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系法师和土著小哥儿》作者:北佚   文案:   灯哥儿是个没爹没阿爸的可怜小哥儿,只想悄悄凭着阿爸留下来的香方攒两个钱,和妹妹静静的过日子。谁知一朝在山林挖草时居然天降一个汉子!绿眼睛高鼻梁,讲的还是他听不懂的话!   论西方魔法师如何光明正大的在古代东方吃软饭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穿越时空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灯斐诺 ┃ 配角:季小妹 ┃ 其它:   1.第一章   夕阳西落,半片余晖铺在大地上做了橘色薄纱,鸟儿盘旋在村落上空尖声鸣叫着飞回山林里温暖的巢,绑着头巾的母亲们站在自家门口扯着嗓子唤顽皮的孩童回家吃饭,袅袅炊烟从一家一家的屋顶升腾而起,却又在会聚之前沾染了凉意四散不见。   季家。   今个儿是三房的媳妇儿方氏做饭,这会儿正在火房里熬稀饭蒸馍馍,方氏的大女儿熳姐儿帮着烧火,小儿子烟哥儿则在院中摆桌子板凳。   正是春风拂拂,在院中吃饭可比在屋子里舒畅,况且碧树红花环绕,也是风雅的很,正合了季家几个读书人的风度。   方老太抱着笸萝“嘬嘬嘬”的把满院乱跑的鸡赶回了鸡圈,抓起一把米糠洒下去,满眼带笑道,   “吃吧吃吧,吃好了多给我的小孙孙下几个蛋。”   “娘,我回来了。”   “奶奶,我们回来了。”   正忙着,三个人进了季家的院子,是大房的季海季烁父子俩和三房的儿子季焕。   方老太扭头看见三人,眼角顿时笑出了纹,   “回来啦,读了一天书都累了吧,快坐下,快坐下。”   方老太把笸萝一放,将最小的季焕抱在怀里,心疼道,   “我们阿焕才十岁,每天跟着跑那么远的路去学堂肯定累坏了,待会儿奶奶给你煮个鸡蛋吃。”   季焕倚在方老太怀里应了一声,面上却没什么喜色。   站在季海身边的季烁不屑的撇了撇嘴,鸡蛋什么的精贵物事方老太都先紧着季焕吃,季焕可不是瞧不上了。   同样是上学堂读书,季焕怎么就比他金贵了,就因为三婶子是他奶奶侄女儿么,他娘还是爷爷亲自求回来的秀才女儿呢。   季烁这般想着,脸上就不由得露出既烦且厌的神色来。   方老太对家里的三个读书人一副好脾气,对其他人却没有了这样的耐心,转脸就斥了烟哥儿两句,   “没看见你哥哥回来了,还不赶紧去倒水来。”   同样是三房的儿子,奈何季焕是能传宗接代的汉子,烟哥儿只是个生娃的哥儿,方老太怎么能不偏心。   又转脸冲火房喊到,   “老三家的,饭做好了没,阿焕他们都回来了,还不赶紧的。”   方氏听见自己的儿子回家来,脸上也露出笑,扬声应到,   “哎,娘,好了――”   然后和熳姐儿一起端着锅盘出了屋。   屋里的徐氏听见院子的动静,立马从窝了一天的屋子里出来,笑着迎上来对当家的季海道,   “一路上走回来可是累了吧,快歇歇,马上就能吃饭了。”   端着锅出来的方氏听见这话立马翻了个大白眼,阴阳怪气的道,   “呦,大嫂这话说的好像今天这饭是你做的一样,那今天在屋里缩了一天的人是谁啊。”   方老太呵斥了一句,   “吵吵啥,还不赶紧摆筷子摆碗。”   再多的却也是没说,偏袒之意可见一斑。   方老太对大房这个媳妇儿也是不满意的,仗着是秀才女儿每天偷奸耍滑,奈何徐氏是一家之主季老秀才从邻村给季海求娶回来的,有季老秀才护着,方老太也奈何她不得,至多嘴上骂几句,心里的火却一直憋着出不来。   季海一撩长袍坐在板凳上,握了握徐氏的手全作安慰,方老太是母亲,训斥媳妇儿是应该的,他这个做儿子的也不好站出来说话。   徐氏也明白这个道理,笑着对季海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只眼角眉梢还带着委屈之意,看的季海颇为心疼,只想着回了屋要好好补偿才是。   “娘,我回来了。”   饭碗刚端在手里,三房的季江就提着锄头进了院子,身后跟着的是二房的两个孩子。   方老太招手唤道,   “老三回来了,快来吃饭。”   至于二房的灯哥儿和季小妹,方老太则全作没看见。   季灯显然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忽视,只牵着季小妹在水缸边舀一瓢水洗过手,便沉默的坐在圆桌边,给季小妹拿了一个乌糯团子,这才捧着自己的吃了起来。   方老太剥了个白白胖胖的鸡蛋放到季焕碗里,问季江道,   “今天种了多少?”   季江憨厚一笑,蒲扇大手抓起一个杂面馒头几口就下了肚,   “今天把那三亩地收拾完了,再弄上几天就能弄完了。”   这馒头是玉米面混了红薯面做的,有拳头大,顶饱的很,季江这样的农家汉子,吃上两个就能饱。   季江又拿起一个,却是看着缩在一角的季灯兄妹,嘴唇嚅了嚅,还是对方老太喏喏道,   “灯哥儿这几天锄地下种都没少干,帮了我不少忙呢。”   说着就试探的把馒头往季灯手里塞去。   方老太立马吊了眼睛一拍桌子,   “他一个哥儿才能干多少活儿,咋就吃上馍馍了,那阿焕和你大哥不得吃上牛肉了!咱家供着这么些个读书人,本来日子就不好过,咋还咋咋呼呼上了,活不下了?!”   季江七尺的汉子被吼的一颤,到底还是没敢再往外伸手,隐约碰到季灯手背的热馍馍就这样又被放回了盆里。   方氏没好气的给了季江一拐,这人不操心自家,倒是闲的关心二房去了,有那馒头不会给大姐儿烟哥儿吃?!   大房的人老神在在的吃着自己的饭,半点眼神也没偏给季灯兄妹。   季小妹虽然跟着下了地却干不了活儿,连乌糯团子也是没得吃,只有一碗稀粥喝,还是季灯分了自己的份塞给季小妹。   季小妹正啃着就被方老太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更是紧紧的缩在季灯身边,小嘴抿的紧紧,连手里的半个乌糯团子也不敢再吃,只将视线放在桌子中央的一盘馒头上,虚虚嚼几下腮帮子好似就是吃进肚了。   季灯注意到季小妹的眼神,心下一酸,却只能垂着眼皮径自酸着腮帮子啃手里已经硬梆梆的乌糯团子。   除去已经放弃学业在县城做了账房先生的季家长孙、大房长子季燎,季家还有四个读书人,一家之主季老秀才总算读出来了,在县城里的一家私塾做夫子,平日里读书大多靠自己,时而拜访个举人看看文章也就是,花费并不很多,塾修还有的剩给家里。   如此,季家便还剩三个正当学的学子。   这么些读书人,别说在小河村,就是方圆七八个村子里也是独一份,因此季家的文人规矩尤其重。   季灯兄妹作为小辈不能比长辈先离开饭桌,只能看着季家众人言笑晏晏,天伦和乐的吃着馒头鸡蛋蒸菜还有稀饭。   而同样是姑娘小哥儿,熳姐儿和烟哥儿因为有方氏和季江在,至少还能吃两口菜咸咸嘴巴。   好在乌糯团子虽然难嚼了些,却是十分顶饱,季灯兄妹好歹不至于饥肠辘辘。   季焕随便吃了几口便下了桌,他平日里跟着季烁去季燎家吃饭,自然瞧不上季家这寡味干涩的稀粥馒头。   方老太也知道小孙孙的嘴挑,没再叫季焕回来,只想着让去了长孙家再好好吃上,自个儿捡着蒸菜稀里呼噜吃了个饱,也就放了筷子。   等季家的男人们吃饱喝足的回了屋,徐氏早早的跟上季海躲了回去,方氏不屑的冲着徐氏的背影啐了一口,揽着心尖尖季焕回屋问学业。   至于洗碗收拾,当然就是家里这些姐儿和哥儿的活计,现在做熟了做好了,将来嫁出去才不会被婆家嫌弃。   季家供的读书人多,每月光纸笔灯油费就要半贯钱,自然家底薄薄,吃的饭里都没什么油水,洗起来倒也快,几人默不作声的收拾完便回各自的屋睡去了。   明天起来还有的是活儿干。   …   第二天天隐隐泛了蒙亮,季家人都还在睡,柴房门吱呀一声,季灯牵着季小妹蹑手蹑脚的走出来,要是弄出大动静吵着季家男人们,方老太绝不会放过他们。   季灯背上大背篓,又给季小妹背上一个小些的,兄妹两个手牵着手上山里去了。   季家的经济来源有二十亩中等地的产出,想要供四个读书人虽不说是天方夜谭,也是颇为吃力,好在季老秀才有功名在身,能免了田里赋税,又能挣得塾修补贴。   加之大房的季燎读了几年书就终止学业在县城里谋了个账房先生的活计,每月送回来些钱,季海又成日里给人抄书换钱,季家的日子才算稍稍宽裕。   但银子定要花在刀刃上,方老太肯花钱供男人们读书吃好的,对家里的女人小哥儿却是十分吝啬。   季家每天的饭桌上,泰半都是野菜萝卜之类,馒头这等干货只有季家的男人才能顿顿吃,哪怕方老太自己也是常吃乌糯团子的。   现下正是春光时节,季家便每天都要去摘那不要钱的野菜回来充饥度日。原本方老太是让季大姐儿、烟哥儿带上季小妹去山上摘,顺便打猪草回来。   可季小妹今年还不到五岁,季灯不放心季小妹离开自己,便跟方老太揽了这活儿。   方老太无可无不可,但劳动力也不能全耗在这儿,便把三房的姐弟两个拘在家里翻院里的地伺候菜苗。   季小妹离开季家就要活泼些,看见了漂亮的花儿便摘上两朵,一朵别在耳边,一朵插在季灯的发间,小脸上也能瞧见笑了。   村里人家大多贫俭,山边边儿上的野菜往往都摘没了,好在春日里下一场雨,绿油油一片便又都冒出头来。   季灯来的早,手脚又麻利,很快就虚虚装了小半篓子,眼见着能交差了便没有再摘,牵着季小妹往山深一点的地方走去。   此时,天光也不过还蒙着些阴影,季家读书的男人们才要出门赶去县城的学堂。   小河村挨着的这座山没有名字,却极广极深看不见尽头,林影重重,鸟鸣兔跃。   原先附近几个村子里都有猎户进去猎些兔子野鸡度日,村民也爱上里头摘个果子捡个柴火,后来听说山里来了大虫野狼,咬死了好几个人,渐渐的也就再没什么人靠打猎为生,村中人摘野菜啥的也都是成群结伴在山的最外缘,不敢往深处走的。   季灯这个小哥儿,胆子却是比汉子还要大,带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只有一把臂长的鹤嘴小锄就这么钻进了山林。   季小妹也不怕,牵着季灯的手跟藏在树间的鸟儿叽叽喳喳人同鸟讲也是自得其乐的很,比在季家里开心的多。   季灯走几步就要错开脚步走,是为了防止走的次数多了踩出来条道让别人看见。顺着山体向上爬了一刻钟有余,一片斜坡就展露在兄妹二人眼前。   或是因着这里地形陡峭,斜坡附近树影零星,故而阳光比之山林别处竟是难得的舒展。其上铺着茵茵草丛,仔细一看,却和一般野草不太像,碧绿细茎一丛丛,其间五瓣扁长花瓣围着一片玫红花心,煞是可爱喜人。   季灯远远的看见,脸上就露出几分喜意。   这些蕙草卖到香铺药铺里都能换钱,只可惜季灯除了烘干以外再不会什么炮制处理的手法,为了保留其香味和药性,季灯只能每逢去县城卖菜的前一日才上山来采下。   蕙草野生野长,新鲜时日短,一年就只能摘这一个多月,晒干后也没多少,倘若有野物来损坏上些,季灯当真心疼不已,也就在外圈围了个简单的木栅栏防着些,总算聊胜于无。   上次剩下的这一片这次都还完好无损的在着,明天到手的铜板自然就会多些,季灯自然欢喜。   2.第二章   季灯一个半大的少年,本还不到为家计银钱操心的年龄,实是迫不得已。   二房的季河违背季老秀才和方老太的意思,强硬娶了奴婢出身的哥儿齐氏,季老秀才和方老太自然对季河夫夫不喜,因此对季灯兄妹也没有多爱重,平日里季灯上山下地都要干,吃的却是最少最差,透明隐形的季小妹更是,由此便可见一斑。   季灯却也不是就呆呆的饿上肚子干活,少不得想想主意挣几文钱给兄妹两个填肚子。何况长兄如父,季灯还须得攒上些家底,好在将来季小妹出嫁时给她压箱底。就是季灯自己嫁人之后,也是手里有嫁妆,底气才能足的起来。   至于季家人,季灯是全然不抱希望他们会在自己兄妹两个出嫁时随嫁妆的,不让他们嫁出去以后还想着法子补贴季家就已经算很好了。   为此,季灯也就冒险了几番,好在上山来这么久,也没有遇见个野物,顶多是听见受惊的野鸡野兔跳进草丛跑远的动静。   而季灯一个最远只去过县城的农家小哥儿,能识得蕙草则完全是因为齐氏。   齐氏奴婢的出身一直叫季老秀才和方老太瞧不上眼,然齐氏从前的主家是专门做各式香料的商家,齐氏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就懂了许多。   自季灯懂事起就听齐氏一样一样教,还跟着季河齐氏到县城里的香铺见过世面,复杂配方的香料就算了,像蕙草这类粗粗加工便能焚的香草季灯却是识得的。   正因此,季灯才能在方老太的眼皮子底下不摘菜不刺绣,瞒天过海藏得些私房钱。   但起初季灯也不是自己就要往山深处钻的。山边儿安全,野菜便尽数叫人摘去了,方老太便让季灯往山里头走走,总归得摘回来一顿饭的量才行。   季灯起初还有几分怨恨,到如今反倒是感谢起方老太的狠心来,不然季灯这辈子也不晓得有没有胆子往山深处走,更不要提摘蕙草卖钱了。   季灯每每打着出来多找找的借口提前出门来这儿,赶在季江下地的时候下了山,方老太自然不起疑心。   季灯把背筐里的野菜倒进季小妹的筐子里放在地上,背着大背筐一头扑到一丛碧草前,把控着小锄避开碧草的根部小心割下绿茎来。   其实蕙草根也能卖得铜板,只是为了明年来还能摘,季灯还是手下留了情。   这么些蕙草已经到了花季,再过些日子就要老了,季灯便尽数摘进背篓。季小妹则乖乖的站在原地守着一筐野菜。   这活儿是季灯做惯了的,没一会儿最后一小片蕙草就都被妥帖的放进背篓,季灯带着季小妹绕开来时的路,七拐八拐向山下走了半刻钟,一间茅草木板搭的简易小屋就在幢幢林影间显露出来。   从前猎户打猎时常常要在山中守上许久,便爱在山间搭上个简易的屋子落脚过夜,如今猎户都转了营生,这些屋子也就荒废了,倒是便宜了季灯。   季灯脚步匆匆往小屋赶去,这些蕙草都是湿的,放不了多久就要蔫,还得烘干才能放住,搭柴烘火也得得一阵功夫,手脚稍不麻利些回家晚了耽搁了下地,方老太揪着耳朵骂还是小事,就怕起了疑心再不让他们上山来。   待一切都拾掇好,时辰眼见着已经是不早,季灯便急急忙忙拉着季小妹往山下赶去。   两人走出去还没多远,乖巧跟在季灯身后的季小妹却是突然一把拽住季灯的裤腿指着草丛一处惊声道,   “哥哥,有人!”   季灯顺着季小妹的手指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黑衣的人躺在草丛里,不知道是不是昏了过去。   季灯心下一惊,拉着季小妹就想跑。   此处刚刚还毫无人迹,在这深影重重的山林里,突然就冒出这么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个进山打猎被大虫还是野狼野猪咬了的倒霉鬼,说不得附近还有没离去的猛兽。   季灯心尖颤了颤,他好运了两年都没撞见野物,只当从前村里的流言好笑,如今却说不得是他托大了。   如果今天能活着离去,季灯定然再不上山来,铜板再重要也不上他们兄妹两条小命。如果可以,能再回头去茅屋里把蕙草也带上走就好了,村里废弃的屋子也有一两间,虽然不比山上人迹罕至,但去的人也少,顶上一两日再找地方也行。   短短一瞬间,季灯脑子里已经闪过种种思绪。   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拿上东西跑路,越早离开这地方越好。   季灯拉着季小妹就要往山下跑,一向乖顺的季小妹却突然犯了牛脾气,拽着季灯的衣角不肯让走,   “哥哥,我们去看看吧,去看看吧。”   季灯哄季小妹道,   “这还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被野猪还是狼群咬了的,也不知道还活不活着,咱们得快点走,万一真有,又撞上了咱们怎么办。”   季小妹听见野狼群瑟缩了一下,却还是倔强的攥着季灯的衣角不肯走,执意要去看那个躺在草丛里的男人,   “咱们先看看他吧,哥哥,说不得他也是摔了一跤磕伤了脑袋才躺在那儿呢,说不得他还有气儿呢,哥哥――”   季小妹哀求的看着季灯,   “哥哥,我不想他跟爹一样,哥哥――”   说着,季小妹的嗓音已经带上了呜咽之声。   听见一声“爹”,季灯忍不住身形一颤,抬起的脚步就僵在了原地。   当年兄妹俩的爹季河,就是在山上砍柴时跌了一跤脑袋上磕了个洞,等有人看见了抬下山去,还不等找大夫来,已经没了气。   兄妹俩这才彻彻底底成了没爸没爹的孤儿。   “哥哥――”   季小妹想着季河,就忍不住抽泣起来,哀求的看着季灯。   季灯挣扎了半天,看看泪眼汪汪的季小妹,再看看草丛里的男人,终是一咬牙,手里攥紧了臂长的尖嘴小锄上前两步,只还嘱咐季小妹道,   “你就在那儿站着别过来,要是看见什么不对劲就赶紧往山下跑。”   季小妹连忙点头如小鸡啄米。   季灯上前蹲身查看,第一眼就忍不住吃了一惊。   原来这人眼深鼻高,全然不似大安国人的长相。   但这和季灯没有什么关系,季灯很快收回心神,率先探了探男人的鼻息,触到一抹温热便放下几分心来。   还有气儿。   季灯又里里外外大致看了一眼汉子的身上――身形虽然瘦弱了些,但个儿高骨架大,眉心也没有红痣,是个汉子。   季灯一个哥儿,本应该避嫌,但这种关头也就顾不上了。   季灯摸过汉子身上一遍,没有看见野兽啃噬的痕迹,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不是被野兽咬了就说明这地方还算稳当,没有危险。   可汉子面色苍白如纸,想必还是有伤在身,应是掩藏在衣服底下看不见的地方了。   既然这人还活着,季灯也就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奈何这里离山脚颇有段路,想要季灯带着人下去显然不现实,季灯便从身后架起汉子的肩膀,拖着男人往茅屋去,扬声唤季小妹跟上。   季小妹巴巴的看着季灯架着汉子往茅屋走,连忙清脆的“诶”了一声,小小的身子背起人高的背篓一步深一步浅的踩着厚软的野草追着季灯的身影上去。   茅屋里没有什么东西,除了一张木板床外,就只有地上一个装了七八成满的背筐,还有些柴火堆在一边。   季灯吃力的把汉子抬上床,抬手抹了把汗,这时候就看出来汉子和哥儿的区别了,哥儿再怎么样也是没汉子力气大的,也不像汉子这么重。   一路上,汉子基本是被季灯拖回来的,背上腰上腿上只怕没少刮伤。   汉子躺在床上,嘴唇微动,似乎呓语了几句,季灯却没听清,再去看,汉子已经又晕了过去。   季小妹被打发出去采草药,季灯抓紧时间解开汉子的衣服。奈何这汉子人长的古怪,衣服也怪异的很,季灯琢磨了琢磨才把最外面的一件在颈项处解开扣子,脱下来却是一块布的形状,倒是和县城里大户人家冬日里穿的斗篷有几分相似。   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孤身来这荒山里打猎寻乐趣。   季灯暗暗摇了摇头,手下动作却一下不停。   里面的衣服相对就要好脱些,扣子一解,汉子胸口处白嫩的皮肉就露了出来,看上去竟是比哥儿女娃还要细腻白皙。   季灯到底是个哥儿,猛地看见汉子家光着个身子,忍不住脸上臊了臊,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昏迷的汉子若有所感,微微侧头呓语了几声,一下唤回了季灯的心思。   季灯啐了自己一口,人命当头,想什么有的没的。于是板住一张小脸,很快就把男人上半身剥了个精光。   衣裳尽褪,汉子肚腹间的一块拳头大小的烧伤尤为明显。   季灯骇了一跳,伤口上有些地方结了痂,有些地方却还能看见鲜红的皮肉,这么重的伤,只靠他们采的止血草简单处理一下肯定不行。   可……   季灯咬住下唇,心底泛起了难。   先不说村里头只有个赤脚大夫,需得去县城里才有好大夫,就是找来村里人上来救了他,愿意送他去医馆又给他垫药钱,他是如何遇上这汉子的少不得要解释一番。   要想不暴露他偷采蕙草卖的事情,这汉子就不能在山上被村里人看见。   可季灯把这汉子拖了这么一截儿已经是气喘吁吁,想要把他拖到山脚处更是难上加难,光景也得费不少,回去怎么和方老太圆谎也难说。   再说,小河村家家户户都穷,谁愿意为了个陌不相识的人搭上钱,就是叫来人,指不定也是白费功夫,季灯在季家人面前这么久的呆愚木愣也就全白装了。   是救生死不知的陌生人,还是守着自己的秘密?   季灯心下一时难作决断。   “哥哥,给――”   被打发去找止血草的季小妹小跑着进屋来,小手上捧了满满一捧暗绿的草伸到季灯面前,希冀的看着季灯。   季灯接过来辨了辨,都是些消炎止血的没什么错,便拿起几根塞进嘴里飞快嚼成糊状,然后吐出来绿油油的一团抹在汉子肚腹处的伤口,嘴巴里仍不清闲的嚼着。   季小妹给自己也塞了一把鼓着腮帮子狠嚼,仿佛嚼的慢了这汉子就活不成似的。   季灯看着嚼的用力的季小妹,眼眶忍不住就泛了热意。   季小妹见季灯动作慢了下来,小心翼翼的看了季灯一眼,眼中尽是疑惑。   伤春悲秋的季灯蓦地被唤回神来,这不是想有的没的的时候,先救人才是正经,于是专注了心神在磨合的口齿间。   汉子或许是昏迷的深了,连季灯把草药敷在他伤口处也没有反应。拳头大小的伤很快就覆上了一层黑绿黑绿的草药。   季灯又卷起汉子的裤腿,只见小腿上光滑白嫩,一点儿都没有在地上蹭出来的道道血痕,季灯这才松了口气,把裤腿放下来,万一给人家伤上加伤就麻烦了。   季灯给汉子把衣服系好,只露了肚子以免碰到伤口蹭到药,把斗篷盖在了汉子身上,想了想,季灯又抱了着火用的干草盖在汉子身上。   这山里到底是冷的,别这人烧伤还没怎么样,先发烧烧坏了。   季灯站起身来,怔怔看着汉子的面容半晌,咬了咬唇,到底是狠心扭头带着季小妹下山了。   他到底是个唯利是图的自私哥儿。   下山的时候,季小妹几步一回头,担心的望向茅屋的位置,   “哥哥,他会死么?”   季小妹攥着季灯的手,恳求的看向季灯。   季灯心里很清楚,与其说季小妹是对一个陌生的汉子心怀怜悯和善意,不如说她是在置身于几年前季河摔倒在山上的时候,期盼着有人可以救起季河,她和季灯可以不再孤苦无依。   可季灯又如何不是这么想的。   季灯默不作声良久,低低的从唇齿中吐出个气音,   “也许吧。”   季小妹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季灯摇摇头,抬头看了看天色,透亮的天光横亘天空。季灯面上一变,   “糟了!”   3.第三章   县城离小河村还是有一段距离,村里的牛车也不是每日都有,季家的三个书生便须得每日天才蒙蒙亮便从被窝里爬起来往县城里的私塾赶去。   春夏还好些,到了深秋冬日,只迎面的料峭寒风就够季海三人狠狠喝一壶。   季焕年纪最小,又正是觉多的时候,等提着书袋子站在院子里时尚睡眼惺忪,目光呆滞。   方老太和方氏爱怜的给季焕又是塞鸡蛋,又是塞馒头,好让季焕路上吃着当早饭。方氏摸摸儿子的头,   “儿啊,好好读书,将来也跟你爷爷似的考个秀才回来。”   在方氏心里,季老秀才就已经是顶顶好的读书人,但季焕在读书上颇有点天分,小小年纪已经胜过大房的季烁,很是得季老秀才看重。   但方氏觉着,自家阿焕将来说不得能比季老秀才更进一步,也许考个状元回来也不在话下!只是这话在方氏心里自己想想也就罢了,并不曾在三房外头说出来。   季焕矜傲的点了点头,跟着收拾完的季海父子一道出了门。   那头徐氏温温婉婉的把丈夫和儿子送出了门,回首便支了发鬓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对方氏抱歉道,   “三弟妹,真是对不住了,我这几日受了风还没好,只怕还要托你替我忙灶上几日。”   方氏顿时拉下了脸。   这徐氏仗着自己是秀才家的女儿,有季老秀才撑腰,处处装病躲懒,灶上的活儿更是一避三千里,仿佛怕那烟熏火燎把她烧化了似的。   可方氏再气,也奈何徐氏不得。先不说家中白日里主要就是三房的人,饭做不出来还是他们三房吃亏。就是方氏想在大房的伙食里偷工减料,方老太第一个就不会放过她。   方老太虽然偏心方氏这个侄女,但在男人们读书上的事情可是一点不含糊,女人们哥儿私底下怎么掰扯是一回事,耽搁到季海和她的两个孙子,方老太谁的脸面也不会给。   只是徐氏这么明目张胆的躲懒,别说方氏,就连方老太面上也不好看。   徐氏能对方氏黑沉沉的脸色视若无睹,却不能在方老太这儿落了口舌,细声细气的问,   “娘,家里还有些绿线没有?我的那些都用完了,手上这方帕子县城铺子急着要,我这几日头疼忘了叫相公帮我捎回来,能不能先从您这儿取一点?”   黑着脸的方老太一听,面色就缓了缓。   徐氏虽然惫懒了些,可一手绣活儿做的着实不错,卖去铺子里比别家总是高那么一文两文。而季家没分家,大房和三房挣得钱都要交给方老太保管,徐氏挣得多,相当于家里的进项就多。   想到这一点,方老太也就不能再对徐氏脸色摆太过,不然徐氏不用心绣了可咋办。   做饭这一茬算是掀过去了,方老太回屋给徐氏找出来一小捆绿线,嘴上却还斥道,   “你相公上县城里是去好好读书将来考功名的,怎么能让他给你忙这些女人家的活计,分了季海的心可怎么办?!你那点小打小闹能跟季海和阿烁的前途比?”   徐氏很是干脆的低了头认错,   “我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方老太见徐氏低着头一脸柔顺,心气儿便通了,顺口道,   “线不够了叫灯哥儿明天去县城的时候给你买回来,待会儿他回来你跟他说清楚要买什么样的,别那个笨的买回来买错了,到时候再换还要费工夫,耽搁了铺子里多不好。”   徐氏浅笑着应了一声,支着鬓角握着线团小步回了大房的屋子。   方氏不忿的看着大房阖起来的门,知道这门一关不到吃晌午饭的时候是不会开了。扭头要跟方老太抱怨两句,方老太却已经先躲一步去了后院喂鸡喂猪。方氏愤愤一跺脚,却只能无可奈何的一头钻进火房,心里还给自己找场子。   季江马上就醒了,得吃饱喝足下地里才能干得了活儿,她才没那闲工夫跟徐氏生这闷气。   季家虽然有二十亩地,却只有三房和季灯能下地种田,二十亩地想要赶着时令种完,显然是异想天开。   无奈何,季老秀才便分出了一半租给村里人,每年年末收租便是了。   饶是如此,对于只有季江一个壮劳力能翻地的季家而言也很是吃力,季江一口气不歇的从早干到晚也要拖好几天。   因此,季海三人走了没几步,季江也从炕上爬了起来,吃了一大碗方氏熬的糊涂粥,又拿了个巴掌大的馒头抹着嘴便下地去了。   方氏给季江做完了早饭,便开始里里外外的收拾。后院喂牲畜的活儿是方老太才能干的事情,但方老太只管喂不管弄,剁猪草拌糠都找了熳姐儿和方氏来弄。把前院后院都扫了,堂屋火房擦抹了,一番功夫下来,哪怕有烟哥儿帮着,额上也是沁出了汗意。   从后院过来的熳姐儿见了,上前就要接过帕子来,方氏却一拐把熳姐儿往屋里撵,   “好不容易不用去山上省下了功夫,还不赶紧回屋绣你的帕子去,我让你留在家里就是让你擦桌子洗碗的?!”   熳姐儿被喝了两句,伸出去的手就收了回来,视线悄悄瞄了一眼抱着一摞臂粗柴火歪歪扭扭吃力往火房走的烟哥儿。   磨手的活计,方氏能不让熳姐儿做就叫烟哥儿顶着,怕在她出嫁前弄粗了她的手遭未来夫家嫌弃,对烟哥儿却一点儿不在乎。要不是家里还有灯哥儿在,只怕连劈柴也是要让烟哥儿干了的。谁让烟哥儿是个哥儿,不如女娃能生儿子,偏偏还比女娃力气大,多少人家都是当男娃用,拖到十八九岁再当个女儿嫁出去换彩礼的。   熳姐儿一个姑娘家,就是换得的彩礼也比哥儿家高些,方氏自然更爱护些。   何况方氏还指望着熳姐儿好好练刺绣功夫,到时压徐氏一头好给她长脸,熳姐儿于是低低应了一声,回屋拿起了绣筐,坐在窗边细细绣了起来。   方氏满意的点点头,地里的活儿有季江和灯哥儿干,家里的活儿她和烟哥儿多干一点,熳姐儿就能省下功夫来多做做绣活儿,哪怕比不上徐氏一方帕子卖十文钱,将来嫁出去日子也能好过些。   就是烟哥儿,方氏也打算着让在出嫁前两年好好养一养身子,将来嫁到夫家才不会受嫌弃。   至于剩出来的活儿,方氏并不担心,有灯哥儿和季小妹在,哪里会找不见人干。   提到灯哥儿,方氏抬头瞅了瞅天色,眉头皱了起来嘟囔道,   “奇了怪了,灯哥儿怎么还没回来?”   往常这会儿,灯哥儿早就采了野菜割了猪草回来,追着季江下地去了,今天怎么晚了。   方氏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别不是老实到呆傻的人也起了偷懒躲闲的心思。   方老太作为季家第二大的人物,在季老秀才住在县城的时候,自然就是季家的一把手。除了能卖银子的猪和鸡能劳动方老太动手,别的一概沾不了她的身。   方老太也不像村里老妇一般爱闲聚一处或串门说东家长道西家短,只在家里转悠来转悠去视察儿媳孙女们的活计做的怎么样,其他时候就躺在屋子里不出来,也叫熳姐儿和烟哥儿能松口气。   等着天光大亮,方老太从屋里头又出来,扫视了院子一眼,随口问菜畦里弯腰侍弄菜叶的方氏,   “灯哥儿兄妹回来了没,怎么没听见动静。”   方氏直起腰来,闻言撇了撇嘴角道,   “没见呢,我这半天就一直在这前院里忙活,灯哥儿要是回来了我怎么能看不见,也不知道是上哪儿躲懒去了。可见平时看上去再老实的人心里头也是泛着猾的,也不想想不干活儿家里吃的喝的从哪儿来。”   方氏也不是真对季灯就有这么大意见,不过是借着灯哥儿这茬儿指桑骂槐说给大房屋里的人罢了。说到后面,更是提了嗓门儿。   方老太对这个侄女的小心思一清二楚,却避开不谈,毕竟这事儿掰扯到死也得不出个丁卯来。只吊起苛刻的眉梢眼角瞥向院门口外的土路上,村里拖着鼻涕花着脸的娃们偶有嬉闹追打着路过,却始终没有灯哥儿兄妹俩的身影。   天光越来越亮,眼见着季江已经该在地里翻地下种了,方老太的脸色越来越黑,骂道,   “兔崽子心真野了?都这会儿了还不回来,耽搁了地里的活儿咋整?!”   真是跟了他俩那爹一个德行!都是面上老实心里尖猾的!   方老太咬着牙心里怒涛不平,老二季河打小就爱投机取巧,不听他们夫妻俩话,大了更是骗着他们从人牙子手里娶了个奴婢出身的哥儿回来,这对于看中面子更甚命的季家人而言,就是如鲠在喉的丑事。   虽然这几年灯哥儿在家里在外头一副愚笨模样,谁说是不是跟了老二一样心里憋着坏的!这装模作样的竟是险些把她都骗过去了!   方老太正在气头上,就见一高一低两个小人儿出现在了院外的小路上,待走的近了,才看清是灯哥儿兄妹两个。   方老太定睛一看,火气蹭蹭又要往上涨。只见兄妹两人的衣服上滚的尽是灰,还有几处勾破了只剩条条丝丝,露出里头的胳膊腿儿来。   还不等方老太伸手去揪季灯的耳朵,季灯先一步扑上前塌了脸就开始哭,   “奶啊――奶――我俩差点就回不来了――”   季灯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瞧着很是可怜。方老太伸出的手顿时尴尬的顿在了原地。   季灯一见,哭的更是起劲,却是不经意般注意着方老太的脸色。嚎啕了半天,眼见方老太就要开始不耐烦,这才止了止哭腔,抽抽噎噎的把话说清楚,   “山边儿的野菜都叫人给采完了,我和小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就往山里头走,结果没看见坡,一脚踩空就给滚下去了,要不是有个藤能抓着上来,我俩就再也回不来了,哇――”   季灯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的干着活儿,吃苦受累都不吭一气,方老太早就习以为常,把人当季江一般用。如今季灯这么一哭,方老太才恍惚想起来,季灯今年也才十四,虽然眼见着到了说亲的年龄,却还是个娃。   4.第四章   季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季小妹被哥哥骇了一跳,却渐渐被季灯带的也红了眼眶,想着死了的爹和阿爸,想着天天吃不饱还要担惊受怕,顿时也红了眼眶,跟在季灯身后抽抽嗒嗒的哭,灰迹血迹在脸上被泪水冲出一道一道,看着狼狈不已。   门口被季灯哭声吸引过来的邻居瞧了,七嘴八舌对方老太道,   “孩子怪可怜的,快让回屋歇歇吧,收收神,还有这个小的,更是得操心着些。”   “没了爹和阿爸的娃本来就过的苦,方老太你该对人家更好好疼些才是啊。”   邻居指了指拽着季灯衣角抽抽嗒嗒的季小妹。   门口的婆子阿么纷纷附和,也有人挑事儿道,   “那山深里连七八个壮汉子结伴都不敢去,方老太你咋就敢让这俩娃去,就算孩子是个哥儿和女娃也没有这么作践的理儿啊。”   方老太脸皮一臊。季家家底空空,能多采些野菜,就能多省下粮钱给季老秀才四个买笔买书。可村里头富户没几家,大多勤俭度日,山边儿不要银子的野菜自然早早被采光。   但山里边足足有五六年没人进去过了,野菜菌子啥的肯定都堆成了山,方老太心馋不已,便叫季灯多往里走走。   至于吃人的大虫野狼,方老太想着好几年没听过了,再加上又不是她去采,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可这事儿说出来方老太就成了苛待孙儿孙女,这名声传出去等季老秀才回来听了定要教训她。方老太面皮一抽,心底对季灯兄妹才升起的几分怜惜顿时烟消云散。   这边儿季灯虽然抹着眼泪,却一直悄悄打量着方老太的神情,见方老太被人戳穿本性面露难堪,心下忍不住一阵畅快。   要不是怕说多了被方老太看穿,季灯刚刚就想更明显的提一提他们兄妹被方老太逼往深山去的事儿,好在总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全了季灯一番心思。   季灯心里活泛,面上却对方老太抛来的眼色视而不见,装作不知事的抽泣不止。   眼神抛给了瞎子的方老太顿时气了个倒仰。   老二是个鬼滑头的,老二夫郎也是个心思多的,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榆木疙瘩!要是她的阿焕,肯定就晓得出言打圆场,先把季家的面子圆过去再关起门来慢慢说。季灯这个木脑子就知道哭!   方氏虽然懂方老太的心思,奈何是个嘴笨的,早就被方老太三令五申外人面前不准开口,只能怏怏站在原地。   至于熳姐儿和烟哥儿,自然就更不敢触方老太的霉头,躲在角落里一步也不出来。   方老太吐了吐胸中浊气,硬梆梆的对看热闹的一众邻居道,   “少在这儿瞎掰掰,我家四个读书人,花销大,是孩子想多摘点体贴家里人,咋就成了我逼得,你们嘴皮一碰话随便说,我就成了恶人?!忙你们自己的去,少盯着我家酸!”   说着,方老太就把院门一把关上,将人和叽叽喳喳的声音都挡在了门外。   门外人不屑的撇撇嘴,谁不知道季家人疯魔了,二十亩地的粮几乎全都搭进私塾里头去,顿顿吃糠咽菜,至今为止却也就读出来一个季老秀才,却也只是一个穷酸秀才而已。   季家表面看着风光,可内里却不见得能吃饱喝足,要不是不用交粮税,只怕日子更是难过。前几天季海去考试的钱听说还是季老秀才跟人借的,方老太却还自欺欺人在他们面前炫耀,当村里谁不知道季家的底呢!   村里人各回各家,各去各地,一路上忍不住把季家这事儿提出来当笑料讲。   人家把季家当笑话的讲,嗓门一点都不避讳门内的方老太。方老太面皮涨紫,回头看着低着头小声抽泣的季灯就骂了出来,   “嚎丧呢?!你爹和阿爸死了多少年了,这会儿嚎还来得及么?!滚回屋子里待着去,不想待就跟着你三叔下地去!”   季灯抹眼泪的动作顿时一顿,干燥苍白的唇瓣顿时被咬的更是失了血色。   方老太正在气头上没瞧见,只还要再训,方氏连忙拽住方老太小声的劝,   “娘,小点声,别叫外人听得了。”   方老太一噎,没好气的白了一眼季灯,又捂着额头躺回屋里去,吩咐方氏道,   “老三媳妇儿,给我倒碗水来,我要被家里这些蠢货没良心的气昏过去了!跟他那死鬼爹一样!”   方氏应着去了火房,季灯攥了攥拳头,打发季小妹先回屋,自己跟着方氏后头进了火房。   “三婶儿,能不能给我拿个团子吃。”   季灯顶着一双哭的红肿的眼睛看向方氏,声音沙哑不似人样,方氏心软了软,可想到自家的烟哥儿熳姐儿也是见天儿的吃不饱,到底还是硬着心指了指方老太的屋子,   “你奶憋着火儿呢,家里这些东西你奶心里都有数,待会儿过来一数对不上肯定要发火,要不你和小妹先忍忍,晚饭多吃点吧。”   季灯定定的看了方氏一眼,又飞快的低下头去,小声道,   “那我倒碗水喝行么。”   方氏端着碗往方老太屋子里去,随口应了一声。   季灯从灶上的大锅里舀了一瓢水,这才默不作声的离开了火房。   路过大房的屋子时,只见大房的房门关的严丝合缝,半分也没有被刚才的一场喧闹打扰到。   与其说季灯兄妹住的是屋子,不如说是个隔间,还是一间堪堪容人的隔间。   二房本来也分有一间屋子,然而在季河夫夫相继去世后,就被方老太分给了季烁季焕当书房用,季灯兄妹从此就只能睡在柴房隔出来的小间里,反正一个是哥儿一个是姐儿,也不需要避嫌,一张木板床给睡觉便足够了。   季小妹躺在床里头揉了揉干瘪的肚子,小声对回来的季灯道,   “哥哥,我饿――”   季家只有男人才能吃三顿饭,季灯因为要下地,早晨也能拿一个乌糯团子,兄妹俩分着吃了总能垫垫肚子。然而今天这份算是泡汤了。   好在之前在山上摘过野果子吃,眼下也不算太难熬。   季灯把水碗递给季小妹,又凑到季小妹耳边小声安慰道,   “再忍忍,明天去县里卖菜的时候就有烧饼吃了。”   季小妹乖巧的点了点头,咕嘟咕嘟喝了半碗热水,肚子里热的舒服些,便闭了眼睛睡去了。   睡着了,就不饿了。   或许是刚刚哭的失了力气,季小妹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入了眠。   季灯把剩下的水一口闷完,把碗送回火房。不然待会儿方老太清点数的时候对不上头,他和小妹今天就连晚饭也没的吃了。   总算闲下来的季灯翻出针线碎布,又开始补兄妹俩划破了的衣服,手下功夫熟练不停,脑中却是杂绪纷乱。   今天晚归这茬儿算是过去了,然而…   季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忍不住心凉。   虽然早就对季家人了解得不能再了解,方老太和方氏今日的冷漠还是叫季灯心酸不已。   如果换作是季焕,别说从山上滚下来,哪怕就是蹭破点皮也能叫方老太和方氏心疼的关心上半天。   可谁叫他和小妹没爹没阿爸呢。   季灯把脸深深埋在手掌里,强忍住眼眶泛起的热意。   狠狠搓揉了一把脸,季灯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到正事上来。   想想他到现在已经攒了多少文,又想明天去县城该再买几张烧饼回来藏着好垫肚子,只可惜现在天气热起来,吃的放不住,还是该买些乌糯团子。   还有……   季灯嗅着手上传来的残余草木味道,忍不住咬紧了没什么血色的唇。   ……   季灯到底没受什么伤,因此第二天一早还是被方老太派去县城里把家里这半个月来攒下的菜卖掉。   县城的摊位是要抢的,自然去的越早越好。天不亮,季灯就从床上爬起来,背着大背筐带着季小妹一路往县城赶去。   倘若能坐牛车,肯定轻省又快些,奈何一人要掏两文钱,便是孩子也要一文钱,方老太自然不舍得出。   昨个晚饭的饭桌上,从方老太抱怨的言语中得知了此事,季江倒是担心了半天,季海嘴上关心了几句表示了一下身为大伯的爱护之意就没了下文。至于季烁季焕,作为季家捧在手心上的两个孙孙,对灯哥儿和季小妹两个透明人的从来都是视而不见的。   季灯自嘲一笑,牵紧了季小妹的手,顶着春晨沁凉的风向县里赶去。   小河村离县里虽然不近,但也并不很远,不然季海三人也不能走读念书。等季灯进了县城,天尚蒙蒙亮。   季灯占好了摊位,把盖在背筐上头的布掀下来在地上铺展,又把框里的菜一样样整齐码出来。   青菜韭菜分成一把一把一应排过去,萝卜缨子上还带着清晨菜地里的露水,看着颇为新鲜喜人,这是熳姐儿和烟哥儿每日打理的结果。   待这些做好,天已经亮了起来。季灯叫季小妹看着点摊子,从怀里掏出一文钱在隔壁的烧饼摊买了个脸盘大的烧饼。   烧饼刚出锅,正烫手。季灯嘶着舌头,拈着指头撕下一块来递给季小妹。季小妹饿了一路,欢喜的拿着吃起来。   季灯鼓着腮帮子在一边儿吹烧饼,见季小妹一块吃完便再撕一块。如此一个烧饼去了大半,季小妹便吃饱了。   “哥哥吃。”   季小妹吮了吮指头,避开了季灯递过来的又一块饼。   季灯摸了摸季小妹的肚子,知道确实是饱了,这才囫囵几口吞了剩下的烧饼。   烧饼虽然有些凉,外面的酥皮却依旧脆香,里面的面饼依旧软糯。然而剩下的烧饼并不足够季灯吃饱。   季灯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不向烧饼摊看去。   “这韭菜多少文?”   正好有个挎着菜篮子的阿么来问,季灯收回心神,怯怯回道,   “一文钱一把。”   一筐菜最终卖了八十文,和方老太估的价钱分文不差。季灯把垫着的布收好,背起背筐,却是没急着回小河村。   季灯转路进了一家香料铺,店里的伙计一见季灯,便露出个笑来,   “小哥儿来啦。”   5.第五章   “哎。”   季灯从怀里掏出几个布裹的包来,又在背篓底部翻出几个来,放在柜台上解开,里面是烘干了的蕙草。   伙计接过来翻了翻,一如既往,没虫没烧,当下便笑着从柜台下拿了小秤称稳了,把秤砣绳勾住的刻度摆给季灯看,   “十斤,灯哥儿看看对不对。”   季灯也不推诿,凑过去瞧了瞧,绳子离五斤的刻度还差了一点。   虽则季灯昨日采了不少,然花花草草一烘干就轻飘飘,能有十斤已经算多了,何况还不到十斤。   不等季灯说话,伙计就乐呵着脸将蕙草收进个盒子等着后院师傅再加工,跟账房先生道,   “徐先生,灯哥儿今天拿来十斤。”   账房先生也是见惯了季灯来的,闻言便提笔在账本上写下一列小字标明,又取了四十文出来交给季灯,   “灯哥儿数数,四十文可对。”   季灯接过铜板,却并没有数,伙计和徐先生已经够照拂他了,他做什么摆出一副不相信人家的样子。   “对的,谢谢徐先生。”   季灯小心将钱收在怀里,对二人道了谢,这才牵着季小妹离去。   这会儿店里没什么人,伙计便歪了身子倚在柜台边,跟徐先生唠嗑,   “也不知道这蕙草是不是灯哥儿采的,要是,一个半大的哥儿带个小女娃,还要再操上这心,也是不容易。也不知道他爹娘干啥去了,让两个孩子过得这样苦。”   徐先生从账本中抬起头来,调侃道,   “你都不知道了,你还生气什么。”   伙计睁大眼睛一本正经道,   “万一是他爹娘专门让孩子过来,那咱们这亏吃的干啥?要是灯哥儿兄妹日子真不好过,咱照顾照顾也是该的嘛。”   徐先生记账的笔一顿,无奈的叹了口气,   “行了行了,我跟你讲,你可别哪天脑子缺根筋当着人孩子面提起这茬儿揭人家伤疤。灯哥儿家里有大人,只不过爹和阿爸都去了,如今在叔伯婶子手下讨生活,爷奶又都不喜欢,也是不容易。   伙计瞪大眼睛,   “真的?!徐先生你咋晓得的?”   徐先生虚点了点西边儿,   “那边儿私塾里头有个家里供了四个读书人的季秀才晓得不?剩下三个俩是娃娃的那个,灯哥儿就是那家的。”   伙计恍然大悟的一拍掌,   “居然是他家的啊,这季家也算是有名了,平时一个两个穿的也算齐整,怎么轮到灯哥儿兄妹就成了这副可怜模样?真是想不着啊。”   徐先生摇摇头再不附和,只问,   “刚刚给灯哥儿称了多少?”   伙计连忙回道,   “九斤八两。”   徐先生颔首,提笔在账本上落下一列小字批注,又在袖中掏了掏,拿出两文钱来放进抽屉中。   一斤蕙草四文钱,二两也不到一文,就当是他全了从前灯哥儿他阿爸常来店里的关照,再照拂照拂灯哥儿两个孤苦的孩子。   季灯揣着刚到手的四十文,出了香料铺沿着路边一路走到一家医馆。医馆里坐了个慈眉善目的老大夫正搭脉问诊,台子前排了三四个人。   好在排起队来很快,省了季灯一番赶不上时间的担忧。   “大夫,我想配些烧伤的药。”   老大夫问道,   “伤到了哪里?叫我看看。”   季灯摇摇头,   “不是我,是家里人不小心烧着了,嘱咐我来买些药。”   “伤哪儿了?伤口流脓没有?创面多大?伤了几天了?起热了没?”   老大夫一口气问了一串,好在说话不快,倒也叫季灯听得清记得住,季灯便一个一个回答过去,   “伤在肚子上,拳头大小,倒是没流脓。”   “一点儿脓都没有?”   老大夫问。   季灯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如实点头道,   “对的,没脓。”   老大夫皱了皱眉,换了个问题,   “多会儿伤的?”   季灯却是有些迟疑。他见着那汉子的时候汉子就已经伤了,他哪里晓得多会儿伤的。想了想,还是道,   “七八天了。”   说重点,拿的药或许药效更好些,能让汉子好的快些。   老大夫却顿时不赞同的摇头道,   “这么大的创面,都伤了这么些日子,怎么今天才来拿药,人还不亲自来医馆。”   季灯心虚的抿抿唇,不敢答话。   好在老大夫也没有刨根究底的问下去,又问了几处,提笔写了张单子交给季灯,   “这个药先用着,过几天要是没有好转,务必把人亲自带过来一趟。”   季灯双手接过单子连连应是,去了药房。   老大夫却是没急着接诊下一个病人,看着季灯离去的背影疑惑着喃喃自语道,   “七八天了也没流脓长新皮,倒也是有几分怪了。”   “一共三十五文。”   药童递给季灯一个巴掌长的竹筒并一个小匣。   “这么贵?!”   季灯吓了一跳。   “一点都不贵。”   药童好脾气的解释道,   “这药膏三十文,这一筒回去够病人用一个月了,这匣子里装的是白布,拿药煮过,抹了药以后要拿这个裹住的,也就五文钱,我们医馆可是有良心的,一文钱也不会坑你,你若不信,去别的医馆看看什么价钱。”   医馆药铺向来都是大花销的地方,三十五文买这些药确实是不贵,可对于季灯而言却是个大价钱。   但季灯还是从怀里摸了三十五文出来,尚带着体温余热的铜板交到药童手里,药童翻手便放进了抽屉,又招待下一个人去了。   季灯装着铜板的胸口处感到一阵空落落。季灯摸了摸胸口的衣裳,不由得露出个苦笑,这下倒好,今天的私房几乎一口气全搭进去了。   “哥哥?”   季小妹见季灯站在原地不知想些什么,疑惑的歪头唤道。   “没什么。”   季灯深呼一口气,瞧瞧日头,匆匆忙忙的带着季小妹往季家赶去。   …   回了季家,季江早就下地去了,方老太接过季灯交上来的八十文仔细数了两遍,这才露出个满意的笑容。   转头对季灯不咸不淡道,   “行了,回来了就赶紧下地去吧,你三叔早就过去了。”   季灯却一反常态的没有动,支支吾吾道,   “奶,我阿爸给我留的链子好像昨个儿掉山上了,我…我想去找找。”   听见齐氏,方老太不由得厌恶的眯了眯眼,闻言冷哼一声,   “你还敢去山里头?不怕再滚下去回不来了?不怕你就去,不然外人还要说我苛待你,苛待我那没了的二媳妇儿。”   季灯低着头瞧不清表情,只低低的应了一声,转身出了院门。   方老太眯着眼睛看着季灯的背影,追加了句,   “找没找见到下午都给我下地去,耽搁了活儿有你瞧得,晓得了?”   季灯远远的应了声。   方老太撇了撇嘴角。   本来还觉得灯哥儿是个懦弱的,不想这固执脾气倒是和齐氏季河一个样。   想到自己最看不上的老二夫夫,方老太厌恶的皱了皱眉,转身拿着铜板回屋藏好。   季灯怀里揣着竹筒到了山脚,熟门熟路的小跑着上山,没一会儿,熟悉的茅屋就出现在眼前。   进了屋,长相奇怪的汉子还在昏睡。季灯喘了喘气平复下呼吸,先看了看放在汉子头边的缺了几个口的破碗,里面的水没有少多少,看来中间是没醒过了。   季灯于是掏出竹筒和小匣,在屋外涓涓的泉流中洗了手甩尽,这才掀开汉子身上罩着的斗篷,用指尖挑起一点药膏细细摸上去。   只挖了三四次,汉子肚腹处的伤便覆上了一层棕褐色的药。正如药童所说,这一筒药足足够用上一个月的。   饶是如此,一个月三十五文的药钱花销,对一家人来说也是笔不小的支出,何况对于季灯而言。   季灯坐在汉子头边架起汉子上半身,双手虚虚绕过汉子的腰腹,将匣子里的白布裹在伤口处,却不曾注意到刚刚才上过药的伤口,此时竟已有些地方长出了粉色的新肉。   季灯到底是个哥儿,羞涩于碰到汉子的身体,一边却又怕布裹不紧掉下来,等一番忙完,季灯额头已经急出了细密的汗。   待汉子终于平平稳稳被放平在木板上,季灯这才深出一口气。站起身来要松快松快蜷了半天发麻的腿脚,却突然感觉到衣角传来一股拉力。   季灯一回头,就撞进一双墨绿如潭的眼中。   “啊――”   季灯骇了一跳,不自觉就惊叫出声,倒退两步。   或许是才从昏迷中醒来,汉子竟是被季灯的动作带的上半身也往外移了移,大概是牵扯到了才上过药的伤口,汉子低低□□了一声,在这静谧的屋里却是格外清晰。   季灯这才反应过来汉子醒了,而刚刚那绿色,不过是人家的眼睛。   季灯一边唾弃自己大惊小怪,一边连忙抱起汉子的上身将他移回原位,关心道,   “对不起对不起,你还好吧?是不是扯到伤口了?疼么?”   说着又去探汉子腰间围着的白布,见还裹得紧实,这才松了口气。然还不等气完全吐出来,季灯又被手下汉子温暖光滑的皮肤一把扯回心神,连忙触电般收回手,不好意思的背在身后。   “#@$   6.第六章   斐诺·伊格纳兹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点意识,还在德科里亚城里的混战。   伊格纳兹是木系天赋的中阶法师,只是木系法师不像火系和金系法师一样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也不如水系土系法师的防御力强大,就连治愈力,也是远远逊色于光明系法师,在诺亚大陆是出了名的皮薄血脆。   哪怕伊格纳兹已经是中阶七级法师,遇见正好属性相克的中阶五级火系法师,也只有被一击火球术打伤的下场。   结果没想到,伊格纳兹不仅被打伤,还直接被打晕过去。难不成木系法师法力进阶的同时,皮薄血脆的程度也直线上升?   伊格纳兹不由得露出一个苦笑。   在昏过去的这段期间,伊格纳兹也曾迷迷糊糊的醒过几次,奈何当时体内因混战所剩无几的魔力正在自动运转修复受损的身躯,伊格纳兹几度被迫陷入沉睡。   然而在短暂的几次中,伊格纳兹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黑发少年在给自己抹药剂。虽然药剂里的木系元素并没有多么精纯深厚,但对于魔力正处于极度匮乏之下的伊格纳兹,也是一份补助。   好在这个地方木系元素还算充盈,伊格纳兹身躯里的魔力自动运转吸收,加上药剂,直到刚刚,伊格纳兹才储存够了维持神志清醒的魔力悠悠转醒。   然而,因为是被相克属性的法师打伤,哪怕伊格纳兹体内的魔力池自动吸收外界木元素补充修复,这伤也得熬上一阵才能好。再加上魔力的匮乏,在这段期间,伊格纳兹就从皮薄血脆进阶成了『非常皮薄血脆』。   但想着昏迷中几次模模糊糊看见的黑发少年低头认真小心的给自己的伤口涂抹药剂,伊格纳兹竟然也没有几分不安。   等到伊格纳兹终于从昏迷中清醒了神志,一睁眼,果然就先看见先前的黑发的少年正侧搂着他,似乎是已经抹完了药,黑发少年轻柔的将他放平就要起身。   大概是脑子还混沌着,伊格纳兹居然下意识伸手就拽住了少年的衣角。   少年似乎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惊叫一声跳开两步,身轻体脆的伊格纳兹就这样被拖出去一截,无意间牵扯到了伤口,斐诺不由得□□一声。   少年连忙凑上来,一双黑色的纯粹眼眸关切的看着伊格纳兹,伊格纳兹心底微微一动。   在诺亚大陆,伊格纳兹虽然也有亲近之人,然而法师们都忙着游历大陆进阶实力寻找宝物,即使是血脉亲属也鲜有见面的时候,更别提这样亲近的相处了。   伊格纳兹不由得细细打量着少年,这才注意到少年的发色和瞳色竟是如出一辙的墨黑,脸庞看起来也有些奇怪。   作为光明殿的法师,伊格纳兹奉命走过大半个诺亚大陆传教,大陆上十二种族尽数见过,也没有哪个种族发色或瞳色是黑的,更遑论都是黑色了。   何况诺亚大陆的种群皆是鼻高眼深,少年这样的伊格纳兹也是第一次见,当真是怪了。   少年得不到伊格纳兹的回答也不急,伸手探了探斐诺腰间的白布,又关切的问了一句,伊格纳兹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哪个种族的语言,他竟一点都听不懂。   不过诺亚大陆十二种族,伊格纳兹也没有都会讲他们的语言。好在诺亚大陆上各个种族间都互通来往,为了交流方便,通用语便在十二个种族间应运而生。   伊格纳兹右拳抵胸,低下了法师高贵的头颅,感激且崇敬,   “感谢您对我施以援手,亚特斯神在上,请允许我,斐诺·伊格纳兹,用我所有的忠诚,终身侍奉在您的身旁,报答您对我的仁慈。”   在诺亚大陆,法师们大多独来独往,直到孤独死去。没有人会对受伤的陌生人伸出援手,要么是担心他诈伤杀人越货,要么是起了坏心想杀人掠夺。   然而一旦有人心存良善出手相救,被救者必须对其献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以作回报。否则,被救者就会被诺亚大陆所有光明阵营的生灵共同信仰的神亚特斯所厌弃,同时被整个诺亚大陆光明阵营厌弃。   可对于高傲自矜的法师而言,还有什么比他们的自由更加珍贵呢。也正是因此,不到濒死之际,甚至有法师宁肯死去,也不愿意受限于人。   可伊格纳兹不是,他看中自己的生命甚于一切。   而能得到一个中阶法师这样诚挚的誓言,任何人都会答应的。木系法师虽然皮薄血脆,却对生命力有着极为出众的亲近力,从某些角度而言,能力更甚于其它任何系的法师。   伊格纳兹满心以为黑发少年会迫不及待的欢喜答应下来,却不想,少年却是面带关切再度发出了一个他听不懂的音节。   斐诺·伊格纳兹心头顿时起了几分疑惑。   是他听错了还是…   诺亚大陆难道还存在着第十三个不为世人知的种族?   伊格纳兹皱起了眉头。   他记得是在德科里亚城被打晕的,又怎么会醒来就出现在这样一个连通用语都没有的陌生之地?   看着黑发少年同样的一脸困惑惊讶,不安渐渐在伊格纳兹的心底酝酿。   也许是他刚刚声音太小,语速太快,少年没听清也不一定。   伊格纳兹强行定了定神,再度缓慢又崇敬的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誓言。   对面的黑发少年却依旧满面茫然。   伊格纳兹心底顿时一沉,忍不住就要起身,却被伤口拖累又“嘶”的一声跌回床板。   少年连忙凑上来小心扶着斐诺躺好,黝黑的瞳孔中尽是担心。   伊格纳兹却顾不得这些,脑中思绪纷乱。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是谁把他带来这里的?是想用他做什么?   伊格纳兹不得不做出最坏的猜测。在诺亚大陆,杀人越货常见得很。还是他的身份被发现,所以被囚禁了起来,只派这么个语言不通的来看守他防止他逃跑?   可是,他现在活的好好的,魔法袍也还在,连身上的伤都有药剂用,伊格纳兹实在想不出哪个劫徒或是……   会有这么好心。   更何况……   伊格纳兹不由得抬眼深深看一眼少年,黑色瞳孔中的关怀担心并非作假。   少年全然不知斐诺心思,指了指屋外似是要出去,伊格纳兹点了点头,正好,让他一个人理理头绪。   少年转身出了门,开门的一瞬间,伊格纳兹窥见了门外森森绿树,枝桠遮天蔽日,繁盛挺拔。   伊格纳兹的眉头一时间皱的更紧了。   周围的魔力元素极低,哪怕木系元素高些,也不过是相对而言。伊格纳兹体内的魔力时刻在自动运转,除去吸收外界元素补充自己,还能感知生命力及其分布。   自打在这间木屋醒来,伊格纳兹就知道屋外应当是一片树林,而且是一片魔力稀薄,枝枯叶落的树林。   在诺亚大陆,只有进入生命终期的树林才会有这么弱的魔力。   然而,在少年出门的一瞬,伊格纳兹看的分明――树冠参天,枝繁叶茂。   这怎么可能?!!   还有药剂。   伊格纳兹隔着白布摩挲腰间的伤处,这会儿一想,药剂中的魔力因子也是低的可怜。就连空气中时刻弥漫着的各系元素因子,此刻也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   伊格纳兹心底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反常的语言,反常的长相,反常的环境……一切的一切,都让斐诺不由得假设一个可怕的猜测。   他现在,还在诺亚大陆么?   如果真如他的猜测……   伊格纳兹抬起胳膊挡住脸,嘴角却不由得露出一丝极浅极浅的得意。   那可真是太好了。   去他见鬼的亚特斯。   ……   虽然大概对自己的处境猜到了几分,伊格纳兹却还需要证实一下,但这个并不是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要先尽可能的恢复魔力,不然就凭他这雪上加霜的脆弱躯体,真正是废人一个。   好在,还有那个黑发少年。   想到这里,伊格纳兹心底更是坚定了几分。他已经对亚特斯神立下了誓言,从此终身伴随在少年身边。   虽然这里有可能已经不是诺亚大陆,但亚特斯神在上,伊格纳兹绝不会有辱法师的信仰和尊严,违背誓言。   就算是为了少年,伊格纳兹也要尽快恢复魔力,守护在少年左右。   然而幽深如潭的墨绿眼底却泛着狡黠的涟漪。   少年还没回来,伊格纳兹便静心躺在床板上尽力冥想捕获能感受到的每一个木系因子。身躯深处,一股发丝粗细的墨绿魔力流正在无声流淌过每一条血管,修复着损伤。偶有闪烁的绿色因子没入其中,很快就被吞没,挟裹着一起在血管中涓涓作流。   布面的薄底鞋踩在松润的土壤落叶上,发出嗦嗦的声响,季灯拉住一枝枝桠,摘下顶头两颗泛红的果子。   按理来说,汉子受了伤,该合喝点吃点好的补补,最差也得把肚子填饱才是。可先不说有眼尖的方老太在,季灯根本从季家拿不出一点吃食,就是季灯自己,也不可能一直掏钱供这汉子吃喝。   一天两天季灯还能咬咬牙,万一这人拖上一个月两个月呢,有季小妹等着吃饭,季灯总不肯把所有积蓄掏出来花在他身上的。   不过季灯之前在附近设了几个简单的小陷阱,挖了几个坑,只可惜山这么大,再加上他设的陷阱也是野路子,十次里有一次能逮住只鸡呀兔子的就不错了。   万一抓着了,像前些日子天气冷,放的住食物,季灯就能和季小妹垫好几天肚子。然现在开了春回了暖就不行了。   7.第七章 (发错章节已重发)   季灯一出门便直奔着挖下的陷阱而去,然圈套解开一个两个,都是空空如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季灯倒是也没什么失望的情绪,一圈走下来,怀里倒是捧了十来个果子,有几个红彤彤的看着颇为喜人,更多的却还带点青。   毕竟才开春没多久,好多结的果子才指肚大小,仅有几株早熟的果树,成熟了的果子也不多。   茅屋外有一眼巴掌大的泉,是山上流下来的活泉,因着这泉小,倒也不担心有大型野兽会过来喝水,季灯才敢占用这间茅屋,平时洗手喝水什么的倒也便宜。   “喏,吃吧。”   季灯递给绿眼汉子一个最红的,上面还带沁甜的水珠,看着便有食欲。   伊格纳兹毫不犹豫的伸手接过,或许是饿了,张口咬下一小块随便嚼了几下就咽进肚去,一捧果子十来个,吃了五六个才慢了下来。   季灯立在一边悄悄打量绿眼汉子,不由得心虚几分。昨个儿他急着下山,忘了给这人喂点吃的,也难怪汉子如今这样饿。不过…   这人吃的哪怕这样急,也是秀秀气气的,别说和村里五大三粗的汉子们一点都不一样,就是自诩有文人风范的季家男人,也远远不及。更别说他还长的鼻高眼深,眼睛发绿,长的也颇怪异。   这么细细一打量,季灯才发现,不仅汉子的眼珠绿汪汪,就连头发,在阳光下也隐隐泛着青色。   这究竟是个什么人?   季灯心里不由得存疑。   他在外头走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没能猜出来。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担心。担心汉子将来无处可去,那他和这汉子之间的牵扯就更深了。   对一个未出嫁的年轻小哥儿来说,和汉子牵扯太深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何况还不知道汉子能不能养活的了他自己,瞧他这副文弱样子。万一…季灯只怕将来自己会忍不住再掏钱给他。   注意到了季灯的眼神,忙着吃果子的绿眼汉子疑惑的看过来,视线正对上季灯的眼神,墨绿如深潭的眼睛泛着温柔的粼粼涟漪。又从手边挑了最红的果子试探性的递过来。   季灯忙不迭摆摆手推拒了,又不自在的把视线转开,暗自啐了自己一口。人家怎么样同他是不相干的,他想的一番也全是杜撰,他在这儿胡乱猜测要做什么,手里有点子钱、帮过人家一下就待不下了么。   眼见绿眼汉子吃完了果子,季灯比划着手势道,   “我该回家了,你就在这儿休息着,屋外头西边有个泉水,水能喝。”   季灯又摘回来一捧果子放在木板床头,   “饿了就吃这个垫垫吧,我……我之后再来看你,再给你……带些吃的。”   “%*&$%*%&*”   虽则没看懂季灯的纠结,伊格纳兹却明白了季灯要离开的意思,于是放下手里的果子,说着只有自己懂的语言,浅笑着对季灯摆了摆手。   “那我就…走了。”   季灯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又不敢再直视汉子饱含信任的深邃绿眼,含糊了两句也不管汉子听不听得懂,便低着头钻出了屋子。   下山的一路上,季灯的脑海里都不由自主的被绿眼的汉子占据,一边后悔自己鬼迷心窍贴了积蓄要供他上药吃饭,不由得悄悄升起了反悔的意愿。   反正汉子也听不懂他说话,哪里存在『反悔』一说呢。   可季灯一边又忍不住心虚的忆起汉子信任纯粹的眼神,于是暗自唾弃自己一番。心里天人交战,纠结的不已。   一路步履匆匆,脑袋里却思绪纷乱。直到一脚踩上村里的土路,季灯才恍然回神,忆起自己出门前跟方老太找的借口。于是从怀里摸出一条细细的铜链子戴在脖子上,这才往季家走去。   上山下山都要费不少功夫,等回了季家,方老太等人早就吃完饭回屋歇晌着去了。   季灯先去了火房,却只是舀了两碗凉水便径直回了自己屋。季小妹一见季灯回来,眼神就是一亮,小声的欢喜道,   “哥哥!”   季灯上前摸了摸季小妹的肚子,问,   “吃午饭了么?”   季小妹点点头,   “吃了。”   季灯又问,   “吃饱了么?”   季小妹委屈的摇摇脑袋,拽着季灯衣角又小声道,   “奶奶不让我给你拿团子吃。”   季灯对方老太这番一点都没感到惊讶,只是在屋内一处不起眼的墙角挪开一摞柴火,猫腰在里头掏了掏,掏出来一个油纸包。   油纸包裹得完好无损,打开来,里面是十好几个鸡蛋大的乌糯团子,这东西顶饱又耐放,足够季灯兄妹吃上七八天了。   要不是怕被方老太发现,墙角的洞不能挖的太大,季灯真想买回来更多,这样他和季小妹就能天天吃饱了。   季灯拿起一个给季小妹,   “快吃,下午还要跟着我下地去呢。”   季小妹刚刚也只吃了几口野菜和一碗清可见底的稀粥,正是饿得时候。   季灯又拿出一个,将油纸包裹好塞回洞里,再拿柴火堵住,这才拿着团子啃起来。乌糯团子热着的时候软糯,一旦冷了就会如石头般硬梆梆,倘若是个牙口不好的,指不定要崩掉半颗牙。   季灯嚼的腮帮子都酸了,实在嚼不动了,端起碗就喝一大口水努力把团子咽下去。   然而季灯其实有能力买些好咬又顶饱的吃食。   季河和齐氏脑袋都精明灵活,知道自己不受季老秀才和方老太的待见,并不像季江一样老老实实的总想把挣来的钱都上交给方老太。   季河常在冬日里去县城打工,挣上一百文,回来便谎称只有七十文,如此便悄悄截了三十文下来。   齐氏会些香方,但碍于季家人多眼杂不能弄,只能隔上些时候捣鼓上几份,平日里再做些香囊装了,往县城里一卖,价格比普通荷包要高出几倍去。在季家就只打了做荷包卖的明面,因此手里也截了不少钱下来。   哪怕季河夫夫去了后,季灯不得已割舍一部分被方老太翻见,手里也还存了一两银子下来,再加上这几年季灯自己想法子攒的,也有一贯半还多。   可一来季灯警惕惯了,万一哪天方老太或是谁发现了他私藏吃食,见是乌糯团子,也不会就猜及他私藏了钱财。   二来,长兄如父,哪怕季灯只是个哥儿,也是要为季小妹考虑的。季小妹将来的嫁妆这些,季灯都是要从现在开始攒起来的,又怎么敢大手大脚的花。   三来,季灯手里总得留点应急的钱,万一他和季小妹有个伤病的,像季河一样,季灯是不寄希望于季家会出钱的,毕竟方老太也好,还是大房也好,眼里心里都没有他们兄妹的一隅之地。   三叔虽然牵挂他们些,在方氏和方老太的眼皮子底下连一个馒头都拿不出来,更不用说钱了。   所以说,求人还是不如求己。   何况还有山上那么个人在等着……   季灯盘算着手里的私房咬了咬牙,他顶多养这汉子一个月,之后就只能让汉子自求多福了。他对一个陌不相识的汉子做到这份地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季灯狠狠的咬了一大口乌糯团子,硬着腮帮子努力嚼。   明天去一定再不能心软了!   ……   日子平淡的过,和从前的每一天都别无二致。季家的男人们照常读书,方老太仍旧每天早晚都要盘算一遍家里的家当,徐氏方氏各自打着小算盘而互不对付,季灯则一如既往的跟着季江下地去。   然而刚进三月里,季家的晚饭刚吃完,季海就突然宣布了一个消息,在季家砸起了巨大的水花。   “真的?!”   方老太抱着笸萝愣在原地,不可置信的又问了一遍,   “老大你…真把县试给过了?!”   季海坐在桌边,平淡无波的一点头,微微颤抖的语调却不经意间暴露了说话人强自按捺的激动,   “嗯,过了,再过一场府试就是童生了。”   季烁骄傲的立在季海身边,与有荣焉。视线暼向方氏身边的季焕时,就带了得意。   季焕对上季烁投过来炫耀的眼神,暗暗咬了咬腮帮子。   “好啊!”   方老太激动的一拍大腿,鸡也不喂了,笸萝随手塞给一边的烟哥儿,激动的抓住季海的袖子笑得牙不见眼,   “我就晓得,我家老大最是出息,瞅瞅,这不就过了县试了!谁以后要再敢说我们家人没出息我就照他脸上甩他一大耳光子!”   擦洗着桌子的季灯听了这消息,内心古井无波,只摆过了抹布仔细把桌面擦过一遍。   季海也好,季烁季焕也罢,考不考得上功名,总归都是不干他的事。反正方老太和大房,哪个也不会因为季家多了个童生就让季灯少干点活儿多吃点饭。   在火房里洗碗筷的熳姐儿却是竖起了耳朵,听的认真,无神的眼珠转了转,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方老太可不管别人心底的弯弯绕,凭个笑得畅快。   季家供了五个读书人,除去主动放弃学业做了账房先生的季燎,剩下四个人里,就只有季海有个功名在身。   季海前些年也下过几次场,却次次在县试就被刷了下来,以至于如今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个白身。村里人哪有不说闲话的。方老太虽然气的不行,却也没有底气让村里人闭嘴。   但眼下可不一样了!   季海过了县试!再过一场府试就能做童生,等秋天里万一再过一场乡试,那可就成了秀才公了!   届时,他们季家读出来两个秀才公,谁还敢说他们疯魔了?!谁不得羡慕着讨好着?!   想着想着,方老太就按捺不住赶紧要去村里好好给季海正正名,好好舒一舒心里压了这么多年的郁气。   季海连忙伸手拦住,   “娘,四月的府试还不知道能不能过,万一成了,等童生的名头下来再去说也不迟。”   徐氏也在一边劝,   “是啊,娘。相公现在正是潜心准备府试的要紧时候,不好叫外人议论分了心的。”   方老太一听,脑筋一转,立马就回过味儿来,拉着徐氏的手眉开眼笑,   “对,老大媳妇儿说的对,老大现在正是要紧的时候,村里人嘴碎,指不定会瞎说什么,还是等等,等着我们家季海考了童生回来,好好教那些人看看,届时羡慕不死他们!”   徐氏也是笑意盎然,时不时附和方老太几句。偶尔柔柔视线一转,正好与季海撞上,徐氏便展露一笑,眼神里又是崇拜又是欢喜,看的季海心底更是男人气概大涨。   8.第八章   方氏立在一旁看着这边欢喜和乐的模样,却是不服气的很,然也不敢当着方老太的面甩脸色看,撑着僵硬的笑随口讲了几句场面话,就赶紧搂着季焕回了屋。   转身看见自家憨憨的男人也跟着开心的傻呵呵笑,气的方氏伸手就狠狠掐了季江一把,又狠狠瞪了季江一眼,这才搂着季焕回了屋。   季江迟疑的看了眼季海那边,见几人其乐融融,便缩起了脖子慢吞吞的往自家屋走去。   一进屋,方氏强扯的笑立马就垮了下来。   大伯子个快当爷爷的人了,这会儿才考过县试,还不知道成不成得了童生呢就这样得意。就是成了童生,也不知又要多少年才能考上秀才,白头童生难道还少见嘛?!   可酸话是酸话,方氏不得不承认,她对季海过了县试,还是既羡且妒的。   方氏搂着季焕,苦口婆心,   “我的儿,你在学堂可要好好念书,将来万一能考上个举人,娘就是立马闭了眼也甘愿!”   进屋来的季江正好听到这么句话,没什么气势的斥了句,   “瞎说什么呢。”   方氏睬都不睬自家憨傻的男人,只管搂着季焕说贴心话。   季焕脸庞还带着孩童的稚嫩,面容却已经有了初步的成熟,坚定道,   “我在用功读书,将来功名一定会尽全力考回来的。等我中了进士做了官,就给娘你请个诰命回来。”   这话一下说到了方氏心坎里,慰帖的不行,慈爱的摸摸季焕的脸,   “好,娘等着我们家阿焕给娘挣诰命。”   季江听了季焕这番话,也是高兴的不行,   “阿焕有志气,爹一定努力干活供你读书。”   方氏闻言却是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打发了季焕去书房,插了腰揪住季江的耳朵就是一顿说,   “你?你拿什么供阿焕念书?人大房精的很,两口子都知道偷偷藏钱,看季烁和大伯子吃的用的哪样不比咱儿子强,也就你傻乎乎的以为老两口一样对待,傻不愣登的把挣来的钱一股脑儿就要往外交!”   季江被方氏钳制住,却也不敢动,只耷拉着脑袋委屈道,   “你咋就知道大哥嫂子藏钱,爹是偏大哥些,可娘不是还向着你呢么。平日里大哥和阿烁去阿燎家里吃饭的时候,也没落下过咱家阿焕哪。   “再说了,那钱,最后不也是没全给了娘嘛。”   最后一句,季江说的尤为小声。   方氏简直要被自家男人气的倒仰过去,侄女再亲能亲过亲生儿子?在念书这档子事儿上,就是方老太亲娘来了,也要给季家男人让出一里地去!何况就她悄悄截下的那些钱,看够他们家阿焕买刀纸不!   知道季江的榆木脑袋开不了窍,方氏只恨恨的瞪了季江半天,末了撂下一句,   “你当你大哥这次县试的钱是哪儿来的?里头就一点儿没你爹娘私下贴补的?里头就没有一点儿咱俩的一份儿?你猜我信不信?!你且等着罢,最迟明天一早,娘肯定要过来跟咱要钱供你那好大哥!”   说罢愤愤的躺到床里头,面朝墙面,再不肯跟季江说一句。   季江被说的面色讪讪,最后只好硬梆梆的躺在床外侧,蒲扇大手小心翼翼的搭在方氏的肩上。   方氏正在气头上,伸手“啪”的就打掉男人的手。   季江便再不敢动。一个七尺汉子就这样委屈巴巴的在床边蜷了一晚。   门口,牵着季小妹路过的季灯正巧听到了方氏这么一番推测,心底颇以为然。季老秀才和方老太一方面强行把下面子孙的钱都攥在自个儿手中,一方面又在钱不够使时死活要让人出私房钱。   而下面的三房子孙,包括季灯在内,看着个顶个儿的孝顺,却个个存了小心思藏了私房,只是到底没过明面,多时是只装糊涂不承认藏了钱的。   两边儿却还都以为对方不知道自己的算盘,拼了命的矫饰。   也不知道可笑的是谁。   季灯心底哂笑一声。   “灯哥儿。”   忙活回来的烟哥儿看见季灯,低低的打了声招呼,一并的熳姐儿默不作声。   “烟哥儿。”   季灯笑了笑算作回复。   烟哥儿喏喏的应了声,低着头越过季灯兄妹,和熳姐儿进了二房的屋子。   季灯也不再关心季家即将上演的一场好戏,赶紧回屋给两人简单收拾了一番便睡下。   明个儿还要早早起来去山上呢。   ……   第二天一早,果不其然,季海三人才出了门,方老太就来找了方氏。徐氏倒是装模作样的回了屋,却连门也没关紧留了个缝,竖着耳朵听三房动静。   方老太拉着方氏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   “眼见老大就能考个功名回来,可这来回的路费,吃住纸笔,哪样不要钱?!加上阿烁和阿焕还要念书,家里真是一点银子都拿不出来了!”   方氏听着就咬紧了牙,面上只作通情达理,   “这是大哥和咱们季家都长脸面、有好处的事儿,可千万不能耽误了!”   方老太连连点头,顺坡下驴道,   “老三媳妇儿啊,你手里还有没有点银子,先借娘些,到时候你大哥考了功名回来,让你大哥连着利息还给你和老三!”   方氏皮笑肉不笑。笑话,就算季海成了秀才,徐氏季烁哪个不在前头排着,她这个弟媳又能拿到多少好处?借出去的钱不打了水漂就是神仙开眼,还连本带利一起还?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可明知方老太是在诓她,方氏也不敢直接跟方老太闹起来,场面话说的一套一套,   “都是一家人,谈什么利息。我和季江手里虽然没什么钱,但心意总是要尽到的。等种下完了,就让季江去县城打几日短工挣些铜板回来,地里有我和灯哥儿,倒是也落不下活计。还有熳姐儿和烟哥儿,每日跟着做上些帕子荷包,卖了多少也是一份铜板。”   方老太听了心里慰帖不已。她生的儿子,她当然清楚季江有几分本事,从来只懂得用蛮力干活儿,哪里有藏私房钱的本事和心思。侄女方氏虽然精明些,可一心向着她,偶有些小脾气,也是为了阿焕。在大事面前,方氏还是很拎得清的。   方氏见方老太面色温和下来,就知道自家这关算是过了,于是又趁热打铁鼓吹道,   “我们是没本事的,只能靠苦力挣两个钱。大嫂那手绣活儿可是好得很,绣出来的花儿就跟真的一样,一条卖两文太可惜,就是再提上两三文也是有人要的。   现在离府试还有一个多月,大嫂辛苦辛苦,一个帕子卖五文,做上它三五十条,到手就是两百文哪!”   方老太被这一番话说的颇为心动,暗自盘算了盘算手头剩下的银子,顿时就坐不住了,随便找了个借口便直奔大房而去。   留下方氏在身后得意一笑。   以为她不知道徐氏一条帕子不止卖三文?想占他们三房的便宜,就叫她徐氏也尝尝什么叫肉痛!   这边徐氏心口如何闷痛面上却还得强颜欢笑季灯一点不知。   季灯今日天还不亮就出了门,黎明前的山林清冷且神秘,季灯搓了搓胳膊,照着记忆的方向,牵着季小妹一步一脚印的往茅屋走去。   因为绿眼汉子受伤的缘故,季灯在山上呆的时间不可避免就要延长,好在蕙草只在去县城的前一天采摘,季灯为了避嫌也只隔三差五才去看他,日子交错开倒也不碍事。   起初,季灯还害怕哪里突然冒出来个凶猛野兽,然两三年过去安然无恙,季灯也就渐渐习惯了山林的静谧清冷。   鼻尖气息凉凉,季灯反倒觉着无比平静,心中畅快,就连一路上的高树矮草瞧着也仿佛是在躬身引领他们一路向前,为兄妹两个开道。   好在春日里天亮的很快,等季灯到了茅屋,天空已经蒙蒙亮了。   季灯上来的时候,绿眼汉子正坐在屋外的一汪泉水边望着远处发呆,听到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回了头,见是季灯兄妹,脸上便露出个毫不掩饰的喜色。   季灯心尖颤了颤,随即作若无其事的上了前指着汉子腰间问,   “怎么出来了,没扯着伤吧?”   绿眼汉子拍拍腰间的竹筒,笑着点头。   “哥哥――”   季小妹乐颠颠的跑上前去,抓着绿眼汉子的衣角便不放,也不知怎的就这么喜欢跟这人亲近。   季灯无奈的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个布裹得小包交给绿眼汉子,   “不知道你够不够吃,不够也没办法,吃点果子垫吧垫吧,就这么些还是我和小妹省的自己的口粮给你的。”   知道汉子听不懂,季灯接着自言自语道,   “也是陷阱里没抓下个倒霉的,不然也能给你熬个汤补补,不用花钱不说,我和小妹也能打打牙祭填个肚子。”   只是没抓着就是没抓着,季灯来这儿之前还专门去挖陷阱的地方看了看,跟他挖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的。   绿眼汉子虽然看不懂季灯的手势,却也明白季灯这是给他食物的意思,毕竟这几天他吃的喝的都是季灯这个时候上山来给他的。   绿眼汉子拆开布包,里面是两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黑团子。   上回还是三个的。   想到这里,汉子幽深的墨绿瞳孔中闪过一丝不明意味。   “行了,我还要下地,过几天再来看你,饿了就摘果子垫垫,睡的时候警醒点,小心有野物。还有,记得上药。”   季灯挨个指着东西叮嘱过去,绿眼汉子这几天已经和季灯兄妹有了几分默契,意思懂个五六分不成问题。   知道汉子晓得了,季灯便强拉着依依不舍的季小妹往山下走去。   绿眼汉子站在他们身后挥手告别,温柔的目送着他们的背影离去,待再也看不见半分人影,绿眼汉子面上的温和突然一收,露出一个不明意味的笑来。   9.第九章   临下山前,季灯又忍不住带着季小妹去了一趟挖陷阱的地方,期盼着有点收获。   光这几天为了给绿眼汉子供口粮,季灯之前在县里买的乌糯团子就已经消耗殆尽,今个儿那俩就是最后两个。季灯这七八天来都只靠着季家分下来的团子填肚子,还要先顾着季小妹吃饱,真是饿得眼睛都要跟那汉子似的发绿了。   要是今个儿还没有,季灯就须得想个借口去趟县里买点儿吃的回来才行。可哪儿有为了外人委屈了自己的理。   都是他乱好心!   季灯皱着眉头,真想撒手不管茅屋里的汉子,可偏偏却做不到真的撒手。好歹等那汉子能行动自如下山去了再说吧。   顶多也就一个月的功夫了。   季灯这样安慰自己,他之前又不是没这样挨过饿。   挖的陷阱离蕙草地并不远,零零星星挖了三四个洞,上面用树枝搭一层架子,再铺一层野草落叶遮掩遮掩就算。   这种简单的陷阱是季灯自己想的,跟猎户的肯定不能比,只期望着能偶尔得只鸡鸭野兔吃上口肉就行。奈何山里的野物早就跟猎户学精了,陷阱设了两三年,也就成功过三四次而已。   季灯本来不抱太大希望,然而离陷阱还有些距离,眼尖的季小妹就指着前面叫起来,   “掉下去了!掉下去了!哥哥!掉下去了!”   季灯一瞧,立马乐的一拍大腿。   可不是嘛!前头有两个坑上的树叶子,没了!   三步并作二步上前,季灯弯腰在坑里一探,就提起来两只膘肥肉厚的野鸡。   野鸡扑腾着翅膀挣扎很是有劲,季灯却是笑开了眼。   有劲儿好!有劲儿的鸡肉香!   一阵风吹来,山林间树木沙沙作响,地面野草也摇头摆脑彼此摩擦,声音规律犹如琴音,坑洞边的细枝藤蔓也随风拂动,错眼看去,还以为是从洞里慢悠悠的爬出来一般。   或许是觉察到了季灯的想法,两只鸡扑腾两下就放弃了挣扎,蔫蔫儿的任季灯提溜。   季灯探了探另一个坑,又拎出来一只。   呵!三喜临门!   季灯喜得露出一口大白牙。他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得这么多的鸡!   虽然第三只比前两只瘦些柴些,季灯却一点不在乎。   他挖的坑浅,鸡下去上不来,大虫野狼却不一定,万一有个凶猛的寻着味儿过来一口吞了,他可真是没地儿哭去。非得今天吃进肚才安心。   季灯算盘打的啪啪响。   两只肥的可以宰了煮汤吃肉,柴的这只就提回季家当作晚回的借口。季灯虽然心疼,但有两只肥鸡做补偿,也能忍忍。   季灯提着三对鸡翅膀,雄赳赳气昂昂的叫着季小妹,   “走,咱们找那人吃肉去!”   “诶!”   季小妹跟在季灯身后,欢喜的弯了眼睛。   回到茅屋,绿眼汉子还在原地坐着,见到去而复返的季灯兄妹,似乎也没有多惊讶。   季灯却是乐颠颠的提着三只鸡跟汉子炫耀道,   “瞧,我今个儿逮到了三只鸡!这就宰了吃肉,咱们今个儿有口福了!”   绿眼汉子瞧着季灯面上鲜有的少年光彩,也跟着露出一个笑。   没有刀,季灯就拿出自己的鹤嘴小锄,三下两下了结了两只肥鸡的性命,剩下一只用细柳枝绑了翅膀放在一边。   季灯又进屋找了半天,出来却悻悻的挠了挠额头,   “没锅咋整…”   他光兴冲冲的想着吃肉,却忘了这茅屋是先头猎户临时落脚的地方,有个破碗已经不错,哪里来的锅。   季小妹提议道,   “咱可以烤着吃啊,烤着吃也香!”   季灯看了眼绿眼汉子,本来想熬汤,奈何没锅。不过都是肉,烤着吃煮着吃应该都一样吧?   于是,季灯利索的用锄嘴给两只鸡开了肠破了肚,去毛放血,很快光秃秃的两只无毛鸡就出现在三人眼前。   绿眼汉子也不闲着,和季小妹搭手一起搭了个柴堆,拿打火石打了火,很快白烟就袅袅而起。   汉子又挑了两根尖头的柴火递给季灯,季灯接过叉住两只鸡,稳稳的架在汉子架好的柴堆上,便慢悠悠的转了起来。   “没想到我还有能抓住这么多鸡的一天。”   季灯蹲在地上,喜滋滋的转着木棍。   季小妹捧着脸蛋坐在季灯身边,捧场的拍手,   “哥哥真厉害!”   绿眼汉子也跟着鼓掌,弯着眼睛对季灯比划了个手势。季灯虽然不太识得,却也晓得大概是和竖拇指差不多的意思。当下不好意思的挠着后脑勺嘿嘿一笑,   “其实,我也没干啥,要真有本事,就该天天都抓的住才算。”   季小妹皱了皱鼻子,   “才不是呢,哥哥最厉害了!”   得到妹妹的夸奖,季灯顿时笑眯了眼。   绿眼汉子坐在季灯另一边,接过季灯手里一根木棍,跟着一起慢悠悠转。见少年女童欢声笑语,墨绿色的瞳孔里也跟着泛起涟涟温情。   虽然鸡肉没抹盐没抹胡椒粉,可季灯兄妹还是吃的头也不抬。或许是饿了几天的缘故,一个身体虚弱的成年人,一个半大少年和一个女娃,竟将两只大肥鸡吃的一干二净。   季灯后撑着地心满意足的揉了揉肚子,长长舒了口气,   “天啊,好久没吃这么饱了。”   季小妹弯着眼睛直点头。   “行了,咱俩再不回去奶奶就该打死咱俩了。”   季灯也没再耽搁,给季小妹就着泉水洗了嘴上手上的油迹,又找了几个酸果子兄妹俩轮番咬了几口袪祛嘴里的味儿,这才又背起背篓,提起门口被绑了翅膀的鸡,跟绿眼汉子挥手,   “行了,我俩这下是真的走了,明天再来找你。”   绿眼汉子护着肚腹伤口站起来,挥手目送兄妹两个远去。   等进了季家,时辰已近正午,炊烟袅袅自屋顶攀爬而起。   一进院子,烟哥儿正抱着满怀柴火往火房走,瞧见终于回来的灯哥儿兄妹,朝方老太的屋子微微侧了侧头。   季灯心下便了然,点点头回了个笑。   刚要放下背篓,大房的门就吱呀一声打开来。   季灯抬头瞅了瞅天,太阳也不是从西边儿起来的,怎的饭还没做好,徐氏倒破天荒的出门来了。   脑筋转了转,季灯便反应过来,面上却只作懵懂。   徐氏黑着脸出门来。今个儿被方氏摆了一道,虽然也是绣了一上午的帕子,可方老太发了话,一张帕子要卖四文,这下她还有什么挣头!   徐氏在屋里一边绣帕子,一边咬牙切齿的咒骂着方氏,绣起来也没了以往的娴熟,半天才绣了半份。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徐氏第一次早早收了绣筐,想着歇个晌透口气。   一出屋,正好瞧见迟归的灯哥儿,徐氏便关切道,   “灯哥儿回来啦,今个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别不是又摔山底下了吧?快来让大伯娘瞧瞧,哎呦我这可怜的孩子呀。”   说着,徐氏便上前几步作势要将灯哥儿搂入怀中。   季灯身子僵了僵,到底还是按捺住站在原地。   正房里的方老太今个儿早晨忙个不停,又要跟方氏借钱,又要叫徐氏好好绣帕子。回了屋,方老太又猫着身子从床底下的洞里扒拉出来个罐子,锁紧了门一枚一枚的数着铜板。   数完藏好,方老太又加上两房媳妇儿能拿出来的银钱,算了算,还是差了些,正愁着,就听徐氏在门口说灯哥儿回来了。   方老太顿时想起家里还有个偷懒的灯哥儿,当下气势汹汹的就出了屋,伸手就要去揪灯哥儿耳朵,   “你个小兔崽子死哪儿去了――”   “奶奶奶奶我抓到只鸡!”   季灯抢先一步转过身把背篓对着方老太高声喊到。   “啥――?!”   方老太伸出去的手顿时僵在了空中,凶着脸问,   “你抓了只鸡?!”   季灯把季小妹护在怀里,一副害怕的模样,怯怯道,   “在、在、在背筐里…”   话还没说完,方老太已经一把从季灯身上扯下背筐,里头赫然是只棕褐色的鸡!   方老太顿时喜得见牙不见眼,连带着对季灯再度晚归的不满也顿时消散的一干二净,   “好好好,这只可要留着,到时候去县里专门儿卖给大户人家,人家就好这口野味,铁定能多拿几枚铜板!”   这儿凑几两,那儿多挣几文,加起来总归能够了季海考县试的钱。   方老太避开院里乱跑的鸡群,躬身将手上的野鸡放进鸡笼子里关着,转身瞧季灯的脸色也和蔼了几分,   “灯哥儿是在哪儿逮着鸡的,回头叫上你三叔再去逮几只回来,卖了钱咱家就不像现在这般紧巴巴的了。”   季灯结结巴巴道,   “山、山里头逮的。”   方老太又急急问,   “山里头哪儿?瞅着鸡窝没有?是你就逮到一只还是就这么只鸡?”   季灯似乎被方老太一串问题问得懵了,愣在原地半晌才顶着方老太压抑着火气的眼神小声回道,   “在我采野菜那块儿瞧见的,这鸡自个儿跑出来撞树上撞晕了才被我捡回来的…”   话没说完,就被徐氏笑眯眯打断,   “呦,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见这鸡会主动往人跟前送的呢。该不会是灯哥儿瞒着你奶奶什么吧?”   三房季江素来待灯哥儿兄妹亲厚,说不得灯哥儿就是记着季江所以昧下一窝鸡给三房私吞,她怎么能叫方氏那村妇占了便宜去?!   方老太的眉眼立马就竖了起来。   季灯只呆愣愣的摇头,   “没,没,就这一只鸡,自己跑出来撞树上的。”   “哎呀,灯哥儿平时就在山外边儿采采,了不起往里走一点,要是真有一窝鸡,哪儿还等的着咱们去抓?!”   却是闻声而来的方氏突然插了一嘴。   方老太听着“往山里头走”面上就有些讪讪,上次灯哥儿兄妹从山上摔下来之后,方老太只道是他们自己不注意,仍是让灯哥儿往山深处走走。虽然方老太是长辈,灯哥儿不能说啥,可这传出去到底有那碎嘴的,说她心毒苛待没了爹爸的小孙孙。   方氏暼了一眼端着姿态的徐氏,又道,   “我看哪,真如灯哥儿所说,是那鸡自己跑出来的,凑巧咱灯哥儿在那儿给捡回来的。咋到了大嫂嘴里,就成了灯哥儿抓了鸡不给娘。   “你这两片嘴皮子一碰,就要污了两个孩子的名声,说出去外人不只要对两个孩子指指点点,还要当我们季家不会教孩子,才教出个狼心狗肺的。”   方氏明显话中有话,徐氏自诩聪慧敏淑,自然听得懂,气的手指哆嗦是一说,面上仍强撑着笑。   10.第十章   两个媳妇儿掐起来了,方老太也不管,琢磨了琢磨方氏说的话,觉着有几分道理。心下失望少了一笔钱,当下又愁了起来,也不耐烦跟季灯说话,   “行了行了,去火房拿个团子赶紧给我下地去,你三叔早就在那儿忙上了。”   季灯于是拿了团子带上季小妹,无声的离开硝烟渐起的季家。   方老太对两个媳妇儿不轻不重的各斥了两句打发走,又窝回屋子盘算着银子的事儿。   等到晚上季海回来,方老太便乐呵呵的把野鸡的事儿讲给了季海。   不料季海听了却是一皱眉,叫来了季灯仔细问,   “灯哥儿,这鸡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季灯刚要张口,却突然意识到什么,只喏喏道,   “从林子里头。”   季海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   “是从山深处的林子里跑出来的,还是从浅林子里头跑出来的。”   季灯暗叫糟糕,早知道他就不扯这个理由了,脑筋飞快的思索着主意,面上仍怯怯喏喏,   “没、没看见…”   “怎能没看见。”   季海一拍手掌,一脸怒其不争的看着季灯。   一边儿的方老太这半天却是咂摸出点味道来,   “老大你是说……”   季海肃着脸颔首,   “野鸡好端端的怎么会自个儿撞在树上给人捡,指不定是被山里头的大虫之流给吓得慌不择路,这才让灯哥儿捡了个漏。”   方老太听不懂『慌不择路』,但『大虫』还是晓得的,当下便慌了神,   “那、那、那这可咋整哪?”   附近七八个村子近千号人,为啥一个猎户都没,还不都是因为前几年山里出了吃人的野兽,死了几个人嘛!如今没了猎户,也不晓得这畜生饿极了会不会下山来找食!   饭桌上打量了一圈,几个小的都懵懵懂懂不知大虫有什么好怕,儿子媳妇儿们却俱都已经大惊失色。   徐氏娇弱的蹙着眉,将季烁搂在怀中,一副不胜惊恐的模样。   方氏也顾不得唾骂徐氏惺惺作态,连忙追问道,   “大伯子,山里真的又出了大虫?!那那那…那咱们该咋整啊。”   季海皱着眉头,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是不是如此还不确定,只是最近家里还是小心着些,山上头…也就别让灯哥儿和小妹去了。”   最后一句,季海是看着方老太说的。   听季海这么一说,家里人就放下些心来,他们平日里又不上山,想来不会有什么事。   没有季老秀才在,季海就是方老太的主心骨,自然季海说啥是啥,   “灯哥儿从明个儿起直接跟上你三叔下地去。山上……等过几日太平了再说。”   季家人都在,季灯低下头“诶”了一声,隐藏起来的脸上却尽是懊悔。   早知道就不找这个借口,这下好了,他可得有几天上不去山。好在才去了山上给汉子送了两个团子,就上山果子,应该能撑几天吧。   方老太拍了案的决定,季灯一个呆愚蠢笨的哥儿也无力反抗,只能暗暗忧心那绿眼的汉子挨饿。   饭后,方老太抓着季海一脸愁色,   “本来还想着多抓几只野鸡卖了好给你凑钱,谁晓得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手里的银钱不凑手,我想着改明儿把牙婆寻来,正好小妹在家里也干不了活儿,给她寻个主家吃香喝辣,咱也能得半贯一贯的。”   季海却不赞同,   “这怎能行,传出去还要叫人笑话我们季家捉襟见肘,丧失人伦!府试费的钱不算多,差的银子我随后去寻阿燎凑些,让徐氏多绣些帕子也就是了。”   方老太却也是不乐意。   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孙辈的除了季焕天生聪颖得方老太喜爱,大房的季燎,季家的长孙,方老太也是捧在心尖尖上的。   季燎现在在县城里一家铺子做账房先生,娶了掌柜家的哥儿,也有自个儿的家要顾,隔三差五给季家塞钱已经引得岳家不满,季海这做爹的咋还能主动跟儿子伸手要钱,季燎在他夫郎面前还要不要直的起来腰杆了?!   “反正我不应,你也别找阿燎伸手,嘱你媳妇儿多绣几条帕子就是了。”   季海连连答应。   野鸡吃的就是一股野味儿,方老太担心在家拘多了不好,隔日就亲自提着野鸡去县里卖了十五文回来。   把罐子里的铜板和新得的十五文混在一处,方老太又细细数了一遍。   家里银子也不能尽数压在老大头上,阿烁阿焕再等两年也该成亲考试,哪样不要钱?还有平时的纸笔吃喝…真是卖了方老太也卖不了这么些钱。   方老太拈出几枚铜板想了半天,到底还是把罐子放了回去。   先等等,等老大过了府试再说。   这一两个月,季海每日都埋头苦读,回了家来也常常烛明到半夜。   方氏撇着嘴不情不愿的操持家务,徐氏却脸上带笑的跟着季海一起通宵,连日赶工,眼下都熬出了厚厚的黑青,瞧着憔悴不已,反倒更让季海怜爱。   等到季海考试前几日,徐氏已经做了四十多条帕子出来,季海带到县里铺子,回来便交了一百二十文给方老太。   加上三房给的四十文,方老太自个儿出的腰包,零零碎碎还差上二三十来文。   方老太咬了咬牙,又从罐子里数了三十枚铜板出来。不想,隔日,季海再回来时,身上就又多了三十文,   “阿燎晓得我要参加县试,和他夫郎过来给我的。”   方老太不管信不信季海这番说辞,总归是松了口气,把铜板又放了回去。只是夜里躺在床上,一会儿想着季燎夫郎因不因为钱的事儿跟季燎起别扭,一会儿又想着季海这次能不能考上,一晚上辗转难眠,第二天起来,眼下就多了厚重的黑青之色,倒像是和徐氏一起熬了许久做帕子。   不管怎么说,日子还是向前过。很快,四月如约而至,府试的日子就在季家人提着的心里翩跹而来。   季海早几日就背着行李走了,留下方老太和徐氏在家里兀自担心。方氏跟着季江下地去却是忍不住念叨着大伯子别中,又想着季焕再过两年也能下场试试,总归是心情复杂。但一踏进季家的院门,方氏就换上了关切的神情,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好在地里的活儿主要是季江和季灯做,方氏走个神也没啥。家里的活儿又是熳姐儿烟哥儿做惯了的,日子倒也不出差错。   山里有大虫的事儿到底是个猜测,方老太拘了季灯几天也就不管了,季灯便如往常打着采野菜的借口上山去。可手里攒下来的团子供三个人吃实在是困难,绿眼汉子虽然屡屡拒绝只拿山果子度日,季灯到底还是隔几日留给他一个团子。   如此又过了七八天,终于到了去县里的前一日。一大早,季灯就精神抖擞的从床上爬起来,顶着蒙蒙天色上山去。   ……   养了一月的伤,伊格纳兹总算恢复了些魔力,腰腹间的伤口恢复速度自然也是与日俱增,只是到底魔力不充裕,不过是好了半数,却也已经不怎么影响日常。   季灯兄妹一进山,伊格纳兹便起身钻进了山林。等季灯兄妹到了茅屋,正巧遇上满载而归的伊格纳兹。   伊格纳兹在山里转悠了一会儿,便采了满怀蕙草,还有十好几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红果子。   见了季灯兄妹俩,伊格纳兹露出个温柔的笑,手上不得闲,便下巴抬了抬指指屋内示意兄妹俩进去。   “你…”   季灯看着绿眼汉子怀里的大捧蕙草,突然有些词穷。   季小妹见了红果子,却是欢喜的很,跟在绿眼汉子身后就颠颠的进了屋。   伊格纳兹把充当背篓的黑袍子放在木板上,挑出蕙草来,然后把黑袍子放进眼巴巴看着的季小妹手里,指了指屋外,   “水、洗干净。”   这些日子,绿眼汉子跟着季灯兄妹学了几个词,虽然尚没能掌握大安国的语言,语调听起来也好笑的很,但配上手势,和季灯兄妹相互交流也算能行了。   季小妹清脆的应了一声,抱着一兜果子就乐颠颠的跑出了屋,直奔屋后的一汪泉流而去。   笑看着季小妹离开,伊格纳兹又抱出一堆木柴,表功一样的对季灯露出个腼腆又得意的笑,   “草、柴、烘干。”   看着绿眼汉子诚挚的笑容,季灯却是复杂不已。   自从绿眼汉子醒来,季灯就从每日一来改成了三四日一次,毕竟他每天也是有活儿干,不可能净守在这人身边。前几天方老太把他拘在家里,他来的就更少了。   季灯自认为对绿眼汉子算是仁至义尽了,何况哥儿和汉子之间有大防,每每来茅屋,也鲜少和这人说话,问问伤怎么样、药用完了没便再无话可说。   不曾想,这绿眼汉子竟是将他所做的都看在眼中,伤才好些,就帮他采蕙草去了,还采了这么多。   季灯心里正复杂着,抱着一兜果子的季小妹就跑了进来,邀功似的举到两人面前。   季灯见了装果子的兜,心里就更复杂了。季灯虽然是个乡下哥儿,却也看得出绿眼汉子这黑斗篷只怕是什么绸啊缎啊的,这汉子却用来装山上的野果子和野草,一点儿不怕这名贵料子沾了土划了道。   伊格纳兹却是没想到这些,只笑眯眯的拿起一颗红彤彤的果子,捧在心口向季小妹弯了弯腰,   “谢谢小妹。”   四个字说的万分流畅。   季小妹不知道这动作的含义,只觉得新奇,乐的咯咯笑。   季灯也拿了一个,果皮上还带着沁凉的泉珠,看着便诱人可口,当下便咬了一口   甜蜜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随即弥漫而去。季灯愣了愣,这果子也就是最平常的野果子,村里人叫“陀罗果”的,素来是春日里成熟,季灯先前也不是没摘来垫肚子过,只是都还青涩,没想到今年倒是熟的早。   11.第十一章   季灯几口啃完一个,又拿了一个咬,还是又水又甜。   “你这是在哪儿摘的?”   季灯指着果子问绿眼汉子。改明儿去县城的时候,他就悄悄摘上些拿去卖,这果子又大又红,肯定有人买,到时就又是一笔铜板进账。   绿眼汉子却看不懂季灯的意思,以为他不够吃,又拿了一个塞进季灯手里。   季灯比划了半天,绿眼汉子还是一脸茫然,便颓废的吐了口气。   算了算了,他也只是一时兴起,就算摘了,怎么瞒过季家人还是个问题。   回头一看鸡同鸭讲正乐着的一大一小,季灯摇头笑笑。   他不怎么和绿眼汉子说话,不知事的季小妹却是好奇的围着人家左问问右问问,汉子也不烦她,一大一小各说各的语言倒也能聊的欢快。季小妹才五岁,没什么防不防的,季灯也就由着她去。   因此这些日子下来,汉子倒是和季小妹学了不少话。   季灯吃了两个果子就没再拿,抱着柴火在屋外空地搭起来个架子,隔着火细细的开始烘新鲜水沛的蕙草。   这边跟季小妹吃果子的伊格纳兹见季灯不再追问,抿着的唇角不经意间松懈下来。见季灯又守着烟熏火燎的一处小心翻着一板草,伊格纳兹拍拍季小妹的发顶,递给她一窝草编的小兔哄着她自个儿玩,自己蹲到了哥儿身边,伸着手帮忙翻着逐渐升温的蕙草。   虽然隔着火,蕙草还是逐渐染上了火的灼热温度,伊格纳兹飞快的将一块儿蕙草翻面,便学着季灯将发烫的指尖在耳垂揉搓。揉搓几下,又伸手去翻一块儿,等到这些蕙草都彻底烘干了水分,便能卖到香铺里换铜板了。   铜板是伊格纳兹从季小妹口中听来的,作用大抵和诺亚大陆的魔石一般。而少年似乎,极缺铜板。   一想到这里,伊格纳兹指尖动作就恨不得再快两分,若不是有黑发少年在旁,快出残影也是行的。   作为法师,尤其是皮薄血脆的木系法师,哪一个没有为了抢先制敌不眠练习过速画魔法阵,又哪一个没有抱着晦涩冗杂的古语魔法书苦心背过。   可以说,凡是季灯兄妹说出过的语言,伊格纳兹都悄悄记在心底,这么些日子下来,和季灯兄妹交谈是不成问题。只是为了避免引起少年的怀疑,伊格纳兹聪明的选择了隐藏。   “你…”   见绿眼汉子时不时被烫的缩回手,季灯嚅嚅嘴唇,见汉子疑惑的看过来,到底还是摇摇头没说什么,只在心底啐自己。   什么『仁至义尽』,他不过就是买了筒药,就以救命恩人身份自诩。汉子也不知道伤的有多重,就靠着一筒药挨到今天,连个大夫也没见过,却又是摘果子又是采蕙草,如今还顶着一身细皮嫩肉在这儿跟着烧火,不知帮他省了多少功夫时间。   顶天了,只能说两个人做了个不知情的交换,还不等价。   一想到自己曾经那般理直气壮,季灯脸皮就臊的慌,一点不敢去看身边的汉子,僵着身子蹲在原地,连『大防』也一时抛诸脑后。   季灯又羞又愧,半天也不敢抬头看汉子,只把视线紧紧黏在逐渐干燥的蕙草上。   “你、你去陪小妹吧,我一个人就行,你快歇着去吧…”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句,季灯几乎自己都听不清。   伊格纳兹看着季灯面上青青红红,唇角的笑一现而逝,只作听不懂少年说话,径自忙活着。   季灯连比带划劝了半天,绿眼汉子依旧一脸茫然,只得放弃。手上速度却是快了几分,想抢着做的多点让汉子做的少些。   “。”   绿眼汉子却是突然拦住了季灯的手,端了木板起来将蕙草分成几份用布裹了。   季灯悻悻,这半天光顾着走神,连火候都忘了,不由得喃喃道,   “谢谢啊――”   绿眼汉子看懂了季灯的眼神,笑着摇摇头。   “我们走了。”   季灯牵着季小妹背着背篓同伊格纳兹告别,指了指绿眼汉子腰间的竹筒道,   “你的药该用完了吧,我明个儿去县城里再给你买一筒。”   绿眼汉子琢磨了琢磨季灯的手势,恍然过来便连连摇头,   “还够用一阵子,省些铜板。”   季灯只当是推辞,一竹筒药才有多少,虽然之后的药都是汉子自己上的,季灯并没亲眼看见伤口恢复的怎样,但当初老大夫就说了只够一个月,那就肯定撑不到下一旬。于是只挥挥手跟汉子告别下山,自己却是打定了主意。   目送少年兄妹下山去的背影消失不见,伊格纳兹这才收回视线。解下腰间的竹筒打开,里面豁然满满当当。   真是遇上了个好主人哪。   想到这里,伊格纳兹墨绿色的瞳孔中升起一丝狡诈的笑意。   …   季灯去县里也就只能卖卖菜,像帕子野鸡这类,都是方老太或徐氏亲自出来的。背筐里的菜被方老太估过价,季灯只要把这些尽数卖掉,拿回来只多不少的铜板就是。   或许是因为季灯脸嫩,身边又有一个更小的女娃娃,前来照顾生意的人不说多,却也不能说少,一背篓不一会儿就卖完了。   季灯照例先去了香铺,掏出几个布包给伙计称。   “十二斤――”   伙计拖长了调子报数,账房徐先生在账簿上记了两下,便解了钥匙打开抽屉取出四十八文来给了季灯。   “今个儿是多少。”   伙计把刚收的蕙草倒进散装的筐子里,答道,   “今个儿正正十二斤一两不多一两不少嘿。”   徐先生挑了挑眉,提笔记下。   “伙计,给我称两斤蕙草。”   客人进来喊到。   “好嘞,”   伙计迎上去,   “客官是要磨好的粉回去合香还是干的自家点?”   “干的就不能合香了?”   伙计连忙笑道,   “没有没有,只是干的客官回去须得自己研磨,怕您费工夫。”   客人摆摆手,   “就干的粉的各给我称两斤。”   伙计指着地上几个及腰高的筐子,   “磨成粉的好说,只是这干的有晒干的烘干的,去花的不去花的,三月的四月的,上中下三等的,客官您要哪个?”   客人被伙计一连串的『的』绕晕,犯难了一会儿,干脆道,   “每样都给我称上些。”   “好嘞――”   大生意上门,伙计乐颠颠的逐个装起。   这头,季灯怀揣着二十个乌糯团子一路回小河村,怀里鼓鼓囊囊却不知道该怎么藏,而放进筐里,最怕的就是方老太要检查。   季灯懊悔的拍了拍脑袋。光想着前几天挨饿这次要多买些,却忘了这么多团子,待会儿回季家的时候要怎么瞒过方老太的眼睛。   “哥哥?”   啃着烧饼的季小妹见季灯一会儿拍一下脑袋,疑惑的歪头看他。   “没事儿。”   季灯抹了把脸,车到山前必有路,指不定待会儿就想出来法子了呢。又摸了摸腰间别着的竹筒。   今天大夫说,伤口若是没恶化,再抹完这一筒药就差不多了,剩下的就只要吃好喝好的养着便是。   如此,那绿眼的汉子也该是能离开了,回去他自己的家。从此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着。好歹相处了一个月,季灯的心里升起几分惘然。   不过瞧那汉子穿的一身富贵,跟季灯兄妹,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何况季灯一个小哥儿,跟个汉子处了这么久,说出去是要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等这汉子走了,季灯就该恢复原来的日子。   攒钱,嫁人,给季小妹攒嫁妆,再趁着来县里的时候偷偷摸摸买点吃的,这样的日子,季灯就已经很满足了。   回到季家的时候,季灯正巧撞上了一路赶回来的季海和季老秀才。   不知是在考场里坐了好几天的过,还是因为一路归途疲乏,总之季海一进门,就直愣愣的往地上栽,差点没把方老太和徐氏的魂儿都吓飞,赶紧掺着扶着送回了屋。   季老秀才虽然好些,但一把老骨头,来回坐了几天车,此时也是撑不住,径自回屋歇了。   烟哥儿熳姐儿帮着烧了热水,方老太还亲自去火房打了两个鸡蛋蒸了端进大房。   总归是人人忙的脚不沾地,偷偷摸摸回来的季灯兄妹也因此逃过一劫。   大房。   季海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嘴唇起皮,憔悴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撅过去。   徐氏揉了帕子,一点一点给季海擦了脸和脖子,柔声道,   “你先睡会儿吧,待会儿一睁眼就有饭吃了。”   季海本就是一路强撑回来的,闻言便合了眼沉沉睡去。   待给季海擦洗完,一盆水已经泛了黑。   徐氏端着盆出屋,把水泼在院中,正巧遇上急急端着鸡蛋过来的方老太,徐氏上前一步,   “娘,相公累极休息了,待会儿等他醒了再吃吧。”   方老太停下脚,连连点头,   “好好好,那这蛋我先放在灶上热着,老大醒了就给他端过去,你也记得叫我一声啊。”   徐氏应下,回屋拿了绣筐坐在床边,一针一针绣了起来,不过一会儿,一枝鲜嫩娇艳的桃花便跃然其上,花瓣还带着露珠,看着便喜人。   这样的一方帕子,在县里的铺子能卖到四文一方,不知比种地强了多少去。只恨那方氏鼓动方老太,硬生生把帕子明面上的价钱提到了三文去,徐氏一下不知少挣多少文。   奈何有方老太在上头压着,徐氏也不好跟方氏撕破脸,这些日子便只能赶着进程多绣几方帕子,从数量上扣下些钱来。   红丝粉线在绣布上里外穿过,一方帕子渐渐成型,不知不觉就到了午时。   徐氏放下绣棚,季海大约真是累极了,此时还在睡,便出了门。   听到大房的门开,方老太也急急从屋里出来,   “老大媳妇儿,老大醒了?”   徐氏道,   “没呢,可能真是累极了。且让他睡吧,前些天不知受了多少苦呢。”   方老太连连点头,   “是啊,你爹也累着了,真是遭罪,只希望老大这次真能考个名头回来才好。”   徐氏握住方老太的手,   “一定能行的,娘。”   “能行,能行。”   方老太喃喃重复着,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12.第十二章   季海这一睡,就一口气睡到了第二日早晨。   季海一睁眼,就是徐氏连哭带笑,   “你可醒了,再不醒我和娘都要去请大夫了。”   “什么时辰了。”   睡得太久,季海脑子还昏昏沉沉。   “刚过早饭,饿了吧,我去给你取些吃的。”   说着,徐氏就要往外头。   “我自己出去吧,”   季海摆摆手,   “在考场里坐了四场,又坐了几天车,再不动动,骨架都要散了。”   睡了一天一夜,季海身子骨正软着,撑着床板站起来,身形都晃了晃。徐氏连忙上前去扶,季海这次没有拒绝。   一出屋子,季家之主,季老秀才已经拿着书坐在树荫下,熳姐儿抱着茶壶放在小桌上,以便季老秀才喝茶。   方老太抱着笸萝有一下没一下的洒糠喂鸡,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爹,娘。”   季海唤道。   方老太回头见是季海,顿时笑开了眼,   “老大可醒了,醒了好,这几天累极了吧,睡够没?没睡够再睡会儿。”   季海笑笑,   “哪儿能一直睡,脑子都要睡的锈了。”   方老太笑眯眯的应,   “是是是,起来动动,起来动动。”   又关切道,   “饿了吧?想吃啥,娘给你做去。”   季海撩了衣摆坐在季老秀才旁边,笑道,   “不拘什么,娘看着做便是。”   徐氏上前一步,   “我跟娘一起去罢。”   季海又在后面道,   “烧水的时候多烧一点儿,一路赶回来身上都是土,让我和爹都洗漱洗漱。”   “诶。”   方老太乐呵呵的应了,转头就叫熳姐儿,   “去,另起一个锅烧点儿热水,给你大伯和爷爷洗澡。”   熳姐儿低低应了一声就要走,却被后院绕过来的方氏叫住,   “等等。”   方氏上前几步,挽住方老太胳膊道,   “娘,熳姐儿和烟哥儿还要跟着我下地去,哪儿有功夫在这儿耽搁。之前老三去县里做工给大伯子凑钱,地里的活儿落了不少,再不赶起来可怎么办哪。”   方氏只当看不见徐氏咬着牙作笑的表情,又道,   “再说了,哪儿有侄子侄女伺候大伯洗澡的理儿,说出去还要让人笑掉大牙。娘您做饭手艺好,整顿一桌饭又快又好,大嫂不会操持火房,去了反倒还要拖着您,让大嫂烧些水伺候相公和公公,这不是正好嘛。”   方老太也只是见季海醒了一时激动,叫熳姐儿时不曾想到这么多,听方氏这么一说,面上便有些讪讪。   徐氏咬了咬牙,正要开口,后面的季老秀才已经发了话,   “老三媳妇儿说的对,老大媳妇儿跟上你去就是了,别耽搁了地里的活儿。”   一家之主都这么说了,徐氏再有意见也不能说。方老太显然是听季老秀才的,拉着徐氏便进了火房。   方氏言笑晏晏,招呼了自家两个孩子下地去,临走时跟季老秀才打了招呼。   季老秀才拿着书笑了笑,   “妇人家,整日里就晓得这些小肚鸡肠。”   季海喝了口茶,却被苦涩的味儿苦的眯了眯眼。季家余钱不多,买的茶自然不是什么好茶。   “随便罢,妇人家又不需要考取功名。”   季老秀才捋了捋胡子,点点头不予置评,问道,   “这次府试可有把握。”   季海放下茶,揣了袖子,   “五五之数罢。”   季老秀才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皱了眉又问,   “你答的甚么,默一遍教我听。”   季海便挑着记得的念了出来。   季老秀才捋了捋胡子,琢磨了半晌,叹道,   “还真是五五之分。虽然不偏不倚,颇有中庸之道,辞藻华丽明亮,但文字空洞,不知所言,搏一搏运气也就是了。”   季海听了,面上就颓下来。他自己虽声称五五之分,但何尝不是想着有七八成把握,奈何季老秀才一言定论,心中却是有些不服气。   季老秀才握着书,却洞悉季海心中所想,不由得暗自叹口气。   水字辈三子,老二钻营,老三呆愚,只有老大季海最有天分,却也读了这么多年无所得。   好在火字辈的孙辈都称得上出息,尤其是三房的季焕,小小年纪便言之有物,假以时日,说不得要成大器。   季老秀才平日里在县城里的一家学堂作夫子,季海三人便是在此处求学。因着季海考府试的缘故,季老秀才专门请了几日假陪着去了,如今府试告一段落,季老秀才隔日便回了县城。   季海在家修整了几日,便也同季烁季焕一同求学去了。季家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但季灯很清楚,这样的平静只是暂时。   好不容易又挨了一阵儿,这日是季老爷子一月一休的日子。季灯跟着季江从地里回来时,季家的院子里正人声鼎沸。   季江摸了摸后脑勺,   “今个儿不过节又不过年,咱家咋这多人?”   季灯却是即刻反应过来,恐怕是季海真考中了。   果不其然,待季江三人进了院子,方老太正拉着邻居村人说话,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徐氏和季海站在一处,同季老秀才和里正说着什么。季烁扬着下巴跟季焕进了书房。   季江才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被强撑着笑的方氏一把拉走,只剩下季灯兄妹站在原地。   “哥哥……”   季小妹不习惯见到这么多人,怯怯的拉住季灯的衣角缩在他身后。   “走吧,咱们回屋。”   季灯护住妹妹往两人住的隔间走去。一关门,就仿佛把声音都隔绝在了外头,兄妹俩呆的屋子静谧而安全。   季灯猫着腰从柴堆下头摸出来两个团子和季小妹分的吃了,季家今天晚上是顾不得他们的。   季小妹坐在床板上,啃着团子问,   “哥哥,外头怎么了?”   “大伯考上童生了,在庆祝呢。”   “为什么呀?”   “因为…”   季灯顿了顿,眼底是不符合年纪的成熟,   “考上童生就能去考秀才了呀。”   季小妹虽然还是听不懂,但也没了兴趣不再问,兀自抱着自己的团子啃完便睡了。   季灯坐在床头,一下一下温柔的拍着季小妹的后背哄她入睡,自个儿却是毫无睡意。   考中了童生,接下来就要去考秀才了吧。也不知,是今年,还是再等三年。   答案很快便揭晓了。   季海意气风发的在饭桌上跟季家人宣布要去参加今年的乡试。徐氏、季烁还有方老太自然都乐呵不已,季老秀才虽然人在县城,但也对季海考秀才一事表以支持。   方氏心里酸的要死,面上却还得捧场说几句好听话。只是一进自家屋子,脸上就立马耷拉下来。   真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方氏忿忿不平,也就是她家阿焕还小,下不了场,等过上几年,定能压压大房风头。   季江见自家媳妇儿气不可遏,小心劝道,   “大哥要考上秀才,以后也能教阿焕念书,对咱家也有好处,你别气了。”   方氏冷笑一声,   “好个屁,真考下秀才来人不紧着先教人家自个儿的儿子,还能紧巴巴的跟着侄子?除了名头上好听,我手上还能落个啥?当初借钱的时候说的好听,这会儿连还的铜板都不见一个!也就你这呆子还信人家那好话!”   方氏越说越气,直抚了几下胸口。季江在一边儿小心伺候着,   “别气了别气了,伤身子。”   方氏冷笑,   “遇上你大哥大嫂,我怎么不伤身!考童生跟咱家借了四十文,这下考秀才又不知道要借多少!”   季江悻悻的站在一边儿,   “都是一家人,干嘛分的这么清。念书花的钱多,大哥不凑手也是正常,将来阿焕考功名的时候,咱说不得也得跟大哥借点儿呢。”   方氏翻了个白眼,她才不信大房一窝自私货能借给他们钱。再说了,这钱要是出在她家阿焕身上,方氏自然愿意。可问题是,出在大房身上她就是不甘心。   季江还要再说,被方氏一记眼神咽了回去。   方氏拉着季江仔细嘱咐道,   “娘或者大房跟你借钱,你可别给我傻不愣登的应了,得等我同意才行晓得不。要是你敢悄悄借钱给他们,我就带着阿焕回我家去,你自个儿再找个媳妇儿跟你生孩子过日子罢!”   季江哪儿敢,连忙满口应下。   徐氏送走了意气风发的季海父子俩,回头便进了方老太的屋子里。   “娘,这考秀才不比县试府试花费小,媳妇儿就算再没日没夜的绣上半年,也是凑不够的呀。”   徐氏蹙着眉头,一脸为难。   方老太也为难。公中的钱给季海垫一垫县试府试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就连方老太自己的私房也动了好些。可季家上上下下十来口人,吃吃喝喝总要花费。季海说要去考秀才,方老太自然愿意,可这钱却是再难拿出来,方老太这几日正愁着,徐氏就来了。   方老太握了徐氏的手,苦口婆心,   “老大媳妇儿,你也晓得,家里供着这么些个读书人,实在是吃不消。可老大要去考秀才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情,咱也不能不支持。阿烁这眼看着到了说亲的年纪,要不先往后推推,等着老大考了秀才回来,再挑个好的。”   徐氏显然是深以为然的。有一个作秀才的爹和一个作童生的爹,哪个能给季烁说下更好的亲事,徐氏自然是心底门儿清的。只是清楚是清楚,却不能轻易的『清楚』了,于是又蹙了眉撑着笑道,   “媳妇儿晓得,全听娘的。”   13.第十三章   大儿媳妇儿懂事,方老太也慰帖的拍拍徐氏的手,   “放心,将来阿烁成亲,我这个做奶奶的肯定不会委屈了他。”   “诶。”   徐氏泪中带笑的应了。顿了顿,又似不经意般说起,   “说到阿烁,灯哥儿和熳姐儿今年也到了说亲的年纪,熳姐儿还有弟妹照看着,可怜灯哥儿……娘怎么想的?”   方老太瞥了一眼徐氏,徐氏心里那点小九九,方老太怎能不晓得。只是,凑巧婆媳两个想到一处去了。   打发走徐氏,方老太转脸就去了方氏屋子里。   “不行!”   方氏一口反对。   徐氏那个贱人,打的倒是好算盘,想拿他家熳姐儿的彩礼钱去供季海,也不想想哪儿来的这么大脸!   方老□□抚的拍拍方氏的手,   “咋就这么浮躁,看看人家多精明,面上还尽落着好。你是我侄女儿,熳姐儿是我孙女,我能干出这事儿么。”   方氏稍稍冷静下来,一瞬间对方老太的怨怼也飞快的藏了起来,   “那娘的意思是…”   方老太笑,   “熳姐儿也到了说亲的年龄,你现在就看起来,挑个合适的,别亏待了熳姐儿,彩礼呢,给熳姐儿当嫁妆随上一部分,剩下的到时候就攒起来,等着阿焕大了用。”   听到这里,方氏才真正的放下心来,搂住方老太的胳膊笑道,   “就知道姑母对我好。”   方老太嗔她,   “我多会儿不对你好过。”   方氏只笑。   这事儿就算这么订下来了。   季灯虽然没亲耳听见亲眼瞧见方老太和两个婶子是怎么说的,但也猜的八九不离十。   季灯蹲在泉水边,洗着一捧果子,这果子照旧是绿眼的汉子一大早摘来的,红润可爱,倘若卖到县里去指不定一个三文也有人要,只是可惜拿下山去不好避开方老太的眼睛。   然一想到那汉子伤还没好全,就巴巴的一大早去林子里头摘果子等着他和小妹来了吃,季灯心底就是一丝丝的复杂,想着待会儿要说的话,更是连季家怎么想的也不琢磨了。   还能怎么琢磨,无非就是想把他嫁了换彩礼给季海用呗,总归看在一家文人的体面上,季灯也不可能被卖了。   虽然嫁人跟被卖也没差多少就是了。   一兜十来个果子,一会儿就洗完了。季灯捧起来拿到屋前的空地上,招呼不亦乐乎的季小妹和绿眼汉子,   “吃果子吧。”   季小妹正眼巴巴的守在绿眼汉子身边,数根手长的草茎随着汉子修长的手指灵巧的一翻一折再一穿,一只绿色的草扎小兔就出现在汉子手心。   仔细看,兔子的三瓣小嘴似开非开,嘴里还咬着一根小小的胡萝卜,吃的正欢。眼珠方向微微偏上,仿佛在小心的打量着周围有没有敌人,灵动之意立现。   “哇――”   季小妹惊叹的嘴巴都张的圆圆,   “好厉害!”   汉子微微一笑,将草扎小兔放在季小妹的手心。   “给我了么?谢谢大哥哥!”   季小妹欢喜不已,小心翼翼的将兔子捧在掌心,听见季灯叫,也一路爱若珍宝的护着草扎兔子过来。   “呦,编的可真好看。”   季灯也瞧见了这兔子,真是难为汉子在鸡蛋大小的兔子上还能再编根胡萝卜出来,更是活灵活现。没想到一个汉子,竟然做这些孩子玩的东西也能这么灵巧。   伊格纳兹见季灯跟季小妹围在一处对着兔子叽叽喳喳,于是又抽了几根草茎,细细的编了起来。很快,手指大的小人便出现在掌心,   “给你。”   绿眼汉子操着一口别扭的安国话,将草扎小人递给季灯。   “哥哥!”   季灯还没来得及看清,季小妹已经惊叫起来,   “是哥哥!”   一个草扎的季灯静静躺在季灯的手心,正蹲着身子挽了袖子。   这是他刚刚在洗果子的模样罢。   见季灯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绿眼汉子露出个笑来。   “对了,”   季灯从草扎小人中回过神来,支支吾吾的问道,   “你伤好了么。”   伊格纳兹不疑有他,   “好多了,谢谢你对我的帮助和关心。”   他的安国话说的还不是很好,字词掌握的不多,音调也不准,有时候说的话和他想表达的意思南辕北辙。好在季灯知道他是个什么底细,猜一猜便是了。   “那……”   季灯吞吞吐吐半天,到底还是一咬牙一跺脚,一吐而尽,   “你要不要准备准备下山去了。”   这句话一说出来,季灯身上的负担一下轻了大半,后面的话就好说了,   “你是个汉子,而我是个哥儿,老这么见面对你我的名声都不好,我将来还要嫁人,不方便再跟你常来往,所以如果你伤好了的话,就下山去…罢。”   最后一句话在绿眼汉子不可置信的眼神里逐渐失声,季灯忍不住避开了他的视线,压抑着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的心虚。   “你要,赶我走?!”   汉子墨绿色的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季灯摸了摸鼻尖,悻悻道,   “哪里是赶你走,这是山上,平日里没有人住的,也不是我家,我怎么能赶你走。是说你既然伤好的差不多了,就该回你自己的家去、了……”   季灯在绿眼汉子控诉的眼神中再一次咽下了最后两个字,带着不知怎么回事的心虚别开了视线,放在啃着果子玩着草兔子的季小妹身上。   伊格纳兹温和平静的面具终于出现了龟裂。不只是不可置信,更是像突然发现自己从诺亚大陆来到了大安国一样的震惊。   怎么会有人拒绝一位中阶七级木系法师的效忠誓言与终身追随?!!   伊格纳兹咬咬牙,他忘了,这里不是诺亚大陆,是大安国。   可那又怎样?!!   伊格纳兹显然不能理解。他都还在坚守着对亚特斯神发出的誓言,这个少年居然想赶他走?!   大安国和诺亚大陆完全是不一样的大陆,如果离开少年,他要去向谁实践他的承诺,他又怎么能在最安全的情况下摸清大安朝的情况,长长久久的活下来?!   就凭他这七拐八弯的大安国语言和突兀的绿头发绿眼睛?!   伊格纳兹不肯相信,   “你在骗我,我做错了什么?”   活脱脱一副被赏金佣兵抛弃的酒馆女郎模样。   “没有…”   季灯难为情的挠了挠脸,   “只是说我是哥儿,你是汉子,站在一处叫别人瞧见了会说闲话,你也该回你家去了,你家人指不定多担心你呢。”   少年虽然支支吾吾,却没有改口的意思,伊格纳兹便知道,自己是非走不可了。   “好的,”   看向少年的墨绿色眼眸中浸满忧郁,   “给你带来了麻烦,真是抱歉,我会尽快收拾,东西下山去的。”   季灯连忙摆了摆手,   “不是催着你赶紧走,是说怕你家人担心,早些回去也好,在外头没银钱连个团子都吃不上,哪里有家好。”   这话放在季灯身上虽然违心,但对于绿眼汉子就不一定了。光他身上的衣服就看得出非绸既缎,又是个汉子,不是哥儿也不是女娃,就算家里一堆糟心事,有了钱自个儿分出家来过也是有滋有味的。   更主要的是,季灯实在供不起第三个人吃团子了。他想了想,两筒三十文的药,一文钱四个的团子,绿眼汉子这些天帮忙采蕙草摘果子也算抵了大半。   何况当初因着私心没给人找大夫,人家靠着一筒三十文的药硬生生自己熬下来的,季灯也没脸领救命之恩。   伊格纳兹却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家人?他的家人早八百年就在光明殿与黑暗殿的混战中死的一个不剩,就算是还有人在,伊格纳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大安国,说什么回去诺亚大陆。   就算回的去,可他在大战中反戈一击用藤蔓绑了好几个光明殿骑士扔给对面做俘虏,回去诺亚大陆?只怕一堆赏金猎人正等着抓他这个黑暗殿卧底去领赏!   “好的,我晓得了,等我伤口再长好些,我就会离开了。”   “那,那我就先走了…家里还有活儿等着我呢。”   季灯也不好意思再待下来,拉着不知所以然的季小妹便急匆匆下了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架势。   伊格纳兹站在原地,看着两个瘦小的背影离去,墨绿色的眼睛里尽是狡诈。   想抢先甩开他?   天真的小男孩。   ……   正好四月里蕙草渐渐的过了季,季灯便不用再常常深入山里,也因此减少了与绿眼汉子碰面的尴尬   采野菜的季节也过去了,季灯再上山就是砍柴。季家只有季江一个成年男人,下地的活儿当然主要承担在他身上。除了季江,就是到了说亲年纪的季灯,多少比女人家强上些,力气大,下地上山都能干,还要定期去县里卖菜换钱,因此成为了季家第二忙碌的人。   季家这些日子既平静又热闹。离乡试只有短短的三四个月,一鼓作气的季海每天一进家门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苦读,一家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总归都噤声噤气,生怕打扰了季海温书。   季烁也不再跟季焕卯着劲儿比,但眉眼间的得意还是挥之不去。   等白天季家的三个书生都去了县里后,家里便时不时来个妇人,一来便是在方老太的屋子里呆半天,或者在方老太眼皮子下打量打量季灯,问他些问题。偶尔方老太也会跟着那妇人一道出门去,直到傍晚才回。   忙着上山砍柴下地种田的季灯知道,这大约就是方老太在托媒人给他相看夫家了。   至于相看的标准,那必然是彩礼越高越好了。   14.第十四章   知道自己约莫在季家待不了多久了,季灯想了想,这日去县里的时候,便从藏着钱的荷包里,摸出了一百文。   因着怕有拍花子,季灯从不会把季小妹单独留在摊子,只等菜都卖完后才去铺子里。   香铺里的伙计早就和季灯熟了,见季灯兄妹过来,笑呵呵的问,   “灯哥儿来啦。”   季灯喏喏的点了点头,   “我要称些香料。”   “恩?”   伙计疑惑了一下,随即又笑呵呵道,   “能行能行,灯哥儿要点儿什么?”   季灯从怀里摸出一百文,   “藁本要五斤,白芷也是,还要五两□□,八两霍香和八两香附,白芷有磨成末的么?不要磨成粉的,□□霍香和香附也是一样,都要末的,藁本却是要磨成粉的。”   季灯仔细问道。   “好嘞,没问题,肯定给你装对。”   伙计拍着胸脯保证。因着就两样,铺子里也都有现成的,装起来倒也快。   “灯哥儿看看,没给你装错吧。”   季灯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露出一个笑,   “没装错没装错,谢谢小哥。”   心满意足的把盒子放在筐底,季灯正要走,账房徐先生却突然开了口,   “灯哥儿要是想卖香粉,没有盒子瓷瓶,跟你阿爸一样装在荷包里是行的,我们铺子里也是收的,比在外面多给你一文钱。”   季灯的脚步顿时怔在原地。   齐氏虽是奴婢,却出身香商大家,耳濡目染之下也懂了不少香方。这世道虽然香粉多种多样,熏香美肤净面的一应俱全,可香商和世家一个比一个把方子捂得严实,半点不外露。外人就是能尽数分辨香粉里用了哪些,也搞不清楚配比和手法。也正因此,齐氏才能捡了个便宜,买些成本低的原料制成香粉再高价卖出去。   香铺里卖的香料,大半都是自家师傅做好的成品,少数像蕙草白芷这类粗粗加工的原料,也是点了就能熏屋子的香,或者卖给些有闲钱想消遣的公子哥儿和小姐玩的。   齐氏生前常来这家香铺卖香囊,是因着这家店香的种类并不算多,师傅手艺也称不上绝佳,店里更是只有一个伙计并一个兼任账房和掌柜的徐先生,足以窥见店东家只是个普通人家。   不然人家自有自家的大师傅二师傅,干甚收了外来的,如若用出个事儿来店家还要担干系。   也实在是齐氏拿来的香粉着实好用,香铺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收了。若非如此,季灯也不会想着卖给他家蕙草挣些私房。只是自从齐氏去了,也就没人再能弄得出这些香方,店东家虽然惋惜,却也无可奈何。   但灯哥儿是齐氏亲子,保不齐从齐氏那儿学来了香方,故而徐先生才有这么一说。   “我……”   季灯有些迟疑。   徐先生了然,   “放心吧,你阿爸之前跟铺子里做了协议,只要把香囊都拿到我们家铺子里来,我们自当保密香囊的出处,这是东家说过的。现在对你,也是一样的。”   徐先生这番话正好说到了季灯心坎里,季灯便动了心,却又喏喏道,   “可我没有香囊,拿别的装成么?”   季灯虽然是个小哥儿,可打季河夫夫去了以后就干着汉子干的活,许久没从方老太那儿拿得布了,平日里缝补衣服虽然能要上些,可剩下的也不够做几个荷包的,怎能用来装这许多的香粉。   徐先生一听便笑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我让伙计给你拿些碎布不就成了么,就当是香囊的成本,届时再多卖一两文便是。”   至此,季灯再没什么顾虑,便应了下来。   揣着香粉回了季家,方氏跟着季江下地去了,徐氏依旧闷在屋子里不出来,烟哥儿和熳姐儿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季灯便悄悄摸摸的带着季小妹先回了屋,把香粉藏好,这才把背筐放回院子里。   也是这几日方老太总在外头,才给了季灯夹带私货的机会。   趁着方老太还没回来,季灯关上了屋门,把香粉一样一样摆出来,这个摸摸那个摸摸,半天才心满意足的藏了起来。   季小妹好奇的凑过来,   “哥哥,这是啥?”   季灯笑了笑,   “这是咱俩将来的嫁妆。”   季小妹还不懂什么叫嫁妆,见是一堆粉末也没什么兴趣,于是坐在一边继续摆弄着伊格纳兹给她的草扎兔子。   季灯摸摸季小妹的发顶,找出针线,拿起徐先生给的碎布缝了起来。   说是碎布,一块儿也足够缝成一个小荷包了,倒是省了季灯把碎布拼在一处的功夫。   季灯要做的是最简单的去头油方,成本最低,原料也最便宜最少量,只要把藁本粉和白芷末等量混了便是,半点功夫都不费,也就不怕动作太多动静太大而引起方老太怀疑。   方子虽然看着简单,外头人却是一点儿不知道,还当有多复杂,最便宜的去头油粉也要五文一盒。而那些卖到百文一两的,无非是用了上等的藁本白芷,再掺些唬人的珍珠粉之流,亦或用了相同功效但是价钱更高的香草,但相比较而言,去头油的效果相差并不多。   如此这般,也就是亏的香商把方子捂得严实,才能叫齐氏和季灯捡了便宜。   季灯一个半大少年,能把季小妹拉扯到这么大,心眼自然不少,怕外人窥见了方子,这才又买了□□霍香还有香附以混淆视听,一百文里只有五十文是季灯真正花出价值的。   好在□□末这些经了师傅炮制过,能放不少时日,等嫁了人以后季灯就不像现在这般畏手畏脚,就能拿来做别的香卖钱,倒也算不上亏。   饶是如此,季灯还是肉疼不已,打定主意要好好省上一段日子的钱,团子少吃两个不碍事,积蓄回来了他才能心安。   齐氏做香囊的时候季灯也是瞧见过的,因此荷包都做的小巧,装上一两二两的便是。   只是季灯做的这个是去头油的,荷包用不着做的多精巧,等将来嫁了人能自己当家了,季灯再做些真正的香粉,配上精致的香囊绣花,届时一个卖上他十来二十文,还怕手里没钱叫婆婆丈夫拿捏么。   从县上回来后,季灯一有功夫就躲在拿着荷包缝。好在季灯原先干完活儿以后就爱缩在屋子里不出来,倒也不引人注意。   只是山上,季灯是越来越不敢去了。每每去看见绿眼汉子强撑着苦笑跟自己报备伤口恢复成了什么模样,季灯心里都有莫名的心虚。   可奇怪的是,季灯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心虚的理由。偏偏季小妹被绿眼汉子的草扎兔子俘获,一去茅屋必定要黏着那汉子,叫季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样尴尬的日子便这样过了一个月,直到季灯把做好的荷包装上了去头油粉,悄悄藏在背篓里送到了香铺里换回来一荷包铜板,方老太也终于给季灯相看好了人家。   这天晌午歇过,季灯正要拿了锄头和季江下地去,就被方老太突然叫住,   “灯哥儿今日就别下地了,去洗漱洗漱换身干净衣服出来,跟着熳姐儿烟哥儿在院子里收拾。”   季灯心下一咯噔,知道恐怕是方老太打听好亲事,叫人来相看了,却还是乖巧的应声回了屋。一进屋,季灯却突然失力,跌坐在床上。   始终跟在季灯身后的季小妹吓到了,扑上去抱住他,   “哥哥?”   季灯呆了呆,安慰的摸摸季小妹毛茸茸的发顶,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从床脚拿起一身短褐麻利换上。   季灯不担心方老太今天对他这么反常是为了把他卖掉。就为了季家的文人体面,季老秀才和季海也不会允许方老太这样做。   季灯只是一想到待会儿,就有些怕,怕待会儿方老太会狰狞的斥骂。   但无论如何。   季灯面上露出坚定之色。   他绝不会妥协。   季灯在这边儿视死如归的换衣服,方老太在外面很快就等的不耐烦,   “灯哥儿,灯哥儿,快些,快些。”   “来了。”   季灯系好扣子,打发季小妹在屋子里头等着,再度深深吐了一口气,推开了屋门。   方老太在院子里正皱着眉,很不耐烦的样子。见季灯终于出来,脸上这才松快些,   “行了,把院子里这些叶子扫扫,待会儿有人要来咱家做客,勤快点机灵点,别让人看了笑话。”   季灯喏喏着应了,拿了个树枝绑成的扫把,站在院子一角,慢吞吞的扫了起来。   扫了没一会儿,一个脸长眉尖的阿么并一个肤黄发枯的妇人便进了季家院子。方老太一见来人,笑呵呵的迎了上去,   “来的可早,老婆子还以为要再等一会儿呢。”   那阿么笑了笑,   “季婶子说这话可是让我怎么活,谁不晓得你家出了个童生,在村子里可是数一数二的,我怎么敢慢慢来。”   方老太被这话说的贴心,脸上的笑就更大几分,   “客气客气,这就是……”   阿么笑着接了话,   “这是何家的,今个儿跟我过来一同跟季婶子您聊聊天儿。”   15.第十五章   说是来聊聊天,其实在场几人都明白,就是男方过来相看的。   方老太先前也是找了差不多的由头,已经相看过何家的汉子了,觉着满意才有了今天的这出。   于是方老太笑呵呵的邀两人坐在树荫下的木桌,又叫季灯倒了三碗水,这才对脸长妇人道,   “端柱家的顶了这大中午的日头过来热了罢?快喝喝水,秦家的也是。”   端柱家的便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笑着称赞道,   “真是季家的风水宝地,出了个秀才童生不说,连水也这么甜。”   方老太笑得更开了,但好在记着今日的事儿,便直切主题,看向秦家的道,   “孩子爹和阿爸去的早,所以只能我这个做奶奶的出面。灯哥儿是个勤快孩子,人也孝顺,要不是到了年纪,我还想留两年等着他大伯娘给他寻思呢。”   秦家的把碗放在桌上,露出个笑来,心下却是不信。   话说的是好听,可哥儿十七八岁出嫁的也是常态,季家的小哥儿才十四,咋的就这么急。   这些天方老太出门相看,村里人都猜着她是要拿小哥儿的彩礼供老大。谁想被方老太讹一笔?一听是季家的就都推拒了。季家老大是考上了童生不错,可没见他爹季老秀才都当爷爷的人了,还是个穷酸秀才么。   秦家的心下清清楚楚,笑笑便罢,并不应方老太的话,只是歪头打量站在一边的灯哥儿。   季灯感受到视线在自己身上移来移去,作眼观鼻鼻观心状,手心里却是紧张的都冒了细汗。   打量半天,秦家的满意的点点头,这小哥儿的能干村里人都是看得见的,性子也好,嫁过来她能管的住。模样虽然普通了些,却也齐整。   最重要的是,是个哥儿,这彩礼自然就不能和姑娘家相比了。   这般想着,秦家的就露出个笑来,   “季家的孩子真是哪哪儿都好,大郎在县里做账房先生,体面又轻快,二郎三郎念书有出息,就连小哥儿也是乖巧能干。”   听秦家的这么一说,方老太就知道是成了。打发灯哥儿去一边儿,呵呵笑了两下,试探道,   “那这彩礼,秦家的怎么想?”   秦家的看了一眼端柱家的,端柱家的会意,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头,   “秦家聘灯哥儿,愿意出一贯半。”   “一贯半?”   方老太心下顿时有点不乐意。   一两银子是一贯钱并一百文,一贯半才堪堪一两银子而已。季海这次去乡试,吃喝住行哪个不要钱,算下来怎么也得二两。方老太还想着彩礼多些,能凑凑手再给家里存点。   “一贯半太低了,哪儿有这么糟践我们家哥儿的,我家好歹有个秀才公有个童生,在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就冲这,怎么也得两贯半。”   方老太伸出指头比了个二。   秦家的嗤笑一声。   这小哥儿如果是季海的儿子,还有人家愿意为了将来搏一搏的。可偏偏只是个侄子。这小哥儿平时忙的跟头牛一样村里头哪个看不见的。要不是想着娶回去能跟着家里汉子一起下地,她也不会应了端柱家的松了口风。   “季婶子这话可不行,咱去村里打听打听,两贯半都够聘个闺女了。要是你家的闺女,我出两贯半也不是不行。”   秦家的道。   “那不行。”   方老太一口否决,熳姐儿是个闺女,怎么也得三贯钱才能聘。但见秦家的一副不肯妥协的模样,咬了咬牙又道,   “再加半贯,凑个整,两贯。我家灯哥儿这么能干,去了你家帮你家能干多少活儿。要是不成那就算了,我家的孩子不能叫你这么糟践。”   秦家的也不着急,   “季婶子,话也不是这么说。你在村里也转了一圈了,晓得人都怎么想的,错过我家,你还能再找的见人家不?”   方老太面色一恼,可也知晓秦家的说的是实话。   村里人一听是给灯哥儿说亲,都不很愿意。又不是老大亲儿子,亲爹和阿爸还双双都去了,是个命里带煞的,换她她也不愿意。   真是天杀的二房。方老太恨恨的想,从大的到小的,全都这么教她不如意!   方老太坐在那儿,面上青青红红。   秦家的也不急,端着碗慢慢喝水。   半晌,方老太一拍大腿,   “成,一贯半就一贯半。”   秦家的露出个得意的笑。   方老太又问端柱家的,   “多会儿有好日子?”   端柱家的连忙道,   “五月十三,六月初九,还有八月二十,都是顶顶好的日子,宜嫁娶。”   秦家的想了想,   “季婶子,我觉着六月初九挺好的。”   方老太扯了个硬梆梆的笑,心下却是恨恨。当然好了,人嫁过去就能跟上你家一块儿秋收,怎么不好!   可现在主动权掌握在人家手里,方老太再多抱怨也只能咽在肚子里。   秦家的打了场胜仗,脸上露出个得意的笑,   “那婶子,过两天我再和端柱家的过来。”   届时过来,就是下聘了。   事已至此,方老太只能笑着点头,   “行,说好了日子让端柱家的过来告我一声。”   季灯拿着扫把站在鸡圈边,悄悄看着她们为了自己的彩礼唇枪舌剑,最后似乎达成共识相视而笑。   这是就要定下来的意思了罢?季灯一时间整颗心都提的高高的。   眼看着秦家的站起身来作势要走,季灯心下一震,丢下扫把便跑过去。跑到秦家的眼前,季灯咽了咽唾沫,开口道,   “婶子,我嫁的时候,要带上我妹妹一起行么。”   “什么?!”   方才还笑着的秦家的立马竖了眉眼,扭头就跟端柱家的兴师问罪,   “你当初跟我说的时候可没说还要带个拖油瓶过去啊。”   声音又尖又高,刺的季灯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这…”   端柱家的也一脸菜色对方老太道,   “婶子,您这……”   方老太的脸皮抽搐了几下,强拉出个笑来,伸手就要去拽季灯,   “孩子说笑呢,哪儿有嫁人带着妹妹一起嫁的,说出去我可嫌臊脸,孩子是舍不得他妹妹,我劝劝就是了。”   季灯侧身一扭,躲过方老太伸来的手,后退两步,一站定便急急开口道,   “婶子,届时我会干活儿养小妹,不会叫你家出钱出力,我只是想带着她一起嫁过去成么,婶子?”   方老太厉声呵斥,   “还不给我闭嘴回屋去,这儿哪儿有你说话的地儿!”   转头拉着秦家的就要开口,却被秦家的假笑着堵了回去,   “行了,今个儿这出啊我算是看明白了,还是婶子您自己家里先说好再找端柱家的来寻我吧,反正我家小子还小,不急,日子的事儿啊,再说吧。”   说着就加快脚步气冲冲的出了季家的院门。   季灯抬了抬手想叫住秦家的,却还是徒劳的放下。   端柱家的为难的看一眼秦家的,对方老太也有了几分怨怼,   “婶子您这是让我为难啊,我这名声啊真是要折在您这儿了。”   言罢一扭头也出了门。   方老太眼见着一个两个都气冲冲的走了,气的差点自己也倒仰过去。转身看见季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顿时怒从心起,一巴掌扇到季灯脸上,   “滚!给我滚到一边儿跪着去!什么时候肯改主意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方老太气的直喘粗气。   季灯也不言语,径直屈了膝便跪在了硬梆梆的土地上,脑门儿上头就是火辣辣的日头。   大房的屋门吱呀一声打开,徐氏慢吞吞的出来,扶着方老太坐在树荫下,   “您别急,咱听听孩子心里咋想的。”   于是对季灯苦口婆心道,   “灯哥儿是对这家人不满意?那咱再相看就是了,怎能说出要带小妹出嫁的话,消息完了叫人传出去,你还怎么看个好人家?”   方老太冷笑一声,   “他这是怕出嫁以后咱们把他妹妹饿死呢!狼心狗肺的东西,这些年吃我的穿我的,还把咱们当仇人看呢!平时惯会装样子,内里也是个黑心的,就跟他那死鬼爹一样!”   季灯低着头抿着唇,并不言语。   他早在想好要带小妹出门子的时候,就猜到方老太会暴跳如雷了。但无论如何,他是一定要和小妹在一处的。   他绝不妥协。   方老太是真动了大肝火,发了话不准烟哥儿姐弟和季小妹给灯哥儿送水送吃的,也不许靠近。所以季灯这一跪,就跪到了黄昏。   季江方氏回家来的时候,一进院子就见直挺挺跪在那儿的灯哥儿,脸上还有个红通通的巴掌印,心中俱是一惊。   季江连忙上前,   “灯哥儿,咋的了?”   季灯跪了一下午,水米未进,动了动嘴唇,却是发出个气音。季灯咳了两下,嗓子干涩不已,   “我…想带小妹一起嫁过去,那家人不同意,所以……没相中,奶奶也生气了。”   方氏听了大吃一惊,忍不住打量几下跪在那儿直挺挺的灯哥儿。印象里灯哥儿永远低着头喏喏怯怯,不想竟然这么有主意,也真敢跟方老太提。   方氏看灯哥儿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   “你就不想想哪家人愿意娶夫郎的时候再跟过来个白吃饭的,这消息传出去了你还咋嫁人。你不会是不想嫁故意这么说的吧?”   季灯摇摇头。他是真这么想的。只要有人家肯同意他带着小妹过门,他就答应嫁,彩礼给不给无所谓,反正给不到他手上。嫁妆有没有也不要紧,反正季灯自己攒着呢。   16.第十六章   方氏震惊的不知说什么好。没想到灯哥儿真这么打算,可琢磨琢磨,灯哥儿这打算也没错。二房死的就剩这兄妹俩,方老太也好,他们两房做叔伯婶子的也好,总归是不放心上疼的,灯哥儿做哥哥的可不得好好为小妹将来着想。   只是这么一来,方老太一定气坏了。   季江也是急得抓耳挠腮,   “灯哥儿怎么能这么说,小妹你不放心个啥,有三叔三婶儿照顾着。待会儿你奶出来了就跟她说你改主意了,不带小妹了,安安心心的出嫁去。”   方氏忍不住悄悄掐了一把自家汉子,话是能随便说的么?三房不比大房有私房,供着季焕已经吃力,还有熳姐儿烟哥儿,日子紧巴巴,再来一个季小妹,哪儿有钱给吃饭穿衣?!   季灯膝盖已经麻木,头脑也昏昏沉沉,只靠一心的坚定在强撑,无暇分心思给季江方氏的小动作,只是摇头拒绝季江的提议。   “你这孩子…”   季江急得跟什么似的,   “咋就这么倔呢,跟你爹真是一样的倔!”   而等到季家的三个读书人都从县里回来,方老太坐在饭桌上拉着季海就开始诉苦,指责灯哥儿狼心狗肺。   季海心下也有几分不豫,但还是先让季灯起了身,   “不管怎么说,别把腿跪坏了,但作为你顶撞祖母的惩罚,今晚的晚饭就没有了。”   又摆摆手让季灯回屋。   季灯身形晃了晃,挺着的腰板终于弯了下来,骤然的失力让他不自觉向前栽去,好在手快拄住了地稳住了身形,然后慢吞吞的、一声不吭的,拖着没了知觉的腿,往兄妹俩的屋走去。   方老太埋怨的跟季海道,   “这下好了,到手的一贯半也飞了,那秦家的跟端柱家的再把这话往外一传,村里还有谁家敢娶他?这不是要砸在手里嘛!”   季海皱着眉头先把几个孩子打发下了桌,想了想道,   “也许那两家不往外说这话呢。”   徐氏便开了口,   “今个儿秦家的只以为咱家戏弄她,当然要跟咱家过不去,说不得明天醒来,整个村子已经都晓得了。”   季海不豫,莫非这两个妇人就如此不把他这个童生和他爹这个秀才公放在眼里?!   想到这儿,季海的脸上蒙上一层阴霾,   “不管说不说,都不能叫灯哥儿带上季小妹出门子,不然外人只以为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多么不慈。”   方老太哼哼了两声不晓得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方老太在屋子里琢磨了一下午,其实是不介意灯哥儿带着季小妹走的,等季小妹能出门子的时候,季烁季焕说不得早考上童生秀才,季家早已成了一方大户,那点子彩礼钱方老太已经看不上了。带走了也好,省了家里几年的粮食,也省的方老太看见他们兄妹俩就想起来老二和齐氏。   但方老太介意这事儿影响她现在拿银子,所以才这么恼火。   季江迟疑的开了口,   “要不…就再让灯哥儿等两年,反正……灯哥儿也还小…村里哥儿再等几年出嫁也是有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方老太瞪了回去。她是急着灯哥儿嫁不了么?她是急着那一贯半的彩礼拿不到手!   方氏拽了一把季江,威胁的看了他一眼,季江这才悻悻的闭了嘴,埋了脸吃饭。   方氏整整措辞,挂起个笑来道,   “娘,事情哪儿就有那么严重,说不得还就有人看中灯哥儿这点,专门要来求呢。到时就跟外头说是灯哥儿和小妹感情好,谁也离不得谁,说出去人家也要感叹咱家会教孩子,都重情义呢。”   这话倒是说的方老太心里慰帖许多,但还是冷哼一声,   “那也别想拿到一贯半!”   一想到到手的钱就这么飞了,方老太当真心如刀绞,越发的对灯哥儿兄妹恨恨。   季海想了想方氏的话,也咂摸出几分道理来。使了个眼色给徐氏,徐氏会意,便笑着开口道,   “是啊,娘,弟妹说的对,灯哥儿长兄如父,照看小妹是一片慈心,出门子以后也愿意照顾着,帮着相看夫家,说明是咱家教孩子教的好嘛。”   方老太心里咯噔一声,对啊,季小妹今年还小,长起来的时候季焕季烁已经都出息了,到时候家里还不给季小妹出嫁妆也说不过去,平白累了男人们的名声。   可叫方老太给季河的孩子出嫁妆,方老太是一万个不愿意,既然灯哥儿都说了会养季小妹,那可不就得连她将来的嫁妆也出了?季家只要意思意思象征性的添上个几文就是。   这么算下来,除了灯哥儿亲事难说几分之外,到底还是好处多啊。   方老太心底打起了算盘。   回到屋子里,绷着的季灯才猛然松懈下来,僵硬的腿脚立刻便不吃力的一软,连带着季灯重重的倒在床板上。   “哥哥!”   被季灯勒令呆在房里,哭肿了眼睛的季小妹一把扑上去,卷起季灯的裤腿,膝盖处已经是厚厚的一层瘀紫之色。   “哥哥!”   季小妹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凑到膝盖边,伸出小手轻轻的揉了起来,小嘴儿也撅了起来呼呼的吹着,仿佛这般就能让季灯不再疼。   “哥没事儿。”   季灯倒在床上歇了会儿气,膝盖渐渐的从麻木感受到酸痛和僵硬,却又仿佛隔着一层,疼得不甚清晰。   季灯撑着床板坐起身来,吹了吹蹭破的掌心,跟着季小妹一人一边儿揉着青紫的膝盖,脸上却是如释重负的笑意。   方老太一时生气转不过弯儿来,季海和徐氏却精明的很,定然很快就想得到其中关窍,反戈劝方老太。再加上三叔三婶儿从旁,季灯带季小妹一起出门子这事儿,基本上就成得了。   只是跪上一会儿,就能换来季小妹。季灯只觉着自己这笔生意做的值。虽然顶着方老太滔天的怒火,到底还是得偿所愿了。   用家里几个读书人的话来说,这一招大概就是,先斩后奏。   ……   自从季灯因为膝盖的伤躺在屋子里出不来,季小妹就主动出门来。早晨早早的起床跟着烟哥儿熳姐儿割猪草挖虫子剁来喂鸡喂猪,又用一双细弱的手臂抱着柴火从柴房到火房。一次搬不了几根,就跑上三趟四趟,没过几天,小小的手上就勒出了茧子。   季灯看着心疼,劝了几次,奈何向来听话的季小妹这次却犯了倔,每天从早晨忙到晚上。忙完了便去找方老太要吃的,   “奶奶,小妹今天喂了猪抱了柴火,可以拿一个团子么?”   方老太冷笑一声,   “就你干的那点子活哪里够换个团子的,你哥要想吃饭,让他自己出来挣来。”   季小妹却是睁着一双因为瘦弱而格外显大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方老太不肯退缩,   “可是,小妹干了活的。”   方老太被这双眼睛看的心底起了几分慌,随即啐了一口。真是老二夫夫俩生的,跟那两个死鬼一样一样的。老二在的时候就悖逆他们老两口,生下的俩,大的自作主张胆大妄为,小的也翻着股拗劲。   真是生来就为了气她的。   方老太恨恨的想到。   还是老大媳妇说得对,这倒霉鬼还是赶紧跟上灯哥儿一同滚出她家门去,越早越好,多看几眼都要夭寿。没了他们家里就不会被克,堂堂一个秀才公的家里整日靠野菜萝卜充饥,都是这两个扫把星!   眼见着方老太脸色不好了,季江张张嘴就想为两个孩子说话,却被方氏暗里掐了一把,委屈的看了一眼方氏,到底还是悻悻的闭了嘴。   桌上的人都沉默着,或是事不关己,或是没胆子和方老太顶上,只有个头还没桌子高的季小妹鼓足了勇气跟方老太对峙着。   却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季焕先动了。季焕下了桌,拿着自己的那份馒头走到执拗的季小妹身前,塞进了她小小的掌心,   “回屋去吧。”   季焕板着脸说。   季小妹一下就没了那股子拗劲儿,小心翼翼的将馒头捧在手心,认真的对季焕鞠了个躬道了声谢,便赶忙跑回了兄妹俩的屋去,生怕被人叫住把馒头交出来。   “乖孙,你咋…”   方老太诧异,却在季焕平静的面色下住了嘴,转而伸着筷子在盛着馒头的盆里又夹了一个放在季焕碗里,   “快吃,别饿着。”   季烁顿时撇了撇嘴,家里的馒头都是有定数的,季焕愿意烂好心是他的事儿,凭啥拿他们的馒头来做人情。   季焕伸着筷子,转头却是将馒头夹进了方老太的碗里,   “奶奶快吃,您在家里操持一天累了,该吃些好的。我吃饱了,先去屋里温书了。”   方老太看着碗里的馒头顿时老泪纵横,   “好,好,我们阿焕有孝心,有孝心,真是个好孩子!”   徐氏连忙给了季烁一个眼色,季烁暗骂了几句,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把碗里没动过的鸡蛋夹给了方老太。   方老太笑得更欢了,把刚刚季小妹顶撞的事儿一股脑抛诸脑后。   17.第十七章   季小妹跑回了屋,先连忙把门关好,捧着馒头送到季灯面前,   “哥哥吃。”   季灯讶异的看着季小妹,   “馒头哪儿来的?”   季小妹悄悄瞟了一眼馒头暗自咽了咽口水,   “三哥给的。”   季焕?   季灯心底起了些复杂的情绪,还不待辩识清楚,便看到季小妹在偷偷咽口水,顿时心底一软,摸摸季小妹枯黄的发顶,   “小妹吃吧,”   又压低了声音凑过去,   “哥哥还有团子呢。”   “可是团子不够了呀。”   季小妹也小声且认真的回道。   “不怕。”   季灯安慰道,   “再等几个月,我们就有吃不完的团子了,还能吃馒头,吃肉,奶奶再不会管我们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   季小妹大大的眼中满是希冀。   因着季焕的缘故,之后的日子,季小妹都能带着团子回来,虽然只有一个,加上季灯藏起来的,倒也够兄妹两个填饱肚子了。   而季灯歇在屋里的这些日子,季江一个人又要下地,又要上山,可是忙的够呛,家里的柴火也是紧巴巴的用着。   所以好不容易季灯的膝盖养了约莫半个月,方老太便再不耐烦让他在家歇着了,早早的打发他上山去砍柴。   季灯一口应下,只是时刻都要把季小妹带在身边,一下都不让离开。   方老太当然知道灯哥儿这是防自己,不屑的撇了撇嘴角,转身又去找端柱家的了。因着季海的主意,村里人倒也不怎么说闲话,只是季灯自己是个哥儿,又带着个拖油瓶,到底不好找亲事。方老太这些日子才顾不着这些鸡毛蒜皮。   这天一早,季灯带着季小妹早早的上了山,在外缘砍了些够得着的树枝,摞够一担便住了手,藏起来等着待会儿下山来取。   季小妹终于没了在季家的紧绷,露出了欢快的颜色,一路蹦蹦跳跳,想着待会儿上山再央绿眼大哥给自己做只母兔子,跟上次那只正好凑成一对。   季灯却不由得想,这么些天过去,指不定汉子早离开了,待会儿可要怎么哄季小妹,他并不很擅长这些东西的。   不想一拐过弯,就看见绿眼汉子孤独的坐在屋前的空地上,忧郁的望着树梢。听到动静,转头看见季灯兄妹的一刻,那双幽深而极富魅力的墨绿瞳孔便粲然亮起,   “来了?”   季灯愣了愣,他还没有走?却随即在绿眼汉子明亮的眼神中不由得升起几分心虚,呐呐点头,   “嗯,来了。”   身后的季小妹见了汉子很欢喜,几步跑上去就搂住他的腰不撒手。   汉子被冲过来的季小妹冲的身形晃了晃,随即坐稳,笑着道,   “我在这里,别急。”   季灯不好意思的唤季小妹回来,好歹是个女娃,虽然还小,却也没往汉子身上扑的道理。   绿眼汉子却是很开心,揪了几根草飞快的编成朵花给小妹玩,见季灯站在远处不过来,微微显出点苦笑,   “伤好的差不多了,本来,要走,想着应该跟你道谢,所以,还在这里。”   虽然语调怪怪的,好在略一思索能懂个大概。季灯顿时更是不好意思,人家为了跟他说声谢谢才在这山上逗留这么久,他想再提让人家离开成什么了。便只是笑笑。   汉子顿了顿,墨绿色的瞳孔中是故作的轻松,   “你不用再躲着,在我走之后,想来就来。因为我,少挣了铜板,不快乐,我的心会在地狱的火焰里燃烧。”   季灯顿时臊了脸。他之所以急着让汉子离开,男女大防固然是一方面,这汉子动不动的肉麻也是原因之一。说出来的话跟县里调戏姑娘小哥儿的纨绔子一样,要不是季灯晓得他大安国的话说的不甚好,常常不知如何说清楚想说的话,也是要当他是登徒子给他一巴掌的。   “没有…躲着你。”   伊格纳兹苦笑着,却又一派温柔,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见季灯不好意思的低了头,伊格纳兹眼底暗藏得意。   整整十五天!十五天少年都没来过这里了。他斐诺·伊格纳兹!堂堂中阶七级木系法师!还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的嫌弃和轻慢!   伊格纳兹恼怒于少年如此急迫的想甩掉他,正想下山想法子去找人,就发现少年上了山,这才住了跳脚做了这副姿态。   好在少年还晓得羞愧,倒是让伊格纳兹解气不少,否则,伊格纳兹就要动用一些小小的手段让少年为他的错误付出代价了。   玩着花的季小妹却是突然仰起了头,大大的眼睛满是委屈和控诉,   “不是的!是奶奶让哥哥跪了好久好久,哥哥腿肿了好久好久才来不了的!”   什么?!   伊格纳兹温和的面孔隐隐有几分破裂,露出原来的狡诈阴狠来。   哪个老巫婆胆子这么大敢无视他斐诺·伊格纳兹动他手底下的人?!   他斐诺·伊格纳兹不要面子的嘛?!!   ……   “什么事?”   伊格纳兹问少年。   季灯摇了摇头并不回答,就要拉季小妹回自己身边来。相看嫁人这种事情,咋能在陌生的汉子面前跟人提。何况家里的事儿家里解决,也没有跟外人提的道理。   少年不回答,伊格纳兹便一把环住季小妹以防她被少年抱走,低头温声问道,   “因为什么?”   季小妹跟伊格纳兹最慣,季灯要反应一下的话季小妹马上就能听懂,当下便眼泪汪汪的控诉道,   “奶奶骂哥哥,叫他跪一下午!还让饿肚子!小妹去干活挣团子,奶奶不给,三哥给了馒头,奶奶才给。哥哥腿还没好,奶又让哥来砍柴,坏人!!”   伊格纳兹挑了挑眉,这意思是……   季灯在一边听的直扶额,小妹好在没把他相看夫家的事儿说出来,却坏在说话不清不楚,叫外人听了去也是麻烦,于是便解释道,   “馒头是家里念书的人才能吃的,三郎那天把他的馒头给了小妹,奶奶节俭,之后便给小妹团子了。”   馒头?   伊格纳兹听不懂这两个音节,面上显出疑惑。   季灯瞧见了不由得失笑,这人又听不清楚他们说啥,其实也没有解释的必要。   “馒头?”   伊格纳兹模仿着念了音节,见季灯点点头,接着道,   “更贵,比团子?”   季灯点头。   伊格纳兹又伸出一根指头,   “多少能买,一铜板?”   季灯忍不住扶额,也就是这些日子跟这汉子相处了,不然放出去,颠三倒四的谁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一铜板,就是一文钱,能买两个馒头,四个团子。”   原来如此。   伊格纳兹了悟的点点头,也就是说,一个连魔力元素都感应不到的废柴老女人,就因为两个团子,罚少年跪了一个下午,所以少年才十五天都没能来看他,他才缺了五次再了解大安国的机会。   在季灯兄妹视线不及的地方,伊格纳兹眉眼间滑过一丝不豫。   “严重么?”   季灯笑笑,刚要说话,季小妹就抢先道,   “可怕啦!膝盖,整个都肿起来了!还是紫色的!这两天才好些,就又被奶奶赶出来干活!”   季小妹愤愤不平,手舞足蹈的跟伊格纳兹表现伤有多严重。   伊格纳兹若有所思,放下季小妹站起身来,   “等等。”   伊格纳兹对季灯说道,进屋待了一会儿,出来手上便抱着他那件奇怪的黑色斗篷,上面还有一个竹筒,是之前季灯买来装着烧伤药的。   伊格纳兹把竹筒递给季灯,   “两次每天,伤口会好的。”   “这是什么?”   季灯讶异的看着手里的东西。   “药。”   伊格纳兹言简意赅。   季灯知道是药,可他从来没有带过除了烧伤药其他的药上山来过啊。   “我做的。”   看出季灯眼中的疑惑,伊格纳兹解释道,   “哦,别拒绝,它很有效,收下它,看在我今天要离开的份上。”   “你今天…要走了?”   季灯被后一句话吸引了心神,完全忘记了要问绿眼汉子居然还会做药这回事。   “那…”   季灯抿了抿唇,   “一路好走,我和小妹就不送了。”   伊格纳兹扬起个浅浅的笑,却是忧郁和苦涩的成分居多,   “一点都没有么?”   伊格纳兹看着季灯疑惑的眼神,   “一点都没有感觉到难过的别离么?我很难过。”   墨绿色瞳孔中翻涌的波涛浓郁而沉默。   季灯愣了愣,还不待看清那眼中的情绪是什么,季小妹已经又扑上来一把抱住伊格纳兹,   “你要走了么?你别走好不好呀?我不想你走。”   季小妹扁了嘴巴,红了眼眶。   伊格纳兹安慰的揉揉季小妹的发顶,视线却落在季灯身上,   “我该回自己的家了,你们也要回家了。”   季灯抬头,借透过枝桠的零散天色辨了辨时辰,他和季小妹确实该回季家了。   在此一别,今后就再也见不了面了,好歹也相处了这么久,就是颗树,也该处的有感情了。想到这儿,季灯心底也不禁升起一丝惆怅。   伊格纳兹伸手,把叠的整齐的黑色斗篷捧在季灯面前,   “这个算作…我的谢礼,谢谢你救我一命,照顾我这么多天,谢谢。”   伊格纳兹低下了头,表示自己诚挚的谢意。   “不用不用不用。”   季灯却是连忙摆手,他哪里好意思接,当初他因着一己之私,没找人来给这汉子抬下山去看大夫,已经是愧疚许久了。后来买药也好,带团子也好,虽然肉痛不已,却也出的心甘情愿,就算是给自己的良心松快松快。   现在,他是万万没有理由拿这个谢礼的。虽然那料子…一看就很值钱的样子……   伊格纳兹却坚持道,   “我的心会不安,就像在火焰里灼烧,如果你不拿。请收下它。”   墨绿色的眼带上了些祈求。   “可是我没有接受它的理由。”   季灯也顾不得脸臊,连忙道,   “我确实没有做什么。”   18.第十八章   “不,你有。”   伊格纳兹露出一个温柔而感激的笑,   “你是天使,拯救我于危难之中,我相信,除你之外,谁还会会对一个将死之人伸出援助之手?你善良,纯洁,具有世界上一切存在的美好品质,当然,你当然应该接受我的谢礼。否则,我会不安心。”   季灯挠了挠脸庞,虽然有些词听得似懂非懂,赞美之意还是听得懂的,一时间脸上更是发烧。眼见伊格纳兹还要滔滔不绝下去,季灯连忙接过黑色斗篷,   “行了行了,我收下了,你别说了。”   伊格纳兹轻笑一声,少年这副模样未免太过纯情,要晓得,在诺亚大陆,这番话讲出来,只会得到金发女郎们大胆热情的飞吻和共度火辣一夜的邀请。   看来,大安国要拘谨许多了。   伊格纳兹敛去眼中思绪,不再逗弄少年。既然斗篷已经送出去了,至此,他就只剩最后一件事要做,   “这么些天,我甚至还不晓得你的名字,请告诉我,好么?”   尾音在唇齿间蜿蜒辗转,带着一丝恳求意味。   季灯沉默了一下。按理来说,他一个未出嫁的小哥儿把自己的名字告诉陌生的汉子,显然是不对的。可跟这汉子相处这么些日子,对的不对的事情都不知道做了多少了。何况人家又才送给自己这么一件昂贵的衣料子。   既然到了这会儿,最后一面,也就更没必要扭扭捏捏藏着掖着。   想到这儿,季灯便道,   “我叫季灯,灯火的灯。”   季灯,灯火的灯。   伊格纳兹在心底默念了两遍,突然掀起一个笑来,原来大安国的名字都是两个字的。   斐诺·伊格纳兹眨了眨墨绿色的眼,直视着季灯,神情肃穆而庄重,   “那么,我的名字是斐诺,你可千万,要记住。”   ……   季灯背着一担柴火,牵着季小妹走在回季家的路上,心里头却是一直想着刚刚绿眼汉子……   应该叫斐诺了。   季灯一直在想着斐诺那双墨绿色的眼,其中的庄重和纯粹叫季灯忍不住心悸。   但不管怎么说,从这一刻起,斐诺,和季灯兄妹就算互不相识了,欠不欠的就都抛诸脑后,此事到此为止,一切都算两清了。   季灯甩甩头,将脑袋里的杂念都甩出去。   现下他要做的,就是在相看好人家之前,多缝几个荷包,多配几份去头油粉,多攒几个体己银子。等将来嫁过去能自己当家做了主了,季灯再买些小瓷瓶装着卖。   要是……他也会斐诺那手手艺就好了,掰些柳枝编成盒子装了香粉,又没成本还又好看,价钱也能再贵上两三文。   可惜了。   季灯叹一口气。   不过得了一件斗篷,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季灯一面唾弃自己虚伪,一面又忍不住欢喜。那斗篷一看就是贵料子,卖到成衣店或者当铺指不定能抵多少份去头油粉的钱。   就像斐诺说的,换作别人,的确不一定会救陌生人,何况他多多少少也是做了点贡献的。斐诺一看就是有钱人家,指不定这斗篷对他来说确实不值一提,那季灯当然可以心安理得的收下。   也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拿去换钱了。   想着自己又将拿到许多铜板,季灯的眼睛就熠熠发光。   斗篷太显眼,季灯便将它先存放在茅屋里,等着哪天方老太不注意的时候再带下来。   等忙活了一天,终于能回到兄妹俩的小屋,季灯瘫在床上放松下来,这才想起今个儿还带了一筒药回来。   也不晓得能不能用。   季灯打开竹筒,看着里面墨绿发黑的一团暗自嘀咕。   “好点了么,哥哥。”   却是季小妹已经急急的用手指挑了,轻轻的抹在季灯还泛着青的膝盖上。   季灯哭笑不得,   “你都不知道这是啥药就这么急着给我抹上,万一有毒呢?”   季小妹抬起小脸,一脸认真,   “绿眼大哥不会骗我的,说是给你治膝盖,就一定是治膝盖的。”   季灯不由得吃味,季小妹这才和斐诺认识多久就这般信任他,连他这个亲哥哥都快要比不上了。   但看着季小妹一脸认真的模样,季灯又心底柔软。   算了算了,抹都抹了,好歹是药,虽然不晓得有没有用,但又不花钱,抹了也不吃亏。   这般想着,季灯便也挑了一手指,抹在另一边膝盖上。   ……   方老太这次显然没有了上一次给季灯相看人家的热情,只等着端柱家的打听。端柱家的上次在秦家的面前失了脸面,本不想再揽季家这活儿。还是当家端柱劝他,   “好歹家里也有个童生和秀才公,咋也不能落了人家的面子,万一将来真考中了,就是去巴结也轮不到咱们。就算没考上,等咱儿子再大点儿,送去跟着学上两个字也是好的。不管怎么说,还是别得罪季家的好。”   端柱家的想了想,觉着也是,便还是应了方老太,在附近村子给打听着谁家有合适的。   等着季灯大概把手里的藁本粉全都换成了铜板藏起来,端柱家的也终于有了消息传来。   晚饭桌上,方老太当着全家人的面突然说了话,   “隔壁村儿有个姓黄的屠户,同意让你带着小妹过门子去,你这两天就准备准备,下个月十七号是个好日子。”   季灯动作一顿,咽下了嗓子里的团子,低低的“恩”了一声。   离下个月十七,还有四十来天的功夫。   方老太斜眼睨他,   “这下子没话说了?有话现在说,别到时候再给我来一出。”   季灯咬着唇摇头,   “没。”   晚饭后,徐氏一反常态没跟着季海回屋,而是亲亲热热的挽着方老太的胳膊进了主屋,   “娘,那黄屠户可说给多少彩礼?”   方老太绷着个脸,   “能有多少?一个哥儿,还带着个拖油瓶,人家肯要就不错了,还想要多少彩礼。一贯而已。”   徐氏盘算了几番,笑着道,   “一贯也不少了,只是做屠户的,不至于这么拮据,好歹灯哥儿有相公这么个童生的叔叔和秀才的爷爷,就是冲着这,一贯也不太合适罢。”   方老太还能不知道徐氏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瞥了她一眼,看的徐氏心虚的低了头,这才道,   “我心里有底。”   言罢再不开口。   徐氏说了半天也再套不出什么话来,悻悻的走了。   作为即将出嫁的小哥儿,季灯却也没什么要做的。被子衣服家具一应,方老太半点要准备的意思也没。何况村里人家底都不充裕,鲜有给新人做嫁衣的,大多是拿块红布绣在身上喜庆喜庆便罢。   是以,季灯待嫁的日子,同以往也没有什么不同。   然,在方老太宣布了季灯的婚事几天后,方氏突然来找了季灯,避着季小妹道,   “你三叔这几天去打听了一下,那黄屠户虽然肯让你带着小妹过去,但却是个鳏夫,素来爱喝酒,家底都被那二两黄酒掏空了。膝下还有个前妻所出的哥儿,你…”   方氏顿了顿,迟疑道,   “你要不然,再考虑考虑?”   季灯绣着荷包的手一顿,低着头默了一会儿,低声道,   “也没啥可考虑的了,奶既然给我说他家,就说明他家还算合适我,我带着小妹,他带着个小哥儿,半斤八两,谁也嫌弃不了谁。爱喝酒也没啥,我过去操持着家里,总归饿不死冻不着,平时还能有肉吃,挺好的。”   方氏听了,看向季灯的眼神儿就带了诧异。本以为灯哥儿是走一步算一步,不曾想居然想的清清楚楚,倒是她和季江小瞧了。   也是,季河生前就是个精的,同样是去县里干活儿打零工,季江憨憨的有多少钱都要往上交,季河虽然明面上说铜板都交出来了,可瞅瞅二房四人都吃的精气神十足,大房和他们却面黄肌瘦,就晓得真假了。   至于齐氏,因着是个哥儿,又是奴婢出身,没少受方老太嫌弃。可瞧他把季河吃的牢牢地,就晓得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这样两个人生下的孩子,灯哥儿又怎么会像平时表现的那样呆愚木怔。早在那天灯哥儿宁愿跪一下午也要带季小妹出嫁的时候就该瞧出来了。   方氏心中感叹。   但不管怎么说,季江昨晚才跟她央了半天,方氏于是又劝道,   “你说的简单,可日子过起来哪儿有这么简单?你才十四,那黄屠户都三十了,做你爹都能行,一嫁过去又是后阿么,家里也没什么存钱,日子怎么能好过。你三叔说,小妹交给我家看着,你安安心心的寻个好人家出嫁,偶尔回来看看,将来小妹出嫁的时候给她添些嫁妆也就是了。”   季灯听着,手上功夫不停,一针一针下去,荷包一边很快就锁上了边,闻言,面上不悲不喜,   “晓得三叔和婶子疼我,可阿爸和爹去的时候,交代我要照顾好小妹,我是不会离开小妹的。”   方氏本也不愿意多养个人,今天过来也是因着季江跟她磨了许久,她才勉强应的。听季灯这么说,方氏本该松一口气,可到底是突然为灯哥儿小小年纪的老成而心疼,眼眶里泛了湿意,   “你阿爸和爹晓得你这么稳重,地下有灵也会欢喜的。”   可倘若季河和齐氏还在世,灯哥儿又怎会这般早熟呢。   19.第十九章   方氏揩了揩眼角,多了几分真心,   “我晓得你爱护小妹,可也要为你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几分,我和你三叔怎么也是你们兄妹俩的叔婶,小妹交给我们不会饿着冻着她的。”   季灯放下荷包,对方氏露出一个宽慰的笑,   “我晓得,婶子。可小妹,是我的命。”   言尽于此,方氏也就晓得是再说不动了。方氏叹了口气,   “那行罢,我明个儿让你三叔去砍几根木头,给你打上套家具带过去。”   说罢不等季灯拒绝,又道,   “这些本该你阿爸和爹操持,但…你三叔也是能顶上的,你别推辞,就当是……”   方氏顿了顿,握住灯哥儿的手,   “就当是弥补我之前对你们没能好好看顾,辜负你阿爸和爹对我们好意的赔礼罢。”   季灯怔怔的回视着方氏,半晌,轻轻的“恩”了一声。   ……   于是第二日,季江就在山外缘溜达来溜达去,最终挑了两颗粗直的松木砍了,搬回季家就着手劈削砸拆,琢磨着给灯哥儿做几张小凳出来,到了夫家也能拿的出手,不至于被瞧轻了去。   因着只有一月余的功夫,季江每天一从地里回来就坐在小凳上忙着不动,紧赶慢赶的要赶出功来,可模样却也是不差几分的。   方老太见了,自然骂上几句,只是都被季海劝阻了,   “咱们家一点不给灯哥儿陪嫁,说出去要丢死人的,三弟肯出工,又不掏钱,任他去吧。”   方老太这才没了话说。   于是季江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忙着,季家的日子一如既往。   熳姐儿几次看见渐成雏形的凳子,眼中都闪起一点光芒,然后飞快湮灭,静静的忙着自己手上的活儿。烟哥儿对嫁人这件事还没有太多的感触和认知,只是听着方氏的话,常去找季灯说话,宽慰宽慰他。   依着习俗,成亲前半月,新嫁郎是不能出门走动的。季灯还盘算着再攒一些铜板,便趁着婚前最后一次去县里的机会,带上了新做好的头油荷包。   方氏前一天晚上来了兄妹两个的屋里,从怀中摸出一小串铜板放在季灯手心,   “看着有啥想买的买上点儿,钱虽然不多,买上个炸果子,再买个头花红绳儿啥的,也够你花了。”   季灯起初还推拒不肯要,方氏却板了脸,   “书里头不是说什么长者赐,不敢辞,我给你的,你还有啥好不要的。凳子是你三叔的,这几文钱是我的,拿着罢,就当是我给你添得嫁妆了。”   季灯攥着手心里的一串铜板,硬梆梆的硌着掌心,   “那就…谢谢三婶了。”   十几年来,季灯第一次,这般真心实意的唤了方氏一声。   方氏摆摆手,自忙活自己的去了。   季小妹拉拉站着不动怔怔出神的季灯,   “哥哥,快睡罢,明个儿还要早起呢。”   季灯回过神来,收回望着门外的视线,“恩”了一声,带着季小妹歇下。方氏送来的二十文铜板,季灯装进了藏着钱的荷包里头,另取了几枚出来,揣在怀里,这才阖上眼睛,缓缓睡去。   隔日,季灯背着背篓,带着季小妹出了门。虽说照习俗该由长辈带着去采买些东西,方老太却还因着季灯之前搅和了秦家的亲事而揣着火气,不叫家里人出来耽搁了活计,也不曾给了一文两文,还叫着季灯把家里这几日攒下的菜卖了,就当是在出嫁前再给家里做点儿贡献。   大房自然没什么异议,季江虽然有话想说,却碍于方老太和方氏,到底没说什么。   不过,在外人眼里看来多少凉薄的行为,却是正合季灯心意。   季灯收了摊子,背着背篓进了香铺,从背篓底下拿出去头油的香粉荷包来,交给徐先生。   徐先生清点了数目,着伙计将荷包收起,笑呵呵的取出铜板递给季灯,   “买了的客人回来说效果不错,比起十五二十文的也不遑多让。”   季灯接过铜板装好在荷包里,回道,   “那就好,只是接下来一个月我恐怕是做不成了。”   徐先生记着帐的笔一顿,问道,   “怎么了?莫非是家里……”   季灯摇摇头,轻声道,   “不是,是我定了亲事,今天回去就该拘在家里等着了。”   徐先生听了,便笑呵呵的拱手,   “那我就在这儿先恭喜灯哥儿了。”   季灯应了,脸上却并没有半分要出嫁的羞涩。   徐先生看在眼里,暗自叹了一口气,却是什么也没说。   伙计送走了客人,凑过来好奇的问季灯,   “灯哥儿定了哪家?”   季灯牵着季小妹笑了笑,   “邻村的屠户,嫁过去天天有肉吃呢。”   伙计听了,兴致勃勃就要开口,却被徐先生一声清咳堵了回去,悻悻的挠挠后脑勺露出个尴尬的笑。又突然回过神来,   “对了,灯哥儿,你今年的蕙草是在哪儿采的?”   季灯心下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怎么了?”   伙计侧着身子支在柜台上,   “嗨呀,前阵子有个客人在店里称了几斤干蕙草回去自个儿合香玩,约莫着是香效不错,这几天老来铺子里问还有没有呢。”   季灯放下心来,想了想道,   “就还是原来地方采的,但是现在这会儿早就过了季节,想要也没有了。”   伙计一拍大腿,   “可不是嘛!我就这的跟人说的,人还三番五次往这儿跑,真是一根筋。”   “行了。”   徐先生突然打断伙计的话,   “快忙你的去,误了客人可不饶你。”   又对季灯道,   “你功夫也不充裕,快忙你的去罢,只要以后别忘了再来就行。”   季灯低垂了眉眼露出个浅浅的笑,   “怎么会呢,您这么照顾我。”   从香铺里出来,季灯没急着回家,又直往典当铺而去,取出一件黑漆漆的布来,   “劳烦您给估个价。”   当铺掌柜眯着眼展开,赫然是一件通体玄黑的斗篷。   也亏的是方老太最近忙着季海念书的事儿,又对季灯看不上眼,鲜少同他说话,季灯这才有机会往背筐里藏些自己的东西。   季灯牵着季小妹站在底下,看着掌柜站在高高的柜台后仔细打量着黑斗篷,又伸手摩挲了几下布料,一颗心也随着掌柜的手起起伏伏。   应该能典个好价钱罢……   季灯提着颗心,他也没有真正见过好料子,只是觉着这黑斗篷又滑又顺,在光下还微微反着些碎光,总不会是便宜货。因此早早就在心里下了个大价钱的定价,要是卖不到,季灯可就要失望不已了。   “鉴定”了半天,掌柜终于放下了黑斗篷,斜着眼打量了一眼身着补丁的季灯兄妹,倨傲的伸出一个指头,   “一两银子。”   季灯也摸不准这个价格公不公道,面上只做出为难的神色来,   “这……”   偷偷瞄一眼掌柜的神色,作势欲把斗篷收回来,   “我还是再看看罢。”   掌柜的只任季灯动作,   “你尽管去。”   手已经伸了出去,季灯就是想反悔也不成,只好把斗篷抱在怀里,   “那我再看看罢,谢谢您了。”   于是带着季小妹出了当铺。   掌柜的只作浑不在意,却在季灯兄妹的身影消失后频频打量着门口,等着再瞧见这二人回来。   刚刚那袍子入手顺滑轻薄如上等绸缎,细细打量也瞧不见一处针角,无论是料子还是手艺都称得上上等。玄黑难染,就是光这晾染的法子也值不少钱。   但前来的兄妹俩穿着寒酸,不像是买得起这等袍子的人,说不得是捡来的。掌柜的本是想着压压价,欲擒故纵这招这么多年来没少使。   可怎么这兄妹俩出去半天也没再回来?   掌柜的心底升起一丝悔意。   该不会,真去别家了吧?   季灯抱着斗篷,带着季小妹站在热闹喧嚷的街边,看着熙熙往往的人群,心底升起一丝惘然,很快又湮灭下去。   算了,当铺又不止这一家,指不定换一家能价钱也能高点,实在不行,去成衣铺碰碰运气也行。   这样想着,季灯便又沿着街道走了起来。   反正今天到底是特殊日子,方老太允了他在外头多待一会儿,也不怕晚点回去。   只是季灯从前来县城都是在摊子香铺附近待着,倒是鲜少好好逛过整条街,除去之前那家当铺,也不知道哪里还有一家,逛了半天,也是再无所获。   最终,脚步在一家成衣铺前顿住,季灯吐了口气,抱着斗篷的手紧了紧。   最后在这家试试,要是还不行就作罢。   一刻钟后,季灯牵着季小妹再出来时,手上的黑色斗篷已经没有了踪影。   季灯竭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却还是隐隐露出一星半点的笑意。打量了一周,季灯笑着对季小妹道,   “走,哥哥带你吃馄饨去。”   季小妹咬着指头巴巴的看着街对面白雾腾腾的馄饨摊子,忙不迭的点头,大大的眼睛弯成了欢喜的月牙型。   季河夫夫在世的时候还会借着卖菜的名义带着两个孩子来县里喝碗馄饨吃个鸡汁面,可自从夫夫俩都去了,兄妹俩就再也没有喝过了。   低下的眉眼一瞬间涌起热意,季灯闭了闭眼。   不要紧,他现在也挣下了钱,等嫁了人后也能常常出来,总能经常带着小妹再去喝一碗馄饨的。   季灯看着季小妹喜不自禁的模样,忍住心疼,笑着牵住季小妹小小的手,   “就这么高兴哪。”   话还没说完,季灯却一把撞在了路人身上,   “真是抱歉真是抱歉。”   季灯忙不迭退后,不住的道歉,抬头一看,却是立时怔在了原地,仔细看诧异的瞳孔中,还带着几分隐隐的心虚。   小小的季小妹见了,却是先一步欢喜的扑到来人腿上,   “绿眼大哥!”   来人掀开宽大的兜帽垂在背后,低下头看着季灯,背后的旭光打来,发丝隐隐泛着青色,眉眼模糊不清,嗓音却一如既往的温柔,   “好久不见。”   20.第二十章   话已经被季灯说到了那种份儿上,中阶七级法师的骄傲让斐诺·伊格纳兹是再也在山上待不下去了。   但离开并不代表着斐诺就自此不再回来,在彻底熟悉了解这个所谓的大安之前,斐诺是绝不可能放任自己暴露在陌生的环境里而无所作为的。于是斐诺才借着报恩的名义把魔法斗篷硬塞给季灯。   反正斗篷没有魔法石滋养,再难起到防御的作用,残留的魔力也几乎不剩几分,用完便再没有,斐诺于是便将斗篷给了季灯,以便来日循着魔力波动找到人影,杜绝之前季灯一连消失十五日斐诺也束手无策的尴尬。   不过,骄傲的法师总不能再次以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季灯眼前。   站在茅屋前的空地,眼见着季灯兄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斐诺墨绿的眼眯了起来,身后的苍树碧草若有所感,无风而簌簌作响起来。   黑夜里,夜风猎猎,身着黑色长袍的男人如鬼魅般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夜晚打更的更夫敲着竹梆子,眼前一花,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却是什么都没瞧见,脑海里却还印着一双莹莹泛绿的眼睛。   更夫打了个寒噤,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隔日,城里便流传开了狐妖夜间出没的闲话。   这种无聊小事,斐诺并不关心。循着相似的植物气息,斐诺轻而易举的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分辨出了道路。   道路的尽头,是一家药铺。   一路走来,瞧见斐诺异色眼瞳的行人都忍不住一再回头,再看见身上怪模怪样的衣服,视线黏在挺拔青年身上拔都拔不下来。   北狄从前常来骚扰大安边境,等到现在在位的皇帝登基,以雷霆手段大败北狄,北狄因此俯首称臣,遣派了使者来朝商合进贡,大安子民也很是扬眉吐气了一番。   听说北狄人鼻高眼深,背阔猿臂,连眼珠颜色也和常人不同,但只有沿途百姓才得以一见。   因此,大安子民对这个冒出来的绿眼珠也是抱了十二分的好奇。   被众多视线包围的密不透风,斐诺身上的寒气几乎浓重的肉眼可见。   早晓得就不丢斗篷了,这会儿正好拿来遮脸。   斐诺烦躁不已,顶着冷若冰霜的脸硬生生逼退周身几步内的人群,径直走进了药铺。   “这位……”   抓药的伙计为难的挠了挠脸,也不晓得这北狄人听不听得懂大安话,   “您要抓些什么药?”   斐诺冷冷开口,   “我来卖药。”   “呃,好,那您这边请。”   伙计抬手引了斐诺进内堂去,看着斐诺的背影暗自嘀咕。   没想到这北狄人大安话说的还挺好。   进了内堂,另有伙计迎上来,瞧见斐诺的脸也是愣了愣,斐诺面上一时更是冷的掉渣。   真烦。   都像季灯一样不行么。   想到季灯,斐诺冰刻雪雕的表情微微一动。   个子小小的,连最发育不良的金发女郎也要比他高上一头,也不知道是饿了多久才成了那样的。   蓄着寸长胡子的掌柜见了斐诺,打发了伙计,亲自迎了上来,   “您要看大夫么?”   斐诺从腰间摸出一个手掌长的布包,   “能换多少铜板。”   掌柜的打开一看,面色顿时一肃,   “您请稍候。”   掌柜招了招手,便有伙计上来端茶送点心,小心把布包放在桌上,亲自去了后堂。不一会儿就带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先生出来。   老先生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搭在手上,小心的拿起布包里的植株细细打量了许久,才依依不舍的放下,对坐在一边悠哉悠哉喝着茶,整待以暇的斐诺伸出了一只手,   “五十两。”   斐诺皱了眉,放下了茶杯。   老先生只当斐诺是对这个价钱不满意,于是又比划了个数,   “七十两已经是行内的最高价了,老朽权当交个朋友,八十两。”   斐诺还是皱着眉。   老先生这下也皱了眉。要不是这株重楼实在是长的好,七叶俱全,花色鲜艳如火,一看就不是凡品,更难得是新鲜才采摘下来不久的。否则就这等傲慢之辈,他早教人赶出去了。   斐诺墨绿色的瞳孔直视着老先生,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大安话道,   “不是来换,我要的是铜板,不是银子。”   铜板?银子?   老先生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开,只当是这个北狄人初至大安,不懂大安的货币,于是笑呵呵的抚着胡子道,   “不是以物易物,不是以物易物。”   恩?   斐诺挑起了眉头。   站在一边儿的掌柜见状,连忙笑呵呵的摸出一块儿银子解释道,   “一贯铜板是一千枚,再添上一百枚,就能换一两银子。”   掌柜的伸出指头比划着。   银子原来也是铜板的一种?   斐诺面上冷淡,思绪却在飞速的运转。   季灯可没跟他说过这茬儿。   斐诺不着痕迹的打量几眼面前二人,余光又扫过内堂诸人,果然见到几人用银色石头样的东西换来了药材。   银子大约是相当于中高阶魔法石的存在罢。   看来铜板是最低级的流通货币了。   心中思忖着,斐诺对二人点头道,   “银子可以,谢谢。”   既然是一场误会,老先生也就没了刚才那点子不豫,爽快的教掌柜取了银子回来,   “老朽就按八十两算给你,用不用给你换几贯铜板,买起东西来也方便。”   斐诺当然没有不允,从掌柜手中接过几个大银锭并几串铜板,   “不胜感激您这样做。”   老先生捧着重楼乐呵呵,正像一个慈祥的长辈,   “我们大安有许多味美的吃食,大酒楼有大酒楼的精致,路边小摊有小摊的烟火气息,来了大安,不妨多尝几样。”   一番话下来,斐诺听得半懂不懂,其中许多音节季灯都不曾同他讲过,斐诺当然不可能晓得何意。但面上端的温和有礼,   “感谢您。”   老先生小心用帕子将七叶的重楼包起,听了斐诺的话,看向他的眼神也就更加随和,   “百姓们喜欢看个新鲜,若是你禁不住,出门左转几个铺子远有家成衣店,买件斗篷遮遮脸也就是了。”   『斗篷』斐诺总算听得懂了,却还是露出个疑惑的模样。   老先生瞧着一笑,   “怪我怪我,听不懂不要紧,让掌柜的跟着你去一趟也就是了。”   胖胖的掌柜于是笑呵呵的上前,伸了手引他,   “您同我来。”   斐诺愣了愣,随即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感激的同老先生道了谢,这才跟着掌柜出门。   老先生目送着斐诺的背影消失,这才乐呵呵的揣着手帕回了后堂。   今个儿运气好,得到这么好的一株重楼,得赶紧炮制了才成。别的师傅他放心不下,还是亲自操刀罢。   等斐诺从成衣铺里出来时,身上已经多了一件湖蓝的袍子。与掌柜的道了谢,一转过身,斐诺的唇角就掀起一个狡黠的笑容。   省了一笔袍子钱。   心情如雨过晴天,回首再瞧见拥拥攘攘的人群,也不复烦躁。斐诺难得悠哉悠哉的在大安国的街道上踱步打量起来。   街边卖力吆喝的小摊小贩,为一把青菜争个不休的妇人,车水马龙间衣冠楚楚,翩然而去的贵族们。矗立着的房屋,斜顶方门,阔气的人家还要刷了青砖黛瓦,门口再摆两座石兽。   斐诺站在人潮之中,回首望去,心中难免也有了几分感慨。   这里,确实是大安而非诺亚。   诺亚里来来往往带着斗篷兜帽孤高自傲的法师,脾气暴躁三言两句便动手的赏金佣兵,热情奔放穿着性感的金发女郎,一个都没有。   街边叫卖的也不再是魔兽皮毛,法杖魔石,而是大葱烧饼,馄饨面条。   悬赏发布大厅没了踪影,酒馆倒是还在,却也不是斐诺记忆中的那般。   他真的能,在这片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大陆上,安稳的活到衰老死去之时么。   一瞬间,斐诺站在热闹喧嚷的人群里,感到无比的孤寂和迷茫。   斐诺怔愣了许久,引得来往的路人都疑惑的打量着这个站在路中央一动不动、遮住了脸面的人。   “兄台可否让一步?”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按捺不住,上前劝道。   斐诺瞬间收回神来,抬眼瞧了瞧天色,然后大步向城门的方向走去。   果然还是得先跟着季灯混一阵子才行。   书生被斐诺这一番无视闹了个大红脸,站在人群中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纷纷的一甩袖子挡着脸走了,还要骂一句『有辱斯文』来挽回些颜面。   可斐诺哪里知道他是谁呢,连他跟自己说了什么话都听不懂,遑论其它。就算听得懂,斐诺也不在意,他现在,正加紧循着魔法斗篷的魔力波动朝着季灯的方向赶过去。   有了兜帽,斐诺行动起来也就越发方便。归途中趁着夜色随便去哪座山上挖几株花草,用魔力催熟,再横跨几座城卖去遥远的药铺花铺,都能拿到一笔不菲的银钱。很快,斐诺的衣袍里就装满了白花花的银锭和哗啦作响的铜板。   途中当然有人瞧着斐诺身上价值不菲的衣料起了歹念,却往往上一眼还盯着梢,下一瞬就连斐诺的袍角都瞧不见。   于是,狐妖出没的消息就渐渐在北方几城蔓延开来,却很快就被见多识广的百姓反驳了去,渐渐也就湮灭在别的消息里,再激不起水花。   21.第二十一章   斐诺当初从山上下来,虽然是随便找了个方向,却是一直沿着直线前行。白日里就在山林中汲取木系元素休养生息,夜间便全力赶路。一路走了七八座城也没花多少时间,因此循着斗篷魔力波动寻到季灯时,季灯才刚刚出了季家的院门,往县里赶来。   斐诺想了想,并未直接找上门去,而是先寻了一家成衣铺子,从头到脚换了身大安本土的衣物,瞧着浑身都是有铜板银子的模样了,这才满意的披上斗篷戴上兜帽,出门直奔刚刚从铺子里出来的季灯而去。   “好久不见。”   ……   季灯却没有斐诺想象的那般欢喜,反倒有几分心虚的模样。   斐诺面上温和有礼,心底却嗤笑一声。   人在他面前,黑斗篷的魔力波动却还在起身后的铺子里,这说明什么。小没良心的就是小没良心,他给的黑斗篷居然转手就卖,一点都不留恋。还好他动作迅速,不然到时候去哪儿找这个用完就丢的小混蛋。   “哪里你们去?”   斐诺顺势要抱起季小妹,动作却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这才让季小妹安安稳稳的坐在了他的手臂上,问道。   季灯站在刚刚卖掉的斗篷前主人的面前,尴尬的说不出话来。好在还有个季小妹欢喜道,   “哥哥要带我去喝馄饨,绿眼大哥你喝么?”   墨绿色的眼珠扫过低头的季灯,斐诺笑了笑,   “当然,我请你们喝罢。”   季灯瞧一眼斐诺身上光鲜亮丽的衣裳,低低的应了一声没有拒绝。   看他穿的这么好,肯定家里有钱,吃几碗馄饨想必不打紧。   三人便在街对面小摊支了的桌子边坐下。斐诺屈膝将季小妹放在长木凳上,微不可闻的长出了口气,借着宽大的袍袖遮挡捏了捏酸麻的手臂,这才关心道,   “只有馄饨在中午?”   斐诺问了,季灯也不能总叫季小妹回答,便尽量抬起了发臊的脸,眼睛却还是不敢直视那双墨绿的眼瞳,只落在繁花复绣的衣领上,   “不是,待会儿回了家才吃饭。”   斐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对老板道,   “还有什么你家?”   老板一见斐诺异于常人的面容,就晓得他不是大安人士,自家的饭连异域人都吃过,以后拿出去当谈资不晓得多有脸面,便乐呵呵道,   “我们家啊还有鸡汤面,炒了鸡块浇在热热的汤面上,不晓得多好吃。”   斐诺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点头爽快道,   “好,三碗请。”   怕老板听不懂,斐诺又伸出三根修长的手指比在老板面前。   老板一瞧,笑开了花,   “好嘞好嘞,马上就来,客官稍候。”   季灯连忙摆手,   “不要不要,”   斐诺只当他心疼钱不好意思,笑道,   “吃吧,我请。”   季灯不好意思的绕着手指,   “没有,我是说,三碗只怕是吃不完,点两碗就行了。”要不然浪费一碗面该多心疼啊,哪怕不是季灯出钱,季灯也是舍不得的。   斐诺面上失笑,点点头应了,对老板道,我多给铜板,肉多放。”   “好嘞!”   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虽然两碗面比三碗少了,可真正值钱的是肉,肯多加肉,算下来可只比三碗多呢!于是便急急忙忙回锅边忙活着。   桌上总算只剩了三人。斐诺瞧着季灯躲躲闪闪就是不肯看他的样子,忍不住心里得意。   果然还是那个只看得见钱的狠心小没良心,除了他斐诺·伊格纳兹,谁还能制得住他?   当初说不定就是因为季灯自己没见过银子,所以才没给他讲还有银子的事情,害他差点露馅。可现在,他身上的铜板银子都是应有尽有,馄饨鸡汤面想吃多少吃多少,叫这个小没良心瞧见了,只怕会羡慕的眼睛都红了罢。   想到这里,斐诺面上的笑容便愈发温和。   可惜,等到斐诺彻底了解大安以后,就要去过他想要的无拘无束的生活。届时这个小没良心的说不得才会心里好受些。   好不容易悄悄抬头看一眼的季灯一见斐诺这副过分温和的表情,顿时更加心虚的低下头去。   怎么偏偏就在前后脚给撞见了。   季灯暗骂自己运气不好。   不过看着斐诺毫无所觉的表情,又对黑斗篷绝口不提的模样,季灯总算心里松了一口气。   正如老板所说,鸡汤面上的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摆在桌上,看着便有食欲。   “能给我再拿个小碗么?”   季灯对老板夫郎道。   “好嘞。”   老板夫郎提了茶壶放在三人的桌上,转身拿了个小碗回来。   季灯低着眉眼不敢看斐诺,手上功夫却是一点不慢,拿了筷子给季小妹拨出小半碗去,搅着汤吹了一会儿,这才推到季小妹面前,   “吃罢。”   季小妹常年吃不到一口肉,眼下当然美滋滋的便拿着筷子吃了起来。也不用季灯提醒,自己就时不时拿着手绢擦一擦满是汤汁的小嘴,吃的欢快。   季灯低着头正要吃,面前的碗却突然被抽走,季灯反射性的就伸手去拦,一抬头,却看见斐诺无奈的指着自己的碗,   “太多了,吃不完。”   然后趁着季灯发呆的功夫把两人面前的碗换了个位置,   “吃罢,不够再买。”   爽快的语气充分表明了斐诺的财大气粗。   季灯便立马闹了个大红脸,低着头吃面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去。   护食护食就晓得护食!丢死人了!   时近正午,其他桌子也坐了三三两两的食客,都忍不住一再自以为隐蔽的打量着绿眼高鼻的斐诺。   斐诺微皱了皱眉,很快舒展开来,继续吃着自己的面,还时不时把自己碗里的肉都夹给季小妹和季灯。   季灯不由得看了看斐诺,嘴唇动了动,却也不晓得说啥好,只好又闭上,却是加快了吃面的速度。   日子渐渐往夏日里偏移,大中午已经开始闷热,再吃一碗热腾腾放了辣子的鸡汤面,不一会儿季灯兄妹就吃的满头是汗。斐诺见了颇有几分嫌弃,好在兄妹俩吃饭都还算斯文,不像那些子赏金佣兵吃到兴头上还会脱衣服光膀子,汗甩的哪儿也是。相较之下,兄妹两个的吃相也就没那么难接受了。   想了想,斐诺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这是刚刚在成衣铺里一顺儿让伙计推荐了买的。把手帕叠了几叠,斐诺先给坐在身边的季小妹擦了擦额头,季小妹乖乖的仰起头来,任斐诺动作,自己也拿出自己的小手绢擦了擦小嘴巴。   坐在对面的季灯瞧见了,忍不住露出个笑,却在下一秒斐诺把帕子放在他额头上的一刹那笑不出来了。   “你你你――”   季灯罕见的结巴了几分。   “怎么了?”   斐诺在季灯的额头上擦了几下,再见不着汗珠才满意的放下帕子,却是没有收进怀中而是顺势放在了季灯手边。   季灯张着嘴巴愣在原地,隐约可以看见其间红红嫩嫩软软的舌尖。   还问他怎么了?哪有汉子给小哥儿这么亲密的擦汗的,这人究竟有没有常识?!   老板夫郎过来添茶水,瞧见了这番,笑眯眯的开口,   “呦,这汉子可真疼人,小哥儿嫁过去肯定有好日子过。”   斐诺听不懂老板夫郎话里的『汉子』、『小哥儿』、『嫁人』是什么意思,因此只是笑而不语,反倒更让老板夫郎以为自己猜对了。   季灯却是臊了脸,连忙支支吾吾解释道,   “不、不是。”   老板夫郎没听清,借着逗趣道,   “您慢吃,将来成了亲以后啊,还来光顾我们家。”   说罢,这才笑眯眯的提着茶壶走了,回了老板身边却是忍不住一起嘀咕。   也不知道谁家这么有本事找了这么个长相奇怪的汉子做儿婿,真稀奇。   季灯悄悄抬眼看了一眼斐诺,后者正淡定自若的吃着面,心里忍不住啐自己一口。   脸红个啥,都是要嫁人的小哥儿了,还能听不得这点子调笑的话?!何况对面的汉子又不晓得老板夫郎说了点啥,他就更没有羞臊的理由。   于是撑着脸面继续扒拉碗里的面条。   一碗多肉的鸡汤面怎么也要七八文,他自己平时可是舍不得买,今天既然好不容易蹭了一顿,不吃干净可就太可惜了。   或许是兄妹两个心有灵犀,都这般想着,吃到最后,两个人的碗里都干干净净连滴汤汁也没留下。   斐诺似笑非笑的看一眼季灯,忍不住得意。果然还是他厉害,轻轻松松就能挣到银子,正因此,季灯想必不会有什么理由拒绝他的接近的。就算想着天天能吃鸡汤面也不会拒绝的。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斐诺似不经意般问起,   “如果我…还待在你身边行么?就像之前那样,你的救命之恩我还没有报答完。”   季小妹立马欢喜的拍手道,   “好啊,小妹可想跟哥哥还有绿眼大哥在一起了!”   季灯却黑了脸喝了一声季小妹,他一个马上要出嫁的小哥儿,怎么能还跟外来汉子不清不楚的。之前是形势所逼,现在斐诺穿的这般光鲜亮丽,季灯虽然眼馋他的富贵,却更想安安分分的守着季小妹过自己的小日子,因此还是跟斐诺保持距离的好。   抬眼却看见斐诺一脸受伤的看着自己,加之刚刚才前人家一步卖了人家的袍子,到手的银子还在胸口处硌着,季灯心虚的笑了笑,还是解释道,   “我半个月以后要嫁人了,再跟你来往会招人闲话的,还是算了罢,而且你也有你自己的生活,还是别搅在一起的好。”   22.第二十二章   斐诺听的听的便皱起眉头,后面的几句季灯先前已经跟他说过两遍,饶是斐诺不喜欢听也是听熟了的,只是…   “什么叫『嫁人』?”   斐诺疑惑道。   季灯忍不住疑惑的瞧一眼斐诺,这人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居然什么常识都没有,但还是解释道,   “就是跟另一个人一辈子生活在一起。”   季灯生怕斐诺又听不懂,伸了两根食指出来比在一处,   “就这样,以后做阿爸和爹爹。”   斐诺皱着眉思索了半天,突然灵光一现,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便浮现出来。   这个『嫁人』,该不会就是『向爱神起誓』罢?!   斐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可、可你是个男孩子。”   季灯和季小妹睁着如出一辙的大眼疑惑的看着斐诺,   “我是个哥儿啊。”   “哥哥是哥儿,当然能嫁人啦。”   什、什么?!!   斐诺吃惊的站起身来,腿边碰到笨重的长条木凳撞出了声响,身形忍不住就晃了几晃,向来温和有礼的面孔再一次崩裂。   男人不是男人,是哥儿?可以嫁人?!   斐诺顾不得周围投来的好奇视线,   “那、那你嫁的是、是男人还是…还是、哥儿?”   最后几个字,斐诺说的万分艰难。   受了牵连同样处在视线焦点的季灯不自在的缩了缩脖子,伸手连忙招了几下,   “干嘛干嘛,快坐下快坐下。”   斐诺怔怔的跟着季灯的指令一步一动,扶好长凳坐下。   不晓得斐诺怎么就突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但早在山上就清楚他对这世道有多么无知,季灯还是耐心的解释道,   “当然是嫁给汉子了,哥儿和女儿家都是要嫁给汉子的。”   “可…”   斐诺还是一副饱受打击的模样,   “哥儿和汉子…不都是男人么?”   季灯点头,   “是啊。但是哥儿和女儿家都能生孩子,汉子不行啊。”   这番话确实有几分绕口,可斐诺这几十年的冗复魔法咒语也不是白背的,琢磨了一番也到底大概触及到了季灯想表达的含义。   可……   斐诺第一次觉得,让他长期以来引以为傲的理解力和记忆力是如此的令他抓狂,倒不如听不懂来的好。   男人分为汉子和哥儿,哥儿却可以和女儿家一样生育后代,嫁给汉子?!!!   斐诺墨绿色的眼眸中翻起滔天骇浪,向来沉稳的面容上带着几分崩溃。   他这到底是来到了一个什么鬼大陆?!!!   ……   虽然斐诺实际上对亚特斯神确实不屑一顾,可亚特斯不是号称博爱宽厚么?咋就至于因为这点子小事儿就把他整到这种世界?!!   斐诺现在忍不住想,是不是亚特斯瞧着他潜伏光明殿偷送了太多机密才这样惩罚他。   可亚特斯不是整个诺亚大陆共同信仰的神么?!再说了,做卧底的又不止他一个。   斐诺咬牙切齿了半晌,看的对面的季灯一头雾水的同时,又忍不住胆战心惊几分。   应该不是因为他生气的罢?他可没说啥的。   墨绿色的眼眸中风起云涌,斐诺闭了闭眼,终是稳定维持住了堂堂中阶七级法师的威严,强行按捺住种种思绪,努力扯出一个温和的笑,   “那…不能再见面了么嫁人之后?”   对面的人面色好看了许多,季灯小巧的喉结上下滚动几下,身上刚刚笼罩着的压力也再不复,解释道,   “也不是…只是跟别的汉子来往,会引人说闲话的,到时候我和小妹还怎么做人。”   斐诺皱着眉头,三种性别的事儿立马抛之脑后。略一思索,马上就将之前季灯不肯找大夫的前因后果想得一清二楚。不曾想大安居然这般严苛,在诺亚,一夜风流以后拍拍屁股走的可是不胜枚举,你情我愿也没甚好说,更别提还不是男欢女爱的来往了。   可要斐诺离开,他还怎么通过季灯了解这大安。就算换一个人,先不说会不会像季灯一样守口如瓶,多一个人晓得他和大安人迥异总是不安全。   既如此……   墨绿色的眼底一道狡诈的光芒一闪而过,斐诺终于能真心实意的露出一个温和有礼的笑来,   “我晓得了。”   季灯只以为斐诺是晓得不该再来往的事了,心下舒一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看着桌上已经空了的两个大碗惋惜。   以后就不能再吃鸡汤面吃的舒心了。   毕竟要自己掏钱了。   不过惋惜的情绪也没多浓郁就是了。季灯才借着卖去头油粉得了不少铜钱,再加上卖了袍子的银子,足够季灯买些稍贵的香粉配制其它的香粉了,届时挣到手的银钱只多不少。虽然不能天天让季灯和季小妹有肉吃,隔三差五吃一顿想必是不成问题的。   就算那黄屠户是个凶的,季灯也不怕饿着自己兄妹两个,钱在手里,底气就足足的。只要离开季家,日子总归比现在会好过许多。   斐诺看着季灯面上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唇角掀起的笑微微带了些狡黠。   还是个天真的孩子啊。   “对了,”   斐诺不经意般问道,   “你娘莫不是也是个哥儿罢?”   季灯不有他想,点头道,   “当然,不过不叫娘,叫阿爸。”   阿爸。   斐诺默默念了两遍,突然灿然而笑。   “我送你们回去罢?”   从小摊出来,斐诺提议道。   “不用了不用了。”   季灯连忙摆手,叫人瞧了传到季家去可还能好?   斐诺可有可无的颔首,握在身后的手却突然提了一个竹筒出来,细细的绳子吊着青碧的竹筒垂在季灯面前,   “拿回去吃罢,别拒绝。”   墨绿的眼瞳定定的看着季灯,里面尽是执着。   “…诶。”   季灯迟疑了一下,还是收下了,否则在街上拉拉扯扯倒不美。   季灯将竹筒小心的放在背篓最底下,拿布挡住,心底是忍不住的雀跃,长到这般大,除去过年时收到爹和阿爸的红包之外,再没有别人给季灯准备过礼物。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斐诺这般慷慨,总不会叫季灯失望的。   心情好了,季灯也就毫不吝啬的扬起个欢喜的笑来,牵着季小妹同斐诺告别,   “那我就先走了。”   “绿眼大哥再见!”   季小妹用力的跟斐诺挥手。   “好。”   斐诺含笑颔首,温柔的目光目送着季灯兄妹离去。   或许是得了意外之喜,季灯离去的背影也带了几分欢欣,跟着季小妹两个,翩跹犹如草丛间觅食的小兽。   怪不得那些女法师总爱养几个小兽做宠。   斐诺站在原地,伸手将兜帽复又带起,仗着兜帽的遮挡肆无忌惮的看着远去的季灯兄妹,墨绿色的眼眸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直到再也看不见什么,斐诺这才转身钻入人群,很快消失在人海里。   “这位阿么,您看好了么?”   支着木板摆着一条条猪肉的小摊边,摊主忍不住催一催在自家摊子前站了许久的年轻夫郎。   “啊?”   年轻夫郎蓦然从人群中回过神来,问了价钱掏了荷包,提着肉便急匆匆的离去了。   年轻夫郎脚步匆匆,进了一条巷弄,推了一家的门便进去了。   门后是一方小院,还有一进三方屋子,虽然小了些,只住夫夫两个也是尽够了的。   正值午时,男主人回了家歇晌,却不见夫郎家来,正要出门去寻,就正巧撞上回来的夫郎。   “阿燎。”   年轻夫郎唤道,急匆匆说道,   “你之前是否同我讲你家堂弟许给了家屠户?”   季家孙代以火字排辈,除去最小的季焕天赋出众最受季老秀才和方老太喜爱,就是长孙季燎最让二老看重。   季燎在念书上也算有几分天赋,却在年方十五的时候感念家中长辈辛苦供子孙读书而主动放弃学业,在县城里寻了份活计挣得些银钱送回季家去。   季燎从跑腿的小伙计干起,因着通文识字,又孝顺稳重,很快就被铺子里的掌柜提拔成了账房先生,还将自己的小儿子许配给他。从此便从乡下人一举成为县里人。   大房夫妇一边得意于季燎每月能挣三百文,又愧疚于让季燎不得已娶了个哥儿,平素里虽然对季烁多有疼爱,但凡事都是紧着季燎先来的。   但季燎倒不觉得有多么『不得已』,放弃学业是他思虑再三的结果,娶了李掌柜家的小哥儿也并非如季家人想的一般是为了在县城里立足,跟李氏成亲到现在一年有余,夫夫俩恩爱和睦,举案齐眉,日子过得很是满足。   不过长于季家,季燎也很清楚季家人的想法,倒也不特意解释,只少带李氏回小河村,多给季家些银钱,也能维持着一家人的和谐。   李氏聪慧,猜及丈夫用意,从不在银钱上计较,倒是更让季燎倍感愧疚与心疼,夫夫俩日子自然过得恩恩爱爱,从未红过脸。   听了李氏这番询问的季燎一脸茫然,不知道李氏怎么突然提起来这档子事儿,却还是颔首道,   “是啊,约莫再过半个来月就到婚期了,你届时去送嫁的时候可别忘了带上压箱银子,灯哥儿命苦,我做哥哥的也就只能做这点子事儿了。”   这是早就说好的,李氏自然没有异议,只是这却不是他想说的,   “我适才在外头,好似瞧见灯哥儿和小妹。”   季燎并不起疑,   “算一算也是该来采买的日子了,家里有人跟着出来么?”   李氏仔细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可这事儿放在季家人身上想来也不奇怪。   23.第二十三章   季燎叹一口气,虽然对家里这么做多少有些微词,可到底是长辈们,他也不好多加置喙。   但这些都不是要紧的,李氏蹙着眉头道,   “我适才看见,灯哥儿兄妹和一个似乎来自异域的汉子在一处说说笑笑,那汉子还送了东西给灯哥儿。”   什么?!   季燎眉头一皱,   “当真?”   李氏嗔他,   “我骗你做甚。”   季燎眉头皱的更紧,背了手在院中踱了几步。   他们季家祖祖辈辈都是小河村的人,就连季燎自己也只在几年前大安大胜北狄之时才听说过异域,见面是笃定没有的,灯哥儿一个小哥儿,怎么可能和异域之人有联系?!   季燎追问道,   “当真是异域之人?”   李氏笃定,   “是,瞳色发色都发绿,肯定是异域人。”   “这就怪了。”   季燎喃喃自语着踱步,百思不得其解。走了几步,突然顿住,   “那人给了灯哥儿东西?什么东西?灯哥儿收了么?”   李氏迟疑了一番,还是道,   “什么东西不晓得,倒是收了,而且似乎…很是欢喜。”   季燎一听,双手就是一拍,恨铁不成钢,   “灯哥儿糊涂!马上要出嫁的人了,怎么还能跟别的汉子在大街上说说笑笑,叫未来夫家晓得了可如何是好?何况还是个异域人!”   李氏听着前面还赞同的点头,听到最后一句就竖了眉毛,   “异域人怎么了?咱大安现在和北狄西戎皆友好往来,运气好些几十年都不会再起战争,来咱们大安学习朝拜的异域人越来越多,朝廷都不说什么,你倒是先着急。”   季燎被夫郎一番话说的面色讪讪,连忙转移话题,   “那你说,灯哥儿这事儿该怎么办?”   李氏也愁,这事儿他们作为堂哥不好插手,可……   李氏叹了口气,   “总归是不能叫闲话传出去的,可让家里晓得了,灯哥儿只怕又……”   夫夫两个相视一眼,俱是一叹。半晌,季燎拍案下了决定,   “过两天休息时我先回趟村里看看情况,回来再做打算。”   ………   季灯因着婚期被拘在了家中,方老太却也没有就让季灯闲在房里的日子,熳姐儿和烟哥儿被派出去割草,季灯便揽下了家里劈柴扫地的活计。   方老太坐在堂屋里,端着碗热水慢悠悠的喝,一双吊梢眼苛刻的看着院中忙活的季灯。   午饭照旧是方氏做的,徐氏也一如既往躲在屋子里打着绣帕子给季海挣路费的名义不出来。   方氏顶着满头大汗在火房忙进忙出,看着悠悠闲闲的方老太和紧闭房门的大房忍不住咬了咬牙,可想想县里念书求学的季焕,还是忍下了火气。   季小妹还小,干不了这些活儿,又怕在院子里碍了方老太的眼,季灯便让季小妹待在屋子里拿着斐诺先前编给她的草兔子玩。   虽然这些天枯黄萎蔫了不少,可季小妹还是爱不释手。   “娘,饭好了。”   方氏从火房探出身来唤道。   方老太便慢悠悠的起了身。   季灯闻言,连忙跑回屋子带了季小妹出来,这才从橱柜里数了碗筷帮着方氏把饭端出来。   坐在上位的方老太瞧着冷哼一声,   “和你那早死的奴婢阿爸一样,都是个自私的玩意儿,上不得台面。”   季灯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低垂的眉眼中滑过一丝怒意,却到底咬住了嘴唇默不作声。   在离开季家的关口,还是尽量不要惹出是非。不然这么多年的隐忍败在一夕可怎么行。   徐氏推了门出来,听见方老太的话,笑着道,   “可齐氏做人体贴,不是正好把爹和您伺候的舒舒服服的么?”   方老太冷哼,   “别气死我已经是万幸了,大的走了小的又来气我,一个个都是没了心肝的白眼狼,咋不早点跟上你爹和阿爸一起去了,省的在这儿吃上我的住上我的还把我气上!”   季小妹虽然人小,却也能依稀懂些二人的意思,小小的脑袋垂到胸口,不一会儿就有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季灯圈住季小妹的肩膀,一同站在一边沉默着,用尽全力抑制着眼眶的红热,藏在背后的拳头却是忍不住悄悄攥的死紧。   方氏端着锅稀饭出来时,就见到方老太和徐氏高坐一旁,灯哥儿兄妹两个站在一边低着头,顿时对刚刚发生了些什么了然,心下不由得暗叹一口气,   “娘,快吃罢,我去叫老三父子三个回来。”   方老太伸着筷子应了一声。   一家人吃饭,季灯兄妹永远是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大家动着筷子,季灯和季小妹却只是分着一个团子在嚼。季江有心拿个馒头给二人,到底还是在方氏的眼神下放弃了。   要是季焕在还好些,季焕不在,就是给了灯哥儿馒头,兄妹两个也是守不住的。   季家的午饭是压抑的沉默,只闻碗筷碰撞的声音。一阵风刮来,院中高树哗哗作响,缠绕在树干之上的一条细细藤蔓随风而渐渐滑下枝干,悄无声息的钻出了院子,搭在了土路边的草丛之上。   小河村的里正今年四十有余,平素里调解调解东家长西家短当个见证,再帮着操办些手续,做了十年下来,在村子里也称得上一句德高望重。   里正家子孙旺盛,男丁尤多,地里的产出除去一大家子口粮,也还能剩下来不少,因此虽然称不上一句富庶,过日子却是绰绰有余的了。   白天里,家里的男丁都下地去了,妇人哥儿们便在家里里里外外收拾。里正端着杯子坐在堂屋,照看着跑跳打闹的孙辈们,乐呵不已。   正坐着,就听得院门叩响了几声,一道男声响起,   “我来拜访里正。”   里正只当是哪家又因着点鸡毛蒜皮的事儿请他过去,当下懒洋洋的回道,   “我在屋里,进来罢。”   闻声,堂屋口便进来个长相怪异的汉子。   里正顿时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只见这汉子鼻高眼深,全然不似大安人眉眼柔和,眼珠更是跟果子似的绿汪汪一片,阳光下仔细一看,连发色似乎也隐隐泛着青色。   里正骇了一跳,这莫不是哪里冒出来的狐妖?   检查了儿媳妇活计出来的里正婆娘正好出来撞见这汉子,“嗨呀”一声便惊叫出声,   “这这这……”   汉子操着一口流利的大安话道,   “我的名字是斐诺,我来是想托您办点事的。”   里正骇过一跳之后,先是让大孙子带着小孙孙们下去,这才坐在椅子上慢慢回神,毕竟这青天白日的,就是有妖孽又哪里敢下山来呢。定了定心神,闻言道,   “好,好,你要办什么事?”   斐诺将手上提着的东西递给里正婆娘,温和有礼,   “这是我的拜访礼,请收下。”   里正婆娘愣愣的看着斐诺将东西塞到自己手里,转瞬却就被入手的重量收回了心神,里正婆娘低头一看,顿时乍了舌。   好家伙!一绳五斤左右的上好五花,一兜子当季水果,还有一提手掌大的油纸包,只是闻闻,就能闻到一股香甜,只怕是哪家新鲜出炉的糕点酥饼。   真是好大的手笔!   里正婆娘乍舌不已,就算他们家比村中人阔绰些,也是一次拿不出这许多的礼来的。   拿了人这么多好东西,里正婆娘顿时就将心中那点子惊惧抛诸脑后,笑眯眯的攥紧了提着绳子的手,嘴上却还客气道,   “来就来,拿这多东西干啥,先坐着,我去给你们倒茶,坐下来慢慢和你叔聊啊。”   说着就乐呵呵的提着东西又往火房钻去,临走前还不着痕迹的给自家男人使了个眼色。   接收到眼色的里正自然心领神会,可他不是只看得见银钱的妇人,看着这相貌怪异的汉子心中还是有几分怵。好在还记得自己里正的身份,端住了道,   “坐罢,有什么事来寻我?看样子,你似乎不是我们小河村的村民。”   斐诺并未入座,拱了拱手,端的是一副谦卑有礼,   “我的名字叫斐诺,我来小河村,是来寻亲的。”   寻亲?   里正皱着眉头仔细回想,也没觉得村子里有哪家人长的这般奇模怪样的。   斐诺又道,   “我自小孤苦飘零,一日遇险,为齐婶子所救,齐婶子却病重而去……齐婶子年少寡妇,夫家那边再没有亲人,齐婶子这边却还有个弟弟。齐婶子去世前最放心不下,托我来寻。我问过人,听说辗转嫁来了这里,想托您给我寻一寻。”   里正抹了把脸,   “可晓得姓甚名谁?”   斐诺脸色黯淡下来,苦笑道,   “姓齐,至于名字…我是不晓得,不过齐婶子提起过在一家做过奴婢,后来出事儿便断了联系,直到今天。我回来多方打听,听说来了这边,这才来找您寻一寻。”   里正顿时苦了脸,这人来寻亲,却连姓甚名谁都不晓得,他可怎么找。要是普通人,还能看看眉眼像不像,这汉子长的奇模怪样的可咋整。   但婆娘已经收了人家那么多东西,这事儿里正是不揽也得揽。   冥思苦想了半天,里正也没觉得村里谁家像是和这姓斐的汉子又亲戚关系的。   姓齐…是个哥儿还做过奴婢……   怎么这么耳熟呢…   里正拧着眉头用力想,一家一家人户排除过去。待想到季家时突然便福至心灵,里正一拍大腿,   “有了!”   24.第二十四章   里正拧着眉头用力想,一家一家人户排除过去。待想到季家时突然便福至心灵,里正一拍大腿,   “有了!”   季家二房的夫郎不正是季河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么?就是因为这个季家觉着丢了脸面才这些年对二房两个孩子不闻不问,外人不晓得,他这个里正却是清楚的很。   而季河夫郎……他约莫记着是姓齐,如此一来,便对的上了。   可也不能轻易下结论,万一寻错了可咋整。   里正于是又问道,   “可有什么相认的物件?”   斐诺于是从怀里摸出一方小巧的竹牌,   “齐婶子姐弟离散前各有一个。”   里正笃定道,   “成,我带你去看看,说不准就是他家了!”   斐诺含笑,眼中却是淡淡愁绪,   “但愿,在此之前我已经跑过许多村子。”   里正见了也是叹息一声,   “走罢,去看看罢。”   两人于是一前一后出了门。斐诺落后两步,在里正看不到的地方,渐渐掀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里正也好,落户也好,斐诺本是不晓得的,但拿人手软这个道理无论是在诺亚还是大安都不会有错,再顺便给招呼的伙计几枚铜板,斐诺想要的消息自然就到手。   就算里正找的不是季灯他家,斐诺今天也一定会把人引到季灯家去!   啊,也不晓得昨日一别,天真的小男孩想他没有,看见他大安话旦夕之间便说的这般流利,会不会显出惊愕的表情。   一想到这儿,斐诺心底就升起几分期待,眼中墨绿色大盛。   里正一路在前头走着,心里头也是琢磨不已。   小河村及所在的县城府城并不富裕,消息也不很灵通,其中小河村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乡村就尤甚。但绞尽脑汁仔细想了一路,里正隐约记起了年轻时在县城里闯荡的时候,曾经听闻过北狄西戎等异族之人同大安人长相有很大不同,眼珠发色都犹如妖怪。初初见斐诺时只觉惊骇,但现在想起来曾经的所见所闻,里正的心也就渐渐放到了肚子里。   应当是这般没错了。   想到斐诺刚刚所说,里正又不禁摇头,只怕是早些年战乱,这后生流落过来,被姐姐所救。偏偏姐姐薄命,丈夫早逝,自己也红颜薄命。弟弟呢,也是颠沛流离卖身做奴为生。姐弟两个都是薄命人,早早的就去了,只剩下孩子们。这姓斐的后生一路寻过来也不晓得吃了多少苦,灯哥儿兄妹日子看着也是不好过。   都是可怜人啊可怜人。   里正摇头叹息几声。   两人各怀心思,很快就到了季家。   一进季家院门,就见灯哥儿正抱着一摞比人还高的柴火从后院走出来,一路进了柴房。瘦弱的胳膊仿佛随时都会被柴火压断,看的人心酸不已。   里正顿时不自在的看了一眼斐诺。要是这真是表兄弟两个,又是亲娘临终前的托付,教斐诺看见这场面,不得生气才怪。   斐诺墨绿色的眼眸中果然阴沉之意顿现,面上却是一副激动,连声音也带了哽咽,   “是了,一定是了,他长的和我娘像极,一定是了。”   话不待说罢就要上前去。   里正连忙把人拉住,不断安抚道,   “你且先等等,先等等,让我问问季家人。”   院门口这番动静,很快就惊到了火房里涮洗的熳姐儿,熳姐儿出来瞧见是里正和一个奇模怪样的汉子,连忙跑去堂屋唤了方老太出来,然后静静的躲回火房,却是一边洗着手里的碗,一边竖着耳朵仔细听外头的动静。   方老太出了屋来,瞧见里正和他身边站着的奇模怪样的汉子,心下忍不住一打鼓,就对里正有了些怨怼。   好端端的怎么带这么个人来他家,吓她一跳。   当然,心里抱怨归抱怨,面上还是笑着道,   “里正今个儿咋来了。”   里正捋了捋胡子,指着身边强自按捺着激动之情的斐诺道,   “这人来咱们小河村寻亲,说舅舅姓齐,又在大户人家做过奴婢。我就想着是不是你家老二夫郎,带过来认认。”   方老太狐疑的看了绿眼鼻高的汉子一眼,齐氏什么时候有个外甥她怎么不晓得,何况还是这么个奇形怪状的,吓人的紧。   当下便扯了个硬梆梆的笑道,   “应当不是,我家齐氏可没听说还有什么亲戚。”   斐诺顿时急急辩道,   “可是刚刚进去的那个小哥儿,和齐婶子长的有七八分相似,定然是齐婶子的外甥,定然是他,不会错的。”   方老太本来就不是个什么好脾性的人,脸一拉就显出几分不高兴来。   在季家,还从来没有人敢截她的话头插她的话。   闻声出来的徐氏见状,连忙拉住了方老太,不准痕迹的往里正的方向偏了偏头提醒方老太,面上笑着打了圆场,   “是或不是也不是咱们说了算的,不如叫灯哥儿出来,咱们亲自问问。”   于是便扬声唤道,   “灯哥儿,出来一下。”   季灯放好柴火便听见徐氏唤他的声音,只以为是又有什么活计要干,吐了吐浊气便推门出来,不想一出门,便看见几日前告了别的斐诺居然站在季家院门口,顿时惊的脚步一顿。   里正也在,方老太的面色又发黑,季灯心下惴惴,难不成是发现他和这汉子孤身相处过,来斥他不知羞耻的?   那他还怎么嫁人?季小妹和他又该怎么从季家脱离出去?!   一瞬间,季灯心下闪过种种不安,面上就不由得带了几分慌乱。   里正几人见季灯愣愣的立在门口,只以为是被斐诺异于常人的面容吓到。徐氏柔声对季灯挥手道,   “灯哥儿,来。”   季灯心跳如鼓,僵硬的在几人的视线里一步一步,挪到了门口,   “我……”   季灯嘴唇嗫嚅了几下,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一双因瘦弱而格外显大的眼睛无措的看着斐诺。   接收到季灯无意识下选择的依赖,斐诺心中得意不已,眼眶却是飞速红润了起来,一把把住季灯的肩膀,嗓音沙哑道,   “你阿爸是不是姓齐?是不是?”   方老太顿时不乐意了,伸手就要去扯开这粗鲁的汉子,   “你谁家的汉子,碰我家哥儿做啥?传出去还让不让做人了?”   里正连忙拉方老太到一边,方老太满不乐意的对着里正抱怨道,   “我家灯哥儿好不容易说好了亲事,万一这事儿传出去灯哥儿该怎么嫁人?!”   里正苦口婆心劝道,   “虽然说是过来认认,但看着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这汉子虽然长的跟咱不太一样,可是收了齐氏姐姐救命之恩的。眼下齐氏姐姐姐夫都去了,人后生因救命之恩,记着临终嘱托一路从异域寻到这儿,一时失态也是正常,季嫂子你就体谅体谅罢。”   方老太眉眼顿时吊起,吃惊道,   “啥?”   齐氏还真有个姐妹不成?!   徐氏却是没顾着听里正和方老太讲了些啥,视线悄悄在斐诺身上的锦衣绸缎扫来扫去,眼中便顿时精光大盛,咕噜咕噜转了两下,心中便有了主意。   那边三人自是不提,斐诺只仍哽咽不已,一双修长的手因着激动而微微颤抖,   “是了,一定是了,齐婶子于我如再生父母,临终前托我一定寻到你,这下我寻到你了,你且当我做表哥,以后我一定会对你好的,连着以前的,一起加倍补回来。”   季灯瞳孔睁大,一脸茫然,闹不清眼前这是什么情况。   难不成里正不是来斥他不知羞耻,斐诺也不是被当做奸夫带来,而是来认亲的?!可他什么时候有了个表哥?   里正瞧了,连忙又道,   “你不是有个信物,快拿出来,看看灯哥儿认不认得。”   斐诺听了,急急忙忙从怀中摸出一块竹牌来,   “你可认得?齐婶子和你阿爸,一人一枚。”   季灯瞪大了眼睛仔细瞧了瞧这方精致的竹牌上,怎么也找不见一丝熟悉感。   徐氏见了,连忙道,   “说不得是在齐氏的行李里收着,灯哥儿去找找看。”   季灯脑袋里犹如浆糊糊成一团。   明明是几月前在山上无意碰见的人,怎么就会突然成了他的表哥?他阿爸有姐妹?他怎么从没听阿爸讲起过?这么多年又怎么从没见过?还是这么个不通大安语言风俗,长相奇异的人?那他的阿爸呢?难道不是大安人?可明明是和周围人长的没有什么分别。   季灯越想越乱。   怪只怪季河和齐氏从来没有跟他们提过齐家亲戚的事儿,以至于到现在,季灯也不晓得这突然冒出来的表哥是真是假。   可当下听得徐氏言劝,加之斐诺和里正两个都眼巴巴的看着,季灯只好一步深一步浅的往屋里走去,晕晕乎乎犹如踩在棉花上。   季灯回了屋,季小妹扑过来怯怯道,   “哥哥,外面咋啦?”   “我…”   季灯嘴唇嚅了嚅,还是深吐一口气拍拍季小妹发黄的发顶,   “来跟哥哥找东西。”   “找东西?”   季小妹捧着草兔子疑惑道。   “恩,寻个竹子做的牌子。”   于是兄妹俩便把季河夫夫生前的东西都拿出来,一件一件的翻开。   门外一副激动之情稍稍平息的斐诺眼巴巴的看着季灯屋门,墨绿眼底却是别人看不见的得意笑意。   25.第二十五章   季灯将齐氏的包袱打开,仔细的翻着,脸上的表情也说不清是想找见还是找不见。   季灯找的专心,却是没注意藏在床下已经落了灰的竹筒上渐渐泛起了肉眼不见的青色光点,几个呼吸间,便笼罩在一片极浅极浅的碧色光芒中,待光芒散去时,竹筒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方小巧的竹牌,瞧大小式样与斐诺手中那枚赫然一致无二!只是却在碧色气流下被卷起的灰尘覆盖了大半,倘若不仔细看,也分辨不出那儿竟还有个牌子。   待衣物尽数翻过一遍,季灯毫无所获。   斐诺…约莫认错人了。   季灯想。   毕竟之前见面那么多次,也没有提到过他和斐诺的义母面容相似。更不要提,他阿爸齐氏可是地地道道的大安人长相,跟斐诺怎么能扯的到关系。   可…   季灯却又忍不住假设,斐诺对他和季小妹未免太好,好的已经超出常人范畴,又是帮他烘蕙草,又是带他们吃面,还送了他一竹筒的红糖。就算家里阔绰,又怎么会在救命之恩报了之后还一再来寻,但如果说成是表哥的怜惜倒也说得过去。   虽然,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血缘。   季灯坐在床边不由得发起愣来。   他早已习惯一个人撑起来所有,伏低做小、沉默寡言的在季家为自己和季小妹换得一隅偏安之地,只待嫁人后便能当家做主。   偏偏在这个关头冒出来个斐诺。纵使季灯一直记着大防与他保持距离,可这时想来以往,有这样一个阔绰又对他们兄妹心怀怜惜的表哥,对季灯兄妹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季灯确实没有找到信物,对那个竹牌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没有信物,谁晓得他们究竟是不是表兄弟。   季灯想破了头,也整不清个头绪。   更理不清的是,他究竟对这个不知真假的表哥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屋外许久不见人出去,徐氏便扬着嗓子催了一声,   “灯哥儿,寻得了么?”   季灯蓦然回首,怔愣一下,回首看了一眼摊开的包袱,到底叹了口气,忍不住自嘲。   自以为是想再多又有什么用呢,没寻到竹牌就是没寻到。看来到底是斐诺认错了。   话是这么说,季灯却忍不住想,如果真能有这么个表哥多好。   季灯眼里渐渐落寞下去,光采尽褪。   他真的,再在季家多待一天,都感觉要撑不住了。   他真的好想爹,好想阿爸。   季灯终于露出几分藏在坚硬外壳下的脆弱,长长睫毛下的眼睛充满无助和茫然。季小妹自告奋勇的在屋子里寻来寻去,却是没有注意到季灯一时的低落。   “哥哥?”   捧着草兔子的季小妹突然蹲身在床脚里侧捡起一块灰扑扑的牌子,鼓着腮帮子吹了吹,   “这是什么?”   季灯循声看去,便见一块牌子吊在季小妹手上,灰尘拂去的地方,赫然是一片竹色!   季灯猛地一把抓过竹牌,拽着袖口用力擦了几下,随着动作,灰尘慢慢拂去,越来越多的竹青色露出来。待竹牌全貌露出来,季灯定睛一看,似乎真和斐诺的那块相似不少。   “哥哥?”   季小妹奇怪的看着似哭非笑的季灯,   “怎么了?”   季灯深深的吸了几口气,紧紧的攥住竹牌,重重的抹了几把眼眶,牵住季小妹的手,   “走,我们出去。”   屋外,方老太明显已经等的不耐烦,可在徐氏一再软语劝说、笑脸相陪的情况下,还是按捺住在原地等着。   毕竟里正也在,就这么走了多少面上不好看,季老秀才回来晓得了也是要训她的。   好不容易屋门吱呀一声,季灯牵着季小妹出来,方老太低低冷哼一声,   “自个儿家里还关什么门,摆明了防着我呢。”   徐氏无奈唤了一声,   “娘――”   但众人的注意力并不放在方老太身上,俱是紧张的随着灯哥儿一步一步前来而把心提的高高的。   远着还瞧不见,待季灯再走近几步,其手上攥着的一角竹青色便显露在众人眼中。   斐诺一见,顿时再也忍不住,几个大步上前屈膝跪地,便紧紧搂住季灯和季小妹久久难言。   季灯被迫倚在斐诺怀里,方老太等所有令人不安的存在却是尽数被斐诺单薄的脊背挡去,令季灯一瞬间感到了久违的安心和放松。   鼻尖硬硬的硌在斐诺的胸膛上发了酸,眼眶也被温热的气息熏的发了热,季灯忍不住就悄悄抬了手攥住斐诺腰间的一点衣裳,小力的拉紧了自己和斐诺的牵绊。   真好。   季灯忍不住闭了闭眼。   里正看着这副重聚场面也是一时软了心肠,当下便抚着胡子乐呵呵道,   “好好好,一家人团聚也算是个喜事了,斐家汉子,这是小妹,是灯哥儿的同胞妹妹。”   徐氏紧攥着帕子的手在看见季灯手中的一抹竹色时才蓦然松快下来,跟着里正的话也拿着帕子揩了揩眼角,   “是啊,这么多年表兄弟才相见,真是苦了三个孩子了,好在老天长眼,才有了今天这么一日,以前的苦都过去了,今后啊,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在场之人皆眼泪汪汪,好一副温情场面。只是除了方老太一脸漠然,还有个状况之外的季小妹一脸惊讶,   “绿眼大哥!”   方老太一听,顿时奇怪的皱了眉。里正和徐氏面色也顿时微微一变。   难不成这三人之前认识?那今天这场……   斐诺眼睛都不用往后看就把这三人能想到的想不到的都想到了,于是抢先方老太一步红着眼眶,激动的哽咽道,   “我前几日在县里落脚时见一女娃模样可爱,同她玩了玩,不想竟也是我的血亲,真是苍天在上。”   原来如此。   里正和徐氏了悟的点了点头,方老太却撇了撇嘴,齐氏有没有个姐妹,灯哥儿有没有个表哥同她来讲一点关系没有,只要别耽搁她拿那一贯钱就成。   想着方老太面上的不耐之色就越盛,白在这儿耽搁这半天功夫做不成饭,待会儿季海季焕他们回来吃啥。   于是对徐氏使了个眼色。   徐氏只作不觉,仍揩着眼角一副感动的模样。   方老太便皱了眉头。   “我想带他们走。”   这厢的斐诺终于冷静下来,抬头对三人道,搂着兄妹两个的手却是丝毫不松。   “那肯定不行。”   方老太毫不犹豫的反驳,   “灯哥儿马上要出嫁了,跟个汉子住在一处说出去还要不要脸面了。”   里正也是面露难色,   “对啊,虽然说是表兄弟,可一来你们到底不是真的兄弟,二来灯哥儿是个哥儿,上面又有长辈,没有出去跟表哥过的礼。”   斐诺墨绿色的瞳孔中尽是忧愁伤郁,   “我们二十几年来未曾见过,我想好好补偿他们,我会对他们好的,让我带他们走罢。”   徐氏听了,眼珠里就闪现些算计,站出来打圆场笑道,   “灯哥儿和小妹在家里又不会受委屈,这…”   徐氏看向里正悄悄指了指斐诺,里正会意,想了想道,   “这是斐家汉子,叫…叫斐诺。”   徐氏轻笑一声,接上话道,   “对,阿诺要是想兄妹俩了,可以常来家里看看哪。”   斐诺环着兄妹两个的手紧了紧,   “可我想要带他们走,给你们银子可以么。”   斐诺顿了顿,见几人没有动摇的意思,又加了一句,   “多少都可以。”   徐氏揪着帕子的手顿时一顿,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和笃定。   方老太忍了半天的火气顿时一点而起,   “这是我家,哪有你说话的道理?!”   真真是齐氏的外甥,从骨头里就一样的讨人嫌!给银子?奴仆的外甥能有多少钱?!就敢这样大放厥词,真是好大的口气!   方老太脸色黑沉如锅底。   里正连忙安抚了方老太几句,   “哎,斐诺来自异域,不懂咱们大安的人情世故也是难免,季嫂子别起火别起火。”   转头又劝斐诺道,   “你也别难为季家了,就是在外头任何一处,都没有表哥表弟单独过得理,这话也没说错。你想灯哥儿兄妹了,多来看看也就是了。”   斐诺闻言皱了眉头,定定看着季灯,墨绿色的眼中是一片复杂,季灯亦回视着他。   因着刚刚的哭泣,季灯的鼻尖眼角还泛着红,这会儿正鼻头酸酸,思绪一片混沌,好在听了几人这么争来争去,脑子里也算是恢复了几许清明,跟着劝斐诺道,   “你先走罢,常来看看我们也就是了。”   眼见季灯的眼里有了决定,诧异晓得今天是带不走季灯了,斐诺暗骂一句。   也怪他信息收集不全,不晓得大安竟然还有这种规矩,只以为利益至上的原则在诺亚和大安都行得通,尽管拿银子来砸就是。不想大安的人伦大防尽然如此麻烦,这才出了眼下的纰漏。   看来还要另想他招了。   “那好,我明天再来看你。”   一番沉默后,斐诺终于做了妥协。   里正这才松一口气,暗道这猪肉糕点拿的可真是不容易,面上却也乐呵呵的打了圆场道,   “好好好,你可有落脚的地儿?不行的话…”   里正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方老太。   方老太立马板了脸,   “我家人多屋少,住不下。”   里正无奈,只好对斐诺道,   “今个儿天不早了,若不然你先在我家歇一宿?”   斐诺摇头推拒了,   “我在县里有住处。”   立在一边儿的徐氏听了,藏在眼睑下的眼珠子就咕噜噜转了两圈。   斐诺离开前又最后深深抱了兄妹俩一次,认真承诺道,   “我明天再来看你们。”   “恩。”   季灯抿着嘴唇点头,视线一路跟着斐诺起来,出了季家的院子,渐渐远去直到消失不见。   26.第二十六章   方老太抱着胳膊哼了一声,   “还不赶紧做饭去,愣着干啥?!”   却是徐氏连忙笑着站出身来,   “我来罢我来罢,灯哥儿哭了这半晌只怕头晕着呢,快回屋里歇着去罢,饭好了大伯娘会唤你们的。”   方老太皱着眉头瞥一眼徐氏。   这徐氏今个儿吃错药了?   季灯却顾不得这些,随口应了一声,牵着季小妹一步深一步浅的回了屋。一关上门,季灯就脱力的倒在床上,胳膊横在脸上阻挡着外界的光线,脑子里却是在一遍一遍的再现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突然出现的斐诺和……   突然有了的表哥……   温柔,而善良的表哥……   简直像一场梦一样。   季灯的脑袋一片浆糊。   可,真希望不是梦。   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季灯这样想到。   ……   晚间季海刚家来,就被徐氏拉到一边耳语一番。   “这么说,齐氏还真有个姐姐,而且还救了个绿眼的后生,现下这个绿眼后生为了报恩一路寻过来了。”   听完后,季海抚着短须喃喃道。   “是啊,而且这姓斐的表哥,身上穿的,可都是锦绸,真是阔绰呢。”   徐氏似乎很是羡慕。   “哦――?”   季海不动声色的转了转眼珠,又问道,   “是真阔绰还是充场面?”   徐氏笑着睨了季海一眼,道,   “我今个儿下午去打听了打听,村里有人看见这斐家汉子是提了满手好东西去的里正家,什么上好的五花,一兜子又大又红的果子,还有一提四五个的油纸包,不是装的糖就是装的点心,这一番下来少说得一百文,你说是真阔假阔。”   居然这么大手笔?!   季海顿时精神起来,兴致勃勃的又问,   “来咱家提了点子啥?”   徐氏低头一笑,   “人家还不晓得灯哥儿兄妹是不是要找的,来认人的,当然没提东西。认了人之后还说要给咱家银子接人走,不论银子多少呢。”   季海一听,顿时紧张了几分。开口闭口是银子而非铜钱,这姓斐的后生肯定颇有身家,   “没让把人带走罢?”   徐氏斜睨他一眼,   “瞧你说的,我是昏了头么?当然拦下来了,只说若是想了就来家里看看。听说在县里头有住处,约莫是住在客栈,明个儿应当就要上门了。”   季海听了,紧绷绷的面上就现出放松的笑来,满意的对徐氏颔首道,   “还是你聪慧。”   说着又抓起徐氏的手放在掌心,   “娘今天肯定给你气受了罢。”   话虽是疑问,语气却很是笃定,仿佛料定了方老太会给徐氏难看。   方老太什么性子他这个做儿子的可是清楚的很,分辨不了啥值钱啥不值钱,老拿鱼目当珍珠,做事尽按着自己喜好来,偏偏脾气又大又犟,有时连他这个亲儿子也受不了。秀才家教养出来的徐氏娇娇弱弱,当然更受委屈。   徐氏很是明事理的温婉笑笑,   “没有,娘待我极好。”   季海瞪她一眼,却是没有半分疾言厉色,将徐氏搂进怀里,   “嘴硬。”   一番温情之后,季海又嘱咐徐氏道,   “明天去村里转转,看能不能多打听点这个姓斐的汉子的事儿。”   徐氏点头应下。   季海抓着徐氏的手笑道,   “如果真是个阔绰的亲戚,那可就太好了。”   …   灯哥儿兄妹突然冒出来个亲戚的事儿,方氏一家来便从熳姐儿口中得知,闻言忍不住感慨一句二房的好命。   齐氏是个奴仆贱籍出身的,在饱读诗书的季家自然就尤为的看不上。可奈何有个疼齐氏入骨的季河,方老太和季老秀才一要刁难齐氏,季河便先一步站出身来顶着压力责难。这般的夫妻,看的方氏不晓得有多羡慕。   后来季河夫夫相继去了,灯哥儿兄妹起早贪黑,方氏心里除去些物是人非的伤感,更多的却是一种扭曲的畅快。   可现在,在季家孤苦无依的灯哥儿突然冒出来个表哥,这表哥听说还及其疼爱怜惜兄妹两个,宁愿给银子也要带人走。哪怕是亲生的表兄弟都不见的有这么亲,何况那后生说到底只是个外人。   想到这儿,方氏不由得感慨一番。   二房从大到小,真的都是命好啊。   不管季家人都是怎么想的,第二日一早,徐氏就早早的就收拾洗漱好进了火房,伺候的季海三个书生吃完早饭。方氏瞧了,略一思索便想通了其中关窍,也不跟徐氏抢,难得歇了个早上,吃饱喝足便跟着季江下地去了。   自从灯哥儿婚期将近,未免村里人说闲话,方老太便不让灯哥儿下地去,方氏自然得跟着去帮忙。   走到县城破要费一番时辰,季海三人也就早早出了门。临走时,季海悄悄附耳徐氏,   “可别忘了。”   徐氏浅笑颔首,   “放心,我都记着呢。”   方老太早饭后照旧回了屋,徐氏回屋换了身衣裳出来,瞧见季灯正在后院劈柴火,连忙上去心疼道,   “灯哥儿快别干了,马上要出嫁的小哥儿,糙了手可怎么办。先放着等你大伯二哥回来干罢,快回屋忙去罢,香囊啥的绣好了没,要是赶不及就跟大伯娘讲,我帮你分担上些。”   握着斧头的季灯虽然晓得季海和季烁回家来干活是天方夜谭,闻言却也不推辞,“诶”了一声便依言放下了斧头,低着头回道,   “绣的完,他家人口不多,再给两副鞋底子纳上鞋面就好了。”   『他家』指的自然是黄屠户家。   徐氏笑眯眯的夸道,   “灯哥儿真是心灵手巧,。”   季灯低了头,状似羞涩。   徐氏瞧了,又似不经意道,   “那趁着有功夫,给你表哥也做上双鞋罢,他要是收到了不知该有多开心。正好趁着他今天过来量量大小。”   开心么?   虽然晓得徐氏来意不纯,季灯还是忍不住跟着考虑了一下。   那样一双墨绿色的眼睛笑起来的样子…   季灯忍不住想起之前在山上时,斐诺一回头的刹那,在煦光下笑得格外欢欣温暖。   那就…   给他做一双好了。   反正是送给多年未见的表哥,传出去也不会有什么人说闲话。   徐氏见季灯半天不吭声就晓得他心动了,一副体贴模样道,   “快回屋忙去罢,这些就别干了。”   季灯点点头,站起身回了屋。   屋里头,季小妹正趴在床上对草兔子说着悄悄话,见季灯回屋来,好奇的问,   “今天的活儿这么快就干完啦?绿眼大哥今个儿是不是要过来呀?我们以后要叫他表哥了么?我们为什么不能搬去和他一起住?到时候没有奶奶和大伯娘,肯定天天都能吃得饱。”   说着,季小妹的脸上就显出了几分喜意。   季灯脱了鞋子盘腿坐在床板上,抱了绣棚筐子给最后的两个鞋底子纳鞋面,手上功夫忙个不停,嘴上还要回答季小妹的一串提问,   “今个儿应当会过来罢,倒是不晓得多会儿。多会儿也能行,反正人就在那儿,又跑不掉。”   问了三个问题,却只有一个得到解答,季小妹撅了撅嘴巴。不一会儿却又转着灵动的眼珠问道,   “可是哥哥,绿眼大哥怎么现在成了我们的表哥?那之前呢?难道之前不是么?”   季灯捏着针穿线的手顿了顿,蓦然被季小妹提醒起来昨个儿他忘了的疑惑。   昨个儿是一时激动,许多东西却还没理清楚。如果斐诺是他们的表哥,又是凭着面相认出来的,做啥先前不说,偏偏要这会儿才说。   季灯把拿起的绣筐复又放下,忍不住自己跟自己较劲起来,一时间各种猜测想法涌上心头。半晌,却是突然回过神来,自己啐了自己一口。   想这有个啥用,斐诺一看便是富户人家,还能对他这么个农家小哥儿有啥企图不成才来冒充他的表哥。   季灯颇有几分自知之明,他长的勉强能夸一句清秀,却是扔进人群再找不出来的存在。生为了个哥儿,又不比女娃能生,斐诺能看上他什么。   自己啐了自己一口,季灯复又拿起绣筐里的鞋底子,把着麻布鞋面一寸一寸的钉到上头去。   季小妹随口一问,也不是真的要得到答案,眼见季灯又皱着眉头不知想些什么,自己又捧着草兔子往里头一滚继续讲悄悄话去了。   等到季灯终于把两双鞋纳好,回头一看,季小妹已经捧着草兔子在床里头睡着了,不时咂吧几下嘴,梦里念叨的都是『草兔子』。   季灯忍不住无奈失笑,瞧了瞧季小妹宝贝不已的草兔子,心里又不禁感慨。   斐诺还当真是技艺高超,随手扯了草编的草兔子,竟然放到今天只是发了些黄,捧在手上把玩时依旧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也不知是不是在他没注意的时候做了些什么才能让兔子保存的这么完好。   就连之前香铺里伙计说香效极佳的那些蕙草,季灯后来问了问算过日子,也正好是斐诺帮着他一起处理的。   说不定斐诺是有哪个香商世家的传承,所以才在这些事情上这么有法子。   季灯忍不住羡慕。齐氏虽然跟在一家大香商最受宠的小妾身边伺候了许多年,耳濡目染之下晓得了许多美面润体的香方子,可到底不如正儿八经的家中子弟,许多手法和更深层次的香根本接触不到。   倘若斐诺真是在哪家学过,那可真是有了大造化。   只是……   季灯想到斐诺那碧眸青发,又忍不住挠挠下巴。   究竟是来自哪里的人才会长的这样与众不同?   这点,斐诺对他还是只字未提。   就连斐诺不是自己血亲的表哥,季灯也还是从徐氏口中听来的。   真是神秘啊。   季灯感慨道。   27.第二十七章   在徐氏的翘首以盼中,晌午方过,直到方氏和季江准备又下地去了,斐诺才在里正的陪同下,提了满手的见面礼而来。   徐氏提着的一颗心这才算是放进了肚子,笑着站起身来便迎了上去,   “里正和阿诺来了,用过午饭没有?没有我去给你们做些。”   说着就要转身去火房。   里正连忙劝住,乐呵呵的抚着胡子,   “不用不用,在家用过了。”   徐氏闻言,也就顺势而下,邀了两人在堂屋中坐下,打发烟哥儿去叫灯哥儿兄妹,自个儿去方老太屋子里寻人。   季灯很快就带着季小妹出来,瞧见堂屋的斐诺和里正,低着头喏喏喊了一声,   “里正,表哥。”   斐诺闻声看去,墨绿色的眼睛就温柔的弯起,招手道,   “快来。”   季小妹活泼,拉着季灯就跑上前,站在斐诺腿边抬着小脑袋问,   “表哥今天是来看我们的么?”   “当然了。”   斐诺温柔的抚了抚季小妹枯黄的发顶,   “不知今天,以后也常来。”   听到这话,季小妹顿时笑开了眼。   斐诺空出一只手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油纸包递给兄妹两个,   “拿去分着吃罢,吃完了我再给你们买。”   油纸包被塞进季灯手里,季灯解开上面绑着的细绳,里面几块指肚大小的点心就露了出来,闻着有股淡淡的桂花清香,一瞧就晓得有多贵。   既然是表哥给的,季灯便不客气的拈了一枚起来,先喂进在一边眼巴巴看了半天的季小妹,然后才自己拈了一个吃。   “好吃么?”   斐诺问。   “很香。”   季灯吮了吮舌尖,铜板的味道比桂花还要香。   里正坐在上位,抚着胡子乐呵呵的瞧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只是又想到灯哥儿再等半月就要出门子,届时可不比现在表兄弟三个能常常见面,又不禁伤感了几分。   再想到昨个儿回去路上斐诺听见灯哥儿亲事时的表情,里正暗暗叹口气,二十年未见的亲人一朝得见却只剩半月时间,别说斐诺心思黯淡,就是他这个老头子也忍不住心酸。   里正感慨半晌,转头瞧见扛了锄头正要下地去的三房夫夫,连忙笑道,   “阿江先别急着下地忙去,上次我和后生过来只怕没瞧见,今个儿后生过来好好认认人。”   自打见着里正和这绿眼的怪汉子进门,方氏就猜到这绿眼汉子恐怕是灯哥儿那个表哥了,虽然有了心理准备,看见的时候还是免不了一惊。略一盘算了盘算,就想着留下来好好瞧瞧,所以故意在门口磨磨蹭蹭。   这下一听里正的话,方氏便露出个笑脸,拉着季江过来,   “里正说的是,不去了不去了,反正也不忙,耽搁一日也不要紧。”   客套了两句,方氏的视线就往旁边的绿眼汉子身上瞟,撞上斐诺的视线,便笑道,   “这就是齐氏家外甥,灯哥儿的表哥罢。”   斐诺颔首应道,   “是我,您是?”   方氏刚要说话,屋门吱呀一声,方老太和徐氏便一前一后的出门来。季灯连忙把油纸叠起来塞进怀里,拉着季小妹站在一边。   方老太问好了里正,对斐诺和灯哥儿兄妹只是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直直对方氏和季江问道,   “怎么没下地去。”   里正乐呵呵的解释道,   “是我说留下来咱好认个人,毕竟是门亲戚。”   方老太面上显出一点嘲讽,   “我老婆子可没听说过哪家亲戚的后生赶着下晌来认亲戚的。”   里正不赞同的“诶”了一声,   “斐家这后生住在县里,一大早往这儿赶也要走一个时辰,何况还要备上门来的礼――昨个儿人回去天都黑了,可不得今天才能办了。季嫂子你可别较这劲。”   里正说完,斐诺就上前半步将手里提着的东西送到方老太面前,   “这是我的拜访礼,如果有失礼,还请见谅。”   端的是一副稳重内持,气度不凡,仿佛昨天和那个激动执拗的人是两个模样。   里正的面子,方老太当然是要给的,不阴不阳的点了个头,余光一瞥瞟到斐诺手里的东西,脸上却是显出了吃惊之色,连忙示意两个儿媳妇儿去接,对斐诺的面色也好看了许多。   徐氏便笑容满面的上前,和方氏一左一右接过斐诺手里的东西。   东西一脱手,斐诺面上的笑便真切了两分,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握拳抻了抻,又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倒是站在斐诺身后的季灯忍不住奇怪的看了看斐诺。   他该不是……拿不动罢……   感受感受了入手的重量,又不着痕迹的瞧了瞧东西的大小,徐氏脸上的笑这便真心了好几分。再似不经意瞟过斐诺身上和昨日已然不同的绸缎料子,心下便有了算盘。   徐氏和方氏两个接到手的俱是个大盒子,倒也看不清里头装了些什么。   斐诺拱了拱手,指着盒子道,   “听里正说,家里有不少的读书人,我便买了些纸笔,希望家里能用得上,也算是我这个后辈的一点心意。”   这话还是里正怕斐诺不通大安的人情世故,一路上来仔细教过的。见斐诺说的分毫不差,里正不由得满意的颔首,再想到今早斐诺来时又提的东西,心里对斐诺更是满意了几分。   方老太一听见『纸笔』,面上先隐隐露出几分狂喜来,随即就是一脸怀疑。   这姓斐的后生可别是吹牛皮,笔墨纸砚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季家看着十几亩良田富裕,当家人又在县里做先生挣着塾修,还有个当账房先生的长孙,供着好几个读书人真是光鲜亮丽。   可实则却是季家入不敷出,有季老秀才在能免些塾修,真正的支出大头全是花在了这些纸笔上头。就是最便宜的笔,也要十文一只,季家四个人就是四十文,一下用了季家好几天的粮钱,更不要讲还要买墨条砚台,可见花钱有多怕。   平日里季海三人用的纸笔大多是季老秀才从学堂里匀出来的,一张纸往往是用了正面用背面,尤其是季焕,实在连蝇头小楷都写不下了才算用完一张纸,看的方老太和方氏多有心酸。   眼看着季海马上要去考秀才,正是写策论废纸笔的时候,可灯哥儿彩礼才一贯半,加上东拼西凑将将才够了来回的路费,又哪里还能匀的出来钱买纸笔。斐诺这一次,可算是送到了季家人心坎上。   方老太招了招手,徐氏便会意的将手上的盒子提了过去。   盒子一到手,方老太就迫不及待的打开,只见里面果然整整齐齐列着一派五根毛笔,掀开一看,底下又是五个浑圆的砚台安安静静的躺着。   方老太顿时又冲着方氏急急招手,盒子一到手就迫不及待的打开,只见里面装了一沓子雪白雪白的宣纸,比季家人平时用的不知好了多少去。再打开下面一看,就是五根拇指粗细的墨条。   好生阔绰!   凑在一边跟着看的两个媳妇儿忍不住也咋了舌,徐氏更是惊叹连连。   这种白皙的宣纸算得上上等,徐氏虽不晓得算上等中的哪一级,又有没有名号,但只这一刀纸已经值不少银钱。何况斐诺还是笔墨纸砚按着一式五份送来,可想没有个三四两银子是下不来的。   一出手就三四两啊!   徐氏捂着帕子按住砰砰作响的胸口,一个决定悄然成型。   里正瞧着方老太猴急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叹息两声,可转眼看见盒子里的东西也忍不住惊叹一声,悄悄暼了一眼站在那里稳重如山的斐诺,叹着气感慨一番。   也不晓得季家怎么就有了这么个阔气的亲戚,就冲着今天这礼,方老太以后就再不会给斐诺脸色看,更是要把人捧的高高的才算。灯哥儿兄妹俩也算是苦尽甘来,有了这么个表哥,季家人也好黄屠户家也算,哪个不得把人当眼珠子看着。   面对着方老太而站的季灯看不清盒子里装了什么,却能看见三人面上的惊讶夹杂狂喜。略一思索就晓得斐诺送的『纸笔』只怕是一式五份,说不得还都是好东西,才能叫一向含笑的大伯娘都罕见的失态。   毕竟斐诺身上穿的都是好料子,在这方面也不会吝啬,只是这么多银钱就这样搭给季家,季灯还真是给的不怎么心甘情愿,哪怕这不是他的腰包。   但一想到那件被他前脚卖了,主人后脚就出现的黑斗篷,季灯忍不住心虚的挠了挠脸。   他还是别想什么想了。   斐诺站在原地看着前面的三个女人一脸没见识,虽然已经不耐烦的想念个咒语拿藤蔓把她们都脚朝上吊起来才好,面上还是保持着稳重后生的神色,余光却放在季灯身上,从未离开过。   用木头想也晓得今天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给季家送钱的。仅仅是昨天到现在,和里正的几番对话中,斐诺就已经不止一次的因为缺乏大安常识而引起了里正的疑惑。   什么『秀才』、『童生』,什么『县试』、『秋闱』,斐诺一个都听不懂,更遑论回应里正的话了。   虽然借着异域人的名头转开了话头,斐诺还是清楚的意识到了将自己暴露在人面前的危险。因此,带走季灯,斐诺势在必行。   28.第二十八章   为了能早日光明正大、不惹人疑的带走季灯,斐诺也算是用心良苦,才专门听从了里正的建议,去采买了『毛笔』、『宣纸』。一路上因为不通其意闹出来的麻烦木系七阶法师不想再提,好在现在看来,他想要的结果已经出现了。   斐诺不经意般视线扫过徐氏等人面上,嘴角勾起一丝隐秘而又得意的微笑。   看够了一应笔墨纸砚,方老太婆媳三个脸上俱是压不下的笑意。方氏瞧着复又合上的盒子,心里想着季焕满是欢喜。方老太和方氏想的相近,却是多关心个大房。再看见斐诺那双墨绿色的眼珠,方老太也不暗骂『狐狸精』了,笑呵呵一派慈祥道,   “后生……”   话刚出口就顿了顿,方老太看向方氏,方氏悄悄提醒,   “斐诺。”   “对,阿诺。”   方老太看着斐诺的视线就像是看见了鸡的黄鼠狼,灿烂的笑容在季灯看来有几分瘆人,   “来就来罢,提这多东西做甚,坐罢坐罢,要不要喝水?烟哥儿,熳姐儿,去沏茶来。老大媳妇儿,把这些先放到屋里去。”   至于是哪个屋里,当然是方老太的屋子。徐氏就是再贪心,也不敢明面上贪了公中的东西。何况这五份里头,三份就是分给大房的,徐氏自然不担心拿的少了。当下笑呵呵的应了,抱着盒子走了。   三房屋里的烟哥儿熳姐儿闻声应了,立在一边的方氏不满的抿了抿嘴,瞥一眼跟木桩子似的立在院中木愣愣的季江,方氏一时更是气上心头,狠狠地瞪了一眼去。   但在生气的,在场之人里也就方氏一个而已。其余之人都相谈甚欢,尤其是方老太,对斐诺更是倍加关心,多加询问。   时近傍晚,方老太和徐氏邀着两人留下来吃晚饭,被斐诺婉拒了,   “我还要赶回县里,再不走天就要黑了。”   方老太“诶”了一声,   “那就别回去了,留下来住一晚上,待会儿你大伯和阿焕阿烁就回来了,昨个儿你不在,今天正好认认人。”   斐诺笑着应了下来,只是唇角怎么都带着一丝隐秘的轻蔑。   既然是一家人相聚,里正也就没有留下来,径直回家去了。   到了家,里正婆娘正指挥着儿媳妇儿做饭摆碗,瞧见里正回来了,便问,   “怎么样?今天给季家送了点啥?”   上午斐诺过来时,她就注意到斐诺提着的两个盒子,只看包装精美,就晓得不是便宜货。倒也说不上是觊觎,只是村里从来少见这样阔绰的富户,难免好奇罢了。   里正坐在上位,端着茶喝一口,这才在里正婆娘好奇的视线里长舒一口气,感慨道,   “笔墨纸砚,一式五份,一式五份哪!”   里正的嗓音里带着激动,伸出手掌比了比。   “天哪,这汉子咋的这般富贵!”   里正婆娘大惊。   “可不是――”   里正喝了口茶压了压,还是忍不住勃勃兴致,比划着道,   “你是没瞧见,那纸雪白如雪,肯定价格不菲,只怕这么一刀就得一两银!”   “一两银!”   里正婆娘忍不住捂住了嘴,眼睛睁的大大。   “就是,今个儿往过走的时候,这汉子还托我……”   里正说到一半,示意里正婆娘过来,小声附耳道。   “真的?!”   里正婆娘惊呼,在看见里正肯定的点头后忍不住抚了好几下胸口压了压激动之情,半晌才道,   “看来这姓斐的后生当真有钱的很,有这么个阔绰亲戚,季家这下做梦都要笑醒了。”   “谁说不是呢。”   里正也忍不住感慨,可略想了想,又觉着不对,   “季家老太太可是向来对灯哥儿兄妹不怎么好,人还能给欺负了自家表弟的人好处去?”   里正婆娘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那汉子这般有钱,又这般对灯哥儿兄妹好,只是『没有血缘』这点总归叫人遗憾,季家为了把住人,定然动心思。只不过动什么心思,就还要看季家人聪不聪明了。   季家。   晚饭是在院里支了桌子吃的,季老秀才不在,季海便坐了上首。因着桌子不够大,便只有汉子们坐了这桌,至于季灯和季小妹,也是托了斐诺一力『同座』的要求,才不用去火房热烘烘的啃团子。   虽然有斐诺在,季家人也不会再让他吃不饱吃不好。   想到这儿,季灯悄悄抬了眼睛看向斐诺。斐诺正在回答着上首季海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面上温和有礼,却半天一口水米未动。   季灯忍不住啐了啐季海。   还当谁不晓得他那点子小心思呢,急吼吼的问个不停,就不能等吃完饭再说,还是个书生呢,真不如他这个没爹没阿爸的村娃。   季灯暗暗给季海翻了个白眼,手上筷子精准的夹了一大块肉放进了斐诺的碗里,又加了两筷子,自己和季小妹一人一块儿,就着馒头吃得倍儿香。   这可是季灯在季家从来没有过的待遇,不趁着机会好好享受一把怎么行。   旁边的季烁看的简直眼睛都要冒火。肉在季家从来都是汉子和方老太才能吃,灯哥儿不过是一朝有了个表哥,竟然这么张狂!   季焕倒是对桌面上的饭菜没什么意思,自顾自吃着自己的。   斐诺虽然在应付着喋喋不休还故作姿态的季海,墨绿色的眼眸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季灯,将季灯的一举一动皆纳入眼底,墨绿色的深潭中便蕴了笑意。   修长的手指用筷子把住肉块两边,微微一用力就将肉一分为二,一半一半进了兄妹俩的碗。   季灯正吃着,一块肉就从天而降,抬眼看去,正正对上斐诺含笑的眼,放在腿上的手忍不住挠了挠裤子,面上还是把肉吃掉了。   自从晓得斐诺是他表哥后,季灯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开口闭口大防,终于跟着季小妹放宽心感受着斐诺的温柔和体贴,感觉也不坏,有些像从前阿爸和爹还在的时候。   想到这儿,季灯又不自禁瞄一眼斐诺。   “阿诺?”   没有得到回答的季海唤了一声。   “在。”   似走了个神,斐诺歉意的笑了笑,这才回答季海刚刚的问题,   “我在县里住客栈,今天来之前托了牙郎给我寻个住处,不拘大小,只要带个院子就好。”   这是要在县里买房子长住的意思了?   季海眉头微微一挑,仿似不经意般又问道,   “可寻好了?没寻好这几天先在家里歇就是了,跟阿烁挤挤,在客栈里住费钱不说,还住的不舒服。最重要的是省的你来看灯哥儿小妹路上费的功夫了。”   斐诺笑笑,在季烁几要喷火的眼里夹了一块儿肉一分为二放进兄妹两个碗里,得来季小妹一个甜甜的笑。   斐诺心情欣愉了几分,这才耐得性子陪季海三试三探,   “今个儿才托了人,哪儿能这就寻下。”   墨绿色的瞳孔中掀起狡诈的笑意,斐诺握着筷子给季灯兄妹两个碗里添肉,云淡风轻道,   “大伯倒也毋须担心,我今个儿央了里正帮我在村中寻处地方,再帮我找一队人建个屋子,现在正是春日,干起活儿来总比冬天里快。里正说快些的话十天半个月就能完,届时我住进去就是。”   什么?!!!   捧着茶杯的季海好险没把手里的茶杯摔了,好在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快速反应过来,稳稳的端住了茶杯,干笑了两声,   “阿诺在县里寻了房子,还要在村里再建一个?!”   斐诺浅笑,端的是温和有礼,   “是啊。我这人不通文墨,搬进去省得在这儿耽搁大伯和两位表弟读书,也方便我常常来看灯哥儿和小妹。县里那个就等着带灯哥儿小妹去玩的时候住,省得来回跑的累了。”   言辞里并不把买房建屋当作多么大的事情。   季海面皮抖了抖,心下满是惊骇。   县里买个房子只是为了玩累了歇歇脚?!真是好大的手笔!   憋了一顿火的季烁顿时瞠目结舌,攒了一顿饭的火气顿时蔫了。   这汉子怎么这般有钱!!   季烁本以为斐诺不过是个哪里的无名小卒,自恃是书生还有几分瞧不起斐诺。哪怕昨个儿晚上听说这人送来了文房四宝,季烁也以为是斐诺的巴结之举。   东西被方老太仔细的收在了房里,只有季海这个童生郎才拿到了自己的那份用。季海又宝贝这一套笔墨纸砚,盘算着写了文章拿去拜访秀才举人的时候用,轻易不肯拿出来。   于是季烁到现在也没见过斐诺送来的东西,就连今天见斐诺都还只是第一次,对斐诺,也只当是和灯哥儿一个性子,颇为瞧不起。   谁想这姓斐的汉子居然这般阔绰!   何止是阔绰!!   季海心中惊骇,面上摆着的慈祥也龟裂几分。   他不像季烁一样少年意气,全凭喜好待人。自从徐氏处听得这姓斐的后生阔绰,季海就对斐诺上了几分心。   昨个儿送来的笔墨纸砚虽然贵重,但普通富户也不是买不起。可今天!斐诺居然云淡风轻的就买了两处房子!   村里的先不说,县里的房子可不是那般好买。只一座带个巴掌大小院儿的一进屋子就要足足十两银!在乡下足足够建三间青砖黛瓦的好屋子了!   季海顿时心跳如鼓,那是激动所致。到底比季烁多吃了二十年的盐,很快就强行按捺住了失态的神色,夸了几句斐诺年少有成,拐弯抹角的开始打听斐诺是做什么的。   斐诺眼底尽是了然和嘲弄,面上却还一副清风霁月。小心的给季小妹挑净了鱼刺,又给季灯也仔细的挑了一块,这才在季海快要撑不住强笑的神色下慢悠悠笑道,   “也没什么本事,沿途寻过来的时候卖了些家乡的器物香料,再倒卖些货物,挣几个跑腿钱罢了。”   29.第二十九章 倒V开始   这话季海听听就算了,信是决计不能信的。要是只是个跑腿钱,能一口气买两座房子眼都不眨?   但……   季海借着喝茶挡了挡眼中的谨慎之色。   房子真假还不晓得。年少爱面子夸大其谈也不是没可能。明日再在县里寻牙郎打听打听罢,绿眼的汉子好寻的很,不差这一日。   如果……斐诺真是这般的大富户,那有些事情,确实像徐氏所说,需要好好考虑一下了。   季海放下茶杯,看着桌上斐诺三个和蔼而笑。   一眼看透季海面下的算计神色,斐诺唇角的笑就带了几分嘲弄。   现在就这么按耐不住,等他再添把火进去,岂不是要被心里那点子心火烧死了。   照这个进程,半个月的时间岂止是绰绰有余,亏他还准备了几个『礼物』,现下看来,约莫是用不上了。   敛去眼底的轻蔑,斐诺放下筷子,摸了帕子给吃饱喝足的季小妹擦去嘴角的汤汁,季小妹也乖乖的仰起头撅起嘴巴任斐诺动作,看的斐诺倒是心底一软,忍不住捏了捏季小妹的脸蛋。   本来他只是冲着季灯来的,季小妹不过是附带,现在看来,有这么个娇娇软软的女娃娃倒也不错。   怪不得诺亚的女法师总爱养个软不拉几的小兽,逗弄起来倒真是有趣。   一顿饭除去季灯和季小妹开开心心吃了个肚饱,其他人都没怎么动筷子。季家人是小心思太多,斐诺则是看不上这点东西。   在外流浪的日子,斐诺也算是吃了不少大安的好食,自然看不上季家这点咸菜梆子糊涂粥。明天去县里要记着寻个酒楼每日送些吃食才行,斐诺手里银钱又不缺,没得委屈了自己。   在搬出去之前,就先让季家人再沾点好。   饭吃完,季海也再找不出什么话题,斐诺便笑眯眯的下了桌,同季灯兄妹回屋玩,看着捧着新得的草兔子乐不可支的季小妹和同样爱不释手的季灯,斐诺撑着下巴慢悠悠的想。   他可还记着,那劳什子方老太,因着一枚铜板让他整整十五天都没能见到季灯。   优秀的法师,总该有些耐心。报复这种事情,更该击中要害。   尤其是像他这种,睚眦必报、锱铢必较的法师。   向来在人前温柔的墨绿色眼眸里不怀好意的眯了眯,其间暗涛滚滚,终于显露出原本阴沉狡诈的冰山一角来。   哪怕即将拥有两处房产的富户,斐诺现在在村里确实还没个睡觉的地方。季家虽然确是没有空余的屋子,还是驳回了斐诺跟灯哥儿兄妹一起睡的要求。   方老太和季海商量一番,让方氏和徐氏把季焕季烁的书房收拾了一番,让给斐诺歇息。   斐诺告别了依依不舍的季小妹,跟着板着脸的季焕一路过来,立在门口,借着流淌进来的月光打量了一眼屋内。   这本就是二房的屋子,床甚的家具一应俱全。方老太从季灯手里收走以后,也没舍得丢,分了一些给大房三房,腾出地方来放了书桌板凳,床还留着给季焕季烁累了的时候歇息。   季焕站在斐诺身后,举着一盏油灯递给斐诺,   “拿着。”   斐诺接了,   “多谢。”   季焕“恩”了声,转身就走了。   真是个冷漠的孩子。   只可惜,他才是更冷漠的那个。   斐诺笑了笑,抬手关上门。   ……   季烁心里也不晓得对斐诺是个什么感觉,艳羡也好嫉妒也罢,总归是不想去斐诺面前自形惭秽,所以听见徐氏让他带斐诺去书房的话就在原地磨蹭半天,倒叫方氏手快推了季焕出去。   徐氏面色自然不好看,方氏倒是一扫今个儿的郁气,皮笑肉不笑对徐氏道,   “这人心啊,都是要时日长了才看的出来的,临时抱佛脚,哪里抱的住诶。”   徐氏听了,面上的笑就微微有几分扭曲,于是也反唇相讥道,   “怕什么,咱们妯娌两个都是季家的媳妇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再说,这一天两天是『临时』,一月两月也是『临时』,总归跟几年相差不很多。”   方氏一听,自然气急。徐氏这是说她先前跟灯哥儿假模假样呢!难得发好心一次反倒被人误解,方氏怎能不气。   于是妯娌俩再一次不欢而散。   吵归吵,可妯娌两个心里确实都惦记着斐诺这块大肥肉。只要从他手指头缝里露一点点出来,就够自家儿子宽宽余余的念完书考个秀才举人出来。倘若再多拿些,家里日子顿时就能好过不少。   不论这边季家人心底怎么揣摩,斐诺和季灯兄妹过得倒是潇洒。   一大早打着『终得相见』、『好好补偿』的名头,斐诺带着季灯兄妹跟季海三人前后脚就出了门。   也不知是不是大房跟方老太说了什么,方老太应的爽快,笑呵呵的嘱咐他们玩开心了再回来,仿佛真是个慈祥的老人。   斐诺才不耐烦想季家人怀着什么小心思,从季灯口中问出村里有牛车的人家,斐诺便让季灯带路。   季灯忍不住迟疑,   “今个儿不是赶集摆摊的日子,要是只有我们,牛老叔不晓得肯不肯带我们一程。”   斐诺低头促狭一笑,忍着笑抬起头来从怀中摸出一串铜钱垂在季灯面前晃了晃,又像做贼似的飞快收了回去,   “他肯定会载我们的,放心罢。”   季灯眼前一花,随即反应过来,顿时瞪大了眼睛。   何止是放心,他简直是痛心!   刚刚那一串铜板,少说也有三四十来枚,足足够牛老叔拉他们来回县里十次了!   季灯的脚步顿时就凝滞了几分,三四十文钱就这么没了,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亏。拿这些钱做身新衣服,痛痛快快吃上顿肉,当然攒起来是最好了,只是不是他的银钱他也做不了主……但哪个不比花在路上值的多。   这般想着,季灯的脚步就越来越慢,终于从领路的位置落到了最后。在斐诺和季小妹都疑惑的回头看来时,季灯小声道,   “要不……咱们走着去罢,我和小妹都是走惯了的。”   听了这话,斐诺面上的温和隐隐有一丝龟裂。   季灯这意思,是让他一个皮薄血脆的木系法师从这儿一路走到县里去?!!!   就为了几枚铜板?!!   他堂堂中阶七级木系法师还比不上几枚铜板?!!!!!   冷静!   冷静!   大安人不过是没见识了点,不晓得法师的无上尊贵和地位!他就大人大量些好了!   忍住!   忍住!   斐诺深吸几口气将眼底翻涌的抓狂和气急尽数掩藏下去,冷静一番,从牙缝中挤出尽量的温柔,   “别替我省这点钱,今天是带你们出去玩的,走过去累了,哪里还有精力玩?为了这些钱就要吃也吃不香,玩也玩不开心,要的它做啥?”   “可……”   季灯虽然被斐诺说的也琢磨到了几分歪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却还是让季灯忍不住心疼那串铜板。   斐诺见状,干脆又摸出那串钱来,抓起季灯的手放在他掌心,   “你看着多少合适就给罢。”   突然被一个汉子抓起了手,哪怕是表哥,季灯也忍不住不自在的缩了缩。但这点不自在很快就被手心触及的冰凉赶走。   季灯忍不住两只手都伸起来捧住这一串铜钱,小心翼翼,屏住呼吸的收回捧在眼前。   好多……   他得做七八份去头油粉才能挣得了这么多呢。   虽然不是他的钱,但还是要省着点花,斐诺花钱太过大手大脚。这点坐车钱他收起来也好,总归都经了斐诺的同意才会花。   季灯点头应了,将绳子解开取出十来枚铜板,剩下的又绑住小心收好,这才跟着斐诺和季小妹又往牛老叔家去。   这钱给的是有讲究的,给多了怕人以为他们是冤大头,给少了人家又不愿意去。平时牛老叔赶一次车来回也就三十来文,比着这个少给上些就差不多。   只是到底比跟村里人一起坐给的钱多些。   季灯忍不住肉疼。   但一想到斐诺本打算把这一串铜板都给出去,季灯心里又好受几分。   到底是省下了。   “这下开心了?”   走在一边的斐诺打趣道。   季灯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小声“恩”了一声。   村里人起的都早,此时三三两两结着伴,扛着锄头往地里去,看见季灯一行三人,尤其是走在前头、牵着季小妹的绿眼汉子,纷纷缓了脚步,甚至驻足来看,远远的指着议论纷纷。   季灯瞧了,小心的瞄一眼斐诺的表情,想了想,向前跨了一大步便跟斐诺季小妹并步,尽量遮挡住村人投来的好奇视线。   季小妹一手牵在斐诺手上,一手揣着草兔子路上,不明所以歪头看了看突然追上来的季灯,想了想,将草兔子揣在了怀里,小小的手又牵起了季灯,   “我们一起走。”   季灯笑着回握住季小妹,   “好啊。”   斐诺微微侧头,看着那个妄图用自己矮小身形来遮挡他修长身姿的少年,墨绿色的瞳孔中流淌的情绪第一次,有些不一样起来。   30.第三十章   明里暗里投来的好奇窥探视线,斐诺不用看也捕捉的一清二楚,却并不以为意。   诺亚大陆有上亿的人类,其中能成为法师的却是万里挑一,因而每每法师现身时,总会招来大批艳羡好奇的目光,斐诺早就习惯了万众瞩目。   虽然在大安,这个所谓小河村里,视线包含的情绪好奇居多,对斐诺来讲,在不心烦的时候也是可以忍耐的。   之前带斗篷主要是以防被人记住脸面,毕竟他这副模样在大安还是罕见,万一遇到个什么人来了小河村,他可不好解释是怎么在一个月之内横跨七八座府城的。现在既然打算在小河村长久的住一段时间,自然就用不着斗篷了。   只是不想,季灯居然以为他会觉得不自在。   斐诺收回视线,墨绿色的眼睛却在看着远处的房屋出神。   太小瞧他了。   牛老叔家里是一头正值壮年的黄牛,平日里载村民去县上都是大人两文孩子一文的规矩,虽然有人嘟囔着『捎个老乡咋还得交钱』,但都在里正的训斥下老老实实的交了钱。所以牛家也就能凭着这挣几个钱,给家里添点进项。   故而,当季灯拿着铜板来找牛老叔去县上时,即使只有三个人,牛老叔还是爽快的应了。   牛车虽然走的慢了些,却胜在平稳省力,牛老叔坐在前头赶车,走出去几里地还是忍不住问季灯道,   “灯哥儿,你这表哥…咋长的和咱不太一样啊。”   季灯偷偷摸摸瞄一眼斐诺,似是在看他生气没有。好在斐诺正拿着草兔子陪季小妹玩,没有注意这边。   季灯于是小声道,   “哎,我表哥不是这边人,是为了来寻我们兄妹才来这儿的,期间走了好几年呢。”   “噢。”   牛老叔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走了好几年』?那只怕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怪不得长的奇模怪样的。只是一个问题了了,新的好奇又起来了,   “你说你表哥是过来寻你们兄妹的,那他的爹娘呢?在那边等着还是一块儿来了?”   季灯皱了眉,他姨母姨父都去了,可这事儿怎么能跟外人到处乱说,于是皱眉道,   “您要再说,我们回来的时候就不寻您。”   “晓得了晓得了,老叔啊,不问了。”   一听到要少挣十文钱,牛老叔连忙将那点子好奇心收起来,安安分分的赶着牛车,只是一路上仍止不住琢磨着斐诺的路数。等到了县里,牛老叔自返回去了,只等着下午的时候再来接人便是。   坐了一路车,双脚踩到土路上时斐诺都觉得有些轻飘飘,季灯兄妹倒是还精气神十足。路上走了一个时辰,按以往,季灯会盘算着去了县里要再买多少的藁本和白芷,手里攒着的荷包能卖多少钱。这次,却是斐诺给兄妹两个讲故事讲了一路,季灯兄妹都捧着脸听的津津有味,直到进了县城,还是意犹未尽。   季小妹捧着自己的草兔子兴致勃勃的发问,   “表哥,小妹将来也能让火乖乖听我的话么?”   如果这样,那生柴火的时候该有多方便啊,哥哥就不用再费劲巴拉的忙活半天了。   斐诺还在腿软中没恢复过来,季灯已经笑着揉了揉季小妹枯黄的发顶,   “当然不行了,那不过是个故事,你哪里真的见过有人能手心冒出个火球取暖烤食的。”   这些故事不过是哄孩子的,虽然听来确实很有趣,却是不能当真。季灯小时候被季河和齐氏哄的多了,自然比季小妹更懂些。   这样啊……”   季小妹的异想天开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季灯一把掐断,小脸上不由得就露出些失望。   斐诺似笑非笑的看了眼季灯,墨绿色的瞳孔中得意一闪而过,转而站直了身子安慰季小妹道,   “不过个故事罢了。我们早饭想吃些什么?馄饨包子?烧饼豆浆?还是想吃别的什么,我们就去吃。”   季小妹果然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咬着手指怯怯道,   “真的什么都能吃么?”   斐诺失笑,还是颔首回答,   “当然,什么都可以。”   “那、那我想吃鸡汤面。”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季小妹的眼睛开心的弯了起来,   “上回的鸡汤面好香啊。”   说着就悄悄咽了咽口水。   季小妹这么一说,季灯也跟着想起来上一次来县里前脚卖了斗篷后脚就撞上斐诺的事,虽然已经过去了些日子,但每每想起来总还是觉得尴尬。   不过尴尬也不影响季灯吃面吃的香。上次那碗面,是季灯自季河夫夫去世这么些年来第一次吃面。还记得上面是一层猪油煸炒过的鸡肉,下面是雪白的面条,汤汁也是诱人的颜色,热乎乎的喝下去,胃袋里都是熨帖。   想着想着,季灯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将兄妹两个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斐诺墨绿色的瞳孔中露出一丝笑意,   “好,那我们就去吃鸡汤面。”   虽然还是半上午,上次吃的摊子却已经摆出来了。摊老板支了口锅正麻利的往里头下一个个雪白可爱的馄饨,飘在锅中舒展如云朵,再撒些葱花,更是可口。   坐在长凳上的季灯不自觉动了动小巧的喉结,等意识过来便臊了脸,连忙偏开头看向地上。   没出息没出息!都已经要吃鸡汤面了,馄饨算什么。鸡肉可比馄饨香多了。   这么想着,季灯不争气的鼻子就好受了些。只一扭头瞧见季小妹也是一副馋样,顿时不由得好笑,然好笑之余却又心酸。   果然还是得努力挣银子才行。   季灯暗暗握拳。   等嫁了人以后他就立马准备新方子卖…   对了…   季灯恍然惊觉,他马上就要出门子了。算一算日子,还有十天。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方老太痛快的放了行,以至于季灯都忘了这会儿他是不该出现在外头的。   而且,他也不该再和别的汉子走的这么近了。   季灯忍不住去看斐诺,正正看见斐诺笑着同老板说话的侧脸,温和有礼。   可如果是和多年未见、只身来寻的表哥,应该不用这么严苛罢,毕竟是骨肉之情,就是县太爷也要讲道理。   季灯自我安慰着。只是想着还有十天就要出门子,原本还迫不及待以盼早日离开季家的季灯不知为何此时却是有了几分退意。   嫁了人以后就不能像未嫁时一样总和表哥在一处了,何况还不是正儿八经的亲表哥,到底有大防,传出去会招闲话的。   这边季灯还在怔愣纠结,那边斐诺已经点好饭食,回头看见季灯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关切问道,   “怎么了?”   “没。”   季灯闻声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却转瞬又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   斐诺看着那张明显有心事的脸,眼睛微微眯了几分,墨绿色的瞳孔中不知名情绪一闪而过。   是在想十天后的亲事罢。   正好老板夫郎端了托盘上来,斐诺慢条斯理的抽出三双筷子,微笑着同老板夫郎道谢。   老板夫郎对这绿眼的汉子记忆犹深,眼见又是上回跟着来的兄妹,顿时笑了道,   “嗨,您肯再来光顾我家摊子,该是我们谢您才是,有什么需要的跟我们说一声就成。”   斐诺笑着颔首,老板夫郎抱着托盘离开,走出几步去却又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这绿眼的汉子。   嘿,这对儿可真稀奇。就是旁边那个小的不晓得是俩人的娃还是啥,那小夫郎看着还挺小的。稀奇,真稀奇!   “哇!”   季小妹看着桌上的几个碗,顿时欢喜的弯了眼。   被季小妹唤回心神的季灯抬头一看,只见桌上一派摆了四个碗过去,两碗是香喷喷的鸡汤面,一碗是热气腾腾清香不已的馄饨,还有个小空碗等着给季小妹拨着吃。   “怎么、怎么买了这么多。”   看着这么几碗,季灯顿时将心里那点纠结抛之脑后,心疼道,   “咱们三个人早饭哪里吃的了这么多,剩下了可怎么办,能退么,跟老板说一声,把馄饨退了吧。”   吃不了是一方面,这么一桌子就为了吃个早饭,得花十几文罢!   斐诺将筷子摆了一双在季灯面前,端了碗给季小妹面前的空碗里拨了小半碗,这才含笑看着季灯道,   “吃罢,不是想喝馄饨么,想喝就喝,今天吃个痛快。我都点了小份,肯定能吃完,待会儿在街上逛一逛,一会儿就饿了。”   季灯虽然口口声声要退掉,却也晓得不现实,不过是心疼这多花的几枚铜板在言语上再挣扎一下罢了。   闻言,也只好抱过碗来,一副壮士断腕的模样,   “那我们就…吃完它,千万不能剩下啊。”   斐诺失笑,   “好,肯定不剩下。”   好在一碗馄饨看着多,实则是汤占了大头,再塞几个进肚子也不妨事,只是鸡汤面连汤带面的吃完后,馄饨汤到底是喝不完了,看的季灯实在心疼不已。   待从小摊走出来的时候,季灯忍不住抚了抚肚子。   不行,今天一定要看紧斐诺才行,不然每一顿饭都这么浪费可怎么行。   季灯悄悄的捏紧了拳头。   31.第三十一章   “咱们进这儿逛逛罢。”   斐诺牵着季小妹走在前头,在一家成衣铺子前停了下来。   “不不不。”   季灯顿时眼睛瞪大,摇头如拨浪鼓。   这成衣铺子不是他上回来卖斐诺斗篷的那间嘛?!怎么他就这么巧!!   季灯低了头暗暗叫苦,转脸强撑了笑,   “还是别进去了,不然我们去前头的糕点铺子里瞧瞧,里面香喷喷的桂花糕,甜蜜蜜的蜜枣糕,还有松松软软的蜂蜜点心…”   被斐诺牵着手的季小妹听的果然眼中亮光,软软的晃着斐诺的手道,   “表哥,小妹想吃,可以么?”   斐诺似笑非笑的看了季灯一眼,季灯果然心虚的避开斐诺的视线。   真是个狡猾的孩子。   斐诺墨绿色的瞳孔中闪过笑意,弯腰安抚季小妹道,   “当然可以了,但先和表哥进去看看好么?表哥想给你和哥哥做两身新衣裳穿。”   “新衣裳?”   季小妹大大的眼睛里顿时迸发出更加明亮的光芒,   “小妹和哥哥,可以有新衣裳?”   斐诺含笑颔首,   “当然了。”   季小妹睁着大大的眼睛问道,   “是要过年了么?”   『过年』这个词斐诺还不曾接触过,一时自然听不懂,面上流露出几分疑惑。季灯却是一清二楚,看着季小妹面上的欢喜希冀,季灯又是心酸又是惶恐,喏喏的就要拒绝,   “表哥,那太费银钱了。”   还是初次见到季灯面上显出这般喏喏,斐诺原本逗弄的心思居然一点一点消散而去,唇角的笑抿了抿,很快却又笑得温柔,   “别想这些,我是你们表哥,做这些,应该的。”   季灯嘴唇翕动了两下,还是阖住不语。   应该的?难道真有什么应该不应该……   斐诺坚持,季灯也就没得扭捏下去,堵在人铺子门口倒是不美,光那伙计已经探头来看了好几次。于是两大一小这才进了铺子。   好在铺子里的伙计掌柜似乎都已经不记得季灯就是上回那个卖斗篷的哥儿,倒是叫季灯松了口气,转而啐了自己一口。   他又不是什么年少成名的秀才郎或是貌美出众的小哥儿,咋就想的谁都记得他,果然还是心虚的缘故罢。   终于等到门口的三位奇怪客人进来,伙计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总是摆了笑模样迎上去,   “客人您想要些什么?”   斐诺放眼扫了一眼架子上铺着的布料和衣样子,伸手就点了几样,   “这几个款有这几个料子的么,大小适合他俩的。”   伙计不着痕迹的扫一眼斐诺身上的衣料子,心中就有了底,再打量一眼季灯兄妹,码数就估了个大概,想了想库里的存货,笑着回道,   “这匹碧绿的和烟粉的正巧有适合姑娘穿的这两个俏款,这匹湖蓝并竹青的有哥儿穿的新款,那匹绛脂的和灰紫色的现下只有料子,不过您要是喜欢,我们的绣娘三五日就能给您做出来,什么款式您只吩咐就是。”   斐诺颔首,又指了指两个衣样子,   “有的几样按着码数拿了,一套现在换,剩下的打包,剩下的那两匹布给两人都做上,款式按着那两个来。再取崭新的里衣来一并换了,要透气的。”   伙计一看,就晓得斐诺是个行家,选的款式也好料子也罢,皆是上乘又贴切,于是连连笑着应道,   “当然当然,您请稍等,我去给您拿新新的料子来。”   于是又招了个女伙计来帮衬着,自个儿转身去了库房。   女伙计笑着对季灯兄妹道,   “请跟我来。”   季灯上次来的时候心怀着事儿没仔细看过成衣铺子里是个什么模样,现在一进来就险些被满目琳琅的各色料子闪花了眼,从刚刚斐诺选料子起就晕晕乎乎,现下终于轮到他自己上了,忍不住就心生退意。   他何曾买过衣裳,更别提这么干脆利落的就买好了衣裳现在就要去换新衣裳了!   “去罢。”   斐诺含笑,轻轻推了季灯一把,   “带上小妹一起。”   季小妹还小,没有季灯经过人世磋磨的小心与自卑,听见有新衣裳能换,顿时便欢喜的弯了眼,眼看着女伙计走在前头了,连忙拉住季灯的袖子着急道,   “快走,哥哥,快走。”   “去罢。”   斐诺又含笑补了一句。   季灯这才顺着季小妹的力道走了,只是短短的几十步距离,身子都僵硬不已,视线半点不敢偏移,身上更是如芒在背,仿佛铺子里所有人都在看他一般。   真是太孬了。   季灯忍不住想,却还是没有像季小妹昂首挺胸、满心欢喜的模样。   目送着季灯兄妹进了后面的隔间,斐诺这才收回了视线。伙计正巧包了衣裳回来,   “我给您送回去还是您自己…”   斐诺不答,只指着一边架子道,   “那双碧波白锦的靴子和粉面绣花的鞋子也给送去一并换了。”   伙计把包好的衣裳放在柜台上,自去挑了几个尺码送去给试。待伙计回来,斐诺正倚在铺子里的雕木椅上,视线远远的落在隔间前挡着的屏风上,慵懒的模样引得铺中许多女客和夫郎都忍不住一再悄悄打量。   虽然眸色和长相怪了些,却也真是个俊秀的汉子,又这般大方爽快,进去试衣的小哥儿真是有福了,可怎么就偏偏不是她们呢。   在场的女客和夫郎不由得暗自惋惜。   “客人,送去了。”   伙计早已练就了一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功夫,自然不动声色就将周围客人的神态收进眼底,忍不住暗暗咋舌县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人物,面上却还是恭敬带笑。   斐诺淡淡点了点头,自巍然不动,又吩咐道,   “过几日做好的衣裳就都送到大槐胡同第三间去。”   伙计默念了两遍,将地址仔细记下。   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斐诺唇角的笑掀起几分轻蔑,   “再挑几身给老人穿的衣料子,适合三四十岁的挑上个,适合十几二十的也都挑上,男女哥儿的颜色都要有,汉子的多些,布料用不得多好,面上至少得过得去。备好了送去小河村的季家,你去了打听一声就晓得了。”   饶是伙计在成衣铺子见过不少阔绰客人,却也是第一次见这般阔绰的男客。他家铺子里只有锦绸丝缎,最便宜也是中等棉布。哪怕不如刚刚给那两个人的衣料子,价钱也便宜不到哪里去。   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么个人物,怎么从前不曾听闻过。   肚子里一堆话,伙计面上却还是恭敬含笑,   “晓得,这就给您包了送过去。”   正说着,从里到外换了个新的季灯牵着同样焕然一新的季小妹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斐诺面上就又带了笑,站起身来含笑注视着季灯,满意的看着少年羞涩的垂了头,对伙计道,   “刚包好的给我就是了。”   伙计于是小心提了放在斐诺手上。   手臂微不可察的一僵,很快,斐诺便若无其事的恢复了正常,含笑看着向他走来的少年。   “很贵罢。”   果不其然,季灯走到斐诺跟前,脚都还没踩稳,就小声问道。   斐诺失笑,   “你怎么晓得?难不成还偷偷的和伙计问了帐?”   然后退后几步,细细打量几眼少年。   湖蓝的衣衫,竹青之色寥寥几笔却是画龙点睛,足以看出绣娘的巧手。   颈项处圆领露出细嫩的颈项,袖口处用银色锁了边,精致之余不失英气。腰际间系着根蓝底银线暗绣了水波的腰带,下垂的料子修饰了少年干瘦的身材,增添了几分文弱气息。脚上再蹬着碧波祥云的靴子,整个人看起来挺拔了不少。   “真好看。”   他的眼光果然还是卓越拔群。   斐诺满意的点了点头。   季灯却顿时更不自在了几分。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从里到外都穿着新衣裳,季河夫夫在时,他们也只能外裳内衫轮流换新的。就是季老秀才和季海,一年也只能做一身新衣裳而已。他们兄妹俩今天,却一口气有了这么多。   更何况,听斐诺的口气,好像这身衣裳,他穿起来很好看。   会像县里那些哥儿一样好看么。   季灯悄悄想到。   只可惜他肤色黑了点,脸上和手上糙了些,恐怕还是有些配不上这衣料子罢。   小心的将酸涩埋到心底去,季灯朝斐诺露出一个感激的笑。   “表哥表哥,小妹呢?”   被忽略的季小妹在一边儿连忙把小手举高高,   “小妹好看么?”   斐诺深邃的眉眼温柔了下来,   “当然好看了,就像花朵一样。”   季小妹顿时欢喜的咯咯笑起来,粉衫上的花儿跟着一起颤了起来,当真是年少春光烂漫。   伙计识趣的站在一边装哑巴,静悄悄的目送着三位客人言笑晏晏的出了铺子。   斐诺前脚刚迈出去,后脚铺子里就起了纷纷议论,莫不是对斐诺的阔绰俊秀和季灯的好运而心生艳羡。   “我们去看看配套的配饰怎么样。”   “啊?”   季灯正低着头安慰自己『穿新衣裳没什么大不了』,就又被斐诺拉进了又一家店铺。   32.第三十二章   等到这家那家都逛了个遍,已然是日头高悬。果不其然,一路逛下来,季灯已经胃中空空。于是又被斐诺拉去了家酒楼用了午饭。   “好吃么?”   斐诺夹一筷子东坡肉在兄妹两个碗里,兄妹两个吃的头也不抬,一边还要小心不把饭菜溅在新得的衣衫上,可谓是忙个不停,闻言也只是急急忙忙的应了声,就又忙着兼顾新衣裳和好食中去了。   斐诺见状,不由得一笑,抬手招了伙计附耳几句。   伙计了然,笑呵呵的退出了包厢。   “累了罢。”   吃饱喝足,斐诺含笑道,   “我们去歇歇。”   季灯闻言,连忙摆手,   “别了别了,时辰也不早了,咱们去城门那儿再逛逛,就该回去了。”   话音刚落,季灯又臊了脸,磕磕巴巴道,   “不是逛逛,我是说,去坐会儿就行,我…”   季灯解释的急促,生怕斐诺误会他是还想花银子。他虽然爱财,却也是有着一杆秤在心里。就算是表哥,今天来跟着吃了一天买了一天,已经花了不少钱,道谢都尚且来不及,又怎么好意思再去主动讨钱。   至于歇脚,季灯算是看出来了,他这个表哥是个非上品不用的公子哥儿,就算是歇个晌指不定也是要去最好的客栈。这么一想,也是难为当初斐诺在山上那间破茅屋里住了几个月了。   斐诺当然清楚季灯的意思,见少年面皮就要涨红,主动开口道,   “我晓得。只是离说好的时间还早,大中午的在外头别中了暑,我在县里有个落脚处,你放心跟我来就是了。不会把你俩卖了的。”   斐诺玩笑道。   晓得斐诺清楚他的意思,季灯这才松快下来,转脸就听见这话,忍不住打量一眼斐诺,心想,就算是卖,也是他这个市侩小人起了坏心眼想要拐了这个阔公子才是。   似信非信的跟着斐诺一路走,从繁华喧嚷的街道走到静谧严肃的宽阔大路,一路路过的几户人家都大门阖起,甚至还有几家门口镇了石狮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   斐诺该不会也买了这么一座罢?   季灯有些瞠目结舌。   好在斐诺并没有在这条大路上停下脚步,而是带着季灯兄妹拐过弯,进了一条支路,走到靠里的第三间,从怀中摸出一把手指长的钥匙来,插进门环上的铁制大锁,推开门含笑道,   “进来歇个午晌罢。”   ………   斐诺有时候也会突然迷惘,觉得诺亚和曾经深入魔法森林的冒险闯荡似乎正在一点一点离自己远去。   诺亚大陆上的人类从不歇晌,法师和赏金猎人忙着四处奔波寻找精纯的魔法元素、失传秘传的魔法咒语、或是魔力矿石来炼制法杖等武器。   总之,通过一切方法来增强自身的实力。   就是没有天赋的普通人,也会想着寻摸些魔法石或是人族特产卖给其它种族,或是借由别的途径为生计奔波。   在诺亚大陆,普通人比法师和练体士的生存要更加艰难,自然也就要更加拼搏。   可他这才在大安待了才几个月。   斐诺倚在斜榻上,修长白皙的指节按了按困乏的内心,墨绿色的瞳孔再现时是幽深不见底的深潭。   他竟然在午时也会有了倦意。   是魔法元素吸收赶不上消耗的缘故罢?   斐诺望着雕花窗外郁郁葱葱的碧树鲜花,那都是他从深山老林中移来维持院中木系元素的。   斐诺不时供些精纯魔力给这些植株,过上几日,就能得到最自然的木系元素。如此,也算是互利共生罢。   只是……   斐诺支起身子,偏头仔细瞧了一眼,眉间渐渐皱起。于是下了斜榻,走到院中一株树下,抬首看去,火红的花朵已经不复两日前的艳丽,显出了一点蔫色。取而代之,花心处出现了小巧的果子。   果皮泛着青涩的碧绿,可以想象到入口该是何等酸涩。   原来是要结果了。   斐诺望着碧树红花出神。当时取的时候只按着元素浓郁的挑了,还不晓得这是个什么树。   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吃到果子。   倒是又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啊。   斐诺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一扫适才的阴郁。   “算一算,石榴也到了结果的日子了。”   正出着神,身后就传来季灯既清且糯的少年嗓音。   斐诺没有回头,喃喃重复道,   “石榴?”   “是啊,石榴。”   季灯走上前,也抬起头看了看满树枝叶,碧叶红花,煞是一道好风景。   “真漂亮啊。”   斐诺低头笑笑,   “是啊,真漂亮。”   转头瞧着一身水色的季灯,斐诺眼睛更弯了几分,   “睡得好么。”   季灯展了展肩膀,脸上是轻松的笑意,或许是睡得太舒服,言语间也和斐诺亲近了几分,   “睡得好,得了里里外外一身新衣服,能睡不好么。”   季灯垂下头笑,   “表哥花了许多钱罢。”   斐诺摇头,转移了话题道,   “你就不奇怪?”   恩?   季灯怔愣了怔愣,随即便反应过来斐诺指的是这房子的事。   昨天饭桌上,斐诺才说了在县里没有房子,正托牙郎寻着,今日居然就带他们来了这么个住处。想必是早就买下的。   斐诺含笑指了指这比寻常人家大上许多的院子,   “我把厢房都拆了,只留一进,种上些碧树红花,宽阔又悦目。”   季灯跟着看了看,确实如斐诺所言。   斐诺垂下了眼,似在回忆当初,   “早在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认出来你是谁了。可惜当时我的大安话说的不好,你听不懂。我本想的来日方长,结果……”   斐诺这么一提,季灯就恍然想起当初斐诺在山上的种种奇怪行为,还有对他和小妹的关心爱护。此时想来,已然解释通了。只是听到最后一句,季灯忍不住挠了挠脸。   他那会儿,不是还不晓得斐诺就是他表哥么。   斐诺只作不见,继续道,   “早就晓得你是我表弟,却又怕你不信,当时你又防备着我。我才有意接近想先打好关系,再说出真相。于是提早买了这处,想着哪日和你们相认了便带你们来这儿住,现在倒是终于实现了。”   说着,斐诺面上就露出些欢喜。   季灯却是越听心中酸涩越重,听到后面又是后悔又是庆幸,却不晓得说什么好。   斐诺止住季灯欲吐之言,白皙修长的指尖采撷下一朵烈红的花,簪在少年鬓边,墨绿色的瞳孔温柔如水,   “真美。”   少年的脸上霎时烧了起来,红艳不输鬓边红。   果然还是山上那个斐诺。   季灯臊着脸想。   将少年的羞涩尽收眼底,斐诺眼中也泛起了笑意,唇边带起温柔。   微风习习,吹动一树碧枝红花,吹起树下一高一低一双人的衣摆。   静谧了许久,还是季灯先挑了话头,   “这六月里也渐渐有了蚊子了,在季家总睡不踏实,不想今个儿在这儿倒是睡得踏实,一只恼人的蚊子也没有。”   斐诺目光不经意般扫过墙角纤细却极其锋利的细细藤蔓,但笑不语。   晌午睡太久会头晕,因此又让季小妹睡了一刻钟,便叫醒了。   季小妹爱惜的抚展身上的粉蝶扑花衫,小心的穿上粉枝交缠绣花鞋,这才一步一步的走出门来,生怕走快了会把鞋子磨坏。   待小小的手牵住斐诺,季小妹这才轻轻的松了口气,软软的摆出个笑脸,   “小妹好了。”   斐诺忍不住心底就一软,回握住季小妹的手,   “那我们就走罢。”   离和牛老叔约定的时辰还有一段时间,斐诺便又带着季灯兄妹两个逛了些铺子,路边小摊的吃食也挑了干净味美的带兄妹两个尝遍。   等到坐上牛车往村里去的时候,兄妹两个已经又吃了个肚圆,可想今晚是再吃不下季家那些咸菜梆子硬团子了。   斐诺唇角轻轻泛起几分轻蔑的笑。   季家今天晚饭桌上,还不晓得有没有咸菜梆子呢。   有了早时的事,牛老叔这次回村里的一路都没再好奇斐诺的来龙去脉。只是坐在车头拿着鞭子,却忍不住暗暗咋舌。   早上灯哥儿兄妹跟他分开的时候还穿着麻布衣裳粗草鞋,结果这会儿瞧着就一个穿的比一个俏了。瞧瞧那料子又是蓝又是青的,只怕得贵的很罢。还有那鞋子,牛老叔几十年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鞋,被季灯兄妹穿在脚上摆在牛板车上,牛老叔都担心牛板车把人的好鞋子给蹭坏了。   看来灯哥儿这表哥,真是个极阔极阔的有钱人哪!   牛老叔激动的仿似是他这般阔绰一样。   不过牛老叔的感受并不被后面三人关心。   季小妹正宝贝着斐诺适才给她买的一套木刻亭台,小心翼翼的护着,生怕在牛车上颠簸一下磕到哪里弄坏了。斐诺就笑眯眯的坐在季小妹身边,仔细讲着哪里哪里能拆,哪里哪里不能拆,拆下来又要怎么再装回去。   末了,季小妹睁着一双大眼睛欢喜道,   “我想回去就拆它好不好?”   斐诺笑着摸摸季小妹枯黄的发顶,   “今个儿太晚了,待会儿天黑了就看不见了,明天再玩罢。哪天你要是能拆掉再拼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来,表哥就给你再买个院子花园,凑成一套。”   33.第三十三章   “好啊!”   季小妹眼睛发亮,   “说好了!”   清脆的声音显然是对自己很有信心。   “说好了。”   斐诺笑着重复道。   季灯侧脸看着斐诺拿着木刻陪季小妹玩的笑模样,静静的看了一路,心底突然泛起别样的感受。   鼻高眼深猛看起来怪了些,仔细瞧瞧却是别有一番味道,也是能称一句“俊”的,墨绿色的眼珠看久了,只觉得如一汪碧潭温柔而神秘。哪怕是锦衣玉靴也一点也不曾夺去他的光彩,反倒沦为陪衬。这样的汉子,就算是穿着麻布衣裳,季灯想,他也能在人群中第一眼看到他罢?   斐诺富裕,本可随便给些钱财打发便是,然而堂堂一个汉子,却带着他们逛遍哥儿女郎才进的铺子,平时给予的关怀也绝非虚假。   藏在袖内的手触了触丝滑的衣料,季灯想,一直就这样,多好。   回到小河村的时候,果不其然天色已经泛了黑,斐诺从手上提着的绳子里解了一根下来递给牛老叔,   “今个儿麻烦您载我们来回,这是点儿酥糖点心,拿回去尝尝罢。”   牛老叔没想到拿了车钱还能再得包点心,顿时笑得眯了眼,搓了搓手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啊。”   斐诺浅笑颔首,牵着季小妹带着季灯,一路踩着夜色朝季家走去。   季家。   正是晚饭时候,却是无人顾得上这茬儿。俱是聚在堂屋里围着码了满桌锦绸的桌边把着,谁也不肯先离去。   方氏拈着姜黄色布的一角啧啧称奇,   “这布又滑又软,颜色也好看,指不定得一两银子一尺呢,阿诺可真是阔气。”   徐氏拈着一匹水红色布不撒手,闻言笑道,   “弟妹也太夸张了,一两银子一尺的那得是苏绣,这啊,还够不上呢。”   方氏当然听出来徐氏这是嘲讽她没见识,闻言也不气,抱了蓝底黄花的料子凑到方老太面前,   “这些料子大嫂既然都瞧不上,那正好,我这人粗俗,有白拿的也不嫌弃,何况这是灯哥儿他表哥懂礼,我就更没啥不满意的了。这匹料子啊,娘做身夏装看,肯定好看。”   方氏说着,又笑眯眯的给熳姐儿烟哥儿使眼色,搂了看中的几匹在身前不撒手,   “这几匹啊,就让我给阿焕做上身,孩子可怜的都没什么好衣服穿,难得拿到这么好的料子。再给熳姐儿烟哥儿做上身,两个孩子也大了,快到了说亲的年纪了,这匹水红的熳姐儿穿上肯定俏。”   徐氏被方氏堵的面色一僵,眼睁睁的看着手里水红的料子被方氏拽走。   这边妯娌两个暗里争锋,那边的季烁季焕两个却是小心的摸着码在另一头的深色料子――一看就是给汉子穿的。他们长到这么大,也是第一次摸这么好的衣料子,从前都只是在学堂里见同窗穿过罢了。都还是半大不大的少年,有新衣穿,自然都欢喜。   方老太抱着布不说话,半晌,招了季海季江兄弟两个进屋。   “这是给家里每个人都买着了。”   方老太小心摩挲着怀里的布,爱不释手,又嘱咐季海道,   “明个儿去了县里,叫阿燎夫郎回来一趟,把他俩的料子拿回去,也给做身新衣裳。”   季海点头应了,注意力却显然不在布料上头。   瞧了瞧窗外,季海压低了声音对方老太道,   “我今个儿回来前去寻牙郎问过了,牙郎说按着灯哥儿他表哥的意思已经寻好了,只等着过去相看借款,至于再多的牙郎不肯说。”   说着,季海皱了皱眉,暗自咒骂了牙郎一句没眼色,顿了顿,接着道,   “不管怎么说,灯哥儿他表哥在县里一定是有房子的,县里寸土寸金,再加上今天送来的这么一摞布料,还有文房四宝五份。看来这后生,是相当有家底了。”   季海眯了眯眼,面上尽是算计之色。   方老太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同季海对视一眼,面上是一样的神情。不过……   “这姓斐的后生到底是看在灯哥儿的份上才肯在咱家掏这么多银子,等过几天灯哥儿嫁出去了,这姓斐的肯定跟着就跑去黄家了。”   一想到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进了别人家口袋,哪怕那银子也不是季家的,方老太仍然肉痛不已。   “要不然……”   方老太把盘算了一日的想法说出来,   “咱们找个由头,把黄家这亲退了,姓斐的后生不是看重灯哥儿兄妹么,做表兄弟哪儿有做亲家来的好,何况这后生还不是个正儿八经的表哥。让他做了咱家女婿,届时就是冲着外头人的眼光,他也得跟咱们好好相处。”   至于什么才叫『好好相处』,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了。   ”什、什么?”   却听季江结结巴巴道,   “可、可灯哥儿,还有几天就要出嫁了,这会儿退亲……”   方老太顿时瞪一眼季江,季江便低了头,把剩下的话咽到肚子里头去了。   季海轻蔑的看了一眼自家三弟,就这点出息!   季海转了转眼珠,对方老太说道,   “这亲肯定是要退,但不能咱们去退。”   “那咋的,”   方老太皱了眉,   “让黄家人来退?那不好像咱家有问题人家瞧不上了?!”   季海神秘的笑了笑,   “那当然不能。”   ……   方氏和徐氏在外头争锋不断,熳姐儿看着缩在一边儿,暗里却是帮着方氏把衣料子抱的紧紧的,只把徐氏气的那点儿端着都没了。   方老太和季海兄弟两个出来看见,方老太顿时拉了脸斥道,   “抢什么抢,还不赶紧做晚饭去,待会儿灯哥儿几个回来了叫人家看笑话!没见过世面!”   方氏和徐氏这才皮笑肉不笑的松了手,只偶尔撞在一起的视线,依旧火光四溅。   说来也巧,料子刚在方老太的眼皮子底下看着分给各房抱回屋去,斐诺就带着季灯兄妹回来了。   一回到季家,季灯兄妹便不自觉又恢复了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斐诺心底了然,从来不予多说,也收起了话头,只默默提着东西,立在季灯身边,身形虽然并不伟岸,季灯却有种格外安心的感觉。   就好像,季河和齐氏在的时候一般。   季灯低垂着的眉眼忍不住泛起一丝温柔。   藏好料子出门来的徐氏瞧见了三人,刚迎出去想打个招呼,就被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的灯哥儿兄妹吓了一跳,一打眼竟还没认出是谁来。   待反应过来,见兄妹两个穿的崭新崭新的锦缎衣裳,蹬的也是靴子绣鞋,映衬着背后的夕阳,别提多好看。徐氏笑着的脸顿时僵了僵,胃里的酸水就开始翻涌。   她和方氏争了半天料子,为自己抢到的沾沾自喜了半晌。可灯哥儿兄妹倒好,直接穿上身了,从头到脚一身光鲜亮丽。旁边斐诺还大包小包提了一堆,看大小只怕是衣裳鞋子又买了一堆!还有酥糖点心!也是灯哥儿好命,有这么个阔绰表哥,他们这些外人哪儿有这命诶!   徐氏胆汁都要酸出来了,面上却还得端着笑,当真辛苦不已。   同样闻声出来的季家人也跟着看见了立在院中的灯哥儿兄妹。   虽然还是那副低着头不爱说话的样子,可这绸缎衣裳一上身,还蹬了双缎面的鞋子,不是村中少年,看起来也是个小少爷了。   一时间,季家众人都沉默着。季海眼中是炽热的色彩,算盘已然扒拉的叭叭响。季烁眼中难掩嫉妒,向来冷着张脸的季焕也忍不住艳羡。更不要提也是小哥儿的烟哥儿,看着灯哥儿完全变了个人的模样,忍不住想着自己穿上新衣服时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模样。   方氏再一次在心里感叹二房的好命,却是没有瞧见身边低着头的熳姐儿脸上神色已然不大对劲。   斐诺才不耐烦的站在这儿任季家人打量,摆了副笑模样道,   “真是抱歉,回来晚了没赶上晚饭,没等我们罢?”   季海面色僵了僵,瞅一眼天色,往常这会儿,他们早就吃完晚饭回屋了。只是总不能在斐诺面前丢人,捋了捋胡须笑道,   “用过了用过了,橱柜里有你大伯娘给你们留得饭菜,去吃罢。”   季家的橱柜里向来都放着咸菜疙瘩,方便随吃随拿,倒也不怕斐诺真的去拿。但斐诺这种富家少爷,肯定是看不上咸菜疙瘩的。   果不其然,斐诺不好意思的提了提手中的油纸包给季家人看,   “不用了,我们买了点心回来,随便吃着垫上些就是了。今天走了一天,确实乏了,我们就先回屋休息了,灯哥儿和小妹还没吃晚饭呢。”   于是带着季灯兄妹翩翩然的在季家人的眼皮子底下回了屋。   季烁看着斐诺手里的油纸包,眼睛都要红了,   “人家有几十文一斤的点心,能瞧得上咸菜梆子么!”   季海扭头就呵斥了季烁一句,季烁在季焕面前丢了脸,气冲冲的回屋去了。   季海暗自摇头,季烁还是孩子心性,比之季燎,差多了。   今个儿在学堂里的时候,季海把斐诺这事儿事无巨细的跟季老秀才讲了一番。想到季老秀才对他想法的肯定,季海成竹在胸的笑了。   一天没点心吃算什么。   以后顿顿大鱼大肉才算。   …   季焕回三房的时候,烟哥儿才刚刚干完活儿回来。瞧见季焕,顿时笑眯眼,   “三哥。”   季焕应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张烧饼,   “拿去和熳姐儿吃。”   言罢不等烟哥儿说话,推了自己的屋门进去了。   季焕倘若中午在季燎家吃的多,原本买来充饥的烧饼就用不上了,虽然过了夜也能吃,可季焕从小被方老太和方氏娇养的嘴挑,自然不肯碰,于是常常分给活多饭少的熳姐儿和烟哥儿。   烟哥儿抱着油纸包躲回屋里,拈了一张已经冷却发硬的烧饼,嗷呜咬了一口嚼了起来,顿时幸福的眼睛弯弯。   今天又有新衣服又有烧饼吃,要是天天都这样该多好啊。   熳姐儿忙完回屋,正正瞧见吃的正香的烟哥儿。烟哥儿捧了油纸包小声招呼道,   “三哥给咱们的,快来吃。”   熳姐儿瞥了一眼烟哥儿,无视了芝麻烧饼,自顾自躺在床板上面朝墙,一副困倦的模样。   烟哥儿只以为是方老太或徐氏又斥她了,看着剩下的烧饼咽了咽口水,到底还是飞快的把油纸包叠好放到了熳姐儿的头边。跟着熳姐儿相反的方向也躺在了床板上,闭着眼睛极力让自己忽略掉剩下的那个烧饼传来的香气,或许是真累了,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梦里是张张新鲜出炉的芝麻烧饼。   幽幽夜色中,沉睡着的熳姐儿却突然睁开眼睛,将头边的油纸包拿到了手里,睁着眼睛怔怔的看了半晌,终于还是屈服于抽痛的胃,打开了油纸包,却像泄愤似的,发狠一口一口的咬着烧饼,眼中不知名的情绪浓郁如盖盖乌云。   凭什么季焕就能连烧饼都不想吃,她却连个团子都吃不上!   凭什么灯哥儿一朝就有了那么有钱的表哥,今天就穿金戴银还吃着几十文一斤的点心!   凭什么?!他一个哥儿!   夜色沉沉,少女的眼中却光芒闪闪,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   34.第三十四章   如此,斐诺三人跟着季海三人前后脚出门去玩了两天,每天都要买回来好些东西,季家虽然也有份,但总比季灯兄妹少那么两样,叫方老太心里好生堵了几天。   而在这几天中,村里已经有一间破败的茅草屋被里正选中,召集了村里能干的汉子,一天十五文的工钱,又叫人去拉了几车青砖瓦片回来,眼瞅着就是要盖间阔气的大屋子。   村里人看的啧啧称奇,纷纷议论,有人耐不住跑去问里正,   “这又是砖又是瓦,还给汉子一日十五文的工钱,房子盖起来得五六两银子罢?”   里正抚着胡子呵呵一笑,   “是啊,不过灯哥儿表哥说了,不拘多少,只要盖的又快又好就是。”   这话很快就传遍了小河村,村民这才晓得,原来这阔气大房子的主人,竟是季家那个长的奇模怪样的年轻汉子!   村里的大娘阿么小媳妇儿顿时坐不住了。这么有钱的汉子,又没听说有亲事,虽然长的怪了些,可模样又不能当饭吃!于是纷纷上门季家,明里暗里的打探斐诺的消息,想给自家闺女拉拉线,却通通被长袖善舞的徐氏笑呵呵的挡回去了。   妇人阿么们愤愤不平,直说季家是不想肥水流了外人田,一时之间颇有联合起来要孤立季家女人的意思。   不过汉子们就没这么多弯弯绕绕、爱恨情仇。平常去给人家干活,通常会包一顿午饭,一日再给十文的工钱。斐诺虽然不给包饭,却多给五文钱。   对于汉子们来说,五文钱可比一顿饭好得多。随便从家里拿上个窝头,午饭就算省下了,这五文攒起来,干上半个月就能比平时多挣几十文,自然没有不乐意的。   这边房子如火如荼的盖着,徐氏掐指算了算,也到了黄家派人来抬嫁妆的时候,于是提前两天就同方老太在屋里说了许久。   方老太其实没有耐心,要不是季海拦着,早就去同斐诺说了季灯要成亲的事。眼下徐氏来找她,必然是出自季海的授意,于是心下了然,第二天斐诺又要带着兄妹两个出门时便拦了下来,   “再有四五日,灯哥儿就该出门子了,实在不该出门,阿诺就让在家待着罢。”   背对着方老太的斐诺唇角微微一勾。   终于来了,他还以为季海真能忍到成亲前一日才跟他坦白呢。   季灯原本穿了新衣,跟着斐诺正要欢欢喜喜的出门去,谁想方老太这边就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季灯顿时想起,他还有几天就要出嫁了!   真是这几天日子过得太舒坦,每天和斐诺小妹在一起,不用做着做不完的活儿,只要备受宠爱就好。   然而方老太只用了一句话就把季灯打回了现实。   他是个即将要出门子的哥儿。   季灯的小脸儿顿时煞白。   斐诺收起嘴角,转过身来,脸上交织着不可置信与愤怒,   “灯哥儿什么时候要出嫁?多会儿定的亲事?我怎么不晓得?定给了谁家?!”   满意的看见斐诺这副紧张与激动,方老太压了压面上的得意,一派慈祥道,   “前几天本来就要告诉你的,看你待灯哥儿和小妹这么疼爱,又不忍心告诉你,趁着灯哥儿还没出门子去,好好处上一段时日,总比晓得了,每天都难过强。”   斐诺眉头紧皱,胸膛起起伏伏,显然内心极度不平静,听完方老太的话,紧跟着道,   “现在我要晓得的是,给灯哥儿说定的人家是谁,住在哪儿!”   听到动静出门来的方氏瞧见院中站着的几人,看看灯哥儿惨白的小脸儿,再看看罕见发怒的斐诺,心下一转,便转过弯来。   只怕是方老太出手了,背后肯定是季老秀才和季海的手笔。   想到这里,方氏又不禁苦笑。果然侄女算个什么,跟儿子比起来分文不值,这事儿她一点声儿都没听到,竟是被瞒得死死地。   为自己叹了口气,抬眼看见推了季灯兄妹回房,自个儿怒气冲冲出了院门的斐诺,忍不住又叹一口气。   真是,怎么就和季家缠上了关系。   …   “等我回来。”   季灯呆呆的坐在屋里,眼前不断回现斐诺临出门前直视着他的眼,如此认真的承诺道。   等他回来?   回来以后呢。   他是不是,就不用嫁给那个陌不相识的黄屠户了。   那他,要嫁给谁……   季灯心底隐隐有着不可言述的一个隐秘想法,既羞耻,却又让他忍不住沉迷。   他想……嫁给他。   斐诺沉着脸出了门,一路朝黄家而去的路上都因着周身阴沉的气息而让原本想上来打个招呼套个近乎的人纷纷退避三舍。   然而,斐诺却并非真这么怒气冲冲。   季海今天突然使这么一招,无非是以为他不晓得季灯的婚事,一朝得知,斐诺自然不舍得十几年来才见的表弟嫁给一个普通的农家汉子,况且,还是个酗酒的鳏夫。   按照季海的设想,最好的情况当然是斐诺把黄家的亲事退了,再怜惜的把灯哥儿娶了,放到眼皮子底下疼宠,季家自然跟着沾光。何止考秀才的银两不缺,就是考个状元的银子都绰绰有余了。因此才让本该待在家里的季灯有机会和斐诺一起出游了三四天,无非是想趁机培养一下二人的感情。   斐诺虽然看得清楚季海的盘算,却并不打算按着脾气跟季海对着干。他之所以忍了脾气在这儿跟季家虚以委蛇这么些天,就是为了把季灯兄妹光明正大的带走。   偏偏在大安,一个汉子想和一个哥儿光明正大的住在一起,只能是以夫夫的身份。斐诺不了解行情,顺着季海的想法,反倒更加容易。   只是耗了几天,斐诺到底是没有耐性了。只有他和季灯兄妹的几日时光,让斐诺想起来从前山上的日子,既怀念,也有新的感觉。总之,是舒服的让斐诺没了和季家人虚与委蛇的心思,直截了当把这事儿完了,早点带季灯兄妹走才是。   还是诺亚好啊。   斐诺突然有些想念诺亚。在诺亚,看对了眼住一起,没热情了就分开的人简直多如牛毛。哪里像大安还要拐这么多弯弯绕绕。   不过,斐诺也就是想想而已。他可还没忘了自己是个潜伏在光明殿的卧底,偏偏还是个被发现了的卧底。就算回去诺亚,迎接他的也不会是鲜花和女郎,而是一群带着面罩拿着剑的光明殿骑士。   没意思。   斐诺墨绿色的眼眯了眯。   想着事情,很快就到了方老太所指的黄家。   黄家是带个小院的茅屋,虽然斐诺也挺嫌弃,但至少四肢俱全,遮风挡雨避寒避暑也是能行的。不怪当初方老太逮上这么户人家就飞快的说定了亲事。   院门敞着,一个光膀的汉子正挥汗将分好的猪肉码在车板上,随手拽过一边儿的布巾擦了擦汗,推着板车就要出门去,不及汉子小腿高的女娃娃紧跟在汉子身边,亦步亦趋。   汉子抬头,便看见站在门口的斐诺,   “买肉?”   黄屠户声音粗嘎,将板车停在原地。却是没有半分对斐诺异于常人长相的诧异和惊惧。   斐诺低头笑笑,抬脚踩进黄家的院子,   “你晓得我是谁。”   黄屠户咧着嘴笑,   “季家新来的阔气亲戚,还是跟我说亲的那小哥儿的亲表哥。是来退亲的?”   虽是问句,但黄屠户的表情已然是肯定。   斐诺颇有兴味的打量一眼这粗糙汉子,手臂上肌肉虬起,一看就是个大力的,放在诺亚也是最招金发女郎青睐的类型。不过,倒是也有几分心思。   “既然你晓得了,”   斐诺从怀里掏出一锭雪花银弯腰放在黄屠户腿边女娃的手中,   “答应否。”   黄屠户看一眼女儿手里的雪花银,点头道,   “当然应。”   他找夫郎本也是为了操持家里,照顾女儿,这才相中了爱护妹妹的灯哥儿。眼下人表哥明显是担心自家表弟嫁到他这儿来受委屈,黄屠户也没什么一定要娶的理由,还能拿到这么多银子,就更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了。   “爽快。”   墨绿色的眼睛愉悦的眯起,斐诺转身踏出了院门,将黄屠户父女渐渐落在身后。   方老太正在季家等的焦急,虽然徐氏和季海一再跟她讲不会有差错,但结果没落到实地,方老太就不能放心。   季灯房里,徐氏正拉着季灯的手徐徐劝道,   “你表哥一听你有亲事,就急冲冲的出了门,换作别家,顶多是给多陪上些嫁妆,你表哥如此把你和小妹放在心上,你就没点儿感觉?”   季灯虽然确实心怀春意,可也晓得徐氏来意不纯,因此只是打着哈哈把徐氏应付走了事。   徐氏去了没多久,门便又被敲响,季灯只以为又是徐氏,正想糊弄走人,就听道,   “灯哥儿,是我。”   三婶儿?   季灯这才开了门。   “三婶儿也是来劝我的?”   至于劝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季灯毕竟护着季小妹在季家长了这么些年,还敢瞒了季家人出去贩去头油粉藏私房银子,足以说明不是个傻的。   诚然,今早方老太突然来了那么一出让季灯一时慌了心神,但这半天已经反应过来方老太的用意。   无非是想借着他这个枢纽光明正大的压榨斐诺罢了。   想到这里,季灯就颓然下来。   如此,他怎么能依了季家人的愿,拖累斐诺呢。   好日子果然从来都是不多的。   季灯想着,还是嫁了好,省得拖着斐诺被季家人伸手拿钱。因此引着方氏进来,也只低着头不说话。   35.第三十五章   方氏关紧门,拉着季灯坐在床上,叹了口气道,   “我晓得你什么个想法,可不管从什么方面来讲,你表哥都要强出任何人去许多。把你们放心尖尖上疼着,只看他因为救命之恩就受了你姨母遗愿,找你们找了几年也能看出他是个重情重义的。这样的汉子,嫁过去哪里会没有好日子过。”   季灯眼睫动了动,却不言语。   方氏瞧着,就忍不住一再叹气。   “就算你不想让这后生和季家扯上关系,可现在他已经被季家看中了,这会儿再退,已经晚了。不管怎么样,他们一定不会放走他的。”   最后一句话,方氏说的尤其轻,犹如喃喃自语。   这么说着,方氏突然就没了对二房好命的羡慕,只觉得二房命不好,怎么都和季家扯不断关系。   季灯听了,不禁咬住了唇。   方氏说的,没错。   方老太之所以急着给他这个小哥儿说亲,无非是为了给季海凑去考秀才的路费。现在来了个阔绰的斐诺,方老太怎么会放过他。   既然这样……   季灯不禁心尖微动。   随即却是苦笑起来。   他在这儿倒是想的美,可斐诺之所以待他和小妹这般好,无非是因为他们兄妹是救他一命的恩人的外甥。说穿了,没有这层关系,斐诺哪里会这么爱护他们。   要是斐诺也有意就不说,万一是他一厢情愿,万一斐诺根本就没想过要……   季灯眼前又回现适才斐诺出门去直视他的眼睛,认真而郑重,   “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   既然不晓得该怎么办,那就,等他回来罢。   季灯缩在衣袖里的手悄悄攥紧,不晓得是紧张还是期待。   ……   斐诺回季家之前,先去了里正家里一趟,   “房屋多会儿能建好?”   里正捋着胡子算了算,   “照这个进程,再来十天就差不多了。”   斐诺闻言,从怀里摸出两吊钱放在桌上,   “这些钱您拿去给工人们分分,我要在六日后看到房子建好。”   言辞之间,中阶七级法师的霸道与不容拒绝已经隐隐露出,然里正只当是斐诺大安话还说不精妙,并不放在心上。   “怎么这么急?”   里正讶然。   斐诺于是后退一步,躬身拱了手道,   “我有意娶灯哥儿过门,还请里正替我担保,去提个亲。”   说着便又是一躬身,   “我不懂大安习俗,还请里正替我操持。”   这这这……   意思是,季家的灯哥儿要嫁给斐诺了?可灯哥儿不是还有门亲事在?!季家人晓不晓得?   一时间,里正只觉得这钱拿的有些烫手,心下也对斐诺有了些不喜。   看出里正的犹豫,斐诺又一拱手道,   “灯哥儿的婚事已经退了。您若不信,问一问那黄屠户便晓得。”   顿了顿,斐诺皱了眉,一副失落模样,   “承齐婶子遗愿,我寻灯哥儿寻了多年,一路走来不晓得多少艰辛苦楚,灯哥儿虽然瞒着我,我也看得出,他和小妹在季家过得并不好。”   说着,斐诺闭了闭眼,沉痛不已。待里正微微露出同情之色,斐诺便又道,   “正因此,才相见的灯哥儿和小妹就这样嫁到别人家去,我怎能放心,思来想去好几夜,大伯娘和季奶奶虽然也劝解了我许多,可我实在是想不出来法子,只好出此下策,仗着所谓『表哥』的身份插手这桩婚事…”   白皙的面皮上泛起了红,很是羞愧。   斐诺稳了稳心神,继续道,   “只是村里早就传遍灯哥儿要出门子的事儿,冒冒然取消婚期只怕惹来闲话,所以我想着,房子加紧建,我先把灯哥儿迎回来再说。”   里正起初心里对斐诺强行取消婚约的事儿还不晓得是厌恶还是什么,就见了斐诺又是羞惭又是不悔,还早已井井有条的把事情都安排好了,顿时心中更是复杂。   只是想想瘦弱的灯哥儿小妹,再想想方老太强装的和善。就连今天这茬儿,只怕也是方老太和季海夫妻撺掇的。里正长长的叹了口气,提醒道,   “你这岳家……可不是善茬啊。”   斐诺一听,就晓得成了,面上顿时笑如夏花,闻言忙道,   “不打紧不打紧,我有盘算的。”   里正看着神采飞扬的绿眼汉子,暗自叹了口气。   好罢,就是看在灯哥儿小妹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份儿上,里正也只好同意了。多在季家待一日,便要多受一日磋磨。至于黄家,有斐诺这么个大方的在,总不会亏待了的。只希望季家别因着那点小心思,硬生生的搅了孩子们的日子才好。   该敲打敲打了。   不过个秀才,他还是管的住的。   里正收了斐诺留下的雪花银,暗忖着。   第二日一早,季家的男人们出了门去,季家的女人们开始收拾屋子。方老太坐在堂屋里,眼神儿却是不住的往斐诺屋子的方向瞟去。   斐诺昨儿个儿回来,只道了一句“亲事退了”便没有下文,平静的面容让方老太心下有些着急,这到底有没有像季海和徐氏说的一样,斐诺想娶了灯哥儿回家?   关系到手的银子,方老太自然焦急。   跟着烟哥儿在火房烧柴火的季灯也在想,昨个儿斐诺回来后,面色一如既往,甚至还帮着他干活儿。季灯问到退亲的事儿,斐诺便只让他放心,今天更是一大早人就不见踪影。   季灯心不在焉的搭了根柴火进灶,这样子,他怎么放得下心。   一家人就这样各怀心事的过了半上午,在方老太就要按捺不住时,里正和斐诺再度提着一手东西而来,只不过这次的目的,同上次就迥然相异。   一只脚踏进院子的方老太瞧见两人,面上顿时笑开了花,连忙唤道,   “老大媳妇儿,老大媳妇儿,快出来!里正和灯哥儿他表哥来了!熳姐儿赶快去地里把你娘找回来,烟哥儿快带着灯哥儿回屋换身衣裳去!”   熳姐儿烟哥儿应了声,一个匆匆下地去,一个拉着灯哥儿回了屋。   徐氏闻声,亦欢欢喜喜出门来,只是到底比方老太收敛了些。   瞧见进了院门的斐诺,徐氏温声笑道,   “阿诺多会儿出去的?大伯娘还当你在屋里呢。里正怎么也一大早来了,快进快进,我给你们沏茶去。”   方老太立在堂屋门口,笑呵呵的看着徐氏把人迎了进来。   斐诺前脚把提的东西放下,里正后脚便开口道,   “后生托了我来替他保媒,求你家的灯哥儿,当然,成亲以后小妹跟着一起住过去。后生家里是个啥情况,你们比我清楚,今天这些也是我带着他一大早去县里买的,按着村里的规矩已经绰绰有余,你们看咋的。”   方老太和徐氏便把视线落在桌上,一包酥糖点心,几匹绸缎料子,还有鸡鸭鱼肉各份。确实如里正所说,超出村里规矩许多了。   方老太看在眼里,嘴上却道,   “这事儿…我也是做不了主的,还得等老大和老头子回来……”   话还没说完,里正已经摆摆手打断,   “我还能不清楚?之前和黄家的亲事不就是你定的?现下这个怎么就定不了了?更何况,还有几日就是婚期,你看看你这院子里,可是准备了宴席的样子?”   眼看着方老太被说的悻悻,里正又道,   “孩子们也不爱这些虚的,照着之前跟黄家说好的日子,让灯哥儿过了门便是了,阿诺的房子这几日我亲眼盯着,肯定能在日子前赶工出来。阿诺去找黄屠户退了亲事没碍着你们名声,房子也有,彩礼更没亏了你们,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这话可以说,是非常不客气了。   可里正仍是面带不豫的模样,显然还是压着怒气。   到底是里正,季家哪怕有个秀才,又不是举人,总归还是怕的。当下方老太和徐氏不管心底如何想,面上总归是悻悻。回来的方氏听了个尾音,心下暗叫活该。   季灯也听见了这话,却觉得自己太傻。之前只以为是方老太舍不得花钱给他操办一桌婚宴,现在看来,说不得早就在斐诺出现的时候就盘算着悔婚的事,却撺掇着斐诺出去坏了名声,季家依旧干干净净。   思及此,季灯的眉头就紧皱起来,眼中尽是懊悔和羞愧。   是他拖累表哥。   方氏到底是方老太亲侄女,猜的心思比他更准。   斐诺立在一旁默不作声,冷眼旁观这一出戏,只想着早早结束把灯哥儿带走。正想着,就见季灯立在一边望着自己,眼中含着水汽。   这是…怎么了?   斐诺不禁也皱起了眉。   ……   有里正在,斐诺不用说一个字,亲事便顺顺利利的定了下来,就在六日后。至于聘礼,斐诺不愿在这些事上再和季家人磨叽,听了里正的意见,五两银子便罢。   斐诺对聘礼多少并无所谓,只是里正替他操持,他不好拂人意,给季家更多银子,只是又惦记着季灯在季家受的苦,便尽数依着里正来。   方老太本还不愿意,还是季海把人拦了下来,   “现在有里正看着,五两便五两罢,宴席都是斐诺出,咱们说到底也不亏。等灯哥儿嫁过去,以后还愁没更多的么?”   方老太一听,才安安稳稳坐下来,只是仍不肯松口,   “那日子这么赶,说出去人还只以为两人早有了首尾,要戳着咱家脊梁骨骂的。”   季海面上阴沉,   “咱临时换了亲人就不骂了?本想着让灯哥儿表哥出面应当无碍,谁晓得里正在这儿给他正了个名。”   说着,季海也忍不住面上郁郁,半晌叹口气道,   “早些成亲也好,马上就是院试的日子了,我这些日子用了送来的纸笔做了文章送去,比之前收到的回复多多了,担保人总算是凑够了。这下灯哥儿嫁过去,我就省得再操这份心,可以专心念书了。”   方老太一听,连忙将季灯斐诺的事儿抛诸脑后,连连点头应是,   “我的儿,你只管念书,这些事儿可别再操心了,考个秀才回来比啥都强!”   于是,季灯在家备嫁的日子也比想象中好过了许多。   36.第三十六章   因着是未婚夫夫,斐诺这下可不能再在季家住下去,于是干脆声称回县里收拾买下的房子,成亲前一日才又回到小河村,借住在里正家里。   见斐诺回县里,方老太这才想起斐诺在县里还有一套房子,投鼠忌器,便也打消了拿季灯出出气的想法,倒让季灯安生过了这待嫁的日子。   因的成亲当日有乡邻来访,季灯若是还住在之前柴房的隔间里,季家难免要招闲话。于是提前几日,季焕季烁的书房便又被规整成卧房,叫季灯兄妹搬了进去。   对此,季灯只低着头任凭季家人安排。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季灯无可无不可。   不过一连几日都没见到斐诺,季灯抚着空落落的胸口,慢悠悠的叹了口气。   成亲前一晚,季灯坐在屋里,细细抚着铺在床上的大红喜袍。手指轻轻拂过一寸锦一寸绣,其上虽没有金丝银线,却也是绣工精致,还以珍珠做了花心缝在上面,哪怕只有豆大,季灯也看的欢喜不已。   只怕手上的茧子勾花了料子,季灯没有再摸,那柔软滑顺的触感却还留在掌心。   这是斐诺白日里托了方氏带回来的,还有一双配套的靴子,和一根配套的大红发带。就连季小妹都有身绯红娇俏的衣裳,今个儿欢喜了一日。可以说,是备的再齐全不过了。   只这么一想,季灯就幸福不已。之前和黄屠户说亲事时,一来是没心思,二来是季家没出料子,季灯本想着随便嫁了便是,哪里还想得到绣嫁衣。   谁又晓得斐诺会买这么一件漂亮嫁衣回来。   可……   也不算不晓得。   季灯忆着斐诺一口气点了十几文的早饭,又带着他和小妹买了那多衣裳鞋子,再看看眼前这一看便价钱不菲的衣裳,忍不住叹口气。可却很快又露出个甜蜜的笑来。   照着斐诺的性子,只怕留在他那儿的喜袍,和季灯的这身,该是一对儿的罢。   想到这儿,季灯就又忍不住轻轻拂过大红嫁衣,唇边笑意甜蜜。   方老太心下不喜,徐氏和方氏对这门亲事却俱是欢喜,夜里都来季灯房里同他讲明日过门子的事儿,只盼着季灯能记着她们的好。季灯虽然脸臊,却还是认认真真听了,暗自记在心里。   等送走两人,已然夜深了。季灯小心将嫁衣收起,躺在床板上,翻来覆去却是怎么也睡不着,眼里心里都是斐诺那双墨绿色的眼睛。   明天,他就是斐诺的夫郎了。就像爹和阿爸一样。   想着想着,季灯就忍不住臊了脸,捂住眼睛蜷起身来。   仿佛这样就能驱散脑子里想的东西一般。   这番动静闹醒了季小妹,季小妹揉揉困倦的眼,口齿不清的问道,   “哥哥,咋啦?”   季灯脸上一红,连忙安抚的拍了季小妹几下哄她睡,   “没啥,快睡罢,明天就能见到表哥了。”   斐诺这几日都在县里,季小妹一直没能见着,早想了,闻言连忙乖乖闭眼,只想着再一睁眼就能看见斐诺。   哄睡了季小妹,季灯又拍拍自己的脸。   快睡快睡,不然明个儿起来脸色不好可怎么办。   一想到斐诺穿着大红喜袍的样子,季灯……   季灯薄被一拽,挡住了脸。   ……   第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斐诺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在新新建好的『斐家』里点了蕙草把屋子里里外外熏过一遍,点心水果、瓜子甜口尽数拿了盘子装好放在新房里。斐诺这才换上大红喜袍,又用大红发带束了发,映衬着深青的发色和墨绿的瞳孔,竟然有种别样的俊秀。   成亲的宴席,是托了里正婆娘寻了村里手巧的妇人,又提前备好了菜和肉、借好了碗筷桌子。斐诺喜袍才刚刚上身,来做席的妇人们便相约而至了。   斐诺索性把这些全都交给里正婆娘,自个儿用一段细细的藤蔓缠在二人的新房门上以防他人误入,这才安心出了门。   只是离迎娶的吉时还早,斐家离季家又不甚远,何况驾着马车,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斐诺想了想,避着人钻进山林里折了几枝红花,待里正儿子带着一帮子汉子过来时,斐诺的手里已然抱满了各色娇花。   里正儿子爽朗大笑,   “这是要送给新夫郎的罢,阿诺真是细心。”   后面的汉子也跟着应和。   斐诺但笑不语,牵来马车,这是才从县里买的,斐诺不懂看马,但瞧见鬃毛油光发亮,四肢健壮有力,牙口也好得很,这便选下了。反正只是个代脚的,用不着看脑子灵不灵光,倒是好选的很。   就是只看周围汉子熠熠发亮的羡慕眼神,也晓得斐诺买对了。   斐诺按下心中丝丝得意,端正了面色。   马车并非牛车那般敞篷,而是有顶盖的车厢。同大安本土的也并不很像,倒是更像诺亚的马车,后面敞开能看见车厢里面全景,两旁还有窗格,帘子往上一勾,整个车厢便显露在外。   斐诺抱着花进去铺了满座,又抽了尤为漂亮的几枝唰唰几下编作一只小巧的花环。   斐诺比了比大小,应当是正正合适季灯的。这才揣在怀里,放下车帘钻出了车厢。   这么一番功夫折腾下来,日头已经差不多了,里正儿子便道,   “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出发罢。”   斐诺瞧了瞧日头,于是坐上马车,笑着对里正儿子道,   “要不要驾来试试?”   “这不好罢……”   里正儿子搓了搓手,可跃跃欲试的眼神却骗不了人,眼见斐诺笑着对他又一颔首,里正儿子也不再推诿,哈哈一笑登上了马车,扯着缰绳“吁”一声,马儿便抬了蹄子在黄土路上嗒嗒走起来。   “今个儿倒是托了你的福了!”   里正儿子啧啧称赞这马,村里头买头牛已是了不得,何况买匹马,还有个这般好看的车厢呢!   驾着这样的马车,里正儿子也觉得面上有光,一时更是意气风发,仿佛今个儿成亲的是他。   好在斐诺笑容如煦,相貌仔细看看也是深邃动人,更何况还有股子神秘又温和的气质,加上一身大红喜袍,一眼看去,还属他最打眼。   马车一路嘚嘚的朝着季家而去,车架前坐着个顶顶显眼的绿眼汉子,一身喜袍很是喜庆。身后跟了一串十来个挂红穿红吹吹打打的汉子,就连拉车的马儿也在长耳边别了一朵红色绢花。   村里大人孩子闻声出来看热闹,不想竟是这般喜庆,还有难得一见的马车,面上都又惊又喜,妇人阿么们还要羡慕一下季家小哥儿的好运气,孩子们更是激动的围着马车欢呼雀跃,跑来跑去。   且不管后面跟着迎亲吹打的一众汉子如何艳羡,里正儿子驾着马车可是过了一把瘾。   斐诺端坐在马车一边,面上含笑的对纷纷道喜的人们颔首致谢,心中却是暗自得意。   诺亚可没有没有自己驾车去迎王妃的王子,自然更没有这样的法师。还好有个里正儿子在,不然斐诺岂不是得亲自驾车。   那可就失了法师的面子。   不过…   斐诺一想到马上就能光明正大的带走季灯,墨绿瞳孔里的潋潋笑意就更真切几分。   天才蒙蒙亮,季灯就已经醒来。   哪怕昨个儿翻来覆去睡得晚,今个儿又起的早,许是要嫁给斐诺的原因,季灯此时毫无倦意,反倒神采奕奕。   待徐氏方氏来唤他起床时,季灯已经自己烧了热水漱洗过一遍了。   徐氏瞧了,笑眯眯的从季灯手中拿了帕子替他擦干头发,打趣道,   “灯哥儿这是要嫁人了,这般欢喜,几点起的呀?”   季灯只抿唇笑,只有他自己晓得,此时胸膛里那颗心正在如何砰砰而跳。   方氏手慢没拿到帕子,暗里瞪了徐氏一眼,拉着季小妹对季灯道,   “起的早也好,趁着这会儿咱先把嫁衣换上,待会儿还有邻里的要来。”   “诶。”   季灯站起来,却是没出息的有些脚软,好在方氏和徐氏都将视线放在嫁衣上,倒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   “哇――――”   季小妹惊叹的看着季灯身上的大红嫁衣,一双大眼睛中尽是欢喜,   “哥哥好看!”   方氏被嫁衣晃的失了一下神,随即被季小妹的声音唤回来,忍不住暗自赞叹。   这样的好衣裳,村里谁舍得只穿一次,也就斐诺那个阔绰户了。肯在这儿下功夫,灯哥儿嫁过去,日子不会差的。   方氏乐呵呵的给季灯拉平衣角褶皱,扶着坐在床边上,拿了斐诺送来的胭脂水粉擦在季灯脸上,又拿了红发带给系在灯哥儿发上,这才笑眯眯的道,   “真美,还是阿诺想的周到。”   徐氏也为灯哥儿这一身红料子咋了咋舌,不过很快也换上一副笑模样,跟着方氏说一些凑趣话。   而等邻家的姑娘小哥儿、阿么婶子过来,看见季灯身上的嫁衣,一个个都忍不住咋了舌,再想着村里最近拔地而起的青砖瓦房,都笑呵呵的同季灯说着话,只盼着能打好些关系。   而喜庆话里其中自然不乏『早生贵子』、『三年抱俩』。   季灯坐在床板上,听着这些凑趣话,脸上红了红,而一想着待会儿,不禁面上温度更高。   37.第三十七章   季灯心知,这些方氏徐氏昨晚上都跟他讲过。招了招手把季小妹唤到身前,   “吃了么?”   季小妹弯着眼睛点头,   “烟哥儿给我吃肉脯啦。”   季灯笑笑,拍拍季小妹的发顶,   “去玩罢,就在院子里待着,待会儿咱们就要走了。”   “恩!”   季小妹乖巧的点头,牵着烟哥儿的手便去院子里玩了。季灯这才拆了方氏给的油纸包,拈了一块肉脯咬着吃了。   这个味道…   季灯顿了顿,随即心底更是温热,唇边的笑愈发动人。   这一番下来,徐氏面色隐隐就有几分黑,碍于屋里还有外人,只好把怒气强咽下去,皮笑肉不笑的对方氏道,   “弟妹真是细致,还叫烟哥儿看着小妹。”   方氏笑笑算是应了,转头又去与邻家婶子说话。   季灯对这两人的交锋充耳不闻,只认真的捧着肉脯在吃,心思却不见得在肉脯上面。   待会儿…斐诺就要来了罢。   季灯从未觉得,天色转的如此之慢。   待一包肉脯细嚼慢咽的吃了泰半,就听闻屋子外头噼里啪啦的响起了鞭炮,还有村里汉子叫唤的声音,   “新郎官来迎亲喽,来喽!”   季灯顿时像根被掰紧的竹竿弹了起来,腰杆绷得紧紧,面上也现了紧张之色。   屋里人一听,也热热闹闹的叫了起来,   “来了来了!”   “迎亲的来了!”   “快快快!”   方氏一把将季灯扶起,季灯好不容易稳下来的心神顿时慌乱起来。   “表哥来啦!”   季小妹一路小跑,钻进了屋里,牵住季灯的手。   “到哪儿了到哪儿了?”   徐氏招呼着人出去,转身回来跟着方氏搀扶着季灯,一边问季小妹。   “院门口啦。”   季小妹乐呵呵的牵着季灯的衣角,跟着季灯一同出了屋。   一堆人就这般闹哄哄的从屋里出来。彼时,斐诺已经用铜板顺利的从院门口穿进了堂屋,看见簇拥在人群之中的季灯,墨绿色的瞳孔泛起温柔的笑意。   视线穿越人群,斐诺朝着季灯抬起手,面上笑意缱绻。   季灯一抬眼,便直直撞进斐诺深邃的墨绿眼瞳,一瞬间,耳旁声音俱都不见,视线中只他一人,不自觉也露出个既羞且喜的笑来。   “哎呀哎呀,吉时到了,快让夫夫两个跟长辈磕头啦!”   里正儿子早就是两个孩子的爹,里正又是斐诺在村里最熟的人,前来帮衬着亲事的操持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然而因着斐诺的铜板,前来季家凑热闹的人可以说是络绎不绝,将季家不大的院子堵了个水泄不通。里正儿子奋力从人群中挤出,好不容易看见两个新人,连忙提了嗓子喊到。   “对对对。”   方氏闻声也反应过来,连忙扶着季灯向斐诺的方向走去。   中间的村人见了,总算有了眼色纷纷让来露出条道来。   季灯这才顺顺当当的将手搭在了斐诺白皙的掌心之上。触及那点温热,季灯忍不住抿唇,露出个浅浅的笑来。   斐诺指节一屈,便将季灯的手尽数包在掌心。   “新郎俊不俊啊?”   “灯哥儿欢喜不欢喜哪?”   “新郎的手软不软啊,后生?”   周围婶子阿么,还有不正经的汉子们,瞧着新人一派羞涩就开始哄笑打趣,季灯很快就被打趣的埋了头不敢抬起。   “进屋里磕头罢。”   里正儿子总算是走过来,对着斐诺道。   斐诺闻言,似不经意瞥一眼堂屋。   堂屋上坐着的是季老秀才和方老太,下首坐着的是季海季江两房,另有季燎等孙辈立在椅子后。季燎扫了眼斐诺的绿眸,再瞅瞅季灯面上掩不住的笑,终归是没说什么。   季老秀才是昨个儿跟季海一同回来的,这会儿正一派读书人的斯文模样坐在上首等着斐诺两个过去磕头。因着今个儿季灯成亲,季家的汉子们也就请了一天假,这会儿才凑了个人丁俱全。   按着大安的规矩,一对儿新人该给长辈们磕了头再出门子,以示对长辈抚养之恩的感激之情。   奈何斐诺虽然平日里装的斯文有礼,芯里还是那个自负又傲慢的法师,叫他给季灯行礼是碍于当时不明情形,保命而为之。   现在想让他给季老秀才和方老太磕头……   斐诺扯扯嘴角。   要是这季家是个好的,他就当大法师能屈能伸了。可他还记着方老太因为一枚铜板就让季灯十五天上不了山的事儿呢。   眼珠转了转,斐诺只作听不懂里正儿子什么意思,跟着诺亚那些名为豪爽实则耍流氓的佣兵学了一把,一把牵住季灯的手就纵身往外跑去,趁着看热闹的村民们还都没反应过来,一对新人已然从还没合住的道路中跑到了院门口。   斐诺搂住季灯的腰,一把将人举起,高高的在空中转了几个圈,爽朗而笑。阳光碎粒在深青发黑的发尖雀跃,好不俊秀。   季灯正为包着自己的大手而心神不宁,谁想下一刻竟然就被斐诺牵着手跑出了季家,还被斐诺一把抱起转了几圈,本就僵硬的身子更是因着腰间温暖的手僵硬,思绪已如喝了一坛老酒昏昏醉醉,只能任斐诺动作。   斐诺抱着季灯转够了,这才将人放在敞着的马车上,从怀里取出一顶花环,珍而重之的戴在季灯发顶。   “这是……”   季灯伸手想去摸,却被斐诺握住手拦住,   “回去再看。”   还不待季灯再应,斐诺已经朗声一笑,一把把跟着跑过来的小妹也抱上了马车,塞给小妹一个大篮子,   “小妹,看你的了!”   “恩!”   季小妹重重一点头。   “啥、啥看小妹的?”   季灯云里雾里,思绪更是混沌一片。   斐诺笑笑,忽然俯身一口亲在季灯眼角,追出来的村民正好瞧见,顿时一片倒吸冷气声,   “喝!”   斐诺才不管别人,一翻身就坐在了车前,一抖缰绳,马儿便嘚嘚的走了起来,拉着一对儿新人远去。   斐诺朗声一笑,   “回家!”   这却是用诺亚大陆通用语说的,在场之人没一个能听懂,只以为是斐诺的家乡话。   季小妹却是收到指令,连忙从篮子里抓了一把,往车外漫天一洒,便是一片漫天花雨,一把又一把,花瓣翩跹而下。各色绸缎绢花挂起的敞篷马车形状犹如南瓜,年轻的夫郎坐在其中,身着大红嫁衣,发顶上带着个红枝绯叶的花环,身处纷飞花雨中,真是好不动人。   “真美啊。”   未出嫁的姑娘哥儿喃喃自语,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满心羡慕。   “真是好巧的心思。”   “真是阔绰的手笔哪!”   村民们俱都点头附和。就连满头雾水追出来的里正儿子见了这幕也是忍不住咋舌。   季家灯哥儿,真是大好的命!   然,季家的长辈就未必有这么好的心情了。虽然周围人拿着『斐诺异域而来不懂规矩』、『走了异域的亲事规矩』来安慰二老,可方老太仍面皮涨紫,咬牙切齿。季老秀才也难得拉了脸,面色不愉的同季海在说些什么。   方氏跟着邻居打嗑聊着刚刚那一场,却是将三个儿女拉在身边,不让黑着脸的季老秀才两个瞧见当出气筒用。   方氏拈了枚瓜子,不经意般看一眼院外,忍不住笑笑。   真是,居然又看走眼了。   真是老了老了。   装够了的斐诺端坐在马车前,看似从容的驾着车,却是忍不住悄悄锤了几下酸软的手臂。   唉,没想到最后还是得他堂堂木系七阶法师来驾车。不过…   斐诺回首看一眼车上身着大红嫁衣的季灯,面上笑意缱绻,又是一鞭高高扬起,马儿收了指令,嘚嘚小步跑了起来,很快,斐家高大的青砖瓦房便映入视线。   斐家。   妇人们正热火朝天的将一道道新鲜出锅的菜端出来,就见小路那头马车已经嘚嘚的小跑了过来。   “咋来的这么快?”   妇人们疑惑了一下,很快又将疑惑抛到脑后,热火朝天的忙活着饭食。   肘子炖肉如流水般被送到外面摆着的桌子上,叫来人暗自咋舌斐诺阔绰的同时,又忍不住羡慕季家得了这么个好亲戚。   斐诺下了马车,从车上牵下来个带着花环的新夫郎,旁边还有个绯红衣衫的女娃娃抱个篮子撒着花瓣。   前来吃宴的村里人瞧了,纷纷打趣,   “后生可真是下了本,搞得还颇有意思嘞!”   “这么俊的小哥儿,不亏不亏!”   “将来生几个大胖小子就更不亏啦!”   这话从早晨听到现在,季灯总算是适应了些,至少敢跟着斐诺光明正大的从众人面前走过,一路回了新房。   斐诺明面上孑然一身,唯一当长辈尊重的“齐婶子”早早去了,又不愿意请了季家人来受礼,于是便作『家乡习俗』,索性两边都掺杂些,什么长辈也不要坐高堂,里正是晓得这回事的。所以方才在季家时,里正儿子才能反应过来,在季家人面前给斐诺打圆场。   也因此,在吉时拜过天地后,斐诺便钻进了新房,一应后续都毋须外人插手。任外面人吃吃喝喝闹闹,总归声响被一层一层的碧树鲜花挡住,吵不到屋里来。   38.第三十八章   季灯坐在柔软的床边绞着手指,低着头不肯瞧斐诺,脸颊红润胜嫁衣。   本以为,就要嫁给个陌不相识的汉子,从此相敬如宾。季灯做些香粉藏着小私库,给季小妹攒了嫁妆,送着妹妹嫁了,这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谁晓得,会遇到斐诺。   思及此,季灯悄悄抬了眼看一眼斐诺,就见他正宽了腰带,顿时面上更红。   斐诺换了身宽松的衣裳。   喜袍好看是好看,只是对于穿惯了宽松魔法袍子的法师而言,总是有些紧的。因此一回来,又端了菜肴回屋,斐诺便换回了平素穿的衣裳,这才松了口气。   转头看见低着头的季灯,斐诺端了桌上的点心盘子递给季灯,   “饿了罢,吃罢。吃饱了早些休息,明个儿咱们还要回县里,得早些起来收拾东西。”   季灯的全副心神却是在『休息』上,不曾注意斐诺又说了些什么。想着昨晚方氏来同他讲的,季灯嘴唇翕动了两下,最终却只是没出息的应了声“恩”。   斐诺不明所以的看着又红了脸的季灯,不免有些茫然。被他抱了脸红,斐诺尚能理解。可这说句话就脸红是怎么回事?从前可不是这般。   斐诺挑了挑眉,随即恶趣味的露出个笑。   季灯莫不是以为…他要和他睡罢?   就像看对眼的佣兵和金发女郎共度一夜?   不会是被他今天抱了一下就动心了罢?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而已。   斐诺暗笑了两声,面上却是一派正经的打了热水回来擦脸。   好在斐诺惯是个会装模作样的,面上总是温和有礼,狂放不羁和傲慢都被藏着看不见,这才能活到这会儿没被弄死。   所以,哪怕斐诺觉得季灯的年少心思颇为有趣,面上总还是温柔如水的给季灯拭了脸,又帮着季灯换了身衣裳。然后在季灯羞涩的眼神里一把倒在床上,卷着柔软的薄被滚成个蛹,在季灯错愕的表情里极力压抑着大笑的欲望,温柔道,   “晚安。”   ……   一夜好眠,斐诺醒来时慵懒的伸了个懒腰,脚却感觉蹬在了个软软的东西上。斐诺低头一看,只见是被自己挤到犄角旮旯里的季灯,正拽着被子一角可怜巴巴的缩在床脚。而斐诺脚蹬着的位置,恰是少年柔软的肚腹。   斐诺一把捋起睡得乱糟糟的深青发丝,从柔软的床上爬了下去。   此时,天边不过才蒙蒙亮,然斐诺能修成中阶七级法师,靠的就是多年来的勤奋努力。   斐诺换好衣裳,搬了把椅子坐在院中,手指一抬一扬,咒语便顺势而出,院里被踩的东倒西歪的花草纷纷正了身,泼在地上的汤汁饭菜也尽数下陷被土壤吞没。没收走的锅碗瓢盆犹如受到感召此起彼伏浮在空中,依序被空中突如其来的水柱洗净,整齐的摞在火房。   待狼藉尽数收拾完,天光也不过初亮。斐诺满意的看着院中井井有条,想了想,露出个坏笑来,响指一打,丛丛色泽鲜艳的藤蔓鲜花便在院中显出,垂着挂在树上墙上。张牙舞爪的姿态,好似蓄势待发的毒蛇。   斐诺满意一笑,拂袖回了屋。   或许是昨个儿太累了,季灯此刻还埋在薄被里熟睡,脸蛋睡得红扑扑的。斐诺伸出修长的食指,一下戳上去,少年的脸蛋便凹陷一处。   真有趣。   斐诺笑弯了眼,戳了一下又一下。少年不堪其扰,缩着脑袋躲开。斐诺噗嗤一笑,眼见少年要醒了,这才若无其事的站直身子去火房烧了热水回来给少年洗脸,   “咱们早点去季家告了别,就回县里去罢。”   季灯只感觉昨日今天都过得云里雾里。今天更是一早起来就眼睁睁的看着昨个儿搬回来的小包袱又被搬上了马车,然后一家三口驾着马车悠悠的回了季家。   难不成是做了个梦,他其实没有同斐诺成亲?   季灯看着熟悉的堂屋,一时恍了神。   那边斐诺已经同季家人讲清来意,   “怎么这么急就要回县里?”   季老秀才皱着眉问。昨个儿斐诺临场来的那一出门他还记得清楚,本想灯哥儿回门的时候训上几句,谁晓得第二日夫夫俩便回了门,还说要回县里去。   斐诺一早起来练了把手神清气爽,原本消耗殆尽的耐心便又有了些,当下笑道,   “这些日子只进不出总归撑不住,我也该再出门跑几趟了,商队不等人,我今个儿回去,明儿就得走。村里这房子,我们应是不常回来住了,您若不嫌弃,拿去给阿烁阿焕当个书房罢。”   季老秀才同季海交换了个眼神,了然的颔首。   也是,斐诺这些日子挥金如土却不见进项,这下出去跑商就说的通了。何况,他们还能白得个青砖大瓦房。   “县里的住处寻下了?”   季老秀才又捋着胡子问。   斐诺压下眼底的不耐,回道,   “是,在大槐胡同第四间。”   季老秀才低垂着眼半晌,方应了一句,   “那就去罢,只常带灯哥儿小妹回来看看。”   斐诺自然无不应,做不做到是另说了。   因着曝了县里住处,又留下了村里屋子的钥匙,斐诺无不从容的带着季灯兄妹在方老太恨恨的眼神下出了季家,坐上了马车一路到县里去。   这会儿,马车上的帘子便尽数放了下来,将车厢挡的严严实实,看着同大槐胡同里别家的马车没有什么不同。   季灯掀了帘子,露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咱们去县里的事儿同里正讲过了么?里正帮了咱们不少呢。”   斐诺似笑非笑的回首看季灯一眼。这会儿就『咱们』、『咱们』的叫上了,看来是真对他起了心思,这小孩儿居心叵测哪。   “讲了讲了。”   季灯又问,   “那以后,咱们就真的不回来了?”   斐诺暼他一眼,就看出季灯心底那点小九九,   “房子给了就给了,就算了了这几年的庇护之恩。”   季灯闻言,垂眸抿抿唇应了一声,放了帘子又坐回去了。   斐诺晓得季灯是心疼那屋子。   只不过,他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么。   回首看一眼放下的帘子,斐诺笑笑。   还是个天真的孩子。   季灯坐在车厢里,却是还在想着昨晚的事。   他们这下,算是圆房了么?   季灯抿唇想着,同方氏讲的,好似不太相同啊。   是斐诺也不懂得还是……   想到另一种解释,季灯忍不住苦笑几分。   但愿不是他这几日自作多情了。   ……   马车驶入小巷停稳,季灯抱着季小妹下了车来,看着眼熟的大门,忍不住一怔,   “这是……”   斐诺将马车停好,笑着解释道,   “这是大槐胡同第三间,我们上次来的那个。”   “那……”   季灯想着斐诺在季家说的,拧眉略一思索,就忍不住瞠目结舌,   “你不会把隔壁也……”   斐诺笑道,   “是,两间都是咱们的。”   “怎么、怎么买两间啊。”   季灯忍不住心疼钱,顿时将马车上那点子不自在抛诸脑后。   斐诺笑笑,将行李放好在各自的房间,一边解释道,   “我晓得你不愿同季家人来往,但又不能不来往。若是不想见了,咱们就住这边儿,只说是跟着我一起跑商去了。偶尔去那边住住,打发几次季家了事。”   季灯抿了唇,   “这么费事,怎不直接搬到府城里去。”   斐诺倒是想干脆利落的搬到个谁也不认识的府城了事,可问题是,他非要把季灯抓在掌心就是为了了解大安。如若去了一个季灯自己也不熟悉的地方,岂非本末倒置。于是只是打着哈哈,带兄妹两个看了房间,   “这两间你俩挑着住,我住那间。”   斐诺指了指屋子。   季灯一看,心都凉了半截儿,哪儿还有心思管斐诺买了多少屋子。   原来在场三人,一人一间屋子。一对儿新人的夫郎和相公,竟是分房而睡!   季灯就是再不通人事,也晓得夫夫该睡在一个屋。斐诺这番安排,可不是说他娶自己只是不想让他们兄妹在季家受磋磨而已!哪里有他自以为的半点夫夫之情?!   季灯顿时就红了眼眶,低下头去咬着唇。半晌低低的应了一声,带着季小妹进了屋子就关上门,把斐诺隔绝在外。   斐诺悻悻的摸了摸鼻尖。   这反应也太大了罢?   屋里,季灯捂着脸不肯抬头,一脸茫然的季小妹听见几声抽泣,担心的凑上去抱住季灯,   “哥哥,咋啦?咋哭啦?”   季灯又捂了一会儿,狠狠的抹了把眼睛,抬起头来,红着眼睛安抚季小妹道,   “没事儿。”   斐诺肯把他们带出季家已经是恩情了,哪里又非要把他当夫郎不可。他能有大房子住,还不愁吃穿,已经该满足了。毕竟,他们和斐诺之间除了姨母的救命之恩的维系外,本也就是陌生人。   该知足了。   只是想虽然这么想,季灯却还是解开了包袱,翻出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久久的握着出神。   既然不是相濡以沫呢夫夫,他总不能再觍着脸花人家的银钱。   39.第三十九章   不在小河村的时候,斐诺便在酒楼轮番点了酒菜,吃饱喝足回来,一身轻松。如今灯哥儿虽然过了门子,可斐诺到底没当着夫郎看,只想着等价交换不亏待了人家,依旧一日三顿叫酒楼送饭来。   待季灯好容易收拾好心情重新正视了在斐家的生活以后,就忍不住为斐诺花钱如流水的行为肉疼起来。在屋里纠结了半天,到底是去问了斐诺,   “以后要不别老吃外头的菜了,你想吃啥同我说,我买了菜回来做给你吃行不?”   斐诺倒是无可无不可,听季灯这么说便也就应了,家里银子尽数交给季灯,随他花用。   季灯看着斐诺毫不设防的模样,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大约是,是因着姨母才对他这般好的罢。   压下那点子酸涩,季灯每日早早的就起来去外头摊市转上一圈,提着一篮子菜回来,麻利的做了热气腾腾的早饭叫斐诺和季小妹来吃。   斐诺从回笼觉中醒来,便是触手可及的蒸蛋馒头炒青菜,还有个酒酿圆子汤,热乎乎的吃下肚,倒是比酒楼里的吃着更舒心些。   只是瞧着季灯鼻尖上忙出的汗和红扑扑的脸颊,斐诺关心道,   “累罢?要不还是点了外头的饭吃罢?起的早又累,火房里也热,做饭不晓得有多煎熬,别遭这个罪了。”   季灯抿抿唇,扯着嘴角扬起个笑来对斐诺道,   “不打紧,只是做个饭,不晓得有多轻松。做饭给你们吃…我也甘愿。”   斐诺筷子一顿,只听季灯又道,   “再过几日热了,我就做些冷淘凉拌,吃起来爽口,做起来也省事。不打紧的。”   既然季灯有了主意,斐诺也就不再强劝,只又嘱咐道,   “那也不用起这般早,我也不出门上工,你们清早起来也没什么干的,多睡一会儿晚些起也不打紧。”   季灯咬着馒头静静的听着斐诺一字一句嘱咐,最后低低的应了一句。   但显然斐诺的话季灯是没有听进去多少的。每天斐诺从回笼觉里爬起来,都能看见已经备好在桌上的早饭,今天生煎明天烧饼,变着花样的做。   一日三餐都是这个标准就不说,季灯还要兼顾着院落的打扫和屋子的擦抹,一天下来竟是没个闲的时候。好不容易瞧见没活儿可干了,季灯又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斐诺更是见不到人影。   斐诺虽然口腹之欲满足了,心底却总是觉得不得劲。墨绿的瞳孔微微眯起,季灯这是,把他自己当仆人了?   斐诺眉心一皱,他带季灯回来可不是为了伺候自己的。再这样每天说不了两句话,斐诺要猴年马月才能掌握到大安足够的信息?他可还想着骋游大安,安身立命的人生目标呢。   于是趁着白日里同季灯坐在一处的功夫,斐诺坐在季灯身边,鼻尖似不经意轻嗅两下,季灯这些日子接触过的植物种类便尽数被分辨出来。   墨绿色的眼珠微微一转,斐诺便有了主意。   没了方老太和徐氏盯着,季灯这些日子就光明正大的重操起了旧业,在香铺里买上些藁本、白芷,等量混了便是铺子里物美价廉的去头油粉。前阵子因着成亲的事儿,铺子里断了几日货,这下也算是腾出手了,季灯便又操持起来。得了的钱常常拿出一些来买了鸡蛋买了肉,做来给斐诺吃,就当是他和季小妹住在这里的租金。   只是香囊到底缝起来费时费力,季灯一日也做不了几个,正好手头有余钱,干脆就去买了些便宜的小木瓶装,然而成本到底是贵了些。卖一瓶出去,季灯不过赚上一文钱而已,好在走个量,也能挣上些。   季灯想着总该自食其力,不能再给斐诺添麻烦。可照这个挣钱的速度,再瞅瞅斐诺花钱的速度……   季灯越想越愁,手上拌着藁本白芷的动作不自觉就慢了下来。   正当时,斐诺便在外面唤道,   “灯哥儿,快出来看。”   看什么?   季灯应声推门而出。莫不是斐诺又买了什么新鲜物事回来?   一出门,就见院中铺了张席子,上面满是青色竹片竹条,摞的像座小山高。斐诺正搬了马扎坐在一边儿,指尖是几篾竹条,一曲一弯,一抽一折,竹篾就逐渐成型,一个巴掌大小的匣子显露在掌心,竹篾严丝合缝,还有个抽拉的匣盖,小巧又精致。   “这是……”   季灯已经猜着几分,却还是惊讶的瞪大了眼。   斐诺得意一笑,把竹匣放在季灯手心,又抽了几根竹篾唰唰唰的编了起来,   “这匣子可紧实的很,我专门买的烘好的,绝不会生虫腐烂,放个一年不是问题。”   斐诺照着店铺伙计的言辞重复了一遍,又道,   “你拿去装水看看,倘若漏出来一点儿,我就拆了给你重编。”   季灯不自觉收紧掌心,匣子四四方方的角硌着手,却是一点儿毛刺都无,触手只觉圆滑,当真爱不释手。   眼瞧着季灯露出个惊叹的神情,斐诺收敛了眼底的得意,笑着道,   “你最近不是在磨粉么,拿这个去装,省得还要花冤枉钱。”   季灯呼吸一顿。他这几日做去头油粉确实没避着斐诺,因为没什么必要。只是没想到,他连自己愁什么也注意到,还买了这么多竹篾回来……   季灯苦笑几分。斐诺总是待他这么好,怎能叫他不多想?可偏偏又不能多想。   只当是,欠斐诺的更多了。   压了压心底的酸涩,季灯扯了个笑也搬了马扎坐在斐诺身边,   “我来同你一起编罢。”   斐诺却是拒了,   “我一个人手熟反倒快些,你拿这些编好的进去装就是。”   两句话的功夫,斐诺已经又编了一个出来。   季灯闻言,也就不再执拗,抱着竹匣子回了屋。藁本粉也好,白芷末也好,迎风就飞,季灯也不敢拿出来,只能在屋子里分装。   于是两人一个编一个装,很快就形成了默契。季灯除去装匣,还要将两种香料混起来,耽搁之下竟然才将将迎得上斐诺编匣子的速度。   一番功夫忙下来,季灯前几日买回来的一袋子原料竟是尽数被装成了一个个小巧的竹匣。而席子上的竹篾还剩了三分之一。   斐诺将席子卷起来收好,笑着对季灯道,   “正好留着下次用,今天装的够了么?”   季灯看着摞了满桌的竹匣,也满足的笑了,   “够了够了,今天这些大约能卖好久呢。”   五十匣放在以往,约莫是半个月的量。然而季灯没想到,才过去五六天,香铺徐先生便乐呵呵的跟他催货,   “那五十匣已经卖光啦!灯哥儿尽快再做些送来罢,有多少都要。”   季灯讶然,   “这次怎么卖的这么快?”   徐先生笑得眯了眼,   “客人用了说好,又叫了亲戚来买,一来二去五十匣就没有啦。灯哥儿这次可得多买些原料,回去多配些才是。”   说着,徐先生就压低了声音,   “灯哥儿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比你阿爸更有天赋,这么快就改进了香方子,比之原来的胜出许多,真是个有灵气的孩子。”   香方子?   季灯皱眉。他一直都是按着齐氏的方子配的,从未改过。   不管季灯怎么想,徐先生显然已经认证了季灯年少天才,招了伙计给季灯装好香料。   “我给你送去?住哪儿?”   伙计提着麻布袋子问。   季灯正要回答,横里就斜出一只手臂来接过了袋子,季灯扭头看去,赫然是牵着季小妹出来逛的斐诺。   斐诺浅笑对伙计颔首,   “给我就好了。”   于是从愣愣的伙计手里接过袋子,笑着对季灯道,   “回家罢?我买了烧鸡,晚上热个馒头,拍个黄瓜,再熬个酒酿圆子好不好?”   季灯跟在斐诺身边,听他叙叙着晚饭想吃什么,明早想吃什么,深青的发在夕阳余晖里同墨黑并不好区分,只瞧得见镀上的一层金光。   而季小妹宝贝的抱着斐诺买的点心在啃,亦步亦趋的跟着斐诺,斐诺报一样菜名,季小妹就如小鸡啄米连忙点几下小脑袋,一副小馋鬼模样。   季灯瞧着,忽然就笑了。   这样的日子不正是他所想象的么。有遮风挡雨的房子住,一家人和和睦睦的住在一处,操心操心下一顿饭吃什么就已经是最大的烦恼。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还是把酒酿圆子换成拌汤罢,想吃个咸口的。”   墨绿瞳孔询问的看过来。   季灯低头一笑,主动接过斐诺手中的烧鸡,   “好啊,馒头黄瓜配烧鸡,再来锅拌汤。”   ……   斐诺对季灯的这些小心思的转变可没猜着,见着季灯不再躲着自己便以为自己已经把人哄好了,于是便把这茬儿放了下来。   每天帮着编些竹匣、混些香粉,再照看照看季小妹和两株卖钱的重楼便是斐诺全部的任务,再趁着闲谈刺探刺探大安人文风情,这小日子,着实悠闲的很。   于是斐诺就将注意力放在了吃食上。   自从季灯过门后,斐诺便鲜少再吃酒楼送来的酒菜。倒不是季灯是什么隐世名厨,季灯做饭手艺只能说是不好不坏,然斐诺吃起来总是觉得比酒楼点来的多点什么不清不楚的滋味。   总归,感觉还不错。   40.第四十章 (倒V结束)   只是季灯每天除去洒扫院门、合香制粉之外,还要买菜做饭,着实是辛苦。斐诺在街上瞧了大户人家跟着的奴仆,回来便想着给季灯也买一个,总归该让季灯闲下来。然季灯一来不觉得斐家的活儿多,二来又心疼银钱,到底把跃跃欲试的斐诺拦住了。   斐诺也不失望,又提议道,   “不然我同你一起去买菜,看见啥想吃的便买,省得你还得费工夫记。”   季灯想了想,应了。   斐诺平素不是在家里守着院里两株陌生植株,便是到铺子里溜达花银钱。前几日季灯忙着制去头油粉时,斐诺还算忙了一番,这几日眼见着就又闲了下来。   季灯每每看着跟在斐诺身后一块回家的一串伙计就忍不住心惊肉跳。斐诺同他一起出去也好,至少在眼皮子底下能看的住。   应了,季灯回屋绑了头发便准备出门。斐诺瞧见,却是皱了眉将季灯又推回屋里,   “你不是有好些衣裳,怎么还穿这件。”   季灯抿唇瞥一眼铜镜中的自己,为了干活儿方便,穿的仍是在季家时的短打。季灯容貌不显,再配这么身便有些其貌不扬。   尤其是站在长身玉立的斐诺身边。   斐诺一把拉开占据了屋子一壁墙面的衣柜大门,墨绿色的瞳孔在其间扫来扫去,自言自语道,   “还是少了,明个儿再带你买两身去。”   “啊?”   季灯没听清。   斐诺摇了摇头,视线最终锁定在一件灰紫衣衫上。斐诺又取了配套的白紫交叠发带与软底绣鞋。   “穿这个罢。”   季灯绞了绞手指,   “只是出去买个菜,穿这么好的衣裳多浪费。”   斐诺却是一把都塞进季灯怀里,   “买来就是穿的,烂在柜子里岂不是更可惜。穿的俊俊秀秀自个儿也开心,快换罢,我在外头等你。”   说罢不等季灯再言语便出了屋,还体贴的将门关好。   季灯抱着衣裳立在原地,到底还是换了衣裳。   哪怕是兄弟,走在街上也不想被人觉得不搭。   出了季灯的屋子,斐诺转身就进了季小妹的屋。奈何季小妹正埋头在那套可拆卸的亭台楼阁里不可自拔,斐诺笑笑,静悄悄的阖上门退了出去。   斐诺的眼光确实不错,灰紫色不艳丽不寡淡,衬得季灯面色明亮许多。衣裳裁剪也得体,掩饰了季灯过于单薄的身板和稍低的个头,反倒显得人如雾中拂柳,纤细而挺拔。   “好看么?”   季灯不自在的低了头,却又隐隐带着几分希冀忍不住瞄一眼斐诺。   “好看极了。”   嘴甜的斐诺夸赞道。   季灯便露出个笑来。   待两人总算挎着菜篮子出了门,日头早就高高挂起了。   “也不知还有没有新鲜的。”   季灯担心着菜场的菜,斐诺安慰道,   “平素无非也就是早一点出门,差不了多会儿,肯定还有的卖。”   因着打了『跑商』的借口,季灯担心在县里撞见季家人,都是算了季家人出来时辰的,因此买菜出门都比别家晚些。   好几次季家来人“砰砰”敲着隔壁的门,季灯都在家里听了个正着,好在来人敲了一会儿不见有人便离去了。只是季灯出门的时辰就算得更是细心,生怕撞个正着。   斐诺倒是无所谓,撞不撞见总是要和季家有个了结,无非早些晚些。了结以后,再顺便帮着把季家打压下去,就当――   墨绿色的瞳孔看一眼身旁面有急色的少年,泛起潋潋涟漪。   就当是将日临别前给他的谢礼罢。   两人就这般各怀心思的进了菜场。说是菜场,其实就是附近的村民或是百姓在街两边儿支了小摊,另有一众商铺店面林立。因着约定俗成在这儿摆摊,这条街素来都是人来人往,哪怕这会儿已经日上梢头,依旧是热闹喧哗。   季灯忍不住就低了头,视线盯着前面的地。方才在人少的地方还不觉着,到了这处便觉得人人都在看他。   斐诺深知季灯这点小毛病,一进来便接了季灯的菜篮子提在手上,挑了话头   “早晨喝小米糊糊的时候没糖了,咱得买点儿罢?”   注意力被转开,季灯就自在了些,   “恩,大酱也该买些了,今个儿中午做红烧鸡块浇了面吃好不?”   “好。”   斐诺笑眯眯的应了,两人抬脚便进了调料铺子。   既然要吃面,季灯便寻摸着再买个青菜解腻。瞅着小摊上的细豆角不错,季灯便蹲在摊前挑拣了两斤。   斐诺自知没有那个挑菜的眼力见儿,便提着菜篮子站在一边儿等着提菜。   旁边同样拣豆角的阿么瞧了,忍不住艳羡,   “夫郎可真是好福气,有这么个好相公,还肯陪你出来买菜提菜,我家那口子从来都只晓得自己埋头走。”   季灯听了却是心底又羞又涩,回首看一眼立着的斐诺,扯了笑道,   “才成亲呢。”   阿么也感慨道,   “是啊,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呢,可就这我家那口子也没这么体贴过。”   阿么摇摇头,又自拣豆角去了。   季灯不知心底是个什么滋味,给了铜钱拿了豆角放在菜篮里。   “咋了?”   斐诺见一阿么同季灯说了几句话,季灯的神色就有些不对,以为是阿么说了什么难听话,顿时皱了眉。   “没啥?”   季灯笑道,   “阿么夸你体贴人,夸我好福气呢。”   斐诺虽然还是不信,但见季灯已经又冲着别的摊子去,便只好跟过去,眉头却还是皱紧。   换作是以前,他早就将二人对话听的一清二楚。可现在……   墨绿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不豫,却又飞快逝过。   季灯不知斐诺心思,仍在菜摊前兜兜转转絮叨,   “这蒜苗瞧着不新鲜,回去了咱自个儿也发上点吃罢,省得花这钱了。”   “土豆还挺好的,咱剁了块和鸡块一起烧罢?”   斐诺收回心神,笑着应道,   “都好,怎么做都好吃。”   季灯便又掏了铜板,很快就将菜篮堆满。斐诺隐秘的甩了甩手,到底还是决定舍了面子两只手一起提住篮子。季灯一路似有心事,竟也没注意到。   墨绿色的眼珠转了转,路过果铺时,斐诺便拉着人进去,   “瞧见水灵灵的颇喜人,买点回去尝尝罢。”   “诶――”   季灯一不留神就被拽进了铺里,就见晶莹剔透的葡萄、粉嫩饱满的桃子,还有鲜黄香醇的芒果在这儿的那儿的架子上码的整整齐齐,看着便垂涎三尺。只是再一听伙计报的价钱,季灯连忙小声附耳斐诺,   “别,太贵了,过几日院里的石榴就要熟了,到时候那么一树肯定吃不完,哪儿还能吃得下这些。”   斐诺却是不上当,   “可它现在也没熟不是。”   说着便把住季灯的肩,笑眯眯的往架子前一推,   “你会挑,挑了甜的回去吃,要不我挑了酸的坏的咋办。”   伙计一听,连忙道,   “客官,我家果子都是顶顶好的,有个大果园在乡下,四里八方那都是出了名的,绝不会有个坏的酸的!”   没眼色的家伙。   斐诺斜睨了眼伙计,一头雾水的伙计再不会看眼色也晓得这是招嫌了,连忙悻悻的退了。   季灯瞧见这场景,却是噗嗤一笑,顿时将刚刚那点小心思抛诸脑后。眼见斐诺一副非挑不可的模样,季灯只好仔细挑了起来,只是到底留了个心机,一样装上两三个便是,葡萄也是挑了最小的一串,虽然也要不少钱,总比斐诺又一买一大兜的强。   虽然季灯挑的少,可事实证明,季灯确实会挑,葡萄甜如蜜,桃子汁水丰沛,芒果也香甜可口,斐诺和季小妹吃的头也不抬,一阵儿就吃了个干净。   “好好吃啊――”   季小妹吮着指尖,一副还想吃的模样。   季灯摇了头,   “不成,你刚刚才吃了一碗面,再吃肚子要疼的。”   “那我们明天还吃么?”   季小妹巴巴的看着斐诺,小小的她已经晓得谁才是出钱的那个。   可季小妹到底还小,搞不清楚谁才是真正能做的了主的人。   斐诺被季小妹一双水灵灵大眼看的心软,正想一口应下来,就接收到季灯不赞同的眼神,顿时闭了口,无奈的对季小妹投去个抱歉的眼神。   季小妹委屈巴巴的扁了嘴,就听季灯道,   “只这么点果子就要二十文了,天天吃怎么得了。等下个月的时候,哥再给你买,好不?”   季小妹除了答应还能怎么着,只是仍不放弃的看着斐诺,一脸渴求。   “咳――”   斐诺举了手,   “明个儿我去看看有没有卖种子的,买上点儿回来咱们自己种着吃咋样,正好前院开了一片儿地,光种两株也浪费。”   季灯被说的意动,自家种的果子肯定比外头便宜,这么一来又能吃了果子,又能省了钱,余下的还能拿出去卖,怎么想怎么划算。于是欣然答应。   季小妹欣喜的跳了起来一个劲儿的拍手。   斐诺转头去看院里正茂盛的石榴树,花瓣红艳似火开在枝头叶间,配着墨绿的叶格外动人。   41.第四十一章   说干就干, 第二日,季灯便和斐诺挑了种子回来栽进院前的地。既然种了果子, 那便不妨多种些, 于是季灯又添了些夏日播种的萝卜白菜豆角,等着秋日里便正好上桌。   下种的时候,季灯格外小心的避开了斐诺之前种下的两株不知是草是花的植物,空了老大一片地, 斐诺瞧见了便笑,   “不打紧,这东西好养活的很,也不怕被抢了养分。”   季灯拿着个鹤嘴小锄正刨个小坑,闻言直起腰来,擦一把额上的汗,   “瞧着怪漂亮的,我要是粗手粗脚的弄坏了就不好了。是花儿么?”   斐诺数了种子放进坑里,抷了土埋住, 一边暗道这不是法师该做的活儿,一边却又老老实实的顶着酸痛的腰下种, 闻言回道,   “是罢?反正长出来七叶一花, 倒是漂亮的紧,又值钱, 一株就能卖七八十两, 只卖了这两株, 就够咱们舒舒坦坦过许久了。”   斐诺也不晓得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感觉到其上木系元素相对丰沛便种了来卖,好在大安人也算识货,斐诺兼着再种些别的卖了,手头便一直阔绰。   只是…   斐诺心情顿时又阴沉了下来。   “一、一株七八十两?!”   季灯瞠目结舌,就这两株花,就值一百多两?!   一百多两是个什么概念,季灯也并不很清楚,他长这么大可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可季家十来口人,不算学堂里的那些开销,只要五两银子就能宽宽裕裕的过一年,还是逢年过节吃口肉。这么算来,岂不是只这两株花,就能让季家人安安分分的过上二十年?!几   “天哪――”   斐诺这番话不仅没让季灯放宽心,反倒更加给两株重楼空了大片的地。   怪不得斐诺没去跑商依然花钱如流水,原来是有这么个本事在这儿。   思及此,季灯就忍不住满眼复杂的看一眼斐诺。这么重要的事情,斐诺就这样毫不设防的讲给他听……   季灯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   墨绿色的瞳孔映出少年感动的模样,斐诺心底的不快顿时一扫而空。   晚间,季灯兄妹洗漱后回屋歇了,月明星稀,待人睡熟了,斐诺却是搬了躺椅躺在菜圃边上皱着眉头沉思。   虽然是夏天,夜里也有些凉意,点点星蓝星光自树梢叶尖跳跃而下,携着碧绿光点一齐没入菜圃不见。   斐诺披了斗篷戴着兜帽,摩挲着下巴懒洋洋的看着星空,眼底是满是不愉。   果然还是异陆的原因罢。   刚来大安的时候,斐诺虽然受着伤,但在魔法斗篷的魔力运转下恢复了泰半,同时催熟数十棵果树不在话下。   可渐渐的,斐诺清晰的感知到,身躯的魔力,用一点便少一点,哪怕院里植株繁盛,摄取的元素对于斐诺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就算斐诺有意识的节制魔力的输出,然自身的魔力元素仍在不自觉的逸散。很快,斐诺还是从中阶七级掉到了低阶三级。   这意味着,斐诺一次只能控制两株重楼成熟,再多便力不从心。不过给季灯那些粉粉末末淬炼淬炼倒是足以。然想像从前一夜跨十城也是再不可能的事了。不见他连季灯和那阿么说了些什么都已经听不见了。   啧――   斐诺不爽的皱了眉,换了个姿势,墨绿色的瞳孔不爽的看向夜间依旧华美的石榴树。   好在,总算不只有坏消息。虽然等级掉到了低阶三级,然从外界摄取的同自身逸散的达到了平衡点,哪怕使用了魔力,也能在随后的补充中逐渐恢复。   也许这就是大安的能量制约罢。   斐诺支着下巴,瞧着墨绿光点夹杂着星蓝光点在流动魔力的引导下,从石榴树上一跃而下钻入菜圃不见,墨绿的瞳孔慵懒的眯起。   就像诺亚大陆最强大的法师也只能达到高阶九级,再往上,什么都没有。万年来,从没有人能打破这个桎梏。   虽然魔力等级的下降让斐诺十分不爽,可大安估计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法师,在陌生大陆,虽然斐诺是个皮薄血脆、连菜篮子也得两只手一起提的木系低阶三级法师,好在自保能力还是有的。虽然不能再像想象中到处潇洒流浪。   斐诺撇了撇嘴,起身回了屋,却是忍不住在季灯屋前一时驻足。许久,才推了门回屋。   ……   当初斐诺声称要出远门『跑商』,结果转天就带着季灯兄妹一起不见,要不是牙郎道大槐胡同第四间已经交足了钱,季家人还真要以为是斐诺骗了人逃跑了。   只是几月过去,季家几次上门,就是季海也领着季烁季焕几次过来,却俱是无人在家。偏偏隔壁一家听说住了个带孩子的寡妇,非熟人不开门,另一家就更是神秘静谧,季海来了几次也不晓得里面究竟住了人没有,遑论跟人打听季灯斐诺的事了。   本想着同斐诺拿些银子好叫季海赴考路上自在些,然而却是数次无功而返,季家人虽然上了脾气,却也是无可奈何。   季灯站在院里听得季烁骂骂咧咧的走了,这才舒了口气,继续忙活开自己的事儿。   徐先生说,他这些日子送去的去头油粉好用的很,往往一天就能卖近十盒出去。加之有斐诺编的竹匣替了木瓶,季灯如今卖一份出去便能挣一文半,也就是说,季灯一日便有十来文的净收入,不知顶得上多少成年汉子一日的苦工了。   季灯为此大受鼓舞,又买了许多香料回来合制。只是藁本和白芷拿去合了去头油粉,却还剩下许多掩人耳目的霍香、□□等物,虽然都经了炮制能放不少时日,但就放在那儿也是颇为浪费,季灯便盘算着再做些别的。   □□、霍香、丁香……   季灯想了想,打算再做一样白牙散。只是这方子所需的香料种类多些,好在都不是什么贵的,但香料本就不便宜,否则季灯也不会攒了这么久的钱才敢开始卖去头油粉,何况积少成多下来,也要一笔银钱。更不要提混人视听的香料要买多少了。   季灯数了数荷包里的铜板,到底还是暂时把这个想法压下去,转而盘算起了另一个方子。   齐氏生前在大户人家做奴婢的时候,伺候的主子是一府老爷的宠妾,因此跟着学了不少润体美面的香方子。其中有一方,据说宫里娘娘都在用的,原料只需一样,虽然稍贵,但胜在做一次得的量多,算下来也有利可图。   只是该买个碾和钵,总不能再像去头油粉一样用手搅和了。   季灯一边盘算着,一边提着个小壶给菜圃浇一圈水过去。只是浇到斐诺那两株价值百两的花儿时,季灯连忙收敛了心神,屏息谨慎的滴了水进去,眼见着鲜红的花和翠绿的叶仍旧动人,这才缓缓吐出了屏住的气息。   陪季小妹坐在树荫下装木片阁楼的斐诺瞧了便笑,   “怎的这般小心,只管浇就是了,你再怎么浇也是浇的比我强的。”   季灯摇摇头认真道,   “那可不一样,我这是浇庄稼的法子,咋能用来浇这般金贵的花儿,要不是你撒手不管非叫我来,我是绝对离的远远的,别给你碰坏了才是。”   说着,季灯就提着水壶小心翼翼的退开几步,待完全碰不着那两株重楼,这才松了口气出来。   斐诺笑了两下,又道,   “你那大伯倒是聪明,叫儿子侄子隔三差五的来,自己却鲜少露面。要银子又想要面子,真是没有比他更精的了。”   季灯也皱了眉,小心翼翼的看一眼斐诺,拿不准他是不是生气了。   虽然恨不得和季家一刀两断,可既然姓了季,季家人做的事儿,季灯也得认。如今季家人这般迫不及待的觊觎斐诺的家财,季灯面上也很是不好看。   这般想来,季灯倒突然觉着斐诺跟他没什么血缘是好的了,至少哪天和季家撕破脸的时候,受外人的指摘也能少些。   “算算日子,也该去赴考了。”   季灯掰着指头算了算,   “应该能清闲一阵,就是不晓得乡下……”   斐诺捏着枚小零件卡入楼阁一处,换来季小妹一个崇拜的眼神,这才笑着道,   “不打紧,反正怎么来,咱们就一个字『躲』呗。”   季灯低头笑笑,还真是这个理儿。只是总不能一直躲着不见面,好在在那之前,还能过一段清闲日子。   在季灯的精心侍弄和斐诺的夜半加料下,菜圃里的苗苗很快就茁壮的长了起来,有些长的快的已经叫季灯摘了下锅,有些却还要再等些日子,不过看着也是青青绿绿的倒是颇为喜人,想得到入了秋以后该有多丰茂。   除了菜圃里的瓜果,还有蒜苗豆芽,这些泡了水让发的却是几天就蹿了一茬儿,季灯割了跟着肉一起炒着下饭,或是就简简单单拿醋和盐调了,吃到嘴里也是爽口的很,一解夏日的炎热。   虽然在斐家的院子里,或许是树冠郁郁葱葱的缘故,也感觉不到什么过分的热意。   等到进了九月,却还有秋老虎在发威,白日里季灯三人仍穿了夏日的衣衫,好在晚间到底比白日的多些凉爽之意。   42.第四十二章   用过饭, 斐诺把屋门大敞,让凉风流着, 搬了小马扎一坐, 桌上铺一席竹篾,点了烛灯就轻巧的编了起来,一个个小巧的竹匣很快就整齐的摆在桌边。   季灯坐在斐诺对面,避开了门正对的位置, 拿了扁勺装好一竹匣便放在手边。两人迎合默契,很快,实称的竹匣就摞了半桌。   去头油粉价钱便宜,包装小巧,效果又好,很快就在附近的人家打出了名声, 甚至还随着货郎传到了乡下去,闻名前来的姑娘小哥儿不在少数。季灯于是便忙了起来,时隔几日就得重新制一批, 别看眼下摞了这么多,送去铺子里过不了半月就能兜售一空。   季灯因此很是充盈了一番荷包, 干起活儿来也就更加卖力, 在这儿忙活了半天, 竟是越干越勇。   忙活了半天,却是斐诺先撑不住败下阵来, 放了竹篾站起身来抻了抻腰。瞧见季小妹还在院里拿着根竹竿在石榴树下转来转去, 便抬步前去帮忙。   院里的石榴早就熟透了果, 掰了皮就露出里头血红如宝石的籽来,吃到嘴里香甜又多汁,别说季小妹和斐诺这两个一贯的馋嘴,就是季灯也忍不住一口吃上两个。   石榴是稀罕物,摊上能卖到五文一个,季灯自然不舍得这般吃,总想着拿去卖。到底斐诺棋高一着,劝着季灯怕撞见季家人,这才叫这一树果子保留下来。   这可叫季小妹笑弯了眼,每每斐诺和季灯忙着,自己又装那套院子装烦了,便拿着根竹竿在石榴树下盼望着能打下个果来。只可惜季小妹人矮腿短,拿根竿儿也用不好。   斐诺倒是手长脚长了,然而却也是笨手笨脚,半天也打不中一个,还把自己累的气喘吁吁,墨绿色的瞳孔不爽的瞪着树冠,模样瞧起来倒同季小妹有几分相似。   季灯看的失笑,放了手里的匣子来帮忙,从斐诺手中接过竹竿,挥了几下便有三四个拳头大的果子掉落下来,季小妹喜得连忙去捡。   斐诺看着季灯轻轻巧巧的模样忍不住龇牙。要不是季灯兄妹在,他只需动动手指,一整棵树的石榴都要整整齐齐的码在桌上,再自己去了皮儿,红艳艳的籽儿堆在碗里堆出个小山高,一点儿不粘手。拿个小勺吃,多爽快。   虽是这般不服气,可当季灯剥了几个大胖石榴,红潋潋的堆了两碗,斐诺还是没骨气的跟着季小妹一起抱着碗吃的欢快。   “慢点儿吃,又不是没了。”   季灯净了手回来,看着神似的一大一小无奈道。   斐诺是很稳重不错,可偏偏有时跟季小妹一个性子,说是孩子也不冤枉他。   最后吮了吮勺子上残余的汁水,斐诺这才心满意足的放下了勺子,闻言却是委屈道,   “你又不叫我们多吃,每天只有两个,可不是吃的不爽快。”   季小妹在一边儿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对斐诺的抱怨很是支持。   季灯睨了两人一眼,季小妹便卸了劲儿缩了缩脖子,斐诺却还梗着。   “果子咋能当饭吃,前阵子说热不吃饭,偷偷拿葡萄当饭吃结果跑了两天肚子的事儿忘啦?”   提到这茬儿,斐诺也讪讪的缩了起来。这事儿说起来还是他怂恿的,然而他对木系元素亲和还好,季小妹却是人小受不住,很是虚弱了两天。算来该怪罪在斐诺头上,他怎能不心虚。   墨绿色的眼心虚的眯了起来,斐诺也不敢再叫嚷着要多吃一个了。   但说来也奇怪,哪怕斐诺现在只是一个低阶三级的法师,对付一个毫无天赋的少年总是绰绰有余了。可季灯只要一瞪眼一皱眉,斐诺总是忍不住败下阵来。   斐诺悄悄狠磨了几下牙,都是他太善良!   季灯不晓得斐诺腹诽着什么,只是收了碗又坐回屋里,一勺一勺的把香粉装进竹匣里,眼见斐诺回来了,却是蔫蔫的编着竹匣,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忍不住暗自失笑,于是宽慰道,   “我晓得那石榴好吃,我不是也爱吃么,还常常一口气吃两个。铺子里的徐先生你是认得的,我之前拿去给徐先生,徐先生还夸这石榴又香又甜,同大果园里出来的也不相上下。人也爱吃石榴,可我也没见徐先生一日三餐的吃不是。”   说到这儿,季灯就想起来一茬儿。这石榴不过是院子里斐诺随意种的,怎的就能同大果园精心培育的一较高下,吃着甘美异常。   转瞬,季灯就回过神来,暗自啐自己一口。   瞧瞧那价值百两的花儿都被斐诺伺候的妥帖周到,一株石榴就更不在话下。指不定是斐诺曾跟着哪家学过些侍弄的本事,有啥好想的。   季灯一时失神,墨绿色的瞳孔却是一眯。斐诺暗自冷哼,他那是不识货!普通石榴怎么能同高亲和的木系元素灌溉出来的石榴相提并论。   只是心下不服气,面上却还要顺着季灯来,季灯有多尊敬徐先生斐诺是晓得的。于是道,   “那你明个儿再给他摘上些送过去罢。”   “可以么?”   季灯又惊又喜,   “这家都是你的,摘几个石榴咋不行。”   季灯闻言却是一怔,半晌才回了神,低下头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唇角却是忍不住掀起个浅浅的笑。   又甜又涩。   ……   比起季灯的忙碌充实来,斐诺却是清闲的简直令人艳羡,每天除了凌晨半夜到院子里溜达一圈忙活一番,逢季灯忙碌的时候帮着编个匣子。剩余的功夫不是等着季灯投喂就是逗逗季小妹,再要不然,就是拖着季灯一道出去逛街花钱,自己爽快了,直把季灯心疼的够呛。   不过最近,斐诺却是找见了新乐趣。季灯似乎在琢磨着一个新的方子,同斐诺出门时买了个巴掌大半掌高的硏钵回来,里面还有根头粗尾细的石杵,斐诺鲜少见这样的东西,很是新奇的放在手里把玩了半天,干脆也买了个一模一样的回来。   季灯哭笑不得,   “我这是用来捣东西的,难不成你也要跟着碾?”   一起住了这么这日子,季灯早就发现斐诺力弱的事实,虽然是个汉子,却尚不如他这个哥儿能搬得动桌椅。出门买个菜,都要两只手才提的住菜篮子。只是一直怕斐诺觉得失面子,季灯才故作不知。   这会儿斐诺兴致勃勃的拿着研钵把玩,等干起活儿来就该手臂痛了。季灯想,能先委婉的劝住就最好了。   然而斐诺在诺亚大陆闯荡这么多年,哪能看不透季灯那点小九九,顿时感到失了低阶三级法师的面子,墨绿色的瞳孔微眯,   “我总得试试看再说。”   季灯无法,只好把端来的粟米分了斐诺一小碗。   这粟米看着同平常的粟米无甚区别,实则里头却是下了极大的功夫。季灯先是用井水淘了九遍,直至里头丁点儿灰尘污杂不见,倒进个干净钵里,再用薄棉纸封了口,上面铺一层香粉,用的是之前余下的丁香粉,然后再拿一块薄棉纸裹上,这才放到日头底下晒。   这晒,却也是有讲究的。   季灯怕夜里黎明有霜露湿了香粉,于是白日便放在院子里晒一会儿,其余时候就搁在火房灶边,靠火气烘着防湿。香粉也要及时查换,免得霉了脏了污了钵里的粟米。   如此晒了三四日,才能拿来研磨。   斐诺倒是不晓得这粟米经过了怎样的磋磨,只是看见其上的元素浓度竟然比平日里吃的粟米要高些,不由来好奇。   季灯于是细细同他讲了,末了问道,   “你想试试么。”   斐诺兴致勃勃的应了,把粟米倒进了钵里,握着石杵就捣了起来。   季灯瞧了,连忙伸手去拦,   “不能捣不能捣,这是要磨的。”   说着又从屋里抱出来个小碾磨放在院里,季灯拭去额上的汗道,   “还得先用这个磨。”   瞧见了新玩具,斐诺立刻放了手,凑在碾磨跟前不撒手。季灯把小碗粟米倒进碾磨去,转着碾先把粟米磨成粉,眼见着倒出来的已经称得上一句细,这才舀了一勺在钵里,用石杵打着圈的磨,这可比用碾来的要更费工夫。   斐诺眉梢一挑,欣然接过了碾开始粗磨粟米。碾子一圈一圈的转,粟米就被一下一下的从大粒磨成了小粒。说到底,要不是碾磨这个新奇的东西,斐诺对这还真没什么兴趣,毕竟动动手指念个咒语就能解决的事儿,也就只有毫无天赋的大安人才需要用力气蛮干。好在还算聪明,鼓捣出来这么些好玩的,吸引了斐诺的几分视线。   只是很快,这份兴致勃勃就被发酸的手臂打消殆尽。斐诺隐隐有了退意,然而后头瞧见季灯正握着根小杵一圈一圈的磨着钵里头的份,顿时又上来点儿气劲儿。   总不能教同一批香粉质量参差不一,砸了季灯的名声。   要有三级法师的尊严和坚守才行!   斐诺两手推着碾子,懒洋洋的想到。虽然他不信奉亚特斯,也不属于诺亚大陆的任何一个阵营。总该有些坚持的。   斐诺皱着眉给自己做心灵导师,却还是不住走着神。   同磨这个相比,提菜篮子简直不值一提!   43.第四十三章   好在碾磨大, 一下磨出来的粉就够季灯磨半天。斐诺新舀了一碗倒进碾磨里又转了几转,便心安理得的坐在季灯身边, 却是接过了季灯磨了一半的钵, 握着小杵慢悠悠的磨了起来。   季灯早就想着斐诺碾不下去多久,见此也没有多意外,新舀了一碗粟米粗粉笑着道,   “累了罢, 去歇着吧,我弄就行了。”   斐诺兴致缺缺的用小杵在碗里打着圈,却是偷懒的手臂支在石桌上,只转了手腕,好在有瞧不见的木系元素顺着石杵而下,磨出来的竟是比季灯的还要细腻晶莹三分。闻言道,   “不打紧,反正我也没事儿干,陪你坐一会儿罢。”   季灯便任由他去, 却是偶尔忍不住偷偷抬头瞄一眼斐诺。   虽然是漫不经心的,可还是让季灯想起了从前在山上一起烘蕙草卖的日子。   该知足了。   季灯收回视线, 专心磨着钵里的细腻粉末。   一大一小便这样静悄悄的坐在一处硏着粟米粉, 很快, 便日头西落,月色初起。   坐了一下午, 哪怕季灯是做惯了活儿的, 也忍不住腰酸背痛, 手也早就僵硬。更别提身娇体软的斐诺了,只想着早些去睡,连晚饭都不想吃了。   但季灯是不许的,偏偏做饭又被斐诺拦了。于是一家三口出了门在摊上草草吃了些便算了事。   这迎蝶粉也不着急着弄,季灯回来便要收了东西明个儿再说,于是和季小妹把钵和香料都收好在屋里。轮到碾磨时,却是斐诺自告奋勇,然而斐诺撸了袖子、涨红了脸,碾磨仍然在石桌上纹丝不动。   斐诺又试了两三次,碾磨依然在石桌上不动如山,反倒是本就酸痛的手臂一时使劲更是难受不已。季小妹倚在季灯身边捂着嘴吃吃的笑,连季灯也忍不住发笑,好歹给斐诺留了些面子没有笑出声来。   虽然那弯弯的眼睛早已暴露了季灯的笑意。   斐诺一时大窘,只好愤愤的瞪了一眼碾磨,拂袖回了屋,却是抬头挺胸一副有理模样。   “明个儿还要用,就让它在那儿晾着罢!”   季小妹和季灯相视一眼,笑得更欢了。   ……   粟米是粮食,虽然不比稻米麦子是主食,可因着种的人少,价钱也是不便宜的。好在一斤粟米磨细了,能制出十来盒香粉。而这香粉远比去头油粉出名,价钱更是只高不低。   哪怕再把碾磨和钵、还有先前剩下来的丁香的本钱全算进去,季灯一盒也比去头油粉挣得多得多,真正一本十利的好生意。   “所以这粉是女娃娃家…和小哥儿抹了招蝴蝶的?”   斐诺很是无奈,这又是洗又是晒又是磨的,最后弄下来就是为了招个蝴蝶?要放诺亚的女法师身上,只需念个咒语就能轻而易举解决的事,放到大安人身上竟是这般冗杂繁复。   可不晓得想到了什么,斐诺墨绿色的瞳孔忽然一亮,兴致勃勃道,   “你想招蝴蝶?我帮你罢。”   只需念个迷惑蝴蝶神志或是聚集花香的咒语,招蝶自然水到渠成。   季灯握着小杵哭笑不得,   “只是名字叫『迎蝶粉』,不是真能引来蝴蝶。”   说着,季灯一边用小杵打着转研细钵中粉末,一边解释道,   “这粉要研磨到细腻之至才算好,倒是没什么难的,只是中间工序复杂些,没方子的人想不到而已。”   季灯用指尖挑了一点凑在斐诺墨绿色的瞳孔前,   “瞧,磨成这个样子便行了。”   斐诺仔细瞧了瞧,粉末细腻晶莹,同珍珠粉颇有几分相似,倘若不说,还真想不出来竟是用常人吃的粮食磨的。   斐诺又挑了一点入口,却是极细极腻,顺滑不已。   眼见斐诺露出些惊叹神色,季灯便笑道,   “磨好以后就算好了,装了匣子就能卖。用的时候只要拿一点水和了,敷在面上、手上、身上都可以,过一会儿再洗掉就是。倘若用的时日久了,不但肤色变白肤质变细,还因着晒米之时加进去的香粉而体有余香。我这次加了丁香,下次用别的香粉就是另外的味道。这方子就是宫里的娘娘也在用,届时放到铺子里,肯定有大把的姑娘小哥儿来买。”   说着,季灯就仿佛瞧见了香铺客似云来,自己荷包鼓鼓的场景,面上显出个笑来。   斐诺瞧见,露了若有所思的神色,隔天便买回来许多木料,木片、木棍、木条一应俱全。于是兴致勃勃的寻了忙着磨粉的季灯道,   “我这次换木头做个小盒,给你好好瞧瞧我的手艺。”   季灯正好也想了容器的事儿,也不是没想过再托斐诺帮忙。只是这年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香粉想卖个好价钱,也非得有个好容器不行。而外头铺子里的上等香粉,莫不是用了瓷盒装的,木的竹的都鲜有用处。   季灯本想着咬咬牙买个精致些的瓷瓶,走厚利少销的路子,等着银钱充裕了再做得多些。可瞧见斐诺已经坐在那儿拿着刻刀忙活开,到了嘴边的话就又咽了下去。   也是他自己着了相。本就没有多少余钱,还想着学大铺子阔绰,最后只怕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是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的好。   何况,斐诺之前编的竹匣子又小巧又可爱,来买的多少大姑娘小哥儿都是一眼看上匣子,哪怕用完了也舍不得扔。就连徐先生也问过季灯从哪儿寻的匣子,只是因着斐诺不愿给外人做,季灯便没有讲。   但这些都足以看出斐诺的手艺有多好,说不得,能比瓷瓶瓷盒更引得人来买。   却是又劳烦斐诺了。   季灯暗叹一声。   只是这木料不像竹篾,没个经验的人是无处下手的。季灯这次一点儿忙都帮不上,颇有些羞愧,反倒是斐诺反过来安慰他,   “只磨那粉便是个极耗功夫的活儿了,做完了还往往腰酸背痛,最可恶的就是累上半天才只得那一点儿。我虽然口口声声帮你,却是没什么作用。这不过刻个盒子,哪儿就累的要你来跟着忙了。你既不嫌弃我,我怎会嫌弃你。”   说完,斐诺便将手上将将完工的木盒放在季灯手上,   “瞧瞧,满意么?”   季灯闻言却是皱了眉,这怎么能一样,斐诺本不必这般操劳的。但看着斐诺发亮的绿眸,到底没将这话说出口,低头打量起了手心鸡子大小的木盒。   “怎么样?”   墨绿色的瞳孔中写满期待,面上却是一副满不在意、随口问一句的模样。   季灯仔细端详琢磨一番,对别开眼却忍不住偷偷瞄过来的斐诺展颜一笑,   “好极了!”   磨粟米是个苦差事,往往磨上一个时辰也不过才能得鸡子大的一点儿。哪怕季灯早就想到,只买了三斤回来,也足足磨了一个月,还是有斐诺帮着先用碾磨磨成粗粉的帮忙。   眼见着就剩最后一点儿,季灯想着加把劲,今日做完了明日便能抽开手做别的事了。   说是最后一点儿,实则也还有大半碗等着季灯一点一点磨细,少说也得再两三个时辰。眼见季灯抻了抻腰又要再干,斐诺连忙给季小妹使了眼色,两人连推带哄的把季灯推回了屋子。   “就那么点儿了,我今个儿晚上肯定都给你磨出来,你且放心的睡去罢。”   斐诺信誓旦旦。   季灯这才真的放不下心来,就斐诺那点书生力气,真要磨完那碗只怕今天晚上就没得睡了。   斐诺面皮微微抽搐,却只当是没瞧见季灯欲言又止的怀疑,信手一展便把兄妹俩关回了屋里。   季小妹还小,不敢独自睡一个屋,素来都是和季灯一起睡的,因此倒也不用再往里送被褥。   “快睡罢,这几日都累了,瞧瞧你眼底下的黑青,没精打采的穿衣裳都不好看了。”   闻言,季灯要去推门的手便是一顿,回过神来却是忍不住自嘲一笑。   哪怕晓得斐诺不拿自己当夫郎,却原来还是在意自己在他眼里的模样。   季灯这点儿晃神的功夫,斐诺早就又坐回到桌边。先是装模作样的老老实实用石杵磨了半天,等到月上梢头,屋中人呼吸平稳了,斐诺便一把丢掉石杵,站起身来。   迎风而立,衣袍无风自动,斐诺面上无悲无喜,以指作杖,闭目抬手在空中飞速的划了起来,与此同时,繁复晦涩又陌生的咒语从口中吐出,言语有如字符在夜色中斑驳闪烁,聚集在指尖随势而布,最终,金纹为底,墨绿符文印上,繁古气息扑面而来,一张玄奥法阵便逐渐成型。   墨绿色的眼蓦然睁开,斐诺划指遥遥一点,星光木色便逸出荧荧光点,如风涌入法阵,随即苍绿光芒大盛,将整个小院笼罩其中。   碾磨石杵无驱而动,稳而规律的研磨着容器中的粉末,细腻晶莹的粉末闪烁着星星绿芒随光而出落入木盒,“啪嗒”一声盒子阖紧,稳稳当当的摞在桌面上。   而碗里粗制的粉末随光飞起钻入研钵,继续被石杵磨细。   与此同时,大大小小的木料亦飘浮而起,被团团绿色光团包裹其间,待绿光散去,便是繁复花纹、精巧构造的小木盒落地,整整齐齐摞成几摞,等待着去容纳迎蝶粉的成品。   斐诺深吸几口气稳住心神,屏息继续供给着法阵的魔力供应。   到底是不如从前,才操控这么些物事便已经让他力有不逮。   好在对于斐诺而言,驱使咒语和魔法阵总比亲自上手容易的多。月光不过才将将移过树梢,粉末木料便尽数不见,盒盒迎蝶粉取而代之,整齐的摞在一处。   虽然因为一时透支了魔力而身心俱疲,斐诺还是动了动手指,指挥着藤蔓将各式物事送回该在的地方放好,尤其包括着那个碾磨。   一切总算终了,斐诺这才打个哈欠慢悠悠的回了屋。   明天一定要睡到天光大亮才行,他费了这么大功夫,季灯非得好好谢谢他不行。   想着明天季灯崇拜感激又仰慕的神色,斐诺瘫在柔软大床上,噙着笑意一头沉入梦乡。   44.第四十四章   第二日季灯起来看见堂屋里整整齐齐码了一桌的木盒时先是一怔, 随即便反应过来这些是迎蝶粉的成品。   季灯随手打开一盒, 就见粉末细腻晶莹, 竟是比他磨的还要更胜一筹。哪怕是晚间赶了工出来,也瞧不见一颗粗的。就连木盒子也是入手光滑,花纹栩栩如生。   只怕斐诺昨晚,一夜没睡罢。   季灯瞧一眼斐诺紧闭的屋门, 却是忍不住握紧盒子放在心口,露出个苦笑。   总是这样。他该怎么才能继续拿他当做兄长。   季灯低着头抱着盒子站了半晌, 最终将手心攥着的盒子轻轻摞回原处。   别多想, 就好了。   等斐诺睡饱了出来, 果不其然已经时近正午, 季灯正在火房握着菜刀“笃笃笃”的切着豆角,听见动静瞧见门口立着的斐诺,连忙放了菜刀, 掀开灶上热着的锅,拿了个碗舀了碗汤, 又放在盛着井水的盆里镇了镇, 这才招呼斐诺来喝,   “快喝罢,这是今早买回来的新鲜大筒骨,熬了一早上还没加过水,这会儿正稠着。要是你再晚些出来, 我加了水, 味道可就不如现在了。”   说着, 季灯拿了勺子递给斐诺,眼神里满是期盼。   斐诺刚醒,洗了把脸也是迷迷糊糊,闻言接过碗便坐在了小桌旁,一口一口的喝着汤。   入口的温度将将好,带着筒骨荤味的鲜美却是毫无腥膻,葱花虽然量少,却恰到好处的提了味。与其说是汤,经过数个时辰小火慢炖却十分醇厚,入口即化,回香浓郁。   斐诺忍不住一喝再喝,一小碗很快就见了底,墨绿色的瞳孔中尽是享受,   “还要。”   白皙的指尖托着白瓷碗,季灯一时竟然分不清哪个更白,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眨了眨眼,赶走心底那点子不安分,转身从盆里取了晾好的汤碗换走了斐诺手中的。   待两碗热乎乎的汤下肚,斐诺这才意识回笼,清醒了几分。   季灯笑着接过碗来,感激道,   “昨晚累了罢,大晚上还要刻那么多盒子,只怕是伤眼,我中午做鱼,你可得把鱼眼珠吃了。”   斐诺闻言,顿时皱起了眉,挣扎道,   “你晓得我不爱吃鱼眼珠的。”   何止鱼眼珠,鱼头鱼尾都不爱吃,每每做了鱼都是季灯兄妹解决的,今天却落到他自己身上。   季灯确实晓得,却也不是强迫,只是担心斐诺昨夜忙活太久伤了眼,于是狠了狠心对不情愿的斐诺劝道,   “以形补形,还是吃一点罢,我今个儿一大早去买回来的,用的是自己的银钱,权当我感谢你替我这么操劳。”   昨晚实在是透支了魔力和体力,斐诺正是脾气暴躁时,本以为今天能得来少年温声轻哄和崇拜感激的眼神才心绪稳了些。谁知眼下,感激倒是有了,可…   眼见着眼前季灯仍然一脸坚持,斐诺顿时耷拉了眉梢,墨绿色的瞳孔竟有几分委屈,   “我昨晚累极,你怎的还强迫我吃这不爱吃的。”   说着说着,斐诺心底的那点子烦躁就有些压不住,好歹还记得眼前人是谁,压了又压才道,   “也不拘是谁的银钱,我的不是都在你那儿么,哪儿有你的我的之分。你要真想感激我,合该给我做顿我爱吃的才是。”   最重要的,该好好表现一下对他劳苦功高的感激之情和魔力强大的崇拜之心。   季灯闻言却是身形一怔,好在很快收敛了心神。   然斐诺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总不能叫不知情的季灯夸赞他魔力深不可测,可好歹也不能强迫他吃鱼眼珠子,至少也该得一块儿鱼肚肉罢!   季灯还是第二次见斐诺发脾气,可却和上一次得知他有亲事时是不相同的。还不待抓住那一丝飞快滑过的情绪,便眼见斐诺眉头都快打成结,季灯连忙改口,   “好好好,不吃就不吃,不吃就不吃。”   得到了季灯的承诺,斐诺这才心满意足的守在桌边等着饭菜出锅。   季灯厨艺不惊艳,吃起来却很有一股风味。切菜下锅的动作称不上行云流水,却也是麻利迅速。   斐诺支着下巴,墨绿色的瞳孔中倒映着少年在灶台前忙活的身影,却是在琢磨着别的。   这状况…怎么跟他昨晚想的不一样……   等等!   斐诺忽然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突然就反应过来,他适才是在为了个鱼眼珠子同季灯耍脾气了罢。   为了个鱼眼珠子…   等等!   斐诺面上又是一僵。   季灯还像哄季小妹一样的哄了他…   哄了他……   像哄孩子一样……   斐诺顿时□□一声,悔不当初的一掌拍在脸上。   简直有损他前中阶七级法师的脸面和威严!   亏的指节修长,能将整张脸都堵的严严实实。   他的尊严。   噗的一声,灰飞烟灭了。   睡昏头了罢他这是!   斐诺愤愤,都是大安太过平静,一没杀人越货二没信仰大战,搞得他现在居然丧失了一名卓越拔群法师所应有的警惕和谨慎!睁眼就想着中午吃啥!   堕落!   正尝着菜咸淡的季灯听见清脆的一声响,好奇的回头来看,就正正瞧见斐诺以手低头,面上神色也不甚对劲,连忙放了勺子焦急道,   “头疼了?是不是没歇好?回屋歇着去罢,饭做好了我再唤你。”   斐诺挡着脸摇摇头,   “没事儿。”   他只是没脸见人而已。   今天中午斐家的饭桌上一片奇怪,季小妹握着自己的小勺,却是不吃碗里的饭,左瞧瞧一脸小心的季灯,右瞅瞅绷着脸的斐诺,一副好奇模样,   “咋的啦?”   故作无事的斐诺撑着笑回了季小妹一句“没事儿”,便又握着筷子折腾碗底的米,似乎要碾成粉末才甘心。   季灯吃着饭,却也是味同嚼蜡,一而再再而三的偷瞄斐诺几眼。   不会是,生他的气了罢?   于是剔了筷鱼肚肉,小心翼翼的夹了到斐诺碗里。   斐诺虽然睚眦必报,却也不至于这般小肚鸡肠,能为个鱼眼珠子气到现在,只是有几分抹不开面子,所以才食不下咽。   既然季灯小心的夹了筷鱼腹肉过来,斐诺便将那点子事儿抛诸脑后,用筷子挟了送入口中。   眼见着斐诺没有拒绝他夹的菜,季灯这才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   斐诺瞧着便露出个笑来,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耍脾气的人?”   说罢,在季灯不好意思的笑中夹了一筷子鱼腹肉给兄妹两个碗里,   “吃罢,今个儿这鱼做的香,多吃些。就是这豆角怎么吃着怪怪的,是院里摘得么。”   季灯才为自己的揣测臊了脸,就听见斐诺疑问,便回道,   “不是啊,院里能吃的豆角摘完了,这是早晨一块儿买回来的。”   说着便也夹了一筷子炒豆角尝,季灯嚼着嚼着便笑了,   “也不老,只是吃起来不如咱们自己种的,可能是不如咱们种来给自己吃的,所以不尽心侍弄罢。”   说着却也是疑惑的皱了眉,可他挑的时候瞧着也还好,怎么吃起来却味道平平。   不过这点儿小事很快就被季灯抛诸脑后,只是笑道,   “以后院里可以多种几样菜,省钱不说,也比外头的好吃多了。”   斐诺闻言,随口应和了几声,顺势便跟着住了话头,安静的吃着饭。   吃鱼麻烦,总得将刺都挑净了才能行好在季灯把这鱼做的入味,倒也不心烦。只是挑着挑着,斐诺便忍不住神游天外,忽然就想到了今天『鱼眼珠子』的起因。   斐诺眉梢一挑,眼看着季灯吃的差不多,于是放了碗筷伸手揉了几下后颈,状似不经意般道,   “灶上还有热水么,我想摆个帕子敷敷肩和脖子,可能是昨晚着了凉,酸痛酸痛的。”   季灯闻言,连忙放了筷子,站起身来就要去给斐诺摆帕子,   “肯定是昨晚太累了,又吹了风,拿热帕子敷敷看行不行,不行就得赶快去找大夫悄悄,可别拖着。”   斐诺从善如流的被季灯送回屋,叠了热帕子在后颈敷上,   “刚吃饱,先坐一会儿罢,待会儿困了再趴着敷。”   季灯心无旁骛的叠好帕子,   “待会儿帕子凉了便唤我,我给你换热的。”   斐诺颔首笑道,   “麻烦你了。”   “哪里就麻烦了,”   季灯低了眉眼,不去看那白皙如玉的颈项,   “我既然唤你一声哥,做这些有啥麻烦的。何况你也是为了我才累成这样的,我做这些都是应该。今天中午吃了鱼,晚上给你熬个拌汤,再买只烧鸡回来,摊了鸡蛋饼配上凉拌土豆丝卷着吃好不?”   喉结悄悄上下一滑动,斐诺端着笑道,   “好啊,你做什么都好。”   季灯浅笑,又道,   “本来说做鱼给你补眼睛的,结果眼珠子反倒叫我和小妹吃了。晚上的烧鸡是你爱吃的,可要多吃些。今天就让我出个钱,且当是谢谢你昨夜辛劳的谢礼。”   不待斐诺要说,季灯低着眼睛又道,   “我晓得你不想让我花积蓄,可我攒了钱就是拿来花的。别的我不会什么,只能买些吃食回来做,这是一片心意,你就受着罢。”   说罢,季灯便端着盆急急出了屋,   “一会儿帕子凉了唤我就是。”   坐在桌边的斐诺看着季灯逃也似的出了屋,墨绿色的眼渐渐眯起。   季灯这…不对劲啊。   初识的时候,斐诺不过是给他烘个草都能得来一脸感激。后来假借着『兄长』的身份带去县里吃碗面喝碗馄饨,季灯便拿欢喜感激且仰慕的眼神来看他。   虽然斐诺不说,但心底确实受用。就同每一次顶着光明殿法师身份行走在诺亚大陆上收到人们崇敬之意一般,斐诺享受这样的虚荣。   可今天,季灯虽然也满是感激之情,可比起之前在季家时那满含情愫希冀的视线,差了些东西。   甚至还隐隐躲着他,连银钱都花的各自为阵。   斐诺已经完全忘记了季灯在初见的几个月里的有意避让,只记得在季家时季灯那一双含着笑意和莫名情愫的大眼。   因为什么呢……   斐诺努力回想,忽然福至心灵,墨绿色的瞳孔渐渐眯起。   季灯该不会是……还记着成亲那晚的事儿罢。   虽是猜测,但斐诺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否则还能因为什么。   年少慕艾,却被他一时恶趣味搅和了,抹不开面子也是应该的。更何况,对谁慕艾不好,偏偏瞧上了他。   好在,及时止了损。   斐诺虽然挺欣赏季灯的眼光,比那些只看肌肉块头的金发女郎强的多,可也得说季灯做的对。   对一个迟早要离开的人,没必要投入太多感情。   只是想归想,斐诺却仍是有些莫名的情绪。   他还没下定决心要不要走,季灯止损倒是动作快!   45.第四十五章   既然季灯都想清楚要远着他了, 斐诺也就没必要再缠着人不放。这点子隔阂不影响日常交流。如若届时决定离开, 也正好省得平白伤心。   他这么一位优秀的法师, 离开时季灯一定会难过的。   斐诺对自己的人格魅力从无怀疑。   于是第二日,斐诺便没有再叫嚷着腰酸背痛,每日侍弄侍弄院里那两株重楼,帮着季灯做些家务, 却是再也不同先前的肆意和放松,又恢复了同季灯兄妹初见时的温文尔雅。   有礼, 却疏离。   要不是那双墨绿的瞳孔和一头深青的发色实在是与大安人迥异, 还要当他是哪个大家族里出来的世家公子。   季灯将斐诺突来的转变看在眼里, 心下很快了然, 努力着无动于衷。既然不是夫夫,像从前在山上那般不远不近的关系就很好。   季灯这样告诉自己。   只是心口到底酸涩。   于是两个人便这样不远不近的处着,菜摊照旧一起去, 也会一起慢慢磨着碾钵。只是每日问一句早午晚饭想吃啥,再道几句天气凉了多穿些, 便没了下文。   两人互相觉着挺好, 季小妹却是觉得不对劲,小心翼翼的看了两人好几天,终是忍不住在饭桌上,伸着短短的手努力探着身子给斐诺和季灯一人夹了筷她爱吃的炸蘑,睁着大大的眼睛认真道,   “别生气啦, 有啥事儿不能讲出来反要吵架不理人的, 吃了炸蘑就和好,好不好?”   季灯一怔,随即不自在的笑道,   “没有,我俩没吵架。”   “真的么?”   季小妹将信将疑。   “真的。”   季灯信誓旦旦,夹了两筷子炸蘑放到季小妹碗里,   “快吃罢。”   季小妹又巴巴的看向斐诺。   斐诺浅笑,捏了捏季小妹的鼻尖,   “是真的,快吃罢。”   季小妹于是便信了,美滋滋的抱着自己的小碗吃了起来。   斐诺看着吃的正香的季小妹和不住给她夹菜的季灯,墨绿色的瞳孔中升起些不明情绪。   ……   季灯当初买了三斤粟米,最后得到了十五盒迎蝶粉。数量不多,于是便夹在去头油粉中一起送去了香铺,按着一盒五十文的价钱卖。   徐先生起初还觉着贵,怕在铺子里卖不动,便劝季灯减些价钱。然季灯只是摇头坚持,   “这迎蝶粉从来只有卖的更高,没有更低的,不能减。”   他去打听过,另一条街的蕴香楼连几十两一盒的价都敢喊。虽然季灯甚至都不能算个合香的师傅,可季灯喊这价毫不心虚,不见有多少商家想卖这迎蝶粉却无香方。   要不是他买的粟米只是中下等,掺的香粉也只是最便宜的丁香,哪怕只冲着迎蝶粉美肌白肤的奇效,便是一两银子也是卖得的。   既然季灯这般坚持,徐先生虽然还有些担心,到底依了他。毕竟也是听说过其他家大铺子卖的更贵的。   然而饱含着季灯期盼这十五盒迎蝶粉,却并未如季灯所想的畅销,是在铺子里落了一个月的灰。   “要不然还是,减些价罢。”   徐先生看着季灯满脸失落,叹口气劝道。卖不出去倒不一定是香粉不好,毕竟香行中人,迎蝶粉乃美体嫩肤的上品香粉还是晓得的。   徐先生暗叹一声,约莫是他们铺子拖累了这香粉。   因着平日里来铺子的客人以周边的大姑娘小哥儿为主,温饱有余富裕不足,铺子里的香粉鲜少有卖的贵的,后者针对的也不过是偶尔心血来潮的公子哥儿,想着走个大运挣一笔。   想要长久的把迎蝶粉卖下去,难啊。   季灯低头站在柜架前,其上是一月前他同去头油粉一并送来的十五盒迎蝶粉,一盒未少。   果然是价钱的缘故罢。   季灯想。   当初定价时他虽然对着徐先生一脸坚持,实则却是自己心里也没底,但想着齐氏曾经对迎蝶粉的推崇,到底订了这个价。   齐氏曾经也想着做来卖,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成,却也一直惦记着。还同季灯讲过倘若哪日分家出去住方便了,定要卖他个一盒五两银子。   如此,季灯怎么好贱卖了阿爸这般看好的迎蝶粉。   可一月过去,竟是一盒都卖不出去。这般连本钱都挣不回来,他当初破釜沉舟的投了的一百多文难道就要打水漂了么。   季灯哪怕还抱着一丝会突然大卖的希望,却又清楚的晓得是自欺欺人,心底有如油煎。   去头油粉倒是卖的还不错,可利润却不大,挣到手的还不比斐诺给他们兄妹卖的一身衣裳。   偏偏利润大的迎蝶粉一盒不卖,季灯不禁咬唇。   应是他太心急了。   太心急要挣钱来抵斐诺花在他们身上的钱。太心急所以太仓促,应该再做几样便宜好用的香粉,或者是短期便有效果的香粉,等街边大姑娘小哥儿都晓得他的香粉后再做迎蝶粉的。   现在怎么办。   拿去大铺子会不会好些。   不不不。   这个想法甫一冒头便被季灯掐灭。一来徐先生于他有恩,不能因为银钱就做出这种事。二来,大铺子有自己的师傅,不会收他的香粉的……   季灯恍然一惊,果然在他心底还是钱更重要么。   他好卑劣。   季灯白着一张小脸,心绪复杂不可辨清,脑中混沌犹如一团浆糊。   徐先生见季灯嘴唇咬的都失了血色,便晓得这孩子是钻牛角尖了。正想开解几句,送走了客人的伙计也凑过来道,   “这盒子做的倒是蛮漂亮的,不少客人瞧见就喜欢,听说能美体嫩肤也想买,只是一听价钱便都放下了。五十文可是真贵,咱们铺子里最贵的香粉也不过才八十文,五十文都够一家宽宽余余的过四五天了,乡下自个儿有粮的,拮据些的活一个月都足了。”   伙计说的唾沫横飞,好歹终于在说完的时候看着了季灯发白的面色,连忙把喉咙里的话转了道弯,   “不过我看那些客人不舍的模样,指不定哪天咬咬牙一跺脚就买了呢。”   徐先生不想这伙计嘴快,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乱说一通,立时瞪了伙计一眼。   伙计晓得自己大概哪儿又说错话了,只好讪讪的挠了挠后脑勺走开。   季灯面上已然僵硬,闻言却还是苦笑。   铺子附近的人家虽然比小河村里的农户宽裕些,却也是不舍得花五十文买一盒用不了几次的香粉的。   就是万一有,也不会有许多人。这十五盒,也不晓得要多久才能卖完。   香粉就像粮食,放太久是会坏的。尤其这迎蝶粉还压根就是粮食,要不是在大太阳底下足足晒了四五天,夜里也没沾染了潮气,只怕还不等卖出去,自个儿先坏完了。   指尖不自觉扣着木盒表面的蝶翅,季灯打了个寒颤。   徐先生捋了捋胡子安慰道,   “你也别急,真金不怕火炼,总会有识货的人来买的。去头油粉卖的挺好,一个月下来也有不少赚头。你还小,还是个哥儿,却已经比街上卖力气的汉子挣的多,已经做的很好了,假以时日,定会和你阿爸一样好的。”   后头的话季灯也记不太清了,浑浑噩噩的回了大槐胡同第三间,把自己关在屋里,倒在床上蒙着被子,想哭,却又没有眼泪。   他想阿爸和爹了。   季灯突然就没了先前蓬勃向上的动力,只好不住提醒自己,他和小妹还得生活,不能一直依靠斐诺养。将来万一斐诺有了喜欢的姑娘小哥儿,他们总是不能赖在这儿添麻烦的。届时还要寻一处落脚处,总要攒的下房子的钱才行。   可只靠去头油粉,只怕要到猴年马月了。   季灯又扯了扯被子,将自己蜷的更紧了。   秋日开始转凉了啊。   ……   睡了个回笼觉的斐诺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果然已然日上三竿。   这两天下了几场绵绵碎雨,便感觉得到秋日下降的温度。身强体壮的汉子或许还能穿个薄衫,大失元气的斐诺却是已经披上了披风,由此考虑到年龄还小的季灯兄妹,从季家过来时便没带什么衣服,夏日里的衣裳这会儿也不能穿了。   夏日的被褥这会儿就有些薄了,正该换几床厚的。鞋子、帽子也都该添置起来了。这么一想,要买的东西竟然还不少。   斐诺眯着墨绿色的眼睛瞧了瞧天色,还不到吃午饭的时候。   季小妹一早吃了季灯做的早饭便跑去和小伙伴们玩了,都是大槐胡同里年纪相仿的孩子,很有共同语言。因着斐诺亲手刻给她的兔子和小人,小伙伴们很快就接纳了季小妹,甚至很快就玩到了一处。通常不到饭点是不会回来的。   好在季小妹这个秋天没怎么窜个子,之前的尺码在常去的成衣铺里有记着,因此斐诺倒也放任她去玩,径直敲了季灯的屋门,   “我们去添些入秋的衣裳被褥罢,我不懂的咋看,还得靠你掌掌眼。”   屋里沉默了一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好”,紧接着便是些悉悉索索的声音。   斐诺眉梢一挑,这怎么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很快,季灯便出来了,面上瞧着有些低落。   墨绿色的眼珠转了转,斐诺笑道,   “天气凉,再加件衣裳走罢。”   季灯点点头,也披了一件披风系在颈项,二人便相携出了门。   衣裳板式有斐诺的眼光在好选的很,季灯只要选个合适的价位,再看着些斐诺别买太多就是。好在两人虽然疏离的处着,相互的信任却还在,斐诺仍将身家尽数放在季灯手中不肯收回。出门只带那么点儿银子,斐诺就是想多买都不行。   季灯想了想,出门的时候便只数了半贯钱,又从自己的荷包里取了一百文。斐诺的衣裳被褥自然都要贵的,他们兄妹的却是可以节俭些。   然而这些斐诺却尽数不知。   46.第四十六章   给斐诺添置衣裳时还不觉, 等到给季灯兄妹两个买的时候,季灯便阳奉阴违, 趁着不注意悄悄换了斐诺看好的布料,选了便宜些的不说, 又悄悄的同伙计讲价。   伙计被眼前这一出搞得一头雾水,悄悄瞄一眼认真看着其它料子的斐诺,再打量打量面前一脸认真讲价的季灯。   这是……夫夫两个吵架了?   “五十文行不?”   季灯睁着双大眼为三文钱讲价。   伙计转了转眼珠,连声应道,   “当然行,当然行。”   于是招了另一个伙计带着季灯去柜台结账, 自己转身去寻了斐诺,把这事儿同他讲。   斐诺沉吟了一下, 却没有如伙计所想大手一挥把料子换回去, 只道,   “依着他讲的便是。”   “是。”   伙计虽然有些失落,好在还记着眼前这人是他们家铺子的常客, 面上不显半分,转身将季灯的要求仔仔细细的讲给了后院的绣娘。   因着忽来的几场秋雨, 天气转凉,来做衣裳的客人也多, 季灯定下的衣裳就需得七八天后才能陆陆续续的拿。好在斐家三人还有披风,这几天又不轻易出门, 倒也不算难熬。   被褥什么的也一并看完, 季灯拒绝了斐诺在外头买酒菜的提议。   “你想吃什么同我讲, 我做来给你吃好不?或者你光买你自己的就是,我和小妹先把家里剩的菜吃完,过几天只怕放的就不好了。”   斐诺深深的看一眼季灯,在后者缩回眼神前先颔了首,   “好啊,我们回家吃。”   于是中午便是季灯自己下厨做了揪片儿汤吃,把早晨剩的白菜切了段扔进去,吸足了热乎乎的汤汁美的很。   斐诺也凑在火房里,在季灯洗菜的盆里浇了一瓢热水。   季灯蓦然抬头,便直直撞入一双幽深碧潭,   “别伤了手。”   “诶。”   季灯像受惊的兔子连忙低下了头,含糊的应着。   斐诺蹲在灶前往火坑里加柴,似不经意般道,   “撞见你奶奶他们了?”   “啥?”   季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没有,没撞见。算时日我大伯这会儿估计已经考完了,才在回来的路上,他们顾不上过来。”   那就是香粉了。   斐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塞了一根柴火进洞。   ……   第二日,徐先生的香铺里就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伙计急急迎上去,好奇道,   “你是灯哥儿的相公罢?”   斐诺含笑颔首,   “是,我们家灯哥儿托您照顾了。”   “嘿嘿嘿,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伙计连忙摆手,却是忍不住一再打量斐诺。上次没看清,这次却是瞧个正着,绿眼睛深眼窝高鼻子,真稀奇!   柜台后的徐先生见了,打发伙计去忙,关切问道,   “是灯哥儿怎么了么?”   莫不是入秋着了凉,还是因着迎蝶粉的事儿郁结于心了?   斐诺笑笑,摆手道   “不是不是,我是来买香粉的。”   徐先生一挑眉,   “你莫不是……”   斐诺含笑颔首,   “正是。”   “可走了账面,我就只能拿卖价给你,你岂非平白亏了银钱。”   徐先生道。   斐诺仍然笑意不变,   “自然,灯哥儿平时最是敬重您,断不能叫您亏了。”   徐先生打量一眼斐诺身上的素色碧波锁边长袍,心下了然。虽然不晓得季灯怎么没嫁成黄屠户,但这可是个阔绰主。说不得是看不得夫郎不开心,专门过来掷银钱讨夫郎欢心的。   于是便转身在身后的架子上探了探,就要将十五盒迎蝶粉全拿下来。   “请稍等。”   斐诺出声拦住,   “我只要五盒。”   “不是全部?”   徐先生讶然,转而觉着自己这话颇有几分强迫人买卖的意思,连忙改了口笑呵呵道,   “五盒,你数数对不对。”   斐诺接了放进宽大的袖袍,摸出一串铜板放在柜台上,   “您数数,可够?”   “足足够了。”   斐诺却仍不走,墨绿色的瞳孔直视着徐先生,面上笑意温文尔雅,   “我还有件事要拜托您。”   ……   齐氏虽然是奴婢出身,可这么多年来却鲜少受苦,一身肌肤白皙细嫩。   季灯在季家十四五年,前十年虽然也清贫,但有季河夫夫护着,总算是和乐的过来,和季小妹吃得好睡得好,倒也称得上一句玉雪可爱。   只是后几年只剩了他们兄妹,长兄如父,虽然只是个哥儿,季灯还是尽力把季小妹护在身下。为了挣口食,季灯什么苦活儿累活儿都干过。虽然兄妹现在两个都瘦削个儿小,发丝也枯黄如败草,好歹平平安安的长到这么大了。   从前在小河村还好,村中的小哥儿大姑娘大多也是这般模样。只是现在出出进进见得都是县里人,季灯就有几分自卑起来。   虽然在斐诺大手大脚的花钱之下,季灯兄妹都吃的盈润了几分,但经年辛劳下来的痕迹自然印在身上消散不去。   手上斑驳的粗糙和硬茧,季灯每每都羞于在胡同里其它小哥儿面前显露出来,甚至时而自暴自弃连斐诺买回来的衣裳也不敢穿。   县里光鲜亮丽的小哥儿那么多,斐诺怎么看得上他这种人。   就算穿了好衣裳也只会显得他更貌丑。   哪怕季灯不言,可斐诺沉浮诺亚几十年,看透一个没什么心计的小哥儿还是轻而易举。   虽然斐诺这种斯文瘦削不是诺亚主流的审美,但斐诺还是养成了卓越拔群的审美力,甚至可以说有些过头。瞧不得常常晃在自己面前的人或物不合眼。   出于矜傲的脾气也好,出于利用的念头也好,总之,斐诺还是屈尊降贵的分了一部分精力好好给季灯拾掇拾掇,甚至还动用了指尖大的一点木系元素,让少年的肌肤重焕年少的光彩。   只是后面,少年都主动要远着自己了,斐诺也没得继续凑上去,木系元素没了供应,很快便失效了。季灯也只当是为了磨迎蝶粉而劳累的,并不放在心上。   却是被斐诺极大的放在了心上。一边皱着眉头想着少年什么时候来同他道歉,一边却又管不住自己已经陷入了季灯的细心照顾,丧失了自理能力。   每天吃了早饭回笼觉睡到日上三竿,已经完全没有前中阶七级法师的勤勉和谨慎。   但显然斐诺再次的将这习以为常的事情习以为常并且毫无警惕,只是一心想着怎么打破先前『绝不在他之前先亲近』的誓言,揣着五盒迎蝶粉回了家。   在路上,斐诺还顺便逛了家铺子,买了许多精致的小玩意儿装进了袖袍。   斐家,季灯正提着水壶小心的给那两株含苞欲放的重楼浇水。   重楼又名七叶一枝花,当花苞恰恰绽放,开到七八分之时,便是最好的采摘时机。   而眼下,花苞饱满,显然时机很快就要到来,季灯当然容不得一丝马虎。   给两株重楼浇个水,竟是比拾掇整个菜圃还要费劲。   季灯擦一擦额上渗出的汗珠,转身便看见立在几步之外的斐诺。季灯忍不住身形一缩,随即若无其事的站直身子,避开斐诺墨绿的瞳孔笑道,   “怎么了?”   斐诺从袖中摸出三个盒子放在季灯手里,   “喏,拿着去用。”   季灯低头一看,就见是熟悉的木刻蝶纹,顿时惊讶的抬起头来,   “你……”   斐诺笑道,   “好歹你是合香的,可自己都不用,客人怎么看得到效果,又怎么敢冒险去买。这三盒就当是成本价,等你用出效果了,自然会有人去买的。”   季灯呐呐的听斐诺一通说,渐渐的也听出了几分道理。抱着木盒的手微微收紧,季灯恍然大悟过来,认真的将斐诺的话记在心底。   斐诺满意的交待完,慢悠悠的便要回屋去。季灯连忙拦住,   “这三盒是按着铺子里的价钱买回来的罢?你且等等,我去拿钱给你。”   虽然一百五十文称得上一笔巨款,可季灯却是给的心甘情愿。且不说斐诺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就冲着斐诺替他操的这份心,季灯千般万般感激斐诺尚且来不及,怎还会让他出了这钱。   斐诺眉头不自觉一皱,语气带了自己也没察觉到的不满,   “用不着,你且先抹你的香粉去罢,瞧瞧你这两日的脸色,阴沉的小妹都怕了。估计夜里也不好好睡觉,瞧瞧眼下的黑青,我都险些以为你要撅过去了。”   眼见季灯悻悻的低了头,斐诺心底那点子恶气才算出了一星半点,口气便好听了许多,   “从今个儿起就好吃好睡,早些把气色养回来,不然届时客人都要被吓跑了,谁还敢买你的香粉。”   虽然是被责备,季灯还是没忍住露了个笑,意识过来便连忙收了笑意,在斐诺一脸莫名其妙下老老实实道,   “好,我晓得了。”   斐诺被那一笑搞得心底莫名,然季灯飞快的收起之后竟有些失望。但瞧着季灯明显轻松不少的面容,斐诺早早将这点子莫名情绪抛诸脑后,墨绿色的瞳孔也不禁泛起笑意。   他果然是最优秀的法师,连哄人开心也这般手到擒来。   47.第四十七章   斐诺二人常来的成衣铺唤作流锦阁, 也算是县里头最大的一家的成衣铺, 平日里接待的客人莫不是充裕人家, 却也不比府城里的知名铺子常常能遇见手掷千金的豪客。   但凡能遇见一个,上到掌柜下到伙计,那必定都是极为客气的, 就连绣娘出手,也要使净浑身功夫。   而这个姓斐的绿眼汉子, 隔三差五便来一掷十几二十两, 无疑是流锦阁的座上之宾。   因此斐诺订的衣裳, 从来都是优先做的。但流锦阁好歹也是县里拔尖的铺子, 平素皆是客似云来, 也不能因为一个斐诺就得罪了其它客人,因此也是要分精力去做的。   但七八日的功夫至少够先给斐家做几件出来抵御秋凉,剩下的再慢慢做了送过去也是行的。   斐诺在人前素来通情达理, 温文尔雅, 自然没有不应。不仅如此, 还安抚伙计道,   “反正我也清闲,届时自个儿去取便是,不用劳烦跑腿了。”   伙计不由得咋舌又感激,富贵又和善,真是顶顶好的客人了。   于是时日一到, 伙计便见天的在铺子门口翘首以盼的等着人来。等了两三天, 总算是把人等着了。   二人甫一露面, 伙计就不禁眼前一亮,急急迎上去,   “您这边儿请坐,我去给您取衣裳。”   转身,伙计不自觉吸了吸鼻子,也不晓得人今个儿佩了个什么香囊,怪好闻的。   斐诺浅笑颔首,携季灯坐下,提了茶壶给自己和季灯倒了茶,放一杯在季灯面前,   “尝尝,他家茶还算不错。”   季灯依言抿了一口,温而不烫,入口适宜。虽然不懂品茶,但淡淡清香沁人心脾,季灯忍不住又喝了两口,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好意思的放下了茶杯。   斐诺笑道,   “平素我坐这儿等你们的时候便尝些茶水点心,快把他家茶水点心吃遍了,哪天过来带你吃他家的核桃酥,醇香清甜,味道好极了。”   季灯听得失笑,这好好的成衣铺子在斐诺眼里竟成了个吃点心的好去处,叫掌柜的和伙计听了,也不晓得该哭该笑了。   可再一想,又是斐诺等着他换了新衣裳出来时消磨时间才下的功夫,一时心底又胀又暖,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再接斐诺的话头时,就不舍得摆出幅疏离的模样来,逐字逐句的应了,偶尔也提一两个话头出来。   两人轻声细语的聊着,虽有几分刻意,却也一扫前几日的无声疏离,好似又回到了之前的相濡以沫,柴米油盐,粗茶淡饭,一样一样聊过去,渐渐的,二人面上不禁就都挂了笑意。   等到终于有个上钩的阿么前来搭话时,斐诺结束话头居然结束的还有些意犹未尽,但观季灯面上,也是亦然。   前来搭话的宁氏早就注意到了这对小夫夫。同斐诺二人一般,他也是流锦阁的常客,因此虽然不曾同斐诺二人搭过话,却也是眼熟的。   一个是长相怪异的绿眼汉子,一个是低眉顺眼的本地小哥儿,偏偏走在了一起,汉子还对小夫郎千般依从体贴,看得他们这些人心底不知多艳羡。只好一边骂着自家汉子不解风情,一边又羡慕小哥儿的好运气。   凭良心而论,这小夫郎勉强只能说一句清秀。大概是从苦日子过过来的,手上粗糙有茧,面皮也不见有保养过的痕迹,只是靠着一股少年的青葱气息撑着。放在人群中看,倒也不显得如何,毕竟大多数农家小哥儿不外如是。   只是和他旁边的绿眼汉子站在一处,就显得不甚相配了。   然今天一过来,竟瞧见这小夫郎面色白皙细嫩了许多,全然不似擦粉能达到的。距上一次他们同在这铺中不过才半月有余,怎的就有了这般大变化,竟是比他一两银子两贯的粉还要好!   宁氏心下惊叹,他虽然不年轻了,可也不到做阿么的年纪,爱美之心仍在,何况还要同府里头一群年轻貌美的莺莺燕燕争春,因此抓心挠肺的想晓得季灯可是擦抹了些什么。于是待伙计离去后,咬了咬牙主动凑上来搭话。   可方近了夫夫二人的身,一股且淡且清的香味便若有若无的萦绕在鼻尖,闻之沁人心脾,却又回味香甜,好似在春日花丛中游过逐蝶般,直直平添了几分不自知的笑意与欢喜。   “您有事儿?”   还是季灯先搭了话。   愣神的宁氏瞬时回神,展露了个灿烂的笑意掩饰几分尴尬,顺势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热情道,   “没什么事儿。我也是这家铺子常客,常常见你们夫夫来这儿,当真恩爱的很,叫我好生羡慕。”   虽知这可能不过是眼前人的托词,季灯却还是忍不住心底发热,转头看一眼身旁人,便直直对上那双幽深却明亮的绿眸。   宁氏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便引得两人又看对眼起来,暗自感慨一番,又笑着夸赞了几番夫夫恩爱,待的时机差不多了,这才似不经意般笑问起,   “季氏你这是用的什么香囊,怪好闻的,我还从来没有闻见过呢。”   季灯疑惑的低头瞧了瞧,随即了悟,不好意思道,   “没有戴香囊,我俩平素都不戴的。”   宁氏当然瞧得见斐诺季灯身上都没佩了香囊,所以才对这股似有似无的香气更是好奇,莫非是什么熏香?   斐诺只静静看着两个夫郎相谈甚欢,自己拿着茶杯自饮自乐,再拈一块伙计送上来的点心,也算是自得其乐。   季灯不好意思的看了斐诺一眼,这才道,   “是我家相公点了香粉,隔着水熏了衣裳,才有这么香。不浓不重,却也隽永持久,我俩都很喜欢,所以便都熏了。偏我手笨,也不会弄,所以就只能靠他了。”   宁氏大开眼界,也顾不得斐诺就在这里,忙追问道,   “是你家的给你熏的衣裳?”   季灯含笑一点头,那笑看的宁氏不晓得有多羡慕。再想一想自家浪荡的风流相公,宁氏心底又是一番五味陈杂。   一旁的斐诺顺势放下茶杯,开口道,   “其实也不很难,拿个深些的盘子装上热水,香炉里装上香粉放进水里,隔着水汽架上衣裳熏一会儿,这香气便沁入。隔的远些便味淡些,距离近了便味浓些,不过我家这香倒是不错,远近皆宜。”   说到这儿,斐诺一顿,复端起了茶杯,似不经意般笑道,   “我也是最近才寻见的这么个香,颇为心喜,所以近来便一直用着。”   宁氏迫不及待便问道,   “是哪家的?唤作什么名字?”   话音方落,宁氏便意识到自己口气太急,连忙笑笑以掩饰尴尬,视线却仍是落在季灯身上。   注意到季灯异样的当然不止宁氏一个,好奇之心亦怀有,见宁氏打了头阵,铺子里常来的客人们也不经意般在二人周边挑着衣料式样,却是竖着耳朵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季灯记着斐诺的话,只对宁氏笑笑,反问道,   “您猜猜。”   宁氏皱眉,这县里的香粉铺子虽然只有三五家,可每家香粉种类众多,哪能随意猜的到。只是再一看面皮白嫩的季灯正含笑看着自己,一种猜测便浮上心头,宁氏伸了指尖不确定道,   “该不会是你……”   季灯弯着一双大眼睛颔首道,   “我面上擦的就是这香粉,拿水和了敷在脸上,一会儿洗去,只用上十天半个月,面色就白了不说,皮肤也细嫩多了。我觉着好用,所以多买了几盒在家里,谁知被我家的以为是熏香拿去用,谁晓得也这般好用。”   宁氏惊叹,也顾不得再酸这夫夫二人如何恩爱,连忙追问道,   “这香粉唤作个什么名?哪家铺子卖的?”   季灯大大的眼睛顿时一弯,欢喜之下险些把斐诺的再三叮嘱抛诸脑后直接就道“在蕴香铺买的迎蝶粉”,好险才把到了喉咙口的话咽下去,改道,   “是唤作个『迎蝶粉』的,香铺里应当是都有的,就是卖的太贵,一盒要足足一贯。”   说着,季灯便作不好意思般笑了笑,   “我的是在一家叫蕴香铺的铺子里买的,他家便宜些。”   至于便宜多少,季灯却也不提。   宁氏倒是没注意到季灯这点小心机,暗自记下了香粉名字。至于蕴香铺,宁氏也是不曾上心,毕竟一两银子一盒的,怎么也比便宜的强些。   于是同斐诺夫夫告别后,宁氏便马不停蹄的去了县里最大的一家香粉铺,花了五贯铜板买了五盒迎蝶粉回府。   至于其他人只十听了个七七八八,虽然也听到了迎蝶粉,却碍于一贯一盒的价钱暂且不动。   还是等宁氏也用出了效果再买也不迟。   回家路上,季灯长出一口气,颇有几分后怕的问道,   “我刚刚做的,都对罢?”   斐诺失笑,   “当然,你做的好极了,要是我肯定立马就跑去铺子里买了。”   “可是…”   季灯眉头微皱,   “我有些担心,他真的会去买咱们的香粉么?”   毕竟香方是差不多少的,大铺子里用的香料肯定比他用的贵些,而效果好的香料自然价钱不低。季灯担心这一出作用起不到自家身上。   “那你还按着我说的做?”   斐诺忽而顿足,深青近墨的长发在煦光下才会暴露几分本色,较大安人深邃的多的面容却是隐在光线里瞧不真切,只听得嗓音忽然低沉几分。   48.第四十八章   抱着一大兜衣裳的季灯却是没注意到斐诺蓦然低沉的嗓音, 随口回道,   “你肯定是为我好的嘛, 而且你比我聪明的多, 肯定是有什么我没想到的地方。”   像今天这一出, 只靠季灯自己是做不出来的。他只会上去跟人家讲『蕴香铺的迎蝶粉』好用, 却不能让人家这般主动的上前来问。   何况, 斐诺不声不响的便给他熏了衣裳, 这份心意已经是多少汉子做不到的了。更不要讲将全副身家都放在他这儿,不管他怎么花销都全然信任。   就冲着这, 季灯也不该不相信斐诺。   季灯眨了眨眼,突然就意识到自己刚刚那话说的只怕是不好, 于是抿了抿唇, 大大的眼睛中映着粼粼光纹,   “我刚刚说错话了,晚上买一包糖炒栗子做赔罪好不?”   听得季灯一番剖白, 斐诺却是沉默半晌, 墨绿色的瞳孔里不知名的复杂情绪缠绕难分。斐诺忍不住抬手触了触胸膛, 在心口的位置,有什么似乎, 确确实实, 不一样了。   半晌,斐诺粲然一笑, 温和的嗓音一如既往, 却又多了些什么,   “不好,得再多买一包才行。”   “好好好。”   自知理亏的季灯忙不迭的答应下来,两人便这般各抱着一兜包袱并行在回家的路上。为了今天这一出,衣裳全没叫伙计送上门去,都落到了他们自己手中提。   途中多有行人回头来看,怎的小夫郎抱着个大包袱,那绿眼的汉子却才抱个小兜兜,不由得感慨一番真是人心不古,糟糠之夫啊。   ……   却说那宁氏花了三贯钱买了大香铺里的五盒迎蝶粉回去,照着季灯的法子抹了脸,用过半月虽然确实白嫩了些,也确实比几百文一盒的香粉强的多,可同季灯的一相比,还是差了些。   宁氏那日可是仔细瞧过季灯脸颊的,虽不说吹弹可破,也称得上一句细腻白皙,比得上细皮嫩肉的姑娘家了,一点儿瞧不出是乡下来的。听季灯说,这香粉才用了半个月就有这般效果。   可宁氏手上的这几盒就没这个奇效了。   就连拿去熏衣裳,香气也不如斐诺所说的远近皆宜,反是远些便寡淡,近些便呛人。   宁氏皱着眉头紧想了半天,季灯同他陌不相识,又有个阔绰的相公,断没有骗他的道理。那就只能是……   宁氏眼前一亮。   蕴香阁!   自那日回到家里,季灯便一如既往的做了去头油粉送到铺子里,半点不为迎蝶粉发愁的模样。徐先生虽然心急,但料想斐诺应当是和季灯有了举措,只好耐下心来等着。   谁知突然有一日,便有个穿着富贵的夫郎踏进了小铺,张口就要『迎蝶粉』,徐先生心下一震,连忙从身后柜中拿了出来,屏着气息试探的喊出斐诺重新定过的价钱。   然这夫郎眼都不眨便放下两百枚铜板,拿了一盒迎蝶粉便走。   徐先生握着那串铜板讶然许久,连胡子也忘了捋。许久才反应过来,想起那日斐诺定下原先四倍价时的成竹在胸,再想想自己的谨小慎微,不由得感慨一声。   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啊。   又是半月过去,先前痛快付了一贯钱的夫郎再一次出现在了这小小的香铺中,一口气便要了十盒。   徐先生一时更是惊骇,竟全被斐诺料对了!回过神来的徐先生记着斐诺的嘱托,含笑回拒,   “这迎蝶粉是师傅一盒一盒磨出来的,制作起来极慢又极费工夫,再瞧瞧这木盒上栩栩如生的花枝飞蝶,刻起来也是耗时辰,没个几天功夫哪能成型,断没法一口气成堆,您一张口就要十盒,可小店一共也没有十盒啊。要不您先去别家看看。”   徐先生摊着手,一脸为难。   宁氏用过了蕴香铺的迎蝶粉,效果更甚一贯一盒的,更别提同等价位上下的香粉,当下哪里还肯去别家。听得没有十盒,便要把剩下的包圆,   “等做出来新的,你再派人来寻我,我先预订十盒。”   徐先生继续含笑拒了,   “其它的几盒有客人预订了,届时有新做好的送来了,我便派伙计去府上告知。”   宁氏纠缠了半天,也没能再从徐先生这儿多扣出一盒迎蝶粉,只好失望的回了府,数着量的用着手里仅有的一盒,只敢用尾指指尖轻轻的挑,万一多挑了针尖大的一点,都能心疼半天,更不要提拿去熏衣裳这般浪费了。   也不晓得季灯是怎的弄到那般多的。   宁氏忍不住暗忖。   县里的富户人家就那几个,平日里往来也多,宁氏这么一折腾,很快『蕴香阁的迎蝶粉好用又难买』的消息便传了个遍。任你再有银子,拿两倍银钱去买,也顶多只能买到一盒。   起初还有人撇嘴说蕴香阁故意吊人胃口,可在用过之后,哪怕明知蕴香阁是吊人胃口,也照样巴巴的等着师傅新做一批拿出来卖。   也不晓得人师傅究竟是怎么做的,粉质细腻更胜一贯钱的香粉,敷在脸上不闷不干,洗净以后舒坦极了,不出半月便能瞧见肌肤白嫩了几分,触手滑腻,更胜上品羊脂玉,简直自己瞧了都爱的不行。   就连装香粉的木盒,也不是出自凡手。不晓得是从哪里寻来的木料,入手滑极却不失厚重,不轻浮也不笨重。   而其上是一株不知名的花,花枝横跨六面,独独在正面层层叠叠的花瓣欲绽未绽,只开了七分。   花下不知是谁的指嫩如削葱根,指尖托着一片花瓣,一只翅纹繁复的蝴蝶停在纤细的皓腕,双翅欲摆未摆,不知是为花所醉,亦或为美人而痴。   无论是香粉亦或木盒,皆是上品,捧在掌心便能爱不释手。半贯钱虽然多,可同其它大香铺里动辄一贯半贯的上等香粉还是便宜许多,阔绰的人家自然不缺这点银钱。   虽然买的人称不上多,但每一笔都远胜铺中其它香粉的盈利,徐先生每日都乐呵的捋着胡子,直对季灯讲『缺什么尽管来拿』。   而每日琢磨着早午晚饭的季灯,从这会儿开始,便不得不重新开始忙碌起来。   因着人力不足,去头油粉便暂且被放下,季灯又买了三斤粟米回来,因着是粮食,量也不多,倒不怕被有心人猜出来香方。   二来,正如斐诺所说,肉一个月吃一次定然比天天吃的香。季灯便按捺住了急迫的心思,慢悠悠的磨着那一袋子粟米,慢工出细活儿。   季灯虽然是个哥儿,却也比斐诺力大。斐诺虽然不情愿承认,却也不得不认清现实,只能在研钵中细磨几下,其余的功夫便更多的花在了木盒上。   两人一个转着碾磨磨粟米,一个坐在身边握着刻刀细细雕刻,虽无言,这般静静相处着,反倒有一股难言的情愫萦绕其间。   偶时斐诺坐久了腰酸背痛站不起身,季灯便急急放下石杵过来搀扶。有时季灯忙的着了魔不肯睡,斐诺便拉着手腕把人推进屋里去。   也因着这,斐诺又开始同季灯一起逛菜场,却是在季灯主动接过菜篮子时不再强撑,顺从的把篮子递过。然却会在路过小摊食铺时买一包糖炒栗子或红薯揣在手里,掰了喂给空不出手的季灯。   季灯不禁便一怔愣,看着嘴边黄澄澄泛着香甜气息的红薯肉,比红薯更诱人的,是撷着红薯的白皙指节。   “吃罢,我吹凉了的。”   斐诺又把手向前凑了凑。   季灯抬头看一眼,墨绿色的瞳孔中尽是温情,简直要诱的人溺在里头。   他心满意足了。   季灯浅浅一笑,低头含住了嘴边的红薯,却是小心避过了斐诺的指尖。待香甜在唇舌间融化,季灯忍不住眯了眯眼,   “好甜。”   斐诺怅然若失的收回手,闻言回神,自己掰了一小块吹上两下送入口中,颔首笑道,   “是很甜。”   在瑟瑟的秋风里,一块香甜的烤红薯,让两个人都温暖了起来。   虽然只打算再出十五盒迎蝶粉,可把粟米从米粒大磨到肉眼难辨的粉末本就是难事。   饶是斐诺干的活儿比季灯轻省许多,一个月忙下来,手腕也是酸的涨的。因着皮肤白皙,甚至指节间都泛了红意、起了薄茧。   季灯瞧得又是自责又是难过,却也不当着斐诺的面显露出来。只将新鲜出炉的迎蝶粉送去香铺,揣着一荷包的银钱回来便盘算着买许多平素舍不得买的菜肉,甚至连十几文一斤的果子都考虑到,就打算好好的给斐诺做一顿好吃好喝的,好好补偿一下人。   正盘算着晚上做什么菜,季灯入神的头也不抬,结果在铺子门口便和个客人撞在了一起,季灯捂着头,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便连连道歉,   “真对不起,真对不起。”   “没事儿没事儿。”   客人也好说话,揉着额头抬起脸来,却是在瞧见季灯的时候失声喊了一句,   “灯哥儿?!”   季灯蓦然抬头,便见李氏满脸讶然的正看着自己,心底顿时咯噔一声。小说阅读 m.yanqing-888.net 请登录言情888   49.第四十九章   虽说大槐胡同里第四间买来便是为了糊弄季家人的, 季灯却也无心糟蹋,想着好好护着, 该擦抹的总得擦抹了。   只是这些日子季灯忙的顾头不顾尾, 都不曾收拾过这间,院里屋里虽说不乱,却也维持着原样蒙了层灰, 落在李氏眼里,那便是斐诺季灯才跑商回来的缘故。   季灯假借去邻居家借柴火, 回家同斐诺讲了一番李氏的到来,然后抱着一摞柴火回来烧了灶开了水,同李氏坐在灶边一人抱着个杯子闲谈。   李氏瞧着这宽阔的院子和宽敞的屋子,不免感慨道,   “真是漂亮, 只怕得不少银钱罢。”   季灯对这个大哥么不很熟悉, 但在成亲的时候收过人和善的笑和一封红包, 里头装了二十枚铜板。因而对李氏感官不坏, 只是到底有防心, 便只是含糊道,   “约莫是罢, 阿诺买的,我倒也不晓得。”   李氏只是一时感慨, 倒也不是真的要问个究竟, 于是笑笑道,   “看得出你相公对你好了, 大房子漂亮衣裳不算什么,可你瞧瞧,这小脸儿白了也有肉了,同从前相比真是大不一样了。我一打眼瞧见你的时候还险些不敢认呢。”   季灯只低头浅笑,状似羞涩。   李氏看在眼里,心知灯哥儿难对季家人亲近,无可奈何的叹口气,又关心两句,   “你们夫夫什么时候回来的?”   季灯道,   “就前两天,一路上累的不行,回来屋子都没收拾倒头便睡,这不今个儿才开始收拾屋子。阿诺嫌这儿灰大,味儿也不好闻,我便去香铺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香粉,买回来好熏。”   李氏听得,顿时更是感慨。灯哥儿从前瘦瘦小小的,见了面也只瞧见缩在一角可怜巴巴,有一口饭吃都欢喜的不行,哪里想到今日竟能想着熏香去味儿了。看来斐诺对他,是真的好。   这般想着,李氏便放下心来,因着大房之前的事儿,季燎对二房这一双弟妹多少有几分亏欠与内疚,既然眼下过的好,好歹他们心底也能安些心。   于是便笑着同季灯又话了两句家常,只道让常来家里坐坐,   “我家在前面两条街上的胡同,里头第一家,哪日闲了带上阿诺小妹一起。”   季灯点头应了,瞧着李氏大方真诚的笑,心底那点子防备隔膜也就弱了几分。   “对了,”   却是李氏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一茬儿,皱了眉道,   “公爹赶考回来的事儿你晓得么?”   季海回来了?!   季灯心下一惊,连忙拨了拨指头掐算,果然差不多是这几日。   李氏又道,   “听阿燎说,公爹这次名落孙山,本来还想着一鼓作气去考举人,这才耽搁的到了如今才回来,不过眼瞅着已经泡了汤,回来七八日都没来县里进过学了,据说是日日在家酗酒发脾气。”   说到这儿,李氏便皱了眉头,不知是不是想到了那一摊子乱帐。   季灯也是拧着眉头思忖起来,季海没考上,那就还只是个秀才,好在没个正式的功名压不到斐诺身上,可坏也坏在只怕科举成了执念,越发要往斐诺身上缠。   这些显然也是李氏和季燎所想到的。李氏是个爽朗的哥儿,虽有一番通透玲珑心思,却也不爱做小女娃家的扭捏而拐弯抹角,加之季燎老早的嘱咐,于是直直对季灯劝道,   “这会儿公爹他们还顾不着,只怕等缓过来了就要想起你和阿诺了。之前能舒舒坦坦的去赶考秀才是因为有阿诺在,如今没中要重来只怕也……”   齐氏眉头一皱,又道,   “我虽不会多这个口舌,但只怕他们会上门上的勤快些。且不说再读三年的花销和赶考的钱财,就连日常的花销只怕也要从你们手上出。”   季灯眉眼一沉,显然深以为然。   顿了顿,李氏叹了口气又道,   “我和阿燎是长孙,奉养长辈是应该,何况家里也晓得我们是个什么情况,还有奶奶在上头压着,出也出不了多少银钱。你却是外嫁的哥儿,本该尽到孝心便是。只怕眼下却是不得安生了。”   这话说的颇重,可用来形容季家人却是再合适不过。李氏虽然通透不同季燎闹,可心底也不是一分怨气都没有,只是不爱同娇娇女一般撒娇卖痴,因而一直都憋在心底。   “你哥让我同你讲,能避着就避着些,实在不行就多出去跑跑商,总归别正面撞见喽。”   虽然还有很多想劝的话,可到底交情不深,反忌交浅言深,李氏便点到为止。生怕季灯夫夫不信,李氏又道,   “这些话我本不该同你讲,只是我和阿燎因着先前公爹婆母做的事儿心底总是过意不去,眼下你能嫁个这么好的汉子总算是好的,否则我俩良心上也迈不过这个坎。方才我同你讲的,哪怕你有七分不信,也该因着三分警惕些家里。”   这事儿确实是他们夫夫冒冒然了,可有季家这么群长辈在,想徐徐道来只怕都等不及。何况之前方老太和徐氏便动过卖季小妹的心思,季燎得知后便一直自责,就连季灯说定亲事后也十分愧疚,奈何劝不动长辈,只好让李氏多添些压箱底的银钱好给季灯防身。   如今灯哥儿兄妹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了,季燎和李氏都是不愿再把这可怜兄妹拖下水的。季家那边说不得,能劝几分让季灯长个心眼,总是好的。   季灯尽数仔细听了,心知李氏是真的关心自己,于是感激道,   “哥么这般替我们打算,我怎的做那般疑神疑鬼,好坏不分,多谢哥哥哥么好意提醒,我晓得了。”   李氏便笑,   “前几日我来敲过门,只怕是你们还没回来。也是今个儿正好撞上你了,这话说完,一桩心事儿就没了,否则我还得惦记着再过来寻你们。”   季灯思及前几日故意被无视过去的敲门声,当时只以为是季家人又来了,谁晓得竟是李氏,当下不由得面色微讪。   好在李氏倒也没注意,起身便要告辞,季灯挽留他,李氏便道,   “别了,我还得回去同阿燎算账本,这几日入了秋正换季,买东西的人多,算起来真是头大,早点儿忙完早点儿算罢。”   于是起身离开。   季灯关上了门,却是从墙边绿植隐蔽的小门开了锁进了隔壁,斐诺正在院中一剪剪断两株珍花,自绿茎分叶起一刀两断,落在手里的两株俱是七分叶一朵花,如此便又得名『七叶一枝花』。   听见暗门传来的动静,斐诺从容的将两株重楼装进两个木匣收在袖袍中,转过头来牵着张口欲言的季灯回了温暖的屋,慢条斯理的倒了两杯热茶塞进季灯手里,拿过一碟点心放在季灯手边。   季灯满肚子的话先是被两株剪下的重楼抢了思绪,紧接着又被斐诺塞进手心的茶杯彻底赶到脑后。摩挲着温暖的茶杯,季灯忍不住笑,   “我不冷,刚刚在那边喝了半天的热水。”   说是这般说,季灯还是抱着茶杯喝了两口,这茶是斐诺在大铺子里头买的,除去茶叶,还配了蜜枣山楂,不同的风味配了不同的佐料,在秋日里喝上一杯,满身的凉意都被尽数驱逐。甜蜜的热流顺喉管一直流入肺腑,妥帖的很,季灯幸福的眯了眯眼。   斐诺从袖袍中拿出两个木匣放在桌上,咯噔两声便将季灯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这是…成熟了么?”   季灯小心翼翼推开匣盖,就见两株开至七分的重楼正静静的躺在其中。   斐诺颔首,   “明个儿我便拿去卖了,你好能多买些粟米香料回来。”   季灯心下温热,喉口发堵,借着喝茶才缓了几分,笑道,   “用不着用不着,我这次挣了好大一笔,加上从前的积蓄,买香料足足的了,何况我也不买多少,不还是你讲的,份少才珍贵。”   季灯这话是实话,迎蝶粉确实效佳,再加上少量供应,引得生意大好。   徐先生本还担心迎蝶粉太受欢迎招惹大香铺的敌意,但结果显然是杞人之忧了。一来迎蝶粉效果再好,还不至于把所有的香粉光芒都掩了去,价钱高的香粉有些确有其成本和道理在。   二来蕴香阁也只有迎蝶粉这么一种打出名声的,同百花齐绽的其他大香铺相比还不足为惧。季灯也就才能安安稳稳的挣着银钱,加上之前滞留的五盒,季灯的荷包也已经连一枚铜板都塞不下了。   况且现在只做迎蝶粉都叫他累的够呛,再做别的可怎么受得了。   这般想着,季灯的视线就忍不住落在斐诺的手上,那里薄茧红痕犹在。   自己的话都被少年认真的记在心上,斐诺满意的颔首,墨绿色的瞳孔瞧着也尽是暖意,   “是这个理儿。”   两人慢悠悠的相对坐着喝了一杯茶,季灯才恍然想起自己巴巴放在心上的事儿,于是赶紧同斐诺讲了。   斐诺虽然早就借墙上绿意听得一清二楚,还是认认真真的模样听了,末了,露出个笑来,   “不妨事,总归明面上他们是你的长辈,不能说不见就不见,且让来罢。”   大安人对血脉亲情总是看的尤为重要,不像诺亚人潇洒自在。斐诺纵使自个儿不在意,却少不得为季灯考虑几分。   就当是…誓言约束罢。   墨绿色的瞳孔中情绪浮浮沉沉,叫人看不真切。   季灯闻言也只好点头。舒坦的日子确实过得够久了,该同季家人再会几面了。小说阅读 m.yanqing-888.net 请登录言情888   50.第五十章   虽说是要同季家人见一面,总也不能自己凑上去。对季灯而言, 当然是能晚一日就晚一日。于是只把这事儿放在心里, 把第四间的屋子庭院略微擦抹了擦抹等着人来, 每天注意些隔壁动静也就是了。   把这事儿放下, 季灯琢磨了半天,到底还是捂着荷包去了蕴香阁, 待再出来时,荷包自然干瘪了许多,然季灯虽然有几分肉疼,却一点儿也没想着把东西退了,揣着一兜子香料回了斐家。   进了家, 斐诺约莫是卖那两株重楼去了, 季小妹依然在同小伙伴玩的不着家,季灯无奈的摇摇头,进了屋把怀里的盒子小心的放在桌上。打开一看,里面是半个鸡子大的龙脑和拇指指肚大的麝香。   季灯看着这么一点点就花了近两百文的香,自然更不敢马虎。仔仔细细的净了手又擦拭了研钵,不叫其上有一点他物沾染, 以免污了这香。   龙脑和麝香都是四大名香,显然上品是季灯绝对买不起的。而饶是中品的龙脑――行里人常称之为速脑的, 季灯还选的是速脑里头价钱偏低的――也只买得起半个鸡子大, 遑论更贵一层的麝香了。   好在给斐诺合个护手的香粉, 也用不了多少原料, 季灯的荷包这才不至于被掏空身子。   不过, 纵然是荷包空空,季灯也是不后悔的。斐诺待他们兄妹的恩情,是银钱买不回的。   季灯抬着手臂在研钵上方掰了一小块速脑,连碎屑也尽数收进研钵,这才握着石杵慢慢的研磨起来。   一圈又一圈,碎成片的速脑就渐渐化身成末,明净如皑皑冬雪,闻之微苦微辛,却是令人精神一振。   斐诺先前为了给他做装香粉的木盒,手上被刀划了几处,加之还要陪着磨碾磨,手腕定然又酸又痛。这几日还常常见斐诺不自觉摩挲着手腕。   季灯将这些都看在眼里,正好那日又因李氏一来没去买菜,便索性将这些钱都花在了此处。等之后进了冬日,手上也好抹些脂膏防着干皲,他和季小妹虽然也有,但就不是斐诺这般名贵的香料了。   待速脑、麝香都研成了细末,过了一层纱布将杂质尽数滤掉盛在小碗里,季灯便又翻了在药铺里买的药粉,分了半碗速脑混麝香混在一处,另半份便寻了先前买的香料挑着几样磨了粉进去――是为了压一压麝香的味道。麝香品质不高,闻起来便有些冲,偶尔闻一闻还好,闻的久了是要觉着臭的。   忙活了半天,才得了堪堪两份半小碗的『拂手香』。季灯瞧着眼前的成品总算是露了个松快的笑。只是这么好的香用不了几次。掺了药粉的这碗便让斐诺把手上的伤擦了,掺了香粉的那碗留着斐诺出门见人的时候擦,其余时候就只能同他和小妹一样,擦一擦这便宜的脂膏。   好在脂膏虽然价低,护手的效果却也不差,斐诺那般随和,不会介意的。   季灯想着不禁一笑,又取来两个大肚的瓷瓶,放了黑豆、糯米及相思子下去,然后将两个小碗的香粉分别倒入,这才小心塞上了瓶塞放好在柜子,等着斐诺回来同他讲,自个儿又出了屋侍弄菜圃去了。   眼瞅着天气转凉,结果这几日又回了个温,刚想着换下厚衫,偏偏风又冷了。这一番老天作弄不仅打的人措手不及,菜圃里也有许多菜瞧着有些蔫儿了。   好在有些差不多已经能摘了吃了,季灯便摘了放在火房,天冷也不怕坏。只是还得等一段时日的,就得季灯多花些功夫。   季灯提着一篮土豆进了火房,打算洗了同先前剩下来的肉切成丁做炸酱拌上面吃,就忽然听见隔壁传来几声『砰砰砰』的敲门声。   季灯心下一跳,季家人来的竟这般快。   可转念一想,光李氏来寻他就耗了小半月光景,季家足足够用这段时间回过神了。能撑到今日才来上门,已经称得上一句有耐心了。   季灯连忙放了土豆,慌张的想着该怎么办。马上从小门过去固然是行的,可隔壁没烧火,恐要叫季家人起疑。待会儿到了吃饭时候季小妹也要回来,只怕直直来了第三间……   各种思绪在季灯脑中纠缠,反倒是什么想法都没理清楚。   也不晓得来的是谁,然只听这『砰砰砰』的,誓有你不开门我不停的凶悍,只怕是方老太而再无他人了。   “灯哥儿!”   那人扬声喊了一句,季灯心下有种果不其然的感觉。   方老太又狠敲了两下门,嚷道,   “阿诺啊!我是你们奶奶,快让我进去!”   季灯脸白了三分,正急得团团转,忽然便听得一声女子呵斥,   “隔壁不在家,敲什么敲嚷什么嚷!不晓得邻里都在呢么!改日再来改日再来!”   是第五间的泼辣寡妇。   季灯心口屏着的那口气息这才缓缓泻出,一双大眼却仍直直的看向隔壁院门的位置,仿佛视线能透过墙壁似的。   方老太似乎不信,骂骂咧咧了几句。但旁边似乎还有来人,拉着方老太劝了一会儿,这才不情不愿的走了。   待得一切又恢复平静,季灯失力的倚在门边,晓得今天这一出算是过了,可下一次只怕会更难过。   碰了这么多次壁,依着方老太的性子,肯定是会算在他们身上的。   尤其是…斐诺的身上。   想到这儿,季灯不由得猛然挺直了身子。   他们是来打着可笑的幌子同斐诺要钱来的。   可季家不该把算盘打到斐诺身上。   说白了,斐诺只是为着他姨母的救命之恩才掺和进季家的,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本不该被这些人当做自家的金库挥霍。   季灯眉眼渐沉,仍带着几分少年稚气的面庞上是过早的成熟,黑黑红红一阵,突然就仿似想明白了什么,大大的眼睛里是愧疚并着坚定。   季家人想靠着他绑住斐诺,他怎会如他们的愿。   季灯站直身子,如常的进了火房,舀了热水洗了菜,握着菜刀忙了起来。斐诺和季小妹一会儿便该回来了,外头怪冷的,一进门就得吃上热乎乎的饭菜才行。   手上功夫麻利不停,炒锅下菜响起“吱哩哇啦”的声响,一切都仿佛如常。   然而季灯晓得,有些事情再不能如常了。   斐诺对他太好了。口口声声说着不叫斐诺多替他们操心可他却太依赖斐诺了。以至于季灯都险些忘了曾经在季家人眼皮子下偷偷攒钱的胆气。不过是听见季家人在隔壁敲个门,便吓得慌成了这般模样。   这可怎么行。   季灯肃着脸狠狠一刀剁下,拳头大的土豆应声裂成两半,骨碌倒在满布刀痕的案板上。   季家人,本不该让斐诺费心。   第二日,季灯早早的做好了早饭热在灶上,便抱了柴火从暗门去了隔壁。点了灶烧了热水,季灯摆了帕子把该擦抹的都擦抹了,还抱了面粉笼屉过来蒸了一大锅的馒头。   等斐诺从床上爬起来,跟同样打着哈欠眯着眼的季小妹熟门熟路的从灶上端下早饭时,正好见季灯端了一盘热气腾腾的馍馍从隔壁的暗门进来。   斐诺眼前顿时一亮,那点子困意立时飞到九天之外。热馍馍配辣椒酱和土豆丝,再来一碗喷香的蛋花汤,真是法师的挚爱早饭!   而季小妹显然也是同斐诺这般想的。一大一小都在桌前坐的笔直,视线黏在季灯手上撕都撕不下来。   季灯瞧得失笑。盘子甫一沾了桌,就伸来一大一小两只手,各拿了个馍走。   季小妹喜滋滋的掰下一半来,拿着一半掰开条缝,塞了两筷子土豆丝进去,又在馍上涂了一层辣椒酱,这才“嗷呜”一口,咬掉大半,一双同季灯神似的大眼幸福的眯了起来,   “好好吃――”   斐诺也是个这般行径,两三口便解决掉半个馒头。   季灯瞧了连忙劝道,   “辣椒少弄点,大早晨吃这么多辣小心肚子疼。吃慢点儿吃慢点儿,小心噎着,喝口汤先暖暖胃。”   斐诺咬掉手上最后一口,又拿了一个刚如法炮制好,闻言手便转了个弯,把馒头塞进季灯手里,   “晓得了晓得了,忙了一早晨饿了罢,快吃罢。”   说着,却是又拿了一个馒头涂了厚厚的一层辣椒酱,就着鸡蛋汤吃了大半。其堵话偷吃手法之娴熟,显然绝非初次做出这般行径。   季灯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只好吃起了手中的馒头。   待斐诺吃饱喝足,放下了筷子,便似不经意般问道,   “昨个儿季家人来了?”   季灯眉眼微动,随即淡然笑道,   “恩,不过那边没收拾好,就没见。我打算今个儿过隔壁多拾掇拾掇,万一哪天来了,正好就迎进来了。”   迎进来,做个了结。   斐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正琢磨着季灯这般泰然的模样,就听季灯问道,   “今个儿抹了我昨天给你的香粉了么?”   心神归位,斐诺露出个笑来,伸了手在季灯面前得意的展示着   “当然,你瞧瞧,效果颇好呢,闻着也蛮香。”   “哪儿能才抹上就有效。”   斐诺顿时讶然,手不自觉就收回来几分,随即墨绿眼珠一转,笑道,   “是啊,我只是太喜欢了,谢谢灯哥儿。”   季灯收拾着桌上,闻言回头一笑,   “你喜欢就好了。”   逆着背后的秋阳,那笑靥不胜晴朗。小说阅读 m.yanqing-888.net 请登录言情888   51.第五十一章   季小妹常常同小伙伴疯的不在家, 季灯便尤为同季小妹嘱咐了一通,   “回家来的时候倘若看见第四间门是开的, 千万不敢回家来, 只当第四间是咱平时住的地方,回那儿去, 晓得了么?”   季小妹看着季灯满脸的严肃, 知道兹事体大, 于是认真的把这一字一句记在心中,肃着脸同季灯点头应是。   交待了季小妹, 季灯咬唇在原地踌躇半天,到底还是去寻了斐诺,说了一番差不多的话。末了, 又避开那双墨绿的眼睛低声道,   “你待在家里就好,季家…我能应付的来。”   从情从理,季灯宁肯独自对上曾经大为惧怕的方老太, 也不想让斐诺被搅和进来。   斐诺不晓得季灯怎么突然就下了这番决心, 明明之前都是避之不及。   是在他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修长的指节一下一下敲打着杯壁, 斐诺心思百转。然而看着面前的少年面上的坚定,斐诺到底是允了少年的请求。   且让他仔细瞧瞧, 在他眼里逐渐不同于以往的季灯, 究竟变化在了哪儿。   ……   既然打算着直面季家, 季灯便不再掐着季家三个书生不在县里的时候出门, 常常穿的光鲜亮丽的到街上转一圈。   季灯这些日子养的皮肤白嫩了许多, 体态也总算不像从前风一吹便折,反倒匀称的很,再穿上漂亮衣裳,也称得上一句光彩照人,走在大街上常常引人回头来看,只是大多在看到其梳作阿么发髻时便悻悻的收回了视线。   有主的招不得啊。   季家人虽然眼高手低,可碍于囊中羞涩,大槐胡同这边儿确实轻易不来,可大槐胡同往过走一条街是个热闹的去处,茶馆酒馆戏班子一应俱全,附近几条街有余钱的人消磨时间都爱往那儿去,除了这些人,还有个季家的季烁,也爱往那儿去。   季家拢共五个书生,就属季烁最没念下个什么,就连比他小几岁的季焕都不如。许是有几分自暴自弃,再加上斐诺这么个任劳任怨主动供钱的弟夫,季烁干脆就每日在学堂做个样子,大半心神放在了学堂前边儿的街上,下了课便揣着徐氏给他的铜板过去溜达溜达。   这些日子季海正因着秋闱的事儿黯然伤神,季老秀才也着心在这儿,季焕念书有天份还能得几分看顾,季烁便全然被抛诸脑后。   季烁也不恼,索性连课也逃了就出来耍。学堂里许多夫子看不上季老秀才袒私,见季家后辈不用功读书倒也乐得一见,更不会主动揭发。季烁因此也就更加逍遥。   季烁提了袋瓜子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晃着,遇见戏班子或卖艺的便上去凑个热闹,瞧见花红柳绿的杨柳楼也想进去一亲芳泽。奈何龟公嫌他身无二两文,拦了不让进。   季烁一边愤愤的暗骂『狗眼看人低』,一边却也无可奈何的换个方向继续走。走着走着,眼前一道熟悉身影便闪过,歪歪扭扭的身子一下挺直,季烁揉了揉眼,莫非是看错了?   想虽这般想,季烁却还是忍不住小心的跟了上去,几步外便见那身影进了一家人声鼎沸的铺子。   季烁跟过去抬头一瞧,匾上四个大字熠熠生辉。   喝!   季烁倒吸一口冷气。   他虽然贪玩,但在长辈耳提面命下也晓得什么无伤大雅,什么伤筋动骨。   这人也真是大胆!   只是到底没瞧清那人的模样,奈何时辰不早,季烁该回学堂去同季海一道回家。因此只是把匾上四个字仔细记下,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   家里都安排好了,季灯换回了从前的麻布短打,空着手一路走回村去。   秋日飒飒,早晨夜里的风尤其凉,更别提走在磕磕绊绊的土路上迎面直灌凉气。季灯昨天到现在只喝了昨早那一碗拌汤,腹中辘辘,火烧火燎的更是难熬。   季灯捂着肚子不由得苦笑。从前这个时辰与他而言正该背上背篓往县里赶,正是精神奕奕的时候。在斐家被斐诺好吃好喝的养了这么几个月,真是娇贵了。   想到斐诺,季灯捂着肚子的手不禁紧了紧,眼底又坚定几分。   县里离村里颇远,季灯又专门绕了旁的路拐了个远。等季灯顶着凉风一路走回小河村季家的时候,家家户户大多升了炊烟,想必正在做早饭。   季家供着的几个书生为了赶上学堂的晨读,这会儿往往已经在路上了,好险季灯错开了方向,避开了他们。   眼见着季家院门出现在视线里,季灯握了握拳,便踏进了季家的大门。   同季灯出门子前没有多大的不同。只不过烟哥儿顶了季灯的活计,背着背篓似是刚刚回来,绕过前屋去了后院,约莫着是剁猪食去了。   季江和方氏正在火房里头一人端着个碗咕噜咕噜的喝,手上还有个大馍。秋天眼见着入尾,地里最后一点儿活儿得赶快收了尾,季家只有这夫妻两个下地,可不得吃饱了才有劲儿。   至于方老太和徐氏,季灯一眼扫过去倒是没见着,只怕又在屋里缩着。   熳姐儿在院门边儿给方氏两个装背篓,一起身便瞧见门口的季灯,一双眼先是打量了一番季灯身上破旧的麻布衣裳,这才回头道,   “爹,娘,灯哥儿回来了。”   方氏闻言一抬头,果然瞧见立在门口的灯哥儿。再一看,季灯身上穿着在季家时的衣裳,斐诺呢?   方氏心底存疑,眉头就皱了起来,放下碗拉了季灯进来,   “怎的穿成这模样,冻不冻人?你相公给你买的好衣裳呢?”   季江也放了碗,搓着粗糙的大手担忧的看过来,不过才三十几的人,面相却已垂老。   “灯哥儿,咋的啦?”   季灯心下微涩,却还是支支吾吾的道,   “阿诺生意出了点儿问题,衣裳…都拿去当了。”   “当了?!”   方氏眉头皱得更紧,连衣裳都得当,这得出什么问题才能行!   正要再细细追问,方老太已经推了门出来冷哼一声,   “啥时候回来的?”   季灯低着头喏喏道,   “就、就这几日……”   方老太也不晓得信了没信,拉着脸喝到,   “咋出门这的久才回来?!跑哪儿野去了?!”   不管心底如何想,季灯面上只作喏喏,   “我…我……”   方氏见了,便笑着打了个圆场,   “灯哥儿才回来,先坐下喝点儿水,咱慢慢聊,你相公咋没同你一起回来。”   季灯闻言,面上惊慌一闪而过,正正被赶过来的徐氏收在眼底,要说的话便咽进了肚子,也不急着进门,且听着季灯怎么答。   季灯绞了绞手指,盯着脚上的草鞋想着回去记着把做好的鞋给斐诺换着穿,嘴上却是怯怯道,   “他…他忙着生意,抽不出功夫。”   方老太冷哼一声,   “啥生意就能忙的连回来都不行,别是托词不想同我们这些穷亲戚处罢。”   季灯闻言,蓦然抬起头来,慌乱的摆手,   “没、没有。他真的是忙。”   却是支支吾吾了半天再说不出别的。   徐氏将季灯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下不免存疑,面上摆了笑踏进火房来,   “行了行了,他下次回来也行,灯哥儿这回回来就好,这般时日没见,可叫人想坏了。”   季灯怯怯的对徐氏露出个感激的笑来。   徐氏于是拉着季灯的手亲亲热热的话起了家常。方氏瞧着皱眉,季灯这次回来同先前出门子的时候大不相同,虽然白了胖了,可穿的却又成了麻布短打,神态直接一瞧便知有什么难言之隐。正想仔细问问怎么回事,可气徐氏拉着人不放!   徐氏才不管方氏气不气,拉着季灯聊家常。季灯却显然听得心不在焉,几番都张口欲言,却是欲言又止。   方氏到底看不下去,截了话茬儿,   “灯哥儿你回来,是不是有啥不好说的。”   闻言,季灯立时浑身一僵,落在在场之人眼里,便是默认了。   徐氏瞧在眼底,心下便一咯噔,面上却还温婉贤淑,担忧的蹙了眉,   “是啊,灯哥儿,有什么难得你尽管讲,我们做大人的也好帮你出个主意。”   方老太黑着脸,   “咱用得着他的时候他不在,咋用的咱们的时候就想着回来了,算盘打的可真精!”   这话说的不好听,方氏暗自骂一句『偏心眼』、『糊涂鬼』,明面上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好话哄的方老太闭了嘴,只坐在一边儿给灯哥儿甩脸子看。   季灯低垂了眉眼,一双手险些绞成了麻花,支支吾吾半天,赶在徐氏方老太都没了耐心之前才坑坑巴巴的说清来意,   “我想、我想、我想借三十、三十两。”   说完,好像心底的大石被搬开,季灯抬了头,可怜的看着几人,   “我想借三十两。”   “啥?!!”   季家几人都吃惊的瞪大了眼,就连院子里的熳姐儿听了也不由得大惊失色。   “咋的要三十两!”   方氏捂着胸口,三十两!足足够季家宽宽裕裕过五六年了!咋就要的这么多?!   徐氏也吓得不轻,好歹稳住了心神,追问道,   “是啊,斐诺呢?”   “对!姓斐的后生呢?!”   方老太粗声粗气。   季灯被这一番连讯问得又低了头,眼眶里雾蒙蒙的,不一会儿就聚集成大颗的水珠砸在了腿上,   “我…我…阿诺他做生意出了问题,要用三十两去填补……”   方老太一听,顿时如踩了尾巴的猫,   “啥?他亏了钱咋的要我来出?!我都没得几分好处反倒要偿他的孽?!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再别上我家的门!”   说着就扑到季灯面前,推搡着要把季灯撵出去。小说阅读 m.yanqing-888.net 请登录言情888   52.第五十二章   “奶奶!”   季灯哭叫一声, 被方老太推搡着往院外去,小脸上尽是泪痕。   “娘!”   方氏和季江瞧了, 连忙也扑上去拦,   “话还没说清楚呢, 说清楚了再说!再怎么着也不能把人赶出去啊!”   徐氏站在原地也劝,   “是啊, 娘, 先让灯哥儿说清楚,指不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季江下地这么多年,手上劲儿大, 好歹拦住了方老太。方老太恨恨的瞪着季灯,   “那你倒是讲,讲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以后就别进我们家!”   徐氏在一旁开口道,   “灯哥儿,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阿诺怎么好好的就亏了钱?你且同我细细的来说。”   那么阔绰的后生, 怎么可能说亏就亏, 还要倒赔三十两。徐氏难免起疑,莫非是斐诺不愿再给他们钱, 所以鼓动灯哥儿装穷来骗人。   不然也不至于穿上从前在季家的旧衣。   徐氏不着痕迹的扫一眼季灯身上的麻衣。   季灯擦擦脸上的泪痕,这才抽抽嗒嗒的道,   “就、就是跑商的时候被人骗了……拿回来的东西不值钱……卖不出去, 反倒亏了银子…可和店家说好了, 要按期交货……现在交不出来货…要赔三十两银子才行, 不然就要把屋子收走……”   季灯低下了头, 叫人看不清表情。   方氏一听,顿时就骂了起来,   “黑了心的玩意儿,卖个鬼的假货!看把人害得死么!那店家也不是个好东西,错又不在阿诺身上,咋的就要他赔!该找那奸商去!”   方老太瞪着眼睛骂道,   “管他谁弄得,现在人家要那姓斐的赔钱!这下可是你们都听清楚了的,是他们自己不长眼睛,同我家可没啥关系,叫他今天出了这个门就别再进来!”   乖乖!三十两银子!都够再给季海考三次的花费了!真是个败家子!还有个丧门星!   方老太瞪着季灯,一脸凶相。   季灯只把头低的更低了。   徐氏却不似方氏两人好糊弄,抓着话里的漏洞问道,   “买卖的什么东西?拿回来的又是什么?同哪家铺子写的条约?斐诺人呢?莫非就一点家底也无,尽要你回来借?”   一串问题连着抛出来,别说季灯,就是方老太和方氏听得都有几分头晕。   季灯支支吾吾的解释,   “是香料,中品的麝香……买回来的却是最下品的,只值一贯钱…”   徐氏又重复问道,   “斐诺呢?怎的就你一人回来?”   季灯含糊道,   “他也去同人借钱了,还不晓得借不借的下。”   方老太一拍大腿,恨声道,   “别说三十两,就是三两、三贯、三文我也拿不出来,你要是想背上个『逼死祖母』的名声,你今个儿就只管在这儿赖着!”   方氏拦住方老太,却也是皱了眉头。她虽然厌恶徐氏,可徐氏说的并非没有几分道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斐诺怎的叫灯哥儿一个人回来。季灯扯的这个理由,方氏是不信的,去别人家也就算了,回季家来还只让季灯一个,这不是羊入虎口么。   莫不是…跑了?   方氏心下百转,却无一个好猜测。   徐氏也是差不多的想法,但没见到事实,一切都是揣测。于是先面上带笑的把季灯应付着送出了门,对季灯的几番欲言又止和一脸哀求视而不见。   方氏虽然有心把人留下来,可碍于方老太在一旁看着,只好目送着季灯离开,心下暗忖着改日去县上寻季灯再说。   等晚上季海和季烁回来,徐氏便把今天这事儿同二人讲了。不想,季烁竟面露惊诧的失声喊道,   “娘!千万不能借!”   季海夫妻转头去看他,   “怎的,你晓得内情?”   季烁支支吾吾了一番,含糊道,   “我前两日在县里瞧见他鬼鬼祟祟,于是跟上去看,发现他进了『咸亨赌坊』!后来又撞见他过几次,是在当铺门口瞧见的!”   说着,季烁一拍桌子,   “他肯定是赌钱赌输了欠了一大笔,当了东西也还不了赌债,这才回来跟咱们借钱的!那劳什子做生意赔了铁定是借口!娘,千万不能借啊!这赌债哪里能有个尽头啊!”   得知这么个消息,季海一时也无心去想季烁成日在学堂,是怎么能在几条街外的地方撞见季灯的,只是敛眉暗叫不好,   “如果真如阿烁所说,这钱,还当真不能借!万一到时候打手缠到咱们家身上逼着咱们还钱,可就是天降横祸了!”   徐氏也抚了抚胸口,重重的点头。   这凡事儿沾了『赌』字,就没个好下场。前两年村头那家的儿子在县里上工的时候沾了恶习,在赌坊里赌红了眼,却欠下了一笔巨款,村里农家哪儿来那么多钱给他还。最后是赌坊里头的打手追到村里来剁了那后生一只手才算作罢。   这事儿闹的沸沸扬扬,村里就没有不晓得的。莫不是以此为戒,约束自家孩子。   现在倘若真叫灯哥儿沾上了赌,他们同灯哥儿划清界限还来不及,怎么会去替他还债,何况,三十两银子哪!   却是徐氏突然皱了眉头,想到了另一种揣测,   “等等,这灯哥儿早不沾晚不沾,怎么偏偏刚回来没多久就沾了赌?你说是不是他和那后生挣了大钱想揽着钱自己花,故意做了这个模样给我们看?斐诺那般阔绰,难道还掏不出三十两来?”   季烁却是不信,   “要是沾了赌,再多的钱也是打水漂。”   说着便转了转眼珠,季烁又猜测道,   “今个儿斐诺没同他一道回来么,指不定是他欠了赌债没叫斐诺晓得,想在斐诺发现前把这亏空堵住――这是往好了想。”   “那往坏了想呢?”   徐氏追问。   “那就是连斐诺也还不上这笔钱了。看灯哥儿敢拉着姓斐的扯虎皮,只怕这样才说的通!”   季烁满面严肃,并且显然对自己的猜测很有几分认定。   “这这这――”   徐氏吓得话也说不清。在她看来,斐诺已经是顶顶富贵的了,连斐诺都还不起的债,那得是多大一笔钱?!   徐氏无措的看向季海。   季海焦躁的站起了身,在屋里踱来踱去。   季烁讲的也罢,徐氏说的也好,各自有各自的道理。   这次秋闱失利,他还想着三年后再战,如非迫不得已,他着实还想同斐诺打好关系。不为钱财所愁的日子,着实叫季海痛快极了,怎愿意再回到从前那般拮据的地步。   可一想到那些凶神恶煞、身强体壮的打手,季海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这样…”   季海捋着胡子,嘱咐徐氏道,   “你明日就上县里去,好好打听一下他家的事儿,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回来再做打算。”   徐氏重重点头,应道,   “哎!”   于是隔日,徐氏一早便跟着季海三人出了门,在县城才分开。   “小心些。”   季海嘱咐着。   “晓得了。”   徐氏仔细应了,然后戴上兜帽遮住了脸一路往大槐胡同去――这斗篷还是用斐诺当初买回来的料子做的,不想第一次穿出来竟是在这儿。   索性因着天凉了,街上穿斗篷的不在少数,徐氏倒也不算显眼,顺顺利利的到了大槐胡同,一进去,就见几个孩童成群结伴的往出走着。为首的,赫然是许久不见的季小妹!   徐氏一惊,伸手拽了拽兜帽把面容更挡几分。装作不经意般在胡同口边的小摊看了起来,耳朵却是尖尖的听着里头的动静。   一家的小汉子问季小妹道,   “小妹,你最近怎的穿开麻布衫了?你的棉衣呢?”   徐氏聚精会神的立着耳朵,就听季小妹脆生生的道,   “我哥说帮我收起来,明年再穿。”   “哦――”   小汉子显然有些理解不能,却也没有多问,很快把这点儿事儿抛诸脑后。一伙儿小伙伴又笑着闹着跑出了胡同追着玩去了。   徐氏藏在兜帽下的眼珠一转。   天转了凉反倒把棉衣收起来不让穿……   只怕是收到当铺里头去了罢。   徐氏心下有了落实,正要再去探探,就见一个身高体壮的汉子急匆匆的同自己擦身而过进了胡同,『梆梆梆』的敲在了季灯家门口,   “有没有人?!斐诺!斐诺在么?!”   就听“吱呀”一声,从门口探出个身子,徐氏定睛一看,不是季灯是谁?!   徐氏暗觉不好,原本迈出的脚又顿在了原地,继续拿着根簪子仔细打量。   “大哥,再缓两天罢,这两日实在是凑不够,再缓两日罢。”   只听季灯哀求道。   那汉子粗嘎着嗓门,声如洪钟,   “这不能行!掌柜催着要,你们已经拖了半个月了,再这么下去,掌柜的就要亲自来了!不然到时候你亲自同他讲!”   “不行啊,”   季灯的嗓门似乎隐隐带了哭音,   “实在是……”   后面的话因着声音太小,徐氏垫高了脚尖竖直了耳朵也听不清,只隐隐约约听到个“房子”、“半贯”什么的。   但一番纠缠下来,似乎两人没谈妥,那汉子凶神恶煞的甩手出了胡同,龙行虎步的擦着徐氏身边过去,带起一股冷风。   徐氏忍不住一瑟缩,暗叫糟糕。   瞧这一出,摆明了是催债的人上门来了!季烁说的十之八九,果不其然是染上了赌瘾,却不是季灯而是斐诺!怪不得穿的破破烂烂回家去,就是想骗钱回来还赌债呢!   这两个黑心眼的!   徐氏心底暗骂着斐诺两个,放了簪子便急急往学堂的方向去。   她得赶紧把这事儿同季海和季老秀才讲!小说阅读 m.yanqing-888.net 请登录言情888   53.第五十三章   眼见着胡同口那道身影匆匆离去, 季灯这才缓缓露出来个轻松的笑意。   竟然没进来一探究竟, 枉费他还打发走了季小妹和斐诺,在家里仔细做了一番布置。   刚要转身回屋, 就听胡同里有人开了门出来, 瞧见季灯安然无恙的立在那儿, 这才松了口气,   “斐家的, 这哪儿来的汉子,说话这般大声,真要吓死个人了呦。”   季灯抱歉的笑笑,   “真不好意思,是铺里的伙计过来催货,嗓门有些大, 打扰您了。”   “没有的事儿。”   邻居笑眯眯的摆了摆手,   “我家那小子平日里才是打扰你, 常跟着小妹沾口福吃好的。”   季灯笑了笑,   “不碍事儿,一做便是一笼, 家里又吃不完,拿去跟孩子们一起分着吃才香。”   季灯跟斐诺待了这些日子,说话的功夫也日益见长。邻居听得心里妥帖,笑呵呵的关了门, 忍不住跟自家汉子感慨道,   “瞧瞧人家, 汉子夫郎一个比一个能挣钱,一口气就买两套房子。尤其是这季氏,听说是做些东西在卖,竟还有伙计上门来催货,可见是个有本事的了。更有本事的是,能找下那么个疼他宠他的相公!”   想着对面那个温和有礼的绿眼汉子,虽然不常出门,可连夫郎的妹妹都视如己出的疼爱,一点儿没有二话,足以看出人有多好。   虽然说长的有些奇怪,可多看几次竟也觉着模样挺俊。   这么算下来,那季氏可真是好运。   邻居啧啧称羨。   他家汉子淡淡的瞥一眼他,   “怎的,我不疼你不宠你?”   邻居面上一红,一巴掌拍上汉子肩头,却是再轻不过,   “瞎说八道。”   ……   季灯在小河村里做了些什么斐诺不得而知,但在大槐胡同里这一番做戏可是一清二楚,不由得暗笑。   这小孩儿真是长大了,蔫坏蔫坏的还挺像他。   不过再怎么着,也还是个孩子。   斐诺顺着季灯的意,对他这番动作只作不知,却是忍不住出手抹去了些痕迹,又花了几个铜板雇了几个乞儿在学堂附近传一些『有个商户在咸亨赌坊赔尽了家财,只靠仅剩的一间房遮风避雨。』   言谈之间对有个住所不无羡慕。   另一个乞儿便道,   “这有啥好的,说是还留下个房子傍身,可沾了赌,这房子迟早都留不住。就算那商户聪明些把房子卖了,接受的人也落不着好去。”   这一番连敲带打就把季海和季老秀才蠢蠢欲动伸出去的脚又吓了回来。   做到这儿尚不尽兴,斐诺又使了几角银子请赌坊的打手追赌徒的时候把人往学堂的方向遛了遛,正好叫放学出来的季海祖孙四个看个正着,再不小心的殃及了一下池鱼。   季家人这下可是被吓个魂飞魄散,忙不迭的跑回家去。   回到家,不明所以的女人们瞧着男人们狼狈的样子,连忙问了几句。   季海扶着腰喘气,摆着手断断续续道,   “以后再别同那商户沾半点儿关系,别平白沾了腥!”   季老秀才一把老骨头跑回来简直要散了架,瘫在座上喘着粗气还不忘骂一句“有辱斯文”,却是说什么也不再提去大槐胡同同人索钱的事了。   方老太几个面面相觑,方氏心底更是一阵打鼓,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   季灯晓得这法子不过是权宜之计,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富贵人家住的街同普通人家隔了两三条街,轻易撞不倒一块儿去,只是就怕那个“不轻易”。但好歹也能换取一二年的太平。   等到一二年之后,他们还在不在这个县城都说不定。   季灯抱了搬家的念头。   虽说安土重迁,但季灯情愿避季家越远越好,相比之下,那点儿乡愁也就不算什么。   不过,搬家这么大的事,季灯也绝非临时起意。迎蝶粉极大的充裕了他的荷包,斐诺卖重楼得来的银子也在他这儿好好的收着。一番积蓄下来,搬去别的县城足足够。   唯一要考虑的问题,便是斐诺是否愿意搬家。   思及此,季灯不禁有些羞愧。若非因为他们兄妹,斐诺哪里用得着犯这些麻烦事儿。   好在,这个事情可以慢慢的同斐诺说。   这一慢,便慢到了冬日。   谁知,待季灯好不容易鼓舞了勇气小心翼翼的同斐诺讲了搬家的念头,斐诺便毫不犹豫的颔首答应,   “好啊,我们多会儿搬?”   “你…”   对着那双饱含信任的墨绿瞳孔,季灯不由得失声,半晌才沙哑着嗓音道,   “你都不晓得搬去哪里,也不晓得搬走以后日子好不好过……怎的就应的这般痛快。”   斐诺无所谓的一摊手,   “我本就漂泊无依,同你们在一起才叫有家可归,自然是你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的。”   斐诺虽然面上装的温文尔雅,可骨子里还是那个离经叛道,除了亚特斯谁都丝毫不惧的法师,对大安安土重迁的习俗便更是不在意。诺亚大陆多的是四海为家的不羁法师。   何况,对现在的斐诺而言,想要离开去大陆游历的欲望并不如初临大安时那般强烈,对于亚特斯的誓言约束也就没了先前那般的委曲求全,有家可归的习惯已经刻在了斐诺的一举一动之中。   在法师的新目标出现之前,自然是季灯去哪儿,他便在哪儿的。   季灯想过斐诺会应允,却不曾想到他的如此想法,心中又暖又涨。得此一人,哪怕不是相公而是兄长,也该心满意足了。   压了压眼角那点不争气的热度,季灯露出个晴朗的笑,掰着指头盘算着,   “那我们好好打听打听,搬到哪里去好,再看看时日,年前是不是来不及了,要不等开了春再走罢,那时也暖和些……”   “隔壁的府城就挺好的,”   斐诺打断了季灯的盘算,笑道,   “我先前路过那里,民风淳朴,离这边也不甚远,走个十天半个月足足能到,去了那边可以先租个屋子住,再慢慢的找了房子买下。现在离年关还有两个多月,搬到新家正好收拾收拾过新年。”   “是、是嘛?”   季灯愣愣的听着斐诺侃侃而谈,不想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斐诺已经想的这么周全,面上不由得显露出几分惊叹之色。   “那当然。”   斐诺显然乐于见到季灯这般依赖的神情,墨绿色的瞳孔稍稍便逸出些得意。斐诺本也是爱玩的人,不然也不会初临异世还尽想着走遍大陆,说着说着也兴致勃勃、迫不及待了起来,   “择日不如撞日,我们这两天便收拾了东西,明天再把相通的小门封死,然后我去寻牙郎把这两个房子挂出去。正好马养了这么久都没什么机会出去遛达遛达,这会正是它表现的时候,说不定这月月底之前我们便能到隔壁府城了。”   “这、这么快啊。”   季灯虽然想着搬家,却尚在计划之中,哪里像斐诺这样不过瞬息便将里里外外安排的井井有条,于是索性都听了斐诺安排,   “我和小妹都听你的,去哪儿也好,怎么去也罢,都听你的。你看需要我们做什么罢。”   斐诺神采飞扬的神色因这句话忽而一顿,墨绿色的瞳孔落在少年身上,映出少年满面的依赖与信任。   “不会叫你们后悔的。”   于是第二日,斐诺就同季灯在街上逛了一圈,同牙郎挂了房子,又买了白灰回来把墙上的小门封死。   接下来,就是陆陆续续的收拾着行李,然后静待牙郎的消息了。   ……   既然决定了搬走,必然是要同徐先生讲一声的。徐先生得知了此事,颇为惋惜,   “怎么好好的说搬就要搬走呢,我还期待着你过年时要做什么新的香粉出来给铺子长长脸面,这下可好,再见还不晓得是什么时候。”   季灯抱歉的笑了笑,   “家里……太紧,还是换个地方住的好。”   眼见着徐先生露出了然的神色,季灯从怀里摸出一张折了几折的纸放在徐先生面前。   “这是……”   徐先生颤抖着手去接,心底隐隐猜到几分。   季灯含笑道,   “您对我多番照顾,这份恩情我本该全力以报,只是现在不得不走了。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份迎蝶粉的香方子能行,您若不嫌弃,便收下罢。”   徐先生几乎就要应声将香方子抓在手里打开来看了,却到底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收回手道,   “这怎么行。从前你阿爸照顾我们生意,我今日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投桃报李,怎就称得上一句『恩情』。更何况,你也给铺子带来了不少客源,让我们大赚了一笔,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怎的要你反过来谢我,还是这么重要的香方子!”   季灯摇摇头,把纸张又向徐先生的方向推了推,   “说是这般说,可我确实受了您许多恩惠。您且收下罢,不然我要不安心的。家里忙着收拾行李,您铺子里也忙,我就不在这儿耽搁,先回去了。徐先生,再会。”   说罢不顾徐先生的再三挽留,季灯向徐先生弯腰鞠了一躬,转身便离去了。   徒留徐先生在背后捏着迎蝶粉的香方愣了许久的神,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颤抖着手打开折了几折的纸张,上面详详细细的记载了从曝晒到磨粉的时机和步骤。   看完,徐先生将香方子珍而重之的小心收在怀里,长叹一声,   “赤子之心,莫过如是啊。”小说阅读 m.yanqing-888.net 请登录言情888   54.第五十四章   除去徐先生, 季灯又去寻了李氏。   当初李氏几次来寻提醒他们季家的消息, 又不曾把他们的事情同季家讲。就是在前些年,季燎和李氏待季灯兄妹也是少有的好态度, 比方氏还要早好些时候。   因此季灯虽然同他们见面少而不亲近,但心底总归是有着一份惦念的。   听到季灯夫夫要搬走的消息,李氏先是一愣, 随即了然的含笑道,   “这样也好,索性断个彻底,省得反受其乱。”   李氏拉着季灯的手, 忍不住感慨,   “你们可算是结束了, 我们却还没个头呢。”   季灯也忍不住回握回去, 安慰嗯拍了拍李氏的手。季燎和李氏是长孙, 势必是要奉养季家长辈的, 还是最难缠的方老太和徐氏,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李氏低沉了一会儿,很快又打起精神来, 笑道,   “看我, 同你讲这个做什么。东西收拾的怎么样了?”   季灯于是也收拾了心情道,   “差不多了, 阿诺是个有安排的, 这几天房子已经挂出去了, 约莫着过几日便能有消息。”   “能行么?”   李氏却是有几分怀疑,   “这大冬天的,谁在这会儿买房子?要是一时半会儿脱不了手呢?”   季灯摊了摊手,   “那应该是等着房子有了下家罢。”   “也是。”   李氏点点头,转头把这些抛开,又挂了笑道,   “等你搬过去以后可要给我寄信啊,也用不着多勤快,叫我们晓得个音信也就是了。放心罢,我们不会把你的住处同家里讲的。”   季灯握紧李氏的手笑道,   “我当然相信你了,到时候搬到新家定然第一个通知你。”   ……   原本季灯也是同李氏一般的想法,早就做好了要拖到年后再搬的准备,谁晓得才在牙郎那儿挂了牌子不出几日,牙郎便带着两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人寻上了门来,笑呵呵的拱了拱手,   “有一家先前在京中做官的,这会儿乞了骸骨回乡,就是急着赶着过年祭祖。这几日才将将回来,到处在寻落脚的地儿。听说了您这儿有两座房要出,这才过来瞧瞧看。”   斐诺无可无不可的一抬手,   “请便。”   两个中年男人也是笑着同斐诺季灯拱了拱手,这才踱步在各间打量了起来,见院中房中莫不整洁无尘,虽没有大户人家小桥流水、假山盆栽,可也别有一番韵味,实在不喜欢,等开了春再收拾一番也能行。两房之间的小门封起来本是为了将来住进来的两家人不生间隙,现下倒是便宜了他们这一大家子。   一圈转下来,两个中年男人目光之中就带了满意之色,尤其落到院中那一株石榴树上,更是不住点头。   其中更年长些的那个便对斐诺道,   “我家急着住,听说阁下也急着走,两间房一口价三百两可行。”   季灯听得咋了舌,眼睛都大大的瞪起。   三百两!   却不料斐诺摆了摆手,   “不成不成,只我院子里这株石榴树,便是花了大价钱从别地移栽过来的。夏日花红似焰,秋日珍果累累,哪怕是冬日里叶落枝枯,可这虬枝盘曲,蜿蜒如龙,亦是一景。这树少说也有一辈人的年头,若非要去的地方太远,怕坏了这树根基,我定然是要带走的。”   其实斐诺更想说的,是这石榴树时常沾染了他的木系元素,所结的果也好,树本身也好,都要超出普通的石榴树去,怎可能作为搭头卖给接手之人。   那中年男人听得这一番话,不禁沉默下来。他在京多年,也是能瞧得出这石榴树有了年头,对于家中的老人来说,称得上一句好兆头。于是两人盘算了盘算,到底应道,   “好,那小兄弟说个价罢。”   斐诺于是比了个数,   “再加三十两。”   这是作为木系法师的底线,不允许讲价。   牙郎立在一旁,笑呵呵的看两方人拉锯。不管价钱多少,总是少不了他一成的抽成的。   “行。”   年长的男人咬了咬牙,颔首应了,   “但我们要尽快搬进来。”   “没问题。”   斐诺颔首应道。   于是生意便这样谈成了。   两边约好了五天后入住,斐诺便将收拾好的行李俱都装好在马车上,放了个小巧的柜子在其中好装些吃食茶水。又在先前薄薄的绸纱外面罩了一层厚厚的毛毯,里面衬了一周木板作壁,左右各开了一个小窗口,能看得见沿途风景。旁边还挂了几个小勾子,方便挂斗篷披风,随时拿下来穿着下车去转一转。   可以说,准备的是再充分不过了。   季灯想了想,索性把被褥从包袱里抱出来铺在座上,这般坐起来也舒服些。又把手上的香料俱都合制成了膏,赶路少不得要被风吹,多备些护手护脸的总是不错。   行李收拾了个七七八八,季灯又把院中菜圃里能吃的的菜都收了拾掇好下了锅,还得等一阵功夫的便分给了邻家。一家得上两三株菜苗,也算是白来之喜。   得知斐诺一家要搬走后,邻居们也纷纷送了回礼来,   “怎的不等着开了春再走,这会儿多冷啊。”   一邻居问道。   季灯回想着斐诺那兴致勃勃的神采,大概猜到了些斐诺的想法,只这些也不好对外人讲,于是只含糊道,   “想着能在新家过个年,趁着现在还不太冷,赶紧过去也就是了。”   邻居只是随口一问,并非当真要问出来些什么,于是不再深究,又感谢了几番季灯送的菜苗,   “我家也种了,就是怎么瞧着都不如你家的水灵。真是谢谢了,白拿你家东西。”   季灯笑着提了提手上的苹果,   “哪儿就白拿了,这不是还得了几个大苹果嘛。”   这些处理完,季灯又赶忙拉着斐诺上街去买了许多或爱吃或耐放的瓜果菜蔬回来,并几个简易的小炉子小锅,提前两天待在火房里寸步不离的做了许多吃食出来。   斐诺瞧得季灯眼下的黑青,不禁皱着眉拦了人往屋里推,   “路上又不是没有店家,买的吃好歹还是热的,这般没日没夜的忙下来,瞧你累的这模样。”   季灯却是难得犯了倔,拉着斐诺的衣角,睁着大大的眼睛恳求道,   “且让我做罢,路上说不得要经过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届时饿了渴了可没招。再说,咱不是也买了小炉子么,我做的这些也能热着吃。”   斐诺皱着眉头,看向灶台上那高高一堆的吃食面色就带了些不喜,只是回头看一眼季灯面上的坚持,只好叹口气道,   “可还有那么多,你一个人做怎么来得及。我来帮你罢。”   说着便卷了袖子一副要帮忙的模样。   季灯连忙哭笑不得的把人往外头推,   “你不会做,我一个人反倒快些,先前我要帮你做木盒的时候你不也没让么。再说了,这些看着多,做完下来也就只有十来天的口粮,两个包袱便尽数装下了。你不是还要陪小妹去给马儿做衣裳么,快去罢。”   说着便又用手肘推着斐诺出火房,他手上还沾着油,怕弄脏斐诺的衣衫。   “我……”   斐诺想说那不一样,他当初敢应下来一人独做是因为他晓得不过是念个咒语的功夫,可眼下季灯却是要实打实的忙活两天,眼下的黑青叫斐诺第一眼瞧了都吓一大跳。   但这事儿还没法儿开口,再加上季小妹确实还在院里等着他一起去给马儿做保暖的衣衫,那马在马厩里寄养了几月都鲜少出去遛遛,正是脾气暴躁的时候,叫季小妹一人看着太久他也不放心,只好顺着季灯的力道退出了火房,却还是不住回头道,   “能做多少就做多少,累了就歇歇,大不了咱们去买上点干粮也行。”   “诶。”   季灯笑眯眯的应了,原本酸痛的肩背手臂又因着这几句关心重新恢复了力量。深吐几口气,季灯又投入到了锅碗瓢盆中去。   季小妹虽然懵懂之时便无怙恃可依,但却有季灯这么个哥哥替她挡风遮雨,除了偶尔挨几顿饿,冬日里穿的单薄之外,也没再受什么苦。   等到后来斐诺出现之后,季小妹就更是被斐诺和季灯捧在了手心,因此还保留着孩童的天真烂漫。   当季灯告诉她要搬家去别处时,季小妹的小脑瓜里没有什么悲伤离别,反倒是睁着一双天真清澈的大眼巴巴的看着斐诺,   “马儿会冷么?”   斐诺也不清楚,毕竟在诺亚大陆是没有马这种脆弱的生物的。作为诺亚法师青睐的坐骑,冰火双系的狜獴兽会随着气候环境的变化收敛或张扬身上的元素。   至于马……   斐诺总不好对个天真懵懂的孩子不懂装懂,偏偏又不肯失了面子,因此只是先含糊的应付过去,悄悄的问了马厩的伙计回来才同季小妹道,   “可以给它加衣裳,但它如果不舒服就不要了。”   “嗯嗯!”   季小妹弯了大眼,连连点头。   说是做衣裳,其实对于两个从没碰过针线的人而言,无非就是用剪子把一块布剪成合适的长度和宽度,再披在马背上而已。   但饶是如此,成品出来的时候,一大一小皆是十分自豪且满意的拭了拭额上的汗珠,   “好了!”   抱着装满了吃食的包袱出门来的季灯瞧过来,正正对上两双神似的亮闪闪眼神,其中写着『快夸我』。   季灯不由得失笑,   “你们真厉害。”   然后得来两个大大的笑容。小说阅读 m.yanqing-888.net 请登录言情888   55.第五十五章   马车便这样在冬日的某一个早晨无声无息的从县城驶出, 一路朝着燿阳城而去。   因着走的是官道, 路上也算是平安顺遂。天黑了便停,吃饱喝足睡够了再启程, 在斐诺的赶驾下,全然没有赶路的着急紧迫,慢悠悠的犹似出来在凛凛冬日里郊游。   马车准备的很充足, 坐在里头柔软又温暖, 抱一盏茶,吃着烘热的点心肉脯,无聊了还可以掀开帘子看外面沿途的风景, 除了地上偶尔有些坎坷颠簸, 竟再没什么难过的。   唯一苦了些的就是在车架前赶着马车的斐诺, 先不说迎面寒风, 哪怕抱着个火炉那滋味也颇不好受, 还要面对来来往往车夫们的好奇注目。   最重要的是, 缰绳攥在手心本就磨手,斐诺还得时不时的拽一下纠正走偏的马儿。好在还能用咒语轻微的操控一下马的神志,虽然作用不大, 但也是聊胜于无了。   只是, 连菜篮子都提不动的斐诺居然要拉扯一匹马。   斐诺感到十分沮丧。   要不然身后是季灯兄妹两个坐着, 斐诺早就撂挑子跑人了。饶是压住了这股子不耐烦,斐诺面上还是阴沉了下来, 这儿没什么人, 也用不着装模作样。   怪异的长相, 加上阴沉的表情,将来往的车辆吓得三里远,倒是歪打正着,斐诺一瞧,恶趣味的欢喜了几分,更是把脸板着了。   正是得意时,身后的帘子突然被掀开,钻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来,一抬头,便是季灯那张嫩生生的小脸。   “你怎的出来了?”   季灯笑笑,钻出车厢,回身放好帘子坐到斐诺身旁,   “我来驾车罢,你累了几天了,回车里歇着去罢,你爱喝的蜜枣茶我已经泡好了,肉脯点心也已经热好了。快回去歇着罢。”   斐诺听得很是心动,可瞧一瞧季灯单薄的小身板,眉头怀疑的皱起,   “你不会驾车不是么。”   季灯笑道,   “是不会,可看你做了这么多天,多多少少也会些了,再说我从前也赶过鸡赶过猪,上手肯定快。”   就是刚把马从寄养的马厩带回来时,也是季灯去照顾喂养的,斐诺才不耐于同这低灵智的兽接触。也因此,季灯和马儿相处已久,算是熟识。   斐诺想了想,把鞭子放进季灯的手里,   “你驾一个我瞧瞧。”   季灯于是握紧鞭子,不轻不重的在马身上抽了一下,马儿立时嘚嘚的向前走着,顺从的全然不似在斐诺手下的为难。   走了几步出去,马蹄的方向有些歪,季灯便在歪侧抽了一鞭,又拽了拽缰绳把马儿引到正道上来,马儿便顺从的转了方向,还回头冲着季灯打了个响鼻,似是在邀功。   斐诺没想到季灯如此有天份,满意的点了点头,再想想季灯提个菜篮轻而易举的模样,顿时放下了心。于是从善如流的掀开帘子回了马车,却又很快钻出来个脑袋递过来两条帕子,   “把这个挡在手上,那缰绳怪磨人的。”   “好。”   季灯含笑应了,接过帕子来包住缰绳,坐正了身子认真的赶着马车,偶尔甩几鞭子抽抽缰绳,一路上竟也是平平安安。   除了来往车辆投过来的不可置信且复杂同情的眼神,其它一切都好。   季灯哈了口白蒙蒙的气,捂了捂小手炉,这般想着。   ……   因着这不是郊游更胜郊游的搬家,原定十天半个月的路程足足走了半个月还多。   到了燿阳城,在城门口还需交一人两文并马车三文的入城费。季灯虽然有些心疼,但回头看一眼排的老长等待入城的队伍,还是痛快的摸了铜板给守城的士兵。   进了城,入眼便是不同于小河村和县里的繁华。道路两旁喧声嚷嚷,再望远眺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宅门。来来往往的百姓穿的比县里的人都要好得多,人人面上洋溢着的都是欢快的笑容。   “哇――”   季小妹忍不住好奇掀开了帘子,看着眼前的一幕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季灯何尝不是且惊且喜,只是还多了个且忧,   “这么大的地方,咱们去哪儿落脚啊?”   斐诺从车壁的窗子往外看了看,指了个方向给季灯,   “走那边儿。”   季灯于是赶着马车沿着斐诺说的方向走。马蹄嘚嘚的响了一阵儿,车厢里忽然传出斐诺的嗓音,   “在这儿停罢。”   马车于是停了下来,斐诺掀开帘子率先下了车,转身把短腿短手的季小妹抱了下来。伙计迎上来把马车赶去后院,背过三人却是忍不住嘀咕。   汉子坐车里让夫郎在外头挨冻受累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呢。   斐诺可不管那伙计暗自腹诽什么,带着季灯兄妹便进了牙行。   这间牙行颇具规模,不仅有三家店面打通了一间,还雇了好几个伙计前后忙活。排场大,本事也是大的。只要有银子,无论是要人还是要房子,牙郎都能立刻手到擒来。   斐诺先前卖药时曾偶然经过,便立刻记下了这间同赏金大厅差不多的铺子。   “客官您要看个什么?”   三人一踏进门槛,便有伙计带着笑热情的迎上来。   季灯紧紧牵着季小妹,只觉得两只眼睛怎么也看不够。这铺子,竟是比寻常人家建的还漂亮!   斐诺淡漠的颔首,   “我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住处。”   “您这边请。”   伙计于是引着人往一边走去。   “您想要个什么样的?”   留着两撇胡子的牙郎笑呵呵的问道。   斐诺于是侧首看向季灯,温声道,   “你想要个什么样的?”   季灯讶然了一瞬,随即稳住了心神。这个问题三人在赶路途中曾一同憧憬过,于是应声答道,   “要个一进的就成,最好带个院子,有果树或者花树就更好了。”   无论是季灯还是季小妹,最憧憬的房子依然是他们同斐诺在县上住的那间,再金碧辉煌的屋子也比不上。   季灯说完,斐诺又补充了两句,   “周围要安静的,附近两条街最好有做生意的街巷,繁华些的。”   闻言,季灯不由得抬头看一眼斐诺,得来一个小得意的眼神。   “哎呦,您这要求可是够难的。”   虽是这般说,牙郎却还是起身绕出了柜台,伸手邀斐诺三人出门。   “就这儿了,您瞧瞧怎么样。”   牙郎带几人在一条街里第三间停了步,掏了钥匙打开厚厚的大门,迎面便是一个宽阔的大院,四周高低交错的是碧树青草,还有几丛花丛。虽然现在因着冬天大多沉眠,但可以想象开春之后是何等的姹紫嫣红。   而院中央,则是大片大片的空地,将来可以开垦出来做了菜圃,也是颇具规模。   斐诺见了季灯面上的欢喜之色,便爽快的同牙郎掏了银子签了约,将房契交给季灯保管,这套房子,便是他们斐家的了。   伙计帮着把马车赶到了附近的马厩寄养,得来几个赏钱,乐呵呵的同牙郎拱手告了退。   许是晓得又要被关进马厩,马儿不乐意的打了个秃噜,又拱了拱季灯的头。   “好啦,乖乖的。”   一同赶路这些日子,季灯也不舍得这马儿,   “委屈委屈,等有了机会再带你出去走走。”   马儿似是通人性,又拱了拱季灯,这才乖乖的随马厩的伙计离去。   “等开了春,我们再驾车去游玩,倒是少不了它走的。”   看着季灯面上的恍然若失,斐诺安慰道。   “好。”   季灯收回神,把那点子伤春悲秋抛诸脑后,又干劲十足的同斐诺一同家去。   趁着天还早,要早些把行李都收拾出来才行。   一进三间屋子一间堂屋,另有东西各一间耳房,住斐诺和季灯兄妹是绰绰有余了。   到燿阳城的时候临近晌午,季灯于是先把两间屋子收拾出来晚上好睡,又把东边的火房拾掇出来,灶台清理过好烧火做饭。   不过中午这顿是没法儿自己做了,斐诺便叫住了个挑担沿街叫卖吃食的,花钱买了三碗面,三人埋头苦吃,待碗底汤汁都一滴不少的进了肚,这才算活了过来。   同从前在县上一般,柴火是没法儿自己砍得,因此只能花钱买来。好在牙郎走之前同季灯讲过,除去每早在街上摆摊卖柴的,也有背着柴火沿街叫卖的樵夫。   因此省得在疲惫之下再跑几条街出去,季灯轻轻松松便买到了足够做饭和晚上睡觉时取暖的柴。   “明个儿去买些炭回来罢。”   斐诺打定了主意,柴火烧的快又不暖和,还容易起烟呛的慌。只是赶了许久的路,三人都累极了,因此先将就一晚。   一向节俭的季灯也是没说什么,同斐诺在一起住久了,他和季小妹也有些受不了这股烟味儿,完全没有从前在季家时得几根柴火取暖便欢欣不已的模样。   真是被惯着了。   季灯温柔的给季小妹把被子盖好,约莫是觉着热,季小妹把被子踢了大半。现在火气旺些还好,后半夜火不足了怕是要着凉。   哪怕只是匆匆收拾了一番,天色却还是很快就暗了下来。奔波了许久的行人终于能躺在温暖柔软的被窝里睡个好觉,或许是睡在了家里,虽然是初初进来的新家,却仿佛有着天生的依赖与熟悉。季灯无比安心,连梦里都在挂着笑。小说阅读 m.yanqing-888.net 请登录言情888   56.第五十六章   燿阳城是大安数一数二的大府城, 其间商铺鳞次栉比、多不胜数, 夜市小摊更是一重又一重。因此在新家终于收拾完以后,斐诺便再也按耐不住, 迫不及待的拉着季灯兄妹上了街。   季灯也很是向往府城的繁华,于是也怀着满腔好奇打量着这个人如潮水的城市, 从各色各样没见过的吃食瞧到街上风华正茂的汉子和姑娘小哥儿,简直是目不暇接, 恨不得再多一双眼出来。   再观牵着斐诺手的季小妹,同样是一副惊叹模样。   斐诺是个爱吃爱玩的, 瞧见了新鲜的零嘴便要买来尝尝,一边还要鼓动着季小妹。季灯虽然把斐诺那点小心思看的透透的, 但因着初来乍到这燿阳城,正是好奇之时, 季灯出门前便也带了荷包出来,打算好好大方一次,结果…   “多少钱?!”   季灯不可置信的看向小摊老板,拿着荷包的手僵在空中。   小摊老板以为季灯没听清, 于是伸了手指重复道,   “十五文。”   “十五文?!!”   就三根混了糖的面人,就要十五文?!都抵得上一斤多的猪肉了!   季灯顿时有几分后悔, 拿着糖人的手就沉甸甸起来。回头一看, 季小妹已经捧着糖面人美滋滋的舔了起来, 看见季灯转回头来, 还十分大方的把糖人往季灯的方向递了递。   还没吃的斐诺一看见季灯的眼神, 连忙一张口咬掉了手上糖人的脑袋,生怕季灯从他手上把糖人夺走似的。   上次他为了十五文想叫伟大的法师徒步十几公里的事儿斐诺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季灯转回头来,瞧了瞧手上的糖人,尴尬的对老板笑了笑,   “这个…能退一根么?”   “能行。”   老板倒是好说话,接过来季灯手上的糖人又插回了木墩子,   “那就十文钱。”   府城的花销居然这么厉害!   付了钱的季灯顿时没了刚刚的热情,看着眼前长长的街道就有了几分颓意,不禁有些担忧起来他们在府城的生活。   还是尽快拾掇完家里,想想怎么挣个进项罢。   打定了主意,季灯也不觉得这街难逛了,反而认真的打量起了周边的小摊商铺,暗自琢磨着。有斐诺和季小妹瞧中的吃食,季灯也舍得掏了铜板出来,本来带了荷包出来就是给他俩花的。只是却又什么都只买两人份。   毕竟能省一点是一点。   季灯于是驻足在一家摊上打量着胭脂水粉。摊子虽小,却一应俱全。牙粉净身香种类颇多,其中不乏护手膏子和去头油粉之类的香粉,甚至还有檀香这种名贵的香料在卖。虽然品质称不上有多好,却是他从前在小河村、在县城从来没见到过的场面。   真不愧是府城啊。   季灯不由得感慨,下一秒却就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金色圆球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季灯才发现,原来是一颗就要一文的炸元宵,顺着看过去,果然对上了那双墨绿瞳孔。   “尝尝,好吃的话咱们回去也炸着吃。”   季灯抿唇笑了笑,欣然咬住,酥脆的外壳在唇齿间败退,暴露出柔软甜蜜的内芯。   季灯眯了眯眼,   “好吃。”   家里牙粉什么的在一路上消耗的差不多了,既然出来了,索性便买上回去。季灯倒是不介意牙粉的贵贱,斐诺却是挑的很,季灯也一向由着他。   铺子里的牙粉可说品种多样,除去香方不同,味道也任君选择。斐诺素来喜欢桂花蜜的,奈何这个味儿太甜,受众鲜少,一连逛了几家,三人才终于找到一家有卖的。   只是长过了记性,季灯先问了价钱。   果然,伙计报价二十文,一两。   饶是一向出手大方的斐诺也忍不住皱了皱眉,二十文一两,那一斤岂不是要上百文。哪怕是府城,这价钱也太过了。何况,这牙粉分明就同他从前用的差不了多少。   伙计也不恼,打量着斐诺三人身上的衣料子笑嘻嘻道,   “听口音,您几位只怕是从外地来的罢。咱燿阳城的实力在整个大安都是除了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这价钱便是比别处高些也不足为奇。”   斐诺不置可否,状似打量着铺中香粉,眼风不动,却是耳听八方。在听到另一客人用三十文买了一盒五两重的牙粉后,冷笑一声,拉着季灯兄妹便出了门。   “咱们自己买了药粉回去配罢。”   当他们是人傻钱多的冤大头呢。   “啊?”   季灯愣了愣,随即笑道,   “好啊,我晓得好多方子呢。”   府城里东西太贵,不如他们自己做来的划算。   说着,季灯也有了几分跃跃欲试。   正好让他买些其它的香料多配几种香粉,改明儿去看看能不能找见个收货的铺子,若是没有铺子肯收,寻辆车出来摆摊也是行的。府城开销这么大,哪怕家里还有存银,手中没个稳定的进项总是叫人不安心。   这般想着,季灯便已经盘算起了要合哪些香粉。   但做买卖还是之后的事儿,当务之急是先把牙粉的事儿解决了。家里最后一点也在今天早晨用完了,本来是想着出来买的,结果现在只能自己做了。   季灯要做的牙粉没有『迎蝶粉』那般文雅的名字,仅仅是唤作『白牙散』而已,但效果却一点不比名贵的牙粉差。   这白牙散好做的很,在药铺里转上一圈,装上些石膏、防风。再去香料铺里买上香附、白芷、甘松、□□、霍香、零陵香、川穹、细辛共八种,还有斐诺喜爱的桂花蜜,这原料便算配齐了。   这些香料拿回家,用小秤称了比重磨成末按着比例混在一处便是,用上几个月,牙齿便能又白又亮,可是比铺子里那二十文一两的强的多。   因着碾磨还要花时间,季灯索性便买了成品,称了斤两混在一处简单又快速。   “唔――”   向来笨手笨脚的斐诺却是在这次大出风头。细辛要二钱五分,斐诺哪怕随手拈上一点也绝不多出一分去,如此下来,倒是比用小秤不断称着四两石膏、五钱防风的季灯快出许多去,真叫季灯对斐诺大为改观。   斐诺得意的抬了抬下巴。   那是,凡是同植物沾边儿的,他堂堂前中阶七级木系法师就绝不会输!   季灯不禁一笑,把着小秤将香料粉混在一处,把平素用的罐子装的满满的,   “这可够我们用好一阵儿了。”   斐诺捻了捻剩下的香料,   “那这些怎么办?”   季灯便将自己的打算细细的讲了出来,   “一道制了牙粉罢。府城花销太大了,我想着尽早手里有个进项才好。明个儿我再去香铺里头转转,看看这边儿时兴的香都是些什么样的。然后看有没有铺子肯收香粉的,如若没有,像咱看到的街上小摊一样支个摊子卖也成。府城这边儿生意好,街上也热闹,只要东西好,应当能出头。再说原料再贵也比成品便宜,咱们按着这边儿的行价卖,赚头总是有的。”   斐诺认真的听了,时而肯定的颔首,听到后来却是皱起了眉头,   “那我们为什么不干脆租个铺子或者干脆就买上个店面,反倒要这么麻烦?”   从前在县里不敢支摊子是因为怕被季家人发现,可在这燿阳城里,没有人认识他们,有一家自己的铺面就要方便的多,也不像小摊一样受风吹日晒。   如非意外,接下来的几十年,他们约莫就要在燿阳城里度过余生了。从长远的角度来考虑,当然是有一个稳定的店面来的好。何况,他们并不缺银钱。   斐诺挑了眉看着季灯,就发现少年面上一闪而过的不自在,心下顿时了然,   “你不想花我挣来的钱。”   季灯不自在的低了低头,他确实是这般想的。与他而言,因着迎蝶粉而充裕了许多的荷包,本以为足以支持着他租一家店铺,毕竟斐诺说的那些问题他都有想过,店铺自然是首选。然而,季灯万万没想到的是,燿阳城的花销竟然这么大。   虽然那日没能看到斐诺到底花了多少银两才买下他们现在的居身之所,但就从这几天来看,只怕绝非一个小数目。同样的,燿阳城的铺子怕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般好租了。   “我只是…”   季灯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又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斐诺与他而言只是兄长,哪有拿兄长的钱当自己的花的道理呢。   可看着斐诺那板着的脸色,季灯突然就有些无力,又有些委屈。   明明是斐诺先要把他当兄弟,当弟弟的哪儿有把哥哥的钱随便花的理儿,干嘛还要因为他不花钱就凶他。就是真夫夫也没这的这么说。   “你…”   斐诺原本还有几分皱眉,他的一片好意一再被季灯拒绝实在是让他恼火的,可眼下却在少年泛了红的眼睛里全部灰飞烟灭,甚至还有几分的无措。   都是他的错,又做什么同少年较真呢。   是他因着一时嘴快发的效忠誓言,所以才故意设了局把人骗来拘在身边。也是他狂傲不羁爱流浪,想要甩掉季灯这个包袱,所以才主动疏远,无视季灯的年少慕艾。   现在,斐诺又哪里有资格因为季灯一再拒绝他的好意、他的主动亲近就心生恼怒。   可他怎么会,会因为季灯的拒绝就心生恼怒?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还想着要和季灯一同在这里度过余生。   他不是一直都想着要去游遍大安的么。   墨绿色的瞳孔蓦然放大,斐诺慌然起身,顾不得季灯疑惑的眼神和被绊倒的椅子便匆匆离开,把自己关在屋里,久久都没有踏出房门。   他该理一理,他对季灯,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了。小说阅读 m.yanqing-888.net 请登录言情888   57.第五十七章   斐诺的失态被季灯看在眼里, 可季灯也想不清斐诺是个什么想法, 只好按部就班的按着原先的想法先在城里的铺子转一转,瞧瞧时下时兴的是佩戴熏染的香粉,还是美体嫩肤的。再去附近街上的香铺问一问收不收香粉,然后果不其然的尽数被拒绝,   “我们有自个儿的大师傅, 在燿阳城也算数得上名号。这外来的收了要是出了问题,不也是给我们铺子里找麻烦么。”   伙计说的不客气,季灯也不难过不失望。像徐先生那样肯收他香粉的本来就万中无一,来这儿也不过是碰碰运气。既然这条路走不通, 季灯就盘算着要去买辆小推车, 学着人家出摊去了。   等季灯转过了许多香铺、决定好小推车上的香粉之后, 在屋子里关了几天的斐诺却突然放了一张薄薄的纸在他面前,   “这是前面擢莲街上一家铺子的房契, 地方不大, 约莫着长两丈宽一丈, 但卖香粉是足够了。”   “你……”   季灯猛然从香料中抬起头来讶然的看着斐诺。   斐诺这几天除了吃饭都在屋里待着, 什么时候去看的铺子?!   然季灯的讶然和疑惑不是法师考虑的细枝末节。修长的指节敲了敲香樟木制的桌面, 斐诺的面上的笑居然带着几分季灯从未见过的邪气,   “收下它。”   静修显然是有效的让斐诺理清了思绪和情感,作为堂堂前中阶七级木系法师,虽然是出了名的皮薄血脆, 但法师的狂狷不羁从来都在斐诺·伊格纳兹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既然明白自己确实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动了心思, 斐诺也不惧坦白的承认, 更不会畏手畏脚的停滞不前。设伏埋套、请君入瓮才是他的风格。   所以…   斐诺弯下腰,墨绿的瞳孔直视着季灯带着惊讶的眼睛,唇角邪邪一挑,   “咱们一起开一家大香铺挣大钱,你主外,我主内。”   ……   季灯长到这么大,从来都是伏低做小,装着木愣懦弱,以在方老太眼皮子底下安安稳稳的带着季小妹长大。自遇到一力护着他们兄妹的斐诺后,便逐渐解放了从前压抑着的那点子天性,并且坚定的相信着斐诺的正直宽厚与善良。   住在一处的这些日子里,季灯也觉察了几分斐诺隐藏在温和有礼面孔下的不羁甚至是几分霸道,但更多的却是看见了他的孩子气,因此一直不放在心上,反是对斐诺更多了几分亲近。   但自那日斐诺突然雷厉风行的把铺子的房契放在季灯面前,一改往日的温和,不容拒绝的要同他合伙开香铺。就连笑,也带着不同于从前的邪气。   季灯突然就有些无所适从,他感觉斐诺好像有哪里似乎不一样了。说不清是欢喜于见到了斐诺的其他面,还是畏惧于斐诺流露出来的那一点邪气,心绪复杂难辨。   更让季灯心悸的,是斐诺时不时露出来的一丝莫名情绪,总让他也莫名不自在起来。季灯理不清头绪,更遑论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斐诺,只好尽可能的避着同斐诺正面接触,直接交谈。   也许过一阵子就好了。   季灯怀着这般侥幸想到。   铺子的房契既已过了手,也就没得再纠结的费工夫,何况斐诺已经寻了工匠大刀阔斧的修缮着铺子,季灯就也把先前那点子思前想后抛诸脑后,认认真真的盘算起了香方子,打算赶着年节做一批应景的香赚一笔,早点把斐诺投进去的钱挣回来才是。   斐诺坐在一边儿支着下巴,墨绿色的瞳孔深情的看着季灯,却还不忘一派正经的出着主意,   “你先前给我做的拂手香就很好,冬日里天冷,抹来护手最是应景。”   木系元素虽然蕴含一定的生命力,可到底效果并不很大。像保护寒风中的自己这种事情,对于土系和火系的法师来讲都是轻而易举,木系法师却还要小心手被冻伤。   所以说,木系法师皮薄血脆不是没有原因。   尤其斐诺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低阶三级法师,出门的时候除了维持法师的高深莫测,还要保持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免遭寒风侵扰。大安人没有魔法,唯一应对的方法就是抱个小炉子,一点都不方便。所以季灯的拂手香便成了雪中送的炭。   换言之,斐诺不出门还好,躲在家里悄悄抱个暖手炉也不怕被人看见。但凡出门,是必要挑一点抹上。季灯本来估摸着能用一两个月的拂手香,结果在斐诺手里坚持了半个月都没到,足见斐诺对这拂手香有多喜爱。   季灯深以为然的点头,拂手香是要做的,只是做不成斐诺面前用的那个。又是加速脑又是加麝香,他这点小本钱支撑不起。   “到时候换成别的香膏好了。”   他做来给自己和季小妹用的就很不错,放在铺子里拿来卖也挺好。   说到拂手香,季灯就想起来这茬儿,   “我忘了给你再做几瓶了,到时候买香料时一起买上些回来罢。”   斐诺自然无不应,墨绿的瞳孔中盈满笑意。   独一无二什么的,最符合中阶七级法师的尊贵气质了。如果不是把他放心上,哪里会这么用心的合香。   季灯被斐诺的眼神看的有些发毛,不自觉打了个寒噤,连忙避开斐诺的视线,转移话题道,   “我去看过城里的香铺,除了拂手香、迎蝶粉这种有功效的香粉,专门点来熏香或者佩戴的也很时兴,我想着两样都做一些,一样做上十来盒,先专做几样,等名气有了,客人多了再慢慢增加种类,怎么样?”   斐诺赞许的颔首,   “当然好。”   季灯于是从屋里拿出来一摞小盒,盒子是之前斐诺做了剩下的,里面却是装着不一样的香粉。季灯一样一样的展示给斐诺看,   “前几天剩的细辛什么的我已经做成白牙散了,除了护手的拂手香,这是去面上热毒风刺的洗面方,用完以后面上光光滑滑的,跟剥了壳的鸡蛋一样。这是去头油去风屑的头油方,甭管是啥洗完之后头发都又顺又亮,用久了就是…乌发如云?”   季灯有些不确定齐氏从前同他讲的是不是这么念。   但这不重要,季灯很快把它抛诸脑后,拿起一盒对斐诺露出个神神秘秘的笑,   “这是桃花娇面香粉,专门用来保养脸的,最适合在冬日里用了。”   说到这儿,季灯不由得停顿了一下,带着几分自豪的微微抬了下巴,   “这香粉虽然名字带个桃花,可却同桃花没什么干系。现在隆冬时节,桃花鲜少见到,就是有几片干花,价钱也颇贵。等着明年开春了倒是可以加一些进去。   “不过现在,就冲着桃花这个名头,也能吸引而来一些客人。等来了买了回家用过了,哪怕里头没什么桃花,那也是要回头再来买的,咱们家的这个比大铺子里便宜些不说,效果也是顶好的。用完以后面上娇嫩似桃花,人比桃花红!”   季灯磕磕巴巴的背了齐氏曾经的话,满心热情却一点儿不受影响。   要说季灯为什么能有这份自信,完全是因为他已经逛遍了附近几条街上的香铺。虽然顶着伙计不屑又不耐的眼神和口气,季灯却纹丝不动的瞧遍了他要做的几样香粉。   从光泽、细腻度而言,同他做的样品都不差多少,甚至有些还要略逊几分。从香方子来看,季灯的香方是齐氏从大安首屈一指的大香商家里学来的。齐氏跟的主子得宠,因此也晓得了一些不外传的香方子,功效只要看那主子年仅三十仍肤白如玉,更胜二八少女,体带幽香萦萦绕鼻便晓得了。季灯自认不比这些铺子的香方差,甚至更胜一筹。   不然同样一种香粉,怎的他一个野路子出身的,成品细腻程度居然能堪比大香铺里的大师傅。   “除了这个,还有应季的梅香……”   季灯面上焕焕容光,鲜明又灵动。斐诺笑眯眯的支着下巴,似听得认真不住的点头附和,视线却久久的落在季灯白嫩了许多的面颊,和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耳垂上,唇角勾起别有意味的笑容。   恩,确实很粉嫩。   虽然冬日里工期不可避免的比夏日里长久,但在斐诺丰厚的工钱之下,工匠们仅仅用了半个月便将铺子整修一新。   铺子座落在擢莲街上,虽说不是府城最繁华的街道,却也称得上一句繁荣。同样的,这里的地价不说寸土寸金,花费也是颇为可观。这也是季灯在打听过门面租费之后转而想着摆摊的原因。   结果,斐诺却不吭不响的把房契摆在了季灯眼前。   季灯除了叹口气念叨着又欠了斐诺许多之外,便是熊熊燃烧着的热情,誓要把铺面好好的经营下来报答斐诺。每日除去做饭扫家,便关在屋里磨粉合香。要开铺子,自然就不能像从前一样只做一两样,掐着日子做完便是,季灯因此很是用了一番心思。   香方子多,其中不乏几样复杂的,研磨捣捶莫不要花大力气。斐诺索性不去强己所难,专心的做了几种花样的木盒出来。虽然接触不到香料香粉,但以容器作为媒介,多少也能沁入一点木系元素进去。   于是在某一个别无二致的冬日,一家唤作『纂香苑』的铺子,便在一声声爆竹响中,正式开业了。小说阅读 m.yanqing-888.net 请登录言情888   58.第五十八章   擢莲街附近的人家都是有些家底的, 擢莲街上才开的起来一应商铺, 商铺间的竞争也就称得上一句激烈。   因此, 街上一家关了门的铺子才有工匠进进出出的忙活着,街上各家铺子的掌柜伙计耳朵便已经竖了起来。   等到牌匾挂上,开业大吉的这一天, 红绸一掀, 露出『纂香苑』三个大字来, 吃食、绸缎之类的店铺便松了口气, 继续安心的做着自己的买卖, 香粉香料铺子却是竖起了十二分的心思。有那么几家耐不住气的便派了伙计进去一通查看。   伙计回了店里同掌柜的报告,   “他家不成气候!香粉只有那么零零星星几种,每样数量也不很多, 价钱约莫着是随了街上的均价,不贵不贱, 但也同咱们家差远了。”   掌柜一听,心便放回了肚子里, 慢悠悠的又拿起了笔记着帐。   伙计见掌柜的不再听, 挠了挠后脑勺便把剩下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虽然那家香粉种类不多, 可模样却是真漂亮!那香粉盒做的!也不晓得找了哪家的大师傅, 当真漂亮的很, 看的他这个汉子都动心想买了, 何况是那些姑娘小哥儿家的呢。还有个绿眼睛的汉子站在柜台后头记账, 倒是新奇的很。   就连铺面, 也看着比自家铺子里多了一种不晓得怎么讲的味道, 总归看的人舒心极了,恨不得住在里头就再不出来了,也不晓得府城里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厉害的工匠。   伙计退开,转身起了笑脸去招呼客人,心里却琢磨着下了工以后也去买上些,回家带给老娘媳妇儿用。   反正有几样算得上便宜,哪怕不好用,只那盒子给媳妇儿老娘把玩也是好的。   新的香粉铺子开张,就是冲着好奇也有许多姑娘小哥儿前来光顾。何况一般铺子开张时都有折扣,来的人虽然不说摩肩擦踵,却也如涓涓细流,不曾断绝。   纂香苑旁边是家书肆,掌柜有个宝贝女儿唤作苏素素。姑娘家,自然免不了爱打扮了些,因此香粉胭脂之类的铺子也是没少逛过,虽说动辄一贯一两的香粉铺子苏素素从没去过,可擢莲街上的香粉铺子也有那么三四家,苏素素早就转了个遍,哪家有哪些香粉,究竟好用不好用心中也早就有了数。因此纂香苑一开张,她便兴致勃勃的上了门。   纂香苑前几日都被绸布罩着,不叫人窥见半分,直到今日才显露出来庐山真面目。   门口素色铺漆,堂内明亮却不晃眼,视野所及之处,就见或高或低的盆栽高低错落,间或有几株结了红果,小小的挂在一处颇为可爱。或是开着素色的花凭个在那儿静坐,或是粉红黄紫的小瓣攒在一处开的热烈却不张扬。   总之,看着喜人的很。   苏素素打眼看过去便觉得舒服,倒是和其他家的铺子瞧着不一样,不晓得香粉怎么样。   苏素素于是好奇更甚,抬步进了铺子。   铺子里有几个客人聚在一处,却没见到什么伙计,柜台后面站了个绿眼的汉子,不晓得什么来路。   居然还有异域人。   苏素素心道,对这家铺子的好奇与兴趣顿时就又高涨几分。   老板被客人围在一处约莫着是没功夫来管她,苏素素索性饶有兴致自己转了起来。   地上铺的是木板,却是深色的,约莫是防着雨天踩着显脏,却也同铺子颇为般配,更显几分内敛。铺子两边各摆了个木架,形状却不甚规则,犹如虬曲古树,极富韵味。   铺子中间则是个三层的柜架,倒是规矩了许多,瞧着像个桌子,高低错落的摆了些手掌大的盆栽,雅致的很。说是柜架,最高一层却也不过才及苏素素的胸高,倒是方便拿取。   苏素素想着,便抬手从最高层拿了一个巴掌大的木盒下来。盒面上雕着半个女子打伞的背影,长衫随风微起,发髻零星散落几绺,鬓边别着一支红梅,竟是整个盒子上唯一的一点色彩。   女子周身白雪纷飞,前方道路大雪压过。瞧着既绰约,又有股难言的冰凉。   真美。   苏素素赞叹一声,就不晓得里头的香粉是不是也这般好了。包装漂亮却无甚效用的香粉她也见得多了。   指尖扣着一边撬了撬,却发现打不开。苏素素连忙收了手,生怕把盒子弄坏。   正当时,身边便走来一人,浅笑着道,   “这是推着开的。”   推着开的?   苏素素应声去推,果见盒盖被打开,露出里面似白似粉的香粉来。   苏素素不禁露出个笑,   “谢谢你呀。”   来人摇头浅笑,   “不谢,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苏素素回头一看,见是个同她差不多高的小哥儿…不对,梳了发髻,应当是个夫郎了。虽然五官称不上多惊艳,却是白白净净的,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明亮又温柔,看着便让人心生亲近。尤其是面上白皙细腻,竟比她这个姑娘家还要皮肤好,苏素素顿时就心生几分艳羡。   要晓得,哥儿不好嫁人除了不如女子能生之外,样貌身段也是逊色于女子的。可这夫郎,瞧着倒比整日擦粉敷面的姑娘家还要胜上几分。   苏素素回头瞧了瞧,原先的客人已经不在,约莫着是走了,   “你是老板么?”   季灯点头,   “是啊,”   然后对苏素素讲道,   “这是『梅真香』,里面掺了梅粉,可以涂在身上,也可以直接洒在衣裳上,会有淡淡的梅香,配着冬日大雪,再合适不过了。”   季灯的话带着几分生硬。本来第一日上手,季灯还是有些不自在的,虽然已经经历过几拨客人,但季灯还是难免紧张,介绍的话不自觉就背了从前齐氏讲给他的。   “『梅真香』?”   苏素素念了两遍,又瞧见盒子旁边立着个小牌牌,上面写着『梅真香』。凑近盒子小心嗅了嗅,忍不住笑道,   “还真挺香。”   季灯愣了愣,随即才反应过来苏素素同他的念法不一样,不由得也露出个笑,紧张的情绪顿时轻松了许多,   “确实挺香的。”   “这字是你写的么?”   苏素素指着一边的小牌问。   “不是,”   季灯摇了摇头,   “是我…相公写的。”   “哦――”   苏素素悄悄瞄了一眼柜台后立着的斐诺,这瞧着应该是他罢?燿阳城里异域人虽然不少可也不是常常能见到的,老板居然能嫁给个异域人,可真是稀奇。   苏素素心底好奇的猜测着,嘴上不忘夸道,   “写的真好,比我爹写的还好呢。”   季灯不由得露出个骄傲的笑。   斐诺聪颖,虽然一开始不通大安的文字风俗,现在却能写的又多又好,店里的招牌标记全都是斐诺写的,饶是季灯不识字,也看得出来写的是很漂亮的。   现下被上门的客人夸了,季灯也是与有荣焉,回头看一眼柜台,正正与抬起头来的斐诺撞上。   斐诺还拿着毛笔正要往账本上记账,看见季灯瞧过来的视线便粲然一笑,深邃的眉眼顿时消去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温柔。   季灯忍不住心下一颤。   苏素素瞧着不由得感慨,两人感情可真好。不过她一个未婚的姑娘还是别看了。   于是苏素素把手上盒子放下,饶有兴致的又拿起旁边的盒子,上面同样刻着画,栩栩如生,引人入胜,   “这是个什么香?”   季灯连忙把那点不自在抛诸脑后,认真回答道,   “这是『涂诸傅身香』,洗过脸之后抹上,同刚刚的『梅真香』一样,只是要味清一些。”   心绪轻松了些,季灯讲起来就随意了几分,甚至也敢抬起手来放在苏素素面前,   “我今天用的就是这个香,你闻闻。”   苏素素于是凑过去嗅了嗅,果然清清淡淡,却犹如雪后空谷,悠然清透的很。   “这个多少钱?”   苏素素起了兴趣。   “五十文。”   这个价在擢莲街上,不高也不低,是季灯同斐诺仔细琢磨了才商定出来的。   “唔――”   苏素素有些犹豫不决,刚刚的梅香味她也是很喜欢的,但每个月爹爹给她的钱就那么多,熏香的香粉她买一盒就够了,家里还有呢……   季灯看出苏素素的犹豫不决,提议道,   “我拿两盒都给你试试,你看看更喜欢哪个罢。”   于是在柜台上拿了两样各一盒以供试用的香粉,分别抹在苏素素两只手背上,   “你闻闻,看更喜欢哪个。”   苏素素抬手闻了闻,两边各有各的香气。纠结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要这盒『梅真香』罢。”   一笔铜板到手,季灯心下暗喜,胸中气概顿时大涨,他是一鼓作气又推荐道。   “你要再看看护脸的香粉么?我用的是我家的招牌迎蝶粉,每日用水和了敷在脸上,一两月下来便有成效,面皮又嫩又细,你瞧瞧我的脸就晓得了。”   “迎蝶粉?”   苏素素本已经想付钱走人了,不想就听到季灯介绍了他正在用的香粉,抬起的脚步顿时又落了下来。   苏素素看着季灯细腻的面孔,心中不禁摇摆起来。   她早就注意到季灯的脸了,眼下晓得了是这名唤『迎蝶粉』的,怎么还忍得住不去买。   “给。”   咬了咬牙,苏素素到底掏了铜板。选定了心怡的香粉,苏素素爽快的掏了铜板,在听季灯仔细讲解了用法后,揣着木盒高高兴兴的走了。   季灯目送着人离开,揣在袖子里的手捏了捏那串铜板,嘴角就忍不住扬起个欣喜的笑来。   “这么开心?”   斐诺接过季灯递来的一串铜板,仔细收进柜台,提笔在账本上写下一行小字。   “挣了钱当然开心了。”   季灯忍不住笑得弯了眼。   斐诺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开心就好。   等季灯开心够了,就该…让他收取一些回报了罢?   季灯被斐诺的眼神看的颇有几分不自在,眼见又有人上门来,季灯于是赶忙借机转身又迎上去,   “您喜欢个什么香?”小说阅读 m.yanqing-888.net 请登录言情888   59.第五十九章   许是斐诺别出心裁设计的铺面对附近的百姓尤为新奇, 又或是出于对新铺子的好奇,整天的客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一天下来, 别说忙着招呼客人的季灯累的够呛, 就是只管记账的斐诺也疲惫不已。来店里的客人总要打量几眼柜台后绿眼睛的斐诺, 胆大的婶子阿么还要上来搭几句话。   得知斐诺是老板的相公, 客人们看着季灯的眼神便更好奇了。   燿阳城里异域人虽也有些, 同异域人成亲的却寥寥,这怎能不让人好奇。   好在, 好奇的同时, 客人们也确实被香粉盒及铺子里的柜架地板吸引了注意力, 因此而爽快掏了钱走的也是有的。   到关门的时候, 装钱的匣子虽不说装的满满当当,却也沉甸甸的有了重量。两人回来洗漱后随便吃了些便各回了屋歇息,季灯却盘腿坐在床上, 神采奕奕, 喜不自禁的抱着匣子把点清的铜板数过来数过去, 哗啦啦的听着就让人开心。   这还是今个儿减了两成的价钱呢。   季小妹倚在季灯身边,跟着季灯一起数,小脸上也喜滋滋的,一看就同季灯是亲兄妹。   季灯最后数过一遍,这才小心的把匣子放起来, 哄着季小妹睡了, 却是躺在床上激动的怎么也睡不着, 一双大眼睛熠熠生辉的盯着黑漆漆的房顶看。   明天客人要是也这么多就好了。   渐渐的, 季灯也冷静下来。等过几日新铺子的新鲜下去了,就不见得能有今个儿这么多客人了。何况今日虽然人多,去大多是来看个热闹,买的偏少,同其他家铺子还是没法儿比。   不过……   季灯翻了个身,视线落在里面的墙壁,墙后是斐诺的房间。   铺子里的盒子那么漂亮,可是其他家铺子远远比不上的,就连铺子本身也要好看的多,吸引来的客人肯定不会少,铺子定然会。   想到这儿,季灯默默的捏紧了拳头,他也得好好做香粉留住客人才是。   正如季灯所料,三五天后,随着来过纂香苑的人越来越多,每天上门的客人也渐渐少了下来,最后便维系在一个稳定的数字,一天下来不忙不急,能卖上十来盒。   虽然收益不如开张前三天的多,但每日下来却也有所盈余,比从前在县里挣得多多了。哪怕府城花销大,饱腹却是足足够了。   斐诺是个好食的,季灯便从不在这上面省钱委屈人,只是在跟着斐诺吃过好物后,便从自己的荷包里数了铜板放进斐诺交给他的盒子里去,因此一向盈余不多。这下却是剩了许多,季灯便拿出来给家里隔三差五的加道菜,又扯了布回来打算给斐诺做上双鞋。   毕竟难为斐诺这几日替他辛苦了。   季灯早就有给斐诺做鞋的心思,当初出门子前也是做了一双的,只是他当时只会做最结实却也最普通的布鞋,同斐诺脚上蹬的白靴格格不入,鞋子便一直没有送出去,只做些家里穿着舒服不要花哨的给穿。   后来进了斐家,季灯就借着给斐诺洗鞋的功夫好好琢磨了一番,又自己尝试了几番,这才摸着了锦绣靴子几分内里关窍,做了大半。剩下的于是就趁着在铺子里无事的时候做上几针,做了些日子,一双碧波云纹的棉靴便完了工。   斐诺本是个不羁的性子,不爱长久的拘在一处,因此隔三差五去铺子里整一下季灯用符号记的帐,在季灯买了布回来以后,斐诺便去的更少了,在家里也似全然不晓得季灯买了布的事儿,对此绝口不提。   空出来的功夫,斐诺不是在家里雕刻些木盒,便是携上季小妹一起提了菜篮去摊上闲逛着买些菜买些吃食。   因着斐诺特殊的长相,凡是见过他的,几乎都能把他认出来。而去过纂香苑的、在斐家附近住着的,又都晓得他同季灯是夫夫关系,自然绿眼的那个是夫,瘦小些的是夫郎。   可街坊们偏偏见到做相公的斐诺牵着季小妹提着菜篮子悠悠然的在菜场上买菜,而做夫郎的季灯却在铺子里看着,同别人家大相径庭,这心下就不由得多了几分好奇与讶异。   街坊邻居到底相熟些,何况刚搬来的这家人户虽然接触不多,也是晓得是个品行好、宽厚善良的,不然怎会将夫郎的妹妹都这般宠着养着。于是在街巷里撞见了斐诺便不由得好奇问道,   “怎的我见你家夫郎一人在铺子里忙活?”你却整天儿的在家待着带孩子、上街买菜?   到底不至于失礼,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   斐诺眉梢一挑,墨绿的瞳孔中漾着笑意,   “我们家他做主赚钱,我便主内,在家操持些,替他免了后顾之忧。”   斐诺指的是雕刻些木盒容器之类的,街坊想到的却是斐诺这个做相公的在家看孩子做饭,洒扫洗衣服。看着斐诺的眼神便有几分不对劲起来。   原来是个吃软饭的啊。   斐诺虽然意识到了街坊怪异的眼神,却并不放在心上,点头含笑告了别便进了家门。他本没必要将他同季灯的私事同外人讲,只是奈何季灯看中这些,搬来才落了脚便急着做点心吃食送给邻家处好关系,纂香苑没开起来前也会同邻家一起纳个鞋底子、一起做做零嘴儿的,斐诺想要不动声色的把人陷进自己的陷阱里,可不是得从他的方方面面都下功夫。   谁叫他先前钻了牛角尖,一门心思想着浪迹天涯,结果把人吓得离他远远的。可不得循序渐进。   借邻居的口传达他的深情就不错,既不刻意又起效显著。   斐诺简直要为自己的智慧鼓掌,这样下去,再见到季灯眼中的濡慕只是时间问题。   不见季灯已经纳着鞋底子在给他做靴子了么。   斐诺得意的进了屋,指尖在空中熟稔的画着繁复瑰丽的魔法阵,桌上堆着的木料便犹如此起彼伏的循序飞起钻入魔法阵,再出来时便已脱胎换骨,成了一盒盒精致不可方物的容器,整整齐齐的摞在一边。   瞧着满桌的成品,斐诺唇角不由得勾起个坏笑。   他费了这么多魔力和功夫,可不是一双鞋能打发的呢。   一月下来,纂香苑也算在擢莲街打下了些名声。像『梅真香』这种主芬芳的香粉即刻便能见效,价钱虽然稍稍贵了些,但香味实在宜人又弥久不散,一日下来仍遍体芳香,自然早早积累下了一批客人。就是所需时日长些的美肤香粉,一个月下来也多少有了成效,果然脸上白嫩了许多,看着自己都觉着可人,于是又兴冲冲上门来买――这还得算斐诺的功劳在里头几分,纂香苑里的木盒一应做的小巧,倘若天天用那么一些,也顶多只能撑上两旬。   对应着比同于其他香铺的价钱,虽然有些小贵,但架不住装香粉的木盒实在是好看,不同的香粉盒子上刻着的图案也不同,姑娘家有,小哥儿也有,甚至还有刻汉子的,却无一不雅致动人,仿佛每一副后面都隐藏着一双或凄美或甜蜜或酸涩的恋人。   哪怕只是冲着这木盒,也有不少客人揣足了劲儿要买上回去,倘若手中余钱多些,能凑齐一套,那便更满意了。   因着这,纂香苑的生意称得上一句不错,仅仅在擢莲街上开了一个月,已经为附近的老少所知晓,也算得上初初立住了足。   纂香苑的生意好了,同样是香铺的掌柜自然就没那么开心。掌柜恨恨的指着伙计的脑门训,   “你当初怎的同我讲的?比咱家差的远了?比咱家差远了能走那多客人上门?”   掌柜心中憋着口闷气,这些日子,上门的好些客人都在打听他家有没有『迎蝶粉』甚的,有的确实有,有的却是实在没有,指不定是纂香苑自个儿的新方子。不管怎么说,从前这般直接上门问香粉名的客人可少,都是来了让伙计推荐着买的。如此他怎能想不到是因着那纂香苑的缘故!甚至还有些面熟的常客这些日子瞧得都少了,指不定都是跑到那家去了。   伙计低着头不住告罪,他也没想到那纂香苑香粉那般少,竟还能从他家手里分去一部分客人。当下再不敢隐瞒,连忙将那日所见事无巨细的同掌柜的讲了。   掌柜的皱着眉把伙计打发走了,面上的怒色渐渐的淡了下来。因着纂香苑,恼怒肯定是有几分的,却也不至于到跳脚的地步。毕竟香粉这个东西,一般人还是偏向用惯了的铺子,损失倒也不至于太大,无非是分走些客人。   不过,在盒盖上刻画……   掌柜捋了捋胡子,这倒是个好主意。   ……   这边季灯还不晓得街上的香粉铺子已经瞧上了斐诺的点子,正提着一挂鱼肉兴冲冲的回家去。   铺子里有了常客,买卖来往几番,相处下来便关系熟稔了许多,有时就免不了闲谈几句。季灯先前从一位客人那里晓得了个做面的新法子,正好今日铺子门口有个卖鱼的小童,季灯不免思及往日的自己,索性瞧着鱼也新鲜,季灯便爽快的买了两条大的。   反正冬日里天黑的早,季灯索性早些关了门匆匆回家去,打算做鱼肉面给斐诺和季小妹两个吃。   从菜场回来的斐诺本来踱着步去了铺子,想着接季灯回家,不想却扑了个空。好在门口正要回家的卖鱼小童同他讲了,斐诺这才放下心回家来。   提了一兜橘子和苹果,斐诺一进门,就瞧见季灯正在火房里面伸着两条小细胳膊抻着面在案板上甩。   面团看上去比季灯的手腕还粗,颤颤巍巍的模样也不晓得是季灯的手腕先折还是它先断。   好在季灯的手艺还是有保障的。一抛一砸一甩,面团便听之任之的在两手间被拉细,往复几次,便成了一丛银丝。   “今天吃面?”   斐诺放下橘子和苹果,问道。   季灯回头应了一声,把手上的面下到了锅里,解释道,   “恩,我瞧着铺子门口有卖鱼的,挺新鲜便买了。我还说早些回来省得你出去了,没想到你已经出门了,我怕两头跑着人错开,所以就没出门。”   “恩,铺子门口有个卖鱼的小童同我讲了。”   斐诺点了头,将一兜子苹果倒在个盆里,打算跟着季灯一起在火房里洗手作羹汤,虽然他只会洗个苹果,但能待在一个屋里一起忙着一件事,想必会是很好的。   “是么,我还当他这会儿回家去了,天马上要黑了,也不晓得他家近不近。”   季灯拿着一双长筷子在锅里搅了搅,面上微微带了几分忧色,结果回头便看见斐诺舀了勺水正要洗苹果,连忙过去接了手把斐诺支开,   “你别碰了,你手嫩,用凉水洗要疼得,还是我来洗罢。你去我屋里柜子第三层找找,我给你做了双鞋,去试试合不合适。”   斐诺的唇角不自禁的抿了抿笑意,修长的指节动了动,这才慢几拍的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鞋子上面,故作镇定的颔首转身离去,放光的眼睛和无处安放的手却是暴露了内心的雀跃。   季灯瞧在眼里蔚然一笑,转身继续忙活着灶上。小说阅读 m.yanqing-888.net 请登录言情888   60.第六十章   季灯的屋子斐诺也是来过几次的, 因此轻车熟路的便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个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一双锦云纹厚底靴。瞧那鞋面, 赫然是季灯先前买的月色锦。   斐诺拿在手上打量一番, 索性坐在凳子上把脚上的靴子脱了, 换上季灯做的这双。站起来走了走, 鞋底十分厚实, 也不晓得季灯糊了几层,偏偏踩起来却柔软舒适的很。鞋面用的是季灯自买回来就没再舍得用的月色锦, 缝了两层, 中间不晓得是不是塞了棉花, 穿上暖和的紧。   总之, 对皮薄血脆的木系法师而言,这双鞋算是送到了心坎上。   斐诺穿着鞋满意的在屋里踱步几番,干脆就穿着新靴子出了门。季灯正好端着碗出来瞧见, 问道,   “大小合不合适?穿着暖和么?”   墨绿的瞳孔泛起温柔的笑意, 斐诺不吝深情,   “当然了。”   “那就好。”   季灯却是没注意斐诺的情绪,笑着转身去叫了季小妹回家吃饭。   饭桌上,季小妹叽叽喳喳的抱着碗同斐诺季灯两个讲今天同新交的小伙伴们玩了些什么,   “虎妞的虎头帽可好看啦, 虎头鞋也憨憨的可好看啦!”   季小妹脸蛋红扑扑的。   季灯不禁失笑, 小心的给季小妹剔了一块红烧鱼排放进她的碗里,   “那要不要我给你也做上个虎头鞋穿出去同小伙伴玩?”   季小妹连忙摇头如拨浪鼓, 提防的看着季灯,   “不要不要,那是小娃娃才穿的,小妹已经大啦!”   季灯忍俊不禁,   “好好好,我们家小妹长大啦,那就该多吃些饭,吃饱才能变成漂亮大姑娘。”   季小妹一听,连忙抱了碗认真的埋头苦吃。   斐诺瞧着挑了眉梢,   “吃那么快能吃出个什么味儿?白费了你哥今天费的这一番功夫。”   眼见季小妹知了错开始细嚼慢咽,斐诺这才带着一分得意两分炫耀三分坏心思的同季灯道,   “这面尝着真好吃,你怎么琢磨出来的?”   季灯笑道,   “是同铺子里的客人学的,把鱼肉用香辛料腌了蒸熟,剁成泥滚了圆子,再把蒸出来的汤汁混进面粉里和了面,煮下来便是了。”   说着季灯忍不住挠了挠脸,看向斐诺不自信的问道,   “我第一次做,也不晓得功夫到不到家,当真好吃么?”   斐诺温柔了眉眼,   “你做的,好吃极了。”   季灯约莫着是没听懂斐诺的暗含之意,只是欢喜的抿唇一笑。   斐诺见状也不急不颓,唇边含着的笑意渐渐加深,似有深意。   先不急,再等等。   还不到火候。   ……   当初斐诺三人来到燿阳城时已入隆冬时节,待琐碎之事处理好,铺子开起来走上正轨,一年已然要走到了尽头。   年关将至,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着去旧迎新,好吃好喝的备起,过个美滋滋的年。擢莲街上的铺子因此都卯足了劲儿要大干一场,多挣些银钱过个好年。   季灯更是提前两个月就进入了准备状态,在香料铺子里头几进几出,买了许多回来堆在家中。   除了铺子里现在有的『迎蝶粉』、『梅真香』等香粉,季灯打算再做几样新香,趁着噱头也好好赚些年货钱。   铺中生意走不开,季灯便只好趁着晚上的功夫忙活一阵儿。   “这是打算做什么香?”   斐诺坐在季灯身边,好奇道。   季灯把桌上的袋子依次打开,露出里面各型各色的香料来,   “我想着做个『避寒香』,屋子里头走在外头都能用,冬日里用想着也算应景。”   “真能避寒么?”   斐诺一听到“避寒”二字,墨绿的瞳孔立刻亮了三分。冬日对他而言实在有些难熬,屋子里头有火气还算好,一出门简直要了斐诺半条命,倘若这“避寒香”当真……   “当然不行了。”   季灯挠挠头,   “只是唤个这名头而已,哪里就能抵了火炉手炉。”   斐诺失望的叹了口气,也是,倘若真有这么种好用的避寒物,季灯怎么会不先给他用呢。   堂堂中阶七级木系法师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这么多香料都是用来做一个『避寒香』的?”   斐诺问道。   二人面前的桌上摞满了季灯这些日子陆陆续续买回来的香料,足足有十几二十种。   斐诺虽然能催熟香料药材的年份,也能轻而易举的判定香料的好坏与成分,可至今对大安的这些熏香还当真不甚了解。大安的人不过是想带些体香,竟要用这么多香料去配,果然还是咒语更简单罢。   季灯于是指着桌上的一排袋子数过去,   “白附子、霍香叶、乳香、干松、茴香、茅香、白芷、丁香皮、黄熟香、生结香,还有一味枣子干,这些是做『避寒香』的。剩下的那些,我打算做个透肌香身五香丸。不过『避寒香』要得窖藏一个月,所以先紧着它做了再说。”   斐诺挑了眉,   “我们只做两样新香么?”   季灯闻言便忍不住叹了口气,不是他不想多做些应景的香,实是他从齐氏那儿学的香方太少,不然就也能学着其它铺子做些『寒梅香』、『雪中一点红』这些听见便雅致动人又合景的香粉。   等到了别的季节,别家铺子自然又有新的应景香方,哪里用得着像他一样抓耳挠腮的回忆着齐氏讲过的香方子,绞尽了脑汁。   不过这也怪不得季灯和齐氏。齐氏若非伺候的是主家最受宠的妾室,别说挑拣香方,就连香方的边儿都碰不见。虽说耳濡目染之下学的香方以美肤嫩体为主,总比没有强。   何况这些香方中有那么几样还是不传世的方子,该知足了。   季灯也不是钻牛角尖儿的人,所以只是一时感慨便将其抛诸脑后,应了一声,忙活起来了手上的功夫。   斐诺也并非要问出个所以然,眼见着季灯用木勺舀了一些在碾磨中,便也伸手帮忙。   “这些都是要磨成末的,你把它们磨碎,我再磨细罢。”   季灯也不客气,毕竟这关头也就没甚必要好推拒斐诺的帮忙,最后都是要落到铺子头上的,于是仔细嘱咐了斐诺,又给细心的多点了几灯油灯,   “慢慢磨,不行就到时候我来弄,别伤了眼睛。”   “好。”   斐诺看着一脸信任的季灯,含笑应下,全无半点犹豫,   “放心罢。”   碾磨还要费半天功夫,季灯也不耽搁,于是便抱起桌上一个瓷罐,端了一盏油灯去了火房。   斐诺在后面看着季灯的背影满心复杂,想象中的共处一室居然这样也能灰飞烟灭。回头看一眼满桌的布袋,手臂已经隐隐作痛。   斐诺眉头一皱,指尖一抬,一张繁复瑰丽的魔法阵便在空气中浮现,碾磨研钵及袋中香料犹如被赋予了灵智,井然有序的自发研磨起来。只是却仍然不能追着季灯一起出去,斐诺索性拿起木料和刻刀,一下一下的在盒面勾勒出一道少年身影。   瞧不见人便瞧不见人罢,堂堂中阶七级木系法师可不是为爱疯魔只围绕着情人打转的傻大个,也有自己的征途要努力呢。   却说季灯在火房,却是架上了一口大锅。舀了满锅的水,灶里呢点着了柴火,一副要做饭的模样。   只是饭早在天黑前便用过,这番动作只是为了炼蜜合香而已。   季灯打开罐子上的封口,在油灯照映下,映出一片白沙状的蜜糖来,其上染着油灯的醺黄之色,看着颇为漂亮。   这蜜便唤作白沙蜜,是季灯咬牙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只这么一罐,便花了足足二百多文,抵得上铺子半日的收入了。好在这么一罐白沙蜜,用来合香也能合不少,成本一分摊便也还在承受范围之内。   季灯从橱柜里拿出个差不多大的瓷罐来,舀了水擦洗干净,又用干净的新棉布仔仔细细的把内壁的每一丝水汽都擦拭净,这才用细棉垫在里头,抱了蜜罐往进倒。   晶白粘稠的沙蜜在空中划下,如一弯新月注入瓷罐,很快便将细棉布淹没浸透。   季灯于是放下了罐子,提起了棉布,任白沙蜜慢吞吞的在其间渗入,化作叶尖露珠滴滴坠入罐底。待细棉布上只剩了固态的大块糖沙,季灯便用木勺仔细刮下存在碗里,等着存起来过年的时候好吃。   如此几番,待罐子里的蜜倒的差不多以后,锅里的水也渐渐的沸了,咕嘟咕嘟的踊跃冒出水泡却又飞快涨破,“噗噗噗”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尤为明显。   季灯便连忙取过备在一边儿的苏合油,按着每斤蜜二两油的比例倒了进去,用干净无水汽的筷子搅匀,然后手疾眼快的取了几张油纸,用细棉绳绑好在瓷罐上封了口,这才架上了笼屉,把瓷罐放上去盖住锅盖。   接下来的功夫,只要等着这白沙蜜在沸腾的水汽上蒸煮一天之后,再谈后来。中间没什么要添得要减的,只是难免要操着点儿心,半夜得多起来几次添些柴火别灭了才是。小说阅读 m.yanqing-888.net 请登录言情888   61.第六十一章   做好了打算, 季灯便又端着油灯去了斐诺的屋子。这么一番功夫下来,夜色愈发暗沉如墨, 可见时辰实在是不早了。斐诺是个少爷身子, 再不睡就该头晕了, 他得早点去把活儿接过来。   刚刚走近斐诺的屋子, 就听见屋内出来“啪嗒”一声, 好似是什么瓶瓶罐罐被碰倒在了桌上。   不会是油灯罢?   季灯一惊,急急忙忙推门进去一瞧, 便见斐诺支着脑袋要睡不睡的眯着眼睛, 修长的手却还握着碾磨上的把手, 手边是一袋磨好的黄熟香。先前点的三盏灯尽数稳稳的立在桌上, 只是油都不怎么剩余。   季灯这才松了口气,上前去想要唤醒斐诺,   “阿诺, 阿诺, 回床上睡罢, 这里凉。阿诺,醒醒。”   斐诺却好似睡得正熟,不堪其扰的皱了皱眉尖,蹭了蹭脑袋继续睡。在醺黄的油灯之下,斐诺的侧脸俊秀而温暖。平日里注意的大多是他的绿眼睛, 这会儿这么仔细一瞧, 才觉着他的鼻梁挺直, 眼廓深邃, 虽然同大安人有许多不同,可瞧起来也是颇为好看的。   视线扫过斐诺微微翘起的唇角,季灯忍不住就想起来那日令他一时心悸的那个笑来。   季灯心中一动,还不待季灯抓住那点情绪,斐诺又蹭了蹭脑袋,唇中发出一两声含糊的音节。   季灯收回心神,又拍拍斐诺的肩头,   “阿诺,醒醒,回床上睡罢。”   这次斐诺有了动静,眼睑慢吞吞的打开一条缝儿,睡眼惺忪的看向季灯,   “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快去床上睡罢,这儿太冷了。”   “唔――”   斐诺顺从的点了点头,支着桌子站起来,手软脚软,晃晃悠悠的走回床榻,一头栽下去,好似已沉沉睡着。   季灯上前任劳任怨的帮斐诺脱掉了靴子,摆正了身子,又细心的盖好棉被。看着沉沉睡去、睡颜也带着疲色的斐诺,季灯心里暖暖涨涨,却又酸酸涩涩。   在床边只立了一会儿,季灯没有逗留下去,于是熄灭了屋里的油灯,端着自己的那盏,抱着研钵和磨好的袋子蹑手蹑脚的回了自己和季小妹的屋子,体贴的不弄出一点声响。   安详睡在被窝里的斐诺却是突然睁开了眼,其中尽是无奈,望着黑黝黝的房梁发呆。一时也不晓得是该忏悔当初太过冷漠太过自负,还是该为少年的体贴温柔感动。   亦或,扶额。   这不合时宜的体贴啊,他的名字叫不解风情。   ……   冬日里,天亮的早,黑的也早,对于擢莲街上的商铺而言,开门的时间便要缩短许多。季灯也因此有了更多的功夫能花在新香的合制上,好歹能勉强忙的过来。   在灶上隔水蒸了一日一夜的白沙蜜总算出锅,却还要再经一道工序才算完工。   于是从铺中赶回来的季灯草草用了几口斐诺买回来的饭菜,便又马不停蹄的钻进了火房,把瓷罐直接架在火上,开着盖子煨煎,等着沸了数沸,水汽眼见着去尽了,这才把瓷罐取下来封好,等着其它香料磨好了便合香用。   斐诺皱着眉头,劝又来研磨香料的季灯,   “这不是一天两天做的完的事儿,每天这么累身子可受不了,你那天晚上几次起来都没怎么睡,这几天铺子里也忙家里也忙,快歇着去罢,我多做些也就是了。”   季灯笑笑,就斐诺这点子力气,着实不如他加班加点来的快。   只是…   季灯一瞬间有个感觉到不对劲的念头一闪而过,却捕捉不及。季灯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是哪儿觉着不对劲,索性不再去想它,接着先前的话茬道,   “没事儿,我自个儿心底也有数,再说忙过这几日,等着这些『避寒香』埋下地里了,我也就清闲了。”   说着对斐诺笑了笑,继续低头忙活着。『避寒香』的合制手法并没有多复杂,却是原料多了些,配比的成分称得上一句复杂,要仔细掺进去才行。   『避寒香』的比例要按着黄熟香四斤,白附子二斤,丁香皮二两,霍香叶、零陵香、檀香、白芷四两,茅香、茴香各二斤,甘松半斤、乳香一两、生结香四两、枣子半斤,皆磨成细末,以细腻如沙为佳,尤其乳香还得单挑出来放在另一个干净的碗里研磨,这般配成后,还要再同先前炼好的白沙蜜和匀,窖藏一月,届时取出来,便香意蕴绕,弥久不散,是房中熏香的上品。   季灯打算做成香丸的模样,一次装上三五颗在香炉里便足矣,随着喜好增减也方便。   这称斤量的活儿斐诺做来最是顺手,又快又准,季灯便也不抢着揽活,专心扑在研磨上,二人各自做着自己拿手的活计,虽彼此无言,却是配合默契,手下的成品一点一点的做出。屋中油灯静静燃着,在窗上映出两道人影相依相偎。   对于斐诺而言,盒子的雕刻反倒是轻而易举,只是季灯整日忙的连轴转,虽然劝了几次,但季灯素来是个执拗脾气,斐诺一时半会儿也拗不过他去,只好一时改了懒劲儿,勤往铺子里跑了跑去帮忙,好让季灯能多休息一阵儿。   好在铺子当初修的时候便刻意修了个隔间出来,以供累了的时候短暂歇一歇。为免季灯回家去依旧忙着磨香料不好好睡觉,斐诺索性搬了被褥来让季灯睡在隔间,在眼皮子底下也好看的住,自己便在铺子前面看着。有客人来便招呼,没客人便守在柜台后面抱着一碗香料粉细细硏成末。   有客人瞧见了柜台上磨了一半的香粉,不由得好奇道,   “是要出新香粉了么?”   斐诺嘴角噙笑,   “是啊,快过年了,打算做个新香丸应应景,到时候上柜还要您捧场啊。”   客人是个阿么,闻言就呵呵笑道,   ”肯定捧场,肯定捧场。你家香粉确实好用,虽然价钱比下来稍高了些,可只要好用就比什么都强。我也不是没在别家买过,同样是洗脸用的香粉,你家的这个『净面方』我在别家就从没见过,用了也确实脸上风刺少了许多,肤色也明亮了许多,我姑娘都夸我最近年轻了不少呢。”   “那也得您底子好才行。”   阿么一听,面上的笑意顿时更胜几分,   “到时候新香上了可要给我留一份才行。”   “这是当然,缺了您的一份灯哥儿得同我吵呢。”   斐诺虽然矜傲狂狷,可心情好有耐心的时候面上就能温文尔雅,动了心眼的时候与人说话也是一套又一套,轻而易举便能哄的人放下心防――当然,这轻而易举是针对无忧无虑的大安人而言。   阿么于是满面春风、笑意盎然的提着一个大盒子走出了纂香苑。   一两个时辰过去,铺子里陆陆续续的来过了三五个客人,都在斐诺不着痕迹的夸赞下高高兴兴的挑了两三盒甚至三五盒香粉才走。虽然同街上另几家香粉铺的客似云来还没法儿比,可斐诺却一点也不着急,毕竟开门的时日还少,铺中香粉种类也不多,慢慢做着,总会起来的。   这是来自在大安的木系法师所具有的低阶三级实力的自信。   倘若真在短短一个月间便盖过了其它香粉铺的风头,也不是做不到,只是怕树大招风。斐诺是狂狷不是莽撞,自然是谨慎无大错为上。   等季灯睡得脸蛋红扑扑的从隔间出来时,柜台的抽屉里已经又多出了好几串铜板,尚且惺忪的睡眼顿时亮了起来,神采奕奕的扑到柜台后面看着抽屉里的铜板傻乐。   斐诺含笑看着季灯一脸欢喜的数钱,心底却是不由得苦笑几分。   人不如钱哪。   眼见着外头的日色开始昏暗,斐诺和季灯便收了今日赚来的铜板,简单收拾了一番铺中,便打算去买些菜回家。   邻居家们约莫着也要吃晚饭了,别季小妹回家来的时候家里没人就不好了。   结果二人刚刚走到铺子门口,便传来一道声音,   “稍等一下。”   顺着声音看去,原是两个小哥儿,其中一个略高挑些,戴着兔毛镶边的兜帽,兜帽挡了大半的面容,只瞧得见一点朱红的唇,手上还有个颇奇怪的物事,两手塞在其间,毛茸茸的看起来很暖和的模样,刚刚出声的便是他。   “抱歉,是要关门了么?能否卖我几盒迎蝶粉?”   生意上门,季灯自然没有不做的道理,既耽搁不了多少功夫,迎蝶粉又是铺子里价钱最高的几种香粉之一,有大利可图,季灯于是爽快的邀了人进来,点了铺子一角的油灯,   “您稍等,我去给您拿。”   “多谢,我要三盒迎蝶粉。”   来人细声细气的道。   季灯笑了笑,转身便去一架木柜上拿了三盒迎蝶粉过来,   “给您,一共是――”   “一贯钱,对么?”   戴着兜帽的小哥儿侧了侧头,矮些的小哥儿便摸了一贯钱出来,上前几步递给季灯。   季灯先是一愣,他不记得有接待过这样的客人,不想人家对于自家香粉的价钱倒挺了解,连忙道,   “没错,没错。”   然后收了钱,   “您走好。”   戴着兜帽的小哥儿含笑颔首,转身在身边小哥儿的搀扶下离开了。小说阅读 m.yanqing-888.net 请登录言情888   62.第六十二章   季灯美滋滋的把铜板装好,同斐诺锁了门一道去买菜,   “这是不是说明咱们铺子的香粉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晓得了。”   晓得的人越多, 来买的人才会更多。虽然现在挣得钱对于季灯而言已经很多很多,但只要一想到能挣比现在更多的钱, 季灯就忍不住笑得牙不见眼。   换作在季家的时候哪里有这样的好日子过,有这么多的钱挣啊。   想着,季灯也不禁对刚刚的客人多了几分好奇与赞叹,   “一口气就要三盒迎蝶粉,真厉害。”   虽说燿阳府城人确实比县里和小河村的人要富裕许多,可一贯钱也到底不是个小数目,起码季灯自己是不舍得花一贯钱在自己身上的, 平日里能用些香粉折腾折腾, 还是为了招揽客人的缘故。   斐诺挑了挑眉梢, 想问万一是那小哥儿家里富裕怎么办, 就见季灯捏了拳头,自信的道,   “我有一日也会挣得这么多的,到时候天天都给你们做肉吃。”   斐家其实并不缺吃肉的银子,只是季灯从来都没把这些银两当成自己的, 也因此, 季灯才会到现在还对做香粉挣钱的事儿这般上心――于他而言, 银子才最让他安心。   买菜也好, 别的也罢, 凡是斐诺在他们兄妹身上花的钱, 无论大小,季灯都会用自己的方式记下来,这几个月从纂香苑里挣下的银钱,除去拿来给斐诺做了鞋子、给家里添了菜的,剩下的全都被季灯还回到了斐诺交给他的钱盒子里。   斐诺并不晓得季灯的心思只是,侧脸看去,见少年的眼神熠熠发光,平淡的五官多了几分灵动和神采,墨绿的瞳孔温柔的弯起,   “嗯,我相信你会的。”   季灯露出个大大的笑,动了动手似乎是想要习惯性的挠挠脸,却突然发现手臂上还挎着个菜篮子,这才止住了动作。   斐诺瞧见了,止住步子,在袖袍里掏了掏。   季灯疑惑的跟着停下来,便见斐诺的手空空如也的从袖中出来,然后面上一副泰然自若的伸着修长的手包住了自己因为挎着菜篮而露在冬日里的手,然后握住揣在了他的披风下头,同斐诺里面略薄的衣衫紧紧相贴,几乎可以感觉到斐诺肚腹处的温热。   手背上很快传来的温热细腻的触感,将原本的寒意僵硬尽数驱逐,季灯却是猛然睁大了眼睛,磕磕巴巴的看着斐诺,半天说不出几个字,   “我、我、我…”   斐诺却是好似全然不晓得这动作有多么亲密,眉间尽是歉意,   “拂手香忘了带出来,手炉也落在铺子里了,先这样将就将就罢,刚刚见那小哥儿手上揣的东西倒是挺好,明日去瞧瞧哪家铺子里也有个卖的,买回来把手揣进去应当颇暖和。”   口上虽是这般说的,斐诺却是把季灯的手更往自己身上贴了几分,瞳孔中狡黠一闪而过。   季灯不常去逛铺子不晓得,斐诺却是早些日子就在一些铺子里瞧见那暖手的袖套,只是当时不买,现下就更不会买了。   买回来用不着,勤家持家的季灯会心疼的。   季灯此时此刻正因着自己的手满面通红,哪儿有功夫能去猜的着斐诺心底的这一番坏心思。季灯抽了抽手腕,却是徒劳,谁晓得弱不禁风的斐诺居然也会有这般力气。季灯臊着脸,只感觉周围随时会有路过的行人看到他们这副样子,头恨不得埋到胸口去,   “没事儿…我不冷…快放开罢,叫别人瞧见了多不好。”   正说着,前方昏暗的光线中便隐隐约约的露出一道人影,季灯一时更是心慌脸臊。   见季灯确实抗拒,斐诺心中暗自失望,却也只好把季灯的手从衣裳里拿出来,只仍然握住藏在披风下,   “这样就好了。”   生怕季灯再说出什么,斐诺又道,   “天气这么冷,冻僵了回去是要耽误活儿的,你不是还想着要赶紧把避寒香做出来么。”   听到避寒香,季灯这才不再挣扎,只是头却仍旧低低的低着,回家的一路上都羞于抬起。   好不容易一进家门,季灯便急急挣脱了他的手跑开,斐诺不由得失落的捏了捏掌心,软软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那里。   斐诺抬眼看一眼亮起来的屋门,唇角却是缓缓勾起个坏笑来。   会脸红,挺好挺好。   等着十余种香料尽数磨成,按着方子混在了个大瓷罐,季灯终于能把窖藏已久的白沙蜜取出来,同香料和在一起揉成香丸子。   因着『避寒香』的原料太多,斐诺季灯两人都忙的力不从心,于是便没再花费功夫在容器上头折腾,而是花钱在一家铺子里订了一批巴掌大的瓷瓶,因着肯下钱的原因,虽不说比斐诺做的更有韵味,却也是精致的很。   至于先前刻好的盒子也不会浪费,等着下次再用就是了。   季灯虽然是第一次做这『避寒香』,但从前在季家活儿做多了,揉丸子与他而言算得上轻车熟路。   舀一勺混好的香粉在手心,再浇一小勺粘稠如浆糊的蜜,用指肚搓揉几圈,便成了光滑的小丸。季灯两只手配合的刚好,不一会儿便有两排圆润的香丸整整齐齐的码在了案板上,一眼看过去竟是别无二致。   相较之下,斐诺就要逊色几分,季灯做了两排出来,他面前才将将放够一排。好在虽然速度慢了些,在斐诺的手下,香丸的形状也是圆润可爱,大小相当。   两人虽俱是不言,却有着无言的默契,一人舀蜜,另一人便正正好在舀香粉,如此错开,堪称天衣无缝。   季小妹也看的颇有兴味,伸了小手要来帮忙,却是小手怎么也奈何这香蜜不得,一连捏出了七八个扁扁的玩意儿,同案板上码的几排相比,看着像个瘦小的猴儿,季小妹还弄了一手的白沙蜜滴滴答答落在桌上,看的季灯心都仿佛在滴血。好在这香丸做来不是抹脸不是吃的,用来点燃倒也不怕把这些刮起来再用,何况案板是季灯新买了回来的,干净的很,倒也无甚大碍。   等着季小妹终于被好赖哄着出门去同小伙伴玩,季灯这才松了口气,坐回椅子上继续忙活。   斐诺看的好笑,   “心疼铜板了?”   听见斐诺的嗓音,季灯面上又是一僵,随即低低的应了一声,却是埋着头一副苦干的模样,不肯抬起头来。因着那天晚上的事儿,季灯至今都不敢怎么直视斐诺的脸,倒叫斐诺看的恶趣味横生,更爱逗他。   等着好不容易把香料和蜜尽数做成了香丸,季灯便赶着时辰将这些都藏入大瓷罐中,在院中的树底下挖了个坑把瓷罐埋进去。   “怎的还要埋起来?”   斐诺看的不明所以。   季灯拍拍手上身上的土尘,仔细解释道,   “这香是用来熏屋子的,屋子地方大,香味要是不永不和,屋中气味便深浅不一,断断续续,买回去是要叫人骂的。我阿爸讲,如果把香放进地下窖藏一月,香味就会被尽数收在香丸里而不弥散,点燃之后香气就会清而永,这是好香与赖香的差别。不做这一步,哪怕晓得了香方子,做出来的也只会是劣物。”   斐诺听得颇有兴味,不想大安人竟有这般精巧心思,倒叫他前所未闻。   但更让斐诺挑眉的,是一旁满面期待的季灯,半点不对他设防,这么重要的香方,原料比例尽叫他看去了不说,连最后的关键一步也对他毫无保留。   斐诺勾了勾唇。   除去这味用来熏屋子的香丸,季灯还买了香料打算做一方『透肌香身五香丸』并一方『香身白玉散』。   季灯掌握的香方不多,可为了赶着一年一次的好机会挣这么一笔,季灯也就不得不再吐两个香方子出来,以求以初出茅庐的背景在擢莲街的数家香铺中有一争之力。   相较之下,香身白玉散做来要简单些,胜在原料有一味檀香。而透肌香身五香丸虽然原料便宜却冗复,制功也要复杂的多。但无论哪样,效果都是一等一的。   时日紧张,离年关还有一月,街上已经张灯结彩,隐约可以窥见过几日的热闹喧哗了。擢莲街上的铺子一般开到腊月二十五便关了门,也就是说,季灯剩下做这两样香粉香丸的时日,不足一月。   这时候,就看出来纂香苑同其他香铺的差别了。其他香铺大师傅小伙计齐齐上阵,店前店后都安排的井井有条,纂香苑却只有季灯和斐诺两个,又要看店又要做香粉,真真是忙的脚不沾地,就连季小妹也乖巧的帮着打水扫地,叫斐诺季灯两个能少操些家里的心。   斐诺看的皱眉,却也没劝季灯放弃,季灯有多执拗他是晓得的,于是只每日早早的回家看着季灯强行让去休息,季灯这才不至于瘦下几斤去。   因着香身白玉散做法简单,只消得将白檀香和排草按着各一两的比例磨成粉配在一处装盒便是,斐诺索性将这个简单的活儿尽数揽过来,好叫季灯专心做那透肌香身五香丸。   这香丸原料众多,搬来搬去的颇不方便,季灯便依着斐诺的话待在了家里,铺子里的买卖让斐诺照看着。小说阅读 m.yanqing-888.net 请登录言情888   63.第六十三章   煦光微出,听着斐诺出门的动静, 季灯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洗漱, 擦了做好的香身白玉散, 再含上几丸透肌香身五香丸,等着过几日给客人看这两样香粉的效果, 然后就坐在桌前点了油灯开始忙活。   桌上照旧摆了两排麻布袋子, 装的却不是先前的香料。   这些香料季灯已经尽数磨成粉末了, 接下来却才是重要的步骤。季灯举了小秤, 称了半两益智仁, 将丁香、木香也各称了一两半,尽数倒入干净的研钵中, 添一小勺先前炼好的白沙蜜混进去,用筷子搅和匀了。   眼见着碗中一片均匀的褐色色泽,季灯然后才将白芷、香附子、当归、桂心、槟榔这几样香粉尽数称了一两, 再倒进去。这回加的香料多, 季灯舀的蜜便也按着比例多加了一勺,反复用筷子搅匀, 见彼此黏连浑然一体,这才又别了袖子继续称着斤两往研钵里面加香料。   这蜜同香粉是非要搅成匀匀的一块儿才能继续往里面加, 否则蜜粘粉散,这一块儿那一块儿,最终揉不成丸子不说, 去臭留香的效果也要大打个折扣, 季灯自然万分小心。   只是搅于季灯而言尚是小事, 重要的是他不如斐诺拿捏斤两那般准确,非要一样一样的称两数才行,这半天耗的功夫泰半都花在称上头了,季灯难免有些着急。   季灯无奈,可斐诺这般惫懒的性子,这些日子又是照看铺子的客人,又是把白玉散的活儿揽了过去,每日还要跑腿去买菜,实在是辛苦的很,连药材都没功夫去买种下地,实是因着他的缘故,因此季灯再怎么也不能让斐诺更忙了。于是又撸了袖子,干劲十足的拿起了小称。   白豆、蔻仁季灯各称了二两末、零陵香、霍香叶、还有甘松则皆称三两。至此,手掌大的研钵里已经满了三分之一,季灯再从瓷罐中舀一勺白沙蜜,用筷子搅匀,接下来便换了杵。   按着齐氏给的方子,这配好的香粉要用石杵捣足足一千下,然后就要立即揉捏成丸,贮存在瓷瓶中保存。迟则香丸发硬,入口味涩口干。   丸的大小也有要求,要有如梧桐子才是正正合适,大了则不易含于口,小了又量不足效甚微,算得上要考验考验手艺。季灯虽然不曾见过梧桐子,但齐氏讲过,黄豆大小便差不多,季灯于是便比着这个大小来。   季灯手劲儿虽然不小,可比起正儿八经的汉子来讲还是弱了些,于是便握着石杵“笃笃笃”的,捣了一千五百下,瞧见如齐氏所说“绵而不绝,腻而不沙”,这才堪堪停了手,连忙在一边的水盆里洗净手擦过,手脚麻利的捏起了香丸。   季灯做过馒头,也蒸过包子,因此这个活计做来也是手熟。   等季小妹揉着惺忪的睡眼起了床,季灯已经整整齐齐的码好一排香丸了。   做这么一研钵,大约能成一百个香丸。看着挺多,可斐诺定好的瓷瓶精致小巧,一瓶约莫能装五十个,这香丸一次要含三到五个,一瓶也才堪堪用十次。   于是季灯便整日的缩在屋里,反复的称着香粉的斤两、和蜜捣一千五百下,再反复的揉捏成丸。   若不是季小妹记了斐诺的再三嘱托,看着时辰打断季灯让他休息,只怕季灯做一日不起身也是要得的。   即便如此,季灯的手腕仍然不堪负荷,红肿了起来,叫买了饭菜回家的斐诺看个正着。   视线触及那双手腕上的红肿,斐诺墨绿的瞳孔顿时就眯了起来,面上绝不是什么好表情,虽然不至于凶狠,但也让季灯看的心中一凛,掩耳盗铃的将手藏在背后,自知理亏的缩在桌边,轻易不敢出声。   斐诺的确很生气,可也确实气不起来。他晓得季灯挣钱的缘故和决心,也无意去干预阻拦。这样有目标的少年,比整日想着从佣兵身上套魔法石的酒馆女郎强的多,才是真正让法师欣赏并能平等对待的伴侣。   只是季灯不比法师,就是斐诺自己皮薄血脆骨头酥,好歹靠着魔法也不会把自己折腾到这么狼狈的一面。可季灯不一样,他只能凭借那双手。   “哥哥今天一直在捣,一天都没停过呢。”   季小妹在饭桌上撅着嘴同斐诺告状,   “小妹劝了好几次,哥哥都不听,一直捣一直捣,手都红了,还叫小妹不要同你讲。”   季灯拿着馒头的手不由得往桌子下面缩了缩,心虚的不敢直视斐诺。   莫名的,季灯就感觉,斐诺会因为他不爱惜自己而生气。   虽然只是兄弟之间的关心。   季灯隐隐约约有个什么猜想,却一闪而过抓不住。   出乎季灯意料的是,斐诺安抚着季小妹吃好饭,却没有对季灯说什么劝,反倒还夹了两筷子街角买回来的烧鹅在季灯的碗里,   “多吃些,吃了就早些休息,今天累了一天了。”   季灯简直受宠若惊。   等一顿饭完,斐诺把季灯带到了自个儿屋里,找了一瓶药油出来,   “伸出手。”   “哎。”   季灯坐在凳子上,看着斐诺的一举一动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连忙听话的将手腕伸在斐诺眼前。   斐诺打开瓶塞,倒了一点褐色的药油在手心搓热,然后握住季灯的手腕轻柔的搓着。   斐诺虽然较寻常汉子瘦弱,却也比季灯要高上一头还多。从季灯的眼睛看去,就正正对上斐诺垂下的眉眼,墨绿的瞳孔认真而温柔,修长的手指轻柔的揉在他的手上。   不晓得是不是药油的缘故,季灯只感觉手腕处碰着斐诺指腹的地方,热的几乎要烫手。   “怎么了?”   却是抬起头来倒药油的斐诺撞上了季灯的视线,唇角飞快划过一丝隐秘的笑容,随即便是一脸疑惑。   季灯慌忙摇摇头,结结巴巴道,   “没、没有…”   还好及时想起来一茬儿,季灯忙不迭把话茬转过去,   “对了,你从前送我的那筒药也很好用,我才抹了几次膝盖便好的差不多了。这瓶也是你自己配的么?”   斐诺颔首,手上继续给季灯搓药油,   “是啊,家里常备些药总是方便些,基本上我都能配出来。”   依靠着对不同木元素的分辨,斐诺做到这点并不难。不过……   斐诺抬眼看着低头的季灯,向来拽天拽地的他竟莫名冒出一股难言的紧张,油嘴滑舌竟也变得笨口拙舌了几分,   “只要我看一看这植物,我就晓得它该配什么药或做什么香粉,因此也不难。”   季灯却是对斐诺难得的纠结心思毫无所觉,点了点头,夸赞道,   “真厉害。”   斐诺顿时丧气下来,感觉自己的一腔情谊抛给了瞎子。他要的难道是一句夸奖么。   正巧药油也擦好了,斐诺索性就松了手,背过身不肯看季灯,   “我困了,要睡了。”   “哦――”   季灯看着眼前这突然耍了孩子脾气的人,也不晓得自己哪里惹到了他,不过季灯还没忘了手上这伤该有的心虚,连忙应了一声出了屋子,临走时还体贴的把门关好。   待听得少年头也不回的离去,斐诺一下卸了气力,挺得笔直的腰板也顿时萎靡下来。   是他表现的不明显,还是季灯故作不知?   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脑袋里却是在盘算着东西。   或许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道光在墨绿色的瞳孔中一闪而过,斐诺重新坐直了身躯,踌躇满志的看向隔壁季灯兄妹的房间。   ……   斐诺已经陆陆续续的做了一百盒香身白玉散放在了铺子里,却只取一盒放在古木虬枝的上层柜台展出。不管平时熟稔的常客,还是初初登门的新客,只要问起那顶端的香粉盒子,斐诺俱是含笑不语,也并不松口出售,反倒引得前来的客人一时更是好奇。   离年关愈来愈近,眼见着街上的其他铺子都挂起了过年的红布,开始忙年前的生意,季灯的五香丸却才做了堪堪五十瓶,虽然有斐诺帮忙,离一百瓶也相差甚远,因此每天更是卯足了劲儿拼命的配粉合丸。哪怕斐诺强硬了态度逼得人睡了,季灯半夜也要悄悄爬起来点上油灯继续赶工。   斐诺和季小妹逮住几次,季灯也不过是换个时辰爬起来而已,叫斐诺无奈又气急。   这五香丸虽然原料不像白玉散一般有什么尤为贵重的,但看在工序、看在功效上,价钱也足以同白玉散比肩,两者同迎蝶粉相比也不相上下。铺子经过一月有余的经营也算得上是小有名气,趁着年前的好功夫倘若卖的好了,银子便是水到渠成,正因此季灯才会有这般动力。   只是随着五香丸被一瓶瓶的做出来,季灯眼下的黑青、面上的憔悴也愈来愈深,斐诺的眉头便跟着愈皱愈紧。   索性,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冬夜,季灯躺在床铺上,沉沉坠入睡意前还惦念着待会儿爬起来继续做五香丸,却是有一细细的藤蔓悄悄趴在了门缝前,顶端的花苞在清冷月色下显着几分妖冶,花苞盈盈绽开,一道粉雾便慢悠悠的钻入了屋内,似有意识般直奔床榻而去,轻轻钻入少年鼻尖。   季灯毫无所觉的翻了个身,裹着被子沉沉睡去。   窗外月明星稀,素月清辉,寒意凛凛,屋内却是暖意融融,床上沉睡着的少年少女,无比安详。 一秒记住【言情888 m.yanqing-888.net】,更新快,无弹窗,免费读!   64.第六十四章   近来约莫是因着斐诺在铺子里坐镇的缘故,上门的客人多了不少, 其中又以年轻的姑娘小哥儿居多。   谁不晓得纂香苑里掌柜的相公是个绿眼睛的汉子, 虽然有疑似吃软饭的嫌疑, 可看久了这汉子的鼻高眼阔,确实觉着颇为俊俏。何况斐诺虽然较寻常的汉子瘦了些, 个头却是不减的, 文绉绉的讲便是长身玉立, 总引得人不自觉去看。   前些日子这汉子不常出现, 这半月却是日日在店里, 未出门子的姑娘小哥儿们自然按捺不住好奇来瞧瞧看,倒是给铺子里加了不少进项。   时近年关, 当装着满满当当避寒香的大瓷罐被从树下挖起去封,整条擢莲街上已经是人海熙攘,各家铺子的生意也进入了年前的高峰。斐诺自然不会因着被多看几眼就把客人往外赶。何况在诺亚, 女郎们都没眼光, 偏爱肌肉虬结的愚笨大汉,哪里像大安的人都这般有眼光。   只是得意归得意, 斐诺却还坚守着操守,不同任一娇客过多接触, 立在柜台后面提笔记账,巍然不动,反倒更引得娇客们好奇兴奋。   有客人拿了香粉盒子前来问功效价钱, 斐诺便仔细答了, 其它的好奇之语便只是打着太极不予回答。   铺子门口立着个牌子, 其上写着『年节新品』,左边是三行隽逸的字――『香身白玉散』、『透肌香身五香丸』、『避寒香』。   “咦――”   上门的客人很快被门口的牌子吸引,一进铺子却先被闻到一股幽而不浓,清而不淡的香味吸引了心神,   “掌柜的这是点的什么香?怎么从前从没见过?倒是怪好闻的,清又永,隐隐还有股甜味,嗅着五脏六腑都舒畅了,我还没在别家闻过这等好香呢。”   斐诺但笑不语,只伸指遥遥一点铺中一处,客人循着看去,便见铺子最右边古木虬枝间的三层木架――往日放在这里的是铺中最贵亦效果最佳的迎蝶粉――这会儿放着的想必就是这点着的熏香了。   客人打眼一瞧,便呵呵笑道,   “可算是肯让这香粉露出庐山真面目了,真是不容易啊。这是你家第一次出熏香罢?行,我拿两盒,一盒捧个场,一盒回头点了熏在屋子里,人家来拜年时让人好好猜猜,可得长面子。”   却是斐诺从柜台后绕了出来,含笑走到客人面前,抬手取了第二层素底红梅的瓷瓶下来,拔下瓶塞倾了倾瓶身,便有几颗褐色的香丸滚到白皙的掌心,   “铺子里点的熏香是这个,才起了盖装出来的新香,唤作避寒香,一次取上几颗放进香炉里点了,喜浓喜淡全凭心意,浓时不腻,淡时不寡,永而清隽,家中点来最最合适。上面的盒子却是香身白玉散了,用法同迎蝶粉一般,香味略有不同,又多一个避汗除臭的功效,冬日里穿的厚,沐浴又不方便,用来清爽身子极好。”   斐诺不疾不徐的缓缓道来,铺中前后脚进来的客人也闻见了铺中的新香味,见掌柜的正在这边讲解,于是亦被纷纷吸引过来,听得津津有味。   “合着这白玉散才是你藏着掖着半个月的,”   先前的客人也爽快,   “敢叫我们好奇这般久,想必也是个好的,这个我也要两盒。”   一大笔铜钱即将入账,斐诺墨绿的瞳孔不由得弯了弯,又乘胜追击指着第三层的月底美人瓷瓶道,   “我家还出了个透肌香身五香丸,您也瞧瞧罢?”   客人似恼非恼的瞪一眼斐诺,   “这是要把我当肥羊宰呢!”   却是也不恼,继续饶有兴味的等着斐诺接着说。她家是附近的富裕人家,买几盒香粉不过是九牛一毛,何况纂香苑的香粉也确实是好,花出去的银钱俱都值得。   “哪有哪有――”   斐诺却是浅笑否认,挡面同妇人小声道,   “这三种香里,两样都是要经过数月工序才能成的,一共就各有一百瓶,也就是您这样的买,换作是别人,我只肯卖一瓶的。”   “原来这样――”   妇人点了点头,笑道,   “不亏我平素总来关照你家生意。”   “所以要投桃报李哪。”   斐诺会心一笑。   看着面前以妇人为首的一众客人,斐诺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拿了一瓶五香丸侃侃而谈,   “这五香丸含在口中直至噙化,当时便可察觉口香,另有去遍身炽腻,除口齿恶气的良效。”   斐诺一派斯文儒雅,嗓音不疾不徐,听来舒服的很,连带着这五香丸也提前在客人心里落了个好感。   “这香丸大小如梧桐子,一次含五丸在口中,五日便萦周身香,十日后连衣裳也要沾得此香。倘若客人是个有毅力的,能连着含二十日――”   斐诺拖长了音调。   “怎么样?”   有客人急急问道。   斐诺倏尔一笑,   “就是擦肩而过之人,也能嗅到香气,虽不是体香,却也胜似体香了。”   众客人顿时哗然,七嘴八舌的问道,   “当真有此奇效?”   “一瓶多少钱?里头多少丸?”   “含着辣口么?易流涎么?”   斐诺难得耐心的一一解答,   “您用过我家香粉,我家香粉什么时候夸大其词过?”   在场不少人都是熟客,闻言纷纷点头。有那家底充裕的买过迎蝶粉回家用,一月有余便能明显的感觉到面上的的确确莹白细腻了许多,哪怕是那马上要做祖母的妇人抹上,这一月下来谁不说她有气色,瞧着小了好几岁。   就是价低些的去头油粉、桃面方,也莫不有上等效果,坚持用下来面上风刺红痘少了,发丝也顺滑清爽不已,比其他家香铺而言,称得上一句物美。   至于价廉,倒是称不上,可是冲着这效果,回头客也有不少。   因着年节才初初踏足纂香苑的客人瞧着周围人一脸认同,便也先入为主的对铺子多了几分信任。   在场之人都露了赞同的神情,斐诺便浅笑着伸手比划了个数字,   “这五香丸一瓶五十丸,卖三百三十文。”   “嘶――”   几声抽冷气的声响立时便响了起来,随即便是几声悄语,   “这可是太贵了些。”   “能便宜些么?正是年节呢,这街上的铺子家家都降价呢。”   迎蝶粉虽也是差不多的价钱,可省上些用,一盒怎么也能用个半个月,这香丸却是将将才能用十日,这么一看,不是贵的很么。   斐诺摆了摆手,这帐可不是这么算的,   “这五香丸虽然用的时日少,可一瓶便足以起效,香味更是能持久一月有余。后面若还想用,再买便是。若想换个新味道,先前的也剩不下,不浪费,不是堪堪好?”   至于减价的话,斐诺却是绝口不提。   这香粉香丸季灯做的有多辛苦斐诺都是一点点看在眼里的,香粉香丸的效果斐诺也是极有信心的,三百三十文的价钱斐诺都觉着季灯太过心善实诚,怎的还能降下银钱去。   “唔――”   有的客人听着琢磨出了几分道理,却又总觉着哪里不对劲。   还是先前的阔绰妇人摇头感慨道,   “你们夫夫俩真是一个比一个能说,瞧瞧这讲的天花乱坠的。成,那这香丸我也拿上两瓶,回家给我家哥儿也用用,要是没你说的效果这么好,我可是要来找你的。”   妇人半真半假的嗔道。   “您尽管。”   斐诺含笑执手,一派从容。   妇人于是笑呵呵叫斐诺算了帐,爽快的掏了银钱离开。   其余客人为这三样新镇店之香的价钱所震慑,免不了还要犹疑一会儿,或者看看其他的香,斐诺自然不介意,   “有什么需要尽管来寻我便是。”   铺子里客人多,斐诺总是招呼不过来的,索性继续八风不动的立在了柜台后面,提笔将刚刚的收入记在账本上,有客人来结账询问也仔细回答,只对铺子明里暗里投来的种种好奇视线视若无睹。   铺子里每一种香粉旁边都有小牌标注着名号、功效及用法。擢莲街附近的人家大多富裕,因此多少识得几个字,瞧懂这些也就不难。实在不行或是有其他疑问的,再去问掌柜的也行。虽然不比其他家伙计的殷勤,但逛起来却是着实更自在。于是客人便也乐得自顾自的在铺子里转悠了起来。   “您好……我要…这个。”   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女羞答答的捧着个盒子给斐诺看,视线却是忍不住好奇悄悄落在那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绿眸上。   真的长的同大安人好不一样哪,可仔细瞧瞧,也确实俊的很呢。   “二十文。”   斐诺丝毫不为所动,报了价钱,然后冷酷的收走了少女放在柜台上的铜板,与手速迥然相异的是那昙花一现的吝啬笑意,   “下一位。”   少女面色一僵,绞着手指头依依不舍的走了,险些连香粉都忘了拿。   斐诺却没注意这少女心思,手下一刻不顿,提笔记着每一单生意,还要兼顾着收钱找钱。铺子里的客人同往常相比多了许多,结账的柜台前甚至排起了三五个人的队。   随着一串又一串的铜板入柜清脆作响,斐诺虽然面上还绷着温和的神色,瞳孔深处却是也露了欢喜的笑意。   真是,学的跟季灯越来越财迷了。   斐诺这般想着,却是颇有几分美滋滋。 一秒记住【言情888 m.yanqing-888.net】,更新快,无弹窗,免费读!   65.第六十五章   想着季灯, 斐诺便侧脸瞧了瞧窗外的天色。时近中午了,这几日真是累坏了罢, 睡到这会儿还没起。   心里起了几分挂念,手上的动作便慢了下来。正出神着,面前便又有了来结账的客人,   “我买三盒,给我减些钱罢。”   带着头巾的大婶叉着腰半倚在柜台上。   “真抱歉, 我家铺子不减钱。”   斐诺算好账,   “一共一百二十三文。”   “怎的不减了那三文…我常来你家买呢!”   婶子不满的念叨了几句。   斐诺眉梢挑了挑, 回道,   “我家铺子的香粉俱是货真价实,一分价钱一分货,绝不会虚抬了价钱,倘若买回去没效用,您也不会再三光顾不是?”   大婶听了,虽然还有几分叨咕, 却也伸手在荷包里掏了钱。   一串铜板落在柜台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斐诺突然发现, 他居然也有些享受这样的声音了。心里美颠颠的就不说了, 面上依旧云淡风轻, 只是拿钱的手颇有几分迅速却是暴露了内心的欢快。   付完了钱, 大婶却不急着走, 让开身给后面的客人结账, 倚在柜台上满脸好奇,   “哎,我听人家说,你平素里没活计,只待在家里,家里只有你夫郎一个操持店里,是不是真的?”   斐诺挑眉看了一眼那婶子,再看看面前一队同样面露好奇却故作平静的客人,勾唇一笑,   “是啊,我家夫郎本事,能合的了好香开的了铺子,每日辛苦的很,家里的事儿自然不能让他再操心,反正我也清闲,虽然身无长物,照看上孩子也是做得的。”   “嗨呀!”   那婶子一拍腿,   “你个大汉子还真让你夫郎养啊,照顾孩子家里那是媳妇儿夫郎做的事,你看看你可插什么手啊。”   排队的客人面上也纷纷露出些赞同的神色。   斐诺神色不变,含笑听着眼前大婶苦口婆心的劝着『汉子要顶天立地,夫郎别那么要强』云云,却是半耳朵都没听进去,看着这妇人的眼神渐渐便冷了下来。   他确实是靠着季灯养的,那又怎么样,这人倒是管的宽。   从前想漂泊大陆的事儿不堪回首,斐诺鲜少再提。而早在卖掉两株重楼时,斐诺就下了主意不再卖药材挣钱。   久居一地,却莫名有源源不断的珍贵药材能卖,这对于斐诺一家,并非好事。而失去了这条挣钱的途径,斐诺便没了收入,可不是只能依靠季灯养活么。   季灯不是也把他养的挺好么。   斐诺的视线落在自己修长的指节上,虽然是冬天,却依旧白皙如玉,不干不肿,全得归功于季灯特意做给他的拂手香。   思及此,斐诺的眉眼唇角不由得泛起笑意,将眼前这呱噪的妇人顿时抛诸脑后。   说的正在兴头上的大婶一见斐诺这笑容,就晓得他半点没听进去,顿时恨铁不成钢,   “你个堂堂汉子吃夫郎的软饭,劝你还当成狼心狗肺,也不晓得这事儿说出去得叫人家指着脊梁骨骂你是吃软饭的哪!”   斐诺无可无不可的点头,虚名而已,他不在意。   只是人生在世,最忌讳交浅言深,这大婶他也没有什么印象,却在这儿指着他的鼻子乱说一通,还耽搁了他的生意影响他挣钱――   斐诺的眉梢危险的高高一挑。   不想还不待斐诺出口伤人,便有一道矮小的身影从铺子门口疾步冲过来,一把夺过大婶手里的香粉盒子,又拿过斐诺手里的那串铜板拍进大婶手里,   “您去别家看看罢,我家不卖你了。”   嗓音比之汉子要纤细,比之姑娘家又粗了几分,瞧这怒气冲冲一脸倔强的模样,可不是他的季灯。   斐诺伸出的指尖不着痕迹的收了回来,眉眼间尽是笑意。   “嘿――”   那婶子被突如其来的这么一遭弄的一蒙,随即才看清眼前人是铺子掌柜,反应过来季灯刚刚的话,顿时也眉毛一竖插了腰,   “我是上门的客人,哪儿有铺子赶客人的?大家伙儿可评评理罢!”   不想刚刚还附和她面露赞同之色的客人们却俱是低了头默不作声,半点儿没有声援她的意思。   在人家铺子里指着人家铺子掌柜东家这般说,换谁也不做她的生意。他们虽然赞同这婶子的看法,却未必赞同她的做法。   季灯向前一步,毫不退缩,气势汹汹的眼神硬梆梆的瞪着那婶子,   “我们家不卖您,您另去别家罢!”   大婶眼见没人支持她,脸涨的通红,面前又是小掌柜的恨恨看着她的眼神,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愤愤的转身离去,嘴里还不住的骂道,   “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我呸!当你家东西好呢,旁边香铺也多的是好香粉、好盒子!我不差你这一家!”   人走了,管她说什么都不在意了。眼见着那妇人的身影再看不见,季灯这才收回冷冰冰的眼神,噔噔噔的踩着重重的步子回到柜台后头,强压了面上的怒色道,   “下一位。”   排着的客人连忙上前一步,把挑好的香粉放在柜台上,   “这个多少钱?”   ……   前些日子季灯都忙着在家里做五香丸,倒是不晓得铺中生意这般好,一上午都衣香鬓影的,季灯索性也就没急着回去,留下来帮着招呼客人。   时近中午,铺子里的客人便渐渐少了。等的铺中完全空下来,忙碌了一上午的夫夫两个这才有了喘息之机。   季小妹一个人在家不放心,斐诺便催着季灯回去,   “下午过来的时候给我带上饭就是了。”   铺子里有常备着的饼子,就是防着饿得时候好垫一垫,撑到季灯再来也是足够的。   季灯也是晓得的,含糊的应了一声,却是低着头不去看斐诺,支支吾吾的拨了半天铜板,然始终都数的是最开始那五十三文。   “今天那人的话……”   季灯说了几个字,却是说不下去了。一个汉子被传出去吃软饭的名声,同小哥儿被传浪荡是一样的。虽然今天把那妇人赶走了,可流言却是止不住的,何况今个儿这么一看,这话显然传了许久了。斐诺明明不是吃软饭的,从前种药卖钱也好,如今合香制粉也好,从来都不是因为他过上好日子的。明明因为有斐诺,他季灯才能有的今天。   那些人…那些人…怎么能这么说他!   季灯眼眶不禁就有些泛红,对今天那个妇人简直恨到了骨子里,不住悔恨着今天太轻易就放过了她。   正咬着唇,背上却突然多了一股推力,还不待反应过来,额头已然触及一片温热,鼻息间尽是熟悉的香气,季灯已经被斐诺拥在怀里,胸膛虽然不宽阔,却无比让人安心。   “你……”   季灯怔愣住,视线呆呆的落在柜台后的柜架上一角。   斐诺看着季灯红润的眼眶,高兴的简直都要跳起来,到底在失态之前把少年抱进怀里,   “我真高兴,你这么维护我。”   季灯张了张嘴,感受着颈边蹭了蹭的毛茸茸一团深青色发丝,像一条在岸上挣扎的鱼,许久才艰难的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不打紧……我们……你是我哥嘛……”   斐诺弯弯的眉眼顿时耷拉下来,这么嘴硬,真是――   真是他先前做的孽啊!   斐诺压了压额角跳动的青筋,这一分神,就被季灯挣脱了出来,左顾右盼的看着铺子,就是不把视线落在他身上。   斐诺这才心气顺了些,给季灯仔细裹好斗篷着人回家,   “时辰不早了,也别买菜了,直接买上些吃食回家去罢,小妹只怕等急了。”   季灯喏喏点头,   “是,我走了。”   季灯于是赶着步子走出了铺子,待街上的冷风一吹,懵噔噔的脑袋这才清醒几分,胡思乱想着往家走,等提着饭食进了家,看见桌上码的满满的瓷瓶,季灯这才猛然一拍头。   他今个儿一起来便急急忙忙往铺子里赶不就是为了问这个么!   真是!   季灯跺了跺脚,真是气糊涂了。可看看手里的吃食,季灯还是先装了碗让季小妹吃。   算了,也不是什么急事儿。   季灯草草的吃了两口,便又钻进火房给斐诺做顿午饭。   只是…   想着今早醒来,一睁眼已天光大亮不说,就连昨个儿睡前还心心念念着的五香丸,竟也尽数整整齐齐的摆好在了桌上。   季灯当即便吓得连起迟了的懊悔也忘了,瞠目结舌的看着满桌的瓷瓶。   直到现在想起,季灯依然满心疑惑与惊讶,手上的铲子跟着便停在锅上头。   直至前晚为止,他才做了七十三瓶,不想一觉醒来,装香粉的袋子便尽数被掏空,取而代之的是满满当当的成品。   有几分猜到了是斐诺熬夜做的,季灯才急急忙忙揣了药油赶去铺子里。他对斐诺也算得上是知根知底,就斐诺那点子力气,只怕捣一晚上手腕早就红肿的不能看了。   然而刚刚因着那妇人的事却是忘了这茬儿。   季灯懊悔不已,一边儿把红薯装进食盒里,一边儿却是隐隐又觉着有几分不对劲。   当初买五香丸的香料的时候,季灯是估着数买的,约莫能做一百瓶,桌上现在只有八十瓶,剩下二十瓶,季灯已经在铺子里瞧见卖的剩下的那几瓶了。   他一晚上能做五瓶已然是极限,斐诺居然能做十几二十瓶么……适才似乎也没瞧见斐诺的手腕有什么不对劲哪…… 一秒记住【言情888 m.yanqing-888.net】,更新快,无弹窗,免费读!   66.第六十六章   季灯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提着食盒先出了门去给斐诺送饭。却还是在出门前脚步不自觉一转, 先回了屋一趟, 仔仔细细的数了一遍桌上的瓷瓶。   八十……   剩下二十瓶季灯已经在铺子里见着了。   这般就是正正好一百瓶。   眉头皱着, 季灯一拍脑袋。   人没伤着是最好的, 怎的还奇怪着了。香丸做好了能尽快卖钱都不行,还想这想那的,真是闲出头了。   季灯啐了自己一口。   只是这次,这股子疑惑却是始终萦绕在心头, 再也不像先前般轻易的散去了。   季灯虽然一路上紧赶慢赶,但一番功夫折腾下来, 等到了铺子里的时候已经是新一轮的客流人潮。   斐诺依旧八风不动的立在柜台后面,一手执笔,闲适的记着帐。抬眼看见正进门来的季灯, 墨绿的眼睛顿时弯起了温柔的弧度。   “来了。”   季灯“恩”了一声, 将食盒放在柜台上, 一打开,最上层是三节蒸的熟透的红皮白瓤红薯,看着便软绵香甜的很。下面两层则是切了土豆块炒的肉和咸香的拌汤。铺子里虽然点着火炉,但能喝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还是要慰帖的多。   斐诺的眉眼一瞬间被升腾的白雾遮住,只听得一句“好香”, 季灯欢喜的笑了笑,却是不经意视线扫过斐诺去拿筷子的手――   手腕处洁白如玉, 一如既往。   季灯愣了愣, 却是很快将这点波动埋在心底,   “你专心吃罢,我看着就是了。”   季灯于是一头钻入客人招呼了起来之中,行走间眉眼含笑,大大方方的给客人们推荐香粉解释疑惑,同一个月前支支吾吾的模样相比已然大为不同。   更多的,带了些斐诺的神色模样。   斐诺但笑不语,筷子夹的是食盒里的饭菜,眼睛看着的却是人群中亦尤为瞩目的季灯,眉眼含笑的模样让前来结账的客人不由得对季灯的手艺多了几分好奇和垂涎。   看来这小掌柜的手艺好的很哪!   ……   人一忙起来就会忘了时间,纂香苑近来生意不错,季灯和斐诺忙的一步也离不得,照看不上季小妹,索性便每日带着人一起来铺子,几日下来,竟也能同客人能说会道的介绍香粉,养的白白嫩嫩的小女娃咧嘴笑着,同红纸上的玉女像的很,简直想让人揉进怀里去。外面的人听说这家有当伙计的小女娃,也纷纷好奇来看,一时竟也给铺子招来了许多客人。   季灯一时更是忙的空不开身,却也欢喜的很。   只是斐家人少的劣势就在这时候体现出来了,一家三口都被绑在铺子里招呼来采买年货的客人,却是无暇分身去买自家的年货。等着这几日过了,擢莲街上的铺子也就十有八九的关了,届时斐家可真是连粒瓜子花生都买不着。   没得招,季灯便起了找个临时伙计的心思。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到哪儿找个合适的人回来又是个问题,没奈何,季灯只好趁着每日中午那一点功夫,同斐诺转遍街上的衣食粮铺,踩着时辰紧紧张张的挑好东西,叫伙计快打烊的功夫送回家。   饶是如此,仍有许多年节的物事来不及看。好在季灯平素同街邻相处的好,原先一起炸小食谈闲天的夫郎阿么嫂子,便七七八八的帮着买了一些,如此倒也在小年之前凑了个齐活儿。   如此,季灯便能松一口气,专心忙着铺子里的事儿。   时近小年,铺子里的人也就越多了。小年时,街上的铺子大多就都歇了,纵然还有些做生意的,却大多是没有铺面的小摊小贩。小年这一日,铺子门面上贴了对联倒福封住,就要等到来年才能再开门了。先前忙着的趁这几日赶紧把物事添置了,买过的回家一数还有缺的,便又急急忙忙出来补全。   先前买了五香丸回家的人已经有用出效果来的了,果真是口吐幽香,身上衣衫也尽数透着香意,有如体香,因此又忙不迭的回来还要再买,却被斐诺以『数量有限』的理由挡回去了。即便如此,五香丸到底还是在短短的数日内便传出了名声,前来一掷半贯的不在少数,买不起来看看的人便更多了,因此也算有一波人潮高峰。   然人一多,难免就要起乱子,混进来些混水摸鱼的再正常不过。季灯现在在铺中忙的走不开,一半的原因是要看着铺里的香粉别被人拿了去。虽然香铺不比粮铺衣铺,但还是注意些的好。   斐诺瞧得出季灯那点子谨慎,虽然有心宽慰两句,却也没甚起效。毕竟往往铺中才有客人莫名其妙的在木架边平地摔上一跤,斐诺就抢了先赶过去将人请出店外,季灯被人群隔在他处,一时也注意不到这边的小小混乱。不晓得自家铺子已经被几进几出的季灯,因此便一直提着心操持到了今天。   眼见着今年的忙碌就要结束了,最后半个下午,客人不甚多,季灯便不由得轻松了许多,已经盘算着明天祭灶王的事儿了。   待送走两位心满意足提着香粉的阿么,季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却又很快转身去招呼另一边的婶子。才走了几步,就听得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   “有扒手啊!”   季灯猛然循声看去,果见斐诺已经皱着眉站在柜架旁边,旁边站着几个人,面色都不很好的模样。   客人体谅道,   “快去看看罢,我自己看就是了。”   季灯扯了扯嘴角歉意的露了个笑,赶忙走了过去,就见一个小哥儿正指着旁边脸色通红的男娃对斐诺恨恨道,   “这孩子刚刚从我家主子身上摸了东西!快抓他去见官!”   季灯连忙走到斐诺身边,   “怎么了?”   那小哥儿见季灯过来,指着男娃愤愤道,   “这小娃心怀不轨,想偷我家主子的东西!掌柜的快抓他去见官!”   小哥儿旁边立着个身穿雪底红边斗篷的小哥儿,想必便是他口中的主子了。那人身着不菲,眉眼精致,右眼角下还有个颇惹人怜的泪痣,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虽然是个哥儿,瞧着倒比姑娘家更娇弱几分。   旁边的客人闻言,看向男娃的眼神就不对起来,交头接耳的指点着道,   “这么小就出来做贼,没爹娘教啊。”   “真是,这么小就会偷了,大了不得杀人放火去。”   “看着挺老实的孩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哪――”   男娃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模样,身形瘦弱的很,同当年的季灯兄妹差不多。一声声的指点说的那男娃面色通红,眼眶里很快就蓄了泪水,   “我没有…我没有偷这小哥儿的东西。”   “还说没有!”   这小哥儿也是个泼辣的,顿时指着男娃的手道,   “没偷那你手缩在袖子里干什么?!肯定里面装了赃物!”   说着就伸手去拽男娃的袖口。   男娃本能的将手往身后一伸,只听啪嗒一声,地上便掉落了个小瓷瓶。   “看!我说的是真的罢!”   小哥儿捡起了瓷瓶,狠狠的瞪着男娃。   众人一看,哪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更是用鄙夷的眼神看向男娃,   “还抵死不承认,真是嘴硬。”   “小小年纪就这么厚脸皮,真是――啧啧。”   那男娃这下没了话说,头低低的埋在胸口,豆大的泪珠不住落下,很快就打湿了衣襟,小小的身子还时不时抽搐几下,似是哭的急了。   “给我看看好么?”   却是季灯皱着眉尖出了声,从小哥儿手中接过了赃物。甫一入手,季灯眉眼一动,摩挲着瓷瓶上摔出来的痕迹心念百转,眼见着那小小的男娃身形不时抽搐几下,季灯垂了垂眉眼,不由得看向了斐诺。   斐诺了然,接过瓷瓶扫过一眼,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那低着头的男娃,这才对着众人道,   “这是我家的香丸瓶子。”   “什么?!”   那小哥儿瞪大了眼睛,   “我分明看着他是从我家主子身上拿的!”   “笙儿。”   眉眼精致的小哥儿喝了一声,那笙儿只好不情不愿的退后来,只还不服气的念叨着,   “我真的瞧见了呀。”   小哥儿微微屈膝,对铺中人行了个礼,   “小奴无状,叫诸位见笑了。”   斐诺也跟着拱了拱手,对铺中众人道,   “既然是一场误会,解开了也就无事了,大家随意看看。”   一听是误会,刚刚义愤填膺的客人顿时面色讪讪了几分,纷纷打着哈哈拿着香粉结了帐尽快离去了。   待得铺中只剩斐诺夫夫、这主仆二人,以及男娃之时,斐诺这才问道,   “你偷香丸做甚?拿银钱不是更快。”   “主子你瞧,我就说我瞧见了呀!”   “笙儿。”   小哥儿斥了一句,眉梢隐隐有了不愉。笙儿一见,连忙闭紧了嘴退下来,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你家中大人呢?”   季灯蹲下来平视着男娃的脸,   “怎的你一个孩子这会儿出来了?外面拐子多,你家里人也放得下心?”   男娃的眼睫动了动,冻的通红的小手不安的搅动在一处,怯怯的开了口,   “娘病了,哥哥也病了,头好烫,脸也好烫,怎么都凉不下来……”   季灯眉梢一抖,看着男娃的眼神就多了几分道不清说不明的情绪,   “药铺掌柜没有铜板不能给开药是么?”   男娃瘪着嘴抬起头,红通通的眼眶里已经含满了泪水,声音呜咽发不出声音,只好用力的点了点头。   他脆弱又无助的模样,让季灯不由得一时恍然。 一秒记住【言情888 m.yanqing-888.net】,更新快,无弹窗,免费读!   67.第六十七章   “那也不能偷东西啊, 谁的日子都不好过的……”   笙儿小声的嘟囔道。   声音传到男娃耳朵里,男娃又羞愧的低下了头, 半晌却是又鼓足勇气抬起头来希冀的看着季灯,童稚的嗓音里带着不合年纪的成熟,   “我…我会还钱的, 能不能先把这一盒香粉借我, 等我开了春就还你们钱,我可以拿鱼赔的。”   被这样熟悉又陌生的眼神看着,季灯险些以为看到的是数年前的自己,也是为了生病的季小妹,苦苦的同季家人哀求着。   “那好――”   季灯心一软,就要答应, 却是被斐诺先截了话,   “是谁同你讲拿香丸去换药钱的。”   季灯猛然抬头看向斐诺,得到肯定的眼神后不禁心中一惊,仔细看向男娃。   “没、没有谁…”   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男娃飞快的竖起了戒备,低着头支支吾吾,   “是我自己要来……偷的。”   讲到『偷』字的时候,男娃羞愧的简直要昏过去。   “你晓不晓得你拿的这个香丸卖多少钱。”   墨绿色的瞳孔映着冷漠的色泽,完全不同于季灯平素所看见的温情,   “阿诺……”   斐诺摇了摇头, 制止了季灯要出口的劝, 居高临下的对男娃道,   “这盒是我们铺子新出的五香丸,效果奇好,一瓶便要三百三十文,而这一瓶,是铺子里最后的一瓶。”   “三、三百三十文?!”   男娃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喃喃的重复着几句话,面上的惊慌之色掩也掩不住,   “不可能的呀,柳姑同我讲只要三十文,不可能的呀……”   瞧这幅模样,几人哪儿还能不晓得这男娃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欺骗了。季灯心软,兼着又想起了从前同季小妹相依为命的日子,忍不住就要松口,取了一串三百文的铜板来,   “这回就先算了罢,我这儿有些铜板,你先拿去,就当是……”   “就当做是我们借你的,”   斐诺截了季灯的话茬,安抚的看了一眼季灯,又道,   “正月初九我家铺子开门,届时过来做工来抵,每月利息二厘,工钱三十文,一年之期便算是还清了。”   男娃还小,自然听不懂斐诺这么一番计算,眼睛里尽是懵懂。季灯在场,斐诺于是只好又细细的讲了一遍,   “也就是说,明年你得来我们铺子做一年的白工,我们才能借钱给你。”   这下男娃听懂了,看着季灯手里的铜板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这可是三百多文哪,不但能治好哥哥的病,娘的药也能再供一阵子,哥哥就再也不用到处去做活儿挣钱,累的生病了。不过是做一年白工,值当的很!   “我答应,我答应!”   季灯眉眼温柔,将钱装在荷包里小心塞给男娃,   “装好了,别被人摸去了。”   “嗯哪。”   男娃应着,却是忍不住看向斐诺。这半天下来,趋利避害的本性早就让他晓得谁才是真正作主的人。   “我正月初九一定会来的。”   男娃捏紧了荷包,认真对斐诺道。   斐诺高傲冷漠的眼神中终于吝啬的多了一丝赞许,颔首道,   “我等着你。”   “嗯!”   男娃激动又严肃的抿紧了唇,跪在地上给斐诺季灯磕了个响头,这才起身离去,小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口。   “真担心这孩子路上安不安全。”   季灯拧着眉头。   “放心罢,他会平安到家的。”   斐诺信誓旦旦的保证道。   笙儿看着男娃离去的背影,愤愤的骂了一句,   “那唤作柳姑的可真不是个东西,居然唆使个孩子来偷香粉,只怕是借着借他钱的名义撒的谎。”   除了这个理由,季灯也再想不出来什么别的原因了,因此也是点了点头。   眼角有泪痣的小哥儿突然对斐诺道,   “您这是给了那孩子一条生路罢,不用背上偷窃的名头,家里有了周转的银子,日后也有了生计。您生活不愁,却对个穷苦的小哥儿都这般考虑周全,”   那小哥儿含笑对斐诺道,如粼粼湖水的眼瞳波光流转,   “可真是个善心的好人哪。”   一句话说的千回百转,在常人耳朵里如枝头莺啼宛转,只是听在斐诺耳朵里却莫名有些嘲讽的意思。   “商人逐利而已,我这买卖做的不亏。”   斐诺扯了扯嘴角,不欲与这别有深意的人多言。他还急着早些同季灯回家去,一同缩在暖洋洋的屋里,吃着点心,喝着蜜茶,整理整理今年的账本,再趁机聊一聊心事,没什么耐性再在铺子里耗下去。   “今个儿算是我们对不住,看看铺子里有什么喜欢的,我破例给你减些价。”   “商人逐利?”   小哥儿喃喃了两遍,忽而展颜一笑,如陌上花开、雪上红梅,看着斐诺的眼神突然多了些莫名的意味。   “您就这么放心把钱交给个垂髫小童?万一他撒了谎,或者是言而无信,那岂不是让您亏了本?”   这人怎的一点不痛快,磨磨唧唧他也不会给这人免费的,至少得把成本钱挣回来才是。   斐诺眉间一丝不耐一闪而过。   季灯却是认真回道,   “万一是真的,这钱称得上是一笔救命钱,耽搁不得,哪怕是假的,于我不过损失些钱财而已。”   斐诺一转神色,连忙点头附和,再无半点不耐,   “灯哥儿有本事又心善,换作是谁也不忍心欺骗你的。”   就算是『想』也得看看他答应与否才行。   季灯抿唇但笑不语,眉眼间却尽是温情。   小哥儿笑笑,眼光在夫夫两个之间打量了几圈,然后才在斐诺不善的眼神下信手拿起了柜架上的几个香粉盒子,含笑道,   “这三盒,同那瓶五香丸,您说个价罢。”   斐诺眉眼不动,伸手比划了一下,   “两贯钱。”   “我们买你这么多,你才给减七文钱?”   笙儿不可置信道,   “掌柜的也太抠了罢?”   斐诺眼风都不扫一下,耽搁他这么久功夫,还不容许他反个悔了,   “那你要多少?”   算了算了,也就是今年最后一单生意,随他心意了真是,快点结了帐他们好回家去哪。   “我…”   笙儿语顿。   “行了,笙儿,付钱。”   小哥儿道,伸手已然戴好了兜帽。   笙儿见状也不再啰嗦,利索的掏了钱递给季灯,扶着小哥儿走了。   季灯立在一边儿瞧得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你笑什么。”   却是斐诺突然伸手捏了捏季灯的鼻尖。   “哎――”   季灯被这亲密的动作吓得一愣,就听斐诺道,   “瞧瞧人家,同你差不多的年纪,虽说脾气坏气性大,瞧着才是个少年的模样。倒是你,年纪轻轻,跟个小老头似的,做事怎么都妥帖,我都快离了你不行了。”   季灯的笑靥顿时一僵。前半句本来听着心酸,若可以,谁不愿意轻轻快快的活着,只是他有小妹,有斐诺这个大哥,现在还有了个铺子,自然要稳重些才好。可对于少年意气的人,却也是心生羡慕的。   然而听到后半句,季灯的面色便不由得僵了僵,随即便沉郁几分。   斐诺总是这样,总是这样的扰乱他的心意,他的决心。   季灯抿了抿唇,默不作声的收拾着铺子的残局。   斐诺得不到回应,转身一看,少年已经绷着脸走开了,心知自己一时躁进了,于是也收了声,跟在季灯后面忙活。   相顾无言没了分神,干起活儿来也就快,两人手脚麻利的将剩下的瓶瓶罐罐收好,柜架上遮好,拿好东西锁上大门,最后在两扇门间用倒着的『福』字一封,纂香苑今年的生意便要告一段落了。   旁边书肆的掌柜正好也收拾好了在门口贴对联封门,看见夫夫两个于是拱了拱手,   “拜个早年拜个早年,季掌柜来年财源滚滚,客似云来啊。”   对于纂香苑小哥儿当家的事情,他也是略有耳闻,故才称呼季掌柜而非斐掌柜。   “您也是,明年生意红火哪。”   对着外人,季灯便换了笑脸,笑盈盈的回道。   那笑脸看的斐诺心里颇不是滋味,回家的一路上都满腹煎熬。   放着俊俏倜傥,温文尔雅还会魔法的木系法师不要,怎的偏偏对旁边书肆那老头一派温柔,脸没他俊没他光滑,还不会魔法不会咒语,哪点比得上他。   且不说斐诺满腹的不平,季灯也不至于真晾着斐诺不搭理,只是刚刚一时使了脾气,这下也不好意思突然亲近起来,于是一路上便只好想东想西打发思绪,极力忽视着两人之间无言的尴尬。却是走到半路突然“哎呀”一声一拍脑袋,   “他就是那天一口气买了三盒迎蝶粉的小哥儿罢?我说他旁边的小哥儿怎的那般眼熟。”   季灯越想越确认,   “没错,应当是他的。当时觉着他声音好听,不想得人也长的俊俏,心地也善良,不晓得得是多么好的人家才能养的出来这么好的人哪。”   说着,季灯就有几分自形惭秽。同是哥儿,他虽然日日也擦白玉散,同人家站在一处时却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只是容貌,气质上就大为不同。   想着想着,季灯甩甩脑袋。自己的事儿还操心不过来,怎的老关心别人的事去。   好不容易被搭理了,斐诺顿时心花怒放,面上险些就要绷不住笑意,好歹忍住,一派云淡风轻却是不着痕迹朝季灯的方向伸了伸手,只是想到刚刚一时的冷战,到底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收了回来。 一秒记住【言情888 m.yanqing-888.net】,更新快,无弹窗,免费读!   68.第六十八章   待听得季灯对那小哥儿倍为推崇的言语, 听在斐诺的耳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何况那小哥儿哪里心地善良, 牙尖嘴利, 空有一副皮囊, 今天还拐着弯儿当着季灯的面骂自己虚情假意装好人,他斐诺的假皮是这么好掀的么。斐诺冷笑一下,忍不住使坏在季灯面前也跟着戳破他的假面皮, 咬着一口白牙以牙还牙道,   “哦, 是楼里仔细养出来的小哥儿,自然不同。”   就像酒馆里的女郎同普通女郎相比,自然是要更多几分心计的, 不是季灯这种单纯的小哥儿适合相处的人。   所以, 季灯的眼里还是只看得见他这个大法师就好了。   斐诺不自觉挺了挺胸膛。   “恩?”   季灯却是没听懂斐诺这饱含深意的一句话, 继续心心念念道,   “也不晓得今日那男娃平安到家了没有。”   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斐诺立刻将劳什子小哥儿抛到脑后去, 云淡风轻的语气却是隐藏不住邀功的心思,   “肯定平安到了, 指不定现在他哥哥和娘都喝上药吃上饭了呢。你且放心罢, 不过是咱们晓得他身上有钱才操心几分, 其他人不晓得,自然不会放多少注意力在那男娃身上的。你若是不安心, 我改日去瞧瞧。”   闻言, 季灯却是摇了摇头,   “别跑了,这本也是别人家的事儿,咱们做到这儿就是了,再多插手只怕也不美。”   说着,话头便是一转,   “明个儿就是小年了,家里还没有来得及收拾,铺子里歇下来了,可让我明天得好好把家里洒扫一番,新衣裳也该做起来了,红薯什么的也该炸了,还得去买些芝麻糖和关东糖回来才行……”   两人便这样走在回家的路上渐行渐远,夫郎一样一样的叙叙念着家中的琐事,相公面含笑意仔细听着不时颔首,瞧在别人眼里可不是好生恩爱的一对儿小夫夫。   只是其中滋味究竟如何,还得属当事人自己的心里才清楚。   街角一家卖芝麻糖的摊前,笙儿瞧着那一双远去的人满脸不忿,   “那汉子好生无礼,瞧着人模狗样的,说话怎的这般刻薄。”   小哥儿暼了笙儿一眼,   “他说的是事实,你生气做甚。”   这般说着,看着渐渐远去的夫夫两个背影,小哥儿面上的笑容却是多了几分玩味。   这般……睚眦必报的么。   ……   这一个月堪称过得是晕头转向,铺子封了门第二日便是小年,好险季灯没忙忘了买一张灶王爷的画像回来。一大早起来,季灯先把画像贴在火房的墙上,点过香拜过一番,又叫了季小妹和斐诺一同沾了熬化的关东糖抹在灶王爷的嘴上,   “这是教灶王爷到天上去以后要同天老爷讲我们的好话,叫我们明年家中顺遂。”   “哦――”   季小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却是更多心神放在糖上,忍不住悄悄舔一口手指上沾着的糖稀。   季灯看着一笑,却也不出言制止。季家年年虔诚祭灶王却年年如一日颓败,可见这是没什么用的,不过是应个习俗沾沾年节喜庆罢了。   斐诺则倚在门框上,眉眼含笑的看着兄妹两个有模有样的念叨着。只不过,却是全然没有要上前一步,一起沾了糖抹的意思。   毕竟斐诺是个对诺亚的亚特斯神都不怎么虔诚,一待誓言约束力削弱便反过来吸收了能量的人,对大安这种只会背后说人闲嘴的神仙自然就更没什么恭敬之心,能立在门口忍着这一套过程走完皆是因着季灯的缘故。   眼下看见季灯弯弯了眉眼对季小妹笑语,对他也更多了几分笑意,斐诺这点不耐也就尽数化作了耐心,哪怕叫他再忍一个时辰也是使得的。   算一算,斐家一共三口人,竟没一个把祭灶王当成正经事儿的,也算得上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糖稀抹过之后,季灯便将灶君画像揭下来,送进了炉灶里,画像很快便被火舌吞没,只余下一点灰烬,意味着灶王爷已经带着满肚子好话上天去了,仪式也就差不多到此为止。   “好了,”   季灯打了水给两人洗过黏糊糊的手,拿了抹布神采奕奕道,   “我们来收拾家罢。”   过年于斐诺而言虽是第一次,但在诺亚也有类似的节日,无非就是坐在一处吃吃喝喝玩乐打闹的从会魔法的骑士法师变作心灵手巧的大安人而已。然而因着季灯在,斐诺第一次对年节生出些兴奋来。   不仅曾经设想的坐在一处整理账本,顺势说说心事实现了――虽然是在青天白日之下而非夜间缱绻时,还一起切菜做饭、洒扫庭院屋子。甚至斐诺还得到了季灯亲手又贴身的量身之举,   “给你做上身墨绿的袍子怎样?配你的眼睛应当会很好看的。”   季灯捏着软尺,仔细的记着斐诺的尺寸。从前只给斐诺做过靴子,衣裳还是第一次,可得量仔细了才行。   斐诺当然没有不应的,墨绿的瞳孔里笑意满的溢出许多光彩来,   “好啊,你的手艺肯定很适合我。”   季灯不如斐诺这般见多识广,许多话都听不出弦外之音,因此只是点头道,   “尺寸量好了就会适合的,只是这款式做个什么好,可惜这阵子光顾着忙铺子的事儿了,没顾得上给你买几件新衣裳,不然瞧瞧出了什么新式样,也能给你照着裁两身。”   斐诺看重的才不是款式,就他这高挑精瘦的身形,定然穿什么都合适,更重要的当然是季灯亲手所做。   只不过…   斐诺眉梢一挑,似不经意般道,   “成亲时候穿的那身喜袍式样倒是挺好看,料子也好的很,就是可惜只穿了那一次。”   所以,拿出来再穿穿多好,不浪费,还浪漫――尤其是大红喜袍铺在素白床褥上的时候,一定美极了。   因着心里那点小想法,斐诺不由得眯了眯眼,满心期待。   只可惜当时没仔细看,不过现在也不晚。   然而季灯捏着软尺的手却是一顿,随即不自在的笑了笑,   “是啊,可惜了。”   接着便是按下这个话题不提,收了软尺抱着布走开了。   斐诺看着季灯的背影大失所望,却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不由得心虚的悄悄瞄几眼季灯。   该不会,又适得其反了罢?   ……   虽然是年节,季灯却也不甚得闲,等剪好斐诺的衣裳板样时已然月色沉沉。   揉了揉酸胀的眼,季灯将剪子衣料收好,揉着发酸的肩膀朝床上走去,经过墙边衣柜时却忍不住脚步一顿。   顿足许久,季灯到底还是没忍住,打开衣柜在最下面翻了翻,抱出一个包袱来。打开,里面是正是斐诺今天提到的大红嫁衣。   嫁衣被季灯小心的叠好装着,此时依旧保持着当初的光彩华丽,隐隐还能瞧见当初穿着嫁衣满心欢喜羞涩的自己。   季灯攥着嫁衣的手不自觉一紧,眼前闪过这些时日斐诺突如其来的亲近同亲密,心尖便忍不住颤动几下。然一颗心还不待羞涩紧张的提起来,季灯便又清清楚楚的忆起来刚进门那日斐诺的话,   “这几间房,你们兄妹任一挑一间喜欢的罢。”   那般有礼,却如此疏离。   一股寒意顿时漫上,季灯忍不住颤了颤身。垂下的眼无神了许久,长长的眼睫才动了动。   季灯抬起头来,攥着红衣的手松开,小心的将嫁衣抚平,包袱复又系好,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的被塞进了衣柜的最底层。   等着哪日搬出去后,这便是他唯一的留念了。   ……   季灯虽然年前着实忙了一番,可五香丸和避寒香这些也确实给他带来了一大笔进项,季灯今年也就尤为大方,好好整治了一桌年夜饭,又做了各色花样的丰盛炸食,这是季河夫夫在也从来没有过的好日子。   油锅里盛了五分满,红薯、土豆、面果子、猪肉鱼肉鸡肉、肉丸子素丸子样样都炸了许多,足足盛了三个大盆。饺子也备了韭菜鸡蛋、猪肉茼蒿、鱼肉莲菜等三五种馅的,饭桌上更是鸡鸭鱼肉备了个齐全,直把季小妹乐得牙不见眼。   然而斐诺就没这么好的心情了。一句“嫁衣”吓得季灯一下又龟缩回了壳。前几日还能同他肆意一些,这几天却是又成了油盐不进的不开窍模样,斐诺简直都要愁的白头。接连出师不利,斐诺满腔郁闷无处可诉,只好尽力多吃几口季灯做的饭菜安慰一下自己。   饭桌上季小妹叽叽喳喳,显然十分欢喜,季灯含笑不语,认真的听着,时不时点头附和一番。斐诺虽然也含笑回应着季小妹的天真之语,一顿饭却吃的心不在焉,悄悄瞄一眼季灯,斐诺忽然灵光一闪。   若不然干脆直吐心意算了,这般含蓄乱猜,得耗到什么时候去。   斐诺不自觉颔首,觉得这个主意十分可行。   只是得有个好时机才行,别反吓的人又避他不及才是。   墨绿的瞳孔于是咕噜噜的转了起来,带着久违的狡黠。登陆【言情888 m.yanqing-888.net】看小说,更新快,无弹窗,免费读!   69.第六十九章   季灯对斐诺的心事是全然不知, 他才忙着在巷子里各家的上门拜访。   先前买年货的事儿没少麻烦邻里操心,季灯便在炸吃食的时候多炸了些给各家送了些过去聊表谢意,   “还得多谢谢您,不然我们家今年可得手忙脚乱的。”   邻家得了吃食又得了感谢,心里自然慰帖,一边儿也装了一碗自家炸的果子作为回礼,   “大家都是邻里,应当的应当的。”   一番走动下来,再加上轮番一圈的拜年,几户人家的关系也算是更加亲近了几分。   作为孩子的季小妹更是收获颇丰,加上季灯给的,总共收到了十六文的压岁钱,已然称得上是一个小富婆了。   “给。”   一个红纸包伸到斐诺眼前。   “我也有?”   斐诺又惊又喜的接过来,却是不急着拆开,而是先从怀里摸出个簪子来递给季灯,   “我也有礼物给你。”   说完还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季灯,颇有几分可怜,   “你会收的罢?”   那簪子通体微褐,手掌长短, 仔细一瞧,形状竟有几分形似一盏灯。灯托处拉的细长, 正好做了簪身, 簪头自然便是灯盏, 一点烛火迎风而燃, 纤细却又灵动。这等模样的簪子季灯还是第一次见。   外面的铺子哪里能有这份心意和手艺。   季灯确实很喜欢,同斐诺送给他的每一样东西一般,他都很喜欢。于是抿唇笑道,拿着簪子的手捧若珍宝,   “谢谢你,我收下了。”   斐诺这才露出个放松的笑来。   隔日,季灯从屋里出来的时候,素来素着的发髻上便簪上了斐诺送的这根簪子。   簪子上没有画任何的魔法阵,也没有施任何的魔咒,甚至连雕刻也是经了斐诺的亲手而非咒语而成,实是送来为了弥补之前的,只希望季灯看在簪子的份儿上也能对他多亲近几分。   许是添了真心的缘故,瞧着还当真胜出别的簪子许多。通体自然古朴,形态流畅,,哪怕是金银玉器放在一旁,与其相比也多了几分俗意。   斐诺看着季灯发髻上的木簪心下便是一松,还肯收肯用,说明还不至于抵触他的接近。   心下一松快了,斐诺便立马又斗志昂扬起来,兴致勃勃的准备着,只待时机一到,便同季灯吐露心意。   而季灯,许是图个方便,簪上了这根灯盏簪子便再也没有换下来过。邻居们瞧见了一问,得知是斐诺给刻的,这心里就忍不住几分羡慕。   虽说是个吃软饭的,可待夫郎这般用心,季氏也不亏哪!他们别说簪子,连根木棍儿可都没从自家相公那儿收到过呢。   且不说邻家的夫郎心中如何羡慕,斐诺如何满腹心思的小心动作,季灯却是忙的头晕,半点没注意到。过年要准备吃食,要洒扫房屋,待年节过了,便又要为初九铺子开门准备香粉。斐诺和季灯两人简直忙的团团转,年节十几日的功夫竟也没清闲了几天。   铺子里开门时的香粉货藏是重中之重,季灯自然早早开始打算。须得窖藏一月的避寒香季灯暂时是不打算做了。照旧是先做上迎蝶粉、桃面方等,补上铺中不足的量,一时半会儿,季灯也空不出手来做新的香方子了。   “咱们招个人罢,不然顾不过来不说,也确实太累了。”   斐诺接过季灯手里的研钵,用木勺一点一点的分到各个木盒中去,劝着季灯道。   季灯揉了揉酸痛的肩颈,闻言也点头道,   “是该找个人了。等初九开了门咱们在门口贴个招工的告示罢,瞧瞧有没有合适的人能看着点儿店里。”   如果可以,季灯想着雇上两个伙计,索性把铺子里的事全都交给他们,自己和斐诺便专心在家做香粉,顺带把才开出来便荒废了的菜圃收拾出来,这么几个月都空着到底可惜,院子里的树也该打理一番……等有人接了他的手,季灯便每天只要关门的时候去转上一圈就是。   只可惜雇了人也有雇了人的烦恼,一怕伙计手脚不干净,又担心干活儿不麻利更添乱…   总归,怎么想都是愁。   季灯想着想着,愁的手上研磨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斐诺一见,连忙暗搓搓的激动起来,墨绿眼珠咕噜噜转着,誓要想出个好主意一解季灯烦恼,好给自己增些脸面。   “若不然我们去牙郎手里挑上几个,身契捏在我们手里也不怕他翻了天去,铺子里的活儿先带着教上几日,熟练了咱们再退下来。”   季灯捏着肩膀的手顿了顿,   “用不着买人这么夸张罢…何况买回来人又要住哪儿呢。”   斐家的房子是一进的,除去三间主房,便是两边的耳房,收拾一下给人住倒是也可以,只是季灯私心里总不愿让别人住进来。   他都不晓得还能在这儿住多久,将来哪天斐诺有了喜欢的人,他哪里还能再厚颜住下去。能同斐诺多相处一阵都得靠老天垂怜,何苦中间还要再塞个别人。   季灯抿了唇不语,这就是不愿了。   斐诺心领神会,连连反口,   “不买就不买,雇来的伙计有银钱挣,肯定对铺子更上心。”   眼见着季灯眉头松了几分,斐诺暗喜之余,却是又有个好主意,   “若不然………这般你觉得如何。”   斐诺附耳季灯,大致的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季灯却是没听进去多少,全副心神都在耳尖传来的温热气息,还有扑面而来的皂角香气――这是季灯亲手洗过的衣裳,却因着穿在他的身上,而尤为的不同。   难说斐诺没有几分故意的坏心,只是到底还是认真的把自己的想法仔细讲了一遍,这才坐正身子,   “这样我们就能省许多的功夫,说不得也能招揽更多客人,银子还能挣得更多。”   那股温热离开,季灯一瞬间竟然感觉到了几分怅然若失。   “灯哥儿?”   是得不到回答的斐诺。   “啊?!”   季灯猛然回神,也不记得斐诺说了些什么,便急急点头以掩饰刚刚的失态,   “恩,恩,就照你说的来罢。我也觉得挺好的,挺好的。”   语罢,门外正好传来驿使敲门的声音,季灯连忙起身,结结巴巴道,   “我、我先去拿信。”   然后踉跄了两步才好不容易从桌边走开,一路小跑到门口,开门取了信,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背对着斐诺,季灯用力的闭了闭眼,待心神稳定几分,这才故作镇定的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往回走去,朝着斐诺扬了扬手里的信封,   “也不晓得是谁的信件,赶的时候倒巧,两封撞到一块儿了。”   墨绿色的瞳孔中光亮一闪而过,斐诺仿似对季灯的失态和掩饰都完全没有注意到。余光暼及坐在对面的少年微松了一口气,斐诺眉眼含笑,却又正经了面色接过信件,   “是么,我瞧瞧。”   目光扫过信封,斐诺抬头笑道,   “一封是徐先生的。”   “哦。”   季灯了然,那另一封必然是李氏的了。知晓他们在燿阳城的人,只有这两家。   “先念嫂子的罢。”   想到李氏,季灯便将刚刚那点不自在抛诸脑后。自搬到燿阳城后,他同李氏也时有信件往来。隔着纸张,能说的话反倒比见面更多,两人的关系也因此好了许多,俨然成了密友,当下听得有李氏来信,自然也欢喜。   斐诺自然无不应的。略略扫了一眼,只见先头全是讲季家事儿的。   “…公爹屡屡考场失意,不得已在县里寻了份记账的活计,家中也算盈余些许……三婶儿给熳姐儿说了门亲事,正巧是先前姓黄的那家屠户。奈何熳姐儿不愿,竟以死胁迫……退亲有一不能有二,说出去家中名声难免有损,只是可怜三叔三婶儿父母之心,与爷奶商讨许久也不得……”   季灯微微恍然,听见季家竟然已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掰着指头数一数,明明才从季家搬出来小半年而已,听着这些却已经熟悉又陌生了。而这小半年的时日里,季家居然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儿。   听到熳姐儿说给了黄屠户,季灯脸上忍不住哂了哂,却紧接着便听到了熳姐儿以死相胁,才舒展了几分的眉头便又紧紧皱了起来,   “那怎么办?嫂子接下来写了么?”   方氏和季江是季家难得待他们兄妹有几分好意的人,季灯自然要牵挂几分。   斐诺眼光迅速往下一瞟,颔首继续念到,   “……谁料得居然是烟哥儿先站了出来说要代替熳姐儿嫁过去,家里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三叔三婶儿也只好应了,日子定在了正月十六,是三婶儿要求的,许是有补偿的意思,这几日忙着给烟哥儿操办嫁妆不说,待人也较从前更亲近几分。烟哥儿倒是全然不愁的模样,甚至还主动给那黄屠户父女各做了双鞋子,想来也是有自己成算的。黄屠户晓得后也送来了几斤肉,还特意给烟哥儿扯了块红布……虽然两人年纪差了些,中间还有个前头留下的女儿,可这般相处,日子定也能好过的……”   季灯忍不住叹口气,虽说是这么个理儿,可烟哥儿比他还要小两岁,哪儿有这么早出门子的哥儿。何况黄屠户有个四岁的孩子,烟哥儿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去给人家做继阿么,怎么想都叫人不放心。   只是,若非斐诺出现,这会儿他已经嫁给黄屠户了,又哪儿来的这一出呢。这时想来,竟遥远恍若隔世。登陆【言情888 m.yanqing-888.net】看小说,更新快,无弹窗,免费读!   70.第七十章   正心绪复杂时, 便听得斐诺忽然轻笑了一声。   “怎的了?”   季灯疑惑道,   “信里写了什么?”   斐诺强行敛了敛嘴角的笑意, 一本正经却仍然绷不住眼底嘴角那点笑意。真是瞌睡就有人给送枕头,如此良机,不把握住岂非可惜?   “嫂子讲,他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前几日有了反应,刚叫大夫看出来的。”   “真的?”   季灯立即也喜上眉梢,   “真是太好了。”   小哥儿不如女子,数年无所出是常态,齐氏嫁进季家也算早,偏偏季灯和季小妹在季家小辈里是年龄最小的那几个,从中便可窥见一斑。当初李氏嫁给季燎时,徐氏和方老太没少因为这个明里暗里的说嘴,李氏的日子便也不甚顺遂。   这下突然有了孩子,李氏在季家定然能好过许多。   季灯欢喜过,便急急掰着指头盘算起来,   “等过了初九,嫂子他们应该就回县里了, 我到时候寄上些东西回去,府城的红枣挺好, 多寄几斤让嫂子好炖汤泡水喝。红糖也比县城里的好, 红糖也得寄些回去。对了, 还有府城的乌骨鸡, 反正天冷也不怕坏……”   说着说着,季灯竟然就要起身去收拾,唯恐忘了似的。   斐诺哭笑不得的赶紧把人拉住,   “你也讲了是初九以后人才回县城,今个儿才初六,街上好点儿的铺子哪儿有开着的,晚上几日也不耽搁。嫂子还在信里写了别的,你至少得把信听完再说罢。”   “对对对,”   季灯一拍脑袋,赧颜道,   “我真是欢喜糊涂了,过几日再寄,过几日再寄。再要给烟哥儿寄上些布什么的回去,权当我这个做哥哥的给添个妆。”   “好好好。”   斐诺尽数应着,待季灯好不容易坐稳了身子,这才强压着嘴角的笑意继续一字一句的仔细念到,   “虽然孩子的事儿强求不得,灯哥儿也该多操几分心才是。哥儿不比姑娘家,要提前几年养好身子才易有孕,现在便准备上,等你身子骨长好了,给阿诺生个大胖小子,一家便算和美了。做了爹的汉子总是不一样的,你大哥平时多沉稳的人,这几日也喜得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   后面的话季灯已经听得断断续续的,注意力全在先头的几句上。   一时间,季灯也不晓得该脸红羞涩还是该心酸心涩。他当初过门的时候,何尝不是想着要同斐诺做一对恩爱夫夫,就像季河与齐氏一般。   李氏本是好意,只不过不适合他和斐诺而已。   有一个像斐诺的孩子,多好。   季灯酸涩的抿了抿唇。   “灯哥儿,”   却是斐诺突然唤道。   “怎、怎么了。”   季灯强撑了笑,抬头看过去。就见斐诺倏尔一笑,   “就算是姑娘小哥儿,我也会很高兴的,能有个像你的孩子,我一定会好好疼他的,就像对小妹一样。”   所以,什么时候能让他当个爹。   大法师会是大安最优秀的爹的。   墨绿的瞳孔中尽是认真的期待。   “我――”   瞳孔蓦然睁大,季灯一瞬间竟然失了声。   斐诺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季灯翕动了几下嘴唇,却是发不出一点声响。   是他…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么?   斐诺是在说,想要一个孩子么?   一个…   像他的孩子?   季灯无意识的仰了仰头,大脑已然混沌一片,不晓得自己该做什么反应了。   “可、可以么,灯哥儿?”   奸滑的斐诺也失了见多识广法师的从容,出口的话竟然不自觉带了几分磕巴。盯着季灯的墨绿的瞳孔中尽是期待与紧张。   “我…”   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季灯却突然发现不晓得讲什么是好,只是无意识的发了几个音节。   “我…”   季灯忽然站起身来,闷头往自个儿屋里跑去,只有一句含糊不清的回答留给斐诺,   “我想想罢――”   想想?   斐诺看着少年消失在门口的背影不由得起了几分忐忑,随即自我安慰道。   他可是大安独一无二的木系法师,相貌俊秀,还会魔法,灯哥儿应当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他的……罢?   实在是初初成亲的那些日子太过造作拖了后腿,不然眼下季灯哪里还会想,直接就欢喜的扑到自己怀里才对。   也不对……应当是在洞房花烛夜就会扑进来才是。   斐诺皱了脸,瞧着竟也有几分忧郁的深沉。   灯哥儿要多会儿才能想出个答复来哪?   斐诺心里乱,季灯心里更乱。   一头栽进床上,鞋子胡乱蹬开,季灯把头埋进了被子,整个人从头到脚用被子裹成了个茧。   斐诺这话是把他当做夫郎来讲的,还是……   不对,在斐诺眼里,他本来就是他的夫郎,无非是不得不娶、没有感情而已。   不对不对不对!   季灯突然在床板上磕了磕脑袋,试图清醒几分,而他也确实成功了,以往想不通的某些地方顿时豁然开朗。   一直以来斐诺都是把他当做夫郎看的,所谓斐诺会看上别人都不过是他自己猜测的而已,斐诺从来没有这般说过不是么。还把自己全副身家都信任的交给他,家中事宜莫不以他的想法为先。就是李氏和齐氏,都不曾有他这般过。   季灯颓废的一磕脑袋,当真是懊悔不已,脸上臊的简直都能蒸馒头了。   亏季灯曾以为自己想清楚想明白了,自以为冷静的同斐诺拉开距离,现在却突然发现,一切的举动不过都是因为纠结于斐诺对他没有夫夫感情而他耍的脾气而已。   亏的斐诺却一如既往的待他好。   裹在被子里的季灯恨不得从床上裂开个缝好叫自己钻到床底下去躲着。   这下哪里还有脸面再在斐诺面前出现。   季灯臊着脸缩在被子里,却是不由得想到斐诺刚刚的神色,神色不由得怔仲了几分。   是看见李氏有孕羡慕了才有此一说,还是斐诺其实也对他……   季灯咬了咬唇,突然暗啐自己一口。   真是厚脸皮!   就是夫夫,也没有都是像李氏季燎、齐氏季河那般恩爱的,大多都是凑在一起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就好。烟哥儿不就是么,倘若不是斐诺出现,他本也该嫁给从未谋面的黄屠户,此后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感情不感情的,哪里有那般重要。   怎的就他这般作妖!   ……   斐诺不曾想,季灯这一想,便想了整整一日。   虽然一日能把终身大事想清楚已然是很快,然斐诺由起初的故作镇定,到后来的满心忐忑,历时也不过一刻钟而已。   “……恩。”   面对着斐诺满眼的忐忑,季灯强忍住逃跑的冲动,终是点了一下头应道。   恩?   自诩精明的斐诺却是难得的懵了一瞬。   『恩』是什么意思?   就听季灯磕磕巴巴的道,   “不过……哥儿…不容易有孕,恐怕得等几年……才行的。”   短短的一句话,季灯说的颇为艰难。到底是个哥儿,讲到这些还是羞涩的。只是季灯已然想通透,对斐诺颇有几分亏欠的感觉,因此仍是强撑着脸臊讲完了。   这回唤作斐诺磕磕巴巴了,   “你、你是讲,你愿意了?”   愿意成为大法师的夫郎,从此保护他照顾他时刻粘糊着他,跟着他一起浪荡不羁了?   “恩。”   季灯迫使自己不要低下头,努力回视着斐诺惊喜的绿眸。   “我愿意。”   愿意学着做一个好夫郎,愿意给他生孩子,斐诺会是个好爹爹的。季灯毫不怀疑这点。   粲然的笑容蓦然在斐诺面上绽开,斐诺一把抱住季灯的腰,欢喜的简直想抱着人狠狠转上几圈。   让那些嘲讽他的四肢发达的赏金猎人瞧瞧,他斐诺瘦弱怎的了?皮薄血脆怎的了?他一个木系法师也是有可以转圈圈的人了!   奈何斐诺抬了抬手臂,面上的笑就有几分僵硬。   他居然……抱不动……   揣着兜从各家拿到的花生玩回家来的季小妹瞧见了院子里的这两人,小小的脑袋疑惑的歪了歪,   “哥哥?哥夫?你们抱在一起做什么呀?”   季灯在季小妹纯净的眼神下终是忍不住臊了脸,伸手拨开斐诺环着自己的手臂,留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去,   “我去做饭。”   于是,院子里就剩下斐诺和季小妹大眼对小眼,绿眸对黑眸的站着。   “哥夫?你冷么?”   季小妹见斐诺怔在原地,于是好心的把自己小小的身子塞进斐诺的怀里,仰着白白嫩嫩的小脸道,   “哥夫,你还冷么?”   冷――   斐诺看着季小妹纯净的眼神,忍不住胸口痛了痛。   他的脸面冷――   ……   既然想清楚了要做一个贤惠的夫郎,季灯便正经摆正了心态,除去给斐诺裁衣纳鞋,嘘寒问暖也是日日不缺――虽然才只有两日。甚至还应了斐诺未曾出口的心愿,当晚就主动搬了自己的被褥住进了斐诺的屋里。   眼看着斐诺没有抗拒之意,季灯提着的心这才悄悄放下来,手上松了劲把被褥放下来,仔细把床规整好,同时在心里笑自己果然当初是多想了。   斐诺也是积极的前来帮忙,却是时不时偷瞄一眼少年,嘴角的笑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虽然一张床上仍是两床被子,夜里季灯躺在他身边时也僵硬又拘谨,但同从前相比,已然是极大的进步了。毕竟隔着被子好歹也能先碰碰小手,再假装睡迷糊了搭个腿什么的……   斐诺这两晚睡得十分神清气爽。   只是斐诺欢喜之余,却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总感觉,在两人之间,缺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   不过这都不是问题。   来日方长,总会把缺的这些都一一补全的。   床都睡在一张上面了,盖一个被子还会远么?   一样的道理。   斐诺露出个得意的笑。登陆【言情888 m.yanqing-888.net】看小说,更新快,无弹窗,免费读!   71.第七十一章   正月初九, 商铺开门。只是斐诺这两日正是春风得意,拉着季灯黏黏糊糊,每天晚上也要隔着两层被子闹上许久才肯睡,季灯害羞却也只能随着斐诺去, 以至于要提前准备好的香粉事到临头了还差了那么些。   季灯本还想着提早从床上爬起来能多做一盒是一盒,奈何人还没掀开被子,便又被侧边伸出来的一只手臂搂了回去, 深青色的脑袋紧接着凑过来蹭了蹭,   “不做了不做了,这几天人少,一时半会儿不着急。”   季灯也是哈欠连天,颇为贪恋被窝的温暖,闻言那一点儿挣扎便烟消云散, 顺从的又躺了下去。   迷迷糊糊间,两个脑袋抵在一处沉沉入眠,竟是格外温馨和谐。   只是一番回笼觉睡下去,等两人出门的时候,已然是天光大亮了。   好在算来时节也还在年节中, 铺子开门一般不如往常早, 推迟上一个时辰也是常态。   等二人到铺子的时候, 许多铺子也才刚刚开了门而已。而自家的铺子门口,正站着两个小小的身影, 肩上都背着个颇大的背篓。   季灯远远的瞧见, 便是懊悔的一拍头。忘了还有个男娃今个儿要来了, 竟是叫人家这冷天里等了这许久。   于是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一边掏出钥匙开门,一边抱歉道,   “在外头冻了许久了罢,快进来暖暖身子,怪我怪我,今个儿起的晚了。”   “不打紧的,我们也没来多久。”   高些的男孩回道。   季灯隐隐觉着声音有几分耳熟,回头一看,不由得讶然,   “是你啊。”   跟在后面小跑过来的斐诺顺着季灯的视线看去,不由得眉梢一挑,   “他是你弟弟?”   这会儿人们大多还在走街串巷的拜年遛达,来街上逛的人到底是少数,铺子里自然没什么人。火炉已经被摆在了柜台边,烘的周围都暖洋洋的,人的懒劲儿于是也泛上头来。   季灯烧了茶水出来,递给拘谨坐着的兄弟两个,   “喝上些暖暖身子罢。”   “谢谢您。”   哥哥先同季灯道了谢,这才接过来茶杯,同弟弟一人一杯小口的啄饮着。   斐诺把季灯的手捂在自个儿手里,懒洋洋倚在椅背上挑眉道,   “合着哥哥在我们铺子门口不掏场地费卖鱼不算,弟弟再来我们铺子偷个香粉,这是赖上我们家了?”   哥哥一听,面色便是一白,连忙站了起来,扑通一声对着两人跪了下来。弟弟瞧见,也赶忙跪在哥哥身边。   “哎――”   季灯心软,就要叫起,手上却被斐诺不轻不重的捏了几下,晓得斐诺这是有主张,只好按捺了下来不言语。   只听哥哥道,   “我得幸在您门前卖鱼挣钱无交费用,受您恩惠却不曾回报,舍弟前来偷窃,虽是受人挑唆,却也是恩将仇报。本应任您处置,得您善心,反倒借予我们银钱叫我们治病吃饭,实是无以为报。今天厚颜前来,是想把这些日子打的鱼送来,虽然不值什么钱,也是我们目前仅能做的,您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找个跑腿去无名街唤我们一声,我一定前来尽我所能。谢谢您的大恩大德,祝您长命百岁,生意兴隆。”   说着便带着弟弟用力的磕了个头,将背篓解下放在斐诺二人面前,便要带上弟弟离去。   “等等。”   斐诺慢条斯理的叫住二人,问哥哥道,   “你念过书?”   哥哥不明所以的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道,   “是,跟着先父识过几个字。”   “唤个什么名字?”   “我叫家和,这是舍弟平乐。”   斐诺点点头,却是一挑眉梢嘲讽道,   “你们倒是一走了之,年前答应做一年白工时可是信誓旦旦,我们才借的钱给你,现在这般翻脸不认人,叫我们临时去哪儿找伙计?既然念过书,怎的不晓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道理,竟还不如我这个异域人懂得多。”   “这……”   家和怔愣。斐诺这话的意思是…之前要他们来做伙计是真的?他还以为、他还以为,只是斐诺和季灯的一时善心,说说而已呢。   瞧这两个孩子都愣住了,季灯赶紧把人拉回来,笑道,   “他吓唬你们呢。如果你们没活儿干的话,不如在我这铺子里做个伙计,总比大冬天的凿冰打鱼强的多。”   那滋味儿季灯也是尝过的,大冬天冻的身子僵硬麻木,却还要在刺骨的冰水里捕鱼卖钱,不是穷的揭不开锅,谁愿意做那活儿受那苦去。正因此,季灯才时常在家和这儿顺带买几条鱼带回家去,也算是结个善缘了。   “真的、真的可以么?”   家和先是一怔,随即就是十分的激动,身子竟都微微有些颤抖。小平乐更是已经欢喜的笑弯了眼,拽着哥哥的衣角不住蹦哒。   要是别人这么早拆斐诺的台,斐诺早画个魔法阵扔过去了。奈何这是好不容易拐来的少年,斐诺只好收了那点子骄矜,却仍是居高临下的看着兄弟两个――他虽然瘦弱,可身高是一点儿不输常人的。   “既然识得字,这几日赶快学着把铺子里的活儿做下来,等十五人多起来的时候,若是还撑不起来,你们就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等着到时候连本带利的收钱。”   “哎!”   家和哪儿有不应的,无名街上住着的都是穷困人家,随便搭了个草棚子当作居身之所,平时吃一顿饱饭都是奢侈事儿,遑论能有个稳定的活计,还是在擢莲街上找个活计。   想来纂香苑做伙计的人多了去了,虽然没有工钱,但本就是他们借了斐诺的钱,还钱也是应当的,大不了下工后再去做些别的挣口饭钱也就是了,那三百余文他们省着花,手里这会儿还剩不少,这些钱凑在一处度日应是不成问题的,于是连忙点头答应。   “很好。”   敲打的成效还行,斐诺满意的点点头,   “去转上一圈,把各个香粉名字、功效记下来,有不会的来问,我待会儿抽查。”   “哎!”   家和认真点头,然后便带着平乐从铺子一头开始看起来,念念有词的背着标牌。   斐诺得意的摸了摸下巴,悄悄同季灯耳语道,   “大的当伙计,小的就当跑腿,给火炉添个煤、给客人端个水,就省得你和小妹忙了。识字的伙计,不花一个铜板,还不用给找住处,是不是顶好的?我是不是顶顶聪明的?”   季灯无奈的看他一眼,这几日斐诺简直愈发油嘴滑舌起来,换作是平常人,只怕要吓得退避三舍,但作为夫郎,他是得全盘接受的,于是点头道,   “是是是,只是不给工钱也不合适罢?”   斐诺无所谓的摊了摊手,   “怎的不合适,他们还欠咱们几百文钱,没跟着要利息已经是好心人了。”   季灯还要再说,想想还是住了口。斐诺素来是个有成算的,既然这般说,应当是有他的主意。   ……   趁着铺子这几日客人不太多,季灯便忙着先做些香粉出来补足货数,好在斐诺也有分寸,这几日不再黏得人什么都做不成。季灯在铺子里研磨香料时,他便在街上的铺子转悠几圈,瞧见适合自家铺子的物事便叫伙计送去。   灯哥儿忙着做香粉,他把后顾之忧和这些琐碎之事处理好了,灯哥儿就会轻松些空闲些,就有功夫同他一起赖床了。   想着今个儿早晨的耳鬓厮磨,斐诺不由得回味的眯起了绿瞳,踩在街上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多亏了斐诺,铺中这几日香炉香熏又多了许多,季灯便同家和一起往里面装些香粉挂起来,既能熏香,又能装饰,倘若有客人瞧见了喜欢还能拿去卖,简直一举三得。   除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斐诺着重逛的是香料铺子。   同香粉铺子一样,香料铺在擢莲街上也是有几家的,各家有其特有的上等香料,纂香苑平素的进货在几家都有,斐诺也就都来逛逛。   相较之下,香料铺子里的客人要多些,却大多是街上香粉铺子的掌柜伙计,趁这几天也来进些原料。瞧见纂香苑那个绿眼的汉子慢悠悠的踱步进来,一派闲适滋味,不由得余光就尖了起来。   同行见面,分外眼红。   这话不假。何况纂香苑虽然才来擢莲街不久,却已经有了一批称得上规模的熟客。擢莲街附近的人家拢共就那么多,纂香苑人多了,他们铺子里可不就人少了。   只不过,这姓斐的异域汉子听说是个吃软饭的,纂香苑的铺面、香粉俱都是那小季掌柜亲手操持,倒不想今个儿居然在这儿见着了。   几个伙计掌柜彼此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眼,眼底对斐诺都有几分鄙夷,只是面子上好看,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的打过招呼也就算了。   斐诺笑笑,也假模假样的回了礼过去,便当再看不见这些人。   眼见着斐诺闲庭信步的就要把铺子里逛过一圈仍没个看中的,香料铺的伙计迎上去先拜了个年,这才道,   “斐先生您要些什么?铺子里还有些香料没处理好,来不及摆出来,您同我讲了我去后院给您找找?”   斐诺伸手在筐子里抓了一把白茅花末拈了拈,回头问伙计,   “有炮制好的白茅花么?要原模原样的,不要磨好的。”   伙计连连点头,   “有,有。今年刚开门,许多香料还没来得及磨好,您若要,我这就去给您拿。”   说着就要转身往后院走。登陆【言情888 m.yanqing-888.net】看小说,更新快,无弹窗,免费读!   72.第七十二章   斐诺颔首把人叫住,   “不急, 不急, 我要的香料多, 能否同你一起去后院瞧瞧,有合适的直接给我称了斤两送到铺子里便是。”   伙计迟疑的挠了挠头,不由得看向自家掌柜的, 陆掌柜略一思索,颔首应了。   虽说大师傅炮制香料的手艺是不外传的秘密, 但真正要藏着掖着的自然不会轻易露于人前,后院的给内行人瞧瞧也是无伤大雅的。   眼见着斐诺跟着伙计掀开帘子进了后院, 冰露阁的掌柜呵呵笑着捋了捋胡子,   “堂堂个汉子,竟然要夫郎养活。我读书少, 见识也少, 不晓得异域竟然有如此风俗”   周围的掌柜伙计面上跟着便露了几分嘲讽之意。   “不过, ”   迎楹阁的大师傅道,   “他家的夫郎确实有几分本事, 香粉做的也上得了台面。还有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木盒, 虽是走了旁门左道, 却也实在招了不少客人, 我家东家寻了这燿阳城里手艺最好的大师傅, 竟也做不出他家的七成风韵来。”   “哎――”   冰露阁的不赞同的摇了摇头,   “怎能妄自菲薄, 一个哥儿, 顶了天也就能做到眼下这地步而已,虽然有个汉子,却是个没出息的。盒子做的再精致,纂香苑也是一家卖香粉的铺子,总不能靠着盒子做生意。”   迎楹阁的人但笑不语,低头抓了一把香料似乎仔细打量的模样。这人倒说的好听,街上难道不是他家首先学了纂香苑的主意换了香粉盒子?不过是收效甚微在这儿说酸话而已。   几人说的正起劲,就见通往后院的帘子一掀,伙计乐颠颠的送了那绿眼的汉子出来,   “您放心,我们一装完马上就给您送过去。”   斐诺颔首,云淡风轻的出了门自又去逛,脚上踩着的一双月色锦纹厚底靴在门口的煦光下颇为耀眼。   “看来纂香苑生意确实红火哪。”   不知是谁这般念叨了一句。   其他人收回眼神,心里更是一番复杂。   可不,那月色锦一尺便要半贯钱,他们虽然是掌柜或者大师傅,挣得钱也不少,可却也是不舍得拿来做靴子沾泥的。若非纂香苑生意红火,那小季掌柜怎敢拿来给自家相公做靴子。   斐诺可全然不晓得后面一帮人又如何暗自猜测无端发酸,他今个儿特意换上了季灯亲手给他裁剪的墨绿衣衫,脚上蹬的也是季灯亲手纳的靴子,今个儿又恰好是个晴天,走在街上可不是春风得意。   若非街上人太多,只怕脚步轻快的都要踩个魔法阵上天了。   待回到纂香苑,季灯正坐在柜台后面细细研磨着一碗丁香,瞧见斐诺回来了便宛然一笑,   “逛回来了?外头日头可好罢?穿这件是不是有些热了?”   说着季灯便从柜台后面绕出来,立到斐诺身边道,   “不然去隔间换上身,晚上回家的时候再换上厚的。”   这墨绿衣衫是做来过年穿的不错,只是这几日日头好,季灯怕斐诺热着了,便每日出门的时候专门带上件薄些的叫斐诺好换。   斐诺低头,看着才及自己胸膛的少年,墨绿的瞳孔欢喜的弯了弯,   “不热,正正好。”   说着,伸手拉起季灯的手包在自己掌心,一下一下给揉着少年的手腕掌肚,   “这半天歇息没?做一会儿得歇一阵儿才行,不然手要疼了。”   旁边擦拭着柜台的家和瞧见,立即很有眼色的拉上懵懂的平乐去了另一边忙,把地方让给两人。   虽然并没有得到二人的半分注意。   季灯先是羞涩的抽了抽手腕,果不其然没抽动,便索性由着斐诺去,闻声回道,   “歇了歇了。刚刚陆掌柜家的伙计又送来了好多香料,我便歇了一会儿,只是这些香料我瞧着也太多了些罢?”   不是季灯心疼银钱,实是除去陆掌柜这家的,还有别家香料铺,一家送来七八袋香料,加在一起便不是个小数目,隔间里放的满满当当,简直连个落脚地儿都要没了。一想着要把一个屋子的香料全都磨成香粉,饶是季灯再有热情,也要被吓得冷静几分。   斐诺轻笑一声,捏了捏少年软绵绵的手心,   “放心罢,照咱们那天的商量,我保证不出一月就能尽数给你换成银钱。”   那天?   哪天?   季灯茫然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约莫是收到李氏信的那日,面上不由得闪过一丝赧意。然而很快便想起了斐诺那日同他讲的盘算,只是仍有几分犹疑,   “我觉着是个好主意,只是这么多香料,全用去…太多了罢?”   斐诺神秘的眨了眨眼,但笑不语。   ……   季灯虽不晓得斐诺如何这般自信,但既然他有把握,便也全心信任他。   这是一个好夫郎该做的。   年节最后热闹的一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等到第二天煦光临照,百姓们便要恢复到日常的活计中去,为养家糊口而奔波辛劳。因而,最后一日的元宵节也就尤为热闹,父母子女、未婚夫妻、至交好友皆出门来逛,等着晚上更加热闹的灯街。   燿阳城算得上大安一座繁华城市,元宵节当晚的灯展也就尤为隆重。从前两三日起,便有灯铺和小摊零零散散的在街上摆了灯,早早的渲染了过节的气氛。   纂香苑里算上季小妹,拢共就五个人,除了斐诺和勉强称得上成年的季灯,俱都是半大不大的孩子。   斐诺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叭叭响,索性跟着季灯提主意,想提前半天关了铺子放了假。   季灯略一思索,便很是痛快的应了,还给了家和平乐兄弟一人两文钱,连带着季小妹也有。虽然不多,却当个节日喜庆。   家和兄弟两个于是又感激的给季灯磕了个头,这才道着谢回家去了。   没了闲杂人等,斐诺畅快不少,只是却还有个季小妹。不过季小妹人矮腿短,牵在季灯手中打眼看去便瞧不见,四舍五入也算是只有两个人共游灯街。   说是灯街,其实就是燿阳城里的各个街道而已,只不过此时都已经挂上了或大或小、或精致动人或憨态可掬的灯,有纸糊的,也有竹篾编的,还有拿木头刻了出来的,价钱随着材料和手艺走,有几十两一盏的,也有十来文一盏的。   若是嫌银钱俗气,又自负有几分才气,也可以以猜灯谜的文雅方式换灯来。倒是书生们在心怡的姑娘小哥儿面前露一手的不二之选。   天幕隐隐沉下,街上一盏一盏灯接连亮起,很快就将整条街点亮。醺黄的灯下,瞧人也是别有风味的。   斐诺一手牵着夫郎,季灯手里牵着季小妹,三人便这般同游在街上。往日熟悉的擢莲街今晚尤为不同,季灯不禁顿足,踮起几分脚尖,望着远处的街景赞叹道,   “真美。”   斐诺浅笑,正想凑到耳边讲一句,就突然听得季小妹在一旁不断蹦哒,   “哥哥哥哥!小妹也要看!小妹也要看!”   季小妹人小,心眼儿可不小,晓得哥夫中看不中用,抱不起来她,于是只一个劲儿拉着季灯的手撒娇。   “好好好――”   季灯宠溺的一把把季小妹抱起在怀里,   “能瞧见了罢?有喜欢的灯么?哥哥给你买一盏。”   季河夫夫接连逝世后的灯节,先不说季灯兄妹去不得县城要在家干活,就是在村里瞧见别家孩子拿着的灯,心里也是羡慕的紧。如今既然手中充裕了,自然要好好补一下当年缺憾才好。   季小妹乐得连连点头,牙不见眼的指着远处道,   “哥哥,那盏灯好好看哪!”   季灯打眼瞧去,只见是一盏四四方方、有尺长的纸灯,每一面上都挥着不同的景象,春夏秋冬,鸟鸣兔跃,更是不要人动便能自己慢悠悠的转着。   于是抱紧了季小妹笑道,   “好,我们去瞧瞧那盏灯,阿诺?”   斐诺才因着季灯为了抱季小妹而把手从自己掌心挣脱而咬牙暗瞪季小妹,就见季灯忽然转头看来,面上立即换了一派温柔缱绻模样,   “好啊。”   好在虽然牵不成手,反倒让斐诺更能光明正大的伸手护在季灯身周,手臂只要微微环紧,季灯就不得不倚在斐诺怀中,呼吸可闻。   斐诺暗自乐得不行,面上却还一派正经,   “街上人多,别挤散了。”   “哎、哎――”   季灯喏喏应道,顿时对那灯的注意力也散了几分。   但很快,季小妹就看腻眼前这一盏灯了,在季小妹叽叽喳喳下,季灯又不得不抱着季小妹前往人群中另一边儿,去看一盏美人灯。   “哥哥、哥哥,小妹想要――”   季小妹迫不及待的探身前去,倒教季灯一时险些托不住。季小妹已不是从前那副瘦弱的样子,季灯也已经不能像从前那般抱着轻松了,于是只好把季小妹放下来牵在手里,仔细叮嘱道,   “千万拉紧哥哥的手,不准乱跑晓得了么,不然有拍花子把你抓走了去,就再也见不到哥哥哥夫了。”   “嗯嗯嗯!”   季小妹欢快的点头应着,到底听进去多少也不晓得,只乐颠颠的抓着季灯的手奋力向前。   季灯便赶忙跟上。   斐诺见不得季灯满心满眼都是季小妹,酸的咬了咬后槽牙,手上一使劲,便把季灯往自己怀里靠的更紧。   大半个身子都在那温热的怀里头,季灯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旋即却是强让自己按捺下来。   瞅瞅街边那相携而过的夫妻便知晓,这是夫郎该做的。登陆【言情888 m.yanqing-888.net】看小说,更新快,无弹窗,免费读!   73.第七十三章 (小修)   只是嘴上说着违心,待斐诺这般拥着他走过半条灯街, 季灯早已忘了什么『该不该』, 舒舒服服的倚在斐诺的怀中, 瞧见自个儿喜欢的灯,也下意识的拽拽斐诺的衣袖,   “咱们去瞧瞧那个罢, 我瞧着挺有意思的。”   斐诺当然无不应,拥着人隔开人海向那头走去。   这是一盏木灯, 雕刻精致,镂空花纹中流出缕缕醺黄的光, 瞧着也颇可爱。但最引人瞩目的还当是其四角垂下来的小珠串,风一吹,或是拿着的手不稳了, 珠串便要晃起, 还伴有铃铃响声, 很是新奇。   季小妹早先跑了半天,手里也得了盏心怡的美人灯, 这会儿兴致便下来几分, 因此乖乖的抓着季灯的手跟着走, 等着看完这盏灯回家睡觉。   至于送了季小妹回家之后要不要再来逛一逛两个人的灯街, 那就是斐诺的思量了。   季灯却是才正在兴头上, 仔细瞧着面前的灯, 尤其是在风中清脆作响的四角小珠串, 真是喜欢极了, 忍不住侧脸看向斐诺,   “阿诺……”   被这么双含羞带怯又满怀期待的眼看着,斐诺哪有不应的理儿,当下便摸了银子塞给摊主,回手便要去拿这盏灯,孰料突然从斜旁伸出一柄扇子挡住了手的去路。   墨绿色的瞳孔顿时一眯,饱含不善和威胁之意的眼神便顺着扇柄看过去。   是个穿着锦衣华裳的公子哥儿,仍是冬日却穿着单薄,还拿了把扇子一派风流。不过一瞧旁边还跟着个小哥儿,这番做派也就不难懂。   斐诺却是轻蔑的哼笑一声,他家灯哥儿可不舍得让他在这寒天里头冻着,这人却还得主动穿成这样才能讨人欢心。   相较之下,高低立判。   斐诺心中如何自得来人尚不知,只展了扇子一派风流的在面前晃了晃,这才道,   “这良辰美景,银钱换灯岂不落了窠臼,正巧在下也看中了这盏灯欲讨美人欢心,不若咱两个一同猜一猜这灯谜,谁猜中了谁得,如何?”   斐诺眼光也不扫那书生一眼,兀自拿了灯放在季灯手心,   “走罢,咱们回家。”   送了小妹再出来逛二人世界。   虽然对这书生颇多鄙夷,但人家两个一同出游到底还是让斐诺心生几分羡慕,只想着赶紧把季小妹送回家去。   那摊主瞧见手里的银子稳当了,也乐呵呵的把银子往怀里一揣。虽说猜灯谜也要铜板,但到底只是个卖灯的噱头,哪里能同卖灯挣得银钱多。   相较之下,三方里就只有个书生没能得偿所愿了。   书生自然不乐意,面色一僵,随即就不乐意的伸手拦了人,   “怎的我好声好气同你讲,你竟这般无礼?”   斐诺抬手拨开那人手臂,冷笑道,   “我们先来你们后到不说,就是我已经掏了银子,你凭的叫我到手的灯不要,反去同你猜劳什子灯谜,不就是你自诩才高八斗想出个风头,拿我们夫夫来做个筏子,究竟是谁无礼,你自己应当心里有数才是。”   说着便再不客气,拥着季灯离去,留下在后头跳脚的书生。   “不打紧的,”   却是身边跟着的小哥儿出了声,   “别的灯也精致有趣的很,我们再去瞧瞧那边的罢。刚刚那汉子虽然无礼了些,可说来也是为了他家夫郎,咱们退一步也是成人之美。”   说着,小哥儿抬起头来抿唇一笑,兜帽下的小脸嫩生生的,右眼眼角下还有颗惹人怜的泪痣,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   小哥儿都这般说了,书生自然乐得有台阶下,当时便连连笑道,   “鸣笙言之有理,就当咱们今天成人之美了。只可惜你瞧中的这灯被人拿走了…这般罢,公子我今个儿多送鸣笙一盏,且做赔罪如何?”   “那便谢过公子了。”   声音宛转如莺啼出谷,真真比姑娘家还要好听几分。   却说这头,斐诺三人若想回家,还得原路返回,便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人海求生。季灯一手提着灯护在胸前,一手牵紧季小妹在他同斐诺中间,自个儿又被斐诺圈在怀里,三人便这般一路往家走去。   “那人真可笑。”   季灯现在想来也是不平,明明是斐诺先买来给他的,那书生倒好,冠冕堂皇的扯了一大堆,不就是想截胡,还是个读书人,都不比他这个农家小哥儿明事理。   斐诺倒不想季灯这般气愤,当下连连安慰,   “理他作甚,瞧这灯多有意思,待会儿送了小妹回家,咱两个再出来转转?”   最后一句话,斐诺是贴在季灯耳边讲的。   季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酥酥麻麻的感觉一瞬传遍全身,可想了想斐诺描绘的场景――两个人一起在灯街上走过,街上灯火通明,人潮中对对情人,季灯到底抵不过诱惑,颔首应了声。   斐诺顿时大喜,看着如小鸡啄米般困的不住点头的季小妹也喜不自禁,   “让我抱着她罢,她困了只怕走不动。”   视线灼灼,季灯忍不住侧了侧脸躲避,将灯递给斐诺提着,却是一把把季小妹抱起在怀里,   “我来罢。”   十分委婉的避过了斐诺伸来的手。真让斐诺抱了,只怕一大一小都要栽到地上去。   斐诺也不在意,乐颠颠的提着灯护在季灯身旁。   孰料季小妹却是扭着身子不乐意了,   “小妹已经是大孩子了,不要哥哥抱。”   季灯瞧这小女娃别扭的模样不禁失笑,只得任她去,   “好,大孩子自己走。”   擢莲街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然在这等盛节里因着人潮熙攘却是寸步难行,三人走了许久却离家仍有一段距离。   照这般,待会儿指不定还来不来得及出门。   斐诺不由得烦躁几分,然侧脸瞧见季灯恬静的小脸,这点儿不耐烦顿时灰飞烟灭。   反正是为了同季灯一起出来逛,眼下也不错。   旁边灼灼的视线季灯自然感受的到,心里也是喜欢这般相处的场景,纵然人多拥挤了些,却也是好时光。于是悄然将身子更向斐诺怀中靠了几分。   斐诺的唇角不由勾起个笑,孰料下一刻便见季灯莫名失去了重心,整个身子向后面的人群间隙倒去,恍然失措间便下意识的向斐诺伸出手来。   斐诺眼神一凝,一把丢了手上叮铃作响的灯,拨开面前人墙,伸手去揽惶然失措睁大了眼的季灯,虽然斐诺也被带的向前踉跄了几步,好险在人倒地前两人搂在了怀里。   然还不待斐诺松口气,忽然听得街上传来一声尖利凄惶的哭声,   “我的儿!有拍花子!拍花子!快来抓拍花子哪!救救我的儿子!”   什么?!   才立稳身子的季灯顿时一惊,低头一瞧自个儿手中,面色霎时煞白如纸,   “小妹,小妹,小妹!”   季灯仓惶的抓住斐诺,哆嗦着嘴唇道,   “阿诺,小妹不见了,小妹!拍花子!肯定是拍花子,肯定是刚刚!对!肯定是刚刚!”   季灯兀自喃喃了两句,便慌张的拨开斐诺的手要去寻季小妹。   “小妹!小妹!”   季灯环视着周围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犹如暴雨前压下的黑云,根本瞧不到哪边有季小妹的痕迹。季灯哆嗦着身子,仓惶无措的立在原地,   “有没有人瞧见我的小妹,小妹,小妹――”   喏喏了几声无人应,季灯咬的唇都要出血,却是一扭头就要随便挑一个方向去寻人。   “灯哥儿!”   斐诺咬牙,强行按住激动不已的季灯,   “你先回家,我去寻小妹!”   “我也去!”   季灯像溺水之人抓着救命稻草,攥着斐诺手臂的指尖几乎能在手臂上戳出几个洞来。   “阿诺,我也去!”   “你回家等我…”   话刚出口,斐诺便止了话头。他不曾想大安竟然有该死的拍花子,虽说一般拐孩子,可季灯瞧着也不比孩子大多少,万一回家路上被人绑了可怎么办,到底放在身边安心。当下便应道,   “好,咱们一齐去寻。”   于是回握紧了季灯的手,辨别了一下方向便向前挤去。   周围人一瞧夫夫俩这动静,哪儿还能不晓得街上有拍花子,刚刚这夫郎手里还牵着个女娃,一眨眼就不见了,顿时汗毛倒竖,纷纷抱紧了自家孩子回家去了。然同样的场景发生在擢莲街上好几处,耳边是丢了孩子的父母哭嚎的声音,到处是抱着孩子拼命挤着想回家的父母,还有不知情的人们拥挤着要去看别处的花灯……一时间,街上竟是更加寸步难行。   斐诺牙咬的更紧,拍花子定然算过路线,指不得扭头钻入哪条小巷去再不好寻,偏偏他们还被困在这儿…   眼见季灯满面仓惶,斐诺一狠心,索性无视了周围的人群,抬手将两人兜帽戴好挡住脸,口中便低声念念有词,脚下便蓦然映出一座小型的繁复魔法阵来,在魔法阵的中心,一点绿光莹亮,无数光点包绕纷飞,犹如仙境。   奈何此情此景全然没有人注意到脚底情形,纵然有那么几个,也大多在混乱中同灯火辉光混淆了去,不以为意。   待的魔法阵盘上纷飞的光点倏然聚拢,直直指向一方时,墨绿瞳孔蓦然睁开。   找到了!   “走!”   脚底踩着魔法阵浮起几寸,斐诺伸手一挥,在人群中指着一方扬声道,   “我瞧见了!拍花子往东边的三巷跑了!”登陆【言情888 m.yanqing-888.net】看小说,更新快,无弹窗,免费读!   74.第七十四章   因着魔咒的缘故, 斐诺的声音被含糊了声线远远传荡在整条街上,丢了孩子的一听, 顿时也顾不得消息是真是假,急急忙忙的往东边儿的巷子跑,   “好心人让一让罢,我要去寻我家姑娘!”   “别挡道!都给我让开!”   “我的儿!天杀的拍花子!”   “都让让罢,让人家先过!”   途中固然有被踩了脚的推了身的,只都体谅一片父母心, 也都不放在心上, 顶多暗自嘟囔两句倒霉,甚至还有那好心的主动把自己手里的灯递给急急忙忙往过跑的人。   只是瞧见有人往东边儿跑,少不得要帮着把路让出来。官府也很快收到了动静派了一队捕快赶过来, 一个个举着个火把,映亮了一条路,   “拐子在哪儿?”   “东三巷!”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在擢莲街上。   “走!”   捕头一挥手中火把,直直指向东三巷, 身后的捕快于是跟着捕头一路赶过去。   一时间, 虽然擢莲街上仍乱糟糟的,但隐隐可见人群中数条不成形的路, 其间火把灯笼断断续续却又飞快移动,移动的终点指向――东三巷。   这边儿路好容易通了,斐诺同季灯却早已不见了。早在人们还在好心让路时, 斐诺便一把将心急如焚的季灯搂在怀里一齐踩在了魔法阵上, 周身立时把旁人隔开几寸, 虽不宽敞,但容斐诺二人跑过去是畅通无阻的了。   待得捕快初初赶到擢莲街上时,斐诺已然带的季灯追到了拍花子门口,   “就是这儿!”   斐诺拉着季灯,一手撩起袍角,镌刻着苍绿魔法阵的靴子便一脚恨恨的踢在了一家木门上,木门应声而倒,惊出了满屋的人。   “这边儿!”   刚进东三巷的捕快听见这番大动静,立时便往过赶来,然离斐诺二人却仍有一段距离,按大安人的脚程,怎么还得要一刻钟。   只是眼下,木门被踹开后,面对着斐诺季灯二人的,从屋中涌出来的,却是足足十几号人。   其中或汉子或妇女,俱都不善的盯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季灯咽了咽口水,却是一派坚定。看来这儿就是拍花子的老窝,小妹极有可能被带到这里来,他是拼了命也要把小妹救回去的。何况坚持一下,捕快就要过来了。   这边季灯心里稍安,那边为首的汉子却是恶狠狠的瞪着斐诺。   奶奶的!往常东放把火西敲个墙连哄带抢的抓来几个孩子,这黑灯瞎火的捕快和父母哪里找的见,偏偏今个儿遇上个狗鼻子,这么快就把官府的人招过来,听这动静,只怕怎么也有一二十人,一个不注意,他们今天就全都得栽在这儿!   汉子一咬牙一挥手,   “给我上!”   立时便应声而出三五个汉子,气势汹汹的拿着棍棒向斐诺冲来,其他人却是趁机或抱或扛或拽着个孩子急急忙忙往后院跑去,只怕有后门能通往别的藏身之处。   “小妹!”   季灯早在门口就心急的一把拉下了斗篷,眼尖的四处巡看着,祈盼能瞧见季小妹的身影,眼见着院中的拍花子抱着拐来的孩子四散出逃,顿时心急起来。奈何那几个打手汉子已经气势汹汹的冲到面前来了,季灯向前一步就要挡在斐诺面前。   斐诺体弱,挨一下定然不行…   电光火石间,季灯已然做好了打算,拔下了发髻上的木簪紧紧握在掌心等着给来者出其不备的一击。然还不待季灯动手,耳边突然一道风刃擦过,季灯尚未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就听得面前几人已然惨叫几声栽倒在地,抽搐了几下手脚,便再也爬不起来。   瞳孔猛然放大,季灯正要仔细去看,却被手上传来的力度拉着往前跑。   是斐诺。   再一愣神,又是什么东西迅速刺中又拔出的声音入耳,仿佛还能听到什么喷溅而出,鼻尖甚至还能嗅到些铁锈腥味,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倒地的动静,然而季灯却始终没有听到哪怕一声惨叫。   所以这是……   季灯不自觉抖了抖长睫,黑色的瞳孔中尽是慌乱怔然。然而这些事发生的太快,几乎只在瞬息之间,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斐诺抱在怀里带着跑出一截儿去。   那汉子闻声一回头,却已经连一个站着的身影都瞧不见,纵使黑灯瞎火,也本能的有了不好的预感,凭着直觉奋力跑出。   “阿诺,小妹呢?”   季灯被斐诺拉着跑,却是不晓得为什么要去追那汉子,又心急季小妹是不是在院里。   “在他手里。”   斐诺回答一句,把季灯抱得更紧,脚下魔法阵载着二人疾速向前旋转着。虽然这处较街上昏暗许多,然魔法阵的亮度也暗了许多,加之季灯一心在前面夺命狂奔的汉子身上,一时竟也没有注意到。   得了回答,季灯便安了心,不再说话分心,只一心同斐诺跑着去追前面的汉子。不晓得是汉子抱了个孩子跑的慢的缘故,还是自己受了惊感官迟钝,季灯觉着自己明明没有跑了几步,抱着小妹的汉子却已近在咫尺。   此时斐诺二人已然追着汉子近了一条乌黑麻漆的小道,许是住的人少,又或是都出去街上看灯还没回来,总之空无几人,寂静的很,奔跑的脚步声也就尤为清晰明显,慌乱无章,一如主人的心境。   眼见后面的两人就要追上来,再想想瞬息间就瘫倒在地生死不知的同伙,为首的汉子一咬牙,便将身上的孩子随手一扔,看准一个拐弯便钻了进去。   孩子没了可以再拐,万一被官差抓住了可是没活路。等哪日他再回来,非要找这两个坏他好事的东西好好算账!   汉子这法子确实有效,季灯一见他身上的孩子被抛了下来,惊叫一声便扑上去寻摸,   “小妹!”   摔在地上的正是昏迷过去的季小妹,季灯急急先摸过一遍没有摸见伤口,这才猛然松了一口气,又劫后余生的将季小妹紧紧抱在怀中,   “哥哥带你回家。”   能把小妹寻回来已是不易,剩下的他们这些升斗小民便是有心无力。不过听声响官差应当就要到了,他们可以帮着给指个路,好把这些丧尽天良的拍花子抓进牢里去。   季灯心下安稳了三分,就要抬头唤斐诺,哪想斐诺竟已直直冲向前去,径自朝着那汉子的方向隐入黑暗。   “阿诺!”   季灯着急惊叫一声,   “阿诺,快回来!”   就斐诺脆弱的身躯,怎么同那身高体壮的汉子打。   季灯心急如焚,却又抱着季小妹不知该进该退,一时竟急得在原地不住跺脚。   木簪在季灯身上,哪怕没有刻魔法阵,好歹也能即时传送魔咒,斐诺也就能心无旁骛的去追那汉子。   从一开始,斐诺就没打算让这群拍花子留下一个活口。   哪怕有一个瞧见了他和季灯的模样,也少不得要给他们平静的生活惹来麻烦。   何况他的模样在大安也算是个显眼的,瞧过一眼必然记得住,斐诺不愿冒哪怕一点风险。   这么一想,脚下魔法阵旋转便更快了几分,很快就追到了大汉身后。   大汉回头一瞧,原本还在数米外的人竟已只有数步之遥,身上更是突然钻出数条弯弯曲曲的东西来,大汉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慌不择路冲进了一条拐弯。或许是善恶终有报,竟是一条死胡同。   这就方便关门打狗了。   一步一步,斐诺身着长衫斗篷,慢悠悠的向大汉逼近。除去那鼻高眼深的模样,倒也像是大安哪个世家出来的公子哥儿,通身的气度让谁瞧了都要忍不住赞一声。除了……   为首的大汉蜷缩在阴暗潮湿的石板地上,手脚并用的拼命向后缩去,摇头如拨浪鼓,结结巴巴的看着眼前一派清贵的人却是带了哭音,   “求求您,饶我一条生路罢,我保证,我再也不做这档子伤天害理的事儿了,我求求您,我求求您。”   斐诺并不言语,只是又向前迈了一步,脚后的月色里映出七八条手指粗细的藤蔓的影子,正张牙舞爪的翻动着,凶狠妖异的模样犹似妖魔。藤蔓尖端还有红色的血液正顺势而下,一滴一滴滴在石板上,嘀嗒的声响犹如声声催命钟。   汉子晓得,那都是他的同伙身上的血。只怕是还没出院子,就尽数丧命于这怪物之手。也不晓得他们犯了什么煞,竟招惹到这个怪物!汉子惊恐万分的抽搐了几下,又手脚并用的往后爬了两下,涕泗横流的哀求道,   “我求求您了,我求求您了…”   一只手却是在黑暗里悄悄摸向了怀里,握住刀柄便突然一蹬脚一借力便直直扑向斐诺,尖刀直冲斐诺心口,   “去死罢,妖孽!”   眼见着就要得手,汉子不禁露出个得意的笑,却在下一秒,身躯猛然被数道藤蔓贯穿,血液喷溅而出,模糊了月色。   被藤蔓悬在空中的汉子最后不甘的抽搐了两下,终是没了动静垂下头去。   斐诺轻笑一声,指尖一挑,藤蔓便尽数收回藏好在袖口,汉子残破的身躯蓦然掉落在石板地上,喉咙处的血液还在汩汩流动,蔓延过黑暗与光明的界限,在月色下分外妖异。登陆【言情888 m.yanqing-888.net】看小说,更新快,无弹窗,免费读!   75.第七十五章   “可怜。”   斐诺似叹息, 清冷的眼神扫过那具了无生气的躯体,不带蔑视, 有的仅仅是无情,甚至是几分嫌恶的避开了血液,别沾到灯哥儿给他纳的靴子才是。   在诺亚,弱肉强食是常态。既然这汉子犯到了他手里,死也是怨不得他的。只是大安更讲究律法及人情,免不得要他多思量一番。不过眼下有可能见过他和季灯兄妹的人都殒了命, 尾巴也就扫净了, 接下来只要交待灯哥儿和小妹再不要提起今日之事,等着风头过去便是。   盘算都做好了,斐诺挺直的身子就忍不住猛然弯下来, 大口的吸了几口气缓解窒息之感。到底是不如从前,这么点功夫而已, 竟然就让他濒临透支。   唇角露了些苦笑,但想着还在后头等着自己的季灯, 斐诺强打起精神站直身子, 回头转身,正正对上季灯睁大的双眼。   唇角的笑蓦然僵在了那里。   “灯、灯哥儿。”   斐诺嗓音干涩, 有如失声。   季灯是什么时候来的。   瞧见他的藤蔓没有。   他是想把真实的自己展现给季灯瞧不错,却绝没想象过会是在这等情况下。   这等…身后摆着具形容可怖的尸体,季灯面带茫然和惧意的模样。   一时间, 斐诺竟不敢去瞧季灯的脸, 自欺欺人的转开了视线落在季灯脚下铺满月光的石板地上。   灯哥儿…他会怕么?   斐诺抿紧了唇, 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攥了攥,却到底败于僵硬的指节,僵硬的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诺亚人…本来就同大安人有许多不同的地方,不仅仅是相貌,更多的是思想。他早就做好要让灯哥儿接受他全部的打算,却不曾想没能循序渐进而是这般突然。   斐诺缓缓闭了眼,再睁开时里面便净是坚定。   哪怕灯哥儿退缩,也不过是一时。先前季灯也躲过他,不是都肯同他在一起了。何况他们现在还睡在一张床上,夜里耳鬓厮磨一番,情分便能一日千里,同往常相比已然便宜许多了。更何况,晓得了他魔法师的身份,灯哥儿说不得会更加亲近他才是。   不然现在灯哥儿就不会没有惊惶跑开,而是立在这里等他解释。   “灯哥儿――”   心里有了底,斐诺便抬头看去,然季灯蓦然一颤,似是回神,连带着怀中抱着的昏昏沉沉的季小妹也是一颤。   “灯哥儿――”   斐诺又巴巴的唤道。   然还不待季灯说什么,远方已然传来声响,   “去瞧瞧那边还有没有!”   却是季灯蓦然先动了,压低着嗓门道,   “快走!”   斐诺一怔,随即便是一喜,撑着透支的身子大步追上前,跟在季灯身后急急走着小路摸黑往家去。   一路上,季灯抱着季小妹疾步走在前面,斐诺落在后面,撑着虚弱的身躯尽力跟上季灯的脚步。   等到转过几个弯,那条小巷早已被远远的甩下,家门口近在眼前,季灯越走越快。斐诺落在后面苦笑不已,却也不敢在这会儿撒娇卖乖,只尽力撑着往家走去,却到底被季灯落的越来越远,眼看着就差了二三十米出去。   季灯却蒙着头快走,全然不曾注意到身后。   诚然,季灯走得这么快多少是有几分不想瞧见斐诺的原因。   平素温和会耍小脾气的阿诺,睡在他枕边同他讲着羞人情话同他耳鬓厮磨的阿诺,竟然会杀人。   当季灯抱着季小妹急急追过去的时候,已然瞧见血液蔓延在冰寒的石板地上,在月色下隐隐发黑,尤为可怖。斐诺立在那里,半个身子隐在黑暗里,暴露在月光下的半张脸上却是冷漠又嫌恶。   季灯不晓得自己看见这样的斐诺时有没有怯意,但茫然是肯定的。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斐诺。   不是因为斐诺杀了人,季灯自己也恨不得把这些拍花子千刀万剐,他只是心惊于,斐诺那样的……   陌生。   季灯抱着季小妹的手紧了几分,余光不由得向后扫了扫,隐隐约约瞧见斐诺的身形。   一瞬间,季灯的思绪完全空白。   到底哪个是真实的斐诺?   平素的温和莫不是在哄骗他?   这样利落的就杀了这么多的人,没有怯意却是冷漠,平素明明连个菜篮子也提不起来的……   斐诺究竟是个什么出身?   季灯心里很乱,冻的发白的唇咬的更是失了血色。   然而在听到捕快在远处的动静,季灯第一反应是不能让捕快瞧见现在的斐诺。否则尸体就在这儿,哪怕法外人情,哪怕拍花子都该死,斐诺也免不了牢狱之灾。   何况除了死在这儿的汉子,只怕小院里的那些也没能留了活口下来。   季灯想着鼻尖嗅到过的血腥味,抿了抿唇,却还是打定了主意。   今天的事儿还是回去就三缄其口的好,万一有捕快上门来问,就一概推说不晓得,去逛了逛街就早早的回家来陪小妹睡觉好了。   无论如何,他是不会让斐诺被抓进牢里去的。   等季灯打定主意,家门口也到了。奈何季灯两手抱着季小妹,没法儿掏钥匙,只好停在家门口等着斐诺过来开门。   然而等了一阵儿,也没听见斐诺过来的脚步声,季灯忍着不自在和犹疑回头去瞧,却蓦然瞧见十来米外趴着个人,不是斐诺又是哪个?   季灯一瞬吓得险些魂都飞了,以为是刚刚打斗时受了伤,哪里还记得刚刚的满腹心思,赶紧跑过去探了探斐诺的鼻息,   “阿诺,阿诺,醒醒,阿诺,你怎么了?”   斐诺倒在地上,季灯这才瞧见他苍白如纸的面色,似在昏迷中也不舒服,眉头蹙起,长睫时而不安的抖动一下。饶是季灯在旁边唤了几声,却也没有动静。   季灯一时也顾不得其它,回头看一眼近在咫尺的家门,一咬牙先使劲儿把季小妹扛在肩头掏了钥匙开门,把季小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又急急忙忙跑出来,从斐诺肩下搀住他的胳膊,顶着他的胸膛试着把人背到自己的背上。   然而季灯再怎么有劲儿,也终归是个小哥儿,在体型上同汉子还是有差异,尝试了几次也没能如愿把斐诺背起来。   季灯喘了几口气,呼出的白雾很快模糊了视线,季灯看着巷口两边亮起的几户人家,咬了咬牙,到底还是没有去敲门,只是拽紧了斐诺的衣袖,脚上一蹬劲儿,歪歪倒倒的扶着斐诺站了起来,一步深一步浅的往家走去。   斐家大门有个脚踝高的门槛,放在平素自然不打紧,眼下对于季灯而言却是不能再难的难关。斐诺虽然瘦弱,却是手长腿长,一个不注意就被门槛绊了一跤,连带费劲搀扶着他的季灯也跟着扑在了地上。   还不待摔的七荤八素的季灯爬起身来,就听得街坊邻居似有听了动静出门来看的,季灯心下一惊,连忙挣扎着爬起来轻手轻脚的关好门,这才松了口气,回头瞧见趴在地上的斐诺,又咬着牙使劲儿把人扶起来,歪歪扭扭的朝屋里走去。   待得终于挪到了床边,季灯心劲儿一松,两人便一起倒在床上。好在床上铺着的褥子厚,也不怕磕着。   季灯倒在床上歇了两口气,这才挣扎着爬起来把斐诺摆正,剥了衣裳盖好被子。   探一探斐诺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没觉着发热,检查了一番周身,也没有瞧见什么伤口,季灯松了一口气。然瞧着斐诺苍白的脸色,季灯还是忍不住担心,担心之余却又有些犹疑。   刚刚还能轻而易举的取人性命,现在便又成了这副虚弱的模样,若不是斐诺确实面色惨白的令人心惊,季灯真想问问他是不是装来博取同情的。   呆呆的在床头坐了一会儿,季灯又打起精神来,小妹还在另一间屋子里躺着,容不得他松懈。摆过帕子伺候着季小妹和斐诺擦过了,确认两人都只是昏睡过去,季灯总算能松快下来,简单的收拾了自己一番,却是熟门熟路的躺在了斐诺的身边。   感受着枕边人微凉的呼吸,季灯抿了唇,睁眼盯着房顶的横梁发呆,直到天边微亮,季灯才隐隐约约有了困意睡了过去。   ……   一觉醒来,季灯便被刺眼的白光晃了眼,忍不住伸手挡了挡,昨日种种却是在下一刻尽数回拢到脑海。   拍花子…   季灯猛然坐起身来,掀了被子就要去隔壁瞧瞧季小妹,却感受到身边传来的压力。扭头一瞧,斐诺仍睡得昏沉不醒。   季灯抿了抿唇,下地汲了鞋先去隔壁看过季小妹,奈何季小妹竟也睡到这会儿还不醒。   季灯不由得慌了神,于是急急忙忙出门请了个大夫回来。   大夫切脉诊治过一番,提笔写下一张药方,   “不打紧,只是中了些迷药,尽管让睡起来就是了,如若还担心,这副药抓来一日一副,吃上三天安安神也就是了。”   季灯松下气来,就听得大夫问,   “你家孩子莫不是昨晚也被拍花子抓去了?不然怎的能中了迷药。”登陆【言情888 m.yanqing-888.net】看小说,更新快,无弹窗,免费读!   76.第七十六章   季灯面色一凛, 含糊着试探道,   “嗯…昨晚好像是有几个孩子被拐了。”   大夫也没注意,收拾着药箱颔首道,   “是啊,所幸后面全寻回来了, 还听说抓到的拍花子一个都没活, 丢的孩子也尽数全头全尾,除了受些惊吓再没什么,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说到此处,大夫忍不住感叹,   “真是万幸万幸,以往被拐走的孩子哪儿有这么好寻回的,这次真是老天有眼, 听说那些拐子死相可怖,又有人瞧见曾有奇光闪过,应当是天谴。就是不晓得是真是假了。”   季灯听得心惊肉跳,面上却还是强作了镇定含糊的应了两句,又拉住了要走的大夫,   “我家那口子身子也不爽利,麻烦您也瞧瞧罢。”   出诊有诊金, 大夫自然无不可,随着季灯去了隔壁, 伸手探了探斐诺的脉, 却是皱起了眉头, 沉吟许久才道,   “这脉象颇为怪异,一时我竟也瞧不出是个怎么回事。”   季灯担心道,   “那有大碍么,大夫?”   大夫又掀了掀斐诺的眼睑,询问了两句,   “他平素身体怎么样?”   季灯立时想到昨晚,却垂了垂眉眼,   “不好,平日里惧冷,身子骨也不怎么结实。”   大夫了然的颔首,   “约莫是先天不足,最近又着了凉,这才病倒,倒也没别的法子,注意保暖,吃好喝好养着就是了。”   “谢谢大夫。”   季灯拿好药方子,送了大夫出门回来,就见躺在床上的斐诺已然睁了眼,墨绿的瞳孔正直直瞧着他。   “灯哥儿――”   斐诺躺在床上,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冲着季灯,   “来。”   季灯抿了抿唇,瞧着他虚弱苍白的脸色,到底还是走了过去,坐在床边却是不言语。   斐诺抬手,握住季灯的手贴在自己脸庞,执着的看着季灯,   “灯哥儿,别怕我,好么?”   季灯低着头别开视线,不作言语。   斐诺心沉了沉,撑着床铺坐起半截身来,就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已然气喘吁吁。   季灯终是忍不住,伸手拿了枕头垫在他身后,又给斐诺拉了拉被子。   斐诺知他疑惑惊惧,抓住季灯的手贴在自己胸口,满眼坦诚,   “灯哥儿,别怕我。昨晚的我是我,可平素的我,也是真的我。自从同你在一起,我日日都过的快活,你给我缝衣纳鞋,我给你裁布递针;你翻地下种,我就浇水拔草;你研磨香料,我就雕刻木盒。你同我亲近谈笑,我便喜出望外,纵然相顾无言,我心里也是安稳的,恨不得就这样同你一辈子这般相处下去。   “哪怕在山上的那段日子,我们一起翻着火上的蕙草,啃着酸苦的果子,住着破败的木屋,如今想来也是欢喜的。   “贫薄也好,富裕也罢,我都甘之如饴。你待我这般真心,我亦还之以真心,你是感受得到的,对么,灯哥儿。”   季灯垂下眉眼,却是鼻尖酸涩。   斐诺讲的这些日子,何尝不是他镌刻在心底的那些记忆,等着老来坐在藤椅上细细的回味。纵然中途因着他的敏感多思,他们蹉跎了些时光,可现在品来,哪怕那段互相疏离的时日也仍泛着甜意。   只因心疼他便熬夜做出香粉木盒、无惧『吃软饭』的流言蜚语依旧允他“抛头露面”经营铺子、连小妹也视若亲妹疼宠、日日到铺子里接他买菜闲话家常、犹如天降的出现在季家把他带出来……   还有昨夜,抱着他一路追着拐子闯入贼窝救人,无惧刀光剑影,以孱弱之躯勇往直前。   除了斐诺,这世上哪家的汉子会对夫郎做到这番地步?   除了斐诺,谁肯这般掏心掏肺的对他好?   季灯眼圈红红。   说到了心坎上,斐诺也有几分情难自抑,握着季灯的手贴在脸庞蹭了蹭,   “在大安,你和小妹就是我的一切,如若有人威胁到你们,我是拼尽全力也要将他们清除的,哪怕不择手段。灯哥儿,你理解我的,对罢?”   灼灼的目光正对着季灯的眼瞳,满含希冀和脆弱。   “你…”   嘴唇翕动了两下,季灯震撼的说不出话来。斐诺的眼中尽是认真,他晓得,斐诺是在讲真心话,心里狂涛骇浪的翻涌起来,往日种种亲近都闪过眼前。   斐诺苍白面色犹在,季灯嘴唇颤了颤,眼眶里温热就漫起几分。   “我懂。”   然后一头埋进斐诺胸膛,双手不由得环上斐诺的颈项,含糊的声音传出犹带哭腔,   “我懂。”   斐诺受宠若惊的感受着怀里温热的人儿,一时也欣喜的很,紧紧回拥着季灯体会这无言的亲近。   两人便这般静静相拥了一阵儿,季灯不好意思的抬起头来,蹬了鞋子坐在斐诺身边,小心的扶着斐诺摆弄了一番他身后的枕头好叫他靠的更舒服些。   “你有哪儿不舒服么?”   季灯担心的探了探斐诺的额头,斐诺昨晚那面色惨白的模样当真吓到他了,   “你既然…功夫这般好,怎么身子还这么差。”   斐诺面色一僵,但见季灯满面担忧,也晓得这不是维护面子的时候,于是连忙老老实实的交代了,   “我身子确实弱,打一架就要虚弱好久,所以平素都是躲着人走的。若不是因着你们,我轻易不同人动手。”   话说到后面,斐诺还不忘给自己招揽好处。   原来如此。季灯心底那点子困惑彻底解开了。这样就说的通,当初在山上第一次见斐诺时,他也是受着伤昏迷,将养了许久才恢复过来。昨晚也是,回家路上不也昏倒在家门口了么。   小心的看着季灯的神情,斐诺握着季灯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亲了一下,   “灯哥儿,别怕我好不好。”   季灯回神,就瞧见斐诺小心翼翼的神情,衬着苍白如纸的面色颇为可怜,心底便是一软,反过来安慰道,   “我怎会怕你。先不说你是我相公,你昨晚还救了小妹,我怎么会怕你。就是我,假若会功夫的话,也是要把他们千刀万剐的。”   听得这番话,斐诺彻底放下心来,俊俏的脸上就露出个有几分傻气的笑,   “那就好,你若怕我,我定然要伤心死的。”   季灯心下酸涩几分,却扬起个笑来向斐诺保证,   “我不会叫你伤心的。”   “灯哥儿――”   一桩事了了,斐诺却还有一桩顾忌。昨晚的事,斐诺不晓得季灯究竟看到了多少,假若全被瞧见了,这会儿尽数同他坦白也不是不行。   “恩?”   季灯闻声抬头看着斐诺的下巴,人长的俊,连下巴也比别人好看许多。手指动了动,却到底还是没有摸上去。   斐诺摩挲着季灯滑嫩的小手正欲开口,却又生了几分犹疑。   可万一没瞧见呢,灯哥儿这模样不像是瞧见的……他冒冒然讲出口季灯假若一时接受不了怎么办。   虽然斐诺相信,季灯一定会很快适应并以有一个法师相公为荣,但他们实在才睡在一间屋子没几日,斐诺实在不想这么快就打破眼下的和谐场面。   好歹再腻歪上阵时日,且叫季灯自己慢慢发现去罢。   斐诺打定主意,把满腹草稿掐断在喉咙里,转了话题道,   “铺子里今日就歇一日罢,昨个儿出了这么大的事,今天好好休养一天,明天再开门也不晚。”   季灯这才想起来自家还有家铺子,连忙从温暖的被窝里钻了出来下地汲上鞋子,回头扶着斐诺躺下,给掖好被子,   “说的是,只是我今个儿起晚了还没去铺子里,只怕家和兄弟两个还等着,我先去看一眼,回来给你们做饭吃,昨晚受了惊,今天吃点好的补补。”   斐诺虽然幽怨被窝里只剩他一个,但还是很懂大体的应了,毕竟他是个成熟的法师,   “早点回来。”   季灯被看的心里一软,哪儿有不应的。于是急急往纂香苑赶去,走到一半儿,却是突然想起来原本是想问昨晚斐诺如何知晓拍花子所在之处的。不过……   季灯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脚步顿在原地,眼中闪过些不确定,却很快为坚定若取代,又急急往铺子赶去了。   ……   因着元宵节这么一场,谁也没有心思出来逛街溜达,除去买必需之物和上工,其余时间都窝在家里,擢莲街因此很是冷清了几天,除了药铺之外生意都冷清,有些铺子干脆就关了几日门在家窝个晚冬。附近的街上也少了许多以往的欢声笑语、喧嚷繁华,加上冬日尚未完全褪去的寒意,瞧着颇为萧索。   街上捕快时不时结队跑过,手里都握着刀,每条巷子挨家挨户的敲开门盘问过一遍,搜查有没有漏网之鱼的拐子,以及当晚力灭拐子之人的线索。斐家自然也被光顾了一番,季灯心惊肉跳的把人放进来搜查了一圈,好在捕快什么也没搜出来,斐家仍旧原模原样。   官府查了半个月,也没查出来个所以然。拐子算是被拔萝卜带泥的一窝端了,死相还颇为凄惨,只是谁出手端的这个窝却是一点线索也无。官府老爷愁的头疼,百姓却是觉着大快人心,私下里都传着说是老天看不过眼出手惩罚了这群拐子,纷纷拍手叫好。还有人声称亲眼瞧见那夜金光从天而降,大罗金仙现身黑云之后云云。   总归,倒是一点儿没扯到纂香苑的小季掌柜夫夫身上来,倒是叫季灯松了口气。   等到温温凉凉的东风吹绿一城碧柳时,官府无可奈何只好把这事儿以『分赃不均,自相残杀』的名头结了案,而府城百姓也早已有了更新奇的话头挂在嘴边,把这事儿抛诸脑后。   77.第七十七章   纂香苑。   如今的纂香苑同去年相比可以说是更上一层楼。去年虽然很快在府城立稳脚跟, 揽了一批熟客,可今年已然打出了名声,到附近几条街打听一圈, 鲜有不知晓的。   而这番转变,还要多亏了纂香苑开春时一口气推出的三样新香粉。   苏素素被苏掌柜在家拘了整整一个年节, 元宵节好不容易出来放个风, 偏偏又遇上了拍花子, 苏掌柜老来得女, 自然吓得又将爱女拘在家许久, 眼见着外头太平了,这才敢让苏素素出门。   苏素素素来是个爱玩的,憋闷了这么多时日, 可不得好好逛逛。孰料一出门就听闻纂香苑新推出了三样极新奇的香粉,于是兴致勃勃的直奔而来。   铺中客人不少, 大姑娘小哥儿、婶子阿么应有尽有,有自个儿在柜架边逛的,还有七八个却是都聚在铺子一侧。苏素素心下好奇,连忙也凑上前去。   就见一个伙计模样的少年正滔滔不绝,   “您拿不定主意不要紧,且让我给您仔细说道说道,您再做打算。这『蕙萱香』闻之厚重而不压抑,最适合拿来送爹娘阿爸, 香名也是有讲究的, 取自『灿灿萱草情, 倚门慈母情』;『撷豆香』出自『红豆生南国,愿君多采撷』,香味缱绻沁甜,焚之香气永而不散,用来送相公娘子夫郎再是合适不过;而『云落香』佩之香气清透隽永,送友人则是上乘之选。”   喝!   苏素素睁大了眼睛,小季掌柜这是从哪儿寻来这么个宝,能说会道的,瞧瞧周围这些客人面上的意动之色,连她都想买了。   “可小郎你讲了半天,听着也只有名头这个噱头,新奇之处究竟在哪儿?”   不料苏素素这话才出口,前面的女客就回首来睨了她一眼,   “你懂什么,这三种香虽然自有香方在,但小季掌柜讲了,这柜架上所有的香料香花都可以按照自己心意选了,不拘数目斤两,不拘种类形式,自个儿拿回家去磨了,混在小季掌柜做好的原香里头,就是独一无二的一份了。加之是自己亲手做的,比买来的多了多少情谊出去,就是拿来自己用也是好的,墙上不是贴了小季掌柜推荐的香花么。小季掌柜这儿也有小研钵出售,精致小巧不说,价钱也合适。”   “那若是没功夫选,也懒得磨怎么办?”   那女客一噎,估计没想到这小姑娘收拾的漂漂亮亮的,却是个手懒没情调的,当下不耐烦的指了指对面的柜架,   “小季掌柜有配好的成品,你只管去那边选便是了。”   苏素素还要再问,女客却已忙不迭的回头去,将自己挑好的香料装在店里的木匣,排着队塞进伙计手里,   “小郎,这是我的,这是我的。”   小伙计把木匣里的香料倒出来用杆秤称过,用个绣着香花的香囊仔细装好递给女客,   “三十七文,加原香七十文共一百零七文。”   女客爽快的掏了铜板,拿着香囊美滋滋的走了。   苏素素瞧着有趣,于是当下也兴冲冲的从柜架上拿了个木匣对着两排数十样各色香料琢磨了起来。   虽然她还没定亲,但做来送给爹爹娘亲也是好的。   苏掌柜是个书肆掌柜,身上不由得就带了些书生的清高,不爱俗物,苏素素于是专门挑了蕙草香兰这般象征高洁品行的香料,另买了一套巴掌大的研钵。香料已经粗粗磨过一遍,只需回家磨细混起来就是。心满意足的逛了一圈,苏素素掏着银钱问伙计,   “你家小季掌柜呢?”   家和眨了眨眼,露出个只可意会的笑来,   “同斐先生两个在柜台后头呢,您寻小季掌柜有事儿?”   苏素素怔了怔,余光扫及柜台后黏在一处的两人,随即面皮就泛了红,连连摆手道,   “没有、没有、我就随口问问。”   然后小姑娘就红扑扑着脸蛋跑了,险些连香囊都忘了拿。   然而被家和同苏素素想歪的季灯此时却是没有同斐诺腻腻歪歪牵个小手,而是仔细挑拣着甘松叶。   开春之后铺子里生意颇好,家和兄弟两个勤快肯吃苦,加上好热闹也来帮忙的季小妹,铺子里的活计又都轻省,人手也就能周转过来。只是做香粉的却只有季灯和斐诺两个,实在是做不了太多,叫季灯马虎制了赶量又不愿意。   好在斐诺有主意,提议索性拿些简单的香方子制成个半成品,剩下不重要的几步且让客人们自己琢磨去,不想还真招揽来许多客人。   至于迎蝶粉这些已有的招牌,季灯便也听从了斐诺的意见,因着香粉做一次能得一瓮,一月便专供那么几种,月月换着香粉来。物以稀为贵,加上效果也确实对得起客人们的银钱和等待,纂香苑的生意还当真不错。   只可惜这法子见了效,其它香粉铺想必很快也会效仿起来,之前的香粉盒子就是一茬儿,不过做的都不如斐诺亲手刻的精巧罢了。   空担了白日腻歪名头却没腻歪实质,更可怜是不晓得自己亏过一波的斐诺近来又做起了老本行,因着铺子里出售香粉数量不多,他也就又空的出手来雕刻木盒。   毕竟用木盒香粉的价钱就能定的更高,斐诺自然不愿意用买外面的瓷瓶。   铺子有两处收账的地方,除去斐诺这处,还有一处专门设在了三样新香粉处。   家和是秀才子,识字能记账,品性考量了几个月下来也信的过,斐诺索性叫他管了这处收账,家和感激掌柜信任,做起来自是更用心三分。   家和那儿分走一些人流,来柜台的人便少些,留更多功夫给斐诺两个独处。夫夫两个俱立在柜台后头,有客人选好了来结账,便一个收钱一个记账,客人走了便又拿起各自的家伙忙活,虽然偶有交谈,但只要叫外人看上一眼,就晓得二人之间黏黏糊糊的气氛谁也插不进去。   于是纷纷心照不宣彼此促狭的眨眨眼,麻利的结了帐走人。   斐诺眼尖,不愿辜负众人好意,握着刻刀的手一会儿就要放下刀休息一下,帮着季灯挑拣甘松叶,只是手不安分,时不时就要碰一碰滑腻的小手才能干正事儿。   季灯本来正正经经的忙着,到后来却也忍不住脸红。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怎么也该等着回了家再说。   斐诺大喜,连连点头,转而拼命盼着客人都快些走好早些关店,只是面上还要正正经经的帮忙,   “这枝梗好好的怎么也要折掉?”   脸红归脸红,季灯手脚麻利一点不减,几下折尽一叶霍香的枝梗,闻言笑道,   “这霍香、甘松和零陵一类的香料必须去尽枝梗杂草,经日头曝晒至干燥,再用手揉碎、拈去尘土,否则就会损失香气,合香的时候香味就不纯了。”   “原来如此。”   斐诺颔首,手上的功夫跟着就起来,他虽不如季灯老练,但手速也是不差几分的。   “最近怎的想起来拾拣甘松了?下个月不是要做桃面方的么?”   “这不是马上要端午了么,”。   季灯嗔他一眼,随即才想起来斐诺约莫还没在大安过过端午,当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讨好道,   “端午要吃粽子,用泡发的糯米裹了红枣,外头缠上箬叶下水煮熟,你若喜欢,蛋黄猪肉、红豆蜜糖也都能包,届时我一样包上几个你尝尝,喜欢哪个我明年就多包些。”   斐诺心里乐得美滋滋,面上也不吝表现,   “当然好了,我帮你一起做。只是这过端午同甘松有什么干系?”   “有――”   季灯掰着指头如数家珍,   “端午要戴五彩绳、喝雄黄酒避病驱鬼,保佑一家人身体康健。我做个『涤垢散』,意喻洗去霉运不洁,好应个节景。只是得辛苦你多做些木盒了,我估了估,约莫得一百个。”   眼下离端午,将将还有一个月,虽说时日不紧张,却也不充裕。而按着纂香苑如今的客流量而言,一百个却着实不多。   “一百个盒子哪……”   斐诺故作为难,余光暼及季灯心疼欲改口,连忙抢先道,   “你陪着我,就是三百个盒子我也能刻完。”   不过三百个怎么也得是建立在有小手摸有小嘴亲还有夫郎搂着睡的前提上才能行。   被这般灼灼目光盯着,再想想这些时日隔着两层被窝也要亲亲蹭蹭的斐诺,季灯顿时红了脸,却还是支支吾吾的应道,   “恩……不过不用三百个,一百个足够了,不然你…太辛苦。”   斐诺笑的更欢了,那灿烂的笑叫前来结账的婶子瞧了都不禁伸手挡了挡眼。   啧啧啧,怎生竟这般恩爱,竟是一刻都不放过,果然还是年轻夫夫哪。不过有这么个恩爱相公,就是吃软饭也不亏哪。   既然说好了要做三百个盒子,前中阶七级法师言出必行,时时刻刻黏在季灯身边握着刻刀忙活,晚上洗漱睡觉更是理直气壮的钻进夫郎被窝,偷偷摸摸的露出个如愿以偿的笑。   季灯虽然有几分羞涩,却也顺着斐诺的意。好在斐诺懂得循序渐进,因此只是抱着人黏糊着睡去,出格的事到现在也没做一步。   至于是循序渐进还是有心没胆,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毕竟亲亲小嘴儿至今还是存在于法师梦境里的目标。   78.第七十八章   斐诺手脚规矩, 除去拉个小手、再隔着被子蹭一蹭撒撒娇,却是再不敢进一步孟浪。季灯松口气之余,却是又忍不住失落。想着已经身孕七月的李氏, 眼珠转了转,悄悄摸摸下定了主意。   只是什么主意也得等忙完这阵再说。   纂香苑生意红火, 每天卖出的香粉不说一百也有五十, 许多府城其它地方的百姓人家听说擢莲街有家香效颇好的香粉铺也有慕名来买的。饶是斐诺提前公告一月只特供几样香粉, 仍是颇为畅销, 一瓮的迎蝶粉连两旬的功夫也只能是堪堪支撑下来。   毕竟还真有阔绰的人家买回去只当熏香烧的, 反映回来说比之避寒香更合适春日的。季灯琢磨了一下,便把铺子里熏着的香粉换作迎蝶粉,熏来香气透着花香轻快, 恰恰贴合时下烂漫花色,还真当引得一些客人掏了银钱买回去当熏香的。   熏屋子熏衣裳, 都是极好的用处。   铺中香粉消耗的快,季灯自然也忙碌。为了不至于出现断货的尴尬,季灯如今香料都是按着原先两倍来买,只是功夫自然也要花两倍。现下还想着应端午的景合制涤垢散, 自然又得忙的脚不沾地。   想来想去,对于没有特殊工艺要求的香方,季灯权衡一下轻重,便索性买了香料铺直接磨好的香料粉, 按着比例配好叫家和兄弟两个仔细混匀了装盒。   家和兄弟两个手脚利索, 倒不用季灯操太多心, 他也好空出手来忙别的。   所谓涤垢散,除了名头应景,效果也须得应景才是上乘。   所以这涤垢散的香方子里二十二味香料,半数以上都是能拿来入药的。白蔹生肌敛疮,茅香清热利尿,山奈理气止痛,甘松行气醒脾……其余不一一道足,却莫不是调身通气的效果,用这般配置成的涤垢散,沐浴之后当真能神清气爽,经络疏通,有如服用灵丹妙药祛除杂质病根,方才不负『涤垢』之名。   涤垢散最复杂的是香料配比,至于合制倒是简单得很,一如既往磨成细末混匀便是。也是因着齐氏同伺候的宠妾到底都是外人,或许高深的香方接触不到,知晓的又多是养颜美肌的香粉,不过就这么些简单的方子,却是足以让季灯得以发家,却又不招街上其它香铺嫉恨,从而顺顺当当的成为这擢莲街上有名的『小季掌柜』了。   同样的,为了省些功夫――毕竟铺中其它香粉也丢不开手,季灯也高价买了成品香粉回来。仔细查过一遍确实都属上品,季灯这才让伙计把香料搬进家,掏了银钱。   伙计挠挠头笑道,   “小季掌柜放心,我家的香粉童叟无欺,绝不会下面用劣等的来糊弄您的。”   季灯查过一遍,自知这伙计所言非虚,但笑不语塞给伙计两文钱吃茶。   出来伸个懒腰的斐诺瞧见也是不解,   “咱们不是通通要的上等香料,怎的还有劣等一说?”   季灯于是仔细解释给他听。   虽然是同等香料,磨出的粉也有上中下三等,下等糙,合香则粉质粗糙,烧来味呛,断绝不绵,抹来亦干燥不服帖。中等香粉细,然细过了头,失了『重气』,烧来气淡而不永,抹来难以平整,触之易掉,所以只能算中等。   只有上等不粗不细正正合适入香,烧则隽永连绵,抹则平整服帖,碾在指尖如上好绿豆糕般细腻顺滑,又不失重意,不至于呼气之间吹走许多呛人口鼻。   为了纂香苑的口碑,季灯自然买的上等,香粉成本便水涨船高。然而季灯却无意上调卖价,相对而言利润自然就要缩减。   斐诺不解,毕竟诺亚人可从来不做亏己之事。季灯却道,   “铺子里生意够好了,日常进项足够咱们一家吃喝不愁,攒的下身家,还能逢年过节扯布做上几身衣裳。不至于为着这几枚铜板同客人较劲,何况平时卖的好好的,突然提价也不好。咱们人手又不足,香粉做不了多少,还得叫客人们斟酌着买,客人也不方便,让人家一点利也是应当。”   季灯这副体贴的模样真是让斐诺有再多想法也说不出口了。不涨价就不涨罢,他们家也不靠这点扣扣索索养活,季灯这点赤子之心才当好好呵护。至于斐诺的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既然已经不在诺亚,自该入乡随俗。   毕竟长相已经难以成为夫夫相,习性上更接近些也是好的。   香料齐全了,差的就是一杆小秤。桌上的香粉先按着量的多少分为几堆,季灯再一样称了倒入研钵。   五钱重的十种,一两的八种,一两五钱的两种,二两的一种。还有真正能让涤垢散如绿豆糕般细腻的绿豆粉,每一份要加一升进去。   斐诺拣着香粉笑道,   “谁能想到这做绿豆糕用的绿豆粉还能用来洗身子,抹在身上不会黏糊糊的么?”   “就是要它黏一些,不然也不会加这般多了。”   季灯用指尖碾了碾研钵里混好的香粉,满意的瞧见香粉服帖的粘附在指腹,这才仔细倒在斐诺磨好的木盒中,   “较平常香粉更黏一些,入水以后才不会很快被水洗走,才能起到通经络明气神的效果。”   “那还有这金银茶,”   斐诺修长的手飞快的取了各样香粉混在一处,不需要称斤两也晓得是没有半分差错的,面上却是揶揄道,   “平素这金银茶、樱桃花、蔷薇花、干菊花都是拿来泡水喝的,你这倒好,全用来泡澡沐浴了。吃的喝的凑了个全,人泡在里头直接喝洗澡水都饱了。就是安安分分的泡着,知晓内情的人还好,不知晓的人还得吓的魂飞魄散,以为是哪里来的妖魔捉了人,完事儿直接拿糯米箬叶一包,丢下锅一煮,妖精们也过人类的端午呢。”   季灯一噎,却也不禁在脑袋里想了一番斐诺描述的画面,不由得失笑,可念着涤垢散正儿八经的功效、还打算卖来赚钱也不能笑得太放肆。斐诺自个儿也乐,墨绿的眼弯弯,好在手上功夫稳,香粉一点儿没撒。而坐在一边打杂的季小妹就没这么个顾虑了,笑得乐不可支,发髻上别的绢花一颤一颤的,跟雨打枝条似的,却也没有斐诺的功夫,手上的香粉撒的满桌都是。   “你快做你的木盒去罢。”   季灯推着斐诺,   “你惯是个贫嘴的,瞧瞧小妹笑的,在这儿尽给我添乱呢。正好能用的木盒不多了,带着小妹忙去罢,让我一个人安静做活儿反倒快呢。”   斐诺不乐意,可看着满桌狼籍也不由得心虚几分,撒了手转而牵起季小妹溜达出了屋。却是没过多久就独自一人又回来了,左手木料右手刀,独独不见季小妹。   “小妹呢?”   季灯随口问道。   “给拿了盘点心寻隔壁小娃玩去了。”   屋子里的桌子蛮大,坐五六个人也绰绰有余,偏得斐诺挤在季灯旁边,堪堪不碍着两人的手脚。   季灯悄悄打眼看去,斐诺正低着头在木料上刻画,时而抬眼看一下季灯,讲几句腻糊话,却是再没进一步动作。   掩去那点子羞涩的失落,季灯拨弄着手上的香料,   “小妹眼瞧着也大了,不能总记得玩,该把人拘在家里定定性,学个什么东西有点儿本事傍身也好。”   季灯是想着让季小妹跟着他好好学一学制香的,毕竟是齐氏传下来的本事。现在小妹虽然只能做些杂活儿,可边教着边学着,将来学会了也可以帮着做香粉卖,减轻他同斐诺的压力不说,便是嫁人也是有底气的。   靠手艺傍身养活的可不仅仅是汉子。   “挺好,”   斐诺当然赞同,却是又加了些自个儿的小心思,   “再送去苏婶儿家跟着认两个字,不求学的多通透,至少能明事理,将来也不怕被骗。”   这副话颇有几分拳拳爱女之心的老父亲的立场,季小妹同季灯差了十岁,同斐诺差的就更多,平素虽然称作妹妹,内里未必不是按着女儿来养的。   只是可怜斐诺至今连夫郎的衣衫都没解过,女儿更是遥遥无期,只好多疼季小妹几分。   当然了,把季小妹送去苏婶儿家斐诺也有自己的考虑,每日没两三个时辰回不来,还恰恰是在上午接连着午休,一直到下午才能回来。季灯素有歇午晌的习惯,倘若把人拉回家抓紧时间,也未尝不可。   斐诺眼珠咕噜噜的转,觉着这主意甚好甚好。   不道斐诺夫郎在面前却怯了胆,实是有难言之隐。   在诺亚大陆的人类族群,法师、赏金猎人,以及光明黑暗两殿的骑士伫立于顶端,受万众瞩目。后两者因为强健的体魄,尤以猿臂蜂腰大长腿,备受女郎们的追捧,追上门去主动恳求一夜风流的数不胜数。法师虽然相较之下瘦弱些,可因着神秘的魔法,虽然总被吐槽穿着魔法袍像不敢露脸的巫师……可好歹能挤进女郎们青睐的范围中。   然而法师中却也是有着鄙视链的。   杀伤力最大的火系为首,其次是水系及其变异冰系,然后是防御力最佳的土系……总之,没什么杀伤力还风吹就倒、雨刮就跑的木系法师当仁不让的勇夺最后一名。   以至于斐诺长到现在这么大,都已经成功的进阶中阶七级法师,身边也没有一个瞧得上他大长腿的女郎。   对于季灯的好眼光,斐诺·伊格纳兹当然是很神气的。然而只有到了每晚缩在被窝里的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有多可怜。   能摸能看不会吃。   呵。   木系法师。   79.第七十九章   连女郎小手都没摸过的斐诺, 更不要提能有多了解大安特有性别『小哥儿』的生理构造了。虽然一起缩在被子里搓搓摸摸, 可下一步做什么斐诺却完全没有主意……   好在大安人素来习惯将文化知识记录在纸张之上编册成书,这阴阳调和、水乳交融虽然约莫不会被羞涩内敛的大安人摆到台面上来,但角落里的书架上有也未可知。   指尖摩挲着下巴, 斐诺盯着季灯,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季灯全然不知晓斐诺心思, 可瞧着斐诺这表情也窥得几分, 心下莫名毛毛的。于是连忙继续刚才的话道,   “挺好的, 挺好的。苏婶儿人好,把小妹送过去也放心, 就是这塾修该送些什么?不若我问一问苏姑娘看苏婶儿喜欢什么香粉, 拿上几盒过去罢。”   二人这半天口中提及的苏婶儿正是苏素素的娘亲, 苏掌柜的妻子, 也是识文断字的人,平素里闲来无事便在自家开了个学堂,不甚正式, 招的学生也是四邻八舍的孩子, 多为姑娘小哥儿,教着识几个字也就罢了。   苏婶儿性格温和, 因着苏素素的缘故也常同季灯来往, 心怜这个懂事妥帖的后辈, 同季灯处的有如姨甥, 平素指点季灯一些家常琐事, 季灯对苏婶儿也是心怀敬爱。   虽是如此,可真把季小妹送过去不给塾修也不合适。苏婶儿同苏素素一样,多来纂香苑光顾,季灯就想着拿上几盒苏婶儿惯用的送去。   纂香苑的香粉价钱小贵,又效果甚好,在附近几条街的人家已经做出了口碑,当礼送人也是拿的出手的。   “能行,再提些米面,一只鸡就差不多了。”   斐诺自是应下。   于是季灯便挑了个日子,带着几盒把季小妹打包送去了苏婶儿的学堂。   季小妹课上跟着识字绣花,回了家还要完成布置的作业,虽然只是用毛笔沾水在石板上写十遍大字,或是绣几针细密的针脚,费不了多少功夫,可同小伙伴们一疯疯到天黑的无忧无虑到底是一去不复返。   不过成效也是显而易见的,季小妹比之从前活泼之余也娴静文雅了许多。季灯感念苏婶儿照顾,等新的香粉成品出来后,便一样拿了两盒上门去,然后悄悄摸摸的在怀里揣了一样带回来。   斐诺瞧着季灯绯红的脸颊满头雾水。送个香粉而已,怎的也能让人脸红成这般,难不成今年的夏日来的早?   不过斐诺也无心追究,赶着步子出了门。纂香苑的生意好固然令人心喜,只是日子也跟着紧凑起来,鲜有能偷闲的功夫。斐诺于是龙行虎步的出了门,又急急匆匆的赶了回来。   相较于出门之前,斐诺胸襟处鼓胀几分,似是在胸前装了什么东西。   夫夫二人各怀心思,分别闷头进了屋,直到灯熄打更时才若无其事的宽衣歇下。   等季小妹能顺顺当当的写出季灯和斐诺的名字时,端午节便在百合花香中如约而至。   天公作美,惠风和畅,擢莲街边的食肆门口立了『八宝风味,咸甜凭选粽子』的招牌,小摊虽然没有这般的底钱,却也在自家的幡上系了一串绿褐的粽子,冲往来的行人吆喝着『蜜枣红豆八宝粽,刚出炉的小米糯米粽,买五送一了嘿――』。   街上熙攘的人群则莫不在手腕处系上了红黄白黑蓝五色彩绳,过节的气氛一下便席卷了整个燿阳城,等着傍晚的时候,更是有热闹的舞龙在整条擢莲街上穿行,百姓们纷纷从家门走出来等着瞧这盛事。瞧着这欣欣向荣的百姓和乐图,便让人不由得心旷神怡,哪怕心情再阴沉如雨的人,也要因此展露笑颜。   纂香苑提前三日便在门口挂了牌子,上书端午节特制的三样新品,除去老少咸宜的涤垢散之外,还有更受姑娘小哥儿们青睐的百合香膏与槐花香膏,用指尖挑一点搽在发根上抹匀,隔着三步远便能嗅着一股甜香沁入五脏六腑,却也不至于浓郁熏人。   百合、槐花都是五六月应季的花期,一个香味重些,一个清淡些,倒也算粗粗的齐全。来客各有所爱,各自挑了偏爱的离去。   虽然一盒只有婴儿拳头大小,定价两百文,可省着用些,撑过一个月不成问题。等夏日盛了,便正该换上迎蝶粉之流,转个妆容再上街来。对于喜新厌旧的娇客们而言,反倒比那些一盒用三年的更值当。   铺子里人流进进出出,季灯和家和兄弟两个忙着招呼客人脚不沾地,柜台前也是排起了队伍,斐诺一手找钱一手记账,虽然忙碌了一天,却是有条不紊,丝毫不见差错。   大半年下来,擢莲街的女人哥儿们对纂香苑这家的异域汉子已然见怪不怪,鲜有铺子刚营业时为了看新鲜而磨蹭不走的,因此队伍排的很快,结伴而来的客人彼此闲聊几句『你家做的什么粽子』、『我给你家提两串过去』便能轮到,不会等待过久不耐烦,客人们脸上也都带着笑。   客人其乐融融,季灯在铺子那头忙活着也能安心。   送走一位客人,斐诺一手笔走龙蛇在账本上游走,头也不抬道,   “下一位。”   三个精巧的木盒便被放在柜台上,斐诺抬了抬眼皮扫过一眼,提笔在账本上记下,『涤垢散一盒,百合香膏一盒,槐花香膏一盒』,想也不想道,   “七百五十文。”   今日来的客人大多都在这三样里头选,四百、五百五、七百五,斐诺现在扫过一眼不用算便能报得价钱。   一只细白的手放了几串钱在柜台上。   斐诺伸手扫过来五个五个的点过去,报钱数的同时,已然从柜台里提了一串提前绑好的铜板推过去,   “共八百文,找零五十。”   这桩生意本该到此为止,好叫斐诺接待下一位客人,熟练突然一只黑些的大手一把摁在了斐诺手里的铜串上。   “还喜欢什么样的只管拿,不然你再挑挑,这才三盒,加起来连一两银子都没有,叫别人晓得了,岂不得说我亏待了鸣笙你。”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银角子拍在柜台上。   斐诺眉梢一挑,抬眼看去,只见一穿着整齐的公子哥儿正半倚着柜台同身边的小哥儿说话,全然不顾后头排着队的一众客人。   旁边弱风扶柳、体态婀娜更胜姑娘的小哥儿倒是有几分眼熟,眼角一滴泪痣惹人怜爱,只是如今却隐隐压抑着几分不耐,   “多谢黄公子,只是这是我自个儿买来用的,就不劳公子破费。”   今个儿他好不容易才从老鸨子手中磨得一个时辰出来逛,不曾想却仍然半路被这人撞见截住,一路跟到这边来叽叽歪歪,扰了他的好心情。   鸣瑟拨拉过找回的铜板和香粉,转身无视黄公子就要离开。斐诺也从善如流的抽走了铜板,置那一角银钱于不顾。   虽然是银角子,却也选不足一两,折换成银钱也将将六七百文,只怕是哪家的傻孩子第一次拿银子,出来装阔了。   主客皆欢,黄公子却自觉被驳了面子,恼怒的一掌拍在柜台上,就要去抓鸣笙的手,   “娘的,给脸不要,好声好气送你东西还招嫌,一个下贱小倌,真把自己当成金贵的大家哥儿了!”   排队的客人见有热闹瞧,纷纷打眼瞧过来。听得鸣瑟是小倌,看着他的眼神顿时就不对了几分。   鸣瑟的仆从笙儿却是连忙从一边跑上前来将鸣笙挡在身后,一手拔下发上的簪子充作武器恶狠狠的瞪着黄公子。   孰料鸣瑟更是个脾气大的,冷笑一声便道,   “我下贱,你也不矜贵!这一角银子只怕是从你娘药钱里头克扣出来的罢!连亲生的娘也这般糟践,沾了血的银子我可不敢碰!我下贱,好歹是靠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你高高在上,却是啃着家里的本儿出来装阔,别说那些大家公子,就是我一个小倌,也瞧你不上呢!”   原来这黄公子是家破落商户里出来的,父辈做生意赔了本惊怒之下病逝,母亲亦病倒在床,靠着每日不绝的汤药续命度日。这黄公子是唯一的嫡子,却不想着振奋家业,反而仗着无人管束更是挥霍起来,连家里仅剩的银钱也拿出来包妓养倌,其母熬了几个月心死又缺药之下便也撒手人寰。   黄公子在这擢莲街附近也算是有名,做了爹娘长辈的十有八九都要拿他来举例子告诫自家儿孙,不想今日竟在此得见。一时间,客人们的注意力又尽数转移到黄公子身上,反倒对这义正言辞的小倌多了几分好感。   黄公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脸皮涨的通红,强行想要找回场子,恼羞成怒之下竟是啐了一口道,   “我再不济也是个正经人,能看的起你个小哥儿已经是高看你一眼,你凭的故作姿态挑挑拣拣,还想看中个高门大户纳你进府不成?!”   斐诺嫌恶的一皱眉头,放了笔便从柜台后绕出来,目光阴冷的直冲黄公子而去。   这两人在铺里吵嚷半晌扰着他们做生意他还没发火,这人倒是先往他们铺子里头吐口水,凭的恶心人,这可都是他为季灯亲自一块一块选出来的木板。   他学着季灯心平气和不动手,这人便真当他是个好脾性的不成。   80.第八十章   天际将沉, 只剩最后一片雾蓝在天空挣扎, 擢莲街上欢声笑语,人群熙攘, 等着观赏一会儿的舞龙。各家铺子迎着人潮高峰笑容满面的接待客人挣着铜钱, 到处都是人声鼎沸。   纂香苑里,季灯早早就点上了灯烛,映的铺子里一片光亮,同外头的天色相比也不差几分。季灯同家和正招待着客人, 便见铺子另一边似乎不甚对劲。但眼瞅着斐诺抬步走去, 季灯便按捺下心来立在原地。   斐诺会处理好的。   黄公子仍在喋喋不休、大放厥词, 吹嘘着自己贬低着鸣瑟。这不打紧, 打紧的是他居然一口唾沫吐在了纂香苑的地板上, 斐诺还不出手可能行。   正说的起劲的黄公子突然肩上搭了一只手,一哆嗦回头看去, 正好对上斐诺阴森森的表情, 配着幽深的绿眼, 背后摇曳的烛火,甚是瘆人。   “出去。”   一根极细的藤蔓顺着袖口墨绿的花纹不动声色的探出头来隐在烛火的阴影里,半支着身子搭在黄公子身上有如蓄势待发的竹叶青, 仿佛只要这人有一点不识相就会立马狠狠的扑上去咬他一口。   肩上的五指在慢慢握紧,虽然气力不大轻易便能挣开, 却莫名有一股难言的压迫感, 向来放荡不羁的黄公子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只还撑着一点倔强想要挣回脸面。   孰料立在一边儿的鸣瑟却是眨了眨眼, 忽然便笑若春花,趾高气昂的瞧着黄公子道,   “你不是讲我看得上谁么?我告诉你,就是纂香苑这骨瘦如柴、弱不禁风的斐先生,在我眼里也胜出你十倍去,我宁愿献身于他做妾,也绝不让你这孬种沾染分毫!”   鸣瑟向前跨了一步站到斐诺眼皮子底下,当着众目睽睽之下踮起脚尖抬起下巴便向着斐诺的薄唇凑去。   喝!   铺中的客人俱是倒吸一口冷气,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这三人,眼角余光还拼命后瞟着去看小季掌柜的脸色。   这这这…这小倌挑谁不好怎的偏偏挑上了斐先生!这斐先生可是名草有主的啊!还是小季掌柜家的!这让小季掌柜瞧见了,不得大发雷霆,大吃干醋,万一怒上心头,把吃软饭的斐先生逐出家去,这小倌可是一点好也讨不上还要拖累斐先生哪!   来逛纂香苑的多为女人哥儿,多少为季灯担心几分,瞧瞧那小倌不胜娇弱的俏脸,很是为五官平凡的小季掌柜捏了一把汗。   听的不对劲看过来的季灯面前,被诸多客人有意无意的空开了地方,打眼看去便能正正便瞧见鸣瑟踮脚向斐诺献吻,蜷着的指尖顿时陷入掌心肉几分,浑身僵硬的立在那儿。   能被老鸨子看中买下的,容貌都不会差到哪里去。鸣瑟的小脸只有巴掌大小,远山叶眉弯弯,尾尖头晕,瞧来舒服的很。一双眼睛水光粼粼,有如掬了捧星辰熠熠发光。一张小口涂着樱桃红的口脂,熏染的深浅均匀,惹人想探身去尝尝是不是真如樱桃般甜。怎么看,都比他要俊俏的多。同斐诺立在一处,便如说书里的一对璧人。   可斐诺是喜欢他的呀。   他却没有勇气在此刻上前去,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鸣瑟推开。   从他相公面前推开。   季灯不自觉打了个寒噤,一颗心有如泡进了寒冬腊月里的冰河,凉彻心扉。   眼见着那张精致的小脸朝自己凑来,哪怕明知晓以鸣瑟的身高踮着脚也碰不到自己的下巴,斐诺还是嫌弃的后退了一步,别开头冷声道,   “你两个的事儿自己解决,做甚拿我做筏子。”   语罢急急转头去看铺子那头的季灯,果然瞧见季灯似哭似笑的立在那儿呆呆望着他,眼底似有恳求。   斐诺抿了抿唇,却是不像周围人所想拨开人群走过去将小夫郎轻柔的拥入怀中轻声安慰,反倒是自个儿又绕回了柜台后,一手执笔道,   “下一位。”   却是嗓音低沉,丝毫没有得了美人青眼的欢欣,也不像被夫郎抓奸在床的惧怕,反倒是透着些不愉的意味。   啧啧啧――   看热闹的客人心底暗自咋舌,斐先生肯定是瞧着小季掌柜无动于衷吃干醋了!嘿呀!一个汉子!竟也作小哥儿姿态拈酸吃醋!小季掌柜也是,一个哥儿怎的还不如个汉子心思细腻。   不过小季掌柜家里素来是小季掌柜主外斐先生主内的,如此想来倒也不算惊讶。   黄公子瞧了这一出,脸上刚想露个讥诮的笑,鸣瑟已然淡定自若的站稳了身子,冷哼一声甩了手带着笙儿离开了。他立在这儿也只是被人指指点点当作笑话谈,饶是脸皮再厚也禁不住,衣袖遮面的跑了。   这出好戏虽然好瞧,却远不如街上头   舞着的龙有意思。七八个精壮的汉子绑了头巾举着棍子,联手将一条十来米的龙舞的虎虎生风,口中哼哈有声,旁边还有十数个同样精壮的汉子手里挥着火把跟着跑动,映亮了整条擢莲街。   只是这么热闹喜庆的景斐家是无心情去瞧的。斐诺回家草草洗漱过便钻入被子闷头睡觉,饭也没吃一口。等得季灯回屋来时,斐诺面朝着墙一动不动,似是已经睡熟。   “阿诺?”   季灯小心掀被上床,唤了斐诺几声,果不其然没有得到回应。季灯心下酸涩,蹉着床褥小心躺在斐诺身边,侧身躺着盯着斐诺瘦弱的脊背发呆。   今天那小哥儿踮着脚向斐诺索吻时,季灯几乎都要被熊熊燃烧着的愤怒的火焰烧成灰烬了。   他的相公,他都尚且没有亲吻过,竟然险些被人捷足先登。   可与其说是嫉妒,不如说是退缩。   他今天是多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众人宣告,这个汉子是他的相公,别人休得染指呀。   可是他不敢。   季灯捂着脸,眼眶酸涩。   他做什么不敢呀。   虽然相貌不如人,可他自负比所有的人都要爱重阿诺。   季灯隔着枕头触了触底下的书本,看着斐诺微有起伏的脊背,一双拳头悄悄攥紧,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   ……   从纂香苑出来,鸣瑟也没了游逛的心思,好好的半日功夫就这么浪费,鸣瑟此时火气当真大的很,舞龙也没了心思瞧便急匆匆的回了楼。   笙儿小跑着跟在一边,等回了楼里,伺候着鸣瑟坐在熏暖的屋子里喝着香茶吃着甜糕,这才小心翼翼的问,   “主子,你今个儿…怎么去同那绿眼汉子亲近哪?”   换作别人,得了鸣瑟的青眼,指不定要先一步急不可耐的撅着嘴凑上来,可那绿眼的汉子却是曾出言讽刺过他家主子的,今日也果不其然的拒绝了主子。   哪怕是为了讥讽那黄公子,也该找个配合的才是,如今反倒是平白折了面子。   鸣瑟蹬了绣鞋,一双瓷白小脚在空中悠哉的一晃一晃,手里拈着块香糕有一下没一下的吃着。闻言却是眼尾一挑,露出个狡黠又得意的神色,   “就算是我好心帮他个忙罢了。”   顺便再讨一波上次的仇,哪怕讲的是真话,他听了不喜也是要报复回去的。   “啊?”   笙儿苦着脸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今日小季掌柜夫夫两个脸色都那般难看,怎的主子还讲是帮了他们忙呢?   ……   吃过粽子瞧过舞龙,端午的氛围也就渐渐的散了,百姓们又恢复了忙碌的日子,为生计奔波,再为下一次的节日庆典养精蓄锐。   逛街的客人少了,纂香苑却是终于得歇一口气,总算抽得出功夫理一理这几日的进项。只单一日便能卖将近两百盒出去,足足顶往日两三天、三五天的辛苦。其中又尤以新出的三样新香为甚,当初斐诺刻下的三百个盒子真真一点儿都没浪费。   进项多了,小季掌柜也不是个抠门的,给家和兄弟一人发了五十文的红包。家和兄弟两个推拒着不肯要,季灯便道,   “这又不是工钱,是因着这几日大家都忙极了,铺子里生意好才发的红包,平素可是没有的,你且安心收下便是。”   说着又摸出一个红封来塞进家和的手心,   “这是给胡大娘的,也辛苦她这些日子,这个才是工钱,你回去交给她。”   胡大娘是家和兄弟两个的母亲,虽然身子虚弱,多年卧病在床,但知晓季灯夫夫收留家和兄弟做工后仍是撑着病体给二人缝了一对儿比翼双飞的荷包。季灯瞧它针脚细密,绣纹精致,布局也合当舒服,索性便央着胡大娘绣了荷包卖给铺子里,先前的撷豆香三种便是用了这些荷包装的。   价格虽然年纪还小,却少年早成,心知季灯这是贴补他们家,感激的拉着弟弟平乐跪下来磕了几个响头才家去,同胡大娘一讲,胡大娘也欣喜的直抹泪,   “你们这是遇上好人了,要千万好好报答人家才是。”   家和郑重的应了,此后在铺子里做活便更加尽心,不叫季灯多费一点心神。   季灯不晓得家和一家人的心思,他做这些事本也不是为了收得人心,只是感同身受当年的无助而已。   从那日到现在,斐诺已经四五日没有好好同他讲过话了,甚至还有意无意的避着他,连饭都不好好吃了。季灯不止一次撞见在屋子里抱着枕头磨牙捶打发脾气的斐诺,想必是因为那日他的反应正赌气着。   季灯心有愧疚,亦有不甘。趁着眼下还有胆气,这日回家便独自一人绕了路,抬脚进了一家铺子。   81.第八十一章   是夜, 季小妹早早的被季灯哄睡了。家中便只剩季灯斐诺二人。斐诺缩在屋子里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抱着枕头狠挠一番泄气, 却是没有一会儿就力竭, 喘着粗气倒在床铺上看着屋顶发呆。   都有人来抢他了――虽然是假意,可好歹也能算半个情敌,灯哥儿居然不吃醋,可那眼神分明也不是信任他的忠贞。   想着那刹季灯眼里的哀求,斐诺烦躁的翻了个身卷住被子, 恨恨的咬着牙摸了摸褥子下的物事。   不等了不等了!再等下去小妹都该长大生娃了!   才在脑海中威风凛凛的把夫郎圈入怀中低头吻去,突然闻得门口吱呀一声。斐诺身子一僵,顿时定在原地不动,装作入睡。   “阿诺。”   果然是季灯。   藏在眼睑下的墨绿眼珠滴溜溜的转。   是任他怎么软声相求都不起来的维护脸面好呢,还是从善如流把人拽倒在身边的好呢。   毕竟翻身而上, 一上一下的数十个姿势斐诺早已熟记于心。   想到这儿, 斐诺就有些蠢蠢欲动。   季灯立在床前, 却并未如斐诺想象的再进一步。听得咯噔两声, 似是有什么东西被放在地上。又听得人来来回回出去了几趟, 待得一切安稳下来, 斐诺心里已经闪过百样揣测了。   斐诺悄悄睁了眼, 看着漆的灰白的墙纹丝不动。灯被点亮一盏, 在墙上映出一片光晕。屋子里昏昏暗暗,并未被照亮几分。若想视野明亮些,还需再点两盏, 往常合制香粉的时候俱是点这么多的。   只点一盏也好。   斐诺难耐的动了动指尖。   屋里暗些瞧不见人影, 他也能胆大些。   不过灯哥儿在…做什么?   就听得季灯忽然出了声,   “阿诺,我…我备了桂花酒,还有几样小菜,这几日铺子里进项许多,咱们吃一顿当庆祝庆祝罢。”   酒?!   酒后能乱心,还能水到渠成!   斐诺顿时顾不得他还在熟睡之中,翻身坐起下地汲了鞋子,目光灼灼的盯着季灯的小脸,反倒比季灯这个来唤人的更热切几分,   “好啊,权当你的赔罪。”   然后一把拉住季灯坐在了桌边。桌上已经摆了三盘小菜俱是些油炸花生米这类的下酒菜。还有一壶瓷白的瓶儿并两个茶杯,酒杯家里也是有的,只是不晓得季灯怎的没拿出来。   季灯也不知烦恼着着什么,一时竟也没有调侃斐诺这番作态,还顺着斐诺的力道坐在他身边,闻言却是不自在的动了动喉结,   “嗯,权当我的赔罪。”   虽然没有明说,但二人彼此都心知肚明赔的是什么罪。   季灯轻咳了几下,慢吞吞的伸手去拿那两个茶杯,放在自己和斐诺面前,然后又去拿瓷白酒壶,却是比刚刚还要慢吞。   斐诺心底惦念着事儿,一双眼紧跟着酒瓶好不容易移回眼皮子底下,却见那小手只给两个茶杯里各斟了浅浅一点,虽说盖了底,却约莫才一个指节宽度那般多。   这么少可怎么行。   斐诺一把从季灯手里拿来酒壶,又添至六分满。   桂花酒不仅酿自桂花,香同桂花,连色泽也有如金桂,在醺黄晦涩的豆灯下半隐半现,反倒更引人垂涎。   然比桂花酒更引人垂涎的,是眼前含羞带怯的人。   “来。”   斐诺将沉甸甸的茶杯塞进季灯手心,季灯似呀出神,还被手中的重量惊了一下,   “这、这么多…”   话没说完,却自个儿先抿了唇,低着眼睛不知想些什么,反倒端着茶杯也劝斐诺,   “你也喝。”   斐诺自然求之不得,学着大安的礼节托着茶杯同季灯的轻轻一碰,仰头便要喝下。   “等一等!”   却是季灯突然怯了心思,   “空腹喝酒伤身,不若我们先用些小菜,这豆皮是买的拐角卤货铺的,滋味颇好呢唔――”   喋喋不休的季灯蓦然睁大了眼,唇齿中再发不出一点言语,被一张薄唇紧紧贴住,仅能可怜巴巴的支吾两声。脸颊刹那间飞红如石榴花,斐诺的脸同他离的是这般近,似乎睫毛眨一眨就能触碰到他高挺的鼻梁。   斐诺墨绿的瞳孔虽然同大安人迥异,可仔细看去却实在是很美的,有如深山里的一汪碧潭,深邃不见底,仿佛蕴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神秘与美丽。却又有如最平整的镜子,将此刻季灯面颊绯红,眼眸大睁的模样清清楚楚的倒映出来,偏偏又叫季灯自个儿看个正着。   斐诺的表情季灯是瞧不见的,可他眼里的笑意季灯却是瞧得出来。   阿诺…在为什么而笑呢?   还不待季灯想清楚,唇齿便突然被一个柔软的物事挑开,紧接着便是一股甜腻腻却又带着清冽辣意的水流顺着喉管滑下。   是酒。   季灯晕晕乎乎的想着,还想再细细品味一番,斐诺却已经后退了身子,暧昧的银线在二人唇齿间拉出,然后突然断掉。   不晓得是不是屋子里太过静谧,季灯险些以为自己听见了嘣的一声。   满意的看着季灯呆滞的模样,斐诺得意的一挑眉,先前的不爽早在这一下亲吻里灰飞烟灭。甚至颇好心情的打趣着仍未回神的季灯,   “好喝么?再喝些罢。”   “…哎。”   季灯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却是羞红了脸,奈何斐诺似乎淡然,倒是让季灯起了几分争强好胜的心思,主动为斐诺斟满一个茶杯,   “既然好喝,就再多喝些。”   斐诺顿时皱了眉,   “你杯子里的还未喝过,只给我一个人加怎行。”   若是酒都叫他一人喝去了,醉醺醺的歪倒在床上,反倒叫季灯还清醒着,这叫个什么事儿。   合该把季灯灌醉了,任他怎般亲昵也不推拒反倒迎合才好。   季灯却抿着唇也是一脸坚定。酒壮怂人胆,他已经喝过一口,只静待起效就好。再多喝万一醉过去,今天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下定的决心就要付诸东流,下一次圆房的机会又不晓得要等到多会儿去。   依偎在一处的二人各怀心思,却是都抱了要连对方灌倒的主意。既如此,那就只能瞧瞧看哪个酒量更好了。   二人你来我往,最终都灌了几茶杯的酒下去。一壶桂花酒被牛饮至空,却是谁也无暇心疼。   最终,究竟是狡诈的法师棋高一着,以袖掩面将香醇的桂花酒尽数倒在了衣襟,彼时季灯却已喝的昏昏沉沉,眼前现了重影。   “灯哥儿?”   斐诺试探的唤了一声。   “…恩?”   季灯醉眼迷离,伸手去抓眼前的人,   “别、别走…”   他都醉了,阿诺…也该醉了罢?   迷迷糊糊的念头冒出来,季灯咧了嘴角呵呵的笑了起来,握住斐诺的腕子往床边带,   “阿诺…阿诺…”   此举正合斐诺心意,虽然脚步也已蹒跚,却到底比季灯强上几分,一举把季灯成功压在了身下,修长的指节所过之处,衣衫不整,束带松垮零落在地,很快就将一盏灯剥的只剩里头一根细细的、白白嫩嫩的灯芯。   事已至此,斐诺却是突然动作一顿,五月里的夜还是带着些凉气,季灯不禁缩了缩身子,蜷成一团。   “…灯哥儿?”   斐诺试探的唤了一声,季灯吱唔一声,醉眼迷离,似乎还记得醉前的念头,伸手去够斐诺的颈项,   “阿诺…我冷…”   这就是醉着。   斐诺把脸凑过去,一口将少年粉嫩的唇含入口中,顺势往下吮了一串痕迹出来,然亲过一遍,最叫斐诺恋恋不舍的,还是那粉嫩嫩的唇。   喉头上下滑了滑,斐诺顺着季灯的唇角开始啃咬,几番功夫下来,斐诺已经能无师自通的探了舌头进去吮吸蜜液。   季灯似乎是透不过气,挣扎着身子不满的哼唧了几声。   斐诺喘着粗气直起上半身来,季灯迷蒙的眼神落在他眼里呢喃着他的名字,   “阿诺……”   ……这叫人怎么忍?!   亲是亲不够的,可不晓得是他学艺不精还是季灯太脆弱,水润润的唇已经有些发肿。斐诺汗颜之余却是忍不住再亲近过去,一边儿把自己的身子贴上去供人取暖,一边儿却是咬着牙伸手去探墙边褥子底下。   不怪大法师事到临头出岔子,只怪敌人太高招,嫩生生脆生生白花花的,就是刻在骨子里头的魔咒也能给忘没喽,何况一本尽是插图的书!   就着黯淡的灯火,压着身下蜷抱自己越来越近的人儿,额上也渗了细密的汗珠顺着刀削斧劈的侧脸滑下,斐诺总算万般艰难的瞧完了一页。   管他是哪页什么花头!   斐诺愤愤将书随手一扔,大手拽住锦被一抛,迸发了超越木系法师的力量搂着季灯滚到床中央,沿着人雪白的颈子便细密的沿途亲吻了下去。   醉了酒的季灯少了清醒时的羞涩拘谨,青涩的迎合着斐诺的试探,墨绿的瞳孔霎时似乎都染上了炽热的烈火。   所谓醉生梦死,耳鬓厮磨,色令智昏,不过如此。   待醉生梦死、穷奢极欲、颠鸾倒凤……管他随便什么大安的成语之后,季灯已经饕足甚至是疲乏的昏睡过去,斐诺也昏昏欲睡,虽然有着『大事终成』的喜悦,然在阖眼前最后一个念头却是――   还好今晚季灯醉着。   ……   从前在季家的时候,季小妹便被季灯护在身后,虽然免不了做活儿,却大多轻省,唯一辛苦些的就是日日要早起。自从被斐诺接到斐家以后,季灯宠她,斐诺更疼她,季小妹便是日日睡到日上三竿也无人训她。虽则现在上午要去苏婶儿那儿识字不能再睡懒觉,却也比寻常人家的姑娘起的晚。   哪怕在斐家不比季灯起的早,然有个斐诺在后头做坏榜样,季小妹也是睡得心安理得。   这日从床上爬起来,阳光如细碎金子铺洒入窗,流泄一地,打开窗户,槐树郁郁葱葱,菜圃亦葱茏,鸟鸣风拂,季小妹顿时也浑身充满了气力。   自个儿跳下床穿了身嫩黄的衣裙。打了水洗漱过,还对着镜子给自己梳了双丫髻。这镜子是斐诺花了大价钱同一个外来的商人买的,不仅光可鉴人,连头发丝儿也能映得分毫。   美美的对着镜中的自己转了个圈,季小妹美滋滋的跑出屋想要去寻哥哥哥夫好好炫耀一番,然遍寻整个家也没瞧到二人身影。   咦――   季小妹捂着嘴瞧着夫夫二人紧闭的屋门偷笑。   哥哥今个儿也睡了懒觉,羞羞羞――   82.第八十二章   从昏眠中醒来, 煦煦天光从窗外映入, 季灯甫一睁眼,便被明晃晃的光线刺的一躲,手臂横起挡在眼前,想的却是该听从斐诺的意见买几块布回来遮窗子用才是。   平素他起的早还不觉着, 睡几回懒觉就晓得这被晃醒的滋味。   迷瞪完这个念头,季灯揉了揉脸,突然觉着有些不对劲。侧脸瞧去,斐诺沉睡的面容近在颈旁,呼吸可闻。高挺的鼻梁甚至碰触到他的肌肤。一条胳膊横搭在他的腰上, 沉甸甸的倒比瞧着更有重量。   ……胳膊?!   昨夜清醒之时的种种霎时回溯脑海, 季灯蹑手蹑脚的掀开被子瞧了瞧,下一刻却又飞快的盖住, 小脸上通红一片, 却又是忍不住的欢欣。   这般瞧来,昨晚是成了罢?   季灯屏着气息蹑手在枕头下面摸了摸, 掏出一本手掌大的册子来, 熟门熟路的翻开瞧了瞧。   没错,就是这样!   季灯心满意足的露出个带着傻气的笑。   太好了,他终于和阿诺做成真正的夫夫了!   今天中午就加一道硬菜庆祝一下!   正兀自傻乐着, 空中突然斜出一只莹白的手臂抓住季灯手里的书,紧接着就是一个毛茸茸的青色脑袋凑了过来, 声音慵懒又带着调笑之意,   “哦――原来灯哥儿也有这避火图, 恰好我也有一本,咱们不若来比较比较谁的更高明一点。”   说出这番话的不是斐诺又是谁?   因着支起半个身子凑过来的动作,莹白如玉的胸膛便坦诚的暴露在了空气之中,在光线下晃了人眼,季灯面上一臊,却是很快又反应过来,   “你也有一本?什么时候买的?”   再者,避火图还有不一样的?   季灯臊着脸想。   昨晚虽然印象不太多,可该记着的,季灯也有七七八八的记忆。   眼见话题不知要偏到哪里去,斐诺连忙掰回正道,哼唧着环住季灯的身子就要顺势往下躺,   “冷――”   季灯正犹疑着半推半就,突然房间的木门便哐哐作响,伴随着季小妹稚嫩天真的声音,   “哥哥哥夫起床啦――日头都要下山啦――小妹该去苏婶儿家念书了,可是小妹肚子好饿啊。”   季灯软绵绵的身子顿时一僵,手忙脚乱的推开身上靠着的斐诺飞快的往身上套衣裳,日子的烟火气息将屋子里的缱绻浓情驱散的七零八落,   “完了完了,铺子还没开门呢!这都多会儿了?小妹来得及赶去么?”   斐诺一个不察竟被季灯推的险些栽倒在床上,看着背对着他穿衣的夫郎,斐诺幽幽的叹了口气。   怎么眼瞅着,他才是被风流的赏金猎人抛弃的可怜女郎?   ……   虽然洞房花烛夜姗姗来迟,其间也几番波折,但总算是有了个结果。夫夫两个之间再有相互赌气,再有不好宣之于口的情意,在床上耳鬓厮磨一番,便能尽数道来,坦诚以待,真可谓是心心相印。   夫夫二人之间的隔膜随着两本避火图彻底被打破,尤其是两个新人尝了荤,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比之从前更是恨不得走哪儿粘哪儿,叫铺里伙计客人瞧了都捂嘴偷笑。季灯虽然脸臊,心底却是也欢喜的。整个人甚至还迸发了勃勃战意。   若是那鸣瑟再来,他可是要光明正大的宣告斐诺是他相公的。   只可惜,鸣瑟是个精明的,较之从前已许久未来光顾过纂香苑,倒叫季灯慢慢自个儿冷静下来,羞赧了几分,再往后,便也渐渐把这事儿抛诸脑后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斐诺这些日子也难得乐呵上脸,对着结账的客人都多了几分殷切,   “今个儿日头大,您可多喝些绿豆水去去暑。”   “您家有小孙孙了?真是恭喜恭喜,这盒香膏我给您减两成价钱,权当恭贺。”   斐诺得意欢畅,客人忍不住好奇,悄悄问道,   “难不成是小季掌柜有了?”   斐诺提着毛笔笑得意味深长,   “快了。”   出了端午,没隔多久就入了伏,树上的知了渐渐多了起来,知了知了的喧闹着。日头亮起来的时辰也越来越早,纂香苑的客人们不约而同的提前了前来的时辰以避开午时渐浓的暑气,季灯索性就提前开门,延长了中午歇晌的功夫,同斐诺一道回家去。   斐家院子里的槐树这会儿花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季灯赶着趟摘了用水焯过,滴几滴醋和香油凉拌,或是混了面粉上笼蒸成不烂子,都香的很,斐诺空口便能吃下一盆去。   花虽谢了,叶子却还葱茏的很,密密的遮出一片凉地来。院中的菜圃这会儿也有几样菜熟了,黄瓜茄子包菜,绿油油紫殷殷的瞧着便喜人。随便摘一根黄瓜,舀一勺水冲一下便能咬在嘴里嘎嘣脆,满口清沛汁水。在树荫里设个躺椅,摆个小桌,摇一把蒲扇,当真是神仙也不换的好日子。   虽说铺子的时令跟着日头改了,苏婶儿的学堂却还一如既往。这午时便只有夫夫两个在家,倒是分别趁了夫夫两个不曾宣诸于口的小心思。   日头热了,斐诺心疼夫郎,特意买了三十文一斤的上等绿豆熬成绿豆汤,加一勺槐花蜜,再用凉水镇过,连着新鲜过水的瓜果点心端到院中小桌来,搬了个小札坐在躺椅边上,拿起了蒲扇慢悠悠的扇着,给季灯消暑。   “买这贵的做甚,十文一斤的绿豆也挺好的。”   话虽是这么说,季灯却是小心翼翼的捧着碗先给斐诺的碗里倒上些,这才凑到嘴边喝了几口,为入口的清凉甜蜜眯了眯眼。   “你也喝,火房里烟熏火燎的只怕热,不然待会儿趁日头好洗个澡罢。”   斐诺却是借口手不空闲,不肯端自己的碗,   “你喂我喝。”   季灯抿唇一笑,打那日之后,斐诺就是这般模样,仿佛没了他连饭都吃不香。可却又忍不住羞涩,   “我怎么喂你喝,躺椅上又不方便。就是平地上也没招。”   斐诺却是早有准备,拿了吃瓜的小勺递给季灯。   “你喂我喝汤,我待会儿喂你吃瓜。”   季灯无法,只好依着他,端着碗舀了半勺红澄澄的绿豆汤喂给斐诺。   斐诺一口含住,唇齿却是慢条斯理的在勺子上抿过,一双绿瞳直直盯着季灯,似含着笑意。   下一刻,却是突然探身而起,薄唇紧贴在季灯唇上,就在季灯以为斐诺会如那日一般,甚至都顺从的阖了眼等着渡来的甜汤和尾随而来的唇舌,孰料斐诺却突然又坐正了身子,露着一口大白牙明晃晃的笑他,   “大白天的想什么呐,不害臊。”   气的季灯直用手捶他。   谁不害臊!也不晓得是谁半夜拉着他点灯比对两本避火图究竟哪哪儿不同!又是谁不让他睡觉害得床单铺子隔三差五就得换下来洗!   斐诺一把把人搂住喂了颗果过去,好声好气道,   “好好好,都是我都是我,你讲什么都对。”   季灯气急,瞪了斐诺一眼。   这听着不还是像他无理取闹嘛!   于是愤愤的拿衣袖遮了脸假寐,任斐诺在一边软话说尽也不理他。   口干舌燥也毫无成果的斐诺一脸苦笑。   唉,真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   虽然闹了些小矛盾,却到底都是夫夫间的小情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日子也是美滋滋的过。   铺子里不说日进斗金,可生意也是不错,一家三口吃穿不愁。   四邻八坊的邻居客人谁不羡慕小季掌柜,身为个哥儿,相公爱重体贴,还有自己的进项,等过几年再添几个孩子,当真是十全十美的一辈子,好福气!   只是人多了,眼红说酸话的自然也就有了,其中不免捏着斐诺吃软饭的把柄来来回回的说,也有指摘季灯独横,哥儿本就不易有孕,那日主动来亲近斐诺的哥儿合该纳给斐诺好为季家开枝散叶,偏偏逼得小哥儿不敢露面,斐先生也不敢多言等等。   这些传言季灯和斐诺或多或少听得几分,却俱是一笑而过,并不放在心上。只苏婶儿来试探的安慰过几次,见夫夫二人没有离心便放心的走了。   传闲话的人见季灯夫夫日子照常过,银子照常挣,虽然嫉妒的眼都红了,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想些更难听的话出气,不想在某一日,却突然有了听众。   “既如此,那姓斐的汉子真是妄为汉子。”   身着雨过天青直缀的公子拧眉叹道。   “可不是可不是!”   面前的阿么谄媚的附和,期待这阔气的公子哥儿能给他些银钱。   “一个小哥儿,带着妹妹和一个拖后腿的小哥儿,还能经营出擢莲街最好的香粉铺,想必吃了不少苦。”   折扇一合,公子朗声道,   “那我们就去瞧瞧这鼎鼎大名的纂香苑。”   言罢,身后的侍从掏了一角银子放在阿么手中,   “带路。”   “好好好,公子这边走。”   阿么捏着手里的银子乐开了花。   本来他不过是同邻居说些闲话,突然便冒出来这么一行人,各个穿的阔绰开口,便向他们打听擢莲街最好的香粉铺。一句话、带个路便能换来一角银子,真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意了!   83.第八十三章   大安王朝繁盛近百年, 如今更是鼎盛之时,黄人捧日, 百二河山, 经济亦繁荣蓬勃, 涌现了诸多不输京城繁华的大城市,商业群星亦随之而起。   丝绸瓷器, 木刻根雕,香料花水, 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每一个领域都兴起了繁盛的大家族,以香料起家的司家更是传承至今, 以各效香粉闻名于世, 甚至已为三十年皇商,不可不说是根深枝茂,底蕴深厚。   司家子弟,自开蒙起, 除却经书论道, 学四书五经效仿君子之道,较之常人更多一样学香的功夫。   从基本的识香辨香背香方, 推磨研钵日三千,到后来的熟能生巧, 不假思索间背出千百香方, 信手拈来各色香品的合制。若是有儿郎有那一二天赋, 再自己能琢磨出个方子, 便会被家主抱去亲自抚养教导, 以撑起司家偌大门庭。   虽是商户,然数代来严以律己,颇有君子之风,更幸得皇室赞赏『儒商之典范』,门庭芝兰玉树不胜其数,司家传承再绵延数代也绝非难事。   司七是司家长房幼子,在族中行七,故人称司七。去年间,司七意外得到一件黑色斗篷,披之竟能使嗅觉灵敏三分,更辨香方,不觉狂喜。然百般托人打听探寻,却再无一件,于是上报家主。   司家家主将黑色斗篷供起,命只有司家家主可知此衣,又命司七再去打听来源。司七便率了一队仆从,从京城万里迢迢奔赴至最初得到黑色斗篷之处,然伙计早已不记得当初是谁卖了这件斗篷。   寻无所获,司七悻悻寄信于家主,家主感慨天意难违,不再强求,只言让司七勿辜负良机,在外游学一番,见识见识当地独有的香料香粉。   司七一路走到燿阳城,已经拜访过不下五十家香粉铺子,虽然大多不如司家香粉,可有些也颇有灵气,倒让司七也收获良多。   一来燿阳城,司七自然直奔最繁华的君子街而去。待得君子街上大大小小的香粉、香料铺子逛遍,司七这才将视线放在了擢莲街上。   只是逛也不能无头苍蝇似的逛,司七使了银子打听了擢莲街最好的铺子,不曾想竟然破天荒是个小哥儿主事,这倒让司七大感惊奇,兴冲冲的直奔而去。   纂香苑出新品的频率较之其它香铺要低上许多,每个月更是只供那么几种香粉,若换作一般的香铺难以维持下去,奈何纂香苑的香粉着实是好用,盒子也着实是漂亮,这才揽住了回头客,生意也竟然还颇好。   司七到的时候,季灯正满怀歉意的给一位客人解释,   “这盒是学徒做的,效果比之其它或许有些出入,所以定价要比别的桃面香低五十文,也专门另放了地方,生怕客人拿错。如今您这盒都用了大半了,我也不方便给您退换,何况香方子都是一样的,只是这盒起效慢些,这样,您再拿一盒香粉,我给您减两成的价钱怎么样?”   如今纂香苑的一盒桃面香能卖到二百八十文,减两成的价钱就是少了五六十文,何况就算是学徒做的香粉,用过也的确多多少少有效果,只是同邻居家的一比慢了些,妇人才气冲冲的找上门来以为买了假货。既然说清楚了,妇人自然没有不应,乐呵呵的拿着香粉家去了。   好不容易打发走又一个客人,季灯长出一口气。   这批起效慢的香粉是他教着季小妹做的,若说是季小妹技艺不精,可其中也有他的手笔。同一个人做出来的香粉,竟然有两种功效。   季灯抿了抿唇,心底那点猜想被佐证,却也没有多大的波澜,甚至还有些恍然和脉脉温情。   “小季掌柜,你家什么时候招了学徒?还招不招啊?”   旁边听得消息的阿么兴冲冲的凑过来打听。   季灯笑笑,   “没有,这些都是小妹做的,小妹也大了,我就带着她一起做,早点学会早点也能帮铺子里的忙。”   “原来这样啊。”   阿么悻悻的离开。也是,这样挣钱的手艺,做甚不交给自家人呢。虽说手艺向来传男不传女,可小季掌柜都坐镇铺子做生意了,自然不拘这些俗人想法。   季灯对阿么的失望心知肚明。纂香苑开到如今已有三个年头,可以说也算得上擢莲街的一块招牌,不知有多少人家想把孩子送到他们家来当学徒、伙计。   季灯倒是动了心思,学徒也好,伙计也罢,学会了合香肯定能大大弥补铺子里的人手,只要香方不泄出去,就不怕被人捏住命脉。   只是没想到斐诺和季小妹都不愿意。   学徒大多是要住到师傅家里的,打扰了他和季灯可多不好。何况人一多,眼口就要杂,指不定哪日就会露了马脚。就是不住过来,当个寻常伙计,铺子里也已经有家和兄弟两个帮衬,家和这几年愈发伶俐,省了季灯多少功夫,再说小妹如今也长大了,跟着季灯也学了不少本事,帮衬不在话下。   再加上季灯自个儿也没有要把生意做大的雄心壮志,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思绪一闪而过,很快就被进门的客人占领了去。季灯没有立即上前,等着这一行人在铺子里慢悠悠的转过一圈,这才言笑晏晏的迎了上去。   “您想看个润肤美肌的,还是熏屋子熏衣裳的?是送父母爱人的,还是送至交好友的?”   司七定睛一看,来人身材娇小,梳着已婚发髻,果然是个哥儿。又听季灯言辞涛涛,当下便指着铺中寥寥香粉笑问,   “掌柜的,我瞧你这儿香粉种类不很多,怎的竟涵盖了这么多花样?”   季灯笑道,   “我家店小,每月只能专供几样香粉,若是有您要的当然最好,若是没有您寻的,还得劳您去别家铺子瞧瞧。”   闻言,司七更是起了几分兴味,   “我走过这么多家香粉铺,还是头一次瞧见会把客人往外推的,掌柜的可真是妙人。”   季灯但笑不语。   天下这么大,他家人又少,怎么可能把生意尽揽了去,推荐别家铺子既结了善缘,又与人方便,何乐而不为,这还是斐诺教给他的道理。   司七略一沉吟,道,   “倘若我要送母亲,掌柜的给推荐个什么?”   季灯引着人走到虬枝古木柜架上,指着几列摆的整齐的木盒道,   “这桃面香、迎蝶粉、蕙萱香都适合女子敷面养颜,一月至两月便能去火气风刺,面上光滑净白。这透肌香身五香丸含在口中,每噙五丸,当即便觉口香,五日便令身香,十日便沾衣香。这些都是时下女客们多爱的,您瞧瞧。”   司七饶有兴味的拿起个刻着树下美人的香粉盒,观色嗅味,沉吟半晌,面上却是渐渐凝重了起来,突然发问道,   “掌柜的,这透肌香身五香丸乃是我司家不外传的香方子,你家这个却是同我家的别无二致,难不成是你自己琢磨的么?”   什么?!   季灯大惊失色。   ……   纂香苑今个儿早早关了铺子,前来的客人瞧着紧闭的大门一头雾水。季灯却是顾不了那么多。   初初听得眼前这公子哥儿是司家之人,季灯一瞬间吓得险些魂飞魄散。他的阿爸齐氏当年就是在司家里头做奴仆,伺候五房老爷的宠妾。后来宠妾失宠,正头夫人寻了个借口把人发卖了,连带着齐氏这些奴仆也吃了挂落。齐氏辗转之下被卖入县城,正好被来县城做活儿的季河瞧见,这才跟着嫁到小河村去。   本以为山高水远,这辈子也不会有见到司家的机会。谁知如今不仅见到了,还正正让人家撞上自己用人家不外传的香方子挣钱。季灯简直是眼前一黑,稀里糊涂之下关了铺子把人带回了家。   斐家。   正是夏季,院中槐树花开正盛,其下石桌盛了阴凉好不自在,围坐在石桌边的一行人却都没有这个好心思。   司七听完季灯磕磕巴巴的讲完始末,皱着的眉头一挑,   “原来如此,不想你阿爸竟然还同我司家有这么个关联,也难怪你晓得我家的香方子了。”   作为以香立足的皇商,香方子无异于传家之宝,捂的再严实也不过分。虽然司家芝兰玉树,也无奈有几个不成器的子孙,季灯所提的五房老爷,司七要唤作五叔的,就是其中一个,堪做女儿的妾室一个一个往家纳,宠妾灭妻,家宅不宁,岂是一笔烂账了得。做下把自家香方子泄露给妾室的糊涂事也不足为奇。   思及此,司七不由得后怕的叹口气。好在五叔不至于太过荒唐,告诉妾室的方子不至于伤筋动骨,家中绝密的方子也只有家主一脉知晓,五叔更无从告起。   至于眼前这个……   司七瞧着眼前这个知晓了自家不少香方子的夫郎一阵头疼。   铺子都开起来了,总不能不让人家做生意了。何况也不是这夫郎有意盗窃,归根究底还是他们司家的一笔烂账。   再说一个哥儿勉力支撑着铺子,还要养着幼妹和据说吃软饭的相公,已经够艰难的了,知晓的香方子也都无伤大雅,小小铺子更遑论危及司家生意,司七也无意打破他平静的生活。   可香方子这事儿……   司七看着季灯惴惴不安的歉疚模样,心下暗叹之余,却也忍不住愁绪。   真是个麻烦事儿啊。   84.第八十四章   “这事儿是我们不对, ”   内心天人交战许久,季灯终于道。或许是开了头, 后面的话也就不再艰涩,   “我们会关掉纂香苑, 今后也不会再使用这些香方子。至于已经开了这些年的收益……我只能先还一半,剩下的多多少少都已经花去了, 一时也不凑手,等着将来攒够了就还你。”   说罢, 季灯起身回屋拿了账本出来,放在司七面前。   “能行么?”   季灯抿了唇, 唯恐这些还不能让司七满意。   司七闻言却是大为震动。他也算闯遍半个天下, 当称一句阅人无数,自然瞧得出眼前人的坦诚与真心。三年的积蓄竟这般痛快的相予,更是以『还』的名义,不想这一介哥儿竟有这般魄力, 更难得的是一片赤诚坦荡。   一时间, 司七对季灯满心赞赏,眼前的账本翻也不翻, 拱手道,   “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事出有因, 归根究底又在我司家而不在你, 你不曾有所亏欠, 我司家亦不曾有所折损, 何谈『还』字呢。何况你知晓的香方也并不许多,身边有幼妹要照顾,又只有这么个铺子傍身,我司家虽不说家大业大,也有些底蕴,不至于逼得你到如此地步。只是……”   “只是怎么?”   听得司七无意让纂香苑关门,季灯心生一喜,却为着司七的未尽之言而跟着一揪,巴巴的看着司七。   司七虽然游学过许多城县,却至今未曾成家,还是第一次被这么个适龄的小哥儿盯着瞧,面上不由得羞赧几分,好在很快被掩饰了过去,轻咳两声又恢复了翩翩从容的仪态,   “只是,你得同我立个契约,不得把我司家香方传给外人,外嫁女亦然;不能打着我司家的名号,亦不能再开铺子;不能与我司家的铺子同处一街,如何?”   便是再同情外人,司七始终记得自己是司家人,必然是要以保证司家利益为先的。   “当得当得!”   季灯喜不自禁的渐渐点头。他没有宏伟野心,只想一辈子守着纂香苑安安分分的过日子,这些要求于他而言并不过分。毕竟是他没经司家同意便用了司家的香方子挣钱在先。至于小妹,虽说学不成香方子,可也能学些别的傍身。何况有他在,总不会亏待了小妹。   季灯于是回屋拿了纸笔出来,司七执笔写下条款,一字一句同季灯念过一遍,确认无误后,待季灯签下姓名,契约便成。   “请稍等行么,”   季灯却是摆手拒了,   “我家那口子出去了,一下等他回来签行么?我不会写字,再说这事儿也该告知他一下,我一人做主不好。”   说着似乎是怕司七误会,又忙道,   “我同意的事他一定会同意的,只是等他回来签而已。”   季灯的本意是斐诺通晓事理,司七却顿时想起了从街坊邻居处听到的传闻。本还以为是三人成虎,如今这么一看,只怕确是空穴来风。这家夫郎真是个吃软饭的,不然做相公的怎么会唯夫郎命是从呢。   听说还是个异域人?可是异域人较之大安人更重男轻女,最瞧不上养活不了家人的汉子,只怕是在异域混不下去才来大安讨生活的罢。   司七眼底当下便多了些复杂的情绪。这么诚挚善良,又有能力的一个好夫郎,竟然栽在了个不成器的阿斗身上,真是太可惜了。   “好。”   司七于是应了,把用印泥的话咽进了肚子,等着好好会一会小季掌柜的相公。   说曹操曹操到。季灯才换了一壶茶过来,斐诺便在门口唤门,   “灯哥儿,快开门,看我买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季灯对司七笑笑,迎上前去打开门,只见齿牙春色的斐诺抱着满怀的大袋子立在门口。   季灯连忙伸手去接,便被入手的重量惊了一下,嗔怪道,   “什么东西这么重?”   斐诺笑嘻嘻道,   “是一整套的木雕,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看我和小妹今天怎么把它全拆了再装回去的。”   这是夫夫两个答应小妹的生辰礼物,斐诺今个儿一大早就跑出去逛铺子搜寻,这会儿才回来。   季灯笑着应了,只是心疼斐诺满头大汗,   “怎么不让伙计送过来,还要自己抱回来,累坏了吧,快坐下喝口水吃个瓜。”   说着抱着袋子向屋里走去,又嘱咐道,   “咱家来了客人,你去陪着说说话,我放了东西就过来。”   斐诺坐在石桌边依言灌了杯茶,又叉了块瓜吃,这才将注意力放在这一行穿着显贵的人身上,尤以为首的,目光不善的公子哥儿。   “久仰大名。”   司七拱了拱手打招呼,心中鄙夷果然是异域人,不懂大安礼节也就罢了,瞧他身形颀长坐在这儿安享其成,娇小的季灯却要抱着偌大的包袱,心下对斐诺更是增添了几分不满,出口的话就带了几分锐利。   “您这日子当真是潇洒,看的我好生羡慕。”   斐诺挑了挑眉但笑不语,伸手请司七喝茶,自个儿又叉了块时令的香瓜慢嚼细咽。   司七一噎。瞧这人悠哉悠哉的样,只怕连他话中的讽意也没听出来,真是有如铁拳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无力的很。   斐诺轻笑一声,墨绿的瞳孔随意的扫过眼前面色不善的汉子,   “您贵姓?”   “免贵姓司。”   “哦――司公子,瞧您出身富贵哪。”   司七心中不屑,开口闭口不离金银,当真比淡泊心性的小季掌柜差的远了。   “不知您贵姓?”   “免贵姓斐。”   “哦――斐先生,瞧您天生好命哪。”   若不是好命,怎能遇得到小季掌柜这般好的夫郎,任他磋磨。   两个汉子言笑晏晏,却是挂着画皮你来我往的暗打着机锋。   斐诺眉梢一挑,这司公子才是好命,脑子有疾却出身富贵,好歹一生无忧。   待得季灯回来,两个汉子不约而同的住了口,对着季灯展颜一笑。   季灯不曾注意石桌边还未消去的淡淡硝烟,坐在斐诺身边,三言两语同他讲清了事情始末。斐诺眉眼带笑,   “我都听你的。”   于是伸手挪过纸笔,唰唰两下笔走龙蛇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司七接过一瞧,不免惊讶的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这绿眼惫懒的汉子。   字倒是写的挺不错,手劲竟然这样稳,同他这个笔耕不缀十余年的人相比竟然不分上下。   毕竟斐诺也是画了十余年魔法阵的法师呢。   这事儿至此便算告一段落。虽说签了契约,可季灯也清楚自家到底是沾了人家便宜,也是司七有意放过自家一马,于是当下感激的邀人留下做客,整治了满满一大桌的丰盛菜肴。司七自然却之不恭,又在饭桌上对季灯的手艺大加赞赏。   司七虽然与斐诺是一辈人,可却已经游历过半数大安的城市,饭桌上便不由得侃侃而谈哪道菜在哪个城做的最正宗,哪些菜哪些做法是燿阳城不曾有过的。再谈些见闻风俗,人文风貌,还有各地特色香料香粉,年纪小见识少的季小妹听得张圆了嘴巴满面赞叹,就连季灯也听得入了迷,连饭也顾不得吃。   司七受了鼓舞,自然更来兴趣,又言辞涛涛。   司七的仆从被打发去了外面街上吃饭。饭桌上一共四个人,三个大安人都言笑晏晏,聊的热火朝天,只剩一个诺亚来的法师气鼓鼓的戳着碗底的青菜,力道大的几乎要把青菜直接捣成泥。   满身的幽怨和不满几乎能化作实质,斐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咬牙切齿的黑着脸接收到司七有意无意的挑衅和忽略。   好啊,他还以为是个脑子有疾的,原来是个不怀好意跟他抢人的!   待得一顿饭完,天色已经漆黑如墨。季灯恍然意识到这顿饭竟用了这么久,当下便不好意思道,   “真是耽搁了您这么久。”   司七温文尔雅展颜一笑,   “不打紧。今天同你和小妹真是一见如故,我还要在燿阳城逗留一阵子,只怕要多来拜访你几次,小季掌柜别嫌我烦才好。”   “怎么会怎么会。”   季灯连连摆手。同司七一交流,才知晓大安竟有这么多新鲜地方,还有许多闻所未闻的香粉,真是大涨见识。   于是主客尽欢不说,还约好了明日再见。   斐诺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把人送走的。   洗漱过,季灯乐呵呵的铺展了被褥,转过身来接过斐诺手中的巾子给他绞头发,   “你今个儿怎么闷闷不乐的,在外头遇见什么事儿了?”   斐诺暗哼一声,心气下去几分,原来还晓得他不高兴。只是仍绷着一张脸,   “你今个儿同那司七谈的欢,怎晓得我不开心。”   季灯先是讶然,却是忽然福至心灵,了然一笑,俯身凑在斐诺颈边咬着他的耳朵道,   “你莫不是…吃醋了?”   斐诺哼唧两声,   “他今个儿就是故意跟你讲这么多的。!   季灯给斐诺绞干头发,将巾子放在一边,牵着汉子的手一起躺到被窝里去,轻声哄着,   “你想多啦。司公子出身富贵,怎看的上我这个乡下小哥儿。再说啦,我都有你了,怎么还能跟别人好呢。”   季灯笑眯眯的支起身子趴在气呼呼的斐诺耳边轻声又认真的道,   “就是皇帝来,我也只要你,谁叫我先和你好了呢。”   黑暗里,斐诺不语。正当季灯想再讲两句宽慰他时,却突然被一股大力掀翻在柔软的床褥上,紧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甜蜜而珍重的亲吻。   85.第八十五章   季灯本以为那晚斐诺所说之言只是出于吃味, 但随着司七连着数日来铺中同他相谈, 甚至请他做东道主共游燿阳城的时候,季灯终于意识到了一丝的别扭,于是婉言相拒了。   司七不曾想季灯会拒绝他, 拧眉瞧了柜台后面色不善的斐诺一眼, 担忧道,   “是斐先生说了什么不许你我来往么?你勿用担心, 我司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可也有些门路, 断断不会让你受了他的委屈的。”   在司七心里,斐诺已然成为了一个好吃懒做、颐指气使又小肚鸡肠的吃软饭的汉子。虽然这几日因着司七的缘故也跟着日日来铺中,但司七已经从街坊口中得知了斐诺的真面目, 自然以为斐诺是疑心小季掌柜同自己有什么不清不楚,为难了小季掌柜, 小季掌柜才会拒绝他的相邀。不然他们两个这几日相处甚欢, 缘何好好的就突然拒绝。   季灯垂下眼帘, 心底猜测更落定几分之余,对司七过分的关心便有了退避之意。他一个小哥儿,面容平淡无奇,也没有显赫的身家,还是已经嫁作人夫,司七人中龙凤, 一时对他亲近不知缘何而起, 但季灯无论如何没有想攀附的意愿, 只想守着纂香苑,同阿诺和小妹一起好好的过日子。   季灯摇头,面色淡然含着浅笑,   “我为人夫,您是汉子,一起出游叫旁人听了总不像话,万一惹出误会来,您大可一走了之,我们一家却还要在擢莲街度过余生,名声是至关重要的。”   虽然面色含笑,这番话却说的有了重量。司七大惊之下倒退几步,结结巴巴道,   “我、我、我并无此意…”   他只是叹息天公无眼,让这么个钟灵毓秀的小哥儿一生断送在个没担当、靠夫郎养活的汉子手里,却不曾想的周全,让灯哥儿名声沾了污。   “并无此意就少同灯哥儿接触。”   冷冷的声音从冷面的绿眼汉子口中传来,斐诺不晓得什么时候从柜台后绕了出来,牵住季灯的手,   “燿阳城大的很,司公子可以到处逛逛,何必非要逗留在擢莲街不去。听闻司公子游遍大城小坊,燿阳城往北还有衡椟城,以千百木料闻名,其中亦有那么一二当得入香。往西是雲芳城,花色缤纷,香味尤甚,当地人擅于因地制宜,各色花油花香不在少数,司公子尽可以一路前去,好好赏识一番大安的地大物博。”   季灯讶然的侧脸看去,没曾想阿诺竟也晓得这么多城市。   也是,阿诺是一路从北狄过来的,只怕也游经过诸多城市,是个见识广博的汉子呢。   感受到灯哥儿崇拜眼神的斐诺不自禁挺了挺胸膛。   站稳脚步的司七却是不曾注意到斐诺讲了些什么,面色苍白的回忆着季灯疏离的言语。   他只为小季掌柜可惜,想多让小季掌柜了解到外面广阔的天地和大好的儿郎,不比耗费青春在斐诺这样的汉子身上。却忘了于哥儿而言,名节约束远远胜过汉子许多,作为人夫,他的这一番好意却有可能给季灯带来非议。   司七失神回来,余光暼及附近好奇打量过来的视线,镇定了心神拱了拱手,朗声道,   “是司七失礼了,多谢斐先生和小季掌柜几日的不吝赐教,司七在此谢过,改日备礼上门拜访,告辞。”   于是带着一众仆从转身而去。   周围看热闹的眼神悄悄收起,斐诺放眼扫去,几不可察的哼了一声,   “算他识相。”   季灯好笑的回握着斐诺的手回到铺子里,   “好啦,想必今天过后他就不会来寻我们了。晚上回家给你做糯米鸡吃好不好?我刚跟苏婶儿学会的。”   斐诺闻言瘪了嘴,   “不要,吃糯米鸡还不如直接红烧鸡块吃起来痛快,和别的炒好再包在米饭里,吃起来还没法儿挑呢。”   斐家最挑嘴的莫过于斐诺,葱姜蒜韭菜叶一个不吃,却也不是不能沾,只是把它们当调料,瞧见一定要拣出来才行。糯米鸡是糯米里头包炒好的鸡肉菌菇,葱姜蒜难免挑起来不方便,斐诺自然不乐意。   “好好好,不吃就不吃,我做红烧鸡块,你想配米饭还是面条?”   季灯挽着斐诺的手笑眯眯道。   “面条,要拉面,像筷子那么粗的拉面。”   斐诺哼哼唧唧。   季灯自然无不应的。   送走一位客人的家和瞧见,憋着笑避开了夫夫两个,给他们留出独处的空间。铺子里的客人瞧了,也忍不住感慨夫夫两个的感情好。   要说先前还能是新婚夫夫蜜里调油,可这都三年下来,夫夫感情两个一如昨日。小季掌柜生育困难,也不见斐先生像别家汉子一样找个小的。听说几年前有肤白貌美的小哥儿投怀送抱斐先生断然拒绝了。要是吃软饭的汉子都像斐先生这般人好的话,换作她也情愿让自家女儿寻个吃软饭的。   只可惜。   妇人叹了口气。   像斐先生这样的好汉子,万里也难挑一呦。   感慨羡慕夫夫两个感情深厚的不止这一个,跟着提起来两年前那个主动献身斐先生的小哥儿的人也不在少数。   人不禁念叨,念叨着念叨着,鸣瑟还就真来了。   同两年前相比,时光没有在鸣瑟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鸣瑟虽然看着年龄小,实际上却已不年轻。待用攒了多年的体己银子从老鸨子手里赎了身,便带着笙儿赁了处铺子做起了成衣买卖,恰恰在纂香苑斜对面的街上。   若不是鸣瑟后来同季灯相交甚好,并将当初之事如实以告,只怕季灯还要心怀芥蒂。   照鸣瑟的话来说,他的铺子选这地儿就是为了别斐诺的眼。两个人同样的一肚子坏水儿,偏偏又都是个惯会做姿态的,彼此看对方都不顺眼,就像两只斗鸡容不得人,却又偏偏都把季灯看入了眼,只好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共处下去。   季灯看的好笑,却也没招儿,只好任他们去。   鸣瑟的铺子唤作云裳衣铺,起初百姓们因着他小倌的身份对铺子避之不及。奈何鸣瑟也不将这些看在眼里,自个儿扯了布做成光鲜亮丽的衣裳穿出去溜一圈,再给季灯兄妹也做了几身。因着款式色调搭配的实在是好,很快就有按捺不住的第一个客人战战兢兢的上了门,高高兴兴、满怀期待的出门去。   这一下就犹如开了闸的洪水,云裳衣铺的生意很快就红火起来。鸣瑟却偏偏是个爱跟人对着干的,一月只收三个订单。饶是如此,也多的是人趋之若鹜。   今个儿晴空万里,鸣瑟穿了一身嫩绿荷叶边的拢纱罩衣,嫩生生的跟十五六的小哥儿似的。   一上来,鸣瑟就拉住季灯的手偷笑着打听,   “我听说,最近有个公子哥儿来找你找的挺勤快啊。”   “你消息倒真灵通。”   季灯好笑。   鸣瑟先前去隔壁府城进布,昨个儿才回来,倒对这些日子擢莲街上大小事情了如指掌了。   鸣瑟挽着季灯的手挤眉弄眼,   “怎的,俊不俊哪?我听说可是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哪。”   一边儿记账的斐诺冷哼一声,   “都能当人爹的人再怎么装也不嫩,还自以为青葱在这儿跟我家灯哥儿称兄道弟,平白生了灯哥儿的年纪。这么长舌多事儿,怎的,看上人家了想托灯哥儿去探探?我家灯哥儿还不是阿么呢,你且另寻别人罢。”   季灯闻言红了脸,给人说亲的都得是阿么,可他还没孩子呢。   “嘿――”   鸣瑟顿时竖了眉眼,冷笑一声,拉着季灯好声劝道,   “灯哥儿,你听我讲。人司家公子是司家长房幼子,上有兄长撑起家业,父母对亲事要求应当不高,何况人自己又是个上进的,可以说是吃穿不愁了,过去就是少奶奶,可不比还得要你养活的软面汉子强多了!”   斐诺顿时脸黑如墨。   知道鸣瑟没有什么恶意,无非说说而已,季灯捂着嘴直乐。   鸣瑟尤嫌不足,继续火上添油道,   “指不定人司公子也是这么想的,咱们灯哥儿这么能干,跟着个吃软饭的可真是可惜了。”   一语成谶,司七还真是这么想的。   这日中午,鸣瑟顶着斐诺一张黑脸亲亲密密的挽着季灯的手回了斐家,拉着季小妹又是一顿搓揉,换来季小妹一声声甜甜的“鸣瑟哥哥”。   几人正用着饭,司七独自来敲了门。   “怎么…”   季灯瞧见门外的人有些讶然,他本以为司七不会再来找自己了。只是在门口不礼貌,到底还是先把人迎了进来。   司七扫过院中几人,尤其在斐诺身上潴留一瞬,转而对季灯道,   “我们单独谈谈好么?”   季灯有些讶异,想了想却还是应了。迎着人进了堂屋。   鸣瑟眯着眼打量着司七的背影,眯了眯眼,   “瞧这人的样子…某人还是小心的点好,否则到手的夫郎就要跑喽!”   斐诺狠瞪鸣瑟一眼,却是蹑手蹑脚的跟了上去,趴在窗边。鸣瑟和季小妹也是有样学样。   只听司七开门见山道,   “小季掌柜,你愿意同斐先生和离,嫁我作夫郎么。”   无知鼠辈!!猖狂凡人!!   斐诺一双绿瞳顿时幽深如危险漩涡,绷直了身子就要冲进去,却被鸣瑟和季小妹死死拉住,随手把手中的苹果塞进斐诺口中堵住他的怒喝。   冷静啊,大法师!   86.第八十六章   司七敢找上门来直言不讳, 也是对自己颇有自信的。   凭心而论,司七是大家公子, 仪表堂堂,身材颀长却不瘦弱,虽不如斐诺肤色白皙, 可作为一个游历过大山名川的汉子,司七的身躯多了几分精壮。更是司家长房幼子,同斐诺放在一处比较,大多数人自然都会偏向司七。   经过这几日的沉寂,司七绞尽脑汁终于想得一个不损伤季灯名誉的两全之法, 只要季灯愿意, 他便托人用银两打点上下,保管所有人名声清清白白,是以今日才满怀希冀上门来。然在瞧见季灯沉静的面容时,司七忽然就多了几分惴惴。   他先前漏算一点,却是小季掌柜正直善良的品性。司七没有把握,小季掌柜会因为外物同斐诺和离, 哪怕在外人眼里,他们夫夫两个实在是太不般配。   听了司七的表白心迹, 季灯却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司公子你龙章凤姿,肯定有风姿绰约、上天注定的人儿在等着你, 而不是跟我一个有夫之夫纠缠。谢谢你的厚爱, 可是我已经有阿诺了, 我们日子过得很好,我很满足了。”   司七失落的垂下眼帘,   “可你怎么知晓――”我注定的夫郎不是你?   剩下的话却是没有说出口。   得到季灯这样的结果,司七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按小季掌柜的性子,会答应他才是怪事。再怎么说,这也是小季掌柜的家事,司七插手至此,实在是失礼至极,也实在是失了大家子弟的风度,更何况小季掌柜对他所谓的好意也并不领情。   事已至此,司七只能寄希望于斐诺对季灯并没有外人所说的那么不堪,外界传言只是眼红之言及人云亦云罢了。   想通了,司七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拉开屋门,门口的斐诺三人猝不及防便暴露出来。   斐诺口中还塞着鸣瑟从小妹手里拿来的苹果,双臂被鸣瑟拽着,腰也被季小妹紧紧向后拖着。   季灯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却还是不由得噗嗤一笑。   听尽屋内言语的鸣瑟松了手,悠哉悠哉的拉着季小妹回到饭桌上继续吃饭,留下三个当事人自己解决。   司七上前一步,对斐诺拱手作揖,   “这些日子是我着相了,给您带来了许多困扰,真是失礼至极,还望斐兄海涵。”   斐诺伸手拿掉苹果狠狠咬下一口嚼的嘎嘣脆,长腿一迈并肩站到季灯身边,   “用不着,你早点离开燿阳城再也别回来才好。”   司七一噎,他先前怎么没发现斐诺说话也这么呛人呢。   但是他不对在先,司七也就苦笑着接受了。   从怀里摸出一块木牌,司七双手奉上,   “斐兄,这是我司家信物,以后…如有需要,尽管拿着它任寻一家司家商铺,司家人必定全力以赴。权当…权当是我的赔礼了,还请收下。”   “用不着。”   斐诺把红彤彤的苹果塞进季灯手心,推他出门去用被打断到一半的午饭,然后利落的将堂屋的门一关,回头看来,眉梢高高挑起,面容上竟是司七从未见过的冷酷,墨绿的眼瞳幽深又危险,   “你怎么会以为我们稀罕。因为你司家人的身份?”   司七骇了一跳,行走在外许久的直觉让他本能的向后退了几步,   “你、你、你…”   这是斐诺?那个在街坊口中吃软饭的汉子?那个在季灯面前伏低做小的汉子?   司七结结巴巴了两句,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狡猾至极,将所有的人都骗了。季灯呢?季灯知晓斐诺的真实面目否?   斐诺冷哼一声,   “不过就是个司家子弟,就是你司家家主今天在这儿,我们也不稀罕这破木牌。”   虽然还算是个昂贵的木料,但只能在大安而言,内里半分魔法元素都没有,斐诺怎么看得上。   “你!”   司七面皮涨红,这可是他们司家拔尖的子弟才能有的信物,怎的在斐诺口中就一文不值,还藐视他们司家家主!   司七气的捏紧了拳头,斐诺却悠悠哉哉的拉出一把椅子坐下,搭起了二郎腿一下一下的晃悠。   “我藐视你们?可你不是也在蔑视我们么?大安人讲究以牙还牙,我这还是留了情呢。”   不然司七现在还焉有命在。   司七一怔,瞪目道,   “我什么时候…”   斐诺不耐烦打断他的话,   “听信外面的传言是你自己的事情,可你主动掺和进来想要离间我们夫夫,难道不是因为你蔑视我们?瞧不起我是个吃软饭的,瞧不起灯哥儿不如你司家富贵,所以你可以任意操控我们?我们夫夫之间的事儿你个毫不知情的人插什么手,哪儿来这么大脸。”   斐诺挑着眉梢慢条斯理的摩挲着修长的指节,唇边却是似笑非笑,只等着先礼不成立马后兵。   “我……”   司七怔愣,真是如此么?他从一开始就是站在高处在俯视着所有么?   “家族子弟的傲气,我懂――”   说实话,司家家教确实不错,司七虽然富贵,但也不曾有一双势利眼,谦谦有礼,温润如玉。好歹他斐诺也是曾经在大陆横着走的法师族群,法师的傲气简直能顶一百个司七。不过现在的斐诺早就不是原来的那个斐诺了,是只属于季灯的温柔体贴没脾气的斐诺。只是……   “我爱吃软饭,灯哥儿也愿意供着我吃软饭,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半途插进来的你就不合时宜了,你觉着呢。”   嘴唇翕动几下,司七挣扎道,   “一个正值壮年的汉子叫小哥儿养活,自个儿却整日无所事事,怎么叫对。”   “你瞧见我无所事事了?”   司七虽然没说话,可执拗的眼神里分明就透露着这个意思。那天斐诺抱着一袋子玩具回来不是被他瞧个正着?   这回换斐诺噎了一下,好在很快找回了主场,   “那你知晓纂香苑里大半的香粉盒子都是我亲手刻的么?”   至于后来的一些则因着斐诺“实在”忙不过来,季灯也心疼斐诺辛苦,所以从外面订做了一些,虽然花纹差了些,却也称得上是精品了。   司七这回哑口无言,面上更是隐隐发烫。他还真不知晓。纂香苑里的香粉盒他也仔细瞧过,一批在街上做的香粉盒子虽然精致,在司七眼里却还是不够看,剩下不知出自谁人之手的木盒却是真正惊艳到了他。本因为这是纂香苑的秘密司七不曾过问,却不曾想竟然都是出自眼前这个据称吃软饭的绿眼汉子手里。   “那……你总不能把铺子里的事儿全让小季掌柜一个人操持。”   司七沉默了许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灯哥儿就爱操心这些,我做人相公的,当然是顺着他来了。”   斐诺悠哉悠哉的晃着二郎腿,却是语出惊人,石破天惊。   司七不曾想斐诺竟然找出个这般拙劣的借口,一双眼瞪的老大。   “他想开一家香粉铺,我就陪他开。他喜欢数银子,我就把银子都给他数,家里的银子全是他做主。你行么?”   斐诺不遗余力的体现着自己同季灯的恩爱无间,末了再给予敌人狠狠一击。   司七沉默。   他想过,若是季灯确实喜欢做香粉,他就带季灯一起开一家香粉铺子,世人指摘的抛头露面在他这儿不是什么问题。他以为自己已经做的很好了。   可他从没想过会把所有的身家交给季灯。   这需要何等的信任与默契。   “我错了,错的离谱。”   司七喃喃道。   偏听偏信,一叶障目,自以为是……   在光环里长大的司七鲜有有像今天一样发现自己居然有这么多的缺点,还是第一次被外人如此指摘,枉他一直以司家芝兰玉树自居……   眼见眼前的公子哥儿被打击的蔫了几分,斐诺乘胜追击,咬着后槽牙露出个恶狠狠的笑,   “再说,你游历过的城市多就了不起了?秀个什么劲儿?”   “不就是去了南边的几个城市,得瑟个什么劲儿。我东南西北全转过一圈儿,风俗人文如数家珍也没像你这么炫耀的。只等着铺子里放的开手了就带着灯哥儿出去玩,哪里用得着你乱讲一通。你们大安最爱挂在嘴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可别光挂在嘴边才好。”   司七被说的悻悻,一下一下应着点头如小鸡啄米。上一次被这么训斥还是在他爹的书房。听得斐诺一口气讲完一串,司七更是汗颜,   “斐兄居然去过这么多地方,真是我所不能及。”   滔滔不绝的话顿时一顿,翘起来的腿跟着心虚的安安分分摆好。斐诺先前是沿着小河村一路直行,东西走向的府城倒是逛了不少,南北可是真没去过……   不过输人不输阵,斐诺面色淡然的一颔首。   好在司七沉迷思绪,不曾注意到他的不自然。司七沉吟许久,将木牌收进怀中,郑重的对着斐诺长长一揖到底,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古人诚不欺我!古有一字之师,今有斐先生恳切之教,教我自省吾身,还请受我一拜。往日是耘道之错,耘道深感愧疚,还请斐先生原谅则个。”   言罢又是长长一揖。   “恩恩恩。”   斐诺随意摆摆手,站起身来迈着修长的腿往堂屋外走去。这小子既然解决了,他也没耐心再跟他耗下去。跟灯哥儿黏在一起还差不多,跟司七黏这半天叫个什么事儿。   却不想紧接着便听到身后一句掷地有声,   “耘道请拜斐先生为师,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斐诺脚下顿时一个趔趄,在院中用着饭的季灯几人闻言也是傻了眼。   这…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啊?   87.第八十七章   屈指一数, 斐诺来到大安也已经三年有余了。除了季灯兄妹, 斐诺心高气傲, 谁也看不上眼,也并没有结交熟识的意愿。   季灯却是个性子和善的,同邻居客人关系都打的融洽, 斐诺也乐见其成。偏偏同季灯关系极好的鸣瑟口蜜腹剑同斐诺百般不对付, 再认识一个司七也是个脑子有疾的,被斐诺一顿指着鼻子痛骂一顿之后竟是嚷嚷着要拜斐诺为师, 还命手下人到处搜集新鲜玩意儿献给师郎和季小妹,只请他们能在斐诺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   更可气的是鸣瑟笑得直打滚, 一边还拍着大腿在季灯面前进谗言,   “没成想你家斐诺也是个小可人儿, 引得人家追在屁股后头跑呢!若不然灯哥儿你带上小妹同我回云裳衣铺去,且叫他们两个汉子在一处过活罢!”   斐诺顿时张牙舞爪的把季灯搂的死紧,警惕的盯着鸣瑟,一张嘴也淬了毒,   “老不羞快回你自己家去, 长成这副模样也好在我家灯哥儿面前献殷勤, 我家灯哥儿今年才十七,做你儿子都绰绰有余了!”   “哼,我老不羞?你都够做我爹的年纪了,比着灯哥儿差了更多, 你才该躲回家抱着被子哭你的去罢!”   鸣瑟冷笑一声反击道。   “好啦好啦――”   季灯哭笑不得的瞧着这剑拔弩张的两人, 安抚的拍了拍斐诺的手臂,   “鸣瑟跟你开玩笑呢,我怎么会离开你哪,除非你真不要我,跟着司七跑了。”   念着这些日子百折不挠的司七,季灯也忍不住来了句玩笑。   但这话落在斐诺耳朵中可就不是玩笑了。暗搓搓的磨了磨后槽牙,斐诺眯起了墨绿瞳孔,打定了主意。   也不晓得斐诺到底做了些什么,总之没过两天,季灯就收到了司七回京的消息。   “怎样走的这般急?”   季灯问道,   “是不是家里有事儿?”   斐诺冷笑着把司七留下来的信悄悄摸摸的揉成一团扔进了灶台。   还想开了春再回来?   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面对季灯却是一脸无辜,   “哦,听说是司家有了至宝的消息,所以急招知晓内情的司七回去。司七也到了说亲的年纪,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再接手家里的生意,约莫今后很难再回来燿阳城了。”   季灯对此倒是无所谓,笑笑便揭过不再提了。   ……   没有司七的擢莲街,渐起的喧嚣纷言很快就被新的热闹掩盖在时间的尘埃,平静一如既往。但倘若鸣瑟一年中能有十三个月不在擢莲街就更好了。   好不容易鸣瑟去隔壁府城挑衣料子,斐诺更是抓紧时间黏在季灯身边,少看一眼都是不可逆转的损失。   季灯抿着唇笑的无奈却包容,鸣瑟和阿诺都是挺好的人,偏偏见了面就跟两只斗鸡似的掐红了眼。不过坦诚而言,斐诺全副心神都在他的身上,季灯也是无比满足的。   铺里的伙计和客人已经习惯了掌柜夫夫两个的腻糊劲儿,当下瞧见也只是善意的打趣道,   “瞧这紧跟紧凑的,比娃黏亲娘还黏糊呢!”   此言一出,铺中的客人都纷纷笑了起来,   “可不是,就是我家新女婿和女儿也没小季掌柜夫夫这般,可叫人好生羡慕!”   季灯现在已经对这些善意的调侃坦然自处,但笑不语。斐诺却是得意的扬起了下巴。   就是要这个结果,看还有没有不长眼的敢觊觎他的灯哥儿!   苏素素一进门果然又瞧见斐诺正拉着季灯的手一同立在柜台后。   “灯哥儿!”   苏素素跑过去,把手上挎着的篮子放下,   “我娘做的金桂饼,你拿回家尝尝。”   金桂饼是这两年酒楼里新推出的一种点心,因着以桂花为原料,成品也色泽金黄,干脆就叫了金桂饼。虽然工序简单,因着做来却十分耗费功夫,平常人家少有心思做的。   “真是麻烦了,”   季灯笑眯眯的接过来放到柜台下,   “替我谢谢苏婶儿。”   “不用不用。”   苏素素大喇喇的摆了摆手。   “灯哥儿,我出去一下。”   却是斐诺突然道。   “好。”   季灯弯着眼目送斐诺离去,待收回视线,便见苏素素正盯着自己,季灯吓了一跳,好笑道,   “怎么了?”   苏素素却是突然支支吾吾起来,拉着季灯的手进了后面的隔间,   “灯哥儿,我…我想问,我……”   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苏素素皱了皱鼻子,可算下定了决心,终于道,   “斐大哥怎么对你这般好啊?你是不是有什么驭夫之术,教教我行么?”   驭夫之术?   季灯怔愣,苏素素正紧张着吞吞吐吐道,   “对啊……我娘给我定了门亲事…是我爹同窗家的儿子,明年这会儿就该出门子了……我娘说斐大哥待你这么好,你说不准有什么窍门,所以叫我提篮金桂饼来同你取取经。”   若是苏婶儿在这儿,这会儿就该指着苏素素的额头骂自家女儿缺根弦了,哪儿有把这人情来往这么直愣愣讲出来的。   季灯噗嗤一笑,   “你回家可不敢这么同你娘讲,要挨骂的。”   苏素素皱着眉头,显然一副不解的模样。   季灯瞧来好笑,苏素素被苏婶儿夫妻两个捧着宠着,虽然到了出嫁的年纪,心性却还是个孩子,季灯平时也是有几分待妹妹的疼宠。   “我同阿诺是无话不说的,有时候闹了矛盾也会当场双方各退一步,撒撒娇放软身段,把话讲清楚了,误会矛盾也就没了。可千万别赌气不理人,问题放过夜就跟饭放过夜一样,越放越坏。”   苏素素深以为然,点头如小鸡啄米,甚至还跑去前面柜台拿了纸笔回来一字一字仔细记下。   季灯也由着她去,又语重心长道,   “信任也是很重要的。虽然夫夫两个之间知无不言,可也不会打破沙锅问到底,彼此保留一定空间,不然就不是黏糊,是疑心病了。”   苏素素又是奉若圭臬洋洋洒洒记了许多。   季灯又零零碎碎说了一些,苏素素也记满了两张纸。沉吟一会儿,还是惴惴不安的问道,   “灯哥儿,万一我嫁过去不能生……他要是想纳小怎么办?”   季灯一怔。   哥儿生育天生不如女子,乡土人家囊中羞涩也就罢了,但凡手里有两个小钱,家中充裕些的纳小却是十中有五六。然斐诺却是始终守着季灯没有二心,附近不知多少家里有小哥儿的人家想同他打听诀窍。   可季灯哪里有什么诀窍。   手不自觉摸了摸腹部,季灯眉眼微敛。这三两年,街坊附近不晓得有多少人拿着他的肚子说事儿。斐诺虽然向来置若罔闻,可季灯也难免思虑,心急是免不了的。好在他也不糊涂,不至于为了这跟斐诺之间整出些问题,只是到底心中沉甸甸的挂着事儿。   “你是姑娘家,怎的担心起这问题来了?”   苏素素撅着嘴闷闷不乐,   “我三姨家的姑娘就是因为没有孩子,在婆家处处受气,今年好不容易怀上了,生的时候难产,人都快没了还一个劲儿的嚷着要保儿子……我娘当年也是被婆婆到处指摘,我爹虽然性子弱却也想过二房,若不是我娘性子强些,只怕我现在也有个二娘呢。”   苏婶儿果真疼女儿,连这些话也跟女儿言无不尽。   季灯了然之余,不禁干笑两下。   不过苏婶儿夫妻两个也是成亲多年才有了孩子,自然难免操心着。只怕这个才是苏婶儿今个儿让苏素素过来的真正目的罢。   季灯叹了口气,   “这个我也说不清,还是得看人罢?阿诺倒是从没提过这些。不然待会儿阿诺回来了,我替你问问他?”   “那也只能这样了。”   苏素素塌肩,有气无力的抱怨道,   “嫁人好烦哪,担心这操心那的,真是一刻不得闲。说亲要考虑对方人品怎样、家世怎样。定了亲又要操心孩子,有了孩子更是惦念。唉,若是能一辈子做姑娘多好。”   做一辈子姑娘无忧无虑当然是好的,只是这话却不好对已经定了亲的苏素素讲。   不看鸣瑟一个人反倒过得比多少夫郎都快活自在。一旦嫁了人,便再也不可能像闺中那么烂漫。   季灯却是难得的幸运儿,虽是人夫,却从未被斐诺催过孩子的事情。可他这样的到底是少数,像李氏纵然出身胜于季燎,却也因着没有孩子承受了许多年非议和压力。季灯那几分的郁结,也是因着街坊议论和自己的心急。   如果他当初没有遇到斐诺,是不是今时今日也在纳着鞋底,忙着油米柴盐,操心着生不出孩子为夫家嫌弃指摘?   季灯忽然就想起初见斐诺时的一身狼狈,斐诺同里正一起到季家提亲说完娶他时的信誓旦旦,还有洞房花烛夜的疏离,元宵节那夜的冷厉,如今的一腔柔情……   一个不留意,这些竟然都是那么久之前的事儿了,却还清晰恍如昨日。   晚上,斐诺坐在桌边,乖乖的任季灯用巾子给自己绞干头发。躺在柔软的床褥上,季灯念着白日的感慨,抓着斐诺的手不住摩挲,那些浮躁与不安定渐渐的都消散不见,只余静好。   本以为一夜就要这样静好溜过,不想枕边人却是突然从枕头下面摸出来个拳头大小光溜溜冰冰凉的东西放进了季灯手中。   季灯被凉的清醒几分,   “什么东西唔――”   却是斐诺翻身含住季灯半张的唇,一把蒙上了被子,嘿嘿笑道,   “我托了店老板给捎回来的,照着新书烧成的瓷人儿,今天刚取回来,保管跟咱们之前比对的不一样。”   什么新书?   脑海中灵光一闪,季灯讶然,   “你今个儿出去就是拿这个去了?”   斐诺嘿嘿笑了两声不说话,却是凑了上来。季灯好笑,却是主动的迎了上去。   待得夫夫两个躺在被窝里胡闹一通,搂在一处体味余韵。月色已经清冽如流水,铺洒在被褥上,触手可揽。   季灯窝在斐诺的颈边蹭了蹭,对着月光把玩着斐诺手。指节修长,怎么瞧都好看的很。   “阿诺,如果……”当初救你的人不是我。   话头才起,季灯便住了口,似乎意识到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转口道,   “阿诺,如果我一直都生不出孩子怎么办。”   “没有就没有,咱们有小妹,已经做过一回爹和阿爸了。”   季灯一想便莞尔,可不是。   斐诺对于子嗣看的并不很重。法师多淡漠无情,专心于魔力进阶尚且来不及,成家的都是少数,遑论诞下后代。   虽然季灯是哥儿,哥儿的生育能力也确实低下,但斐诺最开始娶季灯也并非为了后代。虽然动机至今不敢光明正大的同季灯讲清楚,但子嗣之事上,斐诺讲究随缘。   “如果有一个像你的小哥儿或女儿,我肯定会把他捧在手心里宠着疼着,让他骑大马。如果是个像你的小汉子,我肯定也舍不下心来训。总之,我就做一个慈父,你做个严母,双管齐下。”   当然,作为一个护崽子的父亲,少不了要教给孩子们一些自保的本事。虽然他没有虬结的肌肉,孩子们也不一定有魔法亲近力,可他有智慧的法师的大脑能传给后代,胜过一百个四肢发达的赏金猎人和司七!   季灯乐不可支,   “合着白脸都叫我唱了,你在一边儿做好人?”   “可不是?”   斐诺得意洋洋,   “谁叫我吃了你的软饭呢,你得负责。”   “那如果是个像你的孩子怎么办?”   季灯好奇道。   唔――   斐诺却是突然犯了难,沉吟半晌道,   “如果是个像我的哥儿或姑娘还好,倘若是个小汉子,就要你好好教他才行,不是每个汉子都能像我一样这么幸运遇到你的。”   一腔柔情顿时溢满心腔,什么东西暖暖的胀胀的。   不对,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他也是万般有幸得以遇见斐诺才是。   季灯无声喃喃。   缓缓的声音流淌在耳边,眼前似有儿女环膝,欢声笑语间,季灯睡意朦胧,唇边笑容恬静而幸福。   88.番外一   云裳衣铺款式新俏, 布料也顶好,从未有滥竽充数的事情,短短几年下来就成了年轻姑娘哥儿们爱光顾的铺子, 鸣瑟很快就成了个阔绰小哥儿,独自一身无牵无挂, 日子过得尤为潇洒。对待身边的朋友也就尤为大方,每每进了新布料, 总要先给季灯兄妹扯上一身。   时间久了,鸣瑟难免比季灯自己还要熟悉他的尺码, 倒叫斐诺吃了不少飞醋。   鸣瑟拿着软尺在季灯身上比划着,啧啧的打趣道,   “这是最近过上了什么好日子, 瞧瞧这肉长的,胳膊腰腿胯都比原来粗了,看你这肉乎乎的小脸,还好不好意思拘着我们家小妹不让吃太多了。”   季灯不好意思的捏了捏脸上的肉,   “日子过得太顺罢,没什么可操心的, 最大的烦恼就是今个儿吃什么, 心宽可不就体胖么。”   “这可不好, 快拘着点口早些瘦下来罢,不然等你变成了水桶腰的糟糠, 外面的小哥儿可还都跟青葱似的水灵灵的, 你家斐诺倘若再见异思迁一下, 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鸣瑟趁机在季灯面前给斐诺上眼药。   “不会的――”   季灯好笑。这两人真是天生的对头,不见面也放不过对方。   “就算不会,自己漂漂亮亮的自己也开心不是,你瞧瞧我,外头人就算再怎么嫌弃我原来是个小倌,不还得捏着鼻子夸我一句人比花娇?”   指尖顺势挽了个花在耳边,鸣瑟促狭的对季灯眨眼一笑。   季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话不是鸣瑟自夸,啊虽然已经二十五六,但身形依然纤细,比之十五六的青葱少女也毫不逊色,每天更是花了大功夫倒腾衣衫首饰,走哪儿都引人瞩目,甚至隐还隐引导着擢莲街上的穿着风向。   “你说得对。”   季灯捏了捏脸上的肉,   “回去我就少吃多动。”   “这就对了!”   鸣瑟大手一挥,又拿了一匹烟绿的缎子比在季灯身上,   “这件给你做个罩衫,配上刚刚那件一定好看。”   “鸣瑟。”   季灯看着忙前忙后的鸣瑟,关心的发声,   “你有没有想过找个伴儿?”   鸣瑟支着下巴娇笑,   “找伴做甚?我有云裳衣铺,吃穿不愁,爱去哪儿游玩也没人拘着。倘若嫁了人,既要烦心婆家种种,又要操心相公会不会纳小,出门做生意也要被指着抛头露面的罪名,何苦给自己找罪受呢。”   鸣瑟捏了捏季灯脸颊上的肉,   “好啦,别操心我,还是先把你这些肉减掉罢。”   季灯失笑,连声应道,   “好好好,我今个儿晚上肯定只喝一碗汤。”   然而等到晚上,面对着满桌令人食指大动的菜和大厨斐诺满含期待的眼神,季灯还是食了言。   床上的季灯不住的懊悔适才自己的毫无定力,爬上床来的斐诺却是躺在他身后将人搂到了怀里,一双手自然而然的捏上了季灯的小肚子。   充实的手感,甚得大法师欢心。   斐诺凭个捏的欢,季灯却是叹了口气,把减肥的想法讲了出来,想要得到一份支持。   斐诺瘪了嘴,手上又捏了两下,   “一定要减么?”   季灯好笑,   “我瘦了多好啊,现在胖的多少原来的衣裳都穿不上了。”   斐诺咕哝了两声,季灯却是没听清,   “怎么了?”   “没有,你怎么样我都支持你。”   斐诺口不对心道,手上一下一下的捏着,仿佛捏一下少一下似的。   于是从第二日起,季灯就有意识的控制食量,晚上用过饭也会挽着斐诺的手一起在擢莲街上漫步。只是靠饿肚子减肥显然是副作用极大的。季灯常常半夜饿醒,肚子里踢踢踏踏的像是有人在捶一般,只好心烧肺燎的跑到火房找吃的。   斐诺撞见过一次后,便索性买了许多肉脯糕点放在屋里,正餐上也劝着季灯多吃,   “晚上吃的多才最长肉,还不如该吃的时候吃饱了。”   季灯一琢磨,觉着言之有理。   总之,一番挣扎的节食减肥后,季灯终于成功的从小肚子哥儿变成了大肚子。   季灯摸着自己硬实的腹部,再琢磨琢磨这些日子肚子里头的动静,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些什么,慌慌张张的找到斐诺,   “阿、阿诺,阿诺,我好像不是胖了……”   “那是怎的了?”   “我好像…”   季灯眼神放空喃喃道,   “我好像有了…”   有了?   大法师疑惑的皱了眉,有什么了?   “有孩子了…”   哐当――   桌子凳子被连着带倒一片,大法师踉踉跄跄的抱着脚跳出来,   “瑞尔蕾?!”   春去秋来,瓜熟蒂落。春天的时候大法师种下了一颗种子,虽然可怜的种子直到发育成小苗才被粗心的爹和阿爸发现,但是依旧幸运的萌芽,并在加倍的爱护中长大。然后在秋月春风之时,健康又顺利的降临了这个世界。   随着一声嘹亮婴啼,一个绿眼睛的小哥儿哇哇哭着被裹在襁褓中交给了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两个人,大法师小心的抱着儿子满心怜爱,嘴唇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是多么可爱的小天使!   虽然胎发可怜巴巴的黏在额头上有些许狼狈,但已经能看出来眉眼间的钟灵毓秀。大法师毫不嫌弃的一口亲在儿子软乎乎的脸蛋上。   “他叫瑞秋!”   斐诺大声宣布,手上却轻柔的将瑞秋放在了季灯身边。这个名字是他和季灯抉择了许久的结果。   “瑞秋――”   季灯怜爱的看着困倦了闭着眼睛的小哥儿,只觉得一颗心都要化了。   而大法师呢,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心早就化成一滩水了。   从今天起,他除了是灯哥儿的夫郎之外,就又多了一重身份。   然而,还不待大法师煽情的念出这句宣言,却是有人抢了先,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瑞秋的干阿爸了!”   进来产房的鸣瑟高声宣布,脸上盈满了笑,甚至还掏了一锭银子打赏给接产的阿么。   完全抢了一位丈夫!一位父亲的活儿!   大法师的脸顿时漆黑如墨。   该死的,他就知道他和这老不羞是命中死敌!   89.番外二   斐瑞秋是擢莲街上最最玉雪可爱的孩子, 这是擢莲街所有百姓的共同认知。   小瑞秋集合了父亲和阿爸的所有优点, 一双墨绿似翡翠的眼瞳,小巧精致又笔挺的鼻梁,嘴唇红艳艳似红果,一张小脸只有巴掌那么大。虽然小季掌柜五官平凡了些, 可同斐先生的共同交汇在小瑞秋的脸蛋上竟是无比的和谐, 谁见了也要夸一句漂亮孩子。   小瑞秋除了继承了双亲的好相貌, 也一如斐诺所想, 聪明伶俐之余,同季灯像了个十成十, 娇憨的不行,直叫斐诺疼到了手心里,就连说好要做严父的季灯, 面对着小瑞秋的一双粼粼绿眼,百炼钢也化作了绕指柔。好在瑞秋打小就聪明懂事,鲜少让夫夫两个操心, 反倒更把人捧到了手心。   小瑞秋从小就被斐诺和季灯捧在手心里疼爱,还有疼爱他的小姨和鸣瑟叔叔,每天都过着爹爹故事里小精灵一般无忧无虑的生活。只是小瑞秋也有自己的小烦恼,长到五岁以后,就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每天都和阿爸爹爹睡一张床了。   虽然爹爹和阿爸说这是小瑞秋长大独立的必经之路, 小姨也说她六七岁起就一个人睡一间房, 再也没有和阿爸一起睡过, 听上去好厉害的样子。   可鸣瑟叔叔也说过, 像他这么可爱的小宝贝,就是和爹爹阿爸一起睡到十岁也是天经地义的。   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小瑞秋纠结的皱起了小眉头,站在两间卧房间犹豫不定。   是迈出成长为一个大孩子的脚步,还是继续做爹爹阿爸最疼爱的小宝贝呢。   好在这个问题总算在斐诺咬牙切齿着对鸣瑟下手前解决掉了。   小瑞秋惊叹的长圆了小嘴巴,小手小心翼翼的摸在季灯尚未显怀的肚腹上,   “瑞秋真的要做哥哥了么?”   “是啊,我们瑞秋就要做哥哥了,该做大孩子给弟弟妹妹树立榜样了。”   季灯怜爱的摸着小瑞秋毛茸茸的脑袋,如果肚子里的孩子也和瑞秋一样有双绿瞳,兄妹或兄弟两个站在一处,大的领着小的该有多么可爱啊。   “瑞秋该学着单独睡一间屋了,不然弟弟妹妹可是要笑话你这个哥哥了。”   老不羞的大法师趁机游说。   “唔――”   小瑞秋鼓着腮帮子想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点头认真道,   “小瑞秋要做一个好哥哥啦!”   今天就抱着小枕头自己睡一个家!   季灯无奈睨了斐诺一眼,果然见他正如狐狸一般笑的得意。   这次给孩子的起名,除了斐诺和季灯这两个做爹做阿爸的,季小妹这个做小姨的,还增添了个新鲜出炉的哥哥瑞秋。   勉勉强强识得数十个字的小瑞秋可是情绪昂扬,每天抱着自己的千字文跟在斐诺身边一个字一个字的啃,誓要给弟弟妹妹取出来个顶顶好的名字。   不止斐家人瞧得满腔柔情,就连鸣瑟也兴致勃勃的来凑热闹,教小瑞秋识字,无意间给夫夫两个多了些二人空间,竟难得的让斐诺缓和了几分颜色。   在瑞秋抱着书把名字取出来之前,季灯先接到了来自百里之外的,李氏寄来的信件。   这次的信件同以往有些不同。   季老秀才没了。   季灯心绪复杂听斐诺念完这一封信,手不自觉的抚上腹部轻轻摩挲。   季老秀才大病一场以后没了,季海一事无成反因贪心错事被逐出了店铺卧病在床,房梁柱一下倒了两根,季家元气大伤。得意的孙子中只有季焕读出了些名头,季家再供不起这般读书人,只得让季烁也寻了活计去做。方老太早失了以往的得意与泼辣,萎蔫了许多。   而斐诺留下来的房子似乎与方老太犯冲,方老太时常出疹,最后想把房子转手出去却也为村中人所忌惮,寻不到下家。   心气儿高的熳姐儿最终嫁了县里一家富户做妾,也算求仁得仁,却未曾像方老太所想的时常接济季家,不知被方老太背地里指着脊梁骨骂了多少次。反倒是烟哥儿这两年生了大胖小子,待前面那个女儿视如己出,颇得黄屠户爱重,小日子过得美滋滋,不过方氏并不让他掺和季家这摊子糟心事。   长长的叹了口气,季灯一时也无言。   从前像几座大山一样压在他头上的阴影,到如今再看,不是垂垂老矣,就是憔悴无力。   沉思了许久,季灯包了一锭银子,几匹布料几盒香粉及一封信,托人寄了回去。   人死如灯灭,季灯到底流着季家的血,长辈身死已经不曾回乡了,至少不落了丧仪银子尽到一点孝道。   但也仅此而已了。   烟哥儿和李氏倒是许久未见了,连带着他们的孩子季灯也未曾见过。李氏的孩子李氏还能在信里描绘几句,烟哥儿却鲜有寥寥几笔。   从前在季家时烟哥儿的种种善意,季灯从未忘记过。   “好了,这些事儿就到此为止。”   斐诺将这封信收起,不再叫季灯劳心劳力,转而打了热水来,挽起季灯的裤腿,用巾帕洗漱过后,又扶着人躺在床上,温柔却不失力度的给季灯按揉着他浮肿的双腿。   这一个孩子比小瑞秋要活泼些,季灯上一次怀小瑞秋的时候顺顺当当,什么反应都没有,这次却吃什么吐什么,腿脚也早早的浮肿,肌肤更是嫩的不得了,稍微粗一点的布料磨在身上都能叫季灯疼得受不了。   “一定是个调皮的孩子。”   斐诺咕囔道。   季灯含笑,目光温柔的看着这个不辞辛苦为他揉捏双腿的汉子,   “调皮些也好,到时候大的稳重,小的活泼,手拉手往人面前一站,心都要化了去。”   闻言,斐诺挑了眉梢笑道,   “那你这次可非得做成严父才行,不然这孩子没个压得住的,可是要无法无天了。”   季灯连声应是,夫夫两个相视一眼,笑闹在一处。   这年春光烂漫,花开蝶舞,小瑞秋终于成为了他期待已久的哥哥,有了一个墨黑眼瞳,深青胎发的妹妹。在瑞秋眼里,端的是世界上最最玉雪可爱的孩子。   等着季小妹盖上了红盖头出嫁,鸣瑟依然做着自己逍遥快活的衣铺老板,季灯同斐诺十年如一日的如胶似漆,妹妹终于学会说话了。   兄妹两个立在季灯身边,妹妹天真烂漫的回答客人善意的打趣,   “我叫斐九春,最爱我的哥哥斐瑞秋。因为爹爹已经最爱阿爸了。”   不止客人们小的前俯后仰,鸣瑟也不住拍着大腿夸九春玉雪聪明。   季灯笑意盎然的立在柜台后,看着身边一派坦然的斐诺光明正大的牵着自己的手,笑着回握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