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仙门 作者:木槿萌萌哒   文案:谢秋寒攻,云邡受,苏受,攻控会踩雷,不是爽文,现已完结。   谢秋寒入了第一仙山,却做了个不起眼的洒扫弟子。   山中苦寒,幸好他有只画灵相伴。   一人一灵朝夕相对,日子过得也还算凑合。   直到仙门大变,揭出仙座之上李代桃僵的秘事,真·仙门首座回归。   谢秋寒他左瞧右瞧,这仙座……长的和他那只画灵一模一样?   #人家的金大腿呼风唤雨,我的金大腿骗吃骗喝#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秋寒,云邡 第1章   旭日东升,紫霄山上九宫八观仙门大开,钟鼓齐鸣,宽袍广袖的弟子鱼贯而出,齐齐去迎接来诰天祈福的皇帝。   今日本是弟子们的休沐假,有那么几个弟子一贯起的晚,皇帝老子来了照样睡懒觉,结果被掌教拿鞭子一个一个抽出来,此时正屁滚尿流的滚出厢房。   后院里头,谢秋寒正慢吞吞的扫地。   他今年十五岁,刚抽条,生的瘦而高挑,像根竹竿,穿了件洒扫弟子的短打衣衫,举着扫把在庭院里头扫落叶。   迎皇帝老儿的事轮不到外门洒扫弟子,因而他今日是空闲的。   又是一个迟到的弟子从厢房出来,脚下生风的一路疾跑。   谢秋寒一抬眼,见那不长眼弟子往落叶堆里趟过去了。   刚要提醒他,就看见他一脚踩上了刚扫成堆的落叶,脚下一滑,一屁股墩摔在地上,疼的哎哟哎哟直叫。   看着都疼。   弟子怒道:“我去你的,臭打杂的你怎么扫地的,没看见小爷要过路,长没长眼!”   他还先吠上了。   谢秋寒当没听到,继续扫地。   这弟子横眉怒指:“哎我说你呢,臭打杂的,装什么哑巴,你……”   “摔死你活该,”谢秋寒抬头冷冷道。   他这一抬头,弟子倏地一愣,这少年竟长了一副极其端正矜持的面孔,眼是一点漆黑的墨,眉是一柄刀刻的峰,横眉冷对间竟自有一股不凡的气度。   弟子一时间都忘了要撸袖子揍人这回事。   还是身边另一名弟子记得正事,拽了拽他,一指天际,“要迟到了,回头再教训他。”   半空中悬着一面日晷,石头所制,靠仙符催动,每日准点报时,这会儿眼看着晷针就要指到点儿了。   弟子一惊,赶紧拍掉灰要跑,临了不忘恶狠狠剜谢秋寒一眼:“你等着,别跑!”   谢秋寒淡定的用后脑勺对着他。   .   扫过院落,谢秋寒进了自己的房间,小坐休息。   这是间极简陋的屋子,一桌一床,墙上挂了幅画,画中是一白衣人在竹林中抚琴的场景。   谢秋寒去将窗户推开,窗外是一片云海竹林,天宫建在高峰之上,崇山峻岭,云海翻腾,而这片竹林绿意盎然,叶声萧萧,仿若仙境。   谢秋寒就这样坐在窗前,摸了本书看了起来。   “看的什么书?”   清朗的男声传来。   房间里只有谢秋寒一个,这道声源不知是哪。   但谢秋寒读的投入,面不改色,敷衍的答:“杂书。”   房间里光影一闪,一道虚影从画中走了出来。   那是个穿白袍的年轻男子,未束发,云鸦般的乌发披在肩后,一双眼懒惫的耷拉着,眉心有粒妖异的朱砂痣。   男子凑近过来看谢秋寒。   他的发梢弄的谢秋寒脖子痒痒,他眼睛盯着书,捞了把头发,“云邡,一边儿去。”   云邡伸手过来,翻了翻书,“原来是《太武杂记》,这小老头好玩。”   他这一伸手,就从背后把谢秋寒整个儿拢住了。   谢秋寒:“云邡!”   云邡往桌子上一坐,斜倚着窗框,手里捏着那本书,“小屁孩,没大没小的,谁让你叫我云邡了。”   谢秋寒去抢书,云邡不给,你来我往的捉迷藏进行了三四个回合,谢秋寒就不干了,坐回了床上,翻别的书看了。   云邡大叹,“唉,世风日下,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屁孩,还不如太武那小老头活泼。”   ‘不活泼’的谢秋寒回嘴道:“你一个修为浅短的画灵,对先皇一口一个太武的,套什么近乎。”   云邡终于把他逗出句完整的话了,大笑起来。   谢秋寒五年前上的紫霄山学艺,当时在山下摊子上买了这幅画,带上了山,发现了云邡这个画灵,谢秋寒便帮他借天宫灵气修成了形,二人刚好做个伴。   相伴这五年,要说谢秋寒是“不活泼”,那云邡就是“不靠谱”。   此灵幺蛾子贼多,隔三差五想出新法子折腾谢秋寒。   他曾诓谢秋寒带他上主峰观景,去了才知那是仙座寝宫,弄的谢秋寒玩命似的跑路,还蒙过他去什么禁地泡温泉洗髓,结果那是个灵兽的尿池子,滋了他满头尿。   此类事情多如牛毛,给谢秋寒的成长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折腾归折腾,但云邡的确是让谢秋寒的身边热闹了些,不至于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在这片天宫里呆着。   云邡把那本《太武杂记》占为己有,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看了片刻,他抬头问:“小秋寒,小皇帝是要上山玩吧?你怎么不跟去看看。”   谢秋寒在他嘴里莫名其妙和皇帝同了辈,牙疼道:“我一个外门弟子去不了。”   云邡道:“人那么多,谁管的着。”   说的倒也是,的确是乱糟糟管不着,但谢秋寒他是真不想去。   对皇帝老儿没兴趣,对祭天没兴趣,对整个紫霄山乃至天下人孜孜以求的修仙也不甚在意。   谢秋寒心意一动,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包袱,找出一本小册子,端坐在桌前,拿着细毛笔写写画画。   云邡一眯眼,往他那儿瞧了一眼。   他画的,是紫霄山的下山路线。   云邡露出一个意味难明的神情,不再说话了。   时间缓缓流逝,日头悄悄西移,一天竟就这样无知无觉的过去了。   弟子们纷纷回来,脚步声和交谈声传进了房间里,然而隔着房门,始终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仿佛此地只有两人,自成了一个小世界。   云邡的身形挡住了阳光,在谢秋寒的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谢秋寒抬起眸子,看了一眼这个不靠谱的画灵。   虽然灵力短浅,离了画就犯晕,性格也差劲,老是让人伺候,但一张皮相却堪称绝顶,嬉笑怒骂皆是颜色。   怎么想怎么觉得不靠谱。   谢秋寒思量半响,生出了怀璧其罪的担忧。   他笔停了,墨沿着毛尖儿滴在纸上,晕染了一小片地方。   “后山门没了,发什么呆呢,”云邡懒洋洋出声提醒。   谢秋寒赶紧用干净草纸去印干,小心撕成小条,一点点的吸干了,免得弄巧成拙。   但再怎么补救,后山门那一块儿路线也成了黑乎乎的团子。   谢秋寒懊恼。   “别皱眉了,”云邡用指尖轻轻按住谢秋寒的眉心。   谢秋寒一愣。   云邡笑道:“像个小老头。”   他从《太武杂记》上撕了张纸,往谢秋寒眼前一放,“喏,下山地图,用这张吧。”   那是张墨迹未干的紫霄山地图,详简得当,什么弟子厢房后膳房之类就简单画个圈,而从外门弟子厢房到后山门乃至山脚的路线却精细非常,长了眼睛就不会迷路。   谢秋寒一直想下山,但紫霄山宫门常年封闭,不许未出师的弟子入世,故而他一直偷偷查探着紫霄山的地形,打探出了一条从后山门出去的路线。   谢秋寒问:“你怎么知道路线?”   云邡道:“山人自有妙计——你预备何时下山?”   谢秋寒顿了顿,道:“先收起来,晚几年再下山吧。”   “嗯?”云邡歪头,仔细看谢秋寒神色,“这几日小皇帝过来祭天,山门大开,正是下山的好时机,过了这回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吗?”   “谁想回家了,”谢秋寒起身,把那地图夹进书页,放进床底的包袱里。   云邡翘着二郎腿,微眯着眼,看着小孩的背影,脊梁骨微微凸起,身形单薄,像柄薄剑。   其实不能叫他小孩了,他已经十五岁,抽条成了个少年,最近变声,叫云邡取笑了几回,就不肯说话了,变得比往日还话少。   然而再怎么话少,再怎么沉稳,他也就是十五岁而已。   云邡还记得刚上紫霄山的时候,谢秋寒还是一团孩子气,夜里噩梦惊醒,扑进他怀中叫娘。   谢秋寒家在江南富庶之地,家里做小生意,他是独子,父母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那年紫霄宫下山选弟子,谢家举全家之力,买通各种关系,送他上山学艺。   谢秋寒是五灵地字根骨,汇灵筑基都难如登天,进了紫霄宫其实也没什么前途。   那负责挑选弟子的管事没了银两,昧着良心把这少年纳上了山,敷衍的丢在了外门做洒扫弟子,也就是做打杂的。   谢秋寒从小少爷成了“小叫花子”,挨了不知道多少打骂,吃了不知道多少苦,渐渐磨成了如今这样少言寡语的内敛性子。   刚开始挂在嘴边的“我要回家”也渐渐成了“谁想回家了”了。   云邡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揉了揉他脑袋,“你回来前是不是同其他弟子起了冲突?”   “小事,”谢秋寒说。   云邡道:“如今紫霄山上,不教文理,不习圣人言,只修长生,故而弟子横冲直撞,什么玩意儿都有,你在此处多呆也无益,不如早些走,我想你娘也是牵挂着你的。”   谢秋寒沉默片刻,才说:“我知道,但我想多学几个法术再说。”   云邡道:“术法终究是外力,修其身,正其行,才是正道。”   谢秋寒扭头看他,他难得正经一回,眸中全是严肃认真,谢秋寒一时间有些不习惯。   大明朝自从太武帝飞升之后,便掀起了以修仙求长生的风潮,世人追捧仙人,崇信术法,到了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难以匹及的地步。   凡是术士行走人间,那都是方圆十里赶来溜须拍马的存在,人人都眼红,想修仙,以至于农人不事生产,商人无心商贸,读书的忘了圣人言,习武的倒是不想跟风,但江湖大侠干不过轻飘飘一道符咒,所以也不得不学。   这世道下,还能有几个人说“修其身,正其行,才是正道”呢?   “你还会说这种大道理了……”谢秋寒坐了起来,“我知道修仙没什么用,我也不想修仙,我只想多学几个术法而已。”   云邡:“这有何区别?   谢秋寒道:“我不知道山下如今是什么情形,想必这几年又多了不少方士,我多学几个术法,假如碰上横行霸道的,能有力气保护……”他及时咬了舌尖,差点说了“保护你”。   云邡听他说的含糊,顺嘴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谢秋寒闷声道,“总之你放心,我肯定会带上你的,不会自己偷偷跑。”   云邡微微一怔。   这个空隙,谢秋寒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随口道:“待我学成,我们再下山。你还没去过我家呢,我家在谷溪镇杨柳河边,上游是秦淮河,河水洗了脂粉,常常飘着香,每日清晨有个短须老头挑着担子来叫卖乳糖圆子和蜜麻酥,我每日都买,有时起的晚了,老头还会将油包搁在窗上,我隔日再给钱便是,也不知道回去以后还能不能吃上……”   听他讲起了回家的打算,云邡神思飘到了天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谢秋寒听他半响不说话,回头看了看他,想到了什么,“……人间灵气确实不如紫霄山,估计是要耽误你修炼了,但我看你在这儿也不怎么修炼啊?”   “无事,”云邡微微笑起来,“回家很好,所以我说,你不如早些回去。”   谢秋寒叹气,“不是说了要多学几个术法吗,算了不和你说了。”   说着,便起了身,要去上晚课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年下攻,苏受,主剧情是跟着受走,攻也是。不是爽文。 第2章   木门咯吱一声关上,谢秋寒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他的脚步声很好分辨,修为不佳,因而步履不如别人轻,但每一步都走的匀称,这孩子一言一行极为板正,也许是因为在山中没有依仗,便对自己愈加严苛,没事就爱读书,可修行的功法他看不懂,书和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谁看谁,于是只能看些他人早不看的‘杂书’,老掉牙的圣人言、别有意趣的民间杂记乃至看了也没鸟用的帝王通鉴,他通通看的滚瓜烂熟,如果放在早些年那个以文入仕的朝堂,指不定能弄个文官当当。   可惜了。   云邡望着他走的方向,目光仿佛能穿透木板,一直目送少年离开。   半响,他才喟叹似的唉了一声,带了些故作的优柔和愁绪。   他向来知知道美人乡是英雄冢,倒还是头一次被一个毛都没长齐、身无二两肉的竹竿子给说动了,一时间竟生出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干脆不管这紫霄山乃至天下的烂摊子了,就地消失,钻进江南水乡里,每日同老头买乳糖圆子吃好了。   没有他云邡,天道还是运转的。   此时,窗户突然从外头被推开,那料峭绝壁的云海间,竟有人能踏着竹梢而来,轻飘飘的推开这扇窗,钻了进来。   “想什么呢?”那人道。   云邡被这道声打断了妄想,扭头看了过去。   是个银发玄袍的少年,四肢并用的蹲在窗口,面容冰冷桀骜,脑袋顶上还翘着几根不顺贴的毛。   云邡见了这人并不惊讶,嫌弃的指了指,“下来,别蹲那。”   少年轻轻一跃,改蹲地上了,还舔了舔手指。   云邡失去了指正的耐心,懒洋洋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小皇帝要‘观赏’你吗?”   少年嘶了一声,怒道:“那小子揪我毛!”   云邡哈哈大笑。   少年往前跃一步,贴到他腿边,压着兴奋道:“你是不是要同小秋寒回家,带我一个!”   云邡道:“蹭吃蹭喝还带个宠物?我修行不过关,脸皮还没那么厚——嘶!”   话音刚落就被挠了一爪,而罪魁祸首跳到门口去了,抓耳挠腮,预备一有风吹草动就随时逃窜。   云邡威胁的一眯眼,这养不熟的玩意,迟早拿去喂鱼。   少年见他没有下手的打算,试探性转移话题:“小皇帝要住三个月,九宫八观天下道场的修士都来了,你预备何时动手?”   云邡慢吞吞的收拢书桌上的书本笔墨,放进匣子里,同那张紫霄山地图搁在了一块儿。   这才说了一个“等”字。   “等?等什么?等到何时?”   云邡却顾左右而言他,“你说我是留他,还是让他走?”   少年直起蹿,“我扮成你跟他回家!”   云邡:“…………”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谢秋寒才喂几回就给喂熟了,他喂了几百年,怎么不见这玩意听话一回,这就是凡人说的‘杀熟’吗?   关于谢秋寒去留的思虑只在云邡心中停留了片刻便过去了,他想:无论去留都是这孩子自己的缘分,总之委屈不着他就是了。   只是他没有想过,谢秋寒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在这个地方呆了五年,早将全部的倚靠、全部的情分都孤注一掷的灌在了他身上,这边是离不开,那边是心心念念,无论去留,都是断腕之痛。   但以云邡这样向来没什么良心的习性,能为这少年顾虑一二,已经是破天荒的纡尊降贵了。   他已经说回了正事:“叫你给红澜带的信,带到了吗?”   少年:“他看了,烧了,你写了什么?”   云邡听他说烧了,便知道妥了。   少年缠着问,“写的什么、写的什么?”   云邡得了答复,这就懒得理他了,甩开抱上胳膊的少年,“去去去,给小皇帝杂耍去,别在我这惹人烦。”   少年被甩开,又缠上来,哪知云邡已经合衣躺上床,闭目养神,完全是送客之意,少年龇牙咧嘴半响,想朝他脸上脖子上来两爪,最后还是没敢下手,挠了会儿柱子,跳窗走了。   .   谢秋寒行路小半个时辰,才来到了清微殿前上晚课。   紫霄山山势陡险,九宫八观分布在不同山峰上,以桥锁相连,吊桥掩映在云雾之间,竟像是去往绝地,然而行路之间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走着走着,便见到了连绵的屋脊和翘起的鸱吻,弟子们三两成群,清微殿便在眼前了。   紫霄山有九宫八观,九宫为不同师门,传的是不同的修炼法子,凡内门弟子皆拜了师门,各有归属,而外门弟子则是群没人要的小可怜,唯一的学习机会便是晨课和晚课。   晨课晚课由九宫的修士轮流讲诵,按谢秋寒的观察,净乐宫和太玄宫的真人们讲的最认真,从不藏私,什么内功心法五行道术通通都拿出来讲,兴许还带了些炫技的意思,连带本宫看家的技法偶尔也拿来展示。   只不过他们老是不分重点一口气全掏出来,不免让弟子感到迷糊,就算是支起八只耳朵也没法听全,再加上大课人多,弟子们排排坐的累起来,有千人之多,在这千人的嗡嗡声里,真人那点儿讲课声比蚊子还不如。   故而,谢秋寒每次去上课都会提早一两个时辰,占个最前排的位置,近到能接着真人的唾沫星子,瞧见真人今晨吃了什么,长袍系错了扣子等等细节。   这等候的一两个时辰,他便兀自打坐清修。   起先,周围还静谧,弟子来的少,地方空旷,大家都往后边坐。   再后来,弟子多了起来,谢秋寒身边便热闹了起来。   他还是闭着眼,但吵成这样他也静不下心,便闭着眼装打坐,实际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弟子们讲新鲜趣事。   而最近的新鲜事,显然就是皇帝来这儿诰天祈福。   “你们知道吗,这回皇上要住上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那朝堂怎么办,都不管了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先皇还住过两年的呢,和他老子比,他这算有分寸的了。”   “就是,你看满山九宫八观这么多房子,一砖一木都是皇家修的,喊的是皇家道场,自然是他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谢秋寒嘴唇动了动,心有不满,只想送上“荒唐”二字。   谁不知道这样荒唐?   只是长生二字迷了眼,大多数人已经分不清究竟了。   自从太武皇帝修仙炼丹还真他娘的成功飞升了以后,皇家就掀起了修仙风尚,上梁不正下梁歪,子子孙孙都爱往道场跑,连带满朝大臣、天下百姓都跟风,有些内门弟子见皇帝比当朝臣子都见的多,大家早都见怪不怪了。   皇帝此次来祈福,还召集了天下道场有名号的修士。   今日紫霄山山门大开,先迎吾皇,再接远道而来的八方修士,可谓气宇恢弘,端的是烈火烹油的极盛之势。   但重云之外,紫霄之下,百亩荒田无人耕,旱地千里,民生潦倒,蝼蚁百姓,又有何人看在眼里?   谢秋寒心事重重,听着耳边的小话,神思恍惚。   直到几声清咳在耳边响起,他才抬起头,见到白须蓝袍的真人走到台上,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他身上,以做提醒。   他这才恍然醒了过来,听着真人声如洪钟的讲解,落回了地面,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做回了微不足道的小弟子。   这位是太玄宫的平阳真人,修的是神宵雷法,十分高深,谢秋寒只能将这堂课囫囵听了,不求甚解,记下每个字,带回去再细细回想。   下课后,谢秋寒低头走着,琢磨着“先天一气”的意思,一不小心就撞进了一堆弟子里。   本不是什么大事,却有个弟子故意一掌将他推了出去,口中喊道:“又是你个臭打杂的!又想害小爷不成!”   谢秋寒别的不行,就是基础牢,下盘稳,仅退了两步便站稳了,抬头一看,是今日早晨摔的屁股两瓣朝天的那位。   谢秋寒一皱眉,不欲生事端,便想绕着走开。   但这弟子早晨摔了一跤,迟到又被掌教骂,罚在殿外抄了一天的书,正一肚子恼火呢,这时候见到谢秋寒,简直跟气球戳了个口子似的,一并都发泄到了他身上,怎么可能让他走呢。   弟子抬手一拦,开始喊道:“都来看啊,就是这个臭打杂的,今晨故意绊我一大跤,弄的我在仪式上迟了到,一天都没落着好,以后都避着点他走。”   谢秋寒便站定了,皱紧了眉头,“我与你素不相识,绊你做什么?”   弟子哼哼,“那谁知道呢,兴许嫉妒我能去面圣,你就在那打杂呗。”   谢秋寒在这儿摸爬滚打五年也不是白过的,开口便道:“哦?请教,那你今日是面圣了,还是面壁了?”   弟子:“你——!”   众人哄笑。   谢秋寒一句话就说中了,这弟子迟到被掌教逮了个正着,他面了个壁倒是真的。   弟子恼的红了脖子,没想到这小子开口就这样尖酸刻薄,脱口怒道:“你一个外门弟子还敢顶嘴,真是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之人!”   这话刚喷出来,周围的外门弟子就不高兴了,阴着脸围了过来。   “外门怎么了?外门就不是人了?”   “今日要请内门弟子赐教赐教了。”   “…………”   内门弟子大多不屑上大课,外门弟子则像抓救命稻草似的珍惜上课机会,故而这放眼望去,几乎都是外门弟子的身影。   嚣张跋扈的弟子顿时如拔了毛的公鸡似的,整个人虚了一截。   谢秋寒听耳边一片嘈杂,有几个性子暴的外门弟子已经越过自己,横眉指着那闹事的内门弟子,于是往后退了两步,掉头想走。   这时,却有另一人一把拉住了他。 第3章   谢秋寒脚步一顿,回头望去。   是个穿白袍的年轻人,一双手触在他腕上,冰冷而滑腻,很让人不舒服,这人谢秋寒今早也见过,是和弟子一起急忙出门的那个。   相较于出口惹祸的没脑玩意儿,这人显得沉稳机警很多。   他向众人作了个揖,笑道:“好了好了,容我说一句,我看睿明是挨罚挨糊涂了,说的都是气话。”   他又拍拍谢秋寒的肩膀,道,“弟子之间当和睦相处,给我个面子,大家各退一步可好?”   谢秋寒不着痕迹的往旁边避了避,那人也不动声色,自顾自把手收了回去,在袍子上擦了擦。   谢秋寒冷眼看这人在弟子之间周旋,只花了三言两语间便将一场纷争劝熄了,把各弟子劝了回去。那名叫睿明的外门弟子也听他的话,纵有百般不满,此时也只是像个小媳妇似的在他身后兀自憋气。   外门弟子自认为争了口气,志得意满的打算离去。   这时候,那名白跑年轻人向谢秋寒自我介绍道:“在下周文宣,敢为这位师弟尊姓大名?”   “谢秋寒。”   “谢师弟,”周文宣彬彬有礼道,“我听你来时口中念念有词,可是在温习方才真人所授的神霄雷法?”   “是。”   周文宣道:“如此勤勉,实在敬佩,那谢师弟可有领悟?”   谢秋寒弄不明白他一口一个师弟是打的什么主意,只是道:“并无。”   在场认真听了课的都没几个,说没领悟并不丢人。   有旁人不满道:“怎么,没领悟还不让走不成?大家伙几个有领悟?”   “你有领悟?你赐教赐教!”   周文宣唇边露出冷笑,很快收拢,做出一副谦逊的样子,摆手道:“哪敢说赐教,在下正是太玄宫门下的,这雷法也算学了点皮毛,诸位若有不解之处,我的确可以加以演示。”   众人皆是一愣,接着齐声说好。   神霄雷法,可呼风唤雨,召雷鸣闪电,是太玄宫的看家本领,他们方才听老头之乎者也催眠半天,也没见到一点真迹,此时有人愿意演示,当然是极好。   周文宣向谢秋寒瞥来,“谢兄,可愿留下观赏一番?”   谢秋寒眼角轻轻一抽。   但他岿然不动,定定道:“自然要看。”   这雷法以符咒引动,符者契也,咒则为向向天道精诚达意的口诀,周文宣从袖中揭出一张符纸,闭眼默念好长一大段口诀,众人差点以为他在诵经。   等啊等,等了约小半柱香的时间,那符纸忽然动了。   而周文宣猛地睁开眼,眸中精光大放,那符纸竟在他目光下燃了起来——   每个人都听见闷雷声滚滚而来,一片黑云沉沉的压在头顶,云中紫色闪电若隐若现,蓄势待发,竟真是五雷集聚之势,假如真要劈下来,铁定是声势不小!   众人纷纷赞叹,既为术法奥妙,也为周文宣不费吹灰之力引来神雷的修为。   唯有谢秋寒面如金纸,喉头腥甜,耳边轰鸣,只觉得五脏六腑俱摧。   众人听的是闷雷声,但谢秋寒这儿却有道雷是贴着他耳边轰响。   周文宣果然不是好心好意演示。   周文宣见他站的好好的,只是面色白了些,不由得轻轻咦了一声,心道这小子倒是够能忍的。   ——能忍,就多挨上几道雷吧!   他藏在袖中的手腕轻轻一转,捏了个雷字诀,又一道拇指宽的紫光在谢秋寒面前闪现。   谢秋寒反应极快,将手中木剑横陈胸前,剑脱鞘三寸,扛上闪电,滋啦一声,燃成了一段焦木。   谢秋寒倒退两步,高斥道:“周文宣!”   周文宣无辜道:“谢师弟,你怎么了?”   众人齐齐望去,谢秋寒手上木剑还飘着烟儿呢!眼没瞎就知道是怎么了。   周文宣此时手执雷电,胸有成竹,态度轻慢了起来,“哦,想必是我控雷之术不精,误伤了师弟吧。”   旁人一听这雷居然还会乱劈,立马道:“控不住你还敢放出来!”   “就是,你赶紧把雷收回去!”   “……”   纷乱的话语声中,周文宣一笑,“不是说了吗,我控雷之术……”他拖长了音,摇着头,“不精啊。”   说话间,雷电轰隆作响,从重重乌云中钻了出来,来势汹汹,好几个先前出言不逊的外门弟子都被雷电烧焦了头发,又是唾骂又是求饶的。   大家这才知道,原来他先前好言相劝都是缓兵之计!   周文宣哈哈大笑,这帮头脑简单的外门弟子真是太好糊弄了。   笑声未止,劲风从后背袭来。   谢秋寒面沉如水,随手抽了把剑朝他刺去,挥出了锐不可挡之势!   被他拿了佩剑的弟子‘啊’了一声,扭头朝二人望去,只见周文宣跃向一边避过此击,二人很快交起手来。   金属碰撞的乒乓声歇了又响,两人身形一触即分,又再次交缠。   弟子望望腰间空空如也的剑鞘,茫然道:“谢秋寒使的是什么剑法?”   另一弟子道:“嚯!基础剑法你都不认识了!”   弟子心中惊讶极了,谢秋寒竟然能将一套平平无奇基础剑法耍的行云流水一般,与内门弟子交手也不犯怵,且隐隐有压倒之势。   看他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差点小瞧了他。   他这得夙兴夜寐的练了多少次才能把剑耍成这样?   一个兔起鹘落,周文宣落在了另一头,微微喘着粗气。   他原本是不拿一个外门弟子当回事,但过招下来,心里却消了轻慢,起了忌惮。   再比下去,他就撑不住了。   同伴上前两步,扶住他手腕,焦急道:“文宣你同他打什么,用雷法就是了!”   说的是。   进内门考核的是引气入体的本领,在剑法武功上,内门弟子并无优势,他们的优势在能使用五行道术。   周文宣反握了握他手,稳下心神,引下一道紫雷朝谢秋寒轰了下来,那雷集合了三道闪电,蜿蜒劈下,仿佛要在半空中生生豁开一个大口子似的。   轰——   谢秋寒机敏犹在,撑住旁边一块岩石往后跳去,堪堪避过雷电,唯有披在肩头的头发丝焦了段尾巴,很不乖顺的翘了起来,出卖了主人。   地面被劈出一个大坑,一时间土尘漫天,被误伤的弟子哎哟哎哟直叫。   谢秋寒轻轻舒了口气,目光越过尘土,不经意的落在了那两个内门弟子交握的手上。   他目光一顿,莫名觉得怪怪的……   两个都是要加冠的年纪了,这么牵着不嫌别扭吗?   然而不等谢秋寒从这感觉中脱出来,又是轰隆隆几道雷电绕着他劈了下来。   弟子们知道他是集火目标,纷纷逃远了免得误伤,谢秋寒站在那儿,仿佛一个孤零零的树桩子,周围全是空的,只有接连不断的天雷朝他袭来,几乎是避无可避的绝境了。   此情此景,谢秋寒心中倏地一动。   他轻轻的一抬眼皮,仿佛不知身在险境似的,望了一眼天。   紫光映在他的脸庞上,面目苍白而冰冷,一双眸子倒映着翻滚的雷电和阴沉的乌云。   震为雷,巽为风,五气朝元,以身为炉鼎,引先天一气,方能天人合一。   ……原来,是这样的。   众人本不忍看谢秋寒被雷劈的惨状,但从手指缝里头偷偷瞧上一眼,却惊讶的发现,雷电刚近谢秋寒的身就失去了威力,软绵绵的绕他一周,简直跟玩儿似的。   这还是方才威力无边的神霄天雷吗?   恰在此时,熟悉的嗓音又响了起来,“哪个小子催动的五雷符!不要命了!”   是授课的平阳真人,他闻见清微殿前的动静,去而复返了。   他打眼一瞧,看清了场内情景,顿时吓了一大跳,仿佛被这帮熊学生五雷轰顶的是他自己似的。   平阳倒吸凉气,暗骂道:“一帮臭小子!”   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他左手掐了个神字诀,右手拂尘一甩,那拂尘是他法器,变做百尺来长,生生把五雷符招来的乌云从中间给斩成两截,再一摆尾,把雷电也都扫净了,全套招式可以说是毫无花样,简单粗暴,十分符合平阳一个中老年男子的审美意趣。   弟子们呐呐道:“真、真、真人…”   真你个头!平阳简直一脑袋包,他收起法器,冲过去拉起那个被集火的倒霉弟子。   平阳急道:“你怎么样?”   谢秋寒摇晃着站起,向他行了个礼。   平阳连忙扶他。   只见他面白如纸,眉头紧皱,几番强忍,最后还是噗的吐出一口鲜血。   怎么样?   谢秋寒面无表情的想:不怎么样。   花了五年功夫好不容易能引气入体,引到一半,还没气了。 第4章   谢秋寒吐的这口血,只有一分是伤的,剩下全是给气的。   但他什么也没说,默不作声的从地上爬起来,把一肚子委屈往里吞。   “多谢真……唔!”   平阳从怀里掏出一兜乱七八糟的药丸子,不由分说的塞进谢秋寒嘴里,总之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谢秋寒被塞了满嘴药丸,苦不堪言,只觉得今天出门忘看黄历了。   刚要说话,平阳又掐着他手腕给他把脉,关切道:“哪里疼吗,同我说。”   谢秋寒一愣。   平阳是个红光满面的矮个老头,发须皆白,脸上一点儿褶子都没有,手掌宽厚温暖。   这份暖意沿着经脉流到了谢秋寒心里,他忽然觉得口中苦意消减了几分。   把了片刻脉,平阳的眉头舒展开来,“还好,还好。”   这弟子想必走了狗屎运,一道雷都没劈上他,脉象十分平稳,生机勃勃,壮的能上山打虎。   当然,也全靠他平阳来的及时。   谢秋寒收回了手,靠在背后,低声道:“弟子无事,谢真人关心。”   平阳嗯了一声,放下了心,扭头变脸冲弟子们咆哮:“是哪个小子不想活了祭了五雷符,给我滚出来!”   “五雷符?不是神霄雷法吗?”   “神霄你奶奶个腿!”   弟子一指周文宣的方向,“是他说的神霄雷法,还说给我们演示。”   一众弟子纷纷避开,让出人群后边的罪魁祸首。   “一帮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还想使神霄,”平阳道,“老子劈你两下看看你还……”   话没完,平阳瞧见了周文宣那张老神在在的脸,差点没咬着舌头。   谢秋寒心中募地一动,抬头看了眼平阳。   平阳的一腔怒火似乎都哑了,发作不得,自己跟自己生闷气,憋的七窍生烟。   他欲言又止,张了嘴又闭上,最后只是一甩袖子,语重心长道:“周文宣,你这又是找了什么新花样给我添堵。”   周文宣架起方才那张温文宁静的假脸,道:“禀告师伯,方才师伯所授的神霄雷法实在精深奥妙,诸位师弟都有不解,我便加以演示,希望能帮到一二,只是我修为短浅,控雷之术不精,才出了这样的意外。”   “放……”屁,平阳磨牙道,“五雷符和神霄雷法差了七八里地去了!你演示个什么劲!”   周文宣无辜道:“哦?是吗,我爹没和我说,我以为一样呢。”   平阳:“你——!”   一来一往的说到这儿,谢秋寒立刻明白了。   他心头乍的冷了下来,起先那点儿暖意如同一只滑不溜秋的鱼,一个摆尾就消失没影了。   一冷一热间,又是一段炎凉。   .   子时,谢秋寒回到住处。   夜深露重,他一个人穿过夜色中的如同鬼魅般张牙舞爪的层层山峰,行在吊桥上,越过一重一重万丈深渊,回到点了灯的昏暗小屋中。   回了这间陋室,才觉得外面的风寒都远了,自己尘埃落定了。   有人四仰八叉的占了他整张床,手枕后脑勺,无处安放的长腿架在门围子上,整只毫无睡相可言。   谢秋寒阖上门,落好锁,又捻了灯芯,动静很轻,但也惊醒了床上人。   云邡半阖着眼皮,眼睫像把羽扇似的,瞌睡没醒,说话带着气音,“……小秋寒,回来了。”   谢秋寒嗯了一声,将书本放在桌上。   然后取了发带,褪了外衣,一言不发的躺到了床上,拉过被子将头脸都蒙住了。   云邡蹙了一下眉,反而醒了瞌睡。   往日这小孩下了晚课之后,总要先温习一二,再严格洗漱之后才肯上床,自觉自律的令人叹为观止。   今天是怎么了?   云邡撑着头,拍了下旁边这团人形被子,“小秋寒,今日怎么不温书了?”   谢秋寒没说话。   四周很静,能听见他细细的呼吸声传来。   “明天吧,”过了一阵,谢秋寒低声道,“今日没力气。”   云邡起先以为他病了,而后明白他是不高兴了。   少年天性机警又敏感,十五岁的小脑袋里装了别人一百五十岁都没有的千愁万绪,这样的孩子是很难高兴的起来的。   要是识趣的,云邡此时就该原地消失,让他一个人静静。   但云邡活了百来年,还真没修出‘识趣’这个高尚品质。   他望了谢秋寒片刻,一眯眼,辨认出肚子的位置,拿手指戳了下去   谢秋寒:“!!”   被子下传来一声闷响,少年翻了个身,蜷成一团,抗拒的留了个后背给他。   云邡看着被子上“不想说话”四个大字,仍然没有消停。   “小秋寒,谢小寒,乖儿子……受什么委屈啦?”   叫到“乖儿子”的时候,谢秋寒受不了了,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瞪了他一眼。   只听得云邡正慈祥道:“小时候,你经常喊我娘呢。”   谢秋寒:“…………”此货还要不要脸了!   云邡给自己记了一功:臭小子有力气瞪人了,那哄人大业算是完成奠基了。   谢秋寒坐了起来。   云邡摸着他脑袋道:“我顶多离画三尺,整日在这屋里憋着闷得慌,你要有什么不高兴的就同我说说,让我也跟着听听新鲜事。”   谢秋寒抱着膝盖闷声道:“我不高兴的事,你还拿来逗趣了。”   云邡一笑。   手贱的继续往下摸他头发。   这一摸,就摸出事了。   他家谢小寒那一头绸缎似的长发怎么焦成枯草了!?   谢秋寒也是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头发遭了殃。   不过他也不大在意,“哦,这个,不小心弄的,没伤着我……”   他借着月光,瞧见云邡脸上闪过一道冷肃之色,那一瞥的功夫,竟让他心里发寒,生生的愣住了,不记得自己后边要说什么。   “怎么弄的?”云邡低声问。   谢秋寒觉得自己应该是看错了,云邡仍然是漫不经心的样子,瞧着亲近温和,没什么特殊的。   他稳了稳心神,三言两语将今晚的事说了出来。   “……就是这样了,我想周文宣的爹应当是什么权贵人物,又或者大修士,才会恣意打伤外门弟子,平阳真人见了也不能处置他。我本不想惹是非的,但周文宣说要使神霄雷法,我虽知道他十有八九是诓人的,但也怕错过那一成,故而留了下来。”   “神霄雷法?”   “是。怎么了?”   “你这修为修什么神霄雷法?”   谢秋寒默了片刻,少年的自尊心让他没说出话来,满脸不高兴的写着“那壶不开提哪壶”。   云邡总觉得他这种孩子气的时候最可爱,心中冷意一扫而光,讲解道:“神霄雷法,修炼者清净六根,以身为鼎,引天地正气,方有初成,这是神霄创下的术法,初次是在南岭斩妖时用的,旁人问要起个什么名字,他犯懒,说就跟我姓吧,于是就叫神霄雷法了。”   谢秋寒重复道:“哦,原来是神霄真人。”   云邡被他的话逗笑了,“你知道神霄什么?”   谢秋寒迟钝过后,反应过来,神霄不就是仙门首座吗。   “神霄……不,仙座,我曾听说,仙座七岁悟道,随空冥真人上紫霄山,二十不到便已臻大乘,符丹剑术无一不通,三百年来,无人能出其左右。紫霄是天下道门之首,内有九宫八观,各有不同派别,然而各宫掌教真人都自愿以他为首,足见其不凡。”   云邡抹了抹下巴,谦虚道:“虚名而已。”   谢秋寒却立马回护道:“不是虚名,典籍记载他曾一剑斩黑蛟,一音杀血魔,能御风行八百里,直上云霄。”   他想了想又说:“不知这样了不起的人是何等的风姿。只是自我入门以来,仙座便一直在闭关,从未露过面,恐怕到我下山也见不着了,”说着,他笑了笑,“这样看来,我与修仙一道倒是无缘的很彻底。”   云邡捏了捏他脸蛋的肉,“有缘,有缘的很。”   “你说有缘就有缘吗……”谢秋寒别开他的手,“说了不准再掐我脸了!”   云邡大笑。   笑够了,云邡多瞅了两眼谢秋寒的发型,实在碍眼。   他一个翻身下了床,向谢秋寒伸出一只手,向招小狗似的一招,“小寒,过来。”   那手洁白修长,在月光下,像是玉瓷雕成的。   谢秋寒一怔,不知怎的,脑子里居然不合时宜晃过了周文宣和那弟子紧紧交握的一双手。   谢秋寒随他坐到桌前,迟疑道:“要做什么?”   云邡从桌上拿了一把细齿木梳,挑起一缕青丝,慢慢的梳了起来。   原来是要梳头。   两人一站一坐,月光平和而静谧的淌在他们肩头。   谢秋寒忽然想到,小时候,为了解闷,云邡老爱抓着他扎辫子,逗的他满脸通红好几天都不理人,云邡却每每从中找着乐趣。   长大以后,娃不好骗了,云邡才放弃了这个把戏。   也许夜深露重时人总是心软而多情的,谢秋寒一改锯嘴葫芦的品性,轻轻的开口说:“我原本不疼,也不觉得委屈的。”   云邡:“嗯?”   谢秋寒静静的自我剖析道:“兴许是在外面能打碎牙和血吞,回来就不同吧。我原本觉得,他强他横是他的事,我这几年也见惯了,离远些就好,但一和你说起这些,又觉得心有忿忿,大家都是娘生爹养的,为什么要分三六九等,今日他强,明日又有更强的人欺负他,来来去去的,人何必如此呢。”   云邡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语重心长道:“你就不想,有一天比他强,反过来欺负他吗?”   谢秋寒摇头,“那不就成了他吗——啊,你打我干什么!”   云邡又照他脑门来了个重重的板栗,没好气道:“就打你个没出息的玩意。”   谢秋寒拧眉,不可思议,“什么?”   云邡痛心疾首道:“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不争气的东西,以后行走江湖别说是紫霄山出来的,丢人!”   简直每个字都透着恨铁不成钢。   谢秋寒:“……”   他面无表情的决定不和此人说话了。   可过了一会儿,兴许夜太静了,他又忍不住低声说:“我想若是神霄真人还掌事,必定不会让周文宣之流肆意妄为的。”   这话说的又轻又快,但在静谧的夜里却能听的很清晰。   云邡手一滑,差点没把梳子掉地上。   一顶大高帽从天而降,猝不及防,压的他都不记得该说什么了。   夜色渐深,谢秋寒趴在桌上,一个哈切接着一个哈切,最后倒头睡了过去。   云邡将他抱回床上,拢好被角,坐在床边细细的打量他。   少年已经初初长成了,轮廓鲜明,没有一丝多余的皮肉,干净匀称。   一双眉眼生的最好,仿佛刀工精刻的,浓眉乌黑入鬓,只是在睡觉时,他的眉头也是锁着的,也不知道藏了多少心事。   云邡抬指弹了弹少年的眉心,也不知道这小子都哪听来的关于他的话,煞有介事的胡说八道。   他心道:若我掌事?那我也把你惯成个横行霸道的小混账才好。 第5章   接下来几天都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晴朗的天日将紫霄山的云雾都拨开了,现出了千仞青山的真面目。   谢秋寒那日因五雷符而触动心境,差点引气入体,被平阳真人中断,心头一直牵挂着这事。   他本想等到雷雨天气再体味一番,但等到那点领悟都快消失殆尽,也没见老天爷赏脸下一滴雨水。   谢秋寒叹气,抬头瞧老天的脸色,那儿明明白白的写着“拒绝”两个大字。   “年纪小小整日叹气,怎么不见你学点好? ”云邡道。   谢秋寒回头看他一眼,云邡靠坐在一棵歪脖子桃树旁边,就地取材的砍了树枝,乒乒乓乓的给他削起了桃木剑,木头屑满天飞。   他们正在天梁峰一处桃林,那日谢秋寒佩剑被毁,云邡便说要来取木头给他重新削一把。   但谢秋寒总觉得这人压根不是想给他削剑,而是为了寻个由头解解闷。   要做桃木剑,怎么说也得先取了木材回去浸泡烘干才是,就地削木头做的是什么?五文钱一把的小孩玩具吗?   谢秋寒道:“你别弄了,我佩剑没了,再找管事领就是,总之不是我自己丢的,而是那日被周文宣给劈坏的,管事不会难为我。”   云邡一摆手,敷衍道:“你不懂,一边玩去。”   谢秋寒蹲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忽然舒展开来,带了一丝笑,还真依言到一边玩去了。   他在桃林里逡巡一阵,挑来挑去,终于折了一截二尺长的桃枝,勉强算称手,就地练起了剑来。   桃枝带起呼呼风声,枝头花瓣飘落,又被小风卷起,飘飞在半空中,衬的少年面如冠玉,英气勃勃,好看极了。   云邡抬头一看,微微一笑,从怀里摸出把方才做的小笛子,吹了起来。   一曲毕了,谢秋寒额上微微冒汗,身心舒畅,觉得四肢暖洋洋的,似乎有热流在奇经八脉里淌着。   云邡斜倚在树下,向他招招手,“过来。”   谢秋寒走过去,“我今日觉得剑术稍有进益,你看呢?”   云邡诚实道:“这我倒没看出来,就那样吧。”   谢秋寒也不指望他嘴里吐出象牙。   “你可知我方才吹的什么曲子?”   “也就那样吧,”谢秋寒立马牛头不对马嘴的答。   云邡:“………”   “臭小子,”云邡没好气道,“我方才吹的是重明纲,乐与咒本是同源,你既然因五雷符而触动道心,那乐声应当也管用,再加上此处布了个小乾坤阵,也是道法玄妙汇集之地,对你很有益处,你认真听了没有!”   谢秋寒问:“你这都是从哪得知的?又是我买你之前在山下画摊子上听路人说的?重明纲、乾坤阵……”总觉得有些耳熟。   “对,听路人说的,”云邡面不红心不跳的说。   谢秋寒沉吟片刻,忽然拊掌道:“我想起来了,据说首座擅乐,他的法器就叫重明笛,也不知这二者有没有联系。”   联系是有的,神霄他的每一首乐谱都叫重明纲,比如方才他即兴创作的那首,重明纲八百零三号。   谢秋寒来了兴致,忙道:“云邡,你再给我吹一吹。”   云邡很微妙的顿了一下,拖长了音道:“那可不行——”   谢秋寒疑惑,“有何不可?”   云邡对着那张纯良正直好少年的脸,良心发现了,愣是没倒出第二句污浊废料。   云邡乖乖的又吹了一遍那首曲子,这回谢秋寒屏气凝神的听着,并在桃林中慢慢的踱着步。   桃林从不凋谢,一年四季如春,他知道是因为有个阵法,但头一次如此专心致志的观察每寸草木岩石的摆放位置,竟琢磨出了些滋味。   云邡的眸子一直定在谢秋寒身上,见他神情几经变化,最后眉头舒展开,就地盘腿打坐了起来,于是明白他这是有所领悟了。   曲子吹到后来已经不是一开始那首,音调变得悠远古朴,风也静了下来。   谢秋寒是根骨差,五行灵气不听他的话,但符咒阵法剑法等等外法他都很擅长,要教他,需从外往里的浸。   云邡静静的看了少年片刻,忽然,他耳尖轻轻一动——风挟着嘈杂的脚步声和人声卷了过来,有不少人正往这边来。   他凝目望去,只见桃林之外,有许多紫霄弟子结伴而行,姿态各异,有的弯着腰眯着眼在地上搜着,有的拿着铜铃一个劲的摇,口中念念有词,应当是在找什么。   .   一伙弟子进入桃林时,遇到了谢秋寒。   “咦,谢师弟,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   谢秋寒行了个礼,惜字如金道:“逛逛。”   弟子回礼,且多瞧了他几眼,虽然谢师弟又礼貌又温和的样子,但总感觉他好像不太高兴。   谢秋寒的确不高兴,有那么一回引气入体被打断,已经是倒霉透了顶了,他今日又被打断第二回 ,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那弟子和谢秋寒住隔壁厢房,关系不错,他俩打着招呼,其他人则正在树林里漫无目的的搜寻着什么。   谢秋寒本打算离开,弟子却拽了拽他袖子,道:“别走啦,和我们一起去吧,你知道吗,穷奇不见了!”   成功的让谢秋寒顿住脚步,惊讶的回头。   弟子道:“上周皇上祭祀的时候还在呢,当晚就不见了,消息一直捂着,由九宫的真人悄悄的找,却怎么也找不见,溯回镜一片空白,守山老仆说连只蚊子出入都拨了翅膀,绝对没有任何异常,简直没有办法了,今日便通报了各宫弟子,让我们仔细找找有关线索,能找到的有重赏呢!”   谢秋寒却道:“穷奇是首座御下的异兽,能化人形,心智健全,与常人无异,首座闭关这样久,它要出去逛逛不也是情理之中吗?”   弟子一愣,摸了摸后脑勺,觉得此理不通,“这……能化人形也是畜生,怎么能说与常人无异。”   谢秋寒只是摇头,不再多说。   这还只是开头,二人说了几句之后,话痨弟子越说越起劲,谢秋寒袖中藏着个云邡,不欲与他多言,敷衍两声要走。   弟子连忙道:“哎,谢师弟你别走,我有正事同你说。”   谢秋寒耐着性子听。   “谢师弟,你如今修为进展如何?”   谢秋寒:“……”   弟子也知道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转而恭维道:“我听说,那日你在五雷符下扛足足一刻,还施展了一套剑法,外门弟子里都传遍了,师兄弟们都十分敬佩你。”   “侥幸罢了。”   “谦虚谦虚,”弟子神神秘秘的,“说起来,师兄这里有一桩大好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谢秋寒洗耳恭听。   弟子瞅了瞅四下的人,把他拉到树下,小声道:“门派平日供给了不少丹药灵石给穷奇,如今它离巢,妖兽谷中空虚无防,不知道多少天材地宝就空置在那里了,我们师兄弟几个打算进去探探,我特意来问问谢师弟你的意思。”   谢秋寒自然是谢绝。   弟子劝道:“谢师弟,那穷奇是山海异兽,身边的一草一木皆染了鸿蒙之气,山精鬼魅吃了能化形,凡人吃的能增寿,难得有此机会,师弟万万三思!”   合着他不光想偷人家吃食,连人家窝边草也想拔两棵。   谢秋寒扭头就走,拉都拉不住,那弟子气的剁脚。   云邡被逗乐了,藏在他袖中捧腹大笑,他倒是特别想看小畜生与小秋寒狭路相逢的场景。   尤其小秋寒还抱着小畜生搜刮的宝贝,不知届时那头养不熟的大爷还会不会一口一个“我要跟小秋寒回家去”。   可惜谢秋寒榆木脑袋,像偷人家窝边草这种事他是万万做不出来的,云邡也就只能自己想想乐乐了。   谢秋寒回去的路上,又碰上几拨寻穷奇的弟子,另外还有些做各色打扮的陌生道士,这段日子天下道场的道士都来紫霄山打秋风,山上生面孔多了起来。   而等人渐渐少了,也就要到弟子厢房了。   谢秋寒推开院落的小门,愣了。   平阳真人揪着头发低着脑袋,在小院里来来回回的走,嘴中念念有词,半点没有太玄宫九观主之一的派头。   一看谢秋寒回来了,他简直像见了亲人,开口就是一句:“你可算回来了。”   谢秋寒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退到门槛外面了。   平阳真人:“………”   他非但不介意,反而面有愧色道:“让你受委屈了。”   谢秋寒谨慎的想:平阳真人平常应当爱看民间话本。 第6章   许多话平阳是不必也不能向谢秋寒讲明的,他那日只顾着头疼周文宣,想息事宁人,没看紧就让谢秋寒给跑了。   这几日他事忙之余打听到谢秋寒的住处,想来找他。   来也不能空手来,他想起谢秋寒佩剑被毁,还在自己的收藏里挑挑拣拣半天,带了把很有来头的鱼肠剑来补偿他。   宝贝还没掏出来,平阳瞧着谢秋寒手里拎着把初初成型的桃木剑,问道:“这是……?”   “剑,”谢秋寒答。   平阳自然知道这是剑,他哭笑不得道:“桃木剑不是这样做的……罢了罢了,你且过来,我有一件东西要送你。”   谢秋寒狐疑。   平阳从袖中取出一把食指长的小剑,吹一口气,那剑变成了三尺长,形貌古朴,周身青铜色,刃上泛着灰黑色的光。   总体来说,这把剑长的挺磕碜的。   平阳道:“我那日见你佩剑被毁了,便替你寻了把新剑。此剑名唤鱼肠,乃上古名剑,你可得好生保管。”   谢秋寒不知道这东西能顶什么用,山下地摊上粗制滥造的“十大名剑”把把都比这个看着利索。   他谨慎道:“无功不受禄,弟子不敢接,还请真人收回此剑。”   平阳看着谢秋寒一脸抗拒,头疼的紧,叹气道:“我知道那日我偏袒了周文宣,倒不是为他身份,而是那小子自己就难缠的厉害,若下了他面子,保不准回头他怎么发疯……”他一顿,复又有几分歉疚,“也不能这么说,还是我做的不对,我为人师表不能以身作则,是我的错。”   谢秋寒这才抬头,正眼看向平阳,觉得这白发老头可爱了起来。   平阳道:“你就拿着这剑吧,不必担心怀璧其罪,鱼肠剑的剑灵早随其主殁去,这剑如今有形而无神,很适合刚入门的弟子用,你拿着这剑行走,别人知道你背后有师长依仗,也会多忌惮几分的。”   谢秋寒终于接了剑,向他行了个礼,真切道:“多谢真人。”   平阳松了口气,连声说不必谢,嘱咐了他几句认真修行的话,这就要走。   他刚走出几步路,想起一事,回头道:“你怎么没和他们去找穷奇?”   谢秋寒道:“弟子也是刚刚才知道此事。”   平阳道:“没去就别去了,好好呆在屋子里,穷奇恣意伤人,神霄来了都管不动,你别凑这热闹。”   谢秋寒心中募地一动,这话听起来像是……神霄真人出关了?   然而平阳只是嘱咐了一句,不再多言,就匆匆的走了。   谢秋寒回到房间,关上门,将鱼肠剑搁在了桌上,“听平阳真人的意思,首座是出关了。”   只听得云邡“呵”了一声。   虚影闪过,他从画里走了出来。   “不过就算出关,也不是我一个小弟子能见到的,也不知道皇上走的时候真人会不会去送行,届时说不定能远远的望上一眼。”   回答他的又是一声冷艳的“呵”。   谢秋寒回头一看,云邡在桃林里席地而坐沾了满身泥,居然就鸠占鹊巢的往他床上一卧。   谢秋寒心口一塞,看在此人今日同自己又是吹笛子又是削剑的份上,生生按捺住,只是含蓄的提示道:“你不削剑了?”   只见云邡一摆手,不知道突然为什么突然没兴致,“我困了,你那不是有鱼肠剑吗,瞌睡有人送枕头,你用着吧。”   谢秋寒却愣住了,没头没脑的又问了一句:“真不削了?”   “不削了不削了,平阳没骗你,鱼肠剑再怎么落魄也比烂木头好用。”   谢秋寒抿了抿唇,把鱼肠剑拿起来,又放下,改而收拾房间,漫无目的的收拾了一圈,才又说了一句:“那我想用你削的呢。”   云邡都快睡着了,他一笑,自以为很懂少年心里的小九九,道:“我同你说,那周文宣的父亲是太玄宫宫主,他八岁时死了亲娘,自己徒步跋涉来到紫霄山寻到了父亲,吃了不少苦,太玄宫老一辈都知道这事,对他多有怜惜,平阳拿他没有办法,情有可原,你别生那老头的气,这剑尽管用就是了。”   “……你知道的倒是多。”   他瞧着少年脸色不对,又添了一句哄小孩的话:“乖,我改日有空再给你削,今日乏了。”   谢秋寒便不说话也不要求了。   云邡自觉功德圆满,打了个哈欠,道:“我睡会儿,不同你说了。”   谢秋寒低低的应了一句,房间里便渐渐没了声。   桌上摆着两把剑,一把空有其形的鱼肠,一把连个形都没有的桃木剑,桃木散发着新鲜酸涩的木头气味,清清淡淡的飘在房间里。   谢秋寒垂着眼睛在那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自己拿起了小刀,来到窗前,对着光细心的雕刻起了桃木剑柄花纹。   云邡再醒来的时候,日落西山,月华初现,他睁眼一看,谢秋寒居然挑着灯在刻剑,名剑鱼肠正无人问津的躺着。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小刀凿木头的声音。   他轻轻的咳了一声,示意自己醒了。   谢秋寒吹掉剑柄上的木屑,提着剑走到云邡面前,将剑送到他身前,静静的看着他。   云邡不知他何意。   谢秋寒:“你知道今日什么日子吗?”   云邡的日子过的糊里糊涂,不知今夕何夕,他朝窗外边望了望,掐指算了算,“九月节,霜露凝,今日是霜露。”   谢秋寒:“今日是我生辰。”   云邡:“……”   谢秋寒面无表情的说:“我以为你今日一大早就说要去桃林,又是削木头,又是吹曲子的,是因为记得我生辰,原来不是。”   云邡的表情凝固住了。   一种无声的谴责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他没心没肺惯了,还是个百来岁的光棍,哪知道这么多养孩子的破事。   这下怎么哄才好?   这时,谢秋寒将剑一横,剑柄对着他,剑身已经削出来了,剑柄上也简单刻了花纹,“给你。”   云邡不知其意。   只听见谢秋寒低声道:“把你名字刻上,我就算你送的。”   云邡一怔,方才还在费尽心思的搜刮肚子里的花言巧语,企图蒙骗过关,话到嘴边忽然都烟消云散了。   云邡坐起来,道:“小秋寒,你过了今日,就十六了?”   谢秋寒嗯了一声。   一晃六年就这样过去了。   云邡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默然的接过剑和小刀,认认真真的把自己的名字刻了上去。   谢秋寒接了过来,抱在怀中,食指摩挲着剑柄上的名字,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那这就是我今日的生辰贺礼了。”   既然生辰,就得有个生辰的样子。   云邡亡羊补牢,拉着小秋寒翻窗去了外边竹林,像算卦似的在竹林里挑拣一圈,最终,从某棵竹子下挖出了一坛酒。   谢秋寒看的叹为观止,完全不知道他是何时藏的。   云邡抱了坛子回来,将盖子掀了,酒气四溢。   谢秋寒的眼神格外期待,“能让我尝一口吗?”   云邡噗的笑了,这孩子问的什么傻话,难道他还会自己一个人喝不成?   他用食指沾了点酒,往谢秋寒唇上一点,“喏,一口。”   谢秋寒先是无措的一僵,而后恼怒道:“云邡!”   云邡哈哈大笑,而谢秋寒恼羞成怒的抢过坛子,喝上了一大口——   “噗——”   酒刚入喉,辣的五脏六腑都在抗议,他一口全喷了出来,咳嗽个不停。   云邡被逗的前仰后合,拍着他的背笑道:“你不会是头一回喝酒吧?”   话刚说出来,他就想起来了,这孩子可不就是头一回沾酒吗。   谢秋寒辣的直吐舌头,脖子都红了,“这酒怎么这样苦,饮酒作乐都是骗人吗!”   云邡笑的不行,“那要看和什么比,与愁苦比起来,酒可不就是甜的吗。”   谢秋寒把脸皱成一团,不想说话。   过了好半响,谢秋寒才缓了过来,对酒有了阴影。   云邡看着他孩子气的一面,笑意更深,道:“今日你生辰,我愿你永不知愁,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谢秋寒皱眉道:“我才不要年年有今日,那不是成老不死了。”   云邡单手提起酒壶自饮自酌,慢悠悠的回:“你说的那是凡人,不然这山中各个几百岁的真人都是老不死,老妖怪了。”   谢秋寒道:“我就喜欢做凡人。”   云邡深深的望了他一眼,没说话,抿了口酒。   斗转星移几度秋,一晃便是六年过去。   他知道谢秋寒打一开始便一心要回家。   天下人人趋之若鹜的修仙,于谢秋寒而言,只是一道沉重的枷锁罢了,他又如何能挽留呢?   这些年他走过不少生离死别,早知道天命已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强求不来。   但此时,还是有些叹息——二人缘分原来就只能行到此处了。   云邡摸摸少年的头,开口道:“既然今日生辰,那我再送你一句话,你回家以后也得时时记着。”   谢秋寒倚在他身边,无知无觉的抬头看他。   云邡道:“天道玄妙,道者无名,所谓修道,修的并不是道法和长生,而是修的你自己的“秉持”,有了这件“秉持”,你才会觉得所有的粉身碎骨的苦,所有抱火卧薪的难,都是值得的。”   谢秋寒听不太懂这句话,不知道他的“粉身碎骨”和“抱火卧薪”是什么,他一无所知,甚至觉得这话来的莫名其妙,又大又空。   他是后来才知道,那是云邡说给自己听的。   谢秋寒当时分不清究竟,只是回嘴说:“你也就那点道行,知道什么修行。”   云邡摇头,他也是糊涂了,和小孩说这种话干嘛。   二人便又你来我往的斗起嘴来,又热闹又高兴。   那是谢秋寒少年时光里,最后一个不知愁苦的生辰。   .   是夜。   天际深蓝,星河浩瀚,渺渺茫茫。   谢秋寒躺在床上,睡的很沉。   窗户咯吱一声被推开了,一只通体雪白背生肉翅的小兽跳了进来,直奔他床上,在他身上踩来踩去。   谢秋寒睡的沉,只是扯了扯被子,没有醒过来。   “给我下来,”一只手横空而来,拎着小兽的后颈皮肉,把他拎了起来。   小兽四爪腾空,扑腾了一会儿,实在挣脱不开脖子上那只大铁钳。   云邡道:“穷奇啊穷奇,满山都在找你,早嘱咐你要低调行事,你怎么就跟我对着干呢?”   穷奇口吐人言:“呸,明明是空冥要找你!拿我当幌子罢了!”   云邡面色微冷,将它放下,宽大的袖子在谢秋寒脸上轻轻一扫,让他睡的更沉。   云邡坐在椅子上,道:“空冥闭关出来了?”   “出来了。他弄了这个符那个丹的,炼来炼去,你的身体始终不能为他所用,他怀疑你没死,就来找我,被我狠狠咬了一口。”   云邡嗤笑了一声,“没白养你。那空冥如今在哪?”   “谁管他在哪,”穷奇落在地上,身形变大,成了个四肢落地的美少年,他舔着爪子,道:“你究竟要等到何时起事?小爷憋的好难受,想干上一架!”   云邡慢吞吞道:“这就要看红澜的动作快慢了。”   穷奇兴奋道:“我就知道!那日我给红澜送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他看了之后可高兴的很,送了我许多好吃的,这几日魔门里清兵点将,看样子要有大动静,难道你要卖了紫霄?太刺激了!”   的确刺激,仙门首座给魔尊送信,送完之后魔门马上就清兵点将蓄势待发了。   云邡道:“没写什么,只是四个字……”   “什么?”   云邡用手指在桌上慢慢的写:“李代桃僵。”   结果,穷奇压根不懂这些人玩高深莫测的套路,就眼巴巴的蹲在地上,等他解释。   云邡扶额,换成人话:“魔尊红澜和空冥有深仇大恨,他以为空冥被我杀了,一直抱憾,如今得知空冥取我而代之,他又有机会亲手血刃仇人,自然是恨不得放鞭炮庆祝了。”   穷奇恍然大悟,道:“那你不怕红澜带人把仙门搅的稀巴烂?”   “不会。”   “怎么不会?”   云邡默了片刻,似乎在想该怎么说才能让穷奇这蠢货听懂,最后愣是没想出来,只能意味深长的摇头,“说了你也不懂。”   穷奇冲他龇牙咧嘴一阵,真想照他脖子上也咬一口,“你当我想和你说话!好了,你要不要跟我走,再呆在这里小心你身躯都烂掉!”   这时床上的谢秋寒翻了个身,嘴里含糊的说了句梦话。   穷奇被转移了注意力,道:“小秋寒怎么办?”   云邡也望了谢秋寒一眼,从袖中拿出一截桃木,吹了口气,那木头化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他,活灵活现,能说话能走动,与本人并无不同。   他今日去桃林,一为点拨谢秋寒,二为做这个人偶。   “这就行了?”穷奇好奇的探头。   云邡嘱咐那人偶几句,而后走到床边。   谢秋寒还在含含糊糊的说梦话。   云邡侧耳一听,低声笑了。   这回听清了,一声是“娘”,另一声是“云邡”。 第7章   也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云邡下手没轻没重,谢秋寒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闭眼时是天黑,睁眼是还是天黑。   屋里薰着淡淡的木头香,灯芯烧了一夜已经成了灰,漆黑一片。   谢秋寒揉着额头坐起来,听见屋外有脚步声。   那脚步声是好几个人的,虽有意放轻了动作,但在静谧的夜里也能听的清晰。   扣扣扣——   三声敲门声响了起来。   谢秋寒走下床,手指刚沾上门栓,忽然想起来隔壁的弟子劝自己去妖兽谷偷东西一事,动作便顿住了。   敲门声只响了一阵,那人不想声张,很快就撤了,临走还低声骂了一句:“不识好歹的东西。”   谢秋寒听见他声音,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果然是他。   还好没开门,少了一通应付。   昨夜还是月明星稀,今夜天际便黑沉沉的了,没了月光,谢秋寒在黑暗里摸索一阵,找到烛火点了起来。   烛火摇曳,恰好照亮了鱼肠剑的那一小团地方。   古剑在昏黄的光下显出了几分久经磨洗的沧桑感。   谢秋寒将剑拿了起来,在灯下细细的看。   这剑真是鱼肠剑?   传闻阖闾将此剑藏在鱼腹之中,以刺杀吴王僚,因此将此剑叫鱼肠剑。   想起此剑来历,谢秋寒皱了皱眉,觉得此剑透着一股舍身赴死的孤绝之意,成则王侯,败则为人鱼肉,哪一样都不是他喜爱的意征。   他回头道:“云邡,你要来看看这剑吗?”   云邡从画中走出,瞧了瞧那把剑,点了头。   谢秋寒起身,“我再点一盏灯。”   他点了另一盏烛火,挥着点火的纸引子将其熄灭。   那些有师门或者自己有点小钱的弟子们通常都会买上几盏照明的法器,用符咒催动,不必费心换烛火,但谢秋寒不想致信向家中讨钱,所以一直穷不拉几的。   房间稍稍明亮起来,谢秋寒走回来,用手护着灯芯放在了桌子上。   “咦,云邡,你今天倒是好说话……”   “嗯?”   谢秋寒把话说一半,忽然顿住了,云邡奇怪的看着他。   “无事,”谢秋寒觉得自己脑抽了,把话吞了回去,道:“我们来看剑吧。”   往日他要是点起两盏烛火,云邡就该嚷嚷着自己的画都被熏成腊肉了,今天这么平和,他干嘛要去撩架吵。   二人站在一块儿,对着个其貌不扬的剑瞧来瞧去,的确是没瞧出什么名堂。   谢秋寒道:“你觉得这是真鱼肠剑吗?多大的鱼能藏这么长的剑?”   云邡道:“自然是真迹,只是从阖闾手中传到现在,时间久远,如果不经重新锻造是没什么用的。”   “你是说这剑重新炼过了,所以变了样子?”   云邡点头,伸出两根手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比划,“二尺七寸,你拿来练剑是合手的,剑虽重炼,其孤勇杀伐之意不改,你可仔细体味,或有所得。”   “我要这体会做什么,”谢秋寒轻轻一摇头,也伸手摸了摸剑,触感粗糙,在指尖留下冰凉的温度。   此时,一股清新醇厚的香气若隐若现的在鼻尖漂浮着,他先是嗅了嗅自己的袖子,又沿着这味道,慢慢转过脸,看向了云邡。   谢秋寒凑过去在他肩头嗅了嗅,笑道:“怎么都削了木头,就你身上有木头香,我没有。”   云邡没有说话。   灯火下,他轮廓柔和而模糊,眉间一点朱砂痣有些黯淡,眸中也无甚神采。   谢秋寒也不甚在意,忽略这个小插曲,拿起了剑。   这剑不重,拿在他手中是小儿科,他拇指在剑柄上轻轻一弹,出剑了。   那剑……和剑鞘是一脉相传的磕碜。   谢秋寒比划了一下,横起剑挽了个花样。   云邡含笑看他。   谢秋寒在他的注视下有些微窘,少年人总觉得自己沉稳老练,不肯露出活泼孩子气的一面,可乍见新玩意,心里有几分高兴,于是在云邡面前露了“马脚”。   云邡道:“无事,你且用用看。”   总之他不是旁人,谢秋寒抛下那几分不好意思,在狭小的房间里练起剑来。   房间里不好施展,但他也就随便比上那么几招,并不碍事。   只见他将一把剑舞的霍霍生风,空中剑影无数,摇曳的烛火将他的剪影映在墙壁上,几节竹枝出窗而来,竹影和人影相映成趣,生机勃勃。   谢秋寒耍了一阵剑,见云邡在室内静坐,便生了游戏之心,提剑朝他刺去,口中道:“看剑——”   云邡一抬眼,就见那剑尖朝自己刺来,他脸上露出茫然之色,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竟是避也不避。   谢秋寒只不过是戏耍,那一招本就是要转回来的,他见云邡不搭理自己,便要收剑,可手中的鱼肠剑却嗡鸣一声,脱手而出,凌厉的刺向前方端坐的人!   鱼肠剑的孤诀杀伐之意,竟是这样!   “云邡!”   剑刺入肩头,云邡被带的往后一倒,跌坐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烛火被他撞倒在地上,滚了几下灭了。   谢秋寒大惊!   他一个健步冲过去,查看云邡伤势。   那剑早失去剑灵,在平阳的小金库里积了几十年的灰,并没有伤人的力气,只是将云邡肩头戳出一个浅浅的伤口。   谢秋寒稍稍放心,自责愧疚之意涌了上来。   他见云邡蹙眉忍痛,忙道:“……我,我先扶你起来。”   可云邡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似的,脸上苍白而无神。   “云邡…… 云邡?”   谢秋寒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有回应,借着微弱的光,谢秋寒看清了那伤口,忽而浑身一震——那伤口随没有流血,却呈现焦黑之色,有股焚烧的味道。   这下谢秋寒真的慌了,手脚都在发颤。   他心乱如麻的想,鱼肠剑好歹是上古名剑,云邡的本体只是一副画,怎么能抵挡的住呢。他为什么要玩这种无聊的把戏,不就是把破剑吗,有什么好耀武扬威的。   .   穷奇乃山海异兽,曾于岭南一地肆意侵扰,吞吃无数无辜百姓,引起天下公愤,无数修士奔去收服,却反而命丧其血口之下,直到神霄真人出世,以一剑之力降服凶兽,以古术将其炼制七七四十九天,方得一新生灵,仍名穷奇,然以为人所驯化,听命于神霄。   神霄以此一役扬名天下,之后出任仙门首座一位,穷奇则跟着他鸡犬飞升的从凶兽成了天下第一仙门的镇派灵兽。   所以说,紫霄山这帮年轻弟子们想趁着穷奇离巢,去拔他窝边草,不光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得吃了一万个熊心豹子胆。   他们行至灵兽谷前,见狭窄岩石通道前一片漆黑,空气中似乎弥漫着妖兽的腥味,突然就怕了,思及那穷奇的凶恶之态,一时间不敢踏足了。   几人吵了起来。   “要不……还是折返吧?万一……穷奇回来了呢?”   “胆小如鼠!”一人怒目而视,“好不容易穷奇走了,找到机会,都到了门前还要折返,传出去岂不是笑掉大牙!”   “师兄,话不是这么说的,就算穷奇不回来,这谷中也不是只有它一只灵兽,还有门派豢养的其他灵兽,碰上厉害的我们可怎么办。”   那人道:“谷中其他灵兽都是门派自小豢养,亲人的很,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   “不必再多说!去的跟我进去,不去的自行离去,但若是我们得了好处,也休想分你们丝毫!”   狠话放到这个地步,就该分派战队了。   他们又惧怕谷中危险,又不愿舍弃触手可得的天材地宝,有人怀着侥幸心理,想:说不准一进去就能碰上宝贝,直接往怀里一揣,拔腿就往回跑,用不了片刻就完成了。   正在他们犹豫不前之时,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道颀长的身影在快步走来。   他们做贼心虚,吓惨了。   这时那人从黑暗中露出半张侧脸,轮廓鲜明,一双眼睛泛着红,神情漠然,像结了冰霜一般。   众人松了口气。   一个弟子先是冷笑了一声,而后迎过去,“谢师弟,你可算过来了。”   谢秋寒误伤云邡,心头慌乱悲恸过后,渐渐冷静下来,回想起弟子曾说穷奇身侧生长的仙草有助山精鬼魅化形之力,便匆忙将云邡安回画中,携了画卷、手提鱼肠剑飞奔而来,在灵兽谷前遇上了这一行人。   他漠然的看了同自己搭话的弟子一眼,一声不响,直接越过了他们,快步向灵兽谷中走去。   众人诧异,齐齐看着他自己孤身一人走进了那道岩石缝里,一身都是冷漠决绝之意。   他们回过神来时,谢秋寒都已经进去了。   有人带了头,剩下的人便陆续跟了过去,不好再做孬种了。   夜很黑,但灵兽谷里却是自有另一方天地。   只见花草摇曳,微微放着光芒,茂盛的草木间无数细小光点翻飞着,放眼望去,无边无际,仿佛一片倒扣的璀璨银河。   谢秋寒为之一怔,随即心中升起赞叹之情。   灵兽谷虽在紫霄山内,但以百仞岩壁隔开,弟子们禁止进入,没想到里面是这样的光景。   弟子们都跟在他后面进来了,见了此景,纷纷呆住了。   谢秋寒是来找药,无心赏景,并无流连,脚下步子加快了。   身后弟子不愿意放过他这样一个助力,忙劝他留步,“师弟,你知道穷奇的巢穴在哪个方向吗?不如与我们同行,相互有个照应!”   谢秋寒脚步一顿,反过头来,沉声道:“我只要穷奇巢边一株仙草,其余东西一概不碰,我与你们合作,但此去路上你们不可留恋其他宝物,待我拿完仙草后,你们要拿什么便随意。”   “这都好说,”弟子笑道,“原本我们也就是想先去穷奇……”   他废话没讲完,就被谢秋寒打断了:“上路。”   弟子一梗。   其他人纷纷跟上了谢秋寒。   他们都是外门弟子,内门弟子是不会贪图灵兽谷中的天材地宝的,如若想要,求自己师傅带进来取就是了,故而在这群人中,谢秋寒就是他们中习武修行最勤勉、成绩也最好的一个,自然是一呼百应。   唯有那个一直拉拢谢秋寒的弟子,站在原地,狐疑的看了他半响。   今夜谢秋寒实在一反常态,往日他虽然也不合群,但还是温文有礼的,今夜却像含了一腔悲愤,璞玉被抛了光,名器被开了刃,沾了血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又迟到了(捂脸)……八点太高估我自己了 第8章   灵兽谷对这行弟子渐渐敞开怀抱,温和宁静一如最初印象,草木茂密,奇花异草在微风里摇曳,夜间活动的灵兽小心翼翼的躲在岩石后边,探着毛绒绒的脑袋看这些陌生来客。   这一行走来,未遇到什么波折,甚至碰上了好几只性情温和的灵兽上前抱他们大腿,几人胆子便一点一点肥了起来,生出郊游的闲情逸致了。   “师兄,你看这几只灵雀,不怕人哩!”   “咦,这是不是净乐宫的送信鸟,我见过几回。”   “是了是了,你看,那是天马!”   他指着不远处悠闲的甩着尾巴吃着草的几匹高大白马,那白马身形矫健颀长,背生羽翅,翼尖垂地,羽毛茂密如盖,偶尔扑腾两下,带起一小股风。   它们看了看这行弟子,并不觉得稀奇,又自顾自低下了头,但有几头矮小稚嫩的小马,很新奇的甩开蹄子朝他们跑过来。   说起来也奇怪,谷中灵兽大多数由山中修士豢养,都尚算亲人,每个弟子都碰上过一两只抱大腿的幼崽,唯有谢秋寒一个,身边自带着远离此人三尺的隔离带,一切灵兽都不敢近身,他经过的路径,连睡迷糊的虫蚁都拼命往外爬。   谢秋寒也不在意这种事,他听几个弟子聊天听的心烦,上前几步到那领路人身边,就瞟了一眼地图,脸色变了。   “你告诉我,北方是哪里?”   拿地图的弟子茫然,无辜的很,“……前方?”   谢秋寒觉得自己头发丝都快烧起来了,做什么要和这帮脑子里浆糊鸡血对半开的人一起进来!   他一把夺过地图,扫上一眼,掉头往另一个方向快步奔去,北斗七星清晰的指着他的前路。   真是连北都找不着!   经过这个小插曲,弟子们才知道,他们跟没头苍蝇似的转半天,连方向都没找对,实在尴尬的很,他们不好再闲聊,恋恋不舍的摸了摸小马,赶紧跟上了谢秋寒。   谷中地形并不复杂,谢秋寒自力更生之后很快找到路径,绕过几处灵兽聚集的区域,来到了一面湖前。   湖面晶莹剔透,仿佛精心打磨过的镜子,光华熠熠,湖对岸是起伏的山峦,静默无言的矗立着。   这湖是灵兽谷的中心,对面山中某处便是穷奇的巢穴。   越接近湖边,脚下泥土越发湿润泥泞,还有几乎没过膝盖的茅草,谢秋寒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弟子们跟了过来,也都傻了眼,七嘴八舌的讨论该怎么过去。   有莽撞胆大的立马脱了衣服去试水,只游出去没多久,就高声呼号着让同伴来拉他,“这水也太冷了!我游不动了,谁拉我一把!”   有弟子刚要过去,一颗石子从他身侧飞过,打着漂被掷进了水里,噗通一声,声音不大。   谢秋寒侧耳听了动静,淡淡道:“你站起来,水不到三尺。”   语气很平淡,他对师兄弟们没有什么期盼了。   那弟子愣了,尝试着站起来,水面还真就只到他肚脐眼,他顿觉十分羞赧。   和他要好的弟子哈哈大笑,脱了鞋袜趟进湖中走过去拉他,“你这蠢……!”   没有任何预警,一只冰凉布满鳞片的爪子从背后按在他肩膀上,猛地一拽!   那弟子整个人都陷进了水里!   “师弟!”   “有妖兽!”   “后退!后退!”   弟子们一片惊呼,而那倒霉事主在水中扑腾几下,脑袋刚冒出来,又被拽了下去,激起了一大片水花,水面只留下了他之前脱下的鞋袜孤零零的飘着。   几人迅速往远离湖泊的方向跑,可没想到从泥沼里也伸出了无数只怪手,拽住他们的腿往下拉,让人毛骨悚然。   谢秋寒起先也想跑,但发现此处地面泥泞不堪,跑起来十分狼狈,干脆一把拔出鱼肠剑,挥剑斩下,脚下便多了几只断爪。   身边人一看,这东西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连忙也掏出各种佩剑和法器,使出了五花八门的功夫,拼命的闪躲和踩踏那些怪手。   谢秋寒斩断几只鳞爪之后,那些隐藏在泥沼中的妖兽便不再袭击他,转而投向他身侧的那名弟子。   这弟子名唤元丰,便是先前百般游说谢秋寒那个。   只见他腿上横七竖八的抓了七八只爪子,一只妖兽从泥沼里露出头来,额上光溜溜,一张猴子脸,眼大而浑身布满鳞片,正大张着口朝这块嫩肉咬去。   “救我……啊……!”   谢秋寒横腕而去,将那妖兽从头劈下,斩成两半,随后一秒也没有停顿的将剑朝元丰刺去!   元丰瞳孔剧烈收缩,可那剑越过了他肩头,在仅仅一寸的地方戳中了一只扑上来的妖兽,那妖兽当场一命呜呼,掉落在地。   元丰大悲大喜之下,腿软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喃喃道:“谢师弟、谢师弟救命之恩,我……我日后定当报答。”   谢秋寒道了句不必,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带到了安全之所。   此时,经过一番挣扎打斗,弟子们都不复进谷时的惬意,全成了泥猴子。   但好歹,危机暂时解除了。   他们气喘吁吁的聚在一起,后怕的看着方才逃离的地方。   那湖泊仍然静谧而美丽,一如温婉处子,但此刻在他们眼中全然是犹如张着巨口的凶兽一般了。   “现在怎么办?”   “传讯符,我带了传讯符,我给掌教……”   这人颤颤巍巍掏出传讯符,被人一把打掉了,“掌教来了我们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是,不能让掌教知道!”   “可是周师弟余师弟还在里面!”   他们刚脱离水中怪物,就内讧了起来,吵得不可开交。   谢秋寒在旁默立,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着,他远没有外表这般冷静镇定。   那两师兄弟在半刻钟前还在相互取笑,此时却已经沉入湖底,不知生死。   他们为的是什么?获得所谓的天材地宝,增长修为,追求大道。   若皇天当真在上,明一切奥妙,知一切法则,它为何要引领人踏上这样一条路?   黯淡幽光照在少年脸色,他抿紧薄唇,面色坚硬如铁。   争吵声中,谢秋寒弯腰捡起了地上黄色的符纸,咬破手指飞快的书写了几个字符。   弟子们正吵的不可开交,其中一人余光看见谢秋寒的动作,当即冲了过来,怒道:“谢秋寒,你要干什么!”   几人一看,谢秋寒居然默默的开了传讯符。   那人飞身上来,挥着拳头直袭谢秋寒门面——   但在半空中生生顿住了。   鱼肠出鞘,寒光如水,反射在那人脸上。   谢秋寒手持古剑,眼神如同浸了千年寒冰。   那人骇然。   谢秋寒不同他们废话,手下飞快结印,烧符,而后转身独自朝另一头走去。   风卷着零星话语而来,几人听见谢秋寒说了四个字:“人命关天”。   自打有了修真一道,皇朝大陆强人倍出,两个修士过招,方圆数里生灵都要没命,弱肉强食人命如草芥,所谓“人命关天”都是老掉牙的废话,谢秋寒丢的这句话半点说服力都没有,好几个弟子都破口大骂,直说谢秋寒“卖了他们”的“叛徒”。   然而,此刻亦没人敢追上去。   经过刚才的事情,他们意识到灵兽谷看似平静的外表下的危机四伏,说不定刚才来的路上也藏着凶物,只是他们不知道罢了。   .   谢秋寒一路疾驰,独自回到来路上。   经过一片草地,他停了下来,眼神灼灼的望向前方——天马们仍然优哉游哉的甩着尾巴,有彼此蹭脸的,还有趴在地上懒洋洋打盹的,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谢秋寒冷静思量过,这些天马是紫霄山自小豢养的,性情聪慧温和,能听懂人言,他要找上一匹带自己一程应当不难。   他朝天马群走去。   天马群警惕的盯着他,后退。   谢秋寒再进,天马群再退。   谢秋寒停下脚步,眼睛盯着他们,慢慢弯腰放下鱼肠剑,高举起双手,以平静和缓的语调说:“在下乃紫霄宫弟子,今为救友人性命,进谷取仙草,绝无恶意。”   天马们不后退了,小马从母马后头探出小脑袋。   谢秋寒见状继续道:“但谷中有一湖泊拦住我去路,在下斗胆来此求助,万无冒犯之意。若能得襄助,日后必涌泉相报。”   这番话起了作用,那些天马应当是有自己交流的方式,只见它们凑成一团,以一只高大雄马为首,低声咕噜咕噜了好一会儿,那只雄马迈着步子昂首朝谢秋寒走来。   谢秋寒静静的站着。   雄马低头,在他身上嗅了嗅,极其浮夸的倒退一步,露出了一个……恐怕是被熏坏了的夸张表情。   谢秋寒:“?”   他心中一沉,本以为此事恐怕要不成,但那雄马又挪着小碎步过来,在他身边屈下前腿,示意他上来。   一张马脸拉的老长,满脸都写着……将就。 第9章   谢秋寒立即翻身上马。   戏精马熟门熟路的载着他往湖泊的方向飞,飞跃湖面时,那些还停在原地的弟子们发现了他,神情各异,高喊了各种各样的屁话,谢秋寒一概没装进耳朵里。   他本不知穷奇的巢穴具体在何处,只是恳求天马将他带过湖泊而已,但这天马极具灵性,好像一开始就知道他要去哪,一路呼啸来到了一处山洞口,才将他放下。   那洞口有足足三丈高,一眼望去深不可见底,足见其幽深曲折。   谢秋寒谢过天马之后,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   那天马踹了踹蹄子,在原地逡巡一圈,最终抬起蹄子抓了一把草堵住两个鼻孔,在原地蹲了下来,打算好马当到底的等他。   谢秋寒进入了洞窟,洞内岩壁嶙峋,两侧没有植被,通道光溜溜的,只是空气中扑着淡淡的腥气。   这里平静无人,尚算安全,谢秋寒拿出画卷,小心翼翼的摊开,轻轻喊了声:“云邡,你还好吗?”   洞中寂静,唯有他的回声,而那画中人疲惫的卧在琴上,墨迹都黯淡了下来。   谢秋寒的心中一沉,如坠玄铁,当即将画收回袖中,迅速往山洞内部急掠而去。   行到深处,另有洞天,头顶岩壁形成了无数个窟窿,淡淡幽光从头顶投下,照亮了这小方天地,谢秋寒举头望去,那岩壁上似乎刻着文字符号,但看不分明。   而地上则散落着各种乱七八糟的玩意,包括被踩瘪的金银珠宝、名家字画藏书、符咒法器,滚了一地的瓷瓶丹药,落满了灰尘的刀剑等等,角落还有一堆半人高白骨,显然是人骨,上头还烙着牙印。   谢秋寒估摸着,假如穷奇打道回府,他估计也得成为一道送上门的夜宵点心了,还是营养不佳甚是咯牙的那种。   谢秋寒用剑拨弄一圈,知道这些显然就是所谓的穷奇收藏的宝贝,然而俱是死物,没有一样是他想找的仙草,于是抬起步子,要继续往内部探去。   微风吹过,他背上早渗出一层薄薄的汗,被风一吹,有些超乎寻常的冷意。   ……不对,此处怎么会有风?   谢秋寒心神猛地一震,眼尖瞟到一条黑影在地面倏地滑过。   他下意识倒退两步,靠在岩壁上,面色冷凝,持剑护住胸前,警惕的注视着洞窟内的风吹草动。   风平浪静,洞中平静的仿佛只剩他的呼吸声,那东西藏了起来。   谢秋寒持剑片刻,故意舒了口气,抬起步子,作势要继续往前走。   就在那一刻,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从他后颈掠过,他一激灵迅速转身,对岩石缝里上一双碧绿色泛着荧光的瞳孔!   谢秋寒早有准备,丝毫不怯,在发现异状的同一时刻左手挥剑刺去,果然一击得手。   与此同时,那东西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吱——”   一只白色毛团子从岩石缝里掉了出来,在地上滚了两圈,抱着脑袋小声发出委屈的叫声。   谢秋寒:“……”   他抹掉额头的冷汗,低头看那只小兽,从包裹身体的尾巴和抖个不停的尖耳朵分辨出,这是一只白狐狸。   想想也是,穷奇是何等凶兽,必定独占地盘,此处绝不可能有其他妖兽,顶多是剩几只没有威胁、没有存在感的小东西。   谢秋寒向来不分场合对小东西爱心泛滥,紫霄山无主的小兽就没有他没喂过的。他弯腰抄起那只抱头痛哭的小狐狸,拨开尾巴查看伤势。   这小东西行动迅捷,只有屁股上被戳了一个小口子,并不严重。   谢秋寒将抖个不停的狐狸放下,道:“走吧。”   那狐狸却牢牢抱住他大腿不撒爪,咯吱咯吱叫个没完,谢秋寒功课虽好,然未学过狐狸话,因而它再怎么声嘶力竭,二者也只是鸡同鸭讲。   他叹了口气,倒提起狐狸尾巴,走到一边,“小东西,你别怕……”   这时候,他话音忽然顿住了。   凑近了听他才发现,这小狐狸讲的似乎是人话?   虽然口齿不清,结结巴巴,每个发音都好像拐到了东海外去,但那小狐狸的确努力喊出了“穷奇大人”四个字。   谢秋寒自然不会以为穷奇回来了,他惊喜的是这狐狸既然能口吐人言,便是开了神智,说不定能引他找到所谓的仙草。   他又放软了声音,道:“别怕,我不伤你。”   狐狸抖着耳朵,怯怯的抬头看他,心道这个好像不是穷奇大人?   谢秋寒在哄骗灵兽事业上再接再厉,拨下天马一城后,再向小狐狸进发。   “我要找一样东西,”谢秋寒柔声道,“是一株仙草,生在穷奇的巢穴中,吃了能助山精鬼魅化形,你知道吗?”   小狐狸歪着脑袋盯了他半响,动作很轻很怯的点了下脑袋。   谢秋寒道:“那你能带我去找吗?”   小狐狸困惑的看着他,很不明白他是谁、要做什么,闻起来明明就是穷奇大人的味道,不过他也不像坏家伙。   谢秋寒心想这小狐狸应当是刚开蒙不久,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从袖中拿出了画卷,捧在手中,给小狐狸嗅了嗅。   同为天地灵物,小狐狸应当能嗅出里头有个受伤的灵。   小狐狸嗅了一下,抬爪子想扒拉,谢秋寒立刻收回去,护的严严实实的。   小狐狸:……吱。   小狐狸应当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扭了头,往前跳了一步,回头看他,示意跟上。   谢秋寒心中喜悦,跟了过去。   他注意到,那小狐狸屁股上的伤已经不再流血,快要痊愈了,一时间心中更加确定,此处一定是有灵物,小狐狸日日食用,受其滋养,才能如此。   原来压根不必再寻,小狐狸一摇三摆的跃上岩壁,抬爪按下某处凸起的岩石,那处岩壁便轰然打开,现出了一方阔地。   这地方有细小的水流经过,水流过出,生了摇曳的小草和花朵,那花朵呈淡蓝色半透明的样子,根茎都是黑色的,幽静美丽。   谢秋寒见了便知这是大名鼎鼎的幽生莲,根茎剧毒,一株能诛万人,花朵则是医死人肉白骨的圣物。   小狐狸一跃至水流当中,伸出粉色舌头舔了舔毛,忽略幽生莲,转而一爪拽了一把杂草,擦在自己屁股上。   谢秋寒:“……”   小狐狸献宝似的捧着两把草跑回他身前,结结巴巴道:“……草……草……”   别草了,谢秋寒按住它两瓣嘴。   他知道,这就是那在穷奇身上沾了鸿蒙灵气的仙草了。   所谓鸿蒙灵气,也叫混沌,是天道诞生之所,上古正道之神诸如伏羲、神农、女娲等也都是由其中诞生的,而穷奇虽然名声不佳,如今沦落到为人驱使的地步,其实在上古时也是传承了鸿蒙灵气的。   书中记载,穷奇乃少昊之子,因其好行凶慝而被放逐,而少昊氏又与伏羲女娲为一母同胞,故而,虽说穷奇以人为食,穷凶极恶,但究其根本,它也只是爱吃大姑姑捏的小点心。   上古诸神陨落,凡人占据大陆,一晃便是万年。   全家死的只剩自己的穷奇占据着岭南一地,作恶多段,终惹众怒,被神霄诛灭,又以秘法炼制,使其重生,听命于他。   谢秋寒每每读到这段传说时,心中总是不免有些疑惑,天地万物死则死矣,魂飞魄散再不能复生,就连上古诸位正神也敌不过天命,纷纷殒命,而神霄又怎么能将穷奇救活,这岂不是逆天而为?   “吱!”小狐狸一拽谢秋寒裤腿,把草往嘴里塞。   谢秋寒明白他意思,此时拿到仙草,他心下大定,面容舒展开来。   他摸一摸小狐狸的脑袋,而后取出画卷,一边摊开一边微笑道:“这是我的画灵,他叫云邡,他早就劝我下山回家,是我执意留下,才阴差阳错的伤了他,待他吃了仙草,缓上一缓,我便立刻携他下山回家去,以后万事我都让着他,我们也再不来紫霄山了。”   说完,谢秋寒便轻轻唤云邡的名字,想叫他出来服用。   但就在此时,小狐狸突然发出紧张的一声惊叫,那叫声几乎刺穿了喉咙,包含惊惧之意。   谢秋寒一凛,扭头望去。   窸窣声却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有数不清的小蛇从通道另一头爬了过来,吐着信子嘶嘶作响。   那小蛇不过拇指宽,五颜六色都有,艳丽非常,腥臭不堪,令谢秋寒掉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谢秋寒当即胸口一塞,穷奇老巢,又是狐狸又是蛇,穷奇丢不丢人!?   不管谢秋寒心理活动如何,那蛇已然密密麻麻的盘旋着往洞内唯二的活物这里爬。   小狐狸怂成一团,跳到谢秋寒肩膀上,瑟瑟发抖。   谢秋寒一手将画藏进胸前,另一手毫不停顿的挥剑将几条打头阵的蛇给挑开。   他背靠着岩壁,目光如冰的扫视群蛇。   这蛇实在太多,杀也杀不完,他若有任意几个风火雷电符咒在手,往蛇堆里一甩,指不定能吓退一批,但他在身上摸索半天,只心酸的摸出了一个火折子。   火折子就火折子吧。   谢秋寒一咬牙,将目光定在一堆穷奇的藏书那儿,将火折子狠狠一抛——火折子放出一丝光热,随即便被淹没进干燥的古籍之中。   一缕几不可见的青烟袅袅升起。   谢秋寒紧张的盯住那一丝烟尘,在心中拼命祈祷着。   他的念力兴许莫名其妙起了作用,须臾,那火光陡然升高,霹雳巴拉作响,将那群蛇都骇退了一段距离。   火烧的很快,蛇顾忌大火,不再靠近,退避到几尺之外,探着头吐着信子,僵持了起来。   谢秋寒暂时松了口气,脑中飞快的思索着对策,并分神好奇了一下:穷奇为什么有这么丰富的藏书量?   然而不等他打破脑袋想出究竟,忽而又听到那团火焰里传来极其清晰的两声爆破的声响!   谢秋寒瞳孔紧缩,护住头脸飞快的往后避退,却仍然被砰然炸开的巨大冲击力拍到了墙上。   轰!   轰!   轰!   火堆炸了开来,火星四射,无数彩色焰火喷射而出,火树银花,煞是好看,然而那焰火才喷到射程的一半,便被岩顶挡住,只能委屈的当场炸开,一时间整个洞穴都弥漫着焚烧气息和灰白色烟尘。   过了不知道多久,焰火终于放完,谢秋寒把自己从墙上抠下来,捂着胸口吐了两口血,撑开眼皮看洞中情景。   此时,群蛇通通退了,洞穴一片狼藉。   那地上还留着几个旋转的小花炮,正噗噗噗的喷着火花,还挺好看。   ……谢秋寒面无表情,对穷奇失去了敬畏之情。   藏书就算了,这货平时还放烟花玩?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是个flag,我不该立,每天脸疼。 第10章   层峦之上,重云散尽,一轮血月高悬。   洞窟之中,先前灿若白日,此时则寂若寒夜。   谢秋寒打了个寒颤,率先摸了摸胸前画轴,知云邡安好,而后靠在岩壁微微喘着气。   他身着青色短打布衣,一双皂靴,此时鞋履是泥地里洗出来的,衣衫是焦烟中熏透了底的,背上皮开肉绽直流血,整个人凄惨又狼狈,此刻捡个碗去讨食也是能有业绩的。   谢秋寒胸中激荡之情稍稍平息,脑中清明起来,第一想法是:这不对。   蛇是哪里来的?   小花炮寿终正寝,吐出最后一口火焰,恹恹的趴回了地上。   谢秋寒却绝不能舒出胸中这口气,他行在刀尖上,心神绷成弦,分毫不能松懈。   灵兽,或者说妖兽,是最讲秩序的,大妖往往以气息标记领地,别说领地之内绝不允许其他妖兽胡来,就连边界之外方圆百里亦不可侵扰,这些妖兽虽被修士驯服圈养在此地,本性却不会改变。   穷奇总不可能是好脾气的,它的老巢,就算他暂时离开,又怎么会有群蛇进犯?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小狐狸从谢秋寒衣服里钻出来,依偎在他脖颈边,艰难道:“有,有异。”   谢秋寒自然知道有异,他把狐狸按回怀里,耳尖一动,听得不远处竟有人声动静。   他无暇再关上岩门,只能一脚蹬上嶙峋岩石,纵身一跃,轻飘飘的躲进了岩壁上方一处窟窿里,恰好是个藏身之地。   靠近了他才发现,那壁上刻着繁复的咒文,布满整面石壁,散发淡淡蓝光,正是洞中幽光的来源,然而方才一通烟花乱放,许多咒文都被打乱刮花了,呈现断裂黯淡的样子。   谢秋寒眯起眼,借着幽光往下看去,只见两名白袍青年并肩行了进来,一人手中持符咒法器,鬓发稍显凌乱,另一人负手而立,倒轻松的很。   那正是几日不见的周文宣,另一个则是太玄宫掌教真人下大弟子未锦。   “大师兄,那蛇好像走了。”   “怪了,方才那动静,难不成是穷奇回来了?”   “不像,恐怕是触发了此处禁制,总之那蛇总算是解决了。”   “说的是,”周文宣微舒了口气,举目四望,以踏青赏景的语气赞叹道:“穷奇巢穴原来是这般模样。”   显而易见,他们在外头和群蛇遭遇,一番驱逐之下,蛇群慌不择路的进了此处。   谢秋寒与周文宣结了梁子,知他们来者不善,屏气凝神,暗中观察。   只见周文宣穿的虽是内门弟子常服,然而腰封之上绣满金色暗纹,足见其身份特殊,他一路行到灵兽谷内部,却仪容整洁,鬓发齐整,想必一路上都是由大弟子未锦保护的。   那往日矜傲孤高的大弟子未锦为周文宣鞍前马后,又是持剑开路,又是小意关怀,殷勤的很。   谢秋寒想起云邡说过,周文宣是太玄宫宫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便觉得眼前这幕也不怪了。   周文宣在阔地里行了几步,这儿一片狼藉,原来的藏品都被炸得稀里哗啦,唯有水流旁摇曳生姿的幽生莲值得一看。   “那就是幽生莲,”周文宣的声音提高了几分,透出惊喜之意。   他几步上前,要去采莲。   未锦瞥见了,一翻腕,剑脱手而出,铿锵刺进坚硬的岩壁中,正抵在周文宣身前不到一寸之处。   周文宣惊怒:“大师兄!?”   未锦将佩剑拿回来,沉声道:“幽生莲根茎剧毒,照你方才那样采摘,不出半刻钟就要一命呜呼了。”   周文宣很快作揖道歉,“谢师兄。”   未锦深深望他一眼,“那人当真对你如此重要?你命都不要,来此为他采药疗伤,他倒是运气好。”   周文宣道:“我与睿明情同手足,如今他身负剧毒,我自然要倾力相助。”   “真只是手足之情?”未锦道。   周文宣凝眉。   未锦口不择言道:“那蠢物张扬跋扈,修为低劣,如何值得你……”   “大师兄,”他话未说完,便见周文宣沉下了脸,“我道侣品性如何,我自清楚,用不着大师兄指点,我们还是采了药速速离开的好。”   “道侣”二字铿锵有力,成功的把未锦砸了个头破血流。   沉默尴尬的蔓延开。   未锦咬着牙,脸颊肌肉微微抽搐,他竟能生生忍下,不再多言,拿着特制的法器采起了幽生莲。   谢秋寒抠着嶙峋岩石,表情很是微妙。   道侣?   男的?   ……十六岁刚满的谢秋寒,在避世仙山里长成,正直又纯情,看过最离经叛道的东西不过是一本丞相家小姐同穷秀才私奔的话本,他还提笔写批注:不知所言。   云邡见了哈哈大笑,问他怎么就和笔者过不去了。   他思量半响,提笔又在那插图的穷秀才脸上画了只癞蛤/蟆。   那已经是少年能在情爱之题上达成的最深刻理解了,再多也就没了。   而男的和男的……那简直就是横空一脚把纲常伦理都给踹翻了还踩上几脚。   怪不得上回,那睿明对周文宣言听计从,二人还当着众弟子的面……拉手腕。   再早些,他们俩不顾皇帝老儿的祭天仪式,迟着到从同一间厢房跑出来,那睿明还衣衫不整,像个没头苍蝇似的直往落叶堆里撞。   原来如此。   少年谢秋寒若有所思,若有所获。   这穷奇老巢的岩顶,可当真是个崭新的视角。   一丝细微的声响将谢秋寒从思绪里拉出,他瞳孔一缩,只见一颗小石子从他脚边咕隆咕隆滚了下来,直往底下坠。   谢秋寒暗骂一句,手下动作快如闪电,将又一颗石子横空掷了过去,精准的撞上了前者,二者缠缠绵绵的滚到杂草里头了。   周文锦却已听见动静,立即横剑,“谁!”   未锦瞥见地上滚动的小石子,摆了摆手,“不必紧张,石头而已。”   周文宣警惕道:“师兄,此处虽是我门内辖地,然妖兽终究是妖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即便受修士恩惠,供其饮食吃住,仍不可轻信。”   未锦不置可否,他方才被拒的狠了,心中难堪未去,此时仍不太想说话。   小狐狸听了周文宣方才的话,在谢秋寒耳朵边上很不高兴的哼唧了两声,谢秋寒揉了它两把,把它按了回去,扫过底下二人,眸中有冷光一闪而逝。   也就在那时,周文宣行到石子落地处,捡起石子,横空翻身小臂发力,陡然将石子其朝原轨迹掷了出去——   砰。   石子深深戳进岩顶,留下几寸深的洞,那正是方才谢秋寒藏身之地,不过现在空荡荡的,与其他地方无二。   周文宣眯起眼睛,目光紧锁那一处。   谢秋寒正躲在另一处岩缝里,他先发制人的避过了这一击查探。   单凭上次过招就知道,周文宣不是头脑简单的人,他不可能不防备。   未锦听见动静,回头看见了周文宣那严阵以待的样子,顿时十分无奈。   周文宣机警谨慎,不肯放过,道:“还请师兄上去,再查看一番。”   谢秋寒紧抿唇,牢牢握住鱼肠剑柄,心知一战不可避免了。   但意外的是,未锦摇了摇头,拒绝了。   谢秋寒在心中轻轻的咦了一声。   未锦看周文宣揪着那颗石子不放,叹气:“此处安全的很,师弟不必担忧,我已取好药,我们走罢。”   周文宣皱紧眉头,显然对他这话十分不解。   未锦见他如此,终于解释:“师弟,你看见这洞窟中的咒文没有?”   周文宣举目四望,目光定在岩壁上斑驳的字符上,未锦不说他还真不知道这是咒文。   “此咒名为伏神,”未锦道,“百年以前,神霄真人将穷奇救回山中,囚于此地,花了三千日夜刻下此咒,以镇压其滔天怨气,连穷奇都伏在此咒之下,其他妖兽又如何敢碰呢?我之所以将蛇群赶到此处,也正是想借此咒威仪。”   周文宣十分疑惑:“穷奇是真人契下灵兽,为何要费这么大功夫来刻咒?”   未锦对他怀有钦慕,知无不言,只是先提点了一句:“此事实乃我派辛秘,师弟知晓后也请守口如瓶。”   周文宣点头。   未锦道:“这还要从当日岭南之灾说起,师弟想必听过神霄真人一剑斩穷奇的传说。”   周文宣:“是。”   “那传说其实不然,仙座途经岭南之时,穷奇已然奄奄一息,据说骨肉去了大半,都被人分食了,任一个修士去了都能分一杯羹,仙座当时是起了恻隐之心,力排众议,将穷奇救了回来,且它筋骨尽去,成了摊烂肉,还特意取了伏羲骨为其重铸肉身。”   “伏羲骨?”周文宣这下愣住了,十分惊异,“是上古正神伏羲所留的骸骨?”   未锦道:“是。”   周文宣:“师兄的意思是,那穷奇竟得了伏羲骨!?”   “是,”未锦也是极其扼腕叹息,“伏羲骨十分不凡,那穷奇得了神骨之后,便是半神,仙座怕它心怀怨气,出去为非作歹,才取赤金旃檀为笔,九天玄女泪为墨,请三千诸神,刻下伏神咒,为其讲道三千日,方成此洞窟。”   “这等宝物,仙座若自己用了,岂不是可登神位?”周文宣叹道,“况且那穷奇野性不驯,日前斋醮之时还咬伤真人,仙座在这畜生身上费了这样大的功夫,实在是……”他摇了摇头,没往下说,可言下之意是觉得这是桩赔本的买卖。   谢秋寒听了这桩辛秘,却敬佩的想道:神霄真人当真慈悲。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的我都比昨天的我更晚 第11章   周文宣若有所思,目光扫过头顶岩壁,问道:“大师兄,穷奇既然已经离巢,这咒文还有用处吗?”   “自然,”未锦道,“只要咒文犹在,穷奇身躯中的伏羲骨之力便会被镇压,穷奇便只是空有肉身,不能使法力。”   谢秋寒:“………”   未锦二人恐怕是从未见过伏神咒本貌,才以为这玩意本来就长这样,但谢秋寒是亲眼看见方才焰火一通乱放,将满壁咒文刮的七零八落,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很心虚。   那堆书里埋着的恐怕并不是放着玩的焰火,而是消除咒文的法器。   可他又何德何能驱动起了这东西?   谢秋寒很少给自己找借口,不论这中原因以及难以理解的关节,洞中断裂大半的咒文作为结果摆在了他眼前——全因他擅自闯入,才有了这番阴差阳错,将仙座三千日夜书写的心血毁了近半。   这祸闯的实在是太大了……   正当谢秋寒愧疚难当之时,听的周文宣道:“这咒只伏妖兽吧?若是也有人夜探灵兽谷呢,还是请师兄去看看。”   未锦思量片刻,觉得他说的有理,便要前去。   谢秋寒心中一紧。   正是此时,洞中又迎来一拨不速之客。   那正是和他一起进入灵兽谷的外门弟子们,领头人着一声深蓝色道袍,额上几道深刻皱纹,眼皮很薄,一看便是严厉刻薄的相貌。   其他人唤他:孟掌教。   外门弟子们跟在孟掌教身后,各个神情瑟缩,一看就是干了亏心事被捉的样子。   孟掌教走进洞穴中,遥遥的望见有两道身影,当即高声喝道:“何人!”   那喊声中蕴含了道法真气,每个字都如同巨石一般横冲直撞的荡进洞穴中,让在场人都心神一震,修为弱差点吐出血来。   周文宣底盘不稳,摇晃了几下,未锦忙扶住他,出声道:“师父,是我。”   未锦不愧是太玄宫大弟子,其声一出,便如无形春风,以柔克刚的将他师父的声音裹了起来,众人才卸下重负,不约而同的擦了额上冷汗,心中升起了高山仰止的敬畏。   尽管众人在明,谢秋寒一人藏头露尾不敢明示,但谢秋寒心中仍是放下了一块大石,眉头舒展了开来。   看来他烧的传讯符管用,掌教赶来了,被拖入湖中的两名弟子有救了。   孟掌教皱眉道:“未锦,周文宣?你二人为何在此。”   未锦垂首道:“禀告师父,弟子听闻穷奇巢中贮藏天材地宝,一时被贪念所惑,擅闯此地,请师傅责罚。”   他这话,是要护着周文宣了。   周文宣并不领情,见了掌教也半点不觑,一拂袖,道:“是我要拿幽生莲,请大师兄护法的,掌教要罚也要罚对人才行。”   孟掌教怎么会不知自己弟子品性,他冷眼瞧了这两人,道:“幽生莲?要医谁?”   周文宣负手冷笑:“掌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在我父亲面前进谗言,诬蔑睿明,逼他服三步青,掌教都忘了?”   未锦猛地抬起头,他只以为睿明误服丹药,却不知里头是这么回事。   那孟掌教面容阴鸷,却并不发作,只是冷冷道:“文宣,你年少无知,口不择言,本座不同你计较。”   周文宣只当他狡辩,总之幽生莲已到手,便不再做口舌之争,以免惹怒他。   未锦却很不敢置信的追问道:“师傅?当真是你!?”   孟掌教用眼尾扫了他一息,微微启唇,对自己手把手教大的徒儿说了句真话:“并非。”   这二人各执一词,未锦呆立在一旁,心中转过千百念头,挣扎不已,不知该信谁。   孟掌教不欲当着众多外门弟子的面揭太玄宫的私事,一甩袖子,侧头问道:“你们说谢秋寒在此?他人呢?”   谢秋寒突然被点,心神一凛,立起了耳朵。   一弟子拱手上前,毕恭毕敬道:“他说要来穷奇巢中取仙草,想必……”弟子四处望望,也没见其他人,挠了挠头,“明明见天马载他往这儿飞了,或许是走了?”   “走了?”   孟掌教用寸分缕析的目光在洞穴内扫了一遍,将炸的乱七八糟的宝物和斑驳的咒文都收在了眼底。   他意味不明的回头:“你说,他一个小弟子,不要命的来此处取仙草是为了什么?”   “呃……”那外门弟子语塞,大家来不都是为了穷奇宝物吗?还能为了什么?   此时又另一人上前道:“禀告掌教,弟子或许知晓。”   孟掌教上下打量他,“哦?”   “在下元丰,恰好与谢秋寒住相邻厢房,因而知晓一二。”   元丰从弟子中走出,行到孟掌教面前,姿态大方,与先前那弟子一比,显出了几分不同,让孟掌教多看了他几眼。   元丰真假掺半道:“我知道谢秋寒养了一只画灵,此次他蒙骗我们众弟子一同来灵兽谷,定是为了给那画灵采仙草,助他化形。”   孟掌教眉梢微挑,脸上的的确确是讶异,“画灵?”   “是了,弟子虽与他相邻五年,但他向来独来独往,将此事藏的严严实实,直到前夜,弟子半夜起身小解,偶然窥见他携了那画灵在竹林饮酒,方知晓了此事。”   孟掌教很感兴趣,问:“那画灵形容如何?”   元丰顿了顿,忆起前夜的惊鸿一瞥,那人倚在竹下,乌发如瀑,冰肌雪容,眉间一点赤红朱砂痣,如同开在漫天白雪的一朵红莲。   他本该描述画灵特征,以供分辨,然而话到嘴边,只莫名其妙的只剩下了:“美貌无匹,举世无双。”   众人一愣。   正正经经的问话里,竟冒出了这样一个形容。   在场的弟子们神色各异,彼此看看,免不了动歪念头:谢秋寒居然在房中蓄了个貌美画灵,看着那么正经,原来也是会玩的。   孟掌教却愣了好几秒,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仰头大笑起来。   在场皆茫然。   笑够了后,孟掌教指着忐忑不安的元丰,意味深长道:“你这小弟子,倒是够胆色。”   无人知道这“胆色”是什么意思。   谢秋寒正躲在暗处,将眉头锁的紧紧的,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同门卖的一干二净,分明是那元丰百般游说,召起了一干弟子来到此处,此时却黑白颠倒的一并推到了谢秋寒脑袋上。   谢秋寒知此人秉性,毫无期待,因此倒也并不意外。   他下意识握紧画轴,心中仍隐隐有些不安——孟掌教为何要兴师动众的来找自己一个小小外门弟子?   一室之内,尽是同门师长与师兄弟,然而各有算计,波澜诡谲,谢秋寒被蒙在鼓里,看不透这些人心思,但他却有着小兽般敏锐的直觉,知道这里唯他自己一人是要倒大霉的。   ……求学数年,偌大一个紫霄天宫,他竟然只有云邡这么一个可以相知相依、全然信赖的人。   “掌……掌教,”此时一名细眉长眼的小弟子弱弱的站了出来,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颤颤巍巍的喊了一声掌教。   孟掌教和其他弟子的眼光便都落到了他身上。   他顿时不堪重负,紧张的都快尿了。   “掌、掌教,诸师兄,既然、既然谢师兄不在此处,那我们是不是,先去去……”   去了半天,大家都不耐烦了,不明白这人何时患了结巴这项讨人嫌的绝症。   结巴弟子一闭眼一咬牙:“……去救落水的周师兄和于师兄!”   原来他们竟然还没救人,仍然放由那二人生死不知的沉在水底。   谢秋寒听了,当真不是滋味。   他抢过弟子传讯符,强行传信出去,得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孟掌教听了弟子的话,莫名的笑了,“小小弟子,自寻死路,为何要救?况且,谁同你说,你谢师兄,不在……”   “——此处!”   话音落下,他身形一虚,竟同时出现在谢秋寒眼前!   中年人眉眼凌厉,横掌就要掐上谢秋寒的脖子。   铿——   金石撞击的声响长鸣,是谢秋寒情急之下取剑格挡,铜剑和肉掌对上,竟是金属之声。   谢秋寒疾步后撤,翻身一跃抓住另一处岩石。   孟掌教却只负手而立,脚踏虚空,伸出一指——一道无形真气贯空而来,直击谢秋寒背心。   谢秋寒凌空弓起后腰,堪堪躲过一劫,可刚避过一道,那真气却如影随形,带着万千虚影当头撞了下来!   他避无可避,砰的一声撞上无比坚硬的岩壁,噗的喷出一口鲜血,又顿也不顿的从三丈高的地方坠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秋寒还要孤零零的冒险一两章 第12章   “咳咳咳……”   一阵要把五脏六腑呕出来的咳嗽声。   倒了八辈子血霉的结巴弟子从谢秋寒身下爬出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筋骨对了位置,他扶着腰坐起来,扭头看看谢秋寒的样子,顿时像白日见鬼了。   只见谢秋寒面如金纸,鲜血从口鼻中汨汨流出,胸膛的起伏已然微不可见。   弟子大骇,抬头望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孟掌教。   他身为掌教,竟不由分说对弟子下这样重的狠手!   孟掌教正轻飘飘的落地,神情毫无波澜,如同随手捻死一只蚂蚁一般。   谢秋寒眼冒金星,头痛欲裂,弟子的惊呼忽远忽近的砸进他耳膜里,反而让他清醒了几分,渐渐的能看清眼前的东西了。   谢秋寒看见了高高在上的中年道士,那人看他的眼神冰冷无机,好似看寻常蝼蚁。   他不知自己如何招惹了掌教,咬牙问道:“不知弟子……做错了什么,要劳烦掌教出手?”   孟掌教却看也不看他,转而侧头问自己弟子:“未锦,你看他资质比你如何?””   未锦扫他一眼,“此人资质平庸,根骨低劣,比寻常弟子还更差一截,与弟子更是不能比。”   孟掌教被取悦,笑了起来。   未锦也问:“师父,这弟子犯了什么大错?”   孟掌教:“勾结魔门,背叛宗门。”   谢秋寒猛地抬眸。   ……魔门?   “我一小小弟子,要如何勾结魔门,还请掌教明示!”   孟掌教仍然置若罔闻,仿佛小小弟子压根不配同他说话,只是用寸分缕析的目光扫视着他,似乎要找出什么。   谢秋寒的心渐渐沉到了底。   始者,修行者为贪嗔痴慢疑所惑,道心坍塌,堕入魔道。   为魔者,往往性情偏执,修邪门歪道之法,行暴戾恣睢之事,是以正道不与之为伍,将之驱入暗无天日的大荒边界之中。   久而久之,万魔凝聚,自立魔门,人间有些心术不正急于求成的人也会拜入魔门之下,魔门渐渐壮大。   大荒魔境之远,非大乘神人不可至也,那真是谢秋寒这样小小弟子望穿了天宫云海也触不到的禁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虽不知其中关节,但今日一难,是不可避免了。   谢秋寒的眸色加深,一句话都不再多说,仿佛没了力气似的缓缓靠在了岩壁上,手上却悄然握紧了剑。   孟掌教的目光终于定住——一段画轴,自谢秋寒的袖口露了出来。   “未锦,”孟掌教一指,“取来。”   “是。”未锦探身去拿,指尖离画咫尺。   谢秋寒提起一丝真气……   “慢着。”   孟掌教忽然改了主意,抬掌拦住了未锦。   未锦回头,很是疑惑。   孟掌教紧锁眉头,似乎忌惮什么,他把手掌收回袖中,一弹指,送了一道真气出去。   那真气试探的碰上了褐色木轴,另一道轻飘飘的气息悠悠升起。   那气息实在是太弱了,虚而不盈,空而不实,施术者修为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终于,孟掌教得意一笑,一抖袖袍,再次伸出手去,这次动作流畅毫不停顿,直取那道画卷。   变数就在那一刻。   原本已经去了半条命的谢秋寒竟陡然暴起,一手抢回画轴,另一手执鱼肠剑向近在咫尺的孟掌教狠狠刺了过去!   措手不及的惊诧让孟掌教的面容破开一丝裂缝。   拔剑而出,鲜血飞溅。   那一剑竟刺实了!   谢秋寒毫不恋战,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出——   众人哗然。   可是他快,大弟子未锦更快。   他身形一闪,出现在谢秋寒身后一尺之地,拍出一掌,谢秋寒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脚蹬在岩壁上,翻身避过此击。   未锦虚影再闪,直接拦在了他面前,紧接着一道青色剑光贯出,直袭谢秋寒胸膛,那一刹烟尘碎石纷飞,岩洞为之颤抖。   ——轰!   谢秋寒整个人都被撞飞了回去,先撞在岩壁上,凹出一个人形坑,再摔在了地面上。   一剑毕,地面上横劈开一道半尺深的沟壑,未锦站在他身前,持剑而立,面无表情。   强力之下,终是容不得半点反抗。   未锦:“你服不服?”   谢秋寒分明油尽灯枯,听了未锦的问话,却用剑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头垂在膝盖前,鲜血沿着锋利的棱角和下巴滴在地上,在地面积成一个小洼地。   人们听见他哑着嗓子说:“……不。”   未锦稍稍动容:“你有这般气性,其实也不算寻常——将画交出来,我给你一个痛快。”   谢秋寒咬牙:“……不。”   其实也不必过问他,未锦将剑换到左手,弯腰要去取画,却听见谢秋寒道:“我……有话要说。”   未锦本不欲理会,但厚重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让他说。”   是孟掌教走了过来,他到底有城府,怒意沉沉压在眼底,脸上已无波澜:“谢秋寒,我让你说。”   “六年前,我初入紫霄山,碰上的第一件事,管事夺我财物,欲谋我性命。”   未锦皱眉:“就这……”   “而六年后的今日,”谢秋寒看也不看他,一字一句道,“今日,外门诸弟子,贪求谷中宝物,行贼窃之事,事发便反咬一口,推倒我头上;太玄宫掌教孟先梧,诬我勾结魔门,动用私刑将我重伤;紫霄山上,为师者不端,为弟子者不友,处处奸佞横行,小人为祸,我恶居下流,今日便自逐出紫霄山,此刻起不是紫霄弟子……”   “我即使命丧此地,也绝不携此污名入轮回!”   分明是死到临头,他却要痛骂在场所有人一番,再自逐出紫霄山,弟子们咬牙切齿有之,敬佩亦有之。   孟掌教没听到自己想听的,一拂袖,轻蔑道:“死到临头,还要逞口舌之快。”   说着,他再不废话,俯身取画。   谢秋寒用尽余力阻挡,却还是无能为力,倒在了地上,眼睁睁看着他抢走了画。   画卷抖开,众人屏息以待。   那是一副仙人抚琴图,平平无奇,无甚出彩。   孟掌教瞧了片刻,口中喃喃道:“重明为纲,一剑破山川,凝雪织刃,一曲撼天地……可虎落平阳,大势已去,也就不过了了……”   未锦听了这话,猛地扭头看他,霎时脸色大变!   说完,孟掌教干脆抬掌横切,利落一掌将画断成了两半!   ……咯噔。   一截桃木掉在了地上。   青烟袅袅,一人的虚影随着烟扭曲的升起,可只是一瞬便化为乌有,没人看清了他的面目。   众人都有些失望。   那所谓美貌无匹,举世无双的人,就这样了吗?   谢秋寒大睁着眼,似乎是痛到了极致,眸光没有了焦距,一道燧火在漆黑的眸子里燃了起来。   他全身都是伤,脸煞白,眉眼却异常的黑,伤口皮肉外翻,一身鲜血,显出触目惊心的反差。   弟子们掩面,不忍再看,却没人发现,赤红的血液缓缓流动了起来,形成了一道细流,沿着壁上繁复的纹路往上爬。   孟掌教凝眸看着那画,皱起双眉,觉得不对。   那只是一替身木偶罢了。   他望了望奄奄一息的谢秋寒,若有所思。   于是,他终于肯纡尊降贵的蹲到了谢秋寒面前。   他这是第一眼正眼看这少年,只见他狼狈至厮,浑身上下没有几处好地方,面貌中却仍然隐隐透出一份清秀矜贵。   孟掌教心中冷冷一笑,一副金玉其外的空壳,倒也是应了景。   但他面上不显,反而温和道:“谢秋寒,若你方才不鲁莽,我是不打算伤你性命的。”   这是示好。   但谢秋寒目光落在半空之中,置若罔闻。   孟掌教道:“至于你自逐出山那番话,我谅你年少无知,也不同你计较,你的伤不算重,我这里有一瓶丹药,你拿去服用便是。”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到谢秋寒面前。   旁观的诸弟子们都愣了愣,没想到孟掌教其实是这样宽宏大量的人。   而身为他亲传弟子的未锦站在一旁,却神色极其复杂。   谢秋寒微微挪动眸子,扫了姓孟的道上一眼。   嚓。   谢秋寒抬手将瓷瓶一把打掉了。   瓷瓶掉在地上,摔成几片,丹药的清香缓缓溢了出来。   谢秋寒冷冷的别开了眼。   孟掌教的手悬在半空中,面色变化,最终还是把一句“不识好歹”吞了回去,只是拍了拍袍子站了起来。   元丰上前奉承道:“掌教宽厚仁慈,我等有目共睹,掌教何必同他计较,他既然勾结魔门,按本门律令是当重重责罚的。”   “哦?”孟掌教道:“他方才问,他一个小小外门弟子如何勾结魔门,你同他比邻而居,你说呢?”   元丰支吾片刻,“想必……想必有……”饶是他一肚子祸害人的歪点子,也编不出什么可行办法。   孟掌教一笑,转而看向谢秋寒,“谢秋寒,你说我诬蔑你勾结魔门,那你可知,你死也要护着的那卷画里头藏着什么?”   提到了画字,谢秋寒的瞳孔微微一缩,终于有了焦距。   “谢秋寒,你可听过我太玄宫前宫主空冥之名?”   自然是听过。   空冥真人之名,满山无人不知。   此人是不出世的奇才,神骨异秀,仙姿神俊,药理符术无一不精,五百年前也是风头无两,未必比如今的神霄差。   若他有意问鼎此界,恐怕也无人能出其右。   但是空冥自晋至化虚境界后,便不再出山,而是对关起门来教徒弟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事实证明,“奇才”不光是在自己的修炼一道上厉害,他在教徒弟一道上也很令人咋舌。   他先后收了两个根骨极佳的天灵之体,一个是神霄真人,入主紫霄天宫,做了仙门首座,另一个名唤红澜,他百年前叛出仙门,去了大荒魔门,做了魔君。   尽管空冥早已坐化归西,但后来的弟子们要拜师门,也都争先抢后的往太玄宫去,觉得太玄宫风水好,去了一定有出息。   谢秋寒在上紫霄山之前,父母凑了千两白银贿赂管事,就是想将他送进太玄宫。   孟掌教却道:“空冥是我师弟,他自幼争强好胜,盛名在外,实则心术不正,不修道法,转而研傀儡夺舍之术,害千百道童性命,最终走火入魔,仙座忍诛心之痛,亲自主持正义,将空冥斩于剑下,此事,乃紫霄山九宫真人皆知的。外界不知,只是我们顾忌他对仙座的教化之恩,为他留几分面子罢了。”   众人哗然。   “不然你们以为,其大弟子红澜如何能做魔尊?近日魔门兴兵点将,九魔君血祭破开大荒结界,红澜携群魔日夜奔袭,直冲我紫霄山而来,不日便要临山门下了——谢秋寒,你可知,是何人为他通风报信?”   谢秋寒眉心猛地一跳,似乎猜到下面的话。   “——便是你所谓的画灵,空冥!”   六年前,谢秋寒初出家门,来紫霄山。   父母为他送行,送了十里又百里,依依不舍,干脆雇了三辆马车一起上路,马儿跑了了半月,来到了紫霄山下,马车中床铺被褥起居用品一应备齐,谢秋寒随身的包袱里放了金丝细软,零食蜜饯,还塞进去几本在家常看的话本,就这样,谢家夫妇还觉得不够,怕上山委屈了他,又在山下贩子那左挑右选,要给他买所谓的仙人法器。   这对夫妇虽然也精于生意之道,却关心则乱,被贩子蒙了又蒙,宰了又宰,出了一堆银两买了堆破烂货。   谢秋寒那时裹在绫罗绸缎中,就是一个不长心的白面团子,日日跟着父母乱晃,父母为“仙器”吵吵嘴的时候,他便在旁左看右看,瞧见新鲜玩意,一拉他娘的袖子,道:“娘,要这个。”   银票就塞进他手心了,那新鲜玩意也在店小二‘宰了个冤大头’的表情里归了他。   那副画,仙人抚琴图,也是这样来到谢秋寒手中的。   拜别父母,入了山门,管事遽尔变脸,将谢秋寒带来所有东西一应没收了。   小公子从繁花簇中跌进荆棘丛里。   谢秋寒目睹那人露出丑恶嘴脸,他争不过抢不过,无能为力,弄丢了父母一番心意。   他留下的,只有袖中新买的一卷画。   谢秋寒被分到外门厢房,管事为免他生事端,将他关在房中,只在早晚送些清水进来,想绝此后患。   门窗紧闭,一片漆黑。   他儿时最怕黑,生生哭了七日。   直到一声叹息响起,一双手将他托起,拢进怀里,无奈道:“小崽子你可别哭了,哭的我肝疼。”   小秋寒懵了一秒,哇的一声嚎的更响了。   那人扶额,打了个响指,一团柔和的白光升到半空,照亮了室内,也照亮了他的脸。   灯下看美人,皎若天上月,灿若天边霞。   他轻轻拍着哭的开始打嗝的小面团,柔声道:“你看,天亮了,不哭了。”   小秋寒忘了哭,呆愣愣的抬头看着这个人。   那一眼,望到了第二年寒冬。   那个说‘天亮了’的人,替他剪了无数个夜的烛光,陪他流光了懦弱的眼泪,始终温柔微笑的注视着他。   谢秋寒渐渐会笑了,愿意出门了,可身上依然带着家里养出来的公子脾性。   有一回,他意气之下同弟子起了争执,被错手推到崖下,那人害怕担杀人的罪名,拔腿就跑。   紫霄山入冬便覆满冰雪,林寒洞肃,山涧积雪成冰,刺骨的寒。   谢秋寒先是发高热,后来孱弱的身体无法提供一点热量,呼吸微弱,入眼尽是无边黑暗。   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这时,耳边响起了急促脚步声,来人见到他之后舒了口气。   仍然是那个人,那双手,将他托了起来,将他严严实实的裹进怀里。   谢秋寒至今不知道云邡怎么找到他的,只记得那年寒冬尤其难熬,他自己大病一场,云邡更是元气大伤,虚弱的几乎凝不出人形,要靠不停的晒月亮和采草木凝露来养灵气。   他夜夜不眠,紧张的陪着云邡等月亮,凌晨时分,又顶着风刀霜剑去采露水,这样的日子过了足足一整个冬季。   也就是这个漫长寒冬,谢秋寒身上的天真稚嫩皆去了,他牢牢握紧了一双手,换了一副新的血肉。   莺飞草长,霰雾尽散,几个春秋过了。   这是第六年的深秋,小公子已经成了内敛少年,谨小慎微,再不立危墙下,却又一次被外力抛进绝境里,有人居高临下的一把掀翻了他的六年时光,告诉他,那双手,他握错了!   这人怀着恶意道:“你以为他养着你,是要对你好吗?他门下先有红澜,后有神霄,皆是他欲夺舍自用的傀儡,你也不例外。只是这次他神衰体弱,寻不到好根骨,才被迫屈就在你身旁,你还真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了谢秋寒身上,小声议论了起来,各种字眼掉进他耳中。   谢秋寒头垂在膝盖上,面目藏在暗处,辨不清他的神情。   “我……”一说话,人们才发现他的嗓音已经沙哑不似人,“我不信。”   孟掌教皱眉,加码道:“我不妨告诉你,这画里压根没有他的灵体,只不过是一桃木枝替身罢了,他定是知道自己行踪暴露,早早就弃你而去了,你却在这里以命相护,岂不可悲?”   谢秋寒抬起了头,双眸竟染的赤红,其声厉然:“闭嘴!我只信他!”   孟掌教拧眉半响。   他说这番话,本意是想离间二人,但更多的则是一腔恶意使然,他与神霄、空冥二人都有宿怨,一番黑白颠倒一石二鸟,胸中恶气都出了不少。   可这眼前少年居然是个茅坑里的臭石头,油盐不进,他反而被堵的不爽快了起来。   他终于不再废话,一抖袖袍,“孺子不可教!”   说着,一掌朝谢秋寒拍去!   然而就在那一刻,这洞窟竟剧烈摇晃了起来,头顶岩壁斑驳的咒文放出赤色血光,红的耀目。   是伏神咒!   孟掌教颤了颤,脑中第一个念头:是穷奇回来了!?”   但下一秒,他就知道不对。   那头顶红光竟然聚成一线,以不可挡之势向他迎头劈来,他连忙闪避到一旁,仍受到了一波震荡,几欲吐血。   再定睛望去,那光到了谢秋寒身前,散成了一团,柔若三月春风,将他笼罩了起来,他狰狞吃痛的神情渐渐平缓下来,似乎从红光里得到了一丝生机。   大概是临死前的幻觉,谢秋寒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寒冬,一双温柔有力的手将他托了起来,严严实实的裹进怀里。   但下一刻,他便看见了失去风度的孟掌教和未锦,看见了惊慌失措的众弟子,知道这不是幻觉。   ……怎么了?   孟掌教脸上神情很复杂,有惊惧,也有欣喜若狂:“是他,是他!”   洞中岩石坍塌,碎石漫天,弟子们屁滚尿流,争先恐后往洞口逃命。   谢秋寒倚在岩壁前,伤似乎好了几成,瞳孔凝出了焦距。   “吱——”   早就逃之夭夭的白狐狸从天而降,落在他头顶,长啸了一声。   回复它的是更低沉的嘶鸣马声。   天马从洞口疾驰而入,几乎成了条白线,落在谢秋寒身前,羽翼一卷,要将他纳进来。   孟掌教动作极快,飞身而来,一掌呼出——   一切定格,那一幕极其危急,一边是要救谢秋寒的天马,嘶声长鸣,另一边是来势更凶的中年道士,掌声猎猎。   而谢秋寒面容一滞,眸中红光一闪,下一刹那,面容凛然犹如九天之上不可侵犯的神祗。   他轻飘飘的挥出了一剑,那剑光呈半弧形,先砍断一排幽生莲的茎叶,蓝色汁液四溅,再如行云流水般继续向前,接着中年道士急行之势,毫不费力的刺进了他的胸中。   没有血光四溅,只有道士恐惧的眼神。   一声轻叹在他耳旁响了起来:“一剑破山川,你当本座自己吹出去的吗?”   桃木枝终于化为齑粉。   作者有话要说:   顶着锅盖跑   等等,跑回来,邡(fang) 第13章   大道无形,万法归一。   那一剑朴而无华,却叠了三千大道,如同三山五岳迎面而来,一剑便击杀一名大乘真人。   未锦疾步后退,在纷飞的碎石和嘈杂的呼救声里,托住了一头栽下的师父。   孟先梧抓住他袖口,颤颤巍巍的指着某个方向。   方才那剑沾了幽生莲剧毒,孟先梧要他去取解药。   未锦分明袖中就藏了一份,但此时却一动不动,满脸失魂落魄。   他刚刚清清楚楚听见了那句话了——一剑破山川!   这世上,唯有一人当得起这句话,那便是神霄真人!   洞穴坍塌,烟尘碎石哗哗震落,砸在未锦肩头,白马挟着少年飞快掠出,扑腾一声张开了羽翼。   未锦却视若无睹,站立在原地,千头万绪如走马灯一样在脑中闪过,最后定格在一个画面:   神霄真人自万丈红霞之中御剑而来,袖袍翻飞,层云生袖底,万峰踏足下。   那才是真正的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过往忽略的无数细枝末节终于勾勒在了一起。   数年以前,经与空冥真人一战,仙座入山闭关,将山中事务一应丢给各宫自行打理,以至于紫霄山数年来乱象丛生。   谢秋寒所说山中奸佞横行,小人为祸,其实也不虚。   只是,仙座虽号称闭关不见外人,却屡屡向皇家示好,这头领受皇家封号,那头御赐的宝物如流水般送入天宫中,弟子们也纷纷听命下山入世,维护王朝大陆。   紫霄山一改当初疏狂避世的做派,令人间修士们都摸不着头脑。   未锦从前不敢想,今日心中却升起了一个念头:   空冥真人原本是要用神霄做躯壳,妄想取而代之,事情败露,才打了起来。   但如若那一战里,胜的是空冥真人的话,那现在的仙座到底是谁?   而谢秋寒的画灵,又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未锦心神震颤,秋意已然萧瑟,此刻他更是遍体生寒。   他想起了什么,猛地扭头,依稀能见一众弟子屁滚尿流的逃命。   只用了瞬息,未锦就御剑飞至了洞穴出口。   豁然开朗。   他看见,天际,一道白光划破了划破了灰沉沉的天幕。   白色天马扬起羽翅翱翔在空中,少年趴在马背上,一只白毛狐狸神气的站在马头上,一行不知要去向何方。   .   咚——   石制日晷的指针挪了一格,晨钟随之响了起来。   掩藏在云海中的九宫八观微微一震,鸟雀四散,弟子们鱼贯而出。   卯时已至,开布皇坛。   素袍道人倏地睁开了眼。   他面容平平无奇,是张过目就忘的脸,混杂在一干外来打秋风的修士里头,并不值得旁人多瞧一眼。   只是那双眼睛,此时闪过微光,如同露了曦光的天幕,藏了万千云海和波涛。   他磨牙切切,“太玄宫,一帮混账玩意……”   旁边人原本也打着瞌睡,此刻亦有所感,浑身一震,猛地抬起了头。   这人的相貌就出彩多了,眉宇透着乖戾不驯,半点不像修道之人。   他也的确不是修道之人。   这二人正是云邡和穷奇。   他们那日一同离开,去穷奇早打探好的地方寻云邡躯体,却发现人去楼空,空冥早有防备了。   他们反而暴露了行踪,经历了一场鏖战,云邡原本就剩孤零零一条魂魄,穷奇则被他早年作死刻咒压住了法力,打得过就怪了。   不能战,那就逃。   他们逃出之后,悄然混入了外来修士的队伍里,云邡捡了个跳崖道士的身体用,大摇大摆的编了个只有两个人的门派,登记入册,终于扬眉吐气的干回了掌门一职。   今日甚至还有幸要参加罗天大醮,祈福布法,给当今圣上跳大神。   云邡把穷奇拉回来,低声道:“我附在桃木枝上的那缕神魂回来了,小秋寒去了你洞中,与姓孟的对上,大闹一场,伏神咒已毁,你……”   轰——   这时天边传来一声轰鸣巨响,原本只是染着薄光的天竟生出了七彩云霞,万里紫光。   众修士一片惊呼,原本一个屁都放不出来的一帮人这时都激动的跳了起来,磕头的,念诗的,掏出笔迅速画下留念的。   更多的是引用三千诗词来拍还在被窝里的皇帝老儿的马屁的。   此刻的穷奇才当真是胸中激荡,当即高昂头颅,“嗷——”   云邡眼疾手快,一本经书塞进他嘴里,轻轻舒了口气,感慨好在自己反应快。   “咳咳咳……”   待穷奇咳完,呸呸呸的吐掉纸屑之后,再抬头,天边的异像就没了。   穷奇几乎吐出一口血来。   他龇牙咧嘴,“我要咬死你……”   云邡:“不用谢。”   他又补充:“只不过半神之位,你低调一些。”   穷奇立刻决定付诸行动,立刻咬死他。   红光染上兽瞳,利爪飒的一声张出,獠牙刺了出来。   云邡低声把方才想说的话说完:“姓孟的下手太狠,秋寒重伤在身,你立即去寻他。”   獠牙咯嘴,不便说话,穷奇把牙收了回去,说:“去哪里寻?”   云邡道:“这要问你。”   穷奇表示听不懂,又把兽瞳也收了回去,眨巴着一双浅琥珀色眼睛看着他。   “你试试调出额上契字,感知他的方位。”   那年谢秋寒掉到崖底,性命垂危,云邡曾让穷奇同他定了灵兽契。   他虽然收了穷奇,但并未拿它当灵兽驱使过,反而是一直伺候这大爷,因而穷奇完全没有使用此契的经验。   穷奇闭眼片刻,尝试调起契字。   只见金色暗纹从它额上若隐若现的升了起来,它神色也慢慢沉了下去。   云邡一直目光灼灼的盯着它。   直到睁开眼,穷奇在他要把自己宰了吃肉——穷奇对成语‘迫不及待’的体感——的眼神下,说:“非但性命无虞,而且有股……我说不出的味道。”   云邡:“你说的是人话吗……罢了,本来就不是,爪子伸出来给我。”   穷奇把爪子给他。   云邡在他手心惩罚性的一拍,“指甲收起来。”   利爪收了回去,云邡这才与它掌心合十,细细感受所谓的“说不出的味道”。   片刻后,他怔了一瞬,竟面色大变,立在原地,仿佛整个人都被钉在那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天我屁颠屁颠跑去青城山看罗天大醮,回来之后,居然有个朋友神秘的和我说我中奖了,我很高兴,难道沾到仙气转运了?然后人家告诉我,我被抽签抽中参加团体操,每天晚上去操场上练俩小时。   我他妈当场就要黑化了………… 第14章   很难说他脸上是怎样的表情,懊恼有之担忧有之,但没有那种恨不能立刻飞出去的焦急不安了。   云邡拧眉一阵,低头看了看自己,伸手比划了一会儿。   穷奇歪脑袋:“你干什么? ”   云邡喃喃道:“我在想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拆几根给你们折腾……”   这时,远处鼓噪声响起,云雾翻飞,天宫大门自里而外的一扇一扇推开了,弟子恭敬的排成两列,候着大牌出场。   众道士神色一凛,忙收拾头脸,整理行装,一并迎了过去。   云邡和穷奇夹在这些人中间,穷奇问:“我还找不找小秋寒?”   “不必了,他没事了。”   穷奇一愣,追上去,“什么?”   云邡回头看他一眼,阴测测道:“有青丘狐来帮倒忙,暂时是没事了。至于你,瞒着我私藏青丘狐,自己备好香料等着下锅烫片吧。”   穷奇:“?”为什么突然吃狐狸?   云邡若是知道它并没听懂自己的威胁,反而是惦记着一口吃,一定是会当场给它演示一遍的。   穷奇要再问之时,云邡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人头攒动,众修士、紫霄山弟子,乃至朝廷百官都候在一处。   放眼望去,除了人还是人,外来修士自划一块地盘,按门派整齐列好,码在人群最外围;朝廷来的都是重臣亲侍,一色着蟒袍,一色着飞鱼服,站在底下道路两侧;还有则是紫霄山内门弟子,九宫皆着白袍,但衣襟细节和腰上配饰不同,他们自上而下的列在天宫下的石阶上。   不光是地上人群都经过层层筛查和排列,对于天上飞的东西紫霄山也没有放过,一道暗金色大网罗天而起,罩在整个会场之上,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除非手持宫主信物。   云邡似有所感的一抬头。   澄澈的天际,人们眼尖的瞥见一名白袍年轻弟子御剑穿过,手上抱着一个垂死的人,如同利箭一般扎进了罗网内,进而落到了天宫内墙之中。   那弟子正是未锦。   终究是多年师徒情谊,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孟掌教死,便匆匆带着他来到天宫,要找杏林观的真人医治。   未锦逮着几个小弟子问了杏林观金林真人的住处,便头也不回的奔了过去。   那是侧殿,两名道童立在门外,齐齐出剑拦住了他。   未锦一身狼狈,喘了几口气,才道:“我乃太玄宫大弟子未锦,吾师身负重伤,特意来此求金林真人医治,还请两位替我通传一声。”   道童一点都不给面子,对他手上快凉了的孟掌教熟视无睹,硬邦邦道:“真人正在待客,不便见客。”   所谓九宫八观,只有九宫觉得自己是紫霄山的,宫殿落在紫霄山主峰,星罗棋布的拱卫着居中的紫霄天宫;而那八观呢,压根不拿自己当自己人,他们各自占一个山头,平日都不与天宫来往。   管你什么这个宫那个宫,不见就是不见。   未锦当真是急怒攻心:“尔等怎敢!”   大怒之下,化气为剑,铿锵一声便把两个道童手中的剑给断了。   道童阻止不了,让他硬闯了进去。   此殿之中,香烟袅袅,青铜香炉摆在正中,两名修士对座下棋,茶还温着。   未锦冲了进来,一眼就看见了金林真人,金林真人是个白胡子老头,一张脸皱的如同藏了八百年的风吹雨打,他此时正和人清谈,见未锦突兀闯入,更把脸皱出了花。   “何人擅闯!还不速速退去!”   未锦道:“我乃太玄宫弟子未锦,吾师太玄宫掌教孟先梧,我师父身受重伤,还请金林真人相助!”   金林一听是太玄宫,微微一愣。   未锦急忙将人送过去,请真人把脉。   这时,他余光瞥见了那名背对着他的修士。   这人一直微垂头颅,不言不语,兀自品茶,是以未锦情急之下没能看分明。   他察觉到未锦的视线,一掀眼皮,扫了他一眼。   眼尾横挑,眸中仿佛藏着万千山川云海,但光华内蕴,仅仅只露了一角。   那一眼,就摄住了未锦。   这人站了起来,道:“孟先梧死了?”   未锦心中大骇,很勉强的维持着一点不动声色,恭敬道:“参见仙座。”   神霄……或者说顶着神霄皮囊的空冥,缓步走到他身旁,瞥了眼孟先梧的死状,抬起一指,在他胸前伤口轻轻一划。   继而半点也不惊讶的询问道:“你们遇上了什么?”   未锦低着头,把今夜的事情含糊的概括了一遍。   “哦?那谢秋寒如今在何处?”   “死了,”未锦说,“我亲眼见师父将他一掌拍死,而后掉进了镜湖之中。弟子担忧师父,赶来此处求医,无暇顾及谢秋寒,还请仙座恕罪。”   “死了?”空冥重复了一遍,意味深长的看着未锦。   未锦硬着头皮,在心里细数了一遍自己的话,害怕自己哪里露了马脚。   金林冲他摇了摇头,是无奈又同情的意味。   未锦脊背上立即渗出了一层冷汗。   “这是天一剑法的伤口,”空冥笑起来,“未锦,你知道天一剑法吧?”   未锦:“弟子……”   空冥也没想听他答,自顾自的说:“这剑法是神霄自己琢磨出来的,这孩子天赋异禀,又爱钻研,我打小就喜欢,没有养错他。”   未锦大骇,禁不住倒退了几步,背撞上大殿金柱。   金林同情的扶住了他。   “别吓着他了,”金林对空冥说,“他是你太玄宫大弟子,孟先梧也是你派出去的,都是为你办事,何必吓唬人。”   空冥略一颔首,还真坐回了椅子上,没继续往下追究未锦欺瞒他一事。   他一身气度温文儒雅,看着像个好说话的书生一般。   那绝不是因为神霄这副皮囊,神霄真人惯来疏狂散漫,与他此时截然不同。   那是他自己的样子。   空冥手里把玩着两个铜钱,把玩了一阵,瞧着金林还在想法子医治孟先梧,便开口问:“能救吗?”   未锦紧张的看着金林。   金林摇了摇头。   一剑破开了道身,金丹粉碎,回天乏术了。   空冥露出一丝遗憾,走了过来,注了一道真气进去,明明人都死了,他却费力替尸体运行了一个周天的真气,让他脸色看起来好了一些,然后才抬掌抚上孟先梧的眼,替他阖了目。   未锦呆呆的看着他,发现他脸上的悲伤遗憾竟然不是假的。   空冥负手而立,叹气道:“旧人越来越少,昔日之日再不复返了。”   金林亦是叹息。   未锦心中升起怪异的感觉:空冥真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他汲汲所求的,是什么? 第15章   空冥将目光落在未锦身上,瞧了一阵,问道:“你师父平日对你可好?”   未锦见空冥神色柔和,如同关心小辈的长辈,总觉得不该是这个样子……分明是空冥派了他师父去寻谢秋寒,让他和神霄真人对上,命丧当场,空冥在这儿又惺惺作态些什么?   他不回答,空冥也不生气,嘴角噙笑:“你是在心中骂我惺惺作态吗?”   未锦脊背一僵。   空冥注意到了,兀自笑了起来,“你师父能做太玄宫掌教,全是因为同辈才俊都死光了,不然轮不到他的。他与我素有仇怨,我留着他,不过是从他身上看些旧人的影子。今日我见他死了,心中是有些惆怅的,但若是少年时我见他死了,估计要和众师兄弟共饮三杯了。”   金林皱眉,打断道:“人都死了,你就别说了。”   空冥回头看他,又像是看见了别的什么,“师弟,你老了不少。”   金林一怔。   “当日太玄宫门下,我与诸位师兄弟同门学艺的日子还历历在目,那时少年意气,鲜衣怒马,至今仍不能忘怀。可后来,众师兄弟纷纷陨落,今日连孟先梧也丧了性命,”空冥从胸中溢出一声叹息,“……我等到底是老了。”   金林也沉默了下来。   一片沉寂中,未锦跪在那儿,忽然想起,金林出身紫霄山,与空冥是同门师兄弟,金林已经老成这样了,空冥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正当年少,在他眼中空冥真人都是上一辈了,他们修为强大,神秘莫测,是年轻弟子眼中高山仰止的存在,他想不出,这些真人们的年轻时是怎样的。   但说到底,他们的确是年轻无知过的。   空冥侧靠在窗前,遥望天宫,姿态出尘。   他要忆往昔,金林和未锦都不敢打搅。   不过,他也并没有出神多久,很快有弟子在门外请示,说大典将要开始了。   空冥回神,扫了一眼跪在孟掌教身旁的未锦,嘱咐道:“金林,将他处置了吧。”   未锦攥紧了师父的手腕,悲恸难忍,低声道:“不麻烦真人了,弟子自己带师父回太玄宫安葬。”   金林疑惑的回头看空冥。   空冥笑道:“未锦,你误会了,我是让他处置你。”   未锦这才猛地抬起头,脸唰的一下就白了。   空冥一直温声细语,却不想在这里等着他!   金林真人默然从命,捏出一粒青灰色丹药。   那粒青灰色丹药映在未锦眸中,如同死神的镰刀,淬着剧毒——这是三步青。   所谓三步,并不是指走出三步立即丧命,而是指服下此药后的三个念头:先是回忆一生的念想,再是一生的悲苦,最后都化为乌有。   未锦死盯着那粒毒/药,想了起来,昨夜他之所以会去穷奇巢中,是因为周文宣说他师父逼睿明服用三步青,故而找他一起去寻药救人。   现在想想,当时恐怕也是现在这般情景。   只是,风水轮流转,现在孟先梧成了具尸体,而自己成了下一个睿明。   他先前在洞中以强武欺压谢秋寒,现在又轮到自己被逼服毒。   一报还一报罢了。   这样想着,未锦心头平静了下来,他好奇的问金林:“真人,若一个人既没有念想也没有悲苦,那服用三步青之后,会想到什么呢?”   金林真人的手指颤了颤。   望着未锦的面孔,他生出了不忍。   这弟子实在是太年轻了,他甚至并没有经历过所谓的一生。   棋盘上茶凉了,几枚铜钱散开,空冥执起茶杯,往外一掀,将茶都泼到了泥土里,而那几枚铜钱也消散成了一抔尘。   那本是排的六爻卦象。   空冥转身要往大典去。   这时,金林拦下了他。   而本该服下毒/药的未锦也还好好的在那儿。   空冥问:“怎么?”   金林道:“师兄,卦象显示今日你大事要成,既然如此,放他一马也不打紧的。”   空冥听他喊自己“师兄”,顿住了脚步,若有所思道:“师弟有些日子没这样叫我了。”   金林默立片刻,低声说:“你……放过他吧。他还年轻,他死了,念着他的人也会伤心的。我听说他与文宣交情也不错,他若死了,文宣又少了一个朋友。你看他们年少相交,不就如我们当日一样吗?”   空冥望了他片刻,终于点头:“好。”   这是一幅很奇怪的画面,金林白发苍苍,满面风霜,而空冥丰神俊朗,风华正茂,但金林立在他身前,微低着头,竟有几分孺慕之情。   这时外头弟子又胆大包天的催了一次,实在是因为连皇帝都已经加入等候他的队列了。   空冥置若罔闻,轻声道:“师弟,大典前,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他引着金林坐到窗边。   桌上摆着残局,黑白棋子零落,茶水已经空了,他亲自提着壶,给金林倒了杯新茶。   空冥的目光停在杯中沉浮的茶梗上,想道:他很久没有和师弟一起饮茶了。   金林率先开口问:“你要和我说什么?”   空冥含笑道:“记不记得我们第一回 下山,你收了四个姑娘的环佩,她们来找你讨说法,你让我替你掩护,连夜逃了。”   金林:“………”   未锦一直悄悄偷听来着,听了这话,表情顿时很微妙。   “咳,”金林尴尬道,“师兄好端端提这个做什么。”   空冥抬手在他头顶抚了一下,“你当年最是俊美爱俏,我替你换一副皮囊可好?你看未锦如何?”   金林大惊失色:“师兄!”   未锦:“…………”   空冥大笑,“玩笑罢了,我知道你不喜欢。”   金林却生了怒气,沉声道:“所谓傀儡术,夺人躯体,逆天而为,阴邪无比,你别再执迷不悟了。”   空冥摇头,“我自然也知道此术阴邪,也知道是逆天而为,可是谁说天命一定良善,大道一定公正?”   金林:“你这话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空冥并不在意,他手执一枚铜钱,轻轻一捻,化为齑粉。   “六爻之法,用几枚破铜钱来算过去未来。我们在天道眼中,恐怕就如这铜钱了。往日诸位师兄弟一晋至虚空期,便碰上各种各样的劫难,最后难逃殒命,皆是天道作怪,天道如此不仁,我为何还要守着这破规矩,给天道当这枚铜钱?”   金林把眉头锁成井字:“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怎能说是天道作怪。”   “师弟,这就是我想和你说的,”空冥说,“方师兄陨落前,曾与我说过一段话,他说自己晋至虚空后,天道便暗示他大限将至。”   金林一怔:“什么?”   “当时我并不知晓他意思,直到我自己也听到了,那种感觉……”空冥顿了片刻,似乎在想该如何描述,“是一种直觉,有个声音一直在识海中响着,日夜不分的说,告诉我我该死了。就如同少时引气入体,那道真气引着我去冲击更高境界,而此时,便成了引我去寻死。”   金林发愣。   强者突破到终极,难道不该升天获神位,从此享万人景仰?   可修行大道最后……是归于死吗?   “这不难理解,天道有衡,罗天重重,分置三千神位,再让修真者继续往上的话,天道便要担不住了,因此它要将每个虚空期修士都按在下界,不让人飞升,”空冥长叹一口气,“只是,我又何时说过我要飞升呢?我一生所思所求,不过是在太玄宫的一亩三分地里,同师兄弟们多下几盘棋,多饮几盅酒罢了。”   “那不修行便是了。”   “不修行……”空冥轻声道,“便是你这样了。”   金林像被戳中了一般,定在原地,嘴唇张合半响,说不出话来了。   空冥见之不忍,“师弟大可放心,今日事成,我定为你延寿,再替诸位师兄弟也寻副好躯壳,届时紫霄山上,我们师兄弟众人,又可饮茶做乐,一如往昔了。”   金林仍不说话,空冥叹气一声,“我同你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空冥习惯要为自己的言行找个交代,但说到这儿,他其实也找不出个究竟。   只是听了一句“师兄”,想和小师弟多说几句,让他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并非丧心病狂,而是有所依据罢了。   门外又催,他终于起身往外走了。   年轻弟子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你不怕他们恨你吗?”   “什么?”空冥回头。   未锦跪在他师父身侧,垂着头,神情很平静,好像只是话家常。   “你修傀儡术,害无数性命,即便复活你的师兄弟,他们又该如何自处?你想回复的往日时光,当真能如愿吗?”   空冥终于晃了晃神,不再是成竹在胸的模样。   半响。   他淡淡道:“路已经走到这里,恨就恨吧,往日敬我重我的,现在都恨我了,也不缺他们了。”   他一拂袖,广袖翻飞,头也不回的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剧情是:   未锦:旁听大佬高峰论坛。   未锦:举手发言。 第16章   未锦立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若说空冥是重情重义之人,他却杀遍无辜道童证道,还害了两个亲手养大的徒弟。   若说他冷心冷肺,他却要千方百计复活陨落的同门师兄弟,回复往日时光。   他所图的究竟是什么?   门咯吱一声阖上,弟子们簇拥着空冥离开,脚步声越来越远,侧殿归于空寂。   金林立即腾的一下起了身,从袖中掏出一把黄色符纸,通通摆到正中的铜鼎香炉旁,嘴里神神叨叨的念着咒文。   未锦还跪在地上,很是茫然的看着他:“真、真人?”   金林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未锦不知其意,但也不敢打扰。   香炉旁摆了各色符咒,呈方形整齐排列,在金林的作法下,符咒围绕着香炉一起漂浮了起来,缓缓的旋转着。   那香炉和符咒取的是天圆地方之意,但却在地上投下了一个圆形太极图案,太极鱼急速摆尾,最终形成一个漩涡。   “成了,”金林一撩袍子,一脚踏了进去,那半边身子都虚化了。   未锦发呆,这是什么阵法?   金林一看旁边还搁了未锦这么一个傻乎乎的大活人,急了:“愣着做什么,过来!”   未锦跪久了,爬起时有些踉跄,他一瘸一拐走过去,刚想问这是要做什么,那阵法中便传来一股巨大的引力,他觉得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一拖,霎时间天旋地转,头昏脑花,而等再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就换了一幅场景。   这是一间密室,不过方寸之地,墙上悬挂着拳头大的夜明珠,将幽暗之室照亮,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旃檀香气,只是这份香气里有隐隐约约透着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   令人惊悚的是,这室内整整齐齐的摆了五具金丝楠木棺材,棺材上雕刻着玄之又玄的咒文,周边围绕着冰寒雾气。   金林一点不惧,提着袍子往棺材那走,抬手去掀人家棺材板。   未锦看他居然掀开棺材,下意识抬袖挡眼睛,口中急道:“真人!”   金林不理他,往棺材里瞧了一眼,“不是。”   马不停蹄的走到下一具棺材旁边,推了两下,没推动。   他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站立片刻,苦笑了一声。   他这才回头冲站那儿瑟瑟发抖的未锦说:“你过来帮忙,老头子修为不行了,掀不动棺材板。”   未锦平生,出身皇族,拜入太玄宫掌教门下,顺风顺水当着大弟子,就从来没像这两天这么倒霉过。   如今居然还要跟着糟老头掀别人棺材板。   他几乎怀着比要服毒还视死如归的心情走到棺材边,袖子还是被金林给拽下来的。   金林道:“睁眼看看,这个是我二师兄,人家喊他酒剑仙,看你年纪,小时候应当见过他。”   未锦一怔,朝那棺材里头看,可那里哪有什么酒剑仙。   棺材里头搁着再平凡不过的一具白骨,长的与全天下的骷髅都一样。   假如不是这样郑重其事的摆在密室中,这白骨和贩夫走卒的没有任何区别。   任谁也不能看出来,这是名曾一酒一剑走江湖的洒脱剑仙。   任凭他一生功过如何,死后都烟消云散了。   未锦盯了那具白骨一阵,沉默下来,按金林的命令依次掀开了其余四具棺材。   曾叱咤风云的大能,如今都只是一具具白骨罢了。   “真人这是……?”   金林坐在一旁,摸着胡须,笑道:“这里摆不下第六具了,我想把他们带出去,找个见光的地方埋了,以后也好把我添进去。”   未锦张了张嘴,没能说出劝慰的话来,金林真人已经修为衰退到连棺材上一道符都破不开了,他的确是大限将至了。   金林倒看的开,主动开口道:“未锦,你做这太玄宫大弟子多久了?”   未锦答:“六年有余。”   “哦…这样久了,”金林道,“太玄宫大弟子,前头是红澜,再前是空冥,很有前途啊。”   未锦:“………”   金林一笑,“今日之后,九宫变天,我们上一辈的烂摊子要收一收,你们新一代弟子该顶上去了。”   未锦不知道他的意思。   金林却反过来问:“你今日见着神霄了?他如何?”   “并未见到仙座,应当是附身在了谢秋寒身上,挥了一剑。”然而就那一剑,就将不可一世的孟掌教毙命。   金林点点头,若有所思。   未锦拱手问道:“真人,弟子实在困惑,这究竟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金林思及往事,默了片刻,才冷笑一声道:“你看不出吗,空冥狼子野心,谋害了两个徒弟,近日又行迹诡秘,贼心不死,隐隐有大图谋。”   未锦听了这话就更不明白了。   金林叹了一声,“罢了,我就同你说说吧。”   多年前,紫霄山几位虚空境真人先后陨落,那几位都是与空冥情深义重的师兄弟。   空冥说他收敛了师兄的尸骨,常与其神魂沟通,先人犹在,故而他要以邪术大傀儡术复活这几人。   此事,紫霄天宫诸人皆知。   紫霄山为天下第一仙门,无虚空境真人镇山是万万不能的,空冥那样说,天宫里虽还有那么几个不赞成的,但也没人阻止他。   于是,空冥便先后收了神霄和红澜两个天灵之体,并不是要收徒,而是打的是用做躯壳的主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中间,或许空冥犹豫、辗转了许多次。   金林记得,曾有位太玄宫的长老试探的提起躯壳之事时,还被空冥严辞驳回。   空冥这人其实最是重情,故而才会为师兄陨落之时出此下策。   当时,金林还以为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可后来,红澜堕魔,神霄与空冥决裂,百年之内,紫霄山接连出了两场闹剧,两个最富盛名的天纵奇材一个接一个的凋零。   他这才知道,空冥终究是下手了。   神霄红澜两师兄弟,长在紫霄山上,将紫霄山当做自己的家,以为师门长辈都待自己恩重如山,哪知道,打一开始,这些长辈就只是将他们当躯壳对待,最后却一人堕入魔门,一人只余孤魂。   如今红澜携魔门三千兵将日夜奔袭,直冲紫霄山而来,而神霄现出踪迹,一剑杀死孟先梧。   看这样子,紫霄山百年的孽缘,是要清算了。   未锦作为旁听者,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如此深仇大恨,换他自己想想,都忍不住上下牙打架,遍体生寒。   他寻根究底的问道:“真人,既然空冥这番作为全为复活几位师伯,那他们现今如何?”   金林听了此问,忽然笑了,抬手指向四周,“未锦,依你所见,此处除了棺材白骨,还有什么?”   未锦被他说的脊背发凉,这哪还有什么?   金林叹道:“是了,连你也知道,人死了就是几个骨头了,哪有什么别的。”   “神霄之事后,我心里起疑,尾随空冥来到此处,见他对着几具白骨说话,又哭又笑,打那时我才知晓,他不是神霄,而是空冥。”   “更可笑的是,此处分明是只有白骨,他却对那白骨说“师兄近日脸色差了些”,他这不是疯了吗!可笑九宫之人都陪着他一起疯!所谓复活,人死灯灭,魂飞魄散,除非大罗金仙降世,不然绝无再活的余地了。”   未锦愕然。   紫霄山已然许多年无人飞升了,除非太武大帝亲临,否则哪有什么大罗金仙。   空冥当真疯了?   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平白害了两位天纵奇材?   这怎么可能呢?哪有这样头重脚轻的事。   未锦突然得了这样一桩秘事,心中又是震惊又是不解。   室内一时无言,安静极了。   金林递了个锦囊给未锦,“罢了,你替我将棺材都收进去吧,让他们入土为安。”   那是个藏了芥子空间的法器。   未锦木然的接过。   他在每一具棺材前郑重跪拜,行了大礼,恭恭敬敬的将众位师祖装进了一方小布袋里。   金林摸着胡须,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里头几乎含了一生的造化悲欢。   当日少年嬉戏江湖,后来死的死疯的疯,一地狼藉。   凡人一生苦短,向死而生,因而早早的认了命,知晓珍惜良夜。   而修士窥探到一点天地玄妙,有了小则隔空取物,大则撼天动地的本领,寿命也随着修为延长,自以为已经超凡脱俗了,再不受三千红尘困扰,不忧生老不惧病死,可却没想过,每个修士都是有天花板的,修到尽头,再无进益,也是一样要老、要死的。   凡人能认命,可就如金林这般,当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今日却连小小符咒都破不开了,又怎么可能服气呢?   故而空冥狂了,疯了,不择手段的做出这样的事,有了紫霄山这这一场经年闹剧。   只是神霄等人又是何其无辜,要在别人的情深义重、别人的贪生怕死里做牺牲品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寒明天一定出来 第17章   将棺材都收拢后,密室内便显得空荡了起来,地面上显出一个窄窄的长门。   未锦凑近一看,上头雕刻的是众多上古异兽,他盯着那副浮雕,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凶悍生猛的气息。   他知道其中有异。   “真人,这里头是什么?”   金林走来,道:“今日来此,除了给老家伙们收敛棺材,还有就是取这一样东西了——”   大典在即,金林瞒着空冥来到此处,自然不仅仅是为了给师兄们收尸的。   他别开未锦,扶着自己老腰蹲了下来,眸中精光一现,用手指细细勾勒起浮雕,手指所过之处,浮雕浮现淡淡金光,是一圈又一圈的咒文。   咒文脱离长门,那上头无数山海异兽开始奔跑呼号,密室之中扬起一阵阵兽吼。   未锦听的脸色虚白,头上冒汗,艰难道:“这咒是……”   “认出来了?”金林道,“伏神咒。”   那兽吼歇下,长门缓缓向两侧滑开,在这底下,又有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室,正中悬浮着一个八角棱形盒子,材质非金非木,正缓缓旋转着。   “真人,这是?”   金林没有走下去,他张开手掌,轻轻一抓,那盒子便自己飞到了他掌心。   他轻描淡写的说:“此物乃蚩尤金丹,蚩尤乃上古魔神,用此金丹者,能晋神位。我来此,便是要取此物给红澜,让他与空冥有一战之力。”   话落,他打开盒子。   未锦尴尬:“真、真人?”   金林低头一看。   ……那盒子里,只有一撮白色狐狸毛。那盒以朱色为漆底,镂金云雷纹,双耳饰鱼纹,材质做工无一不精,堪称巧夺天工。   一双老树枯枝般的手捧着这盒子。   沿着这双手往上看,金林的胡须抖个不停,一双眼睛瞪的快掉下来了。   他本想将取给魔尊红澜,红澜早已炼成天魔之体,得此金丹,他便能晋魔神,阻止空冥,此物可以称得上是此战关键——可关键它不见了!   未锦小心翼翼道:“真人,是不是弄错了?”   “怎么可能!”   金林气急攻心,将盒子狠狠一甩,提着袍子跳进了下方密室里。   那地方可不小,又没有台阶,足有三尺高,他老人家身子骨脆的很,顿时震的眼冒金星。   刚晕完,眼前突然出现一白条——   金林猛地后退两步,对上了一双晶莹的碧眼。   “吱吱吱!”   小狐狸尾巴倒吊在房梁上,摇来晃去,努力把脑袋拧回正位,好奇的看着这个奇怪的老人家。   金林顿时明白了。   这是青丘狐,青丘狐一族极其神秘,上古时侍奉魔神蚩尤,蚩尤战败后,青丘狐遁入秘境,守护蚩尤骸骨。   一定是这狐狸拿了金丹!   未锦正好跟着跳下来:“真人,怎么了?”   便在这时,后颈袭来一阵小风,一只手横空而来,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有一条赤色血纹沿着手臂网上蔓延开,几乎覆盖了那人小半的面孔。   他有一双金瞳,冰冷漠然,那里头仿佛什么也没有,浓眉斜飞入鬓,与血纹搅在一起,衬托的他凶如煞神。   但就算这样,未锦也认了出来,他是谢秋寒!   可对方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一般,眸底一片朦胧的血色。   即使是在面对神霄的那一剑时、在面对空冥时,未锦也没有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对方眼睛里,就只有一个杀字!   他甚至不能动弹,识海被威吓的死死的,竟然一丝真气都分流不出。   脖子上那只手愈加收拢,钢铁般的力道完全不容反抗,未锦脖子上青筋暴起。   不久前他仗势欺人,强力打伤对方,仅仅一夜过去,形式反转。   未锦艰难道:“谢秋寒……”   肺部最后一丝空气被耗尽,他觉得自己要支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谢秋寒眸子闪了闪。   他眼中露出一丝茫然。   是谁在叫他?   他看着眼前这人露出绝望的眼神,心里忽然微微一动,觉得这人很是可怜。   碎石砂砾混杂着鲜血从眼前纷纷落下,深仇大恨随之落地,拨开怨愤,留下的是一双无助的眼。   物伤其类,人有移情。   谢秋寒恍惚了起来,手不自觉的松开了。   “咳咳咳……”   未锦跌落在地,拼命咳嗽,劫后余生。   谢秋寒倒退两步,靠在坚硬冰冷的墙壁上,小狐狸从天而降停在他肩膀,吱吱个不停。   他眸光闪烁,赤金瞳色不停变换着,血纹时而张牙舞爪,时而黯淡无光,显然是在与心魔争高下。   金林一个健步扶住未锦,朝谢秋寒肃声道:“平心静气,守住本心。”   他苍老沙哑的声音似乎具有奇异的魔力,潜入了谢秋寒的识海,如清泉般流过千里焦土。   老人翻腕结出一印,眼中精光一闪:“归!”   话音落下,谢秋寒噗的吐出一口血,赤纹从脸上淡了下去。   终于恢复了神志。   金林眼睛一错不错的打量着这个少年。   这就是谢秋寒了?   他看了少年半响,似乎想在他身上找些过人之处。   彼时神霄刚经师门长辈围攻,差点丧命,空余一条魂魄在外,却肯信任这样一个没有根基的孩子,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当时的神霄这样信任?   谢秋寒回过神,看清眼前场景,便握紧了剑,十足防备的样子。   他从妖兽谷中被救出来之后,昏了过去,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被带到一个地方,被喂了什么,而后便陷入了长久的噩梦中,到这二人进了密室之后,他听到人声,才恍惚的睁开了眼睛。   双方对峙之时,小狐狸一跃而起,在谢秋寒眼前不停的蹦跶。   “吱吱吱!”   它比手画脚,加上通晓的一点点人话,终于让谢秋寒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谢秋寒当时筋骨寸断,精血流光了,奄奄一息,狐狸便只能想到这个办法,来死马当活马医了。   哪知道谢秋寒以凡人之躯,无法承载蚩尤金丹,服用后虽然伤愈合,却走火入魔了。   直到现在金林出手,他才恢复神智。   小狐狸眼睛一转,跳下来,一把抱住金林大腿,抬着碧绿色的大眼睛,泫然欲泣。   金林:“………”   小狐狸又吱吱。   金林神奇的听懂了,答道:“他修为不够,贸然服此金丹,势必酿成恶果,轻则性情大变,嗜血好杀,重则丧失神志,成为一具行尸走肉,这是老头子我也没有什么办法能解的。”   听了这话,小狐狸嘤的一声,哭了。   大滴眼泪浸湿了金林真人的袍子,他手足无措,“哎你、你你……你别……”   未锦赶紧解围,“真人,可否将金丹取出来?”   金林:“一个人没了金丹,你说会如何?”   谢秋寒的脸白的不能在白。   人没了金丹,自然……是必死无疑。   这一夜之间,他的世界天翻地覆。   他本只是一小小外门弟子,格格不入的呆在这天下敬仰的第一仙门之中,全心所盼望的,却不过是凡间小镇的一隅之地。   ……怎么会行到如此境地?   金林心生怜悯,安慰道:“老头我没法子,说不准其他人有,出去后问问神霄,他总该有办法的。”   谢秋寒又是心头一颤,仿佛有只手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不过来。   他喃喃道:“神霄……”   金林一愣,“你不知……”   不说,谢秋寒便不去想。   但金林提起来,便有一股幽深的寒意蹿上谢秋寒胸腔。   若没听方才这番墙角,他恐怕死都蒙在鼓里。   他也就到死都不知道,他所谓的画灵……是高高在上的仙门首座。   此时密室外忽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鼓鸣声,整个天宫都震了三震。   几人对视一眼,俱是神情一凛。   大醮之上此时应当在施经布道,怎么也不可能闹出这样的动静。   来者不善。   “速速离开!”   几人跃上密室,刚要从来路离开,便见小狐狸跳了起来,拖住他们袍子往一边拽。   小狐狸扭扭屁股摆摆尾巴,划出一个圆圈,往里一跳,就成了个传送阵。   想必它就是这么带着谢秋寒来的。   有近路当然要抄,几人立即跟上。   金林二人都进了传送阵内。   此时谢秋寒却脚步一滞,终究是寻根问底的问:“云……仙座现在在哪?可找回躯体了?”   金林则瞧了他一阵,若有所思、答非所问:“那混小子骗你好几年,你倒是还关心的很。”   倒是琢磨到一些神霄信他的缘由了。   谢秋寒抿紧了唇,脸又白了一些。   他来不及说什么,忽然一阵头晕目眩。   再清醒时,场景天旋地转的改变了。   几人齐齐掉落在外间一处树丛里。   一头皮毛光滑的高大白马匐在一旁,一见他们过来,甩了甩尾巴,站了起来。   这是离道场有些距离的一处平地。   抬头望去,只见天际罗网重重,赤金两色对冲,以两名紫衣魔君为首,无数魔门之人乘法器环伺在罗网之外,迫于罗网而无法进入,但却虎视眈眈,冲罗网下破口大骂者有之,用兵器凿网的亦有之。   天上罩的那罗网是紫霄山镇山法器,多年来抵御了无数进攻,任是大罗金仙下界也破不开的。   故而道场之上,众人虽然惊慌,但也不至于乱了套——只除了有些年轻弟子听了魔门人的污言秽语,却又还不了嘴,气到内伤了。   金林喃喃道:“神霄在哪我不知道,不过红澜……红澜,来了。”   他没有注意到,“红澜”二字落下,一道黑雾悄悄从足下升起,身侧的未锦神色倏地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写这个类型的文,开的也不是热题材,主要是想练练笔,学讲故事,所以小伙伴们看了有什么意见就给我提一下,感谢!爱你们!(Boss目的问题,我先写完这段剧情,还觉得尬和我说,我回头看看怎么改。) 第18章   道场之中,天宫阶下,一众真人立成一排,神情各异。   为首的自然是空冥——顶着神霄面目的空冥。   他着一声净色长袍,神情淡然,既不见计划被打乱的慌张,也没有大事将成的兴奋。   当今皇帝就站一旁,相较于空冥,反倒是坐龙椅的这个显出了几分不稳重。   他急促道:“仙座,这魔门不是都在大荒吗,怎么今日、今日竟然上了紫霄山?”   “皇上,”空冥含笑道,“魔门要和仙门斗,难道还挑良辰吉日吗?”   “可……”   “皇上稍安勿躁,”空冥安抚,“都天罗网乃我镇山法器,魔门之人是万万破不开的。”   此时,一名内门弟子恭敬的走了过来,双手捧着一个长方形铜盒,“仙座,皇上,方才此物突然掉到道场之上,弟子恐怕其中有异,特呈上。”   弟子看了看他们两人,一时不知道该给谁。   空冥谦礼道:“皇上?”   皇帝摆手,魔门围攻,他心里头总有些不安,一看这东西,各种图穷匕见的刺客列传都在脑袋瓜里转了个遍,哪敢凑上去。   可惜……   好的不灵坏的灵,他刚想到这茬,就见那弟子猛地掀了铜盒,拔出一把宝剑,剑光清寒,激起了他一身的鸡皮疙瘩。   紧接着,那剑就架在他真龙天子的脖子上了。   那内门弟子立刻去了伪装,露出真面目,那一张脸布满了可怖青色纹路,众人一看便知,这是魔门中专修伪术的先遣,一时间惊呼救驾声此起彼伏。   皇帝在那剑下发抖,两股战战,只听见有人喊救驾,却没看见有人真冲上来救驾。   他当真是在心里砍了一万个人的头了。   他甚至没空去想:一个小小魔修,如何能在仙门首座面前劫持他?   魔修挟持天子,大声威胁道:“速速打开都天罗网!不然我就杀了他!”   空冥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方微微颔首,“可,但……”   身后的真人们立即炸开了,纷纷道:“罗网一开,魔门破入紫霄山,必定血流成河,仙座,不能开啊!”   其他人也都附和,而跟皇帝过来的一众大臣亲侍立即叱道:“大胆!皇上乃九五天子!尔等岂敢怠慢!”   皇帝一听他们吵成了一锅粥,心里真是又急又气,他将求救的眼光放到了仙座身上,“仙座快救朕!朕以皇爵之位许你!”   空冥拱手,不慌不忙的讲了一堆废话:“无功不受禄,皇上乃真龙天子,紫薇所指,万民所系,救驾乃臣之本分……”   正当他将废话的时候,一名真人化气为剑,直接射向那魔修。   魔修眼中精光一闪,脚下一转,将皇帝做了挡箭牌——   众人惊恐之时,空冥轻轻一拂袖,将那攻势化开了。   “不要轻举妄动,”空冥道。   魔修冷哼一声,直接下手在皇帝脖子上化开一道口子,血汨汨流出,沾湿黄袍。   “我劝你们识时务些,再有一回这样的,我就直接取了狗皇帝的小命!”   皇帝顿时冷汗直流,衣衫都湿了,分不清是血还是汗。   见一众修士和皇臣僵持着,魔修加码道:“这狗皇帝可是紫微星所系,要是他死了,星象不稳,天下必定大乱,你们紫霄山,不是成天叫嚣着是名门正派吗,那为大道牺牲一些,又有何妨?”   他这番话竟然是在情又在理的。   在场众真人听了,确实动摇了。   终于,空冥主动站出来,侧头对身后一名青衣道人说:“青玄,开吧。”   紫霄山九宫制衡,那青玄真人是净乐宫宫主,净乐宫把着紫霄山的护山大阵的命脉,宫主本人则掌着都天罗网。   青玄犹豫再三,和身边人讨论一阵,终于一咬牙,点了头。   他先以一线传音吩咐弟子布阵,而后才缓缓抬起了拂尘,捏了个决。   随着他的动作,天上罗网金光一闪,这是在收网了。   收网的同时,令声一层一层传了下去,内门弟子个个面色严肃,鱼贯而出,手握佩剑,严阵以待。   一旦都天罗网收拢,他们就要以肉身布剑阵,挡住外敌。   魔门来势汹汹,弟子们此战必定有所亏损。   有弟子咬牙抬头望了一眼高台之上,极其不甘。   高台上,那魔修没有想到自己此行竟然如此顺利,心中实在是大喜。   “仙门……”他嗤笑,“为了这种贪生怕死的狗皇帝,卸下都天罗网,不知你们祖宗知道了羞不羞!”   空冥负手道:“罗网已收,你还不放开陛下?”   魔修大笑:“放开他?如今他命在我手里,我为何要放?”   众人大怒,纷纷骂了起来,“你这背信弃义的狗贼!”   魔修随他们怎么骂,他本就是个人人喊打喊杀的魔修,就全当赞美了。   皇帝的血流了一地,面色发白,口唇颤抖,“这位……修士,朕富有天下珍馐瑰宝,你放朕一命,朕赐你……什么都赐给你……嘶!”   魔修现出厉色,痛斥道:“黄河水灾,河南蝗灾,流民为患,次次都不见你有所作为,到自己小命不保,就知道自己富有天下了!?老天当真是不开眼才选了你这么个狗皇帝!”   一个魔修,当着正派的面,挟持天子,义正言辞的斥责他德不配位……这实在让某些人面上蒙羞。   那魔修双目发红,“泰和八年,黄河决口,开封一地尸横遍野,处处冻死饿殍,易子而食,我全家八口,都死在了那一年,我在人骨堆里爬起来,得了我师父青睐,入了魔门,有了口饭吃,你却稳坐龙椅,尝遍珍馐,实在是恬不知耻!合该去死!”   说到激动之时,他剧烈喘息,手上颤抖,那搁在金贵皮肉上的剑割的愈发深了。   皇帝才没空跟着他反省自己,现在他就差尿裤子了。   这魔修身负血海深厚,来刺杀皇帝是抱了必死之心的,此时将这条人命把他在手中,他心中又是快意,又是惆怅,若能好好活着,谁又想走到这个地步!   也就是此时,趁着魔修分了心,一名着飞鱼服的侍卫飞身上前,从他身后猛地刺出一剑。   那一剑功力十足,剑势锐不可挡,持剑者想必是修为不浅。   此刻魔修情绪不稳,并没有察觉到,照理说,这一击应当是能成的。   但那一剑落空了。   皇帝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喘不上气。   他的双眸之中,映出一名高高在上的真人。   白色袖袍缓缓落下,空冥负手而立,轻声道:“皇上,你说,他说的对吗?”   在千钧一发之际,空冥出手了,谁也看不清他做了什么,只见他袖袍一挥,再落地时,那局中三人全都倒在了地上。   唯有他风轻云淡的站着。   “……”   皇帝发不出声音,只能呆呆的听着这人给他的一生评判:“你德薄而位尊,在其位而不思其政,早该有灾殃降下,可既然天道无为,那我就替天行道了。”   朗朗乾坤之下,忽而狂风大作,黑云遮天蔽日,一颗红星划破天际,轰然陨落,星象乍时大乱。   紫薇星陨落,变天了。   .   巍峨祭台之上,立着九宫领袖,各道派掌门,国之重臣。   皇朝大陆的支柱、气运,都聚首在了此处。   空冥含笑而立,“诸位觉得我说的对吗?”   他方才那番“德不配位”的话语并未刻意收声,在场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他们有的尚未反应过来,呆呆的立在原地。   有的析清了方才那幕,倒吸一口凉气,顿时两股战战。   这是弑君!   此时,道场内扬起了凄厉哀嚎,众人猛地扭头看去,只见道场之内,血煞漫天,不少人神志不清的对同伴挥剑,陷入一场修罗场厮杀之中。   一个血淋淋的人跌跌撞撞的爬上台阶,在高台边缘留下一个血掌印。   站的近的一位重臣吓的一哆嗦,腿下一软,往后倒了下去。   刚倒下去,便被剑串成了人肉串。   青玄宫主才刚刚收了罗网,派弟子出去守阵,但他那些弟子竟半路夭折,半道上就与同门杀了个眼红!   他几乎泣下血来!   青玄颤声质问道:“神霄,你要做什么?”   空冥先看了一会儿道场内情形,轻轻皱了皱鼻子,也很是看不下去,这才回头瞥了眼青玄,疑问道:“青玄,你叫我什么?”   青玄霎时面色煞白。   空冥冲他微微一笑。   紧接着,他的面目虚化一瞬,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他本来的样子。   祭台上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神姿异秀,这是修士们当年对空冥的描述。   自他修邪术后,又扭曲成了青面獠牙。   但这样一看,他的本来面目并不出奇,像个清癯儒雅的文人。   这个‘文人’吐出了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这是大衍七杀阵,你们瞧瞧,认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又晚了 第19章   魔门进犯,杀阵开启,天空乌压压黑沉沉的,惊飞的鸟雀扑腾两下便坠了地,道场之内人声鼎沸,人人惊慌失措。   一名小弟子睡在树桩子底下,被一只鸟雀砸醒了瞌睡,茫然四顾。   这地方偏,人很少,他寻来寻去,最后发现树后还有另一行人。   那里有一老两少,一匹马,一只狐狸,怎么看怎么奇怪。   他小心翼翼的从后头过去,问道:“这位师兄,这是怎么了?”   那人扭过头来,一张英俊的脸白的惨无人色。   小弟子心头猛地一跳,倒退两步,差点摔倒。   一位老人从身后托住了他,“小心。”   小弟子连忙行礼,这时反应过来了,“见、见过金林真人,未锦师兄。”   二人却没心思和他回礼。   小弟子顺着他们的视线往上看,只见高台之上,皇帝倒在一片血泊之中,仙座负手立在一旁,几名真人起了争执,争锋相对起来。   小弟子揉揉眼睛,当真是给吓坏了。   他只是睡了一觉啊!   他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颤颤巍巍的问道:“仙座在旁,应该……能把皇上救回来吧?”   未锦一回头,阴森森的对上弟子,道:“……救?是他出手了。”   小弟子一激灵,压根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在那眼神下便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下意识拔腿跑了出去。   金林无暇顾及小弟子,他正望着高台之上,面色极其凝重,一张老脸几乎皱成了纸团子。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边的未锦忽然出声,嗓音粗涩,不像平时的样子,“金丹在他身上?”   他扭头一看,未锦垂着头颅,面色晦暗不明,视线定在谢秋寒身上。   金林点了下头,心中倏地滑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尚未抓住那股直觉,便见未锦一把抓起谢秋寒,抬起手,罩在他头顶天灵盖上。   金林猛地一惊,“不要!”   他扑上去阻拦,惊急中对上了未锦的眼神。   那眼神漠然而阴郁,眼睛里一片漆黑,如同深渊寒冰。   金林心中骇然,那不是未锦!   下一刻,他便被一层无形的金刚罩弹了出去,撞到了地上,而“未锦”无情的朝少年天灵盖拍下一掌——   谢秋寒则行云流水般的一掌拍出去,直袭“未锦”胸口。   未锦并未预料,也无防备,被猛地击退了几步才堪堪站住。   他显出一些惊讶。   谢秋寒警惕的看着他。   “未锦”看了他片刻,才冷冷的开口道:“你压不住蚩尤金丹,物归原主不好吗?”   谢秋寒警觉问道:“你是谁?”   那人不回答。   他立在原处,凝起眸,打量着谢秋寒。   既不带阴仄仄的恶意,也不带居高临下的虚情假意,甚至带了一些微不可见的怅然和怜悯——那怜悯也不是冲着少年去的,而是对着他自己的。   “魔丹在你体内,势必吞噬道心,让你为其所驭,六亲不认,嗜血好杀,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最后不过死于与魔修邪士的缠斗之中、名门正派的讨伐之下。”   谢秋寒一怔:“你是……”   “你应该死在我手里,很快,”那人平静的说,“不必走的太远。”   谢秋寒竟然听明白了什么叫“走太远”,带着这颗阴差阳错得来的魔丹,多走一步,不就多些坎坷,多些煎熬吗?   ……可就算这样,难道他能就这么束手就擒,任人宰割吗?   谢秋寒握紧了剑,从那煎熬里提出了一股愤怒和狠劲,先发制人的冲了上去。   那人并不惊讶,面色平淡,“我那时也不信。”   话落,一道黑雾从他袖中弹了出来,那雾气当即化出一只狰狞咆哮的兽首,张口朝谢秋寒咬去。   而他自己动也不动。   谢秋寒被那兽首一撞,胸口激荡,差点喷出一口热血。   他知道这东西不能正面冲撞,便疾步退到树后。   兽首从中间劈成两半,穿过树干不依不饶的追了过来。   那倒霉树遭了秧,方才还是枝繁叶茂,这时便迅速枯萎下来,枝干枯遒,褐色树叶哗哗的落了满天。   兽首又咬了下来,谢秋寒下意识一脚蹬上树枝,可那树却嘎嘣一声整棵倒了下来。   谢秋寒一跃而起,情急之中也融会贯通了驭气之术,如同流星一般冲了出去。   “未锦”轻轻的挑了下眉,终于出手了。   谢秋寒刚落地,便对上了他,明明顶着未锦的脸,却将他脸上意气都去了干净,神情波澜不惊,如同一潭死水,非常的违和。   谢秋寒退也不退,抬掌劈了上去。   “未锦”便轻飘飘与他过起招来,点到即止,仿佛是在试探他路数。   二人来来去去都是拳脚功夫,谢秋寒始终没有再用出道法。   “未锦”始终没有试探出有意义的东西,便不愿再与少年周旋,干脆顶着招式上去,以一换一的呼出一掌,拍在谢秋寒胸口。   谢秋寒瞳孔紧缩,那时他正一剑刺在对方肩头,避之不及,被那掌拍上了胸膛!   他吐出一口鲜血,身体向后坠去。   同时,黑雾又一次聚起,这次兽首几乎是有了实体,从天而降,朝谢秋寒一口咬了过去。   那时狰狞兽首已至,而谢秋寒体内金丹之力被自己一番争斗给压的七七八八,确实无力再战,一旁的金林根本掺不进这二人的争斗。   但也就是那时——   清风徐来,一双瘦弱的手掌截住少年,轻飘飘一个转身,将他揽进了怀里,助他逃过了一劫。   那是一名素袍白面道人,面貌平凡,形容寡淡,唯有一双眼熠熠生辉。   谢秋寒眼冒金星时,对上了那双眼。   不由得浑身一震。   道人将他轻飘飘放下,扭头看向“未锦,”打量一阵,道:“师兄,你欺负小孩做什么?”   “未锦”靠在树下,眼神一瞬不瞬的看着来人:“神霄,是你。”   “不然还有谁,”云邡一勾唇角。   谢秋寒猝然抬头,整个人都要被烧着了似的。   神霄!?   他在密室之时,虽陷入昏迷,但五感全开,将金林和未锦的话全都纳入了耳中。   可他那时在和心魔顽抗,争每一寸城池,哪有功夫去思索前因后果,哪有余地去理清心里那些酸涩、尴尬、庆幸……甚至他活的这短短十六年,也都是第一次尝到这般滋味。   直到这一刻。   真的见到了这个人,这些东西才全部爆发了出来。   神霄是什么样子的人。   高高在上,神仙人物,百年来无人能出其右。   他一直景仰、憧憬,但也只是高高装裱在道经和画像上的一个意征罢了。   真的要问谢秋寒关于神霄的细节,谢秋寒只能说:他是谁?   甚至眼前这个顶着又一副陌生皮囊的人,他又是谁?   云邡似有所感,回头看了看谢秋寒。   见谢秋寒红了眼眶,一身血腥味,他暗叹了一声……是他让这孩子受委屈了。   “小秋寒?”他轻声道,“别怕,是我。”   谢秋寒却抗拒的退后了两步。   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云邡心里咯噔了一下。   完了,这回难哄了。   正在那时,那兽首一击不成,竟然又重新聚起,从背后冲了过来。   狰狞兽首倒映在谢秋寒瞳孔里,他猛地跳了起来,几乎是本能的扯过云邡护在身后。   那兽首几乎有三个他这么大,黑雾中裹挟着大荒沉寂千年的凄厉狂风,迎面都是粗粝的石子和泥沙。   云邡眼皮轻轻一跳,视线定在少年身上,心里涌出一股异样的滋味,连带胸口都微微发烫起来。   那兽首来势汹汹,只可惜有比它更凶的——   只听得一声厉嚎,一头威风凛凛的雪白妖兽从天上扑了下来,声音如利刃一般极具穿透力,一口就将那黑雾做的兽首吞了下去。   ……可惜那全是团气,妖兽还打了个嗝。   谢秋寒被两股巨力冲击,向后倒去,云邡一把接住了他。   穷奇站在不远处,原身形似狮虎,鬓毛疏松雪白,小腿矫健,蹬在地上,凶狠阴森的兽眸正紧紧的钉在“未锦”身上,仿佛他再有一丝动作,凶兽就会毫不犹疑的用獠牙利齿将他撕碎。   云邡放下少年,极有礼貌的冲那头问候:“师兄,许久不见了,我是没法子,你又何必藏头露尾呢?”   “未锦”一点头。   紧接着,这具属于未锦的身躯便倒在了地上。   虚空微微扭曲,一名黑衣人现出了踪迹。   他披着一件黑色斗篷,宽大的帽檐遮住的半张脸,嘴唇薄如刀削,苍白阴郁,周身围绕着散不开的寒气。   这就是魔尊红澜,也是神霄的亲师兄,神霄的第一剑起手式,还是红澜教的。   红澜堕魔之时,云邡尚在北川冰河学剑,一呆二十年,出来听闻此事,自那之后便没见过对方了。   再相见,竟是这般情景。   红澜无意叙旧,目光在他二人间逡巡一圈,抬手一指,陈述道:“我要取他身上蚩尤金丹。”   “开玩笑吗,”云邡说,“让师兄你拿了魔丹,这孩子就没命了。”   “若无魔丹,我没有把握杀空冥。”   “那也没办法,”云邡提起剑,剑尖垂地,正色道,“取魔丹一事,没得商量。”   他虽用的一个寡淡无奇的皮囊,却半点不虚,满身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度。   红澜皱紧了眉头。   穷奇压低了头颅,走到云邡身旁,如同在弓之箭,蓄势待发。   二人对峙,气氛紧绷。   红澜不愿动干戈,“五日前通信,我们说好了的,你为何改了主意?”   二人通信,红澜取得金丹,替云邡抢回身躯,二人共同对付空冥。   “师兄,”云邡半开玩笑道,“时移世易,那时我也不知道你要剜我心头肉啊。”   谢秋寒猝然抬头,盯住他后背,眼神热的几乎要洞穿他了。   红澜扫过他二人,终于露出了一个带些温度的表情,脸上的杀意敛了。   他若有所思,“他身负魔丹,却能驭气用道法,我当为什么,原来是你的人。”   云邡听完这话,眼角轻轻一抽,心情很是微妙。   师兄这话说的是不是有违伦常了?   打算弑师的云邡刚要和同样打算弑师的师兄讨论一下伦常的时候,一声哀嚎打断了他的思路。   不远处一个血淋淋的人跌跌撞撞的往回跑,口中凄厉的喊着什么。   云邡向外一看,眉头皱了起来。   他下意识看向红澜。   “不是我,”红澜拉开斗篷,一头银发飘散,目光定在远处,“是大衍七杀阵。”   云邡眉心一跳。   少时,他撞进藏经阁,抽到一本大衍阵法,末页载了一阵名为“七杀”,他拿去问师父。   空冥接过阵法,轻轻道:“大衍者,天地之数,鸿蒙之列;道者,散形为气,布于众生之中,是为天道;以大衍之术,布七杀之阵,可诛……”   他指了指天。   天道。 第20章   大衍七杀阵,听着玄乎,其实就是吸取阵内活物的真气,引聚为一气,和其他献祭阵法的运作并无不同。   这阵法特殊的地方首先在于它的引子。   皇帝既然敢称天子,就并非大言不惭,而是确实能沟通天地,此阵以真龙紫气为引,最终聚出来的那一气,是无上天道——这阵要诛灭的对象,是天道!   这阵法并不是由哪个胆大包天的奇人异事钻研出来的。   它一开始出现在童谣之中。   就如同王朝更迭前,总爱弄些似假还真的童谣来做谶语,这个阵法一开始也是这样出现的。   可那时候谁也不知道,所谓大衍七杀阵究竟是怎么排阵、怎么列数的,这东西只不过一个恐吓子弟的传说罢了。   第一个拿到这阵法的,其实就是云邡。   那时候云邡不过二十,是刚过师门关,可以放出去溜溜世情的年纪。   彼时他最大乐趣是在江湖上给旁人煽风点火看人热闹,偶尔行侠仗义打断几只狗腿,留下另一门派的美名,但毕竟年轻,一事发,两头都恨上他,他便赶紧溜之大吉回紫霄天宫。   这臭小子几乎把麻烦惹了个遍,回山以后,麻烦们紧随而至。   他前脚进门,青城的方小公子后脚就上门求亲,说要求娶大师姐红澜,把大家弄的云里雾里,云邡躲在后面捧腹大笑。   方小公子为断袖、还是不断袖这个人生命题失神的下山时,淮南沈家族长又带一干子弟上门了。   沈家气势汹汹,眼看两派之间要生事端,沈家大夫人跟上来呼了族长一巴掌,并给紫霄山送上厚礼——原来是云邡把族长十八间外室宅子给炸了。   那时候山门一有通传上来,弟子们就抄起瓜子飞毛腿跑到殿前看热闹,而掌教则摸着日益后退的发际线,立刻让云邡交万字山下修行回忆录。   那届掌教退的很早,不理外务,一心修行,像芝麻开花似的一路蹿到了虚空境界,人家说他是大器晚成厚积薄发,紫霄山的人则都默契的认为是云邡功劳。   那时师门上下都很头疼,一见他就眼皮狂跳,齐齐把整治这只野猴子的任务推到他大师兄红澜身上。   这完全是在给云邡送战果,红澜天性温文好脾气,最大的特点是耳根子软。   云邡拉着他的手秉烛夜谈,把修行回忆录一铺,一桩一件的讲前因后果,红澜默默的把苦口婆心的教训的话全吞了下去。   第二日戒律堂上,师叔伯们给红澜递眼色,红澜从主证位上走下来,撩起袍子一跪,道:“路见不平,行侠仗义,我辈该当如此,师弟年纪轻,不知轻重,才东差西误,做师兄的愿代售受其罚。”   师门长辈的脸色都很精彩,云邡在旁边偷着乐。   后来还是空冥从闭关里突破出来,甩下一句“我门中事,不劳诸位操心”,才把两个弟子从戒律堂上拎了出来。   云邡又是怎么改好的呢。   那是后面几年的事情,红澜的修为出了问题。   他本是太玄宫大弟子,天灵之体就算了,更气人的是他还勤奋好学,可是那几年,他的修为不进反退,处事上还出了不少纰漏,被师父空冥厉声责骂过好几次。   ——空冥对他从来轻声细语,两人亦师亦友,下棋调香泼茶赌书样样都合得来,起争端的次数屈指可数,几乎每次的起因都是红澜耳根子太软,担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事,空冥看不过去了,指着他鼻子恨其不争一番,而红澜则不反驳也不应承,下回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   云邡觉得师兄的变化很是奇怪,于是悄悄观察了他一段日子。   起先,他看见红澜在炼丹,没日没夜的炼了足足三月,出了一炉云顶三清丹,丹药成了以后,他托仙鹤送去了淮南沈家。   淮南沈家的族长,就是那位外室能组蹴鞠队的风流中年人士,曾经被云邡炸过宅子的。   这人是借着入赘夫人家族才能做族长的,在族中对夫人关怀备至体贴温驯,出来放风的时候就换副新面孔,强抢民女,横行霸道。云邡整治了他以后,就把他忘到脑后了。   云邡拦住那只仙鹤,顿觉师兄在拆自己台。   他暗自压下,准备大大方方的去找师兄讨个说法。   临进门,看见师兄在待客,客人是北川冰河来的剑圣。   剑圣他没意见也没渊源,只不过剑圣徒弟被他打断过腿。   红澜细心咨询了剑圣家熊徒弟的近况,听了剑圣的百般刁难和苛责,始终温文尔雅,嘴角带着一抹苦笑,最后又是掏法器又是掏丹药的,恭恭敬敬的送剑圣出门去。   门口就站着神色晦暗的云邡。   剑圣对红澜点点头,冷淡的扫了云邡一眼,他对二人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红澜隔着宽大的袖袍捏了捏师弟的手掌,步履不停的送剑圣下山。   两人并着肩,似乎是终于在“家里有个不成器的小子,大人只好多担待点”上达成体谅了。   剑圣是当时以剑问道的第一人,一剑就能挑半个紫霄山,云邡先前以为这位剑圣通情达理,不管他熊徒弟的事了,但没想到是这样。   红澜的那句“做师兄的愿代受其罚”是认真的。   云邡他惹的所有麻烦,后续都摊到师兄身上了。   云邡在口若悬河的忽悠红澜的时候,红澜在心里一条一条的想着对策。   别的不提,但淮南沈家和北川剑圣都不是好得罪的,明面上给紫霄山面子,但下黑手的法子多的是。   红澜便七拐八弯的找人引荐,又硬着头皮提着厚礼一家家的拜访,一边把赔礼道歉的功夫做足了,一边又把紫霄山的身份亮的明明白白。   真是思虑周全,用心极了。   云邡都可以想到,师兄穿一身单薄道袍,在人家家门口被骂的狗血淋头,自己却只能拱着手赔罪,暗自苦笑的样子。   那副画面不停的在他脑子里回旋,他不敢见师兄,便一头栽进藏经阁里,东看一本西看一本,把自己关了大半个月,直到师父师兄一起来藏经阁,才发现这只野猴子突然静了不少。   云邡见了他们也有些尴尬,便随手抽一本书去问他师父,试图转移话题。   没想到一抽就抽中了止小儿夜啼的传说级书籍——大衍阵法。   他自顾自的感慨手气,没捕捉到空冥眼睛里一瞬间翻腾过的滔天巨浪。   红澜过来,拉过师弟,取笑道:师弟为何最近都不兴风作浪,反而在藏书阁里长虫子。   云邡却想,有人在前头遮风挡雨,他哪里还敢兴风作浪。   藏经阁里散着陈旧的书香味,天朗气清,日头穿过紫霄天宫的云雾,跳跃在几人肩头。   空冥思量片刻,随手把书塞回了木格子里,望着两个徒弟笑了笑。   那是他们师徒三人一生里最亲近的时候了。   .   大阵已经现了威力。   魔门一帮人真是来了个巧,前锋那批闯进阵里,有去无回,不分正邪的杀红了眼,个个血肉模糊,肠子掏了半截还在挥刀乱砍,能拖一个下水是一个。   后边的立刻停了步子,踌躇不前,一时间都有点懵。   他们都还没打,正派就内讧了,这算怎么回事?   魔门人拿不准,便来请示红澜。   红澜低声吐了一个字:“退。”   魔门之中,亦有派别,红澜座下有三魔君,眼前这是其中一位。   紫衣魔君听了他的话,并未立即发命,而是面露喜色道:“魔尊此次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紫霄山和众多名门正派,此次回了大荒,白依和天镜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云邡冷眼旁观,听这意思,另外两位魔君不太服红澜。   他给红澜致信后,本以为还要再多耽搁些时日,但红澜却连夜破开大荒边界,携三千魔兵日夜奔袭,路上想必也有不少折损。   云邡心里轻轻一动。   红澜对下属道:“你带人到山下等,若我三日未归,你便自寻出路去。”   紫衣魔君一愣,“魔尊的意思是?”   “我要入阵。”   魔君愕然。   阵内情形如何也都看见了,此刻进去,岂不是送死?   他踌躇片刻,终于一咬牙听令退下了。   云邡见那魔君行远,魔兵行令禁止开始后撤,终于问了声:“师兄在大荒可好?”   “尚可,入阵吧,”红澜淡淡回应,朝阵法走去。   云邡见他形销骨立,一头银丝随风飞扬,忙上前几步,拦住了他。   云邡默然望了他半响,兴许是找了找措辞,但最后只是憋出了一句:“以后没事常来天宫坐坐。”   红澜眉头轻蹙,像不明白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云邡也不再多言,“罢了,先了结此事吧。”   红澜看他半响,却没有再走开,而是微不可见的点了头,说了声:“好。”   云邡一怔,低头笑起来。   .   阵外是深秋,霜降刚过,凉意隔着衣衫透不进来,而阵内正轮到寒冬,洋洋洒洒的飘起了雪花,红澜走在里头,雪落了满肩。   云邡刚要跟上师兄,忽然又停住了步子。   他回过神来,自己是刚按下了葫芦又浮起了瓢,城墙这头补全了,那头还刮着扎心的小风,上头搁着一个可怜巴巴的谢秋寒呢。   “小秋寒,”云邡蹲到他身边,谢秋寒正坐在地上,靠在穷奇腿上歇息。   “伤好些了吗?”   “好了。”   谢秋寒用了魔丹后,体质变化很大,寻常小伤片刻即愈,即便是受了魔尊一掌,此时也好的差不多了。   只是识海内有一股骇人的真气正蠢蠢欲动,只要他心境摇动,便会立刻涌流而出。   他此时勉强占着上风,压着那股真气,但那东西始终是虎狼在侧,时刻劝诱着他。   云邡看了看他伤势,果然好了不少,便换了副慈祥的面孔,道:“你带金林师叔回厢房候着,我去去就回好吗?”   去去就回?   谢秋寒盯着他,问:“魔尊方才也说,若他回不去,便让他下属自寻出路,我呢?”   云邡:“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   自己都说不分明。   谢秋寒心里凉了下来。   云邡出走时,一言不发,留了一个桃木枝做替身来糊弄他。   现在七杀阵摆在眼前,分明一场有去无回的恶战,他又说“去去就回”。   谢秋寒思及此,生硬道:“仙座要去便去,何必过问弟子呢。”   云邡心里嘶了一声,就知道这个坎没这么好过。   只是大敌当前,情势紧急,也不容得他迟疑。   他吩咐道:“穷奇,你送秋寒……和金林师叔,”他良心发现的及时补上老人家,“送去安全地方,速速回来助我。”   穷奇吼了一声,是应的好。   云邡这才提剑往阵内去——   结果回头一看,谢秋寒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   “不是让你回去吗?”   谢秋寒冷冷道:“弟子愿去哪里,仙座就管不着了。”   云邡气笑了。   合着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但我偏要走你这边”的歪理!   他怎么养出这么个别扭小崽子的?   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揽住谢秋寒,趁小崽子没反应过来,在后背轻轻一托,直接将他抛上了穷奇后背。   并‘好言’相劝道:“大人的事,你听也听不懂,打也打不过,别闹了。”   说着一拍穷奇的的后腿,“赶紧带走。”   穷奇嗷呜一声腾空而起,谢秋寒垂着头,紧紧的揪着穷奇的鬓毛,手背青筋突起,从半空中狠狠的盯住底下的人,眼圈全红了,目光凄哀。   云邡心口一哆嗦,真是服了这小子,这都跟哪学的!   他低下头大步朝阵内走去。   哪知这时,穷奇居然跃过他头顶,直不楞登的闯进了阵法当中!   这掉链子的穷奇刚入阵,便有万剑刺来,稍不留神就会炸成刺猬,它在空中翻了个身,将飞剑都弹了回去。   正是洋洋得意之时,却想起背上还有个人!   云邡一跃而至,接住空中掉下来的谢秋寒。   少年太瘦了,这番遭遇似乎又褪下一层皮肉,骨头隔着衣服都咯人了。   谢秋寒推开他,垂首整理衣袍。   云邡望了他片刻,张了嘴又闭上,决定还是捏个软点的柿子。   于是他转头揪着穷奇的耳朵恶狠狠的训。   “是我让它进来的,”谢秋寒见状道,“你要怪怪我吧。”   合着他还自己送上门。   “还没轮到你呢,你以为你能免吗!你紧跟我,不要掺和,见机行事,该跑就跑,知不知道?”   谢秋寒低着头:“我……你不必管我。”   云邡多瞧了他两眼。   谢秋寒要是死拧着,云邡还能和他硬碰硬,但小崽子一露委屈相,他就觉得良心隐隐作痛。   “罢了,”他烦躁的一摆手,“这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凡我有命在,就不会让你掉一根毫毛的。”   说着要走。   谢秋寒却站定不动,涩涩开口问,“你……云邡是……”   云邡知道他问的什么,“并非编来糊弄你的。邡是蜀中一小城,我出生的地方,神霄是入主紫霄天宫后的道号,不然你看哪个敢起个名字与神明齐列、九霄并肩的呢?你同我就像以前一样就好。”   像以前一样就好?   谢秋寒心里微微一动,似乎知道“云邡”不是假的,心中便松快了不少。   他自小离家,外表是不得不为之的持重,内心却敏感极了,渴求温情,但凡进了他心里的,稍稍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一番惊涛骇浪。   云邡的只言片语,让他在自己吓自己的大悲和大喜之间来回。   实在是……太过在意了。   红澜在前面不远处等着,虽然面无表情,但却把两个人都给看的心虚了。   云邡很快牵着谢秋寒过去,口中不住的教训着什么,行到师兄面前方止。   红澜扫一眼他们,思索片刻,探手在环戒中寻了一阵,掏出一个精巧的双龙环佩,递给谢秋寒,“见面礼。”   谢秋寒:“?”   云邡:“……”   不要白不要,他替谢秋寒收拢了,微笑道:“快多谢师兄。”   谢秋寒茫然:“多谢师兄。”   云邡微妙的看了他一眼,“乱叫什么。”   谢秋寒更茫然了。   红澜一颔首,“走吧。”   说着转身走进一片血煞之中,身边人即使杀红了眼,依然发自内心的畏惧,不敢靠近,他平静的的走着,便开出了一条道。   半柱香前,他还要取谢秋寒性命,但谢秋寒对他生不出憎恶之情。   谢秋寒心想,魔尊红澜先前是名门正派的大弟子,如今是血海尸山里走出的的大魔头,这是不是也是他的归宿?   可云邡走在他身边,尽管顶着陌生皮囊,却依然亲近的令人安心。   红澜说,他不必走太远,但他也从不奢求走远,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可以了。 第21章   在道场内,中央的祭台上,第一个倒下的是一名老者。   在一众绫罗裹身的国之栋梁和修士里,他显得很不一样。   他瘦骨嶙峋,两鬓灰白,贴在耳后,身上穿了件半新不旧的布衣,背着一把破布包裹的剑,身后只跟了一名圆脸稚子,兴许是剑童,但那剑童吓的泪汪汪,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老人的胳膊,不知道到底谁搀着谁。   小童一边哭一边喊:“阿爷,阿爷你怎么了,谁来救救我阿爷……”   一双洁净有力的手伸了出来,扶住了老者。   小童却吓的更厉害了,“你……你……”   老者看了伸出援手的空冥一眼,缓慢但坚定的推开了他的手,“小鱼,扶我起来。”   小童泫然欲泣,在一阵要把心肺都掏空的咳嗽声里扶起了老者。   见者掩面。   这是北川冰河剑圣,剑一出鞘,无人可与之争锋芒。   百年没有露过面,谁也没想到,再登场时他会是这个样子。   剑圣性情孤僻,除了武学和修行没有什么别的兴趣,常年独自在寒天冻地的北川修行,无门无派,除了早年收过一个徒弟,身边再没有其他人,后来老到徒弟都死了,他便又将徒弟的小儿抚养长大,便是身边这童子。   那大衍七杀阵兴许是长了心眼,也知道欺软怕硬,先拿了老剑圣开刀,将他识海枯竭,真气吸干,便是一笔开头彩。   空冥冷眼旁观,忽然问道:“你来的时候受过伤?”   剑圣虽年老,但毕竟是差点问鼎大道之人,不至于虚弱至此。   剑圣捂着胸口咳喘不停,无暇答问,空冥便将目光挪到小童身上。   小童胆子就针尖大,立刻嘴唇哆嗦着把老剑圣卖了个底朝天:“来、来的路上有个人,他说阿爷是剑圣,要下战书,阿爷就和他拔剑了……”   旁边有个五大三粗的武修立即愤愤道:“是哪家不懂事的小子!我去将他捉来给您赔罪——”他话一顿,神情微妙的扭头,“你拽我裤腰带干什么?”   身边人立马撒手,在大家的注视下恨不得也跳台当肉串。   这武修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门揭人短处来的么?   剑圣抬起眼,额上一条宽纹攒着风霜刀剑,这老人平静道:“多谢,不过一无名小卒罢了。”   修士们中有尊老爱幼这点讲究吗?摆在明面上是有的。   但和弱肉强食、一战成名比起来,似乎又微不足道了。   剑圣曾经是每个以武入道的修士行路上的一座地标,他永远立在极北之地,高山仰止。   但就算是他,同样是既抵不过年老体衰,也抵不过长江后浪来势汹汹。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高山已经塌了,又何必去踩上一脚呢?   空冥掏出一瓶丹药,神情温和的递出去,“小孩儿,你来,给你阿爷服下。”   剑圣并没有强撑,让小童去拿了过来。   他服了药,歇了片刻后,面色果然好了不少。   剑圣举目望去,将阵内生杀变化收归眼底,有所感悟,“这便是大衍七杀阵?”   空冥颔首。   剑圣道:“太初一炁,分化阴阳,造化乾坤,生出虫鱼鸟兽,极造化之灵秀,诞出人族,为万灵之长也,而这阵却倒逆而行,剐尽人族灵气,化阴阳为浑沌,聚还元气,的确是精妙至极,想必要不了多久,这阵内便再无生死造化,重归鸿蒙之态,自成一方小世界了。”   空冥客气道:“剑圣说的对,果然是窥了大道之人了。”   “然君之所图,并非这方小世界吧?”   “自然不是,大衍七杀阵,可不止这一小方天地,”空冥含笑道,“大道无言,加诸于身,今日幸得多位大能在此,大派掌门,国之栋梁,各州城主,诸位气运牵连天地变数,怎么会只是这一方小天地呢?”   在座诸人牵系众多,剑圣不禁长叹一声:“众生何辜,你又何苦。”   “何辜?何苦?”空冥重复一声,自顾自笑了笑,扭头向剑圣问道,“剑圣,你分明得窥大道,却飞升不得,以至年老体衰,你甘心吗?”   “生死由命,成败在天,我等自该淡然处之。”   “哦?败在一无名小卒手中,亦可淡然?”   “自然。”   “哦?”空冥一指地上陈尸的魔修,“剑圣是可以淡然,但你看这魔门修士,被天灾人祸逼得堕入魔门,他要如何淡然?”   剑圣语塞。   他虽通透太上忘情因果轮回的道理,但那是对着自己的,对着其他芸芸众生却实在说不出口。   空冥见他无法作答,低笑了一声,道:“剑圣说不出大道理了?”   “你问众生何辜,我又何苦,这不是明摆着吗?”   空冥行到祭台边缘,脚下众多苦苦挣扎的修士,他在哀嚎声中负手远望,“当今世道,小人当道,乱象丛生,我辈尊崇大道,大道却待众生如刍狗,叫人如何再匍匐其下?我所欲,诛灭天道,新立法度,自此万物同等,再无生老病死,各得其所,岂不快哉?”   还不待剑圣出言,众人便已经是一片哗然。   诛灭天道,新立法度?   天道,无形无言,以气运的形式存在于生灵之中,使得天下俯首。   而他却要以此杀阵折尽天下英才,殆尽半数气运,天道之力自然削减大半,再承不住造化之重了。   这样以杀破道的法子,他疯了么!   剑圣长叹一声:“你魔怔了。”   空冥却道:“我难得这样清醒。”   剑圣从背上取下破布包裹的长剑,用作拐杖,穿过一地血泊,蹒跚行到空冥身前,“逝者不可追,生老病死,无人可免,我盼你及时回头,慎终如始也。”   空冥对上了剑圣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   剑圣老态龙钟,眼里越了千山万水,沧海桑田,全然是行到水穷处的通透。   空冥一顿。   谁也不知他想了什么。   剑圣伤重,服了丹药也只支撑了片刻,大阵源源不断的吞噬着他的真气,此时他又有些撑不住,一个踉跄,被小徒弟扶住了。   空冥见他孱弱的模样,垂下了眼睫,轻声细语、一字一句的说:“剑圣你一生安贫乐道,如今却为我俎下鱼肉,凭什么来劝我回头呢?”   剑圣自知无法规劝,嘴唇动了动,不再开口了,眉间落的冰霜终究归于落寂。   祭台上一片寂静,只听得四面八方的哀嚎声一层又一层的扑进来,将每个人都裹的动弹不得,心内涌起悲情。   此时,有一人站了出来,冷静问道:“敢问空冥真人,这天道衰微后,你所谓‘法度’又要去哪里寻呢?”   这人穿一身青色锦袍,处处细节都是穷奢的讲究,容貌秀逸,如同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空冥认出了了这人身份,饶有兴趣,“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见了方城主,我倒想起一桩往事,当年你来山中求娶过我徒儿,你可还记得?”   方城主微赧,但面上不显,“年少轻狂罢了。”   当年神霄下山,他惊鸿一瞥,一见倾心,对方蒙骗他说自己是太玄宫大师姐红澜,那时还是个小毛头的方城主便屁颠屁颠的上山求亲去了,实在丢人的很。   “真人的办法是什么?”   他倒是好风度,即使被囚杀阵之中,双方敌对,但却并未严辞厉色,都是做城主的人了,总不至于哭哭啼啼罢。   空冥抬起右手,变化出一只巴掌大的金瓯。   那金瓯通体浑圆,光泽厚朴,悬在半空,周身静止,风雷雨雪电到了那儿,都化为虚无。   而金瓯中央,一个小人盘腿而坐,静静的阖着眼睛。   方城主往里头一瞥,顿时大惊失色——“神霄!?”   众人觉得奇怪,往前一看,原来那小金瓯里头,纳的竟是神霄的躯体。   随着惊呼声落下,小号神霄睁开了眼,慈悲一笑,面目祥和,仿佛亘古不变的神祗。   这是何等诡异。   众人只觉后背冒起冷汗,立即想起传说中的大傀儡术,想起多年前紫霄山那一场师徒反目。   空冥当真是狠辣,一个徒弟被逼入魔门,一个被囚在这样一个巴掌大的金瓯中。   太上忘情,所以至公,他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却全然是从一己私欲出发的,又能引出什么歪门邪道呢!   空冥手执金瓯,道:“这就是我的办法了。”   将亲徒弟的躯体囚在一个金瓯里算什么办法!?   还不等他说下面的话,方城主眸光一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抽出一支狼毫笔,那笔杆延伸出三尺,如同灵蛇一般行云流水而去,刺向空冥右掌。   原来他以一支狼毫笔系在腰间,不动时为配饰,一旦动起手来便是出其不意的武器。   空冥面不改色,稍稍往后一弯腰,那笔尖在距他半寸不到的地方被避过。   方城主一抖手腕,那笔中途拐了弯,弯出个弧形,继续朝空冥去。   空冥伸出一指,轻轻一夹,那原本行踪诡秘只能被捕捉到虚影的笔竟停下了攻势,被他夹在了两指之间。   “方城主这一只狼毫笔,花样繁多,反而失了力道,”他点评过后,眸中现出寒光。   方城主瞳孔紧缩,竟动弹不得,任他将笔震碎,那股狠辣的真气随着笔杆朝他袭了过来——   正在此时,一声兽吼在他耳边响起,猛地撞向他识海,禁锢他的真气随之消散。   方城主连忙撒手,笔坠到地上,碎成块块废木头。   若他方才未及时放开,自己也就是这个下场了。   方城主后怕之际,身侧突然多了个人。   他扭头望去,见这人姿容秀异,银发披肩,肤色苍白,却穿了一身的漆黑,如同无边黑夜里的……一朵雪花一般。   这人淡淡道:“招式花样越多,越是漏洞百出,的确学艺不精。”   空冥见了他,神情倏地一变,多了几分谁也辨不出的怅然。   来人亦与他对视,看似平静的眸中压着暗潮汹涌。   百年前一别,是狼狈逃生,今日再见,又是生死棋局。   可惜方城主读不懂这二人之间的气氛,他望着“雪花”,喉头轻轻一动,“请、请问英雄高姓大名?我乃青城城主方玉,青城、青城坐落在岭南,四季如春,满目翠色,最是避寒的好去处,若英雄来了,本城主定备上薄酒红炉……”   这人一皱眉,没有理他。   “好说,他叫红澜,”另一个人从他身后走出来,笑道,“方城主一诺千金,改日找你玩。”   那是个平凡寡淡的道人,身边还牵了个煞气冲天的小子。   “……”   方城主喃喃道:“红澜?……红澜!”   他猛地倒退一步,面色大变。   身后众人亦是议论纷纷。   作为一朵奇葩,方城主胸中的讶异与其他人的成分并不同。   他想起的是百年前那个元宵夜市,玉壶光转,凤箫声动,他翻身下马,穿过拥挤人群追到美人身后,表明心迹,而美人打量他半响,绽开一笑,“好说,我是太玄宫大师姐红澜,你只管上门寻我。”   方城主面色怪异的打量了那寡淡道人几眼,默默的退到人群中,把自己的脸挡住了。   他还要脸呢。 第22章   红澜等人从天而降,如同一石子激起无数水花。   他们行至祭台中央,众人纷纷避退。   空冥起先只认出了红澜,但听云邡出言,便明白他二人是到齐了。   他释然道:“今日我师徒三人算是重聚了。”   金瓯中小人稳稳当当的坐着,在半空中微微挪动了眼珠子,定定的望向了云邡这头。   云邡被自己看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红澜皱眉:“那是什么?”   空冥淡定的立在那头,解答道:“此金瓯集九州之势,养伏羲神体,威仪无上,除非神祗降世,无人可动。”   众人惊疑不定,这是什么意思?   老剑圣在小童的搀扶下站起,缓缓从人群中走出,“此阵阵眼在此,其势却在天下。这金瓯代表九州国土,中间养上古主神之体。七杀阵一成,天道衰微,九州的气运便会汇进神体中,成为鸿蒙主神,届时生死造化都在反手之间。”   众人皆惊。   诛天而成神?这是他人想都不敢想的,这人竟做了,甚至要成了!   “——啧,真是不怕噎死,”云邡补充评价。   剑圣瞧了他两眼,目中含笑。   云邡则收起了玩世不恭,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弟子礼。   “老师,弟子来迟了。”   “无碍。”   神霄真人名动山河的一手剑术,便是承自这位老人。   剑圣一生只收一个徒弟,再不出息也做数,云邡随他练剑,便只称一声老师。   谢秋寒在旁敏感的问:“伏羲神体?可那不是你吗?”   云邡笑了一声,“差不多吧,我原本就只是一具伏羲遗骸并上日月光华所凝聚出来的,全赖师父造化。他原要用我做躯壳复活一位师伯的,但心慈手软并未下手,养做徒弟。后来他又得了大衍七杀阵,我的躯体倒是正好又顶上用场。”   剑圣长叹了一口气。   此话一出,众人更是沸腾的像一锅粥,一为神霄身世,二为空冥图谋。   却唯有谢秋寒一人,在心里替他觉得难过。   人人都有根可寻,有父有母,知晓自己的来处,心里才踏踏实实的。   可他竟只是一副遗骸并着日月光华所生,哪一寸成分都是冰冰冷冷的,暖不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谢秋寒不善言辞,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言语到了嘴边都模糊了,最终只是握了握他的手。   少年的手温凉干燥,这触感传到云邡心头,他眉梢微微一动,看向谢秋寒,尽管处在杀阵之中,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他惆怅的想,这孩子真会疼人,以后也不知道哪家小姑娘能幸得他一颗赤诚真心。   空冥道:“云邡,红澜,我无意杀你二人,待此事后,我三人仍能做师徒。”   云邡神情有些微妙:“师父,你总是想求个两全,不知有些时候,越想两全,便越要弄巧成拙吗?”   空冥此时胸有成竹,眸中有淡淡倨傲,“可你看如今局面,还觉得我弄巧成拙吗?”   云邡敛眉一笑,却不再多说了。   再抬首时,变化陡生!   他一跃而起,身形如利箭直直射去,抬手就要抢那金瓯!   空冥早有准备,立即向后避退,衣袍鼓飞。   但与此同时,一团浓稠的化不开的黑雾从四面八方升起,隐隐有数个血骷髅头汇集其中,咆哮着朝中央的空冥袭去——是红澜出手了。   他瞬间移到空冥面前,挥出一掌。   空冥不得不在空中翻身躲避,而与此同时,那原本牢牢固在他手中的金瓯便失去了控制。   师兄弟二人配合极其默契,云邡立刻出手抢夺——   这原本是个十成把握的定局,可云邡的手指刚一触到那金瓯,便有一道利刃一般的金光爆射而出,将他整个人重重的击了出去,如流星般坠地。   “云邡!”   谢秋寒冲上去接住了他,二人停在了祭台边缘,无数双手在下面伸出,颇让人毛骨悚然。   “你的手!”   云邡低头一看,自己接触金瓯的手被刮下了一整块皮肉,鲜血淋漓。   他也不在意,甩了甩手,说了句“果然”。   而另一头,红澜攻势凌厉,杀意凛然,再挥第二掌,这次空冥终于反应过来,连连逼退,抬掌对打。   仅仅一刹那,二人便过了数十招,看得人眼花缭乱。   人们见此变局,心中隐隐也有期冀:尽管神霄躯体被夺,已经不堪用,但红澜贵为魔尊,说不定有一搏之力呢。   这会儿他们倒是忘了平日对魔门喊打喊杀不屑为伍的样子了。   只是事实注定让他们失望了。   二人对招半响,红澜全力出击,先发制人,空冥受了一掌,可后续非但不见弱势,反而隐隐占了上风。   空冥不欲伤红澜,打斗之中分神劝道:“杀阵已成,你同我动手也没用,况且你越用真气,便损耗越快,你速速停手!”   红澜并不听劝,下手更狠,冷笑道:“我今日只管亲手杀你以祭亡妻,哪管什么杀阵!”   空冥听了,竟神情一滞,生生被他又劈中一掌。   他二人打斗,却让其他人听了墙角。   空冥竟杀了红澜道侣?   谢秋寒紧紧盯着那二人的打斗,见空冥胸前焦黑的伤口迅速愈合,此刻竟然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那是怎么回事?”   云邡很是惊奇的看了谢秋寒一眼,真不得了,小秋寒今日转了性了?   他忙热心作答:“当日师父欲以金瓯炼制主神之体,打一开始没想杀我用伏羲骨的,他那时同师兄一起去了青丘,想找蚩尤遗骸来用,却行了大运,不光拿了遗骸,师兄还带回来一个狐族美人,那就是我师嫂……”   身边小童则童言稚语道:“哎呀,为什么要杀人家,你师父是不是喜欢他?”   一句童言,道破千般爱恨痴缠。   红澜听了此话,下手更加狠厉,面目阴森,招招致命。   而空冥苦笑一声,连连逼退,却是怎么也不肯和他交手了。   谢秋寒见了场中变化,木然的转头,看着身边的仙座和小孩,二人不分场合的你一言我一语探讨起了上一辈的不伦恋。   “我是说,为何空冥明明受了两掌,却不见他受伤。”   云邡:“……哦,我正要说这个,此阵与空冥相系,只要阵在,便会源源不断给他提供真气,他便立于不败之地了。”   谢秋寒扭回脸,没说什么,给仙座留了一寸颜面。   而那时红澜胸中虽满是仇恨,招式却越发无力起来,他越是肆意使用真气,这阵法便运转的越快,越针对他。   最后空冥错手一掌,将他击飞了出去,连连撞碎了几根石柱。   云邡眸光一闪,飞身出去,欲接住他。   可空冥比他更快。   红澜在一片碎石中强撑着再要起身,一剑寒光倒映在了他眸子里。   是空冥终于拔出了剑,抵在他喉间。   红澜双目喋血,恨意森然。   云邡走了过来,抬指轻轻一拨,将那指着红澜的剑推到了一边,“师父,这剑悠着点。”   空冥果真不想伤他二人,反倒是抬手聚气,一道清流浸入云邡手背,那道血淋淋伤口缓缓愈合了。   同时收了剑,轻轻一叹,对红澜说:“出了此阵,你可来取我性命,但不是现在。”   众人见了,当真奇怪。   这师徒之间十分微妙,分明上一刻还大打出手,此时却又在疗伤,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可以肯定的是,神霄红澜两师兄弟都打不过空冥,此局难道当真是败局已定,再无转机了?   此时空中忽然滚雷阵阵,云雾集聚,在头顶成了一个暗色旋涡,其势骇人。   那金瓯中小人突然飞了出去,稳坐在旋涡之中,无数金光旋转着被吸入体内。   “聚引一气,”空冥喃喃道,“要成了……”   祭台内真气流转更快,众人识海几乎快要抽空,修为弱些的都倒了下来了。   众人大骇,今日真要命丧此地了吗? 第23章   那时情势十分危急,众人心生绝望。   其中有名紫袍真人,心生了狠劲,想闯闯看,便御剑直冲天际,撞向了头顶若隐若现的旋涡中!   云邡同情的想道:看来玄机教要换掌门了。   只见那真人冲到旋涡之中,奋力拼杀,却被一股引力拖拽着,将他识海真气通通吸走,不过顷刻,他竟成了个纸片似的人干!   干尸啪嗒一声掉落回祭台上,众人惊恐避退。   那东西恰巧在谢秋寒脚下,他却动也不动的盯着看。   他今日所见,血海尸山,人人苦痛,何止这一桩……   谢秋寒眼底染起了淡淡的殷红,口鼻间弥漫着若隐似无的腥气,胸中戾气涌动起来。   赤色纹路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空冥余光瞥见谢秋寒,头一回变了脸色,“蚩尤金丹?”   话落,他飞身跃至谢秋寒身前,伸手去抓他。   他一双手练的比利刃还要锐几分,周边空气都微微扭曲起来。   那时云邡不在谢秋寒身边,他身侧只有一个老剑圣和一个小童,只见他动也不动,似乎被吓坏了。   可就在那时,谢秋寒瞳孔中映着那愈来愈近的手,侧脸的血纹腾的一下全部绽开!   他喉底翻滚出一声咕隆,一手撑在地面借力,快如闪电的往一侧翻去,同时顿也不顿的挥剑反击,斩向空冥脖颈!   空冥一击失手,连忙闪躲,往后跃了一大段距离。   也就是那一刹的功夫,他已经丧失了先机。   云邡一把将神情恍惚的谢秋寒护在了身后。   空冥眯起眼,见云邡和谢秋寒形容亲昵,更是起了杀心。   云邡冷下了脸,一字一句道:“师父,祸不及他人,这可是个刚满十六的孩子。”   气氛是很紧张没错,大敌当前也没错,但正捂着胸口吐血的红澜还是忍不住撑起身子看了师弟两次。   云邡:“……”   空冥道:“金丹在身,他今日看似无害,日后就不好说了,为师替你除此祸害还不好吗?”   未等当事人作答,红澜便拖着重伤之身缓缓行来,“祸害?哪个祸害能比得上你先后杀道童无数,又害我亡妻,将我师兄弟二人害至如此境地?”   云邡动了动唇:“师兄……”   空冥像被这话戳了心窝子似的。   他脸白了下来,似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颓然道:“那实非出自我本心。”   而谢秋寒却周身一震,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一面冻僵,另一面则翻腾咆哮。   他突然明白了。   “……你用过金丹?”少年哑声道。   云邡察觉不对,回头,“小秋寒?”   谢秋寒木然的倒退了两步,脸上的繁复的魔纹艳若鲜血,嘴唇却煞白,看着触目惊心。   云邡忽然有些心慌,一股寒气冒上了他的脊背。   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的说:“小秋寒,过来我这儿,别怕。”   谢秋寒却不看他,而是盯着空冥,“你用过金丹,是不是?”   金林说空冥疯了,可……若不是疯了呢?   空冥眯眼打量他,点了一下头。   这个动作让谢秋寒浑身发冷。   空冥自白道:“当日我为复活师兄,先后寻了红澜云邡两个天灵之体,欲做躯壳,此事不假。但收了你二人以后,便消了心思,这师徒情分绝非作假……”   只是后来天道屡次诱他寻死,师兄弟又接连陨落,他心生恶气,便拿出了这大衍七杀阵。   阵眼金瓯以上古主神镇之,蚩尤也是上古主神。   他在得到阵法,起了诛天之意之后,并没有想要向云邡开刀,而是转而去寻了蚩尤真身。   中间出了意外,蚩尤遗骸分成两端,一端红澜取了,练成了天魔之体,去了大荒。   而空冥则得了金丹,性情大变,心狠手辣的摧残了上百道童性命,还因妒杀死红澜之妻,后来又转而向云邡下手。   两个徒弟漠然的听着空冥说这些。   他们怎会不知呢?   可师徒三人拖到了今日的境地,即便如今二人知道空冥所为并非出自本心,有些事却不可挽回了。   造化弄人,何其精巧而恶毒。   谢秋寒听着这些,脸色更白。   他本是这师徒三人恩怨之外的一个看客,是因机缘巧合被牵涉进来的路人。   这局中,师徒反目,紫霄山大乱,全都系于一枚蚩尤金丹之上。   这要命的金丹……如今又轮到了他谢秋寒身上。   空冥看他的眼神十分悲悯:“蚩尤金丹之力,并非人力可挡,上古时,蚩尤与皇帝一战,双方力量悬殊,蚩尤本应胜出,却因玄女横插一脚而落败,他死于非命,血染逐鹿,怨气结成十里血枫林,入者皆死,那只是怨念罢了,你想想,他的金丹又该蕴含多少戾气呢。”   “……”   谢秋寒紧抿着唇,站在漫天大雪里,无话。   “你刚得此丹,少年意气,以为人定胜天,可你才十六,日子还长着呢,今后但凡一点恶意怨念,都会在你心中无限扩大,你日日夜夜所思所想,俱是仇恨怨怼,甚至对你所爱之人,一点点差池就会让你满怀妒意,变得暴虐和疯狂,害死他身边所有的人,最后反目成仇……”   空冥说到后面,却不是在对谢秋寒说,而是冲着自己了。   就和红澜警告谢秋寒的一样。   可那时谢秋寒心里仍有不服,这时见了一场悲剧在眼前活生生的上演,却只能悲哀的承认……空冥说的是有道理的。   他静静的站着,忽然轻声说:“你想我怎样?”   “不是我想你怎样,”空冥同情道,“这条路,是只有一个结局的。”   谢秋寒静静的思索了片刻,这时他整个人都沉了下来,表面的少年气以及先前的惊怒悲痛都消散了,身上溢出的是更加厚重的东西。   他若有所思看了看周围,又看一眼头顶的金瓯,平静的说:“但人之死,有轻于鸿毛,也有重于泰山。”   ——用此金丹,能晋魔神之位。   ——金瓯威仪无上,除非神祗,无人能动。   话说到这儿,云邡的心猛地一跳,忍无可忍,上前两步去抓谢秋寒。   可谢秋寒周身却炸开了如有实质的真气,如利箭一般倒退了一段距离,脱开了他的控制。   云邡大怒追去:“谢秋寒!”   可已经来不及了,少年如同煞神降世一般,提起了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下一瞬间,他就如同先前那真人一般直冲头顶的旋涡!   云邡脸色煞白,被这寻死的混小子气的手抖。   空冥生生的愣住了——他原本是要劝少年自缢,却怎么也没想到,这少年经了磨洗,留下的竟是这般血性。   众人为这突兀的变化所惊呆,齐齐抬头看去。   今日之后,别的不说,紫霄山又出了一个叫“谢秋寒”的奇才却是要传开了。   紫霄山当真是集了天地精华,仙魔领袖都出自此,如今还有个斗胆要灭天称神的,这也可以理解,毕竟这位是仙魔领袖的师父,格局是要再高一点。   可是现在,竟然还有个十六岁的小娃娃要以身止戈!   这鬼地方真是什么人都能产啊!   只见谢秋寒手提一柄铜剑,孤零零一身纳入那黑色旋涡当中,他咬紧牙关,额上青筋暴现。   竟真让他逆流而上,直冲那金瓯去了。   那金瓯在被他碰上的那刻,同样绽出金色劲气,集中朝他涌去。   他避也不避,决绝至极,一剑就劈了下去——   那一剑若中,金瓯碎,但他自己也会被劲气搅得稀巴烂。   果真是以身止戈!众人不禁为他哀叹起来。   云邡终于不再拖延,一咬牙关,抬起右手,低喝一声:“剑来——”   银光流水般飞射而至,一把通体浑似白雪的长剑到了云邡手中。   与此同时,他如流星般跃起,袖袍扑飞,身上爆出白光。   谢秋寒视死如归,那劲气朝他门面袭来,他避也不避,心知难逃一死——   可意料之中的痛楚并未来到。   一双手横截住他,一道屏障拦在前方,挡住了所有凌厉的劲气,而他周身蔓着轻柔暖和的气息,一如几年前的崖下,一双手刺骨的冰雪中将他托了起来。   谢秋寒睁开眼,对上一双溢着怒意的眼睛。   “他说什么你信什么!”   谢秋寒呆呆的看着他。   仿佛世界都纷纷凝固,翻滚的雷电和痛苦哀嚎纷纷落下帷幕,只剩下眼前这一个人。   形势危急,事已至此,不破不立。   云邡不再训斥少年,而是抬手向外挥出一剑。   那是他挥的第一剑。   极其简单的一剑,并没有什么花样,透着大道至简之理。   剑尖碰触金瓯,发出了一声轻轻的爆破。   云邡启唇:“破!”   耀眼的光团瞬间从那一点炸开,金瓯破碎成一片片,向四面八方射了出去,所有人都下意识抬起袖子,挡住那刺目的光。   唯有谢秋寒,呆呆的看着这一幕。   金瓯中小人掉落出来,变为常人大小,募地睁开了眼睛……   老剑圣抬起老迈的眼,眸中倒映出了一点光彩,他背的那把剑已经到了云邡手中,只留块破布被他捻着,他仰着头,仿佛送别了往日荣光。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路子。   高山仰止,不曾塌陷,但高山会拱下脊背,让后辈能踏的更高。   空冥难以置信的抬头,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驭气直冲了上去,化气为刃,拼尽全力,要阻止云邡的第二剑。   可云邡已然取回真身,面不改色,只是一挥袖袍便挡下那一击。   紧接着一顿不顿的挥出了第二剑。   空冥坠到地上,陷入地面足有三寸深,大睁着眼睛望着天空,瞳孔震颤。   那一刹天地变色,千秋万圣奔赴而来,如烈火熊熊万代不朽,广袤大地上万灵俯仰,九州气数镶嵌于一剑之上。   寒光破开一线天,绽出耀目光芒,黑色旋涡被驱开,如同破了洞的布袋,豁口愈来愈大。   无数光点腾空而起,覆盖了天际的赤红血煞,无数生灵的窃窃私语随之一圈一圈荡漾开来,继而溢至这方天地。   匍匐在血肉之间的修士们茫然的抬头,一个接一个的站了起来。   天宫外的树木悄悄的生了叶子,源源不断的生气四散开来。   杀阵,破了。   金光渐渐消失,大雪漫天,神霄真人并携一少年,立在天际,脚踏山海凶兽,寒光汇成长龙在他身后盘旋,贯击长空。   这人踏在半空之中,比雪还白的袖袍翻飞着。   他微微抬起一双丹凤眸,便是一片叫人如痴如醉的流光溢彩。   见得斯人,方知举世无双。   周遭人跪地拜谢,欣喜若狂。   作者有话要说:   唉……终于理出来了。   卡的我酸爽。   回顾十月写文,脱纲狂奔,每天更新都属于急中生智,每次有收一收的机会我都莫名其妙搞起了事情。   但写文还是很快乐的,大家十一月快乐! 第24章   云邡脚尖落地,袖袍静静的垂下,看跪了一地的人,不乏白发老头、高深老道,不禁眼角轻轻一抽,默默掐算这一下折了自己多少寿。   他揽住谢秋寒,手掌覆在背心,输出一道真气,替他驱散了魔障,愈了一身剐伤。   谢秋寒垂着头,将“神霄”二字咀嚼不停。   这样一个惊世绝艳之人,唯有与神明并肩、与九霄同号才堪配。   剑圣静静的倚在台阶前,风烛残年,似乎一阵风就能刮灭他的魂火,他手里已经没了剑,胸中却藏了一柄侠之大者的秉持。   云邡手中长剑一阵嗡鸣,仿佛古朴悲歌。   云邡拱手道:“谢老师赐剑,请老师为此剑赐名。”   剑圣沉思一阵,“大道,无名。”   云邡思量片刻,恭敬的说:“老师说的是。”   空冥功败垂成,心神震颤,强撑着站起,看向老迈的剑圣。   他终于明白,他自以为的算无遗策之间,还是遗漏了什么。   在场诸人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变局。   除非神力,哪有别的能破金瓯之势的。   而云邡身陷囹圄,被那皮囊所囚,哪有这般实力。   到此时终于有人惊疑不定道:“剑圣……是剑圣成神了?”   剑圣早已成神,他受天道启发,勘破空冥之所图,故而凝全部修为,炼成一剑,甚至将神格倾入此中,助神霄破此困局。   故而他来时一副吹灯拔蜡的样子,其实是早已自己掏空了心血了。   此阵,从剑圣自毁神格之时,便定下了败局。   此时祭台上人见空冥大势已去,思及自己命悬一线,险些与此世荣华富贵诀别,当真是恨得咬牙切齿,各自逼了过来,使出各种法器要去杀空冥。   但冲在最前头的,便是红澜。   他当空劈下一掌,空冥避也不避,闭上了眼,坦然面对死局。   不知怎的,红澜见他这样,那一掌却打偏了,只是劈在了他肩头。   空冥仍然吐出一口鲜血。   红澜面目阴森,掐住他脖子,“我等了百年,终于到了这天。”   空冥面如金纸,脖子青筋暴起,真要给红澜亲手掐死了。   便在此时,一道真气打在红澜腕上麻筋,让他松了手,空冥摔在地上。   云邡缓缓行来,皱眉喊了声:“师兄。”   同时,他一挥袖袍,将其他人攻势通通化解,那堆法器七零八落的掉在了地上。   空冥眼见云邡护他,神情复杂起来,有些讶异,又有些欣慰。   云邡走过去,只见空冥面如金纸,气息微弱,腿一软向后倒去,似乎已经燃尽了一生心血,立马要吹灯拔蜡了。   云邡忙给他输真气进去,可真气流了一周天,往外泄了。   这人像个已经漏了洞的气球,再怎么吹气也不管用。   “不必白费功夫,”空冥道,“我没有金丹了。”   识海内无金丹凝气,便会寸寸塌陷,这人也随之要去了。   云邡缓缓的放下了手,指尖垂着。   空冥为了清明神志,自挖了金丹,置于密室之内,压在众师兄的骸骨之下,自己只能以大阵维系一条性命,阵破,则人亡。   他是知道此事的。   他入阵之后,分明可以立即取剑破阵,却顾左右而言他的拖着。   那一剑的取舍,太难了。   红澜也僵住了。   似乎是猛地想起来,这个没有蚩尤金丹的人,又是那个悉心培养他,同他亦师亦友,性情爱好样样都合得来的师父。   此刻他分明大仇得报,可心头竟悲怆不已,生出了满嘴的血腥味。   “红澜,”空冥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笑,他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替你、替你做了一件事,算、算师父赔给你的。”   赔什么?   红澜忍不住想。   是赔他不人不鬼、暗无天日的半生颠沛,赔他师门恩深,前途光明的大好时光,还是赔他佳偶成双,红袖添香?   这里哪一样,是能回来的?   见红澜出神良久,云邡轻轻碰了碰他,“师兄?”   红澜望了望他,忽然说:“现在想来,若你一见我便将我杀了,倒比什么都好。”   空冥一怔,嘴唇哆嗦着,下面的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完了。   红澜咬牙切齿道:“分明作恶多端,却总要装作深明大义,若本心无恶念,金丹如何能主宰你!”   空冥苦笑受着。   红澜骂完,却再无下文,甚至眼圈都红了。   他原本说要亲手杀空冥祭奠亡妻,却没有再下手,而是踉跄着站起来,朝外走去,再也不回头了。   大荒无休无止的风沙似乎听了呼啸,红了眼的厮杀也落下帷幕。   他半生的颠沛,都远去。   只是他的惊鸿一瞥和长相厮守,再回不来。   空冥盯着他远走的背影,自嘲的笑了笑,“是我违逆伦常,痴心妄想了。”   他微微挪动眸子,看向云邡,“云邡,你同他说,他那只狐狸,我救活了。”   一切孽缘自有归处。   所谓的傀儡术修到最后,唯一一个救活的,是他杀的那个。   云邡垂着头。   空冥看着他,笑劝道:“为何垂头丧气,今后你重归仙座之位,不必躲躲藏藏,该高兴才是。”   云邡道:“我今日挥刀相向,是为天下大局,而非私仇。那事我早当扯平了,以谢你造化之恩。”   空冥怔了怔,笑起来,连说了三个好字。   他怅然道:“既然你记着我造化之恩,那我便托大,将此局留给你了。天道不仁,不破此道,万物依旧苦苦挣扎,日后,你要担起来了。”   “是,”云邡克制道,“……你不说,我也会的。”   空冥点点头,放下了心头重负,缓缓阖眼,似乎是觉得可以去了。   云邡心里隐隐有股悲凉之意,知这就是诀别了。   空冥闭着眼睛。   过往岁月翻腾而至,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回闪,通通化成碎片,如同漫天大雪一般消融。   一个个在他漫长生命中途经过的人都走了回来,逝去的师兄弟朝他招手,笑意盈盈,一如往昔。   打一开始,他舍不得师兄,去修傀儡术,想复活师兄。   却因对两个徒弟生了牵挂,而放下了杀心。   后来,又有师兄弟接连死去,天道也找上了他。   他舍不得自己一条命,将手伸向了那本大衍阵法。   一切,便从那时开始失控了。   后来是蚩尤金丹,是漫天血光和杀红的眼,还有两个徒弟仇恨的眼神。   其实是他太贪心了。   金林终于赶到,与红澜错身而过,翻上祭台,却见空冥已经走了。   顿时泪如雨下。   九州之大,天地之广,唯余他一个老家伙了。   云邡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肩膀微微塌陷了下来。   这时一只手按上他的肩膀,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忧虑,“……云邡?”   云邡扭头看他。   谢秋寒生涩的学着他的样子,摸了摸他的头发,“你不要难过。”   云邡想冲他笑一笑,但没有挤出来。   谢秋寒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放在膝上,认真的说:“我在天竺经书里读过一句话,那经书里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人与人的交集,如同露水一般,只有一瞬,一切恩情和爱重都不能持久。   可人总想去抓住这份恩爱,所以生出忧怖。   放下爱恨,才能放下忧怖。   .   三日后,道门尚未开始重整,天下修士本是来看看热闹打打秋风,却损失惨重,一个个都叫嚷着让紫霄山给他们个公道。   弟子们遍寻仙座而不得。   仙座与魔尊立在天梁峰的桃林里,将师父遗骨埋在了一棵桃树下。   那些积重难返的过往岁月,百念成痴的爱欲丛生,最终随他身逝而成了一抔黄土。   二人没有停留太久,便要各自离开。   云邡忽然回头,看向红澜的背影,“师兄,你第一次见师父是什么样,他为何不杀你?”   若打那时,一切画上句号,便不会有云邡,不会有七杀阵和金丹,所有爱恨纠葛都停在最初的地方。   红澜驻足,他用了很久,才拨开血恨和离愁,从里面捞出一副陈年未洗画面。   “……我,折了一枝桃花给他。”   春日,少年与同伴下了学堂,他碰上个奇怪的年轻道士,形销骨立,面目阴沉,靠在一旁斑驳的红墙上。   少年看他一阵,却觉得他好生难过。   于是主动走过去,将刚折的桃枝递了过去,温和笑笑:“这枝桃花给你,你看多好看。” 第25章   紫霄山淅淅沥沥的下了三天小雨,水滴沿着屋檐连成了线,在地面砸出一个小小的凹陷,人一脚踩上去,便会一不小心溅上一脚的泥水。   天色虽然灰蒙蒙,谢秋寒依然起了个早。   他想推开门,可门外似乎搁了个什么东西挡住了。   他从一线缝隙往外看——一人抱着个食盒,还有些七零八落的零物,正坐在门下打盹。   门一开,那弟子猛地惊醒,几乎跳了起来,捧着食盒,结结巴巴道:“谢、谢谢……”   “谢谢,不用了,”谢秋寒礼貌道。   这位结巴朋友莫名其妙的连续给他送了三天的早中晚膳了,每回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胆小如针,让他又是头疼又是好笑。   “你叫什么?”谢秋寒问。   “……谈、谈和平,”结巴弟子说道。   “哦,原来是谈谈兄,”谢秋寒往后退了退,打开门,道,“可要进来坐坐?”   结巴弟子像被天降馅饼砸晕了似的,从头到脚都红的喜庆极了,整个人洋溢着过年的欢快。   “谢、谢师兄,我、我不敢,”谈和平艰难的把舌头捋顺了,“当日在穷奇巢穴之中的事,还请谢师兄恕罪。”   谢秋寒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就是那个结结巴巴问孟先梧,何时去救人的结巴师弟。   若谈和平知道自己顶着一张薄若蝉翼的脸皮连续来了“巴结”了谢秋寒三天,谢秋寒都不明白他到底是哪位,恐怕要就地找柱子撞死了。   谢秋寒咳了一下,“无事,那种情形下,无可苛责。”   谈和平热泪盈眶。   谢秋寒又邀请道:“天寒了,谈师弟要进来坐坐吗?”   谈和平已经感动到要就地坐化了,把硕大的食盒往谢秋寒怀里一塞,扭头跑了。   谢秋寒只好无奈的提起脚尖关上门,回头去放食盒。   门刚阖上,又被抵住了。   来人道:“这是什么?”   谢秋寒越过食盒去看来人。   首先看的便是那双眼睛,眼尾轻轻挑起,眼神极清亮,光华流转,含着些笑意。   谢秋寒一怔。   云邡取了真身之后,样貌与做画灵时没有区别,可一身气度凌然众人之上,虽仍是精雕细刻的长相,却怎么也让人生不起亵渎之心。   可对谢秋寒来说……也透着一分陌生。   自那日祭台事变之后,云邡便忙于处置各类事务,各派掌门国之重臣见了三大箩筐,只同谢秋寒匆匆打了个照面,便又忙的不可开交了。   谢秋寒便一个人住在原来两个人住的厢房里,应付了许多上来讨好的人,却依然觉得没人能同自己说说话。   云邡让人带话,说谢秋寒有事便直接找他,谢秋寒徘徊犹豫半响,到了天宫门外,见到那巍峨高台,便什么也没说,默默的又走了。   不曾想,他亲自一大早过来了。   “仙座怎么过来了。”   “仙什么座,”云邡道,“让我进去坐坐。”   谢秋寒低着头让开路,云邡在这儿也住了有六年,没什么客气的道理,一手提过他怀里的食盒,便进了屋内。   云邡揭开食盒,“方才有个小孩从这出去,见了我直接摔了个大马趴,原来是送这东西的。瞧着倒是不错。”   谢秋寒在心里同情了一会儿谈师弟。   那食盒里的东西的确不错,谈和平做的一手好菜,样样精美,先拿出来的有八宝丸子,摆成梅花瓣状,又有竹灌秀丝,竹筒里摆好竹笋虾仁等等食材,清香扑鼻。   另还有一荤二素一汤,俱是色香味俱全。   云邡刚要问,便见谢秋寒推开窗户,向外探了探,喊道:“狐狸,穷奇,开饭了。”   云邡挑了挑眉。   话音一落,一条白线直直的射了进来,像个小炮弹似的投进了他怀里,把他撞退了两步。   谢秋寒端着这只团起来才巴掌大的小狐狸,嘴角轻轻一抽——为了口饭,至于这么激动吗?   他忍不住揉了揉狐狸,暖烘烘、毛绒绒的,狐狸乖得很,知道被揉完两下就能吃饭了,由着他把自己毛都捋了一遍。   谢秋寒这才放开它,“去吧。”   小狐狸便有模有样的拿了筷子,吃了起来。   紧随其后,穷奇也到了。   照例,先要被“揉圆搓瘪”一番,才能换好吃的。   穷奇的幼态同一只小猫差不了多少,还多了两团肉翅,更好揉。   云邡靠在椅子上,手托着额头,看着是风轻云淡一派闲逸的样子,实则有点眼巴巴,正拿仙座的派头来按捺着浓浓的艳羡之意。   谢秋寒端端正正的坐进八宝桌前,和两只小兽排排坐,抬头看看云邡,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邀请他加入。   云邡瞧了他两眼,招了招手,“小秋寒,你过来。”   谢秋寒听话的挪过去,但垂着眼睫,一直不正眼看他。   云邡眯着眼打量他一阵,心里琢磨了起来。   这是事后回过劲,又开始生气了?   他若无其事的说:“皇帝在紫霄山驾崩,是个麻烦事,昨日小太子领了一帮人过来,他年纪小小,心眼一堆,句句话都是机锋,也不知道皇帝怎么能教出这样的来。”   谢秋寒矜持的应:“仙座辛苦了。”   云邡眉梢忍不住一挑,谁想听这个了?   好在谢秋寒及时补充:“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太子自幼随庄亲王在关外长大,精通骑射兵法,与京城里长出来的自然有些不同。”   这位太子原只是个宫女生的小皇子,在皇宫里受众兄弟欺凌,后来不知怎的得了庄亲王青睐,由亲王向皇兄讨来,让他跟在自己屁股后边长了几年。   不日前皇帝在紫霄山驾崩,庄亲王雷霆行事,带精兵入京,连斩几名大臣,拨开原有胜算的两个皇子,把自己的人拱上尊位,自己则名正言顺的做了摄政王,已然入主东宫了。   云邡却不是来论政的,他挑明了说:“昨日我同他们交涉一番,总算打发走了。傍晚送他们走时,你猜我看见了谁?”   谢秋寒:“…………”   他抬起头,对上云邡带着揶揄的眼睛,顿时觉得自己也被谈师弟上了身,有从脖子到脸都烧起来的趋势。   云邡这样说,自然是看见他了。   云邡忍俊不禁:“下回来了天宫,直接进去找我,别在外头吹冷风。”   谢秋寒低着头嗯了一声,克制着那些窘迫的情绪。   云邡以为此事已了,起身坐进八宝桌前,加入排排坐的行列。   他执筷夹了一口,得了意外之喜。   小秋寒的伙食改善的比天宫都更出挑了。   他问道:“这送菜弟子是谁门下的?往日倒没见你来往过。”   “叫谈谈和平,不知是哪几个字,”谢秋寒原本想说起妖兽谷一事,但心思一转,便把这事略过了,只是含糊的说:“是近几日才认识的。”   当日,他以为云邡被自己一剑刺伤,心急如焚,去闯了穷奇巢穴,要取仙草救他。   如今想想,全然是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反而给人添乱。   徒惹了满心的尴尬,甚至一颗要命的魔丹。   云邡也不明白就这一句话的功夫小孩心里转过了多少敏感的心绪,他也只是随口一提,便不多说,二人相对用起了膳。   吃完这顿,觉得比天宫连日来多少珍馐菜肴都吃的舒坦,仙座甚是满意,便派头十足的道:“你让这弟子去天宫,这人我要了。”   这话一扔出来,真的就把谢秋寒这朵原本就颤颤巍巍的小苗给压折了。   其实云邡就是这顿饭吃的高兴,要讨个人做饭而已,关他什么事呢?   但他心头就是生出了一股自己都说不清的酸涩,连带整个人都沉闷了下来。   云邡同他随口又聊了两句,谢秋寒却一直爱答不理,就地又变回锯嘴葫芦的原型了。   他不禁纳闷的想,哪又不对了?   正苦思冥想的时候,袖中一枚传信符亮了。   他拿起看了一阵,兴致缺缺,随手一甩扔进窗外云海,满脸都写着“本座现在很想消失”。   谢秋寒知道他身系仙门,又该走了,沉默了一阵,通情达理的主动说:“兴许有要紧事,回去天宫吧。”   云邡长吁短叹一阵,终于一扫袖袍站起来,视死如归的往外走,“得空我再来找你。”   谢秋寒目送他走。   心里却想,这位肩上挑仙门、手上揽天下的仙座何时能得空呢?   以后又是自己一个人在紫霄山了。   云邡行到院子门口,那歪脖子树正往下洒落叶,他抬手掸去肩上落叶,余光扫见自己袖子里的东西,顿住脚步。   差点给忘了。   他回过头,刚要说话,轻轻一怔——   只见少年倚在门口,经过几日的折腾,瘦了一大圈,眉骨在眼下投出片消沉的阴影,削薄的唇同面色一样苍白。   怪惹人心疼的。   谢秋寒意外发现他还没走,立刻收敛了神色,向他微不可见的笑了一下。   那份惆怅消沉如同羽毛一般转瞬即逝的飘走了。   云邡凝起眉心,走回他身边。   谢秋寒问道:“落下了什么吗?”   云邡从袖子里拿出幅画,“这个你还要吗?”   谢秋寒视线落在那画上,周身一震——   是那副仙人抚琴图。   他在妖兽谷晕过去之后,这画就不见了踪影,他去找了两回,穷奇巢穴已经坍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碎石头,他在那里遍寻不得,只好罢手。   那东西本来也没什么用处了,大概是缘分已尽。   但这时候,云邡又拿了出来,放到了他面前。   这画原本断成两截,染了鲜血泥沙,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恢复如新。   再一看,里面还添上了新的一笔——   一块岩石上,少年盘着腿,托着脸,认真的听着琴音。   谢秋寒目光定在这新添的一笔上,如果眼神也有温度,这东西得当场烧化了。   云邡瞧他脸色,道:“改的不好?那我改回……”   “不,”谢秋寒忙收回去,生怕他抢走,耳根还有点红,“喜欢。”   云邡心想:好像也没问喜欢不喜欢。   但他看谢秋寒的样子,也觉得心生喜欢,笑道:“喜欢的话,我得空时便再给你画上两幅。你进去吧,我先过去了,太玄宫又给我找事。”   说着便往外走了。   谢秋寒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进去,手里捏着那副画,眸中神色不停变化。   两只小兽一左一右的跳到他肩膀上,好奇的叽里呱啦着。   他兀自在那些悲喜起落之间徘徊了一阵,再抬头一看,云邡都快走没影了,只余一抹白色的衣角在门口一闪而逝。   谢秋寒立刻撒腿追了出去,肩膀上两只小东西没站稳,跟着他的犹豫敏感一起摔到了地上,在那嗷嗷的喊。   只是撒娇卖蠢半天,也没得偿所愿的被谢秋寒捡起来。   谢秋寒已经跑到了门外,拉住了仙座。   云邡被他拽住袍子,挑眉问:“怎么了?”   谢秋寒飞快的说:“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他紧紧的盯着云邡的脸,又怕不妥,小心翼翼的补充说:“我随便看看,如果不妥就……”就算了。 第26章   要是再没看出谢秋寒不对劲, 他这百来年岁数就算喂狗了。   云邡的眼神在少年脸上顿了一会儿, 试图沿着那点蛛丝马迹把露出一角的冰山给揪出来。   只是可惜, 仙座他在体察少年心事这块儿就是个缺心眼,虽是武能定山河, 文能忽悠瘸几个大儒,但由于天生没有过这般体验, 竟不知道十几岁的少年还会像个小闺女似的患得患失。   更不知道一个朝朝暮暮相伴的人,突然变成典籍里的大英雄是个什么滋味。   谢秋寒被他有点不自在, 垂下眼睫,挪了挪眼珠子,不知道该看哪似的。   云邡没多说什么,移开若有所思的眼神,“愣着干什么, 走吧。”   ……合着刚才审犯人似的站那儿的不是他。   片刻后,二人出现在了天宫后殿, 把来换香的童子吓了一大跳。   童子道:“仙座, 您可算回来了!”   云邡冲他点了下头。   童子见云邡身边还跟了个少年, 歪脑袋打量了二人一会儿,笑逐颜开:“谢师兄来了!”   谢秋寒虽不知他姓甚名谁, 还是同他见了个礼。   童子欢快道:“昨日在宫门外见了谢师兄一面,本想去接引, 可几个师兄弟又说我看错了,说了两句话,一转眼功夫又不见您了, 您昨日究竟是来了还是没来呀?”   谢秋寒:“………”究竟几个人看见了?   眼见谢秋寒有化成木头人的趋势,云邡忍俊不禁,厚道的使了个眼神,示意童子闭上嘴。   那童子揣着满怀“来了还是没来的疑问”,却只能瘪着嘴听令咽下去了。   他说回正经事:“仙座,外头九宫八观的真人都等了您三炷香了,可要去传句话?”   “哦?”云邡道,“都有谁?”   童子道:“八观里有杏林观的金林真人和绛珠观的倾碧仙子,九宫则除了赤阳宫的都来了,瞧着都是周宫主给带来的。”   云邡轻慢的哼笑了一声,就这一声,里头就欲说还休的藏了八百万句嫌弃。   童子委屈巴巴道:“周宫主还发作说我动作不利索,没把您催来,说要把我喂水猴子呢。”   云邡若有所思的挑了下眉,扭头朝谢秋寒道:“见着了吧,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子儿子都专门挑我的人欺负。”   谢秋寒听明白了,这是说的周文宣以及太玄宫主周深。   他心头转过好几个念头,什么也没说。   云邡往塌上一赖,抱起个蓬松的迎枕,懒洋洋指点那童子:“别说我回来了,再晾他们一晾……”他扫一眼香炉,“就四炷香吧。若是周深等不及走了,那可以酌情减个一两柱。”   童子:“……是。”   谢秋寒在旁边看着,真不知道仙座这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做派是打哪学来的。   然而他还是走了过去,悉心的替云邡把塌上那堆迎枕都理开,放了一个在他身后垫着。   云邡使唤人使唤惯了,半点没有做长辈的自觉,舒坦的受着。   谢秋寒直起身,再扫上一眼,这景象是一个玉做的人委在一堆羽毛一般轻软的迎枕之中……他顿时为之一怔。   那童子琢磨了一会儿,点头称是,就要退下。   刚退到殿外,想关上门,身后却悄没声息的多了个人,童子又是一惊,“金林真人?”   金林颔首,要往里走。   童子张开双手,老母鸡似的挡住了门,“真、真、真人,仙座不在,您进去了恐怕不太好。”   金林知这童子护主,解释道:“是仙座叫我……”来的。   他往里一瞅,只见云邡斜倚在塌上,而谢秋寒立在一侧,眼神仿佛被黏在了他身上,专注到北风吹战鼓擂也打不断。   金林的话音立即被掐了半截。   其实那也没什么,一个孩子的全心依赖罢了,但有空冥的前车之鉴,他心里便风声鹤唳的打起了鼓。   “师叔?”云邡察觉到外头动静,“岫玉,让师叔进来。”   小童这才放行,而谢秋寒也收回了眼神,站到了一边去,又是个寡言内秀的少年。   金林走进去,眼神有意无意的往谢秋寒身上转。   和身边仿佛精雕细琢出来的仙座相比,这少年生的要更加浓墨重彩、大开大阖一些,他的眉骨和鼻梁十分挺拔,如平地拔山,一双眸好似寒星,更是画龙点睛的一笔。可这样的长相又并不具有侵略性,相反的,因他常是敛眉抿唇的表情,气质又内敛温顺,所以显得极其端正和矜持。   就像个教养极好的名门大派少侠。   但金林一细想,这天底下又有哪个大门派培养的少侠,能比得上仙座亲手提点呵护的人呢?   于是就顺理成章了。   可当初的空冥,神姿秀逸,也没人看得出后来会嗔痴成狂。   金林目光复杂的看了谢秋寒一大圈,谢秋寒泰然处之,只要不是被云邡看,他都大方的很。   是仙座先毛了,“师叔,您眼珠子快黏他脸上了,多大年纪了,能不能庄重点。”   金林顿时很后悔没趁着仙座还小的时候多揍他几顿。   他面无表情的把眼珠子剜了回来装回眼眶,公事公办的朝谢秋寒说:“来,手给我。”   谢秋寒却迟疑了。   他和这老头就是一面之缘,只在密室见了一回,半点不明白他是个什么癖好……不,什么特长,因此在听到“手给我”这种话时,确实有点疑惑。   金林:“…………”   云邡欣慰至极,笑了好一阵,才道:“师叔是我特意请来的,你让他给你把把脉。”   谢秋寒一点就通,想起那小童先前说了句“杏林观的金林真人”。   顾名思义,这是位医者。   而他身子好好的,所以……金林是来给他看那颗金丹的。   少年立即露出一份诚恳的歉意,朝金林道:“对不住,冒犯真人了。”   那歉意里大概有些转瞬即逝的消沉,不过都被他掩饰的好好的。   金林便又多看了他几眼。   把过脉,童子呈上笔墨纸笺,金林捞着袖子龙飞凤舞的写了个药方。   谢秋寒在旁边看了几眼,都是些极其珍稀的天材地宝,大部分他看得懂,看不懂的那部分的确是……潦草到看不出原型。   他问道:“敢问真人,这药服了是什么作用?”   金林道:“压你那颗金丹的魔性,”又瞥他一眼,补充说,“放心,管用的。”   谢秋寒敏锐的问:“那日在密室中,真人不是说无法可解吗?”   金林正拿着药方递给云邡,背对着谢秋寒,故而谢秋寒没看见他那一刻的迟疑,只听见他老气横秋的说:“老头子浸淫此道多年,回去想了想,便有所获了。”   谢秋寒皱着眉心,虽仍有些奇怪,也只是拱手道:“多谢真人。”   金林骗完小孩脸不红心不跳,还笑眯眯点头。   云邡坐了起来,接过药方,敷衍的瞅上几眼,交回给童子,“去备吧。”   金林道:“每晚一副,服上半月,出炉后再加药引子。”   云邡唔了一声,又吩咐:“去吧,煎上一副来尝尝味道。”   童子腹诽着“尝尝味道”是个什么意思。   而金林却一愣,“此刻便……”   云邡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让他把话吞了回去。   “去吧,”云邡道。   谢秋寒心中却募地一动,更觉得不对。   这时那小童子看了药方,哎呀了一声:“玄武壳我记得就剩两幅了,这回用了,下回去哪里取?”   玄武壳,就是千年王八壳,活了千年,却还没化形扔掉重重的壳,在王八里都算少见的了,故而,这玄武壳在一众天材地宝里,是凭借着无比的愚钝而珍稀起来的。   云邡摆手道:“总之不会剥了你的壳,赶紧去,哪那么多废话。”   小童委屈巴巴的走了。   谢秋寒也只道是因为这王八壳,所以金林才迟疑的,便不再多想了。   云邡本来说要晾人几炷香的功夫,但随着金林的到来,他似乎是也懒得折腾人了,直接出了殿。   谢秋寒在殿中独坐了片刻。   他心里不住的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翻来覆去的想,最终觉得:这金丹分明无药可医,他是故意开个药来哄哄我的吗?   虽然是有些悲哀,可他那时心口却觉得微微发烫。   坐了一阵,他从思绪里抽出来,打量四处的环境。   这后殿是仙座平日处理文书、休憩,以及与人私底下商议的地方,照例在中央摆了香炉,紫烟袅袅,开了四面窗,很是敞亮,窗棂用金丝镂空镶了边,檀木做的桌子便摆在窗下,上头铺着笔墨纸砚,笔是小叶紫檀狼毫,纸是细腻柔软的浣花笺。   最引他瞩目的是,那儿铺着是副半成品的草稿画,上头栩栩如生的画了许多少年情态,想必是给那副仙人抚琴图改样打的草稿。   谢秋寒站在桌前看了一阵,心里一阵发痒。   他四处望了望,见四下无人,手爬上桌面,悄悄的将那画卷好,一溜烟的塞进了袖子里。   ……说无人,立刻就来人了。   那名唤岫玉的童子欢快的奔进了殿,喊道:“谢师兄,我带你去逛逛好不好?”   谢秋寒轻咳了一声,做贼心虚的把手背在背后,点头道:“好。”   岫玉只觉得谢师兄气度好生不凡,形容内敛,对人又温和,高高兴兴的拉着他去逛天宫了。 第27章   天宫矗立在紫霄山最高峰上, 其势巍峨, 高耸入云。   出了后殿, 是九曲十八弯的天宫回廊,偶尔几处廊下, 低头看去,脚底下便是一片望不尽的深渊, 可再往前行几步,柳暗花明, 又是一片好山好水。   这还都是天宫的内景,往外看,云雨不休,天宫被白茫茫的雾气环绕,恍若仙境。   岫玉走走停停, 手里还挎了个篮子,随时采摘新鲜花露。   谢秋寒行在此间, 一步一景, 见草木葱郁, 暖意熏人,半点没有深秋意境, 便奇怪起来。   “岫玉,为何天宫内与外头气候相差这样多?”   岫玉快口道:“因为这里布了大衍七杀阵呀。”   谢秋寒差点被藤条绊倒。   岫玉:“仙座说此阵虽然邪门, 但也有可取之处,就单单气候轮换这一点,实在方便实惠, 于是研究了几日,在天宫布下了此法,谢师兄瞧着可喜欢?”   还没来得及完成心惊肉跳,谢秋寒就一步迈进了“方便实惠”中。   “……”   这样高深奥妙的杀阵,云邡竟把里头轮换季节的法门单单拎了出来,真不知该说他聪明绝顶,还是该说他重点有误。   谢秋寒汗颜问道:“仙座平日都做些什么?”怎么有闲工夫研究这东西。   “仙座吗?”岫玉掰指头,“仙座练剑、看文书写文书、议事,前几日去了北川,还去了京城,今早写了个奏疏让知妙摹了好多份送出去了,还有什么我想想……”   照这样说,他平日其实忙的很。   其实也理所应当,云邡要安抚杀阵里受损的天下修士,要应付朝内新旧更替,要厘清离开这六年空冥搞出来的烂摊子……再怎么神通广大,把一天掰成八瓣用,也得焦头烂额一阵子才能勉强应对。   谢秋寒拢了拢袖中的画,心情复杂的想,能分得一分眷顾,倒是他的荣幸了。   他出神之际,眼前忽然闪过一绿衫。   谢秋寒抬头望去,只见一清冷出尘的绿衣仙子立在身前,问道:“请问二位仙童,重峦殿该怎么走?”   这仙子看着清冷,但双目澄澈,甚至有点憨。   岫玉指了指她身后,“倾碧仙子,那儿。”   倾碧仙子脸上飘过一抹绯红,道谢,进了殿。   她一走,岫玉就偷偷的捂嘴笑,对谢秋寒说:“倾碧仙子眼睛不好使,定是从殿里出来透气,回头就忘记该怎么回去了。”   谢秋寒亲眼看见,岫玉说完这话,那仙子被门槛绊了一下,有名真人赶紧出手扶住了她。   原来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云邡议事的前殿。   殿中聚集着许多修为高深的真人,有白胡老道,也有分不清年纪的俊美青年,云邡坐在首位,垂着眼睛,叫人分不清他的城府。   谢秋寒一眼就望见了他,觉得这样高高在上的他又陌生又新鲜。   而这时,岫玉又在他耳边道:“倾碧仙子早年中毒留了眼疾,需常年戴目镜,但她嫌不好看,每次来见咱们仙座都不戴目镜的。”   谢秋寒扭过脸,道:“唯独见仙座不戴?”   岫玉:“过年也不戴。”   “…………”   岫玉一脸向往道:“其实倾碧仙子戴不戴目镜都好看,而且她脾气又好,我们殿中人都喜欢她呢……谢师兄?”   岫玉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谢师兄分明还是那个神情,却让人觉得他身边温度骤降。   谢秋寒没有看他,而是抬起步子往议事的重峦殿去。   岫玉咦了一声,喊道:“谢师兄等等我!”   说话间谢秋寒便快步走到了大殿门口。   他刚到门口,见两侧金柱雕龙画凤,栩栩如生,他定睛望去,那龙头仿佛有了生命,张着巨口要跳出来吞人。   他猛地止住了脚步,陡然清醒过来。   他不明白方才自己是怎么了。   当时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别的声音都被盖过去了,胸中有股根本克制不住的郁愤和冲动。   可是他冲动什么、郁愤什么,却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是因为蚩尤金丹吗?可又同上回的有些不同。   此时,殿中首座上的人似有所感,朝这里扫了一眼,轻轻挑了一下眉。   岫玉紧跟在谢秋寒屁股后头,紧张的说:“发现了发现了,被仙座发现了。”   谢秋寒在他提醒下,抬起头,和那人对视了一眼。   云邡只是扫了他一眼,不起波澜,又收了回去。   殿中有个方脸老头在夸夸其谈,讲的唾沫横飞,激动之时还比手画脚。   而云邡坐在高位,敛着眼睫,侧脸沉静,不知听到哪个节点,掀起眼皮,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心里发寒。   谢秋寒藏在柱子后边,心里愈发不舒服,不自觉的皱起了眉。   岫玉紧跟在谢秋寒屁股后头,紧张的说:“谢师兄别看了,会被发现的。”   谢秋寒点点头,转身欲离开。   便在此时,方脸老头耳朵动了动,听见了殿外传来的说话声,皱起眉头回头:“是谁!”   岫玉一惊:“快跑!”   他和其他童子打配合战习惯了,一见要被发现,立刻拉住谢秋寒的袖子往外跑。   却没想到谢秋寒并没有那种默契,那一拽没拽动,反而岫玉自己摔了个大马趴。   这下才是把动静闹大了。   殿中的话音戛然而止,岫玉的倒吸气声显得极其清晰分明。   众人齐齐向门口望去。   岫玉埋在地上捂住脸不敢面对,唯有谢秋寒孤零零的站在那儿,接受着来自九宫八观领袖们眼神的洗礼。   云邡也没想到这出,挑起眉有些诧异的看着谢秋寒。   ……谢秋寒有些尴尬,向众人行了个礼,拉着岫玉想假装无事发生的离开。   可那方脸真人却在此时冷声道:“仙座殿中童子未免太少教养,太玄宫愿代为管教一番。”   说着便是一道真气朝二人膝盖打去。   这人瞧着浓眉大眼,端正方脸,行事却十分狂妄嚣张。   云邡不动如风,轻轻一弹指便将攻势消弭,颇有深意的说:“不劳烦了,今日管童子,明日就该管别的了,别把周宫主给累坏了。”   不必他再多说,此时有其他宫主也借此斥责周深,殿中继续争执,殿中修为高强的真人们在利益面前与凡夫俗子也并无不同。   谢秋寒立在殿外,听了这一小段,顿时明白云邡虽身处高位,却也不大容易。   云邡似乎习惯了,他理也不理,伸手缓缓一抬,雪白的袖袍静静下落——随着这动作,岫玉被一顾无形柔软的力道扶了起来,谢秋寒立即接过,扶住这莽撞的小童子。   “去吧,”云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一道清风升起,二人都被卷起。   同时,殿门缓缓阖上,殿中诸人若有所思,各色眼神打在谢秋寒身上,直到殿门紧闭方止。   下一刻,谢秋寒和岫玉便被送回了后殿。   谢秋寒身形晃荡一下,扶着桌子站稳了。   而岫玉丢了脸,整个人都红成了个新鲜果子,捂着脸原地打转,那剁脚声估计又能传到重峦殿了。   转完好几圈,他才懊恼的立在谢秋寒面前,委屈巴巴的说:“对不起谢师兄,岫玉连累你丢脸了。”   谢秋寒也将情绪都敛好,微微笑道:“无事,当时是我连累你了。”   见岫玉羞赧的样子,还觉得很可爱,抬手摸了摸他头顶。   岫玉才及他手臂这么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童,天真又活泼。   岫玉想了又想,又很生气:“周宫主太讨厌了,居然当着仙座的面说要教训我们,太讨厌太讨厌了!”   那方脸真人便是周深,他在殿中指桑骂槐,确实气焰嚣张,十分可恨。   而云邡却一脸淡定,丝毫不与他计较。   岫玉道:“他就是仗着太玄宫如今有足足三个虚空境真人,才这么嚣张的,往日仙座刚入主天宫时,他可是十分谦卑,夹着尾巴做人的呢!”   谢秋寒脱口而出:“三个?谁?”   虚空境真人可不是白菜遍地捡,紫霄山最鼎盛时也就五位,后来纷纷陨落,就只剩云邡和另一位与世无争的长老,太玄宫这三个是哪冒出来的?   岫玉掰着手指头数出这三位新晋的虚空真人。   说来也奇怪,这几人的晋级并无预兆,紫霄山上盛名在外的奇才有一大把,怎么都不该轮到他们,可他们却像竹笋似的,纷纷在今年冒头,像是专挑着时节安排来的。   谢秋寒心生疑窦,只觉得这千年来前无古人的事真是巧的有些微妙了。   只是岫玉也全靠道听途说,以他的修为和心性也知不了太多内情,二人讲到此处便止了。   .   时间慢慢推移,云销雨霁,夕阳斜照,给巍峨天宫涂了层金。   谢秋寒才恍然发觉,这一天竟这么过去了。   钟鼎声轰然响起,传遍整个紫霄山,惊动鸟雀,向四处飞去。   紫霄山的鸟雀的确是不长脑子,这日日一次、千年不变的报时,还是回回都能将它们惊的叽喳乱飞,找不着北。   岫玉笑嘻嘻的指着外头的大树上的几只沉稳鸟儿,说着天宫童子们给它们起的名字。   并叮嘱道:“这几只无赖鸟快要启智了,谢师兄以后千万防着点它们!上回我偷吃知妙的蜜饯,就是那只黄毛的告密的!”   树上黄毛扑腾起飞,冲进来:“叽叽叽!!!”   谢秋寒失笑,他也就是偶尔来一回,今日过了,明日总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跟过来,既然是“萍水相逢”,他哪还用得着防几只鸟。   这时,童子们听了钟鸣,齐齐往大殿去布膳,天宫虽可容岫玉这般稚嫩莽撞的童子,但也规矩严明,礼乐有序,可见第一仙门的气象。   一名童子探头进来,唤道:“岫玉,钟鸣了,你快些过来。”   岫玉刚要点头,却回头看了看身边的谢秋寒,很是苦恼。   谢秋寒通情达理道:“你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这怎么行呢,”岫玉道,“况且我还没给谢师兄安排好住处……”说着,他拍了拍自己后脑勺,“真是的,就会玩,正事都忘光了。”   谢秋寒听他这样说,心里微微一动,没有反应过来。   岫玉则扭头同另一位童子说话,双手合十做祈求状:“我带谢师兄去挑挑房间,你帮我应个卯好不好。”   那童子爽快应下,“赶紧去吧。”   谢秋寒正在消化,“我住这儿?”   “是呀,”岫玉仰脸道,“岫玉忘记了,对不起谢师兄。”   换做旁人,兴许要高兴的不行了,可谢秋寒却谨慎的在想,岫玉是不是弄错了?   假如云邡想带着他过来,应当会亲自同他说,他不必此时才从童子这儿获悉,而岫玉又是鲁莽天真的性子,领会错了云邡的意思也不一定?   倒不是妄自菲薄,只是他自己身负魔丹,同紫霄天宫的人挨的太近并不是件好事。   想是这样想的,可他的双脚却不听使唤却的跟上了岫玉,绕过后殿的回廊,穿过满是银杏的庭院,看了好几处院落,有的是过去紫霄山弟子住过,如今闲置的,有的则是招待访客修士的客寝。   看了一圈,岫玉问道:“谢师兄,你喜欢哪间呀?”   谢秋寒张了张嘴,没给出答案,而是问:“仙座平日宿在何处?”   “仙座自然是宿在江山不朽阁,”岫玉回身,一指天宫中最高一处建筑。   那是座三层小楼,倚山势而建,伸出一个观星摘月台,此楼是皇室以紫霄山为皇家道场之后修建的,只有仙门首座方可入住,皇帝来时也住那里。   谢秋寒望了望那栋临渊而建的小楼,默默的记在了心里。   而后便一欠身,道:“岫玉,仙座是如何同你说的?我想他应当没有说要我住在这儿的意思。”   岫玉一歪脑袋,回忆起来。   还不等他说话呢,一道声音从空中响起:“怎么野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没听见钟鸣吗。”   云邡从空中轻飘飘落下,袖袍落地,岫玉见他还有心理阴影,直往谢秋寒背后躲。   谢秋寒拉住身后童子,道:“是我要逛逛。”   云邡摆手,也不多说,“走了,菜都凉了。”   岫玉这才探出脑袋,“仙座,谢师兄还没挑好住处呢。”   云邡眉梢轻轻一挑,扫一眼周围这片他平时都懒得关顾的地儿。   他本想顾及一点少年的喜好,做个开明宽松的好长辈,但在心里压了又压,还是没能忍住,匪夷所思向谢秋寒道:“你真要住这儿?怎么想的你?”   谢秋寒心里被扎了一下,脸都要白了。 第28章   谢秋寒觉得自己该走了。   他原本不打算丢这个分寸, 只是想再侥幸那么一段路而已。   云邡一看他变了脸色, 立马改口:“也不是不行, 你想住就住,我让人安排。”   谢秋寒静静抬头看了他一眼, 低下头道:“只是逛逛罢了,不麻烦了, 天色不早,我先走了。”   说完, 行个礼,转身走。   走……没走出去。   云邡抵在他前面,微眯着眼,用狐疑的眼神细细端详着他。   “你闹什么别扭?”   谢秋寒:“没有。”   岫玉这才反应过来,急忙道:“仙座仙座, 为什么不让谢师兄住下,天宫那么大, 空了那么多地方……”   “岫玉!”谢秋寒低喝一声, 让他住了嘴。   云邡的眼神在这两个崽子之间打转, 终于恍然大悟。   “你等会儿,”他头疼的抓住谢秋寒, 朝岫玉道:“本座怎么同你说的?”   岫玉:“您说……”   “我说让你带他找个房间,我让你带他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找了吗?”   谢秋寒猛地扭头。   “不朽阁那么大呆不住你, 非得跑这种地方,还成我不让你住了?”   “你是说……”谢秋寒干巴巴道,“让我, 让我……”   “我什么我,我没教过你这样的榆木脑袋。”   虽然被仙座不分青红皂白发作了一通,但谢秋寒却被惊喜和说不清的酸涩包围了,眼睛亮的像洗过的一般。   云邡看他这样,又是很不解气的揉了他一通,心里也终于明白这小子一整天都怪粘人是为了什么。   近乡情怯、妄自菲薄足以概括了。   他心里嘀咕起来,这小子这种脾性,以后少不了还得哄着。真够没出息的。   用过晚膳,暮色渐薄,夜悄然到临。   要上江山不朽阁需先过一段栈道,这小楼临渊而建,山势奇险,楼中可俯瞰整片紫霄山脉。   云邡平日并不走这栈道,而是直接飞上去,只今日领着谢秋寒又走了一回。   山中弟子大多身形瘦弱,而修为愈往高处走,某些修士也就像吹皮球似的膨胀起来,也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   云邡寻思着,以后还是多爬爬栈道吧。   不朽阁他住了百年,无甚新鲜,只管领着谢秋寒往里走。   但谢秋寒却顿住了脚步,驻足在了小楼门前。   “怎么了?”   谢秋寒正仰头看“江山不朽”的提语,只见其笔迹遒劲有力,矫若惊龙,可以窥见书写者恢弘大气的胸怀。   云邡知道谢秋寒平日爱看前朝人的字画,便由着他看了一会儿。   “这是太武帝的手书,”云邡道,“你不是还藏了本《太武杂记》,便是他了。”   谢秋寒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这会是上位紫霄仙座留下的笔迹。   可那运笔之间玄妙无比,分明应当是位高深修士才是。   云邡牵着他往里走,解释道:“太武帝精通方术,是位虚空镜真人,后来还飞升了,你是知道的。”   “可皇家……”谢秋寒本要说什么,不过话音一滞,很微妙的把坏话吞下去,委婉的说:“我只当是史官美誉。”   “你想说蠢材还是糊涂蛋?”   谢秋寒:“………”   云邡道:“紫霄山的皇家道场就是太武修起来的,他原本主张的是悟大道,救江山的情怀,但几个后辈却都想歪了,一个塞一个不靠谱,要是让太武知道了,非得气的下凡。”   谢秋寒默然点头。   虽没接茬,但心里也这么想。   他虽然算是云邡一手栽培起来的,但莫名从书里学了份迂腐的中正君子的讲究,因此这种时候总是默默的在心里点个头就算了。   说着,二人便进了江山不朽阁之内。   不朽阁与外头白玉金砖砌成的天宫十分不同,这地方全是用木材架起来的,木头有了年头,处处都透着厚重深沉。   里头的布局简单到有些简陋,只做了起居读书的地方,似乎打一开始,这便只是一个清修论道之地罢了。   岫玉领着几个童子早几步到了不朽阁内,见了二人纷纷停下行礼。   “都收拾好了?”   几人应是,几个小童子好奇悄悄抬眼睛打量谢秋寒。   “都下去吧,”云邡道,“上晚课去,别偷懒。”   几个童子只好离开,唯有岫玉仗着今日和谢师兄有了交情,回头喊道:“谢师兄有事再叫我,没事也来找岫玉玩!”   谢秋寒刚要点头,岫玉见云邡眼睛扫过来,立马把翘起来的尾巴拢的严严实实,一溜烟跟着童子们走了。   谢秋寒失笑。   云邡道:“就属这个崽子最皮,你少跟他野。”   不用云邡说,谢秋寒今日已经深深体会到了,他笑道:“岫玉几岁了,怎么在天宫这么久,还是小孩子脾气?”   “十二,我给惯得,”云邡没好气道。   谢秋寒一怔,轻轻的哦了一声,笑着说:“原来才十二岁,比我来紫霄山时年纪还小,不知道父母怎么舍得,好在是来了你这里。”   云邡突然想起来,当日谢秋寒受了周文宣欺负时,他当时心说若自己掌事,也把他惯成个小混账。   如今看来,若不是这几年落难,这少年说不定也同岫玉一个模样。   云邡侧头瞧着谢秋寒一眼,语气放轻了不少,“这些小崽子都没有父母,没人舍不得他们。”   谢秋寒诧异。   “岫玉,还有刚才你见到的那几个,梦引、知妙、鹿鹿,都是一块儿被我捡回来的。”   云邡领着他往楼上走,边走边说:“那时岭南饥荒,那村子里产了新生儿又养不起,都往乱葬岗扔,他们都是我带着几个弟子翻了半天找出来的,活下来的就这几个了。”   谢秋寒今日所见,天宫里除了些当值的内门弟子外,都是和岫玉一般大的童子,个个稚气未脱,他还觉得奇怪,原来是这般原因。   他锁紧了眉头:“十二年前?怎么没听说那时岭南有饥荒。”   云邡面无表情道:“天灾是没有,自然是人祸。”他瞧着是司空见惯,但眼睛里飞快的掠过一抹暗色,还是露出了丝丝端倪。   十几岁的孩子儿时闹饥荒,先前祭台上那个魔修儿时也闹饥荒,难不成饥荒还能闹上个几十年吗?   岭南交界有幻云谷地和青城两大门派,这两座大山在分界问题上常年纠葛不休,争来抢去的,以至于万亩良田无人耕种,都成了荒地。   当地百姓有手有脚有田,却落的无米为炊,满地饿殍。   谢秋寒同云邡沿着狭窄的木梯子上了二层,这楼修的不大,原本就只供一两人住,因此二层只有几间房,比邻而居,童子们一并都收拾了出来,换好了新的被褥和文房四宝。   谢秋寒前后看看,跟着云邡进了他的房间。   云邡起居的地方和那几间房是一脉相承的简陋,半点不见仙门首座当有的派头。   云邡拍了拍长塌,示意他坐过来。   谢秋寒在他身边坐下,听他慢慢说:“今日重峦殿上,九宫争夺的也是此事,紫霄山的封地是划开交给九宫八观自己管的,往日空冥主事时,偏倚太玄宫,剥了他们不少土地房产,所以他们来找我讨回去,而周深不肯,吵了起来。”   皇权和仙法之间从太武帝开始,就结下了绕不开的缘。   太武封紫霄山为天下第一仙门,将方圆千里内做封地。   这封地一方面受朝廷管控,一方面又受紫霄山的庇佑,修士们力保此处风调雨顺,无妖兽强人侵犯,所以封地的产出和赋税一面往朝廷纳,另一面则往紫霄山上纳。   茫茫九州,上至北川,下至岭南,东到东极,西至大荒边界,分置着不同的仙家门派,俱是如此行事。   皇室与道门就这样紧紧缠绕,像两座大山一般压在平民百姓头上,谁也说不清,这究竟算是庇护还是欺压。   谢秋寒侧过头,看着云邡。   他侧脸沉静,眼睫筛出一道阴影,月华流在他的肌理中,鼻尖泛着一点柔软的微光,宛若天人。   “有法可解吗?”谢秋寒问。   云邡挑眉看他,“朝廷以小皇帝为尊,仙门以我为首,你怎么觉得我要想法子解这个结呢?”   谢秋寒自然而然道:“虽是榆木脑袋,也是你教的,我自然知你。”   云邡笑起来。   那时夜色初露端倪,山间被云雾笼罩,这座遗世独立的小楼跟着静谧下来。   云邡微微笑着,把一切情绪都收拢了,“大人的事,大人来解吧。”   谢秋寒深深的望他一眼,很快移开目光,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却想着:我有站在你身边的一天。   云邡很快岔开话题,重启自己哪壶不开偏要提哪壶的绝技,问道:“你今日怎么会以为我要赶你走?”   谢秋寒:“………”   他原本还在满怀壮志的暗下决心,一下子就被这句话给摔回去了,血像开了闸似的不听话的往脸上涌。   云邡借着月光瞧见他尴尬的红了脸,很哀其不争的叹了口气,“唉,脸皮又薄,这怎么回事。”   被扒拉着心事被往外翻,谢秋寒真是恼火极了,起身就要走。   云邡笑的没正形了,忙去拉他,“哎哎,说你两句又不高兴了。”   谢秋寒回头瞪他。   云邡见他一脸恼羞成怒,知道不能逗了,立马顺毛:“我不说了,真不说了,我再同你说两句话,你听着就是了。”   谢秋寒静候佳音,要看他能吐出什么象牙。   这样开了头,云邡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谢秋寒说“我自然知你”,但他却惭愧的很,需要从谢秋寒的试探和后退里才能察觉出一点少年心事,窥见他心里百转千回的胆怯和期盼。 第29章   云邡虽不太明白谢秋寒这黏糊糊的、九曲回肠的性子的打哪学来的, 但其实又觉得没什么不好。   他讷言敏行, 纯良正直, 无论对着谁都是不卑不亢的样子,唯留了一丝孩子气放置在他这里, 更让人心甘情愿的想疼他。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留下来的不就只有这个怪粘人的小孩吗?   这样想着, 云邡冲他招了招手,“你随我来。”   谢秋寒跟过去, 心里还嘀咕着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云邡牵着他往摘月台上走,九宫八观乃至远处的城镇汇集成了一片流淌在暗夜里的星河,万物的窃窃私语被风裹挟着在半空飘零。   江山不朽的牌匾正挂在他们身后。   二人凭栏远望,谢秋寒心驰神往,觉出天地之无穷。   云邡却抱臂看了一会儿那牌匾, 开口道:“我常在此处,心怀忧思, 想江山不朽, 究竟是怎么个不朽法, 想着想着就知道……净是瞎扯淡。”   谢秋寒扭头看他。   云邡见他望过来,诚意十足的把话题拐了个弯, 冲他道:“这些年瞒着你,是我的不对。”   谢秋寒一愣。   尽管眼前这诚意很像是云邡从哪台戏上扒拉出来的, 看着很是分裂,但他还是回答说:“没关系,我不介意。”   设身处地的想, 云邡不瞒着,难道还要大声嚷嚷吗?他的确从未在意过此事。   云邡挑起修长好看的眉毛:“那你这到底是同我别扭什么?”   “………”谢秋寒接不住直球,只能含混道,“这几日大起大落,只是有些不习惯而已。”   云邡却心想:这小子真没出息,他已经不能够更和蔼可亲了,怎么还端着?   但同时,又觉得他别别扭扭的还怪可爱的。   他拍了拍谢秋寒,示意他去看那江山不朽的牌匾,道:“太武写这东西的时候,心是好的,只是未料到世事无常,而你说的大起大落里,我师父翘辫子了,师兄跑了,我就更知道,恩爱无长久,人和人的关系是会变的,故而你和我之间,也的确不能如当初一般了。”   谢秋寒就听懂了一句“你我之间不能如初”。   他明明早已接受,但还是免不了心下一沉,只能飞快的一眨眼,盖掉那些失望,道:“我自然知道……”   可云邡紧接着又说:“但你需知道,我待你的情分与旁人是不同。”   谢秋寒的话音被掐住,那份扎根在苦涩里的懂事也跟着被掐住了根茎。   他浑身一震,无措的抬起眼睛,那样子竟有些茫然和可怜。   云邡道:“我刚见你时,你才那么丁点大,如今都快和我一般高了。我无意收徒,更不想寻道侣,这样想来,能让我瞧着长大的,天上地下也就只会有你这么一个了。”   说着又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背,安抚说:“你全不必这般妄自菲薄,今后只要你不去学我师父去诛天灭地,你做什么我都替你揽着。”   谢秋寒先是被兜头来的一句“天上地下就你一个”给砸了个不知所措,而后又被他的承诺弄的满心酸涩,眼眶倏地红了一圈。   他自然是学不来诛天灭地的,他学得会的只有担惊受怕和深明大义,可云邡这话把那些东西都融化成了滚烫的岩浆,涌流进他心口,莫名其妙凝固成了……一份委屈。   云邡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也没法往下说了,一身鸡皮疙瘩收拾着行装正准备游行抗议,可他见谢秋寒又红了眼睛,一副一言不合就要掉眼泪的样子,感觉不做点什么又不太行。   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勉为其难的张开手揽住少年,嘴上还不忘警告:“你不准哭。”   说着,他听见耳侧传来的细碎呜咽声。   “……哭可以,别擦鼻涕。”   谢秋寒心里一团酸涩,但又被立刻屈服的仙座弄的破涕为笑,悲喜搅成一团,带来了奇异的安定。   他明白过来,自己介怀的究竟是什么。   他不在意这个人的身份,不在意究竟住茅草屋还是不朽阁。   不管神霄还是云邡,仙座还是画灵,他只是……想要回那份可以全心依靠和信任的情分罢了。   没了这情分,他就像没了落脚的地方,一颗心在半空中起起落落,虽然咬紧牙关拼命的想要维持一点体面的姿态,却总是露马脚,弄的尴尬狼狈。   他需要一颗定心丸,里面裹得不是荣华富贵和鸡犬飞升,而是一句——“我待你如初”。   那夜繁星闪烁,注视着小楼里的失而复得;月华如洗,静默无声,照拂着江山不朽下的人间烟火。   .   谢秋寒在江山不朽阁里安心住下,不朽阁里其实并不热闹,这小楼遗世独立的置在最高峰上,旁人只敢瞻仰,不敢靠近。   云邡刚回天宫,忙的脚不沾地,出入小楼从来都是天黑,谢秋寒有心等他,但常常等到睡着,不过第二日起来看见身上已经盖了薄被,他心里知道云邡来过,又会莫名其妙高兴起来。   好在童子们并不怕生,除了洒扫换香,还爱谢师兄长谢师兄短的叫,给小楼添了不少生气。   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大半月。   有一日,谢秋寒晨起练剑,见檐上滴水成冰,四处一片白茫茫的严霜,这才知道,已然立冬了。   他收了剑往回走,正见岫玉抱着药罐经过回廊,往他房间走。   谢秋寒出声道:“岫玉。”   岫玉回头,“谢师兄,你回来啦,今日又是这样早。”   下半年日头懒惫,天亮的迟,谢秋寒晨课时总是一片灰蒙蒙的。   岫玉心里很敬佩他的勤勉,换成自己,一定是天天抱着仙座的大腿吃喝玩乐,不睡到日上三竿不够本。   谢秋寒笑笑,从岫玉手里把药罐接过来,进了屋,自己倒了两碗药,干脆利落的喝了一碗,剩下的温着晚上喝。   这是金林开的那副药,他原本只是装模作样的配合喝药,但慢慢的发现,这药的确管用,他再无惊悸怔忡之症,心平气和与往日无异,识海内蠢蠢欲动的魔丹安分了下来。   金林真人陶冶此道多年,还是有真功夫的。   是他误会真人了。   岫玉接过了药罐抱在怀里,当成个手炉用,“谢师兄,仙座去哪了?知妙说王八壳又用完了,药引子也只剩三日的了,让我请示仙座,把药材补起来。”   “去北川了,”谢秋寒道,“听传闻,今日便该回来了。”   岫玉听见北川,夸张道:“紫霄山都这么冷了,仙座在北川肯定冻成冰棍啦!”   谢秋寒一笑,刚要说话,便听见脚步声和说话声从门口响起。   这人笑骂道:“谁在背后诋毁本座。”   岫玉一看正主来了,赶紧抱着脑袋溜了。   云邡倚在门口,一身落拓,笑骂间神采飞扬。   谢秋寒迎上去,一打眼看他,觉得他与几日前去时无异,但细细看发现他眼下的一抹疲惫。   谢秋寒知道他是去北川做什么,没有多言,拉着他坐下,替他泡了壶热茶。   云邡修到这境界,早不惧严寒,不知饥渴,但需要归需要,喜好归喜好,他御剑千里,越过刺骨寒冰回到同样清冷的山中,此时在温室内捧上一杯热茶,总是能让他心里安定一些的。   他刚坐下,抿了口茶,便听见楼底下的童子又嚷嚷起来:“仙座,你又捡人回来啦!”   原来岫玉去到楼下,竟见着一个冰雪捏成的小童子,那童子怯懦的往带他的人身后缩,很怕生。   谢秋寒以眼神询问。   云邡道:“老师身边那童子,叫小鱼。”   谢秋寒明了。   剑圣终究没有熬过这个寒冬,在北川冰河降下第一场雪时,阖眼离世。   他死后许多宵小偷偷潜去北川,想看能否摸到些好处,但却碰上了守在那里的仙门首座,于是也都把大好头颅永远交代在了那场雪里。   云邡在那里送了剑圣最后一程,逗留几日处理后事,带着他的遗孤回了紫霄山。   他年少时,曾同北川一脉起过意气之争,红澜替他百般道歉讨好,如今剑圣身死,身边守着的却是他,还向他托孤。   可见这世上的事,哪有定数呢。   云邡捧着茶,静静的出了会儿神。   热气渐渐稀薄,热茶冷了下来。   谢秋寒陪在他身边读书,从蚂蚁字上移开目光,瞧了一眼,又换了杯新茶塞进他手里。   云邡放下茶杯,呼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又扯起懒洋洋的笑,“放着吧,今天带你出去玩。” 第30章   谢秋寒却稳坐着, “今日书还没读完。”   云邡刚站起来, 外袍都脱了个袖子了, 听谢秋寒拒绝的毫不犹豫,当即觉得牙疼。   这臭小子, 从入住不朽阁之后,就变回了那个沉稳过头的锯嘴葫芦, 八棍子都打不出个闷屁,当初就该吊着他算了。   云邡倾身道:“那谢师兄, 你这书什么时候读完?”   谢秋寒下意识抬头,却发现他凑的极近,鼻尖都快贴上了。   温热的呼吸扑在他脸上,痒痒的,挠人又恼人。   ……他刚才叫他什么来着?   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手上书就被一把抽走了。   云邡倚在桌前,把那书翻得哗啦啦响, 半响, 冲人家三清祖师的毕生力作评价:“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说完就扔回给了谢秋寒。   谢秋寒手忙脚乱的接住书, 又听他说:“岫玉说你还是每天卯时就起来修炼?有什么好修的,少年人就该多出去玩玩。”   “………”   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修的——这就是天下第一仙门首座的德性。   而且他还是天生神体, 正冲着谢秋寒一个地字五灵根的人说这种话,照学堂里的说法, 这种人就该拖出去鞭尸。   云邡去关了窗,换了身新行头,背着他说:“我就数三声, 你要是不跟来,我就自己去了 ……”   谢秋寒别开脸,装作看风景。   旭日初升,云雾消散,立冬时空气清寒,很是醒神,越到天冷,他越是喜欢把窗户都打开,觉得这样能保持清醒。   但云邡每回进来第一件事就是自作主张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非把自己装点成一温室花朵才算满意。   “三、二、一……”   云邡倒数完,发现谢秋寒还稳坐如钟,活像一只扎在地里的小萝卜头。   云邡眯起眼瞧他一阵,若有所思,还真抬起尊腿往外走了。   不朽阁从二楼往下的楼梯都是一层空心木板,踩着上面总是咯吱咯吱作响,不知道哪天一不小心就得踩一大窟窿。   谢秋寒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归于平静,而后是些细碎的说话声。   于是知道他真走了。   谢秋寒捧着书,室内归于冷清平静,忽然觉出了立冬时的冷。   他盯着那页书,盯了片刻。   ……最后还是放下了,起身往外走。   刚一推门,耳边炸开了笑声和哀嚎声,吓得他往回踉跄了两步——   “哈哈哈!说了半柱香一定出来!给钱给钱!”   仙座高兴的像刚平定了岭南灾祸大荒魔患似的,丝毫不要脸皮的朝小童子伸手。   岫玉气的剁脚,“谢师兄,你怎么就出来了!”   平时不是挺沉稳的吗!   对得起三清祖师吗!   ……   谢秋寒抓住门框,扫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的一甩手关门。   “哎!”   说时迟那时快,仙座发挥出一剑破山河的伶俐身手,闪电一般格挡住门,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臂,把他往外一拽:“都出来了,就不要口是心非了嘛……”   谢秋寒几乎整个人撞进他臂弯里,终于破开面具,滋啦一声整个人熟透了。   以后谁再和他吹神霄英明神武就是瞎了眼!   他像个烤红薯似的被仙座拴在腰上,御剑穿过高空上的凛凛寒风,越过一座座山头,直到九宫八观的建筑群都成了蚂蚁,而热闹生气的城镇民居一点点现了踪影。   谢秋寒这才降了温,睁大了眼睛,看着底下的城镇——云邡说的出去玩,竟然是带他下山!   城镇里很是热闹,人群熙攘,今日立冬,正是集会的时候,农户推着农活出来叫卖,手艺人稳坐街边笑呵呵的聊天,两边摊贩叫喊卖货,对停下来的顾客百般殷勤,还有穿红棉袄的小娃娃坐在爹爹肩膀上,伸出手去抓糖葫芦。   谢秋寒已有六年没下过山,上回在山下时,也是个屁事不懂的小毛孩子,成天除了会吃就是会玩,但凡路过果糖蜜饯小玩意都要伸手去薅薅毛。   如今再来到山下,恍如隔日,却物是人非。   云邡道:“怎么样,说了让你多出来玩玩,还非得我用强。”   谢秋寒耳根红透了,但脸上一点都不显,紧抿着唇,就是不肯说个好字。   云邡打量他一会儿,心生赞叹,这再怎么羞恼都不上脸的功夫,也算是小寒的绝技吧。   二人行了一段路,谢秋寒本是一脸稳重,但毕竟少年心性,到底是忍不住,眼睛不住的往两边看,神采奕奕的,很新鲜。   云邡负手走在他身后边,悠闲自在,但见旁边的人都有意无意的看过来,便察觉出了一些不对:   山下的百姓都穿上了冬衣,裹得严严实实,就谢秋寒被他这么偷出来,身上只披了件单衣,显得格外单薄可怜。   而他自己,出门前就记得换上了一件新袍子,他身形瘦而高挑,冬衣穿着也是风姿无限,和前面那个像八辈子没出过门的少年对比起来,不免让人联想他有什么奇怪癖好……   正好旁边有家成衣店,他不由分说的一把将谢秋寒拽了进去。   谢秋寒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扔了一堆衣服,让他去试。   大概是触景生情,他回忆起当年被亲娘装点的日子,很配合的由着云邡玩。   云邡将他摆来布去的打扮,一会儿锦袍加身,一会儿披鹤氅衣,掌柜伙计手里堆起的衣物越来越多……   最后谢秋寒落定在一件暗红色狐裘的装扮上,脖子边围的是圈白色貂毛,衬的面如冠玉,颜色分明,像人间富贵人家的公子。   他无奈的朝云邡看过去,“行吗?”   云邡打量一阵,面露满意。   掌柜很会看眼色,立马殷勤道:“此乃正宗的火狐皮毛,火狐生在北川之地,皮毛最能驱寒避风,只要披上这裘衣,便会觉得通体暖洋洋的,而且这会儿刚进的货,正是便宜的时候,只要这个数——”他伸出手掌,比了个五。   谢秋寒想问五后边几个零,可云邡已经爽快点头,“拿着。”   掌柜眼睛一亮,“那这些要再挑两件吗……”   他抱着一堆半人高的衣服,已经分不开手,只好用绿豆眼拼命往下看,用一双灵活的眼睛传达了他家衣物“虽然贵了点但是好看还显身份值得选购”的复杂意思。   云邡道:“别废话,都拿着。”   掌柜喜笑颜开,刚一开张就过年。   云邡敷衍完老板,目光越过对方肩头,落定在后边。   谢秋寒顺着他目光一看,是排女子衣物,脱口而出:“你别想!”   云邡飞快的一眨眼,若无其事的按住刚想伸出去的手,疑惑道:“你说什么?”   左脸写着“你误会了”,右脸写着“我听不懂”,横批却是“本座颇为遗憾”。   谢秋寒:“………”   这大尾巴狼!   他别开脸,这时伙计啪嗒啪嗒打完算盘,堆满笑走过来,“客官,八百两白银,或二百下品灵石。”   山下货币度量单位分两套,一套是灵石,一套是白银,中间汇价每日都在浮动,各大票庄伙计会在卯时统一宣读。   云邡摸出刚从岫玉那儿赌来的一块上品灵石,递给掌柜,“多出来的记着账,改日再来,衣服都送去紫霄天宫,报……报岫玉的名。”   这片都是紫霄山的辖地,掌柜的听了云邡的话,呆了片刻,身侧的伙计双手捧着这枚上品灵石,抖得和筛子一样。   掌柜再次打量二人,见他们神姿秀逸,非同寻常,顿时吓得两股战战,“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仙人了。”   说着腿下一软就要下跪。   谢秋寒眼疾手快拉住他。   云邡一瞅,揶揄道:“掌柜的,你这是黑了我多少?”   掌柜却是头一回觉得灵石这么烫手,赶紧塞回去,拉也拉不住的磕着头:“小的不敢,小的万万不敢!小的眼拙,未辩出仙人身份,还请仙人恕罪!”   谢秋寒一愣……   他觉出了不对。   连钱都不要了?   很容易的想到,若不是有虎狼在前,积威已久,像这种你卖我买、你情我愿的事,又谈何冒犯?   他下意识去看云邡,却发现他脸上已经没了表情,惬意散漫是没了,但不悦之情也没跟上,他所有的情绪都敛在一处,叫人探不出究竟。   “起来,”云邡道。   他语调平静,却有着不容人反抗的意味。   那掌柜的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小的实在、实在不知是仙人来此,往日都是方管事的,仙人勿要怪罪,您再看看还要什么,我立刻让伙计给您送上山,这钱小的绝不敢收……”   越说越离谱,紫霄山三字换成土匪窝也能成立。   谢秋寒想打断他,这时听得云邡凝神片刻后,轻声说:“再忍几日。”   ……那话倒像是给他自己说的。   那掌柜的不知其意,觉着这话牛头不对马嘴的,心里转过了无数念头,当真是胆战心惊,硬是在寒冬滚出了一脑门的汗。   谢秋寒心念电转,紫霄山乱象已久,想必是分管此地的管事常常来此搜刮,三番四次之下掌柜就成了惊弓之鸟,这会儿一听二人是紫霄山的,还以为是直钩吊他,立刻跪下求饶。   连他自己,刚上紫霄山时不也是被一个管事给坑了一回吗。   但他见掌柜都抖成了那样,忙拉了拉云邡,劝道:“别吓着他了。”   云邡冲他微微颔首,但紧接着,眉毛就挑了起来,他发现这小子顺手摸进了他衣襟里——   谢秋寒从他怀里摸出了两块灵石,转而放到掌柜的手上,借花献佛的说:“掌柜的你接好,不用怕,我们没有坏心。”   出息了!? 第31章   谢秋寒神态自若的顺走灵石, 半点不觉得哪不对, 又继续问那掌柜的:“敢问掌柜的, 此处隶属哪一宫?”   掌柜的自然不肯答,他半边身子踏离了心惊胆战, 尚在小心翼翼的观望二人来意。   仙座好整以暇,想看谢秋寒如何应付。   但谢秋寒却扭头看他, 是习惯了想听听他的话。   他只好回答:“原本是净乐宫,后来归了太玄宫。”   谢秋寒点了点头, “可我们来时见市集热闹的很,也不太像是长期被管事搜刮欺压的样子……这些商户农家平日是怎样缴纳税赋的?”   云邡听他能想到这处,心中赞赏,答道:“辖地按季纳税赋,三成归紫霄山, 二成留县衙,余下交中州朝廷, 九州俱是如此, 唯江南一带由顾谢沈三大家把持, 只取通商薄利,税赋统归于朝廷。”   三成?   谢秋寒先是惊讶于仙门所剥税赋的比重, 而后眉头皱的更紧——   不对,是连三成都不够!   旁边的掌柜看他们二人一问一教, 悄悄的抹了冷汗。   他起先见这少年面嫩,另一人将他百般打扮,姿态狎昵, 还以为是哪家富贵人家养的雏儿。   现下看来这应当是仙山上一对初下山的师兄弟,年长些的爱闹,年幼些的倒沉稳,这南辕北辙的性子,也不知怎的关系这样亲近。   掌柜放下了戒心,听他二人对话,苦笑开口道:“按季纳三成?那都是早些年了,现今哪有这样的大好事,尤其最近这段日子,管事一来就得把我这口袋掏个底朝天,街角那几家铺子都熬不住关门了,若再这么下去,小的也该回老家了。”   那伙计又补充道:“那方管事隔三差五就来,小的有日听他们交谈,说是为起大事,小的就不明白了,这前不久才办了大醮,近日哪还有大法事,想来也只是捡个暴敛横征的名目罢了。”   谢秋寒听了,眉头一跳,拽住云邡衣袖。   云邡看他满目担忧,却拍了拍他手掌,反过来安慰他。   谢秋寒往日当他是个普通画灵,近日一番起落,方知他虚虚实实,叫人一点都看不穿。   此时不明白他究竟是早有成算,还是装模作样。   云邡总是一副懒散不管事的样子,把喜怒哀乐都变成轻飘飘的一笑,可他能只身在紫霄山的波诡云谲中登上仙座之位,又怎么会只有这一面呢。   那日七杀阵中,人人自危,他风轻云淡,还有空调笑,最后拔出长剑,力挽狂澜的却也是他,可见他的行事风格。   谢秋寒心中猜测时,听见云邡问那掌柜:“掌柜,街角关的是几间什么铺子,这样好的地段,真是可惜了。”   掌柜道:“便是此间最大的药铺同生堂,还有两间法器行。”   “哦?”云邡意味深长道,“药铺和法器行……我听说法器行最是暴利,这样也熬不过吗?”   掌柜的一怔,摸摸后脑勺,“也是,街角地段这么好,怎么就不行了呢。”   两句反问,让谢秋寒心惊胆战起来。   “云……”   他刚要说话,唇上抵上一根手指。   云邡朝他轻轻摇头。   谢秋寒怔住。   云邡向那掌柜道:“安心做生意吧,过几日就好了。”   掌柜怔住,看他仙姿,心中竟升起无上的景仰和臣服。   这究竟是何人?   至于谢秋寒,他已经原地化成了一截木头桩子,脑海里只剩下了唇上温热的、一触即离的触感。   至于什么图谋不轨、危机四伏,全都知趣的伏在了一份悸动底下,半点不见了势头。   直到离开成衣铺子,他狂跳的心方稍稍休止。   他回神,左右看看,忙道:“太玄宫偏在这时大肆征敛,定是有所图谋,为何不再多问上两句,兴许顺藤摸瓜能知道些什么呢。”   “他能知道什么,”云邡摇摇头。   二人刚好拐了个弯,来到一家茶馆门口,云邡拍拍他背,“走,进去坐坐。”   谢秋寒皱着眉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云邡这大尾巴狼,分明知道他忧心忡忡,却还没心没肺的让小二摆了一桌的茶点,兴致勃勃在品评起来。   谢秋寒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忍了又忍。   云邡见他神情变幻,憋得厉害了,故意逗他说:“小寒,你今日欠沉稳了。”   谢秋寒瞧他一眼,面无表情的同一旁候着的小二说:“麻烦这位兄弟,再去倒一壶菊花茶来。”   那小二摸摸后脑勺出去了,心想这寒冬腊月的,喝什么菊花茶,哪来的火让他降?   云邡大笑。   谢秋寒心火更盛了,旁人替他着急替他心烦,正主却置身事外,什么也不在意。   云邡见他被惹急了,笑着凑上去,抬手拢了拢新买的狐裘,拍拍他脑袋,示意稍安勿躁。   紧接着,去开了窗,捏碎了一只小小的传讯玉符。   “来,”他倚在窗前朝谢秋寒招手。   远山起伏,檐牙交错,薄雾轻笼,他轻笑的眉眼融在景里,像极了一副工笔画。   谢秋寒盯了他半响,心头猛地一跳,赶紧别开了脸,垂着眼睛走到他面前。   云邡顺手揽住他肩膀,指指窗外,“你且看。”   谢秋寒觉得那块皮肉都快烧着了,火势急匆匆的蹿了了他一身,那滋味是他从没感受过的。   这时,不远处屋顶出现几条人影,借着屋顶那点力,不约而同的往他这儿飞了过来。   由远及近,那几人的样子现了出来。   谢秋寒举目望去,这几人做不同打扮,有的着长袍戴纶巾如同文士,有的一身布衣短打,像个市井汉子,还有位眼睛鼻子处处都透着平凡的,存在感极低,恐怕往人堆里一放便再也找不见他了。   云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瞧,这不是来了吗。”   那几人从窗户进了包间,齐刷刷跪下,道:“见过仙座。”   云邡松开谢秋寒,落座,随意应了声,道:“都起来吧。”   那几人听令站起,整齐排着,一律低垂着头颅,恭敬极了。   云邡道:“我方才见同生堂关了门,连带几家法器行也都不待客了,怎么不见你们上报。”   那几人对视一眼,由其中一文士斯斯文文的上前说:“今日便要报给座上,信件在此。”   他手腕一翻,变出一只细细的竹条,以指横抹,青光闪过,那东西变成了一捆竹简。   他双手呈上,眼观鼻鼻观心,站成了一只弯曲枝头的竹竿,“请仙座一观。”   云邡单手接过竹简,不急着看,而是看那文士,道:“明渊回来了,倒是稀奇了。”   文士一摸鼻子,干巴巴道:“仙座有召,自然要来——您还是先看看这竹简。”   云邡扫了他几眼,暂时放过他,去看那竹简上的文字,越看下去,眉心便凝的越紧。   谢秋寒站在云邡身后,谨慎观察着那几人,尤其看那文士,他站如松坐如钟,虽以下属自居,但形容气度不容小觑。   谢秋寒心里不由得猜测起来:这是什么人?   正在此时,那文士也抬起眼,朝他看了过来。   那双眼含了笑,意味深长,让他心神一凛。   ——这人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名耳目。   云邡手执竹简看了一会儿,放到一边。   文士道:“属下前日方接到线报,说大批粮草涌入雍州,查其渊源,竟有紫霄山的一份,周深与孝王恐怕不日就要有动作了。”   “哦?”云邡的目光寸分缕析的盯在他身上,“前日的线报,以你的性子,如何等到今日才报?”   文士泰然自若道:“雍州离中州有千里之途,属下本想再探探虚实,可看那粮草竟转瞬又送到了京郊,属下才知其中有大能修士,延误了情报,还请仙座恕罪。”   这样说也过得去,云邡点了点头。   他又问:“你出来会我,孝亲王那儿有谁盯着?”   “属下在暗处安插了两姬妾在,一有风吹草动,便会传消息出来的,”文士一顿,有些迟疑的说,“周深派了位虚空境真人守在孝亲王身侧,寸步不离,孝亲王恐怕是对属下起了疑心了。”   “哦?”云邡瞅着他,却不主动递话。   文士只好开口:“属下这次出来,恐怕是回不去了。”   云邡沉吟片刻,听他这样说,才笑道:“明渊这些日子辛苦了。”   他一挥袖子,椅子落在文士身下,让他坐了下来。   文士身上的威压一松,背上冒了层冷汗,苦笑道:“仙座,您可真是……”   谢秋寒听了他二人的对话,这才知晓,这文士竟是孝亲王底下的名士聂明渊,十年前孝王召贤能在府中畅谈整整十日,此人博得魁首,名动天下。   京城动乱中,庄亲王以雷霆手段镇住京中诸派势力,悍然上位,而孝亲王居雍州一地,按兵不动,原来是在积蓄力量,磨刀霍霍。   这聂明渊做了孝亲王十年亲信,若孝亲王事成,丞相之位定是属意于他的。   也难怪云邡方才会对他有所防备了。   谢秋寒心中明悟,那周深如今大肆征敛,想必是用以支持孝亲王起兵。   而前几日摄政王携太子来访天宫,那定是在拉拢云邡。   原来是这样的局势。   皇室依仗仙门,到了如此地步,他原本觉得天下是二分,此时一看,却像是仙门的天下。   聂明渊喝了口茶,将目光移到谢秋寒身上,含笑道:“这位是?”   谢秋寒刚要说话,云邡就一摆手:“小孩黏人,吵着要出来玩,不必在意。”   谢秋寒:“…………”   他被这颠倒黑白的厚脸皮给震惊了,到底是谁要出来玩?   聂明渊笑道:“小公子活泼,甚好。”   谢秋寒向他见了个礼,闭上嘴不说话了。   见了这几人,他知道云邡肯定已经将孝亲王和周深一方的一举一动掌在手中,他也就不用瞎着急上火了。   于是他把自己化成一尊雕像,默默的在旁边听着。 第32章   孝亲王坐拥雍州一地, 有一支能以一敌十的骑兵队, 而庄亲王则行伍出身, 手底下兵将个个不一般,若单论武力, 二者不分伯仲。   但庄亲王早入主京中,享地主之利, 除非他那么快被京城的酒色糊了一脸,否则绝不可能败——而他入主东宫以来, 厉行节约,头脑清明,显然不是得意忘形的主。   故而孝亲王一直按兵不动,暗暗筹划。   这时周深出钱有出力,连虚空真人都派出去帮忙, 他才终于肯亮出一口凶残的獠牙。   这二人狼子配上野心,不谋而合, 天生的一对了。   云邡听完几人的线报, 敛起神色, 思索一阵。   一室之内静悄悄的,都屏息待他定夺。   唯有谢秋寒提着壶, 替他换了杯热茶。   热气升腾,云邡挥开雾气, 露出清晰的面目。   谢秋寒心中一动,抬头望了过去,刚好撞上他的眼睛。   云邡毫不愧疚的冲他说:“小寒, 我得去趟京城,你自己先回山上。”   ……硬要拖人下山,结果又让人自己回去。   谢秋寒早有预料,只能眉眼淡淡的望着他,说了句:“好。”   云邡估计也觉得自己不地道,特意关心道:“定时喝药没有,我数日子药材怕是要用完了吧?”   下山时岫玉的确提了一句,说药引子和王八壳都短缺。   云邡也知道此事,他抬手一抹,手中凭空多出一个散着寒气的玉匣子,他塞进谢秋寒手中,“将这个给金林,他知道怎么做。”   那匣子冰寒彻骨,谢秋寒给冻的一哆嗦。   短的是药引子和王八壳,王八壳随手一兜就行,这里头肯定就是那味神秘的药引子。   谢秋寒曾问了几次,金林闪烁其词,还拿杏林峰机密压他,他便知趣不再问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这药引子——虽然还隔着匣子。   谢秋寒忍不住问:“这究竟是什么?”   云邡正色道:“此物是骈伊山上到处打洞的灵蛤,非得以万年寒冰玉押着,才能让它安分,你切记不能打开,不然就跑啦。”   谢秋寒温顺的点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可这时,他余光瞥见聂明渊忍俊不禁的神情。   谢秋寒脑中灵光一现,顿时就恼了——   骈伊山……不就是骗你吗!   云邡看他反应过来,竟然还雪上加霜,捧腹大笑,“你这老实孩子……哈哈哈哈……”   谢秋寒从头到脚熟透了又凉透了,彻底不想理他了。   云邡也没丧尽天良让谢秋寒自己走回山,他逗够了谢秋寒,招手唤来那布衣汉子,命他将谢秋寒送走。   谢秋寒正抿着嘴生闷气,听云邡让人送他走,也没说话。   他自己心里知道,那生气背后其实是失落。   他虽已长成个少年模样,可年岁尚不及云邡的一点零头,只见过一点小弟子间的勾心斗角,读过几本纸上谈兵的书,再多的便没了,见识可说是极其短浅。   在这些老谋深算的人面前,他可不就是个小孩子吗。   这段高山仰止的差距实在太漫长了,再怎么多的少年壮志和热血恐怕也要熬干。   那魁梧的布衣汉子听了云邡的令,向谢秋寒见了个礼,道:“小公子尽管放心,京中诸人不过尔尔,仙座不日便会安然归山的。”   谢秋寒一听他的话,想到云邡估计要面对百万大军去取人首级,忘了要生气,开口道:“你当心……”   可那话来不及说完,这布衣汉子使出了缩地成寸的术法,只一瞬,便带着他从茶馆中消失了。   “当心”两个字,飘在初冬清冷的空气里,混杂着少年青涩的气息,一点点消散了。   云邡琢磨着,分明仲山让他放心,他却让自己当心。   他心里想的什么呢?   谢秋寒一走,室内便只剩下无趣的大人,云邡扫了眼几个齐刷刷看着自己的属下,揉了揉眉心,道:“小孩子不懂事。今后尔等见他,如见我。”   几人自然应是。   云邡摆手,“都找地方坐下吧。”   几人都落座,而一直稳坐的聂明渊旁观的开口打趣说:“原来仙座有了小公子是这副模样,倒是有趣的紧。”   云邡斜他一眼,“有趣?你来伺候试试。”   聂明渊接茬:“是,属下愿助仙座一臂之力。”   云邡脱口一句笑骂:“聂明渊,你还顺杆爬了,想的美!”   室内俱是大笑。   那笑声过后,聂明渊却正经了起来,拱手道 :“仙座,我观小公子面相,确非池中之物,若不嫌弃,属下的确是缺一个传人——”   “别想,”云邡截然打断,“你们知之门一脉都是些什么心肝黑透了的玩意,还敢往我这儿拐人玩?”   聂明渊丝毫不恼,笑吟吟的:“仙座,知之门诸前辈都是顶顶的人物,得知之门人者得天下,这可是大好事,不如先问过小公子的意思?”   “你离他远点,”云邡断然拒绝,“我身边还呆不住一个他,要跑你门下去啃大白菜?”   名士聂明渊,两袖清风,曾经在冬季买了两百斤大白菜屯着。   众人憋笑。   云邡一直觉得,如果有个人能和自己比脸皮厚,那一定是聂明渊。   他在红澜入魔之后,觉出山中虎狼在侧,心惊胆战,培养起了这些势力做耳目,虽在傀儡之乱中未能用上,但平日用的也尚算顺手。   这些人个个都是他精心挑选、忠心不二的,唯有一个聂明渊,因曾受他恩惠,才答应受他驱使百年。   这百年之期眼下都过了大半了。   若把谢秋寒放到他身边,做他那倒霉催的百代单传的传人,的确能让他继续为自己所驱使。   但……此人能把当他弟子是“大好事”这种话放在嘴边,可不就是脸皮贱卖三分钱吗?   一想到面嫩心软的小崽子也被教成这样,他就觉得起鸡皮疙瘩。   聂明渊则摸了摸鼻子,闭上了嘴。   其实来来回回不就是护犊子吗。   那孩子的气性,哪里是能在他羽翼下乖乖受庇护的。   仙座也有当局者迷的时候。   他生硬的换了个话题,问道:“仙座,京中危急,我等何时动身?”   “何时?”云邡拖长尾音重复了一遍。   本来还说再忍几日,看来不必了,好极了。   他倏地拂袖起身,道:“自然是立即动身。”   聂明渊双眼一亮。   几名属下齐刷刷跪下,朗声道:“愿为仙座先遣!”   言辞热切,竟有几分经年不褪的壮志豪情! 第33章   且说谢秋寒回到紫霄山上。   紫霄山外布下了禁制, 移形换影之法不可通行, 布衣汉子送他到了山下, 便换了一法器载着二人上山。   比之下山之时御剑在云海中穿梭,这会儿待遇是寒碜了些。   二人不紧不慢的在半空掠过, 葱葱郁郁的古木拨开,见着紫霄山的三重山门, 山门以巨石垒成,经年累月受风吹雨打, 是沧桑古朴的第一仙山的气派。   护送他的布衣汉子身形魁梧,皮肤黝黑,好似一只黑熊。   可到二人落地之时,他双足踏在地上,却轻飘飘的激不起一丝尘埃, 好似一片白纸落了地似的,可见其身法不凡。   他扬起手, 二人踩的法器便落在他手中, 变回一巴掌大的小锤子, 塞回了袖中。   谢秋寒心中一动,问道:“敢问这位壮士名讳?”   布衣汉子腰杆笔直, 声如洪钟,道:“在下鲍成, 说不上壮士,就是帮仙座在军中站站桩。”   谢秋寒拱手道:“原来是鲍将军,久仰大名。”   鲍成哈哈一笑, “我有什么好名,小公子别折煞我了。”   倒确实不算好名,是凶名。   前朝人屠鲍成将军,传闻他一举灭沙漠十八匪,坑杀三十万人,后身死黄沙中,却没想到正在云邡麾下,做一名“站桩”的“喽啰”。   那茶楼之中的三人,一名将,一名士,还有那位其貌不扬的朋友,想必也来头不小了。   鲍成故意逗这玉面小公子,道:“都说我嗜杀成性,赠我人屠美名,你不怕我?”   谢秋寒道:“不怕。”   鲍成:“哦?”   谢秋寒抬头看他一眼,“嗯。”   鲍成:“?”   鲍成本以为还有后文,可以从中窥探仙座教导下的少年是怎样的智机。   可他既不说“用人不疑,既是仙座麾下,便不惧”,也不说“道听途说,不足为据”的道理,只是随口一句不怕便断了。   鲍成顽强的等着,只等来谢秋寒再一次开口问:“鲍将军又是如何识得仙座的?”   他刚好掰断拦在前面的一根手腕粗的枯枝,枯叶哗啦啦的落在他足尖,倒有些大漠黄沙狂卷的意味。   认识仙座,那就有些时日了。   百年光阴浮云般掠去,大漠的黄沙也都落定,哪有什么好回想的。   他简而言之道:“百年前仙座下山游历,救了我一众兄弟一命,后来我平了沙患,就自己找上门报恩来了。”   谢秋寒见他不愿提,也不再问。   不过鲍成虽不大愿意提自己的事,却不厚道的把其他几个人卖了个底朝天:“你方才见的那两个,一个聂狐狸,从知之楼来的,他出山时受了人一饭之恩,那家人被穷奇所伤,他求仙座救了,欠下个人情,要供驱使百年;另一个空空子,出身商贾,全家死光了,仙座替他报了血仇,他这人做生意有些名头,你看那外头的铺子凡是写着“汇”字的,都是他弄起来的。”   谢秋寒果然感兴趣,“汇字行?原来是这位的产业。”   “不不,”鲍成道,“那是仙座产业,我等替仙座办事而已。”   谢秋寒心内有些讶异,面上不显,“原来如此。”   鲍成道:“我等三人分别是天地人三支,底下各有八十兄弟,分在九州四海。聂狐狸没事给我们这帮人起了个名,叫‘万象’,说是观天下万象的意思,江湖朝堂,万里国土,皆有万象之踪迹。小公子有空也来跟我们走动走动,紫霄山虽好,呆个几年也就腻了,出来长长见识也好。”   紫霄山外,江湖之大……谢秋寒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可他在鲍成的话中隐约听出来一段仗剑江湖的快意。   云邡当年山下游历,行侠仗义,不经意间种下善缘,结出了一颗“万象”的果,让他在百年后能凭此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尽掌天下局势。   谢秋寒不禁畅想和扼腕,不知当年的行走江湖的云邡是何等风流姿态。   说话之间,二人行到了不朽阁门口。   方才进天宫时,分明温暖如春,可唯独一个不朽阁是凄冷刺骨,也不知云邡是无计可施还是有意为之。   谢秋寒从思绪中回神,礼貌道:“鲍将军可要进去小憩一番?”   鲍成摆手:“我进不去。”   不朽阁里施了密法,一个死气沉沉的阁楼却神奇的会认人,不是自己人都拒之门外。   谢秋寒不知道这个说法,心里奇怪,但面上不露分毫,只是道:“劳累将军送我回来,却不能招待,还请恕罪。”   鲍成摆手:“不打紧,不打紧。”   这对话说完,一般客人就该走了。   而谢秋寒也恭谦的站在门口,看样子是打算目送鲍成,很知道礼节。   可鲍成这人还真不是能藏住事的,他原地走出两步,还是扭头回来,又用力的瞧了少年几眼。   不朽阁檐牙积雪,这小公子身披暗红色狐裘,长身玉立,面如冠玉,一脸温和恭谦。   这和之前那个同仙座闹脾气的孩子完全就是两个人。   鲍成忍不住了:“你还没说,为什么不怕我呢。”   谢秋寒一怔,没想到这位人屠鲍将军还没过去那一茬。   为什么不怕他?   ……鲍将军是不是不记得,刚进茶楼时,他跪的可端正了呢。   谢秋寒心里虽这样想着,但他学不来云邡的缺德,若无必要,他绝不会将带刺的话宣之于口,惹人不快。   倒不是怕事,而是一种天生的善良秉性。   谢秋寒只好不伦不类的说:“鲍将军威名远扬,能止小儿夜啼,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敷衍劲都快飞上天了。   鲍成真是感谢他照顾自己自尊心。   若谢秋寒年纪再大些,他兴许会知道此时添上两句“不惧身前身后名”的话点缀点缀,但这会儿他也就只能和鲍成大眼瞪小眼的站着了。   鲍成摸着后脑勺,也终于自己想通了:   这小孩眼里,除了仙座,众生都长一个样。   .   岫玉在小楼里打着瞌睡,谢秋寒走进来,脱了披风,他才惊醒,揉着眼睛道:“谢师兄你回来啦。”   又往他身后探了探,道:“仙座呢?”   谢秋寒摇了摇头。   岫玉明白过来,嘀咕着:“屁股都没坐热呢,又跑出去了……”   这小孩模样的童子装模作样的叹气道:“唉,我家仙座真是个劳碌命啊。”   谢秋寒一笑,递了那匣子给他,“岫玉,这是药材,你给知妙吧。”   “好嘞,”岫玉抱住匣子,嘟囔说,“仙座不在,阁中都怪无聊的。谢师兄,下回咱们就死缠着仙座,他去哪咱们就跟哪!”   谢秋寒道:“那我们岂不是两个醒目的拖油瓶?”   “……”岫玉挫败道,“也是。”   谢秋寒笑着拍拍他手臂,“去吧,送药材去。”   岫玉的挫败来得快去的快,抱着药匣子奔出去了。   岫玉一走,不朽阁又没了人声,整个落寂下来。   谢秋寒自己站了一会儿。   良久,他取了把剑出来,在阁前平地练起剑来。   这平地之外的边缘便是岩石峭壁,往下望去是螺旋的栈道和繁花似锦的天宫。   唯此处高处不胜寒。   古朴的檐牙上积着一层白霜,鸟雀在树木间窸窣攒动。   谢秋寒一剑挑起一阵小风。   到雪落下时,他眉毛眼睫上都覆了一层白霜,看着像冰雪里趟过的人。   可他一招一式之间,剑光料峭,竟无一片飞絮白雪能沾上那剑。   那剑是平凡的剑,既不是那把陪他出入了一遭生死的名剑鱼肠,也不是不朽阁三楼角落里堆的神兵利器,只是他和云邡尚在微末之时,在桃林里随意削的一把木头剑。   不凡的是这使剑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岫玉送了药回来,金林跟在他身后,一把老骨头还爬了栈道,也不知他怎么想的。   岫玉的圆脑袋从栈道口现了出来,他高兴道:“谢师兄,我回来啦!”   可他谢师兄沉浸在境界里,没有给出反应。   岫玉疑惑挠头,刚要再喊他,金林低声道:“别去打搅,他悟了剑意。”   万物之中都有道,修士的悟道,是以自身融入大道,修已身,练法术,求长生成仙。   三千路同归大道,入道途径有许多,有人观一花一木而入道,前朝有位精通人情的,在市井中坐化成仙,金林自己则是以药入道。   武林中人若发现灵根的,大多是从刀剑道,此道的终点是人剑合一,以剑入圣成神。   谢秋寒悟了剑意,就入了剑道。   金林摸着胡须,长叹一口气:刀剑道是三千道中最凶的那一脉——从一柄兵器里悟出来的,能随和到哪去?   他身负魔丹,又入刀剑道,虽是树欲静,但风不止,这一生如何能安稳。   谢秋寒收了剑,回到阁内,向金林行了个礼,“真人。”   金林摆手,“不必多礼,我来是想问问仙座何时回来。”   “我也不知,”谢秋寒沉吟一阵,“恐怕要个三五日不止。”   金林听了“三五日”,一瞪眼,“什么!?”   谢秋寒见他这副样子,很是奇怪,“真人可有要紧事?不如传讯与他说说。”   “他不搭理我,”金林道,“这小子做什么去了!?”   谢秋寒知道,但谢秋寒不能说,只能干巴巴的说:“是要紧事。”   金林背着手走了好几圈,眉头紧蹙,时不时又回头看他,那样子真是又急又气。   谢秋寒心里微微一动,这是和他有关?   他问:“是药材出了问题吗?”   “不是!”   金林瞪着他,又不愿意和他多说,只能愤怒的指了指:“老头最烦你们拿医者嘱咐当放屁的人!”   说完就生气的拂袖走了。   谢秋寒无辜的站在那,和岫玉面面相觑。   岫玉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同情的说:“谢师兄,金林真人年纪大了,不要和他计较。”   谢秋寒只能点头。 第34章   不朽阁看着古朴破旧, 其实入目都是别处寻不见的好东西。   单看谢秋寒此时落座之处, 那长几是小紫檀木, 同一块木材还出了串佛珠,如今在天音寺大主持手中, 长几随手摆着青铜雕花棋子,掷出去一枚便能让一位圣手听其调令, 还有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方方都是大师出品, 价值连城。   谢秋寒把这些东西撂成一堆,空出位置,将桃木剑放在了桌上。   他细细打量这剑,果然发现了非同寻常之处。   这玩具木头剑生了锋芒,已然不是凡物。   谢秋寒眯细了眼, 提剑轻轻一划——锋芒所指,一支寒梅丧了生机, 枯萎在窗前。   但这并没有结束。   他划出了第二剑。   一股温厚的气息瞬间弥漫了整间屋子, 原本耷拉着脑袋的寒梅竟悄然绽放, 一树灿然。   谢秋寒立在窗口,看那满枝头的寒梅。   他知道大道三千, 刀剑道是其中一道,按理说, 他以剑悟道,入的应当是此道。   可他却觉得,他悟的是别的什么。   方才他练剑之时, 想着从今往后的聚少离多,想着彩云易散琉璃易碎,想着高山仰止,行路漫漫,觉得心中十分苦闷。   而剑招也随着他的心情愈发艰涩起来,他每一次出招都觉得肩头压着千钧之力。   可就在他撑不下去的时候,那剑柄忽然泛起微光,凹槽上刻的名字浮现出来——   谢秋寒就这样回想起了当日桃林的情景,云邡替他吹了一曲重明纲,还信口雌黄说是地摊上学来的。   后来他回到房中,削成这剑,让云邡刻上名字算做生辰礼物,二人在竹林之中饮酒谈笑,十分快意。   那快意弥漫心间,消弭了先前那点失落和挫败。   紧接着,云邡破杀阵那一剑也浮现在了他脑海之中。   他不断的模仿着那一招,他的剑越来越快,招式愈发自然。   几乎每一剑后,都跟着一个重影。   重影层层叠叠,恍惚之间,漫天白霜和赤壁竟成了满山桃林,那日未能悟出的道,终于拨开云雾,破障而出。   ——道心坚牢,生杀由我,无物可破。   当夜。   星河浩瀚,天宫静静安眠,掩藏在一片夜色中。   不朽阁散发出幽冷飘渺的香气,那香气飘满了整个紫霄山,入了无数弟子的梦,在那梦境深处开出了一片生机勃勃的桃花。   第二日早,不朽阁下便跪满了密密麻麻的真人和弟子。   他们冲着小楼高呼道:“恭贺仙座得悟有情道!”   谢秋寒从摘月台往下看去,只见那底下匍匐着一圈又一圈的人,五体投地,虔诚不已。   只是他们拜的仙座压根不在里头。   这热闹直到晨钟响起才散去。   弟子们议论纷纷的离开,在早课和演练场继续讨论着这一盛事。   看众人终于离开,谢秋寒在不朽阁和岫玉松了口气,二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师兄,有情道是什么?”   谢师兄摇头,谢师兄也不知道。   不过,那方跪拜的人却通通都知道。   于是谢秋寒收拾行装,下了小楼,上了几日来第一节 早课。   旷课近一月,对他来说是头一回。   他往日无论刮风下雨都要去上早晚课,就算真人们讲的艰涩难懂,去了也白去,但他也次次都给面子的坐在了第一排。   谢秋寒就这么在真人们那儿混了个脸熟,因此前些年他受气时,偶尔会有真人替他出头,平阳便是其中一个。   今时不同往日,脸熟的不止是真人们,还有全山的弟子。   谢秋寒刚踏上台阶,整个大殿都静了下来。   静的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   半响,才有人咳了一声,继续与身边同伴说话,但眼睛却悄咪咪的往谢秋寒这边瞥。   人人都关注着他。   他在祭台之上扬名,又从外门一跃到了不朽阁,现在正是紫霄山的“风云人物”。   大殿内的座位是有分区的。   最内圈的座位是一张小矮几,上面摆着书本纸张,弟子席地而坐,这里离讲课真人最近,不分宫别,属于勤恳弟子的专座,没人抢。   再外边一些,有了桌凳,弟子的服饰也都不同了,他们全都按九宫之别一撮撮的坐着,很少会有混杂。   唯有一个地方会混杂弟子,那就是谢秋寒正在经过的一个过道。   这位置通前后门,阳光普照,还好出入,都是给内门拔尖的一拨人坐的,哪个宫的都有。   但这时却空置了下来,一些腰佩灵蛇黑玉的太玄宫弟子们大摇大摆的坐了进去。   谢秋寒将一切纳在眼底,自顾自的往前排专座去。   这时却有人站了起来,笑吟吟的朝他招手道:“谢师弟,来这边坐吧。”   谢秋寒一愣。   那是净乐宫的大弟子。   这弟子开了头,其他人也如雨后春笋的站了起来。   除了太玄宫,几个宫轮了个遍,都盛情邀请谢秋寒一起过来坐,姿态殷勤,言辞热切,如果可以,他们恐怕想把谢秋寒分成七份,一人领一份回去供着。   谢秋寒一时适应不了这种热情,硬着头皮推辞一番,还是往前排坐了下去。   刚一坐下,旁边的人就倒吸了一开口凉气。   紧接着就是一堆东西落地的乒乓声。   谢秋寒扭头看去,原来旁边人见他坐了下来,又惊又喜,想站起来迎接,却一小下连着身前的矮几一起翻在了地上。   那姿态真是极其狼狈。   谢秋寒连忙去将这弟子扶起来。   谢秋寒发现他很是眼熟,迟疑道:“谈师弟?”   谈和平见他还记得自己,喜极而泣,握住他的手:“谢师兄!终于见到师兄了!”   谢秋寒头皮发紧,不习惯被人这样双目含泪的捧着手,好半天才把人给弄下去。   原来谢秋寒入住不朽阁之后,谈和平仍然日日去送饭,在他门前等候,却不见他踪影,白费了许多精美的饭菜。   谢秋寒没想到他这么死心眼,一时间有些愧疚,道:“那今日我请谈师弟用饭可好?”   谈和平听了这话,一抽气,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噎死过去。   谢秋寒扶额。   他是当真好奇,这个谈师弟胆子针尖小,怎么敢和外门弟子们一起去妖兽谷。   谈和平支支吾吾一阵,才说是为了“合群”。   ——就是这合群二字,配上他面红耳赤的形态,让谢秋寒莫名其妙找到了一点共鸣,终于把这位谈师弟的名字给记住了。   离上课还有阵子,在谈和平虽然结巴、但意志却出奇坚定的顽强攀谈中,二人聊起了天。   谈和平虽然胆小懦弱,却有可爱之处。   而谢秋寒其实也没什么朋友。   往日他能和云邡作伴,但今日云邡成了神霄,便聚少离多了。   童子岫玉虽有趣,但其实每日也只来不朽阁几次,呆不了多久就跑出去野了。   谢秋寒整日一个人呆在不朽阁里,都快生锈了。   他见了谈和平,终于生出了点交朋友的心思,向对方递出了一根善意桂枝。   谈和平自然是牢牢的抓紧了。   二人一起上了一个上午的课,中午时分,谢秋寒依诺请谈和平用饭。   紫霄山中弟子们修为不同,有些已经辟谷,不需用餐,有些还未脱肉体凡胎,该吃吃该喝喝,红尘滋味继续享。   但虚怀堂中永远是满员。   虚怀堂供应的饭菜不是凡物,每一份膳食原料都是灵物,各有效用,有些服用可以增长灵力,有些可以帮助理清杂质,故而弟子们都不会缺席这顿。   谢秋寒来到虚怀堂,满目都是人,顿时头皮发麻。   先前在清微殿中,课歇之时,人人都找他搭话:   “仙座竟悟了有情道,谢师兄今日有没有问仙座心得?”   “谢师兄能跟在仙座身边,实在是太惹人羡慕啦。”   “我家中有个祖母,病重有些日子了,不知道能否请谢师兄向仙座递个话?”   “谢师兄,仙座什么时候恢复讲课,会不会让我们见识见识有情道的模样?”   “…………”   如此种种。   谢秋寒听的一头雾水,一个也答不上来。   他有意打探,可又怕泄露了云邡不在山中的消息,会误了他的事。   于是一直含糊其辞,实在是让他舌根发苦。   此时来到虚怀堂,一众师兄弟“虎视眈眈”,眼看又要再应付一轮,他真是立马就想掉头走人。   好在,他刚露面,便有个分膳食的值班弟子跑来,将他奉为上宾,引入包间,送上了满满一桌琳琅珍馐。   谢秋寒这才松了口气。   仙座余威还是有管用的时候。   二人入了包间。   席间,谈和平开了话匣子,说这满桌菜样样做法都不对,暴殄天物。   谢秋寒耐心听着,也觉得有趣。   一起上了课,又一起吃了饭,便算是关系不错的熟人,谈和平觉出一点滋味,高兴极了,也就不结巴了。   他气壮山河的指点完菜肴,口干,喝了口茶。   这时他稍稍停下嘴,忽然又回光返照似的脸红了,想自己是不是话太多,会惹人生厌。   谢秋寒见状,看着他笑起来。   他怕谈和平又紧张,主动开口问道:“谈师弟,今日我听外头师兄弟们都在说‘有情道’,你可知道这有情道是什么?”   “有情道?”谈和平摸了摸脑袋,很努力的回想。   他在今日之前也并不知道,只是来上课的时候听人家聊,他凑过去听了一些。   “我听他们说,这有情道修到后面,能使草木回春,能医死人肉白骨,也能一念之间夺人性命,很不得了,古往今来都只是有个记载,没有人真悟过。也只有仙座,当日能一剑破开杀阵,救天下苍生,他积攒了这样了不起的功德,才能悟到这一道。”   谢秋寒:“………”   他试探道:“当真这样厉害?”   谈和平连连点头。   谢秋寒咳了一声,“那,这个有情道,是哪三个字?”   谈和平有些诧异,就差说“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了”。   不过他还是说:“真人常说,天道无情,所以至公,有情嘛,就是相反的那个有情。”   天道无情而长恒,万物有情而老死。   故而有情道,能宰生老病死。   谢秋寒觉得自己天赋平平,连普通都及不上,这样厉害的东西……实在不像是他能悟出来的。   他猜是出了什么差错,让众人有所误解,于是暂时将此事按在心中,准备等云邡回来了再问问。   谢秋寒沉浸在自己思绪中,隔壁的包间也被坐了,响起了一行弟子的谈话声音。   包间内很静,因此那头的声音传了过来。   有句话把谢秋寒拉了出来——   他听见有个弟子言之凿凿的说:“是真的,那谢秋寒就是仙座亲儿子!”   谢秋寒:“…………”   隔壁说的有理有据,说仙座结交天下英豪,落难之时可投之人数不胜数,为什么独独去了谢秋寒身边呢?   据说三清宫的长老真人闲的没事干,偷偷用紫薇排盘推测二人命格,发现他们系出一脉,命盘纠缠,最重要的是,排盘显示仙座对谢秋寒有造化之恩——这种联系只在父母子女之间才会出现。   除了父子,再无他解!   这弟子旁征博引,将命理玄学说的头头是道,众人无一不折服,连谢秋寒自己都快信了。   可他爹好好的在家中,最近还新开了两间米铺呢。   ……那位三清宫长老怕是吃多了。 第35章   这还不算完。   有了爹, 就该有娘了。   谢秋寒又听一堆似是而非的风流韵事, 包括下山历劫的虐心仙凡恋、和同门师妹的青梅竹马情、与岭南青城刁蛮大小姐的欢喜冤家事, 更有甚之,红澜都有份来段不伦恋。   鉴于青城三代只有男丁, 魔尊红澜已有道侣,这两个说法被排除了。   于是, 仙凡恋和竹马情两种传闻被诸人摊开来细细讨论了一番。   仙凡恋的依据是一出折子戏,说是仙座历劫之时曾受渔女一饭之恩, 并对其一见倾心,于是佯成凡人跟在她身旁,沉默的伴着她成亲生子乃至老死。   凡人百年于仙人来说不过是云烟一瞬,这段情是何等的悲切和无奈。   这出戏刚登台就成了坊间大热,力压梁祝和孟姜女成为百年来最赚眼泪的戏目。   这故事说完, 两边包间都静了下来。   谈和平抹着泪,“太惨了, 太惨了……”   谢秋寒一阵无语。   折子戏, 能当真吗?   况且云邡之能, 既能撼动山川,只是度一凡女成仙, 自然不在话下。   这故事存在硬伤。   那边弟子也是这样说的。   于是来到了师兄妹竹马情一派。   这一派讲述的是仙座与绛珠观的倾碧仙子两小无嫌猜、日久生情之谊。   倾碧对仙座的钦慕人人都看在眼里,这段情谊博得了很高的群众呼声。   但问题就在于, 倾碧仙子入道还没百年,二人年龄差委实大了些,做不了青梅竹马。   谈和平小心翼翼的看谢秋寒脸色, 问:“谢师兄,当真吗?”   谢秋寒自然摇头。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好端端的,他多了段复杂身世,云邡多了一本写不完的风流史。   真是令他啼笑皆非。   听别人墙角总归是不好,他们正好也用完了膳,于是起身要走。   走到门口,声音更清晰了,那边吵成一团。   仙凡恋的信誓旦旦,青梅情的言之凿凿,一场白月光与小师妹的斗争愈演愈烈。   就在这时,有个女弟子轻声细语的说:“你又怎知,她们不是同一个人呢?”   七嘴八舌的弟子们都消了声,瞠目结舌的看着她。   伴凡女度过一生,再度之成仙,再续前缘。   这真是……不光两全其美,还把故事升级到了可歌可泣的地步啊。   谢秋寒刚好走出包间,也为女弟子之言而驻足。   好巧不巧,那边的情形也是正开了门,方才那位说话的女弟子正要进门。   双方都是一愣。   谢秋寒不动声色的往那边包间扫了一眼:实在是人不可貌相,那桌全是九宫八观里颇有资历的弟子,号称大弟子交际圈。   紫霄山普通弟子们对此心往神驰,哪里知道这伙人平日交际既不谈道法也不谈清修,谈的是仙座私生子的二三事。   而那说话的女弟子正是绛珠观的大师姐,也就是倾碧仙子唯一的亲传弟子。   她见了谢秋寒,愣了好一会儿,继而,挤出了一个慈爱的笑。   谢秋寒:“……………”   谢秋寒同她行了个礼,不愿多说,擦肩走开。   女弟子只当他觉得尴尬,心中更生怜意。   哪里知道谢秋寒其实是胸中憋闷,满不高兴。   弟子们闲言碎语自然不足为奇,谢秋寒知道自己身世,只觉得好笑。   可倾碧和云邡的关系,却因为绛珠观大师姐的说法,而多了几分耐人寻味。   这段情还真说得通。   谢秋寒低着头匆匆往外走,眼前却多了一道阴影。   他皱起眉头,抬头看去——   那是以周文宣为首的一伙太玄宫弟子,个个腰佩灵蛇,形容倨傲。   周文宣正笑吟吟的看着他。   所谓好狗不挡道,挡道的自然是来者不善。   周文宣道:“谢师弟,有段日子不见,看着清减了不少,不朽阁住的不习惯?”   谢秋寒眼风都不扫他,抬腿想往另一边去。   可谢秋寒在不朽阁呆了那么久,周文宣好不容易能逮住他,绝不肯轻易放过。   他不依不饶的上前一步,伸手要拦住谢秋寒,“哎,谢师弟,怎么不同我多说两句……”   他话音未落,谢秋寒身手伶俐的沉肩左滑,已然退开一段距离。   虚怀堂人满为患,人人都凝眸看来,谢秋寒料想他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在这地方失了分寸。   可事与愿违,谢秋寒刚刚要离开,后背竟袭来一阵劲气。   他后颈汗毛耸立,来者气势凌厉已然可知。   谢秋寒立马向后折腰,避开了这朝他项上头颅割来的一剑。   来者攻势不减,侧腕直刺下来。   谢秋寒未带兵刀,只好眼疾手快的拾起地上一颗石子,在直起身的同时掷了出去,击在那人腕间。   这人被石子打中手腕,剑脱手而出。   谢秋寒一顿不顿的飞身上前夺他剑。   二人同时跃起,尘土飞扬。   也就是这时,谢秋寒的眼睛对上了来人的面孔——这猝然出手的人是未锦。   二人擦肩而过,而后纷纷落回地面。   谢秋寒稳住身形,袖袍垂落,遮住手背,一手握住了夺来的剑,另一手中则多了一张纸条。   他同未锦飞快的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动声色的各自又收了回去。   谢秋寒不着痕迹的将手中的纸条塞进了袖里。   对面那方,除了未锦,还多了一位须发皆白、腰杆笔直的老者。   那老者以掌抵在未锦肩头,助他稳住身形,“下盘不稳,还需再练。”   未锦已然收回对谢秋寒的关注,惭愧道:“弟子技不如人。”   太玄宫人纷纷行礼,恭敬道:“拜见静壶真人。”   诸门人也都噤了声,看着这位老真人。   此人乃太玄宫长老之一,也是先掌教孟先梧的师父。   谢秋寒看着那一老一少,若有所思。   老真人打量一遍谢秋寒,明知故问道:“你就是谢秋寒?”   旁边弟子急哄哄的替他答道:“禀告真人,正是此人。”   话音落下,老真人眸光一闪,竟直接出手,一掌拍了出来!   他修为高深,功力浑厚,一掌如同挟了千钧之力的狂风暴雨般朝谢秋寒袭来。   谢秋寒身侧是胆小如鼠的谈和平,身后是一众普通弟子,他避无可避,迎面而上,将毕身修为聚在一处,挡住了那一掌。   两股力道对冲,激起千重波涛。   地面凹出一个深刻的大坑。   飞扬的沙石落下,显出谢秋寒的面庞。   他额角紧压,面颊微微抽搐。   姿态并不狼狈。   众人哗然,他竟挡住了虚空期真人的一掌。   谢秋寒咬牙撑住,正忍不住的腹诽:这老真人果然是孟先梧师父,一言一行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当日他连未锦一剑都撑不住,短短一月,他的功力一跃千丈,如今未锦过不了他一招了。   他心中其实也有些惊讶,他的确累日勤修苦练,偶尔云邡得了空,也会加以指点,但这同往日在外门时无异。   不知为何,自己竟进益至此。   那老真人皱起眉头,似乎也有些讶异。   他以为这谢秋寒只是小小弟子,杀鸡焉用牛刀,故而只使出二成功力。   但这二成已然是灭顶之力了,他竟能毫发无伤的挨住。   谢秋寒朗声叫道:“众目睽睽,弟子如何得罪真人,还请真人明示!”   老真人冷哼一声,他反手又是一掌拍出!   “我要你去黄泉给我徒儿当牛做马!”   对方杀机毕露,情势十分危急,谢秋寒在心中催动传音,唤穷奇来助。   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那掌风已然袭到他身前,他知道一战在所难免,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他心想:云邡回来估计要气坏了。   可也就在同一时刻,谢秋寒身后传来了异口同声的一句:“谢师弟,我来助你!”   随着这话音落下,那无匹之势突然减轻了许多,那掌风一成又一成的被散了开来。   谢秋寒发现自己身边多了许多助力,全都是方才激情讨论父子情的一员。   以绛珠观大师姐为首,众弟子一跃落地,从从容容的站着,向谢秋寒点了点头。   众弟子——指的是各宫出类拔萃的弟子,都是领袖亲徒,百年后将执掌九宫的一批人。他们平日嬉笑来往,各有交情,但毕竟有宫别之隔,常常明争暗斗,难得能像现在这样同仇敌忾的一致对外。   虚怀堂前,一条红绫在半空中激荡飞扬,众人齐齐输入真气,以那红绫作屏障,将老真人的一掌排在了外头。   他们年轻的面庞上神色飞扬,没有一分惧色,正是鲜衣怒马的得意少年时!   老真人先是怔愣,后是大怒,“你们都反了吗!”   众人心道:反皇帝叫反,反仙座叫反,反他,能叫反吗?   大师姐是个好脾气,她慢声细语道:“若谢师弟有得罪真人之处,真人大可等到仙座到场,向仙座言明,何必妄动私刑。”   老真人目泛冷光,“神霄到了我面前,也不敢二话。”   大师姐道:“真人慎言。”   周文宣站在老真人身后,悄然比了个手势。   太玄宫诸位弟子随即冒了头,纷纷道:   “此人杀我太玄宫掌教,此仇不共戴天,如何叫私刑!”   “先掌教慈爱严明,我等梦回之处,都是掌教教导之恩,不讨这谢秋寒性命,不能祭掌教在天之灵。”   “…………”   一时间群情激昂,说的跟真的似的。   要不是孟先梧性情暴戾,在众弟子中积怨已久,恐怕还真有人信他“慈爱严明”。   谢秋寒在一片吵闹声中冷静下来,心想:先是周文宣拦他去路,后是老真人下黑手,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他沉下了心,凝眸细看周文宣脸色——   却发现周文宣、乃至他身边的未锦,也都正用寸分缕析的目光探究着他。   谢秋寒心中一动,醍醐灌顶。   这是冲自己来的。   他们要试魔丹。 第36章   正派人士欺负人, 讲究一个“师出有名”, 给孟先梧报仇就是太玄宫的立场。   周文宣提早安插心腹在弟子之中, 静壶真人掠阵,他们这几人便在后边添油加醋, 摇旗呐喊。   真是“天衣无缝”的算计。   魔丹对谢秋寒来说是烫手山芋,可对有所图谋的人来说却是稀世珍宝。   谢秋寒其实是很明白怀璧其罪的道理的, 可他以为众目睽睽下,他人怎么也不敢胡来。   可他毕竟未经世事, 哪知道有人能把欲加之罪玩出花样呢。   大师姐自然明白这个把戏,率先出声道:“据我所知,是孟掌教先勾结空冥,重伤谢师弟,才自食恶果。”   他人也附和:“是了, 你们这位‘慈爱严明’的掌教,勾结奸人, 谋害仙座, 自作自受罢了!”   这话实在不好听, 老真人久居高位,哪里见过这样的不肖弟子, 当即震怒道:“一派胡言!”   说着一甩袖子竟又连连抛出两道真气,手段狠辣无比。   与此同时, 诸宫大弟子同进同出,齐齐出力扛下,这两两对比起来, 反而显得老真人不讲道理。   冤有头债有主,老真人豁出面子能难为一个谢秋寒,可却不能把九宫大弟子都杀干净,不然当真要被一众同僚给挫骨扬灰了。   得了众大弟子襄助,谢秋寒松了一口气,可心中仍然不安。   像是要印证他的想法似的,周文宣忽然不急不缓的开了口,疑问道:“孟掌教勾结了空冥?敢问诸位是从何处得知的?”   一弟子嗤道:“众人皆知,孟掌教同空冥一起谋害仙座,只是仙座看在太玄宫一众师长的面子上,并未宣之于口罢了,你难不成要说他是冤枉吗?”   “哦?是这样吗?”周文宣顿了顿,侧头向未锦问道:“师兄,那日你我同在穷奇巢中,分明是听见掌教怒斥空冥,直言谢秋寒勾结此人,与魔门互通消息,难道是我记错了?”   未锦犹疑了一瞬,“没错。”   “是了,”周文宣又把目光抛向弟子之中,“当日还有许多位外门的师兄弟在场,大家说我说的对不对?”   场中静了片刻。   在场也有几位外门弟子,那几人都犹豫着点了头。   “……这样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那日孟掌教的确是这样说的。”   那日,孟先梧倒的确是正义凛然、同仇敌忾的样子。   周文宣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恳切道:“此事既无定论,也无人证,只是谣传,还请诸位师兄弟勿要轻信,使我太玄宫先掌教蒙受不白之冤啊!”   他说的谦和动情,围观的人还真有被动摇的,一时间虚怀堂内议论纷纷。   谢秋寒看向周文宣,真是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明明是锤上定钉的事,却让他生生颠倒了黑白。   周文宣见他望了过来,回之一笑,笑意轻蔑傲慢。   可就在这嘈杂的议论声里,有道声音响了起来,颤颤巍巍,但透着几分坚定:“不、不是这样的……”   众人循声望去。   谈和平一开口就把自己煮熟了,但此人神奇之处就在于,他能把胆小和怕事给隔开,“……那日孟掌教之所以这样说,是要诈谢师兄透露仙座行踪,全不是你们说的这样。”   周文宣眯眼道:“这位师弟,空口无据的话,还是少说为妙。”   谈和平杵着脑袋说:“那、那我说个有理据的,那日有两位师兄掉入湖中,孟掌教见死不救,也、也是众人都亲眼见到了的!”   周文宣皱起了眉头,知道此事理亏,不愿纠缠,“就算……”   谈和平肚子里攒的那点勇气快用完了,他没有让周文宣说我,而是闭着眼睛一口气说完自己的腹稿:“其实你们就是欺负外门没你们厉害!孟掌教勾结坏人,你们太玄宫仗势欺人,紫霄山这么乱,你们的功劳占一半……不,八成!如今仙座回来了,你们……啊!”   谈和平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正以千钧力道狠狠的向地面砸去。   诸大弟子一心只顾护着谢秋寒,竟让可怜的谈和平被一道隔空取物的招式给拽了出去。   与此同时,那静壶真人正目露凶光,一脸褶子里攒了不知多少为老不尊。   原来静壶真人早不耐烦这帮蝼蚁般的小弟子们争来吵去,要他老人家看,有什么好说的,直接杀了便是!   这位老真人并非不知道自己作为说出去站不住脚,可是他活了一大把年纪,早把外物抛开,活的“返璞归真”了。   静壶真人底下有过三名弟子,两名早已陨落,唯留一个不成器的孟先梧,就算烂泥也得扶上墙。   可他花了大力气栽培的孟先梧却就这么死在了妖兽谷里。   这是私怨。   更重要的是,孟先梧只有一个弟子未锦,未锦乃亲王世子,日后必要回京城。   因此,孟先梧一个人去世,连带着绝了静壶真人这一脉在紫霄山的势力。   这才让他怒急攻心。   都要绝后了,谁还管什么公道不公道!   便在谈和平几乎小命不保之时,一道人影如利箭般从弟子中射了出来,堪堪在谈和平落地以前拉住他。   轰——   二人撞在了一棵枯黄的树下,落叶哗啦啦撒了下来。   这歪脖子树经了风刀霜剑,还攒着一点黄叶子来盖着秃枝,却没想到凛冬未至,它却已然把叶子丢在了人心险恶里。   谢秋寒耳目轰鸣,一阵眩晕过后很快恢复,他扭头一看,只见谈和平面如金纸,口耳潺潺流出鲜血,却是伤势重极。   他顿时心急如焚,“谈师弟?谈师弟!”   谈和平听了他喊自己,勉强睁眼,想说几句宽慰之词,可刚一张嘴,又吐出一口血来。   谢秋寒心凉了一半。   谈和平为他仗义执言,却要因此而受奸人所害,身负重伤,叫他情何以堪!   那头静壶真人一击得手,终于吐了一口憋屈之气,正负手立在一众弟子身前。   那帮太玄宫的跟屁虫们见此变局,都得意洋洋。   谢秋寒神色变化一阵,终于抬起头,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又折了一枯枝。   静壶冷笑出声,刚甩袖子要出手——   “哎,等等,”周文宣忽然两步上前,站在了他前面。   这为老不尊的虽面露不悦,但却意外的没有发作,任周文宣打断了自己的话。   谢秋寒轻声道:“周文宣,你待如何?”   “我如何?”周文宣笑吟吟的道:“冤有头债有主,不如这样,谢师弟在此处向孟掌教磕上三个响头,以慰先师?”   “磕响头?”谢秋寒垂着眸子,叫人看不清神色,“那也要你们两个受得起。”   静壶真人听他出此狂言,胡子一翘,可什么都还没说出,就见谢秋寒一跃而起,朝他袭来。   少年身形好像冰棱一般直射出去,却没带动一丝气流,空中飘洒的落叶一片都没沾到他身上,那情景瞧着好像是天地在他这儿被豁开了一线似的。   这一线很快成了一条小旋风。   他以枯枝为剑,干脆利落的直攻敌手门面,快的几乎让人看不清招式,却带起了一阵嗡嗡的风声。   老真人森然抬眸,动也不动,“……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话语间杀意凝重。   谢秋寒已然来到他身前。   不再小打小闹,谢秋寒才知何为虚空级别真人,他眼前既是一座仰面压来的千丈高山,又是一条蛰伏在深渊中的蛟龙,令人毛骨悚然。   可谢秋寒却不露惧色,而是悄然扬起了眉梢。   ——他压根,就没想过以卵击石。   “吼——”   一声通天彻地的长嚎轰隆隆的响起,天地震颤,白毛凶兽从天而降。   静壶真人那皱巴巴的老脸上神色陡变,下一刻,穷奇以上古巨兽之身、半神之威压,大张巨口,轰然压了下来!   与此同时,谢秋寒的身躯往后曲出一个常人难以做到的角度,在半空中来了个后空翻,悍然将这一招送到周文宣后背!   那只是一段枯枝,却实在不容小觑,   众人纷纷惊呼:“剑意!是剑意!”   谢秋寒竟然入了刀剑道!   那剑意凌冽非常,竟是寂灭如死之意。   谢秋寒一击即中,周文宣背心遭受重击,像抛物线似的向前摔去。   谢秋寒紧随其后,那枯枝像只活灵活现的蛇,缠了过去。   眼看这下一剑就要刺中周文宣,此人恐怕要一命呜呼了。   众人心中一紧,周文宣是周深之子,而谢秋寒背靠仙座,这人一死,紫霄山累日以来的暗斗就要浮上水面了。   也就在这紧要关头,只听得铿锵一声,从旁伸出一剑,将那段枯枝格挡了出去。   谢秋寒飘然落地。   原来是未锦提剑相护。   周文宣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但性命无忧,他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道:“多谢师兄!”   未锦却道:“不是我救了你。”   周文宣一愣:“什么?”   谢秋寒神色变幻,将断成两半的枯枝扔到了地上。   风吹动他的额发,一缕青丝垂在眼前。   未锦凝眸驻足。   他是拦不住谢秋寒的,方才分明是谢秋寒自己收了手,震断了那段枯枝。   另一头,静壶真人也没了无一开始目中无人的嚣张模样。   穷奇毕竟是曾称霸岭南,受许多强人围攻半月才败下阵,对一个老头子一点也不放在眼里。   它连术法都没用上,只管用天生的獠牙利爪做武器,就把老头子压得死死的。   谢秋寒见穷奇那端也差不多了,便喊道:“穷奇,回来吧!”   他并非妇人之仁,而是考量到云邡毕竟不在山中,他若动了太玄宫这一老一少性命,难说会不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破坏了云邡在九宫的筹谋。   穷奇倒听他的话,况且一个老头也没什么好玩的,便在空中翻滚了一下,朝谢秋寒这头去。   还舔了一下爪子,喉咙里发出咕隆咕隆的亲近声响。   可也就在它放松防备那一刻,谢秋寒忽然大喝道:“小心!”   穷奇凛然扭头,见静壶真人眸中精光爆射,毫无预兆的掷出一斑驳的青铜片!   这老头自知不是穷奇对手,屡屡示弱,竟还藏了这样一手!   可那青铜片只有薄薄一片,看着破旧不堪,穷奇定睛望去,不以为意,只是抬爪一别,想扔回去。   它刚一触到那青铜片,便浑身一僵——   只见青铜片所及之处,一股金光呈蛛网状裂纹蔓延开来,将它浑身神力尽数吸取了进去。   穷奇心里骂道:老贼玩阴的!   口中却只能嗷呜一声,变回了幼兽形态,从半空中跌落。   谢秋寒一惊,腾空跃起接住穷奇。   与此同时,静壶真人像一条阴冷的毒蛇一般亮出毒牙,狠狠一掌朝他拍去。   那一掌带着深沉森冷的杀机,是一名虚空真人全部的功力所在,甚至带起一阵天昏地暗的旋风。   局势转变太快,让人眼花缭乱。   穷奇遭其暗算,谢秋寒年少力薄,实在不能相匹。   谢秋寒恶狠狠一咬牙,为今之计,除了用魔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然而不待他放出魔丹之力,半空中陡然炸起几道了惊雷。   不知从哪来的紫电翻腾朝他头顶劈了下来。   谢秋寒起先以为是静壶的术法,可他抬头一看,见静壶也是一脸讶异之色,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一出。   那般危急之下,谢秋寒反而没了焦虑担忧,只是麻木的想:这破雷又是哪来的,是存心欺负他点背吗?   可点背的并不是他,而是那静壶真人。   静壶真人正从他上空袭来,却不曾想头顶突然多了一道雷电,他避之不及,被迫替谢秋寒挡了那雷电!   老头狠狠摔到地上,被那雷劈的外焦里嫩,发须都时髦的往上翘了起来,气的都要翻白眼了。   众人避退,皆骇然。   这雷是什么来头?   谢秋寒举头望去,只见天幕阴沉,白昼如夜,百千道紫电轰隆隆的翻滚,整个天空都成了雷电网。   忽然有人明白了,大喊道:“是天劫!”   静壶真人被人扶起,他年纪大了,修为已经退步的只剩一层皮毛,整个人外强中干,但毕竟是虚空境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普通雷电绝不能伤他至此。   修士晋级时凝聚太多天地灵气,引起天道反噬,带来天劫,历劫之后境界才算稳固。   要引起天劫,起码得是洞明期修士才行,还得是那些修了过于强横霸道之道的修士,不然天道成天就忙着给人洒天劫了。   老真人忍不住去打量雷劫中的少年,可那分明是个刚入剑道的毛头小子,怎么可能引来天劫?   他有何特殊之处?   谢秋寒实在不想负此“殊荣”。   他把变作猫崽大小的穷奇塞进怀里,穷奇还一个劲的扒拉出来,痛骂不停,直言那老贼耍花招。   谢秋寒见它还如此生气勃勃,实在是哭笑不得。   下一刻,他神情凝固住。   群雷轰隆隆的集中劈了下来!   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唯有那片静静躺在地上的青铜片散发出淡淡幽光。   围绕着青铜片,雾气像丝线一般一缕一缕的被吸了进去。   谢秋寒身在雷电中央,却并未遭受灭顶之灾,相反的,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源源不断的灵气,一齐朝他灌溉了过来。   他的奇经八脉都得以锻造精炼,连带识海中连日蛰伏的魔丹之力都被逼的暂时往后退了退,以避其锋芒。   而带着天神之威的雷电,却都不长眼的朝那青铜片轰了过去。   青铜片十分不凡,来者不拒,没有哪道雷弄撼动其分毫。   静壶真人也是倒霉催的。   他来这一趟,连带着法宝一起前赴后继的为谢秋寒挡劫,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回去后估计得把劝他出山的人给生吞活剥了。   雷电之声渐渐消散。   拨开云雾,少年挺拔的身形清晰起来。   他脊背挺直,束在脑后的青丝随风飞扬,就好像一柄无比锐利的长剑插在了地上,只有剑柄上的剑穗在轻轻飘动着。   他身边还站了另一个人,那人用手抵住他肩头,一道暖流从那处进入,教他整理着经脉内的大量真气。   众人纷纷恭敬道:“参加仙座!”   那人道:“不必多礼。”   谢秋寒侧头望去,只见云邡白衣胜雪,不沾一丝尘埃,面容清雅,向众人说话之时,眸中带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他心中轻轻一动。   身随意动,他已然退了两步,对方的手不得不从他肩头撤开,有些疑惑的看着他。   谢秋寒定定的看了他片刻,才松懈下来,终于开口道:“多谢。”   “云邡”了然,向谢秋寒轻轻颔首,“不客气。” 第37章   柳暗花明, 翻过这一页危局, 局面豁然开朗。   天雷将此处劈的一片狼藉, 虚怀堂成了一座废墟,可“云邡”只是捏了一个法诀, 顷刻间一切如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在场所有弟子伏地跪拜, 拜谢仙座。   方才周文宣还叫嚣着让谢秋寒磕响头,但现在五体投地磕着响头的却是他。   谢秋寒默不作声, 退到一边,不愿意受这一拜。   “云邡”将他神态收在眼里,袖中一弹指,周文宣终于不再跪拜,虚弱的倚在一旁, 紧咬牙关,额头磕出一片血红。   静壶的乌龟王八壳已经被天雷给劈的落花流水, 他被两个弟子搀扶着站起来, 妄图维持一点体面。   “云邡”看了他一眼, 辨认过后,轻轻哦了一声:“原来是静壶师伯。”   静壶有些讶异, 但听他尊称自己师伯,心生了侥幸, 看这样子此事能就此揭过。   可对方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一道凌厉剑气直射而来,他的瞳孔募地放大,那剑气直接破开他外罩刺进了胸膛内。   侥幸成了惊惧。   那剑气冰冷彻骨, 甚至没有一滴血淌下来。   无数惊呼和喊叫声从耳边响起,但那声音都变得很远,静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低下头,看见胸膛插进了一根……琴弦。   是琴弦,不是剑气。   神霄和红澜师兄弟二人,一个以剑入道,一个以琴入道,前者生杀随意,后者温雅宽厚。   但静壶还是头一回知道,原来琴弦……也是可以杀人的。   谢秋寒没有痛打落水狗的心思,他来到树下查看谈和平的情况。   诸位大弟子纷纷掏出丹药,让他喂给谈和平。   只是无人懂药,他不敢妄动,怕反而帮谈和平催了阎王爷。   谢秋寒无措之际,谈和平奄奄一息道:“谢师兄,咱们算是朋友了吗?”   “算,”谢秋寒艰涩道,“当然算。”   谈和平又叹气道:“我爹是个厨子,我娘也是个厨子,我们家都是厨子,只有我来修仙,说能修长生,可我才修了几年,就把自己修死了,我还不如当个厨子呢。”   听着他的厨子论,周遭人都忍不住想:人生百年,喜怒悲欢都被珍藏,可要是有了一千年一万年,那些本来该本珍视的东西就都被抛在了一边,才真的是蹉跎了光阴。   谢秋寒握住他的手,相顾无言。   这时从旁边伸出一只洁白的手,轻轻按在谈和平的脉门。   弟子们纷纷道:“仙座。”   “仙座可有办法?”   “仙座救救谈师弟吧!”   “嘘……别吵……”   红澜捏住谈和平手腕,凝神静探。   谈和平平生哪里有过这种待遇,又是大弟子围绕,又是被仙座亲自照看,顿觉自己死的像个英雄。   他泪盈于睫道:“仙座,我已经命不久矣,不必白……”费工夫。   “没事了,起来吧,”红澜淡淡道。   谈和平呆呆的睁大眼睛,片刻后突然猛地坐起,发现自己还真能活蹦乱跳!   谢秋寒差点被他撞翻在地上,心里百般滋味,最后落在了浪费感情上!   周遭人都替谈和平高兴,高兴之余,修仙不如当厨子的一番话也给诸位大弟子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红澜一直紧紧皱着眉,扫见这些弟子的情态,面色又舒展了不少。   背后大树悄然发枝,新绿点缀上枝头,枯叶零落成泥,反而给新叶提供了养分,做了最后的力所能及。   .   不朽阁比平日更热闹些。   谈和平扯开自己胸前衣襟,看着胸前平滑的皮肉,惊叹道:“好了!真的好了!仙座真是妙手回春啊!”   他不停的在原地抬胳膊动腿,感受着重获新生的喜悦。   不过由于这份喜悦已经持续了大半个时辰了,所以在别人看来他浑似一个活宝。   谢秋寒终于从阁楼上下来,吩咐岫玉给他泡上一壶茶:“谈师弟,你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谈和平被高兴糊了脑子,哪里听得懂他的暗示,还手舞足蹈的指着自己脑门说:“谢师兄你看,我今儿大早被撞的那块淤青也好了,太厉害了!”   谢秋寒:“……”可惜没治好脑子。   这时,一个人从谢秋寒背后走了出来。   这人肤色苍白,眉眼深邃,不言不语之间也有一股摄人的寒意。   他凝眸看着谈和平。   谈和平立即被震住了,忘记了说话这项技能。   谢秋寒领着人回到房中落座,道:“多谢魔尊襄助。”   这人赫然就是大荒魔尊红澜。   云邡前往雍州,考虑到紫霄山中无人,便请红澜化做他的样子在山中压阵。   红澜长在紫霄山中,本是以仙座之格栽培的,对紫霄山这套很熟悉。   他行事利落,杀了静壶之后,便叫来了执法堂的人,该面壁的面壁,该下地牢的下地牢,很快就把虚怀堂前的残局收拾干净,而后便同谢秋寒回了不朽阁。   不朽阁是仙门圣地,阁中有秘法,非云邡认可之人不得入内。   能进这阁楼的人屈指可数,红澜却算是一个。   谢秋寒心里默默的想:难怪大家传云邡的风流史时,会把红澜也神来之笔的添进来。   云邡一请,红澜便来,这师兄弟情谊果真不一般   红澜落座,淡淡道:“我没有救外头那小子,是你救的。”   谢秋寒不解,放下茶壶,跟着坐了下来。   红澜道:“我替他把脉时,他便已无碍,除了你,再无他人了,而且不知你注意到没有,虚怀堂前那棵梧桐也发了枝,都是你的功劳。”   谢秋寒第一反应便是觉得荒谬,他哪里有这种本事,可这时脑海中突然冒出来“有情道”三字。   有情道,能医死人肉白骨,也能一念之间取人性命。   难道是真的?   谈和平和小童子们闹成一团,活蹦乱跳的,声音传到楼上,红澜心念一动,道:“我从前只在书中读过,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得,这起死回生之能,果然令人大开眼界。”   谢秋寒却觉得奇怪极了,“既然没人入过此道,大家又怎么辩出来的呢?”   红澜高深道:“天道要人知道,便自然会知道。”   谢秋寒就更不懂了。   要是天道真长了眼,也不该把这东西派到他头上。   他不过一小弟子,无甚出奇,毕生所求不过是回到家中,常伴父母左右,后来多了云邡,又希望能留云邡在身边。   可现实鸿沟却越来越大,他想要的一样都不行,那些怀璧其罪的机缘却一桩桩不长眼的砸到他脑袋上,全然不管他自己的意愿。   天道是逮着他一个软柿子好捏吗?   红澜瞧谢秋寒神色变化,竟定在一脸晦色,皱眉喝道:“没人悟过,你就不能做这第一人吗?你前顾后瞻些什么!”   谢秋寒一怔,像被冰水从头浇下,淋了个彻悟。   他低头静思,眸色不断变化。   红澜不动声色盯着他,抬手施加一道护罩,将一切声音隔断,替他护法。   历劫,分外劫和内劫,天雷锻身,魔障锻心。   谢秋寒正在破心障。   不知过了多久,金乌坠地,谢秋寒恍然梦醒,扭头朝外看去。   天高地迥,万里辽阔。   他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心境豁然开朗,终于破障而出。   谢秋寒感激道:“多谢魔尊提点。”   红澜见他暗色一扫而光,气度凌冽明快起来,心中暗暗赞赏,点头道:“不必多礼,叫师兄就是了。”   谢秋寒乖巧的喊了声师兄。   红澜心头有了另一种满意,低头抿了口茶。   那是童子用天宫中近日盛开的鲜花晾干做的花茶,口干很有些腻人,红澜尝了一口就放下了,心想这果然是云邡一贯来的德行。   这样想着,红澜又抬眸瞧了瞧谢秋寒,若有所思。   这少年心态谦卑,但一点就通,绝不过头,性情温良,却又不失刚强,和云邡完全是两样人。   师弟喜欢这样的? 第38章   二人静坐了一会儿。   谢秋寒已经算很不善言辞的了, 红澜竟比他还更话少, 不言不语的坐着, 眼神若有似无的往他脸上飘,简直令人发毛。   谢秋寒觉得尴尬, 于是绞尽脑汁的想话题,终于又憋出了一句干巴巴的谢:“今日历劫, 几多惊险,也要多谢师兄襄助。”   红澜嗯了一声。   谢秋寒:“……”   又是满室寂静。   小童子前来换香沏茶, 瞧着两人的样子,被冻的一哆嗦,同手同脚的出去了。   红澜看了一眼新泡的茶,几片花瓣沉浮杯中,不着痕迹的把这东西推远了。   “你历的不是天劫, 是天谴,”红澜道。   红澜开口, 谢秋寒自然谢天谢地, 下意识点头, “嗯,师兄说的是。”   红澜微讶道:“你这心劫渡的倒颇有成效。”   遭天谴了还这么欢快。   谢秋寒一顿, 将红澜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   天劫是给晋级修士的一番历练,可一个虚空期的修士都承载不住的雷, 还真不能叫天劫。   这是冲着取他小命来的。   的确说是天谴贴切。   于是谢秋寒再次点头,“师兄说的是。”   连连两句师兄说的是,红澜又给他贴了个乖巧温顺的标签。   他心中不免有些怜惜, 开口道:“云邡性情跳脱,你多担待,若他与你为难,便来同我说,我替你想办法。”   谢秋寒一头雾水,只能继续点头称谢。   红澜又叮嘱他好几句,他点头点的像小鸡啄米,透出几分拘谨。   红澜见他这般,反而觉得可爱。   他只是空口叮嘱几句,其实不太顶用。再思及多日前匆匆一见,他送过一枚玉佩做见面礼,也同样是中看不中用。   这样想来,的确是少了诚意。   红澜心念一动,道:“我曾送你一枚玉环,你可带在了身上?”   谢秋寒倒不至于随身带着,他收到后便好生藏进了柜中。   他忙去找出双龙环佩,拿来给红澜看。   那是枚精巧的双龙环佩,双龙昂然抬首,开口朝天,十分惹人喜爱。   红澜颔首,接过玉佩,同时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了桌上。   正是静壶祭出的那青铜片。   青铜片斑驳破旧,内敛无华,和黄花梨木桌面倒是相衬,都是古物特有的沧桑和厚重。   谢秋寒觉得摸不着头脑,不知红澜想做什么。   而这时,红澜动了。   他将青铜片卡到双龙之间,这两样东西严丝合缝的配上了!   金光闪过,二者合为一体,那双龙嘴衔青铜片,姿态很像是朝天献贡。   谢秋寒不由自主的看过去,双龙的眼睛竟然还微微转动,定在了他的方向。   他顿觉遍体生寒,不敢再直视。   红澜说了一声“果然”。   谢秋寒忙问道:“师兄,这是什么?”   红澜却反问:“能消天谴的,你猜是什么?”   谢秋寒迟疑了片刻。   能消天谴的……自然是能与天道抗衡的神物。   红澜垂下眼眸,淡淡道:“所谓有情道能宰生死,触犯天道威严,天道万万不能容你,故而降下天谴。可这天谴中,却有此一线生机。”   他将环佩递给谢秋寒,道:“此物乃后土鼎的一角,是上古神器,替你挡了天谴。这是你的机缘,以后随身佩戴,好生保管。”   虽然是借了静壶的东风,不过魔尊当久了,脸皮学厚了,也能脸不红心不跳的借花献佛了。   面对这第二份见面礼,谢秋寒却一愣,手顿在半空中,迟迟没有接过这东西。   红澜面露疑惑,听得谢秋寒迟疑的问道:“师兄说的是九鼎之一的后土鼎?”   红澜这才有些讶异:“你知道九鼎?”   谢秋寒背冒冷汗。   九鼎可不是神器二字可以概括的。   魔尊这一出手,未免也太大方了。   九鼎,乃天地万物灵脉所系。   相传,上古诸神陨落之后,天地塌陷,处处是火海天灾。   帝禹不忍生灵涂炭,出手重塑四极九州,并炼制九鼎,镇压天地灵脉,才有如今万物有灵的繁盛景象。   谢秋寒从前只以为是传说,却不曾想,这九鼎竟是真的存在。   谢秋寒强自镇定道:“敢问师兄这玉……这一角是从何而来?”   红澜也不瞒他,“当年我读到九鼎的记载时,心中好奇,师父便领我去到雍州,探入地底秘境,亲眼见了后土鼎,取下一角,做了个护身符,就是这环佩。”   空冥人死魂灭,仇怨随之而去,他竟渐渐记起了一些好时光。   如今心境渐渐平和,也能有行到水穷处的洒脱。   只是那潇湘尽头,红尘帆下,还是少了一个候着他的人。   谢秋寒却管不了他的往事如风,而是听的目瞪口呆。   这师徒俩看九鼎就罢了,还掰下一角?   “……取下一角,于大鼎无碍吗?”   红澜一愣,接着清咳一声,强行掩盖道:“后土鼎鼎身足有三丈,少一角并无大碍。”   见谢秋寒双目灼灼,他补充道:“我那一角在青丘时挡了狐王一击,碎成尘土,故而赠你时只有一环佩,没曾想今日静壶又拿出一角,正好能凑个齐全,你以后随身带着,兴许还能用上。”   谢秋寒更惊了:“空冥掰了一角,你用完了,静壶又去掰了一角?”   现在四角盘龙的后土鼎只余两角,成了个名副其实蹩脚鼎。   后土鼎的威严何在?   红澜:“…………”   谢秋寒觉出自己言辞不当,往回收了收,道:“师兄勿要见怪,我只是觉得九鼎系九州灵脉,实在至关重要。”   他没想挑人家毛病,但九鼎如此重器,要是哪个大能都去掰上一片、分上一杯羹,那别说后土鼎,九鼎都得被掰碎了,天下万物还有命在?   红澜看的出谢秋寒心忧。   其实他原本只是打算补个见面礼,可既然谢秋寒知道九鼎,那同他说说也好,免得他蒙在鼓里,很不畅快。   红澜主动问道:“关于九鼎,云邡同你说过多少?”   多少?   谢秋寒觉得,应该是不能再多了。   他知道一本书那么多。   此事说起来,还有些啼笑皆非。   那时谢秋寒还小,在家学了几个大字忘得七零八落,云邡一时兴起,说要给他启蒙,便书了一副九州志给他抄写。   这九鼎的传说,便是那九州志的第一章 。   谢秋寒抄了大半个月,总之是写两个字就开始哭,记忆……很深刻。   而如今想起来,给小儿启蒙,写上一副之乎者也三字经便是了,为什么要写九州志这种玩意?   红澜听他说了,唇边染笑,道:“幼儿启蒙,的确不该如此,不过你既然跟在云邡身边,也理所应当了。”   他说着起身,道:“你跟我来,我领你看一样东西。”   红澜朝外走去,谢秋寒连忙跟上。   红澜对不朽阁的地形很是熟络,半点没有作客的意思。   谢秋寒按下心中疑惑,跟着他上到不朽阁楼顶,来到了摘星台。   他见红澜驻足在江山不朽的牌匾前,刚要开口,便见红澜抬手一挥——   谢秋寒的话音被掐住了。   那牌匾焕然一新。   江山不朽四个大字之下赫然绘制着一副九州地势图!   图中脉络复杂,走势崎岖,引人注目的是,其中标出了有九条红线,从中州出发,纵贯九州,好像九条长龙一般活灵活现。   但与此同时,那九个龙头上又各有一个红色的小点,那一点精妙的拦在了灵脉的命脉上,扼住了那长龙的咽喉,使之腾飞不得。   谢秋寒脱口而出:“这红线是九州灵脉?”   红澜听他一口点出九州灵脉,也不再惊讶,既然知道九鼎,那应当也知道灵脉了。   所谓灵脉,指的是鸿蒙之力的运行方向。   九鼎分置在诸神陨落之地,吸纳鸿蒙之力,将其转为灵气,散于天地之间。   修士悟道、鸟兽成精所吸取的真气都源于此。   而更重要的是,九鼎拱卫中州王鼎,王鼎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法条,天道便是从中诞生的。   故而谢秋寒在听到九鼎二字时,会惊异至此。   红澜抬手一点,道:“我们说的后土鼎就压在这——”   谢秋寒的视线跟着他指尖,压在了雍州的位置。   红澜道:“当日我师父催动大衍七杀阵,动摇了天地灵脉,九鼎出世应劫,本该归回地底,可有人生了不轨之心,将其纳为己用。”   谢秋寒思及局势,问道:“说的是周深与孝王?”   红澜颔首,果然一点就通。   “周深在雍州取出后土鼎,太玄宫借此养出五位虚空期修士,孝王亦裨益不少,才敢发兵图谋皇位。云邡此去,便是追查后土鼎下落,待他将大鼎归回原位,便能了结此事。”   谢秋寒知他意思。   没了后土鼎,两王争斗就只是凡人兵马间的打闹,纵使千军万马齐上阵,在修士面前也不过是一个法诀就能扫平的场面。   只是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并不简单。   光从红澜就能看出来了。   云邡让红澜冒充自己来紫霄山,一面是为护住山中弟子,另一面是要为掩护自己行踪,不至于打草惊蛇。   连他也要如此小心谋划,此事恐怕是棘手的很。 第39章   二人立在摘星台上, 看紫霄山风貌, 心境迥异。   谢秋寒得知了云邡去向, 虽不再有蒙在鼓里的忐忑,但却多了另一份牵挂。   只是他再多的操心, 也不能飞到云邡跟前替他效劳,也只好耐着性子, 等待消息。   远处日晷的指针右摆一格,指向正位, 随之钟鸣响起。   天宫童子们鱼贯而出,捧着器具,齐齐聚到殿前。   与此同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来。   红澜耳尖轻轻一动,立刻幻回了云邡的样子。   下一秒, 便见一个小脑袋从门后探出来,叽叽喳喳的问道:“仙座, 要做晚坛功课了, 执事问您今日去不去。”   原来是童子岫玉。   紫霄天宫规矩繁多, 每日早晚毕做科仪,诵读开经偈、玄蕴咒等经书。   云邡得空时会去上一两次, 通常不太露面,但今日碰巧为南斗下降之辰, 按理仙座是该去的。   谢秋寒不着痕迹的冲岫玉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去。   哪有让魔尊来仙门主持科仪的道理。   岫玉摸摸后脑勺,“怎么啦, 师兄你朝我招手是什么意思呀,是去还是不去?”   谢秋寒顿时觉得牙疼。   看不懂就算了,怎么还拆他台子。   这时,他听见身边的红澜开口道:“不了,嘱执事代诵。”   “好嘞,”岫玉点点头,“我都和执事说了您肯定不愿意去,他偏不信,还让我跑一趟,我这就去回了他。”   说着欢快的跑了出去,看样子是冲去执事那儿找场子。   谢秋寒:“…………”   这时他特别需要云邡在旁边,点着那熊孩子的额头骂“倒霉孩子”。   摘星台视野开阔,远远便看见岫玉下了栈道,和一个白胡儿老头说了几句话。那白胡儿老头朝不朽阁的方向看过来,见到他们二人,恭敬的遥拜,而后去了前殿主持仪式。   科仪很快开始,弟子们诵经拜忏,踏斗念咒,虔诚不已。   一片诵经声里,红澜出声道:“从前云邡就不爱做功课,每每轮到他主事,都是我扮作他的样子替他去。”   谢秋寒听他话音有些愿意去的苗头,便道:“师兄可要前去一观?”   红澜摇头不语,眸色更暗。   谢秋寒知道他心中有所触动,很识趣的没有说话。   二人就这样不言不语的并肩站着,谢秋寒忽然嗅见了一股冷冽的血气,是红澜身上的气味。   他心中一动:红澜久居大荒,难免沾染血腥气,若去往前殿,碰上有心之人,难免泄露身份。   就算再想去,也有心无力,只能在这儿遥遥相望了。   他们一直在摘星台上呆到科仪结束。   最后一缕日光落入远山背后,参与仪式的弟子和真人纷纷散去,二人才也转身进了阁内。   小楼隔开了外面的风霜,别有一番暖意。   谢秋寒袖子里搁着那枚双龙环佩,像带了个烫手山芋。   从后土鼎上掰下来的东西,就这么随手一搁,太过意不去了。   于是他驻足道:“师兄请稍候片刻,我去放这枚环佩。”   红澜皱眉道:“随身带着就是了,难不成还供起来。”   说中了,谢秋寒还真打算去供起来。   红澜仔细看他神情,耐心道:“大荒草木不生,物产匮乏,我身无长物,唯有这环佩还值几两钱,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都这么说了,谢秋寒只好将环佩系回腰间。   红澜这才放过此事,转而道:“还有一件事需同你交代两句。”   “师兄但说无妨。”   红澜道:“头一回见你时,我对你说的话,不必介怀。”   谢秋寒一愣,抬头看着他,只见他神色平和,目光宁静,与第一次相见时那尊煞神相去甚远。   他顿了顿,见谢秋寒面容青涩真诚,又添了一句:“你且记住,无论归宿处,行到山穷水尽,便山穷水尽。”   谢秋寒点点头。   他将这话琢磨一阵,可不知详解,只好郑重道:“记住了。”   这很像他生辰当夜的情景,云邡对他说,修道不为长生,而为一份秉持。   无论是山穷水尽的归宿,还是粉身碎骨的秉持,都是真的山穷水尽、粉身碎骨的人,才能有资格说的话。   谢秋寒弄不清意思,只觉得路还长。   说话间,谈和平探头探脑的从楼梯上来,小心翼翼的看两人。   谢秋寒回过神,温和道:“谈师弟,怎么了?”   虽然是谢秋寒问话,但谈和平却不由自主盯着红澜看——确切来说,是盯着云邡看。   红澜方才幻化了云邡的样子,还没变回来。   谈和平见了仙座,结巴病又犯了,“那个……我、我今日听谢师兄你说,仙座爱、爱吃我做的菜,我特意去借了天宫厨房,现在、现在要用膳吗?”   ……就这么一会儿,刚死里逃生,他就跑去厨房操刀了?   谢秋寒为他生命力叹服。   叹服的同时,又觉得这番心意恐怕要白费了。   修士辟谷后,通常不食人间食物,用膳会使六根不净,影响修炼。   云邡是修士中的一朵奇葩,他舍不得这口人间滋味,估计也是仗着自己天生神体,怎么都修为比别人强,才有定时用膳的喜好。   红澜想必没有这种怪癖。   谈和平很局促的搓着手,紧张的看着红澜。   红澜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而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谈和平和谢秋寒都是一愣。   谈和平是受宠若惊。   谢秋寒是若有所思。   际遇真的会让一个人脱出本性吗?   据说当年红澜为大师兄时,最是温和可亲,人人都愿意和他亲近。   他虽未领略过百年前大师兄红澜的风姿,可这样一看,不久前携三千魔兵日夜奔袭的红澜、今日于虚怀堂前救他的红澜,以及现在迁就小弟子的红澜,与那人似乎没有多大区别。   .   天色暗了。   不朽阁厅堂内,侍香童子们清点干净物事,齐齐退出去,手中俱都捧着撤下的碗筷餐具。   其他几宫的侍香童子都是捧香炉和擦香案的,就天宫里的童子,都是替仙座端碗的。   他们这顿晚膳用了小半个时辰,童子将餐具都端走后,又呈上几只鎏金珐琅碗,以及一个开口较深的瓷罐。   这道是饭后清口的素汤。   谈和平主动掀开盖子,替二人舀汤。   一边递碗,一边继续滔滔不绝。   此人平日说一句话要打一百张草稿,可说到做饭,便有点聒噪了。   饭席间他已经讲了自己祖上八位名厨的传记。   此时,他正说到曾曾曾曾祖父闯闽南、创新菜。   终于有位救兵走了进来,大慈大悲的拯救了谢秋寒和红澜二人。   是岫玉一蹦三跳的进来了。   谢秋寒和红澜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很慈爱。   岫玉一无所知,兴致高昂的说:“仙座,谢师兄,你们猜猜谁来访了?”   谁来都好。   谢秋寒默默的想,不比不知道,一比,岫玉都衬的不那么吵了。   他问:“岫玉,是谁来了?”   岫玉说:“倾碧仙子来啦!”   谢秋寒:“………” 第40章   倾碧一身广袖流苏, 眉目如画, 端的是一副仙姿佚貌。   而且她又没戴目镜。   她眉目间夹着几分焦急, 小碎步迈的飞快,像奔着什么急事来。   进阁楼时又不出所料的被门槛绊了一跤, 幸得岫玉眼疾手快,又刚好离门口近, 搀了她一把。   倾碧匆匆道谢,提裙进了阁内, 来到人面前,上下打量,见对方一切安好,才放下了心,关切的说道:“仙座, 我听人说您与太玄宫起了冲突,您还好吗?”   “好, ”仙座的回答从她右侧传来。   而她正对着说话的, 是谢秋寒。   倾碧这哪是目力差, 这都要赶上半瞎了。   谢秋寒正襟危坐,明面上不发一言, 底下却小心眼的想:不过一个静壶,无论红澜还是云邡, 他都占不了便宜,倾碧仙子何必要这样急匆匆的赶来。   他刚生出这样的想法,又心生懊悔, 觉得自己这样太过刻薄,而且是来的不明不白的刻薄。   倾碧错认了人,清冷的面容上飘过红云,很不好意思,   谢秋寒站了起来,抬手轻轻牵住仙子袖袍,斯斯文文道:“仙子目力不佳,请在此就坐吧。”   说着引倾碧坐下,倾碧连连称谢。   谢秋寒转而挪到了红澜身边的位置。   全程都斯文有礼,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倾碧反而还对他心生好感。   倾碧向谢秋寒歉意道:“我听人说了在虚怀堂的事情,绫罗口无遮拦,请勿要挂在心上。”   谢秋寒自然是说不会介意。   他闭口不提在包间内听到的流言,也希望倾碧不要再提。   可倾碧又转向红澜,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说:“绛珠观每代只得一个传人,人丁稀少,师徒相处十分随意,我徒儿绫罗在观中平日也没大没小,此次竟胆大使用了因缘镜来窥探因果,并在外头当做谈资,生了误会,请仙座降罪。”   红澜不是云邡,自然是不明就里,问道:“什么因果?”   倾碧一怔,竟有些局促起来,紧张道:“便是……前世因果。”   在场的个个侍奉童子心里都锣鼓喧天,恨不得搬起小板凳开始嗑瓜子:还当真有前世因果!倾碧仙子和仙座果然有一段!仙凡恋续集敲锣打鼓开演了!   红澜心生疑惑。   他知道绛珠观的特殊之处,这观世代守着因缘镜,此镜能窥万物前后因果,乃无上神器,绛珠观千年来代代单传,由因缘镜来择主,从而挑选下代传人。   只是眼前这位倾碧仙子是在他离开的这百年里被挑中的,故而他从前并未见过。   也更不知道她和师弟间有什么需要含羞敛首的前世因果。   正在这时,谢秋寒霍然起身。   椅子擦过地板,发出一声刺耳的刮声,让几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了他。   只见谢秋寒垂着眼睫,长明灯的淡淡白光洒在他侧脸,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红澜皱眉:“秋寒?”   谢秋寒迟迟不语,听了红澜开口询问,终于启唇,勉强一笑,语气平常的说:“汤要凉了,先用汤吧。”   谈和平看看他,又看看其他人,觉得气氛很是奇怪,不敢多说话,连忙去一边张罗餐具。   红澜见到这幕,灵光一现,心中明悟了。   谢秋寒现下坐在他身侧,眸光有些黯淡,不复开始的神采,红澜知他定是对所谓的前世因果很是介怀。   方才同谢秋寒谈话时,他说了一句“云邡性子跳脱,你需多担待”。   ……居然这么快就一语成谶了。   作孽。   红澜心中有了计较,只是不知倾碧是否可信,怕说多错多,泄露身份,只好暂且按下不提。   倾碧坐着谢秋寒原先的位置,正在红澜对面,垂首不语,神态颇有几分娇羞。   红澜扫她两眼,却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开口道:“倾碧仙子,因缘镜现下何在?”   倾碧指了指腕上吊坠,“在此。”   红澜心念一动,问:“因缘镜可否用来寻人?”   “自然可以的,”倾碧道,“不过需要那人贴身之物,以及持信物者的诚心。”   倾碧一声“可以”,竟让红澜怔在当场,半响都没有说出话来。   倾碧试探道:“仙座可要使用?”   “可以吗?”红澜反倒迟疑。   这迟疑是近乡情怯。   云邡曾向他带话,说他道侣尚在人世,他怀着巨大的惊喜寻遍八方,却怎么也找不见对方踪影。   他也想了不少办法,只是每每都无用,这样来回久了,再碰上因缘镜时,也有些怕了。   倾碧见他犹豫再三,道:“仙座不必忧心,只管用便是,”说着凭空变换出一把双菱纹手柄嵌玉的水镜,镜面是波光粼粼的流水,却照不出任何东西。   那便是因缘镜。   因缘镜是绛珠观的镇观之宝,极少出世,红澜上次见此物,还是五百年以前,他与师父请此物来寻找找青丘秘境的入口。   红澜接过倾碧递来的因缘镜,握在手中,指尖微微泛白。   倾碧道:“将信物放入镜中,再在心中念着要寻的事物。”   话落,便见红澜从怀里取出了一缕银丝,放入水镜之中,而后阖上眼睛,口中默念,显然是知道用法的。   谢秋寒见他动作,明白他要找谁。   云邡曾与他提过,红澜的道侣乃青丘王族,传承一丝神脉,故而挫骨扬灰后仍有一线生机,被空冥以傀儡术复活,只是空冥透露此事时已然濒死,没能把话说完整,因此红澜至今不知道侣身在何方。   若红澜真能凭因缘镜找到那人,倒真是好事一桩。   这样想着,谢秋寒也跟着紧张期待起来。   一片屏息以待中,那因缘镜的镜面如流般缓缓转动了起来。   不过片刻,镜中竟现出一个银发美人。   那人姿容绮丽,一双碧眼,媚色天成,叫人辨不清雌雄。   还隔着镜子,在场所有人都好像被那双眼摄住了魂魄,一时间没人一个人能发声。   红澜听出动静,睁开了眼,一眼就对上了镜中人。   那一刻,忘了要如何呼吸。   他小心翼翼的抬起手,指尖触到镜面——   到底是水中月,镜中花,什么也没摸着。   红澜按住胸中的惊涛骇浪和山崩地裂,强自镇定抬头道:“他……在哪?”   倾碧看见他神色,察觉出他与镜中人关系匪浅,眉心不自觉的蹙了起来。   但她没有多说什么,捏了一个诀,闭眼默念咒语。   随着倾碧的施法,镜面也又一次波动起来,镜中美人的脸有些模糊。   倾碧身上笼了一层淡淡青光,无数密密麻麻的符文在周身升起,将她紧紧的罩在里面,取的是因果无尽,身困牢笼之意。   据说绛珠观的传人,每还一次因果,周身符文便少一条,直到最后一寸因果都还尽,便可飞升成神。   阁内诸人就这样等了片刻。   红澜心跳如鼓,面上不动声色,但微微抽搐的脸颊肌肉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倾碧再睁眼时,眸子里蒙了薄薄雾气,看着很是茫然,又见红澜紧紧盯着自己,她神态更是疑惑。   红澜看见她神情,已经有了预判,还是不死心的问道:“如何?”   倾碧轻轻摇了摇头。   是不成的意思。   红澜胸中潮水退去,沙石落地,种种期盼又通通落了空。   良久,红澜才轻轻哦一声,说了一句多谢。   他想:海枯石烂,也要找的,一次不成也没什么。   谢秋寒见了这幕,心中也只有一声叹息。   人人都小心的看着“仙座”的神情,没人注意到了倾碧的欲言又止。   她目力不佳,但并非眼疾,而是以双眼化作了水镜,水镜所映照者,即为她之所见。   方才她分明成功与水镜接通,眼中当映出镜中人所在才是。   可她睁开眼,看到的仍然是一个原原本本的不朽阁。   她传承水镜以来,从未遇上过这样的事。   明明应该成功了呀?   受红澜感染,室内很是静谧,他不动,其他人都不敢出声。   红澜见到这副情景,淡淡开口道:“都坐下吧。”   几人对视一会儿,陆续坐下,唯有一个谈和平还抱着个大瓦罐,进退两难的站在一边,还是不知道该不该动。   汤还喝吗?   谢秋寒悄悄向他招手,示意别傻站着。   谈和平小心翼翼的踏出一步,看看红澜神情,而后才放心大胆的给桌上三人布汤。   碗是铜鎏金掐丝珐琅碗,著是玲珑剔透的青玉著,盛的是脂香四溢的乳白色菌菇汤。   红澜坐在主位,最靠里,谈和平最后一个来到他身前,小心将碗放到他桌前,道:“这汤文火慢炖了两个时辰,用的是高汤底,食材是……”   噗通——   一物从天而降,直直的砸进了碗里,什么文火慢炖的高汤底,什么滇南新采的野山菌,全都砸的汁水飞溅,哗啦啦往他脸上招呼。   什么玩意!   桌上四人都惊起。   定睛一看,一只落汤狐狸惨兮兮的蹲在碗里。 第41章   好好的野山菌素汤, 成了野山菌炖狐狸。   小狐狸扒拉着碗口, 露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 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在哪。   童子喝道:“何方妖物!”   谢秋寒吓了一大跳, 生怕童子出手打杀,忙出手要把小狐狸抱出来。   刚伸出手去, 被人拦下。   谢秋寒心道一声糟糕,和小狐狸同步扭头, 看向了红澜。   红澜面无表情,侧脸上流下一滴可疑的汤汁。   小狐狸刚好是掉进他碗里,溅起一汪汤汁,正中了红心……魔尊想必还从来都没有过这种遭遇。   谢秋寒想求情,还没开口, 红澜先问:“你养的?”   谢秋寒忙点头,“是。”   其实小狐狸整天跟着穷奇漫山遍野的玩, 不到饭点都见不着, 也算不上他养的, 只是希望魔尊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别同小东西置气。   他瞧红澜脸色, 看红澜虽因脸上秽物而不满,但也未生怒色, 稍稍安心。   谢秋寒这才分神抬头看了看屋顶,确定这小东西没有上房揭瓦。   方才穷奇受了青铜片暗算,自己找地方疗伤去了, 所以这时候没见着它踪迹,估计小狐狸就是这样落单的。   这样想想,小东西这还是头一回自己来讨吃的,找不着路也很正常。   只是……为什么会从上头掉下来?   红澜正施了一诀,清理干净身上溅的汤汁,又皱眉去看那罪魁祸首。   见小狐狸还害怕的蹲在碗底,他眉宇稍展,道:“出来吧。”   小狐狸盯了他一小会儿,才终于从滑腻的碗里爬了出来。   红澜问道:“移形换影是青丘狐的本技,你是青丘来的?”   小狐狸叽叽的回答,红澜挑起了眉毛,有些疑惑。   谢秋寒解释道:“它才刚开智,还不会说话。”   红澜的眉头更紧,“青丘狐天生神脉,要开什么智?”   说着,他揪着狐狸后颈提到自己面前,想要细看。   不知是青丘狐都长这样,还是小狐狸凑了个巧,它同那镜中人一样,有双通体碧绿晶莹的眼睛。   红澜对上那双眼睛,愣住了,一时间忘了要做什么。   狐狸也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不知为何,忽然长长的叽了一声,很是兴高采烈的样子。   紧接着,它四爪并用的抱住了魔尊的脑袋,用力吧唧了一口。   ……连带着一身汤汤水水,都扑了红澜一脸。   “………”   四座皆寂寥。   谢秋寒大惊。   作死也不是这样的!   他飞快伸手过去,要把狐狸拉下来,但到底动作不如红澜快。   只见红澜提着狐狸后颈,悬在半空中,让这满身汤水的小东西离自己远点。   他估计是想训斥,可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又没说出来,只有一副忍怒的样子,反而让他冷若冰霜的外表中添了几分生动的人气。   那小狐狸被他拎着,不仅不害怕,甚至还觉得好玩,在空中扑腾着胳膊腿玩。   谢秋寒:“…………”   这小东西稀里糊涂的,却知道喜欢谁、不喜欢谁。   看谢秋寒,亲切温柔,一闻就是那种拖住裤腿就会管饭的;再看穷奇,看着凶恶,其实没有一点凶性,只是一只大猫,占他洞穴也不会生气,而红澜,虽然看起来拒狐于千里之外,但却很正中红心的很让狐狸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想必狐狸也能感知人的天性的。   果然,红澜虽紧拧眉头,却把狐狸轻手轻脚的放了下来。   这时,小狐狸眨了眨眼睛,盯着红澜,又做了第二个谁也没想到的动作——   它试探的伸出了舌头,舔了舔眼前人的手指。   红澜:“………”   他是彻底没脾气了。   红澜正眼打量小狐狸,这小东西原本应该有一身蓬松的白毛,这会儿被汤汁洗成了一缕缕的,都耷拉了下来。   没了毛,它本体也就剩下巴掌大的一团,瘦巴巴的一条,真是可怜极了。   也不知青丘哪家的幼子,都丢到紫霄山来了。   罢了。   红澜不再计较,施了个决,把自己和狐狸清理了干净,伸手把狐狸抱了起来。   谢秋寒作为饲主,最是尴尬,小狐狸胡闹,“……师、仙座,对不住,给我吧。”   红澜没给,淡淡道,“无碍。”   他道侣是青丘大祭司,同上一位高高在上的老祭司比起来,他十分开朗随和,同谁都亲近,故而人人都喜欢他。   他的死,让青丘和紫霄山结下了大梁子。   据说空冥死讯传到青丘,青丘上下连吃了半月流水宴,到不久前才歇。   只是空冥虽死,这仇却未了。   空冥死了,还有徒弟门人。   紫霄山为天下第一仙门,青丘连门槛都碰不到,相反,大荒就在青丘秘境开口之下,地理位置近的很,青丘族人便常来大荒魔门滋事,找红澜的麻烦。   红澜问心有愧,每每容忍。   那样的频频挑衅他都能忍,眼前不过一只稚气幼子,他又怎么会置气呢。   红澜摸了摸怀里的小东西,向谢秋寒问道:“青丘狐族固守秘境,整族不过百来只狐狸,近期鲜有幼子出生,这狐狸是如何到你手上的?”   谢秋寒道,“不久前我误闯妖兽谷,在穷奇巢中遇见了这狐狸,自那之后便常喂饮食,至于其来路,我一概不知,若不是得金林真人点明,我也不知这是大名鼎鼎的青丘狐。”   他藏了一句话:也不知这小狐狸会偷来一颗魔丹给他。   红澜沉吟片刻,“我看这狐狸三魂少了七魄,灵台浑浊,看样子是受过重伤,兴许是幼子无知,从青丘偷跑出来受了伤,才沦落至此的。”   谢秋寒往日只当小狐狸野生野长,并不知道青丘狐族群只有百来只狐狸,族群关系极其紧密,他想,少了这样一只幼子,狐族人一定心急如焚。   他忙道:“那小狐狸的家人找不见它,岂不是难过极了?”   红澜多瞧了他两眼,道:“我本就要去一趟青丘,待紫霄山事了,我将这小东西送回去便是了。”   谢秋寒听了,感激道:“实在多谢了。”   红澜道:“族中小辈,我也应照料一二,谈不上谢。”   谢秋寒知道他意思。   谢秋寒自己虽误打误撞的云养了这小狐狸,但也只是喂了几口食,只是恩情,称不上别的。   可红澜道侣为青丘王族,在凡间,两姓结好,就成自家人了。   不管青丘领情与否,他都有责任照料这只流落在外的族人。   .   一场插曲很快揭过。   用过膳,谢秋寒又得喝药。   小狐狸得了新欢,巴巴的抱着人家脖子不放,再也不是那只吃完就跑的渣狐狸了。   谢秋寒也正好乐的清净,回到房中打坐。   每每喝完药,便有一股暖流从腹中升起,他得沉下心神,意识跟随着暖流,清理识海内翻涌的蚩尤真气。   那蚩尤真气会被暖流所化,融为一体,成了一团灰色的雾气温顺的呆在识海角落里。   今日他照例冥想,却发现那团雾气变了——那雾气成了一颗豆子大小的圆珠子,迁到了他识海中央,悬浮半空中,有无数丝线从中拉出。   那丝线连接着整个识海,真气从那儿进入圆珠,又原地返回去,不断循环。   谢秋寒咦了一声。   难道这就是他的金丹?   悟道之后,识海中结丹,故而又称丹田。   修炼便是让这金丹不断扩大,据说到了虚空期,金丹会占满整个识海,那时识海和金丹融为一体,乍一看还以为什么也没有,故而叫虚空期。   虚空期与飞升成神只有一步之遥,端看机缘。   谢秋寒头一回见到这小东西,用真气试探的推了金丹好几下,可金丹牢稳不动,他很快便失去了兴趣。   疑问随之而来——金丹金丹,大家的金丹都是金色的,怎么就他的土里土气的,是一粒灰豆子?   谢秋寒很快从入定状态醒来,睁开了眼睛。   若有旁人在此,定能发现那时他眸子灰蒙蒙的,沉静幽远,仿佛能纳世间万物,山河沧桑。   他从榻上下来,整理整理衣袍,出了房间,打算去找红澜问问金丹的事。   这声师兄还真不白叫。   刚出了房间,隔着小半条走廊,老人絮絮叨叨的念叨声便响了起来,谢秋寒听出那是金林真人的声音。   那处门虚掩着,谢秋寒往里一看——   红澜立在桌边,而倾碧仙子虚弱的卧在榻上,金林一边给她开方子,一边唠叨着她。   大概意思是说她总是乱来,虚耗神力,人就是个定量的容器,里面的东西掏光了就补不回来了。   谢秋寒听得皱起了眉头,一边云里雾里,一边又想:是什么病这样严重?   那边几人都是修为极其高深的,听见动静,便知道谢秋寒来了。   红澜先道:“秋寒,进来吧。”   谢秋寒依言进去。   红澜道:“怎么,找我?”   谢秋寒温顺的同金林、倾碧以及红澜问了好,才说出金丹一事。   红澜沉吟片刻,“灰色的金丹?倒是闻所未闻。”   谢秋寒迟疑的问:“是不是……因为魔丹?”   红澜摇头,“若来一道金丹,便变一个颜色,那倚靠吸取他人金丹而修炼的魔门众人,岂不是个个识海能开染坊?”   也是,那谢秋寒心中便更疑惑了。   红澜道:“晚些让我……”他一顿,改了说法,“让仙座进你识海看看,看究竟如何。”   谢秋寒点头,并没有听出他改口的原因。   识海乃最私密所在,身体主人的一切情绪都展现在此处,若不是最亲密之人,是不好进去的。   这时,金林却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胡须,开口问道:“这灰丹是何时出现的?”   “便是刚才,”谢秋寒道,“不过这灰丹是从一道灰色雾气里出来的,那灰色雾气又是从……”他说着,自己也愣了愣:是从吃药开始的。   金林看他神色,道了声果然。   金林一口指出:“昨夜山中紫光大作,人人桃花入梦,众人皆以为是仙座悟了有情道,但其实是你对不对?”   谢秋寒对金林也没什么好瞒的,坦然点头,“是我。”   “这就是了,”金林像是终于想通了似的,喃喃道,“一端生,一端死,因缘结节,应造化而生有情,难怪了。”   谢秋寒见他是知道内情的样子,追问道:“真人此话何解?”   金林回眸看他,神色怪异:“其实也不比刀剑道好上多少,真不知该说你倒霉,还是好运了。”   边说边摇头,前言不接后语的,半句实在话都没有。   谢秋寒被他弄得更是云里雾里。   什么叫比刀剑道好不了多少。   这人卖的什么关子?   谢秋寒再追问,金林却拍了拍他肩膀:“今日吃药了没?好好吃药。”   谢秋寒:“…………”   算了。   不能同他较真。   金林卖完这关子,便又去唠叨倾碧。   自从空冥去世,金林真人越发真性情,不再避居杏林观,而是到处瞎掺和。   这老人活到头,又有些小孩的滋味了。   金林的戏台子从谢秋寒这,摆到了倾碧那儿。   倾碧仙子十分虚弱,我见犹怜,被金林念叨几句,不知该如何回他,便用眼神向红澜求助。   谢秋寒见了这幕,觉得有点不舒服。   好像喉头堵了块石头,咽不下,也发不出,纯粹让自己难受。   他实在不明白倾碧仙子哪不好了,让自己这样不喜。   倾碧同云邡间有些什么纠葛,其实不关他的事。   甚至,这天宫内乃至紫霄山的人都盼着二人成双成对呢,若真能成,还反倒是桩美事。   他又有什么好介怀的?   谢秋寒觉得自己好像走到了一个极其陌生的境地,分明四周花团锦簇,可他却觉得样样不对,那些东西其实是高高竖起的坚壁,困住了他的手脚。   他想要出去,却不知道要怎么做。   更害怕出去以后,是应付不来的洪水猛兽。   倾碧歇了片刻,面色好转,目力得以提升,她眼前画面渐渐清晰起来。   这一看,她才发现谢秋寒正目光复杂的看着自己。   倾碧疑惑道:“秋寒,怎么了?”   谢秋寒听她发问,立刻收敛神色,仿佛倾碧刚才看见的那些困惑迷茫、忧愁害怕都只是幻觉。   倾碧蹙起了眉头。   她对天宫的事总是格外关注,谢秋寒入住不朽阁大半月,她自然也对这少年上了心。   一番了解后,她也知道这少年在天宫中风评很好。   小弟子救了落难时的仙座,经过了种种磨难,苦尽甘来,得了仙座青眼,能住入天宫,这是积攒了百世功德换的大运。   而且,他心性也上佳,并没有一飞冲天的傲慢,反而过的知足、平稳,待身边每个人都好。   毫无疑问,如此再过百年千年,这少年慢慢长成,也会成为紫霄山的一根栋梁。   天下二分,仙门一柱,皇室一柱。   紫禁皇宫中尚且有一堆皇子公主闹来闹去,可仙门的不朽阁里,却只有这样一个被仙座看重的少年。   人人都想巴结他、讨好他,人人都知道他前途一片大好。   他走在光明坦途上,又困惑什么?害怕什么?   谢秋寒将心思包裹的密不透风,叫人看不出究竟。   他面露一丝关切,问道:“倾碧仙子这是怎么了?”   倾碧本就不通人情,她瞧不出谢秋寒在想什么,只当自己看错了。   她答道:“多谢关心,我只是用了因缘镜,有些损耗,歇一歇便无碍了。”   一旁的金林听了,冷哼道:“今日是无碍,今后是不是无碍就难说了。”   听话听音,谢秋寒心道:难道这神器用起来会损害主人吗?   他看三人面色,便知道自己猜的不错。   红澜听了这话,眉头皱起,正色向倾碧道:“我不知此物会损耗你心力,故而鲁莽相邀,此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遇有难题,可来找我。”   谢秋寒:“…………”   师兄一定忘记自己顶着云邡的脸了。   倾碧的话打断了谢秋寒的腹诽:“仙座不必如此,您对倾碧有恩,倾碧欠您许多因果,别说损耗些心力,便是要我性命也不在话下。”   红澜眉心更紧,“一码归一码。”   倾碧道:“倾碧入了仙门,本该忘却前尘,可却从因缘镜中窥见前世,得知我尚为凡女之时,仙座不惜损耗修为救我全家性命,恩深义重,如何能忘。”   红澜知道自己和她说的牛头不对马嘴,正要换回自己身份,又听倾碧继续自白道:“我知仙座对我无意,可仙座身边既然无人,倾碧便不愿死心。只希望仙座知道,等您什么想起,愿意回头一看,倾碧就在此处。”   一个愿意回头,另一个就愿意等,何等情深意重。   仙凡恋名场面。   往折子戏上一腾,又是几十斤的眼泪。   谢秋寒听的心里更塞。   红澜也终于明白了始末,原来是这种因果、原来这仙子对云邡怀的是这种意思。   既然云邡对她无意,那就好办了。   正当诸人心思各异时,红澜说:“谁说我身边无人?”   倾碧一愣。   金林一愣。   小狐狸腾的一下从红澜的兜里蹿了出来。   红澜以一种严谨、肃穆,仿佛在宣布仙魔交好的语气,郑重的宣布道:“云邡身边有人。”   倾碧被这语气吓着了,小心的问道:“是……哪家仙子,是不是方才那镜中人?”   若是镜中人,那影子都不见,也算不上身边。   红澜却断然道:“不是,那是魔尊道侣。”   “那……”   “不必追问,”红澜道,“云邡心属此人,与之患难与共,情意相通,早定下终身,仙子今后不要再白费心思了。”   他说的断然整肃,半点不像编出来敷衍人的。   倾碧和谢秋寒都是如遭雷击。   一个金林倒是饶有趣味,眼睛发亮。   只是红澜没有继续再说,扔下这话之后,转身就走。   谢秋寒立在原处,心如死灰。   红澜扭头道:“还不跟来?”   谢秋寒嘴唇麻木,半身不遂的跟上去。   心里忍不住一直想:云邡有道侣?什么时候的事?   谢秋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红澜,总之走着走着二人便行到了无人之处。   红澜驻足,道:“贸然说出此事,你可是心中不愿?”   谢秋寒垂首,面色灰暗,像蒙了层雾气。   这种事哪有他愿不愿意的。   他勉强振作,装作不在意的问:“仙座道侣,是哪家的仙子?若不便告知,便不说了。”   红澜微愣。   谢秋寒听他不言不语,便觉自己连发问的资格都没有。   哪知红澜道:“不是你吗?”   这次轮到谢秋寒一脸怔愣了。   还不等他说话呢,一声倒吸气声从转角传来。   那人步子凌乱的逃了,只有一抹碧色衣裙遗留在墙角,昭示着方才有谁跟来过。   红澜面不改色,仿佛早已知道。   谢秋寒发懵。   懵了好一阵,谢秋寒把自己被震飞到九霄云外的魂魄吃力的扯回来,迟疑的重复着:“……我?”   他认真去看红澜,发现对方半点没有要添上一句自己口误的意思。   这怎么可能。   谢秋寒还没失心疯到这种地步。   中间一定有了什么误差。   谢秋寒心思如电,转过各种各样的念头,苦笑着纠正道:“师兄怕是误会了,我何德何能呢。我二人相伴多年,云邡对我所有的精心呵护和看重,都是拿我当孩子看的,他同我虽无师徒之名,但实为师徒,甚至还有几分养育之恩,如此这般,怎么会生出、生出那种意思呢。”   红澜沉默了。   “……你二人不是道侣?”   谢秋寒:“不是。”   红澜不说话了。   到这,称霸大荒的魔尊终于明白自己弄错了。   他不爱过问这种事,云邡又没主动提,他从杀阵前那次相见,到现在,竟一直闹着乌龙。   这可真是……乱点了鸳鸯谱。   二人释开误会,心情都很是微妙。   谢秋寒先前是尴尬,现在心里是五味杂陈,便打算告退,红澜也只是微微颔首,不好再多说。   可他见谢秋寒走开的背影,分明透着几分凌乱和寂寥。   红澜皱起眉头。   他今日所见所闻,谢秋寒的一言一行,都让他知道这份误会来的不虚。   只是谢秋寒自己,看样子却是什么也不知道。   也是,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头一回碰上这样的事,怎么能不惊惶无措呢。   他以前遇上事,可以和云邡说,可这事却只能埋在心里,越埋越深,直把原本就不大的心戳出一个窟窿眼。   红澜心生了一份怜惜,出声叫住他。   谢秋寒还是那个不动声色、温良恭俭让的谢秋寒,“师兄还有何吩咐?”   红澜道:“你说云邡无意,那你的心思呢?”   谢秋寒维持住那个回头的动作,分明神情都没有变化,可精气神却仿佛从一个点崩了开来,完全垮了。   他又重复:“……师兄误会了。”   红澜不是多事之人,问了这句便不再多提。   他揣着一兜狐狸走开。   等谢秋寒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他踪影。 第42章   红澜的点到即止, 给谢秋寒留了许多余地。   在这丝余地之上, 是少年已经满的要溢出来的心事。   那心事上全是难言的害怕和不自在。   他不敢去想。   月光悄然西移, 虫鸣一重叠着一重。   谢秋寒坐到桌前,欲书信一封致于云邡, 但提笔忘言,不知该如何下笔。   不知不觉已然深夜。   谢秋寒不禁苦笑起来。   这才睡了几天踏实觉, 怎么又这样了。   他搁下笔,长长的叹了口气, 揉了揉酸涩的肩膀,还是罢了。   正在此时,袖中掉下一张轻飘飘的纸条,纸是上好泥金纸,但揉的满是折痕, 不大起眼。   他委身将纸条捡了起来。   这是白天在虚怀堂前,与未锦发生冲突时, 未锦偷偷塞给他的。   谢秋寒早已经看过, 只是“小心”二字, 因而没放在心上。   小心是自然要小心的,不需未锦多加提点。   这段日子的变化, 谢秋寒需要适应,未锦更加需要。   这人心里明白善恶, 不肯屈服于世故,但也不愿意背离现在的位置,因此显得格外挣扎。   谢秋寒自己都一团糟糕, 别人的事也懒得置喙。   他捡起纸条,随手一塞,接着起身要去歇息。   恰在这时,他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些细微的声响。   那是鞋履踩在细雪和霜露上的悉悉索索声,来自不朽阁外平地。   这大半夜的,谁来不朽阁?   谢秋寒忙推开窗,往底下一看。   只见二人衣着整齐,神情警肃,正一前一后的走着。   正是红澜和金林。   原来不是来,而是去。   谢秋寒心中一紧:是什么要紧的事让这二人夜半出行?   那二人也听见了开窗的声音,回头看了过来,正对上谢秋寒那双紧张的眼。   红澜和金林驻足,对视一眼。   很快,他们又看见楼上的窗户关闭了,少年消失在窗前,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金林迟疑道:“这?”   “等等他,”红澜淡淡道。   金林明白,他是打算带上谢秋寒了。   不过须臾工夫,谢秋寒来到二人面前。   谢秋寒知自己鲁莽,但心中实在不安,“师兄,真人,二位要去哪里?可是雍州有消息了?”   他猜的一点不错,红澜也不卖关子,直接答道:“雍州来信,云邡负伤,我二人正要前去。”   谢秋寒一惊。   金林忙补充:“但那是白日的事了,我去了信,仙座现下安好,已知会我二人不必担忧,我等只是怕雍州情势有异,故而前去襄助。”   也同样没让谢秋寒安心到哪去。   夜色深重,温度骤降。   谢秋寒穿的一身单薄的布袍子,来不及束发,一头青丝披在脑后,轮廓在模糊的夜色下显得十分柔和,再加上慌张的神情,让人有些不忍。   红澜道:“去添件袍子,和我们一起过去。”   可谢秋寒哪里还有添衣的心思,他听红澜说能带自己过去,巴不得现在就飞过去。   红澜看他这样着急,便不多说,召出一段雾气,将三人都包裹了起来。   那雾气在黑暗中扑闪了一下,连带着三人一起消失了。   雍州在西北一地,气候苦寒,且比起山中更多了一份凌冽,扑面而来的寒风都像夹了刀子似的,刺棱的往人骨头缝里钻。   云邡正卧在帐中,耳听八方的神通并没带来什么良好体验,反而让他听了满耳朵的呼噜声。   此地简陋清寒,多日来,除了一帮五大三粗的汉子,他就没见过一点娇嫩可怜的活物,再加上两军对垒,孝王一方贱招频出,惹的他满心烦躁。   这样想想,紫霄山顽固不化的老头们也显得可爱起来。   云邡正叹气的时候,忽而耳尖一动,听的帐外不远处一阵刀兵相交的金石之声,顿时神情一凛。   他身随意动,念头刚起,已经到了声源之处。   只见两个起夜的小兵屁滚尿流的跌坐在地上,兵刀折成两半,掉在一边。   而让他们瑟瑟发抖的事主就站在前方。   一行三人,风霜加身,并肩而立,分明是援兵,却活像来踢馆的。   四面八方亮起了篝火,呼噜声小了,无数当兵的循声而来,高呼着询问情况。   聂明渊紧随着云邡而来,刚到便见了这幕,立即传令下去,让众人回去。   旁人见仙座亲昵拉着一俊美少年进账,顿生好奇,小声的问:“这是何人?”   聂明渊笑道:“都去歇着吧,是仙座家的小公子来了。”   主帐中,云邡感觉自己现在忒灵了,想什么来什么。   刚想到多日没见过娇嫩可怜的活物,这小东西就送上门了。   他拉着谢秋寒坐下,问道:“你们怎么过来了?”   谢秋寒张了张嘴,金林先代替他说了:“仙座如今身子无恙否?”   云邡觉得奇了,“我能有什么不好?”   他眼风一扫,带过几个属下的方位。   立马有人半跪下,道:“白日仙座与狐王交手,属下担忧,故自作主张传信与魔尊。”   红澜一愣,“狐王?”   原来今日云邡倒了个不大不小的霉。   今日战中,孝王一方派出几名修士,出动雷符,呼风唤雨,普通将士有所不敌,正好云邡来此处多日,整日不是同大将扯淡,就是听属下探子回报,快要淡出个鸟,一听阵前有人要同他挠痒痒,自然是积极的不得了,幻化了紫霄山内门弟子的身份,前去襄助。   原本的好好的,他一出手,那边节节告退,正要收尾。   哪知这时,半空中忽然有青丘狐族借道,狐王就在其中。   那狐王眼睛尖,一看此处有个紫霄弟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出手开打。   云邡一方面的确对青丘有愧,另一面也不愿意泄露自己身份,故而佯装不敌,回了帐中。   可那狐王似乎就是和他较上劲了,现在就搁孝王军中住着。   红澜听了此事,思索半响,道:“这是我的过错。”   云邡摆手,“别说这些没用的。”   红澜道:“你要如何处置此事?”   “如何处置?”云邡闻言笑了,亲热的揽过旁边的谢秋寒,“小秋寒,这雍州有道特色菜,叫做热羹,是用五格染炉做器具,下面烧着小木炭,上面五格分别放不同香料,将肉切成薄片,放进格子里涮,入味又驱寒,这要是用上千年灵狐的肉,那滋味更是美的很。”   “…………”   仙座大言不惭说要吃涮狐狸肉,已经是第二回 了。   云邡同谢秋寒靠的近了,才发现他身上传来了一层冰冷的寒意,想必是彻夜时赶来沾的风霜。   他皱了皱眉,脱下披风,把谢秋寒裹了起来。   谢秋寒怔了怔。   他又不怕冷。   对了,云邡还不知道他悟道结丹了。   可这披风传来的体温却将他牢牢的桎梏住了,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连带来路上打的那些腹稿、准备的那些稳重懂事的姿态,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他静默着,留在云邡身旁,听他和他人说话。   红澜听云邡的话,虽然是开玩笑,但或多或少有几分不快,还真怕他一个动气把狐族剿了,便道:“狐族此刻出秘境,定是搜集过冬物资,青丘秘境不能长久打开,想必过不了几日就走了。”   “行,”云邡道,“我就等几日,我就不信他还不回家了。”   红澜点头,刚好将白日那只落汤狐狸给送过去,也正巧了。   只是狐王这样横插一脚,却不知是否会影响大局。   他又问:“如今两方情势如何?”   “无趣极了,”云邡答。   红澜最是知道这个师弟的性子,若是碰上难解僵局,他便兴味十足,像碰上天大好事,但要是事情顺利,他就是现在这幅兴致缺缺的样子了。   云邡没兴趣解析战局,聂明渊便替他说:“孝王筹谋已久,屯兵三十万,凭着河西走廊,一鼓作气拔下了三重镇,但兵马先行,粮草未至,刚到吕梁,碰上冀州守军,便连连败退,如今他们避走榆林,扎营在城外,对着镇北台虎视眈眈。”   “粮草未至?”红澜侧了侧头,“我来前听说周深派人护送粮草到雍州了,怎么没跟上吗?”   “跟上了,”聂明渊露出惋惜的神情,“听说不小心丢了。”   他也是个披书生皮的老狐狸,这个“丢”字意味十分深长。   红澜心领神会,又问:“我来时见此处不过万人,大军其余人等呢?”   这便是军中秘报,聂明渊抬眼请示云邡。   云邡忙着逗谢秋寒。   聂明渊:“………兵分三路,围榆林孝王军,此时在路上了。”   红澜点头,知道战况都在掌控中,便不再多问。   几人又简单叙话几句,他们急匆匆赶来,是听闻云邡负伤,但既然是他糊弄狐王的的,几人便都放下了心。   他们说话间,那自作主张送信的属下还半跪在地上。   云邡半点没有让人起来的意思。   地面寒冷刺骨,聂明渊看了几眼,心有不忍,道:“仙座,夜色已深,是否要去备客帐,请各位歇下?”   云邡颔首:“去吧。”   于是手下请红澜和金林出去。   金林多看了云邡好几眼,想说什么,但顾忌人多眼杂且时机不对,便都按下了。   谢秋寒也要起身,却被云邡按住,“哎你去哪。”   谢秋寒看看门口正掀起的帘门,又回头不解的看看他。   云邡:“你睡我这儿。”   谢秋寒:“我……”   他二人从前抵足而眠也是常事,可今日……他问心有愧,便无法再秉平常心了。   红澜问他是什么心思,他那时不敢想不敢说,可见了这个人,哪里还会不知道答案呢。   正在此时,云邡忽然抬手按住他肩头,将他一把拉了过来,谢秋寒惊慌失措,对上云邡的眼睛——   他眸中白光一闪,一点寒星般的劲气越过谢秋寒的肩头直射出去。   只听得噗通一声,再加上呼痛,一人摔在地上,摔了个狗啃屎。   这人正是那个下跪的属下,他原本是跟着大流在往外走的,刚到了门口便被仙座一道劲气给击中了。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看了过来。   聂明渊忽然懂了什么,皱眉细看此人。   这属下艰难的用手撑着地面,半跪起来,“属下领罚。”   云邡闲庭信步,走到此人身前,居高临下道:“我哪里罚了你?”   这人便再磕了个响头,毕恭毕敬的说:“请仙座责罚。”   “好啊,”云邡说话的同时,抬手一挥,剑意毫不留情的刺了出去。   他的剑意哪里是普通人能抵挡的,这人怎么也没想到云邡真能下此狠手,面露骇然,弯腰闪躲。   他的腰向后折,折出了一个寻常人根本不可能折出的弧度,几乎是贴着地面了   ,又飞快向旁边一滚,那剑意只削下了他半条胳膊,算保了一命。   云邡的人全都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一人敢违逆他,替旁人出头。   只是心中不免觉得此举过于狠辣。   可正在这时,他们却发现,那人的断肢处没有留下一滴血。   再定睛一看,这人的身体内部竟然全部是空的。   这人受了一剑,飞快的往帐外跑。   只是红澜就站在门口,森然一声:“想去哪?”   而后黑雾挟带着无数骷髅头,将他一口吞下了。   黑雾散去。   一张泥金纸做的纸人轻飘飘的掉了下来,旁边那条断胳膊也变回了一张长方形的小纸条。   众人这才知道,此人压根不是他们同伴,而是一张法术变成的纸人。   红澜将纸人招到手中,凝眸细看。   云邡道:“怎么样,看出究竟了吗?”   红澜摇头,神色有些严肃,“你知道这是什么?”   “不知,”云邡百无聊赖的说,“我只是试试他,他就露馅了。我就说嘛,我的人没这种蠢货。”   红澜无言以对。   此人故意向他致信,引他过来,动机莫测。   云邡一个眼神,聂明渊立刻接了纸人过去,几个属下各显神通,念咒的作法的翻书的,要查清这东西来历。   可他们想尽了办法,却都败下了阵。   云邡这才支起了身子,挑眉道:“查不出?”   聂明渊道:“这纸是太武年间出的一批泥金纸,上面附着的却是无根之魂,没了容身处,便立即消散无踪,实在无处追查。”   云邡若有所思,把那张惟妙惟肖的纸人放在了桌上,细细端详片刻,还真什么也感知不到。   无根之魂?这是天方夜谭。   但凡魂魄都有根,连云邡当初给谢秋寒留下的那桃木枝分身,上头都是他分出的一丝神魂。   魂魄这东西可捏不出来。   这世上怎么会有无根之魂呢?   可这东西的确是摆在了面前。   他们讨论一阵,谁也说不出个究竟。   最后云邡随手拿镇纸压住了这纸张,摆了摆手:“行了,此事押后再议,都回去睡觉吧。”   其他人闻言,二话不说都出去了。   谢秋寒因先前云邡留他,便呆在了帐中。   帐中只余他们二人,云邡本就上榻歇着了,因谢秋寒几人来到,才让他起了身。   这时他窝回凌乱的床榻里,打了个哈切,冲谢秋寒招手:“来。” 第43章   谢秋寒依言坐在了床边, 默默拉平了毛毯的褶皱, 自己占了一个很小的角落, 打算原地隐形。   云邡:“你坐那干什么,给你老父亲守夜?”   谢秋寒:“………”   他竟然不回嘴, 奇了。   云邡这才正眼去看他:谢秋寒进帐不久,眼角烘出一层薄薄的红, 嘴唇和面色却白着,这么垂着眼睛不说话, 仿佛透出了一份委屈。   云邡瞧他这样子,还当他在秋后算账,为来之前自己丢下他而生气。   赴京以前,小秋寒还嘱咐他得当心,可今日却得了自己负伤的消息, 连夜赶来……别说,还真能记上一笔。   云邡在心里给他添了个受气包的新外号, 就摆在闷葫芦旁边, 嘴上却哄道:“我听说边关互市也很热闹, 待此事了了,我带你去玩, 给你补回来好不好。”   说着,伸手去拉他。   谢秋寒没有防备, 被他拉了个趔趄,往旁边一栽,刚好让云邡眼明手快的给接住了。   立刻栽了个彻头彻尾的脸红心跳。   云邡笑眯眯的拍着他背心, 宣布道:“好,就这么说定了,投怀送抱就是不生气了。”   谢秋寒压根不知道他在说生什么气。   他们离的这样近,云邡身上的气息毫无阻隔的浸入他的心间,那气息像揉在冰雪里的花香,一段凛冽,一段靡丽,自成一派的成了他心心念念的一个人。   可他不敢心动。   一动,就怕覆水难收。   帐内烛火明灭,云邡自认为哄好了人,放开谢秋寒,替他理了理衣领,问道:“这几日山中可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谢秋寒正好需要说点别的来分分心,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说到虚怀堂前被挑衅之事,云邡冷了脸,谢秋寒看他脸色,很快说红澜已经料理了事情,他才面色稍霁。   谢秋寒道:“只是不知道周文宣究竟为何要挑衅我,难道他们对魔丹有所图?”   说到此事,他忽然想起来前捎带上了未锦给他递的纸条,掏了出来,“未锦还给我递了这条子。”   云邡眼睛定在那张被折的四四方方的纸条上,眸光闪了闪。   他忽然想通了什么,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不解。   谢秋寒看他脸色,“怎么了?”   云邡不言不语,手掌一翻,不远处桌面的镇纸自动浮起来,底下压着的纸人飘到了半空,乖顺的躺在了他的手心。   “看。”   两张纸摆在一起,虽形状不同,却看得出是同样质地的泥金纸。   彼时造纸工艺已臻成熟,仅凭纸张是分不出产地批次的,但这种泥金纸却因受了太武帝的钟爱,被明令禁止民间私造,成了王公贵族彰显身份的私有纸张,因此一看便知其来处。   谢秋寒凝眉道:“什么意思?难不成未锦和这无根之魂有联系?”   “非也,”云邡若有所思,“未锦皇族出身,自从收他做太玄宫大弟子后,太玄宫收了不少皇室好处,这纸只能说明,这两样东西都出自太玄宫——你先前说,周文宣想试你的魔丹?”   “是。”   “……试魔丹、引红澜,”云邡摸了摸下巴,“看来是想要蚩尤金身了。”   谢秋寒:“蚩尤金身?弄来做什么?”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云邡似笑非笑,“自然是对付我了。”   谢秋寒匪夷所思道:“蚩尤嗜血好杀,魔性不驯,用了必定丧失理智,神志不清,竟也有人愿意用。”   “多着呢,”云邡道,“你说蚩尤魔性不逊,那还有的是人比他更加不逊,相比起来,还算是冤枉蚩尤了。”   古往今来,九州国土,恐怕他还是第一个为蚩尤抱不平的。   可谢秋寒思及静壶等人的德行,觉得还真有些道理。   凡人都以为紫霄山是清净避世的仙山,里面的仙人不染尘埃,清静无为。   他们受了许多供奉,已经高高在上,超凡脱俗了,却还要争来抢去,使出许多不光明的手段。   他们为了什么呢?   都说凡人在红尘中,欲求无限多,可这样看来,这些仙人比起来凡人不遑多让。   云邡拿着两张纸,凝视半响,他的所思所想却比谢秋寒要复杂的许多。   谢秋寒也并没有发现,说到最后,无根之魂的事云邡也没回答他。   云邡轻轻吹了一口气,两张纸都凭空消失,也不知被他藏到了哪里去。   谢秋寒看他动作,开口道:“我还有一事不明。”   “嗯?”云邡侧头看他。   谢秋寒问道:“太玄宫究竟为何总要同你过不去?我知道你是在太玄宫拜师长成的,他们都是你师长,情分犹在,无论他们往日有多过分,只需收敛示弱,你总不会对他们下手,他们何至于要弄到今日这般你死我活的境地?”   “我不下手?谁说的?”云邡听完就笑了。   谢秋寒静静的看着他。   云邡道:“空冥害我和师兄一事,太玄宫诸位长老掺和不少,你觉得不至于你死我活,可在他们那,已然是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了。”   谢秋寒听他只是反问,却不否认,问道:“那若是他们不下手呢,你又当如何?”   云邡一顿,脸上的笑忽然泛出些其他意味。   谢秋寒后悔自己问的太紧,刚想收一收,云邡就一巴掌拍着他脑袋上,“没大没小的,问那么多你要造反吗。”   谢秋寒:“………”   云邡那一掌落到他脑袋上,又变成揉他头发,只是说:“没办法的事。”   少年人前面的路很宽,总爱做各种设想,这样会如何,那样又会怎样。   殊不知,其实没有什么路可以让他选。   要是能选,谁愿意从一堆埋了上万年的尸骨里生出来?   就是有也不是他。但空冥就这么不由分说的把他给弄了出来。   那时他还不知道天下大义的重量,他被带上紫霄山,在紫霄山撒泼长大,又意气风发的拎着把剑去游历天下,结交天下能人义士,自以为过的自由又畅快,爱去哪就去哪。   可他其实哪也去不了,那份快活就和放羊差不多,筋骨活络、油光水滑,就可以拉回来宰了。   他一回紫霄山,就跳进了胆战心惊中,师兄堕魔远走,昔日和蔼的师门长辈面目大变,他步步为营探寻了一圈,直到遇伏身死,才终于明白,他整个天纵奇才的前半生原来只是在按别人画好的路走。   还是条诛心的死路。   但这条死路走到头,似乎……又柳暗花明了?   他阴差阳错被谢秋寒捡了回去,藏身在一副画中,反而觉得摆脱了桎梏,看清了来路和去路。   其实他这种性子,哪里会真的卧薪尝胆、含恨伺机,他大部分时候都只是来来回回的想着前因后果,有时觉得失落困惑,有时觉得去他娘的。   当然也有想不开的时候。   可每每他这边刚往“怨”字上踏了一步,小秋寒就能闹幺蛾子,印象最深的是,有回他钻了牛角尖,闯到天宫去想质问空冥,觉得死也死个明白,可刚打到密室外,就得知臭小子摔下了悬崖,快没命了。   他当时简直匪夷所思。   居然连寻死都不行!   就这么又认命又好笑的过了几年,就真的去他娘的了。   那几年,他认真想要和谢秋寒回江南去。   总之空冥造化了他,又来杀他,恩怨相抵,没什么好计较的,他捡回了魂魄,还算是挣了。   他虽然被别人打算了几百年,但还能自己给自己打算个一千年呢,不亏。   他就这么心宽的将一切恩怨一笔勾销,又觉得前路坦荡。   但这年年初,他得到剑圣的传讯。那讯息犹如一块山石哐当一下砸了下来,拦路还不算,直接把路面碾了个稀巴烂。   剑圣得天道启示,知空冥欲以杀破道,故自取神格,凝为一剑,交到了他手里,嘱他重执牛耳,造福苍生。   那一锋之下,是坦然赴死的剑圣,一锋之上,载是芸芸众生,锋尖直指的他师父空冥,剑柄冲的则是他的心窝。   这把剑实在太重了,可他不接又没人能接。   他接下这把剑,又没有了选择了。   乃至如今太玄宫害怕他报复,要对他先下手为强,都是抢在他做选择之前,替他做好了选择。   这些都是他没办法的事。   总有些东西,是他有通天彻地之能,也逃不脱的。   帐篷内一时间静悄悄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谢秋寒后悔自己问那么多,惹的云邡不高兴。   他看着烛火下云邡忽明忽暗的脸,想说一点安慰的话,却觉得都很多余。   云邡回过神,“你来了也好,这几日就呆在我身边,寸步不许离开。如今局势看似清明,但保不住他们备着后招,师兄堂堂魔尊,别人暗算不了,你却太弱了些,惹眼的很,这段日子,除了我,谁找你都别理,知道吗?”   又弱又惹眼的谢秋寒默默点头,无从反驳,只能认了。   主营扎在平原,一阵西北风呼呼的刮了过来,引得帐篷的风口一阵嗡鸣,烛火也终于燃到了底,灭了。   夜已深,再多话明日就起不来床了。   云邡掀开被子,把谢秋寒拉了进来,“来,被子里暖和。”   幸好没了光,黑暗里看不清谢秋寒突然红了的脸。   以云邡的修为,根本不怕冷不怕饿,但他从来都装凡人装的津津有味。   谢秋寒从前不知,可现在自己也入了道,才明白过来,不管有怎样上天入地的本领,这被窝里的温暖、食物的香气、身边人的气味,都是绝不能舍弃的人间滋味。   二人并肩躺着,谢秋寒缩进被子里,小心翼翼的伸出手,牵住了旁边人袖子的一角。   可这点小动静根本没瞒过云邡。   云邡心里笑起来:但捡到谢秋寒,倒是他自己选的。   虽然未免太黏糊了,但也可爱的很。 第44章   天刚蒙蒙亮, 帐外忽而响起一声极轻的咳嗽声, 那声音沙哑短促, 含混在西风里,几乎听不见。   但帐内人第一时间睁开了眼睛, 一双眼清明透亮。   云邡先看了一眼旁边少年,凌晨时人睡的最熟, 谢秋寒习惯性抿紧唇角,但眉头舒展, 好像正做着一个不能言说的美梦。   帘门被掀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探了进来。   “仙座?”   云邡冲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别吵醒他。”   金林依言闭嘴,好像做贼似的轻手轻脚走进来,立在床边, 等了一阵,低声道:“仙座身子可无恙?”   “没事, ”云邡道, “等等。”   ——等的什么?   金林不解, 往仙座那儿瞅了一眼,只见仙座正小心翼翼的把谢秋寒的手扒拉开, 试图把自己的胳膊从他的环抱里给解放出来。   少年在梦中还很是不满,将眉头锁的死死的, 紧紧揪着仙座袖子不放。   直到云邡给他塞了一个枕头,他闻见熟悉的气味,才肯暂时罢休, 翻到另一边去了。   云邡已前所未有的耐心做完这些,不由得嘀咕了一句:“粘人精,越大越难搞。”   金林疯了:您也知道他大了?知道大了还往床上领?   这是粘人吗,这分明是个活灵活现的寤寐思服!   金林感觉自己都已经看见了第二次紫霄山大乱的情景,好在到时候他老人家早化成一抔黄土,解脱于这些小辈的屁事堆了。   云邡把狗皮膏药揭了,下床来到桌前落座。   金林麻木的挪了两步,道:“仙座,好了吗?”   “好了,”云邡往床上瞧了一眼,“拿匣子给我,多取几日的,省的不小心被他看见了。”   金林心中实在不知该作何感慨,只好拿出随行的药匣子,取出了一个似玉非玉的盒子,若谢秋寒看见了,一定能认出,这便是他那日见过装药引的匣子。   金林拿着这个小盒子,踌躇半响,并不交给他。   云邡看出他迟疑,问道:“怎么了?”   金林犹豫再三,终于把匣子交出去,同时问道:“仙座取血已有一月,有损元气,本该静养,却一刻不停的四处奔波,您同我说句老实话,当时与狐王交手时,真是示弱骗他吗?”   云邡本要接过来的,听了这话,手悬空一顿,似笑非笑的抬眸,道:“难不成师伯以为,我是因为打不过,所以不打?”   “不敢,”金林立马说。   “只是看在师兄的面上让让他罢了,”云邡不同他废话,从他手里把匣子拿了过来。   金林见他不愿提,也不再多话,可心里却认定了自己的猜测。   云邡哪里是会示弱的性子,若是可以,他一定是先爆锤一顿,只在最后一剑上堪堪停手。   他同狐王交手,倒不至于打不过,可按现在的样子肯定也是讨不着好的。   这才愿意委屈自己先装上一装。   在金林思索之际,云邡已经伸手将广袖挽起来。   广袖层起,好像叠了千堆雪,手腕肌理细腻匀称,皎洁如月。   金林见状,很顺手的递上一把匕首。   但云邡没接。   他右手轻轻一翻,两指间捏了一把极薄的锋刃,是将剑意直接化出了形状。   紧接着,很干脆的往自己左腕上一划——   血滴下来,先是红的,沾到刀刃上,被吸干殆尽。   紧接着,一缕金色的血液冒了出来。   金林见状,连忙施决辅助,引那精血入玉髓中。   那血如潺潺细流,流入寒冰匣子中,与玉髓混为一体,几乎成了一面流光溢彩的镜子。   所谓的药引子究竟是什么?每每谢秋寒问起这个,金林和云邡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不肯同他说真相。   便是这真相有些血淋淋。   魔丹的确无解,但能被克制。   伏羲神血乃无上神物,医死人肉白骨不在话下,能辟一切邪物。   但好物总是稀缺,即便是伏羲神体,也只能产出那么一点神血,消耗过度便要危及主人。   云邡这样取血,已经连取了一整月了。   取过血,云邡的脸白了二分。   金林默然立在一旁,等着他静静调息。   过了约有半柱香,云邡才重新睁开眼,又像个没事人似的。   他微微挑眉:“师伯怎么还在这儿?”   ……一开口就是赶人。   金林为他操心为他劳碌,半点好没落着,真是所侍非人哉。   金林在心里原谅了他一百遍,又道:“仙座想好今后怎么办没有,取血终究不是长久之法,他修为日强,神血迟早要压不住的。”   “再说,”云邡听见“今后”两个字就心烦,“回山再想,能压一日是一日。”   金林犹豫片刻,分明该告退,却不走。   云邡看他:“又怎么了?”   金林劝道:“云邡,你已经换了半身神骨给穷奇,再使不得了,你身负仙门,万不可意气行事。”   云邡顿了顿,几乎是耐着性子了,笑眯眯的说:“师伯,您知道为什么您活的最长吗?”   突然这么问,金林实在没跟上,况且云邡也不是要威胁他的样子。   只见云邡扯着唇角说:“因为您从前最不爱管闲事。”   说完,他起身走,再也不理金林了。   金林摸摸脑袋,连皱纹都用上了,去想这句话。   想通了,立刻就用光了今日原谅晚辈的份额,告退也不告,扭头生气的走了。   谁爱管你们! 第45章   凌晨最是寂静, 外头虫鸣歇了, 人也熟睡, 彷徨整夜的星月渐渐在黎明里销声匿迹。   谢秋寒翻了个身,被子都踹掉了, 枕头却还紧紧抱着不放。   云邡替他拢了被角,静静看了他片刻, 想了一阵,最后觉得也没什么, 蚩尤都死的不能再死了,就留颗魔丹,有什么好嚣张的。   而他虽然常常倒霉,死去又活来,仙门首座当的像个劳动力, 但……保一个小孩还是力所能及的吧?   云邡在心里嘀咕了几句,把死了万把年的蚩尤腹诽一阵, 最后翻身上床, 把谢秋寒抱过来当暖炉, 又睡了个回笼觉。   谢秋寒醒来时,天光大亮, 他也不知这一觉怎么能睡这么沉,连云邡起身都没发觉。   他兀自坐了一会儿, 在床上发呆。   他做了一整晚的梦。   梦乡残影在他脑海中流连不去,直烘的他整个人从头顶到脚趾都发烫。   刚开始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内容,无非是有人在他耳边轻轻说话, 而后将他抱在怀里,他二人向来亲密无间,没什么大不了。   可后续……却越来越过分了。   他不敢再回忆,只觉得自己真是……真是太得寸进尺了。   谢秋寒努力的整理情绪,把那些东西压死在心底。   帐子里静悄悄的,将士巡逻的脚步声和不远处的交谈声隔着厚厚的帘子传来。   谢秋寒终于下了床,简单洗漱,弄出了些声响,很快惊动了守在外头的小兵。   站岗小兵估计正打瞌睡,听见动静,忙不迭抱着头盔小步跑进来,“小公子醒了,我来,我来。”   谢秋寒刚洗了脸,把毛巾拧干放回去,觉得并没有什么好吩咐他的,只是礼貌的冲他点点头,“不必,多谢。”   小兵道:“小公子可要用膳?”   “不必麻烦了,”谢秋寒道。   那小兵也知道他们这些修士是不必用膳的,他看了一圈,还真没找着献殷勤的缝隙,于是说要告退。   还是谢秋寒叫住了他,问道:“仙座在哪?”   “仙座去王帐议事了。”   谢秋寒:“那麻烦小哥领我去一趟。”   小兵挠了挠头,犹豫了一会儿。   仙座与摄政王议事,按理是不该去打搅的,可仙座又叮嘱过,小公子醒了领着去找他。   他想来想去,觉得小公子找仙座,应当算不得打搅。   谢秋寒见他犹豫,体贴开口道:“不方便吗?若不方便就算了。”   “方便,方便,”小兵机灵的很,一边说方便,一边去取挂在一边的大氅,双手捧着送到谢秋寒面前,“外边风大,请小公子穿上,我刚才想的是这个呢。”   那大氅看着厚重,入手却柔软的很,通身没有一丝拼接缝纫的痕迹,是一整张皮毛做的。   谢秋寒只当是提前备好给他的,没有多问,便由这小兵领着去找云邡。   二人出了帐子,一路通行,并未受到阻拦。   空气苦寒,一阵凉意直钻人毛孔缝隙,正好给谢秋寒降了温,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冻回心底深处了。   他开始打量着周边环境。   昨夜来到,夜色深重,人马俱歇,不知军营全貌,今日一看,一片连营,几乎望不到边际,风呜呜的穿过间隙,掀不起一片盔甲。   而连营之间,将士三步一岗,个个持枪鹄立,军容齐整,见了谢秋寒和小兵,只微微挪动眼珠,便再无任何动作。   谢秋寒心中赞叹,以小见大,他深夜才来到,今日一早却能在军中畅通无阻,可见消息传达之快,上行下效,秩序严整。   如此走了一路,便来到了王帐。   不知是为了保持机密,还是为免闲杂人等混入,王帐周边空了一大片地,既无兵士也无副帐。   谢秋寒不急不缓的行去,小兵不敢跟来,留在了最近的岗哨那侯着。   谢秋寒才靠近帐篷,便听见了一道朗朗男声,正不疾不徐的汇报军情,将连日来的战事一一数出,那正是聂明渊。   他步子一顿,不好打搅,便想等这阵过去再进去。   可他脚步才刚刚转圜,帐内的声音忽然停了。   “谁在外面!?”   跟随着话音,一把缨枪直刺而出,来到谢秋寒眼前。   谢秋寒眉心一跳,却不闪避,只是抬起手,竟让他直接捉住了缨枪柄。   缨枪被截了去势,成了一把只余样子的花枪,被他拿在了手中。   帐中人大步走出,一名卸甲的将军掀开帘子出来查看,见自己使出的枪到了谢秋寒手里,瞪圆了一双虎目。   谢秋寒双手将枪交了回去,很客气,“请将军收好。”   将军并不收回,而是打量他,见他眉目疏朗,气度不凡,一看便不是误闯的毛贼,心中不免纳闷,不知这是谁带来的人。   这时一道醇厚的男声打断了他的思量:“郑纶,退下。”   将军听从此人的命令,往一边避了避,坐了个请的手势。   谢秋寒便同他一起入了帐。   说话的是个穿朱红色华服的男子,高大魁梧,眉目生的很有威仪,他坐在帐中主座,云邡和聂明渊一左一右的坐在他旁边,这人身份呼之欲出。   谢秋寒从从容容的向诸人行了个礼。   “不必多礼,”华服男子双目含笑道:“真是少年英才,好身手。”   不等谢秋寒说话,云邡先替他回了:“让王爷见笑了。”   说完向他招手,“来我这儿。”   谢秋寒依言在他身边落座,看见那位摄政王也不大介怀,依然很客气的样子,心里有了些判断。   刚一坐下,云邡便道:“刚才那一手不错,我看你进益不少,回头我陪你练练。”   谢秋寒被他夸就觉得高兴,盖住翘起的尾巴,嗯了一声,点头说好。   云邡见他可爱,揉了揉他头,问道“怎么一大早就寻到这里来了?”   谢秋寒:“……”   真稀奇,这人昨天才叮嘱要他紧跟身侧,寸步不离,转头就忘了。   于是他只是答:“随便转转。”   “随便转转就过来我这儿了?”云邡直接给他扣了个帽子,“真是缠人的很。”   当着许多人的面,谢秋寒不吭声。   其实云邡哪里是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就爱逗谢秋寒,越不说话,就越想招惹,所以谢秋寒故意不理他。   帐中四角生了好几个火炉,暖烘烘的,熏人的很,谢秋寒顺手脱下大氅交给了一旁的侍卫。   云邡多看了大氅一眼,情不自禁的翘起了嘴角,很神奇的没再往下招惹他了。   帐内正在议事,因谢秋寒而打断了一下,很快续上。   他们说话也不避着谢秋寒,因此他跟着听了一耳朵。   摄政王指派了那位郑纶将军坐镇西北,镇压叛军,自己则三下五除二搞定一堆朝政,扔下小太子在京中,紧赶慢赶的来到了此处。   聂明渊为此间军师,嘴皮子最利索,理所当然的由他上报这几日的军情。   现在正说的是几日前拦截孝王粮草的事。   当日云邡从紫霄山市集匆匆离开,便是因为无意中窥得太玄宫搜刮乃至押运粮草一事。   谢秋寒这才知道,那日他们离开不久,便遇见了一支由西往东的难民队伍,那一队人浩浩荡荡,他们在空中御剑看了半响,竟然看不见头尾,只看见队伍最外围零星有支披甲的军队,再并上几个白袍修士。   再混进去一问,才知这一行人的来源。   他们从一个边陲村落走出,一路往东,希望能在没有战乱的地方安上家,却一直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又不断收纳沿路受灾的民众,积累下来竟有几万人之多。   过了三关,来到凉州,他们饿的不行了,听说有人招兵买马,就什么也不问的往那儿去,希望能有口饭吃。   这伙人回答的乱七八糟,连自己要加的是哪位将军的麾下、听哪位大人的号令都不知道,完全是稀里糊涂,就冲一口吃去的。   而同一时间,由紫霄山太玄宫诸人押送的粮草,将将行到雍州。   一缺一盈,刚好补上。   云邡一行人干脆就好人做到底,把难民引到了粮仓,算替孝王干完了这桩自己早就许诺的大好事——至于人家是不是真心想这么做,就另当别论了。   摄政王单名一个鸿字,国姓为周,叫周鸿,他听了这段,哈哈大笑:“好,聂先生真是智技无双,能得聂先生为麾下,本王幸甚。”   “王爷过奖了,”聂明渊不卑不亢,起身行了个礼,“王爷德音孔昭,天下归心,聂某自当效犬马之劳。”   “先生快快起来,不必多礼,”周鸿虚虚一抬手,让他免礼。   聂明渊依然行完那一礼,显得十分谦和,周鸿见了便更满意了。   他二人一君一臣,来回吹捧起来简直没边没际,听得谢秋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谈话一阵,周鸿大悦,命人取了酒来共饮。   饮酒间,他先敬了云邡第一杯,“此番劳仙座亲自出手,这一杯要敬仙座。”   云邡很给面子的与他共饮了一杯,虚与委蛇的功夫做了全套。   谢秋寒在一边旁观,正看出了些苗头。   周鸿敬完云邡,恰好扫见谢秋寒的眼神,见他神情内敛,目光灵慧,心知他必有不凡之处,更何况被云邡带在身边,更值得一番考量了。   他心里想了这么一大串,脸上只恰到好处的露一点赞赏,道:“还未请教,这位是?”   云邡其实是不想让谢秋寒在他那儿挂上号,又一次替谢秋寒回答道:“家里小孩,非要跟来见世面,王爷别见怪。” 第46章   接连两次打断, 周鸿自然听出了云邡的意思, 道:“哪里的话。”   原本他该识趣不再试探, 可他看云邡护犊子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又微微一笑, 不知想了什么,笑着说道:“这样说起来, 其实太子原本也想来军中,这几日都盯着本王不放, 故而本王才来的迟了些。”   “哦?”云邡不动声色,“那可使不得,还是太子安危重要。”   “是了,这不就害的本王半夜偷偷溜出城,出京城之时, 还被大营的巡逻追了三里路,实在是平生未有过的狼狈啊!”   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连带他身后跟着的那串糖葫芦似的亲兵们也都跟着笑的东倒西歪的, 想必的确是有这样一桩事。   云邡却只默不作声, 微微一笑。   他早听闻太子还是个小苗苗的时候就跟着周鸿在边关吃沙子玩, 看着还真不是虚的。   周鸿不会说无缘无故的话,他现在提起, 无非是想暗示自己与太子关系尚佳,小太子也是他一手拉扯大的, 让云邡别急着同他撇清关系。   云邡不吃这套。   他们现在看着亲,以后可说不准。   太子总要长大,古往今来哪个摄政王能有好下场, 这两边总是要咬上一番的。   这日子也不远,少则七八年,多则十几年——对修士来说,都是眨眼就过了。   云邡不大愿意和摄政王挨太近,不然现在掺和完了两王之战,过几年又该跟着掺和宫廷内斗了。   掺了权力的感情,能留几分真呢?   他们打了一阵太极,也没什么正事,云邡便带着谢秋寒先行告退。   云邡伸手去替他取了大氅,将他拢的严严实实的。   黑色大氅是很难穿的,穿着者稍有瘦弱矮小,便会被压得厉害,但谢秋寒这些日子似乎又蹿了个头,也被天宫周到的伺候养出了肉,穿上后显得身量颀长,还格外添了分稳重。   云邡替他掸去肩头不存在的灰尘,很是满意。   谢秋寒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这黄鼠狼见着鸡的眼神是从哪生出来的。   这时听见聂明渊开了口,他打趣先前那位拦谢秋寒的将军说:“郑将军您瞧瞧,您不认识仙座的人,总该认识衣服吧。”   郑将军一愣,去看那件大氅,恍然大悟,他说怎么这么眼熟呢。   谢秋寒这才知道自己竟误穿了云邡的衣服,在军中晃了一大圈。   先前他来时还赞叹军中消息传的快,上行下效,现在一看,恐怕是因为他“狐假虎威”了!   云邡看他小模样,却觉得有趣极了,抬起手指朝他脸上戳了一下。   谢秋寒:“!”   云邡忍俊不禁,围观的甭人管大的小的也都跟着他笑起来,一时间战地的荒凉之意都被这群汉子冲淡不少。   谢秋寒顿时尴尬的无以复加,随便告了个辞就埋着头就往外走。   云邡跟着后面,不依不饶道:“哎,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谢秋寒充耳不闻,健步如飞,而他则优哉游哉,但怎么样都跟不丢。   谢秋寒步履匆匆的行了一路,终于一头扎进了帐篷里,却没肯脱那件大氅。   云邡紧随其后掀开帘子,含笑道:“让我来看看,今天是谁恼羞成怒。”   谢秋寒别开头不肯理他,他却笑吟吟的凑上去,把不开的那一壶给提了起来:“不就穿件衣服吗,你同我闹什么别扭,又没让你脱下还我。”   不说还好,他一说,谢秋寒彻底恼了,“没有!”   “没什么?是没闹别扭,还是没恼羞成怒?你选一个。”   云邡越说越来劲,还伸手捏住了少年的下巴尖,细细看这人慢慢脸红的样子。   他凑的极近,谢秋寒都能数清他的睫毛,那亲近促狭之意分毫毕现。   梦中绮念又一次席卷了谢秋寒的大脑,他浑身发热起来。   云邡:“真奇了,不过是……”   话未落,谢秋寒忍不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嘶!”   云邡没有防备,被他脑袋撞了下巴,倒在床上连连呼痛。   谢秋寒本气恼的要往外走,一听见他呼痛,又紧张又心疼,连忙去扶他,“怎么样,很疼吗?我不是故意的,让我看看……”   云邡却猛地翻过身,将他扣在床上,哈哈大笑起来,“臭小子,还想溜!”   谢秋寒:“………”   他真的要被这人给气死了。   他哪里恼的是衣服,他恼的是那个梦,是得寸进尺的自己。   那梦的残影和现下的情景巧妙的重叠了起来,一时间让谢秋寒心旌摇曳。   可他也只敢在梦里放纵一响,把所有的痴心妄想都搁在那个无人知的角落。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他愿意跟在云邡身边,只做一个满心孺慕之情的小公子,再过几年,做他座下忠心不二的得力弟子,这日子长长久久,没有尽头,兴许能将他懵懂的情意掐回去,但即便不能,也已经太足够了。   谢秋寒默念了一遍清心诀,眼观鼻鼻观心的,强撑起了一张泰然自若的外皮了:“玩够了吗,让我起来。”   云邡:“没玩够。”   谢秋寒:“………”   云邡看他在生气的边缘试探,终于不逗他,拉他起来,还道:“军中无聊至此,你都不让我解闷,真白养你了。”   谢秋寒不理他,正/念第二遍清心诀。   只听得云邡不紧不慢道:“不理我可以,听着就是了,我叮嘱你一件事。”   谢秋寒悄悄的把目光移回来。   云邡:“聂明渊早年就投在了了周鸿麾下,是以为周鸿做事的名义去的雍州,周鸿……”   谢秋寒:“不知道他是你的人,所以我不会说漏嘴,把聂先生给卖了的。”   云邡有些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用眼睛看到的。   周鸿对这二人亲疏分明的很,他既不是没长眼,又不是二愣子,怎么会看不出。   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反间之计来去不休,背后稳坐钓鱼台的却是他这位仙座。   云邡很快想通,谢秋寒本来就聪明,何况还是他教的?   他把谢秋寒的机灵归到了自己脑袋上,与有荣焉,笑眯眯揉了揉他脑袋。   谢秋寒垂着眼睛,红晕褪去,显出一份格外的白,他低声道:“不必拿我当小孩子,如今我也长大了,你多教教我这些,我也能替你做事。”   云邡笑眯眯:“好好。”   谢秋寒知道他敷衍自己,又强调说:“我说真的。”   云邡这才认真想了想,问道:“想做仙座吗?”   谢秋寒心想:开什么玩笑。   云邡道:“若你想做,我也能扶你上来,可这位子并不那么光鲜,旁人以为我是呼风唤雨位高权重,殊不知高处不胜寒,这担子重的压人,即便你想做,我也有些舍不得,你的意思呢?”   谢秋寒听的心中一动,压着又要脸红的趋势,问:“舍不得什么?”   云邡:“自然是你,难不成还舍不得仙座之位,我欠虐吗?”   谢秋寒原地飞升了。   云邡继续说:“剑圣临终前同我说了一些话,我现在不能告知你,但我心里的确有份筹划,想解开这盘复杂的世局,若能成功,届时我便脱下仙座之位,离开紫霄山,到处走走,我走以后,紫霄山的确是缺一个领袖,你若……”   “不,”谢秋寒截然打断,“我不要,你去哪我就去哪。”   云邡自然分得清他话的真伪,知道他一颗赤诚滚烫的真心全都向着自己。   他方才还在王帐里评判别人,心想掺和了权力的感情留不了几分真。   可现下一到自己身上,立刻就变了样了。   他满心柔软,可嘴上却还调侃谢秋寒说:“我去哪你去哪,还说自己不是粘人精?”   谢秋寒瞪他一眼,不吭声了。   云邡捏了捏他的手,笑眯眯的,他也不挣脱,就静静的坐在那儿。   他刚要说什么,忽然有人掀了门帘进来,“仙座,十万火急……”   十万火急兴许也没有那么的急,因为他一见这二人坐在床上,执手相看、亲密无间的样子,当即懵的忘了要说什么。   谢秋寒扭头看过去,正是方才领他出门的小兵。   那小兵把下巴哐当一声掉地上,捡起来擦擦灰,三魂去了七魄丢了,晕头转向的往外跑,却被自己绊了一脚,摔了个狗啃屎。   摔了好大一声响,把四周人都吓的看了过来。   谢秋寒都替他觉得疼。   聂明渊就在后面,伸手把他扶起来,道:“这是怎么了?”   小兵结结巴巴、面红耳赤,“仙、仙……小公子……”   聂明渊怕他用话把自己咽死,循着他意思往帐内看,见云邡和谢秋寒也都看了过来,一时间真不明白这小兵在慌什么。   小兵回头一看,那两位大人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顿时迷糊起来:难道,当真是他看岔了?   云邡走过来,戏谑道:“行好大的礼,是什么事这样着急?”   小兵也问自己,什么事来着?   谢秋寒不禁扶额。   这时聂明渊不紧不慢道:“哦,是有个不大好的消息。”   这个不大好的消息,是前线告急,镇北关快要失守了。 第47章   分明方才还在王帐内分麾下炙, 一副要论功行赏的样子, 过了不到片刻, 就变了天。   聂明渊递上一份战报,云邡一目十行的匆匆看了, 眉头越皱越紧。   摄政王也紧随其后,步履飞快的赶到了, 他身披战甲,左手抱着头盔, 高声道:“劳烦仙座同我一起去一趟!”   云邡当即点头,二人一句废话没有,并肩向外走去,竟这就要离开奔赴镇北关了。   谢秋寒毫不犹豫跟上,落后半步跟在云邡身后, 看他们清点了一只精兵,而后由云邡一拂袖, 沙场空地上凭空多了一艘船。   那船不大不小, 有五丈来宽, 刚好安下这几十号精兵强将。   他们有序上船,目不斜视, 整只队伍沉默无话,只有整齐的踏步声。   顷刻间, 船升空,变作了空中的一个小点,朝西方去。   这整个过程用了不到半柱香, 堪称神速。   谢秋寒一直识趣的闭着嘴,半句不问的紧跟着,这时他和云邡立在船头,穿梭在黄天之中,吞了满口凛冽寒风,竟尝出了几丝夹杂着砂砾的血腥味。   他这才问:“怎么了?”   云邡低声道:“榆林围剿失败,先锋受俘,左中军被埋伏截断了头尾,包围圈豁出一个口子,被占据作战之利的雍州骑兵冲散,溃不成军。”   谢秋寒凝眉:“可不是说很有把握的吗?”   “带兵打仗哪有万无一失的事,”摄政王周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来人说,孝王多了只奇兵,多达万人,黑甲长矛,勇猛无比,个个不怕死。”   他扭头看去,不怕死就不怕死了,仁不带兵义不行贾,难道当兵还有怕死的?   周鸿像是看透了他的疑问,一针见血的答:“而且还不会死。”   谢秋寒愣住。   由云邡和摄政王带人先行,这支队伍很快到了镇北关,被郡府的人接了进去。   时下国土分为九州,中州京城为帝都,其余九州分封诸王,诸王统下城池数座,每城设城主,城下再分郡县,以此层层统辖。   镇北关位于雍州和凉州交界处,早年设下此关是为抵御外敌,后来王朝日益兴盛,八方臣服,这地方就成了一个繁荣的互市点,直接归中州统领,常年派驻刺史管理。   如今掌着镇北关的,是个叫向冲的书生。   镇北关受大军冲击,倒霉的镇北刺史刚上城墙头,就被一箭射穿,一命呜呼,尸体摔到城墙下变成了一滩稀巴烂的肉泥。   幸而他还有位姓向的师爷,这位向师爷临危不乱,搬出火铳,挡住了攻城军。   周鸿来到时,这位硬骨头的师爷还不肯从城头下来,最后被几个兵扛到了府上,两个小厮泪眼汪汪的环在他身边问长问短。   向师爷挥开几个苍蝇,压着怒大步朝府邸内走去,要看看是哪家祖宗偏要在这时耍威风。   可等他进到庭院,见到两边整肃排开的带甲精兵时,心下一凛,怒意慢慢褪去,成了一份惊疑。   这份惊疑在厅堂大门打开,高座上的人向他抬眸望来时,达到了顶峰。   “王……王爷!?”   向师爷拜倒,要行大礼,被周鸿扶住:“向大人临危不惧,守住镇北关,使叛军不能入城,是本王要谢你才是。”   说着他朝向师爷虚虚行了一礼。   向师爷不敢当,连连避让回礼。   他是周鸿的人,信也是他让人送去大营的。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以周鸿之位高权重,居然会亲赴前线,来到镇北关。   况且京城距离雍州有千里之遥,沿路坎坷,并不好走,镇北关遭袭不过一天,周鸿怎么来的这样快?   向师爷忙引周鸿入座,命人奉茶。   事从紧急,周鸿摆手拒了这番虚礼,直接问道:“你信中所谓的奇兵,究竟是什么情况?”   向师爷刚接过下人奉的茶,听他开门见山,便放了茶,又招手把那下人叫过来,耳语了几句。   见周鸿疑惑的看向自己,向师爷安抚道:“请王爷稍安勿躁。”   没过多久,砰砰砰的碰撞声和嘶吼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那嘶吼声阴森渗人,让人足底生寒。   周鸿定睛望去,只见几个粗壮的仆人扛着一个半人高的铁笼,行走间有些摇晃,是笼子里碰撞力道太大所致的,那铁笼被黑布遮挡着,一声又一声低咆从里面传来。   向师爷示意那几人放下笼子。   仆人将笼子放下后,吁了口气,但并不退下,而是站在笼子的四角,每人手执一块大铁板,插进笼子四方,让笼子被封的死死的,只余下正前方一面空着,黑布因此飘起一角,难忍的腥臭味传了出来。   周鸿道:“掀开布看看。”   “王爷,这东西脏的很,怕污了您的眼,”向师爷道。   “别废话,”周鸿沙场出身,不耐烦他们文人恭敬婉转那套,直接上前一步,抬手掀开了黑布——   饶是周鸿见多识广,也被那东西闹的有些犯恶心。   那东西大约是个人形,之所以说是大约,是因为它有个躯干和四肢,但躯干干瘪的像纸片,腹上因为受伤而掏出一个大窟窿,里边什么也没有,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东西的四肢发达的厉害,肌肉隆起,青筋一条条虬结着,五指尖锐无比,成了一只青色的利爪。   它原本应该有五官面目,也穿了件破布衣服,但在战争中都被撕扯的稀巴烂,形容极其狼狈。   周鸿忍着恶心走近一步,打量片刻。   向师爷偏开头,从怀里抽出一条手帕,捂了口鼻,瓮声瓮气的说:“王爷,这就是那所谓的奇兵,臣特意派去一只精锐队伍,折损过半,才捉到了这东西。它勉强听得懂人话,不过反应都只有一个杀字,见了活物就开咬,不怕死,不怕伤,什么道法都不管用,就算把它脑袋砍了,这东西也能自己捡起来拼上,真是难对付极了。”   周鸿听了他的话,低头仔细看这东西:这世上还有不怕死、不怕伤的活物?   恰在这时,他双眼和那怪物的眼睛对上——眼珠子通红,满是愤怒和绝望。   周鸿心里一动,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这其实是人吧?   正在这时,那怪物陡然发难,猛地朝前一扑,整个笼子晃动起来。   旁人惊呼一声,要上前护驾,被周鸿拦住了。   周鸿静静的蹲在那儿,看这只怪物冲他嘶吼起来,声音像指甲刮在硬物上,凄厉又嘶哑,却怎么也挣不脱牢笼的束缚。   “不怕死吗?”周鸿自言自语,而后伸出手,“刀来。”   侍卫立即递刀给他。   下一刻,铿锵金石声响起,周鸿悍然出手,劈开铁笼,那怪物一直蹲在笼子里,乍然重获自由,当即站了起来,可迎头又是一片寒光,它被那刀从头到底的整个劈成了两半——   并没有血花四溅,也没掉出什么零部件,这东西成了北字的两边,失去平衡匍匐在地上,一摇一摆的往前爬。   它行进的速度很慢,试图伸手去捞自己另一半身体。   整个厅堂,除了几个向师爷的人,都是周鸿带来的精兵,全都漠然的站立着,眼睁睁的盯着这东西在地上爬来爬去。   向师爷也没想到周鸿会猝然出手,一边觉得恶心的慌,一边又背上发寒,觉得周鸿不愧是带兵的,胆大心狠的很。   他突然在想:周鸿这人行伍出身,性情骏烈,分封燕州后,革旧出新,底下八个城主不服的杀了六个,风格与前两届帝王显然大相迥异,让他执掌了权柄,大明又会是怎样的气象?   这样想着,又见周鸿居高临下的看了那东西半响,下令道:“火攻水淹,都拿来试试。”   向师爷已经被分成两半的东西恶心坏了,再不想看他出别的花样,连忙道:“禀告王爷,水火风雷等自然力我等都已经试过,非但无用,还沾不到这东西的身上,您可以省些力气。”   “都试过?”   “试过试过,捉回来就试了。”   周鸿皱眉看看地上的东西,半响才挥挥手,道:“罢了,把这东西拿走吧。”   仆人将听令将的地上的东西叉进笼子里,抬起笼子,又从来路走了。 第48章   周鸿转身入座, 沉思一阵。   “向师爷, 夜袭那日情形如何, 你说与我听听。”   向师爷道:“话说两日前,左中军先锋鲍将军领了一只精兵打镇北关过, 臣亲自去开的城门,送先锋出城。当夜子时, 南方天际升起红烟,这红烟是左军讯号, 意思是先遣已经摸清敌军虚实,彼时张刺史见了红烟,立刻点起烽火台上狼烟,传讯叫三军齐发,攻下叛军, 而后三军浩浩荡荡而来,铁马金戈之声响彻天际, 刚过丑时, 就将叛军打的落花流水。“   “叛军溃败, 孝王出逃,鲍将军领兵拦截, 本该大获全胜,可几名修士从天而降, 救了孝王不说,还重伤了鲍将军。那时为对付这几名修士,鲍将军调遣军中有修为的都来助力, 以至于后防空虚,让人钻了空子。”   周鸿:“从后方来袭的便是那笼子里的怪物?”   “是,”向师爷道,“这东西足有数万只,来前半点征兆没有,从天而降,直接落入大军之中,横冲直撞,以至于大军乱了分寸,损伤严重,连夜逃回镇北关内,现下许多受伤士兵都在城内,尚有一战之力的则重新编排,在此守城。”   他没说的是,原来那位刺史大人被那堆追着士兵来的怪物吓坏了,当时并不愿开城门,开溜的时候一不小心中了谁发的箭,断送了性命,才有了他上场的份。   周鸿沉吟片刻,夜袭大军虽数量不多,但个个精锐,还有他麾下几名大将领兵,却溃败如此。   他真切的感受到这一仗的难打。   那怪物已经被抬的远远的,厅堂上尚且留了一抹腥臭味,地上留了一道爪印。   周鸿盯着地上的爪印,道:“向冲,依你之见,这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怪物……自然是怪物了。   向师爷摸摸鼻子,道:“王爷,臣觉得……这东西很像是魈鬼。”   周鸿闻言神情紧绷起来。   还不待他说话,忽而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响声,落足的地面摇晃了起来。   向师爷腾地站起,却又没稳住,撞到了墙上。   一小将急哄哄闯进来,喊道:“那东西来了!他们攻城了!”   .   镇北关城墙之外,噪声震耳欲聋,无数披甲士兵冲击大门,震得整座城都在发颤。   敌军扛着笨重的铁锤立在城下,一下又一下的砸着城墙,而城墙头的士兵不断的向下掷出巨石和火把,间或还有火铳在轰隆隆的发出攻击。   那批攻城士前赴后继,水火不侵,“不知死活”,厚重的黑甲覆盖下正是周鸿在郡府里见过的那怪物。   云邡站在城墙一侧,疾风将衣角刮的鼓飞起来。   谢秋寒并肩站在他身边,看城下厮杀,喉头有些发干。   云邡低声道:“明渊,带他进城。”   聂明渊:“小公子请——”   “不,”谢秋寒回绝,“我就在这儿。”   聂明渊看一眼云邡,见云邡没什么表示,便不上赶着当坏人。   谢秋寒道:“聂先生,那外头是什么东西?”   聂明渊瞧一眼城墙下渗人的黑甲兵,“书中管这东西叫魈鬼。”   谢秋寒从未听过这词,疑问道:“什么叫魈鬼?”   “说来话长,”聂明渊在一片刺耳的厮杀声中慢悠悠的扯淡,“话说自上古诸神陨落后,天地无主,浊气中生出许多恶相,搅得人间混乱不堪,直到禹帝分置九鼎,但凡受天地灵气滋养者,必遵循王鼎所书的秩序,日头东升西落,草木春发冬枯,鸟兽虫鱼各自繁衍,人生老病死,万物井然有序……”   分明万鬼攻城,情势紧急,这个聂先生却还要文绉绉的扯淡,谢秋寒听得内心焦急,真想摇着他脑袋直接把答案抓住来。   云邡的声音从旁边果断传来:“脱出九鼎管辖,又不是青丘狐那种上古遗民的,就叫魈鬼。因为不在秩序之内,所以凡间的风雷雨雪都碰不到这东西身上。”   聂明渊摸摸鼻子,没话说了,只有“嗯”了一声。   谢秋寒一阵无语,扭头刚要和云邡说话,便见云邡眸中冷意凝聚成点,映着一只疾射而来的毒箭!   云邡只一弹指,一道剑意射出,斩断毒箭,那箭断成两截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顺着这箭的方向看去,不远处大军之中,车马顶上站着一个玄袍中年男人,眉眼凌厉,留着短须,十分眼熟。   云邡扯了扯唇角,心想这招呼打的真是讨人厌。   谢秋寒一眼认出,那头的人是太玄宫的周深。   云邡今日没有乔装他人,周深也敞亮的站进了孝王阵营,这一会面,就真撕破脸皮了。   云邡二话不说,踏出城墙,在半空中如履平地一般走了出去,分明只走了一步,却转瞬到了大军头顶,直掠过千军万马,奔向首领。   二人相会,周深率先祭出法器,是把黑金杖,杖口手柄是个惟妙惟肖的蛇头,从蛇头喷出降下一片火焰,直向云邡燎去。   那火焰如同龙蛇,气象绝非等闲,夹杂万钧之势,云邡却毫不动容。   火烧的不分敌我,周遭连孝王的士兵也遭了秧,可云邡却丝毫无损,一身白衣飘飞,踏着火焰上空走过,如同鸿雁轻掠过天际,转瞬落在了周深身边。   周深瞳孔紧缩,疾步后退,云邡紧逼不放,只在顷刻,二人便交手数招,看得人眼花缭乱。   片刻后,二人各自收手,相对而立。   周深抬袖轻轻一挥,黑金杖回到手中。   云邡负着手,似笑非笑道:“周宫主,巧的很,也来雍州玩?”   周深道:“仙座何必装模作样。”   “说笑了,”云邡道,“本座忙的很,要不是知道周宫主来,也不至于亲自来清理门户。”   周深冷道:“仙座怕是忘了自己做太玄宫弟子的时候了。”   云邡坦诚的说:“嗯,忘了。”   周深一时语塞,云邡继续说:“周宫主,那位孝王恐怕连脑子都不好使,劳你筹谋布置已久,却连个凉州都打不出去,我都替你难过,你不如早些跟我回紫霄山,列祖列宗面前磕上几个响头,日后地牢里的晚饭我偷偷让他们给你加肉。”   周深听了,怒极反笑,“好大口气!”说着再度出手,黑金杖挥出了千百个残影,最后一道直取云邡心口。   云邡仍然连剑都不出,背着手默默往旁边一闪,黑金杖残影绞进了他护身的剑意屏障中。   黑金杖来势不减,周深不断灌注真气,终于破开屏障,在云邡不察之下,削断了他一缕头发。   那头发很快变成一缕无形的灵气消散开,而云邡则去了嬉皮笑脸的戏谑之意,流露出一些不朽阁里染上的冷肃,“周宫主,修行之路不好走,修士悟道无非是钻天道的空子,借力打力,超出凡人的每一截都是上天馈赠,我等更应当清净向道才是,你屡次沾染俗务,贪恋权欲,不怕反噬吗?”   “反噬?”周深冷哼道,“书本教条罢了。当日要是没有你阻拦,你师父今日就成天下之主了,你当他也不沾染俗务?”   又是这由头,太玄宫这一门是真的出息,个个都志向高远,云邡轻轻的点了头,“听周宫主这话的意思,你也是想死在我剑下了——”   “剑”字出口的同时,他终于出了剑。   那剑通体寒光,绕着散不开的白霜,正是云邡在冰河中融合了神格最后炼成的那把神剑。   周深却不闪不避,也从袖中拿出一片青铜片,咔擦一声卡进了黑金杖的蛇头里,继而迎面而上,用这黑金杖和神剑打了起来。   二人交手间,天际就压了一层厚重的云雾,是此间灵气感应到神祗的气息,自发的奔涌而来。   谢秋寒入道以后目力极佳,只凭一抹真气汇集眼前,便能看清千里之外的秋毫之变。   他目光如炬的穿过白雾,紧紧盯着云邡二人,当即就认出那青铜片同静壶使出的一模一样。   ——后土鼎,四个角掰掉了三个,干脆叫秃鼎好了。   谢秋寒低头从腰上取下那枚双龙玉佩,青铜片正发红发烫。   聂明渊见了,微微一怔,道:“你这东西哪来的?”   谢秋寒三言两语同他说了,让他领会了什么场合该怎么说话,自己的眼睛则一直紧紧盯着战场之上,看着云邡和周深斗法。   二人斗法已经转移到天上,他们都是当世高人,数一数二,打斗起来阵仗非常大,以至于两边主帅纷纷命人停战,各自躲在后方,避开二人。   包括那些不知死活和劳累、一直拼命捶着城墙的魈鬼也都纷纷退了下去。   谢秋寒的目光凝在他们身上,若有所思。   “聂先生,魈鬼是怎么脱离九鼎秩序的?”   “后土掌幽冥,九州生灵登记在后土鼎上,划了名字就脱了掌控,成了魈鬼,”聂明渊说着一顿,“可是奇了怪了,这东西为什么会听令于人……”   他没看到,谢秋寒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噗呲——   这是速度极快的利箭射出时的破空声,打断了聂明渊未完成的话。   谢秋寒拉开重弓,侧脸冷冽,一缕鬓发被风吹的凌乱。   他眼睛一错不错,从旁边兵士那飞快的抽出第二箭、第三箭,一箭追着前一箭的尾巴尖射了出去。   第一箭向着敌军主帅去,被亲卫快手拦下,要拦第二箭时,那箭却射中马屁股,战马长吁一声,乱了阵脚。   紧接着第三箭,主帅反应过来,持长枪起立,挥枪要挡,可那箭去不冲着他去——   敌军主帅旁边有个白袍年轻人,站在一堆修士里面,看着浑水摸鱼的很,可他却成了谢秋寒的眼中钉。   他本提剑替主帅去挡箭,却不曾想扑了个空,那第三箭竟朝着他的胸口精准的射了过来!   他迅速躲避,可本来就学艺不精,又反应稍迟了半刻,于是被一箭掀翻,血流如注的摔下了马车! 第49章   谢秋寒缓缓放下弓箭, 周身寒意未消。   而整个战场上的魈鬼却突然动了——它们哗啦一声像折断了腰肢似的, 全都匍匐在了地上, 四爪并用的刮着地面,通红的眼睛对上周围的东西, 不管是同类还是异类,都悍然咬了上去, 一时间撕成了一片,又是咆哮又是哭嚎, 看得人毛骨悚然。   放眼望去,城墙底下,一片黑压压乌沉沉的大军如同无数条盘踞的长龙一般搅和在一起,从魈鬼那里传来一波又一波的躁动,好像掀起了带着潮湿腥气的风浪, 连绵不绝。   聂明渊心里轻轻一动,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身侧少年。   谢秋寒松了口气:“猜对了, 是他。”   那个被谢秋寒射伤的年轻人正是周文宣。   后土鼎还有一角, 用于控制魈鬼, 周深与云邡交手,屡屡受挫, 魈鬼仍然安静听令,那一角极有可能不在他身上, 而在别人手上。   谢秋寒猜了一个周文宣,中了。   那边周深祭出了后土鼎一角之后,和云邡堪堪有了一战之力, 打的不可开交,可是一见周文宣受伤,他便目眦尽裂,不管不顾的飞掠而去。   云邡回头看一眼城墙头上,微微挑了一下眉,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谢秋寒的目光却继续紧跟着他。   尽管知道对方吃过的盐比自己吃的米饭都多,说以一挡万都算小瞧他,却还免不了生出一份无用的担心。   遥遥的,他看见云邡提起了剑,挽了一个起手式之后……却将剑收束在了背后,往城墙的方向走了回来。   只是顷刻,他就落回了谢秋寒身边,带着一身清气。   谢秋寒急切道:“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云邡微微一怔,一脸不明白谢秋寒在说什么的样子,奇道:“你这话从何说起?周深有哪点像打得过我的样子。”   谢秋寒一时间也分不清他是真的还是做戏。   但他方才分明看见云邡收剑的同时,那剑刃上凝结的白霜微微一滞,仿佛被什么东西阻断了一瞬间似的。   聂明渊紧跟问道:“仙座何不乘胜追击?”   云邡摇头,“我发现那魈鬼不对,你们仔细看看。”   聂明渊便依言去看,谢秋寒也按着心里的忧虑,耐着性子去看战场上的情形。   这时正好周深掏出丹药,塞进他儿子嘴里,同时从他身上取出一样东西,念了几句咒,两边的魈鬼都安静了下来。   前一刻还是鬼哭狼嚎,后一刻它们全都站起来,拖着折了一半的胳膊腿,抱着刚掉的脑袋,摇摇晃晃又整整齐齐的向外走,归入孝王阵营,像模像样的排好了队列。   紧接着低沉的三声号角响起,一名小将遥遥的摇着蓝旗子,示意退兵。   人头如潮水般退去。   镇北关守城军自然不敢追,只悄悄松了口气,默立注视着那一行的远去。   一时间车轴相撞声,马蹄乱践声,战旗鼓风声搅成了一团,还伴随着血淋淋的鬼哭狼嚎声此起彼伏。   “仙座,”聂明渊看着那行人远走,道,“您直说吧,这魈鬼哪里不对劲了?”   云邡负手立在城墙头,轻声道:“我乍一看这些魈鬼,便想起了当日我们救的那一队流民。”   聂明渊只瞬间脸色就变了。   云邡摇了摇头,回过身,刚要说“走吧”,就被谢秋寒的脸色吓了一跳。   谢秋寒面色惨白,赤色魔印若隐若现,蠢蠢欲动。   相比于聂明渊那种生理性的恶心,他更像被那凄厉的哭嚎声直接抓住了心肺,他体内久不造次的魔丹怨气突然被点着了,顺着这个引子滋啦一声炸开,用浓稠的悲怆怨恨将他从头到脚灌了一遍,将他整个人贯穿在原地。   云邡后悔不已,只是一刻不察,这小子就出事了。   他立刻以掌盖在对方头顶输出真气。   可那真气石牛入海,没起作用。   谢秋寒神色恍惚,瞳孔里倒映着万鬼惨象,万鬼消失后,又看见了如蜿蜒曲折的幽深长河,长河伸出无数白骨利爪,飘着森白的骷髅头,破旧不堪的盔甲铺在两岸,无边无际。   云邡扑捉到他眸子的成像,心中一惊,一把攥住他的手,喝道:“别看了!回来!”   这声音飘荡在那条长河上,缥缈到几不可闻,可谢秋寒听见了。   那条长河的尽头站着这个人,神情焦急、目光专注的看着他,他心里就不由自主的轻松起来。   谢秋寒瞳孔里的长河干枯,白骨盔甲烟消云散,只留下了一袭白衣的眼前人。   云邡见他眉心红印褪去,神情渐渐清明,松了口气。   同时又有些苦恼。   自古强人多奇遇,奇遇中占比最高的就是“有事没事走火入魔一下”,可他也不盼着这小子有什么出息,得这种毛病真的亏。   谢秋寒回过了神,面色苍白不减,下意识看着云邡,“方才你让我看魈鬼时,我看见了很多人,有老人小孩,也有壮年的,全都在哭着说饿、说疼。”   云邡微微一怔,很快说:“别怕,没事的,这些魈鬼生前是饥荒流民,你因为魔丹无意窥见了一些他们怨念,不打紧的,出来了就好了。”   他这边说安抚的话,那边却在心里骂自己:叫你让他看魈鬼,你多嘴不多嘴。   谢秋寒道:“不止这些,我还看见一条长河,白骨浮沉,里面好像还有活人,两岸都是……”   云邡:“兴许是他们村边上的河,怨念里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足为奇,别再多想了,反而伤神。”   聂明渊就在旁边看他瞎扯淡。   在听他把幽冥忘川河硬生生编排进人家村里时,无语之情到了极点,心说这是骗傻子玩呢。   他朝谢秋寒看去,只见谢秋寒微微垂下眼睫,半响后点了点头,似乎一颗心找到安放的地方,眉心渐渐舒展起来。   ……还真信了。   聂明渊震惊了。   那个万军中分辨出枭首,果断连射三箭的少年去哪了?   那一刻聂先生很想撩着布袍跑去城墙底下捡捡谢秋寒的脑子。   云邡轻飘飘看了聂明渊一眼,把他满腹的话都结结实实堵了回去,然后和蔼的对谢秋寒说:“来,我给你理理真气。”   他让谢秋寒微低下头颅,抬手覆盖在三花聚顶之处,一道温和的气流潜了进去。   谢秋寒没有抗拒,跟着云邡的引导,让自己体内的真气周转几回,终于压下一身暴戾之气,算打赢了这仗,与此同时,他识海内的灰豆子也悄然又增长了些。   云邡的真气入了谢秋寒经脉之内,面上不显,心内却微讶:谢秋寒入道了?   还是悄无声息入道的。   云邡的心情好像老父亲见到儿子从外面抱了金孙回来一样,五成欣喜,余下五成震惊和辛酸对半分。   他默默的分了一缕真气朝谢秋寒识海试探。   这本只是手贱,可他刚一触到识海边缘,便感受到一股浩瀚无边、悠远无比的气息,他的真气转瞬便被这股气息给吞噬了。   云邡心中讶异。   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以他的修为,应当是在见到谢秋寒第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他的修为。   可他非但没有分辨出,还出乎意料的被谢秋寒的真气压倒了。   匪夷所思。   云邡思忖半响,心道:这孩子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化吗?   谢秋寒看他神色凝重的样子,心里刚消减的疑虑又冒出来了,“怎么了?”   云邡道:“什么时候悟道的?”   谢秋寒道:“便是前两日,你不在紫霄山的时候,还没来得及与你说。”   谢秋寒也有心问他此事,只是这时守城的将领带着几人快步走来,远远的便高声道:“多谢几位高人相助!请几位留步!”   他二人只好按下不提,迟些时候再说。   那将领很快来到几人面前,抱拳致谢。   聂明渊斯斯文文道:“将军守城辛苦,请勿多礼。”   聂先生很是万用,能带兵能写书,还有这种敷衍交际浪费生命的场合他也总是自觉冲在前面。   先前云邡一行人离开大营来到镇北关后,分了两路,摄政王周鸿入了郡府询问军情,而云邡见到不远处行军痕迹,知道孝王又要攻城,便直接落到了城上,故而守城将士还不知他们身份。   领头将军道:“敢问这位真人在何处修行,我回去一定禀报上峰,为真人请赏。”   聂明渊刚要释明,便见一行朱袍精兵从城梯盘旋而上,来到他们面前,周鸿与一个书生走在了最前。   只可怜那群倒霉守城士兵才打完一场硬仗,又唰唰唰的跪了一排,给摄政王行叩拜大礼。   周鸿忙说免礼,给他们论功行赏,说了一堆笼络人心的话,把人给说的泪汪汪的,才让他们退下。   而云邡只是同他简单交代了几句,不耐烦这种场面,很快带着谢秋寒走了。   他二人去的洒脱,去的也洒落,在周鸿面前毫不拘礼,引起了一众将士的注意。   周鸿看了他二人的背影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开口道:“那位是紫霄山的神霄真人。”   神霄真人?   众人纷纷露出惊讶之色,扭头再去看云邡离去的方向,个个都一脸恍惚和兴奋,看那样子,估计能拿这事回去吹上好几年,而民间也要给仙座添上一段新的传说。   周鸿将他们的表情收在眼底,神色意味不明。   聂明渊悄悄皱起了眉头。 第50章   现下攻城军退去, 这一重燃眉之急暂时解了, 心眼多的人便自然而然又把别的东西填了进去。   聂明渊将周鸿的神情动态收在眼底, 心中暗自生了一层忧虑。   先帝在紫霄山驾崩,周鸿借此夺得皇位, 入主帝京,的确是拜仙门所赐, 估计他私底下免不了有几分庆幸。   可当这位大将军王坐进朝思暮想的位置,却发现处处掣肘, 自己被一道叫“仙门”的网给缠的结结实实的时候,心里还能留几分高兴呢?   太武帝飞升后,皇室把祖宗的牌位整整齐齐的摆进了紫霄山,封紫霄山为皇家道场,年年都来祭祀, 每个皇帝都是一副“朕和仙座天下第一好”的态度,以至于许多人忘了, 在太武之前, 皇室对修士的态度其实是很不分明的。   皇室既想纳修士为己用, 又忌惮修士强大的本领,因此一会儿奉人为上宾, 一会儿又极力打压,十分的阴晴不定。   那时修士的处境远没有现在自在。   修士修行不易, 像云邡等人这般动不动就飞天入海、打起来山摇地动的修士实在是凤毛麟角,整个王朝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大多数修士赶路还得靠小毛驴, 打斗起来也只是比武林侠客多几道会发光的真气点缀而已。   假如几十号衙役一哄而上,也能乱拳打死好几个普通修士,因此皇室要打压修士,也不是难事。   那时候一些无门无派的散修总爱一层一层往自己脸上糊“清净避世”的标签,其实颇有些夹着尾巴生存的意思。   直至太武帝飞升,紫霄山统帅了天下仙门,九宫不吝于广教修行方法,民间也以送家中孩童修仙为荣,好苗子一茬接一茬,本领高强的修士也多了起来,修士才上升到了现在的地位。   可以说,仙门繁盛如此,全赖太武之后皇室一脉的鼎力支持。   可这些个想成仙想疯了的皇帝们大约也没想到,支持到如今,仙门威望隐隐高于皇室,他们已然掌不住这个庞然大物了。   现下周鸿上位,孝王发兵反对,其余藩王伺机而动,也都想分一杯羹,周鸿虎狼在侧,自然是对仙门毕恭毕敬,毕竟还仰仗他们帮助。   可等他肃清内政外乱,把他手底下那只从生死里磨砺出来的铁血狼骑给解放出来时,他的矛头又会直向谁?   这只狼骑甘心沉醉在京城的春风里养老吗?   或者周鸿可能被忽悠去修仙吗?   聂明渊怀揣着这样的忧虑,避开所有人,深夜来到云邡落脚处。   他们住进了郡府中,云邡挑了个偏僻的院落带着谢秋寒住下,仆役一应赶走,闲杂人等亦不敢轻易打搅,因而此地更显得僻静。   聂明渊踩断一根枯枝,咔擦的声响在寒夜中十分清晰。   孤径直通方门,圆窗内烛火摇曳,倒映出一人剪影,这人似乎听见了他来的声响,木门无风自动的打开了,示意他进来。   聂明渊轻手轻脚的走进去,果不其然看见是云邡在挑灯夜读。   所谓灯下看美人,仙座手执长卷,在烛火下更加凌然出尘,不似凡物。   聂明渊微微一愣。   云邡先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才戏谑道:“怎么还看呆了?”   聂明渊一副震惊的找不着北的样子,半天才说:“您居然在看书?”   云邡:“………”   他把书一撂,“有话说话,没话赶紧滚蛋。”   聂明渊低头摸摸鼻子,这才落了座。   他瞧一眼屏风后面,看见谢秋寒双目紧阖,睡得很沉,有人拿被子把他裹成了一个有头有尾的卷饼,一看就是“被”睡着了。   桌上还有堆书,杂七杂八的,上到三清祖师亲手写的道经,下到民间杂记,应有尽有,与其说是在读书打发时间,不如说是在查阅些什么。   只是聂明渊也就扫了一眼,那堆书就被云邡重新收进储物法器里,桌上变得空荡荡起来。   聂明渊收回眼神,没多问,规规矩矩的把来意说了:“仙座,这仗还要帮着周鸿打吗?”   云邡不假思索:“帮。”   聂明渊见他想也不想,以为他不清楚利害,“仙座,周鸿出身沙场,不信神,不访道,待他碾干净一众藩王,届时铁骑所指,势必是仙门,您帮他时一定要再三思量才好。”   云邡神态自若,唇角微翘,倒不是聂明渊以为的那样不明真相。   聂明渊看他神情,心道:也是,自己能想到的,仙座自然也能想到。   只是仙座心里究竟怎么打算,又另说了。   云邡饶有兴趣的主动说:“依聂先生所见,我等该当如何?难道要另扶他主?”   “那倒不必,”聂明渊赶忙道,“只是需留几分力。”   “哦?”云邡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聂明渊便娓娓道来:   帮的太尽心尽力,让周鸿保存了精锐,等他调转矛头的时候,就太吃亏了。   不如在里面浑水摸鱼,留好一道后手,让周鸿磨的不剩多少力气,凡人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就到尽头,很多事情也有心无力了。   云邡听了一阵,心想难怪说聂明渊这一门人是逢乱世才出,这一听就不是什么太平盛世的治世学问。   聂明渊说完,自己倒了杯茶喝上了,随遇而安,也不嫌弃镇北关这种苦寒地的陈茶。   喝完了,才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仙座。   但仙座却摇了摇头,沉吟片刻,“该帮就帮,让他一统天下没什么不好。凡人的事凡人自己管,我们总想替人做主,未免太霸道了。”   聂明渊道:“可那时旁人未必能容下您。”   云邡满不在乎:“管他们呢。”   聂明渊本来不是爱纠缠的死心眼,但他看云邡如此态度,实在有些忍不住,“仙座,您一己之力能撼天动地,可他人未必能够,届时刀剑相逼,官爵相诱,人心叵测,您护得住身边的人、防得住身边的人吗?您这也不是第一回 ……”   云邡眉心微不可见一凝,“聂明渊,好好说话。”   聂明渊乖乖闭嘴,但要说的都说了。   室内安静了半响,能听得见烛火滴蜡的细小爆破声。   聂明渊抬头看云邡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心里有些后悔,倒不是后悔提醒,而是觉得不该提空冥的事。   聂明渊主动道:“属下失言,请仙座责罚。”   云邡道:“聂先生,我知你心忧,你却未必知我。”   聂明渊不解,正要询问,却听他说:“所以我也懒得和你说,咸吃萝卜淡操心的,闲的你。”   “………”   聂先生斯斯文文的拱手,牛头不对马嘴的说:“是,聂某告辞。”   他说着就退了出去,云邡也不拦他。   云邡低头继续查书,但忽然念头一闪,忙叫住他,“聂先生等等,你知之门的经籍藏在哪?借我翻一翻。”   聂明渊本已经扶住门框,听他发问,只好又走回去,衬着月光站在了他面前。   云邡不解,“怎么,不能借我?”   “非也,”聂明渊道,“我知之门的经籍不在书上,只在口耳相传,代代熟记,聂某不才,恰是您要找的。”   他是负手挺立,很有些自矜于本门学问的意思,云邡却心里嘀咕,可算知道为什么他们知之门是百代单传了,哪个正常人愿意去这种门派,进了都该背书背疯了。   他一点儿也没把想法写上脸,反而抬手拉开椅子,“请聂先生坐下,我想问你两件事。”   聂明渊坐了下来,变出一套纸笔,把自己化成了一本大百科。   云邡看了他两眼,道:“先说说魈鬼。”   聂明渊想必早已准备过,流利的写了半张小字递给他看。   云邡一目十行的扫过,说的是活人做的魈鬼,水火不侵,砍成八块照样算数,怎么也杀不了,要解决这玩意,得从幽冥把魂魄召回来,先把它们变回活人,再要杀要剐就随意了。   云邡道:“要沟通幽冥也不是不行,可幽冥里时时刻刻有亿万生灵沉浮转世,怎么辨别我要找的?”   聂明渊道:“这就要看施术者究竟把它们困在哪儿了。”   云邡思忖半响,“这样说来,还是免不了要把周深周文宣两父子弄过来问问才行。”   这样说着,他立即变出一张符纸,飞快的写了一行字,聂明渊知道那是传讯符,但也没看清他要找谁。   聂明渊回答他上一句话道:“倒不一定要这么麻烦。”   云邡动作一顿,“哦?”   “小公子可以辨出来。”   云邡这下才不停顿的烧了符纸,传了讯息出去,另一边皮笑肉不笑的说:“聂先生,总是打小孩子主意,羞愧不羞愧?”   聂明渊很识趣的没再第二次触他霉头。   云邡烧完那符,瞥见他还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开口问道:“聂先生,这第二样,我想问问什么叫有情道。”   聂明渊捏着笔杆,沉思片刻,写了句话,而后吹干墨,恭恭敬敬的呈给云邡。   云邡接过来一看,那儿写着:“一端生,一端死,造化有情。”   云邡见到是这句谶言,并不觉得新鲜、   这话就和大衍七杀阵一样,都是民间里流传已久的东西,但寻不到源头,若不是真亲眼见到这东西,只会当个故事听听就过。   但今日他还真亲眼见了,因此明白这句谶言的意思。   方才他领谢秋寒回来,神识进入他识海内探看,才知自己的一段伏羲神血和蚩尤魔丹的死气结合后,凝成了一股别具一格的气息,助谢秋寒悟了道。   那并不是普罗修士常凝聚的真气,而是一种能与鸿蒙之气对抗的气息。   具体是什么,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也只能跟着叫一声“有情道“。   也就正好应了这句话的“生死”和“有情”了。   云邡琢磨了一阵:“也不知道这些都是哪传来的,当年我随手取出一本大衍阵法,如今又碰上有情道……”   说实在的,让他心头难安。   聂明渊适时的开口道:“这句谶言是我祖师解出来的,在门内代代相传,但不知怎么流传到了民间,传出有情道的称呼。”   云邡挑眉。   他还是头一回听说有情道是从知之门里传出来的,便忍不住问道:“你祖师爷一介凡人,从哪解出来的?”   聂明渊道:“祖师曾得机缘,神游时见过一回王鼎。”   云邡听他说王鼎,不由得皱紧眉头。   聂明渊还嫌热闹不够大似的,继续说:“祖师爷从王鼎中解出了这句话,因为此道为王鼎所载,还能沟通生死,所以我门中都管这个叫……”他拿了纸笔,欲写下这三字,却发现落不下笔。   云邡伸出手去,让他在自己掌心划出那几个字——   每一笔一划,都让云邡眸中惊讶和肃穆之色愈加深厚。   聂明渊写的是:小天道。   这三字一出,二人都沉默了下来。   这时忽然一道轻轻的咳嗽声响起来。   二人一激灵,扭头看去,见谢秋寒目光灼灼,盯着他们交握的手看。 第51章   此时秉烛夜谈, 执手相看, 饶是他二人清清白白, 也被谢秋寒看的有点心虚了。   云邡不着痕迹的把手抽回来,问道:“怎么醒了, 还早呢。”   谢秋寒却幽幽的说:“不早,这么晚了, 你们干什么?”   云邡:“………”   他不答,谢秋寒便继续用幽幽的目光盯着他二人。   盯到云邡忍无可忍的时候, 谢秋寒才翻身下床,在桌边落座,自然而然的……握起了云邡的手。   被窝里拿出来的手带着几分高出室温的暖和,还隐隐透着不许其他人争抢的占有欲。   云邡心里犯嘀咕:他这么大的人了,还和小朋友抢玩具吗?   他刚要说什么, 便听得谢秋寒道:“写的什么?”   “……你装睡?”   谢秋寒一脸坦然。   他自然是装睡。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云邡总用老一套对付他, 他还不能长进几分吗?   云邡啼笑皆非。   只是既然让他都听了去, 也就不好再瞒着他,干脆把“小天道”三字也转述给了他。   谢秋寒听了并不动容, 他自己的道,自己当然有数。   他早在红澜的提点下历过心魔劫, 对此隐隐有了预计,所以反而比云邡来的更坦然些。   谢秋寒主动说:“我悟就悟了,难道还倒回去吗?”   云邡微微一怔, 而后眉头更紧。   聂明渊见状开口道:“实不相瞒,祖师爷还留了另一句谶言,只是年代久远,字句缺失,要复原还需要一段功夫。”   听他说居然还丢了下半句,云邡终于忍不住了:“叫你们口耳相传,传丢了吧,坏自己事就算了,还坏别人的事!”   聂明渊:“………”   谢秋寒忍笑道:“那此事要劳烦聂先生了。”   聂明渊扫了仙座一眼,心道:不劳烦,只是烦而已。   他们又说了几句,聂明渊见谢秋寒一直牢牢握着仙座的手,心里有了几分计较,不好再打扰,便识趣的告辞了。   室内留下二人,远处传来打梆声,也该入睡了。   云邡起身,要往屏风内走,这时突然闻见了一股清浅幽深的血腥味,顿时脚步一滞,   谢秋寒见他脸色,道:“怎么了?”   云邡不语,几步走回桌前,见到他烧的那传讯符又回来了。   他读了一阵,皱起了眉头。   聂明渊刚走出去一段路,摸摸袖子,纸笔落在了刚才的房间里,心想不过几步路的工夫,便厚着脸皮又走了回去,想把东西拿回来。   可他刚进了那院落,定睛一看,便见房门大开,房间里空荡荡的,烛火依然摇曳,室内还透着几分暖意,但人已经走了。   他一愣,抬头仔细看了星象,又掐指一算,面色大变,匆匆的走了。   却说云邡和谢秋寒见到那传讯符之后,云邡立刻祭出一张缩地符,咬破手指,添上了几笔,将普通的一张缩地符提到了千里神符的品质。   他烧了符,瞬间来到了一片荒芜的山丘上,放眼望去,是星星点点的篝火和此起彼伏的帐篷,刚挨了骂的士兵垂头丧气的缩成一团,坐在地上打瞌睡。   谢秋寒凝眸望去,道:“这是孝王军营?怎么了?”   云邡道:“我传讯给师兄,想同他一起来此揪出太玄宫二人,他回信于我,约我直接在此处见面,说也有事要我相助。”   谢秋寒明白过来,道:“那我们下去看看?”   云邡颔首,抬袖一挥,二人又转到了地面上、一顶帐篷面前。   周遭士兵来来往往,帐篷前戒备森严,将士持矛枪站的笔挺,却没人能看见他们二人,是云邡施了障眼法。   帐篷里有激烈的争执声,一个是中气十足的中年人,另一个则雅致好听,分不出年龄。   后者正逼问着前者,而前者被问的没了底气,恼羞成怒,干脆破罐子破摔的嚷嚷了起来。   谢秋寒听了一阵,分清了情形。   是一个指责另一个滥用后土鼎,制造魈鬼,中间有人出来和稀泥似的劝和,喊了一声“王爷息怒”,想必是劝孝王,可这另一个又是谁?   正当他疑惑之时,一道脚步声从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传来:“里面的是狐王清临。”   谢秋寒吓的一激灵,扭头一看——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兵。   可这人的表情、眉眼的弧度都熟悉极了。   云邡直接道破这人身份:“师兄,我发现你现在有事没事就爱披张别人的皮,大荒习俗吗?”   红澜唇角微翘,“嗯,大荒习俗。”   云邡无言以对。   谢秋寒忙道:“里头怎么回事?”   红澜道:“我原本偷偷潜入此地,想悄无声息的将你那只狐狸送回给狐王,却听见他们说话,说是周深和孝王从狐王这里偷取了制造魈鬼的法子,狐王不防备被他们蒙了,现下正大发雷霆。”   “哦?”云邡不动声色,“是狐王?”   “天珑走后,狐王便嗜酒如命,喝多了糊涂,说了也不奇怪,”红澜道,“听说魈鬼今日攻城,是你打退的,若你要寻解决的法子,正好管他们要。”   天珑便是红澜道侣,也是狐王幼子。   云邡若有所思,琢磨一阵,也不知想的什么。   此时帐内争吵声稍稍平息,两边进入冷静期,似乎是觉得吵不出个究竟,狐王甩袖子怒气冲冲的走了出来。   他掀开帐篷门,帐篷里的炭火气就送了出来,外头站岗的兵士眼珠子抖了抖,忍不住往那里面看,似乎是羡慕里边的暖和。   狐王的人形是个分不清年纪的俊美男子,身高八尺,一头银发高高束起,面容精致又带几分凌厉,一双碧眼是承了家传。   谢秋寒悄悄看他,觉得他的相貌与红澜的镜中人像了七成。   正在这时,那双碧眼朝他这儿扫了过来,就好像……能看见他似的。   谢秋寒心中一惊,但狐王很快就别开眼,继续往前走,谢秋寒也就只当巧合。   周深和周文宣两父子紧跟着从帐中走出来,口中假惺惺道:“狐王请不要动怒,此事是我等鲁莽了。”   狐王不搭理他们两个,“不必多言,魈鬼非凡间之物,绝不可存世。”   周文宣道:“狐王说的是,只是魈鬼是行军利器,咱们今日虽败,但只需等我歇息一阵,过两日再攻城,必能得胜,届时我们再超度魈鬼,岂不两全其美?”   狐王回头瞧他一眼,“两全其美?关我什么事?”   周文宣刚要说,狐王便冷笑:“不管你们还是神霄,都是紫霄山的,你们谁死我都高兴。”   周文宣语塞,神色阴冷下来,却生生忍住了。   狐王又嫌不够似的,又道:“过两日能胜是吧?……那我即刻就去放了他们。”   说着大步要走。   周文宣心中一惊,身体动的比心意更快,上前去拦他,却发现他滑不溜秋的,叫人连他袖子都碰不着。   狐王看他还动手,更是大怒,横手就是一爪,爪子利的几乎划破了空气。   周深守在一边,见他动手,闪身上去,用手杖拦住了那一击。   狐王便将矛头转向了他,二人就这么哐当哐当打了起来。   云邡三人不想被波及,远远的躲开,看他们俩交着手,半个军营都也围观了起来。   这二人倒也有些分寸,只是较量着拳脚,并未闹出大动静。   孝王匆匆从帐里跑了出来,似乎没想到两个人能大打出手,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忙指挥其他手下干将道:“快去,快去拦住他们。”   这时周文宣忽然道:“王爷,狐王方才说要去放魈鬼。”   孝王没空理他,狐王都已经说了一万遍那么多要去放魈鬼,谁不知道吗?   “若魈鬼被放了,这仗就不好打了,”周文宣适时的继续说,“狐王受制于天地法则,离开青丘越久,实力越弱。”   孝王一愣。   旁边人请示他,他思索一阵,眸中闪过杀意,当即换了一个命令。   谢秋寒看他口型,是吐了一个“杀”字。   命令一下,有几号人当即出手,把拳脚功夫变成了真刀实枪。   狐王惊怒交加,现出原形,同他们打到了天上去。   孝王麾下能人不少,他曾办过一个三日对论,文武皆考,聂明渊当年就是这么混到他麾下的。   更何况若此次孝王得胜,这些人便是从龙之功,所以胆大投奔他的修士有许多,修为高深的也不算少数。   这些人一加入战局,各自施展工夫,狐王便有些措手不及的意思。   他似乎的确是受法则压制的厉害,使不出大招,只能靠着神兽的底子躲闪和出击。   云邡几人看了一阵,发现狐王似乎有些不敌了。   云邡乐的看热闹:风水轮流转,当日他让着狐王,今日这些人可不会让。   老狐狸玩什么把戏他不清楚,但这会儿挨得揍都是实打实的,他幸灾乐祸,高兴的很。   只不过他孝顺女婿就不一定了。   云邡想起师兄,扭头道:“师……”   话都没说出口,就见红澜眉头紧皱,身形一闪,不见了。   同一时刻,周深祭出黑金杖的时候,要朝狐王劈下,而红澜现出身形,果断的闪进了那团乱七八糟的战局里,替狐王扛了一杖。   紧接着,便有好几名修士被他一招打了下去,像下饺子似的摔回了地上,纷纷喊道:“是魔尊!”   红澜出手实在太快,云邡根本还来不及阻拦。   他在一片惊呼声中叹了口气,“我这个师兄啊……”   狐王上哪找这么孝顺一个女婿去?   云邡无奈,也只好揭开了障眼法,追了出去给红澜帮手。   这回那些关于魔尊的惊叫声里又混上了一句:“是仙座!”   红澜和云邡同时出手,便无人敢挡,纷纷自觉的退下。   这两座都是巍峨高山,他们要保狐王,没人敢说不许。   唯有一个周深还在空中同二人斗法——云邡来这里就生了杀他的心思,既然有了机会,怎会罢手。   周深被二人逼得节节败退,左支右绌,苦不堪言。   而狐王得以松了口气,悄然落在了地面,逃出生天。   谢秋寒观察狐王,见他身上片叶不沾,衣袍齐整,似乎也不算狼狈。   狐王察觉他视线,朝他看来,应当是有些好奇。   谢秋寒对狐王兴趣不大,默默的转开了目光,紧紧的盯着头顶的战局。   往日他看高人斗法,总是云里雾里,看不分明,可如今他修为增进,似乎能分清其中痕迹了。   云邡入的剑道,手中无剑,心中有剑,能将无处不在的天地灵气化为己用,变作无数道利剑如同倾盆大雨一般倾泻而下。   红澜却是周身一道黑雾,那雾气在谢秋寒看来眼熟无比,是往常蚩尤金丹和他“打招呼”的起手式,那雾气变化多端,红澜只需轻轻勾动手指,便一道一道的拨出那黑雾,朝敌手兜头盖脸的压下去。   谢秋寒紧跟他们动作,目光闪烁挪移,下意识伸出左手——一道一模一样的黑雾冒了出来,然后化为了半张漂浮的琴,与红澜的拿手绝技丝毫不差。   同一时间,他眼中映出了无数刀光剑影,那无数道虚影重重叠叠,让人分不清是幻影还是真实。   谢秋寒心中激荡,暗道:原来如此!   大道分三千,殊途同归,他就站在了那个洪流大道的汇集处,只需随意出手一拦,便能捉住其中一道,化为己用。   他这边欣喜于有所得,却没发现有人在背后投来了一份注视。   狐王打量他好一阵,目光极其复杂,惊讶有之,疑惑有之。   谢秋寒刚把剑意收回去,才要开始体味,忽然觉得后颈一道凉风袭来!   他身随意动,飞快的避过,可那劲气又迅速朝他头脸劈下来。   谢秋寒连连闪开,格挡几下,对方这才动作一顿,让谢秋寒看清了来人——这不由分说就下手的人竟然是狐王!   这老狐狸搞什么鬼!   那边云邡见到这里变局,暗骂了一句,一刻不停的闪身下来,半点不给面子的提剑朝狐王刺了下去。   狐王竟不闪躲,他来势汹汹,杀意凛然,要取谢秋寒性命。   谢秋寒情急之下,只能调起刚悟的东西,万剑齐发,硬碰硬的撞了上去!   三方真气碰撞,飞沙走石,轰隆隆声的雷声云层后传来,不知被关在哪儿的魈鬼同时发了疯,嘶吼声响彻天际。   一时间,四周人都花了眼。   等他们再反应过来,朝中心看去的时候——云邡几人已经不见了。   红澜几乎是在下一刹就跳到他们消失的地方,捻起尘土在鼻尖一嗅,明白了什么,而后念了句决,也跟着消失在了原地。 第52章   谢秋寒再醒来时, 眼前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他头昏脑涨的, 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焚烧过一遍似的, 疼的厉害。   正在这时,他听见耳畔关切的声音:“醒了?”   谢秋寒听见云邡的声音, 心中松快不少,连带身上的痛都轻了几分。   他问道:“我们在哪?”   眼前太黑了, 他心中不安,伸手想去抓住云邡。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云邡微微一愣,忙接过他的手,不动声色的捏住他手腕,听了一阵脉搏。   谢秋寒无知无觉,只是问:“这里好黑, 你还好吧,狐王人呢?”   云邡却不答, 眉心凝起, 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挥了挥。   谢秋寒果然没有反应。   云邡面色难看起来。   老狐狸, 再让他碰见,弄死他都算轻的。   方才他见狐王对谢秋寒下手, 情急之下也挥剑迎上,三方真气如排山倒海一般碰撞, 不知怎的豁出了一个虚空洞口,老狐狸见此变局,反而面露兴奋, 有意施决作法,让他们全被这洞口扯了进去。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便来到了这里。   这地方是一片荒芜的白沙地,没有灵气,也感受不到天地法则的运行,奇怪极了。   谢秋寒见云邡久不答话,心里有些慌张。   他这时候也发现了不对劲。   四周似乎有些太黑了,不像是没有光,倒像是……他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   他心境晃动之下,身上的痛楚就压不住了。   心口像有千百只蚂蚁一口一口的咬着,可他不愿云邡担心,只是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的挨着。   云邡扭头一看,只见谢秋寒面白如纸,眉心紧拧,看着难受的紧。   可这情形下,他却生生忍着,真让人又气又急。   真不知道这小子是怎么养成这种性子的!   谢秋寒挨过一阵痛,刚觉得好些,便不动声色的伸手想摸摸自己的眼睛,正在这时,什么东西被顺手送到了他嘴边。   云邡道:“乖,吃了它。”   谢秋寒触到那东西,似乎是几颗滑不溜秋的药丸子。   他未作他想,只当是疗伤的药,乖顺的吞了。   云邡又道:“打坐理气。”   谢秋寒听他的话开始打坐。   那药丸清冽泛着苦味,入口是颗坚固的小圆球,但吞下去后便化成道亲切温和的暖流,抚平了经脉中的暴戾之气,郁结的胸口也舒畅起来。   云邡静静站在他身边,宽大的袖袍挡住手腕,雪白的内衬浸了一小片血红,被金丝绣花暗纹的外袍遮挡的严严实实的。   谢秋寒打坐片刻,恢复了视觉,站了起来,才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片白茫茫的沙地上。   这地方广袤无垠,只让人觉得自己渺小无比。   他愣了愣,道:“这……是哪?”   出乎他意料,云邡摇了头。   不像谢秋寒,除了紫霄山哪也没去过,哪里都很新鲜,像云邡这样一个人,他有通天之能,又活了好几百岁,世上是很少会有他没见过、听过的地方。   因此谢秋寒有些惊讶。   二人走了一段路,想找找出路。   只是不管他们怎么走,四下的景象都没有变化,处处都是白茫茫、空无一物的。   云邡举目四望。   他其实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可在脑中细细搜索一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停下脚步,若有所思道:“原先以为周深要蚩尤金身,是想借此对付我,现在想想……恐怕是老狐狸从中作梗。”   谢秋寒道:“你的意思是,是狐王想要蚩尤金身,所以与太玄宫合作,太玄宫不过是替他办事?”   云邡颔首。   谢秋寒思索片刻,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青丘狐族守卫蚩尤神墓,忠心的好像在守祖坟似的,空冥挖了坟,分出金丹和骸骨,如今分别在红澜和谢秋寒身上,狐王对他二人出手也不奇怪。   可他再一细想,却又觉得难以理解,“狐族丢失遗骸已经几百年了,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来发难?“   刚开始的时候怒气冲冲尚能理解,可狐王那时就懂隐忍不发,现在又捣鼓个什么劲呢?   正当谢秋寒困惑不解之时,天际忽然凭空降下一道白影,一道声音悠悠的传来:“我族得魔神眷顾,后代绵延万年,立下誓言,生时效犬马之劳,死后亦入神墓侍奉,你们人族自私自利,唯利是图,又怎么会懂呢?”   随着声音越来越清晰,那白影也有了形状,成了一只三丈来高的巨大白狐,毛发雪白,威风凛凛,正是方才他们谈到的狐王。   狐王落在地上,有了人形,又是个俊美无方的男子。   云邡见了他就讨厌,有样学样的回:“你守你的骨头,关我们什么事,有事冲大人来,打小孩子主意,你们狐族才是欺软怕硬,孬的很。”   狐王并不恼,道:“尊师杀我儿之时,倒也未曾想过,天珑是个什么年纪。”   云邡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一桩事,其实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但他也犯不着就这种事同他斗嘴,于是随狐王口头撒气。   不过狐王也并不想在这事上纠缠。   但凡真心疼爱亲子,都不会愿意长久的用这种事做文章,他只会将一份血海深仇按进骨子里,慢慢沉积,随之长出漫长的怨怼和幽深的阴谋诡计。   他顿了顿,转而微微一笑,道:“我看你们十分不解,不知道这是哪,怎么不问问我呢?”   云邡不理他,他还自问自答:“这是后土鼎内。”   云邡这才面色沉了下来。   他知道后土鼎之所在,也从外面见过后土鼎的样子,不过是个悬在地心的大炉子,里头冒着灵气,乍一看还有点儿像煮沸的大锅。   以后土鼎为入口,可以进入幽冥和忘川,万物都在那里轮回转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成为一缕灵气,回到后土鼎里,又逸散于天地之间。   但他还从来不知道,后土鼎里头也别有一番天地。   云邡眯眼道:“你要做什么?”   狐王道:“后土鼎会先把你们的血肉吸干,让你们成为具干巴巴的躯干,而你们的魂魄却什么也不知道,还在找着出路,兜兜转转,永世不得超生……”说着,他一顿,“哦对,你们现在就在找出路,说不定现在你们已经死了呢。”   云邡额角紧压,听他放了一路屁,再忍不住,直接唤出一剑,如利箭般刺了出去——   把老狐狸弄个半死,再看他有没有那么多废话。   可狐王却深谙柿子要挑软的捏这一道理,云邡要刺他,他就转而向谢秋寒去。   谢秋寒疾风一般后退一段,狐王紧随其后,三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追逐绕圈,又惊险又滑稽。   狐王一边打,一边还话多,“仙座对个小弟子如此的情深意重,真是想不到啊。”   云邡:“关你屁事。”   狐王不理他,兴致勃勃的看谢秋寒,“小子,你知道以凡人之躯,容纳我王金丹,唯一一个不死的方法是什么吗?”   谢秋寒脚步一滞,恰在这时,狐王一爪子下来,堪堪擦过他面颊。   谢秋寒折腰躲开,避过一劫,也说了一句:“关……要你管。”   云邡哈哈大笑,一只手托住谢秋寒的腰,把他带进怀里,在空中一个转身,右手利落的朝狐王刺出一剑,嘴中还道:“小秋寒,看我剑,学着点!”   实在是唯恐天下不乱。   狐王那时爪子来不及收回,被他戳了个血窟窿,当即生了怒意,也不再废话,怒吼一声冲了下来!   云邡眸中冷意一闪,一掌拍向谢秋寒的肩头,将他推出去十丈之外,同一时刻抽出一剑,以万钧之势朝狐王劈了过去!   一时间电光火石,那剑劈下的地方跳出了一条巨大的雪狐,雪狐飒的一声张开九尾,九条巨大的尾巴不断张扬摇摆,正是狐王原型。   一人一狐就在这片茫茫白沙里缠斗起来。云邡将剑使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几乎招招都能给他戳出个血洞,可狐王仗着上古神兽之躯,皮糙肉厚,就算自损一千也要同云邡斗上一斗。   谢秋寒躲在一旁观战,他发觉狐王极其强悍,哪里有方才对着孝王的弱态,当真是老奸巨猾。   可……狐王要说的法子是什么,云邡为何如此忌惮?   谢秋寒心中不免生疑。   正当这时,狐王碧眼一闪,猛地一个俯冲,故技重施又朝谢秋寒咬了过来。   谢秋寒却站在原地,一点都不倒退。   他看见云邡抬起右手,化出无数柄半透明的长剑,排山倒海一般向狐王拍了下去。   谢秋寒对他极其信任,很清楚狐王不可能在他手下伤到自己。   狐王察觉背后的杀意,果然扭过头同他对上,用前爪刨着地面,身边绽出几乎有实质的青光。   万剑齐发之际,整个空间都被照的亮堂堂的。   幽幽的青光映在云邡侧脸上,更显出如石雕般不可更改的冷硬。   他长袍飞一般的翻动,如同天地间的一片叶子,却能逆天而来,神情肃穆,仿佛亘古神祗。   可就在这时,这一人一狐中间突然闪过一条黑影——   黑色斗篷从天而降,如一条幽魂一样蹿了出来,无数黑龙随之飞舞而出,一口吞下剑意。   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后,剑意和黑龙同时消失散开,地面多出了一条看不见底的沟壑。   这后土鼎内竟被云邡生生劈开了一道深渊。   疾风暴雨一般的剑意和杀气散开,黑衣人不言不语的站在深渊边沿,鬓发被吹得凌乱,目光却十分坚定。   是红澜赶来了。   他来的巧极了,刚好够挺身而出,挡住云邡的必杀一击,让狐王逃出生天。   云邡轻飘飘落在谢秋寒身旁。   狐王则化回人形,完好无缺,隐隐还有些胸有成竹的样子。   狐王虽然是一走兽,可对人心几窍都洞穿的清清楚楚,他是算好了红澜肯定救他。   难怪凡间都管老奸巨猾的人叫老狐狸!   红澜挡在狐王身前,一言不发,也一步不让。   云邡面目森冷,杀意未散,却无法在红澜面前出剑。   谢秋寒将这幕收在眼底,目光微微闪烁,主动上前一步道:“师兄,若你要护着狐王,云邡自然没有办法,可你得知道,我们聚在此处,并非凑巧,而是出于狐王的算计。”   狐王打量他一眼,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哦?我如何算计?”   谢秋寒道,“就说方才,在孝王王帐里,你分明看见我们了,你是故意示弱,做一出戏,骗师兄出手,是不是?”   狐王应当是对他有几分兴趣,便微微颔首。   谢秋寒又道:“你先借着太玄宫的手把云邡调虎离山,在山中让周文宣对我动手,只是因为师兄来到,他们功败垂成,于是一招不成又来第二招,用信将我和红澜都引来大营,想要一网打尽。”   看狐王神情,显然是全说中了。   “倒是聪明,可惜就是太弱了,”狐王笑了笑,却去看云邡,“神霄,你把这样一个小子带在身边,平添了一个弱点,却不是聪明人所为啊。”   谢秋寒被他一语戳中,心中很不舒爽,这时听的云邡开口道:“我就给师兄几分面子,你们当狐狸的还会顺杆爬?”   他顺手揽过谢秋寒的肩膀,“我们家孩子金贵的很,比不上你们九尾狐,怎么打都打不死,以后但凡他被不明来路的人伤着,我就记在你们青丘头上,他受一次伤,我杀一条狐狸,他要是死了,我让你一整族全都陪葬!”   狐王脸色一变,亮了利爪,“你!”   红澜却抬手一档,生生抓住了他的手腕,显然是既不让云邡动他,也不能让他反过来猖狂。   他方才听了谢秋寒的话,也串通了中间的因果,可却还是不肯动。   他明白自己中计,明白人家想把自己剥皮抽筋,但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和青丘的纠葛,并不是一剑就能斩的。   二人僵持,狐王面色阴沉,眸光微闪,道:“听说你在找天珑,找见了吗?”   红澜默不作声,偏开头,没有接他的话。   狐王并不介意,自说自话道:“其实全不必,青丘王族向魔神许下誓言,为其效犬马之劳,我儿天珑为狐族祭司,陨落后身灭魂不散,魂魄归入墓穴侍奉魔神遗骸,他的魂魄就在魔神墓里。”   红澜猛地看向他。   狐王:“可当年你与空冥擅闯神墓后,打塌神柱,神墓坠入了秘境,任我族如何施为,也打不开神墓大门,唯一一个知晓方法的是天珑,可他却不在。”   红澜心里起伏了一场大悲和大喜,哑声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正要说,”狐王道,“我这般费尽心机,想要取回魔神全部尸骸,除了是遵守承诺以外,还有便是要以此求魔神打开神墓,换回天珑魂魄。”   红澜生生愣住,僵在原地,成了一尊石像。   狐王见他犹豫,只当他惜命,冷冷的笑起来,“怎么,怕死了?取了魔骨,魔尊就是个废人了,是不是怕魔门之人撕开你假仁假义的皮囊,啖你血肉,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红澜既为能找到这人而高兴,又觉得舌根发苦。   他哪里是怕死,他是怕天珑难过。   更何况,他能取出自己骸骨,却不能去替谢秋寒做主,置他于死地。   狐王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得他这番表现是应了那句“人族的假仁假义”,心中更觉幼子所托非人。   他不再废话,一跃而起,停在半空中,居高临下道:“你们就呆在这里吧,待你们死干净了,我会来替你们收拢尸骨的。”   云邡原本默立一旁,可听他这样说,眉心一跳,当机立断的追上去,一掌朝他拍去,要去抓狐王。   同一时间,谢秋寒发现自己脚下踩着的地心微微一颤。   原本被云邡劈开的一条缝隙居然轰然扩宽,他心惊肉跳,朝那里看去,竟然看见了无数张人脸。   这些人神情各异,个个面黄肌瘦,茫然的四处游走,见了他们几个活物之后,不停的向他们伸出手,竟要一个叠一个爬上来。   谢秋寒吓的倒退几步。   那下面是什么?   云邡听见地面动静,余光一瞥,猛地愣住了。   地面狠狠的摇晃了起来,那道深渊越扩越大,底下传来让人胆战心惊的呼啸声。   狐王身形渐渐成了虚影,面目冷漠阴狠。   可云邡这回却不拦他,而是盯着底下的深渊,眼睛一错也不错。   一片地动山摇中,云邡忽然微不可见的勾了勾唇角。   紧接着,他身形快如闪电一般,猝不及防的将另外二人都勾带上,一同朝那迷雾重重的深渊坠了下去!   无数碎片和嶙峋的怪石齐刷刷的倒退,身体被失重感支配,谢秋寒惊道:“云邡!?”   云邡微微弯眼,轻声道:“信我,别怕。”   谢秋寒心中奇异的安定下来,他感到自己在无限的下坠,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盯着一片白茫茫的头顶,以及眼前的人。   世上好像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秋寒听见云邡好笑道:“吓傻了?反过头看看。”   他移开眼睛,在云邡的提示下扭头看去,撞见了一片密密集集的、比他更加惊慌失措的……人。   对,是人。   这些人正是他在上面时见到的人脸,此时他们正躲在一边,用好奇探究又有几分惧怕的眼神看着他们一行三人。   他们衣着褴褛,有老人小孩,也有青壮年,个个都瘦骨嶙峋,聚在一起小声说着话,纷纷议论着什么。   谢秋寒愣住。   他四下看看,发现这地方是个谷地,有条河流穿过,河边土壤十分富饶,向远方绵延而去,蔓延出良田万里。   河流边有个母亲正带着孩子喝水,下游有女人在洗衣服,河边有树,树上挂着衣服,是洗后在晾干。   这些人似乎在这里圈出了一块生存的地方,虽然简陋、只能暂时住上一会儿,却也不失为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那些人议论一阵,终于派出一个大胆的青年走到他们面前。   那青年小心翼翼的伸出脑袋,仰头看看他们掉下来的地方,又回头看了他们一阵,问道:“你们,你们是来接我们去打仗的吗?”   谢秋寒摸不着头脑,只能去看云邡。   云邡则考究的看着这青年,目光几乎要把他戳穿似的。   青年被看的发毛,不敢催,也不敢回人堆,就这么手脚发麻的站在那儿任他打量。   过了一阵,人堆里又走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那老人家颤颤巍巍的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二话不说开始磕头。   云邡几人吓了一跳:这老头再多磕几个头就该起不来了。   谢秋寒驱走心中困惑和害怕,忙扶起老人,“老人家请起。”   他连请了三次,那老人才站起来,苦苦恳求道:“我们不要粮食了,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若不是家乡连年灾荒,是不会冒险出来闯荡的,我们祖祖辈辈都在地里扎着根,什么都不会,只会种田,哪里会打仗啊,求求你们放我们走吧!”   谢秋寒见这老人恳求过后,又要磕头,忙说了几个好字,不敢让他再下跪。   心中念头电转,突然生出一个荒谬的猜测:难道这就是那变做魈鬼的流民?   那老人听了他的允诺,高兴的老泪纵横,反而两眼一翻要过去,给谢秋寒吓的不轻。   好在那青年赶紧接过老人,喊了几声村长,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背,才给他弄回来。   不过片刻,那老人回到人群之中,整个人群都传开了他的话,以为能走了,个个兴高采烈,跪成了一片。   谢秋寒心中不忍,侧过身子,避开他们的跪拜。   云邡和红澜也是同样的动作。   那个青年把老人送回人群,腼腆的走回来,“多谢几位仙人,我们……我们想问问,这地方是哪个官府管着的,不知能否行个方便,我们想在此落户。”   他看着谢秋寒,眼神很是诚恳真挚。   谢秋寒摸不着头脑,想继续糊弄他,只是自己都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掉到这里来的,便反过来问青年:“你可知这是哪?”   青年摸了摸脑袋,被他问的很是茫然,“是……是哪来着?”   他站在原地,神色呆滞,不停的问自己“是哪”,问了有百来遍,进入了一个绕不出的死循环。   谢秋寒怎么说都打断不了他,一时间有些背后发毛。   云邡见状,抬指在这青年眉心一弹,让他回到了人群当中。   谢秋寒简直莫名其妙,方才还在后土鼎里大打出手呢,现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雾北平原,”云邡忽然开口,“这里良田万里,百姓世代耕种,他们勤劳耕作,不问天地,不问外事,只管将珍珠一样的白米从这里洒向半个九州,源源不断的喂养着国土以内百万张口。”   谢秋寒道:“什么?可雾北平原蝗灾连年,人祸不减,哪里有什么良田万顷。”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你还没出生呢,”云邡笑了笑,但笑里没有一丝愉悦的意思,“这里还是后土鼎内,你看到的不过一片幻象而已。”   谢秋寒一愣,忙追问怎么回事。   云邡道:“我很久以前为救人来过这儿一次,年代久远,乍一见差点没想起来,我那时只以为这里是幽冥一角,救了人就走了,此次还是多亏狐王提点,我才弄明白,原来这儿是后土鼎之内的一个缝隙,所以这里不受秩序管控,魂魄飞到这儿之后,不能轮回,只能永远停在这里,停在生前的一天,痴痴傻傻的重复着。”   谢秋寒听他话才明白,原来他们是掉进后土鼎的缝里了。   后土鼎真可怜,又被掰角,又被戳缝。   谢秋寒这样想着,突然觉得脚下的地面轻微的动了一下,他一惊,脱口而出:“这地动了!”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看着他。   ……地又不动了。   谢秋寒小心翼翼,难道不能在心里说后土鼎的坏话?   云邡见他情态,忍不住哈哈大笑,二人间凝重的气氛稍稍缓和。   他们说话间,那个老人支撑着残躯,又亲自来给他们送水,千恩万谢,恳切极了。   他们只得不再说话,同老人说了几句话,又目送他迈开老迈的步子走回去。   谢秋寒盯着那老人的背影,说:“这是这位老人家的幻象吗?看年纪,应当只有他儿时见过雾北平原吧。”   云邡叹道:“兴许吧。”   四下微风吹拂,树叶哗啦啦作响,万亩良田如同碧波万顷,随风卷起阵阵波涛,蔚为壮观。   这人到死,牵挂的是这样的情景吗?   云邡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当日他出了紫霄山,在河西走廊一带遇见这些人,便将周深等人运的粮草扔给了他们,而后便匆匆赶往雍州战地。   这些人都是平民百姓,足有万人之多,他料想孝王起兵打的是勤王的名义,犯不着和普通百姓过不去,以为扔了粮草就万事大吉了,哪知道孝王竟然出了魈鬼这种昏招,以至于给这些人招致弥天大祸。   此事虽非他所为,却是因他而起,实在在他的罪过。   他得把这些人引回人间。   云邡思索半响,虽有了筹划,可心中仍然不是滋味,伸手把谢秋寒捞过来,将头搁在了他肩膀上。   谢秋寒又惊又窘,不敢动弹,“你、你干什么?”   云邡道:“养你那么大,靠会儿不行吗?”   谢秋寒面红耳赤。   要杀要剐他一声不吭,随便发话,可要抱一抱、靠一靠……还是把他剐了吧。   云邡没心情捉弄他,只是静静的靠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从前没和你说过,为什么山河会每况愈下,粮食越产越少,天灾人祸越来越多。”   谢秋寒眼观鼻鼻观心,听他要讲正经事,赶紧接话:“为、为什么?”   “因为修士,”云邡道。   “什么?”   “这世上灵气都来自九鼎,禹帝选取几位上古大神的墓地,设下九鼎,吸纳鸿蒙真气,转换为灵气,逸散到天地间,万物吸纳了灵气,欣欣向荣的生存,死后归入后土鼎,重新成为天地灵气,以此循环往复,禹帝是立了桩大功德啊,”云邡又顿了顿,替人家扼腕道,“禹帝以为这样便能让世间的安稳绵延千秋万代,却没料到,让人钻空子,弄出了修道这歪门邪道。”   谢秋寒十分不解,“这修道碍着禹帝什么了?”   云邡提点道:“你想想修士是怎么修炼的。”   谢秋寒思忖半响,修士吸纳灵气,转为真气,凭借此呼风唤雨,延长寿命。   等等,转为真气?   谢秋寒心中一动,似乎抓住了结点。   云邡看他明白了,才说出口:“灵气有限,其他生灵还分不够呢,修士也要来里面分一杯羹,还占了就不愿丢,近几百年来,修士大能频出,灾祸也相伴而来,若长此以往,这世上恐怕就要没有凡人了。” 第53章   谢秋寒睁大了眼, 听着云邡的话。   这样惊世骇俗的说法, 他还是头一回听见。   可这话从仙座嘴里出来, 却不可能作假。   这样说来,修士岂不是像贪婪的无底洞一般, 源源不断的汲取着天地灵气,连带其他人的份都抢走了?   修士自己自然未必有这样的意识, 修仙求长生,是每个人孜孜不倦的追求, 哪里知道会祸及苍生。   谢秋寒飞快的理着这理论,“我还记得,当时空冥说,天道不予修士飞升的机会,并降下灾祸, 收割这些人的性命,所以他才要灭天道, 按这样看, 天道要对付大能, 是不是也有这缘由在?”   其实旁人是不大敢在云邡面前提空冥的,也就是谢秋寒而已, 云邡笑了笑,道:“你怎么比我还信他。”   “什么叫天道对付大能, ”他反问,“你难道觉得天道是有意识的吗?”   谢秋寒认真思索一阵,应当是有的吧。   否则怎么会给人添加暗示呢?   云邡却道:“所谓天道, 只不过是禹帝在王鼎上所刻的千百条法条,万物都按照这法条的意思来运转而已。归根到底,那只不过是一堆密密麻麻的小字,这里头为什么会生出一个能主动跳出来给修士添乱的意识呢?”   谢秋寒道:“那你的意思是,空冥等人不是受天道暗示而死,而是有其他解释,说不准是有旁人作祟,只是他们自己到死都不知晓罢了?”   谢秋寒是诚心发问,云邡却摇了摇头,道:“这可是你说的,我没说过,我也不知道。”   谢秋寒:“………”   云邡:“我也就随便一说,你别太往心里去了,我去看看师兄,你自己坐会儿。”   谢秋寒匪夷所思,眼睁睁的看着他话说一半,走了。   他仿佛陷进了一团乱麻里头,处处都是线索、也处处都是死结。   可始作俑者却不肯再多说了。   缺德不缺德啊他!   云邡慢悠悠踱步到了河岸边。   他其实在懊悔自己说的太多,过界了。   平常人修道,只会按着师长的法子拼命苦修,苦苦琢磨着玄妙大道的一点蛛丝马迹,哪里有他这样随口把禹帝和九鼎挂在嘴边,还直接同人说:别当回事,天道不过是一堆法条而已。   他站在自己的高度上,又想要对谢秋寒倾囊相授,但又不想他跟着瞎操大人的心。   这幅苦心,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这样想着,抬眼一看,正见着红澜。   当年红澜对他应当也是这样一副心思了。   云邡看着红澜的背影,脸上的戏谑之意散尽,多了几分斟酌和犹豫。   他思量一阵,踱步走到红澜身边,陪着站了一会儿。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听见红澜喃喃自语的说了一句:“云邡,你说这世上的事,怎么都那么难?”   云邡本要相劝,可听了这话,亦有同感,只能说了一句:“有所求,有所苦,本就是这样的。”   有求,则有求不得、不可求。   求得,又有了可以失去的东西。   尽管“有”是烦恼之始,可谁能停下追求想要的东西呢?   二人简单一句对话,便同时沉默下来。   云邡偏过头看看红澜,知道他在为什么事情情伤。   红尘里翻滚一阵,走过穷途末路,他六根皆净,什么都能放下,只是心上还安置着一个人,不依不饶的在他心上重演着那些甜蜜和煎熬,成了他唯一的烦恼根。   彼时红澜去往青丘时,云邡正在北川学剑,刚好错过了红澜的这桩情/事,但他后来从其他人的口中,也听说过这段故事。   红澜和空冥偷窃蚩尤神墓,被看守所伤,坠入青丘秘境中,分头躲避追查。   天珑身为狐族祭司,却把窝让出来给红澜这个盗墓贼做藏身之地,还替他疗伤,为他遮掩,堪称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极致。   后来红澜伤愈,离开青丘,作为回报,答应带天珑出秘境,领他去瞧了一遍人间的新鲜。   二人朝夕相对,情愫暗生。   红澜是个极有分寸的,人狐有别,他再喜欢也就按在心里,不肯表露。   这故事本该截在这里,日后再回头,不过是一份可以怀念的悸动。   但他偏偏遇上的是浪漫奔放的青丘狐族,而身边这位,就算在狐族里算,其任性妄为也是很出类拔萃的。   红澜心里本就惦记着人家,推三阻四加起来也就是个七,天珑主动起来可不替他数数,他怎么可能招架的住呢?   就这样,交许了一生一世。   只是那好日子实在不长,堪堪几年罢了。   在修士的千百年岁月里,这不过是吉光片羽的一隅,如果做成一副画卷,可能一打眼就掠过去了。   之后余下的,都是漫长无尽的挣扎、煎熬、悔恨。   云邡觉得自己虽然也吃过一些苦头,可这样极致的爱和恨、这样让人甘之如饴的情/事,他恰好是没有尝过。   所以他尽管知道红澜此时心中不是滋味,但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合适。   他绞尽脑汁的搜刮出了几句烂大街的说辞,刚要开口,却忽然瞧见红澜的斗篷忽然动了动。   随后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   小东西极具灵性,似乎知道红澜难过,自己从储物空间里扒了出来,舔了舔他脖子,郑重其事的表达了自己安慰。   红澜微微一怔,估计是刚想起来自己把人家揣兜里憋了许久。   他低头同狐狸对视一眼,又伸手要把它按回去。   这小东西哪里还肯再回黑漆漆的储物空间,马上机灵的歪头避开了。   红澜和它对视了片刻,默默的由它去了。   云邡看了这互动,认出这是窝在穷奇洞里那只青丘狐,穷奇的事他也不大管,也不晓得穷奇是从哪、什么时候找来的这样一个小伙伴。   云邡道:“怎么还随身藏着只狐狸,不送回青丘了?”   红澜惜字如金:“嗯。”   说着,他把恃宠而骄直往他脑袋上爬的小狐狸拉下来,规规矩矩的放回怀里。   云邡看着有趣,也伸手想去摸一把,可那小狐狸怕生,一下躲进了斗篷里,好像避着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云邡若无其事的收了手,又看了鼓鼓的斗篷一眼,随口道:“为什么不送了?”   其实红澜有许多次机会可以送回去的,可也不知怎的,他心里隐隐有些抗拒,便把这小东西留到了现在。   大约是因为可怜这小东西吧。   红澜道:“这狐狸是个半妖,送不去其实也不大好。”   云邡这才有些惊讶,又瞧了小东西一眼,“半妖?”   红澜道:“我查过青丘百年来新添的子嗣,没有哪家丢了孩子,但南陂玉家有个生性叛逆的大姑娘,在凡间诞下过一子,本想带回族里,但被拒之门外,仔细想来,大概是因为生了只半妖,狐族不认吧。这位玉家大姑娘如今不知去向,我派人去找,只知道她最后一次露面是在岭南青城。”   “哦,青城,”云邡凉凉道,“原来如此,那一定死的只剩骨头了吧,没想到有人比我先吃上了狐狸羹……嘶!”   他手上多了三道红色抓痕,始作俑者蹲在魔尊肩膀上,全身炸毛,怒气冲冲的瞪着他。   云邡匪夷所思:他怎么了它了?至于吗!   红澜顺手把狐狸塞回去,一副防着云邡还手的样子,“那兴许是它生母。”   行,云邡想,就当他嘴瓢了。   不过他和红澜也都心知肚明,他说的虽不中听,但确实是大实话。   青城这地方,什么都吃,尤其爱扑捉灵兽开荤,三百八十道工艺加工,煮出来的灵兽香喷喷。   当初穷奇就是在那儿落难的,母狐狸掉到那儿,也基本没什么生还的希望了。   红澜道:“它母亲恐怕已死,父亲又是凡人,狐族并不接纳它,即便送回去,它在青丘也没有家,所以我才没送回去。”   云邡则心想:你和我解释什么?   他顺着红澜的意思,识趣的提议说:“那你就留下,做个伴,当儿子养了。”   红澜刚要点头,立马觉出这说法的奇怪之处,停住了。   同一时间,云邡感觉到什么似的,敏锐的扭头一看,谢秋寒果然看了过来。   云邡:“…………”   迎着风,他奇异的读出了那眼神的意思:整天居心不良想给人当爹就算了,居然还去怂恿别人?   谢秋寒走到他身边,硬邦邦道:“原来是这样,多谢仙座教养之恩,可给仙座当儿子,我还受不起。”   ……臭小子,给他惯得。   云邡皮笑肉不笑道:“不敢,你哪里是我儿子,明明是个小祖宗。”   谢秋寒深深的看他一眼,没有回嘴。   反正怎么说,他都不会懂。   云邡看他闷了起来,还觉得莫名其妙,他又没说重话。   这时,那原本缩在红澜怀里的小狐狸忽然探出了头。   它看了看谢秋寒,似乎也看出他不高兴,颤颤巍巍两步跳到了他怀里,又舔又蹭的,简直比仙座大人还懂事。   谢秋寒被小狐狸吸引了注意力,很快忘记了刚才那点小别扭。   红澜瞧见了,也觉得这小东西有意思极了,伸手去摸了摸。   云邡默默的看着他们,心想:我也想摸一下。   仙座在这个问题上,还真就兜不出去了。   于是他坚定决心,出手如电,趁其不备,结实的摸了一把毛。   ……摸上了!   仙座捻了捻手指,毛绒绒的触感还留在指尖,他煞有介事的在心里评价:也就那样嘛。   正当这时,谢秋寒的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自得——只见那才巴掌大的狐狸从谢秋寒怀里跳了出去,一下跳到了前方的河流中,岿然不动的踩在水面上,冲他龇牙咧嘴。   当真是凶得很。   云邡:“…………”   矛盾浮出水面,仙座和狐狸互不相让的较着劲,红澜终于发现了这点,忍不住笑了起来。   红澜上回这么笑,可能得往前追个几百年了。   他眉眼疏淡,眼梢平齐微垂,笑时眼头会有个下勾的小涡,不是惊人的明艳,而是一种山高水长的舒朗和愉悦,看多久都不会生厌。   河水清澈,水面仿佛撒了无数碎金,盈盈一水上,白狐也歪着脑袋,呆呆的看着他。 第54章   千金难买师兄一笑, 仙座决定不再与这只狐狸计较。   他见狐狸颤颤巍巍立在河面上, 有些不支的样子, 开口道:“赶紧上来,别的是假的, 河是真的,掉进去我不救……嘶, 你偏跟我作对是不是?”   好的不灵坏的灵,他才刚说到这儿, 那狐狸就噗通一声整只掉进了河里。   不待他出手,黑影在眼前飞掠,红澜轻轻一跃,滴水不沾的把狐狸捞了起来。   仙座敢发誓,他刚才被师兄不悦的扫了一眼。   又有他什么事?   红澜道:“什么叫河是真的?”   云邡善良的说:“忘川河, 水里全是刚洗下来的怨气,再耽误一会儿这只狐狸就该秃了。”   狐狸:“吱吱吱!!!”   狐狸抓紧了红澜的衣襟, 恐惧之情溢于言表。   红澜无奈, 轻飘飘的扫云邡一眼, 让他闭嘴,同时手上扔了个决, 给狐狸弄干净了。   修士就是这点方便,生活起居小事都不必麻烦, 只需要扔个决就能搞定。   狐狸发现自己神奇的干净了,很是高兴,抖了抖重新蓬松的毛发, 兴高采烈把脑袋伸到红澜手底下。   红澜以为是想让他摸一摸的意思,便压下掌,想给它梳梳毛,可小东西却不让,躲了两回,用不满的眼神望着他。   红澜皱起了眉,怎么这么麻烦?   僵持了片刻,小狐狸终于软软的说:“还有耳朵。”   幼崽初学人言,说的生涩,嗓子又细,讲的嗲声嗲气的。   他低头看一眼,小东西冲他抖了抖立起来的白耳朵。   红澜沉默了。   就在狐狸有些瑟缩的时候,他终于动作,亲手、认真细致的,给它掏了耳朵。   真是天上地下头一回,他都没替道侣掏过耳朵。   掏了耳朵,揉了肚皮,小东西被伺候的舒舒服服,满意极了,便扒上了红澜的脖子,作势要亲他一口。   红澜再次眉头一紧。   下一刻,狐狸被捏着后颈提了起来!   夭寿了,狐狸短短几年的生命里,还是第一次被人家拒绝亲亲。   红澜提起了狐狸,狐狸四肢腾空,在空中扑腾,红澜无视它的不快,认真看它下腹,想分辨公母。   嗲成这样,应当是母狐狸吧?   狐狸那黄豆大的小脑袋瓜运转起来,终于反应过来这个人干什么。   它顿时气的通红:看着正正经经的,怎么耍狐狸流氓!   恼羞成怒的狐狸爆发出了新的力量,凶巴巴的用后腿在红澜脸上蹬了一下。   红澜都来不及生气,狐狸就从他手中脱出去……又跳河了。   云邡的大笑声从岸边传来,他简直开了眼界了,这是怎样一种恃宠而骄的精神!   红澜无奈,弯下腰,挽起袖子,伸手探进河里,又去捞它。   可不知怎的,一股沉沉的铁锈味忽然钻进了他鼻尖。   这铁锈味隔着重重忘川水,成了一份折戟沉沙的沧桑和肃杀。   哗啦——   水花四溅,狐狸从水面冒了出来,四爪并用的抱着一块铁皮,摇头摆尾的要交给红澜,就像是献宝似的。   红澜把它拎起来,“别捡不干净的……”   云邡瞧见那东西,忽然声色俱厉的喊道:“上来!!”   与此同时,阳光似乎明灭了一瞬,那股肃杀的铁锈味腾然升起,叫人脊背钻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意。   红澜神情一凛,足尖点击水面,飞快的跃起。   可他快,那水里的东西更快。   一双手像水蛇一般从水面探出来,紧紧的箍住了他的脚踝。   红澜跃起时,把那东西也带了出来,让人看见了它的全貌——那是一个全身盔甲的“人”,盔甲是黑色的,不泛光,幽深漆黑,头盔下没有脸,而是一盏绿色的鬼火,明灭间有说不出的诡异。   红澜空中一个翻转,狠狠一踹,将这东西蹬进了水里,砸的水花四溅。   他凝眸细看,道:“这是什么东西?”   “幽冥守卫,”云邡道,“——师兄小心!”   同一时间,水面竟然冒出了更多这样的“人”,他们密密麻麻的从忘川钻出来,齐齐仰头盯住了红澜。   红澜:“………”   狐狸:“吱!”   那些盔甲人分了两拨,一拨围剿红澜,另一拨则踏上了岸。   这只小队整齐的戴着盔甲,手持长矛,肃杀无比。   被那几十盏像眼睛一般的鬼火给盯住,谢秋寒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在游/行抗议。   他退了一步,“什么叫幽冥守卫?”   “就是……”云邡一脚踹开扑上来的最前锋,不喘气的说,“鲍成见过吗?”   “送我回山的那位?”谢秋寒顺手抽出云邡的剑,刺向转而朝他来的前锋,一剑就让这东西首尾分离。   可这首尾竟然重新组合了起来,又直起了身子,朝谢秋寒扑过去。   “要刺这里——”云邡从身后握住他手,带着他往前一倾,长剑正中那盏鬼火。   这下那鬼火扑哧一声熄灭了,整个盔甲人都散了架,盔甲扑了一地,半点生气也没了。   谢秋寒松了口气。   他回过头,刚好磕上了云邡的下巴,额头上滑过湿润柔软的唇瓣。   ……谢秋寒站成了石像,整个人都烤化了。   云邡并不当回事,一边自然的揉了揉他的额头,一边说:“这些原本是鲍成的兵,被人献祭给了后土鼎做幽冥守卫,守忘川河,一有异动他们就会出马。”   谢秋寒呆呆的:鲍什么成?守什么卫?   红澜扫见这边动静,也很快有样学样,将这些打不死的盔甲人戳成了一堆废弃铁片,突开重围,重新落回了岸边。   “你说来过一回,是什么时候?”   云邡道:“武泰三年,鲍成领兵剿沙匪,被人设计全军覆没,我应鲍成所求,救了几个人出去,没出去的就都在这儿了。”   “被人设计?”红澜问,“谁?”   “你问我,我问谁,”云邡耸肩,“不过……”   没等他细说,谢秋寒耳尖微微一动,警觉的打断说:“‘全军’是多少人?”   轰——   同一时间,撼天动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水面、头顶、四周的空气微微扭曲,无数盔甲人从虚影变成实体,密密麻麻的笼罩住整个空间,像一个罗天大网一般压了下来。   云邡:“七八万。”   “………”   这情形是很可怖的,七八万蝼蚁尚且能聚成一股拧不断的麻绳,更何况一群打不死的幽冥守卫。   他们遮天蔽日,四处立即阴寒下来,鬼火森森。   红澜见状,扬起右手,一个血雾做成的龙头咆哮着从他袖底钻了出去,瞬间化成万条幻影朝那支幽冥守卫咬去。   可却扑了个空,龙头再回过来时,便被盔甲人的长矛一下穿透,烟消云散。   就和地面的魈鬼一样,法术近不了这东西的身,只能真刀实枪的灭火。   红澜明白了棘手之处,额角微微压了下来。   狐狸明白自己闯了祸,怂不拉几的躲回他怀里,埋着脸,不敢看。   无数守卫齐扑下来,他们且打且退,消灭了一波又一波,守卫近不了云邡几人的身,倒并不危急,只是打的有些枯燥,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盔甲和鬼火,让人心里生出一股戾气。   谢秋寒踹开一排守卫,感觉气血上涌,眼前又开始模糊。   这时流民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女声尖叫,像针一般戳中他太阳穴,让他暂时清明,扭头望过去。   只见一片混乱的流民群中,一个年轻小姑娘跌坐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肩头哗哗淌血,与此同时,那个先前同云邡等人说话的小青年正被一个盔甲人抓在手里,带着拖进水中。   他死死抓着河岸,哀嚎道:“救……救命啊!”   未看见云邡怎么出手的,一堆铁片就散进了河里,一双白皙干净的手捏住小青年的肩头,轻轻一提,把他拉回了生岸。   只是救了他一个并不够。   打这一个开始,幽冥守卫就好像找着了新目标,将矛头调转到流民群里,纷纷去抓手无寸铁的流民。   云邡几人虽能自保,但要把守卫和流民分开,也是件麻烦事。   云邡脚尖一点,跃至半空中,目光扫过前赴后继的幽冥守卫,终于从袖中取出一只长笛,抛到了红澜怀中,“师兄,净乐曲。”   红澜伸手接了长笛,犹豫了一刻。   云邡:“不试试怎么知道!”说着一剑挥下去,分开了几个守卫和流民。   红澜见了,果断横笛吹奏起来。   起先笛子是不出声的,只有一股子歪歪扭扭的气音,在铁甲碰撞下几乎等于无物。   且原本是三人一起动手退敌,这时少了红澜,谢秋寒就有些应付不过来,腹背受敌,全由云邡看顾。   红澜吹那笛子,似乎反倒逼出了内伤,嘴角淌下血痕。   但这口血吐了出来,乐声却愈加清晰。   乐声一波一波散开,带着让人心安的神奇韵律,所有守卫和流民都立刻像被摄住了似的,失神站立着。   云邡嘴角一挑。   他抽剑响应,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弧形,无声与有声相衬,这一剑跟着韵律被推了出去,缓慢的碰上了一众盔甲人。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幽幽鬼火暗了下来,仿佛燃烧到了底部的香烛,滋啦一声跟着灭了。   乐声和剑光相伴相随,从里圈慢慢外扩,盔甲人开始散架。   不过多久,肉眼能见的这几千守卫通通灭了火,只剩下空荡荡的盔甲了。   而稍远些的地方,那些守卫似乎失去了方向,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原地打着转。   乐声停下,四周复又安静下来。   红澜用手指轻轻摩挲长笛,交还给云邡,云邡却摆手不接,“你收回去。”   世人都说仙座有一剑一笛,是以剑乐两道问鼎巅峰,但其实不然。   他顶会吹个解闷的小曲,擅长的只有打打杀杀的剑道,笛子是他师兄留下的。   小狐狸探出脑袋,四下看看,发现远方还有大批的守卫没走,倒吸一口冷气,重新埋进红澜的颈窝里。   可一只大手罩住了它的脸,把它给弄了出来。   它抬起头,又是那个讨厌的人。   云邡打量狐狸一阵,没看出个究竟,又看红澜谴责的望过来,便罢了手。   云邡道,“我可没欺负它,幽冥守卫闻见死魂怨气才会出动,你狐狸活生生的,竟然引来了守卫,你说奇怪不奇怪?怕不是快死了吧。”   狐狸:“嘤。”   红澜:“别胡说。”   云邡有些狐疑的看着狐狸,忽然有些惊世骇俗的猜想,可这猜想毫无依据,他只能按下。   毕竟守卫也不一定是狐狸引来的,那这猜想就从根上被否了。   这时,他听见谢秋寒问:“方才你说的‘献祭’,是什么?”   他发现谢秋寒总能在一堆杂七杂八的线索里变得十分冷静,一语就问中关键。   云邡:“说的是一种古法,献生人做阴兵,换后土恩典,能在鼎上改那么一笔。”   后土鼎上改一笔,改的是生和死,上一位献祭的就是把自己给抹去了,从此超脱生死。   谢秋寒听了云邡的话,暗自心惊,刚要开口,云邡看一眼身后的流民,冲他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谢秋寒看他神情,已经肯定了心中的猜测:这是第二场献祭。   幽冥守卫后来的动静,是要抓这些流民“换岗”,他们三人恰好挡在枪口上,替他们挡了一波抓壮丁。   这样一来,事情也清楚多了:太玄宫同狐王做交易,狐王拿出后土鼎的古法,让他们抓人献祭,打开后土鼎,自己则利用这个关口将云邡几人弄进去,从而取出蚩尤金身。   在地上,能用魈鬼攻城打仗,在地下,能以生魂献祭换后土恩典,真是一桩只赚不赔、无本万利的大好买卖。   谢秋寒看着这些流民,四下惊魂未定,轻声啜泣,那虎口逃生的小青年坐在地上,被他替换救下的姑娘在旁边垂泪,小青年自己却没心没肺,对着她嘿嘿笑。   ……总之这些人的喜怒,是不必在意的。   是谁在操纵这些?太玄宫绝没有这样大的胆子和见识。   这时红澜忽然出声道:“看!”   谢秋寒跟着望去,只见那些守卫整整齐齐的码在一起,一个个按次序朝某个点走去,在那儿身形一阵扭曲后,消失在了原地。   云邡唇角微翘:“有人带路,正好。”   .   传说,天有九霄,地有九重,黄泉倒挂,穿过九重地,又叫九泉。   九泉之下,就是幽冥。   现下这批幽冥守卫静默无声的穿过了漫漫白沙,来到了忘川尽头。   这里有彻骨的寒冷,水有异香,无声的静谧笼罩了整个天地。   一艘船稳稳的驶在忘川河上,来到转角处,跟着这些守卫上了九泉。   九泉是倒挂的,像一处高挂的瀑布,这船逆流而上,也跟着成了直立的样子,可船上的人却稳稳当当的,半点没有下坠的趋势。   这船正是云邡几人所驱使的。   谢秋寒同云邡立在船头,小声的交谈着,时不时笑起来。   这船行了有阵子了,四下也无人打搅,他们二人倒是很久没这样畅快的说过话。   流民们大多听话的缩在船舱里,不敢出来,船看着并不大,但里面另有洞天,竟然容纳了所有人。   这船行了不知道多久之后,破开了一处云雾,忽然有了光。   光来自一个悬着的巨鼎。   这鼎没有光华,通体成四四方方的造型,古朴的青铜材质上竖刻着无数个小点,极其密集,乍一看像这鼎被戳了几万个针孔似的。   鼎口上不断交换穿梭着一些泛着光的灵气,吞吐之间,仿佛化成了一副浩瀚无比的银河星辰图。   谢秋寒低下头,看着船底下的鼎,不禁睁大了眼睛:“这就是后土鼎?”   这船是刚顺着九泉从鼎里出来的,也就是说,他们出了后土鼎。   出了后土鼎,云邡也松了口气。   “九泉之上的尽头,就是人间,”云邡道,“这些守卫里,有些是守第一重地狱的,我们到了那儿就算回到人间了。”   谢秋寒道:“真有地狱?”他以为只是骗人的呢。   “自然有了,”云邡道,“生灵死后随着黄泉飘下来,经过九重地狱,每一重洗一层恶怨和欲念,洗的干干净净的,再顺着忘川进幽冥,投进后土鼎里,重新变为无牵无挂的一缕灵气。我们都是活人,这里的法则对我们不起作用,所以你看着这里也就稀疏平常,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说着,他又笑了,调侃道:“让你好好呆山里,你不干,非跟来,这下跟着我下地狱了。”   谢秋寒看着他,心里想:就算真的要下地狱,也没什么不行的。   他们又说了没两句,被人打断了。   “恩、恩公?”穿破布衣裳的小青年小心的走近,身边还跟着那个他救下的姑娘。   那姑娘生的算不上好看,鼻头几点小雀斑,形容腼腆,有几分平凡的可爱之处。   云邡:“怎么?”   青年:“我来多谢恩公,方才救我一命,大恩大德、大恩大德……”他还真无以为报,结巴两句,干脆跪下磕了两个响头,尽在不言中了。   那姑娘也跟着他跪下,而后被谢秋寒扶起来。   他二人千恩万谢,谢秋寒的目光扫过他们紧紧交握的手,心里有些羡慕。   这小青年只以为是碰见了修士斗法,四周大概是什么仙人秘境,并不知道幽冥真相,现下见云邡几人胸有成竹的样子,也跟着安心下来。   谢过几人之后,他一点也不慌的拉着姑娘站到了船边,似乎把地狱九泉当成了风景,指指点点的说着情话。   可以说是有情饮水饱,九泉也冒粉红泡泡。   云邡和谢秋寒并肩看他们,云邡瞥一眼谢秋寒,看出他似乎对这二人有份格外的关注。   他心思电转,摸了摸下巴,自以为很懂的说:“小秋寒,长大了。”   谢秋寒:“?”   云邡道:“我见你在山里似乎也没什么要好的女弟子。”   谢秋寒莫名其妙,“没有。”   他和谁要好,云邡还不知道吗?来来去去也就他一个人。   云邡兀自想了想,问:“对了,绫罗你认识吗?绛珠观的大弟子,瞧着文静的很,她们这一门好像是看脸选弟子的,回头我领你去结交一下。”   谢秋寒:“………”   红澜诧异的看了过来。   云邡莫名其妙,“怎么了这是?绛珠观可都是正经好姑娘,我又没带他逛窑子。”   说着,他还琢磨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很是和蔼的说:“你长大了,就算逛窑子也没什么,不明白兴许还能问问我。”   谢秋寒心上又补一刀,就着一股怒气面无表情的顶嘴道:“哦?问什么,你还能手把手教不成?”   云邡对他的回嘴兴许是有些讶异,顿了一下,复又笑眯眯的说:“也不是不行啊。”   “………”谢秋寒别开脸,迈腿往外走,彻底不想理他了。   红澜也移开眼睛,内心觉得这个师弟无可救药。   云邡却在那儿煞有介事的把这事添进了行程里,兴致非常高,也不知道他平时的机灵劲都喂什么吃了。 第55章   船又行了约莫半日, 四处越发的黑, 显出一份格外的幽静。   然而隐隐约约的, 又能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水流潺潺声,似乎还有浆拨动河水的声音。   谢秋寒进舱内歇息的一阵, 终于还是呆不住,出来透透气。   可透气比不透气还难受。   这船越往上行驶, 谢秋寒便越加的胸闷气短,心口便越揪的厉害。   似乎有股戾气藏在经脉当中, 被阻隔着发不出来,成了血腥味梗在他喉头,让他很是不适。   他埋着头走了一会儿,听见了细碎的说话声,抬头一看, 正是那青年和姑娘。   这次奇怪极了,他们二人似乎不太熟悉的样子, 姑娘垂着脑袋, 眼睫扑闪扑闪的, 有些害羞的样子,青年则向她献着殷勤, 二人同半日前的情态大有不同。   谢秋寒听了一会儿,越听越觉得奇怪。   “一天过去了, ”一道声音在他耳后响起,“他们的魂魄只能在一天里兜兜转转。”   谢秋寒心里微微一怔,又多看了那二人好几眼, 觉得他们有些可怜,昨日刚定了情,今日又得重来一遍。   可是看他们又凑在一起的样子,似乎也不错。   “人间快到了吗?”谢秋寒问。   “快了,”云邡朝远处忘了一眼,“顶上是忘川河底部,穿过去就到了,就一会儿的功夫。”   “那他们上去以后,是不是也要忘记这里的事。”   云邡颔首,“得把他们记忆洗了才行。”   谢秋寒也知道这点,总不能让这么多人记得自己下过地狱。但他看着那边二人的情态,却有几分不忍心。   云邡拍拍他脑袋:“你看着吧,他们到哪儿都不会丢的。”   谢秋寒听他这样说,心里又多了一重新的羡慕。   他瞧瞧那边二人,又瞧瞧底下都快要看不见的后土鼎,想了一阵,忽然说:“假如没有九鼎,人间现在是怎样的?”   云邡一愣,脸上露出一丝讶色,谢秋寒的随口一句话竟然恰好说中了他内心从未向人透露的想法。   可惜谢秋寒靠在船上,望着外面,没有看见他此刻的表情。   “我懂的不多,可我总觉得,凡人独具灵性,蛮荒时凡人尚只会茹毛饮血,彼此语言不通,混战一片,可才过了短短万年,我们不再食生肉,开辟了农田,有了笔墨纸砚,会用器具代替人力,生出了喜怒哀乐,也有了共情怜悯,这是其他生灵所没有的灵性。假如没有九鼎,单靠凡人自己,人间会变好,还是变坏呢?“   他说着说着,发现云邡久久没有回话,便扭头去看他。   这一扭头,他就发现云邡正用一种很难形容的表情在看着他。   同一时间,船只忽然晃动了一阵。   谢秋寒今日似乎格外气虚,一时没有站稳,云邡一把抓住了他,同时红澜从舱内探出头来,看了他一眼。   云邡用一副很随意的态度扔了个符出去,船只的晃动立即平息了,红澜才进去。   谢秋寒紧紧抓着他胳膊,想起来方才在底下空间晃了那么一下,小心翼翼的道:“我不能光明正大的说这个?九鼎听见了要生气?”   云邡原本因为他的话而心中震动,但听他这句‘九鼎要生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小子怎么长的。   有时候成熟稳重的不行,疼成什么样都能咬牙挺着,有时候又可爱的要命。   他笑了一阵,才用带些感慨的语气说:“你说的对,凡人很好,神明没有必要高高在上的替他们做主……还有,咱们这是进忘川了,不是九鼎生气了。”   没说完就开始笑,实在觉得有趣。   谢秋寒被他笑的懊恼,也就忘记要讨论什么凡人灵性、有没有九鼎这种事了。   他扭开头,藏着一点羞恼之意,却也忍不住嘴角上扬起来。   .   这船进了忘川河里头,竟然还稳稳的行着,云邡丢出的符咒成了一个牢稳的气泡,包裹着这船,叫忘川水渗不进来。   四周都是黑黢黢的,偶尔闪过一些微光,定睛一看,竟然看出了骷髅的形状,叫人心里发毛。   幽冥守卫们每到一层地狱便分出一支,现下到一层忘川,还剩约两三万的样子,他们稳稳的走在水中,军容十分肃整。   谢秋寒看着这些守卫,心里琢磨起来。   他和鲍成将军只见过一面,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只记得这人在“怕不怕他”这个问题上表现出了非一般的执著,令人啼笑皆非。   鲍将军是青史留名的一位屠将,书上说他凶恶无比,爱食人肉,他在明泰皇帝手下颇受重用,但到了太武帝手下的时候,太武重仁,把他削了官,之后他便不知所踪了。   书上何曾有过一整只军队消失的记载?   ……能改史书的,有谁?   谢秋寒刚想到这里,目光一凝,一点光芒忽然漏进了他眼底。   那是一盏包在头盔里的鬼火,幽幽绿光闪烁,一呼百应的点起了周遭的火。   他心中一凛。   这时忽然有呼啸疯声从他耳边穿过,裹挟了万千人声,俱是哭泣、抱怨、指责、大骂和尖叫。   他眼前世界豁然一变,见到了千万张形态各异的人脸,无一不是濒死的绝望。   他只觉得胸中气血上涌,猛地倒退了一步,这是怎么了?   可就是他退的这一步,让那些人都朝他看了过来,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同时伸着手朝他抓了过来!   “啊——!”   无数利爪和血口朝他兜头盖脸的扑过来,谢秋寒被惊惧之情裹成一个蚕茧,无法动弹。   他起先还慌张,还不解,还疑惑这是发生了什么。   可一张人脸猛地扑过来,他像被射了一只穿心箭一般,一份负面的情绪穿透他整个人。   无数的人脸,就是无穷无尽的怨怼仇恨。   谢秋寒并没有跟着仇恨起来,而是瞪大了眼,瞧着那些不让他动的人脸,凭空生出一股凶狠之意——他心想:你们敢!   血色腾的涌上了他的眼睛。   他张开手,一柄杀意变作利剑,被他握在手中。   这时,突然有一道很轻很远的声音,呼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谢秋寒微微一愣。   接着有人抓着他拼命摇晃,急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又响:   “谢秋寒!”   “醒醒!”   又有另一个声音,也是惊怒交加:“云邡你不要命了吗!”   .   云邡看谢秋寒眸中赤色褪去,魔纹变浅,终于松一口气。   可四周的乱子又不容他放松。   这口气吐了一半,堵在喉头,变成一腔怒意。   船只剧烈颠簸,镇魔咒破开几个缝隙,忘川水倒灌进来,船上流民陷入一片惊恐无措,想拿东西去堵豁口,却被忘川里的怨鬼一把抓住,拖到了水中去。   不远处的半空中,红澜正替他挡着几个修士,打的忘川一片混乱,几乎成了一个大漩涡,卷起了无数骷髅和铠甲。   红澜余光瞥见底下情形,稍放下心。   可这一分神,就有几柄花里胡哨的法器冲他杀了过来,他抬手挡住,袖袍一震,那法器就通通被反弹了回去,红澜冷道:“够了,别装了!”   那几人攻势一滞,对视几眼,才纷纷罢了手。   这几个修士易了容,红澜却认得出都是他的老熟人,他们曾为他师长,授他技艺,他以一敌多,其实占不了多少便宜,可这些人却并不下狠手,似乎在放水。   这帮老头最讽刺的地方,就在这里。   做要做,却要戴上个假仁假义的面具。   连个恶人都做的不干净利落。   一人走到前面,卸下易容,道:“红澜,我们是要放你走,你难道看不出吗?”   “哦?”忽然有一道轻飘飘的声音从他们头顶罩了下来,只见云邡踏步而来,神情漠然,“诸位师叔伯真仁义啊,分明狐王和周深令你们阻拦,你们却要背着他们放我们走?”   那几人见了神霄,并不动容,只点头,答了一个“是”字,向两边散开,做出放他们走的样子。   云邡假模假样的客气道:“那就多谢了,请诸位师叔伯助我一臂之力,我正愁这些流民太多,我带回去费力呢。”   “别得寸进尺,”一个白胡子老头道,“我们帮不了这么多,你们自己走。”   云邡便摇头,“那可不行——”他手中突然弹出一道剑光,毫不留情的刺向那几个老头,为首之人万万没想到他还会玩暗算,被刺的一个踉跄,吐出一口鲜血。   那人顿时大怒,祭出法器就要冲上来。   云邡提剑就要迎战,可这时,却有一道拂尘横在中间分开了两人。   是另一个老头出来,拦住了他们,还道:“云邡自小就爱逞这种英雄,别同他计较。”   说着又与他的“一丘之貉”低声耳语几句,对方冷哼一声,才肯罢休。   云邡眯眼瞧他们情态,余光又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下面交给那青年照顾的谢秋寒,见他还在昏迷,便也按下了杀意,没有再动手。   这时,那劝人的老头上前道:“云邡,狐王要用后土鼎杀你们,我等已经将他支开,你和红澜只管带着下面那小弟子回山就是了,我们替你应付了他,做完我们要做的事,从此便隐姓埋名,不会再回太玄宫,连带周深我们也都会一并料理的,你大可放心。”   “是吗?”云邡故意道,“敢问诸位师叔伯要做什么?”   “这你就不必多管了。”   云邡低头轻笑了一声,道,“师伯拿我当傻子吗?你到底是支开狐王,还是支开我们,好方便你们用这些流民祭祀后土?”   ‘祭祀’一语一出,那几人就面露惊讶之色,像是没想到云邡会知道这事情。   可云邡后面的话才真让他们失态:“都说一回生二回熟,方师伯从前是做过一回的吧,怎么如今再办这事,还是黏黏糊糊的呢?”   为首的方老头顿时面色一僵,“……你说的什么话?”   可他自己也知道,云邡铁定是把什么都弄清楚了,他这样伪装也没有意义。   云邡道:“当年紫霄山的先人们替那人做法,还连着一整只军队都填进去,是想着能替修士们争些面子,也给垂暮的江山续上一口气,诸位先人为此献出自己的寿命,也算是心忧苍生、死得其所吧,我师父年纪小,又不稳重,先人们未同他说过真相,他蒙在鼓里,你们又刻意欺骗引导他,让他记恨上天道——人蠢不可怕,蠢又自以为聪明,成了别人的刀子,才是最可怕的,我师父……唉。”   说到后面,他一声叹息,是真的觉得空冥蠢。人家说什么他信什么,被一群长老利用个干干净净,还被一身骂名。   红澜猛地抬起头,脸上神情裂开。   云邡则盯着这群老头,咬牙切齿道:“先人积攒的是大功德,而你们这种,叫十恶不赦!”   “你!”   方老头大怒,狠狠一掌就拍过来,“胡说八道!”   那掌气势汹涌,全不是同红澜交手时的样子,这一掌拍下来,几乎带出了一股滔天巨浪,大掌恶狠狠的朝云邡天灵盖击打下来。   云邡向后疾退,避开锋芒,与此同时红澜霍然出手,从左侧拨出一根琴弦,方老头挥手就挡,露出了空门,云邡腾空一跃,猛地抽出剑朝前一劈!   其余老头连忙去挡,纷纷拿出各种绝学迎上来,让人眼花缭乱,他们个个是九宫长老,一时间就好像在忘川里开九宫决斗会一般。   云邡的那一剑被一把金拂尘抵住,去势稍滞,刚要抽剑,忽然迎头一条长铁链套了下来,圈住了他的手腕。   这是机会!几个老头眼睛一亮,立即有个使剑的从他背心狠狠刺了过去——   刺了个空。   云邡诡异的朝他眨了一下眼,消失在原地,只有一根头发掉了下来。   与此同时,他的身形出现在方老头面前,冲方老头扯了下嘴角,笑了一下,轻飘飘的递出了一剑。   这一剑戳进了老头的胸口。   老头失了力气,朝下坠去,尸体掉进了滚滚忘川水里。   当场嗝屁了。   四下皆惊。   云邡一挑眉,翻腕收剑,“我发现在忘川有个好处,方便,死了直接就掉进地狱了,省事的很。”   老头们面色难看起来。   黑风呼啸,鬼哭狼嚎,云邡和红澜二人,一人分据一头,牢牢把着关口,不叫那些人靠近大船一步。   老头们不愿退,也不愿以身试法,也成这师兄弟的刀下亡魂。   局面一时僵持不下。   云邡又扫一眼船上,谢秋寒已经转醒,他主动安顿好流民,把流民都赶进了船舱里,然后才自己走出来,抬头盯着他们看。   不等云邡开口,红澜抬起眼睫,静静的问:“所谓诛灭天道,只是诸位长老做的一个套?”   老头避而不答,只是含糊道:“……人都会老,假有一日,你也行到这个地步,就会懂了。”   红澜却明白了,“拿蚩尤金身做诱饵,去狐王那里换取后土鼎的用法,也是你们想出来的吧。”   几人不语,毕竟有些心虚。   红澜低着头,自言自语道:“我堕魔入大荒,师弟死了一遭,卧薪尝胆这样多年,你们却又生一计,非把我们挫骨扬灰不可……紫霄山,紫霄山真不是白养我们师兄弟二人,竟然把我们用的……用的这样干净……”   他把“干净”二字咬的格外用力,云邡有些担忧,喊了声:“师兄。”   红澜应声抬头看他,云邡见之暗自心惊,那一双眼睛里竟燃起了熊熊怒火。   下一刻,黑色冷焰腾的一声张开!   火焰游走在他的四周,气势极其骇人,他牙关紧咬,面颊微微抽动,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骨骼飞快的拉长、重组,整个脸都变成了青白色,触目惊心的魔印爬上了他半张脸,如同死神降世一般。   云邡瞳孔紧缩,飞身后退!   四下亦是骇然。   ——那是蚩尤金身,魔神之躯!   “……我不杀你们,”红澜低沉道,“难保没有第三次……”   云邡闪退一边,免得惹火烧身。   这时红澜的身形还在激烈的变化当中,他不拿武器,只凭着赤手空拳,一拳砸上一个人,全然无视一切法术的进攻。   云邡落到船上,咬破手指,在半空中飞速书写,血液停留在空中没有落下,奇异的形成了一道道符咒,而后朝红澜那里甩过去。   他越写越快,最后几乎是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像幻影一样不停的把字符打出去,绕着红澜的周身,和那些黑色冷焰融为一体,成了一道奇异的景观。   红澜在那一刻停止了变化,保留原貌,但也成了极其骇人的样子。   他稍一停滞,对手便捉住这一缝隙,拿着法器朝他猛地击打下去,红澜竟然不躲避,只是抬起了右手,他的手臂应声折断——而后又飞速生长,变成了一副银钩。   众人面露惧色。   红澜悍然出手!   那几乎是单方面的屠杀。   几个稳坐高位千年的高深修士在他面前就像切瓜剁菜一样被屠杀着,血肉横飞。   他就像是以杀戮取乐的凶兽一般,并不直接撕咬喉咙,而是将人的胳膊腿一根根的斩断拔出,把哀嚎声弹成了高低起伏的乐章!   云邡画完这一道伏神咒之后,气血发虚,眼前有一阵发黑。   这时谢秋寒从旁边搀住他腰,低声问:“你怎么样?”   云邡没有回答他,挥了挥手,谢秋寒咬紧牙关,识趣后退。   云邡又画了第二道咒。   第二道咒分成上下两个金圈,一头一尾的套住船只,这艘船忽然如利箭一般射了出去!   忘川的水花被甩在,这船无视了一切阻力,直直的朝人间的方向疾驰!   云邡这才咳出几声,道,“红澜现了蚩尤金身,我怕他杀疯了,你快领着船快回人间。”   谢秋寒默不作声的替他揉着胸口,一点不见动作。   云邡:“愣着干什么!”   他这才听见谢秋寒哑着嗓子,用和平常极不一样的语调说:“你有多少血,可以伏魔祭神?”   云邡猛地一愣。   谢秋寒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师兄早知道,能降服蚩尤者,唯余下伏羲神,故他避走魔门,百年不愿与你相见,我却要好骗的多,你给我什么我都信,你让我日日食你血,吸你髓,我平白担你这样的恩惠,我怎么还?”   云邡将眉头皱的紧紧的,“你……”   “我若是可以,真恨不得用命还给你。”   “别说胡话,”云邡一边安抚他,一边又分神看了一眼底下打斗情形,这时幽冥界剧颤,九重地狱光火大作,血池沸腾,巨鼎上载着二人,旋转着升上来。   谢秋寒跟着看过去,知道后土鼎终于出世了。   后土鼎散着无限的灵气,孜孜不倦的供养着此间的生灵,此时周深和狐王立在鼎尖上,袖袍鼓风,一齐出了手。   尚未见他们如何动作,忘川河冒出了沸腾的泡泡,几具躯体被水流推着浮出了水面,转瞬就睁开了眼,恢复生机,重新加入了他们。   正是方才被云邡和红澜杀掉的几个长老修士。   云邡心中急切,不放心红澜一人应付他们,便要脱身下去,他还记挂谢秋寒,回身摸了一下他脑袋,声音极轻的说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别犯蠢,我身边真心待我的人不多,接了你的,总要有些东西还,我说过你是我心头肉,不是假话。”   说着头也不回飞奔了出去,不过一息就落到了战局之中,狠狠一剑劈了出去。   留下谢秋寒神情晦暗不明的站在原地,喃喃自语。   船只急速上行,他木然的低头去看底下那个旋转的青铜鼎。   鼎上那无数个针戳一般的小点在他眼底急速掠过,变成了一排排的姓名和法则,亿万生灵记载于此,他见到了从古至今的、熟悉的陌生的姓名,看到了无数人的生老病死,从黄口小儿到老态龙钟,从牙牙学语到齿牙动摇……最后他的目光定在了那一横划掉的名字上。   他嘴唇微微张合,在唇齿间飞快的念着这几个名字。   假如有人在这里,一定能读到,他念的正是那底下几个老修士的名字,最后,少年眸光一闪,吐出一个“死”字!   话音随之落下,一股无形的力量扩展开,弥漫了整个空间,那后土鼎上的一横慢慢的淡了下去……   底下打的正酣畅的老头们猛地一顿,不约而同的摸摸自己的脸,还没摸到,就看见手臂上的皮肤飞速的干瘪下去,不过一瞬间,竟然比先前还要老,像一层树皮盖在了骷髅上一般。   他们看见彼此的样子,惊骇出声! 第56章   下一刻, 谢秋寒纵身一跃, 从船只上跳了下去!   四下惊呼声一片, 忽有一人高喊一声:“是这小子!”   几个老头都明白过来,就着一腔功败垂成的怒火和绝望, 把矛头调转到谢秋寒身上。   可谢秋寒眼中没有任何人,他眼里只留下了一个静静旋转着的后土鼎。   那鼎上, 死字一栏最顶头,有人用恶狠狠的力道刻下“神霄”!   各种带着光芒的真气和法器朝谢秋寒劈下来, 被幻影一般的剑气挡在外面。   云邡一边替他挡住攻击,一边回头怒道:“谢秋寒你犯什么病!”   可他这一回头,竟看见谢秋寒顶着狂风暴雨般的劲气朝后土鼎走了过去!   鼎的正中央有无数光点环绕,那在外人看来只是一缕缕飞快闪过的幽光,可在谢秋寒眼中却是一排排的文字。   他眸底光影变化, 脚步不顿,不过一瞬间就来到大鼎之外, 伸手触上那个名字——   烈焰从侧面滋啦一声蹿了过来, 直袭他门面, 可谢秋寒身法极快,向下一委, 避过一击,只有束发被打散, 一头青丝在空中乱舞。   黑黢黢的忘川河上,弥漫着可怖的血腥气和万年的森冷,少年的面目十分清晰坚毅。   周深偷袭不成, 一跃而下,手持黑金杖狠狠朝他劈下来,可谢秋寒竟然不躲避。   他略一抬眼睫,瞳孔流转着妖异的金色,伸手一抓,那黑金杖竟然被他牢牢抓在了手里,而后狠狠一折,将之生生折成了两段!   周深惊怒交加。   可压根不等他再出手,谢秋寒又是狠狠一掌拍出,直接将他打出了百米开外!   周深血沫横飞,四肢折断,堂堂虚空期顶峰的真人,竟然被谢秋寒一击就打成了垂死!   实在是骇人听闻!   谢秋寒并不理会周深,他眼中只有后土鼎。   他的手指触上鼎身,大鼎顿时光芒大作。   同一时间,谢秋寒咬住牙,面颊微微抽搐着,忍耐着来自指尖的灼烧痛楚。   他用极其缓慢、但也绝不停顿的动作,一点一点的擦上了“神霄”这个名字。   他口中念着这个名字,是极其温柔和眷恋的语气,全然不管来自后土鼎愈演愈烈的反击,也不管周身爆裂的经脉和横冲直撞的真气。   谢秋寒的脸色越来越白,瞳中金色流转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但神霄的名字也几乎淡了。   他这才眉头舒展。   云邡一剑割下数个头颅,可巨大白狐不依不饶的攻势让他内心生出躁意。   肩头被轻拍,他下意识翻腕出剑,金石碰撞之声响起,只见红澜挡住这一剑,简略道:“去。”   云邡略一点头,御剑疾驰,朝谢秋寒奔去。   他内心焦急,不知道谢秋寒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也不知道谢秋寒正做什么。   但他知道,这样没有缘由爆发的力量,一定是有代价的。   谢秋寒若有所感,扭头一看,正撞上不远处疾驰而来的云邡,以及他阴沉的面色。   云邡:“你给我下来!”   谢秋寒默然不语,深深的望着他。   云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足尖一点,就要去捞他,可万万没想到,一道坚硬的屏障竟然自后土鼎张开,砰的一声与他足下长剑相撞,这柄载着神格的剑竟然黯淡了几分。   云邡神情一凛。   他猛地抬头看向谢秋寒,见他脸色煞白,瞳孔中明灭不定,顿时心惊不已。   恰好谢秋寒闭上双眼,无力的一头栽下。   云邡飞身上去,一把接住他。   这时他才发觉,谢秋寒身上竟不剩几分生机了!   就在这时,大鼎轰然嗡鸣起来,旋转速度加快,像个发疯的陀螺一般,猛地上升!   载着流民的大船刚刚突破地狱最后一重屏障,只余一个船尾露在忘川水中,忽然被大鼎所发出的吸力猛地拉扯,竟然直直的坠落了下来,和大鼎一撞,船盖灰飞烟灭。   数万流民魂魄飞散出来,惨叫声连连,有的坠入忘川水中,有的被怨鬼吞吃入口,惨象横生。   幽冥守卫军察觉,亦出动,幽幽鬼火一盏盏点了起来。   云邡道了一声糟糕,抱着谢秋寒落到船板上,扔出数道符咒,堪堪修复船外屏障,拦住其余往下摔的人。   这时后土鼎再次撞来,鼎身映在他瞳孔中,不断扩大!   后土鼎接受祭祀,与流民形成牵引,断然不肯让他们离开。   云邡磨了磨后槽牙,直接拿剑意割破手腕,单手飞快结印,金色血珠凝结起来。   这印才结了一半后土鼎鼎身忽然一滞,行进的趋势稍缓。   红澜以一己之力挡住大鼎,鲜血不断从他身上淌下,吼道:“走!”   云邡动作一顿,干脆不再结印,狠狠一跺脚——   他足下延伸出无数道裂痕,大船竟然顷刻分崩离析!   舱内还余下的流民们不知所措,惊慌不已,但紧接着,他们发现自己并没有也坠落到可怖的地狱之中,而是踩在了一柄剑上。   那剑巨大无比,却散发着凛然不可挡的锐意——这就是那船的本体,作为以剑登顶的修士,云邡所有的法器都是剑意所化,随心化形。   巨剑载着余下的流民,脱离后土鼎的牵引,向离弦之箭一般直射上去。   巨剑之外,忘川之中,流民们已经明白了什么,齐齐抬着头,用眼神与同行之人作别。   青年失神的跌坐在河岸,两侧奇形怪状的怨鬼朝他伸着手,点着鬼火的幽冥守卫举起黑色长矛,率先杀死怨鬼。   青年看着那长矛一枪一个,怨鬼魂飞魄散,心中意外的平静。   他的姑娘在剑上,将要离去,回到人间。   可他回不去了。   出村子时,阿爷不肯走,说自己年纪大了,死在田间,沤成肥,来年地肥了,大家就都回来了。   青年觉得很后悔,反正都是死,不如死在故土,多好啊。   他垂着脑袋,自言自语道:“真想回家啊…”   这时候,幽冥守卫的头盔咔擦转动,转而面向了他。   死到临头,青年反而什么也不怕了,他仰着脑袋,看着这个要收割他性命的盔甲人,近乎轻语的问道:“你们做鬼的,还知道什么是家吗?”   铁甲下的鬼火,闪了闪。   另一头,红澜咬牙顶住后土鼎,蚩尤金身带来的力量感和暴戾情绪在他胸中游走着,他苦苦维持平衡,可另一边,后土鼎似乎定位出这样一个阻力,再一次向他冲撞过来。   蚩尤金身是上古魔神身躯,非同凡响,可后土鼎又哪里是凡物呢?   红澜余光瞥见大剑破开地狱封印,心中稍定,却也觉得撑不住了。   就在他力竭之时,更雪上加霜的来了——白影一闪,原本在作壁上观巨狐突然发难,闪到红澜身后,狠狠拍出一掌。   红澜向右一滑,那一掌落了空。   可狐王并不罢休,是趁他病要他命。   在不断的闪躲之间,红澜已然心知不好,如今腹背受敌,却没有什么可以回击的机会。   这时什么东西从他袖中坠了出去,红澜低头一看,是那只长笛。   ……果然是留不住。   红澜闭了闭眼,心中叹了口气。   狐王抓住这一机会,亮出利爪,朝他喉咙扎了过去——   砰!忽然有疾风暴雨一般炸开的铁甲和陨石击打在他身上,将他撞到了百米之外!   云邡凌空掠过,单手抓住红澜,另一手飞快结印。   与此同时,伴随着金石碰撞声里,狐王的四爪与手腕错开分离,血肉模糊!   狐王被混着混着神血的剑意缠上,一咬牙,只得往后避开,不再正面打。   云邡冷冷瞥他一眼,收回目光,把手上最后一个动作结完,才舒了口气。   伴随着他的动作,整个忘川忽然动了!   那是数万的幽冥守卫,从九重地狱奔赴而来。   万盏鬼火浩浩荡荡,像是满天带着温度的星辰,聚散之间又如有燎原之势。   这幽冥守卫拧成两股,一股轰然朝后土鼎撞了过去,而另一股则分开忘川河水,护在了大剑两侧,竟然是在为大剑保驾护航。   青年被幽冥守卫拎了起来,一把掷上大剑。   他瞪大了眼,简直迷糊了。   他去看那守卫,守卫没有脸,没有肉躯,头盔下燃烧的只有一盏幽幽的魂火。   紧接着,那守卫竟然抬起手,剥下了胸口一块铁甲,递给了青年。   青年吓了一大跳,抖成筛子似的,小心翼翼的去看,忽然愣住了——   那是块铁牌,上面模糊有着字迹,好像是个名字。   彼时从军,为免战场收尸弄不清身份,都会戴上这样一块铁牌,如果死了,就把铁牌送回家去,家人自然明白了。   守卫把这块铁牌安置在胸口最妥帖的地方,已经百年,终于送出去了。   云邡飞回剑上,将红澜放下,刚要说话,便见红澜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   他把红澜规矩的摆在了谢秋寒身边,俩昏迷不醒的。   这时,一只小巧的活物蹿了过来,怀中抱着一根长笛。   云邡眉心一跳,这狐狸似乎同往日不太像?   他当即扭头去看红澜,红澜金身解开,力竭昏迷,没个十天半月恐怕都醒不了。   ……他这个师兄是不是得罪瘟神了。   狐狸跳到红澜胸口,默默的看了他一阵,拿毛绒绒的爪子把眼泪擦了,扭头去看外界。   这狐狸已然不是往日的天真愚钝了,他眸中聚着灵慧的光,看着两侧的守卫,不由得叹了一声:“你们人族真……”   “真了不起,”云邡说。   大剑已然到了忘川尽头之上,浮出水面,来自人间的阳光微弱的照射下来,虽然很是微弱,但也在水面泛起了一丝波光。   幽冥守卫齐齐立在忘川河边,看着大剑的方向。   “是送行吗?”狐狸问。   “送行、思念故土、捍卫家国……”云邡道,“什么都行,人很复杂。”   狐狸没说话,半响,承认道:“也很了不起。” 第57章   后土鼎朝大剑猛烈撞击好几次, 却次次都被拧成一股的幽冥守卫挡住。   冲在前头的守卫像飞雪一样被撞散, 可每每又会有新的一只填上, 前赴后继,无穷无尽。   这些幽冥守卫, 没有肉躯,头盔下只燃着一盏幽冷的鬼火, 除了常年兢兢业业的守在幽冥,防备异动以外, 他们还要在民间鬼话里兼任恶鬼,做个治小儿夜啼的角色。   也没人想过,守卫是不是从来就有的,守卫生前是个什么样子。   青年问他们知不知道想家……怎么会不想呢。   无论生前死后,都想。   大剑重归人间, 拨云见日。   四下开阔,云邡收了剑, 刚要继续与狐狸说话, 问问他怎么变回来的, 可见狐狸正窝在红澜肩上,一直叫唤着, 便识趣的闭了嘴,转身要去安顿流民。   可他刚一转身, 便被天珑叫住了。   云邡看过来,“怎么?”   他还从未见过这个师嫂,不了解这人是个什么脾性, 还觉得纳闷,狐王清临那个狐狸窝里,还能飞出金凤凰?   天珑知道云邡在打量自己,并不在意,只是道:“若红澜醒来,我又变回去了,你别和他说我回来过。”   云邡愣了愣,怎么还带变回去的?   天珑无奈道:“青丘祭司侍奉魔神,魂魄归入神墓,我现下现了身,恐怕很快要被发觉,也不知能呆多久。”   云邡这才明白过来,只能点了点头,心中替这二人惋惜。   狐狸又低头叫了红澜好几回,可他怎么也不醒,才终于没了办法,只能怅然的叹了口气。   当年,天珑算到自己大难临头,特意用秘术将魂魄分成两半,一半偷偷藏在了红澜随身的长笛上,希望借此长长久久的陪着他。   大难果然临头,死是死了,没想到还有一线生机。   空冥红眼杀他,又当即反悔,弄来一副半妖躯壳,做法将他这半魂魄投了进去,算作替他复生,一直藏在紫霄山的灵兽谷里。   但却不曾想,那半妖的冤魂犹在体内,与天珑水火不容。   天珑只有一半残魂,与这半妖斗得两败俱伤,故而只能是个懵懂的小狐狸的样子。   这次,他们机缘巧合来了幽冥,半妖的冤魂跟着搭了个便车,怨气被九层地狱给洗刷的干干净净,在忘川里毫无留恋的走了,天珑这才终于醒了过来。   可他虽然醒来,却是相见短,离别长,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他打心底里希望红澜赶紧醒过来,他们能说上几句话。   可假如真是这样,怕是没多久,他又要当着红澜的面走,那红澜该多难过。   天珑现在想想,实在是后悔极了。   从前年少,不知轻重,什么人都敢招惹,与他不管不顾的爱一场,便觉得满足。   可现在站在这里,他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招惹过这个人才好。   这世上若有后悔药,该是价值连城吧。   云邡安置好流民,见天珑对着红澜垂泪,很煞风景的清咳了两声。   天珑扭过脸来,颤了颤眼睫,从模糊的泪眼去看他,顿时一愣——云邡那是什么表情?   云邡在忍笑。   他一被发现,立马装出未曾取笑过的样子。   实在是……一只肉呼呼的狐狸,就算哭成什么样,也都只让人觉得喜感。   魔神都死成什么样了,也就青丘狐还操心着侍奉的事。   要他说,等红澜醒来,拎着剑去把魔神墓给劈了就成了,哪有这样多绕不清的忧愁?   云邡暗自下了这样的决心,便上前一步,把天珑拨开,嘴中道:“烦请师嫂让让,我替师兄看看。”   天珑便看着他替红澜输了一段真气,又把储物器翻出来搜刮了一遍,捏出几颗丹药,给红澜塞进嘴里。   红澜的面色似乎的确是好些了。   云邡捏捏红澜脉搏,翻翻他眼皮,才退后一步,宣告大功告成:“好了。”   天珑茫然,好什么?   云邡:“什么回来不回来的事,你自己和他说,他很快就醒了。”   天珑:“你怎么……”   “我怎么这么乐于助狐,”云邡道,“师嫂不必过奖。”   天珑无话可说,复又破涕为笑。   这师弟与红澜往日说的当真是一模一样。   云邡自我嘉奖了一番,彬彬有礼的要给他们让出空间,刚走出两步,忽然发觉地面忽然颤了颤,一道阴影投在了他眼前。   他凝眸抬头,只见巨大白狐从地底蹿出来,落地引起一番震动。   天珑亦是微怔。   大小两只狐狸,除了体型,完全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老狐狸的眼珠子完全黏在了小狐狸身上。   天珑喊了一声:“父亲。”   云邡斟酌了片刻,见大小狐狸上演了舐犊情深的戏码,便也暂时放下不快,没去打搅。   他去一边将流民安置好——这个安置,是给他们全扔一道清魂符,先迷晕,后清理记忆,最后一并送上法器,命聂明渊那头接过去。   现下流民魂魄回归人间,只需带去同魈鬼身躯汇合,事情便能解决。   只是……魈鬼那边,有些人身躯已然被毁,这般也没办法再复生了。   一场争斗,最终苦的是那些不相干的百姓。   云邡思及此处,暗自皱眉。   此事一端是来源紫霄山内部的残余,他回归高位后,有意引蛇出洞,希望借此一网打尽,另一端则是两王争夺天下的野心,这两端……是怎么合在一起的?   他这样想着,微微挪动眼珠子,瞥了眼两只狐狸的情形。   无非是老泪纵横、抱头痛哭,如此种种。   云邡也懒得听,兀自低头查看谢秋寒的情况。   又过了片刻,老狐狸变回人形,领着天珑走了过来。   云邡可没忘记他想挖谢秋寒金丹,心中忌惮尤存,眯了下眼,挡在了谢秋寒身前。   狐王有意无意的先瞧了一眼谢秋寒,大概是已经在嘴边备上了一句冷嘲热讽的话,但因为儿子挠了他两爪,识趣的吞了回去。   天珑道:“父亲,你将方才告知我的再与仙座说一遍。”   云邡挑眉。   狐王却不说话,一脸不快。   他先前就恨不得将紫霄山这对师兄弟剥皮抽筋,现在……现在仍然如此,只是碍于儿子情面,只能“放下身段”,实在憋屈。   云邡原本是等着看他要说什么的,可见他这幅模样,便冷冷的先开口道:“狐王做戏设计我师兄弟入后土鼎,害万千人族流民,现在这样子,是真以为我欠着你什么吗?”   “你……”   狐王刚要开了一个头,甚至话都没说,被儿子瞪了。   他只能换了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道:“本王在孝王营帐并非做戏,魈鬼一事同我无关,你们兄弟在后土鼎亦毫发无损,有气用不着撒本王身上。”   云邡皮笑肉不笑:“原来狐族的毫发无损是这样用的,长见识了。”   狐王磨牙,却没回嘴。   云邡一边欣赏他憋屈的情态,一边暗暗思索着狐王前一句澄清。   到了这份上,狐王倒是不必撒谎。   按狐王所说,魈鬼之法不是他故意泄露,而是太玄宫偷取,他后来的作为是顺水推舟,也算通顺。   只是若真是这样,那这后头就还得有一个人,这人知晓狐王身上有用后土鼎的法子,故意设计引祸水东流。   想到这儿,云邡又听见狐王继续道:“我听你们紫霄山几个人说话,先前是有人引空冥去灭天道,现在又故意要让你们紫霄山这个天下第一仙门内斗,你紫霄山如今九宫长老俱去,虚空期真人全折在方才那儿了,第一仙门的位置还稳的住吗?”他顿了顿,又不怀好意道,“我瞧仙座你也是,掏空精血,大不如前了。”   “多虑了,”云邡道,“杀你还算利索。”   狐王冷笑一声,不同他计较,道:“总之本王也就知晓这些,你们大可推算一番,是谁要针对仙门,便水落石出了,别被算计的魂飞魄散了,还不知是谁下的手。”   云邡面色冷凝,把这话听了进去。   二人说到此处,狐王自认为也是仁至义尽,该说的都说了。   日后再见,该下杀手时,他同样不会留情。   他瞥了一眼地上昏迷的谢秋寒,道:“待你这小弟子一命呜呼了,本王再来取丹,今日就别过了!”   说着他变回了原型,对天长长的呜了一声,空中随之打开了一个出口。   而后巨狐口吐人言:“天珑,走罢。”   虚空通道在他们身后打开,风将一大一小两只狐狸的毛发吹乱。   这是要回青丘了?   云邡微眯着眼睛,看着天珑从狐王头顶跳下来,跳到红澜胸口,低低的说了会儿话。   而后,天珑抬头朝他看过来,道:“我得随父亲回青丘,青丘有秘法,能护我不被王上发觉,我们只得就此别过了……待红澜醒来,你让他……”   “让他去找你?”云邡道。   这时狐王冷道:“他一身蚩尤骸骨,让他来催你命吗?”   天珑默然。   云邡皱了皱眉。   他曾听说过,人妖必定殊途,不是因为种族,而是因为天命如此,即便再怎么相爱,也总有事情会将二人分开。   看红澜和天珑这样,他算明白了。   天珑对着红澜垂泪片刻,扭头回他父亲那——没回成,被云邡捏着后颈提了起来。   天珑:“!!!”   他四爪腾空,又一次回忆起做小狐狸时被各种提来提去的恐惧。   狐王勃然大怒:“你做什么!?”   云邡则装模作样的疑惑道:“狐王是不是误解了,我何时说了,我要放你们走了?”   狐王渐渐面露警惕,四肢肌肉结紧,备着云邡出剑。   他的确想岔了。   云邡红澜念着上一辈的世仇,总是纵容他,一来二去,竟然让他有恃无恐了。   可云邡却并不打算动武,而是彬彬有礼道:“按狐王说的,我这小弟子都快一命呜呼了,故而本座想请狐王同他结个契,替他续上一命,不知可方便?”   一边说,一边很不客气的提着他师嫂的后颈皮肉在空中晃荡。   天珑:“……”   天珑憋了笑,憋出两眼泪花,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亲爹。 第58章   狐王本就疼爱幼子, 又是死别重逢的场景, 最后自然是被云邡结结实实的坑了一把。   他来时是气势汹汹, 把几人丢进后土鼎,去时却委身成坐骑, 载着几人回到了镇北关。   云邡回去时,聂明渊刚好接到他送来的流民——数万流民魂魄, 装在一个半透明的瓷瓶中,上下浮沉, 神态安详。   聂明渊与鲍成一同从郡府中出来,没想到云邡后脚就到了,一愣,赶紧迎上去:“仙座回来了。”   云邡匆匆点了个头,横抱着谢秋寒进去, 放回房中,嘱咐人看好, 才转身出去。   二人跟过来, 聂明渊关心道:“小公子如何?”   “没事, ”云邡道,又一顿, 问聂明渊,“有情道的记载找到了吗?”   聂明渊苦笑:“哪有这么快。”   云邡略一点头, 转向鲍成:“战况如何?”   鲍成道:“您不在时,敌军攻城两次,一次夜袭, 一次白日,都被打退了,这三日未再进犯,不知孝王营内出了什么乱子……”   云邡听他说一阵,心里很清楚究竟是什么乱子,便打断说:“这个,你拿好。”   鲍成一愣。   云邡手里捏了块铁牌,锈迹斑斑,悬在日光浮尘里,却闪着经久不变的微光。   一将功成万骨枯,埋骨处只余一淌不知悲欢的忘川河。   人屠鲍成,凶名浸透史册,却跪倒在地,泣如小儿。   云邡当年查众位师祖逝世真相,追查到一场千年前的献祭。   彼时国境艰难,外有四面来犯,内有地狱恶鬼频频出世,太武帝周吞机征召天下谋士,举出数位修士,秘密用上万活人献祭后土鼎,修补鼎上裂纹,收复恶鬼;同时集修士气数于一体,达成无上大能境界,四海之内唯太武帝一人为尊,震慑八方,吓退外敌,大庇天下安定。   周吞机感紫霄山众修士之恩,封紫霄山为皇家道场,修筑九宫八观,大兴修行之风,后周吞机飞升,称太武大帝,受人供奉。   次年,紫霄山原仙座在不朽阁坐化。   九位参与献祭的先人也很快跟上步伐,阖然离世。   彼时空冥尚为无知少年,一颗仇恨的种子在心中发芽,错误的指向了天道——所谓天道诱人寻死,不过是紫霄山祖师们跪拜天地时许下的承诺:紫霄山之人,但凡勘破境界者,必献寿于大鼎,只得坐化,不得飞升。   紫霄山被叫第一仙门,是因为恒以明王道,致太平为己任,是因为几位先人身死社稷,化作春泥更护花。   紫霄山当得起第一仙门的名头,也受的起万民供奉。   只可惜那数万献祭的兵士们,生的无名,死的无名。   .   云邡诸人在镇北关逗留了几日。   这日云邡和周鸿正扯着淡,突然见天边赤金青三色交映,灼目非常,当即二话不说闪身离开,抛下一堆神情各异的王臣将士。   他回到房中,掀开床上帷幕,看躺在上面的人。   少年额上魔印渐渐消褪,赤红色印记里,添了几笔青色的花纹,象征着青丘狐族的效忠。   与青丘狐王结契,足足用了七日,方成。   云邡伸手,指尖轻轻勾勒谢秋寒额上印记,面露一丝诧异。   这不是一人一兽的主仆契,而是上古命契。   他意味不明的往一旁看去,狐王坐于半空中,身下旋转着青色圆盘符咒,正打坐恢复元气。   狐王兀自打坐,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九尾狐为上古遗兽,与天地同寿,地位尊崇,命契结成,青丘一族皆俯首称臣,谢秋寒已然衰亡的命格自然又被续上。   ——谢秋寒打一开始,就是早亡的命格。   他十二岁时,便坠进悬崖,几乎死过一回,被云邡救回来,强行剜出了穷奇的契约填给他。   凶悍无比的穷奇竟然也只罩了他不到五年,他又闯妖兽谷,撞上蚩尤金丹,简直是克服一切困难、全面利用机缘的往死路上狂奔。   他这命,要多倒霉有多倒霉,回回冲着死去,可若侥幸生活,却又机缘大破天,   穷奇打一开始便对他毕恭毕敬,狐王受胁迫与他结契,却主动升级了一份命契出来。   他的命格究竟特殊在哪里?   云邡在狐王那里找不到答案,便轻轻拍了下谢秋寒。   谢秋寒眼睫微微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云邡心里松了口气。   谢秋寒眼睛里蒙了一层雾气,还恍惚的厉害,茫然的看着云邡,“这是哪?”   ……难道想装傻蒙混过关?   “你杀了九宫长老,冲撞了后土鼎,记得吗?”   谢秋寒嗯了一声,只是刚醒来脑子里东西太乱,理不清而已。   他要坐起来,被云邡按住,没好气道:“别动,躺好,还想干什么你。”   ……明明他才是伤患,仙座乱发的什么脾气。   谢秋寒又闭了闭眼睛,眉心皱的紧紧的,脸色苍白,很有些可怜的样子。   云邡心软,伸手轻轻替他揉着太阳穴。   谢秋寒渐渐回神,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事情。   他受了后土鼎启发,沟通生死,识海中真气爆涨,重拓经脉,识海内灰豆子长成了一个小人形状,想必是冲破关卡进了一阶。   那时他恍惚有种感觉——忘川所在,为他识海所在,后土鼎所载,为他心意所载,故而他心意一动,那几个九宫长老便立即被剥脱了生机,坠入死海。   可正当他要依样画葫芦,把神霄之名抹去时,有一股意识隔断了他与后土鼎之间的联系,后土鼎重新独立,将他视为侵犯者,降下神罚,他不得不以命折抵,才达成了去意。   这样,也正好合了他对云邡说的那句:真恨不得用命还给你。   他睁着眼睛,四下看看,知道回到了镇北关的郡府之中,处境安稳。   谢秋寒开口,嗓子因为几日的昏迷而显得格外,“你又是怎么救我回来的?”   “又?”云邡听出里面的埋怨,不由得挑起了半边眉毛,“你现在翅膀硬了是不是?”   云邡攒了好几天的担忧焦躁,正一肚子火正没地方发呢。   这个臭小子,说的好好的让他在剑上等,可才一转头,他竟然就出来逞能,还往后土鼎上撞,他嫌命长?   云邡压着火道:“打的好好的,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听话,偏要冲出来找死?一回就算了,上次杀阵出来我没骂你,你还一回生二回熟了?”   谢秋寒听他发火,瞳色更深沉,只偏开头,“……若死了,刚好还命给你。”   他这样说话,真是火上浇油,云邡当真来气了:“就因为我给你喝两口血,你就要跑出去送死,那你吃的穿的用的那样不是我的,你都吐出来?”   谢秋寒觉得他说的也很对,便点头道:“好。”   好?   “好什么好,你还来劲了?”云邡拧眉道,“我看我是惯得你找不着东西南北中了,你喜欢幽冥?那我就把你留幽冥去反省,你说好不好?”   谢秋寒一愣,扭回头:“凭什么?”   凭什么不带他回去?   云邡冷笑:“怕了?那你就在这里反省,什么时候把脑子里的水控干净了,什么时候回去。”   “你……!”   “你什么你,还顶嘴!”   两人大眼瞪小眼,各自窝火。   云邡是存心要治他,回回关键时刻不听指挥给人添堵,说玩命就玩命,不教训还了得?   谢秋寒是觉得不可思议,云邡凭什么发作他!?   谢秋寒率先生气的别开了头。   他移开的视线正好落在一旁,狐王静坐一旁恢复元气。   狐王似有所感,睁开眼睛,似笑非笑的回视了一眼。   谢秋寒突然心跳漏了一拍,像被人窥视了似的。   他看见狐王额上旋着一个金色螺纹,纹路复杂,隐隐有股莫名的熟悉感,他有种感觉,只要自己动意,便能进入印中,操纵此物。   正当此时,狐王瞧着置气的二人,悠悠出声道:“他说是你。”   谢秋寒不明所以。   万万没想到,下一刻,狐王竟然惟妙惟肖的模仿起了他的语气:“因为鼎上有神霄二字,我才以命换命去救你,你训我就罢了,还要把我丢在幽冥……啧,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不开窍,真是委屈死了。”   谢秋寒窘极。   这分明是他心底的想法!   “你胡说什么!”   云邡有些诧异的看向谢秋寒。   是看见他的名字了?   倒也是,紫霄山献祭大鼎,如今他是修为第一人,“名列前茅”是应当的。   谢秋寒自知露馅,他被这样直截了当的戳破了心思,羞恼极了。   而且他何止是委屈呢,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好像总是在自作主张,弄巧成拙,明明……   狐王:“你明明想救他,却反过来害了他,反正在他面前,你做什么都不够看。”   谢秋寒:“!!!”   这货怎么他想什么学什么!   云邡目光放缓,已然明白了。   妖兽和人结契之后,依照妖兽的特性,或有心意相同的连接。   他见谢秋寒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忽而多了重滋味,伸手把少年的脸掰回来,轻声道:“让他说,不如你自己说。”   还说什么?谢秋寒破罐子破摔的想,狐王不是都说出来了吗?   少年眉目低垂,眼睫颤抖,看起来想用不动声色来掩盖内心的窘迫,可是功夫不到家,从心口到皮肉都烫人的厉害。   云邡将手搭在他后颈,感受他微微的颤抖,忍不住把他按进了怀里。   他先前还想着,妖兽谷,杀阵,幽冥,这小子接二连三的找死,到底是犯了什么太岁,可现在想想,分明是犯了他这个英明神武的仙门首座。   谢秋寒僵硬的靠在他肩头,不知该说什么。   他知道这样埋怨自己的想法太过偏激,只是自尊心作祟,以命换命的做法也同样笨拙的不行,可当时也想不了更多。   这些道理他比谁都清楚,原本他只想自己心里气一气就行了,可偏偏狐王要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往外泼,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窘的事吗!   他正尴尬的不行,忽然听见云邡轻轻的说:“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谢秋寒猛地抬起头,他眼底血色还未褪去,目光像是椎心泣血的拷问。   “瞎说的瞎说的,”云邡赶紧叠声道,“要你,我要你。”   狐王看仙座一副被治的死死的模样,一阵大笑,推门出去,室内只余二人。   谢秋寒还盯着他,仿佛那话还不算定心丸。   “我没有不要你,真的,”云邡自作孽不可活的哄道,“我只是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我对你好,不是让你还的。”   “你记不记得,有一回,周文宣欺负了你,你回来和我吐苦水?”   谢秋寒:“嗯。”   “那回我就想,等我回了天宫,也将你惯成那模样才好。”   “……”谢秋寒无语道,“你这是强人所难。   “是强人所难,”云邡叹气,焦头烂额的认了。   他发现自己的确是不擅长此道。   他能上天下地,翻手云覆手雨,却弄不明白该把谢秋寒放在心头哪个位置才妥帖。   这孩子实在太要强了,根本不肯安安分分的躲在他羽翼下面。   他总要趁人不备,去趟一回疾风暴雨,每每淋得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回来,惹得人心里疼的要命,想去责怪他不懂事、自作主张,回过头却发现——其实正是大人的自作主张,才把他置于了这种境地。   他是头狼崽子,亮着稚嫩的獠牙,冲着敌人龇牙咧嘴,云邡却想要他做一个天真浪漫,受人庇护的小瓷人。   的确是强人所难。   可……到底要拿他怎么办呢?   云邡发着愁。   谢秋寒那边还牵挂着他说要把自己送回家的事,试探道:“你为什么想送我回家?”   “口不择言,”云邡叹着气,“你又为什么偏要跟我呢,我身侧的位置不好站的。”   谢秋寒紧张道:“你不想带着我了?”   云邡:“………”他觉得自己脑仁疼。   “罢了,你既然想跟我,日后要跟紧了,别叫苦。”   谢秋寒茫然点点头。   虽然不知云邡这是在确认着什么,但他下意识知道这一刻他必须抓紧了。   仙座这边……他觉得自己被碰瓷了。   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问题令人头疼。   为他愁个一百年,就当心甘情愿吧。   .   明泰十年,漠北之役,庄亲王得仙门襄助,大胜。   孝王倒施逆行,祭万鬼,害人伦,与党羽吊死于镇北关,曝尸城门下,   仙门诸人回山,仙姿飘飘,引万人跪拜送行。   此役后,庄亲王率军长驱内向,沿豫青徐三州北上,斩三王与马下,江北五州自此宾服,不再设藩王,直归帝京统辖。   又一年春,镇北关外,漫漫黄沙褪尽,立起无字碑文无数。   不知从哪迁来四万流民,造林万亩,点起一株又一株的——万古长青。   ——第二卷 结—— 第59章   先帝驾崩后, 无数窥视的目光从九州投向紫霄山——先帝毕竟是在这儿完了蛋, 仙门是不是该给个交代?   然而这目光还未来得及收回时, 滚滚狼烟便从自家后院燃起,摄政王旗下铁骑频出, 悍然进驻每一个关卡,特务们如同无声黑影, 悄然潜入每一个良夜,用刀剑搅碎了原有旧制的平衡。   铁与血是最能封人口的, 次年,雪花似的新政从帝京往九州飞的时候,九州大地上的刺头们早已被折了个干净,所有人战战兢兢,明哲保身, 无人敢站出来说一个不字。   削藩,废世袭, 共田, 尽地利, 盐铁收归官营,修九条大运河……   依靠着周鸿一人的铁血权威, 新政轰轰烈烈推行,九州掀起千年未有之变局。   在这一片刀光剑影和人心浮动中, 紫霄山遗世独立,静静矗立在国土一隅,岿然不动。   寒来暑往, 已然是第五年春。   淅淅沥沥的小雨浸润了山中新绿,轻薄的云雾绕着山尖打了个旋,似有还无的倚着漫漫青山,在山脚下,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山门外,布袍文士提着衣角下来,沿着小路进山,成了苍翠间一个移动的小点。   聂明渊走的辛苦,一脚一趟泥水,一边是朝中没日没夜的过劳,另一边是定期兢兢业业的往仙门通报,两家饭吃的消化不良、苦不堪言。   周鸿当权后,聂明渊和向冲各被扶为左右丞相,在外人看来他是国士无双,风光无限,但其实书本难背,人心难测,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今世这种命。   行了一段路,树叶窸窣分开,他忽然听见一阵说话声,原来是几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人在树下席地而坐,彼此叙话。   聂明渊远远的瞧了一眼,是二女一男,都是十四五岁的样子,穿的弟子服饰,应当是天宫新纳的一批弟子。   新绿衬着少年人的面庞,格外有生气。   聂明渊微微一笑,刚要悄然离去,便听清了他们谈话的内容,不由得脚步一滞。   女弟子一号:“昨日我们经过天梁峰,碰见大师兄在练剑,落英缤纷,身法缥缈,真是神仙下了凡。”   女弟子二号:“仙座和大师兄站在一起,你竟然只看大师兄,真是瞎了一半了,仙座才是神仙人物呢,上月我在拜师大会遥遥的望上一眼,回去三天都没睡着。”   “仙座好是好,但实在高高在上了些,哪比得了大师兄斯文稳重,待人和气。”   “仙座好看。”   “……况且大师兄剑术超群,精通各类道法,实力极其不俗,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仙座好看。”   “大师兄……”   “仙座特别好看。”   女弟子忍无可忍,大怒:“大师兄不好看吗!大师兄也特别好看!”   聂明渊:“………”   这届女弟子都是什么风气?   “……收收你们的哈喇子,”旁边的男弟子懒洋洋出声,“甭管多好看,多神仙,那也是天宫最高峰上的人物,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女弟子并不接受这一盆冷水,反驳道:“谁说没关系的,我和盈盈前日排了一整夜的队,抢到了剑法课的签子,剑法课修到第三年可是仙座上课!听师兄姐说,这课一半是仙座上,一半是大师兄上,到时候我们每周都能见着仙座和大师兄!”   说的倒是有理有据。   他们这一届和以往不同,从前紫霄山的弟子们入门后,凭资质被九宫挑选进入内门,而后各自授课,未被挑中的只能做外门弟子,蹭一蹭大课,大多没什么出息。   可五年前,九宫撤裁,弟子们统归天宫门下,新入门的弟子第一年只上基础大课,年末考绩评级,分出九级,九级各对应着不同的第二年课程,弟子们在庞杂的课程里凭自己兴趣选课,当年再次考校,重新评级,循环往复。   升到九年级时,弟子们便能拜师,此后有了自己的师门。   上月才刚办了一回拜师大会,九年级的师兄姐各自拜师,仙座在大会上露了一回面,无情的拒了几十号大胆的弟子,最后只挑了两个进他门:一个是原先不朽阁的童子岫玉,另一个是以勤勉著称的大龄弟子谈和平。   这两位还是裙带关系,据说都是早年便在仙座那里挂上了号,此次不过腾名上去罢了,他们原先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每日不过是同大师兄喂喂招,这天宫里能由仙座手把手带着的也就只有大师兄一个人。   女弟子小声道:“仙座咱们是攀不上了,不过大师兄我觉得还是可以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收徒,咱们能不能赶上趟。”   “我觉得快了!”二号也小声说,“昨夜我起夜,见不朽阁上星子闪耀,仙鹤腾飞,铁定是大师兄又进阶了,大师兄修炼也太神了些,照这个速度,很快就该出师自立门户了吧,咱们肯定能赶上好时候!”   女弟子喜笑颜开。   二人嘀咕一阵,欢天喜地活像过年。   旁边男弟子只插了一句嘴,而后便被她们忽视到九霄云外去了,忍不住酸酸的说道:“还自立门户,你们想得美。”   二女对他怒目而视。   男弟子被瞪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登上戏台子道:“你们女子真是光会盯着一张皮相看,谁同你们说大师兄是仙座的徒弟了?大师兄都没拜过师,要怎么自立门户?”   这真是闻所未闻,说法清奇,谢师兄没拜师?瞎编也要像点样吧。   女弟子都不想搭理他,可男弟子却说的起劲:“我听几位上届师兄说过,大师兄原本是外门弟子,与仙座投了缘,被仙座带在身边,悉心培养,朝夕相处,同被而眠,一直不拜师,全然是因为拿他当道侣栽培的,拜师才是搬石头砸自己脚呢。”   道侣?女弟子白眼:“你这样传谣,我可是会去戒律堂举报你的。”   “不信就不信罢,”男弟子道,“前几届的人都知道,你孤陋寡闻就算了,我好心好意同你说,还举报我……哼。”   两个女弟子对视一眼,一人半信半疑道:“真的?”   “自然,”男弟子道,“好像是……是绛珠门的师姐说的,前些年,山中人都默认绛珠门的倾碧仙子同仙座成一对儿,凡间还流传他们二人的折子戏,绫罗师姐不堪忍受,便出来澄清,说仙座曾亲口与人说,他心上就放着大师兄一个,让人别再瞎传了。说这话时,九门的大弟子们都在场呢,你们可以去问,绝非谣传。”   “后来仙座回了山,见山中流言遍布,下令不准乱说,可也没发作谁,说明仙座心里也默许,只是不想太张扬呢。”   “啧,晨观百鸟,暮赏百花,夜里采菊东篱,真是神仙伴侣……不,是神仙也不换的一双人!”   一句神仙不换掷地有声,不光女弟子们沉默了,连听墙角的聂明渊都恍惚了——他已经耳目闭塞到这个程度,连这发展都不知晓?   四下寂静,良久女弟子才艰涩出声道:“听你这样一说,不知怎的,我心里……”   男弟子:“别难过。”   “……心里更想拜大师兄为师了。”   “不瞒你说,”另一女弟子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也是。”   .   不朽阁前新开辟了一块地,用来种菜。   各色菜苗次序井然分成一小格一小格,菜芽子在微风中摇摆着脑袋。   此时,话题中心的谢秋寒正料理完菜地,放下裤脚往回走。   他挎着菜篮,心里琢磨着明日来收一拨菜心,不然就该不嫩了。   正想着,忽然瞥见地上的叶子齐齐的往旁边一歪,一阵劲风从耳后袭来。   谢秋寒不慌不忙,左手拎着水壶,往后泼了一捧水——   那水结成一条冰刃,映出一双眉目锋利的眼。   来人迎着冰刃上来,也没瞧见他如何动作,便捏上了谢秋寒的后颈脖子。   谢秋寒同他喂招不知道多少次,偏偏每次碰上他不闪不躲的时候,都只能认命的把自己扔出去的招式又给收回来,一息便落下乘,只能任这无赖宰割。   谢秋寒失了重心,在空中一个翻身,由云邡托着后腰落了地。   这厮还手贱的又捏了他小腰一把,咂摸着说了句:“日日好吃好喝喂着,怎么不见你胖呢?”   谢秋寒觉得应当是自己好吃好喝的供着他才是。   谢秋寒不同他较嘴上功夫,理了理衣角,道:“才去了多久,怎么这就回来了,师兄不见你吗?”   “扑了个空,”云邡道,“他不在大荒。”   不在?谢秋寒有些诧异。   他们这几年一直在找神墓的位置,可自狐王与谢秋寒定了命契后,神墓似有所感,主动切开了联络,在青丘消失了。   为今之计,也只有先找找看,这回云邡便是得了神墓的消息,想去大荒与师兄说说,哪知道去了会扑空。   又有什么事能让红澜离开呢?   谢秋寒紧张道:“难道神墓果真有消息了?”   云邡摇头,递了张字条给谢秋寒看。   谢秋寒如临大敌的打开,只见上面写着:他去蜀中买糖油果子,明日归。   谢秋寒:“……………”   这纸条字迹稚嫩,人话学的很稀疏,显然是不学无术的师嫂写过来的。   雍州一役过后,红澜与天珑重逢,他们在人间逗留了一段时日,不久天珑便回了青丘,在秘法护持下,至今未被神墓发现。   红澜呢,他就在青丘秘境入口底下扎了个茅草屋,二人隔着一面湖守着,每日能见面、能说话,只是碰不着。   也勉强算个两全之法。   “还有一事,”云邡走过去拨弄了一下菜地的菜苗,扭头道,“师嫂说上次送的萝卜十分甘甜,还要。”   “……明日我让人送去。”   二人安排好事情,一同回不朽阁内。   背后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地,谢秋寒不由得望天思考起来:他们究竟是怎么把修仙日子过成这样的。 第60章   不朽阁前的菜地来的很不容易。   阁前原本只有一小片空地, 摆个石桌凳饮酒叙话还行, 要种菜还不够, 为了开辟这片菜地,谢秋寒愣是把一套剑术学到了顶峰, 有了排山倒海之力——最后用来削山开辟这块菜地。   而且因这菜地工整、平滑,云邡终于夸了他一句剑术有成。   虽然有了地, 但山峰上土壤不好,处处都是白岩, 他们前年下的种全军覆没,没有一颗发了芽,所以今年谢秋寒又学了阵法,写了三天聚灵阵,在这片菜地里支起了一个小天地, 这才有了不朽阁中每日的饮食供应。   这片菜地里蕴含着五行道法、天理奥妙,来访过的几个仙门大能见了, 都忍不住夸一声好。   九州还因此有了个很走样的传说:紫霄山不朽阁前有一修行秘阵, 在其中修行可一日千里。   这也侧面说明, 大能们实在过于超凡脱俗,竟然没有一个人认出了菜地里摇曳生姿的萝卜芽、白菜叶以及辣椒苗。   这片菜地就是谢秋寒这几年生活的缩影——云邡就是这般花样翻新的给他找麻烦的。   从前仙座是个大忙人, 谢秋寒有时一整月都难得见他一回,可这些年他却改了脾气, 花酒不喝,折子不批,好几年工夫都只用来盯谢秋寒一个人, 像是攒着劲要把他捏出个形状来似的。   谢秋寒刚开始虽不解其意,可随着那些看似不可能的麻烦一桩一件的被自己解决,他从修为到心性也都跟着上了一层。   这才明白,所谓的麻烦,其实是别出心裁的教导,是云邡的良苦用心。   不过里头究竟是几分良苦,几分故意逗他,还是有待商榷。   谢秋寒料理了一早上菜地,出了一身汗,刚进阁内就上了房间去换衣服。   云邡跟上,就倚在门口看他。   谢秋寒慢吞吞的脱了外衣,剩一件贴身的里衣,显出流畅的身段,背上飞出若隐若现的两扇肩胛骨,身形精瘦而不单薄,加上他如今又长高了一截,已然是褪去青涩,成了一个青年模样了——还是极其俊俏的那种。   云邡不禁翘起唇角,心中有几分得意。   小秋寒这几年在他这儿咬牙挺下来,玉琢成器,石雕成形,果然洗净尘埃,脱出一把不俗的骨头。   不过要说他是“咬牙挺下来”,其实也不对,这小子的喜怒奇异的很,恐怕是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这几年吃了苦。   甭管给他扔多大的难题、 怎么故意折磨他,他都不会叫苦,实在是挫败时,只要摸摸他脑袋鼓励两句,他立刻就跟磕了药似的,见了阳光就开花,没两天又兴高采烈了,简直不像个正常人。   前两年云邡自己都奇怪呢,不知道他这发的什么疯,直到有一年,他们一同去北川祭拜剑圣。   还隔了老远,便有一匹雪狼头狼嗅着味道扑了过来,哈喇子流了一脸,云邡遥遥的看见那二货高兴的样子,立刻顿悟了。   他及时按住了谢秋寒的剑,深沉道:本是同根生,别伤你大哥。   那头狼是云邡学艺时喂过的,给它顺毛的时候,它简直比谢秋寒本人还本人。   谢秋寒脱了外衣,手触到里衣领口时,动作便停了,转头去看仙座,好像在说:你怎么还不走。   可仙座也不知在想的什么,眼神带着几分深意的停在他身上,全当没看见他的示意,就是赖在那儿不走。   对方或许是无意,但在谢秋寒看来,那眼神实在过于灼人,于是很不自在的开口:“我要换衣服,你不能出去自己坐着吗?”   云邡回了神,挑起半边眉毛,“哟,新鲜了,尿布都给你换过,还不让看换衣服。”   “胡说,”谢秋寒恼道,“你这人怎么什么都说的出口!”   云邡兴致盎然:“我说什么了?”   谢秋寒不想和他比脸皮厚,从来都比不过,背过身去,取了另一件外衣,“我不换还不行吗。”   仙座竟然不依不饶,“自然不行,你一件衣服都穿几天了,再不换今晚别想和我睡了。”   “明明昨夜才换的,”谢秋寒转头瞪他一眼,看他一脸好整以暇,显然又是故意戏弄自己。   有时候他很想认真问一句,逗他真的有这么好玩吗?   谢秋寒也算有点应付云邡的经验了,立刻面无表情的转移话题:“不说了,聂先生给了信说马上到,出去接他吧。”   说着把外衣披上,目不斜视的路过仙座身边,往外走去。   “哎——”   仙座在身后抓了他一把,将他拽了回来,“急着走干什么。”   谢秋寒正系着腰带,被猝不及防一拽,外衣飘飘敞开,露出从脖颈到腰间的一线肌肤。   谢秋寒立刻发觉,几乎就是一瞬间,他脸上便飞起了一片薄红,慌慌张张低着脑袋把衣服掩上。   云邡愣是从那张俊脸上读出了一份被登徒子非礼的恼怒。   他瞠目结舌,一时间也不知要说什么。   一股微妙的气氛自二人之间蔓开。   仙座在这片不尴不尬的气氛里,忍不住不要脸的想道:是因为我长的太过惊为天人吗,都多少年了,他脸红什么?   很快,他放开谢秋寒,清咳了一声,“我这不是看你昨夜进阶,想看看你识海吗,又不是非礼你。”   谢秋寒:“………”   这人可真会说话。   也不知道云邡是不是也破天荒的觉出了尴尬,反正接下来他也不提什么识海的事了,闭着嘴回自己房间换了件外衣,和谢秋寒往大殿接聂明渊去。   .   二人从不朽阁下来,往议事大殿去,沿路繁花,鸟语花香,此时是授课时间,弟子都在不同课堂中,四下无人。   天宫早年伺候的那批童子现下已经纷纷入了门,转成了弟子,早年外门弟子兼任打杂,此时也不再设置,云邡又一直未再雇人,故而堂堂第一仙门,现在喝口水都得自己来,每次其他门派的人上来拜访,都要多带几个仙仆,伺候自己人不算,还得帮天宫扫个地再走。   二人一边走,谢秋寒一边往两边扔符纸,变出一个又一个小人,活灵活现的,拿着各色器具,兢兢业业的休整起花圃。   云邡没话找话道:“你符纸术修的不错。”   谢秋寒嗯了一声:“比不得你给我留桃木枝时用的分神术,那个还会说话呢。”   云邡:“………”   他自知理亏,闭口不谈。   谢秋寒从方才的尴尬里缓了过来,道:“我识海内的确有所变化,那小人长大了些。”   “哦?”云邡侧头,“如何个长大法?”   “身形大了些,能自主运转,调配真气,我不去修行时,也有真气在经脉里流转,而且……似乎依稀有了面目。”   “有了面目?”云邡略诧异,还从未听说过这种修行变化,便伸手轻轻覆上他丹田处,“让我瞧瞧,是像你吗?”   谢秋寒亦觉不解,刚要打开神防,忽然听见噗通、噗通两声——   从花丛中跌出几个年轻弟子,中间混了个聂明渊,一个叠一个的摔在了他们面前的小路上。   聂明渊痛苦的嘶了一声,感觉老腰要废。   弟子们惊慌不已,手忙脚乱的爬起来,“仙、仙座,大师兄……”   三个少年把脸涨的通红,眼神闪躲,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他们一边想钻地缝,又一边忍不住看他们大师兄的肚子。   谢秋寒:“……………”   他是头一次这么想缝上仙座那张嘴。   三个少年并排缩在一起,像一排待烤的家雀,抹层油都能出炉了。   苍天有眼,他们真不是故意听墙角,他们是路上遇见这位朝廷来的文官,见到他赶路艰辛,才仗义出手,用天宫出品的缩地符把人送了上来。   只是好巧不巧,传到了这条小路上,又刚好碰见仙座与大师兄并肩行来,他们不敢出来,才闹了这样一桩乌龙。   也……恰好撞破了一桩惊天大喜讯!   两个女弟子惊慌之余,眼睛里都点起了小火苗了。   谢秋寒被误听了这样一个墙角,是解释也不是,不解释更不对,脸上阴晴不定的样子都快把那少年给吓尿了。   聂明渊轻轻咳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份竹简,解围道:“是丹田元婴长大了吗?想必是修行到了元婴圆满,突破分神期了。”   说着将那竹简双手奉上。   云邡取过,简略翻了翻,明白了谢秋寒如今的状况,顺手把竹简塞给谢秋寒看。   女弟子则敬佩的瞧聂明渊一眼,仿佛在说着你种瞎话你也能编出来。   云邡瞥见了,又是无语又是好笑,最后摆手道:“愣着干什么,给我上课去,别乱嚼舌根。”   几个弟子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蒙混过关,当即如蒙大赦,屁滚尿流的跑了。   舌根自然是不敢嚼的,不过恐怕能把这事记上个一辈子。   谢秋寒见了他们连跑带跌的身影,忍不住皱眉道:“聂先生既然见了我二人,做什么还纵着几个弟子躲在花丛之中。”   话语中还隐隐有埋怨之意,聂明渊真是啼笑皆非。   “好了,”云邡忍笑调解,“你看他们年纪小小,半天放不出个屁,想必不敢出去乱说,你置这个气做什么。”   ——不,他们还真敢,聂明渊心中如是说道。   其实谢秋寒倒不是真要同弟子置气,只是他多年前就受过山中流言,因为恰好被戳中心事,很是困扰了一段时期,如今又碰上这种事,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不过云邡都开口劝了他,他自然不会再提了。   刚好,此时上午第一堂早课结束,授课真人们纷纷从学堂里出来,见了他们,先行了个礼,才转身去门上按了一个铜制的按钮。   按钮下陷,一个巴掌大的小铜人从墙壁里凸出来,铜人怀抱一个小圆筒,里头放着一张空白的宣纸。   聂明渊还是头一回见这东西,不免有些好奇,盯着看了一阵。   只见先生从袖中拿出一把签子,将签子倒进铜人筒子里,短签上飘出各色的印记,全都印进了那张宣纸上。   谢秋寒被分散了注意力,走过去把宣纸拿出来扫了几眼。   聂明渊:“那是?”   “是弟子考勤表,”云邡道,“那迟到早退旷课的不让参加年末考校。小秋寒想出来的,很招人恨——哎,你这是做什么,要查哪堂课?”   谢秋寒:“看看方才那三个弟子签到没有。”   云邡大笑,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逃几节课罢了。”   谢秋寒不理他,继续翻表。   那几个弟子能在他布下的阵法中直接传送到天宫里,又能在他和云邡面前隐藏气息,想必是不简单的。   聂明渊却摸着胡须,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方才那三个弟子说自己逃课次数用光了,按着不许我动,原来如此。”   “………”谢秋寒捏着宣纸的手一抖,差点没把纸给撕了。   原本不打算难为他们的,现在看来,一定要记个逃课! 第61章   谢秋寒查来查去, 在名册里翻到了那三人, 目光定在男弟子的名字上。   他心中的担忧这才去了, 原来这弟子出身十分不俗,有些好使的法器也很正常。   感天动地师兄弟情, 谢秋寒思来想去,最后非但没给那三个弟子记逃课, 还帮他们画了个出勤。   揭过这一个小插曲,三人一通去到了议事大殿中, 各自落座。   谢秋寒仔细看起了那份竹简。   云邡曾命聂明渊破译门中关于有情道的记载,聂明渊一有进展便会递过来,现今他手上这份便是有情道完整的修行阶段。   谢秋寒细细看了一遍。   这册子上说,有情道有金丹、元婴、分神、洞虚、大乘,渡劫几个阶段。   丹田识海会随着境界不同而变化, 先结金丹,金丹生成婴儿, 结出莲座, 婴儿长出形状, 与肉身合二为一,沟通天地, 最后渡九次天劫飞升。   这程式与现今修士们的路子实在大相径庭。   通常修士修炼,唯有化气、分神、虚空、飞升四个大阶段。   在不同阶段中, 真气灌溉经脉和识海,识海不断变大,最后踏破虚空, 渡劫飞升,根本没有谢秋寒这么多名堂。   世上虽有刀剑书画言谈等等三千道,可大家修炼起来都是一个路子。   可这样一看,谢秋寒他是完全不走那条道了。   谢秋寒看了一阵,神态自然的把竹简收了起来,还不忘彬彬有礼的谢过聂先生。   聂先生受了这礼,笑道:“你如今还真是处变不惊,见了什么都无波无澜的。”   谢秋寒笑一笑:“且走且看,没什么大不了的。”   聂明渊颇为赞许的点点头,从袖中又取了一枚储物法器给谢秋寒,“这月的书。”   “多谢先生,”谢秋寒接过,也双手递了一叠纸给聂明渊,“这是上月看过的书中的一些疑惑,得烦请先生替我解答一番。”   聂明渊捏了捏那叠纸,倒是比从前更见厚了。   书越读越厚,思索越来越多,这是好事。   聂明渊每月都带些书给谢秋寒,有天文地理、奇闻异事、帝王心术,太极卦术等,涉猎极广,有些是知之门留的古董,有些是他自己平日的见闻思索,得空便写下来送往不朽阁里。   一开始只是试探着少年的深浅,因总是有来有回,自己也得了许多启示,后来便认真起来,定下了每月交换的规矩,俨然是把他当做传人在教导。   二人对着谢秋寒写下的问题一问一答,云邡也加入了讨论。   清谈中,不知不觉已然夕阳西下,敲钟声叮叮当当的响起来,三人这才想起时间。   谢秋寒摸摸脑袋,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这时他看见了几个仙童在门外徘徊,神情有些焦急的样子。   谢秋寒暗道一声:糟了。   那几个仙童看他们终于有停下来歇息的架势,忙推出了一个胆大的进来说话。   这位胆大的也没胆大到那儿去,进来先很规矩的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云邡:“这是哪学的,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谢秋寒低声说了一句:“不是我们的仙童,别人家的,”   “几大宗门派了人过来,递了口信的,我给忘了,我先过去了。”   说着匆匆起身,搀了几个仙童一把,领着他们飞快的出去了。   聂明渊见他行色匆匆,便问云邡:“是谁来访?”   哪知道云邡他也是一问三不知。   他也在想呢,是什么宗门?怎么他这个仙座是越当越不明白了。   他低头去玉符里翻了一堆讯息,许多没拆过封的信件叠在那儿,通通都是转给了谢秋寒处理。   谢秋寒这个大师兄当的有模有样的,现今许多人都知道有事直接递给他就好,找仙座反而不靠谱了。   云邡“百里挑一”的从信件里拆出了一份,这才明白到底是哪家孙子找来了:江南顾谢两家,还有岭南青阳宗的方城主。   他见了这几个宗门的名头,就像看见了几个活体大麻烦,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聂明渊在旁边瞥见了,愣了一下,道:“果真是被逼急了,手脚这么快,都来找仙座了。”   云邡一目十行的看了信,心中有了计较,问道:“周鸿又想出了什么新法子折腾他们?”   聂明渊道:“前日向冲递了分折子上去,叫公田策论,摄政王见了大喜,发到朝廷百官处细观,让提意见。”   意见是不可能有意见的,周鸿在宫殿前立了一个披着人皮的稻草人,朝中但凡敢张嘴乱喷的、反对新政的、藐视帝王威严的,都等着被扒了皮往那稻草人上套。   云邡挑眉:“公田?”   “前些年周鸿刚入京时提过,将田地收归公有,按人头重新划分,每年的收成都归官府,百姓只从官府那里领口粮。不管收成好坏,旱涝如何,百姓都有口饭吃。”   “哦,这事,”云邡咂摸了一阵,“怎么又提起来了,这个向冲……”   公田论在刚提出的时候,给朝廷收了好一波民心,也替收权的周鸿扫除了许多潜在的祸殃子。   但这政策最后并没有实施,周鸿把折子按在宫中,吊了吊百姓的胃口就算完了。   百姓自然不满,可周鸿本人三缄其口,任民意如何,他都半个字不提这事。   可不知怎的,民间却流传起了这样的说法:帝京是很巴不得要颁公田策的,这公田之所以半路夭折,完全是因为仙门反对。   原先的田地上,官府缴一遍税、仙门缴一遍税,若变作了公田,税就没仙门的份了,故而仙门极力阻挠,让大家都没法吃上这口公家饭。   不过仙门如今上下还算肃清,云邡这几年出手截过发洪的黄河,替旱地求了几回雨,路上还斩了好几个为非作歹的恶霸修士,仙门在民间更受敬仰,故而这流言发酵的也不算厉害。   现下听说周鸿重提旧事,岭南青宗立刻火急火燎的找上来,云邡不由得叹了口气,“方成镜这个棒槌,人家都没说什么,他自己送上去,还找我,真是大把年纪活狗身上去了。”   聂明渊和方城主亦有私交,本着友情替他辩解了句:“若真推行公田,方城主也不算杞人忧天。”   “哦?”云邡道,“那真会推行吗?”   聂明渊被问的语塞。   云邡道:“旱涝保收,谁还种田?亏不死他姓周的。”   若真都盯着官府发口粮,那多种一些、少种一些都没什么要紧的,人总会犯起懒。   就算不犯懒,见着其他人什么事也不干,自己却日日汗滴禾下土,心里会难免泛酸,一来二去也不想干活了。   如此循环,过不了几年,收成铁定连现在一半都不如。   届时的饥荒可不是天灾,而是人祸,这锅就盖在他周鸿脑袋上,严严实实,青史留名,绝对跑不了。   周鸿自己心里也明白这点,才一直不提,如今他再提,恐怕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给仙门使坏。   云邡很沉得住气,他才不去给棒槌当枪使。   聂明渊见他明白的很,心里便定了下来,算完成了这回来紫霄山的任务。   这时,云邡忽然道:“对了。”   聂明渊警醒:怎么?   云邡:“说到种田,我家小秋寒最近种了半亩菜地,回头你过来分一些,我们吃不完。”   聂明渊无言以对,起身道:“晚些时候吧。我去把秋寒叫回来,他不知其中窍门,别被方城主带沟里了。”   “不必,”云邡摆手懒洋洋道,“别小看了我们大师兄,他能应付。”   一句“大师兄”里夹着几分调侃和旁人难企的亲近,聂明渊不由得想起几个弟子说的“神仙伴侣”。   这样想着,他便又坐下来,真诚的问道:“仙座,您早晨观鸟吗?”   云邡:“?”   “晚上赏花吗?”   云邡莫名其妙,“偶尔,怎么?”   “那您为何迟迟不与秋寒行拜师礼,是……”聂明渊委婉道,“是有别的打算吗?”   “哦,这个,”云邡道,“既然你提起来了,是有一事要同你说,此事我思虑许久才拿定主意,你且听听。”   聂明渊按着心中风起云涌,“嗯?您说。”   云邡斟酌了一下,道:“我如今与他没有师徒名分,正好不碍着你收他为徒,带他入门,我看他其实没多大心思与我学打打杀杀的招式,但你给的书他倒都读进去了。”   聂明渊很是愣了半响,没想到他是要说这个。   “您教不成吗?”   “倒也不是不行,”云邡摸了摸鼻子,“只是我对他心软,人心险恶教不了,世态炎凉教不了,什么阴谋诡计借力打力的事,你擅长。”   聂明渊一时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夸自己还是贬自己。   有这么求人的吗?   这样想着,他又笑了笑,觉得这番拳拳爱护之心半点不像出自眼前这人。   云邡是怎样的人呢?   早年他们刚结识时,云邡是紫霄山最出众的年轻弟子,天赋过人,有师长撑着梁柱,可做最狂妄、最任性之事,受着整片九州国土修士的艳羡,人人都想:太玄宫那个二弟子真是好命。   他仗剑走天涯,潇洒快意,恩仇都在一笑之间,他的酒是醉人自醉的酒,他的剑是只争朝夕的剑,他踩在波澜涌动的江湖上,踏着风口和浪尖,来去自如,谁都沾不了他一片衣角。   仙门女修士对他敬仰不已,官家娇儿女对他暗生倾慕,大胆的妓子朝他丢了几百车的花果手绢,却一样没碰到他身上,最后只能暗暗揪着手绢,含泪骂一句云郎无情矣。   云郎无情,成了秦淮河上最好的下酒菜,和着轻歌曼舞,就着水袖纱衣,陪着歌女的泪,一并淌进了脂粉长河里。   可要是他们见了如今的云郎,怕是再也用不出“无情”二字了。   可惜了百年云烟里的莺莺燕燕,竟然没人想出用孩子套牢他这种好招。   聂明渊笑笑,道:“要是让我教,可能得带他离去一段日子,仙座能舍得吗?”   云邡早有预料,只是道:“别折腾太狠就行。”   “那您为什么要把他推的这么狠?”聂明渊反问,“非要吃那么多苦做什么,由他自己长着不好吗?”   “我倒是想,”云邡拍了拍身侧的空位,“可他想坐这儿。”   臭小子不甘愿在膝下承欢,想坐他旁边,不然就可着劲惹事。   难道他还能把他给按回去不成?   聂明渊见了云邡这幅神态,忍不住道:“那他长成以后呢,您以后又如何处之?”   云邡听他接连发问,终于听出不对劲。   他上下打量着聂明渊,意味不明道:“你这到底是给我演的哪一出?”   明人不说暗话,聂明渊也学着他拍了拍那坐塌,说:“我瞧你身侧,其实只空了一个道侣的位置。”   云邡笑骂出声,拿竹简甩了聂明渊一脸,“你还打趣起我来了!”   聂明渊接着竹简,砸的不疼,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就被这么砸一下,太值得了。   那知道还没高兴起来呢,便听见云邡道:“你自己都光棍一条,还说我呢,我可不找道侣,麻烦极了,怎么,是谁催你了?”   聂明渊微笑。   “没有,我只是随口说说。”   原来是当他在开玩笑,半点都没往谢秋寒身上想。   云邡道:“说起来,五年前我刚回山时,倾碧竟向我说我与小秋寒怎样怎样,她可是越发糊涂了,恐怕再过几年,都该洗净尘俗的飞升了,你这回要不要见她一见?”   “不必,”聂明渊道,“飞升很好。”   云邡叹了口气,“先生也是痴情人。”   聂明渊之所以欠他恩情,就是因为他救了倾碧,才要受他驱使百年。   这样看来,世间情事,实在是叫人头大。   云邡看聂明渊的眼神不由得复杂了几分,觉得他和自己师兄都是一类的苦命人。   聂明渊:“…………”   聂明渊看这厮竟然像模像样的评论起了自己的往事,笑都快挂不住了。   仙座您到底是什么脑子来的啊!?   您连一句并不含蓄的提醒都听不懂,有什么脸评价我?   聂明渊在这事上真的都服了他了。   很久以前,头一次见谢秋寒的时候,聂明渊就说:此子非池中物,并让云邡推谢秋寒入他知之门。   云邡不信,还骂他拐人玩。   可刚刚仙座就说“我思虑已久”,要让谢秋寒入他门下,显然忘记多年前自己说过什么。   如今呢,他又说起道侣一事,仙座甚至没有半点都没听懂,还扯别的!   当局者也没有这么迷!   聂明渊实在对他甘拜下风,无力的摆摆手,不再提这些事。   云邡只觉得他是被提起了心上人,心中酸楚,不愿多话,便也识趣不再多话,心里还更同情聂先生了。   二人聊到这里,聊进了死角,彼此都没话说。   云邡起了身,领聂明渊出大殿,想给他炫耀一下自己阁前的半亩菜地。   他们刚出了大殿,便撞上了两个横冲直撞跑过来的女弟子,“仙座,仙座,求您救救师弟!”   这两个女弟子正是他们来时见过的。   同一时间,云邡袖中玉符再次闪起,这个不是他先前翻公文的,而是与人私下联络用的。   他低头一看,是小秋寒给的讯息。   玉符一闪一闪,配着女弟子焦急的口吻,让人觉出的事态的不平常。 第62章   二人匆匆往待客的玉坞殿去, 尚走在大殿之外, 遥遥的就看见方成镜那货在打孩子。   云邡这就很不乐意了。   玩什么不好, 竟然跑来他地盘玩打孩子?   云邡向来护短,立马自两边的花卉丛里摘了一片绿叶, 轻飘飘往那边一掷。   绿叶带出一道无形屏障,托在挨打的弟子前面, 方城主一时没来得及停手,结结实实被屏障反触回来, 倒后两步,由仙仆扶住了。   他愣了一下,扭头看去,便见云邡携人走过来,冲他挑了一下眉。   玉坞殿建在半山, 云邡来时身后云雾缭绕,衣袂飘飘, 好似谪仙下凡。   方城主立刻就呆住了。   那表情, 就差没往脸上写:美!   是个傻子无疑了。   “收收哈喇子, ”云邡道,“这是在做什么?”   方城主仍没回神, 盯着他从殿外走进来,来到自己身边。   云邡眼皮忍不住一跳, 皮笑肉不笑道:“我好看吗?”   方城主真诚的点头。   云邡:“………”   他反倒乐了,笑起来,觉得方棒槌极其有趣。   青城位于岭南, 是青阳宗门所在,故名青城。   青阳宗老一辈多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也不知怎么就长出方成镜这号人。   方成镜以一个痴字著名于九州,痴于天下好颜色,花鸟树木皆入他眼,但宣称人乃浊物,能入他眼的美人只零星那么几个,凡人里有个帝京的大公主,江南的顾家主支的小小姐,修士里嘛,紫霄山占了全部名额,是云邡红澜师兄弟。   托了方城主这只笔的福,这四位艳冠八方,天下倾慕。尤其最新成名的顾家小小姐,来求亲的都快把顾家门槛给踏破了。   一个宗门之主,竟靠着痴迷美色而成名,这宗门也真是离倒闭不远了。   匍匐在地上的男弟子被两个师姐妹扶起来,方成镜抽他下了力气,背都抽的红肿了,好生可怜。   他被师姐妹左右搀着,心里委屈加得意各占一半,扭头朝二女道:“多谢盈盈,多谢重霓。”   可那二人压根没看他,而是双眼发亮的盯着仙座那边。   男弟子内心一时很是微妙。   她们究竟兴奋什么?   那头,云邡觉的方成镜实在有趣,便想逗一逗他,故意凑过去,揶揄道:“方城主这样看我,难不成又是来求亲的?”   方成镜:“!!!”   近处看,美人更是肤如莹玉,眼瞳生波,仿佛集天下光华。   “不、不敢,”方城主迷迷糊糊道,“能一睹仙座容颜,死而无憾,可若能日日睹之,在下、在下顷刻便可死了。”   啧,人家是朝闻道夕可死,这货是见了美人就可以痛快做风流鬼了。   云邡忍不住大笑起来。   众人不知个种情形,都愣了:这是个什么发展?   呆头鹅方城主见美人大笑示好,更是面红耳赤,一副要原地升仙的样子。   谢秋寒顿时脸黑了,上前一步拦住,隔开了二人,“城主,自重。”   方城主还眼巴巴的看着云邡。   云邡见谢秋寒也掺进来,才庄重几分,轻咳一声,有模有样的学道:“方城主,自重。”   谢秋寒:“……”   呵,分明他自己也有份。   云邡像没事人一般,问道:“这是发生了什么,方城主怎么跑来我紫霄山教训人了?”   不等谢秋寒说什么,方城主主动道:“误会误会,这是我家侄儿——”他朝男弟子招招手,“方匆,你来。”   方匆刚挨过打,才不理他,扭头哼了一声。   方城主怒瞪他两眼,又很想打孩子,可云邡在旁边看着,他不好再继续。   云邡朝谢秋寒看一眼,谢秋寒立刻明白意思,让人把弟子带出去上药。   谢秋寒心里虽气他四处着惹人,可当着许多人的面,还是十分给面子的。   他的脾气都是关起门来发作,哪像这个方小少爷,撒泼都不分场合。   谢秋寒原本在应付几个来客,他心中知道当今天下皇室与仙门的关系微妙,需要谨慎处置,故而人家说什么都撬不开他的嘴。   诸人一筹莫展,谢秋寒刚要送客,忽然,这叫方匆的弟子闯了上来,同方城主一言不合就开吵,吵着吵着演变成单方面的挨揍。   谢秋寒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拦,才把云邡叫了过来。   早知道方城主是这幅德行,还不如不叫呢。   仿佛故意要提供对比衬托谢秋寒的好似的,方匆又开始好了伤疤忘了疼,继续放狠话:“我不回家!你别想把我弄回去!”   “你!”方城主气不打一处来,“皮又痒了是吧臭小子!”   方匆:“有本事打死我!”   方城主立刻遵命,张牙舞爪的要和他决一死战。   仙仆们赶紧扑上来拉住他,拼命给那两个女弟子使眼色,两个女弟子呆了半刻,立刻动作起来,一人拖手脚、一人捂嘴,拖着方小少爷跑了。   方城主气的直跳脚。   云邡冷眼旁观,看着方城主被侄子气个半死,幸灾乐祸的想:还是自家孩子乖。   看侄子走没影了,方城主才一屁股坐下来,连饮两大口茶水。   这才想起来,大家都看着呢。   他打过了训过了气过了,终于苦笑一声,“对不住,让诸位看笑话了。”   在场除了云邡几人外,还有江南顾谢两家来的人,厅堂里坐的满满当当,每个人都看笑话看的很投入,可方城主一提这个的时候,大家又立刻摇脑袋,虚伪的表示理解。   “年纪还小,算不得什么。”   “是了,令郎一表人才,根骨奇佳,不过一时叛逆,无碍,无碍。”   “贤侄的脾性骏烈,铁骨铮铮,是好事啊!”   “……”下一个人开口前有点犹豫,这到底儿子还是侄子?   他比较实诚,最后还是问了:“孩子干什么了?打的是不是太厉害了些。”   “呵!就是不够厉害!”方城主一瞪眼,“仙座若不来,我今日仔细拔了这臭小子的皮才好!”   云邡轻飘飘扫他一眼,示意他有事说事,别放闲屁。   方城主怏怏道:“这小子放着青阳宗功法不学,想来紫霄山学艺,忽悠我帮他偷跑出来,我信了他的邪,还夸他一句好少年志在八方,哪知道他竟还顺手偷了我一堆银票和法器……罢了,不过身外物,就不说了,可他还偷了我的画,拿去山下叫卖,真是气煞我也。”   众人听了画,都聚精会神起来。   那可是方成镜的画。   云邡也来了兴致:“卖多少钱一幅?”   方城主痛心疾首:“三十两!”   周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声。   方成镜的画说千金难求、价值连城都不为过……只卖三十两?   这是当赝品卖的啊。   这放在他们家,非抽死这破孩子不可。   悄无声息的,顾谢两家来使在背后挥了挥手,有两名着葛衣的人随即退下,往后殿出去。   时下仍行贱商令,商贾不准着锦袍,多穿葛衣。   云邡瞥见了,眼角一抽,顾谢两家也太不是人了,当面还安慰着人家方棒槌,背后就派人捡便宜去了。   方城主数落完自家侄子干的破事,问云邡道:“不知他如今拜在哪一宫真人门下,我好再叮嘱几句,先替他赔上一番罪。”   当真是可怜天下长辈心。   云邡对他生了几分感同身受的同情,扭头去问谢秋寒:“哪一宫真人门下?”   “……”谢秋寒道:“方城主有所不知,九宫已然撤裁,如今紫霄门下弟子不再分派别,至于令贤侄,才刚入门不久,还尚未拜师。”   方城主微讶:“什么?”   他平时都不大管事,是以连紫霄山变动的事都没弄明白,谢秋寒又仔细同他解释一遍,他才弄清紫霄山的九阶等级,不由得合掌赞叹了一声:“如此一来,消了门派之别,又能尽弟子之学力,妙也。”   谢秋寒只是笑了笑。   这时一名弟子走进来,同谢秋寒小声说了句话,将一本册子递给他。   谢秋寒翻过一页,简单一扫,又转而递给方成镜。   方成镜道:“这是什么?”   谢秋寒:“期末考校的成绩,刚好送来。”   这显然正中方成镜下怀,他一听便接了过来,翻起了自己侄子的考绩记录,同时又忍不住多看了谢秋寒一眼,心道这少年人真是机智通人情。   云邡在旁,忍不住眼皮一跳,大师兄真是好狠的心。   果不其然,方成镜看见侄子门门都旷课,文理艺被批了三个鲜红的下等以后,再度怒火中烧了起来。   死孩子在门内为非作歹就算了,还出去现眼,真是丢人!   谢秋寒还没真小心眼到告同门师弟的状,他看方城主又要发怒,忙道:“方城主不急着生气,且再翻一页,剑射雷三课都是优等。”   翻下一页,柳暗花明又一村,三个特优。   最后评级为六级,意思是从一年级通过考校直升六年级。   云邡瞥见,咦了一声,道:“是天灵根?怎么我不知道。”   他不过是说者无心,可听者却有意。   在堂上的人都飞快的瞟了谢秋寒一眼。   天灵根是极难得的资质,放出去各门各派都抢破头,为什么会没人同仙座说呢?   谢秋寒奇冤无比。   是啊,为什么你不知道呢?是不是该摸着良心反省一下?   另一边,方成镜却反应过来,立马说:“仙座,我侄儿打小就敬仰您,以您为榜样,他此次千里迢迢来到紫霄山,为的是能在您这里学个一招半式。”   谢秋寒心里一突,飞快的扫了他二人一眼。   云邡却只轻轻扬了一下眉尾。   这方成镜,刚才还在侄子问拜的谁,现在听说还没拜师,见风使舵立刻就给人家安了个打小就敬仰的榜样,上哪找这么好一舅舅去?   方成镜搓着手:“仙座,您看呢?”   “再说吧,”云邡随口打太极,“我阁中才收了两个新弟子,我也没长三只手,带不过来,再收得过些年了。”   谁都知道他门下两个弟子只是点缀,唯有谢秋寒被带着,如今看已经很出息了,这不过拒绝的托词而已。   方城主还欲再求,只是云邡都婉拒的这么不委婉的,他便有些说不出口。   谢秋寒心里松快许多。   可没一会儿,又开出一股酸楚。   他是不想云邡收徒弟。   可他凭什么呢?   天灵根绝世难逢,产量好的时候才百年有一株,青阳宗既然让子弟溜这儿来了,紫霄山是该抓紧才对。   虽然云邡曾说不愿收徒,可是怎么可能呢?他那样高强的本领,怎么能断了传承。   云邡喝了口茶,抬眼时,恰好瞥见谢秋寒一脸不快,不由得手上一顿,心里咦了一声。   难道他还挺喜欢那姓方的小孩不成?   他摸了摸下巴。   倒也不稀奇,谢秋寒也就交了两个朋友,一个岫玉,一个谈和平,一个赛一个的缺心眼,他又看上个缺心眼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小秋寒,”云邡道。   “嗯?”   云邡一脸耐心和温和的朝谢秋寒问道:“怎么不高兴,你想要个师弟吗?”   谢秋寒:“………”   方成镜一愣,有转机?   众目睽睽,谢秋寒硬着头皮回答说:“方师弟资质极佳。”   云邡挑了下眉,仿佛还真在思考他的话,嘀咕道:“资质是还可以。”   谢秋寒:“………………”   他算是明白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而且十指连心,脚趾头估计也算数。   他忍不住想,你都没有这样夸过我呢!   可再仔细一想,自己入门时是地灵根,刚进紫霄山时便被分在外门打杂,云邡如何能昧着良心夸他资质?   谢秋寒心里冒酸水。   另一旁,听了全程的顾家主使心里忽然像明镜开了盖子似的,锃亮锃亮的:貌似这收徒的关键不在仙座想不想,而在大弟子愿不愿意?   于是,在谢秋寒绞尽脑汁要给自己话找补的时候,又听见旁边顾家人说:“其实我家小九亦仰慕紫霄山多时,小九年十七,单水灵根,资质上佳,此次来也是想替她寻个师门。”   谢秋寒不解的看他一眼,这是怎么个说法,他来凑的什么热闹?   夭寿的仙座立刻说:“咦,也不错,师妹倒也好。”   谢秋寒:“………”   仙座兴致勃勃道:“你看如何?”   谢秋寒压着一肚子火,维持着没有变色,提点说:“拜师大典刚办了半月不到。”   你别给我找事!   云邡看出他有些不快,刚顺着说了句“也是”,那方城主却傻乎乎的掺和说:“顾九姿容秀丽,性情婉约如水,可说十分难得。”   简直是要做媒婆的语气了。   云邡:“…当真?”   不等方城主点头,顾家主使已经引用长篇大论卖了一遍闺女儿,最后斩钉截铁的总结说:“当真!”   云邡摸摸下巴,神色里也添了几分认真。   谢秋寒只觉得额上青筋起跳,终于忍不住了。   他腾的起身,椅子在地面刮出一道尖锐的响声。   诸人都微微惊讶看向他。   谢秋寒倒未露愠色,他没学方匆耍小孩脾气,只是大大方方的道:“师弟也好,师妹也罢,进山便是同门,自当相互扶助,没有我说不好的道理。仙座要收弟子的话,大可与几位真人细细详谈,仔细考量一番才好。”   恰好是钟响,钟声就着古朴的韵律,给他的话勾了个边。   几个来客都不知道他心里小别扭,反而是通过这次会面,将他这个大弟子给记住了——这谢秋寒分明是神霄真人亲手栽培的,却像极了当年的红澜,大方稳重,心细如发,紫霄天宫后继有人。   “敲钟了,”谢秋寒朝外边看一眼,真人正从各门涌出,“到晚间科仪的时候了,晚辈得先行一步,诸真人莫怪。”   “但去无妨。”   “主持科仪重要。”   “是了是了。”   谢秋寒便在一片应和声里彬彬有礼的告辞,逃开了一场尴尬的做媒。   几个来客都送谢秋寒出去,反正大概就是大家都觉得他深明大义,进退得度。   ……只有仙座觉得自己被他甩了一脸软钉子。   他可以担保,最后谢秋寒那小眼神,完全是说:我生气了,我不理你了,我走了。 第63章   真是纳了闷了, 又怎么惹他不高兴了?   尽管云邡在腹诽时用上了一个“又”字, 可谢秋寒其实并不是会轻易闹脾气的人。   若是他哪日难得闹了脾气, 最后全都要归成云邡的错。   倒不是真的全怪他,大多数时候不过是云邡心软, 随口全应了,哄着呗。   谢秋寒要是和方匆那样, 一生气就满地打滚,玩命撒泼, 那云邡才不搭理他。   可偏偏他是反其道而行,分明是生气了,却还要小意包容,做的周到齐全,让人挑不出任何错。   还有更厉害的, 他还举着一张委曲求全的脸,不停的在云邡眼前晃悠, 偷偷看人, 可一看过去, 他又一脸的心如死水,扭头就走。   这样一来二去的, 云邡到最后哪里是在认错,分明是在求情讨饶了。   今日虽不知又哪里惹到他, 可要等谢秋寒又来那一套,他还不如干脆自觉的直接跳到最后,去讨个饶得了——反正就是几句好话, 一声小秋寒,好哄的很,割不了他几块肉。   云邡刚想起身跟过去,突然袖子被人轻轻拉了一下。   方成镜正一脸“我懂你”的表情,就好像和他在某一刻成了同盟似的。   云邡把袖子扯回来。   方成镜不好意思的收了手,小声道:“仙座不要介怀,小孩就是这样,我阿姐问匆儿要不要弟弟妹妹时,他还说生下来就掐死做馅饼呢,回头就忘了,小孩脾气,当不得真。”   “………”这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比喻,饶是云邡见多识广,都被“掐死做馅饼”给弄得起鸡皮疙瘩。   方成镜道:“就他一个时,大家都宠着他惯着他,他自然是无法无天,好赖都没得挑,总不可能塞回去重长,可要是多了一个两个兄弟姐妹,有了比较,这孩子就自然而然要乖顺许多了,识趣着呢。”   “可据我所知,”云邡提醒他,“你们家没有第二个子弟。”   方匆母亲早逝,方成镜孤家寡人,哪来的弟妹。   “看把他惯的这幅德行,哪敢呢,”方成镜气道,“都是我阿姐的错,她说什么无法无天的比乖巧懂事的好,越乖的越受委屈,就是只要一个。”   云邡心中微微一动,自言自语似的认同道:“说的在理。”   “对嘛,”方成镜顺杆爬道,“只有一个容易养坏,多养几个要好得多,仙座您还真得多收几个徒儿,彼此之间有个比较,这苗才长的正。”   这话说的,果然不是亲娘。   云邡没同他多说,只是想了半天,忽然起身,“走,替我画副画。”   “啊?”方成镜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带着往外走。   云邡看着是闲庭信步,可步步缩地成寸,他连跑带跌才跟上,没两步竟然就换到了不朽阁的书房之中。   方成镜屏住呼吸,眼珠子提溜着环顾四周。   不朽阁是一个出现在九州传奇里的地名,提名的是太武大帝,住的是仙门首座,除了中州帝京皇宫,没有哪儿可与之比较。   有人说不朽阁内有洞天,进入后有千里之广,还有人说是内藏机关,其实有九九八十一层楼,每层都满是奇珍异宝,从上古神器到人间至宝,不一而足,还有秘阵护持,居中一日可修行千里,简直是不得了的地方。   反正没人说,这里真的只有三层楼,几块地板似乎泡水有些腐朽,房间小到有第三个人就转不开身。   然而此间灵气沛然,气息醇厚,甚至藏着神祗威压,来者亦同样不敢小觑。   云邡亲自替他搬了椅子,拍拍木桌,“来,坐,带笔了吗?”   方成镜痴呆着坐下来,“没、没带,画、画什么?”   “随便画什么,”云邡翻箱倒柜的找文房四宝,“我拿去哄孩子,他就爱收藏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砚台找不到了,你等等,我去他那儿拿……”   方成镜就这么看着他来来回回的倒腾笔墨纸砚,弄好了还亲自递笔过来,“给。”   方成镜恍恍惚惚的接过了笔,半天都没把毛捋顺。   仙座递笔,不朽阁作画,这到底是什么梦中仙境。   可他受宠若惊归受宠若惊,该画不出还是画不出。   他作画讲究机缘灵感,又不是对策下棋,见招拆招,作画这事需得天成了,往他脑袋上砸,他才能画出来,就现在这么干巴巴的坐着,猴年马月才能画出来。   云邡看他一直没动静,道:“怎么,我在这儿你画不了吗?那我出去。”   “不,不,”方成镜忙道,“并非如此。”   “那你还要什么?”   方成镜道:“作画讲求灵感,与他人在不在倒没多大关系……要不,您和我说说话?”   “可。”   “………”   两人大眼瞪小眼,反倒不知道说什么。   方成镜年少时便与他有“孽缘”,还曾跑来紫霄山求亲,闹了个大乌龙,后来回去继承宗门,经历种种,自然而然就忘记了这回事。   这些年他远在岭南,听远方传来了不少云邡的消息,见他高楼起了塌,塌了起,心中百般滋味,最后也只是化成宗门一封道贺信,淹没在成堆的公文里面。   这世上不是没有其他美人,只是如仙座这样的人,再不会有第二个的。   皮相再怎么绝艳,也总会与其他颜色一起淡去,可云邡有的不只是皮相,他还象征着世上人最艳羡的自由和潇洒。   修道无非是求一个极致的自由,虽天高地迥,但我可扶摇直上九万里,无一处不能去,虽沧海桑田,但我以三千岁为春,三千岁为秋,千秋不朽。   以最强大的自在,获得最极致的逍遥,成就一个逍遥自在。   云邡是当世中最接近这个无限的人,他已然不是作为个人,而是成了一个符号和象征,作为每个修士心中的愿景和祈求而存在着了。   所有见过他的、没见过他的,都对他念念不能忘。   方成镜更是一个痴人,又如何能忘?   一室中唯有二人,方成镜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瞧,叹了一声:“仙座当真是神仙人物也。”   “……”云邡眼皮一跳,可毕竟有求于人,打死也得画完再说,所以忍住了。   方成镜大概也知晓自己惹了他不快,赶紧坐正了些,靠直觉找了个话题:“仙座怎么样这样惯着弟子。”   “我乐意。”   “……”方成镜知道自己一直忽悠他收徒弟,他估计是不乐意了。   可他说这些,其实是有好意在的。   “我家只有匆儿一个孩子,”方成镜字斟句酌的说,“我阿姐去的早,长辈们对匆儿多有怜惜,没能及时把性子较回来,以至于他天真鲁莽,屡屡犯错,在青城是出了名的纨绔头领,大家都说他的脾性镇不住宗门,没法继承家业,旁支许多人便起了心思,想塞人进来,很有些麻烦——我倒不是说谢秋寒有什么不好,只是您门下只有他一个,他若出了些差错……”   他想谨慎说话,但若要提点到位,就委婉不了,只能直说,“这就与百年以前,仙座和魔尊离去之时是一样的。紫霄山树大招风,旁人若有害人之心,他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杀云邡难如上青天,可杀个尚在摇篮中的继承人……总难不倒某些人。   更何况如今皇室与仙门关系错综复杂,大家各怀心思,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出阴招。   云邡听了他一番话,神情渐渐沉下来,看他的目光也起了变化。   都说方成镜不成器,只知道流连风月,是全靠家世荫庇至此,可他既然能在青阳宗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坐稳,心思怎么能简单。   云邡道:“方城主往日藏拙了。”   “不敢,”方成镜忙往回收,“不过信口开河,随便听听便是了。”   云邡不置可否,目光在他脸上定了片刻。   经他一番“好心”提醒,二人才算打开话匣子,云邡道:“明芝生前,你与她说过这些吗?”   方明芝便是方匆的亲娘,早年病逝,生前是个说一不二的厉害角色,掌着青阳宗门,在她手上宗门和城衙都合二为一,主城冠以宗门之名,九州多年也只有这么一位厉害的夫人。   “说是说过,”方成镜苦笑道,“她一意孤行,我们难道还能逼她不成?”   “一意孤行……”云邡将这词琢磨了一阵,笑起来,“你既然都知道,还拿这个劝我做什么?”   他笑时眉眼舒展,桃花眼微微弯曲,成了一个巧妙的角度,折射出波光潋滟,直叫人心旌摇曳起来。   方成镜呆呆看了片刻,忽然灵光一闪,执起笔,飞快的画了起来。   云邡倚在桌边,看他作画,心思也渐渐飘远了。   他想起谢秋寒刚来到他身边时,那时候他还是一个软绵绵的小人。   这小人儿本来也是要往骄矜富贵那儿长的,可在他眼皮子底下,却反倒受了不知道多少委屈,被逼的内敛懂事起来。   他那时无能为力,不忍也得忍。   后来回到天宫中,他不由分说的要把谢秋寒藏进羽翼下,什么都不同他说,什么都不给他碰的,希望他能回去刚开始的样子,结果就是谢秋寒变着法的闹事,一次次陷进险境里。   这种种,当真是因为他从没养过孩子,所以不得其法吗?   其实并非。   只是因为一直没能忘记那份无能为力,所以要一意孤行。 第64章   入夜后, 星河漫漫, 像在深蓝色绸缎上洒了一把碎银子。   九宫八观的建筑点起了灯, 灯火一盏盏升起来,地面也流转出一片漫漫火光。   路过的弟子三两成群, 同谢秋寒行礼打招呼,而他一个人走着, 随口应了几声,慢慢的, 走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再抬头一看,眼前是一条索桥,铁链在山谷旋上来的风里摇晃着,幽深的底部好像藏着獠牙凶兽。   谢秋寒一愣。   怎么走到这儿了。   他倒是很知道铁索桥下面是什么样子,凶兽是没有的, 不过是半人高的草木,里头爬着蛇虫鼠蚁, 不过都不咬人, 估计仙山里的耗子都是吃素的吧。   他十岁时被人推下去过, 竟然没死,还在下边苟活了大半日, 瞧着上边索桥上的外门弟子成群结队的经过,自己拼命叫唤求救, 可嗓子都叫哑了,也没人听见。   那种恐惧和绝望至今历历在目。   最后来救他的人是云邡。   那时候他年纪小,傻里傻气的, 也没想过,倘若云邡真只是个画灵,那他怎么能从画里飘出那么远,还能从阎王爷手里把一个将死的孩子给抢回来呢?   这样的通天本事,哪是普通山精鬼怪能有的。   可要说云邡不普通,他又的确是手无缚鸡之力,日常头疼脑热,偶尔精神好了还故意装病使唤他,实在看不出什么有大出息的高手风范。   那段日子他们两个都是真的吃了不少苦头,云邡有心无力,没有能帮到的,而不是藏拙。   他们一起受了许多得打碎牙和血吞的气,彼此间有时也闹脾气,可在人群渐散后,他们依偎在无人的小屋中,彼此又能品出一份珍贵的相濡以沫,一同就着这份罕见的情意,续了一个又一个春夏和秋冬。   这些年,谢秋寒入了不朽阁后,日子好过许多,简直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仙境。   可就算是这样,其实他还是瞒着云邡偷偷下过好几次这座铁索桥。   每次都是心里有些浮躁焦虑的时候,自找罪受的过来。   他就直接从悬空的铁索桥上一跃而下,不用任何符术道法,就凭炼体的功夫护持着自己往下坠落,有时身上配着的桃木剑都看不下去,主动弹出来护持主人,还反被他狗咬吕洞宾的一掌拍开。   下坠时,狂风呼啸,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那些被欺凌的无力岁月在眼前回闪,夹带着无数忐忑和恐惧张牙舞爪直冲他门面,然后被他拳打脚踢的打败。   他完全是有意挑衅着这段回忆,提醒自己今时不同往日,也警醒,今时,绝对不可再如往日。   这样,他才反而能够压住心里的浮躁和焦虑,稳稳当当的继续攀爬。   谢秋寒很不幸、也很有幸的,不是那种敢在温情脉脉里下沉、在交口称赞里飘飘然的人。   不管外界怎么样说,也不管连云邡都觉得有点心疼劝他悠着点,他每日都风雨无阻的早起晚归,剑招练过万遍,画符废的纸能堆成一座小山,有不明白的问题,往往能熬上几宿去思索,不析清不肯停下,修行修的近乎自虐。   可他这样做,才不是要登顶仙门,做什么天下第一的大弟子。   他只是居安思危。   他这个人从来也没什么大出息,比不得求大道的修士、掌江山的皇族,他心中汲汲所求的只是一个温暖安全的小角落,一个能容他与亲近之人一席之地。   他总能记得自己在家时,也是荣华富贵裹身,一旦去了这层外壳,便是个柔弱可欺的毛虫,谁都能厌弃的踹上一脚,因为这份经历,他几乎是强行将荣华富贵和海市蜃楼划上了等号,他如今如此,只是怕那些时日再重来一次。   他知道,自己修炼之道十分险恶,所谓有情道,无人修过,他一路凝出的金丹和元婴更是闻所未闻,与他人之道相比,竟然有几分大逆不道的味道。   几年前,他从雍州回来,与狐王定契,后昏迷数日醒来,不光性命得救,还再察觉不到蚩尤金丹所在。   云邡哄他说是狐王帮手解了,日后不必再操心这事,他也不会再用血做药骗他吃了。   谢秋寒一个字都没信,也一个字都没反驳,只是默默咬住牙关,把这件事情压进了心里。   这事化成了一把利剑悬在他头上,时刻警醒,他知道隐隐之中必定有蹊跷,也知道必定有拦路虎在等着他,他心中有过害怕焦躁,也有过疑虑抱怨,每到这时,他便只能握紧了手中的剑。   在一切没有来时,他的剑必须时时磨砺,随时绷紧心中的弦,以抽剑相迎的姿态面对未知的一切。   否则,狂风骤雨来时,他的剑却成了绣花针,怎么对得住云邡一番心血?   谢秋寒面对这吊索桥,默然站立了许久。   微风拂面,几分清凉。   他心中的别扭散去了,还觉得有几分好笑。   往日苦成那样,都不见委屈,现下云邡不过是想添个徒弟,他醋什么?添个徒弟难不成还能把他赶走不成?   他知道自己只是又钻牛角尖了。   他心里守着不敢言的情意,越攒着就越容易往死胡同里想,这些年他也不是头一回这样。   他守着自己的一份情意,里面是甜、是酸,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体会,迁怒不得旁人,更迁怒不得云邡。   归根结底,是他自己的意乱情迷、心猿意马。他的仙座,什么都是很好的。   夜色深沉,谢秋寒回到不朽阁。   天宫的屋檐都点了灯,光芒漏到地上,挑出长长的影子,一片静谧深沉中,不朽阁倚着高峰兀自矗立。   谢秋寒御剑上去,不过一息就来到阁楼外,但尚未落地,还停在半空中。   他侧耳听阁中,十分宁静,只有一道悠长呼吸声极有韵律的响着,阁楼一片黑,看样子里面的人入睡了。   云邡最近睡得不好,谢秋寒不想吵醒他,有意放轻动作,直接落在摘星台上,脚尖轻轻一点,仿佛一片叶般毫无动静的落了地。   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江山不朽的牌匾,而后又踩在边缘借力,灵活的一跳,就跃到了旁边房间的窗台,轻轻舒了口气。   ……回趟自己房间,就像做贼似的。   谢秋寒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夸张,依然是轻手轻脚的推开窗户,然后一愣。   桌上点了一盏烛火,极其微弱,他进来时的动作拂起一道微风,恰好将自己的影子投在了那一头的人身上。   云邡伏在桌上睡着了,身前似乎是有一副画。   他头颅枕着左臂,露出侧脸,眉心鼻尖下颌连成一线,泛着微光。   谢秋寒屏住了呼吸,不敢惊动他,真的好似一个偷香窃玉的贼子一般,胆怯又贪婪的看着他。   他简直用了全部修为、全部身法,让自己的气息隐藏在空气之中,不让云邡察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过了半响,他舔了舔唇,移开目光,想找点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这时他就看向了那一幅画,忍不住朝前走了两步。   那画是新作的,笔触其实有些糙,一笔一划勾的是个软绵绵的小孩,眼大身圆,身边跟了两个圆滚滚的小东西,一个是展着肉翅的穷奇,一个是从前还住在紫霄山的狐狸。   谢秋寒小心翼翼的低下头,偏着脑袋,去看云邡挡住的那部分画:画风大变,不再是圆不溜秋的小人,而是个衣袂飘飘的仙人,一看是他自己。   谢秋寒啼笑皆非,这人可真够臭美,别人都能圆滚滚,自己就要面子,得最好看才行。   他盯着画瞧了又瞧,知道是云邡画来给他赔礼的。   云邡认定他就好书画这口,平时寻到好的一定会给他送来,哪日他闹了不高兴,也是送些什么棋子、古书之类的赔罪。   ……其实谢秋寒生年二十,还未生出这种老古董才有的爱好。   回想起来,应该是第一次收到画时,他表现出的那份喜不自胜开启了云邡误解。   说实话,根本不用什么名贵书画,云邡就从路边摘根草……摘根好看些的草,他也会同样很喜欢。   他之所以一直故意留下这样的印象,是因为喜欢看云邡每次留意这些东西,特意替他捎话打听的样子,他心中窃喜,常常独处之时将此当做蜜饯一样在舌尖品味,所以从来没纠正过。   今日云邡铁定是看出他心中不快,所以又来送画了。   谢秋寒忍不住在夜色掩护里偷偷的笑起来,好像一个人得到了全世界一样。   他更加小心的靠近去,目光不自觉从画挪到了云邡的脸上。   这是张看了千万遍都不会厌的脸,睫若凤羽,玉肌生光,他倚在桌前,头斜枕在手臂上,露出一截手臂,更比雪白。   谢秋寒不敢呼吸,鬼使神差的,他伸出一只手,轻轻触上了他的手背。   刚一碰上,云邡的手指便轻轻蜷了一下。   谢秋寒浑身一震,忙不迭把手收回,背到了身后。   他屏息静静待了片刻——云邡居然没有醒来,也没有察觉。   他这才松口气。   真不知道到底自己的龟息功修的过分到家,还是云邡待他过分放心,一点防备都不生。   这样想着,谢秋寒又苦笑起来。   人家待他好,当他是心腹、是手足,全心全意,没有一点点生分,可他却心存狎念,欲坏人伦,实在是个白眼狼。   可若说他是想偷香窃玉的盗花贼、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其实不然。   他对这个人从来生不起轻薄狎昵的幻想,偶尔夜里思想脱靶,做些不太搬得上台面的梦,第二日醒来都要用道德经把自己灌成个赎罪的犯人一样。   ——然后,隔三差五的继续做上不了台面的梦。   他一边羞愧,另一边,也从来都控制不住一腔要溢出来的情意。   谢秋寒盯着云邡看了又看,伸出手,手顿在半空中停了很久,最后落在了他鬓角。   动作极其轻柔的替他将一缕拦住眼睛的发拢回了耳后。   他的仙座,真好看啊。   带着这样的赞叹,谢秋寒大着胆子低下头,动作非常轻的,将指尖印在自己唇上,好像是在借着这个动作吻到了他的一根头发丝似的。   虔诚,又快乐。   谢秋寒忍不住笑起来,他今日窃得了这样一个良夜,大概独自品尝很久,窃喜很久。   ……回味个一年应该够的。   然后明年、后年、每一年,总能悄悄的碰他一回,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肆无忌惮的注视他。   谢秋寒带着这样的快乐的收获,很见好就收的转身离开房间。   他还差点被门槛绊上一脚,跌跌撞撞扶住门,摇摇脑袋,觉得自己可能没救了。   星子闪耀,眨着眼睛,窥视着人间的喜乐和忧愁。   不朽阁的室内,仙座睁开眼睛,缓缓坐起来。   半响,他听着那孩子跑出去练剑的声音,脸上露出一点复杂和茫然。 第65章   云邡今日从方成镜那儿讨了画, 但最后却没送, 而是另外自己画了一副预备送谢秋寒。   他知道谢秋寒肯定更喜欢后者。   他待谢秋寒是很愿意花心思的。   晚间谢秋寒回来时, 云邡已经醒了。   本是想故意吓他一吓,才装做没醒, 不然就他那三脚猫工夫,哪里瞒得过仙座。   可却没想到, 就在这样一个小把戏,他窥破了一份隐秘的情意。   四下寂静, 云邡坐在一片黑暗的室内,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他眨了一下眼,第一反应是:弄错了。   小秋寒怎么会对他有绮念呢?   这不可能。   可他刚才抽离神识,观察秋寒的一举一动,又分明就是那个意思。   他就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活了百来年, 什么是孺慕,什么是爱慕, 他分的清楚, 像那样毫不掩饰的流露, 绝对不会误会,   ……可这怎么可能!?   他从来待谢秋寒如弟子、如孩儿, 是从长辈的眼光去宠爱他疼惜他的,从来没有起过别的心思, 也没有过别的引导……等等,有吗?   云邡回想起自己往日待谢秋寒的言行举止。   又回想起聂明渊数次欲言又止。   ……完了,似乎是有。   山中流言亦不是头一天在了。   碎嘴弟子们从倾碧那儿得了三瓜两枣, 整日咀嚼,当做茶余饭后的趣味。   云邡觉得清者自清,越堵越像真的,所以早年制止过一拨后,就没太当回事了。   小秋寒是被这些流言给带坏了吗?   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心里给谢秋寒找了无数的借口。   他忽然想起什么,抬眼望向周遭。   这是谢秋寒的房间。   墙上挂的是最初相识时他附身的那副仙人抚琴图,这画经他重画后,上面还添了谢秋寒。   桌上摆的,墙上挂的,床头放的,所有谢秋寒珍之重之的东西,好像都有他的影子。   云邡沉默良久,心口微微一动,想道:他是真的心悦我?   他先前替谢秋寒找了种种借口,下意识觉得谢秋寒得是弄错了,出了什么事,才会这样。   首先是得迷途,然后才能知返,否则……什么都没有出错,就会只是单纯的心悦一人而已。   那就改不了,纠不正了。   云邡站起来,伸手推开窗户。   月光透过窗缝漏到室内,照出修长的人影。   他负着手,往外望去。   空地上,月光像淌了一地的白雪,谢秋寒以树枝代剑,身形矫捷,招式灵动。   他回旋往复的练着一套剑招,行云流水间,自有一段不凡的气度流露出来。   云邡盯着他看,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他怎么都长这么大了,十年竟然就这样掠过去了?   他现在甚至完全不知道这孩子在想什么。   他喜欢谁、不喜欢谁?他有哪些朋友,这里头他又同谁是最好,同谁只是泛泛之交?   云邡一直以为自己清楚的,可现在回头一想,谢秋寒是如此精通于掩饰自己的情感,以至于他连对自己的情意都分不清楚,又怎么去区别别人的呢。   乃至于,自己也还是第一次知道,小秋寒喜欢的不是温香软玉的姑娘,而是男子。   那他白日撮合个什么劲?人家顾家小姐艳绝八方都行,关他什么事?而那个时候秋寒又是什么心情?   他快要被一堆问号砸晕了。   谢秋寒听见楼上的动静,抬头看了一眼。   因为隔了浓浓夜色,他看不清云邡的神情,只以为是自己吵醒了他,便对他歉意的笑了一下。   云邡瞧着他生动的神情,便什么也没说,只是暗自叫苦。   他们一个在阁中,一个在地上,遥遥相望,满山的清风和月光都不曾说话。   .   第二日,天宫的人都传,说昨日顾谢方三家来访,把仙座惹恼了,不然他怎么今日脸那么臭呢。   知道昨日会面情况的人坚定的反驳了这一点,说那三家把仙座逗的很开心,他还从方城主那儿薅了一副画呢,所以,一定是有点别的什么事,比如:中州帝京递了什么撕破脸皮的折子过来,皇族和仙门要打起来了!   还有人说,是因为中州那个刚登基的小皇帝和摄政王反目了,仙座在思考日后对策,所以一直神游海外,这说法的依据是,仙座今日恍惚的问了旁人一句:哎,你说周鸿要知道他干儿子谋反了,心里怎么个感觉?   反正议论纷纷里,全没猜中。   这事没天下那么大。   但也没不是鸡毛蒜皮那么小。   自家养的兔子,竟然窝里反了,多么愁人的一件事啊!   “……仙座,您的意思呢?”   方匆站在大殿底下,抬头去看上头仙座,见他眸光沉沉,神情晦涩,心里简直直打鼓。   他觉得自己的请求还算不上过分吧,仙座何至于面目深沉成这样。   他看云邡半天都不搭理他,又大着胆子喊了声:“仙座意下如何?”   云邡回了神,揉了揉眉心,心累的一摆手,“我觉得没什么意思,赶紧走,找你舅舅去,你们这些小孩,成天不干正事,净想着给大人添堵做什么。”   今天长眼睛的都知道避开他,不招他,只有方匆这样心眼没长齐还缺了个洞的小屁孩才敢这时候赶着来说是。   方匆来和他说什么呢?   这小子说,他觉得自己亲娘没死,还托梦给他,所以让云邡去岭南看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踪迹来。   方明芝下葬那天云邡去过,死的透透的,小孩扯的这是什么淡,皮太紧了想挨点揍吗?   方匆看他完全不信自己,心里急了,“仙座可是不相信我,可我说的是真的,我阿娘她同我说了许多往日的事,她还说您心地至善,若要寻您帮忙,您不会推辞。”   哟,这高帽子戴的。   云邡刚想让人把他赶出去,又听见他说:“您与青阳宗素无来往时,都愿意替青阳宗镇压穷奇,如今建交多年,青阳宗常年向您供奉,您怎么又不管了呢!”   云邡乐了,欠他们的是吧?   “谁同你说,我是替你们宗门去镇压穷奇的?”云邡道,“我才不为你们,别戴高帽,赶紧出去。”   方匆犟得很,“我没给您戴高帽,您当年付出半身神骨的代价,您不想要回来吗?”   这话一说出来,他自己都知道说错话了,脸上闪过一丝害怕。   云邡眯了一下眼。   这小子好像是有点门道,神骨都说出来了。   他这才坐正了,循循善诱的道:“来,你说说,什么叫半身神骨的代价,说中了我说不定就信你娘给你托梦了。”   方匆虽然已经脊背发寒,可为了证明自己娘真活着,现在是被赶鸭子上架,完全豁出去了。   他斗胆道:“当年,岭南一地灵力枯竭,民不聊生,仙门结盟,以青阳宗为首,在我娘的带领下,布下大阵,杀死穷奇,希望引其鸿蒙之气来泽被大地。穷奇彼时形体已衰,可怨气凝成实体,迟迟不去,在当地作乱,是您出手,付出半身神骨,渡化了穷奇,也救了全岭南百姓。我娘说,您是伏羲神骨凝出的神魂,天性慈悲,胸怀大义,凡事来求您,没错的。”   云邡盯着他,磨了下牙。   看来他是真知道点什么。   云邡看了他片刻,心里有些没有来的怒火。   他心想,这臭小子的娘亲肯定没告诉他,穷奇是怎么死的。   不然他不敢拿到这儿来忽悠人。   哪知道,云邡刚想到这里,就听见方匆瑟缩一下,小声说:“我知道穷奇与我娘交好,对我们有恩,此事的的确确是我家错了。”   云邡这会儿才完全是震惊了。   他知道,知道还敢来?   是他老了、跟不上趟了吗,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   百来年以前方明芝出馊主意,要引穷奇身上的鸿蒙之力进地底下,补充这些年来修士吸走了就没还的灵力。   个个说是妙计,一呼百应的。   方明芝有很大程度是倚靠这个馊主意上的位,拢起了自己的势力。   那时候她给穷奇好吃好喝的供着,骗穷奇个傻子玩,穷奇没心机,信了她的邪,成了人家的盘中羹。   可他们却没弄明白,上古神兽并不是那么好杀的。   上古神兽不跟着九鼎法则这一套,它自己天命未尽,是怎么样都不会死的。   即使形体皆散,神魂尤存。   穷奇现了凶相之后,他们都应付不来。   以至于旱地千里,大火燎原,轰轰烈烈一整个岭南都遭了秧。   这时云邡才去了那儿,咬牙收了穷奇,自折半身神骨,给这帮混蛋收了烂摊子。   他也是在那时候受了所有人认可,被推举上仙座之位的。   ……就跟谁想要当这破玩意似的。   他那时尚在紫霄山中查探红澜堕魔真相,隐隐有些危机四伏的感觉,思忖再三,为了自保,才接下了这个仙座之位。 第66章   接了这位置, 才发现紫霄山诸先辈压根不把仙座当回事, 该卖还是卖, 该杀还是杀,不能更干脆了。   他当仙座半点好处没收着, 反而劳心劳力,是个赔本的买卖。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推开, 大概也是被方明芝说中了,他就是个心软的冤大头。   入夜以后, 云邡一个人坐在不朽阁屋顶饮酒,聂明渊寻了一路,终于找见他,手脚并用的爬了上去。   聂明渊扫一眼,屋脊上整整齐齐码着十几个酒壶。   “您今夜怎么这样有兴致?”   “有兴致, ”云邡道,“我太有兴致了。”   聂明渊看他果然是心情不佳, 其实他早就听人说了, 本不想来触霉头, 可得了一份情报,只能硬着头皮过来。   “仙座可是有烦心事?”   云邡把着酒壶, 在掌心旋了一圈,从左手换到右手, 说:“说不上烦心事,只是今日有个毛头小子,来奉承我慈悲心肠, 肯定帮他去找他娘。”   聂明渊摸不着头脑:“什么?”   “方匆,说方明芝给他托梦来着,让我去岭南替他小蝌蚪找妈妈。”   聂明渊皱起眉,“那仙座怎么同他说的?”   “我能怎么说?”云邡凉凉道,“我说方明芝要是真没死,到我手上我也送她去死。”   聂明渊眼皮一跳:“然后呢?”   “然后?”云邡凉凉道,“然后那小子就哭了呗。”   “……………”   “我原本还打算再说两句,可他舅舅机灵,跑过来,替我把他揍了个屁股开花,看我面色不好看,可能怕我不解气再去补上揍第二顿,拎着人一溜烟跑了。”   “……………”   聂明渊有点同情那小孩,这孩子得有多想不开。   “唉,”云邡叹气道,“怎么就给这帮人留下了冤大头的印象呢?气死我了。”   聂明渊嘴角微微抽搐,掀了布袍子坐下来。   仙座这种脾气,他自己上房揭瓦都揭惯了,哪里会肯旁的熊孩子当着他的面蹬鼻子上脸,方匆真是寻错了人。   聂明渊理理头绪,又道:“仙座,这孩子总不会平白无故这样来寻你,他可说了其他的?”   “有,”云邡道,“他说我帮他找他娘,他就告诉我穷奇骨在哪儿,引出穷奇骨,我就能把自己骨头换回来了,把我听乐了,真会做买卖。”   “………”   聂明渊抹了把汗,这方家小子真是找死的一把好手。   穷奇死后,岭南灵气充盈,都说杀穷奇起了作用,穷奇之躯埋入地底,滋养岭南之地。   可穷奇都还活的好好的,滋养个屁。   那底下埋的是伏羲骨。   云邡道:“你当时也瞧见了,我亲手埋的骨头,埋的我自己的骨头,”他指了指自己,一脸不可思议,“他竟然还要帮我挖出来?你听听这说的什么混账话!”   “的确是混账了些,”聂明渊劝道,“别同他们置气,置气伤身。”   “我不置气才伤身,”云邡骂道,“别让本座逮着,迟早全把他们剐了,让他们也尝尝剔骨头的滋味。”   聂明渊看他是真生气了,也不再劝,洗耳恭听,陪着他骂了人家十八代祖宗,让云邡骂的很是舒心。   等仙座骂舒服了,聂明渊才尽职尽责道:“我明日便去,看岭南可有异常,再把方家里里外外都翻一遍,看他们到底怎么回事。”   云邡瞧他两眼,叹了口气,算是认同了。   这就是最气人的地方,骂归骂,却不能撒手不管。   云邡揉了揉眉心,看聂明渊手里还捏着东西,问道:“找我?”   “仙座您看这个,”聂明渊递他一样东西。   云邡斜一眼,是个拇指大小的小竹简,里头装的是密信。   他接过来,掂量两下,不打开。   聂明渊以为他是用神识在读取,“是白日的消息,摄政王在殿外跪了半个时辰,皇上让他走,他便请了罪,打道回他自己的王府去了……哎!”   云邡竟然把那个小竹筒给抛了出去,竹筒滚出去老远。   聂明渊再一看他,一脸的漠然。   ……他要不还是告辞吧?   云邡道:“你说,我是没心思看。”   “……”聂明渊眼观鼻鼻观心,飞快的说:“摄政王欲求娶张阁老独女,皇上不允,先一步颁旨召张小姐入宫,二人今日斗的厉害。”   云邡掀了下眼皮,微讶:“那小子才几岁,竟跟他叔叔抢起了女人。”   “不小了,都登基五年了,”聂明渊道,“比秋寒还大上两岁,凡人家这样年纪的男子早娶亲了。”   云邡轻轻哦了一声。   还真是,要是不入修行之门,指不定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行吧,这代孩子是真都长大了。   “皇上羽翼渐丰,与摄政王意见相左的时候会越来越多,我想这是一个机会,可以让他们去斗,我们帮着他掣肘周鸿,仙门或可免去一难。”   “再说吧,”云邡顿了一下,语气微妙的说,“说不定周鸿家小儿只是故意同他争风吃醋呢。”   “啊?”   “开玩笑的,”云邡摆手,“你处理吧。”   聂明渊先愣了一下,而后心念电转,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是戳破了?   不然以仙座的脑子,转不到那儿去。   哟,热闹了!   云邡却警告的看他一眼:“他不知道我知道,你闭好嘴。”   聂明渊顿时颇感遗憾。   他原本以为以仙座这样的榆木脑袋,得过个千百年,自己都作古了,还不能领悟,却没想到这事来的这样快。   按理说不应该,谢秋寒不是憋不住的人,发生了什么?   云邡提起一壶酒,在聂明渊面前晃晃,“同我喝两口?”   “不了,”聂明渊道,“明日早朝,不能喝。”   云邡摇头惋惜道:“清风明月一壶酒,可惜本座一人独饮。”   聂明渊有些犹豫:仙座发愁,千年等一回,他其实该好好珍惜,多看会儿热闹才是。可明天早朝要是没赶上,耽误事怎么办?   他犹豫之时,云邡忽然说:“要不然百年之约就算了,你现在陪我喝个酒,明天别去早朝了,以后爱干嘛干嘛去。”   聂明渊当即心惊胆战起来。   仙座可不是糊涂了吧。   “没疯,没醉,”云邡幽幽道,“赶紧抓住机会。”   聂明渊立刻一把抱起两个酒壶,生怕他反悔似的。   云邡大笑起来。   聂明渊无语一阵,也忍不住低着头同他一样笑了起来。   山中虫鸣此起彼伏,不远处弟子挑灯经过,微风挟着细碎的夜话吹过。   他二人笑了一阵,又聊了一阵,从九州之外的云海说到紫霄山下的豆腐坊,只有云邡一个人在喝酒,聂明渊只是含笑看他。   “怎么,”云邡道,“还是打算去早朝?”   “您别说了,”聂明渊道,“我认了,我是天生劳碌命,不上朝我干嘛去?”   云邡叹了口气。   有点笑不出来。   聂明渊不上朝干嘛去?   他不当仙座干嘛去?   天地虽广,可牢笼加身,逃出去也没多大意思。   “明渊,”云邡拍拍聂明渊的肩膀,“重吗?”   聂明渊微微一怔,笑了笑,“习惯了。”   “打一开始我真的不明白,”云邡道,“这些年,潇洒过了,心惊胆战过了,到了头,才真的觉出的这份责任的重量。”   “少时我也不明白,”聂明渊从他手里把酒壶拿过来,终于也喝了一口。   酒入喉,浸透愁肠,一股辛辣蔓开,反把人刺激醒了。   “我师父从小到大对我耳提面命,全是兼济天下,我少年时叛逆,觉得凭什么我要管他们?我才不管,就偷偷从师门溜出去了,想找个风景好的村子避世而居,找个貌美的姑娘生儿育女,逍遥自在。”   “然后呢?”   聂明渊瞟他一眼。   “哦,”云邡一拍脑袋,“然后岭南大火,你的村子姑娘都烧没了,我趁火打劫把你赶鸭子上架了。”   聂明渊:“…………”他居然还说得出口。   当年穷奇在岭南作乱,殃及聂明渊夫妻,聂明渊亮出知之门人的身份,求云邡救人。   云邡答应了他,后来百年间亦常常照料那一方土地,天宫中岫玉等童子也是后来从那儿捡回来的。   这些年来,聂明渊供他驱使,替他建立了万象的势力,兢兢业业,同时倾碧以因缘镜重塑肉身,忘却前尘,从此入修行之门,二人都各的其所,还算不错。   看着聂明渊有些飘忽的神情,云邡道:“你不会是在心里骂我吧?就算我不坑你,以你的脾性,在深山里也坐不住的,我还帮你这样多,万象没我可建不起来,我比什么周鸿、孝王不是好一百倍?”   行吧,聂明渊还是不说话,随便仙座给自己脸上贴金。   可没想到,这人还得寸进尺了,“你不就是记着倾碧的事嘛,小心眼,你等着,我现在就叫她过来。”   “我没……哎你做什么!”   云邡竟然掏出个玉符,作势要传讯。   “别别别!”   聂明渊吓一大跳,七手八脚的去抢玉符。可他又抢不过云邡,自己还差点从屋顶上掉下去。   云邡拉他一把,取笑道:“你可千万坐稳了,左相在天宫摔成个瘸子,明天周鸿见了不得气疯了。”   聂明渊直求饶:“你别玩了,让她好好的,我这点修为,过不了多少年都成老头子了,耽误人家做什么。”   云邡这才作罢。   聂明渊趁机一把将玉符抢过来,扯开衣服塞进胸口里,牢牢护着,生怕他再乱来。   云邡:“………”   这人打光棍久了,从前的气度都像喂狗了似的。   聂明渊刚来他面前的时候,以布衣之身叩见,一身磊落,光风霁月,哪是这种德性。   他说倾碧的事,是因为有一年,倾碧机缘巧合在镜子里窥了一眼前因,见着云邡闯进火海里救她那一幕,心里一直找不到地方安放的爱慕之意终于落了脚,冲着仙座来了。   云邡好像看见一个大锅从天而降,正面写着“冤枉”,背面写着“不道义”,他躲都躲不及,聂明渊还不肯他卸,觉得这样绿着他很放心。   ……世间奇男子要论出处,知之门首屈一指也。   说到倾碧,聂明渊才道:“一直想同您说,其实这事我自己并不当回事,您更不必介怀。我这些年去过许多地方,知道世上还有许多人吃了上顿愁着下顿,他们受着生老病死的苦,尝不到一点甜,同这些相比,情与爱的事其实小的很,吃饱了闲着才想想,不算什么的。”   云邡轻轻点头。   倒是这个道理。   除了这道理到他身上好像不大行得通,他现在既忧心天下,也忧心谢秋寒,一样都没耽误。   不过聂明渊的话倒是提点了他——“哎,那你把谢秋寒也带出去看看,如何?”   聂明渊愣了下,心想这什么馊主意。   他沉吟片刻,委婉的说:“仙座,您此时再提这样的事,就嫌……没良心了。”   云邡皱了下眉,“此话怎讲?”   聂明渊知道他是个不开窍的,掰开了揉碎了说:“要看天下,你带他去,我就这样教便可。他一心只牵着你,你知道了却要赶他走,实在太伤人了,日后他若知道了,能记上一辈子。”   云邡沉默了片刻。   是了,若日后他知道了呢?   修士的日子这样漫长,哪有事情能瞒百年千年的。   那他到底怎么办呢?   云邡刚要说话,聂明渊的目光从他肩头越过,眼睛直了。   云邡扭头一看,倾碧和谢秋寒一块儿来了。   刚才还大言不惭说自己不当回事的聂明渊,好像做贼一样,下意识挪了挪身子,挡住了身后一排酒壶。   …………这跟你刚才说的怎么不一样??? 第67章   聂明渊太出息了, 当面“不记得”、“不当回事”、“别介意”, 转头就露出骨子里的惧内习性。   然而, 倾碧对他只是随意行了一礼,稀疏平常。   她才是真正的不介意、不记得、不当回事。   聂明渊对她笑一下, 那笑从唇边掠去,很快就消散了, 只留下一点点自嘲的意味。   倾碧自然是看不见的。   旁边,云邡见谢秋寒来了, 心里也有些打鼓:没让他听见吧?   他掩住眼底那点心虚,瞧了谢秋寒几眼。   谢秋寒脸上没什么特殊神情,只是扫一眼他喝的酒,皱了下眉毛。   谢秋寒是刚从弟子厢房过来,他听说今天云邡见了方匆, 之后心情很不好,嘱咐其他人都别打搅。   他很聪明的先去方匆那儿探了虚实, 得知了一堆让人心里怪不好受的往事, 这才来了天宫。   云邡在这边屋顶饮酒, 他也未靠近,只是守在不朽峰底下, 拿了本书看,静静的守着。   是恰好倾碧来访, 他才引倾碧过来,打断了这二人的叙话。   他之前遥遥的瞧着,只看见云邡时不时对着酒壶嘬一口, 也望不清究竟喝了多少,可这时他一看,屋脊上竟码了整整齐齐一大排,才着实吃了一惊。   他弯腰拾了一个壶,闻了闻,是山下新出的三界酿,三界酿的意思是,不管你是人是魔还是仙,喝了这酒就要醉,谢秋寒闻着扑鼻而来的辛辣味,便知道这名不虚。   谢秋寒终于是忍不住了,带些责问的语气道:“你怎么喝这么多?都是你喝的?”   “……”云邡没作答。   原先谢秋寒是管惯了他,他只当小儿孝顺,如今怎么看怎么不是滋味。   谢秋寒看他不说话,又扭头去认真看了看他面色,伸手过去,想摸摸他额头,看是不是醉的厉害了。   云邡下意识就往后躲了一下。   谢秋寒一愣,手顿在半空中。   “你怎么了?”谢秋寒根本不作他想,只是更紧张的问,“你有哪里不舒服吗?我叫金林真人来瞧瞧?”   说着还真要给金林传讯。   云邡这才去拉他,“没喝多少,大晚上的别吵他一个老人家。”   “无事的,金林真人是刚从晚会走的,还在路上,我去叫他……”   “真不必,”云邡脱口而出,“都是聂明渊喝的。”   聂明渊:“…………………………”   聂明渊缓缓扭头,看着仙座。   仙座脸不红心不跳,只当无事发生。   谢秋寒默默的把玉符塞了回去,换成几颗万用大补的丹药递给了聂明渊。   仙座喝的多,他急的要请金林,聂明渊喝的多,他扔几颗丹药就完事了。   真够过分的。   大弟子过分,仙座就更过分。   仙座既不想让谢秋寒看出自己不对,也不敢像往日一样招猫逗狗似的对他,现在正纠结着。   纠结半天,他下了一个决定——   仙座往聂先生身上一倒,说:“我醉了。”   然后眼睛一闭,不知人事。   聂明渊扶住这个突如其来的包袱,当时是真的想把他推下去。   还好谢秋寒立刻不着痕迹的伸手,把云邡拢过去,让他将头靠在自己肩上,扶的稳稳的。   仙座免于一难。   谢秋寒看他竟然醉倒了,心里十分担心,立刻捏着他听了一阵脉搏,又摸摸他额头,看他无恙,只是醉了,才肯稍微放心。   可这心刚放下,又拿了起来:云邡从来是个万事不放心上的人,又或是放心上也不让人看出来,他今日竟这幅模样。   谢秋寒心头燃起了怒意,打定主意要去找那方匆一通麻烦才好。   他问聂明渊道:“聂先生同仙座聊了什么?他是为岭南之事忧心吗?”   聂明渊打掩护:“嗯,是,今日方家提起一些旧事,仙座心中不快,才喝多了些。”   谢秋寒沉吟一阵,“那现在是作何打算?”   “或有内情,仙座嘱我明日再查一查。”   谢秋寒点点头,顿了一下,问:“问先生一事,先生若不便答,便不答。”   聂明渊自然洗耳恭听。   “我听了方匆的说法,说下面是穷奇身躯,可我招穷奇来看,却觉得不大像,所以岭南土地下面镇的是……?”他一边谨慎的说,一边看聂明渊脸色。   聂明渊摸摸鼻子,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仙座的表情。   仙座装死装的简直到位,聂明渊就自动认为他是肯了的。   于是聂明渊轻轻点了一下头。   谢秋寒眸子沉了下去。   岭南一干人,用光了灵气,捅了篓子,自己补不了,竟害的云邡抽骨去填。   真是好不要脸的一群人。   可他们归他们,岭南无数无辜生灵都遭着殃,云邡又不可能袖手旁观,看着他们去死。   谢秋寒咬着牙,看看云邡,抽骨之痛啊。   ……也不知那时候有没有人陪着他。   他盯着云邡的侧脸看,眸中仿佛点了一丛火苗似的,在夜色里格外惊心动魄。   可到底是夜色温柔,身侧的人也暖乎乎的靠着,这份怒意并没浮出水面,很快就被他压下去,转而成了一点无奈和深沉。   他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他把那些情绪拢的严严实实,一瞬间就恢复成平静稳重的模样,礼貌的向聂明渊道了声谢:“耽误先生了。”   “不耽误不耽误,”聂明渊摆手,“那个……我也喝多了,你扶仙座回去吧,我也走了。”   谢秋寒便冲他一点头,不再多言,扶云邡进阁里。   他们如今熟络,的确不必多礼。   聂明渊目送他二人走,心头有百般滋味。   他在朝中为相,已然在多方势力里弄得焦头烂额,而云邡在仙门之中,一人掌着天下大小几十个宗门,肯定也不好过。   可他们并没有选择,有些担子需得他们挑起来,否则他们不担,就没人能担了。   聂明渊心中五味杂陈,叹了声气,收回目光,忽然又看见旁边的倾碧。   倾碧察觉的他视线,回望过来,轻轻见了个礼。   月光像层轻纱笼在她面容上,仿佛月神下凡。   聂先生愣了下。   唇边那点笑很快就收了回去,平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左相,此时却不知道该往脸上挂什么表情才合适。   倾碧兀自笑一笑,仿佛自言自语道:“瞧他二人过的这样好,其实也不错。”   聂明渊这才笑了,“嗯,的确不错。”   倾碧回过神,发觉自己在陌生人前失礼,脸颊一红,忙道:“失礼了。”   “仙子不必多礼。”   倾碧目力不佳,但凑的近时,也勉强看的清人面目,她见这人相貌斯文,做文士大半,但形容十分陌生,便道:“绛珠观倾碧,见过先生,还未请问,先生是?”   “无名小辈,不足挂齿,”聂明渊晒然,“仙子不需劳心记挂。”   倾碧微微怔了一下。   哪有别人问名字,却说自己无名小辈的,是不是嫌无礼了些?   聂明渊不言不语,后退一步,双手合拢,遮去半张脸,拱手作了个揖,“不打扰仙子,小生告辞。”   说着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倾碧蹙起眉头,在月光下站了片刻,似乎有些困惑,可这困惑毫无来由,所以消失的飞快。   她也离去了。   原地只留下了一排空酒壶,掺着半壶兼济天下,半壶儿女情长,对着夜空,长久无言。   .   另一头,谢秋寒扶着云邡回了阁内,将他扶到了床上。   他低头替云邡拨去鞋履,又替他取发带,一套动作极其顺手。   云邡半闭着眼睛躺在那儿,心里闪过许多念头,最后终于觉出自己这番作为的荒唐。   先说酒是聂明渊喝的,后装醉,实在太丢仙座的份了。   谢秋寒去取了热毛巾回来,进门便看见云邡扶着床坐起来,按着太阳穴,一副不大爽利的模样。   他忙把手上东西放下,“怎么,头疼吗?你坐着,我替你捏一捏。”   云邡心里暂时不知拿他怎么办,只能一切如旧,由他上手。   谢秋寒站在他身前,不轻不重的在他太阳穴按着,是伺候惯了。   往日仙座处理公务烦了,总要厚脸皮的把他叫过来使唤一番,那时无论谢秋寒在做什么,都一定会暂且放下过来的。   云邡闭着眼睛,回忆从前没注意过的点点滴滴,忽然在想:这世上,的确是找不出第二个比小秋寒更妥帖、更能予他好的人了。   这样想着,他心里软了一些。   他觉得聂明渊说的对,如果这时还刻意将小秋寒弄走,日后他知道了,一定难过极了。   二人一坐一站,良久无言。   过了好一阵,谢秋寒松了手,在他身边坐下。   “可好些了?”   “嗯,”云邡道,“本就没什么。”   谢秋寒忍了一下,还是说:“什么三界酿,连修士都能醉的倒,指不定添了什么东西,还是少喝为妙。”   云邡不置可否。   谢秋寒也不想说多惹他不高兴,提了这第二遍之后便再没说了。   他去把窗户关上,余光瞥见屋顶的酒壶,扔了个法器出去,全都收拢了,卷着一起放在了屋外的角落,等着明日再收拾出去。   然后又替云邡把房间里都收拾了一遍,回头一看,云邡正盯着他看。   谢秋寒:“怎么了?”   “使个法术就是了,你不必亲手做,若嫌法术不利索,便寻个仙仆来,你不必再做这些琐事。”   谢秋寒不置可否,他不过是做习惯了,不想将云邡的事假手于人,并不觉得琐碎。   况且他二人多年来都是这样过的,若寻个仙仆,多了一个陌生人的影子,他心里总有些怪怪的。   这回方成镜提让云邡收方匆为徒,他那样抗拒,很大程度也有这个原因。   其实他反省自己内心,已经觉出了一点不对:他实在太赖着云邡了,这份依恋太过浓烈,任何想把他往外推一点点的举动,都会引起他内心剧烈的抵触。   他的确不会透露自己的一丝情意,不愿给云邡带来一丝的困扰,只想长长久久的做他的大弟子便好。   可他要的这份长久里,也同样容不得其他任何人的介入,不许掺进别的东西。   他像一只固执霸道的小兽,牢牢的守着自己的领地,这举动既是出自他本能的维护,也是仗着云邡疼他、纵容他,会默许他这样做。   他在画地为牢,关着自己,挡着别人。   谢秋寒分析一番自己的心里,暗自叹了声气。   少年不知愁滋味,知时已经为时尚晚了。   他料理完房间里的一切,便要出去。   这时云邡叫住了他,“对了。”   谢秋寒扭头。   云邡问:“刚才倾碧怎么过来了,她可有要紧事?”   “没什么要紧事,”谢秋寒道,“是听说你今日发了火,她来问问怎么了。”   云邡点点头,知道没有正事,他就不再过问人家妻子了。   谢秋寒却被他点醒似的,委婉的试探说:“我看倾碧仙子,对你似乎,”他搜肠刮肚的找了一遍说辞,“情真意切,很是用心。”   云邡:“……………”   他忍不住心想:不及你。   可这小子现在提这个做什么,还想探他口风不成?   谢秋寒走过来,替他拢一下被角,坐到床头。   他很有技巧,并不问云邡心里怎么想,而是说:“我听人说绛珠观的传人都是来还因果的,还尽因果便飞升了,倾碧仙子若是与人结缘,这姻缘的因果恐怕要耽误她飞升。”   云邡也同样委婉的说,“如果有前因,姻缘或许可作为一份果。”   谢秋寒动作一僵。他心想:折子戏上是不是说倾碧仙子与云邡有前世因?   然而他毕竟这些年修出了阅历,他面不改色走过来,坐在云邡身边。   “这样,那倒不错,”谢秋寒不动声色的说,“可她一还完因果,飞升了,道侣怎么办?”   他一脸冷静,一副话家常的样子,八风不动的。   云邡这下明白了。   这小子是给他上眼药呢。   他简直匪夷所思了,这小子是打哪学的??? 第68章   他知道谢秋寒小心思, 便故意说:“有理, 故而倾碧若要婚嫁, 当寻个修为好、天资高的才行。”   谢秋寒:“………………”   谢秋寒眼角微不可见的一抽,一副被自己搬的石头给砸中的表情。   他好像有些沮丧似的, 扭开头,扯了扯被角, 起身,低头说:“你睡吧, 我不打搅了。”   说着垂着脑袋往外走,像霜打的茄子似的。   云邡盯了他背影一会儿,实在没有忍住,大笑起来。   小秋寒,甚是可爱!   缺了大德的仙座, 得知小子百转千回的一腔情意,竟只假惺惺愁了一天, 就开始拿这个逗他玩了!   云邡笑过之后, 见谢秋寒一脸豫色, 忙招手:“哎,你过来过来。”   谢秋寒委委屈屈的挪过去。   云邡含笑将倾碧与聂先生的纠葛娓娓说与他听, 谢秋寒这才神情好转起来。   他放下了心,便想起自己这番情态似乎不太对。   于是, 他故意装模作样的去倒了杯茶水,一派沉稳的点评了一下人家的感情生活,很老成的样子。   云邡看他前后表现, 又被他给逗的笑了好一阵。   他今日笑点清奇,谢秋寒都只当他是个喝多了的醉鬼,没上心。   二人叙话一阵,夜色已然深沉,谢秋寒瞧了眼时辰,无奈道:“好了,别笑了,你快歇着,我睡外间,有吩咐叫我。”   外间有张小床,够一人侧卧,一般是设给仙仆伺候主人的,从前是岫玉住,现下岫玉领了弟子牌,搬了出去,床便空了。   谢秋寒房间就在隔壁,也没必要睡这小床,但他担心云邡醉酒要起夜,才打算在外间将就一下。   云邡没说什么,就看着他走出去,在外间侧躺下来。   他身量渐长,已经同仙座一般高,走出去就是年轻男子的模样,其实心性和行事亦然,紫霄山人人夸他稳重有成,算起来还比仙座靠谱多了。   可比起千里外帝京那个一长大就想夺自己叔叔权的小皇帝,谢秋寒又显然没有那么出息。   几乎是同样的地位权柄,人家牢牢霸占着龙椅,他倒好,他只要一张小床。   谢秋寒的身影投在屏风上,他身长比床榻高上一截,只能微微蜷起来,侧身躺着,看着很是委屈,想来并不舒服。   云邡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起了身。   谢秋寒刚闭上眼睛,就听见动静,再睁眼一看,云邡正站在他身前。   “怎么了,”谢秋寒撑着床起来,“你要做什么,我去替……”   他话没完,就见云邡伸手给他,轻声说:“来。”   谢秋寒稀里糊涂的,由他牵着,走回里间,顺从的睡在了大床上。   往日大床可没这么好睡,两人都是成年男子身量,云邡虽口头总逗他一起,但因嫌挤,都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没有让他这么大了还一起睡的道理。   今日……啧,谢秋寒默默的给三界酿评了个优。   他侧躺下来,规规矩矩的,手脚都不敢乱放,“怎么……”   “睡吧,”云邡闭着眼睛,“外间被冷衾寒,别委屈你了。”   谢秋寒愣了下,点点头,不再说话。有这等好事他自然不会往外推。   一片沉默中,二人的呼吸交错在一起。   云邡听着他那儿细微的声响,心里叹了声气。   且不说那些情情爱爱的事,这孩子是他的人,睡张大床还是能给的。   又这样过了许久,谢秋寒一直没睡着。   凑的近了,能很清晰的闻到这人的气息,是带些冰雪的冷冽和花香的清甜,奇异的杂糅在一起,让人心安。   他小心的睁开眼,视线在他脸上划过,也分明是看了十多年的一张脸,却回回都让人心生赞叹。   他别开目光,心道:那位顾家九小姐竟然与仙座齐名,是不是故意买通了方城主?   这时,云邡忽然道:“顾谢两家打发走没?”   谢秋寒心口一跳,差点以为自己说了什么。   云邡微睁开一缝眼睛,“嗯?”   “没呢,”谢秋寒忙答道,“顾九小姐天赋不俗,品性据考亦不错,晚间时候顾家主使又同我说了一遍,我想明日你可亲自见见。”   他虽情感上不希望不朽阁再添第三人,但心中也知道这样不对,所以不快归不快,今日还是稳稳当当的将这件事给办了。   云邡听了,揉了下眉心,说:“别忙活了,都打发走吧。”   谢秋寒一愣,“你不收顾九了吗?”他想了想,竟劝道:“方匆稍嫌鲁莽了些,恐给你添不快,但顾九的确是不错,可堪大用。”   “…………”   云邡这才睁开眼睛,仔仔细细把他看了一遍。   他一会儿要把倾碧往外推,一会儿又要把什么顾九收进来,谢秋寒的心思真比海里摸针都难辨。   这来来回回的,又要懂事识大体,又忍不住要醋。   这小子心里到底装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谢秋寒道:“天宫一脉总归不能断了传承,岫玉与和平于修行一道恐走不了太远,日后紫霄山要有镇的住山门的人,现在便得培养起来,且原九宫大弟子们各有师承,唯你这支只有我,这样行不通的。”   他看云邡不说话,又以为云邡是懒得带,便说:“我知道你不爱管这些,若弟子进了门,由我带就是了,我多向师兄请教,教不坏的。”   云邡一阵无语,真是服了他了。   紫霄山要论深明大义,恐怕是谢秋寒居二无人敢居一,再要论能吃苦能担事,还是谢秋寒独占鳌头。   大师兄,了不起。   谢秋寒:“你说呢?我将顾九安排在明日下午见你,那时你可有空,你……”   谢秋寒喋喋不休,云邡听的头大,终于忍不来,翻了个身,半撑起身子,一把抵住了谢秋寒。   谢秋寒立刻失了声:“!!!”   这动作突如其来,又是在床上,他全身紧张,像被抓了尾巴的猫似的。   他干什么!!!   四目相对,呼吸交错,谢秋寒觉得自己都快煮熟了。   半响,云邡终于十分痛苦的开口说:“大师兄,你唠叨的我头都疼了,我求你赶紧睡觉。”   谢秋寒:“………………”   他立刻闭嘴。   云邡躺了回去。   谢秋寒心跳如鼓,根本压不住。   云邡也听见了,假装不知,闭着眼睛,心头却蔓开奇异的滋味。   他知道世上爱慕自己之人甚众,可旁人是断不会让他这样亲近的观察到、体会到那种澎湃的感觉。   人都是会本能的保护自己的,即便再怎么喜爱,也要躲躲闪闪,不断试探,哪有谢秋寒这样直接将胸膛剖开,任人宰割的呢。   他越是这样,云邡心头就越不是滋味,又怜惜又生气。   他是自己亲手带出来的人,有了心上人却畏畏缩缩,自甘堕落,把自己放的这样低,几乎跪在人家脚尖前了,这让云邡十分的不快,几乎想把他揪起来揍一顿才好。   可……他却不是在朝拜别人,而是冲着自己。   这就太复杂了。   云邡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只能暂且搁在一边,听之任之。   他叹了口气:“祖宗,你好好的,别自找委屈受。”   谢秋寒心不在焉嗯了一声,悄悄摸了下自己脸,发烫。   他打算明天给三界酿酒坊捐一千两银子。   夜色动人,满地凝霜。   .   第二天,谢秋寒种菜的时候,来了一位客人。   护山大阵像个倒扣的碗,罩在紫霄山上的天空,平日无事时,只是个透明的罩子,半点没有存在感,但碰上有不长眼的撞了这阵法,阵法便会发出金光示警,并予以回击。   谢秋寒刚种了萝卜秧,抬手擦了汗,便听见轰隆一声巨雷劈在了前方,在他的菜地上豁出一道口子。   谢秋寒当场呆住了。   大阵灵力都是云邡储进去的,护山大阵和他的菜地小阵一撞上,他的菜地完了蛋。   一人从天而降,立在前方。   雷劈他不动,反倒像给他来了个欢迎式,噼里啪啦的,和山下放鞭炮饮远客有异曲同工之妙。   弟子们一阵骚动,岫玉急匆匆的冲到阁楼前:“仙座,大、大大事……大师兄?”   他的大师兄站在毁于一旦的菜地面前,有点茫然……以及可怜。   谢秋寒把目光从菜地换到从天而降的红澜身上,停了一下,忍住,继续把目光挪到岫玉身上,吩咐说:“不必惊慌,说我试阵法,让大家不必在意。”   岫玉:“…………好的。”   红澜全然不知道这片地有什么讲究,他进了不朽阁之后,还问谢秋寒道:“怎么这幅表情?”   谢秋寒:“………”   可他知道红澜云邡师兄弟一起在不朽阁住过很久,如今自己入住,并不想因这种小事让红澜生出什么物是人非的感慨,所以什么也没说。   他摇摇头:“无事,师兄来了就好,上来坐吧。”   红澜莫名其妙,还是瞧出他似乎有些不快。   谢秋寒今早传讯于他,说云邡挂念他,问他何时方便可来不朽阁中坐坐。   刚好他经过蜀中,替天珑买吃食,就顺道上来探望一番。   怎么谢秋寒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难不成是发生了什么?   是了,不然云邡怎么会突然叫他来呢。   红澜怀着这样的揣测上了阁中,在谢秋寒的招呼下落座。   谢秋寒替他斟茶,又去推开窗通风透气。   窗户打开,就正对着他的菜地,不过现在菜地就是个大窟窿了。   红澜看了一眼,道:“是改了护山大阵吗?我来时匿了踪迹,可还是被捕捉了去,倒是十分灵敏。”   “改了些,天字位添了一些新布置,能嗅见魔气,”谢秋寒歉意道,“我思虑不周,忘了先同师兄说。”   红澜摆手,喝了口茶。   说不上思虑不周,是他刚接到传讯就顺道来了,谢秋寒就算思虑再周全,也来不及改的。   他看窗外的空地一片狼藉,毕竟是自己之过,便走到了窗前,从袖中取出一份息土,朝那儿抛了过去。   息土落地,一瞬间就将地面填平,现下地面平整,与其他地方无异,好像从来没有过别的东西。   谢秋寒:“……………”   岫玉站在一边,对他的神情不忍卒读。   真是夭寿,亲手种的,什么都没了。   红澜背对着谢秋寒,半点没读见他的悲痛,只道:“云邡呢,怎么不见他?”   恰在这时,一道声音从隔壁响了起来,“小秋寒,你快下去看看,我们的菜地怎么没了?”   红澜一愣。   很轻的脚步声又响起,他边走边困惑的说:“难不成我喝多了毁的?”   随着声音的由远到近,云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松松垮垮的披件里衣,乌黑长发披着,脖颈胸膛露出一大片,一副春眠刚醒的懒惫模样。   他瞧见红澜,也一愣。   “师兄?你怎么来了?”   红澜皱了下眉头,不是他说记挂自己吗?   云邡看他的表情,更觉得莫名其妙。   不过睡了一觉,菜地没了,师兄来了。   难不成他真喝多了做了什么,自己不知晓?不应该呀。   谢秋寒是唯一一个知道所有的人,小声同他解释道:“昨夜你说梦话,说记挂师兄,我起夜听见,又恰好要给师嫂送萝卜,便写了条子,让师兄得空来阁中坐一坐。”   就是没想到他来的这么快   “我说的?”云邡揉揉太阳穴,“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他是觉得谢秋寒这么乖都难搞,自己从前一定更难搞,师兄实在不容易,而且往日有师兄顶着事,好像一切都轻而易举,现下换自己上,真是焦头烂额。   因此生出挂念师兄的心情,没想到还被谢秋寒听见了。   唉,真丢份。   他拉开椅子坐下,懒洋洋的靠着,谢秋寒给他倒茶水,他一口饮了,解了渴,接着又接过谢秋寒取来的外衫穿上,这才有模有样。   红澜瞧他二人情态,若有所思。   云邡与红澜半点不见外,因刚起,当着他整理了一阵,把毛巾递还给谢秋寒。   谢秋寒端水和毛巾出去,留他们两个人在里边。   红澜道:“方才听你说菜地,是怎么回事?”   云邡道:“我们不是常送菜予你和师嫂吗,都是小秋寒种的,就在阁前,恐怕是我昨日喝多跑去练剑给毁了,等你走了他恐怕还得发作我一阵呢。”   红澜:“…………”   他指了指外头,“是那片?”   云邡点头。   红澜这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   他弄坏了人家的地,还断了自己夫人最好的那一口。   红澜默然一阵,在储物器里翻来翻去,把他给夫人买的各种吃的都分出来一半,整整齐齐摆在桌上,说:“给秋寒。”   云邡不解,他这是做什么?   红澜将事情原原本本都同他说了一遍,他才明白,然后不厚道的哈哈大笑起来。   天可怜见的,亲手种了两年啊,小秋寒是不是躲起来哭去了?   魔尊比这位缺了大德的仙座要有良心的多,想了许多法子要补救,云邡却只顾着哈哈大笑,只说让他不必介怀。   云邡好一通慷他人之慨,才算阻止了红澜各种往外掏稀罕物品,菜地的事算到这儿了。   其实他本就不打算再让谢秋寒弄那片地了,他又不是恶婆婆故意磋磨小媳妇,菜地只是当初为让他修行而出的难题,如今谢秋寒修行有成,实在不必再让他这样辛劳了。   揭过菜地这个插曲,二人正经说起了话,聊着近日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   刚好,红澜来了,云邡便把岭南的事同他说了。   红澜凝眉:“你是说,他拿地下埋骨的位置同你交换?”   “不是位置,是引出的方法,”云邡道,“且他说,岭南如今灵气又衰,穷奇骨恐怕不堪用,还想请我去看看,我倒是纳了闷了,他们岭南又没出什么大能,怎么可能伏羲骨只顶百年就无用了?”   “那这当中必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了,”红澜沉吟一阵,“待我与天珑说一声,陪你去看看。”   “不必不必,”云邡摆手,“他们闹不出什么大动静,你们久别重逢,我可不给你们发光发亮。”   红澜笑笑,“也好,有事你再叫我就成。”   云邡也回了他一个笑。   师兄弟二人便继续把酒叙话,好不欢快。   云邡昨日不快,又喝醉了,满腹牢骚,就想着甩手不干,不管这堆破事,但那毕竟只是一时情绪,昨夜发泄出去,今日便又觉得没什么,他挑的起来。   他只把这些当做谈资与师兄说,顺带听听师兄的意见罢了,并不是向他抱怨和求助的意思。   二人聊了一阵,红澜抿一口茶,看看云邡,忽然说:“你现在稳重不少了,若师父见了,也要夸上几句。”   云邡怔了一下。   半响后,才也笑了一下,道:“我看悬,他恐怕要疑虑我做了亏心事,才肯这样听话。”   往日他们三人一起,空冥红澜总是一个比一个更要君子端方,他们把各种稳重有礼有风度都占尽了,云邡就负责顽劣和捣乱了。   若那时有人说,云邡日后要当仙座,一定要换来一句:仙门完了蛋!   可到底天命有归,他们经历种种,竟走了与一开始南辕北辙的路。   这些事,少年时谁能想到呢。   昔日阁中的笑闹声已经落幕,不朽阁的栋梁渐渐褪了新漆,陈旧下来,四下沉淀着往日的欢畅和悲伤,最终都落定,两个少年从这里走出去,长大成人,肩起了越来越清晰的担当。   大约是因为成王败寇,他们现在坐在两大尊位上,说起往日时虽然留恋,但并不惆怅。   现下日子平稳,身边有人陪伴,也都很好。   师兄弟二人忆往昔时,谢秋寒敲了敲门,走进来,“师兄,我晒了萝卜干,你问问师嫂要吗?”   红澜:“………………”   谢秋寒看他们气氛奇怪,目光在他们间移转了一下,谨慎的退后一步:“我晚些时候再来?”   红澜更是没话说。   云邡大笑,起身把他招进来,“不给他,我们自己留着。”   独此一份,以后没产出了,还是留着自己忆苦思甜吧。   谢秋寒坐下来。   云邡揶揄道:“还给他萝卜干?多日不见,你看师兄多福气,别给了。”   就直说胖了……   红澜无奈,“天珑爱尝鲜,没有办法。”   云邡本来就随口取笑他一下,可一听他这样说,突然来了兴致。   胖魔尊没什么好看的,胖狐狸才稀奇呢!   他忙撺掇道:“师嫂呢?可在家中?快给他传个迅,说说话。”   胖狐狸!   红澜不疑有他,掏出一面圆形法器来。   那法器内里扣着一个半弧形的镜子,外面凭空悬浮着几条小鱼,是现在世家宗门间很流行的一种通讯法器,点通后可唤出影像,看到对方那边的情景。   只是这法器十分消耗灵石,若不是有钱人家,是不敢随意用的。   还是魔尊有权有势,名下有一堆灵石矿,在茅草屋里摆了八十几个法器,全天开启,与他夫人天天见。   现在大荒魔尊沉迷于夫人美色,不理事务,大荒各处谁都不敢闹事打搅他,一个魔门过的比仙门的人都清静无为。   他拿出法器,催动一阵,小鱼旋转起来。   可转了一圈,又一圈。   什么也没有。   红澜的眉头悄然皱了起来。 第69章   法器下边满满当当堆着灵石, 镜子上小鱼也转的欢快, 显然运行没有问题。   那便是另一头出事了。   云邡原本满心期待等着胖狐狸, 这时看红澜神态不对,也跟着心中一紧, “怎么了?”   红澜没说话,咬破手指凭空写了几个字符, 血迹留在空中,形成一个复杂的古甲骨字体, 发着暗暗幽光。   云邡知道这是古书里测卜凶吉的法子,便盯着那字符,瞧着变化。   只见那字符诡异的明灭一阵,最后拆成了两半,崩了。   一滴暗红的血珠子坠落下来, 坠在地板上,灼烧出一个焦黑的窟窿。   每个人心中都咯噔一声:是凶。   同一时间, 正在勤劳的打扫摘星台、仔细擦“江山不朽”牌匾的岫玉惊呼了一声:“仙座, 快来看, 这……这块牌匾发光了!”   几人闪身去看。   只见暗金色光芒慢慢沿着九州脉络游走,整幅隐藏的地图清晰的浮现出来。   沿着光芒的源头往下溯流, 已经没有了脉络,但点缀出了一个岭南。   .   方匆正趴在床上, 由仙童与他上药。   方成镜坐在一旁,一边唠叨,一边唉声叹气, 活像刚死了老娘。   方匆听的不耐烦,捂了耳朵,嚷嚷道:“我都同你说了,娘给我托梦了,你不听,你还打我,那我就去找仙座说,你又打我,你这人讲不讲道理了!”   方成镜念了百遍心经:这是亲的,不能打死……不能打死……最多只能打个半死……   他念得心平气和,说:“阿姐给你托了什么梦,你说,我听。”   方匆道:“娘说你一把年纪还不娶亲应该去给她坟前磕头!”   方成镜撸袖子,“嘶,你找揍是不是?”   方匆捂住脑袋,“还有呢还有呢,你听我说完。”   “快放。”   方匆飞快道:“娘说,无我镜是咱们家传家神器,她死之后,无我镜就无人能用,我不能用,你不能用,这是稀奇事,所以大概你生个孩子能用,所以你要赶紧生孩子,不生孩子你就对不起列祖列宗!”   什么能用不能用、孩子不孩子的,好一通绕口令,把仙童都给绕晕了,心想:小主子这下真要挨打了。   可刚想到这儿,他小心地看一眼方城主的神色,却愣了下。   方城主脸上满是讶色,作势要打孩子的手顿在空中,整个人都像定了身似的。   方匆飞快说完,偷偷从指缝看看他舅舅的神情。   诶?   不打人了?   方成镜放下手,眸中是少见的正经和严肃,“她还说了什么,你认真仔细的说。”   方匆被他也感染的紧张了起来,清了清嗓子,道:“娘说,她死以后,无我镜一直不开启,宗门禁地没有人镇压,里头的东西都作乱了,岭南恐怕要糟糕,她问我如今是不是有兽鬼作怪,我说我来了紫霄山,不太知道家里……”   “有,”方成镜沉声道,“岭南有兽鬼作乱,居民不堪其扰,是最近的事。”   “哦……这样说来,娘说的还真对,”方匆道,“她说若不把禁地封好,神力泄露,会有想不到的大灾祸的,她听我说我在紫霄山,便让我去与仙座说,仙座会答应的。”   方成镜听了他的话,沉默的思索了好一阵。   方匆瞧瞧观察他的神情,心里跟着打起了鼓:这个什么禁地若出了事,真有这么严重吗?   方成镜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与仙座明说,反而要同他说什么穷奇骨?”   “我这不是怕他不去嘛……”方匆小声嘀咕,“说我们宗门秘境的事,人家凭什么来管我们,总要有些好处,才能请动仙座的大驾吧……况且,我、我、我想他要是能救救阿娘就好了。”   “你、你……”方成镜想骂他来着,可听他说想他娘,又心中不忍,骂不出来。   他以为拿穷奇骨去骗仙座,同仙座做交换,就能请动他,却不知那压根不是穷奇骨,而是仙座自己抽的伏羲骨。平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方成镜这时有些后悔,不应当这样娇惯方匆的。   方匆从小就被族中保护的很好,一直跟着城中的纨绔一块儿游手好闲,整日见的都是花团锦簇和阿谀奉承,他不懂利益之外还有仁义、不懂人心之上还有慈悲、更不懂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扛着整个国土大地,让所有人都有在上头为蝇头小利争来斗去的机会。   方匆看他舅舅一直不说话,心里很不安,问道:“舅舅,禁地……禁地是什么?无我镜又是什么?”   方成镜深深的看他一眼,“与其说是禁地,不如,说是墓地。”   而无我镜,是墓碑。   岭南这个地方,其实原本是不算在国土大陆之中的。   最显著的标志就是,别的地方都有九鼎镇压,这里并没有。   但凡没有九鼎之处,灵气混乱,没有秩序,最后都会毁于一旦,沉入深海之中,再不复存。   可这里埋着一样东西,这东西撑起了整片土地,让这片土地绝不会毁灭——上古异兽墓地。   禹帝踏遍九州后,来到此地,参悟一阵,留下了一面无我镜,扶持了一个守墓人。   后来守墓人开枝散叶,渐渐发展出青阳宗这个门派,门派镇压着异兽墓地,也引异兽之力为我所用,滋养整片土地。   千年以前,紫霄山诸先人做法的同时,王鼎突然生变,将岭南也勾入了秩序之内,异兽之力去往了其余九州,可却没有东西补充进来,打乱了此间的平衡。   到了百年前,岭南面临灵气枯竭,民不聊生,因此青阳宗引戮穷奇,欲杀之填入墓地中,补充缺口,却反而勾动异兽怨气,弄出一场大乱。   云邡赶来,效仿禹帝,用伏羲骨造出一柄神器,压进地底,勾连起其余九鼎,将岭南串联了起来。   同时,方明芝为弥补过错,以血祭无我镜,再次封印住异兽墓地,后来渐渐衰弱,最终病亡,只留下拼尽全力生的一个男孩,起了一个“匆”字。   方成镜摸着床头坐下,望着他不知事的侄儿,叹了声气。   然后他又环顾四周,处在这个第一仙门之中,思绪飘远了。   他至今记得神霄剔骨救世的情景。   天际燃烧起了金色的焰火,三足金乌在狂舞,青色长龙在咆哮,巨兽的奔跑声贯彻天地,上古以来诞生的无数生灵在哭泣,数万种族匍匐在地,拜伏远古神祗的骨血。   血将那人的袍子都浸透了,沿着他的五指指尖滴下来,一滴滴的浸透深褐色的土地,在大地深处开出花。   他手无寸铁,只凭一双手,依次从身体里剔出一根又一根骨头。   自取神骨的行径,分明无比残忍、无比血腥,可叫他做来,却像是在拈花、抚琴,是做着最雅致的事。   他脸上甚至没有痛苦,反而是低眉敛首,一派天成,那是西方天竺传来的大佛脸上常见的表情,低眉善目,只读的见慈悲、怜悯。   穷奇就在他脚下,无数上古遗兽的亡灵也在他脚下。   金色的火焰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无数亡灵被火舌吞灭,一开始还有凄厉哀嚎声,后来越来越寂静,整个深岭里什么都听不见了。   火烧到他的脚下,狂风乱舞,金色的火原之上,他一个人站在峰尖,血一滴一滴的往下坠落。   渐渐的,整个天地间,烧的只剩下他脚下那一具黑色的骨架。   那是穷奇的骨架,爬满蛆虫,头颅的空洞里燃着两盏令人心惊的鬼火,淬着阴毒怨恶。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他终于动了。   他蹙了一下眉头,垂下眼睫,与那个可怖的头颅对视了一眼。   他说了一句什么话,穷奇也吼了一声。   僵持了片刻后,他才微微一笑,俯下身去,极其温柔的摸了一下这个白骨做的头颅。   后来的传说里,都是说他慈悲为怀,见穷奇而心生不忍,替其塑体再造。   按这个说法推理,他当时肯定是说“我救你”“真可怜”之类的话。   但其实方成镜远远的看见了,他问的是“你臣服吗”。   那真是……那真是上古真神才有的慈悲,上古真神才有的威严。   突然,大门被轰的一声推开,室内人吓一跳,同时扭头看去。   方成镜心中所想之人大步走了进来,面色愠怒。   他一把拽住方成镜的衣领,大怒道:“你们又他娘的去掀人家棺材板了?” 第70章   青阳宗的宗门禁地, 根本不用立什么宗门禁地、非请勿入、擅入者杀的牌子, 因为这地方压根不可能有人去。   这是一条浩浩荡荡望不到头的江, 大江上浪潮翻涌,两岸岩石壁立, 耸入云天,地势极其险峻。   人来到这儿, 只会觉得触目惊心,胆先去了一半, 另外一半则在两岸凄婉哀绝的猿啼声中消了。   几人御剑当空,负手而立,看着浩浩荡荡的大江,半天都没人说话。   方成镜摸一下鼻子,“这是宗门后山, 平时鲜有人至,有时候给不懂事的弟子关禁闭会过来, 吊在岩洞里, 呆个十天半个月全都驯的文文静静, 重头做人。”   云邡掀起眼皮,朝方匆那儿瞄了一眼。   方匆一个劲的往他舅舅身后躲, 吓的跟什么似的。   谢秋寒面不改色,问道:“方城主, 这禁地没有其他入口吗?”   “这个禁地是没有入口的,”更别说什么其他入口。   “什么叫没有入口?”   “家姐说过,秘境的位置大约是对应在这个地方, 所以我们把这里划成了秘境,但严格来说秘境是另一个界面,就好比幽冥之于人间一般,并不在人间之内,所以谈不上什么出口不出口,唯一的进出法子就在无我镜上,可无我镜现在无人能用,所以……”方城主摇摇头,“我亦不知晓该怎么办。”   “我有个法子,”云邡突然开口。   “嗯?”   几人都看向他。   “你们是守墓人是吧?如果一个一个割脖子丢进大江里,说不定有反应?”   “………………”   方匆快尿了。   方城主苦笑拱手:“请仙座不要再开玩笑了,我这小儿都快吓成什么样子了。”   红澜却道:“可以一试。”   云邡斜他们一眼,那一眼竟然有几分凌厉在。   他慢吞吞的说:“还是师兄懂我,谁说我开玩笑?”   方成镜怔一下,护住侄子,后退了一步,一只狼毫笔凭空握在了手上。   这三言两语之间,几人竟成了对峙之势。   狂风刮过,气氛紧绷。   忽然有人轻声细语道:“好好的,别这样,别吓着人家了。”   谢秋寒上前一步,站在中间,隔开两边。   云邡微微翘起唇角,看看谢秋寒:大师兄今天要唱白脸?   只见谢秋寒温和的冲方匆摆摆手:“你别怕,仙座开玩笑,打不开再想办法就是了,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没人要动手。”   方成镜还在戒严,紧紧盯着他们的动作。   谢秋寒知道他紧盯着,便有意去拉云邡,手沿着他袖口下来,轻轻的拍了他的腰一下,示意他罢手。   云邡:“……………”   没人的时候就算了,这当着外人的面,摸腰是怎么回事?   谢秋寒却未多想,还没到丧心病狂到在这种时候想歪的地步。   他还象征性的也拍一下方城主的手臂,冲人家温和的笑一下。   看他们这边已经没有真要打的打算,方成镜才舒了口气——要打,他还真打不过,到时候真是带着侄子一起在列祖列宗面前挨打。   至此,两边才缓和下来。   的确是没有在这种地方这种场合闹翻的必要。   谢秋寒刚要再说两句场面话,突然听见噗通一声——姓方的小破孩被吓的腿软,从剑上掉下去,还真摔进江里了。   “…………”   这回他实在是没忍住,噗的笑了出来。   合着根本不用动手,吓他两句就成了。   这也验证了,把守墓人血脉扔进江里屁用没有,只会给大家添麻烦。   场面话也不用说了,赶紧把方匆捞起来,一同回到青阳宗门派里。   方城主好吃好喝好言好语的陪了谢秋寒等人一阵,然后去看他侄子,这回心灵洗涤之旅方匆估计是印象深刻。   禁地看过了,暂时没有法子打开,还需从长计议,谢秋寒几人便先耐着性子想办法。   他们在测过凶吉之后,便直接逮了方家二人,用缩地符来到了岭南,中间一点的没有耽误。   这时暂时空下来,谢秋寒便到一边去,开了通讯玉符,与紫霄山交代一些事情。   而红澜和云邡便坐在一起,各自思索前因后果,相对无言。   一片安静里,只听得见谢秋寒画符、小声交代事情的声音。   分明片刻以前还一片高兴欢畅,这会儿就闹心了起来,完全不给个安生日子过。   红澜闭了闭眼,还是平息不了心情,咬牙道:“是我疏忽了。”   “何须自责,”云邡劝道,“你一离开就生事端,敌暗我明,千防万防也防不住。”   红澜睁开眼,双眼泛着血光。   云邡皱眉,低声确认:“确定是进神墓了吗?”   红澜点头。   不会错。   他与天珑建了一个秘契,凡神魂在世,都能相互感召,免得出事找不着对方,红澜发现天珑不见以后就催动了契约,出现了血字示警,代表他神魂进蚩尤神墓了。   这个血字就指向岭南。   云邡若有所思。   所谓的上古异兽墓地,其实是个上古的战场,异兽们之所以会死成一堆,就是因为两帝神在此地开战,用了他们做先锋,因为异兽尸首庞大,无法搬运,也无法毁灭,所以就地划出一个秘境,将他们掩埋起来。   蚩尤神墓脱离青丘,竟然来到了这里。   是谁把蚩尤神墓引过来的?   蚩尤都死的那么干净了,还能作怪不成?   云邡喃喃自语道:“竟然这样刚刚好,你刚走,师嫂就不见,江山不朽阁的牌匾还会主动示警……区区一块牌匾。”   红澜略眯一下眼,听他这样说,眸中精光一现,也想到了同一个地方去。   云邡起身,给二人倒了茶水,以话家常的语气娓娓道来:“说起来,谁给方明芝出的杀穷奇这个馊主意?谁告诉他们,我有伏羲骨,能镇这片土地?”   “你是说?”   云邡:“若未剔除一半神骨,紫霄山所有人合力绞杀我,我也不怕,就算背后有再多阴谋诡计,我也绝不至于遭人屠戮。后来九死一生,回到紫霄山,却又生种种事端,桩桩件件指向我性命,我可不信什么天命注定要我死,我只觉得有人拿我当做眼中钉,欲除我而后快,可他又受着什么制约,没法亲自出手,所以设计种种,要引我上钩。”   茶水满了,是刚沸腾的水,冒着热气,茶梗上下沉浮着。   他端起茶,轻轻一摇晃,“就好像这杯茶,你看他是上下浮沉,其实都是因为我在外边端着他,使了外力。”   红澜凝起眉,“你猜到了,但你不能说他的名字?”   云邡:“没白卖关子,师兄知我。”   红澜想了一阵,伸手点一点茶水,在桌面一笔一划的写。   一次只写一笔,干涸后才写下一笔。   但云邡看着,目光加深,最后点了一下头。   谢秋寒站在窗边,看了他们这儿一眼,收回了目光,什么也没有说。   暮色四合。   这里能望见海,遥遥的,红日从海平面上降下,天空和海面一片通红。   四下云海也都染红了,乍一看,四处都是红彤彤的,好像一个烧红的铁笼子似的。   岫玉抱着一堆东西,摇摇晃晃的踩着台阶上来,一眼就见着正并肩远望的师兄和仙座。   他高兴迎上去,“仙座,师兄,你看们,我买了好多好多东西。”   谢秋寒对他笑一下,替他接过来,“买什么了?”   “买了好多吃的,还买了小人书,回去分给鹿鹿他们,还有糖炒板栗,喏,给你们。”   他分不开手,用手指勾着一纸袋子喷香的板栗,努努嘴,示意接过去。   这回仙座接的很干脆,把板栗捧在手里,不用人招呼他就开始吃。   谢秋寒看他一眼,唇角勾起来,仙座吃板栗要糖炒的,他就不用,就着人家吃东西的景色,吃空气就饱了。   岫玉把他买的东西往地上一摊,就地摸着台阶坐下来,捧着脸,也看起了暮色。   岫玉与宫中童子们原都是岭南出生的,被云邡捡回去,之后便没再回来过。   来的时候,一个不慎,把岫玉也稀里糊涂捎了过来。大人们讨论大人的事,他就高高兴兴的去逛街买吃的,预备带回去给其他童子们分,一点儿烦恼都不见。   云邡瞧了他一阵,被感染的也没心没肺起来,突然觉得走到桥头自然直,天大的烦恼也总能找到解决方法。   在身边摆一个不知忧愁的小孩,就这点好处。   云邡也坐下来,雪白的袍子撂在万人踩过的台阶上,一点儿不介意,捧着糖炒栗子吃的开怀,别有一番恣意。   死过,活过,生离试过,死别尝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能耽误吃点好的。   坐了一阵,日头隐了,四下渐渐生出寒意,夜色悄然降临。   谢秋寒和云邡并肩回到屋里去。   在陌生的地方也不耽误仙座找着一个舒服的姿势、舒服的塌子,软绵绵的躺下来,歇上一口气。   谢秋寒一直沉默着,替他脱了鞋,坐在他身边。   云邡眼睛也不睁,问:“你想说什么?”   谢秋寒没说话,用目光在他脸上描摹一阵。   云邡伸手拍拍他,恰好握住他的手。   是谁要害你?异兽墓里是什么?师嫂现在怎么样?   云邡以为谢秋寒要问这些,心里也准备好了一套答案。   可谢秋寒却低声问:“你来岭南时,有人陪你吗?”   云邡一怔。   什么?   他睁开眼睛。   谢秋寒半跪下来,与他视线平齐,用一双点漆眸看着他,专注的好像什么都不存在,只有一个人。   饶是云邡,也被一震——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看着自己的,只是自己从来没有给过回应,甚至没有发现。   他破天荒的有点手足无措,心里五味杂陈的掠过一遍,最后心情复杂的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一下,轻声问:“怎么了?”   谢秋寒看着他,“我……我知道你来过岭南,救了他们,你那时候是一个人来的吗?”   云邡弄不清他想说什么。   “你走的时候,也是一个人走的吗?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有没有人给你治。”   “记不清了,”云邡不大愿意提,只是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他刚要说点别的敷衍过去的时候,忽然听见谢秋寒沉默一阵,咬牙切齿道:“我真想杀了他们。”   话语中杀意凛然。   云邡心口一跳,扭头去看他。   只见谢秋寒眼睛里渐渐蔓开血红的底色,神情恍惚起来,分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云邡吃了一惊,腾地一下坐起来。   他这分明是用了什么干扰神智的咒法被反噬了!   谢秋寒仰起脸,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他,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贴在自己侧脸上,连云邡都甩不开。   他喃喃道:“你也是这样救我的吗?那你不如杀了我好了。”   云邡眉头紧皱。   不能让他再往下想。   他暗自发力,传出一道真气,借着紧紧相贴的手输了过去。   他猜到这是怎么了。   今日在大江上,趁着姓方的两个情绪大起大落、心神松动之时,他一定悄悄用了摄魂术,读了他们的记忆。   这是一门很偏门的术法,伤人一千自损八百,仙门都将之打为邪术,从不给弟子展示,只是云邡对他放心,从不吝啬教导,听他好奇便指点过,没想到他真上心,今日还拿来用!   真是对他管教太松了!   云邡给他输着真气,看效果几近于无,心里又骂了两声,强行抽出手,把他腰带抽了,双手覆上他丹田,直接将神识灌了进去,大开大合撞进识海中,没有一点防备、也没有受到一点防备。   直接以神识洗礼,才收到效果。   不稳的神魂慢慢聚拢,牢固起来。   谢秋寒眸光闪烁几下,终于慢慢回神。   然后他发现,自己靠在谁身上、谁的手又正放在他丹田上,肌肤相亲。   “!!!”   他像受了惊吓似的猛地跳起来,倒退几步,活像刚被人惊动的小鹿。   云邡:“…………”   刚才到底是谁非礼的谁?   哦,现在这辈弟子里,是流行先装可怜就能先发制人的甩锅吗? 第71章   好好的输个真气, 以前也不是没输过, 被谢秋寒这么一弄, 活像谁趁他不备把他怎么着了似的。   云邡冷静的估计了一下,按理来说, 谢秋寒过去在心里把自己怎么着的可能性以及次数应当是更多一些。   对了。   他会吗?   不会还是个雏……等等,可不就是个雏吗?   谢秋寒一直长在他眼皮底下, 怎么样他最清楚,除了这回他心底这点儿小九九以外, 基本没他不知道的事,据他所知,谢秋寒是连小人书都没看过两本,指不定岫玉都比他渊博。   真是开了眼界了,哪家的年轻弟子, 摄魂术他学的精通,这种事却从不见他探究, 可别是个修天竺禅的。   难不成还特意留着等谁教他不成…………察觉到自己在往比较深的深渊滑去, 云邡赶紧把思绪收回来, 轻咳一下,开口道:“我是替你稳固元神。”   谢秋寒故作镇定, 埋着脑袋系腰带,“……嗯。”   他知道。   就是吓着了。   云邡就看着他低着头系腰带……系着系着, 系成了个死结。   忍不住,他笑起来,伸出手, “我来。”   谢秋寒一边红脸,一边乖乖让他系腰带,云邡闷着乐。   不怪他缺德,他真觉得这样小秋寒似乎更好玩。   谢秋寒思绪摇晃一阵,找回神智了。   他知道自己刚才表现太突兀,有些后悔,于是开始拼命给自己找补:“我白日用过摄魂术,一着不慎,神魂有些松动,你不要见怪。”   云邡就着仅剩的一点良心配合他,点头道:“自然。你可探出了什么?”   “没、没什么特别的,想看看是否真如他所言,禁地没有其他破解方法,探出来他的确说的是实话。”   云邡自然知道方成镜说的是实话,也没多问谢秋寒,只是心想:哦,合着他用这一回摄魂术,什么都没偷着,只往我这儿要了一回正大光明、让人怪不着他的亲近。   还真是不亏?   谢秋寒不知道他腹诽什么,继续说:“只是我从未用过这术法,没料想方城主修为高强,我虽趁他不备用成了,但自己也受伤,是我疏忽。”   云邡脸上继续配合他,点头:“没关系,不碍事。”   谢秋寒看他一眼,好像没什么,于是又说:“只是我如今这样大了,你总待我、待我像小时候那般,不合礼节,不成体统,实在不像话,你以后不要这样。”   云邡:“当……”然。   等等。   他说什么?   云邡诧异的抬头看谢秋寒。   谢秋寒已经把一脸红晕压下去,摆出一副说正事的面孔,就和他每晚主持科仪、训小辈弟子时的一模一样。   不合礼节?   不成体统?   实在不像话?   哟,真没想到,大师兄这张嘴其实还挺能说的。   刚才是先发制人,现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真是青出于蓝一点儿不给他家仙座留发挥余地啊。   仙座闷声笑了一下,手上动作一顿。   他原本在给谢秋寒系腰带来着。   谢秋寒穿的衣袍只有里外两件,外衣是件布袍子,与众弟子所着样式统一,并不特殊,而里衣则是件南海鲛绡,轻透单薄,隐约现出一段劲瘦的腰线。   云邡停下动作,冲谢秋寒扬一下眉梢:“你知道什么叫不合礼节吗?”   谢秋寒愣一下。   什么?   不等他说出任何解释,腰间一凉——云邡顺手就将他腰带给彻彻底底的抽走了。   大师兄的衣襟随风散开,敞着麦芽色的肌肤。   他成日练剑,肌肉薄薄的覆盖在身上,勾勒着胸腹完整的一段曲线。   谢秋寒:“!!!”   他连忙去捂衣服,惊怒交加看向云邡。   “你干什么!”   云邡正挽着他的腰带转圈玩,吹了声口哨,斜着唇角笑:“不合礼节。”   谢秋寒头回见他这个样子,好像沾了点纨绔公子的轻浮和胭脂色。   他呆了片刻,什么都没说出口,也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再一看,他被抵到了床上,压进了墙角角落里。   锦被成堆,如云团一般挤在旁边,将两个人都拢了起来。   云邡按着他,居高临下,以指点的语气道:“不成体统。”   他这是亲自教导,什么叫不合礼节,什么叫不成体统。   几乎就是一瞬间,谢秋寒从头到脚都红的和番薯似的。   他后悔刚才那么招云邡……不,他后悔走进这个屋子。   他一向知道云邡就是爱逗他玩,逗的他丢掉稳重、泄露情绪,对方就哈哈大笑,得了什么趣儿似的。   云邡是得了乐就不当回事,一点儿不放心上,可他自己每每懊恼多时,悬在心头来回翻看,有时恼的揪头皮,有时又暗暗发笑,真是各种滋味都尝了个遍。   谢秋寒想到这里,知道二人根本不是一个天平上的,心里就淡了一些。   他压住羞恼,暗自组织一遍语言,抬起眼睫,想要来点冠冕堂皇的话。   哪知这时,云邡与他对视一眼,忽然伸手揪他耳朵,凑近他,轻声说:“来,你再说一遍,是谁实在不像话?”   “…………………”   刚组织好的话,不翼而飞。   谢秋寒张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相比于传真气那一点接触,这时才是真正的肌肤相亲。   气息交融,滚烫的呼吸,炙热的体温,桩桩件件都是越界的梦寐以求。   谢秋寒忍不住伸出手,想抓住什么。   可手还在半空,他忽然浑身一震——就这突然的一下,谢秋寒忽然猛地使力气,挣脱到另一边,拿被子挡住了自己。   云邡愣了一下。   他也发现了谢秋寒身下那点异样,又看谢秋寒眼红的样子,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心道:玩脱了。   ………看来本能的事还真不需要教。   他也是真的没有想到,会发展到这份上去。他一直拿谢秋寒当自己麾下的一个瓷做的乖巧小人儿,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好像没在印象里发展出……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男儿的认知。   他是到了这会儿才是终于觉出了尴尬,知晓自己过界了。   若换做不相干的人这样招惹他家孩子,他一定已经抽剑削过去了。   云邡心中十分不安,别开脸,轻咳一声,“那个,同你闹着玩,你起来吧……”   他让开一点,让谢秋寒坐起来。   谢秋寒默默的整理衣服,爬下床,低头系腰带,把自己套的严严实实的,半天都没说话。   云邡问他,是谁不像话?   可分明就是他。   就是他总是不由分说的招人,是他总随随便便做出亲近的举动,闹的自己神魂颠倒,把自己所有生活都打乱。   可他还要问是谁?   谢秋寒又气又酸楚,到底还是自己没出息,自己一招就上套,自己不讲伦常,心生邪念,和那个遐想自己徒弟的空冥也就差不多!   他在心里把云邡气一遍,又舍不得,转而气自己,自己把自己气的快要升天了。   室内极其安静,两边都不说话。   云邡内心不安,绞尽脑汁的想憋上一两句场面话——不能开玩笑糊弄过去,不能太正经弄得真有这么回事似的。   真难啊,这世上还有能用的话吗?   就在他搜肠刮肚的时候,听的谢秋寒突然冷淡的说:“是我不像话。”   云邡怔一下:“……”   谢秋寒已经穿好了衣服,从床上下去,木着脸说:“仙座乃仙门至尊,又是我师长,轮不到我来教训,方才所言,皆是犯上之言,说的胡话,回去我自请禁闭半月,以示惩戒。”   他一边说,一边理褶皱的衣袍,扔上两个术法,焕然一新。   好像是在借这样的动作、这样的话语,来划上一条分明的分界线,把自己的邪念都拢回自己这边,那边高台上只留一个清风霁月高高在上的仙座。   仙座也好,师长也罢,可以敬仰,可以怀着孺慕之情,但不可掺进红尘烟火气。   他说完,还行一拜别礼,打算走。   云邡看他这样子,嘶了一声,这臭小子。   他手又痒了,想揪着他耳朵让他再说一遍试试。   但他看谢秋寒状态不对,又不敢胡乱训他,只能看大师兄的眼色,心里犯了难——大家,在招了别人不快时,都是怎么示好的来着?   大师兄没给他机会。   行完礼,不长不短的沉默里,谢秋寒深深的看他一眼,扭头走了。   门打开,风刮进来,屋檐的铃铛叮当作响。   云邡坐在那儿,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留他。   更不知道要不要留他。   他感觉自己现在踩了界,这一脚已经伸出去了,可以退回来,也可以跨过去。   他其实的确不该随便去招人家,且知道人家心意之后,更应该把界限划清,免得覆水难收。   可他……他是怎么又往前了一步的呢?   似乎是因为谢秋寒不言不语,全心全意照料他、无比虔诚的喜爱他,更是因为谢秋寒得知他剔骨救世,只问一句“有人陪你吗”?   哪有这种傻孩子,对着神骨所成,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世上最厉害的人物,只问他一句——有人陪你吗?   可也就是这样一句话,戳进了他心窝子里,他这些年的确没有人陪伴,一直清清冷冷的,谢秋寒是一团烧着赤诚真心的火,是热源,他忍不住要靠近,要窝在怀里,不肯别人来动他,也不肯他自己往外闯。   他知道自己放不下、离不开,所以这一步退不了。   可也更跨不过去啊!   那分明是当做徒弟、当做亲子来栽培的人,他从没生过一点点的不轨之心……不然不就是畜生了吗?   但悬在边缘上,摇摇晃晃的,也并不是个好办法。   ……   岫玉整理完各种要带给伙伴的东西,没找到多余的储物法器和传讯符,因此起身,咯噔咯噔跑出去,想找人讨两个。   刚出门,遥遥的,就看见大师兄一脸受了天大委屈似的走在前方,行色匆匆,走路带风,撞了人都没停。   岫玉愣一下。   这怎么了?   他下意识以为青阳宗给谢秋寒难堪了。   他赶紧跑到仙座房间,门都没敲闯进去,“仙座仙座,这个宗门什么狗玩意欺负大师兄了,你快快——”   想说快去替大师兄做主。   仙座一脸愠色的打断:“怎么说话的,你说谁狗玩意?”   岫玉:“………”   他这才看见,仙座也好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坐在那儿,手里拿副画看,岫玉探头瞧一眼,是他以前附身过的仙人扶琴图,没想到仙座如今还随身带这个。   岫玉吞了口口水,这……其实是仙座欺负大师兄了? 第72章   云邡想了想, 这句狗玩意还骂的挺对。   只管招人家, 不管收场, 不是狗玩意是什么。   越想越恼火,他没好气的冲岫玉道:“干什么, 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岫玉当即抱头, 圆润的走了,绝不敢在仙座动肝火的时候找晦气。   可走了没一会儿, 他又冒着生命危险回来了,再次推开门,只敢露出个小脑袋,小心翼翼的看着仙座。   云邡:“…………”   岫玉支支吾吾:“那个,仙座, 您得空能写两个符给我吗……不急,您有空写, 就是怕糖炒板栗润了, 就不好吃了。”   写符咒关糖炒板栗什么事?   云邡揉了揉眉心, 把心里的躁意压下去,起身问:“你要什么符?”   岫玉一看他这是现在就要写, 赶紧一溜小跑进来,“传送符, 我白天买了好多东西,送回去给鹿鹿他们。”   云邡便捞起袖子给他写了几个符,“也学了这么些年了, 传送符你都不会写,出去别人问起来,你就说你是岭南人,让他们觉得你是青阳宗出来的,别丢我的份。”   岫玉心里哼了一声,气哼哼的想,就仙座这张嘴,肯定找不到道侣,指不定大师兄都能给他气跑。   就这么短暂的一息工夫,云邡手下三张符写好了,扔给岫玉,“把你自己也拎回去,别在这儿给大人添麻烦。”   岫玉接住符咒,眉开眼笑。   他立刻盘算起来:仙座好慷慨,三张真迹,用了一张,剩下两张拿去拍卖行,能卖万颗灵石。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又瞧一眼云邡没收起来的画,“仙座,那画……”   云邡看回来,目光好像有几分锐利。   岫玉立刻住嘴,知道哪些玩笑不能开。   他拿了符咒就心满意足,更何况还有意外之财,立马笑嘻嘻的告退。   云邡拦他一下,“我问你,今日你所见,岭南民风如何?”   “好!”岫玉道,“这儿吃的还特别多!老板都可好了,招待我试吃,不收钱呢!”   “除了吃。”   “嗯……到处都有货摊和铺子,晚上我回来的时候,还见许多人拥着一起去戏院,说有个名角儿,要不是我买了好多吃的,差点也想去了!”   合着还是吃。   “我觉得比小时候好多了,我今天和青阳宗的弟子交谈,听他们的意思,好像他们想修行不用大考,就直接给青阳宗交束脩来上课,真好,我都想再多住上几天了。”   云邡若有所思,斜岫玉一眼,随口道:“好,我们走了你想住多久住多久。”   岫玉又气鼓鼓:“仙座,哪有你这样聊天的!难怪大师兄不理你!”   云邡:“…………”   在云邡要撸袖子收拾他的时候,岫玉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云邡一翻袖子,暂时没心情治这个臭小子。   他静静的想着岫玉的话,也认可道:岭南如今似乎的确不错。   入夜以后,谢秋寒在陌生的床上躺了小半宿都没有睡着。   修道之人原本就是三天三夜不睡也不碍着什么,兼他现在心里一团乱麻,更是睡不了了。   今日一场意外把他那点羞耻心都耗了个干净,如果地上有个洞给他钻,他恐怕就要盖上王八壳再钻进去,再不出来了。   可天大地大,就是没这样一个清净的地方给他躲,他能躲一时,也躲不了一世。   这可怎么办呢?   谢秋寒面色变化不定,坐在床边发呆,直到一阵越来越清晰的笃笃敲窗声响起来,他才恍然回神,朝声源处投去目光。   窗户打开一条小缝,露出半张脸,小声冲里面喊:“谢师兄,谢师兄!”   谢秋寒:“…………”   来人是方匆。   谢秋寒一拍脑袋,忘事了。   方匆跳进来,埋怨道:“师兄让我好等,子时都过了三刻钟了。外头许多虫蚁,防也防不住,咬的我腿都肿了。”   一边说,一边还作势要撩裤腿给他看。   谢秋寒一个头两个大,一点儿也不想看他半夜来自己房里脱裤子,连忙阻止,道:“对不住,我耽搁了,咱们去吧。”   方匆不作他想,点头,跟上了他。   月黑风高,最宜做贼。   两个身影在山峦密林里穿梭而过,树叶沙沙,一片叶飘下,掉到夜间活动的鸱鸺脑袋上。   这小东西将圆滚滚的眼珠子转上一圈,没看见任何异常,困惑的拿翅膀挠挠头,继续呆在树枝上做雕像。   与此同时,两道身影已经跃过广阔密林,落在了悬崖峭壁之上。   陡峭的石壁下,大江翻涌,狂风呼啸,像站裂着巨口的怪兽。   方匆见了,心生了畏惧,后退两步,道:“师兄,要不,还是算了吧?”   谢秋寒侧头,挑一下眉,“怕了?”   都说在一起久了的人,神情动作都会越来越像,谢秋寒这个细微的神情,与仙座像了十成。   方匆吞了口口水,“不,不是怕了,这,我听长辈们说,这底下只是湍急水流和坚硬的岩石,因为水流太急,所以连泥沙都没有,若一不小心跌进去,铁定要撞个粉身碎骨。”   谢秋寒低声笑一下,转而温和道:“我们修道之人,与普通人不同,你今日也跌下去过了,并没有大碍,只是去查看一番,不会怎样,当然,若师弟怕了就算了,都听师弟的,我也只是来帮你罢了。”   方匆听他这样说,又觉得的确是这个道理。   他今天掉下去过,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去底下探探罢了。   况且是他约谢师兄来的,又不是谢师兄把他绑过来的,到了这儿临时打退堂鼓,实在太丢分了。   这样给自己做了一通思想工作,方匆便下定了主意,道:“多谢师兄襄助,咱们事不宜迟,下去看看吧。”   谢秋寒微微一笑,颔首。   江水奔涌,二人一前一后,从岩壁上走下去。   方匆功底的确不错,垂直踩在岩壁上,也稳稳当当的。   谢秋寒在后,略眯了一下眼睛,手藏在袖子下,一道雪光反射而过。   正当这时,突然一只非金非木的圆杆横亘而出,带着一阵令人耳根发麻的呼啸声,朝他打过来。   谢秋寒不急不缓,有条不紊的伸出右手,用真气挡了一击。   方匆吓一大跳,连连后退几步,抓住凸出的岩石稳住身形。   就这一瞬间,来人已经和谢秋寒过了好几招。   二人身形灵敏,身手极好,打斗之间飞跃起来,衣袍鼓起,好似飞鸿白鹤相争斗,十分赏心悦目。   方匆目瞪口呆的赏心悦目了一会儿,立马回神,大叫起来:“舅舅!你怎么来了!?你们快别打了!”   来的是方成镜。   方成镜打斗之余瞥一眼他侄子,怒上心头,“我不来,你给人卖了都不知道!”   说归说,手上完全没歇着,十成真气灌进狼毫笔中,朝谢秋寒狠狠击打过去。   谢秋寒似乎不敌,朝后退了一大段,接着岩壁才停住退势,捂住了胸口,而方成镜不依不饶的还打过去。   方匆简直要疯了,他舅舅这样,他回紫霄山还怎么做人。   一股无名火上头,方匆直接冲了上去,挡在了谢秋寒面前,“舅舅!”   方成镜连忙收回法器,后退两步。   他站定,一看这小白眼狼竟然还帮人家数钱,顿时怒了:“方匆你找死吗!”   方匆道:“你要杀师兄,就先杀死我!”   谢秋寒:“…………”这话说的好像他拐了人家私奔似的。   方成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看方匆半夜鬼鬼祟祟出门,便跟了上来,要看他搞什么名堂,而刚才他明明看见谢秋寒要动手,所以才上来阻拦,这个方匆居然还倒过来反咬亲舅舅,真是气死人了。   方匆看他舅舅气的那样,有心补救,道:“舅舅,你误会了,是我找谢师兄帮忙,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破解法,怕你不许,才夜里来探的。”   方成镜冷哼。   方匆:“真的!”   谢秋寒也一脸无辜。   不管真的假的,反正逮着了,不管谢秋寒盘算什么,后边都不成了。方成镜在心里琢磨一下,放过了此事。   他顺着方匆递过来的台阶,板着张脸向谢秋寒道:“那当我误会,莫怪。”   说是这样说,其实满脸冷若冰霜,看着就只是大事化小而已。   谢秋寒并不介意,微微一笑:“不会。”   方匆是个棒槌,看不见平静水面下的漩涡,还松一口气,笑起来,“哎,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雪一样的白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刃是削铁如泥的刃,反射着惊恐的眼睛。   一阵天旋地转,他已经被捏在谢秋寒手上,细皮嫩肉的脖子上架着一柄锋利的匕首。   方匆吓呆了。   他压根没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没有误会,”他听见谢师兄说,“我是特意请方城主来帮我一个小忙的。”   谢秋寒面不改色,脸上还是温和有礼的神情,好像不是他使诡计阴别人,而是在和人家和气的谈话似的。   方成镜的脸已经黑的比底下大江都深沉了。   “我小看了你。”   “不敢,”谢秋寒道。   “你要什么?我们的确没有破解之法,没有骗你。”   谢秋寒也就配合他做戏:“我知晓,我也只是想下去看看,并不想动手的。”   说不想动手,手里匕首捏的牢牢稳稳,一点儿不红脸。   方成镜心中恼怒极了,人家的弟子,谈笑间把局面捏圆搓瘪,他家的弟子,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两次!   可他再气,自家的人再蠢,也是亲姐唯一遗孤,总不可能丢掉不管,只能忍气吞声,跟着谢秋寒下江,因为怕飞檐走壁时谢秋寒伤到他侄儿,他还贡献了一颗名贵的避水珠,算是也加入了替人数钱的行列。   一边走,方匆终于艰涩的开口:“可……可我不明白,分明是我约谢师兄出来的……”   “你约他?你何时约的?”   “我……”方匆说不出口,他何时约的?今日一直匆匆忙忙,回到家中,掉入江里,换衣服,被长辈训斥,他是怎么找到空隙时候同谢秋寒递的话?   谢秋寒歉意的道:“对不住,是我用摄魂术给你种的,你没有约我,请师弟谅解。”   谅……解?   方匆半天都说不出话。   他以为大师兄温文尔雅,待人亲和,大师兄还帮他划掉过几次旷课迟到,他以为大师兄是亲师兄……可原来人家是在算计他。   谢秋寒默然无语。   还是方成镜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算了,这就当紫霄山给方匆上了一课,让他明白不可轻信吧。   就这几句话之间,他们来到了江底。   避水珠十分管用,他们所到之处,甭管多湍急的水流都自动被劈开两半,在他们两侧避开,情景十分奇异。   方匆心是真的大,他像忘了小命还被人家攒着,伸出手指,戳了一下身侧的水壁,惊呼道:“哇,真的会躲开,舅舅你怎么从来没拿来给我玩过。”   方成镜青筋暴起,想让谢秋寒给他抹脖子得了。   谢秋寒却不介意,只是意味深长道:“你舅舅藏着的秘密还有很多呢。”   方匆一愣。   方成镜沉声道:“当说的,不当说的,我都说了,你不必再探我虚实。”   探他虚实?谢秋寒笑着摇头,“方城主,我不必探你虚实,摄魂术,我对你也用了。”   方成镜这才神情动摇,“你……”   “今日交手时,”谢秋寒彬彬有礼道。   方成镜惊疑不定的看着谢秋寒,上下打量他,像要用目光把他剖开似的。   他自己虽不以武学著称,只是一介闲人,但那是与他同侪相比的,像谢秋寒这样年龄不及他零头的弟子,若不是有紫霄山撑腰,他是从不看在眼里的。   倒不是他瞧不起人,实在是时间这座大山太难攀越,弟子们同他隔着层峦,他为什么要费力弯腰去记呢?   可没想到,恰是这个他不太放在眼里的人,竟然趁他不备入侵了他神识,窃了他的秘密,拂袖而去,没有惊动一片树叶。   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此时,三人来到大江中央,驻足,身后的水流屏障哗然落下,若有人从上往下看,一定会发现,此时大江奔涌,唯在江流中心处,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眼,看着深不可测,十分诡异。   方成镜道:“这里什么也没有,你也看见了。”   “哦?”谢秋寒道,“那城主你也什么也没看见吗?”   方成镜面色难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秋寒笑一下,松开了方匆,并将匕首递给方成镜:“城主,请吧。   方匆:“你们这是……”   方成镜:“若我不呢?”   “不,便不吧,”谢秋寒道,“只要城主愿意担天下覆灭的罪名,我与仙座自然无不可。”   方成镜默了半响,竟然如谢秋寒所愿的接过了匕首,狠狠的在自己腕上划了一道。   血噗呲一声溅了出来,竟然没有滴下去,而是缓缓的入了江流,包裹着清清冷冷的江水,在距地面三尺的地方旋转了起来,成了一条螺旋式的血流。   他道:“我只是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   谢秋寒颔首:“我知道。”   方匆听他们两个猜了好一阵哑谜,实在困惑极了,终于忍不住,“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谢秋寒让贤,“城主说?”   方成镜深深看他一眼,道:“无我镜,无人能用,是因为无我镜已然认我为主了。”   方匆愣住。   说话时,方成镜面色渐渐苍白起来,即便是修道之人,也扛不住这样失血。   他眼神没有看着方匆,而是定在空中一点,那儿明明什么也没有,但他似乎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眼神里全是敬畏和虔诚。   方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血流似乎是环绕着什么东西,上下飞舞,渐渐的,朝中间聚拢,终于显出踪迹——方匆瞳孔紧缩,猛地后退几步,撞上水墙。   谢秋寒眯起眼睛,看着那东西。   那是一具玉做的人像。   通体莹白,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是打坐姿势,手放在膝上,脊背挺立,直的好像精准测量推敲过一样。   虽然比例缩小,没有打磨脸部,但看的出骨相周正,头颅饱满开阔,身上服饰是很久以前的样式,并非现在人。   谢秋寒胆大包天,上前一步,用指节轻轻在玉像的手臂上扣了扣,还侧头去听响,问:“怎么用?”   方成镜无奈,“好歹放尊重些。”   方匆结结巴巴道:“这、这是什么?”   谢秋寒道:“此乃圣人禹帝之像,当年圣人游历至此,感大限已至,就地坐化,与一众上古异兽用了一个墓地,要说起来,他才是异兽的守墓人,而你们青阳宗是圣人的守墓人。你们的无我镜……是什么?”谢秋寒问方城主,“是圣人的一魄?还是圣人的肢体?”   “眼睛,”方成镜道,“另还有你们紫霄山拿去的因缘镜。”   谢秋寒道:“原来如此。”   他点点头,不再废话,一翻手腕,光芒一闪,一大一小两只兽凭空出现。   大的是只九尾狐狸,小的是个长了肉翅的猫儿。   方家二人看着那猫儿发痴。   穷奇不理他们,只舔谢秋寒一下,“那我进去了。”   谢秋寒摸它一下,又向狐王道:“烦请狐王照顾。”   只两句话工夫,两只兽朝玉像迈开腿,穿过玉像,消失了。   方匆揉揉眼睛,“我……我的娘嘞……”这回是感叹词,不是实词。   至此,谢秋寒才松一口气。   把穷奇和狐王送进去,他便达成了此行的目的了。   他冲方成镜歉意道:“多有得罪,对不住了。”   方成镜沉默着,他先前同紫霄山一行人说秘境无法破解,现在自己被谢秋寒一诈,就送了两只异兽进去,真是自己打了自己嘴巴。   谢秋寒很善良的说:“城主不必介怀,我们且在此候一会儿,待狐王与穷奇出来,我们达成此行目的,便回紫霄山了,不管是今日之事,还是传承之事,我都不会同仙座说,我和城主对仙座是一样的心。”   方成镜愣一下,什么叫一样的心?   他是对仙座有倾慕之心,谢秋寒这话说的真是……他摇摇脑袋,把这点啼笑皆非的想法驱赶出去。   方成镜一撩袍子,原地坐下,默认了要陪着谢秋寒等。   他心想,与自家不知轻重的侄子相比,谢秋寒显然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算弄开了秘境,也不是来以身犯险的。   相反,他此番用计,只为送两只异兽进去,穷奇和狐王在上古就是异兽之首,可怖的秘境于它们而言不过是探一探属下的坟地,更何况穷奇之原身亦压在秘境之中,它们大可去救了魔尊道侣,再取了穷奇原身,大摇大摆出来。   更关键,他此事还瞒着仙座,只是他一人所为,青阳宗与紫霄山还是两派友好,不耽误以后交往。   真是好算计。   唉,后浪把前浪拍在沙滩上,更可气是,那后浪里还没他的后辈,方成镜一时间又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拍在方匆脑袋上。   方匆捂着脑袋,极其困惑的看着他舅舅。   方成镜叹了口气。   他撩起袍子,跪在了地上,认认真真的在玉像前三叩首,“方匆,来。”   方匆迷迷糊糊的,也行了礼。   方成镜起身道:“上古诸神陨落之后,天地塌陷,处处是火海天灾,帝禹不忍生灵涂炭,炼制九鼎,九鼎是圣人肢体所炼,其中王鼎是精魄,圣人粉身碎骨,压下混乱的混沌真气,重建秩序。他自知命不久矣,最后来到岭南,自掘双目,炼成无我镜,镇压异兽怨气——无我镜是圣人之瞳,能勘因果,警世情,此镜又分两侧,一侧由我派持,镇在岭南,作为封印秘境的墓碑,万载不动,而一侧则机缘巧合化为了人身,去往九州,蒙昧之时成立了知之阁,留下逢乱世出手,平定天下的传说,其实知之阁、无我镜,都是圣人的眼,不过一动、一静罢了。”   方匆只听过前面那段,从没听过后面圣人拿自己炼九鼎的事,他愣了半响,才艰难的问:“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谢秋寒深深的看那玉像一眼,道:“没人能千秋万载不朽,圣人也不例外,九鼎千年前已经不经用,紫霄山用几位先人填进去,支撑了千年,现在又要摇摇欲坠了,你们的大圣人,死都死了,还记挂着要别人跟着他一起粉身碎骨。”   圣人自己做了圣人,还指着万年后的一个人跟着他一起做圣人。   而那人也的确如他所料,一身神骨,坦坦荡荡,甘为苍生做桥,渡人得道。   谢秋寒先前在方匆那儿打听时,听他说起方成镜见过云邡剔骨之景,心生了疑惑。   可伏羲骨出世,神祗威严无上,凡人肉体凡胎绝不可能看见。   而且云邡亦言,剔骨之时无人在,方成镜怎么可能看见?   所以他对方匆方成镜二人上了心,趁他们不备,用上了摄魂术,果然读到了背后的秘密。   方成镜早受圣人启示,应将一切告知云邡,请云邡来接受圣人传承。   可他出于种种原因,瞒下了这点,并宣称无我镜无人能用,没有传承。   照他自己说的:能拖一时是一时。   其实他不是坏心,他一方面见天下尚算安稳,秩序还在苟存,另一方面也不愿再见云邡剔骨救世,那场面实在太过惨烈。   却没想到,给了小人可乘之机,生出中间种种事端。   方匆还没弄明白:“可、可我娘给我托的梦……”   方成镜沉思一阵,道:“那不是你娘,你娘知道无我镜认我为主了,那应当其他人故意给你种的梦境,我想他是有意让你去引神霄来此的。”   方匆困惑极了,“什么别人?就是娘啊……”   方成镜亦生疑,看了谢秋寒一眼。   谢秋寒刚要说话,忽然听得方匆惊呼道:“那这个冒充我娘给我托梦的人,是禹帝……?禹帝!?禹帝给我托梦!?”   谢秋寒:“………………”   方成镜无情打破了他的幻想:“不是禹帝,禹帝只给我托梦。”   这情景实在有几分好笑,谢秋寒忍俊不禁。   方成镜是认真的,他正色问谢秋寒:“我思索过去种种,似乎还有另一人在背后捣乱,这人想要杀仙座,所以让方匆引仙座过来,我猜的对吗?”   “是,”谢秋寒道。   方成镜琢磨开了。   这人不知道无我镜其实已经有了传承,还拿无我镜去骗方匆,说明这人级别在圣人之下。   可这人能操纵种种,甚至知道云邡剔骨之事,他的级别又在众生之上。   这样一推算……方成镜猛地抬头,夜空深远,星辰闪烁,星宿拼凑成辽阔的九州图景,拱卫着中州。   谢秋寒轻轻嘘了一声,“别说他的名字。”   同一时间,方成镜脱口而出:“太武帝周吞机!?”   谢秋寒:“……”   轰——   几乎就是同一时刻,星辰乱了。 第73章   顷刻间风起云涌, 倒灌的江水排山倒海的拍下来, 就像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 朝他们露出獠牙。   ——不是就像,是!   江水悍然卷成一条水龙, 张开巨口,朝他们一口咬下来。   谢秋寒一把夺过避水珠, 朝水龙掷了过去。   水龙被砸出一个微不可见的小口,来势稍顿。   便趁着这一停顿, 青光一闪,三人乘狼毫笔直冲云霄,离开了江底。   明月照大江,江浪滔滔。   大江嗡了一声,所有奔涌的江水都停了下来, 缓缓的朝中央卷曲,最后形成一条气势可怖的长龙, 半曲着身体, 凶神恶煞的盯住了空中三人——   谢秋寒耳根发麻, 简直想把方成镜推下去算了。   吼——   长龙仰天长啸一声,直冲了上来。   那简直是恐怖至极的场面, 一条大江全部抽空,底下的岩石全部裸露, 带着陈年冲刷的痕迹,圣人玉像沉默的立在大江中央,压根就指望不上!   谢秋寒抽剑挡了一下, 胸口一阵激荡,快要吐血,大怒道:“让你别说!!!”   方成镜一时失言,引起太武察觉,这时也后悔的要死。   原本岭南不是九鼎秩序所及之处,他们说说没什么,可他要直接指名道姓的点出周吞机的名字,那真是唯恐周吞机注意不到!   可这也不能怪他——方成镜下雨似的洒出一把避水珠,道:“他为什么听的见!他难道在上界一直看着!?”   谢秋寒也没什么可以掩盖的了,“王鼎!他一直控制着王鼎!!!”   方成镜愕然。   他失神一瞬间,就被长龙尾巴直击门面,打了个落花流水,从狼毫笔上摔落下去。   同一时间,长龙在底下恶意的张开嘴,等着将他一口咬个干净。   谢秋寒想拉他一把,可那尾巴又悍然甩到他身前,他只能拽着方匆一跃闪躲。   方成镜坠入无边黑暗的江水之中,一瞬间不见了身影。   方匆惊恐大喊:“舅舅!”   他竟然在一瞬间爆发出巨力,谢秋寒拽也拽不住,找死一般御剑冲了下去。   谢秋寒一点都不想管他们,但他还得留着我无镜给穷奇狐王开门,于是只能一咬牙跟着俯冲而下。   同一时间,月影明灭一瞬。   剑影一晃,轰然一声,水龙被劈成两半,云邡截断江水,闪身将他一拽。   谢秋寒扭头看见他,微微松一口气。   云邡拧眉要怒斥他两句,可刚开口,他瞳孔一缩,只见黑暗的大江底,圣人玉像散着幽光,仿佛睁着一双亘古不变的双眼,静静的看着流淌在上面的是与非。   云邡被那双眼一照,竟然神思摇晃,使剑的招式都迟钝了。   也就是这一瞬间,那水龙就着被截的两半,再次化出龙头,从背后冲了上来。   谢秋寒没想到这个救兵这么快就下了线,下意识将他往怀里一拽,水花劈头盖脸的撞上来,他只来得及撑开一道真气做护体屏障,受巨大冲力,两人一起往江底坠去。   砰——   无形的真气屏障一面撞上江底岩石,一面撞上凶猛的水龙,发出轰然巨响。   云邡没有站稳,摇晃两下,抓住谢秋寒的手臂,头疼欲裂。   越这样,他越怒,张口就骂:“走到哪你就惹事惹到哪,信不信回去我关你十年禁闭!”   谢秋寒牢牢的扶着他,张了张嘴,感到无言以对,默默的想:“这回真的不是我。”   ……不过他还挺期待十年禁闭的。   他们二人白日时还十分尴尬,彼此不知如何是好,此时情形危急,刚好借着这事,将那点异样情绪盖过去,彼此暂时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江底干涸,江水反而在半空中,对着底下的人虎视眈眈,景象十分奇异。   也许是因为云邡的来到,水龙突然止住了攻势,悬在半空里,好像在静静的观察。   方家二人也在一旁,正奄奄一息的倚靠着石像,看样子受伤不轻。   但也就是几息的工夫,方成镜的伤势渐渐好转,好像从玉像里获得了生机。   云邡看一眼,走过去,自言自语道:“大禹。”   在几人的目光里,他神情淡然,伸出了手,手指停在距离玉像半寸的地方。   一圈又一圈水波一般的光芒在玉像的脸部荡开,不一会儿,成了一张五官齐具、像模像样的人脸,只除了双目空洞,没有了眼睛。   方匆揉了揉眼睛,可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那儿有脸了,却看不清到底长什么样子。   那是圣人的容颜,凡人无法窥视。   唯有云邡,盯了玉像片刻,说了一声原来如此。   方成镜则神情恍惚,摇晃两下,慢慢的站起。   云邡看看方成镜,又看看玉像,脸上闪过一丝怜悯。   他终于伸手扶了方成镜一把。   方成镜却退两步,结结实实的跪在了地上。   云邡看了他一会儿,又伸手摸了摸玉像的脸,叹气似的说:“你也不容易。”   方成镜立刻不受控制的猛地抬头,死死的看着他。   他竟然掉了泪。   可他知道,那不是自己的泪,而是圣人的泪。   他好像孤独的守候了万载,终于盼到了一点熟悉的气息,一份迟来的宽容。   而云邡的叹息、怜悯也并不是来自他自己,而是来自远古真神伏羲。   那一刻他们自己都不明白,借由这万载之后的一瞬间交汇,两个上古神祗究竟达成了怎样的和解,万年又万年的执念又是怎样全盘瓦解。   在场几人,只透过这一幕,窥见了一点传说人物的血肉。   水花哗啦一声溅起,传来细微的响动。   几人心中一紧,齐齐抬头看去。   只见半空之上,一个流水塑成的人脱了出来,站在龙头的位置,姿态中带着几分睥睨。   他将底下情景纳进眼底,道:“诸神混战,原不是禹帝之过,禹帝才是垂髫小儿,却要为先人收拾残局,朕钦佩。”   他说话时,微微一叹,好像是在临江悼古,说不准是不是下一刻就得吟首诗。   云邡眯了下眼,道:“周吞机。”   这时,他们才知道,原来周吞机是这个样子的。   流水无法全然刻画出一具像样的躯体,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可是他眉目宽阔,气场威严,就算只是水捏的,也让人望之心生敬畏,知道这是一位曾开疆拓土雄霸九州的帝王。   但后人也肯定没有想到,这位名垂青史、飘然飞升的帝王,其实从未离开。   他并没有飞升,相反,他利用那场献祭,潜入了王鼎,从此有了调动和更改世间秩序的权力。   因为禹帝设下的秩序制约,他无法肆无忌惮的动用王鼎,因此,他躲在暗处,盯着九州的动静,利用秩序的漏洞制造一场又一场的阴谋阳谋,从而实现他的宏图永继。   水龙伏下身躯,匍匐在地,周吞机自龙头走下,打量着云邡,微点了一下头,“后辈青出于蓝,不错。”   云邡亦道:“久仰大名,您与画像里有些差距。”   周吞机只道:“这幅样子用的惯罢了,皮相,没什么要紧。”   云邡打量着他。   他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对手。   不朽阁里挂着周吞机写的牌匾,还藏着周吞机的画像,双目锐利,身躯伟岸,然而鬓发略带灰霜,看起来有些年纪,所以云邡往日开玩笑时,管他叫小老头,但从不是真对他有不敬。   不朽阁中留了不少太武的东西,其中就有谢秋寒常看的一本太武杂记,那书一半是记叙太武帝生平,说他文成武德,挽救大厦于将倾,另一半是他生前留下的手书,兴之所至时写的一些感慨,看得出胸襟宽阔,雄才伟略。   很难想象,这个人会是一个献祭万人血肉,牺牲多人性命,成就自己一人大业的阴谋家。   然而,剑圣去世时,已语焉不详的同他交代了一些,告诉他王鼎之变,内藏玄机,若要解天下之局,必先从王鼎入手。   后来他从种种迹象里去查探,大胆猜到了周吞机的存在。   今日周吞机的现身,果然验证了他的猜测。   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谢秋寒也心生警惕,上前一步,站在云邡身边,握紧了剑。   周吞机这才扫他一眼,咦了一声,道:“朕没想到,这里还有个元婴期的小子。”   谢秋寒听他点破自己修为,目光收紧,越发警惕起来。   似乎是要试探他,周吞机一翻手腕,散出一阵威压。   谢秋寒自入道以来,从未真正被其他人等级压制过,直到这时,才明白“压制”二字的意思,他的毛穴似乎都被浸透,一股森森寒意从四面八方挤进来,简直让人站不住了。   “你我之事,何必殃及他人。”   云邡淡淡开口,伸手握住谢秋寒的手腕,威严一扫而空。   谢秋寒心中却还留有余悸——这是什么?   此时周吞机道:“你我修炼之道,方是真神留下的修真之道,得道时可飞升入修真界,而其余诸人,不过是站在混乱的分流之上,琢磨出一点点攀岩附会的歪门邪道罢了,即便侥幸飞升,入了上界,也经不住神祗威压,要粉身碎骨。”   他顿一下,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五年前,我曾发现一丝踪迹,降了劫雷以后又找不见了,你是如何躲过天道筛查的?”   五年前?   那正好是谢秋寒初初入道之时。   那时替他消去劫雷的,是后土鼎之二角。   谢秋寒若有所思。   云邡慢悠悠道:“他受我庇护,你自然发现不了——哦,你也别说什么天道,天道已废,如今只是你一人之苟延,怎配称天道?”   “天道已废!?”   方成镜震惊,扶住玉像站起,脱口而出,“什么叫天道已废?” 第74章   六合之间, 四海之内, 人之生死, 草木之兴衰,全乃天之定理, 是为天道,修行者以种种方法探寻着玄之又玄的大道, 沟通天地,修行道法。   乃至眼前大江涌流、星月璀璨, 四时之序,都是道。   道,怎么会废呢?   方匆也小声问:“什么叫天道已废,天道若废,我们这是修的什么?”   云邡看他一眼, 道:“咱们这位陛下在位之时,大鼎破碎, 万鬼出世, 民不聊生, 紫霄山诸位修士合力献祭,修补大鼎, 成就一段佳话,你想想, 堂堂天道,怎么会靠着几个大炉子来运转,转了没几天, 还得要人去修补?”   大炉子,他说的倒是轻巧。   方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也,也是。”   云邡道:“上古诸神混战,诸神纷纷陨落,天道亦被破坏殆尽,圣人以九鼎重新布下秩序,这是圣人之治,不是天道,后来九鼎破碎,周吞机趁虚而入,借机藏于王鼎之中,借此掌控天下,成就了自己的野心。”   听到他说“野心”二字,周吞机眉梢一动,轻轻摇头,“此言差矣,朕与众卿家群策群力,通过献祭融入大鼎,接过圣人之命,朕如今仍可时时照拂,使百姓安居乐业,续千秋万世之和平,得江山之不朽,有何不对?”   他还有脸说江山不朽。   云邡实在心情复杂,“那敢问陛下,现今处处天灾人祸,无数百姓罹难,良田万亩变作荒土,这是您求的江山不朽吗?”   周吞机默然片刻,老老实实的说:“的确是朕之过。”   他微微仰头,水纹漾动,“朕早知修炼之道吸取天地灵气,却因你紫霄山有辅佐之功,而对尔等仙门修士过于放纵,这的确是朕做错了。”   云邡极不客气的回道:“您这不还是在颠倒黑白吗?”   周吞机被他这样挤兑一下,话音一顿,正色看了他一眼。   二人眼神交汇,仿佛一瞬间交流了彼此才知晓的秘密,而在场其余三人都是摸不着头脑。   片刻后,周吞机才终于笑着说:“伏羲神体所诞,果然不同凡响。”   “伏羲神体,”云邡一拍脑袋,轻声细语道,“陛下不说我都忘了,是您把伏羲骨送到我师父手边,教他什么傀儡术和大衍七杀阵的吧?本座可真是谢谢您了。”   周吞机并不动怒,只道:“你原本就是一具骨头,禹帝早备下以你替补之法,并非朕要害你,即便没有朕,你也该去填九鼎,不必来讥讽朕,朕之所为,亦全是为万民福祉,清者自清也。”   云邡也懒得同他争,皮笑肉不笑道:“随您怎么说吧,您这回冒险现身,总不是来自证清白的吧,要打赶紧的。”   周吞机笑了笑,“朕只是来见见你。”   什么叫只是来见见你?   云邡皱眉。   他虽身在王鼎中,但受着秩序制约,这样冒险现身,一定有图谋。   像是看明白了他的疑问,周吞机开口道:“九鼎裂缝越来越大了,你上回也看见了,几个小小修士,就能自由出入幽冥,破坏后土鼎威严,紫霄山诸位爱卿的骨血,恐怕已经耗尽了。”   众人一愣。   周吞机的目光定在云邡脸上,“百年前的岭南之变,朕本有机会杀你的,只是看你肯剔骨救世,心中动容,才终究没有下手。这些年朕迂回试探,总给你留些余地,就是爱惜人才,希望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可优柔寡断到了现在……”他摇摇头,一声叹息,“还是没有别的法子,只有你了。天下的担子,都压在你身上了。”   云邡的面色一点点冷凝下来。   且不管他话中几分真假,也不管中间有多少阴谋陷害,云邡的确是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去填那九个大炉子,他在也好、不在也好,都不是症结。   他一开始就是为这个使命生的,注定要为这个使命粉身碎骨。   水龙匍匐在周吞机脚下,他踩着水阶走上龙头,居高临下,一脸大仁大义的说道:“朕这次来,就是告诉你这一点,不是要与你动干戈,朕若真想杀你,早取你性命无数次了。只是此时再无他法,只能用你了。你可将身后事交代一下,或许也可再寻个肉身附上,这具躯体,朕十日后来收。”   水龙腾空,月明星稀,月光透过了水做的身躯,在地上投下粼粼波光。   江底几人面色各异,都在思索他这一番话。   云邡没有追上去,只是静静站着,仿佛事不关己,也可能至生死于度外。   谢秋寒倒像是被下了死亡通牒那个,脸色青白交加,很不好看。   周吞机将一切收归眼底,露出一个隐秘的笑。   水纹渐渐淡入,他将神识缓缓抽离……   “慢着!”   一剑凌空,谢秋寒转瞬立在了水龙前,拦住了周吞机。   水纹不再波动,周吞机被他拦住了。   谢秋寒是用剑拦他,神情十分冰冷。   周吞机皱一下眉,他高高在上多年,并不习惯这种冒犯。   谢秋寒沉声道:“还想请问,陛下口中的‘修行正道’,又是怎么回事?”   云邡忌惮周吞机,不愿他去招惹,也飞到他身边,轻轻拉他,“回去我同你说。”   没想到,谢秋寒破天荒的不吃他这套,冷冷道:“我就要在这里说——我猜想,圣人知上下五千年之事,是否千年以前,王鼎已然在他的规划下布出新道,而陛下出于某种原因,阻止了新道出世?”   周吞机愣了一下。   谢秋寒:“是不是!?”   周吞机的面色一点点沉了下来,露出厉色。   云邡实在无奈极了,他本就是不想激怒周吞机,才按下不提,没想到谢秋寒自己猜到,还趁着周吞机要走,直眉楞眼的拦住,直接捅了出来。   他叹了口气,伸手将谢秋寒垂下的鬓发捞到耳后,“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一点面子都不给咱们英明神武的陛下,万一他恼了,让你吃个教训怎么办?”   谢秋寒怔了一下,倒不是因为他说的话,而是因为他这种时候还随意流露出来的看顾和温柔。   ……明明是对着幕后黑手叫板的时候,自己竟然还在分心,可能连没心没肺都不足以形容了,这得是把心肝脾肺连着一串都挂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他拢一拢心神,低声道:“我猜的对不对?”   云邡有点拿他没办法,只好点了一下头。   谢秋寒抿紧唇……果然如此。   他很快就在心里将事情理的清清楚楚。   禹帝知上下五千年时,当年布道时便展望到今日修士与凡人格格不入、灵气相争的情景,故而早布下新法,将入道之法废除,改为修身结丹之法,也就是他现在修行之道。   此道每突破一阶都降天雷,九死一生方可晋级,这本应在千年前出世,可周吞机那时全靠修士支持而登上皇位,维系大统,若依此法,他要吃大亏,于是便想修改王鼎,延迟新法之发布,估计贸然行事反而损坏了大鼎,以至于后来民不聊生,生出各种事端。   后来,他便又生一计,鼓动紫霄山先辈按古法献祭,用他们的骨血修补大鼎的裂缝,而自己悄然潜入王鼎,完成了自己一开始的筹谋。   这是一盘下了千年的残局。   从上古诸神开端,中间经圣人大禹、周吞机、紫霄山先辈、空冥,如今这一子递到了他们手中,等着他们做抉择。   这条线实在太长了,期间的人或正或邪,有深明大义,也有私心作祟,诸神混战,殃及天道,禹帝身为轩辕氏后人,以身殉道,弥补祖先过错,千年前紫霄山诸人做了周吞机的武器,却也是为忠诚和大义而死,可称死得其所,甚至是空冥,他因师兄弟之死而生怨恨,又被他人所蒙骗,他亦称不上大奸大恶。   唯有一个周吞机,自始至终都是清醒明白,为私利驱使,将世道弄得一团乱。   他之所作所为又的确是万死不足以赦,该下油锅炒上七八十遍才好。   可他竟然还在受万民敬仰,实在是笑话!   谢秋寒胸中压着沉甸甸的怒意,“陛下破坏圣人之治,将局面弄成这个样子,还舍不得脸面,要以明君自居,实在自欺欺人,不知哪里来的口气说什么江山不朽!”   周吞机脸色难看,“小子慎言。”   云邡扶额,见他们这一来一往,已经将脸皮都撕破了,也就破罐子破摔,干脆撕得彻底点出出气得了,“他所言非虚,陛下心里清楚,陛下不杀我,或许是因为心有不忍,更多应当是被王鼎秩序所困,若只是我一人的委屈,吃了就吃了,可陛下先前的所作所为,祸害苍生,就实在不好说了,就算我真要去被那几个大炉子炖,也得先将陛下所作所为广而告之才好呢。”   他这话真的戳到了周吞机的心窝子,周吞机面露怒容,“放肆!”   水龙轰的一声冲了过来,张着血盆大口咬下。   云邡携着谢秋寒,避也不避,只道:“让我看看你的剑。”   谢秋寒应声抽剑,灌力横劈下去。   剑如长虹,欺入龙头,无惧风浪,悍然将水龙震退长长一段。   云邡:“欺霜三式。”   银剑就着横劈之势,继续往前送去,谢秋寒在空中翻身,巧妙的避开龙头第二击,向平稳立在上头的周吞机刺去。   周吞机略一眯眼,抬掌要接,可正在那时,又一剑自颅顶如游蛇般刺下。   原来所谓欺霜三式,是以劈、刺、袭三招相连,见机行事,而谢秋寒对个中机巧稔熟于心,只是半息就使了一连招。   周吞机是水做的——这是一句写实的话。   谢秋寒那一剑没有劈到实处,而是虚虚的往下一压,水花四溅,周吞机所站的位置空了。   云邡:“侧方坤位。”   同一时间,水花哗啦一声从他耳后响起,周吞机面色阴沉,从他身后拍下一掌。   谢秋寒分明该立刻躲开,可他听云邡的话,真的不管不顾朝侧方送出一剑。   砰——   略带惊讶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周吞机果然是虚晃一招,现身在了侧方坤位。 第75章   谢秋寒那一剑刺进水中, 撞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水和真气对撞, 周吞机的躯体迟迟没复原。   云邡瞥一眼,忙拦住谢秋寒的腰, 往后飞了一段,免得最要脸面的陛下发难。   眼见周吞机面色黑沉, 他却笑眯眯道:“小儿无礼,陛下仁德, 想必不会与他见怪。”   只是一击,并没撼动这位陛下分毫,可就如云邡所说,这等沽名钓誉之辈是最要脸面的,即便是一个水捏的分神, 也绝不容许侵犯。   轰隆轰隆——   水龙化出数十条分/身,乱舞着从底下包抄上来, 激打俩岸, 拍出可怖的声响。   二人足尖在浪上一点, 灵巧穿梭。   同一时间,周吞机变出了十来个一模一样的身体, 从顶上悍然打下来。   底下是水龙大口,上头是排山倒海般的掌风。   云邡把嬉皮笑脸拢起来, 沉下脸,袖子一抖,送出一剑, “看好。”   不管周遭局势如何,他的剑总是举重若轻,明明是向着敌人最坚硬的攻势去的,却带着一股飘飘仙气,活像闹着玩。   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藏锋的极致。   他的劲力、他的锐气一点儿都没浪费,俱都严严实实的凝在剑尖那一点上,朝着不长眼的敌手刺去。   谢秋寒自认为,自己的剑要和比他比,还欠了八百年火候。   那一剑击到实处,剑光哗的一声展开,如天上飞雪一般,处处都是叠印,让人避无可避。   谢秋寒喃喃:“胜雪。”   云邡扫他一眼,唇角翘起来。   分神的一刻,周吞机的分/身在欺霜胜雪两招下被打的落花流水,变成一堆没形状的水珠子,朝下坠出一小段距离,然后竟一顿不顿的凝成一个有十来米高的巨人,环绕着狰狞的水龙,复又撞了上来。   二人同时向岸边飞去,挂在岩壁上,可刚一落到实处,水巨人的大掌就拍了过来,一边飞檐走壁,另一边追击,接连数十招,把两人浇了个透心凉,衣袍哗啦啦往下滴水。   这东西,不管他耍剑也好,扔各类道法也罢,总之是散了又聚,纠缠不休。   云邡眼角微抽,一把拉住谢秋寒,不再躲了,站定骂道:“这玩意还没完没了了!?”   周吞机不说话,眸光阴沉,只朝他又是一招。   方家二人也是刚好躲进岩壁的大石头后边,看着那个巨人,倒吸凉气。   不是说就来吱个声吗,怎么结果还是打起来了!   正在这时候,咕隆——   咕隆——   碎石头从他们头顶掉下来。   二人同时抬头,可顾了头却没顾上脚,脚底下的岩壁剧烈晃动起来。   遥遥的,他们听见仙座说:“起开。”   声音传入耳中,带着冰凉的淡漠。   随后,岩壁砰的一声瓦解,大小石头坠落翻滚,半座石壁尽数坍塌,形成一个巨大的缺口。   石头坠到江底,朝中聚拢,不一会儿,也组成了一个十来米高的石头人,狠狠一拳朝水人砸了下去。   二人目瞪口呆。   什么情况?   石头人不光是有坚硬的身躯和蛮力,还拳拳都带着火花,不一会儿,空中满是蒸腾的水汽,几人都被蒸了个桑拿。   云邡很不客气掌着那石头人朝陛下砸过去,口中还念念有词:“对不住了陛下,我这是不是大不敬了?”   说着就大不敬到了底,又从阳向岩壁也拉出一堆巨石,依样画葫芦的凝成石龙,轰的一声直接把陛下给吞了。   …………   一片寂静。   大江没了水,群山没了石头。   青阳宗的禁地改头换面,宗主一脸痴呆。   滋啦——   细小水珠从石龙的缝隙里升起,缓慢的凝结,再次变回人形。   可这回人形模糊,全身都在散发水汽,好像马上就要被蒸没影儿了似的。   云邡飞下去,彬彬有礼道:“陛下,得罪了,您要是不动手,我也不会这么不讲究的。”   周吞机与他过招不敌,胸中满是郁结,面子伤的很重,但他一开始就该知道在这里自己干不过云邡,岭南底下镇着伏羲神骨,与九州大陆格格不入,他管不到。   他阴冷开口道:“你能一辈子缩在岭南吗?”   云邡笑眯眯:“山清水秀,并无不可。”   “拭目以待,”周吞机压下了戾气,水流轱辘轱辘的滚动,是他在冷冷的笑。   “天下人辱你,骂你,恨你,你踏足之处白骨累累,目之所及俱是怨毒,所有人都要杀你,你防不胜防,直到身边亲近的人也刀剑相向,那时候,你就知道,还不如此刻就与朕同去了。”   云邡眼睛里的光都沉了下来。   他没有吭声,好像真的把这番话给接了过来。   忽然,火光一闪,一条身影在他面前滑过去,两道火焰被/干脆利落的送出,往陛下脑袋上砸过去,甩出两个大坑。   陛下像断了线似的,话语开始断断续续,最后全和水珠子一起蒸发没了。   方匆拍拍袍子,嘟囔道:“打输了就打输了呗,没用的废话那么多。”   谢秋寒默默把袖子里的符咒收了回去,心想:此人难得这么顺眼。   文斗变武斗,陛下丢了人,吃了亏,可那只是一个神识投影,也根本说不上有什么意义。   棘手的事情全在后头。   这一通打斗,青阳宗后山毁的一塌糊涂,云邡在那站了一会儿,也不知想了什么。   再回神时,他只扫一眼底下完好无损的圣人玉像,就甩袖子走了。   谢秋寒愣一下,追上去,可这时候才发现,如果云邡真想甩开他,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也追不着。   云邡身影很快消失,谢秋寒抿了下唇,身上衣袍被江水浸透,往下滴水,凉意倏地就钻进来了。   .   一天最冷的时候,是太阳还没出来的那一段。   积攒了一宿的寒气都使着劲往人骨头缝里钻,免得日头一照就没处发挥了。   谢秋寒站在一扇门外,僵直的立着,不太敢敲门,也不太敢走。   回来云邡不愿意理他,大门紧闭,只丢了句明天再说。   他识趣,没上赶着惹人烦,只是自己回房间枯坐了半宿。   青阳宗的桌凳都要被他薅秃了,终于盼来的第二天。   几乎是日晷刚转到那一格,他就消失在房间里。   他是先走过来,有点近乡情怯,手还没伸出去,立刻不着痕迹的继续往前走,装成路人过路。   然后又借风力飘起来,没有声息的落回那门前。   做贼都没这么复杂。   着实是被云邡的态度一激,冒出了心虚之感。   白日暴露鬼迷心窍,半夜则惹大祸,两样加起来,好像从来都没闯过这么大的事。   他就一直等啊等,太阳已经要升起来,给云海勾出了一个金边,他站的腿发麻,小心往后靠,锤了捶腿。   这时,身后的门咯吱一声,开了。   谢秋寒靠了个空,往后一踉跄,堪堪扶住没摔。   云邡诧异:“行这么大礼?”   谢秋寒:“…………”   他像只霜打的茄子,垂眉耷眼的挪进去,乖乖站在房间里。   云邡:“你心虚什么?”   “……没。”   “没?闯这么大祸,你不心虚?”   谢秋寒立刻改口:“有。”   “认了是吧,”云邡抱着臂,“那你就在这儿给他们宗门修后山,长长记性。”   “不行,”谢秋寒抬头,“你不是说要回去关我禁闭吗,不算数了?”   ……嘿。   还会这么顶嘴了。   云邡都乐了。   他不搭理谢秋寒并不是想和他算什么惹祸的帐,只是险情过去,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而已。   他招招手,道:“穷奇回来没?”   谢秋寒老老实实摇头。   云邡诧异道:“你还真是把这混账东西送进去了?”   ……合着是诈他的。   谢秋寒无言以对。   云邡叹气道:“你少和方家两个人一起玩,蠢这东西,大概比瘟疫都烈。你想想,如若他们脑子管事,就不会是在这儿当什么守墓人了,他们先祖的资质和岫玉也差不离,都是小糊涂蛋,你别同他们搅在一起。”   谢秋寒鲜少刻薄他人,然而此刻是真情实感的点头应下:“是。”   云邡听出里面意思,有些忍不住乐。   这时谢秋寒走到了他面前,他习惯性想替谢秋寒理一下领口,可手刚伸出去,就顿在半空中,而后不着痕迹的替他掸了掸肩上不存在的灰尘,收了回去,拢在宽大的袖袍之中。   谢秋寒一靠近他,便闻到他身上冷冷的香气,这香气沁入鼻腔,将人妥帖的包裹起来,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好像也落定了。   谢秋寒嘴一顺,就问出自己想了一宿的问题:“你不会真去填九鼎吧?”   云邡没吭声。   谢秋寒知道他大概不愿同自己说,刚要揭过去,却听他道:“不好说,我心里没数。”   谢秋寒怔了一会儿。   “你让我再想想,”云邡道。   谢秋寒在他身边坐下,低头盯着他衣角那朵花看,那是他自己绣的,是用来示范使剑的精巧和力道的准确——用剑挑着线绣花。   谢秋寒学了半年,包了一屋子的针线活,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自己被坑了。   云邡这人总是虚虚实实,他做事、用计都是这个路子,就算一点把握也没有的时候,他也要张出一块虎皮摇曳,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态度。   他很少会说:我心里没数。   云邡道:“他引我来,是示威,是要看我把岭南的神骨拿出来,一副身躯整整齐齐的如他所愿去填九州,九州与岭南孰轻孰重、我这一身骨架子和天下大局孰轻孰重,他让我置身处地的在这儿掂量,掂量够了,主动出去献身。这位太武帝,他修武兴许比不过我们,但帝王心术却十分深厚,克敌嘛,诛心为上。”   他说着顿一下,笑骂道:“什么玩意,本座就在这儿呆到天长地久,谁搭理他。”   可他也说了,克敌,诛心为上。   如果他真不出去,岭南之外的九州国土灾难频发,狼烟四起,无辜的人拿血淋淋的手掌拍打着两边之间的屏障,弱小的人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四下都是哭嚎,都是流血和骨灰,岭南能作为他的避世桃花源吗?   他要眼睁睁看着九州的人都死光了才行,他不能闭目塞听,因为他得防备岭南之内的人心生变,九州的人一时半会儿死不完,他得防个百来年,提心吊胆,受人唾骂,听人苦求,堂堂正正清风明月般的仙人,转而成为人人喊打的对象,后世不会再说他的功德,反而会将他的一切事迹丑化,编造出七八百个丑闻冠在他脑袋上,让他骂名远扬。   这些,都是因为他不愿意合人心意的去死。   谢秋寒不敢再去深想,又看云邡面色沉沉的样子,心里更是难受的厉害,于是去握他的手,想借此讨一份安慰。   可他的手指刚一碰上这人手背,对方就迅速的把手收进了袖子里,中间几乎没有一点点的停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谢秋寒的手停在那儿。   实在是说不出的狼狈。   云邡这时候也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找补。   不用他找补,谢秋寒心里已经经过了一场兵荒马乱,踏的一片狼藉,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   他暗暗骂了自己不知道多少句,才抖了抖袖子,想若无其事的收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能怎么样呢?他难过的想,这一次还不知道能不能解决,顶多和他一起死好了,煎熬不了多久,似乎还是一桩美事。   可就在这时,温热的手掌复又覆盖上他的手背,轻轻一拍。   谢秋寒缓缓的眨了下眼,小心翼翼的抬眼去看云邡。   云邡别开眼,避开他的眼神,只是又说了一次:“你让我再想想。”   谢秋寒想:他大概还是说九鼎的事。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云邡已经为这件事烦恼很久了。   他既然提起这事,就不会轻拿轻放,而是认真说:“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我之事,你得容我再想一想。”   这话简直带着千钧之重,把谢秋寒撞得头晕目眩,简直不知身在何处。   什么叫你我之事?   他怎么知道自己想什么?   哦,也是,寻常人怎么可能对师长生出那样的反应,他那时已经赤/裸裸的将心底肮脏的想法都和盘托出了。   云邡既然长了眼睛脑子,就该明白他什么想法。   谢秋寒满眼都在冒金星。   他不明白,云邡要想什么,让他等什么?   是等一份延迟的死刑,一封逐出师门的通牒,还是……他甚至不敢往另一面想,他的胆还没有那么肥,他的理智也还没有被疯长的情感摧毁。   他一向知道,这份情意从来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他在角落里独自品尝着喜怒与哀乐,只敢在深夜由着幻想滋长,来到白日被阳光一照,便自惭形秽,对着自己唾骂一阵,不停的叫自己悔改——可一见到这个人,又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故态复萌,周而复始,死不悔改。   他下意识扭头看一眼窗外。   旭日初升,金光灿灿,是白天没错。   云邡被他的小动作逗笑了。   “秋寒,来。”   谢秋寒三魂去了七魄的转回头,看着他。   因为实在被震惊的没了主,所以一脸空白,看起来倒像是十分的镇定。   云邡斟酌一下,挑开问道:“你能同我说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   谢秋寒无地自容,根本不能、不敢、做不到回答这个问题。   云邡看他不答,细想一阵,道:“我记得,你第一回 是十六岁,偷偷背着我……”   一阵乒乒乓乓声响打断了他的话。   满桌子茶具都被谢秋寒撞翻了,零零碎碎的摔了一地。   谢秋寒惊慌失措,飞快的埋头去捡茶杯碎片,心里简直要疯了。   他在说什么?什么第一回 ?他为什么要说这种事??   不对,再往前一点,他怎么知道?什么叫偷偷背着他……?   还不用等什么满肚子阴谋诡计的太武帝出手,也不用等九鼎碎成渣渣,谢秋寒先要被他家仙座一句话给堵死了。   云邡看他被自己吓成这个样子,立马住嘴。   心里其实快笑疯了。   一句话,不,没说完的半句话,竟能给他羞成这个样子。   如若真应了他,那档子事是不是还得药晕了他再做?   这小子究竟是上哪儿借的八个胆子敢来偷偷倾慕自己?   谢秋寒捡着捡着,手上眼前的茶具碎片突然凭空消失,被人用法术一通给拢了起来,扔进了墙角,且规规矩矩的都组回了原来的样子。   他再一抬头,云邡好整以暇的靠着手,“起来,看看你什么样子。”   谢秋寒:“………”   他挪回了凳子上,乖得像待烤的鹌鹑。   云邡忍住笑,强行正色道:“我问你话呢。”   “不是十六岁,大约是更往前一点,”谢秋寒老老实实的说。   ……比他想象的更有出息。   谢秋寒看他神情微妙,立马发现这话被曲解了,忙辩解:“不是你说的那回事!”   好好好,不是就不是,云邡点点头,不去刺激他。   他识趣没有多话。   二人间陷入一阵沉默。   云邡琢磨着,今天是不该提这话,他自己都有点打退堂鼓了,既然没法给出答案,干什么要说让他想想,反而多一个人陪着自己纠结。   实在没必要。   他正打算随便说两句俏皮话揭过去的时候,突然,谢秋寒一撩袍子,扑腾一声给他端端正正的跪下了。   云邡吓一跳,“你做什么!”   拉他拉不动,谢秋寒稳稳当当的跪着,低头说:“求你听我说句话。”   云邡根本拿他没办法,“你起来说。”   谢秋寒垂着眼睫,不肯起来,只低声道:“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兴许是外人见的少,没有什么见识,待我再年长一些,多去外头瞧瞧,应当就能好了,我想我能改过来的,我是真的知错了。”   什么叫知错了?   云邡先是一愣,接着心口狠狠一哆嗦,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漫上来。   他强自镇定,却还是忍不住,要反问道:“什么叫鬼迷心窍,你又知什么错了!?”   谢秋寒别开了头,“你为什么总要问我不敢答的问题呢?”   云邡伸手掰他下巴,强迫他和自己对视。   揭不过去了,今天他非得撬开这小子的心来看看不可。   二人目光对上。   谢秋寒缓缓眨了下眼睛,因为很少有这样能毫无遮掩的同他对视的机会,用一回少一回,所以干脆就这么破罐子破摔的看着他。   云邡冷冷说:“说清楚。”   谢秋寒心想:好吧,你想听什么,我都说。   他用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语调说:“我自小便离开父母,在山中受人欺凌,受人冷眼,身边唯余你一人,时时与我说话,同我逗趣,遇难时相互陪伴,你分明是这样的地位身份,却肯拿万分真心对我,喂我血肉,赠我神骨,你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心里很清楚,所以心上有你,一点儿也不奇怪。”   云邡听他开腔,才肯松开捏他下巴的手,留下了红红的指印,又有点心疼的替他揉了揉。   谢秋寒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盯着他眼睛说:“这十年,我时常在想,来紫霄山究竟是祸还是福,想来想去,若是不来这里,便在家做个享福的凡人,应当是很好的,所以来紫霄山自然是件祸事,这些年我碰上过好几次生死垂危,更见得来这儿是件大祸事,可因为在这里碰见你,我觉得福祸也就无所谓了,即便是现在替你死,我也觉得高兴的不得了。所以若你真要问我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应当是碰见你的时候,是你哄我第一声的时候就开始了。”   云邡:“你……”   “我没有说完。”   “但我亦知晓,我这样的心思,全然是恩将仇报。我想兴许是因为,我长到这样年纪,未识得过什么外人,也没见过比你好的人,所以才会一时鬼迷心窍,冒出这种欺师灭祖的念头。”   他说着顿了一下,心想:又或许自己原本就是这样一个小人也未可知呢?   可他又不敢把这话说出来,那样就没法求云邡让他改过、让他再继续呆在他身边了。   他拢一拢心神,又继续道,“我知道你疼我,我想求你容我一段时日,等我再年长一些,多去外头经历一些事,我一定能改的。”   这才说完了,抬头看着云邡。   云邡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第76章   他以为自己知道谢秋寒的小心思, 可原来他并不知道。   他以为那是一份简单的倾慕, 怀着敬仰, 怀着虔诚,那倾慕是由两人朝夕相处的时光、由彼此的笑闹堆起来的, 是快乐的,是有趣的。   所以他故意作弄着谢秋寒, 觉得有趣,偶尔被他的情意拨动心弦, 乐在其中,不会戳破。   然而他一直是错的。   他不知道,这不是一份简单的倾慕,这和方大棒槌那种见色起意的仰慕是完全不同的。   世人虽明面上有许多仁德义的讲究,宣称着伦理纲常, 可关起门并没有几个真的在守,如今的世道, 追求强权, 追求大自在, 谁还真把几本古人曰放在心上。   可他忘了,谢秋寒倒霉催的还真是这样一个讲究人。   谢秋寒竟觉得自己这份情感是在欺师灭祖, 他时时煎熬,辗转反侧, 受着良心的鞭挞。   所以他才会常常避让,一点不敢露,还拉什么方匆顾九入门, 自己拿钝刀子割自己。   他苦不堪言,他的情意里根本没有几分甜蜜,相反都是不断的自责和愧疚。   自己每一次自以为是的戏弄,原来……都是对他的凌迟。   他被这番话所震撼,心神不宁。   同一时间,谢秋寒神情猛地一换,抓住桌角,一脸的不敢置信。   云邡抬起眼睛,甩了甩刚被他挣脱的手,“就你会摄魂,我不会么。”   谢秋寒简直要被他弄疯了。   扒开这颗心,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吗!他为什么非要这样一次一次的逼他!   云邡看他还跪在地上,斥道:“你给我站起来。”   谢秋寒真站了起来,退后两步,哑着嗓子道:“如果你想知道,你问我就是了,我什么都可以说,不需要用这种伎俩。”   云邡心想你会说就怪了,可心还是不由自主的软下来,轻轻摸上他的脸,道:“我待你好,不是施恩图报,也不是投桃报李,只是我想待你好而已,你心中有我,更不是鬼迷心窍,只是一份真心真意,若我要因此苛责你,那才是大笑话。”   谢秋寒一怔,睁着眼睛看他,说不出话。   像拿了预备流放的臣子突然得了免罪金牌。   “你来阁中第一天,我同你说什么?不要妄自菲薄,只要你不学我师父去毁天灭地,什么都我能容,你都忘了吗?”   “我……”谢秋寒别开头,“我没忘。”   大概也真是破罐子破摔了,又或者一番鼓励起了作用,谢秋寒终于肯回头看他。   盯了半响,喉结微动,问:“你心上有我吗?”   云邡一愣。   谢秋寒早知他待自己只如弟子、亲人,心中肯定是没有别的心思的,也并不期待他答些什么,只是苦笑说:“我知道你疼我,我不与你说,正是因你疼我,我不能得寸进尺,让你迁就我,累你名声,惹你心烦。”   云邡:“…………”   刚才是鬼迷心窍,现在是得寸进尺。   他心中恨其不争的怒意成了一段沉沉的无可奈何,又好气又好笑,还真有点好奇他还能变出什么新花样,又退到什么地步去。   谢秋寒看他不说话了,便压下心里的狼狈,微微欠身,“我先走了,你不必再想,我不愿你为难。”   说着往门外走去,与云邡错身而过。   他走了一步、两步……打开门,外头微风灌进来,吹的人清醒起来。   谢秋寒没敢回头,用了全部修为让自己走的稳稳当当,没有同手同脚。   这时候,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猛地一拉扯,翻身被抵在了外墙上,那人用了些力道,闷疼从背心直达胸口。   云邡按着他,问:“我让你走了么?”   谢秋寒心跳如鼓,却只强迫自己别开头,狼狈道:“你别这样。”   云邡并不放过他:“你同我说说,你得了什么寸,又要进什么尺?”   “我……”   一字未说全,他僵住了。   云邡捏着他下巴,在他耳畔道:“走之前,我再教你试试,免得你半点好处没落着,白跪了这一回。”   紧接着温热的触感挪到了唇瓣上,手指轻轻按在他的下唇上,来回碾了碾,“分开。”   谢秋寒三魂去了七魄,下意识微微张唇。   手指分开唇,抵在他舌尖,来人命令道:“舔。”   谢秋寒呆呆看着他。   云邡勾起了唇,“听话。”   陌生的侵入感炸开了谢秋寒的大脑,他猛地惊醒,挣扎起来:“你!”   他又用摄魂!?   不,没有,就是这个人,只要说一句什么,他就神魂颠倒了。   “我什么?”云邡好整以暇道,“你就会偷偷的亲,当着我就不敢了吗?”   谢秋寒快被雷给劈炸了。   偷偷亲,他什么时候又看见偷偷亲了?   “打发走顾谢两家那日,我便知晓了,你还当着我的面编排人家倾碧,不记得了吗?”   谢秋寒:“…………”   土遁之术的咒语怎么念来着?   云邡看他快被自己逼成一个烤红薯了,良心发现的往回收了收,大言不惭道:“你不必当自己是欺师灭祖,我什么都知晓,你也欺不到我头上。我是既知悉你的心思,也喜爱你的心思,你那堆仁义道德纲常伦理的话快收一收,若让我听见了,就当你是在骂我了。”   他这就是拿准了谢秋寒对自己敬若神明,再坏的事摊到自己身上,也成了好事,古人把话说的如何漂亮,若变成对仙座不好的话,谢秋寒就立刻能一脚踹翻。   谢秋寒果然信了,他眼睛通红,险些真掉了眼泪给他看。   云邡低笑一声,伸手揉了揉他脑袋,没再多说什么。   谢秋寒却伸手抓住了他的手,紧紧的攥着。   他没有控制手劲,抓的云邡腕上生疼,皱起了眉头。   “你不是要教我得寸进尺吗?”谢秋寒说出话,才发现自己声音哑了一半。   云邡挑了半边眉梢,“怎么,你还……”   下一刻,谢秋寒欺身上来,堵住了他的口。   他本来想说,你小子还想出师了。   真的出师了。   那是一个不管不顾的吻,带着一生就这一回、不干白不干、干完千刀万剐的决绝和疯狂。   兔子逼急了是真的会咬人的。   小秋寒就是个实例。   失策了。   欺负人太多,是会遭报应的。   云邡先是一呆,下意识想退后一步,可谢秋寒抓住他,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像海面上死死抱住一根浮木,但凡没了这份倚靠,就好像要栽进万劫不复之地了。   他心软了一瞬间,就也稀里糊涂的被拽了进去。   他被亲的气息紊乱,一塌糊涂。   平日无需意识就在运转的真气突然失掉了主心骨,在经脉里横冲直撞,仿佛那点真气都知道主人正六神无主,破天荒的被一个小毛头给治住了,向他发来恭贺和嘲笑。   他这时才觉得自己大言不惭,真是谁也教不了谁了。   好一阵兵荒马乱,臭小子才算尽了兴,肯退兵十里,只在他唇上反复的轻啄着,不断的叫着他的名字。   云邡稍稍别开头,避开了他的吻。   谢秋寒总之是破罐子破摔,觉得自己反正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又继续追逐过去。   云邡这才开口,带些一点恼意:“周吞机还没来,你就想先抽干我吗?”   谢秋寒听了这名字,莫名其妙,不知他提这时候提那大恶人做什么。   可这时他突然发现,云邡面色苍白,唯唇上有他咬出的一点血色,靡丽无边。   谢秋寒一愣,慌张起来,“你怎么了,我,我……”   他忙不迭放开云邡,可刚松了手,云邡腿一软,往一边栽下去。   他吓一大跳,赶紧把人接住,让云邡大半身子都倚在了他身上。   同一时间,走廊另一端传来噼里啪啦的摔东西声。   二人扭头一看,岫玉揉着眼睛,抱的东西摔了一地。   见二人看过来,岫玉吓的倒退两步,失足栽进了后头池塘里。   “…………”   谢秋寒呆了一下。   先救哪个?   笑声在耳边响起来。   云邡实在是被这些小毛头给逗的乐坏了,他指一指池塘,“还不把他捞起来,我是没真气了,死不了。”   岫玉自己从岸边爬起来,再抬头一看,大师兄已经抱着仙座回房间了。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   心想:我要被灭口了。 第77章   谢秋寒把云邡妥妥帖帖的放回床上, 看他气息微弱, 真气流转近乎于无, 一时心乱如麻。   事情为什么会进展到这个地方?   “我、我去叫人,”谢秋寒慌慌张张的, “我去叫医者……叫医者还是丹修?你受伤了吗,昨夜弄的?”   云邡半阖着眼睛恢复着, 闻言道:“别去,怪不好意思的, 你弄的。”   正要出门的谢秋寒一愣,刚好撞上硬着头皮又爬进来请罪的岫玉。   岫玉呜呜两声,罪又加一等,很想立刻滚蛋。   谢秋寒强按着自己静下心神,心念电转, 飞快的清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刚才是心神荡漾,都忘了自己是谁了, 哪管发生了什么。   这时从一场黄粱美梦里踏出来, 被冰凉的风一刺, 脑子才清晰了起来——他发现自己识海真气满满,元婴睁开眼睛, 略一调动神识,竟然能感知到千里之内一花一木的微微浮动, 能洞察其中极其细微的变化。   他竟然莫名其妙的升阶了!   他心知这和云邡突然的虚弱分不开干系。   云邡招手,“你来。”   谢秋寒凑过去,见他要起身, 忙在他身后垫上两个枕头。   云邡被他当成个软弱的花瓶对待,许久没感受过这种待遇,心里觉得十分有趣。   做完这些,谢秋寒就规规矩矩的立在了床边,端正、严肃,和刚开始判若两人。   谢秋寒升了一阶,对灵气的体察更加在行,他能看到周遭,不,整个青阳宗的灵气都在以飞一般的速度朝此间灌进来,以云邡为中心,形成一个漩涡,海纳百川似的将灵气转进自己身体,而他的状态也在这样的运转里一点点好起来。   只是还不够,万条小溪潺潺流动,并不能补足大海的干涸。   谢秋寒道:“这是怎么回事?”   “晚些同你说,”云邡斜一眼谢秋寒与自己的君子差距,道,“你凑近些,别装成刚才那个不是你的样子。”   谢秋寒:“…………”   云邡朝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谢秋寒又跪了,跪在床边。   云邡:“………”给老父亲送终?   他笑起来,撑起身子,食指挑着床边人下巴,“你这一招鲜还能吃定我不成?”   谢秋寒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说:“道貌岸然要不得,自己闯的祸要自己收拾。”   谢秋寒茫然间,他又亲了上来。   这回是由他主导的。   但比起方才那个狂风骤雨的吻,这个只能算是和风细雨的触碰。   真气从口中渡过去,谢秋寒成了那个被抽空的人,不过识海内元婴出动,不断的运转,经脉内并未干涸。   同一时间,云邡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好转起来。   他分开唇,摸着谢秋寒的脸。   二人缓缓分离。   谢秋寒睁大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云邡温柔的目光。   他有些头昏,眼皮越来越重,好像要昏睡过去。   可他又想守着云邡,于是强打着精神强迫自己睁大眼睛,问:“这、这是怎么了?”   云邡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又有些好笑,很快伸手替他阖上眼睛,在他耳边诱导似的说:“不小心乱了真气,没事,睡吧,我守着你,醒来什么都好了。”   谢秋寒很听他的话,心扉的围墙被攻破,缓缓闭了眼睛。   他头一歪,昏了过去。   云邡摸摸他的脸,脸上闪过一丝沉重的怅然。   在云邡这里,要让他这样发愁是很难的。   他早练就了雷打不动的心性,也修出了一副漫不经心的外壳,二者严丝合缝的拼接起来,从不让他的任何真实情绪外露出去。   即便无人之时,他也怕虎狼在窥伺,得举重若轻,才让人不敢轻易下手,他便从中获得更多思量的机会。   他真的露出愁绪,那一定是这份愁太重了,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无从顾忌自己的表露,才会泄露一些。   安静的房间内突然青光一闪,几条身影凭空出现。   云邡扭头看去,正是去过秘境的狐王和穷奇,以及红澜天珑二人。   秘境果然没有难倒他们。   云邡无奈的笑了,心想:歪打正着,这就不必他再跑一趟了,小秋寒倒是真贴心。   一到此处,穷奇便跃到了云邡身旁,很是关切的看他怀中人。   云邡略一眯眼,护食似的抱着谢秋寒一闪,挪到另一处。   穷奇知道他防着自己,没再动作,舔了舔唇,笑了,“非汝之过,我不记仇,搭救之恩与奴役之怨抵消,罢了。”   穷奇已然形态大变,成了一个银发垂地的青年男子,相貌桀骜,额上一串黑色符文,十分妖异,显然已经是取回了原身。   云邡的目光在他额前定了一会儿,知道他现在已经神智清醒,不再是从前的小畜生,便正色询问道:“那上神来此,是要解契吗?”   穷奇思量片刻,看向昏迷的谢秋寒,道:“秋寒于我有恩,替我抹去伏神咒,助我拿回真身,我愿再保他千年。”   这显然是让云邡满意的答复,他面色稍霁,眉宇舒展。   狐王则说风凉话:“穷奇上神如此轻信人族,怕不要重演悲剧,又被人家分食了去。”   哪壶不开提哪壶,穷奇冲他龇牙。   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他眉宇间的煞气便全部展露,狐王骤然后退一步,被儿子扶住。   天珑朝穷奇摇了摇头,凭着一个战壕出来的情意让穷奇不再计较了。   兽类最讲上下秩序,穷奇品阶极高,只堪堪在伏羲女娲之下,青丘狐见之需要行礼跪拜,不可造次。   即便上古的容光早已淹没在战乱和漫长的时光中,本能的臣服依然印在狐王骨中,被穷奇一吓就暴露无遗。   狐王不再多说,严丝合缝的把嘴闭牢了。   红澜两步走到云邡身前,看向昏迷的谢秋寒,道:“你将金丹取回来了?   “没,”云邡揉了揉眉心,“我本不打算现在……”   他心里没有想好。   他有应对的打算,有计划,有筹谋,可没有准备好。   他本想再拖几天,可谢秋寒这样急哄哄的往前送,师兄又恰好事成回来……恐怕是老天催着他呢。   云邡一阵心烦,又没处发,只能叹了口气,“罢了,师兄来得巧,就现在吧,要请师兄同我护法。”   红澜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只是他面露忧色,犹豫一阵,道:“没了金丹,秋寒他……”   “没事,他已炼成元婴,不需要我的金丹了。”   天珑刚从神墓中出来,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闻言讶异的看向仙座。   竟然是这样!   一直以来,谢秋寒都猜的是云邡替自己换了神骨,故而蚩尤金丹之力无法造次,这是因为云邡有剔骨之前例在先,他才想到那里去。   可事实上,云邡还真没有那么多骨头可以给他拆,一半和穷奇真身搅在一起,压在了岭南底下,另一半自己用着,这算是他的极限,真要再拆他就散了。   他掏的,其实是自己的金丹。   这就通顺了。   以数日神血引渡,替他重铸一身经脉,重新造化。   再换入金丹,抵消蚩尤怨气。   两丹相生相克,彼此结合,令谢秋寒修行神速,再不受魔丹困扰。   而云邡他体质特殊,身怀神骨,不需金丹也可沟通天地灵气,没有就没有了,虽修为大降,但也无性命之虞。   天珑看看云邡,又扭头看看红澜,发现红澜脸上全是淡定,一点惊讶之色也没有。   对,红澜必定也知道的。   所以红澜避走大荒百年,从不与云邡相见,怕就怕云邡偷偷一棒子给他敲晕,干脆利落把金丹给他换了。   天珑心情复杂,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见师嫂神色变化,云邡挪动眼神,扫了他一眼,笑着打招呼:“师嫂。”   天珑拢回心神,正色道:“见过仙座。”   行过见面礼,云邡盯着他看了半天,直看到天珑都不由自主皱起眉时,他才赞叹:“师嫂真乃绝色,世间恐怕只你要比我美上一成了。”   天珑:“………………”   他回敬:“师弟的礼节仍然如此别具一格。”   红澜则不悦的扫师弟一眼。   云邡大笑起来。   笑过一阵,他才道:“好了,是我错,望师兄包涵,护法时不要故意手抖才好。”   红澜也拿他没有办法,低声笑了一下,道:“师兄弟多年,也不差包涵你这一次了。”   云邡与他相视而笑,多少年的岁月都在一眼之间。   云邡开口道:“师兄,开始吧。”   一道威压从青阳宗散了出去。   牵动的灵力波动太大,连带大半个岭南都发现了动静,地面微震,群山里鸟雀扑棱着乱飞,走兽狂奔。   青阳宗的人前来问询,却被隔在隐形的屏障外头进不来,只觉得从中心处传来一阵令人胆寒的威压。   一道声音响彻宗门内:“仙座晋升,尔等勿扰。”   这声音像条无法违背的禁令,让每个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只在低声的议论里留下了无数的惊叹和敬畏。   日落,日升。   整整三个白昼过去,那威压不减反增,青阳宗几个长老都被压的心神不宁整整三日,头发全白了。   第三日夜,青阳宗群山外染着薄光的天竟生出了七彩云霞,绚烂无比,仙乐飘飘,堪称神迹。   众人惊呼,青阳宗门内外跪倒一片,齐声喝:“恭贺仙座成神。”   成神,与飞升,只有一线之隔。   此时修道者已经万事俱备,只等一道机遇,便可记载入封神榜中,得到认可,飞升入上界,登入仙班。   这道机遇或许是心结解开,或许是一份因果的终结,又或许是救了一花一草的细小功德,一切端看缘分。   最近成神的一位修士是北川剑圣,他因窥破空冥作为并决意救世而成神,但随后又剜除神格,舍身取义,逸散于天地间。   再有万年前炼制九鼎,于岭南坐化的帝禹,也同样死的壮烈。   可见圣与神,有时兴许并不是一个好词。   房间门打开,云邡瞬息腾空。   众人仰望,跪拜。   随着众人的跪拜,无数白影轻飘飘的飞上来,变成一道道陌生的‘气’,朝他眉心灌进去。   这是信仰之力。   也就是神力。   他身体轻盈,如与天地合二为一,一呼一吸间,都是修士苦苦沟通、索求的灵气。   他只需要意动,便能唤风雷雨雪电,移动群山与河流。   云邡叹了口气。   难怪周吞机这样执着,这种滋味的确是太舒服了,这就是修道者所追求的大逍遥、大自在,实在很难想象拥有这样极致的力量和自由之后又再次失去的滋味。   白衣仙人风姿卓越,凌空而立。   人们痴痴的看着,只见他含笑开口:   “免礼。”   “赐尔等一段福泽,自取之。”   话落。   勃勃生机蔓延开来,岭南生灵受到滋养,蓬勃茂盛,百鸟聚拢于山门之外,万兽匍匐于草木之中,齐齐朝拜。   三日白头的青阳宗长老又有了乌黑长发,菊花似的皱脸泛起了光泽,他们发现自己竟然突破了多年的瓶颈,跃了一阶,又能增加百年寿命了。   诸人跪倒一片,不停的磕头。   这回云邡没有躲了,从前他受这些跪拜只觉得夭寿,今日却不。   他当得起。   长老泪流满面,高呼道:“是神明福祉!”   “跪谢上神!”   “………”   九州大陆,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过神明的痕迹,人们在群山中探访、在泥塑的神像前祈祷、在奥妙难懂的道经里追寻,有人信,有人渐渐不再信,因为神明从未出现过。   有人相信神明睡在殿堂里,半阖着眼睛,不再细察这片国土内的种种情形,修道者无论如何努力,都难以望其项背,最后都不再遵守什么神明留下的大道理,只在需要修行道法时虚伪的颂赞,从而借用一些力量。   可今日,他们真的眼睁睁见到了神祗降下的福泽。   人群里惊呼声泣涕声连连。   一息之间,整片岭南的土地都为之震动,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份福泽。   凡人间,卧床已久的病人可以下地,油尽灯枯的老人重获生机,又续上一段烛火。   干涸的河流中涌出新泉,枯木逢春,草木提前入夏,将有很长一段茂盛期。   同一时间,万千生灵的感激之情变作信仰,密密麻麻的飘过了,一点点灌进云邡的识海之内。   辽阔高天上,忽然裂开一条巨缝。   神龙腾飞,仙乐飘飘,白鹤起舞。   一道无比威严的声音降下来:“尔今功德圆满,可愿入仙班。”   云邡神情微怔。   万民匍匐,屏息看着,激动的泪眼朦胧。   竟然这么快!竟然是一成神,便有天神接引!可见上界是早等着他了!   可众人太过激动,却没人看见,云邡脸上露出了一丝愠色。   那声音再响起:“赐尔大罗金仙之位,可愿入仙班。”   云邡不答。   天神又问:“赐尔真神宝殿,可愿入仙班。”   天神三问。   次次加码,响彻天际,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可云邡只是沉默片刻,定定吐出了一个字:“不。”   三次垂问,已经是极致。   空中裂缝合拢,天神离去,封神之机不再。   众人困惑,茫然,不知道仙座为何如何。   哪有人不想升仙的?   不想升仙为何要修道?   修了百年千年,跨过无数关卡,吃了无数苦头,临了该得到报酬时,却拒了?   他们再一回神时,仙座已经不在空中,消失在了他们眼前。   .   云邡落回地面,有人久候在那儿。   云邡第一桩事便是问道:“秋寒如何?”   “好,”红澜答,“天珑通岐黄术,况且穷奇与他重新定契,没事。”   “那就好,”云邡放松,叹道,“我从前很是奇怪,狐王和穷奇为何要对小秋寒毕恭毕敬,我还特意查了秋寒八辈祖宗的身世,一点儿奇怪之处也不见,十分摸不着头脑,受了圣人传承方知悉,原来是因我自己将金丹给他,才让他命格如此多舛,替我遭了无数殃,实在是对不住他了。”   “你也是好意,”红澜道,“况且蚩尤金丹在他身上,这原就是他要历的一劫。”   云邡摇摇头,心想好意是好意,弄巧成拙而已。   红澜扭头,道:“为何不飞升,你携他一起走就是了。”   “为何要飞升?”云邡义正言辞的反问,“多少人在神像前跪拜苦求,他们置若罔闻,不将下界当做一回事,只顾独善其身,我为何要同他们搅在一处?”   话一落,头顶的一片云跟着散了。   云邡无言的笑起来,指了指头顶,“我骗他们的,我还巴不得呢,那才是好日子。”   “…………”   云邡道:“等我将周吞机杀了,九鼎解了,我不飞升我是狗。”   红澜无话可说,只能别开头,劝自己别与他较真。   人有情意,云邡牵在人间这盘棋里,有许多在意的人、在意的事,没法一走了之,只能把天神气走先。   仙座之徽章又添气走天神一枚。   大善。 第78章   二人并肩立在山巅, 狂风呼啸, 天地浩荡。   云邡道:“师兄, 我想求你昧着良心替我做一件事。”   “你说。”   “我走之后,若没能回来, 得烦师兄替我照顾秋寒,要是有法子, 将他记忆都剜了,封掉修为, 送他做凡人去。”   红澜转过头,定定看着他。   许多词句在胸中掠了一遍,可句句都是没用的话,红澜最后只缓缓道:“好。”   云邡这才满意,“谢过师兄。”   想了想, 又一拍脑袋,“对了, 紫霄山, 师兄若得空, 不如回来接任仙座之位,也就千百年的工夫, 世上就该没几个修仙的了,届时师兄再同师嫂去逍遥快活。”   “好。”   絮叨一阵, 交代各种事,云邡还意犹未尽,说:“我想想, 紫霄山、聂先生、周鸿……都差不多了,哦对,还有,我阁中藏了许多好茶……”   忍无可忍,红澜打断,“你回来再说!”   云邡缓缓眨了下眼,半响,才轻轻笑一声。   那笑很快消散在山间的寒气里。   “我只是说如果。”   他不欲再说此事,只是含笑转头,对红澜说:“算了不说此事,师兄,很久不见你,我心中其实十分挂念你。”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红澜没明白他话中意思,这几日不是天天见吗?   云邡笑说:“那些不认识的我都送了福祉,我不能厚此薄彼,我这儿有一桩见面礼要送师兄。”   红澜疑惑。   云邡伸出手,以指节在红澜额上轻轻一扣。   红澜眉心原是一道鲜红的魔纹,可在他神力驱使下,魔纹渐渐淡了。   红澜全然怔住。   一身蚩尤骨,里头携带着万年的怨气,日夜折磨,此刻尽数散去。   他浑身一轻,不可思议的抬起手,反复看看,手背凸起的经络全都平下去,血色升上来,苍白到不似活人的肤色又恢复成普通人的样子,且莹润无暇,没有一丝伤痕。   暴起的骨结缩小,身形缩了一些,兜不住宽大的黑色斗篷,斗篷掉下来,堆在了他脚边。   风吹拂,黑色的鬓发飘飞,一双总奇异杂糅着几分愁绪、几分笑意的眼睛露出来。   这是光风霁月的紫霄山大师兄,红澜。   云邡含笑望着师兄。   这幅样子真是隔了百年不见。   劫难一茬接着一茬,好在如今有了个头,师兄把穷途末路走到头,走到了柳暗花明,看见了桃源一座,自可尘埃落定,携美眷落进温柔红尘之中,得他半生未有之自由和快意。   这样一来,前半生之流离颠沛都抵消了。   可算是圆满。   只可惜,两极平衡之道贯穿始末,云邡觉得他自己前半生太过潇洒,以至于后边的日子要吃苦头,苦头吃了一桩又来一件……算了,看天意吧。   他踏出群山,朝无边天地去,“我走了。”   .   谢秋寒感觉自己睡了很久,睁开眼睛,来到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他茫茫然,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前因后果。   他只是执迷的一直走,终于见到不远处有一点荧光。   他十分高兴,加快了脚步,很快来到了荧光前。   那是一个半人高的玉像,盘膝打坐,面目慈悲。   见了这玉像,他才知慈悲一词是十分贴切的,因感众生之苦,而生菩提之慈心,故而为慈悲。   他歪着脑袋盯了玉像好一阵,觉得有些眼熟。   看着看着,玉像睁眼了。   那双眼光芒大方,刺得他一激灵,骤然后退两步,突然想了起来——这是禹帝玉像!   那双眼只是略一照拂他,当即又闭上,一道男声在他脑中响了起来:“汝非命定人,走吧。”   什么叫他不是命定之人?   谢秋寒怔了一下,被那玉像的光打到地上。   他跌坐在地,猛地睁大了眼,想起了圣人传承。   一股怒火冒了出来。   在这股怒气的驱使下,他站起来,朝玉像走去,“你想要谁!”   玉像不理他,又是一道光打过来。   谢秋寒被撞倒,又爬起来,这样循环了无数次。   玉像终于又睁开眼睛,看着他,悲哀的说:“小子何苦。”   谢秋寒咬牙道:“你管我苦不苦,我偏要!”   话落,天地突然静了下来。   玉像消失在了他眼前。   谢秋寒朝下跌去,陷入的无限的下落之中。   他咬着舌尖,用痛觉让自己清醒,直到鲜血从嘴边流下,滴到了地面。   鲜血所坠之处,缓缓的漾开一道帷幕,然后变成一片群山。   男声又在他脑中响起:“罢了,去吧。”   场景豁然转变。   谢秋寒坠入十万大山之中,穿梭过无数狼烟炮火,猛地坠地,掉进一地的尸块和碎石当中。   他爬起来,环顾一圈,入目是堆成小山的尸体和不断从地下冒出的流火。   那些尸体长的奇形怪状,青面獠牙,有三个脑袋一条腿的人,有长了马脸的牛,下巴垂着一个巨瘤的女人等等,任何一个掏出去都能做小儿梦魇,把他们吓尿床。   谢秋寒却睁大了眼睛,反而凑近去,不嫌脏污的拨弄,心念电闪,将古籍中的名词一一对应上。   这些都是上古遗民!   圣人传承?   圣人传承是传承什么!?   谢秋寒跌跌撞撞的跨过尸山尸海,爬上群山之癫,摇摇晃晃的抱住山上的大石头,举目远望。   没有一处地方是安全的,到处都是灾祸,到处都是死亡,到处都是尖叫。   半空中有两个巨人正在搏斗,一边打的血沫横飞,一边用谢秋寒听不懂的话彼此唾骂。   他们打架,殃及池鱼,风雷雨雪电不停的变化,地面时而是火海,时而是冻土。   打到关键时,红巨人狠狠一脚踹过去,将另一个撞到了群山的脊梁上,群山嗡鸣,发出痛苦的哭嚎声。   谢秋寒瞳孔紧缩——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领兵交战,战中撞塌不周山。   就在这时候,他脚下的山峰被拦腰斩断,朝一旁栽去,他头顶砸下一块巨大的陨石,带着火星,轰然坠下。   他避之不及,被砸个正着——可是不疼。   谢秋寒眼前的场景立刻换了。   他来到了山脚下,一个洞穴之外。   四下安静,方才水深火热之景好像只是他的幻觉。   他听见一些轻声细语的交谈。   谢秋寒走进去。   洞穴中豁然开朗,是个祭坛,许多形貌各异的种族围在祭坛之下,正中说话者是人首蛇身,二人相貌一模一样,只是一个阴柔,一个阳刚,凭气质能分出雄雌。   谢秋寒立即明白,这是伏羲女娲,传闻伏羲女娲乃同胞兄妹,俱为父神盘古之手足所化,样貌人首蛇身,在上古地位十分尊崇。   他仍听不懂古话。   只看见各种族都引颈就戮,从从容容的赴死,血液顺着祭坛两端缓缓流动。   正中央,两位上古神围着一个圆盘不断盘旋,圆盘上渐渐分化出两极,成了一个太极阴阳鱼的形状。   那太极上生了两仪,一段归伏羲,一段归女娲,他们的蛇尾渐渐和圆盘合二为一,彼此缠绵,却又界限分明。   圆盘渐渐上升,两仪四象,金色符文在空中不断冲刷。   冥冥之中,谢秋寒知道,那就是天道。   恰在此时,一个垂髫小儿跌跌撞撞的从他身边跑过去。   小儿吱吱呀呀的指着中央祭坛,哭个不停。   他的眼泪同大人们的血一起融入祭坛,融入两极四象里,而他被无形之手桎梏住,只能自顾自的流眼泪。   谢秋寒心生不忍,上前拉了小儿一把,捂住了他的眼睛。   可那小儿却开口说话了。   这下终于是他能听懂的:   “盘古父神开天辟地,以身为界,以精魄为道,造大宇宙……”   谢秋寒一愣……牵着小儿的手自然而然松开。   这是禹帝。   小儿后退一步,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相貌淳厚的大人,耳垂厚大,慈眉善目。   谢秋寒毕恭毕敬道:“见过禹帝。”   禹帝只微微颔首,继续道:“上古时,诸神混战,天道折损,诸神为弥补过失,舍身殉道,其中伏羲女娲以身为炉鼎,将其分置两半,一半为因果,一半为轮回,合则为天道,二人合葬,温养天道,女娲嘱后人轩辕氏择机取出。”   谢秋寒自然而然看向旁边的祭坛,想必这就是禹帝口中的“诸神舍身殉道”之景。   禹帝也一样看着祭坛的先众前赴后继的从容就义,怜悯道:“然二神殉道后,战乱再起,上古神祗心血毁于一旦。”   谢秋寒一愣,“什么?”   “九黎与炎黄争夺霸权,破不周山之封印,九黎部族灭轮回道,得万鬼为军,天道就此塌陷。”   祭坛、洞穴飘散虚化,只余下二人,漂浮在虚空之中。   禹帝道:“诸神费尽心思,不惜舍身所取之道,又因战而废了。彼时吾尚为垂髫小儿,然得伏羲上神青眼,得到神谕,上神早预知灾祸,传我大衍九阵,九环紧扣,相生相克,可维系世间平衡,同时,命我替他他埋骨于秘境之中,机缘来时,自有造化。”   谢秋寒追问:“什么机缘造化?”   大禹摇摇头,怜悯道:“吾非神谕之人,汝亦非神谕之人,无可奈何,无可奈何……”   盘古开天辟地,死而化界,天道折损,诸神殒命,大禹踏遍九州,粉身碎骨。   再尊贵崇高的神祗,也逃不过一份无可奈何。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   正是,无可奈何也。 第79章   上古神祗舍身取义, 重塑天道, 然不过多时, 再次因战而废除。   大禹承继伏羲上神遗命,布下九鼎, 维系天地秩序。   谢秋寒理清来龙去脉,毫无疑问, 现在这棒接到了云邡手中了。   不管周吞机逼迫与否,云邡生来的使命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   大禹叹气, 一扬手,四处场景虚化,上古以来的遗迹通通消失在了幻境里——那本就不在了,只是一些留在他脑海一隅中的悼念。   “罢了,痴儿, 离去吧。”   谢秋寒盯着脚下虚浮的碎石,缥缥缈缈之间, 他仿佛又要回到现实中。   可就在这时, 他眸光微微闪烁, 抬头问:“圣人一定是对的吗?”   大禹微怔。   谢秋寒又问:“上神一定是对的吗?”   大禹眉头蹙起来,似乎不理解怎么会有人理直气壮的接连问出这样两个问题。   他只是一缕传承的神识, 没有精魄,超出他所知范围的问题只会让他朽木似的脑袋咯吱咯吱转不过来。   谢秋寒看他神态, 便不再问了,而是蓄了一抹微微的笑在唇边。   那不是他往常善意的、和煦的笑,而是夹着一点讽刺和不快。   “多谢圣人启示, ”谢秋寒躬身,作揖,继而起身淡淡说:“只是我不喜欢你们这些慷他人之慨的神圣,咱们就此别过吧。”   圣人精魄像戏台上吱呀到一半的木偶人,生生卡了关节,立在虚空里,神情有点茫然。   谢秋寒转身,离去。   他曾笃行圣人之言,以之为救世人之道,慎言谨行,日日不敢忘怀。   如今走过一段不长不短的曲折路,恍然梦醒。   满口仁义救不了世人,满天神圣挽不了危局,他也不必喜爱神圣,他只喜爱一个人。   .   一场淋漓大汗,谢秋寒猛地从梦中惊醒。   紧接着,他头痛欲裂,大段的画面涌过来,涨的他眼冒金星,忍不住捂住了胸口。   再清醒之时,他对上一双碧眼。   对方比他还像历了劫,满头大汗,惨无人色。   正是狐王。   谢秋寒皱起了眉头。   狐王当即神情一凛,倒退两步,腾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四周一片寂静,房中下人奴仆全都倒在地上,面色发青,胸前没有起伏,是不明原因的全死了。   谢秋寒抿一下唇,问:“仙座在哪?”   狐王:“…………”   看狐王不答,谢秋寒有些不快,兀自拂袖起了身。   狐王嗅出他的不满,背上出于本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答:“仙座已至中州帝京。”   “什么!?”   “仙座取回金丹,就地成神,取出红澜身上的魔骨,而后马不停蹄赶往了中州。”   谢秋寒听他说完,神情紧张起来。   他顿也不顿,先足尖一点,足下蔓开一道生机,没了生气的奴仆们微微抽动一下,竟然又有了呼吸。   一片黑雾拢起,谢秋寒消失在了原地。   狐王见状,二话不说跟上了。   岭南中州之间不止千里,跨越了崇山峻岭和河海无数,饶是上古异兽,为了跟上谢秋寒,狐王也吃了些苦。   他见谢秋寒虽神色焦急,眉宇间透着淡淡的杀气,但神智仍然极其清晰,心性也和之前无异,便知道自己原先的主上的确是回不来了。   没有办法,契约也定了,传承也给了,他硬着头皮也得跟下来。   没过多久,二人便到了中州的地界。   中州受九鼎拱卫,王鼎不可侵犯,城外立着坚固的屏障,无数披坚执锐的士兵守在城门外,城门是巨大的黑色石头垒成的,东西南北四道门都浇筑了铁水,写满了护卫神咒,不管是何方神圣来了,都必须委下身段,乖乖接受士兵检查,方可入城。   今日城门外的队伍更是排的满满当当的,穿着各色服饰的百姓和九州强人都挤在了这个时候入京,以观祭天大典。   谢秋寒立在半空之中,扫一眼底下的人,耳尖微微一动,将几个修士的话语声纳进了耳中。   “你们说,这又不是逢年过节,平白无故圣上祭什么神啊?”   “是不是摄政王想……嗯?”   “别胡说,摄政王想篡位还等现在吗,好多年前他入京不就能做了,摄政王为社稷鞠躬尽瘁,可不能这么诋毁人家。”   “呿,还说不得了……”   “哎哎,别,我倒听闻这次祭坛并非摄政王和圣上所布,而是紫霄天宫的仙座摆的,仙座前几日在岭南晋神了!”   “您这消息可真够灵通的,就跟谁不知道似的。”   “你消息灵通,你说一个?”   “说就说,”这人压低了声音,“你们知道五年前仙座在雍州降服鬼军一事吧?”   “怎么的?”   “我听门中长老说,那雍州鬼军乃是鬼魈,与千年前时的恶象是一模一样,那年仙座就领人去降服了恶鬼,可到现在不过五年,不止雍州,九州各地也都冒出了这样的怪物,如今局势危急,仙座才来京中,和王上商议解决之法的……我听说吧,此事就是因为仙座擅用秘法,才乱了套的。”   “什么?”   诸人惊讶极了,连忙追问。   “哎我就是听长老那么一说,也不知道别的, ”这人小声道,“可你们想想,他们紫霄山是不是十分的会见风使舵,千年前辅佐太武帝,他们成了皇家道场,现今又瞄准了摄政王,风光不减,这哪里像个修道的样子。”   “嘘……说不得,说不得……”   紫霄山风光多年,树大招风,惹些闲言碎语很常见,谢秋寒早不放在心上。   可是这些人说到鬼魈之事,却让他皱起了眉头。   他扫一眼底下还叭叭叭个不停的修士,直接袖袍一震,真气打在几人天灵盖上,那几人立刻吐血倒地,起码痛个三四日才能起得来。   狐王见此情景,噗嗤一声笑了。   谢秋寒转回脸,不声不响的看了他一眼。   就那一眼,就让狐王脊背发凉,身子骨全僵了。   他立刻见风使舵:“颠倒黑白,小人,打得好。”   谢秋寒低声笑了一下。   他正色向狐王道:“狐王不必如此,我虽继魔神衣钵,但与往昔并无不同。”   狐王抬着脸看他,往常灵慧狡猾的眸子里闪过一点迷茫之色,但很快被掩盖下去,他低头,应:“是。”   五年前,他初见这少年,并不放在眼里,且为夺他身上魔丹,使出各种阴谋诡计,将他们一行人推入幽冥之中,历了一番艰辛。   可也正是在那之后,他发现谢秋寒竟然和后土鼎有了联系。   谁也不知道,后土鼎根本不属于九鼎之一。   此鼎乃轮回之容器,青丘狐一族奉了蚩尤遗命,费尽心思收集后土大神女娲之精魄,成此鼎,取代了雍州底下原先那顶,为的就是修补轮回道。   万年的温养,万年的期盼,轮回道从未苏醒。   可就在谢秋寒进幽冥时起,轮回之眼睁开,选定了他做那个传承人。   于是狐王认谢秋寒为主,并在红澜褪去蚩尤骨后,拿来献给谢秋寒,让他接受了蚩尤魔神的传承——狐王以为,谢秋寒醒来,就应该不在的,他以为,上古翻手云覆手雨的魔神蚩尤可再临现世。   但终究是奢望。   诸神已死,荣光不再,站在浩浩荡荡浪潮上,斩头露角的,都是新人。   谢秋寒也回头,看了一眼狐王,突然说:“我见到了九尾狐先祖,与你很像,不过足尖毛发是红色的。”   狐王一怔,什么?   他突然心跳如鼓,他外祖母是一只三足金乌,因此父亲杂了些血统,足上皮毛也都是红的。   谢秋寒道:“九尾狐一族列八,在三足金乌之后入祭坛殉道,乃诸正神之一。”   狐王猛地看他。   正神……   “黄帝后人大禹,粉身碎骨,镇九州,而蚩尤亦留下传承,嘱托你看顾后世,你虽服侍魔神,但是为万古天地,也算功德。”   说着,他一抬手,青色契约一串串从狐王身上冒出来,消散在空中。   “此后天高地阔,尔等上古遗民大可与凡人一样,以先神后人自居,行走天地,不必再拘泥小小秘境了。”   狐王呆立,全然怔住了。   那时连已经在祭坛下观望的天珑都感受到了,仿佛自古就加诸在上古遗民身上的枷锁咔擦一声松开了。   上古时,各种族争来夺取,最后以人族获胜,获得人间大陆,其余遗民被称作妖兽,或隐藏在深山老林里,或开辟秘境全族隐居,因为他们一旦在人间出现,便低人一等,会被有心人捕捉,烙下契约,为人奴役差使。   这是败方的耻辱命运,他们千年万年都没有逃开。   可这一刻,竟然破了。   他这时总算明白,究竟为什么自己早在初初碰面时就对谢秋寒很是喜欢,而穷奇这般眼高于顶的神兽也对谢秋寒青眼有加。   兴许兽类的直觉早就隐隐预告了这一幕。   天珑下意识抬头看向天际,仿佛那里就站着一个悲悯世上生灵的神明。   新道,终于露出了它的冰山一角。 第80章   周姓王朝以玄色为尊, 祭坛有九九八十一处建筑, 天地双坛的每一处建筑、每一块砖石都是沉甸甸的黑色, 带着日光也照不进的沉默和肃杀。   正中有一圆形建筑,顶黑色, 而建筑墙壁涂黄,是按天地玄黄的意味来的, 常年大门紧闭,不许任何人入内。   往日这里总是由披坚执锐的皇家侍卫重重把守, 建立起无上尊贵的防线。   以至于没人想过,那里面是什么?   周家几个皇帝的牌位老早全都挪到了紫霄天宫里,每日修士们举行科仪时,不仅要祭拜罗天大神,还得照顾着几个沾光的凡人皇帝。   而他们原先呆那地方, 理应是空荡荡的才对。   这个往日无人敢侵扰的地方,现在正打开大门, 侍卫们小心抬眸, 只见一群身着白衣的修士飘然而至, 落地时不带起一丝尘埃。   这些修士神情淡然的跟在为首的人身后,那人神态漫不经心, 像在自家山中树下漫步一般,很悠闲。   侍卫们彼此对视, 知道此时还不到祭祀的时间,但他们并不敢去拦仙座,于是几人小步跑走, 前去通知皇室——皇室在这种仪式前比较麻烦,需要里三层外三层的裹,戴上十几斤的帽子,负重被搀过来,所以晚点儿是很能理解的。   黑甲侍卫刚跑出去,突然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他吓一跳,回头一看:那些紫霄天宫来的修士竟然在砸祭坛!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简直不敢置信,这是什么情况?   天地玄黄坛内部,是一个圆形的建筑架构,星罗棋布的摆着各种金像、大炉子,一圈又一圈的围起来,正中是个圆形的凹槽,凹槽锈迹斑斑,很久没人用过似的,显出一点厚重感。   云邡随便往一金像的脑袋上一坐,架着腿,往下看了一眼,没分清这是他们周家哪个皇帝。   他也懒得分,正兴致盎然的指点着属下们砸祭坛。   都是修士,术法一锅炖,没什么砸不了的,更没有心虚,毕竟是人家先挑衅。   不一会儿,肃整庄严的坛里变得一团乱七八糟,只留下砸不烂的金像和九鼎。   岫玉指着金像,高声道:“仙座,这个,这个是周吞机的,我认识,砸不烂怎么办?”   “接着,”云邡抛了把剑给他。   岫玉一看,眼睛亮了:“哇,织雪!”   那剑银光闪闪,里面贮藏了神力,岫玉一拿到就如虎添翼,二话不说往金像身上劈去。   一下。   两下。   第三下时,地面猛地一晃,圆坛剧烈的摇晃了起来。   黑影一闪,低沉的声音传来:“小儿胆敢!”   随后岫玉耳边一声嗡鸣,那金像朝他恶狠狠砸过来。   砰——   云邡拎着岫玉的衣服,把他往身后一抛,夺过宝剑,铿锵一声同周吞机对上。   灰尘满天,碎金噼里啪啦砸了满地,金像在击打下还是毫无疑问的碎成了渣。   金林老当益壮的接住了大呼小叫的岫玉,身侧站的是诸位友军,包括红澜等人以及紫霄山几个老人。   云邡前脚刚到,他们后脚就跟来,赶也赶不走,也不知道来凑的什么热闹。   好在人群里没有谢秋寒这个捣蛋鬼,他才算松一口气。   云邡笑眯眯:“陛下终于肯出来了?”   这位陛下竟然还跟他摆谱,摆来摆去,自己祭坛被砸了,他挣着什么了?   周吞机面色沉沉,扫一眼祭坛,“你这是做什么?”   岫玉在后边喊:“砸场子看不出吗!”   他话刚出口,突然觉得周身一阵森寒,手背冻出一层霜雪,裂开鲜血,岫玉瞪大了眼睛,心里浮现出几分害怕。   这份害怕还没表露在脸上,就被暖意烘干。   他扭头一看,周围几人也都是这个反应。   这是什么?   云邡道:“能掌四时,调风雨,是神的力量,难怪陛下不肯放过王鼎之力。”   “你成神了,”周吞机反而是一副欣赏的样子看他,上下打量他的皮囊,“甚好。”   云邡皮笑肉不笑:“我师父也这么觉得,后来他死了。”   周吞机眯一下眼睛,“你心里都有数,从暗到明,这些年来,你对手只是我而已。”   云邡显而易见的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但什么也没说。   正在这时候,周鸿跑来,一连串的脚步声砰砰作响,他连帽子都没戴齐整就冲了过来,一看见里面的情景,饶是见过不少大场面,也愣的半天没说话。   小皇帝紧跟着夺门而入,失声道:“……太、太/祖宗!?”   有后人在,周吞机找回了自己修养和风度,很文雅的颔首。   小皇帝左右看看,还拧了自己脸一下,以为在做梦。   周鸿往前一步,把小皇帝拦在了身后。   周吞机笑起来,“朕知道你,很不错。”   小皇帝从小听人说太武帝的英勇和仁慈,一点也不怕,从周鸿背后探着头看他,“您、您这是下凡了吗?还是我在做梦?”   “非也,”周吞机温和的一点手指,指着地面,“老祖宗一直在这里看顾着你们,看顾着我朝千秋万代之无穷尽。”   小皇帝有点茫然,又移开眸子去看仙座。   对他来说,仙座似乎更加熟悉,更能给他答案。   周吞机的眸色暗了下去,好像仅仅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能把他惺惺作态的温情脉脉给消耗掉。   云邡和风细雨的对小陛下解释:“您家老祖宗没有飞升,而是一直窝在祭坛里的王鼎之中,用王鼎掌握着世上一切,陛下您从小看的那些史书故事后边都有这位老祖宗的推手,可不是一直看顾着你们家的江山吗。”   “什、什么?”小皇帝扭头看周吞机,有点幻想破灭的意思,他也看出了双方的来亦不善,“那仙座这是……”   云邡笑起来,拂一下宽大的袖口,“您家老祖宗想让我殉国,而我,这是来找场子的。”   周吞机冷笑一下:“来都来了,何必还要逞能呢。”   像是为了验证这点,他说话时轻轻一跺脚,四下气温骤然下降,整个天地玄黄坛竟然裹起了厚厚的冰霜,变成了一个冰坛子。   这是一种森森严寒,恐怕北川最深层的冰川也就是这样。里面的人都被冻得瑟瑟发抖,看守的侍卫好些都是皇亲国戚——很远房的那种,他们那点修为只够看的,整个人立刻就被冻成了冰棍,眼珠子像冰葡萄似的,可怖极了。   云邡轻轻皱一下眉毛,感到森严的天地秩序加身,让人很不舒服,他察觉里面的杀意,忍不住道:“疯子。”   天摇地动,一阵轰鸣之中,坛中地面的凹槽缓缓放光,冰雪融不进里头,只听得咔擦咔擦几声刺耳的声响,中央的铜盖向两边推开,一顶玄色炉鼎缓缓升了上来。   不同于云邡等人从前见过的后土鼎,王鼎表面光滑,光芒内敛,只有一丈来高,然现世时威压无限,让人不敢直视。   云邡随手一拂袖子,雪光闪过,佩剑朝炉鼎击打了过去,可那剑根本靠近不了炉鼎,就立刻融的什么都不见了。   他盯了那炉子片刻,好奇道:“陛下是通过什么与王鼎联系起来的?”   这时,周吞机升到了炉鼎之上,借着这层威压,也胸有成竹起来,大言不惭道:“天地尽在我手,我可使山峦颠倒,四时乱序,即便你成神,在我界中,也无力抗衡,你还逞什么能,不如少些强装的面子,立即入鼎,我还可让史官替你美言,紫霄山仍为皇家道场,恩泽千年不变。”   他二人鸡同鸭讲,前言不搭后语。   云邡默了片刻,才抬头,脸上仍然是笑,但泛的都是冷意:“我是问,陛下怎么联系的王鼎——”   他手腕一翻,以冰凌为剑,极其凌厉的、恶狠狠的劈了过去。   如果说方才是被枷锁一般的秩序捆了起来,那么他这一剑就是带着石破天惊之势,斩开了所有加诸于身的东西,恶狠狠的朝对方劈去。   周吞机瞳孔紧缩,迎了上去。   二人之间,必定是要有一战的。 第81章   月影, 飞花, 落雪, 人们在形容神霄的剑时,像来是极尽浪漫的意象, 不像是说武器,倒像是在作诗。   但从他登上仙座之位后, 他就很少淋漓的与人过招。   他已经把年轻时那些锐意都收藏起来,常年笑着对人, 逼自己学起心机算计,保持住稳坐钓鱼台的姿态。   以至于再出剑时,总是藏锋。   剑不怕对手,剑是从烈火和磨铁里淬出来的,对手越勇, 剑越利。   但人却怕,人不如物, 入会腐会朽, 不可能永远满怀锐意, 一腔热血凉下来,剑也就跟着拙了。   这时对上周吞机,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委屈这把剑很久了。   轰——   祭坛的圆顶砰的一声碎成了渣, 周围厚厚的冰层如蛛网一般裂开,碎石和尘土乱飞,两双凌厉的眉眼对上。   两边相撞, 谁也没有避开,短兵相接那一刻,顶上吊的大小钟鼓齐齐嗡鸣,震的人眼前一花。   雪光剑招融成一片,让人眼花缭乱,旁人根本跟不上他们过招的速度,只能提心吊胆以及瞪大眼睛惊叹。   周吞机以肉掌接住云邡一剑,真气随着利剑灌进来,他冷着眉眼恶狠狠的打了回去,两道劲气相撞,二人齐齐后退一步,紧接着谁都没有停顿,云邡反手发出万根冰凌,周吞机推掌压出江海之波,两边对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那时幻影重重,如千军万马对垒,金石俱成齑粉,满天飞舞。   也的确如周吞机所说,他掌握着界中秩序,云邡难与他为敌。   无数冰凌被水波压倒,化成敌人手中之刃,压的云邡胸口激荡,喉头腥甜,倒退了一步。   周吞机唇边泛起了得意之色。   可就那一刻,他突然瞳孔紧缩,看见云邡持剑直冲过来,刺出一道灿白的剑光。   没有任何花样,没有灌注真气,也没有加持符咒,那就是一剑。   可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那剑。   这个掌握了整个国土秩序的帝王心中破天荒的升起了畏惧之情,下意识朝后闪躲。   随着周吞机上跃避开,他肩头的衣服被扎穿一个洞,一块布被钉在了冰墙上。   他募地睁大了眼睛。   那一刻,谁也没有动作,四周好像静止了一般,只留下这一幕活景。   随后,那块布,碎成了粉尘。   云邡拎着剑,往前走了一步,“陛下,你输了。”   周吞机面色阴沉不定,肩上衣服立刻修补完毕,但也不能掩盖他的确被一剑刺中的事实。   他的确输了,出锋之境,无论武学还是道学上,他都比不过。   大道有无数玄妙无比的奥义,能调动四时和秩序,能呼唤风雷雨雪电。   可都融不掉一把不惧严寒、不怕水火的利刃。   破军无根,无所畏惧,没有什么能挡住他。   可是——   王鼎原本在缓缓旋转,此时陡然加速,直飞到他身侧,像给他保驾护航。   紧接着,周吞机眸光一闪,目光定在云邡脸上,露出一丝阴仄仄的神情。   云邡冷冷道:“我问陛下如何联系王鼎,陛下不敢答,打不过我,又要用王鼎耍赖,本座平生所知最为恬不知耻之人,你当之无愧。”   周吞机二话不说,一抬手,王鼎悍然朝云邡撞去。   云邡退避闪躲,乒乒乓乓间,被刮到手臂,滋啦一声皮开肉绽,几乎融出骨头了。   周吞机阴毒道:“我打不过你,那又如何呢?”   云邡却只看一眼王鼎,任由王鼎朝自己撞来,连空气都被烤炙的扭曲,他却一动不动,目光渺远:“你不明白吗,你从来不是我的对手。”   周吞机皱起了眉头。   云邡只看着朝自己扑过来的王鼎,似乎看见了畅快无忧的山中岁月,他在九州留下的英名和足迹,以及不朽阁中的一书一画。   他的剑,从初出茅庐,到锋芒乍现,再到藏锋露拙,而最后仍然锐不可当。   他笑起来,也没有对不起自己这把剑。   于是他闭上了眼睛,任由火舌燎了过来。   他的对手从来没有别人,只有宿命。   周吞机本该觉得痛快,他多年的筹谋就这样实现,伏羲骨为王鼎炼化,他得以继续坐拥九鼎,掌控天下。   可他看着云邡淡然的神情,忽的心口一跳,不祥的预感像毒蛇一样从他脚下缠了上来。   他心念电转:不对,他忽略了什么?   他知道紫霄山从来都不是讨好之辈,也知道这任仙座性情桀骜,从不是会审时度势束手就擒的人。   那他这是要做什么?   一息间他思绪转过万千,试图清理出自己遗漏的地方,可是分明算无遗策……是什么?是什么??   就在这时,他余光瞥见祭坛边的一幕,一把刀狠狠的斩向了他缠绕不清的思绪。   周吞机目现厉色,立刻冲了过去。   只见周鸿狠狠一记手刀打在小皇帝的后颈,而后袖口亮出一把匕首,迅速朝他刺去。   周吞机爆吼:“住手!”   周鸿动作一僵,刀尖抵上了坚硬的冰层,而他握住的手柄处烫手的好像刚从火炉里捞出来,他毕竟是凡人,控制不住的手上的颤抖。   他咬紧了牙,却不能推动分毫。   可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一双青筋暴起的手掌按住了他的手,狠狠的刺了下去!   噗——   玄色龙袍上绽开一朵血花,真龙天子的心头血像小喷泉一样喷射出来。   周鸿艰难的扭头,对上了谢秋寒冰冷的目光。   同一时刻,王鼎咔擦一声停止运转。   谢秋寒抬起头,眸光一闪,看见了一条淡淡的黑色痕迹,牢牢的系在周吞机的魂体上,同时,那黑色填进了王鼎上的每一条裂缝,邪异无比的钻进每一处细密玄妙的文字之中,改变着灵气流动的方向。   谢秋寒身形一闪,恶狠狠一记手刀,斩向那条线!   周吞机瞳孔紧缩,勃然大怒,“尔敢!”   谢秋寒还真松了手,在空中一个翻身,送出一掌,朝周吞机背心打去。   与此同时,红澜等人续上他先前一力,齐齐朝黑线斩去,天地摇晃不止,祭坛尽数毁灭,那一条线在合力之下,终于崩成了两半。   周吞机目露骇然,根本不等他反应,谢秋寒的一掌拍到了他身上。   那一掌简直是带着群山其下的重量,直接将周吞机砸到了十米开外的地方,撞的整个墙壁都裂开一条三尺的裂缝。   周吞机头晕目眩,吐出一口血,失去了王鼎的联系,他仍是一个顶级强者,多年高位幸位磨损掉他的修为,他知道不敌,立刻翻身,如利箭一般朝外飞去。   谢秋寒伸手拦住所有追赶的人,低声道:“他的命不该我们取。”   周吞机重伤时仍耳聪目明,听见他的话,心中模糊的掠过什么,可没能捕捉到。   直到他撞上一堵坚实的墙,前无去路时,他才明白了。   一名身着盔甲的将军,没有高头大马,没有□□利刃,甚至盔甲都生锈斑驳,满脸都是积满了风霜的纹路,他跨过了黄沙和地狱,拎着数不清的血恨来了。   半空中有无穷无尽的空甲,黑黢黢,没有面目,只有飘零的盔甲,构成一幅人的造型,摆满天空,遮天蔽日。   那些盔甲分明没有面目,但周吞机知道,他们都注视着自己。   鲍成抱着头盔,向前迈了一步。   “陛下,烈武营,二十八万三千士兵,有去无回,需要一个交代。”   周吞机后退一步,撞上一尊破碎的金像。   他的父辈睁着眼,看着他。   另一头,黑色大鼎飒的一声绽开红花一样的火焰,白衣仙人静静阖眼,坐在其中,任由火舌前赴后继的燎过来。   他的思绪和全部法力都用在了抵抗这点痛苦上,他分不开神去看周遭的动静。   他只知道王鼎上人力修补的痕迹全部被清楚,九鼎逐渐开裂,压在地下的鸿蒙真气在争先恐后的闯进来,加剧着这一进程。   但他没有真如先圣所嘱的那样去修补,而是静静的等着,任由九鼎瓦解,任由火焰吞没着自己。   金色的纹路不断的从他的皮肤底下游窜而过,他听见自己骨头缝里传来的开裂声,其实火烧着并不疼,他是神体,不惧严寒水火,只有这些从他身体每一寸里往外钻的纹路才让他觉得痛楚。   这是盘古父神留下的意念,他承载不住这份重量。   即使是伏羲女娲二人,要温养天道,也要一人分一半,也是这样的原因。   云邡此时切身的知道,这些挂在他骨头上的东西有多重。   嘶,这不是烧死的,是压死的。   他分神给自己开了个玩笑,估计是“举重若轻”这个词发挥了作用,他突然觉得周身的压力减轻了不少。   可刚这样想,一双手捧上他的脸。   云邡蹙了一下眉头,睁开了眼睛。   刀刻的眉,点漆的眸,是一张他看了就很喜欢的面孔。   他几乎失声,“你……”   谢秋寒:“我又来捣乱了。”   云邡感觉自己被情绪劈成了两半,一边被他气疯了,想揪着他耳朵痛骂一顿,另一半却十分庆幸,无论死活,能在这时见上一面,多好。   这些情绪杂在一起,让他半响说不出一句话。   谢秋寒捧着他的脸,眼神专注而虔诚,“我不想捣乱,但我更不想让你一个人。”   一句话就让他心里所有的情绪都平复了下来,只有一点淡淡的无奈和喜爱。   就当告别吧,他想。   谢秋寒低声问:“你是怎么劝服周鸿帮忙的?”   云邡余光瞥一眼祭坛中符文的情态,只有这么两句话的时间了,小秋寒实在不善言辞,这种时候竟然还问这种无关紧要的话。   “我给他看了我看过的东西,”云邡还是纵容的回答,“我死后,上神领我飘过千载光阴,我看见世上不再有修道,不再信神明,普通凡人之间虽仍有战乱和饥饿,然经过百年千年的变更,终于废除霸权,法度有序,人人有所约束,虽仍有隐患和祸乱,可……”   “可是好过现在许多,是你想要的道。”   云邡笑起来,“是。”   于此同时,王鼎毫不客气的喷吐出更多烈焰,似乎是想将多出来的这个不速之客也纳入了炙烤当中。   于是云邡所有的思绪都被烤干了,急迫之下,伸手去将谢秋寒拉进了怀里,用身体替他挡住了所有的火焰。   这样一拉,谢秋寒撞在他身上,更让他燃起了一片钻心的痛。   他顾不得疼,立刻松开手,急切道:“快走!”   天摇地动,祭坛上整个都被大火点燃,三丈余高的火墙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红澜心急如焚,立刻就要冲进去,可天珑一把拉住了他,指了指祭坛上不断飘出的金色文字,摇了摇头。   这不是他们能干涉的局。   云邡见谢秋寒怎么都不肯走,一咬牙一狠心,狠狠一掌就要拍过去。   可那一招竟然没有落到实处,他的手腕就在半空中被谢秋寒攥住了。   谢秋寒静静的看着他,眼睛里冒着火苗,他气他将自己打晕扔在局外,这怒火也要将他逼疯了,“我不配和你一起死吗?”   云邡:“你——”   谢秋寒不管不顾亲了上去,恶狠狠的撕咬,堵住了他要说的话。   整个世界都化为乌有,只留下了眼前的人。   云邡无奈的想,他可没有要寻死。   神骨燃尽,他或可留下自己的神魂,摆脱桎梏,从此自在。   他没有要死,只是胆大包天的赌一个可能。   他过往的一生,行事做人都务求洒脱无牵挂,也做的八九不离十,对得住所有人,亲近的人该死的死了,活着的有了归宿,恨的人也都死在了他之前,可以说是差不多圆满了。   剩一身骨头,是伏羲所赠,便还他恩惠,替他开出新道。   只是,还有那么一个人,这个人从来都不要什么,只要一份可以依赖的温情。   他给了出去,做了他在浮沉之中的一个依靠,倘若就这样收回,就太对不起对方了。   火烧的更厉害了,好像已经钻进了骨头里,用攒了千年万年的力道,要炼出这幅身躯里藏着的秘密。   可这时,那份痛楚似乎都没了,他觉得很平静。   唇齿分离,他终于得以开口,轻声说:“我心上有你,等着,我会回来。”   说着再不留情,狠狠推开谢秋寒,自己往鼎中坠去。   他已经掌控了王鼎,王鼎在他意念之下迅速合拢,隔开了外界所有纷纷扰扰。   谢秋寒摔在了祭坛上,睁大了眼睛——刚才他听到了什么!?   他横躺在雕刻了太极圆盘的地砖上,定定的望着头顶的大炉子。   就那样一句话,就让他丢了魂似的,完全不记得要用真气护体,整个人跌在全是碎石的祭坛上,摔得心肝脾肺都在疼,可他居然还在笑。   四下烈焰裹身,可他的身躯在刺目的烈焰里也发出了温和的光。   身下太极鱼紧跟着旋转了起来,祭坛终于活了。   ——生死,因果,合二为一,才是天道。   不止是法度有序,各得其所,还有因果报应,生死轮回,方能厘清霍乱,重开新天地。   遥远的北川,万年的冰岩化开,露出底下藏了很久很久的地表,那地表上似乎还沾了陈年的血迹,黑红一片。   一朵新芽,颤巍巍的冒了出来。   紧接着,冰河乍破,板块裂开,地底下万古沉寂的群山缓缓升了上来。   新芽在群山的最高峰上,接受了这个世界的第一丝阳光雨露,昂起了头颅。 第82章   晨光洒在古旧小楼的顶上, 将一点青灰色照亮了。   小楼依然倚靠着高峰, 静静的矗立。   从不知晓稳重俩字怎么写的少年咯噔咯噔的闯进阁楼里, 大呼小叫道:“大师兄你起来了没呀,有客人来访啦。”   谢秋寒从沉沉旧梦里醒来, 被他吵的耳根发麻。   他仍然没能从那场劫里缓过神来,一连好多日都在梦里一遍又一遍的轮着那些情景, 看见烈焰把他的心上人紧紧包裹吞噬,又听见他说:我心上有你, 继而死灰复燃。   大梦三生,好像人都生生老了一段岁数。   “师兄,你还没醒吗?”岫玉小心翼翼的扒着门框,从缝隙朝里看。   得,连一点回味和感受的余地都不留给他。   谢秋寒揉着眉心, 一招手,门随声打开, “进来, 是谁来了?”   岫玉小跑进来, 先不急着答他,而是一溜烟的往他床边跑过来, 踮着脚抻着脖子往里看——   里面有个睡美人。   他家仙座从未如此文静、可亲,这人就静静躺在那儿, 连头发都让人整理的一丝不苟,铺了半床。   他闭着眼睛,肌如瓷玉, 胸膛微微起伏,证明他还有点儿活气。   岫玉小声嘟囔:“仙座怎么还不醒,这都多少天了。”   谢秋寒面不改色,“会回来的,别急。”   他起身,披上外袍,看见窗外的大树枝繁叶茂,蝉歇了一宿还未开嗓,但鸟雀跃动,叽叽喳喳的,已经在吊嗓子。   转眼已然是盛夏了。   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笃信,他在无数个无人的时刻紧张、焦虑、担忧,有时好多日都不能见人,不能说话,只靠呆在这屋子里,看着云邡身上还留着的那丝活人气息来撑下去。   什么九鼎,其实是个以天下为炉鼎的阵法,中州这枚是阵眼。   伏羲摆下这样一个棋局,炼着自己的尸骨,是要把打散在各处不再成形的盘古精魄凝回来,继而唤出天道。   从云邡睁开眼睛那一刻,天道就活了,他四下行走,快意恩仇,最后被宿命推到终点,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他就是天道。   但他不是完整的天道。   因果轮回,善恶有报,生生不息,如果没有轮回报应,而空有秩序,其实也只是个空壳子,过不了多久也该四分五裂。   父神精魄还有那么一半,就在蚩尤手中。   这一半由谢秋寒意外得到,他进入紫霄山,历经种种,像个跟屁虫似的紧随着云邡不放,这也是宿命。   需由他们一起走到那个终点,然后,才算善始善终。   谢秋寒每每想到这个地方,都会一阵心慌,因为按这样看来,云邡应该就是随着秩序的出世,消散在了天地之间,哪里都有他,也哪里都没有他,即便留下一个活生生的躯壳,也不会再有魂了。   可是,云邡说了他会回来。   也说了,他心上有他。   那这份情谊,这份牵挂,难道也属于天道吗   乃至于,云邡这一生所历经的种种——他的少年快意,他的深仇大恨,他的举重若轻,这些都是他自己的,都是云邡这两个字承载的东西,而不是天道,不是伏羲神骨。   这一份东西不可能凭空消失。   他说了会回来,那谢秋寒就信他。   他虚虚实实的说过那么多话,真的假,逗人玩的,谢秋寒一并全信了,那这样一句认真的、郑重的承诺,又怎么会不信呢。   他会回来的。   谢秋寒关上窗户,回身道:“是谁来访?”   岫玉一边瞅仙座,一边道:“是鲍将军,在大殿等您。”   谢秋寒颔首,出门去,并扔出几个分神守在云邡身边。   下了阁楼,刚走上栈道,谢秋寒顿一下,突然瞥见了江山不朽四字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按一下眉心,回头对岫玉吩咐道:“岫玉,我自己去,你去找你谈师兄,一起去把不朽阁的牌匾拆了。”   岫玉:“啊?”   “去吧,”谢秋寒没有多说,步履不停的走了。   岫玉突然被大师兄钦定、被官方允许上房揭瓦,还真缓不过神来,呆呆的看了看那块牌匾,挠了挠头。   谢秋寒已经进了大殿。   鲍将军已然褪了一身盔甲,只穿一件粗布衣裳,看着像普通农家的壮实汉子。   “鲍将军,久违。”   “小公子。”   鲍成起身,要行礼,被谢秋寒拦住,“不必多礼。”   鲍成刚才脱口而出的称呼,是很久以前第一回 见谢秋寒时的叫法,那时候他只觉得这个少年面嫩有趣,想逗他得个趣,哪知还有后来种种牵扯呢。   见他不开口,谢秋寒便先问道:“鲍将军这是?”   “冒昧了,”鲍成苦笑,“我……昨日听聂丞相说,如今重开轮回,幽冥建了地府,我……想问问您,我那些兄弟如何了?”   他说话时,忍不住用食指搓了一下衣角,带着罕见的小心翼翼。   谢秋寒顿一下,也带了郑重意味说道,“烈武营二十八万三千士兵,都是英武烈士,死于社稷国民,种善因,得善果,来生个个转入富贵美满的人家,一生平安喜乐。”   鲍成听了,怔了半天。   眼睛里有点泪光,半响,说:“好,好。”   谢秋寒又道:“将军一生为国为民,忠烈两全,史书自会正名。”   鲍成点了一下头,已经说不出话了。   谢秋寒替他掸去肩上尘埃,笑着:“将军,去吧。”   鲍成嘴中喃喃念着一个好字,恍恍惚惚的转身离开。   天高地阔,他终于卸下了肩上所有背负,朝光明中走去。   谢秋寒也在殿中坐了一会儿。   他随意翻了翻桌上文书,没什么有意思的,便要起身回阁中。   这时,忽然又见鲍成急哄哄闯了进来。   谢秋寒见他去而复返,心中一惊,以为发生了什么。   但鲍成只是扶着门框,喘着粗气,很不好意思挠着后脑勺:“对不住啊,我就是忘了事。”   谢秋寒:“………”   鲍成平复了气息,道:“您说的对,种善因,得善果,仙座肯定很快会醒的,你们都会有好报的。”   谢秋寒愣一下。   然后他才自顾自笑起来。   如果新道当真有灵,种善因得善果,那他希望承鲍将军吉言,真的得到一些好报。   不过他自己不需要,他要自己这份也分给他的仙座,让他余生不要再吃苦头才好。   .   又是小半月。   一切都在井井有条的进行,新旧两道的过渡是不着痕迹的,百姓只觉得近来风调雨顺,今年一直没有灾害,谷堆能比往日高许多,而一些早就荒废的田地好像也长了新芽,有经验的老人在田间地头手舞足蹈,直说:活了!活了!   仙门里才是一团乱,但全在祭祀后不久就被谢秋寒都料理了回去,如今也慢慢接受了新的道法,认命的调整心态,慢慢适应着,并发现日子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对他们来说,变化是很缓慢的,不在这几十年,也不在这一代,在温吞的变革里,没什么人有反对的力气。   这天,谢秋寒处理完一堆鸡零狗碎的事,突然想起阁中多日没有牌匾,光秃秃的,不大好看。   于是他进了书房,拿起笔想提点什么。   结果拿笔半天,什么都没想出来。   他脑子里掠过许许多多的词句,可是好像没有哪个是对的。   他回头看一眼已然在沉睡的仙座,心里明白,因为他自己还没有落定。   即便如今河清海晏,人人安居乐业,各有定所,可他还在浮沉着,他还没有找回他可以信赖、倚靠的那个人。   他自己都没有落定,这只笔又怎么落的下去呢。   谢秋寒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他放下了笔,去打开了旁边小柜子。   柜子里存着云邡的书画,小锁被擦的锃亮,谢秋寒经常打开,拿这些出来看,往往一看就能看上一大半天。   他打开柜子,却眉头一皱,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柜子里多了一卷画。   谢秋寒皱着眉把画卷取出来,侧头问正给他伺候笔墨的岫玉:“岫玉,你动了书画匣子吗?”   岫玉赶紧过来看一眼,“对对,这个是新放进去的,就是您那副仙人扶琴图。”   谢秋寒更觉得不对了,“什么?”   他的手指在余下画卷的一端点了点,很准确的推出另外一幅画。   岫玉说:“我这幅是方城主早间送来的,说仙座那时在岭南没带回来——”说着,他突然瞪大了眼睛望着桌面上的两幅画,“怎么、怎么会是一模一样的呢?”   谢秋寒把岫玉说的这幅画、以及他找出的这幅都往桌上一放,摊开。   竟然是一模一样,都是仙人抚琴图。   只是一幅成色新,一幅成色旧,旧的那副上边有云邡亲笔添的几笔。   谢秋寒和岫玉两人都怔住了。   谢秋寒盯着两幅画,耳边是岫玉的疑惑的发问,但他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胸口震颤,脑子里一阵嗡鸣,眼睛里几乎闪出了泪花。   他不敢置信,脑中闪过一丝念头,几乎喜极而泣。   这时,身后传来轻轻的悉悉索索声,衣料摩擦的声音清晰可闻。   谢秋寒猛地扭头。   他心心念念的人,正扶着额头坐起来,有些缓不过神的样子。   见谢秋寒看过来,云邡微怔一下,虽然还分不清状况,整个人云里雾里,可还是笑着说:“怎么又要哭了,你这招是吃定我了吗?”   谢秋寒全说不出话,眼泪也停不住。   云邡起身,缓缓走过来,扫一眼那副画。   他笑起来。   他将那副新画卷起来,交到谢秋寒手中。   ——一副与生俱来的使命都交托于天地,而其余的血肉,便都载在故事未丰时的那副画中,都留给这个人。 第83章   大师兄年纪渐长, 人愈发稳重, 但一招他, 他还是要哭。   更何况连日以来,担惊受怕, 强打着精神料理着一切,回来还要面对毫无神智的仙座, 他心里攒了太多东西。   强压之下,他还能装出一副样子, 可一旦松懈下来,他便瞬间兵分瓦解,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云邡没有办法,把他抱过来,心疼的想哄。   可他会个屁的哄人。   各种词在他舌间打了个转, 却没有一样能说出口。   好像什么话都显得分量太轻了,什么话都配不上这样的心意。   他叹了口气, 伸手替怀里的人理了理鬓发, 在他额上轻轻印下一吻, 低声说:“我不走了,别怕。”   听了这句话, 谢秋寒………哭的更厉害了。   仙座望天。   .   哭过一阵,擦了泪, 谢秋寒开始黏在他身边,谁都拉不开。   仙座醒来,引起了很多人的围观。   天宫众人纷纷来他床前哭了一回丧, 围观到了大师兄不成体统的牵着仙座不放的场景,彼此对视:嗯,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然后是“师弟没醒我就不走”的魔尊和夫人,这二位也来瞻仰了一下,师兄弟本来应该抱头宣示一下兄弟情,但介于大师兄长在了仙座身上,只能略过这一流程。   接下来是闻讯而来的朝廷官员,交好修士。   关系好的关系差的,认识的不认识的………   就仙座醒来这小半天,珍品缩地符和千里传音符全都卖脱销了。   先不胜其烦的不是仙座,是谢秋寒。   仙座刚醒,身子并不算好,这样一波又一波的来人,他的确烦,但他最怕的就是别人哭,大伙儿可能都从大师兄那儿学到了绝招,弄得他每次都说不出赶人的话。   往常脾气最好的谢秋寒,才是忍无可忍,终于发作了。   在他冷着脸拒完一波客,顺手邀请几个真人比剑并把人打出一百里之后,没有人能再见到仙座一面了。   后来都传,紫霄山大弟子趁仙座病时,夺权了。   大师兄威武。   .   又是一连数日,仙座被迫卧床休养。   他刚苏醒,神魂不稳,经常头昏眼花,一用术法就滴冷汗,好好一个神级尊者,成了弱不禁风的病秧子。   不适应是肯定的。   但更不适应的,是谢秋寒时时刻刻的小心翼翼。   每天清晨,唤醒他的不是紫霄山的阳光,而是谢秋寒担忧焦虑的视线。   ——谢秋寒生怕他一睡不醒,哪天魂魄又飞了,就醒不过来了。   按时清醒,成了仙座回来以后最艰巨、最重大的一个任务。   问题就是,谢秋寒自己是雷打不动每天起的比鸡都早的人,云邡并不是。   没人管他,他能睡到日上三杆。   迫于无奈,他如今也跟着起了。   就这样早起了几天,终于,谢秋寒一脸担忧的叫来了金林给他把脉。   云邡听见他在外边和金林窃窃私语说:“仙座如今睡不安稳,醒的日渐早了,恐怕是神魂离体时有所损伤,该怎么办?”   云邡:“…………………”   他觉得谢秋寒才是病的不轻。   谢秋寒被金林耐着性子安抚一番,说了一百遍仙座无碍,静养便可,他才将信将疑的把老人放走。   进门。   云邡正起身,要从床上下来。   谢秋寒立刻上去按住他,“你不要乱动。”   云邡:“………”   他又不好下谢秋寒的面子,只能又装柔弱:“在床上躺久了,浑身不舒服,我们去外边走走可好。”   “不,”谢秋寒如临大敌的说。   云邡:“??”   “你好好躺着,哪不舒服,我去叫真人回来。”   云邡一点也不想看到金林的“你也有今天”脸,立马躺下,“没事了,躺的关节锈了,无碍。”   谢秋寒看看他,又自己给他把脉,发现他的脉搏强劲有力,真气流动平缓,面色红润,好像比自己这个担惊受怕多日的人健康很多。   于是勉强妥协:“好吧。”   云邡望着床顶,发呆。   心里忍不住想:唉,本座,也有今天。   发了一会儿呆,还真觉得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服,躺的腰酸背疼的。   不甘寂寞的仙座又去招惹在批示公文的大弟子,“小秋寒。”   谢秋寒立刻:“嗯?”   云邡拍拍床,“坐下,给我按按。”   他翻了个身,枕头一抱,“捶捶背,再这么躺下去我恐怕剑都拿不起了。”   盛暑,躺床上,没人会穿的严严实实。   他只一件轻薄的冰绡加身,不加掩饰的躺着。   薄衫贴身,从脖颈一路往下,勾出流畅的曲线,尤其腰身一小段,更是像工笔细画下来的,让人看了口干舌燥。   谢秋寒半响都不动作,云邡匪夷所思道:“又不乐意,您给我捏两下我能废了?”   谢秋寒看他不高兴,立刻给他捏上了,全程都在默念道经,进入“眼中是仙座,心中是三清祖师”的状态。   窗外蝉鸣不止,午后下过一场暴雨,让人心里平添一股黏腻的燥意。   阳光打进来,云邡打了个哈切,懒洋洋的,随口聊起天来:“师兄走了?”   “没有,说要等你好起来才走,现下正与师嫂在山下闲逛。”   我也想在山下闲逛,仙座心中如是说道。   谢秋寒:“你未醒来时,有一日,师兄告诉我,你想让我剜了记忆,去做凡人。”   “…………”云邡装傻,故意提高了音调,“什么?怎么可能?”   谢秋寒垂着眼睛,给他捶着背,“你骗我,我听出来了,是你会做的事。”   “……没有。”   “但若你没有醒来,我也的确打算回家,不想再管这里了,我心里也只是想着你,才呆在这儿。”   云邡不好再扯谎骗他,才说:“我那时没有把握,不想你伤心,况且你刚来时,也是一心想着回家的,如果我不在了,你就回去做个富贵闲人,让师兄暗中关照着你,一世安乐,我才放心。”   “我知道,”谢秋寒说,“你为我好,我知道。”   云邡以为还有下文,比如说:但我有自己的主张,又或者:可这份好不过是你自以为是的。   不过一句都没等来。   谢秋寒只是沉默了一下,又继续力道中正的给他捏着肩膀。   仿佛一夕长大,知晓好时光难得,不该浪费在争吵上。   云邡窝在枕头上,也默默笑了。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还是好些年以前,回归天宫前夕,他脑子里装满了各色大计,把秋寒生辰给忘了。   这孩子自己削了把剑,递过来,让他刻上名字,就当是他送的了。   他那时就很明白了,谢秋寒从来都是很会体谅、很能包容人的,只要不丢下他,不冷淡他,给他一份安全感,他什么都不会同你计较。   只要人在就好。   好比此时此地,即便说起云邡先前很伤人的一份打算,但因他好好的在这里,毫无芥蒂的躺着,谢秋寒便不会同他发脾气。   这世间啊,哪还有比他更可爱的人呢?   云邡心头一片柔软,把谢秋寒的手拉了过来,抵在了胸前。   借着这个动作,谢秋寒顺势俯下身,将脸贴在他背上,轻声说,“你没回来时,我很难受,每日都想,你回不来了怎么办,可你回来了,我依然很害怕,时不时的想,你又走了怎么办。”   “那你想出怎么办了吗?”   “没有,”谢秋寒说,“你不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云邡笑起来,翻了个身,把他抱进怀中,“那不用想了,我保证不会走了,以后上哪都带着你。”   “可日子还长,要是这样的事……”   云邡打断:“要是这种事再发生,我拉你一起死好了。”   谢秋寒这才吃了一颗定心丸,把头埋在他肩颈里,不做声。   他觉得一切都像做梦,也不知道到底怎么走过来的,莫名其妙从小弟子变成大师兄,莫名其妙画灵变成仙座,莫名其妙生和死里来回的趟。   更莫名其妙,他能拥入仙座怀中。   一切都莫名其妙的。   这是不是一场大梦,他醒来还会在外门厢房,偷偷画着下山地图,想着回家找娘。   不过那样才更像做梦吧。   云邡抱着他,一下一下的拍他的背心,哄孩子似的,耐心的不得了。   然而就这么抱着,也不是个事。   仙座依然很无聊。   于是过了片刻中,他盯着床顶,脑子里突然又冒出一个绝妙的打发时光的主意。   “大师兄,吱个声,你没睡着吧?”   谢秋寒:“嗯。”   “我瞧你这些时日,净担惊受怕的,竟都没问过我那件事,你这是又缩回去了?”   谢秋寒:“什……”   …………知道他说什么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仙座在耍流氓。   “你别说了,”谢秋寒闷声道,“逗我有趣是吗?”   “你才知道啊?”云邡勾了他勾他下巴,“这都逗了多少年了,要是没趣,我应你做什么。”   谢秋寒微微一怔。   终于说起这事,他心里仍下意识有些退缩。   可他全不甘心,他最珍重最喜爱的,就在眼前,再往前伸手就能够到,他怎么可能不去试试。   谢秋寒咬了下牙,微微撑起身子,问道:“那,你说的话,算数吗?”   “我说的什么话,算什么数?”仙座没良心的继续装蒜。   谢秋寒却很认真的再次确认,“你心上当真有我吗?”   “有,”云邡就是想当面和他说这话。   他含笑道:“我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你当我是耍流氓还是玩猎奇?”   谢秋寒看了他一会儿。   还是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于是他同仙座确认了一遍,又一遍,确认到人家想把他踹出去之后,他才肯闭嘴,生怕仙座再收回了。   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原来是真的。   真好。   谢秋寒把脸埋回他肩头,靠了好一会儿,兴许是在偷笑,又兴许是偷着抹眼泪,总之云邡只觉得他成了个粘人精,沾上不肯松手。   云邡心中一片柔软和歉意,拍拍他背,轻声说:“我从前不知情爱何物,只当你我是孺慕之情,耽误你这样久,是我错。”   必须承认错误,回想他自己从前竟还大言不惭去点评聂先生和师兄的经历,说什么情/爱误人,实在………他懂个屁。   “不会,没有,”谢秋寒连声说,“我……我已经觉得像在做梦一样了。”   云邡笑了一下,抬手细心替他理了额角碎发。因实在不想再跑回盖被子纯聊天的状态,云邡看着他的眼睛,接了他上一句话:“做梦?同床也有些时日,大师兄往常梦过我吗?”   谢秋寒:“自然。”   “梦里有下一步吗?”   谢秋寒纯情的很,没听懂,不解的看他。   云邡再不绕弯子,侧过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谢秋寒:“…………” 第84章   “嗯?”云邡转回脸, 含笑看他。   二人凑的很近, 几乎没有距离, 温热的呼吸喷在彼此的脸上,气息交融。   谢秋寒整个人几乎被他瞬间点着了, 心里热的好像装了壶刚沸腾的开水,扑腾个不停。   云邡自认为已经得逞, 笑着伸手插进他头发里,按着他后脑勺, 抬起脸想要亲上去。   ——被躲开了。   云邡一愣。   只见谢秋寒微微别开脸,额角微微抽搐,看得出极力忍耐着什么,半响,只吐出了一个“别”字。   说着伸手把云邡推开了一点。   云邡认真观察他神色, 见他实则已然动情,心里就更纳闷了, 问道:“不就双个修, 你别别扭扭的做什么?”   不就, 双个修?   谢秋寒连确认自己对他有意思都用了许多年来纠结。   他还一步就往天上跳了。   谢秋寒习惯了压抑自己,把所有的情感和欲念都压的死死的, 就算现在没了那层顾虑,可多年习惯仍然让他下意识的往回躲。   他憋了半天, 说出一句:“别,你身子未大好。”   云邡轻佻道:“好着呢,你来试试?”   谢秋寒刷的一下脸又红了, “你这人真是……”   “真是什么?”云邡好整以暇,“说来我听听。”   谢秋寒扫他一眼,目光落在敞开的衣襟上,落在泛着莹玉色的胸口上,又迅速别开脸,“十分无礼。”   云邡大笑起来。   这小子种了树不摘果子,竟然在这档口学正人君子,蠢的吗。   他笑着说:“周公之礼合人伦之礼,双修之法合自然之法,你这人,整日满口仁义的,怎么这点精髓都没学会?”   他心里也知道谢秋寒是个什么性子,便作罢,不打算为难他,而是伸出手,想替大师兄拢回凌乱的衣襟。   哪知道,刚伸出手去,谢秋寒猛地往后一躲,咣当一声往床板上撞了。   好大一声动静,回响在室内。   那叫一个避之唯恐不及,活像他是个什么能生吞了他的妖怪似的。   谢秋寒又尴尬,又羞恼,坐在那儿,像只大鹌鹑。   云邡实在是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出来了。   谢秋寒是个什么活宝啊!   巫山的云还没聚起来,就被一阵大笑驱散了。   到这份上,想做的事也做不下去了。   云邡坐起来,好笑的摆摆手,“罢了,难得本座有兴致,你别后悔就是了。”   说着下了床,落地,往外走去。   谢秋寒坐在床上,眼珠子一错不错的盯着他背影,半响,猝然扭头,不敢再多看。   他足足等了一刻钟,才起身出去。   这时仙座已经不在阁中了。   谢秋寒一愣,猛地想起来——说好的卧床休养,居然让他借机溜出去了!   云邡见机行事的从谢秋寒眼皮子底下溜了,顿感十分得意。   傻小子,玩不过本座吧。   他随意的在山中踱着步,不一会儿,来到了偏离主峰的天梁峰中。   天梁峰有漫山桃林,四季如春,地面上铺了一层花瓣,让人有些不忍踩上去。   他刚一踏进天梁峰中,便遥遥的瞥见了一双人影。   空冥被埋在天梁峰的一棵桃木下,只立了一块无字的墓碑,无声也无名。   现下红澜携天珑立在墓碑前,手牵手,默然无话。   云邡本不想打搅二人,转身欲离去,这时,红澜耳尖一动,出声道:“师弟,你去哪?”   行吧,被发现了。   云邡只好落地,上前,笑眯眯的同二人打招呼。   红澜问道:“你身子好了吗,怎么又出来了,秋寒方才还问我你在不在我这儿。”   天珑:“也问我了。”   “…………”   谢秋寒是要向全山发通缉令吗?   红澜道:“他不想束着你,才没来找你,只是嘱托我多照顾你一二而已。”   云邡开玩笑道:“我看师兄你成他娘家人了。”   红澜:“嗯。”   ……嗯??   红澜一点也不委婉的说:“师弟行事贯来随性,性情跳脱,有了道侣还是应当收敛着点,譬如方成镜之流,少招惹为妙,也免得生事端。”   云邡眼角微微一抽,“我何时招惹了……”   没说完,哦,明白了。   方成镜上山向红澜提亲的事,师兄还记得清楚。   别人秋后算账,他隔了百年算账,敬佩。   云邡不情不愿的:“师兄说的是,谨遵师兄教诲。”   天珑看了他师兄弟二人一来一往,忍不住发笑。   这二位分明是两界至尊,说起话来却还像一对山中相伴的师兄弟,一个跳脱,一个规矩,与从前无异。   他又侧头,瞥一眼旁边的无字墓碑,脸上笑意淡了两分。   到底世易时移。   轮回道重开,紫霄山先人们因将神魂寄于后土鼎上,得以有重新轮回的机会,他们都是身负功德之人,转世之后,想必过不了多少年,也将成为新一辈的翘楚人物。   而空冥因擅闯神墓,取走神骨,后又生灭世之心,大逆不道,神魂早就消散了,再无法入轮回道。   兴许再过上千年万年,由躯体中残留的那点灵力和残魂会滋养着一株桃木,缓慢的生长,缓慢的开放,渐渐生出灵智。   但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那也并不是他。   逝者已矣,往事不可追,世上的缘分深浅早就注定,有人能强求,有人不能,端看命与运。   在这点上,天珑忽然对地下这个人多了一份理解。   他微微叹口气,心想,算了。   天珑收回目光,恰好撞上红澜的目光。   红澜低声问:“怎么?”   天珑歪着头,看着他,笑起来。   白光一闪,皮毛光滑的狐狸窜上了红澜的肩膀,轻轻舔了一下他的下巴,赖在他身上不走,耍赖说:“站着好累哦。”   红澜笑起来,眉宇舒展,顿有拨开云雾见日出之感。   一阵风过,桃李不言。   与师兄二人作别后,云邡踌躇一会儿,半响都没想到后边该去哪儿。   似乎天大地大,其实意思也不大。   他兀自站了一会儿,扭头看一眼他师父。   无字碑静静的立着,就像从前师父待他一般,含笑看他花样百出的玩幺蛾子,不到关键时候并不提点。   师父其实是偏心的,他对自己并不像对红澜。   他待红澜很是周道坦诚,什么都不瞒他,但待云邡却有一些阴晴不定,想必心中其实想过许多次要把云邡做成一个傀儡,只是在漫长的相处时光中,到底生出了真的感情,才慢慢没了芥蒂,认真教养起来。   因此这样回头算一算,在他过去不知事的年岁里,始终与他好的也就是师兄一人了。   云邡抬头看一眼,已经看不到红澜二人的影子了。   说是这个时节正好去北川看冰川,而且从北川地底冒出来的不周山保持了上古的风貌,景色很新鲜,既然云邡身体已经好了,他们这便要走,去北川看风景去了。   说走,人就没影了。   哎,留不住啊。   云邡好笑的摇摇头,也替师兄高兴,但高兴之余,有那么一丁点的惆怅。   还是那句话,留不住。   云邡微微俯身,捏着袖子,亲自给师父擦了擦墓碑。   他笑一下,直起身,“好了,不陪您了,谁还没个心上人呢?”   说着转头离开,拂起一片落花。 第85章   谢秋寒在房中坐了一阵, 突然有些恼。   他脸红一阵白一阵, 也不知道七拐八拐的想到哪去了。   他坐不住了, 腾的起身,往天宫藏书阁去。   天宫藏书之处别有洞天, 进入需开启阵法,踏进便是一方望不到尽头的长廊, 两侧摆着琳琅满目的各色书。   谢秋寒埋着头,匆匆往前走, 行了百来步,停步,伸手,排出三格,取了本书下来。   是本双修的功法。   再后边一些, 一堆功法最下面,有本带画的。   彩画。   谢秋寒这番取书……还真有点轻车熟路的意思。   他拿了书, 四下看看, 没有其他人, 才抿紧唇,盘膝坐下, 看了起来。   刚翻开书,彩画烙进眼底, 他脸上一热,立刻阖上。   而后,神识放到方圆十里, 把这方天地都罩起来,才又打开。   这防范工作实在做的很严实——严实到让人觉得,他不是在想毁天灭地,就是在看小黄书。   嗯,总之他就这么认真的,如饥似渴的,学习起了新知识。   最神秘最高级的剑诀和咒文也没得到过他这样高的礼遇。   惭愧。   三个时辰,谢秋寒身边撂起了七八本书,在学习新知识的同时,也把心里建设一点一点的筑了起来。   到了傍晚间,他设下的禁忌抖了三抖,他方肯抬起埋在书里的脑袋,一挥手,所有书都落回了原处。   是外头的大钟鸣了起来,弟子们下学,有人来藏书阁借书来了。   弟子们踏进藏书阁,见到谢秋寒,纷纷行礼。   谢秋寒一脸道貌岸然的点头,负着手走了。   …………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又在袖中勾了勾手指,与此同时,被他碰过那几本书覆上了一层灰,而三清祖师著作微微凸出,好像刚被谁看过没放回原位。   谨慎。   周全。   大师兄藏得深。   谢秋寒去到天宫之中,刚踏上台阶,遥遥的便听见有人呼喊道:“且等一等。”   他余光一瞥,看见方城主提着袍子飞奔而来。   谢秋寒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全当没看见他,继续往前走。   不想搭理他。   然而方城主并不放过他,而是跑的更快,喊的更大,直到路过的人都为之侧目,谢秋寒才只好回身,挂上了彬彬有礼的笑,等他过来。   方城主气喘吁吁,拍他肩膀道:“总算找着你了。”   谢秋寒扶住他手臂,不着痕迹的把他那只手从自己肩膀上扒拉走,继而温和道:“方城主为何事如此着急?”   方成镜道:“我这里有一本彩画集,不知能否替我看看。”   谢秋寒:“………………”   “哦?”谢秋寒挂着马上要冻住的笑,目光犀利的看着他。   方成镜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这突如其来的威压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错觉吧。   他从袖子里取出那册画集草稿,给谢秋寒。   谢秋寒翻开一看,微微一怔,那是本上古遗兽的图册。   方成镜道:“我这些日子在不周山考察了一番,发现如今流传下来的山海经中许多描述与上古遗兽之体貌有很大出入,便想更正重画一册,此乃我依据先人的描述,以及入秘境所观而画,许多不明之处,按自己的想象随手勾了两笔,想来仍然有许多出入,特拿来与您看看,该怎么改改。”   他知晓谢秋寒得了蚩尤传承,应当是知道上古遗兽的样子,所以特意来找。   他其实也想找仙座来着,听说上次找仙座那个腿断了现在还没好,想想自己这小胳膊小腿还是罢了。   谢秋寒翻了翻方成镜给他的本子,眉宇舒展,想起了什么,目光带了温度。   “样样都很还原,”谢秋寒道。   “啊?”   方城主不大信,以为谢秋寒敷衍他,“这只是本草稿,有许多许多是我自己想的,怎么会还原呢。”   谢秋寒笑道:“方城主便按自己想象的画,不会出错的。”   说着把册子还给他。   封面页是一群小兽聚在一起舔爪子,头顶日月成双,齐放光芒。   谢秋寒看一眼,道:“方城主留下用饭吧。”   方成镜:“???”   奇了,刚才还装听不见,不想理他来着。   谢秋寒已然转身离去。   方成镜乃无我镜之器灵,投生为肉体凡胎,自己虽不知晓,却在无意之间连画两幅一模一样的仙人抚琴图,灌入灵力。   两画先后隔了百年,却都作为了云邡附体复生之依托。   前一幅流到紫霄山下,被谢秋寒意外买回去,而后一副,是许多日子之前,谢秋寒为收徒一事同云邡闹别扭,云邡请方成镜画的。   那时他便觉出了不对,只是弄不清到底什么意思,只好随身带着,一路到了岭南。   直到投身入鼎,他方明白过来——这是圣人给他们留的后路。   天无绝人之路,不走到尽头,怎知柳暗花明呢。   这日谢秋寒回了不朽阁,仍然照例,由谈和平做了膳食送上来,几人一起用。   穷奇从窗口跳进来,端着他自己的碗大快朵颐。   谢秋寒看他半响,伸手摸了摸他的翅膀。   穷奇找回原身,因平日现形十分不便,仍然日常化成一只小兽,只是两翼不再是圆乎乎的肉翅,而是自然下垂白色羽翼,裹住身体,泛着微微的白光。   穷奇自然而然的吃着东西,被谢秋寒摸了也没反应。   直到谢秋寒说:“回不周山吧。”   穷奇从碗里抬起头,有点茫然,吃的太专心,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谢秋寒细心的替他擦了下巴上的汤汤水水,“你的朋友们都要回来了,去等他们吧。”   穷奇这才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谢秋寒道:“花有重开日,不周山已经重新现世,他们也就该回来了。”   白色小兽明白了什么,竟然泪眼朦胧了起来。   谢秋寒笑起来,替他擦了眼睛。   穷奇投进谢秋寒怀里,滚了一圈,又抬头很不舍的舔了他下巴。   “去吧,”谢秋寒按一按他的爪垫,“不必依依惜别,来日自有重会之时。”   穷奇默然片刻,跳出来,站在桌上,歪头看了他半响。   继而转身,朝窗外跳了出去。   威风凛凛的巨兽仰头长啸,在云中一扑翅膀,再不见了影子,只有云中一抹长长的小尾巴,指向着北方。   谢秋寒收回目光,桌上留了一小撮毛,他笑一笑,一拂袖子,消散不见。   夜里,云邡回来,得知穷奇跑了,瞠目结舌。   他是多少年也想不明白,不管什么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干嘛穷奇总对他凶的不得了,却对谢秋寒十分喜欢,而现在还说走就走,根本不同他招呼一声。   这些年喂那么多好吃的,都给白眼狼吞了?   这有毛小畜生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云邡怒的满阁打转,走了好几个来回。   谢秋寒赶忙跟上来,看他一直不消气的样子,才拉一拉他袖子,很委婉的说:“穷奇乃少昊氏之字,因行凶而被放逐,是他二伯下令的。”   云邡刚觉得莫名其妙,想他说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话做什么,谢秋寒又说:“二伯。”   “………………”   后知后觉的仙座明白了,穷奇二伯是伏羲。   呵,好大一个仇。   记了万把年。   不放逐这只小畜生,他能活到现在吗?   没良心,饿死在外面算了。   谢秋寒又给他添了杯水,这回他是慢慢的喝,没有发怒了。   熊孩子出走和友人告别是两个概念,后者是各走各路,但前者总是要回来的。   正如谢秋寒所说,不必告别,来日自有再会之时。   番外四:总有下程   夜间,云邡半梦半醒的时候,感觉有人凑上来,轻轻的舔着他的唇角,留下温热的触感。   他哼笑一声,“别闹。”   谢秋寒被发现了,也没退缩,在他怀中卧了一阵,又咬了咬他脖颈。   云邡只觉得他像只小狼狗,夜半噩梦醒来,舔舐着向主人寻找安慰。   被全心依赖和喜爱的感觉其实十分窝心,他笑起来,反手抱住夜里才有胆子偷香的盗花贼,捏着下巴亲了一下,“大半夜的,不睡觉闹什么?”   “睡不着,”谢秋寒轻声说。   云邡睁开一缝眼睛,就着月光看他神情。   不是求欢,相反有些郁闷。   他这才拍拍谢秋寒脑袋,“怎么了?”   谢秋寒把头贴在他肩膀上,闷着不说话。   云邡猜他是有些舍不得穷奇,便道:“闲下来我们也去不周山玩,我在北川习剑多年,还散养了窝雪狼,改日我领你去瞧瞧,那里终年冰雪不化,有许多奇景,值得一看,另向西南接壤处是一片草原,一望无际,牧民散养了许多牛马,成群结队,口味不错。”   “………”谢秋寒听他莫名其妙拐到口味上去了,一阵无语,闷着头笑起来。   什么德行,就惦记着一口吃。   云邡说起来也有些没完,“再向东边,是一片茫茫东海,海上有个蓬莱仙山,他们那儿还保持了秦时的习俗,复古礼,着旧袍,平日都不与我们来往,很有些桃花源的意味,我少年时去过两回,那儿人人都以平辈相称,的确有意思。”   谢秋寒:“嗯。”   说了东西,后边就该轮到南边。   南边……   那就是江南了。   云邡心里微微一怔,明白了什么。   这孩子想家了。   谢秋寒虽平日常用传讯符与父母联系,每月也抽出空回家中探望,但那毕竟也只是探望,而不能常侍父母左右。   他离家来此,已经有十几年了。当日哭啼不止的小儿都长成了大师兄,能肩起天下那么重的担子。   凡人一生,又有多少个十年?   谢秋寒自来了不朽阁后,便从不提回家,是在心里已经悄悄做过了决断,要把不朽阁、把云邡的身边当做家。   云邡思及此,心中不是滋味,他用时光和陪伴给了自己一个温情的归处,却要牺牲良多。   而自己总是推一下动一下,何时主动给过什么他真心想要的呢?   谢秋寒这边,听他说完东边就默不作声,以为他又睡着了,便也不再多说,只是把突然的乡愁按在了心里,没再提。   谢秋寒翻个身,躺到一边,静静的看着外面的月亮。   此情此景,恰如诗中所云,床前明月光……   云邡也跟着转过来,从身后搂住了他,手抵在他腰上,轻轻拍了拍,大抵算作安慰。   谢秋寒立马一个激灵,一把火从心里燃起来,往下烧,滚烫滚烫的。   床前明月光后边是什么来着?   忘了。   肌肤相亲,他立马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更别说古诗了。   这会儿他脑子里只有白日看的画册,彩色的那册。   云邡察觉他一僵,只以为他仍然陷在乡愁之中,便将他搂的更紧,轻声说:“往后你心里想要什么,都同我说,只要能让你快活,天上的星星我也替你摘下来,说到做到。”   说着微微撑起身子,在谢秋寒额上亲亲一吻。   谢秋寒更僵了,扔出去可能比外头的松柏都直。   他本来就烧的厉害,云邡还火上浇油,两把。   这个时候,云邡听见了他如雷的心跳声。   再一看,谢秋寒目光灼灼,眼中仿佛烧起了一把隧火,在夜里格外灼人。   云邡一愣,在那目光下,竟然也有点无所适从的感觉。   还不等他缓过神来,手腕便被谢秋寒一把抓住,随后天旋地转,谢秋寒将他抵在了身下。   云邡怔愣了好半响,才忍不住笑起来。   哟,不得了,翻身了。   他好整以暇,半点不反抗,含笑看着谢秋寒,要看他能出息到什么地步。   出乎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谢秋寒顿也不顿的吻了上来,还学他白日的样子,伸手捞住了他后脑勺,散落的鬓发叠在了一起,就着如霜的月光,自成一段风景。   还从未被人这样强势的对待过,云邡的确有些没反应过来。   那一吻十分长久,一股古怪的燥意缓缓攀了上来,他喉头微微一动,一边动了情,一边心里又好笑,白日有的是好时光他不做,偏到夜里来搅和,真是别扭的厉害。   可他这样多年,也只把这样一个别扭的小子放在了心间,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半刻钟前刚大开金口,说了一句“天上星星都给你摘”,这还没上天呢,自然不会败他的兴致。   可……到某个位置时,云邡突然嘶了一声,若不靠多年修养压着,恐怕就跳起来了。   这小子是真的要上天啊!?   谢秋寒听他呼痛,一顿,热的能煮鸡蛋的脸上现出一丝窘意,低声且困惑道:“不对,按理说,这不会疼吧?”   他的意思是,云邡修行多年,还是修的兵器中的剑道,凡兵都砍不动他,凶残成了那样,这点事对他来说应当是挠痒痒吧。   ………可,谁跟你这个时候按理啊!?   云邡想骂他两句,可对上他纯情无比、理所当然的双眼的时候,又生生哽住了。   不能骂不能骂,骂了他要缩回乌龟壳一万年都不出来了。   素那么久他可受不了。   说出去的话,不能当放屁,上天也要容着。   也真是没想到,谢秋寒要的快活,和他刚才承诺的快活,差了那么多个床前明月光呢。   昏沉睡醒后,已经是日上三竿。   他微微一动,睁开眼睛,又对上谢秋寒忧心忡忡的目光。   “…………”   好好好,你又赢了。   云邡只好把尚未表露的不快收回去,瞬间换成笑,起身穿衣服,随口问:“什么时辰了?”   “午时了,”谢秋寒随上来,替他整理里衣,发现可疑痕迹后,耳根一红,“别穿这件,我取去件新的。”   他转身开柜门取新里衣。   云邡捶捶腰,扫一眼这件,立刻明白了为什么不能穿。   初生牛犊不怕虎,稍微惯一惯这臭小子就上房揭瓦,尽管现下已是午时,但他根本没有睡够,可见,大师兄嘴中说什么十分无礼,那都是骗人的,要论无礼,他排第一。   谢秋寒拿了新衣服来,伺候的很顺手的替他床上,系腰带时,目光又是一顿,落在那段腰线上,逡巡不去。   云邡伸手指勾勾他下巴,逗弄似的道:“怎么,还未尽兴?”   谢秋寒立刻脸一红,非礼勿视的样子,退了两步,别开脸。   云邡:“………………”   呵。   装的真像样。   可这话分明是他拾某人牙慧,从某人嘴里说了一遍又一遍的!   这时,谢秋寒替他披上外衣,又张手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蹭了半天,才说:“云邡,我心里好高兴,我从不知道,世上还能有这样的高兴。”   云邡立刻就消火了,心里软的不可思议,只好回手搂住他。   他心中满是柔情的想道,若能让他这样高兴,赴汤蹈火也是好的了,千遍万遍,有何足惜。   这样想着,他的目光越过谢秋寒的肩头,落在了紫霄山的崇山峻岭之上,继而越过群山,望到了更远的地方。   他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   “秋寒,”云邡拍拍他后背,“来,同我去个地方。”   谢秋寒松开手,有些不解。   云邡没有说去哪,只牵着他的手,领着他往外走。   一路遇上许多弟子和真人,纷纷打了招呼,二人牵着的手没有松开,大家也都见怪不怪。   仙座昏迷之时,谢秋寒每日贴身照顾,抱着不离手,天宫诸人早就看了出来,再加上山中多年流言,大家都有了一点猜测,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他这时才发现,原来还真是只有自己一人在为师徒尊长一事困惑,大家都不放在眼里……等等,还是有个金林真人总在吹胡子瞪眼睛的。   啊,原来全山只有他和金林是老古板。   听起来更令人无言以对了。   谢秋寒胡思乱想,想到了自己闭门造车读的那堆仁义礼智信的东西,再回神时,看见眼前场景,不由得一愣。   这是原先的外门弟子厢房。   正是他从前读书居住的地方。   九宫改组以后,大家都往里挪了一格,原先外门弟子厢房现在没住人了。   因为这地方太偏,需要过一道吊索桥、两处山峰,每日上课像在拉力似的,还有一不小心摔下山一命呜呼的风险,所以谢秋寒做主,让大家都搬了。   他原先住的院落,因许久无人居住,也无人敢闯,便也落了一层灰尘。   假如他和仙座都嗝屁了,这地儿兴许能作为一个故地,让来来往往的弟子和来客瞻仰一番,还能收个票钱。   可他们都还好好的,在一直往前走着,没有需要停留、需要纪念的东西,所以这里边也没有赋予太多不同含义。   这是好事。   云邡先一步推开了门,说:“我们好一阵没来了。”   四下布置与从前无异——也异不了,就一桌、一床,没有换摆设的空间。   云邡把窗推开,外边仍是茂密的竹林,再远处云雾缥缈,山峰绿意盎然。   他回身,就近往桌上一坐,回头看愣在门口的谢秋寒,“你站那儿做什么?”   谢秋寒立在那儿,看着室内,恍惚了好一会儿。   往昔历历在目,恍如隔日。   他曾在桌前,执着一只细毛笔,小心的勾画着下山回家的路,在窗前,捧着一本书,对着阳光,手不释卷,念了一遍又一遍。   还有无数个心中低落的夜,窝在被子里,小声的和他的画灵说着话,毫无芥蒂,剖开自己,全心的信赖。   走到这里,方知开头有多么珍贵。   见了谢秋寒神情,云邡一笑,道:“是不是觉得,经历那样多,最喜爱的还是最初的日子?”   谢秋寒嗯了一声,“说的是。”   随他话音落下,云邡一挥袖子,四处的模样又有了些许变动。   床上被子凌乱的堆着,床幔放下一半,桌上盖着本书,还有张铺了半桌的地图,文房四宝整齐的摆在桌角,而窗户打开一缝,竹林清风穿梭而过,带来一丝清凉。   这是他原先居住时的模样,一模一样,就好像人只是刚刚走开了一会儿,桌上笔墨未干,茶未凉。   谢秋寒困惑,弄不清云邡搞什么名堂。   难不成想回来这儿住?   可其实他们在不朽阁已经住惯了,只要人在,上哪儿都无所谓。   这时,云邡从袖中取出一幅画,往墙壁上挂。   也是原先那副。   谢秋寒出声,“你这是……”   云邡按着他,让他在椅子上坐下,然后自己按往常的习惯,往窗户上一靠,低头含笑道:“你不是说,你家那儿每日天不亮就有个短须老头挑着担子来叫卖好吃的,你每日都买的吗。”   谢秋寒张了张口,猜到点了什么,简直不敢置信,怕自己一张口,梦就破了。   好半天,他才在云邡鼓励的眼神里,点了一下头。   云邡笑起来,凑到他耳边,“那,以后我们起晚了,还是嘱咐老头将油包搁在窗上,咱们隔日再给钱便是?”   “嗯?”   谢秋寒泪眼迷蒙,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抱住了他。   十年山中岁月历历在目,他们走过了谷底,经历了风刀霜剑相逼,攀上了高山,熨平了波澜起伏的世情,可揭过这些种种,他们二人所求,也不过是求一个熨帖知心的人罢了。   而这个人,就在身边,从未离去过。   求仁得仁。   那时谢秋寒与云邡在将紫霄山的事交代完以后,便一同去了江南,回了谢家。   他们也化作了凡人的模样,陪着父母一同居住。   他们常漫舟湖上,听着采莲歌,有时也一起往勾栏跑,投壶饮酒,得兴时吟诗作对,全是些说不通的调调,二人相互取笑,哈哈大笑。   五年后,逆王周鸿倒施逆行,被奉帝斩于太元门下,奉帝仍沿旧策,推行周鸿当政时所布下的改革新法,成效显著,十年时,两淮粮仓已然满屯,百姓各安其所,天下熙盛。   街头巷尾,有些嫌命长的书生交头接耳,小声说着逆王从前的风光,说奉帝原先也是由逆王栽培起来的,他羽翼一丰,给他插秧浇水的人就血溅当场了。   又有人说,仙门之中亦是如此,当年神霄真人一力栽培了一位大弟子,那也是掏空心血毫无保留,可如今紫霄山上,却没了这二人身影,反而是由九宫原先的几个得力真人组了个盟会,直接撤了仙门首座的位置,可见那二人间也是一笔两败俱伤的烂账。   而谢秋寒与云邡刚去买了小食,打他们身边过,听了这话,摇摇头,相视一笑。   他们那些年一直住在江南,卖担食的老头早就过了,有老头的儿子孙子,还开了这家小食铺子,他们日日都光顾。   他们相伴着,在江南小镇度过了凡人的一生。   青年时,便是青年的样子,老了,也化出皱纹,一同白头。   像这样,一生,白头到老。   谢家父母去世时,谢秋寒大哭一场,云邡将他抱在怀里,不知怎么安慰,凡人终究命不长,投胎转世也成了其他人,这一世的缘分终究尽了。   这世上,朋友要走,父母要走,每个人的缘分都有尽头,好在他们有彼此,细水流长,走到山穷水尽,再走到柳暗花明,总能牵着一个人的手。   再过了很多年,经历了那一代九鼎变更的凡人都已经寿尽过世,而修士们四处零落,渐渐改了旧制,不再朝民间伸手要税钱,民间商贸日渐繁荣起来。   这时候,民间多了一个谈家酒楼。   这酒楼酒菜都是一绝,那酒楼还吹嘘说自家掌厨是高深修士,曾在紫霄天宫的盟会中任过要职的。   食客们哈哈大笑,只当自吹自擂,听过就罢。   直到有一日,有一对佳偶携手而来,在楼里点了一桌菜,用过后离开。   谈家老爷子听闻下人禀报,慌慌张张御剑追了出来,据说追出去百里,也没见到那二人的身影。   谈老爷一把年纪,坐在地上老泪纵横。   人们这才信了,这酒楼还真是修士开的。   时下修士修炼已经不像往日那么轻易,能御剑的定是高人不假。   第二日便有无数谈老爷子的老熟人前来拜访,一时间竟然全天下的能耐人都出动了,所有目光都汇聚在这个坊间酒楼里。   他们问那二人仙踪何去,谈老爷只摇头不语,谁也不知晓了。   人们这才知晓,原来从前紫霄山救世的那二人,并未反目,而是真的一直携手行走在人世间,成了对神仙眷侣。   谢秋寒与云邡得知谈和平找过自己之后,很是愧疚,给他修书一封,嘱他这些年可以来京中相见。   那时聂先生已然辞官,在京中开了家书院,既传仁义礼智,也传兵射骑艺,还大开辩坛,鼓励学子兴自由辩学之风。   谢秋寒与云邡就在书院住着,而且住了很多年。   他们原先只是想探望探望聂先生,恭贺他与倾碧新婚……复婚之喜,但谢秋寒去了,却舍不得走了。   云邡知道他很是喜欢这里,便同他一起住下,由他在这儿当个教书先生。   他夫子这一当,便是二十年。   直到学生们都觉得这位谢老夫子也实在过于能扛,竟然能连开二十年课屹然不倒时,谢秋寒才依依不舍的走。   他出书院的大门,恢复原先的相貌,从老夫子变成一个让人看了能发愣的俊美男子。   而后,牵着早就等在那儿的云邡的手,一同又往他们的下一程去。   天地漫漫,岁月长久,江山没能不朽。   可他们,总有下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