数月的盟主更是敬佩,「多谢江盟主提醒,这次剿匪幸有江盟主带领,才能不伤一兵一卒清剿这些恶徒为民除害,实在是功德一件。」   「百里掌门真是说笑了。」江颖走过去轻拍他的肩膀,随后先行走在前头,「这只不过是职责所在,更何况不论是谁,遇上这样的事都会有同一样的反应。」   江颖的不骄不躁,更是引来年逾不惑的百里湘欣赏的目光。   「对了,」江颖走了几步,似忆起什么突然停下,负手于身后,笑问身边的百里湘,「不知百里掌门可曾想过自己的死法?」   「什么?」百里湘一时莫名。   江颖黝黑的双眼落在他身上,噙在嘴边的笑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他压低声音,说:「不知百里掌门可曾想过,会死在我的手上……」   江颖话音未落,一道冷光闪过,百里湘只来得及瞪大双眼,脑袋便和脖子分了家,在地上滚了几圈。   江颖避开了溅出的血液,丢开手中特意准备的武器,对着无头的尸体冷笑一声,正欲转身离去,却因为听见隐约接近的声音而停下,仔细聆听,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退了几步,纵身一跃,飞向一旁连点数下,人已经稳坐在枝繁叶茂的大树之上,拉低眼前的树枝,往尸体方向看去。   很快,他看见一个人走近尸体,尽管相距将近百米,可以他绝佳的眼力,仍是一眼便看出来者是谁,为此,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一窒——   武林人一窝蜂地拥上楚雄剿匪,任鹏飞也同样混在其中来到山上,他什么也没干,一直在关注江颖的一言一行,后来发现江颖趁混乱时脱队离开,便也跟了上来。   江颖施展轻功一路疾行,内力尽失的任鹏飞实在没办法跟上,只能凭感觉走过来,可他没有找到江颖,却看见了百里湘与脑袋分家的尸体。   一开始的确很震惊,很快便恢复平静,任鹏飞不是第一天才混江湖,打打杀杀的场面见过不少,比现在还血腥的画面更见过数次,这血腥的一幕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   若是平常,任鹏飞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会当成没看见扭头离开,可这次也不知道是不是鬼迷心窍,他为了看清楚些不由凑得更近,在看到百里湘滚落在一处的脑袋时,眉毛轻蹙。   百里湘死时凝固的表情实在奇怪,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活似看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而且他身上,一点零乱的痕迹也无,就像是站着等人来砍脖子一般……   任鹏飞不知道,在他仔细观察这具尸体时,一个人从树上飞身离开,只在树干下留下一个凹进去的五指印。   百里湘的死讯很快便传遍了讨伐楚雄山贼的武林人之间,凶手被当场抓获,当此人被押到已回到武林盟总坛的江颖面前时,有的人不禁惊呼——竟然是渡厄城的城主任鹏飞!   任鹏飞近年来深居简出,武林新秀基本上没人认识他,而知道他的人几乎都是一些老江湖,想来回大理的一路上这些不认识他的武林新丁给了这位城主不少刁难,短短的两三日路程,人押到总坛时,浑身狼狈不堪,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伤,脸上也有几道血痕,嘴唇居然干到开裂。   江颖微不可察地蹙眉,立刻便有人追问押运的人是怎么回事:「事情都还未查清楚,你们怎么就把人折腾得这副模样了?」   当知道自己押的人居然是渡厄城城主时,押运的人也一脸惊慌,赶紧辩解:「这实在不是我们弄的,百里掌门死了,他门下的弟子认定他便是凶手,一路上要不是我们护住,他早成肉酱了!」   坐在主位上的江颖沉默片刻后,长长地嗯了一声,辨不出喜怒,只听他对纵然一身是伤,眉目却依旧淡然的任鹏飞道:「你便是渡厄城的城主任鹏飞?」   任鹏飞的双手被缚在身前,手腕早让粗糙的草绳勒出血印,但这些和他一身的伤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当江颖向他问话时,他抬起古井无波的双眼望过去,似是看尽一切般,一直不说话。   「你……」   「我不是渡厄城城主。」   在江颖被他看得忍不住又要问话时,他突然开口。   「我是任鹏飞,但我已经不是渡厄城城主了。」   堂中众人哗然,渡厄城便是任家的,若任鹏飞不是城主,那如今担任此位的人是谁?且,如此之大事,为何一点儿消息也未从蜀地传至云南?   这件事之所以没有传出江湖,任鹏飞当初的考量是怕弟弟在初接掌城主之位,很多事情都未上手,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若这段时间有心怀不轨的人趁机搞乱,不论是对渡厄城或是任程飞,都是弊大于利,因此除了城中一些主要干事,很少有人知道渡厄城早已易主。   而今天之所以会在众人面前说出此事,是任鹏飞认为,已经没有了再瞒下去的必要,任程飞的性子虽然不像他,较为跳脱且喜形于色,但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现在一点也不亚于当年和他一样年岁的任鹏飞。   江颖抬起手,因任鹏飞一句话而喧哗起来的偌大厅堂顷刻恢复平静。   「既然你已不是渡厄城城主,那你混在各门派之间随我们一块前去楚雄山中是为何?」   在任鹏飞被押进来前,江颖便已听人说他之所以被断定为凶手,一是因为有人在百里湘的尸体旁边发现了他,当时他手中还握着杀人的凶器;二则是,当时在场的人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哪个门派的人,便有人指出他是趁乱混进来杀人的。   虽然还未有确凿证据,可光是这两点,也实在难以洗刷他的嫌疑。   任鹏飞舔了下开裂的唇,用沙哑的声音道:「我去找人。」   「找谁?」   任鹏飞未回答,视线在江颖身上停留片刻,又缓缓垂下。   就算任鹏飞曾经是渡厄城城主,但在此时身染嫌疑的情况下还一脸在旁人看来倨傲冷漠的神情,引来不少人的愤怒,江颖座下的一名门派掌门蹭地从椅子上站来,指着腰板挺得笔直的任鹏飞,开口便骂:「任鹏飞,这里可不是你的渡厄城由得你胡来!你杀了百里掌门,江盟主仁厚对你客气,我们可不会,你再这么不配合,我们也不会再讲什么江湖道义,现在便让你以命抵命!」   任鹏飞脸上丝毫未变,淡淡说道:「我没有杀人。」   「那你凭什么说你没有杀人?」这位掌门冷笑,「可是,你混进我们之间是真,你握着剑站在百里掌门尸首前是真!」   任鹏飞抿直嘴唇,不语。   「怎么,是不是无话可说了?」质问的人冷笑更甚,随后他向江颖抱拳道,「江盟主,任鹏飞拿不出证据,想来杀百里掌门的凶手是谁,已经清楚了!」   江颖望向任鹏飞,沉声道:「任鹏飞,百里掌门确是你杀的?」   「我没有杀人。」任鹏飞仍是这句。   「可你没有证据证明!」   任鹏飞只是深深地看了眼一再咄咄逼人的这位门派掌门。   江颖换了个位置,从手放在膝上,稍微倾身说道:「任鹏飞到底是不是凶手,此时还未有确凿证据不可轻易下结论。」说完,望向身边的一名属下,「现场可还有什么疑点?」   「回盟主,除了一把剑,没有再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   「剑拿来我看看。」   「是。」   江颖拿过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便递交给其他掌门过目,在他们围在一块观察此剑时,又道:「剑本身无什么特别,但剑柄上对光可见某个奇特的暗纹,看起来倒像条蛇。」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一些人一头雾水,一些人却惊呼道:「赤蛇教!」   堂中再次一片哗然。   赤蛇教是曾经权倾一时的邪教,教中弟子个个淫邪毒辣,杀人无数,教主孟凡冰更是习得一身诡异非常的武功,别说武林中人拿他无奈,当时的朝廷都对之忌惮三分,后来赤蛇教气盛太过,引得天怒人怨,最后是武林中人与朝廷一道联手,经过几夜血战,终于除去这个大祸害,孟凡冰也在中计走火入魔时被乱刀砍死。   当时的赤蛇教弟子嚣张跋扈,他们的武器上印有蛇形的暗纹,杀人之后时不时会把杀人凶器留下,以彰显赤蛇教中人的实力。   赤蛇教被灭已有百年时间,可如今还能有不少人知道,就足以证明这个邪教当时的影响力。   而在赤蛇教就快要被人们淡忘的时候,它又出现了——   一时间,堂上不少人都变了脸色,再望向任鹏飞时,目光除了愤怒还有一丝丝的惊恐——难道渡厄城便是赤蛇教的余孽?   一直淡然的任鹏飞在这时也终于按捺不住,加重语气对堂中的人再说一次:「剑不是我的,我没有杀人!」   他可以忍受其他人加诸在他身上的猜疑和辱骂,但却不能承受渡厄城被人怀疑泼脏水。   「那证据呢,你没杀人的证据!」   「是啊,如果想证明你不是凶手就得拿出证据!」   因为一把剑,大家都不再冷静,纷纷质问孤伶伶站在堂中的任鹏飞,而他面对这些质问,依旧沉默,只是细看之下才发现,他的身子在微微的抖动,却不是畏惧,更似在忍耐。任鹏飞也发现了这点,他开始挣动被紧紧束缚的双手,想借此掩饰,可他似乎动得粗鲁了些,本来就被磨得伤痕累累的手腕,更被勒出血丝,顺着手指头蜿蜒流下。   「我记得……」在这时,江颖开口了,他一出声,全场寂静,皆不约而同地看向这个武林之主,只见他语气平淡地道,「我似乎记得,任鹏飞任城主的惯用武器是刀?」   此言一出,大家面面相觑,这才想起任鹏飞的确没用过剑,要么是双拳,要么是刀,独独没拿过剑。   可连给任鹏飞松一口气的时机都没有,又立刻有人提道:「就算他以前没拿过剑,可不代表现在他不会用,武术都是融会贯通的,仅仅是用剑来杀一人,以任鹏飞的本事,可谓是轻而易举!」   任鹏飞不由自主地看向主座上的人,虽隔得不是很远,可他却怎么也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只依稀知道,江颖的目光一直未落在自己身上——   百里掌门的武功虽然不怎样,但一个没有内力的人若想杀他,根本是妄想,任鹏飞知道只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他基本算是脱罪了。可是,就算他已经不是城主,可在弟弟任程飞武功不怎样的情况下,一个武功高强的哥哥便是他强有力的支撑,对别人也有一定的威慑作用,或多或少给渡厄城给任程飞解决了不少麻烦,可这件事若透露了出去,接下来的情况如何,任鹏飞也很难预料。   这也是为什么任鹏飞一直坚持着没有说出来的原因。   可眼下,若是他不说,渡厄城很有可能被扣上赤蛇教余孽的重负,届时,整个天下都会与渡厄城为敌。   这样一比较,孰轻孰重,一眼可看出来。任鹏飞纵然不想如此,也知道,他内力已失的事情,是不能再瞒下去了。   「百里门主真不是我杀的,我现在内力尽失,已和常人无异,如何是百里门主的对手?」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不信的人有之,可这种谎话要揭穿也容易得很,找个内力精湛的人上来摸下脉,便可见分晓。   座下有人主动请缨,江颖略一思忖,点头同意,这人便走到任鹏飞前面,先是谨慎地看他一眼,遂才伸手摸上他的手腕,凝息仔细探他体内的真气是否还在。   众人也在屏息等待,结果是该名长者退后数步,视线先在堂内扫视一圈,对江颖拱手道:「江盟主,老朽仔细探过,他体内的确不像是有真气贯通,丹田也是虚无之象。」   堂上交头接耳的人数顿时增多,议论纷纷的同时,震惊好奇疑惑的目光也不时落在任鹏飞身上。   武林排行榜上有名的高手,怎么会突然内力尽失了呢?   纵然有不少人都不相信,可事实摆在眼前,似乎也让人无话可说。   百里掌门的一身武功虽然不是特别高强,可人家毕竟也是曾经一个单枪匹马闯进某个山寨杀死近百余名土匪自己却毫发未伤,在武林中小有名气的掌门——一个内力尽失,与常人无甚差别的人别说杀他了,恐怕连近他的身都不可能。   现在的任鹏飞尽管练武所学的招式还能施展,可一个习武之人没了内力,好比一个正常人失去一双手,一辆马车却没有马一样,基本算是废了。   因此,落在任鹏飞身上的目光,同情怜悯的也有之。   既然任鹏飞如今没有这个本事杀得了百里掌门,那么这件事看起来似乎也与他并无多大干系了。   可有的人却不这么认为,叫嚷着任鹏飞内力没了,也可以用别的手段,先用毒用迷药让百里掌门无法反抗,然后再动手杀人!   江颖在这时气定神闲地招来属下,又问道:「验过百里掌门的尸首了吗?」   「回主上,验过了,百里掌门身上并无中毒迹象也无其他伤口,致死的伤口平整,是一剑毙命。」   百里掌门未曾中毒,又是一剑毙命,在他清醒的时候一剑结果了他,可见凶手的速度只在闪念之间,连给他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而这些对失了内力的任鹏飞而言,根本就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那任鹏飞的嫌疑洗清了吗?答案是没有。因为百里湘门下弟子都不肯就这么放过任鹏飞,说当时现场只有他一人,剑也是握在他手中,就算他没有办法动手杀人,也和凶手有牵扯不清的关系!   说白了,对于刚刚死了掌门和师父的这些人而言,寻找凶手报仇便是头等大事,任何一个能找到凶手的可能都不会轻易放过,任鹏飞因为在百里湘被杀的现场被发现,所以,除非找到真正的凶手,他是清除不了这些人对他的恨意了。   虽然任鹏飞因为内力尽失一事,不可能动手杀死百里湘,可大家听百里湘门下的弟子这么一辩解,也觉得有几分可能,便有人提出,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走任鹏飞。   任鹏飞暗中轻叹一口气。   不能放走任鹏飞,又不能证明他与凶手有所牵连,这种情况下要如何安置任鹏飞倒是个难题。   百里湘的弟子马上出来道,让他们押任鹏飞回去。   其他人不言皆无声,百里湘猝死,门下弟子满心悲愤,就算任鹏飞不是真凶,可他们既然认定任鹏飞与真凶认识,那么任鹏飞落在他们手中还有好果子吃么?一定会严刑逼他说出真凶的下落吧。   「如果诸位相信我这个人,那么在找出真凶前,先让任鹏飞住在我府上吧,我会找人看住他。」   百里湘的弟子中有数人很是不愿,可也不好拂了武林盟主的面子,只得暂时先忍下这口气,含恨瞪了任鹏飞好几眼。   这件事至此算告一段落,江颖大手一挥,让人把任鹏飞带入内堂安置,再来解决其他事情。   第一件事是百里湘死后,他的门派该由谁来接管最妥当,这个门派不大也不小,全部弟子加起来不到一百人,按常理,在掌门猝死的情况下,掌门之位一般是由掌门的儿子或大弟子继承,百里湘没有儿子,百里湘的大弟子便在众武林中人的面前,正式接掌掌门之位。   在这位弟子高举掌门令向堂中众人示意时,江颖唇边勾起一抹笑。   第二件事,便是刚刚提到的赤蛇教了。很多人猜测邪教余孽是不是准备卷土重来,可不管怎么猜测均没有结论,在经过一番讨论之后,他们一致决定先按兵不动,首先把杀死百里湘的凶手逮出来,如果这名凶手确实是赤蛇教余孽,更能顺藤摸瓜一探究竟。   事情总算是研究完毕后,大半天就这么过去了,大家也有些累,遂一一向江颖道别,便离开了武林盟总坛。   武林盟主并不一定要住在武林盟总坛,他可以另设府邸,只不过江颖似乎没什么心思再去弄什么江府,便在武林盟总坛的后院里住了下来,跟随他左右的一大帮人也住在这个比起富贵人家的高门大户差不了多少的后院里。      第十六章      任鹏飞被带到的地方,比不得他在渡厄城的院落,可与当初在华府住的那间简陋小屋又差之千里,好得让任鹏飞惊讶,他原本以为会被关进牢里。   可住得再舒适,他也依旧是个囚犯,除了被关的这间屋子,他连屋子外的院子都不能去。门外有专人把守,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除了每日送来饭菜和漱洗用具换洗衣服的人,便再没有人进来这间屋子。   似乎对江颖而言,他,就仅仅是一个无法给自己洗脱罪名的嫌疑犯。   接连十五六日都不曾见过江颖,并且事情看起来还会这样无休止的重复时,任鹏飞难免有些焦躁。   一寸光阴一寸金,此时的他越发知道时间的珍贵,因为江颖的行动太快了。在他赶到点苍山时,江湖上已有四位赫赫有名的武林高手莫名死去,而这次,更是亲眼目睹百里湘被一剑砍掉脑袋的尸体。   因为知道江颖便是聂颖,所以任鹏飞能猜出很多事情,不论是包括百里湘在内的五位已死的武林高手,甚至是前任武林盟主周炎的死,都和聂颖脱不了干系。   把聂颖的所作所为接连起来,可以得到一个很清晰的点,聂颖在想方设法为母报仇,而复仇对象便是,整个朝廷!   听起来骇人悚闻,可是他已经在一步一步接近目标,黑道邪教的突然兴起,周炎的意外死亡,江颖的接任,还有现在一些在江湖有举足轻重地位的高手的接连被杀——   江颖在用邪教的名义逐一除去所有会阻碍他向复仇道路前进的人,然后收拢这些人留下的门派和势力,慢慢扩大人手,最后,不论是黑道还是白道,通通都在他的掌握之下,然后利用黑白道之间的对峙,不断骚扰民心,制造各地纷争,最后,再通外敌起兵叛国。   年迈的皇帝有九个儿子,固然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立三皇子为太子,可后来太子因为被人揭发结党营私,皇帝一怒之下把太子赶到苦寒的边塞随军驻住,没有圣谕传召绝不能回来。   虽然皇帝惩罚了这个儿子,但一直以来不论文臣武官如何谏言,皇帝都不曾撤去三皇子的太子之衔东宫之位。   也因为这个原因,其他皇子夺太子之位不得,便把脑筋直接动到了皇位上。皇子们都盼着皇帝早一点到皇陵里躺好,只要皇帝一死,最好是突然就死掉,因为太子要赶回来至少也要一个月时间,而这段时间,能干的事情多了。   皇帝如何不知道这几个儿子的想法,可他一直视若无睹,任他们在自己手底下闹腾。   在靖王爷买通太监在皇帝的食物里下药,并在某夜带兵预谋闯入紫禁城中逼宫夺位之时,皇帝雷霆反击,不仅叛军如数被歼灭,和皇帝同父同母的靖王爷也被处死了。   皇帝这一行举很有杀鸡儆猴之效,顷刻间,他底下的人全都老实了。   可是野心,还有对皇位的欲望足以吞没恐惧,一些皇子还侥幸还自以为是地继续夺位大业。为了这个皇位,他们势必要消灭很多人,得罪更多人,更甚者造成民心溃散,国不安宁。   就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下,再有外力特意介入继续把浑水搅得一塌糊涂的话,一个国家就此消亡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   而聂颖,看中的就是这一点!   而任鹏飞利用他所知道的事情,把它们逐一连接起来,已经猜出大概。   聂颖为复仇,不顾一个国家百姓的安危,可任鹏飞却不能再任他再这么下去。   任鹏飞没有悲天悯人到为了天下百姓去劝说聂颖,可也没真的无情到能够就此放任不管。   但这些都下是主要原因。   他不想看聂颖一错再错,这才是他的真正想法。   现在,时间拖得越久,聂颖杀的人越多,短短半年时间,他便能拥有如今的身分地位,那再过半年,甚至是半个月的时间里,聂颖又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任鹏飞怕到时候已经太迟,所以他无法再继续等下去。可又要用什么办法,能让他见到聂颖呢?   任鹏飞在偌大的屋中心烦意乱地走过来走过去,终始没能找到什么好办法,当他走累了停下来休息时,桌面上一口没动的丰盛晚餐让他默默看了很久,终于让他想出一个办法,一个很烂很普通对特定的人而言却相当有效的办法——绝食。   这个办法之所以很烂,是因为对方若是个不在乎绝食者生死的人,那就等于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当你饿得前胸贴后背,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时,也许这个人还会拍手庆贺呢!   之所以普通,那是因为,这个办法不论在哪里,出现和被使用的次数多得一般情况下大家都不好意思用。   而最后的特定之人,便与第一条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用这个办法时,任鹏飞也有些打鼓,但他至少有七成把握,这个自信任鹏飞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可是看着每日送来的丰盛菜肴,还有一日一套的干净衣裳,他就是觉得会成功。   果不其然,在绝食的第三天,江颖出现了。   饿三天其实对任鹏飞而言并无什么影响,只不过内力还在时,他不会觉得这么有气无力。   任鹏飞的绝食和一般人明面不吃饭菜,背地里偷偷吃点心或喝水充饥不同,他是真真的滴水不沾,就算是铁打的人三天下来滴水不进,脸色都不会好到哪儿去。   所以江颖到来时,任鹏飞的脸色泛着难看的青白之色,可一双眼睛望向他这一处,依然浩瀚幽沉得令人难以自拔。   其实江颖不知道,这时候的任鹏飞平静外表之下一丝一丝的悸动——他以为江颖会在他饿昏之后才会过来,可不过三天,他便来了。   门口由外被人推开,江颖站在门前,深深看了一眼他,两人一阵无语对视,随后让出一条道,很快便有人陆陆续续把饭菜端上来,一会儿工夫便把整张圆桌摆满。   待其余人等退下,江颖方走进屋中,反手把门关上,来到圆桌的另一边,坐到任鹏飞对面。   「为什么不吃东西?」江颖的视线落在面前香气腾腾的菜肴上,「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   任鹏飞一愕,遂才答道:「不是……」   「那是住得不习惯?」   任鹏飞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是为何?」   任鹏飞看着,眼中一片沉静:「江颖……不,聂颖,为什么你现在不装下去了?」   除了一张脸不同外,此时的江颖和京城时的聂颖不论是态度抑或是声音,都没甚什么差别,所以任鹏飞才一愣,他之前还在思考要如何让江颖承认他的真实身分,否则事情没法再谈下去。   可是他现在就这么轻易……不,是根本就没有任何遮掩的就承认了。   江颖拿起一个空碗,一双筷子,夹了几样菜放进碗中:「用了江颖这个名字,我就知道,聪明如你,怎么会猜不出我的真实身分?而且,若我说我从来都没想过瞒你,你信吗?」   任鹏飞看着他平静的脸一时无言,半晌才低声说道:「你不怕我把你的事情透露出去?」   「我不在乎。」江颖手中的筷子一顿,伸长些许夹了块凤梨。   他的这句话回答得既轻且快,任鹏飞朝他看去,心中几分寂寥:他的不在乎,是不在乎事情成败,还是不在乎他这个人?   空碗不一会儿便堆满各色各样的美食,江颖放下筷子蓦地站起来,绕到任鹏飞这边把碗放在他面前,任鹏飞盯着眼前的碗,又是一愣。   江颖则趁这个时间给他舀了一碗骨头汤。   「你饿了三天,得先喝点汤水垫胃,否则肚子会难受。」   任鹏飞还是呆坐着不动,江颖稍侧过脸,望向另一处,想了想后,又道:「我不会动渡厄城,你不用担心了,这段时日你先委屈些,等风头过去了,我会派人送你回巴蜀。」   说完,江颖提脚便走。   「等等——」   「匡!」   待他走到门口正要开门时,任鹏飞才醒过来,深怕他这一走再见更难,任鹏飞猛地起身想去拦,却不慎撞上摆满饭菜的圆桌,江颖盛满摆在他面前的汤水大部分浇到了他的身上。   江颖闻声转过头去时,被汤水浇了一身的任鹏飞急着退后欲抖去挂在衣服上的汤汁,结果却踢翻了椅子,这时脚还踩错,被椅子腿猛地绊了一下,整个身子直接向后栽去。   眼前只是一闪,江颖已经飞身过去,在他的身体与地面接触前牢牢地接住了他。   「怎么这么不小心!」江颖的眉头顿时拧成一个川字。   「没事。」任鹏飞有些吃力地从他怀里撑起来,「可能是起来得太猛,头有些晕……」站稳脚后,任鹏飞看了眼汤汁淋到的地方,从小腹的位置一直到下摆,不仅狼狈还有些难受,于是他对江颖说,「你等下,我先去换套衣服。」   江颖握住他的手臂直接把他扯回来摁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你都饿得有气无力了,还管什么衣服,先吃东西!」   说完,又拿另一个干净的空碗盛了一碗汤递给任鹏飞。好在下人送来的汤水很多,即便被任鹏飞刚刚那么一撞洒出一大半,剩下的也够让他喝到饱了。   任鹏飞没再说什么,接过碗跟喝药似地咕咚咕咚两三口就把大半碗的汤水灌进喉咙。   汤水略有些烫,却是刚刚好能下喉暖胃的那种烫,一碗乳白色的骨头汤喝下去,任鹏飞这时才觉得身子轻松了不少。   身边有人,任鹏飞喝完东西,习惯性地把空碗一递,待江颖接回去放好才记起来这不是在渡厄城中。   江颖看着满桌狼藉蹙眉,虽然洒出盘子外的东西不多,却已是半点卖相也没了,如果是一些比较讲究的人,这桌菜是肯定不会再动了。   江颖没有多想,接过任鹏飞递来的碗放在桌上,道:「我去找人来收拾一下,然后再换上一桌新的饭菜。」   「嗯。」任鹏飞起身,本想趁这个时机去换身干净衣物,可他欲走进内室时,看见江颖也正朝屋门走去,任鹏飞不得不停下脚步。   「聂颖,我有话同你说。」   「什么话?」江颖停了下来看他。   任鹏飞站在原地,隔着一张桌子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沉吟片刻方道:「我并不是为了渡厄城的事情才来找你的……」   「哦?」江颖饶有兴致地看他,「难不成任大城主是为了天下苍生才大老远跑到云南来?」   「不,不是。」任鹏飞沉缓地摇头,视线一直落在江颖身上,「聂颖,我是为了你而来。」   江颖慢慢收起脸上的笑,「为了我?」黝黑的双眼深沉的透不过一缕光芒,不眨一下地望着任鹏飞。   看他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任鹏飞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嘴巴开合数次,终于还是说出这几日来一直深埋于心中的话:「聂颖,收手吧,再继续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后果?」江颖冷笑,「是谁的后果?你、渡厄城,或是天下苍生?可这些又与我何干?」   任鹏飞静了片刻,遂才沉声道:「聂颖,我想你娘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看着你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当初京城发生的事情,任鹏飞事后有去调查过,知道一些事情。   华夫人为了能让儿子逃出京城,自己留下来应付预谋领兵逼宫的靖王爷。若是靖王爷成功,那么事情便是有惊无险,若靖王爷失败,她留下来,也能拖延更多的时间,让儿子利用机会逃出生天。   这样一个愿意牺牲性命让儿子继续生活下去的母亲,如何能看着他再继续往死胡同里走去?   虽然任鹏飞猜出搬出江颖的母亲不一定有什么效果,可他说完后,江颖的反应实在让任鹏飞出乎意料,并且,揪心——   「哈哈哈!」   江颖突然昂首大笑,浑厚且空寂的笑声震疼闻者的耳膜。   「我娘……是啊,我娘让我不要恨,不要报仇……」江颖的眼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半点没有遮掩地落在任鹏飞身上,「任鹏飞,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我亲眼看到,她被监狱里的那帮禽兽凌虐至死!」   任鹏飞浑身一震!   「我问你,若你的家人,你的女儿,你的弟弟也遭受这样的对待——你还能说出什么在天有灵的屁话吗!」   江颖狠狠地瞪他,厉声吼出的话语让任鹏飞脑中一片空白。   「任鹏飞,她是我娘,是我娘!是这个世间,唯一一个没有任何预谋,没有任何利用,无私地为我付出一切的人!而她死了,被人害死了,死得很惨很惨!我不会放过他们,即使豁出一条命,我也要让那些人通通给她陪葬!」   江颖甩门离去,任鹏飞身子一软,倒向身旁的柱子,衣服也没心思再换了,累到极限的身子慢慢地滑下,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江颖早已走远,任鹏飞的脑海还在回荡他方才的每一句话,迷茫的视线过了半晌,才慢慢落在双手上。   当初即便内力尽失,心中失落一阵,终还是慢慢接受了这件事,这种对习武人而言不亚于断手断脚的事情,他都能坦然处之,所以他认为再多的事情都不能动摇他的性情,可结果,这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想法。   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不是一身武功,甚至连渡厄城他都可以放弃,他不可能放弃的也许只有弟弟和女儿……   所以在听到江颖这么说时,连呼吸都不禁停了。   这只是想而已,可江颖却是亲眼目睹……   任鹏飞苦涩地把脸埋入双掌之中。   本该只有他一人的屋中传来声响,以为是江颖去而复返,任鹏飞猛然抬头一看,却是之前往屋中送过饭菜的下人。正在轻手轻脚尽量不惊动他地收拾桌上的东西。   很快,桌上的狼藉便被动作利落的下人收拾得一干二净,当任鹏飞以为这件事就算完了时,才出去不久的下人又端着米饭和好几盘菜进来了。   「任大侠,主子让您赶紧趁热吃,还吩咐说要是您实在吃不下,那至少要喝些汤水,免得真把身子饿坏了。」   说完不等他回话,下人退出屋外,任鹏飞扶着柱子慢慢地站起来,视线落在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上,蹒跚地走到桌前时,门口吱呀一声,才出去不久的下人端着一盆热水进来,还带来几件干净的衣裳。   「任大侠,您脏衣服换下来后用热水擦一擦再换上干净的衣裳才会好受些,换下的脏衣物我一会儿进来收拾碗筷时再一并收走。」   下人说完又要退出去,任鹏飞问他:「你主子呢?」   下人身形一顿,答道:「主子向小人交代完这件事情后就走了,至于去哪,小人也不知晓。」   房门再次被合上,任鹏飞慢慢地坐在椅子上,拿起一个碗舀了些汤端起一口一口喝下。   还是熬成乳白色的骨头汤,可这次却不知里面加了什么东西,喝着喝着,会让人的眼眶发烫……   过了五天,江颖派人把任鹏飞送走了,他没出面,这五天来也没再出现。   「任大侠,盟主交代说,尽管杀害百里掌门的真凶已经找到,但近来的江湖人心浮动,你现在没有内力还是早些回去,免得到时候真会有个三长两短。」   任鹏飞却没有去意,问起江颖的事,带他出来的人便如此说道。一听这话,任鹏飞良久无语,跟着这人离开了。   可是当把任鹏飞送往船上时,护送他回蜀州的人猛然发现不知何时,他已不在船舱之中。   任鹏飞没有被掳,他只是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尽管他没有内力,却不代表他的智商也同时失去,以他的聪明才智要想从这些人眼皮底下溜走,并不是什么难事。   任鹏飞也没有去哪,他直接回了才刚离开的武林盟总坛。   并不是说没有达到目的才不想离开,而是任鹏飞知道,他已经不能就这么离开。   活了这么长时间,待他好的男男女女不是没有,但从未像江颖一样,如此的义无反顾,由始至终从未改变。   任鹏飞的心不是铁打的,他察觉自己的一颗心里,不知何时多挤下了一个人的位置……   这是不是他来时想要找的答案呢?   任鹏飞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绕过其他地方,改道进入。大门当然只有一个,侧门也有专人把守,既然不想被人发现,便只能学梁上君子翻墙而入了。   这是他头一回干这种事,任鹏飞不禁苦笑,却未有半点悔意。   谁不想从大门进入?可任鹏飞知道,只要一报上名号他肯定被拦在外头,并且这次派出送他回去的人会更精明厉害,如果不报上名号,那就更不可能进去了——谁也不会让一个身分不明的人进到家中不是么?   好在任鹏飞虽没干过这种事,内力尽失手脚也粗笨了些,但世间就怕有心人,狼狈是狼狈了些,好歹借助树杈之流还是翻过了高约一丈有余的围墙。   在偌大的院子里谨慎的前进,有人便躲,无人便找,不知道闯入了什么地方,一直未被人发现的任鹏飞身后抵上了某样尖锐的利器。   「不要动。」   任鹏飞心中一震,「聂颖?」他听出他独特的声音,比一般男性还要低沉沙哑的声音。   「为什么要回来?」声音又低了些。   「我来找你。」   「我这里还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么?」身后的人冷笑出声。   「有。」任鹏飞盯着眼前的竹枝,「我落了一样东西在这。」   「哦?」   「我想把他找回来,带他一起走。」   「是什么?」   「聂颖。」   背后的利器往前一顶,任鹏飞已能感觉到尖锐的顶尖刺进皮肤的疼痛。   片刻之后,背上的东西移开了,身后的声音离得稍远:「任鹏飞,你走吧。」   任鹏飞转过身去,看着江颖提着一把长剑背对他渐渐走远。   他是不相信么?任鹏飞的心泛着苦涩的滋味,的确,他曾经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件可以相信。   「我不会离开,我要留下来。」   任鹏飞对着他的背影,用不高他却绝对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江颖脚下不停,消失在亭阁之间。   任鹏飞没有离开,在原地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他的头顶只有几片竹叶,云贵高地干燥而炙热的阳光直直照下,他不为所动,坐了一阵,便盘腿接着坐。   旁边偶尔会路过一些人,不时投以好奇疑惑的目光,可再过不久,这个地方便再没有人路过。   任鹏飞此刻的心很静,脑中一片清明,他已经放下其他的包袱,心里除了一个坚定的念头,似乎什么都不剩了。   他就这样,从天明坐到天黑,从天黑坐到天明,又是一连三天不吃不喝,并且这次,都未能好好休息,他并不是很累,因为他知道,他不会等很久——   果不其然,江颖在第三天的清晨气急败坏地出现了。   看着站在面前,一张脸黑得像锅底的人,任鹏飞由衷地露出一抹浅笑,然后头一沉,往地面栽倒下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任鹏飞醒了,模糊的视线看向身边,才知道江颖并不在屋中。   有人小心翼翼地扶他起来,并要喂他喝药,任鹏飞的嘴紧抿,怎么劝说都不肯喝。下人无奈,放下碗匆匆退了出去,再过不久,江颖黑着一张脸冲了进来。   「你想怎么折腾自己的身体也别在我这里,我看了烦!」   任鹏飞不说话,于心中暗忖就是故意摆给你看的,换了地方也没必要这么干了。   可江颖骂归骂,还是捺着性子坐下来,端起药碗,厉声厉色地道:「你要再不喝,我直接灌,你不是女人,我也没必要惜香怜玉!」   但要喂之前,还会先试过药汤是不是太烫,且喂过来的时候动作无比的轻柔。   任鹏飞柔顺的喝下,心底却不经意地一声接一声叹息。   如此地在意他这样的一个人,对江颖而言只是一件痛苦的事吧。   以前希望他停下来看一看其他的风景,可结果让这个死心眼的人更往死胡同里钻,若是他真的能放下或许真能冷眼旁观,只是现在,别说是冷眼旁观,看他再走上这么一条死路,便已是不忍心。   未来到底是如何,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后来任鹏飞才知道,当时的江颖正在前院和人商议武林中的大事,正谈到紧要处,一听下人说他醒来不肯喝药,便这么撇下堂上的一大堆人赶过来了。   任鹏飞倚在床头想,以前弟弟闯祸出事时他也干过这种事,那时候弟弟还小,一举一动皆牵引着他,这才会把他宠成如今这样。   之后的日子,只要到吃饭喝药的时间,江颖便会准时出现,等到任鹏飞可以自己动手喝药,他便不再喂,只是坐在一旁看,吃饭时,就和他同桌吃。和以前在华府时不同,此时的江颖不再主动和他攀谈,视线也不会落在他身上过。   这样的转变任鹏飞脸上虽没表现出什么情绪,但内心多少有些空虚。人总是这样,拥有时不会珍惜,一到失去了才知道宝贵。   任鹏飞的身体底子好,不出三天便已痊愈,江颖没有再提出送他离开,任鹏飞自然也不会去提。   这次住下来,门外已经没有人把守,任鹏飞只要身体一好,想去哪便能去哪。   一日他出屋散步顺便找江颖时,走了几个地方,终于在一个宽敞的院里看见江颖在练剑。   习武方面,任鹏飞算是个内行,他看得出,江颖的招式看似朴实无华,实则招招致命,剑风划过之处,寸草不生。   任鹏飞忽然想起百里湘的尸体。他因为曾近距离观察过,所以知道,要利落地解决一个人,对动手的人要求多么的严苛,就算是任鹏飞,对一个意识清醒的人,并且还是像百里湘这样的一个人,也无法拍胸脯保证。   江颖的根基任鹏飞自己再清楚不过,只是不知道这剑术他是从哪里学来的?第一眼看似凌乱,又总觉得隐隐相识,再细看,才恍然大悟,居然是各门派剑术的集合!   难不成他看过之后,便学来的?   任鹏飞既惊又叹——江颖的才华非一般人能比!   任鹏飞在一旁观看,武功高强的人习武难免飞沙走石,一个闪念之间,他看见一块铜币大小的石子朝他飞速击来。若是内力还在,他便能轻松让开,可是如今——   「当!」   在石子离他不过半尺之距时,一道寒光闪过,石子打在剑身上又撞向另一处。   任鹏飞心有余悸地看向为他挡住石子的人,而江颖反手收剑,不发一言,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聂颖。」   任鹏飞唤他,他同样不予理会,任鹏飞索性亦步亦趋跟上去,他便加快步子,任鹏飞便开始小跑尾随。   最后江颖足下一点,施展轻功飞离,任鹏飞这回真的无奈了,可又不甘心就这么让他消失,也不知怎么了,便用了他自己都深以为可耻的一招,故意大声「哎哟」叫出来。   任鹏飞不得不承认,这肯定是受耍赖弟弟的耳濡目染,这一招对他本身是十分有效,再怎么生弟弟的气,一听他故意这么痛呼出声,肯定是走不成了。   果然,已经消失在墙的另一边的人不过眨眼工夫又飞回来了,可等江颖发现自己受骗时,脸上更沉,握剑的手用力得泛白。   「我……」本来想说抱歉,可话一出口,便成了,「我是骗了你,可是,我不想让你走……」   这是他的心里话。善于戴面具说话办事的他已经很少这么做,可他想明白了,在他与江颖之间,再多的隐瞒都会加深彼此的误会,索性敞开了说吧,至少,在他面前不用再戴面具,他相信他不会伤害他。   江颖突然用力地喘了一口气,猛地转过身去,在任鹏飞以为他会怒不可遏地离开时,他又猛地回过身,丢开手中剑的同时用力抱住他的身子,下一刻,他的脸压下来,唇间只剩下彼此交缠的气息。   他在吻他——   任鹏飞下意识想推,可伸出的手最后却是轻轻环上他的腰。   这一吻并不长久,浅尝辄止,可离开后江颖没有放开他,反而抱得更紧,脸埋在他的颈间,声音沙哑且低沉地一遍一遍骂:「你混蛋!你混蛋!你他妈的就是一个大混蛋!」   任鹏飞无言以对,他听出他话里拼命压抑的痛苦和无奈——或许,这一切已经来得太迟。   江颖的复仇计划还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任鹏飞知道他这一路有多凶险,却再没有开口劝说。没有谁有这个资格让他放弃报仇,因为没有经历,在外人看来他只是在干傻事,甚至于是去送死,又有谁能清楚的明白经历者内心的痛楚呢?   江颖越来越早出晚归,很多次任鹏飞特意去找,都扑了个空。来往武林盟的江湖中人越来越多,多半都认识任鹏飞,而他为了避免麻烦,渐渐地也不再前往前院,只在后院里逛逛。   有一次任鹏飞逛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也许是鲜少有人到来的关系,青石板上一路的青苔,绕过枝繁叶茂阴暗清凉的院子,便看见一间紧闭大门的屋子。四处都没有题字,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本来见大门紧闭他便该转身走了,可今天不知道中了什么魔障,仍是走上台阶,试着推门,结果门口吱呀一声打开了。   屋内门窗紧闭,灰暗阴沉,任鹏飞却一眼看见摆在正中间一张矮案上的瑶琴,不由走近几步,同时看清长案后面屏门上的字画,写着一首任鹏飞再熟悉不过的词:「庭花香信尚浅,最玉楼先暖。梦觉春衾,江南依旧远。回纹锦字暗剪,漫寄与、也应归晚。要问相思,天涯犹自短。」   半晌,视线才自字画上移下,落在静静躺在长案上的琴上,再上前几步,情不自禁伸手拨弦,才发现,琴上落满了灰。   它的主人,多久未曾来过这里?   手下又轻轻拨动数下,不曾用力,一根弦却铮地一声,断了。   弦断之声仍犹萦耳,任鹏飞默然呆立,手悬在半空,良久不曾移动丝毫。   这一晚,已有数日不曾出现的江颖出现了。他来之前,任鹏飞已然褪去外袍正要就寝,听到敲门声便随意披上外袍前去开门。一身青衣的江颖便站在屋外,怀中抱着一坛酒,手上还拎着一坛。   见着任鹏飞开门后的模样,江颖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满意地浅笑,懒懒地倚在门旁,道:「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任鹏飞无言以对。   江颖笑着拎起手中的酒坛:「我带了好酒过来,这两天才从叙州城送来的,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任鹏飞让开地方,看他走进屋中,把酒坛子放在桌上,开封。   霎时屋中酒香四溢,连不嗜酒的任鹏飞都不禁侧目,迟疑片刻,终还是关上门进屋,在见江颖找出茶杯摆好倒酒时,不由道:「小饮几杯便可,酗酒伤身。」   江颖挑眉意外地看他,笑了笑,说:「真像我娘会说的话。」   说的人不以为然,听的人却一愣,可仔细看江颖的神情却无半点不对,遂才渐渐放下心来。   「坐下吧,陪我喝。」说完,江颖径自坐下,抬抬下巴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任鹏飞只得坐上去。   他坐下之时,江颖已先灌进一杯酒水,喝完后举着空杯看他,昏黄的烛光之下,他眼中波光潋滟,沁人心扉。任鹏飞不由拿起酒杯,却不喝,只是望着杯中清澈的酒液失神。   他忆起上回的喝酒失态,事后还暗自起誓以后绝不再轻易喝酒——   正犹豫着,对面的人已含笑沉声道:「任城主,再醉一次,如何?」   任鹏飞心中一凛,再抬头看时,江颖脸上浅浅淡淡的神情还在,只是为何,会让人感觉心伤?   渐渐收回目光,任鹏飞不再犹豫,仰首一口饮尽酒中物,不等江颖给他满上,他便已自己动手搬起坛子给自己倒酒,一连数杯皆如此,豪气得连江颖都不禁微愕。   不知是第几杯,任鹏飞砰一声把杯子重重扣在桌上,随后站起来,在江颖疑惑地目光下,扯下外袍,一件一件脱下身上的衣物,直至身上不着一缕……   江颖手握杯子,完全傻在凳子上无法回应,任鹏飞幽沉的双眼直直看向他,眼中一点一点的,全是坦然以对的光彩。   他静静地说:「聂颖,我醉了。」   握住杯子的手一紧,再松开时已成数片,但这些全然顾不上了,随手甩到一边,起身便迎了上去,展开双臂把这具身子紧紧抱入怀里,紧密地,想就此镶入骨髓——   袖子一挥,烛火熄了,手一扬,帘子垂下,衣物散乱一地,床上小小的空间里,是两具紧紧纠缠的身体。   任鹏飞双腿被架在江颖的腰侧,下身悬空,只有脑袋和双臂贴着床铺,每一次剧烈的撞入,他都难抑地低喘一声,手无意识地抓紧身边的被单……   似乎是觉得他太过于沉静,江颖挺动腰身继续深入浅出,另一手顺着他敏感的大腿内部一直滑下,覆上同样肿胀的分身上,握住,用拇指轻按顶端再细细摩挲,然后在他即将迸射之时,及时按住出口。   「呜——」   任鹏飞仰首发出一声沉闷的悲鸣,下身不由自主地收紧,险些也令体内的硬物宣泄而出。   江颖一身的汗,紧促地喘着粗气,忍得额上青筋浮动,缓过些许,满含欲望的双眼狠狠地瞪向身下的人,另一只手惩罚性地摸到他结实的股间,大力地把弹性十足的皮肉揉成各种各样的形状,直至任鹏飞吃痛地低吟才移开,却继续潜入,探上他们紧密交合的地方。   已经被江颖的阳物侵犯得肿胀的穴口一被略显粗糙的手指摸上,任鹏飞脑中一刺,难抑地又是缩起身子。   结果可想而知——   江颖就这么被他夹得射出来了。   身体深处被炙热的液体洒满,这种感觉很是诡异,任鹏飞扭着身体想消除这种奇异的感觉,却不想又点起了某人的欲火。   软下不久的分身又开始变硬,任鹏飞依稀听见江颖深吸一口气,猛地抽出他的身体,空虚于刹那之间浮现,他无力的身子已被翻了一遍,趴在床上,下身被抬高腰上塞进东西,股间再次被分开,紧接着那块巨大滚烫的柱状物体又强硬地插入体内。   身体很快被填满,之前射人里面的东西也被挤出不少,温热的感觉从股间流出一直蜿蜒至大腿,任鹏飞脸埋进被子里,不管如何,像女人一样承受男人的侵犯,羞耻之感总也挥抹不去。   却有人不顾他的羞耻,前身整个覆上他的背,伸长脖子咬他的耳朵,扳过他的脸吸吮他的唇,下身忽重急轻的撞击着,修长的手指强硬地挤进他的唇间,拈起他的舌玩弄,强迫他张开嘴,导致涎沫无法吞咽流出,顷刻便把下面的被子浸淫一块。   任鹏飞想逃,却换来更过分的折磨,本来只是伸入两只的手指加至三根,几乎探入他喉咙的同时,也把他的嘴撑得下巴泛酸。   下身的撞击也越发刁钻,不停地换方向,有时候缓慢得让人心痒难耐,有时候又快得无法喘息,有时候轻得脚底又麻又痒,有时候又重得仿佛身体都被贯穿……   没有人理会的分身自动自发的泄了数回,到最后,只能颤巍巍地抖动,什么也射不出了。   连意识都开始溃散,整个身体只能随波逐流,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身后的人猛地撞入最深处,随着喷在颈间越发炽热粗重的喘息,一股热液再次洒满身体深处。   任鹏飞绷紧了身子,在身体被盈满的时候,呼吸不由一窒,在身上的人疲惫地趴在自己身上急遽的呼吸后,才慢慢放松,可是气息同样紊乱不堪。   呼吸微定,趁着情事方了的余韵,一只带着薄茧的手从他的腰侧一直抚到腋下,至胸前摸索,顺着他锁骨的形状来回移动。   原以为这一夜便是如此了,可没过多久,身后之人微撑起前身,脸埋入他的肩胛之间,用舌头自后颈顺着脊梁一直舔上尾椎——   「唔——」   落在那处的湿吻实在太过刺激,任鹏飞身子一弹,双手不禁拽紧被单。   在两根手指试着探入体内挖出刚刚射入的体液时,任鹏飞双腿一夹,艰难地翻过身,对身后的江颖费力地说道:「不……不行……」   「不行?」于他身后传来的声音略哑,早已抵在入口处的手指挑逗一般在周围按压,「可你这里的小嘴说还想再继续呢……」   脸上一热,但任鹏飞仍吃力地制止道:「真的不行……你的身体……」   江颖一愣,任鹏飞便趁这个时机翻过身来,可这个动作消耗尽他本来便所剩无几的体力,面对江颖后,只能无力地喘息。   江颖身子一歪,倒在他的身旁,长臂一伸把他揽到怀里,轻抚他的发低语:「你是如何知道的?」   两人的肌肤紧贴,方才一番的情事之中,体液与汗液早让身体变得滑腻黏手,可此时如此紧密相偎,却没有丝毫不适,温温热热的,反而让人产生眷恋之情。   任鹏飞的手迟疑地伸出去,最后谨慎地搭在江颖的手臂上:「我无意间听到的……」   「在京城时么?」江颖声音很轻。   「嗯。」   江颖的手抚上他的背,一点点移下,只听他深厚的一声笑道:「放心吧,我现在已无大碍。」   既然已经没事,那么自然是接着继续来——   「聂颖!」   一根手指不经意潜入体内,任鹏飞不由倒抽一口气。   还欲再制止,不论是为他,也是为身体疲惫不堪的他,可是,那个可恶的人已以吻缄言。   ——待续——   下册   两别之后,也许就该平静;然而江湖上种种关于那个人的消息,却让任鹏飞陷入迷茫里兜转。   所以他去找聂颖,寻一个答案。 谁知如此幡然醒悟,却已太晚——等到他们终于停止追逐的时候,蛰伏四处的黑暗顷刻便覆没聂颖。   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当明日成今日,今日成昨日,是否还复当年明月?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在第一次见到聂颖时——他会停下来等聂颖,至少,一笑...      第十七章      一夜纵情的结果,自然是筋疲力尽,第二日醒来时,明明精力充沛,身体却酸痛得厉害,尤其是下身耻于出口的地方,又烫又麻,一直蔓延至身体内部。不应该承受的地方,却一再遭受侵犯,身体上的负荷难以言喻。   醒来时,江颖还在。手脚紧紧缠着他的身体,像只怕冷的小狗,抱住温暖的东西缩蜷着入眠。   任鹏飞对此并不陌生,记得在谷底时,大多时候醒来时,江颖也是如此抱着他——这是本能吧,无法改变的习惯。   以前只觉得抑郁的事情,到现在,任鹏飞在觉得温暖的同时,胸口微微泛酸……   任鹏飞轻轻抬头,看见的是合着双眼轻抿嘴唇的一张依旧陌生的脸,手不禁伸上去,却在触碰的同时,被另一只手握住。   「怎么了?」   睁开的双眼不像是刚刚苏醒,清明幽远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深潭。   「我……」任鹏飞的声音早已沙哑,他缓声道,「想看看你的脸。」   江颖抿唇笑了笑,坐起身,当着他的面摸上后颈,一阵摸索之后,一张面皮被一点一点撕开,直至一张任鹏飞熟悉的脸庞完全呈现。   任鹏飞眼睛不眨一下地看着这张脸,半晌后道:「你不怕吗?不怕我会说出去……」   江颖低头,轻吻他的面颊,笑着低语:「不怕……真有这一天,我希望是你,这样,我就真的能放开了……」   放开?任鹏飞一愕,正欲再问,江颖已然翻身而起,「你再休息片刻,我去叫人准备热水。」任鹏飞只能怔怔地看他披上衣物打开门走出屋外。   他再回来时,又蒙上了武林盟主江颖的面皮,不知是何时戴上去的。他用一件披风裹住任鹏飞赤裸的身体,从侧房的门走向另一个房间,房间里正放着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浴桶。   扯去任鹏飞身上的披风,先小心翼翼地放他坐进去,随后随手一扯,自己身上也脱个精光,跟着踩进浴桶里,抱住任鹏飞。   一开始真的只是纯粹的洗澡,可不知怎么,两人在温热的水中又干柴烈火起来。   任鹏飞不认为自己有任何过错,实在是因为江颖为他擦身时,莫名其妙自己就点燃了欲火,而他,只是被牵累而已。   话虽这么说,若没有明确制止和反抗的任鹏飞的纵容,事情又真的能发展至此么?   所以后果,真的只能是他来承受。   在浴桶里被再次化身为狼的江颖吃干抹净,最后被热水熏得热晕了过去才作罢。   迷迷糊糊间察觉自己被放回了床上,随后把他折磨得如今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嘴对嘴渡来让他好过不少的清凉的水。   下意识地吞咽了好几口水,等他终于能看清东西时,看见的却是江颖扶着自己紫胀的阳根挤入自己肿胀不堪的下身里。   「不——唔!」   忍无可忍吐出的拒绝声音消逝在被整根没入的悲鸣里。   可能连任鹏飞自己也料想不到,贪得无厌的江颖会把他压在床上整整三天三夜不肯放过他。   任鹏飞已经不算年轻,这样的情事一整晚下来对他而言负担都很重,更何况是如此频繁的次数,结果自然是一连好几天没有办法下床走路,全部都只能靠江颖帮忙。   然而更让他不能忍受的是,江颖把屋内的衣物全部收走,不肯给他穿一件衣裳。就在这间不算很大的屋子里,除了被子,他找不到其他合适的物件遮掩赤裸的身体。   任鹏飞曾气闷地问他到底是为什么!江颖则轻轻地笑着,眼中没有丝缕杂质,干净得让人无言。他说:「我只想看清你,再好好地看看你。」   「还记得你第一次掉入谷底的那天么,你就在我面前脱光了衣服……」江颖搂他入怀,「那时我觉得你很美,比什么都要美……顷刻之间,便夺去了我的心魂……」   「鹏飞,也许你不愿意再想起,可是谷底的那段生活,是我过得最幸福的时刻……真的……」   任鹏飞无法说话,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抓得指节泛白。   将近一个多月,无衣物可穿的任鹏飞只能在不算很大的屋中走动,这段时间的生活,比在谷底时,还要淫乱缠绵。只要江颖出现,基本上他们最后都会做——不止是床上,屋子里的每一个地方,他们都曾在上面抵死缠绵过。   不知是第几天,某日醒来,任鹏飞总觉得心口堵得厉害,可以往本该出现在屋中的江颖今天却没在。   他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后,遂低头往自己右手臂上看去,一颗赤红的印记清晰的浮现——   推门进入屋中,看见裹着被单坐在椅子上的人一脸肃穆,江颖疑道:「怎么了?」   任鹏飞抱紧被单,兀自沉思,半天没回话。江颖见如此,笑着过去欲拥住他,却被他猛地一把推开,猝不及防之下,江颖被迫退开半步,差点站不稳脚。   江颖脸上也渐渐冷下来,退开几步,转身便走。任鹏飞这才醒觉,也顾不上双足赤裸拽紧被单下地便去追。   「聂颖,你不要走!」   江颖侧身抿唇冷笑:「任鹏飞,我可不是你家的下人,任你呼之即来挥之则去。」说完,转身又要走。   「聂颖!」   任鹏飞立于原地,一脸的难色。江颖是想走,却被他无奈的声音勾得再迈不动脚步,面对紧闭的屋门,他难掩疲惫地闭上双眼……   再回过身时,已是一脸宁静,看也不看这人一眼,坐到圆桌旁,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茶,然后一口接一口小饮。   任鹏飞看他良久,才缓缓坐到他的对面。虽然他不说话,可他知道,在无意之中,他又深深地伤害了这个人。   犹豫良久,任鹏飞才断断续续解释道:「抱歉……我方才在想事情……你突然过来……我一时、一时……」   「我懂。」江颖突然笑了,「习武之人都有这种习惯,但凡陌生人靠近,防备的行为总快过脑子。」   任鹏飞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气氛一时间凝结。江颖自顾自地饮了四五杯茶水后,说道:「明天你就不会再看见我了。」   「什么?」   江颖举杯笑,「我已经玩腻你了,所以要把你送走。」眼睛瞥向对面之人,勾起一抹嘲弄之笑,「得不到果然才是最好的,尝遍之后,才知道不过如此!」   任鹏飞对着他无言,抓紧被单的手在微微颤抖。   江颖放杯起身,背过他,说道:「任大城主想留下来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得给新人挪一挪地方,你则搬到小倌住的那院子里去住。只不过这世上的人若是知晓堂堂渡厄城城主甘愿屈居人下为奴为娼,该是如何?」   丢下这些冷嘲热讽之言,江颖直接走向门口,正欲开门时,他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人站了起来。   「聂颖……」任鹏飞对他的背影静静说道,「你想让我信我便信,只希望,在我走之前,请你……再抱我一回……」   任鹏飞松开双手,丝制的被单顿时滑落脚下。   江颖侧过身,看着他裸着身站在面前,身上还布满他之前纵欢留下的痕迹。屋中窗户紧闭,光线昏暗,可光芒似乎都凝聚在他身上一般,令他周身泛着一层暖暖的光。   像是受了蛊惑,江颖双眼紧盯不放,情不自禁走过去,想知道摸上去是不是也一样温暖,想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他的幻觉……   时光似乎在这一刻倒流,他变回了谷底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子,为一个从天而降的人惊呆,在他的脸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天地为之黯然,他的心跳怦通停止了。   他傻傻地看着朝自己游过来,看他上岸,看他脱下一身湿衣,看他周身泛上莹莹暖光,看他匀称的四肢舒展开……   从此,便陷入一个无法挣开的魔咒。   形虽灭,情长在。   江颖从背后抱住他,似要把他的一切都刻入自己的骨髓。   任鹏飞微微垂下眼帘,全身心依靠在他怀里,嘴角——泛着一抹淡淡的笑。   一夜痴狂——   任鹏飞累得睡了,江颖还醒着,借着屋中微弱的光芒,把他的面容一遍一遍刻在脑中,最后一吻轻如落羽般地落在他的嘴角,同时,还有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   任鹏飞醒了,却已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中,下床推窗,才知道,这是一间客栈。   任鹏飞合眼无力倚在窗边,双手握成拳,用力得指尖泛白,一颗一颗血珠自掌心渗出,滴下。   任程飞急冲冲奔上客栈二楼,略一寻找,便奔到一间房前用力捶门:「哥、开门,我是程飞!」   牢固的门被他捶得摇摇欲坠,才吱呀一声自里头被人打开。   「程飞?」   「哥!」   任程飞激动地猛扑过去,早生得人高马大的身子差点没把接的人撞翻。任鹏飞抱着这个个子虽长了,但个性却没长多少的弟弟,连连退了几步,才勉强站稳脚跟,随后不禁苦笑。   没了内力之后,他果然和一般人无异,连个弟弟都抱不住了。   「哥,你不辞而别去向不明,不知道让我多担心,你现在又没有内力,我真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   抱够之后,任程飞又毛躁地推开兄长,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看他有没有瘦了有没有病了有没有伤了。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大哥可比你值得放心多了。」任鹏飞正欲伸手拍他的肩膀,却似看到什么,停在半空又收了回去。   任程飞却眼尖地发现了,一把扯过他的手,「哥,你的手怎么了?」摊开的掌心有几道伤口,任程飞正欲看清楚些,任鹏飞已经硬收了回去。   「没事,大哥不小心弄的,抹些药就好了。」   「哥——」看着兄长难掩疲惫的神色,任程飞担忧地蹙起了眉,正欲再细问情况,却被任鹏飞转开了话题。   「程飞,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而且你怎么可以随便离开渡厄城,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城中的事情我当然是安排好了才来的!」说着,从怀里掏东西,「至于为什么会到这,是半个月前有人送了封信到渡厄城,我才知道你在这里,所以便找过来了。」   打开信一看,任鹏飞微微一愕,虽然没见过几回,可这字体他却记得分外清楚,曾经,他可是站在旁边,看着这人一点一点把字练好,最终写成如今这样……难不成,半个月前他便想着把他送走了?   「哥,你怎么了?」任程飞一脸担忧地看着兄长难看的脸色。   「没事。」任鹏飞扯嘴一笑,随后道,「你难道是一个人来的?」   「当然不是!」任程飞赶紧解释,「我带了隋也来!」小时候,若是出门没有人陪同,任鹏飞会闷声不吭直接把他拖到祖先祠堂里锁上半天,任程飞心有余悸。黑不溜丢的祠堂,又摆放着一堆祖宗牌位,能把小孩子吓得再也不犯错呢!   「这样……」任鹏飞又低头看了一阵信的内容,片刻后,他沉声道,「程飞,大哥想知道些事情,你能派人去打听一下吗?」   虽然渡厄城是任家的,但除了任家血脉之外,若是没有城主权杖,根本无法派遣城中的任何人。现在城主权杖在任程飞手上,想要调动渡厄城的人力,唯有他才有这个权力。   任鹏飞是想让弟弟去打听最近江湖中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关于武林盟主江颖的,结果却打听到了一件令任鹏飞无言良久的消息。   不知是从哪传出的消息,上任不到一年的武林盟主江颖便是在缉的朝廷钦犯聂颖,此消息一传出,天下人皆惊,尤其是武林中人。他们自诩是正义的一方,竟然会选出一个朝廷叛党,并背负数条人命的钦犯,如何不颜面尽失。   当然,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还不好说。于是武林中人以及各大门派相约一道赶至点苍山,欲与江颖对质,结果人去楼空,事情真相不言而喻。   未等武林中人的怒息未定,又有消息传出,江颖一直在与邪教勾结,并利用这些邪教门派,比如逍遥堂、赤蛇教的名义扰乱武林中的平静。在他任盟主的这段时间来,各大门派中一些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元老相继被杀,不是他派出的人干的,便是他亲自动的手,然后再嫁祸给这些邪教,令其愤而攻之,先自损实力最终趁虚而入。   他此举的原因很简单,一手掌握正邪两派的控制权,最后勾结外敌搅乱国家安定。   顷刻之间,江颖从一个武林盟主成为一个朝廷钦犯,又从一个朝廷钦犯变成通敌叛国心狠手辣的恶徒,人人得而诛之!   愤怒之中武林中人,在代盟主的指引之下,迅速聚齐起来,逐一剿灭江颖暗中培植起来的邪教势力,并且因为愤怒过头,但凡是稍有恶名的强盗寨子、贼窝、三流教派等等——都被他们清得一干二净,一时之间,邪气涤荡,皓日当空,乾坤朗朗!   长达一个多月浩浩荡荡的清剿,即便是真有心想入侵的外敌,见到这股阵势,也吓得缩起尾巴逃了回去,暗忖天朝之国人心牢固果然不可轻犯。   可是,武林中人最想捉住的贼首江颖,依然行踪不明,他们如鲠在喉,放出诛杀令的同时,时刻戒备这个武功高强到不可思议的人突然奔出来在他们背后刺一剑。   在提心吊胆的同时,经过一番清剿活动,各大门派也损失不少实力,害怕江颖反击时无力对抗,他们商量过后,同意由朝廷派出的使者提出的合作,共同逮捕江颖这个潜乱在外的恶徒。   恶人未除,这时候的江湖,比任何时候都要喧嚣耸动。来往各地,皆能看见不少持刀枪佩剑之人,有的单行、有的群聚、有的人担心、有的人平静,更有的人满脸的希冀——缉拿江颖的赏金已经提到百两黄金!   「啧,朝廷可真大方,一出手便是百两黄金!江颖的人头可真够值钱的!要是谁拿到了,这辈子随便怎么逍遥了。」   「你别以为这百两黄金好拿,搞不好连命都搭上。江颖任盟主的这段时间,杀的尽是些排得上号的高手,据闻,前任盟主周炎也是他杀了的。连周炎都能不声不息给喀嚓了,他的武功得高到什么地步啊!」   隔壁桌的交谈声令任程飞侧目,朝旁边的兄长看去时,只见他一脸平静地一口一口喝水。   任程飞好歹与聂颖相交一场,任鹏飞再宠他也没把他教成落井下石的混球,所以知道当年恬淡谈笑的聂颖在家中遭遇剧变,最后走到今天的地步时,也是一阵唏嘘。   任程飞凑嘴过去,压低声音道:「哥,当年你在京城可是在华府住过一段时日的,今日聂颖这般……你怎么看?」   任鹏飞面容不改,不置一词。   任程飞鼓颊,正欲再问,小二恰时把他们点的菜端上来了,只好暂时先闭嘴。   「师妹,你又要上哪儿去?」   「你管得着吗?」   「我怎么管不着,你是我的妻子,还是我孩子的母亲,整天东跑西跑成何体统!」   「叶青城,你还有脸说,我从来都不想嫁给你,更不想给你生什么孩子,是你们逼我的,都是你们逼我的!」   前面一男一女在拉拉扯扯,任程飞身未动,滴溜溜的黑眼珠子早把这一男一女看了个遍,还一副有热闹看的嘴脸。任鹏飞锁眉,瞪了他几眼,他权当没看见。   当着众人的面被妻子这么骂,男子脸上挂不住,一发狠,扯着妻子就要往客栈里头走。   「有什么话进里头说,你现在有孕在身,不要再乱跑,身体要紧。」   女子一把甩开他:「我不要回去,你们都只会逼我,我不要再生什么孩子,我要打掉他——唔!」   女子话未说完,脸色一变,推开挡道的丈夫,扶腰捂嘴便朝客栈外头冲,男子一急,也紧跟着奔了出去。   「就这么没了?」任程飞一脸没看够的表情,被兄长严厉地一瞥,立刻拿起筷子夹了一块东坡肘子进他碗里,陪笑道,「哥,吃这个,闻起来真香!这家客栈的饭菜也是出了名的,快尝尝!」   看了笑嘻嘻的弟弟一眼,任鹏飞无奈地轻叹一口气,拿起筷子夹碗里的肘子。的确很香,浓浓的卤味,筷子夹起来时,皮肉都陷了进去,没吃就知道多软多香,可等肉举到面前,鼻子一闻到肉香,胃里便一阵翻腾,紧接一股酸气直冲喉咙——   任鹏飞脸色一变,啪地摔下筷子,踢开凳子便朝客栈的内院一头钻去。   「哥!」   任程飞先是一愣神,等兄长走远才想起来要去查看是怎么一回事,走之前又丢下一句话:「隋也,你在这等着!」   也已经拿剑起身的隋也一挑眉,看他急冲冲奔进客栈里头,片刻后才坐下。   「哥,你怎么了?」   走到院后,看见任鹏飞扶着墙角一个劲地干呕,任程飞焦急地跑过去。   「没事……」任鹏飞用衣袖拭了拭嘴,直起腰,对来到身边的弟弟扯了一个笑,「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大哥去屋里躺一会儿就好。」   「那我送你。」   「不了,你先去吃东西吧。」   「那我晚点给你送吃的。」   「也好……」   任程飞目送兄长走远,自己在原处站了一阵,才转身走回去。   任鹏飞反手关上门后,环视昏暗的房间一圈,遂才无力地朝床边走去坐下,呆了片刻,慢慢抬起微颤的手解开腰带,褪下外袍,拉开里衣,右手臂上,红色的印记在不经意之间,已然消失。   双手轻轻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再一点一点收紧,直至疼痛传来,才惊觉地收手。   「呵……」   任鹏飞想笑,可发出的声音却更似一声幽远的叹息,在昏暗的房中,萦绕不去。   夜幕落下,任程飞端着一碗米粥和几样清淡的小菜敲开客房的门,走进一看,透过夜色,床上依稀可见一个躺着的身影。   任程飞放下东西,取过打火石点燃油灯。   「程飞,是你啊。」   正要过去查看兄长如何,他便已闻声起身,声音低哑,脸色憔悴。   「哥,你是不是病了,脸色这么难看,我还是去给你找位大夫吧。」说完要走,却给任鹏飞叫了回来。   「程飞,你回来,大哥有事要同你说。」   「有什么事先等大夫找回来再说。」   任程飞深怕兄长出什么事,不想拖拉耽误时机,可他正要迈出的脚步,被任鹏飞的下一句话给勾了回来,「程飞,我要说的事,便是同我现在的情况有关的……」   「什么?」任程飞一脸疑惑。   「你过来,大哥好好同你说。」   看着兄长有一半沉浸在阴影中的脸,黑色之中飘忽不定,任程飞心一悸,不知不觉就走了过去,坐在床边。   任鹏飞先是仔细看他一眼,最后伸手轻轻搭在他手背上,方才沉声道:「程飞,你想不想知道青青的娘是谁?」   任程飞张口欲言,可又敏感地合上,迟疑片刻,才犹豫地道:「以前是挺好奇的……不过……也不是特别重要,反正青青是咱们任家的后代,你的女儿,谁也抢不走。」   任鹏飞扯嘴一笑,几分苦涩,「你知道大哥以前为什么不肯告诉你,青青的娘是谁吗?那是因为大哥不知道怎么说,也难以启口。」   「为什么?」任程飞眨眨眼睛,「难不成她娘亲的身分很特别?还是,其实你辜负了人家?」   任鹏飞摇头,同时收紧握住他的手,垂首片刻,静静道:「程飞,其实青青是大哥生的。」   任程飞又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半晌之后,噗哧笑了出来:「哥,你也会开玩笑嘛,青青长得这么像你,不是你生的还会是谁生的?」   「不是……」任鹏飞拧紧眉,低吼一般又很是压抑地道,「青青是我怀胎十月,像个女人一样,生下来的!」   任程飞愣了。虽然他这人古灵精怪一贯大大咧咧,但对这种事情的接受度仍然和普通人没啥两样。愣了半天,他傻傻地说:「哥,你越来越会开玩笑了……」   任鹏飞只是轻轻一叹,不继续解释,而是疲惫地倚在床头,望着床顶,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等他说完,任程飞更傻了。   「程飞,你会不会觉得大哥很恶心?」任鹏飞对他淡淡地笑。   任程飞的回答是扑上来用力抱住他的身体。   「哥,对不起……都是我害你变成这样的……」   任程飞一向只装哭,极少真哭,然而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此时此刻,他方觉得欠兄长太多太多,泪水便怎么也止不住的流下。   任鹏飞轻拍他的背,告诉他:「大哥以前也怨,可是现在,大哥看开了,该来的终究会来,错过了便是一生……」   任程飞泪水婆娑地抬起脸,「哥,青青是你和聂颖的女儿?」   「嗯。」   「难怪……」任程飞抽鼻子,「其实以前我是不敢说……青青除了像你,我总觉得也很像他,我一直猜,聂颖是不是还有姐妹什么的……」   看着哭得像只花猫,任鹏飞禁不住笑了,伸手帮他拭去脸颊上的泪,「现在信了?」   任程飞瘪嘴,胡乱在脸上拭了一把:「哥,你为什么突然要和我说这件事了?」   任鹏飞静了下来,抓起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任程飞先是困惑,片刻后双眼一瞪,再之后触电一般地缩回手。   「哥……难不成……难不成……你、你、你……」   你了半天硬是没把话说完,可任鹏飞却会心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会有……你不是说你之前是不得已……」任程飞面上一凝,一脸怒色地站了起来,「之前我听说你曾被关在武林盟里一段时间,难不成是聂颖那个混帐强迫你了?」   「不是……」任鹏飞缓慢地摇了摇头,手放在小腹上,「这次……是我自己想要的……」   任程飞一噎,又坐了回去:「哥,我不明白。」   「鬼婆婆曾说过,尽管我的身体已被改造,可男人逆天生子,成功的机会仍然很低。可不知为何,已经消失的红印在那个时候出现了,后来我看出聂颖的去意,便有了一试的念头,没曾想仅此一夜,印记便消失了……难道真是天意?」   任鹏飞望着床顶的目光略显迷茫。   「我欠聂颖太多太多……无法偿还……那这次,再生一个孩子吧……没有强迫,没有利用,心甘情愿地……」   任程飞再次扑到他怀里哭,抽泣着道:「可是哥,鬼婆婆死了,这个孩子要怎么出来啊!」   任鹏飞轻抚他的发顶,淡淡地笑着:「到时候再说吧,还有九个月呢,可以慢慢地想……总会有办法的……」可眼里却只有义无反顾的光芒。鬼婆婆为青青接生的时候,他可是醒着的,就算没办法缝回去,生出来总没问题……   是的,这次是心甘情愿地,期盼着这个孩子的出生。   九月九日重阳节快要到了,在云南驻留已久的任程飞开始动回渡厄城的念头,如果只是他一个人回去随时都可以,问题是,他想让兄长与他们一道回去。而任鹏飞,目前根本没有离开此地的意愿。   「程飞,大哥这次出来,心愿未了,暂且不会回去。」   「那你是什么心愿?找到聂颖?」任程飞鼓起脸颊赌气地重重哼了一声,「全天下的人都在找他也没找到,你要找到什么时候?更何况你现在这身子——我不管,你一定和我回去!」   任鹏飞无奈摇头:「程飞,现在不要和大哥任性好吗?」   任程飞一跳而起:「哥,现在是你任性!你想想你现在内力全无,身边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而且还、还——」瞥了他的肚子一眼,不说话了。   任鹏飞苦笑。自从知道他如今的状况后,任程飞待他突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吃穿住且不说,多走动些都会大惊小怪深怕他磕到碰到,好似他是一个会动的易碎宝物。   「再说了,这里根本没有信得过的大夫给你确诊,要是不回去,万一出什么事该怎么办?并且,重阳节快到了,你不想回去看看青青么?」   这些话句句戳中任鹏飞的心,的确,关于孩子的事情,直至现在都只是他的猜测,没有大夫确诊,也没有什么办法确定,便是因为这里人生地不熟,像这样的事情若是不小心传了出去,就算他无所谓,以后渡厄城乃至城中上上下下的人都会被人另眼相待。   并且,他和青青这个孩子聚少离多,认真想来,也没在一起好好的过个节,好不容易青青现在身体好了,又要让她过个没有亲人陪伴的节日吗?   思来想去,任鹏飞终是轻轻一叹:「好吧,你去准备准备,大哥随你回去便是。」   任程飞脸上的不豫顿时一扫而光。   「嗯,我这就去!」   喜笑颜开地说完话后,便转身走出屋外。   好不容易说动了任鹏飞,结果任程飞回到自己屋里的时候,暗线送上的一个消息却让他眉头微蹙。   「隋也,交代下去,这件事不能让我哥知道。」   角落里的隋也想了想,道:「可是瞒也瞒不了多久。」   任程飞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我不管,至少在回渡厄城前,不能让我哥知道有人发现聂颖出现在贵州的消息。」   「好吧,我去交代他们。」   隋也持剑开门走出屋外。   隋也走了,任程飞坐着想了一会儿,拿起手中的纸条再仔细看一遍,喃喃道:「反正也只是听说而已,又没确定他就真的在……还是先让哥回去重要!」   可任程飞不知道的是,他想隐瞒的事情,隔日任鹏飞便于无意中得知了。   因为身体不适,任鹏飞这几日都是早早起床,到楼下去转转,客栈虽不是很大,却有好几个花团锦簇的小院子,别具云南小镇的特色,到处都是花丛竹枝柳树,院后还种着一块块的水果蔬菜,看得赏心悦目,身体也会好过些许。   走到一个较偏僻的小院落里时,正打算继续往前进,无意间却听到有人交谈,想想便要往回走,结果却依稀听闻交谈的话语中出现的一个人名。   往前走的脚步戛然而止,屏息靠近,透过叶厚芬芳的玉兰花树,看见两个人在不远处交谈,其中一个任鹏飞还见过,便是之前在客栈里同妻子起争执的,叫做叶青城的男人。   「确定了吗?江颖真的出现在贵州黔南的山里?」   「肯定没错,这是我好不容易探到的消息,目前还未有多少人知道。」   「嗯,师父去逝后,青山派一日不如一日,我身为掌门,自不能任事情再这般下去。今次这个江颖之事若能成功,青山派肯定能够名利双收,更胜曾经。」   「可是掌门,这个江颖武功高强,连前任盟主周炎都死在他手上,我们该怎么才能——」   「哼,你别忘当年连武林中人都奈何不得的凤娇娇最后可是本掌门擒住的!不是非要硬碰硬不可,只要动动脑子,有的是办法令江颖束手就擒!」   任鹏飞前脚刚迈进屋内,后脚任程飞便跟了进来。   「哥,明天早上咱们就起程回去,我现在想去给青青买些云南的特产,你要不要也去看看?」   「明天?」任鹏飞一愣,「这么赶?」   「我们都已经在这里耽误一个多月了,怎么会赶?」任程飞走到桌子前,拿起摆在上头的一个梨子甜滋滋地咬了一大口,「哥,你去不去呀?」   「大哥不去了,现在身子乏得很,想躺一会儿。」   「哦……」任程飞脸上带着些许失望离开,「那我一个人去。」   「千万记得要让隋也跟着……」   「知道!」   走出外头的人砰一声把门关上。   山连着天,水连着地,最勇猛的人也爬不上天高的山,最钻滑的人也游不进地深的水。   雾绕着林,林遮着天,灌木杂草在此丛生,蛇蝎猛兽在此横行,外面的人闻之色变,进去的人出不来,这便是贵州,传说之中鬼方的故乡,鬼族之居住地。   任鹏飞日夜兼程,再次不辞而别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找到江颖。身体虽有不适,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只是日夜不息赶路过来,疲惫更甚于其他。身子实在沉得厉害,他在到达一个偏僻的小村庄之后,匆忙之间投宿于一户人家家里,于简陋的木屋中,粗枕麻被睡了一觉之后,方才觉得好过些许。   第二日醒来,忍着反胃恶心的欲望胡乱吃了几口主人家准备的清粥小菜,便拜别这户好心人家,又要起程赶至黔南。   此去的路上,任鹏飞发现有不少经过乔装打扮的武林中人走过。尽管穿着都和普通人无甚差别,可是习武之人的眼神,走路的姿势,甚至一举一动,都和普通人有着明显的差别。   本来还不太抱有希望,可这番场景,还真渐渐令任鹏飞有了几分确定。   武林中人向来鱼目混杂,投机取巧之人屡见不鲜,他们虽没什么能力,但闻风而动的本事仿佛与生俱来,不管哪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定然一哄而上。就算占不到好处,也能捡些便宜。   无意中透露消息给任鹏飞知道的叶青城在任鹏飞心中,也是这些人的其一。   这些人倒不足为惧,只是看情况,这件事情再过不久便会传遍江湖,届时,真正的高手也会出现,江颖武功再高强,也只有一个人,若被困,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任鹏飞的心情顿时变得焦急,甚至有些难以压抑。不知是身体不适造成,还是早在不知不觉中,江颖于他心里已经如此重要……   好不容易赶到黔南的头一件事,不是开始去找人,而是匆匆找了家客栈住了进去后,躺在床上便是四天三夜,吃的全是让小二送来。   小二见他面色苍白,曾担心地问要不要帮他请大夫,任鹏飞摇头道不用,他只是赶路有些累,躺一会儿便好。然后在小二离开时,抱着不断冒冷汗的身子缩进棉被中,一动不敢动,因为只要稍动,全身便如针扎般疼。   这种情况在怀青青时也遇上过,只是没出现得这么早,当时肚子已经很明显了才开始渐渐显现。   想起知道他肚子里有孩子后,鬼婆婆天天让他喝的药汤,说是安胎的,难不成是因为缺少这味药的辅助,这次的动静才会如此强烈?   现在还不满两个月身子便如此难受,想到还有八个多月,任鹏飞竟产生一丝怯意。可等好不容易睡过一觉醒来,心思又如一开始般坚定了。   醒来时,半开的窗外天空刚刚翻起鱼肚白,他躺在床上昏昏欲睡,隐约之间,听见什么声音传来,睁开沉重的眼皮仔细一听,才知道是谁在外头不断呕吐的声音,也不知是不是会传染,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的任鹏飞不久便趴在床边跟着吐。   只是他这几天一直吃不进东西,根本吐不出什么,但反胃的感觉一直不散,直吐得全身无力才终于止歇。   「来,师妹,把这碗安胎药喝了,你会好过些的。」   「我不喝,我死也不喝!」   接着是碗倒在地上破摔的声音。听着这两道声音,任鹏飞无力地扯嘴一笑,这对夫妻也赶到黔南了啊……   正要合眼时,想起什么,又把眼睛睁开。      第十八章      又在床上躺了半天,中午喝过一碗一点油水也没有的米粥后,任鹏飞终于走出房间,走到街上,身体依然难受得厉害,但还是忍着找到一家药铺,以为妻子买安胎药的名义,让店老板抓药。   卖药的人都懂些医理,知道他要抓安胎药,便仔细问他妻子有孕时都有些什么不适,说是药不能乱吃,最好能对症下药。   任鹏飞略一思忖,道:「每天早晨起来都会想吐,很容易累,走路久些气就有些上不来,身子会冒冷汗,还不时觉得全身像被针扎一般疼。」   一开始店老板还频频点头,听到后头脸色有些变,忙说道:「这位客官,别抓什么药了,您还是赶紧让贵夫人去大夫那瞧瞧吧,这很像是小产之兆啊!」   「小产?」任鹏飞微愕,呆了片刻,才解释,「不,这不是头胎,第一胎时,也有过这些症状,可是喝了安胎药后,还是比较平安地生下来了……」   「这……」店老板想了想,「那之前是喝的什么药,客官可还记得?」   任鹏飞摇头:「是一位大夫开的药,具体的在下也不知道。」   「那为何这次不去找这位大夫?」   「……我们,是为了一些事情才赶到贵宝地,一时之间赶不回去。」   没曾想店老板一听,重重叹了一口气:「看来你也是江湖中人吧,最近听说山里藏了个逃犯,为了赏金来到这的人络绎不绝,这个小镇子现在到处都是外地人……好吧,我斟酌着给您开些药,要是贵夫人还未有所好转,还是得去找大夫看看。」   「在下晓得。」   在老板抓药的期间,任鹏飞又向他询问最近小镇上的情况,外地人是不是真的很多?   老板答道,多得很,什么人都有,而且,听闻官府那边还会调兵过来。   任鹏飞心底一沉,没曾想才短短几天,消息已经传出这么快,若江颖真在这里,恐怕也藏不了多久了。   提着药回到客栈,任鹏飞没敢让小二帮忙煎药,而是让他帮自己准备煎药的砂锅,自己在房中煎好后盯着黑乎乎的药汁看了良久,才一口喝尽。   喝下这碗安胎药后,晚上任鹏飞胃口好了些,多吃了点东西,饭后再喝一碗后,终于能够睡一个好觉。   第二日醒来精神好了许多,任鹏飞开始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此时的身体状况容不得他再东奔西跑,可是要找一个人,又如何能够居之高阁冷眼旁观?   江颖复仇心切,不计一切的后果,不止是与朝廷为敌,更牵扯了整个江湖,任鹏飞实在不敢动用渡厄城之力去帮助江颖,若不然等日后清算之时,搭上的不仅仅是整个渡厄城,还有城中上上下下的人——   所以,任鹏飞此时撇清与渡厄城的关系犹不及,怎还会让渡厄城牵扯进来。   此时的这条路是他选择的,所以日后不论发生何事,都由他一个人承担。   既然不愿动用渡厄城的人力,现在他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斜坐在床上思来想去,隔壁隐约传来声响,任鹏飞微蹙眉,片刻才忆起来,邻间住的便是与他缘分颇深的青山派掌门夫妇。   又坐了一阵,任鹏飞眉眼一开,揭被下床整衣出屋。正所谓算得好不如赶得巧,他甫一开门,前脚方迈出去,就有一人直冲过来撞到他怀里,把他撞得往后一栽,差点站不稳,结果定睛一看,正是住隔壁屋的青山派掌门夫人。   任鹏飞立刻把她扶正,退后一步,拱手道:「在下无意唐突,请夫人不要见怪。」   面色苍白的白妍瞪了他一眼,不发一言,抬脚便走。   「夫人!」任鹏飞不敢贸然去拦,也不能就这么任她离开,脑子飞快地一转,嘴上迅速道,「夫人,请先留步,在下有事相商——是有关,你能否顺利离开此地的事情——」   白妍脚下一停,狐疑地转过身来。   「你想说什么?」   任鹏飞左右看一眼,才上前一步,道:「夫人可否借一步详谈?」   白妍不说话,警惕地仔细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剑眉星目,五官端正,沉稳深敛,又举止得体,外表是没什么问题,可这世间向来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见她怀疑,任鹏飞张口正要解释,这时传来有人上楼的声音,他不再多言,扯着白妍进屋便关了门。   「夫人,你虽然给跟着你的人吃了蒙汗药,可没过多久他们便会醒来,此地来往只有一条路,你一个妇道人家而他们人多势众,如何能跑得掉?」   这间客栈简陋,几块木板竖起架稳便是墙壁,方才隔壁传来的声响任鹏飞听出几分异样,可一时想不明白,待见白妍一人出来,才恍然。这几日见她出入都有人跟随,她一脸不快却也总甩不掉,现在能够一人出来的可能性,便是她对这几个人动了什么手脚,致使他们再无力跟随她。   一个女子打过几个男人的可能性不大,用药的话,比较常见又易于买到的便是蒙汗药了,所以任鹏飞几个转念之间,便把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   白妍猝不及防,就这么被他拉进屋里,正怔忡间听闻他这一番话,似戳中心头痛,面上更白几分,惘然若失地找了个凳子坐下。   「是啊,一直跑不掉,总是给他们找到……江南……怎么总这么远呢?」   江南?任鹏飞眼中有什么飞快掠过,他小心问道:「夫人想去江南,那里有你的亲戚或是家人?」   「不是……」白妍摇头,眼中一片迷茫,「有一个人想去江南……可他去不了了,我就想代他去……」   「去不了?」   白妍低头,眼中一片哀伤:「他死了。」   任鹏飞一时无语。   「你把我拉进来,到底想说什么?」白妍抬头看他。   任鹏飞敛神凝眸道:「我可以助夫人顺利逃出这些人的掌控。」   白妍静了片刻:「你为什么要帮我?」   任鹏飞斟酌语句,平和地道:「我住夫人隔壁,这几日常见夫人出入,见你身边皆有人跟随而你又一脸痛恨,在下便猜,夫人是不是被他们——挟持了,所以,在下想助夫人一臂之力。」   白妍看着他,冷冷地哼笑一声:「别惺惺作态了,说出你的真正目的,若你真有办法让我离开这帮人面兽心的家伙,我可以和你合作。」   心思被当面捅开,任鹏飞脸上倒没有丝毫尴尬,淡淡地笑了笑,他也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夫人,听说你丈夫那里有江颖的消息?」   「那混蛋不是我丈夫!」白妍面色一沉,「原来你也是投机取巧之徒!罢,反正那个什么江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谁死谁活不干我的事!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说完,望向一边,似有若无地轻叹,眼神空洞:「这世间再没有像他这样干净的人了……上苍真是不开眼,别人都说他傻他痴……可这些自作聪明之人,哪个不肮脏……小江,你真是太可怜了,就这样被这些人害死了……」   任鹏飞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小江?」   「是啊,小江。」白妍的声音突然变得轻和,她一直看着前方,仿佛眼前站着什么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天空一样干净耀眼,也像梦一样转瞬即逝……不管在多黑的夜里,也这么的夺目,一眼就看见了……喜欢他……我喜欢他……可是他死了,被活活地烧死了……」   白妍趴在桌上哭,任鹏飞哑然无言。   心中微涩,微酸,也微痛……   任鹏飞突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在一旁静默,白妍哭完,抬头见他愣着没出声,便抹着泪问他:「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看了她一眼,任鹏飞负手坐在一张椅子上,略一思虑之后,道:「只要是事关江颖,我什么都想知道。」   「可是我知道的也不多。」   「若是这般,那……就不麻烦夫人了。」任鹏飞突然间不忍心利用这名女子,便在这时改了主意,「不过,在下还是会竭尽全力助你离开。」   任鹏飞一片好意,却引来白妍一记白眼,「可我不信这天底有这么好的事!」刷地起来,又道:「行了,反正这些消息叶青城那混帐也不瞒着我,我想知道还不简单,你等着。」   说罢,迈步走到门前,又停下转身看他:「我也不特别指望你什么,等我离开时,只需准备一些银两、一辆马车和一些变装的衣物便可。」   白妍走了,任鹏飞似有若无轻叹一声。   伺候白妍一又什么消息,便想尽办法告诉任鹏飞。尽管青山派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可毕竟在江湖混迹多年,多少还是有些本事,得到的消息都比外头传出的风声快上许多。   而往往有时候,只需快一步,便能抢占先机,达到目的。   在这间简陋的客栈之中盘桓将近十日之后,青山派掌门叶青城于一个夜晚突然带人离开客栈,白妍甚至没有机会给他投递消息。任鹏飞没有耽搁,马上收拾行囊暗中尾随他们。   青山派一行人此行尽往偏僻山路里钻。贵州的山路比起蜀道有过之而无不及,阴冷潮湿崎岖,且蛇蝎毒虫横行,别说任鹏飞现在这样,就是他内力未失之时要进山也得斟酌再三。可此时他全然顾不上,一门心思全在紧随青山派的这些人身上。   好在他们队中有白妍这名孕妇,行程也不是很快,只不过为防他们发觉,任鹏飞只能远远跟随,加之山路崎岖,林间茂密,容易藏身,同样的要发现别人也很难,任鹏飞好几次都因而跟丢。   白妍这女子心眼多,似是知道任鹏飞一定会跟上,沿途都暗中留下记号,这才让任鹏飞不至于真找不到他们。   这一走,便是三四天,并且都是往深山老林里钻,餐风露宿不说,连着几天几夜吃不好睡不好还不能继续喝药,任鹏飞的身体越发的难受,可他却无法停下。青山派的人之所以突然决定进山的很大可能便是,他们的人找到了江颖的行踪。   这是目前唯一一个能找到江颖的办法,任鹏飞真的无法放弃,可等他迈着僵硬刺疼的双脚,看着青筋毕露的双手时,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终于有天,他实在走不动,一屁股坐在泥泞的草地上歇了好半天,等身上的刺痛渐渐隐去再站起来时,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努力地睁眼,结果却一头栽倒在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昏睡之中,似乎听到一声尖锐的呼喊,意识逐渐转醒,一道撕心的叫声划破长空。   「小江——」   任鹏飞猛地睁开双眼。   是白妍的声音!   不顾一切站起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摇摇晃晃跑去,冲过最设一层枝繁叶茂的屏障,出现在他眼前的人令他一愣——   林间的风吹过,似乎带着一股血腥的味道,面对他而立的人手持一把长剑,风轻轻撩动他的及腰长发,一丝一缕全是泛着微光的银白。   任鹏飞站了半天,半天无声无息,此人也站了半天,半天默不作声。   任鹏飞的目光艰难地下移,看他一身的血渍,视线穿过他的身后,一地零散的尸体,白妍跪倒在血泊中,也是一身的血,脸上流下的不知是血,还是泪,一双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背对她的人,口中不断喃念:「不会的……你不是小江……你不是……你不是……」   然后笑,吃吃地笑。   「呵呵,我怎么会这么傻,你怎么会是小江……小江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小江已经死了!」   这女子突然拔地而起,蹬圆一双充满仇恨的眼,双手握住一把锋利的匕首朝背对她的人冲过来。   任鹏飞看见,面前的人手一松,放开剑的同时,合上双眼,遮去眼中无尽沉重地疲惫……   心顿时痛得无以复加,等到发觉时,人已经扑了上去,挡在了这人前面,刺进来的一刀,刺入他的腹中,尖锐的疼痛传来的瞬间,似乎听见了孩子一声短暂的悲泣。   无力倒下的身子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里,费力地睁眼去看,之前看他一直平静的双眼此时全是难以掩饰的震惊与恐惧……   抱紧怀中的人,嗜血地望向已被他一掌打出去的白妍,脚下一提,方才丢下的剑便握在了手中,举起剑正欲丢出去刺穿白妍身体的那一刻,一只手蓦地扯住他的衣袖。   「聂颖,不、要……杀她……」   江颖浑身一震,低头看他,而怀中的人也在看他,小腹上刺目惊心地插着一把匕首,自身体里渗的血逐渐染红衣服,扯着他衣袖的手在微微颤抖——   再无话,江颖手中的剑再次一丢,抱起任鹏飞,足下一点,眨眼凌空而去。看他消失,倒在地上的白妍挣扎着挪了几步,可也只能眼睁睁看他走远,最后在他消失于眼前时,绝望地大声哭喊:「小江——」   哭到无力之时,她被断了一臂的叶青城抱住,白妍倒在他身上继续哭。   青山派门人获知消息进山找寻江颖,经过几日几夜找寻,意外撞见朝廷钦犯江颖正被另一伙人围截,藏起,欲隔山观虎斗坐享渔翁之利。后围截之人被灭,江颖负伤原地调息,叶青城趁机欲擒,其妻突然惊呼,江颖惊觉愤起,青山派其余人等皆死于其剑下,江颖欲取叶青城之性命,其妻白妍挡在面前为其求饶,江颖便只取叶青城一臂并将其打昏。   此日,除去叶青城夫妇,青山派一行十数人,加之围截江颖的二十余名江湖中人,全死于江颖手中。   江颖抱着昏迷不醒的任鹏飞来到一处隐藏的山洞中,小心翼翼把他放躺在草垫上,先看一眼他的脸色,再动手撕开他的衣袍露出被刀刺入的小腹。许是白妍身子有恙,力道拿捏不准,刀身只刺进一小部分,仅是如此,也足以令江颖心急如焚,顾不上其他,自也全然忽略任鹏飞小腹上些微的隆起。   刀伤四处还在丝丝冒血,江颖没有片刻犹豫,自身上取出一把小刀于左手掌心横划出一道且长且深的伤口,赤红的血液顿时汨汨而出,他丝毫不以为意,右手小心握上刀柄,一咬牙,猛然拔出刺进任鹏飞腹上的刀,同时左手掌心片刻不曾耽误地覆上刀伤。   自己手中流出的血,任鹏飞体内流出的血,两个人的血液交融混合,令江颖一阵恍惚,等觉得自己的伤口已然止血愈合时方才移开左手。任鹏飞腹上,原先被刀口捅出一个血洞也已经不可思议地变成一道浅浅的肉色伤痕。   江颖长吁一口气,用衣物盖好他的身子,随后身形一歪,倒在他的身侧,双眼依然眨也不眨地望着任鹏飞苍白的脸庞。   本欲伸手去摸,可悬在半空终始没有落下,就这般静静地,静静地躺在他的身侧,目不转睛地看他,感受他的气息,聆听他的呼吸……   原以为任鹏飞很快便会醒来,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江颖敏锐地发觉他的脸色越来越差,不由自主地靠近,同时注意到他的呼吸也越发的不平静。   昏睡中的任鹏飞拧紧眉头,脸色煞白双唇干裂,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双手覆上小腹缩起身子,痛苦得扭曲了一张脸。   江颖此刻再也没了所有顾忌,惊恐失色地赶紧把人搂入怀中,这也才发觉,他不但四肢冰冷,并且早已冷汗淋漓。   「鹏飞,鹏飞!你怎么了!」   昏迷之中似是察觉谁在身边,任鹏飞覆在小腹上的一只手摸索着揪紧他的衣襟,微弱无力地开口道:「疼……好疼……孩子……孩子……」   「疼?」江颖一听,以为他还有什么地方受了伤,赶紧察看,却没发现什么,见他的一只手一直覆在小腹上,便小心挪开揭开衣服一看,终才注意到他小腹上的隆起。   三个月前送走他时,江颖清楚记得他的身子并不曾如此,为何会有此异状?且看他如此痛苦,江颖很快便心惊地认为,刀上有毒,任鹏飞中了毒!   可取过方才被他丢至一边的匕首仔细一看,只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刀子,根本没有淬过任何毒物。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此时的江颖束手无策,把任鹏飞冰凉的身子搂在怀中左思右想,片刻之后,脸色一凝,江颖不再犹豫,抱起他便往洞口走去。   远离人烟的一处山脚下,不知何时建起一座古朴平实的院落。江颖带着任鹏飞一路赶来,远远见到这户人家更是加紧脚步,也没管里面如何,抱着人直接便闯了进去,把一个农妇打扮正在喂小鸡的女子吓了一跳。   等院中女子看清来人,又是一声惊呼:「少爷!」这位女子正是当年月盈楼的头牌冷蝶儿,见着江颖,她惊喜万分,丢下手中的东西迎上来,「少爷,您总算肯来找我们了,老管家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冷蝶儿激动地上前,一双眼睛不到片刻便盈满泪水,可等她看见江颖怀中的人时,先是一愣,随后脸上的欣喜眨眼之间消失不见,再看向江颖之时,不知是该是哭,还是该继续笑,一脸的茫然和不知所措,只能喃喃道:「少爷……」   江颖抱紧怀中的人,一脸平静,看不出他此刻的心隋,只听他低声道:「冷蝶儿,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看他怀中的人难看的脸色,不用想便已明白他想要她帮他什么。冷蝶儿眼中的泪再次滴下,而这次,只有悲伤。   不大不小的院落总共住着十数人,全是当年追随华夫人的人,即便华夫人死了,他们也没有忘却这份忠心,继续追随他们的少主子。而江颖则一直在撇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在真正身分被揭露逃亡隐藏的这段时日,完全与他们断绝了来往。   尽管如此,冷蝶儿他们也不曾放弃,知道江颖在贵州,也便搬到这处,没有办法与他联系,便在他们住的地方附近全种上华夫人生前最喜欢的月季。花开香四溢,他们知道,少主子一定能够闻到,也能知道,他们终始都跟随在他左右,为他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江颖才把昏睡之中的任鹏飞放在床上,冷蝶儿便把一位通晓医理的医者请了过来,随着冷蝶儿一道前来的,还有住在这个院中的其他人等。走在人群最前头的老管家一见着江颖的模样,话未出,泪已先流。   「少爷,您终于肯来找我们了!」   老管家老泪纵横地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在江颖身前。   「张伯,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江颖去扶老管家的同时向冷蝶儿使了个眼色,冷蝶儿略一颔首,拉着医者走到床前,让他先为任鹏飞看病。   「少爷,少爷!我老张愧对夫人啊!」老管家不肯起来,「她临去前再三向我嘱咐好好照顾您,可如今——如今——」泪眼婆娑地看着江颖的模样,更是悲从中来,跪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江颖蹲在他的面前,沉声道:「张伯,这条路是我的选择,你们不要自责。快起来吧,跪久了你的身子骨支撑不住。」   老管家倔强地一直跪着:「不,少爷,您听我一声劝吧,夫人在天之灵,绝不希望看见您再继续下去,您不要再想着报仇了,夫人只希望您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啊!」   江颖一阵沉默,看着一脸痛心的老管家,张嘴正欲说话,身后传来一声惊呼,猛地回过头去看,只见冷蝶儿带进来的医者大惊失色地连连后退,最后撞上凳子腿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江颖一把蹿起来直奔向床边,而床上的人除了脸色更是苍白几分外,没看出什么异样。江颖没有多想,跑到医者面前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扯起来,急不可耐地吼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说!」   医者被他冷若冰霜的神色吓得一阵哆嗦,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给他把脉……可、可是……」   「可是什么,说!」   江颖脸色越发难看,医者吓得小胆儿直颤,可又躲不过,最后一咬牙一跺脚,闭上眼睛嚷:「是喜脉,我摸到了喜脉!」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连跪地痛哭的老管家都是一脸呆滞。   这位医者跟着他们多年,虽不是什么医术精湛起死回生的大夫,却也从未看错病开错药,深得他们信赖,今儿个也不知哪根筋不对,居然指着一位货真价实的男人说自己摸到了喜脉——   屋内的众人再次齐刷刷把目光投向躺在床上的人身上:浓浓的剑眉,高挺的鼻粱,紧抿的薄唇,刚毅的外形,加之脖子上再明显不过的喉结,傻子都不会认为他是女的!   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落在医者身上,一致认定——他昨晚没睡好!   医者欲哭无泪。   他又何其不希望是自己没睡好把错脉,但现在,他可以用项上人头担保,他刚刚说的全是真的!   「是真的?」   静默了半天的江颖声音沙哑。   医者用力点头。   「几个月了?」江颖又问。   医者想了想,道:「应该有三个多月了。」   江颖松开手,步履蹒跚地走向床边,站了一阵,无力地坐下,伸手握住任鹏飞的手。   「他方才一直喊疼……」   「这……」医者愣了愣,这才忆起方才因为被喜脉一事吓得全身冒冷汗,压根没有仔细看病,现在哪回答得出来原因。   「你过来,再好好给他看一次。」   江颖握着任鹏飞的手,双眼一直盯着他的脸不放,医者过来时,才放开手,移过去一点,让医者为任鹏飞再把一次脉。   片刻之后,医者收手,脸上一阵复杂之色,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身边的主子,见他的脸色沉得可怕,不禁害怕地咽了咽口水,顿时不敢有丝毫隐瞒地说道:「他、他……动、动了胎气……虽是喜脉,可是脉象贫弱,恐怕……会小产……」   「该怎么做?」   「啊?」医者没反应过来。   江颖眼帘一抬,裸露的双眼一片冷意:「我问你该怎么做才能医好他,保住他肚子里的孩子!」   医者慌得脸色一变,扑通跪倒在地上,只差没磕头求饶地解释道:「主、主子,这事老夫也不曾遇过……实在是、实在是不知该如何……」   「那就快想办法!」   「是……是……」   一直默不作声的冷蝶儿在这时于震惊中回过神,上前一步,想了想后,道:「少爷,要不要去外面再请一位大夫过来看看?」   江颖先是把床上的人轻轻搂入怀中,抚着他的鬓角,须臾之后,方才点头:「好。」   从山外请来的大夫连夜赶来,一进屋,连口水都没喝,便坐在床边,隔着一层丝质的蚊帐,搭上从帐子中伸出来的手腕,凝神半晌,方才对坐在屋中的冷蝶儿拱手道:「这位夫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正是最为紧要的关卡,这时动了胎气,情况极是危险,若是不慎,恐怕母子都保不住。老朽现在便开个方子,安胎固本的,每日分三次煎,让这位夫人餐后喝下,并且日后注意千万不能再多走动,只要谨慎注意,便能渡过这次的险难。」   说完,大夫便开了方子,冷蝶儿让人送大夫出去,顺道去抓药,等大夫一走,江颖才从暗处出来,走到床前,揭开帘子,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看。   冷蝶儿只觉得屋中太闷,本想向江颖说一声再离开,可看他一脸的沉静,便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默默退出去,顺道为他们掩上房门。   江颖抱着任鹏飞,不时用衣袖拭去他额上不停冒出的冷汗,见他连睡梦之中也蜷缩身子紧锁眉头,便摸上他的手把他的掌心摊开与之十指交握,掌心对掌心,略一凝神,身上的真气便源源不断地送了过去。   许是多少有了些效果,梦中的人脸色渐渐地缓和了些。江颖笑了笑,手上动作不停,轻轻地一吻落在他额上,脸不曾移开,在他的肩窝之中轻和的摩挲。   又过了一阵,冷蝶儿端着熬好的药推门进来,江颖接过,先是自己尝了一口试试温度,方才让任鹏飞枕在自己肩上,小心翼翼地一勺一勺把药汁喂进他嘴里。   药喝完后,又有一人端进来一盆热水。江颖让他们都出去,自己留下,把任鹏飞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脱下,把棉衣放在热水里浸湿拧干,然后摊开叠好,轻柔地给任鹏飞擦拭。   每一处每一寸,都轻柔无比精心周到,在擦到任鹏飞微隆起的小腹上时,擦拭的手一停,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细细抚摸,感受这里传递而来的温度,似乎还能察觉里面细微的跳动,于是嘴角不经意地向上翘起……   视线再落上今天留下的那道刀疤上,笑意顿消,不仅如此,借着暖暖的火光,他还看见了他腹上的其他伤口。有一道虽不怎么明显,但又细又长,从肚脐向下延伸,隐约呈一条娱蚣状,以前还暗猜是什么样的伤害才能留下这样的伤疤,现在他大概猜得出原因了。   看着看着,江颖低下头,吻上这道伤疤。      第十九章      任鹏飞醒来时,看见一名农妇装扮的女子正往碗里倒乌漆抹黑的药汁,见他醒来,冲他恬淡地笑了笑。任鹏飞一愣,片刻后疑道:「冷蝶儿冷姑娘?」   冷蝶儿的笑意更深了些,她放下手中的东西,面向任鹏飞,冲他款款施了个万福:「任城主真是慧眼,奴家正是月盈楼的冷蝶儿,还曾与任二爷有过一段露水姻缘。」   任鹏飞无语,环顾屋内一周,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又为何会在此?」没说出口的是,聂颖人呢?   「任城主为何会在此,你自己不知道吗?」冷蝶儿又是一笑,说不出的怠慢,与在月盈楼时的进退有度大相径庭。说完,她又转过身去,拿起桌上刚刚倒好的一碗药,走过来递到任鹏飞面前,「任城主,这是你的药。」   任鹏飞没有接过,而是对着她微蹙眉:「冷姑娘,你是为何事而怨恨于我?」   「怨恨你?」冷蝶儿一脸的惊讶,「任城主真爱说笑,冷蝶儿不过是一名青楼妓女,哪来的资格怨恨你。」   还说不怨恨,这句句带刺的话又是什么?任鹏飞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可她既然不愿说,他又何必强求。在接过药前,任鹏飞问道:「这是什么檗?」   这时,冷蝶儿瞄了他的肚子一眼:「安胎的药。」   任鹏飞一噎,片刻后手摸上小腹,愣了半晌才喃喃道:「你知道了?」   冷蝶儿长长地嗯了一声,顿了下,又道:「少爷也知道了。」   「聂颖?」任鹏飞又是一呆,「他人呢?」   冷蝶儿把药碗放在任鹏飞触手可及的地方,淡淡地道:「走了。」   任鹏飞猛地抬头,漆黑的双眼笔直瞪过来,冷蝶儿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再看过去时,他的眼神已然变得沉冷凌厉,「他走了?」说完,又重复一遍,「他走了……」   一脸的沉静,旁人全然看不出他此时的心情。   「你很失望?」冷蝶儿鼓足勇气,扯着嘴冷笑,「因为少爷走了,你没有办法再利用他了是不是!」   「你什么意思?」任鹏飞不解。   「什么意思?」冷蝶儿冷笑声更甚,瞪住他的双眼满是恨意,「任鹏飞,你把少爷害得还不够惨么,你到底还想要怎么样,是不是要把他逼死才肯甘休!」   任鹏飞一时哑然,「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装傻就能骗过去了吗?」冷蝶儿撇开视线,落在一侧的目光难掩悲伤,「少爷担任武林盟主时他的真实身分一直隐藏得很好,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便是你,少爷从不曾在你面前隐瞒事实,而你却一再利用他的这份真情伤害他。任鹏飞,我们已经查出来了,是渡厄城向宫中传递消息,最终导致少爷的真实身分公之于众,逼得他不得不逃到黔中的这片荒山野岭中。你看到少爷的一头白发了么,那是在知道事情真相时,他一时难以接受事实,导致气血攻心差点走火入魔,结果虽然保住一条性命,可头发却一夜全白……」   冷蝶儿眼中的泪止不住的流。   原本以为经过这次的背叛,她的少爷会痛彻心扉,彻底忘却这份感情,没曾想,他愿意舍弃一切,甚至不肯与他们联系,却在任鹏飞受伤之时,带他出现在他们面前,并开口请求他们救治任鹏飞。   所以他出现的时候,冷蝶儿的心里,只有悲伤。   于少爷心中到底有着一份怎么样的感情,才能如此令他义无反顾——   闻言,任鹏飞呆默半晌,良久之后,才难以置信地摇头道:「不可能!」   而冷蝶儿只是含泪看了他一眼,无言地转身离开,任鹏飞想去追,却跌倒在床边。   「不可能——」   无力再去追的任鹏飞只能朝她的身影大声地吼。   腹中又开始如刀绞般的疼,任鹏飞抱紧肚子在地上翻滚,片刻不到又是一身冷汗淋漓。   好不容易攀住床沿爬起来,手一滑,又滚落地面,小腹一阵钝物猛戳般的疼。可是再怎么疼,也比不上此时的心如刀绞,如果一切真如冷蝶儿所言,那么江颖又是以何种心情面对他,为什么没有在他昏迷时补上一刀,为什么还要带他来这里,为什么还肯救他!   「聂颖……聂颖……」   双手紧紧抓着胸口,只因这里,痛得快要撕裂了。   「鹏飞!鹏飞,你怎么了!」   倒在地上颤抖的身子被捞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任鹏飞费力地睁开眼睛,当看到一头银发之间那张熟悉且焦急的脸庞时,不禁悲从中来,用力抱住他的肩膀,把脸深深埋在他的肩窝中,眼睛很烫,眼眶却很干,想哭,却流不出一滴泪水……   再不放开了,再不放开了。   即便逆天而行,即便与天下人为敌,也再不放开了。   小腹猛地一抽,任鹏飞痛苦地呻吟一声,下一刻,江颖已经把他抱起来轻放于床上,头一抬,取过放在床边的药。   「来,快把这药喝了。」   任鹏飞伸手欲接,可肚子实在是一阵一阵抽痛得有气无力,额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往外冒,扶住肚子都来不及,哪还顾得上端药。   江颖见状,便轻柔地把他扶起来靠在肩膀上,先用衣袖拭去他头上的冷汗,再端起碗盛起一小勺药汁,试了试温度,才送到任鹏飞嘴边。   尽管快速地咽入喉咙,但苦涩的味道仍在口腔里蔓延,任鹏飞眉间微蹙,江颖忙道:「要不要加些糖进去?」   任鹏飞摇头:「不用。」顿了下,又道,「不要用勺子,直接用碗喝吧,一口气喝完才不会这么苦。」   江颖依言取出勺子放在一边,直接把碗贴到他唇边,在他张口时微微倾科,任鹏飞犹嫌他太过小心,用手托住碗底,锁着眉一口气把温度适中的药汁喝完。   「我去拿些甜的东西给你吃吧。」   江颖侧身把空碗放下,准备放他躺回床上时,却被扯住。   「不用了,这点苦我还受得住。」   喝完药,身子暖呼呼的,疼痛略有所减少,任鹏飞挪了下身子,主动躺进江颖的怀中,安安稳稳地靠着。   江颖有点受宠若惊,僵着身子许久未动一动。   任鹏飞闭目等身上的疼痛缓过去,片刻之后,脸色稍有平复,遂才开口说话:「聂颖,你知道了吧?」   「什么?」   「孩子的事……」   任鹏飞抬眼,看见他正盯着自己的肚子发愣,嘴唇似有若无地抿出一个向上弯的弧度,抓住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微隆起的小腹上。   「一个男人怀孕生子……被吓到了吗?」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在他的脸颊旁边蹭了蹭,迟疑半晌,另一只手也轻轻覆了上去,轻抚他肚子上的隆起。   「是鬼婆婆弄的?」江颖的声音低哑。   「嗯。」任鹏飞点点头。   「……青青也是?」   顿了下,同样点头:「嗯。」   江颖的声音又沉了几分,抚摸的动作停下,话中透露几分寂寥:「你说出来的那个时候,我没信……」   任鹏飞覆上他的双手,淡淡地笑:「这种事,没有谁一听见就能够相信。」   「是我伤了青青……」   「你也救了她。」   「……孩子要怎么出来?」   任鹏飞略一思索,避重就轻地道:「等满十个月他的身子长全了就出来了。」   「疼吗?」   「现在不疼了。」   「鬼婆婆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句话,勾起许多思绪,任鹏飞垂下眼帘,于心底不经意地一声叹息。   「她被男人伤过,于是恨尽天下男人,想让男人也承受和女人一样的痛苦……」   「伤她的那个男人,是我爹?」   任鹏飞一时无言。   而江颖,似乎低低笑了一声,笑声萦绕在他心底,丝丝缕缕千头万绪久久不息。   任鹏飞忍不住问:「笑什么?」   「我想起一句话,」稍一顿,「父债子偿。」   任鹏飞闻言心头一酸,手上一收,不由得握紧了他的手,想说什么,张口却无言。   两人皆再无话,只见江颖用空着的另一只手眷恋不已地覆在任鹏飞小腹上。任鹏飞微抬头,看见他依然盯着这处看,嘴角漾着一抹显得有些呆傻痴愣的笑。也不知怎么,任鹏飞不经意地笑了,身子挨他挨得更紧。   也许曾经后悔过,但此时,他庆幸。   「聂颖,还记得在点苍山上,你送我走的前一天吗?」   「嗯。」回答的人漫不经心地应着,「记得。」   「那一晚,是我求你……」任鹏飞脸皮再厚,有些话也终是说不出口,「因为我想……想,能不能再有一个你的孩子……」   「嗯?」江颖困惑地看他,「是因为那一晚才有的?」   任鹏飞略一点头:「是的。」   「你怎么这么肯定?」   「是因为红痣。」任鹏飞摸上自己的右臂,「鬼婆婆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只要我手臂上出现一颗红痣,就意味着我能像女人一样怀孕生子了……那时,我与你——后来,红痣便出现了。鬼婆婆说过即便我的身子被改造过,但像一般女子一样孕育孩子还是很困难的,所以那个时候,我也是在赌……没曾想,只一晚,便有了……」   江颖握着他的双臂面对自己,点漆般的双眸满是难以置信:「不是意外……而是,你是自己想有的?你会生下这个孩子?」   「你以为我会弄掉这个孩子?」任鹏飞微惊,转念一想,又恍然,可同时心里又不免发酸。   江颖一定以为这个孩子是意外怀上的,所以认为他一定会打掉,方才如此眷恋地摸他的肚子,难不成是在心疼惋惜?   「我不会打掉孩子的。」任鹏飞心口微涩,伸手去碰他的脸,坚定地道,「千辛万苦才保住他,怎么会就这样放弃。放心吧,我会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的。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这次,给我们的孩子好好地取一个名字吧,我们一起看着他长大,好吗?」   江颖已说不出话,只能用止不住颤抖的双手把他搂进怀里。   任鹏飞头枕着他的肩膀,入眼便是一片苍白,禁不住伸出去摸,暗暗叹息,道:「头发怎么全白了?」   「没什么,练功时稍有不慎便这般了……」   听他这船轻描淡写,任鹏飞心中反而更是泛酸,手指缠着一缕银丝,怎么都不舍得放开。   「聂颖,渡厄城在世间立足这么长的时间,牵扯甚广,其中不可能没有对手设下的暗桩,让人防不胜防……」   「我知道。」江颖似乎笑了下,「我也曾在渡厄城中埋了不少自己的人手。」   任鹏飞想了一下,说:「渡厄城财大势广,也许朝廷早在多年前,就把主意打到了渡厄城身上——」   话未尽,然江颖身子却一僵,听出了他话中之话。   江颖把他推起来,直视他的双眼,道:「鹏飞,你知道了?」   任鹏飞颔首,认真地道:「我知道了你的事情之所以会透露出去,渡厄城有无法推托的关系,这件事我一定会调查清楚。」   「聂颖。」任鹏飞突然轻轻唤他。   「什么?」   「你相信我吗?」任鹏飞直直地看向他,「相信我不是那个泄露你消息的人。」   江颖抿唇一笑,「我信,只要你说,我便信。」   他的神情柔和恬静,任鹏飞看着看着,眼眶又开始烫得厉害,他把头枕回他的肩膀上,哑着声道:「我会调查清楚的,一定会把那个内鬼揪出来……我会让你真正相信……我真的没有向朝廷告密……真的……」   这时,江颖的声音响起,似从天边传来一般,飘渺得不真实:「不……鹏飞,我反而希望这是你做的……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没有一点遗憾……」   「什么意思?」任鹏飞抬头,心里头的不安滋生。   江颖轻抚他的脸,说道:「今天……真的很开心,让我再好好看看你……看看孩子……」   另一只手欲摸上他的小腹,被任鹏飞一把抓住,只见他瞪着眼问道:「你又要把我送走?」   江颖抽出手,没有放弃地继续抚上他的小腹,是在感受,也似是留恋……「再与我在一起,你会受到牵累的……」   任鹏飞目不转瞪盯着他,双手再次抓紧他的手腕:「我来找你时,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如果、如果你放心我挺着大肚子再四处找你,就送我走罢!」   江颖不说话,只是含笑静静地看他,过于平静,也过于令人不安。   「聂颖,你不信吗?」   他摇头,「不是不信,而是,太迟了……」他呢喃一般地轻语,「太迟了……」   「什么意思?」   江颖依旧只是淡淡地笑看他,不语。   任鹏飞身子一歪,倒在他的怀里,长叹一声,道:「好吧,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说罢,迟疑片刻,伸手环上他腰身。   被他抱住的人身子一僵,似是意外也似震惊,半晌才软下来反搂他,并用脸蹭蹭他的发间,举止之间皆是轻柔怜爱。   任鹏飞想了又想,终还是提及了本该尘封的一件事:「聂颖,当你还是小江时,于武林盟上被困,我有派人赶去你母亲的娘家报信……只是,晚了一步……」   为自己做过的事辩解,曾经是任鹏飞最不屑去做的事,只是如今,深怕这些事情是他与聂颖之间的阻碍,控制不了的,便想告诉他,当初的自己真的没有太绝情。   他说完后,感觉自己被抱紧了些。   「谢谢……」他听见江颖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   「不用谢……」任鹏飞的胸口泛酸,「把你救出来的人不是我……实际上,我也只是冷眼旁观的一者,如果不是你母亲行动快,或许你真的已经……」   「这事我娘和我提过,为了找我,她在江湖也买通了不少人,只要是稍有可能的人都要向她通报……而我与母亲,确实很像,所以一开始便被人注意上了,才会救得这么及时。」   「原来如此……」任鹏飞笑了笑,嘴角带着几分苦涩。   江颖伸手抚平他眉间的皱褶,「你不要自责,我不怪你……」   「有时候,我反而希望你怪我。」不然心里,闷得难受,「聂颖,让我陪着你吧……你难道不想看孩子出生吗?」   江颖沉默良久,才应道:「好……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便陪你……」   任鹏飞知道,他心里有事瞒他,可既然他不欲说出来,再逼下去也没用,更何况此时二人难得能如此平静相处,他也不忍再出言破坏。正因为知道可贵,才尽可能的珍惜。   任鹏飞卸下所有防备,静静靠在江颖怀里,手指一直轻抚他垂在颈间的白丝。   江颖低头便可见他一脸恬静的面容,双目看着他的一头白发,有一点点的入神,就如同曾经在万恶谷底,他盘坐在平静如镜的深潭旁边,一脸的悠然,那么的宁静,也那么的柔和,总令他情不自禁靠近。   本以为,此生再不能见他悠然放松的惬意神态,没曾想,此时此刻,于他怀里,于他眼前,他便这么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令江颖心中一热,不禁把他搂得更紧。   「鹏飞,谢谢你……谢谢你……」   任鹏飞浅浅地笑。   以前待他太过冷淡,现在只要稍放开心扉便能让他感动如斯,的确是他的过错,往后许许多多的日子里,他会尽全力弥补曾经的过错,加倍对他好。   便这样,任鹏飞在这个山中的院落里住了下来。   他的身体仍然不适,一下床小腹便抽疼得厉害,江颖便让他在床上躺着,什么都不用干,一日三餐与每日不得不按时吃的药皆是江颖亲自端来,此外,冷蝶儿再未出现过。   任鹏飞在屋中静养,不时听到外头有人声,便猜出这个小院里可能住着不少人,只是不知为何,除了每日出现的江颖外,竟没有一个人进入过这间屋内。   虽然奇怪,可任鹏飞也略有些庆幸,既然连冷蝶儿都知道他以男儿身怀孕一事,那么这院中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知道,他们不知道又是何种面目,是惊恐还是嘲弄?   尽管这条路是任鹏飞自己选择的,但是他却可以预料这种事如果公之于众,将会出现的种种可能——冷嘲热讽还是好的,最有可能是被世人排斥,甚至于被视为异类或妖孽,想尽办法铲除。   他不得不承认,他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所以他宁可避着躲着——   就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任鹏飞最后只能自嘲地这么自我安慰。   「鹏飞,你以前来过贵州吗?」   「没有。」   似乎是怕任鹏飞寂寞,江颖总是尽量陪在他身边,然后聊些不着边际的话,似乎也是在享受他们之间难能可贵的温馨。   「你知道么,因为地势险峻蛇蝎丛生的关系,贵州的山地很少有人进去,也几乎没有人知道藏在险恶环境深处的人间仙境,留在这里的这几个月,我发现了不少好地方,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带你去看看。」   「好。」   任鹏飞点点头,问道:「聂颖,在贵州的这段时间,你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江颖笑了下:「想你。」   任鹏飞一愣:「想我什么?」   「想你现在在做什么,想你听到我的事会如何,想你知道我死了,会不会松一口气……」   任鹏飞伸手握住他的手,不是很用力,却很坚定,他直视他的双眼,说,「聂颖,说实话,如果是一年前的话,或许真的会松一口气……」担心青青的事情会暴露出去,担心万恶谷的一切又会重演,担心他的继续纠缠,甚至很残忍的希望他就这么消失,「可是,现在的我不会,」他摇头,「不会……如果你真的有什么事,聂颖,把孩子生下来后,我会去找你……」   江颖一直不说话,沉默了半晌,忽尔笑了出来:「不要说这种意气话,不会的,不值得……你是天下第一城渡厄城的城主,恁地意气风发、盖世无双,你是人中之龙,鲜人能及,不值得为我这样一个丧家之犬这么做……」   任鹏飞叹息:「聂颖,你又在故意气我了,我早说过,我已经不是城主了……」   「那又如何,渡厄城终究仍是任家的。」   任鹏飞蹙眉,伸手抚上小腹,一脸扭曲地缩起身子,吓得江颖赶紧查看:「怎么了,是不是肚子又疼了?」   「是。」任鹏飞实在忍不住想瞪他,「你故意气我,我一生气肚子就疼!」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江颖手忙脚乱,又是运气又是轻抚他的小腹,不过片刻便弄得满头大汗,看在眼里的任鹏飞又好气又好笑:难怪程飞总爱使性子耍小把戏,原来看人为自己着急,心情这么好。   等江颖急得就要跳下床去找人,任鹏飞眼明手快地一把拉住他,想了想,把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小腹上,说:「不要去找人了,你摸摸就不疼了。」   江颖何其聪明,看见他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立刻明白自己被耍了一道,却完全无法生气,低头看着覆上他小腹的手,半晌之后,爬回床上,在他耳边低声说:「下回不要用这种事骗我,好吗?我会被吓死的。」   任鹏飞不禁一怔,深深看他一眼,鼻子不禁发酸,伸出双手把他用力抱住:「对不起……对不起……」   喝过药后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可在迷糊之间似乎听见什么,睁开眼睛一看,江颖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任鹏飞挣扎起身,小腹于其间一阵一阵地抽疼,他只能扶住腰把这股疼痛忍下。   比头一次还疼得厉害,当初都有六个月了,身子才会这般痛苦和疲惫无力,任鹏飞心想,是不是少了鬼婆婆的每天比让他喝的药汤的关系?   而且在孕前,鬼婆婆每天会让他泡数个时辰的药澡,现在因为鬼婆婆已逝,这些事情都被省略了。虽说孩子是有了,但任鹏飞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这孩子——保不住。   这些事情任鹏飞没有同江颖说,除了认为说了也没什么用处外,也实在不想再让他为自己担心受怕。   而且任鹏飞自己也有打算,等江颖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就带着青青、哑姑与他一道回万恶谷,想必当年鬼婆婆屋中应该会留下些相关的药方或是书籍,按药方所写抓药吃下,应该能万无一失……   「任鹏飞!」   「砰」地木门被人由外推开,冷蝶儿一脸冷色走进来。   任鹏飞不动声色地看向明显怒气冲冲的她:「冷姑娘。」   「任鹏飞,你实在太过分了!」   「冷姑娘何出此言?」   「你还装傻充愣?我们已经获知消息,武林中人和朝廷的人马已经把我们所在的这座山头包围住了!」   任鹏飞心一惊:「你说什么?」   冷蝶儿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盯视他,而于她身后,敞开的木屋外,站满了人,站在最前面的一位老人任鹏飞曾见过,正是华府的管家,他与其他人一样,用充满憎恨的眼睛不住地盯着他看。   任鹏飞轻抚小腹,暗中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逐渐加剧的疼痛,淡淡地道:「聂颖呢?」   「你找他做什么?」   「不管如何,这终归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你们无权置喙。」   冷蝶儿大怒,红着眼眶骂道:「任鹏飞,你是不是仗着少爷心里头有你,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任鹏飞,我真想割破你的皮肉亲眼看看你的血是不是黑的,少爷都被你逼得沦落至此,甚至命不久矣了还不肯甘休,你到底还想如何!」   任鹏飞浑身一震,盯着冷蝶儿久久回不过神来,呆了半天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刚刚说了什么?」   冷蝶儿眼中的泪成串地一颗颗落下,伤心欲绝地道:「任鹏飞,算我求你了,别再伤害少爷了,他最多只有一个月……」   「冷蝶儿,住口!」   不知何时,江颖一脸森然地站在门外,左手拎着一只半大的野猪,进了屋后直接丢在地上,野猪哼唧几声,便一动不动了。   任鹏飞看着野猪,忆起来睡前他说过这里的食物多素食少荤腥,长吃对他的身子不利,得好好补补。当时他没怎么放在心里,原来他方才消失,是猎野猪去了。   再看向江颖时,任鹏飞的胸口不住的冒酸气,想说什么却不敢开口,深怕一张嘴发出的全是悲鸣。   他想起了谷底时那个呆呆傻傻的野人,每天都变着花样给他弄吃的,只要他开口,不论有多危险也会给他去找……原来经历如此之多的事情之后,这个人,他还是没变……   「少爷……」一见他,冷蝶儿不住的落泪,「你在这儿的消息传了出来,现在山下,全是朝廷的兵马和武林中人……少爷,在这里,最有可能泄露这个消息的人,就是他!」   江颖没看向任鹏飞,而是对着冷蝶儿平静地道:「不关他的事,是来这之前,我杀了几个不知道什么门派的人,之后没有处理干净,想必留下了什么线索……」   「少爷……」   在旁人眼里,他此时便是一脸执迷不悟的神情,冷蝶儿见状更是悲从中来,再看向任鹏飞时,恨意更甚。   「你这个妖孽,去死吧!」   冷蝶儿抽出头上的银制发簪,朝任鹏飞一个箭步冲上去,尖锐的针头对准他的胸口就要刺下去,这时一只手横切而入,直接抓住她握住发簪的手,再一个反手,发簪掉在地上,冷蝶儿脸色丕变,捧着无力的右手返后数步,直至被见势不对跑过来的人扶住才站稳脚步。   江颖轩然而立,面对屋中的众人,冷声道:「你们容不下他,我也没必要再待在这里,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你们的少爷,与你们更无半点关系,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我逼你们的罢,他们也不会再继续追究了。」   说完,抱起任鹏飞走出屋外,他一脸冰冷,无人敢拦,见他就要走,老管家含泪出来追:「少爷!少爷,您不能就这么丢下我们啊!」   江颖只是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便足下轻点,头也不回地飞身离开。   任鹏飞脸埋在他胸前,任耳边风声呼啸,都不曾抬过头。   江颖把任鹏飞带到一个山洞里,把他放在草垫子上躺着,随后开始清理山洞中显得凌乱的物什,把它们收拾好,全归置在一处。   任鹏飞看过去,发现东西还挺齐全,吃穿住基本都有了,而且还有几本类似武功秘笈的书本和几样形状不一的武器。   「你之前一直在这住?」   「嗯。」   任鹏飞靠在洞壁看他有条不紊地整理东西。灰暗的洞穴,让他不禁想起万恶谷底的那个山洞,比这个还宽敞干燥一些,风飘进来时,还会夹染淡淡的香气,鬼婆婆说那个山谷中到处都是毒。听起来无比险恶的地方,其实胜却人间无数。   任鹏飞仔细地观察这个洞穴:「今天开始,我们就住在这里了吗?」   「不。」   「不?」   「这里阴寒湿冷,加上没有熬药的工具,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合住在这。你先好好休息一下,等夜深了,我带你下山。」   任鹏飞看着他:「那你呢?」   江颖头也不抬地继续忙碌,避重就轻道:「先安置你妥当了再说。」   任鹏飞一时无语,手轻抬放置肚子上,低声叹息:「聂颖,我从点苍山跋山涉水赶到黔中,不是为了让你把我送走。」顿了下,冷声道:「我不会走的!还有,我有一件事要问你,刚刚冷姑娘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会命不久矣,你为什么最多只有一个月,性命?」   任鹏飞犀利的目光笔直地射向江颖,他则看着拿在手中的一本书册沉默不语。   「聂颖,回答我!」   半晌,看似发呆的人回话了,「冷蝶儿她……一时气极,胡说的。」   任鹏飞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聂颖,你别把我当傻子!」任鹏飞还想说什么,张开口却是急遽的吸气吐气,覆在小腹上的手蓦地收紧,脸色瞬间变得青白,额上的冷汗一颗颗冒了出来。   「鹏飞!」   江颖丢下手中的东西,扑上去赶紧搂住他:「你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疼?」   任鹏飞说不出话,只能不断地摇头。   江颖一时着急,没有多想,取过一把利器直接划开手掌,把流出的血液送到他的嘴边:「喝下这个,能止痛!」   任鹏飞一时间不知道是什么,迷糊之间吞咽了数口,待嘴里充满铁腥味,才逐渐醒悟,想把他的手推开,可手好不容易搭上去了,却再没有动弹的力气了。   被迫喝了数口血液,冰冷的四肢渐渐发热,可还未待缓上一口气,他身上的血液如同被煮沸了一样,每穿流过一处,都灼烧得他浑身止不住的抽搐。任鹏飞便这样在极热极冷的交错中煎熬,在这一刻,意识一片空白,已然听不见身边传来的任何声音……   喂了任鹏飞喝了几口自己的血后,江颖才发觉自己干了件傻事,他知道自己的血可以愈合伤口也可以止痛,当初青青喝下之后折磨她多年的病痛也于一夜之间好了。现在看到任鹏飞痛得全身冒冷汗,情急之下如法炮制,却见他更是难受得满地打滚,恨不能一掌拍死自己。   「鹏飞,你忍忍,我马上带你去找大夫!」   江颖急得顾不上被人发现,抱起任鹏飞直接奔向有人居住的村落,行如风驰快如闪电,不过片刻工夫便穿越茂密的丛林,来到山间的一个小村落之中。   一个在田间耕作的农夫插秧累了抬身捶背,这时眼前飞驰而过一道白色的影子,顿时一愣,呆呆望向日影飞逝的方向,难以置信地道:「神、神仙?」   而这位惊愣了一位乡野村夫的神仙停留在村中的一条小道上,抱紧怀中的人四处找大夫,他突然飘然而落,吓跑不少人,可终还是让他逮到一个来不及跑掉的人询问清了大夫的住处。   任鹏飞睁眼的时候,看见一位紧张得满头是汗的古稀老人坐在他旁边,颤着手正要搭上自己的手腕脉搏处,心一惊,蓦然缩回手同时翻身而起,警惕地盯着这位老人。   「鹏飞,你醒了?」   正要张口询问,江颖一脸惊喜地闪了过来,一双手正要搭上他的肩膀,却在半空硬生生收了势,再伸手时,动作轻柔且小心,说话的声音都不禁放轻,深怕呼吸重些,又会让他痛得昏迷不醒:「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身子还疼不疼,我给你找了大夫,快让他帮你看看。」   「我现在已经没事了。」一见他,任鹏飞松了一口气,「这里是什么地方?」   「山下的一个小村庄——」   「什么?」   任鹏飞眉间一蹙,「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想起自己方才的情况,任鹏飞无法再继续指责,便又改口问道,「你来这多久了?」   江颖略一想:「约有一盏茶工夫了——」   任鹏飞脸色一变:「不好!赶紧走,快!」   「可是你现在……」   「聂颖,现在就走,好吗?」任鹏飞抓住他的手,看向他的双眼满是哀伤。   江颖一愣,当即点头:「好。」   在江湖中沉浮多年,任鹏飞自然清楚武林中人的行事作风,既然冷蝶儿之前说过他们已经齐聚于山脚下,那么现在山下肯定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线。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惊动他们。   现在江颖大大咧咧地就跑下山来,往坏的方向估计,恐怕此时外面已布满了人手。   世间之事,向来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任鹏飞猜想得果然不错,等他们一出小屋来到村口,便遇上了来堵截江颖的人。   没有朝廷的兵马,全是穿着各类装束的武林人士,全都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   一眼估算,将近百二百余人,任鹏飞没有见识过江颖的实战能力,不好推测,只是不管如何,面对如此之多的人马还加上一个身体不适全无内力的他,无疑如羊入虎口。   硬碰硬实在危险,看来只得另想办法。任鹏飞面上不动声色,心中立刻开始苦思对策,几乎是同时,他脖子上一紧,立于他身边的江颖一把拽住他的后领迫他不得不抬头仰面,右手曲成爪掐住他的脖子。   「你们马上给我让开,否则我立刻动手掐断他的脖子!」   江颖冷声厉色,本来皆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武林中人先一愣,随后面面相觑。如果江颖身边的人是他的同伙,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直接动手便是,这二人是死是活都没有关系,反正到最后他们都能名利双收;但若这个人和江颖毫无关系,并且只是一个不幸被劫持的无辜路人,那这件事便麻烦得很了。   在这近两百名的江湖中人里,恐怕真正想救被江颖劫持住的人的,不到十个,更多的人是在犹豫,他们犹豫的是,这个人值不值得救,若救了他,江颖跑了该怎么办?   可若不救,这人死了,他们见死不救的罪名是绝对脱不掉了。   如果不重名利,就不出来混了,尽管骂名也是名,但比起受人敬仰崇拜,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上祖宗三代却不是人人都享受得起的。   也正是在这些人犹豫的时间里,江颖拖着任鹏飞向前走了几步,他们暂时不敢动手,只得跟着住后退几步。   头被迫抬起,脖子被掐住,如此致命的情况之下,任鹏飞却心平如镜,非但没有一丝一缕的担忧,反而合作地随江颖的动作,露出一脸慌张的神情。只是他从未这么干过,原想表现得慌乱,结果在外人看来,他也只是轻轻地蹙起眉,略显不快而已。   江颖就这么扣着任鹏飞一步步逼近,人群中终于有人按捺不住,「锵」一声抽出武器,大声喊道:「江颖不仅杀同盟主取而代之,背负无数人命,更勾结外敌搅乱民心,罪不可恕,绝不能让他这么跑了!」   有人带头,立刻便有人起哄,很多人等的便是这出头鸟,到时候若真有什么事,推到这人头上便是。   一声喝下,百余人如泄了洪般冲了过来,你进我退的局面顿时倒了个,江颖神色一凛,抱住任鹏飞的腰疾退数步,脚下一点,攀墙而上,踩着屋顶、人头越过这帮人一路飞驰。   而这些江湖中人显然早有准备,一张大网兜头而下,若不是江颖身手敏捷一个鹞子翻身退了出来,肯定一头撞上去束手就擒了。   逃走不行,看来只得硬碰硬了,江颖手中没有武器,在一个落腮胡侠客执刀扑上来时,眼明手快地先闪过攻击,手一伸劈上他的手骨,这名侠客一声痛鸣,手中的大刀失手掉落,江颖手一挥,直接握住。   砍倒迎面扑上来的数人后,江颖飞快地瞥了眼怀中的任鹏飞,又在一帮人冲上来时,装成一时失手,暗中却运气用巧劲拍在他背上,看似很用力,实则只是把他打出几丈开外,直至撞上墙壁才停下。   任鹏飞才站稳脚便被一些早看准时机的武林中人拉到了安全处,也在同时明白江颖此举的意思,原来一开始,就不想让他牵扯进来……   等任鹏飞心急如焚再看过去时,隔着一段距离,除了黑鸦鸦的人头,再看不清江颖的身影。   任鹏飞并没有就这么干站在一旁焦急,稳了下心绪后,他问守在旁边的人:「你们这次行动共有多少人马?」   原以为才脱离虎口的任鹏飞多少会紧张害怕,可一看他冷静自若的神情,被问话的人愣了愣,随即才道:「具体我也不清楚,现在大概有一百七十人。江颖身手实在是厉害,这一百多人恐怕也拦不住他,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已经放出消息,包括朝廷的人马,到时候会有更多人从其他地方赶来,人数只会多不会少!」   听了这话,任鹏飞岂止是担心,手心脚心甚至都开始冒冷汗。   再看向前方的战局,虽然离太远看不确切,但可以知道,只要没有后顾之忧,江颖还不算处于劣势,反而是围攻他的那帮人,前仆后继,却上一个倒一个,上两个灭一双。   任鹏飞见此景,心中微惊,以前见过江颖习武和练剑,尽管一招一式皆精湛有力,但还不足以有现在这种毁天灭地的本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功力得以飞速提升?   忽然思及冷蝶儿曾说过他命不久矣,难道……   隐隐之间,任鹏飞似乎想到了什么,胸口似是堵上一块大石,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不行,不能再这样等下去!抬眼看见后方又赶来一帮人马,任鹏飞趁人不注意,悄悄退下。   不少人骑马赶过来,上前迎敌时便下了马把坐骑随意放在一处,人数不少,马的数量也不少,任鹏飞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对准这些马的臀部,一扎一个。吃痛的马长啸一声,几十匹马一撂蹄子埋头四处乱撞,惊马群冲进打得正酣的人堆里。有的人眼快,闪开了,有的人没注意,顿时摔了个狗吃屎,更严重者被马蹄子踩下,痛得在地上哭爹喊娘。   原本一致对外齐心合力的这帮江湖中人顿时炸开了锅,跑的跑,骂的骂,乱成一锅粥。   而一直被包围的江颖终于有机会腾空而起,手执一把长剑,把一样蹿上来的几个人挑起甩回地上之后,身形于空中划一道长弧,银色的发如雪一样散开,视线穿过重重阻碍,在任鹏飞身旁停留一瞬,飞驰而去!   任鹏飞不由得上前一步张口欲言,思及什么,又硬生生收回脚步闭了嘴。   有不少人赶去把受伤的马牵回来,然后发现马屁股上的刀口,顿时痛骂不止,现在江颖跑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追上,而马屁股上的伤口明显是人故意为之,看来是他们之中有内鬼!   任鹏飞本欲在他们还没想起他这个人时偷偷跑开,可这时,一个人窜到他面前,指着他大声喊:「是他,他就是那个恶人的同伙!」   指着任鹏飞喊出这句话的人,正是村上的那位老大夫,刚刚江颖找他看病时,便清楚了二人之间的关系。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时,任鹏飞于心底轻叹一声:流年不利。   本还想找什么理由蒙混过去,可在一名剑客突袭而来,他反射性地挥拳击去把人打落后,更是引起众怒。   没等任鹏飞回过神来,黑鸦照的人群已然朝他汹涌而来,任鹏飞提气往后一跃,竟飞出三丈余远,因过于震惊,落下时一脚踩空,差点难看地迎面摔一跤,好不容易站稳脚,又有一人逼至面前,他无法多想,伸手又是一掌,掌风浑厚雄劲,只用一击,便把人打落。   几息迟疑之后,抽起一把掉落于地上的剑,于体内运气,发觉本该虚空的丹田却有一股暖流源源注入。   任鹏飞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一凛,眨眼的工夫,思绪已经百转千回,最后定格在江颖喂他喝血的时候……   只是,这股真气相较于从前,还是极弱,根本不足以恢复以前的功力,面对如此之多的人马,即便是武林第一高手也望而生畏,更何况如今的他。   果然如他所料,不过才击退三四个人,他已经感到力不从心,尤其是才刚刚止歇不久的小腹又开始抽疼,并且为了保护腹中孩儿,他退敌之时顾忌太多,不能全力以赴,很快便落了下风。   又有三个人看准时机冲上来,任鹏飞已经退无可退,右臂硬生生挨了一刀,染血的剑自手间滑落,险险避过劈头扫来的一刀,另一把大刀已然在半空等着他的前身扑上去。   终是躲不过了。任鹏飞认命地合上双眼,随即便听到一声惨叫传来,再睁眼时,熟悉的身影便站在眼前,及腰的白色长发随风飘荡,手中的长剑击入刀客的身体,稳稳地举高,再狠狠地甩至人群之中。   任鹏飞呆看着,眼眶泛红,哑然道:「……怎么又回来了?」   这人走来,把他拥入怀里,低头看着他手上的伤势,脸颊轻蹭他的发,声音轻柔:「终还是放心不下。」   不管当着众人之面,任鹏飞用完好的手紧紧搂住他的腰,脸埋入他的胸前。   「聂颖,他们不会放过你。」   「只要你没事。」   「不。」任鹏飞抬头,双眼坚定,「只要你死,我绝不独活。」   江颖微滞,手上收紧,抱住他猛然一闪,及时避过一把快如闪电的柳叶飞刀,紧接右手一挥,只听叮一声,飞刀被直接打向人群,当即便有人倒地不起。   人群围了过来,这次是绝不可能再让江颖有离开的机会了。而他则把怀里的人护得周全,以一臂之力抵抗所有攻击,若实在躲不过,便用身子去挡,就是不让怀中的人受上哪怕一丝一缕的损伤。   围攻江颖的人也不全是吃素的,很快便明白他怀中的人是他的软肋,便向同伙使眼色示意,接下来所有的攻击,不再冲着江颖,而全改向任鹏飞……   任鹏飞很想抬头去看,可是一只手把他的脑袋按得死紧,所以他看不到周围的情况,只听到旁边不断传来的一声接一声的悲鸣和咒骂,独独听不见紧抱着他的人的任何声音,但这并不能让任鹏飞稍微安心,反而因为他过分的沉静而感觉到胸口撕裂般的疼痛。   有什么滴到手上,粘稠滑腻,不止是这些,任鹏飞还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之中挥散不去的血腥味道,浓烈的,且让他心惊恐慌的……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身边的打斗声更是激烈,不知过了多久,紧抱住他的人身子猛然一震,连任鹏飞都被震得眼冒金星,当抱他的人稳住身形之后,胸口一阵抽动,连声咳嗽,紧接着一股热气洒在他的脸颊附近。   趁江颖咳嗽手无力之机,任鹏飞终得抬头,却见到了让他的整颗心揪起来的一幕:江颖浑身是血,白色的发已被染成斑驳的红,一张清俊的脸苍白如纸,嘴唇却被血染成鲜艳的赤色……   「聂颖!」   低头看向怀中的人,江颖扯着嘴唇笑:「我没事。」   任鹏飞嘴唇颤抖:「是不是人死了才叫有事?」   江颖深吸一口气,脸上难掩几分疲色,「我真的没事……」话未尽,又突然抱住他猛然地翻了个身,紧接又是一记巨震,江颖再次咳出一大口的鲜血,任鹏飞一回过神来,便探头往他身后看去,愣了。   竟然连高手排行榜的第三名都出动了!   之前任鹏飞的脸一直埋在江颖胸前,所以后来的人还不知道他的长相,此时他一把脸探出来,这第三名也是一愣。他认得任鹏飞,或许说,在江湖上混得时间长了的人,基本都认得他。   「任城主?」   他这一声不大也不小,在混乱的场面中实在引不起多大的风浪,然而隔得有段距离的任鹏飞仍然听见了,身子一僵,可比他反应更快的,还是把他护在怀中的江颖。   只见他一伸手又把任鹏飞的脑袋压了回去,不顾嘴角挂着的血迹,对第三名冷笑:「什么任城主,冷大侠可不要在此信口胡言,江某和你们这些披着人皮的武林禽兽可没什么牵扯!」   「找死!」第三名顿时被激怒,再次挥掌而来,这次,江颖抱着任鹏飞险险躲过了。   任鹏飞双手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前,眼眶发烫。   他从来不知道江颖想要什么,而江颖却一直明白他最在意的是什么……   「聂颖,如果逃不掉,我们就一起死吧。」   呼啸的风中,他的声音细弱且哽咽,江颖有没有听到他不知道,接下来的一道划破长空的呼喊,任鹏飞听得一清二楚。   「少爷!」   「张伯!你们……」   「少爷,我们殿后,您快走!」   「张伯……」   「不要管我们,您快走啊!」   「不……」   「少爷,您甘愿就在这里死去吗?」   江颖一顿,抱住任鹏飞的手情不自禁用力。   「走吧,少爷。」张伯苍老的声音似在叹息。   任鹏飞能感觉他双手的颤抖,却也不再多言,一阵叮当响,暂时击退身边围攻的数人后,江颖抽身离开,凌驰而去。   任鹏飞自他怀里抬头,看到的是年迈的张伯持枪带着十数人,义无反顾冲向人群的身影……   有什么滑落至他颊上,滚烫得灼伤心口,任鹏飞没有伸手去拭,任它就这么被风吹干,然后消失。      第二十章      疾驰数里,赫然看见冷蝶儿坐于马上等在前方,她手上还牵着另一匹高头大马。   「少爷!」   江颖惊讶地停下,「冷蝶儿?」   「快上马,先离开这儿再说!」   一伸手,她把马缰朝江颖丢来,江颖抬手便牵握在手中,一手抱紧怀中人,二话不说翻身上马。   坐稳之后头一件事便是扯下腰带,把任鹏飞打横悬抱起来,几下来回缠绕,便把人结结实实地绑在了身前,任鹏飞没有一处与马身接触。   任鹏飞微讶,江颖解释道:「马上颠簸,你如今身体不适,直接坐在马上恐怕这一路上会颠出什么好歹来。」   冷蝶儿闻言瞥过来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   任鹏飞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抱紧他,脸颊紧紧贴在他鼓动的胸前。   这一路上,全由冷蝶儿带路,为摆脱追兵,走的全是些崎岖山道,险峻地段,尽管眼前不时出现潜藏在深山野邻深处世人难得一见的绝美景色,却没有一人有欣赏的心情。任鹏飞靠在江颖怀中,看着面前带路的冷蝶儿,褪去长裙浓妆,换上一套深色的修身服饰,显得清爽无比,江湖儿女的干练衬托得十足十。   再想想自己……   任鹏飞不禁一声叹息。   自己实在枉为男人,不仅一无是处,还需要照顾,想来,要不是自己拖累,恐怕江颖早脱身了……   越想越是惭愧,尽管事先江颖一再交代,若身子有什么不适要及时提醒,任鹏飞也因心理作祟,硬是忍着腹中的绞痛,一声不吭,只是一只手在不知不觉间,轻轻抚上自己疼痛难忍的肚子。   「冷蝶儿,还要行进多久?」   「再翻过前面两座山头,会有船在渡口接应,是张伯一早便安排好的,就是担心会有今天……」   「冷蝶儿,先休息一下吧,走了这么久,马也快受不了了。」   「可是……」   冷蝶儿明显不同意,可江颖已经拉紧缰绳,让马儿渐渐停下,「先休息下。」   「不能停!」   本来意识已经渐渐迷糊,但任鹏飞还是硬咬牙伸手扯住江颖的衣襟,「我们是在逃命,不是游山玩水,怎么能停下休息!」   江颖一脸地担忧,「鹏飞……」   「我没事。」任鹏飞努力朝他扯出笑容,「真的。」   任鹏飞太过坚持,江颖拗不过他,只得夹马继续前进。任鹏飞松了一口气,可也很快陷入昏迷之中,之后发生什么事,便再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时,天已经全黑,篝火在静静燃烧,不时劈啪作响,而冷蝶儿就在不远处对着火焰发呆,江颖则搂他在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身体,为他遮挡夜晚山间沁凉的风。   任鹏飞动了下,江颖立刻低声问:「醒了,现在身体感觉如何?」   肚子略有些闷疼,身子则十分无力,但比较之前,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于是任鹏飞哑着声说道:「好多了。」   话音方落,江颖便把水袋递到他嘴边,喂他喝水。   「饿不饿,有烤兔子,吃点垫垫肚子。」   见他停了下来,江颖把水袋口塞好放下,伸手取过烧好的兔肉,举到他面前。肉香扑鼻,任鹏飞却格外起腻,虽然不像一开始那样会反胃,但仍旧一点想吃的欲望都没有。   抬眼看了看江颖希冀的神色,任鹏飞略一迟疑,还是取过兔肉,很细致小口地吃。   好不容易吃完,江颖便又问他要不要还吃点,他赶紧摇头,也不敢太用力,深怕动作大些,吃下去的兔肉会全吐出来。   「那再喝些水。」   这次任鹏飞没有片刻犹豫,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大口,才把油腻恶心的感觉给压下去。   等到再次躺回江颖怀中时,任鹏飞便问道:「你是不是给我吃了什么药,身体感觉好受多了。」   江颖摸着他的发,「正是大夫开来给你的安胎药,冷蝶儿带来了。」   任鹏飞不禁朝对面看去,而冷蝶儿还在那处发呆。   「不是说要去河边坐船吗?怎么还在这里?」   江颖不说话了。   任鹏飞也不再说话。   各自看着别处陷入沉思。   任鹏飞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蒙蒙亮,林间雾气弥漫,他身上盖着江颖沾染血渍的外袍,而衣袍的主人不知去向,只有冷蝶儿守在一边。   见他醒来,冷蝶儿取过身边的东西丢到他面前,「你的药,赶紧吃了。」   定睛一看,也是个水袋,可打开塞子放在鼻下一闻才知道里面装的是煎好的药,思绪一转,任鹏飞便已猜出是冷蝶儿出来前特意准备的,不由对她感激地说道:「冷姑娘,谢谢。」   冷蝶儿看也未看他一眼,「没什么好谢的,我是为了少爷才会这么干。」   「聂颖呢?」   「找吃的去了。」   任鹏飞笑了下,昂首便饮下一大口水袋中的药汁。   冷蝶儿的神色此时却有些复杂难懂,「我可是曾企图杀你的人,你不怕这是毒药?」   任鹏飞仍是一笑,「聂颖放心我与你在一起,便是肯定你不会再杀我。」   冷蝶儿一愣,任鹏飞只喝了几口便放下,余下的用塞子封好,以备不时之需,抬头时,冷蝶儿还在盯着他失神,他便又加了一句,「我相信聂颖。」   冷蝶儿蓦地别过头去,半晌后,声音哽咽,「张伯死了……他去救少爷,就没想过再活着出来……」   任鹏飞默默地把水袋放在一侧。   「任鹏飞,你是个瘟神!」冷蝶儿转过头,一双盈泪的眼死死地盯着他,「少爷和你在一起,身边的人就一个接一个死去,甚至连他……连他都将性命不保……」   冷蝶儿再一次提及此事,任鹏飞心头一震,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收起盖在身上的衣袍,拍拍上头的灰,再细心地迭起,「冷姑娘,若任某说从头到尾并未从中作梗,你可信?」   冷蝶儿冷哼一声,「我可不是少爷!」   任鹏飞只淡淡一笑,手不经意抚上小腹,这几个月来,这已成他的习惯行为,以前怀青青时,总是特意逃避忽略更何谈轻柔地抚触。这次许是心境不一样,抚上小腹时,总有莫名的安心感,向来坚韧的心,渐渐地充满柔情与温暖。   冷蝶儿看他轻抚自己还显现不出形状的小腹,眼神更是怪异,咕哝般道:「以男儿身怀孕生子,不是妖孽是什么!」   任鹏飞朝她看去,云淡风清地一瞥。   冷蝶儿下巴支在膝盖上,一只手握着树枝在地上画画写写,「我四岁被卖到妓院,十三岁就得去拉客,是夫人为我赎了身,并聘请师父细心教导我才艺和武艺,终于才成就了今日的冷蝶儿。夫人待我的恩情冷蝶儿毕生难忘。」   「而那时,夫人最大的心愿便是找回失散多年的儿子,我为了报答夫人的恩情自愿请命成为青楼女子,从来往客人之间探知少爷的消息。好不容易,少爷终于回到夫人身边,大家都很开心,少爷却不开心,因为少爷的心遗落在一个人身上,时时刻刻牵挂,日日夜夜思念。为了让少爷开心,夫人不惜花费巨大的人力财力,甚至请求靖王爷帮忙,为的便是困住渡厄城,把你逼得走投无路只能回到少爷身边……」   「可是见了你,少爷依旧不开心,因为你不记得他了,那一夜,他喝了一夜的酒,身子受不住甚至咳得出血……任鹏飞,你也许不知道这种感觉,少爷是夫人的一切,少爷受了太多太多的苦,夫人希望用一切去弥补,哪怕背负犯上作乱的恶果也在所不惜。也因为这样,我们所有的人都想尽办法去换少爷展颜一笑,可是你呢,只需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都能令我们的努力付之东流,你教我们如何能不恨不怨?」   「任鹏飞,你扪心自问,少爷与你在一起,有真正开心快乐过一天吗?」任鹏飞无言,冷蝶儿在地上画一只蝴蝶,一滴水渍随即滴在残了翅膀的蝶儿身上,「没有吧,因为你总是不断地在伤害他,因为你心里有你的渡厄城和家人唯独没有少爷……是,我们不该强求你喜欢少爷,可是少爷为你付出这么多,你就一点也没感受到吗?铁打的心都该融了啊!」   「任鹏飞,你说你到底是不是妖怪,你是不是在少爷身上下了什么魔障,要不然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够怀孕生子!」   冷蝶儿如是问他,却也不等他回答,「要不然少爷怎么会这么傻,明明知道与你在一起不会有结果,明明被你一再伤害,明明知道是渡厄城里放出的消息才导致今天的局面,明明被你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练魔功损尽五脏六腑来增强功力……却还这么傻,这么傻地护着你,相信你……」   「我真的恨不得你死……是不是你死了,少爷就能解脱了……他才不会再这么傻下去……」   冷蝶儿埋首哭泣。   任鹏飞脸色苍白地望向前方,看见江颖披着一头白发,拎着几只肥大的野兔和几条鱼自晨光朦胧雾气蒸腾的山林之中静静走来。   江颖自火上取下烤热的鱼,剥去烤焦的鱼皮,不顾滚烫撕下一块白嫩飘香的鱼肉,递到脸色苍白的任鹏飞嘴边,而他则扭头避开。   「鹏飞?」   「你先告诉我,你到底练的是什么武功?」   江颖朝冷蝶儿那处看去,冷蝶儿只顾往火里添柴,看也不看他们这边一眼。   「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吧,吃完后再同你说。」说着,取过水袋,含笑道,「要么先喝点水?」   任鹏飞的回答是平淡地看他,嘴唇紧抿,不发一言。   江颖只得先放下水袋,山里风凉,不消一会手里滚烫的鱼肉便逐渐变冷,江颖又递到他嘴边,轻声哄:「鹏飞,先吃一口。」   任鹏飞依旧撇过脸,「要不我们睹睹看,谁撑得久些?」   这回连另一只也放下,江颖低头想了一阵,又抬头,说:「你可还记得赤蛇教教主孟凡冰?」   任鹏飞转过头,「与他有关?」   江颖点点头,手里的鱼肉又递上去,这回任鹏飞略一迟疑,还是就着他的手吃下,然后示意江颖继续说下去。   江颖接着撕鱼肉喂他,嘴里说道:「孟凡冰痴心武学,尽管那时他的武功已鲜人能及,可他仍不满足,而想剿减赤蛇教杀掉孟凡冰的武林中人便想出了一个毒计,与武林高手之力写出一本秘笈,最后使出连环计使孟凡冰相信这本秘笈是哪位绝世高手的呕心沥血之作,让他拿到手自己去练……」   「孟凡冰善疑,为了令他没有丝毫疑虑,秘笈之初的确是些没有伤害的增加内力的内容,继续练下去,内力增强得便越厉害,可同时,自身的损耗也是翻倍增加……所以,最后孟凡冰认为自己练成了天下无双的神功,但不出一个月,他便因身体消耗至极限,倒下了……」   江颖说的这些,任鹏飞皆有耳闻,同时明白事情并不仅是他说的这些,练了这种武功的孟凡冰下场很惨,他体内的血脉一点一点爆裂,血会不停地流出身体,外表看来只是小伤,但结果是孟凡冰体内的血耗竭而亡,而武林中人冲上去砍他倒下的身体时,他体内竟不再有一滴血……   任鹏飞颤着手去扯他的手臂,拉开衣袖一看,手臂上呈现不自然的乌红,这是血液不受约束扩散所导致,看得他脑子轰地一声,抖着声问:「你,练了?」   江颖静了半晌,才略略点头。   「哪来的?」任鹏飞记得,这本秘笈在孟凡冰死后已经被毁了。   江颖笑,「有钱能使鬼推磨。」   任鹏飞的十指狠掐他的手臂,狠声道:「你不是信我吗,不是信我吗,不是信我吗!」那为什么要练这种恶毒的武功!   江颖怔了下,伸出另一只手轻抚他的睑,过了许久,才听他叹息一般道:「因为我累了……」   「累了?」   「是啊,累了,我想好好地休息,好好地……在给我娘报仇之后,我就可以去陪她了,也能好好休息了。」   江颖此刻洒脱的笑,似乎融在了晨光里。   任鹏飞怔怔地放开他,看着他,看得江颖担心地想扶住他,却被他猛然推开——   「啊啊啊!」   情绪在这一刻失控,任鹏飞抱住脑袋竭尽全力地想发泄片刻之间笼罩心间的痛苦。   如此的悲伤,如此的残忍,也如此的让他惊恐。   曾经他一直希望他能停下来好好欣赏身边的景致,可等他终于停了,蛰伏四处的黑暗烦刻便覆没他。   他错了,错了,错得离谱,若时光能倒流,在华府,在蜀州,在点苍山上,在万恶谷,在第一次见他时——他会停下来等他,会对他笑,至少笑一笑……   幡然醒悟,却已,太晚。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鹏飞,你怎么了?」见他突然大吼,任是江颖也吓了一跳,赶紧上去扶他。   任鹏飞停止了叫喊,无力地放下手臂看向身边的人,一脸的苍白,静默了一阵,方才说道:「聂颖,我想喝水。」   江颖赶紧翻出水袋打开塞子喂他喝水。   灌了几大口水,任鹏飞的面色缓和了些许,放下水袋,他用衣袖擦拭嘴边的湿渍,把羊皮水袋递还给江颖。   「我还想吃鱼肉。」   江颖一甩手扔下水袋,取过放在一旁的烤鱼,正要动手撕开烤焦鱼皮,已被任鹏飞一手枪过,胡乱剥去焦黑的鱼皮,埋首大口大口地咬食肥美的鱼肉。   江颖在一旁看得心惊胆颤,「鹏飞,小心鱼刺。」   任鹏飞不理他,兀目吃肉,吃到鱼刺就随口一吐,连刺带鱼一起吐掉,一个大男人,很快便吃完一整条鱼,他犹嫌不够,这次也不用江颖动手了,直接伸长手去取还架在火上烤的鱼。   「先别吃,刚刚才放上去,可能没熟透!」   任鹏飞用力把他推开,这次连焦黑的鱼皮也不剥了,张口便咬,鱼果然没熟透,才咬两口便看见带血的肉,任鹏飞眉头一蹙,正想继续咬下去,鼻子一嗅到血肉浓烈的腥味,一股酸气便直冲喉间,头一撇,顿时趴在地上吐个昏天暗地。   「鹏飞!」   江颖又上前来扶他,见他把刚吃下的鱼肉全吐了出来,心疼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断轻拍他的背。   这时,眼前出现一个水袋,江颖一看,原是冷蝶儿提了装药的水袋过来,也不说话,可江颖明白她的意思,便接过水袋,当任鹏飞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了时,扶着他靠在自己的臂弯里,打开塞子,把水袋递到他唇边。   「鹏飞,喝点药可能会好些。」   任鹏飞睁着眼睛看了他许久,才张嘴把药喝下去。   「鹏飞,好些了吗?」   喝过药,再让他躺了一阵,江颖才担忧地问。   任鹏飞躺在他怀里,目光望向别处,悠悠道:「聂颖,你想如何报仇?」   江颖静了约半盏茶的工夫,才轻声回答:「以我现今之能力,要想颠覆朝廷已是痴心妄想,我便只能退一步,诛杀当今太子!」   「杀太子?」任鹏飞蹙眉看他。   「对,太子不仅是东宫之主,更是皇帝裁培多年的唯一继承人,尽管皇帝对太子的管教严苛至极,外人看来或许他是因为不喜太子,其实相反,其他皇子在皇帝眼里或许只是与他沾亲带故可抛可弃之人,太子于皇帝心中的地位却不仅仅只是儿子。」   「什么?」外人看来皇帝对太子极是严厉,其他皇子犯错都能被原谅,唯有太子,仅仅是被人举报结党营私甚至连确凿证据都没有,便被发配边疆多年不得回京,于是很多人猜皇帝有意废太子,结果却不是这么一回事,这么多年来,不管其他皇子表现如何出色,太子的东宫宝座始终没有被动摇过丝毫。但尽管如此,许多人还是认为,皇帝只是在等,等最后一刻才确定继承皇位的人。连任鹏飞都不由这么想,毕竟太子离京这么多年,皇帝一次也没提到过太子,再深厚的亲情恐怕到此时都该淡了。   「事关皇室秘辛,外人很难知道,而我花费无数精力之后也才通过一些事情猜出大概,皇帝如此重视太子,与太子的生母有关。」   太子生母便是陈贵人,她出身高贵,是皇太后的亲戚,也是她安排入宫伺候皇帝的,性格温厚相貌端庄,但在美女如云的后宫里,也只算是中下之姿。除了进宫不久皇帝迫于母命不得不宠幸了她一次外,其后再没找过这名女子。   而这女子不知是福厚还是命薄,皇帝一次宠幸便怀上龙种生下三皇子,也便是以后的太子,而三皇子不到三岁,她因上摘星台祈福时不慎从楼上掉下摔死了。当时皇帝正在宫外避暑,听到此事也不见有多震惊,和三皇子也一直不怎么相见,然而却突然在三皇子成年的时候,封他为太子。   若外人听闻此事只觉得惊异,皇帝为何无缘无故封三皇子为太子?从陈贵人之死来看,实在也不像是子凭母贵。   现在任鹏飞听江颖如此一说,也是惊讶万分。   江颖伸手摸了下他的鬓角,说:「至于内情我却是不清楚了。」   任鹏飞了解地点点头,「可是太子不是在西北边塞么,这么说你还要赶去西北?」   「不去。」江颖摇头,「就在贵州,就在黔中。因为太子不在西北,就在这里。」   任鹏飞怔住,江颖对他浅笑,「在西北的人根本不是太子,这是皇帝的障眼法,所以我才会如此笃定太子于皇帝心中的重要性,只要太子一死,皇帝肯定会崩溃……」   江颖抬头看向被树叶遮掩的天空,声音如自天空传来般飘渺,「至亲的人死了,如何能不崩溃啊。」   任鹏飞闭上眼睛,又缓慢睁开,「那你什么时候去杀太子?」   「少爷!」   江颖还未回答,冷蝶儿突然叫了一声,江颖朝她看去,冷蝶儿眉头深锁,江颖对她轻轻一笑,低下头,回答他:「我不去,我等太子来。」   方才江颖与冷蝶儿的对视任鹏飞尽看在眼底,见江颖没有丝毫犹豫便回答了自己,不由得抓他抓得更紧。   「把太子放在外头这么多年,是时候让他回京了,但又不能就这么堂而皇之回去,除非太子立了什么有价值的军功,如此回京才不会引人非议。而现在的我臭名远扬,杀人无数心狠手辣,又企图通敌叛国,恐怕没有什么比我更有价值了,所以皇帝一定会命太子带兵前来。」   「所以,聂颖,你是要与太子同归于尽?」   江颖一顿,点点头。   任鹏飞再无言。   这时,冷蝶儿走到一边,背对他们,张口即唱,身随曲动,婉转而哀愁,一句即是一伤,不由黯然伤魂。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冷蝶儿不愧曾是月盈楼名闻遐迩的青楼花魁,不仅棋琴书画皆通,一曲《雨霖铃》唱得入髓入骨,闻者伤心;一曲《雨霖铃》跳得缠绵幽怨,见者落泪。   一曲毕,冷蝶儿转身跪在江颖身边,含泪道:「少爷,冷蝶儿随你去。」   任鹏飞看着他,而他只是微垂下脸,一脸平静,眼中光彩一点一点淡去,这一刻,任鹏飞突然明白,他,不打算带任何一个人——   「聂颖,我不准你死!」   「鹏飞?」   任鹏飞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你感受到了么,这里有个孩子,你难道不想看着他出生,陪着他成长吗?」   「可是我……」   「没事,一定会没事,你还记得万恶谷吗?鬼婆婆虽然死了,但她肯定留下不少世间难求的好药或是秘方,一定能治好你。」   「聂颖,我真的不想你死,我想和你还有孩子们在一起……」任鹏飞示弱地露出哀伤的神情,靠进他的怀里,「聂颖,我不会阻拦你,如果你要报仇,就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吧,我现在虽然形同废人,但我还有渡厄城,我相信倾渡厄城之力,定能保你全身而退……」   江颖微怔,些许意外地看他。   「聂颖,我已经想明白了,渡厄城只是死物,没了还可以东山再起,可人若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了。」任鹏飞伸出手轻抚他的脸,「聂颖,我真的不想让你死,你听我一次,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江颖静静看着怀中的人,半晌,含笑点头,「好。」   他同意了,然,任鹏飞却更是不安,「聂颖,我马上就去和渡厄城的人联系,不出三天就能联系上他们了,你等我几天,就等三天!」   「好。」   「这段时间你就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等我集结了城中的人马便立刻想办法联系你。」   「好。」   任鹏飞深深看他一眼,很快起身,「我现在就动身。」说完左右看了看,「这里是哪里,怎么才能找到离这里最近村庄或是城镇?」   江颖看冷蝶儿,冷蝶儿无言片刻,终还是伸手指出个方向,任鹏飞没有耽搁,马上走去。   「鹏飞!」   「什么?」任鹏飞立刻转身看他。   江颖起身,朝他递去一个水袋,「药,别忘了拿,还有,骑着马快些,但不要骑太快,要不然身子会难受。」   说着,拉着他走到马边,解下缰绳塞在他手里,末了,伸手轻抚他的鬓角还有脸颊,专注地看着,仿佛这一刻便要看尽这一生。   任鹏飞被他看得越发不安,终是忍不住上前紧紧抱住他比在京城时还要削瘦许多的身躯,想说话,却哽咽,「聂颖……求你,我求你,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我求你。」   「好。」江颖反手抱他,「好,我等你。」   任鹏飞走了,江颖一直伫在原处,看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冷蝶儿,去护他离开,直至确保他安全了,再回来。」   立于他身后的冷蝶儿顿时拉下一张脸:「少爷,您的这个吩咐恕冷蝶儿无法照办。」   江颖侧身对她微笑,「去吧,冷蝶儿,我在这等你,我们不是还要去渡口乘船离开这里吗?」   冷蝶儿微愕,随即明白过来,「少爷,原来您要把任鹏飞给先骗走!」   江颖只笑不语。   「去吧,冷蝶儿,这是我最后一次吩咐你办事了。」   冷蝶儿没能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少爷,您别这么说,您永远都是冷蝶儿的主子。想什么时候吩咐我办事都行,现在我就去护送任鹏飞离开。」   「剩下的另一匹马你也骑去吧,不然赶不上。我在这等,用不着。」   「好。少爷,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冷蝶儿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向江颖点头示意,遂才策骑离去。等马蹄声远离,江颖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把地上的火焰踩灭,灰烬打散任风吹尽,确保别人看不出有人曾在这烧过火,方才停止。   最后看一眼任鹏飞与冷蝶儿离开的方向,江颖转身消失在茂密的林间,再也不见。   看着追上自己的冷蝶儿,任鹏飞愣在原地。   若江颖留下冷蝶儿,或许还有几分等他的可能,可现在连冷蝶儿都被支走,便一点可能也没有了——   现在的江颖,一定已经离开,去往他们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做一件没有回头路的事。   他无言良久,不禁抬头看天,晴空万里,连一只鸟儿都不曾飞过。   「断了线的风筝,会掉到哪里去?」   「什么?」   一来到他身边,便听他细语喃喃,冷蝶儿一时没听清。   任鹏飞说:「冷蝶儿,你放过风筝么?」   冷蝶儿蹙着眉看他,「你问这个干什么?」   任鹏飞接着道:「要是线断了,风筝掉了,该如何?」   「当然是去捡回来。」   「若风筝已经破烂得无法再飞起来了呢?」   冷蝶儿些许不耐烦地答:「丢了!」   「可这只风筝于自己心中的意义非同一般呢?」   冷蝶儿冷哼一声,「任城主,您自己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既然非同一般,那就缝好补好,然后视若珍宝供起来藏起来,不拿出去放便不会再断线掉地上!」   任鹏飞沉默,片刻后扯了下唇,苦涩一笑,「是啊,是啊……掉了,就找回来,不想放,那便不放……供起来藏起来……」   「驾!」   任鹏飞挥起马鞭,一声厉喝,马儿顿时朝前狂奔而去。   冷蝶儿反应不及慢了一步,可等她朝前面望去时,只见他逐渐远去的身影衣袂翻飞,身形稳健,胯下一匹红棕骏马如一道飞驰而过的红色闪电,载着这个毅然决然的人消失在前方——   纵然一时屈居,但仍不要忘了这位一城之主与生俱来、后天养成的威严与霸气,也于这一刻,也只在这一道凛然的身影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冷蝶儿一时哑然,醒悟过来时立刻扬鞭急追,可不论如何追赶,总与这人差之一段距离,慌乱震惊之余,不免忧心忡忡:这一路于马背上如此颠簸,他肚子里的孩子可承受得住?   即便冷蝶儿还是接受不了任鹏飞以一男子之身怀孕生子之事,但思及自己的少主子对这人以及他肚子里的孩子一直照顾有加,深怕他们有个万一,并且离开前江颖也嘱咐过要护他周全,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她还有什么颜面回去?   可等冷蝶儿追上时,任鹏飞的马已经停在一户农家前面,等她急急忙忙下马闯进去一看,任鹏飞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外,看不出什么异样,站着与农家的主人沉声交代事宜,她进来时,只是淡淡地瞥过来一眼。   主人拿着任鹏飞给的一柄小巧的权杖和一锭银元宝,兴高采烈地赶上驴车到村庄上办事去了,临走前让自家妻子好好照顾这两位贵客。   于是体态略胖的农妇便把他们安排到了家中一处偏房里,还未等他们说什么,妇人已经笑道:「寒舍粗鄙,只此一间空房,你们夫妻二人今晚就勉强住一宿吧,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先去准备今晚的饭菜。」   说罢,掩门出去,留下屋中二人相对无言。   任鹏飞没有坚持多久,便坐在床上抚着肚子直吸气,不一会儿,豆大的汗珠便一颗颗冒了出来。   冷蝶儿手足无措了片刻,才终于想起来一事,「药呢,放哪儿了,我去拿。」   「咳、咳……在马背上……」   任鹏飞光是说出这几个字便似用尽了极大的力气,冷蝶儿不敢耽搁赶紧去取,任鹏飞接过水袋几乎把药汁喝光,呼吸才稳了些。   「药方我也带了。」冷蝶儿从腰带中抽出一张纸条,递到他面前,「你拿去吧,可以随时去抓药。」   任鹏飞伸手接过:「冷姑娘,谢谢你。」   「没什么可谢的。」冷蝶儿坐在他不远处的一张凳子上,「任城主别忘了,这些事可没一件是我自愿去做的。」   任鹏飞扯唇淡淡地一笑,便不再作声,而是扶着肚子缓慢地躺在床上,合起眼睛,似在闭目养神。   冷蝶儿也不再说话,就这么干坐着,直至天黑时,妇人过来掌灯,顺便叫他们出去吃饭。   冷蝶儿看了床上的人一眼,便对妇人笑道:「大婶,可否把饭菜端进屋里?他身体有些不适,我想让他多歇歇。」   妇人忙不迭点头,「好好,我这就去端。」   任鹏飞一来就给了他们一家挣上十年都挣不到的大元宝,现在让他们立刻拆掉这间老房子都愿意,仅仅是这些小吩咐又算得上什么?   等饭菜送上来后,妇人怕他们看不清楚,又奢侈地多加了一盏油灯。冷蝶儿在她离开后,夹了些比较清淡的饭菜进碗里,走到床边,正要放下,任鹏飞已然慢慢翻过身,动作迟缓地坐起来。   冷蝶儿赶紧放下手中的碗筷去扶他。   任鹏飞朝她笑笑,虽然她一再强调自己不是自愿的,可从一些小事上看,仍然可看出这名女子的细心和周到,这恐怕是天性使然吧。   尽管没什么胃口,但为了恢复体力,任鹏飞仍是努力吃下一些东西,可多半还是喝些容易入口的汤水。   这些还是这段时日来他吃的比较多的,一是因为他想保持体力,二则是农家的饭菜清淡许多,而且多是于山上采摘的蘑菇,独特的清香闻着开胃,也很入口。   这方,任鹏飞才放下碗筷,外头忽然听见主人的呼喊声:「婆娘,俺回来了!」   抬头看向窗外,只见一簇簇火焰延绵山间小道,如一条金色的火龙盘踞着山林,也把这间小小的民居照得通亮。   任鹏飞与冷蝶儿皆是一惊。   屋外脚步声纷沓,带队的人在主人的指引下推门进来,一见任鹏飞便赶紧过来,恭敬地道:「大当家,小的来接您了。」   任鹏飞警惕地看着这人,来人一见,赶忙掏出一柄权杖,与之前任鹏飞给主人的那一柄一同递到他面前,「小的是黔中这一带负责药材生意的管事,之前曾见过大当家,也许大当家未必见过小人。」   接过权杖仔细一看,任鹏飞便默不作声地把他拿出来的权杖递还回去,沉声斥道:「怎么这么一堆人过来,我的规矩一向是低调行事,难道你不知道?」   「这……」来人一脸为难,「大当家,这是二爷的意思,说怕你再遇到什么事,多派些人也能安全周到一些。」   「程飞?」任鹏飞微惊,「他也在黔中,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约有半个月了,一直在打听您的消息,现在得知您在这,恨不得马上赶过来,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被劝止了,只一再吩咐小的尽快且安全地送您到他那里。」   任鹏飞一脸沉思,站在他旁边的人过了片刻,才小心谨慎地问道:「大当家,要不要现在便动身?」   任鹏飞点头:「好。」   说罢正在起身,冷蝶儿已经快他一步站起来,「任城主,既然已经有人来接你了,那我便走了。」   任鹏飞对她道:「冷姑娘,不如你和任某一道去黔中的别庄里,等安排好人手了,人多找起你家少主子来也比较容易。」   冷蝶儿冷睇他:「不必了,少爷说他会等我,而且,你想我留下来,难不成心中又有了什么阴险毒计想陷害少爷?」   任鹏飞苦笑:「若我真有什么毒计,你近在咫尺难道不更容易知道?而且你家少爷为了安全起见恐怕也不能一直留在原地,届时你人去找,茫茫大山之间,谈何容易。」   冷蝶儿看着他思忖良久,终点了点头,「好吧,就算你真的有什么阴谋诡计,拼了小女子一命,也不会让你得逞。」   任鹏飞转头再看向来接他的人,吩咐道:「走吧,连夜动身,也能避人耳目,免得横加招惹是非,你叫人把火把熄了,换成带路的四盏灯笼便好。」   「是,小的这便去办。」   任鹏飞已经骑不得马,山路里马车又不易通行,有人想了法子,弄成挑山夫那种抬人上山的架子,中间有椅子,任鹏飞坐上去,由人抬着,虽然有些摇晃,可比马车稳当多了。   冷蝶儿骑马跟随在他左右,夜色漆黑,借着月光不时看着身边的人,自坐上轿子,他便合上眼睡了,也不知道睡不睡得着,这么漆黑的夜里,他苍白的脸色仍然如此清晰。   虽然他身上盖了件毛毯,但从形状上看,他的手正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由始至终都不曾移开。   一路上,就这么晃晃悠悠地前进,任鹏飞也未睁开过眼睛,直至轿子停在一处别庄大门前,才心有所悟地张开一双漆黑如墨的双眼。      第二十一章      任鹏飞被人扶着进门时,任程飞才匆匆忙忙地出来,披头散发,衣袍敞开,看得出来才从床上起来不久。   「哥,我总算见着你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好久——」   他一走近,任鹏飞右手便搭上他的手臂,重重一按,顿时令他吃惊地收声。   「你们找个人送冷姑娘去客房,看看冷姑娘还有什么需求。」向身边的人吩咐完毕,便走近弟弟,于他耳边低声道,「程飞,扶大哥进屋,大哥舟车劳顿,身心疲惫,实在有些走不动。」   任程飞傻傻地应:「哦。」   转身走向正屋时,任程飞的侍卫隋也便立在一根柱子旁,任鹏飞走过他时,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不在,辛苦你了。」   「大当家言重,这是隋也职责所在。」   任鹏飞只是一笑,拖着弟弟进屋。   「哥,怎么了?」   一进到屋中把门关上,任程飞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   任鹏飞无力地坐在床上,一双厉眸却笔直地射向弟弟:「你怎么跑到黔中来了,城中之事就这么放着不管?」   任程飞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哥,反正城里的事你不用担心!而且你也不想想,要不是你突然不告而别,我能这么着急地过来找你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任程飞撇嘴巴:「你想找聂颖,知道他在哪,不就知道你在哪了么?」   任鹏飞怔了半晌,随后轻轻一叹:「唉,找我干嘛呢,大哥还能出什么事?程飞,你担心我不假,可能让你不顾大哥的吩咐硬是跑过来找,恐怕是别人的意思吧?」   「别人的意思?」任程飞一愣,「哥,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看了对面的人半晌,任鹏飞忽然淡淡一笑,「罢了,已经没有时间让我慢慢去查了。」他向弟弟摆手,「程飞,过来,哥哥有些事要同你说。」   任程飞走过去,依他所言,坐在兄长身边,「哥,你想说什么?」   「把你的城主令给我。」   任程飞立刻从衣服里面掏出来递给他。   「这个……」摸着还带着热气的权杖,任鹏飞若有所思,「大哥要收回来……」   「大哥想要便要,本来就是你的。」任程飞笑着说。   「不。」任鹏飞摇头,「是爹和娘留给我们俩的。之所以由我管,是那时候你还未长大,渡厄城,我本该要尽心尽力维护才是,可是如今——」   「如今什么?」   任鹏飞抬头,看了一眼烛火,又看向身边的弟弟,道:「如今这渡厄城,恐怕是要毁在我手里了。」   任程飞吃惊地瞪大眼,「哥?」   把权杖放在一处,任鹏飞伸手轻抚他的脸颊,最后拉过他的手,自任程飞十二岁之后,任鹏飞已经极少待他如此亲昵,对于依赖兄长的任程飞而言,此时却不觉得有丝毫喜悦,一颗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哥,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城中出了什么事了,是不是我……我真的做错事了?我不该来这的对不对,我应该回城里的才对,是不是,是不是?」   任鹏飞只是含笑看他,如他少时,溺爱地于一旁看他玩耍一般。任程飞却急得快要哭了,「哥,你说话呀,程飞真的做错了,对不对?」   「不是。」任鹏飞轻轻摇头,「错的是大哥,不关你的事……从头到尾,是大哥的自以为是害了你们……程飞,现在你静静听我说,别说话,就听大哥说,记住,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一定要照办,好吗?」   任程飞看了他良久,才点头:「好。」   任鹏飞笑了笑,握紧他的手,用他们彼此才听见的音量说话,「接下来大哥说的事,你绝对不能告诉第三人。你明天一早立刻赶回渡厄城,然后带着青青和哑姑悄悄离开,记住要掩人耳目。大哥以前在长安城的未央郡内偷偷买了一处民宅,你们赶去这个地方,去当地一家名叫德仁斋的酒楼找姓甘的掌柜,他会带你们去,以后你们就暂且住在那里。记住,为防别人认出,你们三人最好乔装打扮一下,到了地方也要切记不可随意出行,有什么需要,皆同甘掌柜商量。」   「哥——」   任程飞张嘴欲言,被任鹏飞制止,「程飞,别问,大哥现在没什么力气详细与你解释了,这些事,你以后会知道的。」   任程飞只好住口,可没过多久,仍忍不住问:「哥,那你呢?」   「大哥还要留下来去办一些事。」   「是为了聂颖?」   任鹏飞略顿,方才轻轻点头,「嗯。」   「哥,为什么你不让我留下来帮你?」任程飞不笨,只是比较年轻,他开始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也隐约明白自己的兄长要去办的是什么样的事情。   任鹏飞疼爱地摸上弟弟神似母亲的俊脸,笑着说:「若留下了你,青青该怎么办?程飞,哥哥是信任你才会委托你去办这件事,你不会让大哥失望的,对吧?」   任程飞再无言,只是含泪把眼前越发清瘦的兄长抱在怀里。   「哥,程飞再糊涂,这种时候,也不会再出什么岔子,青青我一定会安全地带她离开——只是,你一定要来找我们,一定要来找我们——」   「好,大哥答应你……」头枕在弟弟逐日坚实的肩膀上,任鹏飞再无憾地合上双眼,嘴角微微勾出一抹笑意。   任鹏飞与弟弟聊了一夜,第二天,便送弟弟出门,离开之前,任程飞还鼓着嘴嘟嘟囔囔,说什么大哥真过分,才见了一面就把他赶回去处理城中事宜,他还没在黔中玩够呢。   旁人听了皆是会心一笑,这位二当家都这么大的一个人了,孩子气却是一点也没减少!   大家都以为任程飞是被任鹏飞赶回去处理城中的事情,毕竟他现在可是一城之主,哪有这么多空闲四处游玩?所以没有人对任程飞的突然离开产生任何怀疑,毕竟大当家斥责弟弟可不是一回两回了。   当任程飞坐上马车咕噜咕噜离去时,没有谁知道,他曾偷偷揭开帘子,不舍且悲伤地看着兄长伫立于门外的身影。   终于把弟弟送离这个是非之地,任鹏飞还未能松一口气,一件让他更震惊的事情传来,太子已经奉天子之命带兵赶到了黔中!   这对任鹏飞而言,无疑是一件噩耗,因为江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等,只要知道太子的确切位置,他一定会放手去搏,然对他而言,却是连一刻准备的时间都没有了,他必须马上找到江颖,黔中虽不大,可于茂密山林中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在这个时候,要找江颖,最快的方法,便是于太子所在的地方附近找!   本来任鹏飞还想花几天时间召集人马,如今事态紧急,他也顾不上其他,千方百计派人打听江颖的消息,也于这段时间内,冷蝶儿突然不见踪影。   听到手下报告的这个消息,任鹏飞心底一沉,明白这冷姑娘怕是自己跑出去寻人了。   若她寻不着也便罢了,只要她平安无事,对江颖也算是个交代——这也便是任鹏飞硬要留下冷蝶儿的原因。既然江颖不欲她参与此事以求保她一命,那么任鹏飞自然也想帮他一帮。   现在冷蝶儿跑了,若她真有那个本事找着江颖,会有两个可能,一是再度被江颖支开;二则是与江颖一同去刺杀太子——   任鹏飞思及时,心中莫名有些烦躁,不禁揉了揉头上的穴位,实在也不知是心烦他们的自作主张拿命开玩笑,还是恼怒生死关头陪在江颖身边的人却是别人……   如今天下人都在寻江颖的消息,渡厄城再厉害也没有世间之人的手脚快,除了派人去寻,索性直接从江湖中人那里直接打听最新消息。   对于心急如焚等候消息的人而言,时间每过一分都是煎熬,而任鹏飞就这般熬了三天四夜,终于于一日子时,正要和衣而眠时,等到了他想等的消息——   太子府中传来动静,有刺客趁夜深人静闯入府中。   任鹏飞二话不说当即动身,可脚才踏出屋门,便有一人挡在前面,定睛一看,任鹏飞大吃一惊:「隋也!?」   这个早该在几日前随任程飞回渡厄城的护卫怎会在此?   「你怎么会在这里?」任鹏飞双眼如炬,「程飞呢!」   「还在回渡厄城的路上,属下是偷偷跑来的。」隋也依旧面无表情,微低垂视线,静静道:「大当家,千万别去。」   任鹏飞顿了一下,凝息问道:「你是说太子府?」   隋也点头。   任鹏飞声音微冷:「那是为何?」   「那是个陷阱,去的人,都会死。」   「那么,太子也是假的?」   隋也迟疑一阵,似在挣扎犹豫,终还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任鹏飞只觉得血液在这一刻直灌入顶,令他呼吸变得困难起来,他握紧双拳,几是咬着牙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不想看着你去送死。」这次隋也回答得很快。   「哦?」   隋也不知看向何处的双眼显得有些飘渺,「大当家,你死了,二当家和青青小姐该怎么办?」   任鹏飞看着隋也沉默,半晌伸手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口气沉重地道:「隋也,不管你曾经做了什么事,听你这一句话,我就知道还能信你。隋也,若你还有这个能力,程飞和青青就拜托你了。」   说罢,任鹏飞越过他,义无反顾地离开。   「大当家!」   任鹏飞回头,看向来面无表情的隋也此刻总算露出的些许慌张,笑了笑,说:「隋也,那一年,我没有救错你。」   任鹏飞走了,隋也无力后退一步,背靠上墙壁,一脸惘然。   等任鹏飞带人赶到时,位于城郊的太子临时府邸已是火光一片,层层守卫在府邸之外的军队如一根根木桩包围住偌大的一片屋舍,火红的火焰把他们的一张张脸孔点缀得森然。   火光映影之间,火焰不时爆炸冲天,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隐约之间,还听见人的哭泣咒骂和打斗声,夜幕与火光交织,从府中逃出来的每一个人,都被守在外面的士兵一刀砍成两半,尸首不久便遍布地面,血腥的味道被风吹散,这一幕情景,如同炼狱般令人头皮发麻。   站在山上的任鹏飞一颗心顿时揪紧,正要闯进去找人,却于无意间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也正准备从夜色之中窜进火舌恣意蔓延的地方。   任鹏飞赶紧向身边的手下使了下眼色,只见这位手下手中的长鞭一挥,顿时把这道身影给卷到他们面前,丢到地上。   被丢在地上的这道身影翻了几个滚,狼狈不堪地爬起来一看,顿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任鹏飞,你拦着我干什么!」   「冷姑娘为何会在此地?」   冷蝶儿嘲弄地看他,冷哼一声:「你又为何会在这里?」   任鹏飞笑了,负手朝她走去,一边摇头,一脸的意味深长:「冷姑娘行事太过卤莽,你可知——」   冷蝶儿顿时被吊起胃口,「可知什么?」   任鹏飞朝她伸出左手,拳中似乎握着什么,正在慢慢打开,冷蝶儿不禁屏息去看,一名男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立于她身后,慢慢举起手刀,只听哎一声,冷蝶儿双眼一合,娇躯倒地,而任鹏飞摊开的手掌里,什么都没有。   他看了一眼立于冷蝶儿旁边的属下,放下手,背过身去淡淡地吩咐:「找个人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去,看着她,不准她再私自行动。」   本来人手便不够,这时候少一个人便是少一分希望,可等任鹏飞看着手下把冷蝶儿带走后,又回过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一干部下,沉吟一阵,突然道:「这里的人手恐怕不够,你们全都回去再筹集人马,等集满了三百人再来见我!」   一干人马赶紧行动,有一身分较高之人留下犹豫地道:「大当家,您呢?」   「我?」任鹏飞挑眉,「我在这看着。」摸出系在腰上的弯刀,勾唇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这世间,能伤得了我的人,已经没几个了!」   他不远的身后,火光逐渐吞噬整座山庄,火光映得他身后一片通红,任鹏飞这一笑,如地狱之中的修罗再现,血腥而残忍,冰冷且无情,看得人心惊胆颤。   所有的人都被他支走了,面对火光,任鹏飞疲惫地卸下一身伪装,弯刀「锵」地掉在地上,他抚着小腹慢慢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前方,大火狂妄地直冲云霄,几乎要把黑夜吞噬,他看着这如同能够毁灭一切的火焰,静静地,静静地笑了。   大火仍旧恣意侵略所能到达的每一处,当山庄外头的血液凝聚成一条小河逐渐蔓延时,再也没有一个人从大火之中逃出来,除了不时传来的爆炸声和火焰直冲入天的噗噗声,火焰之处,再听不见其他声音。   这时的天与地,正处于昼夜交替的时段,最黑最寂静的一刻,守在山庄外头的军队如同鬼魅,在火光照耀之下拉长摇曳的身影,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鬼,教人闻风丧胆。   任鹏飞仍坐在小山头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嘴角依旧是那抹超脱一切般的笑。   大火仍在恣意燃烧,如此大的一座山庄,若没有一场倾盆大雨.这一场火估计要烧个几天几夜才能烧完。   可守在外面的士兵却逐渐地松懈下来了,尽管他们仍然站得笔直,但任鹏飞能感觉到他们的放松,因为他们全都从头到尾看着这一切,站在山庄外头的他们人数不下于五千人,也就有五千双眼睛,却没有一双眼睛看见有谁从里面逃脱出来,而在这么大的火势之中,就算是石头都能烧红了,更何况是皮肉之躯的人!   没有人能在这场大火之中活过来,没有人!   山庄外头的士兵皆是如此笃定,甚至以为只要天一亮便能收兵回去喝上一碗热汤,最好能够冲个热水澡,然后好好地休息一番,醒来后迎接他们的,或许便是凯旋之后所应得的荣耀与奖赏。   可就在一个爆炸把火焰骤然炸开的时候,一个颀长的身影自熊熊大火之中凌空跃起,几下翻滚便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因为太过意外,训练有素的军队竟出现短暂的停顿,若不是从大火之中跑出来的人伤势太重腿脚实在不便,这样的一个停顿,足以令一名武林高手自数千人的眼皮底下逃之夭夭。   因此,当这个从大火之中跑出来的人好不容易用剑支撑身体站起来时,已经回过神来的军队已经按部就班地用手中武器指向这个人——天罗地网,逃无可逃。   然,这个好不容易从大火之中逃出来的人,睥睨眼前的一切,狂妄地大笑,浑厚的声音响彻云霄,重重敲在每一个人心上,更让包围住他的士兵额上冒出一颗颗冷汗。   纵然一身是伤狼狈不堪,纵然连身子都站不稳,可他眼角之间的冷漠与无畏,足以使人心生恐惧,退避三舍。   没有人知道,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任鹏飞在这个人冲出大火的那一刻,已经握住弯刀站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个无畏的男人吸引,根本没有预料到还会有人能够冲进这个铜墙铁壁一般的军队之中,奔向被包围在其中的那个眉眼尽是洒脱的男人——   「鹏飞!」   他的意外出现,令一些人慌了手脚,自后方射出的箭如雨,直逼他的后背。任鹏飞还未来得及避开,人已经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拉开,只听耳边叮叮当当数声,再睁眼一瞧,朝他射来的箭全被打在地上,有大半还是断的。   连眨眼的停顿都不曾,下一刻任鹏飞便把靠在他身旁的人紧紧抱住。   正疲惫地喘着粗气的人一愕:「鹏飞?」   任鹏飞拉住他没有握剑的另一只手,站直身子,握紧手中的刀柄,与他一起面对前方的敌人,淡淡地笑道:「我知道你想死……聂颖,我陪你……」   「鹏……飞……」   听到身后的人不可思议的声音,任鹏飞转过身去,目不转睛把他的容貌刻在心底,温柔地笑道:「聂颖,这一次,我不会再转身弃你不顾。」用力握紧他的手,「我陪你,只要你还需要我的一刻,我都陪你,即便是阴曹地府。」   江颖愣了半晌,傻了半晌,最后笑了,火光之中,他深邃的眼中似有什么在晶莹发亮。   一起面对,手牵手,肩并肩,纵然面前便是死亡,也一起面对,不再有猜疑,也不再有退缩,笑着面对。   他们相视而笑,因为前方,有他们的无怨无悔。   大门被逐渐掩上,昏黄的烛火于阴暗的屋中摇曳,隋也向屋中走去,终在窗前见到沉浸于阴影之中,背对他而立的人。   隋也跪下,「太子爷。」   这人头也不回,「隋也,你怎么来了?」   「太子爷,隋也来求您一件事。」   看向窗外的人动了一下,却仍未转身,「什么事?」   隋也咬牙,这人忽而低低地笑,「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什么事——隋也,如果我说,不行呢?」   隋也一脸绝然,「那么隋也唯有一死。」   「你威胁我?」这人冷笑。   「不。」隋也合上双眼,「是隋也无颜再苟活于这世上。」   这人一掌打在窗台上,恨恨道:「隋也,你四岁便被带到我身边,我们从小便在一起,一起读书识字,一起练功……我从来没拿你当属下而是兄弟,比亲兄弟还甚,你如今,便是这么回报于我?」   隋也睁开眼,看着这人,慢慢地跪趴下去,头点地,「太子爷,隋也从未背叛过您,也从未求过您任何事情,今日一事,隋也愿以性命相抵,求太子爷网开一面,饶他们不死!」   「隋也!」   这人震怒,猛然回过身,烛火昏黄,眉目不甚清晰,却仍依稀看出俊秀面容,竟是当初点苍山上露过一面的周炎之子,周墨潭!只见他深呼吸几次,似思及什么,手摸上腮边,未几,缓缓撕下一张面皮,露出比方才俊秀的容貌更英武霸气的脸庞。   「隋也,抬起头来看我!」   隋也顿了下,方才慢慢抬头,看着眼前这许久不曾见过的脸,心中一凛,「太子爷……」   太子上前几步,坐到一张围椅上,目光冷然的看着地上之人,「父亲一定要我做出成绩荣返京城,你却让我放了他们,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   隋也目光一黯,默默低头。   太子握紧拳头,思虑半晌,沉声道:「我知道任鹏飞待你恩重如山,你出卖他的消息以及城中诸事已是不仁不义,若再见死不救,只怕真让我痛失一位得力干将。要我答应你也可以,只是,你必须立誓,从此与任家人断绝往来,永不再见!」   「谢太子殿下。」   隋也朝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谁在深夜敲门,震碎夜晚的宁静,一声盖过一声,吵得人不能安宁。   任程飞翻身而起,抚着发疼的脑袋坐了一阵,才起身披衣开门出去,却看见睡在隔壁的青青与哑姑也站在门外。   「吵醒你们了?」任程飞对她们笑,脸上难掩半夜被吵醒的烦躁,「也不知是谁,半夜扰人清梦,别怕,叔叔这就去开门看个究竟。」   害怕稍有不慎被人泄露行踪,这间小小的民宅之中,连一名伺候的下人都无,环境与渡厄城相比简陋不堪先不说,日常作息都得自理,一开始任程飞很不习惯,可看年纪不大的青青都一脸安然,想到如今的处境,也硬是按捺了下来。   任程飞提脚要走,青青忽尔脆生生地道:「程飞叔叔,莫气,也许是爹爹来了。」   任程飞错愕地侧身看向青青,心念意转之间,视线已经落在大门上。   短短一个月时间,风云变幻,江湖中人重新选立新盟主,太子班师回朝,渡厄城也易了主人,而任鹏飞和江颖,则不知去向。   在得知渡厄城改名易主的时候,任程飞慢慢地想通了一些事情:想通渡厄城早已被朝廷窥视;想通兄长的用心良苦,收回城主令,是不想让败家子的罪名落于自己头上;也想通兄长最后的弧注一掷,宁愿让渡厄城毁在自己手上,也不要让人夺了去……   可是最终,渡厄城还是落入了别人手中。   甘掌柜告诉任程飞,太子奉命缉拿钦犯江颖的那一天,任鹏飞也出现了,最后连同江颖一起陷入大火之中再也没有出来。   任大城主因涉嫌勾结乱党江颖,其名下包括渡厄城在内所有财产皆被充公,所有商号和家宅皆被封存和没收,目前暂时由朝廷派下来的人监管。   若不是任程飞带着青青逃得快,恐怕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   任程飞不相信兄长已经死了,青青也不相信,他们不顾甘掌柜的劝说,执意留在这个小小的民宅之中,不肯离开赶赴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   他们都在等,等他们最亲的亲人出现。   可等的越久,希望越渺茫。青青越发的沉默寡言,任程飞越发的容易失神,可终于有一天,大门于深夜被人重重敲响——   真的是他们在等的那个人吗?   任程飞难掩激动的心情,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开门,紧张得甚至忘了小心谨慎,忘了甘掌柜一再告诫他们,不能随意给人打开门。   于是大门开启,看见伫在外面的隋也时,任程飞愣了。   借着夜色,看着自己陪伴了多年的人,隋也张唇正欲说什么,已被任程飞一掌把脸打偏!   「你还有脸出现!」   任程飞不傻,在这段时间,发现隋也的突然消失,想起兄长曾说过的每一句话,再思及朝廷接手渡厄城时是那么迅速顺当,才终于幡然醒悟,为什么隋也总是哄着他去找兄长,是因为他正与朝廷中人里应外合,一步一步架空渡厄城城主的权力!   「我是那么的信任你……」   任程飞红了眼眶,声音已然哽咽,右手高高举起——   「程飞,不可莽撞。」   隋也身后不远处的马车上,一人揭开车帘,露出疲惫苍白的面容,任程飞见之一愣,随之噙在眼中的泪花终于落下,再不顾面前这人,朝马车上的人奔去。   「哥!」   除了一身狼狈和憔悴许多,任鹏飞并无什么异样,反倒是他怀中的江颖,气若游丝,一动不动,实在让人提心吊胆。   任程飞拭去泪,与兄长合力扶江颖从马车上下来时,眼角瞥去,那个一直面无表情的人早已不见踪影。   任鹏飞告诉他,太子留下了他与江颖的命,只是从此以后,他们不能再顶着原来的名号出现在人前。至于与他们非亲非故的太子为何会饶他们一命,只有一个可能,便是隋也在为他们求情。   说完后,任鹏飞看着傻坐在椅子上的弟弟,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叹息一声:「家无二主,尊无二上,我们不能说隋也他做错了,如今他能鼎力相救,便已让大哥心存感念。」   「哥……」   「程飞,如今大哥,什么都看开了。」   是啊,都看开了,什么都不再争,任鹏飞现在,只想带着昏迷不醒的江颖回万恶谷。   「本就不该出来的。」   即便是在昏迷之中,江颖身上的血仍不停的自他的嘴角、眼角和鼻孔之中流出,任鹏飞每一次都轻柔的用棉巾为他拭去,一脸茫然和心疼。   时间不等人,找着了他们,收拾好行李第二天马上出发。   任鹏飞与弟弟正要扶江颖上马车,一直昏迷不醒的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鹏飞……」   「我在!」   任鹏飞紧紧把他抱住,身子不住的颤抖。   「这……是去……哪儿……」   「我们回万恶谷。」   「万……恶……」费力地睁开眼睛,依稀看见前方某个娇小的身影,思及什么,江颖动了动嘴角,艰难地笑了笑。   青青顿时咬住下唇,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鹏飞……我想去……去……江南……」   任鹏飞的声音抖得厉害,「好……好……等你好了,咱们……去江南……」   他微弱地摇头,「不……现在去……」   「聂颖……」   「现在去……」他张嘴,一口血涌了出来,浸红了衣裳,「好么……鹏飞……」   他用尽所有力气扯住他的衣袖,任鹏飞不敢看,也不忍再看,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地点头。   「好,咱们去江南……现在就去!」   任鹏飞带着江颖上了马车,去江南。   停在原处的任程飞和青青、哑姑看着马车走远,一点一点消失在他们眼前。   「哑姑姑!」   青青哭着扑到哑姑怀中,用力地喊。   「哑姑姑,带我回万恶谷,我要回去,我要回万恶谷!」   哑姑红着眼抱住她,点了点头。   好几天了,江颖一直没有合上眼睛,任鹏飞让他休息,他摇头,不停地问:「到江南了吗?」   任鹏飞抱紧他,说:「快到了,快到了。」   终于有一天,他看起来精神好了一点儿,血也不再流得这么凶,他躺在任鹏飞怀里,突然语句清晰地说道:「鹏飞,我还记得那首词,『庭花香信尚浅,最玉楼先暖。梦觉春衾,江南依旧远。』江南其实并不远,对吗?只是为什么,我总是去不了?」   任鹏飞摸着他的发,轻声问:「为什么想去江南?」   「我想去找你。」   「可我不是在你身边吗?」   江颖垂下眼帘,静静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去了,心里才不会一直空落落的……」   窗外突然飘进来一片带着水露的花瓣,任鹏飞不经意地揭开帘子,印入眼帘的是细雨迷蒙,是柳条垂岸,是母亲梦中的江南。   任鹏飞低头轻唤:「聂颖,快看,到江南,咱们到江南了——聂颖?聂颖——我们已经到江南了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呀,聂颖——你不是一直想来吗?为什么不睁开眼睛,为什么不看一眼——最少看一眼啊!」   却最终,只能用尽全部的力量抱紧怀中逐渐冰冷的身体。   是什么,在悄悄地滑落,一颗一颗打在银色的发丝之上,晶莹透亮,不止不休?   大地无声!   唯有江南的雨,陪着他哭。   ——归处——   「哥,你去哪?」   任程飞和哑姑大包小包从外头回来,一见到从屋中走出来的人,赶紧摔下身上的东西,用衣袖胡乱擦拭一把满头的汗,便紧张兮兮地贴到兄长身边。   任鹏飞冲他淡淡地笑笑,伸手用衣袖给他擦汗,「我想去看看他。」   任程飞眉毛一拧,眼睛瞥向他的肚子,没好声气地道:「青青不是再三交代过了,你如今身子重,不宜走动,得尽量待在屋里!」   「没事,我就是去看看。」   「去看看?」一听他这么说,任程飞就更来气,「你哪回不是一去就压根不想出来了!都说了那里寒气重,你不要去,对身子不利。这段日子来为了保住你肚中的孩子,青青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眼看临盆将近了,事情也越发危险,你要再不注意,到时候可是一尸两命!」   任鹏飞看了他两眼,笑弯了唇,「程飞也有教训大哥的一天呢。」   「哥!」   看他仍旧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任程飞气得几乎跳脚。   「程飞叔叔,就让爹去吧。」   不知何时,青青已倚在门外,还不及他们的腰身高,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冷冷地道:「不让爹去看,他就肯定心神不宁,心情不佳也是会影响身体的,你若不放心就陪他去,算准时辰回来便好。」   再看程飞,仍旧鼓着嘴,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了。   青青走过来,把一件背面镶着厚厚皮毛的斗篷递到任鹏飞面前,仔细交代道:「爹拿着这个,进了里面就披上,注意些不要受寒。」   看着小小的女儿懂事的模样,任鹏飞有些心疼地想摸摸她的脸蛋,她却已经转身回屋了,他只能对着她的身影轻叹一声。   任鹏飞不紧不慢地走在前头,任程飞一脚蹭一脚地跟着后面,走着走着,前面的人忽然噗哧一笑。   「哥,你笑什么?」再大的脾气也抵制不住涌上心头的好奇心,任程飞蹭到兄长身边,睁着一双大眼问。   任鹏飞低头看他,伸手在他脸上摸摸,笑道:「一物克一物,在青青面前,也有你反驳不得的时候。」   「才不是!」任程飞顿时挺起胸膛,「青青年龄小,我又是长辈,当然得让着她!」说完,想起什么,气又蔫了回去,声音越来越小,「而且,她说的也挺有道理的……」   意思就是说不过她啦!任鹏飞好笑地看他一眼,摇摇头,不再说话。   走了将近三里路,来到一处山壁前,两个人一停,任程飞不敢让兄长劳碌,自己则熟门熟路地上前,踮着脚拉长手在山壁上摸来摸去,摸上一块微凹进去的石头,吃力一按,只听远处有什么轰隆作响,随后两人转了个方向,又走了几十丈,走进山雾浓重的林子里,停在一处被灌木杂草掩盖的地方前,同样是任程飞上前,随手挥了一下压下杂草,便看见前方有一个黑黝黝的山洞。   等任程飞回过头时,任鹏飞已经自动自发地披上了夹绒的斗篷,但任程飞仍不怎么放心地上前拉扯宽大的斗篷,直至把兄长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才满意地收手,引来任鹏飞无奈地一瞥。   任程飞如此小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把准备好的蜡烛一点,一走进洞口,扑面而来的便是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冷气,越是深入,这股气息便越发冰冷刺骨,任程飞现在内力不错能撑得住,可任鹏飞就不行,更何况他现在因为某些原因体力大不如前,一不小心便有可能冻昏在里头。   两个人摸着冰冷的洞壁一直向前,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终于撞上一处洞壁,看起来是死路,可不知道任程飞摸黑又捣鼓了什么东西,原来挡住他们前路较为平滑的洞壁竟缓缓向旁边移动,眼前一片通亮,蜡烛也用不上了。   一直安静跟在后头的任鹏飞忍不住上前,任程飞默不作声让他过去,就站在外面看着他朝看似静静在沉睡的某个人走去。   隐密的万恶谷中,又有一处更为隐密的地方,便是这个山洞。若不是鬼婆婆对青青不设防,不仅曾带她来过,还详细告诉过她进来的方法,或许在鬼婆婆死后,这件事便永远没有人知道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地方,唯一比较特别的是,这里是万恶谷的正中心,洞中的寒气是天然凝聚,到处结冰,很适合安放一些不能久存的东西,所以鬼婆婆多是拿来放一些易过期发霉的药。   这么冷的地方,不适合长久点火,也不知鬼婆婆是从什么地方讹来的夜明珠,如小儿拳头般大,总共十二颗,放在这个大洞的四周,顿时亮如白昼。   当初任鹏飞带着已经没了气息的江颖回来,青青仔细看了看,便把人安排在了这处。当时失魂落魄的任鹏飞问她有什么用,青青无言半晌才回答,这样才不会有什么变化了。   青青的话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听得出来,说直接一点,便是,放在这么冷的地方尸身才不会腐化。   任程飞相信哥哥这么聪明不可能听不出来,可当时他听完却笑了,对着没有气息的人温柔地笑,眼中有一丝丝的宠溺——   那个时候,任程飞心底有些害怕,他觉得这样的兄长很不对劲,后来才慢慢发现,是真的不对,因为在兄长的心底,江颖没有死,他只是睡了,很安静,谁也吵不醒地睡了。   所以每次任鹏飞来这,任程飞是真的很不痛快,不仅因为担心他的身体,还因为他诡异的言行。   江颖来后,这个宽大的洞穴里才安放了一张石床,任鹏飞走过去,便坐在这张冰冷的石床边,温柔地看了睡在床上的人好一会儿,才轻轻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   「颖,昨天睡时,他突然踢我了,之前他一直没闹过,我还担心有没有什么问题,结果昨晚就狠狠地踢了一脚,真是顽皮。」   顿了一下,又笑笑,说,「看来他很健康,那我就放心了,你不要担心,我会平安把他生下来的,然后抱来给你看看,好吗?」   就这么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所有想说的话,任程飞靠在一边,看着这样的兄长,心就像被人捏在手里一样,揪得紧紧地,紧紧地,很痛,也很涩。   曾经问过青青,就只能这样了吗?青青说,以她如今的医术,只能这样。任程飞又问,那以后呢?青青淡淡地道,以后很难说,也许可以,也许不可以。   是的,小小年纪的青青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并且她还要照顾任鹏飞,男人逆天生子可不是说笑的,任鹏飞现在能够行走自如,她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不到一年时间,她已经翻遍了鬼婆婆留下的所有医书毒经,任鹏飞的第二胎比头一次还要凶险,一是他已经没有了内力自保,二则是他错过了孕前最佳的疗养时间,而且还动过胎气。   所以青青叫任程飞拼命地修练内力,每隔一段时间便输入一股真气到任鹏飞体内,越是深厚的真气越能保他平安,否则在没有内力的情况下,就算把他整个人的精力都掏空了,这个孩子也生不下来;其他的则在后期不断地使用药物填补之前的空缺。   为了哥哥的性命,任程飞一边吃下可以增强功力的药,一边拼命地习武,短短的数月时间,可以说是功力大增,挤上武林高手的前十名不在话下。   他和青青都在努力,可是身为当事人,任鹏飞却是那么的满不在乎,不在乎生,也不在乎死,此时的他似乎只是在坚持什么,等这份坚持没有了,或许他……   任程飞知道,青青又如何不知道?   任鹏飞现在只是为了能够生下孩子而活着。   可如今,束手无策的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等,等奇迹出现。   只是奇迹这东西,可遇不可求,所以青青仍然只能殚精竭虑,千方百计——却依然无计可施。   不知道站了多久,任程飞开始觉得四肢逐渐僵硬发麻,现在连内力都快抵挡不住洞穴之中的寒意,恐怕他们进来的时间不短了,然而看向仍痴痴对着床上之人的兄长,根本没半分动弹的意思,任程飞只好无奈地朝他走去。   「哥,该走了。」   任鹏飞没动。   「哥!」   任程飞站在他身边,想把他拉起来,结果手才放到他肩上,便听他道,「程飞,再让大哥陪他一会儿,好吗?」   任程飞面露担心,却只能道:「好吧,至多再留一刻钟,要不然你身子受不住。」此时他们呼出的气息开始在空气中结霜,而任鹏飞手和脸已经冻红,再多待一会儿,准出事。   任鹏飞低头再看了一阵安静沉睡的人,没再说什么,只是摸上他冰冷的脸,仔细描绘他的轮廓,再用手指轻轻顺着他长长的银发,自脸颊一直到发梢,第一遍时还未有什么,可在准备收手时,任鹏飞的手突然停住。   「哥?」任程飞敏锐地感觉有异。   「程飞……快,快去叫青青过来!」任鹏飞的声音明显在颤抖。   「怎么了,哥?」   「我没事……」任鹏飞似在拼命地压抑什么,「你快把青青叫来,去啊!」   「可是你——」   「快去啊!」   任程飞原是放心不下他一个人在这,但任鸭飞已经等不及地抬头对弟弟大声厉喝,一双眼睛因为过度激动而隐隐泛红。   先是一愣,随后任程飞才扭头朝洞外跑去。   没过多久,任程飞便抱着青青冲了进来,这时的任鹏飞已经把躺在床上的人抱在了怀里。   「爹,怎么了?」   一被叔叔放下,青青便朝一脸迫不及待的父亲走去。   女儿一走近,任鹏飞便激动不已地握紧她的手,「他、他在长头发!」   「什么?」   任鹏飞舔了舔被冻得干裂的唇,又说了一次:「他的头发变长了!」   青青赶紧掏出一粒药,递到他面前:「爹,你先把这药丸吃下,可以抵御寒气。」   任鹏飞接过便吞,随后睁着一双压抑不住期盼且激动的眼睛望着向女儿,青青没有多言,坐到床边,仔细看了看,又拾起江颖的手腕把脉,须臾之后,看向自己的父亲,道:「爹,你如何看出他头发变长了的?」   任鹏飞赶紧向她比划,「这,你看见没,我上次来记得不是这么长的,才到这里,你看,现在已经长到这里了!」   青青见他比划出的长度,一时无语,随后朝身边的叔叔递去一个眼神。任程飞也是满心无奈,依兄长比划出的长度,还不到一根指节的一小半,仅仅是这样的长短,很难说明什么。   他们两人一时间的无言让任鹏飞面色有些冷然:「你们不信?」   任程飞正欲说实话,青青已经先他一步对父亲说道:「爹,女儿信,只是现在女儿还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青青低头略一思忖,又道,「不如这样吧,还是先观察一阵,看看头发还会不会再长长,女儿也趁这个时机去翻翻医书,查一查到底是什么原因。」   听到女儿信了自己的话,任鹏飞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再看向怀中的人时,眼中难掩地透露期待且喜悦的光芒,看得任程飞心中又是一窒,再不忍目睹地别过脸去。   这件事青青和任程飞没有放在心上,把任鹏飞哄回去之后,本以为他会安心待一段时间,没曾想此后,他天天带着一把软尺跑到洞中,谁也拦不住。   因为实在放心不下,任程飞只好天天同他一道去。   也许是奇迹真的出现了,任鹏飞带去的软尺证明,江颖的头发的确一天一天在长长。青青也不由得关注起来,每隔几天便去洞中查看,江颖的头发以比普通人的头发还要快一些的速度生长,才半个月时间,已经长了约有一个手掌这么长。   不仅任程飞惊异,连青青都于心中纳罕不已,她不再只从江颖身上找原因,而是从这个洞穴,仍至整个万恶谷身上找原因,然后有一天,她对叔叔任程飞说:「看来我们一开始想错了,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洞穴,位于万恶谷的正中心,它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是啊,若不然鬼婆婆为何要落脚于这个地方,又为何把这个洞穴设置得如此隐密?   「但是,这样的奇迹并不是于每个人身上都会出现。」青青一脸若有所思,「他……他自身,似乎也在自我修补,这并不是来源于他身上的血,而是来自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虽然很缓慢,可的的确确是在愈合——」   「至于具体的原因,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清楚,唯一知晓的便是,是这片山谷造就出了他这么一个人,也许——」青青望着她身后的茂密森林,沉吟半晌后,轻声道:「也许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归处。」   也许曾一度迷失,却最终还是得回来,也唯有这里,才是真正能够接纳他的地方。      第二十二章      拿一把锋利的小刀,在江颖右手指头上轻划一刀,片刻后血逐渐流出,青青放下刀,略等一会儿,见血仍缓慢渗出,便取一块布把血擦干上药,血方才止住。   「爹,他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一直屏息等待的任鹏飞不由问道:「为何?」之前她还说待在这洞中有利于江颖的恢复,怎么今天又说不能再留在此地?   青青低头收拾东西,语气轻淡:「一个大活人整天待在这都能被冻死,遑论这么一个体弱血虚之人。」   「你的意思是……」任鹏飞目不转睛地看她。   青青点头,「他如今恢复得与一般人差不多了,所以不能再留在此地。」   听闻此话,任鹏飞又惊又喜,好不容易缓过神来,顾不上身怀六甲,上前就想背起躺在石床上的人,被青青和一旁的弟弟赶紧拦住。   「哥,你不要命了,你现在走两步路就得停下来喘一会儿气,还敢再背这么沉的一个人?」   「是啊,爹,程飞叔叔这么大个子可不是白长的,让他来!」   被一大一小怒目而视,任鹏飞不觉有愧,反而淡淡地弯起了嘴角,点点头。   「好,听你们的,程飞你来背。」   终于回到了他们居住的院落里,江颖被安置在离药房最近的一个房间,回来后,青青一直没有闲着,先配了一堆药让哑姑帮她熬,然后在木桶下架火烧水,把大量稀奇古怪的药材丢进去煮,药熬好后端到江颖床前,让任鹏飞想办法把药灌进去。   喝完药后两个时辰左右,木桶里加了药材的水煮成了墨黑色,发出浓郁的药味,青青先用手试温度,觉得差不多了,又回到房间仔细查看喝完药后江颖的脸色,便让任程飞把他身上的衣物脱了,放进药桶里泡。   「青青,你让他泡的喝的都是些什么药?」   「爹,你不用担心,这些药全是我和程飞叔叔在谷底里采集的。婆婆有在书中记载,谷底的药虽大多数含毒,但也有极少数是世间难寻的仙草灵药,他在谷底里长大,含毒的东西定然吃下不少,可无意之间,也吃下了世人梦寐以求可以延年益寿,或是增加内力的药草,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吃下肚里,相克相抵,相辅相成,才最终造成他身体里出现的异数,譬如自行愈合伤口、力气大、身形敏捷等,这些看似益处,可同样也会对身体造成损害。」   「好比一个人吃得太补,会上火,会流鼻血一样,他吃的毒草或仙药太多,全聚集于一身,其实,反而会导致身体大虚贫弱,而人的表现上则为四肢冰冷,易疲易劳,易怒易躁,脾气难以控制,甚至于,命不长久,活不过四十岁。」   任鹏飞吃惊地看着女儿,而她依旧一脸平静。   「爹,或许这次他反而是因祸得福了,经过这次,他等于是重铸了一次身体。爹,你刚刚也看到了吧,他自行愈合伤口的能力已经没有了,现在的他和普通人无异,日后注意调养,活至六七十岁不是问题。」   「现在,主要是把他体内残余的药性去除,至于他什么时候醒来,女儿便不敢妄言了,只知道,应该不会太久。」   任鹏飞默默地看着坐在药桶里皮肤都泡皱了的人,半晌后,道:「青青,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父亲。」   他从来不曾听女儿叫过江颖一声父亲,当时兀自沉浸在悲痛之中,女儿的态度反而忽略了,现在听来,青青都用「他」代替对父亲的称呼,听得他如刀子一遍一遍割着心。   江颖若醒来见此,又不知会多悲伤。   青青却只是垂下眼帘,不言不语。   突然响起的一声叹息,在他们之间萦绕。   任鹏飞日夜守在江颖床边,握着他的手,同他说话,同他聊天。聊以前和现在的事,聊青青的事,聊腹中孩子的事,聊江颖已经长出黑发,聊再有一个月左右,孩子就要出生了。   「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见孩子出生。」任鹏飞看着沉睡的人,嘴上噙笑,双眼蒙眬,「青青不认你,都是我害的,这一次,不论如何,我都会亲自抚育这个孩子,把一切都告诉他,让他知道,谁是生他养他之人,让他知道,他有两个父亲……」   说着说着,红了眼眶,把他的手贴上脸颊,任鹏飞哽咽得再说不出话。   青青不知何时端药立于屋外,目睹此景,一双大眼含泪,紧咬下唇,忍住不哭出声,也不掉下泪水。   一天一天过去,任鹏飞的行动越发不便,以前还能硬忍着坚持,可现在他却是连下床都千难万难了。   不仅是肚子,任鹏飞整个身子如同在水里被泡胀了一样,肿得不成样子,他的脚似乎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每走一步都费尽周折,不仅是任程飞,到后来连青青都严令禁止他再下床走动。   为了让他能够在最后的十几天里安心待产,任程飞与青青商量过后,无奈地在他屋里再架了一张床,把江颖扛到这张床上,让任鹏飞不用下床便能看见他。   一日夜晚,任程飞朝兄长体内输完真气,已是满头大汗,任鹏飞用早准备好的棉巾给他擦汗。   「程飞,辛苦你了,这么晚了,快去休息吧。」   任程飞接过棉巾自己胡乱擦了几下,便小心翼翼地扶比怀胎之前臃肿了将近一倍的兄长躺下。   「好的,哥,你要有什么不舒服就叫一声。」程飞睡的屋就在隔壁,隔着两个房间的不过是一道薄薄的木板,只需叫一声邻房便能听见。   「嗯,你去睡吧。」   程飞把油灯吹熄,出屋去把门掩上,走了。   任鹏飞没有立刻睡下,而是借着银白的月光,静静凝神看着躺在不远处的那个人——如之前的每一个晚上一般,然后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睡梦之中,有一条小腿又开始抽筋了,已经习惯的任鹏飞没睁眼,只低低地呻吟一声,努力地伸腿想缓解这股尖锐的疼痛,可同往日一样,疼痛却越来越清晰,每动一下,痛处就强烈的绷起来,疼得他满身大汗。   任鹏飞深呼吸,忍耐了一阵后,觉得身体粘得难受,欲翻个身,可脚上还在一阵一阵地抽疼,加上臃肿的身体有些不听使唤,他努力半天也不过只是挪动了下手臂。   黑暗里,依稀之间,似乎有个人坐在他床边,轻手轻脚地扶他坐起来靠在胸前,用衣袖拭去他额上的汗珠。   脚上的疼痛缓过去后,任鹏飞哑着声问:「程飞么?」这么晚还不睡,「大哥吵醒你了?」   抱着他的人不说话,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静了一阵,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覆上他浑圆的肚子,任鹏飞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整个身子不禁绷紧。这只手倏忽地收了起来,随即一道沙哑干涩,仿佛在沙子上磨过的声音响起:「你哪里疼?」   这一句沙哑模糊的声音,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原来迷蒙的意识顿时清醒,任鹏飞愣了,却不敢回过头去,半晌,才伸出颤抖的手覆上扶住他肩膀的那只手……   「聂颖?」   「……嗯。」   「我是在作梦吗?」   否则怎么会美好得如此的不真实?   他身后的人不语,慢慢地移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脸,慎重而深情地吻上。任鹏飞垂在身侧的手迟疑地搭上他的肩膀,感觉那微凉却真实的触感,不由得用尽所有力气抓紧,仿佛这般,就不会再从自己手中离开了。   沉浸于这漫长而柔情的一吻中,任鹏飞合上眼睛,一颗泪从眼角滑下。   早起的青青推门而入时,眼前的一幕令她久久难以动弹,床上的那两个人相拥而眠,就连睡梦之中,这两个人的神情都是如此的恬淡而安宁。自入谷以来,总是一脸伤痛的父亲嘴角含着似有若无的笑,看起来是如此的满足。   两个男人相拥而眠,没有一丝违和,深刻得令青青难以遗忘。   千帆过尽的这两人好不容易得以相守,早已顾不上什么恩怨是非,道德伦常,似乎要把从前错过的时间都补回来一般,整日整日地粘在一起,日夜不分:看得任程飞一个劲地喊肉麻,看得哑姑总是偷偷捂嘴笑,看得青青都不敢多待。   任鹏飞不能下床,江颖便把窗户打开,拥着他一起看外面的景致,偶尔相对一笑,有时聊些无关痛痒的话,又或是耳鬓厮磨卿卿我我,怎么都不会腻。   江颖会摸着任鹏飞圆圆的肚子一脸心疼地说:「鹏飞,辛苦你了。」   任鹏飞握着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笑说:「不苦,有你在,就一点也不苦。」   江颖情不自禁把他抱得紧紧地,一个又一个亲吻细细落在他的脸上。   窗外出现一个娇小的身影时,江颖轻轻蹙起眉,一脸感慨:「青青和我不亲昵。」是啊,由始至终都没叫过他一声。   任鹏飞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脸,直至把他眉间的皱褶抚平,「不要担心,来日方长,终有一天,她会认你的。」   江颖低头对他笑了笑,让他不用担心,随后话题又落在他腹中的孩子上。   大概什么时候生,会是男孩还是女孩,要取什么名字呢?   男孩叫什么,女孩叫什么,男孩要怎么教养,女孩要怎么抚育……   总之,他们这次一定要两个人一起养育这个孩子,好好地疼他,爱他,让他知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世上。   有一天清晨,任鹏飞洗完脸,看着水盆之中自己的倒影,呆滞了许久,等江颖发现时,他正用手抚摸自己的脸。   「怎么了?」   任鹏飞抬头,眼前的江颖清减不少,可依然昂轩挺拔,仪表不凡,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浮肿不堪,伸手捏捏,全是软肉,一点弹性也无。   「怎么了?」   他的异样令江颖略为不安地弯下腰,仔仔细细地看他。   任鹏飞避开他的目光,手又抚上自己的脸,默默道:「原来我现在长成了这副模样。」   水中自己的脸浮肿了一大圈,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变成这般的,以前怀青青时身子也是这般臃肿,却一直不曾在意过相貌,这次见了,心里抖然变得不舒服起来,这么丑的模样,也不知身边人见了心里怎么想。   江颖听了他的话,莞尔一笑,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任鹏飞这句听起来似在感慨的话竟让他从中体味出这番意思来。   任鹏飞从来都不是那种在意自身相貌之人,就算他真的破了相,也不会引来他多大的关注,也许真的如江颖所想的那般,因为在意着爱人的想法,于是自己也变得在意了。   江颖只是笑不说话,偷了腥般的神情引来任鹏飞淡淡地一瞟,可他仍不收敛,任鹏飞气得用水泼他,打湿他坏坏的笑容。   江颖一点儿也不怒,水珠顺着脸颊滑下,在清晨温暖的阳光下折射耀眼的光芒。江颖伸手把这兀自生气的人拥入怀里,于他颊边落下一个个细吻,「鹏飞,此生有你,聂颖别无所求。」   任鹏飞发自内心地笑了,握住他环上自己身前的手,牢牢不放。   聂颖,颖,曾经鹏飞不懂珍惜,但此时往后,鹏飞绝不再放开。   谷中的生活平静却也枯燥,若不是兄长还需要他输入真气保命,任程飞早插上翅膀飞出去了。   可偏偏是这样令弟弟退避三舍的生活,让任鹏飞觉得分外的轻松和安宁,尤其在江颖的陪伴之下,真恨不得就这么一辈子待在谷中,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孩子降临世间的时间比他们预计的都晚,也不知是不是在父亲腹中待得太舒适,迟迟都不肯出来,日子推迟了近十天后,青青说不能再等了,不然爹的身子承受不住,反正东西都准备好了,算一算日子孩子也发育完全了,随时都能出来。   听到女儿的这番话,任鹏飞不曾有什么,反倒是一旁的江颖,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紧张不安地说,还是再等等吧。   怎么生出孩子的办法,他已听任鹏飞说过,那时便吓得目瞪口呆,怎么也不敢想象剖开爱人肚子取出孩子的场面。虽然任鹏飞一再安慰他说没事,生完青青后他不是还安然地活到现在么,可害怕的江颖硬是说出一堆理由来反驳他,说什么青青还小医术不保障,或是中间出现意外怎么办等等,还万分懊恼,说当初不该留下这个孩子。   他这话一说出来,任鹏飞便拉下了脸,知道自己无意间说错了话,江颖一再道歉说自己并不是不想要孩子,只是怕他出现意外才会这么说,才让他慢慢消气。   现在一听到江颖说还要再等等,任鹏飞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青青便已经板着脸,一字一字道:「若是爹现在不生,再多拖一日,他的体力便消耗一成,不出十天,他可能连喘气的劲都没了!」   青青倒不是危言耸听,全是有事实根据的,因为任鹏飞现在的身体状况的确一天不如一天。   江颖这才住了口,只是无奈,且心疼地抱住任鹏飞。   既然决定了,那便赶紧动手吧,青青选好的时间是第二日太阳出来的时候,光照充足,比晚上点灯看得清楚。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与他们作对,他们才决定好了时间,任鹏飞腹中这个调皮的孩子突然闹腾起来,任鹏飞脸色一变,抱住肚子艰难地对女儿说:「青、青青,爹恐怕撑不到明天了……」   所有人大惊失色,连向来不形于色的青青脸色都微微一变。   尽管早有所准备,可真当来了,似乎又有这么一点措手不及。   好在又很快回过神来,青青一声令下,先扶疼得浑身冒冷汗的任鹏飞扶到床上,然后把呆若木鸡的任程飞赶出去烧水,把急着满头大汗的江颖推出去等候,叫上哑姑拿来早已准备妥当的东西,自己则取出一个药瓶,打开后仔细地嗅嗅,确认无误才朝床边走去。   这时掩上的木门被江颖由外猛然推开,急吼吼地朝青青道:「我不要光守在外面什么都不干!」   青青淡淡地睨了他一眼,「你现在能干什么?」然后看他紧张得不住颤抖的双手。   「我、我……」江颖憋得一张脸通红,「那我守在屋里,我要看着……」他实在不放心,一颗心都快悬到嗓子眼了。   「你在这里只会碍着我做事。」青青一点儿也不留情面地将他用力推出去。   「可是……可是……」   江颖实在不愿出去,可又无法反驳自己的女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门口逐渐掩上,满心地焦急和无奈。   看着他如此慌张,青青实在有些不忍,关门的动作一停,平静却坚定地说:「我不会让爹有事的,你……你不用太担心……」   江颖一愣,青青却已把门关好。   青青拿着药瓶走到床边,她的父亲疼得一脸大汗,汗水几乎把眼睛整个都糊住,可他却仍然艰难地睁着双眼看她。   「你还是不肯叫他……」任鹏飞声音里不无遗憾和苦涩。   青青垂下眼帘,拿出药瓶,「爹,先把这个喝了。」   「……是什么?」   「麻药,让你暂时丧失知觉的,这样剖腹时才不会感觉痛苦。」   任鹏飞有些迟疑,「可爹,想看着孩子出生……」   青青用出一张干净的棉巾给他擦拭满头的汗,「爹,青青现在还没有办法制出能够局部麻醉的药。」   一股疼痛袭来,任鹏飞深吸一口气,缓着气说道:「那能不能不喝?生你的时候,爹也是这么忍过来的……」   青青猛然看他,清澈的双眼满是愤怒,「不行,青青不能让爹出任何意外!」   任鹏飞一窒,随即努力地扯扯嘴角,对女儿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对不起,青青,是爹任性了。」   是啊,他现在有女儿,有腹中的孩子,更有江颖,怎么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他还要活下去,活得长久,因为他不舍得他们,一点儿也舍不得。   于是在青青喂药过来时,他柔顺地把瓶中的药汁全喝了下去,有点苦,入喉微凉。   青青不断给父亲擦汗,柔柔地说:「爹,你放心,等你醒来,一定会看到宝宝的,青青不会让你出事的,放心吧。」   任鹏飞伸手握住女儿依然稚嫩的手,无法诉说内心的酸楚和无奈,青青还不满十岁,竟已如此懂事,还要亲自为他这个当父亲的接生,想到其他这么大的孩子或许还在同父母撒娇,任鹏飞就更是无法言语。   又是一阵疼痛袭来,他抓紧女儿的手。   「爹,再忍忍,药效很快就会起作用了。」   果然,须臾之后,任鹏飞只觉得意识朦胧起来,这时他莫名有些惊慌,胡乱地说着话:「青青……青青……」   「爹,我在,我一直都在,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任鹏飞费力地睁眼,却不知看往何处,「程飞呢……」   「程飞叔叔在厨房里烧水,一会儿就过来了……」   他闻言,缓慢地点点头,又道:「他呢……颖,聂颖……」   青青鼻子发酸,「他也在,正在外头等着……爹,你放心,我们都在,我们会一起在你身边……等宝宝出来,我们一家就能在一起了……」   任鹏飞终于放心地笑了,合上双眼,沉沉地睡去。   哑姑早已经准备妥当,青青擦去眼角的泪,换上一套用药水烫过消毒的衣裳,她换好的时候,任程飞端着热水进来了,然后被哑姑推出去与站在外头干着急的江颖凑成一对。   屋子四周全点上油灯,屋中顿时亮如白昼,青青在哑姑的帮助下用剪子剪开父亲的衣裳,很快,胀得每根青筋都清晰可见的大肚子露了出来。   青青取过刀,放在火上消毒,然后对着父亲的肚皮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过去……   也许时间没有过去多久,也许只是一个时辰,可对等待的人而言,这段时间是如此的漫长,漫长得迫不及待。   等待本来就是一场煎熬,煎熬人的意志,煎熬人的信心。   煎熬中磨练,煎熬中摧残,或许是希望,或许是绝望,又或许是继续煎熬。   风伴着雨,眼前一片蒙眬。   就像现在的内心。   当雨逐渐止息,明月高挂。   就在这场煎熬中,迎来了希望的曙光。   一声孩子的啼哭,划过夜空。   ——正文完——    第二十二 番外之一:梦江南   悠悠睁开双眼,明媚的阳光丝丝缕缕射入屋中,刹那之间恍如隔世般不真实。身边似乎有动静,任鹏飞微侧过脸一望,先是一滞,随后柔柔地笑,一颗心似化成一滩水。   那人正趴在小床边嘴角含着笑目不转睛看着床上酣睡的小娃儿,暖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泛着一层薄薄的光泽,令本来就白皙的皮肤略显透明柔和。   很美,如画,也如梦。   不远处的人不经意抬头一望,顿时望进他含笑的眼睛中,「鹏飞。」脸上的笑意更浓,他起身而来扶起床上的任鹏飞,手轻轻梳着他零乱的发,「今天觉得如何?」   任鹏飞略一点头,「好多了。」   「药正温着,青青说等你一醒来就让你喝下。」   「好。」   于是这人又轻柔地把臂弯中的任鹏飞放回床上,深怕碰伤他不久前才拆线的伤口。   任鹏飞随这人的身影望去,只见靠近门口边的一方小几上正架着一个红泥小炉,炭火绿如靛,架在上头的是一个砂锅,用湿帕子包住打开锅盖,一碗棕黑的药汁正隔水温着。   碗被拿起后端到床边,却不是直接递到任鹏飞手上,只见碗沿贴近一双珠润檀口,轻启唇后含入一口试试温度,觉着尚可便又放下碗,小心翼翼扶着床上的任鹏飞起身,让他的头轻轻落于自己臂弯处,遂才端起一旁的药碗,贴到他唇边。   不用勺子,就这么对着嘴倾斜碗,任药汁缓缓流入任鹏飞口中。   这是任鹏飞要求的,喝苦药,就应趁热时一口气灌下,一勺一勺地喝,堪比钝器一刀一刀地割,苦口不说,还难受。   于是这一碗略有些烫嘴的药,不过眨眼工夫就见了底。   任鹏飞大量失血体虚,四肢冰凉,喝下这么一碗暖热的药汁,顿觉舒畅许多。   「鹏飞,饿了么,要不要吃点东西?」放下空碗后,扶着任鹏飞的人又柔声问道。   任鹏飞依旧点头,「好。」   他这次不再放下怀中的任鹏飞,而是侧过身,只手打开一个保温漆盒的盖子,取出一个碗,碗中的东西清澈晶莹,还有几颗红红的果子混于其间,格外诱人。   这是一碗薏米红枣熬成的粥,放了些许冰糖,入口绵软清甜盈齿,最适宜失血体虚之人吃。   药与药膳是青青配的,干活的自然是哑姑,江颖不是不想帮忙,而是女儿嫌他只会添乱,吩咐他看好甫出生十天的弟弟和父亲便算帮大忙了。   于是他才会如此悠闲地顾着小小嫩嫩的儿子,看着产子后需要大量的睡眠来补充体力的任鹏飞。   粥是温的,和喝药不同,这次江颖拿着小匙一口一口喂着仍不宜动弹下床的任鹏飞。   期间,两人不言不语,明媚的阳光照着,屋中没有一处阴霾。   一碗粥尽,江颖问他还要不要再吃点别的?   任鹏飞摇头,「够了。」随后又道,「我想看看孩子。」   江颖放下他过去把含着小拳头睡得正香的小鬼抱来放在他身边,任他细细地打量,时不时伸手碰碰粉嫩的小脸蛋,捏捏还没有肉的小拳头,然后低头亲亲他的额头,脸上眼中,尽是温情。   「真好。」江颖一瞬不瞬望着,情不自禁喃喃。   任鹏飞抬头朝他浅浅一笑,握住他的手,一起看着他们的孩子,半晌感慨:「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头一天时,皱皱的像只猴子,现在长开后,好看多了。」细看之下,能看出些许熟悉之感,这眉眼,还有这薄薄的唇,像极了身边这丰神玉秀之人。   江颖随口问道:「青青那时也是这般?」   任鹏飞闻言一愣。   江颖见此,疑道:「怎么了?」   任鹏飞苦笑,如实告知,「那时……以男子之身怀孕生子,觉得逆天乱纲,心里一直,不认同。青青出来后,直至离开万恶谷,我都不曾去看过她一眼。」   江颖无声地握紧他的手。任鹏飞叹息,「我欠青青这孩子良多,如今她这般早慧内敛,多半也在我,若不是当年我狠心丢下她不顾,事情也不该是现在这一模样,她也不会到现在都不认你……」   江颖坐上床边,把孩子抱于怀中,伸手轻拥一脸愧悔内疚的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半晌后,只道:「不必自责,这都是天意弄人。」   的确天意弄人啊。任鹏飞垂眸看着孩子,心里仍是不好受,毕竟一半是天意,一半是人为,若不是起初他太过刚愎太过顾忌,一切或许都不会如此。   见他仍未展颜,江颖轻抚他的肩,轻言哄慰,「日子还长,我们可以慢慢弥补……」   其实在得知青青是自己女儿时,江颖真的庆幸,庆幸自己在京城那一夜,终究下不去手夺了这孩子的性命,要不然他对任鹏飞这段感情决计不会有守得云开这一日,更会因此而悔恨终生。   听得江颖的一再劝慰,任鹏飞也不再为此伤神,想到同样是在此地,同样是这间屋子,同样以男子之身生下孩子,心境却截然不同。抬头看着江颖含笑的玉颜,低头看着孩子粉嫩的睡脸,再看看窗外明媚的阳光,心情霍然开朗。   原来,万物皆由心,争得更多,缠缚越多;看开之后放手,不是真的失去,拥有的是之前从未有过的轻松快意。   放下心中的束缚,任鹏飞展眉轻靠于他怀中,看着沉睡的孩子,说:「颖,给孩子取个名字。」   「我取?」   「你取。」任鹏飞肯定地点点头,「我给了他肉身,你就给他一个伴随一生的名吧。」   江颖笑着吻上他的额,「那孩子随你姓好不好?」   「为什么?」   「我不喜欢聂这个姓。」或许是因为生父留下的是太多的不堪,连带的这个姓也不怎么讨喜了。   任鹏飞心有所悟,「那就姓江吧。」   江颖很是不解,「为什么不能同你姓呢?」   任鹏飞摊掌与他的手十指交缠,眼睛含笑,点点星光,「我想让人一听他的名字,就知道是你的孩子。」   「鹏飞……」江颖手上用力,十指之间再无空隙。   「如是这样,那就叫江鹏罢,这样听到这个名,别人就知道他是咱们孩子。」   「江鹏。」任鹏飞喃喃念,然后颔首,「就叫江鹏。」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江鹏一天一天长大,两个傻傻的父亲,由一开始的手忙脚乱到后来能够娴熟地给孩子喂吃食洗澡换衣服。随着孩子的成长,原本静谧的万恶谷也变得热闹许多,感染得一向冷淡的青青表情也多了不少。   江鹏周岁的时候,他那个早耐不住谷中枯燥生活,蹦出谷外玩了大半年的叔叔也从外头赶回谷里,带回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有孩子的衣裳、玩具、书册、点心等等,哄得那个正长牙的娃娃咧着嘴咯咯咯地笑。   任鹏飞布置着孩子抓周的东西时,任程飞把他拉到一边小声嘀咕:「哥,隋也在山下的小村里,跟着我屁股后头来的。」   任鹏飞一愣,「那你怎么不把他带进来?」   任程飞撇嘴,「哼,他帮那个坏蛋皇帝做事,谁知道他有没有坏心?」太子如今已经登基成为一国之君,这事原本不可能传到这与世隔绝的万恶谷,不过任程飞外出混了大半年,回来的头一件事便是一脸恼怒地提及这个阴险狡诈的太子当上了皇帝。   任鹏飞一脸平静,如今于他心里,最重要不过自己的小家,能够照顾好两个孩子,守着心爱的人,看着弟弟平安无事便比什么都好了。   其他的人,其他的事物,对他而言都可有可无,更何谈悲喜恼恨?   面对依然年轻气盛的弟弟,任鹏飞没有开口劝说,毕竟有些事情,没有亲身经历,没有大彻大悟,是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任鹏飞略一想,问:「他是什么时候跟着你的?」   任程飞依然气不平,「我出谷不到一个月就跟在我后面了,怎么甩都甩不掉,烦人!」   任鹏飞笑笑,伸手摸摸弟弟的脑袋,淡淡地说了一句任程飞不甚明白的话,「别尽顾着朝前走,偶尔回头看看。」   别等人在时弃若敝屣,不管什么时候,给自己,给别人,留下一方余地,免得日后追悔莫及。   任鹏飞不由得朝另一处望去,那人一身青衣,扶着已经能站立的孩子把玩叔叔自外带回来的小铃铛,察觉他的目光,青衣的他也望过来,只消温柔一笑,一股暖暖热流便萦绕于心头。   便是这人,对他,从来都不忍心,一而再再而三的退,留下余地让自己走上去,最终追了上去。   那一天的草席之上,江鹏坐于席间的空处上,面对琳琅满目的东西,左看看右看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口水从缺牙的嘴里滴落,透着光,又抬头看看不远处的亲人们,撅起软乎乎的小屁股拱呀拱,蹭呀蹭,爬呀爬,小胖爪摁在算盘,挥开!碰到玉佩,踢掉!医书挡路,挪一边!青龙盘云的长剑立于眼前,视而不见!毛笔就在眼前,头一撇不理!   四周紧接而来的是一阵又一阵的抽气声,还有叔叔惊讶地嘀咕,这小家伙可真是挑剔呀!   把席子上的东西全都揭翻的小家伙终于停了,抓起哑姑姑经常给自己做的小软糕,张开几颗牙齿的嘴巴啊呜一口咬出一个缺牙的印子。   喷笑声时起彼伏,小家伙一脸的口水啃得痛快!   看着这贪吃的弟弟,连青青都忍不住捂嘴闷笑。江颖上前把儿子抱起来,轻轻一口咬在他的嫩脸上,一脸宠溺道:「你这贪吃鬼,既然这么爱吃,父亲以后就把这全天下的美食都送到你面前!」   小江鹏似是知道父亲的意思,照样是啊呜一口亲下去,嘴上沾满的糕屑大半沾到他光洁如玉的脸上,落上狼狈的斑斑点点,逗得大伙更是喜不自禁。   任鹏飞最先收了笑,责难般地横了弟弟一眼,「程飞,这抓周可是正事,你怎么能胡闹乱摆东西。」   任程飞可不以为然,「若是我小侄子不喜欢,摆什么也没用啊!」   「没事,儿子想吃,喜欢吃,那就让他吃!」江颖把怀中的儿子举得高高的,乐得他咯咯地露出小牙笑,两边酒窝深深陷下去,可爱得不行。   任程飞见状,再忍不下去,冲过去和江颖抢抱孩子,「给我抱抱,你当爹的什么时候抱不行,我在这谷里可待得不久。」   江颖难得没和他抢,顺手就让他抱走孩子,然后慢慢踱过去,自怀中掏出一件东西,走到青青面前,亲手递给她。   青青先是疑惑地看一眼任鹏飞,见他也是一头雾水,这才低头仔细看江颖手中的东西。   是一块石头,一块青绿色、纹路精美的雨花石,上面打了个小孔,用一根细绳穿着。   青青没接,而是抬头,对上江颖温柔的笑。   「虽然今天是小鹏的周岁之日,但也不能顾此失彼。青青,你性子向来寡淡,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送些什么给你才好,记起来在谷底的冷潭里有些漂亮的石子,有些颜色和你的名字很配,就去捡了几块,在最好看的一块上面穿孔刻字,虽然不是名贵之物,却也是一番心意——希望你能收下。」   青青盯着他手中的石子看了一阵,完全没有接过去的意思。这时任鹏飞凑上来接过江颖手中的东西,拉起女儿的手,把这块石头放进她掌心中。   「青青,收下吧,爹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可这终究是你父亲的一番好意。」   见她仍没动静,任鹏飞把石头翻到刻字的另一面,也不知道江颖是用什么刻的,在这么小的石头上还能将青青二字刻得流畅洗练,气韵十足。   这件事任鹏飞并不知情,连江颖什么时候爬到谷底潜入深潭中捞出石头的都丝毫不察,若是他知道,肯定不会让江颖下去,那么高的地方,别说谷底有毒,若是不小心摔下去,一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性命是肯定没了。   但是现在石头已经拿上来,且已经刻好字,足以证明江颖的用心良苦,他真的不忍心看他失望。   好在青青没有沉默太久,仔细看一眼青青两个字后,动作轻快地把石头套上脖子里,然后低头嘤嘤地道:「谢谢,我很喜欢。」   江颖闻言大喜,手情不自禁伸出去,在空中悬停半晌,终还是缓慢地放在女儿的头顶上。   倾盆大雨整整下了两天一夜,早上雨水一停,一大一小两个家伙早耐不住寂寞一前一后地奔进山林里。   一个多时辰后,只见大泥人肩上架着小泥人,一路欢闹着进了院中。   任鹏飞在屋内远远看见早蹙起眉头迎了出去,「你们是不是去滚泥巴了,怎么脏成这样?」   大泥人肩上的小泥人献宝似地把一只羽毛斑斓的小鸟儿捧了出来,「爹爹你看,这是父亲帮鹏儿捉到的小鸟,漂亮吧!」   任鹏飞横了正冲他讪笑的大泥人一眼,伸手把五岁大的孩子抱下来,「快点去把这身衣服脱了洗澡,要不然今晚不给吃饭。」   「不嘛,我要拿去给姐姐看!」小家伙一下地就蹭开爹爹的双手,三步并作两步朝另一边的屋子跑去。   「姐姐,姐姐!快来看漂亮小鸟,鹏儿刚刚捉到一只漂亮小鸟!」   任鹏飞看他眨眼工夫就闯进了一间小屋,无奈,转身对还伫在身旁的江颖道:「你到底带鹏儿去玩什么了,一大一小都成了泥猴子。」   江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就是带他爬树,掏鸟窝什么的,其实没什么,孩子高兴就行。」   任鹏飞朝他左看右看,终于找出一片比较干净的地方,猛地伸手狠狠一掐,痛得他五官全拧成一团,末了还不解气地斥责道:「什么孩子高兴就行?看看你都把小鹏宠成什么样了,到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全!」   「这有什么打紧的,孩子会吃会睡就行,况且我都快而立了也才知道怎么说话!」江颖原是随口说说,可一见任鹏飞脸色蓦地一沉,心里咯登一下,才发觉自己说错话勾起不堪往事刺中他的心。   江颖忙伏低做小腆着脸扯扯他的衣服,「鹏飞,别气,我错了,明天我就让小鹏好好读书认字还不成么。」   任鹏飞把自己的衣袖用力扯回来,「一手的泥,弄脏了你就去洗干净。」   江颖忙不迭点头,「我洗我洗,只要你不生气,以后的衣服我全都洗!」   任鹏飞原是气不过负手背对他,一听他这话,好笑地回头一看,正对上他可怜兮兮的脸,原来无瑕的脸上此时沾满一块一块的泥巴,一双清亮好看的眼睛委屈地眨呀眨着,弄得任鹏飞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无可奈何地用力点他的额头,「还不快去把一身脏衣服换了把身子洗干净!」   见他缓了脸色,江颖得寸进尺,小心翼翼地靠过去,讨好地笑道:「鹏飞,你帮我擦背嘛。」   任鹏飞用力瞪他一眼,重重一哼,转身——进屋。   江颖笑得见牙不见眼,紧跟着他屁股后头进了屋——关门上闩。   正在磨药粉的青青闻声抬头一看,便见一个泥团子窜进屋中,猛吓一跳,赶紧上前把泥团给接住。   「姐姐,看,漂亮的小鸟!」   青青只略往他手上扫一眼,便专注于他一身的泥泞上,「去哪玩了,弄得这么脏?」   小江鹏以为姐姐没看见手中的东西,又把小鸟举到青青眼前,「姐姐,看嘛,好看的小鸟儿,父亲给我捉的!」   青青只得握着他脏兮兮的小手腕看了看,点点头,「是挺好看的,一会儿鹏儿要怎么处置它呀?」   「鹏儿要养起来!」小江鹏乌溜溜的一双大眼顿时弯成两弯月牙。   「用什么养呢?」   小江鹏顿时一脸苦恼。青青笑着捏捏他肉乎乎的脸蛋,自柜底翻出一个小笼子,接过他手中的小鸟,关了进去,「看,放在笼子里养不就行了?」   「哇,姐姐好厉害!」小江鹏拍着手乐得直蹦。   「这样就没问题了吧?」青青把鸟笼放在桌上,回头对弟弟说,「你这小泥人可以放心去洗澡换衣裳了吧。」   小江鹏用力点头,「嗯!」   青青握着弟弟的手走出屋外,正巧看见两个爹爹一前一后进屋,门口还关上了,眼珠子一转,又把弟弟带回自己屋中。   「算了,姐姐帮你洗吧。」   「为什么呢?」小江鹏大大的眼睛望着漂亮的姐姐。   「因为爹爹们有事要忙。」   「忙什么呢?」   「忙大人的事情。」   「大人的事情?」小江鹏困惑地歪着脑袋。   「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为什么呢?」   青青让他问得无奈,伸手捏捏这个好奇宝宝的脸蛋。   「行了,小淘气,不要再问为什么了。」   小江鹏好奇的「大人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呢?   其实没什么,江颖规规矩矩的泡在浴桶里,任鹏飞一板一眼帮他梳发擦背,而已。   任鹏飞把江颖的长发洗净梳顺盘起来,边低头道:「你把门关了,鹏儿怎么进来洗澡更衣啊。」   「没事,青青会帮他弄干净的。」江颖舒舒服服地靠在浴桶里,「自从有了孩子后,咱们难得能够独处一时片刻了,偶尔为之不为过。」   任鹏飞稍用力扯起他的一撮头发,嗔骂道:「真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嘴角却含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江颖抬头,对上他含笑的眸,心神荡漾,不禁扶上他的颈背按下他的脑袋,起身吻上。   「鹏飞,今天我发现个好地方,等晚上孩子们都睡了,咱们去看看?」   任鹏飞望进他深邃的眼中,一片漆黑之处却有点点星火,藏着无限的柔情和期盼。   他扶在桶沿的手一路向前移动,最后握住他的手掌,交缠。   「好。」   声音很轻,却控制不住的微颤。   大雨清洗之后的夜晚,月色如霜,林间雾气飘渺浩荡,溪水潺潺,不时虫鸣鸟啼,宁静,安详。   顺着小溪直上,只见一处瀑布月下如银河点点星星飞流而下,击在深潭之处,声音洪亮,然瀑布声之外,宁静的夜中,隐约还有什么声响,断断续续,压抑,低沉……   瀑布的下方,水幕之后,却有一处洞穴,不知是何人发现此处,正于洞中行那翻云覆雨之事。月色稍许透过洞中,水溅不到的地方,干枯杂草为垫铺上一块布,便是一张简易的床。   任鹏飞赤身露体躺在上面,双腿架分于另一人肩上,腰身被缚,赤裸的私处正吞吐着身上人的巨物。清冷的夜中,炽烈的情事早已令彼此的身体大汗淋漓,黏腻得怎么抓也抓不牢。   每一次进入都深至顶点,摩擦早已麻痹的内壁,撞上那个敏感脆弱的地方,身子整个弹起绷紧,就算咬破下唇,也抑止不住冲出喉咙的呻吟。   察觉身下人的竭力忍耐,江颖慢慢缓下动作,松开一只手抚上他的唇,下身仍然沉着有力地浅出深刺。   「鹏飞……不要咬,让我听……这里有水声,也隔得远……不会听见的……」   满是情欲的浑厚声音在洞中回荡,任鹏飞正是忍得痛苦之际,听到这番劝说,心顿时软如棉絮,再也提不起半点力气去制止声音逸出,于是在身下猛地一刺之后,放声而吟。   「呜……」   不似女人娇媚,沙哑显有些粗糙,可偏偏有人爱,有人疼,且疼入骨髓,仅仅一声,便震碎早已薄得如纸的理智,然后,便是重重覆上这人,双手使劲把他的腿分得更开,下身坚挺如杵的欲望猛地一刺,再旋转着抽出大半,然后又用力地撞进……   如此反复,即便是铁打的意志也得崩溃,一声接一声的吟叫不断逸出,身子弹起弓成一弯半月,双眼迷糊得只能依稀看出压于身上的人影。   近在眼前的皮肤诱惑至极,江颖低头咬上。   春宵苦短,一夜不过一刻,等欲望获得平息,情热逐渐冷却,便是心满意足地相拥着沉睡,就连梦中,也舍不得分开……   江颖醒来时,天空已然翻白,瀑布仍在哗啦地响,若是平常,这样的吵闹肯定难以入眠,昨夜真是折腾得很了,才会睡得如此之香。   低头看着怀中的人,还在静静沉睡,岁月无情流逝,这个依然令他迷醉的人眼角竟已有渐渐的皱纹,江颖心疼地抚上,却不想惊醒了本该熟睡的人。   「颖?」怀中人的眨了眨眼睛,朦胧的视线过了片刻才对上他的眼睛。   「再睡一会儿吧。」江颖把昨晚他们脱下的衣裳拉上些许,盖住任鹏飞裸露的肩膀。   任鹏飞实在眷恋他怀中的温暖,便抱着他合了一阵眼,再睁开时,便如往常那般清明。   「该起了吧,若不然鹏儿见我们不在,估计要闹了。」   「闹便闹吧,你睡好才最重要。」   任鹏飞闻言噗哧一笑,「看你一直这么宠鹏儿,还会说这么无情的话啊。」   江颖浅笑着扶着他的背,「鹏儿有的是人哄,可你,鹏飞,你只有我一个人哄。」   任鹏飞心中一暖,抬头看他良久,再次窝入他怀里,脸轻蹭他的胸膛,含笑道:「好吧,就再睡一会儿,任性一两次又有何妨。」   江颖笑着吻上他的发顶。   又过了片刻,「鹏飞,你睡了吗?」   「没有。」他不习惯睡回笼觉,现在压根没有半点睡意,只不过眷恋着他怀中的这份温暖不舍得离开。   江颖含笑道:「我醒来前作了个梦。」   「什么梦?」任鹏飞抬头看他。   「我梦见了江南。」   任鹏飞一顿,看着他眼中暖暖的光泽,也笑了,「你梦中的江南是什么样的?」   江颖捧起他的脸,吻上他的唇,「和万恶谷一般模样。」   「鹏飞,我突然明白了,只要有你,有孩子们在,江南就在。」   任鹏飞看他良久,双眼不禁泛红,突然倾身而起抱住他的脖子,用力吻上,久久不放。   原来,有你们在,江南便在。   江南很远,其实,也并不远。   第二十三 番外之二:相随   当弟弟一脸煞白地抱着浑身是血的隋也进到万恶谷,任鹏飞就知道,他这个向来无拘无束的弟弟终于有了一个放不开的牵挂。   看着一贯没心没肺的任程飞叔叔失神落魄的样子,性子清冷的青青难得地拿他寻开心,一脸凝重地摇头叹气,「太晚了。」   面上的血色顿时被抽干的任程飞砰一声重重坐倒在地面上,只见青青又道:「不过当年我那一手烂医术都能把双腿迈进鬼门关的父亲救活,没道理救不好这个一息尚有的。」   任程飞愣怔半天终于反应过来,看着这个愈发清逸脱俗的亲侄女,掐也不是骂也不是,都要把自己憋得一口血喷出来。   看他这般可怜,一旁的任鹏飞没法再无动于衷,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摆出当爹的架子,「青青,别再逗你程飞叔叔了,他毕竟是长辈。」虽然从来没有长辈的庄重。   青青捂嘴一笑,便开始正色处理隋也身上的伤,毕竟人命关天,而隋也身上的伤也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完全帮不上忙的任家兄弟二人则被赶出门外等候。   守在屋外的任程飞难以静下心来,时不时朝屋内探头探脑,焦躁不安的样子令任鹏飞看不下去,索性拉着他坐在放置在屋檐下方的长凳上。   「别太担心,青青的医术你还信不过?她说能救就肯定能救。」   任鹏飞就像从前那般拍着弟弟的背,安抚心神不宁的他。   在从小爱护自己的兄长面前,任程飞终于不再掩饰,他悲伤地用手捂住脸,难过的声音自掌间逸出:「不是的,哥,我难受……我其实不想这样的,可我忍不住……不停地伤害他……看到他这样,我的心像撕裂了一样……」   任鹏飞把他拥入怀里,用能让弟弟平静下来的沉缓声音轻轻道:「慢慢告诉大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直跟着我。」程飞的鼻音很重,「到哪里都跟,我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说要赎罪。哥,到后来我才知道,为了脱离皇帝,他已是九死一生,一身武功几乎废了。可当时我不知道,他说要赎罪我就问他想怎么做,他说一切听我的安排,于是我就、就……」   心中不由一声叹息,可手上拍抚弟弟的动作依旧平缓。抬头望向天空,任鹏飞忽然心有所慨,人是不是到了失去的时候,才会幡然醒悟?不仅他如此,连他的弟弟也步了这样的后尘。若世上没有像鬼婆婆这样的大夫,没有完全继承她衣钵并且青出于蓝的青青,他们此生,恐怕只能活在悔恨当中。   「我让他去杀人,杀江湖中十大恶极武功高强的那些人;我让他去搜罗世上的奇珍异兽,那些只正传说中出现过的东西;我还让他在街上风吹雨淋好几天,承受世人的嘲笑……最后,我还对他做了很过分的事……」   「我用尽一切办法折磨他,我以为他一定会受不了离开……可他都坚持下来了,昏迷之前,他还说,无悔……哥,看他闭眼的那一刻,我觉得天都塌了……」   怀中的身体在发抖,任鹏飞能想像那一个场景,毕竟他也曾遭遇过,感受过,毁天灭地一般的绝望。   然而到后来,终究还能够挽回,不得不说是上苍的恩赐,可这种幸运,却不是时时能有,他明白,相信经历这种事之后,弟弟也一定能明白。   「程飞,若不是太在乎隋也,你不会对他产生这么强烈的情感。既然已经如此,既然你已经知晓错误,往后待他,你不能再这般了。记住,别再做会让自己后悔终生的事。」   程飞不再说话,伸手用力地抱住兄长的身体,发出压抑却难掩痛苦的悲鸣,混在些微而清凉的风里,让人心底不由沉重。   隋也伤得很重,新伤旧伤,还中了一身的毒,救是救回来了,却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年,期间,程飞不假人手,自己亲自照料。   原来以为他俩经历一连串波折之后,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可没过多久,程飞便哭丧着脸来向大哥求救。   「你是说,隋也待你很是冷淡?」   程飞忙不迭点头,「对对,就和从前一样,我让他做什么都会照办,可我只要一亲近他,他、他……虽不会拒绝……可那一张脸……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他不愿意!」   任鹏飞哑然,思忖片刻,觉得事情有点出乎意料。之前听程飞一番言语,还以为他们是两情相悦,可按实际情况这么一看,隋也这呆头鹅该不会真真是心无旁骛的在赎罪吧?   若真是如此,那误会可就大了,他们家这傻弟弟恐怕是表错了情……   可眼下弟弟已经是付出真心,假如事情真是如此……唉……真让人头疼。   思来想去,任鹏飞还是决定先去问问隋也的意思,他让程飞先不要轻举妄动,暂时在屋里待着,看这弟弟正襟危坐乖乖听话,方才起身走到隋也养伤的屋里。   仍虚弱躺在床上养伤的隋也一见任鹏飞,便不顾重伤在身执意起身行礼,任鹏飞自当拦下,「你好好在床上待着,我早已不是渡厄城城主,不必再行这些虚礼。」   一脸苍白的隋也虽被他轻易地按回床上,脸上的坚毅却丝毫不减,「不,在隋也心底,您永远都是主子。」   然而他这副模样却让任鹏飞暗暗叹息,这种认死理的性子定然让他吃尽苦头。   任鹏飞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于心中琢磨一番后,便问道:「你一直跟在程飞左右,单是为了赎罪?」   隋也眼中飞快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周身的气息似乎凝了一凝,只见他无言片刻,才沉声道:「隋也有罪,若不是隋也,渡厄城不会——」   任鹏飞抬手,制止他再说这种自虐一般的话语,随后语重心长道:「若是没有我的放任,渡厄城还不至于全盘落入人手,你不必自揽所有罪名。我要问的——」伸手直指他的胸口,「是你的心。隋也,我要你想清楚再回答,你待程飞,到底如何?」   屋中的气氛越发沉闷,然而在两个人的无声当中,任鹏飞冷静自若,隋也却一脸的挣扎与痛苦,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良久,方听到那道沙哑的声音苦涩地响起,「城主,隋也不配,隋也很脏……」   心灵上,还有肉体上的肮脏。   「隋也只是想守在少爷身边,只是如此……」   「脏从何来?」   「隋也……曾经为了完成皇上指派的任务……做过很多,不堪入目的事……」   为完成任务,杀人、欺骗、出卖肉体哪一样他没干过,他的双手不知道杀过多少人,他的身体流着充满恶臭的脓血,他是一个生活在黑暗和阴影之中的恶鬼,他这样的一个人,不配有爱,更不配被人所爱。   「城主,隋也只能赎罪,只能赎罪……」唯有如此,才能让他的心,好过一些。   一种人能痛苦到什么地步,任鹏飞不知道,可看着沉浸于阴影当中的这个面无血色的男人,他哑然无语,似乎一切的悲欢离合在他面前,都如此的苍白无力。   不是不爱,而是不该有爱。   当任鹏飞把隋也的话告诉程飞后,他也愣了,呆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言久久不语。   「好好想清楚,随心而行,别让自己后悔。」   只能留下这句话的任鹏飞转身走了出去。   江颖偶尔会作噩梦,梦见一个面容俊毅的男人在他身上辗转呻吟,满布汗珠的脸诱人至极,令他情不自禁地一再冲刺占据,恨不能吞食入腹,生死不离。可等情欲平息之后沉沉睡去再醒来,下意识伸手去抓身边却空无一人,他恐惧地发出一声声嘶喊,偌大的山谷,只闻他的回声。   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他,可不论他如何喊,如何伸手去抓,他都坚定不移地一步一步走离,直至消失不见。   接着是母亲的惨死,逐渐冰冷的身体躺在他怀里,一句话似咒语一样不断重复: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可他已经变成行尸走肉,只能不停的杀人,杀人……最后有一个人站在他面前,他一刀落下,把这人劈成两半,却惊悚地发现,他竟然就是——   惊醒后的江颖用尽全力把睡在身边的男人抱住,直至把他从睡梦之中吵醒,然后在对方半梦半醒之间褪去他的衣裤,把惊悸着肿胀得发疼的分身狠狠刺入身下人的身体里,直至感受到那无以伦比的温暖,和亲密无间的包容,这时候,狂跳不已的心才会慢慢地,慢慢地平静下来。   「颖,你……又作噩梦了吗……」   压抑着疼痛却又包含不舍怜惜的声音响起的同时,被折腾醒的人会轻轻用手揽住他的腰背,主动展开身体,任他索取。   「别怕……我在这……我会一直陪着你……」   「鹏飞……鹏飞……」   他急切地低头用唇描绘他的轮廓,最后吻上发热微颤的双唇,极尽缠绵之后放开,接下来,接下来当然就是一场蚀魂销骨的情事了。   害怕睡在隔壁的人听见,竭力压抑着声音,却止不住发出细微的闷哼声、求饶声,甚至是难耐的啜泣声……   「颖,轻些……轻些……」   「鹏飞,鹏飞——」   带着情欲的声音混在清晨迷蒙的雾水中,隐隐约约,不甚清晰,却分外撩人。   当雾气散去,天际之间一条金色的光芒从裂开的云缝之间一点一点挥洒而出时,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欲望渐息之后,江颖拥着任鹏飞的身体,时不时垂首轻吻他的肩膀,一脸的惬意。任鹏飞虽一大早就被吵醒折腾,可这会儿除些许腰酸背疼外,已经没了睡意,便也静静享受着两个人相依相偎的温暖。   「鹏飞。」   「嗯?」   相拥没多久,只听江颖开口耍赖一般地道:「既然你弟弟的事情摆平了,接下来的日子你该多陪陪我了吧?」   「你还敢说呢。」任鹏飞闻言抬起上身,一头乌黑的发半散落在江颖的脸上,引得江颖忍不住手捧一束吻上,「你怎么给程飞想出这么个跳崖假死的馊主意?当时真把我吓一跳。」   江颖按住他的后脑,嘴巴不停的舔吻着他的下巴,「有什么好吓的,那个山谷你又不是没跳过,肯定死不了。再说了,主意虽馊,可再实用不过,要不然你弟和那个隋也能像现在这般亲亲爱爱?」   任鹏飞想了想,觉得他所言的确不假,便又躺回他怀里,任他亲昵的拥吻自己。   当初程飞磨破了嘴皮也说不动性格刚强说一不二的隋也,愁得茶饭不思,担忧弟弟的任鹏飞口头上虽说不管他们,可多少还是受了影响,着实让一边的江颖受尽了冷落。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江颖终于忍无可忍,把任程飞拉往一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通,第二天任程飞就把隋也带到了任鹏飞曾经跳下去遇上江颖的那个山谷上方。   任鹏飞想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也悄悄跟上去,结果看见自己的弟弟吼了一句「你既然不肯接受我,那我不如去死」,就从山崖上毅然往下跳,紧接着脸色惨白的隋也大喊一声「不」也随之跳了下去,把一旁的任鹏飞骇得脚下一软,险些要坐倒在地。   要不是在一旁看戏的江颖发现苗头不对赶紧把他的计划解释清楚,估计任鹏飞能当场一口血喷出来。   过了二十来天,待程飞和隋也终于从山谷底下上来时,两个人的关系乍一看没什么大改变,可仔细一看,任程飞从头到尾合不拢嘴,隋也身上衣服遮掩不及处,处处透露可疑的痕迹,见有人盯着自己看,双颊还会微微泛红,恨不能马上消失不见。   这就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吧。   提心吊胆好几天的任鹏飞终于松了一口气。   江颖却有点可惜,「唉,咱俩第一次相会交欢的地方让人给占去了……心痛啊……」结果被任鹏飞用力瞪了一眼。   与隋也的关系守得云开之后,任程飞似乎对外出闯荡失去了兴致,成天与隋也你侬我侬,再没提出过离开万恶谷。   此时任鹏飞知道前段时间的的确确冷落了江颖,本来就心有愧疚,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更是心软,不由道:「那你想让我怎么陪你?」   话说回来,隐居在万恶谷这个方寸之地里,他与江颖虽称不上形影不离,但已是朝夕相处,如今这样,还要再怎么相依相伴呢?   很快,江颖就给出了答案。他咬着任鹏飞的耳朵,用动听的低沉嗓音暧昧而诱惑地道:「我找到一个好地方……你和我一起去,就我们俩……好好地玩上几日……」   任是早已习惯他这副无赖样子的任鹏飞也不由得满脸通红,忍不住推开他反被压得更紧,本该渐渐淡去的情欲忽然之间被一把火点燃,眼见就要收势不住欲火焚身了。   「鹏飞,答应我,嗯?」   某个无良的坏蛋正用半勃的分身不断蹭着鹏飞一大早就被蹂躏过无数次的穴口,引得他情不自禁地收紧下身,并不时悸动地吞咽口水,似渴望,又有些招架不住。   「鹏飞……鹏飞……」   身上的人的声音越发浓郁,眼见事情就真要一发不可收拾,任鹏飞终于哑着声说话,「你不是还要教鹏儿习武……」   在山谷无聊的日子里,江颖挖出鬼婆婆收藏起来的几本武功绝学练了起来,学了几年就隐约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势,看得任鹏飞啧啧称奇。两年前,八岁的江鹏突然之间迷上习武,自然就缠着他们当中武功最好的江颖教他,原以为这小不点学个几天就腻歪了不想再学,没曾想两年下来,这小鬼习武的兴致比他父亲还要浓烈,天天缠着江颖教他,一天都不肯放过。   「呵,放心吧,那个地方,鹏儿那小鬼肯定找不着。」   「你就不怕他生气?」   「那我就不教他功夫了呗。」   「哪有你这样当爹的。」   「鹏飞,到底去不去嘛?」   江颖使劲地蹭,耍赖一般的引诱。再不去天就要亮了,江鹏小鬼头就要来缠他的父亲教他习武喽,到时候,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任鹏飞无奈地笑了笑,主动伸出双腿勾上身上的人的腰身,一切不言而喻——其实,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光听着,就很诱人。   太阳懒懒地挪呀挪,好半天才终于露出了大半张脸儿,金色的阳光大方的洒在建于山谷之中的一个小小院落里,一个半大的小鬼从自己的屋子里窜了出来,兴高采烈地跑到另一个屋子前大力的擂动紧闭的木门。   「父亲、爹,快起床了!太阳晒屁股啦!」   「父亲,快起来教鹏儿武功!」   「爹,不要赖床啦!」   敲得手都酸了也不见有人应,小个子飞起一脚,只用一根小木棍支撑的木门应声而开,屋内空无一人。   「姐姐!」   「姐姐,父亲和爹不见啦!」   一大早就被弟弟的大嗓门吵醒的青青无奈抚额:唉,她那个没大没小的父亲又不知把爹爹拐到哪儿快活去了,爹爹也是,老这么由着他,都把父亲惯坏了!   住在另一间屋里的程飞听见侄子的叫唤,眼珠子一转,计从中来,赶紧笑眯眯地拥住身侧的隋也,好声哄:「隋也,咱们再到山谷里去玩一趟吧,这里太吵了。」   隋也脸上先是一红,接着推开他起身默默穿衣。   见心上人没答应,任程飞又凑上去使劲地磨,「隋也,去嘛去嘛,在这住着都不能尽兴……没有人的时候你特别热情,我一想就心痒痒……」   隋也脸上更红,与煮熟的虾子差不多,听他软声哄劝几乎就要点头答应,最终还是坚持住了。   「隋也……」   「别闹了,不想睡就起来吧。」   「隋也,你就答应我嘛!」   「隋也!」   太阳高高挂在空中,一点也不吝惜地挥洒它温暖而明媚的光芒。   而今天的万恶谷也同往日一般,仍是如此的热闹。   ——全文完——   后记   虽然书名是「江南」,结果书中的角色几乎没一个真正到过江南。   呵,其实江南,也许说的不过是一个名叫江南的仙境吧,人人求而不得,待累了停下一看,才发现,其实江南就在身边。   整篇文由险恶的万恶谷为起点,又以宁静温馨的万恶谷为终点,由于心境不同,同样的一个地方,也就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曾有人问我,写文是不是用一个故事来表达一个思想,我不知道其他作者是不是如此,至少我不是,毕竟一开始落笔写文前,我脑子里想的都些浅薄的东西,只是灵光一动,忽然萌上了某个情节,既而才开始写下一个个故事。   《江南》一样如此。   起源于我一次与朋友聚会聊天时,聊到女人怀孕生子的话题,结果一男性朋友大放厥词,说十月怀胎生子有什么痛苦的,不就跟放屁一样扑通一声就下来了?   当然这位朋友最后被众多女性朋友群而攻之恨不能遁地而逃,可同时萌动了我写《江南》的念头。   只是想让男人体认怀孕生子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呐!   至于一些有感而发,通常在写文的过程中才会一点点地浮现,就像人在生活的过程中忽然体会到种种真理一样吧。   如此想来,写文也算是我宣泄情绪的一种管道。   游笔于掌中,每一个角色活灵活现呈现在眼前的时候,或是喜或是悲,沉浸于故事的悲欢离合之中,把难过的情绪转移出来,就会发现,原来让自己或懊恼或悲伤或羞愧的心事渐渐地就不怎么重要了。   就像大多数喜欢看书消遣的人,其实都在通过看故事来调节生活中出现的种种压力,如果是悲剧,就以故事为借口尽情的哭出声来,如果很美满,就能感同身受会心一笑。   不过我本身还是偏爱皆大欢喜的结局,所以不论开头如何,我的故事还是老套的有情人终成眷属,毕竟生活中已经充满了太多缺憾,至少故事里的人,都还能幸福。   《江南》这本书是我继《命运》之后久违的第二篇生子文,不同类型的故事,咳,还是那句老话,希望大家能够喜欢。*^_^*   末回 上   二〇一一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