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未识君 (出书版)作者:尘印 封底文案: 众所皆知,江南舒家的大公子,不思红颜爱儿郎。 可是,爱人要成亲,新郎却不是他? 舒流衣决定赴宴,凭吊那逝去的爱情! 却酒後失言,惹恼了新郎的师父── 昆仑剑派掌门人、武林至尊秋凤舞。 被对方丢进水里教训的同时,那双藏在面具後面、秋水般的眸子,也让他的心瞬间沉沦…… 风流多情的他,再度勇敢追求真爱; 冷漠无情的他,逐渐被打动了真心。 然而,他们却在花瓣落下的那个瞬间,看错了对方…… 封底文字: 「谁伤的?!」秋凤舞黑眸里再也没了以往的冰凝沉稳,厉声问。 「是我自己。」舒流衣笑著举起手里的玉簪,仰望秋凤舞,柔声道:「凤舞,我知道,你怕我嫌你难看,会再离开你,是不是?现在我和你一样,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你……」秋凤舞面具下的肌肉在微微抽搐。 舒流衣还在笑:「从今往後,我都只是你一个人的流衣……」 「再相信我一次。」他定定凝望秋凤舞纯黑眼眸,彷佛那里是他的全部。 楔子 一壶清酒,一张竹榻。 满院的粉白桃花,妖娆吐蕊,争芳斗豔。榻边侍酒的美人,秋波流转,笑靥如花,然而舒流衣的心情非常糟糕。 让他心情低落的罪魁祸首就是被他丢在草地上的一份喜帖。很寻常的大红帖子,很常见的客套话,唯一不简单的,是落款之人。 戎骞旗。 武林第一剑派──昆仑派的掌门大弟子。 「你也要成亲了啊?呵呵……」他扔了玉杯,直接提起酒壶凌空倾倒。 舒钧天跨进院子,便闻到扑鼻酒香,然後看到他那个不成器的大哥正捧著酒壶,在美人们的柔声安慰里长吁短叹,满脸的苦闷悲戚。 相同的戏码,已经上演过多次,所以舒钧天早已对自家大哥没了同情心,可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口气。「我珍藏的竹叶青啊……」 他俯身捡起地上的喜帖,毫不客气地往舒流衣脸上扔去。「行了!江湖上,谁不知道你流衣公子风流成性,换枕边人比换衣服还勤快?别愁眉苦脸装得跟个下堂妻一样。」 「是下堂夫。」被喜帖盖住脸的人闷闷地纠正,声音即使隔著喜帖依然低柔动听,接下来的话却让舒钧天有吐血的冲动。「唉,我对他难道还不够好麽?我是真心真意,想和他一起携手人生,笑看红尘……」 「上回冒侍郎家的小公子成亲,还有上上回蜀中二十七家交子铺总掌柜景大先生成亲,再有上上上回湘西风雷五行堂隋堂主成亲时,你已经发过同样的牢骚了。」舒钧天嗤之以鼻。扬眉,抬脚飞踢。「你还想喝掉我多少壶好酒?起来给我干活去!」 轻衫翩飞,随著他一脚之势从榻上飘了起来,在空中旋出道优雅弧线,又再徐徐落到榻上。墨黑的发,掠过一双顾盼风流的眸,拂在俊美的面颊两侧,撩动著风里缤纷落英。 飞花流衣,公子如玉。一个宛若拈花的微笑,不知迷醉了多少春闺少女的情梦。可也仅止於梦,因为江湖中谁都知道,江南舒家的大公子,不思红颜爱儿郎。 舒流衣以口就壶,饮尽最後一滴佳酿,才慢悠悠地起身,慢悠悠地拍了拍衣上落花,抬头,对舒钧天露出个慵懒闲散的轻笑。「舒家上下产业,有你打理足够了,用不著我这懒散人。」 「你也知道自己懒啊!喂!去哪里?啊,小心我的酒壶!」舒钧天顾不上追问,忙著接住舒流衣抛过来的紫金酒壶。 舒流衣俊逸修长的身影在院门口略一顿,回过头来,目光里终究掩不住几许失落与伤怀。 「他既然送来了喜帖,我总不能失礼,就去昆仑喝他一杯喜酒罢。」 第1章 昆仑山,绵亘千里,巍然横卧苍莽大地。入夏,山峦低谷处群木葱翠,碧意盎然,耸峙入云的险峰峻岭之巅,依旧被终年不化的冰雪覆盖,云雾缭绕,在半山腰缓慢翻涌流动著。 清冽宽阔的昆仑河轰鸣奔流,给空寂山脉添上一丝音色。慢慢地,河水激流声中,多了串清脆的马蹄声。 舒流衣轻挽缰绳,任骏马沿著崎岖河岸信步缓行。他的目的地,就是昆仑河的源头瑶池──昆仑剑派的总堂所在。 一路风尘仆仆,从旖旎江南赶到塞外西域,沿途看谢了桃花,催开了菡萏,越近昆仑,他反而越发放慢了行程。来时一腔冲动,可当真离那人近了,他心里的郁结越深。 江湖上都道流衣公子风流不羁,从容周旋於诸多美男子之间,片叶不沾身。每每听到此类传言,舒流衣唯有在心底苦笑置之。 他喜爱美人不假,风流两字,却非他所愿。每一次遇上心仪之人,舒流衣自问都是一心一意,但往往到头来,终究留不住对方。 香火子嗣,永远是横在他和情人眼前的一道天堑。他自从十六岁时意识到自己非男子不爱,将自己关在房中面壁沉思两天後,便开了窍,人生在世,顺了自己心意活著,才是真个逍遥自在。 至於舒家的香火,反正有弟弟钧天扛著,不用他操心。然而每一任情人,最终仍是败给了传宗接代的大难题,抛下他孑然一身。外人均以为他放荡成性,连自家兄弟也看不惯他「四处留情」,舒流衣实是有苦说不出,总不能凄凄切切地诏告天下,自己才是被遗弃的那个。 一年前在秦淮河的桨声灯影里邂逅戎骞旗,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其後一同跃马江湖,醉酒踏歌,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临别还约定来年在江南再聚,没想到盼来的,却是戎骞旗成亲的喜帖。 满腹抑郁无处倾吐,到最後,舒流衣挑了挑眉,深呼吸,释出了胸口那股闷气。 既然来都来了,就把那些心烦意乱收拾起来,免得被戎骞旗耻笑,大不了等婚宴上多喝他几罈好酒出口气。 他低笑,扬鞭,溯流而上。 将近正午,舒流衣略觉肚饿,打算找个避风处生火歇脚,见前边有个背风的小山坳,便下了马,牵著坐骑走过去。 转过道山壁,人声渐响。那边已生起个大火堆,三个武林人士打扮的男子正围著火堆谈笑,边烤著肉食,见到个俊雅不凡的贵公子走近,三人都有些惊奇,停下了交谈。 舒流衣目光落在那三人中最年长者身上。那人年逾五旬,两鬓微白,双眸神光饱满,腰悬一柄样式普通的佩剑,剑鞘上镌刻著个八卦图案。舒流衣含笑颔首道:「原来是八卦剑的万掌门,晚生舒流衣,见过万掌门。」 「哦,老夫还想,这偏远塞外哪来如此王孙公子般的人物,原来是舒家的大公子啊,幸会幸会。」万峰远拈著三绺长须大笑,热络地招呼舒流衣过来一起烤火吃野味。 「那晚生就叨扰了。」舒流衣笑一笑,早就听闻八卦剑的掌门人处事圆滑,武功不见得如何厉害,在江湖上的人缘却是一等一的好,果然不假。 他取出自己携带的乾粮与三人一同分食,几句寒暄下来,原来万峰远带著两个徒弟,也是去昆仑派喝喜酒的。 「老夫多年前遭歹徒暗算,多亏了昆仑派掌门秋凤舞先生出手相救,老夫一直想报恩,可惜秋先生剑术纵横天下,独步尘寰,哪有老夫能效力的地方。」 万峰远打个哈哈:「这次秋先生的得意门生成亲,广发喜帖,老夫虽然没收到,也要厚著脸皮去讨杯喜酒,再谢秋先生的救命大恩。」 舒流衣点头道:「万掌门说的是。」心底暗自好笑。秋凤舞被誉为武林第一人,这万峰远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巴结的大好机会。思量之际,倏然感觉身边有道目光一直在注视著他,他抬眼,正好对上了一双来不及闪避的眼睛。 是万峰远的小弟子聂翎,这眉清目秀的少年被舒流衣视线撞个正著,顿时神色发窘,微红著脸支吾道:「舒兄,对不住──」 舒流衣阅人无数,哪会看不出聂翎眼底的羞涩和渴慕?他自身容貌出众,喜欢的自然也是美男子,这聂翎虽然未及弱冠,略显青涩,但面目秀气,倒也是舒流衣中意的类型之一。 沿途如有这麽个少年相伴,也算惬意,他於是勾起缕淡淡的魅惑笑容,打趣道:「聂兄弟真是容易害羞。」 聂翎越发涨红了脸,嗫嚅著连话也说不出了。 倒是个可爱腼腆的小家伙。舒流衣突然来了兴致,笑道:「聂兄弟不用拘谨,我也年长不了你几岁,叫我流衣即可。」 边上万峰远不禁微皱起眉头。早闻舒家大公子好男风,看样子,江湖传闻确实非虚。听见自家小徒弟期期艾艾地唤了声流衣,他暗骂聂翎没心眼,转念一想,江南舒家富甲一方,能结交上也不算坏事,便重新露出笑脸。 「我这小徒弟还是初次跟我出远门,面皮薄又不懂事,日後还要仰仗舒贤侄你多提点指教啊!」 另一名弟子肤色略黑,浓眉大眼长相粗豪,一直都没说话,此时从鼻子里哼了声,两眼望天,明显对舒流衣这世家公子没好感,碍於师尊在场不好发作。 舒流衣毫不在意,微微一笑,自与聂翎聊起天来。 之後的行程,舒流衣便和万峰远师徒结伴同行,在途中又陆续碰到了好几拨前往赴婚宴的武林同道。众人大多是收到了喜帖相邀,有几人则是同万峰远一般,为著结交秋凤舞而去。 「流衣,那个秋掌门,真有传说的那麽厉害麽?出道二十年,从未败过一招半式?」这天临近黄昏时,众人在野外下马就寝,聂翎吃著舒流衣递来的烤野兔腿,听见群雄又在谈论秋凤舞的种种事迹,难耐好奇。 「只怕比江湖传言更厉害。」舒流衣微笑。他并不是轻信传闻的人,但与戎骞旗连袂行走江湖的那段时日里,亲眼得见戎骞旗出神入化的绝世剑术。 而戎骞旗面对他的赞叹,只是谦恭地道:「我与师父相比,只如萤火之於日月。」 蓦地,戎骞旗的音容笑貌强烈地浮上心头,舒流衣的神情不由自主变得黯淡。 聂翎几天下来,对舒流衣的好感与日俱增,见他容色忧郁,不禁担忧,忙说起笑话逗舒流衣开心。 昆仑瑶池,传说中是西王母颐养生息的天庭所在,当地牧民皆以黑海称之。虽有个黑字,其实湖水清透碧绿,千鸟啁啾飞掠盘旋,烟波浩淼,风光壮美。 昆仑剑派的总堂,就建在瑶池中的一个湖心小岛上。黑石瓦,白石墙,简朴得出乎群雄意料。 前来引路的四名弟子,两男两女,清一色玄黑衣衫,客气地与众人打过招呼,带领众人来到总堂西面的一个大院落里。四人中年纪略长的高瘦女子笑道:「诸位英雄远道而来,请先在客舍休息。今晚再为各位接风洗尘。」 群雄纷纷说著客套话,各自找房间安顿下来,那院落两侧也有不少客舍,住了几天前已经抵达的各路豪杰,这些江湖人士不少都是熟识,忙著抱拳寒暄,著实热闹。 舒流衣找了个单间,放下行囊,回头见那四个弟子正准备离去,他忙追上前,对那高瘦女子拱手微笑道:「在下舒流衣,与贵同门戎骞旗是旧友。不知姑娘可否告知骞旗兄一声,就说舒某已到了,想与骞旗兄叙叙旧。」 听到他的名字,四个弟子都面色有异,一名年轻男弟子凑近那高瘦女子,小声嘀咕道:「管师姐,师父不是说过──」 「我自有分寸。」高瘦女子打断他话音,朝舒流衣略一点头,客气又疏远地道:「舒公子,我会转告戎师兄,至於戎师兄来不来,我也做不了主。」 这语气,分明就是在回绝,舒流衣心头忍不住苦笑,却仍是还以一个温和笑容。「那就先多谢管姑娘了。」 「不谢。」那管师姐神情淡漠,不再多逗留,带著另外三人快步离去。 舒流衣缓步踱回客舍,从行囊里翻出了那张喜帖,反覆看,最终长叹一声,自嘲低笑:「我也真是蠢,怎麽就真的来了呢?呵呵……」 送喜帖给他的人,无非想与他从此再不相见罢了。 「骞旗,你就是这麽想的吧?」忽然之间,舒流衣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愚不可及的傻瓜。 天色逐渐变暗,天际云霞如染,似匹巨大的织锦铺满苍穹,绚烂绮丽。斜阳馀晖拂过墙头,落在院中人俊挺颀长的背影上,将如雪白衣镀上了一层迷离变幻的淡金色。 漆黑的长发,就随意地披散肩背,随黄昏的风自在飘飞,长发的主人双手负背,仰著头,似乎在凝望昆仑寥廓落寞了亿万年的天。 亘古的苍凉,离世的孤寂,满院空旷,只有雪衣人脚下那片千年冻土。 身後,慢慢传来一阵轻缓沉稳的脚步声,雪衣人终於收回了目光,逸出声轻叹。 来的,是名年近三旬的俊朗男子,黑袍缓带,玉簪高绾黑发,剑眉入鬓,气态威严,唯有眉宇间略含隐忧。行至雪衣人背後数步之遥,他停下了脚步。 「骞旗,你可是埋怨师父不让你去见舒家大公子?」雪衣人平缓清冷的语调,听不出丝毫感情起伏,沉凝如昆仑群山。 「弟子不敢。只是舒公子他千里跋涉而来,我却避而不见,这……」一声苦笑,吞没了後面所有的言语。 「明天便是你的大婚之日,喜筵上你们自然能见面。在这之前,骞旗你难道就克制不住自己?」冷静的嗓音里隐约多了丝寒意。「你即将娶妻,就该收心,趁早忘了你和舒家大公子的荒唐事。」 「弟子明白。」就知道师父心性高洁,平时连沾上衣物的一粒灰尘也容不下,更别提世俗不容的男风畸恋了。 「好。」雪衣人的声音里终是带上些微暖意,背对黑袍男子略一挥手,宣告谈话结束。 「那弟子告退了。」戎骞旗躬身行礼,退出了秋凤舞的居所无香院。 每个晨晚,都是秋凤舞冥思入静修习心法的时候,不许任何弟子打扰,如果不是为了想见舒流衣一面,戎骞旗也不敢冒著被师父训斥的後果擅自闯入。 「流衣,看来你我只能明晚相见了。」他朝著客舍方向叹气,摇摇头,一甩衣袖,步入徐徐降落的夜幕之中。 「劈劈啪啪……」热烈的鞭炮声混著锣鼓器乐,以及众人拍掌欢笑,令向来冷清的湖心岛上一派欢腾。 被当作喜堂的大厅里宾客济济一堂,觥筹交错,笑声不断。 昆仑剑派的主人秋凤舞并未出现。那管师姐向群雄不亢不卑地赔了个罪,说是师尊爱清静,请群雄开怀畅饮,不必拘束。 能踏进昆仑剑派的总堂喝上一杯,已足够群雄回去炫耀一番,众人连说客气,待新郎戎骞旗牵著头覆红盖的新娘走进喜堂时,群雄更是扯开了嗓子欢呼。 男的一身喜服,更显英挺俊伟,女的虽然看不见容颜,但身段娇美窈窕,况且能成为昆仑派掌门大弟子的妻子,必是位难得的佳人。 「果然是一双璧人啊!」万峰远高声赞叹,立刻引来众人齐声附和。 只有同桌的舒流衣没有开口。自从戎骞旗踏入喜堂的那刻起,他便被那身红得耀眼的喜服刺痛了心脏。 换过多任情人,可出席情人的婚宴却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如果早知道亲眼看著情人拜堂是这等滋味,打死舒流衣他也不愿跑来自找罪受。然而眼下众目睽睽,他无法抽身离席,只能木然注视著一对新人在四周如潮的恭贺声中交拜天地,手里,一杯接一杯。 「……流衣?流衣!」耳边越来越响的呼唤终於唤回了他的神智。 「流衣,你没事吧?我看你气色不太好。」聂翎就坐在舒流衣旁边,关切地道:「是不是喝多了?」 「呵呵,这点酒,哪里能醉得了我?」舒流衣收敛起失落。 正在前面几席敬酒的戎骞旗已因为聂翎那几声叫唤转过了头,目光越过群雄,与舒流衣在半空中交会,戎骞旗脸上挂著新郎官该有的欢笑,眼里却有著舒流衣无法忽略的几分无奈。 舒流衣嘴角忍不住微翘,这种眼神,他在每任情人提出分手时都见过。他懒懒举起酒杯,向戎骞旗遥遥敬了一敬,随即一饮而尽。 戎骞旗剑眉轻蹙,倏地大步走到舒流衣这一席前,低声劝道:「舒兄,你喝得太多了,不如──」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舒流衣微笑打断。「骞旗兄,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清楚,再说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更要多喝几杯。来,我敬你。」 「舒兄你!」戎骞旗还想再劝,席上众人都跟著起哄敬起酒来,他只得含笑一一回敬,旋即又被几个师弟们簇拥著,推去了另一席上敬酒周旋,再无暇与舒流衣说话。 「再敬你一杯……」舒流衣喃喃自语,对著视线里越来越刺目的红色背影,再度举起了酒杯。 这场婚宴,宾客尽欢,闹到後半夜,群雄才三三两两地回客舍休憩。 戎骞旗沾著满身的酒气踏入洞房,赶走了喜娘丫鬟,闩上房门刚转身,面色骤然一凛,沉声低斥:「什麽人?」 「砰」一声大响,门闩断成两截,两扇门板也被踢开,舒流衣倚著门框,懒洋洋地笑,衣上一股浓重酒味,让戎骞旗皱紧了眉峰。 新娘小声惊叫,掀下了盖头。 舒流衣目光在新娘娇豔的脸上一转,笑得非常大声:「果真是个大美人,骞旗兄,恭喜你。」 戎骞旗长叹,上前扶住舒流衣摇摇晃晃的身体往外走,「你喝过头了,我送你回房去。」 「你就这麽讨厌见到我?」酒劲上涌,舒流衣其实已醉到七荤八素,一路上积聚著的满腔郁闷,全藉著酒意发作起来,乾脆耍起无赖。 「你要成亲我又不会阻拦你,可你昨天为什麽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哈哈,戎骞旗,我舒流衣要什麽美人找不到,你难道怕我会对你死缠烂打麽?」 「流衣,你真的醉了……」否则,这个风流自赏的男人绝不会在人前如此失态,戎骞旗胸口怜念大起,拍了拍舒流衣的肩膀,柔声歉然道:「我本来是想见你的,可师父他不许。 「唉,流衣,我师父瞧不惯两个男子走得太近,他既然发了话,我做徒弟的不能忤逆。不过,日後我会……」他突然止声,盯著舒流衣身後,面色极是尴尬。 舒流衣醉得厉害,压根儿没留意到戎骞旗在偷偷跟他打眼色,听说原来是秋凤舞从中作梗,他光火地嘲讽道:「你师父那个老男人懂什麽情爱?他到现在还没成家,呵,我看他不是练武成痴就是那里不行了!」 「舒兄!」戎骞旗一声大喝,面皮红了又青,原本抓著舒流衣胳膊的手也蓦然松开了。 舒流衣没想到他说放就放,整个人失了支撑往後倒去,兀自讥笑道:「你这麽紧张干麽?呃──」脑後要穴部位猛地一麻,顿失知觉。 雪衣人缓缓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看著瘫软在地的人。 戎骞旗极是惶惑,连忙单腿跪地,替舒流衣求情。「师父,舒公子他确实是喝醉了。胡言乱语,惊动了师父,请师父手下留情。」 「一个醉鬼,你还这麽维护他?」秋凤舞冷冷地扫了戎骞旗一眼,旋即目露厌恶之色,伸出两根手指,像拎一袋垃圾般,拈著舒流衣的衣领将人提起便走。 「师父!」戎骞旗变色疾呼:「别伤他!」 秋凤舞白衣胜雪,拎著百多斤的分量依然身法奇快,转瞬已遁入墨夜,只淡淡留下一句。「你的吉日,我不会让他见血。」 舒流衣恢复意识後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头胀痛得像快要裂开两块……今後,真不该喝那麽多的酒…… 他呻吟著,勉力睁开沉重酸涩的眼皮,入目白蒙蒙的一片。他用力眨了几下眼,才看清天已经大亮,他就半沉半浮地浸在一片池水中,头顶没有屋顶和任何遮盖,可见天光。围绕池子的三面墙壁均以白色的大块岩石堆砌而成,无墙的那一边,便是辽阔的湖面。 虽是黎明,但池水一点都不凉,相反地,温暖舒服得令人不想起来,居然是个温泉眼。 可是,他怎麽会跑到水里来了?舒流衣揉著还有些隐隐发胀的太阳穴思考起来,脑海里最後一个画面便是他跌倒在戎骞旗的新房门口。 昨晚他那副烂醉如泥的狼狈样,全给戎骞旗看了去,算是丢脸到家了,舒流衣无声苦笑,继而长长地伸个懒腰──藉酒发泄掉心底怨气,也算桩好事,从此和戎骞旗再无纠葛。 猛然之间,湖面上一道淡如烟气的白影快若浮光掠影,飞掠到舒流衣面前,竟未惊起半点水纹涟漪。 舒流衣打到一半的呵欠就此缩了回去,震惊之极,这等轻功,他再练上十年恐怕也望尘莫及。他抬头,视线顺著来人不染纤尘的雪白衣裳一路往上,又是一惊。 玉树临风,用来形容来人的身姿,毫不为过,那人一头黑发未束,披在背後,十分的随意潇洒,唯独那张脸,却木讷发黄,比路人甲乙丙还平凡,不过让舒流衣惊愕的,是那人的一双眼眸。 深浓纯黑,没有丝缕杂质,彷佛凝固在冰层里的无瑕墨玉,冻得人身心发寒,却又禁不住诱惑,想要接近去看个分明。 舒流衣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双眼,也很有把握地断定,这雪衣人脸上绝对是戴了人皮面具,面具下,定然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早啊,兄台。」天生对美男没有抗拒力的舒家大公子,已开始幻想起眼前人的俊美面容,最初那点震惊早彻底败给了想结识这雪衣人的强烈冲动,心头更冒起一丝窃喜──莫非是老天爷想补偿他,在他情场失意的次日,便把这丰神如玉的男子送到他面前? 秋凤舞漠然俯视著舒流衣。昨夜本待将这家伙往客舍大院里一丢了事,又不想舒流衣醒来後再去找戎骞旗纠缠不清,又或在满院宾客前大发酒疯,闹得人尽皆知,所以略一思量後,他乾脆把人带回了无香院,随手扔进温泉池里泡去那一身酒气。 昨晚没仔细打量这家伙,此刻,秋凤舞总算留了意。虽然对这个勾引他门徒的浪荡子毫无好感,却也不得不承认这舒家大公子确实长相俊雅,尤其是笑起来,越发地眉眼风流。 於是,秋凤舞赶走舒流衣的决心更坚定了。 「在下舒流衣,敢问兄台怎麽称呼?」发现雪衣人不理睬他,舒流衣反而笑意转深,他倒不信,世上还有人能对他的笑容无动於衷。 雪衣人戴著面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目光却更冷,索性转身背对舒流衣,彻底的无视。 舒流衣愣住。他的魅力,不至於差到这个地步吧? 「舒家大公子,酒若是醒了,就请离开昆仑。」秋凤舞冷淡地下起逐客令。 「这──呵呵,话可不是这麽说。」舒流衣爱美人,不代表他就没脾气,他略带讥讽地瞅著雪衣人散发著无形寒气、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背影。「莫非这昆仑是兄台家的私产不成?恕在下孤陋寡闻,还真不知道什麽时候居然有人把整座昆仑山给买下来了。」 雪衣人终於如他所愿回头,语气冰寒似雪岭巅顶的山风。「骞旗怎会喜欢你这种人?」 这人认识戎骞旗?还知道他和戎骞旗私底下的交情?舒流衣微惊,想起自己尚对这男人一无所知。「你究竟是谁?」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竟依稀瞥见一抹淡然讥笑从雪衣人眼底一闪即逝。 「我就是你说的那个老男人。」 「啊?!」舒流衣愕然,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衣襟已被雪衣人隔著袖子一把揪起,紧跟著整个人如腾云驾雾般,被一股大力甩过高墙飞出老远,重重跌落在院外草地上。 好快的出手!他挣扎爬起身,正好看见两扇漆黑的院门无风自动,砰地阖紧,只从门缝里飘出一声冷叱。「滚!」 舒流衣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走回大院,推开自己客房的门,意外地发现屋内竟坐著个绝不应该在此出现的人。 「流衣,你可算回来了!」戎骞旗惊喜地站起,迎上前。他已经换掉了那身红豔喜服,眼窝青黑,显然昨夜没睡好,骤见舒流衣全身拖泥带水,他惊疑不定,小声问:「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舒流衣瞪著他,不吭声。戎骞旗以为舒流衣还在生他的气,忆起两人昔日相处时的情形,心里也不好受,叹道:「流衣,我不会负你,只是现在人多眼杂,不便多说,日後你自会明白。」 「那个老男人,好像也比你大不了多少啊……」舒流衣慢吞吞地开口,表情古怪。 「啊?」戎骞旗怔了怔,才意识到舒流衣在说他的师父秋凤舞,他乾咳一声道:「师父他十五岁就出道江湖,名扬天下二十年,被尊为武林第一人,辈分是高,可确实还算不上老人家。」 看见舒流衣两眼发直,戎骞旗不无担忧地道:「流衣,我师父没有为难你吧?」 舒流衣完全没把戎骞旗的关心之语听进耳朵里,满脑子晃来晃去的,尽是那双隐含讥诮的冰寒黑眸,心底叫苦不迭,难得遇上个让自己一见倾心的人物,结果竟是无人招惹得起的武林至尊。 不过,他舒流衣也不是会轻易认输的。对方越是难追到手,征服起来才越有成就感,更何况那男人还不待见他和男子相恋,哼,他偏要把秋凤舞也拖下水,算替自己出口恶气。 打定了主意,舒流衣扬起一贯的温雅微笑逐客:「舒某要沐浴更衣,戎兄请回吧。」 才一晚,便从骞旗兄变成了戎兄,疏离之意显而易见,戎骞旗微微沉下了俊脸,「流衣,你不信我对你的心意?」 「我信。」舒流衣答得格外爽快,然而眼里那抹痛楚之色,却令戎骞旗胸口发紧。「戎兄,你已经做了抉择,何必再当断不断?你当初如果愿与我终老,我舒流衣三生有幸,你既然娶妻成家,我也祝你伉俪白首偕老,过去的,不用再提。」 「流衣,我……」戎骞旗苦笑,随即听到大院里人声渐起,那些醉酒的宾客陆续起身。他这个新郎官要是被人看到大清早就在舒流衣房内逗留,难免传出閒言閒语,便向舒流衣告辞。 走到门口又回头,慎重叮咛舒流衣:「你在岛上可得谨言慎行,要再像昨晚那样口没遮拦,传到师父那里──」 「我知道,多谢戎兄提醒。」舒流衣不给戎骞旗把话说完的机会,笑著关上房门。 沐浴,梳洗,换上身绣著水墨淡彩云纹的藕荷色长衫,舒流衣神清气爽地步出客舍,没走几步,迎面撞见聂翎。 「流衣,我正想去找你。」少年欢喜地道:「师父说过了正午,就起程回中原。流衣,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要是聂翎在昨天问他,舒流衣说不定会欣然答允,但如今他一颗心早已飞到了秋凤舞身上,微笑摇头道:「我和戎兄还有事情要谈,要多住上几天。」 聂翎好生失望,被舒流衣好言安慰了几句,没精打采地走了。 打发走聂翎,舒流衣轻车熟路,朝座落在小岛最东岸的无香院走去。 第2章 「多谢秋掌门。」舒流衣整了整衣容,走进无香院,顺手带上了大门。 秋凤舞雪衣翩飞,负手伫立在院中黑石小径的另一端,墨眸凝冰,冷漠地注视著朝他走来的舒流衣。 「秋掌门,晚生昨晚酒後失态,胡言乱语,有冒犯之处,请秋掌门恕罪。」舒流衣一揖到底,神色恭谨。 俗话说礼多人不怪,秋凤舞纵然愠怒,一时间倒也不便发作,受了舒流衣这一拜,冷冷道:「行了。出去。」 舒流衣双脚却像生了根,动也不动,谦恭地道:「晚生还有一事,斗胆想请秋掌门成全。」他面带忧愁,幽幽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晚生屡遭情变,了无生趣,只想找个清静所在避世。不知秋掌门可否收留晚生在岛上暂居……」 「闭嘴。」秋凤舞雪衣微晃,已飘至舒流衣身前,伸手揪住他衣领。这个家伙,说了半天,还是变著法子想赖在这里,好继续跟戎骞旗见面。 早知如此,他之前就该把这家伙丢得更远。 发现自己又将成为大型飞镖,舒流衣连忙正色道:「晚生说的都是肺腑之言,秋掌门息怒。」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秋凤舞嗓音轻缓下来,寒气却无孔不入渗进舒流衣每一寸肌肤,足以冻结心肺。 舒流衣硬著头皮,含笑道:「晚生句句是实,有什麽好怕的?」江湖传闻这秋凤舞从不滥杀无辜,即便遇上大奸大恶,也只是废去那些恶徒的武功,再说了,秋凤舞倘若真要取他性命,昨夜早已下手,根本不会等到现在。 居然不惧他的威胁?秋凤舞颇感意外,又认真地上下看了舒流衣一通,倏忽逸出声清寒冷笑:「想要避世?容易。我与少林方丈大师有旧,可以为你写信引荐,让方丈大师收你入空门落发为僧。」 「这个就不必了。」舒流衣吓出身冷汗,苦笑:「晚生餐餐无肉不欢,恐怕与佛门无缘。」 还在胡说八道!秋凤舞决定不再跟这无赖之徒罗嗦,抓著人足尖轻点,掠过院落白墙,跃落那片温泉池边。 「你不是了无生趣麽?我成全你。」他轻描淡写地挥手,舒流衣霎时被远远抛出几十丈,「扑通」坠落瑶池碧湖之中,溅起大片水花。 让这头脑发昏的家伙彻底冷静一下,看他还敢不敢再胡搅蛮缠。秋凤舞双手负背,噙著丝冷笑作壁上观。 慢慢地,他眼神微变。 那舒流衣在湖心拼命扑腾,竟似不识水性。秋凤舞起初还以为舒流衣在装腔作势,但见舒流衣挣扎一阵後,整个沉入了水下,他又等了一会儿,水面毫无动静,秋凤舞终究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舒家大公子固然可气,却还罪不至死。 他一振衣袖,风驰电掣般掠至湖上。碧湖最深处几达百尺,水质却清澈见底,一眼便看到舒流衣长发飘散,正缓慢向湖底沉落。 真是麻烦!秋凤舞暗叹,双掌平推而出,左右一分── 「哗」一声惊天巨响,他前方的湖面骤然凹陷,向两侧立起两道数丈高的水墙,惊得上空无数水鸟振翅逃飞。秋凤舞掌心内凹凌空一吸,已将舒流衣当胸提起,返身飞纵跃回,足尖踏上实地,那两道水墙才退落湖中,激起层层水浪。 他将手中人放落地,一掌拍上舒流衣後背。 「唔……」舒流衣呕出一滩清水,仍是昏迷不醒,全身衣服还在不停滴水。 秋凤舞皱眉,总不能就这样把人往院外一丢,当下快步出了无香院,随口喊住一名路过的年轻弟子,「青檀,去请大夫熬碗姜汤,顺便再去客舍把舒家大公子的衣服拿来。」 那弟子虽觉奇怪,还是应了声是,飞快离去。 冷眼看著青檀给榻上的人换上乾净衣服,又撬开舒流衣紧闭的牙关,灌下姜汤,秋凤舞等了片刻,见舒流衣还在昏睡,便不再等,交代青檀在旁看护,自行入内室调养内息。 真气刚运行了一个大周天,门外脚步轻响。 「人醒了?」他睁眸,冷冷问。 「不是,是戎师兄求见……」青檀在门外吞吞吐吐地道:「弟子先前去客舍拿衣服时,戎师兄看到了……」 所以就坐不住,跑来无香院找人了?秋凤舞对这个自己最看重的大徒弟,也著实恨铁不成钢,静了静,拂袖而起,飘然出了内室,朝院门走去。 戎骞旗就站在院外草地上,面带忧色,迟疑道:「师父,舒公子他是不是在您这里?」 秋凤舞目光冷厉,逼视戎骞旗,「怎麽?你还放不下?」 戎骞旗回避似地垂下头,低声恳求:「舒公子言行纵有不检点的地方,师父您大人大量,就别与他一般见识,弟子求师父放他回去吧。」 「你以为他被我关了起来?」秋凤舞冷冷一笑:「他刚才溺水,等他醒了,我自然会叫他走,不过在他离开昆仑之前,你们不准再见面。」 溺水?戎骞旗困惑地蹙紧了眉头。他怎麽记得舒流衣的水性是出奇的好?秦淮河上初相识时,他就亲眼看见舒流衣入水救起了好几个失足落水的歌妓,可师父是绝不会骗他的。 他抬起头,正想再问个清楚,却见秋凤舞衣袂飘扬,已返回无香院,两扇黑木大门随之关阖。 铺在枕头上的黑发已快晾乾,「那张醒时经常挂著慵懒微笑的俊脸,沉睡时倒是透出几分正经,但横竖看,除了长得比普通人好看点,并无任何特别之处,更毋庸提这家伙的性情有多无赖。秋凤舞想不通自己的得意大弟子,怎麽就对这家伙念念不忘。 两个男子之间,果然不是他所能理解的……秋凤舞暗中鄙夷冷笑。 「嗯……」榻上的舒流衣眼皮动了动,悠悠醒转,似乎一时间还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眼神有些茫然,但很快,焦距落在了挺立榻边的雪衣人身上。 「秋……掌门……」他开口,嗓子沙哑,接著就是一连串的咳嗽。 这个样子踢他下山,只怕走到半路被大风一吹,就会染上风寒。秋凤舞忍著不耐烦,等舒流衣结束这一轮猛咳,才漠然道:「你今天暂且住在这里,明天再走罢。」 舒流衣愣了愣,随即面露苦笑,下榻,穿鞋。 「去哪里?」发现舒流衣摇晃著往外走,秋凤舞目光转寒。 舒流衣咳了两声,虚弱地道:「晚生方才不该冒犯秋掌门,告辞。」 「你又想去找戎骞旗诉苦?站住!」秋凤舞衣袖轻挥,一股无形劲风将舒流衣逼得接连倒退,坐回软榻上。 「秋掌门,你──咳咳,你误会了。晚生只是怕吵到秋掌门清修,咳,还是让晚生回客房去吧。」舒流衣边咳边说,有气无力。 秋凤舞冷笑:「你就别再枉费心机,老实待在这里,没我点头,你哪里也别想去。」语毕,扬长而去。 「秋掌门……」舒流衣愁眉苦脸地追著秋凤舞的背影叫了一声,目送那人头也不回进入内室,他重重叹口气,扑倒在被子上,肩背剧烈抽动,使劲咬牙,憋住了满腹笑意。 他只不过略施苦肉计,欲擒故纵,秋凤舞果然上当,这个武林至尊,还真是好骗啊!舒流衣有预感,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不会无聊。 黄昏时分,那个年轻弟子青檀给他送来了饭菜。 舒流衣吃完,等青檀收拾停当离开後,他脱得只剩下贴身短褂,又将一大壶凉茶浇了满身,然後打开窗户,往窗边一站。 即使是在夏季,这西域的夜晚也是温度极低,寒气透骨。舒流衣很快冻得簌簌发抖,嘴角却勾起得意狡黠的弧度──想赶他走?哼,等著吧! 翌日清晨,舒流衣房内响起一片断断续续的嘶哑咳嗽声。 「师父,舒公子他发高烧了。」青檀对闻声而来的秋凤舞边说边摇头,心想这南方人的体质就是弱。 秋凤舞低头,见榻上那人俊脸赤红,额头鬓角都布满冷汗,不禁皱紧了眉。 舒流衣看不到秋凤舞面具下是什麽表情,但光看那双墨眸里流露出来的嫌恶之色,就知道秋凤舞在想什麽,他挣扎著试图起身。「晚生这就下山,不会再给秋掌门添麻烦,咳咳……」 「你果真是个麻烦。」男人终於开口,语气强硬不容违抗,「想走,也得养好病,免得江湖中人还以为我昆仑派不懂待客之道。」他根本不给舒流衣反驳的机会,转身吩咐青檀:「舒家大公子就由你看护,不许出差池。」 「是,师父。」青檀送走了秋凤舞,回头对著舒流衣叹气:「舒公子,你先睡一会,我去找大夫给你煎药。」 多了这个青檀在眼前晃盪,真碍事!舒流衣思量著该如何尽快解决掉这碍眼的家伙,脸上却扬起个真诚无比的微笑:「谢谢你了,青檀。」 美男就是美男,纵然病颜憔悴,这一笑,依旧风流蕴藉,令人如沐春风,眼中盈盈笑意,更让青檀情不自禁地发窘,口齿也结巴起来:「舒、舒公子太客气了。我走、走了。」 眼看著青檀逃也似地冲了出去,舒流衣暗笑不已──真是单纯。 他知道,自己该怎麽做了。 离婚宴之日,已过了七八天。最後一拨宾客亦动身辞行,小岛上恢复了以往的清寂,而素来最冷清的无香院内,却多了几丝生气,这变化,自然和舒流衣脱不了关系。 经过数日休养,舒流衣高烧已经退去,咳嗽却总是反反覆覆。 秋凤舞本著既然留了,便留到舒流衣痊愈的心态,耐著性子让舒流衣继续住了下来,反正舒流衣的衣食起居,均由青檀打理,也不用他操心。 只是这几天来,他时不时听到那两人在舒流衣房内低声说笑,而且青檀提起舒流衣时,称呼也从舒公子变成了舒大哥,被秋凤舞狠瞪了两眼仍不自知。 青檀这孩子,莫非也对舒流衣生了好感?秋凤舞意识到这一点,便有点静不下心来练气。 这时,室外更传来一阵拍手欢叫声,隔著内室的门板仍十分响亮,秋凤舞霍然睁眸,起身步入院中。 午後阳光炙热猛烈,洒遍了空旷的庭院,舒流衣和青檀就席地坐在唯一的一株大树下谈笑风生,数朵粉白花朵被两人笑声震落,随风悠悠轻飘,沾落舒流衣黑发、衣上…… 赏心悦目的画面,然而落在秋凤舞目中,却极是刺眼,尤其当他看到自家徒弟青檀居然攀著舒流衣的手臂,还笑得满脸欢畅时,秋凤舞的声音比寒冬里的风还冷三分。 「青檀,出去!」 「啊?」沉浸在说笑里的那两人,这才觉察到秋凤舞的存在,青檀连忙站起,垂手叫了声师父。 「今後,你不用再来无香院了。」秋凤舞面无表情。 青檀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又不敢多问,只得不情不愿地道:「弟子知道。」 秋凤舞等青檀走远,才居高临下打量起舒流衣,最终冷冷道:「舒家大公子,你病还未好,又开始勾引青檀,你对我昆仑门下弟子就这麽有兴趣?」 我现在就只对你有兴趣……舒流衣在心里回答,表面却摆出十二分的委屈,起身拱手道:「秋掌门误会了,晚生对青檀师弟绝无非分之想。」 「最好没有。」秋凤舞重重哼了声,冷笑:「那你们刚才又待在一起在干什麽?」 「晚生只是给青檀师弟讲了几个笑话,又教他变戏法而已。」舒流衣取过自己肩头一朵落花,双手背到身後,口中念念有词一番後又把双手伸出,已握成两个拳头,笑道:「秋掌门,你猜那朵花藏在我哪只手里?」 原来先前这家伙和青檀是在玩这小孩子的游戏,秋凤舞愠意稍减,淡淡道:「你自己玩去罢。」想了想,觉得还是得未雨绸缪,防患於未然,便警告舒流衣:「这次就算了,要是让我看到你再招惹我的弟子,我绝不饶你。」 他返身欲行,却听身後衣袂掠风,舒流衣纵身绕到他前面,笑嘻嘻地道:「秋掌门你就猜一猜麽!」 面对这麽块黏人的膏药,秋凤舞自觉有些头痛,又自恃身分,不愿对个病患後辈动粗,随口道:「右手。」 舒流衣笑著摊开右拳,空无一物。 「那就是左手了。」 秋凤舞话音刚落,舒流衣又把左拳打开,同样空空如也。 「秋掌门,你猜输了。」 「你早已经把花丢了罢?这戏法有何稀奇?让开吧!」秋凤舞不屑地一振衣袖往前走。 「非也非也。其实那朵花,晚生早就放在秋掌门头发上了。」舒流衣得意轻笑,边伸右手向秋凤舞鬓角摸来。 「放肆!」男人动了真怒。以他的修为,便是一片飞絮近他身,也躲不过他的耳目,怎麽可能被舒流衣放上落花而不知。这无赖浪荡子,竟敢对他动手动脚,心念电转间,他一掌已挥了出去。 舒流衣猝不及防,被这掌结结实实拍中胸口,连哼都没哼一声,如个巨大纸鸢飘起,撞上围墙再落地,张口,鲜血喷得身前草地上、衣襟上尽是殷红。 秋凤舞馀怒未消,雪衣一晃移到舒流衣跟前,正想把人丢出去,却见舒流衣惨白著脸,举高右手。 那朵白花就夹在他指缝间,此刻已被血染红。 舒流衣满脸苦笑,呕著血断续道:「花一直、一直被我藏在手背後,我只想使个障眼法,变、变戏法给你看,没别的、别的意思,我……」到最後气若游丝,手「啪嗒」砸上地面,人也晕死过去。 秋凤舞僵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收场,半晌,终是无奈摇头,俯身托起了舒流衣。 人,是肯定要救的,还不能让弟子们知道舒流衣被他打成了重伤,否则戎骞旗收到风声,势必天天往他这无香院跑。 他无声叹了口长气。明明一心想让这舒家大公子尽早离开昆仑山的,这下可好,没一两个月的静养,舒流衣绝对无法康复如初。 这个舒流衣,果然是他迄今遇上最大的麻烦。 「咳咳咳……」一阵虚弱的低咳声中,舒流衣缓慢地从榻上坐起身,费力披起件外衣,下了地。 半月前秋凤舞那一掌险些震碎了他的肺叶,幸好昆仑派的大夫医术十分高明,在舒流衣晕迷时,一帖药剂便稳住了伤情,舒流衣苏醒後,又有秋凤舞每天过来输些真气为他化散瘀血,活络经脉,他伤势好得很快,从两天前起,已经可以落地活动片刻。 他扶著墙,慢慢走进院落,靠著大树坐下,天色已近黄昏,风里带上了萧瑟寒意,舒流衣下意识拢紧衣襟,听著自己的轻咳声在院里回响。 这无香院,如今就只住著他和秋凤舞两人,除了有个又聋又哑的老仆每天会来做饭洒扫洗衣,再没閒人来打扰。 舒流衣对现状很满意,之前故意亲近青檀,就为了逼秋凤舞将青檀赶离他身边,好与秋凤舞单独相处,而後那一掌虽然不在舒流衣预计之中,他仍是咬咬牙硬受了下来。 对付秋凤舞这种男人,硬的肯定行不通,只能用苦肉计,只有让秋凤舞对他心怀愧疚,他才有更多机会,至少这些天来,秋凤舞对他已不似最初那麽冷酷轻蔑,也不再用冷笑的口气与他说话。 秋凤舞做完晚课,循著舒流衣几声低咳寻到院中,负手於背,不悦地道:「怎麽不在房里好好养伤?」 「晚生都躺了一整天,再不出来透透气,就要发霉了。」 舒流衣轻笑,下一刻,扬了扬手里一条粉白花环,献宝似地问:「我刚用落花编的,好不好看?」听不见秋凤舞回答,他了然地耸了耸肩。想当然耳,这男人脑子里装的除了武学和徒弟,只怕没别的东西,哪会对花草感兴趣。 他撑著树干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对秋凤舞微笑道:「这落花其实很衬你的头发,秋掌门,晚生可不可以替你戴上,咳咳……」 男子簪花自南北朝流传开来,到了本朝更是盛行於世,被历代帝王官宦家视作高雅之风,民间文人墨客也竞相效仿附庸风雅。 江湖中人簪花的亦不在少数,虽也有人对此风气不太受用,却没什麽大抵触,所以秋凤舞倒并未动怒,仅在面具後微蹙了下眉心,漠然回绝:「我不爱这些。」 「只是戴一下……」舒流衣难掩失望,又是一轮剧烈咳嗽。夕照仅馀最後丝缕光辉,映在他眼眸里,闪出无尽渴求。 苍白的脸、苍白的唇、还有手中的花,无一不让秋凤舞想到了舒流衣那天负伤时的情形,心头不由自主微微升起些许负罪感,毕竟怎麽说,也是自己当时太冲动了些,差点就把舒流衣毙於掌下。 平心而论,这舒家大公子在他面前,大多数时候也算礼数周到,对他十分恭敬,那天也是为了引他高兴才给他变戏法,却被他打伤,他此刻要是再拒绝舒流衣这小小的请求,未免显得自己这个前辈的气量也太狭窄。 他妥协地微颔首,算是答应了。 舒流衣顿时眉开眼笑,整张脸都变得神采飞扬,走近秋凤舞,用花环将男人墨黑飘散的长发在背心处扎成一束。 白花黑发,两种最素净无垢的颜色,偏生散逸出令舒流衣心旌摇动的莫名情色意味,心跳,彷佛都不受控制地突然加快了。 他深深地呼吸进一口傍晚的寒冷空气,冷却胸口的躁动,面带微笑退开两步,看著被金黄残照笼罩的颀长男人,由衷赞叹:「真的,很美。」 赞花,也赞人,不带丝毫杂念邪念。 秋凤舞雪白的衫角轻动了动,有些错愕地凝视舒流衣,冰寒墨眸逐渐腾起几分舒流衣看不透的复杂神色。 「秋掌门,你怎麽啦?」舒流衣试探著问。 触及青年关切温柔的眼神,秋凤舞竟破天荒地心神微乱,掉头就走,连头发上的白花也忘了拿下。 舒流衣惊诧了一下,随即了然微笑──这世上恐怕还没人夸过秋凤舞长得美,难怪男人一时无所适从,看秋凤舞临走时的脚步那麽急,男人的心,一定也开始因他而乱了,呵呵…… 舒流衣自懂得情爱以来,始终深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即便再冷漠孤傲的人,只要朝夕相处,步步紧追,也总有软化的一天,这想法,使得他十年来在情场上无往不利,而今,再一次在秋凤舞身上得到印证。 为秋凤舞束发那天过後,他敏锐地觉察到秋凤舞对他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原先秋凤舞为他输过真气後就立刻离开,现在却还会淡淡地询问他伤情如何。 舒流衣自然趁胜追击,一有空,他便找些话题待在秋凤舞身边閒谈。秋凤舞生性并不喜欢多言,大多数时间就淡然聆听舒流衣一个人自说自话,不过也没有表露出明显的厌烦,偶尔听到感兴趣的地方,也会插上两句。 两人的关系,开始一点点朝著舒流衣希冀的方向迈进。 随著了解日深,舒流衣发现,秋凤舞生活的天地其实非常狭小,这个少年成名的男人,除了年轻时短暂的江湖游历之外,就一直居住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湖心小岛上,潜心钻研武学。 早些年,还时不时有武林中人前来挑战寻衅,无一例外惨败,以致近年来已无人敢轻易涉足瑶池。秋凤舞对外界的所有认知,无非来自门下弟子。 男人的情感世界,更是一片空白。 唉,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舒流衣最终在心里为秋凤舞下了定论,感慨之馀,征服这个男人的愿望也越发强烈。 他想要成为秋凤舞的唯一。 挑更多趣闻轶事讲给男人听,为男人变几个有趣的小戏法,看著秋凤舞那双沉静的黑眸,日渐多了好奇和专注…… 伤势好了七八成的时候,舒流衣亲自下厨,做了他最拿手的精致菜肴,替换掉哑仆每日做的那些千篇一律的寡淡饭菜。 秋凤舞尝了第一口後,眼神说是震惊也不为过,「你居然会厨艺!」 「呵呵,我舒家产业之中,单只酒楼就有六十多家,这几样都是金字招牌菜,我从小吃得次数多,也就学著做了。」舒流衣笑得云淡风轻:「秋掌门若喜欢,晚生明天再做几道。」 最好是留在无香院当你专用的厨子……他在心底加了一句,不过现在,还未到说这话的时机。要俘获男人的心,须用小火慢熬,不能操之过急,「来,再尝尝这道菜!还有这个……」 秋凤舞只是哦了声,不置可否,慢慢吃著舒流衣挟到他碗里的菜,黑眸却不自知地凝注在舒流衣脸上──这个舒流衣,似乎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第二天,同样精美诱人的数碟小炒,饭案则被舒流衣搬到了大树下。 头顶,落花飘零轻旋如飞雪,耳边,笛声时远时近,清悠出尘。 舒流衣一曲吹罢,放下青玉笛,对秋凤舞笑了笑,开口却是一阵低咳。 秋凤舞墨眸更黯了些,突地放下碗筷,一晃便没了踪影,舒流衣正在诧异,男人已去而复返,手里提了舒流衣留在房内的袍子。 「披上。」秋凤舞的声音仍然淡漠,舒流衣却听出了那丝缕若有若无的暖意。 他接过袍子,低头,嘴角忍不住微扬起一抹笑。 坚硬的冰层上,一旦被凿开了一丝裂缝,哪怕再细小,随著时日推移,也会逐渐裂变成更大的缺口…… 舒流衣觉得,秋凤舞周身的冰层就在他不断展露出来的厨艺、音律、诗词、书画中缓慢地皲裂,男人望向他的目光里,开始带上了更多的探究,对他的称谓,也从最开始那敬而远之的「舒家大公子」变成了「舒公子」。 他的伤势,其实已经接近痊愈,秋凤舞不再为他输气疗伤,然而男人彷佛也忘记了要赶舒流衣下山,仍任由他居留院内。舒流衣自是暗中欣喜不已,每天变著花样为秋凤舞做饭菜。 而後某一天晌午,两人坐在树下用餐聊天时,舒流衣很诚挚地道:「秋掌门,晚生和你门下是平辈相交,你就别再叫我什麽公子,直呼我名字好了。」 秋凤舞静了一下,随即颔首道:「也好。 「流衣……」他转眸凝望舒流衣,轻叹:「以你的相貌才华,该找佳偶相伴,为什麽非要喜欢男子?」 舒流衣知道男人是真的在替他惋惜,所以正色道:「流衣不爱女色,若真娶了女子,岂不是害人又害己。」 秋凤舞竟无从反驳,怔了怔,才道:「男子相恋,终究不合天道人伦。」 「天下间,不合伦常的事多的是,何止流衣所为。」舒流衣轻描淡写地摇头,「我又不图青史留名,何必违了自己心意去就那些伦理纲常。」 他凑近秋凤舞,对上男人纯黑色的双眼,微笑著缓缓道:「这一生,我只求得一知己,能与我坐看云起花落,携手终老。」 两人的距离,已近到彼此鼻息可闻。舒流衣说完,等著看男人的反应,是会不习惯两人间暧昧的气氛,转身离去,还是乾脆沉下脸训斥他? 不过他很笃定,秋凤舞如今对他应当已经颇有好感,不至於再重重赏他一掌。 秋凤舞目中头一遭划过些微迷惘困惑之色,似乎难以理解舒流衣的言语,忽然眼神一凛,霍地站了起来,拂去衣上落花轻尘,气定神閒地俯视舒流衣。「那你为何对你那些情人始乱终弃?」 舒流衣绝没想到秋凤舞竟会冒出这麽一句,一口闷气堵在喉咙口险些上不来,乾咳几声,努力调匀气息,仰头苦笑:「秋掌门,若非我所爱之人个个都抛下我娶妻生子,流衣又怎会到今天仍是孤单一人,形影相吊。」 「是麽?」男人的语调明显透著不信,但也没再多问,只是看了舒流衣一眼,旋身飘然进了内室,留下舒流衣在树底下郁闷无比。 第一次试探,就这样搞砸了。 第3章 晚上做饭时,舒流衣仍闷闷不乐,拿铲刀拨弄著锅里食物,心不在焉。 唉,肯定是他在江湖中的风流浪子名声,使得秋凤舞对他成见极深,可这种事情,又实在很难跟秋凤舞解释清楚,而且男人也未必有耐性来听。好不容易才一步步贴近了秋凤舞的内心,让秋凤舞对他有所改观,绝不能半途而废…… 秋凤舞站在厨房门外,看到的,便是灶台边舒流衣的侧影。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会心血来潮地跑到厨房来。之前练气时,他几次三番忆起舒流衣白天说的那些话,只觉心神不宁,无法静心打坐,便出了内室,本来只想随意走一走平复心情,脚底却不由自主循著飘散在风里的油烟味走近了厨房。 即使身处充满烟火气的厨房,手里握著铲刀,舒流衣仍然动作优雅潇洒,像置身华丽厅堂之上,正在挥毫作画,唯有眉头微微拧紧,明显在走神…… 秋凤舞就在门外望著,不由得也出了神,突听舒流衣低呼出声── 「怎麽了?」秋凤舞不假思索地飘身近前。 「啊?」手背被菜油溅了下,紧跟著看到秋凤舞,舒流衣奇道:「秋掌门,你怎麽到这里来了?」这个总是衣裳雪白,不染纤尘的男人,跑到邋遢油腻的厨房里来干什麽? 秋凤舞已经看清舒流衣只是手背上被油烫开个小水泡,也发觉自己刚才有点紧张过头,咳一声,漠然道:「我在散步。」背负起双手,飞快转身离去。 散步散到厨房里?舒流衣好笑,又忍不住连连摇头──秋凤舞分明是在意他,否则也不会无缘无故跑来这里,听到他叫痛就立刻担心地冲进来,可男人心里,大概并不愿承认这个事实罢…… 七月七,夜如水。 昆仑派总堂上下仍冷清如常,没有半点七夕的气氛,反而是无香院里烛光荧荧闪动。 「多放上几盏,才像过节。」舒流衣坐在温泉池边,将自己扎制的数十盏莲花灯陆续放入池中。 洁白的莲瓣,盛载著摇红的烛影,缓慢漂向碧湖深处,夜空星月交辉,映照著湖面漂浮荡漾的莲灯光影,如梦似幻。 舒流衣拿起最後那盏,回头笑望身後负手挺立的雪衣人。「秋掌门,你要不要也来放一盏?」 秋凤舞淡然摇了摇头。 舒流衣失望地叹气,自从那天树下谈心之後,秋凤舞对他始终不冷不热的,虽无疏远,但也似乎建了心防,不容他再踏进。舒流衣为此烦恼了好几天,吃饭、睡觉,都在寻思该如何想法子尽快打破僵局。 适逢今日七夕,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兴致勃勃地做好数十盏莲花灯,入夜後颇费了番唇舌,才把秋凤舞邀到池边来放花灯,不过看眼下情形,秋凤舞对这显然毫无兴趣。 一缕伤感笼上舒流衣脸容,他将最後一盏莲花灯放上水面,目送莲灯慢悠悠地漂远,轻声喃喃自语道:「听说七夕夜,只要把意中人的名字写在莲花灯上,心愿便能成真,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呵呵……」 他低笑了几声,带著两肩落寞,起身离开温泉池畔。 秋凤舞双眼在清冷月色里更显深沉,从舒流衣远去的背影转向湖面──那些莲花灯随波逐流,已到了湖心中央,烛影点点,微弱宛如星光萤火。 他展动身形,足尖在水面几下轻点,翩若惊鸿,掠至碧湖深处,扬袖卷起了一盏莲灯。 最内侧的一叶莲瓣上,果然写著两个蝇头小字──凤舞。 凤舞?凤舞!凤舞?!他震惊,继而难以置信,猛回头,转看另外的莲花灯,每一盏,写的均是同样的凤舞两字。 为什麽?不是戎骞旗的名字,却竟然是他! 秋凤舞拂袖,打碎了满湖月光灯影,黑发飞扬,心,已乱。 房内烛火幽暗,舒流衣和衣躺在榻上,怔忡出神。 「砰!」虚掩的房门忽被推开,秋凤舞手托一盏莲灯,缓步入内。莲心的蜡烛已快燃尽,只馀一点奄奄欲灭的朱焰还在挣扎吞吐,照著秋凤舞的脸。 木讷的面容,复杂的眼神。 舒流衣长吸一口气,坐起身,与秋凤舞对视半晌,终究敌不过男人的气势,心虚地低下头,低声涩然道:「你都看到了……」 秋凤舞没出声,垂眸凝注烛火已灭的莲灯,似乎在思考千古难题,许久,终於用和往日同样清寒冷漠的声音缓缓道:「你今晚邀我看你放灯,就是要我看到这些。」 用意既被识破,舒流衣点头,笑容苦涩,他和秋凤舞之间,可说只隔著层薄纸,舒流衣这几天想来想去,最後决定孤注一掷,捅破这层屏障,不让秋凤舞再回避下去。 「为什麽?」秋凤舞目光蓦然变得无比凌厉冷冽,如无形寒剑直刺舒流衣,「你喜欢的人,不是戎骞旗麽?」 「从前确实是。可他既然成亲了,我和他,从此只是普通朋友,我也不会去坏他夫妇情谊。」舒流衣不想再多谈论戎骞旗,望定秋凤舞,柔声道:「秋掌门,不论你信不信,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对你倾心了……」 「住口!」夹带恼怒的低沉叱喝截断了舒流衣未尽话语,秋凤舞身影晃动间,一指已按上舒流衣眉心,灯火照耀下,他手指修长有力,竟似泛著层淡金色泽。 「舒流衣,别逼我出手杀了你。」一字一顿的警告,声色俱厉。 舒流衣反倒笑了,眉眼哀伤间深情无限,「是流衣错,不该让秋掌门为难,你就动手罢,能死在我心爱之人手上,我死而无悔。」 他咳了两声,闭上了眼帘,耳听男人的呼吸声逐渐沉重,舒流衣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掌心湿湿的,捏了两把冷汗。 他在赌,秋凤舞不会真的取他性命。 眉心的压迫感倏然消失了,头顶上方传来秋凤舞压抑的声音:「天亮了就给我走!别让我再看到你!」 他就知道,秋凤舞对他并非全无感情,舒流衣欣喜地睁开眼睛,见秋凤舞已转身欲行,他急忙伸出手,用力扯住了男人的衣袖,「秋掌门,你对我也有感觉,是不是?何必急著赶我离开!」 秋凤舞怒叱:「放手!啊?!」 舒流衣非但没放开,反而得寸进尺地紧紧抱住了他,趁著秋凤舞惊愕万分的空隙,吻上了男人的唇。 「嘎啦」一声,肋骨碎裂的脆响令人闻之牙酸。 舒流衣仰面摔倒在地,忍著剧痛,望进秋凤舞愤怒的墨眸,艰难微笑:「我只是喜欢你,真的,喜欢……」 晕厥之前,他看见,秋凤舞眼里怒意,被越来越多的不解和迷惘湮没…… 雪白莲瓣在掌中静静绽放,中间两个小字分外清晰,秋凤舞凝望许久,缓慢将视线转移到床上。 舒流衣仰躺著,尚昏迷未醒,伤处已经让秋凤舞找大夫来包扎妥当,他面庞和嘴唇,都惨白一片,毫无血色。 无意识地,秋凤舞已走到床边,伸手轻抚过舒流衣额头沾染冷汗的几缕发丝──心头隐痛更深。之前那突如其来的一吻,叫他太过震惊,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手掌已经拍断了舒流衣的肋骨。 幸好他最後及时收住掌力,不然舒流衣铁定一命呜呼,想到眼前人差一步就进了鬼门关,秋凤舞竟有些害怕。 他承认,自己不知不觉间,「确实习惯了有舒流衣陪伴的感觉,所以明知舒流衣掌伤已愈,他也没急著赶走舒流衣。只是舒流衣那天那番话,那神情,彷佛都是为他而发,令他为之迷乱。 这风流名满江湖的青年,难道真是在向他示爱,还是在戏弄他?可若只不过是一时兴起,舒流衣为何还要冒死来亲他? 秋凤舞突然发现,自己对舒流衣其实并未了解多少,他目光流转,蓦地收回手,返身走出了舒流衣的房内。 舒流衣可以再次起床行走,已经是一个月後。被打折的那根肋骨虽已愈合,胸口仍时不时隐隐作痛。 这次负伤以来,秋凤舞没有再在他眼前出现过,只有那个哑仆照料他汤药衣食,叫舒流衣失落之极。 只怪自己那晚太急躁冲动了,错把堂堂武林至尊当做以往的那些情人般好相与,结果惹毛了秋凤舞。他现在也只能自我安慰──好歹他没被赶出无香院,事情总还有回转馀地,就当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罢。 院内风吹叶落,八月上旬,已微带寒凉秋意,舒流衣背倚大树,慢慢坐到地上,然後,发呆。 视线里,忽然闯进个白影。看清竟是一月未见的秋凤舞,他又惊又喜,站起来刚想打招呼,却见秋凤舞身後,还亦步亦趋跟著个高瘦黑衣女子,正是那个管师姐。 师徒两人的表情,如出一辙的冷漠,舒流衣不由惴惴不安。 秋凤舞目光在舒流衣身上一转,淡淡吩咐那女子:「丹枫,念给他听。」 「是。」管师姐手里握著本类似帐簿的薄册子,打开後才读了几句,舒流衣就变了脸色。 册子上记载的,居然全是他历年来的风流韵事。 「……二十岁秋,赴洞庭湖诗会,以文会友,结识新科探花虞玉郎,寓居虞府四月,後虞探花迎娶孔学士掌珠,遂离虞府。来年春,偶遇风雷五行堂堂主隋棠,纠缠两月之久,被隋棠风雷掌所伤,终得以入住五行堂养伤……」 舒流衣俊脸上五色纷呈,这都多少年前的旧帐了,竟给人翻了出来,还在秋凤舞面前读得这麽大声。看到一抹许久未见的淡然讥笑从男人墨眸深处浮起,舒流衣是真的急了。 「别念了!」要不是伤势才刚痊愈,他早已扑上去抢那本风流帐簿。 管丹枫压根儿不睬他,翻过一页,继续面无表情地往下念:「年末,隋堂主成亲。即往洛阳赏牡丹,得与蜀中泰源号交子铺大老板景我非相识,知景大先生爱瑶琴,奉上舒家传世之九霄环佩琴相赠,与景我非同返蜀中,一年後,景我非娶妻。 「同年冬,赴平江府尹酒筵,相遇中书侍郎么子冒画南,费时半月,为冒小公子雕凿真身玉像一座,博得其欢心,出双入对半年馀,冒小公子奉父母之命完婚。」 册子掀至了最後一页。「去年夏时,游秦淮花舫,不慎覆舟。救溺水歌姬四人,并结识一同入水救人的昆仑派弟子……」管丹枫倏忽止声,略一踌躇後,对秋凤舞道:「是戎师兄。」 「後面的,没必要再念,烧了它!」秋凤舞语气冰寒彻骨。「丹枫,你下去。」 管丹枫恭敬地退出了无香院。 秋凤舞背负双手,冷冷地将舒流衣从头看到脚,一言不发。 舒流衣连苦笑也笑不出了,他确实没料到秋凤舞竟会派人将他以往的底细查个一清二楚,这回,他恐怕真的要被扫地出门了。 不过有些话,无论秋凤舞愿不愿意相信,舒流衣仍决定要说。 「那些都不假。与他们每个人结交相处,我也都是全心全意,就如我如今对你一般。」听到秋凤舞一声冷笑,舒流衣唯有挤出丝艰涩笑容。 「你是不是觉得我爱了一个又一个,以为我只是逢场作戏?你也看到了,每次都是他们要成亲,我除了离开,又能怎麽办? 「难道要我大闹喜堂绑走新郎,还是学那些弃妇怨女到处找人诉苦,哭哭啼啼过一辈子?两情相悦贵在相知,既然不合,我也不会勉强,只能另求知己。」 秋凤舞眼光很冷,但也没有反驳。 舒流衣揣度著男人的心思,低声续道:「我的确识水性,溺水这事上我是骗了你,可要是不这麽做,我就没机会接近你。」 「那还真是难为你了。」秋凤舞绝非蠢人,只是多年来已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玩手段,门下弟子们更将他奉若神明,久而久之,他也自认天下无人胆敢欺瞒他,谁知偏偏遇上了舒流衣这个色胆包天的风流子…… 他吸口长气,强自压下心头那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怪异情绪,寒声道:「那一掌,你也是故意被我打伤的罢。舒流衣,你就这麽有把握,认定我不会下杀手?」 舒流衣心知秋凤舞外表看似平静,心里肯定气得不轻,於是小心地道:「秋掌门是世外高人,又从不滥杀无辜,不会真的欺负我这个晚生後辈。」 他边说边试探著向秋凤舞的方向踏上两步,发觉男人眸子沉黑,却并未露出厌恶,他把心一横,大著胆子握住秋凤舞的手掌。 和他预料中一样,秋凤舞没有甩开他,仅是眼瞳微微收缩,周身杀气四溢,整个人,彷佛瞬间变成了一柄被冰雪封裹的无鞘利剑。 男人开口,比往日低沉,字字冷若冰霜雪珠,震得舒流衣耳膜刺痛。「舒流衣,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知道。」舒流衣深呼吸,绽开最温柔动人的微笑,握著秋凤舞手掌的手也加重了力道,「我对你只有敬重倾慕,绝无亵渎之念。你能不能再信我一回?」 他紧盯住秋凤舞双眼,然而对方的目光越来越深沉,宛若难以见底的寒潭深渊,舒流衣也猜不透秋凤舞此刻究竟在想些什麽,不知不觉间他已屏住了气息,如个提心吊胆的囚犯在等待最後的发落。 他自觉等了许久,终於听到秋凤舞冷冷道:「这种话,你对多少人说过?喝!」 男人指尖轻弹,震开了舒流衣的手,转身遥望长天。 原来秋凤舞还是在纠结他过去的风流史,舒流衣反而大大松了口气,柔声道:「只要你肯,从今往後,我都只是你一个人的流衣,除非你日後有了心仪的女子,想要娶妻生子,不再需要我了……」 这等绵绵情话,向来是他最擅长的,说到最後更是黯然神伤,显得极为幽怨可怜。 秋凤舞这次,沉默了更长时间,才缓慢地回过头,凝视舒流衣,蓦然一笑,脸上的肌肉依旧死板僵硬,甚是诡异,「我容貌丑陋,难道你也不在乎?」 舒流衣暗自摇头,这秋凤舞竟然以为那张人皮面具尚未露馅,还拿话来试探他?他舒流衣从十六岁起便在美男堆里打滚,哪会看走眼。他只觉好笑,脸上却未露分毫,正色道:「美丑不过是层皮囊。我喜欢的,是秋掌门你这个人。」 「你真是这麽想的?」秋凤舞问得非常慢,非常慎重。 「流衣绝无虚言。」说这话时,舒流衣依稀捕捉到秋凤舞目光里隐约的笑意。 「好,我信你。不过日後,你可别後悔。」秋凤舞淡然笑。 用欣喜和得意,来形容此後数日舒流衣的心情,最恰当不过,为了趁热打铁,让秋凤舞更死心塌地,舒流衣这几天使出了浑身温柔解数,嘴上更像抹了蜜糖,对秋凤舞献尽殷勤。 秋凤舞起初还会对他的甜言蜜语有点尴尬,但听多了,也就习惯成自然,瞧向舒流衣的眼神里,甚至带上些许淡淡喜悦。 舒流衣知道,秋凤舞的心怀已完全为他打开,而下一步,他要秋凤舞整个人都为他所有,这个冷如冰石的男人,到了床上,不知会是何等一番风情? 他越想,欲火越旺,於是在中秋之夜,下厨做了一桌佳肴,搬到秋凤舞的房内。 这是他首次进入秋凤舞的居室。屋里的摆设跟他想像中一样简单,除了木柜,仅有一架大床,一张练气打坐用的长榻,一方矮脚小案,几个蒲团。 案头,赫然放著盏莲花灯。 舒流衣难掩惊喜,他原本还以为秋凤舞那夜一怒之下,准会把莲灯都毁了,看来男人的心肠,其实远不像外表那麽冷硬…… 他移开莲灯,放上碗碟饭菜,又找哑仆比划了半天,让哑仆拿酒水来。 送来的,是一小瓶青稞酒,淡而无味,舒流衣略觉失望,秋凤舞却笑了笑,「我鲜少饮酒,喝不了太烈性的,岛上只有这酒。骞旗成亲时宴请宾客用的,还是他特意买回来的。」 突然听到自己竭力忘却的名字,舒流衣正在斟酒的手不禁顿了顿,很快恢复常态,但依然没逃过秋凤舞的眼睛。 「你还在想他?」 秋凤舞语气平淡,舒流衣仍从中嗅到了一丝不悦,摇头轻笑道:「他都是有家室的人了,我再想他干什麽。」 怕秋凤舞再乱想,破坏今夜的大好气氛,他忙斟满一杯酒,递给秋凤舞,「来,喝酒,快点吃菜,不然都凉了。」 秋凤舞待接酒杯,舒流衣却没放,迎著男人诧异的目光啜了一大口,含笑靠近秋凤舞,贴住了男人的嘴,秋凤舞自觉两边面颊都热了起来,略微迟疑,便张口喝下舒流衣渡入他嘴里的酒水。 随著酒液一同闯入的,还有青年灵巧的舌头…… 「唔……」结束与秋凤舞之间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亲吻之後,舒流衣腹下已开始胀热,他揽紧秋凤舞同样发热的身体,与男人耳鬓厮磨。 耳畔拂过的呼吸,很烫人,而且有些急促不稳。 秋凤舞,应该也被他挑起了欲望……舒流衣了然,低笑著询问秋凤舞:「今晚,可以吗?」 男人听懂了,气息愈加乱,黑眸蒙上一片氤氲。 舒流衣已经知晓了答案,他下榻,关紧窗户,剔暗灯花,然後牵著秋凤舞,一起倒进大床。 几个回合的亲吻抚摸过後,两人均已衣衫不整,发丝凌乱。 秋凤舞伸手,替舒流衣摘掉了束发的玉冠,在暗红的烛焰中凝睇青年俊美面容,舒流衣明显感到抵在他腰间的硬物,隔著衣裳散发出滚烫的热度。他轻轻呼出口热气,舒展开身躯,勾住秋凤舞脖子笑道:「要不要你在上面?」 舒流衣爱男色,对於谁上谁下,倒并不是很在意,一向视心情而定,只要欢爱中两人合契,其他的都好商量。 他很肯定秋凤舞没这方面的经验,但想以秋凤舞的身分地位,多半放不下颜面躺下身来迎合他,那就只能自己多辛苦些来当下位的那个了,毕竟是第一次,总得让秋凤舞对男子间的情事留个好印象。 秋凤舞没答话,只是腾身压住了舒流衣,一点点吻过舒流衣的眉眼、鼻尖、嘴唇,最後停在了耳垂边。 「……流衣……」男人变得暗哑的嗓音压到最低,透著极力掩饰的窘迫,「还是你来罢。这种事,我没做过……」 舒流衣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在秋凤舞恼羞成怒前赶紧敛笑,猛地翻身,将秋凤舞压在了身下。 「遵命,秋掌门。」 素白的布帐子放了下来,却隔不断帐内断续声浪。 低笑,轻喘……蓦然,响起秋凤舞充满困惑意味的一声轻喊:「你怎麽、怎麽?……」 「就是要从这里进去啊……」舒流衣染上了情欲的声音分外低柔魅惑,「凤舞,我最喜欢的就是你,我会让你飘飘欲仙的……凤舞……」 「你──呃!」男人似乎想抗拒,吐出口的,却唯有难耐的喘息。 情话,爱抚,撞击,整个天地,彷佛都在秋凤舞眼前摇晃迷乱……生平第一遭,他知道了自己的体内居然会产生如此羞耻而又可怕的,快意…… 月过中天,秋凤舞房内终於回复平静,只闻微微喘气声。 舒流衣挂起两边帐子,带著欲望释放过後的满足神情,笑看床上的秋凤舞,男人仍恍惚失神,下体和皱巴巴的床褥上,一片狼藉,这个平日里冷漠似寒冰的男人,刚才却在他极尽温柔的挑逗和攻势之下融化成水,还敏感得接连泄了好几回……舒流衣胸口漾满了征服快感,低头亲著秋凤舞汗湿的鬓角,柔声问:「舒服麽?累的话,就先睡吧。」 尽管不想承认,但倦意已不受控制地袭来,秋凤舞对舒流衣歉然笑了笑,开口,嗓音沙哑得连他自己也觉得脸红,「那我先睡了。」 舒流衣拎起薄被,为秋凤舞盖上,自己下床穿好衣物鞋袜,打算去厨房烧些热水替秋凤舞清洗身体,回头正想向秋凤舞说一声,却见男人已经睡著了。 烛光投落在秋凤舞脸上,阴影重重。 舒流衣突然间,强烈地想看一看秋凤舞的真面目。其实欢好之前,他就想要秋凤舞摘下面具,只是到了床上,他光顾著用尽风流手段让秋凤舞意乱情迷,竟把这事给忘了。 肌肤之亲都有过了,就算在秋凤舞睡梦中偷偷看下他的脸,也没什麽关系罢。舒流衣暗忖,手已轻轻摸了上去。 他怕吵醒秋凤舞,所以动作非常小心轻缓,指尖沿著秋凤舞额角和耳根处慢慢摸索,果然摸到条细若发丝的缝隙。 他屏气敛息,缓缓卷起了面具。 舒流衣之前已对秋凤舞的相貌幻想过许多次,英武逼人,或是儒雅温文,又或清俊秀气,但哪一种,也比不上亲见秋凤舞真面目这一刻震撼。 面具下的,已经称不上是张脸。大片的赤红色、焦黑色覆盖在鱼鳞般龟裂的皮肤上,就像个最顽劣的孩童,捏出个泥人後,又把它狠狠摔得遍体裂缝,再丢进火里烤上三天三夜。 手里面具飘然落地,舒流衣整个人都僵硬了。 活了二十六个春秋,他都没见过比秋凤舞更恐怖骇人的面容,心目中遐想已久的美男子,竟是个奇丑无比的丑八怪! 老天爷这个玩笑,也未免开得太狠了吧!想到自己方才居然跟这麽个鬼怪般的丑男人翻云覆雨,舒流衣胃里一阵痉挛,险些就要呕吐。 ……「我容貌丑陋,难道你也不在乎?」…… 刹那间,舒流衣也明白了那天秋凤舞问这话的真正意思,胸口便似被人硬塞进大把杂草,堵得发慌,又懊悔到无以复加,恨不得狠抽自己几个耳刮子──如果早发现秋凤舞丑成这个样子,他死也不会留下来,更不可能花费那麽多的心思,千方百计去讨好个丑八怪。 「嗯……」秋凤舞倏地动了下,朝舒流衣这边扭头望来。他刚从浅眠中苏醒,眼神仍是蒙蒙胧胧的,还是原来那双墨玉般的眼眸,嵌在他的丑脸上,显得说不出的怪异可笑。 舒流衣强忍住胃部翻腾不适的感觉,勉强挤出丝笑意。「秋、秋掌门,你不再多睡一会儿?」 秋凤舞尚未觉察到自己脸上的面具已被撕去,闻言忍不住一笑,半真半假地责备:「流衣,你怎麽又叫我秋掌门了?」 看到满脸赤红焦黑的鱼鳞状肌肤抖动著扯出个「笑容」,舒流衣真的有了立即拔腿夺门而逃的冲动,连再多看秋凤舞一眼,对他而言都不啻是种折磨。 他绝不要再和这丑八怪在一起。 舒流衣深呼吸,用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强自笑道:「凤舞,你先休息,我去厨房煮些热水,帮你擦身。」 秋凤舞信以为真,点了点头。 舒流衣如释重负,飞快转身逃离内室,他一步也没敢停留,绕过厨房後便施展轻功,跃过了无香院的围墙。 天心圆月皎洁如银盘,本是人月两团圆的美景佳节,他却铁了心落荒而逃。 要怪,就怪你自己长得太丑,还戴著面具来蒙骗我……舒流衣在心底为自己找著理由,脚下步伐也越来越快,隐约望见前方火光闪亮,已快到总堂的大门口。 门边值夜的两个弟子也看到了由远及近的人影,低声问道:「谁?」 「啊!是舒大哥!」其中一人竟是青檀,他惊喜地迎上前。「大半夜了,舒大哥,你还不睡,你来找我的?」 舒流衣急著跑路,哪有閒工夫跟青檀多说,摇头道:「我要去马厩取马,出去办些急事,天亮就回来。」 青檀大失所望,开了大门,垂头丧气陪著舒流衣走去左侧马厩。 舒流衣的那匹坐骑就拴在最靠外的木桩上,见到暌别数月的主人,低声打个响鼻,伸头轻蹭,十分亲热。 拍了拍骏马的脑袋,舒流衣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对青檀匆匆道了声别,纵马飞驰,冲出了大门。 第4章 小岛离最近的湖岸也有十几里路,以一条长堤相连。 马蹄起落,在寂静深夜格外响亮刺耳,每一下,也似乎踏在舒流衣心脏上,令他心如擂鼓。 就这样不辞而别,秋凤舞醒後,不知会作何想。可要他继续留在无香院,日夜面对那张丑怪的面孔,舒流衣自问绝对做不到。他如今只希望秋凤舞对他只是一时情动,生上几天气後,最好将他忘诸脑後……不过想想也觉得不可能。这一回,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该怎麽收拾残局了。 舒流衣心潮起伏,无声苦笑,忽闻身後隐隐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一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顿时绷紧了心神,随即便听出是戎骞旗的声音,心一宽,却仍埋头赶路,丝毫没减慢速度。 「流衣!」後面追赶的人见舒流衣并没有停下的意思,长声清啸,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纵身几个急跃,落到舒流衣前方,逼得舒流衣不得不勒停坐骑。 「让开。」他皱起了眉头。再拖延下去,迟早会惊动秋凤舞。虽然看到戎骞旗因为他这声低斥而露出惊讶受伤的表情,舒流衣也没工夫多解释,提起缰绳就待从戎骞旗身边绕过去,却被後者紧握住缰绳。 「你真的不想再看到我?」戎骞旗黯然笑:「我知道你这些日子都在无香院养病,可是师命难违,我也不能硬闯入内去探望你。流衣,你生我的气没关系,可不要这样一走了之……」 我走,又不是因为你!舒流衣眼皮直跳,不耐烦地打断还在大诉衷肠的戎骞旗。「戎兄,你我之间早已没什麽可谈的了。有话,请跟嫂夫人说去。麻烦你闪开。」 戎骞旗脸色之难看,前所未有。眼里依稀掠过几分薄怒,但立刻压了下去,点点头,侧身站到路旁。「好。现在我说什麽,你想必也听不进。你走吧。」 舒流衣毕竟也曾真心爱过戎骞旗一场,见他如此,心底也颇不是滋味,涩然道:「你既无心我便休。戎兄,是你先放的手。」一挥马鞭,从戎骞旗身畔绝尘而去。 隐约之间,听到戎骞旗沈声道:「舒流衣,你错了,我不会放手的……哈哈……」 大笑,最终被远远地抛在了马後。 冬风卷,日色昏暝,西湖飘雪飞絮。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泊著一叶乌篷小舟。船侧木格花窗後,竹帘低掩。 舒流衣慵懒地半倚在窗边,手里持了个精致的紫砂壶,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红泥小炉上烫著花雕,百无聊赖。 马不停蹄地从昆仑山逃了出来,一路上提心吊胆,就怕秋凤舞追来,所幸迄今,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然而舒流衣仍不敢大意,在一处待上数日後便转往他处,昨晚抵达杭州。 只是,总不能这样东躲西藏过一辈子啊……他怔怔地发起呆来。 辗转情场十年,被人甩的次数用两只手也数不过来,可从情人身边仓皇逃离,於舒流衣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以往纵然被情人告知一刀两断, 舒流衣也会故作洒脱轻松地笑一笑,送上几句恭贺话,然後躲到个看不到对方的地方借酒浇愁,暗自品尝满腹辛酸,消沈度日,直至下一个心仪之人出现…… 茫茫人海,相逢相爱,皆因有缘。是以哪怕分手,舒流衣也不愿对旧情人恶颜冷语相向,更不会翻脸一走了之,破坏了美好回忆。只除了秋凤舞── 舒流衣胸口又开始微微地揪痛起来,他也知道自己这麽做,对秋凤舞的打击有多大,可是每次想起男人丑怪可怖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容,他心里便控制不住地发毛。 他承认自己是个大俗人,就是喜爱美色。退一万步说,就算秋凤舞相貌平平,他失望之余,或许也还可以试著接受,但偏偏露出来的那张脸,任谁见了都会惊吓,完全脱离了舒流衣的预想。除了逃,他一筹莫展…… 手指突被炉火烫了下,舒流衣一痛惊醒。 唉,纠结那麽多干什麽?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自己的下一餐吧。舒流衣慢慢抿著花雕,摸了摸腰间干瘪的荷包,只剩下最後一点碎银。 好在杭州有他舒家不少产业,随便找一家提些银两也足够他花销了。 「什麽?不让提?」 这是舒流衣第六次问同样的问题,脸上,黑云密布。 他对面,站著个满脸和气生财的富态中年人,是舒家在杭州城内的米行掌柜,此刻正弯腰作揖,赔著笑脸解释道:「大公子,您别生气。小人也是奉命行事,当家的说了不能──」 「不能让我提走一个铜板,是吧?」舒流衣替掌柜把下文说了,没什麽好气。掌柜口中所说的「当家的」,自然是他的弟弟舒钧天。 这小子,自从掌管舒家产业以来,越来越不把他这个大哥放在眼里了。虽说他这大哥也确实是米虫一条,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外游手好闲,用钧天的话来说是「拈花惹草」,没为舒家出过什麽力,但好歹也是舒家的嫡长子,钧天的亲兄长。 当年双亲辞世後,也是他力排众议,压住了舒氏家族其他旁支长老的反对声,让当时人微言轻的舒钧天坐上了舒家总当家的位子。这小子倒好,现在翅膀硬了,竟然通知各地产业不得接济他,还放话要他在过年前速速回府,否则日後别想再从舒家支取分文。 回去就回去,他正要好好教训下这个忘了长幼尊卑的舒钧天。 舒流衣窝了满腹火气,快马加鞭,顶著逐渐转大的风雪,踏上归途。 三天後的清晨,风静雪停,一人一马,回到了舒府。临行前满院桃花,早换成了琼玉般的点点白梅,映著枝头地面的积雪,银白耀眼。 舒钧天的贴身小厮陪著舒流衣穿过院子长廊,在书房虚掩的门前止步。「大公子,二公子就在里面等您呢!」 舒流衣点头,推门而入。 丈许高的黑云母大屏风前烧著青铜暖炉,房内温暖如春,坐在书案後的那个人却紧绷著张冷脸,仿佛有人欠了他几万两银子。 「大哥,你还知道回来!」舒钧天眼冒怒火,「你去昆仑喝的什麽喜酒?你是不是想要我舒家家破人亡才甘心啊?」 「钧天,有话慢慢说!」舒流衣还是头一回看到自家兄弟气急败坏的模样。 「舒家就快完蛋了,我还慢个头!」舒钧天更加怒不可遏,用力一拍书案,震得案头一尊两尺高的羊脂玉观音像从莲台底座跌落,他大惊失色,急忙俯身捞住,小心翼翼地放回到莲台上,这才松了口气,喃喃道:「这可是宝贝啊!光雕工就花了我千两白银。」 财迷!舒流衣暗中翻了个白眼,道:「你到底想说什麽?」 舒钧天总算想起正事,拉长了脸,倒也不再乱拍书案,强压著怒气道:「大哥,还不是你自己干的好事!昆仑剑派的秋掌门日前传了话来,要你回去见他,不然就毁掉我舒家分布各地的所有产业,灭我满门。」 舒流衣头脑里轰的一声,心神大乱。他不是没想过秋凤舞会报复他,也设想过种种可能,唯独没料到秋凤舞竟会拿舒家开刀。本以为秋凤舞那样倨傲的人,再生气,也绝不愿这等丑事为外人所知…… 「大哥!」一声大喝,震醒了他。舒钧天眼神十分无奈,叹道:「你非要去喝戎大侠的喜酒,我也管不了你,可你居然又去招惹秋掌门。」他蓦然端正脸色,道:「祸事是你惹出来的。大哥,盘缠衣服我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马上给我回昆仑剑派,好好向秋掌门解释清楚。」 舒流衣眼前立时浮起秋凤舞那张堪比鬼怪的脸,全身毛骨悚然,胃酸又开始翻腾,他拉过把椅子一坐,拼命摇头。「我不去。」 舒钧天大怒,狠狠瞪著舒流衣,咬牙切齿地道:「大哥,你想死,也别连累整个舒家啊!」 被弟弟毫不留情面地数落训斥,舒流衣再好脾气,也不禁恼羞成怒,悻悻道:「要我後半辈子都和那个丑八怪在一起,我早晚会恶心死,还真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什麽丑八怪?」舒钧天一愣。 「就是秋凤舞。钧天,你是没见过他的真面目,那简直丑得没法形容,鬼也没他可怕。谁见了,夜里都会做噩梦。」 「别说了,大哥!」舒钧天眼露惊慌,面色剧变。 舒流衣越说越激动,根本没注意到舒钧天神情有异,兀自一脸嫌恶,滔滔不绝地道:「那种丑鬼,我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他。钧天,你不就是怕我连累舒家产业。明天我就在城里最大的酒楼摆上两桌,把城里有头有脸的武林前辈都请来做个见证,我舒流衣从此离开舒家,与舒家再无瓜葛,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大哥──」舒钧天呻吟著,差点就想飞扑过去,把舒流衣的嘴给缝起来。 「舒流衣,你就这麽害怕看见我?!」一个舒流衣绝对预料不到的声音倏忽响起,令他像是被人用剑指住了咽喉,戛然收声。 舒钧天的脸色也变得跟舒流衣同样惨白,坐著不敢稍动。他身後那座高大厚实的黑云母屏风却从正中间毫无预兆地绽露一线裂缝,急遽裂成了两半,轰然向两侧倒塌。 石破天惊的一劈。 屏风後,雪衣人正冷冷地收手入袖。满腔的怒意,仿佛都已融进了适才劈向屏风的那一击,也随著屏风的碎裂而平息。 男人脸上,依旧覆著那张枯黄木讷的面具,叫舒流衣无从揣测秋凤舞此时究竟是何表情。而他,也万万没勇气再去正视男人双眼。 管丹枫和另一名男弟子分别侍立在秋凤舞两旁,均手扶剑柄,用忿恨的目光瞪住舒流衣。 一片骇人的死寂中,只有舒钧天干笑两声,却比哭声还难听。「大哥,秋掌门半月前就亲自登门,来找你了……所以我才急著要找你回府。」 没人理会他。 秋凤舞的目光,只盯著面无人色的舒流衣,缓缓地向他走去。後者全身僵硬,连从椅子里站起身的力气都似乎在秋凤舞逼近的身影中被抽离了。 这个笨蛋大哥,平时能说会道的,现在这要命关头,怎麽就傻了,赶紧说两句服软求饶啊!舒钧天眼看秋凤舞已快走到舒流衣面前,舒流衣仍似吓呆了一样动也不动,他急得额头直冒冷汗,一咬牙,抓起案头那尊玉观音朝秋凤舞掷去,大吼道:「快逃,大哥!」 舒流衣震了震,如梦初醒,下意识跃起,趁著秋凤舞拂袖挥开玉观音,全力展动身形,掠出了书房。 耳後一声冷笑,激得他脊梁发寒。他知道秋凤舞就紧贴著跟在身後,却不敢回头看。脚下更不敢停留,一路奔过回廊,飘进满地积雪的院子,碾碎无数落梅花瓣。 「够了。」男人终於失去了耐心,骈指轻点。 舒流衣背心大穴骤然发麻,周身酥软无力,双膝一软,噗地跪倒在雪地里。想到自己之前那番话全都落入了秋凤舞耳中,不知男人将如何折磨他,他脸上血色全无。 秋凤舞站在舒流衣身前,并未如舒流衣所料那般勃然大怒,只是缄默著。然而男人越是安静,舒流衣越是胆战心惊──愤怒到极点,才会如此反常…… 「师父。」管丹枫和那名男弟子跟著追到院内,见舒流衣已被制住,管丹枫仍难掩激愤,「锵啷」拔剑出鞘,架上舒流衣颈中。「师父,这种无耻俗物就让丹枫来动手,免得污了师父您的手。」 她手底微一用力,剑锋已刺破了舒流衣的肌肤。一丝鲜血顺著剑刃挂落,滴上雪地。 舒钧天武功最差,这时才追赶上众人,见状大惊,急道:「秋掌门,家兄只是一时糊涂才出言不逊,你别伤他。」 秋凤舞充耳不闻舒钧天的哀求,面无表情,负手俯视著跪在自己脚边的青年,视线顺著舒流衣颈中缓慢流淌的血线,落到地面── 几瓣白梅碾落雪泥,沾著血,豔靡而刺眼,使他忆起了那一个午後,舒流衣被他一掌打至重伤呕血。苍白的脸,染血的白花…… 当初,他为何不干脆将舒流衣毙於掌下,那麽之後一切荒唐可笑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秋凤舞忽然仰天轻笑三声,令闻者惊心动魄。 舒钧天以为秋凤舞即将下杀手,一颗心都为舒流衣提到了嗓子眼,却见秋凤舞猛旋身,黑发凛然飘扬,步履奇快走出了院子,中途再也没回头。 管丹枫和那男弟子相顾愕然,顾不上理会舒家兄弟,叫著师父疾追离去。 就这麽走了?!舒钧天难以置信,追到大门外一问家丁,秋凤舞师徒仨确实已走远。 他惊喜交加,急冲冲回到院中。见舒流衣仍跪在雪地里,他忙过去替舒流衣推宫过血,幸而秋凤舞点穴时并未下重手,不多时穴位便解开了。他用手指压住舒流衣还在渗血的伤口,将人扶回房上药。 包扎妥当,舒流衣还是像丢了魂般呆呆地一言不发。 舒钧天也拿自家兄长无计可施,只好叹著气絮絮叨叨地劝道:「大哥,你也别再多想了。我看秋掌门他既然不杀你,今後应该也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不过不是我说你,大哥你往後真该收心了。这次幸好秋掌门肯放过你,可下回呢?你要是再招惹上个厉害角色,人家可未必有秋掌门这麽大气量,到时我看你怎麽收场!喂,大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被呱噪到不胜其烦的舒流衣总算张口,挤出两个字「在听」,成功地让舒钧天闭上了嘴。他黯然笑道:「钧天,你去忙吧,让我静一静。」 「好。」也确实该让大哥好好反省下了。舒钧天举步欲行,又听舒流衣轻声叫住了他:「刚才多谢你了,还害你碎了个玉观音。等大哥有空,替你重雕一尊。」 舒钧天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不就是件玩物嘛,碎就碎了。自家兄弟,我不帮你帮谁啊!」话音一转,却又露出脸商人的精明相,笑嘻嘻道:「难得大哥肯亲自动手,那给我雕两尊行不行?」 舒流衣纵然心情郁卒,也不免失笑:「好,两尊就两尊。」 等舒钧天走远,他才摸上颈中被裹得严实的伤处,心头茫然。秋凤舞居然就真的如此轻易饶过了他…… 他本该庆幸自己终於摆脱了那个丑八怪,但听到秋凤舞离去前的那几声轻笑,舒流衣整个人都被笑声背後藏匿不住的深浓悲哀和自嘲包围了,几乎无法顺畅呼吸。 从头至尾,秋凤舞都没有指责他一个字,然而舒流衣宁可承受男人最激烈的怒骂乃至惩罚,也难以面对这样无声的唾弃。 秋凤舞的确丑,可至少,未曾欺骗过他…… 舒流衣想象不出,秋凤舞发现他不告而别逃之夭夭时,究竟是何感受,又是怀著何等心情,不远万里而来,只为寻他一人。结果听到的,却是最歹毒刻薄的辱骂。 心脏,忍不住缩紧、钝痛。想到管丹枫先前所言,舒流衣喃喃道:「没错,我就是个俗物,呵呵……」 他捂住了脸,笑到浑身都在轻颤。 水波微漾,水中的人影也在晃动颤抖。 秋凤舞挺立在温泉池畔,低头,木然注视著自己水中倒影,扭曲的脸……良久,伸手撕下了面具。 「美丑不过是层皮囊……哈哈哈……」他对著自己的影子大笑,震得水波翻涌,涟漪层层散向湖心深处。 就是这句话,真正触动了他多年来空寂荒凉的心,却原来,仅是那人随口一句玩笑而已。 「是我识错了你。」他一掌,震碎了水中人影,转身,离开池畔。 管丹枫端著饭菜,站在萧条冷清的院落里,听到温泉池边传来的那阵大笑,她悲酸地咬紧了嘴唇。 依著她,那天恨不能将那个该死的舒家大公子一剑穿心,可师父却扭头离去,带著她和师弟两人,日夜兼程地出了江南,直返瑶池。 今天一回到总堂,师父便把他自己关进了无香院,谁也不见。她放心不下,借著给师父送饭菜,过来看一看,就听见师父在笑。 跟随秋凤舞近十年,她第一次知道秋凤舞会笑得如此悲凉。 都是那个舒流衣!管丹枫恨恨地想,猛听秋凤舞寒声斥道:「谁让你进来的?」 男人已走到她跟前,对那些饭菜扫了一眼,冷然道:「我不饿,出去。」 管丹枫早就料到秋凤舞会这麽说,恳求道:「师父,就让弟子放下吧,不然弟子们都会担心。」 秋凤舞目光沈冷,却也不再拒绝,径自步入内室。管丹枫忙跟著入内,将盛著饭菜的黑漆木盘放在了矮脚小案上。 案头,有盏纸糊的莲花灯。原本洁白的莲瓣落满了灰,最里面的那瓣上隐约可见两个小字。 管丹枫正想细看,眼前衣袖晃过,莲灯已被秋凤舞拿入手中。 秋凤舞冷冷地凝视著那两个刺目的小字,久久没有动弹。 「师父?」管丹枫担忧地轻唤,忽见一缕血丝自秋凤舞嘴角缓慢溢出,滴进花灯莲心。她骇然失措间,秋凤舞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溅红了莲灯。 男人看著莲瓣上的血,眼神震惊,而後了然──怨怒日积月累纠结五内,誓要宣泄。他伤不了舒流衣,於是,只能伤自己。 秋凤舞再次喷出口腥热的血,听到管丹枫焦急地奔出去找大夫,他漠然冷笑,托著莲花灯的手掌微一收拢。沾满殷红血丝的的莲灯「噗」地冒出团青焰,须臾焚化殆尽,唯剩一堆灰烬。 昔日爱语情话,床笫缠绵,从此均如莲灯成死灰。 漫长冰冷的死寂,逐渐被由远及近的轻缓脚步声打破。 听得身後一声轻咳,秋凤舞摊开手掌,任由灰烬从他指缝簌簌落尽,灰飞烟灭。他也不回头,淡然道:「丹枫那丫头多嘴。我没事,不用你来看我。」 「没事?那你衣襟上的血迹是怎麽回事?你别告诉我你是闲得发慌太无聊了,又嫌自己血多,吐几口来玩。」身後那人似乎与秋凤舞极为熟稔,言辞毫不客气,恼火地数落起秋凤舞:「你自己说说看,你活到现在,几时受伤吐过血了?拿去!」 一粒乌黑色的丹丸弹入秋凤舞掌心。 那人没好气地催促:「快服了它。我可不想你的徒弟再看到你吐血,到时还以为我这大夫浪得虚名呢!」 见秋凤舞默默服下了丹丸,那人这才满意地点头,叹口气坐到榻上,正色道:「是不是姓舒的小子把你气成这样的?秋凤舞,那小子在你这里养伤的时候,我就猜得出他不怀好意。我早已经警告过你,别跟他多牵扯。这种风流纨!子弟,看似多情,实则薄情。你却偏偏信他花言巧语。」 他愤愤不平地轻捶小案,「早知今日,当时就让那小子一脚归西得了,省得糟蹋我的灵丹妙药。哼,没心没肺的东西,死了,世上也好少个祸害。」 「旧事不用再提。」秋凤舞打断他的牢骚,波澜不兴地道:「只怪我自己有眼无珠。」 那人闭上了嘴,与秋凤舞对视半晌,倏忽冷笑:「事到如今,你还为他开脱?呵,那小子有了你,居然不知珍惜,我看他才是真正的有眼无珠。秋凤舞,你好好调息疗伤吧,我先走了。」一拂衣袍,下榻扬长而去。 偌大的无香院,重归冷寂。烛火轻跳,照在秋凤舞面上,染出片浓重阴影。 开春後一场暴雪,将瑶池方圆百里变成冰天雪地。 戎骞旗踏进无香院,在那株被厚重白雪覆盖的大树下找到了秋凤舞。 男人一身白衣,仿佛即将与满院积雪融为一体。纯黑色的眼眸,冷冷望著他,似乎在看个陌生人。 戎骞旗只能在心里叹气。自从舒流衣那晚连夜离开後,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第二天硬著头皮去无香院,想找师父问个明白,却被拒之门外。整整十天,秋凤舞闭门不见任何人。就当所有弟子都为之担忧时,秋凤舞突然走出无香院,带上管丹枫和另一名男弟子,离开了十多年都寸步未离的瑶池。 一去一回,便是秋去冬来。返回总堂的秋凤舞,更为冷漠。戎骞旗找管丹枫和那名弟子打听,那两人却闪烁其词,不肯向他透露师父之前去了哪里,戎骞旗几番追问无果,也无可奈何。 他早就隐隐约约觉得,师徒之间因舒流衣的到来起了芥蒂,而今,这份疏离似乎越发明显了……如果不是有要事,他还真的不想跑来看秋凤舞这张冷脸。 「你来干什麽?」秋凤舞的声音比目光更寒,还带著戎骞旗无法忽略的敌意。 压下心头不快,戎骞旗如往常一样恭谨地道:「师父,这个清明,弟子想带内子返乡为先人上香,特来向师父辞行。」 秋凤舞还没开口,院外脚步急响,管丹枫冲了进来,神情十分困惑。「师父,刚才青檀师弟练剑伤了腿,去北苑找大夫止血,可大夫居然不见了。看屋里的情形,好像已经走了好几天。」 总堂的大夫向来神秘,深居简出,难得露面也总带著纱帽。昆仑门下弟子无一人见过大夫真面目,只道大夫脾气古怪,除了就医,也无人会去大夫居住的北苑转悠。 「走了?」秋凤舞微微一愣後,猛地醒悟,黑眸收缩。 春深,烟柳燕泥,处处旖旎飞花。低矮青翠的小山坡脚下,搭有两间简陋茅草屋,扯出面半旧酒旗。 舒流衣骑著马,在青山绿水间慢悠悠地闲逛。 又是一春浓。自从秋凤舞师徒走後,他在府内养好了伤,又为舒钧天雕了两尊玉观音,之後数月,便是浑浑噩噩,整日价发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麽好。 舒钧天憋了许久,终究看不过眼,见今日春色明媚,硬是赶著舒流衣出城踏青。「大哥,算我求你,你就出去走走罢,再这麽闷下去,早晚得病,又得花费我汤药银子。」 「我看你已经财迷心窍了!」舒流衣笑骂他一声,却也知道弟弟嘴上虽然说得尖酸,心里是真个为他担忧,不忍拂舒钧天的心意,便应了。 漫无目的地在郊外走了半天,他也有些口渴,见山脚下有个供行人歇脚的小酒铺,当下一提缰绳上前。 铺子里尚没有客人,他系好坐骑,要了壶清茶慢慢喝著。没多久,听到有人走进铺子,在他身後侧的桌边落了座。 「店家,来壶好酒。」 很清朗好听的男人声音。舒流衣不由得扭头望去,那人刚好也在打量他,两人目光在半空撞个正著。 那男子约莫三十左右,一身天青色布衫,发髻也用条青色缎带束住,甚是爽净。白净的面容俊秀斯文,似个儒生,眉宇间却隐隐透著丝邪气,令舒流衣没来由升起股违和感。 他别过了头不再看,却听脚步声响,那男子拿著酒壶,居然走到他桌边,自顾自坐了下来,对舒流衣微笑道:「一人独酌没意思。这位公子,你以为呢?」 「在下与兄台似乎没见过面吧?」舒流衣也淡淡回以一笑,倒没觉得太过惊奇。行走江湖,也遇到过不少对他倾慕示好的人,这种搭讪手法见得多了。 青衣男子笑意更浓,眉眼间的邪魅气息也越发重了。「在下无名之辈,舒公子自然没见过。不过舒公子的容颜,在下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他替自己斟了杯酒,举杯相邀。 舒流衣越听这人说话,越觉得不舒服,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他向来不会对人恶声恶气,便端起自己的茶杯与对方轻轻一碰,喝著茶随口笑道:「不知兄台贵姓?」 青衣男子看著舒流衣喝下茶水,蓦地大笑,目光却冷冰冰的全无半点温度。「舒公子,你果然是来者不拒啊!」 「你说什麽?」舒流衣再好修养,也不禁恼火,不愿再和这无礼之人多罗嗦,放下茶钱起身欲行。刚站起,一阵晕眩直冲头脑,他全身发麻,摔倒在地上。 「客官,你怎麽了?」酒铺的小夥计吃惊地跑过来想扶起舒流衣,被青衣男子衣袖一甩,顿时跌到墙角,摔得鼻青眼肿,不敢再吭声。 舒流衣暗自运气,却提不起半分内息,见青衣男子噙著冷笑蹲下身,来摸他的脸,他用力扭头避开那人的手掌,怒道:「你在我茶水里下毒,想干什麽?呃!」 下颌猛地被青衣男子狠狠捏住,舒流衣痛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又急又气──看这架势,这青衣男子多半是淫邪之徒,想对他图谋不轨。 青衣男子仿佛看穿了舒流衣的念头,笑得阴森诡异:「放心,我不会碰你,我还不想弄脏自己。」挥出一拳,将舒流衣打昏过去。 第5章 「哗!」一大桶冷水当头浇下,舒流衣终於苏醒,发现自己正躺在淌满水的地上,置身处,是间破旧阴暗的瓦房,屋顶破了几个大洞,墙角里蛛网密布,看来已废弃了很久。 他试著活动四肢,仍是动弹不得,连根小指头也抬不起。 青衣男子就好整以暇地坐在他对面,用看死人一样的目光俯视舒流衣。「舒公子,你不是最喜欢男人麽?我特意找了他们来伺候你。」 舒流衣顺著他所指的方向,看清屋里高低不同的数个人影後,胃里猛缩。那几人衣衫褴褛,形容猥琐,身上还散发出难闻的汗臭酸馊味,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洗过澡了,不是乞丐就是苦力混混。 他一阵恶寒,头皮都发麻了,口气终是软了下来。「我和尊驾无冤无仇,尊驾为何如此?若是我舒家先人往日有得罪过尊驾的地方,我愿为舒家向尊驾赔罪谢过。」 青衣男子只是冷笑,毫不理睬舒流衣,呵斥那几人:「你们还站著看什麽?我付你们银子,可不是叫你们来看戏的。」 那几人面面相觑,终於有一黑瘦汉子鼓起勇气嗫嚅道:「他是不是舒家的少爷啊?舒家财大气粗,咱们哪敢跟舒家做对。银子还给你,这事咱们做不了。」 他把一锭碎银扔到地上,另几人也都纷纷学他丢下了银子。 「不敢和舒家做对?」青衣男子眉宇间邪气大盛,「那就不怕我取你们的狗命?哈哈……」伸指,对著那黑瘦汉子轻轻一弹。 舒流衣只见到一缕极淡的灰烟飞快袭上那汉子面门。仅眨眼工夫,那黑瘦汉子一张脸变成了青绿色,砰地倒地,全身骨节都在抖动作响,四肢不断痉挛蜷曲,最後缩小成僵硬一团。 余人吓得瑟瑟发抖,牙关拼命打架。 见了这等杀人手段,舒流衣也是遍体生寒,蓦然脑海里灵光一闪,脱口道:「你是桓重霄?」 武林之中,能将毒药运用得炉火纯青,杀人於无形的,当属毒王桓重霄,常年一袭青衣如秀士,出手却是夺魂修罗,性情喜怒无常。可据传这毒王多年前便已归隐,如今算来,该是四十出头的人了,所以舒流衣一开始,根本没把眼前这男子跟毒王想到一块去。 「想不到我退出江湖十几年,竟还有人记得我。」青衣男子缓缓转过身,面对舒流衣,脸上的笑意令舒流衣不寒而栗,心彻底沈了下去。 原本他还抱著丝幻想,希冀自己能说动青衣人改变主意,谁知竟是落入了喜怒难测的毒王手中。虽然他打破脑袋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什麽时候得罪过桓重霄,但舒流衣自知,他这次,肯定在劫难逃。 听见桓重霄逼著那几人朝他走近,舒流衣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几双粗糙的手掌颤抖著相继摸上他领口、衣带,又滑进他衣裳里肆意抚摸玩弄起他的身体,舒流衣一阵恶心,浓重的汗臭味更熏得他差点闭过气去。 「你们还磨蹭什麽!快点做!」桓重霄不满地皱起眉。 那几人不敢违抗,赶紧哆嗦著脱衣服。 感觉一人重重压了上来,开始扯他腰带的时候,舒流衣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再也忍耐不住,睁眼怒视桓重霄,叫道:「你要杀要剐,尽管动手,何必这样侮辱我!叫他们滚开,不然我就咬舌自尽!」 他直觉这毒王似乎并不想取他性命,只想看他活受罪,因此抱著侥幸一试,果然见桓重霄神色一凛,忽地起身,抬脚将正伏在舒流衣身上的乞丐踢飞。 「滚!」桓重霄阴沈著脸,朝大门一指。 那几人莫名其妙,但听说能脱身,个个惊喜万分,争先恐後往屋外冲,转眼逃得不知所踪。 桓重霄冷笑两声,遽然俯身,对舒流衣道:「你还挺聪明的,懂得威胁我。哈哈!也是,你要是自尽了,还有什麽意思。不过嘛,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 他伸手,缓慢摸著舒流衣的脸,啧啧叹道:「舒公子,你这张脸生得确实不错,难怪能讨人喜欢。」 「别碰我!」略显尖利的指甲在脸上游移,舒流衣寒毛直竖,更受不了桓重霄阴阳怪气的言语,厌恶地闭目,却觉桓重霄缩回了手。 「你还怕别人碰?」男人嗤笑:「好啊!我送点好东西给你,包管今後都不会再有人来碰你!」 舒流衣还没来得及张开眼睛,就觉面庞一凉,几滴液体洒将上来,随即又被桓重霄点了哑穴。耳听脚步声走远,「哢嗒」一响,屋门被人从外面上了锁,仅留下桓重霄一声长笑:「你慢慢享受吧!」 这魔头,就这样走了?舒流衣用力想爬起来,挣扎半天,全身依旧瘫软无力,只得在心底放弃地叹了口气。 看来只能等药性自行消散了。他瞪著屋顶破洞里漏进来的几缕阳光发呆──脸上并无异样感觉,他却忐忑不安。那桓重霄临走前洒在他脸上的,总不会是口水吧?还有,这个毒王到底跟他有什麽过节,要如此折辱他?若非他以死要挟,堂堂舒家大公子就要被那几个又脏又臭的乞丐宵小给得逞了,那简直生不如死。 想到後怕处,舒流衣心有余悸,激灵灵打个寒战,不敢再往下想,静待那药力消退。 光线逐渐偏西,黯淡,告诉他日头正在西沈。几骑马蹄声迅疾起落,由远及近向瓦屋而来。 「大公子一早到了郊外踏青的,怎麽只有坐骑自己跑回府里,人却不见了,真是奇怪。」 「是啊!我们城外都找过了,也不见人影。怎麽办?就这样空手回去,肯定会被二公子责骂。」 「再去别处找找吧,等天黑了,再回去交差。依我看,会不会是大公子又碰到哪家美人,追著人家去了?」这人最後说得暧昧,引得另外数人也大笑起来。「还真有这可能呢!」 轰笑声中,马蹄声经过瓦屋门前。 舒流衣已听出这几人都是府里的护院,想叫住他们,可哑穴被封,发不出半点声音。那几人也没对这座上了锁的废旧瓦屋多留意,纵马走远。 除了无声苦笑,舒流衣无计可施,只能眼看著天色越来越黑,最终屋内变得一片漆黑。 腹中饥肠辘辘,身边死尸相伴。舒流衣还是首次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无奈地阖上眼帘,强迫自己入睡。 这一觉,睡得很长。中途醒来,发觉屋顶照落的日光耀眼,已是第二日中午,舒流衣却饿过了头,竟不觉饥饿,只是异常渴睡,又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到了後半夜,他觉得脸上有点发痒,下意识伸手去搔,手臂已经恢复了点力气,居然抬了起来。他搔了几下,瘙痒立减,便又沈沈睡去。之後又几次痒醒,抓一阵,感觉又舒服了些。 当清晨的阳光再次拂上舒流衣面庞时,他终於从睡梦中醒来。轻轻伸了个懒腰,伸到一半,後知後觉地发现自己身体已能活动。虽然内力尚未恢复,行动已不成问题。试著发声,哑穴也自行解开了。 他惊喜地站起身,整理起散乱的衣裳头发,蓦地愕然望住自己双手。 十个指甲缝里,全是暗黑凝结的血迹。 怎麽回事?他隐约想起夜里曾经搔过痒,不禁摸了下自己的脸,却摸了一手的血。 「啊!」舒流衣吓到了,此刻又感觉面皮开始发痒,他惊慌之极,费力从瓦屋破旧的窗户里爬了出去。 屋子原来就坐落在城外的官道附近,周围是大片农田。舒流衣游目四顾,见前方右侧有片小水塘,忙奔上前。 「啊啊啊!──」一声惊恐的大叫响彻四野。 这,这是他的脸?!舒流衣蹲在水塘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俊雅出众的面孔上布满红疹水疱,连五官也看不清了。有好几处已被他睡梦中抓破,流著血丝还有恶心的……脓水。 更要命的是,脸还越来越痒,舒流衣明知不该再去抓痒,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乱抓一气,恨不得将自己整张面皮撕下来才痛快。心里狂问候桓重霄祖宗十八代。他这脸,不用说,一定是桓重霄洒下的那几点液体所致。愤怒之余,也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他究竟哪里惹著那毒王了? 一顿猛抓後,痒倒是暂时止住了,可整张脸肿得面目全非,还多处流淌著血水和腥臭的恶脓,脖子也连带肿了,咽喉隐隐发痛。 这样一张脸,舒流衣自己都没勇气再看第二眼,想到自己余生可能都只能顶著这张比鬼还可怕的脸过日子,他周身发毛,刹那间,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正在难受,突然听到身後官道上马蹄声起,还夹著几人说话声。 「师父,舒家离威业镖局不远,我们去给傅老拳师祝寿,那明天要不要顺便去舒家拜访一下?」少年带著几分雀跃问。 「师弟,你就想去舒家,哼!」 「你们两个别吵。咳咳,舒家富甲江南,在武林中也是有地位的。我们既然到了人家地头上,自然要去投个名帖,免得失了礼数。」 「师父说的是……」 少年说第一句话时,舒流衣就觉得有点耳熟,听到这里,顿时想起了一张眉清目秀的面庞。 「聂翎!」他叫出声,立即省起自己现在一张脸肿如猪头,哪好意思见人,忙闭起嘴。 万峰远师徒三人已经听到这声呼唤,疑惑地勒慢坐骑。舒流衣喉咙正肿痛,嗓音也有些嘶哑,聂翎并未听出他的声音,打马走近水塘,冲著舒流衣背影客气地道:「刚才可是阁下叫我?请问阁下是哪位?」 舒流衣暗暗叫苦,含糊道:「你听错了,没人叫你。」 「明明就是你!」聂翎不悦地跃下马,「阁下是在捉弄我麽?」 听到脚步声朝他逼近,舒流衣倏地跳起身就跑。那师兄沈不住气,策马追上,怒道:「阁下究竟是谁?这麽鬼鬼祟祟的!见不得人麽?」见舒流衣仍不停步,他「锵」地拔剑出鞘,跃落马背,直刺舒流衣後心。 舒流衣大吃一惊,他内力未复,无力还手,连轻功也施展不出,还好反应敏捷,伏地一滚,总算险险避过了这一剑,叫道:「住手,我是舒流衣!」他本是绝不愿在这麽难堪的情形下吐露身份的,可要是因此被这脾气火爆的少年砍了,未免太冤。 师兄乍见他的脸,骇了一大跳,连退几步,色厉内荏。「你是什麽鬼东西?」 聂翎更是瞪大了眼睛,满脸厌恶惊恐不加掩饰,「你个丑八怪,竟敢冒充舒流衣?」 「我真的是──」舒流衣苦笑著才往前走了半步,冷不防聂翎挥剑力劈,他急忙後退。 「丑八怪!你别过来!」聂翎又惊又怕,提剑乱刺一气。眼前这人满脸脓血,不知道是染了什麽可怕的重病,他可千万不能被沾到身。 舒流衣被逼得不断倒退,根本连说话的空隙也找不到,陡地脚下踩了个空,骨碌碌地滚进官道边一条烂泥沟里。 这时远处蹄声隐隐,又有人驶来。万峰远先前都在观望,怕来的是江湖中人,看到他八卦剑门下以多欺少,而且还是对付个看似不会武功的病汉,传出去名声不好,便催促两徒弟快些上路。聂翎师兄弟两人应声归剑入鞘。上马疾驰而去。 舒流衣狼狈万状地从泥泞中爬起,正要跨出沟,遥遥望见数骑首尾相连奔近,当前那匹黑马上一人白衣胜雪,身形之熟悉令他浑身一震,努力凝聚起目力,看清了那人发黄木讷的面容。 竟是秋凤舞!身後那匹马背上的高瘦黑衣女子赫然是管丹枫。再後面,还有两骑并驾齐驱。马上亦是一男一女,男的英挺俊朗,女的容色娇豔,正是戎骞旗夫妇。 这四人,怎会出现在此?舒流衣心乱如麻,身体却已本能地缩回烂泥沟里,屏住了呼吸──这辈子,他都自觉无颜再面对秋凤舞。 秋凤舞师徒等人的坐骑很快从泥沟旁驶过,蹄声得得,直往城内去。 舒流衣直等马蹄声彻底淡出耳际,才慢慢爬出泥沟。身上沾满了臭烘烘的烂泥,那气味实在不敢恭维,他忙返身向水塘奔去。 塘边有两三村妇正放下篮子,准备洗衣,骤见一个全身泥泞不堪的男子冲过来,都吃惊不小。等舒流衣刚把脸上的烂泥洗掉,那几个村妇看到他那张脸,无不吓得尖叫,操起捶衣的棒槌朝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乱打。「快滚!别把这里的水弄脏了,滚!」 舒流衣竟被棒槌打了好几下,他又不屑与这些村妇一般见识,只得拿手护住头脸仓皇而逃。跑到官道中间,才停下,喘了口大气,苦笑。 他做错什麽了?不就是长了张难看的脸麽?居然被当成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呵,这世上庸人,果然都是以貌取人的! 突然想到自己从前又何尝不是喜欢追逐美色,对貌丑之人唯恐避之不及,同样的肤浅之至,舒流衣满腹的怨气和不忿顿时都化为自我厌恶,心情低落沮丧到了极点。 如果这就是他嫌弃秋凤舞的报应,那还来得真是快。 他愣了半晌,勉力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走去。自己出城踏青两天未归,钧天一定心急如焚。他总得回府交代一声,之後麽,他这张脸估计也没什麽治愈的希望了,就离开舒府,找个穷乡僻壤等死算了,免得留在府里丢人现眼。 骏马进入街市,马上人拉紧辔头,放缓了速度。 戎骞旗策马走近秋凤舞身边,含笑道:「师父,我们之前一大早从客栈出来,都没吃早饭。这里正好有间酒楼,不如吃些东西再赶路?」 秋凤舞目无表情,不理他,只是看了看管丹枫和戎骞旗那妻子,两女虽然没说什麽,神色都透著疲倦,於是下了马。 这家酒楼位於僻静处,客人不多。秋凤舞仍嫌吵闹,见楼上空著,便与管丹枫径自上楼。戎骞旗夫妇则在楼下随便找了个角落就座。 戎骞旗此次下山,名为返乡扫墓,其实想先来江南找舒流衣,谁知那天向师父辞行後,秋凤舞忽然也决定下山一趟,而且走的方向还与戎骞旗同路。 莫非师父不忿舒流衣逃离昆仑,想去找流衣的晦气?越近舒府,戎骞旗就越是肯定自己这猜测。他担心舒流衣的安危,便厚起脸皮,只当看不出秋凤舞对他的厌烦,继续跟著秋凤舞赶路,今日终於进了城。 不用多久,他就能与舒流衣见面了。戎骞旗嘴角不觉绽开笑意,接过身旁女子奉上的茶杯,低声道:「葵英,我吩咐你办的事,如何?」 「都已经安排妥当了。」那叫葵英的娇豔女子轻声回答,神态恭敬,甚至可说是畏惧。 「好。」戎骞旗满意地点了点头。 正午,进出城门的人络绎不绝。舒流衣怕自己的脸再惹来麻烦,干脆拿块帕子把头一包,低著脑袋往里走。 守门的小卒见他满身烂泥污秽,又脏又臭,只当是个进城讨生计的苦力,捏著鼻子连声叫快走,倒未多加盘问。 舒府在城池最繁华的另一端,和这头隔著好几个热闹街坊。舒流衣走到半路,後边人群一阵骚乱,几人追赶著奔近舒流衣身後,其中一个还把舒流衣撞得脚下踉跄,险些跌倒,包脸的帕子也飘落在地。 他稳住身影,抬头就听到周围一片抽气声。 几个家丁打扮的人追到跟前也停下脚步,後面还有一人气急败坏地叫著赶来。「抓到那个小贼,给我往死里打!」 原来是在抓贼!舒流衣正待转身,人群里蓦地有人大叫道:「这丑八怪就是小贼,就是他!」 舒流衣打出娘胎,还没被人如此诬陷过,不禁气到冒烟,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大步走去。「我看你是在贼喊捉贼!」 他脚步刚动,那几个家丁便扑了上来,骂道:「还想逃?看你这张烂脸,准不是个好东西!」 「就是……」围观者哄笑。 舒流衣躲开家丁挥来的拳头,见那公子气喘吁吁地已追了上来,却是城里穆大药庄家的公子,几年前两人还在酒席上应酬过。他呼口气道:「穆公子,我是舒流衣。」 那穆公子睁圆了双眼,继而狂笑:「你要是舒家大公子,那我就是天王老子了!哈哈哈哈,替我打死这个满嘴胡说八道的贼骨头!」 家丁轰然答应,捋起袖子围将上来。 舒流衣心知现在自己是说什麽也没人肯信,要被逮住了,没准真会被当场揍死,猛一推围观人群,夺路飞奔。却听後面家丁紧追不休,他又跑不快,心底叫苦不迭。 忙乱中慌不择路,竟跑进条死胡同。见边上是幢小酒楼,他也顾不上许多,低头冲了进去,撞开上来拦截的夥计,直往楼上跑。 二楼,仅有靠窗一桌客人。 一男一女。男的雪衣黑发,手持一盏清茶,正漠然凝望著窗外。听到有人疾冲上楼,男子只是微微侧目,冷淡地投以一瞥── 纯黑如冰凝的墨玉,不带喜怒,寒气却足以冻结所有。 舒流衣就似被施了定身法,僵立,不知所措。 为什麽,非要让他再次面对自己羞於再见的人?就凭秋凤舞那双骤然显得更沈黑的眼眸,舒流衣知道,哪怕他此刻面目浮肿,脸带脓血,男人已经认出了他。 他现在的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却都落入了秋凤舞眼中……意识到这点,舒流衣真想一头撞死。 「那小贼逃楼上去了。上去,剁了他的手,再捉他去见官!」楼下响起穆公子和家丁乱哄哄的叫骂声,紧跟著有人「!!!」地踏上木梯。 秋凤舞收回目光,淡漠地搁下了茶盏,轻掸衣袖,起身。管丹枫忙摸出茶钱放上桌,跟上师父。 舒流衣走也不是,躲也不是,只能呆立著,眼睁睁看著秋凤舞朝他这边走来。 男人这次,是会讥笑他,抑或推开他,还是……舒流衣霎那间已心思百转,然而所有猜测转瞬尽皆落空。 秋凤舞从他身边走过,下楼,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未给予,仿佛在面前的,只是一团空气。 舒流衣彻底僵硬,倏地无声牵动了一下嘴角──他到底,还在妄想些什麽? 「抓住他!」几个家丁已奔到楼上,包围著扑向舒流衣,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死小贼,看你还能往哪里跑!有种就从楼上跳下去!」 一个家丁手里,拿著把锋利菜刀,狞笑。 舒流衣忽然也笑了,快跑两步,跳上临窗的桌子。窗外是条僻静狭窄的小巷子,青石板路面。 摔下去,哪怕断几根骨头,也总比被人剁手砍脚强。 他一闭眼,纵身跳落。 下坠之势遽然止住,却没有撞上预料中的坚硬石板,反而陷入一双温热的手臂之间。舒流衣睁眸── 头顶上方的阳光与天空,均被男人颀长的身影遮挡住。秋凤舞就淡淡看著舒流衣,然後转身,在楼上家丁的大呼小叫声里飘然飞上屋檐,御风行去。 「师父?」管丹枫刚牵了马过来,见秋凤舞抱了人飞快消失,不禁愕然。 戎骞旗夫妇在混乱时也已走出酒楼。虽然仅是匆匆一瞥,戎骞旗却直觉秋凤舞所救之人身形熟悉,脑海里略一思索,变了脸色──没错,被师父抱走的,正是他此行要找的舒流衣。 舒流衣大气不出,躺在秋凤舞臂弯里,只觉自己是在做白日梦,直到秋凤舞跃落舒府大门前,他才缓缓呼出一直屏著的那口气。 秋凤舞竟然肯救他?……舒流衣心里五味俱全,最後只余羞愧。 舒家看门的家丁都还认得秋凤舞,有个机灵的忙冲进门报信,余人不敢阻拦,任由秋凤舞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堪堪快到庭院时,舒钧天已得了音讯赶来,诧异地道:「秋掌门您又大驾光临了?呃──大哥?!」终究是自家亲兄弟,他一眼便认出了舒流衣,骇然道:「大哥你失踪了好几天,我正派人到处找你呢!你、你怎麽变成这样子了?」 舒流衣苦笑,还没开口,突见秋凤舞墨眸闪过丝嫌恶。 「真臭。」男人冷冷地松开手,任舒流衣掉落草地。 不用他说,舒流衣也知道自己全身有多脏臭,看到秋凤舞雪白的衣服也被他身上烂泥弄脏了,简直就想当场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起来。 舒钧天不清楚这两人怎会遇上,更不敢多问,小心翼翼赔笑道:「秋掌门既然到了,不嫌弃的话,就请在舍下休息。我这就去叫下人为秋掌门准备热汤沐浴更衣。」 秋凤舞有洁癖,急著换掉身上的脏衣服,闻言微颔首,也不待仆役领路,径自朝他上回住过的那座别院走去,剩下舒家两兄弟相顾无语。 洗过澡,上下仔细打理干净,换过一身新衣裳,舒流衣怕身上还残留异味,特意多挂了两个香囊。坐下刚吃了几筷叫厨房送来的饭菜,门外脚步匆匆走近,舒钧天推门而入。 「大哥,戎骞旗夫妇和上次来过的那个凶女人也找上门了,如今与秋掌门都在书房坐著呢!姓戎的还说要见你,这人也真是的,当著老婆的面居然也不收敛点……唉!」舒钧天夸张长叹,瞅著自家大哥。「人家师徒俩一起来了,大哥,我看你这次怎麽收场。还好你现在的模样连鬼也能吓死,说不定倒是桩好事,让他们不再缠著你。啊,对了,大哥你的脸到底是怎麽回事?」 舒流衣无奈地搁下了碗筷。逃离昆仑那晚,他就觉得戎骞旗最後话里有话,担心戎骞旗钻了牛角尖,还会再来纠缠他,果然不幸应验。还有秋凤舞,为何又再次回来?……他想不出任何理由,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该来了,始终躲不掉。 「我去跟戎骞旗说清楚。」他起身,朝书房走去。 「流、流衣?你的脸!」舒流衣两兄弟刚踏进书房,戎骞旗便骇然从座椅里弹起,几乎就想立刻冲到舒流衣面前,突听秋凤舞冷哼,戎骞旗顿时省起书房内尚有其他人在场,强自按下惊愕,坐回椅中。 舒流衣往一侧软榻上一坐,叹口气,将踏青那天的遭遇原原本本道出 第6章 「原来是毒王下的手。大哥,你几时得罪过那大魔头了?」舒钧天听到一半,就忍不住跳了起来。一看边上秋凤舞,冷如冰石动都不动,顿觉自己大惊小怪。 「我哪知道自己什麽时候惹著他了?大概是他瞧我不顺眼吧?」舒流衣苦笑。话说多了,他嗓子又开始作痛。脸上也仍在缓慢渗著血丝脓水,十分的恐怖。 这不人不鬼的样子,实在有辱他人双眼。舒流衣只想快些回房躲开众人异样目光,不愿再多谈,至於毒王找人来淫辱他这麽丢脸的事情,当然更不会提起。说了,只不过让秋凤舞在心里更加耻笑他没用罢。 他偷眼看了看对面端坐的秋凤舞,触目依然是令人心寒的一片漠然。他垂下了头,缄默一阵,终於鼓起勇气低声道:「秋掌门,先前多谢你相救……」 男人一言不发,压根不搭理他。 再驽钝的人,此时也觉察得出舒流衣与秋凤舞之间气氛诡异。戎骞旗更是惊疑不定,碍於秋凤舞在,不便当面质问舒流衣,他忍住了没出声,俊脸却已蒙上层阴云。 舒钧天忙著打破这尴尬场面,道:「大哥,我这就叫人替你请大夫来──」 「不用了。」舒流衣摇头,「毒王下的毒,哪有人能解?」 「那难道就任由它去?」自己只有舒流衣这麽一个兄长,被人毒成这副德性,舒钧天自然不好受,又想到那毒王未必肯如此轻易放过大哥,说不定还会再来施毒手。大哥要真有个闪失,叫他这舒家当家人怎麽向父母亡魂交代。 他越想越心惊,眼睛滴溜溜转著,最後落到了秋凤舞身上。 这冷冰冰的男人既然还肯出手救他大哥,多少还有点念旧情吧?……舒钧天暗忖,不过究竟秋凤舞现在对舒流衣抱著什麽想法,舒钧天自己心里也实在没底,但眼下情势危急,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干咳两声,愁眉苦脸地道:「秋掌门,家兄中了毒,又被那毒王盯上了,万一日後毒王再来加害家兄,只怕,唉……」他大摇其头,继而眼巴巴望住秋凤舞。「家兄那天只是胡言乱语,这几个月来他是後悔得不得了。秋掌门,现今只有求你带他回昆仑。」 「不行!」两个反对声,从舒流衣和管丹枫嘴里不约而同发出。 舒流衣是打死他,也没脸再上昆仑,更何况还要在秋凤舞的羽翼庇护下过日子。管丹枫却是气红了脸,怒视舒家兄弟。师父当日气急呕血的情形尚历历在目,她绝不能再让舒流衣接近师父。 秋凤舞目光低垂,若有所思。舒钧天不敢打扰,屏住了气息,忽见秋凤舞抬眼,冷冷道:「好。明天我就带舒家大公子回去。」 此言一出,戎骞旗本已阴沈的脸色顿成铁青。管丹枫也急红了眼,被秋凤舞冷眼一扫,她满脸的不甘,咬住嘴唇不再吭声。 舒钧天料不到秋凤舞会一口应允,喜出望外,忙道:「秋掌门大恩大德,晚辈先替家兄谢过了。」 秋凤舞也不理会他,拂袖走出书房。管丹枫恨恨瞪了舒家兄弟两眼,跟著离去。 舒钧天转身,朝戎骞旗笑眯眯道:「戎大侠伉俪远来是客,请先到客房休息,迟些再用饭。」他故意将伉俪两字念得特别重,志在提醒戎骞旗别忘了自个已是有妇之夫。随後叫过书房外候命的贴身小厮,嘱咐他带戎骞旗夫妇去客舍小憩。 戎骞旗眉眼隐含戾气,却也没发作,迈开大步随小厮离开。那葵英急忙跟上。 舒流衣自听到秋凤舞答应後,便呆在那里,半晌总算反应过来,跳起身一把揪住舒钧天胸口衣裳,怒道:「都是你想出来的馊主意!竟然要我跟他回去!」 「大哥,我还不是为你好!」舒钧天给了自家大哥一个白眼,「难道你想被毒王害死?除了秋凤舞这天下第一高手,还有谁能保得了你?」 舒流衣仍难平怒气,「那魔头多半只是想看我活受罪,不见得会杀我。」 舒钧天撇嘴道:「那可说不准。再说了,他不杀你,折磨你总可以吧!大哥,我可不想你再来个断手断脚,缺鼻子少眼的。」 「你!」舒流衣听著刺耳,但想想以桓重霄喜怒难测的性格,也不是没可能,思之不寒而栗,不由泄了气,一屁股坐回到榻上,颓然道:「钧天,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当初那样对秋掌门,现在却要回过头去求他保护,我……」 舒钧天也坐了下来,拍著舒流衣的肩膀,语重心长。「大哥,那你到底是要面子呢还是要性命?听我的,就去吧!我瞧秋掌门也不是个记仇的,应该不会刁难你,就是不知道他那些徒弟会不会给你脸色看。大哥你要小心啊!」见舒流衣仍闷闷不乐,他奇道:「大哥,莫非你担心秋掌门会借机要挟你与他重归於好?咳咳,你现在又不是什麽美男子,人家未必还会对你有意思。况且依我看,他那麽骄傲的人,不会趁人之危来强迫你就范的,你就放心吧!」 舒流衣越听越不对劲,不得不打断舒钧天:「喂,我才是上面那个。」 舒钧天嘴巴大张,表情古怪,半天才磕磕巴巴地小声求证:「你是说,你上,呃,他下?」 「怎麽?跟他在一起,我就非得在下边?」舒流衣没好气地道:「这又不是打擂台,谁武功低谁就得躺下。」 「……你说的,也算有点道理……」舒钧天慢吞吞点头,下一刻却板起脸孔,对舒流衣饱以老拳。「你竟敢压人家武林至尊!压过不算,还敢甩人家!大哥,你叫我说你什麽好呢?算你上辈子烧了高香,秋掌门还肯救你。唉,这次回昆仑,你自求多福罢!」 他揉著揍到发痛的拳头,看了看舒流衣,後者趴在榻上,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舒钧天也不好意思再动粗,叹口气离去。 书房内空荡荡的,只剩舒流衣一人,他缄默良久,才苦笑著走回自己房中。心头郁结难解,根本没胃口继续用餐,他叫仆役收拾走了已经冷掉的饭菜,倒头就睡。 不知睡了多久,他的脸又开始发痒。抓了几下,满手是血,舒流衣忙忍痛起床擦洗,见窗外漆黑,已入了夜。 他点起蜡烛,正在擦拭面孔和手上的脓血,房门被人轻拍了两下。 「流衣,是我。」 舒流衣轻叹,过去打开房门,看著戎骞旗直摇头,「戎兄,你还来干什麽?」 发现舒流衣并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戎骞旗眼神更沈了几分,缓缓问道:「流衣,你实话告诉我,你和我师父他,是怎麽回事?」 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舒流衣如今正烦恼不已,哪有心思再跟戎骞旗罗嗦,不耐烦地道:「你心里不已经有底了麽,何必再来问我!」 「你们真的──」心中猜测被舒流衣亲口证实,戎骞旗头脑霎那一片空白,震惊过後,妒火中烧。他知道舒流衣非美男不爱,肯定不会喜欢秋凤舞那等平凡相貌,定是秋凤舞强人所难。难怪当初师父要将舒流衣软禁在无香院内,还不许他前往探视,也难怪那晚舒流衣连夜快马加鞭地逃离瑶池,连听他解释的耐心也欠奉! 无怪乎这段日子来,秋凤舞一直没给他好脸色看,敢情是把他当成了情敌!他那看似冷傲绝尘的师父,不是一派道貌岸然,不齿他和男子相恋麽?结果却横刀夺爱,将他的流衣占为己有。 「秋凤舞!」他咬牙切齿,突然抓住舒流衣肩头。「我不会让他带你回昆仑的,流衣,你收拾一下,现在就跟我走!」 「戎兄,你这算是演的哪出戏啊?」舒流衣大皱眉头,却因内力仍未复原,甩不开戎骞旗,他只得缓和语气,试图让戎骞旗打消这荒唐念头。「你我之间,已事过境迁,戎兄,夜深了,你回房休息吧。」 戎骞旗沈著脸松开了舒流衣,倏地冷笑一声:「流衣,莫非你怕我保护不了你?你尽管放心,跟著我,今後谁也伤不到你,你的脸,我也有办法找最好的大夫给你医治。」 舒流衣狐疑地打量著戎骞旗,真不知对方这份狂妄自信从何而来,正想劝戎骞旗回去,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大哥,这麽晚了,你还没睡?呃!戎大侠,你也在这……」舒钧天打个哈哈,将个小瓷瓶交给舒流衣。「大哥,这药膏有止血功效,你试下有没有用。还有,秋掌门说了,明天日出就起程,大哥你早些睡罢。」 戎骞旗知道舒钧天最後那句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不便再厚颜杵在房门口,於是拱手道:「那在下告辞了。」 转身瞬间,他瞥了舒流衣一眼,意味深长。 等他走远不见,舒钧天拉长了脸,气冲冲地埋怨道:「大哥,你都要去昆仑了,还跟旧情人眉来眼去干什麽?快去睡觉!明早要是起晚了,惹火秋掌门,人家一气之下不愿揽你这麻烦,到时毒王找来,谁也帮不了你。」不由分说把舒流衣撵进房内,关上门,他重重叹气,摇著头走了。 舒钧天气归气,给舒流衣此次西行准备的东西却半点也没少。第二天一大早,几大箱衣物、字画、美酒、舒流衣平素用的文房四宝、乐器茶具,由仆役络绎不绝抬进舒钧天特意叫人连夜打点好的特大马车里,最後还有好几件价值连城的珍奇古玩珠宝,外加满满一箱黄金。 臭小子!你这算什麽?当我从此都不会再回舒家了啊?舒流衣看著那一箱箱行李,嘴角抽筋,两边太阳穴都在乱跳。 管丹枫嗤笑一声,慢悠悠地自言自语道:「这要是嫁妆,还真丰盛啊……」 边上几个仆役听到了,闷笑不已。舒流衣气得不轻,刚想开口,硬是被舒钧天戴上一顶黑色纱帽,推搡进了车厢。「大哥,你好好进去待著吧。」 舒钧天转头,对著秋凤舞满脸堆笑:「秋掌门,家兄就交托给你了。今後他要是有惹你生气的地方,秋掌门你不用客气,尽管教训他。」 「你胡说什麽呢?」舒流衣在车厢内抗议,声音都变了调,怎麽听,都感觉自己似乎被自家兄弟给「卖」了。 秋凤舞还是那副冷漠表情,不置可否,飞身跃上黑马。 戎骞旗也已收拾好行囊,走来向秋凤舞道别:「师父一路平安。弟子也要赶著回乡祭拜先人,就不送师父了。」又恭敬地行了个大礼,与葵英上了马,轻振缰绳,坐骑放蹄飞奔,很快驶离众人视线。 舒钧天原本还安排了两名车夫驾驶马车,却被秋凤舞回绝,舒钧天不敢忤逆,只得笑道:「那就辛苦管女侠赶车了。」 管丹枫冷冷横了他一眼,扬手挥鞭,赶著马车驶上了官道。 舒钧天目送秋凤舞一行向西越行越远,直至被车马扬起的尘土完全湮没,这才返身回府,脸上一直挂著的微笑也被几缕忧愁代替。 大哥此去昆仑,前途究竟是凶还是吉?…… 管丹枫心底窝火,连连扬鞭,将马车驾得飞快。 舒流衣在车厢里颠到七荤八素,险些要把早上吃的食物都统统吐了出来,纱帽早滚到了一旁。忽然车厢猛一个大颠簸,他脑袋「!」地撞上车厢板壁,蹭到了满脸破皮流血之处,奇痛钻心,忍不住呻吟出声。 「丹枫──」秋凤舞勒停了坐骑,冷然道:「停车。」 马车终於停止前行。舒流衣胃里仍在翻腾,靠著板壁,直喘气。布帘倏然飞起,秋凤舞弯腰踏进车内。 被男人不带丝毫温度的黑眸冷漠注视著,舒流衣难受之中又情不自禁升起些许畏惧,勉强想挤出笑容,又想起自己的脸如今丑到了家,再笑起来肯定更加惨不忍睹,只好难堪地扭转头,避开男人的目光。 审视一遍,见舒流衣并没有受伤,秋凤舞也就不再多看,转身出了车厢。 马车再次动了,这回行进得非常平稳。舒流衣呆呆坐著,脸上疼痛时轻时重,眼前来回晃动著的,都是秋凤舞下车时决绝的背影,胸口,闷涨难言。 将近正午,秋凤舞师徒将车马停在路边一处树荫下歇脚。管丹枫冷著脸,将干粮递进车厢。 舒流衣吃完一张干巴巴的面饼,口渴,又不想向管丹枫讨水喝,没准水没喝到,反而会被管丹枫嘲讽一顿。他忍了一会,嗓子终究不舒服,干咳两声。 他咳得很轻,车厢外的人还是听到了,寒声道:「丹枫,水呢?」 水囊被管丹枫不情不愿地丢进舒流衣怀里。他默默咬著嘴唇,最终拔开木塞喝了几口。水质清甜,他却从嘴里一直苦涩到了心头。 入夜,三人抵达一个小镇,找了间客栈投宿,各自要一间房。秋凤舞师徒住在楼上,将舒流衣独自安排在楼下,竟是不愿与他同处一层楼。 舒流衣梳洗完毕,躺在床铺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左思右想,他都不确定秋凤舞现在对他抱著什麽样的心态,才愿意带他回去。他根本不敢妄想对方已经原谅了他,可要是两个人继续这麽僵持下去,舒流衣觉得自己走不到昆仑,便会憋闷到窒息。 这种无声的煎熬,远比殴打怒骂更折磨人。他无数次想要咬咬牙,厚起脸皮冲上楼去找秋凤舞说个清楚,却始终没这份勇气。 这一生,他自问对得起任何人,唯独愧对秋凤舞。 房门忽被悄然推开,打断舒流衣起伏思绪。他披衣坐起身,诧然看著管丹枫走进屋。 女子掩起房门,阴著脸走上前。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她竭力压抑的愤懑。舒流衣心知管丹枫一定是想来怒叱他一番,为师父出气。 出乎他意料,管丹枫重重呼吸了几下,把声音压到极低,语气竟十分平静。「舒公子,丹枫此来,不为和你争执,只想求舒公子你别再跟家师回昆仑。」她虽尽力控制,脸上终究还是露出了酸楚之色。 「舒公子你是风流人,有些游戏,你玩得起,家师禁不起。」她紧盯住舒流衣双眼,一字一顿。「你可知道,家师当日未伤你分毫,回昆仑後却难消积郁,自伤其身,呕血不止。」 「什麽?!」舒流衣整个人都和嗓音一起微微颤抖起来。他竟然将秋凤舞气到内伤吐血? 管丹枫涩声笑:「我侍奉家师十年,未曾见家师如此伤心过。舒公子,就请你高抬贵手,离家师越远越好。」 「我……」舒流衣觉得自己该解释点什麽,但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可以说得出口的说辞。 原本,一切错,就是源於他温泉池边那一见倾心。尚未知晓那面具下究竟是何等容颜,一双纯黑冰寒的眸,已令他的心沦陷其间。自此千方百计,只图接近那个凛然如雪域冰峰的男子…… 一场欢爱,却将那几可无敌於世的人伤到至深。 等舒流衣从怅惘追忆中回过神来,管丹枫已经离开。他怔忡半晌,终於下定决心,下床穿好衣物,蹑手蹑脚走出了客栈。 夜空墨黑,大片乌云遮住了月色,仅有几丝星光微弱闪烁。道旁树影摇曳,间或响起一两声夜枭鸣叫。 舒流衣也想不出能去什麽地方,只顾埋头一路向东走,与昆仑背道而驰的方向,总没错。他这种人,不值得秋凤舞再为他生气动怒,或许,就如管丹枫所说的,离秋凤舞越远越好。 乌云逐渐飘移,月华渐亮,道路前方的景物愈来愈见明晰。舒流衣陡然顿住了脚步── 路中间,颀长身影负手挺立。雪衣反射著月光,衬得男子眸色更黑,琢磨不透。 什麽时候追来的?舒流衣张口结舌,瞧见秋凤舞慢慢扬起手,他却毫无闪避的念头。 「啪」一声,秋凤舞凌空一巴掌,打得舒流衣头昏眼花,踉跄两步半跪在地,两耳轰鸣。鼻子里发热,滴下了血。 秋凤舞慢慢地垂下手,「目光也由愤怒变成哀伤,最後重归漠然。「舒家大公子,你就只想著离开我?我就真的这麽可怕?」 这是两人重逢以来,秋凤舞第一次面对舒流衣说话。一声舒家大公子,刺得舒流衣耳膜都在生痛。男人淡淡讥笑背後的自嘲意味更令他胸口酸胀,几乎透不过气。 尝过诸人厌恶惊恐蔑视的眼光,舒流衣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丑人的无奈与憋屈,完全清楚秋凤舞此时的心情有多悲怆。 「对不起……」他明知说再多遍也是枉然,可不说,更不知该如何让秋凤舞明白他心中的愧疚和悔意。「我把你气得吐血,不配再让你来救我──」 「啪」,又一记耳光凌空甩到他脸上,舒流衣眼前一阵发黑,意识模糊间依稀听到男人冷淡地道:「救不救,我说了算,轮不到你。」…… 秋凤舞缓步,朝已昏迷过去的舒流衣走去。 猛地,他停下步伐,黑眸闪过抹凌厉锋芒。 几十道暗器携著尖锐啸声从路旁的树林草丛间飞出,袭向他後脑、背心。 秋凤舞目含讥笑,头也没回,仅是反手轻弹指,数缕劲风犹如长了眼睛般在半途截上了暗器──「叮叮当当」一阵轻响,暗器掉落满地。 「杀了他!」偷袭之人明白遇到了前所未见的强敌,低声大吼。十几条黑影应声蹿出树丛,挥舞著刀剑,围攻上来。 这夥黑衣人均头戴毡帽,面蒙黑巾,只露出双眼睛,凶光毕露,包围住秋凤舞,出手记记杀著,武功路数也是五花八门,都是少见的高手。 自己已经多年没过问江湖事,什麽时候结下这些仇家了?秋凤舞暗忖,身形在刀光剑影间游走自如,往往一个照面,与他过招之人便落败倒下。 「师父!」管丹枫循声赶近树林,正见又有数名黑衣人冒出,她怕那几人暗算秋凤舞,忙拔剑出鞘,想上前助阵,谁知那几人借著夜色掩映靠近晕厥的舒流衣,抬了人後飞快遁入茫茫深夜。 她一惊,想要追去,转念间,却又将已经踏出的脚缓慢缩了回来──自己盼望的,不就是舒流衣从师父身边消失麽?…… 一掌挥出,震倒最後一名黑衣人,秋凤舞回头,见舒流衣原先所躺的地方空空如也,黑眸立时凝成寒冰。 「弟子刚才看见舒公子被人劫持,往那边去了。」管丹枫硬著头皮,朝那几人走的相反方向一指。 秋凤舞拂袖,就待追去,身形刚展动,心念一动,却又折回到那群正在翻滚呻吟的黑衣人身边──数人毡帽在打斗中已滚落,露出只有契丹族男子才会剃的髡发。 「你们是辽人。」秋凤舞这次真正皱起了眉头,「是谁指使你们的?」 其时宋辽连年征战,积怨极深,武林中人又多是血性汉子,更对辽人深恶痛绝,往往撞见契丹武人就群起攻之,招致辽人见了宋人也痛下杀手,两国武人之间确实水火不容,不过秋凤舞深信这群黑衣人偷袭他,必定另有缘由。 「你要杀就杀,休想从我们嘴里掏出一个字来,我们才不怕你们这些宋猪……」说话那人似乎是众人的首领,摆出一副傲慢口吻还在充硬气,秋凤舞已懒得再问,旋身向管丹枫所指的方向飞掠追去。 舒流衣醒来时,头脑仍昏昏沈沈,依稀觉得全身都在颠簸,定了定神,才惊觉已是大白天。自己正被一人双臂锁在胸前,置身疾行的马背上。 所经处,景色荒凉,是条乡间小道。 「谁?!」他惊问身後人,想要挣扎,却被那人抱得更紧。 「流衣,别乱动。」那人低声笑,竟是戎骞旗的声音。 「你不是要回乡扫墓去麽?怎麽……」舒流衣扭头看马後,尚有数骑随行,马上骑士均作短打装束,头戴毡帽,形容彪悍,显然都是练家子,却并不见戎骞旗那位夫人。 这个戎骞旗,行动越来越诡秘了。舒流衣心底发慌,更不知道自己怎麽会到了戎骞旗手里,强作镇定道:「戎兄,你要带我去哪里?秋凤舞呢?唔──」 圈在他腰间的双臂猛然收紧,他忍不住呼痛,听见戎骞旗醋意十足地哼道:「我说过不会让他带你走的,你别再想他。」 好大的醋劲!舒流衣哑口无言,下一刻,肩头一沈,戎骞旗的下巴搁了上来,赔笑道:「流衣,前面不远有我一处旧宅,你我先歇下好不好?有些事情,我也正要和你说个清楚。到时去留悉听尊便,我绝不阻拦你。」 见戎骞旗如此低声下气,舒流衣也不便回绝。暗中提气,发现只能凝聚起少许内力,连施展轻功也成问题,根本逃不掉,於是点了点头。 戎骞旗大喜,一甩马鞭,策马飞跑起来。 漆黑夜幕完全遮盖了大地,戎骞旗口中所说那个「不远」的旧宅总算出现在舒流衣眼前。 普通的一座庭院,坐落田边溪流旁,几株垂柳掩映住门匾上「戎府」两字,看上去像是民间的寻常富户。进门,舒流衣才发觉庄内布局奇巧,而且目光所及,一字一画,一花一木,竟都是奇珍。便是官宦之家,只怕也搜集不到如此多珍品。 舒流衣自与戎骞旗相识,只知他是昆仑首徒,从没打听过戎骞旗的身家底细,见这排场,暗自称奇,愈加觉得戎骞旗身上疑云重重。 庄内仆役,点亮了各处灯笼,在恭迎庄主回来的同时,暗中打量著舒流衣。 怀疑、戒备、甚至是敌视的目光…… 舒流衣蹙起了眉峰。 「你们都做自己的事情去,没我吩咐,不准踏入舒公子的住处。」戎骞旗一直扶著舒流衣走进客房,沈声警告众人後,对舒流衣道:「你先休息一下,我去让人准备饭菜。」 舒流衣坐下不久,就听门外响起敲门声。「舒公子,奴婢奉命来服侍你入浴更衣。」 「进来吧。」 「是,舒公子。」房门被推开,一个娇豔女子捧著衣物入内。 「你不是戎兄的妻子麽?」舒流衣愕然,这戎骞旗到底搞什麽鬼,竟叫自己的夫人来伺候他入浴? 葵英抿唇轻笑,只是摇头,指使身後两名粗壮仆役将盛满热水的大桶抬进房,摒退仆役後,才正色道:「这事,庄主迟些自会跟公子解释。其他的,奴婢不能多说。」 舒流衣到这时,也知道戎骞旗夫妇间必有秘密,心知自己再问也问不出什麽,只得作罢。 沐浴停当,他穿上葵英带来的崭新衣服鞋袜。衣料极贵重,尺寸偏大了些,想来是戎骞旗的衣裳,然而那衣物和靴子的式样,让舒流衣再一次紧皱双眉。 竟是辽人服饰,而非大宋布衣。 他拦住了还在替他束腰带的女子,「不用了,还是把我原来那身衣服拿来吧。」 「这──」葵英有点迟疑。 「葵英,这里没你的事了,在外候著。」戎骞旗的声音突兀插入,人也跟著踏入房内,手里提了个食盒。 葵英低头,恭顺地退了出去。 舒流衣瞪著戎骞旗那一身同样扎眼的辽人衣饰,再看那张突然间变得陌生起来的面孔,倏地喃喃笑:「戎兄,你这是开什麽玩笑?」 他舒流衣是宋人,怎麽可能会和个辽人称兄道弟? 戎骞旗早料到舒流衣会有这反应,喟叹了一声,走上前按住舒流衣的肩头,硬逼他坐下,这才放下食盒,往外一样样慢慢地取出饭菜,慢慢地道:「流衣,我不想再瞒你。我本姓耶律,戎是我的封号。大辽国戎王耶律亓。」 舒流衣呆如木鸡。半晌,才无奈长叹,解开身上衣物,换上自己的脏衣服。 第7章 戎骞旗目光酸楚受伤,就一动不动看著他。 穿戴好一切,舒流衣平静地凝视戎骞旗,「那我现在该叫你什麽?耶律亓还是戎骞旗?」 「我还是希望你和原来一样称呼我。」戎骞旗神色变得温柔起来,微笑道:「辽宋纵有再多恩怨,那也是朝廷的事。你我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流衣,你说是麽?」 「现在没有,不代表今後也没有。」舒流衣冷冷反驳,心胸都被遭人欺骗的愤懑填满,涨得难受。「你是辽人,为什麽来宋国?」 戎骞旗也被舒流衣充满敌意的态度刺伤了,面色微沈,继而坦然一笑,轻描淡写地道:「反正你已知我身份,告诉你也无妨。你们宋国皇帝昏庸,朝廷腐败,这宋国疆土迟早都是我大辽囊中之物,不过你们宋人的武林人士多半会不服我大辽统治,到时揭竿而起,对我大辽始终是一大威胁。我还是戎王世子的时候,就开始策划如何治理你们宋国的武人。」 「所以你就投入了昆仑剑派?戎王,你真是好城府。」 「过奖。」戎骞旗只当听不懂舒流衣的嘲讽,反而傲然笑:「要治宋国武人,自然要先融入你们的江湖。秋凤舞是你们心目中的天下第一高手,成为他的大弟子,非但能学到绝世剑术,借他威名,我日後还能号令武林,有什麽不好?」 舒流衣不禁心寒,「我看你当初与我结交,也是另有所图罢。」呵,以戎骞旗如此心计,做每件事,必定都有深意。 戎骞旗摇头又点头,「流衣,我和你在秦淮相遇,纯属天意,并非我特意为之。不过最开始,当我得知你是舒家的大公子,确实想过从你下手,将舒家的产业纳入我手中。」见舒流衣面现怒容,他忙抓住舒流衣手腕。「听我说完。你我交往日深,我就越是真心喜欢你,怎麽再舍得利用你。」 舒流衣挣了两下,都甩不开戎骞旗铁钳般的手掌,只得道:「我会听你说,你先放开我。」 「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戎骞旗笑著松了手,招呼舒流衣坐下吃饭。 舒流衣哪有胃口,看著饭菜食不下咽。戎骞旗皱眉道:「怎麽,这些都不合你的口味?那我叫葵英再去做几碟来。」转头朝房外扬声吩咐了下去。葵英一直就在门外侍立听差,忙应了下去张罗。 戎骞旗回头笑道:「对了,流衣,你还不知道葵英是我的心腹侍女吧。她父亲本是你们宋国一个小吏,得罪了权贵,被诬陷处斩抄家,她被充为官妓,是我将她救出了勾栏,她也心甘情愿为我效命。」 舒流衣明白戎骞旗的弦外之音,冷然道:「宋人何止千万,人各有志。她是她,又怎见得别人会与她同样想法呢?不过,你为什麽要和她假成亲?」 他有预感,那场婚宴背後,绝对藏著大阴谋。 戎骞旗剑眉蓦地挑高,目光闪动,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片刻终於露出个莫测高深的笑容。「这事我本不想告诉你,但既然你想知道,我就不会瞒你。」他神情渐转凝重,缓缓道:「我大辽皇帝已决意尽快攻下宋国,命我设法瓦解宋国武林势力,所以我才筹划了那场婚事,几乎把武林中各门各派的顶尖高手都请了来赴宴。」 他转动著桌上的酒杯,轻笑:「婚宴上款待宾客的酒水里,我都放了慢性毒药。」 「你──」舒流衣这一惊非同小可,整个人腾地站起,却立即被戎骞旗抓住按回椅中。 「流衣你别激动。」男人低声笑道:「只是慢性毒药,得潜伏上一两年才会发作。他们都是难得的高手,如能弃暗投明,为我大辽国所用,可比杀了他们更有用。有这段时间,我也可以分头劝说他们归降。实在冥顽不灵的,就随他们自生自灭去。」 他一脸胜券在握的得色,意气飞扬,真有几分君临天下的气魄,然而瞧在舒流衣眼里,却阵阵心悸,又痛恨自己认人不明,好不容易才平复心境,自嘲地道:「我又不是什麽高手,居然也能收到喜帖,戎王你真抬举我。」 戎骞旗叹道:「我是情难自禁想见你,才邀你去昆仑,你别多想。」他将酒杯递到舒流衣唇边,柔声劝道:「来,喝了这杯,祝你我重逢。」 舒流衣哈哈大笑,尽是悲愤。「你不是又想骗我喝毒酒了吧?」 戎骞旗眼底怒气一闪,忽然捏住舒流衣下巴,硬将杯中酒都灌进了舒流衣嘴里才放手。 「咳咳咳……」舒流衣拼命咳嗽,又伸指去抠喉咙,想把酒水呕出来。 「流衣,你婚宴上也喝了毒酒。我刚才给你喝的这杯酒里,放的是解药。」戎骞旗好气又好笑,擦去手上沾到的脓血,轻拍舒流衣的肩膀,正色道:「我是真心喜欢你,不会加害於你。」 就算是毒酒,喝都喝了,还有什麽办法?就信他是解药吧!舒流衣自我安慰著,坐直身後,猛然想起一事,变了脸色。「那昆仑派的人,不也都中了毒?」既然戎骞旗是要将大宋的武林高手都一网打尽,又怎会放过秋凤舞? 却见戎骞旗摇头道:「我没对昆仑派的人下毒。秋凤舞内力修为已臻化境,可说已是百毒不侵,毒物根本对付不了他。再说总堂大夫医术高明,我要是对同门下毒,难免会被大夫发现,反而坏事。」 舒流衣不由得松了口气,这时,门外脚步声起,葵英送来了几碟热气腾腾的清淡小炒。 舒流衣一整天粒米未进,折腾到现在,也确实饿了,便决定不再委屈自己的肠胃。饱餐一顿後,漱了口,才慢吞吞问戎骞旗:「你把这许多秘密都告诉我了,打算怎麽处置我?」 「流衣,你何必说得这麽难听?」戎骞旗摇了摇头,郑重地道:「我当你兄弟,才把一切和盘托出。舒流衣,宋国灭亡是早晚的事,你可愿与我回大辽共度此生?」他笑了笑:「我这次下山,就是打算到舒家带你走的,谁知你那弟弟却把你塞给秋凤舞,我只能带人暗中跟踪你们,将你劫下。流衣,随我回去吧!大辽宫中御医总能替你把脸医治好,难道你不想恢复容貌麽?」 「共度此生?」舒流衣寻觅多年,也无非想等这一句话,此刻当真听到了,却根本高兴不起来,叹道:「不可能。」 戎骞旗变了脸色。「你担心我日後会变心?实话告诉你,我在大辽时早已娶了王妃,也有儿女。七年前王妃病逝,我至今未再娶。流衣,你若肯和我长相厮守,我耶律亓可以立下毒誓绝不续弦,今生只以你为伴。」 舒流衣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不得不泼戎骞旗一头冷水。「宋辽一旦开战,我和你就是敌国人。」 戎骞旗却会错了意,以为舒流衣担心到辽国後会遭人敌视排挤,笑道:「这个容易。大辽皇帝是我堂叔,我求他认你作个义子,赐你改姓耶律,你我从此就是一家人,大辽国上下,谁敢对你无礼。」 竟然要他改姓?舒流衣越听越怒,终於冷笑道:「那倒不如你随我改姓舒,从此留在我舒家做个宋国子民,不知戎王意下如何?」他站起身,不去看戎骞旗骤变阴沈的俊脸,摇晃著往外走。 「不准走!」男人飞身掠上,抢在舒流衣之前一掌抵住了房门,对舒流衣微微一笑,眉眼却透出几分狠辣戾气。「你还是好好想清楚,再回答我。」 舒流衣耸肩,摊上这事,他再想上一百年,也是同样的结果。他长吸了口气,肃容道:「戎兄,你如果还当我是朋友,就请放手罢。你我再纠缠下去,又有什麽意思?」 戎骞旗瞪视舒流衣,宛如要用目光将他吞噬入肚。嘴唇紧抿成一线,拦在门板上的手却纹丝不动。 眼看不对劲,舒流衣强笑,提醒道:「戎骞旗,你说过的,去留随我,绝不会阻拦我。」 戎骞旗慢慢放下了手,人仍挡在门前,没有半分挪开的迹象,未几笑了笑:「我是说过,可我的手下,并没有答应。舒流衣,你知道得太多,就算我不拦你,你以为我的手下会任你离开麽?」 舒流衣怎麽也想不到戎骞旗会耍赖,气到胸口发闷,可如今人在屋檐下,只能忍气吞声。「你的秘密,我会守口如瓶,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我谅你也不会乱说。」戎骞旗胸有成竹,带著浓重的威胁笑道:「今日所说之事,我要是日後听到江湖上传出半点风声,就让你江南舒家从此在世间消失。而你──」他突然伸指,点了舒流衣几处经穴,将人推进椅子里。「呵呵,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是属於我耶律亓的。」 他大笑,推门离去。「舒流衣,後天我就会启程返上京临潢府面圣,你与我同行。在这之前,你最好能想明白,不然,别怪我到时用强。还有,我刚才已经截住你气穴,没我替你解开,你无法催动真气,别想著逃出这山庄。」 舒流衣呆坐著,连苦笑也挤不出。试著吐纳导气,果然行到那几处便停滞。 难道他舒流衣的八字,真的这麽衰?……愣了半天,眼看蜡烛就快熄灭,舒流衣把自己投到了床上。 後天啊……他该如何趁早逃脱呢?要是被带到辽国上京,恐怕他这辈子都将成为戎骞旗的禁脔,生活在周围辽人歧视嘲笑的目光中,永远也回不了故土。 他越想越是心烦意乱,走了个毒王,却来了戎骞旗这个更大的麻烦。唉,自己为戎骞旗所劫,却不知秋凤舞可有遇险。陡然之间,秋凤舞那张丑怪的面容又从舒流衣脑海深处浮现。这次,他反而觉得秋凤舞的脸看起来还比戎骞旗顺眼一些。 那个男人,虽然如今对他冷漠无视,可至少不会约束他,更不会强迫他…… 一想到秋凤舞,细微尖锐的痛楚又开始在舒流衣胸口蔓延,他一直怔怔地等到烛火熄灭,这才闭目就寝。 凌晨时分,舒流衣脸上奇痒,比之前发作时更严重,他再也睡不著,双手乱抓,将整张脸都弄得鲜血淋漓。 葵英就奉命睡在舒流衣客房隔壁,监视他一举一动,听到声响进屋一看,大惊失色,急忙飞奔去报告戎骞旗。 「你?!」戎骞旗闻声赶来,也惊呆了。定了定神,见舒流衣还在不停搔痒,他疾冲上前,制止舒流衣,厉声道:「你再抓,脸就要彻底烂了。」 「我也不想啊!」可痒到入骨,哪还忍得住。舒流衣想挣脱戎骞旗,被戎骞旗封住了两边肩井穴,两条胳膊立时垂在身侧无法动弹。他奇痒难忍,猛地冲到墙边,把脸在墙壁上用力磨蹭,试图减轻瘙痒。 戎骞旗惊怒交迸,「一指将舒流衣的软麻穴也给点了,这才阻止了舒流衣近乎自残的举动。 他把人扶到床上,面对那满脸脓血,也不知如何是好,忙叫葵英去请大夫。舒流衣无法动弹,只能不住拼命叫痒。 戎骞旗听他喊得凄惨,心惊肉跳,忙著好言劝慰。 葵英不出顿饭,便把附近最出名的几个大夫都给请回了山庄。 众人见了舒流衣的脸,无不咂舌,一番望闻问切,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开了几贴寻常消炎止痒的方子後纷纷摇头:「这像是中了瘴气,我等无能,惭愧。」 舒流衣早已料到这结果,毒王的手段,岂是几个市井大夫能解的。戎骞旗更是焦急,拿了药方,快步去叫人抓药煎熬。 两贴汤药吃下来,舒流衣病情毫无起色,到後半夜,痒是止住了,却转成火灼般的疼痛,嗓子也呻吟到嘶哑了。 这毒性,似乎正在加剧,再发作几次,只怕不单只脸,连身上的皮肉也会溃烂……戎骞旗站在床边,看著舒流衣痛到死去活来,他剑眉紧皱,本来还待处理完手头一些要务再动身,现在却不想再拖延,叫过葵英:「快去备好车马,立即启程回上京。」 「是。」葵英匆匆领命而去。 「我们连夜就上路,快些回去找御医医治。」他搀扶起痛得神志不清的舒流衣,穿过回廊,向山庄大门走去。拐过一个弯,蓦然怔住。 前面是个八角凉亭,秋凤舞就站在亭子檐角挑出的暗红灯笼下,黑眸冷冷地望著戎骞旗。 管丹枫跟在後面,神色疲惫,还透著一脸的无奈。那晚故意指错了方向,结果秋凤舞追出半天後发觉不对,折返客栈质问她。师父当时的冷厉眼神,令管丹枫错觉自己只要说错一字,就会被师父毙於掌下,她不敢再隐瞒,随秋凤舞追寻到此处。 只是,看到那群黑衣人的幕後主谋竟是相识多年的大师兄,而且大师兄竟然一身辽人装束,管丹枫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秋凤舞目光落到戎骞旗揽在舒流衣腰间的右手上,开口,冷得连夜风也停止了吹动。「戎骞旗,放开他,不然我就断你右手。」 戎骞旗迅速从震惊中回过神,皮笑肉不笑地道:「师父您这麽快就找来了。」那晚狙杀秋凤舞的死士都是口风极紧,哪怕遭严刑逼供,也绝不会供出他的下落,况且这山庄位置偏僻,谅秋凤舞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这里,戎骞旗未免托大,不料秋凤舞竟已悄无声息地潜入山庄。 不过,他绝不会交出舒流衣!戎骞旗遽然一声长啸,将舒流衣猛地推到身後,双手入袖,擎起两把弯如娥眉月牙布满尖刺的短钩,朝秋凤舞揉身扑上。 对付秋凤舞,他的剑术完全不管用,只有习自辽国第一高手的奇门武功或许还能攻其不备,克敌制胜。 短钩翻飞,幻出一片光影,围住了秋凤舞。 山庄里的死士俱被长啸惊醒,纷纷赶来凉亭,加入战团。 「找死!」秋凤舞终於被彻底激怒,冷叱声中,围攻他和管丹枫的十余名死士连声惨叫,向四周飞了出去,落地筋断骨折,口中鲜血狂喷。他冷笑著挥开戎骞旗劈来的一钩,立掌如剑,整只手发出淡金色,凌空斩向戎骞旗的右手。「你偷入我门下学剑,今天,我就追回教你的武功。」 「庄主!──」随著葵英急切的尖叫,女子奋不顾身地飞扑到戎骞旗身前,以身挡下了那道凌厉无比的无形剑气。她後背顿时裂开一条极深血口,内脏都清晰可见,一口鲜血喷得戎骞旗满头满脸,「快,快走!」 凄厉的喊声嘎然中断,葵英倒地,身体沿著那道血口从肩头到腰肋,裂成了两段。 秋凤舞怔了怔,也仅是刹那,戎骞旗猛地甩下两枚暗器,浓密黄烟即刻弥漫了凉亭周围,令人无法视物。秋凤舞神色微凛,凭著先前记忆掠至舒流衣身边,将人提起。等他扬袖荡开迷烟,戎骞旗已无踪影。 「咳咳……」舒流衣不慎吸进些迷烟,咳了数声,慢慢昏厥。 管丹枫早有防备,提前闭住呼吸,倒是安然无恙,提剑请缨。「师父,要不要丹枫去追那个欺师灭祖的叛徒?」 秋凤舞摇头,抱著舒流衣疾步往外走。「回昆仑。」 舒流衣翌日清早,是在马车内被痛醒的。 脸皮像是浇了辣椒油般火辣辣地灼疼。皮下,却似有人慢条斯理地用小刀在刮,要将他满脸的肌肉都从骨头上剔下来。 「啊!──」他在车厢内直打滚,根本就无暇顾及自己脸上尽是脓血,用力捂住面孔,想减轻这剧痛。 秋凤舞师徒被他惨叫惊到,都停了下来。秋凤舞入内看清情形,黑眸微沈。叫管丹枫递进金创药粉,拿清水化开了,蘸在帕子上仔细替舒流衣擦拭脸庞。花了盏茶功夫,伤口脓血才算处理干净,但不多久,血水又自皮肤裂缝间缓慢滋出。 舒流衣想不到秋凤舞竟会不嫌污秽,亲自为他擦脸,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脸上的疼痛仿佛也减轻了许多。 秋凤舞丢掉已被脓血弄脏的帕子,突伸手,隔衣扣住了舒流衣的脉门。舒流衣吃了一惊,正在揣测秋凤舞的用意,脉门上已涌入一股温和而又醇厚无比的暖流,顺著他经脉流转全身,将他被戎骞旗封截住的那几处经穴气血一一打通。运行完一个周天,秋凤舞才放开了手。 舒流衣暗自运气,内息已畅行无阻。念及自己刚才还在担心秋凤舞会不会是想要动手折磨他,羞惭难当,嗫嚅著想道谢,却蓦然间变得笨嘴拙舌,不知该如何开口。眼看秋凤舞即将跳下马车,他忙道:「秋、秋掌门,等等!」 男人回头,冷漠地看著他。舒流衣也没指望秋凤舞会接他的话,只管一个人滔滔不绝,将遇上戎骞旗後的事一一告知秋凤舞。他不是没担心过戎骞旗的威胁,但无论如何,都得让秋凤舞知道戎骞旗的真面目。 「你说他是辽国戎王?还对来喝喜酒的宾客都下了毒?」管丹枫震惊。她还以为戎骞旗只是普通辽人,为了练得师父的绝世剑法才拜入昆仑门下。 秋凤舞戴著面具的脸虽然看不出表情变化,黑眸也不禁微缩。对方如此来头,逃脱了,对昆仑派可是个大威胁,也许,追上戎骞旗斩草除根才是上策……然而看了看舒流衣的脸,秋凤舞眼神重归淡漠,寒声吩咐管丹枫:「驾车走得太慢,我和舒家大公子骑马先回昆仑,你自己一个人走吧。」 「是。」管丹枫内心万般不愿意师父和那混蛋独处,但师命不可违,她也不敢再过问师父和舒流衣之间的事情,替两人收拾起衣物细软打个包裹,又将自己那匹坐骑让给舒流衣骑乘,顺便给了舒流衣一个警告的眼神。 舒流衣暗叹,戴上纱帽遮住自己骇人的面容,策马跟在了秋凤舞身後。 夕照红如焰火,将满天云霞烧成缤纷变幻的赤色,又慢慢地,坠落逶迤青山背後。 又一个夜晚降临。 已经马不停蹄地赶了整整一天的路,舒流衣此刻两条腿都有些麻木了,但前边黑马上的秋凤舞,却丝毫没有下马休憩的迹象,依然鞭打著坐骑,全速飞驰。 这样走法,别说人吃不消,坐骑也会累垮。舒流衣忍了又忍,再经过个小村庄,天色已全黑,见秋凤舞仍无意停下投宿,他终於开口恳求:「秋掌门,找个地方休息可好,明天再赶路吧!」 秋凤舞冷哼一声,手勒紧了缰绳,黑马嘶鸣著停下前进。舒流衣又惊又喜,忙下了马,牵著坐骑走到路边草地上一坐,腹中突地响起两声哀鸣。 干粮都在秋凤舞的坐骑马鞍後挂著。男人默默解开行囊,拿了面饼递给舒流衣,拎著空水囊略一观望,走去不远处一条溪边汲满水後,将水囊放到舒流衣面前。 舒流衣看著这一切,感激之余,心脏更酸胀得难受。以他昔日所为,秋凤舞不来报复他,已可说对他仁至义尽,竟还不计前嫌地出手救他,处处照顾他。 遭他嫌弃的那张丑脸下,其实藏著颗至情至性的心。而他这个有眼无珠的笨蛋,之前只顾纠结秋凤舞的容貌,对男人的真心视而不见。枉他还一直自怨自艾找不到真正的知己爱侣,明明今生最值得他珍爱的人就在眼前,却被他亲手推开。 一边咀嚼著满腔悔恨苦涩,他一边也暗暗下了决心,哪怕赔上後半辈子,也要设法挽回秋凤舞。 他低声道:「这种事,秋掌门吩咐我做就好了。」 秋凤舞冷漠依旧,一言不发。舒流衣也知道男人不可能轻易原谅他,用衣袖拂干净身边的草地,鼓足勇气微笑:「秋掌门,你也坐下休息吧!」 男人静了静,眼里逐渐腾起自嘲之色,反而走到远离舒流衣的地方,才开始慢慢吃起干粮。 凝望著秋凤舞颀长又寂寥的背影,舒流衣咬紧了嘴唇。他是真的想抚平自己昔日在秋凤舞心底刻下的伤痕,可秋凤舞是不是已不肯再信他? 他忽然冲动地欲将心中所想向秋凤舞悉数倾吐,不管男人相信与否,他只想让秋凤舞知道,他这回,是认真的。 「秋掌门,我──」 他才说了四个字,秋凤舞陡地旋身,跃上黑马,冷冷道:「休息够了,就上路。」也不等舒流衣,径自一踢马肚,策马西行。 舒流衣唯有苦笑,匆匆上马追去。 蹄声交错,载著两人越行越远,最终融入茫茫夜色之中。 其後的行程中,除了每天少得可怜的一两个时辰睡眠,其余时间都花在了马背上。有几次舒流衣实在太过疲倦,想多歇息片刻,秋凤舞却根本不理他,甚至又回到了最初的冷漠,不与他说话。舒流衣也只好咬牙继续上路。 他的脸,仍是每天都灼痛渗血,好在毒性并未再进一步加剧扩散。偶尔两次,舒流衣痛得太厉害,秋凤舞便不再赶路,为舒流衣敷药输气,试图减轻他的痛楚。 自始至终,男人都不愿和他目光接触,为他擦拭脸上脓血的动作,却始终温和轻柔,令舒流衣痴痴沈溺其间,浑然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只盼光阴就此驻足。 瑶池之水,清澈无暇,如块巨大的碧玉,静躺在昆仑群山的怀抱中。 「师父,你回来啦!」 几名弟子正在总堂大门前梭巡,看到秋凤舞终於归来,都高兴地迎上前,帮师父将坐骑牵去马厩,见师父背後还跟著个头戴黑纱帽的男子,不免诧异地打量起来。 「你,你是舒流衣?」青檀与舒流衣相处时间颇长,很快认出了他的身形,少年面色顿时变得古怪。余人也都面露怒容,对舒流衣怒目相向。 秋凤舞自舒家回来後,气极呕血,此事本来瞒住了众弟子,但多年都未离瑶池寸步的师父突然间两次下山远行,弟子们均在私下议论纷纷,追问曾随秋凤舞下山的那名男弟子。那弟子拗不过同门连日盘问,只得道出师父去过江南舒家找人,还为那不辞而别的舒家大公子动了肝火。诸弟子现在见到这惹师父动怒奔波的罪魁祸首,自然没人给他好脸色。 舒流衣黯然苦笑。瞧这阵仗,他在昆仑的日子多半不会好过。见前面秋凤舞雪衣飘飞已走出老远,他低头,躲过一群弟子指责的眼光,快步追著秋凤舞颀长背影走向无香院。 院内,清寂如旧。大树枝繁叶茂,上空,碧天如洗。 宁谧幽静中,只听到风拂花落。几瓣白花悠然轻飘坠落,恰好掉在秋凤舞肩头发丝上,簌簌滑过黑发,化入尘埃。 舒流衣的鼻根,遽然间便不受控制地发了酸──为秋凤舞束上花环的那一刻,仿佛又重回眼前。白花黑发,漂亮得纯粹无垢。可他已经再也不能像那天一样,去夸一声「真的,很美。」 他悄然吞咽著嘴里无名的苦涩。前边秋凤舞已径自进了内室,关起房门,将他摒弃在外。 舒流衣僵立许久,摘下纱帽,慢慢向自己以前居住的那间客房走去。 房门只是虚掩,似乎一直在等著屋主回来。屋里每一样东西摆设,均和从前一般无二,案上搁著青玉笛,他中秋那天下厨後换下的一件长衫也依然扔在榻上…… 一切,仿佛都封存在他离去的那一天,唯有落满每件物品上的尘埃提醒著他逝去的那段时日…… 舒流衣心头百转千回,惆怅之余,喉头热热的,像有什麽东西在挣扎著想要冲出来,却又卡在半途,憋得喉咙生痛。 第8章 秋凤舞伫立在门外,冷眼看了舒流衣好一阵,才踏进屋,将手里一个小碗放在桌上。 碗底是两枚黑乎乎的新鲜鱼胆,还带著点血丝,腥气扑鼻。 「一枚敷脸,一枚内服。」他冷冷交代完,扭头就走。 「啊?……」等舒流衣反应过来秋凤舞居然开口和他说话了,後者早已走远。 他拈起枚鱼胆,也看不出有什麽特别之处,但直觉秋凤舞不会害他,便忍著血腥味丢进嘴里,囫囵吞下。另一枚捏碎了,将胆汁涂到脸上,起初只觉有点清凉,过了片刻,脸上疼痛略有减缓,也不再渗血,想来这种鱼胆有镇痛止血的妙用。 秋凤舞这麽急著赶回昆仑,多半也是为了让他早点服用这鱼胆。这男人,明明被他所伤,依然见不得他受苦……舒流衣心头又是欢喜又是辛酸,半晌,终於振奋起来,出去提了一桶水,开始打扫房间。 忙碌停当,日头已然偏西。厨房那边,飘来米饭香味。他想了想,戴起纱帽,往厨房走去。 做饭的,还是原先那个聋哑老仆,正佝偻著腰背在洗菜,被舒流衣在肩头轻拍了下,哑仆回头。 「我来做饭。」舒流衣连比带划打著手势。他当初跟哑仆打过不少交道,那哑仆认出他,懂了他的意思,便把厨房让给他,还伸出大麽指对舒流衣一竖,又指著秋凤舞内室的方向,依依呀呀地笑。 舒流衣知道哑仆是夸他厨艺好,说秋凤舞喜欢吃他做的饭菜。他苦笑,再怎麽喜欢,也都成了过去。只要待会秋凤舞别把他做的东西丢出来,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做好数碟秋凤舞最爱吃的小菜,将饭菜摆上托盘,让哑仆给秋凤舞送去,舒流衣留在厨房收拾,一边忐忑不安地等著哑仆回来。 「不吃?」看到哑仆一脸迷茫地端著原封不动的饭菜返回,他尽管早已预料会是这结果,仍忍不住黯然神伤。 秋凤舞是真的连半点弥补的机会也不愿给他…… 舒流衣木然坐在厨房的门槛上,久久没有动弹,直至黑夜将他的身影完全吞噬。 翌日正午前,小碗放上桌面,碗里照例两枚鱼胆。 「跟昨天同样的用法。」秋凤舞漠然甩下一句後,更不多看舒流衣一眼,拂袖离去。 是要每天都服用麽?舒流衣捏起枚鱼胆,却没有急著放入口中。沈思片刻後,反而折去厨房,做了几碟精致小炒,亲自端了走到秋凤舞紧闭的房门前。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最平缓的语调柔声道:「凤舞,吃饭了。」 门後没有任何回应。 舒流衣并不指望秋凤舞会回答他,所以继续自言自语:「凤舞,当初是我混蛋,不该嫌你丑。我的脸变成这样,是报应。就算你恨我一辈子,我也没怨言。现在我也不奢望你原谅我,只想能为你做点什麽。我知道,你喜欢我做的饭菜,今後,我每天都会给你做一日三餐。凤舞,我昨天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我是说真的。」 他说完,等了可谓漫长的时间後,才听到秋凤舞清冷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舒家大公子,我不恨你,我只是看错了你。」 一句,便足以令舒流衣无地自容。他几乎想就此退缩,可看到托盘里的饭菜,还是再次鼓足勇气。「凤舞,开门吧!饭菜快凉了。」他不给秋凤舞回绝的空隙,续道:「你今天不吃,我也不会服那两枚鱼胆。」 他自己也知道拿这来要挟秋凤舞,未免太过无耻,然而除此之外,舒流衣委实想不出,还有什麽方法能管用。 一阵骇人静寂後,他眼前的木门终於大开。舒流衣欢喜之中又带著几分紧张不安,走进内室。 秋凤舞正盘坐在榻上,面无表情,对舒流衣视若无睹。 房内一切皆依旧,唯独不见了那盏莲花灯……舒流衣涩然垂眸,将饭菜放上小案,然後退到旁侧,看著秋凤舞默然执箸进食。 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舒流衣心头却不可思议地变得平和喜乐。忽然间,他觉得天下最重要的事情莫过於站在秋凤舞身边,看秋凤舞吃著他亲手烹饪的饭菜,哪怕男人始终一言不发…… 舒流衣痴痴望,等秋凤舞慢慢放下碗筷,他上前收拾起碗碟托盘,轻快地走回厨房。 时日匆匆,离他重返无香院,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他也如愿承揽下了秋凤舞的一日三餐。秋凤舞对他仍然不假辞色,连眼神的接触也几乎是寥寥无几,舒流衣却甘之如饴。 只要能留在无香院里,日日得见秋凤舞,男人那形之於外的漠视也真的算不了什麽…… 一阵轻缓脚步声朝厨房接近,舒流衣停下刷洗碗筷,抬起头。 来人竟是管丹枫,满身的风尘仆仆。她驾著马车走不快,刚赶回昆仑瑶池,来向师父复命。 「你的脸?……」看到舒流衣的面容,管丹枫神色很复杂。「师父是不是让你吃冥鱼胆了?」 冥鱼?大概就是他每天内服外敷的那两枚鱼胆的苦主吧!舒流衣点头。这些天下来,他的脸已不再流脓血,浮肿和溃烂也已消失,只剩下些细微的伤口裂痕,估计再服用段时日,这些小伤痕也会彻底消退。 管丹枫咬著嘴唇,很不甘,低声道:「师父真不该帮你解毒恢复容貌的。若是我,就让你烂上痛上一辈子。」 她说得再恶毒,舒流衣也无言以对,只能低下头默默洗碗,避开管丹枫针刺般的目光,然而女子的警告还是直钻进他耳朵里。「姓舒的,你要是再敢惹师父生气,我一定把你剁碎了扔湖里喂鱼!」 管丹枫扔下威胁後,又狠瞪了舒流衣两眼,这才走去秋凤舞内室请安。 舒流衣放下抹布,摇著头,无声笑。若是真有那一天,他也不用等管丹枫动手,自己直接跳湖以死谢罪得了。 之後的日子,仍如水平淡流逝。哑仆做完手头事,就在自己的小屋里休息。除却管丹枫偶尔会来无香院向秋凤舞禀报些事务,用警惕怀疑的眼光打量舒流衣,顺带一两句冷嘲热讽,便无闲人来打扰。 一个小院,围出个只属於舒流衣和秋凤舞的方寸天地。寂寞、冷清,却也安宁。舒流衣甚至冀望,就这样永远守著秋凤舞,在这小小的世界里坐看云起花落,直至终老。 可惜,现实总比希望冷酷。 这天上午,秋凤舞跟往常一样送来鱼胆,却没有立即离去,对舒流衣端详片刻後,难得地开了口,话音很冷:「再服两天,你的脸应该能完全恢复了,不用再吃鱼胆。」 舒流衣的心刚因之欢扬,下一瞬便被男人後面那句话击到抽痛。「以後,也不劳舒家大公子再替我做饭。」 「凤舞,你不要这样……」如果不是被秋凤舞冰冷的眼神震住,舒流衣真想跪下来哀求。这已经是他所能抓到的最後一点点微薄的幸福,难道也留不住? 「我不求别的,只要能继续做你的厨子……」他低声下气地恳求,卑微又辛酸。 「不需要。」秋凤舞无动於衷,转身往外走。 「凤舞──」舒流衣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男人已跨出门槛的脚步陡然顿住,衣袂袍角微微在颤动,忽然道:「没错。你做的饭菜是很好,可是当一个人吃惯好饭菜後,如果那个厨子突然就走了,再也不肯回来,那个人该怎麽办?再吃任何东西,他也忘不掉原来的饭菜味道,却又无法再吃到。舒家大公子,你知道这是什麽滋味吗?」 秋凤舞语气平静异常,舒流衣却大恸,想起管丹枫说过秋凤舞被他气至呕血不止,更是心如刀绞。「我懂。所以这次,我再也不会离开你的。凤舞,你相信我。」 「我信过你,结果呢?」秋凤舞怅然,也只是一刹那,转瞬又冷漠如初。「舒家大公子,你和我,都看错了对方。」 看著秋凤舞颀长挺拔的背影决然走远,舒流衣瘫坐在地上,颓丧地抱住了头。 这些天的平淡相处,让他误以为秋凤舞身上那层冰冷的壳正在逐渐缓慢融化,孰知男人竟是披上了更坚硬的冰层。这一个月来,倘若不是他以鱼胆相威胁,秋凤舞想必一口也不会吃他做的饭菜…… 舒流衣蓦然感觉身上发冷,下意识搂紧了双臂。他的容颜即将恢复,也就意味他将再也什麽可拿去要挟,去接近秋凤舞了…… 这天黄昏,舒流衣还是强打起精神,为秋凤舞做上好几样可口菜肴,送去内室。 再吃,也没有几顿了。秋凤舞於是也没有回绝,照常吃。 第二天、第三天……当觉察到时日比他预计中已过了四五天,舒流衣脸上的细微伤痕依然没有痊愈消失的迹象,反而有几处本已愈合的伤口再度绽裂,还依稀渗出淡淡血丝,秋凤舞审视舒流衣的目光,变得凌厉深沈起来。 舒流衣不敢与秋凤舞对视,收起食具匆匆离开,犹觉秋凤舞在後盯著他,如有针芒在背。 他打扫完厨房,回到自己房内,关紧房门点起蜡烛,才松了口气。时已入夏,他背心的衣裳,却被冷汗浸得微湿。 桌上的小碗中,还放著秋凤舞今天上午送来的鱼胆,业已干瘪枯涸。 舒流衣拿过小碗就把鱼胆倒进了床脚的痰盂里。自从秋凤舞与他摊牌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服用过男人每天送来的鱼胆。 可仅仅如此,还不够。 他站到镜台前,拔下束发的玉簪,用尖锐的尾端在脸上寻找著适合下手的地方,最後找到一处接近愈合的旧伤口,将簪尾深深刺了进去,再一划── 血丝伴随疼痛滑落面颊,舒流衣却微微得意地笑了。 「啪」!门扇猛地发出巨响,随著被震成粉末的门闩四分五裂飞散开来,冻结了舒流衣的笑容。 秋凤舞站在门外,墨眸内怒火狂烧。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到秋凤舞露出如此震怒的情绪……舒流衣没能再往下想,就被秋凤舞一掌扇上脸面,整个人飞跌出去,摔到了墙角,耳鸣眼花,半天爬不起身。 居然这麽快,就被发现了。他摸著被打肿的脸,尝到嘴里的血腥,边咳边笑。 秋凤舞黑发激扬,难以置信地拎起舒流衣。「你还笑?」 「你、你怎麽会来看我?呵……」他还以为,秋凤舞除了送鱼胆,绝不会再踏入他的住处。 秋凤舞瞪著舒流衣还在淌血的脸,眼里怒火一点点地敛去,慢慢松开手,放下了舒流衣。「我刚才去问过大夫,你脸上的毒,不该拖延到现在还没好……」他倏忽低声一笑,伤感又无奈,一字一句,缓缓道:「舒流衣,别再做这种蠢事。」 舒流衣浑身都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梦里已幻想过多少次,秋凤舞肯重新唤他一声流衣。此刻终於听到,恍若隔世。 他不管秋凤舞会不会动怒,伸手,紧紧抓住男人的手掌,竟没有被甩开,他想笑,却觉眼角发热,似有泪下,急忙抹去。「凤舞,上回是我错过了你。这回,我真的是想和你携手到老,你就再信我一次。」 男人缄默无言,只是微垂纯黑色的眼眸,目光复杂地看了舒流衣一眼,然後抽回手,喟叹,平心静气地道:「舒流衣,我知道你看重美色。你扪心自问,你如今对我,是真的喜欢,还是心怀愧疚想补偿我?或者,是在同情我长得丑?」 「我──」舒流衣急著想分辩,秋凤舞却摇了摇头,落寞低笑:「我要的,是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己,不是只知以貌取人的浅薄之徒,正如我喜欢你,并非因为你生相俊美。你可有真正懂过我麽?」 首次听到秋凤舞亲口说出喜欢两字,舒流衣狂喜过後,又是羞惭又是难过,颤声道:「凤舞,我知道你其实还是喜欢我的,你就再给我次机会好不好?我可以学会懂你,不再气你的啊!」 秋凤舞对舒流衣充满期待的双眼凝视良久,最终仍是摇头,令舒流衣的心猛然沈到了身体最深处。「舒流衣,你相貌好,今後总还能找到合意之人,不必因为内疚来迁就我,免得将来又再後悔。而我,也不会让同一个人伤我两次。」 他旋身离去,犹在微笑:「明天我还会取鱼胆给你,别再丢了。」 舒流衣木然目送秋凤舞远去,才缓步走到铜镜前,摸著镜中人的面孔,蓦地失笑,表情却哀伤透顶。 「你还是不相信我,怕我会再嫌弃你吗?……」他喃喃低语,终至无声。 猩红的血滴,点点撒上铜镜,模糊了镜中人影。 风起,掀动男子雪白的衣衫袍角。 秋凤舞捧著小碗,里面是他今天刚从瑶池碧湖取回的冥鱼胆,向舒流衣的房间走去。 两扇花格木门昨晚被他盛怒中震碎,木屑残骸仍铺散在地,尚未打扫。相比洒满豔阳的庭院,房内显得有些幽暗。 舒流衣头发散乱,背对房门面墙而坐,头低垂著,听到秋凤舞入内也依旧呆呆坐著,一动不动。 秋凤舞放下碗,见舒流衣仍无动静,不禁皱了下眉,刚准备走,又担心舒流衣等他走後将鱼胆偷偷丢掉,便打定主意要看著舒流衣吃。 「过来,服了它。」 他提高了音量,终於看到舒流衣摇了下头,轻轻地道:「不需要了。」 青年话音里,甚至带点笑意。转身,面对秋凤舞── 男人震惊,只因舒流衣脸上横七竖八布满伤痕,皮肉翻绽,血迹早已凝固,纵横交错,像张狰狞的暗红色蛛网,覆盖了那张原本俊雅的面容。 「谁伤的?!」秋凤舞黑眸里再也没了以往的冰凝沈稳,厉声问:「是丹枫?还是──」 「是我自己。」舒流衣笑著举起手里的玉簪,仰望秋凤舞,柔声道:「凤舞,我知道,你怕我嫌你难看,会再离开你,是不是?现在我和你一样了,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你……」秋凤舞面具下的肌肉在微微抽搐。 舒流衣还在笑:「从今往後,我都只是你一个人的流衣……」 记忆里,第二次对著秋凤舞说这话。第一次,是甜言蜜语,男人信了,他却退缩了。这一次,他是真心实意想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献给秋凤舞。 「再相信我一次。」他定定凝望秋凤舞纯黑眼眸,仿佛那里是他的全部。 秋凤舞也在看著他,眼里有惊愕、痛惜、无奈……还有更多舒流衣看不明的情绪。 「再信我一次,凤舞……」舒流衣唯有重复这一句,等了很久很久,直至秋凤舞慢慢伸出手,蒙上他双眼,在他头顶酸涩地道:「我信你。」 七夕,飞至。 银汉迢迢,星月璀璨生辉,湖中波光潋滟。 舒流衣放下最後一盏莲花灯,站起身,对著身边的秋凤舞微笑。月色照在他脸上,阴影斑驳。轮廓仍俊美如昔,只是细看,便会发现许多条淡白色的伤痕,交错著布满面庞,如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却被添上了败笔,令人扼腕叹息。 他自毁容颜的第二天,秋凤舞就从大夫处拿来了好几种膏药,督著他每天涂拭,直到前两天,药膏用尽,依然留下不少浅淡疤痕,秋凤舞安慰舒流衣:「大夫应该有办法彻底医好你的脸,我再去问他。」 舒流衣并不在乎,反而不希望这些伤疤被根除。本就是为了让秋凤舞安心与他在一起,他才狠下心肠毁了自己的脸,要是给治好了,不知道秋凤舞看著,会不会又患得患失。 「反正我又不踏出这无香院,吓不到别人。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够了。」他揽住秋凤舞,轻松地笑。 秋凤舞当时没说话,只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轻轻一抚,却让舒流衣眼窝悄然发酸。原来情之所至,哪怕仅是一个最简单的举动,也足以叫人心动莫名…… 「走,回去喝酒去。」他从恍惚中回神,与秋凤舞并肩走回内室。 屋内红烛高烧,朱焰摇红。小案上摆放著酒水,还有舒流衣之前做好的饭菜。 这情景,似极了那个中秋夜。舒流衣情动之余,更生出几分紧张──虽说秋凤舞重新接纳了他,但这些天来,两人之间都没有什麽过於亲昵的举动。盖因秋凤舞不表态,舒流衣自然不敢擅越雷池。 对秋凤舞越是爱慕,越是敬重,舒流衣就越是在意秋凤舞的感觉,他不想秋凤舞以为他只知沈溺肉欲,贪图一时之快。 他斟了酒递与秋凤舞,看男人微扬起头饮酒,那漂亮的喉结上下移动,舒流衣的心也跟著萌动不已……那一晚,他就发觉喉结也是秋凤舞的敏感处之一。轻柔的舔弄、吮吸,便令秋凤舞喉咙间逸出忍耐微颤的呻吟…… 「在想什麽?」清冷的声音倏忽打断他满脑绮念。舒流衣尴尬地笑了笑,赶紧捧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喝酒,忽被秋凤舞按住手腕。 他愕然,却见男人墨眸里竟含著晶亮笑意。 秋凤舞举杯一饮而尽,随後倾前,将酒水哺入舒流衣口中,唇舌极尽缠绵。 「唔……呵……」舒流衣终於在长吻间找到了呼吸的空隙,讶然,而後轻笑──秋凤舞眼下每一步,居然都模仿著中秋之夜,他与秋凤舞亲热时所作的举动…… 果然是个悟性奇高的人,难怪能成为绝世高手。不过欢爱嘛,还是由他来引导吧,他想让秋凤舞完完整整地再享受一回销魂蚀骨的人间极乐,彻底抹去纠结在男人心底的那道阴影。 几乎是怀著顶礼膜拜的虔诚心情,舒流衣轻轻抱住秋凤舞,舌尖舔上男人凸起的喉结,再用最温柔的节奏打著圈…… 男人的眼神很快迷离,肌肉紧绷的身躯也在舒流衣怀抱中逐渐软化,轻叹,似恼又似惬意…… 朱焰吞吐摇曳,映照著床上紧搂亲吻的人影。 「舒服吗?……凤舞……」舒流衣的嘴唇一路从男人的脖子移到衣襟大敞的胸膛,流连半晌後又慢慢往下移。 「啊……」秋凤舞已然意乱情迷,只是抱紧埋在他腹下折磨他的头颅,低声喘息,间或难耐地扭动一下腰身,却被舒流衣牢牢禁锢,施以更撩人的「刑罚」。 欲望纵情迸发的霎那,秋凤舞周身战栗,汗湿衣褥,涣散的目光说不清是在忍受还是享受。 舒流衣咽下嘴里充满雄性味道的液体,抱住秋凤舞,一遍遍在男人滚烫的耳边柔声呢喃著:「凤舞,不用忍著,觉得快活就大声叫好了,这里没有别人。我喜欢听你喊出来。」他的手,探进男人湿腻的胯间,捉住仍在微微跳动的性器技巧地爱抚起来…… 「呃啊……嗯……」秋凤舞终於放开了最後那点拘谨,满含快意的吟哦由低到高,他在舒流衣手里再次亢奋硬挺,展示起傲人的男性雄风。 舒流衣加快了撸动套弄,又把秋凤舞逼上快感的巅峰。 「哈啊……」接连释放两次,秋凤舞张口用力呼吸,吐出的每口气息,都灼热如火,还混杂著酒香。 「要不要喝水?」舒流衣笑问,一边已下了床,喝了一大口凉水,返身喂给秋凤舞。 他的手,温柔抚摸著秋凤舞汗湿的鬓角发丝,慢慢滑过男人那张枯黄色的人皮面具,心里为秋凤舞伤感惋惜──这男人,几乎处处都堪称完美,偏生长就一张丑脸。 「把面具拿掉吧!」他不想两人之间,再有任何隔阂。那张脸,固然丑怪,他也决心去坦然面对。 秋凤舞蓦然轻震了一下,黑眸里的氤氲也沈淀下来,露出舒流衣不愿看到的复杂神色。 男人肯定还在自卑……舒流衣凝视秋凤舞,柔声微笑:「摘掉吧!我的脸现在不也和你一样不好看?我不会再嫌你的。」 「不一样……」秋凤舞话音里带了些许罕见的迟疑,半坐起身,苦笑道:「还是让我继续戴著吧。我怕──」 舒流衣有点急了,惶惑不解。「怕什麽?凤舞,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不管你的本来面目是什麽样子,我都一样喜欢的啊!」 秋凤舞对舒流衣看了半天,最终似下定决心,伸手摸上了自己的脸。「好。可是,流衣,你看了,不要又像上次那样一走了之。」 怎麽可能?舒流衣为男人的紧张感到好笑,更多是心酸自责,低声道:「这辈子我都是你一个人的,哪里也不去,除非你赶我走。」 秋凤舞嘴角略牵了牵,叹口气,随即撕下面具。 那张遍布赤黑色鱼鳞状肌肤的丑脸顿时暴露在烛火里,一如既往的骇人。舒流衣已有了心理准备,这次并没吓到,深呼吸,正想说上几句安慰言语,却被男人接下来的动作怔住了。 秋凤舞摸著自己奇丑无比的面庞,手指移向耳後用力一撕。又一层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从他脸上脱落。 烛焰,照亮了男人陌生却又神俊得近乎凌厉的脸。额眉口鼻,无不挺秀飞扬,也如冰峰雪岭般孤傲,透著唯我独尊的冷漠与疏离。脸色似乎因为常年不见阳光,异常苍白几近透明,衬得纯黑色的冰寒双眸更显幽深。 他抛下手里那张丑陋面具,定定看著呆如泥雕木塑的舒流衣,淡然道:「流衣,这才是我的真面目。你那晚偷看到的,只是第二层面具。」 舒流衣表情呆滞,一个字也说不出。 秋凤舞在心底摇头,就猜到舒流衣会被吓傻,他皱了下眉头,尽量放缓了语调:「流衣,我那晚是有些累,本想等第二天再和你说清楚,你却等不及,趁我睡著的时候偷偷撕下了我的面具,还连夜逃走了……」他微微苦笑。 舒流衣僵硬的面部肌肉终於牵动了一下,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原来你、你是想试探我。」不然谁又会如此无聊,在一层面具下再戴一层,而且还是丑到吓死人的那种面具,让人错以为第一层面具下露出来的,必定是真面目。而他这个笨蛋,也果然中计。 其实他早该怀疑的,明明秋凤舞全身的皮肤都很光洁,为什麽就是一张脸会丑得出奇?……可惜当时他太过惊吓,又急著逃离,根本无暇多想。 「呵呵呵……」他就说嘛,光凭秋凤舞那双眼,那等绝尘风神,准是个美男子。如今证明,他当初的确没看走眼,然而舒流衣完全感觉不到丝毫喜悦,反而胸闷气促,心脏像被人用力挤压著,苦不堪言。 他的愧疚、追悔、懊恨、苦苦哀求,瞧在男人眼里,恐怕只有好笑。自己亲手划毁的脸,更像个天大笑话,讥嘲著他的愚蠢。 舒流衣猛地抓起衣裳跳下床,就想往外跑。秋凤舞一直都在留意著他,见他一动,立刻扣住他脉门,将他重新扔回床上。 「我戴那面具,并不是为了试探你。」秋凤舞按住还在挣扎的舒流衣,叹气。舒流衣的激烈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才迟迟不愿展露真面目。「流衣,我踏足江湖之日起,就戴著这两层面具了。」 既然都已经戴了二十年,并非针对他,舒流衣也没什麽好计较,一股火气顿时蔫了,再想想自己当日不辞而别,怎麽说都是自己理亏,实在没资格去指责对方,他吐出口闷气,又耐不住好奇。「为什麽?」 如此神俊姿容,何必遮掩?还用那样恶心的面具,简直是暴殄天物! 秋凤舞孤傲冷峻的面容微笼上几分伤怀,静静道:「那是我已故师尊的意思。」他低头,见舒流衣一脸茫然,不由笑了笑:「流衣你年轻,许多武林旧事你未必知晓。我的师尊屈迟泪,当年曾是天下第一美人,剑术又无人匹敌,是每个青年侠士的梦中佳偶。」 舒流衣汗颜,他对江湖轶事向来兴趣不大,对女人就更没有兴趣,确实不知道昆仑剑派的前掌门原来是个女子。 「众多追求我师尊的男子中,最後有一人才貌出众,又对师尊体贴入微,赢得了师尊芳心。两人成亲後云游四方,琴瑟和鸣,可说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只是好景不长,一次出游,两人误入仇家设下的陷阱,师尊为了救她的夫君,被大火烧毁了容颜。」 舒流衣啊了一声,倒有些为那第一美人惋惜。 第9章 秋凤舞黑眸隐现怒意,缄默一阵,才沈声道:「那男子见师尊容貌毁了,竟然心生悔意,不愿再与她一起。」他倏忽冷然笑了笑,直视舒流衣。「流衣,我知你一向执著美色。你倒说说看,倘若换做你是那男子,见不得妻子面目丑陋,你会怎麽做?」 想不到秋凤舞会拿这难题来考他,舒流衣极是尴尬,在秋凤舞目光逼视下,只得老老实实地道:「如果实在对著她看不下去,我大概就偷偷溜走算了,之後尽量能躲就躲,不让她找到我。」 「没错。」秋凤舞冷冷道:「薄情至此,也足够了。可那男子禽兽不如,他怕抛弃我师尊,会遭师尊报复,竟起了杀心,几次暗算要置师尊於死地。师尊起初还以为是仇家所为,最後发现却是枕边人处心积虑要杀她。师尊自此心灰意冷,遁隐昆仑,终生至死不再言爱。」 他指著丢在床边的那两张面具,续道:「这是我当年下山之前,师尊要我戴上的。师尊说,世人都是以貌取人贪图美色的俗物,除非有人能不计美丑,才值得真心相交。她说得确实不错。我年轻游历时,也曾遇到过几人,还算谈得投机,可看到我那张‘脸’,那些人全都吓得逃避不及,呵!」他凝望舒流衣,惆怅轻叹:「当日你说美丑不过是层皮囊,那时我还以为你真个与旁人不同,谁知──」 「凤舞,过去是我太浅薄,你别再气了。」发现秋凤舞又被自己勾起了不好的回忆,舒流衣忙著转移话题:「你饿不饿?饭菜都凉了,我去热一下。」 他想跨下床,却再次被男人抓住了手。 「不饿。」秋凤舞纯黑色的眼眸打量著舒流衣,忽道:「你想避开我?」 「凤舞,你太多心了。」舒流衣苦笑,试图掩饰内心被窥破的慌乱。 他是想借口去厨房,暂时躲开一会,让自己好好地静一静。他不怨秋凤舞直到今天才把真相告诉他,但面对秋凤舞俊美凌厉的容颜,再想到自己如今满是伤痕的脸,舒流衣自惭形秽。 在秋凤舞面前,他根本就一无是处。这认知,令他情绪低落到谷底。 「让我去把饭菜热一热罢。」他想挣脱秋凤舞的手掌,可秋凤舞非但没放手,反而把他拉进怀中,从背後紧紧抱住,在舒流衣耳边低声道:「你在躲我,别否认了。你是不是怪我隐瞒你,害你毁了容颜?……我说过,会让大夫想办法替你彻底治好的。」 「我真的没生气。」舒流衣摇头,秋凤舞却仍不肯松手,将下颌搁在了舒流衣肩窝处,沈默无语,唯有气息一阵阵,吹拂起舒流衣鬓边发丝。 呼吸,很热,喷到耳朵、脖子上,甚至有点烫人。 舒流衣已经压下的欲望突然又开始蠢蠢欲动。心猿意马之间,听到秋凤舞慢慢问道:「那──你为什麽不继续做下去?」 男人猛地将他推倒,覆上,居高临下望著他,苍白的面色不知是因朱焰照映,抑或因为情动,流动著魅惑轻红,低笑:「还是你想要等我来?」 看著秋凤舞散发出致命诱惑的俊美面容,舒流衣目眩神摇,心头那点疙瘩一下子就被驱赶得无影无踪,强烈的冲动重又占尽上风,揽下秋凤舞的脖子,便是一阵热吻。 男人也不甘示弱,学著舒流衣之前所做的,从嘴唇到下颌,到喉结,到锁骨……一寸寸地往下探索著舒流衣的身体。 「嗯嗯……啊呃……」被男人轻啄过的每个地方,都变得火热发痒,舒流衣忍不住微微弓起身,却正好让秋凤舞轻易含住了他胸前小小的突起,舌尖仔细地拨弄、舔舐、再轻轻地咬、吮吸…… 「啊……」舒流衣揪紧了秋凤舞的长发,在喘息间隙笑出了声──凤舞,果真是个聪颖的好学生。 「流衣,这样来,对不对?」男人笑著从舒流衣胸前抬起头,边把食指伸进舒流衣口中,爱抚起软滑的舌头。 津液,很快便弄湿了他的手指。他撤出,随後探向青年身後的另一个入口。 「凤舞,呵,今晚就你来吧!」到这时,舒流衣当然知道秋凤舞想做什麽,心底竟有些窃喜。这平素冷漠矜傲如冰山的男人,如果不是欲念高涨情难自已,哪会有如此热情主动。 他配合地抬高腿,让秋凤舞的手指得以顺利进入。 男人凭著记忆,重复起那个中秋之夜舒流衣曾经对他做过的一切,在舒流衣紧张收缩的体内用手指缓慢又温柔地抽动、刺探……微弯起指节,「旋转寻找著男性最脆弱不经抚弄的私密之处…… 「……呃嗯……唔……」体内最敏感的地方遭指尖频频侵袭,晕眩的快感翻涌而起。舒流衣再次勾住秋凤舞,吻住男人同样吐著热浊气息的嘴唇。来自对方身上的异样高温和汗水,告诉舒流衣男人已亢奋到了极限,蓄势待发。 然而秋凤舞仍耐心地按部就班,逐渐加入第二根、第三根手指,开拓著那本不适宜接纳外物的禁地,直至舒流衣浑身痉挛著释出白色精华,染湿了他的手。 抱起舒流衣兀自发软的双腿搁上肩头,秋凤舞终於倾下身,将自己身体最坚硬的部分一点点地挤入青年後庭,在舒流衣微颤的呻吟声中执意推进…… 「啊……流衣……」完全迥异陌生的快感即刻如海浪,将他湮没其间。秋凤舞忽然顿住,弯腰舔去舒流衣额头鼻尖的细密汗珠。因欲火而变得愈加黑亮的双眼满含笑意。「我总算知道,为什麽那晚你在上面会那麽兴奋陶醉。呵呵,尝到这滋味,是不舍得放手。」 舒流衣成年以来就很少脸红,在床上时更是如鱼得水,鲜少会感到窘迫,但此刻,他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必定涨红了脸。「你、你当时都在看著我?……」 他还当秋凤舞那时早已在他的风流攻势下神魂颠倒,所以做到最後,他自己也全心投入地闭起了双眼,与身下那人交颈纠缠,抵死缠绵。却没想到那种欲仙欲死的妙境之中,秋凤舞居然还能保持冷静来观察他? 秋凤舞笑了,漆黑的眉毛飞入鬓角,他整个人压住了舒流衣,凑上舒流衣耳边,轻咬住发烫的耳垂。「流衣,你知不知道,你那晚的模样真是诱人,我一直都想要再看一次……」 他的嗓音,低沈而又温柔,可他的动作,狂烈无比,挺身,深深地贯穿了舒流衣,仰头,满足地叹息。 「呃啊啊──」侵入的热物在体内传递著脉动,舒流衣本能地蜷曲痉挛了身体,但立刻便被男人打得更开,开始由慢而快的律动、驰骋、碾磨…… 心和肉体,都挣脱了理智的缰绳,跌宕起伏。情欲再次倾巢而出,攀上极乐顶峰的刹那,舒流衣忘情地抱紧了压在他身上的秋凤舞,心如擂鼓,身体和意识却变得轻飘飘的,宛如在最柔软的云絮里飘浮…… 「我做的,是不是比你好?」男人轻啄舒流衣的鼻尖,喘息著笑。 舒流衣从恍惚虚脱中缓缓清醒过来,尽管不愿承认,心底还是不由得感叹了一句青出於蓝而胜於蓝,好胜心也被秋凤舞挑了起来,暧昧地道:「下次换我来,包管让你更销魂。」 秋凤舞低笑,不再说话。两人的汗水混在一起,将头发与床褥都印得湿透。谁也没有动,只是相拥著,静待情欲余波平息。 呼吸略微平缓时,秋凤舞慢慢从那个包容住他的湿热所在抽身退出,看著阳精随之缓慢溢出,他清咳一声,犹豫地道:「流衣,我都忘了问你……你和骞旗,也做过这事?」 男人的面色,明显地告诉舒流衣,秋凤舞在喝醋。他又不想欺骗秋凤舞,一时尴尬之极,赔笑道:「这……咳咳,都是认识你之前的事了,你别多想。」 秋凤舞微垂眸,没出声。 舒流衣发现势头不对,赶忙揽紧秋凤舞,柔声道:「凤舞,我说过,我今後都是你一个人的。你要是嫌不够,我把下辈子也给你好了,就怕你不要,又要在心里骂我死皮赖脸。」 「呵呵……」秋凤舞终於被他逗笑了,披衣起身,重新戴起那两张面具。「我去烧点热水擦身用。」 舒流衣想起了自己上次只顾落荒而逃,都没替秋凤舞清洗善後,愧疚之感油然而生,哪好意思躺在床上等著秋凤舞来服侍他,忙道:「让我去!」一跃而起,下身的钝痛却令他砰地一声又摔回床上,揉著酸麻的腰骨直皱眉。 秋凤舞忍笑道:「还是我去吧。」 丢脸啊!舒流衣干笑,目送秋凤舞出了内室。云雨过後他也有些疲倦,拖过被子盖住自己,闭目小憩,很快便陷入梦乡。 屋外,天穹墨蓝寥廓,星辉闪动。秋凤舞经过院落,蓦然止步。 前方树底下,一人正懒散地背靠树身站立,双眼映著星光,明锐中又含著丝淡然讥诮。 「秋凤舞,你可真是大意,连有人进了无香院你都没发现。来的要是仇敌,你可麻烦了。」那人声音压得很低,刚好只让秋凤舞能听见。「那小子的滋味,真有那麽好?让你如此著迷,警觉心都没了。呵……」 「你来我这儿做什麽?」秋凤舞在舒流衣以外的人面前,永远都是冷冰冰的语气,一指院子大门,低声道:「出去。」 那人耸了耸肩,「我也不想来听你们两人的活春宫,可你那好徒弟找上门要人来了。」 秋凤舞瞳孔猛缩,「那孽徒居然还真敢来见我!」 「有大军随行,他有什麽不敢的!人早就在大厅等著你了。丹枫不敢惊扰你,就叫我来找你──」 那人话还没说完,秋凤舞已旋身,雪衣飘扬向外走去。那人忍不住摇头,举步慢慢跟上。 已是夜半,大厅上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管丹枫和一众弟子满脸戒备之色,围住了站在大厅正中的锦衣男子,如临大敌。 相比昔日同门的紧张,戎骞旗轻松得多,嘴角甚至还噙著丝笑意,望向步入大厅的秋凤舞。 「弟子见过师父。」他躬身一揖,仍和往日一般的恭敬。 「丹枫,你们都下去。」喝退大厅上所有弟子之後,秋凤舞才冷冷地打量起戎骞旗,末了寒声笑道:「戎王,你在我门下十多年,就该清楚我的脾气。我想要做的事情,绝无更改。」 「弟子知道。」戎骞旗也在笑,心头却似有一把火在狂燃。 那日自秋凤舞手底逃脱後,他返回上京,本想面圣後立刻领兵奔赴昆仑山,怎奈政务缠身,一时根本离不了上京。然而每时每刻,他心头妒火都未曾稍有减退──若不杀了秋凤舞,夺回舒流衣,他大辽国戎王颜面何存! 如今最憎恶之人就在眼前,直叫戎骞旗恨得牙根发痒,他的笑容,也越发地恭顺。 「所以弟子才先礼後兵,请师父将舒公子还给我。」他无视秋凤舞身上散逸而出的越来越强烈的冰寒杀气,兀自慢悠悠道:「我麾下三千精兵,已在湖边布下天罗地网,另有数万大军,也在向瑶池行来。师父,不到万不得已,弟子不想对您不敬,您也别逼我翻脸无情。」 竟敢威胁他!秋凤舞冷笑:「戎王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让你身首异处。」 猛挥手,整只手掌在烛火里发著淡金色的剑光──戎骞旗鬓角发丝就突然间齐颈纷纷断开,飘落一地。 戎骞旗依旧面不改色,反而仰头朗声大笑起来:「我要是怕死,也不会孤身站在这里了。不过嘛──」他剑眉微挑,目露戾气。「本王如有不测,我麾下大军定将血洗瑶池。师父您武功盖世,或许还能逃出生天,可您那些弟子们,插翅也难逃我大军包围。莫非师父想叫他们为我陪葬,让昆仑派从此灰飞烟灭?至於舒流衣……」他故意顿了顿,脸上浮起个莫测高深的笑容。「我死,他自然也活不成。」 他一句句地说,秋凤舞的目光也跟著一分分地变冷,最後如两块冰凝乌石。 舒流衣迷迷糊糊地一觉醒来,见床头红烛已经烧掉大半,原来他已睡了颇有一阵,秋凤舞却仍未返回。 烧个热水,也不至於这麽长时间吧?舒流衣正在惊疑不定,虚掩的房门陡地被人推开。一个青衣人施施然走了进来,眉宇间隐含邪气,朝床上人森然冷笑著。 「桓重霄?!」舒流衣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此人,勃然变色。这毒王,上次害他不成,居然还追到昆仑来了?惊怒之余,他更是心生惶恐。秋凤舞到现在还没回来,莫非已遭了毒王的暗算? 「你把秋掌门怎麽样了?」他半坐起身,怒视桓重霄。 「哈哈,你有空就先担心自己罢!」桓重霄放声讥笑,轻弹了弹修剪得漂亮整洁的指甲。 舒流衣只觉一股醉人甜香迎面袭来,刚暗地里叫声不妙,眼前已天旋地转,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意识逐渐脱离躯体时,他隐隐感到有只手搭上了他的脉门…… 冰凉冷硬的感觉贴在手上,很不舒服。 舒流衣缓慢睁眸,立即就被猛烈的太阳光线刺激得眯起眼,隔了一会才适应,愕然发觉自己身上已穿好了衣物,正躺在院子草地上。身边,就是那株大树,繁叶青翠如碧玉,间或有粉白花瓣轻旋飘零,掠过他眼前。 天地,宁谧而又幽远……舒流衣一时竟有些怔忡,倏忽想起晕迷前的情形,猛打一个寒战。 那桓重霄呢?去了哪里?还有秋凤舞…… 「凤舞?凤舞!」他焦急大喊,却只听见自己的回声,想起身,手腕一紧── 他视线慢慢往下,一条粗长铁链赫然映入眼帘。一端紧扣在他右腕上,另一端锁住了树身。 舒流衣张大了嘴巴,彻底愣住。半晌,如梦初醒,跃起身高喊:「凤舞──」 身心,都被难以名状的恐惧攫住。除了呼唤秋凤舞,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麽。一夜之间,为何一切均变得如此离奇? 一人终於应声走进庭院,锦衣高冠,气度威严,正是舒流衣最不想见到的戎骞旗。 乍见舒流衣的脸已不似原先那样流淌脓血,戎骞旗目露惊喜,近前却看到舒流衣面上那许多浅淡的伤痕,他不由微蹙了剑眉,随即又舒展开,含笑走近。「流衣,跟我回上京去。」 舒流衣呆呆望著他,忽然像是找回了神智,摇头道:「戎兄,你我之间,早已结束,况且我如今另有所爱,我不会跟你走的。」 戎骞旗俊脸阴沈,冷笑:「你真的喜欢上他了?」他轻抛著掌心一枚钥匙,目光意有所指地瞥向舒流衣手上的铁链,淡然道:「流衣,你难道还没明白,就是秋凤舞把你交给我了。」 「胡说。」舒流衣根本不相信。 一个清朗男声突兀响起,带著说不出的嘲讽意味。「舒流衣,你还真是蠢到无可救药,呵呵……」 庭院那头,始终紧闭的内室房门打开,桓重霄讥笑著走了出来。舒流衣的双眼,却只牢牢地盯住桓重霄身侧那个颀长身影。 秋凤舞和毒王,居然并肩而行,宛如多年知交……一阵寒气渐渐爬上了舒流衣脊梁,心跳也漏了几拍,他艰涩地道:「凤舞,你怎麽,怎麽会认识他?」 男人双手负背,在舒流衣身前丈许之遥止步,默不作声,黑眸毫无表情与温度。反而是桓重霄扬起了眉毛,用怜悯又嫌厌的眼神望著舒流衣,像在看个垂死之人。「秋凤舞没告诉过你麽?我就是这儿的大夫。你那两次负伤昏迷,还都是我替你医治的。不过我没想到你这小子薄情寡义,竟敢戏弄秋凤舞。我桓重霄这半生难得就秋凤舞这麽一个朋友,岂是容你这小子恣意欺侮的!当然要好好教训你一顿。」 舒流衣听著桓重霄冷笑连连,身上越来越冷,手脚都僵硬了。一直想不通自己几时得罪过桓重霄,此刻,终於有了答案。 可是,秋凤舞到底清不清楚桓重霄究竟是教训他的?毒毁他的脸尚在其次,如果他当时没有以咬舌自尽来威胁桓重霄,就要被那些邋遢卑污的乞丐混混玷污。这些,秋凤舞可曾知晓? 「……凤舞,你还当桓重霄是朋友。你可知道他竟找人来,来淫辱我?」如此难堪的遭遇,舒流衣本是绝对不愿向任何人吐露的,但现在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秋凤舞眼眸越发地黑,却并没有露出舒流衣想象中的激愤,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我早就知道。」 冷漠的五个字,将舒流衣推进了冰冷的深渊,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刹那凝结了。奇寒彻骨间,他听见秋凤舞居然逸出声清冷微笑,而後吐出的每句话,都似尖锐冰针,专挑他心尖最柔软的地方残忍地扎著。 「重霄说要为我出气,我也正想亲眼看看你的下场,所以带丹枫再次出昆仑去找你。谁知你那弟弟非要把你塞给我,我左右闲著也是无聊,就把你带回来了。」 秋凤舞侧目斜睨舒流衣,後者惨无人色的灰白面庞似乎让他心情很愉快,他笑了笑:「你的厨艺确实不错,本来我只想让你去厨房做个杂役,可後来我发现,看著你每天在我面前内疚忏悔,很有趣。你在床上的样子,也够放荡,呵!我倒是想再留下你多玩几天的,不过既然戎王已找上门来,我犯不著为了你大动干戈。」 「不要说了!」舒流衣猛地大吼,挤出来的声音却是嘶哑微弱的。喉咙里又热又痛,但又什麽也吐不出。 几个月的朝夕相处,昨夜的入骨缠绵,难道都只是他一厢情愿? 「凤舞,你说谎!」他极力想找点什麽来告诉自己,秋凤舞说的,全是气话。「你要是真的还恨我,为什麽还要去戎府救我?还要替我把脸治好?」 他像溺水之人,抓住仅剩的一根单薄稻草,明知那压根救不了他,也死不肯放手。然而秋凤舞冷笑著,抽走了他最後一丝期待。 「我就是想要你死心塌地爱上我,再踢开你,让你也尝尝我当初经历过的心痛滋味……」男人说得很慢,眼里充满浓到化不开的酸楚。「舒家大公子,你永远也不会懂,我心里,究竟有多痛。」 「秋凤舞,你还跟这小子多罗嗦什麽?」桓重霄看不过,皱起了眉头,朝边上噙笑缄默的戎骞旗道:「快带他滚!」 面对毒王,戎骞旗也只好假装没听见那个不客气的「滚」字,走到呆立无语的舒流衣身边,替他打开了手上镣铐。「流衣,走罢。」 舒流衣纹风不动,定定看著秋凤舞。头顶风拂花落,沾上男人黑发白衣。 衣胜雪,发似墨,如画美景,一如昨日,可他恍惚间却觉恐惧不安──他是不是,从来都没真正认清过秋凤舞?…… 「跟我走!」戎骞旗强硬地扣住他的手,想拖走他。 舒流衣忽然甩开戎骞旗,用尽全力颤声道:「凤舞,我真的喜欢你。」 他不知道秋凤舞还会不会信他,只是强烈地想说出来,他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一走,他和秋凤舞,将再无可能相见。 这回,男人干脆背转了身,完全把舒流衣摒弃在视线之外,唯有冷淡的话音如凌厉剑锋,划过舒流衣耳际。「戎王你还不带这丑八怪与你的部下大军离开?人还给你了,从今往後,我昆仑剑派与戎王你再无瓜葛。」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桓重霄青衫飘飘,也跟著离开了庭院。 那声「丑八怪」,便如狠命一锤砸上舒流衣,心口奇痛欲裂。他脸色灰败惨淡,嘴唇不停战栗,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时至今日,秋凤舞犹在记恨他那一次叛逃。一切温柔欢爱,尽是假相,只为让他也品尝遭心爱之人无情嫌弃的痛苦。 浑噩之间,秋凤舞那天的话突然又在耳边响起「……而我,也不会让同一个人伤我两次。」…… 他遽然想笑,却只咳了一声,喃喃道:「你做到了。」 男人果真是心如铁石,言出必践。只有他还傻呼呼地以为自己终於感动了秋凤舞,可以和秋凤舞重新开始…… 他微微笑了,任由戎骞旗抓起他的胳膊,拖著他走出了无香院。 雄壮如龙脊蜿蜒的大山间,车马辚辚,旌旗猎猎,首尾绵延数里。队伍中间是辆华丽马车,门帘低垂。 戎骞旗就坐在车厢内,审视著几乎堆满了半个车厢的好几大箱衣物、字画、用具、珍宝黄金……都是舒流衣去昆仑时带的东西,之前两人离开昆仑派总堂时,管丹枫奉师命,率领几个师弟把这些箱子抬上了戎骞旗的马车。 「呵,算他识时务。」戎骞旗虽在笑,眉眼狠戾,望向坐在车厢对面的舒流衣时,他才真正露出几分笑意。不论如何,舒流衣最终仍是回到了他的手中。 他耶律亓看中的东西也好,人也好,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他得意地坐到舒流衣身旁,伸手轻抚舒流衣脸庞。「流衣,你我终於又在一起了。」 舒流衣自从进了车厢後,就一直坐著怔怔出神,这时总算恢复了些生气,侧首凝望戎骞旗,茫然道:「为什麽非要带我走?你明知道,我已经不可能再像最初那样喜欢你的。」 「就算不喜欢,你也还是我的。」戎骞旗霸道地捏住舒流衣下颌,笑道:「我说过,你是属於我耶律亓的,难不成你已经忘了?呵呵,我的东西,绝不容别人夺走。」 「原来只是这样……」舒流衣也笑了,阖眼不再言语,任凭戎骞旗凑过头来,狠狠地咬住他的嘴唇,掠夺走他的呼吸。 意已阑珊,心如死灰,又有什麽可在乎。身边这个人,是谁,又不是谁,都已没了意义。 舒流衣就在一天天的行程中,在戎骞旗面前,急速地消瘦下去。明明三餐都未间断,可他就是飞快变得清瘦孱弱,之後饭量越来越小,最後食不下咽。 离开瑶池的第九天,舒流衣已经无力维持坐立,躺在雪白的貂皮坐垫上,睁著双眼发呆。他的脸,比貂皮更白,找不出丝毫血色,眼窝也和双颊一样深深凹陷。 随军的医师在给舒流衣喂薄粥汤,一汤匙进去,很快就呕了出来,他额头冒汗,抖著手继续喂食,舒流衣却根本无法进食,全都呕在了坐垫上。 「到底得了什麽病?」旁边的戎骞旗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揪住了医师的衣襟,怒道:「再医不好舒公子,你就别想留住脑袋吃饭。」 医师惊得魂飞魄散,直叫戎王开恩。「小人再想办法。」 戎骞旗恨恨放开医师,烦躁地道:「都针灸了好几回,为什麽没半点起色?我看是你这庸医没用,连病症也抓不准。」 医师羞红了一张老脸,壮著胆子顶嘴:「回禀戎王,舒公子他得的是心病,还得心药医。小人也只能尽力而为──」 「滚!」戎骞旗越听越怒,一脚将医师踹下马车,回头俯视舒流衣,心痛之余又按捺不住嫉妒。「流衣,你就这麽在乎秋凤舞?离开他,你居然就不想活了?」 听到秋凤舞的名字,舒流衣木然的眼神突然生出了些微光亮,但也仅是瞬间,又复黯淡。 「咳咳……」他无力地轻咳著,每喘息一下,额头鬓角都在冒冷汗。戎骞旗不忍再朝他发火,拿了巾子默默地替舒流衣擦去嘴边的粥汤。 马车还在行进,单调的车轮马蹄声里,只闻两人的呼吸。良久,戎骞旗终於伸出手,沿著舒流衣脸庞轮廓轻缓游走抚摸,指尖所触,几乎是皮包骨。 秦淮河上,那个眉目多情慵懒微笑的风流俊公子仿佛已如那年摇晃破碎的水中月,逐渐褪去了颜色…… 他倏然觉得好恨,拧紧了巾子。「流衣,我真後悔送那张喜帖给你。如果你没有去昆仑派喝我的喜酒,你也不会认识秋凤舞,更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而他,或许也就不会失去流衣…… 「不关你的事……」舒流衣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摇了摇头,轻声道:「就算不去昆仑,说不定哪年哪月,我也会和他相遇。这是我的命。」 半生都在人海中辗转寻觅,一次次地沈沦,又一次次地失落,当他以为自己终於找到了可以让他停驻的那一个人,不顾一切奔上前,却不料那只是万劫不复的不归之路。 是否老天爷也认为他太过风流,所以给了他这样的宿命? 舒流衣绽开一点虚弱的微笑,眼中很亮,若有水光。「骞旗,你说,喜欢一个人,究竟该怎麽做才好?」 第10章 听到舒流衣重拾昔日称呼,不再疏远地唤他戎兄,戎骞旗本该十分高兴,可舒流衣话里的伤感又令他胸口微酸,沈默著无言以对。 舒流衣也没指望戎骞旗能告诉他答案,低咳著慢慢地道:「我十六岁时,第一个喜欢的人,是我的西席。他是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也很循规蹈矩,做什麽,都要照著圣人教诲。呵,我心里常常暗笑他迂腐,可我,就是喜欢上了他。咳,骞旗你知不知道,我向他表明心意的时候,他看著我的眼神像是见了鬼,打了我一记耳光後就跑了,从此都没有再回来过。我那时就想,是不是做错了什麽?想了整整两天,我终於想通了。我没有错,只是他并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戎骞旗从未听舒流衣谈论过年少时的事情,闻之只觉鼻酸,低声道:「所以你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寻找?」 「每次,我都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舒流衣沈浸在昔日回忆里,声音变得益加温柔起来。「玉郎是第一个说过愿意和我在一起的人。我那时真是欢喜得不得了,恨不得时时刻刻都与他黏在一块,可是那天他从孔学士府里回来,心情很不好。孔学士要招他做东床,他说舍不得我,但要是拒绝孔学士,他的仕途也就完了,再说他是家中独子,总不能让虞家绝後。」 「陈年旧事,你就别再费神去想了,好好睡一觉吧。」戎骞旗不想舒流衣再伤心耗神,况且听心爱之人追忆旧情人,多少有点刺耳。 舒流衣却置若罔闻,兀自微笑:「玉郎他待我很好,就是对名利看得重了些。既然他热衷官场,那我就放手让他去。隋棠麽,和他完全不同。脾气暴躁,嘴巴又毒辣,呵呵,可我就是喜欢他想什麽便说什麽的性子。可惜他自小就订了亲,未婚妻家又遭变故,举家来投奔他。他是个有担当的,有些事,不能像我这样随心所欲。唉,他那未婚妻我也见到了,真是个楚楚可怜的美人,对隋棠又那麽爱慕,隋棠要是退婚,只怕她真会自寻短见──」车身一个剧烈颠簸,他一阵咳嗽,再也说不下去。 戎骞旗急忙吩咐车夫停车,又叫那医师进来施针。 医师忙碌半晌,舒流衣总算顺了气息,倦然闭目,沈沈睡去。 戎骞旗瞧著舒流衣憔悴之极的容颜,心下烦忧。他身边除了个行军医师,也没带什麽珍贵药材,回上京後倒是可以召御医为舒流衣医治,但还需走上个把月。以舒流衣眼下的身体,哪里还有力气撑到回京。要是轻骑上路,固然能早些抵达上京,可舒流衣又决计受不了马上奔波劳顿。 他思量再三,仍是一筹莫展,最终颓然靠在了车厢板壁上,长叹。 舒流衣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直到翌日午後才悠悠苏醒。似乎因为休息充足,气色竟透出些红润。戎骞旗却从医师惊恐的眼神里看出了端倪,心猛地一沈──这情形,莫非是回光返照?! 医师颤抖著执起银针,想再为舒流衣针灸。舒流衣摇头,只望著戎骞旗。「不用了,让他出去吧。我只想静一静……」 戎骞旗纵有再多不愿,面对舒流衣近似哀求的神情,也无法拒绝,轻挥了挥手。医师如蒙大赦,忙离开了车厢。 「多谢你,骞旗。」舒流衣微扬起嘴角,真心向眼前这个自己曾爱过的男人道谢。 戎骞旗先是诧异,随即面露痛楚之色,转过了头,脸上的肌肉都在轻微抽搐,过了好一阵,他才涩声问:「流衣,你说实话,倘若我不是辽人,你我是不是还能在一起?」 舒流衣咳了两声,无奈地道:「就算你是宋国人,从你娶妻那刻起,我们就不可能再有将来……」 「我後来不是告诉过你,这门亲事是假的?」戎骞旗有些焦急,想再解释,听到舒流衣一字字道:「骞旗,我和你交往,都是真心实意。你所做的每个决定,我也从来都当是真的。」 戎骞旗顿时像被人狠抽了一鞭子,浑身轻抖著,说不出话来。 舒流衣却恍惚地笑了:「我非也是这样,喜欢骗我。他疑心重,总是不肯完全相信我,以为我接近他,是为了他泰源号的产业,一直,一直找些事情来试探我,呵……也好,像我非这种心性,即使日後得知我死了,他也不会太过伤心。」 「你胡说什麽?」戎骞旗颤声打断舒流衣,「等回到上京,我马上找最好的御医给你治病,调养段时日,你就会康复的,流衣,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他越说越快,不知道是想安慰舒流衣,还是想欺骗自己。 「你何必再自欺欺人。」舒流衣微弱一句,让戎骞旗紧咬牙关收了声。 他凝望著戎骞旗,目光格外温柔。「骞旗,你的心肠,其实比他们都硬。我走後,只求你别迁怒舒家,还有,别把我的死讯告诉认识我的人,尤其不能让小南知道。他太多愁善感,养的小猫病死了,他都要伤心好几天。被双亲逼著完婚的前一晚,他在我怀里哭到眼睛也肿了……我不要他再为我难过……唉,也不知道他成亲後有没有像个大人?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怕冷?那年冬天,一到阴天,他的脚就冰冷,要我抱著捂上半天才会变暖和……」 这个小南,戎骞旗倒是曾听舒流衣提起过,是舒流衣结识他之前的最後一个情人,中书侍郎家的小公子冒画南。听著舒流衣喃喃自言自语,他心里不是没有嫉妒,可此时此刻,如何再狠得下心叫舒流衣闭嘴莫再提旧日情人,只能颤抖著伸出手,握紧了舒流衣骨节凸出的手腕。 舒流衣将之当成了戎骞旗无声的承诺,不觉欣慰地微露笑意,轻咳,移开目光,望向车窗外──锦帘半卷,掩映著昆仑山脉,绵延起伏,似无穷尽…… 他茫然出神许久,才小声道:「骞旗,我之前还以为我这辈子不会离开昆仑。我还对凤舞说,今後都是他一个人的了,连下辈子,我也愿意一起给他……」 却原来,竟是会错了意,表错了情。奉上所有,只换来如此不堪的结局……舒流衣安静地从身体最深处呼出一口气,缓慢阖上了双眼。 他已太累,只想就此永远沈睡过去,不用再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乃至绝望。如有来生,他宁愿化为草木。无情无识,也就无悲无痛…… 「流衣?!」戎骞旗骇然瞪大了双眼,疾探舒流衣鼻息,所幸仍有呼吸。他一颗狂乱跳动的心这才落回胸腔,伸掌抵住舒流衣心口,断续输入些真气,却激不起对方内息的半点回应。 舒流衣是真的已经了无生趣,一心求死……认清这点,戎骞旗双拳紧握到指节苍白,牙根也咬到发酸。 不甘,却更多痛心。 「舒流衣,秋凤舞不喜欢你,可我爱你啊!你听到没有?」他抱著最後一线微薄的希望,俯首凑在舒流衣耳边大声说话,试图唤起舒流衣的生机。 舒流衣闭著眼,唯有灰白干裂的嘴唇微微在动。戎骞旗贴近,用足耳力才在车马行进声中听清了。 「你这样,就算是爱我麽?……你只是不肯放手,不甘心看到我爱上别人……」 戎骞旗面色铁青,极力压抑住沈重的呼吸,半晌,他慢慢松开了紧握的双拳,目光在舒流衣脸上逡巡流连著,柔和而酸楚。 「流衣……」他终於下定决心,毅然道:「你听著!秋凤舞那天对你说的话,都是我和桓重霄事先教他的。我知道光凭手下大军,未必能从秋凤舞手里夺回你,所以就耍了点小计谋,骗他说你中了蛊毒。」 ……思绪,回到了那晚──「我在自己和流衣身上,都下了蛊毒。只要其中任何一人死去,另一个也会毒发身亡。师父您若是不在乎他,只管动手杀了我,哈哈哈!」他大笑。 「什麽蛊毒有你说得这麽神奇?」一个清朗嗓音倏忽响起,满含不屑。青衣男子挑高了眉毛走进大厅。 戎骞旗听出这人就是总堂的大夫,他还是第一次得见大夫真容,不免多看两眼,却被青衣男子冷然回以一瞥,眉宇间那股邪气令戎骞旗也为之悚然。 秋凤舞听了戎骞旗所言後就在发愣,见青衣男子入内,他才蓦然惊醒,道:「桓重霄,你去看看流衣,是不是真的中了毒?」 桓重霄明显露出不悦之色,但不忍拒绝秋凤舞,微颔首转身离去。 戎骞旗又是一惊,内心剧震──毒王桓重霄的名头,江湖上谁人不知?只不过听闻毒王十多年前就已销声匿迹,退隐江湖,原来竟是隐居在昆仑剑派!他那个信口胡诌的蛊毒,哪能骗得过毒王!戎骞旗不禁在肚里大叫失策。 桓重霄很快返回,背对著秋凤舞,意味深长地望了戎骞旗一眼,才向秋凤舞摇头道:「我给那小子把了下脉,确实中了奇怪的蛊毒,连我也未曾见过,我无能为力。」 秋凤舞黑眸里顿时杀机四溢,又强自压下。他脚下的砖石却迸出声轻响,细纹如蛛网,向周围急遽扩散开去。 「依我说,你就让戎王把那小子带走吧!」桓重霄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慢条斯理地道:「那小子风流成性,当初还不把你当回事。现在看著像是老实了,也不知道什麽时候又会故态复萌。秋凤舞,你也不用太当真,否则将来,伤的还是你自己。」 戎骞旗算是明白过来,心头暗喜。这毒王显然对舒流衣毫无好感,不待见秋凤舞与舒流衣在一块,所以便顺水推舟撒起谎来,倒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秋凤舞目光凄厉,从桓重霄慢慢地望到戎骞旗,最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戎王,你赢了。」…… 「後来的事,流衣你也都清楚。」戎骞旗黯然道:「那些话,是我和桓重霄教他说的,好让你对他彻底死心。我还以为这样做,你从此就可以安心地留在我身边……原来只是我痴心妄想。」他长叹,继而涩然苦笑:「流衣,我不想看著你死。你回瑶池去罢,我不会阻拦你。」 他以为舒流衣得知真相後,必定会欣喜若狂,谁知舒流衣依旧动也不动,连眼皮也没睁开,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著。 强大的恐惧一下子湮没了戎骞旗,他用力摇了摇舒流衣,「流衣你听到没有?秋凤舞没有不要你!」 舒流衣终於睁开眼睛,眼神却空空洞洞,完全没有戎骞旗预料中的欢喜。他就木然看著戎骞旗,倏地微笑,轻声道:「骞旗,你不用再来骗我安慰我。我真的累了,你就让我睡吧。」他倦怠地再度缓慢垂下了眼帘。 戎骞旗愣住──舒流衣竟然不信?因为怕再次绝望,所以干脆拒绝给自己任何期望?他呆了半晌,猛地抓住舒流衣衣襟,硬把人半拖起身,一掌,打得舒流衣嘴角溢血,厉声道:「舒流衣,我没闲心来哄你!你给我听清楚!我手下数万大军正奉我密令攻打昆仑派,你到底想不想要秋凤舞活命?」 「你……」舒流衣此时似乎才有所清醒,想说话,却咳了不少血。 戎骞旗忍住了替舒流衣拭去唇边血丝的冲动,阴冷著脸径自道:「秋凤舞虽然把你交给了我,我并未打算放过他,只撤走了随行的三千精兵,让昆仑派上下以为我已经退兵。其实我暗中早已下令大军继续进军,不论死伤多少将士,都要杀了秋凤舞!」 舒流衣周身都开始发抖,骤然用尽全力扣住戎骞旗的脖子,嘶声道:「快、快叫他们退兵!」 戎骞旗说了这麽多,无非想逼舒流衣重新振作起来,此刻被舒流衣掐著脖子,他又是伤怀又是高兴,面色却仍是一团沈冷,掰开舒流衣无力的手腕,推开他,冷笑:「你的人,自己去救!」 一枚黄金令牌,一条马鞭丢到了舒流衣面前。 「我的坐骑可以借给你。运气好的话,你还来得及命我手下退兵。」戎骞旗转过脸,不想看到舒流衣呆滞後露出的满脸狂喜,提过车厢角落里一个包裹。里面是他昨晚守著昏睡的舒流衣沈思一夜後,替舒流衣准备好的干粮。 他喝停马车,命人把他的坐骑牵到车前,将包裹扔给舒流衣,冷冷地道:「你还磨蹭什麽?想救秋凤舞,就快走!」 舒流衣摇摇晃晃地拿著东西下了马车,放下布帘的那瞬息,他看见戎骞旗仍背对他而坐,没回头。 「骞旗,谢谢你……」他对那骄傲却又孤独的背影看了最後一眼,转身,流著冷汗,翻上了戎骞旗的骏马,扬鞭。 蹄声急踏,离戎骞旗越来越遥远。直到再也听不见,戎骞旗才回头,望著空空如也的车厢,无声苦笑。 如果可能,他绝不想将舒流衣拱手相让,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坐视流衣在他眼前郁郁而终。 「流衣,我的心肠,要是真有你说的那麽硬就好了……」他自嘲地摇头。 嘶鸣的战马,闪耀的刀枪,包围著瑶池,也截断了小岛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 无香院内,仍是不变的清寂。旭日光芒洒落湖泊,将水面镀上一层醉人金色。男子安静地坐在岸边,似乎正在欣赏日出美景。黑发随晨风飘飞,雪白的衣裳也被朝阳染成了金黄色。 「咳──」桓重霄清了清喉咙算是打招呼,蹙著眉头,踱到秋凤舞背後。「那帮辽兵又在准备攻打了。这麽天天喊打喊杀的,吵死了。不如我去放个毒烟,统统送他们上路,省得每天都要你亲自出手御敌。」 秋凤舞摇头。「我出手,不过是废了那些最凶悍的,并没要他们的命。你一放毒烟,死的可就是几万条人命。」 「一群辽狗,死就死了,有什麽可怜的!」桓重霄不以为然,哼道:「再说耶律亓那小子竟敢不守信用,我就让他这数万大军全军覆没,给他个教训!」 「宋人辽人,又有何分别?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团骨血而已。」秋凤舞淡淡地反驳,将手里刚做好的一盏莲花灯放入水中。 这个七夕,舒流衣做了许多莲灯,而他,就在边上静静地看著。那时的流衣,手指灵巧,目光兴奋又虔诚…… 桓重霄看到莲灯,这才知道秋凤舞一大早坐在湖边,竟然是在做花灯,他没好气地道:「人都杀到你家门口了,你还有心情做这玩意。秋凤舞,我看你真是被那姓舒的小子迷糊涂了──」 「桓重霄!」冰冷的警告声响起,桓重霄不得不悻悻停止了抱怨。 秋凤舞轻掸去衣上沾染的飞尘,起身盯住桓重霄颈中一道殷红的伤口,那是他在舒流衣走後动的手。「要不是你我相识多年,就凭你找人淫辱流衣,我一定杀了你。桓重霄,我再说一遍,流衣很好,你别再老是记著他的不是。」 好就不至於把你气得内伤吐血了!桓重霄拿这执迷不悟的老朋友没办法,摸著伤口笑道:「原来我替你抱不平,倒是枉做小人了。呵,不过他今後,再也不会回来了,秋凤舞,你就忘了他罢,别整天魂不守舍的,叫你的徒弟看见了笑话。」 秋凤舞不理他,转身去看那盏莲灯随波逐流,悠悠漂远,最後彻底从他的视线里消逝不见。他终於低缓地开了口:「桓重霄,温泉池底有条湍急暗涌,泅水过去,可直达北岸玉虚峰脚下的海子。你和丹枫他们收拾一下,今天就离开这里。」 桓重霄目光一凛,「那你呢?」 秋凤舞垂眸,静默许久,方笑了笑:「我留在这里。」 与秋凤舞结识十多年,桓重霄怎会不了解秋凤舞的脾性,闻言眯起了眼。「你想和这个空岛同归於尽?!」 秋凤舞没回答,叹口气,反问道:「桓重霄,你老实告诉我,那天我对舒流衣说的话,是不是够狠?」 桓重霄无奈,在秋凤舞背後翻了个白眼。「狠不狠,你都已经说过了,你还想这些干什麽?」 「我知道他很伤心……」秋凤舞声音渐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没看到流衣那时的眼神,他把我说的都当了真。」他转身,对欲言又止的桓重霄微微一笑:「流衣确实死心了,我和他,也永远结束了,呵……他那麽看重外貌的一个人,为了我甘愿自毁容颜,我却将他推给了别人。桓重霄,你说究竟是谁负了谁?」 他还在笑,枯黄的面具上自然没有丝毫表情变化,然而眼底前所未有的深浓哀伤令桓重霄的脸色也凝重起来,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是否做错了什麽。 沈吟片刻,桓重霄才道:「秋凤舞,你真的那麽喜欢那小子?失去他,你就生无可恋了?」 秋凤舞轻笑:「等你有了真正心爱之人,你会明白的。」他凝神聆听著风中动静,道:「辽兵已经往总堂杀过来了。我去退敌,你带丹枫他们走罢。」雪衣翩飞,越过桓重霄身边,朝院外走去。 「等等!」桓重霄重重叹口长气,冲著秋凤舞背影大声道:「那小子根本没中毒,我骗你的。」 「什麽?」秋凤舞霍然回身,难以置信地瞪著桓重霄。後者大大方方仰起了脖子,咧嘴一笑:「我就是不信那小子,不想你再上他的当,趁这个机会,正好可以让他滚蛋!呵呵,秋凤舞,我知道你生气,来吧!我让你再劈一剑出出气!」 他话音未落,一股狂烈无比的掌风已撞了上来。桓重霄整个人登时如一片巨大的青叶被这股狂风卷起,飞上半天才坠入湖中。 「咳咳……」等他从水里冒出头,岸边已空无一人。 这个毒王,居然帮著戎骞旗那孽徒来骗他!秋凤舞快步走向总堂大门,衣袂和黑发激扬飞舞,心头震怒依然未消。 早知如此,他怎麽可能让戎骞旗把人带走,更不会听从桓重霄的馊主意,在舒流衣面前说上那一大堆尖刻刺人的话。思及舒流衣当时惨白的脸色,绝望的目光,秋凤舞简直悔到肠子都青了。 管丹枫和青檀正急冲冲地赶来禀报,迎面见到秋凤舞。「师父!辽狗快攻进来了!」 秋凤舞哼了声,目中杀气大盛。本来并不想大开杀戒,但如果那些辽兵仍不知死活,妨碍他去追舒流衣,就休怪他手下不留情。 他绝不允许天底下再有任何人、任何事,在他和舒流衣之间从中作梗。 蓦地挥袖,无形劲气如锋利刀刃直劈向面前大门。粗大的门闩立断,木门大开──那条通向湖岸的长堤上烟尘滚滚,无数辽兵正挥舞著刀剑,高声呐喊,策马冲近。千蹄纷沓如奔雷,震碎了瑶池平静如镜的湖面。 秋凤舞昂然跨出高大门槛。左手负背,右手斜伸出袖,面对越来越近的兵马,纯黑色的眼瞳里写满冷漠不屑,还有唯我独尊的骄傲。 朝阳下,他的右手从掌缘到指尖,均笼著层耀眼的淡金色泽,仿佛不再是人类的血肉之躯,而是一柄冷锐无敌的利剑。 「杀!」为首的将领一声令下,漫天箭雨齐飞,宛如张巨大的网,遮蔽了云天旭日,罩向那凛然伫立在众人眼前的颀长男子。 胸口正有无尽怒火要待发泄,秋凤舞冷笑,祭起了右手。 千百箭羽编织的网,就在瞬息间被剑气绞得支离破碎,胡乱飞落湖水。没等那勃然色变的将领再度下令,比刚才更强猛数倍的冰寒剑气已如波席卷向众人。 哀号惨叫,顷刻响彻云霄。血雨淋漓飞洒,尽染碧湖。 一骑飞驰如箭,疾行崇山峻岭之间。 舒流衣整个身体都贴在了马鞍上,双臂紧搂住马颈。不若此,他病弱的身体根本就经受不起这几天一路上的剧烈颠簸,说不定早已摔下马背,但周身的骨头还是颠到麻木。 他心里,焦急如焚,满脑子唯有一个念头──快!快点赶回瑶池! 日夜兼程赶了四天路,今日总算可以遥遥望见碧湖。不知道大军是否已攻进昆仑派总堂,还有秋凤舞,是否负伤…… 越近,舒流衣心头的不安越深,等风中隐约的厮杀声飘进耳中时,他本就苍白的面色更加惨淡。秋凤舞武功再高,也难敌千军万马! 他狠命鞭打坐骑,冲向前方黑压压的大军,目光逡巡著找到了统帅大旗,舒流衣掏出戎骞旗丢给他的那枚黄金令牌,使出了所有的力气嘶声大喊:「戎王有令,立即退兵!」 离他最近的那些小卒听到之後,众人脸上不约而同都露出迷惘惊喜的表情,垂下了兵器,与边上其他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见舒流衣驾马驶近,众人相继退开,让出条路来。 舒流衣策马一直奔到大旗下,将令牌抛给那满脸虬髯的统帅,强忍著即将冲出喉咙的咳嗽,故作傲慢地道:「戎王令牌在此,命你速退兵回京,不得有误!」 那统帅接住了令牌,认得正是戎王贴身令牌,忙朝东北方遥遥一礼,肃容道:「遵命!」回头大喝:「退兵!」 将士围攻瑶池几日来,损兵折将,早已士气低落,更对秋凤舞神鬼莫测的身手敬畏万分,本就无心恋战,听到退兵的号角声,众人欢喜之情远远盖过了惊讶,忙不迭往回退。 数万大军犹如退潮般,急速自瑶池周围撤离。 舒流衣没料到会如此顺利,眼看著辽兵从他身边匆忙奔走离去,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心底反而隐隐害怕起来──该不是秋凤舞已遭不测,这些辽兵才撤得这麽爽快? 他一急,再也遏制不住喉头翻涌的气血,摔下了马背。忍痛爬起身,大声咳喘著拨开挡住他路的辽兵,跌跌撞撞沿长堤往小岛狂奔。 原本清亮澄澈的湖水,皆成暗红。断肢残骸载沈载浮,将瑶池变成了修罗血池……舒流衣心惊肉跳,几乎不敢细看,一个劲往前冲。直等屋宇前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映入他视野,始终紧压在他心口的一块巨石总算落地。 秋凤舞还活著!舒流衣的视线,刹那间模糊了。 一路行来所有的惊恐担忧便在此时烟消云散,强撑著他狂奔到现在的那股力气也突然像是被人从身体里抽走了,早已发麻的双腿再也不听意识使唤,倏忽就软绵绵地向地面跪倒── 「小心!」一双雪白的衣袖及时伸到,扶住了他。秋凤舞的眼神,惊喜怜惜。「流衣,你、你怎麽会瘦成这样?」 舒流衣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著男人,确定秋凤舞毫发无伤後,他终於安心地扬起个微笑:「凤舞,我回来了。今後,你不许再把我气走,我,咳咳……」 一大口鲜血夺口而出溅上秋凤舞衣袖,他在耳边逐渐遥远的呼唤声中,缓慢地丧失了意识。 尾声 八月中秋,月圆风清。 无香院的大树枝头上挂了数盏绢纱灯笼,淡淡的烛火萤光,照著树下浅斟低酌的两人。 「凤舞,我要喝酒。」枕著男人大腿而卧的舒流衣转个身,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面朝秋凤舞,笑得慵懒,还带了三分无赖。「喂我。」 香浓的美酒就被秋凤舞含在嘴里,渡进了他口中。 酒,是昨天秋凤舞特意叫管丹枫买回的醇酒。人,是摘下两层面具後神俊非凡的美人。舒流衣不用喝第二口,便已经醉了,嘻嘻笑道:「凤舞,我要吃鱼,喂我。」 「好。」秋凤舞笑了笑,挟了片鱼肉剔去鱼骨,喂进舒流衣嘴里。看著舒流衣日渐丰润起来的双颊,秋凤舞很满意。 他的流衣,差点就因为他那几句气死人的谎言痛不欲生,命丧黄泉。每每想到此,秋凤舞便挥不去心底的愧疚。补过的方式,莫过於把舒流衣重新养壮。 而舒流衣,这些日子以来也习惯了心安理得地享受男人的服侍。「凤舞,我还要吃……」 满满一桌酒菜落了肚,舒流衣终是满足地轻叹。 「饱了?」秋凤舞替舒流衣抹著嘴,却见青年狡黠地摇头。「还没有。」 舒流衣揽住男人的脖子,在秋凤舞耳畔暧昧地轻吹著气,低声笑:「我要吃你,凤舞……」 秋凤舞纯黑色的双眼因这露骨的挑逗浮起层欲望光泽,他微垂眸,再抬起时,含著浓浓笑意。「流衣,你想要,我一定会喂饱你。」 「呃?啊?」刚意识到自己和秋凤舞所想的,完全背道而驰时,舒流衣已被秋凤舞抱进了内室。 一场艰难的对话就在断续的喘息间断续飘出。 「凤舞……今晚我是想要吃你,不是被你吃啊……」某人明显郁闷到了。 「可是,你现在不正在吃我麽?还是你上面想要吃?」 「你──唔唔……」某人的嘴,像是被什麽堵住了,彻底没了言语。 青衣男子手持一小壶酒,轻飘飘跃上墙头,足尖再一点,腾身坐上树冠,一边赏月,一边听著云雨之声,心底暗爽──姓舒的小子,你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真以为武林至尊是那麽好压的麽?呵呵! 他悠闲地饮著美酒,直至酒壶见底,这才飘身出了无香院。 月下树影仍在婆娑摇晃,落英随风飘零轻舞,点缀著室内无边春色缠绵。 花落不知为谁拈,只缘昨日未识君。 ——全文完 第11章 番外 风流账之虞玉郎 「虞兄来了。请请,这边坐……」 「是虞公子啊,幸会幸会。」 「虞公子果然青年俊彦,不愧今朝的探花使……」 我面带微笑,缓步穿过人群,不时与前来攀谈结交的人点头示意,遇有威望的长者,还需驻足寒暄一二。 也自有人坐得离我远远的,目不斜视,故作不知我的来到。 我看在眼底,只觉好笑,又有些愤懑不平。那几人,都是与我同科的进士。嫉妒我进了三甲,而且在琼林宴上一诗拔萃,压过了余人的风头,被当朝最得圣上恩宠的孔大学士由衷赞了一句。「前朝历代探花使中,恐怕无一人能及虞世兄才貌出众。」 我垂眉敛目,表现出该有的惶恐,眼角余光瞥见今科状元与另一名榜眼也随著余人在微笑,眼底却闪动著不忿和嫉恨。 那时的我,虽然明白仕途险恶,可没料到自己这麽快便被卷入。 宴後,进士们陆陆续续被授以官职,唯独我等不到任命文书。我自困惑到不忿到失望,最终只能黯然离开汴京返乡。我在帝都举目无亲,纵然想钻营求仕,也无门路,更何况帝都奢华,我寓居数月,已囊空如洗。 我双亲早已亡故,仅留下一座老宅和几亩薄田,还有两名忠心老仆。家道中落,靠著族亲接济,我方能衣食无忧,埋首苦读。原指望十年寒窗,赴京赶考,高中榜眼能彻底改变我的人生…… 我果然还是太年轻了,琼林宴上只顾著展露才气,以致招人嫉嫌。 若这就是我的命运,我不甘心。 沈寂的日子并未维持太久,新县尉到任,据说是个风雅人物,广邀左近的同僚与学子文士齐聚洞庭湖畔的云涛楼品茗吟诗。 我看著手里的请柬,依稀记起此人也曾与我同游琼林宴,还一起酬唱过。今日相邀,是为叙旧,抑或向我炫耀? 无论如何,我不想错过这个结识众多缙绅名流的机会。 我始终未能知道,这个决定於我的余生而言,究竟是对,还是错。然而此刻看到那几人的嘴脸,却有些後悔了。尤其当新县尉貌似热络地迎将上来,我分明看清了他嘴角挂著的那缕尖酸轻蔑的笑容。 这人,曾在琼林宴上被我抢尽了风光,这回怕是要尽情羞辱嘲讽我一番。 我几乎想转身离去,可他飞快扯住我,将我领至临窗一席官绅跟前。「来来来,虞兄,我来为你引见几位大人……」 他绘声绘色向众人「夸赞」我当日琼林宴上是如何地惊才绝豔。我就僵硬地笑著,听到四下的窃窃私语和嗤笑,浑身如被针刺。 出生迄今,从未有一刻,似此时般难堪。 幸好又有数名大儒结伴而至,他与官绅们忙著上前寒暄,终於放开了我。 我踉跄疾退,直到後背撞上一人。 「小心了。」那是个温润悦耳得叫人听过便不会忘却的年轻男人声音。话音的主人同时伸出双手,扶稳我。 我歉然回首,想对这人道谢,入目,一张俊美微笑的脸容。 楼外,山青远,烟波明媚潋滟,秋叶纷飞缠绵,片片从他身後过。 他就用温柔如春水的目光凝视著我,轻声道:「不要难过,他们只是不如你,害怕你,才要排挤你……」 一句话,我骤然卸下了所有的防备,竟想慨然长呼。这席中,到底还是有人懂得我。 一个人最孤独落寞的时候,也是最容易结交朋友的时候。我很快与他一见如故,不再理会楼中其他人,与他在最僻静的角落里入了座。 他叫舒流衣,并非本乡士子,从江南游历来此,适逢诗会,便随新结识的友人前来与会。一介白丁,与我轻松唱和,一字一句,信手拈来巧思频出。 我钦佩之意油然而生,惋惜他为何未能获取功名。他却摇头,眉眼里全是盈盈轻笑,悠然洒脱。「流衣在意的,从来都不是那些,何苦因此耽误了大好光阴?」 那你在意的,究竟是什麽?……刹那间,我竟冲动地想问个明白,话到嘴边,终究被我忍住──如此唐突,非我本性。 而且我也没有时间再向他追问。他那友人有事要先离会,邀他同行。他起身与我辞行,微笑:「虞兄,我先走一步,日後定当再到虞兄府上拜访。」 日後?是几日後?我一时不由得生出几分惜别,怅然目送他衣袂翩翩下了楼,猛地想起,他根本未曾问过我居住何处。 他或许,只当我是个萍水相逢言语投机的人罢。而我,却无法如他那般淡然。诗会过後的数日里,我脑海中竟仍时不时浮起他那日的音容笑貌。 一缕被秋风拂乱飞扬的鬓发,一双含笑多情似烟波轻漾的眼眸…… 我不知道,在我胸口涌动的莫名情愫是什麽,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想再见到他。可我除了他的姓名,一无所知,甚至不识那天与他结伴而来的那个友人。 失落、焦躁混杂一起,在我心底疯狂地生长,就如斑驳残旧的墙壁上爬满的藤蔓,在月光下显得阴暗发黑,以诡异的姿态朝四面八方伸展开去。 「舒流衣……」我独立夜深人静的小院中,念著这个名字,怅惘之余,又隐隐觉得害怕。我怎会对个初结识的人如此牵肠挂肚? 墙头蓦然传来声轻笑:「玉郎,你在想我麽?」 我错愕地抬眼,就看见了他。悠闲地坐在墙头,正凝眸望著我。 多少年後,我都始终忘不掉那晚变得分外皎洁的月色,柔柔地落在他头发上,一如他眉梢眼角藏不尽的温柔风情。 我也慢慢笑了,走到墙边,向他伸出了手。「下来吧。」他是从何打听到我的名字我的住处,又是否早在暗中凝望我多时?这一切的一切,均已不在我考虑之内。 缘份一事,最是奇妙。我与他,明明相识未深,却又熟稔得宛若多年至交。一个眼神流转间,便知对方心意。从无一人如他这般懂我,肯逗留在我那破落局促的小宅院里,陪我斗酒新诗,或是耐心地听我倾吐郁郁不得志的牢骚。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恍然间,时光弹指飞逝。秋叶枯黄,落满了庭院,我想我已经离不开他。然而他呢?他温柔含笑看著我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麽? 冬至那夜,我饮得酩酊大醉,卧在他膝头痴痴笑。 「玉郎,别再喝了。」 他想抢走我手里的酒壶,我不依。争执中,我将残酒洒了他满怀,借著酒疯缠住他,笑道:「陪我一块醉不好麽?流衣,以後都和我在一起好不好?流衣……」 他一愣後,双眼遽然发出异常明亮的光彩,颤声问:「玉郎,你刚才说什麽?」 「我说,我们两个,以後都在一起好不好。」我醉眼朦胧地把脸凑近他,扯住他发热的耳朵,傻笑:「奇怪,你又没喝醉,怎麽就听不懂我的话了呢?呃!流衣、流……衣……」 一个绵密的吻覆了下来,把我所有的言语都在瞬间夺走。 「玉郎……玉郎……」他在激动的呼吸间隙喃喃轻唤,气息炙热如火,一声声,似世间最醇也最烈的酒,令我全身酥软,再也没有思考的能力。 翌日我缓慢睁开眼帘时,心头仍飘飘然的,仿佛还在云端里飘浮。 他不在,可满床狼藉的被褥证明了昨晚并非一宿春梦。 「流衣?!」我突然惊惶起来,想下床,一动,下身一阵钝痛,我不禁低声呻吟。 「玉郎,你怎麽起床了?」他匆忙推门而入,放落手里一碗清香薄粥,过来扶我坐好。 我吃著他喂进我嘴里的薄粥,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出昨夜那幕幕放浪荒唐的画面,我面如火烧,低下头,不敢接触他目光。 他放了碗,迟疑又小心地问:「玉郎,你脸色好红,是不是不舒服?」 「明知故问。」我忍不住抬头瞪他一眼。 他的脸,此刻也泛起可疑红云,赧然坦承:「这个,玉郎,其实我昨夜也是头一回,咳咳,你多包涵些。不过嘛──」他继而神秘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两本薄薄的小册子,献宝似地递到我眼前。「这是我一早出去偷偷买的,学个几日,保证不会再弄疼你的。」 龙阳秘籍?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一个扣指打在他脑门上。 打归打,接下来的那些时日,我还是被他拖著一齐钻研那些狭邪之物。欢爱之际,他总是极尽温柔地探索著我每一寸身体,一边看著我意乱情迷,轻笑。 自幼熟读圣贤书的我,有时清静下来,也会升起难以名状的罪孽感。不孝有三无後为大,我是独子,本应延续虞家香火,却整日介和个男人厮混。像我这样自甘堕落的不肖子孙,死後怕是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可我已沈溺其中,无法自拔。 我如今的眼里,只有他,我要的,也只是他。我更深信,这想法会一直相伴我和流衣直至终老…… 年尾时节,雪纷纷,将我的小宅院染成了一片白色。 我翻开箱底,仅有一领半旧的棉袍。流衣在旁无声叹气,打了油纸伞出门,说要去镇上寻家最好的衣铺子为我买几件御寒衣物。 我抱著小手炉在院中赏雪,不久回廊上脚步匆匆,老仆忠叔带著满脸的困惑和惊喜跑到跟前,说是孔大学士的家丁备了轿上门,请我去孔府叙旧。 就是当初对我赞誉有加的那个孔大学士?我比老仆更惊疑。一个早被朝廷遗忘的穷书生,有什麽值得权贵来结交? 「公子,快去吧!这可是你晋身的大好机会啊!」忠叔兴奋地催促我。 我点头,穿起那领旧棉袍,出了门。虽然不知孔大学士此举的真实用意,但我清楚,我无法拒绝。 当朝宠臣,不是我这无一官半职的小小文人能得罪得起的。 我怀著几分惶惑上了小轿,约莫顿饭工夫,轿子停在孔府大门口。 大宅占地极广,气派非凡,其实只是孔大学士在此修建的别院。我刚下轿,孔大学士便满脸堆笑地下阶相迎:「虞世兄来了,好好。老夫来此小住,顺道拜访几位故友,想起虞世兄也是此地人氏,故而相邀一叙。」 我受宠若惊,忙著告罪:「是晚生驽钝,不知孔大人在此,没先来向孔大人请安。」 孔大学士哈哈一笑:「不知者不醉,虞世兄太客气了,请。」他引我入内,边走边道:「这几日大雪,天寒地冻,虞世兄只穿这一件,不足御寒啊。」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我看著他身上华贵刺绣的锦缎长袍,再环顾周围的家丁丫鬟,穿的虽非华服,却也崭新厚实。而我这一身旧衣,不折不扣就是个穷酸。 许久未曾纠缠我的强烈自卑和不平猛然冒出,我的笑容也变得生硬起来。待来到富丽雍容的正厅上,啜著丫鬟奉上的上等香茗,我更是一路从嘴里苦到了心底。 若非遭人排挤,我本也可风光无限。我原本以为自己已将那些追名逐利的念头抹去,这一刻才发现,我根本不曾放下过。 「……虞世兄?世兄!」耳边几声大呼,终於将我唤回。 孔大学士捋著三柳长须,慢条斯理地道:「老夫为官多年,难得有几人能真正入老夫的眼。虞世兄才华横溢,又是翩翩年少,若得时来运转,将来必定为国之栋梁啊!」 「孔大人太抬举晚生了。」我涩然苦笑。 「虞世兄不必过谦。老夫这双眼是不会看错人的。」孔大学士亲手提了茶壶,为我斟著茶,慈霭地微笑:「老夫若有虞世兄这般少年才俊的儿子,死也瞑目了。唉,可惜老夫膝下只有一女,又生性顽劣,想要找个虞世兄这样的东床快婿,难呐……」 我手一颤,几点茶水溅出了杯盏。 他的话,已经挑明到这个地步,我如何还会听不出。我竭力维持著镇定,心脏却已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 我自问满腹经纶,不输於当朝任何一文臣,奈何宦门森严,我这寒微後辈无人指引,终其一生恐怕也只能徘徊门外,搔首兴叹。但倘若能成为孔大学士的乘龙快婿,借著他在朝中的声望人脉,平步青云易如反掌。 本已离我极为遥远的官宦家奢华气息,蓦地里再度扑面而来,只要我伸手,便可攫取。 我紧紧地,牢牢地握住了手中杯──功名利禄,光宗耀祖,不就是我毕生所求麽?…… 向孔大学士辞行时,他对我的称呼已从世兄变成了贤侄。送我回虞府的,也不再是之前那顶青布小轿,而是孔大学士所用的轿子。 轿夫殷勤地服侍我上轿,神态恭敬又谄媚。 我看在眼里,竟有种说不出的快意,仿佛多年来遭受的所有轻视突然找到了宣泄之道。成为人上人的滋味,果然和我想象中一样美好,是以难怪多少人碌碌钻营,只图一朝飞黄腾达。 而这个机会,如今就摆在我面前。我真的不想放过…… 我抚摸著身上油光水滑的紫貂皮裘,深深呼吸。 「玉郎,我等了好一阵了。听忠叔说你去了孔学士府上做客。」见我踏进书房,流衣搁下书卷,笑著站起身。看到我身上的紫貂皮裘,他怔了怔。 「这皮裘是我临行前,孔大人送我的。」我抢在他之前说。 他有些疑惑,但没再说什麽,拿起件帽沿儿镶坠白毛的鹅黄色袍子递给我:「我走了好几家,这件面料和手工都还过得去,玉郎,你来试试。我还给你订制了几身,过几天就会送来。」 我瞧著他温柔如初的笑容,倏觉胸口发酸,可我路上已寻思过千百遍,也明白自己该做什麽。我推开了他的手,淡淡道:「不用了。这皮裘够暖和,不劳你再破费。」 他真正愣住了,「玉郎,你、你说什麽呢?只是件衣物而已,你何必这麽生分?你──」 「孔大人想招我为婿。」我打断了他,转头,避开他的视线,硬著心肠继续道:「我就要迎娶孔家千金了,流衣,你走吧。」 死一样的沈寂。良久,他才慢慢地开口,没有我想象中的震惊、愤怒,反而温柔异常,那麽的小心翼翼,似乎怕只要一大声,便会将一场幻梦尽皆吹散,了无印迹。「玉郎,你当真决定了?」 我背著他咬紧嘴唇,不吭声,依稀听到他在轻叹。 「玉郎……」他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其实一直都不舒服,不甘心就此埋没。可是,官场乌烟瘴气,最是阴暗艰险,你就真的这麽想跻身官场?」 他说的,我当然最清楚不过。然而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真正超然物外,逃过名利诱惑? 他等不到我回答,长长呼出一口气,从背後抱住了我。「玉郎,我家境也还算殷实,你若是愿意,随我一起回去可好?你想要什麽,只要我力所能及,总能为你办到。」 我本来对他心存歉疚,可他这番话听来格外刺耳。我堂堂男儿,何至於要靠他施舍?我愤而挣脱他怀抱,沈下脸冷冷道:「舒流衣,你当我什麽?我虞玉郎此刻虽不得志,也不会沦落到赖你来度日,总有我扬眉吐气的一日。」 「你误会了。先前是我失言,可我绝没有看轻你的意思。你相信我。」 他赶忙向我解释,眉宇间的焦急一览无遗。我不由得缄默了一下。我信他不是有意来轻侮我,但那又有何用?我和他,注定不是同道中人。 「流衣,我是虞家子孙,就得光耀门庭。娶孔家千金,是最快的出路。」我听著自己平静异常的声音,自己也觉得发寒,可我还是得狠下心,彻底让他断念。「还有件事,你也别忘了,我是独子,总得接续虞家香火。」 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看了我许久,才带著最後一丝冀望轻声提醒我:「玉郎,你说过的,我们两个,以後都要在一起。你忘记了吗?……」 那个冬至之夜啊……早已如烙痕深刻在我体内,怎麽可能忘却……我笑了,悠悠道:「那晚我喝醉了而已。醉酒人的话,流衣你也当真?」 他俊雅的脸终於扭曲,高举起手。那霎那,我竟骇然以为他会狠狠扇我几巴掌,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然而他的手,最终只是轻若无物般落在我肩头。他的目光酸楚,也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温柔。「玉郎,只要你觉得这麽做,你会开心,我不会再来碍著你的。我走了。」 他依依不舍地望了我最後一眼,转身离开了书房。 我一心想要逼走他,但当他真的从我视线里消失,我却僵立著不知所措,半晌才惊醒,从书房追出宅子大门外。 冬雪仍下得簌簌扬扬,冰树霜条,天地一片的惨白凄清,只有他两排浅浅的脚印昭示著他确已离我而去。不多时,就连那脚印也被飘落的雪花覆盖住,再也没留下丁点痕迹…… 我大病了七个日夜,发著高烧,梦里胡话连篇。两名老仆乱了手脚,孔大学士也被惊动了,请来本地最好的大夫为我诊治。 喝下多贴苦涩汤药後,我终於清醒。老仆们喜极而泣,我也随著他们淡然笑。揽镜自照,镜里那人容颜清减,笑容更陌生得叫我自己害怕。 我已不是从前那个虞玉郎。 我请了媒人上孔府提亲,纳采、征名、纳吉……每一步都有条不紊又走得飞快。屋檐下冰凌尚未消融,我已如愿娶回了孔家千金。 洞房设在我的老宅中。孔大学士本要将他那座别院赠与我作新人拜堂之用,被我以理婉拒,他便将地契也放进了爱女的陪嫁中。 爆竹喧天,宾客如云,每个人都极力巴结奉承著我,争著向我敬酒。叫我「虞兄」叫得最热络起劲的,就数云涛楼上对我视若无睹的那几人。种种丑态,让已经喝得半醉的我一阵恶心反胃,真想呕吐。 县尉一直紧跟著我与众宾客应酬,俨然以我好友自居。我於是一把抓住他,故意吐了他一身。他狼狈万分,脸色阵青阵红,却又不敢发作,打个哈哈道:「不碍事,不碍事!虞兄今儿个大喜,就该多喝上几杯。我这做兄弟的,都替虞兄高兴著呢!」 「没错,没错。」满堂宾客都笑开了。而我,笑得最大声。 乱哄哄曲终人散去,我摇晃著跨入洞房,打发走喜娘丫鬟,粗鲁地扯掉了新娘的大红盖头。 她低声惊呼,红豔的烛火映上她面容,眉如翠黛,肤若凝脂,出乎我意料的娇美动人。 婚前我已想过无数次,孔大学士如此纡尊降贵,急於促成这门亲事,多半是因为孔家千金相貌丑陋,又或身有残疾,嫁入官宦豪门恐遭夫家冷落苛待,所以才不得已下嫁给我。可现实,完全推翻了我种种揣测。 我心头一时间竟掠过几分窃喜,抛下盖头,坐到了她身边。 她美目隐含泪光,似乎刚才被我吓得不轻,当我为她宽衣解带时,她不安地绞拧著春葱般的纤指,眼睫轻颤,抖得越发厉害。 我想我那刻是真的对她起了怜爱之心,想好好呵护她。然而解开她腰间最後一件衣物後,我刚生出的那点爱意眨眼间便被震惊和滔天怒意湮没── 裹在孔家千金层层叠叠华美嫁衣下的,竟是段臃肿腰身和隆起的小腹。纵使我从未碰过女人,我也知道那究竟意味著什麽。 这,才是孔大学士急著将女儿嫁给我的真正原因。 我死死瞪著她因畏惧发青的脸,双拳握到几乎可闻骨节声响,猛地推倒了案头那对龙凤喜烛,头也不回地冲出洞房。 身後,隐隐传来她细碎的呜咽。 这等奇耻大辱,我怎麽忍受!打著马连夜一口气冲到孔大学士别府门口时,看到檐下那盏盏刺眼的大红灯笼,我怒火更旺,毫不理会上前向我搭话奉承的家丁,直往里闯。 管事闻声赶来,似乎早得孔大学士叮嘱,反而堆著笑脸道:「老爷正在书房等姑爷您呢!」 他倒是笃定,算准了我一定会赶来质问他,我忿忿地随管事走进书房。 孔大学士正好整以暇喝著茶,一脸的轻松,屏退管事後没等我开口,先笑开了,硬拉我入了座:「贤婿,来,坐!我还正想命人去你府上报喜,呵呵。我早些时候向圣上荐举你做通直郎,在太子身边当差,圣上已经准了。下个月贤婿就需赴京上任。以贤婿的机敏才智,日後新皇登基,贤婿必当位极人臣,到时可别忘了我这个老丈人啊!」 我胸口仍窝著一团火气,发热的头脑却慢慢冷却下来。孔大学士是我平步青云的梯子,如果与他撕破脸,我的仕途也就完了。 为了锦绣前程,我已放弃了流衣,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早该知道,走到这一步,我已经无法再回头,可是孔家千金肚里那块肉…… 我咬牙,极力压抑下满心愤怒,对孔大学士道:「岳父大人厚爱,玉郎铭记在心。可、可那个孽种,玉郎绝容不得他。」 这已是我所能做出最大的让步了。找个口风紧的稳婆打掉胎儿,孔家千金还是继续做虞夫人,孔大学士也可免家门蒙羞。至於那孽种究竟是哪来的,我根本不想追问,即便问,只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否则以孔大学士在朝中炙手可热的权势,若查知对方来历,哪还有找上我。 我料孔大学士会同意,谁知他面色一变,连连摇头,断然道:「贤婿绝不可造次,千万不能伤到胎儿。」 「难道就让那孽种生下来不成?」我终於失去了耐心,冷笑:「玉郎可没岳父大人你好心肠,留个不明不白的野种在家。」 孔大学生老脸发红,明显恼羞成怒,干咳一声,刚想说话,一个低沈又极具威严的陌生声音突兀响起,傲然道:「虞玉郎,本王的龙种,岂是你能随口诋毁的?」 我震惊地看著一人自巨大的屏风後踱出,那人身形挺拔颀长,脸容隐在摇曳的烛影里,明暗变幻,模糊不清,唯有一双锐利的眼,正冷冷望著我。 这人是谁?怎麽会躲在孔大学士书房内?我惊疑之际,孔大学士已恭谨地朝那陌生人躬身行礼,赔笑道:「安王息怒,玉郎他少不更事,老臣会好好教他。」 我脑间轰的一响,愣在当场。 我虽尚未涉足官场,但安王这名号,却不生疏。传闻当今圣上年轻时最宠爱的,便是出身寒微的安妃,还爱屋及乌想立安妃之子为太子,结果招致朝中重臣激烈反对,不得已暂缓。那安妃也是红颜薄命,几年後患了肺疾,香消玉殒,临终前殷殷恳求圣上切勿立其子为储。圣上厚葬安妃後,便依著安妃遗愿,册立正宫所出为太子,又将安妃之子封为安王,赐了封地,遣出汴京居住。 君王多情也无情,年年岁岁新美人鱼贯入宫,圣上逐渐淡忘了已作古的安妃,那安王,更是早被遗忘,多年未被召唤回京了…… 我想不到,孔家千金肚里怀的,竟会是这安王的骨血。 「为什麽要我娶她?」我想克制住内心强烈的惧意,然而直觉告诉我,这门亲事已将我拖进了泥潭,我背脊凉凉的,渗出了冷汗。 安王只是冷眼以对,不屑作答。孔大学士替他开了口:「安王妃善妒,娘家势力又大,安王若将小女惜惜娶回去,必遭安王妃毒手。况且安王还需借助安王妃娘家人成大业,只好先委屈玉郎你和小女一阵了。」 我多年书经不是白读的,当然明白他所谓的「成大业」指的是什麽,更想通了孔大学士安排我去太子身边当差的目的──要我监视刺探太子一举一动,助安王成事。 成,我也未必能有什麽好下场,可若是败了,想必只有死路一条。我仅是一局外人,图的不过是光宗耀祖,压根不想卷入帝王家宫闱倾轧、骨肉相残的闹剧中去。 我勉强挤出个笑容,故作镇定道:「安王,孔大人,玉郎除了识几个字,什麽也不懂,也做不来官,只想在乡间安稳度日,通直郎一职,还请孔大人另择贤能。」 安王锋锐的目光落到我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我已觉无比漫长,难掩心悸,就听安王低声笑了笑,他眼里,却不带半点暖意。「虞玉郎,你比本王想象中聪明,只不过──」 他迈著沈稳的步伐,一步步向我逼近,我被他的身影迫得步步後退,唯恐稍慢,便会被他的影子整个吞噬。背心倏忽撞到硬物,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碰到墙壁,无路可退。 借著身旁灯火,我终於看清了面前人。瘦削冷峻的一张脸,长眉,目也细长,此刻正含著丝缕讥笑。「你已经知道了太多,你以为自己还有别的路可以走麽?」 他骤然伸手,扣住我双肩,他的手掌同样瘦削修长,力道大得惊人。 我几乎听见自己的肩骨都在他手下发出轻微响声,忍不住痛得皱起了眉头。想向孔大学士求救,才发现孔大学士不知何时竟已悄然离开。 书房内,只有我和这个安王。 恐惧终於将我湮没──这安王,不会想要杀我灭口吧…… 我惊恐地盯著他,他却只是微微眯了下眼眸,随即似猫逗弄耗子般,轻抬起我的脸,轻描淡写道:「你在抖什麽?怕本王杀了你?你放心,你可是孔大学士的爱婿,死不得。」 他面上尚挂著令人发寒的笑,一只手却探向我下身最脆弱的地方── 「啊!──」我大叫,但声音很快被他另一只手捂在了嘴里。整个人也被他紧紧压在墙上。 下体巨大的痛楚侵袭而至,我依稀听见他在我耳畔慢悠悠地森然低笑:「虞玉郎,惜惜是本王的女人,可不容你染指。你最好记住本王今晚说过的话,否则,本王有更多的法子,让你这辈子永远都碰不了女人。」 我疼得浑身颤抖,冷汗顺两鬓在流,眼角却热热的,有点滚烫的液体缓慢滑出了眼窝,滴上他的手掌。 天色放晴,孔大学士命仆役用轿子将我送回了虞宅。 忠叔看到我,吃惊地问我面色怎会白成纸一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摇头,蹒跚著走去书房,把自己关在了房内。 所有的一切总算被摒弃在外,我沿著门板慢慢地滑坐到地上,慢慢地环视著这个我和流衣度过最多时光的地方,张口,无声笑。嘴里,很快尝到了咸涩的苦味。 流衣……我悔不当初…… 可再多懊悔又有何用,他都不可能再回到我身边。 这条路,既是我自己选择的,纵有千万凶险,我也只能一个人继续走下去了…… 半月後,我带著孔家千金到了汴京,住进孔大学士为我置下的宅院里。 太子是个脾性温吞的人,爱琴棋书画,对政事却似乎并不怎麽关心。原本,世人也只有对得不到的东西,才会特别地执著。 我顶著孔大学士爱婿的身份,接近了太子,很得他信任赏识。我也乐得时刻待在太子那边,以致太子有时都取笑起我:「虞爱卿,你如此冷落娇妻,你那泰山可要来东宫兴师问罪了。」 我只能扯出个虚假的微笑,心脏,宛如被人捏住般痛。 朝中年轻之辈,谁不羡慕我娶得高门贵女,又为东宫官,将来前途无量。只有我,才知道那是何等屈辱。 我不想回府,不想见那个女人,可大半年後,我仍是不得不赶回虞府。 孔家千金临盆了,「早产」诞下名麟儿。 孩子满月之时,前来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 我万分不愿碰触那孽种,但在诸多宾客面前,我仍得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抱了孩子,欢天喜地地向来客炫耀。 众人都道这孩子虽是早产,却结实白胖,日後必是富贵之人。 孔大学士在旁听得喜逐颜开。更有数人对我连说恭喜,说婴儿生得与我酷似,将来肯定也是才高八斗,状元之才。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恭维麽?我笑出了眼泪。 筵席散後,我终於可以卸掉戴了许久的面具,木然坐在杳无一人的厅堂上,精疲力竭。 婴儿精神却好得出奇,大声啼哭,吵得我心烦意乱。我再也忍受不了,抓起繈褓就往内院去。 孔家千金与我一直分房而居,她的卧房还亮著灯火,我推门而入,刚想把孩子丢进她怀里,赫然看见她正偎依在安王胸前,轻声细语说著体己话。 这个神出鬼没的安王,何时来的? 我看著他,忆起他曾经加诸於我的手段,手脚一阵发麻,竟动弹不得。 「想不到本王也会来?」安王淡淡讥笑著走近,从我手里抱过婴儿,不悦地警告我:「今日是例外。往後,不准你再碰本王的龙儿。」 他低头面对婴儿,满脸的冷厉之色顿时软化,微笑哄著孩子,拿与孔家千金。两人并头逗弄婴儿,竟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这大半年来,我在宫中接触的人多了,也听闻安王妃嫉妒心重,自身无所出又不容别的女子为安王生儿育女,凡是安王幸过的使女歌姬,无一能逃过安王妃毒手。 这个男孩,是安王第一个孩子,是以他才不惜冒险,未奉朝廷宣召便擅离封地私自进京,来探望孔家千金母子罢。 我冷眼瞧他们一家三口笑语盈盈,心口揪痛。这明明是我的府邸,这个女人,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为什麽我却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旁观。不,甚至连个局外人也不如。我在他俩眼里,根本就是个卑微低贱的奴仆之流。 悲愤与怨怒有如猛兽,在我胸口轮番挠抓撕咬。我恨! 生平第一次,我有了嗜血杀戮的冲动。然而现在扑上去,无疑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我不想逞匹夫之勇,默默垂下眼帘,走了出去。 机会,总会来的。 我在人前越发地谦恭和顺起来,太子也愈加倚重我,让我有机会刺探到更多机密,助孔大学士与安王一派陆续扳倒了太子党里数位重臣。 孔大学士对我也放了心,拍著我肩膀嘉许道:「玉郎,老夫果然没看错你,哈哈!等大功告成,你就在万人之上,封侯拜相,何等风光。」 我微笑,摇头道:「若真有那一日,也全是拜岳父大人所赐,玉郎不敢居功,只想跟随岳父大人多长些见识。」 我说得恳切,几乎连我自己也信以为真。孔大学士愣了愣,眼里不禁流露出几分愧欠,干咳道:「玉郎,我这岳父可当得有些受之有愧。日後惜惜进了宫,老夫一定为你好好物色几个名门闺秀。」 「岳父说哪里话呢?若非岳父大人提携,玉郎如今还只能在乡间落魄呢!」我恭恭敬敬地看著孔大学士:「岳父大人对玉郎恩同再造,玉郎心中,早已当岳父大人为父,今後玉郎若有子,定叫他姓孔,当您老人家的长子嫡孙,为岳父大人世代传承香火。」 孔大学士一生最大的憾事,莫过於膝下无子,後继无人。我算准他躲不过我这个诱惑,果然老人闻言老眼骤亮,声音也欢喜得有些发抖了:「贤婿,你说的当真?」 「玉郎几时欺骗过爹您老人家了?」我轻笑。 得到了我的允诺,孔大学士完全将我视作了家人,不再有所猜忌。 我与他私下以父子相称,在他染病时衣不解带,亲手侍奉汤药,更令他喜不自胜,真把我当成儿子般看待。 我看著老人,只觉怜悯──我不过是在等待时机而已…… 四年後,宫变。 安王勾结重臣意图谋害太子,弑君篡位,幸而太子事先洞察奸计,并将计就计一举擒获逆贼。圣上念骨肉亲情,又不愿家丑外扬,下旨秘而不宣。 主谋的安王被赐白绫自缢,而孔大学士与其余党人,则是一杯毒酒。 我亲自来到天牢,为孔大学士端去毒酒,他震惊继而惨笑:「玉郎,果真是你出卖了我。」 「我当初早说过,通直郎一职,还请孔大人另择高明。是孔大人你自己非要自寻死路,怪不得我。」我笑著将酒送到他面前。 孔大学士颤抖著接过酒杯,突然向我跪倒,洒下几滴老泪,哀求我善待惜惜。他频频叩头,额头须臾血肉模糊。 我悠悠叹了口气:「孔大人,我倒是想答应你,可是,令嫒昨夜已经投水自尽了。我也帮不上孔大人。」 我转身,听他撕心裂肺地嚎哭,终至无声。 秋色凉,我坐在池边石凳上,喂著塘中鱼儿。 这里,是我的新府邸。宫变平叛中,我大义灭亲居功最伟,太子极力举荐我顶替了孔大学士的空缺。 朝中上下,均视我为太子身边第一红人。官位低下者竞相登门造访巴结,也自有人处处为难,想方设法排挤我。我已非昔日那个恃才傲物的少年,懂得怎样巧妙周旋,保住自己,再伺机反击,把所有不利於我的政敌一一铲除。 那些人看我的眼神,逐渐地,带上了越来越多的畏惧。我知道他们怕我。可这,真的是我所想要的结果麽?…… 我年轻,功成名就,富贵逼人,更有太子这个稳当当的大靠山,在朝中可谓呼风唤雨,人人豔羡我,我却丝毫感觉不到快乐,反而厌倦之意与日俱增。 我已经厌烦了这种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勾心斗角。 女子莺声燕语,从院落高墙另一边随风飘来。那几个女子,都是别人重金购置,送来奉承我的礼物。 我收下了她们,却一次也没有亲近她们。她们只拿哀怨的眼波瞅著我,似是怪我不解风情。 谁又知道,我早已经无法拥抱任何一个女人。 就在初见安王的那晚,他用一根尖锐的银针,毫不留情地穿过我下体。时隔数年,当时那种非人的痛楚与屈辱仍如梦魇般纠缠著我,令我无数次梦中惊醒。那个男性最重要的部位,却始终蛰伏,不见半点动静。 我的人生,早被安王一手摧毁。纵使安王已死,也消除不了我的恨。 我发泄似地狠狠丢掉了手里残存的饵料,颓然从石凳滑坐到草地上,痴痴仰望头顶那片长天。 围墙很高,锁住了外面的一切。 视线慢慢地变得模糊,白茫茫的世界里,却有一点光影渐变清晰。 是流衣,他正坐在墙头,如那个落满月光的夜晚,温柔多情地凝望著我,轻笑:「玉郎,你在想我麽?……」 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幻觉,还是情不自禁地朝那空空如也的方向伸长了手──如果流衣真的在这里,我想我这一次绝不会再放开他的手。可光阴如水,永不会倒流…… 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闯进了我的视野。 是安王留下的那个孽种,他兴致勃勃地追著两只蜻蜓玩,完全没留意到我。 自他出生那日起,我就厌恶他,如果不是为了替自己保留一点男人的颜面,我早已将他的身世告知太子。只有忠叔他们不明底细,常在我面前夸赞小公子聪慧机灵,又埋怨我为何总对小公子不闻不问。 小小年纪,已将家中老仆哄得服服帖帖,长大了,更不知道是如何阴险恶毒的人物……我盯著他的背影,眼前浮起的,却是安王那双轻蔑讥笑的眼眸。 陡然间,所有的积怨和憎恨争先恐後涌进脑海,我悄然起身,慢慢朝他走去。 他已经对蜻蜓失去了兴趣,转而趴在池塘边看鱼儿游动嬉戏。 池水并不深,但要淹死个四五岁的孩子,绰绰有余。 我已走到他背後,伸出了手臂,想将他推入池塘,他却猛地转身,笑著攀住我的胳膊,雀跃不已:「爹,升儿早看见爹的影子了!爹爹你是不是想陪升儿玩?」 我彻底怔住──我还是首次听到他唤我「爹爹」。只因这几年中,我从未接近他,甚至不愿在任何场合看到他。 他长得更像孔家千金多些,俊俏如金童,看见我呆呆地不出声,他撅起了小嘴,来回摇我的手。「爹爹坏,一直都不跟升儿说话,从来也不抱我。爹,今天你就抱一抱升儿,好不好,爹爹!升儿很乖的,爹爹……」 我听著他一口一个爹爹地哀求,心底某个地方也在一点点地融化。记忆里,我幼时也曾如他,缠著父亲撒娇。那时的我,无忧无虑,浑不知将来…… 「爹爹,你怎麽流眼泪了?是不是有沙子跑眼睛里了?升儿帮爹爹吹吹。」他紧张地拉低我,又吃力地踮起脚,想替我吹去眼角莫名渗出的泪水。 我阻止了他,抱起他的刹那,他的体温令我一直空荡荡的心中忽然踏实了许多。 我无处排解的仇恨,不该在他身上延续。他只是升儿,我虞玉郎的孩子。 恨意,有时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难以解开。当我决定忘却升儿的身世,真正把他当做我的儿子看待後,我的生活蓦然变得丰富起来。 升儿真的是个懂事又讨人喜欢的孩子,每天都黏著我,要我陪他玩耍。我每每累出一身汗,他却依旧精力十足。偶尔看到我确实累了,他也会乖乖地安静下来,拿小手为我抹汗。 已经失落许久的轻松感觉,慢慢回到我身上。和升儿一起的时候,我终於又会开心地笑。 我真希望这平静安乐的日子永远不被打断,然而命里该来的,终究要来。 太子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安王与孔家千金的私情,知道升儿其实是安王的骨肉,决意斩草除根,派人来我府里搜捕升儿。 这消息,是我安插在东宫的耳目偷偷告知我的。在为太子铲除安王之前,我就暗中布下了这步棋。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尤其是在太子身边当了几年近侍的我,更清楚太子那看似温厚无害的外表下,藏著的心计,绝不比安王逊色。 换作从前,我或许会交出升儿以图自保,但如今,任何人也别想伤害我的升儿。我已经失去了流衣,不能再连升儿也失去…… 我重赏了耳目,又将府里仆役悉数遣散,然後趁夜放起一把大火,抱著犹在梦乡的升儿离开了京城。 前路沈黑漫长,我不知道究竟何处是我驻足之地,可为了升儿,我会一直走下去,直到他可以让我安心放手的那一天…… 第12章 番外 风流账之隋棠 我姓隋,单名一个棠字。许多人第一次见到我名字,都误以为我是个女孩儿。 等我五岁那年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明白海棠花的棠与大唐盛世的唐有天壤之别後,我不满地质问老爹为何给我起了个如此不够威风的名字。 我那身为湘西风雷五行堂堂主的老爹笑眯眯地回忆道:「当年你娘怀著你的时候啊,吃什麽也不对胃口,就好她那手帕交金夫人做的海棠糕,百吃不厌呐。你娘本来想叫你海棠的,我说三个字的名儿喊起来多麻烦,就叫隋棠好了。」 边上几个丫头听著,都掩起嘴偷笑。我气呼呼地抗议:「我不喜欢这名字,我要改名!」 娘一直在嗑瓜子,这时把杏眼一瞪,「你这孩子真不懂事!爹娘起的名儿,你能随便改吗?不准改!」 我最怕娘发火,扁了扁嘴,哭著就往外跑。 老爹小声埋怨娘:「师妹,有话好好说嘛!你瞧你把孩子吓的。」 「嗨──我管教儿子,你不帮我,还反过来说我,想造反了你啊!」娘揪住老爹的胡子大发雌威,听到老爹连声求饶才松手,得意地道:「养儿不教,父母之过,就得对咱们儿子严厉点。他长大成人,自然知道咱们的苦心了。何况我还给他订了门娃娃亲,金夫人家那小闺女现在就是个美人胎子,将来准是万里挑一的大美人,女承母业,肯定也能做一手上好的海棠糕,儿子到时谢我还来不及呢!」 我捂紧了耳朵──我才不要娶个会做海棠糕的老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哪天睡觉里说梦话漏了口风,娘开始隔三岔五请金夫人带著女儿上门游玩,还故意让我和那小丫头两个人待在一块。「儿子啊,人家玲珑是客,你要好好照顾玲珑妹子。」 娘撂下一句,就和金夫人偷笑著走开了。我转身看著那个小脸胖嘟嘟,鼻下还拖著两条青龙的「美人胎子」,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在被玲珑小跟屁虫纠缠了半年之久後,我终於听到了好消息。金夫人举家要北上去关外营生,没十年八载的,不会回来。 最好永远都别回来。等爹娘送别了金夫人全家,我欢呼雀跃,拿起弹弓木剑去找堂里同龄的夥伴玩耍。 舞刀弄枪,才是我最喜欢的事情。 十七岁时,我已经在湘西一带武林中打出了名气。老爹和娘老怀欣慰,都说我没给他俩丢脸。两人一琢磨,便在我十八岁生辰那天把堂主的位子丢给了我,双双云游四海去了。 我於是成为风雷五行堂最年轻的一任堂主,带著我那帮同样年少气盛的弟兄们一心想做点大事出来。 这年开春,地方涝灾肆虐,朝廷拨下了赈灾粮银,却给官府私下截留,中饱私囊。我带弟兄夜闯官衙,宰了那贪官,逃离时不慎中了一箭一刀,还和弟兄们走散了。 等我最终甩脱追兵,天已大亮。置身处是个郊外的小山岗,晨鸟啁啾,阳光拂在我身上,我却只觉阵阵发寒,眼前发黑,失血过多晕厥的前兆。 我忍痛拔下箭矢,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也几乎耗尽了我残存的那点体力。我口干舌燥,勉力挪向前方那条小溪,没走出两步,就再也抵挡不住强烈的晕眩感,一头栽倒在地。 昏沈沈之际,冰凉的水滴陆续落到脸上…… 下雨了?!我猛地清醒过来,睁开眼,身边就是那条潺潺流淌的溪水。 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漂亮年轻人正用帕子蘸了溪水替我擦脸,朝我笑了笑:「你醒啦!」 我用最快的速度将他从头到脚一打量──穿的华贵,佩戴的,更是精雕细琢的上等玉饰。 「……废话……」我最看不起的,就属这种富家公子哥儿小白脸,於是很不屑地瞪他一眼,声音之嘶哑却令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年轻人虽然被我抢白了,但只是微怔了一瞬便恢复过来,似乎一点也不生气,依旧面带微笑,客气地道:「你渴了,我打些水给你。」 他腰间明明悬著个镶玉的银制扁水壶,却不用,摘下片大树叶,舀了溪水送到我嘴边。 一连喝了好几捧清澈可口的溪水,喉咙不再渴得冒烟,再看他跑来跑去的,给我汲水,我对他也就没那麽讨厌了。 怎麽说,毕竟是他救了我。 我干咳两声,道:「我叫隋棠。唔……我身上的伤口,是你帮我包扎的罢。」 他眼里笑意越发深了,倾身靠近我,几缕乌亮的发丝随之拂过我耳畔,清清楚楚地吐出两个字:「废话。」 这家夥,分明是对我之前那句「废话」怀恨在心,逮著机会便来回敬我。我就知道这种公子哥儿貌似温文有礼,骨子里都是奸猾之徒。 「那就谢过了。」我没好气地丢下句客套话,咬咬牙,强忍伤痛站起身来。 两处伤口都得尽快回去找大夫医治,还有昨晚失散的弟兄们,不知有否安然回风雷堂……我越想,越是心急如焚,随手捡起根树枝权充拐杖,一瘸一拐往前走。 年轻人跟在我身旁,干咳一声,问我:「隋兄弟,可要在下扶你?」 「谢啦,不用。」我很干脆地回绝他,可他丝毫不以为忤,仍笑吟吟地道:「隋兄弟,在下舒流衣,不是坏人。」 哪个坏蛋会承认自己是歹徒!我益发觉得他不顺眼,板起脸道:「你不是坏人,我是。你别再跟著我。」 那一刻,我看见他那双柔亮若春水的眼波里满是浓浓笑意,嘴角也弯起了好看的弧度。 还笑!我瞪著他,正在头疼该怎麽摆脱他时,一阵呼唤由远及近。 是堂里的弟兄,个个面露惊喜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堂主,我们可算找到你了。」「堂主,你伤势重不重?我来背你!……」 果真不愧我的好弟兄啊,来得正是时候!我大喜,对年轻人拱了拱手。「舒兄,有人助我行路,就不劳你再跟随了,後会有期。」 他终於停下了脚步,笑一笑,也道:「後会有期。」 我於是很放心地随弟兄们回到五行堂,一箭一刀当时虽然令我失了不少血,所幸都没中要害,将养几天後,我已经行动无碍。 著人打听外面风声,说是朝廷已派了新人来接任遇刺身亡的官吏。新官上任,倒还算清廉,规规矩矩地赈灾发粮,捉拿刺客一事,也怕引起民愤,只随便贴了几张认不出面目的悬赏告示敷衍了事。 我忧虑全消,安心养伤。至於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舒流衣,更被我抛到了脑後。是人都听得懂我那天真正想说的是「後会无期」,尤其像他这种聪明人,应该明白我对他并没好感,不会再来自讨没趣罢。 可後来我才知道,我完全想错了他。又或许,我其实从来都未曾真正了解过他。 十天後,一张拜贴送到了我手里。 我对著帖子上的署名干瞪眼,可气边上那门房丝毫不会看人脸色,兀自笑道:「这位舒公子模样俊,人又谦和有礼,堂主,您什麽时候结识了这麽一位出色人物?」 「多嘴!」我把拜贴丢回他怀里,不耐烦地挥手。「跟他说本堂主还在卧床养伤,不见客。」 门房嘴巴一张,似乎还想替他说话,被我瞪了眼,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我以为他吃了这次闭门羹,总该懂得知难而退,谁想数天之後,居然又陆续收到了他第二、第三张拜贴。更绝的是,还有他附上的十全大补汤和一支百年老山参。 门房显然已被他灌饱了迷魂汤,竟吃里扒外帮著他说话:「这位舒公子来得可殷勤了,又送这麽厚礼,堂主您就见上一面吧。」 我怒:「究竟你是堂主还是我是堂主?去,把东西都退回去,说我仍在休养,谁也不见。」 门房苦著脸去了。我不信,舒流衣还会再厚著脸皮登门造访。 之後几天,果然风平浪静。我的伤势早已愈合,再也待不住家中,适逢城里新来一戏班子,据说有几出武戏做功扎实,颇是热闹,我便带了几个弟兄去捧场。 台柱确实有两下花架子,不过在我瞧来平平无奇,倒是中场那说话艺人诙谐风趣,一段说话引得在座者尽皆开怀大笑,我也听得津津有味,突听一人来到我身边,轻声笑问:「敢问隋兄弟,你旁边这座位可曾有人坐?」 我正听得入戏,头也没抬,随口道:「没人,你随意坐。」说完猛觉那人声音有些耳熟,扭头,对上那双悠然含笑顾盼风流的眼眸。 「既然隋兄弟叫我坐,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装作看不出我的怒气,施施然挨著我入座。 「姓舒的,你为什麽非要纠缠不休?」我压低了嗓门,要不是顾忌周围人多,我早就翻脸走人了。 他望著我,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故作惊讶道:「隋兄弟上回不是说与我後会有期麽?我还当隋兄弟见到我,会高兴呢!」 论耍嘴皮子,我自知不如他,干脆头一转,眼不见为净。 「隋兄弟,隋兄弟……」他轻唤数声,我都不理不睬。他静了片刻,终是幽幽叹了口气:「隋兄弟,我当真这麽叫人讨厌麽?」 他坐得离我极近,叹出的气息悉数袭上我耳朵和脖子,一阵暖,更一阵痒,竟令我腰後莫名其妙地掠过丝酥麻入骨的感觉。我颈後寒粒顿时炸开一大片,陡地跳起,连几个弟兄也来不及喊,拔腿就往外走。 几声低笑便在我身後响起。我知道他多半看穿了我在落荒而逃,不由恼羞成怒,回头狠狠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别以为救过我一次,就可以肆无忌惮。真要把我惹急了,哼哼…… 事实证明,我当时的眼神,肯定还不够凶神恶煞,对他压根没半点威慑力。 两天後我去五行堂所开的酒楼喝酒,他竟又不知从何收到风声,比我还早一步,坐在了窗边,温著美酒,轻酌浅饮,边朝我微笑。 我很想掀桌子拍凳,质问他究竟想干什麽,可这里是我五行堂的产业,我总不能砸自家的酒楼出气,只能憋著满肚子的怒火,转头下楼。 翌日,城中与我交好的几名侠少邀我共赴郊外春猎,到得城外,他一骑赤马,也夹杂在行列之中,还与众人谈笑风生。 这家夥的面皮,简直堪比城墙!我暗自磨牙,原先的好心情刹那间不翼而飞,丢下弓箭,不理会余人挽留,径自策马奔离。再不走,我怕自己一时冲动,当场就将他射个透明窟窿。 而後一连多日,他更仿佛变成了我的影子,以致我几个好友相聚一堂时,都在暗中挤眉弄眼,更有一人当面取笑我:「隋兄,你果然魅力无穷,连那位舒家大公子都为你著迷啊!」 「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我一个酒杯飞砸过去,成功让他闭了嘴。 这些日子下来,我当然早就查清楚这小白脸的来历──江南巨富舒家的大公子。据闻,这舒家大公子好男风。 想起他那双总是流转多情的眼,还有那一回拂上我耳际的暧昧气息,我的脸,蓦然间遏制不住地发起热来,提起酒壶便喝,却仍掩不住心浮气躁。 我知道他为何千方百计试图接近我,我更害怕自己心底悄然滋生的那种陌生感觉…… 那晚,我去太平赌坊怡情,毫不意外地看见他也在那里。他浅笑依旧,亦步亦趋跟著我身侧,却害我心神不宁,一连赌输了好几把。 我心情不爽到极点,偏偏他还要不识相地凑上来:「隋兄弟,你的牌运似乎差了些,要不要在下代你掷下一局?」 积累在我胸口已久的那股闷气终於被点著了引子,轰地炸开了。我愤而一掌当胸拍出,怒吼:「你整天阴魂不散地跟著我,我还能有什麽好运气?」 我以为以他的身手,当能躲过我的攻势,所以这一掌用尽全力,隐挟风雷之声,足以吓跑围在我俩身边看热闹的所有人。 他却没有丝毫闪避的意思,硬生生地受了我这掌,整个人被震飞,落地全无声息。 「五行堂的堂主打死人啦!」众人哗然,惊呼奔走。 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打中了他,盯著自己的手掌发呆,看到他背脊微微一动,我才如梦初醒,推开众人上前。 谢天谢地!他还活著。 我抱起他,飞奔回五行堂。 这舒家大公子倘若死在我手里,五行堂和舒家的梁子就算结定了。以舒家富甲江南的财力,势必闹得五行堂上下鸡犬不宁。最重要的是,他不该死。 再如何地讨厌,他毕竟救过我,毕竟,只是喜欢我而已…… 一进屋,把他放到床上,我立刻转身出屋,把堂里的大夫硬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大夫睡眼惺忪,唠唠叨叨地数落我半夜三更还要惊动他这把老骨头,等看清舒流衣是被我打伤的,大夫的脸拉得老长。「小棠,你把人打得半死又叫我这老头子来救,你玩什麽把戏呢?」 我唯唯诺诺,低头听他发牢骚,直到他向我拍胸脯保证舒流衣死不了,我终於呼出一大口气。送走了大夫,我才发觉自己双手掌心尽是冷汗。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舒流衣,你可别这麽容易就死啊!」我对著床上昏睡的人低声说话,下一刻,竟见他睁开了眼睛,勉力一笑,仍是平素温柔调侃的德性。「隋兄弟叫我别死,我自当听命。」 「你,你……」你什麽时候才能收起这副贫嘴啊……我无力,开始懊悔自己为什麽要那麽冲动地打伤了他,还没头脑地把人抱回来。 我有预感,这次,我再也不能轻易摆脱他了。 而後的一切,果然被我不幸言中。 每逢小厮端来汤药,这个明明比我年长的家夥总是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靠在我肩头耍赖。「隋兄弟,喂我。」 小厮垂下头,偷笑著告退。我板起脸,端起一大碗药汁便往他嘴里灌。谁叫是我把他打伤的呢。 「唔……好烫……隋兄弟,你好粗鲁……」他委屈地抱怨。 「我都亲自伺候你了,你还挑剔什麽?快给我喝!」我额头青筋凸起,告诫自己不要和个伤患计较。 「隋兄弟,你慢点……啊……」 「舒流衣,你居然把药吐在我身上!」我气急败坏。 一碗药喂完,我也累得像练完一套掌法,推门出去想透透气,就看见小厮憋著一脸笑,像兔子般飞快地跑了。 这小子,原来一直躲在房外听墙角。我满面乌云──我这风雷五行堂主的半世英名啊…… 第二天,我捧著药碗与他商量。「我会好好喂你喝药,可你也得给我乖乖喝药,别再像昨天那样乱喊乱叫。」 「那是因为隋兄弟你喂药的方法不对……」他轻笑,脸色虽仍苍白,眼眸深处却若有水光潋滟,闪著我看不明的光芒。 我一愣:「怎麽不对了?」 「要这样……」他笑著低头,就著我手中药碗喝了一口,然後伸手轻轻地勾下我脖子,轻轻地凑近…… 第一次,我发现他左眼角上有点极小的朱红痣,似多情女子偷点下的胭脂泪。他的眼睫,也浓密异常,在我眼前越逼越近,如化不开的墨……他的唇,火热又带著微微的苦涩…… 药汁顺喉而入,他的舌尖,乘隙而入…… 多年後,夜深人静时,我无数次问自己,为何当时竟没有推开他,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我本该再狠狠赏他一掌的,可我怕他会死。真的,在他呕血晕厥在我面前的那刻,我真是害怕他就此不再醒来。 我双眼一闭,手一抖,整碗药汁都泼在了自己身上…… 果然,好烫啊…… 当他终於恋恋不舍地结束了那个长吻,我与他,都陷在了凌乱的被褥中。 他因伤势而轻喘,却依旧不肯起身,转而拈起我一缕发丝,放到唇边轻柔吻著,一边含笑凝望我。 那神情,仿佛被他握在手里、吻在嘴里的,不是头发,而是我身体最私密的部分…… 我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已涨红,胸口,更有种近乎酸痛的感觉。 「舒流衣,为什麽是我?」我艰难地问他。 「这个嘛……」他半垂下眼帘,似乎在认真思考,未几抬眼,笑得很欠揍。「隋兄弟,你难道没听说过,越是难到手的东西,就越是让人想要麽?」 我佯怒:「你敢绕著弯子骂我是个东西,信不信我再给你一掌?」 「你舍得麽?」他一眼就看穿了我口是心非,我哑口无言,半晌,终是挣扎著想从他的臂弯里脱身。「可是流衣,我不喜欢男人啊……」 我说的是真话,从小到大,我连做梦也未曾想过自己会被男子恋上,更与之躺在一张床上。 他笑了,非但没松手,反而将我搂得更紧,在我耳畔低声呢喃。「我知道,那又如何?隋兄弟你只要喜欢我就够了……」 心底那最後一根弦便在他蛊惑的气息里戛然绷断,我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轻叹──事情,怎会走到这个田地?…… 他显然也很清楚我心中的困惑和迷惘,所以一得机会,便缠著我卿卿我我,令我除了他之外,无暇顾及其它。 而我,其实也不想去考虑将来,只因我怕这份不容见世人的情意根本经不起岁月推敲。 我闭门谢客,推掉了所有应酬游乐,只与他厮守,督著他喝下一碗碗苦涩汤药,看著他气色一日日好转,容光焕发。 後院荷塘莲瓣怒放,转瞬又见红枫舞落。我惊觉时日竟过得如此之快,他却只怪冬季迟迟未来。 「等下了大雪,我们就在雪地里架上泥炉,烫上一壶陈年花雕,我再去打些野味,让隋兄弟也尝尝我的手艺。」 「你会做菜?」我乜斜著眼瞅他,幻想著一个翩翩佳公子手持锅铲,在厨房手忙脚乱的场景,不由失笑:「那我可得点几道好菜,嗯,到时给我来个红油焖鹿腿,葱爆山猪肚,还有……」 我有心刁难他,一口气报了七八个菜名。他笑看我,满眼都是宠溺。「只要你吃得下,我都依你。」 当时的我和他,都不曾料到,那一天永远也盼不到。 深秋时节,一辆风尘仆仆的驴车停在了五行堂的大门口。 我那早已被我遗忘的未婚妻子金玲珑,由一个年老仆妇陪伴著,款款步入我的视线。 她低眉垂眼,楚楚惹怜,一身白衣白裙,益发显得娇女弱质,肤光若雪,杨柳纤腰轻扭间,堂里好几个血气方刚的弟兄都看直了眼。 我也有霎那恍惚──这人,真是当年那个又胖又爱拖鼻涕的小丫头吗? 「隋棠哥哥……」她也看见了我,美目蓦然泛泪,扑入我怀中嘤嘤地哭了起来。「我总算见到你了,爹娘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 什麽?!我这时,才看清她全身缟素。 「爹娘半年前染了重病,双双过世了,我在关外又举目无亲,只能来投靠隋棠哥哥你。一路上,多亏了奶娘,我才能平安来到这里。」她抹著泪,忽然似乎意识到自己正靠在个男人身上,不禁赧然後退,连粉颈也羞红了。 她那奶娘哎唷一声,在旁打圆场。「小姐就是脸皮子薄。隋堂主是小姐你的未来夫君,又不是外人,小姐你害什麽臊呢?」 边上弟兄都笑开了,跟著起哄:「原来是嫂子来了啊!堂主,什麽时候请咱们弟兄喝喜酒啊?」 我听著弟兄们欢呼雀跃,再看看那娇弱动人的金玲珑,一时间,竟觉得周遭一切均变得不太真实,怔怔扭头── 他就远远地站在一边,俊美的脸上虽然还挂著一贯的慵懒微笑,目光里,全是我从所未见的彷徨。 当晚,安顿好玲珑主仆後,我回到房中。 室内一团漆黑,他也不点灯烛,独自一人坐在黑暗里,等著我。 我突然觉得心痛,过去,从背後俯身抱住了他,和他一起静静倾听著我俩的呼吸与心跳声。 良久,他终於轻声开了口,很无奈。「隋兄弟,你有什麽打算?」 我就怕他问我这个,更用力抱紧他,哀求道:「流衣,你别问了,我真的不知道……」 那个,是爹娘为我打小就订下的未婚妻子,况且如今又父母双亡,来投奔我。於情於理,我都不能弃她於不顾。否则,她一个娇滴滴、怯生生的女儿家,何以为生? 他似乎也早已预知我的答案,肩膀微微在动,我想他是在无声笑。 「我不会再问的,你不用为难。」他安慰地轻拍著我的手,语气很和缓。 我深知他内心绝不会如他表面平静,却又根本想不出任何话来回应他。 那一夜,我俩谁也没再开口,就在黑夜里枯坐到天明。 玲珑不但美,厨艺也出色,这点倒是被我那有先见之明的娘给说中了。 短短数日,她已熟悉了五行堂上下,不再像最初那样羞怯,还亲自下厨,为我做羹汤,俨然是个贤惠的小妻子。 她不知流衣与我的关系,只当他是我的朋友,每次用饭时,她都巧笑嫣兮,邀流衣留下一起用饭。 我在腹中苦笑。而流衣,眼神一日比一日黯淡。只有玲珑蒙在鼓里,殷勤地为我俩盛汤添饭。 我瞧著她脸上天真的笑容,忽觉害怕──她若是得知真相,会如何? 这一天,来得出乎我意料地快。 那日上午,我去了城中一位武林耆老家送寿礼,还没回到五行堂,小厮急匆匆地在路上拦住我。「堂主,你赶快回去吧,金家小姐她出事了!」 「什麽事?」我边往回赶边向他追问,他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我更心焦,冲回五行堂,隔著老远,便听到金家奶娘呼天抢地的哭声从玲珑房中传出。「小姐啊,你究竟有什麽想不开非要悬梁自尽啊!你要是就这麽走了,我这老婆子也不想活了,陪小姐你一块去了算了。」 看到我进房,奶娘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揪住我。「姑爷,你一定要救我家小姐啊!不然我老婆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玲珑就躺在床上,脸色雪白,纤细的颈中一道勒痕触目惊心。 正在替她把脉的大夫也不堪奶娘哭闹,好说歹说将她劝了出去。「好啦,小姐她只是晕过去了,吃几贴药就好,你别再哭,快去厨房煎些姜汁糖水来。」 送走了奶娘,大夫终於吐口长气,责怪我:「你是不是对不起人家姑娘家了?好好一个女娃儿,怎麽会突然寻死觅活起来?要不是她奶娘发现得早,金家小姐就有性命之忧了。」 我全然无暇反驳他,只急著寻找流衣。 他就悄然伫立在廊檐下,看著我朝他走近,他牵了牵嘴角,涩然低声道:「我知道你想问什麽。玲珑她已经知道了。你出门後,她便来质问我,又哭著走了,我怕她想不开,赶过来,就听见奶娘在喊人救命……」 我头脑嗡嗡地响,听不进他後面还在说些什麽,张著嘴,无言以对。 他和我,相顾无语。 枯叶被风带起,在他脚边打著转,瑟瑟抖。他对我凝视许久,最终微微一笑,温柔无比。「隋兄弟,该是我走的时候了。你保重,後会……还是无期罢……」 「流衣……」我想拉住他,可手掌却重逾千钧,怎麽也抬不起来。我凭什麽去拉住他? 自从玲珑踏入五行堂的那天起,我就明白,自己即将失去他,只是不知道会在何时。而他,其实也在等著这一天。或许是因为心头仍存些微奢望,才迟迟眷恋不去。 可今天,一道勒痕,彻底勒断了一切。 我僵立著,看他越行越远,直至消失。心口猛地窜过一阵奇痛,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後会无期。 黄昏时,玲珑悠悠苏醒。面对我,她起初只是泪珠涟涟,一心要走。 我又怎能放任她一个弱女子带伤离去,在我费尽口舌,赔了无数不是後,玲珑终於收泪。 第一场雪在岁末飘落,我与玲珑成了亲。 道贺的宾客不少,也有人在远方无法亲至,托人送了贺礼来。翌日管事清点满堂贺礼时,竟翻到一份江南舒家的礼单。 「是太平赌坊的地契和房契。堂主,这可是厚礼啊!」管事又惊又喜:「啊,还有这壶酒,说是送给堂主你喝的。」 我看著管事递过来的镶玉银制扁酒壶,已然痴了。 流衣,流衣,为何还待我如斯……我轻抚著酒壶,只余冰冷,再也没有他的体温。拔开壶塞,醇香入鼻。 是上等的陈年花雕。 窗外雪花仍在纷纷扬扬地无声落,我想起与他的约定,双眼酸胀刺痛,只能大口大口,喝著同样冰冷的花雕。 那晚,我酩酊大醉,卧雪而眠。 第二日起,我继续借酒浇愁,整日浑浑噩噩,无心处理堂中事务。这五行堂兴也好,衰也罢,跟我又有何干? 我日日狂醉潦倒,弟兄们与我日益疏远,唯有玲珑仍温言细语,细心照顾我起居衣食。 我想她是真的爱著我,每每看到她在房中含著泪,默默为我打扫满地的酒瓶碎屑,我终究对她生出一丝歉意──我已辜负流衣,不该再辜负她。 当来年秋浓,稳婆抱来我和她的孩子後,我终是决意从此滴酒不沾,做个好父亲。 我著手重振五行堂,然而翻开账簿,我惊奇地发现,五行堂的产业营生远比我想象中好上百倍,非但不曾败落,甚至收入丰盈。 「这都亏堂主夫人经营有方。」账房大夸玲珑。 我默然,是的,我怎麽忘了,玲珑自小便随她双亲远赴关外营生,自然熟稔商家经络。 堂里的弟兄们,在我消沈颓唐的一年内,也已唯玲珑马首是瞻。「夫人美若天仙,人又仁厚,菩萨心肠,我家老娘病重,夫人知道了,立刻给请了大夫,还让我去账房支汤药银子呢!」 「就是,上次赈灾,夫人还散给饥民百石粮食,又捐银重修被大水冲垮的两座石桥,方圆百里,都夸咱们夫人是活观音。」 「……」 我所经之处,尽听到弟兄们对玲珑的感激敬慕之情。有妻如此,我本该高兴,我却觉隐约不安与迷惘。 众人口中所说的,真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楚楚可怜的玲珑吗?又兴许,我从未真个了解她? 我突然想找奶娘一问究竟,却遍寻不见,问起下人,才知道在我成亲後不久,玲珑就将奶娘用一大笔银两打发走了。 几乎同时被重金遣走的,还有她自尽那日,来向我通风报信的那个小厮。甚至连看著我长大的大夫,也被玲珑请出了大宅,移居他乡,住进玲珑为他购置的田宅。 而我,竟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我怔立风中,半晌,慢慢走向卧房。 房门半掩著,玲珑正对镜梳妆。初为人母的她,体态丰腴,面如满月,更显贵气。她仔细描眉点唇,为自己戴上串粒粒浑圆莹润的珠链後,又摸上自己白皙的脖子。 当初那道勒痕,早已褪尽,可她的手指,依旧在那伤处摩挲。 我依稀记起,曾多次看到她梳妆时在抚摸这旧伤处,只不过我那时日夜沈醉,从未在意。 「呵……」她陡然低声笑,脸上也浮起了得意的笑容。 我在门外瞧著,只觉脊梁微寒,又有种莫名的冲动在胸口强烈地翻腾搅动,想要闯进房,扯住她,好好问清楚。 那天,她真是因为伤心欲绝悬梁自尽麽?那道勒痕,究竟是不是奶娘下手所为?还是……她自己亲手勒的?…… 「哇──」摇篮里的孩子蓦地发出一声啼哭。 她忙过去抱起孩子,又急著解衣为孩子喂奶,一边轻声哄著:「乖女儿不哭,娘在这里呢!等你吃饱了,娘就带你去找爹爹玩,不哭啊……」 我呆呆望著她满脸的慈爱和微笑,已抬起的脚又缓慢缩了回去,缓慢转身,无声无息地离开卧房,丝毫没惊动她。 後院景致如旧,风凄寒,叶枯黄,一似流衣离我而去的那一天。 我倚著廊柱,惘然笑。纵使问得清楚,又能挽回什麽?就算真相水落石出,也改变不了过往。 她所做的一切,也无非是想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可笑我,竟还没有她的勇气。 是我,逼走了流衣…… 第13章 番外 风流账之景我非 今年春色分外浓,催开了妖娆百花。洛阳城更似锦绣花海,各色牡丹争奇斗豔,雍容绮丽,流霞成波,车轮过处,碾起的尘泥里都隐约飘著甜媚暗香。 国色天香,花中之王,也不枉我的主人千里迢迢自蜀中辗转赶来洛阳赏花。 「景荣──」主人隔著车厢的锦帘嘱咐我:「天色不早,找家上好的客栈先歇下,我要焚香沐浴。明天一早,再送我去沁芳花苑。」 「是。」我扬鞭,赶著马车驶向前方繁华市廛。 我的主人景我非,虽是商贾出身,若论风雅才情,丝毫不会输於那些文人墨客,甚至比他们更精於此道。 「赏名花,就如赏美人,须得洁身熏衣才可亲近,否则美人心生不悦,势必蹙额掩鼻,岂非大煞风景?回燕,你说是不是?」 他在车厢内带笑调侃随行的舞姬,後者连声娇笑,讨好地道:「景大先生说的,当然不会有错。 他大笑。 翌日云霞靉靆,沁芳花苑前香车骏马,门庭若市。 这花苑的主人乃是洛阳城中一富户,嗜爱牡丹,将家中数顷良田都种上了重金搜罗来的牡丹花,又喜炫耀,逢到花开时节,便广邀文人雅士赏花斗诗。 我那主人自然不会像那班穷酸丁一样,围在富户身边奉迎阿谀,只面带一丝不屑笑容,拥著回燕,往香浓人稀的後院信步徜徉。 我默默跟随在後,渐入花海深处。前面主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回燕亦讶然:「这人是谁啊?怎麽就躺在这里睡著了?」 我探头一望,面前好大一丛怒放的黄牡丹,一个身著鹅黄缎衫的青年公子,正安然卧躺在牡丹花丛之中。风动,几片娇黄欲滴的花瓣儿轻摇飘落在他鬓边,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俊美出尘。只是一股浓浓的酒气,便是花香,也盖不住。 「原来是个醉鬼。」回燕掩唇轻笑。 主人略微蹙了下眉,正待移步离去,那青年公子却似听到了说话声悠悠醒转,抚著额头抬眸,目光倏地发亮── 「美人……」他醉态十足,伸手便往前抓去。 回燕羞红了脸,急忙侧身躲避。我也上前想阻拦这醉酒之人的轻浮举止,可谁知他的目标,居然并非回燕,而是我那主人。 「大美人,来,陪我再喝一杯。」他拽著主人的衣袖,嘻嘻笑。 主人的双眉,已经皱成了结。我好气又好笑,却也不便对个醉鬼太过认真,忙著将主人的袖子从他手里解救出来,斥道:「休得对我家先生无礼!」 正在混乱之际,远处有人在高喊舒兄。 「啊,舒兄,原来你在这里啊,害我们好找。」两个容貌酷似的俊秀少年快步走来,将他架起。 这两个少年,我却是认得的,正是此间富户的一对孪生子,先前还在堂上随父亲招呼前来赏花的宾客。 那青年公子却不依,指著主人犹自胡言乱语:「你们走开,别管我,我还要和美人喝酒呢!」 两少年大为窘迫,尴尬地向我那主人赔罪:「景大先生莫怪,这位舒兄是舍下的远亲,今日喝多了,有冒失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既是府上亲戚,又是醉酒之言,景某岂会当真。」主人已恢复了镇定,淡淡笑。 少年们又客套了几句,硬把人拖走了。 眼看人影消失,主人脸上的笑容也随即褪去,面沈似水。 任何一人也瞧得出他心情不好,回燕乖巧地闭起了嘴,我也垂眉敛目,低下头。 主人自幼家贫,以商起家,年近而立已是蜀中首富,处事自然手段圆滑,八面玲珑,纵然遇上再厌恶之辈,也素来不在面上显山露水,唯独最憎人议论他的相貌。 适才那青年公子几声「美人」,实是犯了主人大忌。 「景荣──」主人阴沈著脸,低声吩咐:「我在洛阳期间,不想再看到他。」 我懂主人的意思,应了声是自去办事。寻思著该去何处尽快找几个当地的地痞混混,抽空子逮住那舒公子揍上一顿,以作警示。 不过在那之前,得先打探清楚那舒公子的底细。 兜转一圈,已是午後。我急著找主人禀报,却在後院遍寻不见,一问苑内仆役,才知道富户在水榭设了茶宴,主人与回燕多半也在那里。 未近,便见水榭内聚了不少文士,我那主人正坐在青玉案前操琴,周围众人无不闭目晃首,陶醉其间。 我不敢扰了主人雅兴,悄然在帘外止步,无意中抬头,忽见那舒公子竟也站在帘外聆琴。 他显然酒已醒,换过了衣衫,见到我,居然还面带微笑朝我点头示意。 「舒公子。」我走向他,极力压低了声音道:「你来这里做什麽?」 他低声笑笑:「舒某自知先前酒後失态,特来向贵主人景大先生赔不是的。」 我虽是男人,也不得不在心底承认这舒公子确实容色出众,笑意动人,倘若不知他底细,见他这等温雅气度,还真会他生出几分好感,只不过我方才在府里一番走动,已从仆役口中得知他的身份。 「舒公子,只怕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我直视他,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家主人与公子你不是同道中人,舒公子你就不必枉费心机了,请吧!」 「这里似乎还轮不到你来下逐客令。」他微露讥笑,不理会我的敌意,反而轻抬脚,想往里走。 我赶紧挡住他,正色道:「我家主人已对舒公子有所不满,公子又何必再自讨没趣?更惊扰座上的宾客,叫人笑话。」 他目光一凝,果真停下了脚步,微垂下眼睫,旋而露出个温煦笑容,不再执意入内,仅是隔著那半透纱帘凝望主人。 我暗自摇头,却也不便再多说什麽,静待主人一曲终了。 琴音嫋绕未消之际,我依稀听见那舒公子自言自语:「景大先生深谙琴道,想来必定是爱琴之人了……」 他轻笑,在主人闻声转头前,径自走了。 「原来他就是江南舒家的大公子。」 夜间回到客栈,听完我的禀告後,主人淡然哦了声,面无表情,瞧不出他心中喜怒。 回燕在一旁一直没作声,此刻忍不住叹气,惋惜地道:「看不出那个舒公子风流蕴藉,却爱男风,倒是可惜了。」 主人似笑非笑地在她白玉凝脂般的下颌轻抚,道:「怎麽?莫非你看上了那个小白脸?不如我将你送与他,说不定他除了男人,对女色也一样受用。」 回燕大惊失色:「贱妾绝无此意。」 主人哼了一声,放开了她。回燕一张粉脸煞白,硬挤出点媚笑,却是僵硬的。 我知道她是真的害怕。只因在她之前的众多姬妾中,有不少均因触怒了主人而遭冷落放逐。 宠爱时,固然是一赏千金,可主人一旦翻脸,也最是绝情,几锭碎银打发出门,甚或干脆当做生意场上的礼物,送人了事。 我私下里也曾听得家中下人说三道四,都道主人是商人重利轻义。他们却怎知商场艰辛凶险,主人若非练就了这副铁石心肠,哪还能在蜀中建立偌大家业。 半月匆匆而过,已到了牡丹花谢凋零时节。!紫嫣红千万颜色,纷纷坠落尘埃,徒闻风动尘香。 我起初还担心那舒家公子再来纠缠主人,结果倒是多虑了。自从水榭一别後,便不见他踪影。我一打听,原来那舒公子没等花期结束,就回江南去了。 主人原本并未打算在洛阳逗留这许多时日,却是那富户引荐来几家洛阳城中商户,有意与主人结交。主人也正有心拓大泰源号的产业,与这数人著实周旋了一番,今夜酒席之上,更将回燕赠给了其中一个好色之徒,终是做成几单大买卖。 我搀扶著已略有三分醉意的主人下了马车,小心扶他上楼回客房。 「景荣,去叫小厮煮热水来伺候我入浴,你也早些回房歇息,明天就动身。上次关外那批货,快到蜀中了,我得赶回去交接。」他揉著眉心,突地面露疑惑。「我房里怎麽亮著灯烛?」 我也愕然,抢上一步推开了房门。 巍巍摇红的烛影里,一人风神如玉,意态悠闲地从榻上站起身,向主人拱了供手,从容笑道:「舒某来得鲁莽,还请景大先生见谅。」 「舒公子,你擅闯入室,也太过分。」我甚是恼怒,只等主人发话,便要上前赶人。 他对我视而不见,只转身从榻上捧起个装帧精致之极的琴匣子,打开,小心翼翼地取出具色作紫朱,看来已颇有年代的桐木古琴,微笑道:「那日舒某酒醉,对先生多有得罪,想来请罪,又怕被先生当做浮滑小人拒之门外,是以返家中取了这张琴权当赔礼,还望先生笑纳。」 我恍然大悟,难怪他茶宴後便匆忙离去,原来是看到我那主人精通琴艺,故而往返千里,以此琴投其所好。 他这注,算是押对了。 主人脸上本有些愠色,此刻全然不见,醉眼也变得清明起来,甩开我踏入房中,盯著那架瑶琴,呼吸竟有些急促,惊喜地道:「这,这莫非是唐琴中鼎鼎大名的九霄环佩琴?」 「景兄果然好眼力。这琴确是九霄环佩,已在我舒家传了数代。」舒公子将古琴捧至主人面前,「宝琴也需知音赏,景兄琴技过人,当此琴的主人,最合适不过。」 主人修长的手指缓慢摩挲著琴身,满脸都是喜色,陡然神色一正,逼视舒公子道:「此琴乃是公子家传至宝,景某怎能平白受此大礼。舒公子,你开个价来,景某分文不会少你。」 舒公子明显愣了愣,随後失笑:「景兄说哪里话来?这是在下赔罪的礼物,景兄只管收下。呵,我舒家虽然未必有景兄富庶,也不至於到了要变卖家产的地步。」 主人沈吟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舒公子如此慷慨,倒叫景某为难了,不知该拿什麽来回赠舒公子才好。」 「景兄肯收下瑶琴,在下就心满意足了。若景兄不嫌舒某碍眼,舒某还想向景兄讨教下琴艺。」舒公子说得诚挚,可他那点心思,我岂会不明。 我本想提醒主人,但看主人那笑容,分明对对方来意了然於胸,根本无须我多嘴。 「原来舒公子也是琴道中人,那今宵你我倒可以切磋一番。」主人坐下拨弄著琴弦,忽然省起我还在房外,吩咐我快去张罗热汤沐浴。 我默默转身下楼,房门在我身後悄然阖上。 低声笑语,夹杂在若断若续的轻缓琴声里,不时隐隐传入我耳中。 客栈小厮不久便往主人房中送去了热水,我以为主人会借机逐客,谁知小厮很快就出来,说是主人言道,不需他在内服侍。 我隔窗望著主人房内那两个并肩偎依的人影,只觉不妥,但也无可奈何,只得自行回房休憩。 那一晚,透过墙壁,我依稀听见了自己不愿听到的声音。 好不容易熬到窗纸透亮,我起身,轻拍主人房门,迟疑地询问主人是否要延後一日再起程。 「不用押後。」来开门的竟是主人,已穿戴整齐,神色如常,淡淡地道:「我先去楼下用些早点,景荣,你去伺候舒公子梳洗。」 他交代完就自顾自拾级而下,我不解地入内,见舒公子还躺在床上,已经醒了,正望著我。 我却不敢与他对视,飞快移开视线,只因他居然不著寸缕,被子大半都掉在了地上,只余一角盖在他腰间。 满床桃红锦褥,如同他墨黑的长发一般散乱著,映著他玉白精壮的身体……我头一回惊觉,原来男人也可用魅惑两字来形容。 我越发垂低目光,从地上捡起他的衣物,准备为他穿上,他却摇了摇头,开口,声音不似昨晚清朗,略带些沙哑:「打些水来,我要先沐浴……」 等热气氤氲的木桶送到,他慢慢地下了床,慢慢地跨进木桶。 离得近了,我才发现他面色有些苍白,走动间,大腿内侧隐约露出零星暗红。 那是,血凝固的颜色。 我震惊──我先前,竟全都猜错了。 他已坐进热水里,惬意地轻叹了口气,之前始终打皱的眉头终於舒展开来,细细搓洗,忽然转头朝我笑道:「景荣,你还愣著干什麽?快将你家先生的行李收拾起来,等我洗好澡,我们就上路。」 「舒、舒公子你,你也要跟我家主人一起回蜀中?」我愕然。 「这个自然。」他一脸的理所当然,微挑高眉毛,好笑地反诘我:「不然你以为我接近你家先生是为了什麽?难道就为图一宿风流快活?」 我无言以对。本认定这舒家公子喜好男色,又是出了名的多情,如此大费周章向我那主人献殷勤,无非是贪恋主人美色,到手後必然不会再当回事,可眼下看来,他竟然甘愿雌伏主人身下,他想要的,远比我所料的更多…… 斟酌再三,我还是忍不住道:「舒公子,恕我直言,我家先生喜欢的,向来都是女子,就算今次为你破了例,也不过是被你缠怕了。你再怎麽跟著我家先生,也不见得能得到什麽好处。」 我说完这番重话,便等著他勃然大怒,结果却大大出乎我意料。他仅是瞥了我一眼,叹道:「你们主仆两人的心思倒还真像。算了,我也懒得与你多说,反正你不会懂。」 他在笑,隔了淡白飘荡的雾气,我只觉他笑得有几分苦涩。 我是真的不懂,为什麽我已经把话挑明到这份上,他还要厚著脸皮随我那主人一同返乡。 主人私下有没有拒绝他同行,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路途中,主人对他始终不冷不热,或许是碍於他舒家在江南的地位,主人才没有明白地把冷淡写在脸上,然而他却丝毫不以为忤,总是笑面盈盈,放佛只要能待在主人身边,便已心满意足。 「我非──」他倚在主人肩头半真半假地抱怨:「我说了半天笑话,你怎麽也不笑一下,整天就盯著这几本烂账簿看。呵呵,少看一阵,这里面记的银两,难道还会生了脚逃走啊!」 「舒公子你是富贵传家,不似我这寒门出身,哪知经营的辛苦!」主人略带嘲讽地调侃他,却也终於把视线从账册上移开,顺手将账册合起,都丢给了我。「景荣,你替我收著。」 「是。」我小心地藏好账册,跟随主人这些年,我当然知道他是怕舒公子借著亲热之际偷窥账目。 舒家与泰源号,虽然以前并无甚钱财往来,但舒家近年来声势日上,颇有涉足蜀中的苗头,更何况商路如疆场,最是险恶,焉知那舒公子千方百计黏著主人,是否想伺机打探泰源号的内情,为他舒家铺路,甚或想夺取主人的家业。 主人对他,显然已深怀戒心。回到蜀中後,第一件事便是召集心腹,严禁他们与舒公子谈及任何商号里的事情。 他甚至,不让舒公子踏足大宅,而是重金在附近为他购置了一座宅子,厨子花仆婢女,都买的新人。 「流衣,你也知道我府里早晚有应酬,来往人多,你住著不方便,又容易惹人闲话。这宅子还算清静,就当我送你的。」主人说得客气,言辞里却全不容他人半点非议。 「我非,幸亏我不是女人,否则你岂非要赠我一座黄金屋了?呵……」舒公子自嘲地笑,接过了主人递给他的屋契文书。 我在旁,明明白白看见他眼里毫无应有的喜色,有的,只是几分无奈与挫败。 我想他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知道无从下手,知难而退了。 舒公子的耐性,实在比我想象中强得多。 由夏入秋,眼看著蜀地竹色青了复变黄,遍地金叶簌簌舞,转瞬又被琼雪盖上了一层又一层,他依旧安心地守在这座别院里。 闲来作画赋诗,谱曲吹笛,酿上两坛梅酒,要不就和小厮踢上几脚蹴鞠,怡然自得。遇上主人造访,他高兴起来,更捋起衣袖亲自下厨,为主人烧一桌好菜。 我益发觉得他深藏不露,必有更大的企图。主人的内心,似乎也在动摇。 故意在酒酣耳热後吐露几单大买卖,故意「不小心」落了账簿在别院……那舒公子却始终不动声色。 主人瞧他的眼神,逐渐由戒备变为迷惑,逗留在别院内的时间,也与日俱增。有时一曲抚罢,还会对著舒公子出神。 每逢此刻,舒公子便会取笑他:「我非,我脸上可没有黄金万两,你倒是在看什麽?」 我侍立在旁,也看得出主人心旌动荡,不禁暗自为主人担忧──我这一向自制极佳,冷心冷情的主人,莫非竟不敌那舒公子日久天长的蛊惑?…… 临近年关的那几天,主人备下厚礼名帖,例行去拜会当地的几位商家巨擘。 苌员外是其中最财大气粗,脾气也最古怪的一个,唯独对我家主人青眼有加,茶过三巡後他笑道:「景贤弟,去年也是这时节,老夫说想将我那小侄女儿与贤弟你结成秦晋之好,被贤弟你推托了,如今老夫厚颜旧话重提,不知贤弟你意下如何?」 苌员外膝下儿孙成群,最疼爱的,却偏偏是他的侄女。坊间传闻,那侄小姐乃是苌员外与弟媳私通所生,爱如掌上明珠。 「贤弟若不嫌弃我那侄女,老夫愿将一半家财给她陪嫁,日後你我景苌两家相互扶携,岂不是美事一桩?」 边上作陪的苌家长子眼色阴冷,怨毒地盯著我那主人。 去年,正是因为看穿了此人的满腹怨气,主人不曾应下这门亲事,免得日後生出纠葛无数。这次他不便再立即一口回绝伤苌员外颜面,便笑了笑,推说过几日再来答复。 苌员外喜形於色,频频劝酒。 月上中天,酒席方散。我扶著醉醺醺的主人上了马车,交代车夫慢慢驾车,边为主人揉著太阳穴醒酒,边问道:「先生真打算答应这门亲事了?」 「我已经回绝过他一次,再推辞,那老东西多半会恼羞成怒,给我在生意上使绊子,我可不想结下这种仇家。」主人半闭著眼,眉头紧蹙,显然也极为此事头疼,「可你看苌家那大少的神情,我要真娶了他妹子,他怕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唉,这事拖著再说罢。」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不再言语,半晌突然轻声笑了笑,道:「我险些给忘了,今晚我和流衣说好了要过去他那里。景荣,叫车夫转去舒公子府上。」 我瞧见他提起舒公子,眉梢眼角的烦愁顿时一扫而空,尽转笑意,心头猛震,咬咬牙,硬著头皮道:「先生,都敲过了二更,舒公子只怕早已睡了。先生不如明天再去。」 这还是我首遭违背主人的吩咐,主人怔了怔,随即愠道:「景荣,你什麽时候学会替我拿主意了?」他推开我,掀帘,自去叫车夫改道。 「景荣不敢,只是,难道先生不觉得你近来去舒公子那里去得太勤了吗?」既已开了头,我干脆把平时积压在肚里的话统统掏了出来。「先生最初还处处提防著他,如今却三天两头往别院跑。我看那舒公子是越来越得意了。」 「景荣!」主人有些恼了,我仍续道:「先生生气我也要说。这泰源号下的众多产业,花费了先生多少的心血,先生就忍心看著他落入外人手里?」 主人静了一刻,才道:「景荣,我知你忠心,不过舒公子他性子淡泊,你看他每日里只是寄情诗画,悠闲度日,不像碌碌钻营的人,不会来觊觎我的泰源号。」 「这才是舒公子他高明之处。」我实在看不过主人为他说话,拼著被主人责骂也要点醒他。「舒公子这分明是欲擒故纵,引先生你入局。先生你不是时常教诲景荣,知人知面不知心,先生你才结识他大半载,又能了解他多少?先生你想想看,他是舒家堂堂的嫡系大公子,又不是章台妓馆的小倌儿,要不是有所图谋,怎会甘心被你豢养,还变著法子来讨你的欢心?」 主人缄默不语,脸色却变得极是难看。 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可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先生莫非忘记了舒公子是出了名的风流浪荡子,当日在沁芳花苑,又是怎麽轻薄先生的?这种人,最擅长花言巧语,见了美色便穷追不舍,哪有什麽真心可言?景荣只怕先生对他动了真情,上了他的当。」 「别再说了!」主人陡地怒叱一声,俊雅的面目也有些扭曲起来。 我一惊噤口,垂头等著挨训,可耳边只闻主人压抑的深深呼吸,良久,他才又低声重复了一句:「别再说了……」 我这个粗人,也听出了他话里寂寥,为他心酸,却又无言劝慰。 那一晚,马车最终还是驶回了景府,没有去成舒公子的别院。 翌日,主人宿酒彻底清醒,闭口不提昨晚之事,忙著安排过年诸般事宜,盘点核查各分号交上的账册。 数日後,那苌员外居然亲自登门造访,还带来了侄小姐的画像。 他此行是势在必得,我那主人对画上的娟秀人像赞赏一番後,很爽快地应承年後便上门提亲。 苌员外大喜,满意而归。我也又惊又喜,更感意外。 主人卷起画像,随手往书桌一丢,长叹,疲态毕露。「我年将而立,也该为景家留後了,左右要娶,也不必挑挑拣拣了。」他顿了顿,忽又黯然低笑:「景荣,你说得不错,我不该放任自己对他用心。等成了亲,我也可以与他了断。」 我庆幸他,终於不再执迷不悟。 接下来的几天,阖府上下都在忙碌,准备主人下聘之物。 一个除夕,便在忙乱中度过。初一的清晨,大雪飘飞,凉气入骨。舒公子竟破天荒地踏进了景府,在书房找到正在写拜贴的主人。 「你怎麽不在别院待著,到这里来了?」主人头也不抬,继续写他的帖子。 舒公子显然没想到主人的态度会这般冷淡疏远,有些错愕,「我非,你那天说好了要去别院,却没去。这些天我都一直没见到你,我还以为你出了什麽事……」 「你现在不是看到了麽,我好得很。」主人勾完最後一笔,拿著墨迹未干的拜贴起身,吩咐我快命下人备好车马,去苌员外家。 他已踏出了书房,舒公子却还站著不动。主人皱眉道:「我要外出,你还在这里做什麽?」 舒公子终是默默走出书房,望著主人,倏地笑了笑,平静地道:「你真的要去提亲?」 我微惊,不知是哪个仆役多嘴,竟对舒公子漏了风声。 「你既然知道了,又何必再问。」主人转身就走,却被舒公子叫住。 「等一等。」 我第一次看到那舒公子脸上失去了惯有的微笑,他就凝注著主人的背影,轻声问:「我非,我的心意,你不是不明白,你真要这麽做?」 主人没回头,只是屏住了呼吸。我在也不禁提心吊胆,唯恐主人改变主意,却是低估了主人。 「……流衣,你问得可真好笑。我景家历来一脉单传,人丁单薄,我是独子,当然要娶亲生子。」主人笑得很冷:「苌家也是蜀中大富,我与他家联姻,最好不过。流衣你若身为女子,我倒是也可娶你过门,可惜你不是。」 边上恰有几名仆役走过,听到了,都挤眉弄眼地相顾偷笑,更在背後对那舒公子指指点点地窃声议论起来。 舒公子一张俊脸也微微发了青,我虽然对他并无好感,可见他如此,反而莫名起了丝同情,道:「舒公子,请回吧。」 主人举步往大门方向走去,也道:「你回别院去罢。要是不想再在蜀中居住,那院子连同院中所有下人随你变卖处置。若嫌不够,要多少银两,只管去我账房支取,只要别把泰源号掏空就行。」 「景我非!」舒公子终於愤而色变,嗓音都在微颤:「你、你竟然这样看我……」 他似乎气过了头,再也说不下去。 主人脚步一滞,终究没停下,径自往前走。我跟著走出十余步,忍不住回头── 舒公子还伫立原地,直勾勾地望著这边。他的脸色,比脚下积雪更显惨白。 我蓦地害怕,不敢与他目光接触,快步跟上前面主人的身影。 任凭我怎麽努力,其後多日,我都无法将舒公子那天的表情从脑海里驱散。我甚至想,倘若主人那日回了头,见了舒公子这等模样,还会不会去苌府提亲?…… 可世事从无回头再来的道理。 主人下了聘,并把婚期定在春时。蜀中两大豪富结亲,自然要讲足排场,我更是为婚礼事宜忙得不可开交。 匆匆一月已过,该采办的东西大致已购置妥当,我总算略得空暇,坐定才想起这些天来,都不闻舒公子半点音讯。 他不是女子,自然无法效仿村野妇人般日日上门啼哭谩骂,但如此风平浪静,反而叫我心中忐忑不安。 难不成他已经离开蜀中了?我暗忖,思量过後,决定还是去别院一探究竟。 府邸寂静如昔,管事也还是原先的旧人,看见我,连连叹气道:「景管家,你可算来了。怎麽,景大先生他没来吗?唉,看来公子是彻底没盼头了。」 听他言下之意,舒公子尚在别院,我问起他近况,管事愁容满面。「不好。初一回来後,公子大病一场,前几天才有起色。」 我心里一紧,「舒公子不是练武之人麽?怎会轻易病倒?」 「练武之人不也还是个人嘛。是人,总会得病啊!」管事絮絮叨叨地道:「其实是年前就埋下了病根。那晚公子说景大先生会来,还特意在院中备好了酒菜宵夜,谁知景大先生迟迟没来,公子又不听我们劝,就在院里等了个通宵。你想这隆冬夜的风,那可是赛过刮骨刀啊,他经这一冻,初一又在大雪里出门走动,能不病倒麽?」 我默然,随管事转过走廊,听到前边琴声隐隐,我低声对管事道:「你去忙你的吧,我有些事情要单独和舒公子说。」 管事知趣地离去,我轻手轻脚继续前行,就看到舒公子坐在凉亭里抚琴。 我其实根本就无话与他说,只是想偷偷看一眼,他是否真如管事所说大病初愈。一月不见,他侧脸清瘦许多,面上犹带病容,轻抚一阵九霄环佩琴,又提起手边的酒壶狂饮,他脚边,还倒著两个空酒坛子。 这样牛饮,神仙也要醉倒。我不知为何,竟想到了初见舒公子那天,他便是酩酊醉卧牡丹丛中。 那一回,他又是为谁而醉呢?…… 「……呵呵……」他摇晃著酒壶,居然低低而笑,还在自言自语。「为什麽我总是留不住你们?我做的,难道还不够?……」 我突然不忍再看,想退後,却无意踩断了一截枯枝。声响不大,然而足够令他警觉,微眯起眼,朝我看来。 「原来是你。」他了然地笑,「是你家先生叫你来的?看我是不是还赖著不肯走?」 「不是……」我发现自己面对他,竟语拙。 他轻叹,不再问我什麽,只管喝酒,饮尽最後一滴才缓慢放下空壶,盯著九霄环佩琴沈默了良久,最终静静地道:「回去告诉你家先生,我会走的,不会再纠缠他。」 他说完,就阖上了双目,肩膀微微耸动,开始断断续续闷声低咳。 我呆了半晌,实难忍受四周令人窒息的空寂,返身离开了凉亭,没走几步,只听他一轮猛咳,旋而发笑。 我扭头,正看见他抬手抹唇,袖口上,依稀印著几点猩红。 我自问跟随主人走南闯北,一向识人最准,唯独这次,我想我大概看错了他,更做错了…… 然而错了,也就错了,难道还能叫主人悔婚?况且娶亲,也是主人的分内之事。回府途中,我在心底反复地告诫自己,任主人对舒公子用情再深,他终究得为景家留下子嗣。 如此,我心中才仿佛舒坦了少许。可看到府中到处已开始张灯结彩,我并未感觉到半分该有的喜悦,反觉沈闷难当。 主人巡视过几处商号,午後归来,就将自己关进书房,对著账目发呆,在我以为他神游海外时,他却会倏忽露出个不自知的笑容。 那种温和轻松的微笑,他只有在面对舒公子时才会展露,如今,却只能空对身前冰冷空气。 我一时间再也遏制不住,冲动地道:「先生,要不要去看看舒公子?」 出口,我才省起自打初一之後,舒公子这三字便成了主人的禁忌,再无人在他面前提起。 他一震,愕然审视我:「景荣,你说什麽?」 「……先前,我去过别院,听管事说,舒公子近来病了一场,我看他气色也不太好……」眼见主人面色越来越差,我不由得暗恨自己多嘴,更不敢将舒公子咳血之事告诉他。 主人已坐不住,不待我说完,便推门大步走了出去。 可他终是迟了一步。 舒公子已经不在别院。那架瑶琴,还在凉亭琴案上搁著,风里,犹有酒香迂回。 「景管家,你走後没多久,舒公子就说想出去散散心,也走了。」管事安慰著主人,「我见公子他什麽也没拿,应该不会走远。」 主人宛如失魂落魄,根本没将管事的话听进耳中,只一根根地摸著琴弦,陡然问我:「景荣,舒公子最後有没有和你说些什麽?不要骗我。」 我鲜见主人如此,只得将舒公子所言如实奉告。 「……不会再纠缠我……」主人喃喃重复,反常地大笑起来。 我和管事相顾惶然,又不知该如何劝他,只能等主人笑声逐渐低落,最後噗地坐在石凳上,怔怔地道:「流衣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我其实也心知肚明,舒公子不会再出现,却始终还心存一份侥幸,直到回府後,终於死了心。 账房通事已在厅上等候主人多时,手里拿著别院的房契文书。「这是方才舒公子送来的,他说担心放在别院人多手杂给弄丢了,要我交还给先生。」 房契下,还有一大叠厚厚交子票据,均是这大半年来,主人嘱我交给舒公子的日常花销,他竟分文未动。 我懊悔自己曾那般看轻诋毁他,向主人请罪,主人却木然摇头:「我若信得过他,任你怎麽说他的不是,我也不会变。错的人,是我。」 我怕主人也会如那舒公子一样积郁成疾,便向主人提议,可要命人即刻四处寻觅,把舒公子找回来。 主人只是笑了笑,低声反问我:「景荣,我还有何颜面再去求他留下来?」 我语塞。 主人毕竟也还有他的骄傲,有他不得不维持的偌大产业和底下千号人的生计,还得日复一日,与诸多商家周旋谈笑。 桃花红尽时,苌家小姐的花轿进了门。 这位新夫人倒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子,主人人前待她也算礼数周到,可人後,是真个相敬如宾──她在主人心目中,也只是个过客而已。 得了苌家的财力襄助,泰源号的生意越发地如火如荼。四年光景,已将分号设到了大江南北,唯有舒家所在之地,主人从不踏足。 那是他心底一块碰不得的禁地。 他不再提起有关舒公子的一个字,唯有每年牡丹花开时节,不管多忙,他都会抛下一切,前往洛阳赏花。 夫人的肚皮,一直没动静,主人也不著急。那苌员外却心急如焚,请了不少名医来把脉,结果诊知夫人先天有缺,无法受孕。 苌员外心中有愧,更是将苌家大把田产相赠主人,以助他那侄小姐固宠。甚至还为主人买来了好几个美姬做妾。 那些美姬,主人连看的兴致也自缺缺,笑问我要不要从中挑选一二做妻妾,我只是摇头。 我想我只怕这辈子,也弄不明白这些最是伤人的情爱,更不想涉足其间。 只要能看到主人再露欢颜,我便已知足。 又是一年春风暖,从洛阳赏花归来,我听说城中新开业的一家酒楼口味甚佳,便为主人订下了坐席。 菜肴果然出色,然而主人的心思,不在酒菜上,反频频望向在酒楼里弹唱卖艺的几人。 我不明所以,暗忖那歌姬模样尚自不如府里的那几个,待看见了坐在最後弹琴的少年,我蓦然醒悟── 一个清瘦文静的少年,琴艺平平,可他低头侧脸间,隐隐然有一两分与那舒公子相似。 一两分,已足够。 宴罢,少年已坐到了主人的车厢内,怯怯地望著自己的新主人。 「如衣……」主人唤著为少年起的名字,笑道:「不用叫我爷,叫我的名字我非就好。」 少年有些惶恐,嗫嚅片刻才在主人的催促下小心地唤了主人一声「我非」。 我在车厢外听著主人终於又一次开怀大笑,却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悲。 如衣住进了别院。 那座别院,自从舒公子离去後,深锁至今。而今重又开启,洒扫修葺,移栽花木,拾掇得犹如往昔。 主人更隔三岔五来别院探望如衣,亲自指点他琴艺,又聘请名师,教如衣作画写诗。如衣的穿戴打扮,也完全模仿当年的舒公子。 看著这少年一点点地变得更像舒公子,主人的笑容也日渐变深,对如衣益发宠爱,仿佛要将当日欠了舒公子的一切,悉数补回。 如衣受宠若惊。不知陈年往事的仆役们自然更认定如衣是主人心头最宠,对如衣极尽奉承。少年起初还本分,慢慢地,便被仆役们纵惯得忘乎所以,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当然到了主人面前,他还是懂得扮足乖巧。 他背地里的骄纵傲慢,我全都瞧在眼里,却也不想去主人跟前多话,反而觉得少年既讨厌又可悲。 纵使主人再如何溺爱他,予他锦衣玉食,主人也不曾真的当他是舒公子看待。舒公子留下的那张九霄环佩,始终锁在琴匣中,不容任何人碰触。这如衣装痴撒娇地求了好几次,主人都不答应打开给他一看。 既然主人只当他是个聊以寄情的替身,我又何必太过认真,坏了主人难得的好心情呢?因而对少年的劣迹,我也就眼开眼闭,权当未知。 我没想到,一时的纵容,竟酿成了日後滔天大祸。 这年夏,苌员外逝世,夫人悲恸欲绝,祭奠归来後一连数日茶饭不思,卧病在床,主人便在病榻边相伴,直待夫人病情好转,才去别院。 如衣见主人来到,浑不似往日殷勤,反倒沈著脸赌气。 「怎麽,晚来了几天,你就生气了?」主人笑著打趣他,拥他进了琴室,笑容猛然僵硬。 琴案上,赫然放著九霄环佩琴,那同为古物的琴匣竟已被劈得稀烂。 主人震怒,声色俱厉。「你竟敢碰它。」 他过去想拿瑶琴,如衣抢先一步,抢过琴,恨声道:「你以为没有钥匙我就打不开琴匣了?你越不许我看,我就非要看。」 主人面色铁青,一字一句地道:「如衣,你给我把琴放下。」 「偏不!」少年一反常态,居然吼得比主人更大声,眼圈却已通红。「我真是傻子,还当你喜欢我。景我非,你骗我,你喜欢的,是这张琴的主人舒流衣,还给我起名如衣。如衣,如衣,你就是要把我变成那个舒流衣。景我非,你欺人太甚!」 我奇怪他怎会知晓此事,再一看瑶琴,以前未曾注意,这回我发现原来瑶琴尾端一侧刻著好几个名字,都是舒姓,显然是舒家历代收藏人的姓名。最末那名字,便是舒流衣。 「如衣,我只说最後一遍,给我把琴放下。」主人缓步朝他走去。 少年瞪著他,泪珠簌簌滚落。「我非,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主人闭口不言,可如衣已知答案,惨笑著点了点头,「好,你要我把琴放下,我听你的。」 「不要!」我看出他目光有异,冲上前想阻止他。如衣疾退两步,狠狠地摔下了瑶琴── 一声闷响,那张价值连城的九霄环佩琴顿时断裂成数截。 主人死盯著琴,慢慢抬头,怒吼,宛若伤禽。 生平第一次,我见他愤怒如狂。我赶紧拖住他,不如此,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出手打死如衣。 那少年死不足惜,我却不能让主人背上官非。 一顿鞭笞,将少年打得遍体鳞伤,他仍不肯住口,兀自不停地咒骂主人和舒公子。 我指使仆役快将人拖出别院,丢得远远的,免得主人再受刺激,要了他的小命。回过头来,主人也已如同被抽走了全身力气,瘫坐在断琴边,愣一阵,又笑一阵。 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劝解他。 大半月後,主人终於稍稍振作了些,应邀出门做客。 请客的,是主人的妻舅,苌员外那长子,如今已是苌家名正言顺的当家人。尚在重孝期间,他却全无半分悲戚,反而大宴宾客,极尽铺张。 主人本不愿与此人多往来,经不起他数度遣人来请,拗不过情面,便带著我去了。 筵席设在苌家後园的楼台上,宾客济济,歌舞丝竹,喧闹不绝。行过两圈酒令後,苌家长子笑道:「最近新来的说话班子,据说不错,我今天特意请了来助助兴。」 他一挥手,管家忙领著早已等候在侧里的数人鱼贯而入。 主人原本挂著笑,在与周遭人应酬,这时不觉变了脸色,气恼万分。 我也直叫糟糕──班子里那个少年,可不正是前些日子被逐出别院的如衣!他行动间还略见蹒跚,显然鞭伤尚未痊愈,身上却穿得华贵,仍似旧日舒公子那身打扮,正用怨恨的眼神,冷冷望著主人。 主人猛放下酒杯,就要告辞,却被苌家长子皮笑肉不笑地拦住。「景兄这麽急著要走,也太不给我面子了,横竖听完一段再走不迟。」 那边众人坐定,已开始绘声绘色地说起故事来。我才听了两句,满脸的血轰地都冲上了头顶。 他们说的,竟是舒公子的风流韵事。 「话说那舒家大公子,生为男儿身,其实啊,前世乃是修炼得道的狐女,今生误转了男身,可笑他皮囊里仍是一副媚骨,专寻男子吸食精魄……」 如衣扮作了舒公子,随著那说话人作出种种放浪媚态,惹得座上诸人大声哄笑。苌家长子更是满嘴猥亵:「瞧这骚劲儿,这舒公子床上功夫肯定更加销魂,哈哈哈……」 我至此,已看出这一切必定是苌家长子安排的。他多半对主人与舒公子的往事有所风闻,恰巧又遇上了被主人赶走的如衣,两人自然一拍即合,故意邀主人赴宴。 我不想再看,别转头,却不知如衣又作出了不堪的举止,众人笑得益发淫邪。 主人气得浑身都在颤抖,陡地怒吼,猛冲上前──「你住口!!!」 栏杆断裂的声音和如衣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楼上猛变死寂,紧跟著惊呼四起。 我骇然冲到断栏边往下一看,如衣掉落在草地里,头颅旁晕开了一大摊刺眼的鲜血,将他身上锦衣与周围草地都染成了血红。 「景我非,你竟然杀了他!」苌家长子一把扯住主人,大叫大嚷道:「死了人了,死了人啦!还不快去报官!」 主人面如死灰,丝毫没有挣扎。我却惊得连呼吸也停了──主人啊主人,你明知苌家长子的目的就是要激怒你,你为什麽还要失控地往他的圈套里钻! 衙役很快来到,将主人带回官衙。 众目睽睽,都看见了他推如衣落楼,如板上钉钉,毫无回旋余地。那官爷也曾和我那主人称兄道弟,现今受了苌家的重赂,与苌家长子沆瀣一气,竟毫不念往日情面,径自定了死罪往上呈报。 夫人闻知噩耗,哭得死去活来,要我陪她去苌家跪地苦苦哀求,又应承送上景家全部家产,只求苌家长子放过主人。 苌家长子犹在悻悻作态:「妹子快起来,我非怎麽说也是我的堂妹婿,我怎麽忍心见他掉脑袋呢?只是官府难以通融,不过妹子你放心,我这做兄长一定替你好生打点。」 夫人信以为真,对他千恩万谢。我实难相信那个阴险小人,回府後思量再三,叫了个靠得住的人,快马去江南舒家。 舒家立足江南,已有多年,虽主营商,但族支绵延,入仕的也不在少数,或许能救得主人。 若非事关主人生死,我是万万不会派人去舒家。只是那舒公子,是否还肯顾念旧情营救主人?……我忆起那天他咳在衣袖上的点点殷红,苦笑著不敢再往下想。 我等得望眼欲穿,送信人终是风尘仆仆归来,一脸的沮丧──舒公子的胞弟,也即是舒家的当家人倒还算客气,并未将他拒之门外,还赠了他骏马回程。 「可是舒当家的说,舒公子已离开了舒家,在他乡定居。舒家朝中也没什麽人物,帮不上忙。」送信人越说越小声,吞吞吐吐道:「他还说,舒公子前几年从咱们蜀中回去後,病得不轻。景管家,我听舒当家的口气,对景大先生很是不满,舒家是肯定不会帮忙的了……」 我默然,暗恨自己早知这结果,何苦还要去自取其辱。 而今,也唯有将最後一线希望寄托在苌家长子身上。我遣散奴仆,加快变卖了泰源号名下各处产业,连景府也卖了,与夫人栖身府邸附近的小茅屋,将银两源源不断送去苌家和衙门。 那两人眉开眼笑,拍著胸脯说定会为主人说情,换个酒醉误伤,从轻发落。 不久後一纸文书,却将我和夫人的盼望撕得粉碎。 主人被判秋後处斩。 那两个贪得无厌的禽兽,吸光了主人半生的心血,还不肯放过他,非要置他於死地。 我悲愤欲狂。夫人再也经受不住这打击,一病不起,在主人问斩之日的前几天咽了气。可怜这温婉无争的女子,最後入殓时竟连口像样的好棺木也没有,只得一口薄皮棺。 我葬了夫人,收拾起屋里最後一点值钱器物拿去典当,为主人买好寿衣棺材,随後去了死牢。 牢头曾收过我不少银两,便没为难我,放我入内去见主人最後一面。 主人下狱後,我还未能见过他。我料想他落在苌家长子手中,必定遭罪,可此刻亲眼得见,我还是无法相信,面前这躺在草堆里的一团血肉模糊,真是我那风华绝伦的主人。 他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血脓与破烂的衣服碎片凝结在一起,已分不清颜色,散发著伤口溃烂的恶臭。被上过夹棍的双腿未得医治,肿得像两个水桶,而那修长十指,全被夹碎了指骨,连指甲也被拔了去。 这副模样,即使出狱,也绝对活不长久。 我失声痛哭。 「景荣……」主人气若游丝,神智却格外地清醒,嘶哑著嗓子笑:「哭什麽?过两天,我就解脱了。」 「先生,你为了舒公子落到这个地步,值得吗?」我几已泣不成声。 主人没回答我,目光穿过了我身後的牢门栅栏落在空白处,出神许久,才喃喃道:「明年春天,沁芳花苑的黄牡丹,又要开了……」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茅屋,找出菜刀,一边磨刀一边落泪。 等两天後收敛安葬了主人,我拼著这条命,也要杀了苌家长子那畜生。 我满腹的怨气,夜不能寐,将近黎明时才勉强阖眼,刚入梦,猛被人拎著衣襟抛到了屋外草地上。 「谁?!」我急忙爬起身,气怒交迸。难道是苌家的打手想来赶尽杀绝? 晨光里,面前是个我从没见过的陌生男人,身材颀长,雪白衣裳不染纤尘,黑发随风凌乱飞,脸容俊美冷漠得叫我不敢多看,但也异常苍白,仿佛长年累月都不见日光。 他身後那人,我却一眼就认了出来──竟是舒流衣,正抱著我那本该在死牢的主人,慢慢地坐到草地上。 「舒、舒公子,是你救我家先生出来的?」我惊喜过头,说话都结巴起来。 陌生男人袖子一展,拦住了我,声音和他的容貌一样清冷凛冽,威仪逼人。「别吵,让他们说话。」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不该再出声打搅主人和舒公子──主人已在弥留之际,这或许是他们最後一面,而後便将天人永隔。 只是这俊美非凡的男子,又是舒公子的什麽人?想起送信人的话,我也有些分晓,苦笑著没再吭声。 「……流衣?……」主人躺在舒公子怀里,犹似梦中。「真的是你……」突然惊叫,挣扎著抬起了手,想抚摸舒公子的脸庞。「你的脸,怎麽会受伤的?是,是谁弄伤你的?」 我的视线也不由自主转了过去,果然见到舒公子面上有好些条极淡的伤痕。 「还痛不痛?……流衣……」主人还在颤声追问,声音似乎都快哭了出来,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奇痛。 边上那陌生男人听见了,表情有点复杂,转身背负起双手,走到了远处,抬起头望日出。 「没事,只是小伤。」相隔数年,舒公子的声音依旧如我记忆里温雅柔和,他小心避开主人伤处,握住了主人枯瘦的手腕,轻声道:「我非,是我没能早些赶来。我弟弟钧天叫人带话给我,说你出了大事。我和……和他已经日夜赶路,可还是来晚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当日找上舒家,确是没错。那个舒当家的嘴上说得狠,暗中还是帮了忙。 「他?……」主人的目光,朝这边搜寻过来,最後落在了那雪衣男子颀长挺拔的背影上,停留了一刻,转头吃力地问舒公子:「他是谁?」 我的心脏骤然间抽搐,紧盯著舒公子,怕他接下来会说出主人不愿听到的话。 舒公子也明显有些踌躇,「我非,他是……」 他还在沈吟斟酌,主人突低咳两声,摇头道:「不用告诉我。」 舒公子了然地止了声,主人却微微笑了,凝望著舒公子,仿佛舒公子脸上有他永远也看不够的东西。「流衣,我只想知道,五年了,你心里还有我麽?……」 「有。」舒公子没迟疑,柔声道:「我非,我从来都没有忘记你。」 主人刹那间容光焕发,我在一旁也感受得到他话里的欢喜。「有就好……也不枉我为你赔上这条命了……」他又深深吸了口气,眼帘却缓慢垂了下来。「流衣……再抱紧我一点……我有些冷……」 我看著舒公子小心翼翼地搂紧了主人,他的脸,也不顾主人满面凝固的血污,与主人耳鬓厮磨,温柔地在主人耳畔低语:「我非,我就在你身边呢!等你伤好了,我们再去洛阳赏花,好不好?」 主人似乎也被他勾起了当日回忆,闭著眼睛,露出了笑容。「我还要看你穿著那件鹅黄衫子,醉倒在那株花下……然後……然後再去水榭弹琴……流衣,我还记得那天你就站在水榭外面偷听……我就想这人的脸皮真、真厚,还敢追来听琴……」 「原来那次,我非你早就发现我在外面了。」舒公子握起主人一只手,用嘴唇轻柔地一一碰触著那五根被折断变形的手指,哽咽著笑: 「早知道,我索性再厚颜些,只管进去见你,也不用来回洛阳地奔波。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就可以更早上一些,再多上几天。」 「……呵……现在也不迟啊……」主人的声音终於越来越低、越慢,宛如梦呓。「流衣,你看那些牡丹,开得真是娇豔……你的九霄环佩呢?拿给我,我来弹……这次,我只弹给你一个人……听……」 我等了很久很久,主人都没有再吐出一个字。他脸上干涸的血迹,被舒公子的眼泪化开了,慢慢地顺著他的眼角流。他的嘴角,微弯著。 他最後,应该是快活的……我跪倒在地,埋头草丛间,嚎啕。 日头已挣破了云翳,照拂大地。纷乱的马蹄和呼喊声,也随风隐隐飘近。 「流衣,官差追来了,走吧。」那个雪衣男子终於打破沈默,上前轻轻摩挲著舒公子的头发,动作之温柔,一点也不像他的外表,可他说出来的话,冷到及至。「不过回昆仑之前,得先杀了那两人。」 当日,苌家长子和那狗官的死讯,传得满城皆知。 我已坐上了远行的船只,决定远离蜀地,余生也不再踏入──泰源号已成过眼云烟,蜀中也没了任何让我羁留的理由,只除了主人…… 我回望岸边,烟尘滚滚,只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那舒公子和雪衣人,已难觅踪影,连同主人的尸身,也一并带走了。 我本想将主人葬入景家祖坟,舒公子却始终抱著主人不愿松手。「我答应过我非,要带他去洛阳赏花……」 「可现在离洛阳花开,还有数月啊……」我想劝阻他,那雪衣男子一直默然看著舒公子,此时冷冷扫我一眼,寒声道:「流衣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你家先生的身後事,自有我和流衣安排。」 在他剑锋般锐利的目光注视下,我根本没胆反驳,况且我也相信舒公子必不会待薄了主人。 今生此世,再与舒公子相聚,不也正是主人心中真正所盼麽…… 第14章 番外 风流账之冒画南 “小少爷,大少爷他说,今天宴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贵客,要你别再抱著只死猫,无论如何也出去见个客。”小厮隔著房门,又一次来催促。 “我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别再来烦我!”我气大哥明知我正在伤心,还不让我得半刻安宁。“我要陪绣球,谁也不想见……呜……” 绣球,是我养了六年的猫儿,才断奶就被我抱了来,跟著我一起长大,娇痴憨肥,最识我心思,几乎寸步未曾离我脚边,吃的自也精细,谁知两天前还是患了病,我央著大哥请了好几个兽医来医治绣球,均不见它好转。今早它挣扎著爬到我床前,喉咙里咕噜噜地异响,望著我哀叫几声,便咽了气。 我抱著它一直低泣到现在,希冀它还会醒来,它却动也不动,逐渐地冷却僵硬。 门外小厮知道劝我不动,嘴里嘟囔两句,走了。 我又抽噎了半晌,终於绝望,擦干净眼泪,取出个平日储放香囊玉饰的檀香木盒,倒空了,垫上绣球平日最爱睡躺的那张水貂皮,装了绣球,走出卧房。 初入冬,天高气凉。隔著内院高高的粉墙,我听见前面厅堂上丝竹悠扬,夹杂著酒令笑声,煞是热闹。 大哥是平江府尹,结交的,非富即贵,府里也是三天两头大宴宾客,他时常叫我作陪,多结识些达官贵人。我最厌烦这些,常托病不去。 要不是我自幼体弱,大夫说这江南气候宜人,於我有利,双亲便留我在大哥府中长住,我才不愿待在这无趣的地方。 我径直走进花园,找到花匠所用的锄头,寻寻觅觅,最终挑中株枝干最密的大树,掘了个土坑。 “绣球,这里安静,没人来吵你,你就乖乖地睡觉罢……”我把木盒放进坑里,却始终不舍得阖上盒盖,想起绣球前几天还窝在我膝头撒娇,不禁悲从中来,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胸口也胀痛得难受。 “别哭了……”一人忽在我身後轻声劝慰,还递过块手帕。 我接过胡乱抹了泪,才省起从未听过那人的声音,睁著红肿酸涩的眼睛转过头── 那是个与我大哥年岁相仿的青年男子,披著件淡紫色织锦大氅,容貌俊美,略带憔悴,似是刚大病初愈。 “你,你是谁啊?怎麽跑到我家花园里来了?”我想到自己刚才哭哭啼啼的样子全被这陌生青年看了去,不禁有些难堪。 他笑了笑:“你大概就是冒府的小公子吧。我姓舒,是你大哥的客人。席上人太多,我出来透下气,刚好经过这里,听到有人在哭……”他低头,看著绣球,柔声问我:“这只猫儿是你养的?我先前在厅上,还听到小厮回禀你大哥,说你要给猫儿守灵,不肯见客。” “是又怎麽样?”我以为他会取笑我,不料他弯下腰,从我手里拿过锄头,温言道:“把它葬好吧!我来帮你。” 我呆呆看著他关上木盒,撒土填好坑,还堆起个小小的土冢,心里对这陌生人生出丝好感──至少,他没有像我那大哥一样,见我为绣球哀伤落泪,便大皱眉头,嗤笑我玩物丧志。 他忙完,站起身轻拂著衣上灰土,一边侧耳听了听,笑道:“筵席似乎快结束了,我该回去了,免得我那几个朋友到处找。冒小公子,你穿得单薄,也快点回房去吧,小心著凉。” “我不冷,我还要再陪陪绣球。”我摇头,可恼偏巧一阵冷风刮过,入骨凉飕飕的,害我连打两个喷嚏。 我涨红了脸,他眼里也染上了笑意,许是怕我窘迫,他没再劝我回房,反而解下身上那件大氅替我披上,“那就穿上这个。冻坏了,你的绣球可要不高兴了。” 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目送他走出了花园,才想起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若从今往後都不再见到此人,於我,未必是件坏事,然而造化,总是出人意料。我没想到,居然那麽快就会与他再度相见。 翌日,我仍闷闷不乐,窝在房中发呆。中午小厮送来饭菜,有一道竟是鲜美河鱼。 “绣球,快来吃……”我习惯地叫出声,下一刻方意识到绣球已经不会再答应我,心头一阵刺痛,胃口全无,拿起那碟河鱼去了花园。 “吃吧,绣球!”我将河鱼倒在了绣球的土冢前,想到绣球平素吃刁了嘴,下到阴曹地府,哪还有人专为它烹饪美味,必定挨饿,眼圈不觉又红了。 “你怎麽又在哭?”一个不悦的声音蓦地响起。 是大哥,他正步入花园,身後还跟著几人,其中一人却是我认识的──正是昨天帮我葬猫的那位舒公子。 “男孩子家,为只死猫从昨天哭到今天,忒没出息!”大哥板起脸教训我:“快给我回房读书去!莫再叫人笑话!” 我一阵气哭,又不敢反驳,含泪奔了出去,隐隐听见那舒公子温柔的嗓音在为我说好话。“冒兄,令弟对小小猫狗尚且如此用心,足见他宅心仁厚,这也是冒兄府上仁义传家,教诲有方。他日冒小公子入了仕途,必然爱民如子,是百姓之福,朝廷之幸。” 另几人纷纷附和道:“对,对,舒兄说得不错!” 大哥脸面有光,笑道:“舒兄太抬举舍弟了。来,来,诸位这边请……” 我双手使劲捂住了耳朵,不想再听他们虚假的笑声和奉承,一溜烟跑回房中,看到挂在衣架上的那件淡紫大氅,倒是想起该将衣服还给那舒公子。 不过现在送过去,多半又会被大哥拖住了去与那些陌生人寒暄。我犹豫了半天,最後还是捧了衣服,往花园走去。 那舒公子待我不错,还在话里极力袒护我,我也总得去谢上一谢,免得他以为我不懂礼数。 等我再踏进花园,大哥他们却已不在。问起在收拾茶水的小厮,说是大少爷刚送客出去。 我赶到前厅,大哥正自门口返回,诧异地道:“画南,你拿著件衣服干什麽?”突又蹙了下眉,“这不是昨天舒家大公子赴宴穿的麽?” “大哥,这衣服是舒公子他昨天落下的,我正想还他。”我知道瞒不过,只得将昨日在花园与舒公子邂逅之事如数告诉了大哥。 大哥当下了然:“我就纳闷他怎麽帮著你说话呢,原来你们早先已经见过面了,难怪,呵呵。舒公子他明天还会来,这衣服,你等明日再还给他吧。” 还来?我有些意外,大哥却露出个神秘的笑容,拉起我就往书房走。“对了,画南,跟我来,大哥给你看样好东西。” 大哥书房隔壁的厢房里,立著一大块几乎与人同高,通体隐透淡绿光泽的巨石。 大哥得意地道:“这是几天前一个盐商送来的和阗籽玉,光是从产地运来江南的路上花费,就得几千两纹银。等雕了成品,那更是无价之宝。” 我爱玉,也是生平头一回见到偌大玉石,不禁咋舌。“大哥想把它雕成什麽?” “这就看那舒公子了。”大哥笑道:“如此宝物,我可不敢随便交给坊间匠人糟蹋了。那舒家大公子是玉雕能手,只是他向来眼界高,不是上等的好玉,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我去年曾想请他雕座翡翠弥勒给父亲做寿礼,都被他婉言推辞。这次我总算将他说动了,从明天起,他就搬来我们府里,雕这巨石。” “大哥是说他要住在这里?”我不知为何,心里竟腾起点淡淡的期待和喜悦。 “这是当然。要雕好这麽大块玉石,少说也得花上好几个月。”大哥说著,猛地里像是想到了什麽,告诫我道:“画南,大哥有官职在身,常要外出忙碌。舒公子住进来之後,他有什麽需要,你就帮大哥多留意些。” “知道了,大哥。”我点头,暗自庆幸那舒公子并不像大哥以往那些朋友般讨厌,否则要我日日面对个面目乏味言语可憎的俗物,岂非苦不堪言。 第二天,我特意起了个早,等著舒公子来到。结果却是直到日头斜过了中天,他才姗姗来迟。 他随车只带了几个衣物箱笼,等小厮将箱笼都搬进了他的客舍,他突然叫住我:“冒小公子,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他打开最小的那只藤盒,里面蜷缩著雪白毛茸茸的一团,竟是只小猫儿。 小厮惊喜地道:“小少爷你看,这猫儿和绣球小时候真像。” “我昨天走後,就去了几家花鸟坊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猫儿,可惜毛色都不似你那绣球。今早我又到城外乡间去转了转,可巧找到这一只。”舒公子抱起小猫儿,放到我手里,微笑著哄我:“拿去吧,以後别再哭了。” 小猫儿在我掌中喵喵叫著,还伸舌来舔我掌心,极是柔顺讨喜。我却说不上为什麽,殊无半点兴奋愉悦,反而一阵心酸,低声抽泣起来。 “……怎麽了?你不喜欢它?”舒公子有些讶异。 我摇头,眼泪掉得更凶,断断续续哽咽道:“喜欢……可、可它不是、不是绣球啊……再像,也不是……再养多少只,它们也不会变成绣球。你懂不懂?……我、我只想要我原来的绣球……” 纵使这只小猫儿比绣球更漂亮伶俐一百倍又如何?我喜欢的绣球,已经永远不在我身边了…… 头顶传来他一声轻叹,他用衣袖替我擦著泪水,低声道:“我懂……”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间,我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很复杂,似乎带点哀伤,又带些怜惜,最後却只是对我笑了笑。“冒小公子,当你的猫儿很幸运。将来谁若能成为你的心上人,那个人必定是世间最快活的人……” “什麽?”我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也不再解释,看了看小猫儿,道:“这猫儿,你要是不想留它,我就叫人送回乡间去罢──” “不要!”我虽然见这小猫便会触景伤情,但这是他一番好意,我若推辞,一定会扫了他的兴。 我不想他不高兴。我迎著他略带询问意味的眼神,不好意思地小声道:“你送我的,我就要。” 小厮在一旁忍不住偷笑。他也不觉莞尔,伸手轻抚我头顶。“真是个小孩子,呵……” 我不乐意地抗议:“我才不是,到明年立夏,我就十五了。” “在我跟前,你总归是比我小。”他轻笑,而我怔怔望著他俊美风神,突觉目眩神摇──那是种我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 他是真把我当成了少不更事的孩子,接下来的几天里,对我的称呼也从“冒小公子”变成了“小南”。 双亲和大哥从来都直呼我名字,他是唯一一个叫我“小南”的人。我明明不喜欢别人看小我,可每次听到这两个字从他口中温柔吐出,我竟窃喜不已。 我想听他更勤地叫我的名字,想更接近他…… 他大半时间都在安放玉石的房内,我也抱了小猫儿陪他坐在房中,看著他仔细地端详这块巨石。 有时候,他还会瞬间出神,手指抚摸著玉石,目光却毫无焦距地飘到了无名远方,神色似喜又似悲。 我很想知道,那时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麽…… “流衣大哥,你又开始发呆了,你到底想什麽呢?”那天,我终於忍不住内心好奇,问他。 他一愣,随即回神,微笑道:“我只是在想,这玉石拿来雕什麽才好。” “骗人!你想的,肯定不是这个。”我不满地歪过头瞅著他,一边无意识地咬著手指头。“你别老当我小孩子哄。我知道你一定有心事,你不开心。” 我当时的表情大概很好笑,竟惹他目不转晴盯著我看了许久,温柔若水的眼眸里逐渐有笑意微澜。 “我脸上有什麽奇怪的东西麽?”我被他看得面颊发热,心下却也热热的,一点也没有生气。 他笑了,从桌上拿起了刻刀。“小南,我知道该雕什麽了,呵呵……” 坚硬的玉石就在他手下慢慢化为玉屑,飘落地面。 沈浸其间的他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只忙著雕琢巨石,半天才会抬起头,朝我看上一眼。我枯坐著,本是无聊之极,但只要被他含笑望一眼,我顿觉长久的等待也并非难以忍受。 那天他雕到掌灯时分仍未停工,我便叫小厮将饭菜送来房中。饭後仍继续陪著他。 “小南……”在我撑不住困倦接连打了几个呵欠後,他柔声道:“你先回房睡觉去吧。” “还早呢,我不想睡觉。”其实换做往常这时刻,我早已就寝。我强打起精神,只想再多陪他一会,可没过多久,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小南,小南……”耳边依稀听到他在呼唤我,似乎还说了些什麽,我却实在太困,连眼睛也睁不开了,只觉得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宛如陷在云堆里…… 第二天,我在自己的床上醒来。 “小少爷你昨晚都在舒公子那边睡著了,是舒公子把你和小猫儿一起送回来的。”小厮伺候我洗漱完毕,又问我中午想吃些什麽。 我一望窗外天色,居然已将近正午,忙胡乱披起件袍子,就往外跑。 “小少爷?你鞋子还没穿呢!小少爷──”小厮在我身後大喊,我充耳不闻,只想快些赶到那人的身边。 我初次知道,原来想见一个人的心情,竟会迫切到这个田地。 他果然正聚精会神地雕刻玉石,看见我冲进来,微微一怔,旋即失笑:“小南,你怎麽连鞋也不穿,就来了?” “流衣大哥,我急著见你嘛!”我小声嘀咕,却见他听後,神情间起了些微变化,凝眸望著我,不出声。 莫非我说错什麽了?……我惴惴不安,这时小厮也拎著我一双便鞋追了来,朝舒公子尴尬一笑道:“小的见过舒公子。我家小少爷走得急,小的是给小少爷送鞋子来的。” “呵呵……鞋子给我吧……”他从小厮手里拿过了鞋子。 小厮识趣地道:“那小的就去厨房叫他们把中午饭菜送这里来了。” 我被他一提醒,省起自己起得晚,早餐都没吃,顿时饥肠辘辘,腹中轻叫。小厮捂嘴偷笑,一边飞快地跑了出去。 他也忍笑道:“小南,来,坐这里,我帮你穿鞋。” 我乖乖地往榻上一坐,抬高脚,才发现适才一阵奔跑,布袜上沾上了不少尘土草屑。 他笑一笑,竟不嫌脏,抱著我双脚将袜子吹拍干净,突然皱了下眉,道:“小南,你的脚怎麽这麽冷?” 我双足被他温热的手掌包裹著,丝毫也不想动弹,笑道:“我自小就这样了,到了冬天,脚就发冷。” “那你还不穿鞋乱跑!”他无奈地摇头,干脆将我双脚捧入他怀中,在我两个足底轻柔按捏起来。 他微低著头,几缕发丝拂落脸侧,随他的呼吸轻轻动……他的神情也分外专注,令我错觉,我的双脚在他眼里,是天下最珍贵的东西…… 是不是?流衣……我瞬息不眨地望著他,胸口也和双足一样微微发热,心脏跳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 “好了。”按摩片刻後,他终於为我穿上鞋子。 双脚离开了他手掌温度,我竟好生失落,闷闷地抬头,才注意到昨晚还看不出所以然的玉石已初具人形。 “流衣大哥,你这雕的是谁啊?”我瞧著那人像形状,总觉有几分熟悉。 他还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小南你猜猜看。” 这叫我怎麽猜?我不悦地撅起嘴,引得他一阵好笑,幸亏小厮适时送来饭菜,不然我又要被他笑到脸红。 但人的好奇心一旦被勾起,便很难消除。我吃著东西,忍不住频频朝那人像打量,倏忽起了个念头。“流衣大哥,是你的心上人吗?” 话问出口,我心里却掠过一丝莫名的隐痛。我听大哥说,流衣他尚无妻室,可像流衣如此俊美温柔的人,又怎会少人爱慕?以他的年岁,也不可能没有喜欢的人。 他明显呆了一下,继而微笑摇头:“不是。我哪来的心上人……” 他声音渐低,我看得出他笑容有些勉强,但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反而暗自高兴──我不想他的心,已经被别人占据…… 数天後,人像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我终於瞧出了端倪。 “这,这难道是我?”我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没错,虽然人像的五官还没有凿刻,可那发髻衣裳已露行迹,明明是我。更毋论那人怀里,还抱著只猫儿。 他停下雕凿,笑吟吟地在我鼻梁上轻点一记。“小南,你总算看出来了。” 我兴奋得围著玉像连转了好几圈,喜不自胜,最後欢呼一声,攀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都扑到他背上。“流衣大哥,你待我真好。” 我从小不爱四书五经,荒於学业,双亲和大哥都道我贪玩愚笨,成不了大器,便是府里下人,对我也有几分怠慢。流衣他与我初初相识,却能知我丧猫之痛,嘘寒问暖,如今更拿这块价值连城的宝玉为我雕像。 全天下,也只有他才会如此珍视我…… “……流衣大哥,流衣……”我凑在他耳後道:“我最喜欢你了。” 兴许是我的气息吹得他耳朵发痒,他身躯微震了一下,我玩性大起,对著他耳朵连连呵气。他终是笑出声,反手轻拍了拍我的头。“小南,你知不知道,你这两天变重了。那晚我抱你回去的时候,你可比现在轻不少呢!下来吧!再挂著,我的脖子可要吃不消了。” “我又不是小猪,怎麽可能几天就变胖?”我知道他定是在取笑我,於是又朝著他耳孔里吹了一大口气,才得意地从他背上滑落。 “你呀……”他笑叹著回头面对我,眼里满满的,尽是我看不够的宠溺。“我倒是希望小南你真的变成头小猪,吃了就睡,睡醒再吃,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没烦恼,呵呵……” 大哥几天来都忙著在外应酬,这晚难得有空暇,兴冲冲跑来看玉石,见状喜道:“舒兄,数天不见,你竟已雕了大半,只是──”他又细看了两眼,再对我望望,愕然道:“这雕的,是舍弟画南麽?” “是啊,大哥,流衣他就是在给我雕像。”我抢著回答,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流衣雕的,是我。 大哥眼神闪烁,干咳两声,道:“舒兄,冒某有些事想与你商量,可否借过一步屋外说话?” 有什麽不能让我听到的呢?我看著他俩走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房门,忽然担心起来──莫非大哥不愿意流衣将这块宝玉如此“糟蹋”,想要流衣转变主意麽? 我越想越觉得有个可能,便悄悄向门口掩去,想偷听他俩说话,刚走近,门扇骤被推开,正撞到我鼻子。 “唔──”我忍不住呼痛。 “小南,你流鼻血了。”他吃了一惊,忙将我抱到榻上,叫我仰起头止血,略带打趣地嗔怪道:“你怎麽走路也像猫儿一样,害我一点动静都没听出来,不然也不会撞著你了。” “大哥他走了吗?”我看见流衣点头,才可怜巴巴地拉住他的衣袖。“大哥都跟你说了什麽?是不是不喜欢你帮我雕玉像?” “没什麽……”他微笑著安慰我:“别胡思乱想。这尊玉像,我一定会雕好。” 我终於安了心。 之後那些天,他全心雕凿玉像。大哥偶尔得闲,也会来转悠一下。而我自然整天陪著流衣,看他忙碌。 这日黄昏後,玉像几已大功告成,只除了眉眼尚未雕成。“我”一手抱了猫儿,一手却放在嘴边,正在咬手指头。 我看著这个惟妙惟肖的“自己”,忍不住笑。他的动作却慢慢缓了下来,抚摩著眉眼空白处,神思恍惚。 “流衣,流衣?……我连唤他数声,“你累了吗?要不要歇息一会?” 他摇头,对我凝望片刻,最终淡淡笑了笑,转身继续雕凿玉像。 我的眉、眼,就在他的手中一点点出现…… “……小南……”他低缓的嗓音突然响起。“等玉像雕好,我就该回去了。” “回哪里去?”我脱口而出,随後猛地反应过来──他是大哥请来雕玉的,玉像完工,他当然就要回舒府。 可笑我,竟全然忘了此事。 “我不要你回去!”我紧张地揪住他衣角,“流衣大哥,你别再雕了!” 对啊!只要玉像没雕好,他就还会留在这里…… 他似乎被我逗笑了,摸著我的头发柔声道:“小南,就算我拖上几天,几个月,我终究要走的啊!” 他说的,我都懂,可是,我真的不舍得他离去。 “流衣,我喜欢你,喜欢你啊,你别走……”我紧搂他的腰,眼窝一阵酸涩,仿佛又回到了绣球病死的那个时刻,止不住心痛。 “小南,别这样。”他替我抹著眼泪,哄著我:“我今天就不雕了,别哭了……” “以後也不要再雕。流衣,你答应我啊!”我明知自己这要求是何等幼稚可笑,还是一个劲地哭著逼他答应。 那个夜晚,我一直哭到累了,才在他轻声安慰里沈沈睡去。 我的哭求,依旧没能挽留住他。 翌日醒来时,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我直觉不妙,匆匆奔到放置玉像的房中。 房内空无一人,只有我那玉像眉眼带笑,正微歪著头,看著我。 流衣他,还是在我昨晚睡著之後,将玉像雕好了。 一阵强烈的刺痛就自我胸口蔓延开去,我再也站立不住,坐在冰冷的地上大哭起来。 当天,任凭小厮怎麽劝,我都不肯回房,水米不进。 大哥入夜回府,知道後忙赶过来,硬拖我起身,气道:“画南,你这是做什麽?你本就体弱,还在这地上坐了整天,到时生起病来,爹娘又要怪我没照看好你。” 他骂归骂,也确实心疼我,扭头又责骂跟随身後的小厮:“你这蠢才,也不知道搬个炭炉来给小少爷取暖,就任他在这里冻著。小少爷年幼不懂事,难道你也活回去了!还愣在这里干什麽?还不快到小少爷房里把炉子生起来!” “小的知道。”小厮苦著脸走了。 被大哥抱到卧房床上後,我犹在抽泣,拖著大哥哀求道:“我要见流衣,大哥,你再请他过来,好不好?” 大哥吃惊地瞪著我。“画南,你就是为那舒公子哭了一整天?” “大哥,我喜欢他,我不要他走啊!”这些话放在往常,我是绝对不敢对大哥说的,可眼下,只要能再见到流衣,即使会被大哥叱责,我也顾不上了。 “画南,你说什麽胡话!”大哥脸上果然阴云密布,恼道:“我就担心会出事,唉,枉我那天还对他千叮万嘱,叫他别来打你的主意。这,这──” 他忽然抓住我双肩,低声质问我:“画南,你老实告诉大哥,那姓舒的碰过你没有?嗯,就是亲你,乱摸你,有没有要你、要你与他同睡,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起初不明所以,听到後来不禁涨红了脸──我虽未成年,却并非什麽都不懂的幼童。大哥身边就娶有好几房妻妾,平时里府中小厮们聚在一起,也会谈论坊间香豔韵事,我偶尔也略有听闻,自然明白了大哥意下所指。 大哥他,竟当流衣是淫邪之徒麽?我气极,用力摇头道:“没有没有!流衣他才不是这种人!” “没有就最好!”大哥的表情明显松懈下来,长吁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也想太多了。他那天可是答应过我不来招惹你,再说他也未必会中意你这样的小孩子。” 我不管大哥还在气头上,追著他吵闹要见流衣。大哥说好说歹劝了我半天,最终骂了我一句朽木不可雕,怒冲冲地拂袖而去,还叫小厮今後对我严加看管,不许我再去看那尊玉像。 我趴在床上,呜咽至天明,然後便高烧不断。 大哥闻讯,也自担忧,请了大夫来为我诊治,又埋怨我不知爱惜自己,冻出了病。责备一通後,他又开始迁怒流衣。 我根本没有力气为流衣辩解,只是嘶哑著嗓子央求大哥再让我见一见流衣。 “画南你就死了这个心吧!别再去想他!”大哥满脸的气恼与痛心,显是恨铁不成钢。一直蜷缩在我床脚的小猫儿偏不识趣,还去咬大哥的袍子下摆,结果被大哥一脚踢得远远的。 我听见小猫儿缩在墙角哀叫,不知哪里的力气竟从床上跳下地,去抱猫儿。“这是流衣送我的,大哥你不准踢它。” 大哥越发生气,“我还要扔了它呢!省得你看到它,老是念念不忘姓舒的!”他抢过小猫儿丢给小厮,吩咐他把猫儿丢出府去。 我嚎啕大哭,大哥却心如铁石,抓著我不让我去追。 小猫儿被小厮拎著颈皮,一路渐叫渐远,最终没了声音。 我自那日後便吃不进任何东西,大夫硬往我嘴里灌入药汁,我也无法下咽,每每呕出大半。 大哥最初还狠著心肠不理我,可几天後,他看我的眼神变得惊慌起来。“画南,别再耍性子了,好不好?来,大哥喂你吃粥,画南……” 我其实已经虚弱得连摇头的力气也快没有了,看出去的东西,全是模糊摇晃的,慢慢又都变成了一团漆黑,只听到大哥在惊叫我的名字。 “……来,喝点水……”朦胧中,有温热的蜜糖水缓慢流入我口中。 我不想喝,除了流衣,我什麽也不想。“……我想见他,大哥,我好难受……我要见流衣……”我闭著眼睛,小声抽噎。 眼泪很快被帕子拭去,那人柔声道:“小南,我不就在这里麽?” 我终於听清楚了,竟是流衣的声音。勉力抬起眼皮,下一刻,喜极而泣。“流衣,你真的来了……” 数日来的病痛苦楚,刹那间似乎都有了回报。我扑进他怀里,紧抓他衣裳,再也不肯放手。“流衣大哥,那天为什麽要骗我,偷偷走掉啊?流衣……” 他没回答我,只是轻拍我背心,最後微笑道:“好了,小南,你看你眼睛都肿了。再哭下去,要变成小猫儿了。” 一听到猫儿,我更收不住眼泪,“流衣,你送我的小猫被大哥扔掉了,呜……我讨厌大哥,他只知道教训我,从来也不管我高不高兴……” 流衣轻叹,搂著我,任由我哭诉。 很久以後,我才从小厮口中得知,流衣是大哥去舒府请回来的。大哥那天其实也在我房中坐著。我说他的那些话,大哥全都听在耳里,但自始自终,直至悄然离去,他都没出声。 大哥默许了流衣住进我隔壁厢房,以便照料我。 只要能看到流衣,我的病情很快好转,几天後就可以下床行走了,只是这场大病也令我瘦了许多。 “看来我这次,是来喂胖小猪的。”流衣一边喂我吃饭,一边笑话我。 我嘻嘻笑,若能一辈子都与他同桌共食,我不介意被他喂得胖胖的,做他口中所说的“小猪”。 一场萧杀冬雨过後,大哥接到朝廷调令,要赴江西上任。 我大急,怕大哥要我随他去江西,谁知大哥竟出人意料地让我留居平江府,临行还请流衣好生照顾我。“舍弟画南大病初愈,才刚有点起色,不宜长途跋涉。舒兄,我这不懂事的弟弟,就要劳烦你替我多多照看了。” “冒兄但请放心,我保证还你一个健康如初的弟弟。” 大哥看著我,似乎还想说些什麽,最终只摇了摇头,与流衣拱手道别,带著妻妾随从上了路。 我看著大哥那行车马逐渐行远,心头生出几分不舍,更多的,还是欢喜──大哥去了远方,我终於可以和流衣长久朝夕相处了。 其後的日子,几乎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流衣他真的是个非常温柔体贴的人,知道我不爱吃大夫煎熬的那些又苦又怪的药膳,便亲自下厨为我调制汤水。明明同样放了许多药材,可经过他的手,苦味全消,鲜美无比。 小猫儿再也没能找回来,他知我难过,又去坊间为我觅来一只八哥鸟,没两天那机灵八哥便跟流衣学会了说话,更绝的是,每次见到我它就扑腾著翅膀,直叫“小猪!小猪!” “再叫,就把你拔了毛下锅!”我忍笑,作出一脸凶相恫吓它,心里自然知道那是流衣故意教它的,来逗我笑。 遇到晴朗无风的天气,他则带了我出府。那还是我第一次骑著马在乡间徜徉,放眼望去,样样新鲜,只可惜没出游几次,天气就一日比一日冷,我畏寒,躲在了房内烤火。 两只脚,自是老实不客气地黏在了他怀里取暖。看著他一边笑叹摇头,一边温柔地用双手包住了我的脚,我只觉天下最幸福的事莫过於此。 多少年後,每逢天寒地冻,我便会忆起这一幕,可双足冰冷依旧,肯将它捂暖的那双手却已不在。 窗外梅香飘萦时,岁末临近。 大哥人在江西,府里只余我和老管家还有几个仆役,冷清清地没什麽过年气氛。舒府倒派了下人来请大公子回去,流衣与我一商量,干脆带我回舒府过年。 他的弟弟,舒家二公子,在舒府门口迎我俩下了马车,对我左看右看,笑嘻嘻地道:“你就是小南吧?果然生得秀气。怪不得,怪不得……” 流衣笑著打断他,“我说钧天,你少拿这眼神来看小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想把他卖了呢!” 二公子大笑:“大哥,我哪敢啊?” “你还有什麽不敢的?”流衣领著我,和二公子边往里走边数落他。“我听下人说,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将我以前几幅字画都偷去卖了。舒家难道还缺银两用麽?” 二公子叫屈:“翁老爷央了我好几次,愿出千两纹银来买你一幅画啊,大哥,千两纹银啊!四幅就是四千两雪花银!不赚白不赚!反正卖了,你还可以再画嘛!嗯,不过到时候就不能再卖得那麽便宜了,至少也得翻个倍!” 我听著直想发笑,流衣也是好气又好笑:“你个财迷!当初叫你接掌舒家还真是没错!” “这还不得怪大哥你?”二公子理直气壮地道:“谁叫你把琴棋书画吃喝玩乐的才气都占了去,害我这个弟弟学什麽都不成,只好在铜钱眼里翻跟斗了。” 一个除夕,便在他和二公子的戏谑谈笑中度过。春节里,他兄弟俩自也免不了要出门走动访客,怕我气闷,流衣还叫人回冒府把八哥也取了来与我作伴。 我府里老管家也遣小厮来请过几回,我却不愿回去,比起冒府,舒家实是热闹有生气得多。 转眼春浓花开,我才惊觉自己竟已在舒府住了两月有余──有流衣相伴,这光阴便总是过得如此飞快。 这天流衣和他弟弟受邀外出赴宴,我午睡醒来,问了问仆役,他兄弟二人尚未归来,我左右无事,拎了八哥去院中赏花,放开八哥鸟任它在地上啄食。 它追著虫豸到处乱跳,最後竟钻进假山底部一个极小缝隙里,进得去却出不来,急得乱叫。 我忙过去,费了好大劲才将它小心掏出,但它仍折断了两根翅羽。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乱跑!”我心疼地替它梳理著乱蓬蓬的羽毛,突听有脚步声往院中而来。 我的视线全被身前那座假山挡住了,只听见一人道:“大哥,今天回来得早,你也别急著去看你的小南,先坐会。” 是二公子的声音,我正想出去,就听流衣微叹了口气:“钧天,你有什麽话想跟我说,就说吧!” “大哥,我也只是想知道,你和冒家小公子究竟算怎麽回事?”二公子的语气难得地严肃起来。 是在说我!我刚跨出的脚又慢慢挪了回去,手也不自知地捏紧了八哥的喙。 “你问这做什麽?”流衣似乎有些不高兴,“钧天,我的事,你别过问。” 二公子重重叹息:“大哥,我担心你才会多嘴。冒家小公子模样是俊俏,对你也热乎,可他才多大?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罢了,连情爱都还没开窍呢,喜欢你大概也就跟喜欢个猫儿狗儿差不多,大哥你还当起真来?我怎麽不知道,你居然对这种小家夥也有兴趣。” “你别乱猜。我可没碰过小南。”流衣显得有些无奈,低声道:“小南很好……钧天,有很多事,你不明白……” “大哥,我确实是不明白你这些年寻寻觅觅,到底找到了什麽没有,但你每次失意回来,难道我也看不懂吗?之前的我不想多提,可就最近那个什麽混账景大先生,骗走了我舒家传世之宝不说,还害你病得不轻,我要是不过问,你现在还躺在床上咳血呢!” “那琴是我自愿赠他的,钧天你莫再提那个‘骗’字。” “大哥,你还执迷不悟……”二公子无力,沈默片刻才认真地道:“我心疼的不是那琴,是你啊,大哥。即便那冒家小公子眼下黏著你,等过几年,他长大了,还会喜欢你麽?大哥,你也知道,人会变,是不是?我不想再看你受伤。” 流衣比他沈默了更久,终於笑了笑,“钧天,新年新春的,别咒我。你的心意,我懂,我自有分寸。走吧!” 两人的脚步声逐渐离我远去,我呆呆坐到地上,只觉脸上冰凉一片,摸了摸,都是眼泪。 我早该知道,他怎麽可能没有心上人呢?想到他所有的温柔,所有的体贴,都曾为别人展露过,我的心,蓦然痛到不可开交。 他凝望著我的时候,究竟是在注视我,还是穿过了我在看他心里所爱的其他人?…… 流衣他,真正喜欢过我麽?这一切,是否只是我一厢情愿? 我连八哥也没拿,失魂落魄地回到房中。流衣已在等我,见了我的模样,吃惊地问我出了什麽事。 我痴痴看著他,忍不住扑上前抱住他,哭著问道:“流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小南,你这是怎麽了?” 他拉我坐下,想去找帕子给我抹泪。我却紧拉住他不放,吻上他的嘴唇──流衣,流衣,你可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你,就如绣球一般,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无人能代。我也以为,自己会是你心里那个“绣球”,可原来…… “小南!”他按住我,错愕万分。 我被他那种目光刺痛了,再次揽住他脖子,“流衣,你难道不喜欢我,不想和我亲热吗?” 他侧头避开我的嘴唇,呼吸有些沈,低声道:“喜欢。可是小南,你还小,别这样……” 我终於模糊了视线──流衣他,根本就不喜欢我亲近他。 是啊,他原本,心里挂念著的人,便从来都不是我,否则也不会一口答应大哥不来招惹我,不至於偷偷雕好了玉像不辞而别。要不是我病重,他也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所说所作的一切,也许只是可怜我这个任性又爱哭闹的小孩子,才来哄我开心罢。 “我恨你,舒流衣!”我用力推开了他。原来喜欢一个人,也可以变成入骨的恨。 他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我要回去。”这个地方,再多待上片刻,我也无法忍受。 他还想劝我留下,我什麽也不想听他说,只坚持要走。 二公子也被惊动了,见我吵著要走,假意挽留了两句後,对流衣道:“看来我们这舒府,是留不住冒家小公子这位贵客了。” 流衣神情黯然,最後涩然道:“小南,你一定要走,就让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他眼里难以名状的酸楚,叫我无法拒绝。 那天,他连夜送我回冒府。他本要将那只八哥鸟放上马车,我不要。 他默默地把鸟笼放回原处,一路上也没再开口,唯独当我走进冒府时,他才低声喊住我:“小南……” 我以为他有话要说,可回头等了一会,他只是站在台阶下,远远地望著我,最终露出与我初相见那天一样温柔的笑容。“小南,今後别再动不动就掉眼泪了。” 他上了车驾,轻扬一鞭,驱著马车驶入茫茫黑夜。 我呆立著,只觉这春夜吹过来的风,竟犹赛冬风,透骨的凉。 人的感情,有时真是再奇怪不过。 前一刻还恨不能日夜厮守的人,下一刻,却想离他越远越好。 我第二天就叫老管家使人送我去汴京探望双亲。老管家意外之余,连连夸我孝顺懂事多了,自告奋勇要亲自护送我回京。 谁送都无所谓,我只要离开这里…… 花草烂漫的暮春时节,我回到了双亲身边。 娘亲见到我,自是欢喜,说我又比上次回家时长高了,又心疼我不长肉,脸色也差,少不了将老管家数落一通。 父亲向来严肃,板起脸道:“夫人你道他是读书读得人也瘦了麽?还不是跟著舒家那大公子整日贪玩,不思上进!” 我低头大气不出,没想到父亲竟已得知此事,但想想那半载来我与流衣同进同出,也未曾避过嫌,两边府里都有那麽多双眼睛看著,风声传到父亲耳中也不足为奇了。 “好啦好啦,老爷,画南他才刚回来,你也让他今天歇一歇,明天再训话也不迟。”娘亲为我打著圆场,笑道:“再说画南也就是小孩心重,贪玩了些,又没做出什麽错事来。” 父亲气哼哼地道:“我就是知道没有,才忍住了没发作。画南,你听著,这次回来了,不准再回平江府去。你要是敢再跟舒家那小子来往,干出伤风败俗败坏门风的丑事,小心为父打断你的腿。” “爹,画南知道了。”不用父亲警告,我也不打算再回江南那个伤心地。 我自此将自己关进了书房,埋头经书之中。双亲大感欣慰,都说我怎麽忽然转了性子。他们却不知,我手里捧著书卷,其实根本看不进只字片言。 满脑里盘旋的,尽是流衣与我相处的零乱画面。 他是我生平所爱的第一人,如何忘得掉? 我泄愤地抛下书卷,呆坐著,心头一片迷惘惶然。 月末,双亲突然将我叫了去,说刚为我定下一门亲事。 我愣住。我还远未及冠,谈婚论嫁也太早了。 “画南,你那未来媳妇可是家世显赫,是当今最得官家宠爱的德妃娘娘的外甥女。”娘亲带著几分尴尬向我娓娓解释道:“她比你小了一岁,近来染恙,经了几个御医也没见多大起色。德妃娘娘最疼爱这娘家晚辈,有心要为她冲喜,选中了你……” 我苦笑。 “画南你迟早都是要成亲的。你大哥妻妾娶了一房又一房,可几年了,都没能生出个一男半女来。我冒家香火,看来是要靠画南你来传承了,早些娶妻也好。”父亲干咳两声道:“再说这也是德妃娘娘的恩典,否则我冒家哪里攀得上皇亲国戚?画南,德妃娘娘的意思,这亲事得尽快操办,就定在半月之後。明天你就随为父去女家下聘,知道麽?” 我除了点头,没有丝毫回绝的余地, 半月时光,飞快逝。 府里到处洋溢著喜庆气息,德妃娘娘还特别央圣上赐了功名闲职与我,自有诺多趋炎附势之徒上门道贺,大哥也特意从江西赶回京城,准备喝我的喜酒。 一切,都恍惚得似一场梦。 大婚之日前夕,我将自己反锁在红得刺眼的新房内,坐在喜床上发呆。想到明天的此时此刻,我就要与个从未谋面重病缠身的女子共处一室,我身上,就禁不住隐约泛起阵阵寒意。 难道这便是我想要的结果? “……流衣,流衣……”在我察觉之前,那个在我心头脑海萦绕了无数遍的名字已脱口而出。 我双臂抱紧了自己,低声哽咽。 “小猪!”八哥鸟的声音陡然间响起,我一震,整个人都跳起身来。 环顾四下,哪来什麽八哥?可就在我惊慌之际,又听到几声“小猪!”。这次我终於听得清楚,叫声是从窗外传来的。 虚掩的窗纸上,还隐隐映出一人身影。 “流衣?是、是你麽?……”我盯住那窗外的影子,却动也不敢动,更不敢开窗──我怕那只是我的幻觉。 那人影终是轻叹一声:“小南,是我。” 窗户咿呀一声开了,流衣他提了装著八哥的鸟笼,飘然跃进屋,朝我走来。 八哥扑打著翅膀在笼中上下欢腾跳跃,连声叫“小猪!” 他放下笼子,怅然笑:“小南,我本不想来京城烦你的,可是它自你走後,就一直病怏怏的,没精打采。如果再看不到你,我怕它会死,所以把它送来了……” 烛影照在他侧脸,投落一片颤抖的阴影。“小南,虽然你不要它了,它还是喜欢你,想留在你身边。 你就别再丢掉它了,好麽,小南?……小南?” 他轻叹,柔声道:“你怎麽又哭了?” 我再也遏制不住满腹的悲伤,扑在他胸前痛哭。“流衣,我真的想你啊……” 分离过,我才知道无望思念一个人,是何等滋味。“我不要成亲,我喜欢的人,是你啊,流衣……” “我都知道的,小南……”他抚摸著我的头发,我的脸,动作那麽轻柔,仿佛怕一不小心就会将我碰碎。 他的声音也温柔如昔:“小南,你还记得吗,我说过谁能当你的心上人,那人肯定是世上最快乐的人。我也奢想过能成为那个人。你那天亲我的时候,你以为我就没有动心吗?可小南你还这麽年少,我怕你对我,只是暂时的迷恋。等过了几年,你长大了,也许对我就没有感觉了。我不能只图自己一时之欢,害了你。小南,你懂麽?” 懂了又如何?明日,我便要拜堂成亲,从此再也不能偎依著他,在他怀里尽情哭泣。我抬起红肿的眼睛,向他哀求:“流衣,带我走吧!我对你一定不会变的啊!你相信我……” “……别说傻话了,小南……”他紧搂著我,声音渐低:“明天就是你大婚的日子,没法反悔……小南,我本来还想等上三五年,等你成年了,真正清楚自己想要什麽,我们或许还能再在一起。我没料到,你竟然这麽快就要成亲……” 我不知道他得知我喜讯的时候,究竟是什麽心情,有没有恨过我,可我知道,我将要永远地失去他了。 那晚,我哭到衣襟尽湿,直至无泪可流,与他一起枯坐著,看窗纸缓慢透了鱼肚白。 “小南,我该走了……成了亲,你也要像个大男人,知道吗?”他终於轻轻掰开了我的双手,在我额头落下一吻,然後如来时一般,跃窗而出。 我又只得孑然一人。 满室冷寂!人,死气沈沈,只有八哥鸟不知烦恼,犹自欢喜地冲我叫著“小猪!小猪!” 第15章 番外 风流账 之 戎骞旗 十里秦淮,烟柳明月,豔盖京华。靡靡丝竹歌舞,溢满波光潋滟的河心。南国金粉的倩影娇笑,随柔媚旖旎的夜风,融进了桨声灯影之中。 销金窟,温柔乡,更是自古多少豪杰的英雄冢。 戎骞旗冷眼看著他那几个手下满脸的向往之色,心中微微冷笑。也难怪,这几人久居大辽,初次踏足这等声色犬马的风月场,自不免对那些媚眼如丝纤腰似柳的宋国佳丽看直了眼。 有贪念,才会起心掠夺。而他,向来欣赏有野心的人,於是朝他们一挥手,准他们离船自去猎豔逐色。 手下喜形於色,告过罪,纷纷告退。 画舫上,仅剩下个船娘,还在哼唱著软糯的小曲儿,慢悠悠载著戎骞旗随波荡漾。 他执著酒杯信步走出船舱,踏上船头。 今宵星寥寥,月色明媚。平心而论,远不及昆仑瑶池的月光清亮透彻,然而却更合他心意。 瑶池月色再美,只要他那师父──昆仑剑派的掌门人秋凤舞往那里一站,什麽美景也都变得索然无味。 一张蜡黄木讷的冷脸,一身生人勿近的寒气,足以叫任何人退避三舍。若不是想学秋凤舞独步尘寰的剑术,他堂堂大辽国戎王耶律亓根本不会改名换姓,投入昆仑剑派,拜秋凤舞为师,成为昆仑剑派的大弟子。 学剑十年有余,仗著秋凤舞在中原武人心目中的至尊地位,戎骞旗亦隐隐然被後起一辈视为马首。 日後如果真能统领约束这群桀骜不驯的中原武人,不啻为大辽国除去一心腹大患,也不枉他在那秋凤舞面前扮了多年的好徒儿。 戎骞旗含笑轻啜著美酒,耳闻桨声欸乃,一艘精巧花舫从他那画舫侧边轻缓滑过。 十多盏绯红的绢纱灯笼悬挂在那花舫四周,舱内烛火通明,不时飘出烟花女子弹唱笑闹之声,还夹杂著几个男子肆无忌惮的轻浮调笑。便是他,也闻到了从对面而来的浓烈酒气和脂粉香味。 戎骞旗皱了皱眉,正欲返回船舱内图个清静,无意间看见那花舫船尾有个青年公子斜倚锦墩,半坐半卧。 月华清柔似水,拂落那人玉冠缎衫,轮廓俊美的侧脸许是因饮了酒,微带酡红,蒙上层淡白月晕後更增风致。他一手支颐,半低著头,彷佛在凝望身周泛起的阵阵涟漪,安宁得令人不忍惊扰。 这人,莫非是受不了舱内的喧闹才独坐船尾? 似乎觉察到了戎骞旗的视线,那青年公子突然转头,朝戎骞旗望来,一双比月色更温柔明净的眼眸与戎骞旗目光相接的刹那,青年公子微微笑了,慵懒而多情。 戎骞旗的双脚,蓦地就定在了那里──一个男子,居然能笑得如此风情万种。 ‘唉哟,小心啊!’船身一阵剧烈摇晃间,船娘惊叫。 戎骞旗猛回神,这才发现前方不知何时行来艘大船,偏了准头,直撞上来。 两船磕碰,齐齐压到那青年公子所处的花舫上,竟将花舫撞翻了。船上男女大呼小叫声中,纷纷落水。 青年公子的身影在戎骞旗面前晃了下,也随倾覆的花舫沈入水中。 戎骞旗正以为他遇了险,凝神望去,却见那人在水里的身姿灵活优雅得如尾大鱼,轻轻一折已接近一名正在奋力挣扎呼救的歌姬,将之抱住,拖著那女子朝戎骞旗的画舫游来。 ‘兄台,借你船头一用。’他冲戎骞旗轻笑,将那半晕半醒的女子轻轻抛上了船头,旋身,又向那边扑腾求救的众人游去。 另一艘相撞的大船上也有两人跳将下去,帮忙救人。戎骞旗岂能落人於後,当即脱下黑色锦袍,纵身跃入河中。 最後一个落水者被救上船後,船头已被这群惊魂未定的男女坐满。其中一个年长的女人哭丧著脸,与大船的主人交涉起来。 戎骞旗无心去听他们谈论如何赔偿沈船,只寻找著那青年公子的人影。 那人就站在船舷,正在拧著湿透的衫子下摆。黑发湿漉漉的,沾在他脸颊、脖子上,别有几分异样诱人的意味。水珠顺著他微露的锁骨往下滴,衣裳尽湿,紧贴在他身躯上,勾勒出每一寸体态…… 那细而柔韧的腰身突然令戎骞旗莫名冒出个念头──不知道他的手掌摸上去,又是如何一番感觉? 他自己,也被这前所未有的绮念吓了一跳,急忙将目光自青年公子腰间移开,却偏又与那人的视线在半空撞个正著。 青年公子嘴边笑容淡淡,彷佛瞬间已看透了戎骞旗的心。 生平第一次,戎骞旗只觉面皮微烫,清咳两声掩饰著窘迫,正想与他攀谈。落水那群人里有个衣饰不凡的富家子弟已缓过劲,整了整湿淋淋的衣服,走来谢过戎骞旗搭救之恩,又转向那青年公子,带了三分讨好之色赔笑。 ‘舒兄,小弟今晚本想请舒兄你畅游一番,稍尽地主之谊,没想到出了这等扫兴事。不如舒兄先回下榻处歇息,小弟明日再在引凤楼为舒兄设宴压惊。’ ‘单兄不必介怀。’青年公子微笑不变,却轻摇了摇头。‘我明日即将动身返平江府,就不再叨扰,单兄好意,我心领了。’ 单公子愕然,搓著手道:‘这叫小弟如何过意得去?’ 青年公子眼底的笑意似更深了些,戎骞旗却清楚看到他目光里一掠而过的丝缕倦怠,还有一份洞察世情的通达。 ‘单兄不用担心,贵商行既然有心与我舒家通货往来,等在下回去了,自然会转告舍弟。’ 单公子得他一言允诺,顿时喜笑颜开,拱手连声称谢。眼看画舫已慢慢地靠了岸,他殷勤地想送那舒公子回客舍,却被舒公子婉言谢绝。‘我还想独自四处走走,不劳单兄相陪了。’ 舒公子转身,朝戎骞旗点头作别後,跃下船板,径自沿著河岸缓步而行。 虽是初夏时节,这河上夜风吹来,透过湿衣,也足以令人著凉。戎骞旗望著舒公子渐远的背影,抛下块碎银与那船娘,披上袍子,随即上了岸。 他与手下的落脚处,是城西一座僻静的客栈,与舒公子背道而驰的方向,然而戎骞旗想都未曾多想,双脚已追著他而去。 将近舒公子身後时,舒公子终於停下了脚步,回头问道:‘敢问这位兄台,跟随在下有何贵干?’ 舒公子眼神里有几分好笑,却不带愠意。戎骞旗知舒公子对他并不生厌,是以才贸然尾随他。 ‘在下戎骞旗。’跟男人搭讪,於戎骞旗尚属首遭。 他正搜肠刮肚地想著措辞,舒公子却微笑起来:‘原来是昆仑神剑戎兄,在下舒流衣,幸会……’话音未落,他的身体竟略显摇晃,紧跟著软倒。 戎骞旗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将他扶稳。月色照在舒公子的脸上,殷红更胜落水前,依稀透著病态。戎骞旗终是惊觉这舒公子先前并非醉酒,微一迟疑,摸上他额头,烫得惊人。 这舒流衣,分明正发著高烧。 ‘呵,我几天前染上些风寒,倒叫戎兄见笑了。’舒流衣虚弱地笑了笑,挣扎著想站直身躯,下一刻,却昏厥在戎骞旗臂弯里。 戎骞旗抱起他,心底忍不住掠过丝得意──早在舒流衣和那单公子交谈之际,他已隐约猜出了此人的来历。平江府姓舒的商户,除了富甲江南的舒氏世家,还有谁能令那姓单之人如此奉承巴结? 而听闻舒家的大公子,素来酷爱男风,不近女色,难怪先前花舫里众人均在寻欢作乐,这舒公子却独坐船尾。 真是辜负了他这副足以迷倒天下女子春心的好皮囊…… 戎骞旗带了他回到客栈,几名手下犹未归来。他写下书信交代掌柜转交那几人後,抱著舒流衣离去,重新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叫小厮送来一大桶热水。 戎骞旗除却几年前曾为幼子洗过澡,还是破天荒替个大男人沐浴,幸好舒流衣在木桶里依旧昏迷不醒,倒免去了他不少尴尬。 只是当他将舒流衣抱到床上,为舒流衣擦拭头发时,舒流衣眼珠在紧阖的眼帘下微微转动著,梦呓似地轻声道:‘小南,别再哭了……’ 小南?那是谁?戎骞旗倾近身,想再听个真切,舒流衣却侧转了身,不多时已沈沈睡去。 烛光洒在他光滑的脊背上,洒下层诱惑的阴影。戎骞旗忽然有些明白了,舒流衣口中呼唤的那个名字,应当是他的心上人罢。 他的王妃数年前已病逝,而他近年来潜心修习剑术,又忙於兴辽大业,久已无心风月,偶尔踏足烟花之地,也不过是为解决男人某些必不可少的需要。 儿女之情,於戎骞旗而言,根本就是丧志之物,更想不通舒流衣如此出色人物,为何竟会喜欢断袖余桃的污秽勾当! 鄙夷归鄙夷,他仍从自己的包裹里翻出身干净衣物为舒流衣穿上,又替舒流衣掖好被子。细想起来,他待人可从未如此殷勤过,不过对象是舒流衣的话,值得。 江南舒家,富可敌国。而大辽国开疆辟土,除了骁勇善战的将士,更少不了庞大的财力支持。这舒家大公子,倒正是凭空掉在他面前的一座金山。 戎骞旗从不曾沾过男色,但若是舒流衣这样风神俊秀的俊美男子,戎骞旗不介意为他破例。 翌日晌午,舒流衣悠悠醒转,道了谢後便想告辞。 戎骞旗当然不容猎物就此逃脱,一脸恳切地挽留他。‘舒兄你高烧还没退,怎能独自上路?若不嫌弃,就让戎某照顾你几天,等舒兄病愈了,再返家也不迟。’ 他有预感舒流衣不会拒绝,果然舒流衣微怔过後,淡淡笑了:‘戎兄盛情,流衣却之不恭,那就劳烦戎兄了。’ ‘舒兄你太客气了。戎某与你一见如故,舒兄不必见外,你我姓名相称即可。’戎骞旗既决意要俘获此人,便不吝朝舒流衣露出最温和的笑容,端过瓦煲里热著的汤药,细心地撇凈药渣,送到舒流衣嘴边。 这次,舒流衣没再客套推辞,倚在戎骞旗臂弯里慢慢喝著药。清黑色的眼眸亦一点点变得更深,如昨夜秦淮河上泛起的微澜清波。 被这麽一双眼注视著,如戎骞旗这般好定力之人,尚且心旌摇动,暗忖若是同路人,岂非要溺死在舒流衣的眼波中?…… 戎骞旗原以为,与男子亲近并非易事,然而在舒流衣身边数日下来,非但不觉别扭,反而如沐春风。 撇开舒流衣喜爱男色的癖好不论,这舒家大公子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风流人物,谈吐温雅,见闻广博,有许多,竟是戎骞旗也不曾听说过的趣闻轶事。 而当舒流衣安静出神的时候,四周的空气亦彷佛随之沈淀。舒流衣就在近乎凝滞的光阴里,静静地发著呆,时而还会有丝缕淡若无痕的微笑悄然浮上他的面庞。更多时,怅然暗生。 戎骞旗料他在追忆往昔,思及他那晚昏昏沈沈间叫著的人名,心头居然莫名生出几分不快,也更不想掩饰,向舒流衣追问起来。 他那时的神情,想必很似个妒夫。 舒流衣一愣後,想发笑,终究忍住,解释道:‘是中书侍郎家的小公子冒画南……’他话音渐低,扭过了头,沈默片刻後,才低声续道:‘也是我的好友。’ 意料之中的答案,戎骞旗越发不是滋味,冲动之下,从背後抱住了舒流衣,埋首他颈间。‘却不知我戎骞旗可否有幸成为流衣你的好友?’ 舒流衣微微震了下,而戎骞旗看著他近在眼前颈线诱人的脖子,没给他思索犹豫的空隙,撩开他黑发吻了上去。 舒流衣的味道,比他想象中更清爽,淡幽幽的,宛若雨後洗尽了尘埃的花叶…… 戎骞旗本是抱著挑逗之意,此刻却著了迷,将舒流衣搂得更紧,嘴唇用力地在他颈後嘬出个红印子。 ‘骞旗兄……’舒流衣似是怕痒,避开戎骞旗下一个亲吻,转头看著他轻笑。 舒流衣从前,是否也曾在别的男人怀中如此笑过?戎骞旗目不转晴地审视著他,胸口有股怪异的感觉在翻腾。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已假戏真做。 两天後舒流衣彻底痊愈,动身返乡。 戎骞旗籍口不放心他病体初愈,自告奋勇要护送。他知道舒流衣不会拒绝,甚至还看到舒流衣眼底浮起淡淡的欢喜。 舒流衣对他,好感日增。而戎骞旗,则渴望著更进一步的接触…… 此去舒府,不过数百里路程,以骏马脚力几天便可抵达,戎骞旗与他却信马由缰,一路游山玩水,慢吞吞地走著。 半途上,还遭遇了几拨狙杀者,冲著舒流衣而来,均在戎骞旗剑下锻羽而归。 舒流衣一边赞叹著戎骞旗的剑术身手,一边不解地蹙起眉头。‘这些杀手不知是何来历,我可不记得自己得罪过什麽人。’ ‘人心险恶,又有谁能料得到呢?’戎骞旗陪著他叹气,然而触及舒流衣信任的目光,些微罪恶感油然而生──那些狙杀者的来路,他最清楚不过。只因他们全是他的手下,奉他之命伏击舒流衣,再由他出手驱敌,以博得舒流衣全心信赖。 事态完全朝著戎骞旗预期的方向发展,他得意之余亦觉忐忑。若被舒流衣发现了真相,他非但前功尽弃,只怕再也无法在舒流衣心目中立足。 只有死人,才不会走漏口风。於是,当几名手下再度来袭,戎骞旗竟起了杀心,执意将他们斩於剑下。 那几人也识破了戎骞旗的杀机,惊慌失措间作困兽斗。舒流衣上前相助,竟被一人挥刀伤了臂膀。 眼看舒流衣血染衣袖,戎骞旗怒不可遏,回手一剑,斩落了那人的首级。尽歼来人後,他匆匆为舒流衣包扎起伤口。 那一刀,并未斫中要害,但也令舒流衣失了不少血,行程因此再次放缓。 戎骞旗是真的心中有愧,带著舒流衣在客栈住下养伤,比初识时更小心十倍地侍奉著他,以致舒流衣都笑话他。‘我又不是弱不禁风的文弱书生,这点伤,也没什麽大不了的,骞旗你太大惊小怪了。’ ‘流衣你可知道,我宁愿伤的人是我自己,也不想看到你受伤?’戎骞旗说的,全是肺腑之言,紧盯住舒流衣渐起波澜的双眸,认真地道:‘我日後,绝不会再让你为我负伤。’ 舒流衣脸上神情变幻,最终化为一声低笑,凑近头,叹息般地在戎骞旗耳边呢喃:‘骞旗,能遇上你,真是我的运气……’ 他又何尝不是? 那个夜晚,已无需多余的言语。两人在暗红的烛焰里为彼此宽衣解带,熟稔自然得如相处已久的伴侣。可当两人真正袒露相见时,戎骞旗扶著自己蓄势待发的欲望,紧张得直冒汗。 流衣那地方,怎麽看,都不可能容纳得下他。再看看舒流衣臂膀上刚愈合的伤口,戎骞旗决定放弃。他不想伤了舒流衣。 舒流衣显然明白他的心思,闷声笑了,翻身覆上戎骞旗,手指灵活地攀上男人最亢奋悸动之处,几下爱抚套弄,将戎骞旗逼至绝境。‘骞旗,你什麽都不用想,一切交给我就是。’ 戎骞旗还在想著此举不妥,试图说服他停手,舒流衣落到他腰腹间的火热双唇,却摧垮了他最後一丝自持。 情欲如决堤的洪水狂涌而来,将戎骞旗灭了顶。身体被舒流衣撬开的刹那,他狠狠按下了舒流衣的脖子,狠狠地,吻住他。 若在结识舒流衣之前,他决计不信自己竟会为个男子展开身体,可面对舒流衣,戎骞旗理智全失。 舒流衣,大概是他耶律亓命里的劫…… 云收雨散,舒流衣低喘著,轻笑,气息稍平後,他缓缓抽身退出,想找巾子来为戎骞旗擦拭。戎骞旗却紧扣住他,倾身,笑著将舒流衣先前曾对他做过的一切转而施加在舒流衣身上。 用双臂锁紧舒流衣细而充满韧性的腰,用全身上下最硬挺的部位把舒流衣牢牢地钉在床上,在舒流衣剧烈的喘息和呻吟声中进出、搅动、驰骋…… 他也要舒流衣和他一样,永远都忘不了这一晚。 舒流衣的滋味,美好得难以言喻。之後多日,戎骞旗就如同个初尝情意的毛头小子,整天缠住了舒流衣厮混。 要不是接到上京密使送来的急报,他的叔父,大辽国皇帝急召他回朝议事,戎骞旗恐怕都快忘记了自己的身分和使命。 皇命不可违,他只得推脱师门有要事相召,与舒流衣依依惜别,还约好了来年再在江南相聚。 戎骞旗目送舒流衣一人一骑翩然行远,心下盘算著该如何才能让他长伴左右。舒流衣的风流名声,他早有耳闻,更不容自己成为舒流衣逢场作戏的过客。 舒流衣的余生,只能归他所有。 人世间,总有一些事,不能尽如人意。 纵使戎骞旗在大辽贵为王者,手握雄兵,傲视同侪,连皇帝也要礼让他三分。一年後,他依然尝到了失意的滋味。 舒流衣,果真如戎骞旗最担心的那样,移情别恋。在得知他的身分底细之後,更是拒他於千里之外。而且舒流衣今番恋上的,不是旁人,居然是戎骞旗那个冷漠如冰山的师父秋凤舞。 戎骞旗噬脐莫及,悔不当初,恨自己为何要假成亲,为何要邀舒流衣赴宴,让舒流衣和秋凤舞见了面! 可任凭他再怎麽後悔,倾尽所有,他也已然挽不回舒流衣的心。 嫉恨像头阴险的野兽,专挑戎骞旗心头最脆弱的地方撕咬,令他痛彻心肺,恨不得将秋凤舞剁成肉泥。 舒流衣是他的,绝不允许他人觊觎染指。 他明知舒流衣一心只想离开他,仍执意将之带回大辽。可看著舒流衣在他面前一天比一天消瘦、虚弱,直至气息奄奄,徘徊於生死之间,戎骞旗终是无法视而不见,狠不下心肠继续前行。 他想要的,是会对他凝眸微笑的流衣,并不是一具骨瘦如柴的尸体。 舒流衣摇晃著骑上了戎骞旗赠他的坐骑,微弱地向他道谢。戎骞旗却一言不发,背对舒流衣,不敢看他,只因怕自己会忍不住反悔,拦下他。 偃旗息鼓回到上京後,戎骞旗那皇叔也不知从何处听到了风声,召见他时半真半假地揶揄道:‘一个宋国男人,居然也能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亓哥儿,日後辽宋兵戎相见,你倒是要帮哪一边啊?哈哈哈……’ 边上数名大臣也随皇帝齐声大笑。 戎骞旗恭敬地低下头,心里清明如镜。皇帝一直忌惮他手握大军,且在军中极得人望,对他心存猜忌,如今正是抓住了把柄。他应对间稍有不慎,便难免招来杀身灭门之祸。 失去了舒流衣,世间诸物也难再令他心动,他於是上表称病,交出了兵权。自此闭门幽居,两耳不闻窗外事,潜心习武练剑,想藉此将舒流衣的影子连同心底无处排解的郁结忘怀。 至於舒流衣那些衣物字画、古玩珠宝,随戎骞旗回到府里後,便被他放进了最僻静的一间空房内,任尘土蛛网积满了几重铁锁。 他不愿再看到属於舒流衣的任何东西。 光阴如箭飞逝,府内草木枯荣了一岁又一岁。戎骞旗也一年比一年更为沈默寡言,连一双儿女都嫌他冷漠,不愿与他亲近。 环顾身遭,竟只剩孤寂与他为伴。 所幸戎骞旗已习惯了这可怕的孤独,唯有当夜间练罢剑,偶尔月下独酌,他会恍惚想起,曾经有那麽一个人,和他在如水月光里把盏言欢。 瑶池的月色,是否仍如他记忆中清冽?此刻的流衣,是否正同所爱之人情深款款,相依著赏月谈笑?又是否会知道,千里之外,尚有人在心头默念著他? ‘……流衣……’戎骞旗喃喃笑,饮尽杯中酒,拔剑起舞。 剑气万千,激扬回旋,比数年前精进不知几许,然而当年那个含著慵懒笑意,为他击掌赞叹的人,已永远不会再来看他一眼。 戎骞旗曾以为,自己此生将不会再踏足中原。世事却总是变幻无常。 这年宋国皇帝驾崩,新君登基。辽帝听闻新君颇有城府,便欲借道贺之名派人前往汴京一探虚实。在环视朝中群臣後,将出使宋国的差事交到了戎骞旗手上。 一个已无兵权的皇室宗亲,身分显赫,足以担当出使大任,又不必担心其与宋国朝廷暗中勾结,危及大辽。戎骞旗接过诏书时,已对皇叔的心思一清二楚,只在暗中摇头叹息。没了与他并肩共享一切的人,他早就无心争权夺利。 叹归叹,皇命不可违。 一月後,他已坐在了宋国皇宫的御花园里,冷眼打量著坐在他对面那个新登基的青年皇帝。 瘦削、精明,眉宇间显露著励精图治的跃跃欲试。不过以宋国眼下的孱弱兵力,这新皇帝纵然有满腹抱负,也未必能如愿。新皇帝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对戎骞旗笑得谦恭,用笑容遮掩起向大辽称侄纳币的不甘。 确是懂得审时度势的人物。戎骞旗喝著宫中佳酿,在心中微微冷笑,无意中望见席边侍酒之人,不由得一愣。 那是个俊秀出众的弱冠少年,玉颜朱唇,眉目如画,竟比周围执扇操琴的数个宫娥更俏丽,眉眼间,却始终如笼著层淡若烟水的忧悒。 两缕乌黑的发,拂在少年微垂的眼帘上,叫人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撩开发丝,好好看清楚少年那双含忧明眸。 皇帝没错漏戎骞旗刹那恍惚,笑著吩咐少年:‘画南,还不快给戎王斟酒?’ 画南?!难道竟是流衣重病中亦为之牵肠挂肚的小南──冒家小公子冒画南?!戎骞旗盯著上前为他斟酒的少年,心思已飞到了数年前。 少年被这气度威严的男人瞧得心头忐忑不安,越发地垂眉敛目,斟完酒後便悄然退缩到一旁,极力想躲开戎骞旗的打量。 皇帝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只是笑。 翌日掌灯时分,少年便被宫中侍卫用一顶小轿,连同一只装著八哥鸟的黄金鸟笼,当做赠与戎王的礼物,送到了辽国使节下榻的舍馆。 少年乌黑的长发挽了发髻,簪著珠玉宫花。身上几重熏香华服,比那天更豔丽。脸上,甚至施了点薄薄的脂粉,美到极致,反而不像真人,似个精雕细琢的人偶。 戎骞旗坐在椅子里,看著这个比他的儿女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昔日那点妒意早被怜悯所替代。 当少年跪地膝行到他身前,战战兢兢伸手,来为他解衣带的时候,戎骞旗无声叹息,握住了少年的手腕。 ‘你是冒画南。’他并非疑问,只因御花园酒宴之後,他就已经叫随从打听清楚少年的来历。随後立刻入宫,借大辽国威向皇帝讨下了冒画南。 那是流衣喜欢牵挂的人,怎麽能流落宫中,沦为狗皇帝的玩物? 他迎著少年惊疑不定的眼神,放开少年的手,淡然道:‘起来吧,我是舒流衣的朋友,不会来碰你的。’ ‘……流衣?……’少年彷佛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痴痴地重复了好几遍。半晌,惊喜才缓慢浮上他的脸庞。‘流衣他、他如今在哪里?我想见他,求求你,带我去见他。’ 他似乎怕戎骞旗不肯答应,猛地抱住戎骞旗的腿,颤声哀求:‘我只要见他一面,就一面……’ 戎骞旗凝望少年满脸的期待,蓦然觉得这少年与他当年,何其相似。虽然於心不忍,最终却还是不得不摇头,扑灭了少年心头最後那线希望。‘流衣已经有了心爱之人,你就算见到他,又有什麽用?’ 冒画南急切的目光,顿时失去了光彩,黯淡得像即将熄灭的灯焰。 他全身都在抖,脸色即使隔著脂粉,亦如死灰。良久,才轻声问:‘那、那个人,待流衣好不好?有没有惹流衣伤心?’ 戎骞旗一时竟怔住了。长久以来纠结心胸的,尽是流衣移情别恋,弃他而去,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秋凤舞,一定不会像他那样欺骗流衣,害流衣黯然神伤,所以最後才能俘获流衣的心,让流衣对之死心塌地……犹如醍醐灌顶,戎骞旗数年的积郁,突然间就像日出时的露珠,化为乌有。 ‘流衣跟他在一起,很好。’他笑叹著,轻点头。 ‘……那就好……’冒画南慢慢低垂下头。地面,逐渐晕开几点水迹。 戎骞旗却未留意,叫进随从,嘱咐那人为冒画南收拾间厢房入住。转身对还低头跪著的冒画南道:‘你若想回家与亲人团聚,我也不来阻拦你,只怕皇帝发现你还在宋境,会再派人抓你入宫。想要摆脱他,你只有随我回大辽。’ 少年身体微颤了下,始终没抬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这样子,哪还有脸回家……’ 这答案,早在戎骞旗意料之中,他了然颔首,没再说什麽。 夜间,戎骞旗起床斟茶,发觉对面冒画南的厢房中还透著昏暗灯火。想起明日便要启程回大辽,他於是踏出房门,打算去叫冒画南早些就寝。刚走两步,恰见冒画南房间的窗子被推开了。 冒画南已经洗尽脂粉,换上了袭干净的素白衣裳。月凉如水,落了他满身,照得他脸容更是清秀动人。他拎著鸟笼,凭窗而立,仰望著深邃夜空怔忡出神,完全没觉察到对面有人在注视他。 戎骞旗皱了眉。这冒画南的身体,看著就甚是瘦弱单薄,多半经不起夜风寒露,万一病倒了,可会耽误他回国的行程。他正想出声相劝,却见冒画南慢慢打开鸟笼,放出了八哥鸟。 ‘走罢,今後,都不要回来找我了。还有,要小心,别再被人抓起来,卖来卖去的,知道吗?’少年喃喃地叮嘱八哥鸟,挥手赶它走。 八哥鸟却不肯飞离,连声叫著‘小猪!小猪!’,围著冒画南不停地盘旋。 冒画南的嘴唇,已被自己咬出了牙印,陡地关上窗子,将八哥鸟摒弃窗外。 戎骞旗正在暗叹少年这几年来与笼中鸟相似的命运,忽见少年印在窗纸上的人影手里,竟握了根尖细之物,往喉头刺落── 不好!他身随意动,一振衣袖临空飞扑过去,震碎了木窗,急跃入内,却还是慢了一步。 冒画南已软倒在地,不省人事。一根绾发的金簪,尖端已刺进了脖子里,血正不断地往外涌。 一件白衣,瞬间染上斑斑血红。 戎骞旗没料到这少年看似温文柔弱,竟能狠心对自身下得了手,急忙俯身封住冒画南伤口周围的穴道,止住血流。看清金簪没刺准颈中大动脉,尚不至於毙命,他定了定神,取出了金创药。 他纵横江湖多年,早已见惯了打打杀杀。疆场上发号施令,更从不心软。但此刻,为冒画南敷药的手却忍不住有些轻颤──这个与他同病相怜的痴情少年,不该落得如此凄凉下场。 数天後的清晨,戎骞旗一行人马终於启程离开汴京。 原本这时候,早该离汴京数百里,然而冒画南的伤势,令戎骞旗不得不暂缓行程,直等今早冒画南伤情略见稳定,戎骞旗才下令返回大辽。 马车在他叮嘱之下,走得很慢。他就在晃晃悠悠的车厢内,低头凝视著臂弯里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少年。 流衣当初说的没错,这个小南,果然多愁善感。难怪流衣垂危之际,最不放心的,就是这冒画南。 令人觊觎的美貌,偏又是个至情至性的痴儿。倘若他撒手不管,任由冒画南独自漂泊,少年不是重新踏上求死的绝路,便是再度沦为他人的禁脔。 两种结局,绝非流衣所盼,亦非他所愿见。 ‘流衣,你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小南的……’ 他轻叹,抱紧了冒画南。 ──完 第16章 番外 瑶池纪事 昆仑山,瑶池水。鸥鸟掠波,拍散了天际流彩霞光,消逝溟溟。 无香院里,雪衣人也将视线从寥廓苍穹收回,落在温泉池畔。晨光照耀下,一池尽染金色,连岸边翠绿茂盛的草木也笼上层醉人暖黄。 雪衣人垂眸凝注著其中一簇摇曳花叶,面色平静,唯有唇边噙了丝淡然笑意。 青檀随管丹枫走近温泉,见状忍不住偷偷问管丹枫:“管师姐,你说师父这次下山,干嘛大老远地挖了株牡丹回来?师父什麽时候喜欢上种花养草了?” “嘘,小声点。”管丹枫忙向青檀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摇头轻声道:“我也不清楚,多半是舒公子的意思罢。你也知道,师父对他那是有求必应。” 她这个孤傲绝尘的师父,自从三年前与舒公子和好後,终於摘下了覆戴多年的面具,露出的真实容貌令好几个女弟子都有些春心萌动,而师父对舒公子的处处纵容,更叫他们这班追随师父多年的弟子们大喝干醋。 昆仑剑派的屋舍素来黑瓦白墙,毫无雕饰。舒公子嫌太过简陋,便找来中原工匠重新粉饰装帧,连续数月敲敲打打,烟尘飞扬,弟子们个个搞得灰头土脸,师父却视若未睹,任由工匠将昆仑剑派重建得似个江南庭院。 昆仑弟子一向清苦修习,逢年过节也从没有什麽大举动。舒公子又道过於冷清,常找著借口设宴欢娱。席上美酒笙歌,年轻弟子们自然兴高采烈,喝多了不免醉态百出,师父也不怪罪,让几个老成持重的弟子均暗自皱眉。 最叫她气不过的,还是去年秋时,舒家仆役送来的紧急家书,说是舒公子的一位旧友惹上了官非,性命堪忧。舒公子看完当场脸色大变,第二天一早,便和师父匆忙下山。 她心里清楚地很,那个旧友景大先生乃是舒公子的旧情人之一。舒公子那麽急著下山,想必是去相救旧情人了,可她那师父,为何还要凑这份热闹,就不怕触景生情,心生不快麽?肯定是拗不过舒公子,才不得不跟著同去。 一去,就是大半载。直到前几天,两人才联袂返回瑶池,顾不上休息,将一大盆花苞早已凋谢的牡丹栽在温泉池边。而她这两天清晨来送牛乳时,总见师父在看牡丹,似乎生怕这花种不活。 那舒家大公子,可真是师父命里的魔星啊……管丹枫情不自禁地叹气,刚叹到一半,就听师父波澜不兴地道:“你们两个,还站在那里嘀咕什麽?快把牛乳拿过来。” “是,师父。”青檀暗自吐了吐舌头,知道自己和师姐虽然已尽力压低了声音说话,但依然没瞒过师父的耳朵。 两人快步上前,将各自捧的一罐牛乳都慢慢倾洒在岸边草地间。 这也是那天舒公子种好牡丹之後想出来的花样,说温泉周围的土地温度适宜,肥力不够,得用牛乳浇灌上一段时日。 管丹枫可从没听说过这等怪法子,然而师父难违,这两天只得去总堂附近的牧民家买来牛乳浇花。看著大清早刚挤出的新鲜犛牛乳满地横流,她心里直叫糟蹋,顺便鄙视下那个不知世间饥寒疾苦的舒公子。 “师父,舒大哥呢?怎麽不见他,是不是还在睡觉啊?”青檀倒完了牛乳,四下张望,均不见舒流衣的身影,不禁好生失望。舒流衣下山大半年,回瑶池那天,偏生他外出办事,没能见到人,著实想念,今天特意求管师姐让他一起来送牛乳,好进无香院看一看舒流衣,不料仍是扑了个空。 “青檀,你问这干什麽?”秋凤舞对自家徒弟这点心思哪会看不出,微扬眉,道:“事做完了,就出去练剑,别吵著舒公子休息。” “可是……”青檀苦著脸,还想央求师父让自己再多呆一会,被管丹枫拧住了耳朵硬拖出院。 这青檀,真是长不大的孩子,几年来竟仍对舒流衣念念不忘……秋凤舞颇有些头疼地摇首,拂开被晨风吹乱的额发,抬眼望向坐在墙头的青衣男子。“桓重霄,你找我?” “然也。我对那姓舒的小子可没兴趣,肯定不会是来找他的,你尽可放心。”桓重霄从墙头飘然跃落,揶揄道:“我说秋凤舞,你喝自己徒弟的干醋倒是半点也不含糊。遇上真格的,怎麽反而大方起来?” 他斜睨那丛牡丹,带著嫌恶的表情冷笑:“你帮那小子千里迢迢去救他的旧情人,还忒好心情,带著骨灰上洛阳坐等牡丹花开,这些都算了。为什麽还要把那人的骨灰与牡丹搬回来?秋凤舞,你也未免太迁就那小子了。” 秋凤舞一直任桓重霄滔滔不绝地吐槽,这时才轻描淡写地道:“你气什麽?将骨灰安葬此处,是我的意思。” 桓重霄愕然:“什麽?我还以为是那小子向你软硬施磨,逼你答应的。” “流衣在洛阳时,是想把骨灰葬在那丛牡丹花下,然後与我回昆仑的。不过……”秋凤舞轻声一叹,目光染上几许怜惜,静静地道:“你是没见到流衣那些日子的模样,他看著骨灰坛子,便能发上一整天的呆。我知道他心里舍不得那人,倘若就这样离开洛阳,他必定不会开心。而我……不想再见他难过。” “那你就不问自己开不开心了?”桓重霄神情古怪地道:“喂,秋凤舞,别怪我不提醒你。那小子现在每天都看得到这牡丹花,走近这里就会想到他的旧情人在这地下,哪里还能淡忘!说不定还会整天把那人挂在嘴边,你真能受得了?” 秋凤舞有瞬息静默,旋即笑了,悠然道:“桓重霄,如果流衣轻易就将曾经爱过的人抛诸脑後,那他也就不是我中意的人了。我便是喜欢他长情重义。”他望了望天色,道:“流衣也该睡醒了,我要回房去,桓重霄,失陪了。” 桓重霄自觉无力,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看你是被那小子传染了,也变得痴痴傻傻,满嘴情啊爱啊的,都不嫌肉麻。”见秋凤舞蓦然旋身,墨眸冷冷地盯视他,他笑道:“不用赶,我自己走,不妨碍你们亲热。”耸了耸肩,施施然踏出无香院。 他这个老朋友,真是重色轻友啊……他边走边摇头,脸上却挂著笑容──本来并不看好舒流衣那小子,可不知不觉,三年已弹指而过。他看得出,这三年里,秋凤舞确实过得很快活。 所以,那小子在他眼里,也不再那麽讨人厌了。只不过,但凡有机会捉弄调侃那两人,他是绝不会放过的,就当给自己的无聊生活找点乐子,也算报秋凤舞当日一剑之仇。 他摸著自己颈中那道剑痕,得意地笑。 秋凤舞悄然走进卧房,床上那人兀自缠裹在被子里,鼻息微微,睡态正酣。 昨晚,他大概把流衣累著了,可那也不能怪他……他轻轻坐在床沿上,适才目中的寒意早已消融,出神地俯视舒流衣,微笑──半年来疲於奔波,好不容易总算安顿下来,当然得好好犒劳自己,况且,他也不想流衣再沈浸在伤心事中…… 他伸手,轻抚舒流衣铺散一枕的长发,後者却倏忽睁开了眼帘,笑吟吟地勾下秋凤舞的脖子,给了他一个缠绵至极的深吻。 “……原来……你早就醒了,呵……”他在温存间隙笑。他的流衣,总是喜欢给他惊喜。 这一生,但有流衣相伴,再无孤寂。 “管师姐,师姐,你轻点啊……”青檀哇哇大叫。管丹枫充耳不闻,一直将青檀拖到了前院,才松手。 少年摸著被拧得发红的耳朵委屈万分。“管师姐,你这麽用力干什麽?我只是想见见舒大哥而已。”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再在师父面前提舒公子,惹师父他不高兴。你怎麽就是学不乖?”管丹枫拿这笨师弟没辙。 青檀就是打破头也想不通,师父不是喜欢舒大哥的吗,为什麽不准别人提?忍不住咕哝道:“我也是关心舒大哥嘛!又不是要害他,师父干嘛这麽紧张?唉,管师姐,舒大哥其实也真可怜,容颜毁了,又孤零零一个人离家那麽远,一定很气闷。我只想陪他说说话,解解闷,师父还不准。” “陪舒公子聊天解闷,那是师父的事,你这笨小子掺和个什麽劲啊!”管丹枫杏眼圆瞪,气道:“你老是舒大哥长舒大哥短的,师父是在喝你的醋呢!你还不明白!” “什、什麽?”这几个字磕磕巴巴,简直是从青檀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两眼发直,突然猛一拍自己脑袋,总算开了窍。“原来师父是喝醋了啊!” 桓重霄正经过前院,恰巧听青檀提及舒流衣的容貌,不禁驻足,心里极不是滋味。 当年得知舒流衣那小子自毁容颜,他还著实幸灾乐祸了一把。碍於秋凤舞的情面,不情不愿地拿出些伤药,却留了一手,私心里认定那小白脸是在使苦肉计,所以并不想彻底将之治愈,免得那小子好了伤疤忘了痛,又去招蜂引蝶,祸害无辜良家少男。 舒流衣用完他给的药後,脸上果然仍残留不少淡淡伤痕。他以为秋凤舞必定再来向他求助,谁知秋凤舞竟不再跟他讨伤药,反而淡然道:“流衣说的对,他脸上的疤痕能不能消除,没什麽大不了的,只要我不嫌弃他就够了。我要是老惦记著他的相貌,岂不是变得和他从前一样只懂以貌取人了?叫流衣笑话。” 桓重霄当时只是耸肩一笑,心想不治就不治,到时可别又後悔来求他。然而一晃数年,那两人情意弥笃,昆仑诸弟子看在眼里,豔羡之余,也不禁为舒流衣抱憾,都道舒公子若能恢复昔日容颜,与师父并肩站在一起,才叫一双璧人,如今总是有些美中不足。 这话传到桓重霄耳中,他怎麽听都觉得刺耳,暗忖众人其实是在暗中指摘他医术欠佳。 此刻又听青檀老话重谈,桓重霄不由拉长了脸,干咳一声,成功地让管丹枫师姐弟注意到了他的存在。“要治好舒公子的脸,又不是什麽难事?” “可都过了好几年了,舒大哥还不是老样子……”青檀心直口快,顿时令桓重霄的脸色更黑了几分。 看来不把舒流衣那小白脸彻底治愈,他在昆仑弟子心目中的威信真要扫地了。桓重霄窝火地转身就往回走。 今次就算是赌口气,也非得给舒流衣医治不可,算便宜那小子了,哼! 他轻车熟路地踏入无香院,径自朝秋凤舞的卧房走去。“喂,秋凤舞,今天我心情好,左右闲来无事,就替那小子,呃──” 掀开的细软竹帘後,一室春光正浓。 秋凤舞白衣松松垮垮半挂在身上,平素冰寒迫人的脸透著情色晕红,在舒流衣的轻柔亲吻下半闭眼帘,微微喘息,听到竹帘响动,秋凤舞猛睁眸,眼内情焰刹那冷凝。 “桓重霄,出去!” 伴著男人恼羞成怒的呵斥,一道凌厉的无形剑气直扑桓重霄面门。幸亏桓重霄反应机敏,足尖急点腾身跃後,剑气贴著他身形飞过,在墙壁上留下道深深痕印。 可怜的竹帘“哗啦啦”一声,被斩成了两截。 “秋凤舞,你可真是有了情人,没了人性啊!”桓重霄唉声叹气,在秋凤舞第二剑劈来之前,飞身逃逸到院落里。 秋凤舞也跟著走了出来,手底兀自理著凌乱的头发衣襟,满腔情欲被人中途打断,他自然不会给桓重霄好脸色看,没好气地质问道:“你又来干什麽?” 桓重霄鲜见这老朋友欲求不满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有心调侃几句,想了想,还是别再火上浇油为妙,笑道:“我可不是存心来搅你好事的,呵呵。我今天心情不错,不如就替舒流衣将脸上那旧伤痕除了去,还你个漂亮如初的舒家大公子。” “……你怎麽突然想到这个了?”秋凤舞墨玉寒眸异彩倏闪,倒也有些心动。他并不在乎舒流衣美丑,可每每看到那些伤痕,总挥不去愧疚。 如果他当初肯早点相信流衣,流衣也不至於要靠自毁容貌来向他表明心迹。虽然流衣从未在他面前吐露过一字怨言,秋凤舞却始终难以释怀。 “谁叫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呢?再说我也不想一直被那小子当恶人看待。”桓重霄说来大言不惭,浑然忘记了自己当年对付舒流衣的手段纯粹便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秋凤舞犹在沈吟,一个慵懒含笑的声音适时响起:“原来毒王前辈想改邪归正了?” 舒流衣披著袭轻软袍子步出卧房,对桓重霄微笑道:“我早已习惯了如今这张脸,就不劳前辈再费心了。”没等桓重霄发作,他转而看著秋凤舞,“凤舞,你说是不是?” 秋凤舞凝望舒流衣一脸的轻松,终於也慢慢露出笑意,过去握起了舒流衣的手。“只要你喜欢就好。” 他转身,冷冷地对桓重霄下起逐客令。“你也听到了,流衣他不想要你治,你出去吧!我和流衣还有话要说。”赶走眼前的碍眼家夥,他才好和流衣接著温存。 桓重霄脸都有些发青了,憋屈的。想他堂堂毒王,主动提出替人医治,居然还被一口拒绝,实是没面子到了家。干笑一声道:“好!好!算我多嘴,我这就走,你们继续。” “不送!”秋凤舞立刻拉起舒流衣回房,留桓重霄面对两扇用力关上的房门。 低低的调笑声很快就漏出门缝。 你们两个,真当我不存在啊!桓重霄郁闷地踱出无香院,边在心底冷哼两声──他这毒王可不是吃素的,逮个机会,一定要替自己出这口恶气! ‘这下,总不会再有人来了罢?’舒流衣的唇沿著秋凤舞挺直的鼻梁一点点往下移动,轻咬上男人唇瓣,一边引导著秋凤舞的手抚向自己腹下,低笑抱怨道:‘我都忍得痛了!哼,要是谁再不识相地跑来搅局,我就把他丢池子里去!’ 隔著衣服,秋凤舞也触摸到了那炙人的温度,脸也跟著升了温。抱住舒流衣的脖颈,热切地响应起对方的索吻。 舒流衣的情欲顿时高涨,下身用力贴近秋凤舞,用自己最亢奋的地方隔衣磨蹭著男人同样激动不已的部位。几个来回之下,两人都忍不住越来越强烈的快意,有些迫不及待为对方宽衣解带。 ‘凤舞,今天让我来?……’舒流衣亲著男人绷紧的腹肌,一边含含糊糊地请求,一边坏心地用舌尖悄悄顶进男人凹陷的肚脐,轻旋,成功地令秋凤舞剧烈震动了一下,喉咙里也逸出两声意义不明的咿唔。 男人冰寒如墨玉的眼眸,亦开始蒙上了一层氤氲雾气。 就是这双眼,叫他一见倾心,从此沈溺……舒流衣近乎痴迷地从秋凤舞腰间抬起头,爬过去一点点轻啄著男人已微泛潮红的眉梢眼角,趁著秋凤舞意乱情迷的空隙,挤入男人双腿之间。 已经许久没重温男人体内销魂蚀骨的滋味了,眼下这大好机会,他可决不能放过。舒流衣一手抱高秋凤舞的左腿,倾身抵住入口正待长驱直入,屋外突然响起阵急促的敲门声。 正在兴头上的两人顷刻僵化,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恼火。又是谁这麽不识趣,在这节骨眼上来捣乱? 尤其是舒流衣,恨不得立时冲出去,把那个冒失鬼痛揍一顿。不过低头看了看自己兴致勃勃的分身,他决定还是先办正经事要紧。 ‘凤舞,叫那人滚蛋!’色欲熏心的舒家大公子完全一改平时的温文尔雅,阴阴笑。这个时候,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买账! 秋凤舞深有同感,长吸了一口气,寒声呵斥道:‘出去!有什麽事,下午再来禀报!’ ‘呃……’屋外那人明显被吓到了,支支吾吾地嗫嚅道:‘师、师父,是舒家二公子来探亲了,等著见您和舒公子呢!’ ‘钧天?之前也没收到家书说他要来啊?’舒流衣大感意外,自家兄弟怎麽突然就神出鬼没地跑来昆仑看他了? ‘二公子说,他是想给舒公子你一个惊喜,所以没先遣人送信。’ 喜倒是还在其次,可钧天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紧要关头杀出来,倒确实把他给惊到了。舒流衣郁闷得直想叹气,没精打采地道:‘我知道了,你让钧天他稍等,我这就去。’ 那弟子大大应了一声,一溜小跑出了无香院。 已快到嘴里的肉,看来是没空吃了……舒流衣依依不舍地撑起身体,正准备穿衣著鞋,却被秋凤舞勾住脖颈,又拖了回去。 ‘别理他……’秋凤舞欲火正旺,管他来的是谁,他现在只想解决自己高亢的欲望。发现舒流衣胯下已不似方才那般有精神,他轻笑著伏上舒流衣的背脊,手指如长了眼睛,滑过股丘间的凹沟,直朝昨晚才造访过的温暖密径探入。 那柔软潮热的肉壁被他指尖推开,转瞬又紧紧地围上来,裹住了入侵的手指,微微蠕动。 ‘流衣,你这里还是这麽会咬人,呵……’他笑著咬住了舒流衣发烫的耳垂,深陷的手指也没闲著,一寸寸,往火热绵软的深处推进,微勾起,轻挠…… ‘唔……凤舞……’体内被男人的指节磨蹭开拓著,舒流衣难耐地蜷缩起四肢,脸埋在枕头里,堵住自己断续的低吟和叹息。 唉,凤舞如今是越来越精於此道了,他的反攻次数也越来越少,床笫间大半时候,都被男人吃得死死的。今天好不容易逮著个机会,偏让钧天给搅了局…… 手指蓦地抽离,代以火热燎人的坚挺硬物,打断了舒流衣所有的杂念。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抬高腰,迎接著情人的缓慢进入。 ‘呼……’热物被肉穴齐根吞没的那刻,两人不约而同呼出口灼热气息。身下的被褥,业已被两人滴落的热汗打湿。 熟悉奇妙的快感,就自结合处蔓延向全身。秋凤舞紧抓住舒流衣汗津津的结实臀丘,开始在紧得令人疯狂的潮热秘道里慢慢地抽动起来。 深粉色的嫩肉贪婪地吮吸著他的男根,被他带著向外翻绽,宛如妖豔入骨的花朵盛开,下一瞬,又被他送了回去,缩成紧致的蓓蕾。 肉体厮磨的淫靡水声,混在舒流衣微颤的呻吟之中,远比世间任何声音更动听,令秋凤舞永远也听不够。 ‘流衣……’他一点点啃咬著舒流衣漂亮隆起的背部肌肉,用力摆动腰身,撞击著身下人,把自己和对方推向销魂蚀骨的极乐巅峰…… 舒钧天坐在大厅上,唉声叹气,百无聊赖地数著茶盏里的茶叶片数,放下茶盅,再次伸个懒腰,又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想不到啊想不到,自己这麽不远千里地跋山涉水,跑来看望大哥,来回这一趟,得耽搁多少桩买卖,损失多少银两,居然被大哥晾在大厅里坐冷板凳。 先前去通报的那个男弟子在旁作陪,很不好意思地赔著笑:‘舒二公子,你再稍等片刻,舒公子他应该就快到了。’ ‘……好像一个时辰前,你已经说过这句话了……’舒钧天有仰天长啸的冲动。嘴巴张到一半,终於看到个久违的熟稔身影从院中走近大厅。 他腾地站起,快步迎上前抱住了暌别数年的兄长。喜道:‘大哥,你可算肯出来见我了!咦?你的脸色怎地这麽红?还满头大汗的,难道你住得很远,从别的山上爬过来的吗?’ ‘噗!’那男弟子喷笑,旋即瞥见师父跟在舒流衣之後踏入厅中,他急忙憋住笑,利落地奉上茶水,待两人入座後,他很识相地告退。 舒流衣抹著汗,尴尬地干咳两声道:‘钧天,我刚才是有些要事脱不了身,让你久等了。’ 舒钧天久在生意场上打滚,一双眼睛何等犀利,滴溜溜转了下,已发现自家大哥衣领下几个红印若隐若现,不禁恍然大悟。 敢情大哥之前正忙著跟秋掌门亲热呢……这两人,有稀客到访,都不能缓一缓麽?不过足见大哥和秋掌门如胶似膝,热乎著呢!舒钧天也就放心了。 他转向秋凤舞,立刻换上副笑脸,恭敬地道:‘秋掌门,我想念大哥,来得鲁莽,还望秋掌门见谅。’一边偷眼打量著男人气度慑人的真面目,暗自咂舌。真想不到这秋凤舞面具背後,竟是如此俊美非凡的容颜。 ‘无妨。’秋凤舞难得地向舒流衣之外的人露出了微笑。他固然生性冷淡,但对情人的弟弟,多少爱屋及乌。最重要的是,刚餍足了情欲,心情正好得出奇。 高人就是高人,同样做了剧烈运动,照样气定神闲的,汗也不见半滴。舒钧天心下感慨,回头再看了看大哥的脸,虽然早从大哥之前的家书中得知舒流衣的面容已恢复如常,可细瞧之下,仍有不少淡色旧伤痕,不由得为大哥心痛。 他并不知舒流衣後来自毁容颜之事,自是对毒王恨得牙痒痒的,气道:‘那毒王真不是个东西,害大哥你脸上落了这许多疤痕。’ 舒流衣不想勾起秋凤舞的心病,笑著安抚弟弟。‘钧天,这事都过去了,大哥现在不是好好的麽?’ 忽听厅外飘来一声清咳,他抬头,竟见桓重霄皱著眉头,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糟糕!这毒王该不会听到钧天刚才的话了吧?舒流衣额头顿时冒出了冷汗。 秋凤舞与桓重霄相识多年,只消看这老友的脸色,就知道桓重霄已经听见了舒钧天那声辱骂,怕他发飙,忙道:‘重霄,流衣兄弟重逢,你我就去别处走走,别妨碍他俩叙旧。’ 桓重霄嘴角斜斜一挑,勾起个邪笑。想支走他?门都没有!他故意叹口气,一脸心有戚戚焉的表情,朝舒钧天点了点头,附和道:‘舒二公子说得没错,那毒王阴毒狡诈,著实可恶。’ 舒流衣硬著头皮想打圆场,刚说了个‘毒’字,那边舒钧天已听得大是痛快,笑道:‘就是!像这种武林败类,人人得而诛之。算他聪明,没再来找大哥的麻烦,不然秋掌门一剑就灭了他!’ ‘钧天,你就少说两句吧!’舒流衣无奈地伸手,堵住了弟弟还在说个不停的嘴巴。 桓重霄居然不生气,反而笑吟吟地道:‘流衣,令弟倒是个直爽人,你何必拦著他?让他继续说啊!’ 秋凤舞终於不得不开口:‘桓兄,别再拿後生晚辈寻开心了。’ ‘嗯?唔唔……’舒钧天总算听出了不对劲──这白净清秀的青衣文士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模样,他还以为此人也是昆仑剑派的弟子呢!是以说话毫无顾忌。可秋凤舞竟跟这人称兄道弟起来? 舒钧天使劲挣脱了大哥的手掌,狐疑地问桓重霄:‘你是谁?’ 桓重霄笑了笑,很客气地回答他:‘区区在下,正是舒二公子你刚才所说的武林败类,那个不是东西的人。’ 舒钧天石化,半晌,突然恢复了精神,一把揪住舒流衣的衣襟左右摇。‘大哥,这到底是怎麽回事?毒王怎会也在瑶池?还跟秋掌门这麽熟?……’ 当年低声下气地硬把大哥塞给了秋凤舞,就是想让大哥有个最强大稳妥的靠山,从此不用提心吊胆地怕毒王再来寻仇,结果这毒王居然和秋凤舞一路的?他岂不是送羊入虎口,害了大哥? ‘这、这、这!’舒钧天开始严重怀疑起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逼问一脸苦笑的舒流衣:‘大哥,快说啊!’ 都是桓重霄惹的祸!秋凤舞不快地向含笑看好戏的毒王瞪了一眼,拂袖起身道:‘桓重霄,你要是实在闲得发慌,就陪我到後面下棋去罢,别在这里添乱。’ ‘呵呵,你想下棋,我自然奉陪。’桓重霄深知见好就收,伸个懒腰,跟秋凤舞一起离了大厅。 走出老远,犹听见舒钧天喋喋不休的盘问,桓重霄暗自得意。谁叫舒流衣先前不给他面子,就让舒流衣去应付那个爱兄心切的弟弟罢。 无香院内,树影婆娑轻舞,替树下悠闲对弈的两人遮去了炽烈的阳光。 秋凤舞的居室内,却不断飘出舒钧天的大呼小叫:‘大哥,这卧房里居然都没件象样的家具,也太寒酸了吧?这破竹帘只剩半截了,也不换个新的!还有这床上,就一条薄被?到了夜间,山里奇冷,怎麽够御寒?’ 方才在厅上耐著性子,听大哥讲清了前因後果,舒钧天仍觉心里不踏实,硬是冲进无香院内,定要看看大哥这几年来在瑶池究竟过的什麽日子。他就流衣这麽一个哥哥,绝不能给外人欺负了去! 舒流衣只好亦步亦趋,跟在弟弟屁股後头解释:‘凤舞他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摆设。这帘子麽,今天刚坏,还没来得及更换。再说这瑶池的夜晚,也没你想得那麽冷,一条被子足够了。’ ‘真的?’舒钧天信疑参半,很不满意地往榻上一坐,故意提高了嗓门,存心要让外面下棋的那两人听见。‘我说大哥,你要是在瑶池过得不舒服,就回家去,可千万别委屈自己啊!’ 桓重霄闻言,‘噗嗤’一笑,瞅著秋凤舞道:‘看来你那小舅子对你不太放心,在怂恿流衣那小子回娘家呢!’ 秋凤舞神情毫无变化,淡然道:‘流衣不会离开我的。’ ‘呵呵,你还真是自信。’看不到老友气急败坏的样子,桓重霄失望地干笑,旋即听到舒钧天又开始抱怨被褥陈旧,布料又差。 ‘大哥,就算昆仑剑派再穷,也不至於连一床好些的被褥也买不起吧?唉,秋掌门是世外高人,不讲究这些,你不用也跟著他受罪啊!当初你跟秋掌门回来的时候,不是带了一大箱黄金麽?干嘛不替自己添置些上等用品?啊,说起来,那次你一块带来的字画古玩呢?怎麽一样也不见?难不成都拿去变卖了,帮补昆仑剑派的生计?’ ‘……我带来的那些东西,早就到了戎骞旗那里……’许多事,舒流衣从不曾在之前的家书中提及,就怕弟弟担心。但看眼下的架势,他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钧天肯定会追问个不休,舒流衣只得将戎骞旗当日率兵来犯之事合盘相告。 舒钧天足足呆了半天,猛地从榻上跳起,爆出声惊人哀号,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那秋掌门真的是练武练傻了麽?把你送给别人也就算了,好歹是上了那家夥的当,以为你中了毒,想救你的性命。可为什麽还要把那些古玩黄金也一块送掉!他知不知道那几样古玩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啊?我自己平时都不舍得多摸一下,全给大哥你当陪嫁了。他倒大方,转手拿去送人!简直比大哥你还会败家,气煞我了!’ ‘你说什麽陪嫁?’舒流衣大窘,脸皮发红,真想拿东西把弟弟那张没遮拦的嘴给堵起来。 舒钧天惨烈的控诉传到院子里,秋凤舞再淡定,嘴角也不禁微微抽搐了一下。 桓重霄直拍棋盘,哈哈大笑:‘这舒家二公子有意思,不错不错,可比他兄长有趣多了。’ ‘你不会对流衣的弟弟有意吧?’秋凤舞蹙眉,郑重其事地警告桓重霄:‘流衣说过,他弟弟是要娶妻生子,代他延续舒家香火的,你别打舒家二公子的主意。’ 桓重霄正端起茶盅啜了口茶水,闻言险些喷出口,大摇其头。这老朋友自己恋上了男色,便当身边人也都喜欢断袖余桃的滋味。 他刚要否认,心念微转间,却又顿住,反而露出个莫测高深的笑容。他正想寻个契机杀下舒流衣那小子的气焰,眼下,正是个大好机会。 黄昏,舒流衣亲自下厨,做了满满一大桌佳肴款待弟弟和随行的两名家丁。 酒足饭饱後,舒钧天摸著圆滚滚的肚子,白天满腹的怨气总算消了不少,来到舒流衣命人为他精心收拾过的客舍里休息。 他其实满心想拉著大哥同榻,秉烛夜谈,可气自家大哥陪他吃完饭,丢下饭碗就急著跑回无香院找情人去了。 真是进了洞房,就把他这当初的大媒人兼亲弟弟丢到了九霄云外!舒钧天唉声叹气地铺好被褥,正等著仆役送热水来洗漱,房门上剥啄声起。 这麽快?他打开门,见来人竟是桓重霄,心里不由打了个突,恭恭敬敬将人迎进屋内,心虚地笑道:‘桓前辈,你找我何事?嘿嘿,白天是我胡说八道,前辈大人有大量,不会跟我计较吧?’ ‘舒二公子果然好一张利嘴。’桓重霄脸上的笑意瞧在舒钧天眼里,比不笑更令他心惊肉跳。 看到舒钧天面露惶惑,桓重霄施施然地入座,道:‘二公子不必惊慌,看在秋凤舞的面子上,我也不至於真来为难你,只要你肯帮我做件事,白天你说的那些话,我就当自己从未听过。’ 舒钧天心里的鼓打得更响了,以这毒王的神通广大,还有什麽事做不到,居然要他相助?他心下嘀咕,脸上却堆满笑容,猛点头。‘桓前辈只管吩咐,只要一不触犯王法,二不伤天害理,三不危及舒家,晚辈力所能及,自当从命。’ 桓重霄笑骂一声‘小滑头’,勾了勾手指,叫舒钧天凑近头来。‘我要你做的事嘛,很简单……’ ‘……原来前辈是想用这招逼我大哥就范啊……’听完桓重霄的计划,舒钧天忧虑全消,扰头,不解地道:‘前辈想医治我大哥的脸,直接给他治不就得了,为什麽还要多此一举,费这麽多周折?’ ‘嘿,他要是肯,我还用得著来找你麽?’桓重霄没好气地道。 呵,想不到这毒王也有吃瘪的时候!舒钧天暗自好笑,能让自家大哥脸上那些旧伤彻底消除,他自是求之不得。不过,既然这毒王要他帮忙行事,他是不是也得顺手为自己捞点好处啊?这俗话说得好,雁过拔毛嘛…… 舒钧天顷刻间已经在心底把算盘拨得当当响,往桓重霄对面的椅子里一坐,悠哉地跷起了腿,装出十二分的沈痛,连连摇头。‘桓前辈,你要我欺骗家兄,我实在於心不忍。事情要是败露了,家兄知道我帮著外人算计他,更非骂死我不可。唉,前辈你还不如打我一顿出出气。这事,晚辈真是做不来。’ 桓重霄当然不会以大欺小,真的对舒钧天下手,重重哼了声,打量著青年貌似忠厚的表情,脑海里浮起大大的两个字──奸商。 这舒家的当家人,竟然跟他玩起欲擒故纵的把戏来,果然比舒流衣那小子还要奸猾狡诈! ‘行了!’他不耐烦地挥手,‘明人眼前不说暗话,你想要什麽好处,就直说!’ ‘多谢桓前辈!’舒钧天刚才还沈重无比的脸一下子眉飞色舞,望向桓重霄的双眼更是大放光彩,令桓重霄怀疑自己是否突然间变成了一堆金元宝。 夜深露白,瑶池万籁俱静,唯有无香院内依旧亮著灯火。 秋凤舞打坐练气完毕,睁眸,见舒流衣仍在伏案挥毫。他下榻走到案边,伸手轻抚舒流衣披散在肩头的发丝。 数年相处下来,两人早已有了默契,舒流衣知道秋凤舞是在催他早些就寝,他抬眼笑道:‘我还差几笔没画完,你先睡吧!’ ‘我等你。’一个人独自入睡,有什麽意思,秋凤舞瞟了眼纸上的淡墨山水,随口道:‘今天怎麽有兴致作画了?’ ‘唉,还不是因为钧天。’舒流衣搁笔苦笑道:‘他爱财如命,失了那几样古玩,有得念叨。我就给他画上几幅权当赔礼,省得他日後再在我耳边罗嗦。’ 秋凤舞略一点头,坐在案旁不再说话,以免流衣分心。 静静地看舒流衣勾完了最後一笔,他忽道:‘明天我就叫丹枫下山,去买两条厚实被褥。’ 都是弟弟白天那席话害得秋凤舞多心了,舒流衣摇了摇头,凑到秋凤舞耳边暧昧低笑:‘你不就是条最热最舒服的被子吗?再说这床上地方就这麽点大,我还嫌不够伸展呢!要是再放上厚被褥,你我连动也动不了。依我说呢,还不如让丹枫买张更大更结实的床回来。’ ‘贫嘴!’秋凤舞算是败给了舒流衣的厚脸皮,苍白的脸也微微发了红,正是舒流衣最爱看到的表情。 舒流衣趁胜追击,一把抱住秋凤舞,笑道:‘你不信?那待会就把你我的秋冬衣物都堆到床上,试试看还够不够地方舒展。不过这次,可真的得让我来了。’ 秋凤舞忍不住好笑,绕了个大圈子,流衣就是在跟他求欢。对上舒流衣殷切发亮的眼神,他低笑道:‘时辰也不早了,钧天远道而来,你明天总得陪他四处走走,早点休息罢,免得明早起不了床。呃──’ ‘我就想让你明天起不了床,呵……’舒流衣的嘴唇不请自来,压上男人形状优美的唇瓣轻啄著,成功地令秋凤舞叹息般地轻声咿唔起来。 纵欲的过程固然妙不可言,结果却是舒流衣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地爬起身。 身畔无人,素白的枕头上,还留著秋凤舞睡过的痕迹。 舒流衣心知秋凤舞必是跟往常一样练功去了,不由在心里暗叹──明明被他坏心地折腾了大半夜,居然起得比他更早,实在令他有点不服气。 这几年来,他在秋凤舞的指点之下练气习剑,有这世上一等一的‘良师’督促,舒流衣又不想他被情人小觑,练得刻苦,身手大胜往昔,但无论如何地用功勤练,始终难望秋凤舞的项背。 也只有在床上的时候,他才能占得上风。不过近来,秋凤舞也越来越懂得反客为主。 舒流衣一时竟胡思乱想发起呆来,眼看金红阳光洒满了室内,已近正午,他这才回神,暗忖不能太冷落了弟弟,匆忙梳洗停当,拿了昨晚画好的两幅山水画,推门而出。 秋凤舞白衣随风轻摆,正缓步自温泉池畔返回,微笑道:‘钧天一早就来找过你了,我见你好睡,没叫醒你。’ ‘我这就过去找他。’舒流衣汗颜,与秋凤舞连袂出了无香院。 舒钧天却不在客舍里,舒流衣问了随行的家丁,才知道桓重霄来过,邀了舒钧天外出游玩。 他心底顿时一咯!,那毒王可不是良善之辈,昨天又被钧天得罪了,难保不会对钧天耍些报复手段,忙追问家丁:‘你有没有听他们说要去哪里?’ 家丁摇头道:‘大公子,那位桓先生没提,小人也不清楚。’ 舒流衣越发心神不宁,急著要出去寻人。 秋凤舞双眉也不觉微皱。他担心的,倒并非桓重霄会向舒钧天下毒手,而是那多年老友步上他的後尘,对流衣的弟弟动了心。 钧天要是也爱上了男人,舒家的香火可就岌岌可危了。届时他的流衣身为舒家嫡子,总不能眼看著舒家绝後,偌大家业後继无人罢,万般无奈之下,说不定只能离开他,去娶妻生子了…… 他冷绝淡泊,对周遭一切向来漠然,但任何事,只要牵涉到舒流衣,却毫不含糊。当即与舒流衣返身离开客舍,正待找弟子打听那两人去向,却见桓重霄和舒钧天从石径那端迎面走来。 两人神色轻松,还有说有笑的,显然谈得十分投机。 ‘钧天,你还好吧?’舒流衣兀自不放心。 ‘大哥,秋掌门,你们来找我的?’舒钧天笑嘻嘻地道:‘我早上本想找大哥你陪我去附近闲逛,谁知你还在赖床,好在重霄他肯作陪。等吃了午饭,我和重霄还要去玉虚峰脚下游玩。’ 舒流衣讪笑:‘我昨晚连夜给你画了两幅丹青,才睡过了头。’蓦地後知後觉,愕然道:‘钧天,你、你刚才叫桓前辈什麽?’ 他没听错吧?才半天工夫,弟弟竟然就对毒王大咧咧地直呼其名。想他当年可是花费了多少心血,才把‘秋掌门’变成专属自己的‘凤舞’。 ‘重霄啊!’舒钧天一脸无辜地看著自家两眼发直的大哥,提醒道:‘重霄和秋掌门是平辈论交的好朋友。你我要是再冲著他喊前辈,大哥你岂不是就要比秋掌门矮了一辈了?’ 若论伶牙俐齿,舒流衣自知辩不过这在生意场上修炼成精的弟弟,心底却总觉说不出的不妥。 边上桓重霄已悠然笑道:‘舒流衣,你不用大惊小怪,是我让钧天不必拘礼。呵呵,你这弟弟挺对我脾胃的,我不会亏待他,你只管放心。’ 这毒王的话,怎麽听怎麽别扭啊……舒流衣直冒冷汗。想想自己曾经被毒得面目全非,哪会相信桓重霄的承诺。 舒钧天却似乎丝毫没觉察到大哥的异样,直嚷肚子饿,被桓重霄笑著拖去了饭厅。 舒流衣只得跟上,只听身旁秋凤舞低声道:‘我看重霄他大概是喜欢上你弟弟了,才会向他献殷勤。’ ‘喜欢是假,他想捉弄钧天才是真。’舒流衣对桓重霄始终心怀芥蒂,心里打定了主意,绝不让弟弟在自己眼皮底下吃亏。 玉虚峰山顶终年雪雾弥漫,山脚下却花色烂漫,绚丽如天女遗落人间的织锦。山坳间更有个清澈无比的浅潭,随日光变幻出青绿斑斓的奇妙色泽。 舒流衣和秋凤舞根本就无心欣赏眼前美景,只牢牢盯住了在潭边嬉水的那两人。他俩同样的心思,都担心桓重霄与舒钧天走得太近。午饭後便跟著两人一齐来到玉虚峰下游玩。 眼看弟弟与桓重霄谈笑风生,熟络得像多年知交好友,舒流衣坐立难安,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忍不住高声道:‘钧天,这荒山野外有什麽好玩的!还是早点回去,我也正想问你舒家近况呢!’ 舒钧天正玩得性起,头也不抬地笑道:‘大哥,你在这里好几年,当然看厌了这景色。我可是大老远地跑昆仑来,不把周围逛个够本岂不亏了?你嫌无聊,就和秋掌门先回去吧。’ 舒流衣哪肯让弟弟单独跟桓重霄相处,只好继续眼巴巴地在旁蹲守。他心有所思,看著桓重霄一举一动,都格外刺眼,暗骂这毒王心怀叵测。 决定了,从明天起,他就寸步不离跟住弟弟,看桓重霄那只老狐狸还有什麽花招可使的。 翌日,舒流衣刻意起了个大早,直奔客舍,岂料仍扑了个空。 家丁见他脸色凝重,苦著脸小心翼翼地道:‘大公子,那位桓先生半个时辰前来找二公子,说要带二公子出去转上几天。二公子兴致也高,小人们不敢阻拦……’ 舒流衣没想到桓重霄会来这一手,心底不由得直叫失策,急忙奔回无香院找秋凤舞商量对策。 秋凤舞也愣了下,他不比舒流衣关心则乱,略一沈吟後安慰起舒流衣:‘重霄虽然喜怒无常,但还不至於伤到钧天。你若不放心,我会叫弟子们四处寻找。’ 舒流衣慌乱过後静下心来,摇头苦笑道:‘那也不必了,就算找到,难道他们还能硬把桓重霄拖回来?’ 万一触怒了毒王,对钧天更加不利。如今最好的方法,莫过於釜底抽薪,尽快把钧天赶回江南去…… 三天後的黄昏,舒钧天和桓重霄终於归来。 舒流衣早已等得心急如焚,对弟弟从头到脚审视一遍,见无异状,稍稍放下心,收起了一贯的慵懒微笑,拖著舒钧天直往僻静处走,到无人处才松手。 ‘大哥,你这是干嘛?’舒钧天甩著被捏红的手腕,嘘嘘呼痛。 ‘我是为你好。’舒流衣正色道:‘你离家也有段时日了,舒家上下产业,都等著你打点。瑶池方圆数十里,你也玩够了,行李我都已经吩咐家丁收拾妥当,明天你就给我回去。’ 舒钧天眨了眨眼睛,狂摇头,埋怨道:‘大哥,哪有你这样赶人的?我和重霄约好了,明天还要再去远点的地方游览。’ 听到桓重霄的名字,舒流衣气不打一处来。‘那毒王到底给你灌了什麽迷魂汤,让你这麽相信他?钧天,毒王对你绝对没安好心,你别再接近他!’ 看著兄长满脸的忧色,舒钧天反而笑了:‘大哥你是吃过他的苦头,对他有成见。其实重霄那人,真不错。’ 他似是有点不好意思地半垂下头,清了清喉咙,小声道:‘大哥,我也不想隐瞒你,我大概喜欢上他了。’ 舒流衣两眼一翻,差点毫无形象地晕过去──他这个一向只知道在钱堆里打滚的弟弟,居然对情爱开窍了?对象还是桓重霄?!打死他,都绝不能让这事成真! ‘钧天,你怎能喜欢男人?而且是个老家夥?你别看毒王外表不过三十开外,其实都是四十多岁的人,足够当你爹了。’ ‘我知道,重霄他也没瞒我,一早就对我如实相告了。’舒钧天用委屈的眼神瞅著自家大哥,不满地道:‘秋掌门不也比大哥你年长许多,你还不是照样喜欢他,却不准我喜欢重霄?大哥,你这是只许自个放火,不许我点灯啊!’ 舒流衣无力地以手扶额。‘毒王怎麽能和凤舞相提并论呢?’ ‘嘿,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我就喜欢重霄他诙谐风趣,又待人体贴,比你那座面无表情的大冰山强得多。大哥,我还要去重霄那里和他一起吃饭,不跟你多说了。’舒钧天甩下连串让舒流衣昏头转向的话後,轻松地哼著小调,径自一溜烟走远。 舒流衣呆立半晌,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靠近身後,他旋身面对秋凤舞,苦笑:‘你早来了?唉,这下麻烦可大了。’ 秋凤舞颔首,俊脸有点发僵,无奈地道;‘我刚才也劝过重霄,可他说喜欢钧天,不想放手。’ ‘那家夥,究竟想怎麽样?!’舒流衣也顾不上在情人面前保持优雅气度,气冲冲地转身就走。‘我现在就找他去问个清楚。凤舞你不用跟来,免得你难做。钧天是我弟弟,他的事,我自己会解决。’ ‘好。’知道桓重霄不会为难舒流衣,秋凤舞便打消了同去的念头。 舒流衣火大地赶到桓重霄的住处,果见厅上点著烛火,弟弟和桓重霄正有说有笑地坐在桌边用饭。 ‘大哥你来了,要不要过来一起吃?’舒钧天忙起身招呼。 ‘不用,我是有事找桓前辈商量。’舒流衣笑得恭敬无害,对桓重霄客客气气地道:‘桓前辈,可否借一步说话?’ 鱼儿终於忍不住上钩了……桓重霄与舒钧天私底下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起身随舒流衣走到庭院里。 确定眼下两人所站位置已经不在舒钧天的视线内,舒流衣敛笑,怒视桓重霄。‘桓前辈,你处心积虑接近舍弟,到底是何居心?你对我有什麽不满,只管冲我来,别拿舍弟出气。’ ‘我的确是看你不顺眼。’桓重霄耸肩,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难得我心情好,愿意给你医治这张脸,你小子竟敢不领情。’ 搞半天,这毒王就为了这事在怄气啊!舒流衣啼笑皆非,不过也算明白了症结所在,忍气吞声对桓重霄作了个长揖赔罪。‘桓前辈,之前是我不该,还请你高抬贵手,莫再捉弄舍弟。’ ‘那你的脸,还要不要求我医治?’桓重霄仰起头,高傲地道:‘记著,是你求我,可不是我毒王非要替你治。’ 舒流衣暗中翻个白眼,赔笑道:‘是,是,等舍弟离开後,就请桓前辈大人不记小人过,为我医治可好?’ 总算听到了自己满意的答复,桓重霄大笑:‘行了,你走吧,明天我就让你弟弟乖乖地下山回江南去。’ 他挥手打发走舒流衣,返回厅上。 ‘家兄同意了?’舒钧天贼忒嘻嘻地笑问桓重霄,见後者点头,他立刻老实不客气地伸出手。‘事情我已经帮你办成了,你答应给我的东西呢?拿来!’ 这小鬼,讨起债来简直比放印子钱的还狠,不过,还真对他的胃口!桓重霄笑了笑:‘放心,少不了你的。’ 第二天,昆仑剑派的弟子们很诡异地看到舒家二公子双眼通红,一脸悲戚戚地,一步三回头,被舒流衣送上了马车。 ‘大哥,你老实交待,是不是你昨晚对重霄说什麽了,他怎麽突然就反了脸,还非要赶我下山?’舒钧天拖住大哥的袖子抹著眼泪,那样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舒流衣多年都不曾见弟弟如此悲伤过,心里也不好受,好言劝慰一番,才不舍地目送车轮辚辚,沿著湖中长堤远去。 舒钧天从车厢侧窗里探出了头,眼看湖心屋宇渐转模糊,他终於坐回车中,倒在熏香柔软的狐毛靠垫上,笑得直揉肚皮。‘大哥啊大哥,你以前也是聪明人,怎麽现在这麽好骗?唉,真是近墨者黑,我看你是跟著秋掌门,变笨了。’ 他拿过角落里舒流衣所赠的几个画轴,展开,边看边点头,大哥的画技倒是越来越厉害了,这几幅山水,准能卖个高价。 小心地从怀里取出两张折迭齐整的纸笺,他笑容更深。纸上记得,可是毒王桓重霄亲手写给他的几个养颜秘方。 回去了就立刻吩咐舒家的工坊药铺大量投产,再配上精雕细刻的玉瓶出售,定将为富贵人家的女眷们争相购买。舒钧天彷佛已经看到大堆金灿灿的元宝滚到了面前,笑眯了眼。 等明年,再来瑶池,狠狠地向桓重霄敲诈一笔。 舒流衣回到无香院内,踏入内室,却不见秋凤舞。 ‘凤舞!’他寻到温泉池畔,果然不出所料,在花丛边看到了男人颀长挺拔的背影。他笑著从背後拦腰抱住秋凤舞,长舒了一口气,紧绷好几天的心神终得松懈。‘可算把钧天送走了,再劝不动他,我都想让你出手,把他押回江南去。’ ‘呵呵……’秋凤舞低笑,回头摸了摸舒流衣的头发,没说话。 舒流衣却清楚地看到男人冰凝如墨色寒玉的眼眸里有著浅浅一抹忧虑,奇道:‘凤舞,你在担忧什麽?桓重霄只是想利用钧天来逼我求他医治,我已经答应他了,他不会再招惹钧天的。’ 秋凤舞缄默片刻,才道:‘幸好重霄不是当真。流衣,如果钧天真的爱上了男子,不愿成亲留後,为舒家传承香火家业的担子,恐怕最终还得回到你这个嫡长子的身上罢……’ 他垂眸凝望著池边摇曳的牡丹花,怅然轻叹:‘我这两天,都在担心你会离开这里,怕你会走上景我非的老路……’ 舒流衣这几天早发觉秋凤舞比往日更加沈默寡言,不意秋凤舞竟在担忧他的留去,他心疼地将男人抱得更紧,低声埋怨道:‘凤舞你又多心了,到今天,你还不肯完全相信我麽?’ ‘我信。’自从失而复得舒流衣的那刻起,秋凤舞便不曾怀疑过对方的真心,然而这两日来满眼所见,都是舒流衣形之於外的焦虑,令他原本坚定无比的信心也出现了一丝动摇。 他缓缓道:‘倘若钧天日後真的不娶,又或无子,你真能眼看著舒家庞大的家业後继无人,从此败落?’ ‘败落就败落罢。’舒流衣想也没多想,迎著秋凤舞惊诧的目光,慵懒轻笑:‘世事有盛便有衰,我又何必强求。凤舞,这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啊!’ ‘可是……’秋凤舞还在迟疑,被舒流衣硬拉著往回走。‘你别胡思乱想了,回房再说。’ 要让情人彻底抛开所有不该有的念头,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做到秋凤舞无暇思考别的。所以一回到内室,舒流衣就立刻身体力行,把秋凤舞压到了床上。 这几天被弟弟的事情搅得心绪不定,都没和凤舞好好亲热,也该放松一下了……他边想边吻住了秋凤舞的唇。 今天的秋凤舞,也似乎因为心情激荡,比以往更动情,搂住舒流衣急切地回应起来。 两人正吻得天昏地暗,一个声音陡然不合时宜地飘近──‘秋凤舞,流衣那小子在不在你这里?我来替他治脸了。’ 桓重霄大摇大摆地直闯进屋,伸手刚想去撩内室门上那道才换上去的崭新竹帘,一声熟悉的呵斥伴随著比前次更为凌厉的剑气直扑他面门。 ‘出去!’ 新竹帘,霎时被击得支离破碎。 桓重霄狼狈地腾身而起,凌空数折,直退到房门外,才险险躲过了这道惊人剑气。面对两扇砰然关紧的房门干瞪眼──怎麽次次都来得不是时候!他的运气,也未免太背了点! ‘咳,秋凤舞,我替那小子上好药,马上就走。你忍耐一下都不成?’他郁闷地在门外踱起步来。 这毒王,大概快气疯了!舒流衣暗笑,却根本不打算同情桓重霄,轻舔起秋凤舞发热的耳垂。 这一刻,他只想与秋凤舞交颈缠绵,沈醉到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