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奴 作者:非天夜翔 文案: 扫雷:渣受滥情受,无原则脑残忠犬攻 这是一个双线并行推进的故事, 主人公们在交错的历史线与故事线中追逐彼此, 寻觅前世今生,腹黑侍卫成功上位,废柴太子悲愤复国, 在这金戈铁马,烽火纷扬的乱世, 谁得到了江山,谁忠诚于自我, 谁开拓了盛世,谁辜负了真情? 是shuei~到底是shuei~, 内容标签:报仇雪恨 天之骄子 前世今生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攻,受 配角:炮灰攻,炮灰受,炮灰配,炮灰路人 晋江金牌编辑评价: 虞国皇帝李效的婚期将至,却要凌迟处死侍卫队长——鹰奴许凌云,原因是此人议圣,议的竟是淫亵之事。 正遇大学士告老还乡进殿面圣,谈起对虞史的感悟,跟皇帝讲起了成祖和他的鹰奴的故事, 一段故事结束,大学士向皇帝求情,请求饶过他举荐的许凌云一命,许凌云因此被赦。 而后,许凌云奉大学士之命继续讲述成祖的故事。在读史的过程中,皇帝颇受启发,开始了对朝局的整顿…… 此文独且匠心之处在于两个故事并行发展,双线推进。 由讲故事的形式来展开前世,并推动现世情节发展,让前世今生的人物有所对照,构思十分独特。作者文笔功力深厚, 在两个故事中描述了一个金戈铁马、战火纷飞的乱世,读起来荡起回肠。 【第一卷:夜奔】 第1章 云舒剑 … 秋来香晚,一殿艳红。 龙央殿外,跪着一名即将被处死的侍卫,大婚的鸾彩铺了满地,红彤彤的布晃得扎眼,还有十天便是皇帝婚期。 金銮椅上,虞国皇帝李效坐着,脸色阴沉。 大学士手执折子,匆匆路过庆和殿,脚下不停,进了殿里,一躬身。 “臣叩见陛下。” 李效沉声道:“赐座。” 两名太监搬了椅子来,大学士一掸袖子,就着椅子边小心翼翼地坐了,抬眼打量皇帝脸色,只一瞥,便即心里有数。 李效是他看着长大的,自十六岁登基,至今六年,喜怒无常,嗜杀,暴戾,不近女色,无爱好,比虞国以往的任何一位皇帝都难伺候。 这头龙,浑身都是逆鳞。 今日,大学士上殿前见一名侍卫跪在殿外,领子里插了根凌迟的牌,不知是触了李效的哪根神经,离死不远了。 大学士对侍卫穿的服饰熟得不能再熟——是鹰奴。 宫内豢鹰,供王公大臣们春狩秋猎时用,是百年前起祖先立的编制。前些年朝上大臣们以空费国库为由,联名递了折子,想将鹰队裁掉。皇帝没批,鹰队从六十人减为十五人,寻常侍卫从四品,侍卫队长正四品,养鹰人的队长,被唤作“鹰奴”。 外头跪的侍卫面容白皙干净,观那模样不到二十,侍卫冠沿插五根彩翎,便是这一任的鹰奴。 大学士思忖良久,一捋白须:“不知陛下召臣来何事?” 李效冷冷道:“先生要告老?” 龙案上,摊着大学士告老还乡的折子。 大学士欣然一笑,缓缓唏嘘:“老了,站不动了。” 李效脸色现出难得的温和:“站不动,坐着也行。” 大学士自嘲地摇了摇头:“皇上今年大婚,喝完酒,老臣也好放心回家。” 李效婚期在即,心里颇有点说不出的滋味,正想让大学士来说说话,稍作排遣,当即转了话头,淡淡问:“先生最近都在读什么书?” 大学士答:“回陛下,老臣在读虞史。” 李效:“小时候,先生给我拣了不少故事说过。” 大学士若有所思点头:“每次重读,多少都有点体悟。” 李效:“有何体悟?” 大学士反问道:“陛下可曾记得百余年前,统历年间,我朝第二任帝君,皇成祖长乐帝。” 李效:“记得,明凰殿里,还挂着长乐帝的画像,统历年间匈奴进犯,勾结皇后反叛。统历十六年秋,朝堂倾覆,战火频起。一夜间奸贼谋朝篡位,国之将危。成祖连夜逃离京城,韬光养晦。重夺政权,扫荡边陲,振我大虞声威。” “成祖挽狂澜于既倒,是孤此生最敬仰之人。” 大学士看了殿外侍卫一眼,温和笑道:“皇上都知道了,老臣也没什么故事可说了。” 李效道:“不,先生的故事还是很有趣的,况且孤对成祖所知寥寥,只知其英雄气概,却不知其点滴小事,倒颇有点兴头。” 大学士欣然道:“那老臣便说说?” 太监端上茶水,大学士抿去浮叶,喝了一口,缓缓道:“成祖生前,身边有两个人。” 统历年间。 虞国太子李庆成身边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侍卫,另一个还是侍卫。 为何不是太监呢? 皇上认为太监多了不好,阉人心思阴毒,易撺掇着学坏,虞国以武立国,不如阳刚男子陪读,也可令嫡子学学武人正气,遂给李庆成派了名侍卫贴身保护。 皇后表示同意,也给李庆成派了侍卫贴身保护。于是太子便有两名贴身侍卫了。 皇后娘娘派来的侍卫甲:身长八尺七寸,玉树临风,仪表堂堂,身穿一袭锦红飞鹰武袍,头戴天武垂璎冠,脚蹬踏虎黑靴,腰系虞国名剑“云舒”。 剑出鞘,如龙吟,可斩万里江水,破云而上。 侍卫甲名唤“方青余”,面如冠玉,鼻梁高挺,浓眉英目,笑时英俊潇洒,举手抬足,颇有武林世家风范。履有春风之声,龙行鹤步——鹤般倨傲,鹤般谦礼,可见其英姿。 据传此人乃是虞国第一武功高手,皇后的娘家人,宫内唯有皇上、皇后开口是“青余青余”地叫,连太子也得喊一声“青哥”。 其余人都得恭恭敬敬,称一声“方大人”。 御前侍卫虽只有四品,却是未来皇帝的身边人,谁也不敢得罪了。 皇上派的侍卫乙:身长九尺,肤色黝黑,鼻作鹰钩,眉若兵锋,唇如折剑。身穿一袭黑色武袍,袍襟涤得发白,自进宫起就没换过。此人手脚修长,隐隐比侍卫甲还高了半头,本是天生的衣裳架子,奈何不苟言笑,一脸阴鸷。 侍卫乙双手指节分明,指甲修得齐短,手背青筋纠结,仿佛随时想捏断人喉骨,站在黑暗里,便是无声的夜枭,宫女太监入夜走得缓了,便能察觉他的眼在暗处看着自己,于是屁滚尿流,魂飞魄散。 更令人胆寒的是,他的左脸戴着半张银制的面具,关于这张面具的由来,宫里传说已久,有传他脸上被仇家斩了一刀,亦有人传他小时烫了半张脸,总之那半边面具,配上其阴冷神色,让人不由得敬而远之,不敢招惹。 久而久之,宫里人见了他都绕道走,人缘远远不及侍卫甲。 侍卫乙也有个名,唤“张慕成”,后因与太子重了个“成”字,改为“张慕”。但宫里约好了似的,除了当面碰上,否则都不唤他“张大人”,背地里俱是“那个人”“那人”地叫。 太子也不喊他“慕哥”,“张哥”什么的,只混着叫,有时候叫“喂”,有时候叫“哑巴”,大多数时候不主动喊他。 皇后更不想见他,唯有皇上偶尔派人宣,一般皇上见张慕的时候,便是太子挨戒尺,罚板子的时候了。 李庆成在殿里玩什么闹什么,皇上大部分时间心里一清二楚,宣张慕不过问几句话,确认一下。 张慕简单地点头、摇头,“唔”一声,或者摆手,便决定了太子要挨几下教训。 这种侍卫,实在当得太讨嫌了,职业素质决定了待遇,太子待见谁不待见谁,一目了然。 此人当值时,身后背着一把三尺九寸长的刀,刀没有名字,且从不出鞘,便在殿前廊下安静站着,不说半句话,像截阴险的木头。 侍卫乙比侍卫甲进宫还早,听说十七岁就开始跟着太子,那年太子六岁,如今太子十六了,侍卫乙已近而立,在宫内呆了整整十年。 自打李庆成懂事以来,便认识这家伙,记忆里从未见张慕摘下过面具,甚至连他的声音也不常听到。 唯一关于这哑巴的一点点回忆,是还在很多年前,自己被四王爷阴了。 那年四王爷进京,御花园里和太子撺掇个事儿,大体是什么也记不清了,似是大冬天里让太子做甚么好玩的,太子便捋了袖子大说好好好,本宫要玩,这就上湖去。 太子还未行动,只见张慕伸出一只手,不由分说就把当朝皇上的弟弟推了个屁股墩,又踹了一脚,四王爷合盖犯太岁,朝后直摔进去,哗啦一声破了湖冰,坠进太掖池里。于是大病三天,小命差点交代在京城里。 事后皇上龙颜大怒,这狗侍卫真是有够讨嫌,逼着张慕给四王爷恭敬磕了三个响头赔罪,这才揭过。 这还不算,还有更讨嫌的。 在书房念书,两名侍卫便一左一右,立于廊下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太子和方青余聊天,张慕便在一旁听着。 “青哥来给我续段,不想写了。”李庆成笑道。 方青余微一哂:“续不得,当心太傅罚你。” 李庆成道:“咱们笔迹像,一两段看不出来。” 方青余口中推让,却上前提笔帮李庆成写了,李庆成懒懒扒在案上,看侍卫帮自个做文章,偶尔调侃几句。 方青余笑了起来,两道浓眉一拧:“快完了,这可得留你自个写,我念,你写。” 李庆成朝嘴里扔了颗葡萄,接过笔,他的字大部分跟着方青余学的,既唤他哥,又学他写字,方青余人英气,字也好看,作得一手好文章,文武双全,中规中矩犹如名家手迹,连带着太子也学得一手好字,皇上很是欣赏。 至于门外那截木头,李庆成忍不住瞥了一眼,他?甚至不知道他认不认字。 翌日,皇帝考察功课。 李庆成站着,皇帝坐着,书房墙上挂着两幅龙飞凤舞的狂草:盛世天下,锦绣江山。 李庆成生平最爱这幅字,那字挥洒自如,酣畅淋漓,磅礴大气,他不止一次朝父皇讨过,皇帝却从不答应。 李庆成不住打量自己亲父,皇帝老了。 四年前边疆征战落下了病根,父皇大部分时间半躺着,盖条毯子,坐在龙椅上,须发花白,老态龙钟。 然而老龙威严,也是挺吓人的。 “你自己作的文章?”皇帝声音不怒自威。 李庆成犹如耗子见了猫,战战兢兢答:“是……是儿臣自己作的。” “背一次。”龙椅上那人慢条斯理。 李庆成断断续续,背了个大概,中间都忘了个光,太傅看不下去,岔道:“殿下近来念书还是挺勤奋的。” 李庆成笑道:“父皇,作文章的人,往往是背不出来的。” 老龙冷冷道:“休要胡搅蛮缠,以武得江山,以文治江山入题,立意尚可将就,然既起了个好头,何不亲力亲为写下去?起承转合,你便独力撰了个开头收尾,中间俱请人代劳?” 李庆成穿崩了,硬着头皮道:“没……没有,都是儿臣自己想的。” 皇帝把文章一扔:“回去重写,若再让青余捉刀,罚抄书百次。” 李庆成只得捧着文章,耷拉着脑袋走了。 “射箭练了不曾。”老龙的沉重声音又道。 李庆成躬着身退了几步,又抬起头,说:“练了……昨日没练,张慕……看下雨,就没让儿臣出去。” 一名太监轻声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皇帝吩咐道:“回去勤练射箭。” “是、是。”李庆成如的大赦,兔子般地跑了。 李庆成走出承乾殿外,见数名朝中重臣恭敬等候,与他们打过招呼,走东边去。心想若非老头子有事要商量,自己说不得又得挨一顿教训。 太子走后,太傅告退,一殿静谧,皇帝方道:“你也回去罢,时时提点着庆儿,不可荒废了武技。” 张慕从屏风后走出,说: “唔。” 皇上开始咳嗽,张慕似乎改变了主意,单膝跪地杵着,没有起来。 皇帝知道他还有话想说,片刻后问:“还有事禀报?” 张慕不答话,皇帝摆手道:“朕身子不碍事。” 太监端上茶,张慕得到了答案,面无表情地再躬身,这次表示告退,走了。 东宫,坤和殿。 李庆成路过的时候,从马车上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看到几辆宫外的车。 有客人?李庆成心想,还是没见过的,什么来头?皇后的娘家人? 太监通传,李庆成进殿,满殿清香,皇后一身淡红绣袍,花团锦簇地坐在榻上,手肘倚着个小茶桌,端详桌上棋盘。 皇后不是李庆成的亲娘,对李庆成却很好。 李庆成的亲娘早死,皇后把太子抚养大,情同亲母子,妇人年逾四十,却保养得极好,丝毫看不出老态。 “儿臣拜见母后。”李庆成先道了安。 皇后道:“见过你父皇了?” 李庆成脱了外麾,交给宫人,笑道:“刚从父皇那儿过来,背书没背上,挨说了。” 皇后似嗔非嗔看了太子一眼:“背什么书,青余只说太傅让你做文章,可不曾说什么背书来着。” 李庆成嘿嘿笑:“青哥帮写,没背出来,露馅儿了,母后在看啥呢?” 皇后慵懒一笑,挽了头发:“刚妙音大师进宫里来,给摆了个局,这不正看着呢。” 李庆成上前坐了,指道:“这局我见黄槛寺里的和尚们摆过,名叫‘反客为主’,母后你看……” 李庆成一撩袖,应了白子,皇后轻轻地“咦”了声。 “一子填了这个眼儿。” 皇后道:“俩子儿呼应着呢。” 李庆成:“你朝这位一镇,它俩不就解了?这枚主位上的扫掉……留颗旁的客子儿,也起不了什么用。” 皇后秀眉微一蹙,袍袖拢了,笑吟吟看着李庆成的眼睛:“皇上今儿都和皇儿说了些什么?” 李庆成嘴角一抿:“没有说什么。” 方青余在一旁笑道:“是属下害了太子。” 李庆成掏了掏耳朵:“不是青哥的错,母后,这局解了,你瞧。” 皇后嫣然一笑,心思又回到棋局上来,果不其然,李庆成一招反客为主,便把局解了个清楚。 “午膳咱娘儿俩一处吃罢。”皇后道。 李庆成想了想,说:“哑巴陪着我进宫来,也不知去了哪儿。” 皇后淡淡道:“待会唤人攥个食盒送去就是。” 宫人摆了桌,方青余依旧立于一旁伺候,李庆成道:“明儿可就中秋了。” 皇后道:“可不是么,该做的功课都做了?你父皇宴请朝中的大人们那会儿,记得该说啥说啥。青余也给殿下提点着。” 李庆成笑道:“那是自然,都多少岁的人了。” 皇后调羹在碗里划拉,似有点心不在焉,午膳后着方侍卫把李庆成送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神马的,大家请随便霸王这本基调有点闷,不搞笑风格也不明朗,当正剧写的。 第2章 无名刀 … 夜。 张慕在廊前站着,太子和方青余在房内厮混,声音不住传来。 方青余长得实在英俊,五官精致却不失男子英气,难得的是除去外袍,一身武人肌肉,肤色白皙,身材轮廓分明,腹肌健硕有力,犹如绸缎包着钢铁。 李庆成本对房事一知半解,十六年来,皇后也未曾给他指婚,数年前一次方青余喝了酒,李庆成便让他躺自己床上醒酒,方青余睡得正酣,太子也躺了上去。一宿醉后本无事,太子夜半枕着方青余臂膀,便说起亲近话来。 方青余半醉半醒,只不住口地哄着,怀中雏龙又别有一番意味,半大的李庆成问起男女之事,方青余当即半是调唆,半是玩笑地翻身,将太子给压了。 那几日恰逢张慕不在,否则李庆成叫声足够让哑巴拔了刀,一刀送方青余上西天。 然而叫归叫,方青余却担了十二万份的小心,生怕李庆成痛怕了,入入停停,温言软语配着浅尝辄止的手劲,调教一夜后太子竟是有滋有味,欲罢不能,只觉龙阳之兴更在方青余所述男女欢情之上,当即对方青余更有种说不出的依恋。 方青余卖了力地讨好,连着数日令李庆成尝遍个中妙处,白日间依旧纽扣系至衣领,谈笑如沐春风,夜里则趴太子榻上成了饿虎。 张慕归来时亦是如此,太子威逼利诱,勒令哑巴不许把此事捅出去。 张慕只得神情复杂地点了头,于是开始了听墙角的侍卫生涯,人生最大悲剧,莫过于此。 一轮满月高悬,月十四,银光洒满殿顶。 小太监吹了灯,方青余拉直衣领出来,朝张慕礼貌一点头。 张慕也不回礼,便垂手站着。 方青余转身走了,殿中传来李庆成声音:“哑巴,你还在外头?” 殿门吱呀打开,小太监望了一眼,说:“回殿下,张大人还在外头。” 李庆成的声音懒懒的,带着满足与惬意:“入秋了冷,今天开始,不用守夜了。”说毕也不管张慕走没走,裹着被子翻身,低低喘息,睡了。 翌日,宫内忙着中秋的筵席,上书房放了太子半天假,李庆成在宫里闲逛,折了枝木芙蓉,坐在亭子里,架着脚踝出神。 片刻后李庆成说:“哑巴,去把青哥给我找来。” 张慕不为所动,站在李庆成身后。 “去。”李庆成蹙眉道:“什么意思?去把青哥喊来!” 张慕依旧站着,李庆成说:“这枝花儿给你,挺香的,去吧。” 张慕接过木芙蓉,认真别在侍卫服的领子上,转身走了。 傻子——李庆成心里嗤笑。 片刻后方青余自个来了,说说笑笑,李庆成折了枝桂花赏他,领着侍卫朝殿上去。 中秋夜,明珠在天,清和殿里一桌请皇亲国戚,殿外御花园中摆了十来桌请大臣。皇帝龙体欠安,喝了三杯便离席,李庆成挨桌巡了一趟,没点太子架势,俱是方青余在身后提点着。 绕个圈回来,李庆成道:“哑巴呢?” “那不是?”方青余笑道。 太掖池边,远处亭下,张慕一脚踏在栏上,背倚庭柱斜斜靠着发呆。 张慕刚毅的侧脸朝向东厢,睫毛在灯火下笼着一层淡淡的黄光,可惜了,李庆成心想,待得转过脸来,另外半边戴着面具,好生煞风景。 若非毁了容,原本也是倜傥潇洒的侍卫一枚。 方青余低声道:“殿下想出宫逛逛不?” 李庆成心中一动,此时张慕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走。”李庆成笑了笑,拉着方青余的手,转过殿前回廊,假装归席,朝宫里后门去了。 虞国农耕发达,土地富饶。 建国后当朝皇帝大力发展商贸,国泰民安,万国来朝,京城更是中原地区最为安逸的区域,百姓衣食富足。节庆夜街边焰树林立,李庆成罩了件靛青外袍,与方青余携手同游,便如寻常官宦人家公子与侍卫般自在。 今夜城中巡逻兵马多了不少,属节日正常景象,李庆成逛了足足两个时辰,自知宫中走失了太子,定如热锅蚂蚁般四处找寻,心想不可玩得太过,遂道:“回去罢,青哥。” 方青余买了对小铜鱼揣在怀里,笑道:“再走会?” “接城防通告,今夜夜市早歇一个时辰!” “都回去了!马上封街,宵禁了!”有人大声呼喝。 李庆成恹恹打了个呵欠,骑兵过来,勒令夜市提前收摊。 “怎么过节还宵禁?” 方青余擅察言观色,忙道:“走罢,估摸着是怕走水,咱们回宫去。” 李庆成挤兑侍卫:“那小玩意买给谁的?” 方青余一本正经道:“自然是给情郎的。” 李庆成:“情郎?” 方青余笑了起来,二人走到皇宫偏门外,大门紧闭,四周灯火寥落。方青余从怀中摸出小铜鱼,交给李庆成,李庆成这才高兴了些,要拍门喝斥,方青余忙示意不妨,轻身跃上墙头。 李庆成懒懒在宫门外等着,四处黑漆漆的一片。 秋风起,卷着御花园内桂花香漫来,犹如蒙在面上的丝缎,轻佻地一扯,便滑过鼻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青余半晌没来开门,李庆成喊道:“青哥!” 半刻钟后,皇宫内传来三声丧钟。 “当!当!当!” 李庆成怔在宫外,仿佛当头接了道炸雷,哭声隐隐约约传来,恐惧感一刹那笼罩了他。 丧钟停,梆子响,深宫处声嘶力竭的一句哭丧:“皇上崩了——” 李庆成手脚冰冷,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直直倒下地去,什么时候的事?说崩就崩了?他尚未意识到此中种种,唯一的念头便是绝无此事。 “绝无此事!谁在造谣!”李庆成冲上前猛擂门:“放我进去!我是太子!” 到处都是哭声,整座皇宫笼在黑暗里,未几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又有人带着哭腔大喊道:“延和殿走水了——” 犹如置身梦境,一把火烧毁了李庆成的神智,他忘了置身何处,只不住麻木拍门大嚷放我进去我是太子,大学士苍老之声从御花园外传来。 “遗诏未立——” “啊——” 临死前的惨叫。 叛乱!李庆成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半步,险些摔在地上,宫内人声嘈杂,叫走水的叫走水,哭丧的哭丧,大门轰然打开,方青余将他扯了进来。 “发生何事!”李庆成焦急喊道。 方青余把太子护在身后:“不清楚,跟我来,别说话!” 方青余带着太子沿路过御花园,四处都是哭喊的宫女太监,筵席翻倒,一殿凌乱,延和殿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天。 “太子呢!”宫卫打着火把四处搜寻:“皇上驾崩!皇后命太子殿下速至延和殿!” 李庆成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方青余猛地捂着太子的嘴,转到庭柱后。 方青余:“别吭声!” 李庆成心里骤惊,打量廊前的几具尸体。 侍卫们过去,方青余松开手,所幸李庆成此刻仍能慎密推断,开口道:“延和殿不是起火了?为何还要我过去?皇后呢?怎么会在起火的地方?” 方青余缓缓喘息,摇了摇手指:“到明凰殿去看看,殿下稍安,臣定会护着殿下。” 李庆成道:“等等,走水归走水,宫内怎么会有死人?” 方青余沉声道:“太子殿下,不可多想。” 李庆成蹙眉道:“有人谋逆!定是谋逆无疑,父皇说不定没死,青哥,带我去找符将军,御林军是父皇亲自挑选,找到苻将军就安全了!” 方青余脸色几次变化,仿佛是想说什么,忽然发现了走廊里的另一个人,他与李庆成同时转身。 张慕站在长廊尽头,侍卫袍染得半身紫黑,左手提着把鲜血淋漓的刀。 方青余把太子护在身后,上前一步,抽出腰畔长剑。 “你今夜做了什么?”方青余缓缓道。 张慕不答,缓缓摇头。 李庆成喝道:“哑巴!你做了什么!让路!” 张慕神色在那一瞬间似乎有所松动,李庆成骤逢噩耗时的惊慌已过,此刻渐渐镇定下来,父皇生死未卜,母后不知所踪,绝不可再慌乱下去。 李庆成上前道:“张慕,是谁主使,有人谋逆?” 张慕作了个手势,示意太子让开,李庆成抿着唇,片刻后道:“张慕!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慕凝视方青余手中长剑,眯起双眼,李庆成欲待再问,电光火石的瞬间,两名侍卫同时出招! 方青余神兵洒出雪白剑影,张慕长刀圈转,二人撞在一处! 那时间只见一道灰影如枭,另一道潇洒青影如鹞,庭柱发出巨响崩塌,砖瓦四飞,裹着刀光剑光掠过面前! 张慕刀法大开大阖,隐有峭壁千轫,风雷之声! 方青余云舒剑一抖开,满眼柳叶如刀,于张慕狂风般的刀法中穿梭来去;方青余朝后疾退,一刀直劈已到胸膛! “当心!”李庆成大叫道:“来人啊!抓住这逆贼!” 方青余抽身后退,那一刻李庆成拦在他身前,张慕硬生生半途收刀,改直劈为横扫,方青余覷到良机,推开李庆成,朗声道:“谢了!”继而一式挺剑直刺! 张慕跃上廊栏,猛地钉了个铁板桥,削铁如泥的宝剑擦脸掠过,将他的银面具削了下来,张慕不闪不避,雷霆万钧地一刀! 方青余万万未料到张慕会用这以命换命的打法,收剑不及,一刀一剑错开,同时招呼在对方身上。 方青余力竭,长剑在张慕肋下一划,破开一道半尺长的口子。 张慕刀式却是甚狠,重刀以天外陨铁铸成,浑厚内力御起钝锋铁刀,在方青余胸口一撞,登时令他鲜血狂喷,朝后摔去。 “青哥——!”李庆成吼道。 方青余挣扎着起身,又喷出一口血,看了李庆成一眼,踉跄跑了。 李庆成刹那间呆在原地。 张慕踏上一步,似是想追,李庆成转身要跑,却摔了一跤。 李庆成喘息平复,自知挣扎无用,又手无寸铁,反手捞到方青余的云舒剑,颤抖着指向张慕。 张慕收刀归背,转身走来,他的面具已不知所踪,面具下的半边脸有一道绯霞般的灼痕,在不断蔓延的烈火下显得逾发恐怖,看得李庆成毛骨悚然。 李庆成:“你这……你这逆贼,我看错了你。” 张慕看着李庆成出神,转瞬间太监临死的呼喊惊醒了他,张慕一阵风似地上前,抱起李庆成。 “来人救驾!”李庆成大声吼道。 张慕反手一掌,轻轻切在他后颈,李庆成登时晕了过去。 四处都是熊熊大火,被方青余利剑划开的伤口仍在不断淌血,张慕一轮疾奔,四个宫门俱已上锁,骑兵穿梭来去,大声喝斥,盘查的侍卫队举着火把冲来。 张慕遥望远处,不敢行险突围,他抱着太子跃上御花园亭中央,朝着太掖池一头栽了下去。 侍卫们寻到御花园便停了,太掖池边,一朵木芙蓉载浮载沉。 太掖池底有一条前朝修建通往城外的水道,张慕闭气泅入池下,于漆黑的水道中寻到出口。 李庆成甫一入水,便被冷水激醒,死命挣扎时又被张慕出指,点中昏穴。 张慕伤口仍未愈合,抱着李庆成跌跌撞撞地跑过地底通道,第二次一头扎进潭中,片刻后拖着身侧血线浮上水面。 皓月当空,护城河外兵士来往呐喊,京城大门轰然紧闭。 张慕把太子放在草地上,躬身按压他的胸口,把唇凑上去,李庆成猛地咳了起来。 “我……” 张慕马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马蹄声响,京城内开始派出骑兵巡逻,张慕撕下袍襟,包扎肋下伤口,背起太子,深一脚浅一脚朝京城外的山上走去。 李庆成意识,陷入了漫长的昏睡中,他只觉自己被张慕背着,不断往前走。 “父皇……”李庆成喃喃道:“母后……” 他至今仍不能相信,昨夜悠扬的笙歌,芬芳的桂酒,朝堂,父母,李氏的江山与天下,在这短短一眨眼间就全没了。 李庆成神情恍惚,像在做一个漫长的梦。 他感觉到自己被放在灌木后,耳中传来兵士痛喊,马匹嘶鸣,片刻后他被抱上马背,一个人抱着他,快马启程。 “我不走……”李庆成浑身湿透,被秋风一吹,筛糠般地发抖。 “臣无能。”一个干涩,嘶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臣罪该万死。” 四周山峦,树木,草丛在月光下飞速掠过,那一刻李庆成模糊的视线忽然清晰起来。 “哑巴,你在说话?”李庆成断断续续道。 张慕用披风裹紧了李庆成,连夜逃离京城。 统历十六年八月十五,皇太祖崩,延和殿起火,太子薨。 是年八月十八,皇后临朝,诏告天下,辅老、大将军结党叛乱,诛九族。 第3章 黄铜鱼 … 中秋的三天后,西川,葭城。 李庆成在一间房里醒了。 他睁开双眼,第一个念头是:不在宫里,怎么回事? 李庆成转头望了一眼,木房潮湿阴暗,房里的角落生着火盆,地板上躺着个人,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他支起肘朝地上看,见到熟悉的人——张慕,张慕在睡觉。 张慕的银面具没了,左脸上是鲜红的一片灼印,李庆成一起来,张慕蓦然惊醒,坐起身定定看着太子。 李庆成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哑巴?” 李庆成头疼欲裂,抱着被子喘息片刻:“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哪儿?” 客栈里十分静谧,唯有火盆燃烧时的劈啪声,李庆成断续记起了前情,木然道:“京城怎么样了?” 外头下着秋雨,气候转寒,张慕起身给李庆成斟水,房外有一股刺鼻的药气。 “谁谋反?”李庆成说:“有纸笔吗?哑巴,取笔墨来,给我说说。” 张慕取了根炭条,在桌上写了两个字:皇后。 李庆成呆呆看着,张慕随手把字抹了,看着火盆发呆。 “药煎好了。”外头有女人温婉声音传来,不待李庆成答话,推门进来。 终于见到个能说话的了,李庆成迟疑片刻,看了看张慕,女人笑道:“哟,醒了?” 张慕接过药碗,神色阴沉,李庆成问:“这是什么地方?” 女人在椅上坐下,答:“西川葭城,好些了么?手伸出来。” “鹰哥带你来这儿,足足跑了上千里路……”女人微一沉吟,按着李庆成脉门:“须得仔细点,风寒都抑在身子里,待会得取针来给你散了寒气,头疼不?” “鹰哥?”李庆成略一怔,张慕看着那女人,眯起眼。 女人会意,点了点头,李庆成又道:“你叫什么名字,这处是你家?” 女人淡淡答:“娥娘,你哥俩现有什么打算?” 李庆成看娥娘那模样,料想是与张慕认识,当即也顾不得问她来历,沉吟道:“西川葭城……九岁那年我来过,父皇带着我入川……” 娥娘:“殿下,你把药趁热喝了,听我一句话。” 娥娘那声殿下唤得甚是勉强,显并非普通百姓,虽口称太子,却丝毫不把李庆成当作上位者看待,只将他视作小弟辈分,是时只见她斟酌许久,开口道:“京城都传你被火烧死了。” 张慕蹙眉,微微摇头,娥娘视而不见,径直道:“依我看,再过数月,皇上与太子发殡后,你娘……” 李庆成道:“皇后不是我生母。” 娥娘缓缓点头:“当会另立一位皇子,至于是谁,就说不准了,她有子嗣么?”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答:“有。”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李庆成想起那天宫外的马车。 然而皇后的亲子还小,李庆成有数名年纪大的兄弟,却俱是后妃所生。 自昔年虞国开国皇帝结发妻子病逝后,皇帝便近十年不立后。六年前,当朝权贵方家将女儿嫁入宫中,父皇才册方氏为后。 这是计划了整整六年的篡位,李庆成手脚冰冷,心内涌起一股寒意。 他没有细听娥娘的话,反问道:“西川到北良的路封了么?” 娥娘一怔,问:“你……殿下想做什么?” 李庆成道:“四叔在北良,我得马上去寻他,须得在方……皇后立新皇前回京城去!” 张慕马上抬手,娥娘色变道:“不可!” “你怎知四王爷与皇后不是一伙的?”娥娘道:“鹰哥带你逃出京城后,三天里那女人诛了十余族人,四王爷若非早得到消息,如何会坐视不管?” 李庆成:“他是我父皇的亲弟!怎会坐视李家江山落入那女人手里?” 娥娘蹙眉道:“你先把药喝了,我托人去给你问问。” 李庆成:“真像你说的这样,外头风声一定正紧,怎么问?” 娥娘道:“你不用担心,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办法……鹰哥?” 张慕专心地看着药汤,娥娘又叹了口气,目光露出一丝怜悯之意。 李庆成看出了那分同情的意思,他心里堵得慌,只想找个地方哭一场,奈何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若是青余在就好了……方青余。 那逆贼。 李庆成忽然觉得十分悲哀,方青余是皇后埋在自己身边的棋子,张慕才是受父皇的嘱咐,前来保护他的人。 张慕认识娥娘,他们是什么关系?进宫之前,张慕又是什么人? 勺子凑到唇前,药味苦得李庆成皱眉,温度却是刚好。 “慕哥。”李庆成看着张慕,低声说:“谢谢。”。 张慕听到这句话,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他随手把碗放在桌上,一阵风似地出了房。 “怎么了?”李庆成忙下床。 娥娘却把他按回去:“别下地,把药喝了。” 李庆成说:“我自己喝。” 院外传来一声巨响,李庆成险些把药汤洒了一身,他发着抖灌下药,问:“你和张慕……是什么关系?” 娥娘淡淡道:“上司与属下的关系。” 李庆成问:“他是你的属下?” 娥娘答:“我是他的属下,你这几天必须静养,不可乱走动,待会有人送饭上来。”说完收拾药碗走了。 李庆成伏在窗边,朝外望去,秋雨淅淅沥沥,娥娘的家背靠一座小山,后院外筑着砖墙挡泥流,以免山体滑坡,此时张慕站在雨里,一身侍卫袍上满是泥泞,发狠地提拳猛揍砖墙。 张慕站在院子里,没头没脑一阵乱摧,将整堵丈许长的砖墙摧塌近半。 末了又狠狠一拳,打在院里的梧桐树下,娥娘冒雨大叫,有人出来拉扯他,被张慕野蛮地推到一旁。 张慕发泄完,疲惫地蹲在院里,浑身滴水,那模样甚是孤独。 张慕的脾气一向都十分古怪,十年里,李庆成在宫内见了不少次,小时候他有好几次鼓起勇气,想与张慕套套近乎,张慕却几乎从未回应过。 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一名太监偷偷带着李庆成出宫逛窑子,张慕独自出来寻,李庆成生怕张慕发火,让太监给他点了两名姑娘陪酒,言道只是好奇,随便看看就回去。 张慕当场把那管事太监打得吐血,不由分说将李庆成带了回宫。 李庆成喝完药,倒头便躺,未来的日子里他要怎么办?前路一片灰暗,身边只有名侍卫。皇后一定布下了天罗地网,一旦被抓住……李庆成几乎能想象到他在冷宫里度过一生的景象。 不能坐以待毙,得想办法。 新皇登基都得祭天,若自己在那时候,于百官面前出现……不可行,朝廷上多半会被清剿得只剩方家的派系,方氏只会把他指成替身。 忠于正统的大臣们,会不会猜到自己已经逃出来了? 他们会怎么做?上书请求验尸?寻找太子?皇后要迫害的人一定不止十来家,他得马上行动,告诉大臣们他还活着。 让他们先暂时让步,保住身家,留在朝廷内探听风向?谁是忠,谁是奸?万一又被出卖了怎么办? 一团乱麻,李庆成想起温文儒雅的方青余,心里又像被割了刀。 必须马上采取行动,李庆成作了决定,否则等到朝中刚直大臣都被杀完,京城就完全掌握在方氏的手里了。 伙计把饭食送上来,一碗药材熬的清粥,配了一碗炒鸡蛋,小碟里装着卤虾与咸梗豆,开门时外头闹哄哄。 李庆成问:“这是什么地方?客栈?” 伙计躬身道:“公子身体好些了?这处是娥娘的岐黄堂,专给道上的兄弟,以及葭城百姓治病的地方。” 难怪有淡淡的药味,李庆成饿得狠了,接过碗便吃,将桌上食物一扫而空,感觉又活过来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躺了会,起身披上外袍,走出房去,步履仍像踩着棉花,不太踏实。 药堂外排着长龙,娥娘和几名大夫在柜台后为病人把脉,看了李庆成一眼,温言道:“公子出来走走,消食也是好的,别走远了,外头下雨,秋凉。” 李庆成点了点头,打量厅上愁容满面的病人,当真是各有各的不幸,包括他自己。 厅堂外的边院,张慕捧着个海碗,蹲在廊前扒饭。 不是娥娘的上司么?也不伺候好点?李庆成心想,朝张慕走了过去。 张慕帅气的右脸朝着李庆成,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又敏感地侧过脸去。 “你会说话的。”李庆成说:“哑巴,为什么从来不说话?” 张慕嘴里满满的都是饭,咀嚼个不停,没有回话。 李庆成蹲下来,认真说:“哑巴,我得到北良走一趟,找我四叔。” 张慕缓缓摇了摇头,李庆成说:“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已经好了。” “方氏正在清洗朝廷,等开国老臣被她杀完,一切都晚了……” 张慕放下碗,以筷子头在泥地里划了个“四”,又在上头打了个叉。 “你的意思是。”李庆成道:“他不会管?” 张慕点了点头,捧起碗继续吃。 李庆成说:“不可能!他放任方家,对他有什么好处?” 张慕不回答,李庆成起身站了一会,跑出后院,翻身上马。 张慕猛地一惊,李庆成说:“走?去北良。” 张慕蹙眉,李庆成不再多说,毅然拨转马头,在细雨中驰出岐黄堂,辨出道路,朝北面驰骋而去。 奔马渐远,张慕追了出去,廊前剩下没吃完的半碗饭。 李庆成冒雨赶路,在雨地中足足驰了半天,马蹄溅起漫天泥水,他在身上搜检,寻出一个玉佩,一枚金锁,一个方青余送的铜鱼,把铜鱼收好,金锁当成银子。 雨渐大,张慕在雨中疾奔而来,不即不离地跟着李庆成。 李庆成一直未曾发现,他逃出京城后,连着三天空腹,药下肚后未曾调理身体便再次赶路,虚弱无力。 路过西川与西凉的界山时,天地间下起了暴雨,雷鸣电闪,漆黑一片。 李庆成在界碑前驻马许久,最终失去了所有力气,缓缓侧倒下去,摔在水里,失神的双眼看着天空喘息。 张慕从一棵树后走出来,把太子再次抱上马,调转马头回西川。 这一次的淋雨是致命的,李庆成积寒、心忧、病愈后再次跋涉,令他发起了高热,娥娘针石与药敷,妙手回春,终于把他救了回来。 一场大病后,李庆成再睁开眼,什么也不记得了。 “你是谁?”李庆成茫然问:“这是哪儿?” 张慕呆呆地看着太子。 李庆成支撑着起身,看看张慕,又看娥娘,目光呆滞:“我怎么会在这里?” 娥娘道:“鹰哥?你怎能让他雨天就这样出去?!” 张慕的声音生涩,咬字不清: “我关得住他一时,关不住他一世。” 娥娘无法再说什么,收拾银针出房。 张慕静静看着李庆成,李庆成也看着张慕,二人在寂静的房内对视了足足一刻钟。李庆成的眼睛清澈,连日深锁的眉头已舒展开来。 李庆成疑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记得你是……很熟悉的人。” 张慕取过桌上的一个小铜鱼,李庆成伸手来拉,摸了摸张慕温暖宽大的手掌,又摸手掌上的铜鱼。 “记得么?”张慕问。 李庆成茫然摇头,张慕转身取来一把剑,是方青余的“云舒”。 李庆成:“这是什么?” 张慕:“剑,这个呢?” 李庆成摇头。 张慕放下刀剑:“都不记得了?” 李庆成伸手去摸张慕的脸,张慕不动,沉默坐在床边,任太子发凉的手指触到他脸上的红痕,过了很久很久,李庆成问:“你的脸,发生何事,能好么?” “小时候咱们在一起,被火烧的,你都忘了。”张慕说。 第4章 皮影戏 … 黄昏,延和殿上的红鸾有若大团的,燃烧的火。 大学士手边的茶已凉了,起身道:“皇上?” 李效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中,大学士道:“老臣腰骨近年不太好……” 李效道:“来人,送先生回去歇息,明日得空进殿里来,再给孤说说后头的事。” 大学士笑了笑躬身,离去时又看了侍卫一眼,忽道:“臣斗胆多嘴问一句,不知这孩儿犯了何事?” 李效仍在想大学士讲述的那个故事,随口答:“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本来今夜就要绞死的,现已过了时辰,先关进天牢里罢。” 大学士点头:“臣告退。” 大学士离去,鹰奴被押走,唯余一国之君的李效坐在龙椅上发呆。 李效摆驾,一路穿过御花园,正要回寝宫去,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前往养心殿见太后一面。 太后坐在榻前,落寞地看一套皮影,灯火绰绰约约地映在牛皮蒙板上,花团锦簇,仿佛是她少时的美好时光的留念。 宫人通报陛下驾到,太后浑没想到李效会此刻来,忙令人收拾了皮影,端上热茶。 李效淡淡道:“不妨,母后看就是,皇儿得空过来坐会。” 太后板着脸:“皇上也有得空的时候?” 后宫奉太后为尊,太后又是李效生母,养心殿无人敢怠慢了,饶是如此,偌大的后宫里唯太后一个妇人,多少显得有些冷清。 太后老了,李效看着她的脸,老妇人的法令纹延至嘴角,嘴唇抹成锋锐的暗红,凛然不可冒犯,自李效记事起,她便是这副表情,须臾不得松动。 无论小时候的李效如何表达与她的亲近,她总是那样板着脸,不欣喜,也不夸奖。 先帝早崩,太子体弱,在与宦官们的政权斗争中一命呜呼;她把李效扶上了本不属于他们母子的皇位,李家的江山等着她的儿子来继承,她有义务严格教导。 “皮影。”李效思考良久,挤出两个字。 “皮影。”太后淡淡道,接过太监递来的茶撇了撇。 “许多年前,你父皇下淮西时带回来的。” 李效从侧边看,太后朝着蒙屏,皇帝正要让太监把动个不停的小人转过来点,太后忽然道:“再十天,皇儿就要大婚了,认得全这出戏不?” 李效摇了摇头,太后说:“这是统历年间的事,方氏篡国,太祖第四弟,也就是当时人称四王爷的李魏,将亲女泰安郡主嫁予太后娘家人方青余,朝廷上书,升方青余为兵部侍郎。” 李效点了点头:“郎才女貌。” 太后不动声色:“郎才女貌?皇上自小不太读史,其中种种,仍不清楚。” 李效:“非是不读史,但凡有太史情爱批注之篇,自是懒得细看,随手翻过了。方青余是个叛贼,孤是知道的。” 太后悠然叹了口气:“嫁女嫁高,娶媳娶低,李巍王爷倒也做得不错,保全了一大家人,奈何方青余娶了郡主三月后便出兵征讨匈奴,在一场战中不知去向。” “泰安郡主自小习武,独守空闺,后毅然出走,女扮男装参军,前往边陲寻找夫君下落,于销骨河畔寻得方青余尸骨,恸哭三天三夜,血泪染红销骨河,最终沉江自尽。” 李效忽道:“母后这么一说,孤也想起来了,小时候似是曾看过这出戏。” 太后淡淡道:“戏到沉江便完了,可知后来如何么?” 李效摇头,太后悠悠叹道:“这个方青余,他没有死。很蹊跷,是不?” 李效蹙眉:“确有蹊跷。” 太后转了话头:“其中缘由,便无人得知了,皇上若得空,可看看话本。” 李效一哂道:“谨遵母后吩咐。” 太后:“皇儿,莫小看了情之一道,你将大婚,连林家那闺女的面都不曾见,这如何成?自小到大,母后最担心的便是这茬。” 李效正色道:“孤未曾有喜欢的人,自然提不起心思。” 太后悠然道:“咱们大虞子民,无一不以你为尊,你身系千万人敬仰之心,太傅教过你要如何做?” 李效:“爱民如子。” 太后:“正是,私爱在心,而有大爱,不懂怜惜妻与子,如何能做到爱民?” 李效点头起身道:“母后教训得是。” 太后本欲再说,见皇帝已有点不耐烦,只得打住了话头,脸色依旧是冷冰冰的那表情:“皇上再回去想想罢。” 李效别过太后,回宫用完晚膳,桌上铺着折子,太监们点了灯,皇帝却无心批阅,昨夜折子上的“杀”字与红圈还在。 参者林懿——未来皇后的娘家人,林阁老。 内容是削减宫廷机构,鹰奴一职可废。 末尾提及鹰奴之名:许凌云。 李效把那封折子搁了近一个月,本想查查这名叫许凌云的鹰奴是怎么得罪了当朝林家,昨日午后恰巧听到数名侍卫在谈一件事——鹰奴议圣,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 李效听在耳中火起,也懒得再查了,命人把那几名侍卫拖去杀头,再派人传鹰奴上殿,一一对照着问过,鹰奴始终沉默,李效便批了此人凌迟。 议圣也罢了,议的竟是淫亵之事,令李效大动肝火。 “许凌云说了什么?”李效道。 一旁侍卫总管战战兢兢,李效又道:“从实再说一次,赦你无罪。” 侍卫总管斟酌许久,答:“许凌云此人一向疯疯癫癫,臣以为,与这人的言语……实在做不得数。” 李效道:“罢了,把他提来,我问问。” 许凌云被带进御书房,满脸鲜血,头上戴的羽翎冠已被摘去,全身伤痕累累,侍卫服残破不堪,鞭痕东一条,西一条,皮开肉绽的裂口还流着血。 李效冷冷道:“孤何时吩咐用刑了?” 提人的侍卫不无畏惧,颤声道:“回陛下,此人……不愿换囚服。” 李效看许凌云一身侍卫服被血粘在肌肤上,少年身板颇有点肌肉轮廓,却被一番毒打后脸色发灰,显是离死不远了。 许凌云被押在地上,头直垂下去。 李效说:“哪名狱卒打的,传上来。” 御书房内一片安静,少顷狱卒被传到书房外。 李效看也不看:“拖下去斩了。” 狱卒大声求饶,被侍卫门拖了下去。 “许凌云。”李效冷冷道。 “臣……在……”许凌云意识模糊,低低地说。 李效:“抬头回话。” 侍卫总管把他的头托起来一点,许凌云的视线涣散,瞳孔浑浊。 李效:“将你日前之言再述一次,不可有半点隐瞒。” 许凌云喃喃道:“臣……愿……为陛下……死……” 李效看着许凌云,心头有股说不出的厌恶,先前得知此人是个断袖,好男风,皇帝出行时,许凌云便常目不转睛地盯着。 此人又私下朝其余人提及皇上将大婚,不甘心帝君仪表堂堂…… 都是些龌龊不堪的念头。 李效:“你连孤的婚事也敢议论?!” 许凌云已经彻底无意识了,翻来覆去便是那句“臣愿为陛下死”,不然就是“愿追随陛下”,李效见书房地上漫了一大滩血,只得随口道:“带下去,把他治好,孤再问话。” 伴君如伴虎,李效喜怒难窥,仅随口说了一句,却无意中救了许凌云一命。 谁也不知道李效心里是喜是怒,只得把许凌云抱去侧殿,侍卫总管亲自请来太医诊断,务必要将鹰奴治好。 许凌云奄奄一息,太医前来看诊,交代须得多补,又止了血,大内监派来两名太监伺候。 翌日,大学士入宫。 李效的奏折未批完,大学士便已欣然入殿,李效看着这名老人,他从小最喜欢这名学士,他从来不讲无谓的大道理,也很少像其余人,说话小心翼翼,唯恐给皇子灌输过多信息。 大学士相信太子有自己的判断能力,李效也相信,大学士并没有教他什么。 至少老人并未有过引导太子,朝他想的方向转变的念头。 “赐座。” “谢陛下。” 李效说:“林懿与户部尚书联名上了折子,请求国库拨三万两白银,给江南一带赈灾,先生如何作想?” 大学士沉默片刻,捋须道:“林懿的母舅家,乃是扬州大户。” 李效点了点头,大学士这一句话,皇帝便有了判断,他搁下朱笔,又问:“昨日先生说到成祖得了场热病,后来如何了?” 大学士若有所思,反问道:“陛下知道一见钟情这个说法么?” 李效忍不住嘴角微翘,斥道:“无稽之谈。” 大学士缓缓点头:“此事有人信,有人不信,倒也由不得老臣判断,成祖醒后,什么也不记得了,眼中便唯侍卫一人。” 李庆成自那场热病后,听到什么传言都似有印象,大虞国、太子、皇后、唐将军…… 那夜在娥娘的药堂醒来,竟是将前事忘了个干净。身边唯有个不说话的“鹰哥”,他依稀记得些朦胧的事,记得虞国风土人情,记得衣食礼节,记得西川,记得北良……然而要仔细想,却又是一团雾。 李庆成记得自己是从京师出来的,至于京师何处,则记不真切,更忘了身边这家仆唤作何人。 张慕一件件地取了随身琐物予他辨认,李庆成看得出东西,却记不得来历。 最后娥娘告诉他,京城有人谋反,六部侍郎、大将军家中俱被抄了,他是当朝大将军的最小公子,名唤唐鸿。唐家忠心耿耿,难逃被抄家诛九族的下场,鹰奴护着他逃了出来。这名字绝不可对外说,只因叛党余孽正在追索他们的下落。 李庆成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这个解释,以后的日子该如何过,娥娘和鹰奴都没有说,这事远远超过了他们所能筹划的,未来都着落在李庆成自己身上。 我叫唐鸿,我该做什么? 短暂的迷茫过后,李庆成第一个计划便是扳倒叛党,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身边只有个哑侍卫,凡事出不上主意,李庆成颠来倒去地筹划半晌,毫无头绪,只得先走一步算一步。 若换了寻常人,当是避过风头,远归山林,与这名哑仆终了此生方是上道。 但李庆成隐隐约约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他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不能放弃。他与鹰奴约好兄弟相称,出门在外唤他作“鹰哥”。从娥娘处得了点本钱,听到匈奴进犯的战乱消息,打算先往北境看看再说。 如何把这点本钱在前线不断倒腾,完成复族的第一步积累,李庆成隐约还有点担忧。毕竟他不管如何回忆,都没有半点做生意的经验,然而事已到了眼前,现在不去,一辈子也别想去。 于是他打点行装,在西川传来第二份沦陷的军报时,带上鹰奴前往枫山。 所幸他的哑仆身手了得,也并不哑,但开口的时间极少,除了太沉默之外,大小事宜从未悖过李庆成的决断。 第5章 蝴蝶痕 … 风雪封江,西川路远,一骑踏雪,千山如黛。 入冬暴风雪迟迟不来,一来便是席天卷地的万里冰封,枫山距西川沿路,只有从北疆域拖家带口来中原避难的百姓与小股逃兵,不见北上难民。 李庆成将养好后已是腊月间,怀揣百两银,身带哑侍卫,迎雪北上。他在西川娥娘药堂处开出方子,前往距枫山六百里路远的汀州,配了四车共三千盒狗油,雇了辆车,避过沿路哨岗,前往枫山。 销骨河犹如万尸冢,河水南下,绕过枫山往西川盆地去,沿河走,两岸俱是卷天大雪,行行停停,战事已暂止歇,再朝北便是前线。 军事重地郎桓城外的七十里地,有一座死寂的城市。 城墙乌黑,已被烧得几近全毁,城外一座兵营,乃是虞国增兵抵达时前期落脚之处。 山下满是飞烟,雪小了些许,李庆成站在兵道出口朝下眺望,偌大一阵城,唯剩北风猎猎,雪花纷飞,竟不闻人声,仿佛在不久前已被匈奴一把火烧毁全城。 兵营被摧得破破烂烂,他吩咐道:“鹰哥,你在这里守着货,我下去看看。” 李庆成小心下去,张慕侧身一滑,扬起雪屑,循着山坡也滑了下来。 李庆成也不赶他,穿过焦黑尸体一路进了兵营。 “他们被偷袭了。”李庆成躬身检视一具尸身:“匈奴人做的?” 张慕蹲下,手指拨开一名士兵的铠甲,弯刀把铁甲砍出一道裂口,带着被灼焦黑的伤口与内脏。 “昨天夜里的事。”张慕不动声色道。 一杆“方”字的战旗仍未倒,在冷风中猎猎飞扬。张慕仰头看着那杆战旗,李庆成转身搜检士兵的甲胄,取了几副腰牌,用残破的披风裹起。 “鹰哥把旗拔了,咱们带着货上郎桓城去。”李庆成道:“时机正好。” 张慕道:“慢。” 他俯身把耳朵贴在地面,听到远处传来混乱的马蹄声,神色凝重,李庆成莫名其妙,也趴了下来,与张慕面对面。 张慕脸色微红,李庆成立即起身道:“那边还有人在交战?” 二人翻身上马,循销骨河的冰面驰过,前往山丘的另一头。 平原上展开一场激烈的混战,匈奴骑兵小股突击,把虞国军打成一盘散沙,山下的小黑点开始四散奔逃。 李庆成赶上了激战结束的尾声,匈奴人获得了全面胜利,所有分头突袭部队汇集,开始排山倒海般大屠杀。 数次反复冲杀下,威势震天,李庆成心知以他们主仆二人之力,万万无法在这千军万马中扭转战局,只得静观其变。 “你看那里,鹰哥。”李庆成微一示意。 最后一个小队赫然有近百人,将领仓皇败逃,唯剩几名兵士苦苦支撑殿后。 “拦我者死——!”一声爆喝,只见远方有名寻常士兵双臂各挟一杆长枪,舞开时如气贯长虹,将匈奴骑兵连人带马,挑得飞出战阵。 李庆成不由得为之心惊,此人天生膂力极强,怎会只是一名普通兵士? 张慕似有点动容,只见匈奴人已开始清剿战场,那士兵多半无幸,李庆成道:“能救么?” 张慕生硬地说:“能。” 李庆成道:“这等勇士,若死在匈奴人围剿之下……” 张慕反手拔出背后大刀,朗声长啸。 未等李庆成晓以国家大义,张慕已如雪中灰枭,扑向山下! 那一幕来得太过震撼,以至李庆成毕生难以忘记张慕的武技。 纵是多年后唐鸿一夫当关,斜持翻海戟,泣血泉前单骑孤马拦住十万匈奴铁骑去路;或是方青余扯开破月神弓,一箭诛杀千步外封禅台上天子;又或是张慕月夜引刀长啸,百万雄师驻马玉璧关前,一刀将匈奴王连人带马劈成两半……大战近百,小战逾千,所有战局都不及今日观战时的感受来得更突然,更炽烈。 张慕落身阵中的一刹那,李庆成仿佛感觉到身体里有股热血在燃烧。张慕一身血气与悍勇堪比武神,他永不会败,有他在身边,李庆成也永不会有危险。 这个念头直到李庆成死,都从未有过丝毫改变。 是时只见一道灰影如疾风般穿梭来去,张慕抖开长刀,钝刀随手一挥,拦路骑兵便被砍下马来,衣袂飘荡,箭如雨下,竟是奈何不得他分毫。 张慕眼中一片清澈,目光却未落在实处,仿佛谁也不看,却又像将这天地间的战局尽收眼底,他从密集的箭雨中掠过,挥刀时竟连马匹与士兵喷洒的鲜血俱溅不上分毫。 沉重斩马刀砍出一条血路,敌军尸体早已被他弃在身后,片刻间杀得匈奴兵大溃,将马倒,战旗折,一杆丈许长的断旗携着凌厉风声悍然飞去,马匹大声嘶鸣,临死前的惨叫响起,一杆断旗余力未衰,竟能将拦敌的六名匈奴兵穿胸而过,刺在一起! 张慕停下脚步,收刀。 匈奴兵组成铁壁般的阵线,却无人敢上前。 张慕杀得兴起,眸中满是浓厚的血色,还想酣战一番,上前一步。 匈奴骑兵阵形微乱,退了半步。 张慕回手,刀负于背,不杀了。 他把那名士兵提起,放在马背上,牵着马转身离去,三千匈奴兵,无一敢拦,李庆成在山坡上等候,见张慕回来,忙翻身上马,从风雪中的僻路离去。 大学士讲到此,恰到好处地打住。 李效听到此处,靠在龙椅上,颀长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沉默不语,身周太监忙取来热毛巾,敷在皇帝手上轻轻按着。 “这人定有身世。”李效忽然说。 大学士点了点头,缓缓道:“陛下觉得他是谁?” 李效猜不出来,摇了摇头:“且说下去,今日不批折子了。” 大学士促狭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李效道:“先生请说就是……” 大学士:“太后宣老臣去见一面……” 李效只得道:“那……先到此罢。” 已过了两个多时辰,大学士年过七旬,虽精神矍铄,却终究年老,不堪久坐。 大学士起身告退,李效又道:“太后昨夜也说了,请先生有空到西宫走走,陪她说说话。” 大学士抚须道:“老骨头正有一事想与太后聊聊,昨日那孩儿关起来了?” 李效道:“带上来时已不省人事了,孤着人给他治病,将他送到僻院里,待能开口再审。” 大学士又道:“老臣膝下无子,这侍卫幼时来投,后京城武选,老臣便让他前来应选,幸得垂青……” 李效不现喜怒:“怎不早说?先生举荐的侍卫,孤自会留意。” 大学士哂道:“那小子平日皮里阳秋,却性格倔强,如不讨陛下欢心,便打一顿,让老臣领回家去罢。” 李效摆手道:“罢了,先生既开口,孤便不再难为他,议君一罪,赦了就是。” 大学士缓缓点头,李效又道:“着人带他过来?” 大学士忙道:“陛下无需劳心,盼陛下开恩,让老臣到僻院走一圈就成。” 李效道:“既是如此,稍后便送先生过去一趟。” 李效正待再看会奏折,礼部核对大婚琐节的单又呈了上来,单上蝇头小字密密麻麻,看得他头昏脑胀,片刻后搁下笔,回殿。 一旁有人上前伺候,李效换了龙袍,接过热巾擦脸,对着铜镜内的自己端详。 身长九尺,眼眸带着二十来岁年轻人的锐利,脸畔却有一道暗红的胎记,像个耻辱的烙印,从耳边延伸到眼角下,蝴蝶般的一块。 李效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看,他算不上玉树临风,与几名堂兄弟比,像一个异类。 他的皮肤黯而呈古铜色,唇薄寡情,鼻略鹰钩,长相虽端正,却与美男子沾不上边。从小喜打猎,不爱读书,喜习武,更不喜坐定,顶多有点武人的英气。 李效心中清楚,不管是仪表、身世、还是文韬,决计登不了朝堂。他甚至长得丝毫不像列代先帝。虞国的皇帝每一任俱是玉树临风,浓眉大眼,俊朗无俦。 而李效虽带着英气,却与“俊秀”半点挨不上边,若穿上侍卫装,过了武选,多半会也因破相而被刷下来。 他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虞国皇室的血裔,甫登基那几年,太后垂帘听证,坊间便有流言蜚语,指当朝小太子并非先帝所生,乃是被嫔妃偷换,真正的皇家骨血已流落民间,不知死活。 流言传到殿上,为此太后还发过一通脾气,最终将前太子一党赶尽杀绝。 也多亏十一年前太子薨了,黄袍才落在他身上,饶是如此,随便指一名李家的人都比他俊朗,也更文气,更讨朝臣们喜欢。 从小到大,也从未有人主动来朝自己示好——除却那名居心不良的侍卫。 如今他要成婚了,林婉嫁的是龙椅,也不是他。 养心殿内,大学士与太后坐着喝茶,他们是同个年代生的人,颇经历过一些大风浪。 成祖驾崩后的百余年后,宦官把持朝政,便是大学士一力说服朝中武将,以换防为由,一封密信召回镇守边疆的大将军唐远之,夤夜血洗皇宫。 太后则忠实地履行了后宫之主的职责,设计将宦官召集于一处,最终成功地一网打尽。 当然,她也把当朝幼帝给顺手洗掉了,把自己的儿子扶上龙椅,外有大学士,内有太后母子,虞国难得的在这十年里相安无事。 “成家后,当爹的人性子都会和缓下来,太后不需担心。”大学士慢条斯理道。 太后淡淡道:“怎能不担心?皇帝总跟长不大似的。陛下在做什么?” 一名老太监躬身道:“回太后的话,陛下在御花园里遣开下人,独自站了一个时辰。” 太后摇了摇头,大学士莞尔道:“陛下从小便是如此,不喜言谈,慢慢站着想会儿,自然就想明白了。” 太后又叹了口气,问:“林家的女孩儿你也见了。” 大学士频频点头,不置评价,太后又忍不住说:“扶峰,皇儿大婚后你要告老……” 大学士一笑道:“将成婚的人,心里总有点结,须得学习为人夫,为人父,俱是如此。” 说完大学士着太监捧了书告退,穿过西宫前往僻院去。 李效在御花园里站了一个时辰,回去后便病了。 翌日早朝没上,太医过来看过诊,言道陛下本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好,静养数日便能恢复。 又过了三天,还有五日便要成婚,宫里张罗着办红事,李效却丝毫没有半点成家的念头,那日早膳后乏得很,便宣大学士进书房,想听听故事。 大学士没有来,来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许凌云。 许凌云伤好了些,眼上的淤青未消,嘴角仍挂着结痂的破痕,抱着一叠发黄的书,站在上书房外等宣。 第6章 虞书史 … 李效:“拖下去凌迟。” 许凌云手中的书页散了一地,马上有侍卫上来押人。 “陛下!”许凌云沉声道。 李效眉毛一扬。 “既铁了心要杀臣,三天前又何必赦臣一死?”许凌云低声问,语气不卑不亢。 李效翻过一页折子,淡淡道:“孤喜欢。” 许凌云抬头道:“扶峰先生把书交给臣,命臣来给陛下读书。” 李效嘲道:“你能讲出甚么书?” 许凌云声调平和,浑无半分畏惧:“张慕昔年是鹰奴,臣也是鹰奴。” 李效不置可否,片刻后道:“说罢。” 侍卫们松开许凌云,只见他艰难跪下,牵动身上伤口,有几处又迸出血来,染湿了领子与腰带,半晌功夫总算收拾停当,跪端正身子,铺开几张发黄的书页,低声说:“是年冬,成祖渡江北上,入郎桓城……” 郎桓城中黑烟纷飞,路旁百姓脸上污黑,站在破毁的房屋前,目送马车经过。 半月前匈奴前来攻过一次城,此刻加强了防备,然而李庆成自有应对之策,娥娘从西川参知处得了一份文书,递出文书时,守卫仔细盘查货物,便放他们进城了。 民夫有民夫的模样,整队人中只有张慕看上去会武,瞒不得人。马车经过时,郎桓城守又撩开车帘,朝内看了一眼。里面有三个人,一脸安然的翩翩少年,还有一名瘦削的,料想是侍卫。 还有一人身穿兵卒单衣,被毯子裹着,满脸血污,不知死活。 李庆成借拉手之机,塞了一锭碎银在城守手中,问:“请教大人,城内有何处可落脚?” 城守年仅三十,满脸军戎之色,不接李庆成贿赂,反拉起他手,将碎银放了回去,认真道:“公子不远万里,运药膏前来,属下绝不敢收。沿城内大路直行,可到北疆参知政事官邸。” 李庆成只得收回碎银,点头笑道:“多谢了。” 城守手执长戈,握拳朝肩前郑重一拍。 马车继续向前,一股寒风扑进车厢内。 “方青余何在!” 先前被救来的兵士惊醒,不谢救命之恩,不问战况,第一句问的赫然正是方青余。 李庆成目中带着笑意:“他跑了,兄台贵姓?” 兵士警觉地看着李庆成,又看张慕,最后环顾四周。 风雪已止,李庆成揭开马车窗帘,朝外望去,只见这座城市城墙仍十分坚固,内城却已一副破败之相,民居毁了近半,满地的火油在雪水的搅和下变得一片脏黑。 兵士道:“我姓……我叫……你们是什么人?” “问你话,你便答。”张慕冷冷地说了六个字,把大刀架在那兵士脖颈上。 李庆成促狭地笑了笑:“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马车停下,兵士戒备问:“这是何处?” 张慕抖开毛麾,让李庆成裹上,下车侯着。 “郎桓城,你参军这许久,还不知这是何处?”李庆成淡淡道:“北疆参知府,你能走路么?” 兵士茫然看了一会:“我从京师沿途到枫山下,一口水尚未喝,弟兄们便被匈奴袭营,向河间城守将方将军请援,却听闻河间已破,方青余将军生死未卜……” 李庆成打断道:“那与我无关,且问你,你的功夫跟谁学的?” 兵士打量李庆成,李庆成道:“下来,跟我进府去。” 李庆成上前,早有守卫入内禀报,北疆参知政事换了官服,出厅堂待客,李庆成一句话不说,呈上西川的信报。 “参知大人姓王?”李庆成道。 参知一面看信,捋着花白胡须点了点头,目中有泪花闪烁:“难得公子有此心,不远万里押送珍贵药物前来。” 李庆成轻撇茶碗盖,见里头零星败叶,白水一碗,蹙眉道:“匹夫无能,却也有报国之心。” 参知将信朝桌上重重一拍:“好!未知公子如何称呼?” 李庆成道:“实不相瞒,晚辈姓唐。” 王参知警觉地察觉到了什么,李庆成道:“家父唐英照本在当朝为官,晚辈名唤唐鸿,在唐家排末,三个月前京城变了天,父亲被诬谋反,一夜间抄我唐家,父亲,母亲俱被收入大牢,家仆连夜带我逃离京师……” 王参知如中雷殛,久久说不出话来。 李庆成双目通红:“我逃到西川,身上盘缠不多,本想隐居山林,了却此生,却听见匈奴进犯,边陲风雨飘摇。父亲生前曾驻军枫山,阻拦匈奴进犯,晚辈心想……不可让枫山被匈奴占了去……遂……” 这本是李庆成计划中的一环,先前与娥娘商议妥当后,得知北疆参知政事姓王,驻守边陲四十载不曾回京,受朝廷诸方势力排挤,十七岁参军,竟是要在枫山终老。 年少时此王姓参知曾为“自己父亲”牵过马,后虞国大将军唐英照回京换防,便与外将极少往来。此人骨头极硬,又手握重兵把守边陲,料想不惧朝廷,是以李庆成上来便将事实和盘托出,以换其信任。 果然这一招收到极佳成效。 王参知茫然点头道:“你已这般大了。” 李庆成心内难过,丧父之事,家族倾覆,在他记忆中早有印象,却说不清是谁,然而此刻亲口说出,心中隐约有所感触,当即哽咽道:“是。” 王参知老泪纵横,不胜唏嘘道:“十四年前回京,你还这般大。” 他直直看着李庆成,一手在膝前比划,李庆成道:“我……记不得参知大人了。” 王参知终于哭了起来,参知已年过花甲,一恸情无人能劝,当即老泪横流,拄着拐杖坐于厅内,不住摇头道:“唐将军怎会谋逆……” 许久后,待得双方悲恸止息,李庆成方道:“晚辈实在无处可去,不定朝廷已下了严令、” 王参知将拐杖重重一顿:“莫说当年与将军的交情,今日冲着你前来报国,谁也不能从老头子这里将你带去!” 李庆成松了口气,四处漂泊许久,终于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王参知仍沉浸在悲痛中,缓缓道:“朝廷消息封锁得严实,老朽根本不知此事,前些天只说太和殿起火,把皇上和太子……唉!” “唐大将军救驾不力,官降三级。”王参知道:“本想罪不至族,未料、未料……老朽这就回京城一趟……” 李庆成忙道:“参知大人……” 王参知道:“唤我世伯就是,本是为唐将军牵马的老仆,全靠将军提携,方有今日。老不死不要脸,仗着辈分,讨你一声长辈称呼……”说着起身,颤巍巍要向李庆成下跪,李庆成忙上前去扶,道:“如今国重于家,匈奴进犯,此事来日再议不迟。” 王参知定了定神,心知李庆成说得不错。 奈何此事千头万绪,无从理起,王参知稍后旁侧敲击,询问李庆成府内旧事,李庆成不着痕迹地轻轻带过。 谁料身后那新招来的士兵却自觉接口,所言尽数对上。 王参知问:“这位小哥又是何人?” 李庆成点头道:“他二人都是我家仆。” 李庆成心内打起算盘,警觉地眯起眼,同时盘算着数件事,又听那士兵说道:“三姨太太命好,早在抄家前便死了,雷霆火不吃不喝,十天后也死了。” 王参知叹了口气:“三姨太不是中原人,当年嫁进唐府那会,老仆还与她牵过马……”登时相对唏嘘不胜,终于确定面前来者,俱是货真价实的唐府人了。谈完后着人将李庆成一行人带到边厢歇息,言道想清楚,再从长计议。 这安排正中李庆成下怀,连日赶路也累得狠了,当即随人前去歇下。 下人刚被遣开又被唤来,不知李庆成身份,一路引着三人朝边厢去,参知府简陋不堪,无处待客,王参知更是从军贫俭,一间宅邸不过两个院,六间房。 过门廊,入西院,下人指了路便不理会了,李庆成也乐得无人来探听,正可与张慕说说话。 是时只见张慕将东西搬来,放在院中,李庆成朝箱上一坐,正要开始问那兵士话,谁料兵士却先一步开口。 “你父是唐英照?你是唐家最小的公子?你名唤唐鸿?”被李庆成从险阵中救回来的兵士忽然问道。 李庆成点了点头,道:“是,怎么说?” 那兵士看了李庆成半晌,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忽然开口道:“我父也是唐英照,我也是唐家最小的公子。我……也叫唐鸿。” 李庆成:“……” 张慕:“……” 李庆成:“你是唐鸿,那我又是谁?” 许凌云讲到此处,嘴角微翘,带着温和笑意。 李效听到此处,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果然如此?”李效笑完,目中带着促狭之意,语气冷淡,似在逼问多于相询。 许凌云合上书册,淡淡道:“臣自己编的,博君一笑。” “书上只说,成祖化名唐鸿,前往郎桓知会北疆参知政事王义宸;路救一兵士,后其自言乃是唐家末子唐鸿,天意冥冥,竟有此巧合,后追随成祖身侧,承大将军唐英照遗志,成就一代威名。” 李效道:“倒也颇为出奇。” 许凌云莞尔道:“其实认真一想,也无甚出奇之处。成祖既被女神医指为唐家后裔,寻常人所想,俱是托庇于北疆,自己父亲生前部下。唯有边防老将,方能守住旧长官的这点骨血。” 李效缓缓点头。 许凌云又道:“成祖、唐鸿俱是动的同一念头,唐鸿籍参军之机前往枫山,如此可省去被追杀的危险;成祖则有鹰将军守卫,不惧盘查,便一路朝北去了。不过话说起来,能在同一处碰头,唐鸿又被成祖所救,可说是冥冥中的缘分。” 李效道:“不错,有理。看上也不似愚昧昏懵之人。” 许凌云:“成祖虽武艺不精,却思维慎密,我大虞数代论谋略,论胆识俱无人能出其右,怎会是愚昧之人?” 李效道:“孤说的愚昧昏蒙,是指你。” 许凌云低下头,身体痞子般似的晃了晃,一副孩童被大人责骂时,无所谓的应对模样。 李效道:“鹰奴之职削了。暂换御书房侍卫,明日起到僻院去换了官服便来站着罢。” 许凌云低声道:“遵旨。” 李效冷冷道:“可有不满之心?” 许凌云忙道:“臣不敢。” 许凌云抬头,李效鹰隼似的双目锁住了他的全身,从这受伤侍卫眼中看出一丝卑微之色。 许凌云从进书房起便一直跪着,足足三个时辰,全身伤口又有不少牵动,流出血来,脸上仍带着被天牢狱卒殴打的淤青,李效忽有些不忍。 罢了,李效心想,自己小时纵在宫里摔一跤,太后俱心疼得不行,当面责骂,背后落泪。谁无父母,将小孩送进宫来,被打成这副模样,多半不知暗地里如何难过。 “你家……”李效忽问,然而转念一想,此刻问话仍为时过早,便淡淡道:“退下罢。” 许凌云直至此时,方真正捡回一条命,当即恭恭敬敬,磕头谢恩,侍卫总管将他半抱着起来,让他站稳,许凌云便收了书告退。 第7章 绣红鞠 … 又一日过去,春困秋乏,大婚前的第三天。 李效实在没心情批折子了,三天后,他就要和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女人同床共寝,生一个或是多个莫名其妙的小孩,看着他们长大。 李效只觉自己还没长大,依稀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怎么一眨眼,就要像许多人那样成婚了呢? “大婚当日都得做些什么,给孤说说。”李效搁了笔。 大司监如得大赦,陛下终于主动问起此事了,他自十二岁入宫,侍奉过两任皇帝,林家册后一事,正着落于他身上包办。 然而当事人李效竟是不管不问,就像八月十五当天,吃顿饭般平常,大司监几次欲开口,却被皇帝勒令闭嘴,别拿些有的没的来招人心烦。 为此大司监前去问过几次太后,恰好老学士也在,太后怒起,却被老学士劝住,意见是:“随陛下心喜就成了。” “册后大婚,怎能随心喜?!”太后几乎以为老学士失心疯了:“一国之君也不多问问,成婚的是他又不是我,到时一团糟,成何体统?” 老学士莞尔道:“先皇成婚那日,也是一团糟,这人生大事,向来便是一团糟的。” 太后啐了口,想起当年自己嫁入宫时的情景,却仍一脸不满,像个老小孩:“先皇大婚可是正儿八经的,独独纳我成妃那次……” 老学士点头不语。 太后老脸晕红,道:“罢了,随他去罢。皇帝不急,急死太后。” 老学士频频点头:“应是急死太监。” 大司监得不到太后提点,只得愁眉苦脸回殿,眼见日子一天比一天近,李效仍不过问。宫内开始张罗布彩,一应红单也已备好,太和殿中,百官席位开列。这些琐事,宫里人都可包揽,然而皇帝怎就不问问,大婚当天该做什么? 万幸万幸,终于问了。 大司监取来黄柬,慈眉顺眼地说:“陛下英明。” 李效倚在座上发呆,末了问:“孤该做什么?” 大司监清了清嗓子:“陛下大婚当日,午时便得收拾停当起行,咱们大虞国以武立国,成婚的排场,礼部提的是,按成祖当年大婚的步骤来。” 李效:“成祖当年怎么迎娶的?娶了谁?” 大司监一脸茫然,躬身道:“当年……应是皇后孙氏,臣罪该万死,有所不知,这就去查。” 李效淡淡道:“回来,说流程就是了。” “己时三刻,陛下就得动身,御林军一千四,由唐将军率领,十二卫一千二,鹰队七十,共计两千六百七十人,陛下看,届时是着帝金武铠佩天子剑,还是锦绣龙袍……” 李效答道:“骑马,穿铠。” 大司监点了点头,以朱笔添加,又道:“陛下身边还排了随行侍郎一人,太后定的是江南亭家的小公子,亭海生。” 李效道:“侍郎作何用?亭海生何人,听也未听过。” 大司监恭敬道:“亭家是江南富商,太后钦点的……亭海生现年十八,举仕户部监察司……” 李效蹙眉,大司监马上改了话头:“侍郎跟随陛下迎娶,林家小姐从宣华门进宫,车驾旁的家仆就得回去了。陛下须得把她带到养心殿去,陛下在前殿等着换龙袍,有侍郎伺候。” “当年。”李效问:“成祖大婚时,侍郎是何人?” 大司监小心翼翼答:“侍郎乃是方青余将军。” 李效道:“不是张慕?” 大司监唏嘘道:“陛下也知此事?当年成祖大婚,颇费了一番蹊跷。最后侍郎换了张慕将军,方压得住场……” 李效:“既是如此,换个侍卫与我同去就是了。” “这……”大司监一见李效面容阴沉,忙道:“是、是。” 李效:“这便完了?” 大司监忙道:“不不,此时尚未成婚,太后派的人在养心殿中等着,妆过凰霞,饰完凤冠,林小姐方可出来。陛下届时换过龙袍,登天子车,过午门朝金銮殿去。” “此时百官在殿上等着,辰时朝拜皇后,林家小姐才算嫁入宫了。皇上称林小姐,可改为‘爱妻’,而林小姐自称‘臣妻’……” 李效:“完了是罢。” 大司监忙道:“陛下稍安,还有。” 李效:“……” 大司监:“百官退后,陛下须引皇后出金銮殿,朝明凰殿去,祭告大虞先帝……” 李效看着大司监。 大司监续道:“祭完先帝,再朝延和殿去,女官这时等在延和殿外,皇后须得与陛下一齐,向太后奉茶,参拜太后……” “这便完了。” “不不,还有……” 李效瞥见御书房外红绸一闪,一物带着红光飞了过去,旋起身,大步走出书房去。 司监吓了一跳,忙追在李效身后,道:“陛下?” “明日再议!”李效不耐烦道。 司监只得恭敬退后。 李效进御花园,只见数名侍卫于明媚秋日下朗声笑语,蹴一个红布扎的婚球。当中一人足起如飞,身影翩翩,正是许凌云。 “接住了!”许凌云反身侧勾,红球越过数名侍卫头顶朝湖里飞去,李效一撩龙袍前襟,翻身跃起,于半空潇洒旋身,将红球反踢回去。 许凌云接了红球,侍卫们蓦然发现是李效,忙各个单膝跪地,声呼万岁。 “做什么?”李效沉声道:“在孤的御书房外蹴鞠?” 许凌云躬身道:“秋乏,等班无事,冲撞了陛下,臣罪该万死。” 李效冷冷道:“起来罢,看你倒是好得差不多了。” 许凌云一笑道:“皮外伤。” 阳光灿烂,秋高气爽,四周俱是仪表堂堂的英俊侍卫,各个锦衣华服,是时只见侍卫五六人,簇着金带束腰,龙服修身的天子,一窝蜂吵吵嚷嚷,在御花园内闲逛。 这景象将李效心内的闷气一扫而空,在花园内随处走了走,拣间亭子坐了下来。 “都退下罢。”李效道。 许凌云眉毛动了动,问:“陛下可要吃些点心?先前听总管说,厨房制了桂花糕,和着江东贡的老君眉。” 李效心情很好:“吩咐下去就是。今日儿郎们怎与平日不一样了,先前在谈何事?” 李效观察能力颇强,只随意一瞥,便发现今天侍卫们不似往常畏首缩脚,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侍卫们各散,唯余许凌云站在李效身后,莞尔道:“只蹴鞠尽了兴,手脚便放开了,陛下莫怪。” 少时茶与点心端了上来,大司监不住拿眼打量许凌云,将揣在袖中的黄柬朝他递了递。 许凌云会意接过,他站在李效身后,皇帝尚不觉,说:“把书捧来,昨日说到何处了?” 许凌云道:“臣昨夜看过,现都记得,这便说与陛下听?” 李效眯起眼:“当真记得?若错了一处,便割你舌头。” 许凌云忙道:“那臣还是回去取书罢。” 李效本是随便说说,许凌云要回僻院拿书又得多久,不悦道:“舌头且先寄着,说就是。赐你个座,去旁边栏上倚着,休要扰了这景色。” 许凌云揭了袍襟,不以为意道:“舌头断了倒没甚么,只怕以后不能念书与陛下听了。”说毕朝厅内栏上云淡风轻地一坐。 秋日静好,碧空无尘,清爽和风吹上方圆数顷的太掖池,只见湖映着天,现出皓皓一色,千里烟波浩淼,实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大好时分。 许凌云看着湖水,出神道:“话说那日归院后,唐鸿将军自曝身份……” 话说那日唐鸿报出自己身份,李庆成与张慕俱是半晌无语。 张慕第一个动作是反手去抽背后的刀,打算杀人灭口,李庆成却闪电般把他的手按着。 “你是唐鸿。”李庆成淡淡一笑:“为何方才厅上,不揭穿我?” 唐鸿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李庆成低声道:“你在怕。” 唐鸿眯起眼,打量李庆成,后者冷冷说:“你怕参知将你押送回京,是以拿不准主意,想先行听我试探,确定后再见机行事,是么?” 唐鸿不答。 李庆成飞扬跋扈地一扬眉:“你本有机会,却无勇气,所以你便不是唐鸿,从今日起,我才是唐鸿。你自己想个名字,得罪了。” 张慕放下抽刀的手,与李庆成从他身边经过,李庆成又揶揄般道:“你要拼个鱼死网破,大可试试,且看先死的是谁。” 唐鸿置之不顾,叫住李庆成:“我何时能当回自己?” 李庆成知道唐鸿接受了这个安排,随口道:“等,会有时候。” 唐鸿:“什么时候。” 李庆成:“当我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 是日,李庆成便在参知府中安家。 王参知所拨之处,不过是一间小院,院中一大房,一柴房,大房转过后便是后门堆着积草的马厩,老马数匹,下人两名,兼任全府上下仆役。 房中潮湿阴暗,张慕分了银两,遣散押货前来的西川路工,大房以屏风隔着内外两停,内间李庆成睡,屏风外张慕打了个地铺,便作栖身之所。 而唐鸿则未有这般好待遇,被指去睡院对面柴房。 不多时便有北疆麾下将士前来领蛇膏,一切停当后,李庆成躬身坐在床沿,开口道:“鹰哥,我究竟是谁。” 张慕不答,李庆成道:“他才是唐鸿,对不?你们都在骗我?” 张慕始终沉默。 李庆成起身道:“鹰哥!” 张慕摇了摇头。 李庆成揪着他的领子,张慕不避不让,李庆成连珠炮般问道:“你是什么人?娥娘又是什么来历?!” “为何不明明白白说与我听?你还想装哑巴?这样,我问一句,你点头或摇头。” 张慕终于开口,缓缓道:“我不愿告诉你,也不想骗你。” 李庆成蹙眉打量张慕,颤声问:“我父亲是谁?” 张慕像个死人,再次陷入漫长的沉默里。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疲惫躺回床上。 天色渐黑,府内人送来晚饭,不过是几个馍,一碗咸豆,蒸软了的熏肉零星几片,李庆成不吃,张慕也不动,饭菜冷了便在那处摆着。 至掌灯时分,寒流笼罩郎桓城,一场更大的风雪在天顶旋转酝酿,油灯被吹得忽明忽暗。 张慕起身朝对房望了一眼,唐鸿坐在柴垛上擦战戟,张慕将窗缝检视一次,把漏风的破洞以披风封上,手指捏着铆,挨个按进窗木,门栅处,末了留出一道通风口,风口正对着自己的铺位,以防炭气闷了李庆成。 他又朝火盆里添了些干柴,才转身走向榻上的李庆成。 李庆成头疼欲裂,想得越深,便越难受,辗侧朝向满布霉点的墙。 张慕把饭端了过来,放在案上,又朝榻前恭敬跪下,一语不发。 李庆成听到声响,转头看了张慕一眼。 张慕面色如常,直挺挺地跪在榻前,意思是请李庆成起来吃晚饭。 “吃不下。”李庆成无意识地呻吟道:“你自吃罢,我不恼你。” 片刻后,李庆成感觉到带着凉意的宽大手掌覆上自己额头,旋将张慕的手推开,不耐烦道:“没生病,让我睡会。” 李庆成睡睡醒醒,也不知过了多久,狂风声中隐隐传来梆子与两下更鼓。把这个异乡人从满是风雪的陌生街道中唤醒。 他翻了个身,见张慕还在榻前跪着,认真地看着他。 李庆成一口气提不上来,只想骂他一顿,转念一想却又消了气,起身道:“吃罢。” 李庆成随便吃了些,张慕仍跪着不动,李庆成吃少了这哑仆还不乐意,只得又勉强吃了点,馍已冷硬,然下肚后身体终究热些。 张慕这才接过饭菜,坐到屏风外大口吃了。 “鹰哥。”李庆成裹着被子,吁了口气:“你铺那里冷不冷,搬进来睡?” “唔。”张慕嘴里塞着吃的,应了声。 李庆成恍惚间道:“我这身子不行,从前应是官家的……我爹是文官?” 张慕停了动作,李庆成又迷迷糊糊道:“空了得习武强身,否则不等匈奴人杀来,先病死在北疆了……贼老天,怎这般冷……” 张慕放下碗,于铜鱼嘴里填了炭,封口。塞进李庆成被中掖好,方在外间躺下入睡,身上只盖着张薄薄的毯子。 翌晨风雪渐小,唐鸿倒是起得早,数下刷刷声不绝,一把长雪帚舞开呼呼作响,将院内积雪一扫而空。 只见张慕打着赤膊,一身武人肌肉瘦削纠结,走出院中,李庆成跟随其后。 “看。”张慕言简意赅,扎了个马步,双掌虚虚前推。 李庆成睡眼惺忪,张慕竟把昨夜自己迷糊时说的话放在心上,一早起来便要教他习武。 李庆成也扎了个马步,张慕一脚横收,斜斜朝右踏出,沉稳落地,双掌收回,一前一后,缓慢外翻,按出。 李庆成有样学样,跟着张慕动作比划。张慕足下不停,手势加快,脚下激起细碎飞雪,赤裸肩背上满是汗水。李庆成渐渐会意,融入这武境之中,只觉张慕一举手,一投足,均如苍鹰展翅,惊鸿西来,说不出的流畅。 “这是西川一派……武尊的掌法?”唐鸿旁观许久,蹙眉问:“兄台姓张?” 张慕收拳而立,目光凝于地上,似在沉思。 李庆成道:“他唤鹰哥,为何这么说?” 唐鸿:“武尊张家,有鹰击长空十三技,独步天下,方才拳掌功夫观之有苍鹰搏兔之意,兄台箭法如何?” 张慕摇了摇头,再次拉开拳势,沉声道:“看。” 李庆成道:“且慢,唐……随便唐什么,你的名字起好了么?唐三?” 唐鸿一脸惨不忍睹,李庆成又道:“鹰击长空十三技何解,仔细说说。” 唐鸿:“家父曾谈及,西川有一家姓张,乃是武林世家,鹰击长空十三技据传言已失传,有鹰爪戮人、鹰目控箭,鹰掌制敌,鹰哨役畜、鹰刀如钢翅破长空、铁鹰羽一式‘漫天花雨’,更是杀人暗器……” 张慕再收拳,朝唐鸿走去。 唐鸿还未说完,张慕走到跟前,蓦然不由分说给了唐鸿一巴掌! 李庆成吓得大叫,唐鸿全无防备,被扇得口鼻溢血,一阵天旋地转倒在地上。 李庆成:“……” 张慕自顾自站回位上,沉声道:“看。”继而再次划拳。 唐鸿狼狈逃回柴房,好半晌后方敢从门缝朝外窥看,李庆成也学乖了,一时院落无声,唯有李庆成与张慕的脚步声。 李庆成同情地偷瞥唐鸿,张慕又停下脚步,李庆成忙道:“我专心学!” 张慕点了点头,打完一套掌法,又打一套拳路,李庆成渐渐跟上张慕身形,大有天人合一,万物化生之感,仿佛心与苍穹一色,极目望去,远天开阔,杳无边界。 犹如雄鹰长声而唳,引领雏鹰翱翔,展翅划过万里草海,连绵雪山。 第8章 河间城 … 李庆成打完一套拳、掌,又练腿法,一个时辰后,满身大汗淋漓,却极为舒坦。吁出的气轻灵不少,张慕捧了布巾躬身,随其入内换过衣服,方自去前厅看饭。 唐鸿满脸鼻血,一副畏缩样,李庆成笑道:“没事罢。” 唐鸿接过布巾擦脸,李庆成笑嘻嘻,握了捧雪敷他鼻梁上,见这小子皮肤白皙,只与自己一般高,却天生神力,说不得暗自咋舌,问:“你真是唐将军的公子?” 唐鸿道:“那还有假。” 李庆成一面思索是否该对王参知言明,一面道:“可有随身信物?” 唐鸿不动声色:“我就是信物,唐家的功夫与兵法还不够当信物?” 李庆成心中一动,唐鸿是习武世家,料想知道张慕来历,此时张慕不在,正好打听几句,遂问:“刚说到哪里了。” 唐鸿看了李庆成一眼:“你……” 李庆成:“?” 唐鸿道:“你拣了天大的便宜,此人我不清楚来历,不过传与你的都是独门武学,以外功引内息,这套拳脚打完,当可散去体内浊气,每日按此步骤依次练三回,变浊为清,调整内息。” 李庆成:“有这般神?” 唐鸿道:“当然,我昔时曾是太子武选侍郎……” 李庆成刹那间愕然,似乎朦朦胧胧想起了什么,又问:“你陪着太子练武?” 唐鸿敷衍地嗯了一声,片刻后方支吾道:“算是罢,还未进宫便出了那事,实话说,还未见着面……罢了。” 李庆成笑着把他拉起来,与其一同朝前厅去。 张慕已等在厅外,参知府上下人摆好桌,几碗清粥,数碟盐渍菜,李庆成问过好便坐了,唐鸿上前也跟着坐,被张慕一手揪着领子,提起来,放到一旁。 “都坐。”王参知说:“老头子当年也是将军家仆……” 李庆成明白参知话中之意,示意张慕坐下,张慕却摆了摆手,执拗不坐,也不让唐鸿坐。 李庆成寻思良久,不知该如何开口,却听王参知先自叹了口气,说:“贤侄。” 李庆成忙道:“世叔不可过忧,小侄的事不急在这一时。” 王参知点了点头,李庆成随手挟菜,又问:“北疆战事如何了?” 王参知道:“正有此一问,唐将军是否曾提及北疆动静?一月前方青余大人引三万骑兵,自京师出发,过草海,兵分两路,穿西川至枫山虎跳峡,于枫山北隅安营。” 李庆成眉头微蹙:“方将军未与参知汇军?” 王参知摇头道:“十二日前,王师前来送信,言道按兵不动,全听方青余将军号令,方将军却未曾传书,贤侄以为有何变故?” 李庆成放下筷子,想了片刻,唐鸿在他身后忽然开口:“父……唐将军早在去年八月前便估测过北疆局势。匈奴蛰伏已久,自阿律司一统塞尔奇山十六部后,较之三年前的内乱比,已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匈奴占据天时地利,若一开战,我大虞军绝不可游击战,当以调动所有兵马撤回枫关,坚守至来年开春为宜。” “正是如此。”李庆成道。 王参知并未表态,只沉吟不语。 唐鸿续道:“参知大人是否已收拢塞外兵力?” 王参知点头道:“是。老朽依足第一次传令,将塞外三座兵点中的守军共计七千员,尽数撤回郎桓,又把百姓迁向枫山……” 唐鸿道:“那么郎桓也早该放弃,不妨烧城而走,在枫关内等候我方大军前来接应,开春时杀出塞外,彻底把匈奴人打残,再夺回河间,郎桓两城。” 王参知摇头道:“不妥,朝中并无传令,怎能说撤就撤?” 唐鸿蹙眉道:“战火迫在眉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参知大人身系上万军民安危,只得权宜行事才是上道。” 王参知道:“胡闹!若真有险情也就罢了,如今郎桓安若泰山,怎能弃城于不顾?守城容易夺城难,来年开春要重夺郎桓,又得死多少将士?” 唐鸿道:“你若不知变通……” 李庆成以眼色示意,唐鸿置之不理,张慕一抬手,唐鸿马上悻悻噤声。 王参知抚须道:“况且方将军第一封信报让我固守郎桓,不可胡乱出兵,也未曾解释原因。” 李庆成点了点头,接过话头:“枫城太远,又是百姓躲避之处,不宜参战,方青余既得朝廷号令,当前来送信才对。” 唐鸿看着李庆成道:“正解,但河间城已……少爷?” 李庆成目光落在虚处,瞳中神色变幻,忽想起来时所见景象……被烧毁的城市,焦黑的兵营,不正是方青余派兵驻守的河间城?! 此刻王参知还未得到河间沦陷的消息,究竟是怎么回事?匈奴人绕过郎桓,直接进军河间? 李庆成与张慕同时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若传了出去,郎桓守军知道自己成了孤城,定会军心动摇,该不该将来时路上所见告诉王参知?若那只是方青余战术中的一环,王参知贸然出兵,会否又遭到匈奴人的连环袭击? 李庆成舔了舔因寒冷而微微龟裂的嘴唇,三人都不敢多说半句话,王参知兀自不察,缓缓道:“当务之急,是恢复与方青余将军的联系,少顷我便派人前往河间城……” 李庆成忙阻道:“参知大人请先听我一言,河间城已成废墟,多半是被匈奴人偷袭了。” 王参知一震道:“怎可能?三万兵马便没了?!” 李庆成道:“或许此中仍有内情,当时我们过河间时,也绝非横尸上万的景象,多半是虞军倾巢而出,追击匈奴了,我们还得再查查。” “我去。”唐鸿忽道:“我一直觉得此中有蹊跷,给我二十人……” 王参知捋须不语,李庆成以眼神示意唐鸿,开口道:“我们去罢。” 王参知忙摆手道:“不可!” 李庆成道:“我带领少数人马,借枫山山脚树丛掩护,见匈奴大股部队便躲让游击,小股则迂回突袭,不会有危险。” 王参知欲再劝说,李庆成却笑道:“参知大人不相信父亲教给我的武技与兵法么?” 王参知道:“非是不信,你未曾带过兵……” 李庆成:“我的家仆带过,到时决计不会瞎指挥,有异动听他们的就是。” 王参知只得让步,目中仍有疑虑之色:“既是这么说,交予你一百精骑,务必查勘清楚河间现状,与方将军联系上便回来,若战况有变,则不可强自逞勇……” 李庆成连连点头,王参知又道:“郎桓城与北疆,都是老朽带出来的兵,这些将士心怀报国之念,离家万里驻守严寒之中。贤侄,你万不可罔顾他们的心意,每一位将士,都可为你壮烈捐躯,绝不能拿他们的性命开玩笑。” 李庆成肃然道:“不会,除非我逃生无望,否则绝不会扔下任何追随于我的士兵。” 王参知点头道:“只提醒你一句,若真有生命垂危之险,说不得也须行壮士断腕之举,该如何取舍不过四字——审时度势则已。此乃为将之人,征战沙场的第一课。” 李庆成再三担保,接过木牌,前往城西营内点兵。 兵士百人,到得李庆成麾下,各个警惕而一脸剽悍神色,显是在北疆驻守多年的老兵痞子。李庆成心知这些人以后多半就交给他了,前提是他能活着把他们带回来。 李庆成在北风中清了清嗓子,正要发话,已有人抢先道:“做什么去?先说清楚。兵符哪儿来的?” 张慕翻身下马,走上前去,揪着那人,将他提了起来。 “慢慢!”李庆成慌忙喝道:“鹰哥!” 唐鸿拢着袖,幸灾乐祸地看着,兵营外一声爆喝,群情耸动,纷纷围上来寻张慕动手,只见张慕随抓随抛,或以掌劈或以爪擒,不片刻泥泞中躺了一地人。 只倒了十来个,却震慑了整一队。 李庆成正在想该说什么,唐鸿却道:“都上马,走。” 张慕不顾背后跟了多少人,径自挑头,单骑驰出郎桓城门,颇有点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的气势。李庆成看在眼中,心内生出难言滋味,疾催战马,并肩驰去。 唐鸿面无表情道:“以后,你们就是唐少爷的兵了,跟上。” 漫天飞雪,百余悍将,跟随李庆成与张慕驰出了郎桓。 李庆成确是首次带兵,纵在缺失的记忆中,亦搜寻不到零星有关驭兵的模糊片段,然而兵法他记得自己是读过的,纸上谈兵不是正道,他一路观察张慕,并将行军之法与自己所知两相印证。 沿销骨河一路南下,快马行军,已离郎桓六十余里。 天色渐暗,李庆成有意放慢马速,跟随于士兵中间。 “你叫什么名字?”李庆成马鞭轻甩,啪的一声空抽,声音清脆。 先前出言那人回过神,不卑不亢答:“小人李斛,百夫长。” 李庆成点了点头,吩咐道:“去前头,朝鹰哥汇报此队曾获战果,他不爱应答,你自说就是。” 李斛不多言,催马赶上张慕。 李庆成朝阵后来,点名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呢?你、那边的?还有你……” 兵士们报了姓名,李庆成挨个点过去,战马仍不停,唐鸿拨转马头,喝道:“好好干!短不了你们的!” 兵士们纷纷敷衍地应了。 河间城外一里地,天已昏黑,李斛驻马张慕身后,将此队过往战绩谈了个大概,李庆成这才知道,参知拨给他的,竟是一队除了编制的游兵。 一年前的夏夜,匈奴突袭销骨河上游哨岗,驻军七百人成一编制,尽数被屠,当时唯有这一队回枫山运粮,逃过那场大难。后归于郎桓守军,因其作战风格与郎桓军稳扎稳打的习惯格格不入,难以安排调和,遂暂置于闲营中,未曾收编。 李庆成隐约知道了参知深意——这队人要为袍泽报仇,难怪个个都有股悍气,似乎摩拳擦掌,跃跃欲战。 这将是很难驾驭的一群人。 张慕在夜中转头望了一眼,鹰眸闪闪发亮,像是在期待,又像在安抚李庆成。 “鹰哥,唐三……”李庆成下了命令。 “我不叫那名儿。”唐鸿不悦道。 张慕扬手要再给唐鸿脑袋一巴掌,唐鸿马上识趣了,不敢再吱声。 李庆成说:“鹰哥带五十人,进城搜寻,看看里面有没有幸存者。唐三过来,剩下的伍长也过来。” 张慕不放心地看了一会,李庆成示意道:“没关系,你去就是。” 张慕转身入城调查,李庆成吩咐人生火,朝唐鸿问道:“那天情况如何,你详细说一次。” 伍长们围在火堆边,听唐鸿回忆战事。 唐鸿答:“那天京师三万增援,从西川兵道前来,过枫山,在河间城外待命。” 一伍长说:“河间驻不入这许多兵。” 唐鸿点头道:“方青余将军见河间城小,着五百人先前往三里外的废弃兵营收拾,打算三天后分军一半,驻兵其中,这里面就有我。” 李庆成微微眯起眼:“后来被袭营了?” 唐鸿说:“半夜那会有军使来通报,说河间被偷袭了,大部队都不在。让我们马上整军回援,我们只有五百人……半夜又被匈奴骑兵堵了去路,见远处河间城里大火,知道已沦陷了,只得从三更时分边战边退,撤向郎桓方向,战到翌日黄昏,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的。” 李庆成拾起干柴,在地上绘出地形图,两边相隔并不远,又问:“方青余是个怎么样的人?” 唐鸿道:“方青余是太后的娘家人,据说打小武技极强,是虞国第一武功高手,更熟读兵法,只是从未带过兵,后担任太子侍卫……” 李庆成想了想,说:“既是熟读兵法,应当不至于中计才对。你看河间城的焚烧模样,城内没有多少尸体,比之被攻陷,更像是守军稀少时被长驱直入,最后彻底捣毁的。” 唐鸿也想不明白了,李庆成推论道:“我猜他们是先行突击,把大部队派出去八成,留守的军队则中了匈奴人的调虎离山。这股军队说不定尚未全军覆没,只是被匈奴人引着跑了。” 李庆成扔下树枝:“在这里如果没有发现蛛丝马迹,我们就去枫城看看,两地都没有,多半就证实了我的想法。” 唐鸿又道:“可是方青余再怎样也不可能中这种小伎俩……” 李庆成蓦然回头,发现张慕恭敬立于一旁,不知何时回来了,他平素不吭声,回来也不通报,便那么静静站着。 “结果如何?”李庆成问。 张慕交出一件东西,李庆成不禁一怔。 那是个被火烧得发黑的小铜鱼,李庆成以袖擦干净铜鱼,取出自己身上的小人,双手各持一只,恰是一对。 “京师铜鱼胡的手艺。”唐鸿道:“哪找来的?” 张慕朝城内指了指,百长李斛前来,说:“我们在城守府内寻到许多死人。” 李庆成忙着人挑了火把,朝城内驰去。 行出几步,却习惯性地发现少了些什么,李庆成驻马回身,发现张慕在火堆前坐下,看着篝火出神。 “鹰哥,你不来?” 张慕没有回答,握了把雪凑到面前,把蹭得污黑的俊脸抹干净,又解外袍,以冰雪擦拭手臂。 “鹰哥?”李庆成道。 张慕抬头看了远处李庆成一眼,绯红的烫印正朝向他,李庆成淡淡道:“既然累了,就在这里休息吧。” 张慕依旧沉默,李庆成不再多言,带领唐鸿与数十人去追查城内地道。 “迟辉、王远扬,赵起你们几个。”李庆成随口吩咐,方才马上询名,竟是过目不忘:“守在外头,唐……三,你带十个人,跟我进去看看。” 唐鸿打起火把,朝暗室深处去,通道下是河间城参知府内地窖,里面有数具无头尸。还有匈奴人,尸上清一色穿着三叠翎制的皮护肩,断颈处的血已凝成冰。 “方才铜鱼便是在此处地上寻得。”一兵士躬身禀告。 李庆成不置可否,蹙眉检视片刻,这就是方青余?总觉得不太像。 “拨十人,将这些尸体运回郎桓去,让参知验尸……我们在城内歇息一晚,明日去枫城。”李庆成下了命令。 那夜张慕带着人在破败房屋内暂且歇下,风雪停了,破屋外现出晴朗夜空。 张慕亲手收拾了床铺,李庆成睡在破败屋内,开口道:“鹰哥。” 张慕躬身在外屋生火盆,动作一顿。 “这铜鱼在京城多不多?”李庆成一手拿着铜鱼。 张慕没有回答。 李庆成又问:“我得病前,认识方青余将军?” 张慕终于开口了。 “你不认识他。”张慕说完这句,转身离开,李庆成起身问:“去哪儿?” 张慕难得的没守在李庆成身旁,穿过院子,在厅上打了个地铺。 李庆成叹了口气躺下,不多时,有个人影映在窗格上。 “什么事。”李庆成问。 “嘘……”唐鸿在外头说:“我方才巡逻,看到一行脚印,朝城守府去了,你又派人去查了?” 李庆成心念电转,马上起身。 有一行脚印?黄昏时还下着雪,掩去了他们进进出出的脚印,如今雪停了,证明还有人进去。 李庆成没有吩咐再去调查,况且再让人进去,也不可能只叫一个人。 是他带来的人进了城守府,还是别的地方来的人?或是说城内本还住着人,没被他们搜出来?不可能,河间城已荒废了许久,天寒地冻,活不了人。如果是李庆成自己带来的人,则应该与河间城破有牵连,不是内奸也是麻烦人物。 但那不可能……他的麾下大部分都是在郎桓里闲置的散兵,不会与朝廷军扯上关系。 短短片刻,他作了许多个猜测,又逐一推翻,唯一的猜测是,有一个人,从外头来了。 李庆成穿上外衣,说:“出来了没有?” 唐鸿低声道:“还没,派人把府周围把守住?你那哑巴侍卫呢?” 李庆成摆手道:“他在厅里睡着,你没见他?” 唐鸿:“我从后院进来的,得怎办,快说,稍晚就被他走了……” 李庆成说:“咱俩过去看看。” 唐鸿取了火把却不点着,将七尺长的战戟负在背上,李庆成提着剑,出后院绕过城守府,果然见到月光下一行脚印,清晰通向府邸深处。 “不定是自己人想偷鸡摸狗。”唐鸿道。 李庆成说:“不会,军法如山,况且要去偷东西,也得有个望风的,就一行脚印,多半是外来者。” 唐鸿虽不想承认,仍不得不承认李庆成比自己更慎密。 他们通过城守府前院,同时在院墙外停下脚步。 李庆成探出头,只见一个男人躬身,在偏院内翻检什么,身上裹着破破烂烂的兽袄,满脸胡茬,头发纠结凌乱,以一根破布条束着。足下厚厚地缠了御寒的棉靴。 他在角落的一堆乱石中翻检,片刻后侧过脸,耳朵动了动。 那一转头,唐鸿与李庆成同时看到月光下,男人的侧脸。 “没有……”男人喃喃道:“是我听错了吗?院墙后的人是谁?出来。” 唐鸿缓慢抬起手,握紧肩后戟柄,李庆成示意不可动手,起身道:“什么人?” 男人听到这声音,触电般抬起头,与李庆成对视,表情如中雷殛。 他的皮肤白皙,虽然不修边幅像个流浪汉,双目却隐约有一层真气流转,瞳仁如水般发亮。 “你怎会在这里?!”男人直起身。 李庆成:“别过来,兄台贵姓?” 男人的表情一瞬间极其古怪,像是想笑又想哭,他从头到脚打量李庆成数遍,最后李庆成心中一动,从怀中摸出那个小铜鱼,问:“你在找这个么?” 男人眉毛动了动,说:“对……我到枫城,本想沿路去西川,发现东西忘带了,又折回来寻……” 李庆成上前一步,唐鸿低声道:“别过去。我知道他是谁了。” 李庆成眼中带着笑意:“我也知道了,你是方青余。” 男人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站在雪地里大笑起来,笑得躬身站不直,李庆成蹙眉道:“笑什么?朝廷的军队呢?让你带三万军出征,你把兵都带到哪儿去了?!方青余将军!你当了逃兵?!” 方青余笑不出来了,他疑惑地打量李庆成,许久后问:“你是生过大病,还是把头撞了?” 李庆成闻言心中一凛:“我从前认识你?” 方青余上前一步,眼中充满难言的神色,似在恳求,又似在致歉。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灰影跃过院墙,张慕大喝一声,抖开长刀当头直劈下来! 第9章 鸿痕雪 … 黄昏,夕阳铺洒遍整个御花园,许凌云停了讲书,望着太掖池上金鳞般的水光出神。 李效听得十分疑惑,欲问点什么,却无从问起。 许凌云笑了笑:“陛下?” 李效微一怔,而后道:“方青余……此人心思难琢磨。” 许凌云缓缓点头,笑问道:“臣斗胆问句无关的,若换了陛下与此人易地而处,会如何布兵?” 李效想了想,答:“给我三万军,将兵带出西川,孤会将枫关外六城所有百姓,兵士一举撤回关内。” 许凌云道:“这么一来。关外的重城就废了。” 李效:“以退为进,枫关狭长,背依两山,又有枫城民生补给,易守难攻,撑过一个冬天并无问题。匈奴长期于塞外作战,冰天雪地里游击偷袭,虞军绝非其对手。” 许凌云出神道:“扬长避短。” 李效缓缓道:“岂止扬长避短?将河间,郎桓两座空城让给他们,定成了匈奴手中鸡肋,占之被动,弃之可惜,又不能于酷寒中在枫关外扎营攻关。我军却可随时出关偷袭,取回主动。” 许凌云道:“臣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 李效评价道:“是以方青余当年一步错,步步错,把三万大军给弄没了,自己也落得个无处藏身的下场。” 许凌云笑道:“未必,陛下有所不知,方青余是自愿当逃兵的,缘因他根本就没将抵御外侮一事放在心上。” 李效冷冷道:“放肆。” 许凌云自顾自道:“历朝太史提及方青余这一逃,多方揣测,无人能解其中关窍。只能说,老先生们都想得太复杂了。” 李效道:“你既比太史知道得多,不妨便说说,说完孤若还不明白,鞭刑二十。是什么能让一个男人,在国难当头时当逃兵?” 许凌云自嘲般笑了笑:“陛下也想多了,国难,对某些人来说并非那么要紧。” 李效脸色逾发阴沉,许凌云想了想,解释道:“有的人从来就不计较国家社稷,百姓生灵。位极人臣还是乞食街头,对他来说全无干系,大敌在侧,抛下三万大虞军队掉头便跑,只因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办。” 李效:“何事能比抵御外侮更重要?” 许凌云躬身道:“天冷了,陛下风寒才好些,用完晚膳再说?” 李效见天色已晚,不得不起身,免得待会太后又派人来唠叨。 如此数日又过,到得八月初七,李效连话也不想多说,便坐在太和殿里的龙椅上发呆。 身后数名太监布了龙凤交首的锦画,扯到一半便停了,垂手站着,谁也不敢爬到龙椅上,国君的头顶去布置,当然也不敢多话,便木头一般地杵着。 最后还是当值的侍卫笑道:“陛下。” 那一声唤,令李效回过神来,眉间满是戾气便要发作,见那侍卫嬉皮笑脸,是许凌云,便不耐烦道:“胆大包天。” 许凌云嘴角略翘,躬身避过李效目光。 “何事?” “陛下在那处坐着,宫人不敢扯锦。”许凌云声音明朗,于黄昏时敲在李效耳内,有种清澈感。 李效侧头看了一眼,几名司监忙跪下告罪,李效闷哼一声站起。 许凌云上前为李效掸了袖子,跟在其后,李效也不知该去哪,沉声道:“你今年多大?” 许凌云恭敬道:“回禀陛下,二十二。” 李效只把许凌云当少年看,不想竟也过了二十,还与自己同岁,不悦道:“几日的生辰?” 许凌云一直低着头,答:“腊月初十。” 李效这下更觉意外,转身打量许凌云,眯起眼道:“只比孤小一天,看上去倒小了好几岁。” 许凌云笑答道:“臣自幼身体底子不好,是以长得孱弱。” 李效点了点头,信步在宫内走动,过了长廊朝花园去,明廊中太监唱道:“太后驾到——” 李效一见太后身边跟着大司监,火气便上来了,知道定是大司监前去寻太后告状,今日没好事,却只得侧身让过,忍气道:“母后。” 太后不进殿,站在廊前,板着脸:“陛下明日大婚,黄柬可都看了?” 李效点头道:“都看了。” 太后道:“当真看了?” 许凌云站在李效身后,苦忍着笑,片刻从袖内取出黄柬,躬身捧着。 李效:“鹰奴昨日念与朕听了。” 太后看看李效,又端详许凌云,问:“你便是这任鹰奴?” 许凌云单膝跪下,一手按肩:“见过太后。” 太后淡淡道:“起来罢,手上捧的什么?” 许凌云道:“回太后,写婚仪的黄柬。” 李效与她十来年母子,心知太后脾性——对其余人俱是好言好气,宽厚仁慈,唯独对自己是严厉有加。 所以凡是有事不合她意,拖上旁的人垫背,便决计不会挨骂,李效心内念头一转,说:“鹰奴昨日说了一半,还未念完。” 太后道:“记得多提点着,唤什么名字?” 许凌云恭敬报了名字,太后修得齐鬓的细眉不易察觉地一动。 “许凌云?”太后诧道:“抬起头来我看看。” 许凌云抬头,太后凝视他的双眼,喃喃道:“长得不像么?” “母后。”李效冷冷道。 太后道:“你是腊月初九的生辰?” 许凌云复又低头:“是。” 太后缓缓摇头:“你娘是赵嫣……我还记得的,你倒不像她……” 李效蹙眉道:“斗胆!先前问你生辰,如何答孤的?分明是腊月初十!” 太后冷冷道:“陛下!” 李效悻悻住声,许凌云道:“不敢与陛下……嗯,臣当年幼点。” 太后难得地柔声道:“你与皇上是同一天,同一时辰生的,可见缘分这玩意,还真的难说得很。” 许凌云吁了口气,低头答:“是。臣……罪该万死。” 李效心里哭笑不得,若太后得知自己差点就把许凌云给抓去凌迟了,不知有何感想,随口道:“鹰奴……嗯,罢了,赦你无罪。” 太后闭上双眼,再睁开时似将往事抛到脑后,吩咐道:“许凌云,你既跟着皇上,平日就得多提点着。” 许凌云躬身道:“谨遵太后吩咐。” 李效听得极是莫名其妙,太后吩咐完后离去,在宫内察看翌日大婚时的布置。李效反而不再前行,站在回廊中,眼望许凌云。 许凌云比李效矮了半头,眼睛不敢与皇帝对视,望着地面,嘴角依旧带着隐约的笑意,恭谨而不卑微,明朗而不唐突。 李效问:“你家是许家……你!过来!” 李效见到太后离开,司监独自带着数名小太监转出殿外,登时蓦然起火,不顾形象喝斥道:“背后说了孤什么!” 李效怒起,许凌云吓了一跳,忙道:“陛下息怒!” 李效道:“简直是胆大包天……” 许凌云道:“陛下!听臣一言……” 司监早已骇得魂不附体,跪在廊外,李效上前拿脚便踹,哪有半分当皇帝的样子?许凌云慌忙把李效按着,拉皇帝肩膀时,脸上不禁一红。 李效被许凌云一碰,心头也有点不自在,随手轻一挣,许凌云便顺势放了,低声道:“臣斗胆,陛下请处罚臣。” “外头成何体统?谁在喧哗?”那时宫内又传来太后声音。 李效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娘,本以为太后走远,见这势头只怕太后又要啰嗦,深吸一口气,朝跪着的三名太监指指点点,转身兔子似地跑了。 许凌云追在李效身后,心内好笑至极,绕过一段路,李效方自站定,气也消了。 “有何可笑?”李效又一肚子火。 许凌云道:“见司监惊惶,所以好笑。” 李效冷哼道:“不过是一群阉人。” 皇帝在前头走,侍卫在后头跟,许凌云随口道:“阉人身残,然对陛下也是一片忠心。有道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无论是君还是臣,臣以为,只要对方抱着真心,便担得起一个友字。” 李效冷冷道:“你在教训孤?” 许凌云忙笑道:“臣不敢,臣只是想起一个人说过此话。” 李效:“何人。” 许凌云:“成祖。” 李效看着许凌云,心里思考是否该把他拖出去打一顿,孰料许凌云又道:“但成祖也说过,阉人们连自己子孙根都不要了,又怎能指望他们忠于谁呢?” 李效噗一声笑了出来,莞尔摇头,抬脚进了寝殿。 许凌云在殿外侯着,李效接过毛巾,擦了脸,换过袍服,一身龙纹黄衫,朝榻上坐了,说:“进来,今日带了书不曾?” 许凌云道:“带了。” 李效道:“说罢。” 许凌云左右看了看,庆和殿是虞国历朝皇帝成婚前的住所,殿内只设一客席,予深夜时禀奏的大学士坐。 许凌云也不多说,朝那席上坐了,从袖中掏出史卷,搁在桌上,朝帐内望了一眼,李效侧躺于榻边,眯着眼。 “话说张慕一路跟随成祖与唐鸿将军,待得发现方青余时,终究按捺不住……” 话说那夜张慕现身,冷不防一刀当头劈下,方青余以掌迎敌,一招空手入白刃功夫使出,张慕人在半空,翻转手腕,方青余再在刀背横拍一记,借力跃出。 “好!”唐鸿尚是首次见这等俊功夫,忍不住大声喝彩,后脑勺冷不防被李庆成拍了一记。 “帮哪边的你!”李庆成怒道:“鹰哥,且慢动手,听我一言!” 唐鸿讪讪不作声,张慕与方青余在院内追逐,逃者一脚斜斜扫去,雪碎迷蒙,追者一刀挥开冰碎,如影随形追在其身后。 方青余:“中秋那夜是姑母令我带他出去不错……” 张慕横刀一劈,方青余手腕撞在刀上,登时断折,闷哼一声,垂手左闪右避,却不还招,大声道:“未知廷内有变……后来才知当夜孙家与唐将军一派,早已设下陷阱,我叔进宫与姑母密谈后,决定先下手!” 方青余闪到假山后,只闻轰声爆响,石山坍塌下来,乱石与飞雪疾射。 “陛下才是幕后主使,驾崩那夜谁也没有动手,忽然起火,本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唐妃暗谋后位,唐思远将军拥立殿下,想对边疆用兵;孙家早已定下太子妃联姻……” “张慕!”方青余怒吼道:“你与我共事多年,我方青余虽不拘小节,岂是这般人?” 张慕不作答,刀锋斜挑,方青余喝道:“我拼着锦绣前程不要,为的便是寻他!你不懂?!” 张慕眯起眼,将钝刀架在方青余颈上,方青余道:“那夜我仍拿不定注意,延和殿起火,皇后在养心殿!” “我若真想缉他领赏,当去延和殿;若想成全忠名又保己身,当去养心殿;把他交给皇后,皇后自有对策,或幽禁,或设个替身,如此方能独掌朝政。” “但你可知我们当时走的路,是去何处?!” 张慕收刀,方青余冷冷道:“明凰殿!供奉我虞族开国前,族中列祖列宗画像的殿廊,七皇训之首:帝崩时太子须得在明凰殿中等册,遗诏将由大学士与镇国将军同监,于明凰殿中扶立太子,赋予登基监国之任!” 张慕冷冷道:“当时我未曾听见。” 方青余道:“回去问他,一问便知,张慕,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 “中秋当夜,皇宫起火时。”方青余眼中有种得逞的讥讽:“你又去了何处?你从明凰殿的方向过来,为何提着刀,刀上还沾着血?那夜延和殿起火,来往俱是救火的御林军,无论谁犯上作乱,御林军是绝对不会反的,你杀御林军,杀太监做什么?还是说,你刀上染的,其实是大臣们的血?还是唐妃的血?或者是……禁卫统领,符殷的血?!那把火不是皇后放的,张慕,是谁放的,你心里清楚得很,对不?” 方青余声音虽低,却丝毫不掩气势,一问连一问,步步紧逼,犹在一身戾气张扬发散的哑侍卫之上张慕刹那眼内起了杀机。 方青余眯起眼道:“庆成也从不起疑,莫非是把前事都忘了?” 张慕怒道:“放肆!”继而横刀一拍,将方青余抽得横摔下去。 远处李庆成与唐鸿静观片刻,见张慕先步步进逼,方青余不住逃窜,直到张慕架刀,方青余蹙眉沉着应答,再到这倏然间的一刀,一直听不清二人所说何事。 四周又静了下来,方青余以肘支起身体,吐出一枚染血的臼齿。 张慕冷冷道:“项上人头,且先寄着。”言毕收刀,转身离去。 “鹰哥!”李庆成道。 张慕离开后院,方青余摇摇晃晃地起来,深吸一口气,倚在墙角,为自己接续断折的手腕。 第10章 冻红绫 … 深夜,许凌云合上了书卷。 李效缓缓道:“你在编故事。” 许凌云一笑道:“臣不敢有半句欺诳,事实确是如此。” 李效蓦然起身,径自走到殿前,负手道:“方青余不顾三万将士性命,可见其对大虞国的安危,覆灭根本不放在心上。孤且问你,满朝文武为何听命于孤?” 许凌云低声道:“因为陛下是天子,陛下一人之身,系我大虞全国气运,陛下荣则国昌盛,陛下辱则国衰亡。” 李效淡淡道:“正是如此,所以忠君,说到底,本质上终究是‘爱民’。先有国,后有君,以此推及开去,先效忠于大虞,才有资格称忠君二字,否则纵是做得再多,不过也是个奸佞。” 许凌云嘴角勾了勾:“但历朝历代,本末倒置之人也是有的,弃万民意愿于不顾,只顺遂了帝君一人,史上这等奸臣还少了?” 李效道:“孤不相信以方青余的才学与能耐,会连这点也不清楚。” 许凌云缓缓点头:“或者,还有内情也不可知,陛下英明。” 李效道:“所以说,你在编故事。当年那场火,历代太史众说纷纭,其中定有隐情。许凌云,你且说说,张慕与方青余,孰忠孰奸。”” 许凌云淡淡道:“臣不敢妄加评判,也不知当日火起详情,但太祖年间有两件事,说不定能告诉陛下,这场政变的元凶。” “第一件:成祖年幼时,跟随太祖下江南赏春景察民,方青余与张慕随行。成祖见江南花花世界,锦绣荣华,不禁动了心。太祖遂言:‘这好风景,来日都将是你的,皇儿,看上什么,你可随意取来。’于是成祖去折一朵麒麟花。陛下曾见过麒麟花?”许凌云抬眼问。 李效微一颔首:“又名铁海棠、麒麟刺,花枝满是尖刺。” 许凌云出神道:“太祖怕成祖伤了手,前去折来,指头拈着枝尾,道‘给你’。成祖自然不敢拿,太祖又提起剑,将花刺削了,亲自交到成祖手里。捋须道‘父皇交予你的东西,自然是能让你拿得住,拿得稳的’。” 说完此事,李效与许凌云二人相对沉默许久。 李效终于开口:“诛戮功臣一事,自古有之,那把火,定是太祖所放无疑。” 许凌云低声道:“臣不敢妄加评断。” 李效点头道:“只是那把火,却放错了时候,阴错阳差,最后反倒成了皇后得利的局面,实是天不佑我大虞。” 许凌云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太祖昔年龙体渐衰,成祖年满十六,已到监国年纪,有心人若时时提防着,也当是那段时候了。” 李效点头道:“不错,这等事,若花重金买通御林军与宫人,总能从细微末节中,查知一些蛛丝马迹,譬如宫中柴火安置,灯油份量,中秋当夜,宴中筵位……诸如此种种。只能说,太祖叱咤风云一世,所向披靡,晚年一时昏聩,百密一疏乃至酿成这场祸乱。” 许凌云不敢评价,沉默以对,李效道:“起火当夜,张慕又去了哪里?” 许凌云缓缓道:“臣以为,通风报信的人,其中有一个是方青余,方青余知会皇后此事,皇后便命他带着成祖出宫。方青余与张慕都万万未曾料到,太祖会在起火当夜驾崩。内情错综复杂,当夜众口纷纭,太难说清,唯有从一些旧事中推测,是而有第二件事。” “第二件:中秋起火当夜,太祖已崩,张慕前往明凰殿,是取一件埋在殿廊尽头,地砖下的一件东西。” 李效蹙眉道:“是什么?” 许凌云道:“那处据说有个活板机关,藏着太祖的遗诏,早在成祖被册立为太子的那一年,便拟好的登基密诏,唯太祖与张慕知道。但张慕未来得及进入明凰殿,便被御林军先一步拦住。” 李效道:“最后那封密诏呢?吩咐个人去取出来,孤想看看。” 许凌云笑道:“早就烧了,现在活板机关下,埋着另一件东西,陛下当无甚兴趣。” 李效道:“如今埋着什么?” 许凌云淡淡道:“一个小瓷瓶,两个琉璃杯。贴着方青余的封条。” 李效眉毛动了动,许凌云没有再说,起身道:“明日陛下大婚,该歇息了。” 李效坐下:“夤夜难眠,说下去就是。” 许凌云笑道:“陛下恕臣啰嗦,明天是……陛下的人生大事,也是大虞的举国大事。” 李效反常地没有发火,缓缓道:“孤知道,但这些年里,从未有过今夜般难以成眠,你说,孤躺着听,困了自当入睡。方青余这便跟着回去了?” 许凌云只得再次翻开书,声音轻了些许: “当夜……” 李庆成躺在床上,一夜不成眠,方青余接好骨,倚在破屋门外。破晓未至,群山与雪原陷入彻底的黑暗中,李庆成披上外袍出厅,小声道:“鹰哥?” 李庆成蹲下,问:“把方青余押回去?” 张慕安静地躺着,锋锐的唇中迸出一字:“不。” 李庆成茫无头绪,张慕眸子明亮,沉声道:“不可朝外提到他。” 李庆成心内疑惑至极,然而张慕与方青余却似乎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黎明时士兵们在河间废墟集合,李庆成与唐鸿、方青余三人站在一处,张慕远远站着,竟是不与方青余朝相。 “去何处?”唐鸿不信任地打量方青余。 方青余以一块破布蒙住半张脸,墨色的剑眉英俊挺拔,双目漂亮得令李庆成自惭形秽,他与唐鸿看了方青余一会,唐鸿说:“先回郎桓?” 李庆成道:“方青余,过来。” “你认识我?”李庆成问道。 方青余侧着头,端详李庆成,答道:“不认识。” 他蒙着的鼻梁与唇看不见,双眼却微一动,表情在笑。 李庆成心中一动,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刚想得片刻,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方青余双眼充满紧张神色,一手伸来,按在他肩上,问:“怎么?你不舒服?” 李庆成拍开方青余的手:“你把兵带到哪里去了,说实话,否则我会把你交给朝廷。” 方青余眼睛帅气地眯了起来:“你舍不得。” 李庆成蹙眉斥道:“正经点!” 方青余道:“参军与我并非同个派系,你懂么?” 李庆成沉吟不语,方青余又道:“这话说来可长,得从皇后的身上说起了,去年中秋夜京师变天,你可记得?” 李庆成道:“我不‘记得’,但我知道。” 方青余心内咯噔一响,未料李庆成如此慎密,心念一转,自顾自道:“皇后杀了大学士,诛了禁卫统领符将军,抄了镇北大将军唐家,诛了平东王侯满门,却也有摆不平的人,此人就是与我同来抗击匈奴的副将辽远。” “辽远大人本镇守东北玉璧关,素有铁甲金戈之称,昔年受唐将军提拔,既不与朝中大臣结党,又持身甚正,无隙可乘,对皇后来说,实在是难以下手。” 李庆成道:“所以,她为了清除这位辽远大人,打算把保家卫国的将士,一并卖给匈奴,是这样罢。” 方青余颔首道:“可以这么说,辽远虽战功赫赫,却性子急躁,不听劝谕,先帝令他守东北玉璧关,实是拿捏住了他的性子,但皇后把他调来守枫关外的城,便知他定按捺不住,会擅自出战。” “那日我们率军抵达关外,辽远大人得了密探的伪报,本以为匈奴人在攻打郎桓,于是刚安顿下来,连水也未曾喝口,便马上率领大军倾巢而出,只给我留了不到两千兵,让我守河间城,言道前去支援郎桓。” 李庆成冷冷道:“其实辽远发兵后,半路绕了个弯,到断坷山去偷袭匈奴的大本营了。” 方青余笑道:“正是。” 李庆成道:“那么,王参知一开始时说过,征北军前来送过一次信,是你的手下……” 方青余道:“伪报就是他们,当时我派出一队信差前往郎桓,郎桓无战,回来时他们却告知辽远,郎桓陷入苦战,王义宸在率领全城军民,抵抗匈奴人的五万大军。” 李庆成:“果然还是你陷害了他。” 方青余:“这可与我无干,我身边的人都是朝廷给派的,青哥孤家寡人,做不得主。皇后既铁了心要借匈奴人的手来杀辽远将军,我也没法是不?更何况那队信差早就得皇后示意,排演多次,一回来惊恐万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我也差点信了……” 李庆成怒道:“闭嘴!纵是辽远必死,三万北征军何辜?” 方青余懒懒道:“那三万兵马,自然是辽远大人的嫡系部队了。” 唐鸿在一旁听着,忽道:“那蠢女人,她就不怕与虎谋皮,最后被匈奴人杀进京师?” 方青余答:“不,半点不蠢,她当然与匈奴人串通好的,把辽远的兵马扫干净后,再与匈奴人议和。但首要目的是解决辽远,先帝一死,你道辽远会善罢甘休?” “中秋夜变若是皇后谋策的也就罢了,做足准备,密不发丧,一封信召回辽远杀了就是。但坏事就坏在那场火突如其来,烧死了不少大臣,大火后先帝不露面,马上着手调回边陲大将,不是明摆着要杀人了么?” 李庆成缓缓点头,方青余又道:“匈奴人不早不晚,恰好在此时入侵西陲,也是早就约好了的,皇后不敢让辽远取道,直接把他从东线塞外调来西线,让他与匈奴王阿律司拼个你死我活,外族入侵,辽远纵是有天大的事也得先放下,到枫关来战一场再说。” “而此战。”方青余缓缓道:“无论胜负,都遂了皇后的意,辽远这枚只效忠于先帝的,最不稳定的棋子终于解决了,纵是胜了,料想也剩不下多少兵,着手收编就是。败了的话,则写封信,骂他个狗血淋头,让他当场自尽,一了百了。” 李庆成道:“于是当夜河间被袭,正合你意,撒手撂摊子,当逃兵去了。”李庆成冷冷道。 方青余笑道:“这不,正中下怀,本将军一跑,城内不过两千人,寻不到主将,几下便沦陷,只得朝兵营处退,于是被匈奴人追着杀,杀剩没几个,河间也被放了把火,烧了。” 李庆成实在对他无话可说,这等祸国殃民的家伙,朝廷怎能任他跟随三万兵马出征? 前面便是枫关,唐鸿策马过来了,兵士们驻于关前,三三两两,将方青余围在空地中,张慕远远看着,并不过来。 唐鸿:“你为何当逃兵?” 方青余不答。 李庆成随手抽出腰间云舒剑,架在方青余脖子上:“他的话就是我的话。答错一句,教你人头落地。” 方青余一扬眉,彬彬有礼道:“我有更重要的事做。” 李庆成:“什么事能比保家卫国更紧要。” 方青余答:“寻一个人。” 李庆成:“谁。” 方青余侧过头,看着破城前万里飞雪出神。 唐鸿道:“也就是说,辽远他去了断坷山。” 李庆成道:“枫关没有信报,三万大军不可能凭空消失,唯一的可能就只有断坷山,为保险起见,派个人前去断坷山查看,咱们全军起行,先回郎桓。” 于是唐鸿派人去销骨河上游打听,李庆成则率军启程。 又过一日,探马与本队在城外十里处汇合,于销骨河上游寻到战场,同时带回来了一件遗物——大将军辽远的头盔。 内情一如李庆成所料。数人马上入城,王参知一听之下,当即点兵,嘱咐李庆成留于郎桓守府,又召来城守殷烈细细交付应对之策。 殷烈正是初入郎桓时,李庆成与他朝向的城守队长,领四千步骑兵,担任城内巡逻,防御要务,个性耿直却不失谦卑,丝毫不因李庆成是外来者而小觑于他,当即领命。 王参军亲率六千骑兵沿销骨河入断坷山,调查征北军去向,随时准备接应。 这段时间内,殷烈与李庆成共同守城。 李庆成自知经验不足,不敢造次,王参知发兵后,数人又在府中参详安排,最终议定李庆成不插手城防事务,但殷烈有事不决,可随时前来询问。 殷烈领了兵符离去,李庆成为方便,着人将行装搬出参知府,寻到郎桓城西一处长街,靠近城门的宅邸暂时安置下。 郎桓自百姓撤入枫关后,城内住民早已十室五空,随便选个宅子便可入住。城中还有近半不愿离开家园的黎庶,坚守郎桓。 也幸得有这些人在,郎桓入冬闭城后,方不至于过分冷清。 “走。”李庆成押着数箱细软出来。 方青余抱着手臂,低头注视地面,站在参知府外,一直不与郎桓军民朝向,免得被认出身份。 “唐鸿呢?”方青余问。 李庆成答:“我就是唐鸿。” 方青余笑道:“你不是唐鸿。” 李庆成:“你从前见过唐鸿?” 方青余不答,赶车出发。 李庆成坐在车斗末端,一脚晃当,靴子拖着雪,漫不经心道:“我究竟是谁?” 方青余道:“那哑巴不让我说,但不管你是谁,青哥儿都护着你。” 李庆成淡淡道:“滚。” “方将军,你兵也没了,剩你一个。”李庆成冷冷道:“恕我直言,你所作所为,虽与我无干,我却不得不多说几句。” 方青余自嘲地笑了笑。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李庆成不留情面地斥道:“你既不忠君,更不爱国,纵是千军统领万人敌,指不定哪天说叛就叛,全凭一己快意,这种人,留来何用?” 方青余淡淡道:“有用。” 李庆成:“回去后你便走罢,如今无人知道你是谁,借你匹马,你回中原去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后会有期,方将军。” 方青余道:“主公。” 李庆成道:“我不是你的主公,担不起。” 马车停在宅子门前,方青余端详李庆成,眼中带着一丝笑意:“青余忠心如昭昭日月,绝不会叛你。” 李庆成静静坐着,不现喜怒,方青余又道:“稍经岁月,你便可知,这世上谁忠于你,谁怀着私心。你若赶我,我定也不会走,在门口蹲着,冷死在这寒风里就是。” 李庆成冷笑道:“说得轻巧。” 方青余不答,却道:“你若愿给我一席容身之地,尽管将我呼来唤去,我能为你带兵,给你讲故事听,帮你干粗重活,冬天暖床,夏日捐风,高兴时我会陪你笑,不高兴时你可骂我打我,刻薄我,踹我,青余决计不会还手,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不需要,好意心领了。”李庆成道:“鹰哥!搭把手!” 张慕一阵风般地出来,一臂挟了木箱朝里走,院内唐鸿手持皮鞭,正在施鞭刑,士卒们赤着上身,跪在雪里,背后鞭痕四五条。 方青余仍一路跟在李庆成身后,入得厅堂时,张慕放下箱子,转头看了一眼,方青余垂手站着,十分规矩。 李庆成:“谁让你跟进来的?鹰哥,给他一脚,踹他出去。” 张慕蓦然转身,方青余色变,抽身后退,张慕连环腿出,方青余闪到院外,一时间兵士们停了动作,望着二人角力。 张慕单掌一式“大劈山”,方青余手腕旧伤未痊,闪身时轰一声马厩垮下半边。 李庆成嘲讽道:“方才你说什么来着?不会还手?” 方青余道:“你可对我打骂,只要你开心……” 张慕反手抽刀,方青余喝道:“住手!” 李庆成走上前,方青余停了动作,立于雪地中,凛然道:“但不可令旁的人折辱我,否则现便死在你面前。” 李庆成看了方青余片刻,抬手一拳,周遭人尽数动容。 方青余不避不让,迎面受了这拳,李庆成虽膂力不强,却也隐约有点根底,那一拳下去登时令方青余鼻血长流。 “你看。”方青余拖着鼻血,微笑道:“就是这般,青哥说到做到。” 李庆成道:“罢了,要偿你的债,死几次都不够,我也无权判你。” 方青余躬身,单膝跪下,朝着李庆成。 “起来罢,且去领个杂役。”李庆成道:“鹰哥给他寻件小厮的衣服穿。” 第11章 狂草书 … 李庆成终于安定下来了,他有一百六十两银,百名亲兵,三员将领——张慕、唐鸿、方青余,一间宅子。 这点家底十分不稳定,谁也不知道北疆未来的战况会如何发展,生兵不服管,唐鸿手生,无论是谁都无法独当一面,唯一可靠的家仆张慕也只会做不会说。 李庆成分下住处,唐鸿与下人们住西厢,张慕与自己住东厢,方青余睡大屋对面的柴房。 大屋内一切打点完,张慕睡外间,李庆成睡内间,依旧以一张屏风隔着,无事时李庆成伏案写写画画,张慕便在一旁看着,像根木桩。 “做甚么。”木桩忽然开口,把李庆成吓了一跳。 李庆成解释道:“算数,咱们带来的御寒油有半车倒成了银两,交予唐鸿,让他派一队人,带着回西川去运粮过来。” 张慕俊脸微红,在油灯下有种难言的亲切感,李庆成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张慕摇了摇头,李庆成递过物单:“看。” 李庆成始终不向张慕刨根问底地挖自己身世,张慕反而隐约觉得有点不安,看过后,简略一点头,取过一张纸,拾笔润砚,仿佛在沉吟,打算写点什么。 李庆成叹了口气,方青余的声音响起:“主公想挣钱,须得从枫城入手,不该着眼郎桓。” 张慕起身,李庆成一见之下便知道他想出门揍人,忙喝止道:“坐下!” 张慕眉眼间充满戾气,冷冷道:“放肆。” 李庆成道:“进来。” 方青余入内,一脚屈曲坐下,抱着膝盖,问:“主公打算倒腾点银两花用,是不?” 李庆成略一点头:“我也知道该进枫关里去,奈何出塞时不知边疆战况,现也走不得了……” 方青余哂道:“该走时便走,管这许多作甚?” 李庆成眉头微蹙,方青余道:“非是臣愚钝,观如今局势,枫关是北疆最后的补给线,京城运来的物资在枫城中转,战地粮食紧缺,倒钱最是容易……” 李庆成道:“等等。” “你方才,自称什么?”李庆成喃喃道,双眼如置身梦中,紧盯着方青余。 室内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方青余:“说……成,慕成。”说着抬起下巴,朝张慕示意。 张慕在一张纸上缓缓写着什么,不承认,也不否认。 “属下以为,如今大虞与匈奴交战主公大可不必担忧。”方青余续道:“若死守郎桓,不仅对他日毫无裨益,反倒困守北疆,是为不智。” “照你说呢?”李庆成口中问道,却不与方青余对面,看着张慕纸上的字。 “我们应当转战枫关。”方青余说:“此战开春前必结,届时不定朝廷将割土裂疆,奉贡议和,此时陡争一时意气,又有何用?” 李庆成:“你怎知朝廷会议和?” 方青余哂道:“方家曾在东北沿线万里,自玉璧关至泣血泉,担任镇东将军一职,代代世袭,累数代之积,遂成一方势力,其中便有匈奴王阿律司的助力在。” “当年先后早薨,先帝为拉拢北疆方家,立方氏为后,便是因为这层关系。” “边疆传出战报时,太后本与匈奴人勾结,如今先帝已死,匈奴王依足原议进犯西疆域。太后与匈奴人达成协议,拟定了最后一步棋,佯战后割枫关外五城,关内枫城予匈奴人。行议和之举,主公愿战,能敌朝廷一纸文书?” 李庆成蹙眉道:“早就计划好的?” 方青余莞尔点头:“朝中早知边疆大将不听太后懿旨,遂把东军调到西,又将西军调到东,杀了辽远,再把王义宸兵权收回来,人赶回去告老。如此一来,朝中武将世家唐大将军家族派系已倒,当朝武将余我方家。” 李庆成沉吟不语。 方青余淡淡一笑:“辽远前脚刚出兵,朝廷后脚便拟好了议和文书,准备向匈奴割地了。然而,他们还少计了其中一批人,这批人在暗处,足够令太后与阿律司一起栽个大跟斗。” 李庆成:“别卖关子,直说就是,哪批人?” 方青余道:“咱们。” 李庆成眯起眼,只觉面前这人大是不简单。 “当务之急,我们要人,以后,咱们要钱,要地。”方青余淡淡道:“若不是这次副将为辽远,当时我便想将征北军接手过来,辗转关外,取一城奉你为主,但有辽远在,我无论说什么他也不听,浪费这三万大军,太也可惜。” 李庆成:“阿谀之言且先收收,满嘴吹得快没边了,带兵时,你便知道自己即将落魄潦倒,要托庇于我?” 方青余笑了起来,目中充满温暖神色:“主公既不信,余下的话也不须属下多说了,属下告退。”说毕拱手出房。 方青余走了,张慕收笔,纸上墨迹未干,龙飞凤舞的三行草字:寻汀洲孙家,以玉璜赘如下物事:铁一万斤,银万两。 着孙檠探听朝中动向,预来年方太后议和之事。 李庆成一手支额,蹙眉思索,问:“鹰哥,你认识孙家?” 张慕折起信纸,缓缓点头,想了片刻,又迟疑摇头。 李庆成道:“派个人去送就是,玉璜能……典这么多东西?一万斤铁,一万两白银?” 张慕看着李庆成,李庆成摸不着头绪,忽笑道:“你的字真漂亮。” 李庆成:“鹰哥,你唤什么名字?” 张慕扯过一张纸,笔走龙蛇,挥洒而就,狂草笔法“成”字气吞山河,跃然纸上。 “太漂亮了。”李庆成赞道,这字足可当临帖。 李庆成道:“你叫成。” 张慕答道:“你叫成。” 李庆成莫名其妙,与张慕这等人交流,素来是十中略知一二,不片刻便将此事抛到脑后,心想来日再打听。 李庆成道:“鹰哥,我方才在想……” 张慕随手将纸扔在火盆上烧了,李庆成忙道:“别烧。” 张慕:“再给你写。” 李庆成道:“先说我想的事儿,方青余说得不错,王义宸这人虽是边塞守将,但多半也不敢抵抗朝廷命令,朝廷一纸文书下来,他只会撤军,也只能撤军。” 张慕点了点头,目中颇有欣赏神色。 李庆成沉默许久,而后说:“我要守住北疆,要兵,不管朝中谁当权,枫关决不可失,否则匈奴长驱直入,要南下攻城掠地,不过是几年间的事。王参知有权无名,决计不敢违拗朝廷意向,等到割土议和文书下来,唯一的结果也是撤军,不如将手上兵员都交给我,让我带着入枫关,想办法守关。” 张慕:“你说,我便去做。” 李庆成心中砰砰跳,知道张慕已看出自己另有想法。 “我们得想办法,强行接手郎桓,否则这上万军民,与匈奴拉锯战下去,白白当了议和的牺牲品。但王参知不知其中就里,纵使知道,也多半无法接受割地之事,一死报国了之,唯一的方法只有……” 张慕沉默起身,李庆成道:“做什么?再等等,今夜过后再说,我须得仔细想想,这信……我交给唐鸿,让他带去,交给谁?” 张慕翻过纸封,上面是个李庆成不认识的姓名,又写着地址。 李庆成吩咐人唤来唐鸿,着他入关去送信。 当夜李庆成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殿外传来三声梆子响,许凌云合上书,低声道:“陛下?” 龙床未拉上帷幔,却不听李效应答,显已睡着了。 许凌云走上前,为李效拉好金被,李效熟睡的模样不似白日间威严十足,令人望而生畏,反倒像个玩累了的大男孩。 虞国的皇帝每一任都是清眉皓目,唯独到了李效身上,与历代先帝全然不同,既不像当朝太后,也不像早崩的先帝——李效两道断剑般的眉毛锋锐浓黑,颧骨高耸,左颊侧还有一片蝴蝶型的绯红胎记。 许凌云跪在榻旁,忍不住伸手去触,却怕惊醒了李效,伸手小心地将皇帝被角掖好,便趴在床沿,侧头安静看着他。 又过片刻,大司监带领六名太监,站在殿外等候,太监们各捧帝铠,天子剑,金靴。 八月十五,时辰到,虞国皇帝李效该成婚了。 第12章 海东青 … 李效蓦然惊醒,脑中昏昏沉沉。 “请陛下换铠——”司监捏着嗓子唱道。 许凌云退到寝殿外,六名太监上前伺候李效,李效除了黑袍,再解单衣短裤,赤身裸体地立于镜前。 太监们合提一件薄丝衣上前,系在皇帝肩后,丝绸一抖,束上腰际,男子肌肉流线笼在一层薄纱中,朦胧可见,李效健美修长的双腿如同一匹充满力量的,暴戾的野马。 “鹰奴何在?”李效沉声道。 许凌云匆匆跑来,先前显是回僻院换皮甲,此刻一边系领扣,单膝跪于殿外应答。 李效吩咐道:“将你的鹰与部下唤来。” 许凌云拈起颈下鹰哨,凑到唇边吹响,声音嘹亮破空而去。 李效将贴胯薄裤穿上,再着武裤,脚踝分别被系上束绳,着袜,蹬靴,两名侍卫捧着金鳞武铠上前,一袭鱼鳞战裙哗啦抖开,套上身后又有专人前来为李效佩上天子剑。 “如何?”李效从镜中端详自己,看见殿外的许凌云。 许凌云躬身行了个侍卫礼,答道:“我皇威武。” 李效身处深宫,却未曾荒废了武技,每月习练骑射令他肩膀宽阔,胳膊有力,帝金武铠换了历任先帝,胄下俱须衬先一层皮甲,到得李效身上,却是直接上铠,内里不再着其他。 那铠以乌金打造,胸胄唯有一片盾形亮金板,面积不及巴掌大,只护住左胸处心脏位置。其余肌肤部位俱暴露在旁人的视线之中。 九条金龙首尾衔接,斜斜构成系链,贴着帝君健硕腹肌与胸肌,现出上身健壮的古铜色肌肉。 金龙系带下,现出李效坚硬的腹肌与修长有力腰身。 护肩戴上,李效调整双手护腕,一手按于天子剑柄,端详镜中自己。龙行虎步,威风凛凛。 身后太监将李效长发挽起,罩上龙盔,又以金木簪插入固定。 司监清了清嗓子:“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唐将军率御林军千四人护中军,与亭海生侍郎正于殿前侯旨……” 李效深吸一口气,头仍有点晕:“什么时辰了?” “己时。”寝殿外许凌云答道。 李效道:“你的鹰呢?” 许凌云答:“陛下出行时定会到御花园内。” 李效朝外看了一眼,殿前跪了十五名鹰队侍卫,人已到了,很好。 是时太监摆上早膳,李效心不在焉随便用了些,便在殿内踱步,显甚是紧张,秋日高起,映着殿外许凌云的脸,谁也不敢吭声。 李效走了几个来回,吩咐道:“传令亭侍郎,无需多等,并入中军队里起行。” 司监色变道:“陛下……” 李效道:“左亲军改用鹰队,孤说了算。” 司监道:“亭海生……” 李效望向司监,司监连忙噤声,转身前去传令。 许凌云道:“这……不合规矩,陛下,按以往帝君大婚,鹰队须得行于右军……” 李效不悦道:“不识抬举!” 许凌云笑了笑,躬得更低,答道:“臣惶恐。” 李效不言语,心中却焦躁难言,时不时看更漏,又过片刻,终于到得己时三刻,李效迈出寝殿一步。 是时只见秋长天阔,晨光明媚,许凌云朗声道:“儿郎们——陛下今日大婚了!” 一队十五名鹰卫应道:“愿追随吾皇股肱——!!” 李效忽有种说不出的舒心,碧空万里,十五只白头海雕破空而来,齐声长唳,鹰啼百里,又闻一声长鸣,一头双臂延展后三尺长的万鹰之王海东青舒展双翅,于殿顶一个盘旋,众鹰昂首,海东青落下,倨傲立于许凌云护肩上。 “陛下起驾——”司监唱道。 李效阔步迈出,战靴踏于长廊中,许凌云接过司监手上黄柬,鹰队排为两列,跟随李效离开寝殿,前往御马监。 朝中大鼓擂响,午门外百官列队,身着朝服。 李效骑一匹高头大马,名唤沙疆汗血红,许凌云则骑侍郎专用马匹——黄膘踏雪金驹,鹰队侍卫各骑黑驹,疾驰而出,于午门外静立。 嗡嗡声不绝,朝臣交头接耳。 李效道:“你可知他们在议论何事?” 许凌云落后少许,不敢与李效并驾,视线扫过群臣,目中带着笑意,答:“臣愚钝,臣不知。” 李效道:“他们在猜,亭侍郎为何连孤的面也未曾得见,就已失宠了。” 君臣二人一齐笑了起来,李效道:“从亭海生之事,继而猜出亭家不稳,然孤并非有意整亭家,只不过随口说说,令鹰奴随驾,可见人心,向来是说不准的。” 许凌云莞尔道:“臣还是与亭海生换马罢。” 李效默准许凌云所请,许凌云勒转马头,前去与御林军交涉,御林军统领唐思与许凌云交谈数句,换了马,一名少年身着文臣装束,策马赶来,到得李效面前翻身下马便跪。 “户部监察司亭海生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李效道:“起来罢。” 亭海生战战兢兢起身,仍不敢抬头,李效吩咐道:“上马,随孤前去迎娶皇后。” 鹰队退到右侧,许凌云换了匹白马,放出海东青,群鹰掠过午门外,御林军山呼万岁,跟随皇帝缓缓前行。 朝前巨鼓狂擂,百官俱跪,一缕晨光铺满午门,白玉柱金辉流转,御林军每出一门,便山呼海喝。 亭海生自出世以来首次见这般大的阵仗,发着抖翻开许凌云交来的黄柬,低声道:“陛下……陛下请在午门外稍候,微臣前去查看。” 李效不予置答。 亭海生试探着抬头,偷瞥李效,李效左脸上殷红胎记正朝着亭海生,亭海生心里混混沌沌,不知作何想,脑中只合计稍后不可出错一事,视线不及移开,未料李效侧身想说点什么,蓦然转头时发现亭海生极其无礼地盯着自己左脸看,登时火冒三丈,冷冷道:“放肆,来人,将他拖下去,午门外……” 亭海生一听之下,登时魂飞魄散,忙翻身下马求饶。 “陛下!”许凌云纵马赶来:“今日大喜……请陛下三思。” 李效一口气堵着,昨夜睡得极少,心情难免有些火爆,一听许凌云求情,便意识到不该此时杖责臣子,随口道:“罢了。” 三名随行少年臣子俱是松了口气,唐思以眼神示意亭海生起来,亭海生识趣叩恩,爬上马去。 李效道:“还不来?” 许凌云接口笑道:“咱们来得早。” 唐思道:“难得见一次陛下穿甲,可有好些年不曾见了。” 李效敷衍地点头,唐思乃是武将世家,两百年前大虞国唐鸿将军之后,地位自不可与许凌云、亭海生这等臣子比。 唐思又岔了话头,揶揄道:“许大人的海东青可胖了不少。” 许凌云自嘲道:“吃得多,动得少,自然发福。等了足足四年,方等到遛鹞的时候,怎能不胖?” 李效道:“你们认识?” 许凌云笑道:“四年前枫山围猎时,唐将军随驾,便是臣与唐大人猎回一只雪狼,陛下忘了?” 李效想起数年前往事,最后一次秋猎在枫山,李效出猎却染了风寒,在狩猎队中时睡时醒,原来那时许凌云便已担任鹰奴一职,当年倒是没留意,更连面也不曾见着。 那一秋回朝后,朝臣便以奢废,天子劳神为由,禁了每年的秋猎,更将鹰队裁至十五人,许凌云只分到僻院外一处偏厢,成日无所事事。 鹰奴虽带个“奴”字,却是历代虞帝私军,由成祖李庆成所立,纵山河倾覆,帝君逃亡,鹰队亦绝不生叛心,是比御林军更铁忠的亲卫。论品级乃是正四品,虽手下无人,却与御林军都统平起平坐,纵是唐思这等手握兵权的禁卫将军,亦不敢对许凌云无礼。 这么个侍卫队长,险些便被自己凌迟了,李效想及此事,不由得心内略生歉意,决定来日须得与许凌云多亲近些。 李效道:“你家是许家?何时入的鹰队?” 许凌云恭声答:“回陛下的话,先父许琰,微臣十三岁时便被选入鹰队了。” 许琰……李效想起些零星片段,二十年前江州许家一夜被抄,那是先帝还在位的时候,与自己无干。 然而许凌云能进鹰队,料想此事也已翻案,李效正思考间,忽闻海东青长声尖鸣,展翅飞向宫门。 侍卫队齐齐转过马头,亭海生欣喜道:“到了!”说毕策马上前,只见林家的车队古朴简单,随行不过二十人,后跟着六具小车,沿外城东街绕过午门外。 铃声清脆,马匹长嘶,宫门缓缓打开。 亭海生率领数名侍卫,着宫人们将花轿抬过来。 马车上的侍女们纷纷下车,各牵车厢锦帘,亭海生亲自按轿杆,令其前倾。 远处午门前,唐思与许凌云各自朝两边探头探脑地张望,显是十分好奇。 “有甚好看?”李效冷冷道。 许凌云一哂置之,发现李效空着的左手微微发抖,似有点紧张,便缓缓催马上前,牵起李效的手,让他按在天子剑柄上。 林婉弃车换轿,亭海生上前放下轿帘,许凌云方道:“陛下,咱们可以过去了。” 李效点了点头,催马上前,亭海生骑马将准皇后轿子带到午门中央,宫人退开。 李效下马,上前揭帘,只见轿中女子双目通红,手中握着木棉、栀子、桂花三种花枝捆成的花束,取“花开并枝,子孙满堂、富贵荣华”之意。 李效道:“你……” 亭海生忙翻开黄柬,示意看此处,李效哭笑不得,瞥了一眼,朗声道:“林婉。” 林婉双眼噙泪,轻轻应了声。 李效:“你可愿当孤的新娘?” 林婉抿着唇,御林军起哄,李效不悦蹙眉,回头看了一眼,上万御林军鸦雀无声。 许凌云道:“接着叫,别怕陛下。” 于是鹰队在许凌云的带领下纷纷呱噪,揶揄,李效一张俊脸红到耳根,许久后,林婉方怯怯道:“嗳……” 李效得了回应,忙不迭将轿帘放下,林婉似还想说句什么,忽然被这一关轿,眼中充满难言苦楚。 李效翻身上马,吩咐道:“起行。” 朝臣山呼万岁,宫人们上前扛轿,御林军散开,成一过道,李效骑马带着单轿入宫。 许凌云与亭海生策马跟上,亭海生满头大汗,紧张至极,一路跟着李效到了养心殿外,是时殿前早已收拾好位置,留出皇帝休息之处。婚轿则抬进寝宫,宫女们牵着林婉下轿,前去太后座侧换妆。 换妆时,须得穿宫内准备好的凤袍,家中带来的东西都得留下,服侍的俱是太后指定的人,嫁妆则有专人送去延和殿。 按照规矩,帝君大婚前住龙央殿,婚后则住延和殿。 李效坐在殿前出神,司监上茶,唐思已率领御林军散在午门外等册后,唯余亭海生与许凌云殿外伺候。 一名老嬷嬷前来,躬身道:“陛下。” 李效放下茶碗,见是跟着太后的身边人,知道定是太后遣来的,淡淡问:“母后有何事?” 老嬷嬷笑道:“太后方才问,跟着陛下的随行是何人,公公们说是许侍郎。太后忽然想见许侍郎,说说话儿。” 李效道:“既传你,便去罢。” 许凌云应声,示意亭海生多注意着,便与那老嬷嬷朝内殿走。 老嬷嬷慈祥笑道:“待会见了太后,问什么,许大人便答什么。” 许凌云识相点头,站在寝殿外,又见檐廊下女人来往不绝,出出进进,捧着红布盖的木盘进殿,又提着空盘出来,显是林婉在内换妆,披凤霞戴凰冠。 少顷嬷嬷们在殿内架了屏风,太后坐在屏风后,许凌云站在屏风外,垂手听着。 “陛下近日如何。”太后问道。 午后日光投入养心殿,到处都是红彤彤的一片,许凌云恭敬答:“陛下一切如常。” 太后道:“鹰奴,听闻昨夜是你在龙央殿外听旨,皇帝说了些什么。” 许凌云道:“是,陛下昨晚上睡得不太踏实,着臣讲了些史籍,四更时才合眼。” 太后静了片刻,似是想起前事,许久后开口道:“召你来,其实也不为的问这闲事。” 许凌云恭敬而卑微地一躬,影子映在屏风上。 太后缓缓道:“你娘过得如何?” 许凌云低声道:“承太后垂询,娘已去了,十一年前得了风寒。” 太后悠悠叹了口气:“非是我忘了你许家,刚生完陛下便被接回京城,偌大一个皇宫,后妃们都盯着,不敢说,也不敢动……时时想起这事,夜里都说不出的揪心……” 许凌云道:“今日是陛下大喜之日。” 太后嗯了声:“一眨眼间,陛下也是成亲的年纪了。当年冰天雪地,皇后将我赶出京城,怀胎七月,无处可去,多亏你家收留……” 许凌云叹道:“前些年,案子也翻了,父亲的冤屈早已洗了,太后不可伤神,当以保重身体为上。” 太后缓缓点头:“那年本和你娘说好,若是一男一女,便结为儿女亲家;若是两男孩,便当义结金兰,后头的这许多变故,实是世事难料。” 许凌云笑道:“今日衰,明朝荣,风云际遇,本就是很难说的。” 林婉换了凤袍,站在殿内角落处,远远看着许凌云。 许凌云只假装看不见,太后又道:“陛下既喜欢你,便应了那句缘分难得,来日须得多提点着,该劝劝,该说说,不可愚忠,知道么?” 许凌云低低答了声“是”,太后又道:“屏风搬开,我瞧瞧,那日看不仔细。” 两名老太监来将屏风挪开,许凌云抬头笑了笑,让太后仔细看。 “不像你娘。”太后唏嘘道,眼中隐有一丝泪花。 许凌云自嘲道:“臣也不知自己长得像谁。” 太后被逗得笑了起来,两道悍而精细的眉毛一弯,随手打发道:“去罢,也不赏你了,短什么,遣个人来说声就是。” 许凌云单膝跪下谢恩,退了出去,太后方朝一旁梳妆完的林婉招手。 回前殿时,许凌云忽地停了脚步,海东青从殿顶飞来,于他肩畔掠过,扑向一名林家的丫鬟,那丫鬟不住避让,小声尖叫。 是时女官往来两殿,本是常事,然而许凌云却看出点不寻常的事。 “揣的什么,拿来我看看。”许凌云低低吹了声口哨,唤回海东青,站在那丫鬟面前,止住她去路。 丫鬟道:“皇后的物事。” 许凌云道:“是么?” 他一手握着那丫鬟手腕,揪出袖来:“皇后的嫁妆都送去延和殿了,还有什么东西要带进宫来的?” 那丫鬟手上握着一个半掌圆的白玉小匣,吓得快哭出来了。 许凌云取过胭脂盒,只觉白玉琢造的质地带着一丝沁人的寒意,当着那丫鬟的面,旋开白玉匣一看。 里面是半截割下的柔软鸡冠,许凌云一见之下,知其用途,登时色变。 新婚之夜帝后同床,林婉竟带着一截生鸡冠?许凌云只听说过民间女子初夜见红之事,偶有非处子之身,私自身许他人,出嫁时便袖携鸡冠,洞房时将鸡冠内败血挤于白绫上,用以欺瞒新郎。林婉也带了这物事? 丫鬟带着哭腔道:“大人饶命……大人……陛下若知此事……” 饶是许凌云镇定,此刻也难以收摄心神,不知该如何是好,又听内殿脚步声响,忙随手将胭脂盒盖上,交回给那丫鬟,低声吩咐道:“谁也不许说,知道么?” 丫鬟惶恐点头,许凌云深吸一口气,朝前殿去,寻思以李效的脾气,不仅不能说,更要帮皇后遮掩着,绝不能露出半点口风。 否则大家一起死。 第13章 乌梅核 … 李效一手支颐,倚在天子榻上出神,昨夜一宿难眠,心神未免有点浑浑噩噩。许凌云来时焦急道:“亭大人!” 亭海生茫然道:“啊,许大人?” “皇后都穿好凤袍了!陛下怎么还没换下铠甲?”许凌云催道:“未时了这都。” 亭海生霎时回过神,忙道:“陛下……陛下在小憩……依许大人见,这便唤陛下起来?” 许凌云道:“劳烦大人前去拖着皇后,我去服侍陛下。” 亭海生忙不迭点头,许凌云一阵风进去,摇醒李效。 “快快快!” 许凌云手忙脚乱,李效甫醒便被没头没脑一番折腾,怒斥道:“放肆!” 许凌云:“待会再治臣的罪,快啊!要耽误时辰了!” 许凌云匆匆几下解了李效龙盔,手指触上天子赤腰健腹时,二人都是不自觉一避。 “亭海生怎地也不唤孤?!”李效意识到晚了,又问:“母后都问了你什么?” 许凌云把盔甲随手一扔,取来薄衣捋顺,帮李效系领扣,笑道:“问陛下昨晚上睡得好不。” 李效咂吧嘴,小寐醒后满嘴涩味,许凌云随手拈了枚干梅,朝他嘴里一塞,李效哭笑不得,起身道:“成了。” 许凌云服侍李效换完单衣白裤,朝外间吹了声口哨,便退到一边。太监们捧着盘蜂拥而入,李效自若昂头,对着镜子参详。 镜内,背后人笑起来时,两道柳眉微一弯,形成亲切的弧度。 “鹰奴,你的眉毛。”李效忽道:“笑时与太后有点像。” 许凌云不自然地笑了笑,岔开话题道:“臣方才还见到皇后了,是个美人。” 李效出神了嗯了声,片刻后道:“自孤记事时,太后便不常笑。” 许凌云低声道:“是臣为人不稳重,性喜嬉皮笑脸。” 李效冷冷道:“你也知自己行事不稳重?” 许凌云暗自好笑,是时李效换上一身龙袍,气宇轩昂,隐有压迫之势,犹如变了个人,太监们齐齐跪下。 “陛下起驾——” 李效转身阔步迈出养心殿,亭海生与许凌云二人跟上,养心殿前车驾已摆上,皇帝入车,左右侍郎随驾,仪仗俱全。 不片刻帝后二车到得正殿前,百官列队,古乐恢弘。 李效身穿黑金二色龙袍,头戴天子英冠,宽袍广袖,伸手时林婉不易察觉地一缩。 李效侧过头,注视林婉,嘴里吊儿郎当地咀嚼——先前许凌云喂的乌梅还未吃完,留个梅核嘴里衔着。 林婉怯怯迎向李效目光,将细白小手放在李效掌中,殿前钟鼓齐鸣,帝后携手入殿。 册后,百官朝拜。 李效嘴里仍吃着乌梅核,没机会吐掉。 大学士诵完玉册,抚须一笑,百官再拜,李效亲手给林婉戴上凤冠,朝臣退去,亭海生引路,前往明凰殿参拜列祖画像。 李效颀长手指于嘴角一抹,许凌云恰到好处伸手,二人手指一拉,皇帝的梅核被塞到许凌云手里,许凌云揣进袖中,相安无事。 林婉瞥了李效一眼。 “怎么?”李效停下脚步,问:“累了?” 身旁只跟着亭、许二臣与一队太监。 林婉低眉道:“臣妻……” 李效道:“累了便歇一会。” 林婉迟疑摇头,李效松开手,径自朝殿内长廊去,幽深明凰殿内,帝君一路行过,林婉缓缓跟在其后。 “这便是成祖。”李效在一副画像前停下脚步。 林婉道:“陛下也仰慕他?” 李效点了点头,问:“你也知成祖生平事迹?” 林婉缓缓点头:“成祖果敢擅断,然昔年与孙皇后成婚,却过得不甚幸福。” 李效不住思索林婉话中涵义,许凌云适时道:“陛下文武俱全,今日大婚,较之成祖,陛下更无憾。” 李效缓缓点头,转身离开明凰殿,帝车早已等在殿外,二人再度前往养心殿,向太后奉茶。 太后吩咐一番,无非是成家和睦之话,李效再出来,回延和殿,这场婚事才算大约完了。当夜御花园内天子摆酒,宴请群臣,别有一番热闹不提。 且说侍卫们终于卸了担子,海东青放回鹰厩,许凌云独自在御花园边上,与一桌侍卫心不在焉斗酒。 亭影绰绰,桂香十里,一轮明月在天,照得延和殿顶满檐辉光。晴夜中皇宫的龙椽勾于天顶,朝向中秋圆月,颇有种难言的意境。 许凌云昨夜未成眠,此刻手持空杯,对着太掖池中月影呆呆出神,远处丝竹频传,酒酣楼高,红锦凌乱。 “许大人。” “大学士。” 许凌云转身,朝大学士礼貌鞠躬。 大学士欣然一笑,这名老人历经三朝风雨,昔年十六岁江州才子扶峰赴京赶考,被誉为京城第一才俊,金榜题名,独占鳌头。 那时的扶峰英俊潇洒,作得一手好文章,朝中六部,太学门生甘拜下风,更难得的是仪表堂堂,虞国百年间年轻官吏,无人能出其右。 后扶峰回归江州任参知之职,政绩斐然,仕途扶摇万里,青云直上,举荐大学士时年仅二十七。 这一任,便是五十年。 五十年中,这名睿智老人见证了朝中风流云散,前两任皇帝政期或荡匈奴,或平四海,百年难遇的旱涝,万民围京的大战,议和,叛乱,扩展疆域,赈济天下,废后,杀妃,甚至十余年前皇后一派的甄家没落,江州富贾许家被抄家灭族,直至许凌云逃过杀头大难,回到京师,安安静静地得守他的一隅。 史上记载的大小事,扶峰都见过,史上没记载的,扶峰也都亲身经历了。 再过十年,或许是十余年,这名传奇般的大学士,也将成为史书的一部分。两任虞国皇帝称其为先生,朝臣视他为帝师,他朝何处站,便意味着权势的天平倾向哪一方。 然而待得扶峰告老还乡时,仅有一车书,两名老仆,当年十六岁入京,双手空空,唯一背篓,辞官还归之年,两袖清风。 很多年前,扶峰玉树临风的相貌扬名京师,一生未曾婚娶,如今老了,一身潇洒风韵仍在,脸庞却被不饶人的岁月刻上了皱纹。 “许大人近日都在做甚么?”扶峰负手道。 许凌云坐在太掖池的栏杆上,随手扔了块石子,荡起满池涟漪,低声答:“无事穷忙,不过是读几本书,你这就走了?” 扶峰唏嘘道:“也该走了。” 许凌云低声道:“听说,皇后出嫁前,曾有意中人?” 扶峰莞尔道:“皇后出嫁前的意中人,许大人今日不正见过了么?” 许凌云淡淡道:“当不是陛下,她的眼神骗不了人。” 扶峰道:“我可没说是陛下。” 许凌云蹙眉思索,林婉已非处子,不定待字闺中时,便与人私定终身,那人是谁?寻常侍卫不可能,不是御林军统领便是亭海生…… 扶峰哂道:“近日读史,有何感想?” 许凌云笑道:“感想无非是……恨生不逢时云云,好不容易长大,有的人却老了。” 扶峰悠然道:“无缘则已,那杯醉生梦死,可曾后悔喝过?” 许凌云看着池水出神,反问道:“那杯醉生梦死,你又可曾后悔喝过?” 扶峰一哂转身,前去与老臣喝酒,许凌云道:“谢了。” 扶峰书生袖一展,莞尔道:“谢我什么?人生如飞鸟,翱于天地间,心中自在,不过是为的自己,‘谢’之一字,太重,亦太轻。” 许凌云侧着头,倚在栏杆下,嘴角略翘,望着天际白月光。闭上眼,渐渐睡了。 远处传来大学士的歌声,扶峰一手持筷击杯,潇洒不羁,引亢高歌,与几名当朝老臣推推搡搡劝酒,少年风流依旧。 李效从侧殿出来,司监们捧上酒盘,众臣静。 “一壶清觞长天阔……”扶峰带着笑意,望向李效:“恭喜陛下。” 李效叹了口气:“先生明日便要告老,孤有何喜可言?” 扶峰唏嘘道:“老了,朝堂终究是年轻人的战场,陛下年轻有为,来日定可成我大虞举世贤君。” 李效低声道:“承先生吉言,此生定不忘先生教诲,母后着我来敬先生一杯。” 扶峰与李效干了杯,李效又叹了口气,显是对扶峰所去耿耿于怀。司监重新排席,李效道:“众位爱卿请随意。” 老臣纷纷拱手,李效穿过御花园,朝东廊去了,一手扶栏,站在太掖池边,秋风卷着桂香吹来,拂起满池银光,一袭龙襟。 栏下传来低低的鼾声,李效看了一眼,正是许凌云在酣睡。 李效心想,怎么睡在这里?忽记起昨夜许凌云未合眼,多半是陪自己熬了一整晚,遂抬手示意太监去喊侍卫过来,又指指许凌云,随手解下外袍,覆在这侍卫身上,转身朝寝殿去。 夜已深,林婉坐着,数名宫女在旁摘钗卸霞,见李效一身轻束黄褂入殿,纷纷躬身,摘完簪都退了出去。 林婉凝视铜镜,只见李效走到龙床边,坐下,左手开始解右手束袖,太监前来侍奉,李效却道:“都出去罢。” 太监们喏喏退到殿前,垂手侯旨,林婉解了金凤披风,着一身单衣,满身暗香,衬得秀脸粉嫩,于红烛下映得美艳。 林婉也坐在床边,为李效宽衣解带。 李效低下眉眼,端详林婉,林婉抬眼,正朝着李效左脸,二人目光一触,林婉又虚心低头,讷讷不语。 李效本不擅言谈,多少有点不耐,然林婉这女人不可怠慢,她贵为国母,又是林家的女儿,其父更是李氏母子拉拢的对象。太后反复叮嘱,不可冷落了皇后。 李效伸出手,试着去握林婉柔荑,那时间只见林婉又畏惧地,不易察觉地一缩。 她掩饰得很好,然而李效已觉得索然无味。 “爱妻,早点睡罢。”李效漠然道。 林婉抿着唇,点了点头,帝后入帐,两名太监上前,将帷幔拉上。 李效没有碰林婉,他疲惫得很,心里也颇有点抗拒,林婉提心吊胆地等了许久,屏着担心的气息,发现李效呼吸均匀,竟已睡了。 她将鸡冠放到褥下掖好,带着惊慌与担忧入眠。 翌日许凌云在僻院醒来,身上盖着龙袍,袍上还带着李效淡淡的男人气息。 许凌云意识到有麻烦了,猛地起身,唤来侍卫,问:“陛下来过?” 那侍卫笑答:“陛下昨夜着人将你送回来的,头儿,得宠了顾着自家兄弟啊。” 许凌云苦笑道:“皇后见着了没有?” 侍卫茫然道:“没有。” 许凌云:“昨晚上多少人见了这袍子?” 侍卫笑道:“黑灯瞎火的,谁见得着?” 许凌云舒了口气,吩咐道:“你将陛下的袍子送到浆洗房去,就说陛下与大臣喝酒那会,洒了些酒,随手解开搁到栏杆上,没留意被当侍卫袍混着一道裹了回来。” 侍卫点头领命,又道:“御书房外传你候命,头儿。” 许凌云点了点头,见日上三竿,忙换了套衣服,匆匆吃过早膳,朝御书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有大人在问林婉的问题提前说一下,这个皇后不会是炮灰反角。 第14章 破月弓 … 李效刚下了早朝,在御书房内翻阅奏折,昨夜补了睡眠,神清气爽,将连日积压的折子都批完后,已是正午时分。 太监前来提醒该吃午饭了,李效才记起早膳还未用,行出御书房外,见远处许凌云用树枝撩着太掖池内残荷,遂道:“醒了?” 许凌云忙过来见礼,周围人知这侍卫得宠,纷纷退后,留君臣二人朝延和殿去。 “醒了。”许凌云笑道:“陛下今日将功课做完了?气色挺好。” 李效脸色阴晴不定,见许凌云不住偷偷打量他,显是心内揣测天子昨夜是否圆房,不禁忿道:“放肆!” 许凌云笑了起来,眉毛恰到好处地一弯,与年轻时的太后如出一辙,李效满肚子火又下去了。 “孤且问你。”李效停下脚步,冷冷道:“心内又在打甚么龌龊念头?” 许凌云低头道:“臣不敢,臣在想须得趁早娶个媳妇,来日生个女儿,可嫁给太子,与陛下攀门儿女亲事。” 李效转身继续走过长廊,淡淡道:“凭你这副德行,既无担当,又无本事,顶多豢只海东青撩鹰耍猴,哪家姑娘会喜欢你?” 许凌云笑道:“该喜欢的时候,自然便有人喜欢了,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不喜欢一个人,什么都是理由。” 李效似有所触动,到得延和殿,接过热巾擦手,许凌云跟到殿外便停了。 “去角房里用饭,午后到殿外等着。”李效吩咐道。 许凌云一躬身,去了侍卫们排值的门房,林婉起得早,清晨去太后处走过,便留在延和殿内,遣开宫女,随手摆弄梳妆台上的物事,见李效回殿,忙起身见过。 李效一回殿便沉默了,少顷道:“用午膳罢。” 太监们摆上膳食,琳琅满桌,林婉亲手布菜,柔声道:“陛下退朝后批了一上午的折子?” “唔。”李效嘴里咀嚼,心内在想话题来与林婉说。 李效搜肠刮肚,只想出一句话:“母后问了什么?” 林婉低声道:“问陛下喝了多少酒,吩咐秋凉得注意着身子。” 李效淡淡道:“没喝多少,这是什么菜?” 太监忙道:“回陛下,是太后让皇后带过来的江州菜,桂花醪蒸四喜虾仁。” 李效喝了口茶,说:“怎忽想起来吃这些?” 林婉接口道:“母后可能想起当年江州了罢。” 李效吩咐道:“攒一份,赏给角房里的鹰奴吃。” 太监点头前去准备,林婉亲自给李效布菜:“鹰奴也是江州人?” 李效点了点头,说:“你父接手江州十二县,平日家中吃江州菜不吃?喜欢吃的话,让御膳房给你做就是。” 林婉笑道:“妾身进得宫来,便是陛下的妻了,自不能带着家中的食性。” 李效听得舒心,随口道:“孤分得清,有什么家事,只管说就是。” 林婉盈盈笑着谢恩,少顷二人用完午膳,按平日李效该睡完午觉,再朝御书房去,等候朝臣们前来议事。然这些年中,林婉之父林懿能者多劳,揽去朝中一半以上政务,竟不烦李效亲躬。 横竖无事,李效便倚在榻上出神,片刻后召来一名太监,吩咐道:“看看鹰奴吃完了没有,宣他进殿。” 林婉颇有点诧异,未嫁时在娘家听闻李效不少事迹——喜怒无端,更性喜迁怒,从不将朝臣,宫宦当人看,稍一动念便是杀人的吩咐。待得嫁入宫廷,这君王却与自己所知不一样,连传名侍卫都会先问句“吃完了没有”,难道京城坊间的俱是讹传? 正思忖间,李效又吩咐道:“爱妻来坐着。” 林婉与李效各倨一榻,宫人奉茶,再在榻前摆上屏风,屏风外置一脚踏,许凌云一掸袖子,在殿外等候。 李效道:“赐你个座,这便说罢。” 许凌云道:“遵旨。”遂在屏风外坐下,于袖中掏出书铺好,林婉看得诧异,是时只见许凌云的侧脸剪影映在屏风上,低声道:“陛下还记得不,上回说到哪了?” 林婉不悦蹙眉,心想这侍卫怎地说话这么无礼? 李效淡淡道:“随便拣一处说就是,孤不明再问你。” 许凌云道:“话说那夜方青余与唐鸿冲出枫城,张慕带兵腹背夹击匈奴王阿律司,匈奴军背水一战,成祖仓促间不及撤退,被阻于枫关下……” 李效:“晚了。” 许凌云:“话说方青余一箭射倒枫关守将,抢了关门……” 李效:“晚了。” 许凌云再翻一页书,云淡风轻道:“话说郎桓沦陷……” 李效略有点不耐烦:“上回读到何处,也不知作个记号?” 许凌云打趣道:“屏风挡着,看不见陛下脸色,本想偷瞥一眼,便知到哪了……到成祖夜寐,方青余夤夜出逃……此刻王义宸参知正沿销骨河一路北上……” 李效笑了起来:“正是这处,方青余为何夤夜出逃?” 许凌云道:“不仅方青余,就连张慕也不见了踪影。话说成祖那夜睡下后,辗转反侧,听了方青余一席话,未想明该如何作好。” 李效说:“若是孤与他换了个境地,亦是极难取舍。” 许凌云点头:“若想得全城兵马以作日后重夺京师的家底,此时就该辣手除去王义宸,又或逼其归于麾下。然成祖拿不定主意,更不知自己身世……纵是亮出太子身份亲至,王义宸亦会把抗击匈奴摆在第一位,朝中意向不明,难凭方青余空口白话便说服北疆参知来投,错综复杂,一团纷乱,成祖正思考间,方青余已连夜离开了郎桓城。” 李效道:“所去为何?” 许凌云笑了笑:“张慕不片刻,待成祖熟睡后,竟也尾随方青余而去。” 话说那夜李庆成躺在床上思考,要以何理由说服归来的王义宸,是曝出唐鸿家世,让唐鸿亲自劝说,还是晓以利害,分析朝中动向? 若能得到朝中退兵的军书,料想不难说服王义宸放弃郎桓,退入枫关。 那么下一步,便该将目标放在这里,李庆成决定先伪造一份议和文书,再亮出方青余身份,继而想办法说服王义宸,让他率军回守枫关。 若王义宸抵死不从,便只得动手缉人,先绑起来,以唐鸿的身份接手军队再说了。 然而这一着凶险无比,王义宸手下定有亲军,他们未必愿听自己几人的。 李庆成睡到半夜,忽觉得有点不对劲,刹那惊醒后,窗外俱是凌厉北风呜呜地吹。“鹰哥?” 外间没有动静,空空荡荡。 李庆成仓促起身,摸了摸屏风后张慕的铺,冰冷坚硬,透风口内吹来冷风,他随手翻了翻褥子,翻出一枚硬邦邦的核,像个桃核。 李庆成莫名其妙,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见桃核还用红线穿着,挂了个吊坠。枕下还压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上书两个半字:我也…… 显是不及斟酌完,先收着。 “方青余。”李庆成推门道。 对面柴房没声响,李庆成心内一凛,方青余也不在?逃跑了?于是张慕前去追缉?但看方青余白天那表现,又不太可能,放他走都死皮赖脸地跟着,怎会逃跑? 李庆成在屋内坐着,心思翻来倒去,光想着北疆参知那事。 天明时分,府外喧哗起来,又伴随大声哭喊。 李庆成奔出府外,唐鸿道:“怎么了?!” 李庆成示意稍安,城守殷烈策马狂奔而来,翻身下马便拜。 “征北军被困断坷山!参知大人率军攻入谷内,受暗箭所伤——” 李庆成心内打了个突,问道:“快起来,王参知现如何了?” 殷烈抱拳道:“不知,老参知派人传讯,该如何应对,还请唐公子示下!” 唐鸿道:“给我一队兵,我去接应!” 李庆成色变道:“不行!万一匈奴人此刻来偷袭,郎桓便麻烦了。” 唐鸿:“你那哑仆和方……新入麾的降将呢?” 李庆成沉吟不语,片刻后道:“你带上我们手头的所有人,分成十队,前往销骨河北岸巡逻,注意隐蔽,一旦发现有异动,马上回来报讯。” 唐鸿领命去了,李庆成道:“如果匈奴攻城,我们手上的兵能撑几天?” 殷烈与李庆成一路朝北门走,殷烈道:“至少七日,十天后若无军来援,才会沦陷。” 二人甫到城北门口,兵士匆匆往来,殷烈大声喝斥,将任务分派下去,李庆成又道:“加强巡逻,这几日全城戒备,参知大人的探报还没来?” 李庆成正要传探报仔细询问,忽见城一骑南来。 “报——” 那传讯兵满脸血污,策马冲进城内,惊魂未定,看着李庆成不住疾喘。 李庆成惊疑不定,殷烈马上反应过来,遣开身周兵士,只余城守,副将及城防寥寥将官。 “说。”李庆成的声音发着抖。 传讯兵道:“征北军……全军被俘,匈奴王阿律司说反六千人,与匈奴本队在……在断坷山佯战,参知大人中计入谷救援,遭前后夹击,我……郎桓北疆军折损三千余人……参知重伤。” 李庆成道:“几天能回援?” 传讯兵喘息道:“三天内回援。” 李庆成点了点头,传讯兵又道:“北疆军撤军时……参知大人……被伏兵暗算……中箭身亡。” 殷烈数将同时痛苦作吼,惨声大叫。 李庆成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心内滋味复杂至极。 传讯兵又道:“参知大人临死时……吩咐副将,将郎桓全城军民托与唐公子,请公子权衡利弊,尽力保得郎桓城周全。” 那时间李庆成心内转过无数个念头,既喜且悲,悲的是王参知此人本不相识,又是唐鸿家仆,然驻守北疆五十余年,最终还是死于沙场。念及自己来投,虽用的唐家遗孤名头,王义宸却丝毫不存芥蒂,更将百余士兵交给自己。如今马革裹尸,于这冰天雪地中壮烈捐躯,不枉男儿一生。 喜的则是,临死前他终于将郎桓交给了自己,昨夜思来想去,最棘手的问题赫然伴随王义宸之死,彻底解决了。 “主公,如今该怎么打算?” 一人清朗声音传来,正是不知何时出现的方青余。 李庆成看了方青余一眼,不提昨夜擅出之事,反问道:“鹰哥呢?” 方青余淡淡道:“他以为你还在府里,入城后便回府去,我则猜你此刻多半在北门前。” 殷烈道:“现不是说闲话的时候,请公子示下。” 李庆成开口道:“我何德何能,堪当此任?” 殷烈道:“公子这是什么话?” 方青余笑了起来,李庆成道:“我量小才疏,只能回枫关送信。” 殷烈怒道:“参知临死前将全城军民托付于你,你便想推诿责任,一走了之?!” “你说。”张慕冷漠的声音响起,依旧是背负大刀,站在北门外不远处,带着阵血腥味,袖旁的血结了层冰渣。 李庆成道:“你昨夜上何处去了!受伤了?!” 张慕摆手示意无妨,指指殷烈,意思正事要紧。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非是我不愿担当,我说的话,各位大人都愿听?” 殷烈道:“军令如山,为何不听!参知大人既临终委你任统帅,自当全城上下听命于你,与匈奴一战!” 李庆成道:“既是如此,便请各位大人多担待了,我这便下令。” 三名副将有的心存逃生之念,有的则不敢担当重任,生怕被朝廷追究,一致附和点头,目光俱望向李庆成。 殷烈抱拳道:“自将上下一心,听命于公子,抗击匈奴。” 孰料下一刻,李庆成的决策却是:“马上调集全城兵马,召回巡逻部队,两个时辰内启行,护送百姓撤回枫关。” 刹那间兵士们尽数喧哗,殷烈一时表情霎是激愤,李庆成续道:“由我留守郎桓,为百姓与将士们殿后,一人不入枫关,我便随城破而赴死。” 第15章 木芙蓉 … 李庆成道:“方青余,你派个人,去把唐鸿唤回来,再到城南督人起行,务必在两个时辰内让先行军离开郎桓,你负责全军上下安危,这块兵符给你。” 李庆成把兵符抛给方青余,后者笑了笑,没应答,揣了兵符转身就走。 张慕抬眼看了方青余,继而转向面前太子。 李庆成双手揣在袖内,不现喜怒,定定盯着张慕,许久后开口道:“说罢,昨夜做了什么,别再装聋作哑,否则我真会发火的。” 张慕眼中带着一丝温暖,抬手,以指节轻轻刮了刮李庆成的侧脸。 李庆成的声音发着抖:“你……把王义宸杀了?” 张慕转头看了一眼方青余远去的身影,忽道:“他刚回来,一口水没喝。”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把张慕推到墙边,低声道:“你干的还是方青余干的?!为什么不先问过我?” 张慕沉默,李庆成道:“说清楚,否则你陪着方青余去撤军,再不用来找我了。” 张慕缓缓开口:“我杀了他,那厮补了一箭。” 李庆成证实心中猜想,疲惫地靠在城墙上,张慕似拿不定主意,片刻后李庆成道:“以后不能擅自决断,知道么?” 唐鸿回来了,见主仆二人在城墙下相视无言,警觉问道:“怎么一路上都在收拾了?要撤军?” 李庆成斜斜倚着城墙,半晌后开口道:“唐鸿,你愿追随于我不?现给你两个选择。” “一:这队兵都给你,你愿意走的话,随时可以离开郎桓,自去寻出路,为你父报仇。” “二:从今天起,正式听令于我,而非大虞,不论我是谁或决策如何。” 唐鸿静了片刻,问:“为何这么说,你想做什么?” 李庆成道:“你的老家仆王义宸,因我一念之差,死在销骨河畔,三万征北军成了匈奴战俘,现在郎桓全城撤向枫关。” 唐鸿刹那脸色铁青:“你将王参知杀了?” 李庆成道:“是的,我下的命令,方青余与鹰哥联手杀了他。” 张慕先是一愕,继而开口想说点什么,却被李庆成阻住,示意无需多说。 李庆成:“他曾追随你父,你若记此仇,不用再多说,带兵走人就是,王参知本是将这队人派给唐鸿,不是给我的。” 唐鸿道:“能告诉我为什么杀他么?” 李庆成摇头苦笑,这事长篇大论,如何解释?只得说道:“若你跟着我,以后自然晓得。” 唐鸿道:“我从小不识他,也……无甚感情,顶多从道义上觉得,杀一名忠于大虞国,守护北疆数十载的将领,觉得你……唉。” 李庆成点头道:“所以你得选,忠于我还是大虞。以后这样的情况说不定还会有很多。” 唐鸿一摆长戟,反手负到背后:“不用多说了,忠于你。现还要我做什么?一并吩咐下来。” 李庆成敏锐地察觉到了唐鸿的态度,他是否知道什么隐情,就连李庆成也对自己的身世十分想不透,然而唐鸿却…… 他触及了某个不敢多想的可能,心中一阵紧张。 “你带领这一百人,待到大军撤出城后,挨家挨户搜罗,将值钱物事都装上车,跟在队伍末尾,前去枫城与方青余汇合。” 唐鸿:“你连百姓的细软都不放过……” 李庆成道:“我会让方青余带兵催促,不让他们有太多的收拾时间,去罢。” 当天傍晚,方青余带兵押送百姓退出郎桓,李庆成与张慕站在北城楼上,迎着漫天风雪,眼望北方茫茫雪原。 张慕甫收拾好随身之物,大部分已交给方青余带去枫城,剩一些杂物,李庆成握着填入炭火的铜鱼,坐在城楼一侧,忽问道:“这是什么?” 张慕把包裹摊在膝上,迷惑地看着李庆成,李庆成将包裹解开,翻检里面物事,找出那根光秃秃的树枝,抖落满地枯黑的花瓣。 “是你的东西?鹰哥,哪来的,昨夜就想问。” 张慕脸色不太好看,李庆成又拈了盒中另一枚核,说:“这是什么果子的核?” 张慕脸上微红,埋头将包裹拢了。 “桃。”张慕说,胡乱把包裹系在背后,走到城墙边上,蹲着出神。 李庆成说:“怎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也留着?” 张慕没答话,片刻后,李庆成又道:“跟着我这么多年,从前我就没给过你什么好的?” 张慕说:“桃。” 李庆成道:“我当了这许久太子,从前连玉佩也没给你个?” 张慕缓缓摇了摇头。 李庆成道:“对不住,鹰哥,以后一定好好待你。” 张慕如中雷殛,猛地起身,意识到李庆成方才是在套话?还是把前事都记起来了? “你……殿下。”张慕道。 李庆成起身:“果然是!你瞒得我好严实!” 张慕霎时楞了,李庆成道:“我竟是太子?为何不早说?” 一队兵从城楼上不远处走过,李庆成侧头瞥见,压低声音:“我就是当朝太子?太子唤何名?” 张慕道:“我……不知……臣有罪。” 张慕手足无措站了片刻,像是想明白了,缓缓单膝跪下,注视李庆成的靴子,沉默不言。 李庆成:“起来罢,赦你无罪。” 张慕起身,眼中满是悲哀,自觉站到李庆成身后。 李庆成道:“我没想起来,什么也没想起来。” 张慕眉头一蹙,鹰隼般的瞳中似又恢复了些光芒,李庆成道:“你觉得这很想不通?唐鸿能猜到的事,我就不能猜到?当朝大将军方青余会跟着我,本就是件不寻常之事。” 李庆成翻来覆去地喃喃道:“我是太子……我在何处忘了前事?” 张慕忽道:“别想,头痛。” 李庆成头脑又一阵昏沉,是时只见殷烈冲上城楼,喊道:“匈奴果然来了!出城一战?” 李庆成兀自在想自己身世一事,喃喃道:“罢了,来日方长……” 话音未落,一根羽箭穿过百步雪原飞来,张慕刹那抽刀划圈,将它拦住。 雪地里数千匈奴兵马纷纷出现,山上,林地,树丛间,各执弓箭,策马呼喊,于郎桓城北集结,汇于一处。 骑兵阵排开,奔出两骑,一人大声说了句匈奴话,随行虞人将匈奴语翻译过来,朝城楼喊道:“城主何在?出来见一面!” 李庆成回头道:“鹰哥,你叫什么名字?” 张慕道:“张慕。” 李庆成道:“到城西,去将所有民居的屋顶,墙根下浇上火油,马上去,浇完后在正街上,带一百人等着,等我号令过来,动手放火。” 李庆成问:“殷大人,可知匈奴领军是谁。” 殷烈看了又看,片刻后道:“是匈奴王阿律司。竟亲自来取郎桓。” 少顷郎桓北门洞开,两骑踏雪,奔到阵前,双方遥距两百步,看不清面容。 李庆成道:“把火把都熄了,稍后听我号令,我一败退,大家便抢出城来,将我接回去,同时,你与一队人冲出来,装作互相砍杀……” 李庆成足足说了近半个时辰,又令人取来城内地图,依次划出战斗点。 殷烈听得神色迟疑。 李庆成道:“去安排。” 殷烈道:“你去诱敌?” 李庆成自若道:“或者咱们换换?你当忠将,我当贼子?给你一个阵前壮烈的机会。” 殷烈道:“忠奸不论,然而公子,你有何计,能确保阿律司一定追进来?” 李庆成道:“待会你便知道,还在等什么?” 殷烈终于点了头:“你去,听你的。” 匈奴军等了足有一个时辰,北城小门洞开,李庆成驱马朝前。 “阿律司在?出来说话!”李庆成侧过马,勒住缰绳,只距匈奴骑兵阵不到五十步,背后的黑暗里,张慕翻身下马,潜进了夜色。 一名信使策马出阵,冲向城前:“匈奴大王有信予郎桓城主——” 李庆成抽出腰间云舒剑,随手圈转,两匹战马错身而过,是时只听那信使一声惨叫,被长剑刺穿胸膛,栽下马来。 两阵肃静。 “阿律司听清了!”李庆成甩剑斜斜一洒,雪地里一排血印,朗声喝道:“方青余叛逃,三万征北军被困断坷山一事,郎桓已早知详情,今日你大军压城,以计陷我郎桓参军。明日定将十倍以报!全城上下,当牢记王参知血仇,想说降,除非我北疆镇守军战至最后一人!” 阵前哗然,城楼上轰声雷动。 匈奴军阵中传来朗声大笑,片刻后阿律司排阵而出,手执长戈,遥指李庆成,竟是一口流利虞话:“你叫什么名字?” 李庆成不答:“朝廷封疆吏十日内将抵枫关,与你议和,但那是朝廷的事!我镇北军全军上下,与枫城,郎桓两地十四万军民,定将在我率领下与你血战到底!” 郎桓城上,殷烈浑不知还有此内情,各个愤怒叫嚣,乱成一团。 阿律司懒懒笑道:“哪来的毛头小伙子?” 李庆成喝道:“王参知已被你们设计陷害,将郎桓全城托付予我,有胆便来一战!” 说着持剑指向阿律司,长剑圈转,映出雪夜火光,锋芒毕露的一晃,橙黄反光耀于阿律司浓眉皓目的大眼。 那一式无礼至极,阿律司拍马上前,持戈吼道:“不自量力!” 李庆成夹紧马匹骇而转身,却被他死死勒住,纵腿一夹马腹,吼道:“今日教你横尸此处!” 刹那间阿律司手中长戈雪亮,已到胸前,李庆成一个前扑,俯于马背,吼道:“动手!” 双方兵士齐齐呐喊,城楼上箭如雨飞,阿律司浑不料李庆成竟想偷袭,长戈横扫而过,李庆成说时迟那时快竖剑,叮一声轻响,将戈头断为两半。 这般削铁如泥的神兵,阿律司马上反应到一事,颤声道:“你是……方青余?!” 李庆成一手揪着缰绳,滚下马背,阿律司正要拨转马头后退,坐骑嘶声大叫,黑暗中数道鹰羽飞镖破空而来,钉在马股上,那时间坐骑猛跳猛甩,险些将阿律司掀下马背来。 匈奴人各振兵器,冲上前接应,殷烈则率领郎桓骑兵,尽数杀了出来! 雪夜飞血横溅,双方骑兵冲锋后撞在一处,开始混战! “大家听清了!”殷烈愤然吼道:“方青余接了朝廷的命令,想将弟兄们当作弃卒,送到匈奴人刀戈下屠杀!如此朝廷!效力何用!” 又是一群士兵杀出,事先得了殷烈授意,大吼道:“不当卖国贼弃子!” 殷烈拨转马头,竖起战旗:“征北军的弟兄,听我一言,把这狗官杀了,老参知已经死了!弃了郎桓城,随我落草为寇去!” 李庆成逼真至极地一转头,眸内充满恐惧。 阿律司道:“良机莫失,他们内讧了!” 李庆成被奔马拖着在雪地中来回疾冲,于马腹下瞥见远处被砍开一条血路,吼道:“你们都反了!!” 殷烈率军来回冲杀,郎桓军竟是在自己城门前展开一场激烈大战,李庆成被颠得苦不堪言,晕头转向,见匈奴军一鼓作气,掩杀上来,竟想觑机合奸掉一部分郎桓本军。 中计了!李庆成心内狂喜,战马不受控制,冲向北城门,一路拖着他冲进了城。 入城瞬间,李庆成再次猛扯缰绳,翻身上马,纵马冲过长街。 殷烈道:“追!今日一不做二不休!” 殷烈率军掉头杀回城门,城外已尸横雪地,到处都是匈奴与郎桓军的尸体,阿律司道:“随我杀进去!” 匈奴人衔尾追进了郎桓,城楼上守军已一团混乱,再顾不得关门,见敌军入城,当即一哄而散。 张慕听着城外喊杀声不住传来,伟岸身躯微微震颤,几次纵马想去城门处接应,却又顾及李庆成命令,迟疑不决。 城门轻易失守,巷战展开,匈奴军分为四队,在城内四处突击,寻找郎桓军的下落,喊杀声不住传来,匈奴兵开始分散。 在那处!阿律司眼尖,一杆长箭掠过李庆成耳畔,钉在民居房墙上。 “杀啊——”士兵们大喊,李庆成一路疾驰过长街,张慕正在街道中央策马等着。 “放火!”李庆成一声令下,张慕带的士兵散向全城,千军万马疾驰,火把四处横飞,于暗夜中落向房顶。 大火登时席卷了整个郎桓城,阿律司楞得一楞,怒吼道:“中计了,忒也歹毒!快撤!” 张慕伸出手,李庆成斜眼一瞥,马匹狂奔中,借着张慕手腕一使力,跃过他身后,紧紧抱着他的腰。 “你为何不与我商量。”张慕说。 李庆成笑道:“反了吧,君是主,臣是从,我想做什么,为什么要和你商量?” 张慕抖开长刀,不再答话,沿路劈砍过去。 全城熊熊大火,也不知陷了多少匈奴兵,烧死了多少将士,守军按原定吩咐,朝南门撤出。 殷烈带着一队人在南门等候,过了许久,张慕与李庆成还未出来。 殷烈眼望着火的郎桓,百年边陲重镇,付诸一炬,颇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同一时间,枫关。 唐鸿朗声道:“郎桓军民受匈奴突袭,唐公子着我等弃城前来,烦请开关安置。” 枫关上守将朗声道:“无征北军兵符,不可开关。” 唐鸿道:“征北军被困断坷山,三万人落俘,如今事态危急,匈奴就在我们身后,马上要攻到枫关来了!快开关!否则延误战机,你担当不起!” 守将道:“这是朝廷定的规矩!军令如山,如何违背?征北军出关时便早已言明,非见兵符……” 刹那间关头一片安静,片刻后,一阵不明显的骚动。眼光俱盯着唐鸿身后副将,唐鸿循目光转头,不禁一凛。 方青余手持一块碧玉腰牌,遥举示意。 “征北大将军,方青余在此。”方青余漫不经心道:“烦请枫关城守出城一晤。” 哄一下城墙上炸了锅,唐鸿道:“还不开门!” 关门大开,两队城卫列队出外,护送百姓进城,城守为方青余拨出一片空地,雪霁天晴,枫城较极北之处郎桓,简直是两番景象。此间百姓浑不知战火已快蔓延到关下,民生富足,西北四城撤入的新民更带动了全城商贸,热闹拥挤。 “方大人怎么到此处来了?”城守上前来迎,策马跟随方青余身侧。 “把兵带丢了。”方青余随口道:“关门开着,马上还有一拨人前来。” 城守凛然道:“这是甚么道理?朝廷闻得战报,已派出参军,星夜兼程朝枫关赶,方大人把征北军带到何处去了,要如何交代?” “做好你的本份。”方青余冷冷道:“我自然心里有数。” 翌日清晨,唐鸿将郎桓撤来的一部分军民安顿好,方青余押着几车货入枫城换钱,在集市上与行商讨价还价时,一名手下来报。 “将军,郎桓城守殷烈已到城下,枫关守卫拒不开关。唐统领着我等前来,请将军示下。” 方青余赶回关门后,唐鸿驻马持戟,关外传来殷烈的声音。 “马上开关!匈奴人就要来了!” 枫关主将喝道:“不能开!就地扎营,两边山头埋伏!” 李庆成的声音响起:“再问一次,你开不开?” 方青余吩咐唐鸿几句,唐鸿匆匆上关楼去交涉,然而枫关守将执意不从,昨日方青余之事,说不定朝廷参军还会让自己担一部分责任。此刻殷烈弃了郎桓来投,王义宸据说已死,这天大的担子谁敢接下来? 唐鸿迟疑片刻,回头望关门后。 方青余左腕负伤,使不上力,此刻只见他解下背后大弓,一脚蹬弓,右手扯弦,原地来了个旋转,将弓轮满。 唐鸿道:“等等!” 主将愕然转头,嗡一声平地箭离弦,如流星般飞去,穿透他的肩膀,将他钉在楼顶木柱上。 方青余淡淡道:“开枫关门,否则里应外合,先把你们杀个干净再作计较。” 枫关再次打开,殷烈率军入城,方青余立于坡上,李庆成疲惫地下马来,随便找了个草垛一倒,闭上眼。 殷烈、方青余、张慕、唐鸿四人围上,站在草垛旁边。 李庆成抓了把雪敷在眼睛上,先前被马拖了一路,额角带着点红肿,说:“那一箭射得好。” 方青余笑道:“赏我点什么?” 李庆成:“赏你上山砍树,去将枫山两人合抱的树砍了,运到入关口两侧的山顶,殷烈去准备火油,张慕、唐鸿跟我来。” 方青余道:“末将忽然想起件事,想与主公说。” 李庆成斜眼道:“抗命?” 方青余摇头笑了笑,转身带着兵士去砍树。 第16章 唤鹰哨 … 枫山乃是连绵起伏的山系,占地上万顷,犹如绵延壁垒拦住了北疆与西川的地界,庆帝一统天下时三出枫关,奠定北疆至销骨河上游断坷山的地界。枫山中心峡谷素有“一线天”之称,入谷之路狭长,尽头是铜墙铁壁般的关门,两侧则是千韧峭壁,怪岩林立。 此关决不可失,先前听方青余所说,皇后为求篡位,竟打算将枫关以内的枫城一并割让,若真有此事,天险一失,西川再无要害可扼守,十年内匈奴定将长驱而入,进犯中原。 然而朝廷已派出参军,不日将抵达边塞,该如何是好? 一昧的杀不能解决问题。 李庆成沿路进了枫城,边塞集市之繁荣,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唐鸿拿着单子,紧随其后汇报:“你吩咐将士们搜出来的余货,连着半月前带到郎桓的蛇油膏,一共卖了三千两银子,先前城守拨给咱们一间大屋,城西校场处可当兵营……” 李庆成问:“朝廷议和吏到这里最快要几天?” 唐鸿一怔,而后道:“十天。” 李庆成取出一封信,吩咐道:“派个人,前去汀州送信。” 唐鸿道:“汀州?”然而李庆成既已吩咐,遂不得不照办。 张慕在市集上的一间摊子前停下脚步,李庆成道:“照如今看来,咱们该怎么做?” 唐鸿问:“你们在郎桓与匈奴人交手了不曾,我不知战报,无从分析。” 李庆成详细解释了昨夜一战,忽道:“张慕?” 张慕蹙眉,端详那摊里的鸟笼子,笼内叽叽喳喳,数十只鸟凑作一处,都是鹦鹉般大小的玩赏鸟。 “兵爷们看上哪个?”摊主忙笑着迎上前来。 此刻李庆成与唐鸿,张慕三人仍穿着虞国兵士的铠甲,摊主也分不清派系,赔笑道:“兵爷喜欢这只,取去就是。” 张慕把手指伸进笼内,被那雏鸟轻轻一啄,缩了回来。 唐鸿提了鸟笼,敷衍地说:“快走,那边有方青余看上的皮子,买些回中原去倒卖,正好能赚不少钱。” 李庆成拦住,问:“多少钱?” 摊主忙道不要钱,李庆成执意要给,又朝唐鸿道:“约束好你的手下,别贪百姓的物事。” 唐鸿点头,张慕取了那鸟笼,跟在二人身后,李庆成一路走一路说,也没在意,张慕走了片刻,随手捏开笼门,将那灰不溜秋的小鸟拽了出来。 李庆成:“……” 唐鸿:“……” 正在二人以为那只倒霉的小鸟要血溅当场时,张慕却把手掌一翻,小鸟蜷在他的大手上,唯半个巴掌大,片刻后轻轻一扑,呼啦啦地飞走了。 李庆成道:“人都杀不过来,你还花钱买鸟儿放生?” 张慕仰头看了片刻,拔腿就跑,李庆成与唐鸿同时喝止,李庆成道:“回来!” 张慕腿长,拨开集上行人,跟着那鸟在地上不住疾奔,跑向枫城外。 李庆成解下背后褡裢,满满一褡银子,交给唐鸿:“你去购皮就是。” 唐鸿道:“你又去哪?” 李庆成跟着张慕跑出集市,见数名郎桓军在集外说话,上前牵了匹马,翻身上马,疾奔而去,跟在张慕身后。 “你又做什么?” 张慕奔跑间回头,见李庆成来了,脚下不停,一跃上马,接过缰绳勒令道:“驾!” 那声音中洋溢着喜悦,李庆成一头雾水,朝灰蒙蒙的天上看,只见肉眼极难辨认的一个小点朝北面枫山掠去。 风呼呼作响,马匹沿着小路冲上山去,最后在一处凝成冰的瀑布前停了下来。 再朝前就是枫山以北,面朝塞外的方向,西边则是狭长峡谷。 兵士们先前被指派到此处砍柴,这里已不似郎桓般酷寒,冬日的阳光照在光秃秃的枫林间,颇有点暖洋洋的感觉。 方青余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埋头玩一件东西,监督手下砍树,抬头时见李庆成与张慕共乘一骑上山,神色复杂:“主公又有什么吩咐?” 二人翻身下马,张慕不答,在林中走了几步,目光始终驻于天际。 李庆成道:“哑巴在集市上买了只鸟,放飞后跟着来了,不知道来做什么。” 方青余笑了笑,掸了石头,示意李庆成过来坐,自己则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远处一声鸟鸣,张慕循声走进树林深处,李庆成要跟,却被方青余按住。 “山路不好走。”方青余道。 李庆成有意无意地看了方青余一眼,问:“先前你在看什么?” 他伸出一只手,在方青余怀里摸了摸,摸出那枚铜鱼,鱼嘴里塞了些草籽,又被方青余填满了泥。 “我也有一个。”李庆成说,掏出自己的铜鱼,首尾相对,楔成互相吻合的一双。 方青余:“你都想起来了?” 李庆成摇了摇头。 “想不起来,张慕他告诉我了。”李庆成道:“我是当朝太子。” 过了很久很久,方青余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青哥对不起你。” 这更奠定了李庆成的某种猜想,一切都足够解释了,皇后反叛,太子逃出京城大火后,方青余率三万军征战北疆,却临阵脱逃,准备浪迹天涯,寻找流亡太子。 “不,你有这心,我很感动。”李庆成不知当日皇宫旧事,只迷迷糊糊地推出残缺片段,并用自己的理解组合起来,得出了方青余的动机。 “你不惧背负污名,也不在乎家国,天下,我对你的抉择不敢苟同,但知道你是来找我的。”李庆成缓缓道:“我很领情。” 方青余微一笑,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李庆成耳朵。 李庆成蹙眉道:“做什么?放肆!” 方青余愕然,一副想笑却又笑不出的表情,片刻后道:“臣有罪。” 李庆成问:“你先前有何事要告诉我。” 方青余终于收敛了吊儿郎当的神态,躬身道:“臣想起……” 李庆成:“如今前途未明,‘你’‘我’相称便可。” 方青余点头道:“我想起少时在鸿门学艺时,听过一种酒,名唤‘醉生梦死’,喝下去,能忆起前生种种。” 李庆成道:“有这种东西?” 方青余淡淡道:“是一种药酒,少时看了师父手中书册,只依稀记得有这物,岁月悠长,也不定是我现记得的效果,总之,能抵人一世记忆,应当没错。” 李庆成出神道:“世上纵是有这种酒,多半也很难找到。” 方青余道:“跋山涉水,赴汤蹈火,青哥也一定给你找来。” 李庆成:“我记起前世,对你有何好处?” 方青余自嘲地笑了笑,看着李庆成,默不作声,眼神中带着点调侃,更多的是期盼。 李庆成道:“免了。”说毕起身,方青余追在身后:“殿下!” 张慕走向结冰的河边,手指撮在唇前,打了个唿哨。 长空万里,群鸟离林,一声虚弱的鹰唳不甚明显,张慕却敏锐地动了动耳朵。 李庆成从身后跟来:“慕哥,你在找什么?” 张慕忙扶着李庆成,免得他滑下河岸去。 “鹰。”张慕道。 李庆成说:“这处有鹰?” 方青余追了上来,李庆成问:“先前笼子里那鸟,你看到它额上的一点绿毛不曾?” 方青余想了想,笑道:“你们买到青鹅娘了?难怪。” 李庆成:“是什么?” 张慕回头,似在威胁方青余别上前。 方青余解释道:“青鹅娘与鹰群伴生,专护刚破壳的雏鹰,以免其他山涧岩兽,像猿猱等物偷了蛋去,通常住在离鹰巢不远之处,若大鹰离巢太久,青鹅娘也会充当养育雏鹰一职。” 李庆成:“但咱们一路过来,根本没见有鹰啊。” 张慕望着瀑布以西的峭壁,方青余点头道:“普通的鹰,不适合在此处生存。所以……” 李庆成:“所以什么?” 张慕神色迟疑,显是未曾确认。 士兵们砍了树木放倒,李庆成吩咐道:“你下山去罢。” 方青余只得躬身告退,剩张慕与李庆成在结冰的瀑布前站着。 张慕指方青余,示意让李庆成跟着回去。 李庆成道:“我不回去,你要做什么这就做罢,我不碍着你。” 张慕斟酌半晌,攀上岩石,在瀑布边一跃,稳稳钉在峭壁上,寻找突出的岩石,朝上攀去。 李庆成看了片刻,转身走开,在押送木材下山的车队前,寻将士要了根绳子,绕过峭壁,走走停停,最后寻到瀑布的源头。 日落西山,朝西的峭壁上,远方一轮火红的夕阳,流金般的光芒洒在张慕的身上。 “慕哥!”李庆成在高处喘气,把绳子抛下来,张慕揪着绳索,攀上峭壁中央的岩壁。 那里有两个距离不远的鸟巢,一个巢中正是蹦蹦跳跳的青鹅娘,另一个巢里,则有一只通体雪白的雏鸟,虚弱地挣扎。 李庆成沿着绳子也滑了下来,二人共站一块岩石,张慕把绳绕了个圈,在李庆成腰间束紧。 鹰巢内有数块破裂的碎蛋壳,雏鹰啾啾地叫,于巢内翻滚,一旁数尺处,另一个鸟巢内的青鹅娘畏惧地看着这两名不速之客。 “它的父母呢?”李庆成道。 张慕缓缓摇了摇头,以指小心地把它拨到鹰巢中央,李庆成伸出手,要把它抓回去,被张慕猛地扼着手腕。 张慕道:“现在不能碰。” 李庆成蹙眉道:“它的父母不在了,是死在外面了吗。” 他发现鹰巢旁冻干的鸟屎,估计有好几天了。 张慕道:“也可能被匈奴人捉了,走。” 张慕抱着李庆成朝上攀爬,离开峭壁,纵马回枫城。 连日事忙,李庆成回枫城时便开始与唐鸿筹划关防之事,夜里张慕枕着手臂,静静看着房梁,翌日一大清早便起身,上马出城。 “哑巴呢?”李庆成吃完早饭。 唐鸿道:“不知去了何处。” 李庆成心中一动,早饭后着下人剁了些肉糜,策马出城,一路到了昨日峭壁边上,看到高处岩石上站着一人,正是张慕。 “张慕!”李庆成喊道。 张慕回头看了一眼,李庆成自己绕到峭壁上,攀下去。 “你来喂食?”李庆成看着张慕手上的一小块生肉。 张慕点头道:“是。” 李庆成被张慕有力的胳臂揽着,张慕手中摊着块剁碎的生肉,低头看李庆成,目光似在表露什么。 李庆成:“?” 张慕:“你喂。” 李庆成接过,捏着朝窝里的雏鹰面前凑去,被张慕轻轻拉了回来。 “不。”张慕道,又指指自己的嘴,期待地看着李庆成。 李庆成蹙眉,一头雾水。 张慕神色有点黯然,把肉衔在嘴里,李庆成楞了。 “等等,意思是说。”李庆成道:“谁的……口水,谁用唾液喂它,就认谁当主人?” 张慕缓缓点头,李庆成接过张慕唇间那块生肉,放进口中轻轻咀嚼,张慕作了个手势,示意李庆成来。 李庆成嚼了几下,又把肉片掏出来,喂给张慕,笑了笑。 张慕含着那块鹰食,刹那间满脸通红,尴尬得站也不是,动也不是,片刻后李庆成道:“这么一来,它便认得咱们了。” 张慕面红耳赤,嘴唇轻轻颤抖,未几,闭上双眼,凑到雏鹰面前,唇对着鸟喙,将生肉喂了过去。 雏鹰仰头,艰难吞了。 张慕又取一片,不敢看李庆成,李庆成问:“再来?” 张慕道:“不、不用了。” 李庆成十分奇怪,又问:“它这就认得我了?” 张慕不敢看李庆成,脸红到耳根,点头。 李庆成看着那通体灰白的雏鹰好玩,却看不出是什么鹰种,岩台狭小,转身不便,就又顺着绳子攀上峭壁顶,寻了个地方坐下。 片刻后,张慕将雏鹰喂饱,也上来了。 李庆成道:“咱们什么时候能带走它?” 张慕答:“等它愿意跟殿下走的时候。” 李庆成似懂非懂,缓缓点头,又问:“是什么鹰种。” 张慕道:“海东青。” 李庆成:“……” 海东青!传说中的万鹰之王!李庆成刹那间意识到张慕先前的所作所为,难怪如此执着,要让雏鹰接触自己的气味。 “那是鹰王?”李庆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慕点头,李庆成先前看走了眼,此刻意识到那只雏鹰有多宝贵,前朝曾有帝王豢宠,以关外十七城割让,换匈奴一只海东青之说,可见其珍贵程度。 李庆成再次攀下岩石,张慕跟着下来。 他仔细端详这巴掌大的雏鹰,蹙眉道:“这就是海东青?你真没看走眼。” 张慕点了点头,似被李庆成的情绪感染,语气冷漠,却听得出心里的欣喜:“臣……知道,殿下说不定喜欢。” 李庆成看着那鹰出神,忍不住伸手去摸,被雏鹰轻轻一啄。 “派点人来守着,太贵重了。”李庆成道。 张慕摆手,示意不用。 李庆成又问:“它吃饱了?喂了几片肉。” 张慕等了一会,说:“吃饱了。”说毕,提着那雏鹰稚嫩的爪子,将它倒提起来。 雏鹰茫然地动了动,不知张慕何意。 张慕低头朝鹰巢下看,似在判断方位,数息后,将雏鹰朝岩缝里一扔。 那时间,李庆成还没反应过来,忍不住一声大叫,只见未及展翅的雏鹰在峭壁上直坠下去,摔在六七尺下的岩石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啊——”林婉掩着口,忍不住尖叫起来。 许凌云讲述到此,顿了一顿,低声道:“皇后请稍安,当年那只海东青,现还活着。” 林婉难以置信般道:“当年真有此事?” 李效问:“这又是为何?” 许凌云答:“雏鹰在巢中破壳而出,由父母抚养后,缓慢脱去一身胎毛,三个月大时,便该是展翅学飞的时候,此前雄鹰该当将其驱出鹰巢,不论雏鹰是否能飞,先是摔在地上,挣扎后由其半扑半飞,回到巢内。” 李效明白了,缓缓点头:“然后再次驱离,直至雏鹰完全学会飞翔为止。” 许凌云道:“陛下英明,正是如此,昔年成祖与鹰奴发现这只海东青时,它已快过学飞之时,若置之不顾,一昧喂下去,又或是带回枫城内豢养,最终只会成了家禽。” 林婉道:“这太也……残暴,不顾死活,万一摔折了怎办?” 许凌云笑道:“鹰的自愈能力极强,三十六万飞禽中,唯鹰最悍,海东青更是鹰中王者,摔断了双翅,不到三天便又可愈合。” 林婉低低叹了口气,许凌云淡淡道:“其实想当初,成祖又何尝不似被驱出巢的雏鹰?” 李效若有所思,忽问:“你说当年那只海东青,现还活着?” 许凌云叼起脖间鹰哨,穿透力十足地一吹,刺耳声响,扑剌剌翅声传来,大婚当日的海东青飞进殿内,太监们慌忙躲让,李效吩咐道:“把屏风挪开。” 屏风被搬走,现出仍坐在案前的许凌云。 许凌云笑道:“就是它。” 林婉笼了纱袖上前,诧道:“它活了两百年?怎么可能?” 许凌云道:“海东青凡四十年一脱喙,去羽,洗爪,重生,犹如凤凰涅盘,曾有传说上古时代,一只海东青为万鹰之王,活了近千年。” 林婉喃喃道:“鹤寿千年,龟寿万年,这不活得比人还长了?” 许凌云笑道:“太掖池里那头仙龟不也是么?活了上千年,前朝帝君都崩了,江山也改姓了,历经好几朝,现还活着,可见人间兴衰,本就是……嗯……” 李效忍俊不禁,走上前,与林婉并肩而立。 林婉道:“它……这鹰祖,可还记得当年往事?”说毕心中一动,伸出玉手去摸。 许凌云:“那得问它才知道了。皇后,恕臣无礼,它不认人。一旦怒起,连臣的话也不听。” 李效道:“你好歹是个鹰奴,连你使唤不动它?” 许凌云:“臣是鹰奴,是伺候它的,而非鹰主。” 李效径自不顾,探手去摸:“孤身为天子,也当不了它的主人?” 许凌云看着李效双眼,目中带着一分笑意:“臣猜……多半是当不得,它的主人,从古到今,便只有两位。” 李效喃喃道:“哪两位?” 说话间,帝君颀长的手指伸去,落在海东青脖颈上,出乎意料的,许凌云没有阻止。 李效摸上海东青,那神鹰不避不让,转过头,安静地看着李效双眼,末了,温顺地低下头,以喙轻轻摩挲李效虎口。 许凌云道:“它认的主人只有成祖,与张慕。” 第17章 秋猎折 … 当夜,李效用过饭,着太监们将折子捧来寝殿批注。 月明当空,桂香满院,李效抬头时有意无意地一瞥,见对门角房内熄了灯。 “陛下。”林婉披着花袍从侧殿走来。 李效低头看折子,漫不经心道:“门开着,不用关了。” 林婉本想吩咐人把门关了,不料李效先说了出口,只得作罢,李效看一会折子,忍不住又抬头朝对院瞥,只见许凌云轻手轻脚关了门转身出来。 李效朗声道:“这时间还上哪去?” 许凌云一怔,远远道:“太后传臣去说说话儿。” 李效见对门远远站着个手执灯笼的老太监,知是太后身边的人,却淡淡道:“公公烦请前去回母后一句,夜深了,鹰奴身为男人,在宫内走来走去不方便,明日再去伺候。” 老太监捏着嗓子道:“来前太后有话说,这把年纪,都能当鹰奴的祖母了,没甚么不方便的。” 许凌云蓦然爆笑,李效见满肚子心事,全被太后猜了个准,只得不悦道:“那便去罢,早点回来。” 许凌云跟着老太监上册,朝养心殿去,李效闷头看奏折,林婉像是猜到李效心内所想,笑道:“都说儿子的心事,只有亲娘最清楚。” 李效心中一动,林婉的话触及了一些往事,“亲娘”二字,令他想起了什么。 很久以前,上一任皇后归天,皇子们依次跪在榻前,李效排老六,却被甄皇后特地叫过去。 那病枯的女人憔悴得不成人型,却仍惦记着她未竞的事业,只惋惜当年没把李效母子斩草除根,自己的儿子不知该托付何人。 “不像……不像……”皇后喃喃道。 她的手指把李效的手臂抓得快出血,翻来覆去,盯着李效说:“你不是龙种……你连那女人都不像,是谁的种……” “陛下?”林婉温言道。 李效回过神,随口道:“你们都不将孤放在眼里,连寻常一侍卫,也敢开孤的玩笑。” 林婉悠悠道:“陛下是明君,自古只有盛世、贤君,臣子才敢开天子的玩笑。初时……听得父亲要将我送进宫来,着实有些惶恐,如今见了陛下,只觉所托乃是良人。” 李效淡淡道:“是么?原本在你眼中,孤是个怎样的人?” 林婉笑了笑,李效收了折子道:“不瞒爱妻,孤原本脾气也不太好,近日方有所收敛。” 宫女托盘上来,林婉亲自揭了盅盖移开,里面是一盅冰糖炖雪蛤。 李效道:“小时候母后也喜欢喝这玩意。” 林婉笑道:“江州人常喝的。”说毕盛出一碗,李效端起碗,又似想到了什么。 林婉道:“御膳房备了两份,一份着人赏给鹰奴喝了。” 李效失笑,他想什么,林婉都猜了个准,饶是如此,李效仍淡淡道:“一喋喋不休的侍卫,赏这做甚?太也抬举他。” 林婉眉眼儿弯弯:“陛下既宠他,这也是臣妻的分内事。” 李效喝了那碗雪蛤,轻描淡写道:“孤何时宠他了?不过是待见他。” 林婉道:“既是投了缘……” 李效打断道:“行了。” 秋天夜风吹来,掀起案前书页哗啦啦地响,李效看着林婉,伸指去摸她玉手,林婉低下眉眼,被李效那灼热的男子肌肤触碰时,微一颤。 李效心内忽有所感——林婉不喜欢他。他的目光灼灼如炬,瞳中有股鹰隼般的锐利神色,林婉抬起头,与他对视,却被灼烫般地低下头去。 李效看出了点什么。 林婉心跳得剧烈,几乎要从口中蹦出来,少顷收摄心神,强自镇定,笑道:“臣妻待字闺中时,便常听陛下英姿,有些……” 李效起身,林婉慌张抬头。 “孤不勉强你。”李效说,随即走出寝殿。 秋夜满园清香铺开,许凌云独自挑着灯笼,从养心殿归来。 李效站在树下黑暗里,许凌云走过时,李效忽然开了口:“有盅炖品,是皇后赏你的。” 许凌云冷不防被吓了一跳,险些摔到草丛里去。 李效冷冷道:“孤有这么可怕?” 许凌云勉强掂着灯笼大喘气:“意外……意外……” 李效:“……” 许凌云笑道:“旁的人都不打紧,未料到陛下会在外头,秋天凉,怎么跟的人也没有?” 一小太监匆匆拿着袍子出来,李效示意不用。 “母后与你说了什么?”李效撩起袍襟,在太掖池边坐下,八月十六,月正好,映在池中悠悠银光耀目。 许凌云把灯笼交付小太监,站在李效身后道:“问陛下近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李效道:“详说。” 许凌云站在李效背后,不见其表情,话里却听得出笑意:“太后问:陛下今日去了何处。臣答去了御花园,上书房,在太掖池旁看了会儿花,回寝殿听臣讲书。” 李效眉毛动了动,许凌云又道:“太后又问,陛下平日不赏花?臣说是,近来陛下心情好。” 李效唯一的念头,便是想叫人把许凌云拖下去揍一顿。 许凌云:“太后又问,陛下批折子时骂大臣了不曾。臣说,这几日都没有。太后还问,陛下问过你何事?臣答:陛下问臣,是不是江州许家的人,午饭时还赏了臣一道菜。” 李效倒是被岔开了思路,问:“你父原本是江州盐铁府要员,也算世家了。” 许凌云躬身道:“祖父赴京赶考,幸得先皇御笔钦点,与扶峰大学士是同年考生,后家事受朝中几位大人所参,抄了家,臣六岁那年先后殡天,隔年又翻了案。” 李效道:“现还有何人?” 许凌云道:“家道中落,再无旁的人了,臣小时是托庇太学,被扶峰大学士收养的。” 李效缓缓点头,问:“母后就是与你谈的这事?” 许凌云摇头,李效竟是心有灵犀感觉到了,片刻后许凌云方意识到自己站他背后,皇帝瞧不见,遂改道:“太后没有再问了。” 李效颔首道:“母后还说了什么?” 许凌云道:“这个……” 李效起身,盯着许凌云的双眼,许凌云吞吞吐吐,李效不悦道:“说就是。” “陛下……这个……”许凌云俊脸竟是有两抹晕红。 李效道:“拖泥带水,究竟想说什么?” 许凌云躬身,抱拳道:“太后说,陛下终于……坠入那个……坠入爱河了。” 李效:“……” 许凌云:“……” 李效揪着许凌云的衣领,把他朝后推,沉声道:“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与……皇后,那个……臣以为,陛下息怒,臣以为,太后是想说……陛下终于对臣,不不,对林皇后有爱慕之心……嗯……” 许凌云不住后退,片刻后身体凌空,在栏杆上一绊。 李效意识到自己力道太大了,忙下意识地改推为揪,生怕他掉下水去,然而许凌云马上就感觉到衣领上的揪力,刹那间眼神中浮现出一丝眷恋与温暖。 月湖波光潋滟,君臣眉目传情。 “放肆!”李效满脸通红,应声松手,许凌云哗一声摔进了太掖池里。 “陛下……臣该死。”许凌云湿淋淋地从水中爬出来,李效已转身走了。 许凌云揉了揉自己湿水的领口,看着地上,像是在回忆什么,他闭着双眼,静静站了很久,睫毛滴下水来,嘴角始终轻轻地勾着。 和风穿过,花丛一阵沙沙作响。 翌日御书房。 李效:“孤今日特地看了你的折子,所以传你过来,照你与林懿大学士所想,打算拿江南一带试新法,是也不是?” 亭海生道:“是。” 李效:“这法子谁想出来的?” 亭海生张了张嘴,却未曾发出任何声音。 李效道:“将田地租赁权交予官府,由官府统一拨配予佃户,佃户按了手印,从官府处领走田地,隔年上缴,再将地税交予地主。此举能规田税,确保佃户俱有田可耕,不至于缴不起地税,流离失所,若试行成功,再在全国推广,此新法,听起来倒甚是不错。” 亭海生忙恭敬道:“臣惶恐,臣不敢当。” 李效抬眼道:“所议之事俱是好的,所请,也是为着江南一带民生着想,但今年收成未竟,你此举,只想到佃户,并未想到其余人。” 亭海生不敢答话,李效又道:“不服气?往年佃户从地主手中租田耕作,这家税高了,还可去寻那家,顶多拖家带口,换个地方就是。然你今年既将田地交给官府,佃户去寻官府租地,专管此事的官员是否明里放田,暗地里再收点好处?此节你可料到?地主收的税高了,佃户还可寻官府裁决,官府收的税多了,佃户能去找谁告状?” 亭海生躬身道:“陛下教训得是。” 李效漫不经心道:“有何不妥便说。” 亭海生忙摇头称不敢,李效又道:“国事归国事,私怨归私怨;议政时有何想法,直言顶撞亦无妨,孤绝不砍你脑袋。” 亭海生吸了口气,眼睛乱瞥,显是在拿捏分寸,未几吸了口气,正要忐忑开口,李效却把先前的话尾续上,漫不经心道:“顶多,事后寻个由头再治你。” 亭海生噤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李效笑了起来,眼中带着玩笑得逞的神态,道:“说罢。” 被那话一震慑,亭海生满腔滔滔大论却说不出来了,只得重新斟酌,片刻后道:“陛下教训得是。” 李效点头道:“这句当是真心话了,既想试新法,拿你江南亭,芦,青三县去试就是。亭家是大户,且看看如何。”说毕倚在龙椅上,吁了口气,又道:“若孤所料不差,此三地多半会怨声载道。” 亭海生面容迟疑,李效扔了折子,道:“去试,孤不罪你。” 亭海生只得点头,捧了折子出去,出御书房时正与御林军大统领唐思打了个照面。 李效一瞥,正见唐思,道:“进来罢。” 唐思阔步进来,于龙案前站定,躬身一抱拳。 李效问:“怎么说?” 唐思答:“大臣们……不让。” 李效道:“海东青胖了一圈,秋猎已停了六年,如今孤大婚了,还得被关在宫里?” 唐思无奈摇头,李效道:“折子呢?” 唐思显也是窝着憋屈无处发作,答道:“在林懿大人手中,被扣住了。参臣的本子,不定多会儿就得来了。” 李效脸色马上就阴沉下来。 “孤是一国之君,想出去打个猎,还要他管?!”李效道:“去吩咐御林军,三日后起行。” 唐思道:“陛下,太后那处……” 李效手有点颤,唐思知道皇帝已动了真火,忙道:“臣这就去准备。” 李效阴恻恻道:“告诉他,孤不仅自己要去,还要带着她女儿去,传令御林军,今年秋猎,记得加上皇后凤辇,孤要看看,他究竟还想参谁!” 李效又吩咐身畔司监道:“三天内罢早朝。” 司监色变道:“陛下,请三思!” 李效神色阴晴不定,支着额头,缓缓道:“唐思。” 唐思忙道:“臣听命。” 李效看着唐思,御林军统领是难得的几名李效亲信,当年扶峰血洗皇宫时,便借助了唐思之父的助力,李效登基多年,唐思因其父之功始终未受过帝君责罚,犯了何事也是不了了之。 近年中,从未令李效动火的只有两个人,一是唐思,其二便是许凌云。 唐思身份特殊,李效不敢拿他出气,许凌云则是油头滑脑,一身滑不溜手如泥鳅,总能卸掉李效的拳掌。 “你说呢?”李效冷冷道。 唐思道:“臣以为,陛下做得大快人心。” 李效道:“非但这次秋猎要去,孤还打算扩充鹰队。” 唐思点头道:“臣也是这般说,折子都拟好了,也……一并被阁府扣了。参许大人和臣的本子,不定多会儿就来了……”唐思那口气显也是吞不下去,明里夹枪带棒的,俱不住朝林懿放冷箭。 李效道:“有孤给你撑腰,你还怕参?你唐家哪一任将军不是被从小参到大,从入朝便被参到告老的?来年武选你须留意着,挑身手高强的小伙子,交予许凌云,令鹰奴统辖。此时孤已吩咐下去了,照办就是,不须这许多婆婆妈妈的。” 唐思抬眼道:“但臣以为,一次不可太多。” “不可太多?”李效冷冷道:“孤打算给鹰队扩成……” 唐思微一震,感觉到李效要采取什么计划,微微摇头,眼睛瞥向李效身后的一名太监。 李效道:“罢了,此事来日在议。” 唐思退出御书房,李效道:“传鹰奴过来。” 门外太监躬身道:“回陛下,许大人今日称病,在延和殿外歇着。” 李效道:“传太医去给他看看。” 太监又道:“回陛下,皇后已派太医给许大人看过,言道只是一点小风寒,两三日内,散了便能痊愈。” 李效点了点头,不再理会,午前批完折子出来,回延和殿用饭。 林婉刚坐下便道:“陛下可是惦记鹰奴?太医今日来瞧过了。” 李效唔了一声,任由林婉伸箸布菜,不问,也不点头。 林婉又柔声道:“说昨夜落水,一宿没换衣裳便睡了,榻上湿漉漉的一片,前些日子的伤还未痊,添了点风寒,臣妻吩咐人煎好药给他服下,过几天便能好。” 李效道:“那蠢货,不需理会他,死活随他去就是。” 林婉笑了笑,李效伸箸,挟着块鱼肉,却不食,怔怔出神。 早先才下了秋猎的命令,三日后起行,许凌云早不病,晚不病,尽挑好时辰添乱,李效不禁又窝了满肚子火。 是时又听林婉低声道:“今日臣妻朝养心殿去,回来时见御林军在习演围猎兵阵,莫不是陛下要秋猎了?” 李效冷冷道:“消息这么快便传进宫里来了?林阁老让你说甚么,一次说清楚,免得吞吞吐吐的。” 那话说得极重,林婉登时娇容失色,吓得半天不敢接话。 林婉不敢动筷,席间唯李效咀嚼声,吃饱后李效漱了口,也不理会林婉,换了身武袍便朝角房里去。 许凌云裹着被子在榻上睡觉,太监清了清嗓子正要唱句皇上驾到,瞬间挨了一巴掌,被打翻在地。 随行跟的人各个眼神现出恐惧神色,察觉到今日帝君心情极其不好。 李效一脸冷漠,负手走进房内,指了指门外,跟的人自觉在房外等候,不敢再进一步。 李效如一头散发着怒气的狮子,揭开房帘,早间煎的药味还未散,许凌云躺在床上安静睡觉。 李效看了一眼,随手揭开被子,许凌云赤着上身,只穿一条薄薄的衬裤,迷迷糊糊地醒了,骇得不轻,忙翻身下榻。 “臣……参见陛下。”许凌云喘息着道。 许凌云练武十余载,身上少年肌肉竟比李效还要漂亮,背脊上,腹肌上满满的都是结痂的鞭痕,风热甫退,脸颊还带着一阵晕红。 “回去躺着。”李效目不转睛地看着许凌云,二人目光一触,许凌云自觉地转开视线,然惊鸿一瞥时,李效却从许凌云眼神中感觉到了点懊悔。 “何事懊恼?”李效气消了些,随口吩咐道。 许凌云爬上床,眼睛却紧随着李效,答:“病了没去伺候。” “躺着就是。”李效说。 李效从小时起,脸上便带着一道胎记,俊颜破相令他倍觉耻辱,也对旁人的一举一动更为敏感,二十年来,这皇帝习惯了警惕身边人的一举一动,保持着野兽的原始本能,无时无刻不在揣摩哪些人诚心尊重,哪些人表面恭谨而心内怠慢,哪些人在乎他,哪些人在暗自嘲笑他。 经这种本能的层层筛选,他已习惯从旁人的眼神中敏锐地把握出对方的心意,而二十余年中,对他的侧脸,他的威严从不在意,真心愿意与他交谈相处的人,唯有四个:太后、扶峰、唐思、许凌云。 太后与扶峰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唐思有时仍带着几分畏惧,独独许凌云神态自然而然,便似认识了两辈子的亲人。 除此之外,就连夜间共枕的林婉,偶尔目光相触时,李效都能感觉到,她并不喜欢他,她在宫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拼了劲地想讨他的好,投他的喜好,私底下又抱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让李效不想与她多相处,且那种被人时刻恳求着的目光,令他十分恼火。 李效走到桌边,见桌上置一药碗,一墨砚,一纸,一书。 那书正是平素许凌云捧着来讲的虞通略,字里行间写满蝇头小字,红色的乃是大学士扶峰笔迹,李效想起多年前正是扶峰编纂此书,又见侧边留白处,黑字看不出笔法。 “黑字是你批的?”李效道。 许凌云强打精神,答:“是。” 李效:“不似当朝风骨。” 许凌云咳了几声,答:“扶峰先生寻来的帖子,是统历年间草书名家,张孞的字。” 李效:“未曾听过。” 许凌云道:“他是西川武林世家执掌,鹰奴张慕之父,昔年延和殿上那副‘盛世天下,锦绣河山’便是大书法家张孞所书。” 李效若有所思,缓缓点头:“现已换了哪幅?孤倒不曾留意。” 许凌云道:“现换上了张慕的字:‘金戈铁马,永镇山川’。” 李效翻过一页,问:“张慕家世这般有来历?” 许凌云又咳了数声,勉强道:“张慕是……当年张孞之子,张家乃是武尊世门,虞国初,太祖一统十五州,虽已境内安泰,然北面匈奴虎视眈眈,随时将入关,进中原掠夺。京城连年征战,一片破败,未曾修缮,太祖便将年幼的成祖托付予旧友张孞家中,那时张慕十五岁,成祖四岁……未料夤夜起火……” 李效道:“不必说了,孤自己看,没兴致听你这痨病鬼讲书。” 许凌云又咳个不停,边咳边笑。 “在……咳咳,在后头,陛下多半一时翻不到那处……” 李效道:“孤顺着朝下看便是,看到哪是哪,你睡你的,三日后养好病,随孤去秋猎。” “当真?”许凌云差点又要下床来。 李效道:“放肆,君无戏言,问的什么话?平日真是太宠着你了!” 许凌云这才不吭声了。 李效翻过一页书,找到上次许凌云截断之处——枫关夜战。 许凌云咳过几声,消停了些,忽又开口道:“那日张慕……” 李效:“闭嘴。” 许凌云笑了笑,说:“书上记得不太清楚。” 第18章 匈奴王 … 话说那日张慕将雏鹰掷下山涧,李庆成不禁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却不就问,张慕瞥了李庆成一眼,也不解释。 李庆成呆呆看着那雏鹰,雏鹰在地上挣扎,几次扑扇翅膀艰难挣出石缝,又摔下更低之处。 连着几下摔去,一级递一级,直至摔到悬崖脚处的枯草中,方扑扇双翅,勉强飞了起来。 雏鹰飞起半丈高,在岩上一撞,扑剌剌抖个没完,再一撞。末了终于东闯西突,飞回巢内,翅根处通红带着血丝,缓缓闭上鹰眼,侧躺在窝里,毛茸茸的鹰腹一起一伏。 李庆成和张慕都没有说话,又看片刻,雏鹰虚弱唳声响起,似在求饶。 张慕说:“走。”旋即抱着李庆成,攀上崖顶。 李庆成绕回山腰处,失魂落魄地牵着马,张慕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那一刻,李庆成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痛苦,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所有的回忆都已消失殆尽,他不止一次地从蛛丝马迹中推断,想得越多,便越茫然。 他甚至强迫自己去构造那些不曾忆起的场景,模拟出一个没有半点印象的皇宫,把张慕,方青余等人的模样放进去,像在做白日梦,幻想自己住在皇宫里。 然而那并无裨益,过去依旧是一片空白,他迷失了自己,就像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里,天地之大,竟无容身之所,不知从何处来,亦不知朝何处去,犹如那只无父无母,在岩缝中摔得狼狈不堪的雏鹰。 李庆成道:“张慕,告诉我,我从前是个废物么?怎会混得这般落魄?” 张慕似是感觉到李庆成的心情,低声道:“不。” 李庆成怔怔道:“我是否不曾对你有过好脸色?” 张慕沉默。 李庆成苦笑道:“多半是我自作自受。” 张慕开口道:“不,殿下对臣很好。” 李庆成停下脚步,张慕低沉暗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背后传来:“殿下不可自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臣……” “庆成。”张慕一字一句道:“慕哥愿为你死。” 李庆成抹了把眼泪,转过身,抱着张慕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肩前,张慕那英伟男儿身躯僵硬地一颤,手足无措,一手筛糠般发抖,抬起放下,放下又抬起,最后终于搂着李庆成的肩,默不作声。 张慕带着李庆成回枫城,方青余见李庆成神色恍惚,看了张慕一眼,目中带着嘲讽神色。 “滚木按你的吩咐砍好了。”方青余温声道:“也交由唐鸿运上山去了。” 李庆成缓缓点头,站在方青余身前,矮了半头,方青余拿着把刷子,单膝跪地为李庆成刷去满是雪泥的袍襟,李庆成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开些许,说:“你做得很好。” 他坐在厅内,发了一会呆,终于回过神,双目一闭,又一睁,恢复神采。 “现横竖无事,把唐鸿也唤过来罢。”李庆成长长出了口气:“我与他参详了点事,正好一并交付予你们。” 唐鸿被唤来,四人在厅内案前围定,李庆成铺开枫关周边地图。 “无论把持朝政的人是谁,是议和还是开战,枫关以南,都不能割让半寸土地给匈奴。”李庆成说。 唐鸿点头道:“否则西北天险一失,匈奴长驱直入,中原必定会大乱。” 李庆成说:“但朝廷还有十天就将派人前来议和,现在殷烈被我派去把守自西川至枫城的官道,前些日子我让他带一队兵,告诉他有人从京城伪装成议和吏过来,让他见官府兵队便一拥而上,务必拦住,拦不住,也必须拖下去,拖不下去,就直接把议和吏杀了。” 方青余哂道:“你该换个人去,殷烈下得了手么,真有你的。” 李庆成说:“正料到他杀不下手,罢了,现无人能派出去,你们三个务必留在我身边,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去做,希望他能多拖一会。” 张慕道:“拖到何时。” 李庆成说:“拖到匈奴来攻关,咱们再把匈奴击退,赶出塞外为止。” 方青余道:“只怕匈奴未必会在这段日子内来攻。” 李庆成沉默,唐鸿道:“若我是阿律司,便会按兵不动,等到朝廷派来议和使,明知必胜的仗,为何要打?” 李庆成道:“所以,这就是下一步计划,也是最棘手的,我要将枫关的守军,连着郎桓迁来的将士,一并派给你们,主动出兵。” 唐鸿道:“想让我们做什么。” 李庆成道:“绕开郎桓,沿销骨河北上,绕到比断坷山更北的峡谷内,袭击匈奴的村寨。”说着以墨笔画了几个圈:“这是王参知留下的,地图上的匈奴人村落,他们千人一村,族中老幼俱在过冬,各部中壮年男子跟随阿律司出征,你们带着九千骑兵出去把所有村落血洗一次,不管老幼妇孺,全部杀了。” 唐鸿道:“你会激怒阿律司!此刻枫关守备本就空虚!是想找死!” 李庆成笑了笑。 方青余道:“不错,正该如此,血仇一成,议和再无可能,纵是阿律司想议和,他手下来自匈奴各部的将士也不会愿意,几日后回援?” 李庆成道:“从断坷山至枫关有一百一十里路,急行军一日一夜足够,阿律司一定能猜到此时关内兵力薄弱,你们把该杀的杀干净,情报到阿律司处,他们再来攻打枫关,至少需要三天。第三天你们必须马不停蹄,回援枫关,若时间拿捏得准,正能赶上关门外前后夹击的一刻。” “杀女人,老人,小孩。”李庆成抬头道:“下得了手?” 方青余漫不经心道:“没问题,这便去。” 唐鸿看着张慕的脸色,许久后张慕道:“我不去杀,但我也出兵。” 李庆成道:“去何处?” 张慕沉默。 李庆成无奈,问这闷葫芦的想法,实在是给自己找麻烦,他端详张慕眼色,忽地与他心意相通,诧道:“你想去断坷山,救出征北军的俘虏?” 张慕抬眼,眼神中带着释然之色,显是为这短短瞬间的心有灵犀而欣喜,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李庆成道:“随意,你可自行支配路线,但前提是保住自己性命,不可受半点伤,否则我可就只能自杀谢罪……不,我杀了唐鸿给你陪葬。” 唐鸿怒道:“这是什么道理!” 李庆成莞尔一笑,张慕目光温暖,认真一点头,便算回应了,躬身告退。 厅内唯剩唐鸿与李庆成两个少年。 李庆成眉毛一扬,唐鸿咽了下唾沫。 “想像你父亲一样成为名将。”李庆成认真地说:“不是空有一身武力便成的。” “我知道。”唐鸿嘴唇动了动:“这就去。” 李庆成道:“今朝尸积如山,白骨盈野,正是为你铺出的一条旷世名将之路,来日史书纵有记,也当记得此刻下令,让你们杀百姓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唐将军。” 唐鸿重重叹了口气,一点头,前去领兵。 当夜,一片静谧中关门大开,马匹全上了禁嘶的铁辔头,火把林立,李庆成站在关口端起一碗水酒,唐鸿,方青余,张慕各着戎装,祭酒。 夤夜九千骑兵分为三队,离开枫关,余两千步兵轮值守关。 人全走了,李庆成在关楼高处睡了一夜,翌日起来却是纵马朝山上去,依足前几日规矩,亲自喂那雏鹰。 雏鹰精神好了许多,已能扑上五六尺高的岩石,在岩间疾飞来去,李庆成手指逗弄,再喂食时那海东青却不来了。 此刻,方青余朝北,唐鸿袭东,张慕却是最悍勇,拥三千铁骑直捣断坷山! 一日一夜间,方青余连扫销骨河北岸匈奴人十余村落,屠了近万千人,过境不久便惊动驻兵断坷山的匈奴王阿律司。 然而方青余借夜色掩护,一得手便退去,阿律司率军赶至时唯见焦黑村庄,族人曝尸荒野,方青余前脚一走,雪狼群便后脚赶至,啃食尸体。 唐鸿则突袭销骨河下游,无论男女老幼,猎户平民,一概斩杀,割下首级带走。 张慕则在黑夜中杀进断坷山,与绕道前来的方青余汇合,一路直袭而去,再转而横着碾过,将驻守山内,看守虞国征北军战俘的匈奴军杀得大溃。 阿律司同时接到来自各部与断坷山守军的信报,彻底成了被激怒的狂狼。 自前朝虞国太祖率军出关,平关外六城后便与匈奴诸部订立契约,不杀战俘,不屠无辜老幼。王义宸镇守北疆多年,从不曾发生虞军血洗匈奴村庄之事。 然而这次不知谁下的命令,阿律司只道虞军知难而退,回守枫关,只须待得开春朝廷议和使到,关内枫城便垂手可得。未料这不知谁下的命令,竟敢撕破前朝虞帝订的战约,主动搦战! 阿律司再坐不下去,当即纠集四万匈奴骑兵,分三路杀向枫关。 他要在枫关前与这狗胆包天的少年将军一战,以平息将士们的怒火。 那还远远不够,他要亲手夺下枫关! 李庆成站在雪地里,朝远处倨于岩石上的雏鹰吹了声口哨。 那雏鹰置之不理,昂首望向天际,鹰目锐利无匹。 李庆成迷茫抬头,只见天顶另一只通体雪白,翅沿靛青的雪鹰展翅飞来,纵声长唳,不禁心内一惊。 “那是你的父亲?”李庆成道。 雏鹰不解人言,朝天叫了数声,天上那只大的海东青翅膀一掠,斜斜扑来,李庆成马上退后,拔出腰间云舒剑,知道这扁毛畜生看似无害,真要致人死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大海东青却不落地,于高空一个盘旋,飞往西北。 李庆成着实有种说不出的疑惑,既回来了,为何不归巢?连子女亦不顾了? 雏鹰失望地鸣叫数声,李庆成道:“你父不要你了。” 雏鹰转过头,看着李庆成,似是明白其意。 李庆成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回想起第一次见这雏鹰时,张慕说过的话,海东青身为鹰中之王,猛禽类里从无天敌,唯一的可能便是被人抓走了……他猛地回过神,大感不妙,转身上马朝山下驰去。 那雏鹰扑扇翅膀,勉强跟在奔马身后。 李庆成勒停,拨转马头,雏鹰飞来,缩在李庆成怀中。 “都起来!”李庆成吼道:“匈奴人到了!” 时值黄昏,离他的预估提前了整整六个时辰,一只海东青的出现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那时所有轮值的步兵都被李庆成叫醒,一千人被遣向两侧峡谷,操纵滚木与火油,另一千人则架定弓箭,纷纷上了关墙。 一轮落日在地平线上渐渐沉降,雪原苍茫,白如荒海;夕阳带血,浑若鸡子。 “大人从何得知?”一名副将道。 李庆成道:“远处那只鹰,射得下来么?” 副将手搭凉棚眺望,只见雄鹰展翅飞向枫山山脚的丛林内。 “太远。”副将道。 李庆成跑向关楼西侧的大型钢弩,吩咐人将巨箭换掉,架上一根寻常钢箭,跪在弩后,斜目瞄准。 海东青在远处盘旋,李庆成松弩,远处雄鹰一声长唳,夕阳下鹰羽纷飞,显是被箭擦着了。 同一刻,李庆成怀中的小雏鹰发出悲伤的哀鸣,似得了感应。 树林内的匈奴军轰然现身,策奔马,持手弩朝枫关杀来! 关下呐喊声响,密集箭雨飞向高空,纷纷钉在关楼上,李庆成躬身躲避,沿路跑过,吼道:“都低头!” 副将大声道:“传令放滚木!” 李庆成道:“不用!只是先头部队!” 箭雨过了一轮又是一轮,守关将士躲在高墙上,惨叫声时不时响起,大部分终于躲在高墙掩护后,以弩孔朝外射箭。 李庆成换上战甲,以盾牌遮挡流箭,从最边处朝下眺望,见匈奴人纵马前来,手执强弩,冲至关下便朝高处放箭,继而双腿夹马腹,退出枫关强弩射程外。 “放箭都省着点!”李庆成道:“援军还得六个时辰才回来!” 枫关前第一次攻坚战开始,双方箭雨几乎从未中断,李庆成派人从城内调出妇孺,打着火把在关后拾箭,并知道这次激敌已奏效了。 现在唯一所求,便是方、唐、张三人全身而退,尽早回援。 枫关前的匈奴骑兵越来越多,入夜时已有近三千,当夜未时,关楼处守军折损近半,箭势渐疲,李庆成正怕扛不住,打算调用巨弩时,关外喊杀声停,忙奔上高楼,紧张地望着远处黑暗雪地。 若不是阿律司,便是己方回援,李庆成惊疑不定,直到那人声音响起,才松了口气。 方青余朗声道:“匈奴狗!出来认你们家中老小妻儿了——!” 随行将士纷纷解了腰间包囊抛出——近万颗血迹斑斑的头颅。 匈奴军登时大吼,个个红了眼,不顾指挥官喝斥,一股脑尽冲了上来。 李庆成吼道:“放箭!” 是时关内,关外两处夹击,高楼上四台钢制巨弩嗡嗡嗡嗡连响,强弩势猛,躲闪不及的敌军登时血溅关前,方青余率军悍然冲杀,那一刻匈奴军阵形已大乱,尽是单个为战,却不死不休,一番死战后指挥官狂吹军哨,再三收拢军队。 此刻方青余杀到关前,后队变前阵,背靠关门,转身抗击匈奴军。 最佳攻关时机已失,匈奴军不住后退,以防在弓箭范围内被敌方逆冲锋,直至退出射程后,枫关大门开启,方青余成功一举撤入关内。 李庆成终于缓得一口气,倚在城楼高处。 方青余一身战甲上满是鲜血,三步并作两步奔上高处,问:“你没事罢?” 李庆成摆手示意无事,问:“怎提前回来了?” 方青余道:“你吩咐的地方,青哥并未去全,提前回来,恐怕有变。” 李庆成不露声色道:“偷工减料,不怕挨鞭子?” 方青余笑了笑,李庆成无力一笑,支撑着起身,道:“幸好提前回来了。” 方青余揶揄道:“鞭子可省了罢。” 那时关外又一阵喧哗,唐鸿也回来了。 李庆成起身,匆匆下城楼,方青余跟在其身后,二人绕过关门,午夜间火把林立。 唐鸿喘着气,李庆成道:“你也偷工减料了?” 唐鸿单膝跪地:“我……到后头杀不下手了,人头三千六百三十五枚,手软了,我办不到,愿领责罚。” 李庆成道:“罢,去点兵,把方青余队里的伤亡也算了,重新整队,让将士们抓紧时间歇息,预备明天开战。” 唐鸿连连点头,放下头盔,转身前去下令。 “明日慕哥归来时,便可准备发动火油滚木了。”李庆成掏出怀中雏鹰,着人取小指长的肉块来喂食。 方青余伸手去逗,被啄了口。 “那哑巴送你玩的?”方青余挤了挤眼睛:“想要什么,青哥也给你整个。” 李庆成没好气道:“免了。” 方青余:“你说,我有什么不好。” 李庆成:“你不稳重,跟着你,心里没底。” 方青余淡淡一笑,李庆成一指马厩水槽:“去把一身血洗了,寻地方睡,预备破晓再战。” 方青余卸下盔甲,露出健美腰身与肌肉,在火光下哗啦啦地捞冰水洗脸,洗头,一阵激灵后,按着水槽道:“青哥是真心喜欢你,从小到大,写字,画画,作文章,吹笛子,就连那事也是……这十来年里,有什么不是青哥教你的?” 方青余知道李庆成在看他,自顾自笑道:“还记得小时候,你在青哥怀里学写字那会儿不,生了场病,就尽忘了,眼里只有那哑巴。” 李庆成身着皮甲武裤,颇有副少年将军的模样,眉眼间有股淡淡的英锐之气,此刻背靠关内高墙倚着,火把的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雪地上。 方青余洗完身上残血,赤着上身,手提盔甲过来,说:“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你穿铠。” 李庆成道:“合身么?” 方青余摸了摸李庆成的护肩,点头道:“英气得很,不似当年我伺候着的那人了。” 暗夜静谧,唯火把燃得劈啪响。 方青余:“在想何事?” 李庆成:“想张慕要什么时候才回来。” 方青余站在李庆成面前,低下头,轻轻道:“为什么不想我。” 李庆成冷冷道:“因为你们已经平安回来了,他还没有。” 时间逐渐过去,李庆成心中担忧分毫不减,直至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匈奴王阿律司终于率领本队抵达关前,四万雄兵,一万虞国战俘,分列雪原正中。 匈奴人驱赶降兵朝着枫关缓缓推进,关顶产生一阵骚乱。 而此时,张慕还没有回来,离约定的时间已过了近六个时辰。 阿律司吼道:“枫关城守!出来与大王说话!” 李庆成在城楼高处现身。 当他站上城楼的那一刻,忽然就觉得,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张慕已经完成任务,顺利回来了。 那种强烈的感觉仿佛直接抵达他的内心,他知道张慕与他的骑兵现在正处于匈奴军后阵的不远处。他在埋伏,犹如黑暗中的夜枭,观测着阿律司的一举一动,并将在合适的时刻发动突袭。 李庆成在这预感下不再紧张,注视关下的匈奴大军,一手按剑,朗声道:“阿律司,还认得我么?七日前郎桓一战,你竟没被烧死?” 作者有话要说:鹤寿千年等概念是淮南子上说的,古人认为“鹤龟延年”,所以貌似认为仙鹤寿命可以活到千岁。 海东青则没法活几百年那么久 用现代的科学来解释的话,鸟类里最长寿的飞禽通常应该只能活六七十岁,鹰确实有脱喙一说,延长寿命,具体增加多少,能磨几次喙则不太清楚,此处大部分为杜撰,不能当作科学资料。 第19章 翻海戟 … 阿律司犹如发狂的野狼,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眼吼道:“你是什么人!今日我族血债,定让你血偿!” “我什么人?我是虞国的皇帝!” 李庆成声音从高处传来,于静谧雪夜中,方圆近里内听得一清二楚。 “当年你匈奴人趁中原诸侯内乱,胆敢率军进犯,屠我中原百姓,戮我大虞子民,凡匈奴过境,十镇九焦,你们强奸女人,屠杀男丁,手上沾的鲜血,今天不过以区区数千头颅的代价归还!” “你十五年前被我父亲打得落花流水,丧胆而逃,如今与方皇后勾结,谋害我父皇。以为我父皇死了,大虞便再没有人能挡得这你这游兵散勇,乌合之众?!” 关内近万人听到此话,俱是齐齐一凛。 又有一名兵士将李庆成之言翻成匈奴话,竭力说出,然而刚起了个头,闻“皇帝”二字便难以置信地全身发抖,转头望向李庆成。 夜的火光映着他清秀的脸庞,关内,关墙上,所有兵士同时放下武器,缓缓下跪。 李庆成又道:“阿律司!自古子继父业,大虞是我李家的,并非方皇后的!今日有我在此,匈奴人休想越过枫关一步去!” 阿律司冷冷道:“好大的口气,只可惜你不是李谋。” 李庆成道:“来战就是,一战便知。” 枫关大门缓缓打开,五千兵马蜂拥而出,列于关下。 黎明前破晓的曙光转来,一抹鱼肚白现于天际。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喝道:“将士们!” 那一瞬间,枫关虎跳峡前,竟似有数万人在应和,如回音,如雷声滚滚,于雪原上不住震荡。 “今夜捐躯沙场——”李庆成抽出佩剑,拖长了声音:“来日光耀门楣!杀——!” “杀——”骑兵们愤然大吼,排山倒海般冲向铁桶般的匈奴军阵! 阿律司躬身,不住喘气。 “杀——” 背后那阵闷雷声越来越大,阿律司率领近万人一马当先,填进了山谷!方青余与唐鸿各率一翼,冲向匈奴骑兵,双方骑兵万余人撞在一处,开始以命换命的大战! 然而甫一交战不到片刻,背后又杀出一队人,那队远道而来的兵力混合着骑兵与步兵,步兵们在冰天雪地里竟身着简陋皮甲,手执长矛不要命地掩杀向匈奴军后阵! 张慕抽出刀,没有怒吼,没有宣告,一骑奔马如黎明时降临的死神,无声地撕开敌军阵中一个巨大的裂口。 他带回来断坷山内被俘虏的两万虞军,被折辱近十日后的战俘甫一脱困,各个势若疯虎。 他一马当先,驰骋于这两万伏兵的最前端,如一把尖刀深深刺入了匈奴军的后背。 他的刀挥向何处,那处便血肉狂飞,尸横就地! 他的战甲裹着一道紫黑色的血云碾过阿律司的亲卫队,所过之地俱无人能挡那天神般的一刀! 枫关前已成了一个巨大的绞肉机,黑血渗透雪下三尺,血战从破晓时分直战到旭日初升,金辉遍野。 待得方青余,唐鸿左右翼包抄时,匈奴军败势已成,纷纷大溃朝峡谷两侧撤去。 李庆成射出一枚带火流星箭,最后的埋伏终于发动。 峡谷高处滚油,撞木犹如坠落的带火巨石,填入了枫关前的万里雪原与峡谷,匈奴人溃不成军,护着阿律司朝北面退去。 李庆成策马堪堪追出数步,登觉天旋地转,持剑的右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喘息着趴在马背上。 “殿下!”唐鸿调转马头。 李庆成满身鲜血,率军冲锋时身后兵士以圆盾挡住了大部分箭矢,他的左臂仍中了一箭,鲜血顺着盔甲的间隙流下来,冲锋时又与阿律司打了个照面,云舒剑与他手上长戈互戕,留下了一件震撼至极的战利品。 “那是什么……”唐鸿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李庆成喘着气,手里提着一截断掉的手臂,那手臂上还紧握一把暗蓝色的长戟。 唐鸿上前接过,把断臂分出来,颤声道:“殿下,你……砍下了……” 李庆成闭上双眼,再睁开,淡淡道:“我砍下了阿律司的右手。” 唐鸿骇得无以复加,再望向李庆成的目光中满是崇敬之意,李庆成冲锋时在士卒的掩护下与阿律司的亲兵撞在一起,匈奴王自恃武勇,根本不把李庆成这少年太子放在眼中。 愤怒、轻敌、傲慢种种叠加至一处,乃至骤然着了李庆成电光火石间的一剑,云舒又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当即半只胳膊连着护甲被卸了下来。 “剑的功劳,不是我的。”李庆成道:“方青余使剑,慕哥使刀,都不喜用长兵器,这战戟赏你了。” 唐鸿忙双手接过。 李庆成不再多说,与前来接应的数名兵士回关,枫关大门再开,烈火与黑烟遍布整个峡谷,顺着东风滚滚吹向销骨河。 李庆成手臂被包扎好,疲惫倚在草垛旁。 “你真是太子?”为他包扎伤口的兵士颤声问道。 李庆成无力道:“你信,我就是,不信,我就不是。” 头痛欲裂时,听得一个人声嘶力竭,疯虎般地狂吼。 “谁放他出关——!是谁让他出关!方青余,我要杀了你!” “别喊了。”李庆成喃喃道:“没死。” 张慕胸膛起伏,一阵猛喘气,冲过来粗鲁地按着李庆成,没头没脑地一阵摸,摸他的头,摸他的手,肩膀,李庆成哎哟哎哟地叫,拍开他的手臂,怒道:“轻点!” 张慕把李庆成横抱起来,放在草垛上,双手发着抖,解他手臂上的绷带。 “将军!刚为太子殿下包扎好,不可再动……”一小兵上前来阻,被张慕不由分说反手一拳,登时骨骼爆裂声响,口喷鲜血飞出老远。 李庆成:“慕哥,只是皮外伤!” 张慕铁青着脸,解开李庆成的绷带,从自己怀中摸出药粉,洒在李庆成的箭伤上,痛得李庆成大叫,又把绷带紧紧地包了三层,才算好了。 李庆成:“死了多少人?” 李庆成勉强起身,方青余与唐鸿跟着起来了,唯剩张慕还跪着。 李庆成亲自躬身去扶,张慕双膝跪地,把头低了下去,额头杵在雪地里。 “起来。”李庆成道:“慕哥,你不起来,我躬得难受,待会又晕了。” 张慕只得起身。 李庆成道:“统计伤亡。” 唐鸿转身去点兵,匈奴人已溃逃,雪原上一片火海,也分不清哪些是己方将士的尸体,哪些是匈奴人。 李庆成道:“慕哥带回来多少人,交给唐鸿清点。” 张慕沉默转身,大步走了。 方青余这时才发话:“何苦呢,我去打就行了,你又跑出来做什么?害我也挨哑巴一顿揍。” 李庆成道:“关你什么事,跑出关来又不是担心你,莫啰嗦,先前那顿鞭子还没与你清算。” 张慕在李庆成身后停下脚步。 枫关后,一队虞国骑兵前来,拉着一辆马车。 李庆成一手按剑,转身,见马车前的骑兵队长是殷烈。 “这位是真的议和吏大人。”殷烈下马道:“为何瞒我?险些被我杀了!” 李庆成抛出一块玉兵符,落在殷烈手中,眉毛一挑:“但你最后还是没杀,不是么?” 议和吏下车,手握一卷文书,刚落地便悚得直打颤,筛糠般道:“殷大人,这又是做什么来?!” 李庆成道:“这位大人怎么称呼?” 议和吏:“卑职高……高涯,这位将军是……” 李庆成摘了头盔,问:“认得我是谁么?” 议和吏惶恐瞪大了眼,那一声“太子”无论如何出不了口。 李庆成只想再次确认自己身份,才与议和吏朝向,此刻见其表情,心中再无疑问,淡淡道:“你来晚一步,阿律司已经滚回断坷山去了,来人!把他押下去。” 是役,李庆成率领郎桓,枫关两地守军,以九千骑兵对匈奴王阿律司四万人,终获得惨胜。 张慕在断坷山救出征北军战俘两万一千七,冲锋阵时与匈奴骑兵交战死得最为惨烈,损七成。 出关九千骑兵,屠匈奴十余寨,杀老幼妇孺六千,回援时枫关骑兵折损近半,余四千九百。 关前满地焦尸,火势渐小,人间炼狱般的战场,共留下了塞外匈奴人两万七千具尸体。 经此一役,阿律司匈奴部元气大伤,仓皇逃回断坷山。 翌日李庆成在枫城参知府内醒来,全身筋骨疼痛,手臂的伤却已好得差不多了。 张慕躺在榻边的地上,李庆成稍一动,他就醒了,彼此俱是一身血腥气,李庆成的皮甲被卸了下来,端正放在案前,张慕则满身铁盔也没换,昨夜在地上一躺就睡了。 数人都已累极,足足睡了近十二个时辰。 下人端上早饭,唐鸿,方青余与张慕垂手伺候,议和吏被绑了上来,坐在饭桌对面,这群人的血气呛得他快作呕。 李庆成喝粥,吃馒头,以筷子示意:“高大人随意用些,前线物质不足,怠慢了怠慢了。” 高涯惊疑不定地看着李庆成。 “你们说。”李庆成稍一侧头:“杀了他么?” 唐鸿盯着李庆成面前的粥饭咽口水。 方青余答:“杀了吧,留着做什么,浪费粮食。” 唐鸿道:“不能杀,杀了朝廷还得派人来,来一个你杀你一个?杀得完?” 李庆成:“唔,慕哥你说呢。” 张慕沉默,李庆成说:“看不到你眼色,开开金口罢。” 张慕道:“不杀。” 李庆成道:“那就不杀了,高大人请继续用饭。” 高涯已被吓得魂不附体,几番差点小便失禁,颤声道:“殿……殿下,臣不知……” 李庆成看了高涯一眼,高涯又吓得闭嘴了。 “不杀你,放你走。”李庆成说:“我们也得走了。回去给我那母后禀报一声,家事归家事,外敌归外敌,一事还一事。” 高涯战战兢兢问:“殿下要朝何处去?” 李庆成道:“告诉你,等着被追杀么?” 高涯又发着抖问:“议和一事再无可能,北疆局势未定……” 李庆成讥讽道:“留在这里,帮那女人守边城?难保不再来个里外夹击什么的。” 张慕忽然开口道:“你都想起来了。” 李庆成答:“没有,全是猜的。来人,把高大人送回京城去罢,口信记得捎,三年内,必回京师。” 数名亲兵上前,把高涯架着出去。 李庆成扔了筷子,说:“吃饱了,你们用吧,用完把东西收拾了,咱们走,上路前都去洗个澡,满身血呛人。” 原订午时起身,李庆成箭疮刚好,不敢沾了水,只得把胳膊架在桶沿洗了,洗完后披头散发地出来,说:“你去,就着水洗了,我让他们给你加点热的。” 朝着说话那人正是张慕,张慕在房外站着,脸颊现出不易察觉的晕红,李庆成说完后便走了。 张慕入房,示意无需服侍,方缓缓卸铠,除了衬衣里裤。 衣裤除下时,俱是厚厚的一层血泥。 兵士灌了热水,张慕倚在桶边,疲惫地闭上眼,片刻后门关上,一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张慕猛地一震,转过头。 “我帮你。”李庆成笑道:“别动,坐下。” 张慕道:“不……” 李庆成坚持道:“别动。” 张慕只得坐下,眼睛盯着水面,水面上映出李庆成的眉眼。 李庆成刚洗完,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荚气味,开始给张慕搓脖颈,张慕从肩背至脖颈,浮现出一片赤红。 李庆成湿透的手指抹上张慕的侧脸,张慕不自然地侧过头,避开摸上烫痕的手指。 “我不嫌弃你。”李庆成道:“你也别嫌弃我。” 张慕不作声,李庆成说:“慕哥,此生有你在我身旁,我什么也不怕,不怕死,也不怕活着。我也不谢你了,你为我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张慕道:“殿下。” 李庆成道:“所以我为你做什么,也是理所当然,以后给我记得这句。” 李庆成拔了张慕的木簪,给他洗头,许久后只闻房内水声,张慕头发半湿,搭在一袭青袍上,赤脚站于廊下,与李庆成手牵着手。 “看。”张慕低声道。 张慕松开李庆成的手,示意他跟着自己学,翻爪为勾,鹰指反撩,同时一步迈开,那步履说不出的恢宏大气。 李庆成蹙眉观看,只见张慕使出的那一套招式与先前所教又是有所不同,隐约有股意境绵绵的精妙之意。李庆成本性聪颖,对拳脚套路几乎是过目不忘,然而张慕这套指法使出来,却是一招化百招,每一式都有无数的后着与变化。 一共只有五招,分勾、提、擒、拿、截。 张慕反反复复,演练十余次,又拉着李庆成的手,示意他与自己过招。 李庆成道:“什么意思?太难了,学不会。” 张慕神色黯然,李庆成道:“怎突然教我这个?” 张慕说:“绝学。” 李庆成道:“是你家的绝学?” 张慕点了点头:“历代只传一人,受传者为嫡系。” 李庆成摆手道:“既然不能教给外人,我还是不学了。” 张慕意识到说错了话,眼神中有点失望,李庆成囫囵吞枣看了个大概,忽然心里有点感动,明白了张慕的意思。 “你想把最好的都给我。”李庆成道。 张慕点了点头,说:“除了这个,我再没别的了。” 李庆成笑了起来,心内满是温柔之意,又叹了口气,兜脚踹向张慕膝弯。张慕将跪未跪,一脸茫然,李庆成莞尔道:“木头。”接着双手揣怀里,穿过走廊,吩咐手下们准备起行。 第20章 白玉璜 … 部队从枫城出发,三十人先行,五十二人随队前进,护着中间的马车。 全队剩八十二名士兵,一十八人掩护李庆成守关,中箭死在枫关关楼高处,李庆成吩咐把他们的尸体火化了,将骨灰收着,沿途带上,辗转入中原后,再与抚恤一并交给他们的家人。 李庆成来时身边带了一人,走时只带走了方青余、唐鸿、张慕以及王义宸拨给他的那队散兵,此刻马车上李庆成居中,一头乌黑的长发仍然散着,倚在座椅上出神。 车内张慕,唐鸿,方青余三人各坐一侧,车厢中央置一案,案上铺着大虞十六州的地图。 马车内摇摇晃晃地钉了个木架,架上踞着李庆成与张慕带回来的海东青。 数日那雏鹰竟是长大了不少,将脑袋埋在翅下睡觉。 “接下来去哪?”唐鸿问。 李庆成出神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你们说呢?” 李庆成当天整兵起行,上路后仍未有方向,只盲目地沿着西川兵道走,这决断听起来匪夷所思,却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北疆惨胜,太子扼守枫关,将匈奴王杀得大溃的消息还未传入京师,早一天上路,便少一分危险,旁的事都可留到以后再说,毕竟来日方长。 方青余道:“你该将征北,枫关两军收编一部分进来,现在我们手里仅八十二人,够做什么的?” 李庆成懒懒答道:“我不敢。” “目前战况虽胜,我方却折损一万余人,若匈奴再有后着,卷土重来,我将兵全带走了,留谁守关?” “况且。”李庆成缓缓道:“带个几千上万兵马进中原,一时半会攻不下京师,我又拿什么养他们?” 方青余一哂道:“我本以为你会领着枫关剩下的万余骑兵,沿路浩浩荡荡地杀进京城去。” 张慕冷冷道:“不妥。” 李庆成嗯了声:“我前脚走了,阿律司背后又来袭击你相信不?就算豁出去了,夺回京城,再掉头对付入关的匈奴人,也会元气大伤,这样的局势,不是我想要的。” “中原十六州,境外两州。”李庆成示意他们看地图:“黄夷、梦泽等八州太远,绕道过久,难以起兵,先不予考虑。司隶属京城直接管辖,不可行。东海也太远,中间还隔着梦湖,排除。北面燕、云、青三州太冷,又十分贫瘠,不可行。这里去了十三州,剩下五个州,你们觉得该先去哪里?” “扬州在江南,汀州在西川,江州在中原以南,都是物产富饶的区域,关州则依山傍海,秦州则是朝廷一直管不着的地区,聚集了大量江湖人,以黑白两道势力为主。” “我觉得扬州不错。”唐鸿道:“年幼时我父带我去过扬州,那处鱼米丰足,百姓安居乐业。” “先说汀州吧,从西川一路北行,汀州刺史你们认识不?”李庆成问,眼光却瞥向张慕。 张慕点了点头,方青余插口道:“除秦州外,各州刺史都是忠于朝廷的,此事毋庸置疑,咱们若到汀州去,在刺史面前露了脸,多半便有人来抓了。” 李庆成缓缓点头,虞国中央集权制度订得极其严密,朝廷向各州派出刺史与总督,刺史只对皇帝负责,每年与朝中钦差会面一次,总督则统管该州所有军队,此二职严禁与地方大族勾结。 然而除刺史与总督外,每个州中还有雄踞一方的望族大户,这些望族虽无政事之权,却极其富有,当年虞太祖起兵统一中原,便有江、汀等州的望族资助方能成就大业。 同时李庆成的父皇登基后,也适当地作出了回报——望族中的子弟,几乎俱登上朝堂,官衔自一品至五品不等,当朝大学士,将军与六部官员,也有不少娶了地方望族的女儿,这些派系中彼此荐职,互相推举,构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关系网。 如今帝位被篡,李庆成平了北疆后,大致理清头绪,自己已有抗击匈奴的战功,并非一事无成的太子,可向中原诸州请求支援了。 然而手上只有这点兵马,哪几个州会支持于自己,这支持的底限又能到哪一步,将来仍是个未知数。 “你们都不认识地方势力?”李庆成沉思良久后再次开口。 张慕道:“玉璜。” 李庆成道:“玉璜是交给孙家的,我让唐鸿派人去送信,此刻信已经回来了,前几日忙着守关,不及多看。” 张慕问:“在哪里。” 李庆成躬身,从车底抽出个小匣子,里面只有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玉。 张慕:“信。” 李庆成:“没有信。” 张慕接过玉璜,佩者为环,璜者为半,半环型的玉石安静地躺在张慕指间,李庆成道:“孙家回话,说必须见到玉璜的主人才能赘物,若此物之主亲至,孙家再无二心。” 方青余大笑,张慕眼中满是怒火。 李庆成嘴角淡淡牵了牵,道:“人心本就难测,不怪你。” 唐鸿道:“万一是诱你入套呢,你要自己送上门去么?” 张慕冷冷道:“不会。” 方青余道:“别去送死了罢。” 张慕勃然大怒道:“不会!孙家是忠臣!” 李庆成道:“怎么说?” 张慕摇了摇头,显是心内极为恼火,不想吭声。 李庆成沉吟片刻,而后道:“那就去汀州吧,找孙家接上头,再看情况。” 张慕忽道:“孙家长女本该是皇后,方青余,你不知道?” 方青余愕然语塞。 一言出,数人动容,李庆成依稀有点明白了,应是先帝在位时,曾做主让太子娶孙家的女孩为妻,张慕多半知道内情,然而亲耳听到自己的婚事,心内却又有种奇怪的难以言喻的感觉。 “我可不想娶一个尚未谋面的女人。”李庆成道。 张慕没有答话,李庆成静了片刻,吩咐道:“你们下去,吩咐前往汀州吧,人太多了,方青余你带十个人,押着货随我一路去,唐鸿带其他的人,散在汀城外等命令。” 数人揭开车帘下马车,李庆成又道:“慕哥留下。” “我怎记得皇后说的,当年给太子定亲的旧事,是指了另外一家。”方青余下车时漫不经心道。 李庆成蹙眉道:“回来,是哪家?” 张慕道:“没有这回事。” 方青余站在马车下,哂道:“有。” 张慕冷冷道:“方青余,先帝下过封口令。” 李庆成道:“父皇崩了,现在是我说了算,告诉我,方青余。” 方青余迟疑道:“这事内情,臣也不太清楚,皇后只约略提过,是殿下出生前便已定下的亲事,当初说过,西川那家随先帝征战天下,若是一男一女,便……” 张慕勃然吼道:“那家已被灭门了!” 李庆成吓了一跳,未知张慕何以发这么大的火,吩咐道:“方青余,滚你的!” 方青余自在一笑,走人了。 李庆成问:“怎么回事?” 张慕没有回答,李庆成道:“我不责你,给我说说,是哪家?” 张慕生硬地答道:“不知道。先帝下了封口令。” 李庆成只得作罢,一时间车内无话,张慕要下车去,李庆成却道:“留下,没让你走。” 张慕端坐,两手握着拳,沉默不语。 李庆成避开了先前方青余挑起的话题,而后问:“慕哥,你相信孙家。” 张慕缓缓点头,李庆成又道:“但我没说娶他家的女儿。” 张慕道:“你长大了,总要成婚。” 李庆成心里也不知转的什么念头,随口无意识道:“什么事都是你帮我做的,到时洞房你也帮我上就是了。” 张慕道:“你会懂的。” 李庆成叹了口气。 张慕没有再说,转身下了车。 李庆成道:“等等,上来。” 张慕又上车来,李庆成道:“罢了,没事。” 李庆成孤零零地坐在马车里,总有种说不清的滋味,想叫张慕上来说几话,但张慕沉默寡言,对着他说话,大部分时间总在自言自语。纵是把他唤来坐在身边,说个两三车的话,朝夕相对,也总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他想要的又是什么呢?连自己也回答不了。 张慕在身边时,李庆成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安心,像有人挡在身前,什么也不怕,也像有一个过去,张慕如同一个影子,伴随着他第一次醒过来,睁眼时便看到的影子。有他在身边,李庆成便有了一个过去,虽然不知那过去是怎么样的,张慕也从来不说。 但他站在那处,令李庆成有了个念想,仿佛在张慕身上,承载了他所有的回忆与被忘却的生命的集合。 他无数次地想开口,却不知想问什么,更在每次一旦期望能得再多回应时,张慕就像个空的,不肯定,也不否定。 就像隔靴挠痒。 李庆成思来想去,取了两锭银子,又把张慕叫过来。 “给你的。”李庆成隔着马车窗口,对骑在马上,一身铁甲的张慕说:“日前赏了唐鸿把兵器,见你们也不缺什么,拿着银两随处花用。” 张慕说:“不要。”便策马走了。 李庆成喝道:“回来!” 张慕又拨转马头过来,方青余远远看着张慕像个傻子,一会上前一会退后,前后五六次,终于忍不住道:“不要么?给我罢。” 李庆成道:“我不嫌弃你,你也别嫌弃我,又忘了?” 张慕这才接过银两,李庆成瞥了一眼赶上来的方青余,把另一锭赏他,这就算打发了。 仍是隔靴挠痒,李庆成无论对张慕做点什么,都觉没意思,回答总不是他想要的。 方青余上了马车。 李庆成蹙眉道:“谁让你上来了?” 方青余笑道:“上来谢恩的,本以为你只惦记着那哑巴,现知道你心里有我,青哥高兴得很。” 李庆成心怀大畅,这才叫会说话,赏了东西张慕还没点动静,真想骂他一顿。 心中虽如此作想,李庆成的表面却没半分喜怒,淡淡道:“赏你只是顺便,你谢完恩,也可以顺便滚下去了。” 数日后的一个傍晚,马车停了下来,李庆成正打瞌睡,整队却停下行进。 “过夜了?”李庆成问道:“到哪儿了?” “西川,葭城。”唐鸿道。 李庆成吩咐:“你上去看看。” 一名兵士回来禀告:“回禀殿下,有一女人在官道前头等候,说求见张慕将军。” 李庆成道:“是她,我给忘了,备马,得好好谢她。” 官道尽头,一女子身着藕色长衫,腰间悬一青囊,牵一匹马,在驿站外静静站着,张慕则一身戎装,解开马鞍,放马去道旁吃草。 “娥娘?”李庆成笑着翻身下马。 娥娘道:“气色可好多了,唐公子在北疆时还头疼么?” 李庆成道:“亏得你妙手回春,都好了,我不是唐鸿,真正的唐鸿在这里,当初你与张慕合伙骗我,这帐怎么算?” 娥娘心思敏锐,目光一转时见张慕脸色,便约略猜了个大概,道:“殿下这边来。”说着带了李庆成在驿站外的棚里坐下,让他伸出胳膊,亲自把脉。 “这是女神医娥娘。”李庆成见方青余与唐鸿也来了,遂介绍道:“我的救命恩人。” 娥娘笑了笑,向方、唐二人点头致礼,玉指把脉,说:“听闻殿下单靠郎桓兵马与枫关兵士不足八千,将匈奴王的军队杀得落花流水,好生威风。” 李庆成目中带着笑意:“消息传得真快,想必这下京师已经知道了。” 娥娘柔声道:“京师的消息也来了,据闻朝堂震动,加急信报已派向中原十六州,务必截住殿下呢。” 李庆成缓缓点头,问:“娥娘可知哪一州防守最为严实?” 娥娘答:“江州,朝廷派出上千禁卫前往江州,吩咐有任何冒充殿下的人,一律当场格毙。” 李庆成眯起眼,声音小了不少:“汀州如何?” 娥娘答:“汀州离此地五百里,除刺史与总督外,朝廷鞭长莫及,但有一事须得告知太子。” 李庆成:“说。” 娥娘缓缓道:“你此时在朝廷缉拿令中的身份,不过是名冒充太子的反贼,怎这么冒失?” 李庆成道:“我有我的打算,起码方皇后知我出面,行事便不敢太乖张。十六州知我还活着,也不会尽数投诚。若不是我在枫关正名出战,现在匈奴已进关来了。这次一战,满朝上下,中原各州,定将竭力反对皇后的议和之策。” 娥娘点了点头,评价道:“这时间亮出身份虽有行险,但也不失为一着奇兵,只是你接下来,千万得步步为营了。汀州孙家大小姐已进京城,预备在小皇子年满十六后册后……” “什么?”李庆成道:“当真?” 娥娘反问道:“她要嫁给李珙为后,是不是?” 李庆成缓缓摇头:“我不知道,实话说,我未曾记起半点前事,都是他们告诉我的。” 娥娘道:“孙大小姐已入京城,孙家极有可能与太后一派结亲,孙二小姐仍在待字闺中,据闻今年李珙十岁,明年冬便将祭天改帝,由太后垂帘听政,十二岁成婚册后,我所知的消息便只有这些了。” 李庆成缓缓点头,又问:“孙大小姐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娥娘答道:“就在中秋后不久,消息没几个人知道,现在才传过来。” 这么说来,应是在张慕派人送去玉璜传信之前。或许孙家也以为自己被大火烧死了,才把女儿送上京城,以图笼络掌权的太后。 事情更复杂了,李庆成仍在沉思,娥娘已撤了纤指,张慕马上紧张地开口问:“如何?” 娥娘笑道:“康复得极好,你教他张家的鹰武了?” 张慕点了点头,神色轻松了不少,娥娘道:“若有补药,可多补补,不须再怕生病了。” 李庆成道:“谢了,你怎会在这里?” 娥娘起身,云淡风轻地说:“岐黄堂有我徒弟接管,总守在葭城也觉气闷,打算出外走走,逛逛名川大山,采点药,寻点僻方子,不定能多救点人。” 李庆成道:“要么你跟着我们走罢,正要去汀州,也好有个照应。” 娥娘嗔道:“医毒本是一家,殿下还怕我着了歹人的道儿了么?” 李庆成莞尔,本意是想让娥娘跟着,行军打仗有个好歹,多名军医总是好的,然而娥娘轻轻一句便卸了担子,看来虽口称殿下,却也不将太子放在眼里,遂也不再讨没趣,说:“那就别过了,有缘再会。” 娥娘看了看李庆成,又看张慕,道:“烦请与鹰哥借一步说话。” 李庆成微有不悦,张慕却道:“有话就说。” 李庆成摆手道:“你们谈,我回去了。” 李庆成一头钻进马车,却揭开车帘,目中隐约带着点疑惑神色,只见娥娘与张慕转到驿站后,不见人影,只得放下窗帘,坐在位置上思考孙家嫁女之事。 是时娥娘与张慕走到驿站背后,娥娘先是行礼,又道:“少主交付属下办的事,已妥当了。” 说着从腰间青囊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方盒,双手拿着递过。 张慕接了,娥娘又道:“鹰羽山经当年那场大火,都烧得差不多了。弟兄们在废墟里颇花了一番功夫才寻着,少主且看是这信物不,当年谁也不记得太子带着的那件;少主得了,又宝贝般地收着,弟兄们都没一个见过。若不是,说不得还要回去一趟。” 张慕打开盒看了一眼,目光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温柔眷恋。 娥娘叹了口气:“应就是了。” 张慕的目光始终驻留于盒中物事上,缓缓道:“谢了。” 娥娘道:“你还想跟着他?自古帝王无情,少主还是早些……” 张慕把盒收进怀中,拔出背后无名刀,娥娘花容失色,退了半步,孰料张慕却不理会她,转身一刀挥去! 刀锋带着凌厉气势,刹那将马厩砍塌了半边,哗啦啦一阵响,方青余现出身形,笑道:“我都听见了。” 张慕二话不说,刀随身走,显是动了真怒,要将方青余力毙于刀下,出招再不留余地,方青余只不住躲让,却不接招,张慕再一式断然横劈,将整座空马厩摧毁,草屑卷着碎木直摧出去! “做什么?”李庆成听到远处响声,喝道:“住手!” 张慕不管不顾,再一刀下去,方青余站着不动,眼看那刀锋已到了面前,李庆成怒吼道:“给我住手!” 诤一声响,翻海戟侧里挑来,架住无名刀,唐鸿双手持戟,不住发抖,膂力竟能与单手持刀的张慕相持不下。 张慕收刀归背,唐鸿将戟晃了个圈,斜持身后,一掌前推。 “殿下让你住手,没听见么?”唐鸿冷冷道。 方青余没事人一样掏出怀中一个黄皮纸封,说:“你叫娥娘?” 娥娘追出驿站,道:“与你何干?” 方青余道:“方青余。” 娥娘凛然道:“你是那名……” 方青余漫不经心接口道:“……虞国第一剑手,对了,有一事托你办。”说着将那封信交到娥娘手里。 方青余道:“烦请携此信至东海太阿山,到沧海阁去,自有人接待,请阁主将醉生梦死的方儿抄一份予你,门派中的药材,有便捎上,没有的话,则辛苦你把方子配全了,送到我手上来。” 娥娘接过信,眼望张慕,方青余道:“辛苦你了。” 张慕冷冷道:“是什么。” 方青余:“一味药,治什么的,你多半能猜到。” 张慕:“她进不去沧海阁。” 方青余:“进得去,阁主是我娘。” 娥娘抽了口冷气,又看张慕脸色。 张慕神色阴晴不定,方青余哂道:“你在怕?不敢让他想起前事?” 这一下激将法收到了全效,张慕的声音沙哑,语气森寒:“娥娘,你去就是,照方大人的吩咐做。” 娥娘躬身离去,上马循官道朝东边离开。 李庆成道:“都把兵器收了,准备上路。” 方青余双掌一拍,两手空空,转身离去,李庆成上了马车,部队再次起行,李庆成吩咐道:“传张慕上来。” 张慕来了,单膝跪地不吭声。 “为么动手。”李庆成问。 张慕沉声道:“他偷听我们说话。” 李庆成道:“传方青余过来。” 方青余也来了,潇洒撩起袍襟,双膝触地,朝李庆成面前一跪,这一下谦恭姿态,较之张慕高下立分。 “为什么动手。”李庆成开口重复道。 方青余答:“我偷听他们说话。” 李庆成:“……” 李庆成吁了口气,已从方青余与娥娘的对话中猜到大概,方青余虽行事乖张阴险,却终究是为了帮他治病,然而这结不解开,总会在手下人心底埋个怨恨。 “所以错在你,方青余。”李庆成道:“犯错就要挨罚。” 方青余微笑道:“那是自然,请殿下责罚。” 李庆成:“来人!” 马车外便有人应答,李庆成道:“收了他的马,让他随队跟着,徒步走到汀州,中途若有掉队,每次责十鞭。” 方青余一躬身,下了马车。 “心有不满?”李庆成道。 方青余:“没有,殿下让我滚我就滚,滚得再远,只要殿下一声,终究能滚回来。”说毕下车开始走路。 张慕仍单膝跪着,李庆成道:“起来罢,你也不该动手。” 张慕执拗不起,心里不知在想何事,李庆成道:“手里拿的什么?” 李庆成伸出手,原以为张慕会递给自己,未料张慕却下意识地把那锦盒朝怀里揣。 “你……”李庆成只觉说不出的憋闷。 张慕始终跪着不吭声。 这侍卫怎么这么难对付?李庆成都想掀桌子骂娘了,他不过是好奇想看看盒里有什么东西,前一刻在枫城还说得好好的,出来也一脸忠狗相,怎么说变卦就变卦? 既不服指派,又有什么死命瞒着自己,肆意朝方青余搦战动手不说,让住手不住手,最后还是唐鸿架住了他的一刀。 若非唐鸿适时出戟,那一下肯定就得把方青余砍死,现把逆了他这身刺的方青余罚去步行,面子也给足了,还把东西藏着?! 李庆成越想越气,道:“我不过是问你盒内是什么?是要你的命吗?这般当臣子的,你眼里有没有太子?来日我当了皇帝,你也要接二连三抗旨不曾?你置我颜面何存?不愿陪在我身边就……” 张慕错愕抬头,眼中满是不解,有种表错情的尴尬与无地自容,似乎万万没想到,李庆成为了个锦盒,会发这么大的火。 “我……”张慕道,继而不再多说,从怀里掏出那方方正正的锦盒,双手递过,目中卑微之意尽显。 张慕说:“看。” “没兴趣了,我也不是非得看,不过是随口问问,心里不舒服。”李庆成平了火,道:“起来,值得宝贝成那样,看一眼也这么……” 张慕听得那句“没兴趣”,当即又把盒子朝怀里揣,李庆成火气又蓦地上来了,不由分说踹他一脚,劈手夺过那盒,打开一看。 羽凤空镂木的盒,锦烟碧荷纱的底,盒内端端正正,置着一块半环形的白玉,正面雕玲珑云羽鹰纹,衬一磐龙尾,背后刻着四个字。 李庆成缓缓从怀中摸出自己那半壁玉璜,拼在一处,彼此嵌合,两半玉璜合成完整的玉佩,翻过来时,背面的八个字清晰可见。 刹那间,朦胧的记忆在脑海中闪现。 延和殿,黄昏,垂老的先皇坐在龙椅上,喃喃道:“庆儿,终日嬉皮笑脸,如何堪当一国之君?” 李庆成战战兢兢抬头,唯一的印象就是那两幅龙飞凤舞,挥洒大气的草书。 盛世天下,锦绣河山。 草书在烈火中焚烧殆尽,一段完全陌生的回忆浮现于脑海。 十六岁的张慕牵着五岁的李庆成,站在厅内。 先帝那时还很年轻,捋须笑道:“庆成与慕成这哥俩,还是第一次见面。” 另一名中年男人点头道:“来日李兄登基,庆成就是太子了,张慕成这名字须得改改才是。” 先帝道:“哎,说的这什么话,虽是君臣的名分,却情同手足,慕成也懂事了,大得许多,来日正当提点庆儿。” 那中年男人道:“张慕,两块玉璜,在你出世前就有一块是皇上予你的,来日进京时便带着它,你这一生,从今天起,就要时时刻刻守着太子……” 马车在路上一颠,李庆成的梦境清醒,手中握着属于自己的那半块玉璜,微觉灼烫。 李庆成:“慕哥,这块玉璜原来是你的。” 张慕:“是。” 李庆成喃喃道:“怎么得来?” 张慕:“命中注定的。” ——卷一·夜奔·完——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出不至雁无凭,几番空作悲秋赋。 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渡。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夜奔》 【第二卷:惊梦】 第21章 竹筷筒 … 汀州,年关将至。 岁贡的单子回来了,朝中诸位大人的礼也派了,秋季一番血洗,旧时的相识也被清得差不多了。 朝廷派系一子翻盘,俱须重新打量,孙岩对着回信怔怔出神,家信上不过寥寥数行:西川冬寒,妹一切很好,兄勿念。 三个月前接到虞帝驾崩的消息,方皇后另册了一位太子李珙,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皇后篡位了。 孙嫣黯然接受了事实,披麻戴孝,开始为李庆成守寡。 数日后,京城又一封文书赶至,押着四车彩礼——皇家礼聘,言道婚事照旧,只不过迎娶孙嫣的日子还得再缓缓,请孙大小姐择日入京。 李庆成死了,孙嫣嫁的人仍是太子,李珙愿立孙嫣为后。 孙家陷入了两难之中,孙老膝下一儿两女,当家长子孙岩二十五,次女孙嫣十七,小儿子孙歆年方十二。孙岩正斟酌间,孙嫣却知己身责任重大。地方大族与朝廷联姻自古有之,兄长出仕,家族繁盛牵系己身,当夜孙嫣心意已决,脱了孝衣,换上华服,启程前往京师。 此去西川路远,除却来日封后省亲之时,再难回家见老父一面了。孙岩自小宠爱亲妹,心内虽舍不得,却知道孙嫣的这个决定,令全族摇摆的立场坚定下来。 然而不到三个月,另一个消息传来,太子未死。 伴随着李庆成扼守枫关,将匈奴人千军万马杀得溃不成军的战报,另一封信与一块玉璜交到了孙岩手中。 孙老已年过七旬,多年前便将族务交予嫡子打理,这天大的责任却是孙岩万万担负不起的。孙岩万不得已请示亲父,将信与玉璜一并呈上,孙老不碰玉璜,只看了那信,认出故人依稀熟识的草书风骨,末了扔下一句话:“李谋一统中原,称帝不过十余年,我孙家呢?僻处西川几载?” 孙岩隔着青烟帷帘,答道:“孙家的族谱已有四百年。” 帘内将那信掷了出来,不再答话,孙岩心下了然,父亲的意思很清楚了。自孙族于汀城发家,累数十世之积,成一方豪富,见证了几朝风云,每次新旧政权更替,都从未有人来动过孙家,自因决策人的本事。 孙家只能与最后的胜者站在一方,孙家看好的人,也必须有称帝的资格。除此之外,什么天命,正统,统统是废话,只有选对了人,这些才是饰裱其外的小藉口。 于是抉择的任务交付在孙岩的肩上,孙岩若愿站在方皇后一边,嫁妹,联姻,一年后孙族入朝为官,将协力铲除太子,保障孙族荣华富贵。 然而方太后本是北疆将门之女,已占据了朝中绝大部分的派系,孙家要想再分一杯羹,既须提防来自太后的暗算,又得保证其妹终身荣宠。 反之呢?则全力襄助太子,帮李庆成夺回皇位,自此成为靖难功臣,荣禄不在现今之下。孙岩已派人调查过,李庆成的亲随很简单,不过方青余与张慕二人,孙家此刻插手,无异于雪中送炭,而归附朝廷方氏一系,则不过是锦上添花。 其中的张慕,还是孙岩幼时旧识,于情于利,都为流亡太子添上了一枚沉甸甸的筹码。 但麻烦就麻烦在,孙嫣已经入宫了,再过数年等李珙登基为帝,便得封后大婚,方太后似是早有筹谋,这道懿旨一下,登时交给孙族一笔乱账。 利益、私谊、天下、仕途、绞作一团,令孙岩一筹莫展。 “已经入城了?”孙岩回过神,收起妹妹的家书。 右下坐着一名少年:“那几个家伙是何人?一日来往汀城千余人,大哥为何只吩咐我们盯这几个?” 孙岩道:“休说没要紧的话,传令城里酒肆店家,都给盯紧了。” 那少年风度翩翩,喝了茶起身道:“我亲自去会会?” 孙岩道:“孙诚,你真不怕死,尽管去会就是,为兄把话撂在这儿了,那伙人可不是寻常人物,与你平日厮混的纨绔不一般。” 孙诚笑嘻嘻地与族兄拱手,转身出门去。 汀州午后,方青余跃下马车,寻地方安顿。 汀城乃是西川的大城,葭、汀两城位处西川,繁荣丝毫不下中原,此地民风开放,女子姣美,刺绣天下闻名,较之中原又别有一番风情。 隆冬之际,百姓歇了一年营生,赶着大车小车入城,于繁华集市内销土产,换年货,热闹无比。 在北疆呆了数月,终于回到块依稀有点人的地方,李庆成下车伸了个懒腰,站在酒肆外,背对街口撒尿。 “姓方的。”李庆成漫不经心道。 “嗳。”方青余答道。 李庆成对张慕恭称“慕哥”,对着方青余却是一通混叫,自方青余入了麾下,大小事宜俱托予他去打点,缘因吩咐张慕办事时对方从不开口,唯一点头转身去办事,办完也不回报。 而方青余则会彬彬有礼答声“是”,办完事回来,再依次回报清楚。这才是靠谱的习惯,于是李庆成也不太吩咐张慕了,跑腿苦力活儿,都令方青余去,方青余也乐得全盘包揽。 此刻李庆成吩咐道:“你去把皮子卖了,拿钱给唐鸿,赏儿郎们。” 说完系了腰带,转身朝唐鸿道:“待会你得了钱,吩咐他们愿入城便入城歇着,等我吩咐。” 唐鸿点头,先前带来的八十余兵俱被安顿在汀城三里外扎营,自己跟随李庆成进城,正为等着指派。 李庆成四处张望,进了街口酒肆。 张慕进来就坐,李庆成眉毛动了动,颇有点诧异地打量他。 张慕意识到了什么,不自然地看着李庆成。 李庆成忽地笑道:“木头这次怎不拘主仆了?” 张慕马上又站了起来,表情有点不自在。 李庆成道:“不不,开个玩笑,坐就是。” 张慕摆手,示意不坐了,唐鸿活动筋骨,一路骑马,也有点乏了,当即占着张条凳跨坐下。 李庆成也不去理会他,召来小二,点了几个菜,说:“先吃罢,不用管方青余了。想说什么?”说着瞥了唐鸿一眼。 唐鸿屈起一膝,踏在凳端,低声道:“你就不怕孙家把咱们抓起来,交给太后?你现在可是通缉犯。” 李庆成哂道:“烂命一条,死便死了,有甚么相干。” 唐鸿不答话,李庆成一捏张慕的手,示意他坐下,张慕面无表情站着发呆。 李庆成又道:“慕哥说孙家是好人,孙家就是好人。” “纵是孙家是坏人,慕哥说他们是好人,也定是好人。”李庆成皮里阳秋道。 唐鸿和张慕都不解李庆成之意,李庆成道:“一定相信慕哥,你现在还不坐么?” 张慕站着发呆,李庆成不悦道:“坐!想让酒肆里都盯着咱们吗?” 张慕满脸通红地坐了,李庆成悠然道:“孙家还没想好帮谁,懂么,唐将军。” 唐鸿似懂非懂地点头,李庆成低声解释道:“他们正是因为站不稳,所以给了回音。想见到我人,再试我底细,才决定投诚我,还是投诚太后。在这之前,不会杀咱们。” 唐鸿明白了,然心内担忧未去:“万一决定了投诚太后呢。” 李庆成道:“不可能。” 李庆成眉毛挑衅地扬了扬,唐鸿眯着眼打量他,道:“事有万一。” 李庆成答:“没有万一。” 唐鸿:“若真没万一,你现就该在龙椅上,不会在这里。我父亲说,凡事都会有万一。为将之人……” 李庆成淡淡道:“那是将军们的万一,不是天子的万一。回到最先说的,烂命一条,死了就死了。连这都能碰上万一,可见天不活我。” 张慕忽然道:“不会。” 唐鸿与李庆成都不解望向张慕,张慕道:“孙岩是我旧友。” 李庆成嘲道:“商人重利。” 唐鸿哭笑不得:“商人何来友字一说?” 张慕似还有话未曾开口,被这一堵,又说不出来了。 “吃罢。”李庆成吩咐道:“吃完出去逛逛。” 唐鸿递筷子,张慕分碗。 唐鸿道:“何时去孙家拜访?” 李庆成道:“他们自会找上门来。没发现么?有人一直盯着我们呢。” 张慕道:“是。” 李庆成漫不经心一瞥,角落里的一桌人里,马上有人转过头去,装作谈笑风生。 那一席人被屏风挡着,半席在屏风里,半席在屏风外。 唐鸿道:“是什么人。” 李庆成答:“自然是孙家的了,还会有谁,先吃罢。” 西川人嗜辣,那口味李庆成与唐鸿都吃不太惯,不片刻吃得满头大汗,颊鬓淋漓,嘴唇红润。 李庆成弃箸用茶,张慕才风卷残云地把剩菜扫了,剩一大海碗殷红的辣汤。 方青余办完事来了,将四张五百两的银票双手拿着,躬身放在桌上。 李庆成心里赞其办事快,嘴上却道:“这么久?” 方青余答:“银两多,碎银都去换成票,耽搁了些时候。” 李庆成道:“都给你了,唐鸿,拿着去兑成银锭,这还有点儿……”说着掏怀里银两,掏出几块碎银:“合着带出城去,分予儿郎们罢。” 唐鸿道:“你不留点?” 李庆成道:“不留,待会自有人送来,菜都没了,你凑合着吃。” 唐鸿道:“你一分钱不留……” 李庆成道:“让你去就去,啰嗦什么,办完事来孙府集合。” 唐鸿只得转身离去,方青余也不计较,端过李庆成的碗,张慕登时看了他一眼。 方青余回瞥一眼,漫不经心舀饭,拌辣汤:“谢主公赏赐,角落里有人在看着咱们。外头还有一拨人,多半是等着吃完饭,找咱们麻烦的。” 李庆成没理会方青余,边喝茶边出神,方青余道:“杀了?” 李庆成道:“不杀。” 方青余狼吞虎咽把饭吃了,筷子戳自己腮帮子,又指指李庆成手中的茶杯。 李庆成把茶杯放下,方青余接过喝了。 “我不是西川人,吃不惯辣。”方青余道。 “吃好了么。”李庆成问:“吃好就走了。” 说毕把桌上筷筒提着起身。 方青余喝了茶,一撩衣袖,与张慕跟在李庆成身后走出食肆。 “客官!”小二忙道:“客官还未曾付钱!客官留步啊!喂你们三个!干什么的!” 李庆成转身道:“这可忘了,多少钱?” 小二痞子般笑了笑,两根指头嚣张地动了动:“二千两。”同时以眼神示意门外探头探脑的一彪形大汉。 李庆成微一沉吟,提着筷筒摇签般抖了抖,走到屏风后,五六书生正在交谈,李庆成转眼一瞥,按着其中一人肩膀,温声问:“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自始至终未在李庆成面前露脸,浑不知李庆成为何找上他,先是一怔,继而起身笑道:“鄙人单名一个诚字。” 李庆成点了点头,吩咐道:“孙诚是罢,把帐结了,回去告诉孙岩,不必盯着咱们了,外头的人也撤了罢。” 那人正是孙诚,骤不及防被喝破暗地里的布置,蓦然似遭了晴天霹雳,然而只是一瞬便恢复笑容:“公子说什么话来?这可听不懂了。” 李庆成拈着筷筒在孙诚面前摇来摇去,哗啦声响,一哂道:“真听不懂?那是我弄错了?难道和你没干系?” 孙诚又是一愕,李庆成拱手道:“既是认错人,还请包涵,后会有期,告辞。” 孙诚短短片刻连珠炮般被逼问数句,还没回过神,下意识拱手,目送李庆成再次转身离去,走出酒肆一步,小二便喝道:“狗\娘养的!吃饭不给钱!打他!” 李庆成吩咐道:“别杀人,用这个吧,喏。”说着把筷筒递给张慕。 那时间地痞十余人各举木棍冲来,大声辱骂,看那模样便要当街开殴。 “你奶奶……” 方青余随手掂了张条凳,横抽一记,把那人抽得满嘴喷血。 张慕接过装满木筷的竹筒,手掌一翻,以“漫天花雨”手法洒出十余根木筷。刹那间无声无息,点倒一地人。 短短片刻,满街静谧,李庆成带着两名手下扬长而去。 李庆成身无分文,横竖没事,便在市集内随意闲逛,却不买东西,西川物产与京师大相径庭,李庆成看看尝尝,把能吃的吃了个遍,也没提付钱的事。 逛了一下午,李庆成在东西城交汇处的河旁寻了个地方坐下,河道冰封,李庆成朝冰上扔了块小石子,问:“什么时辰了?” “酉。”张慕说。 天快黑了,方青余抻了个懒腰:“回客栈去?” 李庆成道:“去孙府。” 午后,孙诚雇了辆车,把被点倒的地痞们运回孙府。 孙诚道:“他们……看样子是猜到了,可是……” 孙岩放下手中账本,问:“说的什么?” 孙诚把情况详细说一次,孙岩哭笑不得,把账本扔到一旁,吩咐道:“全家准备,到大门外恭迎李公子。” 时值黄昏,李庆成穿过长街,走向孙府正门。 那处已站满了人,孙岩带领全家老小亲自在门口恭候。 李庆成笑道:“果然是聪明人。” 张慕道:“应是等一下午了。” 李庆成点头,一掸袍袖,拱手笑道:“国舅爷。” 孙岩不现喜怒,淡淡笑道:“李公子,怠慢了。”说毕作了个请的手势,门外二十余男丁躬身施礼,簇着孙岩与李庆成进了孙家。 第22章 折梅手 … 孙府富丽堂皇,七十余间大院套着百余间小院,赫然占据了汀城东隅足有四条长街的区域,几可与虞国王府相比。 傍晚时唐鸿办完事回城来,到得孙府外叩门,自有家丁接待,入大门,迈二门,层层错落,宅院内绕得唐鸿晕头转向,被领至边院正厅,方见孙岩居主位,李庆成占左下主客位,随手撇着茶碗闲聊。 厅内又满满地坐了五六名老头子,看模样都是孙岩的叔伯辈人。 张慕与方青余一声不吭,站在李庆成身后。 “回来了?”李庆成道。 唐鸿抱拳躬身:“按足公子吩咐办了。” 孙岩看着唐鸿,正要起身,李庆成道:“麾下小厮,方才着他出城去办点事。” 孙岩连连点头,又道:“去年秋的收成,商赋俱比往年高,但北疆一战,京师抽得也比往年厉害,待到入冬,光景却不及前几年了。” 李庆成淡淡道:“总会好起来的,匈奴再多,总有全杀完的时候,再过数年,待朝中安稳,小天子登基,愚弟觉得朝中……”说毕抬手虚虚一拱:“也该对边疆用兵了。” 一名老者频频点头,抚须道:“李公子是何处人?” 李庆成笑道:“先父是秦州人,可有好些年未曾回去了。” 数名老者彼此交谈,孙岩又道:“李公子远道而来,横竖无事,便在寒舍多盘桓数日,你我一见投缘,张兄又是故交,还请切勿嫌弃。” 李庆成笑道:“若连孙家都嫌弃,天下便无住得下脚的地方了。” 众人笑,李庆成又道:“都道京师皇宫气派,如今看来,兄台府上却也不输天子家。” 孙岩忙连声谦让,见李庆成将起未起,旋道:“这便请先用膳?” 李庆成欣然点头,孙岩将客人引到东厢,下人已摆上饭,孙诚招待张慕,方青余,唐鸿三人坐一桌,孙岩与李庆成一桌,席间由族中老人作陪,所谈无非是西川风土人情,北疆战事等闲话,李庆成只字不提自己身份,孙岩也默契地没有多问。 孙岩朝族老介绍时,只道:“这位是李公子。”而多的便不再说。孙族人俱是人精,李庆成愿意透露多少,透露到什么程度,全由他自己把握。 一顿饭后,老人们告辞,分回各房,李庆成与孙岩方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 还有不到十天便是年节,西川全城细雪纷飞,李庆成与孙岩并肩穿过回廊,张慕与方青余,唐鸿远远跟在身后。 李庆成停下脚步。 孙岩长长出了口气,摇头苦笑,撩起袍襟便拜,李庆成忙把孙岩扶住。 “不需拘礼。”李庆成微笑道:“你我兄弟相称就是。” 孙岩哪敢和当朝太子兄弟相称,忙道:“殿下说笑了,现西川事态未明,府里三叔,四叔又与西川参知,州尹交好,人前不敢以君臣之礼相见。” 李庆成道:“特别时期,无需拘于小节。孙兄……” 孙岩道:“微臣万不敢当。” 李庆成淡淡道:“孙岩。” 孙岩躬身道:“臣在。” “你妹妹呢。”李庆成道:“好些年了,一直未听她消息。” 孙岩黯然道:“舍妹被方皇后接进宫去了,预备明年成婚。” 君臣二人各怀心思,站在那漫天飞雪的庭院内,俱是沉默不语,李庆成低低一声叹息。 李庆成开口道:“孙岩……” 孙岩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庆成摇了摇头,孙岩道:“臣斗胆进言,此事殿下不可操之过急,这段时日,就请殿下不弃,在府上稍住数月。” 李庆成缓缓点头,瞳中映出满园梅花殷红似血。 “万一走漏了风声,反倒连累你整族人,不妥。”李庆成道:“城中有宅子么?” 孙岩先是一怔,李庆成虽身无分文,却懒懒道:“自枫城东来,我还带着点银钱,这便麻烦你……” 孙岩道:“殿下可是瞧不起臣?!” 李庆成笑了起来,拍了拍孙岩的肩:“孙岩,我落难至此,蒙你款待,已十分承情,来日之事,谁也说不准,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 远远站着的张慕听在耳中,忽然开口道:“孙岩。” 孙岩只得道:“既是如此,臣去为殿下挑一间宽敞的宅子。” 李庆成吩咐道:“与你孙家不须隔得太远,西城处便可,切记尽快。否则年末你家客人络绎上门,方青余又是通缉犯,人来人往,难保没有不认识的。” 孙岩点头,李庆成道:“银钱……” 孙岩道:“殿下此话不可再提,否则臣实在无颜见先帝了。” 李庆成眼内清澈,蕴着笑意,道:“如此便不言一个‘谢’字了,今日你为我做的,我都记在心里,去罢。” 孙岩躬身告退,李庆成站着发了一会呆,转身回客房。 孙家豪富,为李庆成备的客房在东厢,院内收拾得极是干净,花园宽敞,更有假山小池,六间客房拥着中间的院落,宛如一处人间仙境。 李庆成让方青余与唐鸿各选一间,自己仍与张慕一间房,屏风隔了内外两停,李庆成睡内间,张慕睡外间的小厮床。 李庆成遣开孙岩派来的下人,径自进了房歇下。 黑暗里,张慕忽然开口道:“他……” 李庆成的声音平稳:“慕哥,睡觉。” 张慕不吭声了,李庆成又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也不是说话的时候。” 一宿无话。 翌日张慕起得甚早,于孙宅内轻车熟路,穿过回廊,在东西厢相隔的花园内站了一会。 满园梅花沁人香味飘来,寒冬腊月,一面大池已结了厚厚的冰。 张慕提襟转出长廊,站在空地中,双掌前按,扎了个马步。 孙岩亲自领着府内下人,捧着早膳食盒从东厢过来,穿过长廊时转头,停下脚步。 “少爷。”管家躬身道。 孙岩示意不可惊扰了张慕,低声道:“你们将食盒捧到西厢去,说话时须得恭敬。” 管家接过,带着下人们走了。孙岩行出花园内,站在张慕身旁,也摆了马步。 张慕双掌一拢,迈开步伐,打的并非鹰武,孙岩亦步亦趋,动作几与张慕一致,二人手臂划圈,起手时一环套一环,拳掌之意隐隐切合这满园梅花,翻掌平抹,犹如拈花颀指,妙不可言。 孙岩跟着张慕打完一套拳,哂道:“一别经年,慕哥儿还记得我孙家的折梅手。” 张慕站着沉思,片刻后开口道:“孙老谆谆教导,自该记得。如今却不知孙老何在。” 孙岩自顾自地在花园旁的石椅上坐了:“家父已不再打理族中事务,在汀城外十里地的闻钟山上潜心修道。” 张慕缓缓点了点头,孙岩道:“你今生便跟着太子了?” 张慕没有回答。 孙岩:“慕哥儿,你我相识十余载,当初一声不吭,说走就走了。进京这些年里,也不见来封信,你不够义气。” 张慕:“我家被烧了,无处可去。” 孙岩叹了口气:“为何不来孙家?” 张慕沉默,孙岩又道:“当年那场大火起得霎是蹊跷,虞帝也未曾下旨彻查……” 张慕:“不必再说。” 孙岩哂道:“是,不提也罢,来日有何计较?” 张慕又静了会,忽然道:“孙岩,你是我朋友。” 孙岩起身道:“慕哥儿,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正想寻个时间,与你谈谈。” “是否襄助殿下,此事我不能做主。族中老小俱看着,这些年里,我接任当家之位,不可行错一步,不可落错一子……”孙岩道:“你我私交虽笃,但族老们未必便认得你。” 张慕道:“殿下是个念旧的人。” 孙岩摇头道:“殿下念旧,他们不念旧,他们只认钱,皇位上坐的是谁,孙家上下其实并不关心……” 张慕一扬眉,凌人之意尽显,冷冷道:“你再说一次。” 孙岩却丝毫不惧,笑道:“慕哥儿,孙家于西川一地,昌荣已有四百年,这四百年中,改朝换代也经历了不少,你明白不?” “没有谁是稳坐王廷的天子。”孙岩道:“也没有坚不可摧的江山。十六年前我父押对了注,孙家倾尽家力,为先帝提供了四十万两白银,一百二十万斤铁,方换得今日荣宠。” “短短数年间,重新落子的时机又到了,这次应在我身上,不论私交,不论天命,不论黎民百姓生死,你用大道理来压我也没用,咱们只论前途。” “殿下要想得我孙族助力,就得许给孙家足够的回报,同时证明他有入主京师的能力。”孙岩道。 张慕说:“他有,也会。” 孙岩笑道:“要待我亲眼见到。” 一院静谧,孙岩忽道:“慕哥儿可是打算拔刀砍了我?” 张慕道:“有这念头。” 孙岩莞尔,从怀中摸出一物,交到张慕手中。 那是一把沉甸甸,纯金打造的鹰羽镖,张慕指头一撮,哗啦十六片薄金羽呈扇型摊开,再一撮,笼成薄薄的一叠,掂那重量,手工外加金重,起码值三千两银子。 张慕交给孙岩,示意不收,孙岩坚持不让:“纵是他朝各为其主,你我自小相识,于这梅园中,跟随父亲学打拳,学练武的情谊永不会变。” 张慕收了金羽,略一点头,穿过回廊朝边厢去。 孙岩又在园中坐了半个时辰,方前去见李庆成。 李庆成用过早饭,正在翻一本西川物产通略,孙岩上前将置宅的事报了,李庆成抬头道:“慕哥跟着去罢,你二人交情好。不需购置太大的宅,一切从简。” 张慕听到着话,表情便有点僵,片刻后不自然地点头,与孙岩前去城西办事。 “你怎知道他俩交情好?”方青余道。 “你没听见?”李庆成眉头微拧:“慕哥一日内提及孙岩三四次,张家据说也是西川的大族……” 唐鸿坐在椅上,躬身擦戟,自从得了那把匈奴王的翻海戟,竟是爱不释手,答道:“听说葭城那武林世家雄踞一方,从西川至江州,甚至东海与秦州,武林派系都归张家所统。” 李庆成道:“那便是了,我看孙岩也像练家子。” 方青余哂道:“孙家么,家传武学俱是女人使的折梅手二十五式,自保尚可,杀敌不行。” 李庆成:“有旧谊也是理所当然。” 方青余道:“你有什么打算?” 李庆成漫不经心道:“你该问他有什么打算。” 方青余笑着问:“那么,请殿下点拨,孙家会有什么打算?” 李庆成道:“孙家想等着看。” “看什么?”唐鸿抬头道。 李庆成合上书:“看一切能看的,他要观察咱们。所以不能让他看得太透,住在这儿送信,说话都不方便,到处都是眼睛耳朵,得搬出去。” 不到一个时辰,张慕回来了。 张慕道:“宅子选好了。” 李庆成点头,吩咐唐鸿:“你去带着孙家派的小厮,把咱们东西从城外兵营,城内客栈搬到宅子去。” 当天下午李庆成从孙府偏门离去,孙岩选的宅子乃是一家盐商旧址,那盐商捐了个官,带着妻小上京师就任去了,年前方皇后篡位,血洗京城,盐商也无音讯,想必是一道当了朝中余党陪葬,大宅唯两名老仆看着,孙岩便使了些银钱,私占了那宅邸,依旧令老仆看门。 恰值李庆成前来,孙岩便将宅子顺手送了他。 李庆成家什不多,孙岩开私仓着人带了些摆设与用具过来,堆在庭院内,李庆成下了车,见宅子虽许久未曾收拾,却依稀仍带着点豪富家的气派,当即心怀大畅。 后院内,孙岩负手站着,与方青余随口闲聊。 孙岩:“方将军这些日子辛苦了。” 方青余哂道:“臣子本份,有什么辛苦的。” 孙岩唏嘘道:“臣子能当到这份上,旁的人不敢说,愚弟是万万办不到的。”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封儿,交到方青余手中,又道:“年节汀城繁华,方兄横竖无事,不妨出去走走。愚弟一点心意,随手花用,方兄切勿推辞。” 方青余点了点头,倒也不客气,接过封儿便朝怀里揣。 第23章 金羽镖 … 二人正闲聊间,见李庆成过来,忙一起鞠躬。 “辛苦你了。”李庆成笑道。 孙岩笑道:“殿下若真客气可折杀为臣了。” 李庆成莞尔道:“你岁末想必忙得很,平日里也不需太勤走动,若有事,我自会派人去知会。” 孙岩道:“殿下觉得许诚其人如何?他是臣的族弟,乃是六叔庶出,平时为人机灵,今若有幸投了殿下的眼缘,着他将名儿改改……” 李庆成欣然道:“可以,不须避讳了,令他每日往来两府,你若忙便不用亲自过来。” 孙岩点头,知道李庆成再无吩咐,遂告退离去。 直至此时,李庆成方真正地舒了口气,唐鸿仍带着士兵们收拾东西,带进城的唯二十五人,散在宅中,倒也颇为热闹。 李庆成穿过宅院,扫了一眼,分派下宅院,西侧还有间书房。 唐鸿手下最先动手收拾了西院,打扫齐整,李庆成当仁不让坐了,取过中午看的那书,随手翻了翻,打了个呵欠。 张慕与方青余分列左右。 李庆成要把西川局势先调查清楚,才能采取行动,遂从孙岩处得了不少书。《西川政略》,《汀城县志》等厚厚的一摞。 “天黑了。”方青余道:“仔细伤了眼,我读给你听罢。” 张慕漠然看着书卷,遂摸出折子晃亮,前去点灯。 “免了。”李庆成拒绝了方青余的好意,并在明亮灯光下思索,眉毛微微拧了起来,弧度很好看。 方青余看了一会,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今天得了点东西。” 李庆成:“这是什么?” 方青余:“孙家的贿赂。” 张慕点到架上的一盏灯,动作微一顿。 李庆成随手拆封,抽出内里薄纸看了眼,两张五百两通兑的银票,抬头时与方青余对视,眼里蕴着笑意。 李庆成:“孙岩何时塞给你的?还说了什么?” 方青余:“搬家过来那会儿。” 李庆成刚一落脚,孙岩就开始以银弹贿赂了,私贿随从一直是大忌,尤其对李庆成这等人来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贿赂太子侍卫有何居心?况且李庆成本就缺乏安全感,身边不过寥寥数人,孙岩还想以银钱收买,说不得令他心内忿忿。 “知道了,赏你了。”李庆成把信封扔回去。 方青余哂道:“孙岩这么大手笔,多半不止我一个人有。” 李庆成勾了勾手指,示意方青余过来,方青余躬身,李庆成道:“再凑过来点,看着我。” 李庆成仰头,方青余一手撑着案几低头,二人几乎鼻尖相触,彼此唇角呼出的温暖气息轻佻而风流,方青余注视李庆成双眼,喃喃道:“我这么忠心,再赏我点什么?” 李庆成专注地盯着方青余的俊脸:“赏你这个。” 张慕回过头,恰值李庆成捞起墨砚,对着方青余一拍,把他拍了满头墨水。 “滚出去洗脸。”李庆成斥道。 方青余朗声长笑,抹了把脸出门去,恰与进门的唐鸿错身而过。 唐鸿瞥了一眼方青余,不知这倒霉鬼何事又触了李庆成霉头,站在厅内,拿眼端详李庆成脸色。 李庆成:“都收拾好了?” 唐鸿点头:“鹰也带过来了,就在厢房。” 李庆成:“少什么了没有?” 唐鸿摇头:“家当都在。” 李庆成:“那多出来的呢?” 唐鸿道:“单子不在我手上,孙岩还送来了些物事……” 李庆成打断道:“不是说吃的用的。” 唐鸿一脸茫然,李庆成道:“再问你一次,多出来的东西。” 唐鸿蹙眉不解,李庆成眯起眼,缓缓道:“比方说银票什么的,见着刚才被砸得满头墨水的那家伙了么?” 唐鸿一怔,继而马上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垂头上前,恭恭敬敬摆在桌上。 “我……我给忘了,方才孙岩塞给我的。”唐鸿吱嚅道:“我收贿了,你罚我罢。” 李庆成冷冷道:“多少银两?” 唐鸿答:“不知,还没拆……” 李庆成沉思片刻,唐鸿多半是收了贿来不及拆看,也未及思索便忙着干活,倒不像作伪的模样,道:“取回去罢,赏你的。” 唐鸿咽了下唾沫,知道这事揭过了,眼望张慕,见张慕点完灯,垂手站于一旁,心想多半又是哑巴告状。 李庆成继续看书,似乎在等什么,及至方青余洗了把脸回来,没事人般站定,又过半时辰,李庆成微有点躁,把书朝案上一摔。 “唐鸿。”李庆成冷冷道:“把你的兵都叫着,到院里集合。” 唐鸿不知其意,出外纠集了兵,二十五人立于院内。 李庆成坐在书房里,沉声道:“都有谁收了孙家的贿,站出来。” 院内肃静,李庆成道:“再问一声,收了贿的站出来,否则被我查到,不用再跟着我了,自寻出路去罢。” 片刻后有人走出一步,继而带着七八个人站了出来。 李庆成道:“李斛,你收了多少?” 带头那人从怀中掏出银两,低声道:“回禀殿下,小的收了二十两银。还有这些,是唐将军昨日发的军饷。” 李庆成道:“军饷不算,每人二十两?孙岩倒也豪阔。” 站出来的兵士纷纷掏出银子,交给李斛,李斛解下皮盔兜了,捧着过来。 李庆成仍记得名字,挨个点了那数人的名:“李斛你是头儿,把他们领到东厢去,每人五下军鞭。银子拿回去,赏你们了。” 李斛躬身退出,李庆成又道:“记得谁赏你们的?” 数兵士齐声道:“殿下。” 李庆成道:“很好。” 是时马上又有人探手入怀,李庆成冷冷道:“晚了,唐鸿去搜身,不可放过一个。” 唐鸿上前去依次搜身,搜到多余银两便劈头给兵士一耳光,把人揍倒在地,不片刻搜毕,二十五人竟是全收了孙岩的贿。 李庆成问:“给你们银钱那人,都说了什么?” “回……回禀殿下。”一兵士跪在庭外,磕头,以额杵地:“孙家人并没有说甚么。” 李庆成点了点头,闭上双眼,复又睁开,懒懒道:“今日起,都走罢,不用跟着我了。” 兵士猛然睁眼,众人惨呼道:“殿下,这让我们上哪里去?” 李庆成置之不理,低头看书。 房内房外静了下来,无人知李庆成在想什么,兵士们只跪着都不走,唐鸿也拿不定主意是否去赶人。 李庆成又翻了一会书,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问:“刚刚都搜遍了么?” 唐鸿不知李庆成之意,答:“搜……搜遍了。二十五人,除却李斛带的九人……” 李庆成挠了挠脖颈,懒懒道:“只怕没有全搜遍吧。” 唐鸿一脸茫然,李庆成又道:“家里就这点人么?还有谁?” 书房内一片死寂,张慕终于明白了。 张慕探手入怀,摸出一叠纯金打造的鹰羽,左手微微发抖,上前把鹰羽放在案上。 “啊。”李庆成轻轻道,伸手掌一抹,金羽摊成扇形,熠熠生辉。 张慕单膝跪下,注视着李庆成的靴子。 张慕说:“慕哥不懂,你教我,以后就懂了。” 李庆成意兴索然,吩咐道:“不赶你走,起来罢。” 张慕这次不再违拗了,说起来就起来。 李庆成面无表情道:“赏你了。”继而按着金羽哗啦一下,推到案沿。 张慕看了一眼,缓缓摇头,李庆成喝道:“收着!” 张慕一怔,继而躬身收了。 “都到西院去,每人二十鞭,以后照旧。”李庆成道:“都给记得了,没有下一次。” 兵士们如释重负,谢恩离去,张慕站了一会,回过神来,也朝西院去了,唐鸿再望向李庆成的目光里充满了难言的神色。 李庆成哂道:“我很可怕是不?”说着随手翻书。 “不。”方青余笑道:“你很聪明,又得了面子,又得了里子。孙岩还落得个两头不是人。太也凄凉。” 李庆成莞尔道:“唐鸿,你若不从今日起禁了军中此风,不定哪天夜里,你喝的酒里就有迷药,睡的枕内就有见血封喉的毒针,外敌易御,内贼难防。这天底下,没有打不通的关卡,区别只在于递来的银钱,够不够买到你的忠心。” 唐鸿道:“但张慕他的忠心……” 李庆成道:“他不会叛我,礼也是私谊,这层我心里明白,但他收得礼,其余人收不得,岂不有失偏颇?这顿鞭子,就算他被孙岩连累的罢。” 夜间,宅内较之枫城住所已好了太多,李庆成自葭城醒来,辗转奔波这半年间,终于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张慕依旧是抱着被子进来,于外间屏风后铺了床躺下。 李庆成正要睡着,张慕忽然一动,手肘碰到屏风,李庆成便醒了。 少顷昏昏沉沉睡去,又一声轻响,李庆成蹙眉睁眼,睡意全消。 数息后,张慕又动了动。 李庆成起身道:“你做什么?睡不安稳就换个房去。” 张慕踉跄坐起,纠结背后满是皮开肉绽的鞭痕,李庆成明白了,张慕背上鞭伤沉痛,醒时虽能忍住,入睡后却被疼得在梦中不自觉地抽搐。 “我……” “你趴着睡。”李庆成道。 张慕点了点头,却不躺下,李庆成身着单衣入内,张慕方趴在榻上。 片刻后李庆成又转了出来,说:“你生我气不?” 张慕忙起身,却被李庆成按住。 “不。”张慕生硬地说。 李庆成手指触上张慕背脊,二十鞭抽下去,抽得皮肉翻出,虽上了药粉,却依旧泛红。 李庆成把被褥朝下拉,露出张慕健腰,张慕又不自然地动了动。 “你去睡。”张慕忽然道。 李庆成道:“我看看你的伤。”说着把被褥朝下褪时,发现张慕竟是未着片缕,男人身躯赤裸,赤着臀股与健壮大腿。 李庆成脸上微红,触到张慕腰间时有种异样的情感,旋将被褥拉开,钻进张慕被窝里。 “你……你……”张慕手足无措。 “我我我。”李庆成笑了起来:“你躺着,我想和你说说话儿,我榻上冷。” 张慕道:“我生火盆。” 李庆成道:“不了,你榻上暖和。” 张慕道:“你睡里头。” 李庆成:“我睡外头就行了。” 张慕坚持道:“你睡里面。” “真啰嗦,你不是哑巴么?该吭声的时候不吭声,这会儿怎这么多话?”李庆成先前睡到一半被惊醒,此刻下床时的燥热未消,出了点汗,又小心睡到里榻挨屏风那处。 李庆成躺着,张慕趴着。 李庆成侧过头,与张慕对视,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张慕坚持让他睡里面了。 因为张慕趴着时,带着烫痕的侧脸恰好贴着枕头,李庆成看不见。 “说什么。”张慕漠然问。 李庆成道:“没……没想说什么,我怎也口拙了。”他转过身,注视张慕的唇,说:“慕哥,你抱我一会儿罢。那天从枫山下来,都多久没抱过我了,我心里不踏实。” 张慕沉默了许久,而后道:“我不敢抱你。” 李庆成没有作声。 片刻后张慕侧过身,将被褥给李庆成掖好,抬起一臂让他枕着。 “嗯……”李庆成闭上双眼,嘴角微翘:“就是这样。” 张慕吁了口滚烫的气,小心翼翼,将身着单衣短裤的李庆成搂在怀里。 “慕哥。”李庆成喃喃道:“我累得很,前头的路就像一团雾。” 张慕没有回答,把李庆成又搂紧了些,两人紧紧抵在一起。 李庆成闭着眼,低声道:“孙家、西川参知、州吏……得怎么整?该拉拢谁都不知道,情报有限得很……” 李庆成说着说着便睡了。 夜半,张慕轻手轻脚起身,于椅上随手一扯,扯来一袭宽布,随手围在腰间,跪在案前提笔蘸墨,写了封信,再闪身出门。 雪已停,冬夜里,池畔结了一层冰。 “唐鸿。”张慕穿过回廊,声音响起。 唐鸿惊醒,披了外袍出来,见张慕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趿着木屐,腰间围着一袭宽布,赤着上身站在门外。 张慕:“派个人,去葭城跑一趟。” 唐鸿茫然接过信:“找谁?” 张慕:“上头有名字,四更出城,辛苦你了。” 唐鸿听到这句,仿佛不认识地打量张慕,张慕神色释然,唐鸿道:“得了什么好消息?” 张慕摆手,转身离去,唐鸿打着呵欠前去交付手下。 木屐声响低沉,张慕乃是内家功法高手,行走时步伐声被刻意压住,并不响亮。然而回到主房外时,却见方青余身穿宽袍,袍袂飘飘,反手拢上房门出来。 张慕停步。 方青余离开之处正是李庆成的房间,出房时衣领散乱,脸色绯红。 “你……”张慕五指作鹰钩,全身肌肉蓄劲,似乎想把方青余立毙掌下。 “嘘。”方青余眼中蕴着笑意,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别给吵醒了。”说毕好整似遐离去。 张慕转身进房,见李庆成被子半盖半搭,睡得甚熟,短短片刻间料想方青余也做不出什么来,多半只是进来替他盖被子,便不再多想,轻轻翻上榻时,李庆成又呼吸粗重了些。 李庆成翻了个身,张慕便定定看着,只见熟睡太子唇色泛红,喘息急促,单衣被解得全敞,一见便知睡梦中被吻过。只是日间疲惫,却不就醒。 张慕几次欲起身,想过对房去揍方青余一顿,却又怕惊醒了李庆成,正转念间辗转,李庆成却侧过身,把张慕压着,轻轻喘息,低低说了句什么,抬手便抱着张慕。 张慕睁着眼,刹那脸红到脖颈,李庆成胯\下那物已硬了,抵着张慕,整个人缠在张慕身上厮磨。 张慕低头要让李庆成睡端正,不料李庆成温暖的唇却挨了上来。 那一下张慕便全身僵了,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李庆成出气温暖,半睡半醒间问了句:“慕哥?” 张慕胯\间挺得笔直,涨得硬疼,忙把李庆成扳开些许,让他枕着自己手臂,含糊应声。 “慕哥……”李庆成声音小了些,伏在张慕胸前,蹭了蹭他的脖颈,张慕身上的气味温暖好闻,李庆成恨不得整个人朝他怀里钻,又挤又蹭,肌肤紧贴时滚烫动情,张慕心内狂跳,面红耳赤,不停喘气,过得片刻,李庆成方再次安静下来。 又过一会,张慕不自然地屈膝顶起被褥,喘息间一手探到胯\下,抓着先前围于腰际的麻布,在健硕腹肌上随手胡乱抹了抹,已湿了一大滩。 方才李庆成一阵厮磨,竟是春梦情酣,遗了元精,更引得张慕也射了不少。 张慕疲惫地虚出了口气,把麻布团成一团,轻轻放在榻下,呆呆看着天花板出神,怀中李庆成蜷着,枕在张慕肩前,紧抱着他的腰,看那模样,似是一辈子不放手的意思。 第24章 琉璃樽 … 翌日,李庆成起床时满室幽香,房中不知何时摆满了堆着白雪的琉璃瓮,晶莹剔透。瓮中插着鲜艳的红梅。 李庆成迷迷糊糊起来,只觉到处都是瓮,柜上,桌上,盆架上,榻旁。满满一室芳香,沁得人心旷神怡。 太舒服了,李庆成伸了个懒腰,发现瓮内白雪还未化,瓮边凝聚的露珠缓缓滑落。转头时忽见张慕已收拾齐整,一身绛红色武袍,黑靴金带,俊朗无俦,坐在桌旁写字。 “慕哥,你摘的?”李庆成笑道,并远远打量张慕侧脸,只觉纵是脸上留了烫痕,破相后的这侍卫也有种说不出的魄力。 张慕点了点头,把手上纸揉成一团扔了,过来服侍李庆成洗漱。躬身为其理袍带时,李庆成忽地便握着张慕的手指头晃了晃。 张慕不避不让,便由着李庆成握住,李庆成道:“背后伤好些了么?” 张慕沉默点头,李庆成哭笑不得道:“多说点话成不?” 张慕:“好了。” 李庆成又意兴索然,收拾停当与张慕穿过回廊到边厅,见方青余正与孙诚说话,孙诚忙起身见礼,李庆成拂袖道:“以后来往两府,不须拘礼。” 孙诚方释然一笑点头:“前天小的有眼无珠,不知是殿下。” 李庆成知道孙诚乃是孙岩亲信,知道自己身份才方便带话,也不在意,便接了茶笑道:“罢了,在谈何事?” 孙诚道:“谈三少爷的事,昨夜岩哥吩咐我今儿过来,被三少爷听了,便想来见姐夫一面。” 李庆成道:“你家老三不是姑娘么?” 孙诚语塞,片刻后神情带着点古怪,支支吾吾道:“那个……殿下,三、三小姐她从小被当男孩养,在家中无法无天,一贯作男人打扮,家兄只惯着她,也无人敢拗了她的兴,今日才着小弟来与殿下先知会一声,殿下看……” 李庆成哭笑不得,孙岩最小的妹妹竟是个假小子,然而转念一想也才十二岁,少年人爱玩闹,只当看不见了。 “行,得把她当男孩是吧。”李庆成笑道:“懂了。下午带她过来。也该见见。” 府内下人摆饭,孙诚便接了旨朝东府上去,李庆成道:“都坐,一起吃罢,回宫前都这么吃,不用守规矩了。” 席间数人坐了,方青余观李庆成唇红齿白,英俊倜傥那模样,忍不住笑道:“昨晚上睡得如何?” 李庆成含糊嗯了声,抿唇时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意,眉间盈盈一弯:“孙家的老三曾经进过京么?前事都不记得了,谁给我拣要紧的说说。” 方青余道:“想不起来了,这女……” 李庆成:“男孩。” 方青余:“?” 李庆成道:“你当别人是男孩就成了,旁的别多问。” 唐鸿被绕晕了:“是男孩还是女孩。” 李庆成道:“是个小子,没进过京师。多半是孙岩遣他来混个脸熟,来日好讨赏。” 唐鸿咕哝道:“又来个国舅爷呢。甚么都不做,白得个国舅爷。” 李庆成道:“你在怨自己没个好姐,送进宫当皇后么。” 午后孙诚领着十二岁的孙歆入西府登门拜访,冬晨煦暖,李庆成正在院内练拳,孙歆于廊下远远看着,李庆成一套鹰飞掌打完,孙歆忽嘲道:“你的武学路子不正。” 李庆成侧头看了一眼,孙歆虽年仅十二,却长得很好,较之李庆成十二岁时高了些许,足到自己肩头。 “路子不正?”李庆成道。 “你的心是歪的。”孙歆不客气道:“张家武学十三式,以一招毙敌为诀窍,务求狠辣准确,到你手中,被耍成了花拳绣腿。” 李庆成长身而立,戏谑地从头到脚打量孙歆,那眼神霎时激起孙歆怒火,孙歆道:“看什么!” 李庆成眯着眼摇头,忽问:“你也会打这套拳?” 张慕站在一旁,眼内充满暖意,开口道:“西川人不少会鹰武,但都不是正统路子。” 孙歆不答,李庆成又道:“你们孙家的家传武学是折梅手对罢,绝学都传嫡不传庶,你既知道什么是一招毙敌,不妨说说,你格毙过多少人?姐夫砍下过匈奴王阿律司的一只手,在枫关杀了两万人,小舅,你呢?” 孙歆登时语塞。 李庆成笑道:“坐罢,我在这呆着也气闷,你对汀城熟,不如咱们……” 孙歆嘲道:“免了,来带一句话给你,说完就走。” 李庆成在亭边坐下,自顾自地笑了笑:“小舅,你这么个寒暄法,可是害我难办得很。今天过来的事,给你哥说了么?” 孙歆丝毫不惧,冷冷道:“别一口一个小舅叫得亲热,你知道么,我姐从来就不想嫁你,识相的话快滚出西川,孙家不待见你。” 张慕转身走向孙歆,李庆成呵斥道:“站住!” 孙歆稍稍退后半步,捏了个指诀,眼神漂移不定瞥向回廊,准备随时逃跑。 “你姐不想娶我。”李庆成乐不可支道:“你以为我就想娶你姐了?我连你姐长甚么模样也未曾见过,不嫁正好,来日你可别哭着爬着过来求我。” “今天的事。”李庆成一掸袍袖道:“合适的时候,你自可告知孙岩。看看他听了这话,有什么反应,定是精彩得很,来人,送客。” 孙歆喘息急促,缓缓后退,继而头也不回地跑了,张慕上前一步,李庆成却道:“站住,跟一小孩较真什么?” 李庆成道:“你也听见了,慕哥。” 张慕生硬地说:“不。” 张慕脸色阴晴不定,朝李庆成一躬:“孙歆的话不作数,亲事是五年前定的,孙岩是守信之人,京城传出太子亡故消息,孙家小姐为你守寡,不可辜负了孙家。” 李庆成先是一愕,继而才明白过来张慕是在给孙歆求情,啼笑皆非道:“这又与你何干?” 张慕道:“你长大了,总要成婚。” 李庆成简直是莫名其妙,继而脸色一沉,冷冷道:“慕哥,你管得太多了罢。” 张慕不知李庆成喜怒,双眼盯着地下:“臣以为,殿下该先许他。” 李庆成道:“许他什么?” 方青余的声音从回廊另一侧响起,漫不经心道:“张兄的意思是,殿下可先承诺孙岩,娶他妹子之事,如此双方才有转圜余地。孙歆定是察知其兄心意,才跑来倒了这么一番话。” 李庆成冷冷道:“人呢?把孙歆带回来,我有话问他。” 方青余哂道:“你没吩咐,一个不留神给跑了,我在外头见他神色不对才过来的。” 李庆成:“怎么许他?他妹先自送进了皇宫,生死不明,来日回京也不知死活……” 张慕道:“她为你守寡,死了你也娶她,名份如此。” 李庆成不悦打断道:“你说的什么话?!蠢不蠢?!” 李庆成知道张慕的意思是要让自己前去允诺孙岩,自己若有幸再入京师,孙嫣还活着则封后,死了则追封为先后。 方青余端详李庆成脸色,缓缓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在这个问题上,方青余竟难得与张慕保持了一致,张慕不吭声,期待地看着李庆成,似在等候他点头。 然而李庆成心内无名火起,朝张慕质问道:“我为甚么得娶她?!方青余,滚出去!这里没你的事!” 方青余见势头不对,转身走了,李庆成也不管,揪着张慕连珠炮般问道:“你跟孙岩谈过?说的什么都给我从实道来,凭什么她进京嫁予李珙,我还得上赶着穿老六的旧衣服。就因为她哥要给我出银子?我是娶孙家的银子还是娶她?!” “你要当传声筒就去!孙家只要愿意助我,我自有东西许他们!你也听到了,他妹不想嫁我!以后休得再提此事!别没事尽找骂!” 张慕:“不,要提,你得娶。” 李庆成静了片刻,勃然怒吼道:“张慕!你听得懂人话不!” 李庆成满肚子火无处发作,也难得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不对,此事于情于理都说得通,然而无论换了什么话,只要从张慕口中说出来,就几乎没有令自己不动怒的。 换个人说这事,唐鸿甚至方青余,李庆成都不会放心上,顶多几句话便打发过去了。然而不知道为何,张慕一提此事李庆成便说不出的窝火,似乎扳着自己肩膀不住朝外推。 “算了。”李庆成冷静些许。 张慕单膝跪下,艰难斟酌了片刻,忽道:“慕哥教得不好。” 李庆成蓦一下火又起来了,朝张慕大吼道:“反了你了!我要娶谁还用得着你教?!” 张慕一愕,忙分辨道:“是说鹰武……” 张慕意识到李庆成动了真火,自己又不擅言辞,只得岔开话题,想了半天,绞尽脑汁想出句哄人的话,然而李庆成理解错了,却是火上浇油,怒气更甚。 李庆成怒气冲冲不想再说,张慕马上起身跟着,李庆成转身道:“别跟着我!滚到墙角去面壁!” 张慕怔怔站着,李庆成独自回了前厅,见方青余在厅外探头探脑,遂拿足架势狠狠踹了他一脚。 李庆成在厅内屏风后坐定,一阵烦躁,兵士端上茶来,李庆成喝了几口,气才平些。 方青余:“其实也不用这么整,青哥有个主意,包你顺心。” 李庆成:“什么主意?” 方青余:“立后就立罢,来日方长,且先不管她死活,孙家在一旁看着,你也就空口应个话儿的事。” 李庆成不耐道:“我就是心里不痛快,先前不提这事我还勉强套套近乎,你没听他说的什么?” 方青余哂道:“你去应,旁的事包我身上,死的皇后也是皇后,不过是捅一刀的事。”言下之意,竟是要把素未谋面的孙嫣在入主京城的头一天就捅了。 李庆成道:“这是什么馊主意?!君无戏言,说出口的就得办,况且那女人又有何辜?你当大家全是傻子?碰上什么事都用杀来解决,上回杀王州尉那事还未曾和你算账,简直比哑巴还蠢,一路货色!” 方青余一本正经,把李庆成当小孩哄:“青哥这不怕你心里堵么,别气了。况且你不许他家这事,孙岩多半不会表态。” 李庆成心情好了些,知道方青余也是为自己好,沉思片刻后,冷冷道:“他不表态,我就逼他表态,去个人,把唐鸿给我叫来。” 唐鸿进了厅,李庆成道:“你懂怎么派从军细作吗?” 唐鸿想了想,道:“懂,但现在派不得,至少还得三个月。” 李庆成这下头疼了,问:“为什么?” 唐鸿道:“我父亲从前教过从军细作,先选奸细,再训练培养,还得觑机渗透,不是一时三刻能成的事,你想打听什么?” 李庆成道:“我要派五十人出去,混在汀城酒肆街头,打听城里的大小事。咱们搬来到现在,简直就是睁眼瞎,不清楚城内局势,想办个事都没消息参照。” 唐鸿道:“咱们搬才来两天,殿下,细作我在教了。现手下都是北疆兵匪,要乔装成三教九流,脚夫苦力不容易,城里又都是孙家产业,势力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就容易打草惊蛇。” 李庆成道:“事不宜迟,我没耐心了。” 唐鸿道:“急不得,这是实话。” “混进州尉府里要几天?”李庆成道。 唐鸿道:“不好说,预计得一年。” 李庆成道:“你这吃饭不干活的,以后怎么当将军?!” 唐鸿哭丧着脸道:“殿下,让我爹来干这活也快不得了。当年先帝战枫城那会儿,我爹可是足足准备了三年,才将细作渗透进匈奴人的地盘里的。” 李庆成道:“罢了罢了。” 方青余忽道:“我帮唐鸿罢。” 李庆成道:“你懂么?” 方青余莞尔道:“我也是世家子弟,虽是鸿门正路,不及黑道熟络的多,终究能派上点用处。” 李庆成敷衍地说:“多个人帮忙总比没有的好,那你和唐鸿负责罢。” 唐鸿心中一动,开口道:“张家从前是西川有名的武学大族,黑白两道通吃,张慕不定……” 李庆成斜眼瞥:“你觉得他就算懂,能耐下性子教人么?他就算教,能把人教懂么?” 唐鸿一想也是,遂摆手前去干活。 当天下午,门房忽来报,有人登门拜访,李庆成放下手中书卷,着人搬开屏风时随手揉了揉鼻尖,便换了一张脸,眼内充满笑意与亲和,吩咐上茶待客。 是时来人众多,竟都是风尘仆仆,观那衣饰面容不一,有老妪有妇人,有莽汉有书生,厅内一大汉领头,其余人在地下站着,厅外还有数十人站不下,挤在院子中伸长了脖子张望。 李庆成先是一怔,继而意识到这些俱是江湖中人,遂笑道:“众位是……” 一瘦子细声细气道:“鹰主唤我们来的,府上可是有位姓张的小哥?” 李庆成马上就明白了,见唐鸿在院里探头,便道:“传张慕过来。” 一语出,堂下数人耸动,领头那大汉不知李庆成深浅,试探道:“公子贵姓?” “李。”李庆成欣然道:“都坐罢,搬几张椅来,府上刚拾掇完,待客不周,怠慢各位兄弟了。” 厅中肃静,双方各有心思,李庆成尚是头一次对着这么多不明来历的杂人,一时间也没了对策,喝了几口茶后,一妇人忽笑道:“我记起来了,公子昔年是鹰羽山庄的贵客。” 李庆成眼睛一亮,笑道:“你认得我?” 妇人盈盈笑道:“贱妾那年在庄内搭手做杂役,远远站着见了公子一面,后头听说山庄烧了,少鹰主也不知去了哪儿,听说背着个包袱就上了京城,这可好些年没见了呢。幸得老天爷垂青,兄弟们散在葭汀两地十来年,今儿一大早,梁老大把咱们叫来,说少鹰主还活着,这才一路来了。” 李庆成越听越迷糊,问道:“梁老大是……” “是我是我。”那大汉忙起身抱拳,李庆成回了个拱手礼,大汉先自介绍先前开口搭话的妇人:“这位是人称娇俏仙的粉娘……” 李庆成隐约猜到点什么,眉毛一动,问:“娥娘你们认识不?我的病是她给治好的。” “女神医!怎地不认识!”众人纷纷道,七嘴八舌,又有人道:“原来公子也是道上人,瞧这说的,绕了半天。” 一老妪起身笑道:“娥娘是我师父,公子生了什么病,我给看看?” 李庆成虽身份金贵,却也知尊老,忙起身让座,老妪盘膝颤巍巍地在桌旁坐了,伸手便来搭脉。 “公子师承何处?”一书生笑道。 李庆成自嘲地笑道:“我打小懒怠,一点功夫都是慕哥教的。” 众人目光又带着些说不出的味道,片刻后老妪收了手,喃喃道:“你生过一场大病?” 李庆成笑道:“娥娘给我开了药方子,现也好得差不多了。” 老妪缓缓点头,是时又见唐鸿从厅内边门过来,使了个眼色。 李庆成扬眉道:“慕哥呢?” 唐鸿道:“房内寻不见人。” 李庆成蹙眉道:“怎会寻不见人,方才还在花园里,也没见他出去……失陪片刻。” 说着朝厅内众人告罪,起身穿过回廊朝花园去。 房内无人,廊下空空荡荡,李庆成扫了一眼,转到假山后,见张慕在那处站着发呆。 李庆成想起午后那顿骂,外加一句“到角落里去面壁”,不料这木头真就站在角落,一动不动站了整下午,遂忍不住地好笑。 “喂。”李庆成道。 张慕侧过身子,注视李庆成。 “陛下?”林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李效迷迷糊糊惊醒,从睡梦中抬起头来。 许凌云躺在床上睡得正熟,李效在外间伏案阅卷,竟是不知不觉睡熟了。 油灯灯芯已挑了三次,外头天色近日出,林婉披着绣花袍,低身要跪。 李效道:“皇后快免礼,孤看书看得入迷,这可一宿了。”说毕忽想起,方才种种,究竟是梦境还是书上所记? 李效低头翻书哗哗响,见虞通略中所记不过鹰羽山庄旧部来投一段,并无当夜之事,当即思维一片混沌。 许凌云迷迷糊糊道:“慕哥?” 李效并未听清楚,却意识到人还在许凌云房内,剑眉微拧,示意林婉快走,一国之后跑到侍卫卧室来,成何体统?忙放下书,让林婉出去。 繁星渐退,东天现出一抹鱼肚白,李效与林婉并肩而行,林婉缓缓道:“跟的人在外头等得太久,不敢进来惊扰陛下,臣妻以为陛下在鹰奴房内睡了,本想过来看看,入秋渐寒,陛下阅书不可太操劳。” 李效道:“随便看点杂书,不碍事。” 李效已不记得晚膳时那点鸡毛蒜皮的小火了,林婉也识相不再多说,帝后二人回殿歇下,天明时分司监唱起,催天子临朝。 李效睡得迷迷糊糊,短梦里也都是书中的事,把日前秋猎的不快忘了个光,起身仓促洗漱,戴天子冠,登车前去上早朝。 直至太和殿下车,李效方想起昨日扬言罢早朝的事,当即一个头两个大,奈何人已到了偏殿侧门,走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得硬起头皮,去听满朝言官大臣呱噪不提。 第25章 宫墙角(有雷慎入) … 作者有话要说:雷BG洞房什么的可以跳过这章且话说许凌云清晨睡醒时低热已褪,回想昨夜,竟想不起几时睡过去的,只依稀记得说了段书,便迷迷糊糊梦呓了,寻房外司监一问,才得知李效看了足足一宿书,直至林婉来寻时才回殿歇下。 许凌云用过早饭,站在御花园里发呆,无事可做,便在延和殿院外,高墙下四处晃。 延和殿分为内外两院,内院住着帝后,外院则有数间空房,供司监轮班伺候时暂歇。拨给许凌云的住所便是其中一间。 本来按前朝礼法规矩,凡帝后、皇子太子、甚至太后所住之处俱是住不得宫人的,宫人自有后殿杂役房住,侍卫们更不能在后宫乱逛,有班轮值,无班则回僻院里呆着。 然而虞国太祖乃是武人出身,对礼法不甚重视,重修京师虞宫时也是刚开国,便废了诸多宫中前朝规矩,乃至成祖李庆成继位,后宫更是怠于整顿,久而久之,这新规矩便流传了下来,诸般大礼不错就行,小节也没人拘了。 直到十年前大学士扶峰亲手解决了宦官乱政,朝中才递上肃清后宫的折子,李效装模作样把本就稀少的太监赶的赶,治罪的治罪,宫中人丁不旺,便成了这冷清模样。 许凌云按礼法,作为侍卫,又是成年男子侍卫,按道理不该住在宫里。但他身份特殊,李效又下了旨,就连太后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缘因统历年间起,鹰奴是个了不得的官职,当年张慕作为首任鹰奴,就与皇帝形影不离,起居饮食都在一处,鹰奴作为皇帝的影子,住在延和殿外有什么奇怪的? 太后没发话,也就无人敢来参,但许凌云还是知道轻重的。 延和殿内外两停各有通道,许凌云决计不敢进二门内找麻烦,平日里也规矩得很,只在外门与御花园间活动,林婉无事也不会出来,若想到御花园走走,也会有司监开路,宫女跟随,许凌云远远见着,便可先避了。 然而他不找麻烦,麻烦却要找他。 许凌云站在墙下,背倚高墙,眼望秋季碧蓝天幕出神,是时长空皓皓,千鸿南去,说不出的赏心悦目,而背后就是内殿的花园,花园中,林婉的声音低低响起。 林婉:“你去告诉亭侍郎,让他不可再接二连三寻由头进宫来了。” 许凌云蓦然一惊。 宫女小声答:“是。” 许凌云左右看看,无人,知道林婉在殿内耳目众多,有大批宫女司监伺候,晨间避开殿内人,带着亲信到花园角落交付话,连信也不敢写一封以防落人把柄。未料千算万算,算不到一墙之隔的外间,竟是有人听了去。 林婉又说:“就算来了,我也不会再见他的。” 宫女不答,林婉道:“再告诉他,让他死了这条心罢,七月十五已过,当夜不敢走,这辈子就不用再存半分妄想,林婉祝他一世荣华富贵,娇妻美眷,子孙满堂。” 林婉叹了口气,吩咐道:“你去吧,若我所料不差,他今天多半还会去御书房,你在明凰殿外的水池边等着。” 宫女应了,内园杳声,许凌云方缓缓站起。 “许大人!”远远有司监叫道。 墙内墙外,林婉与许凌云都是登时色变,许凌云忙打手势示意那人噤声,然而已是太迟,忙疾步绕过太掖池边亭子,喊道:“什么事?清早这么大呼小叫的。” “太后请许大人去说说话儿。” 许凌云一颗心跳得急促,跟着太监朝养心殿去,林婉脸色煞白,站在角落里喘了片刻,惊疑不定地回殿。 午后,许凌云带着一物从养心殿出来,过御书房时见亭海生与一名宫女在假山后说话,匆匆间只是一瞥,冷不防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 “上哪去。”李效冷冷道。 许凌云被吓得够呛,听见李效声音,旋即以拳按地,单膝跪礼,答:“刚从养心殿过来。” 李效道:“起来罢。” 李效带着两名侍卫,显正是在御书房议完事,要回延和殿去,许凌云使了个眼色,侍卫自觉退后,剩君臣二人在前头走。 李效道:“鬼鬼祟祟,有何见不得人的事。” 许凌云笑道:“没有。” 李效蓦然转身道:“怀中揣的何物?母后赏你什么了?拿出来看看。” 许凌云先是一怔,继而抬眼端详李效脸色,尴尬取出怀中之物——两尺见方,铺床用的白绢。 李效:“?” 李效想不通,接过白绢掂了掂,问:“先前都说了些什么?” 许凌云吱嚅道:“陛下成婚已有三夜,还未曾……未曾圆房,司监们不敢说,太后问是怎么回事,便让臣来……” “你……”李效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就走。 “陛下!”许凌云忙追上前道:“陛下请听微臣一言。” 李效越想越气,停下脚步道:“你把多少事情捅给太后了!孤要割了你的舌头!” “陛下明察,臣一句话没说!”许凌云叫屈道:“陛下仔细想想,这不明摆着的么?” “你放肆!”李效勃然大怒吼道:“孤的事用你来管?!不知天高地厚!” 许凌云识相噤声,李效道:“太后觉得你和孤亲近?旁的人不敢说,让你来说?还是你狗胆包天,一力承担,打算忠心劝主圆房?嘿,许凌云,你脸皮厚得很呢。” 许凌云单膝跪地挨训,李效又冷冷道:“恃宠生骄,不知好歹说的就是你这种佞臣!孤一句话能抬举你,也能一句话置你于死地!你怎么跪的!给我跪踏实了!” 许凌云低声道:“陛下,鹰奴叩主,从不双膝触地,这是成祖定的规矩。” 李效反而不做声了,龙靴有节奏地踏了踏,左右看看,似在想话来损许凌云,许凌云却端着白绢一递,认真道:“陛下,恕臣不知天高地厚,这事早晚得办的。” 李效:“你……真是反了。” 许凌云眼底现出一分笑意,低声道:“臣不怕死,自古鹰奴便是寻死的活儿,想当初张将军还对成祖说……” 李效语气森寒:“说的什么。” 许凌云:“你不成婚,我不出征。” 李效静了,许凌云又道:“成祖婚后,张慕将军尚且敢说:你得圆房,这事早晚得办的。臣冲撞了陛下,臣罪该万死,但臣一片忠心,愿为陛下死,请陛下治臣的罪。” 李效深深吸了一口气,想了想,吩咐道:“来人。” 后头侍卫约略听到只言片语,却不知何事,过来听命,李效拂袖道:“把鹰奴关进死牢,明日午时押去问斩,不用知会孤了。”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许凌云一眼,冷冷道:“这下合你意了。孤入洞房,你上刑场。来生再会,许凌云。” 说毕转身就走,许凌云则被两名侍卫架着拖走了。 过御花园时,恰逢林婉的亲信宫女与亭海生谈完话过来,许凌云低低吹了声口哨,朝那宫女道:“回去带个话,八月十五匣子里那物再备一份,千万记得了。” 那宫女脸色煞白,目睹许凌云被拖去死牢,忙踉跄朝延和殿去。 许凌云被押进死牢,狱卒取了囚服过来,无人敢动手,生怕喜怒无常的天子一下改变主意了,又得连累死一群人。 许凌云道:“不换了罢,明天又得出去了。”说毕自提了狱卒桌上小酒,拈了个酒杯进牢里自斟自饮。 当夜。 李效像个大马猴,总坐不住,一会起来到花园里站着,一会又回殿踱步。最后在殿内自斟自饮,喝了不少酒。 “出去!”李效醉意一起,斥道。 司监吓了一跳,眼望坐在榻前的林婉,林婉抿着唇,嫩脸绯红。 李效实在是气够了,昨夜本就未睡够,早朝时又被林懿合着言官们劾了一通,林懿扣了秋猎的折子,言官们跪廷不起来,个个引经据典,句句指桑骂槐,把李效批了个狗血淋头。 户部尚书更言明江南旱涝歉收,今年国库空虚,大婚已耗去不少钱,要秋猎,请皇上自己出钱。 李效喝了酒昏昏沉沉,只想掀桌子砸东西,实在不知道这皇帝该怎么当了,成婚不是他甘愿的,秋猎是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到头来这婚莫名其妙地成了,钱还得算他头上,反倒是六年未出过宫门,盼了许久的秋猎没预算了。 简直是忍无可忍! 回殿时许凌云又来添堵,这下爽快,明天就把鹰奴问斩,大家都别想去了,养了两百年的海东青也可以放生了。 不,李效的气还平不了。 “来人!”李效醉醺醺道。 司监又战战兢兢地进来了,李效正要开口,林婉忽道:“陛下。” 李效一扬眉,示意林婉有话快说,林婉柔声道:“自古只有盛世贤君,臣子才敢开天子的玩笑,臣妻不知鹰奴犯了何事……” 李效截住话头:“爱妻所言甚是,孤不斩他了,传令将鹰奴带过来。” 李效打算寻件什么物事,亲手抽许凌云一顿,在房内绕了个圈,忽然又没了兴致,叹了口气,坐在床上。 林婉低低道:“陛下,饶了他罢,已是三更了。”说毕轻轻解开李效的衣领。 李效酒意上涌,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了。 这事迟早得办,否则没完没了拖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尽头。李效活了二十二载,头一次觉得当皇帝真是无聊透顶。 李效草草脱了衣袍上得榻去,不片刻后,面红耳赤,喘着气下来,静静看着地板出神。 “陛下……”林婉低声道。 李效眼中满是悲哀,知道不能迁怒于林婉,回身道:“弄疼你了么。” 林婉摇了摇头,李效随手为她拉好被,正起身时忽然记起一件事,蓦然转头。 “你……林婉。”李效沉声道:“孤不记得你父说过……” 林婉咬着下唇不作声,片刻后把手伸入枕下,那处有枚锐利的铁簪,手指悉悉索索地朝被下摸,预备割破指头,正寻思要如何揪出榻上白绢时,李效却长吁了口气,道:“罢了。” 林婉难以置信地抬头,见李效起身扯了袍子裹着,胡乱束上腰带,太监上来伺候,李效冷冷道:“都退下,明日再说。” 太监们躬身退了出去,李效心绪烦乱,回头道:“孤出去走走,你歇下罢。” 林婉胆战心惊地躺下,李效又道:“太后那处,孤会亲自去说。” 林婉直至此时方真正松了口气,疲惫得无以复加。 李效推开殿门,迈出园内,门外守着那人蓦然抬头,眉毛微微一弯。 李效:“什么时候来的。” 许凌云:“方才便守着了。” 李效小声道:“都听见了?” 许凌云点了点头。 李效未料许凌云竟是跟得这么紧,深深吸了口气,蹙眉极小声道:“孤还不想与林家翻脸。许、凌、云,你若敢再在太后面前胡说八道……” 许凌云取出一方折得齐整的染血白绢,手臂上还有一道不明显的划痕,伤口已愈合了。 李效静静站着,许凌云看着李效,不说话。 李效接过白绢:“谢了,许爱卿。” “爱卿?”许凌云嘴角轻轻勾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去:“陛下若无事吩咐,臣便告退,回大牢里蹲着了。” “站住。” 李效叹了口气道:“陪孤去走走罢。” 二人在太掖池边停下,三更时分,李效道:“你也坐,赐你坐。” 许凌云也不推辞,便坐了下来,君臣并肩坐着,谁也不开口。 坐了很久,李效起身走了,许凌云又发了会呆,独自回房。 人散后,一弦秋月天如水。 第26章 指间哨 … 李效的秋猎一如所料地黄了。 翌日李效早早下了朝,面无表情,提笔写字,林婉则裹着一袭金蓝锦袍,倚在李效肩头小声说着什么,显是温言安慰李效,陈衡利弊。 李效漫不经心,也懒得再争,片刻后勉强笑了笑,侧头轻吻林婉的脸,示意不需再多说。 殿外,许凌云刚起,一阵秋风吹起满园木芙蓉花瓣拂过,殿内帝后佳人如璧,许凌云跃下地去。 “许大人。”一老太监过来,手里捧着盘子:“太后赏你的,今日不须去谢赏。” 许凌云揭起红布,上置个小绢包,包着一叠江州的桃片。 赏什么都不及这零嘴儿实在,许凌云眼前一亮,接过桃片便起身谢恩,顺口问道:“什么时候秋猎去?” 那老太监摇头遗憾道:“听说陛下昨日在早朝上发了老大的火,今天大臣们又合上了折子,只怕今年秋猎去不成了。” 许凌云闻言垮了下来,敷衍地说:“哦。” 老太监走了,许凌云回房取来书,心想给李效讲故事,不定帝君心情能好些,遂朝门里探头探脑地张望,见林婉小声说着什么,李效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想必也不生气了。 李效抬眼一瞥,恰见许凌云转身朝花园里去,折了枝木芙蓉别在领上,木然对着太掖池发呆。 许凌云摸出那手绢儿,掰了片桃片朝嘴里送,李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吃的什么,给孤也尝尝。” 许凌云忙起身参见,李效在亭边石凳坐下,接过许凌云递来的零嘴:“今年秋猎去不成了。” 许凌云笑道:“陛下别放心上,来年再去也一样的。”虽这么说,话中却带着淡淡的失望之意。 李效叹了口气,随口道:“颇不自在,你坐罢。” 许凌云撩起袍襟,骑在亭栏上坐了,笑道:“这蜂蜜桃片是江州特产,陛下吃起来没什么奇怪,却是臣小时吃到大的。” 李效缓缓点头,也吃不出个所以然来,问:“带了书不曾。” 许凌云打起精神,从袖里摸出书,笑道:“带了。” 李效道:“那夜你先自入睡,孤看到成祖于汀州搬了宅子之处。孤不知为何,竟是身临其境,隐约能想到一些事。” 正说话间许凌云认真地看着李效的眼睛,彼此视线一触,许凌云便翻开书,淡淡道:“那夜张慕去送信,召来的俱是江湖人……” “不忙。”李效道:“孤且问你一事。你对成祖与张慕,方青余三人如何看?” 许凌云合上书,想了想:“千秋功过,无从评说。” 李效负手起身道:“孤知道你心内有看法,说就是,孤不罪你。” 许凌云笑道:“倒不是怕获罪……” 李效剑眉一挑:“那为何不说?” 许凌云道:“怕陛下笑话我。” 李效斥道:“嬉皮笑脸,吊儿郎当。” 许凌云莞尔道:“扶峰先生说过,成祖是一个厉害的皇帝。” 李效眼望太掖池秋色,缓缓道:“怎么样做,才算是厉害的皇帝?” 许凌云笑答道:“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自古有云伴君如伴虎,成祖无疑将这事做得十分到位。他对臣子时亲时疏,时而亲近方青余,时而亲近张慕,于这两名支撑他所有事业的重臣之间来回游走,真正是打一棍子,给个甜枣。他对外人城府颇深,对方青余与张慕又直率得令他们死心塌地。成祖惯于逢场作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既不得罪孙家,又令孙岩心甘情愿为其所用。” “成祖复位之前,从不与孙岩翻脸,也不计较孙家的怠慢,直到登基即位的数年后,成祖寻了个由头血洗孙族,不顾张慕与孙岩的交情,抄了孙岩的家,自此西川四百年大族衰落。” 李效道:“这段史,孤也听扶峰先生说过,当年望族分倨十六州,尾大不掉,并不利于我大虞一统。成祖铲却各地望族,看似是诛戮功臣,实则是奠定了我大虞的百年基业,否则你看前朝宦官乱政,国力空虚,若各地望族还在,现已不是大虞了。倒也不全是私怨。” 许凌云缓缓点头,笑道:“虚虚实实,心思令人无从捉摸,当此人的手下,不定累得很呐。” 李效复又坐了下来,缓缓道:“孤倒是觉得方青余心思更难测些。” 许凌云道:“先生说,方青余不是个好人,却是个好男人,不是忠臣,却是好臣。” 李效不禁笑了起来,许凌云道:“臣以为,要肝脑涂地的忠,为臣之人,就不可拉帮成派,结党营私,像死谏,联名上书,忧国忧民,这等事是决计行不得的。否则你为天下人请愿,岂不就等同于把天子放在了敌对面?这么一来,功劳全是大臣揽了,反倒是帝君当了坏人,一次两次还好说,长此以往,哪个皇帝不生气?” “那是自然。”李效淡淡道:“然而两相权衡,社稷为重,君为轻,都道帝心难测,实则是人心难测,臣子们的心思,更无从判断。” 许凌云莞尔:“还是得看他的出发点,若是为护着龙椅上的那人而直面死谏,所言所行俱为他江山稳固,名传千载,帝君心中哪会不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纵一时三刻想不通透,总会明白的地方,知道臣子是为了自己好。但臣子若为了博个清名,身替万民请愿,虽说最终办的事也是一样,对于皇帝,却又是大忌讳了。真正的忠臣,从不惧当小人。” 李效缓缓点头,自己便是深受朝中重臣结党之苦,林党势大,隐有压制唐家派系的派头,这是在太后还在垂帘听政时,恐怕唐家武将派系坐大时不得已采取的措施。然而李效登基后,这点未曾收尾的隐患却是逐渐浮出水面,乃至朝中林懿占去了半壁江山,虽还未到“难制”的地步,却也令李效也十分头疼。 尤其林懿俱是用的苍生百姓的名头,李效每每批了新政,折子,最后功劳都是林懿揽了去,一如秋猎之事,国库空虚,林懿集结言官力谏,逼得李效当廷收回成命,最后李效既唱了黑脸,又成全了林懿的名声,真正是两头不讨好,成了昏君。 许凌云道:“不结党的臣子才是好臣,一不令天子头疼,二显得孤立无援;方青余很聪明,他陪同成祖发家时,当面收了孙岩的贿赂,转头就把人卖了,也从不交友,孤立无援,直至重返京城之前,唯一依靠的,仅成祖一人。” 李效缓缓点头,许凌云道:“这样一来,成祖知道方青余能倚仗的只有他,便从不疑他,试想一个男人,能把全家都给卖了,将自己置于这么个的境地,此生眼中就只有成祖一个,成祖还有什么理由杀他,责他?” “然而后头进了京,成祖登基后,方青余又变了副面孔,大肆修缮宅邸,仗势欺压良民,纵容家丁打死百姓,收贿卖官,倨傲跋扈,上朝时拦着六部尚书的马车,自己大摇大摆先过,一言不合,能把大学士揪到午门外动手揍人,名声臭得实在是……” 李效笑道:“惨不忍闻。” 许凌云乐道:“满朝言官,文臣合起来弹劾他一个,六部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连同僚三年的唐鸿也受不了他,莫说我大虞,纵观千年史书,也是绝无仅有的事。” 李效:“成祖为何还护着他?” 许凌云:“因为没人喜欢他,方青余仍是孤立无援,能倚仗的只有成祖。满朝文武无人与他交好,个个恨不得他早点滚蛋,自也结不成党。成祖要杀他,不可能有人为他求情,所以成祖反而不杀他了。臣以为,这才是明哲保身的最高境界。” 李效:“他比张慕聪明。” 许凌云叹了口气:“张慕是活得最累的那个。” 李效:“你觉得张慕其人如何?” 许凌云淡淡一笑:“臣以为,张慕在这些人中,显得最不寻常;或者说,大家都不是寻常人,只有他最寻常。张慕心思犹如赤子,无论成祖如何待他,他都未存过半分疑问;他对友人讲义气,对成祖一片赤诚,两相冲突时,一切都得给成祖让路……” “他活的都快没有了自己。”许凌云低声道:“但最后,他实在扛不住了,当成祖斟好两杯酒,言明喝下醉生梦死,来世还在一起的那刻……陛下,再说下去便天黑了。” 李效:“说故事罢,孤与你一番话,忽然就想清楚了不少事。” 许凌云翻开一页书,眼中蕴着泪。 “且话说那天成祖在花园内寻到张慕……” 且话说那日李庆成到了花园内,张慕仍在面壁,二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李庆成忽道:“你的手下来了。” 张慕:“你去吩咐,我的就是你的。” 李庆成:“不见鹰主,怎会听我吩咐?走,快走!” 李庆成在身后推,张慕纹丝不动,李庆成以肩膀又扛又抵,张慕终于站不住了,迈开一步,李庆成便跘了个趔趄,张慕忙转身拉着李庆成的手,与他转出正厅去。 张慕现身那一刻,厅内江湖人俱是耸动。 “鹰主!”有人便起身喝道。 李庆成经过众人身前,挨个躬身搀扶:“都起来,慕哥自小与我一同长大,情同手足……” 张慕忽然开口道:“他是我主子,都听他的。” 李庆成不悦蹙眉,厅中鸦雀无声。最后还是先前开口那妇人会心一笑,上前道:“鹰主好些年不见,可清减多了这是……” 众江湖人又围在张慕身边,拉着他的手,个个唏嘘不胜,老妪两行热泪,拄着拐过来,颤巍巍道:“怎就破相了呢?” 是时厅外那院中,又有不少人踮着脚,朝内里张望,议论纷纷,极是嘈杂。 张慕沉默点头,老妪心痛地摸了摸他的侧脸,长叹一声:“鹰主,当年是被火烧的?” 张慕摆手不答,梁老大道:“鹰主从小也不爱说话,散了散了,且听李公子吩咐罢。” 李庆成脸色这才好看些,朝众人说:“我要情报,至于酬劳呢……各位都是哪儿的人?” 来者俱是乌合之众,开口时参差不一,梁老大代诸人答道:“咱们家兄弟,都是当年鹰羽山庄的人,受老庄主恩惠,如今少主还在,怎能开口索酬?” 李庆成莞尔道:“众位兄弟在汀城办事,吃的喝的,总得花用,就一点银钱,各位若不嫌弃,还请先收了,咱们再谈详细的事……唐鸿!” 唐鸿会意,入内取了白银出来,李庆成亲自以盘捧着,在厅内过了一圈,众人或多或少都取了些,富的贫的,贪的悭的,各取所需。 李庆成把盘交予唐鸿,让他出门外散银子,方一抖袍襟再坐下,笑道:“我与鹰哥自小相识,我俩都是一般的家道中落,如今托庇汀城孙家,心里总不是滋味,想寻个时机,做一番事业。现初来乍到,对此地人生地不熟,想在最短的时间里探听清楚城中消息。” “此事说来简单,大家不需动手,只是动动耳朵的事儿,说难也难,毕竟和孙家,汀州官府都有点牵扯,不知各位哥哥能否帮咱们这个忙,若实在麻烦,倒也无妨,便当朋友一场……” 梁老大道:“这是什么话!打听消息简单,包在咱身上!贤弟想知道些什么?” 一书生附和道:“众家兄弟有的家在汀城,有的则常驻葭城,西川两地,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不比咱们更熟了。” 李庆成如释重负,欣然道:“一时三刻也记不得许多,我有一名随从姓方,正在院里等着,不如由他来说?” 方青余与唐鸿得令,带了众人出外,李庆成才真正松了口气,知道接下来的事有方青余安排,不用他再操心,便开始寻思这股人该如何用的事。 李庆成手持一枝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心不在焉,方青余与唐鸿都在外头,唯张慕一人在厅内静静站着。 自鹰羽庄下众江湖人离去后,张慕便看着李庆成出神。 李庆成心知张慕在看他,也不抬头,随手涂鸦。 画着画着,李庆成笔锋一停,张慕马上移开视线。 “我是你主子?”李庆成在一片安静中开口道:“谁是谁主子呢,别给我脸色看就谢天谢地了。” 张慕道:“我……慕哥是想让你高兴,怕他们不把你当……唉。” 李庆成忽就明白了,心里有股暖意,片刻后道:“过来坐吧,海东青呢?” 张慕走到案前,低头看着李庆成,开口道:“是慕哥不好。” 李庆成把笔一放,朝张慕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慕哥,咱俩相依为命,别再跟我提孙岩他妹了,就这么着,成不?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说多了没的心里添堵。” 张慕抬起手,李庆成却揽着他的腰,枕在他大腿上躺下,抬头时看着张慕侧脸的烫痕,张慕微有点不自在,李庆成让他别过脸来,低声道:“我不嫌弃你,你也别嫌弃我,又忘了么。” 张慕:“没忘。”继而两指撮在唇间打了个唿哨,外院一阵呼啦啦声响,海东青扑打翅膀飞了进来。 “这么神?”李庆成又高兴起来:“怎么吹的?一吹就能唤来?再试试?” 张慕眼神恢复了暖意,侧过头,口衔自己手指再一吹,海东青扑腾起来,飞到架上。 “时日不长,只听得懂‘来’,‘去’。”张慕道:“昨日刚教会的。” 李庆成起身道:“等等等,怎么吹的?也教教我。”说毕抓过张慕的大手,衔着他的食中二指吹气。 张慕手指头被李庆成含着,刹那脸红到脖子根,又不敢动。 李庆成吹了几下,噗噗地不成调,意识到自己也有手指,又试了试,吹不出来,蹙眉道:“这也有讲究?” 张慕不自在地拔出手指,凝视李庆成,牵起他的手,认真地屈下李庆成三指,将他的食中二指凑到自己唇边,衔住,略一运气,响声起,海东青又飞了过来。 李庆成咽了下唾沫,只觉指腹与张慕的嘴唇相触,柔软,温暖近乎滚烫,令他心底有阵隐约的灼热冲动在萌生。 方青余从外头进来,李庆成马上抽回手指,顺手在张慕唇上抹过,拢袖道:“都分派完了?” “分派完了。”方青余冷冷道,带着敌意打量张慕。 张慕眼中带着欣然之色起身,站到一旁,一手握着雏鹰,张慕手大,雏鹰虽已长了不少个头,仍不及张慕手掌大小。 方青余道:“我订立了新的联络方式,梁老大派事儿下去,回报则彼此互不相干,得了消息都会来朝我与唐鸿汇报。府内二十人分四队,每天出外接头,最迟三天后,情报都能汇总。” “辛苦你了。”李庆成懒懒道:“这回赏你点什么?” 方青余不答,眼角余光瞥向张慕手中的海东青,随口问道:“还未熬鹰?” 张慕淡淡道:“自幼豢大的鹰不需死熬,它在最困苦之时,得了殿下一点吃食,已抱有忠心,此生绝不会叛,只需再训数月就可成鹰。” 方青余一哂置之,李庆成却道:“怎么训?” 那日起横竖无事,李庆成便看着张慕训鹰,方青余则与唐鸿游走汀城,前去与内应接头。 张慕将雏鹰的眼用一块黑布小心地蒙了起来,让它站在一根木杆上,鹰爪用一根链子系着,拴在木杆一端。 李庆成听过些许饲鹰之道,忍不住说:“别太狠了,我怕它恨我。” 张慕说:“它在饿了十来天之后,第一口吃的是你喂的,这辈子也不会恨你的。” 李庆成忽地生出个念头,揶揄道:“下辈子呢?” 张慕看了李庆成一眼,道:“下辈子难说。” 李庆成笑了起来,张慕的脸有点红,李庆成道:“你这么说话就挺好,多说说话,别总像根木头杵着。” 张慕又不吭声了,李庆成道:“说话。” 张慕摇头,李庆成不悦蹙眉,张慕忙解释道:“你说,让它多听你的声音。” 李庆成想了想,对一只鹰该说什么呢? “儿子呐,来日我给你修个金鹰厩,玉食槽……”李庆成道。 张慕道:“它不要这些。” 李庆成一想也是,海东青喉头咕咕地响,张慕把它放在木杆上,忽然一手猛摇,海东青便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 李庆成吓了一跳,正要冲上前去接,雏鹰又展开翅膀,拖着铁链飞起,绕了个圈飞回木杆上。 张慕解释道:“让它学着在手臂上停稳。” 李庆成点了点头,又道:“儿子,听得出老子的声音不?” 张慕忽然又晃动木杆,雏鹰担惊受怕地站稳,几次反复,最后张慕无论用多大的力度,都不能把它晃下来了。 “好鹰。”张慕道:“这就站稳了。” 李庆成又坐了一会,张慕依旧重复那几个动作,李庆成坐得无聊,出去走了一圈,回厅内看书,张慕也不叫他,直至傍晚时张慕才吩咐士兵端了桶热水,给海东青洗澡。 李庆成站在漆黑的鹰房外,发现纸窗上带着个破洞,遂凑到破洞前朝内张望,见张慕不在了,海东青湿淋淋地蹲在架子上。 张慕呢?李庆成左右看看,推门而入,抬头道:“儿子怎么了?病了?”说话间耳畔一块石子劲风轻响掠过,打在鹰架上,木杆一荡,海东青又头朝下栽了下来。 海东青湿淋淋地在地上四处扑,最后勉强飞回架上。 李庆成走出花园,见张慕坐在池边,单脚踏着一块岩石,躬身在用小刀削一根竹管。 李庆成道:“今日还没喂过?” 张慕把竹管收起,随手扣了枚石子一弹,嗖然风响,穿过窗户上的破洞打在木杆上,海东青摔了下来,一个踉跄,再飞上去停稳。 张慕道:“从现在起,三天不能喂它。” 李庆成道:“会饿死的!” 张慕摇了摇头,躬身拾起脚边一个小碗,旁置浅碟,碟上装着沙粉,碗里则是浓茶。 李庆成好奇地拈起碟上的沙粉,发现是盐混着细沙,张慕把盐沙混在茶里摇了摇,入内抓着雏鹰的两翼提着,捏开它的喙。 李庆成道:“轻……轻点。” 张慕道:“灌下去。” 海东青被蒙着眼,不住挣扎,喉头发出求饶的咕咕声,李庆成连话也不敢说了,心道这么个折腾法,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多半以后会恨死自己。 张慕把鹰喙捏得大开,催促道:“别怕,下手。” 李庆成战战兢兢,把碗沿抵在喙边上,把一碗浓浓的盐茶与沙砾都灌进了海东青口中。 张慕看了李庆成一眼,把鹰放好,说:“你不怕匈奴人恨你,还怕一只鹰恨你。” 第27章 熬鹰架 … 海东青委顿不堪,被灌下那碗洗胃茶后彻底蔫了,无精打采地蹲着,当晚张慕又唤了两名兵士值夜,一到雏鹰不动时便摇晃木杆,不令它睡着。 海东青并无进食,当天开始腹泻,木杆上一片淋漓,晚间休息时李庆成耳内远远还传来翅膀扑打声。 “这会把咱们儿子熬死的罢。”李庆成在内榻道。 张慕在外间淡淡道:“不会。” 李庆成闭上眼,一夜间脑子里尽是可怜的海东青挣扎,扑扇翅膀的声音。 翌日起来,李庆成也不敢去看了,直至三天后,张慕把皮包骨头的海东青带出院内,吩咐人端来木桶热水,给它洗澡时,李庆成方站在廊下远远看着。 张慕一边洗,又一边自言自语,像是在对海东青说话,那表情十分专注。 李庆成走出几步,张慕马上不吭声了,抬头看了他一眼。 “说的什么?”李庆成笑道。 张慕不答,把海东青洗干净,雏鹰直似一只瘦鸡,张慕以棉布抹去它羽毛上的水时,整只雏鹰疯狂挣扎,羽毛竟是微微张开,仿佛带着仇恨的杀气。 张慕道:“能吃了,喂罢。”说着拖过脚边一个匣子,匣内装着几根指头大的瘦肉条。 雏鹰不耐烦地避让,李庆成道:“它在恨你。” 张慕道:“没关系,你来喂,朝他说说话。” 李庆成接过鹰食,凑到蒙着双眼的雏鹰喙边,低声道:“儿子,给你吃的。” 说着把肉喂过去,雏鹰一身戾气,两下叼走肉条,愤怒地在李庆成手上猛一啄! 李庆成痛彻心扉,下意识地抬手,张慕色变抓开雏鹰道:“别……别打它,这时间打不得,我看看!” 雏鹰冷不防喉头被张慕手指一收,脖子险些被捏断,临死挣扎时翅膀狂扑,双爪乱挠,李庆成道:“不不……不碍事,松手!你要把它捏死了!” 张慕松开手,抓着李庆成的手指检视,见他手指已出血,忙撕下袍襟上药包扎,雏鹰摔在地上,困苦不堪地痉挛。 李庆成道:“它没事罢?” 张慕懊悔地抓起雏鹰,见它还活着,吁了口气。 “别生气,来。”李庆成换了只手继续喂,雏鹰这次不再攻击李庆成,把肉食全吃了。 张慕道:“好了,方才险些坏事,现在它听你的话了。” 当天午后,李庆成抱着海东青不住安慰,张慕吩咐人将数个笼子放在花园中的开阔地上,接过雏鹰,此刻它仍带着不安分的狂躁,张慕道:“开笼。” 兵士将笼门开了,张慕迅速解下海东青的眼布,李庆成道:“去!” 刹那间翅膀飞响,海东青如箭般射出,叼住一只逃窜的灰兔,几下猛啄,灰兔脑浆迸裂,当场毙命。 李庆成道:“回来。” 海东青不管不闻,将灰兔提到墙上又一通猛摔猛砸,爪下鲜血飞溅,张慕微微喘息,似乎十分紧张,将食中二指凑到唇边又放下,改而牵起李庆成的手,衔着他的手指一吹。 哨声清晰传出,海东青一转头,抓着沉重的猎物艰难飞回,落在李庆成脚边。 张慕直至此时方真正松了口气,欣喜笑道:“成了!” 李庆成怔怔看着张慕,张慕笑容俊朗,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张慕笑着朝李庆成说:“以后它会永远听你的话,殿下。” “你……”李庆成笑道:“你在……慕哥?等等?你在笑?” 张慕先是一怔,继而十分尴尬,李庆成道:“别……别板着脸,再笑笑?慕哥,你笑起来很好看,来,别这样嘛……” 张慕那表情无地自容,好半晌方道:“开……开笼,还有。” 那时唐鸿与方青余也来了,另一个笼内敞开,游出一条身带白色斑纹的剧毒过山峰,李庆成道:“不行罢。” 张慕道:“下令。” 海东青转头一瞥,鹰目锐利锁住了过山峰的动作,那剧毒长蛇昂头,亮出蛇牙嘶嘶作声,饶是唐鸿身负武力,也不由得望之色变。 方青余道:“当心点,见血立死,被粘一下可不是玩的。” 张慕将李庆成的手指头衔着,又一声唿哨。 海东青疾射而出,毒蛇猛地跃起,然而几声摔打响起,数人还未看清,雏鹰双爪已紧攥过山峰的七寸,将它摔在岩上,毒蛇猛地纠翻,后颈处几下被啄开皮肉,脑浆四飞。不到几下喘息,竟已死在海东青爪下。 唐鸿心惊道:“这鹰戾气太狠,军鹰毙敌后都知道将猎物带回来,怎连头也不回?” 张慕道:“野性难驯,办不到这般周全。” 李庆成道:“已经足够,我是要养鹰又不是养狗,慕哥试试能召回来不。” 张慕撮唇一个唿哨,海东青闻哨音有异,转头冷冷注视张慕,张慕又一声催促,海东青方不情愿地飞了回来,将蛇尸扔在二人脚边。 唐鸿笑道:“勉强认你为主。” 李庆成道:“慕哥你多陪陪咱们儿子,慢慢就熟了,你们怎么样?事情有进展吗,到厅里仔细说。” 张慕低头注视海东青,目光中满是宠溺与舒心神色,海东青则自顾自地揪着蛇尸,鹰喙几下翻啄,叼出蛇胆,昂首囫囵吞下肚内,继而不再理会那条蛇,倨傲左右审视。 唐鸿与方青余远远跟着李庆成过回廊,唐鸿回头时看着海东青神勇,心内一动,便也学着张慕,两指打了个唿哨。 海东青猛地抬头,双目炯炯逼视唐鸿,唐鸿先自怯了:“这么唤……也会……过来?” 孰料那声唿哨在海东青耳内不是命令,反成了挑衅,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灰影已到了面前,双爪毫不留情地抓向唐鸿! “等等!”李庆成道:“别抓人!” 唐鸿一面大叫躲避,挥手一掌时海东青高飞而起,在柱后一旋,不沾片羽,再次朝唐鸿头顶利爪扑下! 李庆成忙学着吹哨,却吹不出来,张慕连着三下哨响,海东青这才弃了猎物,转身飞回。 唐鸿灰头土脸,李庆成笑得站不直,示意快走。 “找死。”张慕眼中带着笑意。 “说罢。”李庆成在厅内坐下,方青余与唐鸿二人各自站了。 今日已是派出探子后的第四天,消息比原本预计的来得要晚,李庆成已作出了多个设想,汀州军、政、财三者相分离,又彼此牵制,这是自己的皇帝老爹还在位时就留下的手段。州尉是他征战天下时分付的势力,政事官则是朝廷直接指任,朝中派系斗争后的结果。 孙家又是本地望族,三系在汀州组成了微妙的平衡,令汀、葭二城维持繁荣,自成一体却又听从朝廷吩咐。 如今李庆成要做的,首先便是打破这种平衡,取得汀城守军与财力支持,逼得孙家彻底倒向他这一方,并彻底与朝廷断绝往来。 整个西川驻军号称五万,大部分却在枫关以及关外六城,如今殷烈率领残军驻守枫山下,汀州守军抽调后还有八千人,不闻朝廷补兵。然而这八千人对于李庆成来说已经完全够了。 孙家仍未曾确定立场,不愿表态,李庆成要从其他人身上下手,将孙岩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从此将命运绑在太子一系的身上。 “汀州州尉姓林,你已经知道了,名叫林犀。”方青余喝了口茶,缓缓道:“第一天,我派人乔装成地痞,将汀州西集市上的一名肉铺老板打成重伤。这家肉铺本来固定给州尉府供食,年关将近,再过三天就是大年夜,州尉府里的采买出来,换了家店,前去送肉的就是咱们的人。” 李庆成道:“很好,采买是老仆还是家奴?” 方青余道:“采买已贿下来了,这人并非林州尉的兵,不过是名托庇老乡,来汀州寻活儿的寻常百姓。送肉的伙计当天进了府内,恰值岁末事多,便留下来当了短工,第二天把府里东厢养马的下人闲聊,得到了林州尉从军的不少情报,这里有他的性子详细描述,是我根据消息整理出来的。” 李庆成点了点头,手头已有张纸,上面是方青余潇洒漂亮的字迹。 方青余又道:“你可详细再看,那伙计很俊,我让他不妨试试勾搭林州尉小妾的婢女,到时要下毒或是传递消息,也能方便些。” 李庆成道:“这人若容易说动,便不须除去。” 方青余道:“此人脾气暴躁,易怒,且还有一件至关紧要的事,林犀与刺史不合。” 李庆成:“果然和我猜想的差不多……” 方青余:“你为什么这么猜?” 李庆成道:“军政不和,首要表现就在于该城治安,刺史与州尉各成势力,谁也不愿多管,所以城中才多有纵容地痞横行的现象,若军政和睦,说不得早就接了朝廷号令,联手打压孙家。就像咱们进城的那天,孙诚的寻衅,放在刺史与州尉互相勾结的地方,少不了会给孙岩带来很大的麻烦,但孙岩既然无所谓,就证明其中有一家已被他贿通。林犀手下有多少人驻在城里?” 方青余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林犀的兵分为东西二营,东营驻在闻钟山下,西营则在葭城与汀城中间,府上则有五百亲兵。” 李庆成:“说说刺史罢。” 唐鸿开口道:“刺史那边的消息是我的事,这刺史姓孙,却和孙家并无干系,是前些年在东海政绩斐然,朝廷升调,过来汀州的,举荐他的人是方皇后一派。” 李庆成舔了舔嘴唇,沉默不语。 方青余道:“你手下的人怎么混进去的?” 唐鸿道:“没有混进刺史府里,恰好有个女人在汀城里的青楼中接客,消息灵通得很。” 李庆成道:“刺史多少岁?嫖妓不?那家青楼是谁家的产业?孙家的?” 唐鸿道:“嫖,青楼名唤满堂春,并非孙家的产业,也非刺史的楼子,孙家一直想霸占了那处……刺史此人是既收贿赂,又办民事的官员,通晓政务,也知道与地方大族往来。” 李庆成道:“既是原本当政时政绩不错,想必也晓得通融之道才对。” 唐鸿道:“刺史孙怀仁今年五十三,正妻不育,小妾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今年二十二岁,上行下效,老子爱去青楼,儿子也花天酒地,不堪重任,孙怀仁对此极是恼火,偶尔还有两父子偶然在满堂春碰面的情况发生,被传为笑柄。” 李庆成莞尔道:“有点意思。” 方青余:“从他身上动手?” 李庆成道:“不急,你俩再去吩咐打探清楚消息,接下来主要是调查孙家与刺史,州尉的交情如何,我还需仔细计划,务必注意别让孙岩发现了,我不想打草惊蛇,这风声,须得在最后一步才放出去。” 第28章 满堂春 … 年关将近,翌日李庆成起得晚,起来用过早饭,头又隐隐作痛。昨夜想的事太多,以至一夜没睡好,起床时方青余与唐鸿都出去办事了,剩个张慕。 李庆成道:“孙诚来过了么,有什么话说?今日你有什么事没有?” 张慕道:“有。” 李庆成抬眼道:“孙岩要请客?” 孙诚既来过而有话说,即将岁末,多半就是接了命令来请客,李庆成一猜就中,张慕只得点头。 李庆成翻阅桌上纸张,那是方青余与唐鸿的消息汇总,淡淡道:“只请了你,没请我对罢。” 张慕一怔,继而点头。 李庆成道:“若打算请我,孙诚说不得要等到我起身了亲自来说,既然说完就走,多半是私下请你,若我所料不差,孙岩还让你寻个由头去碰面,不可让我知晓,对不?” 张慕忙摆手道:“他没有这么说。” “但多半是有这个意思,以免我起疑。”李庆成一哂道:“孙岩不定觉得我很多疑,你看,我这人确实多疑。” 张慕道:“我不去了。” 李庆成道:“你去罢,且听听他有何说,回来拣些不碍着你们兄弟情谊的话,照实回报我,两边不得罪也就是了。” 张慕站着不动,李庆成没来由地眯起眼,心内略有点气。 张慕欲言又止,最后道:“我不去。” 李庆成道:“去。” 张慕摇头,李庆成道:“我命你去!” 张慕不再吭声,转身走了。 李庆成烦躁不安,头疼,在厅内坐了一早,直至午后实在扛不住,把书卷一扔,对着空空荡荡的厅堂发呆。 李庆成吩咐厅外兵士道:“去个人,让张慕回来,我有话对他说。” 冬日,厅内火盆温暖,李庆成倚在榻上昏昏入睡,梦里依稀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真正的忠臣是赶也赶不走的。”虞帝苍老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既会心生怨忿,便不是尽忠于我,不过是尽忠于虞国。” “尽忠于虞国,归根到底还是尽忠他自己,博个忠义的名头罢了。” “此事谁也不许再求情,唐英照,去宣他入午门,埋下刀斧手。” 幼年的李庆成听得那声音威严而残忍,不禁心中恐惧,转身跑出大殿角落。 “庆成?!”虞帝喝道:“谁让太子过来的!带他回来!” 小太子不住喘息,跑出回廊,眼内满是惊恐,不住发抖,身后有司监大声哀求,一路追来。 小太子拔腿就跑,跑着跑着慌不择路,从侧门冲进皇宫,身后追着五六名侍卫,冷不防撞在一个人身上,抬头时吓得没命大叫。 “太子殿下!” “殿下!” 仆役院中的太监围了上来。 站在厅中的张慕一身布衫褴褛,风尘仆仆,背后负着把刀,脸上带着殷红的灼痕。 “都……退下,退下!”李庆成回过神,左右看看,见已跑到偏殿中,问:“你是谁?” “你冲撞了殿下!快跪下!”五六名侍卫围着张慕,把他架开。 李庆成忙道不妨,张慕一副少年模样,看着李庆成不作声。 李庆成道:“你……” 少年张慕躬身要跪,李庆成忙道:“起来,他是什么人?” 当即有太监恭敬回道:“回禀殿下,这人是个哑巴,手里拿着字条,从西川前来投奔陛下的,跟着采买的仆役进了宫门外头就不愿走,身无信物,只说寻陛下,现侍卫们都被调去午门外了,我们推他也不走……” 李庆成看着张慕的双眼,忽然想起来了点什么,仔细思索又不真切,遂道:“这人我应当认得,去给他换身衣服,洗个澡。” 张慕点了点头,李庆成道:“父皇……父皇有事。” 李庆成终于定了神,吩咐道:“待会把他带到龙央殿里来……就这样,嗯,就这么定了。” 张慕进了皇宫,收拾完后仍身着一袭黑衣,站在龙央殿外。 八岁的李庆成站在殿里挨板子,手掌被大学士打得啪啪作响,半边右手肿得老高。 “先生让你留在书房内念书。”大学士道:“为何又跑到大殿上去?你今日险些坏了陛下的大事!这一顿板子须得记清楚……” 李庆成痛得眼里泪水滚来滚去,大学士又道:“换手。” 张慕站在殿外听,李庆成眼角余光一瞥:“先生……等等。” “找点吃的,先给外头那人填肚子。”李庆成抬着红肿的手吩咐太监:“寻件衣服给他换上,上回四叔家侍卫穿的黑袍挺好看,给他一件。完事了,先生打吧。” 大学士无可奈何摇头,张慕前去领了侍卫武袍换上,身材颀长,肩膀坚宽,手脚修长,在龙央殿的边厢里吃饭。 当天午门外,虞帝李谋将一名跟随自己打天下的武官召进午门杀了,再诛了那人九族。那天张慕便在龙央殿中住了一晚上,翌日小太子上御书房挨教训时战战兢兢提了此事,李谋才亲自将张慕唤来,在御书房内仔细询问。 李谋问了不少话,李庆成也听不懂,更记不得,只记得李谋问了足足一下午,那名唤张慕的哑巴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李庆成心想:这人是父皇认识的,说不定要封给他个大官了。 最后李谋也没看他的信物,更什么也没赏他,最后打发他去龙央殿外当太子侍卫。 那时的李庆成颇觉蹊跷,这人像是受了不少苦,来投奔皇帝,怎么就当个侍卫?数日后朝皇后提及时,方皇后笑得花枝乱颤。 “当你的侍卫,不就是最大的官儿了么?”方皇后捏了捏李庆成的脸:“你是太子,来日可是要当皇帝的,天底下再没有官儿,能比你亲近的人更大了,是也不是?” 李庆成这才明白过来,然而他对张慕全无半分感情,不过是觉得他扮相奇异,背后又有把大刀,威风得很。 初见张慕俊朗威风,得了个人,开始还觉得多了件玩物,心想让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时间一长就后悔了。才发现是个哑巴,也不懂陪自己玩,让他做什么都不去做,只会呆呆在门外站着,跟个鬼似的,还不如普通侍卫听话,有什么意思? 热度没了,一听方皇后所言,有点说不出的膈应。 李庆成道:“他不会陪我玩,刀也不拿出来看看,没意思,不如个桩子呢。” 方皇后笑道:“可不是么?能不能讨你欢心,还难说得很。” 李庆成专心盯着茶杯里转来转去的两个红枣出神,方皇后道:“你喜欢抡刀使剑的人,是不?” 李庆成想了想,点头,方皇后道:“母后也给你派个?我嫂子有个姓方的孩儿,长得标致,使剑也厉害,写得一手好字,什么都懂,武林世家一少爷,能陪你玩。” 李庆成道:“那敢情好,人在哪儿呢,让他来吧?这哑巴就算了,还给父皇罢。” 方皇后道:“你父皇给你派的侍卫,怎能说不要就不要?你去给你父皇说说,就说母后也给你挑了个人跟着,看他怎么说。” 是年方青余顺利进宫,追随太子身侧。 原来……方青余也是那时候来的。 李庆成小憩初醒,头疼欲裂。 张慕已不知何时站在厅内,李庆成道:“回来了?这么早?” 张慕表情十分茫然,李庆成这才记起先前是他把张慕唤回来的,再回忆小憩前的事,一场梦后,竟是记不太清楚了。 “没事了。”李庆成道:“你去罢。” 张慕问:“怎么了,头疼?” 李庆成道:“方才想说什么又忘了。” 张慕担忧地上前,探李庆成额头,被李庆成堪堪挡开。 “孙岩让我喝酒。”张慕说。 李庆成道:“去喝,别太晚回来,方才只是忽然无趣,想……嗯,寻个人陪我解闷,罢了。” 张慕从怀中掏出一管竹哨,轻轻用唇试了试,声音很小,继而把它放在桌上。 “给我的?”李庆成拈起竹哨翻来覆去地看,张慕点头。 李庆成吹响哨子,海东青飞进厅内,落在案前,乌黑的双目打量李庆成,又侧过头去看张慕。 张慕一躬身,再次出门。 李庆成抱着鹰发呆,海东青素爱干净,以喙将羽毛间隙啄理得一尘不染,也没有寻常鸟类的禽畜气味。李庆成想了会,朝海东青道:“我这是怎么了?” 又坐片刻,李庆成忍不住叫了名兵士,吩咐道:“把张慕叫回来。” 那兵士无言以对,李庆成道:“去,让他别喝酒了,什么话谈完就马上回来。” 兵士只得喏喏转身,李庆成又道:“算了,别去了,当我没说过。” 张慕出门一日,李庆成忽有种说不出的空虚,只觉坐不住,趴在桌上,朝不住转头四顾的海东青道:“慕哥怎也不爱说话,不爱说话的性子真要不得。” 海东青喉内咕咕咕地响,盯着李庆成看。 “那哑巴笑起来真好看。”李庆成出神地说。 片刻后李庆成收敛心神,喝了点冷茶,继续看书,方青余回来了。 “哟。”方青余颇有点诧异:“怎就你一个?” 李庆成没好气道:“这话像当侍卫的人说的吗?” 方青余笑吟吟地朝李庆成身边一坐:“想起我是侍卫了?” 李庆成不答,方青余道:“给口喝的吧,青哥连着给你跑三天汀城了。” 李庆成端过自己喝了一半的冷茶,方青余埋头喝了,说:“得了个消息,今夜孙刺史的儿子孙铿要到满堂春去。” 李庆成:“这有什么用?”李庆成想了想,也没什么作用,只得暂且放在一边。 方青余:“憋闷了么,幸亏今儿事完得早,能回来陪你。” “谁要你陪?”李庆成推开方青余的脑袋,懒懒道:“挪开点,别凑这么近,仔细我儿子寻你麻烦了,你看,羽毛都张开了。” 海东青虎视眈眈地盯着方青余,一身鹰羽嚣张地竖立起来。 方青余:“那哑巴上哪去了?” 李庆成:“去孙家喝酒了。” 方青余稍稍眯起眼:“从年节到正月十五这段时间中,孙岩说不定会请你喝酒看戏。” 李庆成想了想,道:“有可能。” 方青余:“你打算怎么做?” 李庆成:“还没想好,我要趁此机会离间州尉与刺史,以及他俩与孙家之间的关系,让他们互相忌惮,都觉得对方在瞒着些什么。” 方青余想了想,道:“让他们都知道你来了,但林州尉与刺史以为你与孙家勾结,孙家又以为你与州尉勾结?” 李庆成点头道:“是,刺史是朝廷的人,孙家还没决定好,而州尉则完全不知道我来了。咱们先想个办法,暗中令刺史知道咱们在孙家的事,只要可信,刺史就会上报朝廷。” 方青余道:“然后呢?” 李庆成不吭声了,方青余道:“你想让我姑母知道你在西川,于是孙家不投你也得投你了。” 李庆成缓缓点头,方青余又道:“你不怕孙岩破釜沉舟,把你卖给州尉?” 李庆成道:“我近日就在想这档子事,要怎么做得天衣无缝,让刺史修书前去通禀京城,又要怎么瞒住孙岩,不让他起疑心。” “最好的结果是朝廷派人前来,将林州尉的兵权收缴,再逼孙家把咱们交出去。这么一来,孙岩就得马上表态了。” 方青余道:“我倒有个法子,不过有些行险。” 方青余详谈许久,李庆成当即有了计划,说:“这下正好了,孙铿就在青楼里,事不宜迟,你安排人手,咱们这就上满堂春去走一遭。” 满堂春开了数十年,原是葭城一名江湖人老来赋闲的产业,兼接男女客,小倌,姑娘们并作一间,分东西楼,包厢数十,倌儿上百,掌灯时街前挑起大红灯笼。 岁末城中富贾络绎不绝,满堂春楼前停了不少官家马车,李庆成先令车在僻巷外停了,才与方青余踏着满街湿漉漉的雪进楼去。 方青余牵着李庆成的手刚进门,当即便有姑娘围上来,李庆成低声道:“你和谁接的头?” 方青余招手,一妇人便放下罗扇过来。 “她叫秋娘。”方青余道:“那日没入厅,在院外侯着。” 秋娘日前匆匆一瞥在院外看了个大概,知道李庆成身份,忙福道:“见过李公子。” 李庆成尚是头次来这地方,心内颇有些好奇,四处张望。 “还有少年郎?”李庆成不禁道:“你是老板么?” 秋娘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贱妾是给客人们管牌子的,满堂春是花堂,也兼作柳厅,楼里客人们点了姑娘小子,都着贱妾去分派。” 李庆成见秋娘倒像个知书达礼的,半点不似听闻中的老鸨,遂笑道:“你们还有分管的?孙刺史家的公子什么时候来。” 秋娘低声道:“只听闻订了位置,人还不曾到,循例都是掌灯后才来。” 方青余道:“先寻个隔间,上点酒菜,我俩先用了饭再说,待会你忙完了就上来,有事吩咐你,不需让姑娘来陪了。” 秋娘道:“行,公子这边请。”说着于大堂前一转,引着二人朝内间去,三层高的青楼内,走廊上有恩客与小倌追逐,闪入房内。 李庆成被带进三楼一间厢房内,一床一帐,便在床边坐下。 “怎也不见半分热情。”李庆成笑道。 方青余答:“将咱们当了自己人,来办事的,哪有对着主子挠首弄姿,甩卖风骚的道理?你在这歇着,青哥先去安排。” 方青余出外朝楼下望,见秋娘竟是换了副面孔,在一群美人莺莺燕燕簇拥中走向花厅。 那处正站着一人,正是孙诚。 孙诚笑道:“今日不是我,是当家的要待客。” 秋娘似嗔非嗔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岁末来的大人多,孙刺史的公子也早早订了位置呢。” 孙诚无奈道:“也是仓促间定的宴,满堂春不行便别处去罢。” 秋娘笑靥如花道:“既是你亲自来说了,便留个位罢。几时来?” 孙诚如释重负道:“多谢了,将你楼里小倌都叫来,边厅里我挑一个。” 秋娘道:“今天这事……” 孙诚赔笑道:“当然心里记得……”说毕以手指去拈秋娘粉面,秋娘啐了口,领着孙诚朝内厅去。 不片刻孙诚领着个小倌出来,方青余停在二楼哭笑不得,心道今天真是得了头彩,那小倌年仅十五六岁,一身柔弱,虽无李庆成的锐气与悍勇,眉目间却依稀有点似有情,若无情的风韵。 孙诚道:“就他了,留着,稍后我家大少爷就来了。” 秋娘点头送客,那时间正有龟公提着茶壶,端了酒菜朝三楼去,方青余心思复杂,难以说清,只得转身跟着上楼。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回了一下书评,发现有不少大人对孙岩的智商提出质疑在这里解释一下本文至今用的都是第三人称李庆成视角,大家对李庆成已经有初步的了解与评价但孙岩是几乎没有的,对李庆成这家伙的认知也比较模糊。 咱们打个比方,假设,仅仅是假设欧: —————————— 假设你从前公司的老板破产了,人也挂了,公司重组,资金全被侵占了某一天,老板的儿子(完全不认识的人)带着公司门口的两个保安,突然上你家来白吃白住在沙发上抽烟看电视,晚上出门去夜店玩还提出让你倾尽家底提供资金,因为他想东山再起至于如果侥幸成功后,要给你什么回报,则什么也不提。 你会怎么应对?这就是孙岩的难题。 —————————————— 第29章 相思酒 … 菜排布上,李庆成在厢房内等着,方青余轻轻拢上门,一语不发地坐在李庆成身边,给他斟酒布菜。 “都准备好了?”李庆成道。 方青余答:“妥当了,你听秋娘说。” 片刻后秋娘抱着琴进来,小声道:“李公子,稍后你们靠着左边说话,这间厢房与隔间厢房是通着的,您看这儿。” 秋娘朝立柜旁一指,李庆成看到花架一侧,镶着个镂空的格,凑上前时隐约看得见隔房的灯光。 “还有这玩意。”李庆成哭笑不得道:“要不提前打个招呼,还真着了你们的道儿了。” 秋娘暧昧地笑了笑:“有的客人就爱这调调儿,从隔壁能看到咱们这儿,声音再略大点,也就听见了,但从这处瞧隔壁是瞅不全的。” “这房里夯的砖木,置的摆设,房梁木柱都有讲究,这间里谈话隔壁听得一清二楚,隔壁间说话,这边却听不着。” 李庆成欣然道:“很好,这就将小倌叫来吧。” 秋娘放下琴,亲自出去吩咐小倌。 小倌入内时一脸茫然,李庆成挠了挠头道:“会弹什么曲儿,来,弹个听听。” 小倌怯怯张口道:“官人想听什么曲儿?”说话时又偷瞥方青余,两名男子,只点他一个作陪,还不知该怎么折腾法。先前本已得了秋娘吩咐,今夜只需陪刺史的公子,孰料莫名其妙,忽然又改了客,只怕面前少年并非易与之辈。 李庆成道:“随便弹。” 方青余道:“弹点西川的曲儿,没听过。”说毕抱着手臂,倚在门前朝下看,马上拢上门窗并以眼神示意,正主儿来了。 是时小倌叮咚拨琴,展喉唱了起来。 “将士西征路苍茫,雪月万里归故乡……” 且话说满堂春花厅内,孙刺史独子孙铿来了,秋娘亲自迎上前去,将孙铿请上三楼。 “孙公子这边请。”秋娘声音从走廊内传来。 孙铿呵呵笑,进了另一间厢房坐定,孙铿瞒着老父出来眠花宿柳,身边只带一名家丁。只听秋娘道:“孙公子,沭华没料到公子来得这般早,正在梳洗,还得一会儿才能来见客,要么孙公子先吃点小菜?” 孙铿往来满堂春多次,也是个熟客,当即淫笑道:“不妨不妨,你下去罢,待沭华收拾好了让他自个过来就成。” 秋娘退了,反手拢上门时忽闻隔壁厢房一阵哗啦乱响。 李庆成怒道:“弹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倌正抒嗓唱至:“钟山九响,改朝换代;枫水化冻,秋去春来。”一句,不料迎面飞来一茶盘,惊得弃琴起身,李庆成再掷出一茶盏,登时劈头盖脑砸在他的脸上,揪着那小倌头发猛抽,一巴掌下去,小倌的脸登时肿了起来。 李庆成正欺凌小倌,转身又去拔方青余的佩剑,诤然拔剑声响,小倌骇得一阵抖,哭喊道:“公子饶命!” 方青余色变道:“殿下万万不可!” 隔壁厢房,孙铿正自斟自饮,忽然听得响声,隐隐约约正是自己相好的嗓音,当即便留了个心,行至墙边侧头去听。 小倌放嗓大叫,哭爹叫娘地不住躲避,李庆成捋袖要揍,一边骂骂咧咧,将小倌赶到墙根处,恰恰就在孙铿耳边,孙铿躬身时见墙有一镂空小孔,内里透出光芒,便凑上前去窥探,一看之下险些肺也被气炸,那哭喊求饶的,不是自己捧着的花魁却又是谁? 孙铿当即忍无可忍,转身一脚踹开门,秋娘脸色数变,正站在隔壁厢房外,早有准备,一见孙铿出来,忙手足并用将他推回房内。 孙铿道:“什么人!反了这是……” 秋娘苦苦哀求道:“孙公子勿声张,万勿声张,那人来头大得很!公子听我一言!” 孙铿被秋娘按着,这世上越是嚣张便死得越快,总有些人惹不起的道理还是懂的,当即敛了声音道:“那房内的究竟是何人?” 秋娘:“那位小公子来头大得很呐!贱妾也不知是何人,只知是孙家的贵客,孙岩少爷亲自请来的人,公子现下切不能过去!” “今日孙岩特地派了人过来,吩咐得伺候好那公子,不知为何他一来,偏生就看上了沭华。孙公子万请息怒,这人虽脾气暴怒,家仆还是个明事理的主儿,贱妾也言明沭华今夜有客得作陪,只弹个曲儿就走,待贱妾去打点,孙公子不可打草惊蛇。” 孙铿冷静下来,见隔壁一俊朗男子腰际佩剑,心知多半是个惹不起的,遂又问道:“孙岩向你说了此人身份不曾?” 秋娘道:“贱妾哪能知道这许多事,那人一口京师话,不定是朝廷派来的人,孙家又言明须得好好照拂,不可逆了他的意,只怕……” 孙铿道:“怎可能?朝中若有大人来,我怎么不知道?” 秋娘嘴唇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目中带着惊恐,与孙铿相视片刻,道:“孙公子且稍安,贱妾这就去,沭华既惹怒了他,想必也留不住了,这就去领过来。” 孙铿道:“快去!” 秋娘出房,到隔壁去叩门,孙铿侧耳到孔前听,又躬身窥探,只见秋娘进隔壁厢房不住道歉,小倌被拧倒在地上,秋娘一面朝李庆成赔笑,一面责骂那小倌,笑道:“李公子请稍后,老娘带下去好好教训,再给李公子换个?” 李庆成眉头动了动,秋娘略一点头,李庆成便长叹一声:“罢了,不须再唤人来伺候,带走就是。” 秋娘道:“满堂春里姑娘们也多……” 李庆成不耐烦道:“让你滚出去!没听见么?!” 秋娘连声道:“是是,这就去。”说着把小倌带出厢房,方青余上前拢好门。 孙铿正窥视间,自己房门又轻轻叩响,秋娘带着沭华推开门,可怜那小倌满身茶水,披头散发,侧脸红肿。 孙铿既怜惜又忿怒,上前拉着那楚楚可怜的小倌双手,秋娘忙道:“孙公子请再等片刻,贱妾带沭华去收拾打理,稍后就来。” 孙铿正想弄清楚隔壁的人是什么来头,便吩咐道:“去罢,给他洗洗。” 秋娘领着那小倌走了,孙铿心内转了不少念头,既姓李,又是孙岩的贵客,来头很大,京师的人……究竟会是谁? 孙铿忽然就记起年前听见的消息,刹时一阵恐惧,忙又凑到孔上去窥视。 孔中窥景: 李庆成与方青余一主一仆,相对沉默。 李庆成长长叹了口气。 方青余温言道:“殿下,青哥弹首曲子予你听罢。” 孙铿骤闻殿下二字,霎时如中雷殛,身子一僵。 李庆成颓然道:“免了。” 方青余笑道:“小倌伶人,不懂讨殿下欢心,责骂几句也就是了,与他一般见识作甚?” 李庆成淡淡道:“是我太焦躁,长路漫漫,复位难望,连个小倌弹首曲子,也折辱于我。一时三刻想起前事……” 方青余拨弄几下琴弦,叮咚作响,欣然道:“殿下不可过忧,孙岩此人向来守诺,既已答应以万两黄金,万斤生铁相助,殿下复位的那一天,指日可待。” “况且张慕与孙岩少年时交好,乃是铁杆般的兄弟,殿下既已应承大破京师后立孙嫣为后,还有何担忧的?” 李庆成眉头微蹙,先前议好的可不是这般说,并没有张慕这句,方青余怎么又加了话进来? 然而这疑惑一闪即逝,李庆成恻然道:“倒不是疑心孙岩,既已应承结亲,便不用再担忧钱的事,倒是其余人……” 方青余笑道:“林州尉一片忠心,为国为民,更愿辅助殿下,何愁事不成?” 李庆成忧道:“林犀,孙岩二人俱好办,怕就怕那姓孙的刺史,汀州葭、汀二城若要动兵,须得刺史与州尉同时交出兵符,只怕刺史……” “嗳。”方青余起身笑着安慰道:“只需在来春动手前,将那老头儿杀了,青哥亲自去动手,不劳殿下烦心。” 李庆成那话半是佯戏,半是出自真心,未来确实是一片迷雾,当即怔怔不做声。 方青余坐到榻边,至此戏已演完,眼神十分复杂,一臂揽着李庆成的腰,在他耳边柔声道:“还得说什么?” “这便成了。”李庆成极低声道。 方青余肩膀挡住了隔厢孙铿的视线,看上去似是主仆耳鬓厮磨,方青余在温言安慰的模样。 孙铿知道再听不出别的话了,再抬头时已是满背冷汗,眼中充满说不出的惊惶,站着微微喘气。 方青余抱着李庆成,唇角在他侧脸上蹭来蹭去,李庆成眯起眼,一指戳中方青余肋下,小声道:“够了。” 方青余噗哧岔气,转身去开门,唤来一名龟公,吩咐道:“把菜重新摆上。” 那龟公早得打点,当即借下楼之机前去通报秋娘,不片刻秋娘带着小倌匆匆上楼,进了孙铿的厢房,满脸笑容如沐春风。 孙铿却是惊疑不定,脸色煞白,仍站在墙边,见秋娘再来时瞬时回过神,取了外麾披上,匆匆道:“今夜本公子还有点事,不宿了。” 秋娘道:“这又是怎么说……公子?” 孙铿无心多言,取了银两赏她,摆手下楼,匆忙间又在狭梯上跘了一跤,险些摔下楼去。 秋娘把小倌打发走了,远远看着,反手轻轻敲了敲李庆成的房门。 李庆成吩咐方青余:“取点银子,用你的名头赏那小倌,先前下手有点狠了,也不知伤着筋骨了没有,怪可怜的。” 方青余一哂道:“行,你拾掇下,咱们这就回去罢。” 李庆成取了袍子穿上,出房走过楼顶长廊,方青余前去打赏,在二楼寻到沭华,掏了点碎银蔼声道:“我家公子今日性情不好,连带着你也受委屈了,这点银钱你且先收着。” 小倌忙不迭地谢了赏,依旧是那梨花带雨的模样,抬眼时方青余懒懒一笑,风流不羁的意味十足,顺手在他脸上摸了摸,揩了把油,便转身上楼去。 说时迟那时快,李庆成正束上貂裘从房间内出来,手里拿着顶环帽将戴未戴,正目送孙铿魂不守舍地唤起楼下花厅内喝酒的家丁,从正门出,险些与进门来那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哟,看路……”那人笑道。 孙铿心神一敛,来人不是孙岩又是谁? “啊,你是……”孙岩兀自不知何事,拱手笑道:“孙公子。” 孙铿心内暗惊,先前偷听到太子与那名唤“青哥”的侍卫在房内说话,秋娘又言明是孙家贵客,这时间下楼恰好撞见孙岩,难不成是孙岩宴客,太子早早地就来等着了? 两边事一下对上,孙铿神色如常,忙自拱手笑道:“孙少爷。” 彼此都姓孙,几句寒暄后孙岩道:“公子怎这就走了?” 孙铿眼内疑色一现即逝,忙道:“家中还有点事。”说毕告辞离去,出外时险些又撞上一人,抬头只见那人身材颀长高大,于静夜小雪中阴鸷不语,满堂春灯火通明,照出雪街,那人脸上烫痕若隐若现,浑身散发着邪气,比孙铿高了个头,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孙铿被吓了个够呛,孙岩忙回身招呼道:“来来,张兄请。” 孙铿惊疑不定,从那人身侧绕过,与家丁上马车离去。 孙岩与张慕进了满堂春,那时间恰好被高处的李庆成看了个真切。 李庆成的动作凝住,眉目间一股忿意隐约可见。 从高处朝下看,花厅内脂粉莺燕一拥而上,前去招呼孙岩与张慕二人,秋娘站在二楼,看看楼下,又看楼上,提裙几步上楼道:“李公子,今日鹰主也来?怎不打个招呼?” 李庆成一身杀气剑拔弩张,冷冷道:“我不知道,是孙岩请的客。” 秋娘察觉不妥,忙道:“贱妾这就去通报。” “慢。”李庆成阻住秋娘,再站片刻又有主意。 “秋娘。”李庆成道:“张慕先前怎么交代你们的,还记得么?” 秋娘忙说:“鹰主交代咱们,凡事全听李公子的吩咐,李公子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李庆成:“既是如此,我的命令在他前头,你给他派个小倌……” 秋娘道:“先前孙家的人已选好了,照公子意思是……再给鹰主召个?” 李庆成沉声道:“是么,那便多谢孙岩的一番好意了,你将他们带到我先前呆的厢房里去,将隔壁间收拾一下,这就去。” 秋娘这下犯了疑惑,片刻后李庆成意识到了什么,一笑道:“我知道张慕今日要吃孙岩的请,并不是疑他,你放心就是,这是我计划好的事儿,我要听孙岩还有没有旁的话说,张慕这家伙口拙,怕回去传话漏了关窍,大是不妥。” 秋娘并不知其中关窍,松了口气笑道:“瞧我这疑心生暗鬼的,这就去给公子打点。” 秋娘叫过小厮吩咐事宜下楼,孙岩与张慕仍在大厅内等,李庆成转身避去,孙岩便朝高处笑道:“秋娘,你这生意还做不了!” 秋娘笑道:“来了!孙公子的生意怎能不做?今儿客人多,早给公子备下厢房,两位请这边来……” 有姑娘伸手去拉扯,张慕一副见了蛇的模样抬袖连连避让,被带上了楼梯。 方青余打赏完小倌,上楼道:“走罢。” 李庆成道:“不,还有点事,你随我来。” 方青余见李庆成脸色有点不太对,无暇多想,随口笑道:“青哥带你去集市上玩,汀城夜市歇得晚,现还有不少吃食。” 李庆成不答,推门进了隔间——孙铿先前坐的那房。 方青余追着入内,拉着李庆成的手,在他耳边轻轻撩拨道:“你还有什么事?花街柳巷这地方,家中无人也就罢了,有青哥在,还想让谁睡你?” 李庆成不答,取了个杯,倒了点桌上孙铿还未碰过的温酒,凑到面前时只闻一阵甜香,方青余笑道:“ 这是春酒,你当真要喝?” 李庆成眉毛一动:“春酒是甚么?” 方青余道:“助兴之物,想青哥抱你么?喝了这酒便可入帐,青哥陪你睡一宿……”说着凑近前来揽李庆成,将唇凑到他耳边,低低道:“男子欢娱之事你一定喜欢,那滋味是说不出来的……只有试过才知道。” 李庆成眯起眼,一字一句道:“方青余,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方青余先是一怔,继而不敢说话,那时正听见房外孙岩话声,李庆成微微一怔。 方青余暗道糟糕,改口道:“你……庆成,青哥说句你不爱听的……” 李庆成刹那把酒杯劈头朝方青余掷去,把他砸得满头酒水,继而一指角落,示意他闭嘴。 方青余站着,一身淋漓,片刻后道:“你多心了,庆成,青哥是怕你听到不想听的,心里难过。” 李庆成神色略有松动,却并不置答,方青余自顾自一笑,撩起袍襟,跪在李庆成面前。 “走罢。”方青余如是说:“庆成,青哥掏心窝子给你这么说了,何不让自己活得舒坦点。就算君临天下,终究管不了人的心。” “忠于你的还是你的,赶也赶不走,拿剑撂人脖子上逼着他滚,那人也将就着剑锋横着一抹,死在你面前的事。” “庆成,你不可学你爹,你爹心里时时存着试探,拿臣子的忠心赤胆来试他的天子剑。再退一万步说,你以后的路子还长着,若今夜听到半句不合心意的,患得患失,来日漫漫,又该如何自处?” 李庆成静静站着,许久后道:“你说得对,这就走罢,是我多虑了。” 方青余起身,带着李庆成从孙岩的房外走过。 那时间秋娘已收了厢内残酒剩菜,换铺上一张厚厚的地毡,张慕与孙岩席地而坐,面前各摆了张矮案。 张慕听到外头的脚步声,忽然就耳朵动了动,似起未起,眼中带着点迷茫。 “怎么?”孙岩笑道。 张慕摇了摇头。 “喝完酒就得回去了。”张慕说。 孙岩笑着唏嘘道:“鹰熬成忠鹰了,你也熬成忠狗了。此去经年,变化竟这般大。” 方青余与李庆成走出满堂春,秋娘下楼追上,忙道:“公子这就走了?” 李庆成站在漫天飞雪下,答道:“走了,不需劳烦你了。” 方青余吩咐道:“我俩来这里的事,不可对张慕说。” 秋娘逾发疑惑,然而方青余下了吩咐,只得点头,李庆成走出街外,方青余又回身吩咐道:“孙诚已点好一名小倌了,对不?” 秋娘点头道:“是,还吩咐贱妾送一坛春酒上楼去。” 方青余当即哑然失笑,秋娘问:“先告诉鹰主一声?” 方青余也不知该怎么说了,旋道:“不必了,又不是毒药,但你……” 方青余压低了声音,极小声道:“你可将方才陪着孙铿的那名倌儿,名唤沭华的,派去给孙岩,让沭华小心伺候,旁的一律不说。” 秋娘没有多问,方青余痞气地笑了笑,转身追着李庆成朝雪里去,离开了满堂春。 第30章 西川令 … 满堂春: 秋娘着人打点了一桌小菜,卤味,熏肉,小炒及凉菜四拼,又上一坛西川的米酒,俱是张慕小时爱吃的。 孙岩却不忙唤小倌儿上来,亲自给张慕斟酒,孙诚则在门外守着,未几在廊前巡了一圈,挨个敲开左右两厢的门,里头都没有人,于是回来朝孙岩点了点头示意这处安全,反手带上门。 “慕哥。”孙岩和颜悦色道:“多少年未曾喝过家乡的酒了。” 张慕凝视琥珀般的酒,有股淡淡的香甜味,答道:“有什么话,说就是,一场兄弟,别害我。” 孙岩笑道:“怎会害你,我这是救你。” 张慕置之不理,朝自己碗里挟菜:“救我什么?” 孙岩添上酒,叹了口气道:“我看殿下,竟是对你颇有些依恋之色。” 张慕心中一动,乌木筷微有点颤,一个鹌鹑蛋捏不住便滑了下来,随手拾起朝嘴里扔了,淡淡答:“没有的事。” 孙岩道:“太子身边,唯你一个信得过的,他全心全意依恋你,你又如何待他?” 张慕不答。 孙岩笑道:“慕哥,你与嫣儿情同兄妹,上京那天她还在念你,不知你去了何处,你说过,以后会送她出嫁,她自七岁起就想着这事。” 张慕停了咀嚼,二人陷入沉默,许久后张慕问:“她还好么。” 孙岩不答,反道:“且不提你,也不提嫣儿,只说殿下。这事若成了,来日你便是大虞的功臣,你常伴君侧,一路扶持太子长大,更是亲手将他扶上銮椅的人……” 张慕打断道:“是他的能耐,愚兄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孙岩置之不理,续道:“假使真有那一天,殿下总得成婚,立后,你又该如何自处?须知人言销骨,到时候,朝臣们该如何议论你?你纵不在乎,他们又该如何议论陛下?殿下不在乎,当殿下成了陛下,是否也能多年如一日地待你?多年如一日的不在乎?” “你忠于谁,慕哥?” “你忠于先帝传下来的大虞,还是仅仅忠于龙椅上的那人?这里头的忠诚,又有多少是给殿下的,多少是给大虞的,多少是给苍生百姓的,多少是给你自己的?慕哥,愚弟不忍见你无所适从,劝你一句悬崖勒马……” 张慕:“不必再说。” 张慕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而后手持筷子微微颤抖,开口道:“昔时我鹰羽山庄尽毁,承蒙先帝不弃收留,对殿下从未有非分之想。” 孙岩叹道:“你口不对心,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向来不会撒谎,骗得了谁?” 张慕不再理会孙岩,提起酒坛,喉结微动,朝着坛口一通猛灌,仰脖喝尽,方迷茫地出了口长气,摇摇欲倒。 孙岩:“慕哥也近而立了。” 张慕:“内有国贼,外有匈奴,不想成家。” 孙岩笑道:“活了二十八载,就没有半点别的念头?” 张慕醉意上脸,抬手重重抹了把脸,两眼发红地倚在墙边。 孙岩笑道:“小弟虽不谙男子温存一道,却常听人说,这楼里的小倌姿色姣好,不逊于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张慕抬起醉眼,看着孙岩,起身要走,却被孙岩拖住。 “醒醒酒,愚弟还有点话想对慕哥说。”孙岩自顾自唤道:“孙诚!” 孙诚在外头应了,下去吩咐,片刻后两名小倌推门进来,一人抱七弦琴,另一人则以黑布蒙着眼。 孙岩笑吟吟道:“都叫什么名字?” 抱琴那小倌怯怯道:“沭华。” 另一名小倌缓缓跪了下来,沭华低声道:“他叫希声,平日里不爱说话,是个瞎子,楼里姐姐们都唤他木头。” 孙岩噗一声笑了出来,朝外间道:“这派的什么人,换个换个……” 张慕道:“他不是瞎子。” 希声点了点头,沭华双眼明亮,带着欣然笑意,一手抚上琴,问道:“官人为何这么说?” 张慕:“自走进来至坐下,动作与瞎子不同。” 孙岩看出点门道来了,笑问道:“为何乔装成瞎子?” 沭华以手拨弦,悠然道:“人心难测,唯独装聋作哑的人才活得自在,希声他得留着耳朵听琴,留着嗓子给官人唱曲儿,不能装聋作哑,只得装瞎,这世上许多事情……看不见才是最清静……”说毕声音渐低下来,手指轻轻一拧,悦耳琴声奏响。 是时只闻希声唱道:“冤家,冤家,一池秋水冬来化雪,雪里融着你,泥里融着他……” 张慕侧着头,安静听着,希声薄唇微颤,边唱边发着抖,白皙的脸庞上,眉眼间蒙着块黑布,带着孤苦无依的茫然。 恍惚间与多年前,龙央殿中挨板子挨到一半,抬头望向院内的李庆成重合在一处。 又似是那天离开葭城,策马独自逃出西川官道岔路,在雨水里被淋得发抖,躺在路中央,嘴唇颤动,双眼一片空洞,望向灰白天空的孤独太子。 一眨眼,悠然岁月在歌里掠过去了。 再眨眼时光阴荏苒,张慕说不清前头等着的是什么,有时他甚至想伸出手,拉着走在前头的李庆成的手,让他转身,不再朝他的龙椅,朝他的京师走。 宁愿安安静静,抱着怀里的人,在路边坐下,编个草蚱蜢,摘朵花,小声说说话,坐一辈子。 希声唱完了,沭华把他引到张慕身边,希声脸色发白,轻轻倚在张慕怀里。 “过来。”孙岩不禁也动了心,朝沭华招手道。 沭华依偎在孙岩身侧,孙岩抬袖轻拭他的额头,小声道:“怎有处乌青?” 沭华怔怔看着张慕与他怀中的希声,低声道:“被客人打的。” 孙岩叹了口气。 张慕恍若置身梦境,颀长手指拈着那小倌下巴。 希声仰起脸等候,锋利的薄唇抿着,与李庆成如出一辙。 张慕轻轻卡着他的脖颈,正低头想吻,却又定住动作,改而以指头解开希声的遮眼布。希声眼睛水灵,眉毛犹若长河里的一粼水沙。 不是那双锋芒毕露的眼,也不是柳叶般笑起来会弯的眉。 张慕轻轻地把他扶稳,让他坐到一旁,摇头道:“醉了。”继而长出一口气,一手按膝起身。 孙岩道:“慕哥?” 张慕摆手,出了厢房,回手带上门,缓缓朝梯下走,秋娘正与数人谈笑,见张慕衣冠齐整地下来,俱是纷纷躬身。 张慕在女人们的目光注视下走出满堂春,孤独的高大身影消失在漫天飞雪中。 三更,刺史府。 孙铿失魂落魄地回了府上,孙刺史早已歇下,却被孙铿拍门叫醒。 “爹,我今夜听了个了不得的事。”孙铿袍子未换,靴下沾雪在厅中化了满地水。 孙刺史怒斥道:“孽畜又去眠花宿柳!我迟早会被你……” 孙铿讥刺道:“既是这么说,多的也不提了,有人祸事临门尚不自知,简直愚蠢至极!”说毕甩了把袖,目光游移,转身朝卧房里去。 孙刺史喝道:“孽畜说的什么话!说清楚!” 孙铿保持着侧身的姿势,停下脚步,眼望厅中地砖,喃喃将夜间所闻详细说了,其父越听越是心惊,不禁变了脸色。 “你是还未曾睡醒!”刺史重重斥道。 孙铿道:“罢罢罢,爱信不信,儿子收拾细软走了,爹爹好自为之。” 孙刺史眼珠一转,捋须道:“且慢。” 孙刺史道:“你去换身衣裳到厅来。”接着朝管家吩咐数句,管家躬身出门去。 孙铿换过衣袍出厅时,却见孙府马车接来了一个人,正是沭华。 沭华刚送走客人,正想歇一会,却被刺史的手下人带了过来,今夜实是一波三折,不知该如何应对,张了张口,最后唤了声:“公子。” 孙铿面带忧虑不应声,孙刺史却道:“你唤沭华是罢。” 沭华不安躬身,孙刺史吩咐人取了银子赏他,缓缓道:“今日不是追究你与铿儿的事,你且将今夜陪了哪些客,都说了什么话,细细与我从头道来。” 沭华寻思良久,便将今夜之事说了,待说到李庆成时,孙刺史便询道:“你当时唱的哪一句引他发怒?” 沭华想了想,答:“西川谣,钟山九响那句……” 孙刺史眯起眼,孙铿明白了,插口道:“爹,那人闻曲生情,定是太子无疑……” 孙刺史色变道:“谁许你胡说八道!再说一字就到院内去跪着!” 沭华骇得噤声,孙刺史吩咐道:“说下去。” 沭华谈及方青余的赏,又说到孙铿走后,秋娘着自己前去陪客一事,孙刺史道:“那高个子男人长甚么模样?” 沭华道:“瘦……阴恻恻的,我不敢多瞅,左脸上有道灼过的红疤。” “果然是张慕……另外那人该是方青余……”孙刺史喃喃道:“孙岩真是好大的胆子……” 两相印证,孙刺史再无怀疑,正要下决断间,孙铿却道:“你回去罢,记得今天的话不可对旁的人提。” 沭华连连点头,孙刺史冷笑一声,孙铿便着人将小倌带上车,依旧送回满堂春去。 孙刺史在厅上坐了片刻,吩咐儿子道:“你去歇下,明日再详细说。”便也径自回房。 父子二人散后,西面窗格一声轻响,继而瓦檐顶端脚步琐碎,一路掠向后门,方青余蓝衫潇洒一扬,攀过墙头,帅气躬身落地,于刺史府外落稳。 马车从刺史府后门小巷离去,路旁冬夜食摊三三两两收摊,他的视线驻留在一名俊朗男子身上,男子站在摊前,用一个竹筒装汤圆,又从怀中摸出铜钱递过,继而回身吹了声口哨,笑道:“顺路捎一程?” “停车。”沭华认出了夜间见过的人,忙道:“你知道我在车上?” 马车在方青余背后停下,方青余哂道:“请你也吃一碗?” 沭华笑道:“不了,公子怎在这处?” 方青余闪身上了车,怀揣竹筒,伸出一手搭着沭华肩膀,懒懒道:“出来给我媳妇买汤圆吃,大半夜的吵着要吃汤圆,真难侍候。” 沭华乐不可支,莞尔道:“公子是良人。” 方青余彬彬有礼地点头,坐在马车上一路朝西城去不提。 且话说张慕拖着疲惫步子过了长街,车也不坐,踉跄几步,倚在桥墩前,抬头看着夜空飞雪呆呆出神。 海东青展翅飞来,落在桥墩上,鹰目于夜中发亮。 张慕撑起身子,怔怔看着它,继而见有兵士打着灯笼来寻,正是唐鸿派的人。 “你做什么去了?”唐鸿远远道:“快回去!” 张慕头昏脑胀,勉强点头。 四更,李庆成坐在厅内,玩一件市集上的小玩艺,张慕回来了,满身雪水滴滴答答地融落下来。 李庆成面前桌上琳琅满目,摆满了方青余陪他买来的零物件。 “做什么去了。”李庆成头也不抬问道。 “喝酒。”张慕低声道。 李庆成:“怎么孙岩也不派个车,将你送回来,就这么让你用走的?你俩不是交情好的么。” 张慕落寞地说:“醒酒。” 李庆成等到四更,本也心中有火,然而看张慕这狼狈模样,心内先自软了,随口道:“喝的什么酒,在哪喝的?” “忘了。”张慕答道,认真地看着李庆成,嗳了口气。 李庆成抬头时,闻到一阵甜香。 这气味登时触了李庆成的逆鳞,勃然吼道:“忘了?这什么味道?!喝的春酒把你喝傻了!给我跪到院里去醒酒!” 李庆成怒而揭案,案几上琐碎物事登时劈头盖脑砸了张慕一身,那时间只听太子怒不可遏,将木案摔在张慕身上大骂,张慕却始终沉默,站在厅内任李庆成发火。 这场骂惊动了兵士,唐鸿刚睡下,听见李庆成发火,忙披头散发地出来,站在厅外想说点什么,嘴还未张李庆成便吼道:“唐鸿!闭嘴!” 唐鸿一个哆嗦,不敢吭声,转身走了,李庆成又道:“站住!待会有事吩咐你!” 李庆成一通疾喘,厅内肃静,张慕也不解释,转身走到廊前,出了庭院,躬身单膝跪在卧房外的雪地里。 “给我跪着!跪在这里醒你的春酒!”李庆成怒气仍未消,吼道:“跪踏实了!” 说毕拿脚去踹张慕的另一只膝弯,直是把他踹得双膝跪地才甘心,继而怒气冲冲地转身去交付唐鸿事情,再一阵风般地回卧室,顺手摔上门。 张慕看着雪地,什么也不说。 又过片刻,房门被踹开,稀里哗啦地扔了一堆东西出来,一股脑儿砸在张慕头上身上,一个木盒砸得敞了盖,内里物事散了一地。 一个银元宝、一根木枝、桃核、豢鹰时与李庆成一起用过的盘子杯子,还有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在雪地中。 张慕拾起纸,捡了盒子,挨个放回去。 李庆成重重摔上房门,不再与他说话。 又过了许久,冬夜无声,花园四面厢房俱陷入了漫长的黑暗中。 方青余身影闪过墙头,落在院中,侧头看了张慕一眼,上前敲李庆成的房门。 “不想吃了。”李庆成在房内道。 方青余折了两根梅枝当筷子,转身在房外坐下,拧开竹筒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汤圆还热腾腾的。 “青哥顺路去听了听刺史府里的动静。”方青余迎上张慕的视线,笑了笑。 李庆成在房内问:“如何?” 方青余道:“一环套一环的,我还给你补了一计,现在天衣无缝,孙刺史被诓得信以为真,全陷进去了,明儿起得让人盯紧刺史府上动静,提防他派信使出城去。” 张慕忽然开口道:“你们今夜去做了什么?” 方青余:“去买汤圆。”继而礼貌地让道:“兄台来点么?还热着的。” 张慕不答,片刻后李庆成推门出来,方青余举起竹筒,李庆成接了,踹他一脚让他靠边点,坐在门槛上,边吃汤圆边想事情。 方青余伸了个懒腰,笑道:“我睡去了。” 李庆成道:“去罢。” 方青余回了自己房间,雪沙沙的响,一片静谧中,李庆成说:“算了,进来睡觉,是我过了,等了你一晚上,困乏火大。” 张慕答:“我跪着清醒会儿,你先睡。” 李庆成:“你在外头跪着我睡不着。” 张慕不再多说,起身进了房,躬身把盒子在铺下放好,湿淋淋地躺在榻上就睡了。 第31章 澄银牌 … “昨夜殿下几点睡的?”孙诚在门房外询问一名士兵。 值班士兵昨夜便得了唐鸿授意,笑答道:“冬寒夜长,早早便歇下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孙诚笑道:“没什么,问问殿下住得惯不,张将军呢?” 士兵拄着把枪,莞尔道:“张将军据说昨天去葭城办事了,半夜才回来的。” 孙诚点了点头,再看厅内,日上三竿,还无人起床,便说:“待会殿下起床了我再来。”便转身告辞。 李庆成打着呵欠起身,没事人一样在桌前坐了,仿佛昨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问了么?”李庆成道。 唐鸿点头道:“来问了,问你睡得怎么样,估计是打听你昨夜发火了没有。” 李庆成哂道:“孙岩比我还多疑,慕哥就晚回来一时三刻,怎能发火?对吧。坐,都吃饭。” 唐鸿问:“昨夜你们……” 方青余使了个眼色,唐鸿便不再多问,李庆成倒是坦率,大方道:“我把风声放出去了,孙岩现在还蒙在鼓里,刺史已经以为咱们和孙家勾结在一处,接下来你派人盯紧刺史府,一天十二个时辰,看有谁出入府,都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走的,是否出城,这些都得马上向我报告。” 唐鸿点了点头,李庆成又道:“刺史那处先就这么搁着,等他向朝廷传递消息了,再进行下一步。方青余,你替唐鸿去和城内的探子接头。” 唐鸿和方青余匆匆吃完早饭前去准备出门,桌前剩李庆成与张慕。 李庆成:“慕哥,现在得让你出面了。” 张慕:“你说。” 李庆成道:“我昨天认真想过,州尉不像刺史,刺史一直是方皇后派系的人,州尉则是父皇征战天下时的旧部,原本西川州尉不是他,他仅是上一代州尉卸任时擢升的部将,是否忠于我,还很难说,得前去试探才行,我要派个人,带着礼物,上门去试他一试。” “方青余名声不佳,把大军扔了就跑,一露身份就有麻烦。本来最好的人选是唐鸿,但顾忌唐鸿是将门,恐林州尉疑心我派人夺他兵权,也不太妥当。” 张慕:“我去,得问什么。” 李庆成舔了舔嘴唇,沉吟不语,张慕怔怔看着他,李庆成笑道:“罢了,你不会说话,还是咱俩一起去,你去换身好点的衣服,把玉璜带上,我充作小兵跟着。” 张慕点头径自去换衣裳,门外通传又来了人,正是孙诚。 孙诚进来就拱手笑道:“殿下昨夜睡得还好?” 李庆成十分精神,又换了副面孔,笑吟吟道:“冬夜围炉暖和,人生倦怠,要不得呐要不得。” 孙诚道:“殿下近日也不出去走动走动。” 李庆成笑道:“刚收拾完家里,住下来没多久,正翻看几本书。”说着以手中《西川政略》等书朝孙诚扬了扬,欣然道:“以后说不定要在西川住一段时日,好歹心里有数。” 孙诚:“家兄正月十五摆了宴,搭了个台子请殿下去听戏,不知殿下能否赏光。” 李庆成欣然道:“都有谁?” 孙诚道:“城里林州尉,孙刺史,余的俱是些本地小行商。” 李庆成蹙眉问道:“就不怕被人看出我身份?” 孙诚想了想,笑道:“外客都在园子里听戏,殿下和家兄坐楼上,应当不碍事。” 李庆成道:“可以,回去带个话,时间到了一定去。”说毕心念电转,闪过无数个念头。 孙岩只是单纯请喝酒?州尉,刺史一起请了,会有什么阴谋? 孙诚又笑道:“家兄怕殿下住得气闷,特地让小弟带了几个人过来伺候。” “嗳。”李庆成笑道:“见外了,不用这般……” 孙诚又道:“庸脂俗粉,贻笑大方,家兄一点心意,殿下当婢子使唤也不妨。” 李庆成一怔,旋即上了心,方才的话还未完,孙诚忽然又提及孙岩送女人为礼一事,略有点措手不及,未及细想便道:“我看看?” 孙诚忙转身出外,从马车上带下四女,婷婷婀娜,各有丰韵,或细腰丰臀,或眉眼含羞,或清秀淡雅,一字排开站在厅内。 孙诚笑道:“是年前府上于江州一带采办的歌姬,也兼作些房里杂役,不知合不合殿下心意。” “江州啊……”李庆成眯起眼,见其中一女绰约,嫩脸绯红,一头乌黑的发如瀑布般漂亮,两道眉毛画得柳叶似的齐整,竟有几分与自己俏似。 孙诚:“江州女子高挑苗条,水灵秀气,素来是中原闻名的。” 李庆成悠然道:“方青余说过,母后昔年也是江州人,就这四个?” 孙诚:“四个。” 李庆成敛了神色,吩咐道:“去把张慕,方青余和唐鸿唤来。” 少顷三人来了,看到厅内歌姬,都知是怎么一回事。 李庆成淡淡道:“孙兄送来的,各选一个去。” 方青余饶有趣味道:“选个肥的,厨房里蒸了吃倒是不错,就这个罢,送去卸了先腌着。” 李庆成倚在案前大笑,孙诚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李庆成正色道:“是给你做婢的,不是让你吃的。” 方青余:“是么?看上去还不及我好看呢,那不要了。”说毕摆手告退。 “方青余不要。”李庆成懒懒道:“都归你俩了。” 张慕目中神色复杂,李庆成期待地看着他,张慕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我给你选个?”李庆成揶揄道。 张慕答:“我心里有人了。” 厅里一阵尴尬的静,孙诚欣然道:“张将军顾虑过多,男儿建功立业,哪有……” 张慕:“不要。” 孙诚先前显是得了孙岩授意,几乎是想也不想便开口道:“不知张将军心仪的是哪家女子,可是西川人士?待我回去让家兄上门问问?” 张慕:“不在乎。” 张慕说完便转身走了,不给孙诚留任何情面。 李庆成懒懒笑道:“慕哥也不要,只怕孙兄的好意只能心领了。” 唐鸿道:“我可以……选一个么?” 李庆成不悦蹙眉,唐鸿又忙道:“不用了,说说而已。” 李庆成道:“你选个。” 唐鸿欲言又止,李庆成道:“带个走,其余的让孙诚领回去。” 唐鸿道:“当……当真?你也不要?我自己要,这怎么好意思……”说着拿眼朝一名温婉女孩脸上瞥,李庆成不耐烦了,吩咐道:“就她罢,带走带走。” 孙诚愕然道:“少爷不选个?” 李庆成彬彬有礼道:“不了,心里早就有人。” 孙诚一楞,继而会意,笑道:“男人三妻四妾本寻常,大小姐也不至于……” 李庆成哂道:“我可没说是孙嫣大小姐。” 孙诚又是一楞,未料李庆成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当即不知该如何应答,十分尴尬。 李庆成淡淡道:“开个玩笑,另外三位都带回去罢。” 孙诚只得带着歌姬们走了。 李庆成坐定思索,忽觉方才实在是失策,声色犬马,孙岩既送了女人前来,应该全盘收下,扔在房里才对。然而孙岩此举其意何在?是试探,还是纯粹示好? “多半是场试探。”李庆成自言自语喃喃道:“试探什么?” 试探自己近不近女色?孙岩期待自己娶他妹妹,又送他女人,无论结果如何,都是矛盾的,他若有心扶助自己,就不怕温柔乡销人志么?若他表现得不近女色,孙岩会如何作想?张慕也没要……李庆成抬头时看到张慕站在厅中,忽然就全明白了。 张慕换好笔挺衣裳出来,当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只见一身靛蓝锦绣袍贴身齐整,肩背宽阔,健腰颀朗,金线绣的纹路自领口斜斜环到腰际,腰带上系着白玉璜坠子,衬得神采焕发,眉目间仍是那宠辱不惊的神色,仿佛上一刻赏,下一刻跪,对他来说都全无干系。 孙岩在试探自己对张慕的感情是主仆,抑或掺着别的,怕妹子所嫁非良人。 李庆成不禁苦笑,真是辛苦孙岩了,这问题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很好看。”李庆成说:“都不像从前的你了。” 张慕说:“你也不像从前的你了。” 李庆成道:“你心中有谁?” 张慕注视李庆成,并不答话。 “我们走罢。”张慕说,并伸出手,认真道:“我会多说话的。” 李庆成把手放在他宽大的手掌中,让他牵着,就像刚从葭城离开那时一样,手拉着手出门去。 孙府: “难担大任。”孙岩摇头道:“只有唐家那小子收了?” 孙诚说:“是,为何这么说?” 孙岩放下笔,唏嘘道:“这人有点小机灵,却做不成大事业,你看他自从到了汀城,入府后就什么也不做,光翻翻手头几本书,坐等机会上门……他的手下平日都在做什么?” 孙诚说:“麾下士兵玩的玩,逛的逛,都在东西两市一带流连,用咱们给的钱买东西,喝酒吃饭。” 孙岩苦笑,孙诚又道:“派去的人不敢盯得太紧了,张慕常在宅外巡视,宅子里还养了只鹰,时时四处飞,容易被发现。” 孙岩点头不语,片刻后开口道:“连自己的士兵都管不住,身边能倚仗的只有张慕,方青余,唐鸿三人。” “唐鸿好色,方青余贪财,如今正是韬光养晦,蛰伏待机之时,终日不作为,难成大器。他一心依恋张慕,也从不用手段笼络,连婢女的醋也要吃,亏得张慕是个死心眼方这般听话。以后就算娶了嫣儿,定会冷落她,不成。” 孙诚缓缓点头。 孙岩说:“正月十五,咱们将刺史,州尉请作一席,开诚布公地谈谈。” 孙诚色变,孙岩莞尔道:“怎么?” 孙诚道:“万一被张慕知道……” 孙岩抬手道:“不,以李庆成那性子,定以为自己颇有手段,足够笼络那二人……” 长街上,年节间汀城两街热闹非凡,马车行行停停,正合了李庆成的意。 “慕哥,你说孙岩上元节摆的宴,要请州尉与刺史,有什么意思?” 张慕摇头,李庆成不悦道:“又变木桩了。” 张慕认真道:“我看不透他,我心里也急得很,想帮你出主意。” 李庆成哭笑不得,没了办法,沉吟片刻后道:“孙岩是个怎样的人?” 张慕道:“油,说不准,比我聪明,没你聪明。” 李庆成说:“我觉得能经营起一番事业的商人,目光都很长远,知道如何用今日的筹码去押明天的注,当觉得多半要亏本时,也舍得壁虎断尾,不会继续下注。” 张慕点头道:“是。” 李庆成沉吟不语,上元节孙家设宴,孙岩怎可能不陪来客,单只陪着自己?若到时开诚布公地把事情揭出来,明里是卖了个好,帮助太子笼络地方官员,实际上却是两边都不得罪。 马车一颠,李庆成回过神:“先不提那事,待会你就这么说。” 马车在州尉府门外停下,张慕递出名帖入内拜会,李庆成穿了身小兵服饰,跟在张慕身后站着。 林州尉坐在厅上,张慕漠然就座。 “这位贤侄……”林州尉年近五旬,却精神极好,金袍黑襟,手握一把铜拐,赫然正是老兵痞子的模样。 “我爸是张孞。”张慕开门见山道:“世伯安好。”说着起身要拜,林犀忙道:“贤侄快请起,不敢当不敢当!”便伸手来扶,张慕内力浑厚,那一下扶不起,林犀更是暗自心惊。 张慕以子侄礼拜过,林犀道:“张兄昔年跟随太祖打天下,中原武林世家一呼百应,我当时尚是老州尉麾下一小卒,素来是极敬仰的,未料时隔十余年后得见故人之子,幸何如之!” 李庆成以手指戳了戳张慕背脊,张慕会意,遂勉强挤出个艰难的笑容:“慕自小不会说话,世伯见笑了,这次前来,有一封信要交予世伯。” 张慕掏出李庆成早就写好的一封信,双手恭敬递过。 林州尉拆信,越看越是心惊,颤声道:“太子殿下如今还活着?” 张慕略一颔首道:“太子自枫关大捷后,转入中原,为避人耳目,正在江州母舅处落脚,托我前来将信交予州尉大人,待时机一到,太子登高一呼,十六州纷纷响应,各州出兵攻入京师,匡扶太子复位,指日可待。” 林州尉不亚于挨了一发霹雳,连连喘息道:“幸甚,天佑我大虞。” 张慕看着林州尉,林犀目中满是惊惧神色,对上时李庆成忙又在张慕背上戳了戳,张慕便皮笑肉不笑地牵了下嘴角。 “此事还有谁得知?”林犀问。 张慕起身道:“还有我幼时旧友孙岩,孙家已一力承担铁十万斤,银十万两,以备太子殿下复位所需。年后定会举兵,届时还请世伯鼎力相助,这是太子的一点心意。”说着张慕掏出一枚纯银打制的,沉甸甸的令牌交到林犀手中,银牌上书“勤王”二字。 林犀缓缓点头,镇定了些,张慕道:“年后上元节,孙岩会在府中设宴,向世伯详细说明此事,到时世伯一问便知。此前还请切勿走漏风声,以免刺史知晓。晚辈还得去秦州,梦泽八州走一趟,这便告辞了。” 张慕起身,林犀忙送到门口,张慕回身一拱手,二人上了马车,走出老远后李庆成才吩咐赶车的兵士:“出城,朝城南去。” “如何?”张慕道。 李庆成迟疑摇头。 张慕:“这就回去了?” 李庆成道:“不,先得出城外走一趟,咱们走后,那老家伙多半会盘查四门,看咱们从哪个方向出的城,以验你去向。出城再进城,才可回去。” 张慕道:“是我说得不好。” 李庆成莞尔道:“你说得很好,比平日好多了。” 张慕这才如释重负,点了点头,李庆成倚在他身上,拉过张慕的手揽着自己,随口道:“这老家伙不能留。” 张慕任由手指头被李庆成勾着晃来晃去,开口道:“为什么。” “一看就是个不靠谱的货。”李庆成说:“你看他答应得爽快,其实是满口先应承下来。为什么不先问太子起居,以辨真伪?若是真有协助我的心思,该当询问我此时处境才对,万一正如朝中所说,是个假太子呢?” “枫关那场守关战他只字不提,明显就是知道内情了。竟也不先问一声,多半是朝廷提前打过招呼。枉我想了一车话没说的地儿。况且他也不修书一封,向太子表个忠心,便放你走了,可见此人根本没有起兵勤王的念头,留不得。” 马车摇摇晃晃经过西街,李庆成掏出鹰哨鼓唇吹响,海东青远远地闻得声,飞进马车内停稳。 李庆成朝驱车兵士要来一根从军写字用的炭条,撕下一截布帘,写了几行字,卷好束在海东青爪上,说:“去找方青余,懂么?” 海东青茫然看着李庆成,又看张慕,听不懂人言。 李庆成犯了难,忽然想起,从怀中摸出一物,正是昨夜带回来的,方青余给自己买的小物件,让海东青看了一眼,又指指外头,海东青当即飞出马车。 “太聪明了。”李庆成笑道。 张慕:“我这就去把林犀杀了。” 李庆成道:“杀不得,杀了你怎么接收他手下的兵?我有办法。” 张慕:“什么办法。” 李庆成:“你真想知道?” 张慕道:“我也想帮你办事,虽然我不聪明。” 李庆成说:“我先问你一句,昨天晚上,孙岩对你说了什么。” 张慕沉默不答,车中安静,唯余外头街上传来的爆竹声与小孩们的欢笑声。 李庆成:“你看,我不嫌弃你,你不嫌弃我,你嫌弃我,我也嫌弃你,大家都不必说了。” 话中带了淡淡的疏远之意。 张慕:“我还没想明白。” 李庆成:“没想明白什么?” 张慕:“想明白的那一天,我会说的。” 李庆成随口道:“那么,等你的好兄弟孙岩请客的那天,你也会全知道的。” 第32章 通缉信 … 翌晨晌午。 李庆成在大院中打拳,忽见一名兵士于门外站着。 “王虎,怎么了?”李庆成认得那兵士,遂收了拳势,着其到厅内谈。 王虎摘了头盔,喘着气道:“唐将军呢?” 李庆成一怔,王虎道:“破晓时刺史府派人出城,看那模样是信差,一路朝南下出西川了。”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怒道:“破晓出的城,怎到现在才来报?” 王虎:“寻不见唐将军。” 李庆成:“马上派一队人……不,张慕!去把张慕喊来!” 张慕来了,李庆成道:“你手下有脚程快的么?我要往来送信。” 张慕:“要做什么。” 李庆成道:“追刺史府上的信差,我要看孙刺史写信的内容,先前就计划好的,这下都乱了。” 张慕打了个唿哨,海东青飞来,朝王虎道:“你带它去,把信给它。” 李庆成转身从柜中掏出一个纸包,交给王虎,仔细吩咐一番,王虎匆匆出去,李庆成在厅内走了几个来回,又道:“慕哥,你手下有会伪造文书的么,唤个过来,有备无患。” 张慕亲自出去下令,未几带了名书生回府,却见唐鸿打着赤膊,跪在院里,李庆成站着,一脸阴沉。 李庆成怒道:“给你个女人你就沉湎温柔乡,清早寻不见人,我道是出门了,原来还睡着!唐将军!得把你那\话儿割了才认真办事不是!跪稳了!拿鞭子来!” 唐鸿正当少年血气方刚之时,自小又出生将门,家规极严,活了十八载未经男女之事,昨夜初得温婉小妾,不免行欢过度,导致春宵苦短日高起,误了大事,被李庆成拖出房,扔在雪地里时便自知理亏,垂头挨训。 “红颜是祸水,昨夜提点你不听,现在懂了?”方青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揶揄。 李庆成又吼道:“唐鸿你给我听清楚!没有下次了!再出这种岔子就抱着你的女人给我滚蛋!” 昨日唐鸿领去的歌姬知道定是闯了大祸,一身薄衣过来便陪唐鸿跪着。 李庆成冷冷道:“不干你的事,别出来。” 那歌姬颤声道:“殿下息怒,小女子幸得唐将军垂青……” 李庆成不悦道:“回你的房去,成何体统!” 唐鸿一语不发,把歌姬抱回房去,又把门关了,过来跪下,抬手抽了自己两耳光,清脆作响。 那书生站在廊下,莞尔道:“李公子今年几岁?” 张慕低声答道:“十七。” 书生唏嘘道:“有架势。” 张慕摆了摆手示意书生不可多言,李庆成见人来了,怒气稍平入厅道:“见笑了,请坐,先生怎么称呼?” 书生笑道:“我姓百。” 李庆成吩咐人上了茶,道:“百先生,稍后说不定有事得劳烦您。” 百书生缓缓点头,也不问李庆成唤自己来用意何在,是时厅内一片安静,李庆成自顾自翻阅书卷,将汇总来的纸张分门别类,其中有一张纸写清楚了城东、西两营的汀城守军布置,以及城防兵力轮值表。 厅内众人都是坐着不说话,直至日暮西山,掌灯时分李庆成方收了书,忽闻一阵翅膀扑扇声,海东青穿过门廊,扑进厅房。 李庆成解下海东青脖颈上的油纸包,终于松了口气,照着灯光展开看了一眼,吩咐道:“唐鸿,起来。” 唐鸿这才穿上外袍,到厅里坐下。 李庆成看完后,方青余问道:“孙刺史的密信上说了什么?” 李庆成对着灯光仔细端详,查看有无浸水字迹,答道:“与我们那日设想的完全一致,密信上回报了三件事,一:孙家与太子勾结,二:州尉林犀已倒向太子一边,三:恳请朝廷发兵相助。” 百书生听得暗自心惊,却不敢插口。 唐鸿道:“怎么取得信的?” 方青余答:“先前已合计好了,觑见信差出城便派人去追,傍晚到驿站处,信差歇脚时给他下个迷香或蒙汗药,把信取出来看看。” 李庆成道:“本打算和青哥上路去追的,都是你险些坏了大事。” 唐鸿马上噤声不敢再问下去。 李庆成看着那封信,沉吟良久后道:“百先生,请你帮我照着这笔迹,摹份一模一样的信,将这几句去了。” “哪几句?”方青余问。 李庆成:“州尉林犀的事略去不提,改为‘吾将择日与林犀商谈,若林犀执迷不悟,将以刀斧手除去,并暂时接收汀城军队。请朝廷派两千兵马随钦差西来,助我一臂之力,务必活捉李庆成’。” 百书生接过信,颤声道:“大虞太子……还活着,在汀城里?” 李庆成道:“我就是大虞太子,先生请。来日身登太宝,定不忘今日相助之恩。” 百书生难以置信地接过信,李庆成又作了个“请”的手势,摹完书信,李庆成将它折好放在油纸包中,依旧系回海东青颈上,海东青转身再次飞出厅外,于茫茫夜色中南下。 百书生告辞后,李庆成方吩咐人摆上晚饭。 “这么一来,就都周全了。”李庆成举箸道:“只等正月十五。” 唐鸿道:“我们得分头行事?” 李庆成缓缓摇头,挟了菜,放到唐鸿碗里,漫不经心地斜瞥他一眼,唐鸿登时受宠若惊。 “别成天坏我的事。”李庆成威胁道:“否则阉了你。” 方青余哈哈大笑,唐鸿道:“再不贪睡了。” 李庆成吩咐道:“攒两个菜碟,送去给你小妾吃。” 唐鸿谢了赏,前去厨房吩咐,李庆成道:“明儿开始咱们再好好商量,还有十二天,务求速战速决。” 数日后: 李庆成在厅内一步一步地踱,走到左,又走到右,时而负手于背,双足一跃,模仿海东青的动作:“上元节那夜,咱们都早点动身,路线方青余调查清楚了,你们都仔细看看。” 海东青跟在李庆成身后一跳一跳。 唐鸿道:“不如还是我去吧。” 李庆成一手摆了摆:“不行,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 方青余一手抱膝,单足踏在椅沿上思索,李庆成道:“还有变数么?” 方青余摇头:“应当没有了。” 李庆成道:“慕哥,半个时辰够么?杀完林犀,你就得把袍子换上,马上回孙府。” 张慕缓缓点头。 “那么当夜黄昏时,我绊住孙岩,慕哥你见机行事,务求一击毙敌,若走漏了风声也不可逗留太久,该回来时就得回来。” 唐鸿问:“州尉和刺史走的都是同条路,从东街穿西街只有那一条,为何不一起杀了。” 李庆成停下脚步:“蠢了么你,两个一起杀了,不就明摆着是咱们干的了么?” 唐鸿:“你杀一个,又有何用?” 李庆成长吁一声,看着地面,转身沿着砖格一蹦一跳:“详细告诉你吧,仔细听着,耳朵竖好了。” “孙家、州尉、刺史三方,各有不同。对孙家,咱们得想办法拖他们下水,孙岩要两面逢源,黑锅别人背,功劳他得,休想;对林犀,一刀砍了省事,兵权才方便拿到手,留着此人只会横生枝节,不划算;至于刺史,现在不管他也没事,已经是废物了,我要的,只是他帮我带个话,诓几千兵马到西川来,这个数量既不能多,也不能太少,两千刚好。” “上元节,孙家请看戏,林犀与州尉来听戏,先把林犀在路上杀了,掐准时间,这个时候刺史已到孙府上……” 唐鸿道:“万一林犀先出门,或者林犀的车跟孙刺史的车挨得太近呢?” 李庆成嘲道:“不会找点茬拖住他么?埋了好几个内线在州尉府呢。” 唐鸿点了点头,李庆成继续道:“务必让刺史先去,后头跟来的林犀死在路上,这时候孙岩陪着咱们看戏……” 唐鸿道:“万一孙岩要等齐人才开戏呢?” 李庆成不悦道:“我是太子,不会命他先开戏么?” 唐鸿连忙点头,李庆成道:“还有什么万一?” 唐鸿摆手道:“没了。” 李庆成:“林州尉死在路上可是大事,消息一来,第一时间是报给刺史的,况且州尉一死,城外及城中两营亲兵得知消息,定是一片混乱,刺史也不敢声张,知道这事多半与咱们和孙家脱不了干系。” 李庆成在另一堵墙边停下来,转身对着海东青勾了勾手指,海东青飞起来,停在他的护肩上,李庆成双眸闪动着光,得意洋洋地笑道:“你不妨猜猜,他到时候会做什么?” 张慕:“逃。” 李庆成想了想,答:“要真知道逃,那就更轻松了,但我倒是觉得他多半没这么听话省事。” 方青余道:“我觉得他会寻个由头离席,想办法收编林犀死后的军队。” 李庆成道:“对,这就是接下来的重要麻烦了。”说毕搭着海东青一跳一跳,看得唐鸿不住莞尔。 “这个时候咱们的孙岩大少爷定是云里雾里,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唐鸿你马上带着这封那天被偷梁换柱的密信,到州尉府去,喏,你看上头还有火戳,信纸上还有孙州尉的印,由不得他不信。” “你把信给林犀的副将看,告诉他林州尉已被刺史谋杀了,问他,是忠于太子还是忠于谋害州尉的刺史。” “唐鸿素无经验,有点行险。”方青余道:“还是我去罢。” “不行险。”李庆成眉头动了动:“根据你们传递回来的情报,这名副将是林犀亲手提拔的人,贪财、好色、怕死,忠心有一点,暗中也收过孙家不少贿赂,这种人很好撺掇。” “刺史的信上说得一清二楚,太子与孙家,州尉已结成一派,许他功名利禄,再将腰牌赏他,着他接任林犀的位置,太子亲封,何乐而不为?只需他一点头,立即带着他出府,这时候刺史估计在路上,马上出去把他也给做了,这样副将杀了朝廷命官,性命和把柄都在咱们手上,不会再起贰心。” 唐鸿想了想,李庆成道:“所以全看你了,别把事情搞砸。你必须在从州尉府亲兵把林犀的尸体带回去,直到刺史赶来的这段短短的时间里,彻底说服有兵符的副将,并鼓动他去杀孙刺史。” 唐鸿眉毛微拧,李庆成说:“实在说不动的话,一戟拍死他吧,我再帮你想办法收拾烂摊子……唐三,你敢去不?不敢去也无妨,换成青哥去,他担保一定能成。” 唐鸿道:“我去。” 李庆成点了点头:“别太紧张,放手去做就是。你那边就算搞砸了,我们手头还有点人,到时拿着兵符,架上孙岩一起去城门处,孙岩是本地望族,在州尉与刺史都死了的情况下,城防军群龙无首,只得暂时听他的。” “到时候咱们再把队长,副队长都召集到一处,我把信通传一圈,亮明身份,不愿投诚的杀无赦。” 唐鸿道:“不需要走到这步,我能办到。” 李庆成欣然道:“这样最好,接下来慕哥与我陪孙岩继续看戏,你和青哥,带着州尉副将与兵符前去接手城外两营,戏看完了,事也办完了,让他们全部回防驻守汀城。” “等朝廷钦差带着两千人来城下,咱们有八千人外加一座城,随便去个人就能打他们个屁滚尿流。再放点残兵回去报信,孙岩不跪也得跪了。没了,散罢,各自下去歇着,希望这几天别有变数。” 方青余起身,张慕接过海东青,二人离开厅上,唯有唐鸿还站着。 李庆成侧头看着唐鸿,知道他有话想说,片刻后唐鸿开口道:“你就这么相信我。” 李庆成点头,笑答道:“相信你不好?” 唐鸿想了想,说:“方青余与张慕……” 李庆成淡淡道:“因为他们都把我当小孩,只有你把我当头儿,去抱你的女人吧,这几天别贪恋春宵了,以后你要多少女人都给你,御林军也给你,仔细学着点,提防今天的布置,待你当了御林军统领时,再着一模一样的道儿就太冤了。” 唐鸿心旌激荡,一身热血沸腾,再无话说,躬身告退。 李庆成走到案前,拿起铜鱼,铜鱼嘴里装满了土,秋季在枫关被方青余填满了种子,此刻春来回暖,不知何时冒出了绿绿的嫩芽来,生机盎然,郁郁葱葱。 一共只花了二十二天,李庆成掐指一算,嘴角微翘,孙岩就算再怎么提防,也不可能料到自己在短短的二十多天里能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朝陷阱里撞。 第33章 元宵宴 … 上元节夜,满城火树灯如昼,一轮明月上中天。 汀州是西川最繁华的大城,冬未去,春将至,昨夜方下过一场大雪,雕栏玉砌,火树银花。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时近黄昏,孙府里的灯点了起来,孙家累世豪阔,整座富丽堂皇的大宅牵满五颜六色的花灯,李庆成走进大门时,只惊叹犹如幻境般漂亮。 “李公子!”孙岩满面春风上前来迎,李庆成忙拱手,孙岩作了个请的手势,数人在廊中沿路赏灯,朝宅内的大花园去。 李庆成赞道:“不愧是西川首富。” 孙岩不好意思地笑笑,连声谦让:“西川民风好逸,但终究比不上京师。” 李庆成眼内蕴着笑意,缓缓摇头,抬手去托头顶的一盏灯,张慕一跃而起,将那灯摘了下来。 每一盏花灯都以薄丝笼制,丝上绣着山水,草木,仕女,中置长烛燃起后芬芳四散。丝质蒙布几近透明,绣图却以各色长线附于丝上,远看如千千万万的虚景发着光,浮于空中在风里轻轻摇曳。 丝上绣的灯谜字样,更是铁画银钩,隐有书法意境。 “这么一盏,造价得多少银子。”李庆成端详片刻,交回给张慕,张慕又挂了回去。 孙岩负手缓缓行走,笑道:“材料倒是不贵,但手工刺绣值钱,匠娘都是汀,葭两地的绣工,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再加一根西域来的檀香烛,满打满算下来一钱银子。” 李庆成若有所思地点头,是时又有家丁匆匆前来通报,在孙岩耳边说了几句话,孙岩低声道:“让孙诺去接待,没见我有贵客么?” 李庆成站得不远,稍一打量便道:“孙兄有事请去,我们在府上随意逛逛就行。” 孙岩笑道:“有公子在,怎能……” 李庆成示意不用多说,问张慕:“你认得路么?” 张慕点了点头,李庆成道:“孙兄也不须派人跟着了,我们赏会儿灯就朝后园去。” 孙岩闻言便自告退,李庆成带着唐鸿、方青余与张慕穿过回廊,见孙府上花灯琳琅满目,走了这许久,竟没一盏图案重复的。 “真是富得流油。”李庆成道。 方青余哂道:“比皇宫还豪阔,整个府上起码有三万盏灯,还不算戏台边挂上那些大的。这些灯来年还用么?” 张慕道:“每年用完就烧了。” 李庆成又摘下一个灯笼,看上面的灯谜,唏嘘道:“办这么场宴,光是灯就得花上近二千两银。” 稍后天近全黑,李庆成走进灯园,站在角落,仰头猜灯谜。 园内已坐满本地富商,戏台上灯火通明,又有商人家的小姐丫鬟来去,俱是不住眼朝园角瞥那四名俊朗男子。 那时孙岩谈笑风生,躬身带着宾客进来让坐,便匆匆朝李庆成走来。 “瞒了皇上两个月。”李庆成提着灯笼,莞尔道:“射一词语。” 众人不语思索,都猜不出来,半晌后方青余道:“朦胧。” 孙岩笑道:“正是,方大人好心思。”说着一撩袍襟请坐:“殿下看,咱们就在这偏僻处听戏,清静些如何?” 李庆成欣然点头,数人纷纷入席,张慕却还站着,席间空了三个位。 孙岩道:“慕哥?” 张慕低声道:“殿下,臣想去走走。” 李庆成不悦蹙眉:“又去何处?” 孙岩打圆场笑道:“慕哥小时在孙家住过数载,想必触景生情,也是有的。” 李庆成脸色不太好看,吩咐道:“那去吧。” 张慕躬身,继而离开灯园,在满宅灿烂灯火中信步走向西侧。灯影绰约,映在他俊朗脸上,犹如置身梦境般不羁。 孙岩目送张慕离去,亲自提壶给李庆成斟了暖酒,笑道:“小时候张老曾与先帝出征,慕哥便到孙家来做客,住了一段时日。那会孙歆还未出世,我俩与嫣儿一同跟随父亲习武,学的折梅手,一眨眼间这许多年便过去了。嫣儿在皇宫也不知过得如何。” 李庆成眉毛动了动,长叹了一声,安慰道:“总有再见面的时候的。” 孙岩缓缓点头不语,举杯与李庆成碰了,身后有人送来戏单,交到李庆成手中,李庆成便先点戏不提。 张慕离开灯园,寻至一偏僻角落,随手解开锦袍领子,脱了上衣,令其搭在腰间,现出贴身的黑色夜行劲装,继而单手攀着墙壁一翻,轻车熟路翻过五六堵墙,一路朝外去。 张慕最后一次落地,已抵达府外侧街,马上闪在一棵树后避过巡宅家丁,再从树下取出早就放好的无名刀,负在背后,潜入夜色中,朝东大街去。 汀城东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都趁着元宵夜出外游玩,张慕攀上房顶,于对月处沿着屋檐纵跃而去,在街口处找到了一顶八抬大轿,前有人鸣锣开道。 张慕松了口气,比计划中的还要慢。 他落下小巷,在一间药堂的门外站定,绞着手臂,背倚店门靠着,低下头。 药堂内一名老妪拄着拐杖出门,朝街上泼掉手里残羹,张慕哑着嗓子道:“这么慢。” 老妪颤巍巍道:“这林州尉在路上,跟随于刺史的轿子后,方才还被刺史请上轿去,二人在东西大街的桥上密谈了有一刻钟,才回身上轿。”说毕端着空碗,拄着拐杖回身进店。 张慕微微眯起眼。 开道锣声渐近,行人让路,与情报描述的完全一致,二十名兵士,六名家丁。 张慕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瞳中映出灯市璀璨,行人往来,对街酒肆,玉店,面馆二楼,门口都有人起身,或是店小二,或是乞丐,或是乔装改扮的老翁。 张慕一手虚按身前平掠而过,对街近十人得到暗号,各自探手到腰囊内取兵器。 “上。”张慕低低道,那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继而如离弦之箭,疾射出去! 那一刻街市陷入空前的混乱,灯索断裂,花灯四飞,落地时火焰燃起,东街民众仓皇奔逃,惊声大喊! 张慕跃起后第一次落地,恰恰躬在州尉轿前,反手一撩无名刀,掀得大轿飞起,在空中翻滚朝后落去,紧接着张慕再次跃起! “有——刺——客——”叫喊声这时才响彻夜空。 人与轿都飞了出去,眨眼刹那,张慕身在半空,抽刀横劈! 轿子发出巨响,被一刀砍为两半,轿内一把兵器挥出,架住无名刀。 林州尉勃然怒吼道:“鼠辈尔敢——” 话未完,林犀撞上张慕凌厉刀气,声音霎时被掐住,继而口喷鲜血,朝后直摔而去! 张慕一语不发,第二次潇洒落地,如影随形地一跃,飞射向身在半空的林州尉,这次刀势改为直砍,雷霆万钧的一式下去,登时就要把林犀砍成两半!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林犀挥手一洒,一包白色粉末粉碎,石灰粉蒙上了张慕双眼。 张慕闷哼一声,刀式去势不阻,然而却终究慢得半拍,眼前一片漆黑,再挥刀时已传来女子的尖叫。 张慕双眼涩痛,目不能视,耳中声音嘈杂,终于勉强辨出错乱脚步,举足欲追,却一步停下。 “鹰主!”耳畔有人焦急道:“跑远了,追不上了!” 张慕只得收刀于背,被人架着带进药堂中。 马上有人去取了豆油,让张慕躺下,为他清洗双眼。 同时间,孙府。 桌上珍馐佳肴流水价般地端上来,方青余站着为李庆成布菜。 李庆成只吃了一点,笑吟吟地与孙岩再碰杯,道:“孙兄请。” 方青余漫不经心道:“孙兄锦绣前程无量。” 孙岩苦笑:“都是托庇于殿下,只不知殿下他日顺利回京后,有何打算?” 李庆成想了想,知道该摊牌了,孙岩终究还是不愿先一步表态,现在李庆成的承诺,关系到他将采取怎样的应对方式。 李庆成沉吟良久,看着孙岩:“孙兄,我这些日子仔细斟酌过,事不宜迟了,年后‘借’我白银二十万两,生铁二十万斤,我这便让唐鸿开始招兵买马。待得一切齐备,你随我一起进京……” 孙岩冷不防一惊,只听李庆成莞尔道:“只需你一日在朝廷,我便免去孙家在西川的分文税赋,如何?” 孙岩还来不及细想,李庆成又淡淡道:“但话说在前头,能否将你妹子救出来,我作不得保,然君无戏言,若侥幸得保万全,我定会给她指个好人家。” 背后脚步声响。 孙岩哂道:“不满殿下说,银铁这数……” 李庆成随口道:“我观西川历年物产富饶,想必不在孙兄话下。” 孙岩沉吟不语,未料李庆成竟敢这般狮子大开口,当初张慕来信时写的不过也就是铁万斤,银万两,李庆成居然随口就翻了二十倍,虽言明是“借”,但这么一下借去,败则血本无归,再追不到了,胜则成了天子,还有谁敢去催他还钱? 孙岩笑道:“殿下言重了,今年骤遇了战乱,族老们各有打算,不如稍后臣将他们唤来……” 李庆成眼中充满戏谑之意:“孙岩,俗话说‘漫天开价,落地还钱’,你大可还个价,你还完了价,再到我还价,待我还价之时,不定还得再略微抬点,万一我心血来潮再翻一番,到时候你可别心疼。” 孙岩大笑道:“殿下折煞臣了,哪有与殿下还价的道理。臣这就去为殿下安排!” 孙诚见孙岩大笑,忙从园侧走来,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孙岩朝李庆成道:“汀州孙刺史也来了,不知殿下是……” 李庆成不置可否:“你先去待客,回来接着说。” 孙岩便起身,拱手道:“如此告罪了。”再抬眼看张慕时,发现他双目通红,只以为张慕睹物思情,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孙岩一走,张慕马上坐下,沉声道:“我失手了。” 席间三人静,方青余的筷子停在半空。 李庆成马上笑不出来了。 “你也有失手的时候?”唐鸿压低了声音道。 李庆成刹那背脊透凉,喃喃道:“失算,是我失算了。” 张慕堪堪忍着抽自己耳光的念头:“你罚我罢。” 李庆成道:“你眼睛怎么了?我看看?” 张慕两眼通红:“被洒了沙粉,以豆油洗的,我把他打成重伤,而后被他逃了,别管我,接下来如何?” 李庆成握着张慕下巴,对着灯光检视他双眼,松开手道:“他逃回府里了?” 张慕:“有人去追了,他逃向城南。” 李庆成静了短短片刻,而后果断道:“这里不用再隐瞒下去了,你带上鹰去追。唐鸿按原计划办事,去州尉府,就说他死了,都别慌张。现在得争分夺秒了……快去!我们拖住孙岩!” 唐鸿与张慕同时起身,离开灯园。 时间恰好,孙岩引着一官员前来,朝李庆成笑道:“这位是汀州刺史,孙大人。” 李庆成心念电转,思绪一团乱麻,计划骤出变数,先前算天算地,百密一疏,却算不到张慕竟也有失手的时候,这下该怎么办才好?州尉副将不见尸体,是否愿意归降? 方青余拱手笑道:“孙大人好。”继而轻轻碰了碰李庆成的肩膀。 李庆成马上回过神,让道:“孙大人请坐。” 李庆成那模样心不在焉,甚是失态,孙岩却以为李庆成只是骤然碰上了孙刺史,不知如何应答,心里不禁好笑,便也坐下,朝刺史介绍道:“这位是晚辈家从京师远道而来的贵客,李公子。” 刺史看了一眼李庆成,与数日前所得消息印证,此人定是太子无疑。 今日赴宴刺史本不想来,奈何朝廷钦差未至汀州,自己若托辞不出席,只恐怕引得孙家与太子疑心,只得亲自前来稳住二人,路上恰逢林州尉,刺史唤其上轿相商,二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会,又颇觉蹊跷。 究竟是怎么回事? 孙刺史得知孙岩请了不少宾客,料想不会在席上光明正大地动手,便勉强按下内心紧张坐了,只待太子亮出身份,便虚以委蛇效忠,应付一番拖住,等钦差来了再动手不迟。 一时间孙岩,李庆成,孙刺史三人各怀鬼胎,都是漫不经心,疑神疑鬼。 孙岩见气氛尴尬,忙敬过一轮酒,问:“慕哥与唐兄弟呢?” 方青余自若哂道:“上茅房去了。” 孙岩尴尬一笑。 李庆成心念电转,岔开话题:“还有个位置是谁的?” 孙岩道:“是林犀林州尉的。” “嗯……”李庆成缓缓点头,欣然道:“林州尉既不来,咱们不妨先看戏?” 孙岩道:“孙诚,这就去吩咐。” 孙刺史坐着,一桌菜李庆成先动过筷,说:“孙大人请用。” 刺史只得硬着头皮吃菜,什么也不敢问,李庆成又笑道:“未等大人先来就吃了,这可怠慢了。” 孙岩笑道:“李公子是贵客,以李公子为先,对吧,孙大人。” 孙刺史点了点头,不敢看李庆成,孙岩心内莫名其妙,原本计划好,本等着孙刺史询问李庆成名讳之事,对方竟是不问?孙岩隐隐约约觉得刺史今日有点不太对,却不知看在刺史眼中,这席宴简直就是孙家与太子联手摆的一个下马威。 孙刺史呵呵一笑,正要说点什么时,身后又有家丁匆匆过来,凑到刺史耳边说了句话。 刺史登时脸色煞白。 “孙……公子,李公子。”刺史道:“本官有点事,得去吩咐几句。” 孙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刺史一说完便放筷起身,转身出了园子,孙岩一脸茫然要去追,却被方青余按着肩膀,笑道:“孙兄请坐,殿下的事还未说完呢。” 孙岩虽也是习武之人,却哪是虞国第一剑客的对手?那一按来势轻若鸿毛,内劲却绵延不绝,直有千钧,将他按回位置上。李庆成喝了口酒,淡淡道:“方才说到哪儿?” 孙岩也不打算再隐瞒了,莞尔道:“殿下,实不相瞒,这几日臣思来想去,终究觉得,孙家势单力薄,难以独支。” 李庆成道:“当真?” 孙岩忙道:“殿下千万别误会,臣的意思是说,物资绝无问题,但城中兵马,一应调度,有林,孙两位大人在看着,俱是朝廷命官,怎能瞒得过他们?” 李庆成莞尔道:“那倒是,纸里包不住火,总得找时机挑明的。” 孙岩松了口气点头:“臣以为,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趁着州尉与刺史都在,咱们聚作一席,殿下只需详细说清,没有说不动的道理。” 李庆成道:“此言有理。” 方青余忽然道:“若果真说不动呢?” 李庆成道:“怎会说不动?方卿太也多心,先看戏罢,待他们来了再说。” 孙岩连忙点头,一时三人无话,朝戏台上看,高台上武生喝道:“呔——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锣鼓纷响,唱作念打,霎是热闹。 武生唱完退下,又有花旦咿咿呀呀地卷着水袖上来,一刻钟后,孙岩终于察觉到问题了。 孙岩正要开口,李庆成却眉毛一动:“刺史上哪去了?州尉怎么也没来?” 孙岩的疑惑已到顶点,只觉今夜大小事俱是不寻常至极。 孙岩道:“是啊……两位大人怎么……” 李庆成早就猜到孙岩想借机走开,笑道:“你去找找?别都掉茅坑里了。” 孙岩抹了把汗,朝园外匆匆走去。 “怎么办?”李庆成敛了笑容,沉声道:“刺史估计已经跑远了。” 方青余道:“我追上去把他杀了么。” 李庆成抿唇不语,眯起双眼,以箸敲了敲酒杯,忽然间鹰翅扑打声响,海东青从身后飞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李庆成三两下解开海东青爪上的布条,上书三字:“闻钟山。” 不是绕路回州尉府就好,既已知道去向,迟早能追上。李庆成松了口气,说:“慕哥追到人了,走,顾不得这里了。”旋即与方青余起身离席。 孙岩正站在门外询问,得知刺史借故传话,却是一路出府,上轿就走,正没主意间李庆成又从背后转出来。 李庆成:“孙兄,家里还有事,告辞了。” 方青余:“国舅爷,告辞。” 孙岩一头雾水,忙追在二人身后道:“殿……李公子请留步。” 李庆成头也不回摆了摆手,孙岩只得道:“公子慢走!” 孙岩一转身,却见孙诚满脸恐惧,问:“又怎么了?” 孙诚道:“方才派去寻的人回来了,听说……听说州尉过东大街时遭了刺客,被大卸八块,死无全尸……” 孙岩眼中满是难言神色,喘了片刻,倚在石狮子前。 第34章 天子钟 … 李庆成从马车内座位下取出皮甲换上,解了马车的套绳与方青余各骑一匹马,吩咐道:“你去帮唐鸿,见机行事,我去寻鹰哥。” 方青余点头,拨转马头朝州尉府的方向去,李庆成则调头出城。 那时东大街已熄了灯火,城门处却还未曾接到通报,李庆成出了城,海东青飞起,展翅于低空滑翔带路,领着李庆成朝城南去。 唐鸿带着八十名兵士沿路冲过长街。 “林州尉——!”唐鸿道:“林州尉!府上有人吗?” 刹那惊动了整个州尉府,副将章衍冲出门外,大声斥道:“你是何人?!” 唐鸿掏出一封信,问:“林犀州尉呢?!你叫什么名字?此事生死攸关,快请禀报州尉大人!” 章衍接过信,见唐鸿身着戎装,不似西川一派,答道:“州尉前往孙府赴宴未归,末将章衍,大人怎么称呼?” “吾乃当朝大将军唐英照之子唐鸿!”唐鸿道:“章大人,我们奉朝廷命令进入西川,在驿站发现一名信差鬼鬼祟祟,形迹可疑,搜身后发现一封信。” 章衍接过信迟疑片刻,着人前去孙府带话,将唐鸿请入正厅,随手拆了信,唐鸿也不阻止,端起茶便灌了下去。 章衍越看越是心惊,将纸折好,蹙眉道:“唐将军,此信所言当真?” 唐鸿:“太子殿下正在赶向汀城的路上,派我先一步快马兼程,前来通报,恐怕孙家要谋害林州尉。” 事出突然,章衍本就是懵人,此刻全无对策,只坐着反复问:“这可怎么办?” 唐鸿道:“待林州尉归来后再作计较……” 话音未落,府外已有士兵大吼道: “报——林州尉于赴宴途中遇刺!” 章衍只觉脑中嗡了声,思绪一片空白,与唐鸿对视,唐鸿目光也是茫然不知所措。 “林州尉还活着么?”唐鸿道。 “不……末将不知。”那士兵也是混乱至极:“护送的弟兄们都死了,据东大街的百姓说,州尉与刺史两轿一前一后,朝孙府去赴宴,途中孙刺史停轿请州尉大人过去,据说是有事相谈,州尉回来后没走多远,路边便有埋伏的刺客……据说、据说……” “据说什么?”唐鸿颤声道。 士兵道:“据说州尉被分了尸,现在东大街一片混乱,尸体已经被刺客带走了!” 章衍起身,而后又重重坐下。 厅内静了片刻,唐鸿道:“章大人。” 章衍咽了下口水,唐鸿沉声道:“章大人!” “随我前去东大街!”章衍回身去取盔甲。 唐鸿道:“留步!章大人!现下千万不可慌乱!” 章衍停下脚步,迟疑不定,唐鸿道:“若我所料不差,刺史马上就要来了,到时只怕要强行接手汀州军,章大人若有半分迟疑,只怕也要遭了毒手。” 章衍取出信,哆嗦着又看一次,刺史殷红的印章盖在落款处,当即再无怀疑。 “现在该怎么做?”章衍道:“该怎么办?” 唐鸿沉声道:“章大人!你我同是虞国军人,此刻正是干一番大事业的时候,决计不可乱了方寸,太子殿下着我前来便是为的与汀州军同生死,共存亡,如今林州尉未等到便已遭了毒手,章将军万不可坐以待毙,但请听我一言!”说毕单膝跪下:“唐鸿为太子殿下恳求章大人一事!” 章衍忙扶道:“唐大人快快请起。” 唐鸿从腰囊中取出一枚纯银腰牌:“章大人,这是殿下令我带来给林州尉的,如今州尉遭了不测,章大人若愿继承林州尉遗命,追随太子身侧,我以前程作保,请殿下委任大人为汀州州尉。” 章衍目光闪烁,仍在迟疑,唐鸿又道:“章大人若不愿也无妨,但容末将多说一句,孙刺史杀了州尉大人,定会时刻提防你为州尉复仇,不定接手军队后会再下毒手。章大人,身家性命,殿下安危,林州尉的血仇,全在你一念之间。” 章衍被唐鸿说得有点动心,却仍不肯就信,颤声道:“太子殿下何时入城?朝廷军若来了该怎么办?” 唐鸿道:“信上说了,朝廷只派两千兵马,咱们有八千人守着汀城,怕它作甚?!年前枫关一战元气大伤,朝中再没有军力对西川用兵了。” 章衍缓缓点头,唐鸿又道:“章州尉,殿下才是真龙天子,先前已向林大人送来密信,不幸林大人壮烈牺牲,此去章州尉前途无量,还请谨慎斟酌。” 唐鸿说完这句便不再吭声,看着章衍,已是最后关头,该说的都说了,当即右手微微蓄劲,只待章衍有些许迟疑便马上拔戟杀了他。 章衍抬手示意唐鸿稍等,一路进了林犀书房,他跟随林犀近十载,对机密军报再熟悉不过,当即扳开机关,翻检书柜内的暗格,寻到一封信。 正是数天前张慕亲手交给林犀的密信。 林犀为保万全,赴宴时并不将信带在身上,章衍看完信,终于再无怀疑,一阵风出外道:“该如何做,还请唐大人教我。” 唐鸿如释重负,抱拳道:“州尉大人,府上有多少亲兵?” 唐鸿换了称呼,州尉之位敲钉转脚,已板上钉钉,章衍不禁有些不习惯,答道:“有……八十名将士。” 唐鸿道:“我带了八十名殿下的随身侍卫,你的亲兵仍归你统领,咱们先到城门处,告知林大人之事,务必将城门守军和平收编,殿下说过,不动汀城一兵一卒,谁的兵仍由谁率领……” 这话不亚于给章衍吃了枚定心丸,然而话音未落,门外又有人惶急冲入,喊道:“报——孙刺史带了百余府上亲兵前来,在门外传见章大人!” 这下来得正好,唐鸿道:“我给你开路,章大人,咱们杀出去!” 章衍道:“等等,事情不定仍有转机!” 唐鸿:“刺史若有心商谈会亲自入府,现在守在府外等候,便是想下毒手无疑,州尉大人不可行险。” 章衍闻言色变,忙召集了府里所有兵士,与唐鸿出府。 天色漆黑,孙刺史先前又未见着唐鸿,不知是何许人也,只以为是名普通佰长,遂朗声道:“章衍何在?” 章衍策马出列:“末将在,孙大人有何吩咐?” 唐鸿转头,朝高处使了个眼色,方青余云舒剑出鞘,壁虎般斜斜贴在房檐上,深蓝色侍卫锦袍与皎皎明月,万里夜色同为一体,只待刺史所言不对便从高处掠下,取其性命。 孙刺史缓缓道:“林州尉赴宴遇刺,骤遭孙家与冒牌太子毒手,去将林大人的兵符取出来,与我前去接手城防军。” 此话一出,兵士群情耸动,尽数哗然。 章衍已看过两封信,早已认定是刺史下的毒手,怎会信他所言?当即冷冷道:“末将敢问大人,杀害州尉的凶手何在?” 孙刺史道:“本官正在着人追查,若寻到凶手,一定交给你手刃仇敌,军队之事不可耽搁,迟则生变,快!” 章衍道:“凶手未明,恕末将不能交出兵符,孙大人请回。” 孙刺史怒道:“章衍!你不要自毁前程!林州尉勾结孙家,妄想扶立一个冒牌太子篡位,如今横死街头,朝廷来使数日便到,识相的便交出兵符,本官为你求情,饶你一命,若存心谋逆,便是死路一条!” 方青余与唐鸿都不禁心道:果然全都在李庆成的预料之中,这刺史实在是太配合了。 唐鸿反手抽出背后翻海戟,大吼道:“杀林州尉的人就是你!杀了他,为州尉大人报仇!” 章衍听到要治罪早已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拔出佩剑,大吼道:“杀了他,为州尉大人报仇!” 同一时间,黑漆漆的绵山旷野,山路崎岖。 李庆成一路冲上山,在侧峰上勒停骏马,海东青一声长唳,收翅落下,站在李庆成肩上。 旁边树上还拴着另一匹在吃草的战马,马上搭着染血的夜行服,是张慕的。 李庆成放了马儿去吃草,沿着台阶轻手轻脚上去,登上峰顶的开阔地,黑暗里,面前有个道观,一星灯火如豆。 观前宽敞地上,站了两个人,一人身材颀长,上身赤\裸,外袍搭在腰间,袍襟在寒风里飘扬,手持无名刀,正是张慕。 另一人则是个年近六旬的老人,道骨仙风,穿着灰蓝色的道袍,手持木剑。 “慕成。”老人和蔼道:“多年未见,你已这般高了。” 张慕倒提长刀,躬身抱拳:“孙师,慕成斗胆,请孙师将观中那人交出来。” 李庆成站得远远的,想起方青余说过,孙岩之父告老不再打理族中之事,归隐城外闻钟山独自修道,料想便是他了,林犀居然躲到这里来? 那老道正是孙岩之父,只闻孙老道说:“慕成,林州尉镇守汀城十一年,纵无功绩,也是无过,你一身血戾之气,追杀他又是何故?” 张慕认真道:“他逆了我家殿下。” 孙老道叹了口气:“李庆成已到汀城来了?” 张慕道:“是,孙师,请将此人交给慕成,再不叨扰。” 孙道士若有所思:“若我不交呢。” 张慕生硬地答道:“那便只有得罪了。” 孙道士遗憾摇头:“林犀照拂孙家多年,既前来托庇于我,便不能坐看他死于非命,你动手吧。” 张慕提着刀,身影在月光下微微发抖,似是拿不定主意。 孙老道士等了很久,缓缓道:“慕成,你不敢向我挥刀?” “先帝入主汀城的那一天,这处是我与你父亲的演武场。”孙老道士说:“你应当还记得,你和岩儿是唯一的两名看客,慕成。” “记得。”张慕声音低沉而嘶哑,侧头看了一眼道观前悬挂的那口巨钟。 李庆成站在一块大石头后,屏住呼吸。 孙老道和颜悦色道:“当年你父胜了我,敲响这口钟,亲自下山,护送李肃入主汀城。都说铜钟九响,改朝换代;枫水化冻,冬去春来。闻钟山历来是迎送帝君之处。你今夜前来,是想杀人,还是学你父亲,亲自敲响这口钟?” 张慕缓缓摇头,一字一句道:“纵是此钟不响,汀城十万民众,八千子弟兵也会向他效忠。庆成从始至终,倚仗的都是自己的运筹。” 孙道士唏嘘道:“若无人助他,纵运筹千里,不过也是纸上谈兵,慕成,你太像张庄主了,你父追随李谋多年,那时他还未称帝。你就从未想过,为何效忠于他?此子何德何能?令你死心塌地?” 张慕:“因为,我叫张慕成。” 李庆成心中瞬时一凛。 刹那间崇山峻岭一片静谧,月夜万里寒鸦齐鸣。 银光遍野,悠悠天地,唯屹立于闻钟山之巅,肩扛无名刀,冷漠而温情地说出那句“因为我叫张慕成”的男人。 那一刻李庆成的心跳似是安静地停了。 “因为你叫……张慕成。”李庆成以极低的声音喃喃道。 许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情感终于再难抑制,尽数喷发,将他的天下,理想与执着烧成飞灰,山巅,圆月,袍襟在风中飘荡的唯此一人。 “慕哥。”李庆成低低道。 孙道士眯起双眼,两道花白的眉毛一抖,继而欣然一笑:“既是如此,张少庄主,请。” 张慕换了个身姿,单手一甩长刀,斜斜指地,月光照在他带着烫痕的脸上,李庆成在远处看着,砰然心动,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张慕成。”李庆成喃喃道。 刹那间张慕朗声长啸,内劲绵延充沛,黑铁铸就的无名刀洒出一片银白的月光,已与孙道士战在一处! 只见张慕一式立刀直进,孙老道使出家传绝学折梅手,秒到毫厘地在刀背上一拈,顺势将重刀横拖过来,张慕怒吼一声,横刀疾扫,袍襟飘扬,犹如搏兔苍鹰! 劲风四下激射,那尚且是李庆成第一次见到张慕全力应战,一轮明月之下,张慕身与刀合,一柄重刀使得说不出的灵动,挥、砍、劈、旋、掠、抹、挑,有若雄鹰亮翅,风卷残云,羽絮飘荡! 孙老道则如同飓风中的一叶扁舟,拍打横挪,动作却越来越慢,全身被笼在一团粘滞的气劲中,李庆成只觉劲风范围不断扩大,直至整个空旷地上,一缕气劲若有若无,制住所有人的行动。 孙老道年事已高,被这气劲拖得犹如置身泥淖,动作越来越慢,直到张慕怒吼声再起,原地旋身,反手一式“大劈棺”! 那一刀钢勇无俦,刀身自背后挑起,划过一个完美的,闪着银光的弧,蓄满力度,携着山洪喷发,排山倒海,雷霆万钧的全身力度,仿佛要将整座山头砍成两半,狠狠砍了下来! 轰一声巨响,青砖被砍得粉碎,地面在刀气中爆出道半尺深,三尺长的沟壑,孙老道在刀气激荡下口鼻溢血,摇摇欲坠。 “你……”孙老道猛地一扬袖! 张慕早有提防,右手空手一撮,金光闪烁! 李庆成只觉眼前一花,空中银光飞闪,继而金标呼啸,眨眼刹那叮叮叮叮叮五声,梅花镖与金鹰羽互撞,落了满地。 张慕:“孙师,我赢了。” 孙老道缓缓朝后倒下,摔在地上。 张慕躬着身,控制不住地疾喘,先前那番激战几乎耗去他所有体力,此刻纠结的背脊与赤\裸的上身俱是汗水淋漓。 他依旧维持着最后一刀时的身姿,将刀回手勉力一拖,潇洒负回背上,转身拖着沉重步伐,摇摇晃晃,走向道观。 李庆成迈出一步。 张慕停下动作,耳朵习惯性地动了动。 李庆成跑向张慕,张慕转过身,伸出手。 “慕哥。”李庆成说。 “来,庆成。”张慕漠然道。 李庆成走上前去,与张慕牵着手,张慕猛地把李庆成拉进自己怀里,二人紧紧抱在一处。 冰冷的刀,滚烫的背脊,肌肤间的男子气息。 张慕摸了摸李庆成抱在自己腰间的手,轻轻把它拉开,问:“什么时候来的?” 李庆成:“好一会了,你没听见鹰叫?” 张慕茫然摇头:“方才运功入境,除了孙师,外事俱看不见,也听不到。”他缓缓按着李庆成的肩甲摸了摸,疲惫问:“城里呢?” 李庆成答:“唐鸿和方青余去了。” 说到这里李庆成才猛然警醒,问:“那厮呢?得马上把他带回去。” 张慕难得地微微一笑,看着李庆成的双眼:“我去。” 张慕进了道观,李庆成站在月色下,看了远处昏过去的孙道士一会,过去将他扛进台阶,放在观内蒲团上。 张慕把林犀扔在厅内:“不碍事,我以刀气封了孙师全身要穴,稍后便能醒转。” 李庆成点了点头,再躬身探林犀鼻息,只见林犀面如金纸,呼吸出的多,进的少,口鼻间尽是血沫。 李庆成拈开其眼皮时见眼白充血,瞳孔扩散,先前遭了张慕一刀,肋骨齐断,深扎入肺,又拼死跑上山,已救不活了。 李庆成又等了一会,直到林犀呼吸停止,才说:“走,把尸体带回去。” 张慕拖着林犀的一只脚,将他拖出道观外,李庆成停下脚步,看着门外那口钟。 “当年是怎么回事?”李庆成不禁问道:“你爹和我爹也来过这里?” 张慕点头。 李庆成道:“钟响有何含义?” 张慕答:“孙家世代守钟,汀城有句歌谣:钟山九响,改朝换代;枫水化冻,冬去春来。当年我爹撞响此钟,护送先帝入城,不费一兵一卒,汀城全境投诚。” 李庆成喃喃道:“既有这传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张慕:“因为不是时候。” 李庆成走出一步:“现在呢?” 张慕:“现在已无妨了,你想听钟声吗?” 李庆成朝巨钟走去,张慕扔下林犀尸身,一手按着李庆成的肩膀,示意他在原地等候。 “我为你做。”张慕道:“这是我的本份。” 张慕独自走向道观外的巨钟。 “当——!” 闻钟山第一响,在安静的夜里远远传开,声动百里。 连远在枫水南岸的葭城万民也听见了远远传来的钟响。 “当——!” 时隔二十年,自虞帝李谋一统西川后,钟声再度响起,浑厚钟声于夜空中悠扬传来。 “当——!” 张慕赤着男儿肩背,推动撞柱,每一下撞上,铜钟雷鸣般的巨响震耳欲聋,闻钟山静夜林鸟惊飞,掠过天际。 “当——!” 天际一轮银雷,汀城千万百姓抬头,城头兵士纷纷茫然四顾。 “开城门——!”一名老兵喝道:“开城门,迎天子!” “当——!” 二十年前,亲眼目睹虞帝李谋与张孞入城的百姓记起往事,纷纷从家中奔出,站在街上。 时值夜半,火把林立,唐鸿、方青余二人带着汀州尉副将从长街尽头匆匆冲来,各自勒停奔马。 “怎么回事?”唐鸿道:“钟声?州尉大人可知钟声何意?” 章衍颤声道:“钟山九响,改朝换代;枫水化冻,秋去春来,是孙老亲自撞的钟?快到城门去迎接殿下!” 方青余纵马奔来,朝唐鸿使了个眼色,唐鸿道:“这位是方将军,自己人,先前便接了太子之命前来,留在汀城内照应的。” 章衍在马上抱拳与方青余见礼,方青余问:“唐大人,殿下何时进城?城内的宅邸已打扫好了。” 唐鸿道:“马上要进城了,请州尉大人在城楼上等候。” 章衍仍存了提防之心:“殿下带了多少人前来?可须开启大门?” 方青余一哂道:“殿下相信,这天下的臣子对他都忠心不贰,他相信林大人,也相信章州尉,是以孤身前来,章州尉只需开一小门,在城楼上等候便可。” 章衍驻马沉默许久,继而重重一点头,跟随唐鸿朝城楼上去。 九声钟响毕,万民耸动,纷纷拖家带口走到街边。 章衍上城楼,等了又等,苍茫夜色中,漆黑山峦连绵起伏,两骑下了闻钟山,遥遥赶向城门。 李庆成与张慕共乘一骑,另一骑上,牢牢地捆着个人。 方青余与唐鸿站在高处,海东青长唳一声,在城墙上打了个旋,飞回张慕肩头,二骑抵达城门外,却不入城。 李庆成翻身下马。 “来人可是太子殿下!”章衍远远喊道:“吾乃汀州林州尉副将章衍,林州尉骤遇刺客,生死未卜……” 李庆成沉默不答,从另一匹马上解下捆住的人,亲自抱着,走到城门口处,将那具尸体放在地上。 汀州大门缓缓打开,城内长街万民注目。 城内,城外鸦雀无声。 李庆成摆好林犀尸体,缓缓双膝跪下,麻木道:“林犀州尉镇守汀州十年,一朝为反贼所害,全因我迟来一步。” “今日!” “忠臣为我壮烈身死!” “我李庆成以虞国太子之名起誓!他朝!定为林大人报仇雪恨!” 李庆成大哭挥泪,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当着数万人的面,朝林犀的尸体磕了三个响头。 刹那城头兵士,城内百姓尽数哗然,章衍忙冲下城楼,亲自出城扶起李庆成,兵士上前收敛林犀尸身。 章衍亲自牵着马,将李庆成带进城去。 “殿下。”唐鸿与方青余上前。 李庆成两眼通红,勉强点头,问:“章衍?” “末将在!”章衍抱拳单膝跪下。 李庆成咬破手指头,方青余马上识相递过一张纸,李庆成落指疾书,一张委任状轻飘飘挥就,末了还按下通红指印。 “章卿,你从这一刻起便是汀州尉,这里有我亲自写的委任书,你带着委任书与唐鸿、方青余一同前去收编城外旧部,若有谁不服,立即杀无赦!将守军撤回城内,等待与朝廷一战,为林老报仇。” 章衍接过太子手书,不禁百感交集,终于亲眼见到林犀尸身,既悲又喜,悲的是林犀与自己有提拔之恩;喜的则是,一夜间自己竟成了勤王功臣,来日定荣宠无极。 章衍与方青余,唐鸿带了一队兵出城,李庆成吁了口气,抹了把脸,侧头看张慕,笑了笑。 张慕的嘴角僵硬地牵了牵,以示回应。 “累么?”李庆成道。 张慕显也甚疲,勉强点头,看着李庆成的手指:“我撑得住,你痛么。” 李庆成上马道:“还行,先回去歇会儿罢。” 身周仍有二十名兵士,当即散开,护着李庆成与张慕朝城西去。 两人共乘一骑,所过之处,沿街百姓纷纷下跪,孙府大门正对城中枫河上石桥,只见孙岩带着全家男丁出府,跪在门外。 李庆成点了点头,随手一扯马缰,开口道:“孙岩。” 孙岩道:“臣……臣在。” 李庆成:“明天午后过来,朕觉得……咱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个价钱了,孙卿,你说呢?” 孙岩颤声道:“臣不敢,全听殿下吩咐。” 李庆成莞尔道:“别怕,看在你和慕哥的情分上,朕不会漫天要价的,你还是可以着地还钱。”说毕策马悠然自得地离去。 第35章 君王怒 … 当夜城外两营军队接手后,方青余带兵前往刺史府内接手文书,唐鸿与章衍将林犀旧部打乱重排,城防部队一律调换,并将李庆成的八十名亲兵安插进汀州守军里。 章衍仓促间继承州尉之职,难免心内惴惴,只恐旧部不驭,而唐鸿安插进去的人手正好解决了这个问题。 李庆成又亲口答允章衍可留一千兵马作为家将,驻守州尉府后,以防不测,这部分兵直接划入章衍私军。 这道旨意打消了章衍最后的一点不安全感,城中军务调动繁杂,唐鸿籍相助之由施监督之实,一时间军报流水般地呈进府来,直到四更时才解决所有隐患,城外两营有条不紊,开始朝汀城内撤军。 翌晨,李庆成出得房外,伸了个懒腰,听到门外“沙沙”扫雪声不绝,春暖花开,满城梅香,实在是心旷神怡。 方青余与唐鸿的房门都关着,厅内一名老妪在调制药膏,张慕坐在一旁怔怔看着。 “草民叩见殿下。”老妪见李庆成来了,颤巍巍要拜。 李庆成忙搀那老妪起来,笑道:“我和鹰哥一起长大,将我当小辈使唤就成,这是什么?” “药。”老妪笑道:“鹰主的眼被撒过石灰,要仔细调理。” “不碍事吧?”李庆成道。 老妪答:“我汤婆虽无娥娘师父能医死人,药白骨的本事,妙手回春的功夫也是有的,殿下不必担心,这药敷上去,十二个时辰后便能安然无恙,仍是一双亮眸子。” 李庆成见桌旁搁着单子,上记林林总总,近三十类药材,百年地埝根、首乌、冰海乌兰、蛇胆等,知道都是名贵材料,张慕则仅是眼睛红涩,料想也只是调理用,便不再担心。 汤婆调完药,添了些滑石粉拌匀,放在桌上,李庆成欣然道:“我来吧。” 汤婆笑道:“一次就够,管保鹰主能比从前看得高,看得远。” 汤婆告退,李庆成便在案几后盘膝坐下,说:“躺着。” 张慕:“我自己来。” 李庆成:“坐下!” 院外扫雪声终于停了,张慕枕在李庆成腿上,李庆成低下头,仔细为他敷药。 方青余打着呵欠出来,李庆成头也不抬:“唐鸿呢?又在贪睡?拖他出来。” 方青余懒懒道:“怕挨鞭子抽,只睡了一个时辰就起身巡营去了。” 李庆成嗯了声,吩咐道:“你先吃早饭,吃完还有事派你。” 方青余:“甚么好药,给青哥也敷点吧。” 李庆成抬手招了招,方青余凑过来,被李庆成洒了满脸滑石粉,哭笑不得转身蹲到廊下,接过唐鸿房内侍婢递来的碗便自顾自地开始吃了。 府里的士兵全被派了出去,幸亏先前要了个女人,否则一大清早人手不够,反而都没饭吃了。 李庆成正想到孙岩,便听方青余在院外招呼道:“孙兄辛苦了。” 孙岩笑道:“份内的事,方大人起得早啊。” “我道是谁呢。”李庆成皮笑肉不笑道:“大清早就在外头扫雪,原来是孙爱卿。” 孙岩放下笤帚,擦了把汗,笑容满面地在厅外站着:“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李庆成埋头,以尾指给枕在腿上的张慕抹药,莞尔道:“不是让你午后才来的么?” 孙岩躬身道:“横竖无事,想早点过来亲近殿下,臣有眼无珠,能来给殿下扫扫门前雪,便惶恐不胜了。” 李庆成嗯了声,不置可否,知道张慕治眼的药定是孙岩带来的无疑,旋即淡淡道:“进来坐罢。” 孙岩袖手入厅,恭敬站着侍候。 李庆成道:“胭红,给孙大人端碗饭吃。” 那歌姬在外间应了,捧着盘在厅外站着,孙岩忙双手端了,李庆成随口道:“我麾下向来不讲什么规矩,你在这坐着吃了,不需拘礼,稍后还有事派你去做。” 孙岩苦笑道:“殿下还没吃过,当臣子的怎能在殿下面前用饭?”端了碗正要出去,方青余在外头嘴巴塞得满满的,边咀嚼边说:“殿下把你当自己人了,孙兄,你随意,学着我点。” 一时间室内安静无声,只听见张慕的粗重呼吸与李庆成的轻轻气息。 “张慕成,好了。”李庆成轻轻说,随手扯过一张黑布条,蒙在张慕眉宇间,打了个结。 孙岩吃得很小心,快速把早饭吃完了,胭红收走碗,李庆成问道:“汀城刺史须得重新指派,你心中有何人选?” 孙岩一怔,继而心内狂喜,汀州刺史一向是孙家眼中钉肉中刺,自李谋当政以来,每一任都是从朝中派人,不断地给地方豪族使绊子,以免孙家坐大。李庆成这么一问,用意竟是让自己举荐。 孙岩心内虽喜,却不知李庆成是否蓄意试探,遂莞尔道:“臣以为要论才干,除方大人以外再无人选了。” 李庆成蹙眉道:“别混说,让你荐你就荐个,没时间和你兜来兜去。” 方青余笑道:“以我堂堂方大人,怎么能当个西川刺史就完了的事?” 孙岩尴尬至极,忙附和着笑了几声,想了想,道:“西川历年举察部由原刺史所辖,孙刺史负责向朝廷举派人选,年前有一名唤王执的,品行、操守俱佳,又颇有才干,登了刺史的名册,预备与孙兴、牛缚二人资历放在一处,递予朝中,年前出了那档子事,便耽搁了下来。” 李庆成:“孙兴是孙家的人?” 孙岩想了想,答:“不完全是。资历还在州府,近得很,出门向北大街一个时辰就到,臣这就去将三人的簿子都取来让殿下过目?” 李庆成取来笔:“不用了,你既属意王执,便令他暂领刺史之位,还有谁可辅任?选个你孙家的人去,把功曹也换了。” 孙岩沉吟片刻,知道李庆成这真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刺史让他举荐,功曹则负责点录,擢升本地官员,这么一来,整个西川州行政都将被置于孙家的控制下。 孙岩道:“孙礼是孙诚的同胞亲弟,我已故六叔的小妾所生,却是庶出……” 李庆成欣然道:“无妨,英雄不论出身。”说着提笔一挥而就,写下功曹与刺史任命书,又道:“这就上任罢,孙卿,你回去取一万两白银来……” 孙岩忙道:“臣早间来时,心想殿下今日不定得花银子,便带了些。”继而从怀中掏出厚厚的一摞银票,五百两一张,双手捧着躬身放在案上。 “二万两银票,不够用臣再回去取些。” 李庆成欣然道:“够了,先这么多。”说着拣出四张递给方青余让他去打点:“孙卿派个人跟着方青余去,务必在一天内把府衙全整治完,能用钱的用钱,不能用钱的就用剑。” 方青余领命走了,李庆成端详坐在一旁的张慕。 张慕始终默不作声,保持着那副面瘫相,眉间被蒙了黑布,更是说不出的俊朗。 “原本是个哑巴,现在还变瞎子了。”李庆成揶揄道。 张慕不接话,孙岩干笑了几声,李庆成拿笔在张慕脸上随手划了道,张慕脸上微红,抬手去摸。 李庆成哈哈大笑,说:“吩咐人开饭。” 早饭后唐鸿带着章衍归来,厅内张慕,孙岩纷坐左右。 “章卿辛苦了。”李庆成道。 章衍抱拳下跪道:“末将本分,愿追随殿下鞍前马后,忠君报国!” 李庆成忙道:“别跪别跪。”说着亲自来扶,注视章衍双眼,说:“我落魄至此,蒙章卿不弃相助,心内很是感动,以后无论何时你我会面,章卿,我免你此生跪拜之礼。” “从今天起你是西川重将,见朝中所有官员,都不须再跪,以当朝大将军之礼奉你。” 这么一下章衍登时有点飘飘然,李庆成回到案前,说:“坐,昨夜唐鸿将令牌给你了是罢。” 章衍忙探手入怀,李庆成又道:“林州尉牺牲,那副银牌便是授予你的,以后你在城中无论有何突发状况,都可凭此牌便宜行事,我绝不事后责你。” 孙岩听得心里打了个突,章衍感激不尽道:“谢殿下恩典!” 李庆成把桌上银票分了足有半叠近一万两白银,当着孙岩的面赏给章衍,笑道:“这是给儿郎们的一点犒赏,大家忙活了这大半夜,也该歇歇了。” “待我来日回师京城,你的兵就是我的子弟兵,自章卿以下,都将论功行赏,你也回去先歇着,将养好了,待朝廷使不日抵达,随我前去出战。” 章衍感激涕零地谢恩,表忠,这才走了。 厅内余三人,唐鸿看着桌上那叠银票,忽然开口道:“也给我点吧。” 李庆成不悦道:“又做什么,不能省点钱?上回孙卿打赏你那一千两还不够使?” 孙岩一听这话登时尴尬至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唐鸿却道:“胭红想给她相好的姐妹赎身……要么你先将军饷派给我?一千两就够了。” “真是个情种。”李庆成哭笑不得道:“拿去拿去。” 孙岩只坐不住,唐鸿离去,孙岩方不安道:“殿下……” “前事一笔勾销。”李庆成淡淡道:“孙卿,只要你尽心竭力地为我办事,来日我李庆成绝不会亏待你半分,昨夜说的照旧,待我回到京师后,你孙家派一人,与我同入朝堂,上朝为官。只要一日在朝,我便免你孙家在西川内的所有税赋。” 孙岩战战兢兢跪下,朝李庆成磕了个头谢恩。 李庆成上前来扶:“起来。你与章衍等同,以后也不须再在我面前行此大礼。” 孙岩道:“不知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李庆成问:“你觉得要养十万兵,落你身上,须得准备多长时间的物资?” 孙岩知道这时李庆成是在认真询问自己的意见了,不可答错半句,心内衡量了足有一刻钟时间,又取来纸笔沉吟写算。 李庆成也不打断他,静静等着,未几,孙岩开口道:“若举全族之力,协助殿下征召十万骑兵,需要三年。” 李庆成道:“五万骑兵,五万步兵呢?” 孙岩说:“两年,征集西川全境,也只能得到这点了。” 一直安静的张慕忽然开口道:“京师有两万御林军,五万皇城都骑卫,只有七万兵。” 李庆成:“我知道,对付七万人……” 张慕:“我们只需要打其中的五万。” 孙岩道:“张兄何出此言?” 张慕:“有殿下在,足可瓦解那两万御林军,令其投诚。” 李庆成说:“但我的目标不仅仅只有京城,我要顺势铲了方家,以及预备坐上那把椅子后,必然随之而来的所有变数。” 孙岩笑道:“天子即位,四海投诚,万民归心,还会有何变数?” “匈奴。”李庆成眼内蕴着笑意,起身道:“咱们一旦攻陷京城,将矛盾对准方家,方家一定会弃东北玉璧关,朝匈奴王借兵再次杀进关来,你信也不信?” “殷烈的兵驻在枫关,不能调回来。”李庆成道:“万一泣血泉,玉璧关真如我所料,东北沿线全部沦陷,京师便有危险,这样,孙岩。” 李庆成:“我给你半年时间,你为我召集五万骑兵,只要骑兵,打完回来再让他们解甲归田。你要准备双倍的粮饷养这支军队,我还有用。” 孙岩面有难色,李庆成道:“去罢,我会用别的办法说服你们全族,这次你真的没有还价余地了。” 孙岩终于下定决心,点头回去处理。 孙岩走后,李庆成又唤来睡得迷迷糊糊的唐鸿,吩咐道:“你带一队兵到闻钟山上去,把那口大钟带回城里,再把它给融了,铜块送到孙家,就说交给孙岩。” 唐鸿莫名其妙地领命离去。 李庆成终于分派完所有事,只觉头昏脑胀,趴在案上蔫了。 张慕:“为什么用双倍粮饷。” 李庆成喃喃道:“新兵不能打,一战就溃,拿孙岩临时招募来的西川军去打我父皇亲手训练出来的皇城都骑与御林军,简直是以卵击石。” 张慕英俊的眉毛动了动,双目仍不能视:“所以呢。” 李庆成:“所以要双倍粮饷,一征到军,马上派到枫关去,让殷烈放他们出关,沿销骨河北上,去杀匈奴人,回来还活着的人,勉强才能跟咱们去打京城。” “从枫关回来的时候我都想好了,王参知曾经交给咱们的八十名将士,过几天等到朝廷军来西川时就全派出去,让他们每人领一队兵,前去杀都骑卫,再观察他们的才能。等到战事完了以后,让孙岩招来的兵全部交给他们,出塞外练兵。” 张慕道:“拿匈奴人练兵是好办法,他们本来就和匈奴人有血仇,一旦带兵,都愿意下狠手。” 李庆成点头,悠然道:“过几天,咱们只要打赢这最后一场毫无悬念的仗,便马上动身,准备去江州。江州是我母后的娘家,韩家既是大族,又世镇寒江流域,舅舅应该会愿意为我出兵,明年集两州兵力,分东西两路,足可举兵攻陷京城。” 张慕嗯了声,二人呆坐不语,李庆成打了个呵欠,懒懒道:“忙的时候好玩,现一没了事,又气闷了。” 张慕依旧是那副面瘫相,李庆成斜眼偷瞥,彼此都像情窦初开的少年,李庆成想来想去,想得牙痒,恨不得揪着他的衣领大吼道你不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喜欢喝春酒的么?!再喝啊,再喝点啊!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 张慕茫然道:“怎么?” 李庆成马上道:“没什么。” 李庆成的眼神变了好几次,时而炽烈时而颓丧,时而仇恨,最后还是拿张慕没办法。 李庆成不吭声,张慕也不吭声,二人便静静坐着,李庆成心想那夜小倌楼里的春酒不知道怎么调制的,若再得一坛,不,十坛,统统给张慕灌下去,看他能闷到什么时候,还面瘫得住不。 张慕:“你很高兴。” 李庆成:“没有,我烦得很。” 张慕:“烦什么,你说,慕哥去做。” 李庆成无精打采道:“算了。”忽又问:“你认识我舅舅吗?” 张慕缓缓点头:“韩沧海,兼江州州尉与刺史之职。” 李庆成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张慕:“和你娘很像,对你很好,是名忠臣,天下叛了,他也绝不会叛。” 李庆成道:“你看好的人都不怎样,像孙岩那滑不溜手的……” 张慕脸上带着抹红晕,更显硬气俊朗。 李庆成喃喃道:“但我把前事都忘了,万一他以为我是假的呢?” 张慕缓缓摇头,李庆成道:“算了,来日方长。” 二人又呆坐了片刻,李庆成伸了个懒腰,显是气闷,张慕道:“我带你去玩。” 李庆成哭笑不得:“哑巴外加瞎子,能怎么玩?” 张慕:“我的眼看不见,我的心能看见,跟我走。” 李庆成微微蹙眉,张慕伸出手,李庆成心想琐事尘埃落定,倒也不妨出去走走,总算可以领略汀城风光了,便欣然与张慕携手出府,打算在汀城里好好玩玩。 许凌云合上书,看着李效的双眼。 李效缓缓摇头,唏嘘道:“果然是成祖,孤本想着他有兵无将,纵有十万新兵在手也难派用场,没想到早在枫关时便已想好了对策。” 许凌云笑道:“成祖的嫡系部队虽只有八十人,这八十人却是一支劲旅,他们本在销骨河上游被匈奴灭了全营,与匈奴有不戴天的血仇,一出枫关,手头有兵,定会带着新兵们去死命拼杀,待得再回来时,一个个都成了嗜血的悍将。” “成祖还设下赏赐,以匈奴人的头颅计数,无论老幼妇孺,五头赐银,十头赐宅,百头赐官,千头封爵荫子,万头封王。如此一来,既大伤匈奴人元气,为预备到来的泣血泉一战铲去不少匈奴兵力,顺便又练了新兵血气。直到皇城都骑防守京城时,西川军个个悍不畏死,攻城时还冲在成祖母舅家的亲兵,江州军之前。最后只用了不到三天,京师地区全面告破。养军之能更在太祖之上。” 李效见已是迟暮时分,示意道:“不必再提了,精彩之处留着孤想听时再说。” 许凌云收起书,李效却看着太掖池水出神。 “陛下可是想到了什么?”许凌云笑道。 李效微微眯起眼,目光中促狭神色一闪即逝:“孤确实得了些启发。” “你。”李效道:“今夜回去吩咐你的手下人,天明时分在皇宫后门待命。” 许凌云莞尔道:“臣手下一共就二十人。” 李效说:“全叫上,再去知会唐思一声,调集三千御林军,于城门前等候。” 许凌云:“臣斗胆问一句,陛下要做什么?” 李效:“孤要秋猎!成祖征战天下,震慑四海,凡是臣子,见了他莫不只剩哆嗦发抖的份,孤怎混到这份上,太也窝囊!明日起,不能再容那群大臣放肆下去!” 李效拂袖而去。 第36章 良宵情深春药烈 … (完整版) 夜,许凌云带着李效口谕与唐思碰了个头,唐思一听之下哭笑不得。 “许大人,不说去何处秋猎还没分派下来,将士们山也未围。”唐思道:“仓促间准备三千人的口粮,怎能一夜起行?” 许凌云挠了挠头:“陛下分派的,唐将军,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唐思一脸无奈,许凌云又道:“要么这样,咱们带着兵从南面走,沿着寒江一路向西。我觉得陛下多半会想入西川,届时过江州,葭城,汀城大小郡县,我再去着地方官准备军粮,一路讨饭讨过去,也就是了。” 唐思也没了办法,又道:“陛下还有何吩咐?” 许凌云一摊手,二人面面相觑,显是都为了李效这临时起意的秋行伤透了脑筋,却又兴奋地跃跃欲试。 于是唐思前去吩咐城防,许凌云回宫筹备。 李效则一夜睡不着,活像个准备离家出走的大小孩,三更时分醒来,朝外张望,躺下,四更时又起来坐了一会。 林婉睡得甚熟,李效五更时见对房灯还亮着,于是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行出花园去。 破晓前最黑暗之时,皇宫所有地方都熄了灯火,星落西山,一缕若有若无的残光依稀可辨。 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秋寒冻凛,李效被寒气一激,打了个喷嚏,吩咐当值的太监不需跟着,让他站回延和殿外候命,径自朝许凌云的边房内去。 房内的灯还亮着,许凌云却不在,桌上一套黑色侍卫服折得整整齐齐,上用镇纸压了张字条。 纸上简单地以线条画了几间院落,从延和殿至东,过御花园,穿过大半间皇宫,箭头终点是后宫的东北门。 李效解开龙袍,扔在许凌云床上,快速换上给他准备的侍卫服,李效身材本就修长俊朗,穿上深黑侍卫服别有一番意味,待得理好衣领,戴上武冠时对着镜子一照,却忽地发怔。 那是件旧袍子,袍襟被涤得发白,不知已穿了几年,上了李效的身时,虽黑朴简单,却别有一番翩翩风度。 黑色侍卫帽,黑布袍,一条白练束成的腰带,衬得健腰挺拔,唯有李效的那双眼带着点阴鸷与凌厉之色。 李效仿佛在镜中碰上多年前熟悉的人,看得片刻方醒了神,转身一阵风似地出门去。 僻院墙外,鹰队侍卫一个个打着呵欠,倚在墙角咂嘴发呆。侍卫们清一色红袍,左肩系着一片皮护肩,右手戴着护腕。 鹰厩门大敞,二十只鹰或倨于鹰卫肩头,或立于侍卫护腕上,不时警觉四顾。海东青则站在许凌云面前,以爪子扒地上的沙。 有侍卫道:“头儿,究竟要上哪去?” 许凌云:“待会你们就知道了。” 许凌云背靠后宫高墙坐下,嘴角带着笑意,李效还没来,他从怀中摸出本书,对着头顶红灯笼的光线翻了翻,翻到西川大战,诸事稍定那一页。 西川汀城。 昨夜一番动荡,似乎对汀城百姓全无影响,清晨店铺照常开张,东大街上熙熙攘攘,上元节摘下的灯笼扔在街道两侧,偶有孩童拣来残灯,嬉闹玩耍。 李庆成站在一家食肆下,牵着张慕朝外看,汀城全城已化雪,到处都是湿淋淋的一片,比数天前更冷,天灰蒙蒙的,一缕日光从云后洒下来。 “张慕成。”李庆成道。 张慕的大手略紧了紧,示意听到了。 李庆成在集市上随意行走,仍牵着张慕的手不放,四周女子纷纷为这高大的蒙眼男人而侧目。 “听。”李庆成拿起一只小木槌,在张慕耳边晃了晃,木槌里机关巧妙,一晃便叩叩叩地响。 张慕笑了笑。 “客官随便看看?”卖小玩意的摊主是个少妇,笑容可掬道:“都是些给女孩儿的玩意。公子买点胭脂去送人?” 李庆成放下木槌,旋开一盒胭脂,清香扑鼻。 少妇道:“这是江州来的胭脂,成色可好。” 李庆成点了点头,放下胭脂盒,又拿了一对红绳编的结子,只见绳结十分精巧,中有四环彼此缠绕,稍一翻,又翻出八圈镂着金边的外绳环,环环相扣,巧夺天工,拆开时可缠在手掌上,收拢时又束成平平的一个绳配子。 李庆成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少妇笑道:“这唤万水千山同心结,金芳绣铺匠娘们编的,挂在腰坠上用,铺子里不卖这琐碎物,就让我捎来集市换点零钱。” “买一对回去,拴在玉璜上吧。”李庆成道。 张慕探手入怀摸钱,少妇隐约看出二人关系了,又笑道:“公子再看看还有哪些看得上眼的?满堂春也常来咱们家采买胭脂水粉呢,方才沭华官人才买了好几盒黛墨,云贴回去。” 李庆成心中微微一动,问:“满堂春是不是……城东那家小倌楼子。” 少妇点头接了钱,李庆成想了想,侧头时正见东街集市中,一人穿着青衫,身后有青楼小厮跟着,在市街上买东西,正是那天满堂春里的小倌。 李庆成点了点头,松开张慕的手,边捣鼓手中绳结边走,继而转头看张慕腰间,玉璜没带出来。张慕对那块玉璜视若珍宝,从不带在身上作腰坠用,那日见州尉时只饰过一次,回家便又小心地收了起来,这段时日连个腰佩也没有。 李庆成松了手,埋头玩那绳结,张慕侧耳小心地听着,辨认李庆成的脚步声,李庆成走出一步,张慕也亦步亦趋地走出一步。 李庆成斜眼瞥他,只见张慕一脸茫然,眉间蒙着黑布,男子脸庞在晨间洒下的阳光中俊美无俦,带着令人屏息的刚毅美感。 李庆成忽然生起恶作剧念头,蹑手蹑脚地一溜烟走开,躲到路边远远看着。 张慕目不能视,集市上又吵吵嚷嚷,先前李庆成走路的声音已十分难辨,这下步伐一放轻,张慕完全没有察觉。 鹰奴个头本高,站在来往行人中间十分出众,周围路过的人都以奇怪的眼光打量他,张慕兀自不察,又站了一会,抬手摸了个空。 “庆成?”张慕警觉地问,继而走出一步。 “庆成!”张慕焦急转头,剑眉紧拧,侧着耳朵:“庆成——!” 张慕吼道:“庆成呢?!” 张慕发了一会抖,马上意识到了什么,抬手去解脑后布巾的结,李庆成忙道:“在这边呢!别解!” 张慕松了口气,李庆成吐舌头,这下又没玩成,本以为张慕要说点什么,孰料那木头又不解风情地沉默,只得牵着他的手,无聊地晃了晃,继续走。 远处沭华从一间店出来,上车走了。 李庆成忽又动了念头,拉着张慕朝沭华出来的店走去,见那铺子似药堂非药堂,门口挂一匾,上书三字:“金宝堂。” 这是卖什么的店?李庆成让张慕在门外等,独自进店,只见殿内一面屏风拦着内外两件,到柜台前摇了铃,老板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瘦男人,一脸猥琐状,上来笑道:“公子想买点什么?” 李庆成四处张望,好奇道:“刚才有个小倌……” 老板会意淫笑道:“公子可是说沭华那小子?” “啊……”李庆成随手取过柜台前的一个匣子:“你们都卖什么?” 老板笑道:“金宝堂的货南来北通,只卖房中物事,俱是新奇小玩意,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公子想壮阳还是想行乐?” 李庆成打开匣子看了一眼,里面是露骨的春\宫图,当即嘴角抽搐盖上,点头道:“我四处看看,先不劳烦你。” 李庆成负手在店里转了一圈,见货品果然如老板所说五花八门,既有绘着春宫图的扇子,又有浸着药的酒瓮,还有不少开着盖的锦盒,盒内置精巧陶瓷药瓶,心想这多半就是春\药了。 转了一圈回来,李庆成笑问道:“方才沭华买了什么?” 老板躬身从柜台取出一个圆盒,笑道:“沭华买了一盒良宵膏,公子也想试试?” “怎么用的?”李庆成问道,随手打开那圆盒。 老板问:“公子想玩女人还是男人?这是男欢用的,女人用不得,公子若寻男欢,是喜大欢还是……小欢?” “大欢小欢什么意思?”李庆成茫然道。 老板有点尴尬,看李庆成也不像行里人,遂解释道:“大欢就是……英俊挺拔,当上头的那个,小欢则旖旎温柔,趴下面的那个……公子喜寻男欢,金宝堂还有这些……” 说着取出一个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根铜制的势,老板笑道:“咱们店里的上品与寻常玉势不同,铜势中可灌些热水,手感好得很。” 老板见李庆成半懂不懂,遂来了兴头:“公子有所不知,男欢有男欢的玩头,像沭华那小子,上遭我去满堂春时……” 老板绘声绘色,把嫖沭华的整个经过说了一次。 李庆成:“……” “沭华那小浪\货,直是爽得登天……” 老板又露骨至极,把从脱完衣服到起身走人,两人翻云覆雨的所有细节详细,特写式地描述了一次,听得李庆成面红耳赤,口干舌燥。 李庆成:“……” 老板:“……” 老板会心一哂,猜到李庆成是下面的那个了,便介绍道:“良宵膏用的上古方子,采温和草药制成,不放朱砂,云英那些伤身之物,用时无伤无害,药性温醇不烈,用得再多也不伤身子。” 李庆成把盒子凑着闻了闻:“怎么个用法?” 老板说:“可兑酒,也可外抹,那\话儿进去时痛得很,涂后滑腻易入,大小欢都是一般的适用……公子,尝不得!” 李庆成道:“内外都可用?一次用多少?” 老板收起盒子,笑道:“一盒二两银子,公子若禁受得住,将整盒全用了也不妨,包你如狼似虎……” 李庆成:“二两银子玩一晚上,太也奢侈。” 老板笑道:“说个笑话,这膏虽用草药熬制,却是精挑细选,药性烈得很呐,只需一点涂上去,过会儿便觉全身滚烫,再在温存缠绵时给互相喂点,入口即化,只需这么些……”说着以手指节比划:“一夜欲仙欲死,绝无问题,公子买回去若不满意,随时可来退货。” 李庆成打量那瘦猴似的老板,见他脸青嘴白,心想守着这么一大家店,全是春\药春品,多半也是个纵欲过度的货,遂笑道:“给我拿十盒。” 说着探手入怀摸银子,老板傻了眼,道:“小店里就剩两盒了。” 李庆成道:“过得数日就得离开汀城了,一盒够用多久?” 老板想了想:“公子若夜夜行房……估摸着能用三四月,不过太也伤身,若数天一次,该够一年,公子家住何方?不妨留个住址,下回有行商出川时派人给您送去。” 李庆成点头道:“倒是会做生意,先不用了,把剩的两盒取来,适用了下次派人来买。” 老板忙取来店中剩的两盒良宵膏,送了张春\宫图绣花帕,再塞进个锦绣荷包里装好,接过银子,笑道:“公子慢走。” 李庆成把药揣在怀里出来,张慕仍木桩一般地站着,没问李庆成买什么,李庆成也不说,拉起他的手道:“走吧。” 李庆成出东街,前往州衙走了走,方青余办事十分利落,短短半天间刺史已走马上任,内里官员尽数出来参拜,方青余在州衙内翻簿子,听得李庆成来了马上出迎。 李庆成道:“不妨,你忙你的,我和慕哥四处走走,等诸事办完再请各位大人喝酒。” 官员们散了,李庆成又去城门处,章衍归府,唐鸿管着城防守军,在规划新的名单。 “来了没有。”李庆成道。 “没有,我派四队人沿路散出去探了,后天前能得回报。”唐鸿知道李庆成是指朝廷派来收拾他们的都骑卫,瞥了张慕一眼,问:“他的眼睛什么时候能好。” 李庆成道:“将养一天,不碍事。” 唐鸿点头,李庆成道:“一有消息马上通报给我,到时须得派人出去伏击。” 唐鸿望望远处城防军,低声道:“我重新排布了一次汀州守军,明天开始把咱们的人全部安插进汀州军里,最快三个月,最慢一年,可以杀了章衍,把这八千兵马全占过来……” 李庆成马上道:“不,不需要。你对章衍言明,这一场只是借兵用,绝对不能露出丝毫觊觎他手下军队的意思,一打完你就把咱们的八十人全部抽回来。” 唐鸿迷茫道:“为什么?汀州军你不要了?” 李庆成摆手道:“这八千兵马能顶个什么用?大气点,你若将自己人安插进章衍部下,时间久了他定会起疑,陡生枝节,不智至极。下个月孙岩会开始招兵,到时至少有四万兵马,再给他们统帅。” “你切记不能打草惊蛇。”李庆成道:“我马上就得去江州母舅家了,一定要把汀州稳住,我可不想走到半路又折回来。” 唐鸿道:“可你把全部人都留这儿了,谁跟着你?” 李庆成笑道:“不还有没到的都骑卫么?到时能俘就俘,抓来以后当亲卫用,咱们一路走来,全在做没本生意,不差这一趟了。” 李庆成下得城楼,已是过午时分,朝唐鸿要了匹马,与张慕共乘一骑,沿着城墙缓缓行走,又在西大街买了些吃食,最后于将汀城分为东西两城的河道前停了下来。 春光明媚,煦日和暖,河水还未解冻,李庆成与张慕并肩坐了下来,在桥下分吃数个油纸包装着的小菜,说不出的舒坦。 李庆成:“张慕成,你尝点这个。”说着引了他的筷子去挟菜。 张慕:“酒也给我喝一点。” 李庆成忍不住莞尔:“你闻到了?” 张慕嗯了声。 李庆成边咀嚼边盯着张慕看,看他英俊的面容与侧脸上的烫痕,平日总不好直直地看,现在张慕瞧不见,于是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看个够了,只觉张慕就算破了相,也是别有一种俊朗感觉,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张慕双唇锋重却不薄,犹如石雕线般转折生硬,鼻梁高挺漂亮,肤色略深恰到好处,李庆成忽起一念,把春药放进菜里,给他吃点会怎么样? 李庆成给张慕斟了酒,拉过他的手把自己揽着,背倚张慕胸膛,二人靠在桥下,李庆成懒懒道:“张慕成。” 张慕喝了口酒,抱着李庆成的手臂轻轻紧了紧,意思是听到了。 李庆成:“张慕成,你想明白了吗。” 张慕成:“想明白什么?” 李庆成不答,张慕忽地记起那天马车上说的话。 李庆成:“钟山九响,天子入城了,春暖花开,枫水也快解冻了,你还没想明白?” 张慕说:“快了,再等等。” 四周一片宁静,连最微小的风声也离他们而去,仿佛世间只有这小小的桥下狭隘的空间,与面前的茫茫冰河。 “听。”张慕忽然轻轻地说。 李庆成闭目静听,有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仿佛在彼此内心同时破开了什么。 “什么声音?” 张慕的手指抹住了李庆成的唇,李庆成不再说话,过了很久很久,又是轻轻的一声。 “噼啪。”这次声音更清晰了些。 李庆成惊讶地睁开双眼,漆黑的瞳孔中映出枫河冰面上,千万道裂纹满布冰面,冬季河面冰层的碎纹一望无际,朝上游闪电般飞速掠去,短短一息之间,砰然巨响。 枫河解冻! 那一刻千万碎冰犹如酝酿了整个冬季后,最绚烂的冰花在面前绽放,冷冽的河水于冰缝中喷出一尺高的水浪,哗啦一声十里冰层垮塌,滔滔枫河恢复了生机,卷着叮当碰撞的冰块朝下游飞速淌去。 从断坷山顶而来的亘古冰河在匈奴人的领地上发源,万里枫水绕枫山一路东来,于它的尽头汇入寒江。 “枫水化冻——冬去春来——” 孩童的声音欢笑着于头顶汀州桥上响起。 “我倾慕你,庆成。”张慕低声道。 李庆成轻轻地说:“你终于想明白了,我也倾慕你,慕哥。” 张慕脸颊现出一抹难言的微红,片刻后,感觉到冰凉的唇贴在自己的唇上。 张慕猛地起身,推开李庆成,转身就跑。 李庆成:“喂,给我站住!你什么意思!” 张慕目不能辨物,仓皇起身没头没脑地飞奔,先是在树上一撞,继而踉跄爬起,转身跑上河堤。 李庆成险些笑得摔进河里去。 “你去哪里!别跑!”李庆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慕沿路撞上好几个人,却不住脚地乱跑,片刻后撮指吹响,海东青展翅而来,扑剌剌在高处打了个旋。 海东青带路,张慕侧耳辨认翅膀声音,沿大街一路跑去,竟是连李庆成也不管了。 “你……”李庆成吼道:“给我站住!” 李庆成摸怀中竹哨,却发现忘带了出来,只得远远追在张慕身后,见张慕喘着气跑回府内。 李庆成:“?” 张慕一头扎进府,气喘吁吁地在院子里站了片刻,李庆成莫名其妙,走过长廊却寻不见人。 李庆成吹响鹰哨,海东青从西院飞来,李庆成便朝院子走,绕了半天,看到张慕满脸通红,站在假山后,对着墙。 李庆成:“……” 张慕:“……” 张慕头也不回,面朝墙壁气喘吁吁,微微发抖。 李庆成侧头打量了他一会,说:“你……没事吧?” 张慕摆了摆手,李庆成去牵,张慕的手马上又缩了回去。 李庆成彻底无话可说,转身进了房,东摸摸西摸摸,打开张慕的盒子看了一眼,准备找出玉璜,把同心结挂上。 大盒子里有个装玉璜的小匣子,匣子里还有一张折得豆腐块般平整的纸。 李庆成大摇大摆地打开一看,纸上寥寥几行字:我也倾慕你,庆成,可是慕哥不会说话,怕你生气。 我也…… “慕哥?”李庆成道。 李庆成躺在张慕的床上,大声读道:“我也倾慕你,庆成!可是慕哥不会说话……” 张慕:“……” 张慕一阵风般冲进来,抓着那张纸一扯,扯成两半,把半张纸紧张地朝怀里塞。李庆成道:“大胆!” 张慕一个哆嗦,又单膝跪下。 李庆成乐不可支笑了起来。 是时落日熔金,一室璀璨,黄昏时分的光线从半敞着的房门外洒入,将张慕与李庆成的颀长的身影斜斜投在地上。 一影坐,一影跪,君臣的影子泾渭分明却又同成一体。 许久后,李庆成的影子稍稍躬下身去,张慕虔诚地抬起头,二人的唇轻轻触在一处。 “坐。”李庆成道,旋即小心地伸手去解张慕的侍卫服。 张慕不安地坐着,微微喘息,并不住颤抖。 漆黑的侍卫袍被李庆成除了下来,搭在张慕腰间,现出涤得十分干净的里衣,李庆成把头侧枕在张慕的肩上,单衣下古铜色的男儿肌肤灼热,有股好闻的气息。 “庆成……”张慕颤声道。 李庆成轻轻说:“别动。” 李庆成解开张慕的单衣扣子,现出他健壮的胸膛,感觉到有一股热血在他的身体内冲撞,张慕深深吸了一口气,李庆成的手再朝下摸,要解开腰带,却被张慕按住。 “不、不行……”张慕的声音发着抖:“慕哥不会,也不敢……” 李庆成几乎能听见张慕胸膛里激昂炽烈的心跳,随口道:“哦,那就算了。” 张慕黯然低下头,摸到袍袖,正要穿上,唇边却触到李庆成的手指。 “把这吃了。”李庆成说:“才能走。” 张慕茫然把放进嘴里的东西吃了,带着点甜味和药味,他没有问是什么。 李庆成旋开盒盖,迷恋地看着张慕赤\裸的肩背,手指拈了些良宵膏,细细地涂在他的脖颈上,张慕不住喘气,不知李庆成要做什么。 夕阳的金色染在张慕被抹了油后微微发亮的肌肤上,犹如一座充满力度与美感的塑像,李庆成涂了不少,转身一脚把门踹上,从背后抱着张慕,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张慕稍定了些,问:“庆成?” 李庆成笑道:“现在怎又不装哑巴了。” 张慕咽了下唾沫,静静坐着。 李庆成不做声伏了片刻,什么也没有发生,于是又打开盒盖,喂了些给张慕,想了想,自己也尝了点。 张慕默不作声地吃了,李庆成尝过之后也吃不出什么稀奇来,又等了片刻,还是没点动静,索性把一整盒都给张慕喂了下去。 李庆成:“……” 张慕:“?” 李庆成把盒子扔了,小声说:“慕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一天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安心得很,你走开一会,我就忍不住地想你……” 张慕:“庆成,我不懂说话,不懂你想什么,你别生气。” 李庆成道:“其实也不是生你的气,是有时候……心里乱挠般的难受,想让你抱着,你又不懂过来,非要我开口。” 张慕又咽了下唾沫,转身把背后的李庆成抱着,搂在怀里。 李庆成一手摸过张慕胸膛,缓缓道:“你不是倾慕我么?” 张慕轻轻点了点头,李庆成道:“你不想抱我么?” 张慕缓缓摇头,又点了点头。 “想。”张慕的喘息急促起来。 李庆成情迷意乱地看着他帅气的脸,不禁用手去摸,张慕的喘息越来越重,直着脖颈,不自在地侧过头,疯狂喘气像头被束着的狼。 “庆成……”张慕断断续续猛喘,似想把李庆成推开些,却又忍不住抱得更紧了,下一刻嘴唇又被李庆成封住。 那一整盒春药的药性终于发作,张慕自脸至脖颈,以至胸膛浮现出难以抑制的赤红,李庆成道:“我来。” 李庆成解开张慕的腰带,张慕两手握拳,坐在榻上一阵喘,已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一袭侍卫袍扔在地上,李庆成褪下张慕的短裤,那物昂挺翘立,粗大硬涨。 “你坐着。”李庆成道。 张慕什么也没有说,李庆成回手刮了些剩余的药膏,均匀涂在张慕的男根上,龟头处已涨得流出水,整根阳具滚烫,铁棍般地挺着。 张慕低低呻吟一声,嗓音带着催情的暗哑,李庆成在他的唇上亲了亲,旋即被张慕紧紧搂住。 “庆成。”张慕喃喃道,他在李庆成脸上,唇上不住亲吻,嘴里还带着春药的香气。 “慕哥。”李庆成紧张地扯开自己的衣带,三下五除二脱了外袍,还未缓过来,里衣已被张慕野蛮地扯开,张慕伏在李庆成的锁骨前疯狂地吻,压抑了许久的情感终于爆发出来。 “庆成、庆成……”张慕语无伦次地说。 “坐好。”李庆成焦灼难耐,脱得全身赤\裸,咽了下口水,骑到张慕腰间,一手扶着他粗大的阳根就朝下坐。 那物十分粗大,李庆成尚未经过这等事,只单纯以为男欢之道便是如此,既无前戏也手指调情,直直朝上坐,当即被那庞然大物顶得疼痛难忍,眼前发黑。 然而李庆成只是苦忍着,坐在张慕胯间,张慕显也是情动难抑,死死抱着李庆成的腰,粗暴地封住他的唇,狠狠把他朝自己胯下按。 “啊——!” 那一下李庆成险些晕过去,唇间满是血腥味与甜香,股间被张慕贯穿,只觉腹中被捅得剧痛,埋在张慕肩上疯狂喘息。 那粗大的肉刃虽顶得他难受至极,却仍忍不住地朝下坐,以求让张慕进得更深更彻底,张慕喘着气紧紧抱着李庆成,紧张得发抖,片刻后,李庆成还未曾动,只感觉到一阵热流断断续续地注入体内。 张慕的手臂松了些许,让李庆成直起腰。 “慕哥?”李庆成问。 张慕又把李庆成抱紧,语无伦次地说:“慕哥喜欢你,庆成……慕哥……” 李庆成心内酸楚,抱着他的头,手指捋入他的发间,揉弄他的后颈,片刻后只觉自己体内一阵灼烫的欲望在燃烧。 李庆成身上春药的药性也发作了,正呻吟时被张慕按在榻上,张慕稍一动,将巨根整根抽出,带出一股白液。 李庆成侧身大叫,只觉一阵难言的空虚,竟是更留念前被深深顶入的充实感,低声道:“慕哥,别离开我……” 张慕紧紧抱着李庆成的肩膀,再次挺进。 “啊!”李庆成又一声大叫,被插得全身颤抖,眼中蕴泪,张慕意识模糊,从无经验,更不知该如何取悦李庆成,只一昧地狂抽猛插,把李庆成反复操弄,到得后来李庆成已叫得失声,死死咬着枕角,呜咽求饶。 “不要了……不……”李庆成竭力喘道:“慕哥!我不行了!” 张慕已不知泄了几次,终于恢复丝毫神智,停下动作,插在李庆成体内的阳具一涨一涨,仍有余力。 “我……我……” 李庆成缓得片刻道:“慢点、慢点……我受不住。” 张慕浑身欲火中烧,试着按李庆成吩咐的,慢慢抽出又缓缓插入,龟头在李庆成后庭外反复研磨,抵开,李庆成发出满足而舒服的呻吟。 “再进来点,啊……这样正好,舒服得很……”李庆成回手去摸,摸到张慕笔挺的阳根缓缓插入自己体内,感觉到一阵激荡的快感,那种被抽插的羞耻感与甬道深处被挤压的酸麻汇作快感,令自己的胯间终于硬起。 张慕缓慢抽插了片刻,又忍不住加快速度,趴在李庆成身上猛烈来回抽插,健美的男人身躯先前被涂满春药,此刻干得汗水淋漓,一阵药香随着汗催出,在彼此紧贴的赤裸身躯间散发开来,李庆成呜呜求饶,扳着张慕的肩膀让他轻些,却被张慕抬手猛地一抓,十指相扣按在枕上,低头便朝他吻了下去。 这下李庆成两手被固定住,手指不住痉挛,嘴唇被封死,近乎失去了所有意识,只觉一根粗硬滚烫的肉棒在自己后庭不住操弄,张慕胯下飞速顶上李庆成股间,带着不知泄过几次的精液溅出,啪啪作响,一通近百下狂抽猛顶。 李庆成睁着双眼,面前是张慕英俊的眉宇与高挺的鼻梁,他禁不住地双目失神,只觉自己被张慕操得快死了。 “呜——”李庆成竭力咬上张慕的唇,昏过去又恢复意识的瞬间,高潮难以抑制地涌上心头,一股灼热的液体在自己阳根处与张慕坚硬的小腹肌肉上喷溅。 “等等……”李庆成道:“停……慕哥……” 张慕停了动作,意识模糊地长吁一口气,抬手摸过李庆成的眉毛,侧脸,鼻子,嘴唇。 李庆成股间已发麻,精疲力尽地抬起脚,一手推了推,让张慕退出肉根,张慕的阳具仍硬得发红,自龟头至整根肉棒湿润,马眼处还淌着发亮的淫水。 李庆成道:“歇、歇一会,我快不成了。” 李庆成翻了个身趴着,要去扯布来开始,只觉股间满满的都是体液,后庭痉挛之间险些要夹不住流淌出来。 然而刚一翻身,又觉那根肉棍捣了进来。 “呜——我说——等等!”李庆成大声哀求。 张慕没头没脑地说:“庆成,慕哥想你……慕哥……慕哥是真心喜欢你……” 那句话一出口,李庆成先自心软了,张慕翻过身,趴在李庆成身上,健硕的身体把他压着,胸膛与李庆成满是汗水的背脊紧紧相贴,长腿微一分开,双膝抵着李庆成的膝弯,强制般地把李庆成抵得两腿分开,像头公狗般地便开始抽插。 李庆成毫无挣扎之力被压在张慕身下,把脸埋在枕间疯狂呜咽,后庭已松了些,张慕的一轮狂插却带来了新的快感,尤其当每次张慕深深进到底,硕大的肉囊打在李庆成的会阴处时,与他的肉囊紧紧贴在一起,有种异样的感觉。 “呜……呜……啊……” 每一下抽顶都带着汁液的飞溅声与啪啪声,张慕插得兴起,更把双臂屈架在李庆成肩前,箍着他的双手,把他面朝床铺提起些许,李庆成毫无反抗之力,两腿发抖,艰难地想退开些不让张慕顶得太狠,却悬着两手无处实力,腿股以一个淫荡的姿势挺着,敞露的后庭又被反复顶开,抽插。 张慕的阳根太长且粗大,李庆成不管被换了什么动作,都被深深顶到底,直到李庆成叫得嗓子都哑了,全身大汗与张慕的汗水混在一处,张慕方放慢了动作。 “庆成。”张慕哑着声音说。 李庆成有气无力地点头,回手摸了摸张慕的侧脸。 张慕似清醒了些,问:“难、难受么?” “唔,不……”李庆成先前几乎是无意识地接受这通猛干,张慕一缓了下来,先前的快感竟是仍反复袭来,带给他十分满足的疲惫感。 张慕从背后抱着李庆成,二人侧躺着,胯下肉根仍在抽插,但这次缓了很多,李庆成仍忍不住地回味那种快感,只觉痛虽有之,短暂的剧痛过后便是难言的情欲渴望,而张慕疯狂的抽顶满足了他,他一直以来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想要的终于得到了。 “慕哥,我也喜欢你。”李庆成低声道。 张慕吁了口长气,胯下微微搏动,终于清醒了,继而小心地抽了出来。 李庆成筋疲力尽地翻过身,大字型地仰躺着,二人腿间,小腹上尽是湿腻的液体,张慕的,李庆成的汗水与精液混在一处,混着春药的香气,满室淫靡芬芳。 张慕把李庆成抱了起来,抱到内间榻上,在一旁摸了摸,摸到地上的布,给李庆成擦拭。 李庆成连声呻吟,拉着张慕的手,放到唇间吻了吻。 张慕小心地为李庆成擦干净,才抖开那块布,在自己胸膛,小腹以及胯间胡乱抹了抹。李庆成蜷起身,侧对张慕,安静地欣赏他的裸体。 张慕仍蒙着眼,脸上现出晕红,抬手以布擦了擦脖颈,顺着胸膛一路擦下来,坦露的全身一丝不挂地现于李庆成面前,每一寸肌肉都瘦削匀称,腹肌坚硬,手臂,双腿修长而带着隐约的爆发力。 胯间肉根仍半硬地垂着,张慕以布袍包着硕大的阳具揩了揩,抹干净茂密阴毛上沾的白液,那话儿足有驴马般长大且漂亮。 “下回轻点。”李庆成一身高潮后的情欲仍未完全消去,还在回味先前的快感。 “我……不会。”张慕道:“疼了么。” 李庆成脸上发烫:“挺……喜欢的,慕哥,你真壮。” 张慕默不作声,李庆成忍不住伸手去摸他垂着的漂亮男根,握在手里套弄几下,忽地看到布袍里有东西落在地上。 正是先前在集市上买的同心结。 李庆成笑道:“来。” 李庆成抱着张慕腰臀,让他一膝抵在榻沿间,摸了摸他的阳物,把同心结套上张慕的肉棒根部,扯下去些许,又在他的阴囊处绕了个结。 张慕满脸通红,沉默不语,李庆成道:“以后我就是你的了,你也是我的了,慕哥。” 张慕躺到榻上,抱着李庆成亲了亲。 李庆成和张慕耳鬓厮磨地亲热一会,又以手摸来摸去,彼此软垂的阳物贴着,互相抵弄时同心结的绳索有种粗糙的质感,更添惬意。 李庆成用手指勾了勾,反复逗弄,同心结伸缩自如,取下来不难,也不妨碍他小解,就像在男根上加了个漂亮的红绳装饰,勒出些许阴茎肌肉与阴囊轮廓,更添性感。 “等你摘下眼布了,自己照镜子看看。”李庆成在张慕耳边小声道:“慕哥,你那话儿漂亮极了。” 张慕听得口干舌燥,那驴似的玩意又硬了些,李庆成道:“以后咱们在一起的时候,才能解下来,不许去找小倌,也不许娶媳妇儿。” 张慕又在李庆成的唇间吻了吻:“知道了。” 李庆成这才安心闭眼,紧紧抱着张慕,让他侧过身,把自己半压在身下,沉甸甸的很有安全感,继而慢慢睡熟了。 第37章 勤王令 … “许爱卿。”李效阴森地说。 许凌云立马合上书,笑着抬头,眼眸一亮。 李效一身涤得袍襟发白的侍卫服,站在宫门外,与许凌云相视无言,片刻后都是同时笑了起来。 鹰卫纷纷过来单膝跪地,李效道:“免礼,都起来。” 许凌云道:“儿郎们,都上马了。” 鹰队侍卫骤见李效,一时半会未回过神,而后才知道定是有秘密任务要执行,自天子临朝十年,派遣鹰卫办事不过寥寥几遭,这可是天大的荣宠,当即各自撮指唤鹰,纷纷上马,跟在许凌云与李效身后,策马风驰电掣地奔过长街。 东天一抹鱼肚白,许凌云率队到了京城南华门,此刻大门还未开。 许凌云高声道:“开城门,陛下有旨,着鹰奴出城办事。” 南华门守卫答道:“做什么去!许大人请出示御旨!” 许凌云道:“只有口谕,没有御旨!大人怎么称呼?” 守卫不答,反道:“没有御旨不容出门,许大人请在此稍后,末将这便派人入宫求证。” “大胆!”许凌云一声爆喝!所有人一个哆嗦。 “陛下密令我出京办事,这位大人怎么称呼?是林阁老派来的人还是唐将军的属下?!莫非昨夜没人告知你,今天鹰队要出城?”许凌云冷冷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我记得三年前秋猎时,都骑卫里还没你这号人物。” “你不怕走漏了风声,引得陛下盛怒,今日自担责任。”许凌云冷冷道:“这便派海东青回去传信。” 说着右臂一抖,海东青展翅飞上天空,那守卫沉默片刻,转身吩咐一人,便有人匆匆下了城楼,开启仅供一人出城的偏门。 许凌云不再吭声,率队出城,守卫却在一旁点校,一五一十……十五……蓦然发现一个不属于鹰队的高个子。 李效黑色侍卫袍远不及鹰队的光鲜,穿一袭旧武袍,虽款式相类,却显得十分出众。 “鹰队不是只有二十一人?”守卫道:“许大人请留……” 许凌云吹响鹰哨,海东青猛地扑来,守卫仓皇退避,许凌云拨转马头,冷冷道:“怎么?” 守卫不敢再说,匆忙间一瞥,恰与李效视线对上,暗自心惊,道:“许大人请便。” 许凌云率队出南华门,到京城外城,那处是唐思的地盘,御林军三千已在城外等候。唐思拄着把翻海戟,紧张等候,见许凌云来了,瞥见身形出众的李效,才是松了口气。 “南华门的守卫是谁派的人?”李效首先问道。 唐思道:“陛下请先换身衣服……出城再为陛下细说。” 李效道:“免了,先走。” 唐思大声道:“集队——” 四散的御林军马上自发整队,将鹰队与李效护在队中,唐思反手将戟负于背后,朗声道:“起行!” 三千御林骑卫井然有序,先行军策马离去,全军浩浩荡荡地开出京畿外城门,顶着一轮火似的朝阳朝南路官道进发。 “唐——大——人——” “太后懿旨——” “许大人、唐大人请留步!” 亭海生高举玉绢,率领一千皇城骑都卫疾奔而来,许凌云与唐思心中都是同时咯噔一响。 “陛下身系虞国万民安危,绝不可擅离京城。”亭海生朗声道:“六部尚书,阁老正在赶来的路上,臣斗胆以死进谏……” 御林军并不知李效在队中,只以为是什么秘密行军,被亭海生喝破,登时群情耸动,先自怯了。 唐思与李效面面相觑。 李效万万想不到消息走得比自己的马还快,多半是南华门门守一见李效,便前去通报。 李效道:“罢了,连累两位爱卿了。” 唐思哭丧着脸,许凌云却转头一瞥,淡淡道:“御林军受制于朝廷,鹰奴素来只听陛下旨意,陛下请下旨。” 李效静了片刻,而后登时领会,大声道:“许凌云!孤命你便宜行事!” 那一声口谕一下,亭海生登时一怔,勒停马匹。 许凌云道:“你们先走!鹰队听令!左右翼备阵!” 唐思马上下令,御林军护着李效朝南门撤出。 亭海生措手不及,下意识地喊道:“许大人,你要做什么!想抗旨么?” 许凌云笑道:“鹰奴向来眼中只有陛下,不知有他人,得罪了,亭大人!” 是时朝辉万道,流金铺满天街,一声哨音响彻长空,鹰队齐声爆喝,许凌云一马当先,狠抖马缰,竟是朝着骑都卫悍然冲去! “儿郎们——”许凌云一马当先喝道。 “愿追随吾皇肱股!”鹰队侍卫们大吼道。 海东青扬声长唳,率领二十只黑鹰展翅一个俯冲,亭海生登时吓得屁滚尿流,狠勒缰绳,掉头要逃跑。马匹吓得足软,骑都卫冲上前来,却被许凌云策马一撞,虽只有二十人集队冲锋,那阵势却似足有千军万马,轰一声将铁桶般的皇城骑卫撞得大溃! 群鹰扑向骑兵,登时马匹长声嘶鸣,骇得惊慌四撞,顷刻间前后阵翻成一团,许凌云奔马猛地调转,喝道:“撤!” 二十人哨声猛催,黑鹰齐齐盘旋,回归本队,动作整齐划一,许凌云双脚一夹马腹,朗声大笑,手提亭海生,追着御林军扬长而去。 话说李效出得城外,等了片刻,许凌云终于率领亲随追来,鹰队二十名手下无一掉队,侍卫们放出军鹰,在海东青的率领下于天顶翱翔,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唐思早在城外备好马车,唐家数代将门,虽不及地方大户豪阔,却也十分奢华,早在许凌云前来参详时便备好了一辆宽敞马车,车内一榻两席,一应用度俱全,以备李效所用。 李效许久未曾纵马疾驰,此刻犹如脱缰之马,来了兴头,沿着官道横冲直撞,许凌云提着亭海生前来,唐思额上三条黑线。 许凌云笑道:“陛下呢?” 唐思答:“前头去了,有人跟着,你怎把这家伙也抓来了?” 许凌云道:“把他关车上,待会我有事诱他,说不定这家伙身上,藏着个朝中的大秘密。” 唐思蹙眉与许凌云对视片刻,许凌云舔了舔嘴唇,作了个心照不宣的表情,唐思警觉地察出些不妥,便吩咐人将亭海生放到车上。 片刻后朝阳渐起,李效尽兴回来了,朝车内一钻,与亭海生打了个照面。 亭海生讷讷不语,李效愕道:“谁把他也带来的?” 亭海生忙翻身便跪,叩头道:“臣该死,臣该死……” 李效一靴踏在席上,笑道:“罢了,既来之则安之,跟孤出去打猎罢。你族素来文官举仕,想必也不惯骑马,就在车上随侍。” 御林军改了行军阵,亭海生战战兢兢地在侧席上坐稳,马车开得十分平稳,两侧车帘卷起,道旁是一望无际的金海,极目所望,田中满是躬身劳作的佃户,趁入冬前收割京城外的稻田。 李效看得心胸爽朗,秋风穿车厢而过,干燥清爽气息吹得人说不出的自在。 片刻后咕咕声响,海东青叼着根稻穗,停在车窗上,李效接过海东青递来的稻穗拨开些许,放进嘴里咀嚼。 “吃得出稻米味么?亭爱卿。”李效瞥见亭海生注视着他,遂淡淡问道,撮指分了他少许。 亭海生学着李效咀嚼,吃不出个所以然来。 许凌云骑着马,跟上皇车,在外头笑道:“谷种味涩,浓,米粒饱满,今年日照充沛,是个丰收年;反之则雨多,日晒不足,今年是个日晒足的丰年,连着三年五谷丰登,要预备下来年京师附近有旱涝。” 李效点头道:“学懂了么?” 亭海生眼中仍带着点疑惑,却忙躬身聆训。 李效道:“也是扶峰先生教你的?” 许凌云在外头嗯了声,李效道:“大虞三四年必有一涝一旱,没有年年风调雨顺的道理,明年也得预备下了,鹰奴,上车来说话。” 许凌云应声上车,接过亭海生递来的茶,视线一触之间,亭海生眼神畏缩,似有说不出的心虚。 李效道:“横竖无事,书带了么?” 许凌云喝了口茶,笑了笑,掏出怀中虞通略,翻到折上的那页,随口道:“话说那日成祖与鹰奴无所事事,于城内过了一天……” 李效倚在榻上,一脚蹬着车窗,懒懒道:“西川有何玩的,你还未曾说。” 许凌云莞尔道:“臣也不知当天二人如何玩闹,且先揭过去了……” 李效不悦道:“怎么断断续续的就揭过去了?” 许凌云哭笑不得:“臣又不在场,难道胡编些来糊弄陛下吗?西川汀城自古是繁华之地,待陛下到了可亲自去游玩一番,到时便知道,不提了。且话说翌日成祖起身,只觉腰酸背痛,难受得很……” 李效道:“打住,那天出了何事,翌日还难受?” “陛下!”许凌云把书一拍。 李效只得道:“好好,你说就是。”李效心情好得很,也不与这滑头计较了。 许凌云便翻开书看了一眼,自顾自道:“且话说……” 且话说那夜后,李庆成醒时睁眼,已是翌日午前,想到昨夜之事,不由得一颗心砰砰地跳,也不知今日见了张慕,二人该如何应对。 “慕哥?” 李庆成头重脚轻地下了床,见一套洗得雪白的单衣放在床边,底下还压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淡素锦袍,抖开一看,见袍色崭新,衣料华贵,也不知何时得的,料想多半是张慕早间出去买的成衣。 上身时倒也合身,袍襟处改得正好,锦袍以灰线打了底,绣出一条若隐若现的龙。不受光照时只隐隐约约看得见云纹,只有站在日光下方依稀能认图案,穿好后李庆成对着镜子拉直肩领,笑了笑。那一下更是衬得面若冠玉,风度翩翩,俊秀无比。 李庆成迈出廊前,府内空空荡荡,出外时厅中无人,只有唐鸿的婢女等着伺候。 “人呢?”李庆成茫然道。 胭红道:“早上唐将军得了信使传书,张将军,方将军便一起到城门处去了。” 李庆成问:“怎不叫我?” 胭红躬身道:“张将军说殿下昨夜睡得晚,鸿哥……唐将军便与两位大人商议了些事,三人分头出去了。张将军还特意叮嘱,不能吵醒了殿下,请殿下用过早饭,若有闲心再出外走走。” 李庆成心想反正日前的嘱咐也交代下去了,一场收尾战,想必唐鸿能独自解决,见胭红手持木盘端上膳食,注意到府上连日来都未调人侍候,一家子男人,就这一个女人在操劳,便安抚道:“辛苦你了,现多干些杂役,等汀城稳住便到人伺候你了,较之在孙家时还住得惯么?” 胭红盈盈笑道:“简直是天上地下。” 李庆成眉毛动了动,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胭红又道:“能侍奉殿下,是贱婢祖上积德。” 李庆成欣然一笑,揭开胭红端上来的盅,问:“孙家送来的?” 山药煮的粳米粥,配着一碗油炸河虾,腐乳,酿瓜两小碟,枸杞茶一杯。 胭红笑道:“枫水化冻,秋去春来,张将军清早亲自到河边去买的,化冰头一道河虾,嫩得很。粥也是城中岐黄堂分号里熬好送来的,公子须得多补气。”说毕便收了盘退下。 李庆成不由得食指大动,把一桌菜风卷残云地扫了个光,正咂舌品味时,府外来了兵士。 “报——”兵士跪在厅外:“殿下大喜!” “怎么?”李庆成意犹未尽,仍在专心地拆一个虾头:“说。” “朝廷都骑卫两千,度枫水西来,于闻钟山下受到唐鸿将军埋伏,改路退回葭城!” 李庆成:“太好了,马上把全城的兵派出去,拦路阻截!” 兵士回去传令,不片刻又一信报冲来。 “报——” “禀报殿下!张慕将军于东道枫水岸发动突袭!我军四千人齐出,尽俘都骑卫!” 李庆成:“太漂亮了!” 兵士:“方将军正将战俘押送回城,该关押在城外还是送进城内,请殿下吩咐!” 李庆成弃了筷子,道:“备车,到城门去。” 春暖花开,全汀城一片欣欣向荣,最后的战役竟是在李庆成仍酣睡时便已悄然结束。 张慕接到信报时第一时间是派出海东青,于城外四方翱翔打探,自己则与方青余,唐鸿三人在厅内铺开地形图,商议对策。 此刻李庆成还在梦乡中,唐鸿根据李庆成的战术稍作调整,直至海东青归来,确认城中其余三面都没有伏兵,不至于中了调虎离山计。 于是唐鸿行了个极其大胆的计划,将章衍手下的八千骑兵借来,交予李庆成的亲卫们带队,百人一队,队长派一人,再将这八十队人分作三线,唐鸿率两千,方青余率两千,张慕带领最后的四千人于枫水南岸设伏。 闻钟山上骑兵突袭,都骑军骤不及防,慌忙全军撤向葭城,葭城外又受方青余伏击,腹背受敌败退于风水。 于是张慕全军横里杀出,两千都骑卫经此一战死伤千余,剩三百多人,尽数落网被俘。 三人打了场漂亮至极的胜仗,李庆成抵达城墙时,方青余与唐鸿两路兵马回城,朝章衍交检军队。 “张慕成呢?”李庆成朗声笑道:“狗\日的你们仨,也不叫我起来就打完了,还想着亲自上阵砍杀一番。” 唐鸿笑道:“那哑巴不让我们喊你,说你睡得正熟。” 方青余道:“我可不想挨打了,以后御驾亲征的事还是少来点儿,这样就行了。” 李庆成笑了起来,孙岩听得都骑卫在短短半日间便尽数落网,率领不少族人亲自前来。汀州刺史更带州府上下官员登上城楼,来给李庆成道贺。 李庆成挨个见过人,名字便过耳不忘,与王执相谈一番,再叫出官员的名字来时,登时给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方、唐二人点检完兵,却不交接也不卸甲,驻马在城门前等候战俘前来。 孙岩王执二人恭敬立于李庆成身后,李庆成问一句西川民生之事,王执便答一句,答得头头是道。 李庆成微一点头道:“很好,孙卿没有举错人。” 王执笑道:“自该为殿下殚精竭虑。” 李庆成对这名新任刺史十分满意,孙岩又问道:“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处理这些战俘?关押在城外还是城内?” 李庆成抬眼见四千兵马北上,沿着闻钟山下兵道前来黑压压的一片,答道:“你觉得呢?” 孙岩略一沉吟,答道:“臣以为,这部分兵十分棘手,难处理,只有打散后编进城防军里。” 李庆成说:“不妥,万一方太后先一步料到会败,先一步在都骑卫中埋下眼线,却又如何?” 孙岩暗自心惊,想道李庆成未免太也多疑,若按先前情报,太后应只以为刺史所报是真,只等派兵前来接收,怎会有败军的打算? 李庆成哂道:“虽然不太可能,但多作准备也是好的,你跟着我下去看看。” 小门洞开,李庆成与孙岩两骑前来,城门外来人却不是张慕,一身戎装,满身浴血,正是那队亲兵的领队李斛。 “回禀殿下!”李斛大声道:“张慕将军着我押解战俘前来!共八百一十七人!” 李庆成道:“张慕成呢?” 李斛道:“敌将酣战时遣出信使,一路东逃,欲将西川局势报予朝廷,张将军点校时发现少了一人,单骑带领神鹰前去追缉,言道请殿下放心!” 唐鸿不置可否道:“跑掉一个也没什么。” “这叫没什么?你打仗还在行,旁的就是个榆木脑袋。”李庆成起脚,把唐鸿踹了个趔趄,吩咐道:“方青余,把他们都带到城东兵营里看守,不可逃了一个。” 唐鸿一声未曾问出口,李庆成便道:“得让朝廷以为他们全军覆没了,这队人才能为我所用,没事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李庆成在城外呆着,兵士把战俘押去了军营看守,余人也不敢退,便在城楼下陪李庆成发呆。 李庆成嘴角微勾,看着南边的方向,直至暮日西垂,将他的影子投在旷野上,海东青才一声唳,从连绵青山外飞来,犹如入了画境。 兵道尽头,张慕单骑孤马,背着把长刀缓缓回城。 城楼处翘首以望。 张慕发现李庆成在城门前等他,反而下意识地勒停胯\下战马,转身想走。 “给我站住!”李庆成哭笑不得道:“上哪去!” 张慕调转马头,磨磨蹭蹭地绕了个弯,在兵道上走来走去,就不近前。 李庆成远远喊道:“逃掉的信使呢?” 张慕答:“被我杀了。” 李庆成道:“那你在做什么?还不回来?” 张慕不吭声,李庆成在众目睽睽下怒吼道:“过来!” 城墙上哄堂大笑,李庆成不悦道:“笑什么?都给我散了。” 兵士们一哄而散,孙岩摇头莞尔,下了城楼,落日沉下山去,李庆成策马赶至,斜眼打量张慕,目光从他护肩下露出的赤\裸胳臂扫到他的腰间,张慕那身铠甲很好看,上身几近打着赤膊,唯数片环甲遮住胸膛,腰间现出健硕腹肌。 张慕低头,侧着脸看李庆成。 李庆成又不怀好意地看张慕的战裙,想到昨夜的同心结不知是否还在,拉起张慕的手勾了勾,张慕满脸通红却又舍不得放开,两人牵着手,一晃一晃地回城去。 十日后,西川发布勤王诏,十六路兵马于汀城散向中原诸州,南至梦泽,北到玉璧关,西至枫关,东抵秦州东海诸县,俱收到了一纸轻飘飘的诏书。 勤王诏上详细列举了方皇后谋杀大臣,血洗军师,割地卖国等三十三条罪名,言明方氏于统历十六年八月十五发动谋逆,先帝驾崩,太子逃亡。现以李庆成之名向中原十六州请召集勤王军,若有叛党为逆,则前事既往不咎。各路兵马于京师汇合,听从太子号令,重夺大虞河山,论功行赏。 统历十七年二月初五,西川全境归顺,杀朝廷来使,宣告与方氏势不两立。 三月十二,京师发天子诏,召集诸侯剿灭叛党,同时草拟李珙登基金册,五月初六将于江州与司隶交界处的玉衡山顶祭天,登基为帝。 四月初六,李庆成将汀州事宜交付予孙岩与唐鸿,准备动身前往江州。 是时孙岩发动了全族所有的力量,汀州的银两源源不绝流出,西川、枫山、塞外等地的铁则大量涌入,天下铁价哄抬,供不应求,埋在暗处,李庆成尚未察觉的商路一一呈现,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行脚商队入城。 商人趋利,孙家的举动只代表着一件事——要打仗了。中原各地所有的商贸都在孙家或明金收买,或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向西川汀、葭两城汇聚,一时间白银花得如水一般,囤积了近二十万斤精铁。 同时已招到了第一批兵马共计一万四千人,唐鸿开始战前筹备,一切趋于安定,李庆成准备动身,前往江州。 江州有他的母舅家,世代望族韩家,当年虞国太祖初涉大业,便是韩家重金为李谋铺出了一条路。 李庆成只要得到江州韩家相助,两路同时出兵,这天下便已得到了一半,晚春,方皇后发了天子诏,号令天下剿灭假冒太子的李庆成。他不能再耽搁,必须出发了。 都骑卫在城外关了近一个月,最后李庆成成功地说服了他们,唐鸿仍不放心,最后章衍再交给李庆成两百兵士,并入都骑卫中,张慕与方青余仍旧随行。 李庆成带着这五百人,在枫水南岸处与唐鸿告别。 李庆成道:“你回去罢,别再给我出什么乱子。” 唐鸿欲言又止,最后重重点头。 唐鸿难得地红了眼眶:“此去小心。” 李庆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吩咐道:“儿郎们走,准备渡河!” 兵士们纷纷上板,十余艘舢板入水。 唐鸿沉声道:“恭送殿下,臣谨祝殿下武运昌隆,四海归心!” 随队送行近千兵员尽数单膝跪地,齐声大吼道:“谨祝殿下武运昌隆,四海归心!” 晚春十里芦花飘荡,李庆成衣袂飘扬,笑着朗声道:“唐鸿,你与我都是一样的身世,一样的人,你就是我的影子,以后的富贵还长着呢,好好干活,朕今日当着所有人的面许你,只要你尽心竭力,他朝这繁华江山,我与你共坐。” 声音渐远,滔滔枫水东来,汇入寒江,唐鸿双眼通红,热泪盈眶。 第38章 前尘事 一行人渡寒江,弃舢换马,晚春寒江两岸烟雨迷蒙,笼着青山绿水,山路上桐柏树叶油绿得如洗过一般。 海东青扑进树林中,满林鸟雀惊飞。 此去需从折、眉两山穿过古道,过眉山,从玉衡山脚绕过,方能抵达江州。当年张慕单骑救出李庆成,便是从这曲折山道入川。 悬天古径高立千仞,脚下是哗哗淌过的江水,李庆成吹响鹰哨,唤回海东青,于车座上卷起窗帘,呼吸着山涧的湿润空气,斜斜倚着出神。 车队在古径一侧停住,张慕翻身下马,前去整军,李庆成趴在窗沿边漫不经心地朝外看,见张慕点校完过来,李庆成目光便不自觉地朝他胯\下瞥,肖想张慕战甲下压着,被箍着同心结的那男儿雄根,不禁想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 张慕走过来,与李庆成视线交接,彼此心中都是一挠,张慕下意识地避开李庆成视线,走向一旁,前去整理马鞍。 李庆成笑了起来,放下车帘,车队再启程。 手下有五百兵员,其中三百御林军是降军派给张慕,两百西川军是新兵,由方青余统领,这点人能派什么用场? 方青余一身战甲,英姿飒爽,骑在马上吊儿郎当地一晃一晃:“殿下在想什么?” 李庆成微微拧起的眉毛舒展开去:“想咱们如果被伏击,这点人不够看的。” 张慕在马车外另一侧说:“有儿子,不怕伏击。” 李庆成鼻里虚虚嗯了一声。 队伍进山,参天古木与林荫遮去了正午的日光,四周一片静谧,李庆成取了把羽梳,小心给海东青梳理腹下软毛。 “都上车来。”李庆成吩咐道,放出海东青,随手拉上车帘。 马车内空间狭小,方青余与张慕二人各坐一侧,骈手抵膝地挤着,都是十分不自在。 李庆成:“咱们手上只有三百降兵,两百新兵,到了江州该如何行事,还得详细计划,不可把赌注都压在韩沧海身上……” 方青余莞尔道:“殿下,韩沧海是你小舅,你把前事都忘了。” 李庆成不悦挑眉道:“我知道,怎么?” 方青余:“韩沧海此人,绝不会叛。殿下到得江州以后,随性子行事就行,不必再步步为营了。” 李庆成疑惑蹙眉,张慕开口。 这次张慕竟是罕见地与方青余意见一致。 张慕:“天下叛了,韩沧海也不会叛。” “为什么?”李庆成疑道。 张慕沉声道:“韩将军是天下武人的表率。” 方青余难得的一哂道:“殿下切莫担忧,待到得江州后,一见便知。韩家不同于孙家,只要殿下人到,臣能担保大事可成。” 李庆成若有所思点头,方青余又解释道:“说实话,韩家也不在乎龙椅上坐的是谁,这点与孙家几乎完全一致。但国舅爷目光高远,心中所系,只是天下苍生过得如何,你是先帝的正统血脉,又在枫关抵御匈奴大军,当年国舅爷见你之时,便说过‘庆成虽跳脱不羁,却有仁德,他朝继位,乃是天下百姓之福’,有这句话在,相信韩家定会倾尽全力助你。” 李庆成道:“既是这样,那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方青余微一笑,解下腰间佩剑,一手横握:“韩舅爷入京述职,这把剑就是他亲手赠我的。” 李庆成诧道:“云舒剑就是他给你的?” 方青余点头笑道:“韩沧海十七岁时仗剑挑遍南境十二州,未有一败,号称我大虞第一剑手,后于眉山峰顶败给张孞,大彻大悟,弃剑不用,转而练棍,归隐族中,不再过问武林中事。” “太祖举兵时,韩沧海倾全族之力相助,荡平南境各州,只因他认为,先帝是体恤苍生百姓之人,韩家响应太祖时出兵五万,回江州时只剩不到一万子弟兵,中原安定后便卸甲归田,把所有兵权交给朝廷前来交接的州尉。直到三年后先帝亲自来请,韩沧海方再度出山任江州刺史之职。短短数年间,江州税赋跃居全国翘楚,仅在江南一地之下,当臣子当到这份上,再无人能出其右。” 李庆成长长吁了口气,真正放下了心。 方青余收起佩剑,下了马车,李庆成道:“张慕成留下来。” 车厢狭隘,张慕人高腿长,躬身坐着,李庆成把一脚架在张慕膝上,问:“我舅舅送了方青余一把剑,还送了你什么?” 张慕:“没有送我什么。” 李庆成笑道:“来抱会儿。” 张慕起身时脑袋碰到车顶,弯腰时手肘又磕到麻筋,磕磕碰碰地勉强调整了姿势,把李庆成抱着。 “我小舅怎那么偏心?”李庆成在张慕耳边又衔又舔,又去吻他嘴唇。 “他说……”张慕耳朵发烫,解释道:“‘我败于你父之手,想你承了无名刀,又得家传武学,沧海无物可赠,祝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李庆成听得入神,只觉韩沧海一句话,君子风度尽显。 想了一会,李庆成又把手隔着张慕镂空甲胄摸他的胸膛,又揉又捏,不住朝下掏,张慕忙尴尬按住,李庆成道:“张慕成,你不想我么,那\话儿还绑着没有,让我看看……” 张慕:“想……想,不行,庆成,现在不行。” 李庆成话一出,马车狭小空间中尽显温柔旖旎气氛,李庆成随手朝张慕腿间摸去,解松腰带,先前一番厮磨,张慕已硬得翘挺,李庆成扯了扯同心结,张慕低低呻吟一声,显是动了情。 “帘子封着呢,来。”李庆成喘息道,把同心结解了下来,翻指绕在手背上,张慕那物已硬得流水。 张慕堪堪按捺住躁意,喉结动了动,抱着李庆成道:“不行……外头路不好走,听话。” “张将军!”有人在外头喊道:“张将军呢?” 李庆成意兴索然,只得道:“你去吧。” 张慕在李庆成嘴角亲了亲,笑道:“晚上。” 说着匆匆系好腰带下车,剩李庆成倚在车厢里,随手玩着那刚解下来的同心结。红绳系的结扣半湿,绳索坚韧,还带着一股极淡的男子汗味,令李庆成不禁情\欲萌发。 夜间崇山峻岭一片黑暗,兵士们在眉山谷内的高地上扎营,四面狼嗥声此起彼伏,海东青倨傲立于李庆成的帐篷顶端,一双鹰目闪闪发亮。 “张——慕——成。”李庆成吃过饭,懒懒躺在帐篷里,头也不抬朝外喊道。 “回禀殿下,张将军去巡视营地了。”帐外亲兵答道。 李庆成只得趴着发呆,片刻后一道霹雳划过天顶,春季雷鸣阵阵,嘀嗒雨点打在帐篷上。李庆成吹响竹哨,海东青飞进帐来。 “嗷呜——” 山间狼嗥远远传来,听得李庆成心里发毛,起身盘膝坐定,问:“外头都安排妥当了么?” 这次是方青余的声音:“安排好了,雨夜不能生火,得多派些人手驻着。” 李庆成揭开帐篷窥探,只见到处都是黑漆漆的,树丛已不复白天时的模样。 整个眉山犹如一只张着嘴的怪物,绿莹莹的光点散于山野间。 张慕回帐,雨水滴滴答答地沿着盔甲朝地上淌,他站了一会,说:“庆成,夜里不要出去。” 说着在帐内点起灯,转身出外喊道:“都点帐灯!” 营地四周全是发着绿光的狼眼,海东青一声长鸣,狼眼退后,错落的士兵帐内纷纷点起灯火。 张慕拄着刀,在帐外低头坐着守夜,犹如一座黑暗中巍然的雕塑。 “张慕成。”李庆成不满道。 张慕:“你睡觉。” 李庆成:“你冷么?” 张慕:“不。” 李庆成揶揄道:“漫漫长夜,张爱卿一人独坐,不空虚么?。” 张慕认真地说:“我不说话,但我心里高兴得很。” 李庆成:“你高兴什么。” 张慕又不吭声了。 “木头。”李庆成斥道。 张慕脸上微红,海东青一跳一跳,就着帐边淌过的水流低头喝水。 “儿子,别管他。”李庆成揪着海东青的尾巴把它抓过来,扯上被子抱着他的鹰睡了。 雨越下越大,入夏的第一场暴雨无休无止,雷电交杂着白花花的水充斥了整个天地。 一道霹雳划过,将黑暗映得煞白,李庆成、张慕与方青余俱是同时眯起眼,听见雨声中远远传来的决死狼嗥。 “啊——” 紧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呜——”狼嗥隐约可闻,李庆成马上翻身而起,放出海东青,探鹰冒雨射出营帐,在雨夜里甩出一道闪亮的水弧,扑进了树林。 狼群齐声嘶吼,马匹惊恐长嘶,四处奔逃,刹那间整个营地惊醒,陷入了动荡! “怎么回事!”李庆成道。 “稳住!”方青余冒雨出了营帐:“什么时辰了?巡夜队呢?” 张慕抽出背后长刀,挡在李庆成的帐前,吼道:“别出来!”旋即抡起长刀,架开流箭。 那一下整个营地炸了锅,李庆成马上意识到空前的危险,他们被偷袭了! 四周兵士刚冲出营帐便被群狼扑倒,短暂的慌乱过后纷纷手执盾牌,朝李庆成的帐篷内聚拢。 第一波狼群暂退,又一道雷霆于头顶炸响,滂沱大雨哗哗作响,营地内的狼群纷纷掉头逃跑。 兵士被狼抓伤咬伤的极多,登时营地内到处都是痛喊,哭号。 方青余道:“你去追,我在这里守着。” “不。”李庆成走出营帐:“你们都去追,张慕西面绕过丘陵,方青余朝东。” 李庆成已换上皮甲,手持长剑,站在雨里被淋得全身湿透。 “都起来!”李庆成喝道:“能动的都起来!” 张慕与方青余各率一百人,冒雨潜入了夜色中。 李庆成道:“抗盾,组军阵,伤兵到营帐里去!” 李庆成清点马匹,先前被狼群一惊,只余下不到四十匹马,李庆成站在雨里一手持盾,一手执剑沉吟不语。 伏兵是哪个势力派来的人? 他离开汀州的事,几乎没有人知道,只有唐鸿,孙岩等寥寥数人;沿路张慕与方青余也盯紧了部众,更弃官道行僻道,不可能走漏消息,朝廷应该还以为自己留在汀州。 李庆成前往江州前派人送过信,按下私印与韩沧海通了消息,那边也回了信,按方、张二人所言,不该被出卖才对。 况且若韩沧海要出卖他,把他诓到江州,再在自己地盘上动手不是更方便? 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不敢在韩沧海的地盘上动手的,也不敢让江州势力知道。 派来的杀手不知道有多少人,李庆成蓦然一惊,行险了,万一每队超过一千人,方青余说不定会有危险。 “殿下!”一裨将道:“殿下请到帐内避雨。” 李庆成回过神,答道:“不,我与你们并肩战斗,伤员都怎样了?有重伤的吗?” 那裨将答道:“七十二名弟兄被箭射死了,三十多人轻伤。” 李庆成叹了口气,遥望坡下营帐,张慕和方青余带着原都骑卫的降军去追敌了,留下不少汀州招纳的新兵,这些新兵虽已学了不少作战兵法,却无对敌实践经验,仓促间应对不及,死了不少人。 李庆成说:“传令下去,拔营准备启程。” “殿下!”裨将道:“受伤的弟兄们还未包扎好……” “马上去!”李庆成吼道。 裨将一个哆嗦,畏惧地看着李庆成,李庆成意识到自己太悍,按着那裨将的肩甲,耐心解释道:“敌人已经知道咱们在这里宿营了,偷袭不得手,下一步会做什么?” 裨将道:“殿下……是,怕他们……待会再来?” 李庆成无奈道:“不会再来了,因为偷袭失败,咱们定会有了防备,所以到天亮时仍是安全的。” “但对方会埋伏,你得小心埋伏,懂么?”李庆成认真道:“杀不了咱们,他们一定会在周围设下新的伏兵,可能是在我们明天启程必经的山道上,也可能是在路边的哪个树林里,更有可能是在山顶上设下泥石,滚木这种机关。” 裨将似懂非懂,李庆成又道:“所以咱们越快动身上路,他们能埋伏的时间就越少,伏击线会不断后移,必须重新寻找有利地形,咱们就争取到了反击的时间。” 裨将懂了,李庆成方道:“快去!让所有人拔营动身,战马给伤兵骑,其余人走路!” 是时海东青又一声长唳,李庆成抬头,吹响竹哨,连吹三声,海东青啼鸣嘹亮,竟是不愿归来。 一道霹雳划过,映得落汤鸡似的李庆成全身银亮,海东青方叼着一物,展翅于空中盘旋,滑向李庆成。 “什么东西?”李庆成摘下海东青喙中圆球,对着火光察看,霎时只觉实在是惊心动魄。 海东青叼回来了一枚人的眼珠。 李庆成深深吸了口气:“干得好,现在去把张慕和方青余叫回来。”说着转身取出张慕与方青余的外袍。 海东青再次腾空飞起,不片刻后,方青余与张慕归营。 “找着了么?” 方青余无奈摇头:“没有,甚至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 张慕道:“你进去避雨,我再搜林。” 李庆成道:“别了,现在拔营,大家马上就走,天亮后再找地方休息。” 方青余与张慕稍一思索,便知李庆成深意,此刻上路虽显仓促,却较之留在营地内更为安全,可以说是一着奇兵。 四更时,兵士葬了牺牲袍泽,纷纷拔营,伤兵骑马,其余人步行,只带了简单粮草便上路朝山内去。 雨势越来越大,眉山内到处都是溪流,汇集于谷底,成为一条充斥着泥石的湍急水流。 黎明时分天空虽灰暗,却依稀已能辨物,李庆成打着火把埋头看了一会地图,挑了条路线,一行人离开大路,专挑偏僻的山涧走。 行行停停,张慕在海东青耳边说了几句话,放出探鹰,仰头注视,海东青掠过眉山顶峰,绕了一圈归来,几个盘旋。 “如何?”李庆成道:“甩开他们了么?” 张慕道:“对方有两千人。” 方青余与李庆成同时耸动,张慕道:“在离这处的三里地外,峭壁一线天两侧。” 李庆成揉了揉眉心,沉吟不语。 方青余道:“绕路吧,我们只剩四百人,还有一百多是新兵,不能以卵击石。” 李庆成道:“把我当诱饵,诱出他们来,找个低谷地,咱们反伏击,我要看看到底是谁消息这么灵通。” 张慕色变道:“不可行险!” 李庆成反问道:“敌人在暗处,我在明处,万一是江州派来的人,难道也继续前进去送死?” 李庆成坐在一块石头上思考对策,只觉思维中一片混沌,再出口时吁了阵滚烫的气。大雨倾盆,雨势不见丝毫消减,他从内到外已被淋得全湿。 晚春山涧仍十分寒冷,张慕与方青余真气周天运转,自不惧这区区小寒,然而李庆成却有点经受不住了。 他连夜空腹行军,又淋雨吹风,此刻脸色绯红,皮甲下的全身肌肤滚烫,思维慢了半拍,最后道:“罢了,还是先绕路走再作计较。” 李庆成几次要起身,却觉头重脚轻,迈不开步子,方青余终于察觉异状,颤声道:“庆成?” 李庆成堪堪起身,继而一头栽倒下去,摔在泥地里。耳边最后的记忆是张慕焦急的声音。 张慕背着李庆成,方青余集合残军绕路东行,李庆成发起高烧,嘴里说着胡话,有时是“慕哥”,有时则是“青哥”,浑浑噩噩,不知所云。 张慕一路沉默,最后天色渐暗,方青余寻到一个僻静山麓,全军再次暂歇,整顿伤兵,预备明日起行。 翌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李庆成再睁眼时,火光照亮了他清秀的眉眼。 李庆成呻吟一声,躺在山洞里,身下铺着毯子,嘴里满是苦涩的草药汁。 张慕:“觉得冷,为什么不说?” 李庆成微微眯起眼,眉宇间一抹疑惑。 张慕握着李庆成的手轻轻摩挲,一道醇正的真气入虎口合谷穴,经手阳明经,过檀中穴入气海,李庆成神智清明了些,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雨停了?” 张慕答:“小了些,你还难受么?” 李庆成摇了摇头,勉力坐起:“你怎么又跟来了,娥娘呢?” 张慕一怔。 李庆成长吁了一口气:“马还在么?我不碍事,走,上路吧。” 张慕颤声道:“去何处?” 李庆成眸中满是不解,看着张慕,答道:“北良,找我四叔。” 第39章 眉山道 张慕本就不擅言辞,此刻骤闻李庆成所言,只觉脑中嗡一声,犹如遭了重锤,眼前天旋地转,不知该如何应答是好,长久埋在心内深处最恐惧的后果,都随着李庆成寥寥几句,被尽数揭了出来。 张慕只定定看着李庆成,不住疾喘。 “你……没事罢,哑巴?”李庆成竟是被看得有些怕了,想摇他,却又不敢碰,先前在岐黄堂内看到的,这哑巴抬手能把一栋土墙轰塌下去,只怕举手投足便有千钧力度,一个收不住自己便立马完蛋。 “哑巴?”李庆成颤声问:“有人吗?来人!” 方青余疾步进了洞内,问:“怎么了?” 方青余头发湿乱,解了战簪,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披着,身穿铁甲,蹙眉看着李庆成。 李庆成怔怔与方青余对视三秒,继而怒火尽数爆发,吼道:“方青余——!” 方青余一个激灵,李庆成道:“抓住他!抓住这反贼!” 方青余英俊的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笑容,问:“你都……想起来了?” 李庆成回手抽了张慕背后的无名刀一个趔趄起身,抡刀便朝方青余身上猛砍,无名刀乃是钝刀,李庆成无张慕那般浑厚膂力,却也把方青余砍得踉跄退后,摔出山洞外。 方青余欣喜不胜道:“庆成?!” 李庆成倒拖长刀出来,这番举动已惊动了周围士兵,李庆成还未意识到不对,下令道:“抓住方青余,别让他跑了!他是逆贼!” 这一下随行众哗然,方青余站起时又大笑,笑倒在泥地上,摔得满身泥泞,李庆成怒吼道:“你还笑什么!给我打!” 兵士们抓住方青余按着,李庆成道:“打他!” 方青余盔甲被解下,被士兵们拳打脚踢,在地上摔倒又爬起,爬起又摔倒,单衣衬裤滚得满是泥泞,眼睛遭了一拳登时乌青,拖着红肿眼皮,求饶道:“庆成,听我说,别打了!” 李庆成喘息不止,吼道:“给我朝死里打!” “庆成……我是你的青哥……你的青哥啊……你怎忍心……”方青余被痛殴得狼狈万分,声音却带着笑意,断断续续传来。 李庆成看着方青余那狼狈模样,忽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不对。”李庆成疑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停停停,先不打了。” 片刻后,山洞里。 方青余左眼红肿,右眼乌青,被打得像只猪头,跪在地上,笑道:“我说,张慕补充,若我说得不错,张慕你便说‘是’,若我有半句欺诳,你便说‘不是’。指天划地起誓,青哥若有半句谎话,罚我永世不得超生。” 张慕沉默良久,最后缓缓点了头。 李庆成只觉头痛欲裂,疲惫道:“说罢。” 方青余:“你在葭城一场大病,把前事忘了个光,张慕带着你朝枫关去,咱们在河间城又碰的头,张慕,是也不是?” 张慕沉默一点头,连说话也免了。 方青余思维清晰,叙事极有条理,自枫关之战详细道来,大小事宜几乎全无遗漏,一直说到离开汀城时,李庆成只觉听得惊心动魄。 “这些事,都……都是我做的?”李庆成难以置信道。 “是。”张慕终于开了口。 方青余又把离开汀城后到眉山行军的事说了,而后道:“旁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哑巴陪着你时间最多,有漏的该问他。” 李庆成又问张慕:“大小事,还有什么特别打紧的他没提么?” 张慕静了很久很久,眸中满是悲伤神色,答道:“没有了。” 李庆成不再追问,朝方青余说:“那么当夜,你为什么逃跑。” 方青余道:“当夜我不知陛下驾崩了没有,生怕是我姑母放出的假消息,张慕以我为敌,当时百口莫辩,只能逃跑。” “你在撒谎!”李庆成道:“为什么中秋夜带我出宫,你一定是知道什么!” 方青余道:“我连身家性命也不要了,名声也不顾了,你还不信我么?” 李庆成:“当夜你知道什么?” 方青余道:“你父皇想杀大臣。我姑母知道的,让我把你带出宫去。但我丝毫不知她想篡位,她从一开始就防着我,只朝我问你的事,却从来不让我做什么!” 李庆成嘲讽道:“她可是你姑。” 方青余苦笑道:“我爹娘早死,姑母一直不待见我,嫌我游手好闲,习练武艺却不听方家吩咐……” “你还在撒谎。”李庆成轻轻地说:“青哥,你撒谎我能看出来。” 方青余终于出了口长气,淡淡道:“她知道我喜欢你,你是我的心肝。” 李庆成静了。 方青余:“浪子方青余离开沧海阁时年仅十岁,萍踪四海,不求上进。名门败家子,既令武林同道不齿,又令方家蒙羞。” “后来我前去投靠东疆姑伯,寄人篱下数年,倍受冷眼,常叹人生冷暖。唯入宫当你的侍卫那一年开始,始知世上有一人全心全意地待我,依恋我,凡事都会问我,将我当兄长看待,缘因那一分温情。” “庆成,你若不信我,就提剑杀了我吧。”方青余躬身捧起长剑。 “你出去吧。”李庆成道:“让我静会儿。” 方青余抬头:“烧退了么?” 李庆成勉强点头,方青余便收起佩剑,走出山洞,把铠甲穿上。 李庆成问:“哑巴,他说的都是真的么?” 仍单膝跪地的张慕神情冷漠,不待李庆成吩咐便自己起身,走到洞口一侧,安静地站着。 这哑巴向来不服管,李庆成心想还是算了。 他又注意到张慕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痉挛,似乎在发抖。 李庆成记起逃难前事,虽破碎的记忆接上后,中秋夜仿佛只是昨天的事,然而按方青余的叙述,自己竟是一步步走出了最艰难的境地,将复国大业完成了近半。不由得豁然开朗,心情说不出的舒畅。 李庆成道:“这里是眉山对不,接近小舅的地方了,小舅这可好几年没见,也不知老了没有。” “咱们还被人追杀,这些人是母后派的?”李庆成蹙眉翻检随身包袱,翻出一枚圆珠,拈到眼前疑惑检视,发现是个人眼,继而骇得大叫。 “怎了?”方青余快步入内。 “没事。”李庆成道:“出去。” “哑巴,怎有个人的眼睛?”李庆成把那眼珠子收好:“谁给我的?” 张慕沉默,李庆成说:“这些人是谁派的呢?不会是小舅派的,难道他的手下人被方皇后收买了?小舅那人对谁都是和颜悦色的……嗯,手下被收买了也不奇怪,得拿眼珠子去挨个对对看,希望那人还没死。” 李庆成又翻到一管竹哨,莫名其妙地看了半天,放进嘴里吹响。 刹那间静止的景象在面前闪过,犹如黑白的水墨画:西川梅香满院,张慕凝视李庆成,牵起他的手,把手指衔在自己唇间,眼中满是温柔神色,轻轻吹响。 哨声起。 记忆飘散,海东青被召唤来了,扑打翅膀停在地上。 李庆成回过神,伸手摸了摸海东青的鹰头,海东青不明所以,抬喙来啄。 “这是你给我驯的鹰,对吧,哑巴?”李庆成见张慕定定看着自己逗弄海东青。 张慕没回答,李庆成又道:“这段日子里,多谢你了,哑巴。” 张慕又是一阵发抖,犹如一只凶戾的雄鹰,全身羽毛嚣张地张开。 李庆成自言自语片刻,想了想,说:“青哥!” 方青余来了,张慕转身一阵风般地出了山洞,李庆成追出去几步,看到张慕淋着小雨,没头没脑地狠命打一块大岩石,最后抬臂狠摧,把头杵在石前,困兽般地猛喘。 李庆成看了一会,说:“算了别理他,哑巴脾气太古怪了。” 李庆成边翻皮甲穿上,边问道:“青哥,咱们现在咋办?” 方青余答:“我也不知该咋办,跟着你惯了,都你在发号施令,你机灵得很,给吩咐一下吧,你说,青哥就去做。” 李庆成哭笑不得,边穿战靴边道:“我能有什么机灵,不搞砸事情就谢天谢地了,有吃的么,先来点儿。” 方青余出洞吩咐兵士取干粮进来,见张慕朝那块岩石疲惫跪着,远远喊道:“张兄,现在不是感怀的时候,赶紧干活儿罢,别把小命交代在这里,来日方长呢!风水轮流转,从前也没见我这般不平。” 张慕提着拳头,一脸阴鸷地进来了。 “喊什么胡话?”李庆成边吃干粮边问。 方青余莞尔道:“没什么,你多吃点儿,饿狠了吧。” 李庆成推道:“走开走开!脸别凑过来。” “还不是被你揍的。”方青余笑道,继而铺开地图,打了个点:“咱们在这里,今早哑巴派鹰出去探了次,伏兵在这里。” “这可麻烦了,咱们过不去。”李庆成托腮痞兮兮道。 “是啊……”方青余看着李庆成,笑吟吟道:“怎么办呢?” 李庆成舔了圈嘴唇,把面渣吃了,叹道:“打不过,跑吧。” 方青余问:“真跑?这可说定了。” 李庆成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少则逃之……不过以少胜多也不是不行。我想想,要么你带一队兵埋伏下来,准备发动奇袭么,有点吃不准。” 方青余说:“那哑巴也能带兵,前头都是他打的呢。” 李庆成看了张慕一眼,张慕像个桩子般站着。 “咱们要不跑的话,就只能这样,不过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坏事了可别怪我。”李庆成解释良久,方青余笑道:“还好这看家本领没丢。” 李庆成茫然道:“什么看家本领?” 方青余:“哪学回来的招?” 李庆成答:“自己想的,能去不,给个话,不行咱们就逃吧。” 方青余摸了摸李庆成的脸,反问道:“你想逃么?” 李庆成说:“我不着急,快些跑也成,到小舅家就安全了。” 方青余笑看着李庆成,说:“打吧。” “哑巴过来,给你一队兵,你从背后偷袭那伙人去,青哥埋伏在横梁右侧,等他们追过来,就一起发动突袭。” 张慕说:“我不要兵,我自己去。” 李庆成蹙眉道:“死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张慕缓缓摇头,李庆成坚持道:“你带五十人去,青哥带三百人埋伏,我带五十人。” 方青余与张慕都是同时一怔,方青余道:“你想做什么?不是说好我们去打的么?” 李庆成说:“我当然也得做点什么,我就勉为其难……去做个诱饵吧?和你们并肩战斗。” 海东青最后一次打探完敌情,一个俯冲下来。 方青余问:“还在那儿?” 张慕一点头。 李庆成骑在马上:“这就准备出发吧。” 张慕把海东青放在李庆成的护肩上,李庆成抓着海东青的翅膀,交回给张慕,说:“带着它安全点。” 张慕抓着放过来,李庆成又抓着放过去,海东青呜呜咕咕地叫,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最后李庆成提着海东青脖子,抓鸡一般推过去,张慕又抬手来退,海东青终于被惹火了,狠狠在张慕手指上一啄,啄出血来。 “你做什么!”李庆成怒道:“不识抬举!” 张慕策转马头,把原本跟着他的五十名士兵扔在原地,独自冲上了山。 李庆成目送张慕背影,窝了一肚子火,心想:你拽个屁。 第40章 断生崖 李庆成骑马,带着伤兵朝山上蜿蜒前进,肩上停着他的海东青。 不知为什么,他仍在担心张慕,张慕一个人能成么? 战马恐惧地停在峭壁边上,面前是丈许宽,仅通两人策马并肩而过的天然横梁,李庆成大声道:“驾!” 刹那间横梁后一阵骚动,野兽的怒吼与咆哮声远远传出,海东青警觉立起鹰羽,将飞未飞,缓缓展开翅膀。李庆成惊疑不定打量对面片刻,继而翻身下马,束紧上身皮甲,朝横梁上走去。 轻轻的一声唿哨,紧接着对面树林群狼狂嗥,上百头灰狼冲了出来! 李庆成措手不及,持剑退后,身后兵士们发得一声喊,举盾上前,将李庆成护在中间。 “朝后退!”李庆成大声道:“别在这打,当心摔下去!” 又一声响彻长空的狼嗥,犹如狼王在灰暗天空下发号施令,树林内越来越多的狼一涌而出,紧接着林内一声痛喊,灰影掠了出来。 方青余也完全未料到伏兵竟是狼群,仓促间乱了阵脚,大喊一声:“杀——” 数百兵士持盾撞了上前,越过李庆成,在横梁上阻住狼群。 张慕闷哼一声,抖开无名刀,将扑上来的狼群几下扫飞,到处都是狼血,继而敏锐地觑见一道灰影掠出树林,当即如影随形地追了上去! 那是一个人,回臂猛抓时迎上张慕凌厉刀锋,便即咔嚓断折,痛得大声吼叫。 一人一狼冲出了树林,在岩石上纵跃,朝山涧内逃去。 “放箭!”方青余大声下令。 悬崖边士兵纷纷架起手弩,一轮箭放翻了冲上前的狼群,李庆成道:“退后!别在横梁上战斗!太危险了!” 士兵们聚在一处作战,人过峭壁横梁行险,狼却是异常矫健,短短片刻尽数冲过石梁上,所有人背靠峭壁,放箭迎敌。 事前想好的战术遇上一群畜生全无作用,幸好方青余留了一手,箭矢纷飞未见慌乱,头狼与驭狼人逃进山涧中,群狼缺了领头,不再恋战,留下满地狼尸。 李庆成喘息片刻,兵士们放下钢弩,李庆成道:“等等,别松懈!” 所有人马上手持钢弩,朝向对面,以防再有人杀出。 李庆成端起弩,朝横梁下的峭壁处看,张慕一身被狼爪抓得鲜血淋漓,盔甲间,脖颈上满是伤痕,追着驭狼人与那条巨大的头狼一跃,无名刀每次砍下,便把岩石削得粉碎。 “去,快去。”李庆成说。 海东青远远看着,李庆成抓着它,朝山谷内一扔,海东青又飞了回来。 “你……”李庆成用钢弩指着它,蹙眉道:“怎么人不听话,驯出来的鹰也这么不听话?” 海东青停在弩头,一晃一晃。 李庆成没辙了,问:“这鹰叫什么名字?” 一兵士道:“殿下忘了?殿下都唤它‘儿子’。” 李庆成:“……” “儿子?”李庆成嘘声道:“快去帮忙。” 儿子…… “这会把咱们儿子熬死的吧。”李庆成弯腰,双手撑着膝盖,担心地说。 张慕坐在石头上,认真地给湿淋淋的海东青灌洗肠茶,抬头看了李庆成一眼:“你不怕匈奴人恨你,还怕一只鹰恨你?” “儿子!”李庆成登时回过神:“快去!” 海东青扑腾翅膀,长唳尖锐,峭壁上的张慕与那驭狼人动作都是一顿。 紧接着海东青扑向那人,张慕一手扳着峭壁,抡刀横砍,山间回声飘荡,二人两兽在峭壁陡峭的地形间展开了一场激烈至极的追逐战! 是时只听头狼一声惨烈至极的痛嚎,被海东青抓开鲜血四迸,张慕终于追上敌人,猛地一刀,将那人扫下山谷。 “好!”横梁上兵士轰声雷动。 说时迟那时快,那头狼王从侧旁扑来,撞在张慕身上。 李庆成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张慕颀长的身材在峭壁边稍稍一倾,瞬间拔刀砍入岩石,以期钉稳,然而碎石瓦解,哗啦一声轻响。 张慕回头看了一眼,李庆成的心跳停了。 下一刻,张慕拖出一道血线,轻飘飘朝着谷底坠了下去。 “哑巴——!”李庆成那声没命的大吼在山涧回荡。 鸦雀无声,峭壁上一阵静谧,先前二人死斗的地方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过了很久很久,没有人敢说话。 李庆成吹响鹰哨,山谷间盘旋的海东青飞了回来。 “去找。”李庆成喃喃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兵士们散下山谷,仔细搜索张慕落崖处,黄昏时纷纷归来回报,找不到张慕的尸体。李庆成坐了一会,喃喃道:“没有死?上哪去了?去找,你听得懂么?儿子?” 海东青扑打翅膀扎入山林中。 李庆成长叹一声,昔时全因张慕把自己救出京城,才免得被囚禁深宫的悲惨下场,这哑巴侍卫随侍近十二年,平时虽从不说话,一片忠心却再无疑问。 想到此处,李庆成红了眼眶,方青余道:“找不到人,想必走了,殿下,咱们不可再耽搁下去,得马上动身前往江州。在这里多呆一时,便多一时危险。” 李庆成不答。 方青余道:“寻不见尸,也可能是被狼吃了。” 李庆成:“青哥。” 李庆成语气森寒:“如果再让我听到你说这种话……” 方青余一哂道:“庆成,我若舍身赴死,定希望自己死得有价值。”继而转身走到一边坐下。 方青余这么一说,李庆成反倒提不起丝毫忿意,只呆呆坐着。 然而说难受,却又不知难受在何处,思来想去,这侍卫自己既无亲情,又不听话,充其量不过是忠心护主的武将一名。 报国捐躯壮烈死,留得忠名与丹青。 李庆成:“再搜一次,仔细搜,最后一次,找不到不怪我了。” “当初要不是哑巴将我从宫内救出来,一路带到葭城,现在我多半已成了你姑母的阶下囚。”李庆成瞥了方青余一眼,没好气道。 方青余道:“此刻若深究,实在是不合时宜,但青哥有一句话必须得说,你纵是将我划成小人也无半分干系。” 李庆成嗤道:“你本来就是小人。” 方青余莞尔道:“若不是他多事,那夜我本想带你进明凰殿,召集大学士与符将军,正式行太子监国。” “方皇后仓促叛乱,行事定未考虑周全,咱们加上符将军,唐英照两名大将军在皇城一战,或可顺利平叛也未可知,不至于如今这般多枝节。” 李庆成静了片刻,叹了口气,士兵最后一次搜索完来报,找不到人,海东青还未归来。 “走吧。”李庆成吩咐道:“来日回归京城,再给他厚葬,追封祖上三代。” 众人再次起行,兵士让出了战马,李庆成骑在马上神情恍惚,片刻后方青余实在不放心,与李庆成共乘一骑,朝眉山最后一段山道前进。 张慕浑身是伤——被狼抓的,落崖时被岩石挂的。左手指一路扳着峭壁摔下来,已折断了两根。 他拖着受伤的赤\裸臂膀起身,踉跄沿着溪流走,漫天细雨又扯了起来,在他面前笼成一场烟雾。 张慕一头扎进树丛里,重重摔在地上,出了口长气。 他寻了数根木枝充当夹板,固定住手指,刀交右手握着,海东青从崖顶飞下,低鸣一声。 张慕站了片刻,忽地转头,眯起眼,听出远处有低低的狼嗥声,继而朝海东青“嘘”了声,海东青飞过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张慕扬刀撩开拦路树杈,落足时无声,朝密林深处走去。 穿过狭长谷底,面前是一处低地,散落着数具死尸,远处的山洞中有狼崽子嗷嗷叫,张慕闭上眼,侧耳辨认四周的动静。 没有危险。 张慕战靴迈出一步,不断靠近低地中央,颀长身材站稳,仰首眺望,四周都是陡峭的岩壁,这里是群山环绕中的一个偏僻峡谷。 峡谷内铺着干草,四周的尸体有西川军——李庆成带来的自己人。 还有一具身穿盔甲的陌生士兵,张慕躬身检视那已快腐烂的尸体,扯下一块江州军的腰牌。 张慕转了个身,见几只幼狼在撕扯一只手臂,手臂上戴着个护腕。 张慕想也不想,杀了那几只幼狼,把护腕与腰牌收好。 三天后,李庆成失魂落魄,仿佛心里缺了一块,驻马立于江州兵道时,所有人都停下脚步。 面前是成山成海的兵士,五万江州军列于城外平原兵道,盛夏炽日当空,天际一片刺眼的蓝。 李庆成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生硬地小声喊道:“小舅——” 韩沧海身着戎装,喝道:“众军听令——” 李庆成眼眶发红,看着年近不惑的江州刺史韩沧海,韩沧海又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整军——!预备!” 李庆成翻身下马,缓缓走来,一兵士要上前去,却被方青余拦住。 李庆成哽咽停步,韩沧海喝道:“恭迎太子殿下——跪!” 哗啦声响,整齐划一,五万兵士同时跪地,声音排山倒海:“恭迎太子殿下!” 李庆成只觉这惊心动魄的日子,辗转反侧的夜终于到了头,不需再担惊受怕,也不需再被压得难以喘气,短短半年,仿佛是过了两辈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沉甸甸压在心头,那不属于他的经历仿佛与他的记忆融在一处,连日赶路时最悲伤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的情感尽数爆发,李庆成猛地冲向韩沧海,扑在他身前,甥舅二人紧紧抱着。 ——卷二·惊梦·终——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惊梦》 【第三卷:罢宴】 第41章 寒江曲 江州自古是中原必争之地,背倚滔滔寒江,位于眉山、玉衡山两山环绕之间,肥沃的江州平原富饶平坦,每年税赋位居全虞国第二,仅次于素有花花世界的江南一地。 江州地域包括六城十七县,鱼米丰饶,两山上木材及山中矿产极其丰富,水道便于运输,乃是全国的资源重地。 韩沧海所镇之处位于州中主城江城,全城十二万户,五万兵员,扼守入川要道,南通梦泽诸州,东接江南东海,秦州一地,西临眉山入川古道,北面则是京师重地——司隶,地理位置四通八达,乃是全中原的枢纽之处。 韩沧海为官不贪,但担任刺史数年来,终究与城中大户素有往来,位极人臣的国舅爷省吃俭用也不体面,韩家虽在韩沧海与韩嵘时已有败落之象,却依旧是百年世家大族。先帝在位时,更钦赐韩沧海大宅一间,银十万两。 李庆成骑在韩沧海的坐骑上,身后跟着上千兵士穿过长街,道路两侧百姓纷纷躬身行礼。 “江州是个好地方。”李庆成叹道。 韩沧海骑一匹踏雪黑驹,落后少许,温和笑道:“当年你娘就是从这里嫁出去的,你自幼长于深宫,未曾来过江州,小舅都给你打点好了这番基业,以应不时之需。” 李庆成又红了眼眶,韩沧海爽朗笑道:“你在枫关以一百骑兵拦住了匈奴五万大军,小舅听到这消息时,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心想果然是大姐的儿子,不逊分毫气概。” 李庆成摇头苦笑,是时到得府前,仰望门上牌匾草字,挥洒淋漓,酣畅大气。 “这和父皇殿上挂的字。”李庆成喃喃道:“是同个人写的?” 韩沧海道:“是一位前辈,名唤张孞的字。” 少顷进了府内,韩沧海知道李庆成连日奔波疲惫,便不宣下人来伺候,吩咐人打点下去李庆成的兵马,摆上一桌江州菜,亲自为李庆成斟了清茶,说:“你也累了,稍后便好好歇息,待得有精神时,咱们再好好谈谈。” 李庆成心不在焉地点头,当日与韩沧海叙旧片刻便回房歇下。 翌日诸事稍停,韩沧海在厅上等候已久,甥舅共一案坐了,韩沧海道:“如今有什么打算?” 李庆成问:“小舅,你说呢。” 韩沧海唏嘘道:“庆成,小舅有很多话对你说,一时千头万绪,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韩沧海一别经年,给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十岁那年入京述职之时。 那年的韩沧海一身黑铠甲,率领江州铁骑浩浩荡荡入京,火红披风在秋风里飘扬,沿路万民瞻仰,韩沧海本是武人出身,却饱读兵书,经卷,将军的悍气与文质彬彬的儒雅气质难以置信地互相调和,他的面容刚毅,英俊不逊虞帝李肃少年时,谈话谦逊有礼,却不卑不亢。为人端正自持,军纪肃严有至。 韩沧海一生只进了三次京城,第一次是拥立虞帝,攻入京师之时;第二次则是其姐韩嵘殡天之际,那时李庆成还小,已不记得了。 第三次则是入京述职,一共进了三次,韩沧海的声名却传遍京城,无数待字闺中的少女芳心暗许,黑铠军的领袖,名将韩沧海却至今仍未婚娶。 渐渐的,他老了。 李庆成看着小舅,他的头发已夹着零星银白,容貌却一如往昔。 李庆成对他的最深刻记忆,是偷偷溜出来,与侍卫们在踢毽子时,韩沧海远远道:“庆成,过来,小舅给你个东西。” 李庆成过去了,韩沧海亲手给他一包江州的蜂蜜桃片,嘱咐道:“这是你外婆亲手做的,吃完便回去读书,不可荒废时日。” 而后又有一次,韩沧海上书京城,请为李庆成择太子妃一事,引得礼部与李肃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是在李庆成十三岁时。 那时李庆成未有丝毫成亲的念头,只觉这小舅实在管得太宽,不像亲叔李魏般和气,是以逃出京城时,第一个念头是寻李魏,而非韩沧海。 “庆成,觉得小舅老了是么?”韩沧海莞尔道。 李庆成道:“不,小舅千万别这么说。” 韩沧海道:“小舅确实老了,但还没老到拿不起长枪的那一天,当年能帮你父亲打江山,今日也能率领子弟兵,带你重回京城,庆成,别嫌弃小舅。” 李庆成认真道:“小舅不老,小舅是天底下最强的将呢。” 韩沧海摇头唏嘘:“最强谈不上,打个把封疆败将,除一群篡国佞臣,还是没多大问题的。” 二人相对无语,韩沧海道:“昔年我记得上京时,张孞的独子还跟在你身旁,现在呢。” 李庆成答:“他死了。” 韩沧海一震道:“怎么回事?以他的身手就死了?死在何处?尸身呢?” 李庆成把眉山之事详细说来,足有半个时辰,韩沧海神色凝重,眉头将拧未拧,李庆成最后道:“我们在暗里,那股敌人在明里,全不知何事。” 韩沧海道:“不可能……决计不可能。张慕成继承了武宗家传绝学,怎会死在这种地方?来人。” 韩沧海召进人来,方青余在厅外等候,韩沧海道:“方青余,你亲自去一趟,我派人跟着你,将眉山狭路,一线天及古径彻底搜一次。” 韩沧海积威素盛,不似寻常武人,方青余不敢再吊儿郎当,恭敬一躬身,领了兵符前去打点。 韩沧海又沉吟片刻,李庆成道:“青哥他……” 韩沧海不表态,李庆成将方青余之事也详细说出,韩沧海笑了笑。 “从前见他,便知不是善类,竟做得出这种事,不过被他夺了兵马的辽远,一直有反心,不服陛下调动,当年三令改边防,俱被他拒了。”韩沧海道:“此事暂且按下,待方青余戴罪立功,来日再作处置也不妨。” 李庆成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来着。” “小舅都考虑好了。”韩沧海说:“你也不需拐弯抹角,西川那边还有多少时候,孙家能征到足够的兵?” 李庆成想了想:“一年。” 韩沧海道:“我手下有五万骑兵,一万步兵,一万寒江水军。” 李庆成道:“你带,小舅,我不会带兵。” 韩沧海颔首道:“枫关一战,小舅重新推演了一次沙盘,约略猜到当初战况,你运筹帷幄,料敌机先却无分毫妇人之仁,怎能说不会带兵?” 李庆成记不起前世,完全不知韩沧海远在万里之外,单靠简单军报与推断,就能重演一场战役的本事有多彪悍。只笑道:“在小舅的面前,谁敢说自己会带兵?” 韩沧海一哂置之:“既是这样,我明日修书一封,分发北良,东疆,秦州,西川,扬州等地。让他们来春出兵,咱们开春便行动,于司隶境内卧龙岭前会师,看有谁会出兵勤王。” 李庆成道:“小舅,都有谁会来?” 韩沧海淡淡道:“我也说不准,但若谁不愿意来,平了京师后,小舅掉过头,下一个就必须收拾他们。” 李庆成静静坐着不吭声,韩沧海道:“你爹的江山不稳,当年我本想散去江州军作个表率,顺带着将中原十八州的兵马归于朝廷总率,你爹不允,恐怕残余乱党生变,地方大族又嚣张跋扈,乃至有今日祸乱。” 李庆成说:“父皇……嗯,他当年也是没法的事,北面有匈奴虎视眈眈,不管谁镇守东疆都难以号令,我觉得父皇让小舅你守江州,让方家守玉璧关,是一招漂亮的棋。” 韩沧海缓缓点头,李庆成又道:“如果小舅你现在与方家换个位置,咱们就得同时和匈奴人,背后的京城两线作战了。幸亏你在江州。” “也是。”韩沧海长叹一声按膝起身:“回到京城之后,你的重任才刚开始,庆成,今日祸乱仅是你开辟旷世伟业的第一步。” 韩沧海道:“这些日子,小舅还得去准备信报,整理军情等琐事,你在府上,当自己家住着,过几天我给你派个人,想到什么了,吩咐他去做就行。” 李庆成起身送韩沧海出府,回到厅内发呆,昨夜睡得足,精神总算好了些,于厅内坐了一会,府内极静,下人俱不敢大声交谈,生怕扰了皇子。 李庆成患得患失,只觉韩沧海实在做得太多,虽是母舅家血缘牵系,然而终究有点不安,昔年听大学士教过,韩皇后跟随李肃打天下,未及过几天富贵日子便缠绵病榻,母亲早逝令他甚至记不清她的音容笑貌,只有一个模糊且朦胧的印象。 小时候李肃说过,李庆成依稀有六七分像极了母亲,而外甥似舅,多少也带着点韩沧海的影子,或许这就是为什么韩沧海对自己疼爱备至的原因。 诸事纷杂,李庆成打定主意,过几天还得到韩家去走一趟,见见亲戚,来日也好封官荫子,韩沧海虽驻府江城,韩家世族却不在城内,百年大宅置于江城外七十余里处的篙县。 封官荫子……李庆成忽又想起少时父皇诛戮功臣之事,若非中秋夜变,只怕数年后说不得就要寻韩沧海的麻烦,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心道自己决不能这样。 韩沧海事忙,又值盛夏,李庆成在府里呆了几天只坐不住,身边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皇子心思又不能对寻常下人说,幸好没多久方青余就回来了。 天色阴沉,闷雷滚滚,却不下雨,李庆成内着单衣,外披一件薄薄的丝绸袍子,在府内只觉气闷。 “没找着?”李庆成抬眼道。 方青余道:“嗯。” 李庆成揉了揉眉心,说:“辛苦你了,休息吧。” 方青余自己倒了点水:“怎么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李庆成:“我让他们都退下的,想一个人静静。” 方青余过来坐着,摸了摸李庆成的耳朵:“想什么?心肝。” 李庆成:“不知道,这几天,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怪难受的。” 方青余淡淡道:“时间长了就好了,被天气憋的。” 李庆成长叹一声:“不想了,青哥,我从前是个怎么样的人?” 方青余:“不管你从前、现在、以后会是怎么样的人,青哥都一样地疼你。” 李庆成忽然就想明白了,笑道:“对。” “我觉得,你们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对。”李庆成想了想,随口说:“是我多心了。” 方青余道:“接下来,等韩沧海出兵,咱们就可以回到京城了,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学做天子,学驭群臣,学决策天下……庆成,你切不可在此刻颓丧,咱们只差一步了。” 李庆成出神地说:“小舅告诉我,回到京师以后,一切才刚开始,只怕没有人会听我的话。” 方青余笑道:“不可能,我,唐鸿,都会听命于你。” 李庆成:“唐鸿是个怎么样的人?万一他知道我把他忘了,不愿出兵怎么办?只有小舅的这点将士,能成么?” 方青余自在哂道:“他不会叛你的,相信我。” 李庆成起身说:“横竖无事,咱们出去走走吧,在家里呆得气闷。” 方青余当即出去打点,片刻后只带了五人随行,便与李庆成朝长街上去。 夏日午后,江州人歇了营生,观那乌天一副欲雨未雨的模样,纷纷出门纳凉,李庆成牵着方青余的手晃来晃去,沿街穿过。 方青余卸甲换袍,穿得极是大胆,江州民生本就开放,方青余索性内里真空上阵,一袭天青色布袍裹着钢铁似的肌肤,领子斜斜搭着,现出健壮胸膛与性感锁骨,引得路旁民女纷纷侧目。 李庆成则便服出城,一件纱似的轻袍罩着雪白单衣短裤,与方青余携手同游,犹如一对璧人。 江州崇尚赋闲,整个城市不如西川等地忙碌,过午后十余艘大船在江边一字排开,一荡一荡。 方青余带着李庆成上了船去,选一僻静之处坐了。 江风习习吹来,凉快不少,方青余笑道:“上两盏好茶,再来点小吃。” 片刻后茶端了上来,天空闷雷划过,铺天盖地的大雨下了起来,洒在江中,雨景在天地间扯起了水晶似的白帘,在风中纷纷飘飞,千万朵涟漪在江中绽放犹如静世的白花,嘈杂雨声错乱,却又显得异常宁静。 船家一女子抱着琴过来,轻轻放下,随手拨弦,小厮将屏风端着过来,横着放好,那女子的侧脸映在屏风上。 “两位官人想听点什么曲儿?”琴娘低声说。 李庆成道:“来首应景的罢,涉江浪。” 琴娘沉吟拨弦,琴声轻轻奏响,那曲子讲述的是古时烈女投江一事,千年前为政者暴虐无方,开寒江河渠,一女子夫君被拉去开渠,没日没夜咳死渠中。后经年大旱,江州刺史祭天,疑为冤魂作怪,遂将女子祭天。 那日阴风覆江,烈女死后魂魄涉江而过,寒江掀起翻天巨浪,怒灌千里,摧毁了堤坝与河渠。 曲声频转,至铿锵之时江水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与这漆黑天地浑成一体,带着他们的坐船在江中激荡。 李庆成听得入了神,嘴角微微勾着,随手摸了摸方青余的脸。 方青余揽着李庆成的腰,伏身封住了他的唇,吻得李庆成频喘。 “青哥。”李庆成蹙眉道。 “嗳。”方青余低声道,一手拉起李庆成的手,与他十指交扣,李庆成迷恋地在方青余肩前又蹭又吻,忍不住把手伸进方青余袍子里去。 方青余袍下男儿身躯赤裸,脸上起了红晕,低声道:“朝哪摸?” 李庆成摸他的胸膛,滑下腹肌,握上他翘得笔挺的那物,轻轻摩挲。 方青余看着李庆成双眼,认真道:“可有多久没亲热过了,你说。” 李庆成答:“本以为你不要我了。” “怎会不要你?”方青余低声道:“命能不要,你不能不要,哪天真要死了,也得爬回来,死在你的面前……” 天上又一道霹雳划过,李庆成抱着方青余不松手,方青余索性把袍子敞开,一袭宽袍把二人裹着,让李庆成倚在他全\裸的怀抱里。 琴声转至暗哑,船下江边忽有兵士快步上船,全身滴着水,大声道:“殿下!” 屏风后琴声一停。 李庆成蹙眉道:“怎么?” 兵士道:“张慕将军回来了,正在府上等着!” 李庆成松了口气,欣然道:“就知道没死。伤着了么?” 兵士:“看模样是皮外伤。” 李庆成吩咐道:“让他歇着。” 兵士转身走了,李庆成只觉连日阴霾一扫而空,笑吟吟地坐直身体,方青余不悦拧起眉头。 第42章 黑甲军 “禀告殿下!”兵士不到两刻钟又再次回转:“张将军请殿下回府,有事详谈。” 李庆成在江上听琴听得正舒服,不悦道:“这么大的雨,怎么回去?有什么要紧的,让他先歇着养伤。” 兵士坚持道:“张将军有生死攸关的大事!” 李庆成没辙了,只得从方青余怀中起身,二人面对面地站着,李庆成给方青余系好腰带,掖好袍角。方青余便没事人一样站着,任凭李庆成服侍,整好袍后把他抱在怀里,专心地亲了亲,牵着他走进雨中。 当天傍晚,韩府边厅。 李庆成湿淋淋地回来了,接过布巾擦头,换上干衣服,坐在边厅内。 “你回来了。”李庆成道:“鹰呢?” 张慕撮指一吹,海东青甩出雨水滑翔而来,落在案前。 李庆成挥退下人,边厅内剩张慕与方青余两名侍卫。 张慕把手里的布包放在李庆成面前的案上,打开,里面是十来个腰牌,一副护腕。 “这是什么?”李庆成拿起一件东西道。 张慕:“在谷底找到的,狼窝里的东西。” 李庆成看了一会,忽道:“江州军的东西?什么意思?” 张慕缓缓摇头,看着李庆成。 方青余道:“他的意思是,派人伏击我们的,是你小舅派出的人。” 李庆成刹那愣住。 长时间的寂静过后,李庆成把包袱按着:“不可能。” 方青余哂道:“我也觉得不可能。” 张慕:“我只信我看到的。” 李庆成:“这说不通!既是小舅的兵,怎会死在那里?!’ 张慕:“狼发起狠来,谁也驾驭不住。” 李庆成:“不会是他。” 张慕:“你既相信,那么我带着证据去问他。” 方青余:“你想打草惊蛇吗?!” 张慕:“你也在怕。” 方青余:“决不会是这般!” 李庆成:“别吵了!!” 这事无论如何不能声张,李庆成犹如挨了一发晴天霹雳,他根本不相信张慕的推测,但必须小心行事,一着棋错则全军覆没。 “我不管了。”李庆成焦躁道:“小舅不是这样的人。” “你怎能不管?!”方青余难以置信道。 李庆成马上清醒过来,无论这件事与韩沧海有没有关系,都不能感情用事,置之不理最后有麻烦的是自己。 李庆成说:“哑巴,你能担保带回来的证据没有疑点么?” 张慕看着李庆成,缓缓道:“庆成,慕哥愿为你死。” 骤然一道雷霆在天空炸响,李庆成的瞳孔微微收缩,映出枫山峭壁。 枫关鹰鸣万里,漫山红叶飘飞。 “庆成。”张慕一字一句道:“慕哥愿为你死。” 又一道闷雷炸开,李庆成浑身发抖,喘着气回过神。 “都……”李庆成一手微颤,无意识地作了个驱赶的手势:“都出去,让我想想。” 方青余侧头瞥了张慕一眼,转身出去,张慕仍站着,李庆成又道:“哑巴,出去。” “你活着回来了,我很高兴。”李庆成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事关重大,不是责人的时候,温声说:“前事不究,去把你的伤口包扎一下。” 张慕似乎在等什么,却没有等到,落寞地转身离开侧厅,带上了门。 李庆成在厅里逐一检视张慕带回来的东西,再回想日间韩沧海神情,全无半分作伪。 江州军的盔甲又是怎么回事?他们定是与狼群起了搏斗,或是那名驭狼人杀死了江州兵士? “先假设小舅不知情。”李庆成自言自语道。 山中狼群的事,韩沧海不知情,李庆成提起被狼偷袭时,韩沧海才会派人去查。但这队人又确实穿着江州军的服饰。 那么会是他的手下?李庆成觉得很有可能,驻州大将手下被朝廷收买,先帝在位时不是一次两次,李肃几次设计杀武将,便是靠的这些暗线通风报信。如今韩沧海身兼刺史、州尉二职,拥兵江城,手握五万大军,要直接除去是不可能的,只能在他身边埋棋子。 先看看小舅身边有没有与朝廷暗通信报的人,李庆成大致有了主意,推门出去,雨势小了些。 张慕在边房内赤条条地站着,一名兵士举起碗,朝他背脊上浇。 李庆成问:“在做什么?” 张慕一听李庆成声音,登时脸红至颈,推开那兵士,酒碗摔了一地,继而朝榻上一钻,扯过被子盖着,沉默进了帐里。 那兵士道:“张将军身上带伤,恐被狼抓了得疯狗病,以烧酒清洗伤口。” 李庆成道:“我来,你出去。” 张慕尴尬道:“你……你别来。” 李庆成笑道:“你为我办事落得一身伤,这是我该做的,坐过来。” 张慕沉默了。 李庆成倒了碗烧酒,耐心说:“坐过来。” 张慕不动。 李庆成想了想从前听过的话,学着父亲那腔调,问道:“张卿,有什么委屈?” 张慕:“没有。” 李庆成说:“那么过来。” 张慕侧过肩膀,肌肤线条坚硬纠结,古铜色的皮肤裂口仍带着触目惊心的灰白伤痕,李庆成以布卷沾湿了酒,按在张慕的伤口上,被狼抓出的伤痕惨不忍睹,每一处都有四条并排,触目惊心。 李庆成光是看着都觉得疼,按上去时挤出些许烧酒,张慕每次只是微微颤抖,虚张着唇,像想说什么。 方青余推门进来:“想清楚了?” 李庆成:“想清楚了,明天咱们一起到军营里走走,先去州府一趟。” 方青余:“你觉得会是他么?” 李庆成缓缓摇头:“我相信小舅不会,但他的手下人有可能会。” “不能感情用事。”张慕说:“你教我的。” 李庆成莞尔道:“我就是个感情用事,忽喜忽悲的人,那天皇宫的火里,还差点把你当作叛贼。” 方青余道:“我来罢,伤口化脓了,脏。” 李庆成说:“不妨,你到厅上等我。” 李庆成把那一坛烧酒用完,张慕依旧赤裸全身,背对床外,扯开手上绷带,反手绕过宽厚背脊缠上。 李庆成说:“好好养伤,辛苦你了,哑巴。” 张慕什么也没说,包扎好绷带,扯过衬裤单衣穿上,李庆成说:“晚饭我吩咐人送到你房里来吃。” 张慕晚饭后出来,见李庆成与方青余在说话,便默不作声站到李庆成背后。 李庆成:“哑巴,你回去歇下,伤着了不可操劳。” 张慕摇头,李庆成道:“那你做罢,有人知道你回来了没有?” 方青余笑道:“不可声张。” 张慕仍旧摇头,不坐,也不说话。 李庆成:“回房去歇着,要我求你么?” 张慕站着不动,李庆成没辙了,说:“坐下也不行?” 方青余笑了起来,揶揄道:“张兄就是这性子。” 李庆成很想起身对他拳打脚踢一顿,然而顾及这侍卫才带了重要情报归来,先前私逃一事也就揭过了,多年相处他早就心里有数,这木头在,就是存心不让人舒服。想了又想,终究觉得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遂按下不耐。 “算了。”李庆成淡淡笑道:“晚上早点歇息罢,免得折腾你们。” 方青余道:“接着方才的说。” 李庆成说:“我把小舅带开,你就趁机在兵营里看,凡是发现任何异常,都用心记下来,回来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方青余一手捏着自己下巴,缓缓道:“不告诉你小舅么?” 李庆成反问道:“你觉得呢?” 方青余沉吟,李庆成又回头道:“哑巴,你觉得这事能拿去试探小舅么?若要试探,该怎么试才安全?” 张慕一脸茫然。 “他不懂。”李庆成说:“暂定这样吧,我觉得定会有逃出来的,你着重看伤兵营里的人。” 方青余点头,李庆成打了个呵欠,下午遭雨淋了,一天心神受了不轻打击,颇有点疲惫,当即便回房睡觉。 李庆成刚进了房,张慕便走到门口守着。 方青余在厅内提笔记了些东西,解开外袍,只着雪白单衣短裤,露出修长健壮大腿,双脚趿着木屐,春风满面地穿过花廊,在李庆成房外停下脚步。 方青余朝张慕礼貌地点头致意,抬手去推房门。 张慕犹如隐在黑暗中的一只夜枭,沙哑着声线,那声音只有方青余与他自己听得见。 张慕:“敢碰他一下,我就杀了你。” 方青余:“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了。” 张慕:“你可以试试。” 方青余悠然笑道:“你杀了我,他也会杀了你。” 张慕沉声道:“无妨。” 方青余懒懒道:“我倒是不怕死,万一咱俩,不,万一我死了,庆成孤零零地一个人怎么活?” 张慕眼中杀机敛去,方青余拍了拍他的肩,唏嘘道:“张兄,昔时也没见我将你怎么着,男儿大丈夫,心胸怎这等狭隘?” 说毕痞兮兮地一笑,转身离去。 李庆成在房里听到木屐声,旋坐起身:“青哥?” 方青余停在花廊下,一轮明月将他的侧影投在窗上,不远处的背后,另一个颀长身影是张慕。 方青余声音带着笑意:“没事,本想来给你守夜。” 李庆成:“都去睡吧,不用再像以前宫里那般了。” 方青余:“嗯。” 方青余走了,张慕还站在房门口,李庆成说:“哑巴,你也去歇着。” 张慕巍然不动,李庆成催了几次,放弃了这个打算,心内哀叹老天爷怎么生得出这般倔强的人,便不再搭理他,自己躺榻上睡了。 翌日破晓时,雨过天晴,湿漉漉的水汽卷进房内。 李庆成迷迷糊糊睁开眼,方青余温柔地吻住了他的唇。 唇分,方青余笑道:“醒了。” 李庆成伸了个懒腰,脸上晕红,蹙眉把方青余推开些,抬头张望,问:“哑巴呢?” 方青余答:“鸡鸣时去睡了。” 方青余仔细地给李庆成穿衣,动作自然十年如一日,就像新婚燕尔宠爱妻子的儒雅男人,李庆成静静坐着任他把自己打理好,牵着他的手朝前厅去。 张慕还在睡,李庆成用过早饭,在廊下站了一会,湿漉漉的江州青石板街上,行人往来,女子或挽提篮,或三五出行,俱穿着或蓝或紫的绣袍。 江州女子高挑温柔,中原闻名,与这雨后晴空,青街同成一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思考片刻。 “又想什么?”方青余在身后问。 李庆成答:“唔……想从前父皇是怎么教的,为君之人,不徐不疾,目览苍生,心怀天下,威而不霸,谦而不卑……” 李庆成轻轻睁开眼,眸中明亮,神采焕发,仿佛变了个人,眸光温润不失果敢,负手抬脚,似模似样地迈出一步,与方青余一齐笑了起来。 “方卿,何如?”李庆成吊儿郎当道。 方青余点头道:“不错。” 李庆成在前,方青余在后,转出街去,徒步走向江城州府。 张慕猛地起身,头还有点疼,胡乱裹好武袍出来,府内丫鬟便盈盈笑道:“张将军醒了?” “殿下呢。”张慕问。 丫鬟答:“殿下与方将军出府去了,请张将军用早饭,在家里好好调养。” 张慕:“……” 昨夜狂风骤雨,晨间满地残花败叶,张慕懊悔地站在院中。 李庆成下了马车,韩沧海亲自出州衙来迎,躬身施礼,问:“殿下这几日可住得惯?” 李庆成忙扶起韩沧海:“我来看看小舅的兵。” 韩沧海道:“殿下里边请,臣这就去准备。” 李庆成在州衙内巡了一圈,见桌上摊的案卷,名册俱是江州兵士调动,又有粮草调集等事宜,当即不再怀疑,入内时韩沧海正在换盔,州衙内分两间厢房,一间装满州志、兵卷等书册,另一间则打了个地铺,显是连日来韩沧海都在此处劳碌,忙得连家也不回。 “殿下请到外头稍后……”韩沧海从镜中窥见李庆成。 李庆成笑道:“舅舅,就咱俩,不用殿下殿下的了。” 韩沧海肃容道:“庆成,规矩不可荒废,怎么这么大个人还跟猴儿似的?” 韩沧海一身武袍正要换成铠,笑了笑:“庆成,你和你娘有一点很像。” “哪处像?”李庆成说。 韩沧海道:“你娘跟你爹上京之前,也总来看着我,什么也不说……但女人这么也罢了,你是男人……” 李庆成怒道:“小舅,你不识抬举!”继而忿忿出外。 韩沧海爽朗大笑。 出外时方青余在低头翻看名册,见李庆成来了,说:“应当不会。” 李庆成道:“不能怀疑他,决计不能。” 方青余低声道:“会是谁,那哑巴被人骗了?” 李庆成答:“也有可能是小舅被人骗了。” 正低声交谈时,韩沧海换上一身黑盔,英姿飒爽出来,说:“臣去点兵?” 李庆成马上笑道:“不,进兵营随意走走。” 韩沧海一颔首,李庆成不摆排场,只巡兵营,正是为将要道,当即出外备车,带着二人朝城外军营里去。 那处是韩沧海的嫡系江州军,当值兵士各个身着乌金甲,也不怕天热。 韩沧海治军极严,军容齐整,号令有致,所过之处士兵纷纷起身,朝李庆成行礼。 “劲旅。”李庆成赞道:“小舅你带兵厉害。” 韩沧海道:“殿下还没见他们打仗的时候,各个奋不顾身。” 李庆成:“都是怎么练的兵?” 韩沧海一哂道:“寒江偶有水贼,东出江口,亦常有海外瀛人侵扰秦州,东海两地,黑甲军便是以外族练的兵。” 李庆成走了一圈,看不出什么来,又问:“伤兵都如何安置?” 韩沧海微一诧,遂答道:“伤兵在城西有安置所,但黑铠兵对敌作战,一旦开战俱是拼了命的上,较少有轻伤回营的情况。” 李庆成登高眺望,见离黑甲不远的山头,又有一处兵营,又问:“小舅,那里是什么地方?” 韩沧海答:“是江州侧军的预备营,这支队伍共计一万五千人,农忙时协助城周耕作,农闲时则领一半俸饷,于丘陵上操练新军,每年予以考核,若能过关,则编入黑甲军内。” 李庆成缓缓点头,若有所思,下了观远哨塔,笑道:“这倒是个好办法。” 韩沧海说:“那处小舅特别派了一人操练,此人名唤何进,是名文官,但熟读兵书,胸中丘壑不在我之下,当朝大学士王旭门下出身,先帝还在位时便派来协助我。” 李庆成手指头略动了动,方青余会意,与他尾指轻轻一勾,二人不着痕迹地松开,打完暗号,方青余便笑道:“韩大人,我在这附近走走可好?” 韩沧海颔首道:“方大人请自便。” 李庆成与韩沧海一路走过军营外侧,李庆成问:“何进,是什么人?” 韩沧海答:“何进这些年中,与我情同手足,为人直率易相处,前些天听得你到江州,本也要亲自来效忠于你,但此刻新兵操练迫在眉睫,我便让他过几日,分派好事后再来听你命令。” 李庆成缓缓舔了一圈嘴唇,似笑非笑地看着韩沧海。 “怎么?”韩沧海眉毛动了动:“又有什么坏念头了?” “没有。”李庆成想到韩沧海年过而立还未成婚,心内有种隐隐约约的奇异感觉。 方青余转出兵营,当即一撩袍襟,飞跃而起,扎入营外半人高的草里,发足疾奔,冲向另一个山头。 一炷香后,方青余潜入了预备营的营地外,视线一扫两侧哨兵塔。 与黑甲军相反,这里竟是防守严密,四周立着一丈高的尖头木桩,方青余甫一接近便闻犬吠,当即不敢再进半步。 他在营外缓缓绕了一圈,见地面有道不显的泥辙,昨夜一场大雨,泥辙延至山后峡谷。 方青余张望片刻,闪身到山后,循着痕迹上坡,下坡,始终没有离开草丛,以免暴露脚印。 最后他在峡谷边上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处新翻的泥土,被雨水浇得泛黄。 方青余凑上前,抬指戳入泥内,拔出闻了闻,一阵血腥气,当即不再怀疑,疾步回去找李庆成。 第43章 燎原火 话说李庆成与韩沧海在军营内巡了一圈,起伏丘陵挨着眉山山脚,韩沧海牵了匹马,说:“这是前年西域送来的名马,小舅已为你养好了,名唤‘’,准备来日让你骑着它进京。” 李庆成不禁赞叹,只见那马浑身火红,一缕马鬃金黄,双目乌金发亮,犹若神驹。 韩沧海笑道:“此马日行千里,西域的汗血马中,上千匹野马才出这么一头,乃是马王,你试骑看看?” 李庆成翻身上马,韩沧海松了马缰,任外甥在营内转了几圈,李庆成喝道:“驾!”继而一抖缰绳,燎原火犹若一团卷着金辉的红云,冲出了黑甲兵营。 韩沧海一个唿哨唤来坐骑,披风在风里飘扬,骑着踏雪乌骓追上李庆成,二人一前一后,驰出眉山外平原,沿着滚滚而来的寒江乘风飞驰。 最后,李庆成在江边停了下来,躬身捡江滩上的鹅卵石,韩沧海斜斜倚在一块岩石上,对着江水出神。 “小舅。”李庆成远远道。 韩沧海抬眼询问地看着李庆成,那温暖的目光令李庆成觉得安心而沉稳。当真是风度翩翩,君子如玉,李庆成所见之人,方青余轻浮不羁,张慕沉默冷漠,唐鸿性格迟疑,纵是从小到大所认识的人,包括亲父李谋,都及不上韩沧海。 韩沧海儒雅英俊,黑锋似的浓眉,深邃的眼神,鼻梁高挺而双唇温润,盔甲下的胳臂肌肉强壮可靠,最难得的是双眼时刻带着温暖的笑意,不管对平民,兵士还是皇子,俱一视同仁。 他不像方青余少年意气,锋芒毕露,也不像张慕般阴鸷沉默,积年的征战,武学化为日久沉淀后成熟的男人风度,浩瀚如海。 李庆成把石头扔进江里,激出一个细微的浪花:“你什么时候认识何进的?” 韩沧海想了想,说:“随你父亲征战天下的时候,怎么突然问这个?” 李庆成:“怎么认识的?” 韩沧海哂道:“吃醋了?” 李庆成道:“没有,就随口问问。” 韩沧海道:“攻伐扬州时,前朝有一位将军手握重兵,镇守玉璧关,受了匈奴人挑唆起兵作乱。当时先帝在西川,剩我守着江州以及江南扬州一带,那人长驱入关,王军腹背受敌,若不及时北上拦住这股军队,先帝便会陷入极为棘手的境地。” 李庆成:“你抽不出身么?” 韩沧海摇头道:“当时江南未彻底归顺,我若北上,只恐再度生变。” 李庆成:“后来呢?” 韩沧海道:“后来何进带了五十人,押着十万两银子北上,截住那名边关重将,言道来投,得那人言听计从。潜入军营后离间那戍边大将与其心腹,夤夜兵变,除去这一心头大患。你可知其人心腹是谁?” 李庆成缓缓摇头。 韩沧海道:“就是方皇后的长兄,方卓歌。” 李庆成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韩沧海道:“何进与我出生入死,有数度救命之恩,来日起兵时,因他自请与你随行,小舅已经准了,你可多听听他的意见,但不可尽听,凡事须得有所取舍。” 李庆成听得暗自心惊,何进会不会已投向朝廷?心内七上八下,却欣然道:“正好缺个谋臣。” 韩沧海莞尔道:“庆成,只怕你心里大不以为然,罢了,待得见过才知。” 李庆成被韩沧海说破,也知心思瞒不过他,遂道:“何进这人,一定可信?” 韩沧海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李庆成嗯了声,缓缓点头,韩沧海反手抽出背后百炼乌金棍,握在手里掂了掂,随口道:“用人不疑……张慕成,出来。” 李庆成心内一凛,张慕从一块江边岩石后转出,与韩沧海距离足有五十步,江边水流哗哗作响,韩沧海又是背对张慕,这样也能发觉有人埋伏?!当真了不得。 韩沧海不转身,问:“既是心思磊落,又缘何鬼鬼祟祟?张慕成,有何顾忌?” 李庆成不悦道:“让你在家里休养,怎么又出来了?!” 张慕没有回答,站在江边,反手拔出背后大刀。 “向你讨教。”张慕说。 韩沧海不以为意,乌金棍一头斜斜驻地起身:“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张慕成,锋芒太露。我且问你,先前上了何处去?为何不声不响就回来了?” 李庆成心里七上八下,顾忌颇多,在韩沧海背后连使眼色,示意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张慕明白了,但以他的性子却不会撒谎。 张慕:“无可奉告。” 韩沧海一哂,倒也不难为他,手握乌金棍想了想,正要出言时方青余一个俯身,潇洒地从坡顶滑下江边。 “跑这来了,让我一顿好找。”方青余笑道:“咦,你也来了?” 方青余与张慕来了,李庆成当即道:“不早了,大家都回去罢。” 韩沧海注视张慕,斜眼一瞥,见方青余武靴上满是黄泥,却不发问,缓缓点头,带着三人回军营。 当夜李庆成回府,晚饭后便关起门议事,方青余与张慕分立左右,李庆成取出包裹,仔细对照。 “不是小舅麾下的亲兵。”李庆成说:“护腕是白铁,青哥,你发现了什么?” 方青余将日间查探所得说了一次,李庆成蹙起眉头。 “我觉得那个何进,多半有鬼。”李庆成说:“但看小舅那模样太信任他了。” “你。”李庆成继而冷冷道:“张慕,你为什么不听我吩咐?” “不听吩咐以后就别再跟着我了!”李庆成动了真火:“今天局势未明,你怎能贸然在小舅面前现身?险些坏了事,幸亏这事与小舅无干系。” 张慕沉默站着,一句不答。 方青余道:“先下手把何进诛了么?” 李庆成道:“我也不清楚,小舅和他是过命的交情,一切还未定下来,我觉得咱们该先去打探你白天发现的东西。” 方青余点了点头,李庆成说:“三更时去,别惊动了任何人,现在先各自睡会儿。” 方青余愕然道:“你也去?” 李庆成:“不然就算发现了尸体,你还把它背回来看么?” 方青余只得回房歇下,张慕出外带上房门,安静站着。 未几只听李庆成在房里长叹一声。 “哑巴,不求你帮忙,别坏我的事成不?”李庆成如是说。 张慕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 三更时,方青余闪身出外,站在后门处,李庆成打着呵欠来了。 “怎么走?”方青余道。 李庆成:“沿早间的路出城,我跟得上你,到需要翻墙的时候你拉我一把……” 方青余牵起李庆成的手,张慕跟上一步。 李庆成转头道:“你别跟着。” 李庆成走出后门,张慕又跟着出来。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问:“张大人,给你下跪磕几个响头?” 张慕转身进去了。 月上中天,将丘岭阴影投在壑中,方青余轻身落下,李庆成侧身滑落,方青余一臂微抬,使了式柔劲,轻轻接住李庆成。 “就在这里。”方青余嘘声道。 远远兵营内传来犬吠,李庆成道:“那处能挨近点不?” 方青余迟疑摇头:“太危险了。” 李庆成道:“先看看里头埋的什么……” 李庆成与方青余合力扒开泥土,里面埋着一具士兵的尸体,月光照在那死尸狰狞半腐的脸上,现出一只凹瘪的血洞。 缺了左眼。 方青余把尸体下巴掀起些许,清去它胸腹处掩盖着的泥土,身上伤痕累累,尽是狼爪印,脖颈处更有一道刀痕。 “他是被杀的。”方青余小声说:“逃回来的时候还没有死。” 李庆成说:“那么何进为什么要杀他?” 方青余说:“我猜他只是个通风报信的,假设他得了何进的命令,与山里狼王接头,驭狼人第一次偷袭咱们没成,这家伙眼珠子也被你的鹰啄掉了。” 李庆成喃喃道:“对,狼王说不定拿他泄愤了。” 方青余点头道:“你看这些伤口,应该是被狼群撕咬了一番,逃回来,又被何进杀了灭口,以防消息泄漏。” 李庆成看得心惊,道:“先埋上。” 方青余道:“不带走?” 李庆成问:“带走做什么?” 二人耳鬓相贴,凑得极近,方青余忍不住在李庆成的唇上亲了亲,说:“让你小舅看看,否则他怎么会信?” 李庆成极缓地摇了摇头。 方青余说:“你还在疑他?韩沧海行事光明磊落,人如其名,有君子大胸襟,从不屑玩这等小伎俩……” 李庆成转头瞥了方青余一眼,笑道:“我算是知道了。” 方青余茫然道:“什么?” 李庆成道:“你平素都学着我小舅行事,对罢?” 方青余有点尴尬,这次李庆成主动亲了亲他的唇,方青余正色道:“别闹,现不是打情骂俏的时候,喏,那死人看着呢。” 李庆成带着一丝不羁的笑,想了一会,说:“不,咱们把它挪开。” 李庆成看了看四周,方青余解下腰带,系在死尸脖颈上,把它甩了个圈远远扔出去,落在山坡另一头,轻轻闷响。 二人把坑填上,方青余又问:“把这死人拿去做甚,煮着吃?” 李庆成摆手,又朝兵营里张望,主帅营中还亮着灯,他的眉毛深拧,自言自语道:“咱们知道的太少,没法采取行动,先把他埋起来。” 方青余挖坑,埋人,填土,李庆成远远看着,忽然间一骑从兵营里出来,沿路驰下江岸,方向正是眉山。 李庆成道:“快,跟着他!” 方青余撤了正铲土的剑,李庆成道:“别管我了!快去!天明时回这来看看,不见我人就回府去!快!” 方青余马上拔足疾奔,奔跑间调匀内息,无声无息,足下飞奔,速度竟是不逊于骏马,眼见距离被拉短,跟着没入眉山。 李庆成擦了把汗,今夜又有点闷热,坐在石上歇息一会,继而继续埋人。他本不惯做重活,武学造诣又与方、张两名侍卫相去甚远,埋到后来上气不接下气,汗流浃背,甚为光火,随处寻了些草木胡乱盖上,在月光下便走了。 走后没多久,张慕从岩后探头出来,走到埋尸之处低头看了一会,躬身把李庆成未做足的活儿收了尾,踩踏实,才下坡远远跟着李庆成,沿江边走去。 李庆成在江边走了片刻,踱回城门外,夜间江城大门紧闭,李庆成便抬手拍小门,唤道:“开门!” 门上开一小窗,内里现出兵士的脸:“刺史大人有令,闲杂人等夤夜不得出入江城,在外等候,天明时分接受盘查!” 李庆成是方青余带着,飞檐走壁爬墙出来的,现见城门高近十丈,自己是肯定爬不上去的。转念一想,随口道:“我是京师来的,有要事求见韩沧海大人!军情紧迫,耽误了事你担当不起!”打算先诓得守卫开了门再说。 然而守卫道:“除西川来使外,一律不许随意入城!文书交来,待我前去禀报韩大人!” 李庆成没辙了。 正打算在城外蹲着等天亮时,忽然背后男人的声音响起:“殿下?” 李庆成冷不防被喝破身份,仓促一回头,月光照在脸上。 十步外站着一中年男人,身穿文士袍,背光而立,完全陌生。 “何大人?”门内兵士诧道。 那文士忙撩起袍襟下跪,李庆成示意免礼,文士方道:“微臣何进,殿下怎半夜在城外?” 李庆成骤听此名,心内打了个突,马上笑道:“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 何进又吩咐道:“快开门,这位是太子殿下,我还有事参见韩将军。” 江城开了小门,何进道:“殿下请,恕臣直言,殿下身系天下,怎可夜间独自一人出城?” 何进依足礼数,却句句正中要害,李庆成仓促间被问得几乎答不出话来,幸而心思够快,笑道:“有人跟着,只是方才嫌扰了兴,遣开一会,不知到哪儿偷懒去了……” 话音刚落,城门下的阴影中走出一人,正是张慕。 李庆成:“……” 何进道:“这位是……” 李庆成忙怒道:“是张慕,做什么去了!寻你半天了。” 张慕躬身,跟着李庆成进城,何进这才吩咐人备车,李庆成赶他走也不是,被何进跟着又心下忐忑,说不得只好与他共一车,让张慕也上了马车,朝江州府上去。 五天后的傍晚,许凌云收了书,眸子清澈,马车外夕阳已隐,天边一抹瑰丽的紫红暮色,繁星漫天,黯月隐去。 “陛下。”许凌云笑道。 李效这才回过神,悠悠叹了口气。 亭海生由衷道:“这些日子,许大人说得实在有意思,不知不觉竟一路听了下来,当年的许多事,听起来竟如置身事中一般,纵是知道后来如何,也忍不住听得入神。” 许凌云笑了笑,说:“亭大人通晓史书,实在是献丑了。” “还有多少时候到枫城。”李效道。 “快了,马上便可入城,陛下听。”许凌云嘴角带着笑,侧耳静听。 除去车辕声,便余下秋季枫水奔腾,哗哗作响。 车队停下,御林军呈扇形散开,许凌云跃下车,走出几步,瞳中映出枫城夜灯初上,全城璀璨。 许凌云一声哨响,群鹰振翅齐飞,海东青回到故乡,引领二十只黑鹰于天空滑翔。 御林军排布的阵形惊动了枫城守卫,城头立马出现不少兵士,半晌后枫城刺史于城前现出身形。 暮色里,御林军清一色金铠,李效仍穿着那身洗得发灰的侍卫服,那一刻他恍惚有种错觉。 又回来了。 唐思喝道:“陛下驾到,北疆参知——接驾!” 刹那三千御林军动作整齐划一,斜持金戈回背,齐齐单膝跪地,排山倒海般震喝道:“吾皇万岁——!” “北疆参知,黄老接驾——”许凌云朗声笑道。 枫城大门缓缓打开,护城河吊桥落下,官道万民瞻仰,李效霸气十足地迈出第一步,身后紧随亭海生,许凌云二人,再接着是二十名训练有素的鹰队侍卫,徐徐进城。 北疆参知是名年逾花甲的老将姓黄,自二十年前起便坐镇枫城,听得李效出宫秋猎,自己却全无消息。 “这又是何故?”北疆黄参知道:“朝廷裁军的文书刚下,陛下就等不及来把老头子绑回去了么?” 李效先是一怔,继而莞尔道:“黄卿言重了,绝无此事,何来裁军文书?” 亭海生不合时宜地提醒道:“陛下,与新法一同递上的折子,就在大婚的第二天。” 李效又是一愕,依稀记得似乎有这么回事,当即尴尬无比。 黄参知重重哼了一声,躬身行礼,继而拿眼瞥许凌云。 “你是鹰奴。”黄参知说。 许凌云笑道:“正是鹰奴,陛下在朝中呆得气闷,率军出枫关秋猎,黄老借点军粮,捕围之物可方便?” 黄参知瓮声道:“罢了,护着你主子,老头子这就去安排。” 李效一脸阴霾,显是对着戍边大将的态度十分不满,黄参知又道:“陛下请进城中稍息一夜,明日天明前便可出关。你是唐家的小子?跟我来分派物资。” 唐思忙跟着黄参知走了,李效便被晾在城门外,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简直是……”李效几乎要忍无可忍。 许凌云笑道:“没将陛下五花大绑送回朝,还有甚么不满意的?” 李效无奈摇头。 “太也飞扬跋扈,浑不将孤放在眼里。”李效冷冷道。 许凌云下令道:“御林军城外扎营,准备天明前起行,鹰队分两轮跟着陛下。” 君臣进了枫城,全城灯火琳琅,秋后又不少西川等地的商人前来,与边疆少数民族在集市上交易,纵是夜幕低垂,枫城内的夜市仍热闹得很。 李效信步而行:“五年前秋猎来时,未曾进过枫城,如今看来,竟是与中原民俗大相径庭,边塞还有这等繁华之处。” 许凌云说:“这里是边陲最大的城市,近百年未遭过大规模战乱了,顶多是关外游牧偶尔侵扰小村镇。” 李效说:“全因成祖那一场守卫战?” 许凌云缓缓摇头,瞳中闪过岁月经年。 “不。”许凌云道:“是另一场决战,在成祖登基之后,大虞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最后换到了两百年边关安稳。” 许凌云叹了口气,李效也不追问,君臣到了枫城里最大的客栈便歇下来。李效素有自知之明,也不去叨扰黄参知讨没趣了。 倨傲虽倨傲,能把事办好就行,一夜间预备下三千御林军秋猎的物资,也不是什么轻松事。然而不怪朝廷派系看这北疆参知不顺眼,就连李效看他也不顺眼,丝毫不知阿谀之道——哪怕是表面的,难怪文官们要裁军。 黄参知不谙奉迎,办事却极是干净,没有分毫拖泥带水,鸡鸣时御林军已得了全套皮猎制服,戴环帽,穿猎袄。一个个挎上长弓,腰佩猎刀,马靴裤甲,又得捕兽夹万余,皮帐八百顶,绳,盐,硝等一应俱全。 李效换好猎装,站在城门前,漠然看了片刻。 李效:“知道孤想什么吗?” 许凌云:“陛下打算不裁他的军。” 李效欣然点头,上马顶着破晓晨晖,启程。 然而三天后: “报——” “太后懿旨——”一骑奔马西来,信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请陛下火速归朝!” 北疆参知吹胡子瞪眼:“陛下出枫关秋猎去了,不干我老头子的事!” 信使:“此事十万火急!加急军报!参知大人快将陛下寻回来!” 北疆参知怒道:“纵是匈奴入关也不干老头子的事!自己去找!朝中大人不是能耐得很的么?大好男儿,成日被拴在宫里,也是自作孽……” 信使惶急道:“东匈奴军攻打玉璧关!泣血泉一带八百里军情告急,老爷子莫开玩笑了!朝上现忙成一锅粥,寻不到陛下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44章 枫阳谷 销骨河畔漫山遍野的橙红,枫林从关内漫出,席卷了北疆万里山峦。 李效的亲兵在断坷山下扎营,海东青带着群鹰在蓝天下翱翔。许凌云吹了声口哨,鹰群飞回,御林军在山下扯起围栏,李效驭马而出,于谷口勒停,颀长手指顶着猎帽不住打转。 自两百年前李庆成归朝后那场轰轰烈烈的大战,断坷山就不再有匈奴活动。塞外万里疆域都被划入大虞国土,李效纵马奔驰,不由得赞叹虞国先祖战功赫赫,心驰神往。 亭海生不惯骑马,沿途被颠得苦不堪言,李效打猎,亭海生只得留在军帐中无所事事,白日间许凌云率领鹰队勘察沿途野兽,唐思率军围林,李效亲自带队在山内纵横来去。夜间御林军饮酒作乐,烤肉剥皮,比武划拳,行乐甚是酣畅。 第三天李效带着海东青猎到一头吊额金睛猛虎,霎时轰动了全军。 那夜一行人终于辗转离开断坷山,在销骨河边扎营。 “该回去了罢,陛下,指不定归朝还得挨一顿骂。”许凌云揶揄道。 李效遥遥以马鞭一指,斥道:“放肆!” 君臣二人都是笑了起来。 李效回营换衣,唐思与许凌云二人解了马鞍进营。 唐思边走边道:“接下来怎生打算?” 许凌云略一沉吟:“不知陛下心意,合着也该回去了。” 唐思又道:“这次出来已近十天,多半回去咱俩都得挨弹劾了。” 数十名兵士在剥那大虎外皮,海东青倨于木架上,双目闪亮,看着过路的二人。 许凌云狡黠笑道:“所以我将亭海生带了出来,黑锅大家一起背不是么?我看陛下高兴得很,只怕不愿意就回去。” 夜渐深,初冬的寒风卷过草原,兵士们点起篝火,开始烤肉,许凌云在火堆旁坐下,唐鸿径前去安排巡逻。 亭海生过来坐着,许凌云拾起脚边酒坛,斟了两碗酒,随口道:“亭大人这几天玩得怎样?” 亭海生尴尬一笑道:“手无缚鸡之力,只得在帐中读书,看许大人批《虞通略》,颇有些感触,旁枝末节,许大人又是从何得知?” 许凌云哂道:“大部分是小时候,扶峰先生讲故事时说的,怕忘了便记上。亭大人,我敬你一碗。” 许凌云与亭海生碰碗喝了,是时明月千里,远处传来金铜胡笳之声,悠悠遍洒天地,时而暗哑,时而铿锵,喧闹的士兵们都停了斗酒,凝神静听。 “是谁在吹奏?”亭海生道。 “唐将军。”许凌云淡淡道:“唐思之父曾驻扎边关近十年,这是匈奴人的曲儿。” 亭海生道:“与我中原音律大相径庭。” 许凌云笑了笑,答道:“此曲吹的是千年前一名中原公主和亲,匈奴王以一对价值连城的玉璧,外加关外四城疆土,欲迎娶公主之事。亭大人乃是林阁老高足,想必也知道的。” 亭海生点头道:“泣血泉联姻,我依稀听过林师提及……” 许凌云:“正是……那位匈奴王入京朝拜时,得见靖云公主之面,是以一见钟情,回塞外后遣使前来联姻,中原皇帝允了,公主却不允,奈何天子发话,不得不嫁。” 亭海生出神道:“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事无可奈何。” 许凌云唏嘘道:“谁不是呢。” “头儿。”一名鹰队侍卫忽道:“后来呢?” 亭海生接过话:“后来,靖云公主远嫁,匈奴王克克司亲自前来迎亲,靖云公主下车朝南而跪,哭嫁一天一夜,最后自刎东关前。” 众侍卫不禁动容。 亭海生悠然道:“而后,靖云公主葬身之处涌出一眼泉水,得名‘泣血泉’,而匈奴王克克司愤然毁去那双无暇玉璧,东关是以得名‘玉璧关’……从此两族结下深仇。” 许凌云随口道:“不过是个传说而已。也有人说玉璧关得名是因绝山峭壁千丈,犹如玉璧,毕竟千年前的事,已经谁也说不准了,来,亭大人,喝。” 许凌云与亭海生碰了碗。 亭海生酒量本差,喝下两大碗烈酒后不免酒意上脸。 许凌云吹响鹰哨,侍卫们纷纷出带鹰出营,进行入睡前的最后一轮巡逻,唯剩明月当空,篝火旁许凌云与亭海生坐在一处。 “来,亭大人喝。”许凌云笑着斟酒。 亭海生喝过第三碗酒,许凌云笑道:“书还在亭大人处么?” 亭海生脑中浑浑噩噩,掏出书拍在许凌云身上,许凌云随手收了,亭海生搭着许凌云肩膀,满脸醉意,摇摇晃晃道:“许大人,人生总有些……无可奈何。” 许凌云笑道:“亭大人说笑了,大人身居六部,又是林老门下高徒,还有什么烦心事的?” 亭海生眯起眼,摇了摇头。 许凌云道:“亭大人有心仪的女孩没有?若看上哪家闺秀,也好请陛下指桩婚……” 亭海生摇头苦笑,许凌云又端起酒碗,云淡风轻地与亭海生一碰,亭海生第四碗酒灌下去,已彻底迷糊了。 “不成婚……”亭海生叹道:“她活着,怎就这般苦呢,嫁个不想嫁的,想嫁的又嫁不到……” 许凌云道:“情爱之事,本就难说清,像靖云公主,不也是么。” 亭海生昏昏沉沉道:“自进林师门下,海生便……没有多少旁的念头了。” 许凌云心中一动,终于套出话来了,又道:“亭大人与林姑娘,竟是师兄妹,我可把这事给忘了。” 亭海生一窒,许凌云暗道糟糕,说得太露骨了,本已刻意将林婉的皇后称呼换为姑娘以混淆视听,不料还是太心急,引起亭海生警觉。 孰料亭海生又道:“唉……小师妹。小师妹是个好姑娘。” 许凌云不接话,提着亭海生领子,让他坐直些。 亭海生又道:“成婚也是不得已,你知道么,许大人……别给旁的人……说。” 许凌云在亭海生耳边道:“决不多说,我这人口风紧得很……” 亭海生打了个酒嗝,喃喃道:“她不嫁皇上,就得嫁……呼延氏……比起远嫁塞外,我更宁愿她……留在京师……” 许凌云冷不防听到这话,心里打了个突,呼延氏?那姓氏是东匈奴的一支,本是王族。 “你说……她也要和亲?”许凌云道。 亭海生勉强点头:“林师提的……不过朝中谁也不知道……总比和亲的好……” 亭海生说毕,横着倒了,剩许凌云呆呆坐着出神,本想挖点亭海生的私事,不料竟是挖出这么个惊天大秘密。 朝中谁也不知道?许凌云眯起眼,也就是说,林懿在许多年前就给女儿预计好婚事了? “许大人!”一名御林军侍卫过来:“陛下传你进帐,等两刻钟了。” 许凌云回过神,忙道:“怎不早说?” 那侍卫道:“陛下问你在做何事,卑职回禀许大人在和亭大人喝酒说话,陛下便吩咐等许大人说完话了,把书带着去伺候。” 许凌云示意明白了,摇摇晃晃起身,灌酒套话这事素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连着四碗灌下去,套出话来了自己却也吃不消。 本意只是借亭海生与林婉的细节扳倒林懿,归权于帝君,不料却还得知林懿与匈奴有牵扯。要说卖国,林懿定是不敢的。 自几百年前起,权臣内通外族的事便时有发生,林懿一来稳固自身地位,二来以外族牵制边陲大将,以免干扰朝堂,倒也无可厚非。 一旦林婉的事发了,大小罪名套在林懿头上,足够打发他回家高老……让李效收回六部监察权是首要之事,有林婉为后,林家应当不至于太落魄。不伤筋动骨,又能将林懿赶出朝堂。 许凌云今夜听亭海生一说,不禁亦生出点感触,倚在一根木桩前抬头看了半会月色,方头重脚轻朝帝帐中去。 李效等了许久,倚在榻上已睡熟了,案前摆着熟肉与一壶酒,两个杯,显是预备下让许凌云进来喝酒聊天。 李效日间奔波一天,疲乏时小寐片刻,竟是不知不觉入梦,此行帝君未带便服出京,替换的两套衣服只有那天溜出来时,许凌云给预备的侍卫袍与北疆参知准备的猎袍各一件。 此刻李效穿着那身涤得发灰的侍卫服,头歪在枕边,左脸上的红痕在油灯光照下犹如一只蝴蝶。 那件侍卫袍,是张慕穿过的。 许凌云看了一会,让李效睡端正,再在旁坐下,怔怔看着李效的睡容发呆。 他趴在案上,侧头注视李效。 一片安静中,李效开了口,竟是在说梦话。 李效:“庆成。” 许凌云:“……” 李庆成呼吸一窒,喃喃道:“慕哥?” 张慕不语,长长叹了口气,仿佛梦见了两百年前的那段往事。 “我……”李效又开口道。 刹那间许凌云分不出是梦抑或是真,他跪到榻边,颤抖着抬指,手指离李效脸上的红痕不及半寸,却终究不敢摸上去。 李效刚毅的唇动了动,许凌云咽了下口水,侧头轻轻吻了上去。 李效的唇滚烫而坚硬,呼吸急促了些,许凌云不禁情动,与他缠绵相吻,一时间吻得彼此气喘。 李效喘息着伸臂,揽住许凌云,睁开眼时定神,动作一僵。 “你做什么!放肆!”李效猛地一巴掌抽开许凌云,抬脚把他踹开,继而是勃然大怒的咆哮。 许凌云刚回过神便被李效一掌抽中侧脸,当胸又挨了一脚朝后摔去,后脑勺撞正案角,当即脑中一声巨响,双眼发黑。 李效愤然揭开毯子吼道:“许凌云!给我滚出去!” 帐外兵士闻得帝君大怒,却不敢入账求情,只得马上去寻唐思。 许凌云空腹饮酒,本就头晕,后脑风府要穴被案角那一撞之下伤了神智,侧倒在地上只不住干呕,犹如当头遭了重锤猛击,呕出一地酒水,挣扎着爬开些许,双眼空洞不住痉挛。 李效却是恼羞成怒,又一脚踹在许凌云腹上,许凌云痛苦地大叫一声,躬起腰,蜷成一团。 李效虽是习武之人,盛怒下依旧留了力度,孰不知许凌云后脑要穴在案上那一撞才是致命的,许凌云连话也说不出,不住抽搐着朝帐外爬,边爬边呕,腹中先前喝下的酒呕了一路。 李效提着许凌云后领要把他揪起来,短短顷刻间帐外竟是一声鹰唳,海东青听见许凌云叫声,猛扑进帐,救主心切下利爪在李效手背上狠狠一抓。 李效手背被抓得出血,当即怒不可遏,海东青本是禽兽,辨不清主次,只以为李效要伤害许凌云,当即疯啄乱抓。 李效痛得大叫,弃了许凌云,怒吼道:“来人!” 李效拔刀,海东青却灵敏躲让,直至李效掀起案几,帐内一声巨响,海东青扑腾翅膀躲让时双翅方被李效抓住,当即悲鸣一声,被倒提翅膀,朝许凌云头上狠狠一掼! 变故突生,所有人乱了方寸,亭海生酒醒了近半,与唐思匆匆赶来,见帐内杯盘狼藉,李效满手鲜血,当即被骇得魂不附体。 亭海生:“陛下息怒!” 唐思:“快取绷带来!” 李效终于冷静些许,却怒火不减,吼道:“这鹰奴和鹰都疯了!来人!打一桶水来!把鹰奴拖到帐外去!” 一刻钟后。 “给他醒酒,让他在帐外跪着。”李效阴冷的声音传出。 初冬之际,销骨河的水已近乎结冰,那冷水当头泼下,哗一声把趴在地上的许凌云与不住扑腾的海东青淋了个透湿。 “回禀陛下。”唐思在帐外道:“许大人不太好了,陛下……陛下开恩。” “什么不太好了!”李效咆哮道:“臣子谮礼!豢鹰犯上,简直是无法无天!再提一桶水来,浇到鹰奴清醒为止!唐思!再给他求情你就一起跪!” 帐外无人敢求情。 接连浇了三桶冰水,许凌云又是一通天昏地暗的狂呕,最后唐思用一张矮案把他身体撑着,许凌云才算稍稍好过了些,一阵濒死的剧喘。 李效手上缠了一圈绷带,在帐内默不作声。 夜渐深,兵士们各自散了。 李效冷冷道:“那只海东青呢。” 鹰队二十名侍卫在帐外随许凌云跪着,一听李效语气登时打了个寒颤,马上有人道:“陛下息怒!这鹰杀不得,是成祖亲手养的,陛下息怒!” 李效不作声,唐思单膝跪地,沉声道:“陛下,海东青是禽兽,不辨陛下,一时冒犯了,自古俱是鹰奴代鹰领罚,臣斗胆,请陛下等许大人缓过来了再责罚。海东青是大虞祥鸟,请陛下切不可一时意气。” 李效手背疼痛难忍,此刻终于平了些许怒气,却冷冷道:“野性难驯,哪天孤要杀你们这鹰还要来报仇么?!唐思,去将狩猎的笼子取来,将这些畜生通通关进去,不许放出来!” 鹰队侍卫们终于松了口气,他们本是千里挑一的驯鹰人,若李效一时盛怒将猎鹰全部处死,还不如将全队砍头来得痛快。 李效又道:“把帐外那狗胆包天的家伙带下去。” 唐思也松了口气,以眼神示意侍卫们。 众人虽落魄至此,却仍不知许凌云犯了何逆,忙把半昏不醒的许凌云抱回帐内,片刻后御林军提了笼子过来,将海东青单独一笼关着,又把鹰队的二十只猎鹰都收进笼内。 李效帐内熄了灯,一宿无话。 翌日清晨,李效传下号令,全军拔营。 亭海生战战兢兢在帐前伺候,李效一身猎装出外,手上缠着绷带,问:“亭海生,按本朝律法,猎鹰伤了天子,该处何刑。” 唐思躬身道:“陛下,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请陛下开恩,鹰再怎么通晓人性,不过是只畜生,臣斗胆……” 李效喝道:“孤何时问你话了!” 众人心中一凛,各自噤声。 亭海生道:“回禀陛下,六十二年前,曾有一次鹰队里猎鹰伤了皇子,豢养该鹰的侍卫被斩首,猎鹰则……剪去双翅,放养林中。” 唐思忍不住道:“陛下!神鹰活了两百余年,陛下若要剪除双翼,不如……索性给它个痛快罢。” 李效冷冷道:“孤不罪它,如此说来,本该许凌云获罪,是也不是?” 亭海生看着李效手上仍渗血的绷带,发着抖道:“是……是。” 李效:“传令下去,许凌云死罪可免,降职三级,鹰奴一职,归京后再甄选。海东青在秋猎途中不可再放出来。” 较之将许凌云关大牢问斩等玩笑话,李效这次是认真的了,一夜斟酌,终究不敢随手将海东青杀了,然而一口气却吞不下去,是以想好了处罚方式。 亭海生道:“是……陛下,这就起驾回……” “回什么?!”李效不悦斥道:“沿枫山外岭走,继续打猎!” 李效下令,无人敢违拗,唐思忙去传令,李效也不问许凌云死活,便这么浩浩荡荡地拔营启程。 许凌云躺了一夜,终于缓过劲来,鹰队内全是练武之人,知道伤了风府穴是大事,当即为他推拿穴道,以真气柔力助其理气。 许凌云又咳又呕地过了一晚,堪堪捡回条命,知道自己做了蠢事,也不敢去请罪,片刻后唐思来看过,吩咐拔营启程,鹰队才把许凌云扶上车,跟着大队走了。 又过数日,李效气平了不少,手上的抓伤也缓慢愈合了,认真想起却也无多大的事,不过是羞怒下一时意气,此刻想起许凌云,问道:“那嬉皮笑脸的小子还在车上?” 天气冷了不少,唐思上前答道:“是,许大人据说是撞了后脑要穴,一时半会缓不过来,现还有点昏,陛下,照臣看,咱们不如这就入关去罢。” 李效不理会唐思的建议,只淡淡道:“把鹰奴带过来。” 唐思去将许凌云带了过来,许凌云意识已清醒了,却仍委顿不堪地站着。 李效一看就心中有气,吩咐道:“让他跟在队后走。” 唐思道:“陛下,许大人伤势有点重,不宜行走,只怕会留下后疾。” 李效道:“给他匹马。” 唐思看了许凌云一眼,许凌云勉强点头,说:“能。” 李效不再搭理他,纵马走了,许凌云爬上马背,昏昏沉沉地跟在秋猎队后。 李效本意是让许凌云出来吹吹风,走几步精神点,绕了个弯回来,见许凌云又呕了一地,身边围着的侍卫个个表情悲切,有人把外袍脱了,叠好后枕在许凌云颈下。 李效见许凌云侧躺在地上不住疾喘,知道这次真的有麻烦了。 “究竟怎么回事?!”李效蹙眉道:“孤就赏了他一耳光,能伤得这么重?” 唐思道:“许大人后脑撞了。” 李效怒道:“怎么不早说?!” 无人接话,李效的秋猎被败了兴,鹰又被关着,再走下去也打不到什么猎物了,数日来意兴萧索,正要寻个台阶下,早点回京师去,当即道:“回去罢,给他找个大夫看看。” 唐思忙将许凌云抱上车去,传令班师。 唐思考虑到东疆沿路尚未打探过,鹰又关着,还是原路返回的保险。毕竟从出枫关一路东来,旷野上都探过,塞外虽有匈奴,却俱是多则十人,少则两三人的猎户,成不了气候。 这里自张慕大败匈奴军于玉泉关起,便被划分为虞国的地盘,两百年间全无匈奴军活动,北疆参知不定时会派人出枫关巡检,又是快过冬时了,匈奴人应当不会冒头才对。 取道西行入枫关最是安全,唐思计划了路线,当夜在山脚下扎营,准备翌日动身。 然而夜半时分,李效亲自去看了许凌云一趟,见许凌云睡着,不能说话,也不醒,便派人催促唐思连夜行军启程。 唐思叫苦不迭,心想打人也是你打的,如今要治病也是你要治的,当真是帝心难测,比两百年前那位号称杀人狂的天子还要难伺候。 于是御林军启程,抄近路绕过枫山东岭,却在五更时分,在一处名唤枫阳谷的狭长山道前止住去路。 先行探报传来消息,遭遇了匈奴,唐思不敢惊动李效,亲自抵达山道高处朝下一看,脚下是黑压压的匈奴军,火把林立,看那架势足有两万人。 匈奴军训练有素,全军默不作声,调兵,集兵,看那去向,竟是早有图谋,要从东道出谷,只不知是打算围堵李效亲军,还是要杀进玉璧关。 唐思看得浑身发冷,想起若非海东青被关着,否则来路有大军集结,怎可能至今才知道? 该怎么般?唐思的念头只有一个: 只怕连身家带脑袋,一股脑儿都要交代在这次的秋猎上了。 第45章 御林军 夜,在山道前停下行军脚步。 李效等得正烦躁,策马回转,到马车前问:“亭海生,怎么样了。” 亭海生受宠若惊,下车答李效的话:“回禀陛下,臣不敢就睡,全听陛下吩咐。” 李效怒道:“孤是问你许凌云怎么样了?” “臣还活着……”许凌云在车里有气无力答道。 亭海生要把许凌云扶下车来,李效又道:“算了歇着罢,好点了?” 许凌云嗯了声,李效揭开车帘朝里看了一眼,见许凌云气色已比昨天好了不少,知道没大碍,便到队伍前,蹙眉道:“唐思探路探到哪里去了?” 正说话间,一骑快马奔来,唐思喘着气翻身下马就跪:“陛下!前方发现匈奴大军,足有两万人!” 李效:“……” 唐思把亲眼所见详细说了一番,李效剑眉紧拧,犹如置身冰窟,首先反应就是唐思在开玩笑。 短短片刻,李效便恢复了镇定,吩咐道:“再说一次,这次拣紧要的说。” 唐思收摄心神,理清头绪再次回报,李效道:“山路全被封上了?” 唐思恐惧地点头,抬眼时与李效目光对上,君臣眼中都有一抹惊惶之色,然而只是一闪,李效眼中那神色便既敛去,吩咐道:“铠甲都带着么?取一副铠甲给孤。” 唐思色变道:“陛下,匈奴军足有两万人!陛下不可贸然行险!” 李效道:“将地图取来,吩咐全军换铠,将猎物全扔了,留足口粮,准备开战。” 火把围成圈,唐思匆匆将一张地图铺在岩石上,李效接过铠甲穿戴好,手指点着其中一个位置:“我们沿这条路撤退,一路冲向玉璧关,只要能过泣血泉就安全了。你派一人快马加鞭,带三匹马,沿途换马,绕一个大圈,从销骨河北岸绕过去,前往枫关报信……” 是时漆黑的天幕上传来一声隐约的鸟叫,兵士们纷纷抬头,李效道:“马上将火把熄了!” 亭海生与许凌云下车,二人走到队伍最前方。 “发生何事?”许凌云在黑暗里问道。 没有人接话,李效道:“你回车上歇着。” 许凌云马上便推断出部分内情:“有匈奴人?这时候塞外不都在准备过冬么?对方多少人?” 唐思道:“两万。” 许凌云倒抽一口冷气,周围死寂般的静谧。 许凌云:“马上将鹰放出去!怎么不先告诉我一声!” 唐思:“不一定有鹰……” 许凌云:“一定有鹰!匈奴人的探鹰是出了名的……” 话音未落,天际又传来一声穿透力十足的鸟唳,许凌云一听之下手足冰凉,吼道:“我们被发现了!马上传令全军后退!把鹰全放出来!!快!都上马!东西全不要了!” 唐鸿果断下令,许凌云头痛欲裂,却不得不勉强苦撑,沿路砸了所有笼子,鹰队侍卫全部上马,许凌云衔着哨子,忽长忽短一通疾吹,音节变幻犹如暗语,哗啦啦数声海东青带着二十只黑影冲上夜空,天空中登时传来飞禽争斗声,翅膀扑打声以及匈奴鹰决死的哀鸣! 御林军后队变前队,唐思吼道:“你们鹰队殿后!” 李效堪堪冲下山,带着御林军狂冲,下一刻,山呼般的呐喊响起,峡谷内飞出无数带火羽箭,双方探鹰彼此厮杀争取到退出峡谷的时间。 匈奴军终于发现了这支队伍的位置,当即衔尾杀来! 烈火映红了整个夜空,御林军簇拥着李效沿山脚一路疾奔,李效猛地勒转马头,亭海生扬鞭策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效吼道:“鹰队呢!” “鹰队听命!”许凌云的声音在后阵响起。 鹰队二十人,齐声喊道:“鹰队愿为陛下死——!” 许凌云壮烈大吼道:“杀——!” 唐思持枪策马,御林军分出一队,掩护着以许凌云为首的鹰队侍卫朝匈奴军掩杀而去! 那时双方第一波势力交锋,匈奴人只知这处有股虞国军,却因十余头猎鹰在半空中被海东青与群鹰啄杀而不知敌方兵力多少,不敢贸然全军出动,只派出六队三千人撞上了唐思统帅的五百御林军! “快走啊,陛下!”亭海生催促道:“许大人与唐将军在殿后!” 李效道:“你们都没有盔甲?!” 亭海生道:“御林军的盔甲都留在枫城了!只有鹰奴穿着皮甲,陛下穿的这套是许大人的!快走!” 李效深吸一口气,御林军竟是身无片甲,在与匈奴人以命换命地拖时间! “报——”一传令兵吼道:“唐将军已击溃匈奴人先行军!马上随后跟上,请陛下快走!” 李效当即策马冲向草原。 一路边战边逃,御林军尸横遍野,击溃了三波敌军,最后的死期终于来了。 匈奴人已摸清虞军底细,敌方首领带着一万八千骑兵排山倒海地分队冲锋,要将虞国军全数击杀在草原上。 御林军久经训练,身着布袍,手持猎刀与长弓与敌方缠斗,箭囊空了便挥起长刀劈砍,敌我悬殊却越战越勇,然而唐思却知道这样下去终究是死路一条,不仅会全军覆没在这里,更会连李效也逃不掉。 唐思吼道:“许凌云——!” 许凌云拼死厮杀,动作越来越沉滞,头痛得随时会摔下马去,大喊道:“怎么!” 唐思在匈奴军中左劈右砍,一队匈奴骑兵冲上前来,御林军悍然发动了反冲锋,上百人发出决死呐喊撞了上去,唐思得片刻喘息之机,退出战阵外,喊道:“许凌云!你带着鹰队走!去追陛下!这里马上撑不住了!” 许凌云稍一沉吟,回喊道:“唐思!你朝北边跑!” 唐思满头鲜血,茫然点头。 许凌云道:“你分出六百兵,分六队,沿路去袭他们后方,逼他们回援!这六队人必须牺牲掉!你带着残兵朝西边走!引开追兵!抵达枫关就安全了!” 唐思道:“知道了!你快走!” 许凌云大喊道:“我已经派出一只鹰带着血布飞向枫城报信了!你沿途不要停!逃得多少算多少!我保护陛下从东线入关!” 唐思吼道:“你快走啊!” 许凌云猛吹鹰哨,唤回侍卫,毅然调转马头追着李效朝东面去。 片刻后唐思布置完兵力,御林军死剩不到一千人,分为七队散向平原。 天边一抹鱼肚白,枫阳谷外满地尸体,惨烈无比。 旭日初升时,许凌云终于追上了李效与亭海生。 “就剩你们了?”李效问。 许凌云答:“御林军全军殿后,唐思将军着我护送陛下取道东线进玉璧关。” 李效不住颤抖,怒喝道:“拿什么殿后!他们连盔甲都没有!穿着布袍去送死吗?!跟我回去!” “陛下!”许凌云势如炸雷般一声大吼:“要回援,先从我的尸体上迈过去!” 李效喘息片刻,许凌云愤然道:“走啊!” 李效悲痛地闭上双眼,一骑引领二十侍卫与礼部侍郎亭海生,没入了枫山东线的山林。 初冬的第一场雪下了起来,气候转寒,行军三日后,终于争得片刻喘息,众骑绕过山谷,许凌云一头栽倒在地。 “许凌云!”李效下马,许凌云头昏脑胀,勉力将他推开,道:“没事……” 李效道:“亭海生去点校人数,在这里暂且休息,不能再前进了。” 冬天昼短夜长,天黑得极快,侍卫们放出各自的猎鹰,海东青在天顶盘旋,侦测敌情。 李效寻到个山洞,众人入内休息,侍卫升起一堆火,连日逃亡间没命奔波,总算缓得一口气。 许凌云道:“唐思如果命大,说不定能逃掉。” 李效对着篝火道:“怎么说。” 许凌云倚着洞壁喝了口水,将战术详细解释了次,李效缓缓点头。 亭海生道:“许大人,这火是不是该盖掉……” 许凌云道:“没关系,有鹰出去侦察。” 李效叹了口气,一时山洞内无话,只闻松枝燃烧时噼啪作响。 许凌云和李效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早知道这次真的不该出来。 然而千金难买早知道,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是无用,唯一的希望就是李效能逃出去,只要李效能顺利归朝,许凌云几乎可以预见匈奴人的下场——以李效的性格,必定会调集所有兵马,杀出玉璧关,与匈奴决一死战。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李庆成称帝的三年后,悍然集结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出关扫荡匈奴,一战杀掉了近二十万匈奴人,凡是看得见的村庄都被一把火烧成了焦土,凡是看得见的人都被砍下了脑袋。 仅仅过了两百年,这个顽强的民族又开始繁衍,向虞国复仇了。 “鹰队都活着罢。”李效的声音打断了许凌云的思考。 亭海生道:“回禀陛下,鹰队自许大人以下二十一人都在。” 李效松了口气。 海东青领着十八只黑鹰归来,在山洞外驻留。 “去枫城报信的鹰回来了吧。”许凌云在洞里道。 “虹辉是报信的,已经回来了。”一侍卫答道:“交战那会儿死了两只,不算鹰王还剩十八只。” “谁的鹰死了。”许凌云问。 “我,疾风死了。”一人道。 “我,雷霆死了。”又一名侍卫道。 许凌云说:“蒙歌,孙皓承。”言毕起身,扶着洞壁朝外走去。 那两名侍卫一脸悲戚,单膝跪着,低下头。 许凌云挨个摸了摸他们的肩膀,小声说:“辛苦了。” 两名侍卫模样还是少年郎,眼眶都是通红,鹰卫与鹰朝夕相伴,犹如生命中不可缺的一部分,死在北疆尸骨无存,令他们悲伤难抑,当即一起放声大哭。 李效想起数日前责罚许凌云,又把他们的鹰关进笼内,想必对鹰与鹰卫来说都是极大的耻辱,在洞里听得心内颇不是滋味。 许凌云在洞外聚集了侍卫,小声说:“咱们鹰奴是为陛下活着的,疾风和雷霆也算死得其所,别太难过。这次回京之后,就把担子卸了,拿着银钱,回家陪爸妈,置几亩田产,娶个媳妇,过过好日子。” 那两名侍卫含泪点头,许凌云又叹了口气,道:“弟兄们别松懈,再过几天就到玉璧关了,都预备着吧,别在这里栽了跟斗。” 鹰队散入林间,许凌云回洞内去,李效隐约听见了哭声,却听不见许凌云说的话,沉声道:“鹰还会有的,回去以后孤着人去寻两只好鹰,给你队里补上。” 许凌云神色黯然:“谢陛下恩典,但陛下不知道鹰队的规矩,是张慕将军订下的。” 李效眉毛动了动,问:“什么规矩。” 许凌云答:“鹰在人在,鹰亡人去。从被挑选入鹰队的那一天起,充当预备役的每名侍卫成员便能领到一只未熬的雏鹰,鹰若熬死了,这名侍卫就再没有资格当鹰卫,直接打发回家去。” “若是熬过了,这名侍卫就有了正式鹰卫的资格,从此与他的鹰一齐活着。直到他豢的鹰老死、病死,或者飞不动的那一天,鹰卫就算卸任了。” 李效道:“这规矩太也不通人情。” 许凌云笑了笑不答,李效道:“一只鹰能活多久?” 许凌云答:“三十年,也有历代天子提前钦点,让鹰卫卸职回家成亲,令他带着鹰走的。但无论如何,每个人一生只有一只鹰,却是注定了的,两百年间都是这般,陛下若想再给他们补一只……臣只怕他们感情上接受不了,待大家平安回到京师,多赏点钱,让蒙歌和孙皓承回家过点好日子就是恩典了。” 李效点了点头,说:“孤许你了。” 亭海生在一旁听着,有点欲言又止,许凌云看了他一眼,便知亭海生心内所想——这次就算有惊无险回到京师,会不会被砍头还另算呢。 朝臣们定会联名上书追究责任,太后与林皇后也不会任凭这事就揭过去了。唐思乃是数代将门,自大虞开国时便战功赫赫,唯一活下来的功臣,林懿没法处置他。 李效是皇帝,自然也不可能如何,顶多被太后责一顿,言官们挨个痛骂一番了事。 但秋猎之事,就算李效一力全揽下来,也总会有人被波及,鹰队侍卫们没有显赫家世,背后又无靠山,定是背黑锅的对象,到时候别说赏钱了,打成残废还是轻的,一个也逃不掉。 许凌云越想越头疼,只得不再多想,昏头昏脑地歇了一会,入夜时,海东青忽然一声低鸣。 鹰队所有人马上警觉动了起来。 许凌云从睡梦中惊醒,问:“怎么了?” 海东青烦躁地左右张望,许凌云跑出山洞外。 黄昏时的天空一片血红,十八只黑鹰林立,或踞岩上,或立树梢,纷纷张开翅膀,却不敢上天,仿佛感应到某种威胁。 许凌云吹响鹰哨,海东青扑扇双翅一飞冲天,天顶传来一声海东青的长唳以及另一声凶猛尖锐的鸟叫! 许凌云马上吼道:“有追兵,亭海生!请陛下上马!” “多少人?”李效冲出山洞。 海东青在天上打转,许凌云屏息看着,片刻后道:“两百人!是匈奴兵,骑兵!咱们马上离开这里!” 海东青飞得片刻,一抹褐箭于西边射来,冲向半空的海东青,海东青发出愤怒的锐鸣,与它在半空颤抖起来。 李效蹙眉道:“怎么还有鹰?” 许凌云道:“和先前追咱们的匈奴人不是一队的……多半是另一个部落的匈奴人。架弩!” 机括声响,许凌云猛吹鹰哨,三响后海东青方不情愿地将翅一收,掉头坠了下来,鹰侍们纷纷举起弩弓,瞄准海东青落下的方向。 亭海生紧张道:“咱们的鹰没事罢?” 许凌云不答。 亭海生道:“许大人!” 许凌云深深吸了口气:“金雕体型比海东青大……厮杀起来也更狠,海东青年岁已高,不能再拼命了……” 说话间海东青如石头般落进树林,刹那双翅一展,借着下坠之力一个滑翔,横着疾射向山洞,咔嚓声连响,那棕鹰穷追不舍,扑向众人头顶! 侍卫们整齐划一,架箭上弩,许凌云喝道:“射!” 利箭劲风四射,追来棕鹰疯鸣猛拍双翅,逃向天空。 侍卫们纷纷破口大骂。 “头儿,是什么鹰?”一侍卫道。 许凌云答:“金雕。没时间了,马上走!” 所有人翻身上马,再度开始逃亡。 朝前翻过山,再走一天便是泣血泉,然而茫茫山岭间,十九只鹰四处盘旋,到处都在绕圈。 许凌云停下了脚步。 “陛下。”许凌云道:“四面都是匈奴军,咱们被包围了。” 李效怔了片刻,而后道:“玉璧关外也有敌军?” 许凌云点了点头:“但他们不知道咱们在这里,我猜是各路匈奴部族的军队,要取道绝山,在玉璧关前会师,按鹰的盘旋方位看,他们的行军路线就是这样。” 李效在心里骂了句脏话,问:“在此处等能等过去么?” 许凌云眯起眼道:“说不准,万一再有鹰来就麻烦了,那队人还在追咱们。他们在南面的山谷,正朝这边过来。” 一名侍卫道:“头儿,能想办法引开那队追兵么,他们正堵在进绝山的路上,我们要能通过他们行军路线上的峡谷,进入玉璧关区域后就安全了。” 李效:“他们只有两百人?” 许凌云深吸一口气,说:“我不敢冒险。” 李效:“听孤的,打。” 许凌云看了鹰队们一眼。 一侍卫怒道:“头儿,打!被追了一路,还不打么?” 许凌云道:“有陛下在,不能冒险。” 李效:“我和你们也是一样的!” 鹰队末尾一人忽然开口道:“头儿,打,我去当东路疑兵,回给你们情报!” “蒙歌?”许凌云蹙眉道。 蒙歌将鹰哨衔在口中,鼓劲吹响,策马掉头冲进了山林。 另一个名唤孙皓承的大声道:“我也没鹰了,我上!我去守西路,鹰哨联络!”说毕拨转马头冲上西面高地。 许凌云静了片刻,眼中蕴着泪,沉声喝道:“鹰队听令——” 鹰队侍卫们齐声道:“愿为陛下死!” 许凌云衔着鹰哨鼓气吹响,一长三短,鹰队散进树林,许凌云解下背后弩弓,带着李效冲向峡谷深处。 第46章 鹰巢岭 夜,哨声此起彼伏,于山林间响成一片,第一声惨叫响起,那队百人的匈奴分队意识到己方遭到偷袭,选准来箭地点,展开了反击! 马匹嘶鸣声一阵混乱,鹰队侍卫们横冲来去,两处高地长短哨声错落,许凌云屏息凝神,直至两侧高地处同样的哨声合于一处。 一声穿透力十足的哨音撕开了夜空。 “杀——!”许凌云吼道。 潜伏在密林中的鹰卫得了讯号,齐声吼道:“杀!” 二十名鹰卫从四面八方冲来,匈奴军措手不及,一阵混乱,众鹰齐飞,战马狂嘶,那架势足有千军万马,于树林中展开了一场血战。 李效抽出猎刀,喊道:“杀——” 那一刻所有人的血液在沸腾,连日如丧家之犬的一口恶气终于被激发出来,李效横挥长刀,所到之处敌军鲜血四溅,众骑从四面八方冲来,在近百匈奴人中反复冲杀,战况一片混乱,匈奴军终于展开反击,无数带火羽箭穿破密林横掠而至。 李效的战马撞上一名匈奴将领,愤然抽刀横挥,与那名悍将撞在一处,战马翻倒,李效披头散发地持刀站起,在平地上徒步白刃厮杀。 峡谷深处白刃如飞,李效砍得双手脱力,身上脸上俱是鲜血,这尚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然而埋藏在他体内的一股血性,犹如远古时最深邃的杀戮之意被尽数激发出来。 持刀的双手全凭本能,一呼一吸间敌方的每一下动作清晰而缓慢地收于眼底,李效甚至说不清自己如何运刀,只觉行云流水的刀法仿佛与天地自然契合,每一式潇洒挥出时都卷着血线,鲜红的幕布于暗夜中绽放。 利刃划过之处,破碎的,陌生的习武记忆碎片飞扬着嵌于一处。 万籁俱寂,瞳蕴烈火与鲜血。 李效冲过之处,身周尸横就地! 另一侧,许凌云喝道:“追那只金雕!它要去报信!” 到处都是横飞的黑鹰,侍卫们已被卷入战团,许凌云吹响鹰哨,海东青冲向夜空,追着金雕疾速而去。 一道棕影与一道白光划过深邃的夜,两鹰在空中展翅而飞,金雕将速度催向极致,却终究及不上神鹰之速。 千里皓皓长空,如疾电,如雷霆,如狂风暴雨惊涛骇浪,羽毛纷飞间爆出惊心动魄的鲜血,金雕再无逃路,破釜沉舟地扑向海东青! 二禽于空中彼此以喙互啄,利爪互抓,金雕发出一声垂死的哀鸣,被啄破了喉管,转头死死啄住海东青的眼睛。 海东青痛鸣一声,正要弃了敌禽飞走,大地上却传出催命般的哨声。 许凌云热泪盈眶,断断续续地吹着鹰哨,海东青斜斜偏转了一个方向,终于再次冲向金雕! “我对不起你……儿子……”许凌云强忍着眼泪。 几下扑打,一鹰一雕同时摔下高空,金雕终于不敢再战,转身欲逃时喉管已被抓开,海东青啄断金雕喉咙,继而长唳一声,转头如离弦之箭射向树林! 战局已进入最后的截断,到处都是鲜血,侍卫们散了又聚,再次发起冲锋,黑鹰散进树林追寻逃兵,李效杀了近五十人,拖着脱力的步伐在林中苦战,咬牙冲过战团,拦在许凌云身前。 “别怕!”李效与许凌云背靠背。 许凌云箭囊已空,扔掉钢弩,喘着气拔出猎刀,与李效各朝一方。 他们的身周聚集了十名拉开长弓的匈奴。 李效低声道:“我缠住他们,你朝北突围,那处有匹马,上马过来……” 许凌云喘息着道:“不,我缠住他们,你去抢马……” “喝啊——”李效决然大吼,扬起长刀,冲进了战团,匈奴人大吼着杀了上来。 李效双眼视物已迷迷蒙蒙,汗水浸得他的双眼刺痛,许凌云怔得一怔,便吹响鹰哨,狂奔上坡。 一名匈奴人在坡顶架弩,朝向酣斗中的李效。 扣动机关的瞬间,那匈奴人登时痛得大叫,眼眶被利爪抓得爆裂,海东青拖着伤痕累累的鹰身死挠那偷袭者的额头! 匈奴射手发出一声濒死的大喊,抽出腰间匕首胡乱挥砍,海东青悲鸣一声,紧接着许凌云背后一刀干净利落挥来,那匈奴人的头颅旋转着飞上半空,鲜血喷了海东青一身。 许凌云抢到战马,海东青爪腹间现出血液汨汨的伤口,艰难扑腾翅膀,在林中撞上一棵树,又忽地扑起,撞在另一棵树上。 那匕首有麻毒……许凌云惊恐地心想,忙猛催鹰哨召回海东青,然而短短顷刻,远处被围攻的李效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啊啊啊——”李效披头散发,在合围阵中左冲右突。 许凌云吼道:“陛下——!” 许凌云策马狂冲下坡,海东青犹如夜空疾电飞至,与匈奴兵缠斗在一处! 李效战到最后关头,几乎无法再支持下去,长刀劈砍得卷了刃,侍卫们掉头回援,在包围圈外悍然冲杀。面前倏然挥来一刀,李效正踉跄后退,眼前一黑时却闻那匈奴将领发出决死的大喊。 海东青发出决死的嘶声长鸣,那匈奴队长捂着眼睛后退,密集箭雨飞来。 海东青登时一声悲鸣,血液飞溅,一头撞在李效怀中。 李效心内一揪,紧接着,眼前陷入了漫长的黑暗。 “陛下!”许凌云喊道。 “头儿——!”侍卫们焦急地大吼。 那是李效听见的最后两句话。 “陛下?”许凌云的声音发着抖。 李效胸口剧痛,咳了口血,睁开双眼。 许凌云喘着气:“陛下……忍着,撑住。” 李效翻手捂着肋下,勉力点头,他的肩前中了一箭,箭头从肩胛骨后穿了出来。许凌云道:“陛下,我拔箭了,我数一、二……” 李效艰难地说:“拔,少啰嗦。“ 许凌云喘出的气都在颤抖,李效背后的箭镞已被折掉,许凌云一手揪着箭杆,另一手不受控制地痉挛。 李效抬起手掌,轻轻地摸到许凌云右手,温柔地与他十指相扣。 许凌云一咬牙,将箭杆拔出,李效闷哼一声,伤口喷出一道血箭,侍卫们马上冲上前,厚厚地倒上金疮药粉,又用布紧紧按着李效肩头的血洞。 血止住了,李效再次昏了过去。 “头儿。”一侍卫小声道:“追兵没了。” 他们所处之地已是绝山深处,天蒙蒙亮,黑鹰在天空巡逻了一圈,继而落下。 许凌云点了点头,把李效半身抱在怀里,摸他的头,摸他的耳朵,鼻子,脸上的红痕,忍不住抱着他放声大哭。 当天下午,鹰队护送着李效进了绝山深处,又过数日,他们抵达绝山腹地,再朝前走,翻过两道山岭便是泣血泉。 这里深处山腹,已经安全了。 这数日李效疲惫沉睡,梦境中尽是没完没了的哭声,仿佛所有的侍卫都在大哭。 李效:“孤还……没死呢,哭什么?都别哭了……” 说完这句,哭声停了,李效又睡了过去。 三天后,一名侍卫吹响鹰哨,将躺在树下的李效惊醒。 许凌云单膝跪在几块石头前,打石取火。 “头儿!陛下醒了!” 许凌云忙弃了火石过来,摸李效的额头,又检视他的伤口,伤口已愈合了。 “孤不碍事。”李效道:“什么地方了?” 许凌云答:“绝山无名谷,再朝前走便是鹰巢岭。” 李效点了点头,问:“怎么样了?” 许凌云:“安全了。” 李效审视四周,见到处都是参天松柏,这处鲜有人迹,仍保存着千万年前的植被模样。 “人都在么?”李效问,并一手撑地想坐。 许凌云把李效扶起,让他背靠一棵松树坐好。 “有两位兄弟牺牲了。”许凌云答。 李效:“叫什么名字?” 许凌云哽咽道:“蒙歌和孙皓承,鹰死了的那俩小子,他俩自己不要命……拼着杀一个算一个……” 李效闭着眼,缓缓道:“回去给他们追封。” 许凌云嗯了声,侍卫们散在四周,三两成群,开始烤猎物。 李效:“海东青呢,没伤着罢。” 许凌云没有回答,李效道:“还在么?” 许凌云忍着眼泪道:“在。” 李效睁开眼说:“带来给孤看看,那夜它救了孤……孤给它赔个不是,不该将它关在笼子里。” 许凌云抹了把眼泪,转身端来一个布包,李效一手发着抖接过。 李效以手指将它解开,布包里裹着僵硬冰冷的海东青尸体,它的一只眼已被金雕啄掉了眼珠,腹部破开一道漆黑的口子。 “那匕首上淬了毒。”许凌云眼泪不住朝下掉,声音却十分平静:“一会儿就不行了。” 李效摸了摸许凌云的头,什么也没说,许凌云把包袱系好放着,双眼通红怔怔出神。 李效道:“陪我起来走走。” 李效换了自称,许凌云眉毛动了动,没说什么,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李效身形本高了许凌云一个头,躬着身,却不把重量压在他身上,两人缓缓走出林地。 这处暖和了不少,虽是冬季,林地内植被仍显得欣欣向荣,许凌云抬头道:“翻过前面的山,咱们就能进关内了,臣已经派出一只鹰去报信,明天休整完,咱们沿着路走,估计一天半以后能接上头。” 李效嗯了声。 淡淡的硫磺气味传来,许凌云在林间深处停下脚步,岩石簇拥之处有一眼冒着热气的温泉。 “孤想洗个澡。”李效疲惫道。 许凌云道:“陛下稍等,臣去唤亭大人来服侍。伤口不能沾了水。” 李效淡淡道:“不用了,就你罢。” 许凌云站了片刻,李效伤势本不太重,在一块大石上坐下,许凌云单膝跪地,给李效解靴子。 “鹰奴,以后你不用跪了。”李效忽道。 许凌云答:“鹰已经没了,不能唤鹰奴了。” 李效:“孤再给你补一只,这次是认真的……”话未完,李效忽然记起一事:寻常鹰容易找,许凌云的鹰可是海东青! 自成祖在位至今的两百年里,海东青就只有这一只,李效上哪去找?! 许凌云与李效都是心意相通,许凌云避过话头,说:“陛下让臣单膝跪着,臣就受宠若惊了。” 李效叹了口气:“那是成祖订的规矩。” 许凌云除了李效猎靴,又解开他的外袍,先前受伤拔箭后皮甲早已卸下,此刻解去外袍,现出李效贴身的血迹斑斑的单衣。 沿途汗水,血水混在一处,早已将李效的单衣染得脏透,许凌云将外袍叠好,便走到一边,背过身去站着。 李效先是一怔,不知许凌云其意何解,旋即记起他还记得那日之事,唯恐触了自己逆鳞,正想说点什么,又不知如何措辞。 李效对男欢一道,心中还是有些排斥,听许凌云说书时便知李庆成与张慕,方青余之间旖旎往事,然而待得到了自己身上,却多少觉得不自在。 李效想了一会,学着某人的口吻道:“许爱卿,有什么委屈啊。” 许凌云:“……” 李效淡淡道:“孤大婚那会也是你给孤换的龙袍……” 许凌云:“那会儿不一样。” 李效:“孤不嫌弃你,你也别嫌弃孤,先这么将就着罢。” 许凌云心中一动,便又过来,给李效脱了单衣,李效走到泉边,许凌云站在帝君身侧,单膝跪下,给李效扯下衬裤。 李效全\裸的古铜色身躯修长健美,肩背宽阔,手脚健壮,臀肌漂亮,当即走进温泉中,肩膀及胸膛露在水面上,出了口满足的长气。 “你也下来浸会。”李效吩咐道。 许凌云解开猎装,走进水里,昏昏沉沉地倚在岸边,脸颊被温泉水蒸得晕红。 李效与许凌云面对面地站在温泉里,连日大战,生死千钧一发,直至此时方喘得一口气。 许凌云将李效胸腹上的绷带一圈一圈解下,绷带在水中飘散,紫黑色的血蔓了出来。 李效:“过去的事,别再多想了。” 许凌云:“鹰和人一样,总会有生老病死的,臣明白。” 二人停了交谈,只余潺潺水声,许凌云以一块布小心地给李效清洗结痂的伤口。硫磺泉水有消毒功效,伤口洗过后泛起白色。许凌云的动作很轻,生怕触痛了李效。 “孤也给你洗洗。”李效说:“转过去。” 许凌云背对李效,背脊上满是累累伤痕,旧伤是李效曾经下令抽的,新伤则是逃亡时添的。 “你在想什么。”李效拿着布,从许凌云的脖颈上一路揩下来。 许凌云答:“想张慕成。” 李效:“张慕成也是鹰奴,你对成祖与张慕一事如何看。” 许凌云叹了口气,静了片刻答:“张慕自那夜宫变离开京师后,就依稀明白了对成祖的倾慕之情。” 李效缓缓道:“倾慕而不诉诸于口,可苦了他了。” 泉中十分安静,许凌云脸色绯红,感觉到李效手指在他背上的触感。李效终觉内心愧疚,是以借前朝之事向许凌云道歉。 许凌云也不道破,顺着话头道:“说了又能如何呢?人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张慕的感情在担任御前侍卫时便已暗生,却从未宣诸于人。直到那天护着成祖逃出京师,他才在一团迷雾中得到了一个倾慕的机会。” 李效淡淡道:“但最后成祖还是想起来了。” 许凌云道:“成祖忘却前尘时,张慕找到了自己的心意,成祖记起前事时,张慕又迷失了自己。本来得不到的东西,他得到了,而后又失去了,换了陛下,陛下会如何做?” 李效想了会:“他忘了自己还是个侍卫。” 许凌云苦笑,点头道:“无论他做过什么,地位有多重要,归根结底,最后也仅仅是个侍卫。他曾经一度忘了这点,执着地想要更多,陷在一团乱麻里出不来……” 李效说:“若是孤,便该回去当个侍卫,一切照旧。” 许凌云道:“他不懂,所以是个性情中人。” 李效将布浸入水里,许凌云转过身,注视李效的双眼,说:“臣也倾慕你,陛下。” 李效与许凌云视线一触,便即低下头去,专心地涤荡那块布。 过了许久,李效开口道:“你也不懂。” 许凌云:“我曾经懂,后来不懂,现陛下这么问,我又懂了。” 李效沉默,抬眼时将手按在许凌云的肩上,把他轻轻揽在自己的身前。许凌云把唇贴了上来,吻着李效的唇。 李效任他吻了片刻,抬手不自然地把他推开,脸颊带着尴尬的红晕,手指一抹嘴唇,说:“孤……不喜男欢一道,许爱卿是美男子,来日当有良人。一番心意,只得辜负了。” 许凌云笑了笑,说:“臣明白。不过是讨个奖赏,臣懂的,陛下请不必放在心上,臣会自寻出路。” 李效如释重负,说:“上去罢。” 许凌云去取了数日前侍卫们洗过的干净单衣过来,给李效换上,又伺候他穿上外袍。跟在李效身后回到宿营地。 君臣二人神色如常,翌日清早拔营起行,入玉璧关。 东疆参知万万没想到失踪了近月的天子会出现在玉璧关内,登时犹如五雷轰顶,忙备车派人将李效送回京师。 唐思最终成功地摆脱了追兵,御林军折损近两千人,余下死士护送唐思归京。 玉璧关与泣血泉外,东疆一带集结了近五万匈奴军,不宣而战。 是年冬,京师山雨欲来,李效的麻烦这才开始。 第47章 斩首令 京师,太和殿。 “简直是岂有此理——!”太后动了真怒:“陛下!你将满朝文武置于何地!将天下百姓置于何地!” “你将大虞列祖列宗置于何地——!你有没有半分当皇帝的样子!”太后怒火攻心,狠狠大骂道。 太后怒到极致,将茶盏劈头盖脑朝李效掷去,哗啦一声茶水淋了李效满头。 李效不敢顶嘴,只得苦笑。 秋猎一事朝臣们是极力阻止的,李效偷溜出宫,将御林军两千人的生命留在了塞外,边关告急,八百里血战,简直是自作自受,李效连分辨的理由都找不到,只好乖乖站着挨骂。 “唐思列代将门!独一男丁,险些就死在枫关外!若有个好歹,你让我怎么向唐家交代!” “林阁老的折子你束诸高阁,不管不问,还令鹰奴将礼部侍郎亭海生一齐带出塞外!” “你大婚后不到一个月,就将皇后扔在宫里,自出去逍遥快活,眼里有我这亲娘有没有!你将皇后当做了什么!” “简直是昏君——!”太后怒吼道。 李效被骂得不住哆嗦,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只希望别再连累其余人了。 李效出外时太后只得启驾临朝听政,后宫老嫔妃们交头接耳,令太后简直羞愤得无地容身,坊间更有人私议废帝另立一事,幸亏李效全然不知。 太后骂完还不住疾喘,李效只得暂时告退,回延和殿准备上朝处理政务。 林婉一脸苍白,迎出殿外:“陛下可算是回来了。” 李效道:“对不住了,一时贪玩。皇后没生病罢。” 林婉惊魂未定:“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李效入内换过朝服,林婉在屏风外坐着,不住念叨,显是惊得太甚,李效听得心生愧疚,问:“孤向你保证,再也不私自出宫去了。” 林婉咽了下唾沫点头,李效又问:“朝中有何消息没有?” 林婉道:“这一个月里都是母后临朝,母后对陛下去了哪里只字不提,只说陛下龙体欠安,在后宫调养。” 李效蹙眉,想起受匈奴大军围攻一事,这事现在还没捅开,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风声? 林婉又道:“唐思将军刚到城外,兵马就被母后接手了,吩咐所有人不得声张,牺牲的将士们也未曾将名字报去兵部,只说派去东海办事了。” 李效暗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林婉说:“北疆参知黄老的信差都是直接送进内阁,交付林大人,再由林大人带进宫内呈给太后的。听说匈奴人还派出了使节,朝中一团乱,陛下又不在,只得让他们先在京城里呆着,不敢宣上朝来。” 李效道:“谁接待的?” 林婉也不知道,夫妻二人随口闲聊了几句,李效又道:“你好好歇着,别再担忧了,孤去将朝中事务解决了就回来。” 林婉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李效道:“怎么?” 林婉抿着唇,李效看了她一会,道:“有话就说。” 林婉一副忐忑模样,片刻后道:“鹰奴,唐将军与亭大人都没事罢。母后年事已高,又急怒攻心,说话难免重了些,请陛下从长计议……” 李效是太后带大的,怎会不知母亲脾气?当即点头道:“都活着回来了,孤知道的,这事以后再说。” 林婉还有话想说,却不敢说了,将李效送出宫外,李效径前去上朝。 金锣响,天子登殿,言官们准备了洋洋洒洒数万字的奏折正要开骂,李效坐上龙椅便道:“孤罢朝一月,先给众位爱卿陪个不是了,骂人的话押后再议,先将边疆军情说说。谁在办这事?” 边疆军情告急,龙案前铺着地图,数封折子呈上,林懿将边疆军情一一道来,又有东疆来使,先前李效归京时取道玉璧关,更听了东疆参知不少军情,当即开始着手兵员调动。 “匈奴来使呢?”李效道:“散朝,边疆参知政事军情副使与林阁老,兵部尚书随孤来,还有事参详。” 当天李效详细询问此战发起原因,时间以及匈奴兵力,与数人在御书房内详细说了一下午,连午饭也顾不上吃,直到傍晚时分,林懿年逾花甲,也有些吃不消了,李效才打发朝臣们回去。 “启禀陛下,亭海生侍郎有事求见。” “传他进来。” 亭海生揣着奏折来了,昨夜归京后被林懿盘问了一番,现带着林懿的另一封奏折,到御书房来觐见。 “唐思呢?”李效也不啰嗦了,率先问道。 亭海生恭敬答:“唐将军安全归来,在兵部录了案。正回去接管御林军,太后吩咐让唐将军戴罪立功。” 李效点了点头,知道亭海生是来阻拦而后被抓着走的,自然怪不到他头上,又问:“许凌云呢?” 亭海生苦笑道:“鹰奴被关押大牢,预备开春斩首。鹰队所有侍卫除去官职,于僻院等候发落。” 李效松了口气,开春斩首,反正来年有的是时间争取,先不忤太后心意,免得再横生枝节。 李效道:“你去刑部私下打个招呼,就说是孤的旨意,关押期间切不可动私刑,也不可亏待了他。” 亭海生躬身道:“是。” 李效打发走亭海生,长长出了口气,倚在龙椅上出神,缓过劲儿后又马上去养心殿见太后。 太后脸色较之李效刚回宫时好了些,却仍忿气未消。 李效择要紧的事约略报了,太后听完许久,方开口道:“陛下,看来祖宗的这点基业,你还是惦记着的。” 李效汗颜道:“都是儿臣的错。” 太后缓缓道:“成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与一班佞臣养鹰斗狗,该长大了,陛下。” 李效沉默不作声,太后又道:“没事就回宫去陪陪皇后罢。” 李效本以为太后要谈自己秋猎被袭一事,孰料太后什么也没说,李效忍不住道:“你们都退下。” 宫内司监与宫女退出殿外,关上门。黄昏的光线从窗格外投入,卷着粉尘,唯李效与太后面对面地坐着。 李效问:“母后,这次秋猎是谁走漏的风声。” 太后静了片刻,而后起身,缓缓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李效蹙眉不语,太后踱过殿前,叹了口气:“陛下也想到此事了?” 李效沉声道:“是,儿臣一直觉得事出可疑。听皇后说,母后也在提防……” “陛下,你若不让人有机可趁。”太后的声音充满威严,低而郑重:“天底下又有谁敢打这大逆不道的主意?!” “当年我教过你什么,都忘了么?”太后冷冷道。 李效忙站起躬身道:“儿臣不敢忘。” 太后不怒自威道:“不敢忘?这四周俱是虎视眈眈的人,不管是谁,也不管是哪个族,就算没有这次的秋猎,也会有冬猎,春猎,你若不收起玩心,且看还会出什么乱子。” 李效不敢接话,太后又叹了口气,想起母子二人这些年来吃过的苦头,只恨李效不成器,然而看李效归朝一天,便认真处理了东疆军报,仍不忍太苛责。 “陛下去罢。”太后道:“这事押后再查,回来了就好。” 李效点头,终究按捺不住,又开口道说:“鹰奴也是听孤的话才出的宫,依儿臣看,削去官职,让他担个寻常侍卫,也就成了。” 那话不提还好,一说出口太后又怒道:“若不是他时时撺掇,迎合了你意,会酿成今日大祸?不把他斩首示众,你让那两千枉死的御林军上何处喊冤?!陛下!祖宗家法不可听信奸佞之言,全忘了么?!扶峰大人是怎么教你的!” 李效暗道不妙,还是太心急了,太后又道:“自古鹰奴俱是忠心护主,成祖平生有不检点之处,张将军尚且死谏犯上!许凌云是什么鹰奴!不过就是条阿谀奉承的狗!如今连海东青也养没了,那可是神鹰呐!” “两百年前便活着的神鹰!成祖待它如子,就这么葬送在塞外!我再不斩他,大虞帝威何存?!朝廷忠心耿耿的大臣们,你让他们心中如何想!本以为你明事理了些,如今看来……” 李效忙道:“母后息怒,儿臣明白了。” 太后仍不住喘气,李效见无法求情,只得告退。 “陛下,你是男人,不要当天下的笑话。”太后在养心殿内冷冷道。 李效已出了殿外,听到这话,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第48章 黄锦封 回到延和殿后,李效忧心忡忡,晚饭只吃了一点。 林婉见李效脸色不对,开口道:“陛下可是东疆军情有繁琐事?” 李效摇了摇头:“现下局势还未明朗,但我大虞兵强马足,匈奴不足为患。” 林婉安心点头,李效又道:“孤不在宫的这段时日内,多亏皇后了。” 林婉笑了笑,见李效仍旧拧着眉,又道:“臣妻只愿为陛下分忧。” “不瞒你说。”李效叹了口气:“母后执意要斩许凌云,来日得想个办法,许凌云虽……这次都是孤的错,不干他的事,若非孤将海东青和鹰都囚在了笼子里,也不至于落得这番地步。” 林婉静静听着,李效又道:“大错已经铸成,那两千将士的性命无法挽回,孤将终身引以为戒。但许凌云也没有半分害孤的心思,海东青已经死了,不能再让他也被斩首。否则孤必将愧疚一世。” 林婉柔声道:“陛下,现在才十一月,开春后才行刑,总有办法的。” 李效点了点头,林婉道:“待过几天,臣妻与母后说话时从旁劝劝,陛下不可再亲自去提了。” 李效道:“如此便劳烦你了,爱妻。” 李效也累得很了,夫妻二人用过晚膳便自歇下。 李效一晚上睡不着,与林婉同床共寝,心内却打不起半分温存心思,回想秋猎于销骨河边宿营的那夜,竟是梦见自己成了张慕,与昔年太子一夜云翻雨覆,醒时心猿意马,只觉说不出的烦躁,是以对许凌云的示好有着激烈反应。 过后浑浑噩噩,宁愿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说,强迫自己不再多想。 那天温泉中,许凌云再次主动吻上,李效似被触动了心中的某种情绪,回宫后想想着侍卫即将被处决,又有种莫名的在乎。 若许凌云就这么死了,李效说不定真要自责一辈子。 赦了他的死罪,打发他远走高飞?李效想起许凌云平日俯首帖耳,小心翼翼的模样,一举一动俱是顺着自己,一言一行,都如细雨润人心,林婉虽身为皇后,却不似许凌云,言语间有种炽烈的……奇异感觉。 仰慕,倾慕,李效怔怔看着龙床顶的帐子,想明白了。 许凌云的倾慕之心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感觉到的,旁人不计一切,没有任何目的待他好,想他过得高兴。 李效在胡思乱想中沉沉入睡,一夜无话。 翌日林婉亲自前去养心殿帮许凌云求情,也被太后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不敢告知李效。 数日后,御书房内,东疆军情雪片一样飞来,奏折几乎要堆到天花板,李效已无暇再想旁的事,散朝后依旧召来众臣议事,忙到午后方能喘一口气。 司监捧着一封黄锦裹着的折子过来。 李效一看就知道,黑折宫外,黄折宫内,宫中若有事函待天子批阅时便是用的黄锦封,一如大婚时的琐碎事宜,只不知是祭天还是庆典。 “拿去养心殿。”李效不耐烦道:“哪有空看,宫里的事都给太后批示。” 司监躬身道:“回禀陛下,太后和林皇后都看过了,让臣拿来给陛下过目,请陛下选一个。” 李效取过折子,问:“是什么?” 司监道:“皇子的名字。” 李效:“皇子的名字这时候起什么……” 李效忽地住了声,看着司监。 司监笑得一脸谄媚:“陛下有所不知,陛下秋猎未归之时,林皇后便有喜了。” 李效蹙眉道:“这就……有身孕了?!” 司监连连点头:“太后打发臣来,请陛下选两个名字预备着……” 李效:“这就有喜了?男孩还是女孩?” 司监:“……” 李效意识道还没生出来,却喃喃道:“孤要当……” 司监笑道:“是的,陛下要为人父了,年节太后准备亲自去宗庙祈福,愿皇后母子平安……” 李效犹如当头遭了重锤,脑海中一片空白,忍不住又道:“祈福,嗯,能顺产就好……这也来得太快了……” 司监莞尔道:“陛下来日机会还多呢,一定是子孙满堂,陛下这就选一个罢。” 李效骤被告知此事,云里雾里还像在做梦一般,只喃喃道:“孤这就得当父亲了?这名字……孤看看,嗯……承青,乾吉……” 李效的脑子彻底不够用了,无意识地问:“名字都是谁起的?” 司监笑道:“都是扶峰先生卸任前就取好的,太后选了一些。” 李效勾了其中一个,说:“就唤李承青罢。” 司监道:“这名字男孩女孩都适合,陛下英明。”说着捧了折子去养心殿处报备。 李效已完全懵了,在御书房内走了几圈,便不管满案奏折,回延和殿去。 林婉在园子里赏梅,见李效回来忙起身来迎:“陛下怎这时候回来了?” 李效道:“外头冷,怎也不多穿点。回殿里坐着去。” 林婉一愕,成婚这许久尚是首次得了李效关心,登时受宠若惊,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李效又道:“孤都知道了,你须得爱惜身子,千万不可着了凉。” 刹那林婉嫩脸绯红,与满园梅花相应,说不出的美艳动人。 李效亲自牵起林婉的手,牵着她朝殿内去。 “名字孤选了个,叫李承青。”李效笑道:“皇后觉得如何?” 林婉莞尔道:“这名字好,臣妻本也想选的,想一处去了。” 李效频频点头,林婉又道:“再过两个月,御医们还得来会诊一处,母后说要亲自去宗庙祈福,依臣妻看……” 李效忙道:“宗庙太远,你不能去,孤和母后去就行了……” 林婉嗔道:“臣妻哪敢去呢,臣妻想的是,太后祭过祖宗,陛下便可大赦天下了。” 李效一怔:“有这规矩?” 林婉说:“本该等到小子出世了……” 李效忍不住看林婉肚子。林婉哭笑不得道:“这才两个月,哪看得出来?陛下?” 李效回过神,林婉又道:“臣妻以为,这次陛下提前大赦,也是一样的,鹰奴死罪就可免了……陛下觉得如何?” “我若说。”许凌云一身囚服,坐在牢狱内喝酒:“这是我自己救了自己一命,你信么,亭大人?” 亭海生在狱外席地而坐:“信。” 许凌云道:“喝。” 亭海生道:“许大人福大命大,枫山八百里路都逃了出来,断然不会死在天牢里的,陛下特地命我前来,让许大人再耐心等等,待事情过了,一定把许大人放出来。” 许凌云与亭海生隔着铁栅栏碰杯,许凌云被囚之处有李效特别招呼,是以没被折磨过,牢狱也十分干净。 “陛下去宗庙了么?”许凌云道。 亭海生喝了小杯中的酒,一抿唇,酒意上脸,点了点头。 许凌云又道:“亭大人怎没跟着去。” 亭海生苦笑,摇了摇头。 许凌云莞尔道:“这才两个月不见,亭大人怎么就变闷葫芦了?” 亭海生唏嘘道:“秋猎归来后,林师将我责过一次,让我少说。许大人这些天,都在做什么?” 许凌云道:“被关在大牢里,能做什么?翻来覆去地看这书……” 亭海生目光被引向铺着稻草的角落里的书本,正是平时许凌云带着,给李效讲故事的《虞通略》。 亭海生道:“想必许大人已熟读前朝史事了。” 许凌云道:“是啊,背得滚瓜烂熟,许多事,就像刻在脑子里一般,想忘也忘不掉。” 亭海生给许凌云斟了酒,许凌云挪到一侧,背靠墙壁坐着,侧头时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你看那外头,看的着么。”许凌云道。 亭海生凑到铁栅栏边朝外望去,只见一缕黯淡的光线照进囚室,窗外是一尺方圆的皓皓长空,流云缓慢行过。远处传来小孩的嬉戏声,窗前湿漉漉的春泥前长出了草。 亭海生点头道:“美景。” 许凌云笑道:“生而在世,只要活着,总会有美景能看到的。” 庆历十三年冬,李效祭宗庙,大赦天下。 十三年四月,各路兵马于玉璧关会师,大败匈奴军。 十三年夏,林婉怀胎十月,足月分娩,诞下一男婴,起名李承庆。意为承成祖事业,成一代雄明天子。 庆历十四年冬,江州刺史入京述职,同时一辆马车北上,进了京师。 那辆马车递了信,于腊月廿八入宫,车主进了养心殿,与太后闲聊两个时辰,天未黑便出宫,离开了京城。 李效尚且全不知情。 庆历十四年腊月三十,一名司监进了监牢,带着太后的懿旨。 “许凌云。”司监道:“太后赦你的罪,你可以走了。” 许凌云起身,镣铐叮当作响。 司监又道:“太后着你天黑前便离开京城。” 许凌云眉毛动了动,问:“去哪儿?” 司监道:“鹰队已经散了,随便你去哪儿,以后也不必进宫服侍了。太后旨意,你可到僻院去收拾你的东西,但天黑前必须走,否则明日再看见你在京师,就谁也救不了你了。” 狱卒过来打开狱门,许凌云衣衫褴褛,走出天牢。 隔着两条街就是刑部,再过去是皇宫,红墙绿瓦,晴空如洗,白岫苍狗,风流云散。 许凌云走到皇宫后门,拍了拍,笑道:“我又回来了。” 侍卫门敞了后门,拿眼打量许凌云,蹲过两年监牢,许凌云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早已判若两人。 “你是谁?”侍卫道。 “很多年前……被关在门外的那个人。”许凌云笑道:“回来拿点东西。” “啊!许大人!”侍卫道:“僻院得拆改了,鹰队也散了,许大人得快点去取东西,今夜是年三十,明后天就得拆掉了。” 第49章 别离时 僻院内一片苍凉破败,已有两年没修缮过,到处都是蜘蛛网,鹰厩里朽木横陈,荒废已久。 院中杂草长了半人高,许凌云推门而入,房内以炭笔留了行字:头儿我们走了,鹰队散了,以后天各一方,大家仍是过命的交情,铁打的兄弟。听说陛下大赦天下,想你性命无碍,大伙儿也都松了口气。 遣散咱们的时候,皇后派人带了口信来,说陛下不会让你被关太久,等出来后寻不到维生活计,就到西川来找人。 神鹰的尸身着小六子带到枫山去埋了。 许凌云看了一会,房中阴暗,这满园苍凉犹若隔室,他在榻上坐了片刻,翻出柜中小刀,出院中水井打了桶水,坐在井栏边将鬓角修了。 又沾过水,把胡须仔细剃了,就着冷冽冰水洗过身子,皮肤被冻得通红。 待得收拾完毕,许凌云又翻出当值时的黑红相间的武袍,侍卫帽已被收缴走了,他把武袍穿上,对着锈绿斑斑的铜镜端详,又是焕然一新。 许凌云在僻院里收拾了个包袱出来,年节前宫内忙碌来去,也没人管他,太监宫女来来去去,整座皇宫笼罩在一片喜庆气氛中。 今夜李效在清和殿内大宴群臣,点灯把酒,许凌云沿小门走进御花园,一堆巡逻的侍卫拦住了他。 “许大人?”一侍卫蹙眉道:“鹰队不是散了么?” “是散了。”许凌云笑道:“编制也除了,帽子也被收走了。凌云现在一介布衣,入夜前就得出京去。” 那侍卫素来知道许凌云好相与,昔时宫中当值也受过鹰侍照拂,旋点头道:“许大人一路顺风。” 许凌云随口道:“还有心愿未了,想来向陛下谢恩辞行。” 另一名侍卫忙道:“陛下今夜设宴招待朝中的大人们,只怕没空见你了,不如……” 许凌云想了想,见一宫女路过,正是熟稔面孔,忙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一愕,正是林婉的贴身丫鬟,蹙眉道:“啊,你是许凌云!” 许凌云摆手示意两名侍卫无事了,上前朝那宫女说:“能帮我带句话给陛下不?” 两名侍卫走了,宫女道:“许大人请稍等。” 许凌云站在御花园外等候,宫女前去回报,不多时带着一盒回转,柔声道:“这是皇后着我送给许大人的。” 许凌云接过盒子道:“啊?皇后知道我要走了?” 宫女又道:“皇后请许大人稍后,皇后在梳妆,马上过来,有几句话想对大人说。” 许凌云点了点头,到一亭子内坐下,宫女转身欲走,许凌云却道:“等等,我想求皇后一事。” 宫女道:“许大人请说。” 许凌云沉吟片刻,问:“明凰殿走廊的尽头,左起第七块地砖按下去是个机关,按下去后第三块地砖会翻开,里头有个瓶子,两个杯子,那玩意儿已经没人用得着了,求皇后赏我了成不?” “这……”宫女有点为难。 许凌云笑道:“里头不是甚么要紧的东西,上面贴了方青余的封条。如果麻烦就算了。” 宫女道:“我去问问,许大人请在这里等。” 许凌云点了头,宫女回延和殿去,许凌云便坐在厅内打开那盒子检视。 里面是一叠银票,一管竹哨,正是许凌云用的唤鹰哨,昔年张慕以西川孙家梅园内名贵竹料削成,那竹名唤焦尾竹,青中带着一抹象牙黄,竟是历经两百年而不朽,时间越长,竹管却越润,犹如附着一层美玉般的油脂。 银票有二千两,足够许凌云置一份产业了。 盒底还压着一根金木簪,那是李效大婚时用过的,一旁还有个晶莹的寒玉胭脂盒。 许凌云知道自己对李效的情谊也瞒不过林婉,林婉本喜欢的不是李效,大家物伤其类,如今许凌云卸职离去,林婉便取了根李效的木簪,赠他留作念想。 寒玉胭脂盒之意则是感激许凌云帮她瞒过了与亭海生一事,圆房之夜又割血染白绢,瞒过了太后。 她什么都明白,许凌云心想。 或许正如亭海生所说,世间总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不管你知道得再多,有通天的本事,总逃不过这造化弄人。 许凌云摸出怀中的一枚乌梅核,收入寒玉盒内,走到太液池畔,把薄冰敲开一个洞,将胭脂盒,金木簪一并沉进了池底。 池对岸,林婉带着一群宫女与司监走进御花园。 许凌云直起身,笑道:“皇后。” 林婉为人母,昔时恬静娇柔不再,隐约已有了点母仪天下的气质,对着许凌云却没有半分凌人盛气,只远远站着,注视他许久。 林婉叹了口气,道:“许大人。” 许凌云一躬到地,说:“皇后亲自来送,凌云受宠若惊。” 林婉回头吩咐几句,随行的人都在原地等候,林婉一袭暗红色凤袍璀璨华丽,抱着浑身金袍的小男孩过来,那小孩仅一岁多,能行走,却不怎会说话,两只乌黑发亮的眼盯着许凌云看。 “这是皇子?”许凌云莞尔道:“糟了,来时也没准备见面礼。” 林婉笑道:“不用了,说这话做什么,你快走了,想着把他抱来给你看看。”说着把儿子放下,许凌云躬身,双膝跪了下来,牵着那小孩的手晃了晃。 许凌云:“叫什么名字?” 林婉:“李承青。” 许凌云笑道:“好名字,谁起的?” 林婉嫣然道:“扶峰先生。” 许凌云点头不语,承庆瞪着许凌云,满脸不悦,许凌云笑着小心地以手指舒开承庆眉头,那锋锐的折刀眉与李效如出一辙。 “承青,你救了我的性命。”许凌云小声道。 “不。”林婉低声说:“是你救了我们母子的性命。”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许凌云会意接过,小盒沉甸甸的,便是明凰殿内的玉瓶。 “你打算去哪儿?”林婉道。 许凌云抬眼道:“能不说么?” 林婉笑道:“你若不说,来日万一陛下问起,我怎么回答?” 许凌云:“回江州,我父母家在那里。” 林婉:“你家不是……” 许凌云笑道:“虽被抄了家,却是我长大的地方,对江州风土人情熟,也好与扶峰先生做个伴。” 林婉点了点头:“扶峰先生膝下无子,劳烦你多看着了。” 许凌云:“承青以后就是太子了罢。” 林婉莞尔道:“承你贵言。” 许凌云缓缓点头,起身笑道:“万世基业,铁铸山川,这就走了。” 林婉抱起承庆,与许凌云并肩而行,把他送到宫门,问:“有什么向陛下说的么?” 许凌云摇头道:“不,什么也不必说。这本书送他罢。”许凌云掏出书,交给林婉,便转身在黄昏中出了宫门。 青石板,夕阳流金遍城,宫中一声钟响,内城八门缓缓关上,许凌云形单影只,当夜离开京师,南下江州。 三个月后,晚春时节。 第二场边关大战结束,镇疆大将打了一场漂亮至极的胜战。玉璧关以北,狼山七百里地至黑河的匈奴领土全数沦陷,边关将领斛律科杀敌三万,俘敌万余。 匈奴人第一次召集起的部队几乎全军覆没,东匈奴王被斩首,狼山千部人人自危,再次集结起十万骑,陈兵黑河北岸,预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虞国大军赶尽杀绝的一场血战。 两百年前李庆成的那一场大屠杀仍历历在目,将黑河染成血河,三年血水不退,两岸紫黑土地五年后爆发的那场瘟疫已被记入史书。 匈奴人率先挑起了战争,如今是还债的时候了。 然而狼山伊克罗部仍作出了最后的努力——数名酋长派出信使,前往京师觐见虞国皇帝李效,提出议和。 朝堂上群臣争论不休,为的就是议和一事,匈奴使节还等在京师外,太和殿上已吵得像个菜市场。 事出突然,李效连折子都没看,匈奴使节破晓时等在城外,林懿与六部尚书已吵开了。 李效刚睡醒,还有点迷糊,较之两年前的浮躁,现已身为人父,多了一份沉稳气质,凡事不急于判断,只先听。 “陛下。”林懿道:“各位大人请先安静,臣有几句话想说。” 交头接耳的众臣停了话。 李效道:“阁老但言无妨。” 林懿:“如今的形势,较之两年前我大虞军出玉璧关时已有不同了。” 李效:“何出此言。” 林懿:“昔时是匈奴人主动挑起战争,这两年内,陛下天子之威震慑四海,我军节节进胜,匈奴一交手便不住退败,自枫山东系山岭退出鹿野,再退进长冬林,而后退向黑河。反观之,我军在黑河南岸留下了匈奴军的一万多条性命。” 林懿总结了一年多来的军情,又道:“匈奴一败再败,不得不退到黑河北岸,最后那场大捷更将东匈奴王当场擒杀。现在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李效嗯了声。 林懿:“如今背靠故土,狼山前的黑河,正是千余年前匈奴人的发源地,他们的背后就是东西匈奴绵延近千里的村落。臣斗胆问一句,各位主战的大人,觉得那十万匈奴军是否会像匈奴王的兵马一般,再次败逃?” 李效缓缓道:“困兽之斗。” 林懿沉声道:“退无可退,必然是困兽之斗,我军剩余兵力六万,若强行渡河,匈奴人最后的这点骑兵定会死守狼山,战至最后一人。因为他们无路可退。试想与十万无路可逃的敌人作战,最后一役定不轻松。” “陛下!臣有一言启奏。”兵部尚书齐尉排众而出。 李效:“且慢,林阁老还有何话?” 林懿:“从大虞十万骑兵出玉璧关的那天起,养征北军固然也耗费了大量粮草,过去的一年间,西川,江州,东海等地共计为征北军提供了一百二十万车粮食,九百万两白银,一百二十万斤铁,这只是一年多的开销。” “匈奴擅平原,山林游击。”林懿道:“渡河后这场战不定难以速战速决,照目前的情况看,起码还要再拖一年,不宜再战。” 李效道:“求和使的条件是什么?” 亭海生出列道:“回禀陛下,匈奴割让黑河以南八百里地域,并永不过黑河,枫关以北,销骨河以南,枫岭山系尽归我大虞国土。” 群臣动容,若此战议和被接受,李效等于是将北面疆土扩展了近一倍有余,终大虞一朝,自李谋建立政权以来,李效功绩几乎能与当年成祖相比肩。 李效不动声色道:“齐尚书有何话说?” 齐尉道:“陛下,根据军报显示,匈奴本部骑兵已近乎全军覆没,养一支军队,并非挎着长弓佩剑上马便可出战的事……” 李效:“这话孤知道,拣关键的说。” 齐尉丝毫不退让:“陛下,要训练兵法,阵型,游击策略,绝非一朝一夕可成,匈奴铁骑已尽灭,如今聚集起来的,仅是狼山千余部落的民兵。民兵在平原战中起何作用,不如请唐将军说说。” 李效眯起眼,知道齐尉话中之意,这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给朝中所有不谙军事的文臣说的。 唐思出列道:“齐尚书此言有理。” 唐思扫了群臣一眼,又看李效,李效道:“你说就是。” 唐思:“民兵未经训练,更大部分从未上阵杀戮,匈奴人大部分是猎手出身,然而他们杀的是什么?是野兽而不是人。虽号称十万,但我军一旦渡河,敌方输战力的同时也输气势,没有章法,未经排训,不懂分兵突击与合击,只会简单的包抄,游击。” “我军开战后,可以预见的是,敌军一定会各自为战,若再分出一部分兵力进狼山突袭他们的部落,这些民兵定会军心不稳。” “一盘散沙,乌合之众。”齐尉点头道:“此时不赶尽杀绝,更待何时?” 李效没有发话。 林懿道:“陛下,此战因何而起,想必陛下心里是清楚的。” 唐思眯起眼,林懿却向朝臣们道:“各位大人,此战因何而起,你们清楚吗?” 李效沉默时,林懿便道:“自两百年前方青余将军死在黑河,成祖为方将军复仇,集结大军出关,在狼山山脉屠杀了近二十万手无寸铁的匈奴百姓后,我大虞与匈奴便结下了血仇。” “这血海深仇,延续了近两百年,无从化解,当年的二十万条性命,匈奴人还时刻记在心上。而自陛下登基的十余年前就存在着一个现象。” “不知从何时起,镇边的部队每月都会率军进入草原,猎杀匈奴,这个规矩名叫‘打围’,不仅东匈奴,就连枫关一代,北疆参知也默许了此事。” 李效道:“这是自成祖年间就已流传下来的规矩。孤记得史书上说过,成祖令唐鸿将军出塞练兵,便用匈奴人头颅计算军功。” 林懿反问道:“陛下是否觉得这规矩尚可接受?” 李效不予置答。 林懿又咄咄问道:“众位大人觉得,屠杀毫无反抗之力的百姓,用他们的头颅来换军功,尚可接受?” 无人应答。 林懿道:“这规矩延续百年后,终被我大虞的一任仁君所废,然而接下来的近百年里,头颅换不了军功,习俗却依旧流传下来,儿郎们没赏,还杀匈奴百姓做什么?取乐!” “在这一百年里。”林懿说:“只要是大虞的兵士就可肆意妄为,掠夺塞外匈奴人的村庄,劫掠他们赖以生存的物资,摔死他们的婴儿,奸\淫他们的女人,烧他们的房屋。到得近十年来,已演变成凡是大虞人,甚至不需要是士兵,只要是边疆年轻力壮的男子,便可挎上猎刀,骑着骏马,呼朋引伴出塞去找匈奴村落,进行取乐似的杀人!” “更有甚者。”林懿慷慨道:“他们不将一个村落里的人全杀光,每次前去,挑几个人让他们逃跑,再纵马追上以乱箭射死,或践踏而死。尽兴后回入关内,待得下次念头起了,再去杀人。” 朝堂内一片肃静。 林懿淡淡道:“所以匈奴人会举兵攻入玉璧关,实是被欺压得无法生存下去,人之常情。陛下是圣明君主,自古有言,睚眦必报者乃常人,襟怀博大者乃圣人。” “陛下若无力与匈奴一战,答应议和乃是情非得已;陛下有剿灭匈奴之力,派兵赶尽杀绝,是为我大虞考虑的贤君;陛下如今已有抬抬手指,便将匈奴人于疆外抹去的威能,却仍放他们一条生路,才是圣君。” 李效开口道:“你的意思是,匈奴人也是人……” “匈奴人不是人。”亭海生开口道。 李效与林懿都是一怔。 朝臣大觉意外,所有人都料不到出言反对林懿的,竟会是他的得意门生。 亭海生道:“陛下,臣也有一言启奏。” 李效道:“准奏。” 亭海生:“只有一句:匈奴人不是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天若不赶尽杀绝,他朝卷土重来时,我们便将成为砧上俎,网中鱼。” 朝臣又开始议论纷纷。 唐思道:“亭大人好魄力。” 亭海生躬身道:“此话乃是两百年前成祖亲口所言。” 林懿冷冷道:“成祖杀了二十万人,这些血债,最后俱应在他自己身上,杀戮过多,有伤天和,陛下请三思。” 群臣哗然,林懿此言竟是直议虞国先祖功过,若换了其余人便是拖出午门外杖责的罪行,然而林懿位高权重,又届不惑之年,更是皇后的亲父。 李效当朝以来从未办过林懿。 他注视着林懿的双眼,林懿丝毫不惧,朗声道:“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治臣的罪。” 李效眯起眼,心内抑住怒气,冷冷道:“传令东疆按兵不动,传匈奴来使入京暂歇,一月后,待我见过来使再议,退朝。” 当天李效回后宫,换下袍服,眉间仍拧着,李承庆咿咿呀呀地张着手臂走过来要抱。 李效笑着抱起儿子,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颠来颠去。 林婉转出屏风道:“听说陛下今日在朝中发了火?” 李效沉声道:“没有。” 林婉将李承庆抱起,抱给嬷嬷带走,李效起身,坐到案前,眼望花园内晚春百花齐放,春意盎然。 “北疆军情有新进展,你父想议和。”李效道。 林婉:“早上听母后说了,以陛下的性子,定是想战。” 李效说:“其实他说的也不错。” 林婉淡淡道:“是战是和,臣妻不敢多说,陛下无论如何决策,都是为了大虞这千秋万代的基业。” 李效点了点头,一双凤尾蝶飞进殿来,大的停在墨砚边,小的停在笔架上,一高一低,遥遥呼应,翅膀微微翳动。 林婉说:“年前听爹爹说过,多给外孙积点仁德,想必今日朝上的话,也是一腔真心。没有旁的意思。” 李效道:“知道,孤不疑他。”说着抬指去拈凤尾蝶,两只蝴蝶打了个旋儿,飞出花园去。 李效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了许凌云。 “陛下去何处?”林婉柔声道。 李效:“去天牢走走,鹰奴还被关在大牢里。” 林婉:“许凌云已经走了。” 李效:“走了?!什么意思?” 林婉道:“年前江州刺史入京述职,扶峰先生跟着回来一趟,朝母后求了个情,母后隔天就将许凌云赦了。” 李效:“……” 李效在殿前落寞地站了片刻,而后道:“怎也不来说一声?” 林婉:“母后说这种小事……就不必劳烦陛下了。” 李效走了几步,复又站定。 “去什么地方了?”李效说:“该不会被私下斩了罢。” 林婉道:“回江州去照顾扶峰先生了,扶峰先生无儿无女,又无亲戚,近年来身子也不太好了……臣妻亲自将许凌云送到宫门口的,他还抱了抱青儿。” 刹那间新仇旧恨一齐勾起,李效只觉自己已经忘记了许多事,然而仔细一想,两年前的记忆,近得清晰可见,又远得恍若隔世。 李效:“可惜了,还想听听读史。” 林婉起身到书架边取了一物,放在案上,正是许凌云亲笔批注的《虞通略》。 李效:“孤自己翻翻。” 林婉点头出了殿外,晚春百花流瓣飞扬,李效深邃瞳中映出草长鸢飞,胜景繁华,静静翻开了书,逐页找了找,翻到许凌云折页之处。 话说那夜李庆成上了何进的车,张慕随侍,一路回入江州城。 作者有话要说:插播前世之后马上又重逢了 第50章 江州城 李庆成本打算进江州府,向韩沧海说明死尸一事,却不提防骤然碰上何进,思来想去,总不能当着何进的面揭穿他。 何进有意谋害自己,定与朝廷有勾搭,万一早已把亲信埋伏进江州黑甲军内,贸然翻脸说不定会连累上韩沧海。 凡事还是步步为营的好,况且方青余还未来回报,不知何进连夜派出去的信使是去何处。 李庆成随口寻了个由头下车,在夜半静巷内缓缓而行。 月落西山,已快到天明时,李庆成在前头走,张慕在身后跟着,脚步无声无息,像头静夜内的猎豹。 李庆成在巷口边停下,忽然转身。 张慕期待地一扬眉,以为李庆成有话想对他说,李庆成却乏味地说:“门关了,连个参详事情的人都没有。” 张慕神色黯然。 李庆成只觉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十分严重的危机里,江城升平景象下,仿佛有股暗流,在不为人知之处悄悄运作。 李庆成心里很不踏实,遂也不回府,就在街上慢慢走着,天边现出鱼白,江州长街两道店家开了门,街畔摆起早食小市,李庆成寻一处坐下,说:“你也坐,哑巴。” “前些天不让你跟。”李庆成笑道:“因为我不清楚情况,怕你太仓促露面不好,并不是嫌弃你。” 李庆成点了一碗四个茶叶蛋,两大碗鱼片粥,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江州城在晨曦中缓慢醒来,道边人逐渐多了,来往之声不绝于耳。 张慕不动筷,只看着李庆成吃,忽然沉声道:“慕哥也想帮你,心里急得很,想帮你出主意,但我太笨,想不通……” 李庆成听得好笑,莞尔道:“叫得这般亲热,喏,吃罢,赏你的,不用拘礼了。” 张慕静静看了李庆成一会,终于动筷子。 慕哥……李庆成尚且觉得呆木头也会这么自称,觉得说不出的好玩,抿着笑,以调羹拌鱼粥时动作忽然又凝住。 鱼片如玉般洁白,江鱼清淡美味,在胶稠的米粥中载浮载沉,偶有几枚漂亮的虾仁衬托其中,手边摆着一个小小的青花瓷碟,盛了半碟酱油。 侧旁一只手伸来,用调羹盛着,把剥好的茶叶蛋舀到李庆成碗里。 李庆成抬起头,不认识般地看着张慕。 张慕马上尴尬了,似想站起来,又有点坐立不安。 “我……臣……”张慕不自觉地把手在武袍上反复擦了擦,以为李庆成嫌他手脏,正要让店家换一碗时,李庆成却摆手示意无妨,盯着张慕看。 那一刻,他忽然就朦朦胧胧记起了什么,远去的西川,红得似火的枫林,张慕英俊的脸十分帅气,那道绯红的烫痕犹如隔世的猫爪,在他的脸上挠了挠。 李庆成忽然道:“没人的时候,你叫我庆成罢。” 张慕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庆成的双眼,李庆成的眸子里有种熟悉的神色,然而那光彩仅仅一闪即逝。 “我也叫你慕哥。”李庆成自顾自地笑道,继而低下头喝粥。 “庆成。”张慕看着碗:“你都忘了。” 李庆成淡淡地嗯了一声,问:“你把我从京师带出来的时候,咱们是不是还有些事我不知道的。青哥没对我细说。” 张慕再三衡量,而后终于开了口:“是。” 李庆成莞尔道:“咱们都有些什么事?给我详细说说。” 张慕艰难地咽了下唾沫:“慕哥给你熬了只鹰。” 李庆成:“这个说过了。” 张慕:“枫水化冻,冬去春来。” 李庆成动作又是一停,喧闹的市集上静了下来,嘈杂的旁音似乎一瞬间都尽数离开,只余下张慕砰砰的心跳。 “是啊……枫水化冻,冬去春来……”李庆成的眼睛里仿佛笼着一层梦,那一刻万籁俱寂,耳中传来隔世的轻响。 仿佛天地间一层薄薄的,拦在未知的过去的脆冰叮一声破开,闪烁着熹微晨光飞散。 李庆成若有所思地用调羹拨着碗里的粥。 张慕怔怔道:“开春第一道河虾。” 李庆成侧过头,莞尔道:“油炸的,滋味不错,想起来了,还有山药粥。” 张慕眼中闪过一丝狂喜之色,期待地看着李庆成。 然而李庆成没有再说,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以筷子夹了片嫩滑的鱼片,蘸着鲜酱油吃了。 张慕神色复又黯淡下去,片刻后鼓起勇气,想再说点什么。 “梅花。”张慕说。 李庆成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张慕一脸茫然,这些天来张慕设想过无数次,也回忆过无数次,白天走路在想,夜里翻来覆去地也在想,然而无论想得再多,可能性的范围再广阔—— 都不是这样的结果。 张慕已经彻底懵了,他还打算尝试着再说点什么,李庆成却道:“吃吧,平时不是木得很的么,今天怎这么多话?” 刹那长街十里,繁华江城恢复熙攘景象,仿佛一副静止的画再度动了起来。 海东青扑打着翅膀穿过市集,吸引了沿路行人的目光,一个俯冲落在桌上,杯翻碗倒,险些把粥泼了李庆成一身。 “哎!”李庆成马上猴儿似地跳起躲让,一脸郁闷:“安份点成不?” 海东青昂首叫了几声,张慕怒了,揭起筷子就要打,却被李庆成拦住。 店家来换过碗,海东青追着在桌上滴溜溜四处滚的茶叶蛋一跳一跳,啄来啄去。李庆成心中一动,见鹰爪上系着块布条,好不容易抓住它,解下布条。 速来。 ——方青余的字。 李庆成自言自语道:“发现什么了?快吃,哑……慕哥。儿子怎么会在青哥那里?” 张慕:“我派去跟着的。” 李庆成笑道:“挺聪明。”说着把早饭三两口吃下,朝店家讨了点生鲜鱼片喂给海东青以示奖赏,便将这灵鹰撒手放出,依旧从集市上飞起,于那金红旭日,万里晴空下照北面出了城。 李庆成抵达北门,见守门军已换了一拨,都穿着黑甲,李庆成随意指了个人道:“你,下来,把马给我。” 那黑甲军认得李庆成,昨日韩沧海出城时正是这二人值巡,当即躬身施礼,牵过军马。 李庆成先上马,示意张慕与自己共乘,提缰几步,忽又拨转马头,回到城门边。 李庆成问:“韩刺史出城了么?” 士兵答道:“刺史大人天明时分就去巡营了。” 那处是个偏门,巡逻士兵不多,大部分还在城内,丘陵下远远传来操练之声,李庆成又道:“你们忠于韩刺史还是忠于我。” 那两名兵士马上单膝跪地:“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庆成:“韩沧海是我小舅,是我一辈子的亲人,但现在有点私事,不得不先瞒着他,以免横生枝节,两位请暂且替我隐瞒三天,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一兵士颇有眼色,又道:“刺史大人已特地吩咐过,必须完全听令于殿下,我们是殿下的兵,终生听殿下差遣,刺史大人只是代管。” “很好。”李庆成终于放下心,不用怕走漏风声被何进得知,于是吩咐张慕启程,二人跟着海东青,朝北面山岭去。 李庆成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既困又乏,讨来一匹马共骑正想偷懒,于是让张慕纵马,随口道:“我先睡会儿。” 说毕一脚跨过马鞍侧身横坐着,倚在张慕胸膛上,借机睡了 。 张慕策马疾驰,此处近江州最北面,再过去便近司隶,玉衡山脉横亘江北,在司隶与江州之间拦起了一道天然屏障,自古有“玉衡破云裂天下,百万雄兵出江州”一说。千年前中原分裂为南北两朝,南朝拥梦泽诸州,北面倚匈奴之威,两朝相持不下近百年,最终一位帝君在江州点兵,率领大军过玉衡关,一举平了北境八州,奠定中原一统的万世基业。 玉衡山山腰并不险峻,半山间到处都是梯田,然而转过寒江峡谷后,壁立千仞拔地而起,山顶穿云,不见雁来雁归,乃是一道天险。 张慕于山脚穿梭,见海东青投入峡谷,依稀凭着当年记忆抄羊肠小道而行,寻不太颠簸的路走。 李庆成酣睡时不自觉地紧紧搂着张慕健腰,侧枕在他肩前,陷入了一个绵长的梦境。 梦里亦是单骑孤马,落日如血,天地间满是飘絮与战火,飞灰。 张慕一骑离开西川葭城,身前亦载着李庆成,他的臂膀有力可靠,胸膛宽阔沉厚,一年前的寒冬,李庆成仍落下咳嗽的后症,裹着厚厚的兽裘,脸上现出不健康的红润,终日昏昏而睡。 他在张慕的马上穿过西川古道,过汀城而不入,沿途驰向枫关,前去挑战那全然未知的将来。江面万里封冻,他们小心地纵马而行,过险峻地势时张慕便翻身下马,让李庆成骑在马上,小心地牵着马在崎岖山路间行走。 夜中枫城沿路驿站已撤,他们在废墟中生起一堆火,相依为命地坐着。 张慕从不说话,他有太多不懂的,也有更多不会的。 他不会就是不会,不像方青余般,站着想个一时三刻,便能巧妙避开两难的抉择,绕道而行。 张慕则每当碰上一堵墙时,都尝试着以蛮力撞过去,若那堵墙的坚固超乎于他想象之外,也不知绕路或后退,便沉默地在墙前站着。 梦里金戈铁马,销骨河被鲜血染得通红,那是李庆成亲手留下的仇恨,匈奴人的生命,枫关将士的热血与呐喊,铺天盖地的火箭,永恒的深夜,此起彼伏的狼嚎,交织成一张网,朝他扑了过来。 李庆成猛地惊醒,满背冷汗,张慕驻马于一个峡谷前。 “怎么了。”张慕担忧地问。 李庆成喘息片刻,摇头道:“没事,继续走罢。” 马匹进了峡谷,李庆成眼中多了几分复杂的神色,枫关之战里那流水般的回忆朝他涌来,令他难以置信,仿佛是另一个人犯下的罪行,与他毫无干系。 然而他的内心却仍有一个声音在隐约响起,满地焦油,死尸,千里平原上烈火与战争的残酷场面,似乎调动起他全身的情绪,父亲嗜战的血液在他身体中流淌。 杀一为罪,屠万为雄。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李庆成:“慕哥,你……” 张慕再度勒马“怎么?” 李庆成:“没什么了。” 张慕:“你头疼了?” 李庆成哂道:“没有,你心怎跳得这般猛,跟打鼓似的,别是病了。” 张慕发现李庆成正贴在自己身前,他沿路心跳得十分剧烈,咚咚声犹如重锤击鼓,李庆成动了动,觉得不太舒服。 张慕:“我……不懂。” 李庆成道:“算了,走。” 二人穿过峡谷,进入一片开阔地,李庆成吹响鹰哨,海东青落下。 方青余坐在空地的岩石上,树桩上被捆了头五花大绑的狼,一棵树上倒吊着个男人,地上扔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士兵,正是昨夜被何进派出城的信差。 方青余见李庆成凑过来:“他俩刚接头就都被我制住了,还来不及问话。” 李庆成连剑带鞘,抵着倒吊的男人脑袋,将他的头拨得微微昂起。 男人满脸鬃须,穿着兽皮的猎户装,犹如野人一般,那头狼四肢被捆,望着海东青不住呲牙,感觉到威胁。 “是他。”张慕说:“放狼埋伏的人。” 李庆成眯起眼,注意到野人般的大汉耳朵动了动,知道他已醒了,遂朝方青余使了个眼色:“打点冷水来,先问他。” 旋即一指信差。 方青余解下信差头盔,在峡谷内寻了一潭水泼上去,信差醒了。 李庆成:“认得我是谁么?” 信差惶恐看了片刻:“是……殿下!是太子殿下,殿下饶命!” 李庆成吩咐道:“先把他绳子解了。” 方青余抽剑,白光一闪那信使脱缚 李庆成:“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我不杀你。这次过了之后,你隐姓埋名,带着我的手书到西川去,进我亲兵队,保你性命和全家老小无恙。” 信使松了口气。 李庆成:“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信使如实道:“交一封信。” 李庆成:“何进有何图谋?” 信使:“小人不知……小人只被派到此处,与这狼王接头。其余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李庆成揶揄道:“那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的。” 信使:“不敢隐瞒殿下,何大人与那畜生接头,都、都是分队行事,有人负责传令,有人负责递信……四人来去,一来一回……” 信使从怀中取出何进的密信,目中满是感激神色。 李庆成蹙眉道:“他与何进有什么牵扯?别怕,你说就是。” 信使道:“听、听说他是何功曹捡到的一畜生,自小在芦县养大,十来岁时又逃回了山中……” “听说。”李庆成道:“听谁说的?” 信使:“何大人亲口说的。这畜生只认他一个,动辄对其他人大打出手。上回有个兄弟还被他杀了。” 事情很清楚了,从西川过来的道上,便是何进派这人不人,兽不兽的家伙埋伏。事情败露以后着他挪到玉衡山来,何进胆子就这么大,万一这家伙被自己找到了怎么办?怎不杀人灭口? 李庆成留了个心,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而后道:“把信念念。” “是、是……”那信使忙不迭地展开信,对着日光念道:“逐风吾儿,眉山不能再呆下去,暂居玉衡山等为父过来……” 信使念着念着,头渐低下去。 李庆成:“……” 张慕与方青余看着信上的反光,那信对着日光,泛着一分纸张的灰黄色,没有人说话。 信使声音渐小,指头变得抹黑,跪在地上一歪,死了。 短短顷刻,李庆成只觉惊心动魄,退了半步,方青余与张慕各抬左右手,按在李庆成肩上。 李庆成惊魂犹定。 张慕与方青余更是恐惧,何进毒计若斯,不管谁截住了信,最后不是交给韩沧海便是交给李庆成,信上带着何进的火戳,拆信前更不可能先看一遍。 李庆成若接过信,自己拆开看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就得死在这处。到那时什么天下,皇位都成了泡影。 那驯狼人发出一声嘶吼,不住猛力挣扎。 李庆成知道他一直在装昏,方青余与张慕武功深湛,更知他早醒。 李庆成道:“放出来以后能制住不?” 方青余颔首道:“先前就是我亲手束住,问题不大。” 张慕:“能。” 李庆成:“把他的绳子解开。” 张慕随手一扬,数枚羽标擦着那驯狼人身畔掠过,那男人一个倒栽葱摔下,继而仇恨地盯着李庆成,喉中呜呜作响。 李庆成:“你叫逐风?” 逐风一个翻滚起身,以拳按地,单膝跪着,那姿势看上去似是臣服,实则却在蓄力预备暴起伤人。 他的两眼赤红,盯着李庆成。 李庆成笑道:“别装傻,你既认字,想必也会说话。” 逐风开了口:“你是太子。”他的声音嘶哑浑厚,犹如压抑在喉中的狼咆。 李庆成:“你父亲想杀了你,地上有你的信想看看么……” 逐风发出一声决死的咆哮,奋然冲向李庆成! 早已暗自戒备的张慕与方青余同时行动! 方青余立即挡在李庆成身前,张慕跨出一步,那一步的架势直似沉渊万丈,意凌绝顶,敌方空手,张慕也空手,抬手行云流水地一招,横臂如枭鹰展翅! 逐风疾飞而起的瞬间,被张慕单手抓住,继而借力使力,将他拖得在半空扫了个圈,再远远甩出,一声闷响,那驯狼被甩得撞在山壁上! 李庆成不禁大声喝彩。 逐风发出一声愤怒的大吼,山林群树隐隐颤动,继而挣扎着起身,拔出腰间两把狼牙匕首,再次扑来。 张慕此刻方反手抽出无名刀,人随刀至,眨眼间现身逐风面前,一刀隔空劈了下去! 逐风当即满口喷血,转身四肢触地要逃,却被张慕追上。 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转眼结束,逐风不及张慕一合之敌,被打得遍体鳞伤,在地上不住痉挛。 李庆成上前道:“现在愿意谈谈了?” 逐风盯着李庆成,倏然又一声嘶哑的狼嚎。 李庆成吩咐道:“继续揍他。” 张慕站着看了一会,将逐风提了起来,一拳捣在他的小腹上。 那驯狼人半裸强壮身躯,胯\间只围着一块兽裘布,浑身是淤青,被张慕揍得在地上不住翻滚。 李庆成:“停,愿意开口了?” 逐风吐了满地鲜血,依旧仇恨地盯着李庆成。 李庆成:“继续揍,别揍死。” 打到最后,那驯狼人已奄奄一息,再说不出话,李庆成方道:“带他回去,给他治伤。那头捆着的狼放了,免得饿死,信差的尸身扔进山谷里。” 方青余用树枝挑着毒信,将信小心叠好,塞回信封里。 当天黄昏,李庆成在城外雇了辆马车,把这驯狼人带回江州城,藏在府中。 第51章 驯狼人 回到府内已是入夜,李庆成吩咐不可走漏了消息,便将逐风关在边房中,脱得赤条条的,捆住双手双脚,给他喂了点药,便不再搭理。 “你要怎么处置他。”方青余在房里伺候李庆成。 李庆成身着薄衣短裤,刚洗澡后换下的单衣有股好闻的日晒气味,混着肌肤上的皂荚气,于这夏夜间十分舒爽。 “熬鹰。”李庆成看着铜镜里的方青余,开口淡淡道,一副惫懒模样。 方青余一怔。 李庆成爬上床趴着,方青余站了许久,问道:“你都想起来了?” 李庆成嗯了声,侧枕着看墙壁色。 “想起不少,你出去罢,我困了。”李庆成迷迷糊糊道。 方青余:“庆成,你还喜欢青哥。” 李庆成翻了个身:“喜欢你又怎么,别催我选,滚。” 方青余笑道:“好,不催你选,你想青哥了就在房里叫一声,青哥就在斜对着那屋里。” 李庆成没吭声,看了一会帐子顶,慢慢睡了。 翌日起来时,韩沧海与张慕、方青余的声音在院里传来。 李庆成穿着夏时的薄袍,洗漱后出外,院落分东西二停,一停是李庆成与两名侍卫住的厢房,另一停则辟出柴房,兵器间,外有收拾干净的小小一块演武场。 李庆成以一根木簪挽着头发,站在武场一旁呼吸吐纳,翻掌飞扬,人随掌法而行,步履站位,颇有点雏鹰展翅的架势,腾挪横行,脚步打圈踏出,单掌侧推,收回,一套鹰翼掌打得竟是比张慕教时更潇洒些。 韩沧海背持磐龙棍,正与方青余切磋,此刻三人都停了动作,朝李庆成看来。 李庆成目光专注,始终盯着掌式。 韩沧海笑道:“张慕,你教的?” 张慕怔怔看着李庆成那套掌,正是昔年逃亡郎桓时自己手把手所教的。然而那武功章法却较之张家鹰武带着略微不同。 韩沧海收棍环臂,好正似暇地看着,李庆成掌法一出一收,摒除了鹰武中的狠戾之气,化为蕴天地造化的朗朗苍空之意。 “强身极好。”韩沧海点评道:“杀敌不成。” 李庆成收了掌,笑道:“杀敌不正有小舅么?” 韩沧海欣然点头,抡棍虚点,道:“讨教。” 方青余抽出腰间长剑,抖开一道水似的银光,剑尖斜斜朝地,以示讨教。 韩沧海大喝一声,磐龙棍带着开山裂石之势当头落下! 方青余抽身而退,剑客袍掠起一阵清风,武靴于桩上一踏,云舒剑叮叮叮叮四声轻响,韩沧海抽棍回守,方青余每一剑都点在韩沧海不得不回救的空门,然而韩沧海每一棍都准确无误地收回,点中剑尖! “好!”黑甲军兵士们已纷纷涌至庭院内。 方青余第一剑客之名无虚,当年带着一把锈剑下山,尚且能挑遍梦泽无敌手,倚仗的本非削铁如泥的云舒,此刻有意在李庆成面前卖弄,更是将剑法发挥到了极致。在韩沧海那密集黑风般的棍阵中穿梭来去,大有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的潇洒意境。 韩沧海一声大喝,棍带风雷之声,以腰马之力背驰,觑方青余身在半空之机,惊天动地的一棍横扫出去! 方青余不避不让,持剑在棍端轻轻一点。 叮一声轻响,削铁如泥的宝剑被压上内力,身重,棍威,三重层层巨力涌至,成为一轮闪烁日光,不可直视的银弧。 云舒剑一弹,方青余借力斜掠出去,数步踏上院墙,转身又是一剑! “好——!”彩声雷动。 那一剑已隐有天人造化之境,万景消湮,众音隐去,韩沧海瞳中只映出一抹如雪剑锋,将磐龙棍一立,横掌扣指,轻响声中妙到毫厘,弹正云舒剑身,一招弹得剑刃偏转了个极度漂亮的角度,紧接着金铁嗡鸣犹若龙吟,一声巨响,云舒剑带着方青余全身内力,擦着磐龙棍斜飞过去! 刹那间满院俱寂,再下一刻无数人疯狂喝彩。 李庆成抹了把汗,他在凝神观战,一旁的张慕却始终看着他。 李庆成眼角余光瞥见,侧头道:“又怎么?” 张慕:“你都记起来了。” 李庆成道:“是,你想我说点什么?” 张慕看着李庆成,缓缓摇了摇头。 那一刻李庆成眼中有种炽烈的意味,仿佛动了情,然而又是一敛,转头望向校场中。 方青余踉跄收步,摇头苦笑,收剑转身朝韩沧海鞠躬。 韩沧海也不谦礼,笑道:“有进境,再学五年,沧海不是你的对手。” 方青余笑道:“谈何容易,今天已是超然物外,比平日好得太多。” 韩沧海侧身,一棍直挥,唰地把棍端指向张慕。 “到你了。”李庆成推了推张慕,笑道。 张慕说:“我不与你打。” 韩沧海收棍而立,沉声道:“不与我打?” 张慕沉默,转身离去。 韩沧海冷冷喝道:“站住!是我要与你打,你与方青余俱是殿下身前侍卫,你身负重责,却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来日该如何自处?我又怎能将庆成放心交给你们守护?!” 张慕背对韩沧海,听见这话,抽出背后无名刀,决然一挥,嚣张指向韩沧海。 韩沧海虽仅三十余岁,却在中原武道中辈分极高,与张慕之父同辈,然素知其性格乖张暴戾,未依足后辈之礼也不怪罪。 张慕发得一声喊,挥刀横削,韩沧海持棍横挡,刀棍互撞,登时一声巨响! 说时迟那时候快,方青余马上以双手食指堵住李庆成耳朵,恍惚间依稀有股音波横扫出去,兵士们纷纷避让,退出院外! 李庆成只觉胸口气血翻涌,险些被这音波震得吐出血来,所幸方青余虎口牢牢贴着他的耳下,内力源源不绝传来,心神才略定了些。 张慕停得一停,抖开无名刀,大开大阖竟是毫无畏惧,狂风暴雨般撞上韩沧海的棍招。 “好!”韩沧海运气爆喝,使出近半狮子吼修为,那一声又震得士兵们两眼发黑。 刀棍互撞,张慕不似方青余以灵动御敌,却使尽全身气劲,以力撞力地横削直砍,韩沧海双足牢牢驻地,巍如山峦,以棍格挡! 每一刀下去,与棍相圻时李庆成都恍惚看见刀棍相撞之处,无形的气劲与音波横扫开去。观战兵士们耳膜剧痛,无法抵御这巨响,尽数退了出去。 院内张慕狂风骤雨般的一通猛攻,韩沧海原地防守,举棍格挡,上百式过去,张慕竟是撼不动韩沧海分毫。直至最后韩沧海猛地挥出磐龙棍,双方同时出招,李庆成看着这无声的比武,骤然听到嗡一声传入耳鼓。 方青余脸色煞白,竟也是颇为吃不消。李庆成拉开方青余手指,听到一阵琐碎的,密集的叮叮响。 韩沧海以天外陨金棍抵住张慕无名刀锋,二人俱是微微喘息。 张慕扬手持刀,手臂脱力不住颤抖,几乎就要拿不住刀,那阵琐碎响声正是手抖时长刀反复磕碰在磐龙棍上。 反观之韩沧海手持磐龙棍,点住张慕咽喉,却不现气力不济。 韩沧海收棍,张慕收刀。 “你心有旁骛。”韩沧海道:“这么下去危险得很。” 张慕的左手发着抖,勉强将刀归于背后刀鞘。 韩沧海又道:“你须得从心魔中走出来,否则杂念逾盛,你对武道的进境便离得越远。习武之人若全凭一己喜好,出刀受仇恨,痛苦所驱策,不但终生难以突破武技巅峰,更有走火入魔之险。” “你父昔年对你寄托厚望,何以张家独子竟是坠了魔道?言尽于此。”韩沧海说完归棍于背,搭着李庆成的肩膀入厅。 张慕在院中站了一会,回房去了。 李庆成道:“小舅怎么过来了?” 韩沧海道:“来陪你一天,和你说说话。” 李庆成本疑心韩沧海知道了什么事,听亲舅这么说才放下心,笑道:“也想和小舅聊聊了,开早饭罢。” 开饭时方青余在一旁伺候,李庆成道:“慕哥呢,唤他来一处吃。青哥也坐。” 下人来回报道:“张将军在花园角落站着,也不答话。” 李庆成哭笑不得道:“又发愣了。”说毕起身要亲自去寻,韩沧海却道:“由他,他在面壁。” 李庆成笑了起来,见方青余目中有股幸灾乐祸神色,便即笑容一敛,冷冷道:“你也好不到哪去。” 方青余忙赔笑道:“那是,换了青哥与韩将军硬碰硬,只怕三招就得被扫趴下。” 韩沧海无奈莞尔,甥舅二人用过早饭,韩沧海方到书房案前坐定,李庆成在一旁坐着,方青余知他二人有话叙,便出外带上了门。 少顷江州府的兵士将军册捧回府上,韩沧海与李庆成手边各一杯茶,随口闲聊。 李庆成道:“小舅功夫现在是天下第一了吧。” 韩沧海以手指沾了刚毅的唇,拈着书页边角推开,漫不经心道:“当年论武败给张孞,如今故人已去,自然是天下第一了。” 李庆成趴在案上看韩沧海,后者又打趣道:“好汉架不住人多,纵是天下第一,还能单枪匹马杀进京城不成?” 李庆成嗯了声,隐约拧起眉,想到个大胆的念头,不防韩沧海却以指来抹,舒开李庆成的眉头,说:“你这眉毛和你爹像得很。” 李庆成握着韩沧海的手指头,说:“李珙什么时候来玉衡山祭天登基?” 韩沧海道:“快了,就在这几天,怎么?” 李庆成道:“要么咱们带一队兵,小舅你领上张慕和方青余,上玉衡山去把他绑回来?” 韩沧海哭笑不得,随手一弹李庆成脑门,李庆成大声呼痛,韩沧海便撤回被这色迷迷小外甥揪着不放的收。 “谈何容易。”韩沧海解释道:“玉衡山你道天险是白来的?壁立千仞,中空两峭,是为玉衡,两山环抱深远峡谷,足有万丈,咱们在南岭,祭天台在北岭,虽道玉衡山是一线天,然则两峰间距离近千步,除非化为鸟雀,否则怎么过去?咱们就算出兵,也得从江南绕过去,不可能翻山越岭地爬过玉衡山。” 李庆成缓缓点头,要把桥架在两峰之间也不可能了,过桥易守难攻,又有拆桥之险,遂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李庆成又问:“方皇后要来祭天,给你传信了么?” 李庆成打死也不相信方皇后会放弃拉拢韩沧海的打算,果然韩沧海道:“自然传了,一封接一封,陈衡利弊,许以重利,方家除去这些不上道的蝇营狗苟心思,还会说什么?” 李庆成附和道:“是呵,如果以天下大义挟之,万民福祉动之,小舅说不得还会动动心思。” 韩沧海看也不看李庆成,随口答:“那就更假了,一个能将驻边大将派去送死的人,满口天下大义,你觉得可信么?” 李庆成又赞许点头道:“如果方皇后开始不走错了那步棋,不定还万事好商量,那如果方皇后不弄死辽远,再谈天下大义,小舅你会……” 韩沧海不悦道:“有这么多如果?” 李庆成哈哈大笑,只觉与韩沧海在一起说不出的轻松。 韩沧海正色道:“于我,你是亲情;于天下,你是大义。哪来的这许多如果?” 李庆成:“那么如果……罢了,如果亲情与大义难以取舍呢?” 韩沧海道:“以小舅的本事,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否则为何习武?人生而在世,读书习武,一展抱负,便是为了守护重要的人,为了不让这两难的境地发生。” 李庆成:“我仅作个假设,小舅,如果庆成是个废物呢。” 韩沧海合上书,想了片刻,而后道:“小舅得知你的消息时,第一个念头便在想,你活下来了,皇天庇佑,可见天命尽在你身。” “待得有你消息后,小舅又想,有张慕随身保护你,想必不会再有危险了,但你凭籍一己之力,能否杀回京城去?” 李庆成:“若不能呢。” 韩沧海看着李庆成双眼:“那时候该怎么办,怎么出兵,怎么打,小舅都想好了,打算派人先去接你,再集合江州军,出玉衡关,打进京城。自古不堪大任的天子并非没有,天子无能,便需重臣,权臣作辅,诸事平定后小舅将暂且留镇京师,为你甄选朝廷百官,直至一切安定,再为你出征玉璧关,扫除匈奴。直到基业安稳,小舅才卸甲告老,不定要十年。” “但自闻你在枫关大败匈奴,又辗战西川,不费一兵一卒收服全境。”韩沧海笑道:“小舅就知道,只要从旁协助,为你打下京城,旁的事都不须再操心了。” 李庆成又道:“那如果我是个废物,小舅就不怕被人指指点点,说你挟天子以令群臣么?” 韩沧海随口道:“千秋功过,随人评说。” 二人互相注视良久,俱是会心一笑。 “方皇后那信上具体说的什么?”李庆成想了想,终于找到话题的突破口。 韩沧海不以为然道:“没细看,来使是交给何进的,转手便烧了。” 李庆成眯起眼,含糊道:“何进从前与方家有交情是么?你告诉我的。” 韩沧海瞥了李庆成一眼。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韩沧海如是说。 李庆成没办法了,正在寻思要不要将日前那名唤疾风的驯狼人让韩沧海看看,又怕证据不凿,韩沧海反而难以定夺。 李庆成舔了下嘴唇,万一何进想谋害韩沧海,会用什么方式呢? 韩沧海武功已臻化境,黑甲军又忠心耿耿,何进能使什么招数?李庆成思考间,韩沧海又蘸了口中津液,推开一页书,李庆成朦朦胧胧地察觉了什么。 正在此时,韩沧海头也不抬道:“说到用人,小舅有一事问你。” 李庆成脑中想事,未回过神来,随口道:“哦,今天谢谢小舅了。” 李庆成指的是他与方青余、张慕切磋时说的那话,韩沧海心系外甥,终究不放心,逐一试过两名侍卫武技,听到他与张慕说的那番话时,李庆成心内还是挺感动的。 孰料韩沧海蹙眉道:“你就快当天子了,庆成,人君岂可对臣子说一个‘谢’字?” 李庆成忙自心神一敛,笑道:“小舅说得对。” 多年前亲父李谋也曾经说过,如今韩沧海旧事重提,又道:“小舅知你心内感激张、方二人,毕竟一朝落魄,蒙臣不弃,一路护主乃是大忠,你成全自己的基业,也成全他们的一世忠名,我听你唤‘慕哥’‘青哥’,想必便是因此。” “但臣子为君尽忠,乃是古往今来的天经地义,他二人是否会恃宠生骄,此不提。来日你登基称帝后,又该如何自处?何尝有常常对臣子说‘谢’的帝君?” “况且你身系天下,为你做事,便是为百姓做事,尽忠于你便是尽忠于天下,也是尽忠于他们自己,男儿顶天立地,理应为苍生谋福祉,守护天子乃是报效国家,等同于报效天下,成全他们自己。何来谢字之言?!” 李庆成道:“是。”同时想到方青余还在门外听着,不知他尴尬不。 韩沧海又道:“你的基业,是自己挣下来的,本不必如此折节谦卑,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能臣送你,恭恭敬敬交到你手中,你也得假装是自己挣来的。否则事事表现得依赖慕哥,青哥,小舅,此例一开,难保来日又有数不清的能臣令你‘仰慕’,如此依恋两个侍卫,看在文武百官眼中,像什么样子?” 韩沧海说到此处,特地加重了语调,李庆成明白了,自己对方青余的依恋,韩沧海只是一瞥便察言观色,心中早知。 他在告诫自己,也在告诫门外的方青余不得恃宠而骄,也不得居功自傲。 “徒惹祸心,不智之至。”韩沧海淡淡道:“这就从小舅的身上,练习点当皇帝的样子罢。” 李庆成冷冷道:“韩爱卿教训得是,朕明白了。” 韩沧海赞许点头,李庆成蓦然又爆出一阵抽风般的大笑,笑得东倒西歪。 韩沧海苦笑摇头,又翻过一页书。 李庆成已把先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忽又闻书房外有兵士回报。 “殿下,将军,何功曹在江州府上等候,说有要事求见。” 韩沧海道:“传何进过来。” 李庆成暗道不好,疾风还关在府上,万一听见何进声音一声吼,事情便难以善后,忙道:“小舅你去罢,我想去睡会儿,醒了过去寻你。” 韩沧海略一沉吟,便道:“快能整军出发了,你空了到府上来,小舅有一计策,说不定能轻易打下京城。” 李庆成点了点头,韩沧海便起身前去江州府议事。 李庆成在书房内坐了片刻,总觉得先前还有什么事没想明白。越想越乱,只得起身出去走走。 推开书房门,张慕在左,方青余在右,二人守在外头。 张慕已面壁完了,不知何时过来的。 李庆成瞥了二人一眼,盯着方青余,揶揄道:“听见了么?徒惹祸心,不智至极。” 张慕没吭声,方青余却笑道:“臣就是条呼来唤去的狗,绝不敢暗藏祸心,殿下英明,用不着的时候,给臣个痛快就行。” 李庆成摇头好笑,见海东青站在长廊下,若有所思地望着外面毒日头出神,遂道:“儿子,你也有心事?” 海东青咕咕地叫,跳开一步。 李庆成负手于背,跟在海东青身后一跳一跳,沉吟不语。 刚刚和韩沧海谈话时,仿佛是某个动作,令他想到了什么呢?无奈事情实在太多,短短半个时辰内说了太多事,导致他几乎没空遐想。 正跳到走廊尽头,要转身跳回来时,忽有名兵士进来。 “启禀殿下,何进大人命末将前来,将韩将军的军册带过江州府去,点兵有用。” 不说还好,一说时李庆成听到“何进”二字,便即心内一惊,想道那封沾手即死的毒信,又想到军册。 “在这等。”李庆成冷冷道,旋即一阵风般回了书房,用擦笔的宣纸包着手举起书,对着窗外日光端详。 看不出异状,不给又不行,陡令何进起疑。 李庆成哗啦啦翻开书页,找到其中粘连的两页,将那两页边角撕了块,又吹响鹰哨,海东青飞了进来。 李庆成握着海东青的爪子,在书封上刮了数下,选几页抓破些,抖干净,又把它的爪子按在砚台上,抓来抓去,把书弄得乱七八糟。 海东青莫名其妙,也不挣扎,便任由李庆成摆布。 李庆成把纸屑包上收好,带着书出去,说:“去回报何大人,方才没看住鹰,书房内被一阵折腾。破了些。” 那兵士道:“不妨,殿下稍安,末将这就去回报。” 兵士把书取走了,李庆成把纸包收着,犹如怀里揣了一团火,心里怦怦地跳,说不出的害怕。 “江州有你的手下么?”李庆成问:“慕哥?” 张慕沉默不答。 方青余道:“你怀疑何进在书上下毒?” 李庆成眯起眼道:“万一是慢性毒,这些年里小舅说不定已慢慢中毒了……希望我猜错了。” 张慕终于开口道:“让儿子带回汀城去,寻汤婆。” “太远了。”李庆成摇头道。 此去西川近千里路,一来一回,纵是海东青也得三天,不定顷刻有变,如何是好? 正没主意时,门房忽来报:“启禀殿下,有一女子在门外等候,说是带来了方大人吩咐去配的药。” 第52章 断肠酒 作者有话要说: 李庆成欣然道:“娥娘,我碰上件事,正没主意你就来了,可见老天爷助我。” 娥娘笑道:“殿下说笑话了,殿下有天命在身,冥冥之中自有护佑。这才半年不见,殿下又变了个人似的,越看越精神了。” 下人摆了一案,李庆成让座,娥娘一身风尘仆仆便坐了,解下个背后包袱,看了李庆成背后站着的张慕一眼。 张慕什么也没有说,反倒是方青余道:“醉生梦死配出来了?” 娥娘心中忐忑,答:“配出来了,可这药……” “不忙。”李庆成道:“药的事押后再提,请你帮我先看看这物事。” 李庆成解开装着碎书页的小包,以手托着交给娥娘。 娥娘头发散乱,满脸尘土,显是自东海归来便未曾歇得片刻,将手在衣襟上揩拭,抽一根银针轻刺,戳起一片碎书页,对着日光端详。 “带毒么?”李庆成道。 娥娘从随身药囊中配了些粉,不安道:“找殿下要一杯井水。” 方青余马上去打了水来,娥娘将药粉调开,滴在书页上,药水红,书页黄,浸下去后赫然变得几近无色。 “带毒,是么?”李庆成道。 娥娘神色凝重,最后点了点头。 李庆成深深吸了口气。 娥娘解开包袱,把数个药碟,几种药粉拌匀,李庆成知道她需要时间,遂起身走出厅去,方青余跟着,张慕仍站在厅里,注视娥娘的一举一动。 长廊下,草木欣欣向荣,鸢尾竹在夏日的风中沙沙响。 李庆成负手走进竹林里,方青余在身后道:“证据确凿了,你打算怎么对付何进?” 李庆成摇头道:“我不知道。” 方青余又道:“那厮手无缚鸡之力,只会下毒,我去杀了他罢。” 李庆成沉默不语,握着一棵竹子摇了摇。 “那不重要。”李庆成道:“小舅若知道了,定会难过得很,容我再仔细想想。” 方青余:“是不是得给娥娘说一声,她还不知你已把从前的事都想起来了。” 李庆成回身看了方青余一眼,目光带着温和与欣然之色:“我想没想起来,这很重要么?” 方青余沉默了。 “你怎么也哑巴了?”李庆成道。 方青余开口道:“你喜欢哑巴,我便只好当哑巴了。” 李庆成答:“你又知道我喜欢哑巴?。” 李庆成长叹一声,比起韩沧海的事,这杯酒更难办,那毒总有解决的时候,张慕这事,却一辈子也难以解决。 他忽然问:“我从前喜欢哑巴?” 方青余哂道:“自然,你喜欢得要死要活,与他同床共寝,凡事都听他的……” 李庆成脸上泛起尴尬的红,问:“有这回事?” 方青余叹道:“你还是没想起来。” 李庆成道:“我只依稀想起一些,脑子里乱得很……我确实对他……嗯,有点牵肠挂肚的。” 方青余率直道:“所以隐约觉得,这人喜欢过。” 李庆成瞳中映出满院青竹:“现在还喜欢着。” 张慕给他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个人似乎从相识起,生命就与他的连在了一处,他的确想起了许多事。 西川的马车里,张慕那缺了半的玉璜。 闻钟山上,月明山岭的对决,以及那句认真的“我叫张慕成”。 枫水化冰的刹那,绵延千里的清响,以及那个吻。 京师至枫关的漫漫长路,满天飞雪以及蜷缩在张慕怀中的熟悉感,安全感。 方青余自在一哂:“我可瞧不出来你还念着他。” “我是来兴兵复国的,不是来谈情说爱的。”李庆成如是道:“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厅内: 娥娘埋头在药碟内磨着丹砂粉。 张慕:“药呢。” 娥娘低声道:“在这儿,但药丸太霸道……不像你们想的那般。” 张慕:“说。” 娥娘叹了口气:“东海药门里有个传说,醉生梦死是某一任门主得的古方,门主恋上一寻常人,遂按着古方制出这枚药丸。彼此服下后约好三生三世,来生再恋,将前事铭心刻骨地记在心里,下辈子仍会记得。” 张慕在一刹那略有些动容。 娥娘抬头看着张慕,缓缓道:“这药丸吃下去,不止能将今生的回忆尽数想清楚,来生还将记得上辈子的事。鹰主,这可不是玩儿的。” 张慕:“是长生不老药。” 娥娘无奈道:“若这么说,倒也说得通,我还打听到个消息,方青余的母舅家世代执掌药阁,便是用这药丸续的记忆。你说若让他服下,来生他还记得,这辈子他是个皇帝,万一又托生寻常人家,这不造孽得很么?” 张慕没有回答,娥娘又道:“鹰哥儿,我是女人家的心思,也不知怎么劝你,但你这又是何苦呢?你一心一意地待他,待他哪天坐上龙椅,还能像今天一般与你亲近么?” 张慕道:“你不懂,娥娘,说爱就爱与说恨就恨都是一般的难,我办不到,你已说过许多次了,此事不必再提。” 娥娘叹了口气:“那你仔细想想罢,鹰哥儿,当年那皇帝对咱们老庄主是怎么说的?那天娥娘在,你也在,李谋亲口说,这花花江山,有一半是张家的,更取了两半玉璜,其中一半亲手交给你,许你一个大将军的位置。让你守护他儿子一生。” “谁知道一眨眼就全变了,山庄被火烧了,你一路跋涉上京,那皇帝不过就予你一个侍卫的名分,鹰哥儿,你可得想清楚,坐在龙椅上的人,总是说翻脸就翻脸的……” “娥娘?”李庆成的声音响起。 娥娘心内一凛,险些打翻了药碟。张慕神色陡变,先前一颗心都在醉生梦死上,竟是未曾注意到李庆成已在厅外拐角处站着。 李庆成笑吟吟地进来,问:“知道是什么毒了?” 娥娘道:“是,回禀殿下,是一种慢性毒。” 李庆成欣然点头,闭眼思索片刻,而后又道:“当年慕哥当个太子侍卫是有原因的,父皇退位后,即位的人是我,慕哥看着我长大,不能比旁的人再亲近了。” “所以待我登基后封予他大将军之职,比起父皇口中说出来,更作得数。”李庆成解释道:“我这人从来不翻脸,记恩不记仇,你别朝心里去。” 娥娘骇得脸色发白,不住道:“是,是……” 李庆成又看了张慕一眼,笑道:“慕哥,你也别朝心里去。” 张慕静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 李庆成在案便坐下:“详细说说,是什么毒?” 娥娘稍敛心神,详细说了,何进给韩沧海下的毒并非谋害性命的慢性毒药,而是日久天长,废去韩沧海武功,这毒潜伏于体内,若无引子,将一世不发。 然而若得了引子,这毒便会散去满身功力,令其全身乏力,成为普通人,乃至四肢脉络再无法习武。 李庆成若有所思点头。 “你去歇着罢,也别太累了。”李庆成道:“引子是什么?” 娥娘道:“是一种西域产的五瓣红花。” 李庆成问:“你身上有么?” 娥娘摇头:“这方子也是药门传下来的。” 李庆成收了琐物,坐在厅上发呆,娥娘心神不定地告退。 李庆成道:“都退下罢。” 方青余走了,张慕仍站着,李庆成抬眼瞥他,张慕忽地一撩袍襟,单膝跪下:“慕哥求你一件事。” 李庆成道:“怎么了?起来。” 张慕:“求殿下赦娥娘一命。” 李庆成哭笑不得道:“我不会杀她,你起来。” 张慕缓缓起身,表情十分迷茫,李庆成道:“我绝不杀她,你若不信,明天让她走就是了。” 张慕这才放心点头。李庆成看了那小包袱一会,将桌上东西全收拾了,起身回房。 那一天下午,李庆成一直呆在房里,也不出来。 傍晚时房中传令——一壶酒,两个杯。 李庆成一直在房里安静坐着,桌上摆满了从西川带来的所有物事,剑,甲,书,同心结,玉璜,甚至张慕的匣子。 他挨个看了很久,几乎把从前的事都想起来了,然而还有一事,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对张慕的感情,他彻底忘了。 他在这些东西的见证下,缓缓忆起了每一件事,事无巨细,那夜京城的大火,太液池冰凉的水,水道中幽深而久远的黑暗,西川的那一场大雨,岐黄堂的药香,冰封的寒江…… 枫关五万人鏖战,郎桓城的夜逃,西川孙家的万盏花灯,绞尽脑汁,李庆成把能想的都想到了,却想不起他对张慕的感情。 唯一给他以触动的,只有月夜下的一句:“因为我叫张慕成。” 但那句话除了带给他些微的感动以外,再找不到丝毫多余的情绪。 然而铺天盖地,足以掀翻沧海与夷平群山的回忆朝他卷来,每一件事都在告诉他,这名哑侍卫为他做了很多,多到他的生命几乎无法承受,唯一的补偿就是把自己给他。 李庆成甚至怀疑那夜的翻云覆雨是一场梦。 他旋开那盒良宵膏,凑到鼻前闻了闻,脸颊上现出淡淡的绯红,继而把它盖上,放回去,一下午便坐着发呆。 黄昏时分,李庆成拧开娥娘带来的玉瓶,里面一共有四枚药丸。 李庆成沉默地斟了两杯酒,把两枚化在杯里。 “慕哥。”李庆成道。 张慕推门进来,一瞥间,李庆成看到方青余远远站在院外的竹林下,青衫与鸢尾竹相映,有种说不出的寂寥与落寞。 张慕反手关上门,将方青余关在如血的黄昏之中。 夕阳的光线从窗格外洒入,房中阴暗而静谧,李庆成的身影一半迎着光,一半隐在黑暗里,开口道:“过来坐。” 张慕坐下了,看着案上的酒。 李庆成伸出手指,抚上张慕的脸,他英俊的侧脸上那道红色的灼痕平添帅气,双唇轮廓分明犹如石凿的锋斧,两眼深邃带着一丝绝望。 “慕哥,我把你的庆成给弄丢了。”李庆成道。 张慕没有答话。 李庆成说:“我把那些事都想起来了,唯独对你的仰慕,我想不起来。醉生梦死,咱们一人一杯,若这辈子再想不起来,咱们好好地当君臣,这些事,都留待下辈子罢。” 李庆成说完看着张慕的双眼,端起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醉生梦死入喉,犹如一味断肠的毒酒,苦得难以言喻,李庆成紧紧抿着唇,刹那间脑中一声巨响,犹若雷霆。 西川葭城,鹰羽山庄。 “走水了——!” 漫山敲起惊锣,张慕仓皇喝道:“别慌——!都到后山的院里去!” 秋高物燥,那场火突如其来,于狂风中席卷了整个鹰羽山庄,幼时的李庆成放声大叫,抱膝缩在楼台的三层走廊处。 大屋被压得崩垮,轰一声三层高楼木柱折溃,惊天动地的倒了下来,李庆成仅五岁,抱着栏杆,随着整座倒塌的高楼斜斜坠落。 一道灰影从山路尽头飞掠而来。 下一刻,眼前一片黑暗。 燃烧的灰烬与火星飞来飞去,男人的闷哼声在黑暗里传来。 少年时的张慕以肩抵着垮下来的铜门与木柱,单膝跪地,艰难地在废墟中撑起一个狭小的空间,身下保护着五岁的李庆成。 抬头时,一双深邃发亮的眼眸注视着他。 张慕咬牙道:“别……怕,是我。” 李庆成竭力辨认那张满是黑灰的脸,问:“谁?” 张慕:“我,张慕成。” 火星爆出最后的脆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火海中温柔地迸开,那声音与漫漫冰河裂冻之声如出一辙,令李庆成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他睁开眼,注视着张慕,嘴唇动了动。 李庆成:“张慕成。” “我不喝。”张慕答道。 刹那间张慕的声音犹如当头劈下的无名刀,刀锋将一切回忆扫得粉碎。 “为什么。”李庆成眼中炽热的情感化为难以置信的绝望,继而是隐约抑制的愤怒。 张慕缓缓摇头:“我不想喝,这辈子够了,我不要下辈子” 李庆成看着张慕,房内一片死寂般的静谧。 房门被拉开。 李庆成冷漠地说:“我都想起来了,张慕成,你为什么不喝。” 张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我不想喝。”张慕最终道。 方青余看着二人,继而小声道:“庆成?” 李庆成与张慕都没有说话,在那悠长的静谧中犹如两座木雕。 “他不喝我喝,总有人愿为你生生世世,虽然你不一定看得上。”方青余如是说。 李庆成的声音平静而不现喜怒:“那你喝就是,又没人拦着你。” 方青余拾起另一个酒杯,饮尽,潇洒一亮杯底,转身离去。 第53章 夺命笺 李庆成把剩下的两枚醉生梦死收进瓶里,将玉璜还给张慕,什么也没说,径自出外,吩咐道:“去个人,请韩将军酉时来吃晚饭,再把娥娘请来。” 李庆成站在边房外,娥娘来了。 李庆成道:“你能给人下点什么毒药,解药在我手里,一日不服解药便全身难受,不得不听我的么。” 娥娘心里打了个寒战,答:“能。” 李庆成意识到自己脸色不太好看,遂温和道:“劳烦你了。” 张慕与方青余站在身边,李庆成也不赶他们走,径自推门进了边房,那驯狼者全身赤\裸,被捆缚在榻上,濒死的不断挣扎。 “解了他的绳子。”李庆成道:“你叫疾风,对罢。” 疾风喘着粗气,浑身伤痕累累,这次不再犯横了,看着李庆成,又看李庆成身后的张慕,眼中满是畏惧。 李庆成笑道:“我想,咱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疾风终于开口:“谈什么,谈完放我走。” 李庆成:“你想去什么地方?” 疾风:“去找父亲。” 李庆成:“你父亲想杀你,你到现在还不懂?” 疾风:“懂,我也要去杀他。” 李庆成:“你会有机会的,但不是现在,他让你到玉衡山去做什么?” “不要问我!”疾风怒吼道,一声吼得窗棂不住作响。 李庆成:“那么算了,你就在这里继续捆着罢。” 疾风道:“别走!我说!” 李庆成站定,不耐烦地打量他。 “说你的身世。”李庆成道。 疾风喘着粗气,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小时候他本是个被叼走的狼孩,母狼产后死了狼崽,便到眉山脚下村落中叼回人婴哺乳,将疾风养到六岁时,于山道内巡逻的江州预备军发现了他,带回去交给何进。 何进将这狼孩养在旧宅里,抽空教化,教他读书识字,然而疾风野性已成,难以驯化,十六岁时又回入山中,过起野人生活。 这彪型壮汉与狼群一同居住,打猎为生,何进也不拦阻他,平时常派亲信带着肉食进山。 直至某日交予他一个刺杀任务,令他偷袭过眉山的一行人,何进又派人从旁接应。 疾风的存在连韩沧海都不知道,何进更是千小心万小心,嘱咐他只放狼群,不得露面参战。不料还是被李庆成揪出一根线索,连根挖了出来。 “所以他要杀你灭口。”李庆成眯起眼道:“他本来就不是你生父。” “我不相信!”疾风吼道:“我要去问他!” 李庆成说:“待会你就有问的机会了,我再问你一件事,他怎么又把你藏到玉衡山里去了?” 疾风道:“他要我守住山道。” 李庆成心中一动:“守住什么山道?” 疾风答:“去顶上的山道。” 李庆成蹙眉,又问:“什么顶上的山道?” 疾风摇头:“就是那条山道,放我走。” 李庆成示意稍候,出外唤来娥娘,娥娘已配好药,望向李庆成的眼中满是畏惧。 “怎么用?”李庆成接过药包。 娥娘道:“恰好有现成的,这药名唤断筋销骨丸,小包的是毒,大包的是解药,这是药方。每月初一,十五毒发两次,若无解药,便会全身如乱针掼刺,三天后蚀筋销骨,全身软化而死。” 李庆成道:“吩咐厨房做点肉菜,备壶酒,端过来。” 厨房带了酒菜上来,李庆成朝食盒内下完毒,吩咐人带去给疾风。 一路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李庆成连话也不多说一句,给疾风下好了毒,张慕与方青余看在眼里。 张慕:“你不用这样。” 李庆成揶揄道:“我偏喜欢这样,好了,你端去,告诉他,何进呆会就要来了,让他吃完饭,领他到厅上来。” 张慕没有再说什么,跟着小厮前去送饭。 李庆成在厅上坐定,又吩咐方青余:“你去把上回咱们埋的那家伙挖出来,带到府上。” 方青余前去办事,李庆成在厅上坐着,说:“娥娘,坐,咱们随意聊聊。” 娥娘仍记得午后之事,不敢多说坐下。李庆成随意瞥了案上一眼,说:“你看这是什么?” 说着把信交给娥娘。 娥娘接过信封,看了李庆成一眼,抽出信纸,说:“钩吻毒,七蝎七蛇熏的纸,触手即死。 李庆成眯起眼,缓缓点头,莞尔道:“正想让你别拆信。” 娥娘瞬间意识到方才自己差点死在李庆成手下,心内打了个寒战,把信放回案上。 “你能避毒?”李庆成缓缓道。 娥娘:“我手上有采药,淬毒时用的万年冰蚕丝手套,世间带毒植物千差万别,若不小心,指不定何时便着了道儿。” “是么?”李庆成疑惑打量,却看不出娥娘手上有何蹊跷,忽道:“借我用用。” 娥娘深深吸了口气,李庆成笑道:“别这么小气。” 娥娘只得以左手按着右腕脉门处,轻轻一揭,刹那揭下一层薄如蝉翼的丝绸下来,又随手一抖令它翻过来,提着。 李庆成将手伸进手套内戴好,便不说话了,随手取过本书翻了翻,海东青跃下,落在案边。 李庆成:“?” 海东青看了李庆成一眼,用爪子扒了扒墨砚,开始抬爪去抓书。 李庆成:“???” 海东青咕咕地叫,叼着李庆成手上的书用力拉扯,以爪子不住挠抓,李庆成怒道:“你做什么!”旋即意识到下午抓着海东青做的事,多半是教它抓书了,忙自道:“别胡闹!停!” 海东青不理不顾,把案上折腾得一团糟,见纸就抓,几次险些将那毒信也叼去,李庆成忙自把信压着,正焦头烂额时,韩沧海来了。 韩沧海喝道:“畜生!” 海东青瞬间警觉,护在李庆成身前,李庆成揪着它的脖颈一扔,海东青便飞走了。 李庆成笑道:“这小家伙缺了管教,太也顽劣。” 韩沧海莞尔道:“上行下效,物似其主,叫我来又有何事?” 李庆成随口道:“没什么事,和小舅一起吃顿饭。” “嗯。”韩沧海点了点头,见对面坐着娥娘,微微蹙眉,李庆成介绍道:“这位是女神医娥娘,张慕的手下。” 韩沧海抱拳为礼,娥娘福了一福还礼,李庆成便让韩沧海坐,较之午后二人同坐一案旁,此时却让韩沧海坐上首客位。 李庆成埋头看书,未曾出声,韩沧海满腹疑问都只能按下。 方青余带着两名兵士,抗着一个沉重的麻袋回来了,卸在厅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韩沧海马上道:“死尸?” 李庆成道:“小舅派个亲兵去,将何大人请来,一起吃饭。” 韩沧海沉声道:“他犯了何事,殿下。待末将亲去缉拿。” “不。”李庆成眼内杀机一闪即逝,挠了挠头道:“我还不肯定,不可乱来,小舅稍安,这事不定与他没关系,先请来再说。” 韩沧海出外吩咐,李庆成又道:“只说小舅请他吃饭,提防他手下有奸细,不可走漏了风声。” 韩沧海道:“臣遵旨。”那声音带着沉重与痛心。 这厢派人去请何进,张慕又进来了。 李庆成问:“吃了么?” 张慕不答。 李庆成不悦蹙眉,又问了一次,张慕才点了点头。 “他是兽,不懂人的心计,都吃完了。”张慕缓缓道。 李庆成嘴角勾了勾:“很好。” 韩沧海眉头深锁,不知李庆成有何布置,李庆成方道:“带上来罢。” 疾风换了身武袍,颇不自在,难受地撕扯衣领,李庆成又怒道:“规矩点!” 疾风蹲在椅上,带着敌意扫视厅内诸人。 韩沧海道:“这又是何人?” 疾风满脸虬髯,形貌粗犷,张嘴时犬齿洁白,朝韩沧海呲牙。 “我认得你。”疾风道。 韩沧海眯起眼道:“我未曾见过你。” 疾风:“你是那个将军,和我父亲一路的,我远远见过你。” 韩沧海:“你父亲?” 李庆成淡淡道:“他父亲就是何进。” 韩沧海登时如中雷殛,发着抖上前,双膝跪在厅上。 李庆成忙出来扶,韩沧海不起,颤声道:“臣罪该万死,竟未发现何进暗藏祸心……” 李庆成怒道:“起来!现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小舅,还有内情,你等何进来了再说话不迟。” 李庆成把韩沧海又拖又拽地按回椅上,韩沧海眼中尽是难言神色,何进来了。 “何进!”韩沧海一声虎吼,震得满厅皆静。 何进入厅,眼中惊惶神色一现即逝,躬身跪下。 李庆成笑吟吟道:“何功曹?” 何进道:“臣在。” 李庆成一开口,韩沧海便噤了声。 只见李庆成取出一枚圆球,道:“把那尸体解开。” 兵士几下抽了绳,厅内臭气熏天,众人几欲作呕,李庆成不为所动道:“认清楚了,这可是你手下的兵?” 何进看了一眼便道:“是,此人名唤林九。” 李庆成道:“你将这眼珠取去,且看能不能对上,这是那夜眉山遇袭,我的鹰啄回来的。” 方青余接过眼珠,交给何进,何进亲手把眼珠嵌入那死尸眼眶中。李庆成示意,兵士们便将死尸抬了出去。 “那尸体曾经来找过你,是么?”李庆成侧头道。 疾风粗声道:“父亲!” 李庆成喝道:“我在问你话!” 疾风道:“是!他是被我杀的!” 李庆成:“你为什么杀他?” 疾风答:“他骂我!骂我是废物!杀不了你!” 韩沧海脸色铁青,李庆成又道:“何进,这人是你养子?” 何进道:“是。疾风,你怎在这处?” 韩沧海怒而一拍茶案,发出巨响,喝道:“何进!你如今还有何话说?!” 何进丝毫不慌,谦和道:“殿下请让臣说一句话,说完再治臣的罪不迟。” 李庆成冷冷道:“说罢。” 何进:“有人陷害我。” 厅内静了,韩沧海道:“从实道来,若有半句欺瞒,治你死罪。” 何进:“疾风是我养子,确实;那尸体也是我部下,确实。但臣从未派人与疾风接头,让他谋刺殿下,方才那人生前定是受人收买。疾风回到眉山之后,我未曾与他打过照面,近十年寻不见他下落,如何与他接头?” 李庆成眉头拧了起来。 何进又道:“殿下可详细盘问疾风,这些年里,他是否见过臣?” 疾风登时道:“没有。” 何进道:“那么如何断定,这些事,俱是受臣驱使?自殿下抵达江州数日间,臣的兵营里共有四名逃兵不告而别,臣先前还在疑惑……韩嵘?” 韩沧海眯起眼,思索片刻,起身抱拳道:“殿下,臣今日确是听何进提及此事,早间何进派人前来知会,便因兵营内离奇消失了四人,当时并未多想,只道是寻常逃兵,如今看来,确有蹊跷。” 李庆成一听就知道何进不见信使回归,定是提前作好了布置,暗叹此人老辣,淡淡道:“小舅你坐。” 何进又道:“臣从功曹之职十年,领江州预备军统领,兢兢业业,从不敢生他念,一片忠心日月可表,恳请殿下明察。” 韩沧海沉吟不语。 李庆成早就料到何进会有这一招,缓缓道:“再问你一次,你是全不知情,对么?” 何进道:“请殿下给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今夜可派人从旁监督,让臣前去查明内情,那四名逃兵的家或在北县诸地,或于眉山村庄,让臣前去一查便知。” 韩沧海看向李庆成。 李庆成心道本还打算看在小舅面上留你一命,你既不认须怪不得我。 李庆成:“我还有一事想说。”继而从案上纸下抽出信,扬了扬,说:“这是从信使身上搜出的信,是你写给自己儿子的,是也不是?” 疾风一见之下登时气血翻涌,吼道:“父亲!” 何进自若道:“不是我写的,从未有过此事。” 疾风一愕,李庆成道:“把他带下去。” 张慕与方青余马上把疾风架了下去。 李庆成拆开信封,却不取信纸,自言自语道:“但这信上是你的笔迹。” 何进几乎完全忘了此事,此信沾手即死,不管李庆成还是疾风,得了信定会拆看,如今李庆成和疾风都活着,也就证明这封信并没有交到任何一个人的手中。 李庆成还未拆,何进的呼吸几近停顿,看着李庆成的动作。 孰料李庆成看了一眼便不拆,随手一扔,那信打着旋飞到何进膝前。 “你且看看,是不是你写的。”李庆成道。 何进:“殿下,决无此事!” 韩沧海道:“取来我看看。” 李庆成冷冷道:“不,小舅,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自己做过的,不是么?小舅你纵然认得出他的字,但他自己是否写过这么一封信,一看就知。” “何进,你自己看看?读出来。”李庆成调侃的声音传来。 何进这下彻底完了,只要抽信一碰就死,不碰信,又显得可疑至极,说信上有毒?李庆成定会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做都不行,身边的亲兵早被李庆成吩咐拦在府外。 疾风也被架走了。 何进额上满是豆大的汗水,韩沧海正要起身,李庆成却先一步走到何进面前,躬身拾起信。 “疾风吾儿。”李庆成左手持封,右手捏信一抖,背对何进,挡住了他的视线,念道:“小舅,你看是他的字么?” 韩沧海起身来接,李庆成却不着痕迹避过,只以手掌挟着让他看。 韩沧海也不多想,对着灯光端详,道:“极像他的字,小舅看不出来,但我觉得不是他写的。” 李庆成侧过身,刻意让何进窥见甥舅二人看信之景。 那一刻何进心内打了无数个主意,虽不知李庆成为何没中毒,那么毒信定是被掉包了,里面这封信纸多半是换了临摹出的新信。 太子是打算试探,还是陷害? 短短顷刻,何进选了一个最保险的办法。 “臣确实曾经写过一封这样的信。”何进道:“但那是许多年前,托人寻找流落在外的疾风。” 李庆成随手把信团成一团扔到何进膝前:“你自己看罢。” 韩沧海回位坐下。 何进拾起信,展开,对着灯光端详,瞬间发着抖抬头,看见李庆成正低头漫不经心地解下手套,与他对视时,眼底闪过一丝残忍的,得逞的笑意。 何进的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来,手指头现出墨黑,全身抽搐,最后朝地上一歪。 第54章 逐日箭 “何进!”韩沧海一个箭步上前,何进颤抖着避开他的手。 “韩嵘……”何进喘息着道:“我……” 何进声音渐低下去,手指缩回,犹如鸡爪一般不自然地痉曲着。 李庆成道:“小舅,此人罪有应得。” “殿下,这都是你预料之中的。”韩沧海的声音低沉而悲痛。 李庆成欣然道:“是。”说着解开一个纸包,递给韩沧海:“小舅,你看看。” 韩沧海怔怔看着何进的尸身,长叹一声。 “何进这些年来在你的兵书上下了毒。”李庆成径自道:“你已中了慢性毒药,此毒潜伏于你体内,毒发时将散去一身功力。” “这封信,也是他派人交给疾风的,此人早与朝廷方家暗通消息,若不及早诛去,只怕多生变数。是他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韩沧海静了许久,声音带着些沙哑:“你既已全盘谋策好,又何必问我?” 李庆成一扬眉,笑道:“小舅,我不能看着你死。” 韩沧海依旧站着,李庆成把纸包朝他推了推,韩沧海接过时手一颤,碎纸如花蝴蝶般飞了满厅。 李庆成:“这药……” 韩沧海:“罢了,人已死,不必再说。”说毕转身出厅,李庆成道:“何进的手下须得彻底搜查,小舅。” 韩沧海头也不回道:“全凭殿下吩咐。”话音落,离府而去。 李庆成看了一会,说:“厚葬,张慕与方青余去领兵符,彻底搜查江州军预备兵营。” 是年七月,何进的毒计未曾启动便已全盘伏诛,李庆成干净利落地把这场变乱扼杀在了萌芽期。方青余与张慕带着黑甲军彻查了整个兵营,几乎将每一寸地皮翻了个遍,在何进住所底下发现一个暗格。 暗格内是与方皇后多年来的通信,一份潜伏进预备军内的亲信势力名单。 张慕按着名单抓捕了所有的人,佰长以下共六百四十余,尽数押至寒江边斩首。 三天后,一大箱书信被送抵江州府,李庆成亲自来了。 这些日子他手持韩沧海的兵符,调动全城兵士,韩沧海留在府内不管不问,任由李庆成放手施为。 韩沧海一夜间仿佛老了许多,孤寂地坐在厅堂中央。 李庆成笑道:“这里都是证据,小舅,你看。” “何进,东海池州人士,十四岁入江州投前任江州刺史,我的外公,小舅的父亲韩廷,任文书之位。五年后先帝辗战江南,江州全境归顺,何进因谋策有功,遂提拔为佐吏。” 韩沧海的声音遥远而陌生:“他犯下何罪?” 李庆成懒洋洋道:“功曹专管官吏考核,与朝廷互通政绩,何进二十一岁时平东疆将军之乱,不费一兵一卒,扶助方家夺权上位,解去父皇腹背之危,也与方大将军之女方氏结下良缘……啧啧。这里有他的书信。” 韩沧海说:“何进昔时曾与臣提及,他对方氏乃是一心仰慕,并无他想。” 李庆成笑道:“我也宁愿相信是这样,去年秋后京师生变,方皇后派人带了一把弓,一封信到江州,送给何进,令他说服你,举江州全州兵力归顺于朝廷。” 韩沧海缓缓道:“他只交给我一封信。” “嗯……”李庆成掏了掏耳朵,使了个眼色,方青余捧着一把搜到的弓上前。 “此弓名唤‘破月’。”方青余淡淡道:“是千年前便流传下来的,镇守玉璧关的神兵,历代镇疆参知俱可继承此弓。” 韩沧海道:“知道了。” 李庆成又埋头看信,自顾自道:“小舅,最近的这一封信是方皇后亲笔所书,那字我认得,正是她的笔迹,于三月十五由密探送来。详细提及玉衡山顶的陷阱一事,方皇后说你不动,打算设下埋伏,将你诓到玉衡山登禅台,再一举抓捕。” 韩沧海沉默得近乎恐怖,李庆成莞尔道:“这可是个惊天大秘密。” 韩沧海道:“详细内容如何?” 李庆成:“这是个计中计,方皇后与李珙上登禅台,与何进约好,让何进假传消息,告诉你玉衡山有一条山间密道。引你带一千黑甲军兵士上山,在侧峰埋伏,待天子祭天后,领你杀下山道,从旁阻截。” “何进再趁乱劫走李珙。”李庆成挠了挠头,笑道:“当然这些都是假的,实际上是方皇后设下都骑军与御林军的双重反埋伏,准备把来抓天子的你,倒抓回京城去。” “于是这样一来,何进便可名正言顺接管江州军,联军会师之危自解。” 韩沧海起身,接过李庆成手中的那封信。 李庆成笑道:“自然了,小舅武力高强,想必也不惧那群乌合之众,但凡事还是早点提防的好,何进败就败在,他得到我前来江州的消息,忍不住提前发动伏击,以期一了百了,事发后又忙着杀人灭口,乃至一时间露了破绽。” 韩沧海:“他不想走至最后一步,令我成为方皇后的阶下囚,是以贸然行险。” 李庆成好奇道:“信上说的?” 韩沧海没有回答,折好信收起。 “你已心中有数。”韩沧海拾起桌上兵符:“小舅也起不到什么用了,江州所有兵力,就在今天都交给你……” 李庆成忙道:“不不,带兵我不行,还得靠小舅。” 韩沧海:“我与何进少年时相识,曾约定来日一展心中远大抱负,如今斯人已死,都成了……” “不。”李庆成忽然道:“那不是个笑话。” 李庆成把兵符放在韩沧海面前,欣然道:“那不是个笑话,小舅,他既入歧途,余下来的担子,就在你身上了。甥儿自幼长于深宫,对带兵之道一窍不通,小舅若不愿领责,我明天就回西川去。” 韩沧海沉默不作声,李庆成转身离开江州府,带着张慕与方青余走了。 当天黄昏,韩沧海带着一箱书信,独自抵达江边墓园。 何进的新墓便葬在坡顶,韩沧海一杯水酒,祭了故人亡魂。又将书信尽数烧了,黑色的飞灰在江风中飘扬,最终散入滚滚江水,再无痕迹。 夜,李庆成回了府。 方青余仍在把玩那长弓。 “这把弓有什么来历?”李庆成道。 方青余答:“神弓‘破月’,八百六十钧,相传为古时边戎大将古器,又号称千钧破月,能追上千步外的敌人,张兄试试?” 张慕不理会方青余。 李庆成试着拉弓,只觉这“神弓”简直是莫名其妙,铜铸的一般,弓弦与弓身焊在一处,动不得分毫。 “谁能扯开。”李庆成道:“给他了。” 方青余咬牙试着开弓,正手,以腰力反手,堪堪拉开一尺便败下阵,交予张慕,张慕却像个死人般沉默不语。 李庆成微一蹙眉,也不多说了,道:“他不要,你留着罢,挂屋里镇宅也是好的,离开江州时记得带走。” 风越来越大,厅内油灯飘忽,一场大风雨在漆黑的夜间酝酿,外头被吹倒了什么,发出乒乓声响。 李庆成起身回房,张慕忽道:“那野人还被关着。” “哦。”李庆成笑道:“这可给忘了,放他走罢。” 张慕怔怔看着李庆成,李庆成道:“怎么?” 张慕:“他吃了毒药。” 李庆成说:“让他再活半个月,先前山上杀了我不少兵,偿一条命还少了么?” 张慕没有再吭声,李庆成回房歇下,片刻后听见院中传来的狼嗥,一阵花盆翻倒,疾风在夜色中跑了。 天顶卷起密密麻麻的暴雨,房门被吹得轰然洞开,又砰地摔上,黯夜里寒江的怒号,飓风之声犹如千军万马南下,在江州城内肆虐。仿佛昭示着某一场更大的动荡即将随之而来。 李庆成躺在床上,耳内尽是飞瓦碎岩的呼呼风向,似乎有什么卷了过来,一张巨帆或者一块遮天的黑布于头顶卷过。曾经死在自己手下的鬼魂,于这风暴的夜里此起彼伏,在他耳边反复哀嚎。 李庆成猛地惊醒,背上满是冷汗。 “慕哥。”李庆成道。 “张慕。”李庆成又喊:“张慕成!” 张慕:“在。” 李庆成不悦道:“你就不能先应一声?” 张慕沉默了,李庆成说:“不用守夜了,去歇下罢。” 张慕不走开,也不答话,李庆成又问:“方青余,你在吗?” 方青余温柔的声音响起:“怎么了?怕黑么?我一直也在外头” 李庆成:“进来。” 方青余推门而入,摸了摸李庆成额头,李庆成缓缓出了口气,说:“你在地下陪我睡会,我心里不踏实。” 方青余道:“待会,你没生病罢。”说毕扶着李庆成,让他坐起,摸他满是冷汗的后背,以内力助他调匀内息。 “为什么心里不踏实?”方青余说,并把李庆成抱在怀里,让他倚在自己肩前。 李庆成摇了摇头,方青余便让他顺势躺下,二人拥着,睡在榻上。 李庆成揪着方青余武袍衣襟,想起昔日在皇宫时,这俊朗侍卫的绵绵情话,依稀闻到了那熟悉的男子气息。 “你为什么叛我。”李庆成道。 “我没有。”方青余小声道:“你直到现在还不相信青哥吗?” 李庆成闭上眼,不知为何,方青余的过往就像一根刺,在他心里梗着,片刻后,方青余解开袍带,揭开武袍,拉起李庆成的手,让他环在自己有力的腰间,令他隔着单衣,贴在自己的胸膛上。 那薄薄单衣下的男子胸膛传来灼热的体温,有力的心跳令李庆成觉得安稳了许多。 “嗯。”李庆成道:“你没有叛我。” 方青余以一个绵长的吻回答了他。 “你若疑我,可用云舒剑朝这里一刺,便完事了。”方青余低声道。 李庆成笑了笑,方青余将外袍抛在地上,深夜的狂风越来越烈,席天卷地的直摧过来,寒江浪墙的巨响犹如就在耳边。 方青余穿着衬裤,解开贴身里衣,肩背宽阔而肌肉匀称,紧紧地抱着李庆成。 轰一声房门被风猛地吹开,现出外头守夜的张慕,又砰一声狠狠摔下,将他拦在另一个世界。 “唔……你也回去睡罢。”李庆成被方青余吻得气喘,轻轻推了推。 方青余眼底尽是炽烈的情\欲。 “你舍得么?” 李庆成又乐了,手指被方青余紧紧扣着,气息一窒,继而脸上泛起红晕,不自然地蜷起身体,方青余手指灵活,轻握着他胯下那物,旋揉,抹捏,李庆成眼里蕴着水,小声求饶,方青余却以吻封住了他的唇。 “是这般么?”李庆成断断续续道,学着方青余手势,把手探进他的衬裤内揉搓套玩。 方青余笑了起来,眼底盈盈俱是情意:“你也会了。” “啊……”李庆成低低呻吟,埋在方青余锁骨间,一股难言的惬意在他体内缓缓流淌出来。 与此同时,他的手掌上亦是一片滑腻。 方青余着迷地吻他,而后松开他昂翘的肉茎,让李庆成背对自己,修长的手指从背后开始润插他的后庭。 李庆成眼里笼着雾,当方青余进来时,那种被充满的感觉令他难以抗拒,比起粗暴的捅插,那滋味契合而巧妙难言。 方青余抽弄时极其小心,抬起一手让李庆成枕着,另一手抱着他的腰,从背后缓慢贯穿,抵到底时手臂朝自己怀里收拢,将李庆成抱得紧紧贴在自己身前。 “啊……”李庆成舒服难耐,不住颤抖。 方青余埋头在他的肩上,琐碎地细吻,每一步都很慢很细心,嘴唇衔着他的耳垂,手指捻他的乳头,一路顺着李庆成平坦小腹抹下去,两指夹着他硬挺的阳根轻轻晃动。 “青哥……” “嗳。”方青余小声答了,一手将被子拖来,环着李庆成的双手,让他抱上,胯下缓缓抽动。 李庆成已说不出话来了,仿佛是陷身于梦境中,后庭内被反复抽插的动作每一下都抵上他腹中深处的阳心,方青余一手游走于他的全身,至脖颈至胯间,前后夹击的快感一阵阵涌来,他甚至感觉得到方青余抵到最深处时,二人心底产生的深深颤抖。 方青余舔了舔嘴唇,满面红潮,以舌舐着李庆成的耳朵,手指握着他坚挺的阳具,在被上来回摩挲,同时胯下反复抽顶,开始加快速度。 “呜呜……呜!”李庆成死命咬着被褥,发出高潮时强忍着的呜咽,胯间,后庭,胸口三处同时传来的快感令他几乎濒临窒息,方青余停了片刻,放缓动作。 “以前是怎么玩的,记得么?”方青余在他耳畔轻佻地问。 “忘了,怎么玩的?”李庆成眼中充盈着笑意。 “细心想想?”方青余温声道,将那粗壮肉茎几乎整根抽出,龟头抵着他的后庭边缘浅辄抽插数下,继而一捅到底。 “啊……”李庆成发出一声难堪而满足的呻吟。 方青余低声道:“感觉到了么?” 李庆成不住喘气。 方青余笑道:“青哥记得你最喜欢这么来。” 李庆成艰难地咽了下唾沫,反手揽着方青余脖颈,与他动情相吻,方青余专注地看着他,缠绵间再度抽出,轻轻插了几下,又深深一顶到底。 “呜……”李庆成眉头紧紧拧起,正要大口喘气时方青余却扳着他的下巴,丝毫不松开。 李庆成微一挣,却动弹不得,双眼流露出难言的神色,方青余睁着眼,反复几次浅插,深顶的来回,直至李庆成眼神涣散,双目失神,才松开他的唇。 方青余微微喘息,李庆成眼前晕眩并两眼发黑,好半晌才缓过来。胯下已湿了一大滩,尽数射在被褥上。 那窒息而濒死的惬意竟令他全身失控,在方青余轻易的几下调弄下到了高潮。李庆成疾喘后,苍白的脸色转为绯红,只觉那快感纵是过去,仍旧回味无穷。 方青余笑着把肉根抽了出来,李庆成差点情恸而抑制不住泪水,伏于枕畔半晌才道:“青哥,你……” “与你一同去的。”方青余笑道:“见你那眼神,实在忍不住。” 李庆成喘着点头,方青余又把他抱在怀里,以鼻梁亲昵地蹭他的唇,问:“还要么?” 李庆成勉力摇头,那阵高潮的余韵还在冲刷着他的心神,方青余拉过被子,盖在彼此身上,反复吻李庆成的脖颈,胸膛,锁骨处的肩窝,手掌摸过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李庆成咽了下口水,对方青余手掌传来的温度,以及全身被抚摸的肌肤相触的惬意感有种迷恋。 “我困了。”李庆成迷迷糊糊道。 方青余仍在反复吻他,自从前起便是这样,每次做完后,方青余都会吻他很久,那唇柔软而温暖,吻到李庆成睡着为止。 “你睡。”方青余小声道,以手掌在李庆成背后轻拍,并把他抱在怀里。 夜半,风渐小了。 方青余小心地拉起李庆成的手,小手指被李庆成握着,微一勾。 方青余屏息,掰开李庆成的手指,每一个动作都很轻,生怕将他惊醒般的小心,他缓缓下床,光脚走下地,扯过外袍,以袖系在腰间,推开房门,全身赤\裸地站在走廊前,乌云被风吹散,天际一轮明月,披洒在他健美而无可挑剔的赤\裸肩背上。 自脖颈至脚踝,笼着一层淡淡的柔和月光。 方青余在廊前站了片刻,躬身跃过水池,无声无息地回房,片刻后背负箭筒与长弓,换上一身淡银色的战甲,铁靴发出轻微的响声,走过回廊。 “上哪去。”李庆成冷冷道。 方青余一哂:“回去睡下,别吹了风。” 李庆成眉毛动了动,只穿着短裤,问:“长弓,钢箭,战甲,你要上玉衡山?” 方青余:“只是去看看。” 李庆成:“你是想再投朝廷吧。” 方青余懒洋洋解下长弓掂了掂,笑道:“那么我该把你带着一起去,这样才能立功。” 李庆成欣然道:“说的对,所以现在就带我去。” 方青余语塞,李庆成回房换衣,片刻后一身轻甲出来,挑衅地看着方青余,笑了笑。 方青余笑道:“那么,你就跟着我一起去投敌?” 李庆成淡淡道:“当然。” 方青余道:“殿下请。”于是领着李庆成去前院马厩。 方青余只得带着李庆成上马,当夜离开了江州城,朝北面玉衡山上疾驰而去。 狂风再次刮起,卷来乌云,遮蔽了月色。 一片悠长的黑暗,张慕始终站在门外的阴影里,像一截被全然遗忘了的木桩。 江风之后,骤来的碎雨斜斜刮着,直到黎明时分,朝阳未现,天际晦暗,东方一抹隐约的光,玉衡山漫山遍野笼在灰雾里。燎原火扬声长嘶,载着李庆成与方青余穿过密林,仿佛进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异界。 海东青唳叫,展开双翅在天顶盘旋落下。 天地间,浩荡的玄色风刮过山峦,卷着横飞的雨水,逾朝峰顶走,那狂掠的雨点几乎是拔地倒飞上来,几乎与大地平行着闪逝而过。 “是这条路么?”李庆成低声道。 方青余勒住马,四处查看,在两山峰顶发现一条曲折小径。 “多半是了。”方青余说:“下马来。” 破晓时分,到处都覆盖着一层熹微的光,注定是个阴天。 方青余拉着李庆成下马,将燎原火拴在树上,沿着陡峭的小路开始攀上山峦。 李庆成在山路上一滑,险些滚下去,方青余忙紧紧拉着他的手。 “青哥背你。”方青余笑道。 李庆成俯在方青余背上,后者一跃攀附于丈许黑岩间,在峭壁上徒手攀爬。 “抱紧,心肝。”方青余专心地上山:“这么摔下去可就粉身碎骨了。” 李庆成道:“罢了我还是下去吧,免得拖累你。” 方青余哂道:“青哥虽不是那哑巴对手,也有点本领,你这是瞧不起我么?” 李庆成淡淡嗯了声。 二人缓缓登上峰顶,有路便走,无路则在石壁上辗转攀登,李庆成在方青余的背上打着瞌睡。 “庆成。”方青余忽然道。 “到了?”李庆成一个激灵。 “没有。”方青余笑道:“忽然想起那时候。” “什么时候?”李庆成迷惑地问。 方青余:“你拆完信的时候。” 方青余背着小太子,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最后的树林。 李庆成:“怎么了。” 方青余道:“以后千万得小心。” 李庆成笑道:“我命大。” 方青余:“信上有毒,你为什么会起疑?” 李庆成答:“当时也没想这许多,便是一念之差,心里有奇怪的念头,你让我怎么说得清楚?” 方青余点了点头,李庆成又道:“怎么,后怕了?” 方青余胸膛前束着箭囊与破月弓,背后背着李庆成,缓缓前行。 “后怕得很。”方青余沉声道:“当真是一背冷汗。” 李庆成揶揄道:“你都得投敌了,还后怕什么,我死了不是正好么?割下我头回去寻你姑母领赏。” 方青余正色道:“别说笑,来日你千万不可贸然行险,青哥活着,全赖你了。” “我若还没报仇就死了。”李庆成懒懒道:“你们就把钱分了,自去找出路呗,有手有脚,还怕活不成了?” 方青余嘴角微勾,带着帅气的笑容:“是活得下去,可魂儿没了。” “跟着你这许久,一门心思全在你身上,你能成也好,不能成也罢,青哥其实并未曾想过这许多。但你若不慎死了,青哥虽活得下去,却还有什么意思?归隐山林,终老一生,却不知该再做什么。” “该做什么便做什么。”李庆成随口答:“大好男儿顶天立地,还怕没事做了?” 方青余摇头苦笑道:“你不会懂的,唉,我也说不出……反正就是为了你才活着,你一死,青哥的人生,抱负,理想,就什么也没了。” 李庆成莞尔道:“这听起来怎么像哑巴才会有的心思。” 方青余眉头一动,嘴角抽搐:“可不是么,张兄自幼效忠于你,除你之外,他活着还有何念想?你若死了,他连该上哪去都不知道。我们的命都是与你连着的,这许多年里都成了你的狗,我虽不待见张兄,张兄也不待见我,但我二人对你的心思,俱是一般。偶尔狗咬狗几口,但你可得走稳了,别出什么岔子。” 李庆成笑道:“你倒是说得光棍。” 方青余自在一哂:“不敢与韩将军争当君子,我素来是个真小人,到了。” 方青余伸手,把李庆成拉上最高的峰顶,登时万里疆土豁然开朗,云雾散尽。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抬头仰望那仿佛垂手可及的天空。所有景物都变得渺小遥远,脚底下是苍茫大地,远方江城像一条被灰练环绕的,巴掌大的胭脂盒,梯田成了错落的小格,于丘陵上此起彼伏。 登上这中原第一峰的高峦之巅,只觉心胸开阔,不片刻狂风再次刮起,灰黑色的云海在风吹下朝着南方滚滚而去,雷电犹若磐龙在云层下翻腾,掩去了远方大地上的景物。 玉衡之巅唯一棵丈许高的古树,盘根错节,枝桠茂密。两人所站之处不盈三丈方圆,竟是一处无岭可接的险峰。 “别乱走,当心掉下去了。”方青余道。 李庆成点了点头,让海东青落在树杈上,转头打量四周。 “玉衡山就像个勺子,因此而得名。”方青余道:“勺柄的末端是咱们所站之处,勺心就是下头的登禅台。” 李庆成循着方青余所指看去,只见另一山峦顶端有个巨大的平台,情不自禁道:“无怪天子都要到这里来祭天。” 方青余颔首笑道:“这处可以说是离老天爷最近的地方。” 玉衡山勺心处的登禅台占地百丈方圆,此时一股青烟于台中央袅袅升起,李庆成极目望去,祭天台中央受灰雾所笼,只见火光,不辨细景,两峰之间都无法互看。 方青余道:“实乃天助我也。” 李庆成道:“你来过这里?” 方青余说:“昔年国舅爷韩将军就是在此处与武尊比剑,我少时游历中原时,曾到北峰峰顶去瞻仰故迹。通常天子祭祀,都得以铜鼎燃起烈火,摆祭案,三牲五鼎……” 李庆成眯起眼摇头:“看不见。” 方青余沉吟片刻:“他们还未曾上山,若老天爷开眼相助,能将雾散了便能成事。” 李庆成约略估测:“近千步远,就算能看见,你又如何取准头?” 方青余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李庆成又冷冷道:“就算你取得中准头,你能拉得开那弓?” 方青余低头,注视李庆成双眼。 李庆成:“你就算射出箭去,不定也会被人拦下,伤不得李珙。” 方青余道:“若是我都办到了呢?” 李庆成眯起眼打量他。 “若是果真办到了……朕就……嗯,朕就……”李庆成舔了舔嘴唇。 方青余狡黠一笑,而后道:“什么也不必许我,这是青哥心甘情愿为你做的。” 李庆成道:“别把话说得太满,先走着瞧再说。” 是时远处御林军朗声长喝,山谷内陡然回音四响。 沿山号角呜呜吹响。成山成海的御林军于登禅台上散开,黑压压的一大片。 号声停,钦天监之声尖锐传来,听得出人,却辨不清音节,李庆成对这声音甚是熟悉,昔年李谋凡在京中有祭祀之礼,钦天监那如阉鸡般的嗓音都令他过耳难忘。 “祭天时云雾笼罩,不是什么祥瑞。”李庆成想起幼时读的书训,喃喃道:“都说祭天起雾,天不见我;登基雨露,泽被苍生。想必李珙回京登基时,也不会下雨。这日子素来是难选的。” 方青余道:“史上真正能碰到祭天晴朗,登基下雨的天子,也没几个。要连着在这两天里都碰上想要的天气很难。” 李庆成缓缓点头,方青余哂道:“不过李珙该感谢这场云雾,反而成了他的保命祥瑞。” 李庆成不置评价,只见玉衡山北峰的台上,青铜巨鼎烈火一跃冲天,隐约能听见孩童声嘶力竭的声音。 “方皇后对她的亲儿太凶了。”李庆成颇有感触。 方青余道:“她只对你和颜悦色,对方家哪个人俱是一脸欠了她钱的模样……等等,庆成,到树后去。” 李庆成陡然感觉风向变了,原本凛冽的北风竟是转了个向,一如苍天冥冥中掀起星罗棋布的中原大地,将它南北调了个向。 倏然登禅台顶云雾被荡涤一空,一轮朝阳于东方冉冉升起,金辉万道,翻滚的云海被染上鱼鳞似的金边。 “庆成……”方青余眼中映出远方的祭天台:“你真是荣佑九五,天命在身。” 李庆成眼见火红朝阳照亮了整个北峰,成千上万的御林军被笼在晨光下,一个小小的身影立于巨鼎前。 “天命……护佑我大虞……”钦天监的声音传来。 李庆成认出那身金袍的人正是李珙,而身后不远处,站着另一名满身华服的人,多半便是方皇后。 文物百官林立于台下,激动地大喊。 李珙念诵祭文的声音停了,迎着旭日站了一会。 声音又远远地响了起来,方青余解下背后破月弓。 海东青警觉地抬头。 “你能办到么?”李庆成道。 方青余的声音一反常态,浑厚而坚定。 方青余:“为了你,我能办到。” 说毕方青余一声清朗爆喊。 “喝——!” 那男子声音凝聚着毕生修为与浑厚内力,在群山中响亮回荡。 封禅台上群臣茫然四顾,不知此声源自何方。 方皇后蹙眉道:“青余?” 南峰顶。 李庆成瞳孔剧烈收缩,映出旭日下,满身金辉的方青余,留下一个毕生难忘的侧面剪影。 “李珙谋朝篡位!此乃天诛!!” 方青余的声音在群山中响亮回荡。 一根钢箭于千步外的峰顶平地飞起,唰然带起纷飞的树叶。 海东青长声而唳,跟随破空箭矢疾飞而去。 那一箭竟是携着风雷般的箭势与群山的震怒! 神箭离弦,划破了苍茫天地与虚空,旋转着在朝晖下带出一道闪耀的金光! 李珙手持祭文,瞳中现出一个小黑点,转身时那箭唰然飞来,瞬间贯穿他的左背,嗡一声去势未消,将他钉在铜鼎前。 万籁俱寂,鸦雀无声,唯有李庆成的声音在群山中回响不绝。 “李珙谋朝篡位,方皇后诛戮功臣,谋害我父皇;虞国太子李庆成在此。方氏,你在江州埋下的棋子已死无全尸,三月后,我将率领十万大军挥师京城!” “众位爱卿,迷途知返,方是正道!” 李庆成气势浩荡地喝完,海东青飞向祭案前,抓了一物飞转,那瞬间才有人大吼道:“保护陛下——!” 远处登禅台上已乱成一锅粥,箭雨飞来,却俱无千钧破月那弓力,飞到一半便纷纷坠下山谷。 李庆成吹响鹰哨,海东青艰难地扑打翅膀飞来。 “射中了么?”李庆成道。 方青余茫然摇头,手臂仍不住颤抖。 李庆成:“算了,那一箭足够。” 是时又有御林军调转攻城用的万钧神弩朝向南峰,李庆成知道不能再呆下去了,一拉方青余道:“走。” 玉衡山南北两峰间隔着千丈山谷,更有一条滔滔奔腾的寒江,并无狭道,御林军若要追敌,只能下山从东面绕过大半个山岭,从江州最东面,与东海州接壤之处进入。 追敌无望,方青余滑下山道,牵着李庆成的手,优哉游哉地准备下山。 “儿啊——”方皇后撕心裂肺的声音陡然传来。 那声音凄厉至极,饱蕴着人世间最悲痛的苦难,揪心至极。 “射中了。”方青余喃喃道。 “应是射中了。”李庆成那一刻不知为何,觉得有点难言的苦涩。 站了一会,李庆成道:“下山罢,儿子呢?” 李庆成疾吹几下鹰哨,蹲在树上啄东西的海东青方不情愿地飞了过来,爪子下揪着半只撕下来的羊腿——祭天台上抓回来的战利品。 李庆成:“……” 方青余:“……” 山腰下,日高起时,李庆成与方青余席地而坐。 “吃吧。”李庆成撕下一大片羊腿肉递给方青余:“立功了,算赏你的。” “臣谢主隆恩。”方青余彬彬有礼接过羊肉。 第55章 李承青 当天傍晚,李庆成给海东青看了件东西。 海东青眯着眼,懒懒拍了拍翅膀,示意不想动,别过头去,想睡午觉。 李庆成怒道:“吃了羊腿就不想干活了么?” 李庆成以手指戳海东青,海东青跳开几步,李庆成又用手指去戳它软绵绵,毛茸茸的腹部,海东青无奈只得飞走了。 “这鹰越来越不听话了,慕哥去跟着它。”李庆成道。 张慕看着李庆成不作声。 方青余起身道:“我去罢。” 李庆成道:“把它找见的东西带回来,是死是活都没有关系。” 方青余走了,李庆成在厅上整理兵书,一室寂静。 “怎么养成个喜欢抓书的坏习惯了。”李庆成哭笑不得,一天不在,书信都被海东青抓得破破烂烂,案上又是鸡飞狗跳的,洒了满案墨水。 张慕看着地面发呆。 李庆成:“张慕成,你是不是从今天开始,就再也不说话了。” 一如所料,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是不是从今天起,我叫你做什么你也不会再去做了。”李庆成淡淡道。 同样的没有回答,李庆成说:“你在恨我,对吧。” 张慕的神色似乎有些松动,李庆成莞尔道:“你如果恨我就走吧,我一天到晚在你面前晃,大家不是各找不自在么?你对我的好,我时时刻刻都记着,你要我怎么做?把旁的人都赶走了,留下你一个么?” “想想清楚,张慕成。”李庆成道:“你是为了我而活的,但我不是为了你而活的,我还有别的事得坐,你自然也可以为你自己而活,这世上没有谁是必须忠于谁的。” “你既要霸占我,又要我与你老相好的妹子成亲,你是张家的独苗,想必也不可能绝后。既要吃青哥的醋,青哥做的事你又做不到,问你想怎么你不说,让你喝酒你又不喝,你给个痛快吧,想我怎么做?” “放过我吧,张慕成,也放过你自己,你不累我还累呢。”李庆成的口气平淡自如,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不是这样的。”张慕忽然开口道。 李庆成笑了起来:“终于愿意开口了?洗耳恭听。” 张慕:“不是你说的这样,我嘴笨,说不过你。” 李庆成笑吟吟道:“青哥为我赴汤蹈火,可没让我许过他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老实说罢,慕哥,我挺喜欢你的,但不想和你过日子,也不可能与你过日子。” 张慕:“我也倾慕你,庆成,可是慕哥不会说话,怕你生气。” “我也想被你呼来唤去。”张慕的声音一样的平稳,似乎在背一段早已演练了无数次的稿子,李庆成忽然就想起那份张慕写了一半,被抢回去撕掉的小纸条,合上书,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开始好奇纸条的后半截。 “可你从来不使唤我……”张慕道。 “胡说。”李庆成笑道:“我刚不就使唤你了,你怎不去?” 张慕:“不是那样,你只要说,慕哥,去给我把什么事办了,我会心甘情愿地去。但你想的是,这事儿让哑巴去办罢,不能叫他哑巴,得叫他张慕,他才会死心塌地的为我办事。” 李庆成骤然间心里想的事被张慕猜了个准,当即无言以对。 张慕:“我也能为你带兵,帮你干粗重活儿,你若想让我讲故事,我也会想方设法说点给你听。” “我也想让你不高兴时打我,骂我,踹我。”张慕说:“你刻薄我也无妨。” 李庆成道:“现在都这模样了,还刻薄你呢。” 张慕看着李庆成不说话。 自打认识张慕的那一天起,李庆成就从未见他的眼中流露过这样的神色,他像是在看什么? 李庆成想起来了,那是张慕在许久前给海东青洗澡时,专注地看着他们的儿子的神情。 “不一样。”张慕注视李庆成,缓缓道:“小时候,我看到我娘欺负我爹,拎着他的耳朵又打又骂,我想的是那样。而你,你无论让我做什么,都是在赏我的,你待我好时,心里在想‘哑巴忠心,所以我得对他好些,赏他些’。” 李庆成的声音轻而无情,带着些难以置信,像在听一个笑话:“但我不是你的东西,慕哥。你太贪心了。” “你嫌弃我。”张慕说:“从前你说你不嫌弃我的时候,都是假的,所以我不想喝。” 李庆成静了很久,他忽然就后悔了,早知不该与张慕提及这个,本以为能说动张慕,未料他竟以这简单的几句话,千百倍地回击了他。 “你的小舅很难过。”张慕说:“你没把他当人。” 李庆成道:“我也没把你当人,对不?没把任何人当人。” 张慕沉默了。 李庆成道:“滚吧你,别让我再看到你。” 张慕说:“去哪里。” 李庆成道:“随便去哪里,就算以后我败了,也用不着你了。” 张慕的语气冷漠而无情:“那么我的事完了,你可以赐我死。” 又一阵漫长的静谧,李庆成看着张慕,忽然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他似是第一次认识他,过往的张慕的印象,在他的脑海中由无数奇怪的表现重合起来,李庆成忍不住重新从头到脚的打量他。 李庆成彻底输了,他不得不退让,他甚至说不清楚是什么打败了他,是张慕的话?不是。那是什么?就连李庆成现在也对自己以往所想的产生了一刹那的动摇。 臣子为君效忠不是天经地义的么?这侍卫究竟想要什么? 李庆成道:“慕哥,是我错了,我会好好想想。” 张慕点了点头,至此,他们仿佛变得更陌生了,然而李庆成又隐约觉得,他们互相之间打开了一扇门,仿佛张慕朝着他走了一步。 但李庆成还站在原地,不知是否该上前去。 “那么,你以后还会为我做事么?”李庆成说。 “你说。”张慕道:“我就去做。” 李庆成点了点头,漫长的午后,他们没有再作任何交谈,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的夏天,李庆成在殿内读书,张慕在殿外站着的时光。 光阴流转,一眨眼便是许多年,李庆成终于明白了当年的张慕,不是来当侍卫的。 这名心里和脸上都带着无法磨灭的伤痕,背着一把三尺长九寸的大刀,身材颀长的少年,是来照顾他的。 他只是前来寻找李谋,讨一件许多年前便得过许诺的东西,讨他的李庆成。 那时李庆成还小,于是张慕便守在殿外,耐心地等候他长大,像在养一只以后会陪伴他一生的鹰,一位对彼此毕生不渝的伙伴。 然而李庆成知道得太晚了。 “什么都做?”李庆成道。 张慕答:“为你杀人,帮你办事,做;夏天捐风,冬天暖床不做,讲故事不做;为你带兵,做;陪你高兴,陪你难过不做。我抗旨,你可杀了我。” 李庆成带着挑衅的笑意反击道:“这就够了,谢谢,慕哥。” 张慕:“不客气,殿下,此乃臣子本份。” 李庆成知道自己又输了,面对张慕,他几乎就从来没有赢过。 那天下午,李庆成与张慕没有再交谈。 黄昏: “回来了。”方青余笑道:“怎么了?” 李庆成道:“办完了么?” 方青余吩咐士兵把院外的人抬进来,正是身材高大的疾风。 疾风痛苦地蜷曲在厅上,嘴唇已泛起青紫。 “初一十五,差不多就是这几天了……”李庆成道:“疾风,你听见了?” 疾风喉中发出一声濒死的呜咽。 李庆成道:“让娥娘来给他把脉。” 张慕只静静看着,少顷娥娘来过,李庆成小声嘱咐几句,为疾风把药喂下。又吩咐人把他抬到边院内去歇息。 夜间,疾风醒了,李庆成亲自过去看了一次。 “你被何进下了毒。”李庆成道:“他从前给过你不少肉,是么?” 疾风眼神恍惚迷离,勉强点头。 李庆成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药:“我请大夫给你看过了,配出这些药丸,可以救你的性命,但目前只有这么多,每月你得吃两丸。” 疾风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李庆成哂道:“不做什么,你可以走了。” 疾风道:“我还会死的。” 李庆成说:“等我回到京师,你可以来找我,我再让人给你配药,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死。” 娥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庆成说:“休息好你就走吧。” 疾风道:“别,我跟着你。” 李庆成转过头,看了疾风一会,欣然道:“很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李庆成出院外,伸了个懒腰,侧眼瞥娥娘,小声笑道:“我很可怕,是不?” 娥娘低头福了一福:“殿下非寻常人。” 李庆成自言自语道:“大家都讨厌我……连慕哥也讨厌我了,罢,诸事具备,可以出兵了。” 统历十七年夏,虞国太子李珙于祭天时驾崩。 十七年七月,李庆成昭告天下,中原以南,半壁河山军出江州,韩沧海号令,玉衡山以南诸州臣服,江南沿境三万子弟兵增军勤王。 十七年十月,西川征召五万兵马,杀出枫关。 十七年腊月,朝廷任命殷烈为北疆参知,然而殷烈撕文书,杀任命使,出兵响应李庆成,率师勤王。 统历十八年春,唐鸿与殷烈集队换防,任李斛为朔边将,暂摄殷烈之位,驻兵一万。 殷烈则与唐鸿各领两万四千兵马,浩浩荡荡挥军入中原。 统历十八年四月,春暖花开,江州军,西川军,镇北军,江南军四路兵马移师司隶边境,集结于卧龙岭以北。 勤王四路兵马共计十二万八千,号称十万雄师,兵压司隶。 同时间,东疆参知方长曦调集手中两万骑兵,增援京师。 李珙驾崩,方氏不得已而扶立新太子,京师人心分崩离析,一场即将有近二十万人参战的流血大战一触即发。 一只手抓着书,朝案对面扯了扯。 李承青乌黑发亮的眼睛盯着李效。 李效看书正酣时被打断,抬头时发现是儿子,只得把气憋着,漠然问:“怎么。” 李承青瞪着李效不吭声,使力拉扯,两父子开始较力,争夺那本《虞通略》,李效道:“谁教你的?承青,放手!” 李承青松手,注意力转向另外一本书,李效忙伸出大手按住,喊道:“来人!” 李承青这次不退让了,使劲拉扯书,把案上的另一本书抢到手里,得胜地摇摇晃晃走了,走开几步坐了下来,开始撕书。 李效:“……” “哎哟小殿下。”司监叫苦不迭:“怎么又来了……” “皇后!”李效不悦道:“谁教他撕书的?” 林婉忙自进来,好说歹说要把书抽走,孰料脸上又被抹了个墨手印,宫女们乱成一团,忙簇拥着皇后去洗脸。 李效道:“谁撕书被他学了去,简直是有辱斯文!” 李承青望着父亲,静了少顷,哇一声哭了。 李效没辙了。 生平头一次有小孩,简直是把李效搞得焦头烂额,谁也说不清李承青这撕书的坏习惯是从哪儿学来的,所有跟着的宫女,太监,当夜都被罚了五板子。 当夜李效还想翻翻虞通略,李承青却一直缠着他,实在没办法了只得把书放到一旁,陪儿子玩一会。 李效本想朝后翻,看看多年前的成祖是如何对付匈奴的,然而奈何许凌云的批注十分详细,翻开一页便忍不住地想看下去,况且不知前情如何,也难以抉择,只好改天再说。 翌日,李效下朝归来,亭海生在御书房外求见。 朝中主战与主和派已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每日早朝时都是唇枪舌剑的一番大战,征北军还在黑河南岸扎营按兵不动,多拖一天便是多一天的粮草与开销。 李效却还没想好,问:“亭卿何事?” 亭海生恭敬一躬,双手递上一份单子,答:“启禀陛下,林阁老着微臣前来,呈上匈奴使的议和贡礼。” 李效看也不看,扔到一边:“现还没打算是和是战,林阁老莫不是以为孤看完礼单,便会改变主意了?” “是。”亭海生道:“因为,礼单上有一只海东青,乃是匈奴人在努儿力哈山寻得的神鹰。” 李效刹那就静了,沉吟片刻后取过礼单翻开。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和谈贡礼,还只是先期的,匈奴人举全族之力备齐厚礼,只盼换取一个与李效和谈的机会。 “鹰在何处。”李效问。 亭海生道:“在京师,林阁老的宅子里养着。” 李效沉默了,许久后道:“你先退下,孤有主张。” 三天后,李效前往养心殿。 太后与林婉正在闲聊,林婉抱着咿咿呀呀的李承青,小皇子手里拿着本书撕着玩。 太后的脸上笑开了花,养心殿多了个小孩的声音,也不再似从前般空空荡荡了。 “怎么又在撕书?”李效蹙眉道。 太后乐道:“我怎知你儿子呢?养不教,谁之过?” 那一下马上就把责任推到李效身上,李效当即没词了。 司监端上茶碗,太后道:“听说近来陛下为北疆之事犹豫不决?” 李效沉声道:“是,正想过来问问母后意思。” 林婉见母子叙话,正想离开,太后却道:“你坐着,不妨。” 太后一展袍服起身,走下台阶,对着院外满园春色,缓缓道:“匈奴人就像割麦茬似的,总也割不完。” 林婉听得色变,太后转身道:“陛下读了不少史,当知历代先祖都是如何决断的,我倒是觉得,不求无功,只求无过,也就是了。” 李效长叹一声,撇过茶叶道:“匈奴人为了和谈,特地送来一只海东青。” 太后冷冷道:“陛下。” 李效不答。 太后道:“海东青本就不是咱们大虞的东西,从前我娘家在秦、青两州也是大户,海东青乃是东北努儿力哈山上,那些打猎的蛮子的玩意,我中原虞人都以礼教仁孝为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从来不信什么神鹰,神狼的。” 李承青脸色一变,撕书撕得更大声了。 李效躬身道:“母后说得是。” 太后又坐了回去,和颜悦色道:“撕了多少页了,承青?” 李承青把书拿着,背过身去,李效心想这亲娘算是得了第二春了,一边满口礼教仁孝,一边把圣贤的书给孙子撕着玩,直似个老小孩。 太后又道:“东匈奴,西匈奴,东北努尔力哈山上那些也不知住的什么蛮子,西域更是一群胡人,俱是不服我中原教化的一群野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陛下不见成祖当年是怎么办的?” “再说到鹰,若非成祖昔年虽是得了这么一只鹰……”太后道。 李效忍不住道:“可那是枫关得的。” “我没说不是中原的鹰。”太后缓缓道:“前朝的鹰祖是枫山请回来的,是土生土长的中原血脉。为我大虞壮烈捐躯,母后也十分敬仰它。但这回匈奴人送上来的,只怕是东北那地掳来的鹰,不要也罢。” “况且我看这鹰队……”太后话只说一半,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鹰队也是一样的不待见,不要也罢。 李效点了点头,说:“儿臣明白了。” 太后看了林婉一眼,林婉低眉顺眼,不敢作声。 李效起身道:“儿臣想到江州去走一趟。” 太后登时蹙眉道:“又去江州做什么?” 李效道:“见一个人。” 太后道:“怎么又说走就走的,想见谁不能传到京城来么?” 李效说:“有些事,想请教扶峰先生。” 太后静了,过了很久很久,长叹一声:“见扶峰……倒是不能让他上京来了,年前来时身子便不太好了。” 李效点头道:“还是孤亲自上门走一趟罢。” 太后被勾起了不少回忆,淡淡道:“那便去罢,早去早回,多带几个人跟着。” 李效缓缓点头告退。翌日却是简装秘密出行,随身只带了唐思与两百名御林军,沿官道南下,过玉衡山入江州。 第56章 抄家册 江州一派繁华景象,东疆的军情与此地相隔十万八千里,互不相干。 自虞祖平定中原以来,江州就是京畿最稳定的后方,历经两百余年的发展,隐约已成南中原区域首屈一指的大城。 全城二十万户,民众富足,每年仅税赋就能为大虞提供近八十万两雪花银。江州刺史更是唯一的一名,由当朝直接指派,而非地方甄选后上报的官吏。 三十年前,江州刺史是名动京城的扶峰,扶峰卸任后任虞国阁老,兼大学士,再亲自指派一名政绩斐然的官员前往江州走马上任。 江城号称“南都”,自韩沧海时期起就是虞帝最忠诚的后方,乃是京师之后的第二大战略要地。 李效将御林军驻扎在城外,带着唐思与上百御林军由北门进城,沿途并未声张。江州刺史巩繁壬也十分识趣,只带了六名随从亲自来迎。 “微臣参见陛下。”江州刺史在城外行过礼,莞尔打量李效,李效欣然道:“巩卿辛苦了,此次前来是心头有结未解,想与扶峰先生谈谈。” 巩繁壬昔年也是扶峰带出来的学生,年近四旬,当年走马上任时正值李效初登太宝,岁月青葱,与当朝圣上虽是君臣,却因共同的老师扶峰有着非一般的亲近之意,当即也不如朝中诸臣诚惶诚恐,反倒十分随和,将李效迎进城内。 “听说东疆军情已定。”巩繁壬笑道:“陛下龙威震慑,四海臣服,何惧区区一匈奴?” 李效上车,与巩繁壬共乘一车,坐定后唏嘘摇头:“我大虞军一番血战,占据了黑河以南疆土,但如今匈奴人的议和使来了,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主赶尽杀绝,一派主化干戈为玉帛,孤至今仍拿不定主意。” 巩繁壬若有所思点头,李效又道:“巩卿意下如何?” 巩繁壬会心笑道:“臣以为,此事既有不同声音,想必各有各的道理,臣不敢妄下评判;但陛下若想战,江州自成祖年间起便是历任天子的钱库,穷全州之力,支持陛下打个十年八年,还是没问题的。” 李效哈哈大笑,听到这话十分愉悦,巩繁壬又莞尔道:“若要微臣带兵出战,说不得也只得挎上弓,骑上马,去给陛下当先行军了。” 李效缓缓点头,江州刺史自韩沧海以降,历任能文能武,许凌云之父许琰当年曾率军剿匪,一举平息了东海三年饥荒中的百姓暴乱,功绩斐然。扶峰更不用说,身任大学士文职之时,一夜间铲去前朝宦官所有势力,亲率御林军与都骑军在京师展开一场巷战,将都骑军打得落花流水。 巩繁壬也是当年的参与者之一,料想带兵也差不到哪里去。 李效出了半会神,方道:“许凌云也回江州了?” 巩繁壬点头道:“鹰奴现与先生住在一处,三个月前,定居江城东面,寒江畔银鱼儿街。不如微臣明日于江上画舫设个席……” 李效摆手道:“不妨,孤自去走一趟,你们别耽误了正事。” 巩繁壬见李效竟是现在就想去看扶峰,忙又道:“陛下,扶峰先生今冬偶染小恙,开春湿气重,平日正以药石调理,现在天色也晚了,不如……” 李效只得点头,说:“明日孤再去。” 当夜李效在江州府上歇下,巩繁壬既不奢华无度,却也不显摆节俭,三府二院,收拾得恰好,李效查过江州历年税赋民生册,又点过一次黑甲军。翌日方起了个早,简装亲随,只带着太后派来跟的那老太监,与御林军数人,捎上唐思,一路朝城东去。 江州城内尚无人得知天子来了,东海海外,秦州,江南,西川等地货物俱在这处汇集,四通八达好不热闹。 李效沿路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较之统历年间,江州集市主街已扩置十余里,每日竟有近十万人在市集上活动,街畔豪华酒肆,客栈与食店俱是三层高的华楼,气派堂皇。各色大店,小摊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真正是十里长街的豪华气势。 御林军们围着李效,唯恐天子被人挤着了,带路的太监领着李效从闹市间穿过,进了一条破破烂烂的小巷。 李效道:“扶峰先生年岁已高,怎也不寻个僻静些的地方,这处吵吵嚷嚷,人声杂,地气乱,如何颐养天年?” 那老司监昔时也是江州人士,名唤郑喜儿,跟了太后近三十年,太后“喜子”“喜子”地唤,就连李效也得称一声“喜公公”。 扶峰年前归京为许凌云求情时,这老太监就正在太后身边,听了全场,此刻自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遂恭敬道:“许少爷归来后,与扶峰先生住在一处,据说巩刺史本想购间气派点的宅子给先生养老,先生却执意不要,说就住这处罢,许少爷性喜热闹,也可常常出街上买点小玩意,吃几口鱼粥。” 李效缓缓点头。 喜公公又颇有感触,唏嘘道:“老奴还记得,当年这条路,沿路百步的长街上,头二十年前本是前朝许大人的宅子,后头被抄了家。” 李效诧道:“你也知道?” 喜公公笑答道:“当年先帝爷微服前来江州接太后,就是老奴随的驾。” 李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喜公公又道:“陛下仁德,给许家平了案。可许家当年还欠下不少债,许少爷便将祖地卖予街前金歌流堂抵债,这一路银鱼儿街两旁的房子都卖的卖,拆的拆,成这模样了。” “什么话?”李效蹙眉道:“详细说说,为何又卖的卖,拆的拆?” 喜公公道:“都是扶峰大人所言,老奴这就不知道了。” 唐思道:“陛下。” 李效在僻静的巷内缓缓行走,两侧瓦房,高墙带着遥远的青苔,似是一个悠远绵长的回忆。 二十二年前,太后就是从这里抱着他,离开江州城,走出闹街,登上回皇宫的马车。那景象说不清是幻想还是朦胧的记忆。 唐思又喊了一声,李效方清醒过来,问:“怎么?” 唐思跟在李效身后缓缓前行,而后道:“陛下有所不知,世家也有世家的难处。” 李效缓缓点头,唐思道:“像末将的家里,唐家存续这些年头,名下也有不少地,屋,契,押。除却俸禄,便指靠这些供一族开销来源。” “那便如何?”李效道。 唐思说:“自成祖在位时解了商令,地令,凡做官的人家里多多少少便也会经营些小本生意,如祖田,宗祠。一家子越大,家中钱财流通就越广,这些花销,往往并非真金白银,当面付讫,都以当时白条,隔年兑钱的多。” 李效道:“孤大约明白了。” 唐思解释道:“像许家这等大族,俸禄只占花销一成,其余收入都指望着族中经营的生意,与名下的田产,这些数额甚巨,大半俱是以白条先押着,余钱或是放贷,或是用以购新的产业,方能利滚利。来年收支两抵,再付清欠债,方是经商之道。” 李效说:“孤少时看过江州许氏一案,确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大户。” 唐思笑道:“所以许家一被抄家,资产都充了官,欠债却没法还了。待得平案后,许凌云手中剩两块祖田,祖田的地租是供宗族祠堂所用,按本朝律法是不充公的,还有间祖宅。许凌云就把大部分给买了还清债务……” 李效眉头一动,莞尔道:“想不到这滑头也有实在的时候。” 唐思道:“许凌云也是迫不得已,依本朝律法,大族没落,未偿清债务,族中子弟是不能入朝为官的。” 李效静了。 他们在巷子深处停了下来,绕过一堵矮墙,景色豁然开朗,竟又是蛛网般四处延伸的小路,小路两畔又有小市集,可见江州繁华。 这处已是城东的百姓居住区,以平房,二层小楼居多,街头巷尾有肉摊,菜摊,较之外头长街又是另一番景象。 地上甚脏,老太监小心翼翼地引着李效朝前走,黑瓦白墙的院落深处有好几户人家,妇人带着孙儿在门外大树下乘凉。 老太监左右看看,上前问道:“借问声许家怎么走?” 一妇人随手指路,小巷尽头是间深宅,门上的青铜环锈着,大门紧闭。 老太监上前去叩门,李效道:“不妨,你且先等等。” 旋即一撩袍襟,就在院前竹椅上坐了下来,笑道:“你在此处住多久了?当年的许家还记得么?” 李效衣饰华贵,风度翩翩,那妇人一看便知是贵人,笑道:“在这住了三十五年了,公子从前认识许家?” 李效点了点头,又道:“许家被抄家前有个女人,冬天来了江州……” 李效仅是约略一提,心里隐约想探究从前的岁月,然而坐在竹椅上时,侧脸朝着那妇人,那妇人“啊”的一声,发出一声惊诧的叫喊。 “你是当年……”妇人似乎想起了什么。 李效笑道:“你认得我?” “你娘是那位京师来的贵人。”妇人诧道,继而笑了起来,认出了李效脸上的胎记:“我当年还抱过你,哎呀,那时你还小,在院里与凌云一起学走路……你是……哎!快来!喻娘,赵婶!快来看看!” 那时妇人叫出数人,附近院里不少女人都是一窝蜂地出了巷子,就连未出阁的少女也拈着锦帕,挡了半边脸在院中踮着脚张望。 李效笑道:“当年我娘离开京城,在江州蒙许家收留,后头父亲把我们母子接回京去了,那些事,你们还记得么?” 李效身边围了好几名妇人,竟都是昔时受许家照顾,充当杂役的仆妇,当即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旧事。 斜斜对着的院子里,有名蓬头垢面的老妪一见李效,登时惊慌失措,慌张关上了门。 “那处住的是谁?”李效心中一动,问道。 “乔婆婆的院子。”一妇人道:“乔婆婆就是当初为你娘和许夫人接生的产婆,小哥儿这可回来了,你唤什么名儿?” 李效点了点头起身,蹙眉走向那被关上的院子,妇人们对李效也并非那般惊讶,这男人的出现,不过就是为她们提供了一个缅怀昔日时光的机会而已。 李效敲了敲门,唐思上前去拍,门里没半点动静。 李效问:“有人吗?” 那院门始终紧闭,顷刻间,远处的另一间院子的门开了。 许凌云站在门口,晚春的阳光洒在他的眉眼间,带着一层朦胧的光。 “走错门了。”许凌云笑道:“我家在这里。” 李效负手于背,看着许凌云,两年不见,许凌云成熟了些,神色有些黯然,两年的牢狱生涯仿佛洗去了他身上的一层璀璨夺目的光泽。 许凌云较之担任鹰卫时瘦了些,仍穿着那身侍卫袍,眉目间带着一股淡淡的促狭神色,欣然道:“家徒四壁,不胜惶恐。” 许凌云转身把李效让进家中,御林军一进,马上地势就狭隘了不少,李效吩咐道:“你们都在外头等着,你,去回报刺史,不用给孤预备午饭与晚饭了。” 老太监回去给巩繁壬回报,唐思知道这次李效来定会逗留很久,说不定还会暂时在许家住下,当即出外安排御林军巡逻与轮值。 许凌云与李效进了宅院,东厢许凌云与一名老仆住,西厢扶峰住,一厅两院,地势狭小,却收拾得整齐干净,花圃下种了些杜鹃,中庭角落一棵枫树正值抽枝时。 扑鼻而来一股浓烈的药味,老仆在走廊前烹药,一墙之隔的院落外,又有小孩嬉闹之声远远传来。 “谁的孩子?”李效笑道:“凌云,你成家了?” 许凌云道:“没有,这处只是祖上宅子的边庭,小时二姨娘住的地方,正屋和堂屋已经卖了给人,砌了堵墙隔着,后巷倒是通邻家,陛下若有意可过去走走,那家的小孩有趣得很。” 李效道:“从孩童的眼中看,确是十分有趣的。” 许凌云吧李效让进厅内,老仆既聋又哑,抬头时见李效便点了点,躬身继续熬药。 许凌云亲自去打了水来给李效洗手,又取热巾在一旁站着伺候,李效道:“孤是客,你是主,哪有主人站着伺候客人的道理?孤自己来罢。” 许凌云一笑置之,前去倒茶,以木夹,热水烫过三个琉璃茶盏,滚水注进盏中七分满,满盏银针般的玉衡山毛尖浮浮沉沉,盏上附了层晶莹水珠,似细雨恒落,又似云雾笼罩,颇有意境。 李效看得入神,唐思进厅来坐了,笑道:“许大人别来无恙。” 许凌云莞尔道:“唐将军,又见面了。凌云现是草民,不可再以官职相称了。” 许凌云给李效与唐思斟了茶,又道:“扶峰先生正在午睡,恐怕怠慢了。” 李效欣然道:“不妨,孤也是他的学生,自不能扰了先生,待他起来再去通报。” 三人坐在厅内,一时无话。 李效感觉到许凌云变了很多,昔日那种炽烈的情意没有了,眼底也不再是温和而期待的神色。 从前的许凌云跟随在他身边,简直一刻也静不住,只要在李效身旁服侍,没话也要找话来说,李效几乎感觉得到,许凌云的心里一直在想他。 如今的许凌云有种莫名的陌生,纵是李效坐在他的对面,那眼神虽仍带着亲和,却有点走神,仿佛心思全不在他的身上。 许久后,许凌云开了口道:“陛下是头次来江州罢。” 李效说:“若不算出生至两岁的时光,确实是头次来江州。” 许凌云笑道:“阳春三月,寒江中正是鲤鱼肥美的时候,待会陛下若不嫌弃,便请在臣家中尝尝。” 李效欣然道:“甚好。” 又是一阵寂静,院外枫树的新叶沙沙作响,穿堂风拂过,烹药的砂壶轻轻碰撞出声。 唐思好一会儿后开口笑道:“这琉璃盏不错。” 许凌云笑道:“当年东海那边送来的瀛洲货,先父留了几件下来,就剩这些了。” 李效起身,负手在厅内四处踱步,看了看,见厅堂光线阴暗,摆设简陋却擦得一尘不染,随口道:“朝廷没将你许家的钱财还你?” 许凌云莞尔道:“能留下臣一条性命便已知足了,怎敢奢望其他?” 那话虽轻,听在唐思与李效耳中却不亚于一发炸雷,李效这才想起,当年许家并不仅仅被抄家,更是被灭了族。 这话若是由旁的人说出来,定是刻薄挖苦无余,然而于许凌云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反而带着别样的味道。 这世上,究竟是谁赦了谁的罪?李效不禁心想。 唐思又道:“凌云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扶峰先生两袖清风,只怕没有多少积财,能寻见活计做不?” 许凌云笑道:“蒙天子隆恩,还乡时皇后亲赐二千两银。够凌云活一辈子了。唐将军心意,凌云感激不胜。” 唐思这才放心点头,同朝为官时,鹰奴与御林军俱是虞帝亲兵,彼此间有种特别的亲近感。许凌云为人随和谦礼,又不与文官们相熟,是以二人更显得亲近。 唐思又说:“既是钱财无忧。为何又不把祖宅买回来?扶峰先生告老,也住个宽敞些的宅子。” 许凌云笑答道:“横竖就三个人,住这么个地方够了。纵是富可敌国,夜里也只能睡一张床,死后也只能葬那么巴掌大的地方,不是么?” 唐思莞尔摇头,显是不赞成许凌云所说。 李效踱了一圈,回来坐下:“自古子承父业,你父冤情既得昭雪,如今你卸官归乡,总该重振家业才是,何以终日无所事事,躲在这方寸大小的地方?” 重振家业,谈何容易,许凌云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效蹙眉道:“笑什么?” 许凌云眼中带着笑意,认真道:“陛下。” 唐思知道许凌云有话要说,遂起身走到院外,厅中唯剩李效与许凌云。 “陛下走的那年,咱们都才两岁。”许凌云像在给李效讲故事,声音轻而舒缓:“隔了两年,在我五岁那年,许家便被抄了家,父亲,叔、伯、庶出的兄弟,外公,舅舅,许家男丁共计两百四十七人,全被杀了头。” “亲娘,姨娘,姑母,母姨家,表姐妹,堂姐妹充作教坊司;我娘不堪凌辱悬梁自尽,女亲们死的死,散的散,据说还有被卖去海外瀛洲的。” 李效默不作声地听着。 许凌云眼中蕴着泪,缓缓道:“陛下仁德,在朝这些年未曾用过重刑,凌云想,陛下或许不知诛九族是诛哪些人。” “九族是:父族四,姑母出嫁一族,及姑母之子,出嫁的姐妹和外甥,以及出嫁的女儿与外孙。” “母族三,先父的外祖父,姨母,娘舅家及所有的后代。” “妻族二,凌云的娘亲,以及凌云的外祖父。” “这些人在前朝的册子上,只有四个字‘抄家灭族’便轻轻带过了。”许凌云说:“但在凌云的记忆里,这四个字中有许多人命,许多无奈。当时扶峰先生到法场来,以前朝免死金牌换走了凌云的性命,后来陛下登基后,才给臣的一家翻了案。” “臣惶恐不胜,仰仗天威,唯一的念头便是报答陛下。扶峰先生上朝为官,将我托在江州,凌云那年十二,以十间朝廷发还的祖屋与田地换回银钱,偿清先父生前债务。上京参加武选。” “走出江州的那一刻。”许凌云出神地说:“臣告诉自己,你的过去已经结束了,你是天地间唯一的一个许凌云,而非许家留下来的一点血脉。或许先父在天之灵眷顾,许家来日仍能香火旺盛,但凌云不敢再想多的事,只当自己是与许家毫无瓜葛的一个人……” “孤明白了。”李效淡淡道。 许凌云笑了笑,说:“凌云是个懦夫,日日夜夜都在强迫自己忘了那些事,否则只怕还未曾见着陛下的面,就得被过去压垮。今日陛下让臣重振家业,臣便想到,流落在海外,生死不明的,以及充作官妓的亲人。她们早就杳无音信,臣时刻念着这些,怎能活得自在,睡得安稳?” 李效与许凌云相对沉默。 过了很久,许凌云开口道:“臣有幸能入选鹰队,这些年时刻不忘陛下为许家翻案的恩情,臣是真心实意的,陛下也不必介怀。” 李效说:“那件事,归根到底是扶峰先生办的。” 许凌云:“若非圣明天子在位,扶峰先生又怎能翻案?” 李效缓缓点头,不吭声了。 “按道理。”李效忽然道:“许家冤情洗白,你的亲人们应当也都放出来了。” 许凌云答:“应当是,但朝令夕达,传到中原诸州,只怕还有些时候,有的事更在地方官处压着,万事繁琐,不知最后如何。凌云回来守着祖宅,便是期望散去的家人或许某天寻回江州,得以相见,也是好的。” 李效:“孤回朝后,再给你查查。” 许凌云点了点头。 李效:“不,你和孤一起回朝罢。” 许凌云答:“臣戴罪之身,多得大赦天下才捡回一条命,哪敢再进宫去?况且鹰也去了,鹰队也散了,平生再没什么念想了。” 李效欣然道:“东疆大捷,匈奴退回黑河北岸,大胜不日在即,匈奴闻风丧胆,派出议和使前来,你猜猜,以什么求和?” 许凌云蹙眉:“求和?” 李效道:“一只海东青,孤这次回去,便会重建鹰队。” 许凌云愣住了。 李效:“太后那处孤也说通了……” “陛下怎可与匈奴议和!”许凌云一声怒斥。 李效措不及防,万万未料到许凌云会有如此反应。 “放肆!”李效怒喝道:“国战之事与你何干?还要你来教孤不成?!” 厅内琉璃盏碎响,许凌云几乎充耳不闻,怒道:“陛下!你若不赶尽杀绝,来日必将酿成后患!你今日有半分犹豫,便是将千百年后的大虞子民送到匈奴手中去任人杀屠!你得想清楚!别因为一只海东青葬送了大虞的江山!千万人的性命!” 那一刻李效依稀有种错觉,仿佛站在面前咄咄相问的许凌云才是一名君临天下的霸气天子,言语间充满威严。 “凌云。”扶峰苍老的声音在厅边响起:“怎能如此无礼?” 许凌云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效一眼,转身前去搀着扶峰,让他坐下。 漫长的沉默后,李效开口道:“先生,孤今日前来,便因此事请教。” 扶峰猛地一阵咳嗽,咳得躬了腰,许凌云转身去取煎好的药。 扶峰缓过劲儿后,捋须微笑不语。 李效沉声道:“林阁老详细说过两百年来匈奴与我大虞的血仇、恩怨。孤总想着,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杀得再多,总不能将这个民族杀剩最后一人。孤在位时可保万里疆土,然而换了后世哪一任帝君在位时恰好国力空虚,连年饥荒,匈奴又在旁窥视,至时铁骑进了中原,只怕确实会千百倍地应在我大虞子民身上。” 李效道:“若要教化,令匈奴人永远臣服,则需详细谋策,令他们永远不会再生出任何反叛之心,那么,有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呢?”李效道:“先生无所不知,还请先生教我。” 扶峰若有所思点头,许凌云端着药过来,伺候扶峰把药喝下。 李效又道:“孤还打算这次回去后便重建鹰队,扩充编制,再过个十来年,待天下彻底太平了,便让承青即位。孤则每年离京,到先祖们征战过的地方,挨个走走,看看,走过成祖拿着剑,骑着马守护过的每一寸国土。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 “不。”许凌云道:“鹰队不会再重建了。” 扶峰喝完药:“太苦了。” 许凌云:“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扶峰莞尔道:“给点蜂蜜尝尝。” 许凌云到架子上去取了蜂蜜,调了些玫瑰露到碟里,扶峰又是一阵咳嗽,接过碟子。 李效不理会许凌云带刺的话,随口道:“没有什么是不能重来的。” 扶峰道:“凌云,去集市上买条大点的鱼,晚上招待陛下与唐将军。” 许凌云又看了李效一眼,转身离去。 李效说:“这次孤来,想请先生回京养老,凌云也一道回去,再领鹰卫之职……” 许凌云走出厅外,停下脚步,缓缓道: “陛下,你还不明白,就算再找到一只海东青,鹰已不再是从前的那只鹰,人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些人了。” 第57章 鹰卫军 许凌云出外唤上唐思,二人朝集市去了,厅中剩李效与扶峰这对师徒。 扶峰比告老前显得更佝偻了,然而眼中那一抹睿智的神色一如往昔,明亮而清澈,李效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启蒙老师,觉得那双眼睛,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片刻后李效想起来了。 “先生的眸子怎和承青有点像。”李效另启了话头,莞尔道:“明亮得很。” 扶峰哂道:“小孩子看东西,俱是不带任何敌意的,他们好奇而不迷茫,通透而不自傲。随着渐渐长大,人的双眼便会被七情六欲,人间假象所遮蔽。繁琐事多,萦绕心中不去,是以有‘蒙尘’一说。” “而及至老来,若能将往事尽数抛却,看透彻自己一生,便又能恢复孩童时的明亮双眼,若放不下,看不透,自然也就明亮地来,浑浊地去了。” 李效频频点头,扶峰从这名学生的眼中看出了昔时的迷惑与求索,每当李效难以决断时,常会现出这种期待的眼神。 李效必须面对的难题实在太多。 “先生不是中原人?”李效道:“此事一直想问了,扶姓不似我中原姓氏。” 扶峰笑道:“不瞒陛下所说,老臣祖籍乃是东夷人士,在许多年前,秦、青两州,沧海阁,秦山一代,以及东海郡,聚集了大量的东夷人,乃是外族的一枝。” 李效若有所思,扶峰又笑道:“东夷人融入中原血裔,已足有两千年了,人种通婚,文化互融,如今东海等州已经与中原人没有多大区别,他们用咱们的文字,念咱们的书。若认真追溯起来,陛下身上也有那么一点东夷血统,因为太后在秦州的娘家,在许多代前,正房也娶过东夷女子。” 李效点头道:“互融。” 扶峰摆手道:“不,不是互融,是咱们兼并他们,史上有多支北蛮胡人入侵中原,共计三次,其中一次还几乎杀过了玉衡山,但最后不是丢盔弃甲,逃出塞外,便是被中原儿郎逐渐蚕食,或宫廷政变,或血洗京城推翻了帝位。表面上,他们是侵略,实则是操着金戈铁马,刀兵剑甲,来向咱们投诚。” 李效沉默不语。 扶峰又缓缓道:“老臣与林阁老相交不深,不知这次他为何一力主和,更不知前线军情,不敢妄下结论,不如还是给陛下说段故事,消遣消遣?” 李效笑了起来,扶峰眯起眼,似在回忆,而后开口道:“记得成祖平定京师的三年后……” 李效忙从怀中取出书:“先生可看着说,来前读到成祖会师卧龙岭之处。” 扶峰接过书翻了翻,残破书页哗哗作响,欣然道:“陛下竟看了这么多了。” 李效莞尔道:“批注颇有些不明白之处,请先生接着朝下说。” 扶峰道:“不必跳着说?” 李效:“不必。” 扶峰:“也好,反正也快完了……且话说统历十八年四月,春暖花开,各路兵马会师卧龙岭下。” “唐鸿!”李庆成笑道:“你小子给我过来!” 唐鸿斜负翻海戟,策马过来,身边跟着殷烈。 “末将叩见殿下!”唐鸿翻身下马。 殷烈抱拳,单膝跪地,大喝道:“末将殷烈,率枫关守军誓死追随殿下!!” “誓死追随殿下——!”西川军一抱拳,卧龙岭以西浩浩荡荡,五万兵士持戟猛击胸甲,单膝跪地,刹那旷野中成山成海的西川军下跪效忠,场面蔚为壮观。 韩沧海一抱拳,单膝跪地,喝道:“末将韩沧海,率我江州黑甲军——” 东路五万黑甲军齐声吼道:“誓死追随殿下!” 所有兵士皆跪,方青余与张慕俱是身着戎装,单膝跪地。 三万江南军于南路前来,纷纷下马跪地,领队萧眿大吼道:“末将萧眿,率江南儿郎护我王师——誓死追随殿下!” 茫茫苍天,漠漠旷野,卧龙岭下跪了十三万人,唯一站着的便只有李庆成。 那一刻李庆成恍惚有种梦境般的不真实感,一路走来,竟是不知不觉便到回京的日子了。 面前这些人,俱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他们的性命,跪的每一寸土地,他们头顶的天空,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岭。 这个天下,都是他的。率土之滨,莫若王臣。 李庆成一身战甲,肩上停着他的海东青,身后跪着十三万愿意为他献出生命的人。 极目眺望,天地开阔,横过平原的风席卷了整个草海,犹如海浪般刷刷作响。 “传令全军扎营。”李庆成喃喃道:“我向虞国列祖列宗在天英灵发誓,今日追随于我身后的每一位将士,待我李庆成回到京师后,必有厚报,各位将军请平身。” 众军分地扎营,十万大军自卧龙岭山腰环水而立,营帐从山脚至山腰,又从山腰延伸到平原,那场景十分壮观。 盘龙般的军营中,环绕着主帅营帐,江南军统帅萧眿、江州军统帅韩沧海、西川军统帅唐鸿、征北军统帅殷烈,方青余、张慕二人,与李庆成在帐内议事。 “你小子……”李庆成悻悻,忍不住去踹唐鸿膝弯,先前唐鸿不是骑马就是下跪,看不出蹊跷,如今一见面竟是发现唐鸿又长高了不少,几乎比自己高了半头。 李庆成怒了,二人俱是一般年纪,从西川到江州的这几年,李庆成十九,唐鸿十八岁半,比自己还小了半岁。都值长个子的时候,唐鸿居然长得比自己高了! 唐鸿忙呆呆屈膝,同手同脚进了军帐,问:“你都想起来了?” 李庆成目光中带着暖意:“想起来了,就不是我了么?” 唐鸿道:“可比那会儿看上去……嗯,客气多了。” 李庆成双目微眯,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唐鸿马上自觉噤声。 李庆成哈哈大笑,把唐鸿朝案前按了按。 “各位将军对此战有何见解?”李庆成示意,兵士摆上插着旗子的沙盘。 韩沧海沉声道:“所有兵员需统一分派。” 李庆成朝唐鸿道:“这是我小舅,江州刺史……” 唐鸿望向韩沧海的目光充满畏惧与钦佩,韩沧海抬头道:“怎么?” 唐鸿抱拳躬身:“家父生前常常提及韩将军……” 韩沧海抬手道:“叙旧容后再提。江南军以弓箭兵居多,可为后援,不必再分了。殷烈,唐鸿,你二人的兵须得与黑甲军互相调拨。平原会战直至攻城时,黑甲军为你们打头阵,可减少伤亡。” 李庆成颔首,韩沧海又道:“每队五千人与我互换,你们各率一万五千充当左右翼,沧海作中军,方青余,张慕将军请一位打前锋,另一位守殿下。萧眿将军殿后策应,殿下居中,如何?” 李庆成欣然道:“给我也分一队,我需要与小舅共同担任中军。” 韩沧海点头道:“可以,待得御林军出战时,两翼包抄,合围后尽量先停战,由殿下亲自出战,我要看看,有多少人的刀戈敢朝向天子。” 唐鸿道:“那么我给你两千人?” 李庆成微一沉吟,问:“哪位将军愿意为我带亲兵?” 帐中无人作声,方青余笑道:“我。” 所有人目光落在李庆成身上,唐鸿道:“枫关兵与西川军,都是你的老部下,李斛被留在枫关守疆,跟来的还有七十九人,每人带了五百兵,近四万人,分成四队给你。” 李庆成看着方青余,方青余静了很久,而后明白了李庆成的意思。 方皇后是他的姑母,这一仗他若不自动请缨,选择留在李庆成的身边,那么方青余的忠心就永远不能说清。 “明白了,我去给你们打前锋罢。”方青余淡淡道,领了先行军兵符,转身出帐。 唐鸿道:“他怎么了?” 李庆成:“别总问不合时宜的问题成不?” 唐鸿满脑袋问号,李庆成随口道:“那就张慕负责带亲兵保护我。这两千人将在城破后归入御林军。去选人,暂定如此。” “行军路线按小舅画的走,如果没有临时变动,我们或许会遭遇至少三次的突袭与骚扰战,抵达下一个扎营点后再作安排,现在请各位将军回去选兵。” “每军出五百人。”李庆成道。 众将各换兵符散了。 营内剩张慕与李庆成二人,李庆成低头看地图,张慕看李庆成。 “殿下,你马上就要当天子了。”张慕忽然开口道。 李庆成淡淡答:“你也马上要当大将军了,张慕成。” 张慕转身走出营帐,李庆成心内忽然一阵空荡荡的滋味,片刻后李庆成出来,见唐鸿与张慕面对面站着,唐鸿交出一枚兵符,又有不少将士过来。 张慕:“都准备好了?” 唐鸿:“按你的吩咐做足了。” 张慕:“带来我看看。” 唐鸿喝道:“传鹰队过来!” 那时间空地上脚步声响不绝,近百兵士集队奔来,井然有序。 李庆成道:“这些是什么?” 张慕没理他,唐鸿解释道:“张慕去年秋季写的信你不知道?” 李庆成蹙眉,十分茫然。 唐鸿道:“都听好了!这位就是殿下!” 李庆成约略一扫,见空地上跪着的兵士有八队,每队十人,每人的肩膀都停着一只黑鹰。 张慕与唐鸿错身而过,走出空地,在方阵中巡视。 “那哑巴上次写了封信,让西川汀、葭两城的什么劳什子山庄……”唐鸿解释道。 李庆成问:“鹰羽山庄?” 唐鸿点头:“派了几名江湖人,让我选出合适的儿郎,到鹰巢岭去抓鹰,带回来后按着他写的信熬鹰。再加以训练,现下已可成军鹰了。” 李庆成道:“就这么些?” 唐鸿答:“得了九十七只,熬死十七只,熬不过去的将士都充作后备役,剩八十人供你驱策。” 张慕道:“都起来。” 士兵们整齐划一起身,唐鸿把一本薄薄的兵册交到李庆成手中,李庆成抬头看这些士兵,竟是清一色身长八尺,只比张慕矮了半个头,皮甲收拾得齐整。 背后挎长弓,腰间佩一把两尺长的猎刀,胡茬刮得十分干净,五官英气十足,护肩只有右肩上的一块厚皮甲,护腕则只有左腕上覆着环形的鹰爪挡,更刮出斑驳的白纹。 李庆成翻开兵册,上有八十页,每一页上记载着一个人的名字,家世,这番挑选实是万里挑一,赫然竟是西川及朔边富商的世家子弟出身。 李庆成唏嘘道:“都是……豪富大户?你怎么选来的?” 唐鸿答:“我照他的吩咐,贴出告示,征求殿下亲兵,必须是愿意牺牲自己,为殿下赴汤蹈火,不皱一下眉头的。参军后,也会相应封赏,都将有爵位在身。” 李庆成见那名册上有嫡有庶,便大致明白了,嫡子乃是商家出身,若博不到功名,自请前来当天子侍卫,也不失为一条不错的出路。 于庶子,则更合情合理了。 “许他们封爵一事,倒是不错。”李庆成自言自语道。 唐鸿说:“是我加进去的,仓促间怕招不到合适的人,不料一月内居然来了上千人,去掉不合适的,留下三百,其中又有些吃不得苦的,也赶了不少,现在站在你面前的都是能骑射,能驭鹰,忠心绝无问题。” 李庆成远远站着,见张慕走过一轮,目光森寒,神情冷漠,开口道:“你们的家世我都看过。” 李庆成眉毛动了动,看着唐鸿,眼中现出揶揄的笑。 唐鸿道:“确实看过,那哑巴让我派人带回来的。” 李庆成道:“你去罢,这里没你的事了。” 张慕冷冷道:“都是殿下亲笔勾选的,你们的名字,殿下也都记得了。” 李庆成站在张慕身后看他训兵,只觉好玩得很。 张慕又道:“今天你们是殿下的兵,此生就得尽忠于殿下,无论殿下待你们如何,懂么?!” 八十名兵士齐声喝道:“懂!” 张慕又道:“若让我发现谁有二心,咱们就一起死,我不怕杀人。”语气没有半分威胁之意,轻描淡写,却如刀锋般锐利。 张慕又喝道:“跪!” 兵士动作整齐划一,齐齐跪下。 张慕:“跪稳了!”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这支队唤什么名字?” 张慕头也不回,缓缓道:“请殿下赐名。” 李庆成道:“便唤鹰卫罢。” 张慕沉默一点头,李庆成开口道:“功名之事先暂且不论,待得班师京城后,你们当知道这一年的鹰没有白熬,你们的人,也没有白熬。我先许你们一事,以后面圣时无需跪地,请罪、堂审、祭礼只需单膝行武跪便可。” “除了见我之外的任何人,无论官职几品,一律免去躬身礼,只抱拳即可。张将军,这些人以后就交给你。” 夕阳中李庆成看不到他背光的表情,那一刻他有种错觉,张慕似乎想将他抱在怀里,低头吻下来。 然而他们站了很久,张慕什么也没有做。 李庆成把左手搭在自己的右肩上,海东青便跃上他的护腕;李庆成又抬起手,按在张慕的肩头,海东青扑打翅膀,跃了上去。 “你呢?”李庆成道:“鹰卫队长?” 张慕:“全听殿下吩咐。” 李庆成道:“让你当个鹰奴如何?濛?濛” 张慕淡淡道:“谢殿下封赏。” 张慕手指撮于唇中,猛地一鼓气劲吹响,穿透力十足的哨声亮起,鹰队侍卫纷纷吹响颈前唤鹰哨,海东青带着八十只黑影遮没了阳光,唰然尽数飞上天空。 鹰击长空,展翅翱翔,伴着天际晚霞万道,旷野千里,景象壮阔无极。 第58章 破城车 夜。 八十只鹰在夜空中翱翔,忽而散开,忽而聚拢,贴着灰黑的天幕掠过,平原上站了一排鹰卫,纷纷仰头看天。 一只鹰在西北方盘旋。 “报——北路清河平原有五千敌军埋伏!” “报——西路四槐坡有五千敌军埋伏!” “报——东面发现大队骑兵连夜行军,足有三万人!” 数名名将领在主帅帐中连夜碰头,沙盘上插满三队色旗,李庆成神色凝重:“傍晚时的行军路线是到此处。” 唐鸿道:“现在应该已经到这里了,如果咱们再不采取行动,天明之前当会埋伏完毕。” 李庆成道:“这一队,东边的三万人是哪里来的?” 所有人都不作声,唐鸿眉头深锁,三万骑兵看那模样竟是想绕到勤王军后方予以突进打击。 唐鸿道:“如果是这样,咱们就腹背受敌了,得马上出战。” 李庆成深思片刻,说:“方家的兵现在应该都在京城,这队人究竟是谁?” 一阵野兽的暗暗咆哮在帐外响起,疾风单拳按地全身蹲踞,抬头注视李庆成。 “这是我的部下。”李庆成道:“方才派他前去打探消息。” “那人说要见你。”疾风嘶哑着声音道。 数人动容,李庆成问:“长什么模样?” 疾风茫然摇头,韩沧海道:“不可去!别中了诱敌之计。” 李庆成揉了揉鼻子,说:“先把北路两处解决了再说,哪位将军为我去拔除伏兵?” 唐鸿请缨道:“我去,我绕过清河,先解决平原密林内的敌军,再请一位将军佯攻,行声东击西。” 李庆成微一沉吟,而后道:“行,唐鸿你和张慕去,张慕带着鹰队,查看敌军方位。” 张慕接过兵符,话也不说便走了。 唐鸿忽有点意外:“我以为那哑巴会坚持守着你的。” 李庆成:“少说几句废话成不?知道得越多的人往往死得越快。” 唐鸿一脸悻悻,片刻后张慕又回来了,当场给了唐鸿一巴掌,唐鸿大叫一声,张慕两指探出,海东青跃上露指的皮手套,张慕把它放在李庆成肩头。 李庆成已隐约猜到那队人的来历:“唐鸿,你让小舅请陈兵卧龙岭最东处,预备接应我。” 李庆成与方青余带着近两千人穿过东岭,在漫天星光下抵达一处辽阔的平原。 平原上只有寥寥千人,身后是三万骑兵。 为首一人穿着全套盔甲,不下马,也不跪拜,远远看着李庆成,吹了声口哨。 疾风四肢倨地,在李庆成身边伏下,说:“就是他。” “方青余!”那骑兵统帅喝道:“我的女儿呢?” 方青余笑了笑,李庆成也笑了笑。 “四叔,别来无恙啊。”李庆成带着笑意喊道:“你是来助我的,还是来杀我的?” 那人正是秦州王李巍,身后跟着三万兵马。 “方青余!”李巍吼道:“我将女儿嫁予你方家,她人呢?!” 方青余道:“死了,我也没法,四王爷,这不能怨我呐。” 李庆成拨转马头,斜斜朝向李巍:“四叔,有话好说,先来帐中喝一杯?” 李巍冷冷道:“不忙,且让四叔先解决了昔日恩怨,再决定如何助你。” 李庆成道:“四叔要怎么解决恩怨?” 李巍戟指怒喝道:“方青余!你若是个男人,便下马出来,我将女儿嫁你,你是如何待她的!” 方青余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正要上前去,却被李庆成扯住马缰。 “我不会把他交给你的,四叔。”李庆成驱马上一步,拦在方青余身前,冷冷道:“四叔想做什么?” 李巍道:“你养此奸佞小人又有何用?休要自毁基业,庆成!把他交出来,让我亲手杀了他,攻京师时,四叔愿为你打头阵。” 方青余驻马良久,最后道:“庆成,别忘了青哥。”说毕一抖马缰。 “不!”李庆成喝道:“拦住他!” 李庆成策马上前,问:“四叔,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李巍:“庆成,你无妻女,不知骨肉之痛,我将你堂妹交予这畜生,一朝竟死在冰天雪地里,我的女儿呐——”李巍须发斑驳,不复昔年入京时俊朗倜傥的模样,当即放声大哭。 李庆成喃喃道:“圣人有言,丧骨肉至亲之痛如断指不可再生,四叔,我明白的。” 李巍在旷野中大哭出声:“你不明白,庆成!你不明白!让我杀了这畜生,四叔愿尽忠于你……” 李庆成道:“但女儿是你要嫁的。” 说毕轻轻抽出腰畔云舒剑,一抹冰寒剑锋白亮若万年沉潭之雪。 李巍止了哭声,看着李庆成。 李庆成右手竖持云舒剑,左手平平抹过剑身,将剑锋扣在无名指与小指之间,抬手一掠。 刹那间削铁如泥的神兵将他小指头削了下来,飙出一道血线! “殿下!”士兵们纷纷大吼抢上前。 “庆成!”方青余纵马冲上。 李巍怔怔不语,李庆成咬得唇色发白,好半晌后缓过来,沉声道:“如今庆成懂了,这断指之痛,够弥补方青余的罪了么?” 说毕将云舒剑归鞘。 方青余情急吼道:“庆成!” 李庆成喝道:“退下!这里没你的事!” 火把林立中,李庆成脸色苍白,期待地看着李巍,李巍缓缓摇头,目中现出一抹难言神色,李庆成又拔出匕首,猛地抬手回扎,刺在自己肩上! “不!”方青余大吼道:“庆成——!” 李巍一个哆嗦,李庆成拔出匕首,正欲再朝自己身上捅,方青余猛地扑过来,二人滚了下马。 “你何苦!”方青余大吼道。 李庆成踉跄起身,皮甲上满是鲜血,李巍翻身下马,道:“庆成……四叔明白了。” 李庆成道:“四叔,给你两条路走。” “一:跟我回去,助我攻京,京师告破后,依旧当你的北良王。二:率军离开这里,你可帮方家,也可回你的北良,待我平定京师后,第一个诛的便是你。” 李巍发着抖下跪,李庆成说:“这一手指,一匕,暂且算我替方青余还你的,你听,四叔。” 风里传来临死的惨叫,拼杀声响彻夜空,北天夜幕下燃起连绵大火。 “唐鸿在火攻。”李庆成眉毛动了动,注视李巍双眼:“方皇后迟早会败的,堂妹归根到底因她而死,我给你这个机会,让你亲手向她复仇。” 李巍颤声道:“愿追随殿下。” 天明时分,张慕与唐鸿大捷归来,将京师派来的两处伏兵打得落花流水,杀敌八千,俘敌千余。 李庆成坐在帅帐外的一处木垛前,赤着上半身,肩背间缠着厚厚的绷带,斜过胸口,断去的手指根部洒上了金疮药。韩沧海在帐内与李巍叙话,方青余在李庆成身前蹲着,看他吃油炸丸子,像条忠心耿耿的狗。 张慕回来了,一见李庆成便停下脚步。 “吃点么?”李庆成笑道:“赏你们的,这次干得好。” 唐鸿问:“你怎么了?中箭了?” 李庆成道:“没事,一点小伤,男人哪有不带伤的。” 张慕的眼光驻留于李庆成左手的小指上,浑身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紧接着一声悲痛的大吼,方青余马上大叫道:“你想做什么!” 张慕抡刀便砍,轰的一声巨响将整个木垛砍得垮塌下去,李庆成没事人一般避过,递给唐鸿一个包子,二人站得远远的开吃。 唐鸿见怪不怪,蹲在李庆成身前埋头喝水,吃早饭:“都帮你收拾了。” 李庆成嗯了声:“再来几波伏兵,连城都不用攻了。” 唐鸿道:“没那么简单,我猜他们这下再也不会来了。” 李庆成:“他们逃掉多少人?” 唐鸿:“士卒几乎全军覆没,领兵的是符殷的儿子符皓。符皓被亲兵保着逃回去了。” 李庆成缓缓点头,张慕已大步追上方青余,将他一拳揍翻在地上。 唐鸿又道:“朝中已经有大臣选了一人出京,交出内城兵力布置图,言道先忍辱留于朝堂上,待殿下……” 李庆成懒懒道:“说‘你’就可以了。” 唐鸿吃完包子,喝了半碗水,又递给李庆成,李庆成就着瓦碗喝了。 “等你攻陷京城那天,再想法子接应。六部尚书中有四部在图上按了指印,礼部是新人,我猜是受他们排挤的,兵部尚书是方家的人。” 李庆成促狭一笑:“个个贪生怕死,这时候见方皇后快撑不住,就连滚带爬地来效忠了。” 唐鸿笑了起来,方青余一路大叫,任张慕拳打脚踢,也不还手,韩沧海与李巍从帐中出来,见张慕在揍方青余,不禁莞尔。 所有人看着狼狈的方青余,都忍不住在笑,连被张慕打得抱头鼠窜的方青余也不住笑,被踹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被张慕朝死里打,再次笑着栽倒下去。 唯张慕没有笑,眼眶通红,眼里全是泪。 十八年六月,北良军在李巍的率领下前来会师。 勤王雄师至此达十五万众,势如破竹,京师军甫一交手便全面溃退,设伏三次,被鹰卫尽数拔出。 军鹰无论日夜,轮班腾空巡视,还未抵达京城便杀溃了方家近两万兵马。 统历十八年七月十五日。 那一日天地晦暗,风起于野。 那一日四海苍茫,大军肃穆。 那一日,李庆成在京城南门外停下了脚步,十五万大军铁桶般的围上了京城。 “我回来了。”李庆成如是道。 城门站满兵士,纷纷手持长戈,望向城下。 方皇后立于城楼,眼中带着刻骨铭心的仇恨。 “先端一碗迟来的誓师酒。”李庆成上前一步,在那肆虐于天地的狂风中武袍袍襟飞扬。 张慕、唐鸿、方青余、殷烈、韩沧海、萧眿、李巍,七名将领各上前一步。 “祭我大虞列代先祖。”李庆成朗声道:“祭我父皇,祭两年前中秋夜死于宫中的诸位,为我李家忠心耿耿的臣子。” “祭在方家谋朝篡位的这两年间——”李庆成竭力喝道:“枉死北疆的千千万万将士!祭北疆参知!祭朔边大将军辽远!” “母后!”李庆成的声音犹若天际雷霆:“休要再执迷不悟,否则你纵使死了,我也会将你鞭尸!” “祭谁?”方皇后凄厉的声音带着嘲讽的笑意:“祭死在你父皇手里的人罢!那夜中秋大火,放火的人是他自己!你李家就是一窝忘恩负德,背信弃义的豺狼!食臣子肉,寝百姓皮的鬣狗!” 李庆成置若罔闻,喝道:“今日守城的都骑军,御林军将士们,朕知你们忠心不贰!放下你们手中的武器,开城门,迎天子归朝。” “纵你身死方皇后刀兵之下,朕也将追封你死后忠烈之名,善待你家人。然而。你们若负隅顽抗,最终只有死路一条!诛九族!” 京师城楼黑压压的一片,城防都骑军兵士们剧烈喘息,持矛的手不住颤抖。 第一把铁枪于十丈高的城楼高处掉落,摔在城墙下,发出当啷一响。 方皇后声嘶力竭地尖叫道:“方夷!把镇东军调上来!给我守住了!” 李庆成道:“不愿开城么?众位将军请喝了此酒。” 身后诸将一饮而尽,李庆成将酒碗一倾,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那声音不大,却充满威严。 “攻城。” 刹那千万带火长箭铺天盖地飞起,划着弧线飞入京城,凛冽北风吹得大旗横飞,刮断旗绳,飞扬着掠过天幕。 三千辆投石机发出巨响,弹出带火油罐,飞进城内,排山倒海的黑甲军冲向城墙,喊杀声淹没了天地,韩沧海带着士兵打头阵,迎着城楼高处飞下的密集羽箭艰难地接近城门。 李庆成站在帅台上,眼中映出在大火中熊熊燃烧的京城。 攻城车被缓慢推向城门,城楼上,一排近千把万钧神弩朝向旷野,符皓大声下令,嗡嗡声不绝,巨大的木杆长箭疾飞而出,将战车与攻城高塔射得粉碎! 黑甲军的铁铠能御寻常羽箭,却无从抵挡那势若万钧的巨箭,每一根破城箭飞来,首当其冲的兵士便即尸横就地,被连人带马钉在地上。 那一战从晨间鏖战至下午,京师城外死了几千几万人,到处都是尸体,黄昏时火焰与黑烟席卷了整个京城。战线不住推进,都骑军已端出滚油朝下浇。 破城梯纷纷架上。 战局在此刻停了,城前留下上万堆积如山的黑甲军尸体。 李庆成骑着燎原火,驻于战阵中央。 “京师的儿郎们!”李庆成悲痛吼道:“你们都是我的兵,我最忠诚的侍卫!御林军与都骑军是我父皇命唐英照将军亲手组建!” “你们还要把性命牺牲在这毫无胜算的拉锯战中吗?!”李庆成痛苦的声音在风中传来:“每见一位将士在城楼上阵亡,我的心里只如千刀万剐,你们都是我的兵呐!为什么要站在那处,与黑甲军刀兵相向——!” “开城门罢!”李庆成吼道:“你们应当为我而战死!而非死在那逆贼的麾下!” 那一句瞬间起到了诛心之效,然而符皓在城门上大吼道:“别听他的——!给我杀!” 胶着的战局再次开始被缓缓推动。 入夜,城墙前已倒下了近五万兵士,黑甲军阵亡过半,守城军死了快两万人,护城河被染成紫红。 纵是李庆成也实在吃不消,眼见黑甲军不停地损耗,看韩沧海那架势,竟似是要为了李庆成消耗道最后一人。 若黑甲军全部阵亡在攻城战中,李庆成要怎么向江州父老交代? “四叔。”李庆成深吸一口气道:“你和殷烈去,把小舅的兵唤回来。” 帅台上李庆成扔了令箭,李巍与殷烈率军填向城门,接应韩沧海。 一个时辰后: “报——”殷烈亲自策马回转。 “韩沧海将军不愿归来!”殷烈朝高处吼道。 李庆成道:“让他回来!黑甲军快死完了!” 殷烈身旁,一名黑甲军信报喝道:“回禀殿下!韩将军愿为殿下将黑甲军战至最后一人!请殿下收回换军令!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江州军愿为殿下死!” 李庆成一阵晕眩,险些站不稳,城墙处还在拉锯战,京师内倾出大桶的滚油,那油遇火即燃,登时绵延数里的城墙上燃起大火,烧成一片。 黑甲军仍在前赴后继地朝上填。 “这样不行。”李庆成道:“鹰都回来了么?” 张慕:“回来了,八门紧闭,增援陆续过来。”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唐鸿道:“朝中内应呢?是该到他们出力的时候了。” 李庆成道:“不能相信他们,一群文官抵什么用?” “报——”又一骑冲置帅台前,堪堪勒住马,身穿鹰队服饰。 “西门处有两百御林军出城!前来投奔殿下!” 李庆成大喜道:“太好了!我们马上过去!” 御林军叛出两百,为首之人赫然是唐鸿旧识,翻身下马便跪。 李庆成忙问:“只有这些兄弟?” 那领兵的队长名唤狄雁峰,大声道:“末将叩见殿下,弟兄们已决定协助殿下,迎殿下入京!御林军一万八千六百弟兄在城内等候,只需殿下一声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李庆成亲自上前扶起,接过名单,道:“太好了,狄卿,这次多亏你了。” 李庆成带着狄雁峰回阵内详细参详,片刻后狄雁峰亲自写了封手书,系在海东青爪上,又令它看过皮甲上军徽。 “能认出人么?”狄雁峰担心道。 “能。”李庆成莞尔道:“这是上天派来护佑我大虞的神鹰。” 海东青一声长唳,展开双翅,划过夜空投向京城。 那场大战从七月十五晨间战至十六夜半,直到破晓之前,方皇后又一举填上了两万都骑卫,至此韩沧海的死士仅存一万二千人。 李巍,唐鸿,萧眿三人率军出战,李庆成身边剩下方青余与张慕二侍卫。 李庆成从未料到京师竟是这般难以攻陷,当年亲父李谋重建京城城墙时便已设下多个守城陷阱,几次翻修后固若金汤,较之太祖攻京师时更难攻破。 这次他与韩沧海都失算了,若是没有李巍的北良军,萧眿的江南军前来相助;光靠唐鸿与韩沧海手中的十万兵马,竟是攻不下来! 李庆成心底生出一阵后怕,幸亏战局不住朝着有利的方向扭转。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海东青归来,带着一方巴掌大小的白绢,白绢上是触目惊心,血迹斑斑的御林军效忠令。 李庆成果断道:“开始计划!” 第一抹朝阳的光辉洒满整个京城,御林军于城内,联军从城外开始最后的冲杀! 双方开始夹击守城军,在大火中燃烧了一整夜的城楼轰然垮塌下去,化作飞灰,满地惨烈殷红的鲜血,焦黑的死尸。 攻城撞柱最后一下,宛若山崩,城门砰然倒了下来,发出巨响。 城中冲杀出上千骑兵,方青余吼道:“到我们了——!杀——!” 唐鸿与方青余率领上万兵马开始冲锋,护城河上的吊桥还未收拢,便被城内御林军牢牢守住。 “殿下归京——” “缴械不杀——” 五万兵马填进了京城,城墙全面告破,黑甲军如潮水般退回,缓缓撤军。 群鹰在朝晖中展翅飞起,覆盖了大半个京城的巡逻领域,李庆成策马在胶泥的鲜血中入城,身后跟着张慕引领的八十名鹰卫。 城墙高处,面目焦黑的守城军发着抖,放下手中石块与刀剑,哆嗦着跪下。赫然是京师中的百姓。 “方皇后连百姓都押上来守城了么?”李庆成缓缓道。 一名鹰卫回报道:“殿下!镇东军派出士兵手持利刃督军,一人监督十人,凡是意图逃跑的人便临阵斩杀,推下城去!” 李庆成缓缓点头,看着那被源源不绝押下来的百姓。 “谁说的缴械不杀?”李庆成道:“谁下的命令!刀斧手预备!” 百姓队中登时疯狂哭喊,爬过来抱着李庆成战靴,李庆成狠狠抬脚踹开,大吼道:“你们这些愚民!你们杀了多少保家卫国的将士!就算上刀山,下油锅也不能减轻你们半分罪孽!” “殿下……”殷烈喘着气回报:“韩沧海将军下的命令,请殿下以苍生为念。”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静静站了半晌。 “既是如此,便赦了你们。”李庆成冷冷道,抽剑横挥,云舒剑将最近的百姓头颅削了下来,那人颈中鲜血狂喷。 “但我以天子之名!”李庆成喝道:“诅咒你们永世不得超生!” 李庆成喘着气,收剑归鞘,面前是一条洒满金辉的长街,尽头通向皇城。 外城告破,群鹰在天际翱翔,唐鸿对地形熟得不能再熟,分四队兵,在军鹰的指引下绕过整个京城的外区,巧妙避开了方家镇东军的埋伏地点。 占据巷口战地后,唐鸿以军鹰传令,四队与殷烈汇合包抄,沿路碾进京城中心。 于天空朝下看,京城四街三千巷,错落林立的民宅之间缓缓绽放出一朵四瓣的鲜血之花,到处都是鲜血飞溅的石砖,尸横就地的兵士。 最终萧眿、殷烈二人镇守八大外城城门,唐鸿与方青余、张慕三人在内城门南华门外汇合。 李庆成身边已聚集了三千御林军,于市口处远远看着南华门。 都骑军死伤近半,其余俱被方青余所俘,押到城外,此刻内城处直到皇宫,只剩下方家的亲兵——镇东军了。 李庆成知道不可能再劝和了,镇东军素来不服朝廷管辖,撞破内城门后,势必是最后的战役,也是一场不死不休的血战。 “御林军去守住各大宫门,以防方皇后逃跑。”李庆成道:“抓住她了以后不许伤她,我要留着她的命。” 所有人静静看着李庆成,李庆成道:“撞车还没有来?小舅呢?” “回禀殿下。”一名传令兵道:“韩将军的部队死伤最为惨烈,黑甲军牺牲了三万八千名将士,韩将军正在城外收敛袍泽尸体,攻城车马上就到。” “破城的首功应当记在韩将军身上。”唐鸿道:“是谁先杀进城门的?” 方青余答:“是我,我明白。” 李庆成疲惫道:“他不会稀罕这功勋的,当年和父皇攻打京城时也是,城门告破后他就走了。” 张慕看着李庆成,一声不吭。 方青余笑道:“你去歇一会。” 李庆成道:“我不碍事。” 自大战伊始,李庆成已足足有十二个时辰没有合过眼。 方青余:“没有那么快能破城,里面还有一万多人。” 李庆成勉强点了点头,到一旁寻了个地方坐下,朝着满街淌开的鲜血合上眼。 鹰卫们纷纷聚拢,各自单膝跪地,守在熟睡的李庆成身边,张慕看也不看李庆成,反手拔出背后无名刀,浑身散发出不耐烦的杀意。 第一声撞门的巨响将李庆成惊醒。 攻城车抵达,最后一战开始。 第59章 太液池 正午,日光炽烈。 李庆成几乎已经不用再做什么了,他只要耐心等待,那扇宫门迟早会为他打开。 “跟我来。”李庆成吩咐道。 鹰队纷纷起身,跟在李庆成身后,张慕转身一步,李庆成眼中带着笑意,朝宫门前地上一指:“你在这协助唐鸿,鹰队的儿郎们就是你。” 张慕停下脚步,数日来终于开了口。 张慕:“不行。” 唐鸿道:“留下来罢,他想让你领首功。” 张慕:“我不需功。”说毕朝李庆成走去。 李庆成头也不回:“张卿,又有什么委屈啊。” 张慕停下脚步,冷冷道:“祝殿下旗开得胜。”旋即一抱拳,不再跟在李庆成身后。 李庆成笑了起来,带着鹰队出外城,问:“都活着么?” 一名队长道:“弟兄们都还在,鹰也都在。殿下想去何处?” 李庆成道:“带你们立功,都跟着。” 李庆成骑马出城,走到城外的一个大湖边,这处由护城河水淌来,在清河前汇聚。 黑甲军们就地歇息,见李庆成来了纷纷起身。 李庆成看了一会湖水,回忆起两年前那个黑暗而漫长的深夜,仿佛看到湿淋淋的张慕抱着他,从湖中上来,把他放在湖边,低头吻下他的唇,为他吸出肺内积水。 “你们在这里守着。”李庆成吩咐道。 黑甲军封锁了湖边,时值下午,城中远远传来一声巨响。 内城告破。 李庆成注视那荡漾着血的湖水,不少将士尸体从护城河飘来,于湖面被黑甲军纷纷打捞起,晾在湖边。 “把鹰都留着。”李庆成道:“跟我下水,不会水的回皇宫等。” 一行八十人跟随李庆成跃下水去,唐鸿下过一番苦训,竟都会游泳。 日光渐暗,李庆成几次换气,在水流中找到了幽深的洞穴,继而穿过漫长的护城河,一条直通京师地下水路的岩道绵延朝向远方。 李庆成浮上水面,载浮载沉,吸了口气,鹰卫们过来,架着他的胳膊缓慢朝前游去。 水下穿行近半个时辰,水流改向,扯着他们飞速卷入一道湍急的暗流,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头顶豁然开朗,粼光荡漾,李庆成被水流抛进了宽敞的水域。 抬脚间战靴踏上什么硬物,一只淤泥中的巨龟睁开眼,缓缓浮起,将李庆成托上太液池水面。 到处都是烧焦翻倒的房屋与木柱,四下里倾躺着太监与宫女的尸身。 鹰卫们出水,不用李庆成吩咐,便有十人充当前锋上前,各执匕首,四十人分为两翼,三十人殿后守护太子。 李庆成一身全是水,在亭边站了片刻,夏风爽朗,少顷干了些,湿淋淋的黑发搭在颈后,拈起竹哨吹响。 鹰卫们齐齐吹响唤鹰哨,远在皇城之外的军鹰竟能听到十里外的响声,纷纷扑翅飞来,海东青最先抵达,驻于李庆成肩铠下。 众侍卫又放出探鹰,在皇宫高处盘旋飞翔。 “启禀殿下。”一人道:“东华阁有四百兵马,太和殿有一千骑兵,金銮殿有四百人,明凰殿五十人,书阁无人,堂守门一千人,西池一百人,东路兵马沿皇城经线一路告捷,剩余敌军近四千,朝午门前收拢。” “我军已攻陷午门,正在午门外整队。照鹰的方位看,御书房前应当还有上千人,但这部分人没有威胁,应是宫女与太监,以及皇族。” 李庆成道:“延和殿呢。” 最近的一只鹰穿过御花园飞来。 “延和殿外没有人。” 李庆成道:“朝延和殿走。” 延和殿空空荡荡,李庆成眯起眼,派侍卫前去巡了一圈,又有人回报:“殿下,宫里杂物都被搬走了,延和殿内没有人。” 李庆成揉了揉太阳穴,头疼了。 海东青侧过头看着李庆成,李庆成笑道:“你能找到一个像孙岩的人不?” 海东青:“?” 李庆成:“孙岩,孙——岩——” 海东青听出了音节,并辨出了口型,鹰眼中仍有一抹不解之色,李庆成入内四处看,看到一件皇后穿的锦袍,正中下怀。 李庆成把锦袍给海东青看过,海东青会意飞走了。 “都歇会儿。”李庆成道:“坐罢。” 一队自觉在延和殿附近巡逻,其余人纷纷席地而坐。 李庆成坐在台阶上,只觉这队人实在太合心意了,不该开口的时候一句话不说,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刚接手时感觉还不强烈,现在看来,简直就是喜欢得不得了。 “我记得你们刚来的时候还没这么木讷的。”李庆成随口揶揄道:“都被张慕教的么?” 侍卫们纷纷笑了起来,一队长答道:“这一月中,都是张将军教的。” 李庆成道:“教你们什么?” “用刀。”一人答道:“镖,擒拿,掌,爪,指法,鹰武十三式。” 李庆成道:“我也学了些,鹰武确实霸道得很。” 说毕李庆成随手一招,抬掌,在延和殿外打了套拳。 “王沐之,怎么样?”李庆成随口唤了个名字,被点到的侍卫笑道:“殿下出掌的套路不够狠,没有毙敌的意思。” 李庆成欣然点头,若有所思。 “我不用拳脚杀人。”李庆成淡淡道:“但我杀的人是最多的。” 另一侍卫道:“殿下,韩将军说不能让你亲自率兵打仗。” 李庆成转头注视他:“你们也跟韩将军学了?” “是。”一名队长接口道:“韩将军在这一月内教我们兵法,排阵,以及突进,呼应配合。” 李庆成缓缓点头,这队鹰卫实在是精英中的精英,集唐鸿的军纪与兵法,韩沧海的忠诚与作战意识,张慕的武功于一身,虽只有八十人,只怕天底下再无军队能出其右。” 海东青飞回,喙中叼着一根金钗。李庆成大喜道:“找到了!就是她,在哪里?” 鹰卫们纷纷起身,李庆成疾步而行,在海东青的带领下走向御花园外的僻院。 这处是前朝冷宫,早已荒废而杂草丛生,海东青在井栏边停了下来,院内依稀传来女子声音。 “我的钗儿呢?” 李庆成掂着沉甸甸的金钗,反手拔出腰畔云舒剑,徒步走进僻院。 脚步声响,一名女子将白绫抛上房梁,绫端坠下时,她抬头朝院外看了一眼。 春风吹过,满庭落花,孙嫣与李庆成默默对视。 俊朗少年带着英气,与孙嫣想象中的那名太子判若两人,孙嫣入宫一年,见过的皇族数不清,皇子皇孙们清一色带着李家的眉目印迹,然而论起真龙威势,却无人能及李庆成万一。 李庆成一身皮甲血迹斑斑,肩上踞着倨傲的海东青,眉宇间带着一股悍而嗜血的戾气,身后跟随的侍卫俱显得冷漠无情。 孙嫣注意到他一手持剑,一手拈钗,持钗的左手缺了根小指头,心里一阵冰凉,料想也是名亡命之徒。 “皇后!!”一宫女大哭着抱住孙嫣双脚,望向李庆成时双眼通红:“别伤了我家小姐——!” 鹰侍们纷纷喝道:“放肆!”说毕涌上前,拖开宫女。 孙嫣冷冷道:“别伤她!” 李庆成笑了笑:“别伤她。” 侍卫们把宫女放在角落里,周遭静谧。 李庆成:“我打扰你寻短见了?” 孙嫣俏面含威:“你不是不想娶我的么,还过来做什么。” 李庆成一哂道:“谁说我不想娶你了?你小妹说的?小孩的话不能当真。” 孙嫣看也不看李庆成,把白绫抽顺:“不劳殿下亲自动手,夫君已死,罪臣该自寻了断。” 李庆成:“实话说我不是来娶你的,是来嫁你的,你哥哥用西川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当聘礼,想招我当个上门女婿。” 孙嫣一边绕绫打结,一边埋头道:“殿下说笑了,孙家绵薄财力,怎敢说这等大话?孙嫣祝殿下百子千孙,金戈铁马,铁铸山河。盼殿下来日听到孙家时,能想起今日孙嫣一二。” 李庆成:“你执意不嫁我?” 孙嫣看着李庆成,不作声。 李庆成笑道:“但我若不娶你,慕哥定会为难我。” 孙嫣淡淡道:“他是他,我是我。” 说毕一扯白绫,蹬掉绣花鞋下矮凳,院角宫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孙嫣安静地悬在僻院正堂下,闭上双眼。 李庆成漫不经心地抬手一挥,云舒剑打着旋划出一道弧光,旋转着掠过堂厅内绕梁而过的白绫,将它一裂为二,继而钉入后墙,无声无息,直没至柄。 孙嫣摔了下来。 “不瞒你说。”李庆成笑道:“我本是想来杀你的,但忽然又改变注意了。” 孙嫣在地上咳嗽,痉挛,挣扎着坐起。 李庆成:“现在不许你死了,回去换上袍服,跟我走。” 孙嫣看着地面,缓缓摇头。 李庆成怒吼道:“去换衣服!” 孙嫣打了个寒颤,宫女忙过来,扶起孙嫣,转进内间。 侍卫拔下云舒剑,李庆成收剑归鞘,片刻后孙嫣略施脂出厅,眼神如一波死水。 “你想为谁殉情。”李庆成拈起她的下巴,悠然道:“我觉得应当不是我。” 孙嫣骤然被喝破心事,眼中满是惊慌神情。 李庆成笑道:“你既不想嫁李珙,也不想嫁我,想必是心里有人了是罢。我倒想知道那人是谁,不过料你也不会说。罢了,咱们就先假装当个夫妻,成么?陪我演出戏,末了要挥刀要悬梁,随你。” 孙嫣低下头,李庆成把金钗插进她的飞凤髻后,淡淡道:“皇后,请。” 是时午门外的战役已进入最后阶段,张慕浑身浴血,犹如绝世战神,领千余骑兵杀出一条血路,犹如一把尖锐的锋刀,砍开了镇东军的兵阵,无名刀所指之处,留下满地尸身。 镇东军极其壮烈,长久于东疆抗击匈奴练成的悍勇竟是无人逃亡,都骑军已溃败,太和殿前留下了两千兵士,正在作最后的死战。 张慕一袭披风已被染成紫黑,鲜血渗透了他浑身的盔甲,脸上满是战火熏出的黑印,他不劝降,不怒吼,凡是有人拦在他的前路,便话也不说,抬手一刀。 没有人能抵住他的刀威,凡正面举盾迎战者,俱被连人带盾,连着胯\下战马被无情地砍成两半! 张慕犹如地狱浴血的骑神,一路冲杀而过,从午门外直杀入太和殿前,兵士们大吼道:“守不住了——关殿门!” 刹那间一箭撕破虚空,穿过午门外的百步台阶,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直飞而来,将关门兵士拦腰射成两半,鲜血狂喷! 合拢到一半的大门凝住。 李庆成与孙嫣从午门外的校场走来,问:“结了么?” 黄昏时分,勤王军在午门外纷纷跪下。 李庆成道:“众将士,平身!” 山呼海喝的一声爆喊,数万兵士整齐起身。 李庆成牵着孙嫣的手走上第一级玉石台阶,方青余纵马跟来,与张慕同时下马,而后是手执翻海戟的唐鸿。 “大臣们在何处?”李庆成问。 唐鸿道:“在御书房,有人看着。” 李庆成欣然点头,走上最高一级的台阶,张慕与方青余上前,以肩扛着沉重的两扇铜门,各自发力。 铜门砰然洞开,迎着一轮夕阳。 李庆成走进太和殿,空空荡荡,龙椅上坐着一人。 “母后。”李庆成道:“做好被凌迟的准备了么?你的这场叛乱,令我大虞死了近十万人。” 方皇后放声大笑,笑声凄厉而尖锐。 “皇儿呐皇儿。”方皇后挑衅地说:“你李家,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陪着你爹举兵的,除了韩沧海那厮,还有谁活着?” “张孞被你爹一把火烧死了,柯将军在午门外被刀斧手砍了头,两位大学士一位被毒死,一位跳了井,唐英照以为将他妹子嫁给你爹,就能保住全家荣华么?中秋夜一把大火,烧的就是他与符殷。我若不做点什么?你爹死前,会让我们方家活着?” 李庆成笑道:“胡说八道。” 方皇后笑意盈盈:“你爹为了让你坐稳这李家的龙椅,杀了这么多人,可悲的是,他们的儿呐,还像条狗似的跟着你,拼了命的给你这杀父仇人的儿子复位,简直是世间最可笑之事。” 李庆成笑道:“母后,你说这番话,只会令你方家死得更惨。你就不怕皇儿刨了你方家的祖坟,把你九族凌迟?” 方皇后悠悠叹了口气:“我这不都快死了么?旁的人何干,我可管不着了。” 李庆成摇头道:“没那么容易,母后,把你四肢削了,装在个瓮里如何?” 李庆成走上殿前高台,方皇后一身红袍大锦,穿的赫然是袍服,坐在龙椅上,犹如黄昏中怒放的千万朵绚丽红花。 方皇后声音渐低下去:“皇儿,你管天管地,终究管不到人生死。” 李庆成心中一惊,忙以剑鞘抵起方皇后的头。 她的双唇已变得漆黑,双瞳微微扩散,末了,最后一句,只有李庆成听见的话是:“陛下,祝你李家断子绝孙。” 方皇后停了呼吸,李庆成沉默片刻,把她推下龙椅,方皇后的尸身顺着台阶滚了下来。 李庆成转身坐上那九五之位,吁了口气道:“终于回来了。” 殿前站着的四人一片安静,片刻后李庆成说:“把她的尸体拖出去,鞭尸三千,传令刨了方家的祖坟。” 忽然扑通一声,方青余双膝跪地。 “你干什么,方青余。”李庆成冷冷道。 方青余额头触地,行了个大礼,躬身道:“陛下,请看在青余这一路走来的份上,葬了她罢。” 李庆成没有回答。 唐鸿道:“别鞭尸了。” 李庆成道:“她说的话,你们都信了?” 刹那三人都是一阵颤栗,李庆成淡淡道:“她说的不对,我和我爹不一样,算了,准了方青余所请,厚葬她罢。” 李庆成一手手肘支在龙椅上,战靴踏上金案坐着发呆,夕阳下山,宫内陷入了漫长的黑暗。 他回来了,但为什么先前所想种种,并未实现呢? 犹如一名竭力攀上峰顶的人,待得抵达他设想的高处,却什么也没有。 归朝的喜悦也全然不是这样,他逐一扫过方青余,张慕与唐鸿这三人。 方青余与唐鸿的眼光似乎都变了,只有张慕的神色一如往昔,看着他时,像在看一件自己的东西。 “说点什么。”李庆成的声音从龙椅上传来:“譬如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一类的。” “臣谢主隆恩。”方青余如是说:“臣感念陛下今日所准,将毕生铭记,永不忘本。方青余恭祝陛下千秋万代,永镇河山。” 方青余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李庆成道:“你去整派余兵,搜索宫内余孽。”方青余点头,转身告退。 唐鸿道:“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也和我爹不一样。” 李庆成淡淡地嗯了声,问:“小舅呢。” 唐鸿答:“他听到内城告破的消息,就起兵拔营回江州了。” 李庆成道:“你去接手御林军,告诉殷烈和萧眿,诸事停当后,明天太和殿内论功行赏,再去御书房外,派人把百官送回家去,每人派点兵保护着。” 唐鸿一躬身,想了想:“我不会说什么彩头。” 李庆成乐道:“你说,恭祝陛下千秋万代,便完了。” 唐鸿:“恭祝陛下千秋万代。” 李庆成:“好了,去罢。” 唐鸿告退,殿内只剩张慕了。 李庆成坐在龙椅上,张慕站在殿内,久远的沉默仿佛过了一百年,一千年,或许直到地老天荒,若其中一人不开口,另一人似乎永远也不会开口。 李庆成:“张慕成,你高兴不?” 张慕隔着近二十步距离,声音遥远而陌生:“恭祝陛下千秋万代。” 李庆成:“你走上来。” 张慕:“臣不敢。” 李庆成:“上来罢。” 张慕不答。 李庆成:“我命令你,上来。” 张慕沉默了很久,最后走出一步,战靴踏在地面时,浑身环甲发出金铁的琐碎响声,粘稠的黑血沿着他盔甲的缝隙渗出来,在地上留下一个紫黑色的脚印。 他一步步地走向龙椅,最后手持头盔,在九级真龙台阶前跪下。 “走上来。”李庆成道。 张慕摇了摇头,李庆成想再说“我命令你”,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 “慕哥。”李庆成喃喃道:“我不碰你,放心,我也不勾引你,咱俩早就完了。今天也是最后一次唤你‘慕哥’了。” “但咱俩出京的那夜,我发了个誓,现下还有个心愿未了,烦请你走上来几步,一会儿就好。” 张慕抬头,起身沿着台阶一步步走到龙椅前。 李庆成朝右挪了些,让出一个位置,说:“坐罢。” 张慕看着龙椅的左半边位置。 “你怕死么,慕哥。”李庆成又笑道。 张慕没有回答,李庆成又道:“那么就当是个寻常椅子,坐一会有什么的。” 张慕坐下了,李庆成把脚踩在他的膝盖上,问:“怎这么多血?” 张慕:“别人的。” 海东青飞了进来,在龙案上一跳一跳,开始抓圣旨。 李庆成:“……” 张慕起身打了个呼哨,海东青不理会,转身避过,继续抓。 李庆成抬眼时忽然发现殿外还有一个身影。 “啊,把媳妇忘了。”李庆成笑道:“张慕成,带你妹子去延和殿。让人收拾收拾,腾个住的地方。” 张慕起身,走到孙嫣身前,孙嫣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端详这高大伟岸的男子。 “慕哥。”孙嫣低声道。 张慕说:“嫣儿,慕哥带你去延和殿。” 过了很久很久,遥远的黑暗中,高高在上的龙椅处,传来李庆成一声轻轻的叹息。 第60章 夜雨灯 天已全黑,聋哑老仆入内,颤巍巍地点亮厅堂内的油灯。 不片刻周围明亮些许,沙沙的风在庭院外吹过,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扶峰合上书,院外风声雨竹,仿佛上一刻离得甚远,下一时又在耳畔轻轻地绽开。 许凌云和唐思的交谈声从前院传来,扶峰闭着眼,微笑不语。 李效叹了口气。 二人手边的茶已凉了。 “成祖即位。”李效缓缓道。 扶峰点了点头:“接下来就是他登基后的事了。” 李效起身,走到厅边,看着半灰半白的天幕发呆,水珠淅淅沥沥地从屋檐滴下来。 “孤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身有血海深仇,还会效忠于成祖。” 扶峰哂道:“若时刻背负着上一代的仇怨,何时是个了局?” 李效转身道:“然这种事,是能够轻易忘却的么?” 扶峰捋须,若有所思道:“那就要看成祖的本事了,不得不说,方皇后这一招甚是怨毒,将旁人不敢说的俱说了,从此便在君臣之间埋下了一根刺。” “但成祖终究还是相信,唐鸿、方青余与张慕三人对他的忠诚与上一代无关,相信他们既不因太祖的收买而死心塌地,亦不因太祖的屠杀而生出叛心。从这一点来说,成祖是办得极好的。一如成祖所言,中秋夜离开京城时,发下一个誓,最后他分出一半龙椅,让张慕坐下,便是为了‘与你同坐’之誓,当然不可能真的与他同坐,彼此意思意思一下,也就是了。” 李效淡淡道:“但他忽略了一事,或许唐鸿等人不这么想。” 扶峰莞尔道:“换了是陛下呢?” 李效无法置评,扶峰又道:“凌云对陛下不也是从未生出任何怨恨之心么?” 李效静了。 开饭了,许凌云端着菜进来,一鱼拆作五食,江州鲤鱼肥美,鱼头蒸出一盘,混着剁碎的泡椒与香料,闻得李效食指大动。 鱼鳞,鱼骨与鱼鳍裹着面炸了,咸酥可口。 鱼脊肉剔去刺,绞作一盘幼嫩香滑的面。 鱼腹则以料酒、葱姜为佐料,红烧后收汁,金黄鲜亮。 最后是鱼尾、鱼鳍、鱼鳔与白玉般的豆腐熬出的一盆鲜汤。 一壶烧酒,两个小杯,许凌云与唐思分站一旁伺候,李效为扶峰斟上酒,说:“天色也不早了,先生吃完便歇下罢。” 扶峰道:“待会陛下回江州府去?” 李效道:“不,若不叨扰,孤想在此处借宿一晚。” 当即许凌云便犯了难,李效举著不落,问:“怎么?” 许凌云道:“草民的房子狭小……” 李效笑道:“将孤当做寻常人就是,平时如何待客,这数日也如何待客就成了。来来去去,天又下雨,走动起来也烦。” 扶峰一笑道:“如此便让凌云收拾出东厢,请陛下暂时住几天。” 李效欣然道:“明日起来听先生讲故事也方便。” 用过饭后许凌云撤了桌,老仆上茶,李效与扶峰就着满院雨声,随口闲聊。 话中所谈无非是数年来边疆军情,朝廷人事调动一事。许凌云收去残菜,才与唐思在院中廊下又开了一桌用饭。 “你们自个来的?”许凌云给唐思让菜:“怎么寻到这地方的,偏僻得很。” 唐思埋头扒饭,答道:“喜公公带的路,怎么?他从前认得你家呢。” 许凌云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喜公公……据说当年是他陪着先帝爷来江州接太后的。”许凌云喃喃道:“怎不见他过来?” 唐思答:“回报巩繁壬去了,那老家伙对太后最是忠心,特被指着跟来的,陛下临时起意在你这里留宿,少不得回京又被一顿说。” 许凌云笑了起来,持杯敬了唐思,二人酒足饭饱后,唐思自去调防,分派守夜巡逻的御林军,便回江州府去睡下。 许凌云则在东厢忙碌良久,收拾出整洁床铺,又在角落里笼上炭盆以驱湿气。 扶峰已去歇下,偶闻咳嗽声,喜公公来过又被李效不由分说打发走了。 许凌云在屋中收拾,李效坐在屋檐下看雨,廊下水流汨汨而过,汇入池中,竹筒敲在满地芳草与竹林环绕的青苔岩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陛下请就寝。”许凌云收拾了东西出来。 “你睡何处?”李效淡淡道。 许凌云说:“草民去住对面柴房。” 李效道:“孤与你同榻罢,今夜有些事想问你。” 许凌云忙道:“不不,陛下先请。” 李效坐在榻上宽衣解带,许凌云单膝跪着伺候,依稀又回到昔时君臣时光。 “孤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李效看着窗外断线银珠般雨:“这许多年里,孤就没当过自己。” 许凌云跪着给李效脱靴,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道:“坐上那位置的,还是别说太多的好。” 李效忽地笑了笑,带着点感伤,除去太后,这世上便只有许凌云会用这种满不在乎的语气与他说话。 “真想效仿成祖,肆意妄为一番。”李效道。 许凌云淡淡答:“陛下又不是他,怎知他心底所想呢?依我说,成祖坐上了那位置,也过得不甚快活,古往今来,君王都是如此,约束太多。” “睡罢。”李效身着单衣短裤,贴身背心小褂外露出的手臂健美,肌肤是漂亮的小麦色:“你睡里头,陪孤聊聊天。” 许凌云叹了口气,也不再坚持,看着李效,解去侍卫袍,上榻躺下。 君臣同榻而眠,耳中传来长夜中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能透过这声响想象到寒江上的千万道涟漪,湿漉漉的青石板砖长街,以及被雨水洗得通透的瓦檐。 “凌云,还记得你父亲么?”李效开口道:“孤先前不知,对你呼来喝去。现想起来,实是有负于你。” 许凌云的睫毛在灯影下动了动,轻轻地答道:“鹰奴就是给陛下呼来喝去的,陛下怎能这么说?” 李效笑了笑,许凌云道:“都忘了,一个五岁的小孩,能有多少记忆?” 李效一想也是,自己小时候的性格都模糊了,许凌云又说:“我连他们的面容都记不清楚了。” 李效叹了口气,道:“孤小时候也过得不甚快活。母后对孤执导甚严,稍一懈怠便要打板子,自孤记事开始,她鲜有和颜悦色的时候……就夸奖过孤一次。” 许凌云道:“陛下是与王爷们一同念的书么?” “不。”李效茫然摇了摇头:“孤是自己一个人,跟着大学士念书的。” 许凌云轻轻地嗯了一声,李效缓缓道:“那时想起,你若能早些进宫,当个陪读,与孤一同长大,或许多个玩伴,人生便有趣得多。” 许凌云知道李效自幼生长于深宫,太后以狠厉手段斗倒了韩皇后,毒杀太子,将李效扶上位去,众皇子定是对这母子畏若蛇蝎,行明哲保身之道,绕路而行。 于是李效孤零零地长大了,从小到大没有任何朋友,唯一能说上话的人只有一个长辈,扶峰。 这也令他对扶峰生出亲近之心,然而那只是单方面的,扶峰很清楚自己该回答什么,不该回答什么,理智得有些不近人情,就像个口风严密而耐心的瓮。 李效性格乖戾,便缘因于此。 直至碰上许凌云,就像一个孤僻的,掌握着偌大权利的小孩遇见生平唯一的朋友。 可这玩伴没多久就又得离开了,李效依旧回到他的龙椅上,当一个不爱动,也不常笑的君王。 许凌云道:“她也是为了你好,承青过得如何?” 李效应了声,笑道:“喜欢撕书。” 许凌云笑了起来,说:“有小孩挺好的。” 李效道:“凌云,你打算何时成家?来日若生个女孩,便结门亲事,嫁入宫当太子妃罢。” 许凌云莞尔道:“还是算了……” 李效道:“不相信孤?” 许凌云忙道:“当然不,只是想起……” 李效道:“与你击掌为誓。” 许凌云与李效都各自平躺着,许凌云懒懒抬起右手,李效大手轻轻拍下,许凌云又漫不经心翻掌,与他互拍,三掌为誓。 李效:“想到什么?” 许凌云出神地说:“想到当年,臣与陛下不也是指腹为婚的么?” 那一刻李效的脸上难得地现出尴尬的红。 “你是男子。”李效如是说:“孤倒是有心,怎么个成婚?” 许凌云揶揄地朝李效挤了挤眼。 李效不理许凌云,认真道:“你若是女人,是许家后人,又应了当年母后亲口一诺,托庇于扶峰先生膝前,孤能娶你也算了了一桩……嗯。” 许凌云道:“意思是,凌云若是女人,陛下会娶我?” 李效云淡风轻地说:“自应如此。” 许凌云嗯了声,说:“下辈子若有幸,投胎当个女孩儿罢。” 许凌云一直对李效抱着说不清的暧昧心思,李效从开始时的反感与排斥,变为逐渐接受了许凌云那炽烈的示好之意,不接受,也不拒绝。直至某一天,许凌云冷了下来,李效又多少有点不自在了。 “不过若是女孩儿。”许凌云微微侧头,迷恋地看着李效的眉眼,侧脸:“也当不成鹰卫,更见不到陛下了。若咱们小时候被抱错了,如今我是陛下,你是许凌云,你纵是男子,我也娶你。” 那一下李效登时色变,许凌云自知玩笑开得太过,连忙噤声。那话本意只是调侃,不料李效心底却隐隐生出一股恐惧。 恐惧不知从何而来,一团纷乱中,李效忽然就想起了日间在门外院里见到的那老妪。 “陛下?”许凌云道。 李效收敛心神,随口道:“没什么。” 许凌云这才舒了口气,先前失言时那提心吊胆之意尽显,听在李效耳中,只觉一阵五味杂陈。 许凌云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俱是小心翼翼,生怕李效因此而不快。 油灯灯芯没入碟内,安静地灭了。 黑暗里,李效的手朝身旁动了动,握着许凌云的手,二人牵着。李效心底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像是在安慰他,或是安慰自己。 这一刻他已不再觉得许凌云的情谊令自己不舒服,反之则有种淡淡的愧疚,许凌云毕竟是怀着一腔真情,那是他自小到大遇上的,最真挚,最炽烈的,也是最好的。 从浑身的伤痕的他抱着书,跪在御书房前的那一天开始,他的眼神就在说:什么也不需要,只要你过得高兴。无论是君臣,朋友,或是恋人,什么都好,那是李效从未感觉到过的关怀。 这么一个人,李效偏生又什么也给不了他。 “你跟我回京去。”李效开口道。 “你什么时候走?”许凌云说。 彼此都换了称呼,李效不再自称孤,许凌云也不再自称臣。 李效想了想:“听完扶峰先生的书便走。” 许凌云说:“快完了罢,虞通略已到成祖登基的三年后了,自归京到御驾亲征的中间那段,先生都没有批注过。” 李效闭着眼,问:“为何?” 许凌云的声音很低:“不清楚。” 李效说:“这中间应当发生了些事。” 许凌云笑道:“登基,巩固帝位,推行新政,大婚,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的?” 李效说:“像他这么一个人,会老老实实去成婚?多半听得不耐烦,便开始整顿朝堂,那一下,又不知得死多少人。” 许凌云欣然道:“琐碎的事,年代久远,依稀已湮没在尘里了,但扶峰先生说过几件他的小事,倒是十分有趣,陛下想听听么?” 雨停了,乌云退散,一轮明月透过窗格照进房中,李效闭着眼:“说。” “那时候有个人,名唤黄谨,这人不得不提。”许凌云道:“黄谨此人,两百年来太史们诲诋甚巨,但在成祖继位后,黄谨却立了一件当仁不让的大功。” “什么大功?”李效问。 许凌云答:“他交出了方皇后私藏的传国玉玺,稳住大虞宫廷,手中掌握了御林军,都骑军两军兵符与一份书册。这份书册上,详细记载了太祖年间,与远疆方家互有往来的朝中大臣名单。” “详细到他们什么时候收了礼,收了多少方家的礼……”许凌云说:“事无巨细,都列清楚了。方皇后多年在京,自会向朝中诸大臣打点,收买亲信。他虽非内监总管,却长期担任大司监副手,出身干净,后被唐妃暗中收买,成为亲信。” “唐鸿的姑母唐妃死后,黄谨知道谨言慎行的保身之道,一切小心翼翼,为方氏打点宫内琐务,却怀着旁的心思。” “不得不说,此人十分了得,知道太子未死,依傍皇家才是正道,于是自中秋夜太祖驾崩,方皇后临朝时,他便已全盘计划好。偷出了那本名册,开始在宫内准备成祖归来时的大小事宜。” 李效开口道:“所以黑甲军破外城后,唐鸿等人攻陷内城才来的如此简单。” 许凌云答:“对,他听见外城告破,便马上将太监集中于一处,亲自出外寻勤王军投诚,投诚后带着唐鸿的令牌,与部分兵士回入宫内,把文官,皇族带到御书房外,以免误伤。所以皇城一半是不敌王师之威,另一半则是被叛徒所卖。” “那便如何?”李效道。 许凌云道:“先前集结数名大臣,在王师离京的一百二十里外,便呈上血书效忠的,也是这个黄谨。” 李效道:“很聪明。” 许凌云:“待得成祖登基后,此人一跃荣升高位,开始借天子之力,排除异己。” 李效哂道:“成祖不可能全听他的。” 许凌云说:“的确,但成祖当上皇帝,总有些与从前不一样了,忠言,谗言混在一处,后世自知对错,能辨忠奸,然当时在位的人,又有几个分得清楚?成祖虽素来以决断服人,权衡利弊后,也有不少是听了他的主张。” “此人遂成了我大虞百年宦官之乱的祸根……因为,他是个太监。” ——卷三·罢宴·终—— 原来是红烛流光泄满回廊,相爷他朝金榜,将旧事全忘。 到如今身富贵荣华自享,忘却了旧日风光。 到如今这堂前红烛通宵明亮,照不见当年你受苦亲娘。 ——《罢宴》 【第四卷:碰碑】 第61章 明凰殿 长乐元年,八月十五。 京师,金碧辉煌。 太和殿上的金瓦被日光灼得着了火,朝臣三拜,李庆成一身袍服,懒懒倚在龙椅上,漫不经心道:“众卿平身。” 这些朝臣至少有一半是方皇后提拔的人,他们在李谋当政期间或被方家重金收买,于六部混个无关痛痒的小官职,或是仕途不得已,碌碌而为。 方皇后当权时,手头无人可用,便提拔了所有她认为忠诚,或是不至于给她添乱的人。 而原本李庆成敬畏的朝中老臣,足够以父辈威严来震慑天子的大学士,武将等不是灭族抄家,便是革职告老,都不在了。 李庆成归朝后论功行赏,主将六名:殷烈封征北大将军,依旧回守枫关。北良王赐银十万两,封地百里。江南参知萧眿封泸侯,食五万户,依旧镇守江南。方青余领车骑将军,代兵部尚书之职。张慕领骠骑将军,暂摄御前侍卫。唐鸿为御林军统领,官居一品。 韩沧海则被封了江州王。 余人自韩沧海以降,各有封赏,李庆成并未食言,三天后,孙岩入京,破格受命户部侍郎。 孙岩眼望被大火烧得满目疮痍的京城,实在是欲哭无泪,这下孙家不仅仅是放血,实在是割肉了。 李庆成归京,方家叛党几乎一夜间便被拔除,都骑卫被囚的囚,杀的杀,然而这皇帝却十分大度,所有参与守城的都骑军祸不及家人。 京师动荡甫定,李庆成便发了话:“过去的事,朕不再追究了。”更下令把战死的都骑军,御林军两军将士收尸,以大虞军礼厚葬。 方家的镇东军全军覆没于京城中,李庆成则吩咐火化后着人将骨灰送返东疆,交予将士们的妻儿子女。 黑甲军,西川军等王师将士,凡有在攻京一役中捐躯者俱有抚恤。 李庆成以总计四十万两白银封赏。并亲设祭台,朝南而跪,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数日后,方皇后出殡,李庆成亲自扶灵而出,至城东望龙山中皇陵门口,行祭告先皇之礼,再令方皇后棺椁入陵。 如此一来,无异于给满朝文武吃了枚定心丸。 新任的大学士是名书生,擅写祭文,一手伤春悲秋的诗词作得煞是漂亮。更精研石鼓文,金文等古学,名唤苏星照。 苏星照一躬到地,朗声道:“陛下回朝,实乃我大虞苍生之福,京师三月前便天降祥瑞,紫气东来,虹光缭绕……” 李庆成心不在焉地听着,小手指掏了掏耳朵。 苏星照抑扬顿挫,诵完一大通歌功颂德的文章后,李庆成满意地点了点头:“嗯,这是苏卿自己写的?” 苏星照诚恳道:“回禀陛下,此乃朝中诸位大人肺腑之言。” 李庆成扫了一眼,见武将中张慕打头,身穿金环武铠,方青余则一身武袍,丰神俊朗立于一侧,都是盯着地面不作声。 今天是论功行赏的日子,李庆成招了招手,大司监黄谨便展开御旨,李庆成却道:“不忙,今日有几件事想对各位卿家分说。” “黄卿日前有一密奏。”李庆成看了黄谨一眼,黄谨满脸谄笑登时僵住。 李庆成:“说与朝中诸位大人听听?” 黄谨:“这……陛下。” 李庆成笑道:“还是朕来说罢,朕在外的这段时日里,黄卿得了一本小册子,不敢私自开阅,便将它藏在明凰殿里的机关下,你们猜猜是什么?” 朝臣议论纷纷。 苏星照笑道:“臣等驽钝,还请陛下明示。” 李庆成笑吟吟道:“据说是先帝在朝时,方家行贿的名单。” 议论登时被突兀地掐住,太和殿上鸦雀无声。 李庆成起身,黄谨忙上前跟着。众臣眼望高处天子,心里怦怦地跳,李庆成道:“咱们这就去看看,众位卿家请随朕来。” “陛下启驾——”黄谨拖长了声音,略有点颤,额上现出豆大的汗珠。 李庆成在灼热的日光下一身金色龙袍耀眼无比,转出太和殿,身后跟着朝廷百官,启程穿过小半个皇宫,抵达明凰殿外。 明凰殿前把守着四名鹰卫,见李庆成到,只是一鞠躬。 没有人敢说话,近一大半文官走路时双脚仍打颤,工部老尚书赵云纹登上台阶时还冷不防摔了一跤,从台阶上滚下去,引起一阵骚动。 李庆成忙转身亲自去扶,笑道:“赵卿不碍事罢。” “年纪大了。”赵云纹声音发着抖:“不行了。” 李庆成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身进殿。 悠长宽阔的回廊中燃着上百个火盆,官员分侍两侧,李庆成走到殿内尽头,抬眼看张慕。 “我记得那一夜,你本也打算到这里来,张慕。” 张慕把左手按在肩前,单膝跪地,沉声道:“是,先帝弥留之际,派臣前来取出密诏,交予大学士宣读。” 李庆成吩咐道:“密诏还在么?” 张慕起身,走到第三块地砖前按下,第七块地砖弹出,现出里面的一个暗格。 黄谨上前取出一本册子,册子下压着一封诏书。 不少大臣脸色发白,眼中惊恐万状。 “这份与方家互通往来的名单。”李庆成走到火盆旁,看也不看便扔了进去:“就这么处理了,相信诸位爱卿心中也无异议。”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尤其赵云纹,曾在李谋当政时收受了方家近五万白银的贿赂。 “陛下英明——”群臣浩浩荡荡,齐声称颂。 “至于这份诏书……”李庆成笑着展开一看,刹那间静了。 那一刻,他的身边只有张慕与方青余二人,李庆成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继而将它折了起来,又看了张慕一眼。 张慕的眼神空洞,那尚是李庆成有生以来头一遭见他露出这般神色。 “慕哥?”李庆成低声道。 张慕没有回答。 李庆成折起诏书,扫视群臣一眼,顷刻间恢复了镇定,随手把诏书朝火盆中一扔。 “也不再重要了。”李庆成看着化为灰烬的先帝遗诏,喃喃道:“现在,是朕的天下,你们明白么?” “吾皇万岁!”最先有臣子回过神,众臣山呼万岁。 夜间,李庆成回了后宫,自他行监国之任后,依旧按照习惯住在东宫龙央殿,一日未祭天即位,一日仍是太子。 然而百官已经自觉地改了称呼。 黄谨躬身在一旁亲自打扇伺候。 李庆成倚在榻前若有所思,未几问道:“你笑什么?” 黄谨谄笑道:“工部赵尚书年岁已高,今日竟在殿前摔了一跤,臣想起来不禁好笑。” 李庆成淡淡道:“那老不死的也不知收了多少钱,骇得路都走不稳了。” 黄谨马上道:“陛下英明!“ 李庆成道:“罢了,你还记得那本册子上的人名么?朕猜你定是早就记在心上了。” 黄谨登时愕住,李庆成随口道:“去默一本新的给我。不能多,也不能少,记错人,朕就会杀错人,来日杀错了人,朕就砍你的脑袋,去罢。” “那诏书上写的什么?”李效忽问道。 许凌云说:“太祖最后一道诏令,是密令唐将军赐死张慕,匡扶太子登基。依本朝惯例,遗诏宣读时,唯太子、大学士、大将军及太子太傅四人在场。” 李效:“此处有一段不对。” 许凌云在静夜间侧过身,看着李效侧脸,笑道:“什么不对?” 李效微微别过头,注视许凌云双眼,说:“宣读诏书之时,当处只有方青余、张慕与成祖三人,你又是如何得知诏书内容?” 许凌云道:“这本是太史们众说纷纭的地方,但陛下你忘了一个人——黄谨。” 李效蹙眉。 许凌云道:“皇宫自八百多年前便已建成,后代帝王不过是反复扩建,黄谨既知这大虞宫内的一处机关藏物之地,能把书册藏进去,一定也忍不住好奇,偷偷看过。” 李效恍然大悟,道:“而后又如何?” 许凌云:“成祖把诏书烧了,那道密令却始终记在心里,后来又发生了不少事……” 李庆成是年九月登基,改年号为长乐。 鹰队在勤王一战中立下大功,众臣增修前朝律法时,李庆成特意加了兵制,在大内宫闱中增加了鹰卫这一编制。 第一任鹰奴由张慕兼任,所有鹰卫成员封三等侯,官居从四品,可自由出入皇宫。又因宫中豢鹰恐惊扰宫人,李庆成指僻院为鹰卫住所。 寻常宫人不可入僻院,京城中人,更不可议论鹰卫是非。 鹰侍八十人分二十队,每班四人轮班跟随李庆成。 李庆成为防鹰队落了大臣们的口实,更针对鹰队立下新法,凡纵鹰伤人者,不问对方身份,查实后便剪除军鹰双翅,犯事鹰卫赐死。 然而若有人主动戏弄鹰卫,以玩物之心恶待军鹰者,一旦伤了鹰,也是斩立决。 此法公昭后,李庆成特地三令五申队长,鹰绝对不可随便放出来,除却破晓与黄昏,两次集队到京城外无人山岭处遛鹰,平日都需养在鹰屋里。 鹰屋以高达五丈,长宽五十步的巨笼制成,地方十分宽敞,犹如一个天然的巨大宫殿。侍卫无事也可入内陪鹰。 天子亲卫光鲜无比,直是将荣宠赐到了极致,但李庆成多次朝大臣们说:“朕是个讲究规矩的人,该如何便如何,众卿切勿放在心上。” 鹰队只需忠诚于李庆成,李庆成平日花样也不多,大部分时间是在太和殿,御书房之间来回奔波,着手开始处理荒废了近两年的政事。 鹰侍平日只需拨出两队轮守上、下午,夜间再安排值夜便可。未轮到班的侍卫在宫中日久天长,便无事可做。一群小伙子年青气壮,热血方刚,无事做怎么办? 一日练鹰习武毕了,自然是游手好闲在宫里到处游荡,调戏宫女,恐吓太监,简直就像无恶不作的兵痞子。 黄谨知道李庆成宠爱这队亲卫,不敢胡乱吹风,然而延和殿、养心殿等楼阁被接连两场大火烧过后函待修建,鹰卫只会乱上添乱。 更有好几名侍卫仗着李庆成恩宠,跑到延和殿偏殿外去晃荡。 偏殿是孙嫣的居住地,李庆成不谈成婚,也不让她出宫去,便这么把她晾在延和殿里,却允许孙岩三不五时前去探望。 于是鹰卫们便指指点点,偶尔在殿外好奇窥探这名刚烈女子,并口称“鹰小的媳妇”,意指李庆成未过门之妻。 “鹰小”一称,乃是李庆成与众侍卫的玩笑话,李庆成虽已成人,在一众侍卫间年岁最小,然而他豢的是海东青,又是群鹰之王,当面众侍卫君臣相称,私地下则唤他鹰小,意指他年岁最小,却是豢鹰的头儿。 李庆成闻言一笑置之,对这称谓十分喜欢,颇有融入了整个鹰队的情谊。 鹰卫们有不少出身西川,少时多闻孙家闺秀芳名,街头巷尾将孙嫣姿色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怎能不好奇? 然而一次如此,两次如此,鉴赏美女已成了日程时,便不可避免的碰上来探望亲妹的孙岩。 那一下不得了,孙岩几乎要气炸了肺,孙家虽世代经商,却也是望族大户,怎容一群侍卫行此指指点点的无礼行径? “待哥前去寻陛下。”孙岩忍无可忍起身。 侍卫们嘻嘻哈哈,一哄而散。 孙嫣道:“算了,别去自讨没趣,我看他恨不得与这群侍卫成婚才是好呢。” 孙岩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几次告到黄谨处,黄谨手段颇多,蓄意讨好,一面将事压着,不欲讨李庆成烦忧,另一面则朝鹰卫们暗通消息,示好的同时也一并予以劝阻。 然而鹰卫们仗着李庆成宠爱,无法无天,又一日孙岩入宫探妹时,几名侍卫表面上“孙侍郎孙侍郎”地叫,暗地里放鹰将孙岩追了大半个皇宫。 孙岩狼狈逃到御书房外,终于爆发了。 “简直是胡闹!”李庆成拍案怒道:“谁让你们朝延和殿跑的?!” 几名侍卫单膝跪着,李庆成道:“拖出去,书房外跪着!” 孙岩这才消了些气,李庆成随手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黄谨,黄谨会意收了。 李庆成又吩咐道:“一人打二十板子。” 御前侍卫统领去吩咐人,黄谨着人搬了条凳摆好,递给其中一名侍卫李庆成随手写的字条:假打,叫唤须得大声些,若懒得叫唤,不够卖力,朕可就真打了。 板子一下,还未碰到双腿,一名鹰卫登时夸张地大叫。 李庆成微微蹙眉,黄谨忙关上了书房大门。 孙岩听到侍卫们哭爹叫娘的嚎,深呼吸,总算平了气。 “舍妹终日在殿内无事可做,不知陛下意下如何。”孙岩问。 李庆成:“再说罢,延和殿还未修好呢。” 孙岩只得作罢,李庆成又道:“你来得正好,有事问你。今年各地秋收的折子我看了,预估的余粮……” 孙岩向李庆成一一回报,随口道来,大小事宜却都记在心里,二人谈得片刻,御书房外叫声停了。 “张将军求见——” 张慕进宫,站在御书房外,蹙眉看着趴在椅上,不住叫唤的侍卫,问:“这是做什么。” 那侍卫忙示意张慕不可大声,交出李庆成的手谕。 张慕站了一会,入内。 李庆成抬眼道:“什么事?” 张慕递出一封折子:“陛下,你该成婚了。” 李庆成蹙眉,孙岩心知不妙,正要告退时李庆成却道:“坐下!” “也该成婚了啊……”李庆成冷冷道,翻开折子一看,上面是成婚时的择日,张慕亲自以朱笔圈出三个日子,一旁以挥洒酣畅的草书批注:百子千孙,人丁兴旺。 李庆成面无表情地合上折子:“改日再议。” 张慕并不坚持,改问道:“外头儿郎犯了什么事。” 李庆成轻描淡写地答:“跑到皇后眼皮底下晃,乱了规矩。” 张慕:“谁让你不成婚?” 李庆成怒道:“放肆!” 抬眼与张慕对视时,张慕眼中却带着一抹复杂深意,李庆成道:“不谈此事了,延和殿还在修缮,连个成婚的地方都没有。” 孙岩听得心内忐忑,张慕又道:“我带着人去修,修好了你就成婚。” “你……”李庆成几乎忍无可忍。 孙岩不敢接口,连忙给张慕使眼色,张慕却依旧倔顶着,盯住着李庆成案前墨砚,不知在想何事。 李庆成:“滚出去。” 张慕一躬身告退,李庆成又道:“接着咱们方才的话继续说,孙岩,西川的税从今年起就分文不收了,但你得通商,我要抽一部分各州商税……” 孙岩担惊受怕,只恐李庆成将张慕来禀一事认作自己暗中撺掇,幸好李庆成绝口不提,心内转过几个念头,开口道:“陛下,这事急不得……” 说话间张慕出了书房,两名鹰卫仍旧趴在凳上。 张慕取过廷杖,两声巨响,侍卫们齐齐惨叫一声,大腿先后被两棍打折,连着条凳从中折断,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李庆成又住了声,黄谨忙出外查看,李庆成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带回去接骨调养。” 第62章 孙尚书 当夜,李庆成先去探视孙嫣,孙嫣身穿素袍,在殿内绣一块红布,殿中已多了不少伺候的宫女,一应物事也早已俱全。 案上摆着西川的糕点与金桂茶,榻上铺的是点点红梅的大锦,吃的喝的,摆的看的,用度精致玲珑。 孙岩财大气粗,定是重金送了礼,并亲自打点其妹所需,将延和殿装点成昔日西川孙府规模,如此方能一纾孙嫣思乡胸臆。 李庆成本只觉得把孙嫣晾在后宫近三个月终究有点说不过去,然而亲自来探过,忽然就心软了。 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不过只是眼熟,对孙嫣来说,却是西川家的味道。 她很想家。 孙嫣抬眼看了李庆成一眼,不起来迎,也不施礼。 李庆成让黄谨等在门外,迈进殿内。 孙嫣若诚惶诚恐起来迎,李庆成反而不当一回事,多半要奚落她一番再走人,然而孙嫣此刻不理不睬,李庆成就像碰上了个对手,小孩心性发作,在旁看了一会,决定说点什么。 彼此心里都清楚,李庆成因为孙家斥巨资,又因孙岩才过来探望他的妹子,也都清楚对方喜欢的并非自己。 孙嫣埋头绣花,头也不抬道:“见过陛下。” 李庆成亲切道:“陛下见过你。” 貌合神离间,李庆成开了口:“皇后也会绣花?” 宫女们捧着西川的锦绣退下,孙嫣依旧埋头在钉一个繁琐的底纹。 李庆成又道:“女红之事,唤人来绣就行了,孙家富贵,连个绣娘也请不起么?” 一名宫女道:“陛下有所不知,西川刺绣的女娘,再没有一个及得上孙大小姐了。” 李庆成:“……” 孙嫣:“胡扯,让你开口了?退下。” 李庆成眯起眼,打量孙嫣,孙嫣又取过一根线,捋顺了边纹。 李庆成道:“皇后在绣什么?” 孙嫣淡淡道:“绣陛下大婚时的袍服。” 孙嫣玉指缓缓抽长了线,侧头与李庆成对视。 “西川的少女,待字闺中,婚服俱是自己绣的。”孙嫣心不在焉道:“嫁不出去,便在箱底压一辈子罢了。” 李庆成正要奚落孙嫣的话却被她抢先说了,当即好大没趣。 李庆成:“一国之后,竟是醉心于这玩意,堪当天下表率。” 孙嫣答:“一国之后,就不能有点自己的乐趣?” 李庆成:“穿来绕去,有甚么乐子?” 孙嫣:“这陛下可就不懂了,有人爱征战天下,运筹江山的乐子。自然也有人爱这不盈方寸间,落针引线的乐子。归根到底,不都是个打发时间的念想么?” 李庆成一哂起身,宫女忙跪地恭送。 “打发时间的念想……”李庆成背对殿里孙嫣,叹了口气,摇头,转身朝僻院里去。 僻院还掌着灯,李庆成去看了一眼那两名腿骨被打折的侍卫,黄谨讨好鹰卫,下来后便马上派太医来接上,敷上药卧床,想必也无事了。 侍卫们散在院里乘凉吃瓜果,洗澡的洗澡,发呆的发呆,见李庆成来了,一窝蜂地来迎,开始告御状了。 “陛下,孙岩那崽子……” “陛下,张将军下的狠手……” “什么狠手!”李庆成伸脚就踹了那侍卫一跟斗,怒道:“吃的什么?不捧点出来孝敬,光顾着骂了?!” 是时侍卫们才哈哈笑,自去捧了瓜果,斟上茶出来伺候。 李庆成随便吃了些,吩咐道:“以后别再跑延和殿去,一个个老大不小的,自己不去找媳妇,光瞅着朕的媳妇做什么?” “陛下什么时候大婚?”一鹰卫道:“兄弟们也可讨个赏。” 简直是无法无天,李庆成没好气道:“别再问这事啊。” “我们也想寻点旁的事做。”另一鹰卫道:“出不得宫,无所事事,能做什么?要么陛下带咱们打匈奴去罢,东疆的事儿还没平呢。” “是啊。”又有侍卫附和道:“打猎也成,儿子们蹲鹰厩里,再不动都胖了。” 李庆成道:“没法的事,我就自己一个呢,批折子都忙不过来,还带你们秋猎去?要去自己去。” 那鹰卫队长是张慕亲自挑的人,名唤郑楚天,忙道:“陛下不如把弟兄们的出宫令给解了罢?” 李庆成一想也是,总在宫内闷着不行。 “这么罢。”李庆成道:“楚天去寻唐鸿,让他给你们一人制一个出入宫的腰牌,白日间出去,夜里闭宫门前便回来,话说在前头,轮值排好,功课都得做足了,实在闲着才出去。” “出宫不许挥霍,不许给我……给朕惹麻烦,否则这腰牌可就收上来了。” 众侍卫瞬间欢呼,李庆成忽又觉得不对,眯起眼,瞥见一人兴奋地在井栏边蹦,当即起身冲过去拍他的头。 “林栩,这么高兴做甚?!”李庆成揪着那人后领将他拖过来,问:“有相好了的么?猴儿似的。” 林栩忙笑着告饶,李庆成道:“别看哪家姑娘长得标致就私自许了终身啊,查清楚家世,带到宫里来,起码得门当户对的,我给你们御笔点婚。” 这一下更是群情耸动,李庆成一句话直将侍卫们的荣宠抬到了顶,侍卫们纷纷跪下谢恩。 李庆成方拂袖道:“罢了,楚天你盯着点,别再给我添事。”说着要走。 郑楚天道:“再待会儿呗,弟兄们可有好几个月没和陛下说话了。” 那一刻李庆成的表情似有点松动,不知想起了何事,总不能在僻院过夜,便淡淡道:“回去睡了,你们也早些歇下罢。” “弟兄们有家在京师外的,能回家不?”又有人兴奋问道。 “可以。”李庆成道:“轮值随你们排,愿回去省亲的就去,早些回来就行。” 说毕不再言语,穿过御花园走了。 那夜李庆成一直没有吭声,没有看折子,也不看书,坐在龙央殿里,发呆发了一晚上。 直到夜半,李庆成躺在床上,对着偌大一个空空荡荡的宫殿,心里颇不是滋味。 这一夜忽然就勾起了他的不少回忆。 孙嫣的家在西川,将延和殿布置得像她的闺房。 鹰卫们的家在僻院,一大群小伙子闹哄哄的,也不嫌寂寞。 他的家又在哪里? 从前李谋在朝时,宫中一切如常,依稀有点家的感觉,大臣出入御书房,李庆成虽既惶又恐,每天午后硬着头皮去给父皇考察功课,但仍觉得这是他应该在的地方。 从前自己住龙央殿时,方青余在一旁教他写字,教他弹琴,吹笛子,张慕在殿外站着。 即使离开京师,流落天涯,最艰难的那会仍有人陪着他,不管在哪落脚,都住在同个屋檐之下。 现在自己回京,却依稀觉得这不是他该呆的地方了,方青余与张慕都在京城置了宅子,还是他亲自为他们选的,不会再像从前,整夜整夜地站在殿外守夜了。 而远在皇宫另一隅的孙嫣,却有种说不出的陌生。 李庆成裹着被子,侧躺于榻上,整夜没有合眼,四更时忍不住长叹一声。 “陛下睡不着?”黄谨的声音小心而恭谨,于殿外传来。 李庆成道:“你说我拼死拼活,一路从枫关回来,图的什么?” 黄谨不敢接话。 李庆成又道:“我怎么就觉得,半点也没有回家的感觉呢?皇宫就剩个空壳子了,什么都不一样了。” 黄谨小声道:“陛下也该成家了,成家后便有人盼着,念着。” 李庆成苦笑道:“是么。” 黄谨又道:“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的闺秀,想入宫当陛下的家人。陛下若不太……恕臣罪该万死,陛下若觉孙姑娘没意思,大婚后臣去为陛下采办江州的女孩儿,当年先帝入司隶时,后宫也是一般的冷清。妃子多了,小孩子来了,便渐渐热闹起来了。” 李庆成无奈道:“算了,别糟践了好人家的闺女儿,门外当值的是谁?” 一名鹰卫道:“沈瑜,陛下。” 另一名鹰卫赫然是队长赵楚天,夜间见李庆成走后神色郁郁,遂亲自来守夜,开口道:“我,陛下。” 赵楚天容貌与张慕依稀有点相似,俊脸瘦削,肤色黝黑,乃是枫城一家没落大户的尾子,家道中落,家财不足以捐去他的征兵令,遂只得前去参军。 李庆成率兵守卫枫关时,此人恰好就是其中一员。匈奴败退后,西川归顺,唐鸿与殷烈互通消息,殷烈见此人性格沉稳,又熟枫山百里地势,派他带着举荐书前来投奔唐鸿。遂加入鹰队。 赵楚天身高是众侍卫中最高的,受张慕严格训教,举手抬足间隐有张慕风范,此刻站在殿外,被月光投在窗上的侧影依稀令李庆成有些触动。 “那名叫狄雁峰的人,你们认识不?他的家在哪里?”李庆成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他了。当初勤王兵进城,多亏有狄雁峰作为接应,守住了城门,然而即位的半个月后,李庆成封赏时狄雁峰却没来。称道是在战斗中受伤卧床不起,伤势甚重。 李庆成只得着唐鸿替狄雁峰领了封赏前去探望,诸事纷繁,无法亲至,也不知好了没有。 赵楚天道:“陛下怎么想起他了,他三十未婚,父母双亡,据说是唐大将军生前提拔上来的。” 李庆成问:“我记得破城时他被敌军射了一箭,现伤好了吗?” 赵楚天道:“回禀陛下,狄雁峰中箭后伤太重,夏天难好,拖了两个月就去了。” 李庆成静了,问:“怎也不告诉我一声?” 赵楚天:“臣不清楚,伤重时臣跟着张将军前去探望他,后来据说壮烈了,臣就没去,着几名弟兄领了出宫令去奔丧,回来说的。” 李庆成问:“你们去时,他说了什么?” 赵楚天说:“张将军让他好好养伤,陛下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他说,七年前,陛下小时候在读书那会儿,他还是个寻常侍卫,办错了事,在外头跪着挨方皇后的罚,陛下念完书出来,赏了他一块糖,领着他走了。” 李庆成又静了。 “厚葬了么?”李庆成又问。 “厚葬了。”赵楚天答:“方将军和张将军亲手去办的。” 李庆成道:“黄谨,明天让方青余去查查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应当还有些亲戚,派人去他家乡修个祠堂,赏他亲戚银子。” 黄谨应了。 李庆成又翻了个身,嗳的一声,自言自语道:“我也知道现在追封没什么用了,不过心里踏实点儿。” 赵楚天道:“陛下向来珍取眼前人,狄大人此去想必无憾。” “珍取眼前人。”李庆成喃喃道。 那一刻他忽然就想起了张慕,若张慕也像狄雁峰般死了他会怎么办?厚葬?追封?李庆成想到这里就胸口剧痛,险些发了疯,坐起身子躬着猛喘。 “陛下!”黄谨骇了一跳,忙进殿来。 李庆成艰难地咽了下唾沫,说:“传张慕来。” 黄谨忙出去传令,李庆成怔怔地在榻上坐着,等着。 张慕来了,一身单衣薄裤似雪,赤足站在地下,披头散发。 “怎么衣服也不换。”李庆成道。 张慕站着不住发抖,上前一步,问:“你没事罢,头疼?庆成?你怎么了?” 李庆成忽地想起,这个时间点宣大臣觐见,是立遗诏的当口,无怪乎张慕被吓着了。 “没事。”李庆成道。 张慕:“黄谨急诏召我,骑上马就来了。” 张慕的声音仍不住发颤,显是被吓得够呛,看着李庆成,许久后李庆成道:“没事,你回去罢。” 于是张慕又回去了。 三天后。 李庆成孤零零地坐在御书房里,对着叠到天花板的奏折,只觉说不出的厌倦,刚当了几个月皇帝就腻味了,来日起码还有不下三十年,这可怎生是好? 李庆成真想大嚷大叫一番,把奏折全推进太液池里去,不干了。 正烦躁时,麻烦找上门来了。 折子一封,肇事者三人。 户部侍郎孙岩作陪,户部尚书匡喻函,进来告状了。 “请陛下给老臣做主呐——!”匡喻函老泪纵横,李庆成一见之下,只觉说不出的头疼,打开折子一看,密密麻麻,全是揭发鹰侍出宫,在京城中如何无法无天,欺男霸女,威逼良民,横行霸道的内容。 “老臣……”匡喻函双膝跪地:“老臣四代单传,就这么个独子,今日在京城玉金楼遇见鹰卫,一语不合,各位侍卫大人们便大打出手,直将犬子打得遍体鳞伤……” 李庆成将折子一扔,冷冷道:“玉金楼是什么地方?王沐之!” 当值的鹰卫被点到名,支支吾吾不敢明言,李庆成问:“窑子是罢,许你们出宫就是去逛窑子?都有谁去了!带过来!” 去嫖的侍卫只有两名,一见户部尚书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陛下!我有话说!”一侍卫忙道。 李庆成勃然大怒道:“平日太宠你们了么?!谁许你开口的!先打二十板子再说!” 这下李庆成要严办了,众人忙单膝跪地求情,李庆成冷冷道:“都给我打!” 两名侍卫还未开口,便被架在御书房的门槛外,当着尚书的面打了二十板子,直打得鲜血飞溅,惨不忍睹才算完事。 打完李庆成却不让他们走,下来好言安慰户部尚书一番,言道:“匡老莫动气,须得为我大虞爱护身体,朕过几日亲自过去走一遭。” “黄谨,你带些补药,传太医去匡老家看看。” 匡尚书既得了面子,又得了里子,千恩万谢,涕泪横流地走了。 孙岩静静坐着,知道李庆成还有话说。 两名侍卫跪在御书房外,大腿上满是血,摇摇欲坠。 李庆成道:“现可以说了,为甚么打人?” “他议圣。”被打的一名侍卫眼中强忍着泪,似是十分屈辱:“那厮在窑子里说陛下的坏话。” “说来听听。”李庆成云淡风轻地翻开另一本奏折,提笔蘸墨。 “说陛下迟迟未婚,是因与张将军有……有……” “有苟且之事。”李庆成接口道。 “是、是……”那侍卫道。 李庆成:“争风吃醋争不过你们,便出言羞辱?” 孙岩哈哈大笑,表情却有点僵。 “陛下料事如神。”孙岩道。 李庆成:“一个两个长得俊,身材好,匡家那小子想必争不过你们,被惹恼了。还说了鹰队不少龌龊话,是罢。” 另一名鹰侍茫然点头,李庆成合上折子摔到一边:“这话倒没说错,朕与张将军确实有过苟且之事。大家心里都明白。” 孙岩彻底尴尬了,就连两名侍卫都不知该如何接口。 李庆成道:“但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匡家那厮还说了甚么?” 侍卫道:“回禀陛下,还说皇后也不想嫁陛下,皇后心里早就有人了。” 那一瞬间孙岩的脸色犹如天打五雷轰,鹰卫们向来有李庆成惯着,天不怕地不怕,只要满腔忠诚朝着天子足矣,无论甚么都说的大实话。 “那么,匡家公子还说了,心里的人是谁?”李庆成冷冷道。 “张将军。”侍卫之言掷地有声。 孙岩脑中一片空白,侍卫又道:“张将军一片赤诚忠心,陛下请勿动怒!” 李庆成哂道:“这牵扯可真够乱的,匡家那小子编故事编出瘾儿来了。” 孙岩忙道:“陛下,舍妹平生对陛下一番仰慕之心,当年听闻陛下不知下落,孝带都备好了,一心守寡,陛下切不可……” 李庆成淡淡道:“绝无此事,不说你妹子,就说张慕,也决计不可能。” 侍卫们都沉默了。 孙岩满背冷汗,点头道:“谣言止于智者。” “嗯。”李庆成的表情令孙岩实在猜不透:“你俩下去好好养伤,你们谁的相好被匡大人的公子抢了?” 一名侍卫道:“我,陛下。” “林栩。”李庆成又漫不经心地抽过一封折子继续批:“你养好伤后,带着鹰,再到那家玉金楼里去,继续与他争风吃醋,但这次别动手。” 林栩茫然不解,李庆成又道:“引他先动手,打你的鹰,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再一次,到他打鹰为止。” “是。”林栩道:“万一他……不动手呢?” 李庆成笑吟吟道:“他一定会动手的,咱们鹰队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么个欠抽模样,腆着脸上去找抽,怎能不抽呢,对罢。先回去好好养伤,委屈你们了,这事儿别张扬。” 两名侍卫只知李庆成要给他们出气,便一瘸一拐地走了。 御书房内,李庆成懒懒道:“孙兄。” 孙岩忙道:“臣惶恐。” 李庆成:“鹰卫是不是倨傲跋扈,天怒人怨了。” 孙岩赔笑道:“陛下言重。” 李庆成:“你看这裁减鹰卫的折子一封接一封的,怎都来的这么巧呢?约好了似的,该不会是朝中大人们连这八十个兵,也看不顺眼吧。” 孙岩想了想,道:“朝中诸位大人,确实对……陛下的亲军略有微词。战时也罢了,现四海升平,在宫内养鹰,确实容易出乱子。” 李庆成低头一目十行地看折子:“小弟可全是为了你呐。” 孙岩蹙眉,只以为李庆成要严办乱嚼舌根的人,只得频频点头道:“是,谢陛下恩典。” 李庆成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半个月后,太和殿上: 李庆成笑道:“匡喆,你居然用开水浇朕的鹰?” 那鹰湿淋淋地在殿上一跳一跳,丝毫看不出被“开水”浇过的模样。充其量只是被泼了盏茶,然而翅膀下倒是被碎瓷片划开了道口子。 鹰卫分立殿上左右,目光森寒看着跪在地上的一老一少。 “陛下!”一名不怕死的言官出列:“臣有本奏!” “准奏。”李庆成道。 “自我大虞建国伊始,便从未有过豢鹰纵狗,驱鹰伤人的先例!”言官慷慨道:“先帝以马上得天下,陛下承先帝伟业,剿除叛党,班师京城,此刻已坐稳了大虞江山。然得江山易,守江山难,军鹰战时可充探查之用,盛世时除却出猎,全无用处。” “陛下需知世间玩物丧志……” 李庆成半打瞌睡地听着,少顷那被泼了“开水”的鹰羽毛已干,精神抖擞地开始跳,几次展翅要去寻跪在一旁的匡喆麻烦,却被鹰卫按住。 “爱卿所言有理。”李庆成拈起领下唤鹰哨一吹,海东青飞来,停在案上。 言官滔滔不绝,慷慨激昂地说了足有一刻钟,最后愕然抬头,看见的是海东青在金案上抓他准备了三个晚上的“劾鹰奴书”。 “照你们说。”李庆成朝大臣们问:“这次的事该怎么解决呢?” 匡喻函道:“自古上行下效,陛下好豢鹰一事传至街头巷尾,富家公子哥儿不务正业,以养鹰为乐。一只所谓的‘好鹰’,竟是被哄抬至千两黄金的天价,若要平息坊间流言,止此不正之风,依臣看,须得将鹰全数除去。” 张慕在一旁听了许久,反手拔出背后的无名刀。 方青余:“……” 李庆成:“你要做什么!” 张慕冷冷道:“我亲自去,不劳烦大人动手。” “等等。”李庆成道:“朕还没下决定么不是,稍后不迟。” “陛下!”言官道:“军鹰已成祸害!若不及早除去……”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起身道:“得按律法来,朕是个讲道理的人,是也不是?” 匡喻函颤巍巍起身道:“陛下,先帝家训仍在……” 李庆成点了点头,道:“那么,朕归朝时便增修的律法,凡鹰卫纵鹰伤人者,追其责,剪鹰双翅,赐死。” “是他动手来撩我的鹰!”那侍卫大声道。 李庆成道:“你撩他的鹰了么?匡喆?” 匡喆比李庆成还大得五岁,浑不将这少年天子的威严放在心上,沉声道:“陛下,他二人带着鹰进厢房,臣仅是请两位大人出去,不应在房中放鹰,那鹰便朝臣扑来,惊扰了臣的朋友,臣不得已才出手将它赶开。” 李庆成道:“你并未被伤着。” 匡喆点头,李庆成先前已亲自去看过他一次,给足了面子,此刻匡喆知朝中缺不得其父抗大梁,遂也不多分辨。 数名旁听的大臣议论纷纷,李庆成又道:“凡有人挑衅,意图伤鹰者,斩立决,这条律法莫不是摆设?” 众人一愕,李庆成道:“刀斧手预备!拖出午门外斩首!” 匡喻函还未反应过来,匡喆也浑不知事态本身正朝着自己一方有利的方向发展,朝中不少大臣早就动了联名上书废去鹰队的心思,不过是挑匡喆带头,好与李庆成讨价还价。 奈何李庆成根本不按合情合理的来,这下所有人都懵了。匡喆刚被拖出太和殿便大叫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匡喻函幡然醒悟,忙上前磕头道:“陛下开恩!老臣就这么一个儿子呐!” 李庆成走下龙椅,朝臣尽数下跪,纷纷求情,匡喻函更抱着李庆成龙靴不放,大声哭嚎。 “且慢。”李庆成道。 张慕眼中满是疑惑神色,不知李庆成有何玄虚。 “匡爱卿请起。”李庆成扶起匡喻函,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神色。 众臣松了口气,各自起身,心道李庆成只是装装样子。 “匡卿之意,朕心中明白,先前四叔对朕说过,爱女骤丧,如断指之痛。”李庆成抬起手,露出自己没了小指头的左手,划了个圈,缓缓走上龙椅坐下。 “朕也明白。”李庆成认真道:“然法不可为人所废,否则立来何用?既是匡老求情,斩首之刑可免,改为金瓜击顶,杀罢。” “法可因人所立,也可因人所改!”马上有大臣撩襟跪下,大叫道:“匡喆是匡家独苗!四代单传,匡老为我大虞尽心竭力……陛下,请三思!” 满殿俱寂,匡喻函张着嘴,一时半会喘不出气,早就等在殿外的四名御林军上前,两人按肩,两人手持铜锤,一锤下去,正中匡喆后脑。 一声闷响,老尚书当场昏了过去。 李庆成淡淡道:“既是三代独苗,何苦拿来试朕的律法?” 说着轻描淡写地扯过一张纸,润笔:“各位卿家可谈谈改法的事了。先前是鹰伤了人,鹰侍死;人伤了鹰,肇事者死;现下看来,为了一只畜生如此大动干戈不值得,不如两条都废了如何?” “你们说说?”李庆成和颜悦色笑道:“朕素来是个注重规矩的人。” 殿内没有人再敢说话。 李庆成慢悠悠地问:“死了么?听声音不像爆脑浆。” 殿外御林军回道:“回禀陛下,没有,昏过去了。” 李庆成道:“抽他三十鞭,抽醒后送回家去,把匡老也送回去,着太医给他看看。” 三天后,早朝时户部尚书不再上朝。 “匡老呢?”李庆成手肘支着龙椅扶手,懒洋洋道。 “启禀陛下。”孙岩出列道:“匡大人年事已高,染恙卧床,起不来了。” 李庆成点了点头,道:“既是身体不行,便准他告老还乡罢,黄谨你派人去他家查查,匡大人为我大虞尽忠一辈子,多带点银钱,别两袖清风地就回去了。户部尚书由孙侍郎升任,诸位大人有何意见?” 朝臣哪敢有半句非议?当即纷纷点头。 数日后,黄谨以赏为名,清查了匡喻函所有家产,二十万两银票,放贷,地产,尽数充入国库,剩李庆成赏的三百两黄金。 匡喻函告老还乡,李庆成在城楼上目送,直至车队远去,才拍了拍孙岩肩膀,笑道:“孙兄,小弟这可是全为了你呐。” 升任尚书的孙岩直至此时,才明白了李庆成当日所言的深意,不禁心内生出一阵恐惧。 第63章 十七策 延和殿终于建好了。 大虞一朝的宫殿不到二十年便被烧了三回,实属命途多舛。每次翻修都耗去巨资银子,到得第三次,李庆成竟是不管了,便把它扔着。 自李庆成归京后,皇宫一切用度从俭,导致孙嫣吃的是娘家的粮米,使唤的更是娘家的人——谁让陛下一回宫就裁掉了近七成的宫人? 李庆成贴身侍卫只要鹰侍就够了,太监们能省就省,有家的全部打发回家去。 破败的京师孙岩出了不少钱,李庆成更下了皇诏,令京师大户捐钱修缮城门,捐一万两得偏枢令一枚,科举不中者,可至十八司参事,待大选之年察举才德。等于在变相地买官卖官。 富家子弟得到个捐官的机会,李庆成则募集了足够的资金,是年天下开始减免田税。 “朕要推行一种新法。”李庆成漫不经心道:“作为本朝千秋万世的基石,众卿以为呢?” 当朝大学士,前朝大学士,太傅,李庆成亲自提拔的部分新晋官员济济一堂,聚于御书房内。 方青余想了想,终究还是说:“陛下英明。” 李庆成嘴角抽了抽,扫视众臣一眼:“就没一个人敢说实话?” “陛下英明!”臣子们忙纷纷阿谀。 李庆成的视线望出御书房外,张慕站在花园中,颀长男儿身躯上洒了春日暖阳,指套上倨着咕咕叫的海东青。 “自古帝王。”李庆成说:“无不有雄心壮志,妄图成就一番千秋万代的伟业,然而无论改革,新法,俱取一时兴头,最后往往以失败告终。或是雷声大,雨点小,身死后一切又回到照旧。” “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天子初登基,也爱烧这三把火,来一番天翻地覆的大改革,换点飘飘然的奉承话,各位已见怪不怪。是以嘴上说陛下英明,心里却在笑话朕,是也不是?” 御书房内鸦雀无声,方青余大笑道:“陛下英明。” “不。”李庆成眼中带着笑意:“朕说这一番话,心里是认真的,请诸位爱卿切勿见笑,有何高见,还请教我。流落枫关,西川,江州等地的这两年,我见过贫的,也见过富的,想踏踏实实,为百姓做点事。” “各位爱卿都饱读史书,以史为鉴,可证本朝兴衰。”李庆成认真道:“请告诉朕,在推行新政时,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御书房中坐着十二名告老的大学士,不少已到耳顺之年,俱是通读史书,更有古稀者也被李庆成一并请了回来。 腊月初三,还有一月便是过年时,时至寒冬,一国歇了耕作,御书房内生上火盆,大学士围坐一处,外围则是六部尚书与三名手握重兵的大将军。 “老臣年前听得殿下流落在外。”一名老学士欣慰道:“年底便班师回朝,京师虽看似废破,但实则欣欣向荣,陛下身边的各位大人虽看似年轻气盛,但自天子之下,却有着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另一名最老的史官已是须发银白,自李谋入京前,此人便已侍奉前朝,李谋在位时卸任,此刻开口道:“既然陛下想说心里话,老骨头们不妨也说说心里话。” “依臣看。”那老史官道:“陛下归朝半年,天家节俭度日,可为天下表率。虽经一场大战,士卒们却已纷纷解甲还乡归田,未曾耽误秋收。中原十八州更减轻了税赋,入京路上,到处欣欣向荣。较之先帝在朝时,中原更现旺盛生机,陛下已做得很好了。” 李庆成眼中带着期望的笑意,老史官又道:“臣等以为,如今要办的,便是稳扎稳打,稳固民生,脚踏实地。不应再贸然推动新政。” “自古推行新政的君王,无不是因天下民不聊生,或是战火荼毒苍生后,为旧去新来,才颁布新法。”老史官道:“如今京师破败只是表面上的,一切都在时间中缓慢发芽,抽枝,展叶,假以时日,定能长出一棵大树。” 李庆成缓缓点了点头,众学士俱安静不言。 “若说政体,民生。”一名老者开了口,看看那老史官,又道:“虽仍有隐患,但百年内不显,陛下可不必太操心。” “正是如此。”李庆成喃喃道:“地方大族豪富,终将成一隐患。” “我也知脚踏实地,稳扎稳打的道理。”李庆成朝坐着的众大学士说:“但这不够,远远不够。” “我想要一种政体,这种体系能令天子三年不在朝,一切运转如常。”李庆成道:“庆成是个识大体的人,但百年后呢,两百年后呢?大虞千秋万代的子孙,总难免会出几个败家的,出一个昏君,整朝就立马玩完。到得那时候,内忧外患,又该如何?只怕先帝的江山会在某一朝毁之一旦。自古君王羸弱,权臣篡位之事数不胜数。若君王与整个朝廷都处于颓势,外族崛起,我中原便又要遭遇战火,何其无辜?” “天子本不应是照拂天下,凡事亲力亲为的人,天子应是整个朝廷的表率,天子在的地方就是虞国,就是朝廷,就是天下。除此之外,什么日理万机,民生琐事,都应各有各的分派,各有各的规矩。” 那老史官凝重点头:“老臣明白了。” 李庆成莞尔道:“就像一架水车带动的机括,无人去管它,便能自行运转。帝君不过偶尔去修一修,把它扶正。” “那么要保证帝位稳固,百姓安居乐业。”一老者捋须道:“首要隐患在于地方大族与参知兵制,先帝赋予了他们太多的权利,但若贸然铲除,只恐会撼动我大虞根基……” 李庆成云淡风轻地取过一张纸,润了笔,唤道:“张慕成。” 张慕进来了,就着矮案坐下,眼中闪烁着一分难明之意。 “你的字漂亮,写罢。”李庆成道:“众卿家请畅所欲言。” 长乐元年腊月初三,史称“京师围炉”的一番长谈,数名大学士或从前朝失江山,或从上古中原官制的种种弊端说起,发乎朝堂,止于民间,引据史实与历代帝王行为,为李庆成提出了十七条为君之道。 其中一条便是:“开源纳谏”。 张慕提笔,将这十七条一一记录,后经李庆成的整理与删修,成四百一十七言的:“虞十七策”。 六部官员几乎全是年轻人,前朝的老大臣已经死的死,去的去,扫得差不多了。再没有人能倚老卖老,以德威压重,去除了所有的思想禁锢,一名仅十九岁的年轻皇帝,笑吟吟地听着殿中上百名平均年龄不到四十的年轻官员争得脸红脖子粗。 十七策被反复论述,上到大学士与六部尚书,下到侍郎与佐证,将所有的可能的现象都列出了,再予以激烈反驳。从兵制到商贸,税赋,徭役,至民生,多派论战后,李庆成一锤定音,交予苏星照,写下了洋洋洒洒,近两万言的“长乐法”。 “你究竟想做什么?”唐鸿道。 黄谨卖力地给李庆成捶背,李庆成懒懒道:“你觉得呢?” 唐鸿撩起袍襟,在龙央殿的门槛上坐着,随口道:“我总觉得你老有别的意思。” 李庆成笑道:“当然,我只想定个不用皇帝,朝中便能万事自理的规矩,这么一来我就能常常偷溜出宫去了。” 唐鸿:“……” 翌年春,新法颁布,李庆成的新政奠定了大虞从此时起的两百年稳固基业,后世无论是宦官宫闱作乱,抑或是文官结党把持朝政,这辆早就调整好的战车依旧轰轰烈烈地一路前行,未有丝毫出轨。 无论朝中是乌烟瘴气,一派荒芜,还是权臣一手遮天,百姓生活俱一切如常。几乎从未出现过叛党以民不聊生为由,兴兵作乱的情况。 终大虞一朝,凡有动荡俱是起于朝廷,民间则趋于安稳盛世。 直至扶峰入阁当大学士,连着四年的大灾害集中爆发,才发生了一次上万饥民围京的大场面。 最后扶峰以长乐法为依据,开国库赈灾,勒令十八州纷纷开库,解去饥荒之危。 新法颁布后,百姓照旧,官僚制却从上到下,惊天动地的翻了一番,荐察制被并入科举,寒族甄选几乎成了虞国所有官员的晋升仕途,政绩考核也换了新。 田租开了新制,由朝廷监察使与当地地主,乡绅共同听证,地租更与当年收成挂钩,将地租定为当年秋收的数成,秋后再行算账。 一时间考生趋之若鹜,天下鱼米丰足。 然而这新法颁布后的第一年,却是最难熬的。 没有半分钱地税,粮税,国库已亏得快见底,还要支撑足足一年时间,到秋收时才能入账。 李庆成欣然道:“既是没钱,朕也就跟着一切从简,先不大婚了。” 孙岩:“……” 李庆成和颜悦色道:“孙尚书,要么大婚还是你孙家出钱?这大婚可不是说着玩的,要办就得大办……” 孙岩彻底没钱了,只得道:“那么就待陛下……有钱时,咱们再大办罢。” 李庆成很满意,打发了孙岩,内阁捧了折子过来,黄谨挨个看奏折,盖玉玺,李庆成只抽了几封标红的文书看过,便亲笔批注。 日子过得甚是悠闲,阳春三月,韩沧海本应入京述职,人没有来,来的却是浩浩荡荡,二十大车的朝贡,礼单上只有一句话:一点心意,以备你成婚之需。 四十万两白银入京,那是江州近十年,积累下的近一半。 韩沧海有先帝批下的特权,可以江州经费维持五万黑甲军的兵制,如今他将黑甲军撤裁到五千人,所有预备军解甲归田,并朝来使说:“圣明天子在位,中原百年内不会再遇战乱,黑甲军可以撤编了。” “我不成婚。”李庆成道:“收进国库,旁的事免谈。” 方青余从箱内捡起一件红黑相间的婚袍,对着自己比划。 “这是皇后穿的。”张慕冷冷道。 方青余一哂道:“谁穿不是一样么?” 张慕道:“陛下,你该成婚了。” 李庆成道:“东疆的方家还未平,塞外匈奴人还在,我、不、成、婚。告诉孙嫣,想嫁人就自去找个人嫁了。” 张慕:“你会当天下的笑话。” 李庆成:“我从来就不怕人指点,嗯?” 说着示意张慕看宫外的一个箱子。 那是十七策中“开源纳谏”,新法的一个措施,在皇宫内城外置一木箱,接纳所有百姓投递的文书。 文书可告御状,可弹劾在朝官员,也可直斥天子之非。 告御状的拣出来分发刑部,弹劾的递交内阁,弹劾李庆成的,李庆成都让黄谨读一次,之后一把火烧了。 张慕没有再说话,转身走了。 方青余把皇后的婚袍套在李庆成身上,笑嘻嘻地穿上皇帝婚袍:“咱们来拜天地罢。” “你给我滚——!”李庆成一脚踹开方青余,回殿。 当夜,李庆成在御花园中发呆,黄谨在一旁念弹劾书。 “这一封是弹劾方将军的。”黄谨满脸谄笑:“先不说了。” 李庆成:“说,为什么不说,方青余他又闯什么祸了。” 黄谨道:“这个……” 李庆成淡淡道:“说就是,只要忠于朕,旁的事你都不用担心。” 黄谨道:“方将军的亲兵,上次打死的人来告御状……被关起来了。” 李庆成蹙眉道:“什么玩意?还有上次?你帮着方青余窝藏了几次御状?!” 黄谨忙道:“不不不,陛下明察,这封本应递呈刑部的,是先前分拣时错了,臣这就派人送去。” 李庆成:“递呈刑部?也就是说,先前早有不止一封递去刑部了?这案子压了多久?到现在还没办?还接二连三地打死人?传刑部尚书过来!” 黄谨忙前去办,一封被拣错的弹劾信作为线索开始,揪出了一件震动朝野的大案。 首先,刑部尚书夤夜入宫,言道并未收到状纸。 于是李庆成连夜派人前去彻查刑部,揪出了与方青余勾结的刑部侍郎。 六封弹劾书,由左到右,摊开在龙案上。 正月间,方青余府上家丁先是强奸京城一人家女子,女子悬梁自尽。其家人找上府去寻凶手,被方青余亲自下令,乱棍打了出去。 可怜那女子老父年近六旬,一通棍棒后当夜回家便咽了气。 女子生前情郎本在做一小本生意,于京师街上挑担卖馄饨,噩耗骤来,登时痛不欲生,当天前去京城衙门呈交状纸,又去刑部递过文书,再到皇宫前置入一封信。 接二连三,并无动静,数日后,方青余府上家丁前来,到东大街上寻见那卖馄饨的男子,将他打得奄奄一息。 临死前男人最后写了封血书,嘱咐邻里前去告御状。 最右边的,便是那触目惊心的血文书。 “刑部都官主事孙承喜。”李庆成淡淡道:“你胆子可真够大的,方青余给了你什么好处?” 孙承喜骇得全身发抖,一下全招了。 李庆成还以为不过是银钱贿赂的案子,未料孙承喜却招出了另一件更为轰动的大事。 “也就是说。”李庆成难以置信道:“方青余收了你八千两白银,卖了你一个官职?” 孙承喜道:“是……是。” 李庆成有点搞不懂了,回头道:“去查查,看他卖了多少官。” 查出来的结果,险些没让李庆成吐血,方青余自去年入京后便借“举荐”之名,私下卖了刑部,户部五个官职,俱是四品以下官员。 又在科举时徇私舞弊,将考题卖予入京试子。 “方青余——!”李庆成怒吼道,把一堆文书摔在方青余脸上。 “弹劾你的信快能叠到天花板。”李庆成怒道:“你嚣张跋扈,欺压朝臣,口出不逊,我都给你压下来了,买官卖官是怎么回事?!” 方青余笑道:“我这是给你挣钱呢,你看,单子上头写得清清楚楚,卖官的钱青哥只收了二百两,其他的都拿去修延和殿你的大婚屋子了。” 李庆成气不打一处来,冷冷道:“那么打死人呢?郑梅儿家中三条性命,你又怎么解释?!” “你还去威胁刑部都官主事孙承喜,如果不包庇你,就要把卖官一事捅出来?!”李庆成气极反笑。 方青余和颜悦色道:“臣时时忠于陛下,须臾不敢忘。” 黄谨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谄笑道:“方大人,你这可是给陛下找了天大的麻烦,陛下办你也不是,不办呢……” 李庆成登时反手一掌,把黄谨打得摔在地上。 “臣该死,臣该死……”黄谨哭丧着脸跪着磕头。 李庆成深深吸了口气,问:“按本朝律法,该当何罪?” 刑部尚书跪在地上,恭声道:“方青余纵容家丁强奸民女,而后亲自打死了郑梅儿夫家人,买官卖官,受贿已超过一万两,此三罪,按本朝律法,理应斩首。” 李庆成盯着方青余。 刑部尚书道:“此乃十七策化出的‘长乐法’一条,陛下若要改动,须得再度修法,依臣见,陛下要保方将军性命,只得将此事先按下,不令朝中得知……” “按不下。这种事怎可能兜得住?随他们去议论。”李庆成冷冷道:“把方青余关入天牢,按本朝律法开审。” 方青余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翌日早朝时方青余缺席,朝臣议论纷纷,李庆成却不提此事,将政务处理完后便走了。 又到一年春耕时,各地农情化作雪片似的简折飞来,堆在金案上,内阁逐一批校后交予御书房。 新法的第一轮反馈十分喜人,李庆成的眉头却依旧拧着。 唐鸿道:“你该不会真想杀了他。” 李庆成道:“你说呢?” 唐鸿端详李庆成片刻,而后道:“我说你不想。” 李庆成道:“他也得罪你了?” 唐鸿笑道:“上个月本来想告状的,不过都是些小事,随你处置了。” 李庆成:“是这封折子么?我前天才发现,已经看过了。” 一年间方青余麾下的都骑军与唐鸿的御林军摩擦不断,两军常在城外斗殴。 一如既往的,黄谨也把所有告状的折子压着,直到朝臣们忍无可忍了,才由一封“拣错”的弹劾书引发。 李庆成抬头道:“又快打仗了,东风带着点腥味,你闻得出来么?” 唐鸿茫然摇头,李庆成淡淡笑了笑,此事搁置一旁。 半月后,方青余定了斩首之刑。没有任何人给他求情,方青余一年来已天怒人怨,连唐鸿都不待见他。 但所有人心里也知道,方青余多半不会死。 然而李庆成就像忘了他似的,绝口不提,直到刑部送呈决书时,才划了个殷红的圈,题道:斩。 继而把决书扔到一旁,不再理会。 当夜,李庆成躺下,大殿内仍是空空荡荡,院中一片桃花瓣离了枝头,打着旋飞了进来,落在被褥角边。 “你们去看过方青余么?”李庆成忽然问。 “看过。”一名当值鹰卫答。 李庆成道:“他说了什么?” 鹰卫答:“方将军说,反正这辈子没盼头,先去等陛下了。” 李庆成拈起那片花瓣,反复看,而后道:“去把方青余带过来。” 明日午时,方青余就要问斩了。 李庆成御旨一下,即将赴刑场的犯人被带到龙央殿外。 “喝酒了么?”李庆成懒懒问。 方青余笑道:“知道你会叫我来,没喝。” 李庆成道:“吃饱了么?让御厨再给你做点?” 方青余:“吃饱了,行刑前的饭菜不错。” 李庆成:“洗澡了没有。” 方青余:“洗过了。” 李庆成:“进来罢。” 方青余在月色里走进龙央殿,月光照在他英俊的侧脸上,胡茬好几天没刮,现出铁青的腮下印痕,头发以一根簪别着。 囚衣不过是一件短褂,一条过膝的灰色薄裤,他的肤色白皙,敞露的胸膛健壮。 那是李庆成见过的最好看的囚犯了。 方青余走动时,脚镣叮叮当当地响。 李庆成:“有什么话说?” 方青余道:“没有,你呢?” 李庆成道:“我也没有,就看看你。” 方青余正色道:“要侍寝么?衣服也不脏呢。” 李庆成答:“算了,没兴致。” 方青余说:“明儿死了,想要也没了。” 李庆成懒懒道:“不还有下辈子么?” 方青余正色道:“你要百子千孙,千秋万代的,定会活到很老很老,到时我先去投胎,你再晚些来,我可就老了。” 帐中静谧,许久后,李庆成笑着说:“滚。” 鹰卫过来把方青余架着,拖回天牢去。 翌日午时。 方青余的囚车摇摇晃晃经过街市,群情汹涌终于一朝爆发。 沿途百姓追着囚车大骂,场面壮观无比,街边人纷纷朝他投掷烂菜鸡蛋,三年前辽远之死,镇疆军几乎全军覆没一事挑起了所有人巨大的仇恨。 春日高照,囚车一路到了刑场。 方青余被解去全身绳索,按在刑台前,抽去木牌,抛在地上。 “刀下留人——”唐鸿手捧御旨,骑着燎原火赶至刑场。 刑部尚书道:“陛下亲颁新法,十七策中死罪一旦决议,无论任何人俱不得更改斩刑,就连陛下也不能!唐将军!你可是在假传圣旨?” 唐鸿道:“东疆方家叛乱!朝廷开始战时决议!一切权宜行事!朝中需方青余带兵出征,死罪暂且押后!” 刑部尚书愕然。 金銮殿中,李庆成的脸上带着一丝晕红,眉目间含情蕴水。 龙案上摊着被压了三天未曾昭告群臣的东疆军情。 国库虚空,天下富足,方家终于在此刻举兵反了。 “黄谨。”李庆成懒懒说。 “哎,陛下英明。”身后黄谨忙恭声道。 李庆成笑道:“我这一辈子,就是在挖空心思,怎么能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第64章 征兵诏 “东疆终于反了。”李庆成笑吟吟道:“众卿有何对策?” 朝臣们闹哄哄商量半天,最后推举出兵部尚书何廓,回道:“征战东疆,非唐鸿将军莫属,臣以为可以张慕将军为辅。” 李庆成扫了群臣一眼,道:“我倒有个更合适的人选,带上来。” 方青余仍穿着囚衣,镣铐乱响,上前躬身。 “参见陛下。”方青余带着笑意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此人乃是死罪,陛下!”何廓见本应处死的方青余又逃得一命,当即义愤填膺:“方青余曾在北疆枫关外弃三万将士不顾而走,又是方家人,如何能让他带兵?!” 李庆成道:“他们不愿意让你带兵,方将军,你怎么说?” 方青余朗声道:“当初陛下不知所踪,我弃大军而不顾去寻陛下,如今是陛下吩咐我出征,怎会投敌?” 群臣激烈反对,又有人道:“本已是死罪,纵打了胜仗归来又如何?” 李庆成问:“方青余,问你呢,打了胜仗回来如何?” 方青余莞尔道:“打了胜仗回来,青余再上刑场就是了。” 李庆成满意点头,问:“众卿还有何话说?” “陛下,不成!”内阁辅政吕材上前一步:“十七策中所定,凡有军情需动用五万以上兵员,须得陛下与两名大将军,内阁同时决议。” “唐鸿。”李庆成问:“你觉得呢?” 唐鸿不作声,想了很久,而后道:“陛下,行是行,但要彻底打垮方家,只怕没这么简单。” “方家驻守东疆已久,当初方皇后作乱时,更与匈奴暗中勾结,只怕方青余此去,面对的局势没有这么简单。”唐鸿忧道:“让我去罢。” 李庆成道:“战术且押后再议,先定人选,除你之外,还有谁能胜任?” 唐鸿道:“陛下,诸位大人请万勿轻敌,此战关乎东疆局势与我大虞存亡,至少需要两名主帅,十万兵员。详细内情,我已与陛下研究了三天,此战非同小可,稍后会为各位详细说清。” 李庆成静了,说:“暂休朝。” 朝臣们纷纷到金銮殿外去,黄谨上前关上殿门,殿内唯余李庆成,张慕,唐鸿与方青余四人。 李庆成道:“唐鸿,你必须留在我身边。” 唐鸿看了张慕一眼,开口道:“那么就只有张慕了。” 李庆成取过锦布,黄谨忙润了笔,交到李庆成手里,又解开玉玺上的黄布。 “方青余、张慕二人,张慕为主将,方青余任副将……”李庆成落笔。 张慕道:“陛下问过臣了么?” 李庆成答:“保家卫国,还有条件谈么?还是……你想来龙央殿睡一晚上?” 方青余哈哈大笑,李庆成抬眼,挑衅地看着张慕,随口道:“或者,待你得胜归来,朕陪你睡一晚上?” 唐鸿额上三条黑线,一副惨不忍睹的神情。 张慕不为所动,静静看着李庆成。 李庆成道:“就这么定了,给你们十万兵马,一月后出征。” 张慕道:“你先成婚,拖得太久了。看到你成婚,我才能放心出征。” 李庆成的脸色马上就变了。 “我若不成婚呢。”李庆成冷冷道。 张慕答:“你不成婚,我不出征。” 李庆成道:“这可是你说的,传钦天监择日,这月就成婚。” 帝君大婚,昭告天下,群臣到贺。 那一天,李庆成在龙央殿前站了整整一晚上。 翌日午时,鹰队左军,御林军右军在午门外等候。 孙嫣的马车从京师孙岩的尚书府启程,沿路穿过喧闹长街,两道百姓喧哗围街。 马车进南华门,大门砰然关上,孙家终于如愿以偿,把皇后嫁进了宫中。 马车停,张慕策马冲来,两军整肃,最重要的人不在。 “陛下呢?”张慕问道。 侍郎方青余懒洋洋地耸肩。 张慕吼道:“陛下呢?!” 燎原火在阳光下打了个响鼻,马背上空空如也。 张慕撮指吹响,海东青展翅飞来,划过蓝得刺眼的天空。 “陛下说皇后还没来,想自己先去走走。”鹰侍队长赵楚天道:“唐将军已去寻了。” 张慕低声朝海东青说了句话,海东青迟疑片刻飞起,飞向宫内东隅。 皇后的马车便在午门外晾着,近万御林军与八十名鹰卫站在地下晒太阳,朝臣议论纷纷。 张慕骑着燎原火,一路冲过后宫,跃过花廊的围栏,跟着海东青朝东去。 东宫,龙央殿外的花园里,海东青扑打着翅膀落在假山上。 张慕无声无息地踏出一步,听见假山后,李庆成在自言自语。 张慕从假山的洞望过去,见李庆成一身连环金甲,席地而坐,面对花园角落,身前摆着不少东西。 一幅画,是亲母韩嵘的像,摆在左手边。 一枚桃核,一个绳结,一枚缺了半的玉璜,摆在右手边。 李庆成静静地看着那些东西发呆,张慕也没有说话,腰间系着另一枚玉璜。 “庆成。”张慕说:“时辰快过了。” 李庆成略一震,缓缓道:“时辰早就过了,你到现在才知道?” 张慕解下腰间玉璜,交到李庆成手中。 张慕:“成婚罢,这个是慕哥的贺礼,给你媳妇。” 李庆成接过玉璜,张慕道:“走。” 李庆成把张慕猛地一推,张慕冷不防被推了个趔趄,紧接着不由分说抬手便揍,对着张慕拳脚交加,张慕退了半步,再沉默地站稳。 李庆成没有说话,双眼通红,拳脚落在张慕身上力气不大,张慕卸去全身内劲,任其拳打脚踢。 “大家谁也不欠谁,扯平了。”李庆成道。 “不,没有。”张慕道。 他猛地揪着李庆成,把他按在墙上,低头吻了上来。 刹那间,晚春满院桃花纷扬,落红飞血。 午时三刻,燎原火穿过午门而来。 李庆成骑在马上,神情麻木,张慕牵着马缰,唐鸿喝道:“中军参拜——!” 御林军齐刷刷下跪,排山倒海地大喝:“吾皇万岁!” 张慕单膝跪地,李庆成下马,走出一步。 张慕跟上,众鹰卫整齐划一下马,追随于李庆成身后。 李庆成在距离马车十步之外停下脚步,张慕一手按在天子肩上,轻轻前推,李庆成只得再次举步,走向马车。 女官揭开车帘,孙嫣噙着泪,李庆成双眼通红,低声道:“皇后?” 孙嫣低着头,李庆成淡淡道:“这可遂了你们的意了。” 张慕落寞地站在大日头下,许久后漠然道:“恭喜陛下。” “恭喜陛下!”鹰侍们纷纷起哄。 李庆成一哂,放下车帘,上马入宫。 换袍服,帝后一身黑红相间的婚服,于太和殿接受百官朝拜,李庆成牵着孙嫣柔荑,一直面无表情,沿路到明凰殿参拜李谋,祭告李家列祖列宗。 韩嵘早殡,方皇后已死,李庆成与孙嫣为一名与亲母生前交好的老太妃奉茶,取封散于宫人,又接受众兄弟道贺。 傍晚在御花园中摆桌,设宴款待群臣,李庆成喝得烂醉如泥,倒在桌下,被方青余亲手抱回延和殿内。 月上中天,红烛高烧,满殿红彤彤的一片。 三更时,李庆成仍穿着黑红相间的帝袍,醒了。 “什么时候了。”李庆成道。 孙嫣坐在案前,看着盒内的白绢出神:“三更。” 李庆成道:“你歇着罢,朕出去走走。” 御花园里唯剩在春夜微风中闪烁的灯笼,李庆成出了殿,黑暗里跪着一个人。 “慕哥。”李庆成道:“你只说让我成婚,可没说让我做别的。” 张慕沉默跪着。 过了很久很久,李庆成转身入殿,摔上殿门。 一刻钟后,殿内摔出来一个盒子,砸在张慕头上,内里东西掉了出来。 张慕缓缓拾起玉璜放好,收进怀里。 “告诉他。”李庆成的声音冷淡而无情:“完事了,他可以滚去出征了。” 三天后,张慕与方青余领兵出征,李庆成喝完壮行酒,众将一饮而尽。 “青哥。”李庆成道:“祝你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嗳。”方青余笑道:“谨遵陛下吩咐。” 李庆成看了张慕一眼,把酒碗扔了,什么也没说,走了。 长乐二年冬,张慕,方青余率十万大军兵压玉璧关。 张慕带去了四十名鹰卫,李庆成与唐鸿坐镇京师,朝中两班鹰卫轮流以军营互传军情,不经信差,不过驿站,千里信报一日一夜可至,直至此时,朝中百官方深知军鹰之能。 方家剩下两万人,方皇后身死之后,镇疆大将把兵员扩充至五万,然俱是新兵,张慕与方青余率领的则是西川军与骑都卫中的精锐,大半又在枫关抗击过匈奴。 十万大军分数队,在玉璧关下决战,一场漂亮的胜战后收编镇东军八千战俘。 方青余势如破竹,杀出玉璧关,衔尾追击,行军绝山,剿除了方家最后的残余势力。 早朝时,海东青飞进皇宫,带着一道红封的战报落在金案上。 李庆成拆开军报,说:“看看东疆军情如何?” 绝山沿路八百里,方氏势力全线溃败,张慕与方青余回守玉璧关,请求接下来的旨意。 朝臣大贺天威,唐鸿却不作声。 散朝后,李庆成缓缓走过御花园,身后跟着唐鸿与孙岩。 “你想让谁去当东疆参知?”唐鸿忽然开口道。 李庆成转身道:“你说呢?” 唐鸿眉头拧起,数年来他统帅御林军,推演沙盘,这次的东疆剿叛一事京师运筹,功劳他至少占了近半。 唐鸿摇了摇头,道:“不好说。” 李庆成道:“你去通知兵部尚书,发全国征兵令,只怕马上又要战了。” 孙岩说:“这又是为何?” 李庆成答:“方家一定与匈奴人有所勾结,这一次匈奴人为什么不协助他们,你知道么?” 孙岩茫然摇头,李庆成说:“若东匈奴势弱,说不得会联合方家,拼死一搏。如今东匈奴人放任方家落败不管,料想已成气候,坐看我大虞军内斗拼个两败俱伤,下一步就是举兵进犯玉璧关。” 唐鸿点了点头,这是他早就与李庆成商量好的,李庆成又道:“把十万兵员暂时都驻扎在那里,不要动任何人,让方青余带着鹰卫回来述职,张慕依旧镇守东疆。” 是年开春,方青余凯旋归来。 没有迎接的队伍,没有封赏,一回来就被抓到大牢里去了。 李庆成密令天下各州加急征召兵员,朝中无人知晓,第一年新法取得巨大成效,白银涌入国库,又是一个丰年。 然而刚入库的白银又成山成海般地花了出去,国库再次虚空。 李庆成又开始捣鼓新花样,按着孙岩让他出钱,只不过这次的籍口是“借”。他要一战平定黑河以南的领土,把匈奴人全部赶回狼山去,解决所有的问题。 在那之后呢? 唐鸿总觉得,李庆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慎密计划。就像一个在拼命攒钱的人,为未来计划好一切。然而,他要在未来做什么? 连孙岩也察觉到了。 “你说陛下有什么打算?”孙岩问。 方青余在囚室里嚼小菜,漂亮的双眼闪烁,笑道:“我怎知陛下有什么打算?” 孙岩道:“我实在觉得奇怪,说一时嘛,又非一时,看此刻陛下打点的,俱是千秋万世的打算,难道一切安定后,陛下就要撒手不管?” 方青余哂道:“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孙兄,伴君如伴虎,如何作想?” 孙岩苦笑摇头。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孙岩说完起身。 方青余又问:“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孙岩随口道:“快了罢,马上就要大赦天下了。” 二月,孙嫣产下一子,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方青余赦了死罪,指任御前侍卫,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李庆成住回龙央殿,夜间自己一个人住着。不纳妃,也不与孙嫣同房,只白日间下朝后前去看看儿子,他对孙嫣孤僻得几乎不近人情,对儿子也没有多少父子之情。 鹰队的守夜只派一人,另一人则是方青余,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夜里,李庆成裹着被,躺在龙床上,问:“你猜我在想什么?” 方青余在外笑答道:“你在想,得给那哑巴按个什么罪名,把他抓回来,依样画葫芦一番,让他也来守夜,人便齐了。” 李庆成嗤笑一声。 “我心里不踏实。”李庆成喃喃道:“事儿还没办完。” “为什么不踏实?”李效问。 许凌云看着李效的双眼,说:“他不想当皇帝了,想把江山镇稳,再传位给太子,潇洒一撂摊,过他向往的日子去。” 李效道:“他向往什么?” 许凌云眉毛动了动,答:“向往枫山,向往西川,向往江州,向往自由自在,不受约束,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李效道:“所以成祖才急着把一切事办完,要在短短几年中废旧制,推新法,扫荡东疆……为的便是能走,孤明白了。” 许凌云轻轻道:“明白了就好,睡罢。” 第65章 鹤顶红 翌日江州空气骤然闷了下来,天际将雨未雨,黑压压的一片天,许府上点了灯,李效就着昏暗的光线用过早饭。 扶峰还未起来,许凌云过去探过,在睡觉。 李效道:“不妨,让先生睡足就是,老人需要多睡会。” 许凌云记起昨夜一晚上不曾听闻扶峰咳嗽,难得的有一夜安生觉睡,便拢上房门,打手势吩咐老仆把药煎上,搬了张竹椅在廊前让李效乘凉,自己坐在一边。 空气闷热,黑天中闷雷滚滚,看样子即将有一场雷雨。 许凌云翻了翻书,剩下五页。 李效说:“成祖要亲征了?” “没有。”许凌云缓缓道:“最精彩的时候要来了。” “成祖在朝不足五年,然而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有人对他的评价是无情,有人的评价则是感情用事,全无章法。他时而冷酷无情,孙嫣生下了皇子,他没有半分为人父的形象。时而又感情丰富得过剩,像个得癔症的病人。时而疑心病重,对身边任何人都不相信,却又对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效道:“也只有孙皇后受得了他。” 许凌云苦笑道:“自生下太子后,孙皇后就几乎没和他说过几句话。” 长乐二年冬。 方青余趴在御书房的案前爬了两圈,背上趴着李庆成的儿子,咯咯地笑。 小皇子名唤李元徽,牙还没长出来,九个月大。 李庆成忙着看折子,没空去看他,便让奶妈把儿子抱来御书房,在方青余背上套了个马鞍,让儿子骑着,再令方青余到处爬,顺便逗他的儿子玩。 方青余入宫当侍卫时李庆成已九岁了,自不能玩骑马这种无聊游戏。 若那时李庆成三四岁,倒是可以考虑,方青余也乐得情愿,父亲骑不上,便换儿子骑着玩也是可以的。 “你喜欢小孩么。”李庆成淡淡道:“你也三十了,喜欢的话不妨自己去娶个媳妇。” 奶妈把李元徽抱开,方青余起身拍了拍膝盖,今年方青余已三十了,张慕也已三十二,两人都尚未成婚。 “我这一辈子都是给你的。”方青余随口道:“成什么婚。”说毕走到御书房外,继续站值。 李元徽在龙椅一旁,抱着李庆成的脚不住晃,李庆成哼哼几声,陪着他晃,把一叠弹劾书扔到旁边,倚在椅背上,淡淡道:“念。” 黄谨接过那叠信,恭敬打开。 “四王爷李巍,招兵买马,暗藏祸心……”黄谨抽了口冷气:“这……陛下?” 李庆成揉了揉太阳穴,道:“听到了么?招兵买马,暗藏祸心。还惦记着你害死他女儿的那事。” 方青余笑道:“把臣的脑袋送去罢,别再砍自己手指头了。” 李庆成冷冷道:“下一封,最近揭发造反的可真多呐。” 黄谨换了一封,又抽了口冷气,眼望李庆成。 李庆成道:“看什么?让你念就念。” 黄谨:“朔边大将军张慕,与匈奴勾结,招兵买马……” “……暗藏祸心。”李庆成与方青余同时接口,都会背了,来来去去都是这几句。 黄谨忙笑着点头,又道:“这写信的人,像是在东疆呆过。” “哦?”李庆成道:“还说什么了?” 黄谨道:“江州参知韩沧海……” 李庆成:“退回去,把上一封揭发张慕的念完。” 黄谨:“是,是,启奏陛下,此人说得甚是详细,张慕将军自镇守东疆伊始,未曾回京述职,平日在东疆足不出府。” “东疆冰天雪地,不出府有什么奇怪的。”李庆成道。 黄谨:“据说张将军每天都看着一块玉璜发呆,那玉璜是先帝亲手给他父亲张孞的信物,又对旁人说……” “对旁人说?”李庆成忍俊不禁。 黄谨:“是,张慕他对人说,当初大虞江山,本应分他一半,有玉璜为证,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言语呐!” 李庆成不吭声,黄谨又道:“如今陛下派他去守玉璧关,这厮便终日看着玉璜,怀恨在心。还说,早知道就喝了当年那杯酒。” 李庆成点了点头,表情不现喜怒,黄谨接着说:“塞边时有交战,秋末小股匈奴人进犯,张慕将军俘了一队人,其中有名匈奴少年被抓到将军府上,关了起来……” 李庆成道:“接下来是通敌了么。” 黄谨谄笑道:“这信上说,张慕对那匈奴少年青睐有加……亲自吩咐,不得难为了他。据说这名少年,叫做诃沫贴摩儿。” “张慕还对亲卫说,当年他的老父,是被先帝一把火烧死的。” 李庆成眉头拧了起来,黄谨压低了声音,在李庆成耳边说:“陛下,你看接下来还有一封,是说孙岩的。” 李庆成道:“孙岩怎么了?” 黄谨:“信上说,孙岩与张慕暗中勾结,本朝律法,以十七策为令,镇疆武将不得勾结朝中大臣,这……” 李庆成不置可否,黄谨看得惊心动魄,又道:“还说孙岩倾家财资助张慕招兵买马,准备举兵谋逆,这这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李庆成道:“谁当值?外面来个人。” 一名鹰侍入内,李庆成交出两封信,问:“今天哪只鹰负责盯南华门。” 那鹰侍答:“回禀陛下,是赵楚天和他的鹰惊帆。” 李庆成说:“把信给他,让他放鹰去追查投这两封信的人。” 黄谨登时打了个寒颤,未料李庆成还留了这一手,鹰侍接过信前去办事,方青余道:“还能找到送信的人?” 李庆成懒懒道:“当然,这些鹰都厉害得很,每天在南华门楼上盯着,谁塞的哪封信,鹰看一眼,便能认出那人相貌,小事也罢了,大事怎能不追?” 方青余:“你就天天派鹰去守?” 李庆成:“这不派上用场了么?” 当年方皇后临死前那番话,在李庆成心底埋了根刺,殿上唯孙嫣,方青余,唐鸿,张慕四人及八十名鹰卫,不可能是这些人走漏风声。 那么知晓鹰羽山庄大火的人,还会有谁? 这个投信的人,定与当年内情有关。 李庆成又道:“继续念。” 黄谨神色如常,开始读另一封信。 “江州参知韩沧海,意图谋反。” 李庆成:“……” 黄谨道:“这人……提及韩沧海用的兵器,乃是七尺八寸长的一根天外陨铁制成的‘磐龙棍’,那磐龙……可是天子才能用的呐,韩沧海竟敢用磐龙棍当兵器,其心可诛……” 李庆成起身,一脚踹翻金案,奏折飞了满地,将金案连着黄谨直踹出御书房去,乒乒乓乓的一阵巨响。 “臣罪该万死!”黄谨哭喊着爬进来,磕头磕得咚咚响:“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李元徽被吓得尖声大哭,奶娘忙哆嗦着把小皇子抱走了。 李庆成在御书房内站了一会,道:“传兵部尚书。” 是年腊月,玉璧关换防,一封圣旨轻飘飘落在张慕案前。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张慕漠然道:“我不回去。” 李庆成连下七道御旨,最后那封上只有五个字:不回京就滚。 一名鹰卫带着海东青前去宣旨,手上拿着李庆成的玉璜。 “张将军。”那鹰卫道:“你再不回京,陛下就要亲自过来了。” 海东青在张慕的案前抓书,张慕道:“他让我回去做什么?” 鹰卫如实道:“陛下说,请张将军喝酒。” 张慕:“他怎么知道的。” 鹰卫茫然以对,张慕沉默了。 漫天大雪,三九寒冬。 孙岩坐在金銮殿上,就着火炉,李庆成坐在高处,海东青飞进来。 “来了么。”李庆成问。 鹰卫道:“来了,在京师街上,正向皇宫赶,属下先来报信。” 李庆成点头,孙岩道:“陛下召见了哪位大人?” 李庆成不答,取过一个装满红膏的碟子,说:“孙兄认得出这是什么不?” 孙岩抬头朝案上看了一眼,摇头道:“臣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这个呢?”李庆成取过一个玉瓶,晃了晃,倒出两枚药丸,笑道:“这个估计就更不知道了。” 孙岩尴尬笑:“臣孤陋寡闻,有所不知。” “这药丸叫‘醉生梦死’。”李庆成说:“吃了它,这辈子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连带着死后转世的下辈子,也都记得前世往事。” 孙岩诧道:“还有这等奇方?这不就等同于活了两世人?” 李庆成漫不经心道:“可不是么,若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能寻见这药吃,简直就是与天地同寿了。” 孙岩半信半疑点头,李庆成又道:“孙兄信么?” 孙岩笑了笑,摇头。 李庆成又道:“来世的事,谁也说不准……”说着把药丸放进碟子里,滚了一层红色的药膏,取过银勺,轻轻拨弄,令药膏蘸满在药丸外,成为一层厚厚的包衣。 孙岩忍不住道:“碟子里的又是什么?陛下在配药?” 李庆成笑道:“鹤顶红。” 孙岩登时愕住,不知李庆成是什么意思。 海东青看了一会,叼过桌上另一丸未沾鹤顶红的醉生梦死,仰着脖子就朝肚里吞,李庆成忙道:“哎!” 李庆成忙一手扼住海东青脖子,调转银勺以勺柄去掏:“不是给你吃的!给我吐出来!” 又挖又抖,终于把醉生梦死挖了出来,边上缺了一小块,李庆成又捏开海东青的喙朝里看,料想被吃了一点,只得作罢,随手一扔,海东青飞走了。 孙岩道:“陛下的意思是……” 李庆成把两枚药丸都滚满了鹤顶红,舀出碟子,摊在宣纸上晾干,淡淡道:“最近收到不少谋逆的劾信,朕已派人去彻查。若无事也就罢了,若查出来是真的……” 孙岩瞳孔倏然收缩,李庆成悠然道:“直接赐死么,朕下不了手,便打算赏他一枚醉生梦死吃,这辈子了结恩怨,自去转世投胎罢,谁也不亏欠谁。” 张慕孤身一人回到京师,入金銮殿时大门砰一声紧闭。 殿内唯剩李庆成与孙岩,张慕三人。 第66章 琅琊城 张慕:“什么意思。” 李庆成:“把人带上来。” 大门洞开,两名侍卫拖着一具冻僵的尸体扔在地上。 “认识他么。”李庆成凝视张慕双眼道。 张慕躬身检视那具尸体,眼中充满疑惑,旋即摇了摇头,神色又十分迟疑。 李庆成道:“再给你一次机会。” 张慕摇头。 李庆成:“当真认不得?” 张慕始终不说话,眼底带着一丝迷茫,似在艰难地搜索记忆中的印象,李庆成笑着说:“好像认得,又仿佛不认得了,没有说过话,但总感觉在哪儿见过?” 张慕最终点了头。 李庆成取出两封信,朝张慕一扔,落在他的脚前,冷冷道:“看清楚了。” 张慕拆开其中一封信,借着昏暗的灯光审视。 “有这回事么。”李庆成道。 张慕答:“有的有,有的没有。江山不要,旁的东西,时时在心里惦记着。” 李庆成:“对谁说过?” 张慕:“没有对人说过,都放在心里。” 李庆成长吁一口气,淡淡道:“谁这么能耐呢,连你心里的事都猜了个准?” 张慕看着那具尸体,总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两道英挺的折刀眉拧成一个结,最后说:“我不知道。” “但他说的那些,你确实是知道的。”李庆成道。 “你后悔了,后悔当初那杯酒没喝。”李庆成的眼中带着笑意:“是么,张慕成?” 张慕抬眼注视李庆成,过了很久很久,说:“是。过后我想了许多次,我后悔了。” 李庆成大获全胜,有种得逞的快意,他终于赢了。 “那么,再赏你一杯?”李庆成舀起一丸沾了鹤顶红的醉生梦死,舀进空杯里。 当啷一声清脆悦耳,药丸在杯中打转。李庆成拾起杯,轻轻放在案角,杯口朝向孙岩,却看着张慕的双眼。 孙岩的气息窒住,上前一步,跪在李庆成面前。 “陛下。”孙岩道:“孙家为陛下兢兢业业这许多年,从未有过丝毫不臣之心,陛下对嫣儿的娘家也是照拂有加,张慕一辈子都给了陛下,请陛下三思!” 李庆成眉目间带着笑意,孙岩猛地俯下身去,额头杵着地面。 张慕端过杯子,对着昏暗的灯光端详杯中殷红如血的药丸,看了很久不作声。 “放了什么。”张慕说。 “鹤顶红。”李庆成轻描淡写地答道。 张慕:“以后,好好照顾你自己,慕哥先走了。” 说毕将杯凑至唇边。 “等等。”李庆成道。 张慕的手凝在半空,四名早就得了命令的鹰卫上前,两名取走毒药,两名按着张慕的手臂,张慕被按得躬下身去,单膝跪地。 李庆成爆出一阵乐不可支的大笑,仿佛恶作剧得逞,接过鹰卫们呈来的毒药,放回玉瓶里,加上塞儿。 张慕始终神色如常,不愤怒,也不询问,在殿前跪着。 “大将军的职衔可以除了。”李庆成道:“回去当你的鹰奴罢。” “我犯了什么罪?”张慕漠然道。 李庆成:“你没有犯错,但你有过这个心思。否则为何有人来劾你?定是你给了人可乘之机,退下罢。” 是日起,张慕以莫须有之名领罪,官降三品,领鹰奴之职,赵楚天退居副队长。 方青余则领到一把破月弓,以戴罪之身受封东疆参知之职。 “臣这可就走了。”方青余笑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也给臣按个谋逆造反的名头?好让臣回来?” 李庆成面无表情。 方青余唏嘘道:“各位大人,千万记得陷害方某,这可去了。” “滚。”李庆成冷冷道。 翌日,方青余前往东疆换防。 张慕开始值夜,李庆成的心里终于踏实了。 天寒地冻,龙央殿内火盆生得旺盛,松枝噼啪响,李庆成在殿内躺着,张慕在殿门口站着。 李庆成小声道:“咱们要什么时候,才能面对面地站着,肩并肩地躺着。” 张慕在殿外答:“等你走下来的时候。” 李庆成说:“从哪里走下来。” 张慕:“龙椅上。” 李庆成:“然后呢。” 张慕:“然后不再回去坐着。” 李庆成说:“那只有等下辈子了。” 张慕沉默了,李庆成又道:“所以你想清楚了,那酒还是得喝,是不?” 张慕:“你既都已明白了,又何必问我。” 李庆成说:“慕哥,你不知道。当初在江州喝下酒的那一刻,你的庆成已经回来了。” 张慕:“我知道的。” 李庆成道:“你既知道,为什么不喝。” 张慕如实道:“我想喝时,酒被姓方的抢了。” 李庆成又是一阵大笑,笑得在被里蜷起身。 三年了,他忽然就发现,在这悠久的岁月中,先前的输赢已不重要,张慕站在殿外,李庆成睡在殿里,往事犹如隔世,彼此又回到了初识的时光里。 那些事,那些人,琐碎飘散,风过无痕。 “我要走了。”李庆成道:“没意思。” 张慕微一震,愕然以对。 李庆成喃喃道:“待我把东疆平了,现世安稳,慕哥你就抱着我……从太液池边跳进去,咱们循着水路一直游,游出城去,能么?” “你说什么?”张慕的声音带着颤抖。 李庆成轻轻道:“我把皇位留给元徽,咱们就像很久以前那样,从护城河下出来,骑着一匹马,到枫关去。” 张慕:“你……庆成?” 李庆成说:“慕哥,进来,我有话想对你说。” 殿门被推开,李庆成把一个卷轴交给张慕,缓缓道:“把它放在明凰殿里,你要看看么?你可以看,看罢,喏,我没想着杀你。” 张慕接过卷轴时,左手仍难以抑制地发着抖。 李庆成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张慕缓缓展开,那是一份遗诏。 “有唐鸿在,孙岩在,方青余去守着东疆……”李庆成疲惫道:“我今天忽然就想明白了。我打你骂你,奚落你,恨你,赶你走,都是假的……” 张慕脚步声远去。 “我说,咱们早就完了。”李庆成看着墙壁,喃喃道:“能再从头开始一次么?” 张慕发着抖,跪在明凰殿的尽头,把遗诏放了进去,再回来时,李庆成已睡熟了,张慕没有叫醒他,缓缓进殿,跪在龙床边,呆呆地看着他。 李庆成已为人父,面容较之昔时成熟了不少,然而熟睡的模样,仍一如往昔,就像十岁时在龙央殿内睡午觉时,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孩。 张慕低声道:“你都不要了?” 李庆成蓦然惊醒,发现是张慕跪着,温柔地朝他笑了笑:“不要了。” 张慕低低道:“他呢。” 李庆成:“别败兴成不,不还有下辈子么。” 张慕与李庆成都是同时笑了起来。 “我不欠他的。”李庆成眉毛动了动:“也不欠你的,天下都是我的,我谁也不欠,懂么?再带我走一次,我就不再是李庆成了,我躺在这里是我,离开京城就不是我了,你懂么?你要的是谁?” “我君临天下,连我的命,我的路也选不了,这可能么?”李庆成低低道:“我坐上龙椅时欠了你们所有人的,再走下来,就把一切还了,还给你们的忠心,还给你们的一腔报国热血,肝脑涂地,从此就不再欠你们任何人的了。” “今天我的身上全是债,明天就一无所有,你想带我走么,慕哥。” 张慕的眼眶发红,李庆成只有四指的左手握着张慕手指头,牵着摇了摇,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龙央殿外,好奇逗那少年侍卫的小孩。 李庆成的眼中笼着一层雾,开口道: “忙了这些年,总算收拾停当,终于等到今天了。” 长乐三年,春暖花开。 张慕打开一个包袱仔细盘点,里面是一万两银票,几件小物事,他把包裹系好,银票用油纸包上,低头在御花园的角落里,把包袱连着无名刀埋进去,作了个记号。 忽然间他的耳朵敏锐地动了动。 延和殿外御花园中,孙嫣抱着李元徽,问:“慕哥在做什么?” 张慕道:“看花。” 张慕抬手,拈起春风中飞过的桃花花瓣,微微低下头,以颀长的手指拈住,逗着李元徽玩。 孙嫣道:“方才听到埋东西的声音?元徽,叫舅。” “舅——”李元徽道。 张慕难得地笑了起来。 孙嫣道:“慕哥,你今年也三十三了。” 张慕安静不答,继而在怀里摸,想拿点东西当见面礼,然而这些年跟着李庆成征南战北,一贫如洗,又有什么能送小外甥的? “这个给你。”张慕递出他的玉璜,说:“元徽,好好长大。” 李元徽接过玉璜,孙嫣道:“慕哥你……” “用不着了。”张慕如是说,英俊的脸庞上笼着一层朦胧的春光,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张将军——!”一名小太监仓皇进了御花园:“张将军,有大事!陛下宣所有大人金銮殿议政!” 李庆成率领一帮大臣走过御廊,礼部两名侍郎与尚书紧跟在天子身后,众臣彼此交谈,议论纷纷,唐鸿忧心忡忡,瞥了站在院外的张慕一眼。 “来得正好。”李庆成与张慕目光一触,便即分开:“进来说话。” 众臣簇着天子进了金銮殿,李庆成注意到张慕靴前尽是泥雪,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笑中略有揶揄之意。 张慕避开李庆成的视线,坐到火盆旁的脚踏上去烤靴子。 “今天东疆来了消息。”李庆成的声音充满威势,转身朝龙椅上一坐,两旁朝臣纷纷寻地坐下。 “匈奴人自张慕与方青余换防伊始,就开始不断进犯我大虞边界。”李庆成蹙眉道:“众卿以为,这其中有甚么玄虚?” 唐鸿摇了摇头,臣子们议论纷纷,黄谨在一旁笑道:“连陛下都想不清楚的,各位大人当更不明白了。” “未必。”李庆成冷冷道:“朕本以为匈奴不日将大举进军玉璧关,是以作足了准备,然而塞外狼部反复以游击战,侵扰泣血泉至玉璧关一带,却没有大规模军事行动。究竟是何道理?今天召众位爱卿来,便是为了询问此事。” 鹰卫在李庆成身后展开一幅地图,地图上虞国东部疆域都标注上了红圈。 “方青余将军是否用过兵?”兵部侍郎开口问。 李庆成答:“朕令他按兵不动,方青余此人虽吊儿郎当,但仍是识大体的,不至于贸然出兵劫掠匈奴村镇,此节可不用担心。” 唐鸿道:“每次进犯的匈奴兵有多少编制?” 李庆成望向兵部尚书,尚书翻开手中军册,答道:“按方将军的汇告,匈奴兵分六队,每队两千人,无分昼夜,轮番骚扰玉璧关下,几次企图翻山越过我军防线。” 李庆成表情阴晴不定,一名大臣道:“陛下,依臣愚见,这极有可能是一场大规模入侵前的征兆。匈奴人轮番游击,却又无功而返,容易令我军产生轻敌,消怠之心。若忽然偃旗息鼓,则预兆着更大的行动即将到来,陛下不可不防。” 李庆成淡淡道:“王卿所言有理。” 唐鸿又道:“他们进攻的地点是哪里?” 李庆成起身,让开挂在屏风上的大地图,自绝山起至泣血泉,绵延百里处以朱笔绘出匈奴人的进军路线。 唐鸿看了一会,道:“很分散。” 李庆成点头:“每队两千人,这么个翻山越岭的拼死过来,有什么用?” 唐鸿心中一动,把数道朱线顺势连起来,最终线端从四面八方汇总,指向同一个地方——玉璧关后的笛城。 李庆成静了片刻,而后欣然道:“这么一来就清楚多了,前赴后继地偷袭笛城做什么?” 唐鸿缓缓摇头,殿内大臣们议论纷纷。 “陛下。”户部侍郎排众而出:“笛城自古物资贫瘠,又非战略要地,千年前也不是匈奴人的地方,穷山恶水,匈奴人若要争夺,该是取泣血泉以南,方家曾经的封地琅琊城才对。” “是啊……”李庆成眯起眼:“笛城内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么?张慕,我记得剿除方家叛党后,方青余守的是琅琊,你守的是笛城,是也不是?” 张慕穿上干靴子,头也不抬道:“笛城没有任何异常。” 李庆成缓缓道:“那么,此事就先放在一旁,说另一件事。骆卿。” 礼部侍郎骆邴之手持一封文书出列。 “启禀陛下,各位大人,匈奴来使昨日黄昏入京,想与陛下和谈。” 朝臣哗然,交头接耳间李庆成的声音响起:“是与大虞和谈,不是与陛下和谈。” 骆邴之展开文书,恭敬道:“是,匈奴人以绝山为界,割让泣血泉以北二百里土地,鹿野北端以长冬林为界,长东林连着黑河北面归匈奴人,鹿野及整个泣血泉归我大虞。” 群臣耸动,孙岩倒抽了一口冷气。 “匈奴来使正在偏殿等着。”李庆成道:“这才是今天请诸位爱卿前来,议的正事。” 孙岩道:“陛下,此事非同小可,鹿野,长东林等地尽归大虞,绝山矿产丰富,鹿野土地肥沃,走兽众多,更盛产药材,若能得此一地,我大虞东北地域将会进入有史以来最为兴盛的时期。” “关外商人免去两线匈奴侵扰,也能促进商贸发展。”孙岩眯起眼,喃喃道:“其中重利,一言难尽,须得让臣回去列出利弊,详细说明。” 李庆成早就料到孙岩会这么说,淡淡道:“如此,内阁与户部尚书前去商量,给朕一个和谈的理由。” “陛下,臣不赞成。”唐鸿沉声道。 李庆成道:“那么唐将军,你自前去与兵部商量,给朕一个不和谈的理由。” “其余各部尚书,自选一派,三天后早朝时,两派论证。”李庆成嘴角一勾:“都回去罢。” 朝臣散了,空空荡荡的金銮殿上,张慕坐着,李庆成站着。 “准备好了么。”李庆成声音不大,却听得出几分期待。 张慕道:“准备好了,什么时候走?” 李庆成说:“等这场事儿完了就走。” 第67章 黑河战 三天后,早朝时。 朝中分出泾渭分明的两派,主和派以大学士苏星照,户部尚书孙岩居首,李庆成扫了一眼孙岩身后文臣,见几乎全是豪富世族送来的,在朝为官的子弟,心下便有分寸。 主战派则清一色的武将后裔,外带科举后入仕的寒族文人。李庆成下了特旨,允许职位未到登殿的官员参与此事,更有不少文官跪在太和殿外旁听。 出乎意料的是,负责外交事宜的礼部尚书赫然站在唐鸿一派中,而张慕,则加入了孙岩的主和阵营。 “想必众卿已经商量出一个结果来了。”李庆成懒懒道:“哪位爱卿愿为朕分忧?” “陛下,臣有本奏。”孙岩上前一步。 “国舅爷请说。”李庆成随口道。 这尚且是李庆成自登基后第一次在朝堂上对孙岩换了称呼,当即敏锐的大臣便心底暗中猜测。 孙岩道:“陛下未曾告知臣等匈奴人议和,需要我大虞的任何交换条件。臣驽钝,与诸位大人仔细商量过,得出不少结论。” “首先我中原人与匈奴人的恩怨自千年前便已开始,此乃中原正统一族与外族的交战,而非单单匈奴与大虞的恩怨。” 李庆成冷冷道:“那便如何?” 孙岩朗声道:“自古有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也有言圣君临政,万国来朝。远有先帝四出枫关,将西匈奴一脉打得闻风丧胆;近有陛下守御枫关,一战尽屠匈奴铁骑。” “匈奴人已被大虞打怕了,是以前来求和。”孙岩道:“若臣所料不差,这一次议和,我大虞需要付出的条件定是微乎其微。” 李庆成道:“国舅爷,朕说过很多次了,之所以不告诉你们匈奴索要的条件,是因为朕觉得条件无关紧要,这不是在做生意,我们想和便和,想战便战,条件就在你们手上,为什么和,为什么战,和匈奴索要什么无关。” 孙岩被当庭奚落一顿,朝臣们想笑又不敢笑,孙岩却是丝毫不着恼,笑答道:“议和,为的是一年六百万两的白银,枫山至玉璧关沿路畅通的关外商线,以及东北,西北十六城的繁荣与生机。” “六百万两?”李庆成道:“有这么多?” 孙岩点头道:“是,这六百万两,仅指我们从绝山得到的金、铁等矿产,鹿野每年狩猎而得的兽皮,在鹿野建立新城,百姓迁徙北上,驻兵闲时放牧而得的物资,包括塞内外互通有无,深山药材得到的资源。” “还不包括东西两线得到的商税。”孙岩自若道:“工部提出在泣血泉以北设立新城,塞外各族于集市上货物通商,这一部分我们可以收重税。” “这一切。”唐鸿笑道:“只要陛下想要,随时可以从他们手里抢过来的。” 李庆成闭着眼,不置评价。 “臣有本奏。”唐鸿道。 李庆成道:“说罢,唐将军,听说你夫人快生了?” 一句话出,朝臣们纷纷笑了起来。 “定是个男孩。”孙岩和颜悦色笑道。 唐鸿道:“臣倒希望是个女孩。” 李庆成淡淡道:“都不要紧,多生几个就行了么,当年在西川那会,还是国舅爷当的媒人。” 百官哗一声大笑起来,自古天子不羁放荡时常有之,然而在早朝时君臣互相揶揄,闲话家事尚属首次,李庆成素来喜怒难测,性格诡谲多变,说点疯癫话反而在众臣意料之中。 唐鸿回师京城不久后便接回了留在西川的胭红,李庆成大婚未久,唐鸿便与胭红拜过天子,喝了交杯酒,李庆成当日还亲自到贺,坐上高堂之位受了这对小夫妻三拜。并亲自御笔一挥,为胭红除了婢籍,追溯家世,寻到江州的老父老母,一封文书赎身,让韩沧海派人将户簿送到京城。 虽门不当户不对,但天子亲手撮合的因缘,京师大家闺秀,无人再敢觊觎这少年英武将军。胭红有了正妻名分,难得唐鸿也是一心相待,患难生出的真情最为可贵,遂不再有纳妾之想。 胭红怀胎数月,料定便是晚春时节,李庆成曾亲口再许一桩姻缘,胭红若生女,当与李元徽结为夫妻,也就是未来的皇后。 唐家荣宠无极,唐鸿即将为人父,比数年前的愣头青已稳重了许多。 李庆成收了玩笑话,睁眼时眉毛一扬,坐正身子,恢复了君临天下的气势。 “准奏。”李庆成冷冷道。 唐鸿:“陛下觉得,匈奴应当是国,抑或是臣?” 李庆成不答。 一名史官上前一步,得了唐鸿授意,先叩过天子,再礼让百官,开口道:“微臣末弦,区区不才,有本奏与陛下。” 李庆成没有说话。 末弦:“匈奴人奉狼为图腾,从千余年起,这支草原部落就在狼与犬之间反复游走;我中原子孙强匈奴则示弱,中原积弱,则匈奴崛起。” “七百年前,匈奴大举进犯中原领土,广阔中州被分为南北两朝,如今我们所站的地方,还是第一任匈奴大帝修缮的宫殿。而后几次全军南下,江州与梦泽儿郎拼死抵抗,匈奴王半步过不得玉衡山。” “那一段时日,匈奴人诛我中原五姓,凡姓张,李,赵,王,刘者俱不问缘由被拖去杀头!匈奴人焚我圣贤书,屠我中原北地全境七十二城!匈奴王奉行以战养战之法,北境有多少悠久历史大城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多少珍贵书卷湮没于大火中。” “而后呢?”末弦道:“匈奴人杀了中原近八十万人口,武烈帝举兵出玉衡山,最终在枫关下一战,将匈奴人赶出了枫关。自此匈奴分裂为东、西两派,一蹶不振。直至三百年后再度卷土重来,屠城灭族,史上多少记载反复发生,每一次间隔或百年,或数百年,何其相似?!” “直至我大虞圣君当朝,太祖以计离间东西匈奴,令其自相残杀,东匈奴退入断坷山,西匈奴退守狼山,自此方换得二十年升平盛世。” 末弦退入队列中,唐鸿道:“如今匈奴卷土重来,未开战,先议和诸位大人觉得,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他们没有任何用意。”一名文官再上前一步。 “放肆!”大学士斥道。 “不妨。”李庆成示意那文官接着说。 文官躬身道:“匈奴人不觊觎我大虞中土珍宝,更不要多少土地,我们的飞檐画幢,丝竹琴钟,乃至名画绘卷,先贤圣书,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他们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杀。都道塞外乃蛮夷,这些蛮夷是未经任何感化的,不知安平盛世的野兽!” “以掠夺起家,以战养战式地发家,所有中原的宝贵文化都是他们眼中的粪土!” 文官道:“试问这等外族,如何能甘心受我大虞统帅?就如蝗虫一般,在一处休养生息,争得数年时间茁壮,窥我大虞国力空虚之时便再度入关。” “这些外族,并非不可驾驭,而是根本无法驾驭!”那文官道:“终其本源,他们喝的与我们不是同一种水,食的并非同一种米,看的更不是同一种书。他们祖祖辈辈都在摧毁,而我中原子民历代以来,都在创建!他们漂泊草原,居无定所,这是两族的差异,这种差异非一朝一夕可改,更不是一封千秋万世的契书可规限!” “他们全无信誉可言!想当年先帝四出枫关,最后与西匈奴王订下契约,百年不犯大虞边界,然而呢?殿下远走京师,流落中原之时阿律司便举兵来犯!想和之时,可以全族之力为贡。待得他们想战之日,一封文书不过就成了废纸!” “有理。”李庆成道:“匈奴人不是人。” 一语出,朝堂震动。 唐鸿道:“陛下鏖战枫关之时,不也打定了斩草除根的念头么?”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但现在与当年,早已不同了。” 苏星照出列道:“陛下,臣有本奏。” 李庆成道:“且慢。” 悠久的沉默后,李庆成开口道:“他们的脑子里所装的,根本与咱们不是同一种东西,虽生而为人,却像狼一般思考,像狼一般征战。杀戮全无理由……” “建一座城,需要几十甚至上百年时间。”李庆成道:“而他们摧毁一座城,屠杀十万民众,焚毁一块地方,只要三天。这一族太过危险,容不得。” 李庆成倾身,黄谨忙铺开圣旨,解开玉玺。 “陛下!”苏星照道:“臣有本奏!” 李庆成提笔,苏星照径自走到殿中,与孙岩交换了一个眼色。 李庆成看也不看苏星照,落笔。 “陛下若要奠定我大虞千秋万世的基业,便不可以杀戮来解决问题。”苏星照朗声道:“否则陛下尽屠狼山一带,顶多只能争得两百年安定,两百年后,匈奴必定再度举兵杀来。到得那时,大虞的子孙将面临更为残酷的战争!” 李庆成随手漂亮地划了个勾,苏星照续道:“微臣愚钝,认为解决匈奴人的祸患,不能着眼于治标之上。” “我大虞东北沿线猎户不足十万户,狼山,长东林乃至黑河领域,物资分摊后绝用不完,最好的办法是让匈奴人帮咱们打猎,彻底并入中原,成为咱们中的一支。” 李庆成看了苏星照一眼,苏星照躬身递出一封信,道:“这是东疆参知方青余就此事呈交的折子。方将军说,陛下若想一劳永逸,则不应效仿史上列帝,不流血的战争更能见效,也更长久。” 李庆成停笔,问:“方青余那厮有何话说?” 苏星照说:“方将军与我等所料略同,杀不能永远解决问题,只能争得眼下安定之机,若想打下匈奴人永远臣服的基石,应以怀柔,渗透,吞并为主。” “方将军认为,纵观我中原兴衰千年,并入的弱小部落不计其数。”苏星照转身踱向殿中,眼望众臣:“东夷,梦泽,南趾,甚至交阿等族俱是外族,想必殿上诸位大人身上或多或少,也带着母氏血统,这些弱小部族,哪个不曾在千百年前兴兵作乱?” “然而每一次中原儿郎与外族的交战中,无论政权更迭还是朝代兴替,最后的结果,必然是他们操着金戈铁马来向中原投诚。最后被并入,成为十八州中的一支。” 李庆成翻开方青余的奏折,沉默不语。 孙岩再度出列道:“要像兼并其他族人一般合并匈奴,微臣与大学士以为,其行有三。” “一:遣使前去和谈,宣扬我大虞国威,予以教化。” “二:在东北泣血泉沿线设城,促进商贸往来,引出中土文化,塞内外人员流通,血裔互融。” “三:教他们说我们的话,识我们的字,念我们的书,摒弃他们自己的文化,让他们忘记自己的祖先,彻底与中原人一样思考,一样行事。” “如此兵不血刃,可完全解除北线边境的所有隐患,令匈奴像东夷人等外族般,完全融入中原。” “陛下,你若召集百万大军,挥师出玉璧关荡平狼山,收效眼下即可见,那积尸盈野,流血千里的战场,便是陛下万世功业的见证。” “然而陛下若以此政徐徐而行,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所见,全无收效,而百年千年后,世上再无匈奴一族,或许我大虞的千万后代,在国富民强后,也再无人记得住陛下今日之政。”孙岩莞尔道:“是为吃力不讨好之事。” 孙岩长叹一声:“微臣不才,还是依唐将军之见罢。” 李庆成道:“以目前全国税赋,足够支持几年征战之需?” 孙岩使了个眼色,户部侍郎出列:“回禀陛下,征兵已用去太多开销,从今天起,国库养兵,只能维持不到半年,陛下若要用兵,当以速战速决为上。” 李庆成忽有点意外:“只够支持半年?” 孙岩凝视李庆成双眼,缓缓点头。 李庆成收起御旨,静了很久很久,而后道: “退朝。” 散朝后,张慕站在龙央殿外,李庆成坐在龙央殿里发呆。 “什么时候走。”张慕道。 李庆成道:“你现去把狼山全部匈奴都给我杀了,明天就能走。” 张慕不吭声了,许久后,龙央殿外传来轻轻的女声。 “慕哥?”孙嫣道。 李元徽的笑声传来,令沉闷的殿内多了不少生气。 孙嫣身后跟着一大群宫人,在龙央殿外站着,朝李庆成行了个大礼。 李庆成微微蹙眉,皮笑肉不笑道:“皇后,怎么了?你哥让你来说什么了?” 孙嫣柔声道:“臣妻不敢,臣妻只是前来请陛下,为元徽积点福德。” 李庆成没有吭声,孙嫣行完礼,便躬身告退,一团火红的凤袍卷着明朗春日的暖意,与李元徽咿咿呀呀的声音渐远去。 “黄谨。”李庆成道。 “臣在。”黄谨忙进来跪下。 “孙岩今天去延和殿了么。”李庆成漫不经心道:“去查查。” 黄谨忙吩咐人去办,片刻后道:“启禀陛下,国舅爷今日不曾入宫。” 李庆成冷笑一声,黄谨忙谄笑道:“陛下,孙尚书也是为国为民……” 李庆成冷冷道:“谁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玉璧关外的商路一开,他孙家定会吃去大半,朕答应过,孙岩在朝一年,朕便免了孙家一年的税赋。他不要地,也不要战俘,他要的是议和后与匈奴人做生意,从中抽的好处,低买高卖,把塞外的东西倒进西川。若遂了他意,贸易,物产,全部东西收得盆满钵满,只怕孙家这次多的都赚回来了。” 张慕在殿外道:“你是当爹的人了。” 李庆成喃喃道:“是呀,我怎么就没半点当爹的自觉呢?” “你知道匈奴人议和的其中一个条件是什么吗?张慕。”李庆成淡淡笑道。 张慕没有回答。 李庆成道:“他们要换回你抓走的那一批战俘,并请我大虞兵马相助,剿灭前来搦战的西匈奴王阿律司。” “后者情有可原。”李庆成悠然道:“前面那个条件我可就想不通了,几百名战俘,也值得这么个大费周章?” 张慕道:“我不知道。” 李庆成冷冷道:“我信你不知道,料你也没这么大胆子,敢把匈奴公主给上了。” 一道猛雷在天顶炸开,倾盆大雨突如其来,风雨如晦,天地间尽是飞卷着的苍岚灰雨。 许凌云忙收拾起书,把竹椅搬进房内,大雨借着风势将房门砰然吹开,李效被淋得湿透,狼狈入内。 许凌云升起铜炉,把香笼上,君臣二人解了外袍,在炉旁坐下,红彤彤的炉火映着两名身着单衣的俊朗男子,彼此都是脸色发红。 火盆不片刻便驱了湿气,烘得二人薄衣干燥,外头风吹雨打,房中却一片暖意盎然。 许凌云取来茶具,就着铜炉煮了壶茶,茶叶载浮载沉,满室茶香。 李效笑道:“张慕会被匈奴人招去当驸马?” 许凌云哂道:“不可能,没严办他都是轻的了。” 李效若有所思沉吟片刻,而后道:“孤觉得,苏星照,孙岩与方青余三人所言颇有些道理,一朝一夕的征战,解决不了问题。” 许凌云淡淡道:“想必陛下对边疆是和是战一事,也有主意了,那么接下来的故事,也不必再说了。” 李效道:“说下去罢,孤倒是想知道,方青余最后又是怎么死的。” 许凌云合上书,缓缓道:“苏星照与孙岩互通声气,孙岩谋私利,苏星照为仕途,此二节略过,方青余呢,则是真心实意地认为,一味地杀不能解决问题。” “最后成祖权衡利弊,听取满朝之言,还是选取了议和。然而兵员却仍养着,不至于马上就解甲归田,他的心里,或多或少仍在提防。” “那名被张慕抓来关在府内的匈奴少年,被方青余查出竟是匈奴公主诃沫贴摩儿,此女原名唤沫沫贴摩儿。张慕镇东疆期间,本不知那队匈奴人的身份,抓回来后方发现有一女子,放也不是,关也不是,将这女人与寻常匈奴人关在笛城牢狱内,只怕要受东疆兵士侵犯,遂只得把她收押府中。” “沫沫贴摩儿性格刁蛮,又当惯公主,颇有点说一不二的派头,并通晓我大虞话。张慕吩咐手下人不得难为她。沫沫贴摩儿蓄意与张慕相处,更知这大虞将军能直接影响虞帝的决断,她得晓张慕身世与往事,又崇拜其武勇……总之,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张慕本就不擅与人交谈,只得避之不见。半年后归京述职,方青余前来接管,暗中派人打听,终于打听出了沫沫贴摩儿的身份。” 李效点了点头。 许凌云道:“方青余乃是出了名的浪子,言语跳脱,行止不羁,那匈奴公主沫沫贴摩儿被他抓来百般奚落,最后关在府上,竟对方青余暗生情愫。自此一心一意地想着他,想与他私奔,这当然不可能。” “而后朝臣决议,成祖下了御旨,与匈奴人开始和谈,派出一名钦差大臣远赴琅琊城,抵达方青余的参知府上。” “钦差下令放了战俘,方青余亲自押送,把一行战俘送回长冬林外。” 许凌云道:“入长冬林后,方青余掉头与钦差派人前去立下界碑,当时东,西两脉匈奴势成水火,议和的其中一条,便是出兵相助东匈奴王俄柯奇斡,击败西匈奴王阿律司。” “内情十分复杂,匈奴议和使在京师亲眼得见海东青,归狼山后,宣扬成祖乃是神鹰之王,东匈奴一脉臣服,但西匈奴王仍惦记着当年的血仇。” “长乐三年夏,东西匈奴第一波交锋,张慕守玉璧关,方青余率领五万骑兵兑现我大虞的诺言,协助西匈奴王作战。双方战至长冬林内,在黑河与狼山侧岭拉开了漫长战线。” “当年六月,匈奴两系首领却又开始暗中和谈,说到东、西匈奴,就不得不说沫沫贴摩儿的家世。陛下知道么?七百年前,东,西匈奴本是一家。” 李效点了点头,道:“当时贴摩儿家族是匈奴所有部落的统领。” 许凌云颔首道:“俄柯奇斡与阿律司,都是贴摩儿的属臣,沫沫贴摩儿公主密令发信,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向双方陈述,令他们罢战联合。” 李效沉默了。 许凌云道:“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或许更多的原因,还是在于沫沫贴摩儿自己的一些想法,但不得不承认,这位公主十分厉害。她孤身进西匈奴阵营中和谈,在一个月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于是匈奴两线联合,腹背合击,将原本西匈奴的盟友——方青余率领的五万征东兵困在长冬林内。” 李效难以置信地摇头。 许凌云笑了笑:“沫沫贴摩儿下令,对方青余,必须抓活的,也幸得如此,方青余带兵辗转整个黑河中游,几番交战,且战且退,并派出探马前去玉璧关告知消息,镇关的是张慕,户部一力议和,压着前线所需物资与粮饷,三个月未发。” “当时玉璧关的储备完全不足以支持长途行军。方青余的本队则在先前交战时一路深入,被诱成了孤军,张慕得信火速回报,要求朝廷马上增援。孙岩才知军情瞬变,忙着手调动粮草,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就在此刻,房门又被狂风吹开,狠狠掼出一声巨响。 许凌云忽道:“扶峰先生还未起来?” 李效道:“不知不觉已是午时了,你去看看,别窗门被吹开泼了雨。” 许凌云起身朝西厢去,李效独自翻开书。 “长乐三年七月,东疆参知方青余于长冬林与匈奴联军交战,战至兵士三十余,宁死不降,乱箭中英勇牺牲。” 朱笔批注:一死了却平生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又一声炸雷于天顶破开,李效抬起头。 许凌云湿淋淋地站在廊前,颤声道: “陛下,扶峰先生去了。” 第68章 生辰纸 一场雷鸣暴雨过去,满院落花。 许凌云与李效在榻前磕了三个头,御林军将早就备好的柳木棺板抬到院中,巩繁壬领江州府上下官员入府,执弟子礼九拜。 扶峰入棺。 灵棚扯开,长街十里,扶峰无子嗣,然而披麻戴孝的男人却挤满了灵棚。江州四县学堂内,教书匠竟有七成恸哭流涕,长跪不起。 巩繁壬停了政务,亲自前来处理扶峰的丧事,许凌云站在弟子队的最末,安静不发一语。 御林军将院墙拆了,灵棚搭到街上,吊唁的人来来去去,外头哭的,喊的,喧闹不绝。 李效走进西厢,站在扶峰生前所住的房内,光线阴暗,环境潮湿。 扶峰的遗物被整理出一个小小的包袱,放在案前,李效双膝跪下,解开包袱的角,看了一眼。 里头俱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玩物,刀削的木人木马,最底下,垫着一个婴孩的小肚兜。 李效不禁蹙眉,肚兜下还有两张褪色的,放了二十四年的生辰纸:隆庆三十八年,腊月初九,辰时三刻,李效。 隆庆三十八年,腊月初九,辰时二刻,许凌云。 这是李效与许凌云的两张生辰纸,一旁还各按了道指印。 怎么会在扶峰这里?李效折起生辰纸,揣进怀中,系上包袱,望向一旁案上的其余物事。 一个锦盒,一把带鞘的长剑。 李效对着昏暗日光端详锦盒上的封条,年代久远,三个字笔迹模糊,依稀可辨那触目惊心的朱红印章,篆书“方青余”三字。 李效深深吸了口气,将锦盒打开,里面是一个羊脂玉瓶,封口的布塞已黄朽,拔出后倒出两枚暗红色的药丸。 李效几乎听得见胸膛内怦怦的心跳,注视掌中的两枚药丸,片刻后把药丸逐一放回瓶内,又取来一旁的带鞘长剑。 拔剑。 金铁交撞之声长远悠扬犹若龙吟,止声之际,神兵出鞘。 剑锋胜雪,历两百年依然,如一泓冷冽秋水,荡漾着银白色的弧光,剑身映出李效深邃而迷茫的双目。 李效两指顺着剑脊平抹而过,摸到两枚微微凹陷的太古金文,就着日光翻转时,一抹反光划过房梁,落在院外许凌云眉间。 剑脊铭刻二字——“云舒”。 “云舒剑。”许凌云说。 李效收剑归鞘,诤然一声,惊心动魄。 “云舒剑为何在这里。”李效道:“扶峰先生与两百年前的方青余有何关联?孤记得,扶峰先生是东夷人,并非方青余的后代。” “况且方家一脉自叛乱伏诛后,便已被灭了满门,自当也不会留有后代。” 许凌云道:“臣不知,或许这把剑自方青余死后,流落世间,恰巧被扶峰先生寻得而已。” 李效沉默点头,转身瞥向案上,二人视线交汇,俱落在那个盒上。 “醉生梦死。”李效道。 许凌云淡淡道:“醉生梦死。” 李效说:“醉生梦死为何会在此处?” 许凌云看着李效双眼,过了很久很久,最终摇了摇头,开口道:“陛下,守头七了。” 一夜君臣无话,临近破晓时,小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翌日清晨,江州全境缟素,东西两道长街歇业,所有店铺门前挂起灵纱,十万百姓送行,许凌云与李效扶灵,浩浩荡荡随棺而出。 江州四城官员千余,御林军八百,而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平民百姓,进眉山墓地,入陵。 李效至今仍未披露自己身份,巩繁壬也未曾言明,这名陌生男子出现在送葬队中,侧脸上的红痕惹眼而突兀,颀长身材更鹤立鸡群。 扶峰入了陵,自眉山山腰至山脚,百姓成山成海,在晚春飞扬细雨间如一片白茫茫的海。 巩繁壬诵完祭文,在扶峰坟头付诸一炬,黑色的纸灰于风里卷过,漫山遍野的百姓下跪,齐齐三拜。 许凌云沉默得近乎恐怖,一别诸官员后径自在雨里回了家。 巩繁壬道:“凌云。” 许凌云点了点头。 巩繁壬蔼声道:“陛下一直想让你归京复职,你卸任回来,为的不就是照顾扶峰先生么,如今先生已逝,你的担子也放下了。” 许凌云勉强点头:“我再想想罢。”说毕一躬身,与李效等人告别,回入江州。 李效叹了口气,从山上下来,下山时百姓庸庸碌碌,彼此拥挤。 李效无意间惊鸿一瞥,见一老妇人远远地看着他,然而彼此目光一触,又惊惧万分地别过头去。 李效仍记得那老妪,正是住在许家外巷子里的乔婆婆。 当夜巩繁壬设宴,招待江州文武官员,李效只草草吃了些便罢箸,回房躺在床上,一闭上眼全是破碎的梦,层层朝自己涌来。 梦里,是一张陌生女人的脸。 再恒久的梦境中,那不属于自己的金戈铁马,战火纷飞被烽烟侵蚀出一个乌黑的破口,仿佛一张画卷在自己的面前燃烧殆尽。 转身时四面兵戈,茫茫旷野,焦黑的尸体堆积如山。 “里头那位,就是许家的大公子么?”一女声轻轻道。 李效马上醒过来,满背冷汗,睁开双眼。 守门的小厮低声道:“嘘,别瞎说,刺史大人交代过,说是京里来的贵客,什么事?” 女声道:“头七的饼,爷爷让我拿过来。” 一名御林军的声音道:“饼留下,你回去。” “等等。”李效的声音在房内响起:“让他进来。” 江州女孩儿眉目含情,皮肤粉嫩,水灵灵的正是初长开的年纪,提着一个篮,放在桌上,笑道:“怎么了?” 李效的眉毛紧拧,示意侍卫把门关上,许久后开了口:“为什么说我是许家的大公子。” 姑娘笑道:“你是许凌云罢?爷爷说你和当年的许大人眉毛有点像,今儿送葬的时候远远地看了你一眼。你从京师回来了?卸任了?” 李效喃喃道:“是啊……” 那姑娘又笑了笑:“别太难过,扶峰大人已经是白喜了。” 李效神情恍惚,那姑娘只以为扶峰死后这俊朗男子悲痛,安慰了几句便出房去了;李效独自一人坐着,越想越是心惊。 许凌云笑时微微弯起来的眉毛,扶峰的两封生辰帖子,过往未曾铭记,却依稀朦胧的碎片刹那间拼了起来,隐隐浮上一个李效连想也不敢想的念头。 “陛下?”唐思在门外问。 李效喘息声太大,唐思道:“陛下着凉了?” “没有。”李效的声音不太稳,而后道:“都退下。” 李效匆匆换上便服出门一步,御林军马上跟了上来。 李效深吸一口气,说:“不用人跟着,孤自去走走。” 老司监道:“陛下,太后吩咐过,陛下来江州,一定得有人跟着。” 李效道:“那喜公公跟着罢,不须知会巩繁壬,孤有点私事,去去就来。” 时值黄昏,连着近一个月的雨季终于过去,江州的天空如水洗过的清澈,一抹血红的夕阳从寒江之西投来。 李效回到许家大院外,巷子两侧人家已升起炊烟,竹椅收了。 李效叩响巷中乔家的门,乔家本有一男丁,后得了痨病而死,三年前媳妇弃了小孩再嫁,只余乔婆婆孤苦伶仃地守着五岁大的小孙子过活。 乔家的小孙子在巷外与一群孩童嬉闹,乔婆婆独自在厨房做晚饭。 李效让喜公公在院外等,径自进了乔家。 许凌云跪在扶峰的牌位前,斟了三杯小酒,点起香,朝铁桶里放了些纸钱。 叩门声响,许凌云转身去开了门。 “喜公公?”许凌云笑了笑,朝那老司监抱拳:“怎么上门来了?” 老司监端着拂尘,笑道:“许大人,太后着我来带一句话,横竖无事,便过来了。” 许凌云:“公公里面请。” “不了。”老司监道:“说完就走。太后让老奴来告诉许大人,当初她本意不是要治许大人的罪。但林阁老一力主张废去鹰队,若不先收押你,只怕阁老要援引律法……” “不必说了。”许凌云道:“我明白的,林懿一直防着我。” 老司监点了点头,又道:“纵不大赦天下,太后也不能坐看当年的恩人之后被斩了……” 许凌云笑了笑,不说话。 许凌云道:“陛下什么时候回去?” 老司监道:“过几日便得起行了,陛下亲自来了,在隔壁的院子里。” 许凌云蹙眉道:“隔壁?他去乔婆婆的家做什么?” 老司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许凌云出了院门,夕阳晚照,院门虚掩着,许凌云轻轻走进乔家,院中无人。 李效的声音从后院传来,许凌云穿过幽暗的堂屋,朝边房走,每走一步,李效的声音便惊心动魄的,更清晰一分。 “乔婆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不……扶峰都去了,当年的事别再问我……” “乔婆婆!” “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既不知道,为何一直盯着我看?你认出这块胎记,接生的时候,你动过什么手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给你娘接生的不是我,我是给那位贵人接生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给哪位贵人接生?” “我不知道啊——!”乔婆婆似是发了疯,满脸火灰地坐在地下哭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你饶了我吧,王婆婆已经死了,扶峰答应过不杀我……” “滚开!”李效勃然大怒,一脚把她踹到灶旁,乔婆婆连滚带爬地躲到黑暗里,扯着嘶哑的嗓子,像个催命的女鬼不住哭叫。 李效喘息着抬头,对上神情茫然的许凌云。 许凌云道:“她说什么?乔婆婆,是我,我是许凌云。” 乔婆婆的声音小了些,恐惧地摇头,又缓缓点头。 李效:“你都听见了?” 许凌云说:“我听见一句,等等,让我问她,你别吭声。” “乔婆婆,你方才对他说‘给你娘接生的人不是我,我是给那位贵人接生的’是什么意思?”许凌云缓缓道。 乔婆婆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看着许凌云不住喘。 “许公子……”乔婆婆颤巍巍道:“你饶了老身罢。”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许凌云道:“你……你造了一辈子的孽,还……还不够么?乔婆婆,你如果不说实话,你的孙子……” 乔婆婆道:“我说!我说!” “你出世那天……扶峰在许府上做客,白天王婆来说,许府有两个产妇要生了……让我去帮着,我……替那位京师来的贵人接生,夜里……扶峰先生打着灯火让看,许老爷还没回来……” 一阵近乎恐怖的静谧。 许凌云道:“我娘她……看过我么。” 乔婆婆:“她……生下你,就昏过去了。我抱着你,剪完脐带,抱到屏风后洗澡,你俩用的是一个盆……” 李效退了一步,撞翻了整个木柜,一阵乒乓巨响。 乔婆婆喘着气说:“王婆在屏风后给你们洗澡……扶峰先生也在……洗完再包上布,抱回你们的娘身边……我看……你……脸边多了个胎记……” “生下来,就都没看过?”李效道。 乔婆婆道:“许夫人……不知道,我听她不叫了,料想也是……昏了,头胎撑不住……” 许凌云与李效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到最深的恐惧。 “乔婆婆。”许凌云喃喃道:“你的意思是,我和他被抱错了,被扶峰先生……调换了?” “这不可能!”李效道:“扶峰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 乔婆婆又大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呐!饶了我吧!” 许凌云道:“王婆呢?” “死了——”乔婆婆哭道:“她跳井了——!” 李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简直是荒唐?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不可能!” 许凌云安静地站了很久很久,李效深吸一口气,拔出腰间云舒剑,瞬间被许凌云按着,缓缓推了回去。 夕阳下山,房中陷入亘久的黑暗。 李效转身走出院外,江州的夜空银河如练,城中万家灯火璀璨。 李效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仿佛置身梦境,又仿佛一柄大锤骤如其来,将他的梦境击得粉碎。 这天下,朝堂,父母,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一眨眼便都成了许凌云的,就连他的皇后,他的龙椅,他的儿子,理应也是许凌云的。 这是什么道理? 扶峰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效想把扶峰从坟里挖出来,认真问他。 然而太晚了,扶峰已经死了。 短短顷刻,背后一阵灼烫的气息,李效猛地转头,只见乔家的小院烧了起来。 “走水了——”四邻奔走相告。 大火顺着风势吹向许府,登时噼啪作响,烧成一片,李效道:“凌云?” 许凌云没有出来。 “走水了——!”邻居纷纷回家取水,更有人奔向江边,小孩尖声哭叫,巷内乱成一片。 “许凌云——!”李效大吼道,回身冲进了院子。 飞灰与烟气灼得他的双眼剧痛流泪,火光冲天而起,竟是被浇上火油,到处都是烈火,李效脱下袍子挥开火舌,吼道:“凌云!” 一根带火木柱落下来,李效上前揪着许凌云,把他堪堪拖得踉跄几步。 许凌云看了李效一眼。 李效:“走啊!你在做什么!” 许凌云喘着气,望向李效双眼,刹那间李效明白了。 “你走。”许凌云道。 “不行——!”李效在他耳边大吼道,继而把许凌云紧紧抱在怀里,拖出了火海。 火势越烧越烈,及至后来,大半条街都陷进了火里,李效脸上满是灰黑,紧紧抱着许凌云的肩膀,二人怔怔望向火海。 李效把许凌云放开,转身神情恍惚地离去,单衣衣襟却被许凌云揪住。 “还有谁听见了,喜公公呢?”许凌云道。 李效站直身子,茫然摇头,继而向着长巷另一头摇摇晃晃地走去。 寒江边,水浪一波接一波地拍打着江岸,李效缓缓蹲下,以江水洗了把脸。 “孤……我……”李效喃喃道:“不可能,你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凌云深吸一口气,李效猛地转头,蹙眉道:“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他要把你抱走?” 许凌云:“我不知道!” 李效:“你明白的!你心里明白的!是不是!告诉孤!” 许凌云道:“他从来没对我说过!相信我,陛下!从来没有!” “你才是陛下……”李效梗着脖子,喘息粗重犹如濒死的野兽:“孤……孤才是许凌云……” 李效直直地盯着许凌云,看见泪水在许凌云的眼眶里打转。 “杀了我。”许凌云说:“现在杀了我,你就永远是陛下了。好好赡养我娘,咱俩就……谁也不欠谁了。” “不行……”李效退了一步,缓缓摇头。 许凌云喃喃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孤不知道。”李效摇头,喃喃道:“孤为什么要救你?” 李效失心疯般地笑了起来,看着江水,继而放声大哭。 第69章 浮生梦 事发不到两刻钟后,唐思率领御林军在江边找到了李效与许凌云。 李效什么也没有说,只吩咐道:“把他绑起来。” 许凌云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唐思不知许凌云又触了什么霉头,正吩咐人寻绳子时,李效又道:“罢了,就这样罢。” 从此刻起,许凌云没有再说话,李效也没有再说话。 李效回到江州府后,整整坐了一晚上,天明时吩咐道:“叫许凌云过来。” 边院内,李效坐在昏暗的日光下,一名老者被带了过来。 李效道:“你昨天对你的孙女说……” “陛下。”许凌云小声道。 李效不理会许凌云,续道:“我长得像许大人?” 那老者跪在地上,抬起头,许凌云屏住呼吸,片刻后老者道:“年岁久远,记不清了呐……” 许凌云缓缓喘息,李效吼道:“给我说清楚——!” 老者忙道:“是是……大人,大人如何称呼?大人的眉毛,眼睛,鼻梁,都和当年的许大人长得有相似之处。” 李效颓然坐回椅上,许凌云打了个冷颤。 “杀了他?”许凌云问。 李效缓缓摇头。 许凌云又问:“喜公公呢?” 李效猛地抬头,注视许凌云。 “不知道。”李效像个颓死的人,自言自语道:“为什么?” 许凌云出外,唤道:“唐将军。” 唐思过来,与许凌云低声交谈片刻,李效倏然起身,走到窗边,发着抖听见了许凌云的谈话内容。 “让人熬点安神的汤药,陛下着了凉。”许凌云道:“再煮点粥,清淡点的,那天起火被惊着了。” 唐思道:“这人犯了什么罪?” 许凌云笑道:“老头子,疯疯癫癫的说怪话,给他点钱,打发他回家去,嘱咐他今天的事别朝旁的人说就成了。” 唐思笑道:“偏有这许多麻烦。” 李效稍稍安了心,脑中一团混沌,放下窗帘坐回榻前。 房中被遮得不见天光,一片黑暗里李效就像个惧光的麻风病人,该怎么办?亲手杀了许凌云,他下不了手。找人商量?谁能告诉他怎么办? 他最看好的属下,御林军统领唐思能为他做什么?不,唐思也不是他的人。李效不禁苦笑,自唐鸿那一代起,整个唐家就是李家的剑,他们只效忠于大虞天子。按道理说,唐思该忠诚于许凌云,一朝事情败露,唐思第一个杀的就是他李效,匡扶正统天子上位才是他的责任。 太后……那甚至不是他的亲娘,李效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许凌云的眉毛与她如出一辙,她怀胎十月,生下的是许凌云,不是他。 林婉……她是来嫁给许凌云的,而不是嫁给他李效的。 这个世界简直是疯了。 最应该做的是当机立断,杀掉许凌云,继续当他的皇帝,从此相安无事。 然而那是他真正想要的么?许凌云又有什么错?他好不容易找到个伴儿,与他同一天出生,第一次肌肤接触赫然是在出世的第一天,第一个时辰,同一个澡盆里。 自打被扶上龙椅那天起,李效就从未真正开心过一时半刻,许凌云的出现令他有了个伴,要他亲手杀了许凌云,李效决计做不到。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李效反而静了下来,不禁问自己,杀了许凌云,他能得到什么? 一个本来就不属于他的帝位,多少人前赴后继地死在龙椅前,然而真正坐上去了以后,却只有那个位置上的人才知道……譬如成祖。那不是他想要的。 李效忽然就觉得自己十分悲哀,听了这许久的书,平生景仰的人,竟不是他的祖宗!他与李庆成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留许凌云一命,他又会如何?让他远走高飞?或将他留在身边,时刻盯着? 于情于理,李效都应该杀了他,许家死在他的父亲手上,父债子偿……李效从高高在上的龙椅上走下来,一夕之间忽然就成了家破人亡的丧家犬。这一切都是李家的人造成的,当年的人已经死了,许凌云也…… 门被推开,李效像个神经质的疯子,盯着许凌云直喘。 许凌云注视着他,眼神一如往昔,温和而自然。 “陛下,喝药了。”许凌云道。 许凌云把药放在床前的矮案上,继而抱膝坐了下来。 李效盯着药不作声。 许凌云笑道:“没有毒,你多虑了。” 李效摇了摇头,端起药,一饮而尽,苦涩而烫喉。 许凌云打开一个小盒,里面装着盐渍的乌梅,李效像个毛躁的小孩,也不说话,只对着许凌云的手看。 许凌云喂了李效一颗,说:“睡会儿,醒来再说。” 李效疲惫点头,和衣躺在榻上,昏昏沉沉地入睡,许凌云牵着李效的大手,李效手指头不自在地蜷曲,而后紧紧攥着许凌云的手指,像握紧了一根救命稻草。 安神汤见效,李效睡醒一觉后,心神从未有过的宁静,就像从一场大梦中醒来,然而蜷躺在地上的许凌云提醒了他。 那些事都是真实的,不是梦。 李效探手入怀,摸出两张二十四年前,褪色的生辰纸,反复地看那两个指印。 李效缓缓道:“凌云,成祖当年喝下了醉生梦死,对不?” 熟睡的许凌云睫毛微一颤,均匀的呼吸窒住。 李效说:“待得他下辈子托生到平常人家,前世种种,俱成了浮云,会如何作想?” 许凌云淡淡道:“猜不出。或许他觉得这么正好,不想再欠着谁的了。” 李效又问:“成祖与方青余托生后,都带着前世的记忆……为何史上没有记载?” 许凌云悠然道:“有又怎么样呢?” 李效与许凌云对视良久,许凌云一笑置之。 “陛下,你以后要怎么做?”许凌云道。 李效说:“你期待孤怎么做,把江山还给你罢。” 许凌云轻描淡写地说了三个字:“我不要。” “你的朝堂,你的妻儿,你的爹娘……”李效缓缓说:“都是你的,你才是陛下。” 许凌云莞尔不语,而后道:“我是许凌云,你是陛下。你既不杀我,就放我走吧,我以后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依旧当你的陛下,我当我的凌云。” 李效说:“先生为什么要将你和我换过来,此事孤一日不想明白,就一日不能放你离去。” “为什么?”许凌云在刹那有点动容。 李效摇了摇头,眯起眼看着许凌云,总觉得许凌云还有什么事正瞒着他,而那件事,则是解开一切的关键之处。 李效深深吸了口气起身,许凌云跟着过来,服侍他穿衣,君臣站在落地铜镜前,李效又问:“你为何不要江山?” 许凌云喃喃道:“我连自己都能给你,江山又算得上什么?” 李效穿上武袍,注视许凌云片刻,而后道:“你的心意,孤都懂。孤不想你死,也是……不想辜负了这番心意。” “你坐在那位置上,是为的什么?”许凌云忽道。 “孤曾对先生说过。”李效叹了口气,缓缓道:“待得东疆平定,现世安稳,孤就将担子交给承青,唐思与亭海生会辅佐他。孤想离开京城,独自走遍中原诸州,看一看祖先们以热血守护过的这片国土。” “那就走吧。”许凌云道:“我等你,我们一起走。” 李效沉默了,他忽然就发现许凌云俊朗的笑容中带着几分醉人的意味,仿佛是他追求毕生,咫尺可触却又求而不得的东西,他为他打开了龙央殿的那扇大门,而门外百花盛开。 “我仍然留在江州。”许凌云说:“等你什么时候想走了,就自己过来。” 李效道:“你不回京去?” 许凌云摇了摇头道:“我留在这守先人的牌位与祖屋。你要是什么时候不放心了,怕走漏风声,派个人过来,杀了我就是,我一直都在这里。” 说毕笑了笑,转身离去。 李效略侧着头,不认识般地打量许凌云,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当天,李效离开江州,巩繁壬亲自来送,喜公公却不知去了何处。 无人知道喜公公下落,李效只觉大有蹊跷,或是那天在院外听见了,为怕事保命,便逃了也未曾可知。 李效忽然就万念俱灰,该让许凌云跟着上京去,自己留下来,守他的祖屋,他冤死的父母的牌位。 然而仔细一想,帝位不是说换就换的,当朝林家已将女儿嫁入宫中当皇后,龙椅上换了个人,并不仅仅是李效下来,让许凌云坐上去这么简单,背后势必会牵涉到一场腥风血雨的朝堂大变革。 包括李承青,林婉等人,不定连太后都会受到牵连。 半月后,李效无事一般回到京师,直至此时,他才朦朦胧胧有了点打算。 偌大的皇宫忽然就显得如此陌生,那些他小时候走过的地方,看惯了的山石摆设,亭台楼阁,都隐约带着点排斥感。就像一个心虚的客人,李效简直一刻也不想再在此处呆下去了。 京师的铜鱼胡扛着木杆儿过来,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围作一处,挑选挂在木杆下的黄铜鱼,许凌云远远地看着。 残阳遍地如血,长街杳阔,春时的花草香味混在一处,带着傍晚时分淡淡的倦意,黄铜鱼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张着嘴,鱼目光洁,鳞尾还染了瓷色。 李效回入皇宫,只觉内宫与往常有些不一样了。 巡逻的侍卫换了一批生面孔,不少年轻太监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先帝在位时的老人。 李效警觉地蹙眉,站在御花园中,一名老太监带着数名侍卫过来道:“太后请陛下回来了就到养心殿去一趟。” 李效阴沉着脸,随处所瞥,所有人看他的眼神仿佛都有些不对劲。 迈入养心殿,殿门砰然紧闭。 太后坐在殿中,一缕天光洒下,落在她的深褐色霞袍上,容颜苍白而垂老,李效示意旁人退下,缓缓上前。 “儿臣回来了。” “陛下想清楚了么。”太后声音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李效仔细端详这名带了他二十四年的养母,她的法令纹显得凛然不可冒犯,眼角眯了起来,目中透出一股隐约的阴狠。 “想清楚什么?”李效问道。 太后一拢袍袖,起身道:“当然是对匈奴人,是和是战。” 李效上前一步,习惯着上去搀扶太后,手微微一伸,却又不自觉地缩了回来。 太后看了李效的手一眼。 李效道:“儿臣……还未想好。” 太后道:“还未想好?你到江州去不就是为的向扶峰先生请教这事么?” 李效:“扶峰先生去了。” 太后淡淡道:“听说了。” 李效不知为何,总觉得太后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怨毒之色,不应当是这样的。扶峰死了,太后怎么也不难过?难道她全知道了? “喜公公呢?”李效问。 “我怎么知道?”太后马上答道:“正要问陛下,郑喜儿呢?人怎么也没了?” 李效道:“儿臣在……江州时,为扶峰先生办完丧事,喜公公就不知去了何处……” 太后一脸茫然,两道柳叶眉微微拧了起来,老妇人抹成暗红色的唇抿着,神态像极了许凌云。 李效刹那不住发抖,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拔剑刺穿她的胸膛。 “那可就奇了。”太后坐回椅上,长叹一声:“陛下不如派个人,去老骨头家乡查查,据说在青州……” 李效缓缓点头,低下的脸近乎扭曲而无法掩藏自己的神色。 他看着太后戴着翡翠寿戒的手指头,忽然又想到生辰纸上的手印。 “母后若没有其他的吩咐,儿臣就告退了。”李效道。 “去罢。”太后抬手打了个呵欠,李效的视线一直随着她的手背跟到脸前。 “这几天有点乏。”太后说:“让皇后最近都不用来了。” 李效点了点头,转身推开养心殿的门。 “陛下。”太后忽然又道。 “母后请说。”李效背对太后,注视着殿外花园。 太后说:“为娘……忽然不太想呆在宫里了,为你李家忙活了大半辈子,如今你也能独断朝纲,为娘想再过些日子,回秦州娘家走走,顺带着就在秦州的别宫……住下来了。” 李效道:“秦州是先帝避暑的好地方。” 太后缓缓点头,嗳的一声长叹:“陛下。” 李效沉默,太后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入夜时李效离开了养心殿。 身后跟的都是陌生的侍卫,李效终于见到个熟悉的面孔,让随从在原地等候,上前吩咐数句,才掉头朝延和殿内去。 林婉亲自出来迎,李效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片刻后外殿摆上晚饭,林婉道:“陛下这次去江州,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李效缓缓摇了摇头,抬眼看着林婉,眼神陌生而充满难言意味。 林婉焦灼不安道:“陛下先见过母后了?” 李效:“孤不在这些时日,母后都说了什么。” 林婉道:“臣妻不知,宫内换了一拨侍卫,来了不少人,母后这些天,也没传臣妻去了,也没见过承青,只说身子乏,想歇着。” 李效:“既是身子乏,以后也不需去了。” “这……”林婉疑惑蹙眉。 李效目光转开,盯着满桌珍馐,溢碗佳肴,只觉无从下咽。 “陛下。”林婉低声道:“母后因为匈奴人之事……生气了?” 李效忽地又抬眼,直直注视林婉,林婉眉间焦色尽显,没有半分心虚。 “皇后。”李效道。 告诉她?李效依稀有股冲动,告诉林婉,她的夫君不是李家的人,不过是个被抄家灭门,抱错的小孩。她知道以后会怎么做?自己的身份若被林懿得知,将是一个极大的助力,林家已经把女儿嫁了给他,利益与他是捆在一处的。 若让林懿父女得知,林懿一定会下手帮助他收拾所有的蛛丝马迹,然而待他坐稳后,身世又将成为这对父女的把柄。 这把柄牢牢握在他们手里,随时想废就废,想立就立。 “没什么。”李效说:“只是有点累了。” 饭后李效仍有点心不在焉,承青一日不见感觉便长大了几分,犹如生命力旺盛的草,风吹来便长,李效把儿子抱起来,放在膝头颠来颠去,李承青喜欢得很,抓着李效袍袖不放。 林婉入内梳妆,李效忧心忡忡地哄着儿子玩,承青摇摇晃晃地走出殿外。李承青已能简单地说几个音节,然而最先学会的词既不是“娘”,更不是“爹”。 这小子自学会说话后,就从未喊过人,无论林婉怎么教都没用。 反复教了许多次“父皇”“母后”,李承青都瞪着眼看,只是不叫。 还是最后李效发了话说不急,喊人可以慢慢学,林婉才只得作罢。 李效自己小时候学说话也学得极慢,两岁时好不容易学会说话,自江州回到宫内,一换了陌生环境,便又不愿开口了,自然不愿苛责儿子。 嬷嬷们要过来看着,李效示意道:“不妨,让他自己摔几回。” 李效小时候与太后住在偏殿,那时大虞皇后声威正盛,后宫争风吃醋,无人来管,幼时的李效在宫中来去,每次走路摔倒,太后俱是严词厉斥,令他自己爬起来。 李效把儿子抱着越过门槛,耐心地看着他走出花园,李承青远远地看着太液池,说:“人。” 李效被打断了思路,问:“什么?承青,叫‘爹’,看父皇口型,‘爹’,会叫么?” 李承青说:“人,水。” 李效:“水,水怎么了?” 李承青要朝池子里走,李效蹙眉把他抱着。 李承青又说:“掉下去,掉下去!” 李效敷衍地点头,说:“回去了,承青。” 李承青唧唧呱呱地叫,似乎十分兴奋,李效又道:“他在说什么?” 一嬷嬷赔笑道:“前几天小殿下半夜醒了,要出御花园,朝池子里走,半夜三更的,也不知听见什么了。” 李承青笑吟吟地,从栏杆下笨拙地钻过去,李效连忙把儿子弄出来,交给嬷嬷:“抱回去。” 李承青被抱走了,李效看着太液池出神,池下的水道都两百年了,还没封上,过几天得寻个人来用岩石堵上。 掉下去?李承青的听觉这么好?能听见半夜池子里水响? 是夜四更,乌云蔽月。 李效夜半出殿,早就等在延和殿外的两名御林军侍卫马上过来,李效示意不可声张,带着他们到太液池去,避过巡逻往来的侍卫。 “你们拿着夜明珠。”李效说:“到水下去看看有什么异常。你从东朝西,你,自南向北,声音别太大了。” 两名侍卫解下外袍,脱了靴子,轻手轻脚地下水去,李效躬身手按栏杆,在池边等着,乌云过,银白月光无边无际地洒了下来,合着太液池水面的鳞波微微荡漾,一起一伏。 “陛下!”一名侍卫哗一声出水,把一个麻布袋子拖向岸边。 李效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呼吸沉滞而粗重,亲手发着抖解开麻袋的系口绳。 袋里装着几块大石头,与一具尸体。 对着月光细细端详,那人一身太监袍,正是被池水泡得五官发胀的喜公公。 三天后,一辆马车入京,停在一间大宅子外,数人将一具大箱子提进了府里。 几名亲兵打开箱子,把眼上蒙着黑布的许凌云抱出来,一路颠簸劳顿,许凌云的脸颊上现出难受的晕红,被放在一张榻上。 药粥递来,许凌云张口就吃,也不多问,一声不吭,默默地把粥吃完了,无人给他解去手上的系绳,密室中一片静谧。 “臣参见陛下。”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许凌云深深吸了口气,不予置答。 “陛下流落民间。”那声音带着难言的悲壮:“我大虞两百年江山,竟是受贼人所篡,如今终于寻得陛下……” “谁的陛下?”许凌云淡淡道:“参见陛下是用绳子捆着的么?” 那声音道:“京师耳目众多,微臣势单力薄,恐此事被发现,臣一家老小死不足惜,只怕连累陛下。”说着恭敬上前,跪在地上,以绞子剪断许凌云手上绳索,却不解开他的蒙眼布。 许凌云也不除下蒙眼布,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答道:“微臣乃是唐傕,安阳人士,与当朝唐思将军乃同族,守护大虞宗庙十载有余,不常往来京师,是以陛下任鹰卫队长时未曾见过微臣。” “唐思呢。”许凌云道:“你既守宗庙,朕若没记错的话,当是五品参将。” “是。”那人道。 “按大虞律法,守护宗庙之职不可擅离,你既能知此事,想必是他的授意,那么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许凌云又问。 那人答:“唐思将军正在想法稳住太后与那奸贼,时机一至,便当拥护陛下回朝。” 许凌云的眉毛微微挑了起来,喃喃道:“你还是没说清楚,唐思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第70章 篡位令 是喜公公泄露了内情?不应该,以太后那等精明之人,跟在身边的忠心定无可挑剔,老太监知道后第一件事是回报太后才对。 当时院外又没有其他人了。 假设那老太监马上动身回京,告知太后,唯一的可能,就只有在太后那处泄露了风声,老太监独自回来,朝太后详细说的时候,一定是被谁偷听见了。 唐思会有这么大本事,还能把内线埋在养心殿里? 许凌云心念一转,便即明白了。 “这么忠心……”许凌云嘴角微一勾,带着揶揄的笑:“可让朕赐你点什么呢?” 那名唤唐傕的男人道:“微臣是唐家的人,为我大虞尽心竭力,不敢有图报之心。” “哦?”许凌云淡淡道:“唐鸿流传下来的家训是什么?” 那男人沉默片刻,而后道:“臣不知。” “不对罢。”许凌云冷冷道:“你这演戏可真演了十足,演完了么,让林懿出来,朕有事问他。” “陛下……何出此言?”那男人声音立马就变了,许凌云解下蒙眼布,面前是个昏暗的密室,不见天光。 许凌云扫了身周一眼,淡淡道:“朕若没猜错,此刻林阁老应当就在暗室里听着罢,何不堂堂正正地说几句?” 林懿长叹一声,推开暗格,撩起袍襟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沉声道:“内阁大学士林懿,叩见陛下。臣情非得已,此乃权宜之策。” 许凌云起身,看也不看林懿,经过他的身边,忽问:“唐傕,不管这名字是不是真的,你可以出去了。林懿,这里是你府上?” 林懿知道许凌云是聪明人,几句话就已察觉真相,也不敢再瞒着他,低声道:“这是老臣府上别院,在京师西大街。” 许凌云问:“你在太后身边埋下了你的人?” 林懿汗如雨下,点头道:“是。” 许凌云:“平身,这事还有谁知道?” 林懿暗道不好,按以往打交道的印象,许凌云没有这么大本事,就一庸庸碌碌,不求无功只求无过的侍卫,怎会一下就变了个人似的? 林懿道:“郑喜儿在陛下归京的十日前就回宫来了,当时密报太后,微臣之女就在养心殿,太后吩咐旁的人都退下,婉儿也就回延和殿去了,婉儿身边有名忠仆前去取布走开,仍留在养心殿内,从旁听见太后与郑喜儿的谈话经过。” 许凌云:“喜公公呢。” 林懿:“当夜就被太后沉了池,那丫鬟知道此事重大,不敢禀报皇后,连夜出宫向臣秘密回报,现在只有微臣,与方才那唐傕参将知道。” 许凌云沉吟不语,片刻后看着林懿的双眼,心下了然。 林懿作了最正确,最慎重的选择,身为当朝权臣,他不可能坐视此事在眼皮底下发生,再任凭李效与太后自己处理。 许凌云道:“我若不想归朝呢?” 林懿微微一颤,眼中现出一抹杀机,而后发着抖道:“陛下这是开玩笑了。” 许凌云得到了证实:李效其人,并不如林懿所想的这么好操纵,林懿多半认为李效羽翼丰满后,总有一天会调转矛头来对付他。 与其与李效没完没了地拉锯下去,不如将此刻一无所有的许凌云捧上位。一名丧家犬似的鹰奴,坐上龙椅后能倚仗的就只有林家,从此林懿勤王之功赫赫。女儿,外孙算什么?只要许凌云愿意娶,他林懿能有许多个女儿。 但许凌云感觉不像他想象中的这么好对付,林懿的计划在一开始的试探上就出岔子了,本打算乔装成唐思手下的势力,先蒙蔽过许凌云,哄得他心甘情愿地跟着自己的安排来,不料刚开了个头,就被许凌云全盘揭出了底。 不愿意归朝?那就只有将他秘密杀了,将痕迹处理得一干二净,回到原点,继续捧李效当他的皇帝。 林懿只要把事情做得够利落,绝了许凌云的后患,这一着棋是真正的两面逢源。 “容朕再仔细想想。”许凌云一哂道:“阁老先退下罢。” 林懿擦了把汗道:“陛下,府上人多口杂,这就请陛下到外头先住着,但还请陛下稍作乔装,以免引起注意。” 许凌云笑道:“没关系,朕也不想出去,住这儿就成了。” 林懿再三请许凌云出去,许凌云再三推辞,最后淡淡道:“再高的位置,死后也只能葬那么巴掌大一块地方,夜里睡的,不过也只有一张床,朕意已决,林爱卿不必多言。” “是,是。”林懿退了出去,不知为何这侍卫未坐龙椅,先摆架子,身陷幽禁之中却仿佛君临天下,胸有成足,这是什么道理? 然而转念一想,许凌云身边既无亲信,虽身带武艺,亦强不到千军万马中独来独去的地步,只要看紧些,还能作得出什么乱子来? 林懿当即派人严密把守,吩咐不可走漏了风声,才前去上朝。 数日后宫中防卫再次调动,李效临朝,沉默注视群臣。 他敏感地觉得,百官注视他的眼神都与从前不同了,尤其以林懿为首。 天子安静坐着,朝臣们也不发一语。许久后,林懿咳了声,打破了这个沉默,呈上折子,说:“匈奴来使已在京中等了近一个月,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李效说:“孤想再听听众位爱卿的看法,孤前去江州的这一个月间,想必阁老与兵部诸位,都有了新的想法,不妨再说说。” 于是大臣们将事情又重复说了一次,仍翻的一个月前的话,李效听完后淡淡道:“退朝。” 林懿无计可施,回到府内去见许凌云,许凌云在密室里睡了三天,也不要求出去走走,闭着眼躺着。 林懿将朝中之事说了个大概,许凌云淡淡道:“知道了。” 林懿说:“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许凌云说:“再等等罢,朕还没想好。” 林懿已经隐隐感觉到许凌云在耍他了,然而许凌云什么也不说,也没有任何表示,林懿已暗暗生出了杀机,问道:“恕臣多嘴问一句,陛下……不想与太后母子相认了?” 许凌云静了。 林懿道:“陛下,太后可是陛下的亲娘。” 许凌云道:“太后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林懿道:“听微臣爱女说,太后已派人下江州,前去追查真相,想将陛下接回京师。” 许凌云苦笑,听出了林懿的谎话,如果真想母子相认,又何必把郑喜儿处死?太后所做的事是将错就错,她狠不下心追杀自己,也不敢废李效立许凌云,朝中若经此大变,不定连母子二人的命都保不住。 许凌云悠然道:“先帝抄了我许家,当时她可一句话没说。” 林懿道:“陛下此言大谬。先帝抄的是那不知好歹的许家,而非陛下的许家,光是私匿陛下一事,当年许参知就……死有余辜。” 许凌云道:“林阁老所言甚是,李效已知自己身世,当年是你亲手下令抄的他家,就不怕他来日怀恨报复你?” 这一句出,林懿登时被震住了,暗道糟糕,当初竟未想到这层,就算当做若无其事将许凌云杀了灭口,以后李效也定会因许家灭族之事翻旧账,怎生是好? 许凌云轻飘飘的一句话,马上就把林懿逼到了绝路,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可走。 “你退下罢。”许凌云道:“你的忠心,朕都明白,容朕再想想。” 翌日,朝中剑拔弩张,李效出乎意料地寡言,仍不置评判。 林懿散朝后又来了。 许凌云起身道:“朕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想清楚了,不应辜负众卿的一番忠心,更不能令我大虞李家绝了后。若不再做点什么,听之任之,只怕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就要交给外人了。” 林懿如释重负,忙伏地道:“陛下英明。” 许凌云负手转头道:“但朕还有一事拿不定主意,江山被篡,你又如何确保此事一朝可成?” 林懿道:“微臣已作了两手准备,此事非发动宫变不可,太后身边已换上了微臣的人,唐傕将军控制了西宫。” “陛下只需与微臣选一日,待李效前去养心殿时,便以探望皇后为名入宫,我们可马上制住整个西宫。困住李效与太后,一封密信诏令唐思进宫。” “待得到了以后,陛下可与李效当面对质,陛下请看。” 林懿转身出外,片刻后取来一封生辰纸,上头按着许凌云之母的手印,以及许凌云的名字。 “怎么得到的?”许凌云不自觉地紧张道。 林懿:“那厮将这生辰纸带了回宫,微臣的人偷出来的。” 许凌云静了片刻,林懿又道:“据说当年太后回宫时,并无生辰纸,先后也因此特地留了心。” 许凌云蹙眉道:“先后命你去彻查的?是罢。所以你才籍这机会,整倒了许家,晋内阁大学士?” 林懿此刻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这名被抱错的皇帝怎这么难伺候?疑心重重不说,心思更是顺藤摸瓜,稍露了点线头便一刻也不放过。 照这么个下去,迟早身家老本都会被翻一次,林懿直至此时方认识到:这新皇不是任人糊弄的,只怕比李效还要麻烦得多。 “是。”林懿产生答道。 所幸许凌云不再追问下去,只淡淡道:“此计甚妙,林懿,朕还知道一条秘密通路,是自护城河进入太液池的。” “全靠唐傕,朕觉得终究行险,举事那天,你可派一部分府上亲兵,从水道进太液池,贴身保护朕。” 林懿大喜道:“全凭陛下吩咐。” 许凌云又道:“礼部侍郎亭海生……” 林懿忙道:“亭侍郎是老臣门下。” 许凌云微一笑道:“当年婉儿出嫁前,曾与亭海生相识?” 林懿微蹙眉,刹那间神情变幻,似是一直存在心中的某个疑云,籍着许凌云这句豁然开朗,正思忖要如何回答时,许凌云又道:“你安排朕与亭海生见一面,朕有话与他说。” “陛下。”林懿回过神道:“亭海生此人看似庸庸碌碌,实则……” “不妨。”许凌云道:“朕有主意,只随便聊聊,不向他透露朕的身份。” 林懿仍在犹豫,许凌云笑道:“去办罢,不可拖延,迟则生变。” 第71章 迷离局 一辆马车停在林府的后门,亭海生下了车,被带进府上。 许凌云在书房内摹一份字帖,见亭海生来了,遂搁下笔,淡淡道:“都退下罢。” 亭海生疑惑顿生,林懿让他进来,并未言明何事,此刻见许凌云忽然出现在京城,当即微微蹙起眉头。 “许大人?”亭海生道。 “亭大人。”许凌云点了点头,知道林懿不可能放得下心,左右人都退下,此刻林懿定仍守在书房外。 亭海生眉头动了动:“许大人怎么又回来了?” 许凌云:“回来办点事。” 一束迷蒙的光线透过窗格,落在许凌云的眉上,亭海生背对书房外窗,挡住了二人之间那一方小小的书案。 “亭海生。”许凌云说:“听说当年你在林阁老府上时,曾经与皇后私定终生,凌云后来想起此事,常不禁唏嘘。” 亭海生的面容带着一股孱弱的书卷气,都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虞国以武发家,重武轻文几乎已成了历朝的惯例,许凌云不由得暗自祈求,希望自己没看错亭海生。 亭海生道:“许大人说笑了。” 书房内一阵长久的静谧,亭海生的面容苍白文弱,而许凌云眉目间却带着武人的英秀之气。 亭海生开口道:“许大人想以此来要挟什么?海生自认识许大人的那一天起,从来就觉得许大人无欲无求,不像这样的人。” 许凌云哂道:“没有打算要挟什么,只是忽然想到此事,欲保亭大人一家平安。” 亭海生道:“恕我海生直言,两情相悦,本是身不由己的事,婚嫁之后,婉儿也一心守德,从未有过逾礼之事。人生而在世,何来处处两情相悦的姻缘?陛下是仁君,想必亦知此节。许大人担忧海生安危的心思,大可不必往心里去。” 许凌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证实了亭海生的气节,悠然道:“你就这么相信陛下?” 说毕提起笔,在二人中间的宣纸上写下一行字。 亭海生淡淡道:“海生忠君,为的不过是报国,得偿天下,仰仗当今陛下在朝,能为百姓谋点福祉……并非为一己私利。” 说话间许凌云笔锋,落笔而就,行书隐约带着前朝张孞的笔法,书就五字:林懿要谋反。 亭海生注视纸上的字,神色如常:“许大人若无事,海生便将告退了。” 许凌云凝视亭海生双眼,欣然道:“亭大人,别怪我没提醒你。”说毕随手将那张纸揉成一团,蘸了笔水蕴开,化作模糊的墨迹。 亭海生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长叹一声,起身出府。 林懿始终站在隔间内旁听,待得亭海生走后,方现身道:“陛下是如何得知?老臣实是错看了这畜生。” 许凌云笑了笑,起身道:“此人留不得。” 林懿低声道:“不若让老臣……” 许凌云道:“不忙,为免打草惊蛇,一切待举事当天再详谈。” 三天后,太后即将启驾前往秦州别宫。 离开京师的前夜,李效再次来了养心殿,自那日归京城后,母子二人竟未打过照面,太后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任何人的探访。 然而她马上要走了,李效不能不来。 彼此心里都知道,这一去,势必再会无期。 养心殿内空空荡荡,该收拾的都收拾走了,太监们把一套太后最喜欢的皮影收入箱内。 “都说陛下这几日,话少了许多。”太后道:“可是匈奴一事仍未决?” 李效沉默。 “议和一事,没按母后吩咐的办,儿臣不孝了。”李效道。 太后看着李效,许久后低声道:“陛下既有自己的主意,为娘也管不了这许多了,李家的江山,终究是你们李家人的……” 李效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耳中传来太后的声音:“……就随你去折腾罢,可别把祖宗传下来的基业给败了才好。” 祖宗?谁的祖宗?李效抬头注视太后,又转头朝门外看了一眼。 陌生的侍卫,陌生的太监,都换成了太后自己的人。 太液池中哗一声响,许凌云出水,宫女太监们骇得大叫。 “抓住他们!” “都回延和殿去!” 数十名林府亲兵团团围住了池边凉亭,亭里坐着林婉与小皇子李承青。 林婉脸色刹那转白,见许凌云提着剑,湿淋淋地站在面前。 “你要做什么?!”林婉喊道:“来人!” 许凌云欣然道:“皇后,我如果是你,就不会在这种时候大喊大叫的,把她们带到延和殿去,传令不得无礼。” 唐傕在御花园外等候接应的侍卫们纷纷进来,把林婉身边的宫女太监都带走了。 李承青仍睁着一双乌黑的眼打量许凌云。 许凌云看着李承青,觉得他也不怎么像李效,像亭海生?旋即为自己这个荒诞的念头笑了起来。 “你长得像谁?瞧这小模样可不像陛下。”许凌云揶揄道:“承青,会说话了么?” 李承青的眉毛和耳朵,还是隐约有点李效的样子的,许凌云这么说不过是逗他,然而半晌后,李承青忽然开了口,喊道:“爹。” 李承青话一出,登时剑拔弩张的气氛全消,周围不少侍卫吭哧一声笑了起来,林婉的脸色红了白,白了青,说不出的难堪。 许凌云笑了起来,眉毛微微一弯,捏了捏李承青的鼻子:“哎,儿子乖,爹去给你杀坏人,你和娘在殿里等着,别乱跑。” 李承青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许凌云吩咐道:“你们都在延和殿等。”说毕扬长而去。 养心殿内: “你们都退下。”李效沉声道。 宫女与太监们退了出去,反手关上门。 李效道:“母后,儿臣下江州那会,和扶峰先生聊了聊,提到儿臣的名字,发现儿臣与许凌云之名,竟都是扶峰先生起的。” 太后淡淡道:“谁起的名儿,又有什么关系?当初我流落江州之时,蒙许夫人收留,许家又与扶峰交好。扶峰往来两府,怀胎七月时,许刺史请扶峰给你们俩起名字,扶峰知你是龙种,便起了个李效。” “效。”太后笑了笑,难得地放缓了声音:“让你效仿大虞先祖,成一番惊天伟业。” “龙种。”李效的声音带着一分低低的悲哀。 “既是龙种。”李效扬眉道:“为何母后回宫之时,儿臣的生辰纸未曾交付大理寺?” 太后气息一窒,而后道:“年岁久远,料想已弄丢了也未曾可知。” 李效道:“但先后却不这么想。” 太后的柳叶眉微微蹙了起来,声音变得凌厉了些:“陛下,你这时候问这种话,是什么意思?母后难不成连自己的儿子也认不得了么?” 李效眯起眼,什么也没说。 太后起身道:“当年我并未想到先帝会把我们母子接回宫来,生辰纸仍留在许家,料想是抄家时一并丢了。” 李效道:“母后,你生儿臣的时候,可看清楚了?” 太后冷冷道:“看清楚了,陛下,你怎这般愚蠢?” 李效置若罔闻,而后道:“你是先写的名字,再按的手纹?” 太后深吸一口气,颤声答道:“扶峰先生起了好几个名字,有男孩,也有女孩,生辰纸就放在枕边,你出世后,为娘是先按下手印,再让产婆拿到外头去,请扶峰先生写名字,当时的事为娘还记得,你出生后,脸上带着这道胎记,怎会认错?” 李效道:“既是如此,还请母后再按个手印予儿臣看看。” 太后猛地转头,注视着李效。 李效从怀中取出一封红色的纸。 太后道:“你……你这是……陛下!” 李效起身,迈出一步,双眼犹如嗜命的夜枭,闪烁着仇恨的光芒:“母后。” 太后跌坐回椅上,缓缓摇头:“我儿……我儿,你怎可这般行事?!” 李效冷冷道:“扶峰先生死前已将此纸交付与我,儿臣这些年中,心里总时时存着疑团,这封生辰纸在他手上保管了这些年,并未交回宫中。” “没有生辰纸,你为什么不问?!”李效一字一句道:“扶峰先生入朝为官这许多年,难道你就没有起片刻疑心?母后!” 太后喘息急促:“陛下!你这是什么话?你要逼死为娘不成?” “许家因你一念之差,被先后授意林懿彻查,林懿又寻了个由头,将许家抄家灭族,整倒了江州刺史。”李效呼吸渐促:“你当年为什么不说话?” 太后的声音尖锐而恐惧:“陛下!你还记得当年回宫时,后妃们都是如何看咱们母子的么?你让为娘怎么替许家说话?!换了是你,你该如何说?陛下!” 李效一步步走向太后:“你不是不敢管,而是不能管!” “许家于你有恩,你竟坐看他们被杀剩许凌云一个。”李效犹如愤怒的野兽,沉声道:“要不是许家收留了你,你和你肚子里的‘龙种’都会死在冰天雪地里!母后,按个指印,儿臣至今还有一事未曾想明白。按下去!让我看看!” 太后捂着胸口,避过李效野蛮的手臂,颤声道:“皇儿呐……为娘这就要走了,你何苦重提当年的事……若有蹊跷,也是扶峰那厮……” 李效不由分说,攥着太后的手,按在案前懿旨印盒上。 太后发着抖,奈何根本无法与李效角力,不片刻恸哭起来。 “放开她。”许凌云的声音响起。 养心殿大门砰然洞开,许凌云走进殿内,一身龙袍,手持长剑,遥遥指向李效。 李效静了。 许凌云长剑寒光闪烁,低声道:“陛下,她是我娘,你答应过我的,善待我娘亲。” “起火了——” “有刺客——” “保护陛下——!” 乱象骤生,整个大虞宫在黄昏中陷入动荡,到处都是宫女的尖叫,火海从延和殿烧了起来,蔓延至御书房。 许凌云头发仍湿淋淋的,身上龙袍却出乎意料的修身齐整。 宫外一片混乱,许凌云道:“谁也别进来。” 殿内唯剩太后与李效,许凌云三人。 “她是你娘。”李效缓缓道:“母子相认了,恭喜你,凌云。” 许凌云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母后,我回来了。” “儿呐——”太后老泪纵横,扑下位来,抱着许凌云的脚放声大哭。 许凌云注视着李效的双眸。 “唐思把消息告诉你了么。”许凌云道。 李效眼底现出一丝茫然,摇了摇头。 刹那间许凌云眼中现出一丝慌乱:“没有?” 李效道:“孤终于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许凌云道:“承青和皇后都被我派人保护起来了,在这里等着。” “等什么?”李效凄然一笑:“等你们把孤送进天牢,再以篡位之名斩首示众?” 许凌云没有说话,李效也没有说话。 “把剑给我。”李效道。 许凌云摇了摇头,李效吼道:“把剑给我!” 许凌云收剑归鞘,长长的一声金铁交错鸣响,转身把太后扶上椅去,而后道:“母后,你要到秦州别宫去,不过是个幌子……”说着连剑带鞘,朝李效一指:“为了稳住他,儿臣猜得对罢。” 太后的哭声停了。 李效不住发抖,愤恨地看着太后。 “你的儿子被扶峰换走了。”许凌云淡淡道:“你密令林懿,把宫里的守卫都换成了唐傕的人,否则林懿怎会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换后宫的守卫?” “你明白就好。”太后的声音仍有点颤:“你总算回来了,不枉为娘一番苦心。” 许凌云看了李效一眼,又看太后:“把我带回京,也是你的吩咐。” 太后闭上双眼,缓缓点头。 “大臣们待会就来了。”太后的泪水从眼缝中流了下来:“娘当年没去江州接你,是因为这种事,不能让先帝知道。否则连皇子都被换了,传出去先帝与皇后,又怎会善罢甘休?” 许凌云道:“我明白的,再往后,先帝死了,你手上只有李效这枚棋子,更不能把我找回来,所以一直拖到今天。” 太后睁开眼道:“皇儿,过来,让娘看看你。” 许凌云不为所动,淡淡道:“母后,你忘了,我姓许。” “如果今天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中。”许凌云望向李效,又看太后,双眼中满是茫然:“李家的江山,确实是终于还给我了。” “但我娘呢!”许凌云猛地喝道:“养了我这些年的许家,才是我亲爹亲娘!生恩不如养恩大,若这次他不将事情揭开,只怕你一辈子也不会想起我,不会打算把我接回来!” “我不知道。”太后道:“皇儿,你当鹰奴那会娘就觉得不对了……后来听你说姓许……娘才想到当年的那些事,本以为你跟着许刺史一起死了。皇儿,你怎能说这种话?我是你的亲娘呐!” “那他呢?”许凌云又一指始终沉默的李效:“你想把他处死?” 太后悲不自胜,靠在椅上,大声恸哭起来。 “这不是母后愿意的……”太后痛苦地说:“凌云,娘想补偿你……” 养心殿大门轰然洞开。 林懿率领朝臣入殿,上到内阁大学士,下到六部侍郎,俱是茫然不知以对。 “陛下!”被临时召集到宫内的大臣们惊慌失措,各自朝着李效跪拜。 “都起来。”林懿转身吩咐道:“这位才是真正的陛下。” 一语出,满殿静谧。 唐傕跪于武将之首,朝许凌云抱拳,朗声道:“恭迎陛下回宫!” 朝臣们哗然,仿佛听见了最为荒谬之事。 太后坐于养心殿正中,缓缓道:“林阁老,由你来为众位爱卿分说罢。” 林懿走过许凌云身边,站在李效面前,朗声道:“各位大人,这厮……” 李效看着林懿背后的许凌云,仿佛强烈地预感到,他即将要做些什么。 “……并非真正的……” “保护陛下!”殿外轰声雷动,唐思的声音喝道:“林阁老意图谋逆!挟持太后逼宫!” 亭海生道:“林懿勾结唐傕犯上作乱!诸位大人请退出养心殿,以免受奸贼挟持——” 那一刻,殿外再次骚动起来,御林军团团围住整个养心殿,把守殿外的唐傕亲兵被五倍兵力的御林军围攻,登时尸横就地! 林懿愕然转头,就在那一刻,许凌云干净利落地挥剑,于背后一剑刺穿了林懿的胸膛! 太后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这……” “许家二百五十七口人命。”许凌云淡淡道:“这一剑便抵了昔时恩怨,林阁老。” 林懿僵硬地回头,却看不清许凌云的表情,许凌云将手中长剑轻轻一绞,鲜血喷射出来,溅满了许凌云的龙袍。 唐思与亭海生率军冲入殿内的那一刻,林懿花白的胡子不住抖动,跪倒下来,继而扑在地上,死前仍睁着双眼。 许凌云收剑,朝李效使了个眼色。 李效蹙眉,彻底愣住了。 “陛下?”许凌云道:“太后神志不清,快让人扶她下去休息。” 许凌云解下腰间天子剑,脱下龙袍,单膝跪地道:“林懿蓄谋叛上已久,臣一时权宜,不及告知陛下,请陛下赐罪。” 李效瞬间清醒过来,而后道:“林懿挟持太后,犯上作乱,众卿现已安全了。亭侍郎与唐将军救驾有功,先把各位爱卿送回去。” “扶太后回去歇下。”李效道:“凡有受奸人蛊惑者,今夜之后,一律不究,唐思将军彻查宫内轮值。” 朝臣们莫名其妙地被叫来,又懵懵懂懂地被送回去,虚惊一场。 宫中大火已被救熄,看那满地尸体,只怕翌日追查起来,又不知得死多少人。 太后被搀走了,养心殿内群臣也已散去,唯剩李效与跪着的许凌云,以及林懿死不瞑目的尸体。 “我帮你将最大的麻烦除了。”许凌云道:“你再给我一剑,这辈子就能安安稳稳地当你的皇帝了。” 李效说:“你做的很好。” 唐思率军入殿,发着抖单膝跪地:“臣救驾来迟,惊扰了圣驾,罪该万死。亭海生昨日向臣通报了许凌云放出的消息,然而此事事关重大,臣不敢贸然惊动陛下,只在宫内预先作了布置……” 李效与许凌云都是微侧过头,看着唐思。 “无妨。”李效道:“不过是虚惊一场,把许凌云抓起来,押进死牢待审。” 第72章 议和策 那夜的风波惊涛骇浪地掀起,却又无声无息地过去,较之大虞奔腾历史长河的数个惊心动魄的宫变瞬间,甚至连一朵浪花也抵不上。 数日后早朝时官员们仍不知就里,偶有个别人隐约推测出几个片段,却在李效的目光下噤若寒蝉。 “孤已决定了。”李效说:“礼部着手准备,开始与匈奴人议和。” 百官交头接耳私自议论,终于要议和了。 林懿早朝时缺席,风声已传到不少朝臣耳内,李效又道:“林阁老秽乱宫闱,籍探视皇后为由出入后宫,挟持太后以期逼宫谋逆。但念及身为国丈,赦诛九族之罪,经孤查实并无同党,已交由刑部立案。” “亭海生与兵部尚书散朝后随孤来,众卿有本奏来,无本退朝。” 满朝钳口结舌,不敢多说,李效退朝后下来,低声吩咐兵部尚书:“你派一名信使连夜出城,到玉璧关去,令斛律科将军马上出兵渡黑河,就说是孤的密诏,让他开始进军狼山。” “这……”兵部尚书蹙眉道:“陛下的意思是?” 李效道:“这处孤与他议和,你让斛律科开打就是。且先打他们一仗,孤在此处能拖就拖,匈奴接获议和的消息,一回,再一来,至少得一月之久。待得那时斛律科把他们打残了,再退兵回长冬林外,议和的文书就该到了。” 兵部尚书神色凛然,躬身接旨前去安排。 李效与亭海生在御书房外停下脚步。 李效:“亭卿,你立下了大功。” 亭海生:“臣惶恐,此事乃是许大人事先知会。” 李效沉默不语。 亭海生道:“陛下英明,下令议和的同时全军开战,这么一来既打了匈奴人,最后又达到了预期的目的。” 李效说:“你明白了?” 亭海生一躬身。 李效叹了口气,深邃双目望向满庭初夏绿叶。 “孤没有成祖那般本事,也没有他那么狠的心。”李效淡淡道:“但求无过,不求无功罢了,希望这江山交到承青手中时,能少一点变数。这事交由你与工部,户部去办,务必给孤一个完整周详的计策。” “经此一战,匈奴人的杀戮之气料想也已磨得差不多了,族中应当再没有多少壮年男子,剩下老弱与妇孺。议和后,你们当想清楚,东疆八百里领土该如何建城,又该如何教化匈奴人,令他们融入大虞。写一份折子给孤,一月后早朝时宣读。”李效认真道:“这是扶峰先生的遗愿,办得好的话,孤许你晋内阁大学士,去罢。” “谨遵陛下吩咐。”亭海生道。 太后自那夜起便避于养心殿内,无论何人一律称病不见,大司监前来回报,太后生了重病。 李效吩咐道:“找个太医给她看看。”便不再多说,此事便算揭过了。 御书房内,李效翻开一本折子。 罪人许凌云,勾结林懿犯上作乱,散布谣言,理应问斩。 李效在折子上以朱笔一圈,批了个“斩”字,轻轻放在一旁,桌上摊开一本《虞通略》。 虞通略已翻到尾,最后剩下孤零零的一页,没有任何批注。 “去把许凌云押上来。”李效吩咐道。 少顷许凌云来了,身上五花大绑,跪在御书房内的地上,李效吩咐侍卫与司监们都退出去。 李效:“你为何双膝跪了?” 许凌云笑了笑:“武跪累,不如文跪来的舒服。” 李效:“孤再过段时日,仍旧安排人把太后送到秦州的别宫去养老。” 许凌云点了点头,注视地砖,开口道:“谢陛下恩典。” 李效又道:“与匈奴人的事,孤打算这么办,一边让礼部着手与他们议和;另一边则密令斛律科开打。待得议和钦差从这边动身,狼山那处能战的匈奴人估计已死得差不多了。” “一役后想必匈奴的壮年男子锐减,再促进大虞与匈奴两族通婚,生下来的小孩以混血居多。让工部,户部准备在关外设立新城,按两百年前方青余的意思,把这件未竞的事,继续办下去。” 许凌云笑道:“陛下这一手办得漂亮,可比当年的成祖厉害多了,陛下凡事想做就做,大可不必问臣的心思。” 李效缓缓道:“不过是给你个交代,毕竟,这也是你的江山。” 许凌云抬起头,看着李效。 君臣静默,许久后,李效道:“明日午时三刻。” “嗯。”许凌云点了点头,知道李效说的是把他处死的事。 这件事最后到了许凌云身上,终于彻底结束了。许凌云死后,世间再无证据,没有人能威胁到李效的皇位了。 “孤还有一事,想不清楚。”李效说。 许凌云道:“因为我喜欢你。” 李效摇了摇头,开口道:“不是说的那事。” 许凌云轻轻问道:“什么?” 李效说:“扶峰先生为什么要将我和你……换了过来。” 许凌云沉默良久,而后开口道:“虞通略你看完了么。” 李效翻开最后一页,说:“寥寥几行,没有批注,你与扶峰先生为何都不批此节。” 许凌云道:“因为当年的事,大家都不愿再去想了。” 又是长时间的静谧,许凌云说:“明天就要问斩了,不如臣今天给陛下说说?不定说完之后,陛下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李效问。 许凌云:“明白那两枚醉生梦死,与方青余的云舒,为什么会在江州出现。明白扶峰先生为什么会将咱们换了过来。臣也是这些日子被关在林懿家,想的时间多了,才想明白的。” 李效点了点头,下来亲手给许凌云松绑,将书交到许凌云手里。 “赐你个座。”李效吩咐道:“说罢。” 许凌云到一旁坐下,却不翻书,眼里现出一分迷茫,眸中岁月流转,一瞬仿佛千年。 许凌云安静了很久,而后缓缓道:“记得当年方青余的死讯传到京师的那一天……” 记得当年,方青余的死讯传到京师的那一天,朝野震动。 李庆成只看了一眼军报,便把它随手撕了,扔在信差脚边,冷笑道:“又来这一招?” “陛下,匈奴人将方将军收敛入棺,交给镇守东疆的张慕将军,灵枢正在路上,三天后就能入京师……”那信使双眼通红,悲恸道:“恳请陛下下旨,为死在东疆的袍泽们报仇!” 李庆成哭笑不得道:“方青余是跑了,他瞒得过你们,须瞒不过朕。” “那厮向来喜欢玩这一套,从前在枫关时就将三万大军扔下,自己跑得不见人影。多半是被匈奴公主招去当驸马了。各位爱卿说说,咱们前脚还在议和,匈奴人后脚就开战,现在该怎么办?” “陛下!”信差痛苦道:“方青余没有当逃兵!属下亲眼见他……” 唐鸿忙以眼神示意信差,让他噤声。 “陛下。”唐鸿出列道:“匈奴人必须死,臣愿领兵出征,为陛下与征东军报着一箭之仇。” 李庆成闭着眼,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不讲信誉。”李庆成缓缓道:“觊觎我大虞名将。” “为了一名将军,撕毁两国议和文书,简直是愚蠢至极!但在此前,朕还有一事想问各位爱卿!” “边疆的粮草,究竟在你们兵部压了几个月?!”李庆成怒吼道:“若非粮草不继,张慕哪敢不出兵?!张慕若发兵支援,方青余能降敌?!镇东军五万骑兵几乎全军覆没,归根到底算在你们兵部的头上!兵部尚书何廓!拖出午门外,金瓜击顶!!!” “陛下明察!”何廓出列跪下:“臣罪该万死,死有余辜,然臣也是无法,粮草一事,事关三部,臣早在方将军出征前就发了加印文书,其中文书转圜,朝令夕至,臣决计无法一力做主,请陛下明察,陛下!” 何廓出列时,孙岩刹那如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知道自己完了。 大学士苏星照仍不知内情,当初他是议和派,大力推促了东疆和谈,如今事态急转直下,若不再出来撇清干系,只怕李庆成回过神后说不得要拿自己数人泄愤,忙自出列道:“陛下,臣有本奏。” 李庆成气得直发抖:“说。” 苏星照喘着气道:“陛下,如今不是追究责任之时,依臣看,须得令尚书留职戴罪,召集十八州兵马,出玉璧关……” 苏星照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李庆成登时想起,当初本要开战,正是这大学士舌灿莲花,硬生生地说得自己改了主意。 苏星照一句话未说完,登时当头挨了一墨砚,李庆成跟着张慕习武数年,又是武人出身,那一下砚台直飞而来,霎时把大学士砸得满头鲜血,当场昏在御前! 李庆成站在龙案后,森寒的目光扫视群臣。 无人敢再说话,纷纷恐惧跪下。 太和殿上跪了一地。 李庆成的语气冰冷而嗜杀: “传令张慕,按兵不动。” “刑部尚书齐凛峰,派人彻查六部,朕要看看是谁狗胆包天,敢压着粮草的文书!” “兵部尚书何廓,允你戴罪留职,诏令天下,十八州兵马备甲,一月后,在璧山将军岭下集结!” “唐鸿前去安排御林军,都骑军两军,派人传书江州王韩沧海。让他前来交接京师城防!” “大学士苏星照!革职查办!”李庆成的声音残忍而无情:“黄谨,你带人去他家查查,看我大虞内阁首辅,究竟收了谁的贿赂!蛛丝马迹,全给我查清楚了,若有通敌嫌疑!满门抄斩!!” 长久的沉默后,唐鸿开口道:“陛下要将都骑军与御林军都派出去?” 李庆成冷冷道:“朕要御驾亲征,把方青余抓回来!退朝!” 三日后,天下兵马调动,方青余棺椁入京,东疆扶灵将士痛不欲生。 方青余骤遇敌袭,当即改变了行军路线,长冬林背后是西匈奴军,面前则是狼山一脉的东匈奴铁骑,在这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方青余毅然分出一队近八千人的精锐散入森林,自己则亲率大军殿后。 如此一来,方青余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八千骑兵则且战且停,与前来接应的张慕麾下兵马汇合,有效地牵制住了敌军。 扶灵归来的将士们哭得死去活来,在午门外停灵。李庆成只看了一眼,便吩咐道:“把棺钉上罢,不过是个替身,有甚好哭的,你们被他卖了还不知道。” 兵士们纷纷愣住了。 李庆成吼道:“仗还没打完!都给我滚回东疆去!准备给你们的袍泽报仇——!” 六部朝臣散了,时值盛夏,太阳像一团炽烈的白火,照得午门外白玉砖滚烫。 李庆成的汗水从颊上滴下来,落在地上。 他怔怔地看着方青余的棺木,唐鸿站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低声道:“陛下,棺材里的确实是他,张慕看过了。” 李庆成答:“他是找个长得像的,来当替身。以前就是这么折腾的,你们都是蠢货,被他骗了。” 唐鸿交出方青余的云舒剑。 李庆成嗤笑道:“连云舒也不要了,正好。” 唐鸿道:“这遗体……” 李庆成又静了,而后道:“厚葬罢,不管里面的是谁,替身也挺可怜的,大夏天放着这十天半个月,都快臭了。” 李庆成再不发一语,接过云舒剑回宫。 十日后,大学士苏星照被抄家。 黄谨参与刑部,着手追查粮草案,又三天后,案发。 “原来是压在你的手里。”李庆成冷冷道:“国舅爷,你的银子这次不顶用了呐,兵部侍郎没几句就把你给供出来了。” “臣该死。”孙岩发着抖道:“臣死有余辜。” 李庆成笑了笑,问:“国舅爷,你知道为什么这次银子不顶用了么?因为黄谨拷问侍郎的时候就说得很清楚了,他要招呢,朕只没收他的贿赂,革职查办。他若是不招呢,朕就把这次所有的黑锅都扣他头上,诛他满门。” “你私底下送了他一万两银子,总是给人用的不是么?他被斩首了,也是留给家中妻儿老母用,要九族都被诛了,这银子又给谁花去?所以人家自然就把你给供出来了。” 孙岩道:“陛下英明……陛下料事如神,但臣决计不敢与匈奴人勾结……” 李庆成淡淡道:“朕也相信你没有通敌的胆子,说罢,你为什么扣粮草?” 孙岩全身筛糠般地发抖:“陛下,罪臣实在不敢生二心,罪臣只是想着,此事议和已是板上钉钉,匈奴人根本不可能冒犯我大虞天威,方将军的五万兵马已足够荡平西匈奴一军,臣才将三十万两银子,调拨给江南与梦泽一带,预备今年的新政花费所需。” “臣一片忠心,俱是为的陛下着想。”孙岩流泪道:“陛下,求陛下饶了臣一命,让臣戴罪留职罢。” 李庆成闭着眼,随口道:“我信,国舅爷,这不过是一时疏忽的事儿,谁想得到匈奴人会反戈一击呢,是吧。听到这事时,朕也觉得实在不应该。” “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李庆成漫不经心道:“所以说事有万一,你看,朕也在此事上栽了个跟斗,那姓方的叛徒还投敌了,损兵折将的,只怕要被天下人笑话了。” 孙岩声音小了些,喘着气道:“陛下教诲得是,臣以后决计不敢了。” 李庆成道:“黄谨在你府上查出了你与十八州地方大族的来书,你认真看看,这些是请求你在朕面前说话,让朕与匈奴人议和的。” “议和后他们的商队,都将开始与外族做生意,用咱们中原的货,去塞外换回匈奴人的矿和皮。再拿回来中原倒卖。若这一族被朕灭了,矿产,猎物,药材就都充作了官财,他们再难得到了,大概是这意思罢。” “臣该死!”孙岩大哭道:“臣再不敢了!” 李庆成又道:“你重金买通大学士苏星照,在朝中拉帮结派,联合了十六州士族子弟,排挤科举上来的寒族出身的官员,这些都有弹劾信的,你看看罢,你的劾奏不比降敌的方青余少。” 孙岩抬头满脸是泪,缓缓道:“陛下,当年陛下从西川发家,孙岩掏空了家底,为陛下召集了五万西川兵,嫣儿嫁进皇宫,心甘情愿地侍奉陛下。孙岩在朝三年,始终兢兢业业,不敢违拗陛下心意……” “朕都知道。”李庆成笑了笑:“你孙家倾囊以助的恩情,朕仍记得。孙岩,咱们再作一笔买卖罢,拿你的脑袋,换你孙家平安,你觉得划算不?” 翌日,孙岩获罪,午时被押上刑场。 朝上百官没有人求情,也没有人想为孙岩求情,一来怕引火烧身,二来早有先例——方青余。 李庆成肯定不会斩孙岩,这事可大可小,朝大了说,虽牵扯到东疆三万余人的性命,但终究始作俑者不是孙岩,谁能料得到匈奴人会倒戈? 朝小了说,不过是一封文书被无意中压了下来的事,顶多引咎,革职。 虽有本朝律法可援引,但里头能钻的空子太多。所有人一致认为,李庆成要斩孙岩,不过是像那时斩方青余,装模作样,吓吓他也就罢了。 毕竟孙岩是最早跟在李庆成身边的人,倾全族财力资助他坐上龙椅的人。 翻修整个皇宫所花的银子,也是孙家出的,孙嫣更是李庆成唯一的皇后,就这么斩了,再说不过去。 就连孙岩心里,仍存着一丝侥幸,朝臣们则等着看,这既爱当婊子,又爱立牌坊的皇帝,这次打算用什么借口来赦孙岩的死罪。 然而最后李庆成没有下御旨,唐鸿也没有再来一次刑场救人,午时一到,孙岩身首异处。 当日,李庆成五天前便下的御旨恰好抵达西川,西川刺史接旨,二话不说抄了孙家全家。 抄出三千万两白银,大小地契,产业不计其数,白银充入国库,妓院,生意行等产业则原封不动,李庆成亲允,孙家本来交给谁管的产业便依旧谁管,不需再向孙家缴租纳贡。 自此西川大族一蹶不振,彻底衰落。 同时间,上百封信一律封入箱中,贴上皇帝的封条,待得战后,李庆成要开始铲除地方大族了。 然而这还没有完,与此同时,又一封御旨离京而去,李庆成竟是要诛孙岩九族。 是年七月,江州王韩沧海入京,坐镇京师摄政。李庆成交接了朝中事宜,留李斛与其麾下都骑军两万驻守京师城防,与唐鸿率御林军出京,御驾亲征。 十八州兵马浩浩荡荡,在璧山将军岭下会师,共计四十七万,准备出塞讨伐匈奴,一举将这个外族从历史上彻底抹去。 第73章 血战 那一天李庆成从京师出征,只带了两万御林军,离开京城的兵道上,站着一个女人。 “回去!”唐鸿不悦道:“不是让你回去的么?” 李庆成看着那上前来的女人,正是胭红。 胭红只带了两名随身婢女,显是早早地来了,马车停在路边,只为了见李庆成一面。 “孙岩已经被斩了。”李庆成淡淡道:“胭红,听你夫君的话,回去罢。” 唐鸿尴尬得无以复加,忙自下马来扶,胭红一脸是泪,凄声道:“李公子,胭红受孙家照拂,当初若非孙大人做媒,贱婢也进不了府上。还请陛下念在故人的情分上,饶了孙家罢。” 李庆成看着胭红,良久后长叹一声:“胭红,你说,祝陛下马到功成,朕这就饶了孙家几百口人的性命。” 胭红道:“陛下征南战北,从未有过一败,贱婢恭祝陛下马到功成。” 说毕端正一拜。 “传御旨。”李庆成在马上吩咐,随手以炭条写了块布:“交回宫去,让黄谨拟一份诏书,现在快马加鞭去西川,将抄斩改为抄家。” 胭红凄楚不胜,又是一拜。 李庆成亲自下马来扶,低声道:“胭红,朕允你常进宫走动,若这次朕亲征没有回来,你便告诉唐鸿,去明凰殿的活板机关下寻手谕。” “送你夫人回去。”李庆成朗声道。 唐鸿府里家将上来,把将军夫人搀上了车。 是年七月初九,四十万大虞雄兵在将军岭下会师。本应在七月初一抵达的天子却不知去向。 李庆成从御花园处挖出张慕的无名刀,吩咐大队御林军前去驻扎,将刀带去交给张慕。自己则轻骑简装,带着唐鸿的亲卫与八十名鹰卫绕过璧山,取道绝山小径,深入山腹。 海东青在天空中翱翔,绝山鹰巢岭上,万鹰昂首眺望。 “来这里做什么。”唐鸿道:“再朝东走就是泣血泉了。” 李庆成道:“不做什么,就随便看看。” 唐鸿背负翻海戟,与李庆成二人俱是一身战甲,并肩站在鹰巢岭之巅,李庆成清澈的双眼望向山谷中。 “本想给儿子找个媳妇。”李庆成哂道:“可惜海东青太难找了。” 唐鸿道:“狼山不定有,到时让他们交出来。” 李庆成道:“唐将军,这世上不仅仅人,连鹰的伴儿也难找得很呐。”说毕在石上坐了下来。 唐鸿若有所思,李庆成笑道:“你媳妇本想入朝给孙家求情的,是也不是?” 唐鸿吱嚅道:“怎……怎能让她上……上朝堂来?我告诉过她了……你下定决心的事,谁说也没用,让她不必多说。” 李庆成淡淡道:“有什么事,让她对你说,你再来对我说,这就完了。很多事我是不得已,但也并非全不讲人情。” 唐鸿点了点头。 李庆成又道:“我如果这次死了,你……” 唐鸿刹那色变,忙道:“你说的这什么话!” 李庆成欣然道:“那么换个说法,如果我哪天比你先死,元徽就托付给你了。” 唐鸿沉默了,过了很久很久,李庆成伸出手,与他互拍。 唐鸿道:“知道了。我如果先死,胭红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托付给你了。” 李庆成悠然道:“知道了,咱们下山去看看。” 海东青在鹰巢岭上几个盘旋,终究不见同类,鹰卫们的军鹰惊起漫天飞禽,二人领着鹰卫与四百御林军穿过绝山小径,下鹰巢岭北坡。 这处本是匈奴人地盘,东匈奴反水后,战线拉长到长冬林南边。此处属于真空地带,按和约界定,本应是大虞国土,然而大虞军却撤回玉璧关内,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大战。 唐鸿道:“咱们回去罢。”看李庆成那架势,越行越深入,再不劝阻只怕要一路过黑河,进狼山去找所谓的“叛徒”方青余。 李庆成道:“不妨,我心里有数,咱们一起打了这么多场仗,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思么?” “派一只鹰回去笛城,向张慕报告我们的方位。”李庆成说:“御林军探路,前往泣血泉。” 泣血泉方圆近五里,虽名唤“泉”,实则是占地百亩的一面大湖,自匈奴人在玉璧关一带活动起,就成为塞外最大的湖泊。泉眼位于湖下,经千载而不涸,中原人与匈奴人曾在湖边经历无数次抢夺水源的大战。 泣血泉发祥于璧山山脚,湖水化作一条河流蜿蜒北上,流经长冬森林汇入黑河,再奔腾向海。 七月十五,众军在泉边扎营。 “这里的水是甜水。”李庆成低身在水边洗脸,喝了口泉水:“黑河的水是苦水,狼山内的盐分太多。” 唐鸿眺望湖对岸,问:“暂且在这里扎营?不能再朝北走了。” 李庆成点了点头,吩咐道:“先全军在此歇下,等待张慕整完大军前来汇合。” 泣血泉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瑰丽的蓝光,犹如一块镶嵌在草海上的碧蓝宝石,李庆成整整一天坐在湖边,唐鸿不敢惊扰他,巡视了两次营地,鹰卫们再次放出军鹰上天侦察。 黄昏时分,东天现出一轮浅白色的圆月,而落日的暮色仍在西山,将褪未褪,一抹血红。 李庆成取出一根笛子,轻轻地吹了起来,刹那间万籁俱寂,笛声空灵,日月经天未落,将天幕染成半壁血红,半壁紫蓝色的奇景。 一声鹰唳破空而来。 “有敌人!”唐鸿警觉道。 李庆成收了笛子起身,冷冷道:“好大的胆子,探鹰还派到玉璧关来了。” 唐鸿马上吼道:“全军戒备!” 泣血泉北岸广袤草海上,近百只灰鹰划过天空,散向大虞军头顶。 李庆成喝道:“不须慌乱——鹰队预备——” “放鹰!” 鹰侍们齐声吹响哨声,八十只黑鹰冲向天空,所有人抬头望天,头顶传来阵阵飞禽的惨叫! 一时间鹰羽纷飞,灰鹰聚成群,大虞军鹰齐飞而出,啄,扫,扑,扇,抓,匈奴人的探鹰竟是不敌,被啄得仓皇逃窜!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衔着唤鹰哨,仰头借着血红暮色眺望。 群鹰飞回,各个傲然带伤,匈奴鹰被啄死了数十只,狼狈飞向北面。 唐鸿道:“咱们得先朝南撤了。” 李庆成摆手示意不忙。 “现在撤走只会显得咱们人少,对方若人多,定会穷追。”李庆成道:“再放一次鹰,没伤着的都派出去,看看对方有多少人。” 扑剌剌翅膀声响,鹰卫眯着眼艰难辨认军鹰盘旋方位,回报道:“一里外有千五百人急行军!十里外有近十万大军!” 唐鸿深深吸了口气,李庆成果断道:“再派一只鹰,前去给张慕报信,让他马上出关御敌!” 话音未落,长唳声起,一抹白色之影疾射而出,撞正未及撤回的黑鹰,刹那将黑鹰当场啄杀! 李庆成的血液似是凝固了。 那影子熟得不能再熟——海东青! 匈奴人也有海东青? 李庆成下意识地吹响鹰哨,自己的海东青疾射向天,哨声尖锐且短促,两只海东青一大一小,在天际变幻着的色光中彼此追逐。 大的那只是匈奴人的神鹰,双翅展开近七尺长,小的那只正是李庆成豢的神鹰,那只鹰是什么来头? 李庆成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唐鸿道:“匈奴人的鹰也是海东青,不碍事罢。” 李庆成缓缓摇头,鹰队无一人敢答话,是时只见两只海东青一如骇浪裂海,一如雷霆破空,白影高速追逐,又猛地一个转换,短兵相接! 李庆成生平第一次默祷,一颗心跳得剧烈无比,几次欲吹哨唤回海东青,然而一名鹰卫道:“陛下,不能撤鹰!此时撤鹰必败!” 李庆成喘息急促,天空中两只旷古神鹰相斗已臻白热化阶段,只闻一声凄烈的鹰鸣,刹那间缠斗在一处的鹰唰然消失,下一刻又出现在一里外,齐齐坠了下去! 两鹰一前一后,同时冲向泣血泉湖面,继而大鹰将挨着水面时倏然拔高,斜斜一掠,点起湖面涟漪水纹,逃出了战圈。 海东青穷追不舍,于空中漂亮地一转,尾随其后抬爪猛抓,爆出漫天鹰羽! “好!”鹰卫们彩声雷动! 李庆成眼中映出两道白点,记忆却不住回转,凝于当年枫山之巅的某个刹那。 海东青……匈奴人的鹰。 李庆成记起了,那时孤零零的雏鹰刚出巢,被自己与张慕带走时,曾有一只大鹰来看过它。 而后枫关守卫战时,自己又以万钧强弩于关墙上发箭,惊走了一只成年海东青,那是…… “我知道那只鹰是哪里来的了。”李庆成颤声道,下意识地吹哨。 己方的海东青闻哨声却不回转,依旧在空中缠斗,及至最后,大鹰终于筋疲力尽,一头栽了下来,脖颈撞在一块岩石上,当场毙命! 海东青全身鲜血淋漓,扑打翅膀飞下,落在那大鹰的尸身边。 鹰卫们轰声雷动,纷纷上前去检视。 海东青一动不动地立于岩上,注视着死去的另一只鹰。 唐鸿道:“可惜了。” 李庆成拨开血迹斑斑的鹰尸,看它的喙,低声道:“这是它的父亲。” 一语出,鹰卫们俱是静了。 海东青的羽毛纷纷张开,被血染成了紫黑色,鹰目中有一点晨星般的泪水在缓缓发亮,继而流淌下来。 李庆成道:“仅这一只,世上不定已再没有别的海东青了。” 海东青低声呜咽,仿佛在哀悼它死去的亲人。 “它没有母亲?”唐鸿道。 李庆成摇了摇头:“当年在枫关只见了这大的,不定是雌雄一对都被匈奴人抓去,熬死了一只。” “我知道来人是谁了。”李庆成道:“传令,全军准备迎战!” 所有人翻身上马,唐鸿抽出背后翻海戟,树林后的敌军终于现身,夜幕已降,天边一轮银白的圆月,千余匈奴骑兵列队,为首之人以仇恨的眼光审视这一行人。 李庆成,唐鸿居首,身后八十名鹰卫排开,再后则是御林军的四百队列。 “匈奴王阿律司。”李庆成带着讥讽的语气道:“上次见面折了一只手,这次见面死了一只鹰,手下败将,今日还打算讨点什么苦头?” 领队之人只有一臂,正是匈奴王阿律司,平生对海东青爱逾性命,如今竟是横死在泣血泉前,一眼望见唐鸿手中西匈奴一族的神兵,登时怒不可遏。 “虞国太子。”阿律司如同被激怒的猛兽,语气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今天新仇旧恨,一同与你清算。” “现在是皇帝了。”李庆成眉毛动了动,纵马上前一步,燎原火扬声长嘶。 西匈奴骑兵竟是不易察觉地微微后退了些。 跟随阿律司的亲兵俱参加过枫关一战,当年李庆成的大屠杀仍历历在目,地狱般的血景,修罗场上的尸淖,俱是面前这名清秀少年一手造就的战果。 所有骑兵都被激起了血仇。 “居然是他。”唐鸿低声道:“你回去向张慕求援。” 李庆成眼望阿律司,不发一言。 那一下威慑过去,阿律司意识到这杀人狂随身只有不到五百兵士,自己的兵力却是对方的三倍,后续部队还有十万大军,根本不用惧怕。 阿律司回身喊了一句匈奴语,身后骑兵齐声应喝,惊飞满林鸟雀。 匈奴骑兵人多势众,来势汹汹,却在气势上先输了半截。 然而李庆成与唐鸿都知道,今日双方中间横着近五万人的血仇,以及阿律司的一只断手,一把神兵。 这仇恨决计无法善罢,阿律司定会不顾一切,将他们当场擒杀。 唐鸿道:“我掩护你,你带人回树林里,让扎营的御林军儿郎掩护你撤退,张慕应该在赶来的路上了。” 李庆成道:“给你多少人。” 唐鸿道:“让他们全跟着你走。” 李庆成与唐鸿一边低声交谈,一边策马缓缓后退,退至一片树林前,阿律司则步步进逼,却始终不敢贸然发动攻势。 “我夫人,小孩。”唐鸿道:“都交给你照顾了。” 李庆成道:“我已经立下遗诏,让你和韩沧海辅政,你回去辅佐元徽,等他长大后让他登基,我掩护你们。” 唐鸿:“不。” 李庆成:“听我的,他想要的只是我的命,但大虞没有我,也能照样兴盛,我被抓了以后,你让张慕别来救我,一路杀过狼山,为我报仇。” 唐鸿:“不行,你既不走,咱们就一起战死罢。” 李庆成忽然就笑了起来,仿佛刚刚的话只是个玩笑。 “那我可走了。”李庆成道。 “保重。”唐鸿沉声道。 李庆成喝道:“儿郎们——!跟我走!”说毕再不看唐鸿一眼,转身率军没入树林。 唐鸿驻马泣血泉边,斜持翻海戟一划。 戟尖拖着月色,在暗夜中闪过一道银亮的光弧。 “阿律司!”唐鸿喝道。 “你不是有五万大军么?放马过来罢!” 第74章 屠城 阿律司怒吼一声,上千名骑兵冲向树林,冲锋的洪流瞬间淹没了唐鸿。 群鹰冲出树林,飞向天际,下一刻,林中爆出愤怒的吼叫。 “杀——”李庆成率领鹰卫在树林中掉了个头,毅然转向,从侧旁杀出,袭向阿律司先锋队的侧翼! “杀——”鹰卫们齐声吼道。 李庆成大喝道:“谁愿为朕捐躯——!” 鹰侍们爆喝道:“愿为陛下死!” 那嘹亮声音在夜空下回荡,唐鸿在敌军中左杀右冲,翻海戟所到之处,敌方骑兵被纷纷挑下马来。 “快走啊——!”唐鸿喝道。 刹那间唐鸿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八十鹰卫在李庆成的率领下,气势犹如千军万马,群鹰扑击,斜掠而下,挑匈奴骑兵双眼,喉管处下喙,登时惨叫声不绝,匈奴兵纷纷摔下马来。 阿律司连声大叫,催促骑兵转向,弃了唐鸿不顾,杀向左侧冲来的李庆成,开始迎战! 前阵匈奴兵手持大刀撞上了鹰队,后阵纷纷解下长弓,弯弓搭箭,要将这队不足百人的敢死队当场射死马下! “杀——”御林军骤然出现,从右侧树林中再次冲出,裹着横飞的鲜血碾过匈奴兵后阵,区区四百八十名兵员,在李庆成的指挥下两路夹击,竟是刹那将淬不及防的阿律司杀得大溃! 阿律司早先便心有惴惴,一遭左右翼夹击登时不住狂吼,连连后退,想借树林掩护发起反冲锋,然而李庆成哪会给他这个机会? 鹰队再左右一分,掩护着李庆成悍然冲进了匈奴人的战阵! 李庆成抽出腰间云舒剑,月夜下银光闪亮,神兵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弃去自身空门于不顾,任凭身边侍卫们保护,一味出剑俱是以命换命的强攻。 阿律司一退再退,已再阻止不起有效的反攻,唐鸿此刻却已召集了手下御林军兵士,再次爆喝一声,冲锋过阵,于阿律司背后掩杀回来! 短短片刻,泣血泉边也不知躺倒了多少死伤兵士,直至阿律司仓皇退进树林,李庆成欲率军再追,唐鸿却情急吼道:“快跑!他们背后还有五万大军呢!” 李庆成杀得性起,眸子里满是浓厚的血色,忽然才想起这事,忙道:“清点伤员,马上回玉璧关!” 鹰队重伤三人,轻伤十余人,死七人。第一波冲锋赫然是李庆成发起,所有侍卫以身体在为他挡刀箭,为唐鸿争得了短暂的集队时间,是以伤亡最为惨烈。牺牲者更有好几人是在乱刀下身首异处。 每一人李庆成都叫得出名字。 侍卫们将战死袍泽的尸身抱上马去,没有人流泪,也没有人愤怒,他们都知道李庆成只要与身后虞国的四十七万大军汇合,定会浩浩荡荡地杀出塞外,碾过每一寸以鲜血染成的匈奴人的领土,为他们报仇。 月色下,御林军与鹰卫跟随于李庆成、唐鸿二人身后,在茫茫草海上策马狂奔。 整个泣血泉以北的匈奴人埋伏终于动了。 五万铁骑分出第一队近两万人,杀向玉璧关内,匈奴一族所有的猎鹰都已死的死,伤的伤,族中神鹰海东青更横死泉边。只得在大地上展开搜索网,预备堵截逃向玉璧关的虞国皇帝。 然而李庆成比阿律司想象中的更难对付,翌日破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李庆成倏然反戈一击,再次发起冲锋,手下依旧是不到七十名豢鹰的亲兵。唐鸿率军从绝山上居高临下杀出,将追捕军杀得丢盔弃甲,横尸当场! 李庆成的战术犹如一条虎视眈眈的豺狼,在玉璧关至泣血泉的短短八十里路中游移不定,随时从绝无可能的地方出现,与唐鸿互相配合,奇兵迭出,每一下都干净利落地干掉上千匈奴兵马。 直至第四波探马前来回报,追踪的骑兵已折损了近五千人,阿律司才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若是任凭那家伙再打游击,不定五万人一点点地耗下去,还未正式交锋就要全损在这里了。 终于,李庆成在玉璧关下停下脚步,时间已是第三天的夜晚。 张慕肩头停着他们的海东青,出关前来汇合。 李庆成:“派了多少人去接应我。” 张慕:“五千人,想必错过了。” 说毕张慕看着战死的兵士尸身,一路上死伤的鹰卫与御林军都被李庆成带回来了。 出关五百八十二人,入关依旧是这么多,不论死活,没有一名将士的遗体被弃在塞外。张慕没有发火,也没有动手打跟着李庆成的唐鸿。 过了这么多年,李庆成早已不是当年枫关下那个初涉沙场的少年了,他们也不再是从前张慕既如兄如父,又是忠仆的关系了。 张慕道:“探鹰回报,阿律司马上就要来了,还有两天时间。” 李庆成吁了口气,吩咐道:“调集所有大军出关,散在绝山,璧山两处,每队派一名鹰卫充作探查,都隐蔽起来。” 四十七万大军,用来对付匈奴人的兵马简直就能轻易碾死他们,兵法有言,十而围之,五而歼之,倍则分之。李庆成与唐鸿相辅相成,简直是无往不利的杀器。 不到半天时间,唐鸿军令下去,各路兵员调集完毕,二十七万兵员在关内待命,另二十万人则驻守玉璧关的两山高处,占据了山腰。 张慕道:“你要怎么做,等他们来时突袭?” 李庆成摇了摇头。 唐鸿道:“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李庆成淡淡道:“是关于军队么,军容如何?” 唐鸿神色凝重点头:“这些兵,都从未在塞外打过仗,大部分都是各州调集起来的民兵。” “我知道。”李庆成眉毛一扬,答道:“我与你想的一样,中原久经和平,各州都打不动,也不想打,所以当年我爹麾下两万亲兵才能轻易令南境梦泽臣服。” 唐鸿叹了口气道:“我们手里能用的,上阵不怕死的,恐怕只有不到八万人。” “够了。”李庆成淡淡道。 唐鸿又说:“要么现在回京师去,朝韩刺史把黑甲军……” 李庆成摇头道:“不必。咱们号称百万雄师出关,这些兵员都是用来吓人的,真打起来就是乌合之众,一盘散沙。待会阿律司来时,也只有御林军和征东军能战。” 四更,阿律司拥兵抵达关外,李庆成吩咐道:“放箭。” 张慕将镇疆神弓扯至满弦,一声震撼的哨箭划破旭日初升的晨空。 两山间点起漫山遍野的火把,密密麻麻,蜿蜒百里,大虞的火把点满了璧山、绝山山腰至峰顶之处。 两军鸦雀无声。 阿律司惧意已生,只闻李庆成在关下集结兵马,未料竟有这么多人! 玉璧关,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阿律司。”李庆成朗声道:“算上郎桓城外,这已经是咱们第四次交锋了。” 阿律司萌生退意,看着远处李庆成不住喘息,黑河沿岸仍驻扎着十万东匈奴大军。匈奴人共计十五万,沫沫贴摩儿派他前来探路,若大虞兵力未曾集结,可自行决定,一路长驱直入捣毁玉璧关。 所以阿律司才率领五万铁骑长途跋涉,追到玉璧关下。 如今,这里的手下是他所剩的最后一点家底了。 阿律司终于意识到,这次匈奴,终于惹上了不该惹的角色。光是关前就有接近二十万兵马,只怕虞国的皇帝被真正的激怒了,要调集全国军力,与匈奴一战彻底解决所有的问题。 这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李庆成笑吟吟道:“朕觉得,这说不定还不到最后一次交锋的时候。阿律司,你以为如何?” 唐鸿不禁心里打了个寒颤,这语气他熟得不能再熟,李庆成表面越是调侃,实则心里却是动了杀念,只怕今天一场血战难以避免。 阿律司冷冷道:“你叫李庆成。” “大胆!”鹰奴们齐声吼道。 李庆成抬手,示意身后义愤填膺的侍卫们安静,策马在玉璧关前转了几个圈,望着马足下染着银辉,带着露水的草地,似在沉思。 “阿律司。”李庆成侧抬着头,瞥向他,说:“这第四次交锋,你我也不派兵打了,便单对单地来决胜负如何?我派一人与你对战。” 唐鸿会意,马上吩咐人大声将李庆成的提议翻译成匈奴语喊了过去。 登时两军哗然。 阿律司道:“决出胜负以后又怎么样?” 李庆成道:“如果你赢了,前事不究,翻海戟还你,我大虞军队全部退回玉璧关后,终我一生,中原人不出塞半步。如果你输了,什么也不用做,撤军回黑河,准备来日两国的交战,朕只要你带一句话回去给沫沫贴摩儿公主。” 阿律司道:“什么话!” 李庆成眉毛一扬:“你不会输的,不是么?” 阿律司沉默了,匈奴人向来崇拜武力强者,当年枫关一战心生轻敌之念,以致被利剑砍下手臂,更丢失了匈奴一族的神兵,乃至在所有酋长面前成了耻辱,一直抬不起头。 而如今李庆成斗胆搦战,阿律司若再不答允,只怕己方士气便要跌到谷底。 阿律司:“你派谁。” 李庆成:“张慕。” 张慕策马出外,李庆成道:“你丢了一只手,他也让你一只手,张慕,把你的右手绑上。” 张慕漫不经心地抽出绳,将右手绑在腰间。 那一下阿律司的血气登时上来了,怒吼道:“我是草原上的勇士!不须你中原蛮狗相让!” 李庆成笑道:“这样才公平,不是么?打不过的时候他自然会用右手。” 双方都是深吸一口气,张慕看着李庆成,眼中带着一丝询问之色。 李庆成低声道:“杀了他。”继而扬马退开,远远站在张慕身后。 大虞军擂起战鼓,咚、咚、咚三响。背后军士轰然助阵,张慕低头一手牵着马缰,缰绳在左手背上轻轻绕了个圈。 “大虞上将军张慕成,向右匈奴王讨教。”张慕冷冷道。 西天一轮皎月,匈奴人齐声长喝。 阿律司策马出阵,倒提长戈,注视张慕。 张慕漠然抬头,那对眸子里充满了威胁与嗜战。 两方战鼓停。 张慕蓦然昂首,朝向夜空朗声长啸,那一啸清气长朗,绵延不绝,及至后来,充沛真气伴着啸声在天地间阵阵回荡,带着凄凉与孤寂之意。 啸声停。 阿律司吼道:“今日就将你——” 张慕双腿一夹马腹,单手一抖马缰,战马犹如离弦之箭直冲出去! 阿律司吼声戛然而止,倒拖长戈冲向两军阵中! 近三十万人屏息以对,五十步,三十步,唐鸿素知张慕武勇,然而上马入战却仍未拔刀,那是何等托大! 二十步,十步! 阿律司勃然爆喝,一柄长戈挑起月色,由身后抡起,朝张慕当头砍下! 五步。 张慕抽刀。 那一刻万籁俱寂,月光朗照,只见张慕左手抽出背后无名刀,行云流水地从下至上,沿着阿律司的马腹一挑。 那一式大道无形,蕴张慕毕生修为于一刀中,刚中带柔,犹如破天鹰爪,出刀时灰影闪烁,刀气激荡间,二人错身而过。 阿律司的吼声凝住,“叮”一声响,继而是骨骼折断的声音,刹那连人带马被劈为两半,钢铁长戈更不敌一刀之威,断成两截。 阿律司的上半身喷出一蓬鲜血,被凌厉刀气带得飞起,落在地上。 三十万人寂静。 张慕回手,无名刀归鞘,继而一勒马缰,在匈奴前阵前勒停战马。 前阵纷纷不自觉地退了半步。 张慕侧头看了阿律司的尸体一眼,目光又扫过匈奴军。 玉璧关,士人之怒,伏尸足前,流血五步。 背后一声轻轻的鹰哨吹响,继而所有鹰卫同时吹起鹰哨,海东青飞起,引领群鹰在天际第一抹辉煌的曙光下掠过。 张慕漠然拨转马头,再不看匈奴军一眼,回归己阵。 “杀!”李庆成抽出天子剑。 “杀——!!”绝山,璧山两处埋伏的近二十万人从山腰上冲了下来。 “杀——”唐鸿反手拔出翻海戟,大吼道:“为方将军与在东疆战死的弟兄们报仇——!” 下一刻山崩地裂,漫山遍野的伏兵杀向平原,匈奴军首领一死,士气已低到谷底,阿律司亲随队长带兵冲杀,甚至来不及为右匈奴王收尸,五万人各自为战。第一轮御林军冲锋瞬间瓦解了仓促组织起来的正面防御,及至后来,到处都是敌军,二十万人围攻五万人,李庆成几乎不再作指挥,任凭漫山遍野的虞军开始一场混战。 战局稍起既平,匈奴军全面溃败,逃出近万人,却被张慕率军堵截,当场横死在泣血泉南岸。 李庆成下令停战时,合围之势已成,剩下的不到两万匈奴骑兵被困在包围圈中央,绝对的兵力在他的统帅下压倒了一切,匈奴人纷纷抛下手中武器,跪地投降。 一名匈奴队长大声哭喊,朝着大虞军不住求饶。 李庆成排开众人上前,问:“他说什么?” “他说。”翻译道:“他的家里还有妻儿老小和六十岁的娘亲要养活,是被阿律司征兵时强行从断柯山抓来的,此生再不敢冒犯陛下,求陛下放他一命。” 李庆成点了点头。 一时间匈奴骑兵连滚带爬朝李庆成大声求饶,李庆成问:“这些都是?” 人生嘈杂,哭的哭,喊的喊,那翻译道:“回禀陛下,这些人本都是猎户,阿律司手下没多少兵了,在断柯山强行征集来的。” 李庆成道:“告诉他们,朕饶了他们的性命。唐鸿,让人收了他们的武器,带他们进玉璧关去。” 翻译大声喝骂,匈奴士兵们喜极而泣,纷纷朝李庆成磕头。 近两万战俘被捆上双手,押进了玉璧关。 夏日毒辣,张慕满身鲜血,完成追击任务,顶着日头回来了。 笛城外不远处有一座空院,战俘被关押在一座四面围着砖墙,数十年前用来养牛羊的牲口院中,黑压压的两万人,场面霎是壮观。 张慕:“陛下呢?” 一名在周遭巡逻的鹰卫道:“陛下在砖城墙头上与唐鸿将军议事。” 张慕匆匆登上墙头,只见训练有素的兵士们一队队登墙站在高处,各自弯弓搭箭,指向那占地近五亩的牲口院中央。院中匈奴战俘大声叫嚷。 张慕停下脚步,走到李庆成身后。 李庆成侧头朝翻译说:“你把这一句告诉他们。” 翻译抹了把被大太阳晒出的汗水,战战兢兢道:“是、是……” 李庆成:“你们的公主出尔反尔,于是朕也出尔反尔了。” 翻译大声说了一句话,院中匈奴战俘死寂般的沉默。 李庆成道:“射!”继而转身下了墙头。 刹那间惨叫声如山成海,虞军纷纷放箭!将两万手无寸铁的匈奴战俘当场射杀! 惨叫声,撞门声不绝于耳,及至半刻钟后,鲜血浸满了整座大院,从砖墙的缝隙内蔓了出来,将墙下土地染成紫黑。 最后士兵们浇上火油,焦臭味不绝,熊熊烈火冲上天际,整座砖墙塌了下来,轰一声将这两万条远离家乡的性命掩盖在历史之中。 三天后,李庆成整布军队,大军进入草原。 十五天行军,抵达长冬林,时值夏秋交际之时,风高物燥,正是秋猎的好时节。 李庆成面前是绵延千里的森林,身后是一眼看不到头的虞国军队,探鹰在天空翱翔,鹰卫前来回报:“启禀陛下,匈奴军分成散队,尽数埋伏在长冬林中,准备与我军游击战。” 李庆成道:“主要地方在哪里?” 鹰卫道:“百人一队,各自为战,足有近两百队,到处都是。” 唐鸿道:“长冬林是他们的地方,我军对这里不熟,最好绕过去,从黑河下游走。你当初应该留几个俘虏带路。” 李庆成笑了笑:“让战俘带路,就不怕把咱们的大军给带没了?朕早就想好了。” “吩咐下去,准备火油,放火烧林。” 秋天最后的一轮南风吹向黑河,那场大火足足持续了近一个月。 眼前是绵延百里的火海,千万年前便存在于此的广袤宝库,匈奴人赖以生存的原始森林,便这么被一把火毁之一旦。 天空中到处都是飞灰,南风将树木的焦灰吹向黑河以北。 一场烧完林的暴雨过去,号称雄兵百万的天子无情地碾压过东疆地界,挥师黑河。 大虞军走到哪,便沿路烧杀劫掠到哪,最终在黑河南岸停下了。 据回报,这处是方青余战死的地方。 所有人都以为李庆成会在这里缅怀片刻,然而李庆成什么也没有说,下令全军渡河。 长乐四年秋,虞国大军杀过黑河,碾碎了每一寸匈奴人的故乡领土。 所到之处,流血盈野,伏尸积山,上万具尸体被抛入黑河,沿着河水一路东流,汇入北海。 大军在狼山的入山口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大决战,东匈奴人再无路可退,背靠峡谷迎战。 十万匈奴铁骑在埋伏进长冬林后被烧死近半,所剩的杂兵大部分也是临时征召来的猎户,张慕与唐鸿各率左右翼,击溃了东匈奴人最后的顽强抵抗。 东匈奴王俄柯奇斡于败逃中战死,九月十七,鹰侍们在狼山中抓到了匈奴公主沫沫贴摩儿,将她押到李庆成面前。 李庆成坐在军帐中央,注视着那满脸土灰的面黄公主,匈奴大军溃败,沫沫贴摩儿乔装成妇人,逃入山中。 然而最后还是被海东青锐利的眸子抓住了。 沫沫贴摩儿抬起头,低声说了句话。 翻译马上道:“陛下,她说,匈奴一族的圣鹰竟然会听命于中原……咱们中原人。” “我知道你会说我们的话。”李庆成漫不经心道:“不用再装了,你就是被你们一族的圣鹰抓回来的,公主殿下,有什么感想?” 沫沫贴摩儿生硬道:“你,中原蛮狗。” 李庆成笑了起来,似乎乐不可支,而后笑容一敛,缓缓道:“沫沫贴摩儿,朕不跟你废话了。方青余在哪,把他交出来。” 第75章 灭族 沫沫贴摩儿注视着李庆成,而后忽然道:“你就是他说的,虞皇帝。” 李庆成道:“是的,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沫沫贴摩儿说:“死了,尸体已经交给你们了。” 李庆成道:“他没有死,我知道的。” 沫沫贴摩儿低头说了句匈奴话,翻译道:“她说,方将军最后的心愿是,让人将他的尸体送回京师,告诉陛下,他没有当逃兵……” 刹那间帐内案几被掀翻,翻译被一脚踹倒在地上,李庆成随手捞到什么便劈头盖脑朝那翻译砸过去。 张慕冲进帐内,紧紧箍住疯子般的李庆成,吼道:“已经死了!” 李庆成眼神空洞,疯子般地梗着脖子,片刻后推开张慕,上前提着沫沫贴摩儿的头发,将她揪起来,喘息着问:“方青余在哪里,把他交出来……还给我,我与你们……订合约……从前的事……不追究了……你把他交出来……我赏你们……赏你们钱,赏你们布……塞外的土地都给你们……说,你说。” 沫沫贴摩儿一声尖叫,倒在地上。 “你……杀了我。”沫沫贴摩儿道:“放过我的族人,都是我害的。” 李庆成道:“方青余在哪?” 沫沫贴摩儿痛苦地闭上双眼,眼角泪水滑落。 唐鸿说:“陛下,他已经死了。” 李庆成茫然摇头,说:“把所有的鹰都放出去,进狼山去找。”说毕坐回榻上,躺下。 “她呢。”唐鸿问。 “云舒剑拿去,把她押到战俘营外,在她的族人面前凌迟。”李庆成如是说。 黄昏时,李庆成终于睡着了,他做了个悠远绵长的梦。 小时候他踩着方青余的肩膀,爬上宫墙去,在墙头伏着,方青余再攀上墙头,把他抱下去,二人出宫外溜达。 “陛下睡着了?”唐鸿道。 张慕守在帐外,点了点头。 唐鸿说:“凌迟时发现,沫沫贴摩儿有孕。” 张慕低声道:“一剑杀了她罢。” 唐鸿长叹一声,提着血淋淋的云舒剑去行刑,片刻后远处传来一声惨烈的大叫。 翌日,李庆成下令,把东匈奴一族所有的战俘屠了,扔进黑河里。 第三天,大军再次启程,进军狼山。 所有的兵士都麻木了,这一路走来,不算在长冬林中烧死的,李庆成已杀了将近十万人。 探鹰在空中盘旋,大军每发现一处匈奴人的村庄,便将村中老弱妇孺屠杀殆尽,再将村落付诸一炬。 李庆成挨村寻找,终究没寻到方青余的下落,一路深入狼山,天气越来越冷,战线拉得越来越长,李庆成便吩咐派大军驻扎在狼山峡谷中央,自己带着两万御林军四处屠杀,烧村。 十月十五,又是月圆时。 距虞国大军出塞已过了近半年,军队在狼山西侧驻营。 月明千里,哀魂遍地。 唐鸿在屠杀一处村落时发现了一把胡笳。那夜扎营后,便在月光下吹起胡笳,一曲战歌铿锵,带着说不出的苍凉,回荡于天地之间。 李庆成听了很久,直至唐鸿停了曲子,方道:“看不出来你居然还会吹这个。” 唐鸿道:“我爹从前驻守枫关,就是王参知守的郎桓城那处,和一个匈奴女人学的胡笳。” 李庆成点了点头:“王参知?” 唐鸿道:“北疆王参知,王守仁,你忘了么,当初他进断坷山,被张慕和方青余追上去,一箭射杀了。” 李庆成想起来了。 他与唐鸿并肩而坐,那些曾经的往事都悠悠如同隔世,一路走来,竟是做了这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然而仔细回想,却又久远得仿佛与自己毫无干系。 “他后来把那匈奴女带回去了么?”李庆成道。 唐鸿道:“带回去了,是我二姨娘。你记得么,那会儿王参知还特意问过。当年方皇后参我爹时,其中有一条就是与外族婚娶。” 李庆成哂道:“多亏你娘不是匈奴人,不然到了这时候,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唐鸿静了。 许久后,张慕的声音在二人背后响起:“庆成,该收兵了。” 唐鸿叹了口气,而后道:“收兵罢。” 李庆成沉默。 张慕说:“儿郎们杀得也累了,既非保家卫国,又非沙场征战,一味地杀人有什么意思?” 唐鸿开口道:“陛下,马上就要入冬了,如果再不收兵,得让京城那边准备过冬的衣服。儿郎们不少是南方来的,塞外的冬天撑不住,大家都想家了。大不了来年开春再来罢。” 李庆成仍旧没有说话。 张慕道:“方青余已经死了。” 李庆成终于道:“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只是还想找找……再找找,说不定没死呢……” 说话时,李庆成的眼泪就滚了下来。 唐鸿怔住了,自认识这许久,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李庆成哭。 曾几何时,他以为这人就是个永远不会流泪的疯子。 “你去吩咐,准备拔营。”张慕道。 唐鸿躬身告退,张慕过来坐下,注视着李庆成放在膝上的手。 李庆成的眼泪流了一会便止住了,呆呆地坐着,张慕的大手动了动,像想牵起他的手,而后什么也没做。 那一夜,李庆成与张慕在营外坐到天亮,谁也没有说话。 翌日李庆成睁着通红的眼,下令放火烧山。 匈奴狼山一脉几乎被彻底断绝,狼山绵延起火千里,烈焰冲天,烧掉了山中千万年的树木,烧死了不知多少生灵,烧断了塞外这一曾经辉煌过近百年的游牧民族的根。 火焰熊熊而起,秋高物燥,自鹿野至狼山的千里方圆,犹如烈火炼狱,火光冲天百里,犹如一场逆天的祭典,亦如一场旷古绝今的葬礼。 三天后,倾盆大雨下了起来。 “就连老天爷也与朕作对。”李庆成笑道:“朕要烧山,天要下雨。看来老天不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军队在暴雨中前行,抵达黑河,路过已成焦土的长冬林,准备入关。 唐鸿与张慕都不知该说什么。 李庆成单骑策马,在瓢泼大雨中孤零零地一个人走着,最后在鹿野边缘一头栽了下马。 翌日皇帝发起了高烧,众将士都慌了,随军大夫看过,以针灸通了气脉,又熬药服侍李庆成服下。 大军再次启程,直至走到玉璧关下,李庆成醒了。 张慕守在榻前,看着他出神,李庆成艰难地起身,问:“到哪里了?” 张慕:“玉璧关。” 李庆成道:“浑身散架了似地难受,梦见青哥笑着对我说,他要走了……” 第76章 终·碰碑 帐内长久的安静,李庆成喝了粥,而后道:“明天就入关了。” 张慕没有回答,李庆成又道:“江山定了,遗诏也写了。” 张慕抬头,注视李庆成。 李庆成说:“回去咱们把东西收拾了就走吧。” 张慕说:“不用一两银子,慕哥也能养得起你。” 李庆成静了一会,而后道:“头还有点疼。” 张慕说:“你再歇会儿。”说毕出帐去。 李庆成又在帐内坐了一会,想到方青余,又想到张慕。斯人已去,身边就剩张慕了。活着全无意思。 张慕在帐外埋头整理燎原火的马鞍,片刻后李庆成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出来,低声道:“想清楚了,这就走罢。” 张慕回头看了一眼,见两名鹰卫远远地跟着。 李庆成道:“朕和张慕去埋点东西,不用跟来了。” 那两名鹰卫见李庆成带着个小包袱,料想所言不虚,便回帐前去守着,李庆成翻身上马,张慕长脚一跨,坐在他的身后,双手环着李庆成的腰,握着马缰。 “你想清楚了么。”张慕道。 李庆成静了很久很久,最后道:“走。” 张慕一抖马缰,二人消失在茫茫夜色,璧山怀抱之中。 李庆成倚在张慕的怀抱里睡着,一袭毛毯裹住了他们相依为命的身躯,犹若当年中秋离京的那一夜,海东青在二人身后追来,张慕抱着李庆成,两人共乘一马入关,买了两套百姓衣服,沿玉璧关的路南下。 玉璧关之下是秦州,再之后是北良,再一路南走,则是东海。 东海是武林人的聚居点,当年李谋便在此处举兵,一呼百应而得天下。 夜间,他们在北良与秦州的边境处的一间客栈内留宿。 张慕说:“我们去东海,置一座宅子,做点小生意。” 李庆成侧枕在张慕的胸膛前,嗯了声,懒懒道:“你话都不会说,能做什么生意。” 张慕笑了笑,那笑容十分俊朗,是放下一切,终于寻找到自己的笑。 李庆成欣然看着张慕的眉眼,趴在他的身前,以手指抚摸他左脸上的烫痕。 张慕:“我搬东西,你说话。” 李庆成乐不可支,知道张慕的意思是:我负责搬店里的货,你负责讨价还价。 李庆成道:“本来就木讷,现在乐得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张慕:“你听懂就成。” 李庆成问:“做什么生意?” 张慕想了想,说:“卖鱼。” 李庆成哭笑不得道:“那不是鱼摊了么,你卖那玩意不如卖药。” 张慕嗯了声,凝重地点头,说:“你说了算。我有五两银子。” 说着抬手去翻枕下的盒子,里面有李庆成很久之前在西川赏他的银锭。 李庆成道:“还是我赏你的。” 张慕看着李庆成的眼睛道:“是皇帝赏我的,哥给他当了十四年侍卫,他赏了我这个,让我回家娶媳妇。” 李庆成明白了,点头笑道:“好罢,你这侍卫实在穷酸。” 张慕道:“以后会发达的。” 李庆成笑了笑,不禁道:“你从前……” 张慕询问地看着李庆成,李庆成只觉张慕变了个人似的,心情好起来,话也多了,本想说:你从前也这么说话多好,多有趣。然而转念一想,从前的事不再多说了,便不提。 “睡吧。”张慕说,手指一弹,一道指劲激熄了油灯。 李庆成脱了外袍叠好,又给张慕叠袍子,张慕道:“我来。” 李庆成道:“不用伺候我了,你忘了?” 张慕道:“你是我媳妇,我伺候自己媳妇。” 李庆成道:“从来就只有……” 张慕:“其余人不管,你跟着我,就得听我的。” 李庆成只觉好笑,一件小事也要争个半天,只得作罢由他去。 时值初冬,客栈内的火盆燃得正旺,被褥下盖着的二人只穿着单衣短裤,裸着的手臂,大腿肌肤彼此摩挲,有种温馨的惬意。 客房内仅巴掌大的地方,一张桌子,一张铺,摆了个火盆便再放不下其他。床也很小,二人挤在一处睡。海东青在房梁上站着打瞌睡。 李庆成只觉这处穷乡僻壤,较之虞宫中那空荡荡,冷冰冰的寝殿,却温暖得多,也舒服得多。 他枕在张慕强健有力的手臂上,心里终于踏实了。 他的一手伸进张慕单衣,沿着他赤裸的胸膛不住朝下摸,滑过他健硕有力的腹肌,隔着薄薄的衬裤摸了摸那昂立的硬物。 张慕已硬得昂挺,李庆成探手掏出半截,手掌在前端缓缓摩挲,摸到湿润的汁液。 “不来。”张慕低声道:“你还病着,没全好。” 李庆成道:“全好了。” 张慕:“不成,你身体底子虚,日子还长。” 李庆成道:“你不喜欢我了么?” 张慕:“喜欢,不喜欢怎会硬着,现在不行,先憋着。” 李庆成只得道:“好罢。” 连日赶路,他又有点头疼,上次在玉璧关外发过烧,如今病去如抽丝。仍有点体虚,知道张慕是为了他好。 合上眼时昏昏沉沉地便睡了,意识朦胧中,听见张慕说了一句:“听话。” “嗯……”李庆成道。 京师。 韩沧海听到信使回报,只差点没昏过去。 “把天子给弄丢了?”韩沧海怒吼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韩沧海面前的金案上散着几封弹劾书,清一色的抬头,俱是揭发有人蓄意谋逆。 信使道:“神鹰也……不见了,张慕将军与陛下一夜失踪,唐鸿将军将大军解散,一部分解甲归田,回各个州去。御林军则沿着官道寻找燎原火与陛下去向!” 韩沧海道:“这下麻烦了,本想等陛下归朝时再处理此事……” 探马愕然抬头,韩沧海道:“我这就亲笔写一封信,让唐鸿率军封锁北良与秦州的交界处。” 身后黄谨打了个激灵,颤声道:“国……国舅爷,摄政王,这密告不会是真的罢。” 韩沧海没有回答,修书一封,交信使带去给唐鸿。 同时间,唐鸿得朝中密信,上加盖了韩沧海的私章,信上只有寥寥数句话:北良王李巍想趁陛下平定东疆后举兵造反,不可走漏风声,马上封锁北良与秦州边境。拿到李巍派入联军的兵权,收押联军中所有北良籍将领。 “糟了。”唐鸿深吸一口气,出塞的联军中有一名北良王派来的将领,已经返乡了。 唐鸿陈兵两州境间,所有鹰侍放出探鹰,覆盖了方圆千里的地域,每人领一队御林军,挨家挨户地寻找李庆成。 三天后,海东青带着一方染血的布飞来。 唐鸿只觉眼前发黑,忙调集众军跟随海东青南下。 秦州北境下起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天地间小雪纷飞,白茫茫的一片。 丘陵下的一间官道客栈周围,躺满了死尸。 密密麻麻,足有千余具黑衣人尸体。箭矢散在客栈周遭,到处都是紫黑色的血。 海东青飞近客栈内。 一片死寂的沉默,旭日初升,唐鸿发着抖,走近客栈。 客栈前已再无活人,尸身在唯一的入口处堆了个圈,十余把利剑,长枪,将一个人钉在大门上。 张慕死了。 张慕全身血肉模糊,一身上下几乎寻不到完好的地方,黑色的毒血已在雪天里凝成冰,将他冻在原地。 最后一名黑衣刺客在他的心脏处钉上一枪,爆出血雨的同时,被他抬起双指,戳穿了喉管。 唐鸿颤抖着站了一会,鹰卫们上前打开大门,朝晖万丈,一缕日光照在脸色苍白的李庆成身上。 李庆成站着一动不动,被点住了穴道。 谢天谢地。 唐鸿险些要垮了,上前以手指推拿,为李庆成解了穴道,李庆成的表情已近麻木,被侍卫们带回了京师。 许凌云说到此处,抬眼看着李效。 李效道:“就这么死了,刺客是李巍派去的?” 许凌云点了点头。 李效又说:“张慕武功高强,为何不带着成祖逃跑?或是送他先逃,自己留下来牵制敌军,总比死在那处的好。” 许凌云道:“陛下,上千人围一个客栈,又俱是李巍重金从东海请回来的武林人,张慕若让成祖先跑,其余路上定还埋伏着李巍的伏兵,唯有留守求援,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效摇了摇头。 许凌云道:“陛下若不听个完整的,多半仍是觉得不尽兴。” 李效道:“正是如此,孤只想知道,张慕是如何战到最后一刻。” 许凌云道:“许多事,臣也不清楚,只能拣些记得的,给陛下说说了,那一夜将近二更时……” 那一夜二更,海东青猛然睁开眯着的双眼,张慕轻手轻脚起身,李庆成迷迷糊糊道:“怎么?” 张慕示意李庆成噤声,闪身到窗边看了一眼。 外头在下雪,四周的雪地里仿佛有密密麻麻的黑影在靠近。 偷袭骤然而至! 李庆成与张慕俱想不到竟会在此处遭了暗算,连敌方的面都未曾见着,一根箭穿破窗格射进客栈内,张慕道:“衣服穿好!跟我走!” 张慕抱着李庆成破窗而出,刹那间六七枚梅花标飞来,张慕抬手挡去,被钉在手上,一声闷哼。 四面都是敌人,张慕把李庆成放下,眨眼间已形成了包围圈,客栈内的小二,老板不知去了何处,上千人将客栈围得水泄不通。 箭雨飞来,张慕退回客栈内,足底一个踉跄,四处看了看。 李庆成知道这次有大麻烦了,对方一句话不说便动手,显是知道他们二人来路,要下狠手无非惧怕张慕武力,先除之而后快。 李庆成:“怎么回事,你的仇家?” 张慕手臂上中了麻毒,喘息急促,抬起手指点了左臂上行血的穴道:“我没有仇家。我也不知道……” 外头有人喊道:“杀了张慕!抓另外一个!” 李庆成马上回过神来,颤声道:“一定是四叔,他要抓我,怕你以后去报仇。慕哥,你先走。” 张慕:“不。” 李庆成:“你先跑,四叔要篡位,定想挟持我逼宫,你只要跑得掉,随时可以回来救我。” 张慕吼道:“不!不能让你再回京师了!” 李庆成看着张慕。 张慕喘息着不住发抖,而后道:“庆成,出来了,就是我的事了,你在这等着,慕哥去杀光他们。” 李庆成:“你……不行,人太多了。” 张慕手指出,点住李庆成要穴,走出客栈,反手关上门,将门环揪着一拧,拧成个麻花似的结,牢牢嵌在一处。 张慕抽出背后无名刀,深吸一口气,睁眼时天地杳阔,小雪纷飞。 李庆成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站在那扇门背后看着,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一声又一声接连响起的惨叫打断了他的思路,一时间他听到叫声连起,知道敌人尸横就地,一时间不闻脚步,又提心吊胆,担忧张慕。 张慕不会败,他永不会败……李庆成不住安慰自己。 直至惨叫声响成一片,无名刀击破窗格,飞了进来,将攀窗而入的一名刺客一撞,把他撞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张慕在扔鹰羽镖了……李庆成既惶又恐,他还能支持住不? 又一声闷哼,背脊撞上客栈大门的声音。 李庆成的声音干涩,开口道:“慕哥?” 唰然刺穿厚木的声响,伴着张慕的闷声,一柄锐利的长剑带着鲜血,刺穿门板,尖锋从门口现出,朝下滴滴答答地溅血。 李庆成静了。 片刻后又一声,长枪铿然穿门而过,带着鲜红的血液,喷在李庆成的脚边,同时间传来五六名刺客的痛喊。 再一声,又一枚铁枪的枪头带着血穿刺大门而过。 李庆成静静地看着。 五六枚枪头刺入,每一枚都带着惊心动魄的血。 直至最后,所有的声音都没了,方圆十里内,唯剩下沙沙的雪响。 一片静谧中,低沉,暗哑的声音在门外缓缓响起,一门之隔,犹如两个永不相见的世界。 “庆成……你……就算……不是……天子……慕哥也愿……为……你……” 世界恢复宁静。 日出时,那扇门被鹰侍缓缓打开,一缕阳光从客栈外投入,照在李庆成身上。 当天鹰卫为张慕收敛了尸体,护送李庆成回宫去。 李庆成一句话也不说,回宫后便躺了下来,不吃也不喝。 三天后的午夜,李庆成独自起身,身后跟着数名鹰卫。 他穿过御花园,站在假山下,低头看张慕生前埋包袱的地方,上面插着一根枯萎的桃花枝。 李庆成站了良久,最后一头撞死在了假山前。 “陛下——!”鹰卫一窝蜂上前,惊动了整个皇宫。 破晓时分,皇城内传出九声丧钟,李庆成驾崩。 “再后来。”许凌云缓缓道:“陛下也都知道了。韩沧海摄政,唐鸿辅政,成祖在位时内阁已初具规模,朝中大小事宜几乎都能自理。” “韩沧海率军平定了北良,将李巍抄家,处死。” “李元徽十六岁时登基,改年号为长安,意为长治久安。这十六年中,他继承了成祖的遗命,铲除了各州望族,有的获罪抄家,有的则和平兼并,史称长安新政。” “登基后韩沧海退回江州,交出手中所有的兵权,自此云游四海,不问世事。” “唐鸿依旧忠心耿耿,辅佐李元徽称帝,自此唐家一脉世代功勋,从未获罪。” “臣的故事……说到这里就完了,天也亮了,陛下。” 第77章 尾声·星辰 黎明,通透的曙光从御书房外无孔不入地透入。 李效:“最后那一夜的事,按道理说,只有成祖与张慕知道,成祖自回宫后万念俱灰,自不会再向旁人提及。” 许凌云点了点头。 李效道:“成祖喝了那杯醉生梦死,竟是转生到孤的面前来了。” 许凌云笑了笑,看着张慕。 过了很久很久,许凌云开了口,说: “朕一直以为你是他,明日便将获罪而死,结束这世人了,还有什么想问的,问罢。” 李效静了,而后道:“你觉得我是他?” 许凌云缓缓摇头:“现在看上去,真的不像,你就从未想起来过么。” 李效难以置信地摇头,而后道:“我不知道,你兴许只是认错人了。” 许凌云叹了口气,道:“不会认错人,你两世为人,上辈子的事已忘了,是我不甘心,执念太强,也不是一件好事。罢了,你送我一程吧,没有什么遗憾了。” 李效:“所以,你才会将帝位拱手让我。” 许凌云温和地笑道:“这辈子都想好了,江山本就有一半是你的,再过个千秋万世,又不知是谁的了,那位置给谁,有多大的关系?” 李效:“先生为何将你与我换过来,我也明白了。” 许凌云轻轻地点了点头,答道:“是的,他想把我留在他的身边,让我当一个平凡的小孩,再一次看着我长大,教我念书,写字,画画,吹笛子……如果当初我进了宫,我定会去将你寻来,和你从头开始。” “然而你成了许家的人。”李效道:“便不能随心所欲了。” 许凌云苦笑道:“就算贵为天子,谁又能随心所欲呢?” 李效沉默了,良久后许凌云又道:“其实他大可不必这么麻烦,连累了不少人,慕哥,你已经不是你了,我自从那天烧了乔婆婆的屋子,便再没有旁的打算,与其古井无波地过完一生,不如早些结束,忘尽前尘,重新开始来的自在。” “我这一世人为你而来,你是他也好,是你自己也好,只要你过得开心,我的心愿就完了,赐我死吧。” 又过了很久,李效道:“你去罢。” 许凌云笑道:“谢谢。” 侍卫们把许凌云带回了天牢,距午时问斩还有三个时辰,端上酒,菜,许凌云碰也没有碰,倚在牢狱的墙边看着铁窗外的天空。 两百年前也是这样的风流云散,时隔悠悠岁月,皓皓长空,一切都几乎没有变过。 李效负手站在御花园中,抬头看着天际流云。 午时,狱卒进来,端着一个盘,一杯酒,酒色殷红如血。 许凌云看了一会,道:“让他砍我的头。” “陛下心意改了。”狱卒道:“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许凌云凝视那杯酒很久,继而仰脖喝尽,躺在牢中喘息片刻,闭上了双眼。 李效坐在案前,一手跟随扶峰学的隶书遒劲有力,挥洒而就,写了密密麻麻的满纸字。 当天午时,皇宫内九声丧钟响,李效驾崩。 李承青被册为太子,唐思在明凰殿内寻见李效生前遗诏,亭海生监国,至李承青十六岁登基,改年号为庆文。 庆文元年,李承青大婚,钦天监择日,前来回报。 钦天监:“陛下,今年的七月初一是个好日子,紫微垣经中天,再过段日子,紫微星又要降世了。” 李承青笑道:“朕不就是紫微星么?帝王俱是紫微托生,史书上说的。” 钦天监笑道:“不不,陛下有所不知,陛下乃是紫微垣穹光罩顶,九五至尊的天子,天子上应苍天,下启万民,称作紫微垣附身,而非紫微星降世。” 李承青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朕也觉得托生这话说不通,否则历朝历代天子,不都成了一个人么。” 钦天监笑道:“自古紫微星降世,也是有的,诸天星官中,紫微星主血灾,托生时必有一番腥风血雨。两百余年前,紫微星晦暗,一星消失无踪,想必就是紫微星降世。” 李承青心里暗自算了算,两百余年前……忍不住又问:“紫微星多少年托生一次。” 钦天监道:“这个老夫说不准,但历朝钦天历上记载,那次紫微星消失,同时文曲星,武曲星双星降世托生。” “可不到数十年,文曲星再次归位,唯武曲星与紫微星不知去向。想必人间寿终后流连不去。过得百余年,文曲星又不见了,想必是下世来寻。” 李承青笑道:“有这蹊跷。” 钦天监笑道:“凡间总总,不过是个传说,陛下当故事听着罢了。”说毕起身告退。 秋来香晚,一殿艳红。 ——鹰奴·全文完—— 第78章 番外 青山绿水,长天杳阔,一缕孤魂在世间游荡。 “你见到一个高高的鬼魂么?”那缕孤魂执着地四处问。 旷野上的野鬼俱茫然摇头。 数月前的那场大战杀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乃至世间到处都是游荡的魂魄,人死后,就变了个模样,再也不是自己了,也认不得旁的人了。 那缕孤魂忘了自己生前是谁,也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样,更不知自己为何没有前去托生,只在世间游来荡去,唯一的记忆只有“寻找一个高高的鬼魂”。 所有的魂魄都忘记了自己,更不可能找到自己。 孤魂在世上游荡了近百年,依旧没有找到想找的那名高高的鬼魂,他甚至忘了为什么要去寻找,只有一个固执的念头。 某一夜,诸天星宫产生了百年一次的乱序,斗转星移,星落长空,于子时被打散,继而纷纷掉头,重寻归宿。 “你在找我?”一个发着光的人影浮现于孤魂面前。 孤魂道:“你是何人。” “武曲星君。”那人影道。 孤魂:“武曲星君是什么。” “你执念仍在,无法归星位,上苍见你流连世间不忍心,命我下来寻你。”武曲星君道:“你造的杀孽太多,乃至寿终后仍在人间受苦,跟我走罢。文曲星君也在寻你。” 孤魂:“不走,我要找到慕哥。” 武曲星君:“是我,那是我昔日的名字。” 孤魂茫然抬头,看着那发光的人影。 “你没喝醉生梦死,这可怎么办……”孤魂喃喃道,抬手去摸,却摸不到实体:“你脸上的红痕没了……” 武曲星君道:“紫微星君,你当真一点记不得了?” 孤魂缓缓摇头,武曲星道:“你将你自己给忘了。” 孤魂:“我得先把我自己找回来。” 武曲星:“跟我来,我陪你再去一世罢。” 初冬,一辆牛车自京师出城,沿着官道下江州,车斗上的稻草堆旁坐着名身怀六甲的孕妇。 孤魂道:“你就算陪我再去一世,从前的事你也记不得了。” 武曲星道:“我会尽力想起来的,若想不起来,便将你的醉生梦死喝了。” 孤魂点了点头,不依不饶地问:“你能想起上辈子么?” 武曲星耐心道:“应当能,你去罢。我去你降世之处等着。” 孤魂道:“说好了的。”武曲星道:“说好了。” 孤魂放心地点了点头,孤零零的飘荡在那牛车后。 星穹周天运转。腊月初七,江州许宅,辰时。 星空变幻,紫微垣朝大地上射出一道华光,落向许宅。同时间,东天缓慢旋转的武曲星绽放出耀目光辉,一抹星辰之光飞向大地。 许宅满院红光,红光褪尽,两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哇”的一声响起。 “老爷这怎么还没回来——”管家焦急道。 “恭喜恭喜。”江州参知扶峰登门,笑道:“许夫人定是生了位小公子!” “参知大人这边请。”管家忙将扶峰让进府内。 扶峰笑道:“不妨,我随意走走,你快去寻许大人回来。” 满院梅花香,血似红梅在院内绽放,扶峰一路进了西厢,产婆在屏风后给两个婴儿洗澡。 扶峰点了点头,捋起袖子,笑道:“我来搭把手。” 产婆道:“有参知大人抱过,这俩娃儿来日定是了不得。” “嗯。”扶峰笑了笑,亲手抱起脏兮兮的小婴儿,在他额上摸了摸。 片刻后产婆给两个婴儿裹上襁褓,扶峰亲手抱着其中一个,也不避忌,径直进了产房,许夫人刚从昏迷中醒转,虚弱地问道:“这是我的孩儿么,参知大人怎进这处来了?” 丫鬟过来牵起许夫人的手指头,在生辰纸上按了个指印。 扶峰在珠帘后道:“见这孩儿长得精神,心里欢喜,前来向夫人讨个吉利。” 许夫人笑道:“名字都起好了,参知想讨什么?直说就是,给你当个干儿子?来日有什么作为,都应了参知大人吉言。” 扶峰忙笑道:“不敢,能平平安安过一生就行了,待能念书认字时,便交给我,当个小徒弟罢。” 二十五年后。当年同一天出生的两个小孩儿已成人,一辆马车离开京师,行进在入西川的官道上。 许凌云在马车里睁开眼,头痛欲裂,夏日璀璨的阳光耀眼无法直视。 他起身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 赶车那人回过头,脸上带着一道绯红的胎记,朝他笑了笑。 “你给我喝的什么?”许凌云道。 李效悠然道:“让你睡会儿。” 许凌云疲惫地坐回马车里,问:“去哪?” 李效扬鞭虚抽,在空中发出啪的轻响。 “去随处走走,看看你守护过的这个天下。”李效笑着说。 许凌云说:“和我一起?” 李效答:“和你一起,帝位已传给承青了。” 许凌云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李效打破了车轮滚动声,又道:“孤还是未曾喜欢上你。” 许凌云笑道:“没有关系,来日方长么。” 李效嗯了一声,许凌云笑道:“不定你得先找到你自己。” 李效答:“甚好,要先找到我自己。” 啦啦啦~又完一本了写这本的时候感触很多,学会了不少,基本是自己写作道路上的一个尝试学习怎么在没有任何搞笑,噱头以及人物脱线搞怪的情况下来使用纯剧情和写作技巧来吸引大家一章接一章地翻下去这归根到底是一个疯子的故事,当然过程略带瑕疵,还是缘于小非自己的写作习惯以及逻辑思考中存在的某些盲点总之应该算是在大家的支持下,度过了某个困难的瓶颈当口,非常感谢本文能完结,与所有买V和留言的大人是分不开的是各位支撑着我把这个很沉闷的故事写完,以后应该不会再写这种沉闷系的古代文风新坑大约八月中旬到下旬开,避开暑假题材爆发的高峰期开始准备存稿,再次,感谢本文的所有读者,是你们在支撑着我写作的所有尝试不管文风是欢乐向还是沉闷向,都有人愿意跟文,是一个写手最大的动力非常感谢! 第79章 [鹰奴特典]南柯记 三年后。 一只海东青飞过千山万水,越过东海,进入内陆,一路飞过扬州,仿佛追寻着某种踪迹。 一辆马车驰向西川,经官道入汀州,抵达蒹葭二城,两城不过距离百余里路,许凌云倚在马车上,说:“陛下。” “现下该孤唤你陛下了。”李效在车中道。 “大家都是陛下。”许凌云打趣道:“臣倒也无甚所谓,你当二十年陛下,我当二十年陛下,大家打平。” 李效道:“莫混说胡话,待匈奴人的鹰回来再说不迟。” 许凌云道:“陛下是想它回来,还是不回来?” 李效缓缓摇头,言语间颇有点不以为然:“飞出去,未必就找得见沧海阁,找到沧海阁,也未必能索到甚么药……” “索到了药。”许凌云悠然道:“也未必就回得来,回得来,也未必找得到陛下,找得到陛下,陛下也未必就喝。” 李效没有回答,三年前离开京师时,他特地将匈奴贡的海东青一并带了出来,许凌云豢鹰多年,自知驯禽之道,有鹰在手便闲不住,开始调教新鹰。两年过去,倒也驯得像模像样,那鹰虽不及亲儿子,却也颇有灵性,听得懂些许人话,陪伴两人游历四方,平添不少乐趣。 一路上二人走走停停,俱守主仆之礼,李效是主,许凌云仍为仆,赶着马车下江洲,过扬州,一路上秦州,最后从东阿南下,沿着海岸线到了东海。 东海畔,许凌云将鹰交予一名船夫,嘱咐他划船出海,一路朝东去,走到不想走了,便将海东青放出去,并朝它细细说了些话,让它带着许凌云的亲笔信,寻沧海阁。 亲笔信上写明两百年前方青余讨要醉生梦死一事,并询问是否有药能令人忆起前世之事,若有此药能否讨要些许。 李效不太相信世间会有此等仙山,就连许凌云所言醉生梦死一事,李效心内亦是半信半疑,连带着那两枚药丸也未曾启封。何况纵有此药,沧海阁与你非亲非故,又怎会交予你? 许凌云则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海上住的是仙人,许什么好处都是空的,若愿意给自然会给,不愿给也无妨,权当碰碰运气罢了。 放飞了海东青,令它一路东行,海上无歇脚之处,若有仙山,海东青只能在仙山停下。找不到仙山也会回来,距离在东海放鹰已过近一年,依旧杳无音讯,许凌云初始还盼着海东青带药归来,时候一长,念头也就淡了,时不时自嘲痴人说梦,再看李效那模样,从未表示过半点愿想起前世之事的念想,多半就算有药,李效也是不愿吃的。 许凌云常常觉得自己执念还是太重,放不下。 李效道:“进蒹城看看。” 许凌云递了唐家腰牌入城,这通行令是不久前唐思的,李效自听许凌云说书后便动了微服私访的念头,早早备好银两与腰牌,只打算趁着太后不防溜出宫去游玩。也多亏了李效这点筹备,两人身上有钱,方一路畅通无阻。 蒹城与葭城并列为西川两大重城,昔年李庆成落魄出逃,便是在葭城发家,而就连许凌云尚在前世时仍未来过蒹城,一进城,繁华景象登时令人目不暇接。 李效说:“此处有何往事?” 许凌云摇了摇头,笑道:“当年我也没有来过。” 李效已习惯了每到一处,先问问许凌云前世之事,横竖当轶事听着,许凌云从最开始时常将前世之事说与李效听,变成现在几乎不提了,李效反而又觉得没意思了。 “蒹城是张家的地方?”李效问道。 “对。”许凌云想起来了,说:“是,来过,五岁时来过……” 那事情就连前世也隔得太久,许凌云的记忆完全模糊了。 许凌云将车停在一间最大的客栈前,前去打尖住店,将李效安顿好了,便出去买吃食。 李效在房内洗过脸,换上一身新制的武袍,下楼走动时见许凌云在朝店家打听鹰羽山庄的事。 “小二,你知道山上有座被火烧了的前朝宅子不?”许凌云道。 “知道啊。”小二收了许凌云赏钱便朝怀里揣,边抹桌子边道:“废宅子,上百年没人去过,路都被草掩得差不多了,问这事做甚?从山脚角儿湖那路顺着上山去,尽头有个碑,打柴人开的羊肠小道再朝上走,走到没路时,远远就能瞅见了。” 许凌云连连点头,揣着吃食上来,与李效打了个照面,眼神略有点悲伤。 午饭时李效道:“上山去看看风光?” 许凌云道:“我自己去就成,陛下在城里四处逛逛。” 李效说:“孤陪你去,不定能想起些什么。” 许凌云神色又有点黯然,李效便不再说什么,两人午饭后各骑一匹马,便朝着山上走。走到山前羊肠小道便没路了,将马停在路边,许凌云道:“还上去么?” 李效道:“随你。” 许凌云沿着曲折小道上山,李效便在后面跟着,两人攀涉许久,俱是满身大汗,走到路的尽头,许凌云直起身,眺望远处,果然杂草荒山间隐约能见连绵荒宅,几乎已被树木与高草掩去。 “没路了。”许凌云怔怔道。 李效道:“再朝前走走。” 许凌云叹了口气,说:“回罢。” 李效道:“太祖与成祖来过的地方,孤倒是想看看。” 许凌云闻言便抽出腰刀,一路劈砍,放倒矮树,在无路的山上艰难前行,两人的衣袍都被荆棘挂出裂口,许凌云走在前头,手臂被刮得伤痕累累。 皇天不负有心人,迟暮时分,两人竟是走进了鹰羽山庄。 两百年前一场大火将楼阁毁去近七成,焦黑的炭木已被杂草盖掉,唯余三间偏房摇摇欲坠,勾檐上成了鸟儿的窝。 李效时不时四处看看,走进歪斜垮塌的大门。 “这处是山门。”许凌云说:“外头有个牌坊。” 李效缓缓点头,沉吟不语,许凌云的内心一刹那剧烈跳了起来,暗道李效记起了前世么? 李效道:“这地方不知为何,看起来眼熟得很,但也仅仅是眼熟。” 许凌云嗯了声,说:“鹰羽山庄遭过两次大火,一次是我和父皇……我和我爹上山拜访张孞的时候,那次火烧得偏殿都倒下来了。” 许凌云领着李效一路走一路说:“就是这里……慕哥过来救我,我俩被埋在废墟下,他用身体护着我,第二天才被人找到的……” 面前的废滩上布满草,已看不出原来是什么了。 “多半被推平了。”李效说。 许凌云点了点头,又道:“那天晚上……他用肩膀扛着砖石,侧旁倒了根木柱,带着火,正灼上他左脸……我被吓懵了,什么都不懂,他还跟我说不痛,不痛,别怕,别哭……” 许凌云就像陷在自己的梦里。 李效听得有点走神,神情复杂地看了许凌云一眼,犹如自己就站在他的身边,许凌云却在怀念着另外一个陌生人。 而这陌生人,却是曾经的自己。 孰真孰幻,南柯一梦。 “走罢。”许凌云转身离开,李效道:“后来又被烧了次?” “嗯。”许凌云道:“老庄主过世,所说是守头六的晚上,不知是谁打翻了灯,点着纱帘,又是风高物燥的季节,烧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整座山庄连着山头都起了火。” 李效道:“这处是不是少水。” “是罢。”许凌云道:“从前好像有条山上淌下来的小溪,慕哥还带我去玩过,枯季找不到水救火,山下运上来又远……” 李效与许凌云并肩站在牌坊前,夕阳红光万道,照进废墟一般的山庄。 许凌云没有问李效的意思便独自下山,不再回头看一眼,仿佛遗忘了自己的过去。 他们回到羊肠小道前,骑了马,回到蒹城内,一路两人都没有交谈,陷在各自的沉思之中。 “陛下晚上想去满堂春走走不?”许凌云不知想起了什么,回头道。 李效先是一怔,继而道:“你安排罢,反正也是无事,喝酒么?” 许凌云道:“可好久没进过青楼了。” 李效道:“青楼?” 许凌云笑道:“听听曲子,陛下……恕臣冒犯了,陛下是不是也……逛逛,看看人,听听曲。不定认识个相好的。” 李效似乎明白了什么,淡淡道:“你想去便去走走罢。” 许凌云点了点头,两人心思都十分复杂,李效天生对男女之事不如何上心,与林婉婚后也仅有几次房事,若要说李效阳风不振,又不似这等事,太后催过几次,见太子已有了,便作罢。 只有许凌云知道,有的男人天生不太好色,自己前世时便是如此,浑身精力都花在权、帝位与江山上,房事一道本就不太上心,李家的帝王似乎俱是如此,当年虞太祖不过也只专情对李庆成的亲母一人,后来还是母亲死了,方家势大,父皇才结的这门亲,立过后,又为朝廷制衡,便再纳唐妃。 但李效不爱林婉,又是为的什么?顾忌她父亲朝廷势力? 感觉李效成年后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治理朝廷上,对纳后宫提不起兴致倒也正常。 夜间掌灯时分,整个蒹城繁灯璀璨,无数酒肆,青楼前点起大红灯笼,照亮了整条长街,贵族公子哥成群结伴,勾栏上拉客的姑娘巧笑不绝,当真是极美的风景。 许凌云带着李效进了满堂春,金碧辉煌的堂子里登时花团锦簇全围了过来,许凌云俊美英气,不少姑娘一见之下便知来了公子哥儿。 “大爷这边请……” “大爷。” 许凌云笑道:“今夜是陪我家老爷来逛逛……” 李效哭笑不得,被一群姑娘围着,只觉浑身不自在,老鸨一眼便瞅出两人主次,亲自过来迎客,春风满面道:“这位公子是第一次来?来来来,这边请。” 许凌云先打赏了老鸨,老鸨千恩万谢,将两人请到二楼雅间,不多时中楼琴师奏乐,莺莺燕燕,环肥燕瘦,绕着楼中列队而过,手持团扇含羞一笑来见客。 许凌云道:“给我找个小倌儿。” “没问题。”老鸨笑道:“都叫出来给官人看看?” 小倌们也来了,齐齐上前一步,有娇弱的,姣好的,也有皮肤白皙,眉目明朗的少年郎。 许凌云点了个看上去俊的,笑道:“老爷,小的这就……” “你自去寻乐子。”李效道:“不须作陪了。” 许凌云又朝老鸨道:“好好伺候。” “一定一定。”老鸨笑道。 许凌云也不管李效是嫖男还是嫖女,搂着个小倌走了,李效喝了口酒,扫过群芳一眼,说:“留这个罢。” 李效在一群小倌中点了个美貌少年,众芳退去,那少年便倚了上来,给李效倒酒,老鸨顺手关上了房门。 琴声叮叮咚咚地响,犹如玉珠落盘,许凌云一手揽着少年,倚在榻旁出神,窗门开着,夜空中一轮满月。 “少爷有心事么?”少年侧上来,理顺许凌云外袍,凑上去在他脸上亲了亲。 许凌云吁了口气,不作声,捏了捏那小倌的脸。 少年道:“弹首小时候我爹教我的曲子给少爷听如何?” 许凌云笑道:“弹来听听?你爹教的你琴?” 那倌儿下去搬琴,说:“嗯。” 许凌云道:“既是书礼世家,又何必来满堂春挂牌?” 倌儿道:“爹是个教书匠,被西川官府屈打成招,熬不住板子,几年前便去了。” 许凌云自知这青楼内倌儿的话多半当不得真,听了也就笑笑,那倌儿道:“少爷可是心里有人了。” 许凌云喃喃道:“你猜得倒准。” “奏首‘忘忧’给少爷罢。”倌儿沉吟片刻,按琴拨弦,技艺娴熟,曲子弹得十分流畅,和着这朗月清风,别有一番抒怀之意。 许凌云听过曲子,说:“你谱子奏对了,还弹得很熟,却少了点什么。” 倌儿抬眼,笑道:“请少爷赐教。” 许凌云道:“正因你练得太熟,弹奏时自发拨弦,没有把心放在这上头,弹得跟流水似的,听不出意境。” 许凌云在榻上已除了衣袍,此刻穿着单衣衬裤下来,坐到琴旁,沉吟片刻,说:“忘忧这曲儿我也学过,过了这许多年,也不知忘光了没有,你且听听是不是这么个意思。” 小倌嗯了声,倚在许凌云身上,脸贴着他的胸膛,许凌云低头,脖颈处泛着男子气息,拨动第一根弦。 琴艺生涩,断音一声接着一声,时而停顿,时而同振,比小倌行云流水的奏法慢了许多,然而琴声中却隐约透出洋洋洒洒,碧空万里的意境。 小倌听得入神,没有说什么,许凌云抚完一曲,又换了谱,叮咚几声,吟道:“钟山九响,改朝换代,枫水化冻,冬去春来……” 小倌莞尔道:“这是葭城的民谣。” 许凌云笑道:“你会不?” 小倌道:“还能这么弹出来,是古曲么?” 许凌云道:“两百年前的曲子……我教你,前两句不可乱唱……” 李效整了衣袍出来,在窗外过,瞥见许凌云白衣胜雪,在房中教小倌弹琴,登时仿佛被撩了一下。 许凌云眉目英朗,不逊于那小倌半分,喝了点酒脸颊发红,更添俊秀之意。 李效看得有点恍神,片刻后道:“凌云。” 许凌云马上止了琴声,说:“老爸完事了?” 李效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催促道:“你快点。” 许凌云笑了笑,起身穿衣,赏了那小倌点钱,小倌神情带着几分惆怅,又让许凌云得空再来,许凌云笑着答了,穿上武袍,俨然又恢复了平时模样,下楼时李效正等在门外。 “不再玩玩?”许凌云道。 李效摇了摇头,说:“也没甚么意思,你会弹琴?” 许凌云点了点头,说:“从前跟大学士学了些。” 李效道:“倒是把这事给忘了。” 许凌云见李效一身武袍齐整,脖颈也无红痕,知他并未行事,套上马车,问:“陛下没兴趣?” 李效不答,说:“孤自小对这些事便有些冷淡,料想这辈子,是碰不上什么心仪的人了。你若不想娶妻生子,便伺候孤一辈子罢。” 许凌云道:“我向来没行径长久打算。这处是西川最后几个地方了,待过几天陛下玩腻了,再到葭城去转转,陛下若喜欢,就在葭城住下如何?” 李效道:“也好,到处玩了三年,颇想过几天长住的日子。银两够花不?置间宅子,办点产业,当个掌柜的算了。” 许凌云笑道:“够。” 李效离京时带了足有八千两的银票,然而帝君平日花惯了,许凌云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一路兑一路花用,吃的用的都选好的上,花到这处,竟是没剩多少。 两人回了客栈,李效入内洗脸睡下,许凌云点了熏香,依旧睡外间,夜里只听李效翻来覆去,似乎仍未睡着。 “陛下不舒服?”三更时,许凌云问道。 李效道:“喝了满堂春的酒,身上只温热,又不出汗醒酒。” 许凌云马上明白过来,李效喝了点春酒,现下情欲积得不舒服。 李效嗳了口气,起身:“口干得难受。” 许凌云端了茶过来,说:“喝点水,天明时就缓过来了。” 李效单衣长裤薄得近乎透明,胯下顶得老高,古铜色的肌肤,脖颈上泛起情潮的红晕,解了两颗扣子,现出健壮锁骨。 许凌云看他这狼狈模样心内好笑,更不料满堂春的酒药性如此绵长,路上吹着冷风尚且不察,回来后方渐渐发作。 “笑什么?”李效道。 许凌云道:“那酒是壮阳聚气,让你在温柔乡过夜用的。” 李效懂了,点了点头,说:“你没喝?” 许凌云也有点热,说:“我喝得不多。” 李效道:“那小倌不住口地劝酒,多喝了几杯。” 许凌云莞尔道:“你点了小倌?” 李效说:“没碰过这等少年,心下好奇,便叫了个陪酒。倒也不甚奇特……就和女人一般。” 许凌云怔怔看着他,两人目光交接,李效莞尔道:“你若是施点脂粉,抹点唇红,不定比那些小倌俊秀。” 许凌云自嘲道:“我不成,我又不会忸忸怩怩作温柔态。” 他接了茶杯,回到外间,李效道:“是孤失言了。” 两人身上都微微发热,李效也不躺下,便这么坐着发呆,许凌云在外间躺了片刻,李效道:“你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许凌云道:“没有名字,短短的一道民谣。” 李效说:“不是那首,先前弹的,孤在隔壁听到些许琴声,一抒胸臆之境。” 许凌云道:“忘忧,你听听?” 李效唔了声,客栈内的雅苑正有摆设用的琴,许凌云去取了来,点亮油灯,借着微光调弦,时值夜半,不敢使力,只心玳瑁制的琴拨轻挑。 李效闭上双眼,深深呼吸,一曲毕了,仿佛沉浸于碧空长阔之中。 正待开口说点什么时,窗外忽传来扑剌剌声响,许凌云登时弃了琴,奔到窗边去看,只见海东青落在窗台前,发出低沉的声响。 李效:“回来了?” 许凌云:“回来了!你果真能回来!” 许凌云解开海东青脚上的竹管,倒出一封回信与一捻纸包装着的药粉。 李效道:“回信说的甚么?” 许凌云的手发着抖,就着油灯看信,说:“没有说,只有……只有此药用法。” 那信上俱是娟秀字迹,既未交代为何赠药,也未对许凌云求助一事留下任何看法,只简略说了此药如何用,大意是百年前西北之地白虎陵一对匈奴情人,男子服过醉生梦死,苦苦追寻爱妻转世,而后为与爱人厮守一生,便制出此药。 药名唤作南柯散,须得两人一并服用,梦中神感交汇,令其于梦里经历前生种种,最终再一同醒来,此药奏效的前提是彼此心神曾有牵连,一喜皆喜,一哀皆哀,否则服下后亦无用。 李效道:“如何用?” 许凌云长出了口气,说:“喝下去,在梦里就能一件件想起前事,要喝么?” 李效不答,许凌云知道他还没想好,反正来日方长,也不急在这一时,便将药粉包收好放进抽屉中,海东青放到架上喂了些吃食,拿了信去反复端详,两人都不再交谈。 许凌云既疲又累,看了片刻信后心内纠结万千,只不知服下后会是怎生个光景,将信压在枕头下,想着想着便睡了。 李效却辗转反侧,至天明时仍睡不着,清晨外头一声炸雷,接着是漫天漫地的瓢泼大雨哗啦啦倾斜下来,狂风大作吹开了窗户,轰一声倾盆大雨被风卷着冲进来。 许凌云只是不舒服地动了动,睡得死沉,李效披了件衣服去关窗以免他淋了雨,看了一会睡梦中的许凌云,他的面容犹如孩子般充满稚气,睡着时眉毛仍拧着。 李效看得不忍心,心里又觉有负于许凌云,三年中他不再是帝王,许凌云亦不再是侍卫,然而两人仍以主仆相称,许凌云从未拂了李效的意,事事小心谨慎,与其说是君臣尊卑,更不如说是对张慕余情未了,从最初的重获新生到如今的时时黯然,李效俱看在眼里。 他拉开抽屉,将药粉调在茶里,沉吟片刻,一饮而尽。 海东青注视着李效,他便过去摸了摸它的头,说:“想起前世,也并非甚么坏事。” 李效笑了笑,和衣躺回床上,窗外狂雷暴雨,一夜未睡令他不到片刻便即入眠。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声炸雷,狂风又吹开了窗户,雨水泼了进来,许凌云被惊醒,手忙脚乱起身关窗,看了眼更漏,已是卯时。便打着呵欠,披头散发过去看李效。 李效仍在睡,许凌云伸了个懒腰,不经意间一瞥,发现桌上摆着包药的纸,登时失声道:“陛下?!” 许凌云转身察看李效,见其呼吸均匀,额上渗出些许汗水,当即顾不得旁的,将枕下的信笺找出来再看一次,继而扑到桌前,取出另一包药灌下,喘息着躺回榻上,心中咚咚狂跳。 李效竟是连招呼也不打就先吃了那药! 许凌云暗道坏事了坏事了,不知先后服药会不会有效果,只求快点入睡,看看梦中情况如何,然而越的紧张便越睡不着,他竭力调匀呼吸,浑身急躁,仍忍不住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庆成?”张慕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李庆成瞬间睁开眼,猛地坐起,浑身大汗犹如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张慕有力的手臂马上搂着他,李庆成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惊疑不定打量四周。 张慕把他搂在怀里,低声说:“做噩梦了?没事,没事了。” “不……不是噩梦。”李庆成喘着气道:“慕哥?你是慕哥?” 张慕把他抱得很紧,李庆成登时大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连喘气都在干呕,张慕道:“庆成?没事了,庆成,有我在,别怕……” 李庆成好一会才缓过来,颤声道:“慕哥,你在……慕哥!” 李庆成像个疯子般死死抱着张慕脖颈不松手,张慕只是不住口告诉他别怕,没事了,翻来覆去地说,口拙而不知所措,然而他每说一次,李庆成便镇定些许,渐渐的,李庆成终于恢复了神智。 他噙着泪,与张慕分开,呆呆地看着他。 张慕道:“梦见鬼魂索命了?不怕,有慕哥在,他们拿你没办法。” “不……不是。”李庆成道。 他全身的力气都仿佛用光了,与张慕静静对视,那一眼似乎跨越了两百年的岁月,两百年的光阴,有多少仰慕,多少悔恨,多少痛苦与多少快乐,都在那一眼里。 张慕带着不解的神色,片刻后凑上来,专心地吻了李庆成的唇。 这个吻令李庆成彻底安静下来,然而吻着吻着,更炽热,更彻底的情欲在心底喷发,仿佛要将他烧成灰烬,李庆成一刻也不想离开他,他吻得更狠,张慕就把他抱得更紧,仿佛终于等到了生命里的某个回应。 他们疯狂地接吻,纠缠在一起,张慕把李庆成压在榻上,急促地喘气,胯下阳根抵着,李庆成挣得一挣,张慕便按捺下情欲,说:“睡罢,你还病着。” 一句“病着”蓦然惊醒了李庆成。 “这是什么地方?”李庆成打量四周,张慕端过茶喂他喝了几口,漫不经心道:“秦州。” 李庆成倏然心里揪了起来,问道:“咱们出来多久了?” 张慕略蹙眉道:“六十七天,你没事罢,庆成。” 张慕摸了摸李庆成的额头,又拉起他手,拇指在虎口处缓慢按压,一股醇厚的真气注入李庆成手少阳经脉,注入心脉,李庆成道:“我心跳得厉害……” 张慕搂着李庆成,让他倚在自己身上,李庆成几乎全想起来了—— ——这是上辈子他与张慕厮守的最后一天! “起来,慕哥。”李庆成马上翻身坐起,抓来衣服给张慕穿上,说:“得马上离开这里。” 张慕没有说话,望向李庆成的目光中满是疑惑,蹙眉道:“不忙,先把话说了。” “来不及了!”李庆成道:“听我的!” 张慕一身单衣,坐在榻旁,双手搁在膝上,吐出一个字:“不。” 李庆成:“……” 张慕:“你做了什么梦?慕哥带得你出来,自然会护你周全。先把话说了。” 李庆成当真是气炸了,他深吸一口气,想起前世种种,明白了张慕一片痴情,现在他们不再是皇帝与侍卫,而是他与他,完全对等的两个人。 李庆成:“皇叔兴兵作乱,我想起当年那封信是谁写的了!是李巍!” 张慕道:“怎地突然想起这个?” 李庆成一阵风似地取来长袍,说:“他一起存着谋反心思!你还不知道么?当年派人写信,投在皇宫门口那木箱里的人就是他!” 张慕愕然,李庆成迅速给张慕披上长袍,说:“李巍得知咱们跑了,一定会派人追杀,想拿了我回去,逼着小舅投降……追兵一定已经到附近了,咱们得马上离开!” 张慕沉默,而后道:“不怕,有我在。” 李庆成单膝跪地,取来武靴给张慕穿上,说:“慕哥,不要逞勇,你要有个闪失我也完了,咱们走了这么远,不能就栽在这处。想想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你要死了我怎么办?” 张慕被李庆成说动了,起身道:“朝东海走,到了那处,李巍便耍不出什么花样了。走罢,今夜赶路。” 李庆成从包袱中收拾出戎装给张慕换上,系上佩刀,腰带,情不自禁抱着他的脖颈,凑上去深深一吻。 两人紧紧抱着,短暂片刻后张慕大手握着李庆成的手,负起行囊道:“走。” 他们一路跑下客栈底楼,外面喊杀声响起,李庆成心中狂跳,终究是迟了一步。 张慕登时色变,示意李庆成镇定,转身到后院马厩,开窗时的瞬间一根羽箭飞来,挨着张慕侧脸掠过,擦出一道滚烫的血花。 马已经跑了,两人退回客栈内。 “杀了张慕!抓另一个!”外头有人喊道。 张慕抽出佩刀,李庆成道:“慕哥,你先跑,他们的目标是我,怕你回去报仇,只要你活着,随时可以回来救我!” 张慕沉声道:“不。” 李庆成:“慕哥……” 张慕道:“不能再让你回京城了!” 李庆成吼道:“我不回去!这一辈子还很长!不想就这么和你生死永隔!” 张慕梗着脖子喘气,越来越多的人靠近客栈,他看着李庆成,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我答应你!我不回京城!”李庆成道:“你快跑啊!带着鹰一起走!他们会把我押回王府,你在路上就能救我!” 张慕道:“不,人不多,你在这等着,慕哥去杀光他们。” “别拿性命冒险!你究竟走不走!”李庆成怒吼道,他抓着桌上一个瓷盘摔成两半,横过锋利一段,抵着自己脖颈。 李庆成近乎失控地吼道:“不走?!我就先死在你面前!!” 张慕登时道:“你别冲动!” 李庆成一向对人狠,而对自己更狠,张慕丝毫不怀疑他会再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连手都在发抖。 声音越来越近,无数箭矢穿透窗格射进客栈,张慕一手虚抬,不住发抖。 李庆成早已料到此事,将瓷盘朝自己颈畔一划,殷红的鲜血渗出,张慕马上道:“别!我听你的!” 李庆成平息下来,放下瓷盘,揪着张慕领子,令他低下头,彼此一吻。 “给你半个月时间。”李庆成道:“在他们把我押回王府前务必救出我。否则咱俩都别再指望更多了。” 张慕不再答话,转身冲破了窗门,海东青一飞冲天,外面传来闷哼,奈何张慕身手实在太快,拖着追兵在雪地里转了个圈,当场一刀劈死两人,且战且逃,倏然间又回手一刀,将追到身后的人砍为肉泥。 “啊——”张慕发出仍是哑巴时那愤怒的呐喊,听得李庆成不禁热泪盈眶。 “快走啊!”李庆成冲到窗前吼道。 张慕双眼通红,几次舍不得李庆成要折回,李庆成又吼道:“你答应了什么!” 张慕愤然转身冲进追兵群里,将领头之人一刀击毙,凡碰上他无名刀之威者,无不被那霸道巨力砍得血肉模糊,发出闷响。 海东青在漆黑的夜空中发出一声唳叫,仿佛在催促张慕,他的身影化作黑枭,终于消失在夜的尽头。 李庆成终于安了心,眼前止不住地发黑,周遭声音时远时近,倒在雪地里。 张慕成功脱逃,追兵反而没了办法,只得分出五百人去追,剩余人留守客栈外,然而夜黑风高,大雪又掩去了足迹,张慕未曾负伤,连血迹都追不到,领头人放狗去追,又被张慕以甩手箭射杀了十余头,一遁入千里绵延森林,要追敌便是真正的一筹莫展。 李巍派来的暗杀者举着火把,照亮了马车周围一小块地方,细密的雪花从窗外飘进车厢里,落在李庆成脸上。 李庆成丝毫不担心,张慕一身武技在,未受半点伤,没有自己这个顾忌,不被牵制,又带着海东青,鹰眼锐利至极,要在夜间脱逃易如反掌,这群暗杀者派多少人去追,便将有多少人死在张慕手里。 他巴不得首领多派点人出去,最好留个数十人监视自己,其余人全去搜索张慕下落,这么一来张慕定会挨个将这上千人在密林里杀个精光,指不定今天晚上就能回来救人。 然而刺客们连着出去五百人,没一个回来,自己也怕了。 “走罢。”外头有人说:“先押回去一个。” 李庆成在车上闭目养神,车队启程,朝北边蜿蜒前行。 所有刺客俱手持强弩,警惕地对着四周,一路不敢稍稍放松。 天亮了,偷袭变得更困难,李庆成被反捆双手,凑到车窗旁朝外张望,两道青山皑皑,铺满白雪。 他知道此刻张慕一定在山顶注视着他。 李庆成心中喃喃念道张慕,张慕……千万不要贸然偷袭。 张慕坐在一棵树下,脸上满是污血,目光中带着戾气犹如嗜血的狼,刀上沾满血肉,他侧头朝山下望去,并计算着可能的偷袭路线。 此刻他已彻底镇定下来了,沉默观察许久,最后放弃了杀下去的打算,刺客们手中俱是强弩与泛着蓝光的毒箭,挨着一发便难以脱身,只有继续追踪。 当天黄昏时,李庆成的马车被一队军士接管,这队兵足有三千人,可见李巍对张慕的忌惮程度,为首之人或是得了吩咐,不敢与李庆成有半句交谈,只将他关在帐篷里,外面派了上千名兵士轮班把守。 强弩上弦,夜中整个兵营如临大敌,神经绷得紧紧的。 李庆成解了牛皮筋索,坐在帐篷里,没有任何人敢来与他说话。 “来人!”李庆成喝道。 帐篷内一应物事俱全,吃喝齐备,李庆成大声道:“叫你们带头的人来,朕有话与他说。” 那句话令帐外所有士兵心惊肉跳,李庆成又冷笑道:“你们的王爷要拿朕去逼宫,不知道么?连个管事的人都不来,当心朕自尽,你们就只会脑袋搬家。” 外面的士兵被吓着了,只得去通知统帅。 李庆成也不客气,便在帐篷里吃喝起来,张慕不知何时会来,须得吃饭了才有体力跑路,免得拖累他。 片刻后将军来了。 李庆成一怔,继而想起见过此人,乃是方青余征战塞外时的部将之一,名唤高嵩的。 高嵩道:“再行军三日,便会与秦州军交接。陛下还请怜恤无辜将士……他们全不知陛下身份,家中也有妻儿老小,请陛下开恩。” 按李庆成的脾气,就算被抓住了,也要让这次的从谋全掉脑袋,但一见高嵩便想起了方青余,此刻反而不想整他了。 “坐罢。”李庆成道:“有几句话问你。” “此事内情,末将一概不知。”高嵩诚恳道:“高嵩从小受王爷抚养长大,八十老母还在定峰城中,盼陛下留高嵩一命。” 李庆成笑了笑,说:“不妨,我一身杀孽,合该得此报,你且先坐下,随便聊聊。” 高嵩长叹一声,在地毯上跪下,恭恭敬敬朝李庆成磕了三个头。 “君臣父子。”李庆成道:“男儿顶天立地,忠君为先,孝为其次,末为义。若你老母有一日死了,罪魁祸首也是我那四叔,与我无关,但我念你跟随方青余出征的情分,见你犹如见了故人,是以不为难你,莫要颠倒了主次。” “是。”高嵩沉声道。 李庆成道:“你母在定峰城中?” 高嵩点了点头。 李庆成道:“张慕就在不远处,你若有胆识,现下放了我,兵马交到我手中,三千人随我出征,那队刺客交予张慕,回师秦州定峰城,我在城外牵制城守军力,张慕带人夜袭城内,救出你娘,再攻陷秦州,朝京师请援。” 高嵩蓦然一震。 李庆成喝了口马奶酒,淡淡道:“李巍逆天篡反,名不正,言不顺,击溃其后方并非难事,若我没猜错,四王爷还在塞外收兵赶回的路上,到时候只要与朝廷两路夹击,定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事成之后,前事一概不咎。”李庆成的声音不大,只有高嵩能听见:“封你为秦州王,我大虞曾有封异姓王的惯例,天子一诺千金,言而有信,你不需担心我出尔反尔,回去考虑清楚,去罢。” 高嵩额上满是黄豆大的汗水,李庆成又道:“你若担心你母安危,可令张慕立下军令状,张慕武功高强,定能保得你家人周全。” 高嵩不敢称是,也不敢摇头,躬身退出帐外,李庆成实在不抱多大希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直至此时,他才有时间沉静下来,仔细思考。 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是许凌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一切就像一场梦,模糊得十分不真实,李庆成甚至开始怀疑现在的一切才是真的,许凌云的一生,才是逃出塞外后,与张慕相拥而眠时作的一场梦。 他拿着杯子反复端详,触感,灯光,指间冰凉的温度,真得不能再真了。 若南柯散与李效的那事才是真的,自己应该在梦里做什么?张慕似乎没有半点关于李效的记忆了,那么只有自己知道这一切? 究竟谁是谁的梦?李庆成胡思乱想,困得很了,连日跋涉此刻迷迷糊糊,进了梦乡。 夜半,一声惨叫将他惊醒,李庆成下意识地朝身旁摸,摸到翻倒的杯子,确认自己还在帐篷里当囚犯。 张慕在动手了? 李庆成想出外看看,外面却围得水泄不通,天边的火光映红了半张夜幕。 距兵营不远的一处小偏营内尸横就地,鲜血蔓延开去,许多人甚至仅是一个照面便身首异处。这是前去缉拿李庆成与张慕的那队刺客,夜半时分刚睡下,不料张慕胆子竟是大得敢来袭营! 火一烧起来登时一片混乱,江湖刺客死的死,伤的伤,在火海中一片混乱,各自为战,正要反击时张慕却已成功脱身而走。 高嵩被惊醒,派出一队兵前去检视,只见满地尸体,俱是张慕一人一刀所为,杀了足足上百人。 正在安抚江湖人时,兵营内的为以烧了起来。 “高将军!”传令兵火速来报:“东营遇袭——” 调虎离山计!高嵩马上带人回援,东营内士兵本非武功高手,哪抵得住张慕一刀?张慕抢到西营骏马,继而带着海东青长驱直入,杀进了东营,将沿路人杀了数百,也不管营救李庆成之事,再次遁走。 高嵩马上唤起所有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将整个兵营围着,不敢有须臾懈怠。 然而这夜张慕却没有再来,只在距平原十里外的山上注视火把通明的军营。 李庆成看到外面守军越来越多,直到天明时还未撤去,便知张慕无恙,暗道这哑巴关键时刻果然聪明,便放了心。 翌日清晨,兵士们疲劳无比,高嵩不敢再多逗留,马上吩咐手拔营上路,穿过平原,进入定峰山脉地区。 整座定峰山北起玉璧关,东邻海岸线,大雪封山,山路难行,兵士又一夜未入眠,只得放慢速度。李庆成依旧坐在马车上,心想这时间多半张慕又要来杀人。 果不其然,刚进山走了不到二十里路,峰顶便突如其来地来了一场雪崩,那场雪崩阻断了全军,张慕犹如鬼魅般出现,在队伍末尾又杀了近两百人。 队伍一片混乱,高嵩疲于奔命,调集士兵筑成防线,手持强弩,随时警惕山上的伏击。 张慕早在昨夜就已把这处的埋伏准备好,岩石树木,堆积在峰顶,只待高嵩的军队走到谷底便发动第伏击。一击得手后不再恋战,立于大树上,观察高嵩的行军路线。 他已整整两夜未合过眼,眼中布满血丝,眉目间仍充满了战意。 李庆成在马车里说:“唤高将军来。” 高嵩在马车外等候,不敢入内,李庆成道:“你这次触了张慕的逆鳞,若想保全手下将士的性命,便乖乖按我昨夜说的做,否则你这三千人,不待见到四王爷,说不定就被他杀光了。” “陛下。”高嵩道:“末将不敢……望陛下体谅。” 李庆成冷笑数声,不再劝说他。 风又刮了起来,军队走走停停,草木皆兵,拖慢了行军速度。 午间士兵起灶做饭,忽然又传来慌张叫喊,高处飞下如雨般的箭矢,覆盖了整块前锋队伍驻地,那是张慕昨夜从江湖人营中搜走的见血封喉的毒箭! 数十把强弩被装在树顶,扯一根绳便尽数发动,毒箭横飞,当场射杀了四百人,高嵩派兵去追,然而海东青在高空盘旋,所有追兵张慕看得于一清二楚,绕过小道反而从背后掩杀而来,又杀数十人。 人越死越多,整个军队开始惶恐,士气近乎崩溃。 这时间张慕又不出现了。 李庆成在马车上催促道:“做饭罢,肚子饿了。” 整个军营内弥漫着死亡即将来到的气氛,谁也不知修罗般的张慕何时会再杀出来,头顶犹如悬着一把利剑,午饭后高嵩清点兵士,发现又少了一队人。 “怎么回事?!”高嵩惊慌了。 “高将军!”有人慌张来报:“七营的弟兄们全死了!王爷派来的别军已全逃了!朝南边翻过山跑了!” 高嵩道:“方才怎么不听人来报?” 李庆成在马车内说:“被下毒了罢,你且去看看是不是?” 高嵩瞳孔涣散,匆匆去看,果然是埋灶造饭时被下了毒,这毒多半是昨夜从刺客们的营中搜到的。 张慕不知何时潜入了伙夫营,几包毒药下去,一顿饭便毒死了五百多人。 李庆成不禁暗叹,张慕实在比自己更狠,短短十二个时辰内便杀了上千人,连杀人不眨眼的刺客们都怕了,尽数脱离军队,各自逃生。 李庆成朝车窗外看了一眼,只见灰蓝色的天顶,海东青正在展翅翱翔,于南边山峰高处盘旋。 “别怕。”李庆成难得地安慰高嵩,说:“他现在去杀正逃命的刺客们了,一时半会不会再来,咱们还可以赶路,晚上寻个舒服点的地方过夜。” 所有兵士都已彻底胆寒了,张慕来无影,去无踪,无论走哪个方向他们都躲不开海东青的侦察,这么下去,迟早得全部交代在张慕手里。 高嵩没有说什么,继续带着所有人赶路。 当天傍晚,军队抵达谷底,高嵩派出两队人前往山上巡逻,却都没有回来。 兵士们彻底崩溃了,抬头望向天顶海东青,它就像死神派来的收割生命的鸟儿来回盘旋。 入夜时,有兵士在临时营地外发现了一个麻袋,麻袋里装满了染血的木牌——共计三百一十七个,全是刺客们的腰牌。 高嵩道:“全军拔营!连夜启程!” 李庆成在马车内说:“你想夜晚行军,白昼休整?高将军,我告诉你一件事,这么干只会让人死得更快。” 高嵩将信将疑,李庆成又道:“我倒是无所谓,我有马车坐,随你们喜欢就是。” 李庆成自己就是打游击战的高手,知道这队人已经士气涣散,再撑不下去了,丢盔弃甲作鸟兽散只是时间问题,他又吩咐道:“你让人去朝着山里喊,让张慕睡一觉,就说我吩咐的。他会听。” 高嵩马上派人照做,士兵们提心吊胆,睡下没多久,不料张慕的袭营又来了。 这次是细如牛毛的暗器,张慕整个人隐身在黑暗里,随手一挥,以漫天花雨手法洒出从刺客尸身上缴获的带毒暗器,士兵尚且在睡梦中连哼都不哼便被毒死,兵营再次慌乱起来,高嵩也顾不得去质问李庆成了,发动手以强弩朝着树林里一通乱射,只闻一声闷哼,也不知射中了没有,仓促拔营启程。 李庆成万万没料到张慕竟是这般不听话,只得跟随军士再度启程。 他时不时揭开窗帘看外头,见高嵩双眼通红,压力已抵达顶点,暗自心惊,只希望这人不要发疯,在张慕来救之前先乱刀把他李庆成砍死。 这一次所有兵士都以干粮充饥,开始急行军,掉队的高嵩不再等候,全部士兵换马疾行,穿越山谷。 整整一天,张慕都没有出现,李庆成一颗心悬着,不知他出了什么意外。 然而到午后时,张慕终于追上了这支队伍,此刻高嵩的兵士只剩一千四百余人。 第一声惨叫从队伍末尾响起,数名兵士被弩箭射下马去,殿后军陷入混乱,士兵们仓皇逃跑,高嵩吩咐副将看守马车,亲自按刀前去稳定部众,继而带兵追击。 双方都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李庆成知道张慕撑不了多久了。 海东青在天空发出一声长鸣,朝密林东边扑下,高嵩吼道:“在那边!准备弩箭!” 四百人追下山谷,沿着结冰的溪流追去,海东青扑腾着飞过小溪,投入山洞内,高嵩纵马踏上溪流的瞬间又是一阵破冰声响,马匹惊慌嘶鸣,整条冻河破裂,冰水从裂缝内狂喷而出,人仰马翻,倒成一片,被陷进去两百人。 张慕无声无息纵马追来,一刀连着砍死两名士兵,冲进高嵩的亲兵队伍内,一挨得近前,强弩飞射时便分不出目标,不少人中了己方弩箭惨叫下马,高嵩调转马头,抽刀挡驾的瞬息间张慕已到了面前。 张慕嘴唇微动,不知说了句什么,高嵩未回过神,头顶发髻已是一紧被揪住,继而脖颈一凉,头颅被砍了下来! 张慕提着高嵩的头,策马转身回望,剩余百名亲兵恐惧退后,只见张慕满身鲜血,犹如地府爬上来的怪物,当即无人再敢应战,发得一声崩溃的大喊,仓皇逃跑。 顶上山路,千余名士兵看得清清楚楚,张慕所在之处距离山道太远,取不中准头,所有人都丧失了斗志,退到山崖旁。 张慕侧头看了高处一眼。 副将默不作声纵马前行,一路狂奔冲向山路尽头,士兵们不敢再战,尽数跟着副将逃了,山道上唯剩一辆孤零零的马车,两匹拉车的马不安分地打了个响鼻。 李庆成听到脚步声,醒了。 他揭开车帘,看见张慕犹如血人般站在车前,一脸冷漠,朝他伸出手。 “回家了,媳妇。”张慕说。 李庆成松了口气,说:“全被你吓跑了?路途有三天,本不用这般……” 话未完,张慕一个踉跄,倒在李庆成身上,李庆成慌了神,失声道:“慕哥?” 他意识到士兵们还没逃远,此处非久留之地,低声道:“慕哥?!慕哥!醒醒!” 张慕一身发冷,身上全是血,背后还带着弩箭的伤口,腿上、手臂上伤痕累累,李庆成简单检视张慕的伤,知道他连着三天都没有睡觉,大腿上还留着剜出箭簇后的腐肉坑,又找到一个盒子,里头只有救命的雪蛤,暗道真是此命不该绝。当即捏碎了雪蛤嚼烂,嘴对嘴给他喂下。 现在该怎么办?李庆成倏然又想起另一件事,这个梦什么时候才醒? 若能在梦里过一辈子,倒也不妨。 李庆成深深呼吸,解开车上套索,把张慕抱上马去,自己也翻身上马,让张慕趴在自己背后,以腰带将自己与他捆在一处,策马循来时山道逃离。 定峰山脉绵延积雪,抵达张慕第一次制造雪崩之处,李庆成正踌躇要朝何处走,张慕却醒了。 他浑身负伤,身体很重,心脏却依旧有力跳动,抬起沾满血污的手,摸了摸李庆成的脸。李庆成侧过头,张慕委顿地把头倚在他肩上,两人嘴唇轻碰,吻了吻。 “那年我就是这么带着你逃出京城的……” “嗯,那年你就是这么带着我,逃出京城的……” 李庆成策马在积满冰雪的道路上小心前行,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温柔。 张慕闭着眼,倚在李庆成身上,每一下呼吸都如此灼热与粗重。 李庆成辗转离开山道,策马转向高处,夕阳西下,天地间满是流金般的红霞,两匹马,一只展翅翱翔的鹰,一前一后,穿过积雪皑皑的冰盖,化作茫茫苍天下的两个小黑点。 入夜,风雪又刮了起来,此刻仍未安全,然而大雪掩去了足迹,真乃不幸中的万幸,须得歇一夜了,否则张慕浑身是伤,恐落下病根子。 “找到间屋子,慕哥。”李庆成道:“撑住……马上就好了。” 山腰上的岔路口处,一座小屋出现在二人眼前。 李庆成摇摇晃晃,背着张慕进了那屋,木屋分内外两间,看上去不似久无人的模样,或本有人在打理,只是今年入冬风雪大,屋中人下山去避寒了。褥子薄被俱未收走,悬梁上还挂着发霉的腊肉。 “有柴火!太好了!”李庆成道。 张慕剧烈地咳了几声,翻身下地,李庆成忙让他躺回去,点上油灯,发现墙上挂着弓箭,角落里铺着干草,干草上还有张皮。想是猎户上山时暂栖之处,山中村落俱会盖一小屋,以便大雪封山时有猎人被困山中维生之用。 外面风雪越来越大,李庆成关上门,室内满是血气,汗味与脏污气。 张慕道:“庆成……” 李庆成道:“慕哥,咱们死不了了。” 张慕道:“你是九五之尊……” 李庆成笑了起来,搬过炭炉,翻寻片刻,又找到个铁锅,大叹真龙天子气运果然举世无双,便出去以锅装满雪,生起火来。 张慕躺下后仿佛又活过来了,低声道:“庆成。” 张慕竭力伸出手,李庆成俯身上去,这一吻直似天摇地动,缠绵激烈,唇舌间带着腥味,直要把对方吻出血来,李庆成也顾不得张慕一身血泥,只是发疯般地吻他。张慕不知哪来的力气,像头狼般把李庆成压在身下,身上伤口迸裂也顾不得,彼此都急促地扯对方的衣服,张慕赤条条的裸躯满布伤痕,一身尽是腥臭,李庆成也不嫌弃他脏,眼里蕴着泪水,抱着他脖子,在他唇上又舔又啃。 张慕的阳物已硬得笔直,蹭几下便流出水来,李庆成道:“你悠着点……现在别……” 张慕气息一窒,将李庆成按在床上,近乎野蛮地顶了进来。 那粗壮男根滚烫,又硬得如铁一般,一顶进来李庆成便痛得两眼发黑,堪堪忍着不大叫,只狠命咬着张慕健壮胳膊,感觉整个人快被顶死了,后庭疼痛难耐,然而张慕霸道地顶了几下,便深深插入,插在他的身体中,埋头亲他的唇,舌头肆无忌惮地探入。 李庆成眼里满是泪,近乎仇恨地看着他,张慕摸了摸他的头,闭上双眼,低头以鼻梁讨好地与他抵着摩挲。 “来。”李庆成急促喘息道。 张慕抽出后又深深顶入,李庆成感觉被顶中最难忍的地方,不禁呻吟出声,张慕抽插几下,李庆成被顶得胸膛通红,一种说不出的梗着的感觉仿佛积聚在喉中,张慕又封住他的唇,忽明忽暗的炉火照亮了他野兽般的身躯,血污一如为这赤裸猎豹涂抹上的原始的图腾,他的臀肌起伏,每一下都伴随着李庆成近乎疯狂的呜咽,直到许久后,他们彼此都剧烈咳嗽起来,张慕伏在李庆成的脖颈前猛喘,李庆成眼神涣散地看着小屋的顶上。 他们逐渐平息下来,李庆成感觉自己被插得出血了,以手指握着张慕那男儿之物,竭力让他退出来,后庭一片狼藉,两人胸口都沾满了李庆成射出的精液。 张慕抽出时李庆成仍有点抽搐,说:“痛死了。” 张慕喉结动了动,说:“忘了涂油,一时没忍住。” 李庆成没摸出血来,只是湿湿的一滩,吁了口气,笑道:“我给你擦身子,躺着。” 张慕疲惫无比,躺在地铺上,李庆成和衣把自己裹上,雪水烧化了,温度刚好,李庆成便撕下一块袍子,给张慕小心地擦身,抹干净他的脸,摸到他左脸上的烧伤痕迹时,又情不自禁地凑上去吻了吻。 “中了几箭。”李庆成问道。 “不多。”张慕道:“三箭,四处带伤。” 李庆成翻出包裹内的金疮药,一路以湿布擦干净张慕的胸膛,他的肌肉坚硬面漂亮,浑身赤裸地被李庆成擦身,时而不自觉地轻轻抽搐,湿布抹过男儿肌肤时的触感又令他胯下阳物逐渐抬头,龟头涨得饱满。 张慕道:“在想什么。” 李庆成脸色带着晕红,不吭声。 “不行了。”李庆成说:“你得歇会。” 张慕说:“歇够了,来。” 李庆成道:“铁打的么?我不成了。” 张慕笑了笑,那笑容充满魅力。 李庆成只抱着他不住吻他,上完药后两人便赤身裸体地抱在一处,盖着外袍睡了。 柴房外风声呜呜地响,不知睡了多久,李庆成闻到香味,睁眼时见张慕在煮一块腊肉。李庆成道:“哪来的?” “儿子。”张慕扔给鹰一块肉,海东青咕咕地叫,已在啄了。 张慕指指地下,李庆成知道了,有地窖。 下面还藏着不少肉与米,两人便就着这得来不易的吃食过了数天,在木屋内住了两天,彼此都未着寸缕,睡醒了就吃,吃饱了就抱着,张慕的伤好得很快,李庆成却仍不敢做得太激烈,只让他从背后抱着自己顶进。 做完后彼此仍未厌倦,张慕便背靠墙壁坐着,李庆成倚在他的怀中,与他宽阔的胸膛肌肤相印,两人都不说话,时而接吻,时而牵着手,彼此抚摸。 李庆成勾着张慕的手指,摸自己的全身与他的全身,摸得情欲火热时便抹点膏油上去,跨坐在他的阳根上行事。 那两天里他们话很少,一摸得硬起便毫无忌惮地做,做得李庆成双腿都有点发抖。 “这个居然还在。”李庆成笑了笑,看到包裹里的一个红绳结。 “唔。”张慕道。 李庆成将绳结在手指上绕了两周,伸手握着张慕那物,手指勾起他的阴囊握着,右手将指间第一圈绳结套在他阳物根部,第二圈则轻轻扯出,顺着他的龟头套上去,圈在肉棒与阴囊交界处。 张慕俊脸泛红,以修长手指拨弄自己肉棒,拨了几下,那物便抬头,李庆成轻轻掰开他的马眼,将渗出的汁液抹在他的龟头上。 “好看。”李庆成不住伸手玩张慕的肉棒,说:“这么捆着,越显得粗大了。” 张慕漠然道:“也要你吃得消。” 李庆成笑了起来,张慕把他放平,抱着他的腰,一脚屈起抵在墙上,犹如公狗般便要挺近,连着两天被插了好几回,李庆成已不再难受,每一次张慕顶进时他便竭力挺着腰配合,那滋味舒服得他几乎什么都不想了。 数日后,风雪已停,山路结满冰,一匹马已不知跑了去何处,另一匹马则在屋后咀嚼干草。张慕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李庆成只觉这哑巴根本不是人,受了那么重的伤,没过几天又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 张慕在屋内留了块五两的银锭以答谢救命之恩,上马离山,李庆成便倚在他胸前,两人共乘一马,缓缓下山,沿路雕栏玉砌,霜雪万里,太阳一出来时整个大地都折射着光,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张慕时而缓缓前行,时而无目的地纵马飞奔。李庆成笑道:“你做什么?发疯了么?” “心里快活。”张慕说。 李庆成道:“怎么个快活法?” 张慕又不说话了,李庆成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张慕,他拍了拍张慕的脸,张慕便低头吻他,两人纵是坐在马上,彼此搂着,却仍忍不住手牵着手。 “你多说几句,多笑笑成不?”李庆成忍不住道。 张慕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 李庆成拿他没办法。 张慕又道:“你还是嫌弃我。” 李庆成道:“随你。” 张慕笑了起来,似是因李庆成被自己截了话而得意,李庆成莞尔看着他,说:“像这样就挺好。” 李庆成心念一动彼此便能感觉到,张慕又搂住他动情地吻,李庆成只觉一腔感情已积聚到顶点,无法通过言语来表白,也无从发泄,道:“我想不出要怎么说了。有一口气堵着,不知要怎么对你说,说爱你爱得离不开你罢,太俗,说没了你不能活罢,又太笨……” 张慕小声道:“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站在你的身边,这口气就这么堵着,堵了足足二十六年……” 李庆成再一次尝到爱恋的那种情感,它真是摧毁人神智的东西,就像怒海与狂涛,冲垮了他的内心。 “我堵了一辈子。”李庆成说:“下辈子也堵着呢。” 张慕不解看他,李庆成说:“若真有下辈子的话,慕哥,你愿意还和我一起不?” 张慕没有回答,李庆成的心一刹那揪了起来。 “不了。”张慕说:“下辈子不想再寻气来受。” 李庆成心里惆怅难言,久久不说话。 许久后张慕道:“除非你这辈子把我伺候好了,下辈子才敢许你。” 李庆成登时醒悟过来,张慕是在逗他,忍不住道:“你忒也狡猾。” 张慕又笑了笑,扬鞭策马,一路向南而去。 江南之地入冬,扬州大小湖泊犹如明镜般漂亮,冬来下了第一场雪,漫山青松顶着薄薄一层碎玉,那景色足是人间仙境,两人入城后将马牵到集市上卖了,揣着卖马得来的六两银子,一时间也不知走何处去。 张慕知道李庆成不贪图享受,毕竟当年起兵之时什么苦都吃过了,但仍去买来两套锦袍,给李庆成穿上,吃穿用度,从未短了半分。 “你跟着我,就得听我的。”张慕道:“莫操银钱的事,都能办好。” 李庆成道:“成,从前都是你伺候我,现在换我伺候你了。” 张慕虽是这么说,却仍有点不自在,李庆成卸下一身担子,现世为人,只觉轻松了不少,住店时伺候张慕脱靴更衣,洗脸搓背,俨然一副小媳妇模样。 张慕日子犹如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表面上不说,李庆成却知他心里已是幸福得无法言喻,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你看那两只鸡。”在食店里吃饭时,张慕偶尔会说几句没头没尾的话。 李庆成便循着张慕所指去看,两只鸡在抢吃的打架,张慕便扔点吃的给它们,两只鸡便分开了。 李庆成笑得肚疼,也不知有什么好笑,张慕则忍不住莞尔。 “这个给你,媳妇。”张慕偶尔会这么唤他,李庆成也不在意,便接过一串棕色的檀香手珠戴上,斜眼瞥张慕的手腕,也戴着串黑的。 “我今日翻到这个。”张慕清点大手中的纯金鹰羽镖,李庆成登时大喜,现价便带着金镖去当铺,足足当了六百两银子。 李庆成揣着袖在扬州第一当外头等,张慕出来时又道:“走了。” 于是两人便牵着手,沿路逛逛看看,回家去。 张慕未打算安定下来做点活计,李庆成也不急,便这么只羡鸳鸯不羡仙地四处游玩,冬去春来之时,扬州百船出湖,到处都是踏春赏景的人。 两人在扬州一家客栈住了近月,那日张慕先起出门给李庆成买街头河虾馄饨,李庆成起来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忆起来生之事,那已成为残缺的梦境,孰梦孰真,就连李庆成自己都记不得了,只怕当真是逃亡时的一场梦。 四海升平,那天传过来消息,韩沧海率军平定北疆之乱,唐鸿监国,册立太子李元徽,李庆成下楼时听客人议论此事,登觉心情大好,未等张慕归来,便径自出门去寻。路过一家名唤金宝堂,忽觉得甚眼熟,内里一身黑袍站在柜台前与老板交谈的正是张慕。 李庆成蹑手蹑脚入内,听张慕道:“在你西川的店里买过,便宜点罢。” 老板道:“一分钱一分货呐,客官……” 李庆成不禁心里好笑,张慕耳朵动了动,连头也不用回就知道他来了,说:“掌柜的要二两银子。” 李庆成凑上去,抱着张慕的要,贴在他背上,心里涌起一股温柔。 “喏,你看你家小相公来了。”掌柜的笑道:“良宵膏就只有我们金满堂卖,去别的地儿都买不到的。” 李庆成道:“买完了没有?怎的还不回去?” 张慕道:“买完了就回去,怎越来越粘人了?” 两人就像小夫妻般丝毫不避亲昵,张慕侧过身,让李庆成到身前来,打开盖子给李庆成闻,说:“你看看,是正品不。” 掌柜的道:“绝对正品!客官!” 李庆成脸上发红,张慕手指又抹了些,喂给李庆成吃,说:“如何?” 李庆成舔了一点点,说:“嗯,是正品。” 张慕道:“那便买下罢。” 掌柜转身去给他装药,依旧送张春宫图,李庆成被张慕弄得浮想联翩,倚在他身前,眼光朝下瞥,想到他胯间还拴着同心结,忍不住伸手隔着长裤又揉又搓。 张慕喉结动了动,说:“莫胡闹。” 掌柜把两人送出来,张慕与李庆成又手牵着手回客栈去,时扬州男风盛行,大街小巷美貌男子携手出游,李庆成一身天子气,走在何处都有出众感。张慕长得高,一身武袍玉树临风,这一对加倍地引人瞩目。 常有路人看他们,李庆成心情好,便不在乎旁人言论,有时听见店小二在说张慕之事,大意是指他长得凶神恶煞,既愣又哑,桀骜十足之事。 平心而论,张慕除却身材挺拔,武技极强之外,容貌较之李庆成仍是差了点,然而李庆成看自己爱人,无论什么都是好的,纵是脸上带着灼印也是俊的,也未留心旁的事。 直至晚春三月,草长莺飞之时,张慕结了住宿,掏银两包了个画舫上雅间,带着行装,准备带李庆成上船去,一路自扬州出运河,经长湖入江,再进江州去玩,玩遍江南花花世界后便回西川去定居。 那画舫是专供贵族公子哥儿赏景踏春之用,沿途看的又是扬州最美风光,两岸青山,湖水,雅间内地方宽敞,凭栏便可看江,茶水随传随到,船上还有高厨烹鱼,美酒琼浆,当真是人间乐事。 李庆成自小未曾碰过这等享受,入内时不禁啧啧赞叹,直道亏了亏了,当了二十多年皇帝,连这都不知道。 张慕道:“小时我爹带我来过。”李庆成坐到船栏旁的榻上,说:“在扬州住三年,皇帝都不想当了。” 张慕说:“和你在一起一天,皇帝也不想当了。” 李庆成笑道:“早知道咱们也早点来。” 张慕说:“带你到船头去看,来。” 那时几名客人都在吹风赏景,端的是青山万里,心旷神怡,张慕在船舷边坐了,搂着李庆成,两人依偎一处。 几个小孩在船头打闹,张慕道:“当心别掉下去了。” 李庆成不禁莞尔,心道张慕跟从前变了个人似的,还会照顾小孩儿了。 那几个小孩转头见了张慕,俱是夸张大叫,继而一哄而散。李庆成笑了起来,张慕却没说什么,神色带着点黯然。 李庆成察觉了什么,应是被张慕脸上的伤疤吓着了,便摸了摸张慕的脸凑上去亲他,嘴唇碰了碰,十指扣在一处,片刻后小孩又来了。 “哇——鬼啊——” 李庆成满脸不高兴地看着那小孩。 一个小孩指着张慕说:“被烧得跟鬼一样,还有脸……” 张慕登时色变,李庆成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小孩退了一步,生怕张慕动手揍他,李庆成知道童真之言最是伤人,若大人这么说也就罢了,张慕自不可能与俗人一般见识,但同样的话从这么个小孩嘴里说出来,只怕张慕心里会惦记很久。 “慕哥脸上这道疤。”李庆成朝那小孩说:“是小时候在火海里救我落下的,你知道么?” 小孩转身又退了一步,张慕道:“算了,别和小孩一般见识。” 李庆成不答话,又道:“没这道疤,不定我俩还不会爱上,我爱他就是爱的他这么个模样,这道疤时时提醒我,我是他的命,他也是我的命,懂么?” 张慕蓦然发出一阵爽朗大笑,小孩看那模样没听懂,呸的一声跑了。 李庆成道:“你爹叫什么名字,当心我把他抓到京师去凌迟……” 张慕一腔阴霾烟消云散,只觉十分有趣,笑着拍了拍李庆成的背,把他搂在怀里,说:“走,回去了。房里抱,免得旁的人啰嗦。” 张慕抱着李庆成,把他拦腰抱起,回了雅间,李庆成随手关上门。 张慕在榻旁坐下,李庆成说:“今天你当陛下,我当鹰奴,伺候你。” 张慕道:“还债?” 李庆成说:“嗯,下辈子我和你对调,来,陛下——” 李庆成单膝跪地,给张慕脱靴除袜,张慕只静静注视他,未几,李庆成又给张慕除去武袍,自己宽衣解带,两人只穿单衣,张慕坐到案旁,说:“这酒不错。” 李庆成便给张慕注酒,张慕看着李庆成,三个手指拈着酒杯,凑到他唇边,李庆成噙在口中,凑上去吻他,唇舌渡了酒水,各自咽下。 张慕道:“鹰奴,你会弹曲儿么?来首曲子听听。” 李庆成沉吟片刻,笑着开始奏琴。 张慕在李庆成背后盘膝而坐,搂着他,把下巴搁在他肩头专心地听,末了问道:“这叫什么曲子,慕哥不懂,给说说。” 李庆成说:“忘忧,你学不?” 张慕嗯了声,李庆成道:“先把手按在这里……” 他牵着张慕手指按弦,另一手引着他的大手拨弦,咚的清脆声响。 李庆成:“接着是这里……” 张慕:“唔。” 李庆成教张慕奏琴,却总是心猿意马,忍不住伸手去摸他胸膛,摸他腹肌,张慕叮叮咚咚地拨了会不成调,便自顾自地弹,又低头吻李庆成,问:“这曲子如何?” 李庆成打趣道:“乱弹琴。”接着伸手在张慕身上乱摸。 张慕喉结动了动:“乱摸什么地方……” 李庆成扯开张慕裤带,伸手进他胯间,张慕胯间肉根已笔直抬头,阴囊上仍系着同心结,李庆成握着肉棒套弄,时不时又以手掌托揉那巨物,两人喘息俱是急促起来。 张慕从案下包袱中取出良宵膏,旋开递给李庆成,李庆成抹了不少,在张慕胸膛上化开,又喂了些进他嘴里。 张慕吻上李庆成的唇,唇舌交缠间两人都吃了不少春药,李庆成又一手将张慕全身涂满油脂,沿他的肉棒前端朝下抹,直把一根粗壮阳物涂得布满油脂,低头看时马眼中溢出淫液来。 张慕开始扯李庆成衣服,李庆成打趣道:“昨天夜里才做过,现下又绑不住了。” 张慕道:“把绳子解了,箍得难受。” 李庆成扯开张慕肉棒根部勒着的绳结,那巨物脱了束缚足有七八寸长,逾发显得笔挺巨大,张慕脱得一丝不挂,又将李庆成单衣短裤扯了,抱着他便从背后顶入。 李庆成已习惯了张慕这野蛮行径,肉棒顶进时别有一番涨满的快感,他先是难受地躬身,直到张慕完全顶入,再挺直腰,揽着身后张慕的脖颈,侧头与他接吻。 “庆成。”张慕喘息着说:“你是慕哥的命……” 两人身上满是汗水,灼热的肌肤赤裸相贴,纠缠,张慕抬起脚架在案上,将李庆成斜斜压在身下。 李庆成道:“这辈子不够……” 张慕低声道:“下辈子也给你……你要什么都给你……” 李庆成呻吟道:“慕哥……要你……要你再进来点……” 张慕深深插到底,李庆成啊啊地叫,埋头在他手腕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龟头被张慕顶得在草席上来回摩挲,拖出一道湿腻的淫水线。 张慕开始使力冲撞,李庆成已叫得失了神,片刻后被张慕抱起,把他抱到栏杆前,抵着木柱,面对面使力顶进,整根抽出后顶入的快感令李庆成意识模糊,被插得晕眩时又被张慕的一个深吻唤醒。 “啊——啊!”李庆成被顶得忍不住以额角难受地在张慕耳畔摩挲。 “庆成……”张慕吸吮李庆成的耳垂,反复道:“慕哥是真心喜欢你,这辈子,下辈子……” 他抽出时李庆成似乎不忍他离去,抱着他的腰把他按向自己,张慕更猛烈,更霸道地顶撞着他,直捅得李庆成不住痉挛。 许久后张慕埋在他的耳畔,缓缓颤抖,肉棒插在李庆成体内,抽出些许又一下顶入,精液随着这几下射了出来。 李庆成道:“歇……歇一会。” 张慕看着李庆成双眼,摸了摸他的头,吻了吻他的唇。 他的肉根还未软下来,先前只射出一点便控住了,张慕道:“歇会再来。” 他插在李庆成的身体里,抱着他的腰,把他放到案旁,李庆成脖颈以下全是潮红,肉根已不受控制地射了一次,小腹上满是精液。 张慕让他躺平,自己张腿跪坐着,始终保持插在李庆成身体内,肉棒又朝他顶了顶,李庆成发出一声难堪的呻吟。 张慕笑了起来,拿过布巾,擦拭干净自己腹肌上李庆成的精液,又帮李庆成胸膛揩干,李庆成瞳孔收缩,时晕时醒,侧头时流着眼泪,船外雷声阵阵,下起了倾盆大雨。 他从案几下看出去,栏杆外雨水铺天盖地的背景中,案几下放着一个小瓷瓶。 风卷着水汽扑面而来,惬意无比,张慕循着李庆成目光看去,说:“来,起来。” 他一手搂着李庆成的腰使力,把他抱起,彼此胸膛贴在一处,以坐姿相交,伸手到背后调整李庆成的脚踝,让他以腿环着自己的腰,另一手从案几下取出瓷瓶。 “下辈子。”张慕低声说:“咱们还在一起,成么?” 李庆成搂着张慕的脖颈,张慕胯间轻顶,肉棒顶进李庆成最深处,催促道:“说。” 李庆成发着抖道:“成,慕哥,啊——” 张慕拧开瓷瓶,倒出最后一枚醉生梦死,交到李庆成手里。 彼此肌肤相贴,真心一如赤子,李庆成拈着药丸,新手喂给张慕。 张慕喉结动了动,把它咽了下去。 一道暴雷横过天顶,照得黑暗世间犹若白昼,雨水席天卷地的泼了进来,李庆成倏然睁开眼,侧过身,满脸晕红地喘气。 内间张慕睁开双眼,英俊的脸上带着红晕,瞳孔微微涣散,喃喃道:“庆成?” 李庆成慌忙起身,跑向客栈内张慕的榻上,扑到张慕怀中,抱着他大哭。 张慕眉头深锁,像个小孩般恸哭失声,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的李庆成,手上发着抖,仔细地摸他的眉,他的眼,继而低头吻了下去。 窗外雨水冲洗着整个大地,滔滔白水犹如从天穹破口倾泄而下,汇流为溪,汇溪为河,汇河为江。 江水滔滔惊天动地,奔腾向海,千古情怀如诗,河山如画,金戈铁马,付诸一梦南柯。 ——番外·全文完—— 第80章 鹰奴·峨眉山月半轮秋 白帝城前皎月初升,皓皓秋暮,悠悠明月。 西面染红了江水滔滔,东天则一轮满月出山,江水自东向西,犹如银光晖洒,层层叠叠,变幻为血似的残阳之景,美不胜收。 城中市集嘈杂纷乱,人声鼎沸,店铺赶在入夜前收摊,回家拜月过节。 要过节,自然少不了打二两城中酒肆“天下无酒”的琼浆,传闻这家酒肆乃是京城酿酒高手所开。掌柜的名唤李庆成,酿酒的名唤张幕成。听名字像是两兄弟,只是长得天差地远。那青年郎自打来了白帝城,便流连此处大江万里,青山绵延的美景,打算赖下不走了。 既赖下不走,便须得有营生,那天李庆成开了坛,据说是来自东海的酿酒秘方,当天酒香十里,全城震撼。李庆成的酒肆也从此臭不要脸地有了“天下无酒”的名声。 更奇怪的是,那当兄长的张幕成极少说话,只是在酒肆里忙前忙后——这家里还养着一只海东青。李庆成自己卖酒,却不怎么喝酒,唯入夜时,路人经过天下无酒的牌坊,时常看到两兄弟在外头支张小桌,张慕成喝酒,李庆成便给他挟菜,两人说说笑笑。 “没有了。”李庆成笑道:“下回请早。” 来人一脸失望,说:“掌柜的,你行行好,今日本来是要去拜我老丈人的。” 李庆成两手一摊说:“真的沽清了,兄台,二两黄汤,不足挂齿,喝酒误事,少喝为妙,仁兄仪表堂堂,老丈人必须喜欢的。” “……” “掌柜的。”来人快要抱大腿了,说:“我看你柜台后头还藏了个瓶是什么。” “你眼睛倒是厉害。”李庆成哭笑不得道:“那是我家慕哥晚上要喝的。” 张慕洗过澡,打着赤膊,脸上一道红痕,穿条麻布长裤,木屐响声里出来,肩上搭着条布巾,看了那人一眼。 那小青年瞬间被吓得不轻,以为张慕要揍他,忙说:“那我走了。” “匀他。”张慕漫不经心说。 李庆成便只得又从柜后的酒埕子里匀了点出来,那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你自己剩这么点了。”李庆成说。 “二两黄汤,不足挂齿,喝酒误事。”张慕随口道,在厅堂内坐了下来。 十里荷塘,三秋桂子,张慕身上带着一阵淡淡的桂花清香,腰畔悬着个香包,混着他赤裸肌肤上干净的,好闻的男子身体气息,李庆成不由得便多看了几眼。 “走了?”张慕说。 “还没关店呢。”李庆成说:“把店关了。” 张慕便上前去,一手提着八十斤重的门板,随手一按,关了店门。 张慕看着李庆成。 “门外水缸。”李庆成说。 于是张慕把水缸提到院子里,打了井水灌满,又提回门外去。 李庆成又说:“狗还没喂呢。” 小狗呼哧呼哧,跟着张慕打转并摇尾巴,张慕便又去给它切了点肉,拌在饭里让吃。 “走了?”张慕说。 “隔壁水缸也给打满。”李庆成随口道:“别人一家还指望招你当女婿呢。” “你就是吃醋想整我。”张慕答道。 说归说,张慕又去把隔壁的水缸也打满了,刚回来,李庆成又说:“酒坛没封。” 张慕又去挨个把酒坛子封上,小狗吃饱了,李庆成才拿了吃的出来,说:“走罢。” 两人走在山路上,后头跟着只小黄狗,高兴地跑来跑去,月上中天,群山树影婆娑。李庆成才走了一半,就说:“累了。” 张慕二话不说,将李庆成打横抱起来,李庆成大叫一声,张慕犹如一阵风似地,将他抱着跑山上去。 “没事尽想办法折腾我。”张慕漫不经心道,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谁让你怕媳妇。”李庆成教训道。 张慕不说话,改为背着李庆成,李庆成又抱着狗,让它趴在张慕脖子上,小黄狗伸出舌头舔张慕耳朵,舔得张慕一张脸红到耳根。 “别闹,摔下去。”张慕又说。 “张幕成,你怕不怕媳妇?” “怕。” “你说,我怕媳妇。” “嗯,我怕媳妇。” 李庆成忍不住笑,两人到了半山腰上,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半山腰的亭子里,张慕将叠好的灯笼一个个拉开,小心地放进蜡烛,挂在亭子里。李庆成斟了酒,摆开小菜。 两人边吃边赏月,片刻后海东青也飞来了,蹲在亭子角上睡觉。小黄狗趴在二人脚边发呆,时不时朝李庆成摇摇尾巴。 “少喝点。”张慕说。 “唔。” 起初时李庆成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而后不管说什么,张慕都只是“嗯”和“唔”,渐渐的,李庆成也没话说了,只觉得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守着,经过轰轰烈烈的一生后,是如此难得。 及至如今,二人所谈,已变成了家长里短的无聊事,李庆成却十分乐此不疲。 “小金喜欢隔壁那只猫。”张慕一本正经朝李庆成说:“我想买下来。” 李庆成哈哈哈一阵笑,说:“狗能娶猫当媳妇吗?” 张慕:“我说能就能。” 李庆成无语。 张慕又说:“你吃鱼肚子,没有刺。” “嗯。”李庆成说。 张慕酿的酒后劲大,李庆成不敢多喝,酒饱饭足后,肉骨头让小狗去收拾,张慕还生怕它卡着喉咙,说:“不吃了,包起来明天给你吃。” 万里秋月,白帝城观星亭内,张慕坐在厅内边椅上,背靠漆柱,一脚吊儿郎当地架着,李庆成便倚在张慕的怀里,身上盖着一袭袍子,两人依偎在一处,静静地看着月亮。 “慕哥,我昨儿晚上做了个梦。”李庆成说。 张慕扬眉询问。 李庆成不说话了,身上有些发热,又朝张慕的胸膛里依恋地不住缩不住蹭。 “什么梦?”张慕说。 “你猜?”李庆成说。 张慕似乎有点紧张,问:“梦见哪年中秋了?” “中秋?”李庆成说:“没有啊。” 张慕低头看李庆成,说:“你梦见什么了?” 李庆成说:“我梦见个东西,压在我身上。” 张慕:“……” 李庆成又大笑起来,揪着张慕的手指,问:“你昨天晚上趁我睡着的时候对我做啥了,快说!” 张慕满脸通红,李庆成又道:“你肯定动手了是罢。” 张慕没说话了,片刻后忽然说:“你看那只鸟儿。” “岔话也没用。”李庆成面无表情道。 张慕:“你是我的媳妇,我还能怎么了。” 李庆成:“……” 张慕:“……” 张慕:“我喝多了。” 李庆成说:“你反了。” 张慕忙摆摆手,示意当我没说过,李庆成说:“喝高了就借酒壮胆了啊。” 张慕终于破功了,嘴角翘了起来,李庆成要揪他耳朵,却被张慕迅速逮住,另一只手要去揪,另一只手也被逮住,接着张慕大手一握,一手将李庆成两手按住,压得他死死的。 李庆成还真拿他没办法,要翻身,张慕却说:“仔细摔下去。” “摔下去就死了。”李庆成朝下望,万丈悬崖下,江水滚滚。 “慕哥也得跳下去,慕哥也死了。”张慕又一本正经地说。 李庆成:“……” 月渐西移,照着张慕的脸,李庆成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有点困了,他看不见张慕眼睛里暖暖的笑意,只是眷恋地蹭着他的脖子。 “我想起来了。” “嗯?” “那年中秋。”李庆成靠在张慕的肩膀上,呼吸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 “嗯。” “京城的中秋,木芙蓉倒是开得漂亮。”李庆成说。 “唔。” 那年李庆成等着父亲设宴款待群臣,张慕从廊下走过来,穿一身黑色的侍卫常服,远远在走廊下看见他。 “你记得那年中秋么?”李庆成问张慕。 “记得。” “都记得些什么?”李庆成又问。 “脚不听使唤。”张慕答道。 “什么?”李庆成莫名其妙。 “看见你。”张慕手指稍稍比划了下,说:“不想过去。” “为什么。”李庆成问。 张慕:“过去了要被你折腾。” “喔?” “知道不能过去,脚下不听使唤,又走过去了。” “……” 李庆成倚在张慕身上,闭上眼时,脑海中浮现出的,便是那年中秋夜里,张慕在走廊下转过身,朝自己走来的一幕。李庆成赏了他一枝花,张慕便把它别在衣领上,走了。 “给你个东西。”张慕忽然说。 李庆成睁开眼睛,看见张慕伸手,变戏法般不知道从何处变出来个匣子,匣子以檀木制成,镀着金纹,镶了银边。李庆成眼里带着惊讶之意,对匣子爱不释手,只不知里头装的又是什么贵重东西。 张慕亲手为他打开,李庆成躺在他怀里,看见盒中迎着月光,现出内里锦丝衬垫的一朵木芙蓉。 “哪儿来的?” “昨天去蓉城,请城主替我折的,最好的一枝。” 张慕将那朵木芙蓉别在李庆成衣领上,低下头,在他唇上温柔而笨拙地吻了吻。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鹰奴·中秋番外·完——    《贺中秋·月中霜里斗婵娟》作者:非天夜翔 第一章 中秋番外·月中霜里斗婵娟 楔子:鸡飞蛋打   丁酉年中秋,金鳌秋色,漫山金黄。   “当心点儿,千万别碰碎了。”   通天教主正与浩然小心地整理一份快递,先是拆开外头纸箱,再打开里头檀木箱,揭开锦布,现出一排……   ……整整齐齐的蛋。   浩然:“……”   “这啥?”浩然一头雾水,第一次看通天教主如此谨慎对待快递。   “二、四、六、八……”通天教主聚精会神地点数,浩然嘴角抽搐,问:“这是什么东西的蛋?”   通天教主眼中释放出强烈的狂热,神神秘秘地说:“徒儿!你有所不知,这是探险家寄来的宇宙蛋!”   浩然深吸一口气,只见置于凹槽中的每个蛋下头,还写了一系列阿拉伯数字编码,分别是“20110801”、“20141111”“20170401”等。   “探险家是谁?宇宙蛋是什么?”浩然一脸茫然,只见通天教主拿起其中一个,朝着阳光,依稀能见那里头无数景象正在回旋,犹如一枚上古法宝九仪鼎中的先天元胎。教主喃喃道:“每一个蛋里,就是一个平行世界……万千奥妙,尽在其中……”   “哟,还有个新世界。”通天教主拿起最后那枚没标日期的仔细端详。   “收起来吧。”通天教主认真道。他把“探险家的蛋”逐个把玩了一番。浩然又问:“送咱们了?”   “当然不可能!”通天教主一本正经道:“探险家最近上别的位面去了,一时忙不过来,暂时寄存。”   “寄存”最省事的作法就是原封不动邮寄回去,而好奇心旺盛的通天教主,自然是不会放过的。先看了一次,再搁在厅内正中央,预备空了再玩儿会蛋。   中秋夜临近,金鳌岛上扯起了“喜迎鸡年中秋咯咯咯”的横幅,大伙儿都要到碧游宫来准备菜肴,预备聚餐时一人出个菜,晚上的赏月饭。麒麟出岛去买香料,恰好与吕布下午去海里潜水时抓到了一只巨蟹,预备做个蟹吃。   “咱们家晚上出啥菜?”吕仲明大中午的就过来闲逛了。   吕布嘴里叼着根葱,头也不抬道:“桂花蟹。”   厨房里堆了一车桂花,吕仲明看了半天,问“蟹呢?”吕布随手一指,指向空地。两人沉默片刻,朝那空地望去,三秒后——   “跑哪去啦——!”父子俩同时大叫。   巨蟹听到自己要被吃了,仍忍不住要垂死挣扎一把,自己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吕布追在后头,与吕仲明拿着武器大喊大叫。   那只五米长的螃蟹在花园里头爬来爬去,吕仲明又怕被螃蟹夹,只跟在老爸身后喊,最后那螃蟹爬到墙前,没了去路,转身亮出堪比挖掘机铲斗的铁钳,夹得啪啪作响,预备决死一战,结果面前一黑。   吕布上手搬了个假山,直接扔过来,把螃蟹给砸死了。   吕仲明:“……”   吕布:“……”   巨蟹被砸得一片模糊,压在假山下面,下头流出不少粘液。   “没关系。”吕布漠然道:“还是可以吃的。”   “我不要吃了……”吕仲明一个哆嗦,说:“你会被骂死的吧!”   吕布果断道:“什么也别说!叫黑脸过来把这儿收拾干净,螃蟹尸体咱们收了带回去。”   半小时后:   “这螃蟹好像被砸出屎来了……”   “那是蟹黄,咱们把没沾上泥的蟹肉拆了炒饭,另外一坨不知道什么东西拿过来,搅开了以后和蟹黄、鸡蛋姜葱大火爆炒,再倒点儿黄酒……”吕布指挥道,同时心想我怎么这么聪明,计划简直完美,又朝吕仲明道:“你去找几个蛋。”   “家里那个可以吗?”   “你要把自己弟弟吃了?”吕布勃然大怒道。   吕仲明一脸悻悻地走了。   吕布找了把铲子,开始挖黏糊糊的蟹黄。吕仲明找遍了厨房都没有蛋,都被教主拿去做月饼了。自从吕布与麒麟决定要二胎后,吕仲明总是想方设法地不让那蛋孵出来。   又半小时后:   “没有!没有!没有!”吕仲明说:“我要钓鱼去了。”   吕布正想骂他两句,旋心念一转,末了道:“你再找找?问教主呢?我昨天见他们几个关着门不知道偷吃什么好吃的。”   吕仲明只得去通天教主房,恰好房门敞着,里头放着一箱蛋,便捧到厨房去了。   吕布:“???”   吕仲明:“……”   “就剩这几个了。”吕仲明说:“标签上写的什么?保质期吗?”   吕布狐疑道:“那不全过期了?”   每个蛋里头都像蕴含着无数山川河流,星空大海,外头麒麟声音响起,说:“辣椒买回来了!开始做饭了吗?”   吕布马上道:“做饭吧做饭吧!小宝贝,你坐着等吃就行。”   麒麟便搬了个椅子过来坐下,一家三口开始做饭。   吕仲明心里隐约有点惴惴,被吕布一催,心想算了不管了,拿了最后那枚没标日期的蛋,朝盆边“啪”的一磕,哗啦一声,打了出来。   “蛋黄装这个碗里。”   “筷子呢?”   “再打几个,全打进去。”吕布漠然道:“就这么点不够,用第一个的蛋清调一下。”   “我来帮你。”麒麟拿着一双半米长的筷子准备搅蛋,戳到碗里,吕仲明拿了个“20150820”的蛋,“啪”地打了下去,心想我也不知道是谁的蛋,中毒了别怪我……   “挑新鲜的吗?”   “随便吧。”吕布说:“全部打了。”   “啪。”吕仲明随手拿了个 “20110422”的蛋也打了进去,紧接着噼里啪啦,一口气打了五六个,把蛋黄全部放在一起,用无日期的蛋的蛋清调了下,麒麟伸长脖子看了眼,说:“蟹黄留一半蒸着吃好吃。”   “换个碗。”吕布吩咐道。   吕仲明拿了个干净的,又随手打了四个下去,大家面无表情地拿着筷子,刷刷刷地开始搅蛋。   “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在叫救命?”麒麟突然道。   那声音非常微弱,似乎是从碗里传出来的,奈何这一盒蛋已经被打得蛋清蛋黄混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了。   长安、中秋夜:   驱魔司众人正在赏月,阿泰奏琴,莫日根敲皮鼓,鸿俊靠在李景珑身上,李景珑捡了块月饼正朝鸿俊嘴里喂。   突然间,李景珑和鸿俊“咻”的一下消失了,月饼掉在地上。   众人:“!!!”   鲤鱼妖:“!!!”   “太浪费了!”鲤鱼妖忙跑过去把月饼捡起来放在嘴里。   陆许:“!!不对!景珑和鸿俊俩人呢?!”   众人:“啊啊啊消失了!”   江州:   “不得了了——陛下与武太尉白日飞升啦——”   众宫女、太监大喊大叫。   峨眉山:   李庆成与张慕正参拜菩萨,张慕赚了点钱,预备给菩萨修修金身,佛寺里僧人们齐声念经,突然一道光下来,两人消失了。   僧人们:“哇,飞升了?”   丽江蜗牛客栈前面拉开警戒线,来了不少侦探,对面卖过桥米线的大妈一脸惶恐地讲述着老板陆飞虎与二老板耿小杰突然消失在面前的情况,众人一致认为也许是被外星人抓去做实验了。同一时刻,正在海外度假的妖王项诚与迟小多也突然消失在了空气当中……而蒙建国则依旧在家等着儿子前来过节。   但,没有、没有、没有……   “我不知道!”娱乐节目主持人恐惧道:“刚刚本来在录节目,卢舟吃了一口芥末,萧毅喝了水,他们就同时消失了!”   侦探们满脸凝重,嗅过卢舟吃了半口的包子,与萧毅喝过的水。   “没有芥末啊。”   “那是游戏!是个游戏!”主持人歇斯底里道:“人没了!怎么办!呜呜呜我还要回家过节啊!”   “你们把探险家的蛋打啦啊啊啊——”   通天教主发现一盒里的蛋被拿去做饭时,瞬间脸色苍白。   “什么的蛋?”吕仲明满头问号,吕布戴着个厨师帽,刚把蟹黄铺上豆腐要上蒸屉,通天教主惨叫道:“那不是蛋!那是平行世界啊!”   “你自己还刚说是蛋来着。”吕布嘲笑道。   “不能蒸!”通天教主怒吼道。   “行行行。”吕布不耐烦地把整屉蟹粉豆腐抽了出来,说:“那怎么办?你们说吧。晚饭吃不上别怪我。”   众人:“……” 第二章 贺中秋·月中霜里斗婵娟·上-《金牌助理》《国家一级驱魔师上岗培训通知》《二零一三》《灵魂深处闹革命》——xian'dai'pia   卢舟听说了那么多穿越的故事,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也穿越了。   “有人吗?”卢舟喊道。   这是一个废弃工厂,外头天色昏昏沉沉的,全是热带雨林的植被。   “萧毅!”卢舟大喊:“你在哪儿?!”   他记得自己与萧毅正在录一个整人节目,拿过萧毅的芥末包子要吃,突然萧毅先消失,自己突然也出现在了废工厂中。起初还以为舞台布景突然换了,整人节目进了下一环节。把四周勘察一遍后发现居然还是真的树木。   他爬上工厂二楼,发现远处有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像在南美洲的某个地方,遍寻无果,决定先出去找找有没有人。   阳光朗照,热带雨林内却静得近乎恐怖,卢舟刚走出几步,踩到了什么,森林内瞬间发出一声长啸。背后一只猛兽朝他扑了上来。   卢舟一声大喊,看清眼前是只伤痕累累的,残破的狼,那狼已全身腐烂,将他按在地上就要咬,卢舟疯狂挣扎,喊道:“给我滚!”那狼口不住喷出腥臭气,眼看就要咬上他喉咙的一刻,背后瞬间一刀挥来,将那僵尸般的恶狼斩成两半。   狼身后现出一名瘦高青年,却回头喊道:“又找到一个!”   “跑!”一个男人声音喊道,那青年把卢舟拖起来,喊道:“你能跑么?”   卢舟点头,那青年便拖着他朝树林深处飞奔,紧接着背后跟来好几个人,卢舟刚想问“跑什么”,众人身头却追着成千上万的腐烂狼群!   “这是哪儿——!”   “我们也不知道!”瘦高青年喝道。   “往哪儿跑?!”卢舟喊道。   “高处!”背后一名男子追上,又一个男人跟在其后,喊道“跳!”卢舟奋力一跳,众人同时跳过一条小溪。   “幸会!”背后跟来的男人朝卢舟喊道:“我叫张岷!”   “上树!”领头青年手持一把长刀,喝道。   所有人纷纷一冲上树,卢舟几下跳跃,翻了上去,狼群在树下不断嘶吼,最后疾冲而去。   卢舟喘息不已,望向攀在树上的一众陌生人,那瘦高青年朝卢舟点头,说:“林景峰。”   “蒙锋。”另一名与卢舟身高相仿的男人朝他点头道:“这是张岷。”   林景峰道:“我觉得金字塔里说不定会有答案。”   “靠一把刀,打不过!狼这么多。”蒙锋道:“那边有人生火,有烟。看看去。”   “等等!”卢舟道:“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金字塔北边一片寂静,空旷的祭坛中央,数名少年、青年面面相觑。   “怎么办?”刘砚道。   迟小多说:“要么……大伙儿先自我介绍下吧?”   刘砚与迟小多握手,另一名一直望向金字塔的青年转身,朝他们笑了笑。   “展行。”   迟小多介绍了自己,刘砚又示意身边少年,说:“他叫决明。”   众人沉吟片刻,迟小多说:“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明明和项诚在海边度假。”   刘砚说:“我正在超市里头买菜。”   萧毅:“我正在参加一个综艺节目……”   展行道:“我正在拉屎……还好手上拿着纸。”   众人:“……”   决明:“我们是不是穿越了?”   “去那边看看吧。”展行说:“带手机了吗?谁的有信号?”   大家的手机都没信号,迟小多说:“我觉得项诚也被传送过来了。”   “项诚是谁?”   “我男朋友……”   “哦——”众人心照不宣。   “往那边走走看。”刘砚指向金字塔。   “嗯。”迟小多沉吟片刻,而后说:“如果附近有人,应该第一时间都会往地标集合,走吧。”   密林中。   “先往高处走。”蒙锋道:“万一有人呢?”   林景峰:“去金字塔。”   卢舟:“那边有个工厂……”   蒙锋:“各位大哥,听我的可以吗?”   卢舟:“你谁啊!莫名其妙,为什么就得听你的。”   蒙锋:“喂!刚是我保护了你们!”   卢舟:“保护你个头啊!明明是这个小哥救了我……”   张岷:“别吵了,咱们得选个队长。否则这样下去不行。”   林景峰 :“随便你们,我先走了,我觉得小贱估计会去金字塔……”   众人在一块空地上你看我我看你,吵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有任何解决方案。   砖石大道上:   “这金字塔风格怎么这么奇怪?”展行喃喃道:“有点像玛雅,又有点像吴哥窟……迟小多,你会什么?”   迟小多:“这排水做得不大好……”   决明:“咱们好像个丛林探险队哦。”   “要不选个队长吧。”展行朝迟小多说:“反正都要去找人。”   四人议定没问题,刘砚朝他们问:“我是机械师,你们会什么?”   迟小多:“我是设计师。”   展行:“我是考古学家。”   刘砚于是道:“决明无所谓,我打过仗,我暂时担任队长吧。”   大伙儿自然都说好,听队长的,刘砚走在前头,决明说:“去小路上看看。”   众人:“???”   “相信他的直觉。”刘砚朝大伙儿说,于是他们便拐出了砖石大道,密林中现出一条仿佛是新修的小路。   “你们看?”决明示意他们。   小路尽头挂着一块牌子,上书几个字:“未竣工。”   刘砚眉头深锁,带着他们又回到了大路上,不片刻,展行忽然说:“太阳一直在天顶。”   迟小多也说:“这路不像是太久没人来的古迹,反而像个新修的游乐场。”   密林另一侧。   “行行行。”卢舟终于让步:“你当队长吧,看你能的。”   蒙锋:“你要当队长你把钱拿出来啊。”   卢舟:“我没带!”   大家在一轮争执之后,还是勉强选定了一个较为靠谱的方案,林景峰是考古的、蒙锋是特种兵、卢舟是个很有钱的演员,但是身上也没带钱,最后大家都答应听蒙锋的,先上山去查看。那道烟柱应当是有人点起的狼烟。   “明明要过节。”蒙锋一脸狂躁道:“我爸还在家里等着……”   “决明一定担心死了。”张岷道。   林景峰突然嘘了声,众人便静了下来,卢舟突然趴了下去,听着地面动响,喃喃道:“又来了。”   “跑!”蒙锋果断道。   紧接着,树林里僵尸狼轰然冲了出来,下一刻四面八方全是尸狼,四人马上抽身逃跑,卢舟喝道:“队长!怎么办!”   蒙锋:“我怎么知道!”   四人手里拿着粗木,边抵挡边逃,尸狼近乎铺天盖地,林景峰喝道:“挡不住了!”   蒙锋冲到悬崖前,险些一脚踏空,底下是个悬崖!卢舟眼明手快,一把拖住了他,四人转身,各持木棍,狼群冲到悬崖前便停下。下面则是一条奔腾的黄色大河。   “跳吧!”悬崖对面突然有人喊道。   众人回头看了一眼,对面又出现了一个男人,紧接着他纵身一跃,从近二十米高的山崖上跳了下去,眼看尸狼又前赴后继地冲了上来,蒙锋、张岷、卢舟、林景峰只能飞身一跃。   “戏精还表演跳水啊!”蒙锋不忘嘲道。   “叫恩公!”卢舟咆哮道。   众人接二连三落水,轰然声响,被流水带往下游。   砖石大道上:   “好热哦。”迟小多说。   “到树荫下去走吧。”刘砚搭着决明肩膀,三个小时过去,大家已经完全混熟了,走走歇歇,就像来旅游一般,萧毅还给他们唱歌听,找水给决明喝。   “蒙锋要有你一半体贴我就要烧高香了。”刘砚朝萧毅说。   众人哈哈哈地笑,决明说:“太阳一直没有动过。”   “嗯……”刘砚想了想,说:“我想,这也许是一个独立于我们世界外的平行时空。”   “有可能。”迟小多说:“而且我觉得,咱们来自不同的平行空间。”   坐下来休息时,根据各自交换的细节,众人开始推测,会出现在此处的原因。   “我还觉得这是什么同性交友软件办的中秋联谊活动呢。”展行说:“怎么这么奇怪,大家都是?”   决明说:“也许是什么地方出了错,把咱们从许多个平行空间,不小心一起扔进了这个没有竣工的世界里来了。”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刘砚望向金字塔,喃喃道:“秘密也许就在金字塔里。”   河流下游,数人一身湿淋淋,打着赤膊,在岸边喘息。   “项诚。”项诚朝大伙儿点头道。   “点火的就是你。”蒙锋道。   卢舟:“还烧出来这么一大群狼?”   项诚摊手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想烧点东西把它们吓跑,没想到越来越多。”   远处传来尸狼的嚎叫,众人复又警惕起来,林景峰朝项诚问:“你做什么的?”   “我……”项诚迟疑片刻,而后说:“我是会所技师。”   “哦。”众人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项诚赶紧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不做黑的。”   找到人就朝金字塔走罢,然而众人刚起身,便听见天上传来一个声音。   “喂、喂。听得见吗?”   “各位,我不知道这里头有多少人……方才我不小心犯了个错误……把你们的世界混到一起了,你们现在在的地方,是一个……还没有完工的世界……喂?”   “教主,你的肉馅剁好了……”   “放点儿盐,浩然忘放盐了,别用猪油……”   众人:“???”   碧游宫内,通天教主、浩然、麒麟三人低头,朝着一盘蟹粉蒸豆腐说话。   通天教主和蔼可亲道:“你们现在,得去找一个东西,这件东西,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留在……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里的,核心系统,把那个系统打开,我就可以……顺带提一句……”   蒙锋等人听得嘴角抽搐。   “……师父,你把前面那句先说完,否则他们听不懂。”   “……里头有没有人还不知道呢。”   砖石大道上,萧毅等人马上抬头,朝天空喊道:“有人!这儿有人!”   “和咱们猜的一模一样。”刘砚说:“走吧,这人说不定就是这里的管理者。”   决明:“他让咱们找核心系统,应该就在金字塔里头。”   “我先去把月饼放烤箱里,你们等会儿。”天音说。   展行喊道:“没关系!你先烤!别烤糊了!我们往金字塔看看!”   河边:   卢舟:“有病吧这是!”   “按他的做?”蒙锋一脸疑惑道。   项诚道:“我的法力被封住了,否则可以飞上去看看。”   林景峰难以置信道:“你还有法力?”   项诚谦虚的点头,蒙锋朝卢舟道:“哎戏精,他应该也是你同行罢。”   “特种兵同志。”卢舟认真道:“来打一架?我们也是跟着武指练过的。”   众人忙道别打架别打架,远处树林突然传来响声,项诚道:“不好!又来了!快撤!”   所有人拔腿就跑,刚冲出去没多远,突然想起都没穿上衣,项诚一个回身,却见尸狼已从两侧包围了河岸,卢舟喝道:“别捡了!走吧!”   “老婆给我买的!”项诚大声道。   张岷:“小命要紧!”   树林中瞬间冲出了海量的尸狼,轰然淹没了雨林区域,众人大喊一声,夺命狂奔。   碧游宫中,教主摘下烹饪手套,凑到那盘蟹粉豆腐前,说:“喂,我回来了,大家听见了吗?”继而又自顾自地说:“探险家说,你们得先找到自己的同伴,再到核心系统前面,把系统打开,根据你们前来的世界,系统会自动为你们划分边界,我这儿再用还原术,就能把大伙儿蛋清是蛋清,蛋黄是蛋黄地拎出来了。”   “听见了!”迟小多喊道。   他们已开始爬金字塔了,这金字塔的入口在腰部接近顶上,估计爬到还得好一会儿,高处还堆着不少脚手架与石头,显然未全部建完。萧毅说:“再歇会儿吗?我这儿还有巧克力。”   萧毅分了点巧克力,刘砚道:“可也没说怎么启动啊。”   “声控的吧。”决明说:“都平行世界了,哪儿的造物主还这么想不开给自己设一堆代码。”   众人心想也是。   萧毅说:“可是舟哥在哪儿呢?”   迟小多说:“咱们启动系统,他们应该也会一起回去。”   “聪明!”展行道:“可你怎么知道?”   “猜的。”迟小多说:“反正找到系统,人没来再找他们。”   他们再动身往上爬了几步,决明疑惑道:“你们看那边是什么?”   树林犹如海浪般翻涌,从金字塔往下望去,视野十分开阔,紧接着,项诚长腿飞跨,先是从树林里冲了出来。   “项诚!”迟小多马上喊道。   背后接二连三,出现了蒙锋、张岷、卢舟、林景峰。   展行:“小师父!”   萧毅大喊道:“舟哥!”   紧接着,数人背后,出现了密密麻麻上万只凶狼,追着他们疾冲出了雨林!金字塔上展行大喊一声,大伙儿便要跳下去救,决明却道:“等等。以他们的速度,狼群暂时追不上。”   刘砚正要下去接应,突然改变主意,说:“对,听我的,到这儿来!”   大伙儿上了脚手架,决明固定了个杠杆,金字塔上有个未完全的雕塑,刘砚喊道:“大伙儿一起——用力!”   迟小多、展行、萧毅、刘砚一起压杠杆,决明用石头在另一旁压,不时望向远处打赤膊冲来的男朋友们。   “我看到他们了!”远处传来蒙锋的声音。   卢舟:“别下来!萧毅!我们马上到了——”   展行:“哇靠,都没穿衣服啊。”   “哪个是你家的?”刘砚朝迟小多问。   “最前面那个。”迟小多答道。   刘砚:“殿后那个是我家的。”   展行朝迟小多说:“你老公身材好好哦。”   “哪里哪里。”迟小多谦虚地说:“你老公身材也不错。”   展行:“以前小师父都有八块腹肌,现在只有六块了。”   刘砚:“他们到了!快快快!”   蒙锋等人冲到金字塔下,上头接应撬动了雕塑,那雕塑惊天动地的轰隆一声砸下,紧接着沿着金字塔滚了下来,蒙锋怒吼一声:“刘砚!你要砸死老子吗?!”   所有人朝着两侧飞奔绕过,雕塑一下去,连带着脚手架,滚石,全部如海啸一般翻涌下来,尸狼全部被冲散,压在下面。众人气喘吁吁,爬上金字塔,各自找到自己媳妇,一时纷纷躺在地上,话也说不出来了。   于是金字塔入口处,横七竖八躺了一大堆充满男色的肌肉胴体,萧毅给每个人身上浇了点儿水,又回到刘砚那堆人里头哈哈哈地聊天。   “我要回家过节……”卢舟一脸不忍卒睹道:“今天大过节的,这是招谁惹谁了?”   蒙锋:“别提了!我们菜还没买呢!”   卢舟:“我小孩还在家里等着呢!”   “你们有小孩?”蒙锋诧异道。   刘砚那边,萧毅则说:“对啊,在美国请的代孕……”   于是萧毅开始给大伙儿分享他的代孕秘诀。迟小多旁腿而坐,给决明看他们的妖族圣地,翻到其中一张时,决明瞬间就炸了。   “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熊猫!”决明几乎是咆哮道。   “下面又有狼来了哦。”展行说:“得去开系统了吧?”   刘砚无奈道:“要是能在这边过中秋就好了。”   迟小多一拍大腿:“对啊!”   “走了!”项诚等人各自去拎起自己家媳妇,众人沿着通道进入长廊。   “喂,喂,听得见么?”谜之声又说:“你们最好快点,我们也要吃饭了。”   “马上了!”蒙锋不耐烦地喊道。   众人来到中央主控室。   “文明系统启动。”金字塔中间,一个光球释放出光华,缓慢旋转。“测试阶段,不为最终结果负责……”   卢舟揽住萧毅,蒙锋搭着刘砚,张岷牵着决明,项诚横抱起迟小多,林景峰与展行手拉着手。   “边界界定开始。”   谜之声:“好了好了,蛋黄分出来了,徒儿,为师今天教你一招还原术,这个法术……乃是元始天尊独创……”   谜之声乙:“师父别啰嗦了!快点!还得去弄那盆姜葱炒蟹黄呢!”   决明:“听得我好饿……”   张岷:“回家马上给你做。”   系统:“金牌助理。”   萧毅:“再见了啊大家。”说着朝众人挥手。   蒙锋吹了声口哨:“戏精再见!”   卢舟:“滚!”   卢舟与萧毅嗡一声被传送走。   系统:“二零一三。”   决明:“怎么感觉好像在看fate……”   迟小多:“再见喽小决明!再见啦刘砚!”   刘砚笑了起来,蒙锋说:“你这样还能交朋友。”刘砚拍了一记蒙锋后脑勺,张岷笑道:“谢谢你们照顾决明!”   四人也被瞬间传送走了。   系统:“灵魂深处闹根据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此处屏蔽暂不显示以防审核。”   “什么乱七八糟的?”林景峰莫名其妙。   展行吹了声口哨,朝迟小多挥手,两人刷地消失了。   系统:“国家一级驱魔师上岗培训通知。”   迟小多:“原来咱们的平行世界叫这个名字?我才第一次知道。”   项诚:“哟,好像窥破了什么天道。”   最后两人也平地消失了。   苏梅岛,海岸。   “终于来了!”轩何志喊道:“来来来!你们俩上哪儿去了?”   陈真、可达、封离、陈朗、轩何志、曹斌等人正在海边拍蚊子,被叮了满腿包,等他们前来一起吃晚饭,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海上一轮明月初升,银光照遍大海。   节目录播间:   卢舟匆匆忙忙,穿了件道具间里找来的衬衣,与萧毅走出来。侦探们与主持人瞬间都懵了。   卢舟:“啊哈哈哈!我新学的魔术不错吧!”   萧毅:“压轴戏是不是让大伙儿都很惊讶?舟哥的大变活人,作为送给大家的压轴戏!”   卢舟:“好了好了!今天就先到这里!节目圆满结束!回家过节吧!走喽!”   全场石化。   夜里,卢舟推开家门,俩小孩扑了上来,保姆阿姨放假,吃过饭时一家四口在花园里赏月,萧毅饶有趣味地朝卢舟说了他们推断的全过程。卢舟如同听天方夜谭一般。   蒙宅。   “快快快!”刘砚道:“这都几点了!”   蒙锋:“你倒是自己炒个菜啊!”   张岷道:“马上好了!赖杰!你别光顾着陪蒙叔聊天!过来帮忙!”   赖杰哎了一声,让爱人坐着,自己去端菜,不片刻摆开,刘砚开始朝众人讲述去超市买菜时的经历,最后蒙建国道:“非常精彩,难为你们编了这么好的故事。”   “是真的!”蒙锋惨叫道。   “假的啦。”决明安慰道:“是我们发明出的新机器,昨天晚上就接你头上了,所以你一直以为是真的。”   蒙锋:“???”   蒙建国:“把玻璃天花打开,月亮上来了。”   刘砚按了遥控器,一轮明月高挂,悠然朗照大地。   纽约。   中秋佳节,济济一堂。   “爸。”展行面无表情道:“我知道我和小师父、虎哥,大家一起来过个节不容易……”   展扬:“嗯哼?”   陆少容:“算了别说了,大伙儿多吃点。”   展行:“可是你也不用把这里整个旋转餐厅给包下来吧!”   展杨:“我有钱!怎么了!”   孙亮:“对呀,咱们家有钱,咋?”   展行:“……”   林景峰:“今天好像也听到过这句……”   展行一手扶额,霍虎道:“看月亮去?”   “合照吧!”陆遥拿起手机,笑道:“大家背对月亮,来——”   所有人靠在长桌前,比了个“耶”的手势,一起合照,背后那轮满月照耀着整个纽约。 第三章 贺中秋·月中霜里斗婵娟·下·古代篇·《天宝伏妖录》《鹰奴》《相见欢》《幺儿》   “放肆!我是太子!”   “你才放肆!堂堂大虞皇帝在此!我可不记得有你这么个儿子。”   “你……你……大陈皇帝是我亲叔!你又是哪儿来的混账!”   “大……什么?等等,你说大陈?”   李庆成嘴角抽搐,看着面前这少年,两名皇帝眉目间俱是戾气,李庆成试探着问:“你方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李若。”那少年冷静道,正是大陈太子段岭。   李庆成刹那气势怂了,心想不会罢,真是我祖宗?李庆成是知道这名传奇祖先生平事迹的,但段岭却认不得李庆成。段岭手指拈着半块玉璜,朝李庆成出示,李庆成瞬间冷静下来,也拈出了一块玉璜。   段岭瞬间怒道:“你连传国玉璜也敢造假?”   李庆成被这么一斥,怒气蓦然又上来了,喝道:“你那快才是假的吧!”   “那个……两位……”鸿俊在旁看了半天,说:“我们要不要……”   “别说话!”段岭与李庆成犹如两头狮子,正在朝彼此怒吼,鸿俊只得转头去找另外一位。   那人头发很短,身上穿着奇怪的衣服,一脸惊惧且恐慌地看着面前这一幕。   “你们在玩cosplay吗?”耿小杰手里还拿着个没做完的月饼,颤声道。   鸿俊与耿小杰对视片刻,鸿俊说:“你是哪儿的人?穿得好奇怪。”   “你才奇怪吧!”耿小杰说:“你们怎么都这么奇怪?不对,现在好像是我很奇怪……只有我没穿古装啊!这是怎么回事?”   鸿俊与耿小杰站在一起,好半天互相自我介绍了一番,耿小杰对鸿俊来历倒是大概懂了,而鸿俊则完全听不懂耿小杰的话。   “所以你是……一个客栈的老板。”鸿俊道:“是这样罢?”   耿小杰道:“是的,驱魔师是什么?你真的会法术吗?”说着他怀疑地看鸿俊,道:“你长得好帅啊,如果还会用法术那真是逆天了吧。”   鸿俊拍拍自己身上,说:“不知道为什么,法力被封住了……”   “我要真是你祖宗你怎么说?你现在给我从这儿跳下去?”   “你要是我李家祖先,我再给跳下去你不就绝后了吗?想什么呢!”   “别吵了!”鸿俊与耿小杰朝李庆成、段岭一起喊道。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耿小杰说:“大家要想办法自救啊!”   鸿俊点头道:“对对!我看这儿应当是个什么妖怪设下的陷阱,景珑在哪儿?我能感觉到他也在这附近。”   四人现在正站在一道广阔无边的长城上,长城内外俱是一片茫茫草海,除此之外,就只有一轮满月朗照世间。   “景珑是谁?”耿小杰疑惑道:“你朋友吗?”   “我们家长史。”鸿俊道。   段岭突然也想起了,说:“我们家老爷好像也和我一起……”   李庆成说:“对了,慕哥呢?”   一个太子,一个皇帝,总算不吵了。耿小杰说:“哎别理那俩神经病了,咱们先去看看罢,我刚接了对面阿姨给的五仁月饼,还没吃呢,就被扔这儿来了。”   鸿俊:“五仁你也吃?有这么饿吗?”   耿小杰抛了抛手里月饼:“留着嘛,对咱们来说它只是一枚暗器,对它来说却是它的一生价值所在啊。”   鸿俊与耿小杰走在前,段岭与李庆成停下了争吵,一前一后地跟在两人身后,沿着长城走去。   “我感觉到心灯了。”鸿俊四处望,说:“好像……就在……”   长城下,草海研究所。   四具培养仓内各有一名全身赤裸,身材高大的男子,三名长发,一名短发,蓝色的营养液覆盖了他们的全身肌肉,武独是最先醒过来的那个,瞬间睁大双眼,抬脚猛踢营养仓盖,发出“砰砰”声响。   另一边张慕也醒了,马上开始挣扎,李景珑与陆飞虎两人最后醒来,先是短暂地呛了几口营养液,再挣扎几下,又突然安静下来,陆飞虎皱眉,低眼望向覆鼻面罩,再朝身边长发男子望去。   那面容俊朗,皮肤白皙,身材匀称的裸体青年比划了几下陆飞虎看不懂的手势,陆飞虎抬手示意镇定。紧接着,张慕最先踹开营养仓门,摔了出来。   张慕喘息片刻,一身营养液贴着肌肤,很快就淌干了,接着他一脸疑惑地走到另一个营养舱面前,武独停下试图破坏的动作,与张慕对视。张慕再看另外两人,陆飞虎抬起手,指指自己氧气罩,再指向左下角。   那里是营养舱的控制开关,有一块电路板。   张慕低头望向那控制开关,抬起拳,陆飞虎瞬间作了个“暂停”的手势,又伸出手指,示意按。   张慕没有把陆飞虎放出来,而是按了下武独的营养舱,哗啦水声退去,营养舱开启,武独摔了出来,大声咳嗽,张慕问:“什么地方?”   武独摇头不明,陆飞虎又指自己,示意放他出来。   张慕先等武独起身,又问:“朋友还是敌人?”   “朋友。”武独沉声道:“他们呢?你认识么?”   张慕得到了武独的答复,便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意思是不知道。两人又观察片刻,李景珑通过口型辨认出他们的对话,作了个哑语“朋友”的手势,张慕便将李景珑也放了出来。   三个人赤条条地围着陆飞虎,李景珑诧异道:“这是做什么?我记得我上一刻还在赏月……”   “废话少说。”张慕道:“放这个人?总感觉和咱们不一样。”   “放罢。”李景珑道,接着上前按下了陆飞虎的按钮,陆飞虎摔了出来,一个踉跄后稳住身形。   “这是个营养舱。”陆飞虎出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我曾是当兵的,只是退役了,自报家门,哪个部队的?说清楚情况,我怀疑还有人被带到了这里。”   长城上,鸿俊疑惑地停下脚步,耿小杰说:“所以你是一个神仙……然后……”他转身朝李庆成说:“你是大虞的皇帝。而你……”又朝段岭说:“是他的祖宗。”   李庆成:“是的。”   段岭:“好像是。”   耿小杰:“我们都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这儿,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鸿俊:“那现在怎么办啊!听谁的?景珑呢?!”   李庆成:“这样罢,先听我的……”   段岭:“为什么听你的?你是谁?”   李庆成:“那听你的行了吧!你倒是拿个主意啊!先人!”   草海上。   陆飞虎说:“所以……你们都是古代人?”   “他们才是古代人罢。”李景珑觉得自己是唐人,明明是现代人。   “他才是吧。”武独指指张慕,张慕身材最高大,浑身都是战争带来的伤,在草海上屹立着,月光照耀着他赤裸的身躯。   “武兄弟是最年长的那个。”张慕沉默片刻,而后道:“大伙儿合计合计,我得去找青成。年长为尊,武兄弟你说话。”   武独沉吟片刻,望向李景珑。   “远处有长城。”李景珑说:“不如先往长城走罢。”   “行。”陆飞虎说:“这一带你熟,李景珑,你带队罢。”   大伙儿都光着身子,却倒是都不在意,只是赤脚走在草海上,片刻后李景珑说:“咱们是不是……得先找件衣服穿?”   众人面面相觑,无奈摊手,李景珑不说还好,说了各自目光扫来扫去,武独突然说了句“哟你的不小啊”,数人当即笑喷。李景珑额上三条黑线,虽说从前去澡堂也这么看来看去的,偶尔还互相调侃,但在陌生人面前这样还是第一次。   “草海上应当有临时营地。”李景珑说:“跟着我走,兴许能找到几件铠甲。”   果不其然,在李景珑的带领下,他们找到了一个长城营房哨塔,哨塔下还有几件兵器,以及数幅盔甲,战靴。内里真空上阵,穿着战裙铁铠的感觉十分奇怪,但一时也顾不得了。众人舍弃头盔不要,换了战靴,战裙,上身只用几道皮带系了箭囊,各自挎把长弓,以轻便为主,再往前走去。   “喂,喂,听得见吗?”   谜之声又出现了。   鸿俊等人在一望无尽的长城上行走,已经开始累了,突然听到这声音,纷纷抬头。   夜空中,天音响彻大地。   “有人吗?是这样的,刚刚我们不小心犯错了……我们还没吃晚饭呢,就长话短说吧,大家都觉得莫名其妙吧,这是对的,但你们也不能怪我……”   “师父!”   “教主!你这叫长话短说吗?”   “算了还是我来吧。”   “好好浩然你来……”   吕布坐在锅前撕葱丝,一脸无聊地等着浩然与教主对付那盆蛋液,蛋液中倒影出了浩然、麒麟与教主的各半边脸。通天还尝试着用手指进去捞,把未曾完全打散的蛋清捞一点出来,浩然说道:   “你们得找到一个地标建筑物,里头有核心系统,再把它启动,厘清边界,只要蛋里头一冒泡,我就可以将你们各自送回去了……”   麒麟:“听到了吗?加油啊!”   “加油是什么?”鸿俊莫名其妙问。   耿小杰:“我们的世界有一种交通工具叫汽车……”   “别再说朕听不懂的话了!”李庆成终于抓狂了,天音又说:“我很看好你们,上一个世界也是这么解决的……”   “滚!”李庆成朝夜空竖了个中指。   段岭:“什么乱七八糟的。”   草海上,四人穿着四面透风的铠甲长途跋涉。   “能听懂?”张慕一脸疑惑地回头望众人。   武独沉吟道:“一点儿。”   李景珑道:“佛说三千大千世界,兴许是有道理的。依我看,不如照着他们说的做。”   陆飞虎皱眉道:“地标又在哪里?”   李景珑说:“长城的西面尽头,弟兄们看,有一道关隘,说不定就在那儿。”   远方若隐若现,有一座黑色的烽火台,只是以黑石垒砌而成,与夜幕几乎融为一体,不从特别的角度看,根本发现不了。   “什么声音?”耿小杰突然说。   大伙儿停下脚步,在长城上趴着,只闻远方开始震荡,李庆成蓦然起身,望向远处。只见夜幕下不知何物,犹如潮水一般在万里草海上滚滚而来!   “是敌人!”段岭喝道:“快!点烽火台!”   顷刻间那黑色潮水已冲到了面前,耿小杰喊道:“先跑啊!”   耿小杰骇得魂飞魄散,鸿俊却道:“别怕!上高处去——!”   李庆成摘下天子剑,带着众人冲过长城,到得最近的小烽火台上,瞬间只见黑潮轰然撞上了城墙!那城墙下,乃是数以万计的黑色干尸,正在层层叠叠,一层堆一层地猛爬上长城来!   “这是什么——哇啊!”耿小杰瞬间骇得魂飞魄散。   “点烽火!先人!”李庆成喝道。   “滚!”段岭怒道:“你才先人!”   段岭火速揪起耿小杰衣领,将他拖到烽火台上,烽火台上散落着数把兵器,满地鲜血,躺着几名士兵尸体,耿小杰又是大叫一声,段岭在他耳畔喊道:“冷静啊!”   耿小杰终于冷静下来,段岭找到火石,开始打火,冒出火星,干尸攀上了长城,开始朝着烽火台上涌,李庆成大喝一声,扫开剑去,鸿俊则找了两把台上的短剑使开,与李庆成配合各守一道石阶,将冲上前的干尸斩得粉碎!   “啊!这就是打火石吗?”耿小杰问。   段岭狂叫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长问短的!”   耿小杰突然瞥见段岭背后,烽火台另一边,一只干尸爬了上来,当即大喊一声,作了个投球的动作,干净利落地将手里的月饼刷地甩了出去!   只见那块五仁月饼犹如暗夜之疾电,又如春晓之流星,黑黝黝一块,沉甸甸一坨,携万钧雷霆之势,一声闷响砸中干尸脑袋,无情地将它砸得粉碎!   “我去替你殿后!”耿小杰抓起一把长戈,冲到烽火台另一边,那里干尸也随之攀爬而上,耿小杰大喊一声,握着长戈往下猛捅,将干尸捅了下去。   “还没好吗?!”李庆成朝高处喊道。   “别催!”鸿俊斩下干尸,喊道:“越催越乱!”   眼看干尸越来越多,刹那淹没了整个长城,瞬间段岭打着了火,引燃废弃的火把,紧接着朝中央的油锅抛了下去。   火焰轰然而起,冲破夜空,烽火台被点燃!   刹那间光明照射下,干尸尽数哀嚎四散,鸿俊大喊一声:“它们怕光!”   这烽火台犹如黑暗中的孤岛,刹那光芒万丈,黑潮沿四面八方散去,绕开了孤岛,越过长城,冲向草海另一侧。   草海上,黑潮惊天动地涌来,张慕蓦然停下脚步,远方烽火台亮起,一排火把高举,前往长城尽头。   “是庆成?”张慕皱眉道。   “当心!”李景珑喝道。   刹那黑潮已涌到身前,四人不等李景珑吩咐,已分别守住各个方位,各自抡武器,陆飞虎使一把铁棍,张慕使大刀,武独使剑,李景珑用戟,将干尸击散。   “打不过!”武独喝道:“太多了!扯罢!”   “我殿后!”陆飞虎抖开长棍,喊道。   “棍法不错!”李景珑道:“哪儿学的?”   “待会儿教你们!”陆飞虎拼力挑开干尸,掩护队友们冲向长城。   长城上,太子、皇帝、孔雀大明王与客栈前台小哥,大家举着火把前行。干尸怕火,都发现了,似乎举着火把就没什么危险。   “法家!”李庆成强调道。   “道家!”段岭怒道:“你姓什么?自己想想?”   李庆成嗤之以鼻:“大争之世,需用重典。”   段岭毫不留情斥道:“大争之世因何而起?物欲横流,人心沦丧!”   鸿俊弱弱地说:“恕我直言,佛家其实也不错。”   “佛家不管治国。”李庆成道:“你有没有脑子?”   耿小杰弱弱地说:“你们在讨论怎么治理国家吗?”   “对啊。”段岭说:“你怎么看?”   耿小杰说:“当然是富强、民主、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好了闭了罢。”李庆成直接打发了耿小杰,朝段岭道:“我不同意你,先人……”   “讨论就讨论,你好好讨论。”段岭教训李庆成道。   “我还没承认你身份呢!”李庆成道。   段岭:“好好读先贤的治国之书,听圣人的话,当个好皇帝……”   耿小杰插嘴道:“这就是‘两学一做’嘛。”   “干尸又来了!”鸿俊发现了第二波干尸,喊道:“快点!”   众人顾不得再争执,当即匆忙跑向长城尽头。   草海上,张慕大步流星,逆流而上,然而干尸的目标似乎不是他们,偶有试图攻击,被他们打退以后,便绕过四人跑走了。   “又一个烽火台!”李景珑喊道:“有人在点!”   四人飞速狂奔,冲向长城尽头,到得近前,只见那黑色烽火台屹立,上书四字“天下第一关”,临近黑色烽火台前的长城段,还挂了块牌。   “牌上写的什么!”张慕一面抵挡第二波干尸大军,一边喊道:“又来了!比上一次更多!”   “看不懂!”武独说:“字怎么这么奇怪!”   “未……什么?”   陆飞虎百忙中往高处一瞥,吼道:“未竣工!爬行者勿拍打投喂!擅闯后果自负!品牌植入广告位招租!妈的!这是什么?”   李景珑:“妈的?”   “后面那句是我说的!”陆飞虎吼道:“耿小杰!我看到你了!别往下扔石头!”   “飞虎哥——!”耿小杰的声音激动大喊道。   “你媳妇?”李景珑马上反应过来,喊道:“弟妹!绳子!绳子!快!”   干尸越过长城朝下爬来,四人清出一小块地方,上头李庆成的声音还喊道:“这有石头,往下砸就好了!”   “不行!下面有人!”   一阵混乱后,干尸又少了些,段岭朝下看了一眼,喊道:“武独!”   李景珑、陆飞虎、武独忙在长城下大喊,只有张慕退后几步,静静看着长城上的李庆成。   李庆成不过笑了一笑,扔了根绳子下来,张慕便几步快跑,踏着城墙一个飞跃,抓住绳子。   李庆成与段岭合力将张慕拉了上来,接着张慕拉武独,一个接一个,上得长城,再见面时各自都累瘫了。   “休息会儿。”李景珑说:“待会儿再往长城走。”   四人各自搭着自己家爱人,伸腿蹬在一侧。   “怎么都没穿裤子。”耿小杰嘴角抽搐。   陆飞虎:“没找着,出来就光的,别摸,待会儿……”   段岭、李庆成与鸿俊听到这话时都作了同一个动作,毕竟这四人身材正好,一袭战裙,底下什么也没穿,太让人忍不住去摸大腿了。   张慕最先脸红,站起身,走到长城前朝外看,李景珑忙跟着起来。   张慕朝李景珑道:“切磋切磋。”   段岭等人围成一个圈,点起了篝火,张慕便与李景珑切磋起刀法与戟法,李景珑一杆长戟犹如游龙,张慕刀法则充满霸气,看得陆飞虎与武独不禁喝了声好。鸿俊余人则各自靠在城墙上看他们切磋。   “慕哥的腿好长哦。”耿小杰说。   李庆成说:“他一步顶我三步,太高了亲起来费劲,跟表演吞剑似的……”   张慕百忙中还回头一瞥,李庆成便马上不说话了。   陆飞虎教了众人一套棍法,只演示了一遍,余人便都记住了。武独则教了几招剑法,片刻后都是一身汗,照在月光下如身体上涂了一层油脂般。   “看够没有?”李景珑朝鸿俊说:“走了。”   鸿俊道:“再休息会儿罢,我们都走了快三个时辰了,奇怪,这月亮总也不下去。”   陆飞虎说:“尽快找到核心,安全为上。背罢,走!”   于是张慕、陆飞虎、武独都过来,各自或抱或背,赶时间,快点的好。鸿俊体力是最好的,便与李景珑牵着手,拿着火把走在最前。   黑色烽火台到了,这座烽火台明显不同于沿途的任何一座,中央没有火堆,只有一个符文。   “文明系统启动。”烽火台中间,一个光球释放出光华,缓慢旋转。“测试阶段,请勿离开现有区域,计算边界值……”   众人一脸迷茫,接着谜之声响起。   “哎呀终于要完了。”通天教主的声音道:“我等得都要睡着了!”   武独抱着段岭,把他搂在怀前,张慕要抱李庆成,李庆成挡着,似有点不好意思,张慕便强行将他搂到身前,把他箍着不让他挣扎。   李景珑揽着鸿俊,陆飞虎则横抱着耿小杰。   “这就要走了?”李景珑看见身周开始发光。   “哇,长史又发光了!”鸿俊调侃道。   “有缘再会了!”武独说。   “有缘再会!”陆飞虎说。   张慕作了个“喝”的手势,方才众人还在讨论,要哪天能凑上,定在桃花飞扬的长安摆一桌喝酒,李景珑笑着说:“来长安喝酒!我招待你们!”   系统:“天宝伏妖录。”   李景珑:“青山不改!”说着搂住鸿俊,光芒轰然一闪,消失了。   系统:“鹰奴。”   张慕:“绿水长流。”   “听见没?”李庆成笑着说:“说你呢,哑巴。”   李庆成与张慕一起轰然被传送走。   系统:“相见欢。”   段岭:“???”   武独朝陆飞虎说:“后会有期!”   武独与段岭身上光芒一闪,同时被传送走。   耿小杰傻乎乎地说:“轮到咱们了,要说什么?”   陆飞虎大笑道:“你不会吧!都没人了跟谁说?!”   系统:“幺儿。”   耿小杰:“哦——”   耿小杰仿佛明白了什么,陆飞虎笑道:“嗯,幺儿。”   光芒一闪,陆飞虎与耿小杰平地消失。   通天教主分离出最后的四个蛋,众人同时吁了口气。   “这都几点了。”浩然道。   “都是你。”龙阳君道:“吕仲明!”   “都是你!”   金鳌岛所有人看着吕仲明,吕仲明嘴巴一下就瘪了。   吕布大吼一声:“我让我儿子找蛋的!怎么!有意见冲着我来!主公能打!”   尉迟敬德马上道:“就是!主公能打!”   众人只好都道算了算了,吕布继续做饭去,月下西山,通天教主摆开家宴,吕布说:“虽然都大半夜了,现在月色也不错啊。”   “也是哦。”麒麟说。   闻仲道:“月亮总是下半夜的美。”   闻仲、浩然、子辛并龙阳君等人,与麒麟一家四口,不、五口,吕布还弄了个婴儿椅,在婴儿椅上卡了二胎蛋,大伙儿开饭,赏月。   “小小小宝贝打算叫什么?”子辛笑道。   “还没想好。”吕布警惕地看了众人一眼,说:“名字我自个起,不劳烦你们了,尤其是教主。”   通天:“……”   “来。”浩然举杯道:“中秋团圆。”   “中秋团圆——!”众人举杯。   丽江:蜗牛客栈。   “啷里个啷,铛里个铛——”封锋、赵翔、陆飞虎与耿小杰画了个锦旗,敲锣打鼓,送去给对面卖米线的店里。   锦旗正面书:治天下如烘小饼。   背面书:五仁月饼永绽光辉。   阿姨:“???”   四名老板送完锦旗,一哄而散,陆飞虎搭着耿小杰肩膀,笑道:“回家吃螃蟹去!”   江州,丝琴金舫:   画舫经过江面,武独一袭深蓝色劲装,身材挺拔迈步出来。   “叫啥?”段岭朝宫人说:“太尉不是在这儿吗?走了,上船赏月去了。”   武独过来牵段岭的手,段岭招招手,武独便低下头来,段岭在他耳畔小声道:“里头穿了吗?”   武独俊脸便红了,捏了下段岭的屁股,把他横抱起来,一步跳上船去,画舫开往江心,一轮悠悠银月照耀大江。   峨眉山:   张慕慵懒坐在桂花树下,裹着一袭黑袍。   李庆成在他耳畔道:“喂,慕哥。”   张慕不说话,看着这一轮峨眉山月,李庆成在他耳畔吹气,小声说:“慕哥……”   张慕还是不说话,李庆成解他衣带,扯开时张慕全身便只有这一件袍子,任他剥开,胸膛并小腹,两腿晒着月色。   “慕……哥……”李庆成只朝下头说,还用手握着,认真道:“怎么不吭声了?”   突然张慕吼了声,将李庆成两手抓着,反锁在背后,压了上去,李景珑眼中倒映的,唯有天上明月。   长安:   月饼吃完了,歌也唱完了,鸿俊分享了那么一瞬间消失里头的故事,众人都听着。最后各自回房歇下了,驱魔司前院里,只余李景珑与鸿俊二人。   鸿俊打了个呵欠,有点困了。李景珑却十分精神。   “没人啦。”鸿俊说。   年年过节,到得曲终人散时,最是寥落,满院的桂花,桌上冷茶,盘上几枚水果横着。   “我不是么?”李景珑笑道。   鸿俊笑了起来,看着李景珑,李景珑摊开手。   鸿俊:“?”   鸿俊再看李景珑双眼,明白了,便将手交给他。   安静的夜晚,长安中秋已过,月下西山,李景珑牵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在前走着,说:“他们散了,咱俩可没散,过节散了,这辈子却不散。”   他们登上大雁塔,望向全城寂静,鳞瓦如海,长安城内的灯火逐一熄灭,鸿俊靠在石栏前,李景珑在身后抱着鸿俊。   月亮是有灵性的,至人散市声收时,别有一番震撼人心的寂静美感,那天,那地,那长安,以及这神州大地一切的生灵,都在这万籁俱寂之中渐渐睡去,且在睡梦里寻找到了自我。   李景珑:“想说什么?”   鸿俊:“今夜的月色真美呐。”   ——中秋番外·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