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语/落花有意(出书版 作者:尘色   上部   宁简收他为徒,为的是所谓前朝宝藏的秘密,   然八年的相处,还是让苏雁归眷恋上那冷漠之外的温柔,   但对方心心念念的却不是自己。   不甘一腔情意付诸流水,他死缠烂打的黏着宁简,   明知那人只是利用他,却贪心地想要更多。   就算只有短暂的相拥、就算下一刻他便会死去,   苏雁归仍为这偷来的亲密而感到幸福。   偏偏此时两人陷入了机关重重的藏宝地,   如果同生共死一场,对方会不会认真看他一眼?   「我爹去世後,我就只剩下你了。」苏雁归没有等宁简的回应,自顾自说,「宁简,十二岁起,你就是我的师父,我的亲人;到十五岁,我就跟自己说,这辈子里,不会有人比宁简更重要。」   宁简懵懂地站在那儿,似乎被什 完全震住了。   明明是声音很轻的一句话,可是听在耳里,却好像是这个人用尽全力说的。   苏雁归看了他很久,才突然扬起一贯的笑容,带着些无赖:「这样你还是要杀我吗?」   他不敢问,你会不会舍不得? ……   下部   宁简知道,寻得皇室血脉秘密後他终得杀了苏雁归,   但等到真的看见对方因此而身中奇毒,   眼睛再不能看、耳朵渐不能听,   陌生又尖锐的巨大疼痛,竟将他的心生生撕裂。   这份感情发现得太晚,让宁简惶惶不知所措,   却也再不敢接近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只能伪装成卑微的仆人身分,悄悄守在他身边。   世上与他紧密相连的人,只剩下苏雁归,   若这次换他以自己的所有来赎罪,还能不能回到从前?   宁简看着苏雁归,缓缓在他手上写道:「对不起,冒犯了你。」   苏雁归却很随意地笑开了:「为什麽道歉?你喜欢我?」   宁简微颤了一下。   我喜欢你。宁简,我喜欢你。   记忆中这个人一次次地重复着的话,明明相差无几,这时的问话,却像是用力地把什麽揭开,带着伤疤被揭掉时一样的疼痛。   「阿风?」   苏雁归的呼唤,又让宁简动了一下。   如今站在这里的自己,只是一个叫「阿风」的下人而已。如果「阿风」消失,他就得离开了。 ……   第一章   从相识的第一天起,苏雁归就知道,终有一天,宁简会杀了他。   六月初三,烈日灼人,风夹着边城之外的尘沙一直在月牙镇四面盘旋,吹在人身上,带着让人窒息的闷热。   苏雁归光着胳膊坐在树杈上,一边扇着葵扇,一边眯着眼往镇外看,嘴里叼着的野草被他咬得劈啪作响。   镇外赤地连绵,尘土被风卷起又吹散,使得天边蒙着一片暗黄。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一阵隐约的马蹄声,苏雁归精神一振,看着远方的双目也变得锐利而明亮。   不一会,那马蹄声就更近了,一人一马当先从风沙之中穿出,马上那人一身白衣已经被血染红,他反身坐在马背上,双脚紧夹着马,手中尺余长的短剑舞得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随後便是十来匹棕色骏马突破烟尘,马上众人一色劲装,手持短弓,箭如流星地射向那白衣人。   那白衣人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却还是将箭雨挡在身外,拼命催马,逐渐拉开与身後马队的距离。   见久攻不下,马队中一人腾身而起,脚尖连踏,越过同伴便往白衣人扑去,长剑横扫,剑锋逼人。   白衣人仰身躲开,双脚顺势扫落扑来的箭雨,还未坐起又觉一剑急挑眉心而来,他侧头要躲,剑尖便斜划而过,直刺胸前,他已避无可避,只得回剑连刺对方手腕,拼着肩上挨了一剑逼得那人回剑挡格,身後箭雨已至。   「以多欺少,算什麽英雄。」苏雁归把嘴里野草用力吐了出来,敏捷地从树上跳下去,「看我英雄救美!」   说着,他一边往镇门口跑去,一边抄起旁边晾衣服的竹竿往马队方向用力一送,竹竿箭一般地飞了出去,正中跑在前头的一匹马,那马一声嘶鸣往後仰倒,血溅了一地,马上的人也被抛了出去,惊得其後众人纷纷躲避。   只那麽一阻,白衣人已经剑尖连刺将对手逼退,一翻身纵马狂奔,直入小镇,朝着苏雁归的方向跑了过来。   苏雁归停在那儿一拍胸膛张开双臂,笑道:「美人,投入我的怀抱吧!」   那白衣人似也坚持不住了,身影微侧,便从马上坠下。苏雁归慌忙跑上两步,将他接了个稳,漾开个极灿烂的笑容:「宁简。」   「叫师父。」   那白衣人脚尖一着地便挣扎开来,往地上吐了口淤血,扬手朝马屁股上就是一剑,见那马长嘶一声撒开蹄子往前奔去,他一手扯了苏雁归便往小巷里跑。   苏雁归被拖得脚下踉跄,等拐过了两个弯,那白衣人将他往前一推,便歪着身子摔了下去。   苏雁归吓了一跳,连忙跑回去扶起他:「宁简、宁简!」   那被唤作宁简的白衣人借着他的力站起来,低促地喘息着:「走。」   苏雁归往後头看了一眼,镇上已经吵闹了起来,四处都是人声,他也心知不妙,没再多说,扶了人就往前跑。   小巷两旁的屋子飞快地在眼前掠过,苏雁归感觉到宁简依托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越来越大,他有些慌了。直到拐过好几个弯,停在一间小平房前,他才稍稍安心下来。   苏雁归往後看了看,便一脚踹开了门,走到床边将床板一掀:「只能先在地窖里躲着。」   宁简的意识已有些混沌,只是皱了皱眉,便任由他扶了进去。苏雁归转身出门用尘土将血迹掩盖,又仔细地关上了门,这才跳进地窖,将床板搬回原处。   地窖只是个很小的密室,四处堆满了杂物,等眼睛适应了昏暗,便能看到宁简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面朝下,身上一片血红,很是吓人。   苏雁归在他身旁蹲下,紧张地叫了一声:「宁简?」   过了好一会,宁简才呻吟出声,苏雁归顿时松了口气,手滑到宁简腰间,摸了一把,心中微荡,嘴里还一个劲地叫:「宁简,你没事吧?」   宁简没有回答,苏雁归又捏了捏,目如秋水:「宁简,宁简!」   「闭嘴。」趴在那儿的人终於低哑地挤出两个字,挣扎着要爬起身,却只是一动,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苏雁归这才连忙将他扶了起来,有些心虚地缩了手。   等一阵咳嗽过去,狭小的地窖里便只余下宁简低促紊乱的呼吸声,苏雁归站起来从旁边一堆杂物里翻出个瓶子,看着他苍白的脸,小声道:「我要脱下你的衣服给你上药。」   宁简久久没有响应,苏雁归试探着伸手抓他的剑,宁简握剑的手便是一紧,苏雁归慌忙移开了手,开始解宁简的衣服,宁简没有再动。   衣服下是小麦色的皮肤,触手温暖,带着一种绸缎般的腻滑,苏雁归禁不住摸了一把,还未生出歪念,就被几道交错的伤痕震住了。   指尖沾着药停在一道剑伤上,他问:「追杀你的是什麽人?」   「都有。」宁简懒懒地应了一句,「江湖上的、朝廷里的……」   苏雁归心中一动:「你不是皇帝派来的人吗?」   宁简似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好久才断断续续地道:「皇帝病得快死了,太子怕宝藏落在别人手里会丢了皇位,就把心腹派来了……」   「那江湖上的人呢?」苏雁归紧接着问了一句。   宁简张了张口,又被一阵咳嗽呛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道:   「秦月疏说我要独吞宝藏……江湖上的人,哪里肯吃亏……也许等不到今年七月初四了……」   苏雁归没有再问下去了,宁简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後只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便彻底地安静了下来,若不是那低促的喘息,苏雁归都要以为他已经死掉了。   沈默地将他的衣服脱掉,小心地抹上药,指尖在宁简身上流连,最後停在了宁简紧握着剑的手上,苏雁归脸上终於染上一抹自嘲。   即使在昏睡之中,这个人也始终紧握着他的剑,也许下一刻,这把剑就会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甚至插在心窝里。   八年前是这样,八年的时间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宁简所说的秦月疏是谁,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江湖中人也好,朝廷也好,便是宁简,也都只是为了宝藏而已。   是的,宝藏。   相传本朝太祖皇帝原是前朝将军,功勋显赫,後来却与叶北一族连手围困帝都永城,杀帝夺位。   当中因由,知情者已被尽数灭口,只有前朝史官世家苏家的小儿子苏实,得了太祖的赦令,带着前朝宝藏的秘密,连同当年被湮灭的种种真相,离开了永城。   几十年後,苏实已死,如今掌握着一切秘密关键的人,是他││苏实在月牙镇上收养的弃婴,苏雁归。   似乎意识到自己莫名地忧郁起来,苏雁归甩了甩头,专注地看着宁简的脸。手抽回,又伸出去,他似是想抚上宁简的脸,最终却又在即将碰触到的时候停住了,彷佛怕惊醒了昏睡中的人。   僵了很久,他才轻轻地碰了一下宁简的眉,触手温暖,眉上绵软的感觉让他觉得指尖连着心都痒了起来。   宁简没有反应,苏雁归却还是等了很久,才顺着眉一路抚去。   眉间、眼上,鼻尖微冷,唇上白得让人心口发痛,苏雁归终於忍不住凑过去在那唇上亲了一下。   「如果没有宝藏就好了。」   唇上因为那一下触碰泛过一丝淡红,带着诱人的妩媚,苏雁归忍不住又亲了一下。   「如果你肯放弃宝藏就好了。」   宁简始终没有反应,苏雁归的手抚在他的额上,过了一会,又沿着脸一路摸了下去,停在脖子边。   「宁简……」他很轻地叫了一声,望着宁简的双眼微微地发亮。   听不到响应,他便咧嘴一笑,眯起了眼,脸上渐渐燃起一抹兴奋,手也灵巧地摸上了宁简的肩膀,然後又顺着胸前,一路滑到腰间。   腰上是一道两三寸长的伤,早已经止了血上过了药,这时抚上去只感觉到与周围细腻不一样的粗糙,苏雁归的手顿了顿,又在那伤口上来来回回地摸,直听到宁简疼了似地哼了一声,才慌忙缩了手。   但宁简没有醒过来,苏雁归便靠在他身旁坐了下去,竖起耳朵听着头上屋里的动静,外面悄无声息,彷佛他们真的躲过了,并没有人发现他们躲在了这里。   时间渐长,似乎没多久外面的天就黑尽,地窖中更是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清,外面又始终没有动静,苏雁归也有些困了。   他往宁简的方向缩了缩,一边闭上眼一边喃喃自语道:「我就只睡一会,如果这一会里有人杀进来,我们就死在一块。」   声音中隐着淡淡的满足,弥漫在黑暗中,缓慢散去,谁都没有听见。   再醒过来,是被摇醒的。   还未彻底清醒,又被人拧住了耳朵,苏雁归痛得大叫:「醒了,清醒了!」   耳朵上的手指松开,苏雁归张开眼,便看到宁简已经坐了起来,脸色依旧苍白,精神却已经好了很多。   「你没事了?」   宁简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苏雁归似是习惯了他的沈默,又凑近一点,咧嘴笑道:「你好像很久没有拧我的耳朵了。」   宁简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他,满眼茫然。   苏雁归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旧时跟宁简学武,刚开始的两年常常不肯早起,每每被宁简从床上拎起来,拧着耳朵直到清醒叫痛为止。   他一直记着两人之间的小动作,觉得便是这样的互动,也是一种亲密的表现,而宁简却显然毫不在意。   不会记得什麽时候会这样做、不会去想这样代表着什麽、不会知道自己有多渴望这样的接触,只是随心而为,过後即忘。   狭小的空间里彷佛一下子便被沈默充满,好久,宁简才说:「我睡了多久?」   「大概是两三个时辰,或者一天又两三个时辰,或者两天又……」   「铮」地一声,短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苏雁归乖乖地道:「应该只是两、三个时辰,天快亮了。」   宁简还剑入鞘,沈吟了一会才开口:「有秦月疏在,江湖中人倒也不敢直闯到镇里来,可是秦月疏找到这儿也只是早晚的事。」   听着他语气平淡得彷佛刚才拔剑的人并不是他,苏雁归也已经习惯了:「秦月疏……是太子派来的人?」   宁简点了点头,突然一手捂住了苏雁归的嘴:「有人。」   苏雁归张眼看他,半晌伸出舌头舔了宁简掌心一下,宁简手一缩,反手剑已出鞘,苏雁归连退三步蹭到墙上,赔笑着指了指头上。   宁简这才握紧了剑,一瘸一拐地走到绳梯边上,警惕地望着头上入口处。   好久,上面都没有任何动静,苏雁归走到宁简身边,小声道:「要不我上去看看?」   宁简还没回话,头上已传来一个男声:「宁简,我知道你在。」   「是秦月疏。」   宁简说了一句便没再说话,苏雁归也没再作声,两人只沈默地盯着头上看。   过了一会,那声音又道:「我不管你藏在哪儿,我也不费心去找,要麽你现在自己走出来,要麽等我这把火放下去,你也别想出来了。」   苏雁归看着宁简,笑问:「这是苏家,他就不担心我也会被烧死?这个人真的是来找宝藏的吗?」   「他只是想逼我们出去罢了,我们在暗他在明,搜得仔细他也占不了多少便宜,还不如等我们自己走出去。」   不过是自己的一句玩笑,这个人却还是认真地解释分析,苏雁归忍不住笑得更灿烂了:「宁简你真可爱。」   「闭嘴!」宁简扬手就是一剑鞘敲过去。苏雁归头上硬挨了一下,却不敢哼声。   秦月疏犹在上面叫:「我数到三,你再不出来我就放火。是死是活,都是你自找的,就怨不得我了。」   「为什麽这个人还要撇清这关系?男子汉大丈夫,做了便是做了,有什麽不敢认的。」苏雁归的唇几乎贴到宁简耳上,宁简却意外地没有回答。   头上传来秦月疏的数数声:「一……二……」   宁简的眉头微蹙:「只能出去了,一会我拦着他,你……」   没等他说完,苏雁归已经笑着将他拉开,接着秦月疏的声音数下去:「三!」   宁简还没反应过来,苏雁归已经不知从哪掏出火石,在绳梯边上喀嚓一下,火光如龙,在半空停滞片刻便顺着绳梯一路烧了上去。   「你干什麽?」宁简惊叫一声,挥剑削下着火的半截绳梯,余下的火星却还是迅速地往上蔓延。   与此同时,上面也传来了秦月疏的声音:「放火!」   紧接着,出口处就有火光闪现,浓烟开始渗进来,呛得人难受。   苏雁归轻咳两声,一边伸手挥散浓烟,一边将宁简拉到离绳梯最远的角落里,还没站稳,就听到宁简冷声道:「你找死吗?」   苏雁归笑吟吟地问:「不可以吗?宁简,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吧!」   下一刻宁简的剑已经出鞘,苏雁归偏了头看着架在脖子上的剑,目光沿着剑一路游移到握剑的手上。   那只手指骨分明,透着一丝晶莹的白,他几乎能看到经脉在皮肤下微颤着,那种感觉让他着魔似的伸出手,摸了上去。   宁简一反手收回了剑,剑柄在苏雁归手上狠敲了一下,苏雁归便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宁简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手紧握着剑,抿着唇站在那儿盯着苏雁归,却似乎完全不知道该拿他怎麽办。   苏雁归叫得越发响亮,地窖里的浓烟越积越多,他连呛了几下,咳得眼泪都冒出来了。   宁简下意识地伸手替他顺了顺背,苏雁归这才笑了起来,指了指绳梯的方向:   「以火攻火,这点火烧到上头,火改变了四周的风势,形成阻隔,他们放的火就没那麽容易烧到地窖里来了。相反,如果不烧了这梯子,就算火种不会轻易掉下来,也会顺着绳梯一路烧下来,到时我们就真要变成烧猪了。」   「可是现在也不过是坐以待毙。这里密不透风,我们留在这,就算不被烧死,也被呛死的。」   宁简说得认真,苏雁归则像是附和他的话似的,越发卖力地咳嗽了起来。宁简本已收回了手,见他这样,只好又放了回去,笨拙地替他顺背。   苏雁归眯着眼咳了一阵,四下弥漫的烟越来越浓,宁简也忍不住低咳了两声,苏雁归才献宝似的扯了扯他的衣袖,然後走到角落里蹲了下去,摸索了一阵,居然搬开了一块石头,露出一个一人身宽的洞来。   「小时候我爹罚我都喜欢关地窖,有时一关就三、四天,我憋不住闷,就找了镇上几个朋友帮忙,挖了个地道,没多长,就通到後巷外面的那块空地上。」   苏雁归说着,笑着摸了摸後脑勺,「很久没用了,里面可能很脏,而且很窄,得用爬的……」   宁简没有说什麽,只是走到洞口一弯身就要钻进去。   看着宁简爬进去,一截白衣缓慢地蹭啊蹭地消失在洞内,苏雁归笑得越发像偷了腥的猫,双眼发亮地跟着爬进去。   地道并不长,不一会就听到宁简敲打墙壁的声音,而後光就从前方照了进来,两人爬了上去,所在是小巷交错处的一块空地,回头时还能看到苏家的屋顶正冒着烟。   四周都有喊「走水」的声音,宁简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快走。」   苏雁归点头,跑到宁简跟前蹲下,拍了拍肩膀,咧嘴笑道:「你脚上有伤,我背你。」   「让你练武挑三拣四的,你那轻功,我信不过。没事,我还能走。」   宁简的语气里没有一分鄙薄,苏雁归却还是觉得自己的心上像被狠插了一箭,但见宁简已经微瘸着往前跑,他也只好捂着胸口灰溜溜地跟在後头。   没想刚出小巷,就听到有人大喝:「在那边!」   「走!」宁简手一捉便将苏雁归推到了自己前面,他提着剑跟在後头。   马蹄声从大街两头传来,声势浩大,来得很快,顷刻之间已进了两人十步之内。   宁简一侧身又挡在苏雁归跟前,短剑脱手直削为首一骑的马脚,马上人扬鞭想击落短剑,那剑却有灵性似的,半路打了个弧线往回飞。   宁简纵身一跃,脚踢马上人胸口,一边抄手接了剑,反手便是一削,那人人头飞起,身体也往一旁摔了下去,血溅一地。   宁简一手捞起缰绳,弯腰抓住苏雁归的手臂往上提。苏雁归刚落在马背上,宁简的剑已经从他的耳边刺过,苏雁归只听到身後一声惨叫,有温热的液体溅在颈後,让他汗毛都竖起来了。   「坐稳了!」宁简低喝一声,回手又是一剑,将挡在马前的人挑落在地,没等苏雁归回应,便猛夹马肚。   那马飞驰而去,迎面数骑人马被宁简刚才的狠劲吓到了,竟谁都不敢去挡,等两人一马跑出一段,才惊觉一般地追了起来。   「呜哇,你刚才好狠,我好怕。」风在耳边飞掠而过,苏雁归夸张地叫了一声,手却紧紧地抱住了宁简的腰,甚至连脸都贴了上去。   宁简彷佛没有察觉,只冷声道:「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说不上狠。」   苏雁归的脸在他背上轻蹭了一下,一脸满足,嘴上却唠叨着:「你刚来月牙镇那年,不也总喜欢把我吊起来拷问宝藏的秘密吗?明明我说了不知道,你还一直吓我说要把我的手指脚趾逐个剁下来,真狠心……」   宁简没有再响应,只是纵马狂奔。   身後追兵越来越近,人也似乎越来越多,苏雁归往後看了一眼,只见马队之中一人身着玄色衣衫,座下黑马矫健,面容俊逸却浑身杀气,手中正拿着一把锦饰长弓,指尖夹着羽箭,彷佛随时会脱手射出。   苏雁归皱了皱眉,嘴里却笑着道:「宁简,我看到个人,他要是混到夜里,肯定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宁简却随即腾身而起,一踢马屁股,手中的剑挥舞如龙,恰恰挡下飞来的羽箭。   他一着地便又跃起,再落时已经反身坐在了苏雁归身後:「那就是秦月疏,你管马,我挡着。」   「行。」苏雁归响亮地应了一声,然而刚握紧缰绳,便感觉到身後一沈,他大惊:「宁简!」   「走!」宁简只应了一声,气息却有些低促。   苏雁归慌了,硬是回头去看,没想到一回头,便是一枝羽箭贴面飞过,他下意识往後一仰,便已挨了宁简一肘:「快走!」   苏雁归没有再回头,可刚才一瞥,已经能看到宁简左肩上插着的箭,他咬了咬牙,终於一拨马头,往城西直奔而去。   城西只有一片枯木林,两人一骑入了其中,转了几圈,便连秦月疏的人马都看不见了。   苏雁归却还是一路往里跑去,宁简一边咬牙拔下伤口上的箭,撕了一片衣角死死绑住,一边道:「你跑来这里干什麽?前面再去就是山,山壁太陡,我们不可能爬上去。」   「可是这里树多路杂,他们也未必敢追过来。」   苏雁归话音刚落,身後已经是数箭连至,宁简挥剑横扫:「人不来,箭来!」   「没关系!」苏雁归只是拼了命地打马狂奔,树枝在他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他也毫不在意,一直驱马跑到山壁之下,才一翻身跳了下马,「宁简,下来!」   宁简在见他下马的一刻便已跃起,听他一喊,便飞身落在了苏雁归身边,扬手挥剑,挡下飞来的羽箭:「你干什麽!」   苏雁归没有作声,手往宁简腰间摸过去,一路划到背後,宁简一惊,往旁闪开。苏雁归的手已经拍在了山壁之上,只听一声轰然,他还未回过神来,便已被苏雁归扣住了手腕往前拖了过去。   身後狂风骤起,宁简反手劈去,却听到一声闷响,似有什麽千斤重物砸下,他猛地收剑,眼前光芒迅速减弱消失,等一切安静下来时,四周便只剩下一片黑暗。   黑暗中没有一丝声响,就连两人的呼吸都似被吞没了,气息中带着尘埃的味道。   「宁简。」不知过了多久,始终听不到任何声音,苏雁归颤声叫了一句。   下一刻便有剑准确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苏雁归闭上了眼。   宁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一贯地淡漠,却透着一丝冰冷:「你一直都知道宝藏的秘密?」   苏雁归没有回答,四周便又迅速地安静了下来。   宁简也没有再说话,并不催促,短剑始终搁在苏雁归的脖子上,却也没有挪动半分,显得隐忍而耐心。   过了不知多久,苏雁归动了一下,宁简的剑如影随形地贴了过去,依旧搁在那儿,寒气逼人。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容颜,苏雁归却忍不住无声地笑了。   他可以想象,黑暗之中宁简的模样。平静、淡漠,没有一丝不耐,就好像拿剑搁人脖子上的并不是他。   这个人的耐性一向很好,他一直都知道。     第二章   初遇宁简,苏雁归才十二,宁简却已经加冠。   一切都快得让人措手不及,苏实病逝,宁简也像现在这样一样拿剑抵着他的咽喉问宝藏的下落。   那时他一脸惊惶地指着床板说:「爹只让我在他死後把床板烧了。」   床板底下是一行字。   七月初四,镇南花溪。   当时已是深秋,七月初四早过了,来年的却还要等很久,宁简就如戏文中的寻宝者,把他关起来,软硬兼施地套问宝藏的秘密,苏雁归吃过甜头也试过被打得遍体鳞伤,却从头到尾只回答说「不知道」。   如此半年,宁简也渐渐相信他是真的不知道了,却依旧守在月牙镇里,等着来年七月初四去花溪。   年幼的苏雁归则因为身体的折磨和内心的惊恐而病倒,病得胡涂的日子里,是宁简终日不离地抱着他守着他,夜半惊醒时,他趴在宁简怀里哭时,宁简也会沈默地抚他的头。   从那时起,苏雁归始终觉得,宁简其实是个温柔而善良的人。   次年七月初四,宁简带着他到了镇南的小溪边,从早等到晚,却没有等到什麽宝藏的秘密,只等来一只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荷叶蓬船,船上是相似的一行字。   初。七月初四,城北坟地。   如果不是那个「初」字,那行字就跟床板下的没有多少差别了。宁简参详了很久都无法明白,也只能放弃,将苏家的房子修葺了一遍,准备等下去。   他开始教苏雁归练武增强体魄,让苏雁归叫自己师父,到後来渐渐地不再终日守在这个小镇里,每年会离开很长的时间。   可是每一年的七月初四,他都会回到月牙镇,带着苏雁归,到指定的地点去等着。   第三年是「醉」,第四年是「月」,然後是「邀」、「花」、「落」,去年是「雪」。   每一年是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字,不知意味,宁简却从来没有放弃,也从未露出过一丝不耐烦。   他的耐性从来都很好。   「反正我知道的,你差不多都知道了,有什麽关系?」从记忆中抽离,苏雁归嘿嘿一笑,漫不经心地道。   脖子上的剑嵌入半分,似乎划出了一条浅痕,让他觉得有些刺痛。   「我是早知道,可是一开始就告诉你,你会马上杀了我吧?」隔了很久,苏雁归终於叹了口气,「我爹不但留着宝藏的秘密,还知道当今圣上究竟是本朝太祖的儿子,还是前朝皇帝的子嗣……你是皇帝派来的,为的是这个吧?只要得到了宝藏和真相,杀人灭口或是永绝後患,你总是要杀了我的。」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单薄,过了很久,才听到宁简的声音响起,平静而冰冷:「你知道?」   苏雁归笑得眯起了眼:「我不知道。事关皇室血脉,搞不好就是要砍头的,我爹疼我,舍不得说。」   剑又入了半分。   苏雁归低下眼,声音中却还带着一贯的不正经:「我爹说当年的真相跟宝藏一起埋在了这山里,只要宝藏没有被人发现,真相也永远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宁简始终没有开口,只是过了很久,苏雁归可以感觉到宁简慢慢地收回了剑。   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往他的方向走过去,最後紧紧地抓住了宁简的衣角:「宁简,没有人会知道的。」   宁简沈默了很久,没有响应,只是又问:「当年床板下的那行字,是你刻上去的?」   「怎麽可能,我爹死的时候,你比我还要早到吧?」苏雁归顿了顿,「『七月初四,镇南花溪』,是我爹记在上头的,那是他捡到我的日子和地方。当时只想到这个能拖延一段时间,就说了。」   「後面的,也全是假的了?」   从宁简的话里完全听不出他的情绪,苏雁归却还是心中一颤,好半晌才道:「地方和东西都是假的,字是真的。关於前朝宝藏,我爹也只是告诉了我这个入口,跟那些字,至於字代表什麽,我就不知道了。」   「还有多少字?」   「一个。」苏雁归笑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从我十二岁,到今年举冠,就刚好是全部了,我也至少活到了成年。」   就在他的话说完时,他彷佛看到了黑暗中宁简转过了头看向自己。   苏雁归的笑意更深了:「初、醉、月、邀、花、落、雪,还有最後一个字是『飞』……知道了又能怎麽样?」   宁简没有再说话,苏雁归等了很久,终於忍不住又蹭近一点:「宁简?」   「走吧。」宁简却突然开口。   苏雁归愣了一下:「走去哪?」   「往前。外面还有秦月疏的人马和江湖上虎视眈眈的人,我们未必能逃得掉。而我们在那种前无去路的地方突然消失,秦月疏很容易就能猜到我们去了哪里,我们能进来,他们也一定能找得到入口,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坐以待毙。」   宁简每每分析事情时总显得特别认真,苏雁归却觉得这样的他非常可爱。这时听他说了一大串话,实在忍不住了便抱了他一把:「宁简!」   「叫师父。」极顺口地回答,宁简没有挣扎,只是拿剑柄敲了敲他的手。   苏雁归吃痛罢手,却还是扯着他一角衣袂:「宁简,是不是找到宝藏,你就会杀了我?」   八年,他从来没有问过这样的问题。   只要宁简得到想要的东西,自己就再没有利用价值了,他曾经是最接近那些秘密的人,杀人灭口也好、永绝後患也好,无论如何宁简都是要杀了他的。   可是他又会在心中留着一丝臆想。也许这个人会在这八年里对自己生出感情来呢,也许这个人会舍不得杀了自己呢?   「我很喜欢你,为了你,我什麽都可以做。这样,你还是要杀了我吗?」   黑暗中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沈默,宁简一直很安静,苏雁归也没有再问下去。   他不敢问,你会不会不舍得?   过了不知多久,宁简才应了一声,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意味:「嗯。」   苏雁归努力地往宁简的方向看过去,却什麽都看不见。好一会,他才突然往地上一坐。   「那还是不要去找宝藏了。」他的声音里是一丝无赖,「如果没有人能找到入口,我们就一起饿死在这里吧!」   「胡说什麽!」   记忆中似乎从来没有听过宁简这麽生气的声音,苏雁归心中一痛,嘴里却说得越发起劲了:「我只知道怎麽进来,可不知道要怎麽出去。出不去,你就不必杀我,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好了。」   我们死在一块。同样的话其实重复过很多次,只是这个人始终把它当作孩子的胡言乱语。   苏雁归以为下一刻宁简的剑就会重新架上他的脖子,然而只是过了一会,黑暗中便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苏雁归一下子慌了起来,往声音的方向扑了过去,毫无章法地抱住那个人的腰:「宁简你要去哪里?没有我你一定找不到宝藏!」   「我不能死在这里。」宁简一字一句地道。   「为什麽你不能放弃宝藏?你就非得对皇帝这麽忠心?」嘴里说得激动,手中抱着那个人的感觉却一点点地真实了起来,苏雁归忍不住收紧了手,怀中人的温暖和柔软便让他禁不住心中一荡,後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三哥还在京城等着我,我说过一定会带他离开京城的,所以绝不能死在这里。」   「三哥是谁?」   宁简沈默了,似乎不明白苏雁归为什麽还要问:「三哥就是三哥。」   苏雁归连话都说不出了。   宁简从来没有提过这一个人,现在说出来时却又如此理所当然,让他可以清晰地明白到这个「三哥」对於宁简而言的意义。   过了很久,他终於忍不住问:「你一直要找宝藏和皇室血脉的真相,是为了你的三哥?」   宁简没有回答,苏雁归却知道他承认了。   「很重要的一个人?」话问完了,他却没有等宁简的回答,只是自觉地放开了宁简,极爽快地道,「我陪你去找宝藏。」   「为什麽?」宁简的话里多了半分疑惑,却不知道他是问苏雁归为什麽陪自己去,还是问为什麽突然改变主意。   苏雁归笑了:「当然是因为没有我,你就找不到呀。你要往前走,我怎麽能留在这,死也要跟你死一块才划算。」   「我不会死在这里的。」   「我知道,我知道……」苏雁归笑着应,一边将之前揣在腰间的火折拿出来点着。随着火光亮起,四周景色逐渐清晰,两人面前的是一条幽暗的甬道,一路往前。   宁简握着剑的手一紧:「走吧。」   苏雁归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越过宁简走在前面。   甬道很长,两人走在其中,脚步声在耳边回响,带着一丝碜人的诡秘。似有风不知从哪里吹来,苏雁归手上那一点灯火摇摆不定,两人的影子照在墙上,扭曲晃动,恍如鬼魅。   不知走了多久,豁然开朗,有光从头上照下来,苏雁归吹灭了火,周围景物反而逐渐清晰了起来。   只见两人所在的是一个极开阔的石室中,石室上方四角各嵌着一颗夜明珠,珠大如拳头,虽然无法将整个石室照亮,却也能让人看清室内轮廓了。   苏雁归抬头看着那夜明珠,忍不住叹:「这四颗珠子拿去卖掉,足够我吃一辈子,我也不要什麽宝藏了。」   宁简似乎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别过了头,苏雁归却敏锐地察觉了,笑着蹭了过去:「宁简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宁简没有看他,好半晌才道:「随意摆设之物尚且如此,真正的宝藏还真不知道有多贵重了。要换作旁人,看到这四颗夜明珠,只会对宝藏更加向往,谁会像你这样,不思进取。」   心上又插了枝「不思进取」的箭,苏雁归捂着胸口一脸受伤:「宁简你也贪图那黄白之物吗?」   「只有它们能换我三哥的自由,我自然不会放弃。」   假装听不见,苏雁归一边转头看向石室之中。   只见石室四面成方,另外三面各有一扇门,似是金石所造,远远望去就已经能感觉到它的沈重。   石室中央是九根石桩,成三行三列、整齐划一,约半人高,顶上平整,粗可容一人勉强站在上头。   「这是什麽?」苏雁归看着那九根石桩,一边往右手边的门走去。   「小心!」宁简喝了一声,伸手钳住了他的肩膀往自己身边拉,「不知道有什麽机关。」   苏雁归的目光从宁简的脸转到他钳住自己肩膀的手,最後嘿嘿一笑:   「就是有危险才更要我去。」说着,他拉开了宁简的手,顺手又捏了一把,才飞快地往那门跑去。   一直到了门边,四周都没有任何动静,苏雁归打量了那门一阵,只见门上一片光滑,别说机关,就是花纹雕饰都没有,他想了一会,伸手推了一下,丝毫不动。   「宁简,你过来推推看。」   宁简也早已走到了他身旁,等他让开便走上前,微一运气,单掌推门,半晌又将另一只手搭了过去,门却始终没有一丝动静。   他缓缓收掌,眉头也习惯地皱了起来。   「没事吧?」苏雁归紧张地凑了过去,见宁简没有反应,伸手就想摸他的肩。   宁简却已经转过身,看向另两扇门:「恐怕那两扇门也是如此,要开门,玄机应该在这九根石桩上。」   苏雁归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一脸惋惜,嘴里应:「那有什麽玄机?」   宁简没有看他,一边想着一边走回甬道出口,细细地打量着那九根石桩:「看这摆法,倒像是九宫之义……」   苏雁归回到他身旁,笑着道:「这个我会。」   「你会?我记得当初跟你讲的时候,你好像是在打瞌睡?」   苏雁归抓了抓头:「九宫算,五行参数,犹如循环。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其实就是要把一至九往三行三纵的格子里填,只要依着规律,最终就会使每行每纵之和相等,对吧。」   宁简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最後点了点头,见苏雁归一脸得意,便又别开眼,道:「若这是按九宫图排列,我们按着从一到九的顺序踩着这石桩过去,大概就可以了。」   「那我……」苏雁归还没说完,宁简已经飞身而起,稳稳地落在了第一行中间的石桩上。   「宁简!」苏雁归吓得大叫一声,等见宁简停在那儿,却没有启动什麽机关,才暗暗地松了口气,走了过去,「你干什麽?」   「你站远点,我不知道会发生什麽事。」宁简没有看他,转身似要跃向另一个石桩。   苏雁归伸手就要拉他:「你下来,我来试。」   「你的武功我信不过。」   苏雁归恨得咬牙,却见宁简已经飞身跃起,他心中突然莫名地一颤,想都没想便扑了过去:「不对!」   就在宁简的脚碰到石桩的刹那,苏雁归一手搂了他的腰,将宁简整个人拉下压在了地上。   背後石桩上爆鸣声起,苏雁归只觉得背上一阵刺痛,不知被什麽狠狠地弹了几下,他闷哼一声,手却死死地护住了宁简的头。   爆鸣渐弱,他这才微微抬头,宁简的脸离他不过一寸,呼吸之间,就能闻到属於这个人独有的味道。   苏雁归愣了片刻,便猛一低头,准确地吻上了宁简的唇。   唇与唇相触不过是刹那的事情,可能连感觉到的温暖也只是错觉。   苏雁归很快就抬起了头,一边跳起来一边连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宁简也坐了起来,用手背捂住嘴,眉头皱得死紧,却没有说话。   苏雁归叫了一阵,见他连看都不看自己,忍不住凑近一点:「宁简,生气了?」   宁简放下手站了起来,看了他一眼,便又转头望向那九根石桩,好久才道:「既然你说不是故意的,为什麽我要生气?」   听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苏雁归笑了,只是下一刻却又「哎哟」一声叫了出来,满脸痛楚。   「怎麽了?」   苏雁归指了指自己背後,可怜兮兮地道:「可能是因为刚才救你,不知被什麽打伤了背。」   明明痛得声音都颤抖了,那「救你」二字却说得格外清晰和用力。   宁简沈默了,脸上始终没有表情,让人很难猜透他究竟是在思考还是发呆。   苏雁归双眼发亮地看着他,间或「哎哟哎哟」地叫两声。   好一会,宁简才走到苏雁归身旁:「转过来,坐下。」   苏雁归迅速地跑过去坐下,以背向他,一边扭着头,看看自己的背,又看看宁简的脸。背上的伤倒不深,只是像被什麽东西横七竖八地划出了数十道浅痕,到处沾着渗出来的血,有点吓人。   宁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玉瓶,将药粉统统倒在他的背上,又用指尖沾开,小心地涂在每一道伤痕上。   「会点三脚猫功夫就想救人,活该。」话说得凉薄,语气里却依旧平淡,宁简的手用劲很轻,涂过了背上的伤,又将苏雁归手上那些一路上被树枝划破的地方都涂了一遍。   苏雁归怕痒,感觉到他的指头在自己身上来回滑动,更觉得像有只爪子在自己心里抓,实在忍不住了就整个人往边上缩,被宁简用力地在伤口上戳,才又乖乖地坐回去,一句话都不敢说。   好不容易上好了药,宁简又转眼看那石桩:「你知道这里的玄机。」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苏雁归愣了一下,连忙摆手:「我不知道!」   「如果你不知道,又为什麽叫不对?」   「因为觉得你会有危险呀。」苏雁归说得理所当然,一边咧嘴笑开露出一口白牙,被宁简瞪了一眼,才正经道,「我就是觉得不会这麽简单,这柱子的摆法,简直就像是提示别人按九宫之数来走。你想想,入口虽然隐秘,也不是完全找不到的,如果连里面的机关都那麽简单,宝物早就不在了,还轮得到我们来找吗?」   宁简微一沈吟,似乎信了他的说法,喃喃自语道:「只是这样的话,又该怎麽走呢?」   他想了一会,从怀里掏出数枚铜钱,逐一抛掷到石桩上,没想到一连几枚铜钱抛过去,那石桩却没有任何反应。   「也许是要人站在上头,才能触动机关?」   宁简点点头,将铜钱换了一下手,又运劲抛出,却没想到铜钱落下时,石桩上火光乍现,又是一声爆鸣,铜钱落到地上时已经被切成了两半。   苏雁归吐了吐舌:「见鬼了!」   宁简扫了他一眼:「看你还敢不敢逞英雄。」   「如果是你的话,拼了命我也会去救。」   宁简没再答话,转眼看着石桩,道:「看来也不是按照八卦之数……」   苏雁归见他对自己的话无动於衷,也只好作罢。   宁简却已经在那边聚精会神地想了起来,嘴上不时喃喃自语,苏雁归本有些气闷,如今看着宁简那一脸的认真,心情便又禁不住地上扬:「想不出的话就先不要想,休息一会吧。」   宁简没有理他,苏雁归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边上坐了下来。   宁简想了一阵,又试了几次,才走到他身旁坐下,蹙着眉抿着唇,一声不吭。   苏雁归不着痕迹地往他身边蹭了蹭,笑道:「不要泄气,想不出就算了。」   「想不出就没办法往下走,我说过我不能死在这里。」   一旦接触这个问题,宁简便会表现出异於平常的坚定,苏雁归目光微黯,随即又笑开:「可是宁简,我们没有干粮。」   宁简一怔,转头看他。   苏雁归望着他,笑得无辜:「就算过了这一关,谁知道後面有多长呢。说不定,连这里都过不去,我们就饿死了,除非……」   「除非什麽?」   苏雁归咧嘴一笑:「除非有人现在带着干粮和水进来,我们……杀人越货。」   宁简扫了他一眼便又站了起来,走到石桩间,将散落的铜钱都捡起来,继续逐一抛出去试。自始至终,再没说一个字。   苏雁归却看得出,宁简是急了。   与其等不知道什麽时候会进来的人,不如自己往前走,说不定还能找到活路。就算等到有人进来,如今他们身上都有伤,未必就真能把东西从别人手里抢过来,说不定还会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其实就算死在这里,他也并不觉得有什麽不好。可是看着宁简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不断尝试,看到他平静表面下露出来一丝难得的焦急,他就不自禁地会觉得怜惜。   这个人,永远是他的软肋。   呼出一口气,苏雁归站了起来,开始打量着所在的这个石室,可这地方又实在太贫乏,无论怎麽看都只是四面见方、三扇门、九根石桩,头上四颗夜明珠半嵌在壁上,也并不像是什麽机关。   时间一长,饥渴感渐渐分明,什麽都想不到,身体却吃不消了。苏雁归收回目光,停了下来靠在墙上,回头看宁简,也已是一脸苍白,却还是硬撑着抛掷铜钱,不禁道:「够了,宁简,先停下来。」   宁简充耳不闻。   苏雁归咬了咬牙,扑过去拦腰一抱:「先停下来,你累了!」   宁简左手一翻扣住他的手腕往外扭,右手按剑一带,剑已经抵在了苏雁归的咽喉前:「我说过我不可以死在这里!」   苏雁归整个人愣在了那儿,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宁简,完全乱了方寸,再看不到平日里的半分淡漠。   好久,他才开口:「你这样勉强自己,只会使身体的负担更重,死得更快。破解这机关需要的是耐心和才智,不是你这样乱来的。」   宁简盯着他,最後终於放了手,慢慢挪开了剑。   苏雁归正自松了口气,却听到匡啷一声,抬眼望去,只见宁简的剑已经脱手坠地,人也往前栽了下去。   「宁简!」   苏雁归大惊,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宁简也借力站稳了,微微地摇了摇头。   苏雁归的手死死地搂住他的腰,心稍微安定下来,嘴上就忍不住唠叨:「就跟你说了不要勉强,你还非要拔剑搁我脖子上,看现在报应了吧?」   宁简瞪了他一眼,靠着墙坐了下去,捡起自己的短剑,依旧握在手里。   苏雁归极亲密地依在他身边坐下:「你现在就该休息,静下心来想这个机关是怎麽一回事。如果累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亮出一口白牙,「就往我身上靠一靠。」   「很吵。」宁简双眼始终盯着石桩不放,却突然说了两个字。   苏雁归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像被抛弃的大犬似的低头坐在那儿,一个字都不敢再说。     第三章   石室中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只有呼吸声在耳边流转,苏雁归也定眼望着那九根石桩,只是没多久,便放弃似的别开了眼,转向宁简。   那是张很秀气的脸,就算现在皱着眉头一脸专注,也还会带着几分女子的妩媚。宁简曾经说过,那是因为他长得像他的母亲。   苏雁归想,宁简的娘一定是个绝世美人,因为宁简在他眼中就是最好看的。   只是这张脸很少有表情,不哭不笑不哀不怒,苏雁归也常常觉得这样很浪费。   他还记得自己十五岁那年的元宵,那是相遇以来,宁简第一次离开月牙镇後回来。他带着满腔不知何来的思念和喜悦,找来镇上最漂亮的花灯,跑过一整条大街,兴冲冲地捧到宁简面前。灯上双蝶戏月,明亮而精致,他却觉得远比不上宁简的笑容。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宁简笑,从那天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叫过宁简一声「师父」了。可是他也知道宁简不会在意,更不会明白这变化背後的意义。   宁简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他,好像完全察觉不到他的注视,苏雁归失望了,正想着说点什麽,却看到宁简慢慢闭上了眼。   「宁简?」   「没事。」宁简的声音很低。   苏雁归有些害怕了,却又有些莫名的兴奋。他犹豫了一阵,便偷偷地将手从宁简背後伸了过去,搂着他的肩膀摇了摇。   「宁简,你还好吧?」   「不要动,小鬼。」   我已经不是小鬼了。   苏雁归心里默念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搂着宁简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靠着我比较舒服。」   宁简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   苏雁归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心底的那一丝害怕好像也消失了。   从宁简回到镇上到现在,大概也有一天了,滴水不沾,谁都会难受,何况没有人知道他在回到镇上之前,有多久没吃过东西。而且宁简身上还有伤,流过血,之前又一直运劲抛掷铜钱去试那机关,体力耗竭也很正常。   自己也觉得口渴饥饿了,大概再过那麽一天半天,就撑不住了。   「宁简,跟我一起死在这里多好,何必出去。」   「三哥……」回应他的却是怀里的一声低喃,带着淡淡的痛苦。   苏雁归觉得心上像被什麽狠狠地戳了一下。   「什麽见鬼的三哥……」啐了一声,他却忍不住抬头看向石室中央的石桩。   石桩边上散落着一些碎得不成样子的铜钱,石桩却如他们进来时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整齐又统一,在四颗夜明珠的光笼罩下,就似覆着一层轻纱,带着说不出的诡秘和神圣。   时间一点点过去,腹中空虚的感觉越发明显,长久盯着一样东西看,眼前也渐渐出现了花白,苏雁归眨了眨眼,勉强吞了吞口水:「宁简。」   宁简没有回答。   苏雁归搂着他肩膀的手紧了紧,又叫一声:「宁简。」   靠在他身上的人这才微微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眼里的光芒却很黯淡,好一会,宁简才挣扎着坐起来,哑声问:「我睡了多久?」   苏雁归笑了笑:「我不知道。」   宁简的眉头习惯地皱了起来,却没有如平常那样拔剑,只是咬着牙看向那些石桩。   苏雁归笑着说:「干脆全劈断了,说不定就可以打开……」   话没说完,宁简却突然按住了剑。   「宁……」   宁简抬手示意他闭嘴,侧耳听了一阵,才道:「有人来了。」   苏雁归心中一紧,爬起来走到甬道口边上,往里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一片漆黑。   宁简挣扎着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轻拉了他一把。   苏雁归知道他是要自己退下,却执拗地不肯动:「我先挡着,说不定只是些小角色,我就能解决掉。要是不行,你躲着,看准机会偷袭他们。」   宁简也不废话,一手扭住他的手腕往後扯。手腕被往外扭,苏雁归受不住痛,下意识退了两步,宁简已经抢上前挡在了他前头。   苏雁归还要再说,甬道中的脚步声已经能听得见了,有火光从甬道里透出来,两人都没再说话,只屏息静气,一动不动地等着。   「前面好像有光,看来这真的是宝藏所在地。」过了一会,便有声音传来,带着窃喜,「我就说那些官兵老在外面转,肯定有什麽古怪。」   苏雁归听着,一动也不敢动,看向宁简,宁简的目光已经变得锐利,全然不像刚才靠着自己时的黯淡,带着一种慑人的美丽。   然而在苏雁归失神之际,宁简却已经动了,短剑出鞘居然毫无声息,在他眼底划过去,直到见到一片血红,才捉到了剑刃的光影,快得叫人惊讶。   似乎有人闷哼一声摔倒在地,几乎同一时间,有人喝问:「谁!」   宁简没有回答,大步踏前,又是一剑刺出,剑未尽,突然回转,左手并指成掌直劈对手手腕。   那人闪躲不及,手中兵器落地,被他带着转了个身,剑已经抵在了咽喉前。   「不要动!」苏雁归极配合地喊了一句,从宁简身後往前看去,才发现来的只有三个人,一个已经被宁简杀了倒在地上,一个被宁简挟持着,剩下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手上拿着根龙头棍,防备地站在那儿没有动。   宁简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又看向那老者,最後缓缓开口:「腾龙棍龙兼龙大爷,没想到您对宝藏也有兴趣啊。」   那叫龙兼的老者看着宁简,好久才笑道:「原来是易莲山的宁少侠,看来,那秦月疏说宁少侠要独吞宝藏的话,是真的了?还是说,天剑门想占了这宝藏中的剑谱和绝世宝剑,好称霸武林?」   「世所皆知,宝藏是前朝皇家的宝藏,哪里有什麽武功秘笈和绝世宝剑?龙大爷是不是误会了什麽?」   龙兼丝毫不让,冷笑道:「当年放消息说百年前剑术奇才君无涯的剑谱和佩剑都埋在宝藏中的人,不正是宁少侠你吗?」   「废话少说,反正宝藏轮不到你,快点回头,饶你一命。」听两人的话越扯越远,没等宁简说话,苏雁归就先抢着开口。   「哪来的野小子,这还轮不到你来说话!」龙兼喝了一声,「宁简,你不但暗算伤人,还捉了人质做要挟,传到江湖上去,就不怕被笑话吗?」   宁简淡淡地道:「我从来不是英雄,不管什麽江湖道义。更何况,你们都死在这里了,谁会传出去?」   话音未落,他已经一掌将手中的人向龙兼推了过去,短剑紧随其後,疾刺龙兼咽喉。   龙兼反应极快,也不管扑来的是自己人,一棍横扫,那人整个摔在墙上,龙头棍顺势就往宁简的剑上敲去。   宁简手往前一送,以剑柄迎上龙头棍,兵刃相交,短剑向上直削,竟硬生生将棍上龙头削下来一半。   「好你个宁简!」龙兼大喝一声,龙头棍回扫宁简下盘。   宁简後退,龙头棍如影随行连绊他脚底,宁简退无可退,翻身跃起,人未落下,龙头棍已经攻到面门上来了。   「宁简!」苏雁归大惊,想也不想便上前挥掌攻向龙兼。   龙兼回棍阻挡,龙头棍自上横扫苏雁归的脖子,苏雁归猛一低头,棍从头顶掠过,扇起的风刮得他头上发麻,他却不及细想,一翻身又往龙兼扑了过去。   龙兼侧身闪开,回手一掌打在苏雁归肩上,冷笑一声:「凭你也敢跟老夫交手?」   苏雁归肩上受了一掌,整个人摔了出去,被宁简从後面托住,才勉强止住跌势,刚刚站稳,还没来得及说话,宁简已经将他推开,龙兼的龙头棍就在苏雁归手臂边上擦过,直撞上宁简胸口。   宁简避无可避,咬着牙将手中短剑刺向龙兼,剑尖刚送入龙兼胸前,他自己也随即被撞得直飞了出去,摔在墙上再滑落在地,便再没有动了。   苏雁归吓得连爬带滚地扑了过去:「宁简!」   只见宁简紧闭着眼,有血从唇边缓缓流出,滴在苏雁归的手上,带着温热,却让苏雁归直冷到心底去。   他甚至不敢去试宁简的呼吸,只是不断用手擦他唇边的血,一边叫:「宁简,宁……」   就在这时,耳边风起,苏雁归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肩上依旧狠狠地挨了一棍,而那边龙兼一手捂着胸前伤口,一手拿着龙头棍,抬手又要打来。   苏雁归一咬牙直踢他小腿,翻身跳起一手握住宁简的短剑剑柄往外一抽,龙兼大叫一声,疯了似的举起龙头棍直劈他头顶。身後就是宁简,苏雁归不敢躲开,只微侧了头,又是一剑刺入龙兼小腹,顺势往下一路划去。   龙兼惨叫不已,手中龙头棍已经脱手,却还是撞在苏雁归脖子上。苏雁归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   眼前景色逐渐模糊,苏雁归挣扎着爬起来,手捂着颈边,用力地晃了晃头。眼前逐渐恢复清晰,他又跌跌撞撞地走到龙兼身旁,抽出宁简的短剑,往龙兼胸口补了一剑,而後走到另两个人身边同样补上一剑,这才将短剑收起,放到宁简怀里。   他始终不敢去试宁简的呼吸,只是将那三人搜了一遍,将干粮、伤药和水都拿了出来,包在一起回到宁简身边,这才小心地将人抱起,往他嘴里灌水。   当宁简将水喝下去时,苏雁归大大地松了口气,无声笑开,低下头在宁简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喂过了水,他又将干粮撕碎,沾了水一点点地塞进宁简嘴里,而後又替他上了药,这才将人团团抱住,靠在墙上吁出口气。   「宁简,我死了你就找不到宝藏了,你会不会伤心呢?」   自然没有人回答他,偌大的石室里一片死寂,地上躺着三个人的尸体,空气中也似染上了一丝血腥味。   只有头顶的夜明珠,依旧发出淡弱的光,笼罩着一切。   苏雁归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了,他看着中央的石柱,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些什麽,再仔细看,却又什麽都没有。   夏日里居然感觉到一丝寒冷,彷佛有风不知从哪里吹进来。苏雁归抖了一下,眼中又亮了起来,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又无能为力,便只能紧紧地捉着宁简的手:   「宁简,醒醒……宁简,不要睡了,我知道怎麽过这个机关了……」   怀里的人始终没有一动,苏雁归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到最後放弃似的停了下来。   有什麽关系,死在一起也很好。   宁简再醒来时,只隐约觉得周围有什麽不一样了。眼前还是那个石室,四周却安静得如同时间都停止了。   他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和血迹,好久,才意识到自己还被人紧紧地抱住。   「小鬼,很热。」   抱着他的人却没有如往常那样马上放开手,宁简呆了好一阵,才像想起什麽似的,伸手拉开了苏雁归的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却没想到苏雁归就这麽软软地倒了下来。   宁简吓得睁大了眼,又过了好一阵,才轻轻地伸手戳了戳苏雁归的背:「小鬼……」   苏雁归一动不动。   宁简慢慢地蹙紧了眉头,看着苏雁归,脸上浮起了一抹很淡很淡的茫然,彷佛完全不知道该怎麽办。   「小鬼……」他又叫了一声,将苏雁归拉了起来,这才发现苏雁归已经昏迷了,脸色发青、唇上干裂,身上也多出了好几处的瘀紫,颜色之深,哪怕是在这幽暗的石室中,也非常分明。   这已经不仅仅像是受了重伤,这还像是多日未沾滴水的人。   宁简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眼角余光扫到了自己身旁放的一个大包袱,他迟疑了一下才挑开了包裹,里面装的是三个水囊,一些干粮。自己显然是因为这些东西才能恢复过来的,而更显然的,苏雁归没有碰这些东西。   宁简看了看手里扶着的人,又看了看那些东西,终於放下了剑,拿起一块干硬的大饼,撕下一大块往苏雁归嘴里塞,而後又拿起一个水囊,也不管苏雁归嘴里还塞着东西,水囊口对准了便往里灌。   一开始水是是沿着嘴角流下来的,过了没多久,就听到微弱的呛咳声。他停了手,拿开了水囊,便面无表情地看着苏雁归挣扎着在那儿咳了起来。   「水……」好一会,苏雁归才抖着伸出手,哑着声叫出一个字。   宁简这才放柔了动作,把水囊凑到他嘴边。   连喝了两口水,苏雁归便微微别过了头,半张着嘴喘着气。   宁简也不说话,默默地把水囊收了起来。   「宁简,你实在太浪费了……」   宁简一声不吭。   「宁简,你怎麽能这样对待一个重伤的人!」苏雁归的声音里多了一分力气。   宁简置若罔闻。   「宁简,你怎麽能这样对待一个救了你的人!」苏雁归的话里又多了一分颤抖。   宁简始终低着眼。   「宁简……」苏雁归哽咽着叫了两个字,便再说不出话来,像受了委屈的大狗似的,圈着宁简的脖子就抱了过去。   宁简觉得自己好像松了口气,可是因为什麽而松了口气他又说不上来。於是只能就那样坐着任苏雁归抱着。   「我们都活着。」苏雁归小声地道。   宁简眨了眨眼,还是没有动。   苏雁归抱住他的手又紧了紧,无声地笑了。   「可是宁简,我身上痛死了。你看,被打中的地方都变黑了。」   顿了顿,见宁简还是没有反应,苏雁归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我骨头都要散掉了。」   宁简终於动了,伸出手,有点笨拙地拍了拍他的头:「所以以後就要知道,我跟人交手的时候,不要随便跑出来逞英雄。」   苏雁归一呆,顿时觉得一口气憋着吐不出来了。   那在头上拍了一下的手也很快就收了回去,他没有办法,索取补偿似的又抱着宁简紧了紧,才不甘不愿地放开了手,依旧「哎哟哎哟」地叫痛。   宁简倒也替他上了药,只是揉那几处瘀紫时,并没有因为他受伤而温柔半分,苏雁归叫得越发凄厉,他也只是说了一句:「不用力瘀血怎麽会散呢?」   苏雁归一脸委屈地坐着,最後还颇应景地吐了口血。   宁简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好半晌才道:「内伤倒不是很重,你自己打坐调息就好了。」   苏雁归摸了摸自己手腕上被抓过的地方,高高兴兴地靠着宁简坐了下去,盘膝而坐,闭眼调息。   宁简却看着他没有动。   苏雁归运气在体内转了一圈,便察觉到异样,睁开眼便对上了宁简的双目,他先是一怔,随即就笑得欢了:「宁简你看着我,难道是爱上我了?」   「……」   「说得也是,怎麽说我也是你救命恩人了,你要以身相许吗?」   「闭嘴。」宁简冷冷地丢下两个字,不再看他,盘起腿便闭上了眼。   苏雁归一脸失望,却又忍不住盯着宁简怔怔地出神。   「专心凝神,调息运气,少在那儿发呆。」   「我怕有人在我们闭目调息的时候闯进来了,那就危险了。宁简你快专心凝神,不然岔了气,走火入魔可就不好玩了!」苏雁归笑咪咪地回应,话说完时,彷佛意识到什麽,他的笑容更深了。   他想,他知道为什麽刚才宁简要一直看着他了。   两个人都在运功自然是危险的,如果这人冲进来就往他们身上砍一刀,那是无论如何都活不成的。   可是如果一人运功疗伤而另一个人在旁守护,那就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苏雁归就越发亲密地往宁简身边蹭了过去。宁简还在运功调息,他也不敢太放肆,只是看着宁简,目光从那略嫌长的睫毛到浅色的唇上转了一圈後,又不免觉得心猿意马。   一直到宁简重新睁开眼,他才猛地想起了什麽似大叫:「啊!」   宁简蹙眉看着他,眼中却有一丝茫然。   苏雁归献宝似的笑道:「宁简,我知道怎麽过这个机关了!」   宁简眨了眨眼,好半晌才意识到发生了什麽事似的,呐呐地吐出两个字:「什麽?」   苏雁归笑看着他,一脸温柔:「我知道这里要怎麽通过了。」   「……说。」   苏雁归抬头看着室顶那四颗夜明珠:「得先把这四颗珠子罩起来。」   宁简疑惑地看着他。   苏雁归指着石桩正上方的室顶:「看得见吗?那些小孔。」   宁简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那儿散布着零星的小孔,每个都只有约一指粗,似乎通到山外,仔细看便能发现有极淡的光照下来。   他似乎明白了苏雁归的意思,吸了口气慢慢站了起来,沈吟片刻,最後一跃而起,将石室东南角上的夜明珠拿了下来。   少了一颗夜明珠,石室内顿时一暗,两人同时往石桩看去,却发现其中几个石桩上出现了淡淡的细小的光点。   「果然如此!」苏雁归叫了一声,「夜明珠的光把上面照下来的光掩盖住了,只要把夜明珠移走,根据上面照下来的光点,应该就可以知道这些石桩的顺序了。」   宁简没有说话,只是很干脆地把另外三颗夜明珠也拿了下来,用衣服裹住。石室陷入一片昏暗,那九根石桩上却慢慢地浮现出形态不同的光点群。   「光点数不同,就是顺序的先後吧,我来。」不等宁简再动,苏雁归已经抢先跳上了石桩。   一个接一个地跳过,爆鸣再没出现,直到苏雁归从最後一根石桩上下来,与甬道相对的门便缓缓地开了。   「宁简!」苏雁归惊喜地回过头去。   宁简的目光也柔和了下来,略一迟疑,却又提气将那夜明珠重新放回去。   「宁简你干什麽?」   「就算有人找进来了,只要有夜明珠在,他们就未必能通过这里。」宁简一边说着,一边将最後一颗夜明珠嵌入室顶,落地时终究有点支持不住,微微地晃了一下。   苏雁归慌忙一手搂住了他的腰:「宁简!」   宁简摇了摇头,握住自己的剑:「进去吧。」   苏雁归仔细地打量了他一阵,才终於犹豫着点点头,扶着他往里走。   第四章   门内是一个更暗的石室,顶上同样嵌着夜明珠,但也只能勉强看清这是个狭长的地方,左右宽达数丈,前後却不过是五、六步的距离。   两人站在入口处,看着空无一物的石室和对面墙上那间隔一臂长的十二扇门,都不禁有些茫然了。   「宁简?」好半晌,苏雁归低低地唤了一声。   宁简没有理会,只是不着痕迹地推开他,一边左右打量。   苏雁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入口的左右,也各有一扇门,看起来似乎与先前石室中余下的门相连。   「这左右两边的门,大概是对应刚才那石室里的另外两扇门吧?」苏雁归走到左边的门上,看到门边有一个小巧的金环,便忍不住拉了一下。没想到那门竟悄无声息地往一边滑开了。   「小心!」宁简在後面一拖便将苏雁归拉到了身後,手中短剑出鞘,一脸警惕地望着门里。   门内却没有任何动静,里头只是一段很短的窄道,宁简提剑走了进去,苏雁归跟在後面,走到尽头,也是一扇门,门边是一样的金环,宁简犹豫了一下,便学着苏雁归那样拉了一下,门开了。   等了片刻,依旧毫无动静,两人才小心探头,只见门内果然是原来的石室,两人微微松了口气,宁简又拉了一下那金环,门便又无声地关上了。   苏雁归也机灵地把其他两扇门关上,走回宁简身边,才听到他道:「看来要往前走,只有这十二扇门。」   「可是我们不知道该走哪一道吧?」   「也不知每扇门後有什麽。」宁简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去。   门边上都是清一色的金环,宁简吸了口气,拉动了其中一扇门边金环。   「闪开。」最後一句却是对苏雁归叫的,他自己也同时往边上退了一步。   门应声开了,里面也没有射出任何东西,宁简有些疑惑了,回头看了苏雁归一眼,苏雁归想了想,便跑到另一边,连拉了两扇门上的金环,门也都开了,却依旧一片平静。   宁简又往後退了两步,看着那打开的三扇门,门里是一样的窄道,很黑,看不清里头的景况,更不知道窄道通往什麽地方,哪里是尽头。   「里面也有金环,应该是可以在里面把门打开关上的。」苏雁归好奇地在门边转,最後说。   宁简没有响应,想了很久,又将其他的门都打开了,发现里面是一模一样的窄道。   「看来我们得碰一下运气了。」苏雁归笑了,「不知道能不能挑上扇正确的。」   宁简沈吟了一会,道:「你来选。」   苏雁归猛地抬头看他,唇边的笑意淡了。   宁简并不相信他。   怀疑他知道正确的路,所以让他来选择。因为没有人会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还选一条通往死亡的道路。   微一垂眼,苏雁归又笑了,随手一指:「这扇吧,死了你可别怨我。」   宁简没说话,将其他的门又一一关上,走到了苏雁归所指的门前。   苏雁归开始找火石,宁简等了他一会,终於忍不住:「不必这麽麻烦。」说罢,翻身跃起,短剑往顶上一挑,一道光芒落入他的掌中,等他回到地上时,苏雁归才看清楚,宁简是将石室里的夜明珠挑下来了。   本来石室中就只有两颗夜明珠,这时被宁简挑下一颗,周围就显得更加昏暗了,宁简往里走了一步:「走吧。」   苏雁归回头看了看剩下的夜明珠,才紧跟了进去,又依着宁简的指示将门关上了。   借着夜明珠的光,可以看到窄道两旁的墙修得很整齐,顶上却比想象的高,走在窄道中,如果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便会听到杂乱的回声。   路太窄,两人无法并行,宁简拿着夜明珠提着剑走在前面,苏雁归也没办法越过他走到前头去,只好跟在後头,警惕着前後动静。   窄道很长,两人一路走去,刚开始还能隐约感觉到路往着某个方向偏了过去,到後来也逐渐麻木了,再说不清自己究竟向着什麽方向走去。   越走得久,身体的耗竭就越明显,昏暗之中,苏雁归可以听到宁简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似乎极力在忍耐着什麽。   「宁简……」苏雁归有些担心地伸手扶上宁简的肩。   宁简没有回答,呼吸却似乎慢慢地恢复了平缓。   「宁简宁简!」苏雁归心中稍定,声音里便多了几分雀跃。   宁简充耳不闻。   「宁简。」苏雁归唇边漾开了笑意,把声音拖到老长。   「再说话我就把你的舌头切下来。」宁简终於回了一句,话语平淡,丝毫听不出要挟的味道。   苏雁归乖乖地闭了嘴,却笑得更开心了。   手依旧搭在宁简肩上,走了一会,便忍不住慢慢地往手臂摸了下去。   「再摸就把你的手砍下来。」   苏雁归顿时停手,依依不舍地缩回半寸,又不甘心地搭了回去。   宁简没有再挣扎,苏雁归便理所当然地扶着他的肩膀,快步跟了上去。   手中是那个人身上的温暖,走动时带起的一丝晃动恍如在心底拨动的手,让人心痒莫名。   苏雁归的手紧了紧,开始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然而体内似有心魔,跟着一声一声地念着「宁简、宁简」,苏雁归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又走了很久,才隐约看到前方有门,两人停在门前,不确定门後的是什麽。   沈默了好一会,宁简道:「也不知道这门後面是什麽,你往後退,我开门。如果出事了,你就往回跑。」   苏雁归愣了一下,随即笑逐颜开,利索地在宁简脸上吧唧印下一吻。   没等宁简回过神来,苏雁归就已经挤到了他前面,伸手就要去拉那个金环:「这种事怎麽能让你来做!」   见他拉动金环,宁简已经无法阻止,只能铮的一声拔了剑,如临大敌地盯着那扇门。   门无声地开了,里面却没有任何动静。   两人面面相觑,苏雁归往门内探了探头,里面一片漆黑。   宁简似乎也发现了,拿着夜明珠走了进去,苏雁归跟在後头。   光一点点地在黑暗中蔓延,周围的轮廓逐渐显现,却让两人都禁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门内还是一个石室,室内狭长,一边墙上并列着十二扇门,另一边是三扇,竟与先前的石室一模一样。   「这……是我们之前的那个地方吗?」   宁简皱了皱眉:「不一定,也许是一模一样的地方而已。」   一边说着,他一边走到对面的门前,拉动了左边一扇门的金环,门应声开了,里面果然还是很短的通道,宁简皱着眉退出,拉动金环又将门关上,打量着四周,最後腾身而起,直到碰了室顶,才又落下。   「看来真的是我们之前的那个地方,上面有我把夜明珠挖走後留下的坑。」宁简沈吟了一下,又道,「剩下的一颗夜明珠也不在,恐怕是有别人进来了。」   苏雁归接口:「如果他们走的跟我们是同一条路,那岂不是也会回到这里来?」   「所以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宁简这麽说着,脸上却有一分凝重。   苏雁归明白他想什麽:「我们现在另选一扇门,说不定也会在路上碰到他们吧?」   宁简沈默了很久:「这些门未必就都相通的,也许只是我们走的这两扇门是相通的而已,如果其他门通往不同的地方,我们未必会碰上。选一扇门走进去,比留在这里安全。」他转身将出来的门关上,又道,「你再选一扇门吧。」   苏雁归笑吟吟地望着他:「宁简,从一数到十二,你喜欢多少?」   宁简茫然地望着他,最後说了一个字:「三。」   苏雁归笑着转过身去数了一下:「那就这扇吧。」   宁简这才明白了他的意图,迟疑了一下走过去,苏雁归将夜明珠握在手里走在前头,宁简几次想越过他,却始终被挡着,只好作罢。   这一路上与之前极为相似,虽然并没有遇到任何人,路却似乎更长了,两人在半路上吃过干粮,又往前走了很久,才看到了尽头。   还是一样的门,两个人的心都微微一沈。对望了一眼,苏雁归才小心地拉动了金环,门外寂静,一片漆黑。   两人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夜明珠的光迅速蔓延,眼前的景象显得格外熟悉,他们又回到了起点。   苏雁归往地上一坐:「十二扇门,该不会要走六次才找到正确的路吧。」   「假设有一条路是正确的,那就不会回到这里来,可是这样的话,剩下的十一扇门就无法两两配对了,所以至少有两扇门是往前走的才对。」宁简淡淡地道,「只是不知道这两扇门是都能往前走,还是会通向死亡。」   「那麽长的路,我宁愿去死也不要再走了。」苏雁归坐在那儿小孩似的耍赖。   宁简没有理会他,只是拿过他手中的夜明珠:「我是要往前走的,你要跟我走还是留下来,随便你。」   苏雁归猛地跳了起来蹭过去:「我自然是跟你走,就是死,也要跟你死在一块才划算啊。而且你没有了我,是没办法找到宝藏的!」   宁简似乎也已经听惯了他的说辞,只是扫了他一眼,便打开了一扇门走了进去。   苏雁归笑咪咪地关好了门跟在後头,硬挤到他前面,夺过夜明珠,见宁简蹙眉望着自己,便咧嘴一笑,将夜明珠塞到宁简怀里,一边塞一边偷偷的摸了一把,嘴上说得正经:「它太明亮了,很容易被人发现,还是先藏起吧。」   宁简没有异议,只是看了苏雁归的手一眼,苏雁归慢条斯理地把夜明珠放好才把手抽了回来,还装模作样地在宁简胸前拍了拍以示稳妥。   窄道里随着夜明珠的收起而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宁简道:「我走前面。」   苏雁归却直接伸手摸了过来,沿着他的手臂一路摸到他的手,然後紧紧握住了:「我走前面,你防着後面。前面的容易发现,後面的还不知道什麽时候会出现呢。」   见宁简没再说话,苏雁归便开始拉着他往前走,「走路不能发出声音,这里又没有光,只好牵着手了。」   他的话里多了一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宁简却彷佛没有察觉,只是低应一声:「嗯。」   苏雁归笑了,更用力地握住宁简的手,话里带着一丝极淡的温柔:「握紧了,就不会走丢。」   漆黑之中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彷佛有一丝暧昧萦绕周围,让人不忍打破。   宁简觉得手被抓得有点痛了。   可是苏雁归话里的渴望连他都听得出来了,就会忍不住生出一种对待孩子似的纵容。   手被紧紧握着,手跟手相触的地方已经有些汗湿,他不自在地动一下,苏雁归就用更大的力气抓紧了。   宁简终於忍不住,低声道:「就算怕走丢了,也没必要抓得这麽紧吧?」   「要的。」苏雁归闷声回了一句。   宁简没有再问下去。   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跟谁牵过手,即便是曾有那麽一、两次,记忆也已经模糊。   如果苏雁归说「要的」,那大概就没有错了。   黑暗中什麽都看不清晰,连脚步声都收敛起来,身旁似乎充斥着要将人吞噬的寂静。走在这样的窄道中,所能感知的全部就是手中握着的另一个人,彷佛对方就是世上仅有。   苏雁归心满意足地牵着宁简的手,忍不住时还拿麽指在他手背上搓,宁简问过那一次,得到答案後就没有再说什麽,无论苏雁归怎麽肆无忌惮,他也都当作理所当然地接受了。   可惜好景不长,这一段路还没走到一半,宁简便突然挣开了他的手。   苏雁归一惊,就听到宁简铮的一声拔了剑:「低头。」   他下意识地低头,只听到叮叮数声,似乎有什麽被宁简用剑扫落在地,然後就有人在前头喊:「谁?」声音已经很近了。   宁简将苏雁归往身後一扯,飞身跃到他前面,又是叮叮两声,随後就听到一声惨叫,显然是对方有人受伤。   「不是我们的人,果然还有别人在,快,回去告诉秦大……」   宁简出手极快,窄道之中,他的短剑反而占了优势,那喊话的人没说完,就闷哼一声倒了下去,随後是一阵脚步声响起,似乎是他的同伴在往回跑。   宁简正要再追,却被苏雁归一手拉住,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喀哒一声轻响,宁简想都没想,便往苏雁归的方向扑了过去。   苏雁归本只想着叫他穷寇莫追,却没想到这一拉,宁简就整个人扑到自己身上来,脚下不稳,两个人就直栽到地上去了。   苏雁归「啊」的一声还没叫出口,身後就是一声轰然,似乎有什麽爆开了,冒出让他呛咳不已的浓烟。   直等他缓过气来,才发现宁简还扑在他身上没有动,心中一惊,苏雁归就叫了起来:「宁简!」   好半晌,宁简才低咳一声,慢悠悠地爬起来:「叫师父。」   心头大石落下,苏雁归暗松了口气,嘴上已经笑着道:「宁简,其实你很喜欢我吧?」   「什麽?」   「不然为什麽要把我扑倒?」   宁简无声了。   苏雁归还要再说,窄道另一边便传来了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宁简,你在里面吧?」   「秦月疏。」宁简低声道,苏雁归听着,几乎可以想象出他皱眉的样子了。   伸手捉住宁简捏了一把,苏雁归笑着轻声道:「他该不会是对你有意思吧?这种时候就该去找宝藏,他居然还想着找你在不在。」   「少说废话。」宁简叱了一声,语气却实在平淡得没有多少气势。   苏雁归笑嘻嘻地爬起来:「那我们现在怎麽办?」   「来的若是太子凤宁安,未必要取我性命,可如果是秦月疏,只要有机会,他不会放过我的。现在只能往回走,希望能赶在他们之前走出窄道,否则秦月疏守在石室里,那我们就是瓮中被捉的那只鳖了。」宁简说着,一边推了推苏雁归。   苏雁归一边往回跑,一边继续道:「那秦月疏是什麽人?为什麽非要杀你?」   「当朝左丞相的大公子,太子的伴读,是凤宁安最信任的人。」   「他既然是太子的人,他家主子都不要你的命,他发什麽疯?」   宁简没有再回答,只连推了苏雁归几次,见他跑得时快时慢,就干脆地捉住苏雁归的胳膊,提着他往前飞奔。   一开始苏雁归还夸张地叫了两声,到後来干脆就抱住他的脖子,满心欢喜地任他带着自己跑,虽然一路上脚会不时在墙上磕碰一下,但跟占到的便宜相比,实在算不了什麽。   一路到了门前,宁简才将苏雁归挡在身後,握着剑如临大敌。   苏雁归在他身後竖着耳朵听了一阵,知道宁简始终没有动,便突然从他腋下钻了过去,一手摸到金环上猛地一拉,人也顺势翻身滚进石室。   「回来!」   宁简伸手要抓他时已经来不及了,等收回手时才发现石室内一片死寂,居然没有任何声息。宁简迟疑了一下,终於挺剑走了进去,反手拉动金环关上了门。   「好像是我们比他们快了一步。」听了一会,苏雁归终於开口,一边从地上爬起来。   宁简点了点头,半晌才想起四周一片漆黑,苏雁归根本看不见,便又应了一声:「嗯。」   「可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扇门与刚才我们走的那扇相连……如果随便选一扇,碰上他们就麻烦了。可我们也不能留下来……宁简,你跟秦月疏比,谁的武功比较高?」说到最後,苏雁归突然转了话题。   宁简下意识回答:「论单打独斗,如果我没有受伤,那应该是在他之上。」   「可是你受伤了,那我们只能躲不能战……唉……」苏雁归叹了一声,「宁简,我们找一扇进去过的门吧。至少可以肯定秦月疏不在那里面。」   宁简沈默了一会,最後坚定地道:「不,我们往回走。」   「啊?」苏雁归愣了一下,人已经被宁简扣住了手腕往前拉,他也无法看清楚周围的景象,只感觉到宁简带着自己向着门相反的方向跑去。   最後听到有门开了又关的声音,眼前出现一道光亮,是宁简把夜明珠重新拿了出来。苏雁归眯着眼好一阵,才看清楚周围的景象。   这是一条很短的窄道,可以很容易地看到两边尽头,苏雁归轻易地明白了宁简所说的往回走是什麽意思。   他们要回到那个布着石桩的石室。   看着宁简拉动了对面墙上左边的门走进去,苏雁归忍不住道:「可是就算我们往回走,也没办法出去啊。」   「不必再回头了,在这等着就好。秦月疏找不到我们,自然会以为我们又逃进了其中一扇门,等他离开了我们再出去,就可以反客为主了。」   苏雁归点点头,一边在极短的窄道里来回走动,过了一会,突然「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怎麽了?」   苏雁归指着另一头理应跟第一个石室相连的门,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这门上的金环拉不动!」   宁简的脸色也变了。   在走进那十二扇门之前,他就曾经往回查看过这一扇门,甚至拉动过门上的金环,亲眼看过门内石室里的九个石桩。可现在苏雁归却告诉他,门上的金环拉不动。   这当然不可能是机关恰巧被卡住了,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也就是说虽然布局一模一样,可他们所在的这个石室,已经不是最开始的那一个了。   苏雁归笑了起来:「看来我们找到关键所在了。」   「别开心得太早。」宁简平静地回了一句,「难怪我们出来时没有碰上秦月疏,窄道两头通往的是不同石室,当然会碰不上。只不过……」   他一边说着,苏雁归也在那边沈思了起来:   「宁简,我觉得这样更麻烦了。如果只是一个石室,十二扇门,那还好办,最多就是十二里面选一条对的路。可是现在我们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个相似的石室,也不知道这些石室里的门究竟是怎麽相连,更不知道正确的路究竟是在十二扇门後面,还是在这边的三扇门後面……」   说着说着他就整个人蹭到了宁简身上,「这样就算走到死,都未必找得到正确的路,宁简……」   宁简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那倒未必。虽然说不知道有多少个石室,门与门之间是怎麽相连的倒是可以猜出七、八分。」   苏雁归紧贴着又蹭了过去,嘴上敷衍地应:「哦?」   「我取下夜明珠後第一次走到这个石室时,还特地看过室顶,以查证究竟是原来的石室还是相似的石室,结果在那儿摸到了镶嵌夜明珠的凹洞,所以才认为那就是原本的石室,还因为另一颗夜明珠也不在,就认定有别的人也进来了。」   宁简没有刻意再躲,只任苏雁归贴在自己身旁,极认真地分析起来。   苏雁归知道他从来如此,就像平日里的称呼,即使偶尔会要求自己「叫师父」,也不过是随口提起,自己不改,他也不会强求,於是越发大狗似的贴在宁简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这个机关在制造一个错觉。其实每走进一扇门,就到了另一个石室,可是你会觉得,你只是在这个石室里绕圈。要造成这种错觉,两个石室之间,哪两扇门相连是有规律的。   「比如说,我们从第一个石室第一扇门进去,从第二个石室第七扇门出来;那麽从第二个石室第一扇门进去,也必定会在另一个石室的第七扇门出来。虽然有可能只是在两个石室里转,但也有可能是一直往前。   「而为了要造成这样的错觉,门与门之间必定都有相连,所以真正向前的路,就会在另一边的三扇门後。人要向前走,就会习惯只盯着前面的路看,而不会回头看看後面还是不是自己走来的路。」   苏雁归听得混乱,连忙喊停:「宁简,你只要告诉我怎麽走就好了。」   宁简沈思了一下,道:「我们先认定一扇门,一直走下去看看吧。」   「行!还是『三』好了。」苏雁归应了一声,爽快地拉开了门。   「等等……」宁简却又叫住了他,「我们先看一下旁边这两扇门後面是怎麽样的吧。」   「好,我去。」没等宁简回答,苏雁归已经跑到旁边,将那两扇门都打开了,中央的门後竟只是一堵墙,而右边的门则是跟左边的一样,虽然与最开始的地方极为相似,尽头门上的金环却是拉不动的。   苏雁归仔细地看过後,跑回宁简身边:「看来这只是为了造成错觉的石室而已。」   宁简点了点头:「那我们就从这里开始走走看吧。」   第五章   那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一直走去也没有再碰上秦月疏的人,只是一连走过两个石室,却都跟前面的一模一样,最後苏雁归有些耐不住了:「宁简,我们要不要做下记号?我觉得我们还是在绕圈。」   宁简摇头:「如果留下记号,秦月疏要找我们就变得容易了。」他顿了顿,见苏雁归站在那儿一脸烦躁,便极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虽然无法做记号,但至少不是在原地绕圈,否则我们早就碰上秦月疏了。」   苏雁归也不想去问为什麽会碰上秦月疏了,只是怔怔地看着被宁简拍过的肩膀,好一会才大笑道:「宁简,你有三年没拍过我肩膀了!」   宁简怔在了那儿,望着苏雁归不知所措。苏雁归却还笑得灿烂:「准确来说是三年差半个月,上一次还是我十七岁生辰。」   「哦。」好半晌,宁简很老实地应了一声,「我们继续走吧。」   苏雁归的笑脸顿时垮了下来,一脸沮丧地跟在他後头,却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不穿衣服果然会有好事。」   他本是光着胳膊等在镇门口,宁简回来後便一路逃命,他也没有机会穿上衣服。如今被宁简拍那一下,只觉得宁简手上的温度都留在了皮肤上,那种带着粗糙而温热的触感让他兴奋得几乎哆嗦起来。   宁简发出「嗯」的一声疑问,却也没有追问下去。   苏雁归笑咪咪地跟着宁简,不时贴到他身後,偶尔吃一记宁简的手肘也依然觉得很满足。   「快走吧,秦月疏不笨,也许很快就能发现。」   苏雁归心中一动,问:「宁简,你对秦月疏很熟悉吗?」   「不。」宁简只给了他一个字,就再没有说什麽了。   时间缓慢过去,身上的体力逐渐被磨掉,两个人也变得越来越沈默。   苏雁归始终牵着宁简的手走在前头,宁简也没有挣开,四下漆黑,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那固定而枯燥的脚步声,让人有种永远走不到头的感觉。   「宁简,累不累?」苏雁归的声音里已经有一丝疲惫,却还是带着笑意。   宁简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再问,四下复又沈寂。   终於又到了一处石室,苏雁归还是抢在前头去开门,里面也如前面的一样,门边的金环无法拉动。   最後打开右边的门,一切如旧,苏雁归有些泄气了,却还是笑着道:「还得继续走……」   「休息一会吧。」宁简沈默了片刻,开口道。   苏雁归愣了一下,笑了。   宁简虽然伤得比他重,武功却也比他不知高出多少,这麽一路走来不曾休息,若说体力消耗,自己也必定比宁简消耗得快。听到宁简说休息,他就明白刚才问的那一句「累不累」虽然没有得到回答,宁简却还是记在了心上。   想到这里,他便觉得满心欢喜,刚想往宁简身旁靠,便看到宁简踉跄地晃了一下。   苏雁归顿时变了脸色,一手扶着他,一边问:「怎麽了?」   宁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走进那扇还没关上的门里。   「里头肯定还是死胡同,就不用花力气去……」苏雁归一边跟上去一边劝,话没说完,就发现宁简已经拉动了尽头的金环。   宁简回头与他对望了一眼,唇角微微地勾了起来。   苏雁归半张着嘴,看着尽头有门缓慢而无声地打开,脸上满是惊诧,却不知道是为终於找到不一样的路,还是为宁简那若有若无的一笑。   门後面没有任何陷阱,宁简等了好一会,才挣脱苏雁归的搀扶,走了进去。   苏雁归愣在原地好久,才突然叫了起来:「宁简你笑了!」   「闭嘴。」宁简只回了他两个字,一边打量着门内景色。   与其说是一个石室,不如说是山洞,山洞顶上有日光从缝隙里照下,使得洞中比外面明亮得多,山洞尽头是一溪潭水,清澈幽深,潭边石壁上甚至还有不知从哪里往里生长的枝叶,虽不茂盛,却也占了山洞一角,非常显眼。   苏雁归叹了口气,极自然地拉了金环将门关上,回头看到这一切,终於忍不住叹了口气:「这里也不像有能往前的路……」   宁简往山洞中央走去,一边看着周围,一边道:「未必,这里与其他地方不同,必定有它不同的理由。就算没有……我们在这里休息,也总比在外面休息要来得安全。」   苏雁归连连点头:「你说得对!别的人就算走进山里来,也未必能猜透机关中的奥秘,就算发现了,也未必能发现这里别有洞天,我们大可以在这先休息调养,回头出去了碰上那秦月疏什麽的,也能跟他们好好地打上一场。」   宁简没有理会他,已经径自走到山洞一边靠着墙坐了下来,等他说完了,才淡淡地道:「吃什麽?」   苏雁归一时哑口,好一会才笑了起来:「我来看看这潭里有鱼没有。」   一边说着,一边真的跑到水潭边,想往下看有没有鱼。只是一路上走得太累,他身上又有伤,这时突然往前探身,人便眼前一黑,整个往下栽去。   宁简一惊,人已经飞掠过去,一手抓着他的肩膀就往後一扯一带,将他整个摔在地上。   苏雁归痛得哎哟一声叫了出来,满脸委屈地看着宁简叫:「宁简……」   宁简看也不看他一眼,只丢下一句:「潭里有鱼,不必跳下去看。」   苏雁归哭笑不得地坐在地上,见宁简依旧回到墙边坐下,便连爬带滚地蹭了过去:「我吃干粮都吃腻了,你等着,我去捉鱼。」   宁简点了点头,把手中短剑递了过去,苏雁归便欢欢喜喜地跑去捉了鱼、点了火,烤好了才讨好似的送到宁简面前。   宁简沈默地接了过去,吃了两口,见苏雁归只是看着自己,才忍不住道:「你不吃吗?」   苏雁归恍惚回过神,拿起另一条鱼啃了起来,双眼却还是盯着宁简的脸看。   宁简似也被他看惯了,直到把手中的鱼吃完,才抬眼看他:「再看就把你的眼挖出来。」   苏雁归咧开嘴露出一排牙齿给他看,双眼笑得眯了起来。   宁简也没有拔剑,只是瞪了他一眼,便低头合眼休息,却突然感觉苏雁归的气息靠近,他猛地张眼,苏雁归已经吻上了他的脸。   短剑铮的一声出鞘,苏雁归也已经离开了,舔了舔唇,笑着道:「东西沾唇上了。」   宁简一怔,下意识地伸手摸脸,却只摸到一片微湿。   「我忍不住就舔掉了。」苏雁归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宁简沈默了,好久,才道:「潭中还有鱼,你要是饿了,可以多吃一点。」   苏雁归只觉如鲠在喉,好半晌才挤出一句:「我的饿,吃什麽都饱不了。」   宁简没有理会他,微偏着头,似乎在思索他话里的意思,却也只是想了一会便放弃了,依旧闭上眼,开始运气调息。   苏雁归看着他的侧脸,目光一点点地柔和了下来。   偶尔的一个偷吻、身体上不经意或故意的触碰、终年相守、风马牛不相及的对话……虽然好像已经得到很多,可是当然还是不足够的。但是再贪心一点的,可能就什麽都没有了,离开这个地方以後,就什麽都不会再有。   意识一点点地模糊了,苏雁归还是舍不得闭上眼,一直到沈入梦中,梦见那个人对着自己笑,也无法区分自己是梦是醒。   再醒来时,身上盖着一件外衣,带着某个人独有的气息,原本坐在身旁的人却已经不见了。   苏雁归一下子坐了起来,这才看到宁简正蹲在山洞中央,不知看着什麽直皱眉。   怔怔地看着宁简,想着梦里的笑容,好久,苏雁归才将衣服掀开,爬了起来,走向宁简:「在看什麽?」   宁简指着地面道:「这些凹陷,有些奇怪。」   苏雁归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地上是一些方形的凹陷,每个都有巴掌大,很浅,不小心看根本留意不到。这些凹陷整齐地排成四列,每列七个,若换成字,就像是一首诗。   看了一会,苏雁归伸手戳了戳那些凹陷,然後笑着道:「不是机关,戳不动的。」   宁简用短剑剑鞘在他手指上一敲,然後站了起来:「说不定是什麽提示。」   「提示也没用,这里完全不像有别的路。」   「有。」宁简却答得很快,「水潭。里面有鱼,证明它是活水,就算不是向前走,它也可以通往外面。」   苏雁归双眼一亮:「那就是说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宁简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看地上,半晌才轻声道:「我要找的是宝藏,不是单纯的出路。」   「这个自然。」苏雁归笑了笑,应得极自然。   宁简又看了他一眼,而後站了起来,走到潭边,看着水里不说话。   苏雁归走到他身旁,笑着道:「我潜下去看看好了。」   「不,我去。」   「为什麽!」苏雁归急了,「谁都不知道水里有什麽,你去太危险了。」   「就是因为危险,所以我去。」宁简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话意的强势。   「为什麽?」苏雁归不折不挠地问。   宁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一字一句地道:「因为你武功差、底子薄,还受了伤,所以给我乖乖地待着。」   苏雁归耍宝地捂住胸口一脸受伤,他眼巴巴地看着宁简:「你伤得比我还重啊,而且我武功差底子薄,如果有人闯进来了,我怎麽办?」   「少废话。」见惯了他的耍赖,宁简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跳进了水潭里。   「宁简!」苏雁归大叫一声,宁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水里了,他趴在潭边好一会,才微微地笑了起来,「其实……也是在意我的吧?」   宁简一入水便能察觉到水潭比想象的要来得深,潭水清澈而冰冷,即使是在这六、七月天的暑气里,也依然让人难以忍受。   他闭着气往深处潜下去,感觉到原本窄小的水潭逐渐开阔,身边却慢慢地暗了下来,只有前方一缕光亮,引导着他向前。   宁简向着那光亮之处游去,开始感觉到水流变急,彷佛抗拒着外来者,不住地将他往回推。   他咬了咬牙朝着无形的水流击出一掌,水力稍弱,他便乘机向前掠去,有鱼贴着身体滑过,那种滑腻冰冷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心里一颤。   水开始将他重重包围,无法前进也无法後退,宁简可以感觉到自己的体力迅速减弱,胸口也越来越闷,彷佛有什麽压在上头。窒息的感觉让他想张口吸气,却又明白,一旦张口,可能就再无生路,便只能暗自调息,开始拼命地往回退。   然而水底似乎起了漩涡,卷着他往下扯,宁简暗叫了一声糟,连挥数掌,却是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就在这时,不知什麽缠住了他的腰,迅速地带着他往前游去,宁简下意识地挥手,一掌击在那东西身上,这才发现抱住他的竟是一个人。   在水中无法看清那人的面容,只能看到他在水中敏捷地向前,如游鱼一般,宁简无法分清他是敌是友,刚才的挣扎也已经令他筋疲力尽,便只能任那人带着自己往前,一边闭上眼死命屏住呼吸,竭力维持着神智。   恍惚间似乎那人的唇贴到了自己的脸上来,沿着脸一点点往下滑去,最後吻住了自己的唇。   宁简反射地挣扎了一下,便感觉到有气流从那人的嘴里一点点地渡入自己体内。身体的本能在那一瞬间被激发,他近乎贪婪地吮吸着,渴望从窒息之中脱离出来。   渐渐地,他可以感觉到那个人将舌头小心翼翼地探进他的嘴里,可是他无法拒绝,便只能任由那舌尖一点点地撬开自己的牙齿,任它在口中扫掠。   然而明明拼命要呼吸,气息却似乎被那一吻一点点剥夺掉,宁简再也无法挣扎,只能被动地接受。感觉到意识逐渐淡去,他却反而暗暗地松了口气,恐惧和惊惶连同很多他说不清的东西彷佛都在逐渐消失,再也不会压在心上。   直到最後意识将要消失时,宁简却突然听到一声巨大的水声,随後眼前豁然,有风扑面而来,他微微一怔,才发现自己竟已经出了水面。   岸上还是一个山洞,洞中开阔,却并不大,有光从头上洒下,虽然角落里依然有延伸进来生长的枝叶,可四下空然,分明已经不是下水前的那个山洞了。   他微微皱了皱眉,便感觉到有人在身旁冒出水面,激起的水花溅在身上,他猛地回过头,就看到苏雁归在旁边朝他咧嘴笑。   「你……」宁简只说了一个字,唇便又被堵上了。   苏雁归大狗似的扑在他身上,双手死死地搂着他的腰,唇与唇相触的瞬间便长驱直入,那种疯了一般的掠夺如同要从他身上索取什麽一般,带着迫切和紧张,让宁简连拒绝都忘记了。   两人还在水中,随着苏雁归的动作,四周的水涌动起来,两人在水中沈浮,那种不安定的感觉让宁简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苏雁归。   彷佛得到了暗示,苏雁归的吻越渐深入,窒息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却始终没有放开。   宁简的呼吸开始急促,最後终於忍不住,憋着气挣扎开来,捉着苏雁归的手臂往岸上一送,这才半浮在水面上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苏雁归被丢在岸上,好半晌才爬起来,一脸委屈地望着他:「宁简……」   宁简微微别开了眼,一边顺着岸边爬起来,一边道:「为什麽跟上来?」   「我说了,留在那里太危险了,见你下水後就没冒头,我一害怕,就跟着跳下来了。」   「不是说了让你好好待着吗?」   苏雁归笑了,满脸得意:「我如果待在那儿,你就死在水里了。」   宁简微怔,这才想起刚才在水中的一切,若没有苏雁归带着自己游过那漩涡,自己确实很有可能死在水里。   见宁简沈默了,苏雁归笑得更加灿烂,凑到他身旁:「宁简我又救了你一次,你要不要以身相许?」   宁简的短剑铮的一声出鞘,横架在苏雁归脖子上,苏雁归却似乎什麽都看不见,依旧嬉皮笑脸地望着他,眼中微微发亮。   半晌後,是宁简自己收了剑。看着他缓慢地还剑入鞘,苏雁归又凑近几分:「宁简,刚才在水里,你的反应好积极。」   「积极什麽?」   「亲吻啊。」   还未完全入鞘的剑又被抽了出来,苏雁归顿时不敢动:「宁简,就算你觉得不好意思也用不着杀我吧?杀了我,你怎麽找宝藏呢?」   宁简死死地盯着苏雁归,最後反手一抽,剑抽了回来,苏雁归脖子上挂着玉佩的绳子应声断裂,吓得苏雁归连忙伸手接住了玉佩。   「宁简,这是我家传之宝!」   苏雁归哇哇大叫,宁简也似听不到,站起来便往山洞中央走去,再没看他一眼。   苏雁归叫了一会,见他始终没有理会自己,只好怏怏地爬起来,把绳子重新系上,走到山洞尽头硬折下一些枝叶,堆好了便蹲在一角里生火。   宁简走了一圈,回到他身边,道:「这里比刚才的山洞还要干净,什麽都没有,看来我们是走错了。」   苏雁归还在那儿钻木取火,听他说完,也没什麽表示,只是笑着指了指身旁:「那就先坐下来烤干衣服好了。」   宁简看了他一眼,又站了半晌,才蹲了下去,接过他手中树枝,夹在手中搓了一会,便有火星生出,不久便彻底地烧起来了。   「还是你厉害。」   宁简没有回话,只是伸手解下了发冠,慢条斯理地开始脱衣服。   「你在干什麽!」苏雁归下意识地脱口叫了出来。   宁简愣了半晌才道:「衣服湿了,脱下来烤干。」   苏雁归愣了片刻,哇地一声叫了出来,宁简被他吓了一跳,停下了手,看着他。   苏雁归连忙摆手,笑嘻嘻地说:「没事没事,你脱吧。」   宁简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阵,才继续去解自己的衣服:「少胡闹了。」   「哪有胡闹。」苏雁归随口应他,一边伸手从宁简的衣服下摸了过去,「宁简,你是不是瘦了?」   宁简侧身躲开,一手抓起短剑,示威似的扬了扬。   「宁简,你当着我的面脱衣服,我会忍不住啊。」   「忍不住什麽?」   「我会以为你是在诱惑我啊。」苏雁归说着,又伸过手去摸宁简的腰。   宁简用剑柄狠敲了一下:「胡闹什麽!」   苏雁归被敲得倒吸了口气,甩了甩手却又重新伸了过去:「你知道我喜欢你的,心上人在面前脱衣服,我自然会忍不住……」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看着宁简的动作因为迟疑慢了下来,便突然凑了过去,在他耳朵上亲了一口。   宁简下意识地一掌打了过去,本以为苏雁归会躲开,却没想到他不躲不闪,宁简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硬生生收回七成功力,却还是将苏雁归推在了地上。   「宁简你好狠的心。」苏雁归龇着牙嚷,脸上却还是嬉皮笑脸的,「打死了我,你怎麽办?」   宁简没有回答,只是犹豫了一下,将衣服的扣子重新扣上,走到他身旁蹲了下去,伸手抚上他的胸口:「打疼了没?」   苏雁归应得乖巧:「疼了。」   「哪里疼了?」   「哪里都疼,这里、这里,」苏雁归笑着连指了好几个地方,最後指着心口处,「这里最疼。」   宁简轻叹了口气,在他胸口处揉了两下,好半晌才道:「就会胡闹,被打了也活该,都多大的人了?」   「我没有在胡闹。」苏雁归看着他。   宁简却没有抬头,只是看他身上的伤,一边淡淡地回应:「还说没胡闹。」   苏雁归看着眼前人,那低垂的眼帘带着无端的温柔,让他心中微悸,无法做出反应来。   宁简也始终保持着安静,揉了一会,便要收回手去了。   苏雁归下意识地捉住他的手,见宁简张眼看来,支吾了一阵,才重复了一遍:「我没有在胡闹。」   宁简看着他,好半晌才硬抽回了手,有些迟疑地摸了摸苏雁归的头:「乖。」没等苏雁归做出反应,他便已站了起来往火堆走过去。   苏雁归咬着牙坐在那儿,好一会才慢慢把手中的树枝丢到火堆里去。   很多年前,远道而来的寻宝者到了这个边城小镇,捉住了唯一知道宝藏秘密的孩子,软硬兼施地拷问了大半年,也仅仅是让那个孩子留下了不轻不重的病根。   养父忌日快到的那几天,孩子撑不住了,病如山倒,寻宝者熬药喂食,没日没夜地抱着他,不眠不休。   直到一天夜里,孩子清醒过来,含着一口清粥就猛掉眼泪,那寻宝者也只是保持着沈默,始终没有放开那双拥抱着他的手。   他搂着那个人的脖子哭了一夜,天明时,也是如此,那个伸过来的一只手,在头上拍一拍,说,乖。   好像就这麽一声,什麽恩怨对错都一笔勾销,他就会听话了,永不记恨。     第六章   树枝在火里烧得劈啪作响,苏雁归把树枝上的绿叶折下,又一点点撕碎,最後终於耐不住弥漫的沈默,硬着头皮开口道:「宁简,我想过了,我们到了这边,就不是那麽容易回到那边去了。」   宁简愣了一下,才微微地点了点头。   「你也这麽觉得吧?」苏雁归自发地往他身边挪了挪,「想想看,我们要往回走,只能从这个水潭里游回去。先不说在水里能不能找到路、游不游得过去,就算是游过去了,如果那边有别的人发现了,比如秦月疏什麽的,他在岸上轻松得紧,我们则游得筋疲力尽的,他要是耍什麽狠招,那可就危险了。」   「嗯。」宁简点了点头。   苏雁归又往他身旁再挪了一下:「所以我们干脆就不要往回走了吧。我们走了那麽久都没找着路,谁知道要怎麽样才找得到宝藏啊,一不小心还会赔上性命。但留在这里就不一样了。你看这有水有鱼,又这麽隐秘,活个三五年不是问题,这个山洞虽然小,可我们就两个人,也足够有余了。」   宁简看了他一眼,还是没说话。   苏雁归也不在意,自说自话地道:「我小时候啊,就一心一意想要个家。有个小小的房子、不愁吃穿,娶个媳妇、养个儿子,让我爹享享福,多好。」   他偷偷地看了宁简一眼,「虽然现在没有媳妇更没有儿子,我爹也早死了,可我们俩在一块,也就差不多了。」   宁简正低头拭着自己的短剑,彷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你说是不是呀,宁简。」苏雁归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宁简顿了顿,抬头道:「这里如此隐秘,说不定就是正确的路。就算不是,我们总得出去的。」他又顿了顿,「我三哥还等着我,我不可以留在这里。」   「说不定你三哥正在京城里吃香喝辣,用不着你去救呢。就算不住个三五年,三五月总可以吧?我们现在回去呢,得冒多大的险啊,我们身上都有伤,还一群追兵在外头转,可是如果待个三五月,我们的伤都好了,那群人啊,饿死的饿死,没耐性的也该走了,我们再回去,就安全得多了。你说对吧?」   宁简微微地皱了眉头,似乎在想着什麽,一时间没有再回答苏雁归的话。   「我的话都有道理的,对吧?」苏雁归笑嘻嘻地凑过去,小声问,「还有啊,之前在水里时,我们那一吻多激烈啊,说不定住上三五个月,你就会爱上我了。」   「胡说……」宁简下意识地将靠过来的人推了一把。   苏雁归被推出了好几步,定在那儿好一会,便垂头丧气地蹲了下去,很有几分受伤了的意味。   宁简看着有点不忍,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哄一下,便看到苏雁归偷偷地挑起眼角看自己,他顿了顿,收回目光没有再看。   苏雁归倒是厚着脸皮回到他身旁,挨着他在边上坐下,几乎整个人都靠到他身上:「宁简,你生气了吗?」   「没有。」   「那你笑一个我看看。」苏雁归很自然地伸出两个指头捏了捏宁简的脸。   宁简扬手就是一砍,苏雁归吃痛地缩了手,一脸委屈地道:「你看,你明明是在生气。」   「我没有。」宁简皱了皱眉,有点茫然了,张眼看着苏雁归时,苏雁归甚至觉得他眼中有着一丝无辜,看起来十分好看。   「你都不肯对我笑……」   你都不肯对我笑,可是明明连一个笑容都没有,我却还是情不自禁地爱上你。   「宁简,你记得我十四岁那年生辰吗?」   宁简「嗯」了一声,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苏雁归也不在意,目光看着头顶那一线光亮,像是透过那一线光亮,看着多年以前的自己。   「镇上的小孩生辰那天,他们的娘都会给他们煮个鸡蛋,给他们做一套新衣服,早上出门时在他们额上亲一下。可我爹说,永城里的习惯跟月牙镇不一样。所以从小到大,每年生辰,他只会给我做一个鸡蛋,给我一个红包。」   宁简有点茫然地偏过头来看他,不明白他为什麽突然说起这件事。   苏雁归马上就感觉到了他的动静,收回目光朝他咧嘴笑了笑:「我十四岁那年闹了很久,说七月初四是我的生辰,要你给我庆祝,你还记得吗?」   宁简摇了摇头。   苏雁归似乎也早就料到,并不沮丧,只是用树枝摆弄着火堆。   「你那天早上给我做了一个鸡蛋,买了新衣服给我换上,包了一颗金豆做红包……」像想起了极有趣的事,苏雁归脸上的笑容就更灿烂了,「还在出门时,在我额上亲了一下。」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明白了这个人对自己而言,是不一样的。   苏雁归指着自己的额头:「这里。」   宁简一下子就觉得整个人都热了起来。他不明白为什麽,只觉得苏雁归指着额头朝他笑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在那儿亲了一下,极羞涩,又带着莫名的欢喜。   苏雁归看着他,手没有拿下来,过了好一会,又重复说了一句:「这里。」   宁简有点胡涂了,见苏雁归眼中有一丝恶作剧般的兴奋,便又皱起了眉头,别开了眼不再理他。   苏雁归却步步进逼,凑近一点又道:「亲一下?」   宁简干脆不说话了。   苏雁归有点失望地放下手,很轻地叹了口气,等宁简回过头来时,他才一脸难过地道:「那时候想看你笑一下,可你都不乐意,一整天冷着一张脸不说话。现在让你笑一下,你也不肯……笑一下啊宁简。」   笑一下,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给你。   宁简没有理会他,只是抿着唇低头不语。   苏雁归倒是笑了,站起来走到水潭边上:「宁简,笑一个,不然我就跳下去。」   「胡闹!」宁简的脸色终於微微地冷了下来。   「那我跳了。」苏雁归咧嘴笑了笑,往後一翻就扑通一声掉到水潭里。   宁简心中一惊,失声叫了出来:「小鬼!」   苏雁归掉下水後就没有冒出头来了,宁简快步走到水潭边,又叫了一声:「喂……」   水面却是一片平静,除了苏雁归落水时惊起的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再无其他。   宁简站在岸边,看着涟漪渐渐消失,心中就升起了一丝莫名的惊惶。   明知没有用,他却还是伸手在水里来回拨动,激起阵阵水花:「小鬼,不要再胡闹,快上来……」   声音在山洞中回响,却更显得四下空旷。   宁简闭了嘴,看着眼前水潭,半晌站起来退了一步,吸了口气就要往下跳。   就在这时,水面突然涌动起来,只听哗啦一声,苏雁归便从水里冒了出来。   宁简僵在原地,彷佛完全不知该做出什麽反应,甚至还维持着那吸气的姿态,双眼死死地盯着水里的人。   「宁简?」苏雁归很容易就看出他的异样,叫了一声,游到岸边来。   宁简看着他,好半晌才伸出手:「上来。」   语气里有一分怒气了,苏雁归听得出来,脸上笑意更深:「宁简,你刚才是不是一直在叫我?」   宁简没有回答。   「你在担心我吗?」苏雁归兴奋地捉住他的手。   宁简动了一下,没有挣开。   好一会,苏雁归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他的手,在水里移动了一下:「宁简,你是不是很想找到宝藏,离开这里?」   「当然。」   苏雁归一脸为难:「可是一旦找到宝藏,你就非杀我不可了。」   宁简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宝藏那儿还藏着皇室血脉的秘密,无论当今皇上是谁的儿子,都要杀了我以免会被有心人利用,是这样没错吧?」   「嗯。」宁简很自然地接了他的话。   「出去就要杀了我,如果你不舍得,那要怎麽办?」苏雁归眯着眼看着宁简,一边缓慢地说着。   宁简始终没有看他,目光彷佛停留在了某处,听到苏雁归的话,便下意识地接了一句:「是啊……要怎麽办呢?」   哗的一声水声,苏雁归已经从水里冒出大半个身子,靠在岸边,一把扯住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唇。   宁简反射地挣扎了起来,苏雁归无处借力,很轻易就被推开了,在水里沈浮了一阵,重新冒出水面时才发现宁简还大大地睁着一双眼定在那儿。   苏雁归笑了:「宁简,你来亲我一下,我就带你出去。」   短剑铮的一声出鞘,从拔剑到将短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也不过瞬间,快得让人看不清,宁简死死地盯着苏雁归,却只是皱眉不说话,眼中是极淡的无措,彷佛除了这样,他自己也不知道能将苏雁归怎麽办。   苏雁归的反应也快,只停了片刻,便往後一荡,又整个人潜入了水中。   直到水面波澜淡去,宁简才微微吁出口气,颤着手将剑重新收回了剑鞘中。   他已经很清楚,苏雁归不会淹死在这个水潭里,可是看着苏雁归潜下水去,却又会无端地紧张起来。   这样的紧张一直持续到苏雁归再一次浮上水面,那张少年意气的脸上,始终挂着让人舒心的笑容,他一靠近岸边,就将手中的东西抛到了岸上。   宁简愣了一下,走过去才发现是两块一样大小的铜片,约莫一节指头的厚度,是修得很整齐的方形,一片上面刻着篆体的「月」字,另一片上则是一个「花」字。   「这是……」   苏雁归笑着指了指水里:「下面还有,我刚掉下去时碰着了。」   「是苏实留下的那些字……」宁简看着那两块铜片,好一会,便将短剑往腰间一插,便要跳下水去。   「你干什麽!」苏雁归叫了起来。   「下去将铜片都打捞上来,它们肯定跟宝藏有关。」一边说着,宁简已经下了水。   苏雁归连忙捉住他:「你在岸上待着,我潜下去找就好了。水底有漩涡,你下去太危险了。」   宁简摇头:「你上去,我去挖。我武功比你好,知道有漩涡就会警惕,不会再出现之前的状况了。」   「不行……」苏雁归还没说完,已经被宁简反手抛上岸了,等爬起来看时,宁简早已经潜入水中,连影都看不见了。   苏雁归张了张嘴,似乎想叫,最後却又闭了嘴,在岸边一坐,望着那两块自己捞上来的铜片,自嘲地笑了。   「为什麽要捞上来?不捞上来,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他将铜片捡起来又丢回地上。   就算想着,不拿上来宁简就不会发现、不会知道怎麽向前,说不定就会放弃,会跟他一起留下来,他也无法一直欺骗自己。   宁简是一心一意要找到宝藏,离开这里。   也许宁简真的会有一点不舍,也许杀他的时候会伤心难过,但是比起他,对於宁简来说,有更多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宝藏,比如宁简的三哥。   水面哗然,宁简从水里冒出来,将三、四块铜片抛上岸,很快地便又往水里潜了下去。   比任何时候都要积极。   苏雁归坐在岸边,看着荡漾的水波,突然有了想哭的冲动。   张开口时却呵呵地笑了出来,他把头埋在臂弯里,什麽都不想去看,什麽都不想去听。他不怕死,可是继续往前,可以跟宁简在一起的时间就会越来越少。每过一道难关,就代表那本就不多的时间,更少了。   宁简的动作倒是很迅速,两个来回,地面就已经堆着九块铜片了。   他爬上岸,看到苏雁归坐在那儿埋着头,便走了过去,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地拍了拍苏雁归的头。   苏雁归鼻子一酸,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只闷声道:「我不是小孩子。」   「好,你不是。」宁简顺着他说。   苏雁归却只觉得更加难过,那样的顺从,也不过是长辈对孩子般的纵容,不是他要的。   宁简没有再说怎麽,也没有急着回头去整理那些铜片,只是安静地在苏雁归身旁坐了下来。   苏雁归能够察觉到他的举动,却始终无法抬起头来,过了很久,才听到宁简说:「饿不饿?」   忍不住苦笑,苏雁归合眼摇头,最後抬起头,朝宁简做了个鬼脸。就像小时候,宁简将他绑起来拷问时,或是不肯练剑被罚时那样,做一个鬼脸,然後自己先笑出来。   宁简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下来:「饿的话我去捉鱼。」   看着他站起来就要往水潭走,苏雁归慌忙捉住他的手:「我不饿。」   宁简点了点头便重新坐下来,没有说话。   苏雁归知道他在等自己开口。目光转到地上那一堆铜片上,他开口:「我爹留下的八个字,『初醉月邀花落雪飞』。是要把这些铜片砌成一句话吗?」   宁简伸手将铜片逐一翻好摆正,突然便皱起了眉:「这里只有六个字,其余都是重复的。」   苏雁归也有些意外了,连忙凑了过去,果然看到地上只有六个不同的字,其余几块铜片,都是重复着这几个字。   宁简停了一下,便已经站了起来,苏雁归一把拉住他:「宁简……」   「我再下去看看。」   「我来!」苏雁归又用力地拉了他一把,抢先走到水潭边上就要往下跳。   却没想到宁简从後面追了上来:「不必了,我下去就好。」   苏雁归一下子就愣在了那儿,眼睁睁地看着宁简消失在水里,才慢慢地坐倒在地上,笑了起来。   你还是在怀疑我吗,宁简。   他看着水面,好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慢吞吞地爬起来,转身去翻那些铜片。   铜片都很相似,拿起来的重量也几乎相同,除了上面的字,确实没有什麽不一样。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养父就曾经手把手地教他认上面的字,跟他说,这是他要记一辈子的东西。   八个字,不是很长,他也曾经问过养父那是什麽意思,可是那个人也只是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头,而後沈默。   苏家的子孙只需要把真相一直流传下去就好了。   不属於我们的东西,就不要去想。   而如今自己却站在了这里。   苏雁归又叹了口气,这一次宁简似乎找了很久,直到他有点急了,准备跳下去找他,他才从水里浮起来,一边将两块铜片丢上岸。   看着他脸上也有些白了,苏雁归又生出一丝不忍来,原有的那一丝怨怼早就消失无踪,他只是伸出手,宁简犹豫了一下,便借了他的力爬了上岸。   苏雁归没有说话,宁简一上岸便跑到那些铜片前,苏雁归知道他心里急,便也跟了过去,将铜片翻好,一边说:「这样字倒是全了,可是也多了几个重复的。怎麽办?」   宁简看着那一地的铜片,好半晌,才突然道:「你记得之前那个石室里的凹陷吗?」   苏雁归抬头:「你是说,那排得很整齐的?」   宁简点了点头:「那些凹陷看起来就像是……一首诗。」   「你的意思是,这些字是要嵌在那些凹陷里的?」苏雁归想了想,「可是也只有八个字……」   「你知道连环诗吗?」宁简的声音显得很冷静。   苏雁归也便随着他的态度,安静地想了起来:「这个我知道,文人们的游戏,也有人喜欢把这样的诗刻在壶盖、碗碟上面……」说到这里,他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就是用几个字围成一圈,然後可以任选一个字开头往旁边读下去,都可以凑成一句诗……你是说,这八个字也是要这样来读吗?」   宁简又点了点头,一边已经从铜片中取出不重复的八个字,按顺序围成一圈:「初醉月邀花落雪、醉月邀花落雪飞……果然如此吗?」   苏雁归往他所摆的看过去,听到他这麽说,想了想,道:「可是反过来,『飞雪落花邀月醉』,不也可以组成诗句吗?凹陷只有四行,我们怎麽知道要放什麽进去?」   宁简也沈默了。   苏雁归看着他,半晌自嘲一笑,转头看那围成圈的八个字:「而且,宁简……你看,如果从『飞』字往另一边读,飞初醉月……很奇怪吧?」   宁简的眉心微微地露了一丝浅皱,却没有说话,目光也始终没有从铜片上挪开。   苏雁归看着他身上湿透的衣服,最後轻轻扯了扯他的手:「先把衣服烘干了,再来想吧。或者到火堆那边去想。」   宁简彷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苏雁归等了一会,便咬了咬牙,一把将几块铜片揽到怀里,站起来就要往火堆那边走去。   只是刚转身,眼底已经横了一柄短剑,剑刃锋利,触手生寒。   苏雁归抬眼,就看到宁简执着短剑站在那儿,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已经有了一分杀意。   心里彷佛被什麽狠狠地戳了一下,痛得他措手不及,苏雁归却没有後退,只是笑看着宁简的眼,说:「到火堆那边去看,你身上的衣服都湿了,不烘干会生病的。」   说罢,就极自然地往旁边一转,走向火堆。   直到停在火堆旁,把铜片放下,他才微微地松了口气,低头就能看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   宁简眼中的杀意不是假的,如果刚才他有一丝妄动,或是宁简再狠心一点,说不定剑已经划破他的咽喉了。   然而宁简并没有下手,只是将余下的铜片都搬了过去,沈默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苏雁归不知道自己此时是该庆幸还是难过。   宁简只抖了抖身上的衣服,便又专心致志地摆弄起铜片,苏雁归坐在他旁边,看了一会,便别开了眼。   相比起铜片,他还是比较喜欢看宁简。   「宁简,你真好看。」   「嗯。」宁简既没有如一般男子那样因为被称赞好看而恼羞成怒,也没有露出多少喜悦,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好像根本就没听清苏雁归的话。   苏雁归心中一动,便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伸出手摸上宁简的肩:「你的衣服湿得太厉害了,我帮你拧水。」   宁简没有动,任苏雁归的手一路从肩上沿着背摸到腰间,他也始终只是看着一地铜片,偶尔伸手翻动,也只是把苏雁归吓得缩了手,他却完全不受影响。   看得出他的决心,苏雁归便不再去看那些铜片了,只是捉着他的衣角拧水,一边趁机在宁简身上摸了几把。   时间一点点过去,衣服也早就拧不出水来了,苏雁归摸了一阵,也只能惹得自己心痒,毫无得益,便怏怏罢了手,在一旁打起盹来。   宁简也渐渐不再翻动那些铜片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少了铜片翻动的声响,山洞里就更显得安静,只有火堆偶尔传来劈啪的轻响。除此以外,就静得像是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迷糊间苏雁归又睁开了眼,眼前是宁简的脸,在火光之中微微地泛红,显得很是好看,眼帘低垂的模样将他平日里的肃杀之气也尽数掩起了,略嫌长的睫毛让他看起来如同含羞的大姑娘。   苏雁归忍不住叫了一声:「宁简……」   宁简没有动,只是很含糊地应了一句。   苏雁归坐直了身子,看着他,没有再说什麽,好一会,便突然凑到了他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宁简似乎被吓住了,整个人跳了起来,短剑铮的一声出鞘,直到架在苏雁归脖子上,他才稍微回过神来。   苏雁归笑嘻嘻地望着他,宁简便习惯地皱起了眉,好半晌才还剑入鞘,一声不响地回头继续看。   「宁简,你先休息一会再看吧。」苏雁归看着他的积极,心中难过,却也只能找出蹩脚的借口来劝。   他无法对这个人说,宁简,你不要再想了,你就跟我留在这里过日子算了吧。   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做不到。   从一开始,就只是自己的痴心妄想。   又过了好一会,宁简终於开口:「你睡吧,我守着。」   「他们不会那麽容易就找进来的,不需要守着。」苏雁归下意识就反驳。   宁简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   苏雁归眨了眨眼,便如乖巧的大狗一般,靠着墙边闭上了眼。   宁简看着他睡下去,才慢慢地收回了手,看着自己的手,第一次生出了迷茫来。   他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苏雁归眼中的委屈,可是他不明白这个人委屈什麽。   也许是想要活下去吧。谁不想活下去呢?   一旦找到宝藏,查清楚血脉之事,关联的人就要灭口。   从相识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自己终有一天是要杀了这个孩子。   即使这麽多年下来,生出了感情,这件事也从来没有动摇过。   可是听着苏雁归一次次地说「宁简,我喜欢你」,听着他说「我们一起」,听着他说以後的事,就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来。   并不是单纯的同情怜悯,也不是厌恶或喜悦,可是会让他觉得难受。   虽然这难受似乎也可以忍耐着,但在苏雁归望着他,问「你是不是一定要杀了我」的时候,他也会想,也许可以不必杀了他呢?比如将他软禁一辈子,或者用大内某些秘药毁去心神、让他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也不一定就不可以。   不是非要杀他不可的。   可是看着苏雁归眼中的期盼,他又不敢给他这样的希望了。   何况,那些方法,从来就不是什麽好方法。   怔怔地想了一阵,宁简又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摸上苏雁归的头。     第七章   苏雁归能感觉到宁简的手落在自己头上,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不至於因为那简单的触碰而颤动。   宁简的手并没有停留很久,一会就收了回去,那种温暖从身上抽离的感觉让苏雁归觉得周围一下子就冷了下去。他始终没有动,假装自己真的睡着了。   山洞顶上的那一点日光早就消失了,算着时辰也早已夜深,四下本就安静,流水无声,这时除了枝叶在火中燃烧的轻响,便只剩下宁简翻动铜片的声音。   声音很轻,缓慢而有节奏,时而停下来很久,又重新响起,让苏雁归听着便能了解宁简思考的过程。   夜越深,有风似从洞外传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那翻动铜片的声音就轻了,到最後终於停了下来,久久没有响起,好像宁简已经放弃了。苏雁归又等了很久,才慢慢地动了动,等了一阵,始终听不到动静,他便偷偷地睁开了眼,往旁边看去。   宁简并没有放弃。   八块铜片围成一圈放在他面前,余下的被搁在伸手可及的地方,而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孩子抱娃娃似的抱着自己的短剑,双眼瞬也不瞬地盯着那一圈铜片看。   那种专注,彷佛形成了一股无形的气流萦绕在他身旁,以至於隔着那麽远的距离,苏雁归也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执念。   一旁的火堆已经快要熄灭了,火光暗了下来,才勉强看见外头透进来的那一丝微弱的光。不知不觉间竟已是一夜过去,天色浮白。   苏雁归坐了一会,终於叹了口气,伸展一下手脚,从旁边捡起树枝丢到火里去。   树枝落在火里的声音惊动了宁简,他这才猛地握紧了剑,转头看向苏雁归。   苏雁归彷佛没有看到他握剑的动作,只是笑了笑:「你一夜没睡吗?」   见宁简愣住,他便指了指头顶:「外面好像快要天亮了。」   宁简这才慢慢放松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铜片:「这些铜片,除了字,几乎完全一样,找不出差别。可字也连不上,虽然前七字後七字颠倒看都能凑成诗句,倒像是回文,但头尾无法相连,看起来不像是连环。」   「在水里会不会还有什麽我们没有发现的?」苏雁归一边听着宁简的话,一边看着地上,最後只说了一句。   「如果苏实确实只留下这八个字,那麽这里就是全部了。那凹陷是四行共二十八个,即使还有铜片留在水里,那也只是跟这些字重复罢了。」宁简说着,却还是站了起来,看向水潭,「要不还是把所有铜片都先找出来好了。」   苏雁归在後面一把拉住他,等宁简回头,他才笑道:「我去。你的衣服好不容易烤干了,别再下去沾了水。」他拍了拍自己肩头,「我光着胳膊的不一样。」   宁简看了他一眼,没有点头,却停下了动作。   「宁简,我不会骗你的。」苏雁归笑咪咪地补充了一句,迅速地在宁简嘴角偷了个吻,而後便飞快地跑到水潭边上跳了下去。   宁简怔怔地看着水潭上溅起的水花,好久,终於垂下了眼帘。   苏雁归看起来十分积极,不一会就搂着两块铜片游了回来,往岸上一丢,就又潜了下去。   宁简在岸边守着,将铜片逐一挪到火堆边上,按着不同的字分好。   直到苏雁归来回了七、八次後,他才突然发现,自己手中拿着的,是一块有别於其他的铜片。   他就那麽僵在了岸边,脸上说不出是喜是忧,一直等苏雁归重新浮上来,他才轻声叫住了他:「等等。」   苏雁归听话地倚在了岸边,脸上有着在水中长久剧烈运动的苍白,一双乌黑的眼看着宁简时,会让宁简从心底觉得难过起来,以至於他开口时,多了一分迟疑:「你看。」   苏雁归往他递来的铜片看了过去,眼中就猛地亮了起来。   那铜片其实跟其他的也没有什麽不一样,只是它上面刻的,并不是那八个字,而是一个新的字││雁。   「宁简!」苏雁归难以掩饰地笑了起来,叫了一声,等看到宁简安静地看着自己,才勉强收敛起来。   宁简看着他,半晌伸出手:「先上来吧。」   苏雁归有些不安地借了他的力爬上岸,跟着宁简回到火堆旁,才坐下去,靠着墙微微地喘着气,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宁简。   宁简把那铜片单独放下,看着一地二、三十块的铜片,脸上有些凝重。   「宁简……」苏雁归小声叫他。   「如今多了一个字,就麻烦了。」这一句话说得并不响,甚至比平日里的语调要轻,苏雁归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宁简话里的焦虑。   「也许就只多了这麽一个字呢?」   「谁知道呢。」宁简轻吐出一口气,又把那刻着「雁」字的铜片拿起来,「谁知道水下面还有多少不一样的字?就算真的只有这麽一个,它该放在哪?该插在哪两个字中间?」   苏雁归看着他,那种失望非常明显。   本以为找到解开谜底的方法了,却又在解决的过程中,发现了新的问题,而且谁都不知道後面还有多少这样突如其来的新问题。   苏雁归可以明白宁简那种近乎绝望的情绪,却也难以抑制自己兴奋起来。   只有解不开这些谜题,他们才会一直滞留在这里,没有清水食物的顾虑,他实在不介意在这里要留多久。   见宁简似乎已经陷入了沈思,他便小心地将那铜片夺了过来放在地上,等意识到宁简居然没有反应,苏雁归才嘿嘿地笑了声:「宁简,想了一夜你也累了,欲速则不达,不如先休息一会吧?」   宁简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苏雁归连忙站起来:「我去找吃的,你休息。」   宁简始终看着他,好一会才微微地点了下头,又看了地上的铜片一眼,便往後一靠,抱着剑闭上了眼。   苏雁归看着他妥协了,便笑得越发灿烂,傻傻地看着宁简的脸发了一会呆,才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走到水潭边捉鱼去。     少了宁简的短剑帮助,捉起来自然就没那麽顺手了,可苏雁归还是不一会就凑到了三、四条鱼,用树枝串好了架在火上烧。烧的过程就更是用心,每一条鱼都不住地翻动,烧得既香且脆,简直比在家里还要细致。   一直等鱼香四溢,宁简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看着苏雁归在那儿无声地哼着小曲翻动着烤鱼,就不觉有些失笑了。   苏雁归回过头来看他:「你笑什麽?」   宁简摇头,笑容很快就淡了,只是伸过手去帮着翻动。   「不用翻了,那个可以吃了!」苏雁归望着他手上的鱼叫。   宁简愣了一下,便拿了下来,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   苏雁归也跟着拿了鱼在旁边吃起来,一边盯着宁简看。   宁简始终垂着眼不动声色,好一阵,才道:「看什麽?」   「看美人。」   宁简抬头扫了他一眼,又低下眼:「有什麽好看的。」   苏雁归笑看着他,并不说话。   宁简知道他现在心情很好。   从小到大,苏雁归就是没办法掩饰自己情绪的人,讨厌、憎恨、紧张、委屈、开心、兴奋……都可以从他脸上看出来。   所以宁简在知道他将秘密瞒了这麽多年时,实在很诧异。   「宁简,你说你要救三哥,你家里兄弟很多吗?都跟你长得一样好看吗?」   宁简怔了一下,回过神来,看着苏雁归,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半晌他才道:「兄弟姐妹都很多,我……排第五。我们不是同一个娘,所以长得不像。」   苏雁归瞪大了眼:「那你们感情很好吗?你这麽拼命地要救你三哥。」   宁简又看了他一眼,才低下头:「我……我娘在我出生时就已经死了。我舅舅不希望我跟着那些人回去,争执了很久,才约定好,每年我要在易莲山上留半年,剩下的半年,我回去,都是跟着三哥过的。」   宁简的话说得很含糊,苏雁归听不懂他指的「那些人」是谁,只能隐约猜测是他父亲家里的人。易莲山他倒是知道,宁简就是师出易莲山天剑门的。   「那你爹呢?」   「我跟他不亲。」宁简回答的语气也很平淡。「除了三哥,我跟那儿的人都不亲。」   苏雁归点头:「所以你要救你三哥……你三哥,他是怎麽了?」   「被软禁起来了。三哥母亲娘家那边的势力很大,皇帝怕他们会拥三哥当太子,就把他软禁起来。」   苏雁归还是边听边点头,直到宁简说完,才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了。   「宁简,你再说一遍……谁软禁了你三哥?」   「皇帝把他软禁起来了。」   「为什麽?」   「因为三哥的母亲娘家那边的势力很大。」宁简似乎没有在意,只是随口回答。   苏雁归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很了不起的事情。   「宁简,你三哥,叫什麽名字?」   宁简抬头,眼中有了一丝疑惑,犹豫半晌,却还是回答道:「凤宁暄。」   「你呢?」   「宁简。」   「不,真正的……或者说,全名?」   「凤宁简。」   他爱上了一个皇子。   苏雁归完全懵了,脑海只不断回荡着一句话。   宁简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惊人,只是专心致志地折腾着手上的鱼。   「宁简,你没有说过你是一个皇子。」苏雁归终於忍不住开口,话里有几分孩子委屈似的控诉。   宁简顿了顿手:「我没有说过吗?」他偏着头,似乎在沈思,半晌又补上一句,「也没什麽好说的。」   苏雁归整个跳了起来,张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久才怏怏坐了回去。   确实没什麽好说的,皇子也好、庶民也好,在他眼中,都只是这个人而已。   「宁简,凤宁简。叫起来也是不一样的啊……你这根本就是存心欺骗。」   宁简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悠悠解释:「这名字是江湖上的人叫起来的,他们这样叫,我也不可能跟他们说,你们叫错了。」   苏雁归被噎了一下,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可以想象,若江湖上知道宁简的人听到这番话,必定也会像自己这样,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宁简没有说错,他平常就不是爱跟人亲近的人,有时甚至压根就不愿见人,性子里却有那麽些天然的狂妄,在江湖上做了事,就会在旁边留下自己的名字。   他留的是「宁简」二字,江湖上的人看了,自然便以为「宁」是他的姓,由此传开,久而久之的,也便成了如今的「宁简」了。   「宁……简,宁、宁……宁简……」一边想着,苏雁归一边重复地叫着宁简的名字,刻意地将发音扭正过来。   宁简被他这样叫了一阵,终於开口:「够了。」   苏雁归笑看着他:「这样叫起来比较亲切。」   宁简睨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苏雁归便又颠倒着叫了起来。   直到火渐熄灭,山洞里暗了下来,才清晰地看到外面的天确实已经亮了。   苏雁归拿着一根树枝撩拨地上还残留着火星的柴堆:「宁简,再说说你的三哥吧。还有,你是皇子吧?那秦月疏又算什麽角色,居然敢追杀你?」   「秦月疏是太子凤宁安手下的人。」宁简单回了一句,有那麽几分重复唠叨的意味。   苏雁归自然知道秦月疏是太子的人,还听宁简说过他是当朝左丞相的大公子,是太子的伴读,可是……无论怎麽样,身分总比不上一个皇子吧?   宁简却只当他已经明白了,沈默一阵才转了话题:「我三哥的外公是太师,舅舅执掌西南边境八十万大军,母亲德妃地位仅次於皇後……跟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苏雁归顺着他的话问,他了解宁简,自己就算再回头去问,宁简不明白自己的疑惑在哪里的话,是没办法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的。   「我娘是易莲山天剑门门主的妹妹,叫唐素心。」   「啊!」苏雁归叫了一声,这个名字他听说过,唐素心曾被喻为武林第一美人,即使在病逝後多年,也常常能听到武林中人提起。   「我也不清楚她跟皇帝是怎麽一回事,宫里的人说她跟皇帝闹别扭,自己跑回易莲山,我舅舅则说是皇帝始乱终弃……总之最後她生下我,难产死了。皇帝说不能让皇室子弟流落民间,舅舅则说我娘不愿我与皇室再有牵连,最後争执不下,就只好约定每年让我在易莲山留半年跟舅舅学武,再回宫中半年学功课礼仪。」   苏雁归听着听着,就意识到宁简对於父亲的称呼有点奇怪。他并不会像寻常百姓那样叫「爹」、「老头子」什麽的,也不会像贵族们那样叫「父亲」、「父王」,甚至不会像一般人称呼皇帝那样尊一声「皇上」、「圣上」,而只是叫「皇帝」,格外生分。   於是他忍不住问:「皇上对你不好吗?」   宁简愣了一下:「倒也不是,我很少会见到他,也许一年里只有正月时会见到。在宫里我都是跟着三哥的,很多事情都是他教我。」他顿了顿,「因为我没有娘,舅舅又只是江湖中人,没有什麽权势,宫里的人也不会太在意我,除非三哥很生气。」   「生气?」   宁简点头:「三哥平常很和气,可是偶尔会跟他下面的人发脾气,说我是皇子,要他们放尊重些什麽的。」   苏雁归有些哭笑不得了。   该生气的人应该是宁简自己吧?从他的话里看,根本就没什麽人把他当皇子,只不过因为皇帝不希望有血脉流落民间,才勉强把他接回去而已。   难怪到如今连他自己都不把自己当皇子看了。   想到这里,苏雁归又禁不住对那会因为下人怠慢宁简而发脾气的凤宁暄,生出一丝淡淡的好感来。   「他对你还真不错。」   宁简点了点头:「小时候三哥会手把手地教我识字作画,一句句地给我念书,有什麽好的东西,也会特意留着,等我回去的时候给我。只要是我要的,他什麽都可以给……」说到这里,宁简的表情居然有了一丝恍惚。   苏雁归心中一惊,下意识问:「什麽意思?」   宁简没有看他,反而突然说起了别的事情:「我十四岁那年,凤宁安被立为太子,那时朝中分了党派,三哥是他最大的威胁……那时朝中出了什麽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後来皇帝下旨,将三哥软禁在京城西郊的行馆里,由太子监督,礼部郎中秦月疏协管。我怕凤宁安会伤害三哥,就半夜跑到他的太子府里吓他。」   苏雁归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他是从小被宁简拿短剑架脖子上吓到大的,听宁简这麽说,很容易就可以想象得到宁简半夜跑到太子府拿剑架太子脖子的情景。   宁简也没在意,只接着说:「所以从那之後,凤宁安就觉得比起三哥,我对他的危害更大一些。」   苏雁归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这太子也太好玩了!」   比起只是被软禁的三皇子,凤宁安居然觉得无权无势,甚至对朝中局势都是「我也不是很清楚」的宁简更有威胁,这样的人真的能当个好皇帝吗?   宁简并不一定猜得到他在想什麽,可自然也是明白自己跟哥哥的差距在哪里,听到苏雁归这麽说,便认真地给他分析:   「虽然我无权势,但我能威胁到他的性命,从古至今,以武力夺位当上皇帝的大有人在,就是本朝太祖,也是兵变从前朝皇帝手中抢到王位的,凤宁安会重视我,是他的谨慎。他要杀我,也是无可厚非,王位是个很大的吸引,他不能保证别人不会被诱惑。   「三哥被软禁起来,那是在他掌握中,而我不是,我随时可以杀了他,而且我也是一个皇子,跟他有一样的血统。」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这也是我想要的,他一心想杀了我永绝後患,就没办法分心去管三哥了。」   苏雁归听到这,才慢慢收敛了笑容。   有些事情,听到的时候可能还察觉不到差异,可总会有细微的地方会将这差异无限扩大,让人不得不正视。   宁简说的话,他是绝对想不到的。他只会觉得这太子疑心病重到了盲目的地步,会觉得丢了西瓜看芝麻的人很笨。可是他不会想得很长远,看不出凤宁简跟凤宁暄相比,优势在哪里。   而对朝中局势都是「我也不清楚」的宁简,却可以很轻易地指出来,甚至……利用这一点。   苏雁归到这时,才有了自己爱上的人是一个皇子的感觉。   「我十五岁出师,开始在外面行走,凤宁安也开始明目张胆地找人来杀我,那就是秦月疏。」   苏雁归没有说话,这个他完全可以推断出来,因为他们现在就正被秦月疏追着跑。   「可是不到半年,秦月疏的行为就有些奇怪了,他会追着我跑,可是又不会逼得很紧,甚至手下留情。」   「你不是说你的武功比他好吗?」苏雁归不懂。   宁简道:「可也总有双拳难敌四手的时候,只是他也一直没有下杀手。我开始以为凤宁安放松了对我的警惕,还故意在某年年初又吓了他一次,可是後来才知道是因为三哥。」   苏雁归心中微动,宁简反复说的,都是他三哥如何如何为他,却始终没有说他为什麽要救凤宁暄。而且依他现在所说,秦月疏本该是装作要追杀他,却又处处放过他才对,那为什麽宁简回到月牙镇的时候,会那麽狼狈呢?   「你三哥,跟秦月疏做了什麽约定吗?」   宁简握着短剑的手下意识地一紧,苏雁归知道自己猜对了。   可他想不出有什麽代价,才能让一个太子的手下心动。凤宁暄有的东西,太子应该也有,凤宁暄能给秦月疏的东西,太子也不可能给不起。   「秦月疏……好男风,这是京里的人都知道的。」宁简低了眼。   苏雁归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喜欢你三哥?」   宁简皱紧了眉头没有回答。   苏雁归又试探着说:「那……你三哥,难道是答应跟他……所以他才肯放过你?」   宁简合了合眼:「我长年在外,什麽都不知道……」   「所以你就一心要把你三哥从他那儿救出来?」苏雁归很自然地推断,「可是宁简,说不定你三哥也对秦月疏有情,只是不愿跟你说呢?你这样会不会拆散了一段大好姻缘啊?」   宁简冷冷地道:「三哥刚被软禁时,秦月疏曾经想对他……结果他为了躲避,宁愿从软禁的小楼上跳了下去,摔断了腿。」   苏雁归暗自吐了吐舌:「好狠。」   「要带三哥离开,只能让皇帝把软禁令收回,於是我就去找皇帝。   「皇帝跟我说,民间一直流传,说他并不是太祖的儿子,而是前朝皇帝君祈之子。前朝史官苏实握着皇室血脉的真相,还有前朝遗留下来的宝藏秘密,躲在叶城附近。他要我找到苏实,最好不但能查到真相,还能寻得宝藏,杀人灭口。只要我做到了,他就下旨将三哥和我贬为庶民,放我们走。」   「这可能吗?」苏雁归不禁有些怀疑。怎麽说也是皇子,宁简尚且不说,凤宁暄可是身世显赫的。   宁简看了他一眼,而後又低下头:「总得试试,不是说君无戏言吗?」   苏雁归点头,想了一会,才又问:「这事,秦月疏知道,而太子不知道?」   宁简摇头:「他们都知道,太子怕我得了宝藏,立下大功,会让皇帝改立太子,所以一直想着要抢在我前头;秦月疏……怕我带走三哥,也不会饶我。前些年,我放消息说宝藏里有武功秘笈,又说朝廷要抢,才引来江湖中人牵制着他们,可是如今皇帝病重,凤宁安急了、秦月疏也急了。」   一旦皇帝死了,凤宁暄最好的结果,也就只能一辈子被软禁起来,永远不可能离开。   苏雁归没有再问下去,他不想问宁简,你是不是也急了。   过了很久,他才轻声道:「宁简,你是不是很喜欢你的三哥?」   宁简愣了一下,点了点头,道:「虽然不知道为什麽他要对我这个异母的弟弟这麽好,但在我看来,他就是我的亲哥哥,唯一的。」   苏雁归笑了笑,附和道:「也对。」   「所以我一定要救他。」宁简的声音里多了一份坚定,彷佛在强调着什麽,「我一定要找到宝藏,查出真相,毁掉所有的证据。我一定要回永城,带他离开。」   所以一定要杀了我。   苏雁归心里替他补充了一句,脸上却温柔地笑开:「当然,有我在,你一定能找到宝藏的。」   宁简没有回答,只是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铜片。   苏雁归连忙说:「我知道的真的都说出来了。我爹给我的字真的只有八个,」   宁简沈默了片刻,才道:「我不是怀疑你。只是这多出的字……」他的手停在了那刻有「雁」字的铜片上。   「我爹也不会骗我的,他若只留下了那八个字,那……」说到这里,苏雁归突然停了下来,他看着宁简触碰的铜片,「这『雁』字,倒跟我的名字相合。」   宁简一震,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看那铜片:「名字是苏实给你起的?」   苏雁归点头:「我爹说,『身如北飞雁,日夜盼南归』,他虽然在叶城过了大半生,可总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回到永城去,落叶归根,所以给我起名字叫雁归。」   宁简没有应声,只蹙眉沈思,好久,突然眼睛一亮:「是雁归!」   苏雁归被他一声叫得莫名,便笑着逗他:「是雁归啊,宁简,我第一次听你叫我的名字呢。」   宁简这才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   「你总『小鬼』、『小鬼』地叫我,这一声雁归叫得可真够动听,来,再叫叫看。」说着,苏雁归还伸手去挑宁简的下巴,一副调戏民女的恶霸模样。   宁简手一抬,短剑狠敲了他手背一下,苏雁归「哎哟」地叫了一声,这才乖乖地收了手:「我的名字怎麽了?」   宁简指着地上围成一圈的铜片:「单这八字,无法真正组成连环,可是加上『雁归』二字,就刚好了。水下一定还有刻着『归』字的铜片。」   苏雁归瞪大了眼:「你是说,我的名字是其中的关键?」   宁简一边点头,一边已经站了起来往水潭边走去,苏雁归眼睁睁地看着他跳下去,半晌抱着几块铜片回来,便复又潜下水去。      第八章   这一次有了头绪,宁简便显得越发积极,几次来回,铜片凑到四十块时,他才爬上岸,微微地吁了口气。   「这样就全了吗?」看到他的举动,苏雁归忍不住问。   宁简点头:「诗有四句,不同的字,必定也每字备了四块铜片,好让人无法摸清规律。那八字连你的名字一共十个,四十块正好。」   苏雁归一边听着,一边整理铜片。   果然就如宁简所言,每字正好四块,除了原来发现的九个字,还有四块铜片上刻的便是「归」。   苏雁归有些绝望了。   这一次宁简是真的解开了这一道难题,而这一道难关过去之後,会不会就已经是终点呢?   他抬头看向宁简,宁简却没有察觉到,只是专心地将铜片排开。   「苏实说落叶归根,根也就是初始。那就以『雁归』为起始,『归』字後面接那八个字,『初醉月邀花落雪飞』,『飞』又连环接上『雁』……既然他取了两字做你的名,那就以每两字相隔来看看。」   宁简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取出相应的铜片排成四行。   「雁归初醉月邀花,初醉月邀花落雪。月邀花落雪飞雁,花落雪飞雁归初。」念到最後一个字,宁简终於淡淡地笑开了。   苏雁归看着他脸上鲜见的笑容,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心中虽苦,可看到宁简的笑容,他却觉得,这样已经值得了。   明明是无声的笑容,宁简却感觉到似的,间隔了片刻,就回过了头来。   苏雁归心跳漏了一拍,莫名地就生出几分羞涩,一时间连手都不知往哪放似的,支吾了半天,才道:「宁简最聪明了。」   这本是平日里讨好调戏宁简最常说的话,这时说出口,却也有些莫名的违和感,苏雁归抓了抓後脑勺,不大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宁简自然不明白他那比女子还千回百转的心思,见他低头,也便想起了这连环诗的谜题一解,离宝藏自又进了一大步,觉得苏雁归露出一丝半缕的沮丧也是正常的,便安抚孩子似的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   只是这一摸,苏雁归周围就越发清晰地弥漫起浓郁的沮丧,被主人教训了的大狗似的蹲在那儿,只看得到头顶。   「不必被困在这里,也是好的。」宁简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半日才说出一句不痛不痒的安慰来。   「如果能跟你一起,在这里留一辈子我也很开心。」   「可是外面大千世界,有很多你都没有看过,不会很可惜吗?」   苏雁归咬了牙:「出去後你是要杀了我的。」   宁简一时哑口。苏雁归不说,他都快要忘掉了。   两相沈默,好一阵,苏雁归小心翼翼地扯起眼皮偷瞥宁简,见宁简还怔在那儿发呆,便又抬起了头。   「宁简,你不要动。」   宁简眨了眨眼,一脸茫然。   苏雁归嘻嘻地轻笑一声,就按着他的肩,凑过去吻住了宁简的唇。   唇与唇相触时能很迅速地感觉到温暖,宁简还想着那一句「不要动」,一时间便真的没有推开他。   苏雁归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得了吻,而後越发嚣张地把舌头伸了进去。   「唔……」宁简哼了一声,皱起了眉,手也架在了苏雁归的臂上。   苏雁归按着他肩膀的手一抓一紧,便紧张而急进地在他嘴里纠缠起来。   宁简始终张着眼,彷佛被他的举动吓住了,明明要把人推开,却又迟迟没有动手。   苏雁归也没有深入,不一会就放开了他,低了眼颇委屈地控诉:「你一点都不专心。」   宁简以手背捂着嘴,皱着眉头一脸无辜的模样让苏雁归觉得十分动人。   於是他笑了:「好了,我们怎麽把这些铜片带回那边的山洞去?」   宁简怔了一下,慢慢放下手,很自然地就被他带过了话题:「现在还不知道秦月疏他们是不是已经发现那些门的窍门,若他们已经发现了那个山洞,我们从水里回去怕也很危险。」   「那就不要回去好了。」苏雁归笑得开心,一脸无所谓的。   「可也总得回去。」   苏雁归不以为然地道:「其实宁简你想想,铜片原本是在水里,就算我们不游到这边来,也完全可以找到铜片,解开谜团。所以这边的山洞,说不定只是建造者的私心,留给不想继续寻找宝藏、又不想回到外面去的人的。所以我们完全可以留下来……」   他还没说完,宁简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对了,我们可以先把铜片丢回水里,然後一起游回那边去,等确定岸上没人,你就留在那儿守着,我再到水里把铜片捞起来。」   苏雁归盯着他,最後叹了口气:「好吧好吧,我们回去。」一边说着,一边抱起五、六块铜片往水里丢。   宁简再迟钝,也察觉得出他在生气了,一边捡起铜片跟在苏雁归後头,一边叫了一声:「小鬼……」   「亲我一下就不生气。」苏雁归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宁简停在了那儿,看着他在面前来回走了一趟,铜片落水时激起的阵阵水花溅到他身上,他才把手中铜片依样丢下去。   苏雁归似乎也只是口头上要占便宜,等铜片丢得差不多了,便往潭里一栽,迅速地消失在水里。   宁简握了剑紧跟在後头,心里却有些叫苦了。   他从那边游过来时吃过亏,若不是苏雁归及时拉了他一把,他怕是真要死在水里了,这时追着苏雁归跳进水里,也没有防备,虽然有过一次经验不至於被突如其来的漩涡弄得措手不及,却也渐渐觉得力有不逮。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的苏雁归突然往回游了过来,抓住他的手臂往前带。   等贴近水面,宁简便下意识地捉紧了手中短剑,两人破水而出,他手中的剑也铮的一声拔了出来。   然而水面风平浪静,等身边水声渐息,就只能听到山洞中呜呜的风声了。   而後他听到苏雁归带笑的声音:「宁简,没有人,把剑收起来吧。」   宁简睁开眼,看到眼前已经是水潭另一边的山洞,洞中空然,除了那四行浅浅的凹陷,再无任何特别。   他轻吐出口气,便又听到苏雁归说:「我下去捞铜片,你在上面守着。」   宁简下意识地回头,苏雁归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就已经重新潜入了水中,留下宁简一人在那儿。   宁简好半晌才爬上岸,握着自己的剑,看着微微荡漾的水面,心中生出了一抹说不出道理的难受来。   接下去就变得顺利了起来,苏雁归几个来回就把铜片都带上来了,最後攀在岸边,两眼发亮地望着宁简,像只讨赏的小狗。   宁简很自然地就想伸手拍他的头,苏雁归却游鱼一般地躲了开去,重新游回来时,却依旧双眼亮闪闪地看着他。   「干什麽?」宁简不懂了。   苏雁归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眼珠子一转,指了指自己的左脸:「亲一口。」   宁简不明白这个人是怎麽一回事了,突然就跟小时候一样撒起娇来,可看到他因为长时间泡在水里而有些泛白的脸和指头微皱的皮肤,便又有些心软。   敷衍地凑过去,宁简在苏雁归指着的地方碰了一下,而後拍了拍他的头:「满足了就快上来。」   苏雁归这才笑咪咪地爬上岸,很是积极地跑过去将铜片分好。   「直接把铜片嵌下去就好了吗?」   宁简闻言看去,而後点了点头,一边提剑走到门边:「你去嵌,我防着有人进来。」   「好。」   听苏雁归应得温顺,宁简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小心一点,以防有陷阱机关。」   「好!」苏雁归应得更响了,看着宁简的背影,嘴角就忍不住弯了起来。   最後一块铜片嵌到凹陷後,地面就突然晃动了起来,苏雁归一惊,往旁边连退几步,靠到宁简身边。   宁简也已经转过头来,一手扶着他,没有说话。   凹陷所在的地方竟从中间裂开,最後晃动停下来时,露出的是一条往下不知通往何方的楼梯。两人对望了一眼,宁简抢在前面,走到那楼梯旁往下看,只见楼梯下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见。   「只能下去了。」宁简说了一句。   「我们有夜明珠。」苏雁归的声音里还有几分得意。   宁简回头看了他一眼,便点了点头,取出夜明珠,领头走了下去。   楼梯很长,两人下了楼梯,才发现下面是一条蜿蜒不知所往的甬道。   甬道的顶很高,两旁也很开阔,有间隔放置的青铜烛台,非常精致,上面都有一截长度相仿的蜡烛,只是他们也不敢贸然去点。   宁简一直拿着剑警惕地走在前面,苏雁归几次想越过他,都被他硬拦了下来,那种保护者的姿态让苏雁归既欢喜又憋气。   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发现尽头是一扇门。   宁简示意苏雁归後退,又将夜明珠交到他手上,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推门。   出乎意料的,门很轻易就被推开了,地上的尘埃扬起,门後是一间很宽阔的石室。   石室中央是一个半人高的方形石台,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宁简微微地皱起了眉:「这次又是什麽?」   苏雁归一直拿着夜明珠没有说话,这时听到他的话,终於笑了笑:「到了。」   宁简猛地回过头,睁大双眼看着苏雁归,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苏雁归把夜明珠举起,那淡淡的光彷佛一下子就盈满了整个石室。他笑得温柔:「我们到了。」   宁简茫然地转头看去,这才发现石室周围的墙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   「我记得小时候,爹常常半夜起来出门,说是要把真相都记录下来……大概,就是这些吧。」苏雁归走到一边墙壁前,伸手抚摸上头满墙的字,不觉有些感叹。   苏家是百年史家,苏家人的一生,是为了真相而活的。   即使这个虚名让他逃亡了一辈子,让他到死都无法回到故里,苏实却始终没有放下苏家人的使命和骄傲。   宁简一直看着他,反而没有去看墙上的字,好久,才问了一句:「你说什麽?」   苏雁归心中一颤,回头看他,而後笑了起来:「我说我们到了。」看到宁简没有反应,他便越发放肆地靠到宁简身旁,「宁简,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为难?难过?完全没有找到宝藏的兴奋感?」   听着他一连串地问下来,宁简眼中的茫然似乎更深了,好一阵才别开了眼看向墙壁:「胡说什麽。」   苏雁归不死心地又靠近一点:「我是认真的,宁简你现在是不是开始苦恼?不想杀我?」   宁简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抚上墙壁,铜钱大的字在指下逐渐成形,他却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去摸清楚那究竟是什麽字。   过了很久,他才觉得眼前一亮,原来是苏雁归把夜明珠递了过来。   「还是这样看吧。我爹记录了下来的东西,就是为了让人看的。而且,宁简你应该算是後人吧?」   宁简迟疑了一阵,才点了点头,一边接过夜明珠,在墙壁上摸索着看了起来。   越王朝熙和二十三年春,叶城以北各族动乱,靖远将军凤庭楼领军十万赶赴叶城平定。   熙和二十三年春末,先帝拟诏立昭南王长女韩氏为後。五月,定北大军粮草紧缺,叶北使者三过关河。   八月,立後大典,天下大赦。定北军叛变,叶北各族揭竿而起,一日连取叶城、碎月、萧城三城,气势如虹。   秋末,大军攻至永城十里外,守城未战而降。韩氏皇後随外戚逃,上不肯去,宫中余禁军三百。   看到这里,宁简不觉停了下来。   苏雁归一直跟在他後面,也不禁有些奇怪了:「这记的是战事,怎麽总穿插着立後啊、皇後的事呢?粮草紧缺,又为什麽紧缺?这个靖远将军就是太祖皇帝了吧?难道他堂堂一个将军,就因为粮草紧缺所以叛变?」   宁简轻轻摇了摇头,拿着夜明珠转向另一边的墙上。   然而墙上的一行字,却让宁简和苏雁归都愣在了当场。   帝君祈与靖远将军凤庭楼相恋十二年,虽世俗不容、朝野非议,却从未离弃。   「乖乖不得了,敢情这江山易主的大事,只为私情?」苏雁归忍不住叫了一声,眼神中却多了一分赞赏。   宁简看了他一眼,道:「野史所载,都说是太祖爱恋君祈後宫的妃子,又因君祈忌他功高盖主,独揽兵权,有意藉平定叶北为名要杀他於叶城,所以太祖才联合叶北各族叛变夺位,事後更排除众议,将前朝妃子立作皇後。这位皇後在生下当今皇帝後就难产死了,太祖一生再没有另立皇後,因此更让人相信这场叛乱是为了一个女子。」   「可实际上,却根本就是前朝皇帝跟太祖皇帝的爱恨纠葛。」苏雁归笑了,「这太祖皇帝也够狠的,得不到人,就干脆杀人夺位,了不起。」   宁简没有回答。   墙壁之上的记载还在进行,後面的话却不再是史册上严谨冰冷的文字,反而像是一个人的回忆,想到什麽,就写什麽。   当中人都以「实」自称,显然是苏实对当年的事的回忆。   是时,实随侍先帝近侧,凤将军仗剑独入祥明宫,先帝似早已预见,含笑而待。   凤将军质问先帝,先以皇命调他离京千里而後立皇後,置同心之约於何地;遣大军平定叶北而後断粮草,置十万兵将的忠心性命於何地。   先帝答:昭南王掌江山半数兵力,觊觎江山而又嫉恨於你。我以立後牵制,以平定外乱为由夺其军权。他断你粮草,指望着杀不了你也能挑起你的叛变之心,好乱我阵脚。我私遣禁军分十二路送粮草到叶城,就只盼你不要受累。你却终究举兵叛乱,夺我江山。如今城破国亡,生灵涂炭,君祈只能一死以谢天下。   凤将军察觉有异时,先帝已自刎身亡,只余将军抚尸长哭,哀声悲恸,闻者唏嘘。   「只是一个误会……十二年的感情……」苏雁归看到最後,忍不住轻声道。   「也不只是误会,若不是本就有嫌猜,又怎麽会轻易被挑拨?」宁简没有那份惋惜,只是以事论事,「伴君如伴虎,就算有同心之约、白首之盟,谁知道什麽时候就翻脸不认人呢?」   苏雁归想了一会,笑着道:「那也对。宁简,如果你是前朝皇帝,我是太祖,我也会夺你江山的。」   宁简听着苏雁归的话,心头莫名一颤,下意识回头看他,却没想到直直地对上了苏雁归的眼。   黑亮的眼中有着分明的情愫,让他很快就又别开了眼。   苏雁归却哈哈地笑了起来,一手搂他的肩:「宁简,你这是害羞呢。」   「胡说八道!」   宁简铮的一声拔剑,但两人一前一後,他的剑本就不长,实在没那麽容易往後架到苏雁归的脖子上,於是只能握紧了剑,蹙眉而立。   苏雁归笑嘻嘻的取过剑鞘,又小心翼翼地套在剑上,顺手摸了摸宁简的手,才道:「宁简,若你是前朝皇帝,而我是太祖,我一定不会像太祖那样伤你,陷你於不义之地。」   宁简只觉得他的声音已经近在耳边,气流喷在耳上时,他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因为我不舍得。」   这一句之後,苏雁归已经放开了他,宁简猛地回过身去,只看到苏雁归浅笑着站在那儿看着墙上的字,似乎很专注。   好一会,宁简才低声开口:「你说我们已经到了,那宝藏呢?」   「宁简,我突然想到,就算找到了宝藏,可凭你一人之力,要怎麽带回永城去给皇上呢?」   宁简脸色一变,久久没有说话。   苏雁归却像是那句话并不是他问的,依旧拿着夜明珠慢悠悠的绕着墙边转。   「宁简,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是个弃婴?」   宁简不知道他为什麽突然这样问,只是听他换了话题,便很自然的应了一声:「我知道。」   「爹是在花溪边捡到我的。也就是说,我亲生爹娘,很有可能就是月牙镇上的人。」苏雁归擦了擦鼻子,笑了笑,「我小时候常常想,也许我在大街上跑,一路过去,就会跟他们擦肩而过。」   「嗯。」宁简应了一声,就如同平常谈话,表达自己听到了。   苏雁归也不在意,继续说下去:   「可是後来我就不想了,就算他们来找我,我也不要他们了。我是苏家的人,从我懂事开始我就叫苏雁归。苏实就是我爹。」   宁简隐约听出了一些东西来,却又说不出究竟是什麽。   「我爹去世後,我就只剩下你了。」苏雁归没有等他的回应,自顾自说,「宁简,十二岁起,你就是我的师父,是我的亲人;到十五岁,我就跟自己说,这辈子里,不会有人比宁简更重要。」   宁简懵懂地站在那儿,似乎被什麽完全震住了。   明明是声音很轻的一句话,可是听在耳里,却好像是这个人用尽全力说的。   苏雁归看了他很久,才突然扬起一贯的笑容,带着些无赖:「这样你还是要杀我吗?」   宁简怔了一下,完全无法从差异极大的两句话中回过神来。   苏雁归却已经走到了中间的石台上,指了指:「这个机关,大概打开了就能见到宝藏了吧。」   宁简皱起了眉,一边快步走过去,一边道:「你早就知道怎麽进来的对不对?不然你怎麽知道打开机关就能找到宝藏?」   「我不知道,你看我们从那扇门进来,都差点丢了性命了。我这麽爱你,怎麽舍得你死呢?」苏雁归一脸无辜,「可是你看这些字,我爹是不会武功的,他肯定不会像我们这样走进来刻这些字呀。」   宁简也已经走到了他身旁,看着石台,突然就有些明白,为什麽苏雁归一 看 就 说出那样的话来。   石台上搁着一封信,一个长长的盒子,以及石台顶上,形状分明的一个凹陷。   而那个凹陷的形状,宁简认得。   小小的、如扇子一般,跟苏雁归从小挂在脖子上的玉佩很像。   宁简突然一侧身,苏雁归也同时伸出了手,等剑光掠过,苏雁归闷哼了一声,手上却拿着那封信和盒子,而他的脖子上搁着宁简的短剑,近咽喉处被划出一道血痕,那个玉佩的绳子也还缠着他的脖子,只是已经断开,玉佩被宁简握在了手上。   「宁简!」苏雁归叫了一声。   宁简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手上的信和盒子。   苏雁归迟疑了一下,把信递了过去。   宁简单手抖开信,只扫了一眼,便道:「太祖当年放苏实走,是希望他把真相流传下去,而十五年後,弥留之际,他又给苏实送了一道遗旨。」   苏雁归马上就明白了自己手中拿的就是那道遗旨。   「他立了前朝的妃子为後,就是因为知道她怀着君祈的儿子。他管了江山十五年,攘外平内,然後还君祈後人一个完整的天下,但如果後世昏庸,苏实可以凭着这道遗旨,改立皇帝。」   所以这个盒子里的东西留不得,自己……也留不得。   苏雁归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正要说话,却突然听到石室之外,甬道之中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他抬头望去,就看到秦月疏走了进来,笑道:「恭喜五爷得偿所愿。五爷算计,果然妙绝。」   此话一出,宁简和苏雁归的脸色都白了。   苏雁归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宁简却把剑一下子抽走,指向秦月疏:「你胡说什麽!」   秦月疏微笑着行了个礼:「五爷放心,人都在外面守着,这里说的话他们听不见。」   宁简看着秦月疏,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却什麽都没有再说。   苏雁归很轻的叫了一声:「宁简……」   秦月疏的目光从宁简那儿移到了苏雁归的身上,而後又笑了起来:「如今五爷把东西都拿到手了,就没有什麽好顾忌了吧?」   「宁简……」苏雁归又叫了一声,声音里已经有一丝哀求。   「秦月疏!」宁简低吼。   秦月疏只笑看着他,恭恭敬敬的低头:「当然,五爷若舍不得杀他,自然也是可以的。」   宁简的手抖了一下。   苏雁归看见了:「宁简!」   宁简却没有理会他。   秦月疏听着苏雁归连叫了三次,不禁笑了起来:「小鬼,听起来,你已经知道他是什麽人了,怎麽看起来还这麽天真?」   苏雁归盯着他,半晌极不屑的哼了一声,别开了脸。   秦月疏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有意思。」   「你想怎麽样?」就在这时,宁简终於开口,手上短剑又是一挺,似乎在警告秦月疏。   「五爷跟殿下约定好,我们帮着您演一场戏,让苏家的小鬼以为你们被追杀,好叫他心甘情愿地把宝藏的秘密说出来。现在宝藏就在眼前,五爷也理应依照约定,把宝藏交给我们了吧?」   秦月疏一边说着,看着苏雁归慢慢回过头来看自己,笑容便越发明显了:「本来按约定,杀了这小鬼以後,诏书由五爷您带回永城,殿下自会拿三爷跟您交换。不过……若五爷舍不得杀这小鬼……」   「那又怎麽样?」问话的不是宁简,他本要开口,苏雁归却已经抢先问了。   秦月疏挑眉一笑,看着宁简的目光却显得格外温和:「这就看五爷愿不愿意跟秦某做个交易了。」   宁简终於收了剑,低声道:「什麽交易?」   「把诏书给我,人你带走,秦某回去以後,自会跟殿下说,五爷跟那小鬼同归於尽了。从此以後,你们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不被殿下发现,就没有人会伤害你们,只是这样的话,三爷自然就得依旧留在永城。不知五爷怎麽看呢?」   宁简又沈默了。   苏雁归却似乎激动了起来,转过身盯着宁简:   「宁简,为什麽你要跟他们合作?把宝藏和诏书一起带回去,你也可以得偿所愿,不是吗?为什麽要合着这些人来骗我?」   「小鬼,等我来告诉你吧。」秦月疏漫不经心地开口,「你一直不肯把秘密说出来,他本来再等个几年也无所谓的。可是如今皇上病重,朝中已经是殿下掌权,他既害怕皇帝死了那约定就作废,又担心即使皇帝没死也无法给他一道圣旨,就只好跟我们殿下合作了。」   苏雁归转头去看宁简,见宁简始终没有说话,他也有些明白了,却还是忍不住问:「宁简……你不反驳吗?」   「他说的是真话。」宁简迟疑了很久,终於道。   苏雁归没有再问了,勾起嘴角似乎想笑,最後终究无法笑出来。   他把手中的盒子放回石台上,然後伸手向宁简:「宁简,把玉佩先还我。」   宁简抬眼,有些诧异。   这样的要求,未免有些可笑。   「你现在是没办法打开这个机关的。」   宁简看了秦月疏一眼,秦月疏只回他一笑,没有什麽表示。宁简便又看向苏雁归,苏雁归的表情真挚,只是眼睛里有着一抹藏得很深的哀戚,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跟平时很不一样。   宁简一恍神,几乎就真的伸手把玉佩还了回去,最後只是僵了一下,转向石台,把玉佩小心的放进那扇子形的凹陷里。   可是让他跟秦月疏意外的是,玉佩放不进去。   宁简猛地回头看向苏雁归:「这是假的?」   苏雁归眨了眨眼:「我说过,没有我是找不到宝藏的。」   宁简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彷佛不知该拿他怎麽办。   苏雁归对他这样的表情很熟悉。小时候做了错事後装无辜,长大後借着各种各样的机会揩油,宁简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甚至知道,宁简露出这样的表情时,才是真正地把自己放在了心上││因为宁简在思考该拿自己怎麽办。   所以,他总喜欢做各种莫名其妙的事让宁简为难。   可是今天有一点点不同。   他不希望让宁简为难,可是他没有办法了。   他的手还僵在空中,好久,宁简终於把玉佩放在了他的手上。   手指与掌心触碰的刹那,苏雁归突然觉得很难过。   但他还是很快就握紧了那块玉佩,往後退了几步。   看到宁简握剑的手很分明紧了一下,苏雁归就笑了,他像小孩子似的把手藏在背後,说:「宁简,你是不是一定要救你的三哥?」   秦月疏似乎轻哼了一声。宁简没有回过头,只是盯着苏雁归藏在背後的手,最後道:「你听我说过的。」   「你不会舍不得杀我吗?」   一直一直不敢问出口的话,彷佛不曾问,就不会失望。   宁简想了很久,道:「我不知道。」   「要不这样,把诏书也给了他,你跟我走,我们再想办法救你的三哥?」   「小鬼,不要太天真了。宁暄是被圈禁的,新帝登基,搞不好第一个杀的就是他!」秦月疏不知道是不是被苏雁归的话惹怒了,口气十分恶劣。   苏雁归也朝着他吼:「你不是很得太子倚重吗?连一个人都保不住?」   「就算保得住,你以为我会放着让你们带他走?」秦月疏哼笑。   苏雁归抓了抓头,放弃了:「所以除非你不救你的三哥,不然就一定要杀了我,对不对?」   「我不能放着三哥不管。」   苏雁归叹了口气,对着宁简浅浅一笑:「宁简,那盒子你拿好了,别让这人抢去,你救不了你三哥,我可就死得冤枉了。」   宁简微微一震:「小鬼……」   「宁简,你是不是不想我死?」   宁简想了想,微微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跟你三哥,你选他?」   宁简又点了点头。   「那就没办法了。」   苏雁归的话里是满满的遗憾,以至於宁简听着也觉得心中一痛,却看到苏雁归拿起那块玉佩晃了晃:「这不是假货,它从里到外都是玉制的,只是去年年初,我托朋友帮我在上面动了点手脚。」   「什麽手脚?」宁简很自然地接口问。   苏雁归神秘一笑,露出半分孩子的顽皮:「我在原本的玉佩外面,又覆了一层玉,所以现在是不能嵌到凹陷去的。如果没有我,就算你们得到它,也舍不得把它敲碎来看吧?」   看到秦月疏也露出一丝诧异,苏雁归就更得意了:「为了这层玉,某人可花了不少心思。可惜了……」   後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一边走到石台前,一边将那玉佩放到嘴里用力地啃了几下,玉佩外层居然就啪的一声裂开了,露出里面色泽相近的一块玉。   苏雁归自顾地把那块玉塞到石台上,那石台便缓慢地往下沈去。   等那石台完全沈没,露出往下的楼梯,秦月疏就突然欺身逼近苏雁归,一手掐住他的咽喉。苏雁归脖子上本就被宁简划破,这时被他一掐,血就沿着秦月疏的手流下。宁简一惊,出剑如风,直指秦月疏咽喉。   「五爷,您误会秦某了。」秦月疏说得诚恳,「宝藏的门已经打开,这小鬼就留不得。秦某是怕五爷您一时心软,让他有机可乘逃掉了。」   「放开他。」宁简没有多废话,只说了两个字。   秦月疏与他对视一阵,终於慢慢地将手松开,宁简的剑也一点点地放下。   然而宁简的剑上却突兀地沾上了一滴墨红,那「嗒」的一声让宁简和秦月疏都是一颤,下意识的抬头,就看到苏雁归嘴角挂着一线血痕深红如墨,衬着分明的笑意,叫人触目惊心。   「你……」宁简愣了半晌,张口叫了一个字,声音里有颤抖。   苏雁归笑眯了眼,却用力地咳了两声,才道:「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要杀我,可是我们在一起八年,我以为你会舍不得。」   宁简说不出话来,眼中有茫然在逐渐凝聚。   「但比起我,对你来说,你的哥哥更重要。可是等别人用我来要挟你,或是让你亲手杀了我,我都不甘心。反正终究要死,我自己选择怎麽结……」   他的话没有说完,只是彷佛脚上一软,整个人就往後跌坐下去,宁简下意识地踏上一步,却被秦月疏用力一拉,往後连退几步才发现整个石室都在晃动,连着一阵阵轰鸣声。   「宁简……」苏雁归坐在地上,看着宁简。   宁简似乎已经完全被吓住了,被秦月疏捉着手臂也不挣扎,听到苏雁归的声音,就迅速地望了过去,却又什麽反应都没有。   头顶开始有沙砾石块往下掉,激起的烟尘将整个石室都笼罩了起来,最後石室中陡然一亮,伴随着一声巨响,头顶竟被人炸出了一个洞来。   有人影在烟尘中从上面跳下,一落在苏雁归身旁,就将他整个揪了起来。   宁简反射性地执剑向前扑去,被秦月疏死死地拉住了,便只能留在原地,看着那人带着苏雁归又往上跳了出去,远远地还能听到一个爽朗的男声大吼:   「结束你个头,他奶奶的你要让老子做白工吗?我告诉你,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占老子的便宜,你个孙子……」   後面的就听不清了,石室的晃动开始平复,烟尘也逐渐淡去。   秦月疏慢慢地松开了手,回头看向宁简,就被吓住了。   宁简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可是有眼泪从瞪直的双眼里冒出来,然後一滴连一滴地落下。      第九章   秦月疏还没来得及反应,甬道里开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还没跑进来就先问:「大人,没事吧?」   「别进来!」秦月疏大喝一声,那脚步声就很快地停了下来。   秦月疏慢慢吐出一口气,盯着宁简的脸:「那小鬼显然是中了剧毒,毒是什麽时候中的,你知道吗?」   宁简眼中满满的茫然,只是很轻微地摇了摇头,半晌却又突然叫了一声:「是玉!」   秦月疏一愣,便也想起了苏雁归把玉佩放进嘴里咬的情景。   若换作常人,谁都不会把玉放嘴里咬,也绝对不会想到还能咬开。   只是现在石台已经沈了下去,无法取出玉佩来确认,秦月疏沈默了片刻,就走开一步。   「他身上有伤,也毒发了,就算被人救走,也未必活得下去,看来……我们的交易是做不成了。」   宁简浑身一震,却久久没有说话,双眼的光芒一点点暗下去,彷佛又布满了茫然。   秦月疏阴沈地望着他,半晌突然出手,并指如刀直劈宁简颈侧,宁简慢了一步才反应过来,往旁边躲去已经来不及,肩膀上挨了一记,被秦月疏的手指划破了衣服,带出一道血痕。   秦月疏没有给他时间,紧接着又是一掌过去,拍向宁简後背,左手成爪,直取宁简怀中的盒子。   宁简迅速拔了剑,侧削秦月疏手腕,秦月疏一缩手,伸脚横扫宁简下盘,顺势往後一跃,也已经拔出了剑来。   宁简同时向後,执剑贴着墙壁站着,凝神盯着秦月疏,脸上再看不出片刻之前的茫然。   秦月疏与他对视一阵,终於轻笑一声,收回了剑,笑道:「五爷反应过人,秦某佩服。」   宁简只盯着他的眼不说话,没有收剑,却把那盒子捉得更紧了。   秦月疏勾唇一笑,转身把甬道中的人叫了进来,吩咐他们往下去探寻宝藏,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报,下面确实是藏宝的石室,并没有什麽异样。   秦月疏这才随着那人走了下去,没有再理宁简。   宁简也没有跟上去,只是始终靠着墙壁,望着满墙壁的字,渐渐又迷糊了双眼。   「宁简,如果你是前朝皇帝,我是太祖,我也会夺你江山。」   「宁简,若你是前朝皇帝,而我是太祖,我一定不会像太祖那样伤你,陷你於不义之地。」   「因为我不舍得。」   「小鬼……」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他却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浑身一颤,又抿住了唇,低下眼去。   眼泪就那麽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地上,化作圆点後又迅速消失,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他甚至无法确定,眼中落下的究竟是不是眼泪。   其实他只曾见苏雁归哭过。   那时苏雁归还小,才十二、三岁,被镇上的几个大孩子压在地上打,一边打还一边被人嘲笑说「小野种,没娘养」。他牵马走过,被挡了路,对着小孩毫无办法,便习惯地拔了剑,把一众小鬼给吓跑了。   剩下一个没有跑掉的,就是苏雁归。   他弯下腰去拉的时候,只是刚碰到手,那个被压着打都不曾哭的孩子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把他狠狠地吓了一跳。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看到别人哭。   那之後才知道这个孩子叫苏雁归,是苏实的养子。   跟着苏雁归回家,正碰上苏实病逝,苏雁归哭得泪流满面。   再後来,他把那十二、三岁的小鬼吊起来逼问,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来吓唬他,他也一样不断地掉眼泪。   可那时候苏雁归的模样,宁简却不记得了。   只记得到十四、五岁上,两个人已经相处得久了,他信了苏雁归不知道宝藏的秘密,苏雁归也渐渐把他当作师父,对他十分依赖亲近,他便没有再没日没夜地盯着苏雁归,偶尔离开大半天到叶城去买些生活所需,回到苏家时,甚至能吃到苏雁归准备的晚饭。   生活过分平淡,却又安然,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自己的目的。   直到後来一天,从叶城回到苏家,却发现苏家里一片漆黑,苏雁归并不在,他才隐隐觉得後悔。   他本不该跟这个孩子如此亲近的,不该给予这麽多的信任。   他提着灯笼,带着极微小的希望,沿着月牙镇的大街小巷一路找去,一直在快天亮的时候,才在城西的枯木林中,找到抱成一团躲在树下睡着了的苏雁归。   那时候是真的生出了怒气的。   然而将苏雁归推醒,那小鬼只看了他一眼,便一把抱住了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後面的怒火,就再也烧不起来了。   那一天苏雁归死死地抱着他哭了很久,如同被抛弃的孩子又重新找到了家,他不知道该怎麽去哄这麽小的一个小鬼,便只能将他搂在怀里,反反复覆地安慰他「没事了,不要哭」。   那一天之後,他好像再没有见苏雁归哭过。也是那一天起,他便无端地相信,即使他离开,这个人也会留在镇上等着他。   可是这一次呢……   想着想着,心里就突然惊慌了起来,宁简下意识地抬头去找,看到的却是陌生的身影来来去去,苏雁归已经不在了。   他重新低下了头,死死地咬住牙,紧握着自己的短剑,如同捉着救命的稻草,却无论如何挣扎,一样会慢慢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从下面探出头来:「五爷,下面还有一个地道,是通往外面的。」   宁简动了一下,恍惚想起苏雁归申辩时说过,苏实不会武功,不可能跟他们走一样的路进来,那时只觉得是狡辩,现在听说真有别的通道,心中就很轻易地生出了莫名的茫然来。   「五爷?」那人见他不说话,便又叫了一句,甚至还伸手拍了拍宁简的肩。   虽说也是皇子,但宁简不同其他,一年留在宫中的日子屈指可数,朝中上下,大多是只知道有这麽一个皇子,而认不出人来,就是见着了,也比对别人少几分恭敬。   只是那人的手刚碰到宁简的肩,宁简的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脸上一白,这才慌了起来:「五爷恕罪,五爷饶命!」   宁简彷佛没有看到他的惊惶,只把手中盒子收好,又紧了紧手中短剑,淡淡地开口:「走吧。」   那人这才哆嗦着往回引路,走了一段,见宁简始终面无表情,却也没有伤害自己,便明白他只是防备,而不是责怪自己无礼,於是胆子便又大了起来。   「五爷您不知道,下面真是个宝藏,金银珠宝,都把人眼给闪花了。前朝皇帝若是把这宝藏挖出来做军饷,咱们太祖皇帝也犯不着夺他江山了。若是把这宝藏分我一点,我这辈子就无忧了。」   宁简没有回话,只是那路不长,很快就到了一个极开阔的石室,秦月疏就站在入口处,听到那人的话,便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再说,你这辈子就该结束了。」   那人连忙闭了嘴,灰溜溜地跑到一旁帮着搬东西,再不敢说一句话。   秦月疏等他走开,才转身对宁简一摆手,笑道:「车马应该已经在外面等着,五爷请。」   宁简沈默良久,终於往他所示的方向走去。   那是一条很长的甬道,里面没有灯火、甚至没有风,走在里头,又黑又闷,让宁简不自觉地想起了之前苏雁归牵着自己的手,在门与门之间的窄道里走的情形。   甬道出口在月牙镇的花溪下流。   从丈余深的水潭中游过一个石洞,就到了花溪下流的锺乳洞。   涉水走出洞口,就看到已经有车马停在那儿,有官兵模样的人在周围戒备。   宁简走出去时,天色早已经暗了下来,四下寂然。   秦月疏分给他一辆小马车,有下人过来伺候,他也只是要了一套衣服,独自走到角落处梳洗干净了,一声不吭地窝到车里去。   即使在山中有过片刻休息,连着多天的劳累和紧张,也已经让人接近极限,他抱着剑靠在角落里,合眼休息,却久久无法睡去。   外面持续地传来众人搬动箱子的声音,偶尔还有低不可辨的交谈声,宁简心中生出一丝烦躁,抓着剑的手不自禁地用了力,指关节上都微微泛白,人就更不可能放松,偶尔有片刻模糊,也很快就被外面的声音惊动,重新清醒过来。   如此迷糊一阵醒一阵,外头的天似乎也亮得很快,前一刻还暗红,後一刻便已经浮白。   东西似乎搬得差不多了,就听到秦月疏的声音道:「各人守好自己负责的车子,我们要在天全亮之前绕山路离开,若是谁出了问题,给我等着。」   众人齐声应了,宁简便听到一阵脚步声靠近,他睁开眼,同一时间,车帘也被人掀了起来。   秦月疏的脸上看不出一夜未睡的疲惫,笑容可掬:「原来五爷已经醒了。」   宁简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什麽事?」   「车队该走了。」   宁简没有说话,秦月疏却自顾上了车,宁简这才挑起眼看他,他便笑道:「别的车子都装着东西,就这一辆还空着。秦某本不该冒犯五爷,可是多日疲累,实在不愿骑马,请五爷开恩。」   宁简沈默片刻,就往角落里缩了缩。   秦月疏便笑咪咪地靠着另一边坐了下去,很大方地闭上双眼休息起来。   宁简却没有再合眼,只是抓紧了那个装着诏书的盒子,抱着自己的剑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盯着秦月疏。   似乎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戒备,好一会,闭着眼的秦月疏突然开口:「五爷不必紧张,殿下跟您约定好了,他说不杀您,秦某即使再想要您的命,也不敢妄为。」   他话说得恭敬,话意里却透着碜人的寒意,宁简又盯了他一阵,才慢悠悠地别开了眼。   彼此沈默了一阵,秦月疏又笑了笑,半睁了眼,瞥了宁简一记,又闭上了,换过一个舒服的姿势,才道:「何况,五爷的狠,秦某是见着了。」   宁简没有动。   「那小鬼虽然傻,倒也不讨人嫌,跟了您八年,说不要就不要。现在生死难料,也不见五爷您有一点担忧难过,真是……可叹人心凉薄啊。」   响应他的是短剑出鞘的声音,没等短剑架到自己脖子上,秦月疏就已经往旁边滚了过去。   宁简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好久才生硬地道:「既然累了,就好好睡觉,要是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秦月疏听着,只是一笑,没再说什麽。   宁简也终於把剑收了回去,依旧抱着剑坐在角落里,张着眼怔怔地出神。   这一路回京,路途遥远,自然沾染了不少麻烦。且不论秦月疏追着宁简到月牙镇时惹去多少寻宝的武林人士,就是他们离开之前,在山中制造了那麽大的骚动,月牙镇的宝藏出世之说自然很轻易就传开了。   但秦月疏带去的人中,能人异士不少,江湖中人也大多不愿招惹朝廷,一路上虽然经历了几场恶斗,宁简也只是躲在车子里,当什麽都不知道。   只是这一日日过去,宁简就显得越发沈默,有时坐在车上,看起来就像是闭眼睡着了,但只要一有动静,他就会惊起,二话不说拔了剑就架人脖子上。   秦月疏看得出他眼中的杀意,自然不会贸然再去试探。只是偶尔几次旁人来唤他,他也一样把短剑架别人脖子上,即使之後主动收回,也足以让下人害怕。   秦月疏的话里带过几次,要他收敛,他也没有改变。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越近永城,宁简就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   一开始只是为了防备秦月疏偷袭,可是秦月疏换过一辆马车,留他独自一人时,他也无法放松下来。   晚上天色尽暗,除了守夜的,别的人都睡了,他也只能蜷在车厢角落里,睁着眼发呆。   他无法入睡。   脑海里反反复覆的都是苏雁归的模样,从八年前初见,那十二、三岁的少年;到山中脸色苍白,轻声唤他名字的青年。   明明分开了,印象却比任何时候都深刻。   偶尔能生出一丝睡意,意识模糊时,又会被噩梦惊醒。梦中无一例外地,还是苏雁归。   梦中的人一身是血,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带着愤怒和委屈。有时也会如在山中时那样,换着不同的语调问他:你舍得吗、你要杀了我吗……   梦中他答不出来,一着急就又醒了。   夜深人静,就会觉得分外的难受。   他的童年有一半在宫中长大,跟着凤宁暄,自然也学会分辨各种各样的毒物,苏雁归中了什麽样的毒,他却分辨不出来。只能不断地揣度着,那个救走苏雁归的人能不能替他解毒,他会不会其实已经死了。   转念又会想起,苏雁归偶尔露出的小委屈,不知道那个小鬼是已经恨自己入骨,还是像小时候挨打骂时那样委屈着掉眼泪却不肯哭出声来。   如此颠倒地想着,很容易天就亮了。   宁简不知道问题在哪里。   从初相识,他就知道自己终究要杀了那个小鬼的,那小鬼也一直都知道自己要死的,可是现在拖过一年又一年,到头来他却觉得好像哪里错了。   心里的难受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便只能自己死死憋着,宁简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等回到永城,见到三哥,等一切结束,尘埃落定,所有的事情就会过去。   只是等车马入了京都永城,宁简正要到软禁凤宁暄的别院去时,宫里就先来了人。   宁简认得那是跟在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   那个身材宽胖、从没拿正眼瞧过他的太监总管极恭敬地站在那儿,唤他五爷,说皇帝病危,众皇子大臣都在寝宫门外跪着了,可皇帝只要见五子凤宁简。   连一旁站着的秦月疏都有些错愕了,宁简却只是张着眼怔怔地站在那儿,直到那太监总管又叫了他一声,他才微微点了点头,翻身跳上一旁备好的马,一夹马肚就直奔宫门。   太监总管是头一回跟这位皇子打交道,之前从未在意过这个一年里也未必能见上皇帝一面的皇子,自然也不清楚宁简的脾性,现在见他一声不吭就跑掉了,只当他的心高气傲,不敢发作,抢过一匹马就慌忙追了上去。   「五爷,您不换过一身衣服吗?」   宁简没有理会他。   近了宫门,守门的认不出他来,只是见他来势汹汹,便执了长枪来拦,宁简短剑一撩,剑柄横扫,将其中一人击退三步,顺势伸脚一踢,把另一个人踢翻在地便要往里冲,其他兵将也紧张了起来,眼看就要围上去,太监总管才连忙大喊:「别放肆,那是五皇子!」   那些人一时全僵在了原地,宁简便纵马直入,毫不停留。   等近了寝宫,果然看到宫门前跪满了人,听到马蹄声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宁简迟疑了一阵,才往最前头扫了过去。   前头跪的都是皇子,当中一人三十来岁,模样清贵,便是当今太子凤宁安。他脸上本来满是哀戚,这时一看到宁简就沈下了脸,欲言又止的,宁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转开了视线。   「五爷,皇上在等您呢。」太监总管这时也追上来了,自然不会再说些让宁简换过一身衣服的话,只是低声催促他。   宁简又看了那几个皇子一眼,便沈默地往屋里走了进去。   屋里的太医和伺候的宫女太监看到他,便很自觉地行礼退了出去,留下宁简一人站在离床十步之外。   周围盈着药香,明黄的纱帘後,是一个模糊的身影半躺在床上。   宁简没有动。   过了好一会,床上的人开了口:「是宁简吧?过来。」   声音苍老而虚弱,已经完全没有宁简记忆中的威严。   他走了过去,掀起纱帘,就看到床上躺着的老人。   五、六十岁的人,七、八十岁的模样,脸上没有什麽血色,半合着眼,呼吸低缓,好像随时都会停止。听到他靠近时,才微微挑起眼看他,露出很淡的、生硬的笑容来。   宁简犹豫了一下,便在床边跪了下去,低唤了一声:「父王。」   老人脸上的笑容就分明了起来。   宁简却不知道接下去要说什麽了,他也不知道父亲把自己叫来,要说些什麽。彼此沈默了一阵,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细长的盒子:   「我依照约定,找到了宝藏,也找到了苏实留下的记载。这是太祖留下的诏书……」   「我是前朝皇帝的血脉,对吧?」   皇帝没有以「朕」自称,让宁简有些意外。他点了点头:「记载的石室已经炸掉,这诏书我也带回来了。」   「这些不重要了,就让後人去苦恼吧。」皇帝笑了笑,「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   宁简更意外了,一时跪在那儿,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这些年,你过得开心吗?」   宁简愣了愣:「还好。」   他不明白自己父亲为什麽要问这样的问题,於他自己而言,开心不开心似乎也没什麽关系,於是回答中也带了几分随意。   皇帝看着他的脸:「我这一生,只爱过一个女子,她是武林中罕见的美人,性子直爽,待我很好,也从来不计较我身分可疑。」   宁简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的亲娘。可是他听到皇帝说「爱」时,还是禁不住地呆了一下。   「可是她知道我是皇帝之後,怎麽都不肯跟我回宫。一开始,我以为她不爱我,可是直到她死了,我才发现她是太爱我了。她没办法跟别的女人分享夫婿,只好一个人离开,替我生了个孩子,却什麽都不说。」   宁简含糊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说什麽话。   皇帝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颤抖着伸出手来,宁简好一会才明白过来,把自己的手也伸了过去。   「所以我一心一意,希望她替我生的孩儿可以留在我的身边。我找了她的兄长,争了很久,才分到了半年。但孩子留在宫里了,没有外戚襄助,我又不敢宠他爱他,最後,也只能选一个贤淑的女子替我照顾他。可是我看着宫里的人,因为我冷落他,而做出种种不敬,又觉得亏欠良多……真是,对不住……」   宁简的手紧了紧:「没关系,我不在意。三哥和娘娘对我都很好。」   「我知道,因为你就只跟你三哥亲近。」皇帝咳了几声,躺在那儿,好久没再说话。   宁简笨拙地替他顺了顺气,垂眼不说话。   「最近几年,我常常想,我是不是错了。在宫中,谁都不会跟你亲近,在你舅舅那儿……我听他说,因为你留在山上的时间少,跟师兄弟也不亲近……一个人,会觉得孤单吧?」   「没关系,我不在意。」宁简第二次说出一样的话。   「我这几年,总想着跟你亲近一点,可是你都几乎不回来了。过年时我太忙,远远地看一眼,等闲下来时,你又走了。」   宁简低着头:「对不起。」   皇帝动了动,终究又安静下来:「你找一下,那桌子上有道圣旨。」   宁简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站起去找。   圣旨就在桌子最显眼的地方,写好了也已经盖了玉玺,大意是将皇子凤宁暄和凤宁简贬为庶民,远放京外,永世不得入朝,却要求各地官员予以尊重和救济,不得让两位皇子吃苦受罪。   宁简拿着圣旨回到床边,依旧跪了下去,低声说:「谢谢。」   「我本想着用借口再留你几年,可这几年,我们也没有如何亲近过,往後……怕也没有机会了。」   「你……」宁简眨了眨眼,又垂下头去。   皇帝轻拍了拍他的手:「去叫你大哥进来吧。」   宁简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又忍不住问:「你能不能不要死?」   皇帝笑了。   宁简抿着唇站在那儿,手里拿着那道圣旨,慢慢地握紧。   「傻孩子,哪有你说不要就不要的,天下不会事事都如此便宜你的。」   宁简没有再说话,低头转身,往门外退出去。   「宁简……」皇帝却又叫住了他。   宁简猛地回头,就看到这个从来没有跟自己亲近过的父亲露出了爱怜的微笑:「找一个,能让你觉得不孤单的人陪着你吧。」   宁简茫然地点了点头,踉跄着走了出去。   门外的人见他从里面出来,都是一震,凤宁安的目光如箭射来,宁简低下眼:「叫你进去。」   凤宁安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阵,才大步走进屋内,留下的人也有注意到宁简手上的圣旨了,私下议论纷纷,却谁都不敢上前打听。   宁简也没有管那些人,只是走到众皇子後面一样跪了下去,茫然地张着眼在人群里找,却怎麽都找不到自己的三哥。   如此又跪了一阵,便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哀号,宁简微震,没有抬头,只听周围的人一下子就此起彼伏地哭了起来。   太监总管从里头走出来,双眼通红,颤声宣:「皇上驾崩了。」   那哭声便又如浪涌起,叫人肝魂欲摧。   宁简怔怔地张着眼跪着,没有动,倒是一旁跪着的那个七、八岁的小皇子偷偷地从袖子下偏过头来看他,而後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五哥,你怎麽不哭呢?」   宁简茫茫然地转眼看他,最後眨了眨眼,便低下了头。   倒是小皇子呆在了那儿,好一会才像是被吓到似的说:「五哥你好厉害,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母亲让我学哭,我总哭不出来,被她训了一顿……」   宁简没有再理会他,只是一直跪着,殿前那些人轮番上去说了些什麽,他也不知道。   那个小皇子似乎被他母亲带走了,临走时那女人还颤着声跟他说,小孩子不懂事云云。   宁简也不知道那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的听到了,直到有人来拽,他才下意识地拔了剑,拽他的人吓得往後一退,连跌带滚地,连声喊:「五爷饶命,五爷饶命!」   随後便是有人一掌袭来,宁简顺势横剑斜劈,那人另一只手作爪状扣他手腕,宁简反手要抽剑,却竟慢了一拍,被那人捉住了手腕。   「五爷这是悲愤呢,还是太无情?先帝刚驾崩,您就要殿前染血?」   宁简的动作缓了下来,抬头便看到秦月疏站在身旁,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三、四步之外,是个满脸惊惶的小太监,见秦月疏来了,便抖着身子退下了。   迟疑了一下,他硬抽回了手,秦月疏居然也没为难他,只是一边把他拉起来,一边道:   「你看旁人都散了,你也不必留着演戏。先帝的皇子都得守孝的,这是规矩,旁的几位是各自回府里封地去守,你没有封地,也没有专门赏赐的府邸,皇上的意思,是问你想留在宫中守孝,还是要怎麽着。」   宁简看着秦月疏,似乎完全听不明白他的话。   秦月疏盯着他的脸好久,终於叹了口气:「先帝驾崩,太子即位,自然就变成皇上了。大丧之後就是登基大典,你也是要去的。」   宁简又沈默了,好一阵,才道:「我留在宫中。」   秦月疏没多说什麽,只道:「好,我安排,你还是住在从前宁暄那宫里吧。」   「我要见三哥!」   这一次却是秦月疏沈默了,半晌才道:「等事情过去了,再跟皇上说吧。现在皇位未稳,你是断断见不着的。就是见着了,你和他都得守孝,也还是要留下来。」   宁简没有再说话了,倒是秦月疏像是要安抚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你知道,宁暄身分敏感,他外公一众始终想把他推上皇位,现在先帝驾崩,新皇的位子没坐稳,不先寻个借口杀了他,就是恩赐了。」   宁简以迟钝的动作点了点头。   秦月疏又接了一句:「你现在要见他,就是提醒皇上,有这麽个祸害在,那就是害他。」   宁简又点了点头。   秦月疏看着他,终於没再说什麽,招来个小太监吩咐下去,安顿好宁简便要离开,宁简却突然开口:「是不是你现在也见不着三哥了?」   秦月疏猛地回头,盯着宁简的脸,半晌哼笑一声,头也不回的走开。   宁简倒也没追,只是望着秦月疏逐渐远去的背影,手上还握着自己的剑,看起来颇有几分要追上去捅他一下的气势。   小太监在一旁等了很久,才战战兢兢地走上前:「五爷……」   宁简终於低下眼,慢吞吞地把剑收入剑鞘。   宁简在宫中自然也是有自己归属的。   当初被寄养在德妃的宫里,与三皇子凤宁暄一同管教,德妃便将自己宫里的一个别致小殿院划给了他,宫娥太监也都齐备。   小殿院前有当时皇帝亲题「安宁」二字的匾额,左倚德妃的品贤院,右邻凤宁暄的静平院,是个方便照应的好地方。   只是如今凤宁暄被软禁在宫外,德妃也在他被软禁後,自发到京郊的普慈寺带发修道去了。这偌大的宫院之中,便长年沈寂,直到宁简回来,才在安宁院里点起了灯。   那天夜里,宁简勉强睡下,却又恍惚地做起了梦来。   梦中是他三、四岁时的光景,有高大的男子一身皇袍,亲自弯腰牵着他的手,从宫门一路走到後宫。   其间说的什麽,他都听不清了,只看到尚年轻貌美的德妃娘娘仪态万千地站在几步之外盈盈下拜,她旁边站着个七、八岁的小皇子,一边行礼,一边偷偷地抬头向自己看过来。   宁简挣扎着想伸出手去,梦中的小孩也笨拙地伸手抓向那衣着光鲜的小皇子,小皇子笑嘻嘻地走过来牵他的手,一旁的男子便软声道:「这是你的三哥。」   「三……哥?」   「宁简乖。」   之後景移物换,自己长到了四、五岁,个子似乎也不见高,在德妃娘娘的寝室窗外,伸出手也仅仅构到了窗台。   年幼的自己一直在窗台下掉眼泪,三哥捂着他的嘴,他便拼了命地伸出指头往窗里指。   三哥就在旁边,半蹲下身来,拍了拍肩,小声说:「小宁简,三哥把你抱起来,就能见着父王了,可你不能作声。如果被发现了,就要受罚,父王就会离开,懂吗?」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三哥便让他爬上肩膀,颤巍巍地站起来,他骑在三哥肩膀上,看着窗台一点点地近了,就开心地笑了起来。   可是等真的能往窗里看时,房间里已经看不见人了,父亲也好,德妃娘娘也好,都早就不在了。   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把三哥吓了一跳,两个人东歪西倒地摔在地上,他就哭得更厉害了,只上气不接下气地嚷着:「爹、爹……」   三哥龇着牙捂着肩膀毫无章法地哄他,他也没领情,三哥便拿袖子替他擦眼泪,结果三哥的衣服是湿的,他的脸上也还是湿的。   最後是那高大的男子从後面走来,把他抱起来,笑着问:「宁简怎麽了?」   他眨了眨眼,把头往男子肩窝里一埋,又哇的一声哭了。   这些事,到再大一点,便忘干净了,常常他在宫中住上半年,也未必见得父亲一面,只是三哥依旧陪着他,带着他满皇宫里跑,或是坐到课堂上听师傅讲之乎者也,国之根本。   宁简半夜惊醒,在床上坐了起来,对着满室黑暗空寂,不知所措。直坐到天亮了宫娥来唤,他才慢慢从床上爬下来,穿上素白的孝服。   守孝的日子倒过得平顺,凤宁安登基为帝,他也随着众人一同跪在祭坛前的广场上,耳边三呼万岁,他始终缄默不语。   三月过去,守孝期便算满了,最後一日傍晚,宁简正抱着剑坐在院子树下发呆,突然便听到一声高唱:「皇上驾到──」   他心中莫名地一蹦,迅速地往门边看过去,便看到新天子凤宁安独自踱了进来,脸上看不出悲喜,眼底却有一丝疲惫。   宁简站起来,等他走近了,才慢吞吞地跪了下去,恭敬地行了个礼:「宁简参见皇上,愿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凤宁安久立不语,宁简也不在乎跪多久。天边寒鸦哀戚,直到天色暗下,凤宁安才轻笑一声:「起来吧。你我这二十多年兄弟,就数你这一个礼最端正。」   宁简站起来,低头敛眉:「你是皇帝,礼不可失。」   凤宁安第一天认识他似的,端详了他很久,最後才收回目光,摇头一笑,笑声中有几分落寞的意味。   宁简不多言,两人便都沈默了下来,四下静寂,以至於凤宁安再开口时,声音显得突兀而尖锐。   「凤宁暄死了。」   第十章   周围的风也似有片刻凝住,宁简下意识抽出剑来:「你说谎!」   凤宁安微偏了偏头躲过他的剑,极冷静地重复:「凤宁暄死了。这几年他身体一直不好你也是知道的,最近几个月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前两天开始就一直没有醒过,药食不进,今天中午时醒过来一阵,没多久就断气了。」   「你说谎!」宁简逼近一步,短剑毫无章法地劈向凤宁安。   凤宁安一手架住他,冷笑:「话已带到,信不信由你,他尸身还在停在那儿,朕可开恩,准你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宁简已经抽回了剑,反手挥出:「你说谎,你说谎!」   凤宁安被宁简发狠的攻击逼得狼狈,连退几步,停下来时终於忍无可忍地喝了一声:「放肆!」   宁简的动作因为他这一喝就停了下来,只是拿着剑站在那儿,剑尖依旧指着凤宁安,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双眼却已经发红了,半张着嘴微微喘息着,宛如走投无路的野兽,眼中一片空茫。   与此同时,院子外也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数名护卫执着长枪冲了进来,叫了一声「皇上」,便一致地以枪头对着宁简,凝神戒备。   宁简站在那儿不躲不闪,好半晌,才突然激动了起来,短剑挑起临近的一根长枪,一低头,顺势伸脚横扫那人下盘,那人躲避不及,应声倒了下去,旁边的人再要围上去时,宁简已经突围而出,飞奔出院子。   「不要追了。」凤宁安叫了一声,「你们都退下吧。」   那些人面面相觑,最後终於行了礼退了下去,只留着领头一人站在那儿,一声不吭。   凤宁安沈默片刻,道:「你陪朕出宫一趟吧。」   宁简一路跑出去,在宫道上碰见了一辆马车,一挥剑斩断了套马的绳索,也不管车夫惊叫,翻身上马便朝宫外直奔而去。   这一路他很熟悉,出了宫门,往城西一路去,出了城门後再走两里路,就是软禁凤宁暄的地方了。   他赶到时几乎是从马上摔下去的,别院门前的士兵见他气势汹汹,便下意识地要来拦,宁简没有停,只是一剑荡开攻来的长枪,冷声道:「我乃先帝五子凤宁简,谁若挡我,我便杀了他!」   那些人被他话里的杀意吓到了,动作只一缓,宁简已经冲进去了。   前院花开似锦,边上却停着一匹黑马,宁简认得,那是秦月疏的马。只是如今就那麽随意地放着,无意中泄露的仓促便似带了一丝不祥。他脸上微白,握紧了剑就往前跑。   越过荷塘就能看见主屋,屋外已经挂起了白色的灯笼,门上白幡如雪,叫人怆然。   宁简瞪大了眼,彷佛连路都不会走了,好半晌才踉跄地跑了过去。   主屋大门敞开,里面是一色素白,有纸钱纷扬,当中一副棺木,棺盖已经被丢在一旁。棺木旁一人黑衣黑发,脸白如鬼,跪在那儿,抱着棺木中的人,一动不动。   棺木中是宁简极熟悉的人,只是如今脸色如雪,双目紧闭,没有一丝生气,软软地靠在秦月疏怀里,比任何时候都温顺安静。   「三哥……」宁简退了一步,声音里是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秦月疏似乎动了一下,抬眼望来,宁简便能看到他通红的双眼中是满满的绝望。   秦月疏一看到宁简,却是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人,哑着声道:「别过来!」   宁简似也有些激动了,大喝一声:「秦月疏,你想干什麽!」   「干什麽?」一句话似乎把秦月疏问倒了,他眼中浮起一抹茫然,低声重复着问题,却久久没有回答。   宁简心乱如麻,连一刻都等不及,见他不言不动,便咬了咬牙要冲进去。只是刚踏出一步,那边的秦月疏已经不知从哪抽出一柄长剑,直指了过来:「站住!」   宁简猛地停下,看着秦月疏,又看向他怀中的人,蹙起眉头:「放开我三哥。」   秦月疏却呵呵地笑了起来,手轻柔地扫过怀中人的脸,而後慢慢地吻上了他的额:「我不会放开你的。」   宁简铮的一声拔了剑。   「死也不放。」秦月疏的声音很轻,彷佛只是在对怀中人耳语,「宁暄,我陪着你好不好?」   他把人抱得更紧一点,又道:「我陪着你……下辈子……说不定你就会爱上我了。你无法接受断袖分桃,我便生为女子,这样,你是不是就能接受我了?宁暄……」   「三哥……」宁简叫了一声,带着垂死挣扎的意味。   他已经有些绝望了。   秦月疏再有不是,对他三哥的一颗心,他也是知道的,这天下若有什麽能让秦月疏变脸,那必定就是凤宁暄。   秦月疏已经不再理他了,只是低头,微颤的唇在那苍白如雪的脸上一寸一寸地吻过,双眼一合,眼泪就如断线珍珠般滑落。   宁简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只是摇头。几次张口,都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现在你可信了?」身後传来一声冷哼,宁简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凤宁安站在自己身後,面无表情地盯着屋里看,「他断气时,还心心念念地跟秦月疏说恨。还真是,死都不肯服软。」   「你说谎!」宁简又退了一步,脸上满是惊惶,「三哥说过会等我回来的……他说过的……」   凤宁安哼笑一声,没有理会他,只朝屋里喊:「秦月疏,出来。」   秦月疏只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   凤宁安皱了皱眉,就听到秦月疏轻声道:「他说他不爱我……他说他恨……」   「秦月疏。」凤宁安又叫了一声。   「然後他就死了。」有眼泪落下,秦月疏却笑了起来。   「你说谎!」宁简如同被踩中尾巴的狗,一下子跳了起来,「你们都说谎!」   「我死也不会放手的。」秦月疏笑着轻道,「宁暄,就算轮回百世,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宁简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安,人也往屋里冲了进去,却没想到只跨出一步,就听到头顶一声巨响。   屋里一直战战兢兢的几个下人惊叫着往外跑,宁简被推攘着退回屋外,还没站稳,就听到凤宁安大喝一声:「秦月疏你干了什麽?」   宁简猛地回头,就看到屋里有火轰然而起,迅速地绕着门边蔓延,生生把他们拦在了门外。   屋里凡是能烧的东西,竟也一件接一件地烧了起来,剩下几个来不及离开的下人也连爬带滚地冲了出来,只剩下秦月疏还跪在那儿,死死地抱着凤宁暄的尸体,一个接一个地印下轻柔的吻。   「秦月疏,你放开我三哥!」   宁简更慌了,困兽似的要往里冲,几个逃出来的人连手死拉着他,他便朝屋里不断大喊。   秦月疏置若罔闻,只是笑得越发温柔了,抱着凤宁暄,缓缓地合上了眼。   「凤宁安,我有父皇的圣旨,我要带三哥离开!」宁简叫不动秦月疏,便只好回头朝着凤宁安吼,「我有圣旨,太祖的遗诏我都给你,你让秦月疏放开三哥,你让他放了我三哥!」   到最後一声,已经有些分明的哽咽了,宁简红了眼眶,伸手捉住凤宁安的一角衣袖,便似落水之人捉住救命的稻草。   凤宁安看着他,又看了一眼屋内,屋里已经是火光满目,不住地有横梁带着火落在秦月疏身旁,秦月疏却始终没有动。   「他是抱了必死之心,你不可能从他手里抢下那尸身。何况人都死了,在哪里不都一样?秦月疏一生对他用情至深,即便生时不相爱,死後同穴,也是一种安慰。」   宁简咬牙,猛一挥手,短剑横在了凤宁安的脖子上,一旁也同时有人窜了出来以剑相指。   宁简急了,把剑一挺:「让他放了我三哥!」   见凤宁安不说话,宁简便又急急地补上一句,「我们约好的!我给你诏书!我给你!你要什麽我都给你!」   脖子上都被划出一道血痕了,凤宁安居然也不慌,只是看着这个弟弟,最後轻叹一声:「对不起,我做不到。」   宁简的剑匡啷一声落地,听到动静冲进来护驾的人便一下子将他压住。   屋里的火烧得渐猛,便是站在门外,也被那炽热的气流逼得难受。里头的景物都有些扭曲模糊了,只能隐约看到秦月疏的头发衣服都已着了火,却像是什麽都感觉不到似的,只是死死地抱住凤宁暄的尸体。   宁简被按在地上,看着火光中紧密相连的两个人,忍不住张开口,嘴里却只发出低哑而无意义的声音:「啊,啊……」   凤宁安别开了头,伸出手挡在他眼前,宽大的袍袖在眼前落下时,宁简看到秦月疏被烧得满是鲜血的脸上,挂着满足而欢喜的笑容。   明明痛苦不堪,这个人却竟笑得如此餍足,彷佛天下所有已在手中,再无所求。   宁简看着看着,无端便害怕了起来,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只是怔怔地张着眼,看着眼前衣袖飘拂,彷佛还能看到衣袖之後,屋里那相依的两人脸上的笑容,带着无尽的欢喜,与讽刺。   宁简,宁简……   恍惚间他似听到了一个极熟悉的声音,用老不正经的语气唤他,话里带着无尽的亲密。   「苏……」   模糊中自己彷佛叫了一声什麽,宁简只是挣扎着想回头去找,可目之所及,竟都只是一片血红,等再要看清楚一点,便已经陷入了昏暗,再无意识。   再睁开眼时,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寂静无声、空无一物,只看得见脚下有石子路一路蜿蜒,不知所之。   宁简怔怔地站了很久,才挪动了脚步。   路很长,好像怎麽走都到不了尽头,他走了很久,才突然发现前方有人影晃动,他一惊,伸手就要拔剑,然而腰间却是空的。   心头的惊惶愈加分明,他拼命压下转身逃离的冲动,迟疑了很久,才重新往前迈出脚步。   前面的人影似乎近了,又始终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好像在他往前的同时,那一边的人也在一步步远去。   宁简加快了脚步,到最後终於忍不住跑了起来,人影也终於越来越近,渐渐地就能看清楚轮廓。   宁简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的人影,那人影也一样停了下来,就像在等他一般。   宁简张了好几次口,才艰难地叫了一声:「三哥?」   叫出口时,就分明地觉得错了,原本那几乎要消失的惊惶又一下子分明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更正,那个人影就动了。   宁简脱口而出:「小鬼!」   前方的人影像是终於被激怒了,飞快地跑了起来,宁简慌忙追了上去,那人影的速度却比他更快,只不过眨眼工夫,就远得看不见了。   宁简心里越急,却始终无法发出声音来,他停在原地茫然地四处张望,四周依旧白茫茫一片,什麽都没有。   「宁简。」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後响起,宁简猛地回头,身後空无一人。他僵着身子看了很久,才慢慢回过头,然而那个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宁简。」   这一次听得清晰,是极熟悉的声音,宁简一下子就睁大了眼:「三哥!」   回身却依旧什麽都看不到,宁简无措地回身走了两步,忍不住又叫了一声:「三哥……」   回应他的只有清晰得让人难受的死寂。   宁简眼中的茫然与无措更深了。他想要走回去找,却又隐约地明白,即使自己怎麽找都不会找得到。   为什麽呢……   他想不明白,只是无意识地回过身,重新看着石子路蜿蜒而去的方向,那个酷似苏雁归的人影也早就消失不见了。   他看着人影消失的方向,好一阵,又慢慢地回头看身後,好久,他才终於往前踏出了一步,向着人影消失的方向走去。   路又无止境地往前方蜿蜒而去,人影却再也没有出现,那一片白茫茫似是雾气,一点点地消散,路也终於到了尽头,那儿站着一个人,背向着他,却分明是苏雁归。   宁简停下了脚步,望着不远处的人,久久不敢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苏雁归终於回过身来,看起来与一贯的模样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带着点赖皮地朝他眯眼笑。   宁简张了张口,最後又合上了,只是无声地看着苏雁归,整个人一动不动,连指尖的轻颤都凝住了。   「宁简。」苏雁归的笑容似乎更灿烂了,叫了他一声,声音里带着无尽的亲密。   宁简无法动弹,他分不清这是梦是醒,却又害怕着一动,眼前的种种就会消失。   然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害怕是从何而来。   「宁简。」苏雁归又叫了一声,透着一丝无奈和委屈,如同在深山之中,那一声声的叫唤。   「你……」宁简发出一个极轻的单音,而後又是沈默。   苏雁归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褪去。   两个人就这麽僵持在那儿,谁都没有言语,谁都不肯踏出一步。   宁简觉得有哪里不对,然而这样的感觉又让他无端地生出一丝羞愧。   终於苏雁归轻轻地叹了口气,朝他伸出手:「宁简。」   只是一声,宁简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好像他就是在等这只伸过来的手,好像这个人理所应当朝他伸出手。   他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眼前的人并没有消失,也没有离去,这让他心头最後一丝惊惶也褪去了,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一把捉住了那只手。   苏雁归只是微笑着看他,并不说话。   宁简死死地捉着他的手,花了很长的时间才逐渐冷静下来,慢慢放开。   苏雁归似乎也不在意,两个人就那麽站着,离得很近,彷佛彼此的呼吸都能感觉得到,却又像是离得极远,无法相触。   宁简莫名地觉得有些难受了,消失的惊惶似乎又一点点地染上心头。他看着苏雁归,对方微笑依旧,彷佛在等他说话。   「……三哥,死了。」   好不容易开口,却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麽要说这样的话。明知道这个人不会喜欢听这样的话,却还是下意识地想要跟他说,要索求安慰一般。   宁简越发地慌了,站在那儿,连手脚该放哪儿都不知道。   然後他听到苏雁归的叹息,仓皇地抬起头,苏雁归却已经转过了身,他还来不及伸出手,苏雁归就已经消失了。   四周又重新被一片白雾笼罩了起来,连同脚下的路都要看不见了。   宁简渐渐明白,这大概只是一个梦而已。   现实中的那个人……一定不会再这样对他微笑,不会再这样看着他,不会再向他伸出手。   那个人,说不定早就死了。   明明只是一个梦,心中的难受却一点一点的积累着,而他在梦中叫不出来。   真正醒来时,天色暗淡,只有极远处有一丝泛白,四下静极。   房间里没有旁人,只点着暗淡的灯火,宁简茫然地张着眼,觉得自己做了一宿的噩梦。梦中不知所以的悲伤,还有无法遏止的惊恐,让他在醒来後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敢动弹。   愣了很久,他才慢慢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剑,剑却没有放在手边,他猛地坐了起来,左右张望,开始疯了似的找了起来。赤着双脚跳下床时,地面传来彻骨的冰冷,宁简哆嗦了一下,就停了下来,警惕地盯着门口。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却是凤宁安。   宁简盯着他:「我的剑呢?」   凤宁安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宁简,好久,才道:「先帝大丧刚过,宁暄的後事便不能太过铺张,他是皇子,本该葬入皇陵……但你说你有圣旨,朕便作主,着人在西郊建墓,将他跟秦月疏葬到一起,你看如何?」   宁简猛地抬头,脸上依旧没有什麽表情,眼却有些红了。   终究,不只是梦魇。   他一心一意想着要带三哥离开,可是在叶城、在月牙镇,一年一年地过下去,当年的孩子都长大成人了,甚至……可能已是命丧黄泉,他却一直没有实现诺言。   也再没有机会实现诺言。   隐约地,他有些怨恨自己,若是更早一点做到,若是更狠心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这麽遗憾呢?可那怨恨之中,又掺杂了藏得更深的痛苦,彷佛眼睁睁地看着什麽逐一失去,浑身透着无力和难受。   凤宁安一直看着他,却也没有催促。   好半晌,宁简终於道:「三哥生前恨秦月疏入骨,死後却将他们葬在一起,那就是对死者的亵渎。」   凤宁安摇头失笑:「人死如灯灭,还说什麽恨不恨的。他恨,秦月疏也赔他一条命了,如今合葬,不过是圆个念想罢了。」   「你既说人死如灯灭,又说合葬为了圆个念想,不是前後矛盾吗?」   凤宁安哑然,最後道:「你若不愿,自也可以把他移回皇陵里葬着,只是你一心想带他走,到头来他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人,倒也够讽刺了。」   「我有圣旨!」   「他死之时,圣旨还没宣呢。」   宁简瞪大了眼,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後终於抿了抿唇,低下头去。   「那就依朕了?」凤宁安却像是执意要为难他,重复确认。   「依你。」宁简垂下眼帘。   凤宁安这才笑了笑,径自走到桌子旁,取出一柄短剑,还没递还过去,宁简便已经伸手来抢,抢过去後便死死攥着,好像怕凤宁安会再拿回去似的。   凤宁安不禁大笑,宁简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一会,才听凤宁安道:「你如何打算?」   宁简怔了一下,有些迷惑地抬头。   「先帝驾崩,先帝的皇子,自然就得换个封号了。旁的兄弟姐妹都安置好了,就你一个……」凤宁安停了下来,没说下去。   「你不杀我吗?」宁简直接问。   凤宁安似乎没有想到他如此直接,好半晌才道:「那时先帝让朕进去,交代了朕些事。他说,你自不会跟朕争这一个位置,愿朕能善待你。南方宴唐城一带富足,土地肥沃民风淳朴,是先帝指给你的封地。」   宁简又沈默了,过了很久,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盒子:「这是自宝藏中取出来的太祖遗诏。」接着又取出一卷圣旨,「这是先帝给我的。」   凤宁安有些诧异,半晌才伸手去接,粗略扫了一眼那圣旨,便道:「你还是要走?」   宁简点了点头。   「要去哪里?」凤宁安又问,「你别忘了,你那个小徒弟,已经不在叶城了。」   宁简心跳漏了一拍,却不露声色:「到处走走。」   「也对,你跟别的皇子不一样,十四、五岁上说要闯荡江湖,父王便放任你常年在外,不加拘束。」凤宁安哼笑一声,话中隐约透出了一丝莫名的嫉妒。   宁简也不明白他想要表达什麽,最後只道:「我只道他不在意我在哪里。」   凤宁安这才回过神来,没有再说。   两相沈默,好久,凤宁安才道:「那就走吧,也不必急着启程,朕……给你个玉牌子,拿着它,各地官府自不会亏待你。」   「谢谢。」   「你这规矩学得不象样。」凤宁安笑了笑,「这种时候,该说『谢皇上』,或是『谢主隆恩』。」   宁简愣了愣,便乖乖地跪下:「谢主隆恩。」   倒是凤宁安被他这举动吓到了,半晌才笑了起来,吐出口气:「有个事,大抵你也不知道。」   宁简站起来,望着他。   凤宁安也一样看着他,眼中有几分探究的意味,最後才悠悠道:「当年你为了保住苏家的小鬼,防着我们捉了他问出宝藏的下落来,就放消息到江湖上,说宝藏中还有百年前剑术奇才君无涯的剑谱和佩剑,引得江湖中人与朝廷作对,相互阻挠,对吧?」   「那又如何?」   「你莫忘了,你们找到宝藏时,里面可没有这些东西。」   「没有便没有,不过是传言罢了。」   凤宁安哼笑:「你们宝藏都翻出来了,别的传言还是传言吗?即使扬言里头并没有什麽剑谱佩剑,那只是你利用他们的借口,那也得武林中人肯信才行。」   宁简皱眉:「他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没有就是没有。」   「你说没有,他们也只当你是想独占宝物罢了。」   宁简没说话了。凤宁安说的,他自也明白。   「连着好些胆子大的人,夜闯禁宫想要找这剑谱和佩剑,秦月疏当时就使了个小计谋。」   「什麽?」   凤宁安一笑:「他让人私下散布了消息,说那天你们分赃不均,剑谱和佩剑被苏家那小鬼抢去了,虽然你们重伤了他,可还是让他逃掉了。」   宁简一下子睁大了眼,似乎连呼吸都停了一下。   「至於他逃掉之後怎麽样……」凤宁安看着宁简,眼中笑意昂然,「武林中有耳朵的人怕都已经知道了。」   宁简只死死盯着他。   「百年武林世家,白浮山逍遥山庄盯上了这剑谱和宝剑,可苏家後人宁死不肯交出来,被少庄主慕容林软禁起来了。」   宁简猛地瞪大了眼。   江湖中人,极少有不知道江南逍遥山庄的慕容家。   慕容家的袭月刀法天下无双,又累世以侠义为先,在武林中的地位算得上举足轻重。只是百年世家终究免不了衰退,近几代人中,已经极少有人能跻身於武林顶尖,而少庄主慕容林,则算得上是这几辈人中的一朵奇葩。   这慕容少庄主的容貌比女子还秀气,一手袭月刀法却舞得虎虎生风,年仅二十便已连败武林中多名用刀高手,堪称武林少艾中的佼佼者。   而让他声名远播的,却是因为这武林世家的大少爷,居然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在他看来,「要钱不要命」是江湖中人对他最大的赞许。   但这样的铁公鸡,却又是个生性爽直的人,以至於从贩夫走卒到皇孙侯爵,从古来稀的前辈高人到总角小儿,知交满天下。   因而这时,宁简听到凤宁安说他将苏雁归软禁起来时,一时间连反应都做不出来了,只呆呆地站着。   好一会,宁简才意识到凤宁安要说的,并不是软禁这一件事。   凤宁安是要告诉他,苏雁归还活着,现在在逍遥山庄。   看着宁简的目光从茫然到澄澈,凤宁安也知道他是想明白了,终於一笑:「不必着急,这一天半日,跑不掉。何况,见到了,又能怎样呢?」   宁简微微一怔,只觉得心里也有似有个声音在细声问他:是啊,见到了又能怎样?   他无法回答,这样的无能为力让他觉得难堪。   凤宁安却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笑看着他,最後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宁简没有在宫中留很久,凤宁暄头七一过,他便独自上路。   直到走的那一天,他都始终无法回答凤宁安所问的问题,只是一心一意地想着离开,到逍遥山庄去。   那天清晨,凤宁安居然亲自到宫门前送他。   将手中包袱递过去,凤宁安笑道:「从此你是庶民,再不得踏入这里一步,我自做我的皇帝,你自过你的逍遥日子,你我再不相干。」   宁简默默地接过包袱,道:「谢谢。」想了想,似又想起什麽,便恭敬一揖,「谢主隆恩。」   凤宁安愣了一下,大笑出声:「罢了罢了,你是皇子也好、庶民也罢,在朕面前,这些就都免了吧。」   宁简点了点头,最後终於道:「保重。」   凤宁安敛了笑意,微让一步:「保重。」   宁简再没多说,翻身上马,别过马头,又看了凤宁安一眼,便一夹马肚,绝尘而去。      第十一章   宁简抵达逍遥山庄所在的白浮山时,已经入冬了。大雪连下数日,就在他到达前一天才刚刚放了晴。   雪将融未融的,走在山路上,天寒地滑。刚到山顶,宁简便听到一阵兵刃相交的声音。   宁简一惊,飞身跃上树梢,往下看去,才发现逍遥山庄门前站着四、五个人。   当中一个中年汉子以一敌三,身上已是伤痕累累,却丝毫不肯退让,门边上站着一个青衣人,与那中年汉子服饰相近,脚上血肉模糊,却一直堵着门口,似是守在那儿不肯让人往前。   宁简皱了皱眉,便听到一声闷哼,那中年汉子肩膀上已经挨了一钩子,衣服破开,连肉带皮被翻了出来,血如泉涌,很是吓人。   因为流血太快,他的剑也分明地慢了下来,对方一锤子敲过去,他侧身堪堪躲过,长剑回身一挑,却已经无法躲开那敌人脱手飞来的铁轮了。   「老赵!」门边上的人大叫一声。   宁简没有迟疑,飞身跳了下去,短剑往下直插在铁轮中间,一带一甩,铁轮便飞快地往回飞了过去,他短剑连刺,人也顺势弯腰扫腿,将逼近的另外两人往一边带了过去。   那三人都是一惊,手上一窒,便被那中年汉子有机可乘,连划数剑,刚闪避过去,宁简的剑又已攻来。   「什麽人?也是来抢秘笈的?」   宁简一听,心中便已有数,冷声道:「这里没有什麽秘笈,要命的快滚!」   「放屁!」一人不服,挺剑又要攻来。   另一人却往後连退三步:「咱们斗不过他那柄剑,撤。」   「可是!」   「我说,走!」那人伸手一提同伴的领子,又朝另一人使了个眼色,便以极快的速度逃走了。   等三人走远,那中年汉子才踉跄着走到宁简面前:「赵金多谢少侠相助。」   宁简没有响应,只是道:「我要见苏雁归。」   那自称赵金的中年汉子脸色一变,却还是语气生硬却有礼地道:「少庄主吩咐,苏公子谁都不见,少侠请回吧。」   「若我一定要见呢?」   赵金咬牙:「少侠於赵某虽有救命之恩,但少庄主不在,我等就有责任护好他的客人,如果少侠非要见苏公子,那还是从我等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宁简短剑一晃架在他脖子上:「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赵金冷笑:「自然不是,只是,少侠也未必能轻易杀光逍遥山庄的人!」   「说得极是,死一个人老子就亏一个人,江湖上人人都知道,这样的亏本生意,我慕容林怎麽会做!」   响应赵金的是一个清脆的男声,随着声音落下,赵金身旁已经站着一个锦衣青年,面容比女子还秀丽,眉目间却透着勃勃英气,显然便是逍遥山庄的少庄主慕容林。   宁简的剑本已蓄势待发,这时顺手一划,便已搁在了慕容林的脖子上:「交出苏雁归!」   旁边三人俱是脸色一变,慕容林却勾唇一笑,毫不慌张:「你凭什麽让我交出苏雁归?凭你是他的师父,还是凭你一心想要他的命?宁简!」   宁简眉头下意识地蹙了起来,手中剑又嵌入分毫:「把他交出来!」   「不交又如何?」   「我杀了你。」   慕容林冷笑:「这话我信,谁不知阁下心狠手辣、冷漠绝情,只是没想到害人至此还不够……怎麽样,你是非要了苏雁归的命才甘心?」   宁简的眉头蹙得更紧,却没有再说话,只是短剑在慕容林脖子上划出一道红痕,威胁的意味已经很浓了。   慕容林也没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他,好半晌,才哈哈一笑:「老子今天就做一回亏本生意,让你见一面又如何!」   宁简眨了一下眼,手中微微收回一点力,慕容林显然察觉到了,大咧咧地转过身便往庄内走。   宁简的剑收了回去,一声不吭地跟在後头,只是握着剑的掌心中已有些细汗了。   转过回廊曲桥,来到一个遍种寒梅的院子,慕容林停了下来,宁简便一下子僵直了身子。   慕容林回头看了他一眼,哼笑一声,便又往前走出几步,指着院子角落道:「喏,人在那儿。」   宁简的目光迅速地追了过去,便看到院子角落是一个亭子。   亭子里有两个人,站着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手里正拿着个碗,脸上却像是要哭出来了。坐着的人倒笑得极灿烂,嘴巴一张一合不知说着什麽。   他身上穿着一身棉衣,外面还披了件大皮裘,脸色异常苍白,精神却似乎不错,正是苏雁归。   只见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察觉到两人的到来,只是双眼似望着院中,衬着满脸灿烂的笑意,看起来就像是回忆着什麽开心事。   宁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半晌才猛地一动,便要往前冲。   慕容林却在一旁伸手一拦,另一只手顺势一拍,恰恰把宁简刚拔出来的剑推回剑鞘。   「你……」宁简皱眉,却只说了一个字,便没再说下去了,彷佛怕惊动了什麽。   慕容林却毫不收敛,哈哈地笑了起来:「他说你一生气就只会拔剑搁脖子,还真没错啊。」   宁简脸上微热,半垂了眼,目光却分明冷了。   「你站在这里看着。」慕容林的笑容也迅速地收敛了起来,只淡淡地丢下一句,便往院子另一头走去。   宁简很自然地抬头追着他的背影看去,还没回过神,便听到慕容林很大声地道:「苏雁归,你怎麽又把我家丫头弄哭了?」   声音太大,把苏雁归身旁的小丫头都吓了一跳,苏雁归却只是动了动,半晌才微微转过头来:「嗯?」   慕容林只走到他身旁,把那小丫头手上的碗接了过来,挥挥手示意她退下,才继续道:「我说,我家的丫头哪里不顺你意了,你非要把人整哭了才安心!」   「哭了?我没看见。」苏雁归笑咪咪地回道:「我说吃药我自己来就好了,她非要喂的,你说这男女授受不亲,她又不是我家媳妇儿,我怎麽好意思让她喂呢?」   慕容林啧了一声,看了看手中的碗,一边不大温柔地用汤匙舀起药往苏雁归嘴里送:「他奶奶的,天底下除了你苏雁归,老子还真没动手给谁喂过吃的。」   苏雁归也不计较他的粗暴,一口一口极听话地把药全吞下去了,这才道:「刚才那小姑娘真哭了?我就是跟她说除非她来当我的小媳妇,否则就让我自己喝药,我总不能害了她呀对吧?」   慕容林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就会折腾,我以前怎麽没发现呢。」   「我这是说实话。哎,你说我这一大男人的,让个小丫头伺候着,多不方便。你家除了你,难道就没男人了吗?」   慕容林的嘴角微微地抽搐了一下,嘴里却毫不退让:「别人是想尽办法占便宜,你呢,难得美人在侧,居然还敢嫌弃?」   慕容林的嗓音一直很大,简直像是跟人吵架,苏雁归却依旧笑咪咪的,说起话来,声音气势就完全被比下去了:「最难消受美人恩,这便宜您自个儿留着。慕容林的便宜,谁敢占呢,我还真怕你回头找我拼命。何况,她是不是美人,我又看不见。」   宁简一直在角落里听着,这时一句话蓦然入耳,心就像被什麽一下子悬了起来,双眼瞪直,彷佛连眨眼都忘记了,只死死地盯着苏雁归的眼。   「既然看不见,你还管她是男是女干什麽?」慕容林却似对苏雁归那句话毫不在意,只哼笑着应,一边把手中的碗放下,一边粗鲁地伸手拽了拽苏雁归的外袍,放软了声音,「天气冷,别坐太久,回去吧。」   苏雁归却挑了挑眉头,偏头向他:「什麽?」   慕容林像是一下子就被磨尽了耐性,拧着苏雁归的领子就把他整个人拽起来,一边往屋子的方向带一边吼:「回去!着凉了,荆拾回来非剥了我的皮!」   苏雁归这才噗地一声笑了,被他拉扯着跌跌撞撞地往房间里走,一边还忍不住调侃:「金子和荆拾,你要哪个?」   「金子,金子!」慕容林的耐性更差了,回答得一脸不耐烦,「少说废话!」   宁简看着他把苏雁归拽得差点要摔下去的样子,下意识便追上了几步,等看清楚时,才发现慕容林的动作虽然看似莽撞,两手却一直护着苏雁归,只要他一往下栽,就会被慕容林从不同方向给拉回来。   一种莫名的惊惶从心底升起,宁简慢慢地握紧了剑,看着慕容林把苏雁归带进屋子里,关上了门。   屋子里的声响几乎听不清,只偶尔听到慕容林气急败坏地大叫苏雁归的名字,不知道两人在里头做什麽。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才看到慕容林从里头走出来,谨慎地关紧了门,这才转身往宁简所在之处走过来。   宁简迎上一步,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慕容林看着他的反应,却勾唇一笑,带着丝嘲讽的意味:「如何?」   宁简抿唇,始终没有说话。   他也不知道,这一见,究竟见到了什麽。   八年里,超过一半的时间他都在月牙镇,跟苏雁归在一起。由始至终,苏雁归依然表露出对他的依恋和爱慕。每一次他离开,苏雁归总站在家门口满脸不舍,每一次他回来,远远地就能看到苏雁归坐在镇口的大树上。   以至於他一直以为,这八年,那个人始终都在那个地方等着他,从未离开。   然而他现在才发现不是的。   逍遥山庄少庄主慕容林、少年神医荆拾,可能还有很多别的他知道、却从未想过苏雁归会认识的人。   那不是萍水相逢的交情。没有过命的交情,慕容林也绝不会千里迢迢地跑到叶城,费尽心思把苏雁归从他们手上救出去。   八年,他不知道苏雁归结识过什麽人,不知道苏雁归曾经在自己不在时做过什麽事,甚至不知道苏雁归把这样那样的秘密藏了八年。   他从来没有看清楚这个孩子。   就如同他的父亲,如同他的哥哥。   事实彷佛就在提醒他,他从来没有看清楚自己生命中出现过什麽。而当他回头时,一切都已经过去。   喉咙升起一丝陌生的哽咽,宁简眨了眨眼,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慕容林只是一直看着他,这时轻声哼笑,自顾自道:「荆拾你知道吧,现今名扬江湖的少年神医,那时我把人救走,他也在。可那本来就是杀人的毒,既快又狠,毒入五脏,虽然勉强控制住了,但暂时无法根除。因为这毒,他的眼睛看不见了,耳朵也不大灵,刚才你也听见了,得用吼的,他才听得清。」   宁简退了一步,彷佛完全不知道该做出什麽反应来。   「如何?是现在这样就满意了,还是非要杀了他灭口,你才甘心?」   这话里很有几分咄咄逼人的味道,宁简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慕容林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他也没什麽可让你来猫哭耗子的。人已经见过了,请回吧。」   宁简退了一步,又摇了摇头,却近乎固执地保持着沈默。   慕容林脸色猛然一沈,让他那张过分秀气的脸染上了震慑人心的杀气,宁简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下意识地向後一跃,慕容林的刀堪堪在他面前划过,在鼻尖上留下一道一指宽的血痕。   「滚,逍遥山庄不欢迎你。」   宁简没有动怒,只是安静地看着慕容林,最後似乎想通了什麽似的,眼中微微地亮了起来。   慕容林也注意到了,警惕地看着他,只见宁简慢吞吞地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来,递到他面前:「让我见他,这个就给你。」   慕容林愣了一下,反射性地往他递来的东西看去。那是一块巴掌大的玉牌子,做工很精致,上面刻着一个「简」字,隔那麽远,慕容都能一眼看出,那是极好的玉。   宁简却像是怕他看不出那玉的价值似的,又巴巴地补充:「这是皇帝给的,到哪里都能得到官府的帮助和礼遇。」   慕容林忍不住咬住了牙。   天下皆知他慕容林好财,可刚才那剑拔弩张之际,这个人……这个人却居然拿出一块该死的、贵重的玉牌子递到他面前来!   「宁简!」慕容林咬牙切齿地叫了一句,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那玉牌子上,眉头都拧成一团了。   宁简只是把玉牌子又往他眼前一递,重复道:「让我见他,这个就给你。」   慕容林的刀还握在手里,神色却已经有几分松懈了,只是半晌,他微微别开了眼,生生吐出二字:「休想。」   「这个,可以到官府那儿拿钱的。」   慕容林的目光就很自然地又拐了回来。   宁简脸上没有什麽表情,只是很诚恳地问:「你不想要吗?」   「我……」   「慕容林!」   慕容林的刀还没放下来,两人就被一声大吼同时吓了一跳,而後便听到快速而响亮的脚步声迅速地靠近,宁简猛地回头,却只看见一只手从眼底伸过,一把掐住了慕容林的脖子。   「你为了一块破玉皮就要把兄弟卖了?找死吗?」   「放、放、荆……放……死了,死了!」慕容林一边断断续续地挣扎,一边不住地往後退。   随着那两人一进一退地离得远了,宁简才看见来的是一个高瘦男子,文弱书生的模样,下盘不稳,一看就是武功极差的,只是眉间带着一股私塾先生才有的肃然之气,让人一看到他,就忍不住低头。   从两人的对话里,宁简很轻易就能猜到,这个人便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少年神医荆拾。   可他看见了荆拾,荆拾却像是完全没在意他,微放开手,依旧恶狠狠地瞪着慕容林:「你要真敢收下他那玉牌子,我就拿金子砸死你!」   慕容林好不容易松口气,干咳两声,便挣扎着道:「被金子砸死是我梦寐以求的事……」   荆拾目光一冷,伸手入怀掏出一物就往他头上砸过去,慕容林下意识抱头鼠窜,那东西掉在地上,滚出好远,等停下来时看清了,才发现竟真的是一锭金子。   「荆、荆……」慕容林的目光在荆拾和那金子之间转来转去,最後还是忍不住,走过去把金子捡起来,而後才走到荆拾面前低头,一脸委屈,「别生气,你知道的……这是我的命门,谁知道他会这麽狡诈……」   「你还狡辩!」荆拾怒了,一手抢回他手里的金子,「小苏还比不上他一块玉?」   慕容林的头几乎埋到地上去了,完全没有了刚才面对宁简时的气势。   宁简在旁边看得新奇,一时都忘记反应了,等慕容林低下头时,他才动了一动。没想到那武功极差的荆拾竟迅速回过头来,目光锐利:「站住!你要进这房间,就先杀了我们吧。慕容林这龟儿子受你这破玩意诱惑,我可不会。」   宁简的眉头一蹙,看了看手上还举着的玉牌子,终於怏怏收回,开口时语气却很坚定:「我一定要进去见他。」   「你若进去,那就是害他。」荆拾不似慕容林那般冷嘲热讽,言辞间却更加犀利。   宁简果然停住了,半晌才道:「为什麽?」   「因为是你害他变成这样的。」   宁简脸上微微地白了。   「宁少侠,宝藏你们已经得到了,苏雁归现在也不过是个又聋又瞎的废人,实在用不着你们再费什麽心思。还请宁少侠念在多年师徒恩义,饶他一命。」   宁简身世之事,虽也有在江湖上隐约传开,但荆拾显然已经习惯了他「宁简」之名,称呼之间也只叫他一声「宁少侠」。   宁简自也不会在意,只是荆拾那一段话,竟似在指责和防备,彷佛他再靠近苏雁归一步,就会害死苏雁归似的。   宁简不明白了,眼中多了几分茫然,想了片刻,才道:「我不是想要杀他,我只是想见见他。」   「见又何益?宁少侠一心想要见他,就不想想,他是不是要见你吗?就不想想,他见了你,又会如何?」   「会如何?」宁简下意识地问。   荆拾终於重重地哼了一声:「你可知道,因为你,他变成什麽样了?」   宁简脸上白了一分,很老实地点头:「知道,眼睛瞎了,耳朵听不清,可精神尚好……」   荆拾一皱眉,迅速地回头睨了慕容林一眼,慕容林低声道:「他非要见不可,我就让他远远地看了一眼,没想到他还非要相见……」   荆拾没再理会他,只是看着宁简:「荆某不才,只能暂时把他身上的毒封在一处,无法排解。宁少侠你是见过他了,想必以为,他只是眼睛耳朵毁了,并无其他大碍?」   宁简心中猛地一跳:「难道不是?」   「好,我就让你看清楚。」荆拾一咬牙,转身就往苏雁归的房间走。   慕容林慌了,连忙追上去:「金子,你想干什麽?」   那本是两人平日里极隐秘的称呼,这时慕容林脱口而出,荆拾却没有理会,只气势汹汹地推开了门,道:「慕容林,把他拦在门口。宁简,你看清楚了。」     第十二章   宁简心跳一下子就快了起来。   只见荆拾走进去後,很自然地在床边坐下,苏雁归就躺在床上,似乎已经睡着了,直到荆拾捉起他的手把脉,他才幽幽转醒,眼中还是一片空然。   荆拾沈默不语,把了一会脉,才又把他的手放回去,苏雁归这才试探地叫了一句:「荆拾?」   荆拾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温,似是回应苏雁归的话。他的表情始终紧绷着,手上却极轻柔。苏雁归似乎确定了,便如往常一般咧嘴笑了笑:「没事,慕容林比老婆子还唠叨,照顾得很好……」   就在这时,荆拾终於开口了,打断了他的话:「小苏,来说说宁简吧。」   他的声音很大,就像刚才慕容林跟苏雁归说话时那样,却别有几分沈稳。   苏雁归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   「你想见宁简吗?」   荆拾的话停下半晌,苏雁归才幽幽问了一句,就好像刚刚才发现荆拾在说话:「你说什麽?」   「你想知道宁简现在怎麽样了吗?」   「你说什麽了?我听不清。」苏雁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颤抖,好像在压抑着什麽。   荆拾冷冷地看了宁简一眼,提高声音道:「我说,你想知道宁简怎麽样了吗?」   他跟苏雁归已是面对面了,这时大声说话,就是站在门口的宁简都觉得太响,而床上的苏雁归只是沈默了一阵,而後皱了皱眉,重复:「你说什麽,我听不清。」   「我说宁简!」   荆拾像是执意要提到宁简的名字,人也凑到了苏雁归耳边叫。   苏雁归却迅速地回了一句:「我听不清!」   他的声音比之前微微地提高了,彷佛有什麽再压抑不住,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我听不清,我什麽都听不清,你说什麽?我听不清……」到最後,他甚至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宁简看着他的脸色迅速地苍白了起来,便猛地要往里冲,慕容林却一把捉住了他,另一只手挡在门上。   宁简铮地一声拔出短剑,慕容林也迅速地拔了刀,两两相持之际,那边荆拾已经手起刀落,用一记手刀把苏雁归敲晕了。   「你干什麽?」宁简大叫一声。   荆拾没有看他,只是将苏雁归扶回床上,盖好被子,丝毫不顾宁简手上还拿着剑,目不斜视地直走出门外。   宁简紧追了过去,慕容林在後面将门关上了才跟了过来,便听到荆拾道:「你都看见了?」   「为……什麽?」   宁简只是很自然地问出了疑惑,他无法理解所听到的一切,只觉得这些事情让他连呼吸都很困难。   「为什麽?怕是想到自己一片真心喂了狗,赔上眼睛耳朵,落得如此下场,所以不愿相信现实吧。」   宁简的脸色因为荆拾的一句话而苍白了起来。   直到走近这门边前的一刻,他都以为,所有伤害仅仅是在身体上的,好好养着,有荆拾这麽个神医在,总有办法治好。   可事实上不是。   那个当年被严刑拷打都不曾屈服的孩子,如今却露出了这麽软弱的姿态来,宁简第一次觉得心里像被一把刀子狠狠地戳了一下,比他过去受过的任何一次伤,都要痛。   荆拾却彷佛已经平静了下来,除了那一句刺人的话以外,再没说什麽。   只有慕容林在一旁等了一阵,终於瞟了荆拾一眼,开口道:「你看他只是听到你的名字,就变成这样,我们不可能让你接近他。」   宁简没有反驳,只是站在那儿,姿态却让慕容林和荆拾都觉得,这个人绝不会再远离一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又一阵,荆拾终於笑了笑,道:「小苏是个痴心人,什麽大义世俗他从来没记在心上,我们这些朋友都知道他对你是怎麽一颗心,你会不知道吗?当时既然能狠下心,现在就不要後悔。」   宁简没有反驳,甚至没有动。他本是无论如何都要冲进去的,这时却已经放下了握剑的手,站在那儿,彷佛顾忌着什麽。   慕容林偷偷地扯了扯荆拾的衣袖,被荆拾狠狠地睨了一眼,便又怏怏地收回了手。   一时间三个人站在门前,就似三尊石像,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宁简看着门内,荆拾盯着宁简,慕容林只是不时偷偷地看荆拾一眼,拉拉他衣袖、扯扯他衣服。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荆拾突然动了,人向前一步,干净利索地往後伸手拉上了门,一字不说转头便走。   慕容吓了一跳,连忙追了过去,随即又回过头来看宁简,却见宁简只是站在那儿,丝毫没有因为他们的离开而往前挪动一步。   「他不敢进去的。」荆拾冷冷地丢下一句话。   「金子,你看这……」   荆拾停下脚步,看了看慕容林:「我倒不知道,慕容少庄主有兴趣做这等牵线传情的媒妁之事。」   慕容林脸上一僵,爆发出一句:「他奶奶的,老子怎麽会做这种女人家的事!」   荆拾脸上还是严肃之极,一丝笑意却在眼角眉间泄露了出来,只是他依旧绷紧了脸,冷声道:「既然如此,你何必替宁简求情。」   「谁帮他求情?」慕容林的眼睛瞪大了,「你看他骂也不走、赶也不走,我这不是问一下,看能怎麽办吗?」   「这是你的山庄,你真要逐客,还怕他一个宁简?」   「易莲山天剑门与我逍遥山庄本来就有交情,他是天剑门人,我总不好跟他闹得太僵。何况,宁简的一柄短剑也不是吃素的,不然你以为就他这样的人,在江湖上走动这麽些年,会不吃亏吗?」   荆拾点点头,抬眼见慕容林微微地松了口气,不禁好笑:「我看你不是看着天剑门的面子,是看着他手中那玉牌子的面子。」   心事被点破,慕容林嘿嘿地干笑一阵,转了话题:「你不是出去找药吗?药呢?」   「扑空了,本就是极罕见的药,哪有这麽凑巧就让我碰上呢。」荆拾叹了口气,「现在就看其他人找得怎麽样了。两天後有到景南的船,那儿有最大的草药集市,我去那边再看看。」   慕容林拍了拍他的肩,笑了笑:「你是神医,别把自己累坏了。我们几个可不会治病救人。」   荆拾扫了他一眼,勾了勾唇,没说什麽。   宁简确实就如荆拾说的,始终没有踏入房间一步,只是他一直站在门口,伺候的丫头进出他也纹丝不动,让人家小姑娘颇尴尬了一阵。   第二天早上,荆拾到苏雁归房间时,看到他堵在那儿,只是一站,冷声道:「让开,你挡路了。」   宁简似是忌惮着他是大夫,犹豫了片刻,便慢吞吞地往旁边挪了挪。   就在荆拾准备跨步入房时,宁简却猛然侧手抽出了短剑,毫不犹豫地往荆拾颈边刺去。   「宁简,你!」   荆拾大惊,退了一步,撞在门上,便整个人往下坐倒,只听铮的一声,却是兵刃相交的声音。   荆拾心中一凛,宁简已经横剑挥去,又是铮的一声,荆拾抬头,才发现自己身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那人一身黑衣,黑布蒙面,手执一柄长剑,急攻宁简面门。   宁简一边躲闪,一边又刺出数剑,本要抬脚扫那人下盘,奈何荆拾还夹在中间,他一咬牙,低头往旁边一翻身,顺手提起荆拾的後领就往屋里丢。   那黑衣人顺势一剑直点他胸前,等宁简侧身,另一手已经挥掌而至,荆拾刚坐起,看到这一幕,下意识便叫了一声:「小心!」   宁简却不躲不闪,反手就是一剑,速度快如闪电,那人一掌本是先发,宁简的剑後发却先至,那人发现时要撤掌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回剑相格,却还是被宁简的剑在掌中生生划出一道伤口。   「他奶奶的,果然在玩调虎离山!」就在这时,慕容林也从院子外跑了进来,手上长刀还沾着血。   那黑衣人一听到慕容林的声音,便朝宁简连刺数剑,逼得宁简回剑,他就往屋顶一跃,迅速地向山庄外掠去。   慕容林还要再追,荆拾却大叫一声:「别追,回来!」   慕容林本已跃上屋顶,听他这麽一叫,迟疑了一下,就跳回地面,看了宁简一眼,便问荆拾道:「没事吧?」   荆拾已经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衫:「没事。」转身又朝宁简一揖,「多谢相救。」   「那帮孙子,明知打不过我,就使这阴险招数……」   荆拾皱了皱眉,慕容林骂到一半,便生生地停了下来,他明白荆拾在想什麽。   只半晌,荆拾果然开口:「这也是件麻烦事,只是你一个,终究没办法防备那麽多……我看,干脆让他们多留一个人……」   「我可以护着他。」宁简突然开口。   荆拾和慕容林同时看向他,慕容林冷笑:「护什麽,昨天他那样子,你不也看见了吗?」   「不让他发现就好了。」宁简应得极快,分明是早已想好,倒是一下子把慕容林噎住了。   反倒是荆拾反应得快,沈声道:「你留在他身边,若我们只能告诉他,你是个下人,这也可以?」   「我不在乎。」   「若是不小心被发现了怎麽办?」   「我马上离开。」   「若他还是被人带走了或是伤了,你又如何?」   「除非我死。」   荆拾没再问下去了,慕容林看了他一眼,叫了一声:「荆拾?」   荆拾还是沈默,好久,才哼笑一声:「小苏不是天天作弄你家的丫头,说不要女人伺候吗?」   慕容林一下子瞪大了双眼:「你是说……」   「那你就给他换一个小厮吧。」   「可是……」   荆拾没有让慕容林的「可是」说完,只是看着宁简。   「记清楚你的话,护他周全,若是被发现了,马上离开,再不得踏入逍遥山庄半步。」   宁简的表情柔和了下来,目光却多了一分坚定:「一言为定。」   荆拾笑了笑,转身往院子外走出去,慕容林愣了一下,便追了上去:「金子,这……没问题吗?」   「小苏今天这样,也是他造成的,让他跑跑腿、干干活,已经是便宜他了。」荆拾冷笑,「何况,我倒想看看他要怎麽不让小苏发现。他是听不清,可不是听不见。」   慕容林这才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一旦发现了,宁简就不能留下来了。」   荆拾没有回答,只是看了慕容林一眼:「你不把新的小厮介绍给小苏吗?」   慕容林笑了:「行,我这就去。」   宁简按着要求换过一身下人的衣服,才被慕容林带到了苏雁归的房间里。   苏雁归还没起床,宁简就站在床边看着。   这麽近的距离,他便越发清晰地看到这个人的变化。   在月牙镇时,他健康、强壮,充满朝气和活力,而现在,一旦合上眼,就好像连呼吸都若隐若现的,脸上找不出一丝血色。   「往常他都差不多这个时辰起来,吃过早饭就要喝药,如果再过半炷香的时间还不醒,你就要把他叫起来。」   宁简点了点头,那边苏雁归就似要印证慕容林的话似的,微微地动了一下,便张开了眼。   看着那眼中毫无焦距,宁简心中咯!了一下,下意识地伸出手,似是要抚上他的眼,最後却又在半路收回,只不经意地扫过苏雁归的肩膀。   「还没……天亮?」苏雁归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话里带着一丝模糊,似乎还没清醒。   「天早亮了,是你看不见!」慕容林毫不顾及,扯大嗓门就道。   苏雁归微震了一下,便伸手揉了揉眼,笑了笑:「我忘了。」   「好了,来,阿风,伺候苏公子梳洗吧!」   慕容林推了宁简一把,宁简本来似乎在发呆,被他这一推,差点没栽在苏雁归怀里。   苏雁归显然已经听到了慕容林的话:「你叫谁?」   「你不是嫌弃我家丫头吗?老子特地给你换了个小厮,感激不感激?」   苏雁归噗的一声笑了:「感激不尽。」他摸索着把宁简扶起来,「可你也不必把人都推到我身上来吧。我只要个小厮,没打算要个暖床的。」   宁简本已回过神来,被他扶起,便慌忙挣扎着站了起来,看了慕容林一眼,就默不作声地拿了盆子到门外打水去了。   等他回来时,慕容林已经坐在桌子旁极惬意地喝起茶来,而苏雁归还坐在床上,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宁简犹豫了一下,便走过去,动作轻柔地替他梳洗干净,又换过衣服,才把他扶到桌子旁坐下。   苏雁归极满意地笑道:「慕容,早跟你说该换个男的了,就你吝啬。」   「他奶奶的,不给你换你不满,给你换了你还有话说?」   苏雁归只笑不语,宁简递给他一个包子,他便接过了,一口一口地啃了起来,等吃了大半,才口齿不清地问:「对了,刚才说,他叫什麽来着?」   慕容林眉毛一挑,看向宁简,唇边勾起一抹笑意:「你,给苏公子说说,你叫什麽来着?」   宁简垂着眼,半晌才道:「阿风。」   「什麽?」苏雁归把最後一小块包子塞进嘴里,瞪大了眼,侧过头,眉间却微微蹙起,「你大声一点,我听不清。」   「阿风。」宁简略提了声音,又说了一遍。   苏雁归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似乎情绪也烦躁了起来:「我听不清!」话一说完,他就啧了一声,朝慕容林道:「慕容,你有跟他说过,说话要大声一点吗?我就听到有声音,可又听不清他说什麽!」   慕容林只笑看着宁简:「苏公子让你说大声一点呢。」   宁简却抿住了唇,他知道若再大声一点,苏雁归听清了,肯定就能认出自己的声音。   「不说就算了,我也不稀罕知道你叫什麽。」   没等宁简犹豫,苏雁归很快便丢出一句,一边伸手摸向桌子,似乎要找第二个包子。   宁简看着他摸索的样子,喉间一紧,突然一把捉住苏雁归的手,捏在掌中。   苏雁归的眉头一下子就皱紧了:「放开!」   宁简没有顺从。   苏雁便越发地沈下了脸:「慕容,你这下人是怎麽回事?」   慕容林也有些坐不住了,只狠狠地盯着宁简,示意他马上放手。   宁简的手紧了紧,又慢慢放松,苏雁归想要缩回去时,他却又捉住了苏雁归的手,只是没等苏雁归发作,他的另一只手已经伸出一个指头,在苏雁归的掌中慢慢地比划了起来。   「我叫阿风。」   同样的四个字,他写了三次,苏雁归一开始还有些暴躁,等意识到他在干什麽时,便慢慢地平复了下来,等他写完第三次,终於笑了:「原来是叫阿风,怎麽不说话,嗓子不舒服?」   被那麽一问,宁简就有些慌了,慕容林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很有几分要看他怎麽办的意味。   「怎麽又不说话?」   苏雁归大概是因为看不见,一旦听不见声音也得不到响应,就格外容易暴躁,问话里也显得有些不客气了。   慕容林终於开口了:「他喉咙受过伤,脖子上还一大块疤呢,所以没办法大声说话,你要是不满意的话,我再给你换一个吧。」   宁简一下子就望了过去,拿不准慕容林是在帮自己解围,还是要乘机赶自己走。   那边苏雁归却已经平静了下来,抓了抓头,语气也温和了:「不必了,你知道我……这些天就是脾气坏一点,不是故意的。」   他把头微微侧向宁简的方向,支吾着道:「阿风……是吧?对不起,我看不见你的疤,所以不知道你的难处,不说也没关系,你就留着吧?」   慕容林挑了挑眉,没说什麽,倒是宁简迟疑了一下,便捉过苏雁归的手,在上面缓缓写道:「谢谢。」   「好了,既然你们互不嫌弃,那就这麽说定了,我找金子去。」   「见财忘友!」苏雁归颇为不满。   慕容林无奈:「我说找荆拾,他明天去景南给你找药呢……」   「见色忘友!」苏雁归极流畅地打断他的话。   慕容林气结,扫了宁简一眼:「阿风,好好伺候公子用早饭!」言下之意,分明是要宁简拿包子把某人的嘴塞上。   宁简自不会听他的,却也拿起了一个包子,捏下一小块一小块地塞到苏雁归嘴里。   苏雁归当然也不会在意慕容林的话,过了一会,才摸索着捉住宁简的手,制止了他喂食的动作。   宁简心下一咯@,正紧张着,便听到苏雁归小声问:「慕容走了?」   宁简下意识地点头,半晌才意识到苏雁归看不见,便在他手心写道:「走了。」   「你待着别动,我自己来!」   苏雁归像是一下子就振奋了,推开宁简的手,一边自己摸索着桌子上的东西:「这是粥吧,盘子……包子……」说着,他便拿起一个包子,不太确定地往嘴里塞,一边继续摸索,「汤匙呢?在哪里,怎麽没有……」   宁简看着他的手在汤匙旁边摸了好一会,终於忍不住,轻轻地挪了挪那汤匙,将它放到苏雁归指尖前。   苏雁归好不容易摸着了,便灿然一笑:「找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去摸那盛粥的碗,然後极笨拙地用汤匙舀起一点,整个人靠了过去,张嘴要吃,汤匙却举得高了一点,粥都沾在了他的上唇上方。   宁简猛一伸手夺过汤匙,满脸惊讶地看着苏雁归。   「哎,你干什麽!不是叫你待着别动吗?拿来。」苏雁归皱着眉朝他伸出手。   宁简只是飞快地在上面写道:「我喂你。」   「谁要你喂了,我自己来。」   宁简执意不肯,苏雁归倒也没发作,只是叹了口气:「有什麽关系呢,慕容也不在,你不说、我不说,他不会怪罪的。你让我自己来试试,我总不能一辈子都靠别人喂食啊。」   宁简心中似被什麽猛戳了一下,却把那汤匙收得更远,一边在苏雁归手上写:「不会一辈子的。」   「那自然,你把汤匙给我,我学着自己来。」   宁简没有理会他,只是舀了一口粥,送到他嘴边,苏雁归却把头一别,粥沾到他脸上,他却还是执拗地道:「你看,让别人喂食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让我自己来。」   宁简顿时有种有理也说不清的感觉了,他从不知道,这个人也会如此不可理喻。   「你不会一辈子看不见。」   苏雁归却像是没有耐性去揣摩他写了什麽,只是胡乱地伸手要把汤匙抢过去,宁简便反反复覆地写,一直到最後苏雁归似乎知道了他在写什麽,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宁简松了一口气,却还是警惕地看着眼前人。   苏雁归没有说什麽,等了好久,宁简便试探着又舀了一口粥送过去,这一次苏雁归很温顺地吃下了。   宁简放下心来,一口一口地喂他,却又莫名地生出了一丝不安。   只不过一、两天的光景,他就觉得自己彷佛从未认识过这个人。   不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他认识什麽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更不知道他想要什麽。   等早饭吃完,又吃过药,就已经花了大半个时辰,宁简把东西收拾好,便听到苏雁归问:「外面天气好吗?」   「好。」   宁简习惯地应了一句,半晌想起苏雁归听不清,便要走过去执他的手写。   苏雁归却笑了笑:「虽然听不清,有些话也是能猜的,你不用太费心思。」顿了顿,他又道:「我想出去走走。」   宁简迟疑了一下,想着昨天来时苏雁归也一直坐在院子中,似乎并无不妥,便依言将他扶起了起来。   从坐着的地方走到门口,不过是几步的距离,苏雁归却一直把手举着,彷佛极没安全感,随时准备着在摔下去时捉住什麽。   宁简看着难受,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走出门时,苏雁归自也是看不见地上的门坎的,宁简虽然扶得小心,却也没有提醒,苏雁归那一脚踏出去,人便往前直栽了过去,吓得宁简整个人往他身下一挡,连抱带搂地才把人稳住。   「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声道歉,想着苏雁归听不清,就越发地慌了,一心想要捉过他的手在上面比划,却又始终不敢放手,怕苏雁归真的摔下去。   苏雁归也像是被吓住了,下意识地抱住宁简,久久没有一动。   宁简的声音渐渐小了,只觉得那一双手带着轻微的颤抖,紧紧地环住自己,彷佛要将自己吞没。   「苏……公子……」声音极轻,宁简知道苏雁归听不见,可还是惶然地睁着一双眼,完全不知道该怎麽办。   两个人就这麽僵持着,直到宁简以为就要这样到天荒地老了,苏雁归才慢慢松开了手。   宁简抬头,就看到他弯着眼睛笑了起来,神色间还有一分不好意思:「刚才太慌,抱得紧了,你别介意。」   宁简看着他就这麽从自己身上一点点剥离,最後听到自己的声音道:「没关系……」顿了顿,才如梦初醒地补上一句,「对不起,是我没做好。」   苏雁归蹙了蹙眉,显然是听不清,宁简却没有再重复,只是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扶着他的手,在跨过门坎前还轻轻地拍了拍苏雁归的膝盖,苏雁归也很机灵地抬了脚。   从房间走到院中亭子的路就平坦得多了,两个人靠得更近一些,苏雁归也彷佛渐渐安下心来,依靠得更多一下,手便僵硬着放了下去,没有再露出一副随时防着摔倒的架势。   两人脸上都没有一丝异样,彷佛片刻前的那个拥抱,从来没有出现过。     第十三章   院子中的风带着冬季特有的凛冽,即使有阳光覆盖着全身,也依然让人感觉到刺骨的寒冷。   苏雁归执意要在院子里走动,宁简没办法,也只能扶着他在院子中央绕圈。   只走了两圈,苏雁归果然停了下来,推了推他的手:「我自己来。」   宁简皱了皱眉头,只是不肯放开。   苏雁归的语气一下子就强硬了起来:「放开!」   宁简也不说话,最後还是苏雁归让了步,放软了声音:「我只是看不见,不是走不动,刚才是看不到门坎才会摔倒,可院子里地平,不会那麽容易倒下去的。」   宁简还是死死地捉住他,没有放手。   苏雁归叹了口气,想了一会,便笑了起来:「要不你往前一点站着,我朝你走过去试试看?三、四步的距离就可以了,这样我要真摔下去,你也可以接住我。」   宁简犹豫了一下,终於慢慢地在他手上写道:「我在你前方三步外。」   「好!」苏雁归灿然一笑。   宁简这才慢慢地放开了手,往前挪了三步。   苏雁归等了一会便开始往前走。他跨出第一步时,宁简只死死地盯着他,眼中露出无法掩藏的惊惶。   苏雁归倒也走得稳当,只是又把手微微地抬了起来,宁简很自然地伸出手去,直到苏雁归走到他跟前,一把捉住他的手,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心慢慢地放了下去。   「再来。」苏雁归笑着对他说。   慕容林和荆拾就站在院子外的回廊中看着这一幕,慕容林有些不确定了:「金子,他们这是……」   荆拾淡淡地道:「不挺好吗?你家换了几个丫头都没办法让他安分下来,到底还是得找个适合的人啊。」   「你的意思是,他已经认出那个是宁简了?」慕容林微微地蹙了眉,「可是他的反应……」   荆拾看了他一眼,哼笑一声,没说什麽。   慕容林怒了:「喂,你这是什麽意思!」   荆拾又看了院中两人一眼,才缓缓转身,慕容林连忙追过去,便听到他道:「即使面前只是不相干的陌生人,只要有一分与宁简相似,苏雁归就会下意识地对他好。这样的心情……」   後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慕容林听得有些莫名。   慕容林回头往院子的方向看去,那两个人的身影已经渐渐模糊了,他却彷佛能看到他们脸上浅淡却相似的温柔和笑容。   慕容林对宁简的那一点的不满和偏见,似乎在这一瞬间就全都消失了。   次日,荆拾一大早便上路往景南找药去。   慕容林倒是一直留在了山庄里,没有再离开。   往後一月,依旧有人或明或暗地上门要找苏雁归,大多被慕容林打发了。宁简守在苏雁归的房间里,一些漏网之鱼也都被轻易地解决了。   苏雁归依旧事事坚持要自己尝试,宁简往往不肯纵容,苏雁归便一点点地退让,直到宁简点头为止。   开始数日慕容林还会偶尔在旁冷嘲热讽,到後来,似乎也渐渐习惯了宁简的存在,有时午後闲着无事,等苏雁归睡下了,他也会沏上一壶清茶,跟宁简坐在院子边上闲扯,宁简常常沈默,却也是个极好的听众。   等过了小寒,天便越发地冷了起来,苏雁归身上的毒无法排出,人本就异常虚弱,天气冷下去,他便整日病恹恹的,到屋外去的时间渐少,後来便有些撑不住了,昏睡的时间渐多,不时还会伴着高热。   宁简被吓得六神无主,只是半步不离地守在床边,整日整日地不合眼。   慕容林派人快马到景南把荆拾请回来,荆拾未到,倒是有好几拨人先往山庄里送了药。   药灌下去,人倒是稍稍长了精神,只是挨到大寒前夜,苏雁归便又发起高热来,连着两日不退,意识也迷糊了。   大寒那天大雪漫天,山路艰难,慕容林一大早便下山去接荆拾,留下宁简一个人守着苏雁归。   房间里极安静,只有宁简因为紧张而显得急重的呼吸和苏雁归那时断时续的呻吟,窗外是风雪呼啸,宁简坐在那儿看着床上的人一脸潮红,渐渐地就害怕了起来。   「宁……」   苏雁归突然很轻地叫了一声。   只是一个字,宁简却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张着惊惶的双眼望着他,好半晌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句梦呓。   苏雁归没有睁开眼,因为高热难受,微张着口喘息着,似乎有什麽要脱口而出,却又始终压抑着,没有再叫出声来。   宁简看着他,渐渐的,眼睛便有些干涩了,好半晌才伸出手去,轻轻地抚上了苏雁归的额。   触手依旧是一片潮热,宁简突然就想起了很久以前。   那时苏雁归还小,熬过了大半年的拷问,终究因为身心煎熬而病倒,就像现在这样高热不退,意识模糊地靠在他怀里掉眼泪,断断续续地唤着「爹、爹」。   宁简合了合眼,再睁开时,却听到一声极轻的叫唤:「爹……」   那声音跟记忆中尘封的过往迅速重合,宁简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看着床上的人,满脸无措。   苏雁归叫过那一声後,便慢慢地蜷缩起身子,紧闭的双眼因为太用力,睫毛在轻微地颤动,身体也如同响应那颤抖一般,无法控制地哆嗦着。   宁简慌忙把被子捂紧了,将苏雁归团团围在中间,可那哆嗦始终没有停下来,反而是苏雁归在朦胧中开始微声叫着:「冷……」   宁简又捉过一床被子覆在他身上,用力压紧了,看着苏雁归依旧哆嗦的模样,急得眼眶都有点热了。   「小鬼……」   「宁简……」   就像回应他那一声仓皇的叫唤,苏雁归也叫了一声,如同压抑已久的委屈倾泻而出,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哽咽。   宁简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冷……」床上的人无意识地叫着冷。   宁简默默地看着他,好半晌,终於垂下眼帘,缓慢地脱了鞋子,解了外衣,利索地爬了上床。   苏雁归的身体因为哆嗦而微微地发僵,宁简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他拉到身边,伸出手抱住了滚烫的躯体。   然而抱住的一刹那,又似有无数的异样冒了出来。   宁简躺在那儿,看着眼前人眉间的蹙起逐渐舒展,他眼中的茫然却越来越深了。   苏雁归小时候的那一场病,他一样衣不解带地在左右照顾,小鬼喊冷的时候,他也如此爬上床,把哆嗦不止的小孩搂入怀里紧紧抱住。小鬼因为生病而变得脆弱,落下来的眼泪沾在他身上时,那种温热的感觉,宁简在很久以後仍然记得十分清晰。   可是现在跟那时候不一样。   宁简收回手,疑惑地看了很久,才重新伸出去环抱住苏雁归,片刻之後,他又把手收了回来。   意识模糊的人却在这时伸出了手,从他腰畔伸过去,牢牢地搂住了他。   宁简的身体一下子就僵住了,他突然发现了差异的所在。   现在跟那时候,已经过了许多年。那时候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自己再也无法将他搂入怀中。   他已经比自己长得更高大,已经能够反过来将自己紧紧搂住,自己似乎依旧停留在当年,可当年的孩子,已经不是孩子了。   宁简突然慌得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   苏雁归却似是找到了温暖之处,死死地将他搂住,不肯放手。   宁简有些绝望地张着眼,叫了一声:「小鬼……」   搂住他的人没有回应,双眼始终紧闭着,没有要清醒的迹象。   宁简看着那近在咫尺的苍白面容,唇上因为无法言喻的感觉而轻微地颤抖起来。   「苏……雁归……」   只叫了一声,周围就瞬间安静了下来,宁简久久做不出反应,只无措地张着眼,愣在那儿。   不知过了多久,抱着他的手轻轻地紧了一下,耳边同时传来了极轻的呻吟,宁简猛地一惊,抬头去看,却见苏雁归始终闭着双眼,只是眉间又蹙了起来,人也微微地打着哆嗦,似乎极难受,不住地往他身上靠,想寻得一丝温暖。   宁简怔怔地看着那张苍白的容颜,好久,终於慢慢地伸出手,回抱住了苏雁归。   四下非常安静了,以至於宁简都渐有些迷糊,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才一下子坐了起来,狼狈地翻身下地。   就在脚着地的同时,门也被人推开了。   门外站的是慕容林和荆拾。   荆拾风尘仆仆,肩上还沾着雪,一双眼却极锐利,在宁简和苏雁归身上来回转了一圈,才沈默地走到床边。   宁简抓着自己的衣服仓皇地躲到一边去,死死地盯着荆拾,一句话都不敢说。   慕容林挑了挑眉,只抱胸站在荆拾身後。   荆拾试了试苏雁归额上的温度,又翻了翻他的眼睛嘴巴,把了脉,便依旧默不吭声地掏出贴身的布包开始给苏雁归下针。   「金子……怎麽样了?」那沈默似乎让慕容林也紧张起来了,看了宁简一眼,边巴巴地望着荆拾问。   「不好。」荆拾面无表情地吐出二个字,语气里没有起伏,却更让那两字显得沈重。   宁简一下子就捉紧了腰间的短剑。   他并不是要攻击谁,甚至不知道能够向谁发泄,只是在那一刹那,就慌得只能捉起自己的剑,好像那样就能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荆拾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依旧稳稳地一针一针刺下去。   「他体内的毒太霸道,如果无法解毒,时间越长,对身体的伤害就越厉害,身体就会越虚弱。天气转冷,就很容易生病……一旦生病,又会让身体更加虚弱,身体越虚弱,体内的毒就越容易造成伤害,如此循环,只怕……」   荆拾说到最後,眉头终於微微蹙起,让在旁两人的心同时沈了下去。   「可以怎麽做?」宁简问得很直接。   荆拾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慕容林,半晌道:「你把人照顾好就行。他本来身体底子就不够好,现在一点风寒就有可能要了他小命,这一点你应该明白。」   宁简一怔,便莫名地心虚了起来。   他不知道荆拾了解多少,可是苏雁归身体底子不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小时候被拷问落下的病根。他後来花了很多年的时间给苏雁归打根基,也还是没办法把全部给补回来。   荆拾这一句,就像是分明的责备,苏雁归身上的毒是因为他,苏雁归身体不够好,也是因为他。   就在这时,荆拾又补了一句:「还有,你最好记清楚当初答应我们的话。」   宁简又是一怔,荆拾已经径自说了下去:「若是小苏发现了你的身分,请你马上离开,不要以为时间长了,这个约定就无效。有些举动会造成什麽後果,你最好也给我想清楚!」   听出荆拾话中的严厉,宁简心中微凛,半晌点了点头:「我明白。」   他把左手慢慢地往身後收了起来。那是刚才回抱住苏雁归的手,上面彷佛还残留着那个人身上的温度,可是现在他已经知道,这是不被允许的。   慕容林则像是被荆拾突如其来的严肃吓到了,好半晌才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荆拾吸了口气,将东西收好,再没说什麽,大步走出了房间。   那一天的夜彷佛特别漫长,苏雁归一直没有醒过来,荆拾连着三次给他下针,直到第二天早上,高热才渐渐退去。   宁简守了一整夜,慕容林似乎有些心软了,带来一个小丫头,硬是把他替换了出来。   宁简茫然地站在房间门外,看着紧闭的大门,一步不肯离。   慕容林在旁边看了一阵,终於叹了口气,又把他拉出一段,带到自己的房间里。   下人上了热茶,他便倒了一杯递到宁简面前,宁简迟缓地接了过去,似乎不明白慕容林在干什麽。   「你也不必因为荆拾的话而过分紧张。」慕容林顿了顿,苦笑道:「那家夥其实是在生自己的气,然後迁怒於你。」   宁简抬眼看他,越发茫然了。   「小苏中的毒是从他那儿拿的。」慕容林又叹了口气,「那时小苏说是要在玉佩上动手脚,从他那儿拿了毒药。」   宁简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   慕容林却刻意忽略他身上那一瞬间冒出又随即消失的杀意,继续道:「我让人磨坏了好几块玉,将磨成粉末的玉碎沾着毒药覆在玉佩上,又重新打磨。我们都以为他是用来防着那些寻宝的人……从来没想过他是要用在自己身上。」   宁简张了张口,又顿了顿,才生生挤出一句:「玉佩……本已经落在我手上了。」   慕容林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笑声中有一丝不屑。   宁简却像是觉得有什麽驱使着自己把话说下去:「我跟别人约定好,演一场戏,骗他把我带进藏宝的地方……他知道以後,就又把玉要回去了,然後……」   他的话戛然而止,慕容林也没有再追问下去,房间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那种近乎死寂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宁简渐渐显得局促起来,好半晌终於放下手中的杯子,连跑带逃地走出房间:「我……我回去看看他……」   慕容林没有阻止,只是看着宁简的背影,慢慢地勾起了唇。   宁简走到苏雁归房间所在的院子时,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吵杂,宁简一惊,飞快地跑了过去,刚打开门,便感觉到有什麽迎面丢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侧身躲开,便听到苏雁归的声音在吼:「我听不清,你滚出去!不要跟我说话!」   「苏公子,这药……」   「我听不清、我听不清……」苏雁归已经醒了,只是显得有些失控,连着叫了两声,便趴在那儿直喘气,好一会才平复下来,声音也弱了下去,「我听不清你在说什麽,你出去吧。」   话里带着分明的压抑,似乎在极力让自己不要乱发脾气。   可那小丫头的眼都已经红了,捧着药站在那儿直哆嗦,一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更响一点:「苏公子,这药你一定要吃。」   苏雁归只是咬着牙将覆在身上的被子推开,最後慢慢地捂住了自己的脸,没有说话。   那小丫头不知所措地站着,宁简终於反应过来了,快步走了过去,一手抢过她手中的药:「我来。」   他的语气太强势,以至於那小丫头下意识地退开了一步,呆呆地望着他。   宁简把药放在一旁,一边将苏雁归的手捉住,从他脸上扯了下来,一边在上面写道:「吃药。」   苏雁归一把甩开他的手,整个人缩到被子里,却始终不说话。   「苏公子……」那小丫头发现宁简也束手无策,就更慌了。   宁简只是拦着她:「你先出去吧。」   「可是这药……」   「出去!」   小丫头被他这一声震慑,终於听话地退了出去,宁简在床边坐了下去,又执拗地捉过苏雁归的手。   苏雁归挣扎了一下,却因为身体的缘故而显得虚弱无力,最後终於放弃地别过了头。   宁简又重新在他手上写了起来:「难受吗?」   苏雁归点了点头,半晌又摇了摇头。   宁简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难受,可是没关系,他可以忍耐。   心底涌起淡淡的疼痛,他又写道:「吃药。」   苏雁归迟疑了一阵,慢慢地点了点头。   宁简便将他扶了起来,一口一口地将药喂进去。   苏雁归也没有再抗拒,顺从地把药吃完了,才道:「我想到外面去。」   「外面在下雪。」   苏雁归露出一丝失望,坐在那儿没有再说话。   宁简想让他躺下去继续休息,可是看着那一丝失望,又有些不忍了,只好陪着他坐在床上,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苏雁归突然开口:「皇帝是不是换人了?」   宁简大惊,猛一转头看着苏雁归,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还记得荆拾跟苏雁归说起类似的话题时,苏雁归的反应。他不知道现在的苏雁归,是不是能承受得起那样的折腾。   然而问出这问题的人却又是苏雁归自己。   听不到响应,苏雁归居然没有烦躁起来,只是提高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阿风,皇帝是不是换人了?」   那一声「阿风」把宁简的思绪扯了回来,他竭力压抑着自己手上的颤抖,在苏雁归掌心写下一个「是」字。   苏雁归沈默了很久,才又道:「皇帝换人了,其他皇子……应该也封王了吧?给我说说,好吗?」   宁简迟疑了一下,终於又在他掌心写了一个「是」字。他对其他兄弟的结果并没有多少了解,想了很久,才简单地写下隐约记得的几人。   苏雁归极耐心地揣摩着他所写的东西,却往往无法一次辨别,总让宁简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直到宁简停下来好久,苏雁归才微微偏过头向着他,问:「宁简呢?」   宁简心里猛跳了一下,随即便想起了荆拾的话,那一句「若是小苏发现了你的身分,请你马上离开」的话成了他的桎梏。   「贬为了庶民。」   苏雁归没有马上反应,只是过了好一会,才道:「你可以再写一遍吗?」   宁简抿了抿唇,看着自己指尖的微颤。   「贬为庶民。」   之後便是长久的沈默。   宁简垂下眼去,慢慢地蜷起指头。   然後他听到苏雁归的声音,带着一抹咄咄逼人的意味:「凤宁暄呢?」   ──若是不小心被发现了怎麽办?   ──我马上离开。   ──若是小苏发现了你的身分,请你马上离开。   宁简的手握成拳,关节上微微地泛白,他没有等苏雁归问第二次,便缓慢地松开了拳头,在苏雁归掌心一笔一划地写道:「死了。」   「你写了什麽?」   苏雁归的声音很平静,彷佛真的只是揣摩不出来,询问着想让他再写一遍,只有最後一个字,泄露出了一丝极淡的不安。   宁简却觉得自己手上的颤抖逐渐消失了。   「凤宁暄死了。」   苏雁归微张了张口,终究什麽话都没有说。   宁简等了一会,便慢慢地放开了他的手,将刚才被苏雁归推开的被子捡回来,重新覆在他的身上。   窗外雪落无声,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得清彼此的呼吸,时间在无声无息地流逝。   「那他一定很伤心。」   彷佛一切就在这一声中戛然而止,所有的平静与假象被打破,长久压抑的东西倾泻而出,以为无关紧要的伤口在这一刻分明痛了起来。   眼泪漫出眼眶的瞬间,宁简终於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哭了。   第十四章   眼泪一旦落下来,那份疼痛就显得更加明显了。   宁简惊惶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便顺着他的手背往下掉,落在被褥之上,彷佛发出了极大的声响。   苏雁归却一直很安静,好像那一句话不过是他的喃喃自语。他垂着眼坐在那儿,过了一会,便累极似的闭上眼,往後靠了靠。   「阿风?」   宁简一惊,猛地抬头,却不知道该做出什麽反应来。   「是不是……有什麽掉在我被子上了?」   宁简又是一惊,好半晌才将手在衣服上用力地擦了擦,微颤着伸过去抓起苏雁归的手,写道:「是药汁滴到上头了。」   苏雁归偏着头感觉了一阵,才道:「药汁?」   「是。」   「很多吗?」   宁简愣了很久,才意识到他是在问滴在被子上的药汁。   「就一滴。」   苏雁归似乎呆了一下,便浅浅地笑了开来:「眼睛看不见,其他感觉就特别敏锐,总觉得好像滴了很多,既然只是一点,就不管了。」   宁简连话都接不下去了,却见苏雁归又闭上眼昏昏沈沈地靠在那儿,便扶着他往下扯了扯。   苏雁归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我睡一会,你也可以到外面走走。」   宁简回应,扶着他躺倒了,又将被子小心地覆在他身上,而後习惯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苏雁归闭着眼彷佛已经睡着了,却在宁简站直身时,突然道:「高热早退了,不要担心,要有不舒服我自己会说,你们不要总摸我的头。」   宁简下意识地把手收到身後,片刻才想起苏雁归看不见,便支吾着应了一声,也不管苏雁归听见了没,转身便仓皇地逃出了房间。   直到房间门关上,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才慢慢地放松下来,宁简觉得自己连呼吸里都带着颤抖。   他并不是去试苏雁归额上的温度,只是习惯地,如同多年前还在叶城、还在月牙镇时那样,用简单无害的接触,给予那个人睡梦中的安抚。   多年以後已经养成习惯了,哪怕不断提醒着自己不能被发现,可一旦心中某处被攻溃,就会下意识地做出相同的动作来。   不知过了多久,宁简终於忍无可忍似的,一拳打在了旁边的柱子上。瞬间升起的後悔和惊惶、长时间压抑下的烦躁和不安让他心中一片混乱,他想要找一个宣泄口,却又彷佛怎麽都找不到。   柱子上有细小的粉末散落下来,宁简却又慢慢地收回了手,靠着柱子在台阶上坐了下去。   廊外飘雪落在他的脚上,轻得几乎感觉不到,片刻就融化了,在靴子上晕出淡淡的水痕。   紧接着,那斑斑点点的水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到後来,就已经分不清落下来的,究竟是雪还是眼泪。   宁简觉得很害怕。   苏雁归的那一句话就彷佛一个古老的咒语,说「一定很伤心」,他就真的伤心了。   父亲,三哥。   世上与他紧密相连的人其实很少。   那时他无法表达出悲痛,只能惊惶无措的问「你能不能不要死」,只能拼命地否定对方的话,指责别人说「你说谎」。   他不知道自己的方法是对是错,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麽,只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   因为太少,他不敢去想自己失去了多少。   不知道就跟没失去一样。   可是苏雁归问了,彷佛给他一一算清,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一直支撑着他生活重心的哥哥。   他多年来为之努力、为之不惜代价的目标,在他将要成功时,都消失了。   他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麽。   「宁简……」   最後是房间里传来的一声轻唤把他从翻覆的思绪中拉回,宁简猛地站了起来,回头盯着紧闭的房门,久久不敢再动。   里面却又安静了下来,只有时重时缓的呼吸声,彷佛那一声只是他的错觉。   好久,宁简才慢慢地动了一下,走到门前,推开了门。   门内有药香扑面而出,床上躺着的人卷着半张被子,双眼紧闭,却微皱着眉头,似乎在做着什麽噩梦。   宁简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床边定眼看了苏雁归很久,才慢慢安下心来。   只是梦而已。   然而就在这时,苏雁归又张了张嘴,低弱而清晰地叫了一声:「宁简……」   只是两字,就如细针直刺入宁简的心脏,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了抓胸口,却又发现疼痛并不是从身体里传来的。   苏雁归没有再发出声音,眉间也渐渐舒展开来,似乎噩梦已经过去。   宁简站了很久,才慢慢地伸出手,抚过那曾经蹙起的眉头。   宁简,宁简。   回忆里是这个人反反复覆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叫错的、改正过来的,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   自己偶尔会提醒他,叫师父。   但也往往只是那麽一句提醒,彼此都并不在意。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起,苏雁归就再都不肯叫他师父了。自己也从来不在意,也许是从一开始就明白,所有的联系都是虚伪的,终究有一日,自己会杀了他。   自己明白,这个人也明白。   可是宁简觉得,到这一刻,他连自己当初为什麽一定要杀这个人,都想不明白了。   不明白自己为什麽会答应凤宁安的建议,不明白在山中那个人问自己会不会不舍得时,自己为什麽没有点头。   指尖从眉间落到左脸,上头的温度似乎比指尖还要冰冷,宁简收回手,目光却停在了那苍白的容颜上。   曾经在幽暗的山中,有人指着这个地方,满眼热切地望着自己,那双眼睛微微地发亮,好像连同四下的黑暗都被照耀了。   他其实明白那个人所求的是什麽,却还是装作不懂,只依着他的指示,极敷衍的蒙混了过去。   ──亲一口。   记忆中的声音响起,带着青年的活力,还有隐藏在耍赖和满不在乎之下的,小心翼翼的期盼和紧张。   宁简鬼使神差的低下头,闭上眼轻轻的在那脸上亲了一下。   唇与脸相触的瞬间,他便如遭雷殛地抽离,满眼仓皇地看着床上的人。   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哥哥,世上与他紧密相连的人,也许就只剩下这麽一个。   然而,指尖抚过脸颊,唇与肌肤相触,他们的联系,也只就剩下这麽多。   他看不见、他说不得。   恍惚间有什麽夺眶而出,彷佛不甘心一般,宁简的指尖以更大的力度压在苏雁归的脸上,而後一寸一寸的下移。   最後他低下了头,在指缝之间,吻上了苏雁归的唇。     唇与唇的接触只是很小的一块,几乎感觉不到属於人的温度,宁简却很自然地闭上了眼,任记忆在黑暗之中飞掠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抽离,睁开双眼的时候一下子就僵在了那儿。   苏雁归不知道在什麽时候已经睁开了眼,毫无焦距的双眼圆睁着,让宁简觉得他就是在看着自己,专注得跟过去很多次凝望一样。   「我……」   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口,踉跄地往後急退两步,靠在床边不远的桌子上。   苏雁归微微地动了一下。   几乎同一时间,宁简也心虚地又叫了一声:「我……」   「我」怎麽样,却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   宁简慌张地站在那儿,因为无形而巨大的压力张口喘息着,一次又一次的眨着眼,不断地思考着怎麽办,到最後却发现脑海中一片混乱,他只能感觉到心脏剧烈的跳动。   「阿风?」   好一会,苏雁归张口,轻唤了一个名字。   宁简浑身一震,那喘息彷佛在一瞬间就平复了下来,心随着不知名的东西急速落下,他定眼看着床上的人,没有再动。   「你还在吗?」   没有等到回应,苏雁归又问了一声。   宁简沿着桌子又往後退了一步,心脏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苏雁归一直等不到响应,也没有再问,只是慢慢地掀开被子,开始摸索着要坐起来。   宁简吓了一跳,连忙跑了过去。苏雁归正伸着手往周围摸索,刚碰到他的衣角,便一下子捉紧,笑了起来:「你果然还在。」   宁简看着他,苏雁归的手已经摸到了他的手上,他下意识地反握住那只手,犹豫了很久,缓缓写道:「对不起。」   苏雁归的脸色似乎白了一下,又似是没有任何改变,半晌才微笑着问:「为什麽道歉?」   「冒犯了你。」   「果然不是做梦。」苏雁归却很随意的笑开了,「你喜欢我?」   宁简微颤了一下。   ──我喜欢你。宁简,我喜欢你。   记忆中这个人一次次地重复着的话,明明相差无几,这时的问话,却像是用力地把什麽揭开,带着伤疤被揭掉时一样的疼痛。   「阿风?」   苏雁归的一声,又让宁简动了一下。   是阿风。如今站在这里的,只是慕容家一个叫「阿风」的下人而已,如果「阿风」消失,他就要离开了。   「小人不敢。」他低下眼,在苏雁归手中潦草的写下四字。   过了半晌,苏雁归才很轻地哼笑了一声:「有什麽好不敢的,跟你家主子倒是一个样。」   宁简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慕容林。慕容林是怎麽样的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无法响应苏雁归的这一句话。   想了很久,宁简只能在那掌心重复地写道:「对不起。」   「你喜欢我吧?」   苏雁归彷佛没有意识到他所写的三个字,只是又问了一遍,语气中带着一丝宁简无法理解的情绪。   宁简看着他的脸,对上他的眼,却始终无法看进去。最後他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苏雁归的手,掌心之上是自己的指尖。   「是。」   苏雁归笑了,灿若朝阳:「既然如此,为什麽还要道歉?」   宁简不懂了。   「这本来就没有错。喜欢的人在面前,占点小便宜是正常的,偷个吻、揩油,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看着喜欢,这怎麽能忍得住的呢?」   宁简呆在了那儿,已经完全反应不过来了。   苏雁归的笑容越发灿烂:「我还喜欢着人的时候,那是拼了命地逮着机会占便宜啊,他不会发现,肯定要死命摸个够,就算他会发现,偷了吻、摸一把,也不过是被敲打几下瞪几眼,划算。」   宁简很自然地便想起了从前苏雁归拼命往自己身上凑的情景。   顺着苏雁归的笑容,宁简也不自觉地勾起了唇,心中却又不期然地升起一抹不安,彷佛有哪里不对劲。   「不过,我这可不是鼓励你以後多占我便宜。」苏雁归笑着抓了抓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是说……你没有错,可是我不会喜欢你的……不对不对,是我不会再喜欢人了。」   「为什麽?」宁简脱口而出。   苏雁归像是没有听见他那句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等了很久,都没有感觉到宁简的动作,便更小声地道:「不是你的错,是我不敢。」   「不敢?」   宁简一笔一划地写,他看着自己的指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写错了。   「我只有一颗心,给了人,然後没了……剩下一条命,是一群朋友给救回来的,不敢拿来赌,怕他们会揍我。」   苏雁归的唇边始终盈着笑意,「你也知道,像你主子啊、荆拾啊他们几个,都不是好惹的主,我功夫不好,打不过他们。」   就像小时候说「我不够强壮,打不过他们,只好拼命逃跑」是极相似的话,那时只觉得这孩子不够争气,随口教训了几句,就把他赶出去练功了。   可是现在听在耳里,却莫名地觉得难受。   宁简不知道为什麽,他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苏雁归的手,无措地站在那儿,不知道一个下人在这时该做出什麽反应来。   第十五章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人用力地推开了,荆拾一边走进来一边阴恻恻地道:「苏雁归,听说你不肯吃药?」   宁简被他这一声吓了一跳。   苏雁归也似怔了一下,却很快就又笑了起来:「没有、绝对没有。药早喝光了,不信你问阿风!」一边说着,他一边慢慢地、不着痕迹地把手从宁简掌中抽回,道:「所以你也不必太执着。」   本是有意压低声音说的,只是他耳朵听不清,对於声音的控制自也不如常人,话说出来,不但宁简听得清楚,荆拾也听得清晰。   荆拾不禁挑了眉,看了宁简一眼,问:「执着什麽?」   宁简一个字都答不上来,倒是苏雁归很自然地接道:「阿风说再几天就过年了,要带我下山去凑凑热闹,我说你一定不准的。」   荆拾又看了宁简一眼,宁简垂下眼,有些心虚。   苏雁归不知道跟前的人是谁,自然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谎,可荆拾是明眼人,知道那儿站着的是宁简,自然知道宁简不可能说出这些话来。   可他也没有拆穿,只沈默了半晌,便淡淡地道:「也没什麽不可以。你不要胡闹,好好吃药,等到元宵那天,若一切还好,就让他陪着你去逛逛吧。」   宁简一下子就僵住了,苏雁归却笑着叫了起来:「当真?」   「我看不是他要下山走走,是你想下山走走吧?」   苏雁归只笑不语,表情很是高兴。   宁简在旁边站了很久,才终於忍不住,小声地问荆拾:「那样没关系吗?」   荆拾盯着他,半晌一笑,笑容中是一丝冰冷:   「等到了正月,外出找药的人也该回来了,若药找到了,他身上的毒解得彻底,『阿风』自也该消失了。若药找不到,他的身体怕也不会比现在更好,能不能出门都难说,何况下山?再说,现在离元宵还有二十多天,你就确定能一直瞒下去?」   说罢,荆拾再没看他一眼,很自然地抓过苏雁归的手把脉,而後把被子往他身上盖:「睡觉。」   苏雁归脸上还带着因为高兴而泛起的红,听他这麽说,便极听话地闭上了眼,而後又像想起什麽似的,又半坐起来,道:「阿风,那我们约好了。」   宁简在荆拾的注视下抓过苏雁归的手,写下一个「好」字。   荆拾没说什麽,只站了一会,便一声不吭地退出房间了。   留下宁简站在床边,看着苏雁归闭上眼,突然就生出一丝莫名的焦急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急什麽。   只是荆拾的话就如同一条引线,将某样东西点燃了。   他跟他们约定护着苏雁归,他跟他们约定,只要不让苏雁归发现,就可以一直留在苏雁归身边。   可是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有期限的。   在这莫名的焦躁,以及对期限的抗拒之中,日子倒是平平淡淡地过去了,转眼便是新年。   从大年初二起,便陆续有人到逍遥山庄来,都是借着新年拜贺的名义,上门来要见苏雁归。   这些人大多是被拦在门外,即使起了冲突,慕容林也很轻易就能摆平。偶尔有被放进来的人,多是带着各色药材食材,往门口一堆,就跟苏雁归勾肩搭背地说笑起来,最後往往以荆大神医黑着一张脸来捉人为终结。   「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香饽饽,饿的人想吃,不饿的也馋,剩下几个不打算吃的,也还要绕着转一转,从头到脚闻一闻才甘心。」   不知第几次被荆拾带回房间里,苏雁归终於忍不住装模作样地叹起气来。   荆拾唇边不觉勾起一抹笑意,说话时却还是满腔正经:「还有不想吃也不想闻的,就只想着在上头戳个洞。」   宁简刚捧着药从门口走进来,听到他的话,脸色顿时一冷,周围的空气也似跟着降了下去。   荆拾敏锐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倒是苏雁归无知无觉地笑了两声,把那突然紧张起来的气氛缓和了。   荆拾慢悠悠地回头看苏雁归,最後道:「你给我在房间里待着,我出去应付那些家夥。」   说着便往门外走,直走到宁简身边,看到他手中的药,荆拾才又转头朝苏雁归吼了一句,「给我乖乖吃药!」   「好。」苏雁归应得爽快。   等荆拾离开後,宁简才走到床边,将药放在一旁,一边去捉苏雁归的手。   这已经是多日来的习惯,宁简不敢说话,便只能在苏雁归掌心写字,即使不需要交流,也要碰一下他的手,以示自己来了。   自那日的吻之後,宁简每次伸出手,都会下意识地迟疑,他自己说不清原因,倒是苏雁归替他找了借口,还极大方地安抚他说别在意,彷佛那天的接触与交流从来不曾存在过。   「阿风?」感觉到有人捉自己的手,苏雁归便唤了一声。   宁简只在他掌心写道:「吃药。」   苏雁归也没拒绝,只是等了片刻,问:「他走了?」   宁简想他问的是荆拾,便应了一声是。苏雁归却像是听不到,又问:「荆拾走了?」   「是。」宁简无法,只好又写了一字。   苏雁归却沈默了一下,道:「你什麽时候进来的?听到他说了些什麽吗?」   一听到他的话,宁简心中就咯!了一下。   这逍遥山庄上下,知道苏雁归中毒後耳朵听不清,跟他说话时都会故意提高音量,荆拾自然不会例外,刚才他进门时听到荆拾说话,也并不觉得他的声音比平时要轻,苏雁归这时却问他,荆拾说了什麽。   再想到自己应的那一声,往常苏雁归也大多能凭着模糊声音领会意思,刚才他却像是完全听不到……宁简有些慌了。   「你听不清?」   「有一些是可以听得见的,可是荆拾好像今天声音特别小,听得很费劲。」   宁简犹豫了一下,终於在他掌心慢慢写道:「他心情不好,所以没在意声音。」   「原来是心情不好,难怪这麽凶。」苏雁归一听便笑了起来,「那他刚才说了什麽,你有听到吗?」   「没有。」   「那就算了。」苏雁归问过了,便安心下来,宁简趁机拿过药喂到他嘴里,他也没有抗拒。   宁简却看到自己的手在发抖。   他自然知道自己所说的荆拾心情不好的话是谎言,并不是荆拾说得小声,而是苏雁归的耳朵更不好,听不清了。   荆拾那天说的话他还记得清楚,惴惴不安地过了这些天,看着苏雁归似乎没有什麽不同,便也渐渐安下心来,然而现在才发现,苏雁归的身体还是在恶化。   他可以隐约察觉到荆拾和慕容林,还有那些这几天陆续到逍遥山庄来又匆匆离开的人,似乎都在找着什麽东西,大概是能解开苏雁归身上的毒的,然而很显然,谁都没有找到。   接下去还是找不到的话会怎麽样,他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   「阿风?」似乎感觉到他的异样,苏雁归叫了一声。   宁简回过神来,只是依旧喂药,并没有响应他。   「阿风。」苏雁归把声音拖得老长,脸上带着一丝讨好。   宁简下意识地警惕了起来。   他还记得,苏雁归还小的时候,若有什麽想要、想做,又明知他不会轻易允许的,便会露出这样的模样,拖着长长的尾音地唤他师父。   「外面天气如何?」   「还好,出了太阳。」宁简犹豫了很久才回答,想了想,便又加上一句,「你想出去走走?」   苏雁归笑得近乎谄媚:「我们下山吧。」   「不行!」宁简下意识地叫了出来,随即又捂住了自己的嘴,不知所措地望着苏雁归。   也不知道苏雁归有没有听到,只是他安静了一会,便又重复道:「我们下山吧。」   宁简吸了一口气,捉住他的手时不禁加大了力度:「不行。」   苏雁归显示出极大的耐性和讨好,第三次重复:「我们下山吧。」   宁简没有办法了,只能草草地在他手上写:「小人不敢。」   苏雁归似乎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随即又笑着道:「什麽敢不敢的,我让你带我下山走走,你还不听话?现在山下正热闹,你不想下去看看吗?而且荆拾也说可以的呀。」   宁简有些哭笑不得了:「荆公子是说,若你身体无碍,元宵可以下山。」   「现在跟元宵有什麽不一样?现在天气正好,时机也对,荆拾还忙着呢,哪管得着我什麽时候下山,你也想去凑热闹吧?」最後一句,带着三分询问,七分期盼,让宁简很是无奈。   他无法反驳了。   凑热闹什麽的,他从来不在乎,只是苏雁归问的那一句「现在跟元宵有什麽不一样」,却让他心中莫名地痛了一下。   若会有什麽不一样,大概也只能是……苏雁归的状况更糟糕。   现在只是听不清,精神尚好、气色尚好,可到了元宵会怎麽样,谁知道呢。   「阿风。」苏雁归又拖长了声音唤他,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犹豫,便越发卖力地怂恿。   宁简看着他,最後叹了口气。现在看着这个人,似乎很容易就心软了,他不明白自己当初是怎麽狠下心来的。   「我带你下山,若有不适,我们就回来。」   「一言为定!」苏雁归漾开极灿烂的笑容来。   要把苏雁归从山上带到山下,自不可能让他自个儿慢慢走。   宁简帮着苏雁归换上厚厚的衣袍,看了他一会,终於弯下身去,捉着苏雁归的手往自己肩上拉了拉。   苏雁归知道他是要背着自己走,没有犹豫就靠了上去,宁简把他背起来,一提气便越上了墙头,施展轻功一路出了山庄。   似是感觉到宁简松了口气,苏雁归靠在他耳边小声问:「我们出来了?」   宁简双手抓着他,自然无法再给他写个字什麽的,只能点点头。   苏雁归感觉到他动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给他出了个难题,不禁笑道:「是的话,拍一下我左边,不是拍右边。」   宁简拍了拍他的左脚。   苏雁归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   「呜呼,关了好几个月,终於出来了。把我放下,我自己走。」   宁简很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右脚。   苏雁归「哎哟」地叫了一声疼,倒也没有挣扎着硬要下来,只趴在宁简背上,悠悠地说着风凉话:「阿风摸起来好瘦,我这是怕把你压坏了。」   宁简没回答,只飞快地往山下奔去。   「抱起来好小,阿风你多大了?」   宁简只当听不见。   「这样问不对……」苏雁归显然兴致极高,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又问,「你年纪比我小吗?」   宁简跑了一会,才在苏雁归右脚上捏了一下。   「我不信,你肯定比我小。」苏雁归语气肯定。   宁简忍不住低声叫了一句:「小鬼!」一边说着,却似是心情也渐渐轻松了起来,便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苏雁归自是听不见的,只是宁简加快了脚步,身旁的风吹得更烈,他便畏寒似的往宁简脖子上缩了缩。   宁简微微一颤,脚上顿了顿,差点两人一起往前栽了下去,苏雁归吓得双手一把搂住了他的肩。   「怎麽了?」   宁简定了定心神,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右脚。   「没事就好……让我下来吧,我就说你身板小,我会压坏你的。」   宁简忍不住又狠狠地在他右脚上捏了一下。   苏雁归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你怎麽这麽狠,肯定要肿起来了!回去让荆拾看见,我就说是你捏的。」   宁简没办法了。   苏雁归似乎也知道他对自己无计可施,便很是得意地笑了一声,过了好一会才道:「该不会……阿风你其实是个姑娘吧?」一边说着,一边在宁简的脖子上摸了起来,「我摸摸看,姑娘家没有喉结……」   宁简抱着他,无法躲闪,便只能任着他的手指在自己的脖子上摸来摸去,一边还能感觉到苏雁归呼出的热气喷在颈後,竟让他生出一阵酥麻,连带着脚步也慢了下来。   「到了?」   苏雁归一边不经意地问,一边照旧兴致昂然地在他脖子上摸索着。   冰凉的指尖从一侧划到另一侧,又从另一侧划回来,上下游走时似带着一丝暧昧的温柔,宁简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勉强振作起来继续跑。   摸了好一阵,苏雁归才心满意足地停了下来:「果然是男的。」   宁简哭笑不得地听着,没有回应,不知不觉间,也已下了山。     第十六章   逍遥山庄所在的白浮山脚就是一个小镇,跟山一样的名,叫白浮镇。宁简停在白浮镇外,看着有人从镇里往外走,也不便再背着苏雁归,只好把他放下来。   苏雁归顿时眉开眼笑的:「我们下山了?」   宁简牵过他的手:「再走一会,就是白浮镇。」   苏雁归极自然地反握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前拉:「我们进去。这镇上长年都很热闹的,现在过年,一定更热闹。」   宁简引着他拐了个角往镇口方向走,一边往里看去,果然人来人往,很有过年的气氛。   等两人磨蹭着进了镇,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大街两旁开始有人搭架子,周围的民房店铺也陆续点了灯,四下似跟着明亮了起来,笼着一丝温暖。   「哎哟。」就在这时,苏雁归突然叫了一声。   宁简慌忙看过去,才发现他因为看不见,直撞到别人刚架起的摊子边上,别人的架子没事,苏雁归倒是撞得捂着膝盖直叫痛。   宁简眨了眨眼,捉着苏雁归的手紧了紧。苏雁归便很自然地稍稍放松了手,宁简伸过指头在上面写:「我牵着你走。」   「好。」苏雁归笑得很温柔。   宁简握住了他的手,自己走在前头。   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两旁的小摊子也开始摆上了各色杂物,更多的是摊子边上挂起的灯笼,里面放着矮小的蜡烛,燃着微弱的火苗,衬得各色各样的灯笼,非常好看。   宁简的脚步渐渐就慢了下来,只依旧紧紧地握着苏雁归的手,两个人慢慢地靠到一块,虽然依旧一前一後,远远看去,却像是并肩而行,十分亲密。   「周围好像很热闹?」   「嗯,很热闹。」   明知道苏雁归听不见,宁简却没有在他手上比画,只是轻声地回了一句,宛如自语。   苏雁归似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回答,只是兴致勃勃地侧着头,像是要倾听周围的热闹。   不知是被刚才那一撞吓到了,还是担心会走丢,他反握住了宁简的手。   「握紧了,就不会走丢。」不知道走了多久,宁简突然说了一句。   他自己似乎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下意识地停了下来,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眼中渐渐浮起一抹雾气。   「怎麽了?」   宁简回过神,浅浅地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捉过苏雁归的另一只,笨拙而缓慢地写:「没事。」   「走吧。」苏雁归笑道。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就有些拥挤了,两个人交握的手都下意识地紧了紧,苏雁归没有再说话。   半晌,宁简向着双眼看不见的人点了点头,转身拉着他慢慢地往前挪。   时光彷佛一下子回到了很久以前,在狭窄而幽暗的甬道之中,後有追兵,不知前路,青年紧紧地牵着他的手往前走。   说,握紧了,就不会走丢。   彼此沈默地走了一阵,天色就彻底地黑了下来,只有两旁挂起的花灯一路连绵,宛若天河。   宁简牵着苏雁归往前走,四下喧嚣,他却并不在意,只逐渐沈入自己的思绪当中,走的速度也就快了起来。   「阿风,阿风?」   被苏雁归连叫了几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转头看到苏雁归已经把脸转向他,似有些担忧,也不知道叫了多久。   宁简伸过另一只手在苏雁归被自己握着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苏雁归便一下子笑了。   「别走得那麽快,难得下山了,你就不多看看吗?」   宁简本对两旁的小摊子没什麽兴趣,这时听苏雁归这麽说,也只好慢下脚步,敷衍地一路看去。   「卖的都是些什麽?」又走了一会,苏雁归问。   宁简往前看去,尽是星星点点,便在他手上写道:「花灯。」   「花灯……还没到元宵呢。」苏雁归自言自语地道,突然像想起什麽,迟疑了一阵,才问,「你有看见……双蝶戏月的灯吗?」   宁简愣了一下,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只是下意识地往两旁看去。   花灯的式样丰富多姿,有寓意祥和的动物外形,也有各色花卉的姿态,更有些形态优美却分辨不出是什麽。扎成蝴蝶模样的花灯是有的,简洁的套着圆罩、如月一般的花灯也是有的,只是双蝶戏月的,一时间却找不到。   宁简抿了抿唇,在他手上写道:「你想要吗?我去找。」一边便要拉着苏雁归往前走。   苏雁归却用力扯了宁简一下,感觉到他停下,才笑道:「不必了,随便走走就好。」   宁简更是迷惑,但也依了他的话,照旧牵着他的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苏雁归却再没有说话。   等走过半条大街,宁简终於下定决心似的停了下来,捉住了苏雁归的手。   苏雁归知道他是要表达些什麽,便微挑了眉,软声问:「怎麽?」   「你若想要,我去找。」   苏雁归笑了,半晌摇了摇头,却没说什麽。   宁简有些急了。   他虽然於世情几乎一窍不通,却并不是傻子,苏雁归在山上时满心期盼,下山这一路也兴致勃勃,可到了白浮镇之後,却似乎有些不同,就好像整个人沈静了下来,敛尽欢喜,却又多了一些他说不清的情绪。   他不知道原因,只隐约觉得,必定跟苏雁归所说的双蝶戏月的花灯有关。只是让他放开苏雁归的手自己去找那花灯,那是不可能的,苏雁归不说清楚,他也不知道把灯找回来以後又能如何,便只好一次又一次地表示,自己可以去找。   苏雁归感觉到握着自己手掌的手越来越紧,终於无奈地一笑,道:「你别在意,不必去找。」   宁简自然无法因为他这句话释怀,苏雁归似乎也明白,很快便接了下去:「刚才只是听你说起花灯,想起了些旧事,便脱口而出罢了。不是很重要,你把灯找回来,也没什麽用。」   明明是很平淡的话,当中却有些苍凉之意,让宁简下意识地觉得心底一凉。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苏雁归会这样子说话。   心中升起一丝不安,他又无法说出理由来。   苏雁归扯了扯他的手,示意他继续往前走,宁简顺着他的意思往前挪了几步,才听到苏雁归悠悠开口:「我十五岁前,都在叶城的一个小镇里生活。」   苏雁归说的事,宁简自然是知道的,他却不明白苏雁归为什麽突然说起这些事。   「我是孤儿,十二岁时,养父也死了,便跟着一个比我年长几岁的人住一块。他长得很好看,也很强,虽然不爱说话、对人很冷淡,但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宁简微僵了一下,想停下来,却不知道为什麽,突然害怕起来,便不受控制似的强制要自己走下去。   苏雁归的脸上多了一份光芒,就如同过去无数次,只要看见宁简,他的双眼就会亮起来。   「他教我识字练武,一开始他让我叫他师父,我也的的确确把他当师父一样尊重。即使……」苏雁归顿了顿,很刻意地掐掉了後面的话。   宁简却很轻易地明白了他要说什麽||   即使明知道他终究要杀了我的。   苏雁归自然不会看到宁简脸上一瞬间的苍白,只是笑了笑,继续说下去:「後来我年岁大一点了,他就不再长留在镇上,经常会离开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第一次离开时,我刚满十五,一直到第二年春节,他才托人送了信,说元宵会回来。」   宁简下意识地回想,却发现自己怎麽都想不起苏雁归所说的事了。他并不觉得忘记是如何了不得的事情,只是隐约地,又有些莫名的难受。   「我那时年少,知道他要回来,欢喜得不得了,元宵前那天便在镇门口等着,可是一直到第二天傍晚,都没有等到他。   「那时镇上大街挂满花灯,到处都能看到有人花灯相送,姑娘家收到花灯时总含羞低首嫣然浅笑,我一时头脑发热,便沿着大街一路走去,只想着要找一盏最漂亮的送给他。   「後来我找到了一盏灯,灯上双蝶戏月,精巧无双,我刚买下来,认识的人就告诉我,你师父回来了,於是我便捧着那灯一路跑回去。跑得急了,又怕灯火熄灭,跑得慢了,又怕碰不上他,紧张得好几次撞到了别人。   「最後还是让我赶上了,他牵着马从镇前牌坊下走进来,一脸冷漠,我当时一慌,也没法想到别的,把灯往他面前一送,只说得出两字,送你。」   最後两字,声音清然,一字一顿的格外清晰。   宁简听着,似乎也找到了记忆里的一角,彷佛多年以前,确是有个纯然少年,说过一样的话。   苏雁归脸上也多了几分回忆的醉然,眉梢处染了一丝笑意:「当时他愣了一下,然後就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虽然很浅,但是很漂亮……这世上再没有比他笑得更好看的了。那时候就觉得,只要他肯对我笑,他要什麽我都可以给他。」   宁简慢慢地眨了一下眼。   「从那之後,我就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师父。我不要他做我的师父。」   苏雁归的话里带着一份坚定,让宁简心中一颤。   ││宁简,十二岁起,你就是我的师父、是我的亲人;到十五岁,我就跟自己说,这辈子里,不会有人比宁简更重要。   在山中时苏雁归说过的话恍惚又在耳边响起,带着同样的坚定,明明是很轻的声音,却彷佛用尽全力。   当时只觉得似被什麽震住了,如今也一样。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什麽时候意识到苏雁归不再叫自己师父,也许是从来没有在意过这其中的变化,只偶尔在苏雁归叫他「宁简」时纠正一二,苏雁归不听,也就罢了。   然而当中却蕴着这样隐晦的感情。   苏雁归没有再说下去,宁简也便一直沈默,过了很久,苏雁归才像是从回忆中抽身,极抱歉地对他道:「啊,对不起,这些话……不该对你说。」   他的道歉自然和真挚,让宁简在一瞬间有种错觉,自己不过是个旁观者,听着他说另一个人。   见宁简没有反应,苏雁归犹豫了一下,问:「你……不高兴?」   宁简愣了一下,片刻之後才明白自己的错觉是怎麽来的。   在苏雁归看来,自己不过是逍遥山庄的下人,或者,更荒唐一点的,是一个不知死活、倾慕於他的下人。   所以他道歉,向一个不存在的倾慕者说,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   宁简看着自己的指尖在苏雁归掌上游走:「没关系。」而後便继续牵着他往前走。   苏雁归似乎安下心来,又似依旧不放心,被他牵着走了一阵,突然开口:「其实都是过去的事了。」   宁简没有停步。   「那个人我爱不起。」苏雁归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萧肃,宁简便觉得连带着周围的风也一并冷了下去。   苏雁归并没有解释下去,彷佛剩下的话就不愿意对一个外人说了,只是这样一来,反而让那句话显得更决绝。   因为爱不起,所以都是过去了的事。   而现在……   宁简脚下一踉跄,差点带着苏雁归一并栽倒下去,最後却终究稳住了,在别人看来也不过是微微地晃了一下,在苏雁归感觉里,也只是被扯了一下。   於是苏雁归很自然便偏过头,柔声问他:「怎麽了?」   宁简用力地呼吸了一下,看着他,却还是要竭尽全力才能压制住自己想逃的冲动。   「阿风?」   「到尽头了,我们回去吧。」宁简轻声道,眼前是模糊的灯影,路还有很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说了什麽。   苏雁归听不见,只是耐心地等着他,过了很久,才又唤了一声,阿风。   冷静、清晰,带着一丝温柔,却又似比什麽都要残酷。   宁简捉着他的手,终於一笔一划地写:「路到尽头了,我们回山上去吧。」   明明是一样的话,写完之後,宁简才觉得自己写的、跟说的,并不是一样的意思。   苏雁归居然没有反对,笑了笑,道:「好。」   宁简便心虚地拉着他转过身往回走。   身後是还有很长的大街,灯火依旧星星点点地蔓延,宁简假装看不见。   只是转身之际,却看到身边不远处,有个小姑娘正摆弄着一盏花灯。素白圆月之上,双蝶戏舞,翩然欲离,中间盈着淡黄的光,远远看去,让人心动。   忍不住就红了双眼,宁简再没有一动。   「怎麽了?」耳边响起的声音依旧。   宁简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个人看不见,便也没有伸手去拭眼,只是牵着他,一步步地往回路走去。   偶而回头,那花灯也渐离得远了,无论怎麽伸手,也不会触碰到。   「也看到了熟悉之物,勾起了旧时回忆罢了。」   走出很远,他才在苏雁归手上写下一句话。   苏雁归拍了拍他的手,似是安慰,却没说什麽。   路上行人看着牵手的两名男子,其中一人双眼赤红,都不禁多了几分探究。宁简不在乎,苏雁归也看不见,依旧走得安然。     第十七章   等宁简背着苏雁归回到逍遥山庄时,已经很晚了。山庄却大门敞开,内里灯火通明,晚风拂面吹来,风中似还带着浓郁的血腥。   宁简心下一凛。   刚落地的苏雁归一脸苍白地问:「发生什麽事了?」   宁简飞快地在他手上写道:「我们进去看看。」   苏雁归迟疑了一下,终於点了点头,倚仗着宁简的搀扶,急匆匆地往里走去。   风中血的气味更浓了,跨过大门,便能看到地面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宁简警惕了起来,抽出自己的短剑握住,一边将苏雁归捉得更紧。   四下死寂,只余风声,看不到一个人。   感觉到宁简的力度,苏雁归低声问:「怎麽了?」   「看不到人。」   苏雁归脸上又白了一分:「慕容和荆拾他们呢?」   宁简没有响应,只是向着灯火最明亮的地方走去。   经过一条回廊时,苏雁归因为看不见,一脚踩在了一滩血水之上,心中一颤,便猛地捉住宁简的手:「怎麽会有水?」   宁简低头,看到那滩血水时,便明白若没有死人,绝不会有这麽多的血,只是抬头看见苏雁归脸无血色,他也不敢直说,只胡乱地写道:「大概是下人不小心。」   苏雁归没有再发问,两人走出一段,他才道:「那……是血吧?」   宁简没有回应。   再走了一会,两人便已走到了主屋之外,屋内灯火通明,里面却很安静,只是宁简内功深厚,还是能隐约听到里面有人的呼吸声。   或浅或深,分明是有人受伤。   宁简犹豫片刻,终於将苏雁归带到屋外草丛之中,让他蹲下,而後在他手心写:「我去看看,你躲着别动。」   苏雁归顺从地点了点头。   宁简离开时却有一刹那,感觉到苏雁归依旧紧紧地捉着自己的手,只是等他回过神来,那只手已经松开了。   没有时间多想,宁简屏气凝神,敛了脚步声靠近主屋的窗口,伏在窗下听了一阵,才小心翼翼地在窗纸上用口水晕开一个小洞。   偌大的屋里只有四个人,其中两人各据一角坐着,沈默地料理着自己身上的伤。而正中央的椅子上坐着的就是慕容林,他脸上白得发青,身上的衣服几乎被血染透了,左肩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隔了那麽远,也能在一片暗红中分辨出来。   荆拾就站在他旁边,正捏着金针往他身上戳,脸上笼着寒气,身上的衣服也跟慕容林一般,几乎被血染透了,却一时看不出有没有受伤。   宁简看了一阵,隐约能确定里面的人没有恶意,回头看苏雁归还躲在草丛中,便走过去将他扶起来,一边往屋内走,一边在他手上写:「少爷似乎受伤了,荆公子在替他治疗。」   两人的动静很快便惊动了里面的人,有人大喝一声:「谁在外面?」   苏雁归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叫了一声:「慕容,你受伤了?」   里面的人这才惊讶地叫了出来:「小苏?」   而後就是慕容林踉跄着从里面冲出来,一把捉住了苏雁归的手:「你没事?」   苏雁归张着一双空茫的眼,微微地偏了偏头,似是听不清他的话。   宁简已经在旁边开口:「我们下了山,这里发生什麽事了?」   「下山?」   慕容林呆了一下,似乎反应不过来。   荆拾却已经冷着一张脸道:「慕容林,回来!」   慕容林这才回过神来,倒抽了口冷气,巴巴地捂着肩膀上的伤口走回去,可怜兮兮地望着荆拾赔笑。   荆拾没再说话,发狠地在他伤口两旁又戳了两针,才默不作声地走到苏雁归跟前,一把捉起他的手扣住脉门。   「荆拾?」   苏雁归只听到动静却听不清他们说的话,感觉到有人给自己把脉,便知道是荆拾过来了。   荆拾的手指在他手腕上停了好一阵,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从里面倒出一颗药丸硬塞到苏雁归嘴里,转过头跟宁简说话语气又比之前冷了几分:「捉回去床上躺着。」   宁简在山上留了这麽久,自也能摸清荆拾的性子,一看他的脸色便知道苏雁归的情况绝对不好,二话不说便扶过苏雁归往外走。   倒是苏雁归急了:「究竟怎麽了?」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是我要下山的,跟他无关!」   宁简微低了眼,在他手上写:「没事,让你回去躺着。」   苏雁归这才安静了下来,任宁简牵了出门。   等安顿好苏雁归,宁简重新回到主屋,屋里只剩下荆拾和慕容林,其他两人已经不见了。   慕容林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正坐在那儿闭目养神,荆拾则坐在他旁边,手上捣鼓着几个药瓶。   宁简走进去站在两人面前,并没有说话。   慕容林很快就睁开了眼,看见他,便用力地哼了一声,半晌却又叹了口气:「下山了也好,留在山上我们也未必保得住他。」   「发生什麽事了?」   荆拾悠悠道:「几个下三滥的帮派连手夜袭,在厨房里下了手脚,山庄里很多人都因为中毒而无力还手,我跟慕容宰了大半的人,结果又来了一批估计是受雇来的杀手,身手很好,如果不是及时来了援助,怕就要被人屠庄了。   「把人逼退後,慕容去小苏房间里找,却发现你们都不见了,以为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小苏被人捉去,所以又把能行动的人都赶出去找人。」   听荆拾说得平淡,但宁简还是能想象当时的激烈,再一想自己带着苏雁归在山下游玩看花灯,衬着荆拾眼中的冷怒,就不觉有些难堪。   荆拾盯了他一阵,似乎怒气稍淡,问:「去了哪里?」   「山下,白浮镇。」宁简不是会推卸责任的人,自不会说是苏雁归硬要去的。   荆拾却像是猜到了些什麽,又问:「小苏要去的?」   宁简迟疑了半晌,点了点头:「我想着把他带下山,应该也无大碍。」   荆拾似乎哼笑了一声:「你不是容易心软的人。因为什麽?」   宁简更迟疑了,慕容林的目光却已经可以把他盯出个洞来,最後宁简终於道:「他……似乎听不见了。」   荆拾脸色一沈,慕容林已经惊叫出声:「什麽?」   「还能听到声音,只是平常你们说的,他听不清了。」   慕容林一下子回头去看荆拾:「金子……」   荆拾皱起了眉头,并不说话。   「是毒发吗?」宁简咬了咬牙,问。   过了好一会,荆拾才道:「还不至於,只是快要压不住了,再这样下去……」   宁简心中焦急,嘴上却拙。那边的慕容林已经叫了出来:「金子,你别只说一半啊!」   「未必能熬过这个春天。」   宁简手上短剑匡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荆拾:「你……不是神医吗?」   荆拾看着掉在地上的剑,脸上阴寒,就像被人踩到了痛处,好半晌才道:「毒不是不能解,只是缺一道药引。」   「什麽药?」这一次宁简倒问得很迅速。   「天心草。」   宁简皱起眉:「那是什麽?」   「一味传说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药。」荆拾的话里带着一丝讽刺,「其实不过是能舒筋活络的药罢了,若拿来做药,也不过就是跟寻常草药一样的功效,可若拿来做引,便能将药导入五脏,功效其佳。我少时曾遇过一株,却毁在了不识它贵重之处的人手上。」   「现在找不到?」   「跟小苏交好的人,大都尽力去找了。消息倒是有的,只是多半是假的。」   宁简听出了些矛头:「那真的呢?」   慕容林听他这麽问,心中一动,接过话道:「皇宫里应该是有一株,二十年前进贡的,现在如何,很难说。而且皇宫御苑,禁卫森严,若找不到药反赔上性命,可就亏大了。」   宁简只一转念,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没有说话,只是问:「还有呢?」   荆拾看了慕容林一眼:「刚才在屋里的那两人便是江陵双杰,他们兄弟在西关附近找了月余,在天仞山的峭壁上见到相似的,只是天仞山高入云霄,山壁陡峭,怪石嶙峋,便是有绝顶轻功,要在峭壁上采一株药草,也绝非易事。   「他们自知能力不够,想着要看我们有没有别的办法,才转而到逍遥山庄来,恰好救了我们一把。」   见宁简始终不说话,荆拾敛眉,「如今可靠的消息,也就这一二了。」   过了好一会,宁简才终於微微地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慕容林这麽轻易就把消息说出来,本就是打了宁简的主意,想依靠宁简与皇室的渊源,把宫中那一株天心草的事打探清楚,若能把药要回来就更好不过了,只是没想到宁简听了之後却一句话都不说,不禁有些失望了。   荆拾似乎也明白慕容林的心思,只是默不作声地拍了拍他的肩,双眼始终看着宁简。   「你留着也是好事。来找小苏要剑谱宝剑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手段也会越来越厉害,即便江陵双杰不走,凭我们几人之力,也未必能护得他周全。多你一个,也算是大大的助力了。至於药,我会去信给其他人,让他们想想办法的。」   宁简却摇了摇头:「你让其他人来帮你们,我去找。」   荆拾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讶。他自也跟慕容林一样,觉得宁简若肯去皇宫里探个究竟是再好不过的。   只是他心里比慕容林清明。   当初他们反对,宁简尚且坚持要留下来,现在这个状况,宁简更不会轻易离开苏雁归身边。他特地说了那麽一段话,也不过是想让宁简安下心来。可是万万没想到,宁简沈默了这麽久,再开口时居然就如了慕容林所愿。   慕容林也很是意外,脱口便问:「你确定?」   「我留下来没有用。」   宁简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表情也极平静,慕容林二人在一旁,却还是隐约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跟慕容林对望一眼,荆拾才开口:「好吧,既然如此,我回头将天心草的模样画下来给你,还有采集之後处理的方法。你什麽时候启程?」   宁简又沈默了,片刻之後才垂下眼去:「天亮後。」   一夜寒风,落尽苍凉,逍遥山庄却是一夜不眠,天微亮时,慕容林带着一身疲惫地捧了药走到苏雁归房间,将那气息不稳的人从睡梦里叫了起来。   「天亮了?」苏雁归还没彻底清醒过来,被人叫醒了,也只含糊地问了一句,挣扎着坐起来。   慕容林一边扶着他,让他略为梳洗,才把药送到他唇边:「金子说半夜不好把你叫起来,让你现在先把药吃下去。」   苏雁归本已经伸手扶住了碗沿,这时听到他说话,不觉手上一顿,微微偏过头:「慕容?」   看着他的模样,分明是没有听清,才会问那一句,慕容林想起夜里宁简跟荆拾说的话,不禁心中一酸。   慕容林学着宁简那样捉过苏雁归的手写道:「是我,阿风被我遣去下山办事,找不到旁人,只好老子亲自来伺候你。」   苏雁归愣了一下,随即笑骂:「你家没有别的下人了?」   「这事只有他能做。」   「那你得找一个比他更好的给我。」   慕容林听着他的话,微微苦笑,正要说些什麽,却听到门口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一回头,便看到宁简就站在那儿,显然已经打点好一切,准备启程。   「怎麽?」感觉不到慕容林的响应,苏雁归问了一声。   慕容林只是看着宁简,宁简也听到了苏雁归的话,便小声道:「我只是想跟他道别。」   慕容林挑了挑眉,扬声道:「小苏,阿风来了,说是办事前先跟你道声别。」   苏雁归一直侧着耳朵听,等他说完,便不大确定地重复:「道别?阿风?」   慕容林没有应他,只让开一步,等宁简走近,才小声道:「我跟他说,阿风被我遣去办一件非他不可的事了。」   宁简点点头,弯下身,捉住了苏雁归的手。   「阿风。」苏雁归勾起一抹浅笑,唤了一声。   宁简犹豫了一下,在他掌心写道:「阿风要替少爷办事,不能伺候苏公子了。」   「没关系。」   苏雁归脸上笑意不变,声音里多了半分温柔。   宁简想了想,又写道:「保重。」   「好。」   轻巧的一个字,将要说的话都断在了那儿,宁简不知道还能说什麽,便站了起来,放手就要离开。   然而就在他放开手的刹那,苏雁归却一把捉住了他的手。   宁简倒吸了口气,猛地睁大了双眼,不知所措地看着苏雁归。   「我送你出门。」   苏雁归依旧笑得温和,一手捉紧宁简的手,一边下了床。   「我……」宁简已经完全懵了,等看着他穿着单衣赤着脚地站在那儿,才慌乱地回头去找衣服。   慕容林在一旁看着也有些莫名了,帮着宁简替苏雁归穿戴好,一时间竟也没想到要阻拦。   三人走到大门口时,宁简终於停了下来,无措地望向慕容林。   慕容林知道他的意思,拍了拍苏雁归的肩,提高声音道:「到门口了,让他下山吧,我们回去。」   苏雁归微微眯起了眼,笑容始终没有褪去:「好,保重。」   宁简的心慢慢放下,开始小心翼翼地要从苏雁归掌中把自己的手抽回。   苏雁归却居然没有放开,反而用力一扯,欺身上前。   「你!」   宁简惊叫出声,随即便感觉到苏雁归放开了他的手,转而伸长手臂一揽,将他抱了个满怀。   宁简满目惊惶,指尖都僵住了,只感觉到苏雁归大狗一般地抱住自己,低促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回荡。   「紧张什麽,相处了这麽些天,临别抱一抱嘛。」苏雁归却语气轻快,彷佛占了极大的便宜。   宁简慢慢低下了眼,没有挣扎。   苏雁归也始终抱着他,没有再说话。   天地寂然,风过无声,彷佛时光又回到了从前,什麽都还没有发生。   不知过了多久,苏雁归慢慢地松开了手,宁简提着的心也一点点地落回原处。然而在分离的刹那,宁简却听到耳边响起了苏雁归的声音。   再抬头时,苏雁归已经在慕容林的牵引下走远了,一切彷佛都只是错觉,宁简却觉得自己的手开始发冷。   那个人的声音轻而缓慢,却非常清晰。   他唤,宁简。     第十八章   「你什麽时候发现的?」一直回到苏雁归的房间,慕容林终於忍不住问。   苏雁归听不见,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怔怔然不知想着什麽。   慕容林拍了拍他,在他手上写:「何时发现?」   苏雁归眼睛一弯:「你把他领进来的第一天。」   慕容林的脸色变了一下,便听到苏雁归继续说下去:「他是我什麽人,怎麽可能认不出来。」话里有几分得意。   慕容林愣在那儿,半晌噗地笑了出来。   便是只有一分的相似……荆拾那时候说过的话,他如今是明白了。   「你说他喉咙受过伤,脖子上还有疤。昨天下山时,我就找了个借口,在他脖子上摸了一遍。」   最初只是怀疑,哪怕再相似,可他看不见也听不清,就算揭穿了,旁人也大可来个死不承认。   可如今确认过了,「阿风」脖子上并没有什麽疤痕,知道慕容林说了谎,只要去猜想个中缘由,就可以很轻易地肯定,那个人就是宁简。   慕容林叹了口气,突然心中一动:「你刚才是故意的?你昨天跟他说了什麽?」   「是故意,我就是要告诉他,我一直都知道他是谁。」苏雁归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因为我昨天故意跟他说起旧时的事,告诉他说我爱不起。」   「爱不起?你?」慕容林脱口大叫。   苏雁归皱着眉头,听得并不清晰,却还是能猜到慕容林的反应,半晌灿然一笑,道:「我恨他狠心无情,故意吓唬他,不可以?」   「你这根本就是小鬼撒娇吧?」   慕容林忍不住啐了一声,却并不打算在苏雁归手上把话写一遍,只是顺着他的意思,写道:「不怕他一去不回?」   苏雁归就像恶作剧被揭穿了一般,笑容挂不住了,咬牙切齿地道:「慕容林你真讨厌,我这不是故意赶他走嘛。」   慕容林愣了一下:「为什……」   字还没写完,他已经反应过来了,手指一转,改道:「怕连累他?」   一边写着,他还一边喃喃道:「怎麽就不见你担心连累我们……」   苏雁归就像是听到他的话似的,眯眼一笑:「朋友才是要来连累的,心上人当然得护着。」   慕容林不禁翻眼,一掌拍在他肩上:「他奶奶的,你连命都赔上了,还把人放心上?」   苏雁归被他拍了一下,整个人一震,脸色已白了几分,笑容还没敛尽,却连话都说不出来。   慕容林这才想起苏雁归的状况,吓得连忙扶住他,扯着嗓子喊问:「怎麽了?」   苏雁归张了张口,最後只是摇了摇头。   慕容林看着他,实在不大放心,最後将人扶到床上:「我找金子来。」   苏雁归没有说话,点了点头,温顺地闭上了眼。   荆拾被慕容林叫来,给苏雁归下了一轮针,才回头冷冷地扫了始作俑者一眼。   慕容林顿时垮下一张脸,把经过交代了一番,最後可怜兮兮地道:「我是听了他说的话,一时太激动……」   荆拾没有说话,面沈如水。   倒是躺在床上的苏雁归睁开眼来,颇惹人嫌地问他:「金子,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荆拾的脸色又黑了几分,让一旁的慕容林看得很是心惊。   苏雁归却自顾自说了起来:「如果我死了,你们就马上散播消息,说那什麽破剑谱宝剑都烧了熔了拿来给我陪葬,让那些人死心吧!这样你们就可以各自过活,不用像现在这样陪着我折腾了。」   荆拾眼中又染了半分怒气,人却反而显得更加冷静,只是捉起苏雁归的手,慢条斯理地写道:「死心吧,你死不了。」   「这样啊……那真是可惜啊……不过活着也有活着的好,我还记得慕容还欠着我一千两银子,无花大师欠我三坛二十年的女儿红……」   荆拾手上一用力,把苏雁归喋喋不休的话生生掐断了。   「你最好想清楚了,宁简这次下山,是给你去找药。」   苏雁归本还咧着的嘴慢慢抿了起来。   「若他找到了天心草,你的毒解开了,身体就会恢复。」   荆拾本写得极慢,最後却像是觉得这样交流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意思,便凑到苏雁归耳边,一字一句地冷声道:「可你若是死了,他说不定会给你陪葬,倒也是你毕生心愿啊。」   苏雁归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最後呵呵地干笑一声,很不争气地缩进了被子里装睡。   荆拾挑了挑眉头,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出门去。   慕容林在後面追了出来,才听到他轻轻地吐了口气。   正月很快就过去了,天气并没有暖和起来,江湖上的躁动也并没有停息。   到白浮山找逍遥山庄麻烦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慕容林不敢再离开山庄一步,山庄里也陆续住进了好几个武林中叫得出名的人,让光明正大找碴的人稍微收敛起来,暗闯的人却越来越多。   一连两月,找药的事始终没有进展,宁简也好像彻底消失了,完全没有跟慕容林等人联系。   到二月底,苏雁归就彻底听不见了,情绪也变得暴躁了起来,他还记得荆拾说的话,再没有问过一声自己会不会死,只是常常逮着慕容林就不断地问自己会不会永远看不见、听不见。   慕容林心里也一样焦急,却还是打趣他说,也许宁简就是嫌弃你又聋又瞎,跑了就不回来了。   每到这时,苏雁归才恢复往常的模样,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说,跑了就跑了,等我好了,他跑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把人捉回来。   「他这一辈子都是我的。」   慕容林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听苏雁归说这话了,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将下人送上来的信笺和一个小布包来回翻动。   布包裹得很仔细,里面似装着碎杂之物,摸上去硬,捏起来却是碎软的。   一时不确定那是什麽,慕容林也没有马上打开,只是把那信笺抽出来,然後只看了一眼,他就呆住了。   信上只有很简单的两句话:随信附上天心草,请加善用。剑谱宝剑我带走了。   落款上「宁简」二字隽秀端正,笔划如钩,就像写它的人。   慕容林的手慢慢地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他把那布包打开,便看到里面裹着四、五株草药,叶色碧然,他又回头把信上的话反反复覆地看了好几遍,才忍不住惊喜万分地回头去看苏雁归。   苏雁归并不知道他在干什麽,只是极安静地靠在椅子上,闭眼不动。   慕容林吸了口气,压抑着声音中的轻颤,转身跑出门口,直奔荆拾住的地方:「金子!」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中毒和解毒也一样。   有了天心草,荆拾要将苏雁归身上的毒拔干净倒是不难,只是要修补他身上因为中毒而造成的损伤,却要花上好几倍的力气。   一直到春末,苏雁归才勉强能看清近处的事物,交谈时也终於不需要对方特意提高声量了。   只是宁简始终没有出现。   慕容林托人顺着信笺送来的路径寻去,也很快便断了踪迹,彷佛宁简这个人彻底在江湖上消失了。   苏雁归渐渐有些坐不住了,只是荆拾不肯放他下山,他也只能听话的吃药,每天让荆拾扎上几针,希望自己恢复得快一点。   可每次问荆拾,自己要什麽时候才能好,荆拾总是不紧不慢地摸摸他的脉门,极敷衍地回答:「快了。」   「那究竟是要多久?」   终於有一日,苏雁归忍不住了,「我现在眼睛能看见了、耳朵也能听见了,为什麽不能下山?」   荆拾眉毛都没有动一下:「门外那树上,有多少片叶子?」   苏雁归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半晌忿忿地回过头来:「我这是去找人,又不是去找叶子!」   荆拾没理会他,把金针收起来,转了话题:「他骗你、伤你,你当时差点都把命赔上了,难道就一点都不恨他?」   苏雁归怔了一下,最後笑了笑:「恨啊,当时就是太绝望了,所以才想着反正他要我死,我就去死好了。」   荆拾看了他一眼,沈默不语。   「刚察觉到是他时,我都恨不得掐着他的脖子问他为什麽要骗我呢。也不争气地想过,要是我就这麽死在他面前,他大概真的就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了。」   「你要真是那样,我绝对不承认我认识你。」   「我当然不会那样做。好不容易他来找我了,还说他喜欢我……虽然那时候他不知道我已经认出他,我也看不见他的模样、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可是只要有一点点的可能,不就好了?我磨了他这麽些年,不就是希望我爱他、他也爱我吗?现在有可能了,如果因为生气就放弃,岂不是亏大了?」   苏雁归越说越起劲,到最後脸上那灿烂的笑容,让荆拾身上莫名地起了厚厚的疙瘩。   「虽然到头来还是我追着他跑,可我的宁简是个美人,要抱得美人归,总是要吃点亏的。」   荆拾嘴角抽了一下,最後叹了口气。   「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几天,山上有什麽不同?」   苏雁归一愣,随即道:「偷袭的人少了?」   荆拾从袖中抽出一张信笺递到他面前:「宁简把天心草送来时,还附带着这封信。」   苏雁归连忙伸手接过,一看便愣住了。   「荆拾,这……根本就没有什麽剑谱宝剑的吧?」   「我们一开始都没看懂。」荆拾悠悠地道:「後来,外头有传言,说是有人看到宁简从易莲山上下来时,手中拿着一柄长剑。」   宁简随身带的一直都是短剑,那短剑几乎从不离手,苏雁归跟他相处时日长,常常会看到他抱着短剑坐在一角里发呆,因而很清楚那短剑於他的意义。   然而现在荆拾却告诉他,宁简换了一把长剑?   苏雁归心中升起一抹不安:「你是说……」   「慕容一收到信就放消息,说剑谱跟宝剑已经被宁简带走了。」   「放屁!」   苏雁归瞪大了眼,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终於停在桌子边,一掌拍下,把刚好从门口走进来的慕容林吓了一跳。   「怎麽了?」   一听到慕容林的声音,苏雁归便猛地蹿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就扬拳头:「混蛋!」   慕容林很是无辜:「喂喂,怎麽了?」   「你居然……你……」苏雁归却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慕容林求救地转向荆拾,荆拾只是淡淡地道:「你就让他打两拳吧,他现在都悔青肠子了。」   顺着他的话,苏雁归慢慢地松开了手,又坐了回去,眼中有些慌了。   只有慕容林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疑惑地看着荆拾。   「江湖上那些传闻,本就是因为他而起;说你带走了剑谱宝剑的,也是与他有关;现在他替你把祸端引开,也没什麽。」   「放屁!你们几个人,才勉强保住我一个,他一个人要怎麽办?」   「你光明正大地住在逍遥山庄,找麻烦的人自然多。可宁简现在在哪里,谁都不知道呢。」荆拾也是牙尖嘴利,反驳得苏雁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慕容林却终於搞清了状况,帮着荆拾道:「金子说得对,你是因为中了毒没办法,宁简一个人,要躲起来比你方便多了。何况这是他自愿的,你生什麽气?」   「对个屁,宁简自愿,你们就可以嫁祸给他了吗?」苏雁归心中烦躁,又忍不住站起来在屋子里转。   荆拾哼笑:「当初你逼他走,现在他走得干净彻底了,不正好?」   苏雁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站在那儿,连身体都僵住了。   「说来这些天里,江湖上要找他的人都快要闹翻天了,可居然没一个人找着。」   「那又怎麽样?」苏雁归咬着牙问。   慕容林在一旁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很是心惊,这时听苏雁归问得冲,便连忙道:「这不就是个好消息吗?谁都找不到他,就证明他还安全的……」   苏雁归的脸色因为他的话慢慢地缓和了下来,然而慕容林的话还没说完,荆拾已经淡淡地开口:「你说这天大地大,人无论怎麽躲,总会有踪迹留下来的,你小时候是跟着苏实过的,还不清楚吗?怎麽就他宁简一个能躲得如此隐蔽呢?」   苏雁归的脸色又白了一分,慕容林闭上嘴不敢说话了。   只有荆拾依旧面无表情地说下去:「这些天我一直想这问题,一个人若要真的完全消失,要麽是彻底地改头换面,要麽……就是死了。」   「胡扯!」苏雁归脸色顿时一变。   「我自是胡扯,你对宁简说过些什麽、做过些什麽,只有你自己才最清楚。」   苏雁归脸上的血色已经完全消失了,过了一会,便如被踩到尾巴的兔子一般,从柜子里捉出一个包裹便往外跑。   荆拾没有阻拦,也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只是微微地眯起了眼,看着苏雁归消失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林才抓了抓头,苦笑着问:「你都说了要放他下山去找宁简,为什麽还要吓他?」   「这是要让他学乖,不要以为护着心上人了,就可以随便连累兄弟。」   「金子,你真可怕……你居然把他那句话记了这麽久!」   「我也是实话实说。若我喜欢的人,一边假装认不出我,一边对外人说话似的告诉我他不爱我了,我也会很伤心吧……可如果到最後,他还要故意告诉我,其实他这样做的时候,就知道对象是我,那我要麽是下毒把他杀了,要麽是下毒把自己杀了。何况,这满天下的人都找不到宁简,他若不是死了,能躲到什麽地方去与世隔绝呢?」   慕容林低头听着,最後敛了笑意,没有再说话。     第十九章   苏雁归一下山便往永城跑,他本就收拾好了包袱随时准备下山,这一路上倒也没出什麽意外,只是到了永城,他才发现自己面临一个颇尴尬的局面。   即使宁简的天心草是从皇宫里要来的,那也是因为宁简曾是个皇子,他跟皇帝是兄弟。可他苏雁归只是个小老百姓,别说见皇帝,就是靠近皇宫门口,也会被人远远赶开。   在永城转了几天,又一次碰了钉子,回到客栈,苏雁归躺在床上,长长地叹了口气。荆拾说过皇宫里只有一株天心草,还是二十年前进贡的,可宁简却找来了好几株天心草,如此算来,他也能勉强安慰自己,药是宁简从天仞山上采来的。   「明天就先启程去天仞山看看吧。」自言自语地说着,苏雁归慢慢地闭上了眼。   直到睡得有些模糊了,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敲:「请问是苏公子吗?」   苏雁归一惊,猛地坐起,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问:「谁?」   「我家主上有请。」   「你家主上是谁?」   「见了自会知道。」   苏雁归又蹙起了眉,半晌哼笑:「不认识的人,我不见的。」   外面的人居然也是极好的脾气:「见了自会相识。」   苏雁归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拉开了门,便看到外面站着一个锦衣男子,低眉顺眼。   「现在就去?」   「是的,苏公子请。」   苏雁归心中警惕,犹豫了一下,终於回手掩门,跟着那人走下楼去。   无论如何,即使对方不怀好意,至少是没打算现在杀他的。   然而那人带着他上了一辆马车就一路往城外走,在城门边上只随手亮了个东西,那守城的官兵便恭恭敬敬地开门放行了。   马车越走越偏僻,渐渐地似连路都找不着了。   苏雁归挑眉:「难道你家主上准备把我捉去杀了埋尸荒野?」   「苏公子说笑了。主上若要杀谁,不需要掩饰。」   苏雁归听得莫名,倒也不好再说,只看着马车又走了一阵,竟转入一片陵地。   「他奶奶的,这大半夜真活见鬼了!」   那锦衣男子微微一笑,停下马车:「主上就在前面,小人不能往前,苏公子请。」   苏雁归抓了抓头,终於硬着头皮往前走去。   再往前便是一个修好的墓,墓前站着一个人,苏雁归刚走过去,他便转过身来。   月色之下,只见那人三十来岁,模样清俊,眉宇间是一股难以忽略的尊贵,轮廓却竟与宁简有一分相似。   苏雁归瞬间转过几个念头,最後一屈膝:「草民参见皇上。」   那人正是凤宁安,这时见苏雁归一下子就认出自己,不禁一笑:「起来吧,这荒山野岭的,不必拘礼。」   苏雁归依言站了起来,又忍不住好奇地偷看着这当今皇帝。   「你似乎不怕朕?」   「皇上是天子,百姓是您的子民,哪有儿子怕老子的呢?」   凤宁安笑了:「这孩子果然有趣。」   苏雁归大窘。凤宁安也不过比他大十来岁,他回答里的奉承,是想着不能得罪皇帝,凤宁安的语气却是十足的长辈对後辈说话。   凤宁安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道:「你是宁简的徒弟,师长为父,辈分上,朕也算得是你的父辈了。」   苏雁归更是莫名,最後大着胆子道:「皇上深夜把草民叫来,并不是为了当草民的父辈吧?」   凤宁安一挑眉:「自然不是。朕只是太好奇,想见见你罢了。」   苏雁归更说不出话来了。   凤宁安端详了他好一阵,才指着身後的墓道:「你可知这是谁的墓?」   苏雁归摇头。   「先皇三子,朕的兄弟,凤宁暄。」   苏雁归心中惊震,下意识地抬头瞪着凤宁安,完全忘记了收敛。   凤宁安悠悠道:「两个月前,宁简到永城来,向朕讨一样东西,说是给你解毒用的。」   苏雁归更是错愕,好半晌才道:「皇上给了?」   「宫中没有那样东西。」凤宁安的话却让他更加意外,「朕告诉宁简,药在凤宁暄死前用掉了。」   苏雁归没有再说话,转头看向坟墓时,不觉有些感叹。   自己爱慕宁简,宁简却为了他的三哥,宁愿杀了自己;自己要靠天心草救命,居然又是凤宁暄在前,先把药用掉了。他都开始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不是跟凤宁暄有什麽冤仇。   「宁简知道後什麽都没有说,只是问朕要了一柄长剑,而後到这来,在墓前跪了三天。」   「为什麽?」苏雁归又一次惊讶了。   凤宁安笑了笑:「谁知道呢?宁简从小在宫中的时间就不多,跟谁都不亲近,唯独对他三哥特别尊敬,这还是第一次,为了别的人来求助,正是因为这样,朕才想见一见你。大概,你也想见一见宁简的三哥吧?」   他的话中有一分讽刺,苏雁归却已经无暇多想,脑海里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凤宁安的话。   在墓前跪了三天……跪了三天?为什麽?   「朕那时问宁简,之後要往哪里去,他说先上天仞山采药,再回易莲山找他舅舅。」不知过了多久,凤宁安又道:「你若要找他,不妨依次去看看。」   苏雁归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回头去看,却发现凤宁安已经踱着步子走出很远了。   「朕国事繁忙,白天无法抽身,只好委屈你晚上来相见。这儿有人看守,天亮前就离开吧。」   苏雁归站在那儿,也不知如何作答。   「若见到宁简,就跟他说,明年清明,记得来给他三哥上坟。」   最後一句,听不出情绪,只是话音嫋嫋,给暗夜染上了一抹淡淡的寂寥。   荒野山坟,葬着皇室子弟。因为这个人,自己认识了宁简;因为这个人,自己爱上了宁简;也因为这个人,自己求而不得;因为这个人,自己几乎赔上性命。   他们并不相识,从未相见,到如今墓前相对,阴阳相隔。   苏雁归站了很久,终於在天边浮白时跪了下去,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再去天仞山,渐渐地,宁简的消息就少了,偶尔打听到的,也不过是有个容貌俊俏的青年曾在某处经过,或是有山贼要行劫时被高手打退云云。   倒是苏雁归站在天仞山上,看着万丈悬崖之下怪石嶙峋、山壁陡峭,想着宁简是从这样的地方采下天心草给自己解毒,在暗喜之余,又忍不住觉得後怕。   易莲山天剑门乃是南方极负盛名的剑派,与天仞山一在西、一在南,相隔千里,等苏雁归巴巴地跑到易莲山脚时,已是夏日炎炎。   江湖上寻找宁简的势头也已经过去,谁都没有找到一丝线索,而剩下不死心的人,也极为安分。当然也有不信传闻来找苏雁归麻烦的,可是苏雁归已经是山穷水尽,铜板都几乎找不出来,就更别说是绝世宝剑。   沿着山路往上走,爬到山顶时刚好正午,苏雁归大汗淋漓衣衫褴褛地站在那儿喘气,好半晌才感觉到有人走过来。   他还没开口,对方就已经挥着手道:「哪来的乞丐,下去,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苏雁归脸上僵了僵,好一会才扬起笑脸:「这位师兄,小弟是来求见掌门的。」   来赶他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并不比他大多少,听他这麽说,顿时脸上一红,半晌才喝道:「你是什麽人?掌门是你随便可以见的吗?」   苏雁归犹豫了一下,依旧笑着道:「其实我是来找宁简的,只是想着他大概不在……」   「小师叔?」那青年愣了一下。   苏雁归却暗暗松了口气,想着自己那一声师兄也不算叫得冤枉。   「是的,麻烦师兄代为通传。」   「小师叔早就下山了。」   「所以小弟想求见掌门。」苏雁归不禁咬牙。   「你究竟是谁?」那青年也有些不耐烦了。   苏雁归暗叹一声,终於道:「小弟苏雁归,按理,应该算是宁简的徒弟。」   那青年一脸怀疑地看着他,最後丢下一句「等等」,便转身往回走。   苏雁归无法,只能等下去。幸好没过多久,那青年便跑了回来:「掌门有请。」   天剑门门主唐御礼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看起来却精神很好,目光锐利,站在那儿,整个人找不出一点空门。   苏雁归走进去时,屋子里没有人,他犹豫了一下,微一恭身:「苏雁归见过唐前辈。」   唐御礼转身看着他,半晌哼笑一声:「臭小子,论辈分,你当叫我一声师公。」   苏雁归沈默了。   「罢了,宁简也没说他收过徒弟,像你这种下盘不稳、脚步虚浮的小子,到外面说是我天剑门人,还丢我的脸。」   苏雁归更是连脸都黑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唐前辈,您知道宁简的下落吗?」   「不知道。」   「他之前回来,没说什麽?」   唐御礼睨了他一眼:「那孩子不爱说话,回来了就躲到後山去,没几天就又跑了。」   苏雁归心中一咯@,想了想,又道:「那麽,我可以到後山去看看吗?」   唐御礼看着他,最後唤来之前传话的青年:「你带他到後山看看吧。」   那青年应了,一脸好奇领着苏雁归走了出去。   「你真的是小师叔的徒弟?」   苏雁归正自想得入神,听那青年这麽一问,慌忙别开头:「不是,只是跟着他学过点防身的功夫罢了。」   那青年笑了:「我就说嘛,小师叔怎麽可能收徒弟呢。」   苏雁归一直不愿叫宁简师父,可现在听别人一说,倒有点气不过了:「为什麽不可能?」   青年愣了愣,道:「小师叔在山上时根本就不理人,所以很难想象他是怎麽教徒弟的呀。」   「不理人?」   「对呀,我师父也说,小师叔从小就这样,每年总有些月分会下山,等回来了,也只是一个人躲在後山练剑,跟他说话也不怎麽搭理人。我师父和其他师叔伯都说他是天分好所以瞧不起人,跟他不大亲近呢。」   苏雁归听得有些难受了。   宁简不搭理人,他完全可以想象,只是说宁简瞧不起人,那也实在太冤枉了。   「啊,抱歉,刚才的话你就当没听见吧……後山到了……」那青年似乎也自知失言,连忙道歉。   苏雁归笑了笑,也不愿再跟他说话。   後山是片不大的平地,悬崖边上矗着一块巨石,苏雁归走近时,就看到巨石上是无数班驳的剑痕,有深有浅,似已经过多年风雨。   「这上头都是小师叔留的,掌门有一次还打趣说,小师叔不在时,就只有这块石头可以给他睹物思人。」   後面那人还说了什麽,苏雁归就没有留心听了,只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抚石上的剑痕,慢慢地闭上眼,彷佛就能看到那个人一脸认真地站在那儿练剑,一削一刺,认真得让人心动。   再睁开眼时,眼前就有些模糊了。他本以为到了易莲山,见到唐御礼,总能问到宁简的一点消息,然而除了这石头上的剑痕,根本没有任何收获。   这里没有什麽灵药,也没有天心草,那麽宁简是为什麽回来呢?   如此想着,苏雁归猛地转身往回跑,那青年远远地在後面追,直到他冲进唐御礼的房间,才终於停了下来。   「宁简是为了什麽回来的?」   唐御礼手上正捧着茶,见他冲进来,也不动怒,只是慢慢放下杯子:「自然是好久没回来了,特地来看看我这个舅舅的。」   「既然如此,他什麽都没对你说吗?」苏雁归的话里多了一分咄咄逼人。   唐御礼笑了:「有,他让我替他往逍遥山庄寄了点东西,还说,不要让人找到源头。」   寄的是什麽,苏雁归自然知道,只是他并不死心:「还有呢?」   「还有,他说他要做一件事,也许会连累到天剑门,让我做好准备。」唐御礼叹气,「既然知道是麻烦,不要做就好了嘛,这孩子,就是这麽任性。」   「他才不任性!」苏雁归脱口反驳。   唐御礼看着他就似看着极有趣的东西,并不说话。   苏雁归脸上一热,半晌低下头,闷声道:「既然唐前辈不知道宁简的去向,那麽晚辈告辞了。」   唐御礼也不留他,直看着他气冲冲地走出门口,才幽幽道:「他还说,他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门外的苏雁归身影分明地一僵,满脸惊慌地回过头来,唐御礼却已经转过了身,不再看他。   荆拾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回荡,苏雁归下山时,脚步都有些踉跄了,然而他却不敢停下来。   ──一个人若要真的完全消失,要麽是彻底地改头换面,要麽……就是死了。   是什麽原因会不再回来呢?   那个人,在他三哥墓前跪了三天,托舅舅寄出天心草和信笺,拿了一柄从皇宫里要来的长剑,就把加在自己身上的麻烦揽了过去,然後消失。   一想到这,苏雁归就忍不出生出一丝近似恨意的情绪来。   只是连同恨意一起的,是更深的焦虑和紧张,让他夜半窝在破庙山野也无法安眠。   他不知道宁简怎麽样了,不知道宁简想要干什麽,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才能找到宁简。     第二十章   盲目地一路找去,等苏雁归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进了叶城的范围,六月也已经过去。   还有四天,便是他的「生辰」。   多年前的七月初四,逃亡到叶城的苏实,在月牙镇的花溪边上捡到了被父母遗弃的他,给了他名字,并把这一天,刻在了床板下,在他十二岁时,改变了他的人生。   宁简每一年的七月初四,都会带着他,去等那由他准备的,关於宝藏的线索。   可是今年已经没有这样的线索了。   苏雁归带着近乎绝望的心情,回到了月牙镇。   苏家的屋子还在,自一年前被秦月疏放火烧了以後,便一直荒废在那儿。苏雁归推门进去时,彷佛还能看到当时那场火留下的浓烟和灰烬。   屋里的东西早就烧得干净了,他转了一圈,才转身去找旧时的朋友,借来各色物事,仔细地打扫起来。   打扫过後,他又找来破旧的桌椅,修理好放在屋里,直忙到半夜,他才停下手来,爬到屋顶上去。   从屋顶往外看,是月牙镇外数十里连绵的赤地。即使月牙镇隶属叶城,这种时日,叶城里的人也根本不会到这个小镇来。   可是每年宁简都先会到叶城,然後骑着马,穿过这片炎热而荒芜的土地回到月牙镇来。   苏雁归没有办法了,他只能等在这里,奢望七月初四之前,那个人会如过去那般,牵着马走过镇门口的牌坊。   他把在地窖里找出了一盏保存得很仔细的花灯,细细地修整过,每夜点起挂到门上,灯上双蝶戏月,流光逸彩,那个人曾经看着它笑过。   然而一天又一天,他始终没等到人。   七月初五那天天亮时,苏雁归坐在屋顶上哭了。   痛哭一场之後,他提着灯,沿着过去跟宁简走过的地方一路摸去,初见的地方、镇口的大树、花溪、镇上唯一的大街,街上行人往来,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又重新生出小时候的臆想。   也许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一个人,就是他的父母。   又也许……下一个迎面而来的,就是宁简。   路越走越远,就到了镇西的枯木林。   苏雁归心中一动,脚步加快,摸到山壁前一处突起,便用力地按了下去。   机关没有被破坏,门内是一片黑暗,苏雁归吸了口气,点亮了手中花灯,快步走了进去。   山中很安静,并没有因为宝藏被挖走就失去它的矜持。   苏雁归寻着旧路进去,熟知机关,自然不会被困在路上。   那路极漫长,即使他走得快,等走到那有水潭的山洞时,花灯上的蜡烛早就熄灭了,他也已经又饿又累,不知外头过了几个日夜。   幸而水潭中的鱼不会被挪走,吃过东西略一休息,他才稍稍清醒过来,开始觉得自己的行为愚蠢又可笑。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跑进来,只是当时生出的那一丝妄念,就让他觉得宁简好像真的在这儿一般。   然而一路走来,依旧谁都没碰见,再去已是尽头。   苏雁归坐在那儿,慢慢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我小时候啊,就一心一意想要个家。有个小小的房子,不愁吃穿,娶个媳妇,养个儿子,让我爹享享福,多好。   ──虽然现在没有媳妇更没有儿子,我爹也早死了,可我们俩在一块,也就差不多了。   那时候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可是那个人没有响应。   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响应。   「你说是不是呀……宁简……」彷佛不甘心似的,他低低地问了出口。   声音在山洞中回荡,虽然很细,却持续很久。   有鱼在水中跃起又落下,溅起小小的水花,却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苏雁归慢慢地抬起头看向水潭。   过了一会,他终於吸了口气,走到水潭边,用手擦了一把脸,便咬牙跳了下去。   到底是重创之後初愈,这一连几月又是一路奔波,风餐露宿,兼之心中不安,始终没有好好休息过,当潜到深处时,苏雁归的体力就有些不支了,只是盲目地要往前游去,看着远处那一点微亮,意识也渐渐有些模糊。   水下暗涌更是凶险,带着人在水中浮沈,饶是他熟谙水性,也终究被纠缠住了,无力脱身。   宁简、宁简……   眼前的光亮似乎又近了,光亮之中彷佛有人影晃了一下,苏雁归心中恢复半分清明,又奋力地挣扎了起来。   越往前移动,那光亮中晃动的黑影便愈加明显,苏雁归也振奋了,用力咬住了牙,拼了命似的往前游。   最後一下急冲,人从水中挣脱,风扑面而至,让人有种获得了新生般的舒坦。   苏雁归用力地眯了一下眼,再睁开时,便怔在了那儿再没有一动。   数步之外,宁简一身白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脸上空茫,右手执剑犹架在半空,彷佛正在练剑时被惊动了,一时忘了放下。   苏雁归对上了他的眼,便再也不敢一眨,生怕眨眼之後,眼前人就会消失。   过了不知多久,山洞中响起极分明的匡啷一声,宁简手中的短剑匡啷一声掉在了地下,打破了两人的沈默。   「宁简!」苏雁归叫了一声,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哽咽和委屈,宛如受惊的孩童。   宁简退了一步,慢慢地眨了眨眼。   苏雁归猛地挣扎了起来,连滚带爬地上了岸,便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宁简。   宁简的手还虚架在空中,好一会才缓缓放下,指尖碰了苏雁归一下,随即又如遭火灼似的抽回。   苏雁归迅速地伸手捉住了那微凉的指尖,而後咧开嘴,呵呵地笑了出来,眼泪紧接着一滴连一滴地落下。   宁简的头很细微地偏了一下,满脸疑惑,彷佛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宁简。」苏雁归又叫了一声,反手擦了擦脸,笑得更灿烂,「宁简。」   「苏……雁归。」过了很久,宁简才艰难地挤出三个字。   苏雁归笑看着他,而後忍不住似的,凑过去在他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找你很久了。」   而後又鼻尖对鼻尖地碰了碰,宁简下意识地合上了眼。   「到处都找不到你,怎麽都找不到……我快被你吓死了!」   最後一声带着控诉,苏雁归用力地咬上了宁简的唇。   一吻缱绻缠绵,开始只是彷佛要把对方吞下去似的啃咬,可一旦得到细微的响应,苏雁归便放柔了动作,生涩却积极地挑拨着宁简的舌头。   直到快要窒息,宁简才轻轻地挣了开来,脸上染着红晕,看着苏雁归又眨了眨眼。   苏雁归也一样看着他,最後颤声笑骂:「你这个混蛋,怎麽会躲到这里来了!还跟你舅舅说什麽大概不回了……」   宁简打断了他的话,开口解释时却显得安静而认真:「如果江湖上的人知道我抢走了宝剑和剑谱,就不会再为难你了。他们找不到我,就没办法确定我是不是骗人,所以躲起来正好。」   「你这个笨蛋,为什麽要一个人躲起来?为什麽不回去找我?」苏雁归又骂了一声,捉着宁简手指的手却越发地紧了。   宁简只是看着他,似乎非常疑惑,最後很慢地问:「为什麽要找你?」   苏雁归一时怔住了。   宁简垂了眼,低声说:「你说你不爱我了。」   并不是控诉,只是近乎漠然的陈述,苏雁归却是心中一痛,後悔得说不出话来,正要争辩,又听到宁简继续道:   「虽然一个人会很难过,可是如果一开始就是一个人、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会是一个人,就不会那麽难过了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很纯粹的空茫,彷佛在努力表达着什麽。   「如果是在很多选择里选中这一个,从一开始就知道要承担什麽样的後果,那麽为了不让自己说出﹃後悔﹄,就会不断地对自己说,这样的结果也不错。现在你的眼睛好了、耳朵也能听见了,江湖上的人不会再追着你跑,你不爱我了也就不会因为我生气伤心,这样的结果,其实真的……挺好的。」   「一点也不好!」苏雁归怒了,他完全听不懂这个人在说什麽。   什麽後悔不後悔,什麽好不好的……他身体还没养好,就为了找他从南到北地到处跑,每天吃不好睡不好,又是心疼又是後悔的,根本就是活受罪,而这个人居然说这样挺好?   宁简却只是依旧拿满是茫然的眼看着他,彷佛完全不明白他在生什麽气。   「你说这里是个生活的好地方,与世隔绝,所以我就来了。」   那时候说这话的前提,是要我和你一起吧?苏雁归忿忿地想着。   「还是说,我骗了你一次,你要杀了我才能解气?」宁简的语气居然平淡依旧。   你何止骗我一次?   苏雁归越发愤怒,几乎要把宁简的手指捏碎。   宁简吃痛地蹙了眉,却没有挣扎:「那样也行。反正三哥已经死了、你的毒解开了,我也没什麽事情要做了。」   「你三哥……你三哥……」苏雁归咬着牙念了两遍,最後只憋出一句,「你为什麽在他坟前跪了三天?」   「我去找凤宁安要天心草,可是他说之前为了给三哥续命,已经用掉了。我当时只想着,如果三哥没有用掉就好了……这样不对。」   苏雁归听着他说,渐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怒气渐消,他看着宁简:「你的意思是,当时你宁愿用天心草救我,而不是给你三哥续命,因此觉得对他有愧,就去给他跪了三天?」   宁简沈默了一会,微微地点了点头。   苏雁归紧接着问:「你说让我杀了你也可以?」   宁简又点了点头。   「因为除了你三哥、除了我,就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人和事?」   还是点头。   「你来这里,是因为我的话?」   点头。   「一个人很难过?」   宁简犹豫了一下,最後摇了摇头。   苏雁归焦躁地舔了舔唇:「你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後悔,所以就跟自己说一个人也不会难过……那就是说,其实还是难过的,对不对?」   宁简垂下了眼:「不难过,一开始就知道会一个人,所以不难过。」   苏雁归突然放弃了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转而问:   「你喜欢我吗?」   宁简点了点头,其爽快利索让苏雁归差点反应不过来。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宁简看着他,最後颇迟疑地问了一句。   苏雁归这才想起自己装作没有认出他时,就曾经逼问过他是不是喜欢自己。   於是他吸了口气:「你爱不爱我?」   「不是一样的吗?」   苏雁归的小心肝颤了一下,终究退了一步,哈哈地笑了一声,随後便疯了似的大笑起来。   宁简站在那儿,没有上前,只是很被动地看着他,满脸无措。   苏雁归有些认命了。   就像那时跟荆拾说的,他的宁简是个美人,要抱得美人归,总是要吃亏的。   这个人就是这麽笨拙,他还能怎麽样呢?就连表白都辞不达意的人,他还能拿他怎麽办呢?   那些什麽一个人的,什麽後悔不後悔、好不好的鬼话,简单来说,其实就是──   我爱你,可是你不爱我了。但是只要你眼睛好了、耳朵好了,不用被人追杀,不会伤心,那就是好的。虽然我会很难过,可是只要你是好的,我就绝不後悔,还会跟自己说,这是早就知道的,这样很值得,所以一点都不难过。   可是这个人不懂得表达。   做错了,他不懂得挽回;爱上了,不懂得争取;明明孤单寂寞,也不懂得要如何说出来,所以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在宫中如此,在易莲山上如此,与自己相处的那些年如此,就是如今,依旧如是。   只是,他其实一直都很努力。   为了三哥,他放弃了别的一切,极耐心地守了一个不相干的小鬼八年;为了自己,他又一路找到逍遥山庄,守着他、护着他,即使难过,也从来没有放弃。   反而是自己愚蠢的自以为是,伤人至深,而他还是千辛万苦地替自己寻药,甚至引开追杀,一个人躲起来。   可一旦相见,他依旧会辞不达意,却认真地表达出真正的心情。   「对不起。」苏雁归看着眼前无措的人,终於笑着伸出手搂住了他。   宁简不解地眨了眨眼。   「我怎麽会不爱你呢。」   宁简的身体僵住了。   苏雁归低头吻了他一下,一字字地念:「十二岁时,你是我的师父,到十五岁起,我就跟自己说,再没有比宁简更重要的人了。我怎麽会不爱你呢?虽然总是我追着你跑有点吃亏,可是你多爱我一点就好了。」最後一句,语调中已有几分无赖。   宁简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苏雁归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抱住宁简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山风吹过,苏雁归才哆嗦了一下,苦着脸道:「哎呀,忘了我身上还是湿的。」   「没关系。」   「不行,一直穿着湿衣服会生病的。」苏雁归颇坚决,一边开始七手八脚地要解宁简的衣服,手碰到宁简腰间时,忍不住轻轻地捏了一下。   然而宁简却意外地主动起来,只见他迅速地剥掉了自己的衣服,而後开始脱苏雁归身上的。   苏雁归看着他赤裸裸地在眼前晃,不觉有些发晕了。   而那边宁简已经把两个人的衣服都脱光了,只是站在那儿,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宁……宁、宁简……」苏雁归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宁简走上一步,苏雁归便下意识地退一步,然而眼前美景实在太诱人,他的身体都渐渐生出反应了。   挣扎了一番,他终於抵不住诱惑,又往前挪了一步:「宁、宁简。」   「嗯?」眼前人应得很温顺,完全不是从前会随便拔剑吓唬人的模样,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只待宰的绵羊。   苏雁归大着胆子又走上前一步,抚住宁简的肩,慢慢地靠过去,在他鼻尖上啄了一下。   宁简并没有抗拒。   苏雁归心中的欲望已经快要无法压抑了,捉着宁简肩膀的手上的力度也大了起来,极小心的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而後又低头,在他光滑的脖子上咬了一口。   「这是要……交欢?」最後两字迟疑了一下,宁简的话却足以让苏雁归体内的血同时涌向某个地方。   「宁、宁、宁……」   「可以呀,不过我不是很懂,你呢?」   对面前人居然还能一脸认真地说出这样的话,苏雁归实在忍不住了,发了狠似的在宁简的锁骨上吮了一下,便慢慢地蹲下去吻住了他胸前的突起。   宁简很轻地倒抽了口气,身体几不可察地扭动了一下。   苏雁归一下子就环住了他的腰,带着他贴到洞壁之上,而後便整个人压了过去。   细长的吻让宁简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而後细碎的触碰更是磨人,从胸前往下,顺着肚皮一路缠绵到肚脐。   温热的舌尖在上面打转时,宁简终於轻哼一声,头贴在洞壁上,不可控制地往旁边偏了过去,苏雁归越发兴奋了,扶着他的腰慢慢地蹲下去,最後含住了他下身的脆弱。   「啊!」宁简低叫了一声,手无意识地张开抱住了苏雁归的头,随着唇齿间的吮吸,他整个人都绷紧了,手指上的力度也越来越大,到最後揪住了苏雁归的头发,死死地不放手。   身体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刺激,宁简很快便到达了高潮,热流自体内倾泻而出时,他连站都站不稳了,只紧紧地靠着墙,依靠着苏雁归的搀扶,脸上浮起一抹淡红,连眼睛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气。   「宁简……你好美……」   「嗯……」他只能发出宛如叹息的响应,朦胧间感觉到苏雁归将自己抱了起来,双脚被分开架在苏雁归的腰上,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揽住了那个人的肩。   而後是异物抵住下身的感觉。   他身体微微一僵,就感觉到那硕大之物缓缓的挤了进来,宁简吓了一跳,不自觉地挣扎了一下:「不要……」   苏雁归吻了他一下:「别怕。」声音很温柔,却似乎带着一丝痛苦。   宁简有些茫然了,而後慢慢的点了点头。   那异物便又慢慢地动了起来。   开始是分明的疼痛,宁简松开一只手,放到自己嘴边,胡乱地啃咬,一边发出低声的呜咽,苏雁归只是不断地亲吻着他、不断地在他耳边说着些什麽。   「唔……嗯……」   「宁简、宁简。」   到後来,就如同那一声声叫唤,带着一丝隐秘的温柔与甜蜜,让人沈溺。   宁简的身体开始随着那摇晃无意识地扭动,低回的呻吟从喉间逸出,如同一剂上好的催情药。   苏雁归的动作也越来越大,抱着他的手却也越发地紧了,如同要把他整个人嵌到自己体内去一般。   两个人几乎同时到达了高潮,苏雁归抱着宁简慢慢地坐了下去,赤裸的身体紧紧地靠在一起,肌肤相贴,让人感觉到无尽的炽热。   「宁简,我很开心。」   「嗯。」宁简只是很轻的应了一声,彷佛有些累了。   「真的,我很开心。」   「嗯。」回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温柔,让人直暖到心里去。   「很开心,很开心。」   「嗯。」宁简的声音很轻,却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苏雁归低头吻了一下宁简半闭着的眼。   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十二岁相识、十五岁爱慕、二十岁伤心绝望、又一年才终於相恋。   那种浓烈的恋慕,那种欢喜,是用言语无法说出来的。   爱深至此,心相悦而不得语。   ──全文完     番外 爱恨[一]   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凤宁暄自己都分不清,对於秦月疏感情,究竟算不算「恨」。   也许只不过是难过。   也许只不过是失望……或者比失望更深一点的,无法言语的某种失落而已。   可惜秦月疏没有给他分辨清楚的机会。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凤宁暄的身体无法控制地一僵,在门被推开的瞬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那脚步声一直走到床边才停了下来,而後有人在床边坐了下来。凤宁暄可以感觉到那个人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脸上,   甚至可以感觉到目光中所带著炽热而不加掩饰的感情。   他没有动,那个人也没有。   时间的流逝都似缓慢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那个人冰冷的声音:「再装下去,我就吻你。」   他拼命地压抑著,始终没有一动,藏在被褥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嵌进掌心,疼痛就沿著掌心一路蔓延到心底。   又过了很久,那个人像是再忍不住了,一手压在凤宁暄的肩上,低头就堵上了唇。   凤宁暄抿著唇挣扎了起来,那个人也似铁了心要吻下去一般,双手紧紧地钳著他的双臂,将他整个人压在床上。   下半身如同不属於自己一般的无知无觉,在这争执之中越发地分明起来,凤宁暄心底的绝望也如潮水一般涌起,呼吸随著亲吻被带走的窒息感却又让他莫名地升起了一丝快感。   如果能够这样死去……   就像是察觉到心事一般,秦月疏终於放开了他,直起身子,却依旧死死地盯著他,目光中是一丝让人颤抖的疯狂。   「不继续吗?」挑衅一般地,凤宁暄仰起下巴冷笑道。   秦月疏没有回答,过了很久,终於挫败地低下了眼:「对不起。」   凤宁暄心头微微一颤。   他不是没有听过这个人的道歉。   只是非常讽刺的,这个人过去的每一句「对不起」,所面对的都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因为什麽?」凤宁暄的声音在这一刻反而显得过分平淡,「因为这一双腿?」   秦月疏的眼中掠过一丝後悔和惊惶,看到的瞬间凤宁暄居然感觉到了一丝报复的快感。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跳下去。」   秦月疏眼中的惊惶就更分明了,像是害怕他会消失一般捉住他的肩膀,咬牙切齿地道:「你不会有第二次机会的。」   「是吗。」凤宁暄笑了笑,没有再坚持下去,移开了目光,慢慢地闭上了眼。   房间里又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秦月疏才缓慢地开口:「可以治好的,一定有办法能治好你的腿。」   凤宁暄猛地睁开眼,看著秦月疏的目光中有一丝讽刺:「我不在乎。」   从这个人将他压在栏杆边上、不顾宫人的目光肆无忌惮地侵犯他开始,从这个人进入他身体的那一刻开始,从他翻过栏杆自阁楼上跳下去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什麽都不在乎了。   「宁暄……」秦月疏的声音显得有些低哑,如同认输了一般。「为什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我以为你知道的。」凤宁暄淡淡一笑。   秦月疏沈默了。过了很久,他才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在凤宁暄额上印下一吻:「我爱你。」   「我不爱你。」那一句表白带著温热的气息,近得像是就在眉间心上,凤宁暄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冰冷而缓慢地回答。   秦月疏就像是一下子被触到了痛处了一般:「为什麽?」   「因为我不喜欢男人!」凤宁暄声音也尖锐了起来。看著秦月疏,他的眼中慢慢浮起一抹恨意,唇边却勾起了笑容:「我此生只爱一人,你知道的。」   秦月疏没有再说话,只是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知道的。   秦月疏第一次见到凤宁暄时,是凤宁暄诞生的第三天。而他只有五岁。   宫中新诞下了小皇子是件大事,他随著父母入宫道喜,在一群臣子夫人之间转了几圈就迷路了。   迷迷糊糊地在宫道上走了一阵,便连人影都看不见了。他心里慌得厉害,却越是慌不择路,到最後撞进一个小院子里,前面没有路了。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院子里却断断续续地传来细碎的哭声,他吓得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在墙角蹲了一会,才忍不住往屋里跑。   屋里更加昏暗,那哭声却反而越发明显,秦月疏吓得脚都发软了,站在门口好一阵,才意识到那是一间卧室,而哭声是从床上传来的。   他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向床边挪了过去,这才看清楚床上还铺著被褥,而被子中央,有一团微微颤抖的突起。   就在这时,哭声停了,只余下很轻微的、呻吟一般的声音,秦月疏吓了一跳,猛退了一步,那哭声又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这一次听起来似乎更清晰一些,比起哭声,渐渐的反而像是猫叫,秦月疏盯著那团突起好一阵,终於拿出了勇气,往前走了两步。   「疏儿──疏儿──」几乎同一时间,远处也传来了叫唤声。   秦月疏精神一振,心中的害怕也减去了大半,摇摇晃晃地跑到门边喊了一声:「娘!」   那叫唤声顿了一下,便又重新叫了起来,并且越来越近。   「娘,我在这!」秦月疏一边应著,一边忍不住回头去看床上的东西。   那床上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响,连带著那团突起的颤动也剧烈了起来。秦月疏站了一会,直到听到外头杂乱脚步声,才猛一咬牙,冲到床边用力地翻开了被子。   「秦小公子,可算找著……」人未到声先到,帮著他爹娘找他的太监刚从门口走进来,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   秦月疏也完全呆在了原地。   被子翻开後,下面露出来的既不是什麽可怕的怪物,也不是小猫,而居然是一个白白嫩嫩,却哭得脸上涨红、气息微弱的婴孩。   「这是……」   直到他的母亲也从外面跑了过来,那太监才惨叫一声:「老天爷……这是三殿下啊!来、来人啊──」   那之後便是人仰马翻的混乱,秦月疏被爹娘从院子中带走。   过了大半个月,秦月疏被一道莫名的圣旨宣进宫中,才隐约明白到,那一天自己竟误打误撞地救了新生的三皇子。   皇帝笑得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奶娘将小皇子抱到跟前,笑咪咪地道:「小公子,三殿下来跟您道谢了。」   秦月疏怔怔地看著奶娘怀中的婴孩,早已不是那天脸红发紫的模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睁著圆溜溜的眼,看人的模样十分可爱。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触了一下。   「那天有歹人杀了伺候的宫女太监,将暄儿捂在被子下,想趁众人都不在,造成他意外夭折的假象,多亏了你,朕的皇儿才得以活命。小月疏,你是暄儿的救命恩人呢。」皇帝笑著又拍了拍他的头。   「暄……?」秦月疏只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皇帝点头:「按辈分应取宁字,朕给他取名为﹃暄﹄,所以他叫凤宁暄。」   「凤宁暄……」秦月疏看著那张著眼望著自己的孩子,心中突然便生出了满满的、暖暖的,却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什麽的感情来。他只是反反复覆地叫著小孩的名字,如同要把名字刻入心里一般,那婴孩定定地看了他一会,便无知无觉地笑了。   秦月疏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只伸向他的小手,软软的、温暖的感觉便一下子从手心传到心里。   这个孩子是他救回来的。   那一瞬间生出来的认知让他觉得十分新鲜,如自己创造了一个生命一般。   番外 爱恨[二]   因著这一机缘,皇帝下旨许秦月疏自由出入宫中,让他可以随时探望这个他救回来的小皇子。   秦月疏觉得这是一种恩赐。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留在宫中,陪著他的小皇子。陪著他牙牙学语、陪著他摇摇晃晃地学步、陪他游戏奔跑,抱著他去听宫中的嬷嬷说礼仪规矩。   凤宁暄三岁那年,他也满八岁了,皇帝亲点他做太子伴读,他长年留在宫中,每天下了课,也依旧回到凤宁暄的院子里,与他的小皇子同吃同住。   比起太子伴读,他更像是三皇子的玩伴。   之後时光快如飞羽。   凤宁暄开始有了属於自己的宫娥太监,贴身伺候的宫女比他长一岁,是从官家千金里挑出来。等将来再大一点,床笫之事,也会由她来伺候教导,是真正完全属於凤宁暄的人。   凤宁暄很喜欢她,亲自给她取了名字,叫桃歌。   原本两个人的游戏变成了三个人,秦月疏是嫉妒过桃歌的。   只是很快的,就有新的人占去了凤宁暄的全部注意,那就是他的弟弟凤宁简。   这个皇子出身并不光鲜,母亲不过是平民,而且已经去世。与凤宁暄显赫的外家相比,实在是远远不如。   皇帝将他交到凤宁暄母亲这儿後,几乎就再没来探望过了,宫中的人也从一开始忌讳著这个五殿下,   到後来慢慢地遗忘掉。   可秦月疏忘不掉,因为凤宁暄开始如他从前那样,每天带著弟弟到处乱跑;如他从前那样,抱著弟弟去听宫中老嬷嬷讲礼仪规矩。   桃歌会安分著跟在後头伺候,在兄弟俩打闹时站在一旁微笑不语。   可他是秦月疏。   他是太子伴读,是左丞相的独子。   七、八岁时还不懂,到十三、四岁上就无法再逃避了。他开始认识所谓的「立场」,他也逐渐明白当年凤宁暄为什麽会遇险,如今各宫中又有著怎样利害关系。   最有能力与太子争那至高无上位置的人,是三皇子凤宁暄。   凤宁暄看到他时依旧会笑著扑上来缠著他玩闹,可他却知道自己这种不加控制的接近已经是不被认同的事情了。   越来越多的压力和不如意让秦月疏难受,他嫉妒著每天守著凤宁暄的桃歌,更嫉妒占去凤宁暄所有注意的凤宁简,甚至怨恨起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一点点离他远去的凤宁暄。   凤宁暄十二岁生辰那天,秦月疏带著家中精心准备的糕点作礼物,跟在太子身边去贺寿。   凤宁暄的规矩也学得越发得体了,不再肆无忌惮地扑过来,只是接过礼物时,看著他笑得格外灿烂。   他看著凤宁暄把他送的糕点偷偷交给桃歌小心地收起来,然後将当著太子的面,客客气气地把东宫送来的糕点吃下去,心里一下子就悬了起来。   糕点中自然是没有毒的,只是……   很多年後秦月疏会想,如果那时候他的心再扭曲一点、怨恨再深一点,也许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以至於最後万劫不复。   只是比怨恨更深的,是从小就滋生、一直迅速蔓延直到无法控制的爱慕。   寿宴一直摆到了午後,来贺的人逐渐散去,桃歌才笑吟吟地走到他身边,道:「秦公子,三殿下请您到里屋去。」   秦月疏心里漏了一拍,什麽话都说不出来,只点了点头,便跟著桃歌走了进去。   一路上都没有遇到旁人,秦月疏看著走在前面的桃歌,只不过十天半月不见,她便出落得越发动人,   似是每一天都有著极大的变化,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著。   看著看著,秦月疏甚至开始想,这样的美丽,那个人是不是已经品尝过了呢?这样的美丽,是不是因为那个人才会愈加绚丽地绽放呢?   「桃歌!」下意识地叫出来时,秦月疏其实不知道自己想干什麽。   只是桃歌回头看时,他就很自然地接了下去:「今天东宫送来的糕点看起来真漂亮啊。」   桃歌脸上的笑容就更分明了:「是啊,而且非常美味。殿下还在念叨著要给您留一点呢。」   秦月疏心里就更加难受了:「很……美味?」   桃歌脸上微红:「殿下刚才偷偷地赏了桃歌一点。」   他其实并不意外,甚至说,他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证实这一点。只是心头猝然升起的强烈得让几乎发狂的嫉妒,还是让秦月疏有点不知所措。   等进了里屋,凤宁暄早就等在那儿了,出乎秦月疏意料的,凤宁简居然不在。   凤宁暄笑著跑过来抱著他的手摇了摇,显得十分亲昵:「你送来的糕点我藏得好好的,就想著要等你来了再一起吃。」   直到听到这话,秦月疏才猛地回过神来,慌忙问:「你没尝过吗?」   凤宁暄一下子板起了脸:「当然要等你来了再吃呀。」   秦月疏这才发现自己的语气太突兀了,他笑了笑,如过去习惯那样摸了摸凤宁暄的头,道:「好,我们一起吃。」   听他这麽说,凤宁暄又笑开了,示意桃歌去取糕点,一边拉著他走到桌子边,献宝似的道:「太子送来的糕点我也留了一些,味道不错,一会你也可以尝尝。」   秦月疏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桃歌将糕点盛好送上来,一边又给两人满了茶,这才乖巧地退到一边站著。   凤宁暄拈起一小块糕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装模作样地道:「看起来精致无双,想必味道也应是一绝……」   见他看著就要塞进嘴里,秦月疏忍不住猛地站了起来。   凤宁暄就这样定在了那儿,怔怔地看著他,一脸茫然。   秦月疏站著也完全呆住了,好一会,才笑著坐回去,指著糕点问桃歌:「先别急著吃,桃歌你来说,是我家的糕点漂亮,还是太子送的漂亮?」   桃歌眨了眨眼,一时像是不知要怎麽回答。   凤宁暄也来了兴致,把手中糕点重新放回去,笑咪咪地看著她:「对,来说说看。」   桃歌想了一会,终於道:「太子殿下送来的糕点是漂亮,秦公子带来的糕点是精致。」   凤宁暄哈哈地笑了,秦月疏也不觉勾起了唇。   「这回答有点耍赖。来,我再问你,你尝尝看,是太子殿下送来的糕点好吃,还是我带来的好吃?」   桃歌瘪了瘪嘴,可怜兮兮地看向凤宁暄一眼。   秦月疏没有错过这一眼,唇边笑容也不觉淡了下去。   凤宁暄却是兴致上头,点了点桌子道:「秦公子让尝,你就尝,尝好了老实回答。」   桃歌一脸夸张的委屈,最後还是拈起一小块糕点放进了嘴里,细细咀嚼了一阵才吞下去,而後慢悠悠地道:「这糕点甜而不腻,带著清香,太子殿下送来的糕点则是香甜酥脆,实在不好说谁更好吃。不过桃歌比较喜欢秦公子带……」   後面话如同被人故意掐掉一般地停了下来。   凤宁暄怔了一下,就大叫了一声:「桃歌!」   番外 爱恨[三]   如同惨叫的声音中,桃歌软软地倒在了凤宁暄的怀里,眼里还是一片茫然,似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秦月疏站在一旁看著从她嘴角流出的血,深红如墨,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也似随著这流淌的血一并变得乌黑。   糕点并没有毒,只是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明明是无害的,放在一起就会变成穿肠的毒药。   凤宁暄只是慌得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不断地用衣袖去擦桃歌唇边的血,不时怆然地抬头看向秦月疏,眼中是满满哀求。   秦月疏近乎漠然地对上他的双眼,看著那哀求一点点变成绝望,到最後他的小皇子终於低下头,再没有看他一眼。   「桃歌,桃歌……怎麽会这样……桃歌……」   秦月疏一直没有动,他想凤宁暄已经明白了,躺在凤宁暄怀中的桃歌似乎也明白发生什麽事了。   一直茫然的双眼逐渐清晰起来,定定地落在凤宁暄身上,秦月疏居然很轻易地就能理解,那双眼中的感情代表著什麽。   「殿下……」   很轻的声音,跟她平常完全不一样,却只是一声,就让凤宁暄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桃歌想一直陪著殿下的。」   凤宁暄张开嘴,努力了好几次,却始终说不出话来,最後只是落下了眼泪。   「对不起,桃歌做不到了。」   凤宁暄只是拼命地摇头,紧紧地捉著桃歌的手。   「桃歌最心爱的……是殿下。虽然不可以,可桃歌有时还是会偷偷地想,将来要做殿下的皇妃……殿下小时候……曾经对桃歌说过的。」   「是的,我要将来做我的妃子,唯一的皇妃……」   桃歌的目光已经渐渐涣散了,凤宁暄掌中握著的手也慢慢地松了开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桃歌做了一个梦,梦到殿下说……要桃歌做殿下唯一的……」   这之後的声音,就再也听不见了。   凤宁暄只静静地伏在桃歌的身上,断断续续地道:「不是梦,是真的,我会只爱桃歌一人,桃歌要好好活下去,做我唯一的皇妃……唯一的……」   秦月疏站在一旁看著,到此时终於再也看不下去了,闭上眼转过了身。   屋子里再没有一丝声响,彷佛一切都已经结束,归於寂灭。   秦月疏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凤宁暄说话,他好几次想回头去看,却终究再找不出勇气。   「对不起。」   话说出口时,秦月疏甚至心痛得以为自己要跟著桃歌一起死去。   然而没有,他一直站在那儿,凤宁暄也一直没有响应他。   最後他终於咬了咬牙,独自走出了门口。他想,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踏入这个地方了。   如果再狠心一些,让凤宁暄死在那个时候,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可能还是会看到凤宁暄眼中的绝望,但至少不是恨。   只是天意终究无法如人愿,事情还是一点点地偏离正确的轨道,直到无法挽回。   再一次面对面的相见,已经是很多年後的事情了。   他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官拜礼部郎中,前途无量;而他是失势皇子,带著莫须有的罪名被皇帝下旨软禁在城郊。   秦月疏以为自己已经把属於凤宁暄的痕迹全部从心里抹掉,然而再一次相见,看著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他还是一下子就想起很多年前,尚年幼的皇子笑咪咪地抱著他的模样。   他没办法再欺骗自己。   从他误打误撞救下这个人开始,对他而言,这个人就是最特别的。他将有生以来的全部关注和恋爱都倾注在这个人身上,直到自己再分不清那是怎麽样的感情。   他近乎执拗地想要这个人,不顾一切地抓紧不敢放手,却还是眼睁睁地看著这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远。   思绪从记忆中抽离,心也似被从什麽地方撕裂下来,分明地痛了。   秦月疏没有放开捂著面的手,只是很低地开口:「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那又怎麽样?」凤宁暄的声音显得格外生硬。   秦月疏摇了摇头,没有再接下去。两人就又沈默了下来,过了很久,秦月疏才终於站起来。   凤宁暄几乎要以为他准备离开了,屏著气却听到秦月疏再次开口:「明天我会离京。」   凤宁暄一怔,连自己的惊讶都来不及掩饰。   秦月疏笑了笑,笑容里有一丝讽刺意味,说话时却透著冰冷:「你的好弟弟跟你不一样,你被关起来了,他还在外头。太子殿下不放心。」   凤宁暄一下子就扑腾了起来,却又重重地摔了下去。他喘著气,不可置信地看著秦月疏:「你要做什麽?」   秦月疏哼笑一声:「不是我要做什麽,而是太子殿下要做什麽。」   「宁简又能威胁到他什麽?」凤宁暄看起来很激动。   心中的嫉妒愈加分明,秦月疏笑容敛去:「他也是皇子,不是吗?」   凤宁暄无力地摇了摇头,眼中有一丝绝望:「他……跟我们,不一样的。」   「有什麽不一样?他同是皇子,就有坐上那个位置的资格,越是不一样的人,越是让人忌惮,难道你还不清楚?」   凤宁暄只摇头,却像是终究找不出反驳的借口。   秦月疏静静地看著他,好一阵才道:「你想救他吗?」   凤宁暄的动作停了下来,看著他,似乎已经猜得到他想要什麽的了,眼中不加掩饰的恨意和不甘心,让秦月疏还没开口就已经先後悔了。   凤宁暄沈默了很久,最後一点点地笑开了:「你想要我吗?」   秦月疏说不出话来。   凤宁暄用力地拍了拍毫无知觉的腿,笑得越发灿烂,眼中的讽刺却也变得格外鲜明,「这样的身体,你得到了又能怎麽样?」   秦月疏只觉得自己的理智因为这一句话而瞬间崩溃,他疯了似吻住了凤宁暄的唇。   「我要的不只是这个身体,我要的是你的心!」   凤宁暄没有再抗拒,只是温顺地由著他在唇上肆意啃咬,慢慢地闭上了眼。   「我做不到。」   番外 爱恨[四]   只是得到身体,有什麽用呢?   只是温顺的承受,永远得不到响应的情事,得到了又能怎麽样?   秦月疏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却又一次又一次地沈溺在这样的情事之中,臆想著根本不存在的两情相悦。   凤宁简跟凤宁暄是不一样的,很多时候,秦月疏根本奈何不了他,只是偶尔得了上风,想起跟凤宁暄的约定,他也终究压下了心头的嫉妒,不著痕迹地放对方离开。   而被软禁在城郊别院中的凤宁暄也似渐渐习惯了两人之间的相处,不再闹腾、不再抗拒,却也从来没有主动亲近过。   有时候秦月疏也会觉得,也许那个人其实已经心软了,只是不肯承认。   也许再过些年,他就会爱上自己。   可世事永远喜欢在你最不设防时杀你一个措手不及。   皇帝病重,宫中人事来往愈加频繁,秦月疏脱不了身,等他傍晚踏入城郊别院时,下人才告诉他,五皇子中午就回来了,一直陪著凤宁暄。   心里的不安一下子就强烈了起来,飞奔到後院,远远就看到凤宁暄坐在院中,一身白衣的凤宁简站在他身後,脸上是极难得的急躁:「三哥!」   凤宁暄只是浅笑著看他:「你从来都在争斗之外,何苦非要涉足其中?」   「这次一定可以带你走的!我跟凤宁安约好了,这次一定可以带你走。你等我回来,我带你走……」   秦月疏心中一颤,没有再往前。   凤宁暄的目光也似微烁了一下,最後低声道:「不走……也没关系。」   凤宁简没有再说话,眼中慌乱茫然让他显得格外无助。   「宁简若不喜欢留在这里,就不要再回来了。」凤宁暄握住了他的手,「我在哪里都没关系。这麽多年都过来,离开这里,又能去哪,能走多远呢?」   凤宁简反握著兄长的手,只是强调:「我带你走。你等我回来,我带你走。」   凤宁暄笑了,秦月疏觉得自己从很多年前开始,就再没见他如此笑过。   「好,我等你。」   凤宁简也终於笑了,笑容算不上灿烂,那兄友弟恭的情景却让秦月疏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死死地盯著凤宁暄,心中强烈的害怕让他觉得,哪怕是一眨眼,这个人都会消失不见。   如同心有灵犀,凤宁暄也下意识地往他的方向看了过来,目光相触时,彼此都是一动。凤宁暄很快就垂下了眼,笑著在凤宁简耳边低声说了句什麽,凤宁简就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秦月疏一直走到凤宁暄面前才停下来。   凤宁暄看著他,眼中无悲无喜。那种过分的淡漠让秦月疏分明地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入过他的眼,更从未记挂在他的心上。   「我不会放你走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凤宁暄却依旧很平静:「留,你又能留多久?」   秦月疏低身一把捉住他的双肩:「除非死,否则你休想离开。」   凤宁暄没有再回答,只是静静地看著他,好久,才轻叹一声:「我不会爱上你的。凤宁暄此生,只爱桃歌一人,在她死时,这里就已经空了。」他缓慢地捉著秦月疏的手,抚上自己的胸口。   「那只是你的借口!」秦月疏像是再忍不住地吼道:「你从来没有爱过她,你只是可怜她而已!她已经死了那麽多年了,你恨我也恨了那麽多年,为什麽就不能放下?」   「因为我不想放下。」   「为什麽!我对你的感情还比不上她吗?还是因为我不是女子,就永远赢不过她?」   「因为我不爱你!」凤宁暄也似被他的激动惹怒了,冲口而出,脸上的血色因为激动而迅速褪去,露出病态的苍白。   秦月疏像是一下子就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他只是绝望地看著眼前的人,过了很久,才轻声问:「你恨我吗?」   凤宁暄没有回答,两个人就那麽僵在了原地,直到秦月疏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在凤宁暄额上印下一个吻。   汹涌而出的感情便似找到了出口一般,一个接一个落下的吻带著无尽的痴恋,让凤宁暄觉得每一次相触,都炽热刺人。   他捉著秦月疏衣袖的手紧了紧,很快便又放开。   秦月疏没有发现,只是在长久得不到响应以後,终於疯了一般地将他抱起压在了石桌上,没有任何爱抚,也没有任何预兆,只是将他毫无知觉的双腿抬起压在小腹上,便迫不及待地进入了他的体内。   「啊──」刺骨的疼痛让凤宁暄如离水的鱼一样扑腾起来,脱口而出的惨叫让他觉得那根本不是自己的声音。   然而那样的疼痛却让他的心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从听到宁简说「这一次一定可以离开」开始,从听到宁简说「你等我」开始生出的茫然;从秦月疏尖锐地说著「你从来没有爱过她」开始生出的惊惶,彷佛都在这疼痛之中消失了。   凤宁暄闭上眼,感受著身上的人在体内冲撞著,他只是慢慢地抓紧了那个人的衣角,再没有发出过一声呻吟。   也许有的事情,真的是命中注定。   有些话,是注定至死都不会说出口的。   那是连想都不能想的禁忌。   幸好也快要结束了。   最後秦月疏追著凤宁简去了叶城,离开的那天前夜,他在凤宁暄床上留到了天明。   凤宁暄一直没有睡去,却也没有睁开眼,彷佛对身边人的一举一动毫无知觉。他想起那个一脸诚挚地对自己说「你等我回来,我带你走」的弟弟,就觉得十分抱歉。   他想,他等不到那一天了,也许……也等不到秦月疏回来了。   入秋的时候,皇帝病得更厉害了,他也添了咳血之症,昏睡在床上的时间也渐渐多了。太子倒是十分厚道地让御医会诊,用上各式珍贵的药材,只是留不住的终究是留不住。   他也……活腻了。   皇帝驾崩那天,他也一直意识不清地昏睡在床上,迷迷糊糊时听到远处传丧锺的声音,突然就想起了秦月疏。   只是皇帝驾崩,新帝登基,他这一方别院里却安静得出奇,没有人来通传过什麽,甚至没有人踏入过一步。   凤宁暄觉得有些灰心了。   爱也好、恨也好,纠缠了一辈子,最终却是连这一面的缘分都欠缺。   这之後清醒的时日就越见少了。有时凤宁暄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睁开眼时看到的却还是空荡荡的房间,那个人并不在。   直到某日午後醒来,就如同做完了一个漫长的梦,梦中种种都云烟,醒来後灵台清静。   新帝就站在床边,看著他问:「你想见秦月疏吗?」   凤宁暄笑了:「想见就能见吗?」   凤宁安只是微微让过身,然後他就见到站在门边的秦月疏。   与过去任何一次见到的都不一样,那个人一身邋遢,衣冠不整、双眼通红、满腮的须根,显得格外狼狈。   凤宁暄就这麽看著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床边,任他握著自己的手,始终没有说话。   秦月疏一直低看著他,努力了很多次,才终於哑声唤他的名:「宁暄……」   凤宁暄笑了笑,挣扎著把手抽回来,毫不意外地看到秦月疏眼中近乎崩溃的绝望。   「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   「从小陪著我长大的人也是你。」   「将我全部的仰慕毁掉的人也是你。」   「你害死桃歌,也一直威胁著宁简。」   一句一句,既是陈述也是控诉。   秦月疏笑了,眼泪却一滴接一滴地落下:「最爱你的人,也是我。」   「可是我不爱你。」凤宁暄看著他,一字一顿地道:「凤宁暄此生只爱一人,她叫桃歌。」   秦月疏没有再说话,只缓慢却坚定地,又重新捉住了他的手。   凤宁暄也没有再挣扎,他觉得力气连同意识一点点地被抽离,他知道有的话这时不说,就永远说不出来了。   「你那时候问我,恨不恨你……」   秦月疏捉著他的手紧了紧,凤宁暄勾了勾唇,慢慢地闭上了眼。   「恨,我恨的。」   这是他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话。   他不会知道那个人听到後会露出怎麽样的表情,不会知道那个人会有什麽样的反应。   也不会知道,那个人究竟懂不懂,「我恨你」代表的是什麽。   ──番外《爱恨》完   番外 锁情[一]   随著一声鸡鸣,天边破晓,月牙镇上开始热闹了起来。大街上开始三三两两的有人走动,小巷房舍之间也此起彼伏地传来了「起床喽」的呼喊声。   苏雁归翻了个身,一手将身旁的人搂住,头也往那人身上蹭过去,双眼没有睁开,身体却已经有点不安分了。   「宁简……」一声呢喃从喉咙里溢出时还带著五分迷糊。   「嗯?」回答的声音倒是十分地神清气爽。   「天气冷,不想起床,困、困……啊啊啊──」模糊的呓语变成了一阵惨叫,苏雁归整个人挣扎了起来,「醒了、醒了!痛痛痛──」   宁简慢吞吞地松了手,径自从床上下来,把地上属於苏雁归的衣物一古脑地丢到他身上,才把自己的衣服捡起来一一穿上。   苏雁归半躺在床上,看著他把衣带扣子逐一系上,更是心痒难当。   宁简回过头时,就看到他正色迷迷地看著自己,不自觉地皱了皱眉,重新走了过去伸出了手。   苏雁归慌忙捂著耳朵:「别!醒了!」   宁简却只是拿起一件衣服套在他身上,有点笨拙地开始系上面的绳结。   苏雁归慢慢放下了手,目光也不觉柔和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捉住宁简的手,凑过去吻住了他的唇。   宁简整个人都僵住了,只是被动地任他长驱直入。苏雁归肆无忌惮地撬开他的唇,轻柔地卷住了他的舌头。   缱绻的吻很快就蔓延成醉人的缠绵,苏雁归开始细碎地在宁简身上轻啄,手也慢慢地将人环在怀里。   如此一阵,宁简却突然挣扎了起来,将缠在自己身上的人拉开猛压在床上,道:「不要以为这样就不用起来练武。」   苏雁归一下子就垮下了脸。   宁简也不管他,飞快地站起来,将剩下的衣服全塞到苏雁归手中:「快穿好起来,我去做早饭。」说著,转过身就要往外跑。   苏雁归一手拉著他,盯著那张看似淡然、耳根却透著薄红的脸,终於叹了口气,笑道:「我来做吧。」   宁简犹豫了一下,终於点了点头,端著打水的盆子往外走。   梳洗,早饭,然後就是晨练的时间。   苏雁归在屋後的空地上摆开架势,蹲著马步看著宁简忙里忙外地洗刷碗筷,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   「少叹气,一会我跟你练练手。」   「宁简,我们可以到处走走,做点别的,也一样是锻炼啊。要不,我们去易莲山看看你舅舅?」   宁简不为所动:「功夫一定要练,你底子不好,练武可以强身健体。」   「你看我都一把年纪了……」苏雁归颇委屈。   又不是大户人家的院子,每天这麽蹲马步、练把式的……左邻右舍都在笑话他了!   「二十来岁正是最好的年纪,现在不练,要到七、八十岁再练吗?」   苏雁归说不出话了。   他知道宁简是为他好,也不是不知道宁简是怕了,才如此紧张地逼迫他练武。只是偶尔耍一下嘴皮子,听那人认真的重复著同样的话,听那话里连宁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亲密,就会觉得很开心。   也许终究还是有不甘心吧。爱上这麽笨拙的人,也只能自己找乐子来安慰自己了。   苏雁归一边想著,一边还是认认真真地蹲著马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不会吧,苏雁归你都多大了,还学人家小孩子扎马步?」   苏雁归浑身一震,慌忙跳了起来,往屋子前跑过去,就看到慕容林和荆拾就站在那儿,慕容林一脸嘲笑,荆拾倒是十分厚道的微笑不语。   宁简也听到声音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是两人,下意识地冷了一张脸,往苏雁归跟前一站,就拔出了剑。   慕容林啧了一声:「这是防贼呢?」   宁简似乎也终於觉得自己的行为过分了,便慢慢的还剑入鞘,却还是挡在了苏雁归面前。   「别忘了,我们还是小苏的救命恩人。」荆拾悠悠开口。   宁简动作有点生硬了,他退了一步,似乎要让开,却又始终不甘心。   苏雁归心中一暖,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旁,这才对两人道:「少欺负他。」   「易莲山宁少侠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啊,谁敢欺负他。」荆拾轻哼了一声,一边往屋里走,「不请我们进去吗?」   慕容林巴巴地跟在後头进了屋。   苏雁归见宁简似乎要追上去,连忙拉著他,捏了捏他的手,小声地在他耳边说:「荆拾很记仇,今天非招待他们不可,欠下的功课我明天一定补上。」   宁简犹豫了很久,才终於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屋里,最後转身走到屋後的小空地,抓起斧头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劈柴。   知道他不愿跟慕容林两人纠缠,苏雁归也没有为难他,只站了一会,才走进了屋里。   「你们怎麽找到这里来了,逍遥山庄被人一窝端了吗?」   番外 锁情[二]   直到苏雁归走进屋里,宁简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从屋後透过屋子边上的小窗,可以看到三人在屋里的情况。   荆拾一进屋便先给苏雁归把了脉,好一会才点了点头放开他,慕容林便走了过来,勾肩搭背地跟苏雁归说笑起来。   看得出他们的感情很好,那种亲兄弟一般的融洽让宁简无法控制地生出一丝淡淡的不自在来。   虽然早就知道他们交情深厚,虽然明知道是他们救了苏雁归的,可是那些他所不知道,只属於他们三人之间的过往,还是让宁简无法不在意。   他就那麽默默地坐在空地上看了大半天,直到苏雁归走过来,他才如梦初醒地捉起斧头要往下劈。   苏雁归连忙拦著他,笑著轻啃了一下他的耳朵,而後小声地道:「别装了。」   「装什麽?」宁简居然很冷静地反问。   苏雁归忍不住笑了出声,将宁简手中的斧头夺过去丢到一边,又拉著他走进屋里:「慕容他们要在镇上留一阵子,就住在镇东的客栈。」   宁简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却什麽话都没有说。   苏雁归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十分有趣,盯著他看了好一阵,才问:「宁简,你不喜欢他们留下来吗?」   宁简极老实地点了点头。   「为什麽?」   宁简没有说话。   苏雁归笑著亲了亲他的脸,带著几分诱拐的意味问:「不想我跟他们混在一起吗?」   宁简很用力地点了点头,慢慢地反手握住了苏雁归的手。   心跳随著这细小的主动漏了一拍,苏雁归大狗似的凑到宁简身上蹭了蹭:「慕容喜欢的是金子。我第一次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因为赌气,在青楼上抢花魁呢。」   宁简想了想才道:「我知道慕容林喜欢金子。」   苏雁归哭笑不得地看著他:「我是说,他喜欢的是荆拾。」   宁简怔了一下,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不知道自己介意什麽,只是在听到苏雁归解释後,心里还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宁简从来没有想过,除了慕容林和荆拾,还会有别人来找苏雁归。   就像大家约好了似的,第二天一早,一个身材肥胖的和尚出现在苏家门前,一看到苏雁归就笑眯了眼地迎上来,把苏雁归整个抱了起来。   宁简一下子就拔了剑,苏雁归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拦了下来,跟他解释说,这是少林的无花大师,在自己中毒时,费了很多心思找来各种珍贵药材给自己调理续命。   宁简盯著无花大师看了很久,才收回了剑,一声不吭地走到屋後,一坐又是大半天。   再之後来的各色人物,宁简就连看都不想看了,每天一早就出门,直到日落才回家,往往苏雁归的客人还在,他便走到屋後的空地去,抡著斧头把木柴劈成细碎的颗粒。   心中的不安一天比一天强烈,他却不知道该怎麽说出口。   苏雁归送走了客人回来,待他也一如既往热情痴心,他却还是无法控制地暴躁了起来。   这个人明明是他的,为什麽会有这麽多的人来觊觎呢?   苏雁归却像没有发现他的不满,每天看到新的客人都会十分高兴,像是与每个人都有过命的交情。   这样也只能让宁简的不满越积越多。   终於这一天晚上,宁简在镇外枯木林晃荡了大半天回到家,却发现屋里一片漆黑,苏雁归居然不在。   一下子就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夜晚,宁简整个人都慌了,屋里屋外地找了一遍,最後才发现桌子上压著一张纸。   慕容他们硬要拉我喝酒,可能会晚归,等我。   一句话写得极潦草,看得出是匆忙间留下的,那一句「等我」却如同导火线,将宁简心中压抑多日的怒气全部点燃了。   他把手中的纸笺揉成一团,还没来得及毁掉,就听到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宁简一下子转过了身。   最初他以为那是苏雁归,只是脚步声渐渐近了,他就明白并不是。   来的不只一人,四、五个人的脚步声都极力压抑著,显然来者不善。   宁简轻哼一声,铮的一声短剑出鞘,他站在门边伺机而动,等脚步声靠得很近了,便猛地一下拉开门,迎著来人就刺了过去。   「卑鄙!」来人大喝一声,挺剑抵挡,一转身便直扫宁简下盘。   宁简飞身跃起,手中短剑疾舞,短剑化做一朵朵凌厉剑花,每绽开一处,都带著刺眼的红。   来人并不弱,宁简却是毫不留情,像要将心中的不安和愤怒全部发泄在这些人身上。   如此数个来回,那些人便逐一倒下,屋里屋外都是血迹,在月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荒凉。   宁简终於停下了手,手中短剑匡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才像是被惊到一般地回过神来。   弯下腰捡起自己的短剑,小心地拭擦干净收入剑鞘,又将那些人逐一拖到屋後,用麻绳绑好,宁简这才走回去,梳洗干净上了床。   一切彷佛没有任何不同。   他躺在空荡荡的床上,张著眼看著屋顶,好久,才终於慢慢翻过身,将脸埋在了被褥之中。   番外 锁情[三]   苏雁归回到家时,屋子里还有淡淡的血腥味,他吓了一大跳,跑进屋里,看到宁简安然地睡在床上,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知道这些天里宁简一直不开心。   刚开始时,他是有些得意的。只是慢慢地,被慕容等人缠著,跟宁简相处的时间就变得少了,看著那个人一天比一天沈默,他也觉得很难受。   蹑手蹑脚地梳洗好爬上床,看到宁简眉间微蹙,这难受就化作了无尽的心疼。   他忍不住低下头,在宁简眉间很轻地亲了一下。   宁简一下子就惊醒了,睁开眼看到是他,便又安心地闭上了眼,只是手摸上苏雁归的脸,摸索著往下,最後搂住了他的脖子。   那迷糊中隐含的主动让苏雁归的身体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   他禁不住沿著宁简的脖子一路吻了下去。   宁简微微仰起头,像受不住痒似的,喉咙里发出了极轻的呻吟,那呻吟却如同上等的催情药,让苏雁归难以自控。   他小心翼翼地压在宁简身上,一下一下地舔著宁简的喉结,宁简微晃著头,手也下意识地捉紧了他的衣角。   「宁简……」   回应他的是低促的喘息声,苏雁归有些耐不住了,他的手慢慢地自宁简衣服下滑进去,从腰间一路游移到胸前,最後轻巧地揉拧著那胸前的突起,直至它变硬。   「唔……」不知痛了还耐不住,宁简低哼了一声,一直闭著的眼睁开一线,看著苏雁归。   那种慵懒的姿态更是诱人。苏雁归低头在他眼上吻了一下,便感觉到宁简的手开始笨拙地拉扯著自己的衣服。   「宁简?」他唤了一声。   宁简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抬头,以脸蹭了蹭他的脖子,而後摸索著吻住了他的唇。   一吻间隐含著浓烈的渴望,苏雁归还来不及挣扎便已沈溺其中。   他知道宁简在一点一点地脱掉自己的衣服,他也一样不遗余力地在缠绵之中将身下的人脱得干净。   肌肤相触时的温暖柔腻让人神魂颠倒,苏雁归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分身已经挺立,渴望著进入宁简的身体深处。   宁简似乎也已经迫不及待了,不断地在苏雁归身上磨蹭,那种少见的积极让苏雁归笑著亲了他一下。   「这是奖励。」   「小鬼……」宁简含糊地回了一声。   苏雁归并不生气,却出其不意地握住了他的分身,宁简惊叫一声挣扎了起来,双眼也睁开了,眼里弥漫的淡淡雾气却让他整个人都似染上了情欲的气息,格外地迷人。   随著苏雁归的套弄,他眼中的雾气就渐渐浓了,如同承受不住一般地张著口低低地喘息著:「不、不要……」   苏雁归却没有停下来,只加快了手上速度,宁简只觉得整个人都似被那只手操控了一般,无论怎麽挣扎,都无法挣脱欲望和快感的包围。   「啊啊──」终於随著一声尖叫,他在苏雁归手中释放了出来。   身下人全身放软的模样让苏雁归越发地情难自禁,他的手指沾著乳白的体液贴著宁简的身体往後游移,宁简整个人都痉挛了起来,感觉到苏雁归的手指探入体内时,他下意识地扑腾了一下。   苏雁归安抚似的亲了他一下,又放入第二个指头。   宁简哼了一声,呼吸越见低促,眼中已是一片茫然,似乎所有的意识都已经消失,只是随著苏雁归的动作不自觉地扭动著身体。   苏雁归也终於按捺不住了,只试探了一下,便抽出指头,将分身顶在那甬道之前,微一屏息,便冲了进去。   「啊唔……」   宁简整个人挣扎了起来,抓著苏雁归衣服的手也猛地一紧,苏雁归慌忙握住他的手,细碎地在他脸上落下一连串的吻。   「宁简……」   「嗯……」   回应他的是如同叹息的呻吟,苏雁归强忍著缓慢地往前推进,直到宁简不再挣扎,才终於慢慢地抽插了起来。   宁简始终紧紧地抓著他的手,低回的吟哦声在屋子里回荡著,渐渐的,他似是适应了,便颤抖著松开手抚上苏雁归的腰,不太自然地扭动著腰身迎了上来。   这样的主动让苏雁归更加难以把持,禁不住地加快了速度,如此好一阵,直到宁简都有些坚持不住了,他才低叫著释放了出来。   宁简也整个人软软地跌了下去,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微张著眼,不住地喘息著,因为亲吻而变得红润的唇随著喘息轻颤却显得更加诱人。   苏雁归忍不住又吻住了那一抹红。   直到一切归於平静,两个人都已是筋疲力尽,苏雁归依旧压著宁简不肯挪开,宁简也不在意,只是把头靠在他肩头,昏昏欲睡。   苏雁归很喜欢他这个模样。   那是与平时都不相同的姿态,彷佛是这个人内心深处最纯真模样的完全暴露了出来,既呆又笨拙,看起来十分好欺负。   他下意识地伸手捏了捏宁简的脸,宁简没有动,只是发出微弱哼声,却很自然地动了动,更贴近他一点。   苏雁归笑著将人搂了满怀,终於满足地闭上了眼。   番外 锁情[四]   一夜春梦无边,苏雁归完全没想过再醒过来时竟会是这样的光景。   怀里已经空了,自己身上胡乱套著一件单衣,然後覆著一张厚厚的棉被,双手双脚却被铁链锁在了床上。   「宁简!」他吓得大叫一声,慌乱地想去找那个人,怕他遇到什麽不测。   没想到一转头就看到宁简坐在床边,正目不转睛地看著自己。   苏雁归有点搞不清状况了。   「宁简?」   宁简只是眨了眨眼,而後站起来,捧来清水给他梳洗了一遍,才问:「饿吗?」   苏雁归哭笑不得地看著他:「宁简,这是怎麽了?」   「这是从地窖里找出来的,是从前绑你的铁链。」宁简很认真的解释。   苏雁归却更是无奈。自己要问的明明不是这个铁链,宁简也绝不是笨蛋。他看著宁简,宁简正低著头不知在想什麽,显然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   苏雁归叹了口气,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了,只是一心一意地盯著宁简看。   他的美人,果然还是怎麽看怎麽漂亮。   宁简似乎终於感觉到他的注视了,抬起来回望了他一眼,目光相交片刻,便又低下头去,摸著自己的短剑不知在想什麽。   「宁简?」苏雁归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嗯?」宁简飞快地抬起头来。   苏雁归笑咪咪地道:「只是叫叫你。」   宁简眼中似乎有些失望,却什麽都没有说,又重新低下了头。   「宁简。」苏雁归又叫了一声。   宁简依旧飞快地抬起头,等了一会,便又失望地低下头。   苏雁归不禁觉得有点有趣了。正要再唤,门外却传来了慕容林的声音:「小苏,来,无花大师想上山呢!」   苏雁归看了宁简一眼,宁简却已经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门边,确认了一下门闩已经放好,便又重新走了回来。   「今天不许出去。」   如果到这个时候还不明白宁简要干什麽,苏雁归都要唾弃自己了。   他笑了笑:「好,不出去。」一边朝门外喊,「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小鬼,出来,别敬酒不喝喝罚酒。」这一回是荆拾的声音,听起来带著一丝阴森,却也没有多少怒气。   苏雁归无辜地看著宁简,宁简皱了皱眉头,扬声道:「他今天不出去。」   「为什麽?小苏,你在干什麽,倒是开门呀!」慕容林一边问,一边把门敲得砰砰作响。   宁简站了起来:「没有为什麽,我不让他去。」   门内门外都是一静,片刻之後,才听到慕容林极勉强地问:「小苏,怎麽回事了?」   苏雁归看著宁简,宁简看起来一脸平静,那理所当然的模样让苏雁归的心情不由自主地上扬。   他勾起了唇角:「你们去吧,我不去了,宁简把我锁起来了。」   门外的慕容林大叫了一声:「啊?」   宁简扯了扯锁著苏雁归右手的铁链:「这是我的,不是你们的。」   门外又是一静,苏雁归心情却更好了,只是笑咪咪地看著宁简,似乎在看他要怎麽应对。   又过了好一会,门外的人突然撞起门来,宁简蹙了眉头,没等慕容林把门撞开,就先走了过去一把拉开了门。   慕容林一个不小心整个人往前栽倒,荆拾在後头拉了一把,随即往屋里扫了一眼,最後目光落在了苏雁归身上。   「怎麽回事?」   「这是我的,我不喜欢他跟你们在一起。」   慕容林的双眼一下子就瞪大了,就连荆拾都愣了好一阵,才道:「这是……打翻了醋坛子吗?」   苏雁归笑得灿烂:「是的是的,你们快滚吧。」   慕容林这才回过神来,很用力地啧了一声:「既然有人被锁起来都不介意,我们还管什麽闲事呢?」一边说著,一边就拉著荆拾要往外走。   荆拾扫了苏雁归一眼,也没说什麽,只是在经过宁简身边时,微微地挑了挑眉。   宁简看著他们走出门口,便又重新将门关上,放好门闩,这才回到床边,盯著苏雁归看。   苏雁归厚著脸皮坚持了一阵,终於开口道:「他们只是路过,想起我在这,就来看看。」   宁简没有说话。   「荆拾说相比起来,我付出的比你多,他替我不值。」   宁简还是没说话,只是目光微微地黯了一下。   「慕容林就想了个烂法子……他们轮流缠著我,让我没有时间跟你单独相处。」   宁简偏了偏头,似乎不太明白苏雁归所说的话之间有什麽联系。   苏雁归也不希望明白,便也没解释,只很开心地看著他。   宁简等了很久都等不到後面的话,便慢吞吞地开口:「你是我的。」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说这样的话,苏雁归笑得眯起了眼:「然後呢?」   「不能跟他们走。」   苏雁归点点头:「当然。」   「不能总跟他们在一起。」   苏雁归笑了:「好。」   宁简想了很久,终於低声道:「……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苏雁归怔了一下,心就有点痛了:「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的。」   宁简淡淡地笑了,低头在他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番外《锁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