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江吟 作者:南州 【内容简介】 犹记一箭绝情,从此两忘红尘, 如今三秦逐鹿,却盼四方归仁。 你要的,我不要,剪不断,理还乱 越江吟 昔日楚江战,咸言意气高。 金戈腾赤浪,骝马度秦川。 忽弃荆吴去,误坠幽燕间。 黄尘足今古,羁旅越蓬蒿。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醉里长倚剑,支离笑此身。 此时天下格局处于胶着状态,南越、北魏划江而治。西北秦地有北赵国,西南四川一带为蜀川。 洪嘉七年,北魏因战败向南越称臣。 洪嘉十九年,南越19岁的越凌王领兵攻陷蜀川,四方制衡被打破,腥风血雨滚滚而来越凌王赵彦处于众矢之的而不自知……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强强 天之骄子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彦(凌悦),江原 ┃ 其它:强强,乱世,战争,爱情 作品简评 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风云,乱世英雄间的强强对抗,爱恨缠绵。南越皇子赵彦众叛亲离,一路隐姓埋名,失去武功后被以冷酷狠绝著称的魏皇子江原所救。赵彦的身世之谜在跌宕的命运与残酷的战争中逐步揭开。终有一天,他注定要亲手灭亡自己的国家。描写细腻,语言流畅简洁,人物真实丰满,主配角各有特色。架构、情节密度大,战争场面描绘没有技术问题。视角受限,慢热。手法欲扬先抑,人物随情节而丰满,看到最后才能了解全貌。 序章 东风梦遥 猩红色的旌旗飘扬,我在万千目光注视下,接过越凌王印玺,朗声颂道:“臣赵彦,愿以平生之力,护我山河,千秋万世!”声音越过层云,遥遥回荡。 这一日碧空万里,是江南少有的清疏天气,我傲然回首,目光扫过身后衣甲严整的南越猛士。他们齐齐仰视着我,眼中满是昂扬斗志。 几日之后,蜀川国都城外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城门攻破的那一刻,我看着国主刘禄一身白衣从城中缓缓走出,他跪在我的脚下,向我递上降表。在他的身后,是满眼仇恨的蜀川群臣,敢怒却不敢言。 一片死寂里,突然有人大吼一声,响彻四野:“赵彦,你今日灭我国家,他日我化作厉鬼,让你痛我十倍!”我心里一震,只见高处城楼上突然坠下一物,闷声响后,一滩殷红在地上迅速流开,我有些怔愣地看着那白发老者怒到狰狞的脸,刺目血色蜿蜒淌到脚下…… 闷哼一声醒来,睡眼惺忪地望去,窗外东风吹拂,斜阳掠影,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拍拍额头低笑道:“你活着本王不怕你,死了更不用怕。” 旁边的小兵立刻上来道:“殿下,宋将军求见。” 我随口道:“传。” 第一部 风起云落 第1章 千里姻缘 作者有话要说:此文慢热,从第三章起进入主线情节 我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翻看着从国都建康送来的密函,眼皮偶然一抬,正看见跟随我多年的副帅宋然似乎心神不属,便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道:“宋大哥可知道这封密函中说的是什么?” 从十五岁带兵开始,宋然便跟在我身边出生入死,他不仅是我的左膀右臂,更是我最信赖的兄长和朋友。每当遇到大事,我总是习惯性地征求他的意见。 宋然被我一句话唤回元神,幽深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慌乱神色。这也是我一直敬服的地方,别说是面对我,就算独自面对十万敌军,宋然也绝不会有半点失态。 “属下向殿下道喜。” 这句话差点让我失手将信件掉在地上。 我毫不掩饰心中的惊讶:“宋大哥已经知道了?”随即点头道:“是了,这件事北魏方面已传得沸沸扬扬了吧。”我军监视北魏前线的谍报组织一直由宋然负责,北魏朝廷有何动作自然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殿下所料不错,北魏朝中确实表现得十分高调,几乎在皇上点头的同时,北魏上下便已在传播消息了。”宋然面无表情地回我。 听了这话我干笑一声:“一边在荆襄虎视眈眈,一边又以和亲示好,北魏倒是脸皮厚的很呢。父皇也当真糊涂,怎能因一门亲事外加几座城池的陪嫁便让我从襄阳撤军?”见宋然垂首不语,我将密函扔给他道:“宋大哥有何意见?” 宋然一目十行地将信看完,对我期待的目光视而不见,仍旧一言不发。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眼下北魏、南越虽未正面宣战,但在一些战略要地的争夺上却从未停止过磨擦。近年北魏的实力增长迅速,虽然仍臣服于南越,却常常以各种理由拒绝纳贡。许多过去是两国中间地带的区域,已被北魏悄悄纳入势力范围,这种情况,直到我去年初接手荆襄要地才逐渐改观。最近与北魏在荆襄等地的几次交锋中,南越军队可说是屡战屡胜,还有几次一路打入了北魏边境。 听说北魏国主为此急得几日食不下咽,还将负责进攻荆襄的三皇子江进急召回京,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在这样的大好时机下,北魏国主却不知道以什么花言巧语,骗得父皇答应了与他们和亲,还高高兴兴接受了北魏言不由衷的道歉,对北魏的屡次侵扰既往不咎。最后才一道密函发到我这当事人手中,通知我立刻休战回京,准备迎娶北魏的仪真公主。整个过程竟是丝毫不问我意见。 几十万将士流血流汗,还不及北魏一个娇娇柔柔的小女子,一年多的战果可能付之一炬,谁知道了不会生气?要不是我涵养好,早跳起来诅咒他北魏皇族十八代了呢。 想到这里我不由苦笑,向宋然道:“大军一撤,这里就只剩了襄阳郡守尚远捷一人镇守。尚远捷这人,领军作战还可以,要让他运筹帷幄应付魏军的阴谋诡计可就远远不够了。京里没另外派人来辅佐么?” “听说派了罗厉。” 我眉头一皱:“是不是皇兄推荐的?” “正是太子殿下极力促成。” 我手指轻敲桌面:“这人长居京师,性子骄横,皇兄若要为南越着想便不该推荐罗厉,本来我离开襄阳,宋大哥你才是接手的不二人选。看来他这次是趁机要分我兵权了,完全以忠心为首选条件嘛。宋大哥真的没什么意见么?” 宋然微微垂下眼睑:“想必殿下心中已经有了筹划,属下全凭殿下安排。至于个人的得失,属下不会放在心上。” 我不由一笑:“宋大哥总是能看透我的心思。但我岂能让你吃亏,皇兄既已出手,我也不能就此示弱。去将大家都叫来这里,就说有重要军情商议。” 宋然立刻抬脚出门去了。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宋然虽与我异常亲厚,却也从不肯缺了礼数,现在他却似乎有些失态。也许大军撤离襄阳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了吧。 我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等人都到齐了便命人将密函一一传给他们看。 自然,他们每个人的反应都是十分愤慨,似乎十分想将那个搅乱我南越军机的红颜祸水千刀万剐。可怜的仪真公主,其实也不能怪她,谁让她生在皇家,又摊上北魏国主江德那样狡猾的老爹呢。 转念一想,我的父皇又何尝不是将我当了棋子?拿我的终身幸福换北魏几座城池,在他看来是划算得很。 想到要娶的仪真公主,不由一阵发冷。我这样抗拒,并非我对仪真公主本人有什么看法,只要看看我的几位皇妹有多难缠,便不难猜想我的处境有多惨烈了。唉,我可是曾经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娶什么公主的。 正在胡思乱想,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打断了我:“殿下,照这么说接下来的仗不能打了?兄弟们准备了这么久,难道甘心被江老儿一门亲事给搅黄?” 我不用特意看,就知道是石岱这火爆脾气按捺不住了,正想逗逗他,便板起脸道:“怎么?石将军非但不向本王道喜,倒好像不希望看着本王成亲似的?” 别看我平时没什么架子,每次严肃起来也不是他们能消受得起的,不然我的军队怎会成为南越最精锐的部队之一? 果然,石岱见我变了脸色,立刻满脸涨红,结结巴巴道:“属下并非这个意思……” 我挑挑眉:“那你是什么意思?虽然传闻说仪真公主是举世少有的美女,以本王的地位也不算委屈了她吧?” 这倒不是夸口,论地位,我是南越的二皇子,十九岁便凭战功加封越凌王,无论是谁都不敢轻忽我的实力,虽然小时候常因过于白皙的皮肤被当作女孩儿,但金戈铁马的战场练就了我一身好体格,文弱那种形容书生的词藻如今与我半点关系也没有了。 我饶有趣味地看着石岱一脸尴尬,丝毫没打算放过他,其他的将领一边对石岱使眼色一边交头接耳。 终于,石岱低声嘀咕道:“看来咱们这次定要让北魏捡个大便宜了。” 我冷冷道:“谁说咱们要让北魏讨了好去?和亲要和,仗却还是要照打!” 此话一出,众人显然吃了一惊,石岱自然更是惊讶,其实大家虽心有不甘,却也只有生气的份,便算以石岱的鲁莽也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 毕竟父皇的亲笔密函中不许荆襄大军再出兵与北魏交战,我若这样做无异于公然抗命。 “请殿下三思!” “请殿下三思!” …… 我扫视一眼众人,只有宋然依然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角,丝毫没有阻止我的意思。 我不由自信地一笑,宋然是最了解我的人,也是从来与我步调最一致的人。他知道有些事算阻止,我还是要做的,与其争执不下还不如默许。 而对我来说,有他的支持我便有必胜的把握。 耐心地等待众人声音停下来,我开始分析形势:“北魏主帅刚刚易主,不管继任者是否比江进出色,短期内都必然面临下级将士的信任危机,这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诸位知道,荆襄之地,是我南越立足根本,只要这一仗打胜,便可给北魏西路军以重创,令他们至少五年内无力还击。下一步正该全力对付秦淮驻军,直取山东,彻底除去北魏威胁。到时候,便算南越无心问鼎中原,也可将北魏置于股掌之中。” 满意地看到众人脸色凝重而亢奋,显然理解到了我之所以不能放弃的原因。我继续道:“北魏国主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提出和亲,就为了使我们放松警惕。这一点希望诸位要牢牢记住。” 谁要以为能轻易用美色将我迷惑住,那就是他大错特错了。一个出色的将领,应该善于从层层乱像中找出最关键的信息,在他的眼中,战场形势永远比别的东西更重要。 我摊开地图,正要布署作战计划,传令兵来报:“殿下,罗厉率五十轻骑已来到城外四十里处。” 来得也未免太快了,连我都有点意外,皇兄果然是心急得很呢。 不过他急我可不急,我还不想这么快将兵权交给一个对眼前战机毫不了解的人,至少在达成我的作战计划之前绝无可能。 我向着传令兵挥挥手:“知道了,在他到达城门之前不必再报。” “属下遵命!” 装作看不见众人脸上的意外神色,我若无其事地拿起令箭:“左将军石岱听令。” 石岱显然还没从刚才的事情中缓过劲来,低着头出列等我号令。他虽然脾气有些急躁鲁莽,一旦受命却是令行如山,不像别人有诸多顾虑。每次有难以完成的任务,我总是先拿他开刀,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石将军,今夜子时你率两千人马悄悄渡江,到北魏中将元修营外骂阵,诱他出战。许败不许胜,天明之前务必将魏军引至新野。” 石岱本来已准备伸手,听到后面一句话又缩回去了:“殿下,这不行!让老石上刀山下火海都没得说,就是这吃败仗的窝囊气受不了!您还是叫冯栩去。” 说着将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将领拉到我面前。 冯栩身长七尺有余,面色白净、足智多谋,看起来一派儒将风范,然而他在战场上的勇猛却丝毫不下于石岱,虽然目前只是个偏将,假以时日定会成为我南越的中坚力量。 冯栩被石岱无缘无故拉出来,显然有些懊恼,又不好立刻回去,站在当地颇为尴尬。 我不由失笑:“石将军不必过谦,本王对你有十足的信心。至于冯栩我已另有安排。” 神色一凝,拿起另一支令箭:“冯栩听令!今夜子时率二百精兵与石将军一同渡江,渡江后穿起魏军服饰,伺于魏军大营一侧。若元修不肯出战,则扮成魏军逼他出阵;若他出战,则混在其中,一到新野立即倒戈。” 其实前面的安排只是为防万一,以我对元修的了解他是不会不出战的。而让石岱这莽汉诈降,也是为了确保元修不生怀疑。 这下石岱再也没有可以推脱的办法,只好随着冯栩一同下去准备。 两道令箭一下,下面的安排就好办多了。我将令箭一一掷出,游刃有余地布署着我的作战安排。 “右将军梁济山听令!率两万精兵埋伏在雀尾坡,等北魏副帅杨复升援救元修的主力一到立即出战。” “鲁右卫听令!率五千人绕至杨复升大营背后,待他出战立即攻营,另派五百精兵火攻魏军粮草。” “李中卫听令!率三万人江边接应。等到火光一起,立即渡江攻打北魏驻军。” “木护卫听令!率五千人扮成北魏援军埋伏在雀尾坡东路,等到杨复升回营自救便攻上前去。” …… 好不容易房中的人越来越少,大家各自忙去了,只剩了宋然和几个贴身侍卫还站在一旁。 我伸个懒腰,又舒舒服服地坐回椅中,这还是刚刚开始,我的安排还有一半没完呢。攻敌先攻心,出兵自然也要合情合理。 “宋大哥,你去安排一下,最好让北魏主要守将都以为南越反悔,已暗中准备撕毁盟约。让他们越恼恨越好。” 突然想起什么,我又赶紧道:“哦,还有,再到城外驻地点五百人装扮成魏军来咱们城下挑衅一下。” 布置完这些应该就万无一失了,我胸有成竹地看向宋然。 宋然没有动。 不知何时房中的光线已黯淡下来,夕阳的映照下,宋然半张脸隐没在金光中,看不清脸上表情。 “宋大哥,有什么问题么?” “我立即去办。”仿佛刚刚从睡梦中惊醒,宋然微施一礼快步离开了房中。 我心中不由奇怪,宋然心志坚忍,印象中可是没有什么能让他失魂落魄到这种地步的,如果他真不想离开,那我就想个法子让他留下好了。 算算时间,等到他们该出发的出发,该布置的布置停当,罗厉也该到了。突然觉得有点饿了,我环顾四周。是先吃点什么呢,还是等着那个不速之客一起来用,顺便给他个下马威?最后我决定不能委屈了自己,立刻吩咐侍从传膳。当然没忘了让火头司同时给所有将士加餐。 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呆在荆襄与他们同甘共苦了,心里还真有些不舍得。这一战之后,伤亡难免,其中有些人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虽然不想在临行之前还让他们上战场,但我已别无选择。如不速战速决,等圣旨一到,我移交了荆襄兵权,就再没大规模挫败魏军的机会了。 据我猜测,北魏西军将由皇长子江原接替。虽然近年他一直在与西北的赵国周旋,极少插手南越事务,但通过分析由他主持的几次战役,我预感他将是南越最强劲的对手。 回想起来,我十八岁那年还在江陵与他打过几场呢,基本上胜负两平。虽然我那时还不够成熟,他也是初出茅庐,却都是少有的桀骜不屈,在各自的大营中运筹帷幄、指挥军队斗智斗勇,几乎使出全身解数,当真是酣畅淋漓。 后来江原被调去北疆对付赵国,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在战场上遇到敌手了,自然也很少有作战全神贯注的时候,新来的将士看到的多半是我懒懒散散的样子,哪里想得到我还有神采奕奕、锐气夺人的一面。如果不是还要回建康成亲,我倒是很想留下再与他好好比试一下,看看磨练了这么多年到底是谁更强一些。 我看着军情图上建康的位置,离家一年多,不知道母后可好?这次回去,府中就要平白多一个人了,不知道那个仪真公主会使什么手段将我缠住,这可是她此行的任务呢,这段待嫁时间她一定在加紧训练吧? 脑中浮现出仪真公主拿着长篇计划书不停背诵的样子,想着想着我不由笑出声来,根本没注意传令兵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我连忙收起笑容,一本正经道:“是罗厉到了吧?传令七品以上留守将领到城门等候。”我说着站起来整整身上战袍。 第2章 新任统帅 登上城楼,果然看到不远处扬起的尘烟,几乎是一眨眼工夫,几十匹高头大马已来到城下,我隐隐听到守门士兵与那些人的对话声。 从那傲慢的语气中,我已可以想见他们的态度。真是来者不善呢,我与宋然对视一眼,一起将目光转向城楼的梯口。 出现在我面前的罗厉几乎与我印象中完全一样。 他一身簇新的锦衣战袍,即使长途跋涉依旧一尘不染,猩红的披风随风摆动,精心打造的军刀挂在身侧,刀柄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这一切,都使他在我们这些满面风尘的将士面前显得风度翩翩,佼佼不群。 我眯起眼睛:他明显比以前成熟了,但不知是因为长期在京师任职,还是因为皇兄的特别提拔眷顾,使他带了一股骄纵之气,连原本端正的五官都被这气质破坏了。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即使在我面前极力压制,仍旧不由自主地露了出来。这样的人怎能用来与北魏的精锐之师对抗? 不过更让我感兴趣的还是他那一身光鲜的打扮,这么日夜兼程赶到此处,他的衣服竟然还能保持纤尘不染,看一眼自己身上半新不旧的战袍,我不由想到这个家伙是否有洁癖? 大概看到我审视的目光,罗厉大为不满,立刻从怀中扯出一方黄锦,厉声道:“越凌王赵彦接旨!” 毫无顾忌地直视着我,显然在等我跪下听旨。 我倒不在意他的态度,只是我旁边的将领显然被他这明显无理的举动激怒了,有几个甚至握住了刀柄。 这种情况下,若不杀一杀他的气焰,可就对不起手下将士还有我越凌王的名号了。 我双手抱肘,悠闲地看着罗厉,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般。这里可不是他该放肆的地方,若他还看不清这一点,我只好拼着与皇兄正面冲突的可能,奏请父皇更换主帅了。 短暂的僵持后,宋然静静开口:“罗将军,既知凌王殿下在此,为何不行叩见之礼?” 比起罗厉的疾言厉色,宋然语气平平,甚至毫无责怪之意,却是就事论事,令他无法反击,不着痕迹之间双方高下已然分出。 罗厉脸上怒意一现,马上识相地隐去,他还不算太笨,总算意识到站在面前的是谁了。 在无数凌厉的目光之下,罗厉身子僵了一僵,终于拜倒:“下官罗厉,参见凌王殿下千岁。” 看着罗厉由白转青的脸色,我实在很想告诉他气势高低不在衣服是否威风。 我讽刺地一笑:“罗兄多礼了。你是皇兄的得力干将,本王年轻识浅,哪里受得起?” “下官惶恐。”罗厉语气虽然仍是僵硬,却恭敬了许多。 目的达到,我便不再追究,令他起身后,明知故问道:“罗兄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要事?” “回殿下,下官奉皇上之命前来宣旨。” “旨在何处?” 罗厉迟疑了一下道:“在下官手中。” 我迎着他目光笑道:“宋大哥还不接过来。”罗厉眼中射出怒火,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我从宋然手中拿过圣旨,展开看了一遍,又交给宋然道:“宋大哥给诸位兄弟念一下吧。” 宋然看了一眼罗厉,开始替他读旨:“越魏两国,唇齿之邦,近来边境频有战乱,念及生灵可愍,朕心实忧。今两国联姻,结为永世之好,朕深感欣慰……” 我一边漫不经心的听着,一边向城北张望,我安排来挑衅的“魏军”也该到了吧? “……今特命镇安将军罗厉,暂代统帅一职,接掌荆襄大印,安抚魏越边境,保我一方平安。荆襄二十万守军,除十万留守,各调五万分散至汉口、九江,越凌王麾下三品以上将领,率本部暂调江夏任职。越凌王即日启程,返回建康,准备迎娶事宜。旨到之时,立即执行,不得有误。钦此——” 宋然话音刚落,我耳边一片嗡嗡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尽管大家早有准备,还是没有料到圣旨的内容竟是如此不留余地。 我努力忽视掉罗厉脸上露出的得意表情,向襄阳郡守尚远捷道:“罗将军一行远来辛苦,你去安排一下客房,备下饭菜,好好款待。” 又向罗厉道:“军中不设酒宴,恕本王无法为各位接风洗尘,只好委屈你们用些粗茶淡饭了。有何需要只管吩咐尚大人。” 说着我就要走下城楼。 “且慢!” “罗将军还有何事?”我转过身,冷峻的眼神在他身上一扫,咄咄逼人地问道。 罗厉显然被我方才凌厉的目光震慑了一下,但他毕竟也不是草包,马上镇定下来:“圣旨已下,还请殿下按旨行事。否则皇上怪罪下来,下官担当不起。” 我冷冷道:“既有圣旨,岂有不尊之理?只是不巧的很,今日接到密报,魏军要来偷袭我西北大营,圣旨到前本王已部署了作战计划,今夜子时待魏军起兵便要应战。罗将军初来乍到,难道要在对荆襄军情毫不了解的情形下,替本王主持这场战役么?” 不是我目无法纪,这种时候我也只好仗势欺人一下了。 “下官不敢,只是圣旨中明文下令不许荆襄再出一兵一卒与魏军对抗……” “报——!”没等罗厉说完,就有传令兵急速跑来:“殿下,魏军急攻我西北大营!” 我嘴角一弯:“罗将军,你看如何是好?” 罗厉迟疑片刻,似是下定决心道:“殿下神机妙算,既然早已布置停当,下官无话可说。只是下官既已来到此处,便不能置身事外,接掌帅印之事还请殿下及早执行,今日天色已晚,不知殿下明日是否可以动身回京?” 这次他的回答倒是出乎我的意料,看来我倒低估了他。我冷冷一笑:“怪不得皇兄这样看重罗将军呢,你可知便算皇兄亲自来,也未必敢这样逼迫于我。” “殿下言重了,下官只是奉命行事,请殿下不要让下官为难。” “好,既然如此,本王若再不将帅印给你,倒显得本王以势压人了。明日正式升帐议事——罗将军不会连这一夜都等不了吧?” “全凭殿下安排。” 我又是一笑,快步走下城楼,将罗厉远远抛在后面。 也许他以为我对交出荆襄兵权是万般不愿吧,其实我又无意跟皇兄争权,方才发怒只是为了试探一下,顺便把兵权交给他罢了。既然他无意阻止我出兵,我还留着帅印干什么?接下来与魏军的一战是顺理成章,结果也早在掌握之中,我也乐得轻松自在了。 这时候天色已晚,我吩咐侍从去替我打点准备明日动身的行装,自己则来到书房。 挑亮了案前灯光,我摊开一卷宣纸。 除了行军打仗是我不可推卸的职责、练武骑射是我赖以防身的本领外,我平生爱好惟有弹琴、书法。虽然都是雕虫小技,我却乐在其中。不过从十八岁以后,我就再也没弹过。随着作战次数增多,我逐渐发现弹琴比较容易流露内心情绪,这对一个掌握全军成败的主帅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 两军交战,难免有细作混迹其中,万一被敌军主帅掌握了我的脾气秉性可是很危险的。当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毅然放弃了这项爱好。此后领军征战沙场,更是无暇重拾,现在别说是琴谱,怕是指法都忘光了。 放弃弹琴后,我平日的爱好便只剩了书法一项。什么颜平原、王右军,乃至于钟体、欧阳体等等,都是我模仿的对象。 最近我又迷上了柳体,那种笔势间的遒劲挺秀虽不比颜体的浑厚,却是风骨卓然、自成一格,深得我的喜爱。 眼下我就正依着柳体的风格在雪白的纸绢上笔走游龙,写得不亦乐乎,连偶然想到回京后的遭遇都不那么烦心了。 时间不知不觉过得很快,从从容容地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我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抬头向门外道:“是宋大哥吗?” “……”没有应答。但过了一会,门便被一双有力的手臂轻轻推开了。 宋然出现在门口。 我急忙迎上前去:“我只顾埋首写字,差点忘了时间,宋大哥该提醒我一声才对。” 宋然垂首道:“我看殿下写得入迷,便没敢打扰。” 我哪管他这些客套,早拉他到我案前,拿起刚刚写好的一张,在他面前晃了晃,得意道:“我写得怎样?几可乱真了吧?”,宋然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遍,一脸意外道:“殿下准备让我留在襄阳?” 我不由扫兴,这个宋然,竟然只看到我纸上的内容,无视我的笔下功夫。 只好放下笔墨道:“荆襄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罗厉在这里我不放心,宋大哥威信仅次于我,应该可以镇住他。待到他可以独挡一面了,我再上奏父皇将你调回我身边。你看如何?” 宋然面色依旧沉静:“殿下如此安排确有道理,属下没意见。” 我笑道:“得了吧,我看得出你十分想留下,你跟我回去便只能领个闲差,哪比得上在这里?其实这次还是委屈了你,若不是看到罗厉还有几分才干,加上我不想与皇兄太过针锋相对,否则无论如何定要让你做主帅的。” 宋然眼中闪过一丝感动:“殿下不必为属下这样挂心,属下在何处都无所谓。” 我笑了笑,坐回椅中:“宋大哥,从我少年时你便与我浴血疆场、并肩作战,便算亲生兄长也不如你亲厚,如今你却总是免不了这些客套。” 大概看到我有些失落的表情,宋然重新拿起桌上手稿:“殿下写的可是柳体?” 见他谈论书法,我自然来了兴致:“近来一直在写,这还是第一次用来写呈文。我正要请你品评,看看哪里还不对?” 宋然虽无特别喜好,然而博闻强记,鉴赏能力很强,边看边道:“那属下便乱说一通了。殿下其实已深得个中精髓,一眼看去确实颇有柳公风骨,只是柳体不像别的字体般讲究横细竖粗,笔划较为匀衡,殿下日后注意这点便是了。” 我掴掌笑道:“我说怎么总觉什么地方不像,果然还是宋大哥眼力精准。” 我又写了几个字,听到宋然点头说“不错”,不由越发得意,兴高采烈道:“以后批阅公文我便用柳体了。” 不知道为什么,宋然轻笑了一声,不过马上又皱皱眉头恢复了常态,我困惑地看他一眼没理他。 说来也怪,虽然我能够逼真地模仿多数名家的字体,却很少能融入我自己的风格中。我的字太过飘逸,倒像足了我自由散漫的性子。 一个统帅千军的将领还是写苍劲有力的字体更令人信服,因此凡是公文往来我从来不用自己的字体写字。能辨认出我真迹的人是少之又少,以至于很多时候都被怀疑某些公文是否是我亲笔批示,对岸的魏军就更是分辨不清了。 我将写好的呈文封好,叫来信兵命他秘密送往建康。随口问道:“宋大哥觉得罗厉此人如何?” 宋然迟疑了一下道:“罗厉来者不善,殿下对他要格外小心。” 我不在意道:“大印都交了给他,还要如何?我看罗厉还是有些能力的,只要无碍南越大局,别丢了荆襄就是了。” “殿下,你可知楚相一直是站在你这边?这次的和亲,我南越方面名义上便是楚相做媒,太子殿下不会乐见其成的。” 我打个呵欠:“楚尚庸这老狐狸不过见风使舵罢了,朝中的事我懒得管,不是还有你义父和我三弟嘛。皇兄已是太子,皇位迟早是他的,我操什么心。” 宋然深深地看我一眼:“殿下,你果真不想与太子殿下争权么?我想三殿下也会支持你的。” 我看着他笑道:“我不是把你安排在罗厉身边了么?皇兄若想要分我兵权也没那么容易,这都是一刀一枪换来的。何况他压制我有什么好处,他安安稳稳的准备做皇帝,我替他冲锋陷阵岂不更好?” “殿下……”宋然还待劝说,被我止住了。 我正色道:“我虽不甘被皇兄压制,但南越如今不比以往,怎禁得起萧墙之乱?更何况皇兄还不算昏庸之人,我何必挑起事端给北魏可乘之机?” 可能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宋然陷入了沉思,我又忍不住打个呵欠,向他道:“那些事想也无用,又何必费心。明日便要分别,宋大哥今夜可愿与我抵足而眠?” 宋然语气有一丝僵硬:“殿下若觉疲倦,便请先行歇息。” 就知道他会推辞,实在太困,我不再勉强,站起来一个人向卧房走去。从前我经常与宋然彻夜谈论兵法,困了便和衣而眠,从不顾及身份,不知何时起他却开始刻意回避于我。 “殿下!”宋然突然叫住我。 “何事?”我已经困得摇摇晃晃了。 “殿下可否上书皇上,回绝了这门亲事,继续留在荆襄?” 我差点撞在门框上,我没有听错吧?不可置信地看着宋然,我等待他的解释。 宋然大概也觉得不妥,不自然道:“殿下一切小心。”释释然便出了门。 直到躺在床上我仍旧百思不得其解,他明知这是不可能的,怎么还会说出这种话呢?不过除了战场上的事我向来不愿多费心思,明日再问也不迟。 本来只想小睡片刻的,谁知直睡到日上三竿我才醒来。 想到奉命出战的将士们正在流血流汗,我却自己偷懒,不由羞愧难当。顾不上埋怨侍从,简单梳洗一下,我直奔城楼,远远就看到罗厉站在城门上。他倒是积极的很。 我不动声色地走上城楼,正想找宋然将昨晚的事问个清楚,宋然却不在那里。 接着罗厉跟他的手下副将过来拜见我,我问道:“罗将军昨夜休息的可好?” 我昨天叫人送了一大堆文书到罗厉的住处,目的虽是让他尽快熟悉荆襄情况,却也是存心给他施加压力。 罗厉眼中满是血丝:“多谢殿下安排,休息的很好。” 我笑道:“是么?” 罗厉仍是僵僵的道:“是!”语气里却仿佛没了昨日的怨恨之意。 难道他吃错药了?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已备好行装,到时候自会出发。罗将军只管你的事,不必相送了。” 罗厉有些诧异,我不等他开口,又道:“我已奏请父皇让宋然做你的副帅,以后罗将军对荆襄军机何处不明,只管问他。” 我不去看罗厉的别扭神色,叫过旁边副将仔细问了战况。得知除了火烧粮草时出了点意外,一切都在事先的筹划之中。 原来魏军突然增加看守粮草的兵力,如此我派去的人手便远远不够了。幸好冯栩见诱战顺利,又得知后方吃紧,临时改变战略直袭了魏军后方。 他这一路人马本来便穿着魏军服色,加之冯栩为人机警,应答得体,竟然趁天色黑暗骗得了北魏守军信任,直到他们长驱直入与鲁达派去的五百精兵里应外合,魏军才大惊失色。 那边火光一起,这边等在江边的三万南越将士立刻渡江,将杨、元二人的兵马团团围住,杨复升回营自救不暇,只得正面迎战。奈何北魏军心大乱,注定不是我军对手。 照传来的消息看,眼下杨复升大概在准备突围。 我边听边满意地点头,心想冯栩果然不负重望,要考虑借这次机会将他升为中将了。 这次大战,只要损失魏军四成主力,便算让我娶十个仪真公主都值。 正想着,城外黄尘滚滚,蹄声震天,仿佛脚下城楼都在摇撼,一队人马领先驰来,高高举起的旗杆上挑着一面烈焰红旗,那是我军获胜的信号。虽然这是早就预料的胜利,我还是大喜过望,急忙命令打开城门迎接。 又过了一阵,我军大批人马赶到,尽管有些疲累,也有人受伤,人人却都是满面喜色,我立刻下令犒赏三军。 特意看了看罗厉,见他也是一脸振奋,我不由微笑,凡是亲历过战场的武将,哪能在胜利面前不受感染?现在看来,罗厉虽然有些骄奢之气,作为统帅还是基本合格的。 我在人群里看见宋然,原来他是出城接应了。想起还要升帐交付一下帅印,重新分配职责,我向宋然微一示意,他立刻会意,下去安排。 等到所有将领齐聚,我简要传达了一遍圣旨的意思,这次倒是出奇的安静,想必他们全都在会前听说了。 然后我一一封赏了参加这场战役的将领。 对于冯栩,我自然特地夸赞了一番,将他升为中将,但是罚了他半年俸禄,作为他擅自改变作战布署的惩罚。 最后我宣布正式离职回京,将帅印交给罗厉,说了一些诸如像尊重我一样尊重新任统帅,以大局为重之类的话。 罗厉接过帅印之后便正式上任了,依照圣旨开始重新指定荆襄将领,需要撤离的兵力也将在罗厉的安排下分批离开。 借着罗厉一板一眼安排的机会,我悄悄离开议事厅,两个事先等在后门的贴身侍卫立刻跟了上来。 出了帅府东边的角门,那里已拴着三匹骏马,牵过其中一匹全身赤紫的,身子一侧,轻轻巧巧便跨了上去。 耳后隐隐传来欢呼的声音,大概是庆功宴开始了吧。我不喜欢告别的场面,就算我平时不拘小节,到了这种时候也会难免伤感。 大战告捷,今日只应把酒言欢,我可不想令他们扫兴。想到这里,足下轻轻一点,身下坐骑便如腾云驾雾般飞奔起来。 第3章 封喉一箭 我跨下坐骑名唤“燕骝”,是我初从军时父皇钦赐的名马,日行千里,神骏非常。两名护卫的坐骑虽不如燕骝神骏,却也是难得一见的良驹,加上所有人注意都在庆功宴上,因此我们三人悄然离开,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掏出令牌命令打开城门,又吩咐守门士兵不得声张,就这样离开了襄阳城。 出了城门,我长长的吐一口气,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等他们发现我离开的时候,我们早该去的远了吧,我不由得意的一笑。 襄阳与建康之间有长江相连,最便利的还是水路,但考虑到水路太慢,我还是选择了从陆上回京。为了缩短行程,连这次的行装也一律从简,只带两名护卫轻骑跟随。表面上看我是心急成亲,其实我不过想早点了了这桩事罢了。 此时正值江南初夏,沿路树木参天,入眼皆是绿色,空气中传来淡淡树叶清香,我顿时觉得精神为之一振。身下的燕骝似乎也分外兴奋,不停地从鼻孔中打着嚏,头也开始不安分起来。我放松缰绳,燕骝马立刻会意,撒开四蹄开始沿路飞驰。 近年镇守边镇,更多的却是在军帐中运筹帷幄,每次要身先士卒也多半被左右苦苦拦下,难得有纵情驰骋的机会,今日终于没了束缚,怎能不尽情宣泄一番? 想起久未施展的轻功,我不由童心大发,单手握缰,在马上一个翻身,又稳稳落下,并不坐实,只虚虚贴在马背上,身体随着奔跑的节律上下浮动。 燕骝马身上一轻,感觉不到我的重量,不由又添了几分野性,越发跑得性起,早把后面跟随的护卫远远甩下。 我感觉着拂面的劲风,听着耳边的呼呼风响,看着两边树木如飞般倒退,只觉一切俗事羁绊都被抛在了身后一般,胸中顿时舒畅无比。 只可惜好景不长。 正当我在盘算要不要慢一点的时候,“哎哟!”一声惨叫,将我吓出一身冷汗。 我急忙用力拉住缰绳,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燕骝长嘶一声,奔出几丈才停了下来,我赶紧跳下马往回跑。 只见路边草丛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一手揉着背慢慢站起,见了我狠狠瞪我一眼道:“你走路不长眼睛的?”说着又提起掉在地上的一个锦布包袱。 本来我应该道歉的,不知为何看到这少年气呼呼的样子反而觉得很有趣,这道歉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少年一见我似笑非笑的表情更是恼怒,用命令的口吻道:“喂,快给我道歉!” 从来还没有人以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过话呢。 我打量这少年,身材有些瘦弱,个子不过到我胸前,衣着虽然普通却看得出质地很好,脸上被混着尘土的汗水冲花了,看起来有些狼狈,却掩不住眉宇间一股贵气,再从他颐指气使的口气看,必定是哪个富庶人家的子弟离家出走了。 看看他没什么地方受伤,我故意笑道:“走路不长眼睛的怕不只是我吧?你这么急匆匆一个人要去哪里?你的父母呢?他们可知你离家了?” 少年神色一下变得警惕起来:“不用你管!”举步要走,大概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回头对我道:“从来没遇到过你这么粗鲁的人。”又瞄一眼我的燕骝:“你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马?怕是偷的吧!慌不择路才跑这么快,撞了人又不道歉,显见得强盗行径!” 我苦笑,虽然我只穿了一件半旧的便服,但好歹是领军千万的统帅,怎么看也不至于像个贼吧?这个小家伙还挺厉害,他能一眼看出燕骝不是寻常的马,更说明身份不一般了。 “好吧,我撞了你,我道歉。可是你也惊了我的马,还诬陷我是盗马贼,该不该向我道歉?” 少年一时语塞,却嘴硬道:“谁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将手中包袱向背上一系,扭头便走。 我提醒道:“你不是跟我一个方向么?怎么往回走?” “多管闲事!”他又白了我一眼,好像故意与我作对一般,既不折回也不向前,却捡了一边的小岔路大步走开。 脾气倒挺倔的,就看他能倔到什么时候吧。 我含笑看着那小鬼的背影,故意没告诉他那岔路迂回曲折,比走大路要多费上好几倍的功夫。 我可不是好好先生,既然他这么别扭就让他多吃点苦头,日后等他回了家就知道珍惜了,好好的家不呆却自己跑出来,也不知是哪家的孩子这么任性。 这么一耽搁,后面的护卫便跟了上来。这两名护卫,年纪较长的一个叫刘钧,年纪和我差不多的一个叫易青,我对他们的信任就仅次于宋然了。 两人见了我都是大舒一口气,委婉地责怪我不该丢下他们两个自己单独跑掉。 那叫刘钧的年长护卫警惕地问道:“我远远见殿下似乎与一个人在一起,到了近前却又不见了,不知道那是谁?” 我重新上马,边走边告诉他们方才的事情,等我说完,发现两人张口结舌地看着我,我奇怪道:“怎么了?你们怎么都这副表情?” 刘钧笑笑没有说话,易青却犹犹豫豫道:“殿下……您这么对一个小孩子会不会太过分了点……” 我撇嘴道:“你不知道那个小鬼刺得很,要不是我心肠软,早教训他一顿了。再说是他自己故意不走大路的,难道能怪我?” 易青和刘钧对望一眼,显得有些无可奈何。我看着他们道:“怎么?你们不会以为我会报复一个小孩子吧?”两人的眼中同时射出怀疑的光芒,看得我心里发虚。 我不由怒道:“你们这是什么态度?我堂堂越凌王怎会欺负一个小孩?”这下两人眼中又射出“明显如此”的意思。 岂有此理!我催促燕骝马快走,心想还是将这两个家伙甩在后面的好。 易青早在后面急得大叫:“殿下!慢一点!” 我虽故意不回头,却也不敢再放纵了,只是抢在前面,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毕竟我早已过了任性的年纪,哪能为这点事认真呢?不过若不装作气愤一点,我会很没面子的。 天快黑的时候到达了一个江边小镇,这里已经离江陵很近了。 本来刘钧建议我们一路走到江陵住下,可是这样一来,江陵郡守一定会兴师动众为我接风,那就违背我的初衷了。 我断然拒绝刘钧的提议,就在小镇上找了一间客栈住了下来。 这里的环境确实不怎么样,布置简陋,房中桌椅大都陈旧不堪,到处都有些脏兮兮的。 刘钧还担心我能不能习惯,我笑说我又不是罗厉,就把他推出了房间。 结果我还是有大半的时间躺在床上干瞪眼,虽然觉得累,却怎么也睡不着,大概直折腾到半夜我才有些迷迷糊糊。 居然梦到白天那个小鬼,拿了一把青草逗弄燕骝,那青草还带了股甜香味……不对! 我猛地警醒,闻到房中果然有股隐隐的香气,来不及思索,屏住呼吸在黑暗中摸到一个茶杯挥手向窗口方向掷去,同时跳下床喝道:“是谁!” 没看到人影,却发现窗纸上插着一支竹管,上面正扣着我掷的茶杯。我拿起随身长剑跃出窗外,正与刘钧撞个正着。 “殿下!快些离开这里,有刺客!” “刚才放迷香的你可看清了?” “我听到动静立刻出来,只看到划了个影子。” 我伸手拈起那只竹管道:“若不是我立刻察觉,早已着了道。这迷香的气味很像蜀地蛮族所常用,显然是冲我来的。易青呢?” “殿下,我在这里!”易青手中提着行囊,正牵了马过来。 没有想清楚之前,我并不急着走,敌暗我明,贸然离开并非明智。我望着有些破败的院落,分明感到这方寸之地的黑暗里隐藏着层层的杀机。 如果我所料不错,对方真的是蜀地前主刘禄旧部的话,他们要取我性命的意图是显而易见了,说不定早早设好埋伏,只等我入瓮。我低头沉思,离开得如此隐秘,怎会这么快便被人发现了行踪? 只听刘钧低声道:“殿下,怎么办?” 我低声道:“怕是外面已有埋伏等着我们了,先出了这院子再说!”我向燕骝身上用力一拍,令它当先冲出院门,我随后跃过墙头,落于马背之上,接着方才登高之势,我已看出对面街角定有埋伏。 于是高声喝道:“何方英雄,还不现身!” 果然我话音刚落,便响起一声长笑,随后那声音道:“出来吧!” 前方瞬间亮起火光,街角屋顶处站出五十几个执剑佩刀的武士,都是一色的薯黄色服饰。 “薯”者蜀也,看来是不能善罢了。 刘钧和易青早已一左一右,护持在我身边。 直到阵势形成,一个身形粗壮的四十多岁男子才手持兵刃越众而出,冷冷向我道:“不愧是越凌王,看来想要轻松解决你却是不行了。” 我向他笑道:“这位英雄,你我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你是否找错人了?” 那男子表情突然转为悲怆愤恨之色,高声道:“盛德二十三年,南越新封凌王率十万大军直破蜀都,俘我国主,屠我乡民,从此万里哀鸿,百市萧条,蜀川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他说话之时,那几十个武士脸上也呈悲愤之色,手中磨刀霍霍,直要把我活剥了一般。 刘钧高声回道:“蜀川借我南越平定闽地动乱之际,趁火打劫犯我边境,妄想取我荆襄沃土,我南越若不起兵自保,难道要任你们掳掠?你们国主骄奢淫乱,无德无能,实是蜀川第一罪人!况且他自愿投降求和,你们何不尊命而行?” 易青也嚷道:“我们便算攻入蜀川,却是军纪严明,从不扰民一分一毫,何曾做过屠戮乡民的事了?” 我暗暗叹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些人既已认定如此,恨我之心根深蒂固,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的,更何况我确实是直接导致蜀川落败的第一人呢。 果然那男子冷笑道:“奸贼还敢狡辩!废话少说!赵彦,今日这荒村野店便是你毕命之地!”挥手出剑,已带头向我袭来。 我早已按剑出鞘,在马上横剑一格,将他剑锋向旁荡开,那男子后退一步,又复攻来。 我奇怪地感觉到他出招并非如他宣称的那样对我恨之入骨,我轻松一避,剑挽银花直刺他面门,那男子急忙闪身避开,脱口道:“好身手!” 我笑道:“承让!” 那男子眼中闪过一丝遗憾之色:“越凌王是我平生所深佩,只可惜你我不得不决一死战。” 我一怔道:“你又何必如此执著?杀我一人并不能使蜀川复立。蜀地百姓如今安居乐业,并非是你所想。” 男子眼中闪过决绝之色,厉声道:“上命难违!”身形一展,剑势突然变得凌厉非常,开始欺身而上,招招指我要害。 我知道再无余地,自然不敢怠慢,虽然出招不如对方狠辣,却剑剑封住他去路。 我与那男子缠斗时,周围几十个武士早已将我们围在中间,刘钧和易青都是以一当十,借着马上优势奋力抵挡。 我虽剑术在那男子之上,奈何周围还有七八个武士常趁机攻入战圈偷袭,因此每次想要反击总是碍手碍脚。几百回合下来,那些武士居然未显疲态,显然不是一般的乌合之众,而是经过精心调教的专职高手。 我不由暗暗心急,这样下去怎样也耗不过对方人多势众,至少先冲出包围才是上策。 我直盯眼前那男子,擒贼先擒王,只有先结果了眼前这人,才有脱身的希望! 心中想着,手下长剑不由快了许多,我不再顾忌身边那些武士的进攻,开始专心一志对付眼前这人,每一剑都只攻不守,狂风骤雨般向那男子袭去。 那领头男子看到我眼中瞬间露出的杀机,不由神色一凛,我趁机侧身卖个破绽,趁他本能地攻向我之时,长驱直入直刺他胸前。 血花飞溅,那男子闷哼一声,按住胸口倒退几步委顿在地。 同时我腰间一疼,被几人偷袭得手,我愤然挥剑连击,四五个人应声而倒。 “殿下小心!”刘钧冲过来一手挡开我身后刺来的几柄刀剑,我这才看清他身上已有几处刀伤,不远处易青已落了马,浑身是血,正徒步与那些武士缠斗。 我道:“快带易青上马!” 易青远远道:“殿下先走!我与刘大哥断后!” 那领头男子虽已被我刺穿胸口,却仍用尽最后力气喝道:“围紧了!别让他逃走!”接着口中长声念道:“奉天之道,诛贼灭寇,悠悠万世,复我蜀川!”他一边念着,口中鲜血狂喷,却毫无濒死前的恐惧,倒也有显出几分悲壮。 唉,若不是他步步紧逼,其实我又何尝想杀他?其余武士听到他呼声,似乎精神一振,招招拼命向这边攻来,竟似怀着必死的决心要与我们同归于尽。 经过一阵拼杀,那些武士只剩了一半,只是我们三人都已受伤,内力也消耗大半,却仍然突不破这些人的舍命围攻。 眼看久战不下,刘钧突然大吼一声,将长剑甩手掷入一名武士体内,抽出身后丈二长矛,游龙走凤般舞成一道银墙,所到之处血肉飞溅,暂时冲散了包围。 只是这样一来,他近身毫无回防之力,只能任人宰割,我挺剑上前护持。 刘钧猛地回身向我嘶吼道:“还不快走!” “一起走!” 刘钧双目通红,在燕骝身上猛刺一矛:“少废话,快走!” 燕骝长嘶一声,趁着刘钧杀出的血路腾空而起,几个离我最近的武士还待追赶,被刘钧和易青死死拦下。 我不再恋战,忍不住又回头时,远远看到一柄尖刀刺入了刘钧体内,看到我回头,刘钧似又喊了句什么。 我强忍悲痛,拍马向东,不知道现在去江陵求救还能不能来得及? 燕骝身上也是伤痕累累,体力消耗殆尽,我除了施展轻功尽力减轻它背上负担外,却不能让它停下休息。 暗夜无声,路边的树枝打在伤口上灼烧般疼痛,我心中只想着快一点,只要到了江陵…… 突然弦声轻响,几支羽箭从密林中射出,钉在燕骝蹄前地上,燕骝收势不及两蹄软倒。 我及时顺势向前几个翻身落于地上,才发现灌木中藏了一根极粗的绊马索,刚才的羽箭就是为了扰乱视线确保燕骝上当。 我刚刚站定,十几个黑衣蒙面人便鬼魅般从两边包抄过来,将我团团围住。 我不由苦笑一声,我原以为前面精选的五十人就是蜀川的纠结全部力量,却没料到还有另一支力量埋伏于此专为等我一人。 先用敢死队消耗力量,再埋伏精兵赶尽杀绝,还真是处心积虑啊,蜀川的反对势力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严密歹毒? “你们是一个一个上,还是要痛快一点?”我剑尖向下,虽然是看着那些黑衣人说话,眼睛余光却是看着密林深处。这些人身上并无弓箭,那就说明还有更多的人埋伏在那里伺机而动。 那些黑衣人似乎对我颇为忌惮,虽然看到我满身伤痕,却并未轻举妄动。 我微微一笑,突如闪电般欺向其中一人,手起剑落,那人想横刀抵挡却被我刺中手腕,兵器立时脱手。接着我连绵刺出十几剑,剑光闪动处,五六人兵刃脱手。但那些黑衣人也并非等闲之辈,立刻结成剑阵向我攻来。 我虽凭一时速度占得先机,却很快陷入困境。便算我武功再强,内力再深,也抵御不了几十个高手的轮番进攻。 不到一刻功夫,我身形已渐渐迟缓,只能凭着用剑技巧和灵敏的步伐避免被伤及要害,却不能顾及微小的皮肉之伤。 过不多久地上到处都是从我伤口中流出的斑斑血迹,我听到自己喘息声越来越大,不由讽刺地想,难道我今日就要葬身于此么? 就在我左支右拙之际,一声号角响起,那些黑衣人突然收住了剑阵。 我全身一震,向密林中望去,果然从那里涌出更多黑衣蒙面者,粗略算去至少有百人之多,大部分都骑在马上。 一个黑衣人骑马缓缓走到我跟前几十丈处,沉声向我道:“束手就擒吧!” 我却向那人淡淡一笑:“你凭什么?” 黑衣人眼中射出笃定的光芒:“就凭你无力再战。” “是么?”我从身上撕下一块长布,缓缓擦着沾满血迹的长剑,“你们埋伏了一百人,就等着杀我一个,还好意思在我面前炫耀?我南越的将士何时变得如此龌龊不堪!”我猛地将剑尖直指那人,厉声道:“既然敢做,为何不敢说!李袁,摘下你的面具让我好好看看你!” 那人吃了一惊,大概没料到我这么快将他识破。 他们个个蒙面黑衣,煞费苦心,偏偏忘了这号角声调是南越军中惯用的收兵信号。而那人的声音我虽只在早上听过一次,却绝无可能认错。罗厉,我果然小看了他! 我面带一丝微笑,看着罗厉的副将李袁拉掉蒙面,却不由心下一黯,我并非小看了罗厉,却是太过相信了我的兄长。宋然说的没错,他并不想看着我平安回京。 只听李袁道:“早知道二殿下如此精明,下官真不该做这欲盖弥彰的事。” 我讽刺地一笑:“我若果然精明,又怎会如此轻易相信罗厉,以为他虽然骄纵,却真以大局为重?说吧,你们临行之前,赵誊是怎样嘱咐你们的?” 李袁道:“二殿下不要误会,罗将军对你是真心敬佩。只要你肯放下兵器,由我们护送回京,太子殿下对您情意深重,是不会为难您的。” “你以为我可以随你们摆布么?” 我嗤声一笑,我会相信么?若是我不知这是他们所为,或者还有被放过的可能,偏偏我自作聪明,不但心中明白,而且如此不留情面地当众说出,他们还肯放过我么? 也许我就是这样傻吧,明明知道说出来只会使自己处境更糟,却无法咽下这口气。我纵身跃起,手中长剑直取李袁咽喉:“想留下我,凭本事说话!” 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眼见着李袁本能地向旁一闪,我却全然不肯收势,不管能否真正刺到他,更不管旁边有多少危险,一路直刺到底。 突然斜刺里伸出一柄长剑,使我身形一锉,无法前进。 一个同样黑衣蒙面的魁梧身影将我拦住,他招数中并无凌厉的杀机,却以足以将此刻的我牢牢牵住,顷刻之间我与他对拆十几招。 蓦然间,我只觉胸口一阵刺痛,手中不知不觉放慢了速度,随即向后一跃离开了战圈。那人也不再乘机进攻,只是收剑静静地站在原处。 我以剑撑地,只觉难以站稳,全身的伤口热辣辣地烧灼,双眼迷惘地望向那双冷漠平静的眼神,然后我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宋大哥,我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你。” 宋然身躯一颤,缓缓拉下了脸上的蒙面。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还是那熟悉的淡漠表情,只是我第一次竟觉得如此陌生。 “为什么?”我努力想表现得轻松一点,却发现吐出这几个字如此艰难。 “各为其主,身不由己。” 我一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从来都是我这一边的呢。看来我真是够精明的,竟然连你何时投靠了皇兄都不知道。”今早他不说一声就出了城,原来是为了布置伏兵。 宋然神色中似有一丝愧疚,开口时却依旧冷漠:“殿下,只要你随我们回去,听任安排,宋然保证绝不会有人伤你性命。” 我努力使自己站稳,笑道:“我若是不肯答应呢?” 宋然垂下目光:“万一属下该死,不小心伤了殿下,还请殿下海涵。” “看来我是别无选择了?” 李袁补充道:“下官保证一定悉心保护殿下平安回京。” 我悠然笑道:“你们这么周到,都弄得我不好意思了,只不知我这一身伤痕要向谁讨还呢!” 我口中说着,突然长剑圈转,将宋然与李袁逼出圈外。 忽地腾空而起,向身后疾掠过去,同时喝道:“南越凌王在此,不要命的,谁敢阻拦!” 那些人都是南越士兵,哪个不曾听过我威名?被我喝声一震,全都愣了一下,未敢阻挡。 我手中早扣了一把铜钱,回手一挥,击中无数人脚腕,趁机在他们肩头一点,借着凌空之势向前飞起,口中呼啸,燕骝马早已在我身下奔驰。 我正要向下抓住马缰,一阵劲风破空而出,直射我脑后。 我心中一沉,知道宋然还是出手了,此刻我身在半空无力可借,这一箭却来势凌厉,无可闪避。 千钧一发之际,我挥手掷剑,借着这个动作将身子一侧。 只听“铮”的一声,长剑短为两截,我背上一阵剧痛,那被我击偏了的羽箭透肩而入。 我自嘲地一笑,他是真的想杀了我。 “一箭封喉”,那是当年我亲自为宋然的箭法所取的外号,多少次他在阵前一箭射穿对方咽喉,箭无虚发,没想到今日我却有机会亲身尝试了。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荣幸?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直线坠落,划过燕骝的身体时,我还有一丝知觉,我拼力伸出一只手抓住马镫,几次咬牙,终于翻身上了马背。 俯在颠簸的马背上,感到热流不断从肩头渗出,仿佛所有的精力都随之而走,身体中空荡荡的,我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力。 第4章 恩重情薄 方才的凌空一跃已是我的极限,只要他们追上来,我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我拼命一挣,没能直起身子,却是一阵钻心的疼痛,肩头又涌出一股热流,全身因失血抖得厉害,脑中也恍惚起来。 我再无力指挥燕骝,索性放弃了努力,任由它乱走。 身后蹄声响起,是他们追来了吧?奇怪的是,我感觉不到惶急,只是觉得有些冷,仿佛追在我后面的只有那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眸。 算了,听天由命吧!我手一松,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一路上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察觉自己仍在密林中穿梭,侧耳细听,除了燕骝的蹄声周围并没有特别的声音,我心中升起一线希望,慢慢睁开眼睛。 天还未亮,周围树木都笼罩在一片青色的晨雾中,我正想庆幸自己脱险,一条带着露水的枝叶在身上扫过,我顿时疼得出了一身冷汗。 更糟糕的是,这一扫仿佛让所有的伤口都醒了过来,尤其是背上中箭的地方又渗出了不少血。 疼痛变本加厉向我袭来,不一会我全身衣服就像被水洗过一般,本来已干的血迹被汗水浸透,散发出阵阵的血腥味。 恢复意识也未必是件好事,我懊恼地想道。 忍着痛摸到马缰,向后一拉,燕骝停了下来。费了半天力,我总算坐直了身子,小心地顺着马背慢慢往下溜。 脚刚一着地,我便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失血太多了,浑身软绵绵的,感到一阵阵的眩晕袭来,再看看我身上触目惊心的大片血迹,不是我小看自己,照这样下去怕是不等追兵袭来我就要捐尸荒野了。 我不由轻轻苦笑,没想到叱咤风云的越凌王也会落到这般田地,丧家之犬般被人追着乱跑也就算了,如今还像软脚蟹一样坐着等死。 燕骝跪在我身边如饥似渴地啃着地上的草叶,那副样子真让人心酸。身上净是横七竖八的伤口,本来光滑如缎的皮毛也变得暗淡无光了。 平日它的饮食都有专人照料,何尝受过这样的委屈?为了救我,它拼尽全力驮着我跑了一夜,就算再神骏也会支持不住了。可是我现在连自保都谈不上,又怎么照顾它呢?我意识到不能再让燕骝跟我在一起了。 李袁他们一定仍在到处搜寻我,不亲眼看着我死怕是不会甘心的,而以燕骝太过招摇的外形和我太过危险的处境,都会使我们早早葬送性命。 坐了一阵,恢复了些许体力,我走到燕骝身边,从腰间解下随身玉佩系在它的劲间,在它耳边道:“你不能跟着我了,从今后自寻出路去吧。或是投奔哪位郡守,或是找个富贵人家,都随你。” 燕骝有些哀怨地看着我,好像能听懂我的话似的。 我一笑:“不用担心,你这样千金难求的好马,还怕没人收留你么?这玉佩就算代表不了我越凌王,起码还能换几千两银子呢。好了!”我拍拍燕骝脖颈,示意它站起来。 眨眨有些酸涩的眼睛,我真是有些笨手笨脚,一个玉佩居然系了这么久,也难怪连身边人都看不透了。 想起宋然,心中又感到一阵刺痛,我慌忙弯腰捡起一截树枝,向着燕骝身上用力挥去,口中喊着:“驾!” 燕骝身体本能地向前一冲,奔出几步却又回头望着我,大概发现我并未骑在它身上,一时徘徊不前。 我心中着急,捡起一颗石子狠狠向它脑袋扔去,喝道:“还不走!” 燕骝吃疼,又跃出十几步,仍是不由回头看我。我又将手一扬,它反射般又向前跑,起初迈着碎步,后来便撒开四蹄,身影渐渐隐没在林中。 我颓然坐倒,心中默道:若我侥幸不死,自然会去寻你。 又呆呆坐了一阵,我找了一根较为粗壮的树枝当作拐杖,沿着早已看好的一条小径走下去。 襄阳与江陵沿途的路一定被封住了,向西虽然可以到当阳,但照我现在的状况看,没走到地方就该累死了。 唯一剩下的出路就是尽快走到江边,或许还能混在某条船上一路返回建康。我选的这条小路虽然曲曲折折,大致方向应该不会错的。 其实我现在最盼望的还是能找个人替我拔箭,否则走在路上也太招摇了,这副样子再傻的人也不敢收留我。天,我怎么这么倒霉?偏偏中箭在手臂够不着的地方,非但剧痛难忍,还带着幌子丢脸。 自怨自艾了一阵,我双眼看着前方,不由扬起了嘴角,不远处有道青烟正袅袅升起。 虽然那烟稀薄得几乎看不清楚,但以我的目力是决不会判断失误的,而且我高兴地判断出那青烟底下一定不超过两个人,这样我就不担心被算计了。至于怎么知道的?这当然是从行军的经验中得来的。 看起来离得不远,实际上我却走了很久,好不容易来到燃起篝火的地方,我眼前已经模糊一片了。 原来这堆火是生在一个破烂的小茅屋前的,主人还在屋里,我支撑着走到门前,还未举手叩门,那柴门一下开了。 一个削瘦少年正抱了柴火出来,见到我大吃一惊,立刻向后退了几步,厉声道:“你是谁?” 我轻声笑道:“小鬼,才隔了一天就不认识我了?”说完这句话,我脑中嗡的一声,不由自主栽倒在地上。 听到柴火落地的声音,接着我的脸被一只手扳过来,那小鬼的声音在我上方道:“你是那个盗马贼?” 什么盗马贼!气得我差点破口大骂,可惜我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向他咬牙。 那小鬼讽刺地笑道:“不是盗马贼怎么伤成这样?一定是人赃俱获,才被人弄得半死,真是咎由自取。” 我从牙缝里道:“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小鬼笑得更加残忍:“让我同情你?你先问问自己,白天对我做了什么?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在这种地方过夜。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我欲哭无泪,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偏让我遇到了这个小灾星!上百个高手都没能截住我,今天可不能冤死在这小鬼手里。 我尽力用讨好的语气道:“你肯定误会我了。我不是提醒你走错方向了么?再说是你自己硬要走那条路,我又不知道你去何处,也不好阻拦。” 小鬼冷笑道:“你还狡辩?以为我看不出你对这一带非常熟悉么?你自然知道我沿着那条路能去哪里,也知道那条小路多费几倍的精力,你是故意整我。” 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会傻到离家出走?早知道还会遇到他,我白天就对他好一点了。 我无力地闭上眼睛:“随便你怎么说,既然我落在你手里,只好随你处置,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反正我现在无力反抗。” 半晌没有动静,我还以为小鬼发慈悲了呢。突然觉得背上一凉,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咬紧了嘴唇,差一点就惨叫出声了。那个小鬼竟然用手戳我背上的伤口! 看到我愤怒的眼神,小鬼又冲我讽刺地一笑:“疼吧?疼就叫出来,咬嘴唇干嘛?真是虚伪!” 真想揍他!这个小鬼怎么老爱用笃定的口气给人下判断,我一个大人如果在小孩子面前被整得大声惨叫像话吗?可是想到现在的处境,只好忍气吞声了,等我有朝一日…… “怎么?还想报复我?”小鬼一手按在我背上,向我挑起眉毛。 “没有没有,你说的对,我是虚伪到家了。”我干脆别过脸,免得又激怒他害自己吃亏。我上辈子到底作了什么孽?我咬牙。 说话太多了,我又觉得脑中昏昏沉沉,身体仿佛离这里越来越远。 “喂!”好像从很远处飘来一个声音,我没理它。 “喂!醒醒!”我微微张开眼,这才发现有人在使劲拍我的脸,只是不知为何根本感觉不到疼。 周围又渐渐清晰起来,是不是我看错了,那小鬼脸上竟然有点着急,我不由向他一笑。 见我醒了,小鬼停下了动作,皱眉道:“你怎么一眨眼就睡得跟死猪一样!” 我又闭上眼睛:“不好意思,我太累了。” “喂!” “你轻点!”这下我是真真切切感受到脸上的疼痛了,睁眼看到那小鬼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没好气道:“你打算一直这么折磨我到死么?” “你要不要我替你拔箭?”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我倒愣住了,一时忘了回答。 “不要就算了!” 我急忙道:“要!”不过下一刻我又迟疑道:“你会吗?”这么一个十几岁的小鬼能力确实值得商榷。 原以为又会惹得他生气,不料那小鬼对我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你觉得你还有别的选择么?这箭在你身体里呆了这么久,再不拔你这条臂膀就要废了。” 我沉默了,他说的倒不是假话,只听那小鬼又道:“你本来失血太多,说不定拔出之后流血不止,就此一命呜呼。但是不拔的话,你伤口溃烂,照样会一直失血,只是死得慢一点,还得搭上一条胳膊。拔与不拔,你自己选吧。” 他就在这里等着我呢,我故意轻松一笑:“你拔吧!如果我命大,将来一定报答你;要是我死了,那也算给你报仇了。” 那小鬼依然不动:“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我心里不由气的想骂,真当我这是临终遗言呢!我就看起来这么短命吗?不过我嘴上郑重道:“还有一句话请你记住,就算我死了,我也会好好报答你全家的。” 小鬼愣道:“你死了怎么报答我全家?” “罗嗦什么!动手吧。”笨蛋,你把我弄死了,我自然会化成鬼好好“报答”你,让你全家不得安宁。 “那你准备好了?要是疼就喊出来。”小鬼撕开我后背的衣服,握住了羽箭,猛地一用力—— “嗤”的一声,喷起一片血雾。 接着是天旋地转,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只觉得世界都倒过来了,可是还能感觉到鲜血不断从背上的缺口涌出,身体越来越空……越来越空…… 空到极点就该去逍遥世界了吧?我模模糊糊地想。 “宋大哥。”我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桌上直起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盖在身上的披风就滑了下来。 “嗯?”军帐内的烛光时昏时明,宋然长长的身影投在身后的军情图上。 “我睡着了。”我不好意思地笑道。 “殿下几天没好好休息了,干脆到床上睡一觉。”灯下的人依然在忙碌。 “你还不是一样?你也去睡。” 宋然冲我一笑:“我不一样。” 我用手支着头,仔细在对面看他:“怎么个不一样?” 宋然抬头看着我,突然失神了片刻,又继续整理着手中的战略分析:“殿下这里写错了。” 我一惊,急忙抢过来看:“哪里?我可都是仔细核对过的。”明天就要聚众商议讨敌大计,出了差错可不是玩的。 正在我一字一句看是哪里出错时,宋然哈哈一笑:“殿下不要生气,我开玩笑的。” “你!”我立刻跳起来踢他一脚,“你不要命啦?居然耍我。” 宋然笑道:“属下其实是想夸赞殿下的书法又进步了……” 我哼一声:“花言巧语,看招!” 两条轻盈的身影你来我往缠斗在一起…… 我突然定定地站住,乌沉沉的羽箭正对着我,对面是一双寒冷如冰的眼眸,我愣住了:“宋,宋大哥?” 宋然不答,手一送,那支箭便插入了我的胸口,我的身体立刻飞速坠落,口中大叫道:“不!” 我浑身一震,落到了地面上。 一双黑亮的眼睛在旁边看着我,是那个小鬼。 我立刻翻身坐起,却闷哼一声又倒下了,这才发现自己身下被垫了许多干草。我向他虚弱地一笑:“箭拔出来了?” 小鬼眼中又露出讽刺的神色:“那已经是昨天的事了。”我看看周围的暮色,这么说我昏了快两天了。 我擦擦额头的冷汗,诚心诚意道:“多谢你。” “那是你命大。”这小鬼真是别扭。 我笑道:“你谦虚什么?我知道我命大,不过若没有你我肯定活不到现在了。” 小鬼冷哼一声:“我若不救你,你便要做鬼缠我全家,我敢不救么?” 还是被他听出来了,我不由尴尬地笑了笑。 “要水吗?” 我急忙点头,一股清凉的液体送入了口中,立时觉得全身都舒服了许多。 “你现在倒是挺高兴,刚才鬼叫什么?害得我总被你吵醒。”小鬼拿走了水碗,在我身边躺了下来。 “对不起。”我确实觉得愧疚。 “你是不是作了噩梦?一直在呻吟。” “那是你拔箭弄得我太疼了。”我闭上眼睛,刚才的那是梦么?但是却又好像是记忆中的一部分,那样的情景是曾经有过的,有过的……可是,为什么,一切突然都变了? “小鬼?”我忍不住想找个人说话。 “唔……”他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突然睁开眼道:“我不叫小鬼!” “那你叫什么?” “为什么告诉你?”这个天杀的小鬼! “我问你一件事。”在心里骂了半天,我终于平静下来。 “说吧!不过要看我愿不愿意回答。” 我自顾自说道:“要是有一个人,你一直以为他是你最亲近的朋友,可是最后发现根本不是,这是为什么?” 小鬼冷笑一声:“那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是骗你的。” “是么?”我心里仿佛被戳了一下,不再说话,却再也无法入睡。 天亮以后,那个小鬼把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早饭放在我面前道:“吃吧!吃完了快点滚。” 我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那小鬼冷笑道:“舍不得?想让我照顾一辈子么?” 我笑道:“你以为自己很会照顾人么?” “有种你就别吃!”小鬼果然很生气,说着要将早饭拿走。 我手腕一翻,让他扑了个空,一边吃一边道:“小兄弟,听我一声劝,你还是快回家去吧,你家里人一定很惦记你。” 小鬼抢了半天都扑了空,愤然向我挥拳道:“管好你自己吧!” 后来那小鬼下了决心不肯理我,什么话都不肯说了。到最后,我只好低声下气地向他赔罪。没办法,谁让我有求于他呢? 我摸到身上仅剩的几个铜钱,我央求他去找个人家帮我买套旧衣服来穿,我自己原来的衣服早就面目全非了,穿出去会吓死人的。 小鬼弄来的那套衣服有些肥大,我避开伤口,十分费力地穿上,就见那小鬼在一旁抿着嘴笑。 “你笑什么?” “你这么一穿倒不像个贼了。” “废话!我本来就不是贼。” “那么那匹马是你的了?” “废话!”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有人要杀你?” “……”我差点掉进陷阱里,急忙改口道:“以前那匹马当然不是我的了,被我偷走以后当然就是我的。” 小鬼蔑视地看我一眼:“哼,说来说去还是个贼。” 我闷闷不乐道:“就算是吧!” 小鬼十分悲天悯人地对我道:“我救了你,为了报答我,从今以后你就改过自新吧。” 我气不打一处来,可是又只好应着,趁机反问道:“你还没说你为什么离家?” 他这次倒是十分干脆:“为了逃婚。” “逃婚!”我不由吃惊地打量他,就算富贵人家可以随意挑选妻子,也不至于急着给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成亲吧? “不信就算了!” “我当然信了,可你为什么逃?对方很丑?” “不是,我就是不喜欢。” “那你不会拒绝?” 小鬼白我一眼:“能拒绝我就不用逃了。”没想到他跟我处境还挺相似,我立刻心有戚戚焉。 “可是……” 小鬼仿佛知道我要说什么,不耐烦道:“你别想劝我回家,那个鬼地方我死也不要回去。你怎么还不走?” “你还是跟着我吧。”我十分认真道。 “跟着你?偷马还是被人追杀?”他一脸不屑,“你照顾好自己的小命吧。” 不等我说话,他早背起自己的包袱跑了。这个小鬼真是无情。 走一阵歇一阵,我终于在天黑之前到了一个叫麦口的小镇,却发现实际情况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顺利。 这个地方紧靠江边,来往船只也不少,只是盘查非常严格,根本没有混上去的可能,就算混上去也迟早被人发现。 那些船家个个带一双势利眼,见我无权无势,又没有银两,也没人肯收留我。 受了一肚子气后,我只好跑到一家客栈里问他们能不能在大堂里过一夜。 总算那老板娘良心未泯,将我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同意了。 我躺在冷硬的地板上,饿的头昏眼花,心里想着要不要真的去做梁上君子,可是我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赵誊大概知道我逃脱的消息了,那样岂不是自投罗网? 背上的伤又火烧般疼痛,我翻个身,本想继续筹划明天的出路,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第5章 将计就计 黑暗里传来一声细细的响动,我立刻翻身坐起,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正要出声询问,却被一只手轻轻捂住了嘴。 “嘘——”一阵浓烈的脂粉香气传来,熏得我头昏脑胀。借着微弱的烛光,我吃惊地认出面前的人居然是同意收留我的老板娘。 “你做什么!”我躲开她的手。 老板娘拿着烛台在我脸前晃了一晃,向着我柔柔一笑:“小郎君,你还是睡着的时候更惹人爱。” 我这才看清她只穿了一件红色中衣,酥胸半露,星眼微扬,正半跪在我身边,姿势极其暧昧。我不由惊怒交加:“放尊重点,谁是你郎君!” 不料她扑哧一笑,非但没有放规矩,反而伸手来摸我的脸:“哟,还生气了?” 我一把扣住她手腕穴道,顾不得因用力过猛带来的一阵剧痛,向那女人沉声道:“少给我装蒜!你动了什么手脚?为什么我一进你店里就睡得这样熟?” 就算我重伤之下灵敏度大不如前,也不该被这女人在旁边看我许久也醒不来。她对我下手,难道她是个探子? 那女人被我按住穴道,半身动弹不得,却仍是向我娇笑道:“小郎君,我见你好像很疲倦,便自作主张点了支安息香让你睡得好一点,那么凶做什么?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感觉到她似乎并不会武功,却仍是不肯放松:“我与你素不相识,你究竟要做什么?”大半夜的,一个女人居然莫名其妙跑到一个陌生男子面前动手动脚,这本来就透着古怪。 那女人却不慌张,轻笑道:“你何必急成这样,莫不是怕我将你告到官府么?” 我心中一凛,这女人好像知道什么,不问清楚可是对我大大不利。我立刻放开了手,笑道:“你这是何意?自己半夜跑来看陌生男子睡觉,倒要将我告到官府?” 女人目光流转,最后停在我脸上,低声道:“今日镇上来过十几个官兵,说是追捕犯人,几乎将全镇搜了一遍。最后来到我店里,拿出一张画像,问我有无见过画上的人,若是能说出,便赏银百两。” 我心里哼了一声,那画上的人多半是我了,他们不敢声张,不敢调用能认出我的士兵,更怕消息传开引起我手下将领动乱,却想出了这么个阴毒办法。百两赏金让人猜不到搜捕我的重要性,却又足以能让一般百姓动心了。 “这与我何干?”我脸上若无其事,手指缓缓摩挲着袖中的半截断箭,那小鬼从我背上拔出后硬让我收着,说是怕我忘了教训。这断箭倒无意中成了我的防身工具,若是她果真要起歹意,我也只好心狠手辣了。 那女人仍是看着我:“你以为像你这样的人物很多见么?你一来我便注意你了,虽然那画像还不及你本人的十分之一,但眉眼形状却大致不错,更何况你出现的时间太巧了。” 我冷笑:“因此你认为我是他们要找的人,要拿我出去换赏银?” 女人似乎受了侮辱,轻声嗔道:“没心肝的!百两纹银虽然不少,却还不放在我心上。我若要出卖你何必等到现在?” 我倒是有些糊涂了,这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算我生得英俊出众,也不至于把她迷成这样吧? 只听那女人又道:“明日一早会有北赵商船经过此地,镇上搬运货物的工头是我相识,你若愿意,我便请他介绍你上船如何?” 我充满怀疑地望着她:“你会无缘无故帮我?不要我替你做什么?” 那女人向我妩媚一笑:“小郎君,你太聪明了。”她身子微微前倾,突然吹熄了蜡烛。 我眼前立时一片黑暗,接着一阵几乎令我窒息的脂粉香气包围了我,还没反应过来,猛地被扑倒在了硬邦邦的地板上。 我倒霉的伤口!我忍住剧痛,不由大怒,我一生何尝受过这种侮辱!情急之中连要隐瞒身份也忘了:“滚开!你以为本王……” 刚喊了一半,那女人又按住了我的嘴:“别吵!你还要命么?”接着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我耳边道:“待会会有个人从楼上下来,那人就是本地官府的捕快,你要想顺利离开,就乖乖陪我演完这场戏……” 什么!我不由怒气上涌,一把将那女人推到一边:“本小爷还没那么窝囊!” 谁知那女人竟拉住我衣角,哀怨道:“没良心的冤家!吃完了就要走么?” “放手!”我一把拽回衣角,边站起边重新系好。我衣服本来宽大,被这女人一扯便开了一半,再加上她胡说八道,若被人看见,我的清名还怕不保了呢。 “玉娘,你在跟谁说话?”一个冷冷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我向上看去,只见一个身穿捕快服饰的男子正从楼上走下来,单听足音便知道这人武功不低,我不由暗暗叫苦。 以我身负重伤的状况,实在没把握全身而退,我虽不屑听那女人的话,却不会傻到自己送死。趁着房内昏暗,我轻轻后退,想趁机离开,不料那男子目力也不错,立刻发现了我的存在。 “站住!”话音刚落,他已来到楼下拦住了我的去路。轻功也不错,我不由苦笑。 那男子三十多岁,身材瘦长,手臂骨节突出,一双眼睛锐利如刀,一看就不是好对付的角色。我不由微微低下头,但愿不要被他认出来。发现自己的衣领没有折好,又顺手整理了一下,毕竟我这样身份的人,就算落泊也不能让自己一看就像个逃犯不是? 没想到这动作闯了祸,他本来虽然对着我,其实是看着那叫玉娘的女人,现在他却狠狠盯住我,仿佛要用目光在我身上戳个窟窿。 死盯了片刻,那男子开口问道:“你是谁?为何会在这里?”从那带着威胁的语气中,我十分悲哀地想到他将我当成了吃醋的对象。 我向他善意地一笑:“我是谁,你该问问玉娘。”说完我看一眼旁边的玉娘,她既然愿意演戏,那就自己编吧,本王可不奉陪。 谁知那男子又会错了意,向我喝道:“你胆敢跟她眉来眼去!”我感到颈中一凉,他已将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这醋劲也太大了吧?不等他挥刀,我身子迅速向后一仰,飞脚踢在刀面上,顺势跃后几步,抽出袖中断箭,准备与他正式交手。既然当情敌与当逃犯的结果是一样危险,我又何必担这虚名。 “李央,住手!”玉娘脸色惨淡,挡在我面前。“你若要杀他不如先杀了我!” 李央没再挥刀砍我,却气得脸色铁青:“玉娘,这个人是谁?你为何护着他?” 玉娘反身靠紧我,向李央道:“你刚才不是都看到了么?又何须问?” 李央脸色阴沉,掩不住一股失望之情:“玉娘,你曾过答应我,不再与别的男子……你可曾记得你当日承诺?”我有些同情地看着这叫李央的男子,他喜欢上一个演戏如此逼真的女子,也够难为他。 玉娘断然道:“我不记得什么承诺!” 李央被玉娘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将仇恨的目光射向了我:“好好!你不记得!我先杀了这小白脸再说!” 我也怒了:“她不记得你杀我做什么!”亏我刚才还同情他呢。 玉娘冷笑道:“你不在乎我就罢了,凭什么还不让别人在乎我?” 李央道:“我何曾不在乎你?就是近来公务如此繁忙,我仍抽出时间来看你,谁知你不但对我冷淡,还当着我的面与其他男子……玉娘,你扪心自问可对得起我?” 玉娘不为所动:“你若不是为了抓人,哪里会想起这里?李央,你如今升了官,发了财,可又记得当日所为何来?” 李央低下头:“我没有忘。玉娘,你该知道我不是为了名利。” 玉娘哼笑一声:“你如此不遗余力,替着你的南越主上抓人。早已将本来使命抛诸脑后,心里可还有一丝国恨家仇?” 李央目光怜惜地看向玉娘:“死者不可复生,国亡不可复存。玉娘,你醒醒吧!我多少努力不过换来一个捕快之职,试想单凭你我又能有多少作为?” “你忘了,我不能忘!我还要报仇!就算杀不了越凌王,哪怕只是杀死一个县令也比看着他们逍遥在世要强的多。你不是曾作了许多准备么?听说越凌王最近从荆襄返回建康,正是下手的好时机,你却将精力浪费在替南越人卖命上,你心里若还有我,就做几件正经事,不要再替他们做狗腿!”此刻玉娘眼中盈满泪水,样子楚楚可怜,可是我听完她的话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终于明白了点什么。 最毒妇人心,幸亏她不知道我是谁,不然我死无葬身之地。 李央沉默半晌,终于道:“越凌王手下握有重兵,极难接近,听说他本人也是武功高强,曾单骑冲入北魏万人大军,直取对方主帅人头,神勇无人能敌。此事单靠一人之力无法办到,还须集合其他兄弟,容我从长计议。” 玉娘喜道:“你答应了?” 李央缓缓点头,握住玉娘双肩:“答应我,杀了越凌王之后,咱们就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从此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好不好?”玉娘含泪点头。李央喜得将玉娘拥入怀里,突然又放开了她,眼睛瞄向我:“他到底是何人?你跟他——” 我倚在墙边冷笑道:“怎样?我跟玉娘早已海誓山盟,你却在我面前与她卿卿我我,也不怕闪了舌头?” 玉娘脸一红道向我道:“小兄弟,你明知……” 我打断她:“你刚才不是还一口一个郎君叫我么?怎么突然变了?”哼,这两人一边柔情蜜意,一边讨论着怎么杀我,这笔账我可是记下了。 玉娘脸色一变,向李央道:“央哥,我跟他没有什么,你千万别当真,我刚才只是为了激你答应罢了。”又向我道:“小兄弟,我知道你心中不平,可是我玉娘决不会令你吃亏,明日一早我便送你离开,决不会让你有半分闪失。” 我嘲讽地一笑,盘膝坐下:“你倒是将我告到官府的好,说不定还能令你的央哥升官发财呢。” 玉娘神色赧然。李央本来半信半疑,听了我的话疑惑地问道:“玉娘,他到底是谁?” 玉娘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李央以一种打量猎物的全新眼光看着我,将玉娘拉到一边低声道:“据上面得来的消息,此人份量颇重,是太子亲自下令追捕的要犯,远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玉娘低声回道:“我虽利用他激你,却也因为他是南越官府要抓的人才存心救他,我想既然他是要犯,说不定对我们有帮助。” 李央沉吟道:“我已想过,若要截杀越凌王,非扮作官府之人不能成事。若我将他带回,岂不是更增加县令对我的信任? 玉娘急忙道:“不可!我已答应过要救他,岂可出尔反尔?” “玉娘,大局为重!你还想不想报仇?” 我微微冷笑,虽然他们极力压低声音却还是瞒不过我的耳朵,这女人因痛恨南越而救我,自然也可以因报仇心切出卖我。我装作毫无察觉,手持半截断箭,在地上轻轻敲击,口中念道:“奉天之道,诛贼灭寇,悠悠万世,复我蜀川。” 我这句话一出口,两人大吃一惊,一起看向我。 李央向我走近几步,沉声道:“你到底是何来历?” 我笑道:“难道以李捕快如此眼光,还猜不出么?” 李央又仔细打量我片刻,试探道:“足下与‘琉砂会’可有关联?” 见李央意料之中的被我引到了错误方向,我向他高深莫测地一笑,缓缓点头。 “琉砂会”,乃是蜀川灭后由不服南越统治的蜀人集结而成的暗势力,他们死忠于蜀国前主刘禄,一直未停止过复国的努力。 南越洪嘉十九年,也就是蜀川盛德二十三年,我率领南越大军击溃了蜀川的最后一道防线,一举攻破蜀川国都成都,刘禄总算做出了他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率领群臣正式投降。 是我亲自接受了他奉送的大印,还负责安抚了城内的百姓。从那以后刘禄就在南越特别为他安置的川庆宫里安然度日。 记得两年前我还去探望过他,养得白白胖胖,除了有时因为思念故土哭泣外,倒也住的安稳,他还一直向我称赞南越的美食和美女,很有点乐不思蜀的味道。 只是从头到尾他都没向我问起蜀川的百姓生活如何,真不明白这样的国主有什么值得执着的。 从蜀川覆灭到现在短短五年中,琉砂会针对我的刺杀行动不下二十次,尽管没一次是成功的。 李央仍有几分不信,又问我道:“据闻琉砂会近来多活跃在黔地一带,足下怎会流落此处,成了官府要犯?” 我早有准备,长叹道:“一言难尽!当日我与会中兄弟探知越凌王行踪,认为正是为先主报仇的好时机,于是星夜赶到荆襄,准备沿路截杀。无奈对方人多势众,终究功败垂成,五十名兄弟只有小弟一人生还。刺杀越凌王是何等大事,官府立刻派出重兵追捕,想利用我找到琉砂会密舵所在,小弟只好逃亡至此。” 听了我的话,玉娘眼中露出欣喜之色,李央却仍是怀疑的看着我,我又将断箭放到二人面前:“你们若不信,可以看看我手中断箭,这是越凌王在军中精制的朱漆雕翎箭,除他本人与几个亲近部属外,别人均无缘使用。” 玉娘从我手中拿过断箭,轻转箭身,看到箭头上方一寸处有用极细的笔画写就的银色篆体“凌”字,点头道:“我当年曾在父亲手中见过,这确是越凌王军中专用之箭,你果然与越凌王正面交过手了。” 我黯然道:“越凌王武功高强,他身边的护卫也是一流好手,我们此次行动本已抱了必死之心,可惜我却没能与其他兄弟一起为国捐躯。” 玉娘神色中多了几分敬重,忙将我从地上扶起,“小兄弟何出此言?你这样一位忠肝义胆的少年英侠能够生还,那是天佑我蜀川。你放心,玉娘一定助你逃脱官府追捕。” 我得了她的保证,不由喜形于色,顺从的让她扶住我:“玉娘过奖了,败军之将何敢言勇?” “你除了这箭还有什么证据?”可能是我高兴得太早了,李央毕竟没有玉娘那么好骗,他突然拦住了我,冷冷发问。 我挑眉道:“这是何意?” 李央道:“素闻越凌王心狠手辣,怎会容你安然逃脱?琉砂会向来有‘敢死’之称,又怎会有你这样的贪生怕死之辈?你初遇我们二人,便能拿出朱漆雕翎箭,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我傲然而立,冷冷道:“李捕快,我费心解释,不代表便可以任你质询。琉砂会的大小事务我心中一清二楚,但你休想逼我说出一字一句。你既不信,现在便可以将我缉拿归案,也尽可以将我杀了。只要你凭真本事,我决不会有一言一语怨恨于你,琉砂会也不会因此向你寻仇。” 李央显然没想到我突然变得如此强硬,脸色更加阴沉:“既如此,在下便领教了!”说话间出手如风,已经向我袭来。 我听到玉娘的惊叫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微微动了动,终究没能避开,眼看着李央一招猛虎掏心,化拳为掌,带着一股劲风拍在了我的胸口上。 我不由自主后退几步,手捂胸口弯下了身子,只觉体内气息尽被扰乱,胸中烦闷难当,我张嘴吸气,却吐出一口乌黑的瘀血。 李央没料到我这么不禁打,迟疑了一下,没再继续出手。 玉娘将李央推到一边,抢到我身边要将我扶起,可是我根本站不起来,她着急地问我觉得怎样,我只是皱眉却说不出话来。玉娘手足无措,也顾不得责怪李央,只道:“央哥,快帮我将他扶进房里!” 李央走近一步,本想伸手,又向我脸上看了看道:“玉娘,别怪我,我就是觉得这小子有蹊跷。刚才他躲我那一刀时身法轻灵迅捷,这一掌我不过用了五成功力,他却躲避不开,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玉娘急道:“你疑心太重了!他都被你伤成这样,难道还是故意?挨一掌又有什么好处!” 我劝道:“玉娘,你不要怪李捕快,他怀疑我也是人之常情。” 李央冷笑道:“你不用在玉娘面前装可怜,方才是你执意不肯回答我,那就修怪我疑心。” 我按住胸口道:“李捕快既已如此怀疑,我又何必多说?我生平最恨人逼迫,你若不相信尽管杀我,我虽打不过你,却还有一身骨气!” 我一边轻声咳嗽,一边心里暗想,本王白白挨了一掌也算对得起你了,识相的现在就相信我,否则我定报此日之仇。 正想着,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要坐不稳,我下意识抓紧玉娘的胳膊才没倒下去,不会是我演的太好连自己都相信了吧? “小兄弟,你肩上怎么流血了?你,你早就受了伤?”隐约只听到玉娘惊慌的声音,我仍是抓住玉娘的胳膊不放。 心中隐隐有些后悔,这次太过冒险,我肩头的伤口被震裂了,李央那一掌力道毕竟不弱,我虽利用他逼出了胸中淤血,却也被他打乱了内息,要是我因此流血不止,不是要得不偿失? 手指越来越无力,倒下之前,我看到李央目瞪口呆的模样,还是忍不住讥讽他一下:“你问我怎会碰巧有那箭?我现在便告诉你,若是李捕快也去行刺,他们也会送……你几支,放你‘安然’离开……只怕你没这个胆……” 我闭上眼睛,却发现没有摔在地上,一双有力手臂将我半抱起来,我嘴角露出一丝得意微笑,骨节突出,那不是玉娘的手。 我被安置在隔壁的一间客房里,李央封住我肩头穴道为我止了血,裂开的伤口又被重新包扎了,我听见玉娘轻声让李央出去,便睁开了眼。 “你醒了?”玉娘的声音有说不出的温柔。我坐起身来,她急忙按住我:“别动!” 我向她笑笑:“我没事。”说着下了床,坐在床边的茶桌旁。 见我真的没事,玉娘转身拿出一件半新的青色深衣:“将这件衣服换上吧,你那件衣服脏了。” 我接过来,发现下面还有一套崭新的中衣,不好意思道:“可否麻烦你暂避一下?”玉娘会意,微笑着替我关上了门。 这件深衣做工精细,样式内敛雅致,看起来倒不像李央的穿衣风格。换好之后,我对着镜子照了照,发现非常适合我。 我摸摸自己的轮廓分明的脸,忍不住笑了。还好,除了脸色因为过度失血显得苍白外,基本上还是英俊不减的,自恋了一阵,我开门让玉娘进来。 玉娘一看到我就呆了,简直移不开目光,看着看着,眼圈竟然红了。 我问道:“你怎么了?” 玉娘转过头轻轻擦了下眼角又笑道:“这是我相公的衣服,没想到穿在你身上正合适。” “你相公?”我十分诧异。说实话,我压根没想到她还有相公,而且我直觉她的相公不是李央。 玉娘轻声道:“不知道你可听说过蜀川忠武将军边洪?” 我恍然道:“你是边洪的妻子?那你父亲岂不是樊无炎老将军?” 玉娘眼中放出一抹神采:“原来小兄弟也知道先父。” 我心虚地低下头:“久仰大名。” 我自然知道他们,边洪是蜀川少数几个有才能的将领之一,樊无炎则是辅佐蜀川三代君主的开朝功臣,这两人都是主张抵抗南越最激烈的人物。 六年前南越与蜀川一场最惨烈的战役中,我设计将蜀军围困剑阁,因为蜀川君臣畏战,导致边洪后继无源,与蜀川七万大军一同血染疆场。 五年前,樊无炎以七十岁高龄挂帅出战,就在成都沦陷的那一日自杀殉国。接受降表后,我曾下令善待樊无炎的家眷,可惜他们早已决心追随樊无炎而去,全家上下无一生还。 我满心愧疚地问起玉娘在蜀川亡后的经历。 原来边洪死后,玉娘一直孀居在外,蜀川灭后她流落风尘,艰难度日;李央是樊无炎故人之子,本与玉娘青梅竹马,玉娘与边洪成亲后,他黯然离开,蜀川灭后他在南越官府当差,其间一直在打听玉娘的踪迹,终于在两年前找到了她,从此两人一起生活,并暗中从事一些颠覆活动。 听了玉娘的讲述,我久久说不出话来。 经历了这样的切肤之痛,她怎能不恨我入骨?若是不久之前我知道有人蓄意谋反,定然毫不留情的予以打压,可是此刻流落在这小镇的客栈之内,面对着因战乱丧失亲人的伤心女子,我却只有深深的同情。 虽然我心中清楚,天下离乱已久,各国互相吞并是必然的结局,谁也不能说哪方有错,但是战争造成流血却是不争的事实。兵者,世间至凶之器,谁又何尝愿意轻易使用? 见我沉默不语,玉娘笑道:“不说这些了,提起来徒增伤心。对了,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呢,否则以后都不知怎样提起你。” “我……”我抬头看见玉娘充满信任的眼神,摇头低声道,“我不会告诉你的,就算告诉了你也不会是真话,你最好将我忘了。”我不能告诉她我是谁,却也不想再骗她。 玉娘失望道:“小兄弟,你可是怕我泄露你身份么?难道现在你还不肯相信我?” 我急忙道:“不是!”不是我不肯信她,而是她不能信我。 玉娘叹气道:“你既不肯说我也不便勉强。那你可能告诉我,你是怎样与越凌王交手的?你们损失惨重,难道那狗贼就没有受伤么?” 我道:“虽然我们损失重,也不是全无收获。越凌王没想到我们会半路突袭,因此失于防范,他虽然被救走,却还是受了重伤,我逃脱之前看到他血流不止,也许很难生还了。” 我说完看一眼玉娘,也许我把自己情况说得糟糕一点,她心里会好受的多吧,而且我也没有完全骗她。 玉娘喜极而泣:“真是老天开眼!我这就去告诉央哥。” 我拉住她道:“现在快天亮了,你能先助我离开这里么?越凌王的事你们慢慢再谈。” 玉娘看看窗外,天色已开始泛白,她急忙道:“你说得对,我怎么忘了?我这就去打听现在有哪些船只靠岸。”玉娘转身跑出了房间。 我长吐一口气趴在了桌上,该死,怎么就落到必须对着人说自己坏话的份上,要是再对着玉娘不停的诅咒自己,我还能不能活? 我向来手段狠绝,可是照现在同情心泛滥的地步,也许她此刻要杀了我,我也不会躲避的吧。我心里不停道,快些离开这里,快些离开这里…… 第6章 北赵商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玉娘才回来,她已换上了一件水绿色衫子,头发也重新梳过,耳上戴了一双翠玉滴坠,香腮朱唇、媚眼如丝,又恢复了昨日的风情万种。我懒懒的靠在桌边打量着她,心里十分怀疑她是否把时间都用在了梳妆上。 玉娘见了我便道:“快跟我来,有船了。” 我跟着她出了客栈,想起没见到李央,便问道:“李捕快哪里去了?” 玉娘答道:“他回官府复命去了。” 我笑道:“他不会去回报发现了通缉犯人吧?” “怎么会呢?他是去继续探听越凌王的行踪。”玉娘一边笑着,拉起我的手领我向码头方向走。她的手软软的、很温暖,我没来由的心里一跳,被这样一个风韵撩人的女子握住还是很不习惯,我不自然地转过目光。 顺着街口可以看见不远处白茫茫的江水,水面上不时有白鸥划过,江边有几艘商船泊在码头上,来来往往的码头工正在搬运货物。玉娘将中间一艘中型货船指给我看,说道:“那艘便是北赵的商船。” 那是江上特制的一种货船,底部为密封式货舱,上部是供人居住的客房。从北赵沿江而下要经过多处水流湍急的峡谷,这种船外表虽毫不起眼,却是极为实用,速度及平稳度都较一般客船要好,不至颠簸过甚加重我伤势。 而且北赵与南越之间订有通商协议,凡是北赵船只入境,只要在装卸货物时检查一次,沿途便不必再接受盘查,因此搭载这类船是对我最为有利的选择。 玉娘与我上了码头,只见一个留着髭髯的中年汉子正站在那商船的甲板上指挥手下将一箱箱货物搬进船舱。玉娘向那汉子打招呼道:“邢二哥,可快搬完了?” 那汉子盯着成堆的货物粗声道:“早着呢!想偷懒小心老子抽你!”回头见是玉娘,立刻笑道:“原来是玉娘来了。”又斜睨了我一眼,“你口味变了,从哪里找了这俊俏娃子来?被李央那狗崽子知道又要喝醋了。” 玉娘正色道:“邢老二,闭上你的狗嘴!这是我家远房表弟,他要去建康,正想烦你向这船的主人家引见呢,不管多少银子,务必要留下他。” 邢二并不生气,眼睛溜到玉娘胸前转了几圈,嘿嘿笑道:“原来是你表弟,怪道水灵灵的倒跟你有些相像。” 水灵……这话对我来说简直是侮辱,我在一边看着他冷冷道:“邢二哥眼力真是不凡,倒能看出我们姐弟有相似之处。” 邢二放声笑道:“小兄弟过奖了,你上船的事包在我身上……”他突然住了口,警惕地看向玉娘。 玉娘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我哼了一声,收回眼中的寒芒,将目光投向别处。 邢二不满道:“玉娘,你这个兄弟看起来弱不禁风,脾气倒还不小。” 玉娘笑道:“幸亏是对着你,不然要让外人笑话了。我这兄弟年纪小,又没出过远门,难免不懂事,还请你这做兄长的担待一下,多教他些道理。” 听玉娘如此说,邢二拍胸脯笑道:“玉娘有托谁敢不听?小娃子闹闹别扭我不会放在心上的,放心将他交给我吧!” 玉娘将一包银子交在他手里,笑道:“那便有劳了,以后可要常来小店吃酒。” “这个自然!小兄弟跟我来吧。”邢二接了银子,向我招招手。 我正要跟过去,玉娘又拉住我,塞给我一些银两。 我急忙道:“我不要。” 玉娘笑道:“傻子,路上用得着,你没有钱人家会欺负你的。”她耐心解释,好像我真的是个不懂世事的孩子一般。 我将银子又推给她,认真道:“玉娘,不要对我这么好,你会后悔的,我以后还不起你。” 玉娘不解道:“这是什么话?又不要你还我。” 我逃也似的躲开她上了甲板,又匆匆回头道:“我真的不能要,你好好保重!” 玉娘见我执意不肯要,只好向邢二道:“邢二哥,我这兄弟身子不好,别忘了让船家多多照顾他。” 邢二大声道:“你放心就是了!” 我眼眶一热,没有回头,只跟着邢二往前走。邢二边走边道:“小兄弟,因为玉娘有托我才跟你说这些话,你记着出门在外不比家里,有些事能忍就忍,这些船主都是大户,千万别得罪他们。” 我一边点头一边左右打量,这艘船上的客房比一般商船要多,看起来好像住了不少人。 邢二正要领我到船头一间客房里去,却见前面走来一个人,便侧身站在一旁,我也跟着站在后面,邢老二恭恭敬敬道:“荀先生。” 来人是个青年文士,大概二十八九岁,相貌清癯俊秀,一双眸子温和明亮,穿一件白色儒服,手持折扇轻轻摇动,江风撩动着他衣服边角,更是显得气度雍容,风雅潇洒。他走到我们跟前微笑道:“邢老板,货物还要装多久?” 邢二刚才还霸气十足,见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大气也不敢出,慌忙答道:“请荀先生放心,绝不会耽误了启程时辰。” 青年文士微笑道:“那就好,辛苦邢老板了。”我察觉到他目光从我身上扫过,急忙垂下眼帘摆出一幅恭敬的表情。果然他问邢二道:“这位是?” 邢二忙道:“这是我一位远房表弟,要去建康。想劳烦荀先生行个方便,让他搭载一程。” 青年文士皱眉道:“我们船上向来不载外人。” 邢二道:“这小兄弟身子弱,禁不得寻常船只颠簸,还请先生看在我薄面上留下他,绝不会短缺你们银两。” 青年文士仍是不急不缓道:“不是我不肯通融,只是我们商号确实从不搭载宾客,便算我同意了,我们公子也未必答应,只好对不住二位了。” “这……”邢二本来胸有成竹,以为这青年文士温文尔雅一定好说话,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他搔搔头对我道:“我已经答应了你姐姐保你上这艘船,看来要做食言忘八了。我再替你问其他船怎么样?虽然多吃些苦,一样能把你送到建康。” 我正要搭话,一个矮壮汉子在岸上收住纤绳大声道:“邢二爷,货物装好了!” 接着船身一阵剧烈的晃动,我双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稳,胸中一阵恶心,这才记起从昨天到现在我只吃了一顿糙饭,还是那小鬼给的。跟玉娘在一起时只想着保命,根本忘了吃饭这回事,此刻心慌无力,几乎要支持不住了。我只好靠在船舷上,让自己清醒一点。 “这位公子身子不适么?” 我看到那青年文士脸上带着关切的神色,故意笑道:“无妨,只是暂且让我靠一靠,否则在下恐要爬着下船了。” 那青年文士又道:“这位公子可是感到腹中饥饿?” 我一阵窝火,心中道你小子倒是会看,再跟你啰嗦,小爷也快饿死了。 邢二大惊失色道:“小兄弟,你怎么能这样对荀先生说话?”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把刚才想的说了出来,自制力差到这种程度,看来我离饿死只差一步了。 我道:“邢二哥,你可是答应了玉娘要平安送我上船,你没做到不说,还在这里甘心做忘八,可还有脸去见她?去别的船我反正也是死路一条,生死事大,哪还管得了措辞用句。” 邢二明知道我强词夺理,偏偏又自觉理亏,只急道:“玉娘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兄弟!”一面又向那青年文士赔礼。 那姓荀的青年文士却是涵养极好,面色没有丝毫改变,反而向我微笑道:“商场如战场,我家公子确有严令,从无人敢违逆。这位公子若果然想搭载我们的船,在下倒有一个主意。” 邢二忙道:“荀先生大人大量,真有办法让他上船,小人感激不尽,这些银两不知道当作他的路费够不够?” 那青年文士收起折扇微笑道:“银两倒不用了。我的办法便是委屈这位公子在船上当份差使,若是欠下契约条状,成了船上一员,便不算破例。不知你们可愿一试?” 原来是要我去打短工,我想了一想向他笑道:“荀先生如此费心,在下怎能不领情。只不知要我做什么差事?” 青年文士微笑道:“留与不留这还要看公子的意思,做什么我更不知道了。我正要去见公子,你们不妨在此等我消息。”说罢顺着过道往前走,转身进了中间一个舱门。 我看着那舱门低声问道:“这船家到底是什么来历?那姓荀的只是个随从便已经把你吓成这样了。” 邢老二压低声音道:“听说那是北赵的富商,势力极大,别看荀先生只是个副手,多少人想见还见不着呢。你刚才竟然那样对他说话,可是不要命了。” 我笑道:“我不敢得罪的人大概还没出生呢,不知道他口中称的公子是谁?你见过么?” 邢老二摇头道:“我有什么资格见他!只听说荀先生的主上姓燕,来头不小,说不定与北赵的朝廷有些瓜葛呢。” 我撇撇嘴:“什么了不起,这就值得他们狐假虎威了,我可没听说北赵皇族有什么姓燕的亲戚。” 邢老二瞪眼道:“狐假虎威?他们可是老虎屁股!不说别人,单说我们这些靠运货吃饭的,得罪了他们就别想在江面上混了。”又疾言厉色地警告我,“小子,你待会进去要小心应答,别再惹祸!幸好荀先生是知书达理的读书人,不然你就在这里等一辈子吧。” 想到当务之急,我笑道:“你放心,我不再多嘴就是了,他们问什么我答什么总不会有错吧。” 正说着,一个小厮从客房中走出来,向外道:“哪位是应召的?我家公子有请。” 邢老二推推我道:“还不快去!你这次还能得燕公子亲自过问,说不定要走运了。记着我的话!不行就回来找我。”我朝天翻个白眼,去做他们的下人这还算走运? 跟着那小厮进了客房,我第一个感觉就是好像到了某个府第。这舱房面积不是很大,可是各种桌椅摆设、茶案棋枰一应俱全,样式简单雅致,并且布置得恰到好处,使整个船舱宽敞明亮,即使墙边站立了四五个小厮都不显得拥挤。 那姓荀的青年文士正坐在右边一张檀木椅里,见我进来微微向我点头,示意我站在那里。 姓荀的上首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灰袍老者,正端着青瓷茶盏悠闲地品茶,好像根本没看到我。 倒是左边下首一个壮年男子很好奇的盯着我看,我扫了他一眼,这人一身轻装,相貌平凡,但是身材健壮,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应该是练外家功夫的好手。他看我的目光直率坦白,却并没有邢老二的粗鲁之感,我向那壮年男子回以微笑。 虽然这几人全都气度不凡,却显然不是主事之人。想起邢老二的话,我没有开口询问,老老实实站在屋子中间等着。只是这对我来说实在也不容易。 就在我饿得快要昏倒时,一个清朗含威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你就是那个要上船的人?” “是啊!”不是我还能是谁?我揉着肚子没好气地转过身。 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离我几丈远的地方,那人穿一件玄色锦服,面容刚直英俊,两道剑眉直飞入鬓,双目深邃如幽潭,却又锐利如炬。 不用问这一定是那个燕公子了,原来他刚才一直在站在舷窗边没有出声,怪不得我进来时没看到他。 这姓燕的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逼人的气势,一旦发现他,就很难将他忽略。这个人甚至比我在战场上见过的多数将领还要气宇轩昂,可惜总给人一种傲慢自负的感觉,我一见之下就对他没什么好感。 见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我尽量作出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饶是如此,那姓燕的还是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很长时间,最后他对我的表情表示厌恶,收回了目光,大步走到正中一张太师椅前坐下。 我转过身,发现房中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我身上,连那灰袍老者此刻也放下了手中茶盏,他脸上带着一种久经世故的睿智,看人的目光还算慈和有礼,不像那姓燕的居高临下。 过了片刻,那姓燕的指着我向那青年文士道:“仲明,你极力让我收下的就是这人么?我看他平庸无奇,有何资格值得留下?” 那青年文士忙道:“公子,他自告奋勇,精神可嘉,况且我们确实需要一个当地人。”我心里暗笑,他不如说我死乞白赖,硬要上船呢。 青年文士的话倒还有用,那姓燕的大概被说服了,他转向我用命令的口气道:“既然如此,你不妨说说现在最想做什么。” 我装傻充愣:“回公子的话,吃饭。” 那姓燕的表情好像吃了苍蝇一样,其余的人也都愣愣的看着我,青年文士耐心解释道:“我家公子是问你希望在船上做什么差事,尽管说来。” 我笑道:“对不住,小人从昨天到现在粒米未进,未免迟钝。只要不是体力活,你们船上需要什么我就做什么吧。” 那姓燕的皱眉道:“你最擅长什么?” 这个么……确实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因为地位关系,我几乎被那些官员捧成了无所不能,可是现在才发现那仅限于在皇子的位置上。掌舵、划桨的事我一概不会,总不能告诉他我最擅长用兵布阵,轻功打穴吧? 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道:“写字。” “噗——”一口茶水从左边那壮年男子口中喷了出来,从刚才他听到我第一句回答便表情古怪,此刻更是忍不住了。后面几个小厮见他公开失态,也都捂嘴而笑。 我也不理他们,一本正经道:“诸位莫笑,小人确实别无他长,只有笔下功夫还是颇为了得的。燕公子既然是生意人,不知道你们可缺少抄录帐簿的人手,若是需要,小人自愿一试。” 这番说辞大概很像个迂腐书生吧,我试探地看向那姓燕的。其实我觉得他会留下我,因为那叫仲明的青年文士看起来很有同情心,大概早就替我说了不少话。 果然那姓燕的虽然很不屑,还是命令身边的人道:“去拿纸笔给他。”又向我道:“你写完让卫先生和仲明品鉴一下,若不好趁早下船。” 我为难道:“可否请公子给小人备些饭菜?小人有些支持不住,实在怕写到一半横尸当场,污了贵商号的名声。” 那姓燕的不耐烦地对那壮年男子道:“代承,去吩咐厨房备饭菜来。” 那壮年男子只得起身,走到我身边时,故意用我听得到的音量小声嘀咕道:“酸臭书生果然难缠。”我轻轻一笑,拿过小厮递来的纸笔。 考虑到账簿琐碎,要的是整齐清晰,我写的是一色蝇头小楷。写完之后,将笔一扔,让他们自去品评。这时小厮送来了饭菜,我实在受不住了,也不在乎吃相如何,就在一张小几边狼吞虎咽起来。 我的字传给青年文士和那老者看时,两人都是眼睛一亮,听他们不住赞叹,那叫代承的壮年男子也凑过去,看了一眼便走开了,直嚷看不出好坏。 最后小厮将我的字拿给那姓燕的,他看了一下便扔在一边道:“矫揉造作!” 我暗哼一声,不懂装懂。 终于水足饭饱,等小厮将碗筷收走,我抹抹嘴,向那姓燕的道:“多谢燕公子款待。” 他看着我冷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含糊两声,一边想编个什么名好呢。 姓燕的又皱起眉:“说清楚。” 我急中生智:“越——呃,凌悦!”说完我立刻后悔拼凑出这么难听的名字,硬着头皮又补充道:“在下姓凌,名悦,字子悦,凌是凌云壮志的凌……” “行了!”他终于受够了我颠三倒四的回答,挥手止住我,“仲明仔细询问一下他的身世来历,代承结算一下账目,巳时初刻起程。” 姓燕的似乎还有事要与那老者商量,我便跟着青年文士来到舱外,邢二正在那里等得着急呢。我告诉他我被留下抄账簿了,请他转告玉娘一声,邢二连声答应,脸上乐开了花,好像这有多值得庆贺似的。 我被带到了另一间舱房,这间房略小,四周布置简单,却同样典雅舒适。 那青年文士命人沏了一壶茶,让我坐在他对面,他自我介绍说自己姓荀名简,仲明是他的字,然后开始问我籍贯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为什么去建康等等的问题。 我自然是信口开河,我告诉他我籍贯是蜀川,但是从小在南越长大,读过几年书但是没中过秀才,现在家里没什么人了,仅有的一个哥哥不肯认我,老想着赶我走,自己身体又不好,一个人生活不下去,于是想投奔建康的亲戚家。 虽然全是东拉西扯,不过说到我被兄长不容的时候,我确实是动了真情。几天以来落魄逃难,一直徘徊在生死边缘,心中的伤感、不平其实一直郁积在心底深处,加上荀简给人的感觉温和诚挚,我不知不觉在他面前放松了心防,忍不住便宣泄了几句。 我说话的时候,荀简俊秀的眉头始终微蹙着,弄得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相信不相信。听我说完了,他微叹一口气,又问我道:“你真的是邢老板的远方表弟?” 我看到他同情的目光,知道他基本相信我了,我摇头道:“那是邢二哥为了让我顺利上船信口说的。我其实是樊玉娘的表弟,就是在那家客栈做老板娘的。” 荀简目光中闪过了然的神色,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其实也不怪你们,我们的船若非有些人情关系也断难接近的,更不会随便收留陌生人。没有我亲自举荐,你们怕是连公子的面也见不到。” 我急忙又称谢,荀简微笑道:“凌公子不必客气,以后我们便是同船共事,有何想法但说无妨。凌公子书法了得,想必也是胸藏丘壑之人,滕对帐簿之职虽然不可轻忽,却也不是大事,让你来做真是大材小用了。” 我后背出了一点冷汗,刚才只想着让那姓燕的没理由拒绝我,忘了留点分寸,早知道我便写的差一点了。嘴上谦道:“荀先生抬爱了,乡下粗鄙之人哪有什么学问,幸好几个字还能入得诸位法眼,小人才有机会挣口饭吃。” 荀简温和地笑道:“最近公子正为一些琐事烦恼,我们可能要忙碌一些,不周之处还望多多包涵。这间客房便供凌公子暂且居住,虽简陋了些,想来总比寻常船只舒适,不知凌公子可还满意否?” 我道:“不必拿我当客人,这里极好,有劳荀先生费心了。” 客套过后,荀简便跟我谈了一下今后的注意事项,我趁机询问起船上诸人与这商号的情况。 荀简对我有问必答,始终谦和有礼,但我却注意到他十分有分寸。 荀简告诉我,这商号名为“鸿飞堂”,取自那燕公子的名字燕弘飞。那灰袍老者卫文,是跟随燕弘飞多年的管家,那壮年男子名叫武佑绪,字代承,兼具护卫职责,是与荀简一样掌管具体生意来往的副手。 真是厉害,问了半天,我除了知道这几人的名字、以及他们主要是做绸缎生意外,便再也问不出什么。 最后荀简起身离开,临走前又叮嘱我道:“凌公子体力尚未恢复,荀某便不打扰你休息了。江上风大,最好不要在船上乱走,以免伤了身体。” 第7章 冤家路窄 荀简走后,我躺在床上仔细咀嚼着他最后那句话,那分明是一句警告,也更证明这船上的人殊不简单。难道果真如邢二所说,他们与北赵陈氏皇族有所关联,来到南越另有作为?前后想一下,这也是极有可能的。 洪嘉七年,北魏因战败向南越称臣,却一直阳奉阴违。直到洪嘉十八年,我在江陵挫败了北魏的一次试探进攻,他们才有所收敛,也是因为那次战役,第二年我被正式封王。 洪嘉十九年,蜀川归降南越,北魏乘机暗中出兵占据蜀川东北部大片领土,同时大张旗鼓挑衅在秦川经营多年的北赵。那时南越上下正沉浸于胜利的喜悦中,对北魏的侵吞一笑了之,对他们进攻北赵也采取了事不关己的态度,却不知道他们已显露出吞并天下的野心。 作为“回报”,我奏请父皇要求亲自驻守荆襄,并促成了北赵与南越的盟约关系,允许北赵通过长江进行各种贸易。 北赵地处内陆,高山环绕,他们要对外通商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向南绕道巴蜀,借长江之便;另一条向北绕过北魏边界,在海上交易。赵、魏两国关系因北魏的进攻势同水火,向北的路自然难以畅通,他们便只剩了江上这条路。 北赵擅养战马,南越不但丝绸誉满天下,更擅铸兵器,双方正可互通有无。通过贸易往来,北赵战马大量输入南越,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南越骑兵较弱的不足。而北赵与北魏开战的五年中,若不是由南越积极供应粮草兵器,北赵恐怕早就支持不住了。因此这一协议对北赵至关重要,对南越更是有盈无亏,同时也将北魏拖入了僵局。 北魏多次派使节对此提出抗议,说我南越不对属国多加照顾,反而交好别国,有违当初誓约,是不仁不义之举。可惜他们的抗议全被我通通压下,不仅如此,我还向父皇进言说北魏背约在先,昭示野心在后,若不及时压制便是养虎为患。可能就基于此,北魏才转换态度频频示好,不但纳清了拖欠的所有岁银,还提出和亲的要求让我们放松警惕。 可惜他们不知道我软硬不吃,对北赵的支持是我战略思想的一部分,怎可因此放弃,若没了北赵,我拿什么牵制北魏。哼,什么和亲?他们北魏上下全都想将我杀之而后快才是真的。 不过他们手段也极厉害,首先不管我态度如何,要迎娶北魏公主却是不争的事实,这本身已经显示了两国非同寻常的密切关系,必然引起北赵的不安。若说北赵这时派人来探探风声,或者干脆作为暗使出访,便也不奇怪了。 躺了一阵,觉得浑身燥热,我翻身坐起,将床头的木格窗子挑开一半,让外面的江风吹进来。 这时泊在码头上的船已有一半离开了,岸边也不见有船工忙碌,天气渐热,初升的阳光映照在江水上,已有些耀眼。想来巳时初刻已经到了,我所在的船却仍没有启程的迹象。管它呢,我正想回去继续躺着,眼角突然瞥到一个挺拔的玄色身影,却是燕弘飞。 他负手立在船尾,几乎是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岸上某处,好像正在出神。江上寂然无声,粼粼的波光反照在他英俊刚毅的面容上,不知是否因为独自一人的关系,此刻他不再让人感觉气势逼人,却显得有些孤傲落寞。 我又向外探了探身子,四周没有半个人影。那个卫老头一定正躲在房里喝茶,荀简和武佑绪却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也学着燕弘飞向岸上看了看,还是什么也没看到。正觉得无聊时,突然感觉一道冷峻的目光向我这边射来,我急忙闪身避开,心想燕弘飞的直觉真是敏锐。 刚刚关上窗子,一个声音便在门外响起:“凌公子。” “谁?哦,请进。”我差点忘了自己的名字。 一个身穿灰色布衣的清秀小厮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沓竹叶青的宣纸,见了我道:“凌公子,这是我家公子让我给你的。” 我拿来一看,果然是一式几份的雇佣契约,上面写明了我每月的报酬,所行的职责,以及若有泄密行为所承担的后果,样样条款分明。我也没仔细看,大笔一挥便开始签名,反正下船之后我便与他们毫无瓜葛了,当几天佣人又如何?更何况名字是假的呢。 写完后我问道:“不是巳时初刻起程么?怎么还不走?” 小厮简单道:“时辰到了自然会走,不必多问。” 我笑道:“从现在起我也是船上的人了,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小厮犹豫片刻才道:“公子在等人。” “等谁?” “不知道。” “荀简和武佑绪去了何处?” “也不知道。” 我皱眉道:“你知道什么?” 小厮道:“除了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其余的小人便不能过问了。” 我泄气道:“你叫什么名字?总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那小厮这才笑了一下道:“小人本姓李,公子给我取的名字是落烟。” 我赞道:“好名字,没想到你们公子还有几分风雅呢。” 落烟听我称赞燕弘飞,不由高兴起来:“这是自然,我们四个的名字都是公子取的,没人听了不称赞一番的。” 我好奇道:“你们四个?” 落烟道:“我们四人都是自幼跟在公子身边的,你上船时负责传话的那个是扬尘,还有凭潮、倚风,久了你就认识了。”落烟说着从我手中收走契约,出门去了。 我挑开窗子再向外看,发现燕弘飞已经不在那里了。莫非他等的人已经到了?又过了一会,荀简回来了,身边还跟了一个人,那人肤色黝黑,长着一双锐利的鹰目,看起来十分干练。 他们上船以后,几个船工开始七手八脚将船撑离码头,不久便离江岸愈来愈远,渐渐行至了江心。 我在脑海中试着拼凑燕弘飞的底细,却还是不得要领。他身边的小厮不简单,更有些像眷养的贴身护卫。与荀简一起回来的那个人又不知道是什么人物? 实在想探个究竟,我干脆开门走出船舱,直奔他的住处。直觉告诉我,无论从南越的长远利益,还是为我目前的安全考虑,燕弘飞这个人都值得我好好关注。 还未走近,便远远听到一个含着怒意的声音道:“程雍,这便是你找寻几天的结果么?”我想程雍定是刚才见到的鹰目男子了,却不知道燕弘飞为何发怒?我又走近几步装作靠在船舷上看风景,却竖起耳朵听着舱内的动静。 接着传来程雍略带鼻音的声音:“属下无能,请公子责罚。” 燕弘飞冷冷道:“你办事不利也罢了,怎么这件事又让老三知道了?” 程雍忙道:“属下在路上遇到三公子,是他主动问起少公子,属下便想,少公子向来与三公子关系亲厚,说不定他知道些什么,便……” 燕弘飞沉默了一阵,道:“他手中有无线索?” “三公子对此事也全不知情,知道后十分着急,正加派人手四处寻找。”燕弘飞又是片刻不说话,程雍小心道:“三公子还有话让我带给公子。” “讲。” “三公子说,既然少公子心中不愿,也不必再勉强他,少公子年纪还小,难免不通人情,不如等大一些再说。” 燕弘飞道:“现在不过是订亲,他便反应如此激烈,等大一些谁还管得了他?何况若不早日将沈家势力握在手中,将来我们的胜算能有几分便难说了。老三倒是愿意看到三足鼎立的局面发生,可惜这件事由不得他。他还说过什么?” 程雍继续道:“三公子还说,公子出面多有不便,此事全部交由他负责,不必我们插手了。若是我们执意在南越的势力范围滞留,难保不出差错,说不定还会误了正事。” 燕弘飞仿佛受了某种侮辱:“他这算是威胁我么?麟儿难道是他的儿子不成!”燕弘飞大概真的生气了,我几乎能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程雍不敢再说话。 荀简劝道:“公子,三公子的话也有道理,毕竟我们这次出行仓促,活动太多难免惹人怀疑。三公子既然答应不会坐视不管,以他的能力一定会找到的,公子不必太过担心了。” 燕鸿飞道:“怎能不担心?麟儿年幼,路上若遇到什么危险……”却没有说下去。 屋里一阵沉寂,我摊软在船舷上对着江面叹气。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叫苦不迭。 他们匆忙出行,看来有一大半的原因就是为了寻人,要是燕弘飞知道我不但见过他儿子,而且还把他儿子耍着玩……我心里寒毛直竖,毅然决定乖乖回船舱继续躺着。 正在蹑手蹑脚往回蹭,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你听够了么?” “啊!”我吓了一跳,回身却撞在一个尖尖的硬物上。等我捂着被撞酸的鼻子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荀简和武佑绪正从舱中走出来,燕弘飞就站在我身后,下巴尖儿红红的,眼中带着能杀死人的怒意。他伸手在下巴上一拂:“放肆!” 我立刻赔笑:“燕公子,江上风景独好,您也出来欣赏么?” 燕鸿飞正眼也不瞧我:“今天就算了,以后不准在船上随便乱走,不准听我们谈话,听懂了?” 听他说话口气,好像我真的是个低三下四的奴仆一样。我忍住怒意勉强解释道:“小人只是想找荀先生问一下有哪些活计,并没有……” “仲明把东西给他!”燕弘飞没听我说完便不耐烦地转身走了。 真不愧是那小鬼的爹,讨人厌的德行真是一模一样。我向着燕弘飞的背影怒目而视,荀简过来挡住了我的视线:“凌公子,我正要找你。” 他命落烟把账簿送到我房里,自己则带我到船尾,一脸忧心忡忡道:“刚才你也听见了,我们正在找寻少公子。其实我同意你上船,本意也是为了请你为我们指路,毕竟我们外乡人寻找起来诸多困难,却没想到三公子插了手。” 我双手一摊:“所以我是没用了?你们公子何时要赶我下船?” 荀简微笑道:“荀某并非此意,公子正为少公子失踪一事烦恼,偶然发怒也绝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为免凌公子误会,荀某才要向你解释清楚。你已上船,我们怎会出尔反尔?” 我撇了撇嘴:“你们公子似乎十分讨厌我。”而且我也很讨厌他。 荀简安慰我道:“只要你做得好,公子一定会注意你的。” 我用力点头:“子悦一定竭尽所能。”做得糟糕一些。 荀简鼓励一般拍拍我。 “……”我暗中松一口气。不远处,我发现程雍闪着精光的眼眸正望向我们这边,急忙借口要熟悉账簿逃回了自己的舱房。 为了避免燕弘飞怀疑,也因为有点心虚,我不再接近他们。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就在抄写账簿中打发,起初我还耐得住寂寞,分门别类写得一板一眼,后来发现那些账簿琐碎无比,我便干脆进行了简化处理。而且他们似乎并不指望我真的完成什么,交给我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账目,也从不派人来催促。除了落烟定时送来饭菜外,似乎没有半个人想起我。 这一天我实在耐不住性子,索性将账本扔在了一边。 江南的天气最是多变,开始还艳阳高照,不久江上云雾渐浓,到了下半日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我趴在舷窗上,呆呆看着外面密织的雨丝,船身随着江水轻轻摇晃,耳中传来波浪拍击船舷的声音,这样安安静静的日子我已经很久没有尝过了。飘荡在无际的江面上,一时间恍如身在梦中,仿佛那些金戈铁马的生活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连着父皇替我作出的选择,连着皇兄处心积虑的排挤,甚至宋然的背叛……都好像已离我很远很远,若不是身上的伤痛仍在不时发作,我还真的宁愿相信自己只是个单纯落难的人。 猛然间,我推开所有的窗子,一阵江风穿堂而过,飘斜的雨滴吹打在脸上,一丝笑意却从嘴角逸出。我,还不想就这样认输呢。 “凭潮!就等你了!” 窗外传来一声欢呼,我向外看去,只见武佑绪正手执一根黄铜钓竿站在甲板上,他的脚边是一尾刚钓上来不久的鲤鱼。一个戴着斗笠的蓝衣少年应了一声,拿着另一根钓竿来到甲板上,将手中的鱼竿扬了大半个弧线投入江中。他们都来自北方,像这样的机会怕是很难遇到,过不多久这两人衣服都已半湿,却仍是兴致勃勃。 武佑绪看了一会摇头道:“凭潮,你力道不对,钓线倾斜无力哪有鱼会上钩?” 凭潮笑道:“武大哥,等我钓上来再批评不迟。” 武佑绪也笑着将手中铜杆远远抛到江中。说实话,他们二人是五十步笑百步,功夫都不怎么样,我在一旁看着不由道:“武先生,你的力道也不对。” 武佑绪看我一眼道:“难道凌公子也懂垂钓?” 我笑道:“不敢说精通,只是懂一点。”说着找了一把伞遮住肩头伤口,来到甲板上。 我指着武佑绪手中钓竿道:“江中垂钓虽然比较讲究鱼线稳定,然而武大哥用内力将鱼线牢牢制住,失却了灵活性,如此一来鱼儿便也不易上钩。” 武佑绪有些不服:“那我刚才不是也钓上了一尾?” 我查看了一下道:“武先生用力过甚,将鱼头震伤了,时久必死,难免失了原有的鲜美。若是能轻一些,只稍稍割破鱼嘴便无碍了。” 凭潮听得有趣,便收回了自己的鱼线,向我道:“凌公子说得颇有道理,不如你来钓一尾,好让我们学上两招。” 我尴尬道:“在下只是看了几本相关书籍,内力比不上二位,只能是纸上谈兵了。” 武佑绪别有用心地笑道:“凌公子就不必过谦了,我听你方才讲解,似乎对内力使用也是颇为了解。凌公子出手定能让我们大开眼界。”不由分说将钓竿塞到我手里。 骑虎难下,我只好接过来,掂了掂钓竿,太重了。我另一只手还要撑伞,一定甩不出去,我有些为难地问道:“我不用钓竿可以么?” 武佑绪惊奇道:“你会甩线?” 我没有回答,专心将钓线拆下,喂好了鱼饵,右手向前一轮,鱼钩划了一个低低的弧线听话地扎入水中。凭潮不由惊叹了一声,我心中得意,暗中运了些内力,鱼线稳稳的随着波浪起伏,却又不至于被江风吹斜。 因为下雨,鱼儿都聚在江面上,不一会我手中有了触感,稍微一沉后,我突然将鱼线提起,一尾一尺有余的江鲤被我抛到了甲板上。 凭潮连声叫好,奔过去看时又是一声惊叹,原来我的钓线牢牢缠在鱼腮之上,竟连鱼嘴都未勾破。武佑绪本来要等我出丑,没想到我如此厉害,吃惊地张大了嘴。 接下来他便跟凭潮一样缠着我,非要向我讨教技巧。我也没想到自己手法如此高超,兴致一来自然是倾囊以授。其实我哪有那么多经验,不过小时候在母后家中听几个喜爱垂钓的长辈讲得多一些而已,应付两个外行却也足够了。 在我的指导下,武佑绪一个时辰之内便钓上了十几尾江鲤,个个有一尺来长,凭潮也钓了七八条。渐渐掌握了用力技巧后,两人更是直喊过瘾。 当天晚上,我被拉到武佑绪的卧房一起品尝他钓的鲤鱼。 武佑绪本来以为我不过是个穷酸书生,除了会写几个字外百无一用,因此一直不大看得起我。那日与我聊得多了,偶然说起学武骑射的事,没想到我也都懂一些,这实在大出他的意料。从那天起武佑绪对我亲热了许多,经常以讨教垂钓为借口跑来找我。 其实他在船上颇为寂寞,卫文是个糟老头,只喜欢喝茶下棋这种风雅事;荀简年轻一些,可惜也是个文弱书生,对武功方面完全不懂;凭潮、落烟他们地位较低,而且平日很忙,又不便跟他们多聊;程雍武功倒是不弱,但武佑绪却说自己极其厌恶他为人,平日跟他能说一句决不说第二句。如此一来我便是唯一的选择了。 殊不知我也最惯于跟他这种人交往。十年从军,手下多的是跟武佑绪秉性相似的习武之人,我知道怎样与他们相处、博取他们的信任。不久我们便开始称兄道弟,他年长我七岁,我叫他武大哥,他便直呼的我名字。 武佑绪虽然也对我有所保留,却不像荀简一般处处小心,我从他口中了解到不少事情。比如落烟他们四人确实是燕弘飞着意培养的力量,号称“四驹”。倚风年纪最长,处事沉稳,为四人之首,依次是凭潮、扬尘、落烟。凭潮是四人中武功最高的,扬尘则擅长计谋,落烟年纪最小,略微稚气一些,但是遇事坚决从不拖泥带水,是最得燕弘飞看重的一个。 又比如荀简虽然属于武佑绪最看不惯的文弱书生,但却是他最不敢怠慢的人之一,据他的话说,荀简一句话便强过数百军队,想不佩服都不行。聊到兴起,我便让他描述一下自己的主上燕弘飞。武佑绪却一脸为难,说他从不会跟别人私下谈论公子。 如此过了几天,对船上的人越来越熟悉,我心中的担忧却越来越深,有好几次我都在回自己舱房的路上遇到燕弘飞,每次他深邃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我总觉得他是在找我的破绽。 一天晚上武佑绪又拉我去他房间,我便问起旁敲侧击问起燕弘飞的事。武佑绪又是一脸为难状,我只好转移话题道:“你们少公子找到了么?” 武佑绪愁道:“还没有。” 我用手挑弄着蜡烛上的烛焰,慢慢道:“武大哥,你们少公子应该不到十岁吧?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跑得远。” 武佑绪道:“子悦你不知道,少公子虽然尚未成年,但虚岁已有十三岁了。” 我故作惊奇道:“你们公子不是才二十八岁,怎么——” 武佑绪干咳几声道:“子悦你问得太多了。” 我笑道:“瞧不出武大哥竟然这样谨小慎微,这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告诉兄弟又何妨?” 武佑绪悄声道:“并非是我小心,只是这件事公子从不愿人提起。” 我道:“难道你们少公子不是你们公子亲生的?” 武佑绪急忙摆手:“别胡说。公子十五岁成亲,十六岁有了少公子,虽说夫人整整比公子大了五岁,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少公子与公子长得如此相像,怎能不是亲生?” 我本来边听边在喝茶,听了这话突然心中一沉,手中的茶洒落在桌上。我吃惊的盯住武佑绪,哑声道:“你说什么?” 武佑绪叹道:“连你也不信?” 我一把扯住他疾声道:“你说的可当真?那么你们公子的夫人呢?现在哪里?” 武佑绪一时想不明白,愣愣道:“公子夫人早在八年前去世了,难道你认识她?” 我颓然坐回椅中,一个原本模糊盘桓于心中的可怕事实呈现在我面前,是他!除了他再无别人! 我立刻跳起来,匆匆道:“武大哥,我房中还有许多帐簿,失陪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回自己船舱,却很不巧地又看到了燕弘飞。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了,此刻我最不想遇见的就是他,我的惊慌一定写在脸上。 燕弘飞大概也发现我脸色不对,居然一改往日对我的视而不见,冷冷问道:“你怎么了?” “没、没,我好得很!多劳燕公子挂心。”我飞快地与他擦肩而过,抢进房门。 武佑绪的话证实了我的怀疑,燕弘飞,他不是什么商人,更不是什么北赵人,他是我的死对头,北魏的皇长子——江原! 第8章 屈居人下 燕弘飞就是江原,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北魏正因亲事与北赵休战,江原扮作商人顺流而下,既可勘察北赵商路,又能趁机了解南越布防,正是一举两得的事。 说起燕王江原,他是北魏国君江德与贵妃萧氏所生长子,十五岁被赐婚于御史中丞梁寇钧之女梁兰溪,在所有人看来,这明显是一场政治婚姻。江德继位后,王位一直坐得不算稳定,他同父异母的兄弟梁王江征在朝中拥有很大势力,几乎到了与他分庭抗礼的地步。两人的争斗在很大程度上牵制了国力,也成为十七年前导致北魏战败称臣的原因之一。而通过这场婚姻,江德成功壮大了自己的力量,使梁家变成了他坚定的拥护者。 本来类似的事情在王公贵族中屡见不鲜,那时梁兰溪已有二十岁,江原却还是个稚嫩少年,自然没人相信他们两人之间会有什么感情,然而第二年梁兰溪便为江原诞下一子,取名江麟。这件事便引起了轩然大波,很长一段时间里,许多人都怀疑这孩子并非江原亲生,而是梁兰溪与他人私通的结果。这样的事就算在见怪不怪的贵族阶层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时被各国引为笑谈,江原也就顶着绿帽子过了很久。 直到江麟渐渐长大,眉目之间依稀显露出江原的样貌,流言才逐渐平息。本来一切风平浪静,皇子妃梁兰溪却在八年前突然薨逝,又引起了许多话题。那场殡礼举办的十分隆重,各国使节均有参加,就连当时远在军营的我都有所耳闻。 从那至今,江原始终孑然一身,并未另娶,他的情深意重让许多人感慨。我则对此嗤之以鼻,他不肯娶妻纳妾,不代表他对妻子感情有多深。照我看来,梁兰溪很可能是宫廷斗争中的牺牲品,因为有可靠传闻说是江原亲自将妻子送上绝路的。 若我相信江原会因为我是他未来的“妹夫”而放过我,那我就是个傻瓜。越凌王落难,偏偏又自投罗网,这样千载难逢能轻易除去宿敌的好机会,换作我也不会轻易放过,更何况是江原这出名冷酷的人呢? 我也不想否认,我与江原都是出了名的手段狠辣,该下手时从不心软。但是江原和我不同,我的狠绝只在战场上,计谋也多数用在敌人身上,从不喜欢参与朝中的明争暗斗。江原却是真正的不择手段,无论对亲人还是敌人。 我迅速拴好舱门,靠在门边环顾四周,脚下随着船身晃动着,想到江原把我刚才的震惊看在眼里,手心竟然微微有些潮湿。过了不久,传来嘟嘟的敲门声,落烟的声音道:“凌公子,我们公子请你去他房中一叙。” 我问:“什么事?” “凌公子去了就知道了。” 我道:“我已经睡下了,明日吧。” “请凌公子务必去一趟,公子有要事相商。”鼻音浓重,却是程雍的声音。 要事相商?我哪里配与他商议要事。不让武佑绪却让程雍来叫我,其中必定有诈。 我道:“在下还要起床穿衣,不敢劳烦程先生等待,请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程雍道:“不忙,我们在外等候就是。”这下想跑也跑不掉了。 我磨磨蹭蹭,打着呵欠开门。 程雍闪着令人厌恶的鹰样眼神,冷笑:“凌公子动作真快,我记得刚才凌公子还与代承在房中相谈甚欢,这一眨眼的功夫便好像睡了大半天,困成这样。”看样子,他居然在监视我。 我笑道:“在下没别的好处,就学到一样沾枕就睡的秘诀,看程护卫眼下黑影颇重,不如我将秘诀告诉你。” 程雍哼一声:“不用!”大步朝前走。 我在后面惋惜摇头:“啧啧,吓成这样,又不收你银子。”落烟忍不住轻笑。 程雍一路雷厉风行,衣袖鼓得像船帆,直走到燕弘飞房中才站定:“落烟,带他去见公子。”一甩袖子出门。 燕弘飞并不在房中,落烟含笑带我转过屏风,进了另一间较小的耳房。 一进门就赫然看到江原穿着月白滚边的宽松睡袍随意坐在竹塌上,手中拿着一封书信笑得正欢。我斜他一眼,这人还知道笑? “公子,凌公子到了。” 江原抬起头来,脸上仍带着笑意,向落烟道:“你出去吧。”我颇感意外,心想这次难道要交好运了? 可是等到江原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他脸上笑意已经敛去,又恢复了那种透着寒气的目光。看着落烟将门关上,江原将书信丢开,慢慢走到我面前,低下头细细看我,瞧得我浑身不自在。 终于,他移开目光,冷声一笑:“凌悦?” 我应道:“小人在。” 江原冷冷问道:“籍贯何处?” 我答:“生于蜀川,长于南越。” 江原继续冷笑:“是么?方才从武佑绪房中出来为何惊慌失措?”话题转得真快。 我目光镇定:“突然遇到公子,怕公子责备小人只顾闲聊,误了正事。” 江原在我身边踱了几步,走到我身后时,突然伸手击向我左肩。我大吃一惊,正要回身躲避,然而我因受伤行动不便,这一线之间,便被封住了穴道。 江原冷冷道:“为什么不躲?” 我半身不能动弹,愁眉苦脸道:“回公子,小人躲不过,小人不知犯了何错……” 江原道:“你方才不躲我那一击,是因为你受了伤。” 我一点也不慌:“小人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 江原冷笑道:“真的不知道?你瞧这是什么!” 我眼前红影一闪,只见半截羽箭钉入墙壁,却是伤我的那支雕翎箭。 江原道:“这是越凌王专用之箭,怎会到了你的手中?”我还要问怎么到了你手中呢。 我别过头,不语。 “是因为那支箭在你这里戳了一下么?”他手掌在我肩头微一用力,我不由疼得一阵颤抖,却仍不开口。 江原等了片刻,突然扳起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你是谁?和越凌王有何关系?” 我冷冷道:“公子区区一介商人,不觉得管得太宽了么?” 江原眯起眼睛:“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我微微勾唇:“便是皇帝来了我也敢这么说话。” 大概意识到自己的微服身份,江原手上松了一些:“你到底是谁?” 我道:“放开我就说。” 突然背上一松,我险些摔倒,急忙稳住身形,却见江原已负手立在一旁,只是脸色难看,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嘲弄,似乎在说放开又何妨,连站都站不稳,还妄图在我面前放肆? 我一笑,继续编:“当今天下,多少人因为试图接近越凌王而被这箭射杀,谁会明知危险还去一次次冒险接近?燕公子猜不到么?” 江原凝神:“硫沙会。”看我一眼,有些怀疑道:“你是硫沙会的人?” 我道:“不是。”看到江原脸色,我忙接着道,“我只是仿效了硫沙会的做法,我虽是蜀人,却在南越长大。因此作为蜀人我痛恨越凌王,却不恨南越。” 江原一怔:“为什么?” “因为他逼死忠良,害得一家人家破人亡。” 江原道:“樊无炎。” 我心中一涩:“对,樊无炎。蜀川该灭,忠良却不该死。” 江原嗤笑:“我是商人,无心打探你与樊无炎的关系,只是你的思想倒十分独特,竟为私仇不顾性命。”我没回答,江原又道:“越凌王功夫很好,你怕是未近他身,便被射中了吧?” 我道:“是。” “你是在何处刺杀越凌王的?”江原不紧不慢地问。 “回公子,就在襄阳城中,他们犒军时,本想趁乱出手,结果早被他手下发觉了,逃走的时候中了箭……”我也不紧不慢地回。 “你一个人犯险,还是尚有同伴?” “只有我自己。” “那也不易了”,江原重新将断箭拿回手中把玩,“你见过越凌王,觉得他怎样?” 可恨,他连这点小小线索都不肯放过,我干脆道:“不知道,隔得太远,没看清楚。” 江原点头,问:“以后还想继续报仇?” 我摇头道:“生死关口经历一次便够了,小人这不是正想会建康投奔亲戚,准备安稳过日子么?” 江原又坐回竹塌,翻翻手里的书信,心不在焉道:“嗯,听说你为家产被兄长赶出来了?你建康的亲戚愿意收留你么?” 我道:“我也不敢保证,只是表哥小时与我十分亲厚,也许会收留我。” 江原眼皮不抬:“那你不如在我这里继续做工,反正也不少你一个吃闲饭的。” 我道:“多谢公子,可是公子终究要回北赵,怎可长久?” “若是你亲戚不留你,便是跟着我们也无妨。” 我受宠若惊,急忙推辞:“燕公子,小人贪恋故土,不敢离开。” 江原嘲弄地笑:“连蜀川灭了你都不难受,更何况离开南越?” 我道:“蜀川对我而言不过是个模糊的名字罢了,南越却是小人的衣食故乡。更何况在南越治理下,蜀川百姓多数安居乐业,这也很好。” 江原鄙夷地看我:“有你这种人在,怪不得蜀川会灭。” 我道:“若说是我这种人或是南越军队覆灭了蜀川,不如说是蜀川的国主自己葬送了江山。若不是国主失了民心,又怎么会如此轻易被击败而毫无还手之力? 江原哼了一声:“你倒是知道得不少么。”我笑笑未答,江原也就不再说话。 片刻,江原又把手里的信仔细看了一遍才放在回桌上,突然问道:“你伤得怎样?” 我道:“好的差不多了。” “有空叫凭潮给你看看,你不是跟他很熟么?”我正要道谢,却见江原突然用凌厉的眼神看我,“我差点忘了,听说你在船上处得不错,代承常常对你赞不绝口。” 我小心道:“武大哥经常向我讨教钓鱼技巧,因此我们十分聊得来。” 江原冷着脸:“聊得太过欢愉,连我的家事都告诉你了?” 我忙解释道:“那是代承一直为少公子担忧,我劝解几句,无意中说起,并非故意谈论公子家事。” 江原对我的话不予理睬,面无表情地指了指书案边的一张木椅道:“你坐在那里。”我暗中擦把汗,依言坐下。 江原击了两下掌道,“落烟进来。 落烟走进房里道:“公子有何吩咐?” 江原道:“去叫仲明过来。” 过了一会,荀简走了进来,见过江原后,便开始商量抵达建康以后的行程,好像当我不存在一样。荀简起初有些迟疑,江原干脆道:“无妨,量他也不敢说。”话虽这样说,他们商议的也不过是住在何处,有什么人来接待之类的事,实在没什么机密可言。 我很无聊地坐在书案边,趁人不注意挑开江原放在桌上的书信,无意间扫了一眼,不由心头一跳。上面是北赵战场的捷报,怪不得江原刚才那么高兴。另外还有三皇子江进在荆襄重新布置兵力的消息,看来我判断失误,江原并未领军荆襄,江进却去而复返了。不知道麟儿那小鬼找到了没有?不对,他是江原的儿子,我干吗要关心他? 江原仍在精力旺盛地与荀简商议,我却有些熬不住了,虽然我极力支撑,最后还是靠在桌边打起了瞌睡。 “这样,先暗中与京中人联络,探探他们口风。” “好。公子,南越传出消息说越凌王突然身染重病,消息不知真假,只恐怕婚期要拖延。” “越凌王前几日还违抗圣命在荆襄重创魏军,说不定根本是军务缠身没有回去。” “哐!”我的额头不知为何碰到了桌面,我立刻清醒过来。虽然睡意正浓,这几句话还是清晰地飘进了我耳中。染病?他们原来是这样对外宣称的! “凌公子怎么了?”荀简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我揉着额头说只是睡着了,却碰到江原怀疑的目光,我立刻没好气道:“请问我可以去休息了么?” 江原这才好像想起什么,向荀简道:“去吩咐一下,把凌子悦的床铺搬到我卧房门口。” 睡在他门口?我又不是专门侍候他的小厮!我冲口而出:“为什么?” 荀简的表情也比较意外,江原却若无其事道:“我有些读书心得需要他抄写,今晚在这里方便些,落烟就不用睡在外面了。” 荀简听得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子悦书法了得,帮公子抄写文稿最好不过了。” 江原道:“那便这样吧。”荀简微施一礼,出去传话,我急得几乎要跟着出去。 他哪里是要抄写,分明是借口限制我自由。 “站住,你想去哪?” “我去看看是否会落下什么。” “忘了再让他们去取。”我只好又坐回去。 江原收起桌上的信,冷冷道:“凌悦,从现在起你不能离开我左右,未经我允许,不能私下与代承、凭潮交谈。” 落烟在门外道:“凌公子的床铺收拾好了。”我不满地咒骂一句。 “你在嘀咕什么?难道不想睡在我卧房门外?” 鬼才愿意睡在那里!我极力压制情绪,慢慢道:“请公子搞清楚,我不是你的小厮。” “那好,你搬进来住吧。”江原仿佛没弄懂我的意思,又指了指门边,“不过你也只能睡在那里,我不喜欢有人离得太近。” 谁稀罕!我握紧拳头,咬牙道:“我睡外面!” 江原也不坚持:“我外面桌上的几篇文稿你抄写好放在案头,不懂的就来问我。记住,我若叫你,你必须随时答应,不然我就会以为你走了——违反我命令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我用鼻子轻哼一声,摔门出去。 果然外面的书案上放了几卷字迹潦草的破纸,我胡乱研好墨汁,摊开丝帛,落笔。 偶尔看一下这些文稿内容,大多是读书心得,文思倒也独具匠心。只是边写边心疼,我的字向来千金难求,却给江原的免费抄写,真是吃亏。 这一晚,我在外面呵欠连天地抄写,江原在房中看书,偶尔也会解答我的询问,精力旺盛得不像常人,就是不提让我休息。直抄写到子时,终于将江原的几篇大作誊写完毕,我扑向床铺,倒头就睡。 江原果然没有食言。我才刚刚睡熟,就被叫醒了。 “凌悦。”幸好我还记着他的警告,便应了一声。 “凌悦!”我迷迷糊糊又应一声。 “凌悦!”我就算要逃走也不会这么快吧。 “凌悦!”我告诉自己要忍耐,谁让他操纵生杀大权呢。 …… “凌子悦!” 叫了十几声还不放过我,我忍无可忍,跳下床一脚将旁边的房门踢开:“我没走!” 江原坐在床边,神色冰冷:“知道你没走。水!”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叫这么多声就是为了要水。 罢,本王拜你所赐,今日也能尝一尝服侍人的滋味了。江原,你他日别落在我手里!我面目狰狞的拿过茶壶倒了一杯,笨手笨脚端给他。 江原接过来,只咄了一口便吐在一边:“冷了,重沏一壶。”我一把抢过杯子,转身就走。 江原沉下脸:“你去哪?” 我冷冷道:“深更半夜的怎么会有热水,我去找船工烧一壶。” 折腾了好一阵,我终于沏了一壶热茶,本来满心期待他被烫死,结果没有如愿。重新躺回床上时我恨恨地想,幸亏只是端水,他要敢让我拿夜壶,我就拎起来扣到他头上再说。 “凌悦!” “唔……”又来了!我当没听到,翻个身,继续睡。 “想睡到什么时候?”冷冽的声音再次响起。 怎么刚睡下就天亮了?我揉着眼睛晃悠悠坐起,发现江原已经穿戴整齐站在房中,正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我赶紧将衣服往身上套,江原不再理我,绕过屏风到前厅去了。我看着他背影,想来想去不明白:一天只睡两个时辰,居然也能神采飞扬? 江原刚刚转过屏风,就听见荀简他们问候的声音。我穿好衣服也走过去,迎面遇到程雍不满的眼神,我故意显得悠闲无比,自顾自的走到武佑绪后面站着。 江原坐在主位上,拿着一张纸眉头紧锁:“不经严格盘查,不许境外船只进入建康。怎么回事?” 卫文道:“代承亲自乘轻舟上岸过问,初步推测似乎是为了越凌王之事。”我心里一惊,难道又是为了搜寻我? 武佑绪看看我,欲言又止,江原不耐烦了:“别管他!” 武佑绪这才道:“先前听说越凌王回建康途中似乎遇到了蜀川残余势力的刺杀,南越正勒令悬赏在逃人犯,可能因此加强了戒备。” 江原问:“可有赵彦的新消息?”眼睛却向我这边扫了一下。 我一惊,心里满不是滋味,他直呼我的名字,根本不担心别人猜出他的身份,这样有恃无恐是要做什么? 程雍补充道:“越凌王除了之前的染病传闻外,并无新的情报传来,遇刺的消息也似乎并不可靠,这其中真假难辨,至今还无法猜测南越的意图。” 江原眼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管真假,都说明越凌王短期内不会露面了。”说着他站起来道,“过去看看,区区盘查,还未放在我眼里!” 我跟在后面,已然猜出江原的心思,他是要以硬碰硬,借此试探我在京中的势力。除了老一辈的将领,南越其实没有几个像我这样坚决要压制北魏的人,这次试探一旦确定我对他没有威胁,他便可以为所欲为,南越的官府对他来说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登上船头甲板,已隐隐可见远处一道灰色的凸起,那是建康的西城门,再近一点便是码头。我们的船已经行驶到接近江界的地方,而一艘高举着南越旗帜的官船正向这边逼近,显然为盘查而来。 江原道:“来得正好。倚风,看你们的了。” 第9章 蓄意挑衅 我向后看去,只见一个举止沉稳的黑衣少年不声不响站了出来,凭潮、扬尘、落烟依次站在他身侧。 这少年大约十八九岁,长着一张圆脸,身材毫不突出,就连年纪最小的落烟也比他略高一点,然而他眼中透出的成熟笃定却昭示了他成为四人领袖的理由。在四人身后,又陆续走出十几个小厮打扮的灰衣少年,在甲板上一字排开。 江原转身向他们道:“本来想让你们到建康之后才显露身手,没想到南越官府不请自来了。今日你们便尽情挑衅一下,看看南越的忍耐力如何?” 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忍不住皱眉,不知道会是谁这么倒霉,变成江原的试验品? 这边倚风四人为首的少年武士已摩拳擦掌,个个跃跃欲试,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那边的南越官船却毫无察觉,站在船头的一个小兵还挥舞着令旗示意不许再前进。江原对此根本视若无睹,反而吩咐加快速度向那官船靠近。 不久两船距离渐近,那艘官船很大,船上悬挂着赤色的锦旗,一个巨大的绣金“越”字正随风飘扬,我见了油然生出一股亲切之感。 江原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 我随口问道:“燕公子宁可与官府动武也不接受盘查,是觉得有失身份还是藏了不可见人之物?” 江原反问:“你说呢?” 我道:“那船上至少有一百名精壮士兵,而燕公子只有二十几个年轻护卫,便算他们个个武功不凡,也断难轻易取胜吧。” 江原有些意外的看我一眼:“你怎么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我指那官船的吃水线道:“只看那里便不难判断了。这还是保守估计,巡查用的官船底部没有货舱,加上随行辎重在内,若是船上不到一百五十人人绝不会吃水到那里。” 江原哼了一声,似乎受了一点触动,重新打量那艘正向这边驶来的官船,忽然在我耳边低声问道:“怕了么?” 我转身看他一眼:“为何要怕?” 江原低低一笑:“你猜我若是告诉他们,你就是刺杀越凌王的凶手,会怎样?” 我一愣,马上向他弯眉一笑:“你不会。” “哦?”江原眉毛向上挑,“理由?” 我笑笑:“第一,得知我曾试图刺杀越凌王,燕公子十分高兴;第二,燕公子已经打算与南越官府冲突,说明没准备用我邀功;第三,燕公子就算要将我交出去也会找个更好的时机。我说的对么?” 江原笑得没有温度:“凌悦,我越来越对你感兴趣了。” 我不失礼节地拱手:“多谢燕公子赏识。” 江原还想说话,荀简过来道:“公子,那船的主事者出来了,似乎是个都尉。” 江原注意力又转回官船,低声向荀简吩咐道:“你来做船主与他们交涉,只要两船靠近就可以出手。”荀简低声答应,又转身向倚风他们吩咐。 大概见警告无效,南越官船上放下几艘小船正快速划向这边,看来是要逼迫商船停下。 这时我已能看清船上众人,其中一人身穿蟒青官服,长得一脸正气,确实是个五品都尉,只是看起来十分面生,他身边立着的几个副官也从未见过。我原本躲在众人身后,既然发现来人一个也不认识,便毫不避讳地站到了前面。 虽然江面宽阔,但眼看那些小船渐渐逼近,商船在包围之下不得不减慢速度。 只听那边船上有人大声问是何地商船、船载几人、所载何物等等问题,倚风便在荀简的授意下一一高声回答。听清以后,那边又要商船停下接受盘查,倚风便道这是北赵商船,无需再次盘查。 两边你问我答,颇有点僵持不下,直到官船与商船平行,那都尉向这边道:“本官奉命检查过往船只,任何人不得例外,哪位是管事的?” 荀简轻摇折扇从容立于船头,笑道:“在下姓荀,是这船的主人。敢问这位大人高姓大名?” 都尉身旁早有人代为回答:“此乃西营新任正五品都尉张云水张大人!” 荀简微微拱手道:“原来是张大人。我们时常在江上行走,对各处码头也算熟悉,却从未遇到过今日之事。此船所载货物事关重大,不能随意接受盘查,还望大人海涵。” 张云水严厉道:“这是上命,本官只有依令行事,荀老板不要与官府为难” 荀简笑道:“命令都是人下的,也讲究因人而异,张大人又何妨通融一下?上岸之后荀某一定携重金亲自登门拜谢。” 张云水怒道:“你竟敢公然贿赂本官!当本官是那贪财慕富之徒么?给我搜!”说罢手一挥,周围小船上的几十名士兵开始将事先准备好的铁钩勾于商船上,将铁链另一端的铁钩牢牢固定在官船之上,官船上的士兵开始在铁链上铺设木板。 荀简也不下令阻拦,只淡淡一笑道:“看来张大人固执得很,说什么也不肯给荀某方便了。” 张云水郑重道:“荀老板只要配合盘查,本官绝不会为难你。” 荀简突然收起折扇冷冷道:“我们若不肯呢?” 张云水没料到这笑若春风的男子突然变脸,怔了一下,随即向不远处一指:“荀老板可知不久前我们已在此就地处决了一批执意抗命之人?违抗官府盘查者不管来历如何,轻则刑狱,重则杀——” 张云水还未说完,他身边一名小兵突然“啊”的一声惨叫,再看时那小兵喉头插了一枚精钢小箭,倒在刚刚勾连的铁索之下。落烟站在铁索的另一端,正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弓箭放下。 面对这狠辣少年,张云水眼底生出一抹寒意,厉声向身边士兵道:“愣着做什么!放箭!” 几十名弓箭手立时在船舷排开,羽箭纷纷向这边射来。凭潮与其他少年挥舞长剑将羽箭打落,接着倚风扬尘与另外几人纵身起跃,顺着铁索上了官船。 张云水身边的官兵皆是会武之人,当下不甘示弱迎上前去,双方很快缠斗在一起。虽然他们人多势众,奈何倚风等少年都是初生牛犊,个个以一当十,居然与上百名官兵拼了个势均力敌,不久船上血流成河,不少官兵伏尸船上或落于水中,那些少年武士也多数受了伤。 在几人的护卫下,没有一个官兵可以通过铁索上船,江原与荀简他们专注地看着官船上的打斗,看到那些少年受伤并不以为意。我虽知道这是磨练那些少年的必经之路,还是不由暗骂他们冷血,更为那些被江原拿来练兵的南越官兵感到痛惜。 我又将目光转向那五品都尉张云水,只见他正持单刀与一名少年交手。我看出他武功不算高超,全凭经验才不致落败,那少年武士的招数却是精妙许多,不由暗自摇头。 大概因为从未遇到如此嚣张的商户,张云水愤怒的表情中混合着一丝震惊。 又战了几个回合,张云水眼中闪过一丝焦躁,突然单刀虚晃,左手向那少年双目抓去。少年毕竟少了临敌经验,没看出他是虚招,伸剑一挡,身侧露出了空档,张云水趁机挥刀直刺,等到少年回身变招,已然被单刀刺中了肩膀,少年长剑脱手败下阵来。张云水趁乱退到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枚钻天箭。 那是南越惯用的示警焰火,我微微一笑,暗想张云水还不算太笨,无意中却见落烟搭弓对准了张云水。我心中一惊,向那铁索一端快走几步,借着船身摇晃之势,身子一歪,撞到了落烟肩头。 因为这一撞,射出的箭偏了几分,擦着张云水耳侧钉入后面的舱壁上。只在一瞬之间,一道红色火焰升空而去,在空中爆响后带着残留的火花落入江水,与江中溅落的丝丝血色相映成趣。 我歉意地向落烟笑了笑,落烟毫不客气地狠狠瞪了我一眼,将弓一摔,单膝跪于江原面前道:“公子,请恕落烟失职之罪!” 江原面色阴沉,却不忘侧身将荀简让到前面,向落烟温言道:“不怪你。这一战你们辛苦了,吩咐他们收手吧。” 落烟又施一礼才站起来,运起内力向对面道:“公子有命,全部收手回船!”他声音不高,却传得极远,那些少年武士听了便都边打边退,逐渐摆脱官兵退回了商船。有几个少年因为伤重竟然不能自己回船,武佑绪和倚风飞身过去又打散一些官兵才把他们带回来。 惮于那些少年的勇猛,剩余的南越官兵不再试图越过铁索,那边张云水便也命令鸣号收兵。信号已然发出,不久岸上将有大批官兵赶到了,荀简隔着铁索向张云水笑道:“张大人,既然你已搬了救兵,荀某只好自认倒霉。除了盘查这船上货物,你们有何处罚荀某洗耳恭听。” 张云水听到他有恃无恐的话语,一时怒意更盛,高声向荀简道:“贼子不要猖狂,等官府大队人马一到,你们一个也休想逃脱!!” 荀简笑着拱手道:“荀某在此恭候!”说完吩咐倚风等人继续守在舱外,又命懂医术的凭潮为那些受伤的少年诊脉上药。 江原毫不理会眼前的情况,带头返回船舱,走过我身边时不满地看我一眼:“你也进来!” 我只好跟在后面,进舱时不由回头望向官船,只见张云水正在满脸怒气的指挥士兵收拾船上狼藉。其实他应该庆幸才对,若不是我在船上,他连性命都未必能保住,更不要说报信了。 大概觉察到我的目光,张云水向这边扫视了一下,目光相接的一刻,我看到他夹杂着愤恨与痛惜的眼神,不由心中一涩,握紧了拳头。若我一开始就亮明身份,是否就可以不让南越蒙上这样的羞辱?只是,皇兄……我快步走进舱房。 江原与卫文早已坐在椅中品茶了,我默默走到一角站着,努力让自己去听他们谈话,却还是挥不去心头的阴霾。 “公子难道不觉得那些孩子还算争气么?” “嗯,差强人意。”卫文与江原声音终于钻进耳中,我强迫自己注视着他们。看着看着,我却忍不住想笑,这真是一种讽刺,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比起面对那些“自己人”,我在这些敌人跟前反而觉得更踏实一些。 相较于江原的平淡反应,卫文似乎很满意,拈须笑道:“公子也不必过于苛求了,毕竟他们年纪尚幼。老夫看来,今日他们的表现不失于一个‘勇’字,今后再多加磨练,何愁不成大器?”看到江原面色渐缓,便问道:“那都尉已去搬救兵了,公子意下如何?” 江原道:“我无意在南越现身,还是打算请先生与仲明出面与官府交涉。” 卫文颔首道:“如此也好,为了安全起见,公子入城以后便不要过多露面了,消息由我二人传递给公子。” 江原笑道:“无妨,我可以扮成你们的副手。” 卫文忙道:“不可,公子这样出众的气质怎可屈居人下?如此反而容易引人注目。”又想了想道,“非去不可的话,一定要易容才行。” 我不由嗤笑了一声,以前只听武佑绪说卫文才学谋略出众,没想到这老头拍马屁的功夫也是一流,怪不得如此受重用。 江原立刻听见,好像刚刚发现我似的,招手要我过去。等我走到他面前,江原冷笑道:“凌悦,你做得很好嘛,故意撞偏落烟的弓箭,为南越人赢得报信的机会,忠勇可嘉啊!” 我极力做出无辜的表情:“燕公子错怪我了,小人实在是没站稳,并没想到搅了公子的事。” 江原笑道:“你怕什么,我还要赏你呢。我正怕倚风他们把那些官兵全杀了,要不是你及时阻止,可就没人替我报告南越官府了。” 我道:“小人不敢当。”怎么看江原的笑都像是不怀好意,我岂不知这么做是被他利用?只是就算我不阻止,他照样有办法让官府知道,而我却不能眼看那些官兵不断惨死在眼前。 江原笑着向武佑绪道:“代承让落烟把凌悦的东西拿来。” 不久落烟拿了一叠纸进来,我知道那是我签好的契约,江原拿过笔在上面一挥,塞给落烟:“好了,拿去给他看。” 我接过来,发现江原用重墨抹去了一行字,警觉道:“这是什么意思?” 江原笑道:“自然是奖励你。原来你受雇期限是从上船开始到下船为止,只要一到建康便要将你解雇,我现在许你不遵守这契约,待到我想解雇你为止。” 我“啪”地一声将契约拍在桌上,冷冷道:“那你也该先问问我愿不愿意!”就知道他笑起来没好事,如此霸道算哪门子奖励? 江原面不改色,语气平静道:“凌悦,别忘了你现在还是我船上的人,只要你的契约还在,就得听我决定。”说罢向卫文道:“这事就这么定了,倚风他们几个留一半在船上,另一半还是化作小厮,我和代承扮成副手跟着你们,至于他么——”江原看我一眼,“将他扮成随从跟着,代承负责看好他。” 我不由大声抗议:“不行!我绝不跟着你们!”真是越来越离谱了,我怎么能这样出现在南越官员面前? 江原冷笑道:“不行?你刺杀越凌王是灭门之罪,外面就是南越官兵,以为自己还能离开么?” 我冷冷侧目:“你竟然威胁我?” 江原哼道:“你若要自己找死,我也不会反对。” 我气急,跳起来就大步往外走。 走两步,撞到一个人身上,武佑绪死命拉住我:“子悦你糊涂什么!公子一片好心,你怎么偏偏不领情?” 我跟他拉扯:“什么好心?去他的好心!想我上船之前虽然落拓潦倒,却也是自由之身,哪知不过是为了搭载一船之便,落到如今处处受制。与其这样,还不如痛快一点!” 武佑绪岿然不动:“你真的去刺杀越凌王了?” 我拼命挣脱中不忘瞪他:“你以为我是说着玩?” 武佑绪又向江原道:“公子息怒,子悦本就是客,为了搭船才受雇于我们,确实不应将他当做下人,更何况他还与越凌王有仇,还请公子手下留情!”我一时忘了动作,恶狠狠地看向武佑绪,这是什么因果关系? 江原冷冷背过身:“代承,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也知道此行的危险。当初仲明要留下外人已是不妥,只是因为要找麟儿我才没有阻止。若是我们此刻没有向南越官府暴露行踪,或者还可放他离开,可是此刻情势不同了。要么杀了他,要么将他变成我们的人,你觉得我的做法过分么?” “公子——”武佑绪还待再言,这次是我拉住了他。 闹够了,我整整衣衫,向江原道:“燕公子,我并非喜欢拿自己性命开玩笑。若是燕公子认为一定要用逼迫的手段才能使我跟随,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我可以答应跟随你们,只是有一个条件。” 江原没有作声,倒是一直在看热闹的卫文说话了,他感兴趣地看着我:“倒还没有人告诉老朽,凌公子竟然曾刺杀越凌王。”我已经懒得理这班小人了,怎么听说我刺杀越凌王一个个都这样兴奋?北魏君臣真是一群败类。 卫文慢悠悠道:“我们公子自然也不喜欢强人所难,凌公子有何想法不妨说出来,看看我们能否办到。”本来是对等要求,被他一说好像我不过提个意见而已,倒给足了江原面子。 我心里暗骂一声这个老滑头,脸上笑道:“还是卫老先生体恤人。我的要求不高,不管是迫于无奈还是权宜之计,既然契约在前,希望燕公子是真心将我当作其中一员,我要获得起码的尊重,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被任意威胁恐吓,更不要被当作奴仆一般使唤。” 卫文看了看江原道:“凌公子的要求也算合情合理,这个我可以替公子答应。” 我续道:“还有——” 江原回身瞪我:“不是一个条件么?” “还有我若是跟随你们到了建康,一定要易容改装。” 卫文一时没想通,奇道:“这是为何?” 我一本正经:“我怕我的气质太过出众,到了建康反而引人注目,不该暴露时暴露,万一坏了你们的好事岂不糟糕?” “……”卫文明知我讽刺江原,只得干咳一声。 我拿眼角瞥一眼江原愈加阴沉的脸色,笑道:“说笑而已,本来也不必,只是燕公子触怒官府在先,一定会惹人注意。官府也许已下令追捕刺客,未免麻烦,我的样貌还是不要随便见人的好。” 卫文颔首道:“凌公子说的不错,易容改装是必须的。代承,带凌公子下去吧,不久就要到建康了。” 武佑绪如释重负般看了我一眼,将我拉出舱门。 走到船舷上,发现我们的船已被十几艘官船远远包围了,荀简正在准备着交涉事宜。 跟荀简打了个招呼,武佑绪继续拉我向他所住的舱房走,我顺从地跟着他。虽然还无法脱身离开,提出的条件却得到了江原的默许,我突然发现若要得到朝中的准确消息,跟着魏人出使未必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第10章 易容出使 一进门,武佑绪就抓着我问:“你竟然去行刺越凌王?” 我点头,撒谎撒到底。 武佑绪瞪大眼,好像第一次听到这消息:“你,你真的去过?” 再度点头。 “哎呀!”武佑绪抓抓头,又抓着我看,“你是刺客?” 我捂着嘴打个呵欠:“我知道武大哥光明磊落,若是觉得不耻就跟我绝交吧,我现在很困……”我真的很困,江原那个混蛋害我少睡了四个时辰。 武佑绪摇头自语:“还真看不出来。” 我侧身倒在武佑绪床上,单手枕在脑后懒懒道:“武大哥,昨晚睡得好?我可是被你们燕公子折磨得一夜没睡。啧啧,你看你黑眼圈都有了,不如一起来躺躺。” 武佑绪好像没听见,将我拎起来,又上下左右看我几遍,最后下结论:“一点也不像。” 我拍掉他的手:“怎么不像了?你是说体格不像还是长得不像?——要说长得不像还可以原谅你。”遇到小鬼一个劲被他说成盗马贼,这次装刺客又被怀疑,难道我就看起来这么不可信? 武佑绪捂着发红的手道:“都……不像。” 我干脆闭眼装睡。 武佑绪不甘心地推我:“子悦,子悦……” 我动也不想动:“武大哥,你在这里一定闷得紧,不如出去帮荀简应付官府的人。” “子悦,别睡,到建康睡也不迟。子悦……”武佑绪不住叫。 我拿被子蒙起头。 三炷香后,我终于忍无可忍,气势汹汹下床倒水,却看到武佑绪的恳切目光,我无奈道:“武大哥,小弟求你了,有什么话就问吧!” 武佑绪正襟危坐,声音迫切:“子悦,你见过越凌王对么?”我一口茶喷在桌上,怎么还是问这个! 我点头:“自然见过。”在镜子里。 “他长什么样?武功如何?比我们公子怎样?” 我瞧他一眼:“你就对他这样感兴趣?” “越凌王是战场上的传奇人物,我多年来只闻其名却无缘相见。子悦,你真有胆量!你是怎样接近他的?”武佑绪几乎两眼放光。 传奇人物?我打个寒噤:“这个,要告诉你也可以,不过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问!” 我扳着指头数:“一,你们是不是北魏人?二,你们家公子是不是燕王?三,你们这次出行是不是瞒着魏国朝廷?” “……”武佑绪完全没想到我会问到这个问题,一时呆住。好一会才勉强道:“我一句也听不懂,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这掩饰水平也太差了点。 我笑道:“武大哥,你只需回答我是与不是。” 武佑绪面色严肃起来:“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奇谈怪论?” 我瞥一眼他悄悄按上腰间剑柄的手,若无其事道:“武大哥何必紧张?燕公子在我面前都不避讳身份了,你还不肯告诉我么?” 武佑绪呆了呆:“公子都告诉你了?那又何必再来问我。” 我闭眼叹气:“唉,都是大人物,也难怪你们都瞧我不起,我被骗得好苦!” 武佑绪连忙道:“没有没有,实在是迫不得已,并非有意瞒你。我一直将你当作好兄弟。” “真的?” “自然是真的。”突然想起什么,武佑绪十分警惕的看向我,“你早就知道,那么刚才是明知公子身份还去冒犯他?” “虽然知道,却也没有故意冒犯……” “还没有!”武佑绪大喝一声,震得满桌茶碗不住晃荡,“公子是那样一个人,你竟敢去招惹他!真惹怒了公子你摸摸你脑袋还在不在!你以前不知真相便也罢了,如今知道真相,却还是说话放肆,你是真的看不出此中利害还是算准了我会为你求情?你知不知道我刚才急得汗都冒出来了?” 我向后缩了缩身子:“我以后注意就是。” 武佑绪这才放缓语气,郑重其事道:“子悦你听着,殿下心思深远,此来南越必有一番作为。你刺杀越凌王一事非同小可,要想活命必须与我们站在同一条船上,因此我们的事不容你有半分泄露。否则,别说是殿下,便是我也定然诛你性命。” 我轻笑道:“好好好,我知道了。” “那就好,现在跟我说一下越凌王的事吧?” “……”记性好了也不是件好事,我心虚地站起来往门口移动,“武大哥,小弟也实在想告诉你,可是还没接近我便被人发现了,因为离得太远都没看清越凌王的长相。武大哥他日若有机会见到越凌王,不妨描述给小弟知道。” 武佑绪手指着我不停抖:“你你你!”我夺门而逃。 手指刚碰到门闩,凭潮开门进来,手里托盘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板着脸看我们一眼:“你们两个别只顾闲聊,船马上靠岸,卫、荀两位先生已随南越官船去了。凌公子,我来帮你易容。” 我赶紧搬个木凳坐好:“谢谢凭潮小弟,真是有劳了。” 凭潮笑道:“不客气。” 身后“喀”一声响,我回头,只见武佑绪手里拿着半个捏碎的杯子。 凭潮手里忙着,不忘火上浇油:“划伤了手事小,那只杯子是玉瓷的……” 武佑绪铁青着脸出门。 我扭过头,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向凭潮道:“开始吧,记得不要画太丑。” 凭潮点点头,从一个小瓶中倒出一枚黑色药丸,放在小杯中用水化了,拿一块棉布蘸了就在我脸上涂抹。边抹边道:“这是我亲手调制的换肤丹,涂抹之后会慢慢渗入肌肤,肤色因药水停留时间而深浅不同。你肤色太过白皙,容易露出破绽,还是先变黑一点” 我向来最厌恶自己怎么晒也不黑的肤色,当下央求凭潮多给我些备用。 凭潮一句话将我打发:“不行!这药不能随便用。” 一盏茶后,凭潮满意地看着我,好像看他亲手做的一道菜。 我拿镜子一照,头“嗡”一下炸了锅。只见镜中的我脸色灰暗泛黄,原本上扬的眉锋被画成了八字眉,眼角却不知被什么扯得下垂,鼻翼加宽、嘴唇涂厚,面目全非。 我垮下脸:“画成这样连我自己都不敢认了,你们公子也画成这样了么?” 凭潮将他的瓶瓶罐罐收拾好,顺便将我从座位上拉起来:“易容嘛!自然是让人难以辨认才好。凌公子,咱们过去吧。” 商船在一阵轻微的颠簸中靠了岸,我站在甲板上举目四望,熟悉的一草一木映入眼帘。离京一年多,终于是回来了,只可惜去时风光无限,来时却形容萧索。 江原带了一行人过来,我注意到武佑绪、程雍、杨尘、落烟都在其内,只不见了倚风,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看着江原,他已换了一件暗灰色布衣,用布带扎了发髻,打扮得像个随从,他的脸…… 江原路过我身边时嘴角含笑,赞道:“手艺不错。”我死盯着他的脸。 江原与众人转身下船。 我死盯着他的背影。 凭潮得意地悄声道:“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公子都夸我做得好呢!”接着撞我一下,“发什么呆?走了!” 我缓缓转过头,看一眼凭潮。 凭潮开始笑不下去:“凌……凌公子?” 我突然将手里的东西一扔,掐住凭潮的脖子,咬牙切齿:“为什么他只贴了胡子!” 凭潮手脚乱舞:“咳、咳……凌公子,有话好好……咳……” 我毫不手软。 两个凄厉的声音同时响彻在江面上: “救命啊!——” “还我英俊的脸!——” 正在不可开交,武佑绪跑过来一把分开我们俩,瞪眼:“胡闹什么!还不快走!等公子来请你们?”说完头也不回走到江原身边,我瞪一眼凭潮跟上去,凭潮委屈地跟在后面。 三人关系一路尴尬,我惹恼了武佑绪,凭潮惹恼了我。 下了船,早有几辆马车等在江边,江原自己上了一辆,其余人也纷纷上了车,一路由官府人马护送,畅行无阻进了城。 出乎我的意料,江原一行并未住在专供外国使者居住的驿馆,而是在秦淮河附近的繁华地段租了一个相对僻静的小院。小院只有两进,但是布置颇为精巧实用,正房较大,两厢都隔成了小间,房中日用家具齐全,似乎早在等待客人的到来。 正午,一行人在建康最大的酒楼用膳。 下午,武佑绪和程雍忙着安顿各人住处。江原一人住在北面的正房,东厢是荀简卫文武佑绪,我和凭潮他们则被安排在西厢。 我想着船上的事,几次想找武佑绪道歉,可是每次话到嘴边都被他冷冷的目光打回。唉,自食恶果。 傍晚,荀简和卫文回来,身边跟着鸿胪寺的官员,其中有个主客尚书我还能叫得出名字,开始庆幸凭潮为我易容易得彻底。那主客尚书热情非凡,再三要求我们搬到使馆居住,被荀简婉拒。 晚上,荀简向江原汇报交涉过程。我旁听得知,白天故意挑衅引起伤亡的事大事化小,张云水因失察减俸;运来的一船绸缎已作为彩礼的一部分交给了礼部,皇上龙颜甚悦,第二天会接见我们;接下来几日安排我们去各处游玩,再过几日皇太子将亲自设宴款待。唯一的遗憾是越凌王因病谢绝宾客,婚期要等越凌王病好再议,因此是见不着他了。 江原听了表情复杂,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满,简略交待几句就命各人散去。我趁机跟在武佑绪身后想再次道歉,没想到他情绪极差,毫不客气地将我拒之门外。 我马上跑到凭潮房前砸门,凭潮开门大惊,立刻将门紧闭,怎么叫也不开。任凭我在外面边不住喊“我不怪你了”也无济于事。 两个人都不肯搭理我,那我明天找谁帮忙?真是悔不当初啊。 怅怅回到自己房中,卸掉脸上的伪装,抱着桌子角发呆。 等到觉得肩头疼痛,我才发现已经在桌上睡了许久。窗外月上梢头,柔冷清辉穿过窗棂照在地上,斑斑驳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气阴重,我莫名其妙觉得一阵冷,立刻睡意全消,我站起来打开房门,不由得一愣。 江原正立在院中一株棵玉兰树下,背影半隐在月光中,头微微低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悄悄将伸出门槛的脚收回来,江原似有感应般回头,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我门关到一半,只好又打开,讪讪道:“这么晚了,燕公子还不休息么?” 江原淡淡道:“睡不着。你不是也没睡么?” “我是刚刚睡醒。白天不小心惹怒了武大哥,正在想怎样道歉,谁知竟在桌边睡着了。” 江原看着我,忽然一笑:“是不小心还是故意?” “呃,”我低头关门,“我要睡了,不打扰燕公子雅兴。” “等等,”江原走过来伸手抵住门,“你不是刚刚睡醒么?” “我又想睡了。” 江原玩味地笑:“我都站在门口了,不请我进去坐坐?” 我僵了僵,面无表情从门边闪开:“请进。” 江原走进房中环视一下,毫不客气地坐在我方才坐过的位子上,端起桌上茶壶自斟自饮。 我站在门边不动,冷冷观望。 过了一会,江原向我笑道:“凌公子,站着做什么?” “燕公子打算在南越停留多久?” “多则两月,少则半月。”江原将茶杯靠在嘴边,眼角弯弯,“凌公子十分盼望我走?” 我哼了一声。 江原垂下眼,不知为何忽叹一口气:“我自作主张留下凌公子跟随,令你这么介意?” 我看着他假笑:“胳膊拧不过大腿,在下是小人物,便算在意也要装作不在意。” 江原也笑:“你倒是实在。” 我道:“多谢赞赏。” 江原似乎对我回答不满,讽刺地笑了笑,突然转移话题:“越凌王到底情况如何,凌公子不想探个究竟么?” 原来如此,我勾勾嘴角,走到桌边坐下,也自斟了一杯茶。 江原斜眼看我:“方才不坐,现在为何又坐?我还道你不屑与我同桌。” 我淡淡道:“岂敢。只是无事不相扰,燕公子竟然屈尊到我这小小下人房中,自不是来喝茶的。” 江原笑道:“你又知道我不是想来闲聊?” 我不理他,只轻啜着茶。 江原等得不耐烦,敲桌面道:“怎么不说话?我还以为凌公子会很感兴趣。” 我放下茶,冷冷看他:“没把握的事做一次就够了,孤身犯险,除非我是傻子。难道凌王府是很好玩的么?”想利用我,没门。 江原仍不死心:“若是有人接应呢?” 我一惊:“莫非燕公子已在越凌王府中布下眼线?” 江原神色间不无遗憾:“那倒没有。只是凌公子若是愿意,我可以尽我所能帮你,提供你需要的一切条件。” 我冷笑道:“燕公子为何如此热心怂恿我?莫非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谈不上,只是好奇。” 我挑眉看他:“只是好奇,便不惜冒窥探当今凌王殿下私密的危险?你可知道一旦败露是什么后果?” 江原一脸云淡风轻:“这个我自有办法应付。” 我哼笑:“自然是拿我做替罪羊了,反正小人本就是钦犯。” 江原微微一怔,立刻笑道:“凌悦,你果然很不简单。” “过奖。” “只不过你猜错了一点。” “哦?哪一点?” “就是我从未打算出卖你,也不想用你顶罪。”说罢,江原微微凑近我,像是在征询我的意见,“你探路,我来确保你安然无恙,事后你可以选择任何对你有利的退路。”我蹙眉,这又是在打什么算盘? “好处呢?”我随意歪在桌边,漫不经心。 江原突然将手中茶杯重重一放,茶水四溅。 我头也不抬:“燕公子若觉得不耐烦,大可不必如此费尽心力接近我,不如直接命人在我后背抵一把刀。” 江原片刻没有说话,我猜测他正在考虑,不料头一抬,却发现他正含笑看我,一点也不像在发怒。 “凌公子到现在还能如此镇定地与我交易,真令我不得不佩服。” 我姿势不改:“燕公子如此身份还亲自来小人这里喝茶闲聊,这样平易近人不耻下教,子悦也十分佩服。” “过奖。” “惭愧惭愧。” “……”大概伪装失败,江原冷下脸道:“凌公子要怎样才肯答应?” 我悠然一笑,拿着茶杯在他面前晃了晃,道:“也不要怎样,子悦小小一浮萍,本就无所依托,不过求一避身之地,牵挂些儿女情长,还盼燕公子理解。” 江原冷冷道:“你说吧,只要我办得到。” 我失笑:“话别说这么圆,天下还有你燕公子办不到的事么?” 江原深黑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挑衅,有些警告意味地看着我,“凌悦,有些话点到为止,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笑了笑,以江原的聪明,对我猜到他真实身份的事早已心照不宣,确实不必说得过火。便开口道:“小人现下没什么要求,只请燕公子准许我明日去探望建康的亲戚。别的事回来细谈,可否?” 江原有些狐疑地看着我:“只是这个?” 我轻轻抚了一下肩头,皱眉道:“我答应就是了,剩下的回来再谈,燕公子不会这点人情也不通吧?” 江原想了一下道:“可以,不过只限一天时间,让程雍陪你去。” “好,一言为定。”我不再跟他罗索,站起来送客。 江原仍坐着,抬头看我:“你的伤不碍事?凭潮没给你瞧么?” 我道:“放心,坏不了事。”去我自己的家还要坏事,那不成笑话了。 “箭伤痊愈很慢,还是不要逞强。” “谢燕公子好意,我会小心。”我笑得不冷不热。难怪江原自从在船上相信我是刺客,就开始对我伤势表示关心,原来早就谋划好了今天。看江原还没有走的意思,我道:“燕公子不准备休息么?” 江原这才起身,走过我身边,轻声道:“知道我身份后仍是不留情面,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敢去行刺越凌王。” 我道:“殿下走好。” 江原听了脚步忽然一顿,接着快步离开,出门前又回头道:“天黑前一定回来。” 第11章 疑患难消 事不宜迟,动身宜早。 五更没敲,我就迫不及待起床,一路奔到武佑绪门外,敲了好一阵,才想起来是程雍要陪我去。正待转身去找程雍,武佑绪开门露出一张脸,迷迷瞪瞪问道:“谁啊?” 我向他道:“武大哥,小弟今天要出门,特来告诉你一声。” 武佑绪“哦”了一声道:“早去早回。”说着关上了房门。 瞧他的反应,怕是还没原谅我,好歹道了别,只有等回来再解释了。转念一想,只怕这一去还没机会再来呢,若有一天武佑绪知道我就是越凌王,不知会作何感想? 程雍被我从熟睡中叫起,跟着我上街,脸上只写一个字——黑。 我只作不见,趁着天色未明,一路在街巷中穿行,远远瞥一眼灯火依旧阑珊的秦淮河,感叹建康城一年来倒没什么变化。 我凭着记忆向东北拐,穿过几条街,过了青溪桥,又走一阵,终于站在一座高墙包围的小小宅院之外。小宅乌门粉墙,在一众王孙贵族宅地包围中显得十分简朴,我微笑摇头,曾劝过宅主人换个地方,他却总是不听。 我走到门前敲门,程雍鹰一样的眼神向我射来,恶声恶气道:“这就是你亲戚家?” 我回头一笑:“是。” 这宅内住的是我贴身副将刘钧的弟弟刘恒,官居御史台侍御史,我考虑了很久才决定让他来冒充凌悦的亲戚,也只有他既能探得宫内消息又绝不会出卖我。 敲门声不大,却立刻有人开门出来,我从头上拔下束发的玉簪,交给门房:“将这个转交你家主人,就说故人来访。”门房看我一眼,接过簪子复关上门。官没升脾气见长? 我在一旁等待,正想着只凭一根玉簪他能否知道是我,就看见乌门洞开,门房道:“两位快请进,我家主人随后就来。” 刚进院门,就看见刘恒披着衣服从内堂快步走来,一眼见到我,顿时愣在当场,半晌才结结巴巴开口:“凌……凌……”接着双膝一弯。 我不等他说完,一个箭步冲过去,抢在他下跪之前拉住,大声道:“对!对!我是凌悦!我就知道表兄这么多年一定没忘了我!” 刘恒惊魂未定,嗫嚅道:“殿……殿……” 我一脸惊喜的表情:“店?店里很好!表兄连这个也记着呢!” “……”刘恒彻底呆住。 我亲热地拉着刘恒向程雍笑道:“程护卫,这便是我的姨表兄,多年未见难免忘形,让你见笑了。”又向刘恒道:“表兄,小弟在路上遇了劫匪,多亏这位程护卫一路相助才能顺利到达,表兄,你替小弟好好谢谢他吧。” 刘恒懵懵懂懂,在我的授意下向程雍拱手称谢:“多谢程护卫对……舍弟一路照顾,请……那个请到寒舍一坐,在下当拜茶致谢。” 程雍寒声道:“不必了,要谢也该谢我家公子,与我无关。” 刘恒碰了个钉子,求助般看我,我笑着圆场:“程护卫何必呢?大家好歹相处了十来天,程兄怎么忍心拒绝我表兄的一片好心?” 刘恒帮腔:“在下这就吩咐下人设酒席答谢程护卫,顺带为表弟接风,还请程护卫赏光。” 程雍冷冷道:“我只问凌公子何时跟我回去。” 我笑着扫一眼刘恒:“这个……” 刘恒会意道:“多谢程护卫好意,既然在下见到了表弟。自然不能再麻烦旁人,程护卫若不嫌弃亦可留宿。” 程雍哼一声,不为所动:“我倒是希望你表弟留下,可惜我无权决定,你要去问我家公子肯不肯了。” 刘恒总算反应过来,竖眉道:“你家公子是谁?为何我留下表弟还要他来过问?” 程雍不耐烦地看我一眼:“你问他!” 我在刘恒耳边低声耳语几句,刘恒恍然大悟,拉起我就向房中走。 等到将我推进门去,刘恒转身道:“程护卫,对不住了,请转告你家公子,表弟我留下了。他若不允,大可将他解雇,赎银都包在刘某身上,尽管来要。”向旁边家仆一挥手,“送客!” 我做梦也没想到程雍这不省油的灯就这样被打发了,刘恒这小子反应挺快,真是找对了人。 刘恒没跟我说几句就急着上朝去了。眼下我正微闭着双眼,翘腿坐在椅中,品着刘家祖传的九制茶露。刘家烹茶、制茶小有名气,小时候我和宋然就经常跑到刘家要茶喝。 茶雾渺渺,清香薰人,令人想起许多前尘往事。 那一年,刘恒七岁,我九岁,宋然十四岁,正是顽劣年纪。 刘恒和宋然名为我的伴读,实际更像玩伴。我和宋然偷懒,拉着刘恒溜出皇宫,先是在刘恒家喝了茶露,揣了不少点心,又摸到当时丞相刘登孺家玩蟋蟀,踩坏了刘丞相心爱的海棠,逼得刘小姐亲自出来赶“贼”。 我至今记得,春风中,芳草摇曳,繁花耀眼,刘小姐在青藤架下轻嗔微怒,容颜比白海棠娇艳,玉指比青葱纤细,珠言脆语,拨乱了一众顽皮少年的心思,羞红了三张灰土纵横的脸。当时我们灰溜溜落荒而逃的情景,想起来就让人发笑。 整个早上我神思游荡,差点忘了正事。 直到刘恒的脚步声接近,听他唤了一声“殿下”,我才坐直抖抖衣服,向他笑道:“刘表兄,早朝散了?” 刘恒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苍天,难道我看起来比这位仁兄年纪大么?”我不由哈哈大笑。 刘恒却收色敛容,向我行一大礼:“小臣刘恒,见过凌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我差点栽倒:“不必了。”这小子认真起来让人受不了。 刘恒站起身,神色焦虑:“太子殿下一直对外宣称殿下染恙,但臣却知道殿下不在京中,这十几天来,臣日日为殿下担忧。今晨殿下突然驾临,却是更名换姓,一副平民打扮,莫不是出了什么不测?” 我沉吟片刻道:“你猜得不错,今早怕误你上朝没有详述。我在回京路上遭人伏击,不得已隐姓埋名,在一家船上做了伙计,这才平安抵达。” 刘恒惊道:“是蜀川余孽么?皇上圣旨下得极隐秘,连朝中大臣都知之甚少,他们怎会探得消息?” 我苦笑:“蜀川余孽还在其次。伏击我的人,我至今都不敢相信,我也奇怪,怎么会那么巧。” 刘恒大惊:“竟然不止一路?殿下认识那人?” 我握了握拳头,然后摇头:“一点也不认识。” 刘恒想了想道:“皇上还不知道殿下回来,不如入宫禀明皇上,请他下旨明查。” 我点头:“我知道。”突然想起什么,“刘恒,你与西省娄将军相熟么?” “倒是有些来往。” “那好,你派个可靠家人去娄将军那里要只信鸽,就说要给江陵郡守送信,不要声张。” “好。” “做完之后,你安排我进宫,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是。” “你认识建康不出名却医术好的郎中么?” 刘恒又惊:“殿下……” “没事,我只是有点不舒服,认识的话晚上把他请过来帮我瞧瞧。” 刘恒退了半步,犹豫一下,又上前两步:“殿下,臣有句话不得不提,以后出行多带几个护卫,不能再像小时侯那般随意了。如今朝中不比以往,太子殿下每次出行都有二十个高手随行,您马上要迎娶魏国公主,凡事更不能轻忽。” 我笑着应了一声,心想家贼难防,又有什么用?挥挥手催他出去。 刘恒家人腿脚利索,不久即借来信鸽,我躲着刘恒给江陵郡守写了信,私下请他帮忙寻找刘钧和易青,我怀着一线希望,还是决定不要增添刘恒的烦恼。 这些做完之后,我慢腾腾走进刘恒帮我备好的房中沐浴更衣,然后上床,直到睡下午。刘恒来敲我的门,估摸着皇宫那边已经接见完了使者,我跟着刘恒晃出门去。 刘恒清贫过头,根本没轿子,为了掩人耳目,临时雇了一顶单乘小轿。为了给朝廷留点脸面,不至让满街的百姓看我朝六品官员跟着轿子满街跑,我坐进去之后不由分说将他也拉进去。 话说两个大男人挤在轿子里,一路上颠颠晃晃,还真是说不出的尴尬。刘恒进来之后尽量往一边靠,仍旧不能避免与我贴在一起。我干笑着打趣:“躲什么,怕我占你便宜?” 刘恒切齿:“还不知道谁占谁的便宜呢。” “哈哈,没想到刘侍御还有这种嗜好。” 果然我还是不如他,刘恒立刻换一副占了便宜的表情,粘粘腻腻道:“殿下……臣其实早就……”一边说一边靠过来,还不住喘气。 我鸡皮掉满地,缴械投降:“罢罢!我服了你了!说正事、正事。” 刘恒嘿嘿一笑:“若论装模作样,当年咱们三人之间,殿下也就赢过一本正经的宋大哥。” 我勉强笑道:“很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些年我自以为本事见长,却没想到成了最末一位了。” 刘恒没听出我话里的意思,伸手掀开轿帘一角,低声道:“御街到了,咱们是从东进呢,还是从西进?” 我也向外张望道:“我记得东北角上有个小门不常有人出入,就怕要经过华林园,碰到不该碰到的人。这街似乎变样了?” 刘恒道:“殿下还怕见谁?御街是太子殿下去年主持修缮的,改动了几处,因此格局有些变化。” “皇兄倒是管得甚宽呢。” 刘恒放下轿帘:“殿下在外征战这一年间,主战官员或迁或降,几乎全被调往外地任职,三殿下不久前刚被派往闽南地镇压流砂会余孽,短期内怕难以回京。太子殿下已经开始参与处理部分朝政,还接管了两万禁军。” 我道:“皇兄迟早要继位,帮父皇处理朝政也是应当的。只是如此压制主战官员,本身对南越不利,难道父皇觉得一旦和亲便不该对北魏设防了么?” 刘恒斜眼看着我:“殿下,臣以为您这么装糊涂不是办法,眼下太子殿下打压您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主战派多数主张立嫡,这次联姻北魏,不少人认为,将来若让北魏公主母仪天下,南越称霸中原就更加没有阻力了。” 我目光一闪:“刘恒,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公然议论未来国君人选,可是谋逆死罪。 刘恒答:“臣知道。” 我揪过他衣领低声道:“你让我夺嫡?” 刘恒波澜不惊,低声回我:“朝中嫡长之争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虽然皇上立了长,立嫡的声音却始终不能平息。殿下尽管常年在外,朝中根基比太子弱,可是战功无人匹敌,声望不亚于太子,这次又要迎娶北魏公主,不趁机动作还待何时?” 我皱眉,宋然也不止一次向我提过类似的话,最后一次提起,是在他背离我的最后一个晚上。难道只因为我不肯争夺皇位,便令他如此待我么?转头问刘恒:“这话你想了多久了?” “我……” 我冷冷凝视他:“若是我不肯参与皇位之争,你会怎么做?” 刘恒忙道:“殿下,臣决无半点私心!” 我步步紧逼:“那你告诉我,若我侥幸成功,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若我不幸落败,太子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刘恒低头不言。 我讽刺地一笑:“我是装糊涂么?不管结果如何,都必然导致朝臣互相倾轧。别说父皇决不会有另立的打算,就算有,南越也禁不起。” 刘恒叹一口气:“殿下这么想,可惜太子殿下却不这么想。” 我笑笑:“只能尽力自保了。” 我嘴上轻松,心里却一阵忐忑。皇兄以我卧病为由,掩去我迟迟未回京的事实,其实早就做好了令我回不了健康的打算。父皇默认此事,也许是不想我有抗旨之名,也可能受了皇兄欺瞒。这次进宫,真不知是凶是吉。 轿子拐了几个弯,终于停下,刘恒将我送到华林园外:“殿下,臣在这里等你。” 我道:“不用了,你乘轿回去,晚上将宋师承宋大人请到你府里,别忘了请他便服从后门入。”想了想又回头:“刘恒,方才轿里的话我只当没听见,小心丢了你的魂儿!” 刘恒目光敛了敛,点点头:“殿下小心。” 我独自穿过几道拱门,守门士兵见了我无不惊诧,有的都忘了向我见礼。 我顾不得计较,随便拉住一个起居太监问:“皇上在何处?”小太监更加不知礼数,话也不说只向式乾殿方向一指,我丢开他急向前走。 式乾殿前,我止住通传太监,亲自推开殿门。刚一迈过门槛,便有些支持不住,索性双膝触地跪在了门口。 我竭力提高声音向内殿道:“儿臣赵彦,拜见父皇。望父皇恕儿臣迟来之罪!” 周围一时沉寂得无半点声响,我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膝下冰冷,我身上却渗出了细汗。 许久,内殿脚步声响,父皇的身影在一群侍从的簇拥下远远出现,一年不见,父皇步履已显蹒跚,双鬓竟又添了不少银丝,只是威严依旧。 他面色沉稳,缓缓登上龙座,终于低头看我。贴身太监吴总管上前道:“皇上,凌王殿下已经求见多时了。” 父皇微点头,表情不带喜怒,声调低沉缓慢:“你还知道回来?” 我叩首道:“儿臣知罪,请父皇宽宏。” 父皇声音带了一丝威严,缓缓道:“你抗旨不尊,挑衅北魏,拖延回朝。是不将朕看在眼里,还是不将你皇兄看在眼里?” 我抬头:“儿臣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父皇却不再看我:“你不但不肯早日回朝,还将太子派去接应的人马杀伤无数,可有此事?” 我微微一怔,想不到皇兄竟然先来告状,正待解释,父皇却已开口:“这么说,确有其事?” 我心中一凛,不由高声道:“父皇!请听儿臣解释。儿臣回京途中遭蜀川流砂会余孽袭击,后来又遇百余蒙面人埋伏,儿臣一路躲避追杀,并非故意来迟,请父皇明鉴!” 父皇声音仍是徐徐缓缓:“前些日子你三弟奉命亲赴闽地平反,屡传捷报,流砂会在中原已无立锥之地,怎有余力跑来找你?” “这……儿臣不知。可是流砂会五十余人在江陵附近围袭儿臣却是事实,儿臣的两名贴身护卫也因此重伤。” “那两名护卫在何处?” “他们为护儿臣脱险,与蜀川余孽奋力纠缠,至今下落不明,儿臣已托人给江陵郡守送了信,请他帮忙寻找。” “是么,”父皇轻叹一声,眼中竟透出无比失望的神情,“彦儿,你不顾圣旨与魏国交战,致使我国处境尴尬,虽然是过,却也有功,朕不再追究;你延误归期,本该降罪,是你皇兄极力维护,一面放出消息说你卧病府中,一面派人接应。你不顾皇兄情面也罢了,最后还想欺骗父皇么?” “儿臣句句实言,并没有欺瞒父皇。” 父皇目光在我脸上缓缓扫过,仿佛要将我穿透:“且不管那两名护卫,此后你遭百名蒙面人袭击有何证据?为何你皇兄本要迎你回来,却回报接应人马被你杀伤?难道他平白无故便要冤枉你?你是不是心中另有打算,本就不想回来?” 听这几句责问,父皇竟已在心中认定我编造谎言,我一时有口难辨,颤声道:“父皇,实事并非如此……” “彦儿!”父皇微微抬高声调。 “父皇,请容儿臣解释……” 父皇疲倦摇头:“不必说了。”伸出手,吴总管立刻将肩膀放低,父皇扶着他肩膀站起,慢慢转过身,“回去,好好准备你的婚礼,别的事不要管。” 我叫道:“父皇!” 父皇背对我:“还有,昨日北魏使者已到了京里,虽说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也不该失了礼数。过几日的宴会由你皇兄代你主持,你既然卧病府中,就不要出面了。” 到了如此地步,我再顾不得什么体统,直起上身,开始一件件退去身上衣物。父皇听到响动回头,疾声喝道:“彦儿!你做什么!” 我除去身上最后一件衣物,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含泪叩首道:“儿臣怎敢欺瞒父皇?这一路上,只因想着父皇挂念,才拼了一口气赶回建康,否则,儿臣怕是早便死在路上了!” 父皇微微动容,沉默片刻,向我走近几步:“是你皇兄伤你的?” 我和泪泣道:“儿臣确实不知!儿臣只知道遇见两路刺客,却并未见到接应人马,儿臣冤枉,请父皇明察!” 父皇沉吟半晌:“你先起来。” 我谢了父皇,想要站起,却站不起来。这是自然,多日来,我一路颠簸加上心绪不宁,身上伤处一直未得到调养,肩上箭上更是深没及骨,勉强咬牙坚持与江原等人共处,支撑到建康已经是极限,更别提跪在殿上受父皇训话。 几番挣扎,只得放弃,再叩首道:“谢父皇天恩,儿臣还是跪着好些。” 父皇深深皱眉,向吴总管道:“扶二殿下起来,为他拿一套新衣换上。” 我又称谢,正待磕下头去,却是父皇走来扶住我,微微摇头:“算了。” 我难忍激动,扑到父皇怀中失声大哭,父皇轻轻拍我的头,面色终于缓和,叹道:“彦儿,自你学艺归来,父皇可有让你受过一丝委屈?” 我只有使力摇头:“父皇对儿臣恩宠有加,儿臣怎会委屈。” “彦儿,不是父皇不信你,这次的事委实太过蹊跷,知道么?” 我又使力点头。 “如今你和你皇兄各有说词,朕一定会派人查个清楚。” 我道:“多谢父皇。” 父皇接过吴总管递来的锦袍披在我身上,又扶我起身:“朕这就派御医为你调理身体,若是你母后知道朕让你身上受如此重伤,不知道怎样怪我呢。” 我忙道:“这怎能怪父皇?儿臣绝不会让母后看见,令母后担忧。” 父皇微微一笑:“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过来看看你母后。” “儿臣遵命。” 我告退出了殿门,伸指抹掉腮边眼泪,冷笑一下,我堂堂武将,二十年流的眼泪未必赶上今日之多,父皇恩威并施,逼我到何种地步! 穿过几座水榭游廊,沿着原路返回,抬眼间却远远望见一行人。正想躲避,为首那人的目光向我望来,眼中的惊讶一闪即逝,向我微笑点头。 第12章 明枪暗箭 一年不见,那人越发的贵气四射、光彩照人,举手投足间显出几分威严味道来,一身紫纹锦衣似乎就要变成金的。 我只得站住,侧身等他走到面前,尽量掩住语气中的不自然,恭敬道:“见过皇兄。” 赵誊笑迎住我,连声问道:“身体好些了么?怎么不在府里养着?又出来做甚么!”好像我真是在家将养了许多时日。 我顺势淡笑:“今日觉得比往日好了,想着多日没来向父皇请安,就挣扎着过来了。” 赵誊点头:“见见风也好,省得闷坏了。瞧你脸色,白得都像蜡一样了,赶明儿我再叫人往你府里送些补品。” “多谢皇兄,还是不用了。弟这病一时半会儿怕也好不了,吃多了倒糟塌东西。” 赵誊煞有介事:“东西值什么钱?回头我就叫人送过去。”又笑着打量我几眼,突然扯扯我身上袍子,故作诧异道:“哎呀,二弟,你这是唱的哪出?” 我笑笑:“刚才拜见父皇时,身子虚没站稳,不小心跌在铜炉上,将穿来的衣服给弄破了。父皇嫌穿回去不成体统,临时赐了弟这件袍子遮丑。” 赵誊捏着一把玉扇,摊开摇两下,三分戏谑三分认真:“噢,原来是唱的苦肉计和皇袍加身。” 我垂手一边,道:“皇兄说笑了,这种玩笑怎好乱开。” 赵誊狡黠一笑:“好好,孤知道你即将有绝代佳人陪伴身侧,自然是要正经一些,如今是连玩笑也开不得了。” 我脸上一窘,赵誊又笑道:“二弟真是沉得住气,皇兄像你这么大时已经纳了第二个侧妃了,难道除了魏国公主,咱们南越便没一个女子能入你尊眼?” 我笑道:“皇兄才说不开玩笑,怎么又来取笑我。不是弟不肯娶妻,竟是无人看中弟这粗人。皇兄才是最有福气的人,南越最出类拔萃的女子都被你娶到了。” 赵誊大笑:“你这小鬼头,皇兄娶的便是好的,难道你又要来抢不成?” 我尴尬道:“皇兄越发不给弟留脸面了,那都是弟年幼无知,现在想来都觉得对不住皇嫂呢。” 赵誊瞧着我笑:“敏儿倒时常惦着你,至今还常想起你天天拉着她衣襟到处走的情景,改天身子好了到府里看看她。” 我强笑:“皇兄如此说,弟更是万万不敢登门了。”微微转头,避开赵誊的目光,不远处,水边垂下万条绿柳,摇曳生姿。 记得十岁那一年,突然听说了皇兄就要娶刘丞相十五岁爱女刘敏为妃的消息,小孩心性,全不管圣命不可违,竟然跑去喜堂上大闹,哭着阻止刘小姐出嫁,令满座长辈尴尬不已。此事被街头巷尾争相传诵,说我小小孩子竟然与皇兄争妻,不出半月,满城知道了二皇子暗恋皇长子妃的事。 父皇震怒,以我在宫中不听教诲、娇纵无度为由,将我送出宫去,拜了道人宗游之为师。五年中随着师父离京避世,直到十五岁收到父皇召我回京的书信,不顾师父反对下了山,十年来征战沙场得来寸许功绩,却始终未曾得遇佳偶。以至于皇兄见我一次就拿此事取笑我一次。 我正想得出神,只听赵誊又道:“过几日宫里设宴招待魏国使者,父皇怕你起不了身,指派我去招待。你既然能出门,不如我奏请父皇改派你去,毕竟是你未来岳丈的面子。” 我忙推辞:“弟今日出门一趟已觉支撑不住,正要赶着回府。再者常年在外,对宫中礼仪早已生疏,去主持宴会只怕要大大出丑,还是劳烦皇兄的好。” 赵誊笑道:“你不介意,那我便越俎代庖了。”仿佛突然想起般又道:“小彦。” 我一呆,自从我被册为越凌王,他还是第一次如幼时那般叫我。 赵誊续道:“这次圣旨仓促,罗厉代你执掌荆襄,也不是皇兄的意思,还望你不要误解。”原来为了此事。 我微笑道:“皇兄说话怎么如此见外,选了罗厉,弟十分放心,怎会误解?” 赵誊笑着点头:“那便好,——听说近来又有传我兄弟失和的谣言,为兄为此气恼的很,二弟可有想法?” 我惊讶道:“弟久病府中竟然不知,谁敢造谣离间我兄弟感情?皇兄应想办法早日止息才好。” 赵誊一脸担忧:“传话诬陷你我的人着实居心不良,二弟不必烦恼,此事交由我来解决,只要相信皇兄就好。” 我笑:“弟自然是相信皇兄。” 赵誊看看我:“二弟,我看你脸色不好,要我送你回府么?” 我忙道:“不敢劳动皇兄,弟自己走无碍。” 赵誊伸出的手又缩回:“那我便不送了,父皇还在等孤,二弟多加小心。”说着挥挥扇子,一行人径直去了。 我走了几步停住,回头看时,浓密花荫遮住了赵誊等人的身影。我微微凝神,只听到几个字隐隐传来:“看紧他……” 我一把扶住花架,只觉得这戏愈演愈不可收拾,只要皇兄略动心思,我途中遇刺的事恐怕就这么被圆过去了。略稳了稳心神,我以最快的速度出了宫。抬头看天色尚早,为让皇兄“放心”,正该回王府一趟。 我在路边叫住一辆马车,向车夫道:“劳驾,送我去越凌王府。” 不料那车夫迟疑道:“公子去那里有事?” 我随口道:“去探访朋友。” 车夫牵着马缰不动:“公子,听说越凌王府都荒得长草了,您还要去?” 我一怒:“胡说!” 车夫赔笑道:“这位公子是不是刚从外地回来?” 我警惕道:“怎么?” 车夫道:“我瞧公子不像个做官的,小的猜,您要探望的朋友决不会是凌王殿下本人吧?” 我挑着眼睛看他:“不是又如何?” 车夫道:“那我劝公子还是不要去了,您的朋友说不定早便不在那里了。” 我越听越不对味:“你怎么知道?” 车夫悄声道:“难道公子不知道,越凌王在荆襄染了瘟疫,回京以后已经病入膏肓了?现在城里的人谁还敢去那里?” 简直一派胡言!我不由大怒,一把扣住他咽喉:“越凌王马上要迎娶北魏公主,这是天大喜事,怎的传成得了瘟疫!是谁教你在这里妖言惑众,我这就将你送到官府去!” 车夫有些慌,连连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这谣并非小人造的,人人都说为怕瘟疫蔓延,太子殿下派了许多官差看护,因此近来无人敢去探访,小人便信了真。不瞒公子,小人其实十分敬佩越凌王,哪敢造他老人家的谣?” 我冷笑:“你也乖滑得紧,见我发怒便说是造谣,你刚才不是笃定的很么!”手下收紧,加了两分力。 车夫脸色发了白,断断续续告饶道:“小人不敢……请公子高抬……贵手……” 我放开他,冷冷道:“不想死现在就送本公子过去!”说罢跨上马车。 那车夫再不敢多话,战战兢兢抽鞭向南。我窝在车里生闷气,果然谣言可畏,一个卧病的托词就被传成这样,偏偏我却不能出面辟谣。 从广莫门一路走过,沿街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到了通向我王府的永安街附近,果然开始渐渐冷清,马车一路向前走,我脸上表情也越来越僵硬。突然,身子不由自主向前一倾,马车停了下来。我没好气道:“停下做什么!” 车夫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公子,小人只能送到这里了。” 我掀开车帘,远远便看到王府门前的大石狮子,门外隔几步就有一名禁军站着,一直排到街口,我冷笑道:“可惜我没带银两,不如你将我送到门口,我再叫府里的人付给你。” 那车夫忙摆手:“不不,小人怎敢收公子您的钱,公子肯赏脸坐小人的车,那是小人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懒得理他,翻身下了车,警告他道:“管好你的舌头,别再让我听到半句闲话!” 车夫连忙称是,却一边拿眼瞅着一个向这边走来的禁军头目。 我理了理袖口,在街头负手而立,只等着那头目走近,发现车夫还不走,慢慢看他一眼道:“还不滚?”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表情太过严肃,那车夫看到我的眼神突然变得惊惧万分,话都说不出来,回头一个趔趄,牵了马就走,很快消失不见。 那禁军头目走到我面前,将手中的长刀带鞘一伸:“阁下止步。” 本来我正瞧那车夫瞧得有趣,被这人一句话又勾起了怒火,横眉道:“你敢拦我?” 那头目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请阁下出示皇上或太子殿下手谕。” 我不由冷笑:“没有如何?不让我进府?尊驾未经我允许,便带了这许多人杵在我门口,拦住我来往宾客不说,是不是还想让我付你们俸禄?” 那头目脸色大变:“你,你是谁?” 我皱眉摇头:“尊驾整天替我看门,想是辛苦非常,不然怎的连脑筋也没了?” 那头目反应过来,慌忙跪下:“小人、小人不知,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殿下,求殿下饶命!” 我啧啧叹道:“哪里哪里,还是怪本王没早出来探视你们,不然怎会进不了自己家门?” 那头目磕头像啄米,只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我问道:“你叫什么?属哪里管辖?” 头目忙道:“小人名叫李三思,是,是东宫辖下禁军。” 我恍然大悟般点头:“哦,原来如此。那么你们来此是奉了太子命令喽?” “这,小人是奉了皇上之命……” “有圣旨么?” “这……” 我哼一声:“没有圣旨也敢来这里撒野!”我负手走向府门,逐一扫视过两旁禁军,那些士兵都是目光一震,低下头去。 李三思跟在我身后,不断道:“殿下千万息怒,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并不敢造次。” 我在王府门前停下,转头向他道:“本王虽无权向你们发号施令,却还管得了自家门前三尺地。你们即刻撤离此地,别挡我府前道路。” 李三思为难道:“殿下恕罪,小人实在无权做主,不如等小人禀明上头……” 我脸色徒然冰冷:“李统领,你们未与本王商议,占我府前道路在先,还要本王亲自请你们回去么?” 李三思又忙下跪:“小人不敢……” 我续道:“皇上曾有圣旨,越凌王府属地大小事务均由本王自己裁定,你们若强行在此,我便可以先斩后奏!李统领可想一试?”我走近李三思,低头道:“你听过本王声名,自然知道我没有虚言。本王既往不咎,只命你们回去,对你们已是网开一面,明白么?” 李三思俯首地下,不敢抬头,只能看到我鞋尖,颤声道:“小人明白!” 我轻轻点头:“明白就好,起来吧。” 李三思爬起身,向身后禁军道:“诸人听命,即刻撤离此地,在街口待命,不得有误!”又殷勤向我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我看着那些禁军撤离门口,才慢慢道:“回去转告你上头,赵彦在此多谢他费心,越凌王府虽然不大,却还找得出几个看门的,若是他喜欢府上风景,随时恭候大驾,帮忙守门的事就免了。”说罢甩手登上台阶。 大门是紧闭的,金漆写就的“越凌王府”四字牌匾闪闪依旧发亮,我细细看了一阵,上前轻扣铜环。大门应声而开,空旷的院子里却没有一个人影,青石铺就的路边长满了矮矮的野草,确实……十分荒凉。 连过了两进门,终于在第三进大门的门槛上见着一个人,那是个面目严肃的中年男子,察觉到有人走近连看也不看,不客气道:“今日不待客!” 我清了一下喉咙,故意冷冷问道:“连我也不待见?” 那男子抬头看见我,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过了好一会才惊喜道:“殿下!”接着跪下见礼。 我扶起他,看看周围:“严安,怎么除了你一个人影也没有?连大门都没人把守,咱们府上什么时候荒凉到这种地步了?” 严安忙道:“哪里哪里,只是最近禁军把守门外,父亲便命府中所有人等只在后门出入了。” 我忙问:“严伯呢?” 严安道:“父亲在后院,我去叫他。” 我拦住他道:“我与你同去。” 严安忙引我进后院,我总算在路上见到了几个洒扫丫头和小厮。严安直着嗓子冲着一个小厮喊:“快去告诉严管家,殿下回来了!”那几个丫头和小厮正发呆呢,被严安一嗓子喊醒,纷纷过来行礼,声音抖得不像话。我不由倍感亲切,还是家里人好,见我回来都激动成这样。 看着这些人我就不由想起进门后看到的情景,边走边道:“严安啊,咱们府里是不是人手不够?” 严安道:“回殿下,虽然比起别的府第咱们人是少了点,可是二十六个人各司其职,还算过得去。” 我笑,事实上何止是少了点,随便一个王公府第都能找出上百人,也只有我这个常年在外的才把人数精简至此。故意装糊涂:“是么?我进门时见到咱们正殿的青石路旁长满了野草,怎么也没人打理?” 严安笑道:“回殿下,咱们府里一直没有花匠,结果名贵花草种什么什么死。小人记得前年是您说咱们不如种些野草,因此正殿前的野草便从没拔过,小人还刚刚命人修剪过。” 我撇了撇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父亲!”不知不觉来到严伯的房外,严安跑进房中叫人。 严伯正在理账,听见我回来也不见有何激动,恭恭敬敬将我迎到房里,等到人都散了才动容道:“殿下,老奴总算是把您盼回来了!” 我拉住他手问道:“严伯,我没有及时回朝等同抗旨的事你都知道吧?禁军是什么时候驻守府外的?” 严伯将我让到椅中坐下,才叹一口气:“知道,太子殿下亲自登门造访,将原委都告诉了老奴。不但为殿下找了替身,后来还派了禁军在门前挡驾,算来已经有十日了。” “什么!”我不由重新从椅中站起,“替身?” 严伯点头,脸上现出不忿之色:“住个替身倒也罢了,至少可以掩人耳目。老奴却对门口禁军十分不满,几次争执后,索性紧闭大门,将人都调到后院了。” 我恢复常态,悠悠坐下:“既然本王已经回来,禁军就休想在府门前多呆一刻。倒是那个替身,本王弄不明白。” 严伯挥手命严安去门外把守,这才对我道:“这件事府里只有我和安儿知道,其余人都以为殿下尚在府中。那替身进府以后,每天都服用一剂汤药,除了到时醒来喂他吃些东西,其余时候都保持昏睡状态,就是为了应付朝中不知情的大臣突然造访。” 我听了顿时觉得颜面扫地,原来刚才那些丫环小厮不是见了我高兴,却是因为见到我活生生站着全都吓坏了。咬牙冷笑道:“皇兄真是用心良苦。” 严伯默默点头,又安慰我道:“只是殿下回来就好,那替身也该送走了。” 我道:“别忙,先让我看看那替身的样子再说。” “说到替身,”严伯担心地看我一眼,“老奴觉得殿下脸色很不好,跟那替身也差不了多少了,还是先休息一阵再去吧。” 我摆手一笑:“没有关系,先去看看。” 替身就在我的寝殿里,为了怕人认出,还特意在卧房中加了好几道纱幔。严伯走在我前面,小心替我撩开幔帐道:“殿下,他还在昏睡,大概要到半夜才能醒。” 我点点头,勾起床帐向床上的人看去。 只见那人一头乌发柔柔散在枕上,脸微微向里,肤色苍白,眉毛不粗不细,眼缝细长,虽是微微闭着,却仍看得出面容俊秀,只是这人太过瘦弱,怎么看都是个文弱相公,而不像我这个威武英挺的王爷。 严伯在我身后问道:“殿下,觉得怎样?” 我看看那人,又看看严伯,皱眉道:“倒像个久病不起的人,可是哪里像我?到现在没露馅也算了不起。” 严伯笑道:“不怕殿下生气,这人论气度风采虽不及殿下十分之一,老奴倒觉得他眉眼还与殿下有几分相像,否则也瞒不了这许多天。” 我又看看那人,怎么也觉得不像,只好道:“算了,且不管像不像。严伯,我近几日还不能住在府里,让他继续替着吧。” 严伯有些吃惊,急道:“殿下要去哪里?老奴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好,还是不要……” 我低头向他耳语道:“正是因为事态不好我才想此对策,严伯,我回京这一路上惊险重重,他日再向你详述。总之太子已经知道我回来,一定会派人监视我行动,你务必替我瞒下来。” 严伯道:“老奴明白了。” 我继续吩咐如此这般。到了傍晚,从寝宫中抬出一副担架,担架上一人气息奄奄,直被抬到后面厢房中,严伯命人在门外严加看守。这才进来道:“殿下,快换衣服吧。”我从担架上坐起,换了件平常衣服,又命一名家丁换上我的中衣躺到床上,最后与另一名家丁跟随严伯出门。 出了门,我擦擦额上冷汗,向严伯笑道:“虽然不费什么心思,倒真是麻烦。” 严伯满脸忧色地看看我:“殿下脸色真得不好。” 我看看天色道:“不早了,严伯我先走了” 严伯拉住我:“殿下先等等,老奴去请郎中来为你看了再走。” “放心,我早让刘恒请了郎中,这就过去。”我回头淡淡一笑,“严伯,彦儿又要让你操心了。” 这句话心照不宣,摆明了前途艰难,严伯放开我,叹道:“你这孩子……” 我出了后门,确定左右无人,翻身跃入旁边的僻静巷子。拐弯抹角钻到刘恒住处,还是翻墙而入。 刘恒正在院中,冷不防吓了一跳,拍着胸脯连连吐气:“殿下!你要吓死人啊?” 我道:“郎中呢?” 刘恒看我半眼:“殿下又是轻功又是跳墙,如此威猛,还用请郎中么?” “少废话,是不是在偏厅?” 刘恒高呼:“殿下英明!” 我踢他一脚,向偏厅走,刘恒一边喊疼一边跟在后面。 刚进门,就见一个五十多岁的黑壮老头儿迎上来见礼,正是兵部尚书兼辅国大将军宋师承。 我上下打量他一下,干笑着道:“宋大将军好啊。”迈开步径直往里走。 宋师承一愣,想是不习惯我这样叫他,随着我转过身:“老臣很好,倒是殿下一路辛苦了。” 我继续干笑:“不辛苦。宋大将军请坐。” 宋师承关切道:“殿下身体不适么?是不是太过劳顿?”我装作没听见,走到了里间。刘恒立刻命等在一边的郎中过来为我诊脉,我道:“诊什么脉,先看看我背上倒是真的。” 那郎中道:“看殿下面色,还需内调为主,还是先由小人为殿下把脉吧。” 我怀疑地看他一眼,伸出手。郎中诊了片刻才让我褪去上衣,细看肩上伤口。刘恒一见之下惊呼道:“殿下,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瞒着我?” 我道:“瞒着你又如何?你会替我治?” 刘恒皱起脸:“殿下这话平白叫人伤心。看到殿下受伤,臣真是恨不得以身相代……” 我白他一眼:“大热天的,少说点让人发冷的话。” 刘恒嘟起嘴,转头大声向那郎中道:“怎样?殿下这伤不碍事么?” 那郎中替我披上衣服,拱了拱手:“回殿下,回大人,依小人看来,殿下箭伤虽重,却因为拔箭及时,已呈愈合之象。箭伤处想是受了潮气,因此受凉之后偶然会有关节疼痛之感,需要注意舒筋活血,半年之后可得好转。此外,殿下有气虚血亏之状,想是重伤之后失于调理,因此常有气力不支的感觉,幸好殿下身体一向康健,只要几月内注意静养,也就好了。” 我点头道:“你说得还有些道理。” 刘恒忙问:“可有调理的方子?” 郎中便走到桌前,写了一张方子递给刘恒:“照这个方子吃几服药即可。” 刘恒接过来揣了,笑道:“你仔细了,若不见效,可得派人砸了你招牌。” 那郎中笑道:“岂敢,医不好殿下,砸了房子都使得。”拱拱手告退。 我越看越不对,斜眼看刘恒:“你从哪里找了这个人来?怎么他张口就叫我殿下,还没有一点怯色?” 刘恒酸溜溜道:“殿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难道是个人见了您都得战战兢兢的?” 我冷冷看他一眼,向闻声进来的宋师承道:“宋大将军,若是本王不想暴露身份,你说该不该将那郎中放走?” 宋师承道:“既然殿下担心,老臣这就派人将那郎中送到他不能开口的地方呆一阵。” 我点头道:“就这么办吧。” 刘恒沉不住气,急急道:“殿下,不过是个普通郎中,何必在意?谅他也不敢说出殿下身份。” 我道:“那怎么成?万一他管不住自己,杀他也来不及了。” 刘恒忙道:“杀不得!那是……” 我和宋师承一起瞪着他,刘恒心虚道:“殿下要找不出名又医术好的郎中,我哪里认得,碰巧我表叔懂些医术,就请他来冒充了一回。” 我道:“刘恒,你胆子不小。” 刘恒慌忙跪下:“殿下恕罪!刘恒决不会做对殿下不利的事,没有十足把握,不敢贸然行事。” 我挑眉道:“你跪下做什么?” “我……”刘恒可怜兮兮看着我。 我不耐烦道:“起来,别跟我来这套。”我指了指宋师承,“你什么时候要像宋大将军这样胆大,我才真服了你。” 这下轮到宋师承着急了:“老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我笑道:“宋大将军到现在还在本王面前装傻。” 宋师承急道:“老臣实在不知,请殿下明示。” 我道:“本王在途中遇刺,宋大将军事前不知道么?” 宋师承大惊道:“老臣今日才听刘大人说起殿下在途中遇袭的消息,心里震惊不已,怎会事前知道?” “嗯,你不知道,难道宋然没告诉你?” “然儿一直在荆襄大营,老臣一年来从未与他通过信……不,殿下,然儿他又怎会知道?” 我瞧瞧宋师承脸色,冷然一笑:“他不知道才是奇了,宋大将军,你想不想知道本王这深没及骨的箭伤是怎么来的?”刘恒在一边张大了眼睛,我却只盯着宋师承。 宋师承满面疑惑,却没有开口。 我弯起嘴角,提醒他道:“有一个人的箭法是宋大将军亲授,南越再找不出第二个,你觉得除了他,还有谁能轻易射中本王?” 宋师承全身一颤,僵在原地,只道:“这不可能……” “本王对他比对亲兄弟还要信任,恨不能将心也掏出来给他看,却没想到——”我又是冷冷一笑,眼中却射出寒芒:“宋大将军,你养出的好儿子!” 第13章 旧友复来 黑沉沉的夏夜,连风也是湿稠,零散星光照在有些空落的小院里,墙角一丛兰花,受惊一般轻轻颤动叶子。 我站在院中,面向宋师承离去的方向,心情复杂。 刘恒从我身后捧过一碗药:“殿下别看了,快些喝了歇息罢。” 我随手接过药碗,拿手按了按胸口,轻轻一笑:“宋师承作了承诺,我怎么反而觉着这里空落落的?” 刘恒担忧道:“殿下觉得宋师承的话可信么?” 我看他一眼,慢慢答道:“宋师承一向知恩图报,性子也直,从来以朝廷大事为重,不至于对我不利,只是……”我略顿了顿,却没有说下去。只是怕这件事不只是宋然简单投靠太子那样简单,也不只是皇兄怕我夺位而痛下杀手那般单纯,我最怕的事只有一件,却想也不敢去想。 刘恒面上又露出愤恨神色,忍了很久,终于咬牙接口道:“只是我做梦也想不到,宋然竟然会背叛殿下——他怎么下得了手!” 我的手微微一颤,泼了点药出来。 刘恒突然抓住我手臂,低声却狠狠道:“他既然无情至此,便没什么好说的。他加在你身上的,我会让他加倍还你!” 我有些吃惊,刘恒性格风趣平和,只有做正事时才严肃一点,我却从没见他说话这样狠辣过,正待说话,一个明朗的声音从夜色中传来:“凌公子不想回去了么?” 我抬头,只见一个黑影从房顶跃下,落在我面前。 我抽了抽嘴角,勉强扯起一丝笑容:“武大哥,你怎么来了?” 武佑绪却没笑容,两手交叠抱在胸前,审犯人一般看我:“你胆子不小,竟然没跟我说一声就出了门,又把程雍撵了回去,是想试探我家公子的耐性?” 我皱眉道:“武大哥这话让人委屈,今早走之前,小弟第一个与武大哥道别,难道你不记得了?” 武佑绪仍是那副冷冷的架势:“你若真的说过,我怎么可能不记得?”说得理直气壮,看来竟把我早上与他告别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只有苦笑。 刘恒一脸警惕挡在我面前:“尊驾擅闯人宅,首先不将在下看在眼里,有何资格质问别人?” 武佑绪瞪一眼刘恒,微微涨红了脸,怒道:“要不是你家下人将我挡在门外,也不会逼得我翻墙而入了!” 刘恒怒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眼看两人就要剑拔弩张,我忙道:“来即是客,武大哥有什么话里面说,小弟洗耳恭听。”一手挽住他手臂,将他拉进房里。 武佑绪哼了一声,任我将他按进椅中。刘恒警惕地跟进来,两眼不离他左右,生怕他乱来。 我将药碗放在一边,笑道:“昨日惹恼了武大哥,小弟一直没机会道歉,没想到武大哥却会亲自来接我回去,小弟心中真是感激无已。” 我这话说得客气到家,武佑绪却好像没听,只看着我放下的药碗:“你,在喝药?” 刘恒在一边冷笑:“我表弟在船上许多日子,你们可曾让他调养身体?现在他好不容易回家,不过半日功夫,你们倒来怪人了!” 武佑绪神色微赧,向我道:“对不住,不知道你伤得这样重。” “没什么,只要武大哥不要误会小弟是故意与燕公子作对就好了。”我故意说得轻松,眉梢却露出一丝愁意,叹道:“只恐怕有人不愿小弟回去……” 武佑绪忙道:“怎么会?若如此,公子也不会派我来找你了。” 我道:“方才武大哥说我撵了程护卫回去,可又是冤枉了小弟。你想一想,程护卫这样的人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打发的?” 武佑绪想了想,不由点头。 我继续道:“程护卫平日怎么看我,武大哥应该也清楚。这次他奉燕公子的命令,不得不陪我走一趟,其实心中却巴不得我不回去,因此,他借故离开,却将责任推在小弟身上。唉,我与程护卫在燕公子眼中熟轻孰重,不言自明,也怪不得别人误会……”我可没说假话,程雍从来就不相信我,几次在江原面前反对我留下,若非他早盼着将我摆脱掉,刘恒也不会那么容易将他打发回家。 我一边叹息,一边拿眼看武佑绪反应。果然武佑绪一拍桌子,明白过来:“我说程雍一听我来找你就沉着脸呢,原来是心虚!看我回去不揭穿他。” 我忙道:“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武大哥明白小弟就好了,别为我坏了两位情谊。” 武佑绪不屑道:“情谊?我与他可从来没什么交情,要不是公子器重他,我哪会与他共事到今天?”向我道,“这事一定要说清楚,公子今天已经对你十分不高兴了。” 我笑道:“他对我一向不大满意,又何必白费口舌,反正我得罪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要不是看我还有点用处,恐怕第一个赶我离开的就是他呢。” 大概武佑绪也觉得事实如此,便也不再提,闲谈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他自觉有愧,不好意思再提让我跟他回去的话,只得不断拿眼神看我。过一会,又向刘恒说了两句居室布置得雅致之类的废话,以弥补方才的莽撞,刘恒面色不善地回应。 我趁着空档喝药,不小心抬了头,又碰上武佑绪急切询问的目光。实在瞧得我过意不去了,只好向刘恒道:“表兄,如果我今天跟武大哥回去,你不会有意见吧?”武佑绪赶紧恳切地看刘恒。 刘恒坚决道:“不行!” 我将手一摊,愁道:“这可怎么办?我不想令武大哥为难,可又不能不听表兄的话。” 武佑绪急道:“公子千叮万嘱,一定要我接你回去啊。”又转头恳求刘恒,“刘公子,你就让我将子悦带回去吧!” “带他回去?”刘恒哼一声,“他脸色这样你们都没发现,带回去谁照顾他?” 武佑绪忙站起来:“我照顾,我照顾,我一定照顾好他。” 刘恒抱着胳膊,脸上冷冷的,嘴角却不易察觉地上翘:“既然尊驾这么说,我就相信你一次。”回头道声“来人”递上满满一大包药,不忘郑重其事道:“这是五天的剂量,方子在里面,要细细的熬。若是表弟受了委屈,我可要随时将他接回来,知道么?” 武佑绪满脸难色,还是小心接了药,认认真真向刘恒道:“请刘公子尽管放心。” 刘恒趁他不注意,得意地向我丢个眼色,道:“听表弟说尊驾是个信义之人,我刘恒最爱结交朋友,改日一定登门拜访,今日已晚,就不耽误尊驾办事了。”将手向门外一示意,“请——” 武佑绪忙道:“多谢表兄。”立刻向门外走。 我刚站起来,听到这话差点坐回去,连表兄都叫了,可见武佑绪是真的急了。 等武佑绪被家仆引到门外,我在刘恒身后扯住他,凉声道:“‘表兄’,刚才被叫得很受用罢?别刁难过了头,露了马脚。” 刘恒嘿嘿低笑:“殿下,臣终于知道您为什么可以骗过他们了,”向武佑绪方向努嘴,“原来你碰到的净是这样的人嘛!” 我听了自然不乐意,脸沉下来:“一船全是北魏智囊,个个比狐狸还精!你倒去试试呢,早不要了你命去!” 刘恒一副幽怨模样:“不过开个玩笑么,你就来咒我了?唉,殿下就这点不好,什么都要辩白一番,弄得别人说不得道不得。” 我横他一眼:“别给我装这恶心模样!” 刘恒将我推到门槛外,高声道:“表弟,好好照顾自己,呆不下去了就回来啊!”我狠狠瞪他,警告他别再多嘴,刘恒却只掩着嘴笑。倒是前面武佑绪担心地回头看我们,又一次向刘恒保证他会好好照顾我。刘恒倒不客气,见他这么说,又命人拿了一大包换洗衣服请他背上。 走到小巷拐角处,我忍不住回头道“别送了”,却见刘恒正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作势拿袖子抹眼,发现我看他,抹得更凶了。我丢不起这个人,扯了武佑绪赶紧走。 武佑绪正大光明出了刘府,不由长舒一口气,向我道:“子悦,你知道么?这是我第一次翻墙闯进别人家中,还真是有些不知所措!哎,也是没法子。得罪了你表兄,望你见谅!” 我笑道:“像武大哥这样磊落的闯法,怕是也没几人能做到。” 武佑绪肩上背着两个大包袱,爽朗地笑。 回到江原的小院时,戌时刚过,多数房中还亮着灯,武佑绪与我进了东厢的一间房,只见荀简正与卫文对坐下棋。卫老头从棋盒中夹起一枚棋子,抬头见了我,立刻放下笑道:“仲明高见,果然这事还是代承去最好。” 荀简了然一笑,向我道:“原不该急着找你,只是公子吩咐,我们也只好从命了。” 我干笑道:“不妨不妨,受雇于人自然要随叫随到。” 荀简微笑,继续拈子落子。 武佑绪道:“公子在房中么?子悦回来了,我得先去禀报一趟。” 荀简点点头,过了一会,又悠悠然道:“公子吩咐过了,子悦可以直接去见他。” 武佑绪想是早就习惯了荀简这温吞的习惯,居然还没动,随口“哦”了一声:“那我就不去了。” 我只好动身去找江原,他房中灯倒是够亮,以致我推门进去时差点被晃了眼。江原本人正伏案写着什么,他穿着件墨色滚银边的便袍,长长的黑发随意束在脑后,手中还握着蘸了墨的狼毫,大概算是房中最黑的东西了。听到我进房,他连头也不抬,边写边冷冷道:“我记得昨晚要你天黑前回来。” 就知道他会找我算账。我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我也记得当时没有答应过燕公子。” 江原总算抬起头看我一眼,眼神简直比刚才说的话还冷,我虽然不怕他,还是小小地退了一步,防备他翻脸。 不料江原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冒出个词:“很好。”我正疑惑,想问哪里很好。江原又开了口:“你表兄名叫刘恒?” 我道:“正是。” “祖籍襄阳,建康人士,父刘裕,官至御史中丞,五年前病故。长兄刘钧,效命于越凌王军中。本人曾是越凌王伴读,十八岁承父业,官拜御史台六品侍御……”江原一边写字,一边娓娓道来,熟悉得像说自己的事一样。我在一边听着,脑中居然冒出两个字来——佩服。我使劲一晃头,立刻将这俩字扔到九霄云外。佩服个鬼!这混蛋把刘恒家事都摸透了,不是明摆着拆穿我? 说完后,江原面无表情抬眼:“怎样,我的说对么?” 我只有对他笑:“不愧是燕公子,调查的这么清楚。” “刘恒与越凌王过往甚密,你作为表弟,却是刺杀越凌王的凶手;刘恒十八岁入仕,照此推算他今年二十三岁,应该比你小一岁,现在反倒成了你的表兄。”江原用他那深不见底的眸子看我,“凌悦,你有什么话说?” 没办法,我只有在心里骂他,脸上却保持着平静的笑容:“燕公子相信我么?不信的话,我便不费口舌解释了。” 江原停了笔,口气却不容质疑:“你说了,我自然知道该不该信你。” 我叹口气,随意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笑得一脸从容:“既然燕公子问起,小人当然以实相告。刘恒幼时算命,说他命犯孤戌,为了破去命格,故在庙里买换了生辰八字,实际上比却我年长。”事先让刘恒做兄长,是为了方便拿他做挡箭牌,幸好我想得周到,又早跟刘恒串通了这么一篇说辞,让他拆穿都难。 “至于我刺杀越凌王时远在荆襄,刘恒自然毫不知情,我却可以利用他打探到准确消息。否则以他与越凌王的交情,就算不将我告到官府,也早将我禁足府中了。”说完,我拿眼瞧一下江原,“不知道燕公子对我的解释还满意否?” 江原神色不动,从从容容搁下笔,掀起桌上宣纸,吹了吹,折好,小心放入一个信封中。 我两眼随着他动作看了半天,竟然看不出他到底是相信还是不信,索性也不拘束自己,一手支在扶手上,歪着身子等他反应。 江原却不急着开口,突然变得十分悠然闲适,将笔放进青瓷笔洗中慢慢涮了,在笔架上挂好,卷起剩下的纸,仔细理了桌面,还不忘自己倒一杯茶,那一套动作看起来倒不扎眼,甚至颇有些优雅之气。只是我看得想笑,江原平日总是一副僵硬冷酷毫无情趣的样子,想不到还有这样的一面。 江原端起茶,垂着眼轻吹水面浮起的茶叶,仿佛不经意道:“明日说好了出去逛逛,凌公子是本地人,可愿带我等在这繁华烟都一游?”他突然吐出这句话,倒是让我呆了一呆。 江原抬起眼来:“不愿?” 我注意到他眼底竟然带了一丝笑意,决不同于平日的冷笑,我也不由笑道:“燕公子有兴,子悦焉敢不从?”文绉绉的话谁不会说? 江原又垂下眼去:“今日传来消息,越凌王将府外禁军遣走了,想来不久会有些事故。” 我奇道:“不是说越凌王卧病府中么?难道好了?” 江原道:“是否他亲自出面并不清楚。他这么久才调走禁军,要么是病情好转,不再示弱。要么便是一直装病,后发制人。” 我苦笑,事实比猜想的更糟糕一些。 江原看我:“我已告诉凭潮仔细帮你调理身体,过几天便去,应该没什么大碍罢。” 我胡乱点头:“当然。”脑中却有些乱。 “我今日说起这些,是希望你心中有所准备。南越朝廷监视甚严,我们只能在暗中助你,到时见机行事,不必拼命,知道么?” “没问题。” “早些回房休息。” “嗯。” 我起身就走,也忘了跟他客套,只想快些回房睡觉。 走到门口时,江原叫住我:“凌悦。” 我回头,竟然发现他又在微笑,我原地等他开口。 江原顿了顿,道:“没什么事。” 我笑了笑,向他拱拱手,推门出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江原有求于我,第二天一早,我破例被邀请到大桌上与卫文荀简等人一同用餐,不禁受宠若惊。江原单独在房中用餐,自然不能算他。 卫文首座,荀简次座,武佑绪程雍各坐一边,一桌人吃得静悄悄。我在最下首,极力想找点话题出来。 吃了两筷,我盯着卫文道:“昨日几位进宫面圣,感觉如何?” 卫文一愣,随即拈须笑道:“甚好,甚好。” 我又看向荀简,后者摇着扇子,悠然道:“倒是有些意思。” 程雍冷然道:“虚伪得很,造作得很。昨日临出宫前还有幸见了南越太子一面,有过之而无不及,想必那位没出面的越凌王也不差多少。” 桌上有“嗒”的一声,我瞧了瞧自己的手,虽然也在作势下拍,无奈筷子还没落地,自然不是我。 转头一看,只见武佑绪放了筷子冷笑:“程护卫,我道你昨日怎么急匆匆赶回来,原来削尖了某处就是要挤来与我们进宫面圣。见也罢了,却是诬了这边又损那边,你难道不知我国就要与南越联姻么?” 程雍鹰一样的眼神扫在武佑绪身上:“我只是实话实说,怎么武大人如此激动,好象说的是你家长辈一样?” 武佑绪站起来:“程雍,你不要过分!” 我急忙站起来将他按下去,那边荀简也道:“两位,何必争吵?” 武佑绪重新坐下,却不肯罢休,脸上挂着冷笑,声音低得全桌都能听见:“谁人不知程护卫自从来到南越,一件事也没办得圆满,倒有闲心耍小手段。” 程雍竖起眼睛:“你办得好,公子怎么不叫你去?” 卫文也忍不住道:“两位有什么话不如去公子面前说个清楚,或者能早日遣你们回国,也省得老夫耳边不清静。” “说清楚什么?”一个清朗含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武、程两人听了立刻闭嘴。 江原悠闲地踱进房来,一桌人马上起身见礼。 江原笑道:“你们继续,不用管我。”说着坐在一旁的凳上,颇有风度地理了理衣摆。他今日穿得与平时都不同,一身蓝色祥云纹的绢衣,还在腰间系了香囊,虽然仍是随从打扮,却显得富贵许多,可以看做有几个臭钱的下人了。 有江原在一边看着,众人哪还有心思继续吃,忙命沏上茶来。只有我抱着饭碗没放,怕他怎的? 边吃边环顾一桌人,问道:“不知大家今日想去何处游览?子悦好在心中有所准备。”所有人都看向江原。 江原看着我,笑眯眯道:“随意吧,不过我倒颇想去太子府中一游。” “噼、啪!”我的筷子终于也发出清脆的响声:“太、太子府?” 第14章 风雨如晦 我强作镇定拾起筷子,笑道:“燕公子,您这是跟小人说笑呢?”桌上其他人也在面面相觑,显然也很意外。 江原仍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你说呢?” 我嘿嘿傻笑两声:“燕公子真有趣,太子府岂是一般人能进的,小人不用想也知道您自然是说笑了。” 江原别有用心地笑:“我会想办法让你进去的。” 我心里“突”地一跳,继续抱着碗埋头扒饭。 武佑绪在一边小声提醒我:“人家都不吃了你还吃,不显得心虚么。”这话一听,我立刻就有摔碗的冲动,总算忍住没发作,怨毒地看了武佑绪一眼,从容地吃完。 江原道:“你不去易容么?” 我顺势起身:“小人回来再听燕公子吩咐。” 心事重重去找凭潮易了容,小心翼翼跟在这群北魏人身后,尽心尽力侍候。看着几个平日道貌岸然的人变得眉花眼笑,直奔最繁华的秦淮大街,全然不提什么太子府,我第一次有被戏弄的感觉。 “既然来到江南,青楼画舫不可不游。凌悦,你可知道哪家最为出名?”江原一本正经地问,面色严肃得就像在谈论国家大事。 我在心里嗤笑一声,怪不得卫老头没跟来,估计就算来了他老人家那身子骨也受不了。江原这个伪君子,摆出一副死板样,心里想的还不是一样的花花勾当。 我道:“秦淮歌伎才貌俱佳,若论样貌姿色,当数烟雨楼最负盛名;若论笙歌艳舞,自然是凝波舫拔得头筹。只不知燕公子偏好哪一种?” 荀简笑道:“凝波舫,倒不如凌波舫来得潇洒灵透。” 我冷着脸道:“原来确实叫凌波舫,因为犯了南越凌王的名讳才改了名,不过听说改名之后名气倒是更大了些。” 程雍讽刺道:“可见这人心胸狭窄,管得也太宽了些。难道他封了越凌王,全天下带凌字的都要改名?说不定这画舫便是越凌王开的,因此才如此心虚。”又不怀好意地问我,“凌公子,你什么时候也改改你的姓?” 真是一派胡言,我管着用兵还管不过来呢,有空理这些?平白受冤,到底意气难平,我咬牙笑道:“也许有人盼着我改,可我就要犯越凌王的忌讳,偏偏不改。听程护卫意思,若换作是你,怕是早吓得改了吧?” 程雍“哼”一声:“未必!”一路上没再说一句话,想必是气得。 十里秦淮,锦绣江南,建康最负盛名的酒楼茶馆全都集聚于此,水中烟波如雾,画舫穿梭,岸边垂柳拂风,飞檐雕栋,耳中不时传来飘渺丝竹之声,委实让人流连忘返。 我沿着河岸向前一指,回头道:“诸位,前面便是文德桥。每年十一月十五,立在桥中央俯视河水,能看到水中左右各映半边月亮,是为天下奇景。” 武佑绪好奇道:“当真?” 我笑道:“自然是真的。” 武佑绪摇头叹息:“现在才是初夏,不能观赏这奇景了。” 荀简不紧不慢晃着扇子,微笑道:“虽然不能看这天下奇观,却不妨站在桥上饱览秦淮风景,”说着转头问江原,“公子以为如何?” 江原望着文德桥方向点点头,唇角一弯:“甚好。” 这日天色有些暗淡,站在文德桥上,一阵西风吹起,漫下阵阵迷雾,举目千帆翩舞,彩绸轻扬,楼船上有女子柔美歌声,和着古琴铮然。一行人凭栏眺望,神色间都不由有些迷醉。 江原立在桥中央,蓝色衣衫随风起舞,比别人看的都要入神。过了一阵,忽向我道:“五六年前,我与越凌王在江陵一战,入夜时尝听他弹奏琴曲,想来倒是有些雅趣。你们江南历来多出风流才俊之士,不知凌悦可会弹奏?” 我一愣,道:“一窍不通。” 江原不无遗憾道:“可惜了。” 我狐疑起来:“此话怎解?” 江原却不答,眼神只在河面上扫:“记得附近还有座得月台,怎的瞧不见?” “燕公子请向右方看,那边的‘得月酒楼’便是得月台改建而成,”我侧头望他,“想不到燕公子对建康景物这般熟悉,居然连得月台都知道。” 江原轻轻笑道:“我十几年前曾来此一游,印象很是深刻,如今故地重游,想看看以往的风景,没想到竟变成了酒楼。”他转了头看向河水对面的得月楼,似乎有些出神。 我心里疑惑,他那时不过十几岁,跑到南越来做什么?想多嘴问他因何而来,却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头,说不出话来,便也靠着桥栏向远处望去。 过了一刻,只听荀简在身后道:“公子,要下雨了。” 话音未落,便见天边一道水云翻滚,衬着江上碧波微澜,斜风不断,天色愈发阴沉起来,还不及说什么,忽地脸上一凉,果然有雨滴飘下来。 武佑绪急道:“这雨怎么说来就来。公子,咱们快去岸边避雨吧!” 江原回过头来笑道:“急什么,依我看这雨随雾而下,却不会下大。我说得对么,凌悦?” 我横他一眼,难道他不知道我肩头受不得潮气么?冷冷道:“虽然不大,却也湿人衣襟。” 江原垂头一笑:“说得很是,那咱们便去得月楼坐坐。” “……”我无语看他,欲擒故纵,居然去个酒楼也要这样。 武佑绪和程雍早便过去打点妥当。我满心不情愿地跟着进了酒楼,绕过熙熙攘攘的宾客,坐进一个靠窗的精致雅间。 文德桥上能看见得月台,得月台也对着文德桥。窗外雨丝如烟,细细密密,将那河那桥衬得如诗如画,虽然如画,我却看得心尖儿难受。江原等人聊得畅快,我全听不进去。 忍了又忍,总还是想起十四年前,也是这般天气,我也曾来过这里。那时得月台还是个半露天台子,宋然第一次对我发了脾气,不等我一句解释,撇了我跑进雨中,身影穿过文德桥,没在街巷里。他不知道,他走后,我就呆呆站在雨里,一站就是一天。回去以后生了病,不过几天就被师父接走,不及道别,五年中再没见他一面。 想到这里,我轻轻叹一口气,唉,我一直知道他钟情刘敏,大闹礼堂,原是为了他,只是年少无知,空做了无用功,惹人误会。直至再见,大家都长大了,他终没提过刘敏一句,也没提过那天的事。从此并肩作战,和乐融融,对我又跟往常一样亲密。只是他从不肯踏入太子府一步,也从不到秦淮河上游览,只知道在边关冲锋陷阵,再不谈儿女私情。 他一向与我亲厚,怎么会突然投靠了太子?这是我绞尽脑汁,既想不明白也难以接受的事。我的手不由自主抚上肩头,冷不防一个声音道:“疼得厉害?” 我很没出息地抖了一下手,懒得转头,只道:“废话。” 江原哼一声,不悦道:“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我笑了一下:“我一个刺客,胆子若不大,能活到现在么?早不被燕公子吓死了。”程雍一拍桌子,走出雅间。 武佑绪完全无视他,问我道:“子悦,你想什么这么出神?公子问过你好几次话你都不答。” 我反问荀简:“你们聊什么这么有兴致?” 荀简笑道:“我们在聊公子当年游历此地时的一桩往事。” “哦,何事?” 荀简又展开了扇子摇:“可遇不可求,子悦方才只顾出神,可是错过了。” 我笑道:“不说也罢,说不定哪一天燕公子愿意亲自讲给我听呢。”江原笑了下没有说话。 武佑绪眼望着窗外,忽然拍一下大腿,大声道:“我才想起来,怨不得听了文德桥这名字觉得耳熟!” 我觑着眼笑:“今日是怎么了,诸位看来都对秦淮一带了如指掌,叫小人来作花瓶玩?” 荀简悠悠然喝了口茶,温文地解释:“代承的意思是,咱们洛阳有座武胜桥。” 武佑绪不好意思看着我道:“原来仲明早就想到了。” 荀简道:“说起来,洛河武胜桥还是由公子亲自命名的。” 江原笑道:“当年从建康回国之后,随先皇祖父临驾洛河,正逢新桥落成,皇祖父随口问我要取何名,我想起南越有文德桥,便说了武胜桥,没想到皇祖父十分欣喜,当场手书了‘武胜’之名。” 武佑绪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来历!” 我托着腮,漫不经心笑道:“嗯,文德、武胜,燕公子野心够大。” “你说得不错,”江原放下茶盏,眼中透出一丝寒意,轻声道,“凌悦,我要杀越、凌、王。” 他黑色的眼眸望着我,轻轻吐出这几个字,丝毫不怕旁人听见,虽然早有准备,我还是不由缩了脖子,继续漫不经心:“好,只要你替我安排周详,随时……” “我不是说刺杀。” “那……” “这样的人简单杀了太可惜,我要在战场上打败他,然后杀了他。”江原微微仰头,看向窗外阴云,似乎还带着一丝神往,“因此你要克制自己,如果做得好,我会在最后将杀他的机会让给你。” “你的条件似乎很诱人。”我硬着头皮笑道,“不过我怕等不了那么久。” “你只能这么做,因为你早清楚刺杀越凌王不容易。”江原将手伸过来,按在我肩上,“别忘了,你已经是我们船上的人。” 我躲开他的手,对他龇牙一笑:“出来大半天,燕公子不觉得饿了么?” 江原收回手,漠然看着我:“的确有些饿。” 武佑绪听了马上找小二点菜,临出去前踩了我一脚。 程雍出出进进,总算有了消停的时候。起先我还以为他看不惯我对他家公子不尊重,后来发现不是。最后一次进来,他在江原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就老实坐着不动了。自从他坐着不动,江原便没再说些容易惹祸的话。 这场雨紧紧慢慢,直下到黄昏,我们也就坐等到了掌灯的时辰。 江原看看窗外,站起来道:“走吧。” 程雍立刻跟着站起:“公子随我来。”他敢情是出去踩点了。 出了酒楼,果然雨不再下,却是起了一阵阵的清风。街上灯火辉煌,青楼酒肆大开,天上繁星,地下珠光,放眼秦淮河中自然更是一派繁华景象。走了不远,就看到河岸宽阔处泊了一艘大船。琉璃灯,翡翠盏,红绸飘扬,炫彩光华,竟然真的是凝波舫。 见我们走近,早有仆役迎上来,将我们请到船上。其实早年我也来过此处,这里不像一般青楼那样莺燕喧闹,并没有姑娘站在外面抛头露面。船舱极大,进去之后有长长的走廊,两侧都是装饰华丽的包间,恩客只要选一间入内,对鸨儿说出要求,自然会有携着管弦的女子进来侍候。 我们几个人一上船就被引入了事先预定好的船舱中,这件舱房布置精雅,十分宽敞,两侧珠帘秀额,各有一间耳房,想是设来供人春宵一梦。房内没有桌椅,只在靠窗的地方放了几张矮几,围了半圈皮毛软垫。 荀简一身贵人打扮,自然备受尊崇,他一踏进房中,五六个漂亮侍女立刻迎上前去。荀简尴尬地望了江原一眼,半推半就坐在了最中间的软垫上。 江原坐在我身旁,显得兴致勃勃,四下看了一番,向我道:“确是个好地方。”我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江原转头问:“请的是谁?” 程雍在另一边道:“回公子,是凝波舫头牌,凝云、青扬。” 我笑道:“这二位可是建康最有名的歌舞妓,多少王孙贵胄想求一见而不得,程护卫好大面子,竟然同时请到两位。” 程雍脸色稍稍缓和,却仍然冷冷道:“既然要来,自然要最好。” 我的话被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打住,只见侍女们已摆好美酒。那些侍女一个个都经过调教,纤腰轻摆,巧笑嫣然,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劝酒,连我听着都觉得浑身舒软,只可惜用错了地方。 我冷眼观察了一下,这四人中似乎没有哪个是吃这套的。荀简一派儒雅书生气,笑容温和,脸上却明显带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字样,始终与侍女们保持着适度距离。武佑绪为人正直,加上江原在场,自然不会放肆。程雍脸色冰冰冷冷,根本就当那些姑娘不存在。只有江原一看就知是老手,不时回应一下,做出些手眼温存之态,那些侍女被他灌酒的次数倒更多些。至于我自己,因为易容易得太平凡了些,又穿着下等随从衣服,自然没人搭理,看热闹倒看得开心。 正胡乱混着,忽听门声轻叩,龟奴的声音在门外道:“各位公子,凝云和青扬两位姑娘前来拜见。” 这话声一落,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停了动作,都想看看这名动秦淮的女子到底是怎样出众。 只见房门被轻轻推开,两个绝色女子盈盈走了进来。一般的乌发如云,袅袅婷婷,两人一着粉红,一着水绿,都穿着轻软细薄的单丝罗裙,柳腰在半透明的薄衫下如隐若现,让人移不开眼睛。这还罢了,其中一人走到我们跟前柔柔一拜,开口道:“闻说有贵客远道而来,我们姐妹费心打扮,倒让各位公子久等了。”这话音一出,如清泉吐珠,又如甜香入糯,让人意醉神迷,我们都听得呆了。 那女子见状,媚然一笑,双目流盼,目光在我们身上扫过,向荀简道:“奴家这样诚心致歉,荀公子怎么话也不说一句?” 荀简脸色微微发红,忙道:“荀某未敢请教姑娘芳名?” 那女子又柔柔一笑:“不敢,小女子名叫凝云,”又指一旁的绿衣女子道,“那是我姊妹青扬。” 荀简终于恢复常态,笑道:“荀某早便仰慕二位芳颜,今日得见真乃三生有幸。” 凝云听了似乎十分欢喜,走到荀简身边坐下,端起一杯酒笑道:“多谢荀公子赏识。”待荀简接过酒杯饮尽,便与他谈笑起来。这凝云真是名不虚传,不但容貌绝色,而且胸怀锦绣,她看出江原也不是个平常人物,还不时与他调笑,举手投足间风情迷人,端得是左右逢源。 那青扬虽然也是绝代佳人,却好像不如凝云热情,坐在荀简另一边,除了劝了几杯酒,便没多说话。 几杯酒饮尽,凝云盈盈站起来道:“我姐妹准备了一段歌舞,准备献给各位公子,万望笑纳。”走到门边摇了摇门上铜铃,便有几个侍女怀抱各种乐器走进来。这时青扬也站起来,我还道她要为凝云伴奏,没想到她款款走到侍女跟前道:“越吟。”原来是要作双人舞。 《越吟》之曲出自《陈轸列传》,讲得是越人庄舄仕楚思乡的故事。凝云和青扬随着乐声翩然起舞,身姿曼妙,时作幽思之态,时作娇痴之容,舞到兴处,裙摆翻飞,真如仙女临风,美艳不可方物。一行人看得兴起,直到乐曲终了仍是意犹未尽,连我都觉得不虚此行。 不知不觉,夜已将阑,画舫在河面上轻摆,荀简与江原交换了一个眼色,开口道:“多谢两位姑娘相陪,荀某却觉得有些乏了。” 凝云俏然笑道:“荀公子这样急着歇息,是要奴家相陪还是要青扬?” 看到荀简窘迫的样子,我不由想笑,正想看他选哪个。 荀简咳了一声,向我和江原道:“你们到别的仓房歇息吧。” 立刻有侍女过来,将我们安排到了另一处舱房。这间舱房同样不设桌椅,除了座垫茶几,又在地上设了一处软榻,供人就寝。我盘膝坐在矮几边,顺手摸了摸软榻,十分松软舒适。我抬头向跟进来的江原道:“温香软玉,秀色可餐,燕公子白白盼了一天,不去选一个岂不可惜了?” 江原关上门,又靠在门边听了听,这才背对舱门坐到几边,淡淡道:“在这里岂不是更清静?” 我嘿嘿一笑:“凝云青扬,便宜了荀简。” 江原从怀中掏出一张丝帛,看我一眼:“不要说你看不出来。” 我笑道:“燕公子真是多心,难道会点武功就有问题?听说那凝云的剑舞也是一绝呢。——那是什么?” 江原将丝帛摊开,低声道:“地图。” 我凑过去看,不由吃惊:“太子府的地形图?” 江原道:“有什么好惊讶,要弄到还不是难事。” 我撇嘴:“我还以为你会拿出凌王府的地图给我看呢。” 江原微微一笑,从怀里拿出一小块红色朱砂:“我认为暂时没这个必要了。” “为什么?你昨天还说……” “本来是想这样,不过昨夜刚刚得到消息,似乎太子那边动作更多一些,”江原在图上画出几道线,“越凌王军功斐然,太子与他素有嫌隙,这次他要娶仪真,立嫡派呼声明显增强,太子感到地位受威胁也是难免的,自然会及早行动阻止赵彦得势,而越凌王似乎还毫无准备。这个时候,自然要推波助澜一下。” 我心道你还真狠,亏我还是你未来的妹夫,嘴上道:“噢,这样。那么太子近日预备有何动作?” 江原边画边道:“手段么,不外乎背后谗言,暗地使绊,这个不用咱们操心。” 我不满道:“既然不用操心知道,那你拿地形图做什么?” 江原停下动作看我:“怎么,不高兴?你若实在想去凌王府刺探,我这里还有凌王府地形图。” 我冷笑:“我凭什么不高兴,当初子悦无奈打消刺杀越凌王的念头,准备从此过些太平日子。是燕公子百般劝说,硬要让我参与。如今主意变得也快,到底是不相信我才是真的吧?” 江原飞快抬头:“不是这样,过两日太子便要举行宴会,我想你箭伤未好,不能做太过危险的事,不如随我先熟悉一下太子府地形,以备不时之需。” 我淡淡一笑:“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今日酒楼之中,他发现我不肯全心受他驱使,立刻变了脸色,现在却来这一番说辞,信他才怪。 江原嗯一声:“明白就好。”手指地图上一处又道,“当日宴会便在此处举行,我们二人最多在偏殿外面列席,正好旁边是武卫,可以摸清府中武装,再过几座殿是太子处理公文之处,平日来往密信都在此处,我需要弄清楚赵誊的真实意图。” 我扫了几眼,发现这图画得十分详细,可见是费了不少心思。我凑近一点,想要看得仔细一些。江原突然将我向他身边一拉,一手飞快收起地图,另一只手向我头上抓来。我还没弄明白,他已经扯下我束发的布带。发带一掉,乌黑的长发立刻垂在腰间,我举手抢回,江原却趁机将我向后面的软榻上一推,随后压了上来。 我又惊又怒,喝道:“你做什么!” 江原却将头埋在我肩头,低声道:“腰怎么这么细?” 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等侮辱?我大怒:“给我滚开!”一手成抓,一手成掌,击向他肩头和劲间要穴。 我自认从军多年气力不弱,更何况加了内力,没想到他却仗着我箭伤未逾,硬生生截住我手臂,举过我头顶按在榻上。 第15章 番外:王子复仇记 江南仲夏,秦淮河边迷雾满天,雨声淅沥,绿檐飞拱,流水石桥。 河中不时有船舫穿雨而行,青石街上人烟渐少,偶有几个行人手持竹油纸伞,缓缓漫步垂柳之下。 小巷深处,一个小小身影踩着积水的石路急急奔来,那孩子看去最多只有十岁,穿着锦缎衣服,小小的衣摆被泥水溅得星星点点,头发因为奔跑而有些零乱,两个小圆髻散成了小辫,他却全然不肯放慢速度,只顾向石桥边的一个台子跑去。 跑到台子跟前,那孩子不及休息,费力地爬上台阶。 站上石台,孩子终于吁了一口气,伸出绣着精致花纹的衣袖在脸上擦了擦,露出一张清秀白嫩的小脸。抬起脸来,是一双秋水般明亮的细长眸子,他向四周望了望,俊秀的眉毛微微皱起。 过了一会,他又向来路张望了一下,像大人一般颇为优雅地理了理自己身上的小衣服,露出些失望神情来。锦衣小孩垂下眼,自言自语般道:“宋大哥来过了么?” 这时,从石柱后走出来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用淡淡的声音道:“殿下,宋然已在这里等了半天了。” 那锦衣小孩听到声音,立刻满脸惊喜地转过身来,叫道:“宋大哥!我还以为你走了。”说着跑过来,极其亲昵地拉住那少年的手。 名叫宋然的少年却只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抽出了手。 锦衣小孩立刻明白过来,急切地又拉住他道:“对不起,宋大哥,我尽力了……” 宋然淡淡道:“殿下不用解释,臣知道你喜欢刘敏,去她的婚礼自然是大事,又何必在乎与臣的约定?” 锦衣小孩见他误会,急忙道:“咱们约好在得月台见面,我一直记着的,又怎会忘?只怪我早没有告诉你——” 宋然道:“没能抢到刘小姐,殿下一定难受,还能记得臣在这里痴等,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臣既然等到了殿下,也该回去了。” 锦衣小孩越发着急:“不是这样的!我是为了——” 那叫宋然的少年却早已甩开他的手,疾步跑下得月台,修长的身影越过文德桥,很快隐没在雨中。 那锦衣小孩还伸着手,追了几步,知道追不上,又退回来,只望着文德桥方向发呆。 雨不知何时下得大了,将那小孩的华贵衣服淋得半湿,他却全然不知道躲避,就这么一直站着,眼眶红得像哭了很久,却倔强地没有流眼泪。 水上画舫亮起了琉璃灯盏,如繁星坠地,影影绰绰,雨如银丝,流光泻玉般与天地相接。锦衣小孩固执地抱膝坐在石台上,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他的头发已经全部散开,湿湿软软贴在小小脸颊之上。 “你坐在这里不怕雨淋?”一个清亮的童音从一旁传来。 锦衣小孩细亮的眼睛猛地睁开,抬头,迎面对上一双乌黑晶亮的眸子,只见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黑衣小孩在向他眨眼。那小孩明明只有十二三岁,却只在头顶扎了一只发髻,身上衣服也完全按照成年样式剪裁,显出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成熟。 锦衣小孩立刻站起身,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黑衣小孩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向他身后抬抬下巴:“我和父亲就住在那边的客栈里,父亲有事,我一个人出来逛逛,你为什么在这里?”他说的很多,却根本没有回答锦衣小孩的问题。 锦衣小孩也不傻,随口道:“我也是出来逛逛。” 黑衣小孩打量了他一下,笑了:“你这样哪像出来玩,分明是给人欺负了。” 锦衣小孩全身立刻像被一根弦拉紧了,冷着脸道:“没有!谁敢欺负我?” 黑衣小孩又笑了一下,似乎觉得锦衣小孩很有趣:“瞧你眼睛都红了,长得这么好看,哭花了脸可不好。”说着从袖里拿出一条手帕递给他,“给,擦擦吧。” 锦衣小孩不接手帕,反驳道:“我没哭!” 黑衣小孩向他走近一点,伸手向两边拂了拂他的头发,看到他香粉儿似的脸蛋,忍不住顺手摸了摸,笑道:“小丫头还真倔强,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锦衣小孩彻底被激怒,在脸上擦了一把,握紧拳头道:“我不是小丫头!”顺手向前一挥,向黑衣小孩胸前打去。 黑衣小孩侧身一躲,却顺势将他双手捉住,锦衣小孩自然挣不开,涨红了脸道:“你放开!否则我会杀了你!” 黑衣小孩偏不肯放,捉的越发紧了,嘴里戏道:“呦呦,好凶!还会武功呢。”看锦衣小孩仰着白嫩的小脸,细长的眼睛怒冲冲瞪着他,反而觉得十分可爱,竟然着了魔似的低下头,在他水润的唇瓣上香香地亲了一口。 锦衣小孩蓦地瞪圆了眼睛,显然气急,颤着嘴唇道:“你,你竟敢……” 黑衣小孩放开他,满意地舔了舔嘴唇,坏笑道:“你可别恼——就是恼你也打不过我。” 锦衣小孩听了,握紧拳头没有动,眼中渐渐镇定,露出些庄严神色,望了他一眼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黑衣小孩咧嘴一笑:“就是那边的隆祥客栈,我还会在这里住几天,你要想知道我名字,明儿咱们还在这里会面吧。” 锦衣小孩低下头:“嗯……”眼角一扫,却看见有几个穿着禁军服饰的人在对岸,慌忙又抬起头道,“那你明天一定过来。”说罢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黑衣小孩一把将他拉回来,眨巴着眼睛道:“说好了,我在这等你。”锦衣小孩哪顾得回答,急急点头,甩开他的手,转身跑下石台。 黑衣小孩看着他远去,一双黑色的眸子晶亮,笑得十分开心。那孩子抬头看看蒙蒙的细雨,从容拂了拂衣服,向隆祥客栈旁边的一座小小楼房走去,那门楼上大书几个字——“昌顺”客栈。 隆祥客栈的掌柜做梦也想不通自己到底招惹了哪路神仙,即使曲意逢迎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见到这么多的官兵闯进自己的店铺,还是心惊得两腿发软。过不多时,从门外直走进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这孩子衣饰华丽,容貌十分清秀,却带着一脸气急败坏的神色,他在大厅中央一站,冷冷扫视了一下,挥手道:“给我搜!”声音虽然稚嫩,却自然带着一股凛然气势。 那些兵士都露出痛苦为难的神色,一起望着孩子身后那位将领打扮的中年人,那中年人无奈地叹口气,走到孩子身边微微弯下腰道:“殿下,不知道人家姓名怎么搜啊?” 那孩子细长的眼睛一闪,冷冷道:“看到十几岁模样的都给我搜出来!” 中年将领委婉劝道:“殿下,咱们虽然有理,可也不能不问罪名,见到谁就抓啊。” 孩子眯起眼睛:“以下犯上,冒犯皇子!这罪名还不够大?” 中年将领听了,料想小孩子家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定是殿下跟人玩耍玩输了,气不过。故意面露难色道:“可是殿下连人家是怎样欺负了你都说不清楚,空口无凭,这也难定罪呀。” 那孩子气得涨红了脸,厉声道:“你到底听不听我的话?” 中年将领无奈一挥手,官兵们鱼贯进入客栈后院。那孩子找了把椅子坐在上面,轻轻扣着椅背。他那日回去之后没能逃过一场训斥,又因为生病禁足宫中,多少天来忍气吞声,总想着一雪前耻,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出宫,立刻前来抓人。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果然抓来了不少孩童,那孩子挨个审视,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低声自语道:“难道走了?” 他仍不甘心,随即吩咐:“你们到附近的几家客栈搜搜,一起带过来见我!” 官兵们正要出门,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在门外道:“都站住。” 那小孩霍地从椅中站起,只见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将军走了进来,走到小孩面前拱拱手:“见过二殿下。” 那小孩皱眉道:“宋将军你不是去接人了么,怎么来了这里?” 宋师承微微一笑:“臣已经接来了,他正等着见殿下呢。” 那小孩脸色越发难看:“就是那姓宗的么?” 宋师承忙道:“殿下可不能乱说,这位宗道人连皇后娘娘都对他十分敬仰,殿下马上要拜他为师的。” 那小孩道:“那好吧,我办完这件事就回去。” 宋师承问道:“殿下不是已经搜过了么?” “没有搜到,正准备到附近的客栈找找。” 宋师承装作没听见,劝道:“二殿下别闹了,臣还有要事在身呢。生了这些天的病,又偷偷跑出来,不怕皇上又生气?” 那孩子不满道:“我没有闹!” “好好好,臣留下他们继续找,殿下先随臣回去吧!”宋师承不由分说抱起那小孩走出门去,任由他挣扎呼叫,翻身跃上一匹青鬃俊马。宋师承一走,后面的官兵哪还会找什么人,马上班师回营去了。 远远传来那孩子恼怒的声音:“宋师承,你敢欺上!” 南越二皇子的复仇计划就此无疾而终…… 第16章 不留余地 江原温热的气息在我耳边轻声道:“隔墙有耳……” 我抬脚踢他:“混账!你先将我放开再说!” 江原仍是埋头在我肩上,低声道:“先别动!”反而将环在我腰上的那只手紧了紧,轻声一笑,“你再乱动,我就受不了了……”语气中却带了几分戏谑的味道。 我不由恼羞成怒:“你!” “嘘……” 画舫轻摇,我能听见船下流水的声音,却不知行到了何处。舱房中烛光微晃,江原深黑的眼眸闪着奇异的光,他一只手仍按住我手腕,另一只手却拂开我脸上发丝,顺着我脸颊轮廓轻轻抚摸,动作异常温柔。 等他手指滑到我颈间,我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狠狠盯住他,从牙缝里警告他道:“你不要给我过分!” 江原手上顿了顿,低低一笑:“你这双眼睛,真是……”手却继续向下摸索,摸到我腰间时,扯住我衣带轻轻一拉。 真当本王爷好欺负呢!我忍无可忍,再不管有没有人监视,拼尽全力把江原推开,谁知这混账也下了力,反手又将我勾住,反复折腾了几次,上衣已被他全部扯开。我心里着恼,不由动了杀机,想也不想伸指戳向他双眼。江原吃了一惊,险险躲过,又将我按住。 只听门外蟋索数声,不久消失。 江原松开手,翻身坐起,理理衣服笑道:“好险!” 我阴沉着脸起身:“江原!你什么意思?” 江原看看我,手指了指自己下面,轻轻一笑:“有反应了,怎么办?” 我一拳轮在桌上:“江原,你不要惹恼了我!” 江原冷冷一笑:“怎么,这就想杀我?不过逢场作戏,何必这样认真?我只是没想到那些人居然跟到了这里,为了掩人耳目,只有出此下策。” 我狠狠道:“那也不必非用这种方式!” 江原瞧了瞧我,好像突然没了脾气,笑道:“对不住,一时情急。”又扔给我一条手巾道,“你脸上都花了,不如擦掉算了。” 我哼一声,拿过桌上一只银盘举在面前,果然因为出汗弄得脸上伪装有些不均匀,拉过巾子蘸水擦了擦,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我没好气的将盘子一扔,站起身开门。 却是鸨儿春风满面走进来,边走边道:“呦,二位公子这是吵什么?连奴家在外面路过都听得担心了。要不要我亲自为二位挑几个姐儿?” 我冷冷道:“不用!妈妈还是出去吧。” 那鸨儿拿眼把我瞅了几下,仿佛马上察觉到什么,露出心领神会的神色,忙忙的转头向江原道:“公子爷,您看我这没眼的!竟不知道您们正在尽兴,真是该死!您不用理我,就当我没来过!” 我瞪着那鸨儿,面无表情道:“妈妈走好!” 江原笑道:“妈妈不必自责,我们不过坐着闲聊。” 一听江原话里没有责怪的意思,鸨儿居然高兴了,又奉承道:“也难怪公子爷看不上我们这里的姑娘,这位相公生得这样俊俏,真是比我们的姑娘还要水灵呢……” 水灵……又是水灵!我气得脸颊发烫,向那鸨儿吼道:“快滚!不滚我杀了你!” 大概我脸色确实可怕,那鸨儿一脸惧色,慌慌张张退出了舱房。 我气冲冲转过身,却看见江原将手支在桌上瞧着我笑,我正打算损他几句,他却先吐出天崩地裂的一句话:“我还没碰过男人,不如干脆做了吧,怎样?” 我脑中“嗡”的一声,两手打着颤,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我不好男色!” 江原耸耸身子,唇角弯弯一笑:“我也不好男色,可是我也拿那里没办法。”又别有用心地上下打量我一通,“别说,子悦,你这样子还真是撩人——有没有人告诉过你?” 我彻底崩溃,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往头上冲,眼前一阵阵发黑,颤声道“你……你!” 平生最恨被人这般调笑。初从军时,凡有兵士直着眼睛看我,哪个不被我军棍伺候打得死去活来?这十年之中,越凌王勇武威名传遍军中,谁敢说一个不服?江原江原,你今日用我生平最忌讳之事来招惹我,休怪我翻脸无情! 这么想着,我一步步向江原走去,都说眼睛可以反应内心,我此刻心中如此愤恨,应该是十分骇人。江原本来还在笑,渐渐地表情僵在脸上,他飞快站起身,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来。还没待我有何动作,他已经牢牢抓住我。我大惊,想要反击,却怎么也击不准,朦胧感觉到江原扯着我的身子飞速向地上滑去。一瞬间脑中模糊,我只知道这次是彻底栽了…… 我横躺在地上,身下是柔软的被褥,身体随着地板上下摇晃,我感到自己还在画舫上。有亮光从上方透过来,我使劲动了动眼睛,听到有衣物摩擦的声响,微微睁开眼,看到一抹蓝色衣摆晃来晃去。 我想了想,猛地坐起身来,定睛四看,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张床上。宽敞透亮的屋子,精雕的床栏,朱漆的桌椅,精致而娴雅。 江原转过身来,看到我,静静道:“醒了?可以再躺一躺。” 我一时脱力又跌回床上,盯着头顶床帐问:“我怎么在这里?” 江原走到床边,头微微向我低下来:“你昨晚昏倒在画舫上,没有郎中,只能把你送回来。”说完又讥讽地一笑,“你可真重,倒下去的时候我那样用力都扶不住你。” 我冷冷道:“我是问,我怎么在这里?这是你的房间。” 江原反问道:“不在我房里,难道要我到你那小房间中等你醒来?” 我冷冷一笑,这话与在船上时如出一辙,可真够不要脸的。既然他自己高兴,我索性便睡个舒服,翻个身,又面向里合了眼。 江原竟没有发怒,只道:“不要睡过去了。”便没再说话。 过不多时,只听一阵脚步声在房外回廊上响起,先是武佑绪急切地低声道:“太多了,十两吧。” 接着是凭潮坚决的声音:“二十两,一文也不能少。” 武佑绪软语相求:“凭潮,咱们平日都是好兄弟,我托你帮子悦熬药,总不能收跟别人一样的钱吧?” “三十两!” “二十两。” “就这么定了。” 我合着眼睛只听得好笑,过了一会,房门响动,他二人轻轻走进来,都问道:“醒了么?” 想是江原点了头,凭潮走到我床前叫道:“凌公子?我来替你把脉。” 我懒懒翻过身,伸出一只手,凭潮搭在脉上按了按,皱眉道:“好些了,喝药吧。” 我瞥眼见武佑绪正满脸焦急地站在一边,故意道:“一碗二十两呢,我可不敢喝。” 凭潮端了碗塞在我手里,似乎憋了一肚子气:“他付他的,你爱喝不喝。倒是你跟我说说,怎么出去一天就弄了个急怒攻心,横着回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医术有问题呢。” 武佑绪插进来道:“昨晚可真把我们吓坏了,本来以为你底子好不碍事,哪想到这样。这下好了,哪里都去不了了。公子急得一夜没合眼……”计划好的事不能实现,他自然着急。 我冷笑两声,没有说话,仰头将一碗奇苦无比的草药喝下,又回去躺着。 武佑绪半句话憋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江原道:“我在这里,你们都出去吧。”他二人听了不敢多留,都急忙出去了。房内又变得静悄悄的,好像根本没有人在这里。 隔了一会,只听江原道:“你若生气,就直说出来,别闷在心里。你要什么赏赐作为补偿,只要我办得到,都会给你。” 我哼笑一声。 江原又沉默了一会,踌躇道:“昨晚那些探子是冲我来的,一时情急没想太多……” 我翻过身来,冷冷看着他:“这话燕公子昨晚已经说过了。” 江原面色渐渐冷下来,沉声道:“不管你怎么想,总之,我不是存心害你,也不知道你这样在意。” 我冷然笑道:“你倒是想害我,可你害得了么?” 江原脸色冰冷:“你什么意思?” 我闭上眼睛:“没什么意思。不过我都想好了,等与你去探过太子府,我就离开这里,什么越凌王太子都与我无关,从此咱们毫无瓜葛,燕王殿下您另请高明罢。” 江原显然愣了一下,随即冷冷道:“你现在是通缉要犯,不怕我将你身份告诉南越官府?” 我勾起嘴角:“你说越凌王是对一个刺杀未遂的小小刺客感兴趣,还是对你这微服潜入南越的堂堂燕王殿下感兴趣?你愿意在战场上杀了越凌王,他是否愿意放过这个机会,在战场上再见到你?” “你……” 一只手蓦然抓住我手腕,我仍是闭着眼睛:“江原,我敬重你是北魏燕王,可不代表我就喜欢受你摆布,你不是刚刚说过么?只要你办得到,什么都可以赏赐我,难道现在要出尔反尔?” 江原慢慢放开我,冷笑道:“凌悦,你果然心机很深。我只后悔一时说错了话,钻进了你的套子。只是我明白告诉你,你若以为我要你为我刺探消息是一心害你,那你便错了。” 我淡淡道:“殿下言重了,子悦并没有什么套子。殿下胸怀天下,自然不屑害我,更不担心我这小小角色会坏你的大事。” 江原牙齿咬得格格响:“好,好!你这句话一说,我连强行将你留下都理亏,更找不到理由杀你了。” 我回道:“殿下又错了,殿下若要杀我,当然什么理由都找得到,只是相信殿下不屑做那背信之人。” 江原笑了一声,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酷语调:“你要走便走,犯不着为我罗织罪名,难道我还求你留下不成?”他霍然站起,袍袖带起一阵凉风,冷冷道,“既然你要走,太子府也不必去了,现在走岂不更好?” 我知道他望我的眼神一定是锐利如刀,可惜我躺着看不见,笑笑回道:“既然我答应过殿下,便不能食言。” 江原走了几步,凉声道:“凌悦,好算计!我竟猜不出你的心思!” 我平静道:“明日我要回表兄处将养几日,殿下不用猜疑,太子设宴那天我自然会去。” 房门很响地关上,透着阳光的窗棂处群尘乱舞,我抬头看着,淡淡一笑。没想到三言两语便激他生了气,我心里大大畅快,自己反倒不那么生气了。回想我从军十年,少有恼怒难抑的时候,即便是有也多数做给人看,昨夜居然一时激愤,没有把持住心思,真是大不应该。与江原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不管哪一天,总要讨了回来。虽然他一心杀越凌王,又存心利用凌悦,却也对我不错,若不离了这里,我还真是不忍下手。我在脑中盘算了一下,既然他要对皇兄施什么计策,我也该去走一趟才对。 哼,他能随时改变计划,我就不能么? 为了养足精神,我霸占江原床铺又睡了一整天,次日起床,头重脚轻地到挨个到各人房中道别,我猜程雍知道了一定十分高兴。不料人没见全,江原干脆避而不见,程雍与凭潮扬尘落烟等人也不见了踪影,只有荀简和卫文有些担忧地与我道别,武佑绪一直将我送到刘恒家门外,却坚决不肯进去。我想他大概心中有愧,便没有勉强。 刘恒见到我后劈头就是一句:“就知道你扮下人扮不长,瞧你那一脸受委屈的样儿!” 我绷着嘴不说话,要让他知道我怎样被人戏弄,这面子就丢尽了。我让刘恒备了马,去凌王府待命,自己另换了一套衣服进宫去见母后。 玉清殿里仍是烟雾缭绕,伴着低低的吟诵声,母后白衣素颜,轻挽云髻,手中握着一串佛珠,闭目坐在蒲团之上。看着她端庄闲适的神情,好像一切急躁情绪都随之散去。我不由轻轻微笑,低唤道:“母后,孩儿回来了。” 母后慢慢睁眼,见是我站在面前,秀丽的容颜瞬间有了光彩。我不由神智一摇,几步扑到母后怀中。母后轻抚我面颊,温柔道:“瘦了……” 我笑道:“哪里,是孩儿结实了。” 母后轻轻责怪:“还没有?看这脸都只有巴掌大了。”自己说着又忍不住一笑,“回来就好,以后成了亲就是大人了,与公主好好过日子,别再理那些边疆战事了。” 我笑道:“瞧您说的,我是武将,怎能像文臣一般窝在朝里?” 母后搂着我的手臂突然一僵。 我继续道:“这北魏公主么,我从心里不想要,父皇居然不商量一下就让我回来成亲,孩儿心里可委屈呢。” 母后放开我:“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可千万不要有恼恨父皇之心。如今北魏与咱们成了亲家,边关也该安定了,那些战场上的血腥之事不要再操心。” “母后你不知道北魏野心有多大,以后他们手段多着呢,这门亲事可不简单。” 母后淡淡道:“凭他多大野心,也与你无关。我儿只要过得好好的,别去想那些。” 我故作忧愁道:“现下想要孩儿过不好的大有人在呢,您在宫里也不多去父皇那里为我说说话。皇兄有银妃撑着,三弟也有徐美人帮着,反倒是孩儿枉为正宫嫡子,却连个帮着说话的也没有。” “说什么?你安分些比什么都强。”母后突然严厉起来,看着我道:“彦儿,你十岁离宫时,母后是怎样嘱咐你的?” 我不明所以,嘴上仍是答道:“母后要我好好跟师父学艺,不能将自己当做皇子娇惯,也不能沾染骄奢习气。” “那你为何不好好学艺,不听师父劝阻,执意回来?” 我心中有愧,低声道:“那时我国兵力正在全力对付蜀川,边关无人,父皇命我回来解他燃眉之急……” “你回来连破敌军屡立战功,威信一日高过一日,结果朝中立长立嫡争执不下,你高兴了么?” 我低声道:“可孩儿只想为国分忧,并不想争权夺位……” 母后长叹一声:“但别人又怎会信你?再说做到这种地步,就算你不想争权难道能由得你么?彦儿,母后见得多了,什么国家、权势,一死皆休。母后只盼你获活得平安快乐,并不敢期望别的。” 我只得道:“是,孩儿知道了。” 从宫里出来,我没法高兴起来。别人生怕自己儿子做不了皇上,母后却生怕我卷进宫闱之争,其实若有她竭力支持,我现在的处境岂会这样尴尬?苟且偷安的生活,却也不是我想要的。十年来浴血疆场,虽然时常受到生死威胁,我却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争权夺位么?哼,也只凭他去了。 想到这里,豪气顿生,我挥手扬鞭,不久来到王府,接着飞身下马,快跑进后院。刘恒在前院见了我,跟着跑来,口中道:“殿下,不用急成这样吧?” 我道:“严伯呢?把他叫来我房里。” 我料想那替身还住在我寝殿里,不假思索走了进去。果然见一个瘦长的人影,正坐在窗边看书,他松挽着头发,脸色仍如那天一样苍白,见我进来,吃了一惊,手中的书“啪”一声掉在地上。 我看到他身上穿着我的家常衣服,微微一笑,走过去拾起那本书放在桌上。 那人两道清秀的眉毛微拧着,细长的眸子里闪着惊疑不定的光,却坐在椅中没有动。我在他对面坐下,抬眼道:“怕我么?” 他极力避开我的眼睛,勉强道:“草民不知凌王殿下驾临,有失……有失远迎。” 我玩味地一笑:“你叫什么?家住何处?” 他眸子一黯:“草民无名无姓,也没有家。” 我瞧着他笑:“你倒是看得起我,这样的谎话也敢拿来骗我?”转头见严伯正与刘恒一起走来,我抬高声音向窗外道:“严伯,你可知道他叫什么,家中情况如何?” 严伯匆匆走进来:“回殿下,此人名叫关慕秋,就住在京郊,洪嘉二十年中过秀才,家中还有妻子和一个女儿,是否为太子爪牙还不清楚。” 关慕秋听严伯说着,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放在膝盖上,握住又松开,渐渐地面如死灰。 我又问他道:“太子是怎么找到你来顶替我的?” 关慕秋苍白的脸上半点血色也无,咬紧了唇不说话。 刘恒早忍不住,跑过去扳过关慕秋的脸左看右看,又转头看看我:“啧啧,殿下,他还真像啊,特别是这双眼睛。” 我扳下脸:“胡说!” “不过就是没神采,也太瘦弱,瞧这下巴尖的,这手都跟鸡爪子似的,哪能跟殿下的神武威猛相比?” 我不理刘恒,继续对关慕秋道:“我本无意为难你,可惜你却是太子的人,我不能留你。” 关慕秋凄然笑了一下:“我既然进了这里,这条命就没打算留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刘恒忙道:“杀不得,杀不得,不如给了下官。” 我横他一眼:“给你做什么?此人留不得。就算将他送回太子那里,也不过是一般下场,还不如在我这里来的痛快。” 转眼瞧了下关暮秋,只见他面色僵冷,目中幽黯无神,显然生志已消。如果他是太子爪牙,决不会听了我的话后这般表现。我慢慢试探道:“你就要死了,可想念你的妻儿?” 关慕秋削瘦的身子微微颤抖,涩然道:“想有何用?凭她们自生自灭去吧,来日一样在奈何桥上相会。” 我笑:“你倒想得开,不过万一你的妻子没了你的保护遭人凌辱怎么办?你的女儿没了父母被买入青楼为妓又如何?她们生前若受尽折磨,你死后还有何面目与他们团聚?” 关慕秋本来无神的眼睛蓦然射出仇恨的光芒,他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好像坐着不足以泄他心中悲愤。他盯住我声音哽咽:“你们答应过只要我在这里,就好好安置我的妻儿。你……你怎会如此狠心,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我笑笑,若无其事道:“你的妻儿被太子软禁了,对不对?” 关慕秋呆住:“你,你怎知道?” 我苦笑一下:“猜想而已。看你是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我实话告诉你,太子一心与我做对,所以趁我不在找了你来顶替我。现下我回来了,他一定会杀你灭口,连你家中妻儿也不会放过。只要你跟我说实话,按照我的吩咐去做,我一定救出你的妻儿,保她们平安,如果条件允许,还会让你与她们团聚,怎样?” 关慕秋迟疑地望向我:“你会不会像他们一样骗我?” 我哼一声:“你若不合作,我也只好杀了你,你妻儿的死活也与我无关。” 刘恒一把将关慕秋按回椅中,气冲冲向他道:“你这么个人,怎么傻成这样?你当他是谁?咱们南越凌王!你没见过他行事也该听过他威名,他会骗你?” 关慕秋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颤颤看着我道:“你要我怎么做?” 我向严伯指了指道:“你从现在起你要真的扮成我,听这位大伯指导,有多像学多像,最好叫别人认不出来,我不在的时候也能替我说说话,现在就学起。” 我向严伯点点头,拉着刘恒出了寝殿,向他道:“明日太子设宴,我要提前走一趟。然后易容进去,你在外面接应我,就说我是你的随从,我要去跟那些魏人会面。” 刘恒怪笑道:“殿下,您还扮下人扮上瘾了,老实说你是不是看上什么人了?” 我一巴掌拍到他脸上。 刘恒煞有介事追问:“殿下,是不是那天那个武什么的?” “乱讲,他是男的!我还说你看上那个关慕秋了呢。” 刘恒笑得酸溜溜:“那姓关的还真好骗,模样也成,只要略施小计,嘿嘿……可惜他在我心中比不上殿下的万一。”说着故作惆怅,“唉,要是殿下也这么好骗,能让臣……臣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我干呕一声:“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还真说得出口!” 刘恒突然拉住我,面色凝重:“我不是瞎说,我……”猝不及防将我推到墙边,捧住了我的脸。我刚想发怒,对上他略带忧郁的眼神,严厉的话居然说不出来。刘恒定定地看着我,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无从出口,只是慢慢地向我靠近。 我眉头一皱:“你……” 刘恒仿佛惊醒一般,放开我,哈哈一笑:“殿下,这下感受到臣的魅力了吧?” 我又是一掌拍出:“狗屁!有那本事对姑娘使!”我抬脚进了侧殿歇息。 刘恒跟进来,委屈得眼圈都红了:“殿下呀,臣就是试试,没必要这么狠吧?” 我躺在软榻上瞧他一眼:“在我这里住一晚吧,明儿咱们一起过去。”刘恒立刻十分欢喜地答应。 傍晚时分,我正与刘恒吃饭呢,下人来报:宫里王总管带了皇上口谕到了。又补充道,似乎还有不少人等在外面。 我一面疑惑着,早派人通知关慕秋准备好,再让下人将王总管引到寝殿宣旨。我和刘恒躲在屏风后面看热闹。 只见关慕秋穿着我的朝服似模似样地接待,除了太过单薄之外,还真颇有几分王爷的架子,那总管愣没认出来。可惜隔得太远,听不到说了什么。就见那总管宣旨完毕,将拂尘一甩,尖着嗓子喊了几句。不多时,竟然从门外走进许多妙龄少女来,我和刘恒面面相觑。 直到那总管告辞,遣散了众人。我急急走到厅堂中问道:“圣旨说了什么?怎么来了许多女人?” 关慕秋额上一层细汗,脸上倒恢复了些血色,慢慢向我道:“皇上口谕道:越凌王劳苦功高,又兼新婚在即,府内缺人,因此赏赐宫女五十名,供殿下享用。” 我心中霎时一片冰凉,叫道:“严伯!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严伯走到我身边,低声道:“老奴打过听了,不知是谁在皇上面前谗言,说殿下今早在皇后宫中逗留多时,不是探望母亲,其实为了与皇后宫中婢女调笑欢好。想是皇上信了,所以……” 我怒道:“谁说的!” 严伯默然不语。 冷不防血气就冲到喉头,一片腥甜,我强行咽下,嘿然冷笑:“好,来得够快,够狠毒,这真是不给我留一点余地了!” 第17章 其音靡靡 我转头望向刘恒,只见他也是眉头紧锁,显然想不出什么对策来。 我冷冷道:“将那些女子送回去,本王一个也不要!”说罢拂袖出门。 严伯紧跟在我身后劝道:“使不得!殿下这样退回去,不是令皇上颜面扫地么?” 我抽一抽嘴角,别过头去:“父皇这样,分明是不给我留脸面。” 严伯小心道:“殿下确实少人服侍,将来公主入住府中,没有丫鬟也不妥。皇上可能借了谗言想到此节,说不定是爱惜殿下之意呢?” 我冷笑道:“公主要用,她不会自己带么?从十岁以后我就没用过使唤丫头,如今新婚在即,只因几句谗言,父皇就赏赐来许多宫女。我若收下,只怕正坐实了这淫乱后宫的罪名!不必说了,立刻送回去!” 我走到书房门口,回头将刘恒拉进来:“你马上帮我拟一道折子,就说越凌王在边关苦战十年,自感功勋微薄,得娶公主已是惶恐无地,无颜再受圣恩。兼之蜀地不定,新婚过后便请回赴边关,为国效力,不敢因私事逗留,罔顾国家大事。” 刘恒满脸忧色:“殿下,一定要这么写么?” 我苦笑:“还能怎样?皇兄有心排挤,我还可以与他周旋,他处心积虑要杀我,我照样捡了一条命回来。原以为回京之后可以及早稳住脚跟,没想到猜疑我最深的竟是父皇,早知如此,我何必回来?” 刘恒默默拿过一张纸,提着笔停在半空,他皱眉看看我,突然将笔一扔:“这么写非惹怒皇上不可,我不跟你胡闹!” 我不看他,拿过另一支笔,自己写。 刘恒一把夺过去,怒道:“你做什么?” 我再拿一支笔。 刘恒又抢过:“犯傻!你这样不是摆明了要跟皇上赌气么?”我作势一伸手,刘恒干脆将笔筒抱到怀里,怒瞪着我。 瞧他气成那样,我反忍不住笑了:“你放心,父皇一怒,最多将我削爵降职,再把我送到师父那做小道士去。这一来亲也不用结了,更不用担心我威胁皇兄的地位。” “那岂不是更糟!皇上本来就……”刘恒及时住口,咽住了“偏心”两个字。 刘恒有个毛病,平时乖滑,真到了正事上就一直到底。我在房中踱了半圈,见他仍不肯撒手,无奈道:“算了,不送就不送,你这话倒提醒了我。” 刘恒松了口气,劝我道:“不如殿下亲自进宫谢恩,或者有机会解释一下,毕竟你们是父子。” “没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父皇怎么相处。”我摸摸额头,疲倦地歪进椅中,自嘲道:“与乱臣贼子相比,或者这个罪名更好一些。”十年征战,换不来一点信任,我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刘恒沉默一阵,低声道:“我出去叫严伯将那些宫女安置一下。” “多管闲事!你还不如叫严伯督促着关暮秋学像一点。” 刘恒放下手中笔筒:“那,我去去就来,你……歇歇吧。” 我点点头,眼角瞥在笔筒上,他前脚出门,我后脚将一张纸摊开,却不是写上奏文书。 待我若无其事将刚写好的东西放到怀里,正巧刘恒手里拿着一卷红纸进来,说是那些宫女的名单,看起来气顺了不少。 我接过来道:“好极!倒不用我费心了。”看也不看顺手藏进袖里。 刘恒白我一眼:“刚才还是怒气冲天,这会儿倒喜欢了。” 我抬眼一笑:“还能怎么着?总不能气死。” 刘恒展展眉毛,也斜歪在我旁边的椅上:“殿下,说句犯上的话,皇上这么防着你迟早要后悔。” 我轻哼道:“未必。父皇行事向来三思而后动,你以为他单单防我么?皇兄当了五年太子,最近一年才得入住东宫,直到现在大小宴会还是开在太子府。” 刘恒凑过来:“再说句不敬的话,殿下要不听臣的劝告,后悔的就不止皇上一人了。” 我面无表情看他:“你这话确实不敬。” 刘恒又一幅极受委屈的神情:“臣知道殿下不爱听,可上面那两位分明合着力挤兑你。殿下只顾念至亲之情,难道连自己也不顾了?到时候……” 我淡淡道:“我这样也算仁至义尽了,真要将南越搞得四分五裂,等着,北魏打将过来,咱们一个个连这么坐着也别想。” 刘恒听着咂咂嘴:“不愧是宗仙人弟子,到底比咱们凡人超脱,看事也清楚,你怎么不去做小道士呢?回来做什么越凌王?” 我沉着脸凑近了给他看:“你看我像自甘寂寞的人?” 刘恒急忙往后缩了缩,立刻改口:“殿下英明神武威颜天成,若不驰骋疆场,真可惜了一身好本事。” 我假装满意:“这还差不多。”又缩回椅中。天渐渐黑透,肩头又一阵阵疼痛起来,弄得我加倍烦躁。 刘恒见我不说话了,又低声道:“可是殿下这样,再为国为民,也于己无利。” 我冷笑道:“你也别当我好人,我一不为国二不为民,不过对那些不看在眼里。” 刘恒哼一声:“你自然不是好人,不知道是谁小时候连踩死一只虫子也不忍?” 我毫不在意地向他笑:“刘侍御,本王杀过的人比你踩死的虫子还多,也不在意多你一个。你闭不闭嘴?”刘恒既气恼又不敢相信地看着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理理衣摆,站起身向门外走。刘恒急道:“去哪?” 我隔着门向他道:“闭上你的臭嘴,别跟来,自己在后面卧房里睡!” 说不想报复那是假话,更何况我素来不喜吃亏,不去争权可不代表我就喜欢任人宰割了。 我站在院中,向二门上的严安招招手,严安马上走过来,低声问:“殿下?” 我低道:“你去接触一下那些女子,千万说我生性残暴,谁侍候我都会生不如死,能举出例子更好。最后说我忙着迎娶公主,且给她们一次机会,问她们愿不愿恢复自由之身。有家的可以回家,没家的也可安顿好去处,总之一生衣食无忧。哪个想去哪个想留,回来报我。” 严安应了声是,就往偏院去了。 身后有人声飘来:“殿下真要放了她们?” 我眼中一片肃杀:“放?放了去本王拿什么给皇兄一个惊喜?” 刘恒端详我片刻,笑道:“这样就好,殿下终究别枉了臣的一片苦心。” 我经过刘恒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别瞎操心,我早已找人知会了京城宿卫六军中主事的将领,太子若要发难,起码可调动三分兵力为我所用。你的苦心就省省放在肚里吧,别将自己搭进去就好。” 刘恒差点喜极而泣:“原来殿下不让臣出力全是为了臣,殿下如此想着臣,臣心里真是……” 我斜眼瞧他:“谁想着你了?我是怕你坏了事拖累别人!明日只老老实实做你的侍御史,带我混进去。” 刘恒满口答应,好像得了多大的便宜,我摇摇头,自去寝殿休息。 第二日一早,我特意穿了淡紫龙纹朝服,头上束了紫金王冠,足上登了掐金白靴,又在腰间挂了不少玉佩锦囊,极尽奢华之能事。自己在镜前打了个圈,只见镜中人身材颀长,眉宇间带足了英气威仪,脸色给身上绸衣一衬,更添几分雍容,不由嘿嘿笑了两声。想着自己常年穿得半新不旧,偶尔考究一番,也算对住了越凌王的尊号。拿着架子走出殿外,见院中早已备好了马车,偏我今日正不想坐马车。于是向等在院中的一干人轻轻咳了一下,挺直了腰道:“备马!” 刘恒瞅见我,颠颠儿地跑来,两眼发直:“殿下,您出来也不打声招呼,突然这么往外一站,臣的眼睛哪受得了!” 我挑起眉毛:“怎么?” 刘恒晃晃脑袋:“天地失色,真是让天地失色呀!” 他那张嘴一向讨打,此时听着却十分受用,我嗤的一笑,接过缰绳飞身上马,回头向他道:“马车就让给你了。” 刘恒一副得了便宜卖乖的嘴脸:“殿下,臣哪敢?不如让臣骑马跟在后面。” 我半扬了扬马鞭,恨不得抽他两下:“少废话!近来不少流言对我说三道四,今日务必要招摇些。” 刘恒双目放光:“殿下英明!也好让建康百姓见识一下咱们殿下是怎样英俊风流潇洒倜傥……” 我听得头疼,伸脚踢他后背:“还不快滚进去!到了街上可别探头出来。” 除了加封越凌王那日,我还是头一次如此招摇过市。严安领着王府一队侍从在前开道,一色高头黑马,鞍辔鲜明,衣装严整,我在中间按辔缓缓而行,后面跟着八宝马车。所到之处,无不引得行人驻足侧目。我极有风度地微微转头,脸上僵硬地扯出一个微笑给人看。 总算太子府相距不远,这折磨人的差事很快到了头。我命其余人等在外面,只带了严安一人进去。 守门的小侍卫见了我,刚想上来询问就被严安喝退。再往里走,守在路边的侍卫却个个都是熟面孔,严安没费什么力就打发了他们。所以当皇兄在后殿书房里猛然见到我时,不由得脸色变了变,脱口道:“你怎么来了?” 我笑道:“皇兄可不要误会,弟不是来赴宴的。” 赵誊早恢复常态,一脸埋怨道:“二弟这话就见外了,我正愁怎么应付北魏特使,你来了正好。现下他们还没到,三省六部的官员来了不少,不如先跟我会会去。”说着便来扯我手臂。 我忙告饶:“皇兄越说越让弟为难了,正是知道他们未到,我才趁个空见见皇兄,他们若来,弟就只好回避了。” 赵誊奇道:“这又是为哪出?” 我故作烦恼道:“不瞒皇兄说,弟只要想到那北魏公主就不免浑身发冷,若不是君命难违……那些使者更让弟难受,皇兄能替我接待是最好不过了,何苦再勉强?” 赵誊听了斜我一眼:“瞧你那点出息!”脸上方有了点笑意,将手中玉扇又摇两下,“既然如此,也不好再难为你。我看你精神未复,该好好在府中休养才对,有什么事叫人传个话给我,又不顾身子跑来做什么?” 我笑道:“有事相求怎好怠慢,只要皇兄点头,弟就算再添些病症又如何?” 赵誊拿扇子在我头上轻敲一记,笑道:“你这小鬼,又有什么事烦我?不妨说说。” 我摸摸额头道:“皇兄还好意思问我,府里那个关慕秋难道不是你找来的?” 赵誊想了一想,突然拿玉扇在手中一拍:“瞧我,竟忘了这事!”向我笑道,“二弟迟迟不回,为兄绞尽脑汁想了这么个对策,你觉得怎样?” 我笑:“计策自然是好计策。只是弟既已回来,那人要怎么处置?既然是皇兄的人,皇兄也要拿个主意。” 赵誊翻眼一笑:“二弟主意如何?” 我抬手在颈中一横,淡淡道:“弟的主意是这个,不知皇兄舍得么?” 赵誊怔了一下,接着大笑:“曲曲一个人何足道哉!二弟尽管拿去处置。” 我笑道:“那就多谢皇兄了。听说那人还有妻儿,弟想一并讨了去,皇兄可准么?” 赵誊立时明白:“嘿嘿,二弟果然思虑周全,斩草不除根可要贻害无穷。不过为兄连做两个人情,二弟拿什么来谢我?” 我眨了下眼睛:“皇兄这可是答应了,不如这就取人吧。”说着便向房外走。 “慢着,”赵誊拉住我,“二弟可不要赖账。” 我回头笑道:“弟怎会让皇兄吃亏,这谢礼早便派人送往东宫了,待取了人容弟慢慢向皇兄禀报。” “小鬼头,你算盘打的可精呢,原来早挖好了坑让皇兄来跳。”赵誊松了手,转头吩咐旁边的护卫,“去将住在西园露栖阁那母女二人带来。” 我道:“不必带来了,严安跟着去,将那母女二人安置在我的马车里。” 赵誊道:“也是,你们都去吧,我还要与凌王殿下叙话。” 我背对皇兄向严安使了个眼色,要他务必小心,眼看着他们向西园去了,这才转过身问道:“皇兄还有何事吩咐?” 赵誊坐在书案后,胡乱翻翻桌上书信,仿佛漫不经心道:“二弟自从回京,可收到过宋然的书信?” 他突然有此一问,定然别有用心,我努力压了压心头的情绪,只淡淡道:“没有。” 赵誊轻轻笑道:“说来也怪,我倒是收到他几封呈报荆襄战况的书信。” 我勉强笑了笑:“这有何怪?皇兄已开始接掌朝政,边关战事自然应该知会当朝太子。” 赵誊突然对上我的眼睛:“皇弟果真这么想?” 我直视他:“皇兄希望弟怎样想?” 赵誊绕到我身边,摊开了玉扇,在我面前慢慢摇,极力压低声调道:“二弟,孤心中一直有个想法,今日索性摊开了说给你听。”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慢慢道:“皇兄尽管说。” 赵誊长叹一声:“你该看得出来,咱们的父皇,他谁都不信。孤自被立为太子,真是如履薄冰,处处小心,好容易做到今天这个地步,父皇才稍稍给了我一点权力。你知道为什么?” 我自然明白,却垂下眼道:“请皇兄明示。” 赵誊冷笑道:“自然是为你的婚事!” 我低声道:“弟是个粗人,皇兄有话不防直说。” 赵誊突然握住我的手,向我耳语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只要父皇在一日,咱们兄弟就要时时受制,哪天一个不慎便万劫不复了。小彦,你外有兵权,孤内掌朝政,如若合力出击,这江山岂不唾手可得?” 我还真没料到皇兄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也怨不得父皇不肯放权,当下毫不掩饰吃惊的表情,双手微微颤抖,显得十分害怕:“皇兄,这……开玩笑么?” 赵誊愈加用力握我的手,拿扇柄扳过我的脸:“二弟觉得这是能说笑的么?” 我似乎不敢与他对视,别开了脸低声道:“皇兄已是太子,这江山不是迟早……” “晚一些就有晚一些的坏处,为兄早过而立之年,父皇却丝毫没有退位的意思,你说还能让我等多久?”赵誊面色阴冷,眼角嘴边却挂着笑意,倒头一次让人觉得有些可怖。说罢又看着我,“宋然在你身边多年,他写来书信主动投靠我,你以为我会轻易相信他?” 他突然又提宋然,我脸上不由露出了些痛苦神色来。 赵誊见了冷笑一声:“他说追随你多年,却见你从无夺位之心,觉得前途无望,前思后想只有投奔于我。” 这句话针刺一般听在耳中,委实戳中了我的痛处,我的双手真的控制不住颤了几下,倒不用再装了。赵誊将手轻轻放在我左肩上,续道:“我自然不能立时信他,因此安排他在你回京途中将你劫持,一来想立时逼你听从我的计划,二来也是存心试探他。哼哼,倒没想到他立功心切,居然对你动了武。唉,我知道你绝不认输的性子,没有死在他箭下真是万幸。不然就算他再忠心于我,我也决不饶他。” 我站着不动,笑道:“皇兄这会倒承认了,弟还以为皇兄要继续糊涂下去呢。” 赵誊道:“宫中人多眼杂,怎能承认?那日见了你也不好问你伤势,现在可好多了罢?为兄得知你受伤的消息,真是日夜难安,就连寻人的告示都发了呢,只是不敢声张。” 我仍是笑:“多劳皇兄挂怀,若早知你的心思,又何必费这么多周折?说来说去还是皇兄多心了。” 赵誊微微发窘:“你说的是,每想到此处我都觉得惭愧。因此为兄才要在今日与你讲明,也盼着解了咱们兄弟间的误会。” 我点头,微微笑道:“皇兄说了这么多,可肯听弟一言?” 赵誊忙道:“你讲。” 我看向皇兄,心里突然有股难抑的冲动,不管他对我怎样演戏,终归是要继承天命的人,想到南越将来,终于决定说一句发自肺腑的话。反握住他的手,缓缓道:“自我十五岁打了第一场胜仗的那日起,弟心中便有个念想——” 赵誊笑道:“以后多打胜仗,做越凌王?” 我摇头,郑重道:“皇兄若是皇上,弟就是御前将军,皇兄要江山稳固,弟就去冲锋陷阵。君臣互信,上下一心,有朝一日咱们南越进取中原,一统天下!” 赵誊喜道:“好二弟!待咱们夺了江山,皇兄一定不会独享。” 我瞧着他满面野心勃勃,苦笑一下,轻声道:“皇兄还不懂么?” 赵誊心不在焉:“你说什么?” 我笑笑道:“宾客马上要到,弟该告辞了。” 赵誊十分意外,不肯放我:“怎么突然要走,敏儿总惦着你,去看看她也好。” 我从袖中拿出昨日写好的礼单,连着那卷红纸,一股脑塞在赵誊手里:“这是弟备给皇兄的谢礼,里面有几个划了名的,弟自己留下了,皇兄莫怪。”深看他一眼,转身迈出门去。 身后有什么东西猛地“哗啦”碎了一地,我也没回头看。 门外刘恒正等得焦急,不住探头张望,严安站在马车旁边,向我点点头。我走进马车,只见角落里缩着一团粉色的东西,不想便知是关慕秋之妻了。再仔细看,才看见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被抱在怀里,让一件大人衣衫裹着,只露了两只乌漆漆的眼珠,见我进来,便盯着我不放。 刘恒小声道:“她们早就来了,只是谁的话也不听,就缩着,想是受了惊吓。” 我有些心灰意懒,也没答他的话。从车座下面拿出侍从衣服换上,再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水,对着车壁上的铜镜仔细修饰片刻,直到满意了才从后面跳下马车。 刘恒跟着下来,我挥手让严安回府,尾随在刘恒身后,又进了太子府。 宴会摆在正殿,所有次一等的偏座排在侧殿,太子显然还未到,正殿里闹哄哄乱成一团。刘恒入乡随俗,一进殿便忙着与各部官员寒暄,我乘机向主座旁看了一眼,只见卫文与荀简已坐在主宾席上,两人竟然向我点头致意,又同向侧殿瞧了一眼。我趁着人多,穿过正殿,果然见侧殿外最末席上坐着一人。那人穿一身黑衣,发丝半垂,正悠悠闲自斟自饮,却不是江原是谁? 我憋的一肚子怒火腾地点起,三两步走到他跟前站定,十分礼貌地开口打招呼:“大白天穿黑衣服,燕公子有病么?” 第18章 探秘东宫 江原十分慢半拍地抬起头来:“我就奇怪,我们现在半分关系也没有,你怎么还敢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我似笑非笑地看他:“燕公子,我说你病得不轻,难道人人见了你都像见了鬼,你才开心?别不识好歹了。” 江原对我的话听而不闻,端起酒杯饮了一口,语气傲慢:“凌公子姗姗来迟,我还道你不来了。” 我撩一撩衣摆,坐在他对面,不留情面地笑道:“佩服佩服,燕公子装聋的本领一流。有燕公子在这里,子悦怎好不来?” 江原表情僵硬,倒好像是我对不住他一样:“凌公子,虽然你在我手下呆过几日,却也算不上熟识,说话还是留些分寸得好。” 我心里的怒火又炙了几分,脸上却越发笑的欢愉:“燕公子还什么摆架子呢。之前咱们有点关系,我还敬你三分,现在既已没了关系,你还让我怎么对你?你这副要死不活的表情还是摆给你那些忠心属下看罢。” 果然这话一出口,江原一双眸子立时变得冰寒,盯得我后背都冒冷气。总算他顾念着旁边的宾客,一忍再忍,最后阴沉着声音道:“凌悦,你不要忘了今日来做什么。” 我迎着他能杀死人的目光,反而探过身去:“原来燕公子还记得。那你现下有求于我,还不赶紧的巴结,倒给我脸色看?” 江原不抬头,几乎将手中的酒杯捏碎,冷声道:“我没什么求你。” “啧啧,不见得吧?你知道这太子府中共藏有守卫多少,分布如何?知道太子习惯将机密公文放在何处?知道太子书房中……” 江原不屑地打断我:“难道你知道?” “我自然知道,否则怎么对得住与燕公子的承诺?” 江原哼一声:“就算没有你,我照样可以办到。” 我一笑:“就算你不求我这个,可别忘了咱们的关系。” 江原倒了一杯酒,漠然道:“我早说过,我们现在半点关系也没有,你抄写账簿赚的钱可还不够吃一剂汤药的,今天的事做完才算互不相欠。” 我伸手按住他将要举到嘴边的杯口,不慌不忙地笑道:“燕公子,咱们目下好关系是没有,仇怨倒积攒了不少。忘了告诉你,我这人有个毛病,心胸狭窄又喜欢记仇。因此你若要这次做的顺利,可得好好求我报复得轻些,不然……”我低低一笑,大有意味地住了嘴。 江原一直冷冷看着我,这会听我说完,忽然一笑:“不然怎样?”我瞧见他左手微抬,心中一惊,急忙向后闪避,不料晚了一步,按在桌上的右臂已被他左手牢牢抓住。幸好我早有防备,江原右手在我咽喉上抓了个空,却向下狠狠揪住我的衣领,用力将我提到他身前,冷冷道:“要挟我的事你也敢做?现在应是你求我饶了你才对!” 我没再费力挣扎,抬头向他一笑:“燕公子,百官面前可要注意身份,这样沉不住气还怎么做正事?” 江原切齿道:“哼,有你在,我还做得好么?” 我勾勾嘴角,向他眯起眼睛:“你再不放开,我就喊了。” “你喊破喉咙也别想让我放了你!” “我就喊北魏燕王殿下在此。” “你敢!那我立刻将你通缉要犯的身份公之于众,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好啊!咱们一起喊,看他们注意谁?” “你!” 这番斗嘴真是幼稚到家,可是十分有效。瞧着江原束手束脚气急败坏的神色,我心道这就是你惹了我的结果。低声笑道:“燕王殿下,你怕暴露身份,我却不怕。你若不能一招之间杀了我,最好还是顺着我些。实话告诉你,我进府时越凌王正出大门,他可丝毫没认出我来。” 江原怔了怔:“你见到了越凌王?” 我抬头看看天,趁机一掌卸掉他的手,反而拖起他向正殿走去。这下江原毫无防备,被我拖了几步,不由怒道:“做什么?” 我回头笑道:“太子殿下就要驾临,你不想去看么?”正说着,席间一片骚动,只见不远处多了许多手执仪仗的礼官,太子赵誊一身正装冕服,在众人簇拥下迈入正殿,宴会就要开始。 在侧殿就坐的宾客都是些微不足道的角色,多数没见过这种场面,这会都半离了席伸长脖子往那边张望。我拉着江原绕过人群,挤在侧殿第一张席后面。从这里看去,主座两旁的七八个席位一览无余,左侧首位是荀卫两人,右侧首却坐着当朝宰相楚尚庸。赵誊站在中央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外交辞令就落了座,鸿胪寺卿亲自主持宴会,接着是预先安排的歌舞上场。江原低声道:“那个便是蜀川前主刘禄罢?” 我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左侧次席上坐着一个白胖的中年男子,正是刘禄,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江原哼道:“果然是庸庸碌碌,毫不出色。” 我又瞧了瞧刘禄,只见他神情萎顿,比之两年前气色差了不少,显然日子过得不算好。不由叹道:“若单论琴棋书画,此人造诣大是不凡,可惜做了国主,只有落得这般下场。” 江原毫无同情心地笑道:“坐了不该坐的位置,自然下场堪忧。” 我本想等着看皇兄有什么花样,等了一阵却不见正殿有别的动作,江原不耐烦道:“有什么好看的,我还以为太子会说几句有用的话呢。”说着便往回走。 我跟在他身后冷笑道:“你是遗憾太子没给你们挑拨他与越凌王关系的机会吧?” 江原道:“还用我们挑拨么?” 我狠狠瞪他一眼,心道要不是你们耍手段让我娶北魏公主,何至于弄成今天这个局面? 江原似乎背后长了眼,回头道:“奇怪,我怎么觉得你在偏向越凌王?” “算你说对了,我现在恨你胜过恨他。” 江原在我脸上看了几眼,别有意味地笑道:“你这个人,一会帮着蜀川,一会向着南越,真让人捉摸不透。听说越凌王也是个风流俊雅的人物,怎么,只见了一面便要倒戈?” 我躲过几个传菜的侍从,走在前面:“那可说不准,说不定哪天高兴我就去帮了他呢。” 江原哼一声:“早晚我要见识见识这越凌王是个什么人物!” 说话之间回到末席上,我懒懒道:“晚了!听说今日一大早越凌王就摆驾太子府,一路上好不威风,沿街的百姓可都看见了,那会燕公子您还在秦淮大街的小巷里呢。” 江原冷笑道:“既然他能出来见人了,咱们登门拜访一下又如何?” 我鄙夷道:“他会见你?如果燕王殿下亲临还差不多。”我声音不算小,恰好被邻桌听见,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有不少南越籍的宾客对江原报以轻视的目光。 江原坐在桌前,又阴沉了脸:“你存心找茬是不是?” 我拿起桌上银筷笑道:“快吃,快吃。” 过不久,一位礼官来到侧殿宣布太子殿下传下酒令,请众位宾客应对,题面是一副应景联,一样席间之物,再加上一样本国特有的事物,最后凑成一首四句诗。我向江原道:“这个倒是文雅又有特色,可惜我玩不来,不如燕公子作一首?” 江原不屑道:“谁有空玩这个?你们南人就是好附庸风雅,弄些华而不实的玩意,何如北魏的射礼来得痛快!” 我嘿嘿笑道:“这点咱们倒是所见略同。不过荀、卫两位肯定喜欢,你信不信?” 当下我与江原两人边吃边看热闹,只见席间宾客先是凝神思索,接着便纷纷将想好的酒令写在席间备好的绢纸上,有的人为了露脸,写好一首又写一首,弄得礼官疲于奔命,穿梭不绝。好容易消停了一会,礼官前来宣布,川庆公刘禄作的诗别出一格,被太子点为上品,其余十首好诗皆被抄录在花笺之上供席间宾客传看赏玩。江原听了便要趁乱离席,我拉住他道:“看看再走不迟。” 待花笺传到我们面前,我伸手取来,只见最上头是刘禄作的一首七言绝句,果然紧跟着便是荀简和卫文的诗。江原探头过来扫了一眼,冷冷道:“这个刘禄,果然是什么都不懂,这首诗糟糕之极。” 我心中也有同感,皱着眉看完,指着刘禄最后两句诗道:“‘江边芙蓉难相见,锦绣峨嵋无处寻’,这两句咏物言志,既合题面却又不着痕迹,实在难得。” 江原接口道:“就可惜太难得了。” 我叹口气道:“走吧。” 侧殿之后便是太子日常接待宾客的场所,旁边本是武卫集中之处,好在这日几乎所有侍卫都集中于宴会周围,我们穿过此处倒省去了不少功夫。太子府占地极大,越是到后面各种布置越是繁复,不熟悉地形的人闯了进来,就算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把整个太子府逛遍。饶是江原事先研究了多遍地图,真到了其中也免不了失去方向。有好几次他都怀疑我故意将他引入歧路,要不是我见机快,早被他误杀在太子府里了。 前面就是后花园,我忽然站住,对紧跟在后面的江原道:“燕公子,马上要到了,你能不能将搭在我肩上的手拿开?伤口都被你弄痛了。” 江原略松了松手,冷声道:“你要是耍什么诡计,我可不饶你。” 我白他一眼:“若被你瞧出来还能叫诡计?” 江原一怒,正要开口,我忙道:“禁声!前面侍卫比较多。”说着便见一队巡逻侍卫从不远处走来,我迅速向回廊下一躲。 江原跟过来,再次用十分狐疑的目光看我,低声道:“为什么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哼道:“这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带着他向另一条小路走去。 江原跟我走了一阵,突然站住,冷冷道:“我记得太子书房在西,你怎么领着我向北走?” 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那书房只是个普通书房,真正机密的要事都在后花园的书房里布置,你爱信不信。”说罢自己向前走。 江原冷着脸跟来。 又走了一段路,我渐渐放慢脚步,越发小心起来。虽然后花园中极少有侍卫把守,却是太子的妻妾常常出没的场所,女人的感觉往往异于男人,可不能掉以轻心。话说回来,皇兄居然想到将这里作为秘密书房,也算是别出心裁,要不是几年前被我无意中得知,今日可要麻烦了。 通向书房的路也是及其隐蔽,必须从后花园中一个极大的水池旁边经过,水池边回廊环绕,绿树成荫,就算站在水中的凉亭里也很难看到在池边行走的人。 很快在一片翠绿掩映中找到了太子书房,只见房前回廊边站了五六个侍卫。江原将我拉到一边,低声道:“我们绕到后面,分别从左右将他们点倒,然后换上侍卫衣服进去搜。” 我看他一眼道:“你这主意大致不错,不过换侍卫衣服干什么?” “自然是为了防备被人发现。” 我笑道:“燕大公子,您总算是发现这身黑衣服不合适了,不过您这换装的主意会不会聪明过了头?” 江原沉声道:“怎么?” 我不可思议地瞧着他:“殿下,您是不是探视敌营的事做的多了?咱们这么明目张胆进去翻,就算被发现了也可说是走错了路,卫荀两位一定会想办法为咱们开脱。如果换了装可怎么辩解?” 江原嘴唇紧抿着,不说话了。 我哈哈一笑,跟着拍他一下:“百密总有一疏,难为情做什么?你往左,我往右。” 江原微微动容,瞧我一眼,表示默许。我俩悄悄向书房逼近,三下五除二就将那些侍卫点倒送进一间空房。 江原早已迫不及待抢先走进去,我进门时他已在翻阅案头上的文书。我径自走到书架前,在几个格子中间摸索了一遍,终于拉出一道暗格。果然里面一摞密折,有已经批复的,也有还未上奏的。我看到几本关于兵力布置的奏章,暗中藏在一边,只将剩下的拿出来,仔细的看了,才向桌边的江原道:“重要公文都不在那里,你翻了也没用。” 江原在那边笑道:“谁说没用?我倒看到几封有意思的东西。”说着扬了扬手中几封书信。 我又推开一道暗格,随口道:“什么有意思?” 江原将一封信举到我面前,笑得开心:“越凌王最得力的干将投靠太子,这还不够有意思?” 我心里一沉,将几本奏折胡乱塞进暗格,淡淡道:“提这个做什么,你说了我也不懂。” 江原将我塞进去的奏折又抽出来看:“你不是恨他么,他不济了,你难道不高兴?”说着又嘿嘿一笑,“宋然此人谋略胆识似乎不在越凌王之下,倒看不出他是买主求荣之人。” 我冷冷道:“他是什么人,还不用你来评价。” 江原笑道:“这也有道理,想想这样的人怎会甘心一直做个副帅?若是跟了太子,不久便能升任统帅之职,将来前途更不可限量,换作我也早这么做了。可惜越凌王只会用兵,不会用人,没想到这一点。” 我将手扶在书架上,咬紧了牙不说话。 江原又看几本奏章,故意摇头叹道:“南越太子手段果然毒辣,居然秘密上奏表示怀疑越凌王居心不轨,要求派出一队人马迎接他回京。这南越皇帝也糊涂,居然就准了。” 我瞪他一眼道:“你心里高兴的很罢!” 江原眉角飞扬:“难道你不高兴?连着几道奏折都在制约赵彦的势力,这样一来不用你冒险动手,越凌王也是在劫难逃了。” “你不是说过希望在战场上与他较量?” “当然希望。不过眼下既然有人替我们动手,何乐而不为?” “喀拉”一声,暗格中的楞子被我拗断,几本奏章掉在地下。 “是不是伤口在疼?”江原抢过来将奏章捡起,看起来倒仿佛在担心我,我冷笑一声,拍拍有些麻木的手。 果然他下一句就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出去歇一会,我来收拾。”反正我不用怕他再看到什么,点点头出了书房。 这个时侯,宴会应该开过了一半,四周仍是静谧一片,并不见有人走动。为了看得远些,我往花荫道上走了几步,不巧立刻听见有脚步声朝这边接近。我忙转身,本打算回去叫江原出来,却在听到来人的声音后停住。 “小姐,殿下请您过去,您怎么不去呢?” “那有什么好去的?” “可是太子殿下派人催了好几次了。” “我早说过,彦儿不去,我也不去。” “凌王殿下不是卧病府中么?因此太子殿下才会代他主持。” “他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若是彦儿真的生病,为何连我都不能去探望?” 她们声音渐渐接近,又渐渐远离。我悄悄探身张望,果然是太子妃刘敏和她自幼的丫鬟秀竹经过。刘敏一身轻纱,仍是清丽绝伦,两人边走边聊,踱到水池中央的凉亭里。只听她轻叹一口气,声音远远飘来:“我常劝殿下说,彦儿自幼少人疼爱,望他作为兄长对彦儿多加照顾,殿下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想起来,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他了。”我听出刘敏对我真心关切,不由有些感动。 只听秀竹道:“小姐,您还是像以前那样当他小孩,却不知道凌王殿下如今大了,在外面可威风得很呢。” 刘敏摇头道:“你不懂,外面再是威风又如何?自小没了母亲,总是命苦……” 我顿时呆在当地。自小没了母亲……可是在说我么?如果没了母亲,母后又是我什么人?如果母后不是我的生母,那我的母亲在哪里?难道……不不,自小没了母亲,那是在说我十岁便离开皇宫的事,母后对我很好,怎么会不是我的亲娘?一定是我想错了。 我匆匆拔步离开,只想离那说话的声音远一些,却止不住自己的心绪翻腾。 历代都有这样的事,有的宫女不慎怀上天子骨肉,为了不致惹出祸端,往往在分娩以后便将宫女处死,然后将生下的皇子交给有封号的妃子抚养,若是女孩便只有随母亲一同处死。现在想来,母后虽对我温柔慈爱,却从不对我过分宠溺,只要她决定的事,任我哭闹哀求也绝不改变。以前常常羡慕三弟可以在徐美人怀中任意撒娇,我却不行,一直以为只因母后是后宫之首,才这般矜持……难道我一直引以为傲的身份竟然是名不正言不顺?不管我做得怎样出色,始终难以让父皇信服,难道竟是因为这些? 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头晕难受,我停了一停,顺着另一条路走下去,却忽然被人拉住了胳膊。 江原十分不悦地站在我身后:“你呆在这里做什么?让我好找!” 我漠然看他一眼,转头继续走。 江原跟上来,忽然扳过我的脸,严肃道:“你脸色发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拨开他的手:“没什么。” 江原抓住我的手:“你的手怎么这样冷,为什么发抖?” “没什么。” “我刚才在书房看到一本奏折,里面的内容你一定关心,你想不想知道?” “随便。” 江原又一把拉住我:“你往哪里去?这里才是回正殿的路!” 我说话都觉得嗓子干涩,挣掉他的手,继续向另一条路走。 江原终于有些发急:“你到底怎么了?吃错药了?” 我忽然拉住他,摇摇头:“不想回去了,你能不能陪我,我们找个酒楼……” 江原吃惊地看着我,我虚弱地笑笑:“觉得渴了,想喝酒。” 第19章 一醉解愁 得月楼上,我饮完一杯接一杯。 江原坐在对面静静看着我,末了他道:“你只顾自己喝,叫我来做什么?” 我恍若未闻,喝光最后一杯,扬头道:“店家,再取一坛酒来!”提过新上的酒,向江原笑道:“你嫌我冷落你,这坛咱们一起喝。” 江原皱紧了眉:“你身上有伤,不能再喝了。” “伤?”我歪歪斜斜倒酒,向他神秘一笑,“骗你的,早好了。” “你这句话才是骗我。” “罗嗦!” 江原按住我的手:“你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刚才在太子府看到什么了?” 我斜他一眼:“你喝不喝?” 江原将酒坛从我手中抢过:“我不喝,你不说清楚也别想喝。” “小气!”我也不跟他抢,端过自己倒好的一杯酒,背转了身。 秦淮河上依旧渺渺茫茫,明明异彩繁华,却偏偏看不真切。我仰头把酒喝完,顺手将杯子丢进河里,两手扒在窗边朝外看,觉得脸上火热,便将身子又往外探了探,兴奋道:“临波江上,把酒祝东风。人生一大快事!” 江原站在我身后,冷冷道:“再探几探,你就掉进去喝江水了。” 我晃了晃有些昏沉的头,将手支在窗棂上,歪头笑道:“我若掉下去,不知道称了多少人的意呢,那可万万不行。” 江原看着我道:“为什么这样说?” “这么说就这么说了,有什么为什么?”我软着脚走回去,晃着手抓那酒坛子。一抓,两抓,都没抓着,干脆向桌上一扑。 还是扑了空,我抬头看看江原怒道:“给我!” 江原将酒坛拿到一边,皱眉看着我:“你怎么跟个小孩似的!” 我当没听见,又一扑,没扑到酒坛,却失去重心歪在江原身上。我尴尬笑道:“对不住。”一边说一边站直,可浑身软绵绵的,偏就怎么也找不到支点。扑腾了一阵,江原伸手扶住我,低声道:“站不稳就靠着我,不要勉强了。” 我正觉得恼,既然他这么好心,我便老实不客气地倚在他身上——至少比靠着墙舒坦。 头晕得厉害,两腿时不时弯一下,江原总是手臂一紧,将我提起来。到后来,他干脆将我按在胸前,手臂环住我,防止我滑倒,我连站立的气力都省了,整个挂在他身上。 我半眯着眼睛笑道:“江原,没想到你有时也挺好的。” 江原声音里透着不满:“你才知道?” “嗯。能不能请你好人做到底,把那酒坛递给我?” “不行!” 我撇了撇嘴,继续拿他当软垫子。 “凌悦。”就在我快要将眼睛全闭上时,江原叫我。 “嗯?” “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 “以前我或许没留意,但你自从到了建康就常常心神不定。” 我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有那么明显?” 江原将我身子扳过来面向他,一双眸子好像要将我看穿:“凌悦,不要试图瞒我什么,那对你没好处。” “是么?”我向他懒懒一笑,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若是不瞒你什么那才叫糟糕。 “喂,”江原拍拍我的脸,“不要那么快睡过去。早跟你说这酒劲很大,醒醒吃点东西。” 就感觉江原扶我到桌前,强行在我嘴里塞进一些酸酸的东西。我被逼着咽了几口,接着“呸呸”两声将剩下的吐了出来,瞪起眼道:“你给我吃什么?” 江原轻笑道:“这下可清醒多了罢。你不跟我说说今日遇见了什么事,怎么能睡了呢?” 我被刺激只是一瞬,用过了劲,还是支不住扒在桌上。我知道躲不过追问,努力整理了一下思路后,慢慢道:“我们家有一间铺子,很大,父亲将它视如性命,一直小心经营,不许我们兄弟插手。可是这铺子终究是要传给儿子,是兄长,还是我?这个问题,父亲和兄长一直在操心。”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江原便问道:“后来呢?” 我见江原听的仔细,便笑了一下:“后来?就像你看到的,我被赶出来了。然后自己闯荡,得知了越凌王在襄阳,因为一直对他怨恨,所以想到效仿流砂会刺杀。没想到人没杀成,自己却受了伤,逃到麦口时,跟着你的船来到建康。”这番谎言我早就想了几百遍,果然在喝了酒的情况下都能背诵如流。 谎言重复那么多次都相同,江原再对我有疑心,也不免相信了七八分,蹙着眉道:“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我蓦地里觉得鼻子一酸,“嘁”了一声道:“兄弟相残的滋味,你尝过么?”说完皱了皱眉,将脸捂在双臂间,声音都模糊不清,“今天在太子府又看到……你信么?我这辈子都没觉得这么消沉过。” 江原许久没说话,将我从桌上拉起来,看了我一阵道:“要我帮你么?” 我晃晃头,笑道:“你帮我什么?我又不稀罕那铺子。” 江原脸上说不清什么表情,又道:“从今以后你不用四处投奔,我可以收留你。” 我笑得醉意朦胧,不忘讽刺道:“你是我什么人?就要收留我。” 江原半晌无语,最后道:“就算不是什么人,难道便不能帮你?” 我虽喝多了,头脑却还转得开,跟他对望半天,哼笑一声:“别告诉我你又耍什么花样。” 江原怒气上来,使劲将我一推:“你!” 我挣扎着坐直,将双手在他两肩上重重一拍,弯眉笑道:“燕王殿下,今天可捞到不少情报吧!你不是说有我感兴趣的?告诉我,我可以考虑不再报复你。” 江原冷冷道:“本来要告诉你,你不是不听么?” “嘿嘿,你说的我哪会不听?” 江原疑惑地忘我一眼,似乎不敢相信:“你到底在想什么!” 实际上我已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知道两手控制不住地向下滑,最后一头栽在江原怀里。我记得当时耳中“嘭”的一声,如果他没受伤,说明他胸口够硬。 很久没有这样醉过,尤其在一个厉害的对手面前。可是我偏偏醉了,忘记了自制,忘记了还有更为紧要的事去做。朋友的背叛,皇兄的陷害,父皇的猜忌,还有初听到自己身世的怀疑、无助与震惊,都借着这酸涩辛辣的东西化进了一醉之中。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下午。我发现自己在一间普通的客栈里,江原却早已不知所踪。不见了也好。 到楼下找掌柜,几番询问都打听不出我昨晚到底是怎样进来的,索性离开。走到街心时,我于车水马龙中回头,只见客栈门头上有些破旧的牌匾上写着“昌顺客栈”几个字,忽然觉得有股熟悉的味道。我长长吸一口气,抬手挡了挡有些刺眼的阳光,慢慢走回王府。 谁知道王府中早已是人仰马翻,严安告诉我,刘侍御得知我一夜未归,几次要带人出去寻我都被他拦下,现在独自去北魏使者的住所找了。我挥挥手:“随他去,不要惊动太多人就好了。”走到后院时突然想起什么,向严安道:“那几个自愿留下的侍婢呢?都是些什么人?” “回殿下,属下一一问过,三人都是选进宫的,说家中无依无靠,如蒙殿下不弃,愿意做些侍奉茶水的差事。” “那可当真奇了,我这般残暴不仁她们也敢留?” 严安回道:“属下已经极尽夸张之能事,把街头巷尾听来的都加在殿下身上了,无奈那几人不愿离去。” 我笑道:“我将那些宫女反送给太子,量她们也猜不到。再不走的,那不是没尝过苦头,便是聪明过分了。——关慕秋的妻儿安置好了么?” “回殿下,父亲将那母女二人安置在厢房里。” “嗯,好生待她们,稍后可以带关慕秋过去略见见面。” “是。” “好了,你去将那几个女子带来我看看,说不定我用的着呢。” 严安应声去偏院厢房,我则回寝殿见关慕秋。 进门时正见关慕秋穿着窄袖衣服,手持一把宝剑乱舞。严伯在旁边摇头道:“不对不对,你怎么就是舞起来没力气!算了,还是扎个马步来看看。” 我不由轻笑一下:“你们做什么呢?严伯,你在训练剑客?” 关慕秋擦了把汗,尴尬地立在一边。严伯无奈道:“殿下,老奴总觉着关公子走路说话少了一点气势,心想是不是教他学学武会好些,就可惜老奴自己所知不多,怎么也教不好。” 关慕秋道:“那是学生自己愚笨,令严老伯费心了。” 我笑道:“两位辛苦,都住住罢。关公子,本王有两句话对你说。” 严伯马上会意,退了出去。我看着关慕秋,向他走了两步,关慕秋条件反射般向后退了退,垂首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我微微一笑:“关公子,你是个聪明人,假扮我有什么后果,你一定早有准备吧?” 关慕秋脸色一黯:“殿下无需担心,草民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求殿下……” “这个么,已布置好了。”我在书桌后坐下,皱眉道,“只是我皇兄的性子一向阴狠毒辣,本王也没有十成把握救出她们母女……” 关慕秋抬起头来,显得急切又有些惊惶,他对上我的眼睛,突然毫不犹豫跪在我面前。我忙道:“关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关慕秋目中露出决绝的神色,对我拜了几拜:“凌王殿下,草民知道你是人人敬仰的英雄,也知道殿下绝不会袖手旁观。草民这条命本就在殿下手中,若是殿下能救出我苦命的妻儿,草民便是粉身碎骨也会报答殿下的大恩!”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做完,心想这关慕秋反倒要将我一军呢。温言向他道:“这可是你说的,真的心甘情愿为我卖命?” “草民绝无半点反悔。” 我眼中透出笑意,轻轻一叹:“关公子,不到万不得已,本王怎能忍心让你涉险?我现在处处危机,再做这件事得罪皇兄,这危机便又深了一层。可是有你这句话在,本王拼着冒犯皇兄也要救你妻女出来。”抬眼见严安正领着那几个侍婢进来,我故意厉声问道:“严安,那对母女救出来了么?可没伤了人罢?” 严安道:“回殿下,属下正要来报,那对母女已经安置在厢房中,只受了些惊吓,倒是前去营救的侍卫们有几个伤着了。” 我顺势道:“做得好!”转眼看到关慕秋有些惊喜的脸,又道,“还不快叫人带关公子下去,务必先让关公子一家见上一面。” 关慕秋满怀感激,又是深深一拜。我满意地点点头,心想耍点手段让他真心随我固然应该,不到万不得已,也确实不能让他陪上性命。摸摸额头,向地下新跪的三个人看,放慢了语速问道:“叫什么名字?”那三个侍婢却都不说话,有一个抬头偷偷看我一眼,立刻又埋下头去。 严安在旁道:“怎么学的规矩?殿下问话,一个个报上来。”几个女子这才依次将名字说了。 我看了严安一眼,放柔声音道:“本王知道有些人总私下编排本王的不是,说我生性残暴之类,我也听得烦了。你们不用理那些,本王其实一向仁慈宽厚,只要你们忠心服侍,绝不会亏待你们。”几个侍婢忙称是,我又道,“这样,我这屋里缺一个端茶送水的丫头,你们谁愿意留下?” 三人互相看了几眼,终于,其中一个叫锦绣的低声道:“奴婢愿留下来服侍殿下。” 我笑道:“好,你在屋内,另外两个便在外面了,都下去罢。锦绣,现在就去给本王沏杯茶来。”锦绣忙应声去了。我又向严安道:“去瞧瞧关慕秋交代完了没,不能让他们见得太久。” 人走光后,我又靠在桌上思索一阵,总觉得还忘了一件极重要的事,可就是想不起来。 傍晚刘恒火急火燎回来,见到我自然又是高兴又是不停抱怨,我耐着性子听,倒听出一个消息。怪不得江原丢下我自己溜之大吉,昨日探密太子书房的事已被察觉,有侍卫咬定眼看着末席上有两人中退离席,其中一人着黑衣。这一下江原难逃嫌疑,太子不肯罢休,正在与北魏使者交涉,要求交出疑犯,不过又因为苦无证据,没法立刻抓捕。听说这消息已被火速送往北魏朝廷,要求北魏国主亲自出面解释。 我听了低声笑道:“这下可让他惹出乱子了。” 刘恒也道:“可不是,我去找殿下的时候,发现他们全都不在,一打听才知道都躲起来了,那个叫荀简的主使似乎去了宫里交涉,也不知情况如何。” 说话间锦绣又给刘恒上了茶,刘恒瞟我一眼笑道:“殿下,这么快就用上了?” 我轻抿一口茶,也笑:“自然,你觉得怎样?” 刘恒拖长调子道:“面如桃李,璨若春花,不错不错。” 我向锦绣笑道:“刘侍御夸你呢,还不道谢?”锦绣笑着垂下头,脸上似乎浮出一朵红晕。 这一天,我好不容易将刘恒赶回他自己家,令关慕秋去偏院住了,不再让他轻易露面,留下锦绣和另两名侍女在内外服侍。又过几天,锦绣熟悉了环境,越发服侍得周到起来,我也常夸她不愧是宫里调教出来的,偶尔还跟她调笑两句。 再过两天,将关慕秋的妻女送去严伯的家乡安度余生,关慕秋与那女子生离死别,哭得好不凄惨,连我在旁边看着心里都一颤颤的。 宫里传来消息,江原的事有了了结,北魏国主又送来不少贡品,百般斡旋下洗脱了江原的嫌疑,父皇颁下圣旨,令他们立刻离开南越。我心道这个祸害总算是要走了。好大一块肥肉,杀又杀不得,走了省得整天在我眼前晃荡得难受。 北魏国主派人送贡品时顺便说了婚期的事,父皇于是命太史查阅年历,太史回报本月二十六正是好日子,父皇一点头,算是定下了婚期。一时间登门祝贺的宾客络绎不绝,就连川庆公刘禄都送了一份贺礼。可我心里总有个解不开的疙瘩,弄得心里很不踏实,到底是什么却又说不清楚。 晚上,我在桌边翻阅兵书,锦绣照例用漆盘托来一杯清茶,走到我跟前道:“殿下,请用茶。”她现在喜欢走到靠我很近的地方才唤我。 我顺手接过茶盏,看了一下,端到嘴边。将喝未喝之时,突然飞起一脚,踹了出去。 锦绣毫没防备,重重摔在地上,疼得弯了腰,她吃惊地瞪大眼睛,颤声哀求道:“殿下!” 与此同时,几道银芒从她弯腰处射出,我挥手用兵书挡掉,及时上前点了她穴道,冷冷道:“你为何要加害于我?” 锦绣不做声,只将口一张,我又点住她哑穴,冷笑道:“想自杀么?”抬头向门外道,“来人!” 不多时,严安带了几个侍卫来到书房,见到地上情景都不由吃了一惊,严安问道:“殿下,出了什么事?” 我哼了一声:“将她绑起来带到隔壁,我要亲自问她话!” 我书房隔壁是一间隐蔽的耳房,我瞧了瞧捆在房中的锦绣,又瞧了瞧被捆来的另外两人,摇摇头:“本王早说过,只要你们忠心服侍,我便好好待你们。为什么偏偏不听呢?” 我走到锦绣跟前,掐起她下颚,柔声道:“锦绣,是不是本王对你太好了,令你不满意?” 第20章 辣手相摧 锦绣遇到我带着寒意的目光,目中一震,随即垂下眼。 我笑道:“差点忘了。”伸指解了她哑穴,“现在你可以说了么?” 锦绣咬唇道:“奴婢无话可说。” 我低头看着她,轻轻笑道:“是么?我会让你有话可说的。”转头向另两名侍婢道,“你们可以看着。” 我拍了两下手,严安带了几个人进来,其中一人将一桶水慢慢从锦绣头上浇下。如今正是夏季,衣衫单薄,被水稍稍一浇,就会露出若隐若现的身体,这对女子来说自然是一种羞辱,锦绣脸上立刻露出惊恐羞愤的神情来。其实用这样卑鄙的手段逼供,我也十分无奈,可是这个女子不识相地要害我性命,也只能以毒攻毒了。 我皱皱眉道:“锦绣,本王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在茶中下毒?” 锦绣最初的惊慌过去,咬牙冷笑道:“我听说凌王殿下是个英雄,没想到今日会以这种卑鄙手段对付我一个小小女子。” 听了这话我微微笑了:“你这激将法有趣,我倒从来不当自己是英雄。你是不是觉得我平日脾气太好,所以不相信呢?”指指严安道,“如果我没记错,这位严管家早就警告过你们,是你们自己不肯走;你们初来我房中时,我也警告过你,就可惜你记性太差!今日我再怎么做,不过是把警告变成现实罢了。” 锦绣目光一滞,大概想起了严安对她说的话,再看到我的笑容时,脸上不自觉地带了一层恐惧。 我又一笑:“既然你没有别的话说,我们就开始吧。”从袖里拿出一根极细的发簪,毫不犹豫刺进锦绣颈后。 房中安静得不像话,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锦绣身上,她没有发出痛苦的喊叫,但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比受了最严酷的刑罚还要痛苦。过了一阵,她终于战栗着呻吟出声,却已目光涣散,显然已失去了正常的思维能力。我将目光从锦绣扭曲的脸上移开,向瘫软在一边的两名侍婢道:“这滋味如万虫噬骨,偏又无处着落,令人生不如死。你们要尝尝么?” 两人颤声道:“求殿下开恩!” 我将银簪拔出,嘴角微扬:“只要你们说出是谁指使,我便可以放过你们。” 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道:“回殿下,我们一直忠心服侍,与锦绣没有半点牵连。” 我将目光在她们脸上一一划过,半晌笑道:“没有牵连,那你们拇指箭枕上怎么都生有一样的茧?” “这,这是奴婢们平日绣花磨出的茧。” 我微笑道:“我有告诉你们箭枕在哪里么?只有练过箭的人才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们在宫中怎么得知的?”我不再说话,只将银簪拿在手中把玩,两人脸上同时写满了恐怖。 这时锦绣渐渐清醒,看到我拿着银簪,先是迷惘了一阵,接着露出惊恐万分的神情。我慢慢向她走近,轻声问道:“是谁指使你对我下毒?可想好了么?”等了一阵,锦绣仍是默不作声,我摇头道,“你这般固执,我也无法可想,只有再请你尝尝另一处的滋味。”银簪落下,锦绣突然撕心裂肺般大叫起来,叫得房中的严安等人都悚然动容。 我将银簪拔起,向那两名侍婢道:“说罢。” 两人早已面无人色,终于战战兢兢说出她们是太子秘密安插的人,随时等在府中候命,一旦接到指令便要对我下毒。我听完之后点点头,淡淡道:“你们是银贵妃宫中的侍女罢,那么参与谋事的也有银贵妃了?”两人又震惊地对望一眼,点头称是。我轻笑了一声:“很好,如果不想像锦绣这般,就记得对别人也这么说。” 太子生母银贵妃是唯一一个懂得些拳脚功夫的后妃,虽然她刻意隐瞒,却被我发现了她宫中的侍女在练习射技的事实。所以那些宫女被送来之时,我便多加留意试探,果然露出了端倪。 我命侍卫将两人带入密室,又转身对锦绣道:“她们都招了,你不招么?” 锦绣瑟缩了一下,有气无力道:“该说的她们都已说了,你还要知道什么?” 我苦笑道:“就算你心中怨恨,也该将这份仇怨分给皇兄一半。若不是他迫我如此,我又怎会费心来逼你?” 锦绣道:“那是因为你本来便心肠毒辣之极。” 我不由哈哈笑几声:“越凌王向来手段狠绝,岂会徒有虚名?只是用在本国人身上倒是第一次,你该觉得荣幸才是。” 锦绣颓然道:“是我看错了你,居然被你言行迷惑,太子殿下果然顾虑得有理。” 我笑道:“你不妨说来听听。” 锦绣道:“太子殿下说你绝顶聪明,要我竭尽全力,却不指望我一击得手。见到你本人后,我只觉你慵懒随性,全然不像个厉害角色,便放松了警惕,果然是落得功败垂成。” 我听了心里一凉,模模糊糊有种极为不详的预感,皇兄不指望她们杀了我,却仍是派她们行刺,那是为了什么?我不动声色道:“连你可能败露皇兄都猜到了,足见他比我狡猾十倍。” “但你却比他歹毒十倍。” 我哼笑两声:“我歹毒?我是他亲弟弟,他却安排你来杀我,你说是谁更毒?更何况是你先要动手害我,折磨你几下难道不该?” 锦绣面如死灰:“你干脆杀了我吧。” 我冷冷看着她:“我是要杀你,却不是现在。”我向严安微一示意,严安将一方浸了迷药的白布捂在锦绣脸上,令人拖了下去。 我擦擦冒出虚汗的额角,跟着迈出房门。只见严伯肃立门外,脸上露出不忍之色:“殿下何须亲自来做,这些事吩咐安儿去做就好。” 我轻笑:“没有第一次,怎能狠下心做第二次?” 严伯摇头道:“你这个孩子啊!” 我问道:“严伯来找我,一定是宫中传出什么消息了吧?” “老奴刚刚得知皇上突然传谕,赐了川庆公五十黄金,二十蜀帛,一尊御酒。” 我凝眉道:“这么晚了,父皇赏赐……”突然大叫道,“糟糕!” 向严安喊道:“快去备马!快去备马!”又急向严伯:“麻烦严伯亲自跑一趟辅国将军府,告诉宋师承大人赶去川庆宫!”我一边说一边往前院跑,叫来两个亲信侍卫嘱咐道:“你两个骑马分去左右两卫军营,告诉张、李、齐、陈四位将军按约定行事,务必隐秘!”说罢带了严安,飞速赶往川庆宫。 蜀川旧主刘禄所居川庆宫位于皇城西北,我的王府却在皇城之东,两者相距几十里。 一路上我终于记起,江原那日对我说了他最后在太子府看到的一本奏章内容,在奏章中太子赵誊预备向父皇进言鸩杀刘禄。江原随口谈论并且乐见其成,当时我却也因醉酒听得朦朦胧胧,更无法及时作出反应。想到这里,我追悔莫及。 现在造反的只是“反赵复刘”的流砂会,一旦刘禄死了,南越面对的就是整个蜀川的刻骨仇恨。更可怕的是,皇兄故意在宫女中安插人手,就是要转移我的注意,毒杀我是做戏,真正要杀的却是刘禄! 我伏在马背上,发狂一般狠抽马鞭,终于在半柱香后闯进川庆宫的大门。 川庆宫本是一座离宫,如今用来软禁刘禄,只用了少数侍卫,宫内人烟稀少,一派荒凉景象。我飞快掠过几座正殿,等到站在刘禄寝殿门外,却有些犹豫,手抬起来迟迟不敢落下,生怕推门见到的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停了一阵,终于推门。大殿里光线暗淡,跟两年之前大不相同,放眼望去竟然不见一桌一椅,更令人觉得空旷萧索。我心里紧了紧,借着微弱的烛光转头四望,总算在大殿尽头见到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 刘禄跪坐在一方锦褥上,面前放了一张瑶琴,琴旁铜炉内燃着短短一截沉香,倒不像有人来过。我长长松了一口气,快步走过去道:“川庆公一向安好?” 刘禄慢慢抬起头来:“凌王殿下安好。今日屈尊降临,可有贵干?” 我仔细观察,见他面色如常。便道:“多年未见,心中牵挂。不知在本王之前可有客人到访?” 刘禄惨淡一笑:“一介降臣,有谁还肯做我座上之宾?唯有殿下了。” 我笑道:“几年未见,川庆公似乎变了许多。我看你容貌清减,可是我南越食不够精,人不够美?” 刘禄淡淡道:“殿下取笑了。初来之时,禄只想醉生梦死,然而亡国之痛寤寐相随。时至今日,禄再不知谦耻,也不敢安享嗟食。” 我看着他道:“弱肉强食,天道使然,还盼川庆公想开些。” 刘禄凄然道:“我若想不开,早便在殿下破城那一日殉国,又如何会虚受这五年光阴?” 我示意严安去殿外把守,自己在一旁坐下:“川庆公文采斐然,赵彦一向真心敬服。本王虽长在边疆,却无时不关注川庆公新作,每每读起都不忍释卷。”说罢随口吟道:“离恨伴东风,关山梦还休。月华应照水,无奈一江秋。好诗,好意境。” 刘禄面色平静:“殿下过誉了。” 我目光一闪:“不过本王劝川庆公还是少做些,若要排解心绪,方式有很多,比如弹弹琴、看看书,如觉得孤寂,本王也可为川庆公多找几个通文墨的才子佳人相伴。像前日太子宫宴上出尽风头的事,最好免了。” 刘禄低头道:“谨受教。臣听闻凌王殿下也是颇通音律之人,臣愿借机弹奏一曲,可否请殿下赏面指教?” 我笑道:“本王久不习此道,早已生疏,只有静坐细赏了。” 刘禄道:“殿下不必过谦。知音难觅,还请殿下击节相和。” 我见他表情淡然,目中却带着一丝微弱神采,起身笑道:“川庆公雅兴,本王就献丑了。”走到大殿另一端,执起竹节。 刘禄正襟端坐,手指按上琴弦,轻轻一挥,一曲清音在指下流淌而出。我仔细听着,轻轻敲击竹板与他呼应,只觉这曲中无喜无怒、无忧无恨,空旷已极、干净已极,再听下去心头竟觉得空空荡荡,再无一物存留。我知道刘禄精通音律,却不知道他何时达到了这种境界。正听着,琴音忽转高音,曲如江河奔流,滔滔不回,竟杂有风驰电掣之音。我听得渐渐心惊,立刻抛下竹节奔过去。奔到中途,只听“铮”的一声,琴弦崩断,琴声戛然而止。 我不由悚然变色,大叫一声,却眼看着刘禄的身子软软垂下,再无声息。抢上去看时,只见琴弦之上挂着斑斑血滴,刘禄口眼紧闭,已然气绝。我心头巨震,突觉一口鲜血冲口而出,急忙用手掩住。 严安闻声闯进来,急促道:“殿下!怎么了?”他丝毫没有去看刘禄,却直奔到我身边,扶住我不住叫道:“殿下,殿下!” 我闭着眼,抓住严安手臂,一行清泪从眼角流出:“刘禄……死了……”一时间悲不自抑,只觉得多年苦心付之一炬。 严安颤声道:“是啊,刘禄死了,殿下却要保重啊!” 我点点头,隔了一会,慢慢张开眼,看着刘禄逐渐僵冷的尸体,有说不出的难受。这下毒之人何其高明,竟让刘禄中毒多时不显异状,连我也瞒了过去。想到刘禄死前神态,不知道他心中可还有所牵挂?他明明服了毒却不肯以实相告,是否认为我参与了此事?抑或他早已怀了死志,终于在今日得到解脱? 我轻声道:“严安,将川庆公遗容理好,让他安息吧。” 走出殿外,仍是不见半个人影,抬头繁星满天,夜幕正浓,映着川庆宫里灯影灰暗,寂寂寥寥。可叹一代国主,就这般凄凉的去了。 严安走到我身边道:“属下将川庆公遗体挪到了内殿的床上,川庆公面色平静,想是没有受到多大苦楚,还请殿下节哀。” 我轻叹一声:“走吧!” 忽然间一个尖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越凌王,你害死蜀川国主,居心何在?” 我顿住脚步:“尊驾是谁?” 那声音冷冷道:“我乃国主近侍,亲眼见到陛下死在你的手上!越凌王,你杀了人难道想走的干净么?” 我冷笑一声,转过身来:“方才我进殿之时怎么不见阁下露面?恐怕害死川庆公的正是阁下。” 那声音怒道:“天下皆知越凌王举兵灭蜀,蜀川民众人尽恨之。如今更害死蜀川国主,越凌王,你以为只凭狡辩便能逃脱么?” 严安大怒,被我伸手拦住。 我垂下眼道:“既然阁下看得这么清楚,为何不敢现身相见?” “嘿嘿,难道我还怕你不成?”话音落时,一个黑色身影从阴影中走出,那是个中年男子,眼窝深陷,却带着几分贪婪。他得意洋洋道:“越凌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今日乖乖就范,否则休想走得出这大殿!” 我不答,从严安腰间抽出长剑,缓缓面向他。 那人眼神敛了敛,马上冷笑道:“想杀人灭口么?杀了我一个,照旧有千千万万蜀人向你复仇,到时知道这事的可就不只我一人了!” 我面无表情,只抬手一挥,剑光颤动,如银蛇出穴直射向前。那人睁大了眼,不料我丝毫不受威胁,来不及出招躲避,只歪头叫了一个“快”字,已被刺穿了咽喉。他扑然倒地,脸上犹带着不能相信的表情。我将长剑丢给严安,负手转身。 严安跟上来急切道:“听那人意思,似乎周围还有同伙,会不会是——” 我突然停住脚步,面色冰冷地站在原地。只见墙外火光闪动,一队人马冲进宫来,过不多时院中站满了举着火把的官兵。宋师承快步跨进来,见到我口呼千岁施礼。 我淡淡看他一眼,道:“宋大将军来的何其早也!” 宋师承忙告罪,起身时看到我身后景象,惊诧道:“殿下,这……” 我仍是淡淡道:“川庆公刘禄饮鸩而死,他身边侍从妖言诽谤本王,被我杀了。” 宋师承眸中一紧:“殿下,这要如何处置?” 我用衣袖抹去嘴边血迹,冷笑道:“别问我,你该去问皇上才是。” 宋师承大惊:“难道是……” 我道:“宋大将军明白就好。” 宋师承忙回头吩咐:“快去后殿看看有什么异常?” 十几个官兵涌入后殿,不久回报:跟随刘禄丛蜀川归降的几名宫娥全都自缢而死,其余赏赐的侍女被关在殿内,看守后殿的侍卫却早已不在了。 我听了低笑道:“这罪名自然又要我来担了。” 宋师承道:“殿下何出此言?” 我抬头看向院中黑幽幽的树影:“本王此来本为阻止刘禄服毒,不料上了一个大当。刘禄早已服下毒药,却骗得本王以为他安然无恙。那死了的侍从等在这里故意诬我,然后令同伙以报仇为名企图合围将我击杀,幸好大将军赶到,吓退了埋伏之人。” 宋师承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地上尸首道:“殿下为何不留下活口查明幕后主使?” 我苦笑道:“谁支使的我早已知道,何必还多留一个人栽赃?” 那侍从出现的一瞬我明白过来,这整件事都是布好的棋局,一步步引我入内。今天鸩杀刘禄,让我明知有诈又不得不出面,做得何其成功!刘禄死了,我则在当场,事先收买好的侍从及时出现指责我是凶手,不为别的,只为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要不是宋师承出现,谁知道我会不会真的走不出川庆宫? 宋师承沉思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由臣亲自送殿下回府,再向皇上禀报。”说着留了十几人守在宫内,自己带了大队人马护送我。 哪知走到川庆宫门口时,又见一队人马远远奔来,为首一个身着宦官服饰的人在我面前下了马:“二殿下原来在这里,皇上令小臣传下谕令,请二殿下速速进宫。” 我静静道:“赵彦领旨,请公公先行一步,待小王回府换了朝服,自去觐见父皇。” 那宦官道:“皇上特地吩咐小臣亲随殿下回宫,二殿下不必更换朝服,随我进宫便是。”又向宋师承道,“原来宋大人也在,皇上口谕,请宋大人派人好生看护川庆宫,别让闲杂人出入,如有异动可以进宫禀报。” 我与宋师承对望一眼,均想皇上知道得何其迅速! 我道:“小王仓促出行,唯恐家人担忧。既然公公执意相随,便请公公陪小王回府交代几句。” 那宦官将手一伸,竟亮出一道金牌,客气道:“还请二殿下不要为难小臣。” 任凭多大的事,怎么就到了用金牌的地步。宋师承显然也感到事有不对,向那宦官道:“方才有人暗袭殿下,臣请与殿下同去,一则保护殿下安全,二则向皇上禀报川庆公的情况。” 那宦官看他一眼道:“小臣也带了不少人马,自信可以保护殿下,宋大人明日早朝可以自己进宫禀报。” 我笑着道:“既然父皇唤得匆忙,小王只好这般去了。” 说着向宋师承拱手道别,宋师承忙过来还礼,我伸手扶住,用不易察觉的耳语道:“还望宋大人及时进宫襄助。”宋师承垂眼表示答应,我又向严安道:“你回府去,就说我领旨进宫了,若不能及时回去,也不要记挂。” 严安连忙答应,一面用忧心的目光看着我。 我跨上马,一路猜测着父皇用意,随禁军进了宫。 我被引至太极殿侧的东堂,一进殿门便看到父皇端坐在正中龙椅上,母后居然也旁边,她右手上挂了一串佛珠,恬淡一如往常,望着我的眼神中似乎含着温柔的笑意。母后下首是银贵妃、楚贵妃和徐美人,太子妃刘敏也意料之外地站在银贵妃身后。 我上前跪倒:“儿臣拜见父皇、母后、诸位娘娘,见过皇嫂。”听到父皇说声“起来吧”,我立刻站起身。刘敏端详我片刻,含笑向我福了一福。 我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母后身上。那日听了刘敏的话,我始终没有勇气去求证,此刻见到母后,我却情不自禁地努力寻找自己和母后的相似之处。 哪知看了半天,找到的尽是不同之处。母后眉眼秀丽,可是不像我的这般细长,鼻子小巧柔美,也不像我的一般挺拔,我越看越觉得难受,正想再仔细寻找,却听到父皇在唤我。 我回神笑道:“今日怎么这样齐全,不知道找儿臣来有何教诲?”顺便看了看父皇的脸,也是有些失望。父皇额角宽阔,双眉粗重,全不似我,难道我的样貌都传承于生母?。 父皇不满道:“你只顾盯着朕看,倒不仔细听朕说话,乱想些什么?” 我忙低头道:“多日不见父皇,儿臣心里想念,不由多看了几眼,父皇莫怪。” 父皇没再说话,倒是银贵妃笑盈盈地看着我道:“二殿下,日前皇上赐你的宫女可还用得顺手?” 我笑道:“自然好得很,听说有几个还是银妃娘娘亲手调教,想娘娘应比彦儿更加了解。可惜彦儿自己福分不够,只留了三个听茶倒水的丫头。听说皇兄平日用得多,常常四处求美,彦儿便把其余的送了过去。” 银贵妃神色愤怒,可是不好发作。徐美人不明就里,向父皇笑道:“这孩子懂事,倒知道礼让兄长,比我们葑儿强得多了。”徐美人是三弟赵葑和四妹赵萸的生母,为人十分讨人喜欢。 果然父皇面色缓和许多,向我道:“你与仪真公主婚期在即,迎娶公主的事项已交给礼部和鸿胪寺操办,你府里也该装点装点了。今日请你母后和诸位娘娘过来,也是让她们替你操操心,有什么想不到的也好及早补齐。” 我忙道了谢,又道:“回父皇,迎亲的事儿臣交给府里人去操办就好了。倒是北赵那边必然有些波动,不知是怎样安抚的?儿臣听说前些日子居然对北赵商船恢复了盘查,北赵国主陈熠少不了有些意见。” 父皇淡淡道:“这个会交给你皇兄处理,你就省省心罢。” 我只得低头称“是”。 只听父皇又道:“何常侍说在川庆宫里找到你,你怎么会在那里?” 我犹豫了一下道:“儿臣……去找川庆公谈论琴技,不料……” 父皇见到我神色,不悦道:“那是朕的旨意,你觉得不妥么。” 我瞧出父皇已知道我去的目的,忙道:“儿臣不敢,只是事已至此,还须想好善后事宜……” 母后在一旁打断道:“今日只为谈论彦儿的婚事,你们父子又谈这些做什么?”向我招招手,柔声道:“彦儿,到母后这边坐着。”我心里一阵温暖,马上依言走过去,父皇见状没再说什么。我见父皇不想听我意见,自然也不再自找没趣。 几个女人一台戏,几位娘娘开始七嘴八舌议论我的迎婚问题,冲淡了方才的僵冷气氛。 刘敏趁机拉住我笑道:“彦儿,可把姐姐忘了?” 我弯眉一笑:“忘了谁也不敢忘了敏姐姐。” 刘敏捧住我的脸笑道:“好个模样,不知道那北魏公主怎生美丽才配得上我们彦儿。” 我躲开了笑:“我一个大男人模样什么要紧,倒怕配不上人家公主。” 刘敏掐我的脸,嗔道:“怎么会。”我怔怔看着她清丽充满怜爱的面庞,不知道这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女子是何时知道我身世的?又不知道她从何时给了我许多母后不曾给我的纵容和娇惯。一时间心中涌起无数感激的话,却无从开口。 刘敏轻轻推了我一把:“呆什么呢。” 原来夜已深了,几个小太监托来几样点心,不多时又有一个小太监进来,托盘上放了七个莲叶小碗。银贵妃向父皇笑道:“坐了大半日,皇上也用些点心,这莲子羹清香四溢正可解乏。” 父皇点点头,接过一碗,小太监又将托盘递到母后面前。 我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这一幕无比熟悉。怀疑地看了小太监一眼,见他目光闪烁,神色颇不自然。心念电闪,突然开口道:“父皇,别喝!” 父皇已喝了几口,疑心道:“为何?” 我伸指将小太监点倒,抢过托盘,拿银簪在碗中划了几划,只见银簪末端带着隐隐黑色,众人骇然。 母后反应过来,急道:“快传御医!” 银贵妃却道:“来人!拿下了!”立刻有侍卫闻声冲进来按住了那小太监。 父皇脸上变色,沉声道:“哪来的畜生!” 我忙道:“父皇切勿动怒,免得毒行加速,待儿臣来询问便是。”我看向那太监,正要开口询问,不料他突然大声向我道:“殿下饶命!” 我厉声道:“是谁支使你下毒?说了便让你死得痛快些!” 那太监又凄声向父皇道:“皇上饶命!这全是二殿下吩咐奴才做的!奴才全不知情!” 我大怒:“你敢胡说!” 小太监抬起头:“二殿下,事到如今你不能落井下石啊!” 我气得浑身发抖,上前揪住他寒声道:“你说实话,究竟何人主使?” 那小太监却怎么也不肯作声,我拿起银簪向他身上刺去,一个阴冷的声音传来:“二殿下,你要逼着他说假话么?” 我看一眼目中带笑的银贵妃,心道阴谋,阴谋!立刻跪在父皇身前道:“这全是栽赃儿臣的一片胡言,幕后之人分明要挑拨我父子相残,父皇千万不可相信!” 父皇铁青着脸,指我道:“彦儿,你这般回报朕!” 第21章 手足无情 我又急又恨,再看大殿中所有目光落在我身上,都带着怀疑与震惊。忙道:“父皇受伤儿臣恨不能以身相待,怎会谋害父皇!彦儿愿当场对质,请父皇明察!” 银贵妃狠狠道:“皇上疼你爱你,你却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举动!二殿下作了越凌王难道还不满足么?”说着走到父皇跟前抹泪。 我切齿道:“银贵妃,你不要贼喊捉贼!莲子羹是你要父皇喝下,这太监是你唤来,赵彦常年在外,怎比得你在宫中游刃有余!” 银贵妃冷笑道:“你反咬我么?皇上是我夫君,我盼着皇上千秋万寿还来不及呢!谁不知二殿下在荆襄拥兵自重……” “行了!”父皇沉声喝止银贵妃,“你也消停些。”他脸上怒气勃发,按住胸口站起,却又跌坐回去。 我大惊道:“父皇切勿动怒!”说着冲上前去。刚迈了几步,父皇朝我一挥手,我只觉双臂一紧,竟是被侍卫按住了。我使劲挣扎,又听见银贵妃喝道:“别让他挣脱了谋害皇上!”眼看父皇脸色青紫,渐渐昏迷,我大叫“父皇!父皇!”心中蓦然间一片混乱。 茫然抬头,只听见有人厉声呼喝,不少人正跑出大殿,同时又有无数人冲进殿来,许多人喊着:“御医何在?怎么不见御医!” 身上的压力减轻了,我却忘了挣脱。直到有人拖住我向殿外走,我骤然清醒,见母后始终不发一言,心里悲痛不已。我高喊道:“母后!你不为彦儿说句话么!”母后搂住父皇,向我投来怨怼的一瞥。我手足僵硬,只知道任人摆布。向大殿里看了最后一眼,只有刘敏跪在银贵妃面前苦苦哀求。我眼角一涩,几乎流出泪来。 行至云龙门,一连几支利箭破空而入,拽住我的禁军侍卫应声倒地。一人声如洪钟:“二殿下,还不快走!” 我嘴边一丝苦笑,走?向哪里走? 那声音又急了几分:“殿下难道甘心等死么?” 我目光一震,难道我甘心等死?神色一凝,收敛了悲戚之色,喝道:“来者何人?” 一个身着普通将领服色的人骑马奔到我面前,下了马道:“末将王义奉宋大将军之命前来接应殿下,请殿下骑末将的马速速离开!” 我略一迟疑:“如果就此离开,父皇醒来我无法交待,更加说不清楚。” 王义急道:“殿下还不明白!银贵妃与太子里应外合,只要殿下被关入天牢,根本没有机会再见到皇上!” 我问道:“你带了多少人?可支持得住?” 王义坚定道:“殿下不必担心!宋大将军得知宫内有变,也正纠集人马赶来。” “好!有劳王将军。”我一跃上马,疾驰离去。穿过东华门,直奔王府。 此时右卫陈将军应领兵在凌王府待命,我中途弃了马,从一座座房顶上走过。及到凌王府房顶,却见周围乌沉沉一片,耳中只传来风动树梢的声响,并没有什么兵马。我心里有了一丝惶急,难道,信没有送到?可是不管怎样,严安是一定听得懂我的暗示的,也一定会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就算有人找上门来也有关慕秋顶替我。可是此刻院中没有丝毫光亮,也没有人影走动,莫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我不再做无谓猜测,准备悄然离开,可是已来不及。有两只举着火把的队伍从王府两边的街道上包围过来,看那架势绝不会是我的援军。我暗暗叹息一声,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自己逃走算了。 事到如今,我只有将身子埋得更低一点。那两队人马都是宫里的禁军,原先向我传旨的那位公公又是第一个站出来,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圣旨进了府。 府里亮起了灯,我看到严伯亲自领那公公到了正殿,不久跟出了穿着越凌王朝服一脸大义凛然的关慕秋。然后禁军离开,一切恢复了沉寂。我无奈地叹一口气,没想到父皇这么快就下旨来抓我,终究是要牺牲关慕秋了。此刻我应该去找那几位将军,领兵自保,然后找出皇兄和银贵妃密谋的证据,向父皇澄清真相。三名侍婢是重要人证,绝不能落入他手。 我心里想着,迅速从另一边下了屋顶,刚拐过几个街角,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让我彻底僵住。 “二弟,你让皇兄等得好苦啊。” 我慢慢回头,只见赵誊一身闪亮的绸衣,摇着扇子从墙角踱出来。与此同时,几百名手持刀剑的黑衣人不声不响从各自藏身之地站出来。 赵誊弹了弹袖上的灰尘,脸上春风洋溢:“可真不容易啊,孤一年前重修各处街道的心血没白费,总算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我脸色微变,很快恢复常态,也向他轻松一笑:“皇兄,这么晚不在宫里歇息,为何却来等弟?” 赵誊悠然笑道:“今日这么多好戏,为兄怎么忍心错过呢?” “哦?皇兄不知看的什么戏,弟怎么没听说?” 赵誊笑眯眯道:“依我看,最精彩的莫过于二弟的金蝉脱壳戏。幸好皇兄早有准备,不然可就糟糕了呢。” 我笑道:“那还是托皇兄的福,不然弟到哪里去找这么个人。” 赵誊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关慕秋的确是个妙人儿,不过以我看来,更妙的是二弟。” 我眨着眼睛道:“皇兄过奖。” 赵誊笑道:“二弟将那些宫女反送与我,让父皇对我起了不满,孤正该好好谢你。 我轻笑:“皇兄言重了,那本来就是回报皇兄背后谗言我调戏宫女的回礼。倒是皇兄和银妃娘娘一日之中两次诬陷,弟还不知道怎么答谢呢。” 赵誊捏着扇子摇摇:“那个是做兄长的疼你,二弟这般客气,可真让皇兄脸红了。” 我笑得弯起眼睛:“皇兄这般诬我清白,陷我于不义之地,怎好不谢?” “啊呀,皇弟尽管放心,孤可不是小气的人。” 赵誊突然转移话题:“不知道二弟这么急匆匆去哪呢?” “随便走走,哪有什么目的?” “嘿嘿,二弟不会在找陈将军吧?” 我心里一沉,仍然笑道:“皇兄哪里话,陈将军在右卫,弟找他做什么?” 赵誊突然收起扇子道:“不过你等不到他了,陈将军已被孤请到刑部喝茶去了。” 我脸色一变:“这是为何?” 赵誊玩弄着玉扇,微微笑道:“陈将军去了刑部,不知道二弟想让孤送你到何处呢?” 我淡淡道:“弟去何处就不用劳动皇兄了。” 赵誊眼中忽然闪过一丝阴冷:“蜀川旧主一死,皇弟就成了众矢之的,你陪他一起去阴曹地府,倒是一桩平息民愤的美事!” 我暗暗握紧拳头,低声道:“从小到大,有什么皇兄看得上的,弟从不与你争夺,这皇位也是一样。我早说过,假若皇兄继了位,弟一定竭尽所能为皇兄效力,这是弟的肺腑之言。为什么皇兄还要逼我到这种地步?” 赵誊听了悠悠叹道:“二弟,皇兄那日说要与你共享这江山,也是肺腑之言,可惜你执迷不悟。孤也知道,若是你存了这样的心思,今天站在此处的决不是我。怪就怪在二弟太过出色,如今在朝中声望一日高过一日,这样下去将孤置于何地?若是你平庸一点,也不会逼得皇兄这般煞费苦心对付你。唉,为了你,皇兄寝食难安,不知花费了多少心力,累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我自嘲道:“听皇兄这么一说,都是我的错了?” 赵誊一笑:“只要二弟在,孤的位子就有几分危险,可不能冒这个险。” “皇兄如此大动干戈,若是被父皇知道了难道就不危险?” “父皇自顾不暇,他现在大概恨你都来不及呢。” “北魏公主待嫁闺中,你杀了我,拿什么去向北魏交待?到时局势动荡皇兄莫要后悔。” 赵誊哈哈一笑:“你忘了么?关慕秋,孤并不打算拆穿他的身份,孤要留着他,直到娶来北魏公主为止!” 我按住腰间剑柄:“皇兄,难道在你心中就不念一点手足之情?” 赵誊大笑:“手足之情怎比得上江山社稷!”说着玉扇在手中敲了几下,迅速后退,一直远远守在四周的黑衣人慢慢围拢上来。 赵誊在黑衣人身后笑道:“二弟还等什么?宋师承也不会来了,禁卫正在逼宫,宋大将军如此忠君,怎么会舍下皇上来帮二弟呢?” “你居然连父皇也不放过?” 赵誊纵声长笑:“孤总得做两手准备吧!二弟不必为父皇忧心,待孤杀了你这谋逆的罪魁,就去宫中护驾请赏,到时候父皇还得重赏我呢。”在他面前,那些黑衣人将每一条退路围得密不透风。 我咬紧了下唇,看来今日已无路可走。我长吸一口气,冷然看着周围渐渐逼近的人影,挥手撩起衣摆。银光闪过,长剑在手,凌厉的目光扫过每一个黑衣人脸上。他们是南越军中最精干的士兵,必然经过了长期的磨练才有幸成为太子护卫,可是任何一人接触到我的目光,心神都不免震动一下。 我一声清啸,挥剑前击,口中喝道:“赵誊!兄弟相残,你却拿我南越将士的性命玩笑!”与我相斗的几名黑衣人听闻此言,不由犹豫了一下。 赵誊远远笑道:“此言差矣!手刃叛逆人人有功,哪个先杀了越凌王,孤便封他忠义将军!” 立刻有更多人涌上来,有急功近利者竟然一副拼了命的架势欺身砍来。 我并不想恋战,躲过森森剑锋,展开轻功在方圆几丈之间游走,但这些黑衣人的剑阵比上次宋然截杀我摆出的阵势精妙许多,虽然一时近不了我的身,却也让我无隙可乘,连续几次强行突破都被挡了回来。 包围圈越来越小,飞散的血滴越来越多。西风猎猎,剑光飞舞,衣袖上已有几处被刺破,翻飞的碎片在风中霍霍作响。发迹早被汗水湿透,可是我已不能停下! 我再次挥剑横劈,几个黑衣人咽喉齐断,一股股热血喷洒在我衣襟上。我杀红了眼,双足蹬过一具具尸体,奋力一刺,又击得无数人倒地。 我乘机退后几步,将手探进怀里。却听见赵誊冷冷笑道“想召六卫援军么,没有十分把握,孤怎么会只带几百精兵埋伏在此?一道手谕便能将他们牵制在半路!” 我不信,伸手一拉,几枚红色焰火升向夜空。就在这时,十几个黑衣人同时向我刺来,我横剑一挡,突然肩头剧痛,知道箭伤发作了。我咬牙躲开最后一剑,焰火在空中昙花般绽放,接着凋谢于最美的刹那,约好的回应焰火却始终没有亮起。热血在胸中涌动,脚步有些凝滞,我只有不断挥剑劈斩,层层血雾阻挡了视线。 忽然,我打了一个趔趄,直起身时,一柄尖刀刺入后背。我怒吼一声,夹手夺过尖刀,反手掷去,刀背深深没入那人胸膛。围住我的攻势缓了,我站在圈中,浑身浴血,手中的长剑几乎拿捏不住。爆裂的火光中,看见圈外赵誊脸上尽是胜券在握的得意之色,手中的玉扇越发晶莹透亮。 我抹了抹脸上的血迹,突然微微一笑,接着连续夺过周围七八柄刀剑,同样反手掷出,随着接连的惨叫,刀剑主人纷纷倒地。一瞬间,我纵身跃起,越过重重禁卫,挺剑直刺那个悠悠然摇着玉扇的身影。 赵誊脸上得意全部化作了震惊,料不到我居然还跃得起来,他急忙抽剑抵挡,我却已经和身扑了过去。看着到赵誊光鲜的绸衣渐渐被血红侵染,我嘴边逸出一丝微笑,轻轻道:“皇兄,弟今天怎么也要对得起这谋逆的罪名,到了九泉之下,也省得做个屈死鬼。” 赵誊捂住胸口向我猛踢一脚,狼狈之极的就地滚远,向身边黑衣人嘶声吼道:“蠢材!几百人拦不住一个人!” 我摔在地上,发丝已乱,目眦欲裂,眼看不知多少刀剑向我身上招呼,只能凭着仅剩的力气护住要害,眼前模糊一片。 人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明知道没有希望,却还要拚命挣扎,似乎多支持一刻也占了大便宜。以前在战场上快意杀敌时,体会不到那种濒临死亡的绝望,此时我命在顷刻,命运握在别人手中,眼前却浮现出以往驰骋疆场的情景。身为武将却不能马革裹尸死得其所,真是平生一大憾事! “铛”的一声,长剑从中断折,我抛下断剑,伸手抹一下嘴角血丝。罢了!我向着周围一笑,垂手待死。 奇怪,我明明不再反抗,那些黑衣人反而停下动作一齐别开了眼。难道我的表情果真这么难看? 几声惨叫划破夜空,想要靠近我的人都被利箭刺穿了咽喉,连珠箭发,逼得其余人连连后退。 蓦然间,手臂被人拉住,一个低沉清朗的声音道:“跟我走!” 我猛然抬头,一个白衣蒙面的修长身影竟不知何时抢到了我身前,我呆了一呆,下意识道:“宋……” 那人不等我说完,轻轻一提,我竟然不由自主随他走。又有许多黑衣禁卫上前,那人全然不顾,只管拉住我冲出重围。 我被他拖着走,意识模糊,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似乎也从体内慢慢抽离。那人一把托住我,将我横抱上马背,策马便走。我吃力地揪住他:“等等!你……要带我……” 颠簸中,我竭力睁开双眼,想要翻下马来,却被紧紧揽住。我心中一急,呕出一口血喷在那人身上。那人的手微微一抖,幽深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担忧。 我皱眉看着他,突然觉得一阵厌恶,伸手便拿发簪向他胸口戳去。那人拉着马缰又搂住我,一时缓不出手来,眼看发簪闪亮的针尖刺到,不由变了颜色,总算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我身子向下一扯。我其实早就没了力气,抗不住他猛然用力拉扯,立刻晕了过去。 我是期望有人来救我,却宁愿死也不期望救我的人是他。 所以当我在江风吹拂下清醒过来,拼命忍住全身撕裂般的疼痛,既没有呻吟,也没有睁眼。只是在剧烈的颠簸下,我忍不住一阵阵作呕,吐得江原全身上下湿漉漉。每吐一下,我都能感觉江原的身子随之一颤。 我闭着眼睛想,别说他大晚上的穿一身白衣装潇洒,就凭江原平日穿着一丝不苟自命清高的模样,我这般糟蹋他衣服,他一定十分后悔救了我。 果然他催着坐骑一个劲跑,跟抢命似的,抽鞭子的声音一声紧过一声。 总算江原没等马累死就停了下来,他抱着我跳下马,一头冲进一扇门里,口里喊:“凭潮呢?凭潮!” 凭潮没接话,传来程雍略带惊讶的浓重鼻音:“凭潮还没回来。殿下这是怎么了?” 江原带着怒气道:“还不快将他找回来!” 话音刚落,凭潮跑进来:“殿下我在这里!”接着倒吸一口气,“殿下你受伤了!” 江原似乎忘了生气,急促道:“不是我,是他!” 边说边将我放在床上,我微微张开眼,一歪头,又吐了他一手。江原张着五指,声音居然有些不稳:“他……就这么吐了一路的血,我身上都是,你快看看……”又对程雍道:“到外面守着,发现南越官兵的踪迹立刻报我。” 凭潮扒开我眼皮看了一看,又搭上我手腕,摇头道:“五内受创,脉息微弱,怎么伤成这样?”说着又解开我衣衫看。 江原低声问道:“可治么?” 凭潮摸出一粒药丸硬给我服下,叹道:“他这满身的外伤虽然可怖,却不难治,内里的伤要重得多!” 江原又低声道:“他一路上都皱着眉头,想是疼得厉害,就没有止痛的办法么?” 凭潮道:“我刚才给他服的丸药是止他吐血的,他伤得这样,不疼反而要糟糕了。”他脱下我的外衣,接着又脱中衣,脱到内衣时,血肉已和布料黏在一起,我忍不住哼了一声。 江原冷冷道:“我来。”身体被轻轻托起,感觉一只手在一点点褪去我已经破碎的衣服,动作果然轻柔了许多。 我瞧见他雪白的缎子衣服上大片大片的殷红,怎一个“艳”字了得,不由轻轻一笑,小声道:“江原,你这下可好看的紧了。” 江原愣了一下,怒冲冲道:“还说什么话?闭嘴!” 这个人,不就取笑一下,用得着生气么?我正好也没力气再开口,老老实实闭了嘴。 只听江原低声向凭潮道:“打一盆水来给他擦擦身子,找最好的药给他上。” 不一会,我被赤条条放在床上任他们摆布,想起江原那日在秦淮河画舫上的调戏之言,心里苦恼已极,不知道他会不会又想那龌龊之事?想我一世清白,非但没来得及报仇,今日更加给他看光了,这还了得!正想开口骂两句,转念一想,将死之人又在乎些什么?还能干干净净的死,也该知足了。 哪知江原仿佛能看到我思想,一脸冷冰冰道:“你以为我想看?想报复的话等你好了再说。”手却在我身上动摸西摸,有几次竟然碰到我的…… 我拼着命撑起半个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豆腐!”说完立刻跌回枕上,再也动不得半分。奶奶的,我想说的是你敢吃我豆腐! 江原鼻子里嘲弄地哼了一声,又阴损地加上一句:“别自作多情了,你现在除了这脸,全身都被砍得跟松花鱼一样,看了也没感觉!”我不断告诫自己都快死了,犯不着跟小人计较,还是忍不住翻了几个白眼。 凭潮无力道:“好殿下,别说了,再惹他生气就救不活了。”江原立刻闭了嘴。 药上到大半的时候,程雍的声音响起:“殿下,落烟回来了。” 江原马上揪过一条被子盖在我身上:“叫他进来回话。”我才知道连珠射穿那么多人咽喉的是落烟。 落烟进来扫了我一眼,回道:“殿下,太子的追兵已被扬尘引向西南方了,这里暂时不会有危险。” 江原冷着脸赞道:“很好,你们再去守着,不可放松了警惕。” “是。”落烟迟疑了一下,问道,“凌公子伤得怎样?依属下之见,南越太子很可能会将建康周围大搜一遍,咱们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江原道:“你去吧,这个我自有安排。” 落烟离开后,凭潮手脚麻利地为我处理剩下的伤口,仿佛自言自语道:“南越太子好像一定要置他于死地才肯罢休,不知道凌公子怎么就撞上了他们?” 江原沉声道:“上次擅闯太子书房的事大概被查清了,凌悦又是朝廷钦犯,能轻易放过么?也是我大意了,竟以为此案已经了结,查不到别人头上去。” “今日殿下收到蜀川旧主暴亡的消息立刻动身进了城,凌公子一直口口声声说为蜀川报仇,想必也十分关心旧主的消息,难道竟是在川庆宫被南越太子发现了踪迹?” “不,我看到城东燃起示警焰火才赶去的。” 凭潮皱眉看我一眼:“凌公子伤得如此重,殿下再来的晚些,属下恐怕连一成把握也没了。没想到南越太子这般狠辣,一刀杀了也比这样痛快。” 江原默然良久,忽道:“并非如此,我看南越太子倒想痛快杀了他。我们赶到时,凌悦虽然明显支持不住,却仍未受制于人,几百人被他杀了一半,剩下的人不敢轻易上前。他的伤倒不是被用了刑,应是搏斗所致。” 凭潮吃了一惊:“凌公子居然武功这么高?” 江原看着我沉思片刻,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这么看来,我还是很不了解他,是不是?”说罢替我掖了掖被子,走出门去。 听着他出门,我觉得心头大松了一口气,不过,怎么听了总觉得他最后那句话是对我说的?只是来不及多想,就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江原救我回来的那夜是我最清醒的一夜,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在昏迷中度过。有时会恢复一点意识,但每次又都在伴随而来的疼痛中重新昏迷。有时也会感到有人碰我,或者在我耳边说话,可是根本不能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只有喂药的时候我特别清醒,知道咬紧了牙关不让一滴喝进去,这时总有人用力撬开我的牙齿,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强行把药推进我的喉咙。 十几天以后,我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并且清醒到能分辨出进房来的是谁,这让我十分沮丧。 江原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每天在我房里出出进进,好像有很多事要忙。我从没费心思去想他怎么没有回北魏,也对周围的事置若罔闻。恢复意识带来一样好处,那些汤药再也不能让我喝下了。 终于,江原在确定了我已经完全清醒后,冷森森责问我:“内伤刚有了一点起色,为什么不喝药?” 我闭着眼睛淡淡道:“什么都没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这句话让江原很久说不出话来,最后他颤声道:“我明白了,这些天我一直以为你因为伤重的缘故才喝不下药,原来你是故意找死!” 我淡淡一笑:“是,你现在明白也不晚。” 江原寒声道:“这些天你在鬼门关徘徊,知不知道别人为了救回你费了多少心思!” “所以我从没求你救我,也不想欠你的情,因为我还不起。” “现在你已经欠了我的情!” 我苦笑一下:“唯有一死相报。” 江原看着我,目中燃着怒火:“好,好,你永远有本事让我说不出话来!” 我听着他重重摔门离开,心里反而高兴。我的心情,他怎么能理解呢?若被本国将士所救,或者还有机会东山再起,可是我被江原救了,那意味着我永无翻身的希望,此后活着便如行尸走肉,再不能以越凌王之名护我南越山河。不是越凌王了,我又能是谁呢? 本来满心希望他一气之下不再管我,可是第二天江原又来逼我喝药,他冷冷道:“你想死,我偏不让你如愿。” 三天之后,我被带到一艘很大的船上,凭潮他们说,殿下要回洛阳了,但是回洛阳必须走水路的么?江原在我身后冷冷道:“陆上颠簸厉害,大船稳些。” 起锚的那一刻,我执意要留在外面。抱膝坐在甲板上,我回头看被甩在后面的层层山峦,那里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只可惜我再也回不去了。 曾经那样叱诧风云,意气勃发,到今天我不得不承认,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强大,更没有独自扭转乾坤的力量。曾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是我到头来我发现自己无力承担。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个平凡人而已,梦醒了,便该面对现实。想到这里,嘴角忍不住上扬,从十五岁起到现在,整整十年了,我的心血全部抛洒在战场,一生有几个十年?就算再也做不成镇守边关的的大将,难道却要做一个无国无家的流浪者么? 天地之大,我赵彦的方向在哪? 江原一脸怒意走过来:“看够了么?” 我笑道:“够了。” “那就进去。” 他现在能轻而易举地将我抱回船舱,倒从来没再说我重,我转头向他笑了一笑。 记得他说不让我死,可是他能阻止我的心死么? 大船很快,一日之间就行到了长江口。子夜的时候,我敞开窗户看天上的繁星,又看了看底下的滚滚波涛,悄悄来到甲板上。海风鼓起衣袖,吹得我有些摇摆,脚下湍流不停,江水与迎面的海浪激起巨浪无数,我向船上看了最后一眼,伸开双臂奔向浩瀚的大海。 第二部 绝尘江北 第22章 混迹江湖 上船的那一刻我就筹划好了,在水流最急的入海口投水自尽,身体被冲入大海,不让任何人见到。 当我被汹涌的潮水吞没时,做梦也想不到投进海里也有捞回命来的时候。 有人十分想死却十分死不成,算不算倒霉到极点? 我是被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吵醒的。开始还十分高兴地以为终于到了阎罗殿,结果那吼声又道:“他娘的!老子拼了半天力气就给这么点货!老大越来越不出息!” 接着一股浓烈的鱼腥味冲进鼻孔,我断定阎罗殿里肯定没有虾兵蟹将,不由叹一声苍天无眼,我居然被打鱼的救了。 刚刚睁开眼看到头顶上破烂的茅草,吼声又起:“小鱼!” 我看见一个彪形大汉手里提着竹篓走进门来,还以为他抱怨手里的货,没想到小鱼应了声:“七哥回来啦!”一个脸蛋圆润的少女跑进房来,笑嘻嘻接过大汉手中的鱼篓。 大汉向我这里瞄了一眼,问道:“喂,他怎么样了?” 小鱼也向我看来,见我睁着眼看她,一脸惊喜地跑到我跟前:“你醒了!新炖了鱼汤,要喝一碗么?” 我摇摇头,转过眼继续看屋顶。 那大汉也过来道:“我叫屈涛,听说过投江的屈原么?就是那个屈!小子,你叫什么?” 我一声不吭。小鱼道:“七哥你别急着让他说话,也许他这会没力气说。” 屈涛道:“你只管盛鱼汤去!”小鱼应声去了。屈涛拽过一张破烂凳子坐着,又恶声恶气对我道:“你为什么自尽老子不管,不过你听着,咱们这里可没吃闲饭的人,想让老子白养没门!你今天躺着,明天躺着,总不能天天躺着!醒了就得下地干活,懂吗?” 我淡淡道:“你放心,能走了我会走,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也不用劳烦管我吃穿。” 屈涛拿拳头敲敲我躺着的破木板床,瞪眼道:“咄!你以为躺着便宜?这床也要收银子的!一天一两,也是等你能下地了干活赚回来!” 看他说得理直气壮,我忍不住道:“凭什么?我倒是头一次听说救了人再管人要钱的。”本来死不成已经够倒霉了,醒了居然还要受人讹诈? 屈涛两道粗眉竖起:“听你这话,好像我救你就该白救?” “你怎么不事先问问我让不让你救?” 屈涛听了怒气上来:“好小子,怪不得人说寻死的人最难对付!你以为我想救你?”呼地站起来推开东边的一扇薄板窗户,将手向海边一指,“瞧见没?那边那老头儿。几年前儿子掉进水里淹死了,从那以后就疯疯癫癫的,整天都在海上转,看见谁落水就救上来,救了来就往我这扔,你已经是第二十六个了!上次他救的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子,结果一顿饭功夫就死了,老子还得花钱给他下葬!他娘的你说,老子要是白养你养得起吗?以后记住了,真想死就跑远点,千万别在这一带,省的又被那老头救起来!”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我不由苦笑,原来我时运如此不济,自尽都找错地方。 屈涛见我不说话,又补充道:“老子提醒你,在我这里最好别转其他的念头,老老实实还完钱再说!这方圆十里都是我们的地盘,你就是想跑也跑不了。” 有理的碰上难缠的,说也说不清,看来他是非赖上我不可了。我脾气上来,撑起身道:“少废话!鱼汤呢?” 屈涛语气好了点:“这就对了,欠债还钱,你小子还有点救!”伸长脖子向门外道,“小鱼!鱼汤!” 我道:“我现在起不了身,鱼汤欠着,到时候还。” 屈涛大手在我身上一拍,笑道:“你这小子上道!”我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疼得缩起了身子。 屈涛看了皱眉道:“瞧你这样,就怕一点活也干不了,济不上用,那老子就亏大了。”我紧抿着嘴,默默看他一眼。若是以前被这么说,我一定满不在乎,但现在我外伤沉重,五内受损,的确使不出一点内力,力气连平常人都不如,还真像个废物。我的尊严不容许我在人前示弱,可是他这样不讲理,我岂不是要替他打一辈子鱼? 小鱼住在隔壁,倒是个不错的姑娘,天天挑最大最肥的鱼为我熬汤,没像屈涛一样每天跟我算银子。连喝了几天鲜鱼汤,算算从受伤到现在也有二十来天了,外伤开始愈合,内力却不见恢复。我试了几次不行,也不再放在心上。就这么打一辈子鱼,也没什么。 抽空问屈涛是不是要替他下海捞鱼?屈涛大笑说自己还没落到亲自打鱼这份上。说完拉起我看了看道:“我看你也好得差不多了,明儿起就跟我出海吧!” 我干脆道:“一天多少银子?” 屈涛想了想道:“那要看你能干多少活了。”掰起指头,“你在老子这里住了六天,吃了十八顿饭,救起你那夜老子给你擦伤口,换干净衣服……就算你欠我二十两银子好了!都从你工钱里扣。” 我鄙夷地看他:“一个堂堂汉子居然这么斤斤计较,我看你哪像个渔民,分明是个奸商。” 屈涛又瞪起眼:“呸呸呸!谁说老子是渔民了?老子做生意不错,可决不能跟海上那些见风使舵的小油子相提并论!” 第二天一早我跟着屈涛向北走,走了五六里地,看见不远处的海边泊了一艘不大不小的船,有十几个汉子已经在船上忙碌,老的少的都有。我们上了船,一个留着一丛小胡子的中年汉子早踏着大步走过来,大声笑道:“你行啊老七!这就是疯老头新给你捞的小跟班?” 屈涛摇头:“你他娘的别说风凉话!上次那个死了,”指我道,“这个老子又养了他整整六天!我赔本还来不及呢!” 那汉子哈哈笑道:“那什么法子?谁让你姓屈呢!凡是投水的都跟你算一家子!” 又一个汉子走过来,这人穿得比较考究,只是一只眼睛显然瞎了,全被息肉盖住,显得十分可怖。向我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剩下的那只眼睛笑得眯起来:“小子模样挺俊么!叫什么?” 我看他一眼没说话,屈涛道:“他叫凌悦。” 独眼汉子立刻回头向船上其他人道:“都来看看,屈老七新捞的小跟班可俊得很哪!”其他人听他一喊全部丢下手里活计围过来。独眼汉子来了劲,又向周围道,“嘿嘿,怪不得这回屈老七好几天不肯带出来,原来怕咱们看见,自个儿藏着看呢——可惜是个公的!”他话音刚落,周围人哄堂大笑。 我淡淡瞧着他们,只淡淡的看,好像这事跟我无关。屈涛大声骂道:“梁丑,你娘的狗嘴里吐不出人话来!你老婆还是我捡来的,你怎么就要了呢?哈哈,不嫌我当初把她放家里好几天?”周围人一听,又是一阵大笑,有不少人反过来朝梁丑起哄。 梁丑红了脖子,跳起来想继续骂,被先前的汉子拦住:“闹什么闹?该起锚了,晚了生意可就不好做了。”众人这才纷纷四散而去。 船行到海上,屈涛才给我介绍,留小胡子的汉子叫徐厚,是他们的二当家,缺了眼的其实叫梁昆,但是大家都习惯叫他梁丑。梁丑的老婆的确也是被疯老头捞上来的,后来就嫁给了他。这船上做工的也有三四个是跟我一样被救上来的。 我疑惑地看他:“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我看他们都没带捕鱼工具。” 屈涛道:“我们不用直接抓鱼,只要管好来往的船只,等着收货就行了。” 有人喊道:“当家的,前面有几艘船!” 屈涛应道:“看清楚了,可别是官船!”边说边进仓,把一捆捆弓箭拎到甲板上,喊道:“都来拿!”我有点不相信地看着远处行来的船只,总算知道,他们所谓的生意就是抢人财物,俗称打劫。 屈涛回头冲我喊:“小子愣着干嘛,帮我一把!”我表情难看地抱起一捆弓箭扔到甲板上,只见船上的人早做好准备,背起弓箭操起大刀,个个盯着那几艘船,眼里泛绿光。 我凉凉的走到屈涛面前:“你娘的怎么不早告诉我,居然让老子糊里糊涂做了海寇?” 屈涛听到我骂他,反而咧起嘴大笑:“好小子,老子还以为你不会骂人呢!如今这年月,做没本生意才稳赚不赔,遇上我是你运道好!”只听了这一句,我就不费力气再问了,跟他讲理还不如直接给他一刀来得明白。 驶来的三艘货船显然是一个商队,桅杆上都飘着黄色的旗子,徐厚和梁丑站在船头不断指挥着向商船靠近。与船队相距十几丈远时,突然放出一通乱箭,射中了商船的舵手和船工,接着又是一通乱箭射过,梁丑带着十几人跳进海里。待梁丑等人爬上了对方船舷,屈涛亲自操船,向其中打斗最激烈的那艘船靠近。第一次遇见如此大胆的做法,两艘船越来越近,屈涛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打算。 我站在他身旁道:“海上风浪凶险,你这么靠近很容易……”话音没落,两船相撞,我在剧烈的摇晃下向地上磕去,幸好及时被屈涛拽住。 屈涛气哼哼道:“他娘的,你不会说句好话!老子次次这么做,就只今天失了手!”回头拿起长枪,“你别动了,抱紧了那根柱子别松手。”自己站在船舷边与对面护船的家丁动起手来。 普通商家的几个家丁自然比不了天天喊杀的海寇,这场争斗没持续多久,几个家丁识相地跪下求饶,打劫宣告成功。梁丑得意洋洋地押着几个穿着富贵的男女,吩咐将他们用绳子绑好。屈涛又扔过去几捆绳子,大声道:“把那些龟蛋们也捆起来!娘的居然敢撞老子的船!”除了最初几个受伤的船工,两边都没死人,梁丑他们兴高采烈吆喝着把缴获的三艘船往回开。 我觉得我在看一场闹剧,他们的手段这么粗劣,居然还这么快得手? 忍不住问屈涛道:“你们每次出海都这样容易得手?” 屈涛精神振奋,被我一问十分不高兴:“胡说,你觉得容易?” 我笑道:“出海才半天就抢了三只船,果然是好生意。” 屈涛粗声道:“你懂什么!有时候连着几天出海都抢不到生意。”突然看我一眼,“我说你小子是不是我的晦气?救你上来的第二天,我们就倒了大霉!” 我微微笑道:“我不信,凭你们今日的本事,这海上的商家还不都手到擒来?” 屈涛眼中居然闪过一抹惧色:“以前我们也这么想,可是那天真是遇到了高手,他们明明只有几个人,却让我们根本还不了手,有几个兄弟还丧了命。” 我目光一动,追问道:“后来怎样了?” 屈涛道:“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他们突然停了手,扔了一包东西过来,里面有足足五十两黄金!说是只要我们不骚扰他们,就不对我们赶尽杀绝,” 我故意摇头道:“怎么可能?哪有赢了反送钱财的?” 屈涛高声叫站在那边的徐厚:“喂,徐老二!你过来!” 徐厚问道:“什么事?” 屈涛指着我:“这小子不信咱们那天遇到的事,你说说!” 徐厚回道:“那有什么好说的?小心让大哥知道了不高兴。” 屈涛嘟囔:“自己人说说什么打紧?”又对我道,“这件事你可别对外人提起,大哥觉得被人知道了丢脸,那些金子谁也没让动。” 我点头,心想反正我只要当个小喽啰,说了你那大哥也不会注意的。又问:“你们是怎么遇上他们的?” 屈涛道:“疯老头半夜里把你扔给我,你当时只剩了一口气,又有那么多外伤,我忙到天明才将你安顿好,第二天去的晚了,就跟着大哥的船出了海。”屈涛边说边露出回忆的表情,“那天的浪可真大,我们向北行了半天也没遇到一只船,于是老大下令返航。回去后看见一艘大货船在我们地盘的海面上转悠,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大鱼,大家都以为撞了大运,自然就上去劫船。他娘的!哪知道那些人放箭居然比我们都准,几个跳进海里的兄弟还没靠近就被射死了。” 听到屈涛自夸箭法准,我不由笑道:“碰上他们,你们没有全军覆没已经算走运了。” 屈涛点头承认:“是啊!老大传令停手回巢,就在这时那船上走出一个人。那人穿一身黑衣服,也不十分高大威猛,可是只往船头这么一站,”屈涛边说边比划,“我也说不清楚,就觉得心里跟堵了什么似的,被他压得抬不起头来,娘的!实际上他什么也没干,除了老大,我们一船的人都抬不起头来,简直邪门了!” 我提醒他道:“那叫气势。” 屈涛恍然大悟:“对!就是这么个词儿。原来我以为只有我们老大才能让别人这样,可是见了那人——” 我接口:“觉得你们老大跟那人差远了对不对?” “对……不对——”屈涛突然看我,警惕道,“你小子怎么知道的?刚才那话可不许对别人说!” “自然,你只管往下说。”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以前也常用那种方式慑人于无形之中。先用猛攻怯敌人之胆,再用自身气势慑人之魂,令人心防决口,臣服脚下。十分有效,却也十分危险,当然一般的统帅是用不了的。两兵对峙时所用战术,普通的海寇自然难以招架,他们那位老大居然能够抵挡江原的气势,看来倒是个人物呢。 屈涛摊手道:“没什么可说的了,那人根本没有说话。只让旁边一个少年扔了五十两黄金过来,说是补偿刚才误伤的几个弟兄,条件是希望我们不要骚扰他们在这一带的活动。” 我惊道:“他们居然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 屈涛想了想:“呆了大概有两三天吧,一直在入海口附近转,也上过岸,不过没再进我们的地盘。我猜他们一定是掉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起码比五十两黄金贵重的多。那几天里老大严令我们出海,也就没跟他们再起冲突。” 我松了一口气道:“他们不会再回来吧?” “应该不会,那些人后来一路向北去了。” 屈涛还在继续讲述,我没再听下去,微微抬头,将目光移向苍茫的大海。江原来找过我,不知道他得知我投海是个什么反应?找了这么多天没找到又会怎么样?大概除了觉得气愤,也不会怎样吧。他不过随手救了我,这样找我已是仁至义尽,等他回了北魏就不会再放在心上。只是他与这帮海寇遭遇的事让我隐隐觉得不安,会不会……我自嘲地摇摇头。 屈涛他们这次算是立了大功,一扫几日前的晦气,踏出的步子也是大摇大摆的。我跟在屈涛后面,还是决定过一天算一天,从此开始我混吃混喝的江湖生涯。在我身边,被抓住的几名男女哭哭啼啼被驱赶着,受伤的船工哀号求饶,我摸摸自己的心,没有任何感觉。 当天晚上,我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屈涛大笑着告诉我,老大要亲自为我们摆庆功宴,还拍着我的肩道:“小子,机会难得!我一定向老大好好介绍你!”我被他拍得骨头都散了,还是皱着眉向他表示高兴。好不容易看着屈涛满意而去,我无奈地问自己为什么总是事与愿违? 海寇老大名叫公孙叔达,年纪三十七八岁,脸型削瘦,肤色黝黑,目光炯炯,带着一股精明强干的劲儿,倒不是我想像中的海寇模样。他坐在大厅正中间一张木椅上,两边都是一排排木板拼成的桌子,上面整盆整碗地着海鱼海虾等各类海货,百多名喽啰坐在桌后,将他衬托得威风凛凛。 庆功宴从表彰功臣开始,先是徐厚、梁丑和屈涛三个当家捧着赃物中最有代表性的玉器、丝绸、茶叶、细盐等放在大厅中间供众人欣赏一番,然后我们同在一船的小喽啰也跟上来,一起向老大见礼。 公孙叔达一一夸赞几句,挨个赏了银子,轮到我时他突然一顿,目光在我脸上扫过:“这是谁?” 屈涛好像终于有了表现的机会,急忙拉我走到他面前,大声回答:“老大,这小子是新来的,名叫凌悦,人很机灵,就是力气小点。” 公孙叔达了然一笑:“老七,你又把谁家的孩子捡来了?”底下大笑。 公孙叔达接着道:“老七这几年功不可没,咱们帮里好些人当初都是被他救下来的,如今可都是一把好手。” 底下传来赞赏声,有好些人喊:“没错!” 公孙叔达又向我道:“凌悦,你是哪里人?” 我淡淡笑道:“既然大家同样混在江湖,那就是四海为家,又何必管出身籍贯?” 屈涛瞪我一眼:“死小子,老大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卖什么关子?” 公孙叔达止住屈涛,笑道:“说的不错,倒颇合我的口味。这里只要好好干,有我公孙叔达吃的,就有你吃的!”我急忙称谢,心想这人颇懂笼络人心,说起话起来平易近人却又不堕身份,果然不是个平凡人物。 接着公孙叔达又向我们道:“这次收获颇丰,几位当家和几十位弟兄功不可没,如何处置那些财物和人,要先问你们的意见。老二,你的意见怎样?” 徐厚道:“我也没什么特别看法,劫获的财物大家均分便好。至于人么,还是老规矩。” 公孙叔达又问:“老四,你有什么话说?” 梁丑道:“我觉得财物应该均分,人却不该放。” 屈涛忍不住道:“为什么?” 梁丑振振有辞道:“近来帮中生意不大顺利,咱们这次劫了不少人,男的女的都有,不如挑几个祭祭海神。” “挑几个?别的呢?” “清了。” 屈涛瞪眼道:“好个梁丑,老子管着救人,你跟老子对着干?” 梁丑也瞪眼:“我是为帮里着想,你要拦着?” 公孙叔达喝止两人,转头问船上其余人等,结果有一多半同意把劫来的人祭了海神,最后他的目光转向我。 我本来是不想发表意见的,可是屈涛的眼睛充满威胁意味的向我瞪来,我犹豫了一下道:“我同意屈大哥的意见,还是不杀的好。”屈涛高兴地冲我竖起拇指。 哪知公孙叔达不肯罢休,呵呵一笑道:“你新入本帮,言多无怪,不妨说说你为什么不赞同祭祀?” “这个……”我掂量着道,“常言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小的以为凡事不能做得太绝,留点余地更好,我们已经抢了财物,再夺走他们性命就有些太过分了。” 公孙叔达听了似乎颇有兴趣,反问道:“那你觉得本帮难道就不该祭祀海神以求兴旺?” 我道:“海神有没有,小的不知,可是生意却是靠人做的,小的以为只要大伙同心协力,照样能把生意做得很好,如果做不好,那可能是时运有变,不适合再做下去了。” 公孙叔达听了似乎陷入沉思,片刻没有说话。屈涛暗暗推我道:“你乱说些什么,惹得大哥生气了,快去道歉!” 我正要开口,忽然角落里一个声音击掌笑道:“不错不错!若是做不好,那就是时运有变,不适合再做下去。公孙老大,你一个新来的小小下属都知道这道理,难道你却想不通么?” 这声音来得十分突兀,大厅里静了一下,立刻传出各类叫骂声。只见从厅角一个不被人注意的酒桌后站起一个吊眉斜目的白衣人,那人松松挽着发髻,半披着头发,显得浪荡不羁,他摇着一柄破扇慢慢向大厅中央走来,所过之处引起骂声一片。 那人走到我身边时还故意赞赏地向我笑了一下,我白他一眼,心里骂道你个败类,无缘无故让我当了显眼靶子,以后我还要怎么在帮里混? 那人理了理皱巴巴的衣服,向公孙叔达歪歪斜斜行了个礼,唱喏道:“齐谨见过公孙老大,我们老大托鄙人问您安好。”言语恭敬,语气里却带了十足的不恭敬。 ----------- (恶搞,非正文!!) 谢谢大家厚爱,每次更新都觉得惭愧啊。看到果粒大大的假设,突然想以我对小凌同学的了解恶搞一下,也算凑个字数吧(虽然江原不可能会说这个词儿^_^)觉得影响正常剧情的大大千万忽略啊!! 首先偶觉得凌同学的反应可能分阶段的 1.在建康时 江原:“老婆。” 凌悦:(僵住,忍住跳起来发怒的冲动,半分钟后笑眯眯慢慢回头)“燕公子,你叫谁呢?” 江原:“你。” 凌悦:(继续笑)“哎呀,原来燕公子还有这种嗜好,能不能麻烦再叫一声?” 江原:(觉得不对劲,疑惑地看他一眼)“老……啊——!(怒)你居然想杀我!” 凌悦:(从江原身上拔出一根半尺长的发簪,面目狰狞地冷笑)“本王会让你舒服到死!” 2.被救后,在离开建康的船上 凌悦默默望着船下汹涌的江水 江原:“老婆。” 凌悦:“……”(继续呆望着江水) 江原:“老婆。” 凌悦:(回头,淡淡看他一眼)“听见了,还有什么要说的?” 江原:(尴尬)“你……” 凌悦:(凄然一笑)江原,难道你救我就是为了折辱我么? 江原:(冷下脸)“我不是这意思。” 凌悦:(又看江水,笑)“本来我是非杀你不可,可你救了我,我不能恩将仇报,只有……杀了自己!”(后退几步,突然跳入江水) 江原发疯般打捞几天不见尸首,从此每每想起都内疚不已,再没对别人说过这两个字。 (其实,凌同学早做好自杀准备,不过利用这个机会投水,捎带报复一下让他心里不得安宁。) 3.假如某年某月两人有机会相遇并相处 江原:“老婆。” 凌悦:(若无其事翻书)“荀简他们回报说下午要与几位将军议事,殿下别忘了。” 江原:(暗喜)好。 下午,议事厅,众文臣武将环坐讨论政事,江原习惯性地冷脸听着。 凌悦:(忽然开口)“老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此言一出,满座惊。 江原:(脸色更冷)“你胡说什么!” 凌悦:(微笑)“是不是为夫昨晚下手太重,让你不舒服?” 江原:(黑着脸笑)“怎么不舒服,老婆你伺候得舒服。(咬着牙)凌公子,你我的私事就不要拿出来讲了。” 凌悦:(微笑)“说的也是,我是无所谓,真怕殿下不好意思。(向众人)你们慢慢商讨,凌某告辞了。” 此后每当江原脸色阴沉,众下属都悄悄用异样目光看他…… 总之,不管这人对你处于无情阶段还是有情阶段,报复起来是毒之又毒,而且全是后招,偶郑重奉劝江原叫他什么也不要叫老婆,否则,重则丧命,轻则痛苦一生…… 第23章 弃之奈何 公孙叔达冷冷道:“也问你们雷老大好。” 齐谨笑道:“前日我们老大托人给您带的信,不知到了没有?我们老大生怕有失,特地命鄙人星夜赶来,公孙老大有什么话不妨直接说给鄙人转告。” 公孙叔达道:“齐当家如此重量人物,居然不请自来,在下自当尽地主之谊。不过齐当家若是提起前日信中之事,那就恕在下无法招待了。” 齐谨展开破扇慢慢的摇:“公孙老大何必如此决绝?你没听见刚才那小下属的话么?凡事都要留有余地,我们淮水帮在北,你们海门帮在南,谁没有个用到彼此的时候?” 公孙叔达哼了一声:“这句话我倒想送给你们雷老大。虽然现在淮水帮人数近千,我们海门帮只有区区百人,但世事倥偬,各有伦常,保不准淮水帮就有树倒猢狲散的时候。你们要仗着人多势众吞掉我们,除非我公孙某人一命归西!”底下帮中这才明白齐谨来意,叫骂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当下就有几十人亮出了兵器。 齐谨听着有人要把他剁成肉酱,非但不惊慌,反而回过头来连连拱手道谢,说是多谢抬爱,弄得底下人脸色愈发难看。我看得出,要不是徐厚拉着,屈涛早就跳起来将这搅局的家伙打扁了。齐谨嘴角一抹玩味的笑意,向公孙叔达道:“公孙老大,看来你的属下对鄙人的肉十分感兴趣。” 公孙叔达冷冷道:“但是贵帮却对我们全帮弟兄的肉都感兴趣。” 齐谨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弯了腰,他不是假笑,是真的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却还停不下。最后叫骂声也止了,所有的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他。终于齐谨停住了笑声,抹抹眼泪:“再这么说下去,我们都成杀猪卖肉的了。想不到公孙老大如此诙谐,真让我齐谨不虚此行!”瞧了瞧周围,向公孙叔达道,“我看兄弟们也都安静了,鄙人也不想搅了大家的雅兴,咱们借一步说话如何?” 公孙叔达面色严肃地做了个手势,与齐谨一起离开了大厅。徐厚站在中间道:“今日大哥请客,兄弟们尽情享用,别让外人坏了兴致!”说着命众人归座。 屈涛领我在一处席上坐了,小声道:“别理他们!你尽管吃,等散了我再领你到大哥那里好好解释。”我刚想说不必,结果一抬头,发现周围射来的尽是带着敌意的目光,本来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鉴于周围敌意太盛,宴会还没结束我就离了席。关押那些商客的地方就在左近,酒肉喧哗中时不时夹杂着一声啼哭,甚是刺耳,我换了一个方向走。没走几步,却见前面一个人晃着扇子瞧着我笑。我心道真是晦气!立刻转身折回去。那人却早开了口,声音飘悠悠:“凌兄弟,你好。” 我脚下不停,装没听见。那人紧走几步,将破扇子在我前面一挡,笑道:“凌兄弟可否停下来与鄙人说句话?” 我皱眉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没什么好谈的。” 齐谨听了这话十分高兴,在我身前站定,十分周正地施了一礼:“在下齐谨,表字严之,豫州人氏,现在淮水帮门下效力,忝任帮内第三把手。今日得遇兄台实乃三生有幸,还望不吝赐教。”说完之后哈哈一笑,“该你了。” 这人的名字与他本人真是不合到极点,穿着言行不但谈不上整齐严谨,还带几分癫狂,我冷眼看着他:“我的名字齐当家早已知道,何必还来这套?” 齐谨摇头:“没意思啊没意思,本来以为遇到了一个有趣人物,没想到一点都不配合。” 他说起话来完全不加避讳,有几个经过的帮众见我与齐谨站在一起,早投来不满的目光。我尽量离他远些:“人多眼杂,齐当家若没有别的事,在下就告辞了。” 齐谨笑道:“凌兄弟何必这样敏感,鄙人不过想与你结交结交,多个朋友多条路么?” 我拱拱手:“齐当家说笑了,在下一个新入帮的小小喽啰,实在高攀不起。” 齐谨嘿嘿笑道:“真是不给面子,海门帮马上要被我们合了去,凌兄弟若是识相,应提早准备退路才是。” 我淡淡道:“受人之恩何敢言弃?海门帮虽小,凌悦却要与之共存亡。”转头向齐谨,“我看倒是齐当家要时刻留神树大招风这句话。” 齐谨眼中忽然闪过一丝锋芒,接着狂笑:“好!多谢金言,鄙人受教了!”我略略施礼,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宴会散了,帮众纷纷挤出大厅,屈涛急急冲到我面前:“快走,我带你去见大哥!” 我被他拉着向后厅跑,耳中突然听到齐谨若有若无的声音传来:“汝非池中之物,何必埋没江湖?”我瞠然回头,涌动的人群却早已将他挡住。 我几乎被屈涛拖着走,再见到公孙叔达时,他正站在一张海豹皮制成的航海图前,旁边站着几个当家。屈涛放低了声音道:“大哥,我把凌悦带来了。他方才在大厅上无心冒犯了大哥,特来请大哥恕罪。” 公孙叔达点点头:“你们都出去,我与他说几句话。”几个当家全都用犀利的眼神看我几眼才离开,屈涛拍拍我也跟出门去。 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命人出去,琢磨着应该顺势请个罪,于是开口道:“小的出言无状……” 还未说完,公孙叔达打断我:“坐吧。”我哪里会跟他认真,应了一声还是站着。 公孙叔达自己坐了,沉默片刻才开口:“你在大厅中说的那段话令我深受触动,实不相瞒,海门帮现在面临灭顶之灾,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化解。所谓旁观者清,凌兄弟初入我帮,不知道对此有什么看法?” 他这话让我十分吃惊,小心道:“如此大事,大当家应该与其他几位当家商议,小的见识浅薄不过是瞎打误撞,还请大当家海涵。” 公孙叔达微微一笑:“凌兄弟不必过虑,既然你入了本帮,我公孙叔达就拿你当自己人。若对你有一分猜忌之心,我也不会以实相告了。” 我十分狐疑地看着他:“大当家似乎认定小的能说句有用的话?” 公孙叔达眸中一闪:“连齐谨都看得出来,难道我的眼光竟不如他么?”我心里一凛。 只听他又道:“你不要以为我这里随随便便就能留一个人下来。屈涛一定跟你提过,救起你的第二天我们就与一艘大船起了冲突,而且他们似乎在附近寻找什么。事后我派人仔细查过,知道你是从一艘大船上坠海的,这么一来可就清楚得很了。”公孙叔达笃定地看着我,“那些人出手严密有序,一定不是平常商贾,而你居然能让他们费心寻找,身份自然也不寻常,从那时起我就决定留下你。” 他说得如此坦白,反而令人无法抵认,我淡淡道:“不愧是一帮之主,果然心细如发,但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公孙叔达诚恳道:“凌兄弟不必过谦,本帮中能通文墨的其实不多,我看得出你是个有见识的人,我这样诚心问你,也期望你以诚相待。” 我向他凝望片刻,知道眼前这个人我得罪不得,低低叹一口气:“既然大当家如此说,凌悦知无不言,只是未必济用。” 公孙叔达神色满意,站起身向我微一伸手:“请凌兄弟坐下说话。” 我只得坐下,公孙叔达与我对坐:“这头一件事,某想弄清楚凌兄弟与那些寻你的人是何关系,可有恩怨?” 我苦笑:“这个可有些难说,恩情不是没有,仇怨或许也有一些罢。” 公孙叔达豁然笑道:“那就是恩怨交织了,的确难说!看来我留下你这步棋走得对了。” “怎讲?” 公孙叔达笑道:“那些人找你如此迫切,怎会就此罢休?不瞒你说,留下你的那刻我存了个心思,如果你与那些人有恩,那么他们会感激我,我便得一强助;如果有怨,你会感激我,我便得一良才。可是现在我倒觉得两边都会对我心存感激,这难道不是一举两得?” 我微微笑道:“大当家如此心思,令人不得不佩服。在下本来只想留在帮中混口饭吃,现在倒隐隐有些后悔了。” 公孙叔达看着我大笑:“凌兄弟何出此言,这是你我天定的缘分!”突然问道,“他们果然是商贾么?” 我轻轻点头,也笑道:“不然大当家也不会与他们起了冲突,只是还听说他们与官府有点联系。” “那就是了,我早就感觉他们有些官派作风。”公孙叔达渐渐敛去笑容,正色道,“凌兄弟,如今淮水帮人多势大,对我们手中的地盘势在必得。按道理讲我们海门帮只有被吞这一条路可走,可是淮水帮雷忌为人刚愎,我公孙叔达却不想带着帮内兄弟做他的属下。不知道你可有良策?” 我反问:“大当家有没有赢过淮水帮的一分把握?” 公孙叔达沉默一阵,还是道:“绝无胜算。” 我沉吟道:“明知绝无胜算,大当家却仍不肯屈服,依在下之见,只有一条路可走。”我看向他,一字字道,“毒蛇啮指,壮士断腕!既然淮水帮要地盘,那么不妨成全他们。” 公孙叔达面色一变,沉声道:“你是让我放弃海门帮在海上的势力,另谋出路?” 我点头:“在我看来,只有这样才可保全本帮。” 公孙叔达眼中闪过痛苦的神色,他深深凝眉,在房中踱起步来。我看不见他脸上表情,但也知道他此刻定是矛盾之极,经营多年的势力就要落入他手,怎不痛彻心扉?可是他至少还留有一线生机,不像我这般走投无路,毫无希望。 过了很久,公孙叔达猛然站定,双目陡然锐利地看向我:“我帮中八位当家商议良久,无一人想到如此自绝的出路!凌兄弟,我没有看错你。” 我笑道:“这很简单,只不过因为我是外人罢了。” 公孙叔达面色严肃:“从今日起我公孙叔达愿拜你为军师。” 我被自己口水呛到,急忙站起来推辞,公孙叔达抢先一步把我按回椅中,向我拜了三拜。我坚决道:“这万万不行!别说我没有这个能力,就凭我资历浅薄也无法担当重任。”心里十分后悔自己多话,他们要灭就灭,关我什么事? 公孙叔达肃声道:“我已为军师想好服众之法,一定让帮众口服心服。”我本来就是软硬不吃,既然打定了主意不肯接受,哪里管他怎么劝,公孙叔达终于无奈道,“既然你坚不肯受,那么就做我帮内第九当家如何?”不由分说将门外七位当家全都叫进房中,“各位兄弟,从今日起凌悦就是我海门帮内第九当家,咱们的九弟!望兄弟们对他多加提携。” 众位当家意料之中的表示不满,梁丑第一个跳出来不服,责怪老大不与他们商量就让一个寸功未立的新人做了当家,其他人也纷纷表示有失公平。只有屈涛高声反驳:“他怎么不行了?老大说行你们敢不服?刘三!你当老四的时候徐老二还不认识你呢!”又指着一个矮胖汉子道,“马五,当初老大认你做兄弟可问了梁四的意见?”屈涛的话毫无效果,反而将战火煽得更旺。最后还是公孙叔达一句话让他们闭了嘴:“凌九弟已经想到了对付淮水帮保全本帮的办法,你们谁想到了?” 这句话平息了纷争,可是没有平息帮内的闲言碎语,除了让我更加成为众矢之的,没带来任何好处。公孙叔达力排众议,又当着全帮上下的面宣布了这个决定。我骑虎难下,只有默认了自己成为“九当家”的事实。 公孙叔达认为我这时候应该树一树威信,他早为我备好海船,限我在十日之内想办法给淮水帮痛快一击。此法好处有二,一是可以让帮众尽早闭嘴,认可我的身份,省得别人认为他帮主识人不明;二是让淮水帮知道我海门帮也不好对付,对我们多一分忌惮,将来不至于对我们赶尽杀绝。 想法是不错,只是苦了我。被逼得没办法,我只有动用了一些水军战术。令人将几艘小船装了冲角,大船伪装成商船模样,捡顺风之时乘船北下,遇到淮水帮船只打劫真的商船,就靠上去突然袭击。先用小船冲撞,再放矢石将对方船只逼退或击沉,小船拦在前面,大船就负责劫持商船财物,等到财物到手立刻撤退。大船上装了简陋钩拒,可以防止淮水帮追击。这样从淮水帮手中抢走生意怕是第一次,载着财物返航的路上,我发现帮众们看我的眼神有了明显变化。 江湖人物的思想还是相对简单,只要有本事就不怕立不住脚。此后又出海两次,收获也算不错,渐渐的反对声变少,几个当家也开始“九弟九弟”的叫了。 其实淮水帮势力庞大,偶尔的打击对他们不算什么,海门帮的势力范围却一天天在缩小。公孙叔达有他的顾虑,如果突然提出放弃海上生意,一定会遭到帮众反对,也容易引起淮水帮怀疑。我与他密定的计划是适时放出些风声,动摇帮众思想,实际上且战且退,保持最完整的力量,在最艰难的时刻宣布放弃,争得最多的支持。 瓦解人的意志需要一段时间耐心的等待,此后一个多月中公孙叔达一边处理帮中财产,一边试图慢慢说服几位当家与他另谋出路。我出海的时候不多,但是每次出海都能以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多钱财,弄得帮里的人都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天生的海寇了。 淮水帮的紧逼一日迫过一日,大部分时候我帮着公孙叔达管理帮内琐事,渐渐的我也快忘记了自己是谁,有时候会不无讽刺的想,被瓦解得最彻底的人其实是我。 江北的秋天来得早,风也来得烈些,打在身上完全没有凉爽的感觉,只觉得冷。 入秋以后,我的精神就不大好,每天起床都无精打采的。有时候几个当家一起议事,我坐在一边听着都能睡着,可是每到了夜里我又特别清醒,常常过了半夜还在榻上翻覆。后来我干脆白天告假睡觉,晚上再来听公孙叔达议事。如此折腾半月,精神更差,常常站久了就觉得心慌气短。梁丑见了我就取笑屈涛:“老七,你怎么把老九折腾成这样?瞧这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你就不会怜惜一点?” 屈涛吼道:“滚你娘的!没看出来他受过伤么?听说你家里藏着百年老参,还不拿出来帮他补补!” 梁丑把手一摊:“老婆生孩子那阵早就吃了,哪里还有?” 屈涛哼道:“我找老大要去!” 公孙叔达也看出来我精神不行,果真吩咐人找来一只人参外加几十两燕窝。我吃了也没有大作用,照旧每日眼皮沉重呵欠连天,只是晚上好了些。改日找来个郎中,说我气血虚弱,宜多休养,公孙叔达于是不再让我理帮中事务,凡事只与其他当家商议。这个时候,淮水帮却以不可阻挡之势向我们袭来。 公孙叔达早有准备,经过短暂看似激烈的抵御,丢了几个帮中弟兄的命之后,向淮水帮宣布退出长江口一带地盘,语气极其沉痛无奈。淮水帮一直以公孙叔达为眼中刺,这次能够得手也费了不少事,因此觉得能赶走他很是了不得,于是双方很快谈妥了让地条件,公孙叔达永不能踏入沿海一步。 那一日,淮水帮群情振奋,海门帮一走,他们就控制了长江以北东海的全部地盘,此后称霸海上指日可待,只有齐谨别有深意地看着我们。 公孙叔达回到帮内,极其果断地征求帮众意见,问谁愿意继续跟他到别处去另干一番事业,结果同意者十有八九。公孙叔达手中大刀一挥,将早备好的马匹行装亮了出来,口中道:“三天之内全部离开!” 虽说这一步走得干净利落,还是有不少人觉得惆怅。小鱼听说我们要走,哭得稀里哗啦。平日里我和屈涛的饮食全仗她照顾,想到她不在就没人做饭,我很舍不得。 屈涛也舍不得,他私下跟我说小鱼无依无靠,我们走了非苦了她不可。可是我们这一走还不知前途如何,当然不能带上她。只有尽量多给她留下银子,让她好好过活。 整整忙了三天,帮内外的人全部安抚妥当。梁丑非常不识时务地说:“幸好我老婆也跟着,不然我怎么也不舍得离开这里。”马上被没有老婆的人痛骂一顿。 启程的时候,我睡得迷迷瞪瞪,被屈涛架上马车,醒来已是天色漆黑,耳中马蹄声人声乱成一片。 突然想起没有人告诉我要去哪里。探头问赶车的兄弟:“咱们去哪里?” 那人狠抽鞭子:“洛阳!” 我嘴角一抽搐,睡意荡然无存,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 第24章 失陷洛阳 北魏国都洛阳……我重又闭上眼,当初一心离开他的掌握,只求一死,没有想到只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却又自己送上门去了。若被江原知道,不知他会露出怎样一副讥讽的表情? 有那么一瞬间,我不是没想过逃离,再一转念,却又只想听天由命。事到如今,做什么都对我没有分别,到哪里、遇见谁,又有什么可在乎?我苦笑一下,翻了个身。 车厢里有个声音试探地问道:“凌九哥好像不喜欢去洛阳?” 我打个呵欠,随口道:“也不是,其实很想去看看,只是不想遇到一些人。” 那人格格笑道:“我还以为凌九哥什么也不在乎,原来也有怕见的人。” 我懒懒道:“谈不上怕,只是有些尴尬罢了。”猛然睁眼,“小鱼!你怎么跟来的!” 小鱼急忙摆手:“小声点……” 我见她穿着一身男装,打扮成帮众模样,显然是混上车来的,严肃道:“你这样,屈涛知道么?” 小鱼抿嘴笑道:“就是七哥给我出的主意,他教我趁你睡觉时上你的车,免得被人赶下去。” 我板起脸:“你这丫头胡闹,以为我们去洛阳玩的么?” 小鱼不高兴道:“哪个要去玩了?你们两个平日的饮食起居还不都靠我?七哥说你身子不好,我跟着还可以时时照料。” 我瞧她神色闪烁,心想屈涛粗心大意怎么会想到这些,多半是这姑娘自己找些理由说服了屈涛。于是故意道:“这个倒不用你,帮里也有女眷,她们也能照料我们的。” 小鱼急道:“她们都是别人的妻子,怎么好比我……”突然脸色飞红,小声嗫嚅道,“反正现在已经走了这么远,凌九哥总不能赶我回去罢。”说着偷偷看我一眼,垂下头去。 我心里一动,想起几个皇妹小时候犯了错怕被教训,也总是用这种眼神看我,不由怜爱之心大起。抬手摸了摸她头顶,笑道:“好了,不会赶你回去的,明天我就求大哥留下你。” 小鱼立刻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看我:“真的?” 我微笑道:“下次可别这样了,很危险。” 她用力点头,眼角眉梢是藏不住的喜悦。 抵达洛阳是十几天以后,为了不引人注目,九个当家每人各领十几人分批进城,所以轮到我领人进城时,已是第九天了。公孙叔达早就找好落脚地点,我只需要带领帮中弟兄前去与他会合。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我立刻感到一种与建康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比起建康轻灵飘逸的风格,这里的建筑显得庄重朴实,颜色也以黑青为主,街上行人大都足蹬皮靴、带刀带剑,偶尔有几个文人打扮的书生路过,眉宇间也带了不少激扬的神气。因为入秋,街道两旁栽种的杨树已经开始泛黄,不时有落叶随风坠落,却丝毫不显得萧条寥落。 看着看着,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微笑,不知为何,这座城市所显露出来的豪迈风情,令我觉得有些高兴,有些欢喜,甚至还伴有一点点的亲切。 又穿过几条街,两边各色店铺多了起来,行客商贾穿梭不绝,叫卖声充斥耳鼓,我不由惊叹,虽然早听说洛阳繁华不逊于建康,却没想到繁华至斯。 小鱼也是第一次来到洛阳,一直好奇地东张西望,街上叫卖的各色商品令她目不暇接。看了一阵,她突然向我笑道:“凌九哥,我从没看到你这么开心过!”我微微一怔,她已经嘟起嘴,“原来你骗我!” 我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小鱼两手在脸上做个下拉的动作:“喏,你平时都是这样,就连笑起来眼睛里也透出这个意思。可是今天一进城,我就发现你不一样啦。”她又将脸一捧,做个灿烂的笑脸,“从刚才你就一直在笑,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怕见人,倒好像很希望见到那个人。凌九哥,那人是谁?男的还是女的?” 我瞧着她天真烂漫又自以为是的模样,忍住笑,伸指在她额上一弹:“小丫头,不要胡说。” 小鱼看我一眼,脸蛋变得红红的,立刻安静了许多。 我见她一路上若有所思,再看到新奇的事物却不那么热心了,忙问道:“刚才弹的那一下很疼么?”小鱼摇摇头,脸却更红了,我心里很奇怪。 这时车子和马匹驶进了一个小小的胡同,帮里打前哨的兄弟来到我车外禀报:“九当家,咱们到了。” 我向小鱼嘱咐道:“你呆在车里别出来,等我叫你。” 胡同尽头是一扇乌漆木门,勉强能容一辆马车通过,我站在门前敲了六长三短九下,立刻有人开门道:“九当家快请进。”又向我身后道,“兄弟们辛苦了,把车子马匹驶进来吧!” 我原以为这么多车马进去一定会挤成一团,没想到门里门外是两个天地,前院的房屋分为东西两排,中间有一条不亚于外面的街道的甬路直通后院,从这里看去,后院的面积十分可观,住上百人不成问题。要不是亲眼见到,很难相信这小门里面会是这么一派光景,我不由暗赞公孙叔达有办法。 我被人引到东面正厅,只见厅中已坐满了人,公孙叔达见了我第一个迎上来,朗声笑道:“九弟,可把你盼来了!” 我抱拳笑道:“小弟来迟了几日,没给大哥帮上忙,想不到大哥短短几天之内就能找到这么一个好地方,小弟见了真是惊叹不已。” 公孙叔达哈哈笑道:“这全仗殷掌柜仗义相助,大哥才及时买到满意的宅院。来来来,我给你引荐。”说着将我拉到一个须眉灰白的老者面前,“九弟,这位是殷实,恒通酒楼的掌柜,以后我们的生意要全赖他照应。”又向殷实道,“这位就是在下向你说起的凌悦,本帮九当家。” 那叫殷实的人虽然五十多岁,却全然没有一个长者应有的气度,傲气冲天且不说,长得獐头鼠目,眼中凶光闪闪,一望之下实非善类,令我看得十分不顺眼,只向他略拱了拱手。 殷实似乎也觉得我不顺眼,只瞪着眼对我挑了挑眉,向公孙叔达道:“公孙帮主,不是老身说话难听,你们这九当家长得也忒短命了些。”这话明摆着不把海门帮放在眼里,一屋子的人立刻对他怒目而视,就连公孙叔达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我冷笑道:“凌悦的确是帮中最没用的一个,殷掌柜这么盼着在下短命,莫非想及早入我帮中,顶了在下的位子?无妨无妨,正好你叫殷实,不如现在加入我帮做个十当家,待兄弟去了再将你扶正如何?” 殷实拍案大怒:“你!”向公孙叔达道,“公孙帮主,这就是你们帮中的规矩?” 公孙叔达慢慢道:“殷掌柜别跟年轻人一般见识,回头小弟一定重重罚他。”向我喝道,“说话不知轻重,还不向殷掌柜赔礼?” 我弯起嘴角向殷实拱了拱手:“殷掌柜见谅,在下年轻没有见识,这里跟你赔个不是,以后一定向殷掌柜多多学习说话的规矩。” 公孙叔达不等殷实答话,微微点头:“这还差不多,不过不能就此算了,就算殷掌柜宽宏大量饶了你,我也不饶。现在滚回去反省,晚上到我房里领罚!” 我低头道:“是,小弟告退。”殷实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说话。我转过身准备离开,只见徐厚和梁丑都含笑看我,屈涛指了指身后,我眨了下眼表示会意。 果然殷实走后,公孙叔达又差人将我叫了回去,语气里倒没有责备的意思,只委婉道:“九弟,虽然殷实出言不逊在先,但咱们日后免不了与他打交道,你实在不大应该当面得罪他。” 我正色道:“小弟认为此人不可信,大哥还是不要与他合作最好。” 公孙叔达脸上带了一层忧虑:“我也知道此人不可深交,可是目前咱们尚未立稳脚跟,还是要靠他开路。我看这人心胸有些狭窄,怕会记仇,明天我再陪九弟亲自登门赔罪。” 屈涛高声反对:“我不同意!明明是那老儿欺人太甚,九弟不过回敬一句,那也是替咱们海门帮争面子!大哥再去道歉岂不是助长别人威风?” 徐厚却道:“大哥虑得也有道理,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梁丑也反对:“我倒觉得不必多此一举,方才大哥已经让九弟道了歉,还承诺要重重责罚九弟,已经给足了那老头面子。” 他们这几人一开口,其余几位当家也纷纷说了自己的意见,公孙叔达仔细听着,最后道:“九弟,你自己说呢?” 今天做的事情太多,我已经明显感觉到精力不支,使劲撑了撑眼皮回道:“咱们来这里是要谋生计的,那就一定要找一个靠得住的合作者,大哥不妨派人打听一下殷实的对头是谁,小弟很乐意陪大哥前去拜访。” 公孙叔达眼中一亮:“九弟的意思——” 我笑道:“如果那人可靠,大哥已有了一个可以与殷实翻脸的正当借口,如果那人是殷实一流的人物,咱们就看两边实力而定,那时再向殷实赔罪不晚。” 公孙叔达击掌笑道:“好!九弟,就依你的主意!” 我淡淡一笑,头一歪就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很沉,只朦胧听到公孙叔达命人将我抬去卧房,就再没被吵醒过。 醒来时小鱼满脸倦色地坐在我身边,我奇道:“小鱼,你看我睡觉做什么?” 小鱼听到我说话一跃而起,接着红了眼圈:“你哪里是睡觉,分明是昏了过去!从昨天一直到现在,把大家都急死了!” 我看看窗外天色,笑道:“傻丫头,你知道我爱睡,睡一整天有什么好奇怪的?” 小鱼抹抹眼泪:“才不是呢,睡觉哪有叫都叫不醒的?大夫说你伤重……恩,我去端药。” 我笑笑,难道她刻意隐瞒我便猜不到么?那大夫一定是说我伤重难愈之类,说不定连死的日子都算出来了。我又闭眼休息了一会,自己起身去找公孙叔达。 唉,果然不出所料,人人见了我表情都奇怪得很。我实在是不想见到他们那晦气的表情,干脆也学那些书生拿柄扇子遮住眼,只低头看脚下的路。谁知到了公孙叔达房中,扇子被屈涛一把夺走:“回去回去!谁让你出来的?以为遮个破扇子别人就认不出来?” 我笑道:“我要陪大哥去拜访大人物人呢,七哥别挡路。” 屈涛瞪眼:“你去?我看你去了只有在人家那里睡觉!” 我干脆忽视他,找一张空椅坐了,向公孙叔达道:“大哥,可打听到了?” 公孙叔达道:“殷实确实有个对头叫天风帮,头领姓陈,听说为人不错,很讲义气。但是行事有些神秘,一般人见不到他。” “他也是某个酒楼的掌柜?” “他不直接经营酒楼,但是洛阳有座天居酒楼正是他名下资产,明面上的只有这一家。” 我沉思道:“那咱们有两个办法,一是直接去那酒楼找到掌柜,请他转达咱们的意思,但是这样有走漏风声的危险。二是咱们暂且跟着殷实,帮他做几单大生意,只要能损害到天风帮切身利益,不怕找不到他,只是这样慢一些。” 公孙叔达信服地点头:“九弟言之有理,我看第二个办法很好,不管殷实人怎么样,先让兄弟们吃上饭,咱们可以慢慢积聚实力。” 我道:“咱们的目的是最终与天风帮合作,所以要多接与天居酒楼作对的生意。” 公孙叔达笑道:“九弟的话让我豁然开朗,剩下的我再与几位当家商议。”又关切道,“九弟精神不好,还是赶紧回房歇息吧。” 我点点头告辞。 其实我性子里有许多随遇而安的消极因素,这一点在到了洛阳之后越发显露出来。有些事情除非我感兴趣或特别关心,都是能混则混。就算以前驻守边疆时,我研究战略的时间还抵不上练习书法的一半。现在多了嗜睡的毛病,于是加倍懒散,常常隔三五天才拿出一顿饭的功夫与帮内人碰个头,得知他们干得不错后,我更加不去操心,只有帮内遇到棘手难题时才稍稍过问一下。 说起海门帮现在做的生意,其实与以前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只是他们由直接抢劫变成了间接抢劫。洛阳有许多暗势力,专门走私官盐、兵器等等货物,从中牟取高额暴利,那些大型酒楼、商号往往是转移这些货物的中间站。为了将生意做大,这些暗势力往往雇佣帮派相互侵占地盘,抢夺货物,引起厮杀也是常有的事。由于暗势力财资雄厚,往往买通了官府内部分高官,就算惹了乱子也能及时大事化小,天风帮和殷实所在的黑蛟帮是其中最大的两派。公孙叔达因为做事干练,很快在道上小有名气,海门帮的生意也就蒸蒸日上,人数也增加到了两百多人。 转眼进入深秋,洛阳的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我越来越觉得体虚的厉害,大夫换了一拨又一拨,也不见起效,每天人参燕窝鸡鸭鱼汤轮流炖,直补得我几乎要流出鼻血来。 这一天公孙叔达来找我,神色有些激动,他说帮内受黑蛟帮之托,连着抢了天风帮好几批重要货物,引起了天风帮的注意,天风帮主传来口信,约定深夜子时初在洛阳某处亲自与他会面,条件是必须带帮内主要人物同去。 我仔细听他说完问道:“大哥想带谁去?” 公孙叔达道:“既然陈帮主有要求,我们为了显示诚意,自然应该一同出现。” “你确定他不是想把我们一网打尽?”我有些怀疑地问。 “这点我也想过,所以我与几位当家准备多带人手,以防不测。” 我低头想了想:“小弟以为不妥,万一他们带的人比我们多好几倍呢?” 公孙叔达笑道:“九弟别忘了,我们是要与他们合作,并非作对。” “可是我们毕竟抢过天风帮生意,大哥必须考虑到他们报复的可能,万一他们不想与我们合作,贸然前往岂不成了瓮中之鳖?我们毕竟是外地帮派,比不得他们根深蒂固。” 公孙叔达听了露出迟疑神色:“方才也有当家有此顾虑,九弟认为应该怎样做?” 我道:“大哥自己是要去的,不去则意不诚。其余的当家跟去三两个就是了,另外多挑精干人手在后接应,万一天风帮耍手段,我们可以里应外合。” 公孙叔达思索道:“既然这样,徐二弟、马五弟、张六弟沉稳心细,倒可以做接应人选,刘三弟、梁四弟和你都善于言谈,可以随我前去。屈七弟脾气有些暴躁,就留守家中。” 我笑道:“张六哥也善于言谈,不如让他跟大哥去,我就随屈七哥留在家里好了。” “那怎么成,九弟是我良助,这次会面关系全帮命运,怎能离了你?” 我懒懒靠在床头:“大哥能力气度足以让人折服,我想天风帮若有诚意,一定能与我们达成和解。小弟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辜负大哥期望了。” 公孙叔达看了看我的无精打采的样子,知道我不是推脱,有些惭愧道:“是大哥疏忽了,九弟你多多静养,不要太操心。” 我微笑:“有大哥在,小弟就没什么要操心的,预祝大哥马到成功。” 亥时刚过公孙叔达就将一切准备停当,但是天风帮直到亥时末才派人告知会面地点。公孙叔达带五十名精干人马走后,徐厚又带了近一百人悄悄随后,一时间偌大的院子里静得出奇。屈涛送走了公孙叔达,嗡声向我道:“我在这里守夜,你去睡吧。” 我道:“我睡了一天,晚上正精神,不如屈大哥去睡。” 屈涛其实有些困倦,只道:“你行么?” 我笑道:“坐还是坐得住的,有事我会叫你。” 屈涛也没有推辞,径自去后院睡觉了。 我一人坐在正厅,命人点了火盆,就着灯光写字打发时间。 这个时候,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个院子已成为别人眼中的猎物。 辰时中刻,前院唯一的大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我令人去询问,却得不到回应。于是吩咐道:“告诉门外人,天色已晚不便接待。”说罢继续写我的字。 不料这话一传,敲门声变成了撞门声,我感到不对,命人去叫屈涛。这个时候,一声巨响传来,正门被撞开。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冲了进来,我吃惊地看到他们居然是官兵打扮。 我慢慢走出正厅,向为首的长官道:“小人斗胆,自认遵纪守章,不知大人来我家中有何贵干?” 那人瞟了我一眼,喝道:“绑了带走!” 我高声道:“且慢!”冷冷面向那长官,“不知草民所犯何罪?无故抓人可有王法?” 那长官面无表情:“这个你去狱中再问罢!”又向身后道,“去搜!凡见到男丁一律抓起来!” 此时帮中只剩了不到五十人,其中二十几人全是女眷,过不多时便统统被如狼似虎的官兵绑来前院。屈涛脸上有几处淤青,口中骂声不绝。 那领兵长官一声令下,官兵撤退,我们在满院的啼哭声中被带走。 第25章 情何以堪 牢狱里灯火昏暗,我们被粗暴地推搡着走过三四个拐角,又过了五六道木门,才真正到关押犯人的监房外。几个狱卒等在两边,挨个登记犯人名字,每登记十个就指定一间牢房。 屈涛好不容易挨到我旁边,低声问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大哥出事了?”他因为反抗,身上被鞭子抽起了好几血痕。 我压低声音:“想来这是釜底抽薪之计,大哥应该还不知道。” 屈涛咬牙:“他娘的!这是哪个狗崽子干的?” 我道:“也许是天风帮,更可能是黑蛟帮,”想了想又道,“嗯,也说不定两边都有份。” 屈涛道:“你娘的,这不是放屁吗?说了等于没说!” 我警告地看他一眼:“好汉不吃眼前亏,七哥待会说话客气些,好好的等大哥来救咱们。” 屈涛还待说话,被眼尖的狱卒喝止,顺手又给了他一鞭。屈涛两眼通红,怒瞪着狱卒。 那狱卒立刻眼瞪得比他还大,咆哮道:“看什么看!你个下贱种子!”一脚将他蹬到前面,“叫什么,说!” 屈涛眼中怒意更盛,可是全无办法,只要说一个“不”字,立刻招来一顿鞭打辱骂,最后总算报了自己名字才被放过。 将屈涛赶到一边后,负责记录的狱卒叫:“下一个!” 我走过去道:“凌九。” 狱卒低头草草写完,向里边一指:“这十个入丁字目。” 立刻有狱卒拿着备好的脚镣,挨个为我们戴上,然后恶声驱赶我们往里走。 “慢着——”一个故意拖长的音调在后面响起。 我回头,看到一人出现在门口阴影处,穿着狱吏服色。他遇到我目光,忽地露出一个阴沉的笑,慢慢道:“那个病怏怏的送去癸字房,那个不服管教的去庚字房。”我莫名其妙觉得一阵冷。 通向监房的是一条黑暗狭长的过道,过道两旁是一间间散发着霉味的牢房。到了癸字牢前,狱卒打开牢门用力将我推进去,又重重锁上。 我戴着沉重的脚镣,好不容易站稳,看着污浊不堪的墙壁,粗重的木栏,突然很是想笑。想不到啊,我赵彦居然有一天会沦落到这世上最暗无天日的地方。 我忍住潮气,向里走了两步,却立刻顿住。 对面墙角边,一个少年卧在草中,一动不动。他赤着脚,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背上尽是青紫色的淤痕,大腿之间还有一片片凝结的血迹。他双目紧闭,脸色泛出潮红,显然正在发热。 在狱中最要不得的就是生病,本来环境已经十分恶劣,一旦生起病来,只有死路一条。 我慢慢走到那少年跟前,伸出手想试试他的热度,却被旁边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吓了一跳:“别动。” 我没想到牢中还有别人,警惕地缩回了手,只见另一个墙角的乱草中,露出一颗花白的脑袋。 一个看去六十多岁的年老犯人拨开身上草席坐起来,他刚想说话,眼睛却定在我脸上,摇摇头道:“唉,又一个。” 我道:“我是新来的。” 他点头:“知道。犯了什么罪?” “没有罪。” 他露出笑容:“这牢里没犯罪就进来的多了,也不稀奇。” 我问道:“请问老伯,为什么不让我碰他?” 他颤颤地笑,声音有些凄凉:“老伯?哈哈哈哈,老伯!”沙哑的笑声在过道里回荡。 我听得寒毛直竖,难道入了狱的人都会被弄成疯子? 总算等他停住,我小心道:“晚辈初来乍到,有说错的地方还请你见谅。” 他又摇摇头:“你猜我多大?”不等我回答,自己早伸出四个指头,“四十!”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又苦笑了几声:“不用吃惊,你在这里呆个十年,也会像我一样。” 我静静道:“你放心,我不会呆这么久。” 他仔仔细细打量我一阵,突然叹口气:“不错,你长得很好。这里长得太好的人,都活不久。” 我疑惑道:“你什么意思?” 他不回答,只指着卧在墙角的少年道:“那小畜生就是因为长得不错,现在快死了。不过你别碰他,也别想着救他。” 我重新转头细看那少年,见他表情尚带稚气,最多不过十七八岁,脸上虽然肮脏,却依稀显露出清秀的眉目。 我道:“想来他也不至于犯了什么重罪。”说着伸手在他额上摸了一下,滚烫。 谁知那少年察觉到有人碰他,立刻伸手向我抓来,出手凌厉无比。我急忙向后一闪,那少年撕去我半片衣角,手臂无力地摔在地上,又昏睡过去。 角落里,那中年犯人嘿嘿笑起来:“早说不让你碰他!那是个狼崽子,你小心被他反咬一口!” 此时那少年蜷缩在地上,看起来十分单薄无助,与刚才出手时判若两人,我不由问道:“他是谁?” “一个恩将仇报的畜生!谁对他好,他就反过来杀谁。听说他在家乡杀了自己养父一家十几口,畏罪逃来洛阳,在街头快饿死的时候,又被一个好心的大人收留了,听说是什么员外郎。那大人给他吃穿,教他识字,简直拿他当自己亲生儿子一般,谁知没过一年,这畜生又把那大人杀了!现在关在这里,就等着明年发落。”那中年犯人又冷漠地看那少年一眼,“不过我看,有那位狱吏大人在,他是撑不到明年了。” 我想起方才见到的狱吏,问道:“你说的狱吏可是一个三十来岁,身材高瘦的人?他为何偏偏折磨这少年?” 那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那位大人有一样嗜好,凡是这里长得清俊的,都会被他折磨得死去活来。你难道看不出那小畜生是受了什么伤?” 我看看那少年的双腿间,突然打了个寒噤。 那犯人十分意味深长道:“一入牢狱,什么清白尊严,那统统都是梦话,剩下的只有任人摆布!小子,我在这里十年,你算是我见过长得最出众的一个,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了,自求多福罢!”他说着又拱进草里,没多久鼾声大响。 我站在牢房中间,四周黑暗沉沉,想起那狱吏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全身微微颤抖起来。我自命出身尊贵,如今落魄狱中已是平生未有之事,难道还要受那些无耻之徒肆意凌辱么?赵彦啊赵彦,你究竟前世作了多少孽,才坠入今日这生不如死的境地! 卧在地上的少年动了一动,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呻吟。我在他身边坐下,拔出发上银簪,在他身上连刺几下,低声道:“你安稳些罢。” 那少年渐渐展开了眉头,安然陷入沉睡。 我和衣靠在墙边,拉过一些稻草盖在身上,全身疲倦得没有一丝力气,却怎么也合不上眼。 不知道公孙叔达要用多久才能寻到这里,看着过道中忽明忽暗的火光,如今我唯一的希望就只剩下等待。 直坐到天明时分,那少年醒来,微微睁开的眼缝里,闪出一道类似于野兽的光芒。他看到我,露出一点奇怪的神色,但很快变作无视。 我伸手摸他的额头,他立刻变得充满敌意。我早有准备,躲开他狠毒的招式,飞快用银簪封了他穴道。那少年有些疯狂地牢牢盯住我,眼神残忍而刻毒。 我扬扬手中的银簪,笑着向他挑挑眉:“不用这样看着我,我不会害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低低哼了一声,不再看我。 我继续道:“你昨晚烧得很严重,多亏我帮你疏通气血,今天热度减轻了,你应该谢我。” 那少年仍旧不看我,也不说话。 我轻笑道:“不信么?你不觉得自己身上舒服多了?” 那少年眼神放松了几分,却还是不开口。 我眯起眼睛:“让我来猜猜,你今年应该不到十八岁,身上才背了十几条人命,唉,比我那个时候可差得远了。”我悄悄注意那少年的神色变化,露出得意的表情,“想当年,我从十五岁就开始杀人,每年最少亲手杀几百个,到现在我二十四岁,你猜我杀了多少人?” 那少年颇为震动地看我一眼,立刻不屑地转开目光。 “嘿嘿,别说你猜不到,连我自己都数不清了。恩,最近的一次,我一口气杀了一百多人,那可真叫血流成河啊!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我身边惨叫,求我饶了他们。可是我没有停下,谁惹了我,就得死!他们叫声很大,大得……” “别说了!”那少年突然大吼一声,双目布满血丝,向我瞪过来,“你再说,我就杀了你!” 我微笑道:“何必这么紧张,我只不过跟你说说我杀人的情景。我杀了那么多人都没事,你才杀了十几个,却这么害怕。” 那少年颤声道:“我没有!他们……他们该死!” 我点头:“这就对了,他们该死你才杀,我救了你,是不是不该死?” 少年愣了一下,突然厉声道:“滚!你不要想骗我!” 我反而向他凑近一点,轻笑道:“他们都骗你,你才杀他们的,对不对?你放心,我不会骗你,只会救你。”说着我解开他身上穴道,“现在肯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那少年身上骤然轻松,试探着动了动身子,突然一跃而起,饿虎一般向我扑来。我微微侧身,在他腰间一刺,少年跌回草中,表情焦躁惊恐。他仍不甘心,挣扎着两臂扑来,一口咬在我的肩上。 我急忙回手再点他上身,推开他的头,只这么一会,我肩头已经被他咬了两排渗血的牙印。 我将他拖回草窝里,顺手给了他一耳光,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小崽子,真够狠!” 那少年苍白的脸上立时印上我的指印,红白相间还挺好看,我看着不由笑道:“小崽子,你再打主意害人,我就给你盖印子!” 少年狠狠望着我,听到我的话,似乎眼神一震,我满意地将银簪插回发髻。听见角落里那中年犯人沙哑的笑声:“小子,你有本事,那狼崽子居然给你制住了。” 我回头笑道:“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那犯人抖着声音笑:“你骗那小畜生吧!不是说没犯过罪么?我瞧你也不像个能杀人的。” 那少年锐利的目光射过来,我装作没看见,向那中年犯人道:“你不知道么?有一种人杀人不算犯罪,而且杀得越多越好。” 他想了半晌,老态龙钟地点头:“你这小子很有意思,进来这里真可惜了。” 我淡淡笑道:“我也觉得可惜,所以不打算留太久。” 过道里忽然变得吵闹起来,原来是狱卒开始送饭。过不多久,三碗黑乎乎的东西被扔在门口,我皱眉看了看,向那狱卒道:“可否劳烦这位大人给三碗清水?” 那狱卒翻了翻眼皮,伸出手来。 我在身上摸了一遍,摸出几粒碎银放在他手中:“多谢。” 那狱卒掂了掂,哼道:“这么少,还要三碗?” 我道:“这是全部了。” 他在我身上瞄了一眼,目中露出贪欲:“你那根簪子好像是银的。” 我微拱了拱手:“此簪还要留着,过两天再送给大人如何?” 那狱卒满脸愠色,扭头只端了两碗水扔在地下,骂咧咧走开。 我端着清水走到墙角,见那少年脸上又现潮红,脑袋无力地歪在墙上,显然穴道闭得久了,承受不住。我低声对他道:“只要你保证不再攻击人,我立刻给你解开穴道,然后为你散热。” 那少年半张着眼,仍用凶狠的目光看我,他牙关有些发颤,却始终没出声。我掐起他下巴,不由分说灌了他一大碗清水。 中年犯人早将饭吃光,朝我招招手:“别管那畜牲,你先来吃饭,不然碗就被收走了。” 我瞧着那馊黑的米饭,胃里一阵翻腾:“你若不嫌弃,把我那份也吃了罢。” 他听见后,嘿嘿笑着端过另一碗,突然想起来忠告我:“刚才那些银子够要一顿好饭了,你只要两碗清水,真是亏了。”又向角落里看一眼,“白给那小畜牲糟蹋,更是犯傻。” 我笑道:“那些人贪多不足,不全要了去怎会罢休。至于这小畜牲,我不过顺手管一管,死不死在他自己。” 我说着解了那少年穴道,银簪刺他上星、列缺、合谷等穴,小畜牲又想扑上来,我沉声警告他:“你再乱动,我就让你日夜不得动弹!”小畜牲瞪了我一下,总算没有动。 我笑了笑,将语气放得友好些,尽量用长辈的立场说话:“别真像个狼崽子似的,你就老实些何妨?再过几日,我银簪没了,人也不在了,看谁还会管你?” 这么语重心长的一句话说完,没听见小畜牲吱声,我抬头,却瞧见他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不由来气。 将手在他头上狠狠来回搓了几把,直搓得他头发像鸟窝一样,再配上那张苍白的小脸,活像个刚出壳的鸭子,我忍不住哈哈地笑。 小畜生抬手摸摸自己的头发,难以忍受地白我一眼,居然背过身去了。畜生果然是畜生,没心没肝。 我喝了半碗清水,靠在墙上闭目打瞌睡,半梦半醒之间,有脚步声悄悄靠近。 我睁开眼,心里不由一抖。一个高瘦的身影站在身前,周身被一股阴森的气息包围着,仿佛是从地狱而来的勾魂厉鬼。那人先是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少年,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满足。 这人的到来,粉碎了我最后一丝希望。 然而我不能在此刻认输,还是按照礼数道:“阁下如何称呼?” 他却似乎不想遵守礼节,微微弯腰,在我脸上看了一看,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好一副皮相,看来本官忍耐一夜,派人去查你底细,还是值了。” 我冷冷抬眼看他:“大人似乎没有查到什么。” 他目中有异光闪动,接着发出连绵不绝的低笑:“聪明。”忽地伸手拽住我手腕,粗暴地将我从地上拉起。我还未及反应,已被他擒到面前。 一双阴沉如地狱的眼底,笑意不绝:“见到你第一眼,我只想狠狠干你!” 我瞪视着他。 “可你没有武功,真怕一下子干死了,再找不到这样有味道的一张脸。” 我低头掩住眼底的锋芒:“有趣!” 他用一种意外的眼神看我,哼哼笑着将手划过我胸前衣襟:“果然是上好货色。以前那些除了求饶哭叫,却说不出你这般撩人心弦的话。” 我强压住心头一阵阵怒火,一把扣住他游动的手掌,冷笑:“大人就在这里?” 他停住,眼中闪动着危险的信号:“你说呢?” “牢里肮脏,不如带草民去大人班房之中。” 他颇有兴致地看我,笑得缓慢:“好得很,我喜欢爽快的人。”说着钳起我手臂。 想必狱中看守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早已躲开,一路上我竟没看到旁人。 到了班房中,我飞速躲开那狱吏伸来欲抱的手臂,露出一丝笑:“在下还不知大人名讳,心里遗憾得很。” 他目中欲望愈发露骨:“让我亲一口,本官自然告诉你。” 我冷冷道:“孙大人连姓名都不肯告知,是否太没诚意?” 他微怔一下:“你竟知道?” 我瞧着旁边桌上的木制铭牌念道:“孙膺。” 孙膺突然用手狠狠勾我下巴,笑道:“小冰人儿,你真是让本官心情大好。”忽然一把扯开我外衣,动作如狼似虎。 我故作惊恐地倒退几步,正色道:“大人,在下还有几句话要说。” 他看到我身上斑驳深浅的疤痕,淫笑道:“我当是个雏儿,原来早被人尝过了,怪不得这般有趣。告诉本官,是谁对你这么狠心?” 我道:“就是大人对我狠心。” 孙膺贪婪地盯住我领口露出的肌肤,露出不耐的神色:“这话从何说起?” 我晃晃脚上沉重的脚镣,露齿笑道:“此物戴着不便,请大人帮我打开脚镣,咱们再好行事。” 孙膺两只眼睛看在我脸上,目中森冷,似乎要从我脸上读出些什么。我毫不躲避地回看他,孙膺忽然一笑:“真是个宝贝儿,本官喜欢你这个调调。”他从腰间拿出钥匙,在我脚边蹲下身来。 我低头看他,目光倏然冷冽,拔下银簪,暗暗积聚体内仅有的一点力气。就在他将我脚镣拿下的一瞬,我对准他脑后致命的藏血穴用力扎下! 孙膺将头一偏,银簪扎入肩头,殷红见血。他抬手将我牢牢按在墙上,恶狠狠道:“小杂种!你敢谋害本官!”话音刚落,一股势大力沉的劲风迎面而来,我立刻歪头,还是被结结实实打了个耳光,头髻半散下来,口中渗出腥味。 孙膺恶形毕露,开始疯狂撕扯我身上衣物。我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反抗,仍然无法挣脱,一阵眩晕后,心中渐渐泛上些绝望的感觉。 孙膺污秽的手渐渐摸向我身下,面孔分外狰狞:“小杂种,我让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双目充血,切齿冷笑:“你不配!你敢动我,小爷自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欲死不能!”我咬破舌尖,喷他一脸血沫,趁机拔出银簪,借着胸口的力量向他刺去。既然不能杀他,那就同归于尽! 眼看已刺入他胸口半寸,孙膺一掌将我推出,接着夹手夺过银簪掷在底下。他拿过旁边一条皮鞭,狠狠道:“今日整不死你,本官就不姓孙!” 我扶住墙角,半撑起身子,却在要转身时停住。 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孙狱官,你要整死谁?”那声音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脆,竟然是落烟。 孙膺一见他,立刻敛去了凶神恶煞的语调,陪笑道:“回大人,卑职只是在审讯一个不听话的死囚。” 落烟声音里似乎有些不满:“《魏律》刑狱篇第十三,不得对犯人任意凌辱打骂,孙狱官不知道么?” 孙膺忙道:“多承李大人指点,卑职知错了。” 落烟似乎向我这边瞟了一眼:“听闻孙狱官爱对犯人用些稀奇刑罚,现在可是在用么?” “卑职不敢。” 落烟哼一声:“废话少说,我问你,你这里可新关了一个姓凌的犯人?” 孙膺明显迟疑了一下:“回大人,卑职倒不记得。” 落烟再哼:“我连夜查遍洛阳狱,你这里再没有那可奇了,打开狱门,待我亲自去找!” 孙膺只得道:“是。” “不必了。”门口处,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那个声音不高,却带着让人不敢违逆的威严。 蓦然间,我的心像被一记重锤击中,全身僵硬得动不了半分。 洛阳一共那么大,他的地位又显赫,我知道总有一天会被他发现。可是眼前这样的境地,这样一副丑态毕露的模样,却让我恨不得再死一次。为什么他总是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 我半侧着身子,衣衫不整,散落的发丝垂下来盖住了大半张脸,我听到江原的脚步声在向我靠近,若他叫我回头,我又如何能面对他? 脚步声消失了,我知道他就站在我身后,只要一转身就能看到。我能感到他在注视我,却不知他脸上的表情是嘲弄还是不屑。这一个转身,竟有千钧之重,隔在我与他只间,咫尺天涯。 然而江原在我身后站着,一样没有动,就这样僵持着,不知道等了多久。 直到我双手开始微微颤抖,觉得多撑一刻就要倒下。 江原仿佛自言自语般静静开口:“那块墙皮就那样好看,让你看这么久,也不愿回头看我一眼?” 我心中一颤,慢慢回头,看到他袍袖的一角消失在门外。 第26章 早有预谋 我被重新带回牢里,一进门就忍不住扶在地上干呕起来,想起刚才那肮脏一幕,只觉得心里突突乱跳,五脏被绞得难受。不经意抬眼,却见那小狼崽子躺在地下盯着我看。目光落在我裸露的肩头上,居然带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我又呕一阵,慢慢整好衣襟,蹒跚走到他面前,突然挥臂甩了他两个耳光,怒喝道:“你笑什么!” 那小畜生只愣了一下,接着恶犬一样向我扑来。 我此刻手足无力,又失了银簪,只有向旁边躲开。哪知他不罢休,又转头扑在我身上,连抓带咬与我扭打在一起,我们一起从墙边的草中滚到地上。 小畜生虽然凶狠,其实也病得没什么力气,只是韧性大得很,我几次试图撞他穴道都没有成功。再缠斗一阵,我终于仗着重量将他牢牢压住,却见那小畜生露出轻蔑的目光。 我十分恼,狠狠掐住他脖子:“小畜生!你敢笑!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 那小畜生本来还在拼力反抗,听见这话,忽然全身一震,惊恐地张大了眼,手脚渐渐停止了挣扎。我看着他面色由红转紫,终于不动,哼哼笑道:“小畜生,叫你恩将仇报!” 身后角落里,那中年犯人带了恐惧的声音小心传来:“杀……杀人了?” 我冷冷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中年犯人瑟缩着站起,朝过道里喊:“来,来人哪,杀人了!” 我哼一声,不耐烦道:“闭嘴!”刚想站起身阻止他,一仰头却重重跌在地上。 不知那中年犯人怎样告的状,我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墙边的草席上。那小畜生还微微发热,在我身边睡得正沉,中年犯人不见了。 喉咙干得难受,我勉强坐起身,立刻觉得头昏眼花,又向后倒去。想起白天喝剩的半碗清水还放在一边,我咬牙翻了个身,四肢并用,用力向牢门口爬。 地上又潮又冷,脏了我的衣袖,发髻早已散开,长发缠缠绕绕拖在地上,加上此刻狼狈不堪的姿势,我几乎忍不住要唾弃自己。但若死在这种污秽的地方,将来捐尸野外,我岂不会受到千万人的唾弃? 爬到一半,突然再也爬不动了。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我看见一双精致华贵的锦靴。 我僵在那里,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那双靴子的主人也只是站着,又是雕像般凝固了很久。 我听见头顶上方一声低低的叹息,接着身子悬了空。他将我抱起来,轻轻放回草席上。 我仍是没看他,闭了眼将脸向里。 他又不动了,我感觉他一直在凝视我。心里又突突跳得难受,我侧身面向墙壁,按住胸口轻轻咳了两声。 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躺到后来我又睡着了。天亮睁眼,只看见手边放了一碗满满的清水。 那小狼崽子似乎早醒了,正目光闪闪地看我。我见他脸上已无发热的迹象,便问:“什么时候醒的?”他哼了一声。 我端起那碗水在他面前一晃:“昨日没受伤罢?喝水么?” 他斜睨着我,终于道:“你才真像只狼,差一点就被你掐死了。” 我笑道:“你醒的早,怎么不趁我睡觉时杀了我?” 他皱起脸道:“你以为我不想?我知道根本杀不了你。” 小畜生明显是在找借口,我嘿嘿笑着拍他几下:“算我错行了吧,我们握手言和怎样?你看,我们两个本来没什么恩怨,何必要像仇家一样?不如留着力气对付你的仇人。” 他警惕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扯了扯他几乎要遮不住下身的破碎衣摆,轻声道:“那叫孙膺的狱吏折磨你不止一次吧?难道不想报仇么?” 他身子突然瑟缩了一下,冷冷哼道:“我的仇人?难道你就没有被……” 我淡淡道:“做我的仇人,他还不配。如果我也被这般折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我已经死了。” 小畜生有些吃惊,终于垂头叹道:“我不如你。” 我笑道:“不想死是好事,有什么好比的。”突然脑中一动,“你有没有想过出狱以后做什么?” 小畜生扭过头:“我从没想过出去,我杀了人。” “我也杀过人,那又怎么样?我还是要出去。” “骗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从没见过一个杀人犯像你这样嬉皮笑脸的。” 我在他头顶使劲揉一下:“你这个笨蛋!谁说我是杀人犯了?” 他厌烦地躲开我:“难道你是侩子手?” 我哑然失笑:“这个以后告诉你。如果有机会出去,你走不走?” 小畜生睫毛一颤,低声道:“走了也无处可去。” “如果有处可去呢?”我总觉得这小畜生杀人另有隐情。 他开始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等出去以后,你跟着我。” 小畜生鼻子一哼:“说的好像你马上能出去似的。” 我笑道:“你总算说对了,这里的看守其实不严,要出去很容易。” 他愣了一下,立刻露出不相信的表情:“你病得东倒西歪,还有本事出去?我不信!” 我一笑,这表情让我想起初遇到江麟的情形,如今的小鬼们都这样多疑么? “我们来打个赌,如果出不去,我就一辈子听你的,反过来,你听我的。” 小畜生微微动容,他看着我迟疑。 我挑眉道:“不敢?” 他怒道:“谁说的!就这么定了。”说着迫不及待伸出手。 击掌为誓后,我笑吟吟地看他:“不管谁听谁,以后我们是一路人了,报一下姓名总是应该的。我姓凌,名悦。你呢?” “姓裴……” 我感兴趣地追问:“名字呢?” 他犹豫道:“……没什么名字,小时候我娘唤我……小波。” 我笑喷了一口水。小畜生虽然脾气坏,名字倒是挺温顺。 他红着半张脸:“不许笑!” 我立刻一本正经:“恩,裴小波,好名字。” 小畜生脸更红,哼道:“好什么?一点气势也没有。” 我笑着凑到他跟前,别有用心地问:“你觉得不好,要不要我帮你取个?” 小畜生果然上当:“你取个试试。” 我故作沉吟:“水面起纹为波,随风而起,随风而灭,的确失之肤浅。既然你要气势些,我为你改为潜字如何?” 他一脸半信半疑:“有什么出处?” 我严肃道:“大有出处!易经有云,潜龙勿用,或跃在渊。乐则行之,忧则违之。取了这个名,命运自己掌握,前途不可限量。” 小畜生听了沉思:“裴潜,裴潜,似乎听起来还成。” 我不高兴道:“这话我不爱听,搜尽平生所学为你取名,只换来个还成?” “恩,”小畜生看看我,“那就先用着,等遇到更好的我再换。” 我赶紧笑道:“依你依你。小潜,你取了个有气势的名字,可有什么远大抱负?比如将来要成个什么样的人?” 小畜生想了想,咬牙切齿道:“我要练最强的武功,让人人见了都怕我。” 我伸手砸他脑袋:“没出息!让人家怕你,那是个疯狗都能办到。你拿这个当目标?” 他不服:“我受人欺负,被人看不起,就是因为武功不强!” 我冷笑:“那个中年犯人倒是怕你,他服你么?你昏睡不醒的时候,他照样骂你,却不肯救你。要不是遇到我爱管闲事,你还能活到现在么?” 小畜生泄了气:“你说要怎样才能不被欺负?” 我润润嗓子,正准备好好教导他一番,却听到狱卒在过道里大声吼人的名字。我忙向那小畜生道:“救我的人来了,出去以后我再教你。” 小畜生一脸上当受骗的表情:“居然有人救你?原来你根本不是凭自己本事出去!这赌我不打了!” 我十分同情地看着他:“我没说要自己越狱啊,你怎么想的?” 小畜生脸涨得通红:“你!” 有个狱卒过来打开牢门,喊道:“凌九,出来!” 我回头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怎可反悔?乖乖等我来救你。” 出了牢门,看见前面屈涛也被提了出来,我叫他一声,他回头看见我,立刻瞪起眼:“他娘的!才一天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我笑道:“屈七哥没受罪罢?” “不过吃了两顿黑饭,娘的,吃得老子直想吐!你呢?”不等我回答,他又直盯着我,“簪子呢?外衣呢?本来就病着,你想死啊!” 我轻描淡写道:“被人抢了。” “我说呢,披头散发跟个鬼似的!”屈涛点着头,不由嚷嚷起来,“他娘的,这是谁干的!让老子查出来非扒了他祖宗的皮不可!” 被带出牢狱的霎那,所有人都有一瞬间被日光刺得睁不开眼,随之长长吐一口气,除了我。 公孙叔达亲自等在外面,迎上来道:“七弟,九弟,让你们受苦了!” 屈涛道:“大哥,这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干的?是不是殷实?” 公孙叔达道:“你们先回去休息,这事慢慢再说。”转身向旁边穿便服的一人抱拳道,“多谢大人相助,某感激不尽。” 那人微微点头,却向我这边看了一眼。 屈涛忽然指着那人道:“这小子我认识!当日在海上,他用箭射杀我帮内不少兄弟。你来做什么?是不是你害我们坐牢,如今却来卖人情?” 公孙叔达急忙道:“七弟休得无礼,这位是刑部郎中李大人。” 落烟冷冷道:“诸位既然出得牢狱,就请自便罢,下官还要回去复命。” 我突然出声道:“李大人,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落烟向我走近几步,低声道:“凌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将养罢,有何请求不如当面跟殿下提。下官权利就这么几分,怕是当不起。” 我愣了一下,落烟早向着公孙叔达潇洒一揖,告辞离去。 我和屈涛与公孙叔达乘一辆马车,屈涛忍不住问道:“大哥,到底是不是殷实暗里下绊?” 公孙叔达道:“说起来殷实没有这个能力,但要不是殷实暗中挑拨,你们不会被关进这座牢中。” 屈涛道:“这混蛋老儿,我饶不了他!” 我道:“主使的是他上面的人罢?” 公孙叔达点头:“黑蛟帮不知怎么得到我与天风帮主会面的消息,想利用手握的官府力量将留守的兄弟一网打尽,然后威胁我继续为他们卖命。” 我哼道:“若是大哥没有别的办法,也只有受他们胁迫了。” 公孙叔达道:“这事还多仗陈帮主襄助。那日我与陈帮主会面,没想到颇为投缘,陈帮主虽然年纪轻轻,见识却不一般。后来聊到帮内各位当家,陈帮主得知七弟九弟留在家中,执意要来拜访。” 我皱眉道:“按道理,他堂堂天风帮帮主,不会专为看我们两个小角色屈尊拜访,定然有其他重要目的。” 公孙叔达赞同道:“我也是这么想,揣摩了一路始终却不得要领,到得家中才知道出了大事。陈帮主见我们着急,似乎也十分关心,他说天风帮与官府中人也有些来往,主动承诺要打探你们下落。总算在今天一大早捎来消息,我立刻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我听了更是疑惑,放我们出来的明明是落烟,出力打探消息的是陈帮主,江原却是第一个找到我的,这是个什么关系? 只听公孙叔达又关切地问我:“九弟,你没吃亏么?听说那所狱中有一个出名的狱吏,他没有折辱你罢?” 我淡淡笑道:“没有得逞。” “那就好,黑蛟帮针对海门帮,殷实却是针对你。你说得对,这人的确不可结交,他日大哥一定帮你出这口气!” 我笑道:“多谢大哥。小弟想问问,那位天风帮陈帮主叫什么,相貌怎样?” 公孙叔达想了想道:“这也是我比较意外的地方,这位陈帮主十分年轻,看起来年龄比你还小,今天见到的李大人也像未满二十岁,难道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名字我却不知,似乎带个风字罢。” 我长叹一声,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江原的心思果然无处不在,连暗处的帮会有他的势力插手,难怪能那么快找到我了。只是不知他的思虑究竟有多深呢?我不由看一眼公孙叔达。 马车飞快穿过街市,直奔海门帮的驻所。不知道那小畜生会不会等得急了。想起落烟临别的话,那意思好像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见到他似的,他燕王殿下在高墙环绕的王府中,难道我要登门去求他? 马车直驶入后院,我跟在屈涛身后下了车,立刻被一个柔软的身子抱住。 “凌九哥!”小鱼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呜呜哭个不停。 我微笑着拍她后背:“傻丫头,都回来了,还哭什么?” 抬眼却见一个帮众匆匆跑到公孙叔达跟前:“禀报大哥,有位姓燕的公子登门拜访,说要求见各位当家。” “姓燕的公子?”公孙叔达疑惑道,“我并不认识姓燕的人。” 我也有些意外,却没有插话。屈涛认出了落烟,公孙叔达虽没多说,心里未必不起疑,等到见了江原本人,肯定就明白了八九分。江原这次来,明显是要海门帮承他的恩情。昔日敌人变成恩人,这关系倒是颇耐人寻味。 小鱼拉拉我小声道:“凌九哥,去洗洗换件干净衣服吧。” 我道:“好。” 公孙叔达也道:“七弟九弟,你们去歇息,有我接待客人便是了。” 我道:“有劳大哥。”心里却想,江原来得这样急,怕不是你一人招待得了的。 屈涛似乎从下了车就在发呆,直到被小鱼扯了一把才回过神来。他有些复杂地看我一眼,不声不响往自己房间走去。 小鱼气嘟嘟道:“七哥怎么都不理人的?” 我笑道:“谁叫你抱着我哭,却不抱着他哭?” 小鱼红着脸争辩道:“那是因为……七哥身子好,我看一眼就知道他没事。凌九哥看起来不好,我一见就难过得掉眼泪。你们都被抓起来,我是一样担心,难道他不知道么?” 我微笑道:“看这情形他却不知道,还不去跟他说说?”小鱼应了一声,追赶屈涛去了。 我走进卧房,只见屋子中央早摆好一大桶热水,旁边放了换洗衣服。我脱掉身上染了霉气的衣物,整个泡进桶里,平生洗了无数次澡,倒没有一次比今天来得舒服。 氤氲热气弥漫在木桶周围,蒸得我有些困倦,洗了一阵,我将头搁在木桶沿上,开始想着如何报这牢狱之仇。 不用说,殷实和孙膺这两个罪魁绝不能轻饶,黑蛟帮与害我坐牢的北魏官员也要慢慢收拾,另外还要想法救出裴潜……要尽快做到这些,只有依靠江原。 只是他自己送上门来,却又让我不得不多了些提防,如果只为找我,他根本不必亲自来。就算海门帮有些能力,似乎也没重要到让他燕王殿下亲自登门的地步。除非,是有极为划算的好处?我皱着眉反复推断,一时间怎么也想不到他来这里的理由。 正想着,帮内兄弟来到门外传话:“九当家,来访的燕公子想要见你。” 我闭着眼睛轻笑一下,到底等不及了,就看看他有什么花样吧。 随口“嗯”了一声,道:“我马上过去。” 我拉过一条布巾略擦了擦头发,将布巾披在肩上,出了浴桶,又拉过另一条擦拭身上水渍。那帮众又敲门催促,我眉头一皱:“不必等我,你先去复命。” 胡乱擦了几下,拿过亵衣正要穿,呀的一声,房门居然开了。 我愕然回头,赫然见到江原站在门口,四目相对,他也怔了。 几个月来,第一次与他正面相对,却不料是这种情形。我立刻将说服他帮我报仇的打算抛到了九霄云外。挥手将一道水花击向他面门,飞速扯过外衣披在身上,喝道:“出去!” 江原面无表情地抹抹脸上的水,站在门口不动:“我好心来看你,你就这么对待我?” “这是海门帮内院,你怎么来的?” 江原一脸的理所当然:“得了公孙帮主准许,来探望故友,不行么?” 我挑眉道:“你也忒会挑时间了罢!一次两次的看别人一丝不挂?” 江原道:“怎么不说你一次两次的脱给我看?” “你,你!” 江原轻笑:“何必恼,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避的?当日……” 没等他说完,我已将换下的脏衣服扔到他脸上:“闭嘴!你倒脱一次给我看看!” 江原嘴角微微一弯:“你想看么?” 我瞪着他,一时竟没话说。 眼看他回身关上了房门,又转过身来,一脸严肃地慢慢向我走近。 我后退了两步,结结巴巴道:“站、站住!你站在那里脱就行了。” “谁说我要脱衣服?” 江原脚下没停,一双幽深的眸子着了魔般看着我,看得我涌起一阵阵不祥的预感。 我不由又退了两步:“你离我远点!” 江原根本像没听到,我忙再后退几步,脚下打滑,居然坐到了床上。 江原跟到床边,终于站住,冷冷道:“不跑了?你究竟在害怕什么?”低头轻声一笑,“怕我用强?”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是我不能承认,只挑衅地看着他。 江原看我一眼,摇摇头:“昔日松花鱼,今成捕鱼网。恩,看起来倒是好得多了,只是比起当日秦淮河画舫中还差得远,让人提不起兴致!” “你!”我终于大怒,忍无可忍挥拳击他面门,却在半路被他一把收住。 江原紧紧皱起眉头:“力气怎会这么小,你的内力竟没有恢复么?怪不得……” 我横眉道:“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江原放低了声音,“你竟有害怕的时候。” 我甩开他的手,冷冷背过身:“燕王殿下,你若是存心来嘲笑我,大可不必玩这些猫捉耗子的花样。” 江原沉默了一阵,开口道:“你明知我不是来嘲笑你,是你在狱中不愿见我,逼得我只有通过天风帮救你。今日我登门拜访,你主我宾,凌公子难道也不招待?” 我冷冷一笑:“殿下才是真正的地主,就算我不招待,你不是也进来了么?”我转过身,直视他的双眼:“你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可别说只是为了我。” “就是为了你。”江原眼睛看向别处,“可是我知道,这么说你不会相信。” 我哼一声:“那你不如直说实话。” 江原冷冷看着我道:“我要看看公孙叔达是个怎样的人。” “嗯,公孙叔达的确是个人才,不过似乎也用不着殿下你亲自来探他深浅。” “我要让海门帮知道我对他们有恩,日后让他们甘心为我所用。” “是有些必要,可是天风帮出面不就等于你出面么?” 江原眸子更冷:“我有心控制沿海一带,想暗助公孙叔达成为沿海最大的势力,为将来的水战铺路!我也不是单纯为了看你,我想利用你在海门帮的地位,劝说公孙叔达与我合作,免除他的戒心。所以我亲自前来与他谈条件,并且以探望故人为借口来找你!行了么?” 我心中一凛,公孙叔达有将才,我料到江原必然有心招揽。却没想到这一个小小帮派,就能引起他如此深远的考虑。只是出面营救这一个动作,他都能利用个彻底,用心不可谓不深。培植沿海势力,明显是针对南越的长江布防。 我微笑点头:“总算说了实话。走一步想到底下十步,这才像燕王殿下做的事。”却在心里暗叹一声,南越堪忧。 第27章 燕王手段 江原目中露出些怒意,忽地一把抓住我肩头,狠狠道:“你只道我做事从来怀着目的。那你又知不知道,我为找你费了多少心?你以为,我那样费心费力的救你,就是为了得到一个尸骨无存的结果么?” 我低低地笑一声:“你又何必?就算不是尸骨无存,也是行尸走肉。” 江原冷笑:“是啊,行尸走肉!哪个行尸走肉能让一个小小帮派在洛阳迅速崛起?哪个行尸走肉做别人九当家做得不亦乐乎!” 我摇头:“你错了,我只愿一死,却没想到世事阴差阳错,总不肯让人如愿。” 江原眸子幽冷:“你这个人,单是无情无义也罢了,为什么还要耍手段!那天抱你回舱时,你对我笑,还以为你终于被我感动了呢。哪知我又被骗了,接下来你做的事狠上加狠!”他说着切齿,似乎解不了恨般掐紧了我,“快天亮的时候,我去看你怎么样了,见到的却是空空如也的房间。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受?” 我笑道:“燕王殿下向来只愿将人摆布于股掌之中,见我私自投海,自然要暴跳如雷。” “我差一点就想跳进海里找你!” “那我可不得不笑你蠢了。” “我是蠢的很,救一个没心没肝的人,偏偏这人还不领情!”江原猛然将我拉起来,恨恨道,“凌悦,你告诉我,我这里就如此不济,让你宁愿寻死也不愿留下?让你宁愿去做个烧杀抢掠的盗匪,最后沦落狱中被人践踏,也不肯来找我?” 我平静道:“燕王殿下,其实我一直承你的情,也知道当日不告而别,触犯了你的尊严。可是都过了这么久,何必还念念不忘的来翻旧账?难道你救了人,就要别人一生依附于你?” 江原目中怒火更炽,抓住我的两手气得发抖:“几个月来我连续派人寻你踪迹,想到你可能葬身海底,心中便不断后悔。现在总算寻到你,倒被你说成小肚鸡肠!凌悦,你有没有良心?” 我被他晃得头昏脑胀,低声道:“那天若不是被你找到,我恐怕已经死了。你救我两次——若是搭你的商船也算,你已救过我三次了,虽然你本不该救我,虽然你救我时未必不想着利用我,但我心里还是感谢你。” 江原冷冷看着我,忽然笑了一声:“感谢我么,你用什么谢我?” “燕王殿下方才提过,我可以帮你说服公孙叔达。” “你以为我稀罕?” 我苦笑一下:“我也知道你不稀罕。” 江原扬眉:“你就不问问我想要什么?” “殿下要的,我一定给不起。” 江原嘴角勾出一个冰冷的笑:“不试试怎么知道。”双手用力,忽然将我向后一推。 我重重跌回床上,身上仅有的外衣敞开,露出大半个身子。我刚想起身敛好,手腕却被他牢牢按住。我试图挣脱,却发现仅剩的一点内力,几乎全在那座阴暗的牢狱中消耗殆尽。 “你,你要做什么?”我听见自己声音微微颤抖,知道这句话问得十分愚蠢。 江原身子覆上来,目中有火苗在闪动,两手环过我颈后,将我整个抱住。 我欲拒不能,挣扎中外衣滑落,裸露的身子被迫与他紧紧相贴,两腿间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摩擦与律动。 我全身使不出一丝力气,双手徒劳地推他肩头,忽然想起秦淮河上的一幕,心脏狂跳得就要脱出胸膛,一口气堵在喉头,居然说不出话来。 江原冰凉的手指在我背脊上抚过,起初轻柔,接着力度越来越大。我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在他的揉搓下晃动,感到他的手指在我腰部打着旋,慢慢滑至腹间,渐渐摸到下身。 猛然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传来,我浑身颤栗,心里惊恐无比,身子不由自主向后一仰,却被江原更紧地搂住腰身。 我拼命咬紧颤抖的牙关,嘴里终于溢出一个字:“滚!” 江原微微喘息,声音却仍冷静:“怎么?你不是要谢我么?” “我会杀了你!” 他低低哼笑:“你有多少能耐杀得了我?” 我狠狠望着他,嘴唇几乎咬出血来:“你今天若不杀我,早晚死在我手上!” 江原冷冷笑了:“凌公子,别忘了我的救命之恩,你还没有偿还清楚。”口中说着,双手更加肆意揉弄,似乎将我当成了一具可以任意摆布的躯壳。 我颤着身子,嘶声道:“我可以还了你,再杀你!包括你的亲人、朋友、属下……江原!你别让我为你活!” 江原突然停了动作,目中欲火渐退,他松开手,恼怒地看着我:“凌悦,你一定要这样么?” 我目中怒意只有比他更甚:“你要戏弄我,就该想清楚后果!” 江原对上我的眸子,表情倏然冷酷,猛地用力将我推开:“好!从今以后我不再碰你!” 我被推得滚了几滚,后背磕上坚硬的墙壁。 他眯起眼睛,声音透着刺骨寒意:“但是凌悦,你记好,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地让我碰!” 我慢慢裹紧外衣,嗽了两声:“做你的春秋大梦!” 江原冷笑一声:“我不做秋梦,只作春梦。” “你!” 江原下了床,将摆在桶边的衣服丢到我脚边,冷冷道:“穿上。大冷天的,别叫海门帮以为自己的九当家公然引诱朝廷命官!” 我双手打颤:“江原!你等着!” 江原背对我理了理衣襟,冷声道:“凌公子,你已经竖了一个敌人,别再傻到去竖第二个。”又回过身,“你若存心坏事,我就把海门帮上下灭得一人不剩!你掂量着办罢!” 我定了定神,冷眼看他:“原来燕王殿下不止行事无耻,而且习惯以己度人。你若以为我会将公事私事混为一谈,未免看扁了我!” 江原哼一声,快步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般突然停下,却不回头看我:“方才我只对公孙帮主说要见你一见,想要助海门帮重返东海的打算,并未对任何人提起。具体事宜我还要仔细考虑,过几日再另找私密地点与公孙帮主商议。凌公子不妨趁这机会,私下对公孙帮主露些口风,免得到时候吃了亏!”说着重重甩上房门离去。 我紧紧咬住牙齿,穿了衣服,摸索着下床。走到屋子中央时,忽然胸口一滞,急忙扶住浴桶边缘。一滴殷红从指缝滑到水中,缓缓洇开,我皱眉将手伸到水中搅了几搅,开门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晚上单独问过公孙叔达,果然江原口风甚严,一字未提资助海门帮的事,对双方恩怨随口带过,唯一的要求就是见我。 我告诉公孙叔达江原的真实身份,让他提前做个准备,然后回房倒头大睡。 自从被救回来,我一直维持吃完就睡,睡完再吃的状态,偶尔醒着对江原咬牙切齿一番,然后继续入睡。公孙叔达趁我吃饭时来过一次,神色凝重,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我随口敷衍他几句,将他打发出门。 如此过了几日,精神慢慢恢复,正在院中散步解闷时,江原派人送来了要求会面的密函。 信函内容比与天风帮会面时还要诡秘苛刻,不但要求海门帮九个当家全部到场,而且不许带一名多余的帮众。海门帮据点由他燕王派专人保护,而我们只能乘坐他们提供的马车前去赴约。 公孙叔达拿着密函,神色阴晴不定。其余的当家早已炸开了锅。 屈涛头一个跳出来反对:“什么屁话!他一个小商贩敢支使老子?大哥,我们去挑了他!看他还逞什么威风!” 梁丑哼哼两声:“地头蛇什么了不起,待咱们这些海阎王再混两年,看他还敢不敢惹?” 别的当家自然也是一派反对声,都认为有了上次的教训,海门帮不能再冒险,更何况这姓燕的做事太过诡异。 我听得耳中嗡嗡响,将手支在桌上打瞌睡。 公孙叔达看我一眼,道:“九弟,你说呢?” “去……” 屈涛使劲摇我一把,高声道:“瞌睡虫!你听清楚没有?不要瞎说!” 我撑一下眼皮,笑道:“自然听清了。咱们有天风帮撑腰,不必担心。” 公孙叔达沉声道:“就这么定了,天风帮既然能通过这位燕公子救我帮内兄弟,必然没有恶意,各位兄弟不要过分担忧。” 我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在座的从二当家以下,都在对我怒目而视,心里苦笑一下,公孙叔达果然是个能人。 到了傍晚时分,一名车夫模样的男子来到海门帮,见了公孙叔达便道:“公孙帮主,我家主人有请九位当家上车。” 公孙叔达没有多问,只对我们示意一下,便跟着他出了门。 我看得出江原布置十分小心,两辆马车并未停在海门帮附近,而是安排在稍远的一座客栈后院里。上了车后,才发现车篷四壁没有一个窗口。 车夫在篷外道:“暂且委屈诸位当家了,还请一路上不要出声相询,小的自会将您们送到。”说罢低低喊了声“驾”,车轮悠悠滚动,不知向何处驶去。 一路波澜无惊,下车时天已全黑,我们被带进一座像是酒楼的建筑,沿着木梯上了二楼。走廊中漆黑如洞穴,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那马夫打扮的人将我们引到一处拐角,向公孙叔达道:“燕公子就在左手第一个门内等候诸位,小人先告退了。” 我抬头看去,见那扇门内没有一丝光亮透出,绝不像有人等候在内,心想难道江原要在黑暗中谈事? 公孙叔达显然也迟疑了片刻,终于抬声向门内道:“海门帮帮主公孙叔达,率帮内兄弟求见。” 屈涛在黑暗里不满地嘟囔:“大哥客气什么!这姓燕的鬼鬼祟祟,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心里极赞成这句话,正巴不得他多骂几句。 公孙叔达却严厉喝止:“七弟,不得出口无状!” 偏偏这时门内有人道:“有请。” 也不知是公孙叔达怕门内人听到屈涛犯上的话,还是被这声音中的威严给镇住了,好一会才将门一推。 门开的一瞬间,只觉眼前大亮,原来房中灯火通明,根本与外面截然相反。 在黑暗里呆得久了,我眯着眼睛好一会,才看清坐在对面一张桌旁的江原。他这次穿得十分打眼,不但发上束了金冠,而且穿了花纹繁复的紫锦朝服,足上银緞靴金光闪闪,不知镶了什么玩意,浑身散发出一股惹人厌的气质。 看到我们一时睁不开眼,江原嘴角若有若无地翘了一下,这更加让我认定他有炫耀的嫌疑。 他慢慢放下手中茶盏,袖口有意无意地露出两条绣金盘龙,也不怎样变换姿势,只将眼神一扫,威仪顿生。 屈涛在我旁边低声惊呼:“怎么是他!” 我低声哼道:“就是那个败类!” 可惜除了我,似乎没人这么认为。屈涛直了眼不说,连前几日见过他的当家们,也被他这一身打扮迷惑住,都露出震惊不已的神情,一时间竟没人出声。 我斜眼瞧他,想表示一下不屑,却见江原目光正扫视过来,带了点半真半假的笑意。 公孙叔达还算镇定地上前抱拳道:“日前殿下屈尊来访,某不知殿下身份,怠慢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其余人听了这话,都不由倒吸一口吸气,目中又带了几分惶恐。 江原还是那般坐着,只道:“公孙帮主无须客气,原是本王有事相求。” 公孙叔达忙道:“万不敢当。殿下但有吩咐,某绝无不从。” 江原向我们环视一眼:“看来你帮内诸位当家,事先并不知我身份?” 公孙叔达道:“某心知此事不可随意传播,因此未敢告之。” 江原听了淡淡一笑:“公孙帮主行事小心,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你。”又向我们道,“本王出于谨慎,事前未敢过于声张,惟贵帮凌九当家是我故人,因此只托他向公孙帮主稍了口信,倒让诸位受惊了。”众人面上露出恍然的神情,都看了看我。 徐厚忙上前回道:“我们山野小民,能见到殿下已是受宠若惊,何敢受殿下歉意。” 江原含笑道:“徐二当家客气了。本王对诸位闻名已久,上次匆匆一见,未及深谈,今日有此良机,幸甚何哉?” 众人面上稍宽,江原又笑道:“我已知诸位姓名,想必诸位还不知本王名讳,难免有失公平。姓倒不用说了,我单名一个原字,表字修远,皇上赐我幽燕之地,因此封号燕王。” 此话一出,又是一片吸气声,眼见徐厚等人齐声拜称“燕王千岁”,江原又假惺惺站起身相扶。我只不屑地嗤一声,心想好不要脸。北魏身为南越属国,国主才得魏王封号,江原虽名为燕王,实则只是郡王,他倒公然称皇上了。 只听得江原道:“来人,看座。”从他身后一扇暗门里转出几个少年,头两个进来的竟然是凭潮和扬尘。 凭潮一见了我马上走过来,将一把椅子重重放在我身后,冷着脸低声道:“凌公子,你让我们找的好苦!” 我陪笑道:“凭潮小弟,恕罪恕罪。这不是让你们找到了么?” 凭潮哼了一声:“你死了也就罢了,这样半死不活的回来算什么?嫌我不够忙,还是想让殿下再骂我几顿?” 我笑道:“你别怕,我已经好了。只是身上还有几处疤痕伤得深,偶尔会牵筋动骨地疼一疼,借你的药抹抹就没事了。” 凭潮没好气道:“还敢说好了,你瞧不见自己脸色?老实说,你内力还剩几分?” 我道:“你别只顾跟我胡扯,你家殿下叫你呢!” 凭潮回了一下头,果然见江原正冷冷向这边看,低声道:“等会再跟你说!”说完与扬尘一起走到江原身后站定。 江原向公孙叔达道:“当日与公孙帮主在海上相遇,记得贵帮颇有些势力,却不知因何缘故弃海上岸?多年经营,一朝放弃,岂不是可惜之至。” 公孙叔达无奈地一笑:“说来惭愧,某经营沿海二十余年,虽然天资鲁钝,但自认运气不错,帮众也曾达五百余人。奈何新近兴起一个淮水帮,此帮来势凶猛,短短三年吞并沿海六个帮派,成为东海第一大水帮,海门帮生意就此一落千丈,最后只剩百余人。我公孙某人不愿受他制肘,无奈听从了凌九当家建议,丢车保卒,来洛阳另谋生路。” 江原向我这里看一眼,笑道:“公孙帮主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进驻洛阳只几个月,不但在洛阳立足,更大有雄起之势。” “殿下谬赞了,这全蒙帮内兄弟不弃,肯与我同气连枝,才使本帮有了转机。” 江原大笑道:“公孙帮主可是又过谦了。不知公孙帮主对海上事业还留恋否?” 公孙叔达痛声道:“不瞒殿下,某海上生长,海上起家,靠海吃饭近四十年,一朝割舍实在是痛彻心扉!”他话音刚落,几位当家也是唏嘘不已。 江原眸子一闪:“假若有机会重振海门帮海上威风,不知公孙帮主可愿一试?” 公孙叔达似乎料不到江原会这般问他,表情有些吃惊:“殿下的意思……” “我只问你愿不愿?” “这……”公孙叔达沉思片刻,“如果真有这样的机会,自是求之不得。只不知要我海门帮付出怎样的代价?” 江原沉声一笑:“不愧是公孙帮主,未有把握之前,就算是本王问你,也不肯正面答应。” 公孙叔达不卑不亢道:“请殿下恕罪,某虽不才,却还要对帮内几百口人的性命负责。” 江原笑道:“本王可没说要你帮内兄弟去拼命,只问你愿不愿接受我的资助。只要公孙帮主一点头,银两、船只甚至人手,我都会尽力满足。” 这句话显然极具诱惑,几个当家开始交头接耳地讨论。 屈涛戳戳我:“不会真有这样的好事罢?” 我靠在椅背上不断打呵欠:“不知道。” 公孙叔达倒十分冷静:“我海门帮能得殿下青眼,自然感激涕零。但想殿下不会毫无道理地相助,敢问对我们有何要求?” 江原嘴角微扬:“我只有一个条件,要你海门帮心甘情愿追随于我,除我之外,不再受他人号令!” 公孙叔达面上颇为震动:“殿下的意思,只要接受资助,我海门帮便要以控制东海水域为己任,从此成为殿下势力?” 江原扬了扬眉:“也可以这么说。” 公孙叔达慎重道:“此事非某一人能决定,请容我与帮内兄弟从长计议。” 江原慢慢站起身,表情有些严肃:“公孙帮主,如今我北魏放眼天下,志在四方,多少热血男儿奔赴疆场,为国出力!南越占据江淮,时时觊觎我山东沃土,将来对抗势不可免。且南越水军优势明显,我魏军要想与之抗衡,必须发展海上势力。我之所以看重公孙帮主,实因有这一层心思蕴含在内。” 公孙叔达语气中多了几分敬重:“民间早传说燕王殿下英明神武,为我北魏栋梁,如今闻言见面,才知传闻不虚。但某心中有些疑问,不吐不快。淮水帮雷允已在东海立足,殿下为何不去找他,反而舍近求远,费力扶持我一个小帮之主?” 江原负手一笑:“公孙帮主不喜欢的人,碰巧本王也不喜欢。公孙帮主可知淮水帮迅速壮大靠了谁?” “难道不是雷允?” “雷允算什么!淮水帮身后,有我叔父梁王的势力。梁王当年争权落败,一直偏据山东,素来与朝廷不和,若任其发展将来必为内祸。” “所以殿下才想扶持一支能与淮水帮抗衡的势力?” “其实与公孙帮主第一次在海上遭遇,本王便隐隐感到你是我寻找的合适人选,可惜当时正为旁事困扰,无暇他故。”江原踱了几步,忽然笑道,“哪知冥冥中自有天意,将本王想要的人通通送到了。” 公孙叔达也不由一哂:“即使无法担当重任,得与殿下相谈,也已三生有幸。看来某当日留下凌九弟,实是再正确不过的一步。” 江原一笑:“本王不妨多说两句。公孙帮主知道黑胶帮能勾结官府,抓你帮内兄弟,又是靠了谁?” “某却不敢乱猜。” “因为有晋王撑腰。” 公孙叔达微微吃惊:“原以为江湖与官府自成一路,顶多为行方便加以贿赂,没想到这些江湖名派竟然都有朝中大人物插手,那天风帮岂不也是——” 江原丝毫不加否认:“是我一手扶持。” 公孙叔达回味一阵,慢慢拱手:“殿下所言,某受教了。” 江原道:“我给你一天时间与众位当家商议,也不必出这酒楼。酒水饭菜随叫随到,倦了有上好客房。明日此时,不论是何结果,必然送你们安然离去。” 公孙叔达笑道:“多谢殿下想的周到。某现在便觉得,追随殿下这样一位明主实在是个不错的选择。” 江原微笑:“明日再决定也不迟,本王随时期待与诸位合作。”向身后道,“扬尘,请各位当家到客房休息,好生招待。” 我终于听到二字休息,便也摇摇晃晃站起来,随着众人向外走。 江原忽道:“只顾打瞌睡,不听我讲话那位当家,本王还有话对你说。” 我虽打瞌睡,却没听漏他一句话,因此照样打着呵欠往外走,不想走到一半被凭潮拖了回来。 江原指指自己旁边:“让他坐这里。” 我十分不乐意,可惜凭潮似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我按到了椅中。 于是我打着呵欠,胡乱拱拱手:“佩服佩服佩服,今日能瞻仰到燕王殿下高贵仪容,还能亲耳听到殿下巧施手腕,真乃三生有幸。” “承蒙夸奖。凌公子口风果然紧,除了我身份,其他事居然一点也没向公孙帮主透露,今日谈得有些勉强,我真是从心里谢你。” “殿下不用客气,如此机要,谁敢透露?” 江原看看我:“公孙叔达并不完全信任我,你可以对他分析一下利害。” “利害已经很明显了,还用我分析?” “凌悦,你说过公事私事分得清楚!” 我微笑道:“我没有因为私事插嘴阻止,这还叫分的不够清楚?” 江原忍了好一会才开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什么打算,身为海门帮一员,自然随着走了。”说罢不由一笑,“这么说来,倒是殿下假公济私,分得好不清楚。凌悦一走,剩下的人都当你天神般供着,可没人知道你的卑鄙了。” 江原突然严厉地看我:“你不能走。” “殿下,要多管闲事也要有个限度吧?” 江原沉默一阵,低声道:“以你的伤势,去了恐怕活不过明年春天。” 我愣了愣才道:“那又碍你什么事?” “我说过,救你回来不是要看你尸骨无存的!” 我冷笑:“让我活着,是等着看我心甘情愿任你摆布的那一天?” 江原咬咬牙:“凌悦!” 凭潮突然在一旁道:“殿下,何必跟他生气?既然他想送死,不如成全了他。”说着走过来将我从椅中拉起,“凌公子,我们殿下一片好心,既然你不领情,那便跟我出去罢。” 我站起来向旁边走了一步,突然看到凭潮神色不对,意识便模糊起来,身子一轻,缓缓倒进后面一人的怀里。 第28章 天御帅府 一股股热流刺破肌肤,钻入身体,我不断挣动,却是徒劳,只将那热流越钻越深。刀割一般四处搅动着脆弱的筋脉,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席卷而来,仿佛随时就要将人撕裂,地狱般的窒息吞噬着我,无边无际…… 我终于抵受不住,“啊”的一声叫出了来。却立刻被人按住:“别动,再忍一阵就好了。” 我僵直地躺在床上,周身大汗淋漓,模糊看到眼前人影晃动,又一股热流涌入。我痉挛着摸到一人手腕,紧紧抓住,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要害死我!” 那人不答,只是将我紧紧按住。 眼前又是一阵昏黑,我猛然咬紧牙关,闷闷地哼了一声。 耳中听得那人低声道:“别勉强,叫出来会好些。” 我已痛得无法回答,只是将手指用力掐入手心,生怕再次失去意识,叫出声来。可惜只来得及掐了一次,已经被人粗暴地掰开手掌,接着十指与那人的手指牢牢扣在一起,动也动不了。 说不清这是怎样的折磨,烧灼般的热流在体内横冲直撞,一切感觉消失,只剩了连绵不绝的疼痛。唯一还意识到的,是指间那几乎挤碎我骨骼的力度一直还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仿佛永无休止的酷刑终于到了尽头。疼痛抽丝剥茧般渐渐停止,我虚脱地软软松开手指,仿佛连呼吸都没了力气。 微微张开眼缝,隐约看得见一个蓝衣少年从我身上拔出一根根银针收回锦袋。 有人轻声道:“凭潮,你出去吧。” 一人出现在视线里,他面容严肃,头上的金冠闪闪发亮,额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 他伸手掩起了我半敞的衣服,又拉过一条棉被替我盖上,做完这些以后,便站在床边不动,似乎拿不定主意要说什么。 我别开视线,低声问:“天亮了么?” “亮了好一会了。”他答。 “谈妥了么?” “已经将他们送回海门帮了。” 我笑了一笑:“我想也是。” “凭潮正在试着疏通你各处经脉,这些天你可能都会像今天这般煎熬。” “这个我猜到了。” 江原沉默了片刻,突然道:“你要见公孙叔达么?他还有三五天才动身,可以叫他过来。” “算了,没什么要说的,我这个样子也不想让别人看见。”我淡淡一笑,“倒想知道殿下怎样跟他交代的?” “自然是实话实说。他虽不情愿,得知你的伤势后,还是同意让你留下。” 我笑:“即使不知我伤势,殿下要留,他还能不同意么?” 江原眸子幽深:“如果不是你伤得严重,我不会强留你。” 我点头,讽刺地一笑:“可惜,我无法验证你的假设。现在我已经被你搞到无处可去,不知殿下打算怎么处置我?” 江原沉静地看着我:“我府内可以自设官属,你曾在我船上做过掌簿,如今可以做我府中主簿,只管帮我起草些律令,这对你应不是什么难事。” 我缓缓抬手,对他施了一礼:“多谢殿下赐职,没想到小人有生之年还能做个从五品的官儿,而且是一步高升。” 江原微皱眉:“你不要这样,我并没打算强迫你。北魏律法中有明定,凌辱打骂无罪囚犯,最多鞭刑十五,罚银十两。而八品狱官擅自逮捕六品以上官员,并加以冒犯的,却可以判处流放甚至极刑。” 我垂下眼,微微地笑:“你误会了,殿下留我是为了救我,封官是为了替我报仇,如此苦心,我还要显得不情不愿,岂非太过矫情?” 江原轻轻一哼:“我尽力救你,你却在用力躲避,这一句情愿,倒更像是讽刺。” 我使力撑起身子,向他笑道:“既然有些事用尽努力也无法改变,那我不如接受。只请殿下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诺,别再以为我可以做你的玩物。” 江原面上有些冷:“你以为我拿你当玩物?” “不然我想不出殿下为什么这样对我。” 江原一把将我肩头扣住,狠狠道:“有时候我真是恨不得将你剖开,看看这躯壳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东西!” 我淡淡一笑:“殿下何必自寻烦恼,你施救,我便接受,这样还不行么?” 江原微微恼怒:“你就从来没有一刻想过,我是出于真心?” 我愣了一下,接着低笑出声:“真心?我倒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东西。” 江原目光沉沉地看我:“你还是记恨我?” 我抬头一笑:“本来有些,但现在想想,似乎该怪自己,谁叫我无力反抗,才几乎招来奇耻大辱。况且殿下几次三番的救我,于情于理,我又怎能反过来恨你?” “奇耻大辱……”江原面色阴沉的可怕,“你果真是这样想的?” “如果换作是殿下失去内力,被人强迫却无力对抗,你会怎么想?如果你绝望到只剩用死来反抗的境地,难道会认为这是一种恩赐?” 江原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我笑笑:“不必误会,殿下自然没像孙膺那般将我逼上绝路。” 江原好一会才渐渐松开我,冷声道:“你也不要想歪,我从来没想将你当玩物,就算那日一时失了方寸,也是因为……”他突然停住,没有再说下去。 我别过头:“既然如此,那就当作一场误会,我会忘了它,希望殿下也不要放在心上,免得日后相处尴尬。” 江原凝视我良久,突然干脆道:“好。”话锋一转,又冷冷道,“但你若要日后不受挟制,就用实力说话。封给你的官若做得不称职,那就是你自取其辱,到时候别怪我下手不留情!” 这句话威胁意味十分浓重,我与他目光相对,见他眼中颇有挑衅之色,脱口道:“殿下既出此言,凌悦尽力而为。” 江原扫我一眼,表情有些松动:“我府中也不需要一个动不动就倒下的残废,你最好专心调养身体,再如以前一般消极敷衍,浪费别人心血,我照样不饶你。” 我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不会再轻易求死。” 江原背过身:“待我安排完海门帮,就让你正式上任。” 我见他似乎要走,犹豫一下,还是道:“殿下,我还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江原站住:“说说看。” “洛阳狱中,有一个曾跟我同牢的裴姓少年,希望殿下能救他出来。” 江原回头看我:“那日你对落烟的不情之请,便是这少年么?你为何要救他?” “那少年的罪名另有隐情,我不愿看他冤死在牢中。” 江原沉吟道:“你可知道那所监狱属晋王辖治?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最后才到那里搜人,当时救你已是颇费周折,再用私权救他,怕要落人把柄。” 我道:“殿下也可以暂且封他一个官职。” 江原冷笑:“你打的好主意!当我的王府可以滥封滥赏?” 我恳切道:“算我欠你,后果由我补救如何?” 江原冷冷看我一阵,慢慢道:“你一直知道我的身份,在南越时却只肯叫我名字,现在句句口称殿下,我早就觉得这样不像你。” 我微微一愣,觉得有些意外:“当初殿下微服暗访,不方便称呼,现在殿下无需隐瞒身份,自然要恢复尊称,难道殿下认为我做得不妥么?” 江原眼神犀利:“你根本就不看重身份差异,也不在乎我的地位。这样着意叫我殿下,不是有求于我,就是故意疏远躲避,现在看来似乎是前者。” 我飞快抬眼,想知道到底是哪根筋让他感觉到这些。为了尽量表现得谦卑一点,我确实每次都十分用意地称他殿下,语气不大自然,难道这也被他看出来了? 江原板着脸道:“不用疑惑,你那次恼怒失控,不知不觉就直呼我名字,喊着要杀了我,哪有半点想到我是燕王?” 我心里一半叫苦一半叫骂,嘴上却冷冷道:“殿下已同意不提旧事,还请你说到做到。” 江原果然闭了嘴,在房中停了一停,无话可说,阴沉着脸就要出门。 我不甘心道:“你救是不救?” 江原哼道:“那要看他能不能活到现在了。” 我不由嘴角一弯:“多谢殿下……” 江原忍无可忍地转过身来,冷声道:“没有那份心思,就别再硬装了,以后除非必要,不许叫我殿下。这样怪腔怪调,听起来倒像讽刺。我受不起!” “……” 我瞪眼看着房门关上,想好的后半句谢辞被憋在半路,怎么我顺从他安排是讽刺,叫他殿下也是讽刺?发现我没将他身份放在眼里,居然这样恼羞成怒,以后还不知要怎样刁难我呢。 江原一走,凭潮立刻端了个食盒进来,我低头一瞧,全是清汤小菜,便道:“我现在全身无力,你还给我吃这个?” 凭潮斜我一眼:“那些补品劲太大,你的身体根本受不了,只会越补越弱。” 我拿筷子挑了挑汤里的绿叶,低声问道:“你们殿下说我活不过明年春天,可是真的?” 凭潮严肃道:“放任发展下去,确实危险。” 我怀疑道:“我身上的伤明明都已痊愈,内力却一丝不剩,都是因为经脉不通么?没有内力,至多跟常人一样,怎么就到了要死的地步?” 凭潮有些生气:“你痊愈的只是外伤,真正致命的却是外伤导致的内伤!之前的箭伤早就令你元气大损,从那时你就时常困顿,难道自己感觉不出么?后来几次气血攻心,未及调养又与数百人鏖战,身体早已超越了极限,精力衰竭还不是必然的?” 我默然半晌,问道:“凭潮,你跟我说实话,现在的治法有没有用?” 凭潮冷冷道:“当时若经我及时医治,多则一年,少则半年,你内力可望恢复。现在拖延了几个月,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只能先借针灸将内力灌输到各个穴位,重新刺激经脉到你初受伤时的状态,然后才慢慢调治。而且你的经脉已极端脆弱,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还不知要多花几倍的精力才能让你恢复。” 我点点头,有些歉意道:“如此麻烦,倒真的让你费心了。” 凭潮不客气道:“我多花些时间还是小事,凌公子,你这一念之差,害自己受苦不说,又让多少人为你奔波劳顿!殿下日夜派人去长江口打探,结果惊动了当地官府,被朝中官员弹劾无故扰民,连皇上都差点亲自过问了。现在总算找到你,却又因私放囚犯被晋王参了一本,前日才刚刚将此事摆平。你要真过意不去,不如好好报答殿下,别辜负他对你的期望。” 我漫不经心地一笑:“看他面上那般神气,原来在朝中也是处处受制,我的伤严重到这种程度,怕是命也保不住,他还期望我做什么?” 凭潮不高兴地看了看我:“有我在,保住你的命还不是难事。只是殿下对你这般重视,为了救你,不惜惹来满身麻烦,你难道不知道他要什么?” 其实从他对公孙叔达势在必得的态度上,我也猜到了,不如此不能解释他对我的行为。我皱眉向凭潮道:“你不要敲边鼓,我知道你们殿下求贤若渴,不遗余力地网罗人才。但就算撇开南越北魏的关系不说,他总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对他满心臣服。” 凭潮白我一眼:“真没见过你这样不领情的。”说罢也摔门出去。我撇撇嘴,这已经非常领情了,他们居然还不满足! 接下来的几天,江原没再来过。凭潮报复似的让我疼到死去活来,送来的饭菜却一次比一次清淡。就在我怀疑自己要爬不起来的时候,他将我从床上拎起来:“别睡了,衣服在这里,快些穿好下楼。” 我睡眼惺忪地在被子里打个滚,抱怨道:“我快被你虐待死了!你确定我还能下楼?” 凭潮毫不理睬:“殿下吩咐我带你进府!你想光着被抬进去?快穿!” 我现在十分确定自己被抓住了软肋,凭潮居然也开始对我进行赤裸裸的威逼。在强烈的羞耻心驱使下,我万般不情愿地起身,一步三摇地下了楼。 门口停了一辆极其简朴的青布马车,凭潮站在车边向我招手:“快点!” 说也奇怪,刚下床时我还有些力不从心,等一路走到楼下,脚底居然不再有软绵绵的感觉。我心里有些高兴,加快脚步走到凭潮面前,笑道:“凭潮小弟,你的医术真是名不虚传,我觉得脚底踏实多了。” 凭潮得意地一哼:“那是自然。” 我左右望望:“怎么不见车夫?” 凭潮笑道:“我就是车夫,凌公子请上车。” 我笑道:“大夫亲自驾车,我都不敢坐了。” 口里说着,却攀着车辕上了车,掀起车帘正要钻进去,我僵住了:“你怎么在里面?” 江原四平八稳地坐在一边,慢慢道:“我坐自己的车,似乎不用事先通知你。” 我狐疑道:“听说你这几日很忙,怎么有空亲自来?” 江原随意道:“刚下早朝,顺便过来,听说你养得差不多了。” 我苦着脸道:“其实没有,这几天都没下床,怕是到了府里也做不了多少事。” 江原冷冷看我一眼:“别找借口推三阻四,要不要我亲自拉你进来?” 我叹一口气,弯腰走到另一边坐下,见江原的目光凝在我身上,深邃一如往常,不由得别开了脸。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自从被他找到,屡屡接受他的救助,我就无法再将他当作对等的敌手看待。如果说当初故意与他作对,带着三分恣意三分调侃,那么现在我偶尔言语挑衅,不过是为了保住最后的一点尊严。 时至今日,我已丧失了与他针锋相对的能力,这是早该接受的事实。然而在狱中险遭凌辱,被他见到最狼狈的一幕,已让我无地自容,接着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受他调笑,更是深深地刺痛了我。若要我甘愿低眉顺目地受他摆布,委实难以做到。 车子启动,一阵西风卷起车帘,有枯叶飘入车内,我伸手拈起。只见街道两旁的刺槐几乎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灰色的枝干,利箭一般耸向天空,快要入冬了…… 我看一眼自己身上深青色的夹衣,并不感觉特别排斥,领口、袖口的花纹明显带有北魏特色,拙朴中透着几分庄重,似乎只有这样的装扮,才配得起这座浑厚庄严的城市。而我,必须要穿着这身衣服,迈入燕王的府第,从今隐姓埋名,做一个最为普通的幕僚。 出神之际,忽听到江原发问:“这里比之建康如何?” 抬头遇上他探寻的目光,我微微一笑:“雄浑质朴,慷慨激昂,自是别有一番风情。”又看看窗外,“江南一年四季都是绿色,区别只在深浅不同,这里四时分明,倒也爽快。” 江原也看着窗外:“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自己更适合这里。” 我不置可否地笑道:“是么?” 江原肯定道:“是。”过了一会,又补充,“我感觉是。” 我皱眉看他,一时想不明白他的用意。 江原似乎弯了弯嘴角,转而问道:“你那天急着救出那少年,现在怎么不问我?” 我一笑:“殿下的能力,我不用怀疑。” 江原追问道:“你说过有了麻烦替我善后,就不问我后果如何?” 我再笑:“殿下或许想出了更好的办法,哪会用得到我。” 江原看我一眼,没有否认,却突然严肃道:“我说过,以后不在正式场合别称我殿下。” 我有些委屈:“你真这么难受?”明明感觉叫得顺口多了。 江原不悦道:“是你叫得难受。开始你怎么叫我,现在不妨也那么叫,以前我都不在乎,难道现在会在乎?” 我无奈道:“好吧,你是上司,我遵命就是。” 马车穿过城南繁华的闹市,驶上一条宽阔的南北御街,向北行了一阵,江原道:“这条街南通开阳门,向北走到尽头,就是我的府第。” 我道:“开阳门尽头在皇宫之东,听说那里留有一片空地,预备将来建造东宫。” 江原微微笑道:“不错,但是几年前父皇将那块地赐给了我,现在已是我帅府的一部分。” “这么说,太子之位已经是你囊中之物了?” 江原淡淡道:“父皇本来并不打算给我,只是因为我战功太高,让他无法推辞。” 我有些惊讶:“你是长子,功劳又居首,立你为太子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江原哼了一声:“晋王、韩王势力也很广泛,父皇不想引起各方争斗,索性拖着。” 我叹道:“你父皇真是失策,现在的争斗也不见得少。连我这种只想躲着过安稳日子的,都一不留神惨遭波及。”看一眼江原,“我进你府里不是为了受罪的,那些风口浪尖上的事,你可不要连累我。” 江原冷然道:“那要看我夺位能否成功了,万一失败,你想不受牵连都不行。” 我笑:“那你可千万要成功。” 江原凝视我:“所以,你不要做让我后悔自己选择的事。” 我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江原冷冷一笑:“你听着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车子向东转了一个弯,倏然停止,江原对我道:“下车。” 我道:“你刚才的话,最好说清楚些。” 江原不予理睬,自己下了马车,我只好跟着下去。 面前是一座极宏伟的大门,金钉白壁,青瓦红柱,门前守卫全副铠甲,整齐列在两旁,防备之森严几乎可以与宫门媲美。 我瞧向站在车旁的江原:“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皇宫,你这是开府,还是开小朝廷?” 不等江原答话,凭潮已急忙叫道:“凌公子!” 江原却并不在意,反而将嘴角一弯,露出十二分的野心。 我抬头见门上一块鎏金横匾,上书“天御弘远”,淡淡一笑:“原来你以此名开府。” 江原在一旁道:“这是前年平定北方叛乱后父皇亲书,后面两个字含了我的名字。” 我心里吐一口气,这封号本身已表示出国主江德对他的忌惮,再加上后面二字,意味更加深远。看来北魏的国力虽然增长迅速,内部矛盾却不亚于南越,燕王江原、晋王江成、韩王江进,这三大势力足以将北魏搅个天翻地覆,更别提偏据山东的梁王江征了。我身不由己地趟进这汪浑水,真不知是福是祸。 凭潮叫来一个小兵,将马车牵入后院,自己在前面引路。我跟在江原后面,刚进府就听见有人高声叫道:“子悦!” 我循着声音望去,喜道:“武大哥!” 武佑绪远远奔到我面前,爽朗笑道:“可把你盼来了!要不是殿下不许,我早就跑去看你了。怎么样,身上的伤养好了么?” 我笑道:“好得多了。” 武佑绪又向江原道:“殿下,弘文馆中的几间房屋已经收拾好了,住起来没有问题。” 江原点点头:“杜司马在么?” 武佑绪道:“杜司马与陆长史大概还在集贤殿。” 江原看我一眼:“我还有事,你将他领过去,顺便带他熟悉一下府内情况。” 武佑绪笑道:“殿下尽管去忙。”说着带我向东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风起云落初动雨 一骑绝尘望江北 朝来风雨晚来急 烽烟遥念南国冷 第29章 一泪难得 我早看见武佑绪身后跟着一名身着军中便服的青年,见江原走得远了,便拱手相问:“恕我无礼,不知这位是谁?” 那青年忙还礼:“在下萧靖,是府中参军。” 武佑绪边走边笑道:“怀安早有心与你结识,今日总算有了机会,你们两个年纪相仿,正该多聊聊。” 萧靖微笑道:“代承兄自从南越归来,三句中倒夹着两句提到你,今日总算见了尊容。听说凌公子颇通武略,在下正想请你指教。” 我淡淡一笑:“不敢,武大哥谬赞,萧参军不要当真,若蒙不弃,咱们坐着闲话几句倒是可以的。” 萧靖笑道:“凌公子不需谦让,你一入府中便居主簿之职,若无过人之处,殿下怎会对你如此赏识?” 我有些无奈地笑道:“惭愧惭愧,在下初来乍到,实不配这主簿的职位,殿下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萧靖目光一闪:“听说凌公子是南越人,却曾试图刺杀南越凌王未果,后来为殿下所救,又宁死不肯跟从。如今凌公子欣然受封,不知是最终被殿下威仪所折服,还是从一开始就欲擒故纵?” 我眉头一皱,淡淡向他道:“为了一官半职使尽手段的事,我不屑为,至于此中缘由却不足为外人道了。萧参军若是纯粹好奇,待日后熟识,我或者还愿意告诉你。” 武佑绪责怪萧靖:“子悦刚来,你这样直言质询,岂是待客之道?” 萧靖却笑向我道:“在下不过稍加探询,还望凌公子不要见怪。” 我笑道:“萧参军真是风趣,不过初次相识,言语就这样直率,在下还是有些见怪的。” 萧靖神情敛了敛,拱手道:“改日一定专来致歉。”向武佑绪道,“小弟先行告辞,就不扰二位叙旧了。” 武佑绪拉住他挽留:“何必急着走?” 萧靖笑道:“已经惹人见怪,多留便无趣了。”说罢便告辞离开。 武佑绪见留不住他,便回头向我解释:“怀安只是不明其中原委,他对你并无恶意。” 我似笑非笑道:“我知道,他不过有些不服罢了。” 武佑绪忙道:“怀安他并非没有容人之量,等日后相互熟悉了就好。” 我微笑道:“武大哥别忙解释,我不会放在心上。萧靖能与武大哥相厚,必然不是营营之辈。倒是你们殿下让我一步登高,不服的定然不止萧靖一人,言语讥诮还在其次,故意刁难怕也会有的。” 江原的得力下属恐怕都听说了我这号人物,我却还不知道他笼络的人才都是些什么品性,萧靖的存心试探还算客气,谁知道其余人会怎么做?我不得不防。 武佑绪听了也担心起来:“我倒没想到此节,你之前没有半点功劳,刚刚进府就比多数人职位要高,确实会招来议论。不然我禀明殿下,让他将你曾是海门帮当家的身份公布?收服海门帮是一大功劳,他们明白后就不会多说了。” 我笑道:“海门帮是殿下在暗处的势力,怎可见天日?我将担心说给武大哥知道,你心里明白就好。” 武佑绪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我向殿下暗示一下也好,免得引起误会。” 我正是这个意思,连忙道:“多谢费心。”接着问起他近况,武佑绪都欣然作答,不出几句话便恢复了往日的熟稔。 向东经过几处宫殿庭馆,终于到了江原所说的弘文馆。这里四周都有高墙围绕,外面看起来庄严肃穆,进去后才发现更像一座小型园林,馆内楼阁高耸,回廊水榭迂回蜿蜒,东面和南北两面各有一座宫殿,呈月形分列。 武佑绪介绍说,这里完全依照江原幼时在宫中的居所样式而建,南殿藏历朝典籍,北殿收放本朝各类文书章程,也是府中主簿办公之所,东殿偶尔作待客之用,我的住所被安排在东殿第二进的小院内。 刚进小院,站在回廊下的一个小厮立刻迎过来问道:“可是新来的主簿大人?” 我道声“是”,他便我引到北面的一排房前,将书房、卧房和正厅一一指给我看。我见房内布置得当,谢了他几句,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一直在这馆内么?” 那小厮不慌不忙回礼,答道:“小人鸣文,一直在弘文馆当差,殿下前日特地命我负责照顾大人起居,大人有何事只管吩咐小人去办。” 我又问:“你平时都做些什么事?这里只有你一人照料么?” 鸣文道:“回大人,小人负责管理南北两殿各类书籍,殿下在东殿待客时,也会端送茶水。洒扫的奴婢不算,整个弘文馆共有我和鸣时两人。” 我笑道:“辛苦你了,这里没什么事,你下去歇息吧。”鸣文便向我和武佑绪各施一礼,告退出了院门。 我皱眉向武佑绪道:“武大哥,这小厮谦恭有礼,又在弘文馆内,一定是个通文墨的。叫他来照顾我起居,会不会委屈了些?” 武佑绪笑道:“这有什么?你是主簿,照顾你分所应当。原来的主簿曹大人上了年纪,经常告病,现在的汪主簿是从功曹借调的,你来了正堪其用,他们巴结还来不及呢。” 我不在乎地笑了笑,走进卧室,见里面窗明几净,收拾得十分整洁,在床边坐下道:“武大哥若没有事,咱们便多聊一会。” 武佑绪意外:“你不去别的地方转转?司马大人今天也在,正好带你去认识一下。” 我微笑道:“他与殿下有要事相商,不便打扰,而且小弟走得累了,精神不济,不如改天再专程去拜访。”武佑绪听了,忙让我留在馆内休息,说等我精神好了再来。 我叫来鸣文,让他带我在馆内转了一转,发现南殿藏书十分丰厚,虽然比不上南越宫中数量庞大,却有不少不常见的孤本。在北殿见到鸣时,问了些日常公务,顺便携回几本记叙当今政要的书籍。 本来只为打发时间,谁知翻了几页,不由得心生叹服。书中不但提到北魏本国的优劣形势,而且也对周边国家的军政进行了剖析,其中关于南越形势的分析,就连我也找不出大的错处,而关于北赵地形的某些记述,有些却是我所不知道的。 这样一边翻看,一边与自己以前所知相互参照,不知不觉竟看得入了迷。直到鸣文送来午膳,我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书本。 鸣文看一眼桌上的书,似乎不经意道:“馆中还藏有一本更为详尽的《天下政要》,大人若想看,小人便帮您取来。” 我笑道:“多谢你,不知这些书都是哪位高人编著,读罢令人受益良多。” 鸣文道:“《天下政要》由府中长史陆大人主持编修,大人手中这本《形论》是司马大人的手笔。” 我微微叹道:“二位果然都有经世之才。听说杜长龄当初隐居山中,燕王殿下三月之内亲自拜访二十余次,终于将他感动,答应入府效力。由这本《形论》便可看出,杜司马确实在全心辅佐。” 鸣文笑道:“司马大人原本以为拒绝几次殿下就会放弃,哪知殿下契而不舍,一直到他肯答应出山。如今司马大人与殿下的关系亲厚非常,隔几日就要深谈一次,人家都说其实是司马大人为了多与殿下交谈几次,才想出这屡屡拒绝的法子。” 我听了也不由笑起来,又问道:“听说陆子庭陆大人是在流放人犯中被发现的,可是真的?” 鸣文道:“是的,当时殿下听说陆大人因为私用官银被流放,连夜追出城外百里,用皇上钦赐的金牌将他救回,又千方百计为他洗脱了罪名。” 我轻轻点头,心想江原虽然以绝情冷酷著称,对待有才能的下属却不惜屈尊降贵,就连犯了罪的人都能重用,果然不负求贤若渴的盛名。这样唯才是举,也难怪府中有这么多忠于他的人才了。 吃过饭,我让鸣文收拾了碗筷退下,本想再看看剩下的几本书,却听到院门口有人说话。我走出卧房,正见到凭潮笑眯眯地进客厅来。刚要问他为何这么高兴,凭潮已将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推到了我面前:“凌公子,殿下命我将这少年带来给你看看,如果不对我再拿回去换。” 那少年两手垂在身侧,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住我,那副恨不得要将人生吃的小样儿,不是那小畜生是谁? 我早笑着将他拉到我身前,伸手在他头顶狠揉一把:“怎么样?我说过要救你出来的,没等急罢?” 裴潜偏过头,愤怒地看我一眼,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向凭潮道:“什么时候救出来的?怎么点了他的穴?” 凭潮无奈道:“你问他好了!这小崽子见人就乱抓乱咬,不点他穴我这身衣服又保不住了!” 我将裴潜搂过来摸摸他额头:“这孩子前些天还病着,不知道现在好了没,你闭住他穴道不是让他病情加重么?” 凭潮白了我一眼:“他那点病早让我一剂汤药灌好了,你还是多操心教他点道理罢!真怀疑这小崽子是狼养大的,人话都听不进去。” 我嘿嘿一笑:“凭潮小弟,医术我不如你,这收服人心的事你就不行了,他偏偏就听我的话,”拍拍裴潜肩头,“对吧?小潜。” 裴潜斜了我一眼,转头一口咬在我手臂上。我冷不防惨叫一声,急忙将他推到一边,脱口骂道:“小畜生!”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 凭潮在一边笑得眼泪流出来:“凌公子,你这本事我算是见识了,小崽子可真听话!哈哈……” 我面色微赧,嘴硬道:“那是我忘了说不准咬我!倒是你们,救回来也不给他换件衣服。” 凭潮笑道:“衣服有的是,他自己不换有什么办法?我可不想再被咬一次。”说着扔给我一个包袱,“喏,都在这里面,你慢慢给他穿吧。” 我提醒道:“你先帮他解开穴道。” 凭潮坚决道:“不行。他点着穴都咬你,放开了还了得!” 我看一眼裴潜,见他埋着头,将脸朝着另一边,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便道:“我心里有数,他不会再咬我。” 凭潮很不信任地看了看裴潜:“你现在正是治疗的关键时期,气力比以前还不如,可别给他弄出伤来。” 我笑道:“他是我要救的,怎么会伤我?再说内力没了技巧总还在,小崽子打不过我。” 见我一再坚持,凭潮只好走过去对裴潜道:“小子,这位凌公子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他现在伤得很重,你若不想他死,就不要向他动手。万一伤了他,我不会饶你,知道么?” 裴潜仍是埋着头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凭潮不高兴地嘟囔一声,帮他解了穴。裴潜微微晃了一下,还是站着没动。 凭潮笑道:“这会倒是安分了。”临走前向我道:“我回去复命,晚上再来帮你扎针。” 我笑道:“代我向燕王殿下道声谢。” 目送他出了门,才走到裴潜身边,将包袱塞到他手里:“我叫人帮你打盆热水,你换换衣服罢。” 裴潜搂紧了包袱,没说话。 我不高兴道:“怎么啦?点穴点哑巴了?救了你连句谢也没有,还咬我让别人看笑话,真是忘恩负义!”说着伸指使劲在他额上一戳。 裴潜的脸上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我看清以后,不由得愣了,小畜生居然在哭! 我心里有些慌,忙拿衣袖往他脸上擦。 裴潜后退一步,气嘟嘟地抬头看我,脸上的眼泪还挂着:“你滚开!” 我笑道:“你叫我滚就滚,却又哭什么?” 裴潜拿破烂的袖子抹一把脸:“谁,谁说我哭了?” 我摇头笑道:“没,没人说你哭!不过是有人垂着头,也不知怕人看见什么。” 裴潜怒道:“你,你!”抬起手似乎要出掌,却又硬生生放下。 我收起笑容,拉住他认真道:“是不是以为我骗你,所以一直生气?其实我恨不得立刻救你出来,可惜没有那么大能力。你要咬我才能解气,不妨再咬几口。” 裴潜抬头看看我,又低下头:“你的伤真的那么重?” 我又揉他脑袋:“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还真单纯。” 裴潜脸立刻涨得通红,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看别人比你可信!” 我心虚地笑笑:“现在知道我没骗你就好,你可要记着咱们的约定,从今以后我说什么你听什么。”停了一下,见裴潜没表示反对,便继续往下说,“首先你要弄清楚这是燕王帅府,不能对这里的人敌意太重。还有我现在在府中担任主簿,以后我做什么你都要在一边看着,边看边学,懂了?” 裴潜脸上的表情像是很不情愿,考虑了一下,目中突然露出凶光:“我暂时听你的,但是如果你想害我,我一定杀了你。” “哈,我就是想害你,怎么样?”我满不在乎地在他脸上乱揉一通,直将他凶狠的表情弄成苦瓜脸,“还想威胁我?告诉你,若是不听我话,我就再把你扔牢里去!看谁还救你?” 裴潜皱眉躲开,一脸忍受不了道:“别碰我,你当我是小孩?” 我嘿嘿笑道:“我当你是弟弟。”说着将他推进卧室,出门叫人打水。 其实我早就发现,裴潜虽然对人充满敌意,却有几分直率单纯,只要让他彻底信任就不怕他露出獠牙。不过这狼崽子竟然会哭,真是十分出乎我的意料,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才变得这样多疑,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问他身世。 我跟鸣文商议了一下,将裴潜安排在隔壁,端茶倒水的活尽量让他去干,方便我随时约束。照我的想法,身边留个自己收服的人,总好过江原安排的那些心腹,不然我岂不是连他一句坏话都没法说? 第二天一大早,武佑绪急匆匆来找我:“子悦,殿下在集贤殿召集大家议事,让我来叫你。” 我道:“那应该是极要紧的事,我去合适么?” 武佑绪道:“你现在也是幕僚之一,自然要去。”不由分说拉了我便走。 我心里低叹一声,这就是我不愿靠近江原的原因之一。天御府虽然地位卓然,实际却比别的地方危险十倍,这是更加靠近政治中心的地方,入了府中便是燕王一党,怕是怎么都脱不了与晋王和韩王势力对立了。 集贤殿院前戒备森严,几乎每隔几步就有哨兵把守,武佑绪将一块令牌递给我道:“这是殿下亲自签发,你带着它便没人拦你。” 我瞧见武佑绪腰间也系了一块,便问:“守备这样严格,都在商议什么事?” 武佑绪小声道:“北赵久攻不下,殿下正与府中谋士和各卫统军商议用兵之策,自然要严防奸细探听。” 踏进集贤殿,里面正讨论得热烈,十几名官员们或站或坐,有的还端着茶水四处走动。江原穿一件便袍坐在大殿尽头,正与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官员低头交谈。我从那官员的服饰上判断,这人正是天御府长史陆子庭。 江原身兼朝中太尉之职,掌管全国军政,因此陆子庭也兼任太尉长史,凡军政大事都少不了他的参与,在府中的地位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过单从外表看去,这人倒是正直宽厚,没有身居高位者的傲气。 大殿的另一角,荀简与卫文正悠悠然坐着品茶,不时与旁边一个站着的书生说话。那书生白衣素袍,看不出官职,只是举手投足间带了点不沾凡尘的味道,与这王府的气氛颇不相符。 武佑绪带我绕过众人时,许多人注意到我,说话声音便低了些,江原大概有所察觉,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不知诸位议论的如何?” 官员们听了便都停了讨论,陆续回到各自座位上。那白衣书生也微笑着踱回来,坐在江原的下首,我不由十分惊奇,没想到司马杜长龄果真是一派隐士风度。 杜长龄注意到我在看他,回我云淡风清的一笑,向江原道:“武将军带来的这位,可是殿下日前提到的新任主簿?” 江原看我一眼,笑道:“正是,不知先生觉得如何?” 杜长龄微笑道:“殿下向来慧眼识才,但以小臣看来,凌主簿眉间有英武之气,他日成就或许不拘于文字之上。” 江原眸中一闪,向我笑道:“杜司马认为本王将你放错了位置,凌悦,你说如何是好?” 我淡淡道:“在下日前看了司马大人的《形论》,其言辞之犀利,见解之透彻,令人叹为观止,然后由衷觉得燕王殿下有大人辅佐,真如鱼之得水,相得益彰。但若是事先并不知司马大人论著,今日初见,我一定只会觉得大人适合在山中做个隐士,绝不会想到大人有此经天纬地之才。” 杜长龄听了,目中露出些惊奇之色,连忙起身自谦:“拙作竟有幸得凌主簿赏识,在下不胜荣幸。适才一见凌主簿仪容,不由得便妄加揣摩。倒不是质疑殿下眼力,更不是怀疑凌主簿的能力。” 我忙还礼道:“大人谦让了,在下只是不敢当司马大人谬赞,这才以理推之。实不相瞒,我如今自保尚难,何谈英武?侥幸得居主簿之职,全赖殿下厚爱,若论实际能力,怕真的是坐错了位子。” 杜长龄微笑道:“在下本欲赞扬几句,却似乎让凌主簿不自在起来。”又向江原道,“长龄山野之人,平日随意惯了,可不要因我插嘴废了礼数。” 江原眼睛向我瞟了一下,笑道:“先生勿怪,子悦就是这样脾气,他对先生倒是真心敬服的。” 杜长龄忙道“不敢当”。我回江原一个白眼,心想要他多嘴,好像我跟他多熟似的。 接着江原便循着礼数向众人道:“这位是新入府的主簿凌悦,大家认识了便好。”又指着众人向我一一介绍。 府中五品以上官员,陆子庭和杜长龄不必说,从事郎中卫文、军咨祭酒荀简不必说,记室参军事吴胤是个面目严肃的官员,负责各种公文往来,起草的燕王教令也要通过此人发出,以后应该是与我接触最频繁的官员之一。我特别对他多加留意,觉得这人城府颇深,似乎很难亲近。 武佑绪和程雍分别任燕王左右亲军统帅,从他们的职位便可看出,两人是江原身边的左膀右臂。左一统军秦羽、薛凯和右一统军乔云都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将领,三人不但长相丰神俊朗,据说也是战场上的后起之秀。此外,右三统军韦之行也是颇有实力的将领。 我与这些人依次相见,客套了几句,又向周围团团一揖,在荀简下首归了座。还没坐稳,便感觉到身侧一道视线直射过来,我猛然抬头,只见程雍正极不友善地斜视我,兀鹰般的眼神越发锐利。他应该是最不希望在这里看到我的人,想到这里,我嘴角一弯,向他作口型道:“别来无恙?” 程雍眼中满是厌恶,立刻别开了视线。 我微微一笑,开始听江原与众人的讨论。 第30章 父子反目 这次随江原回朝的将领只是少数人,他麾下一些有名的大将,诸如程广、裴绍等人,仍然镇守在外,时刻防范北赵突袭。 回顾北魏与北赵交战的这五年,正是我全力经营蜀川的重要时期。那时蜀国刚灭,国主归降,正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流砂会乘机迅速崛起,并以恢复旧国为名招揽了大批人马,成为顽固抵抗南越统治的一支主要力量。 我一边派军队毫不留情地镇压,一边尽力安抚普通百姓,整整用了四年时间,才将满目疮痍的蜀川引上正轨。然而,我却也不得不眼看着北魏逐渐蚕食北赵边境,将领土层层向西北推进。 百忙之中,我飞骑回京上表,促成了实际上旨在支援北赵的通商协议,暂时拖住了北魏西进步伐——但也只能是拖延而已,因为国主江德已经不耐烦了。在一次宫廷密议中,江德下了死命令,限江原一二年内拿下北赵,否则后果自负。 眼下江原能握有三十八万大军,成为亲王中实力最雄厚的一派,与对北赵的连年用兵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在几位皇子全都对储位虎视眈眈的当口,一旦收服北赵失败,这后果意味着什么,可就十分玄妙了。 现在江原不但积极备战,而且漫天撒网,不放过任何对自己有利的东西,怕都是被这一句“后果自负”踩痛了尾巴。 不过他疼他的,有必要这样折腾我么?就因为刚才在殿上没发表丝毫意见,散会之后,他立刻逼我将各国情报统统浏览一遍,并且限两日内写出一篇纲要。只是北赵的也罢了,我还可以长长见识,不想首当其冲送来的就是南越谍报。 此刻我坐在弘文馆北殿中,僵硬地面对鸣文搬来的一堆谍报文书,只有苦笑。 来到北魏后,我已经对南越的任何消息全都不闻不问,说我刻意躲避也好,那痛苦的一幕幕我不愿再想起。并非毫不关心南越时局,只是我太过清醒地明白,自己已失去了关心的资格。不在其位,便无法谋其政,就算打探的再详细不过,除了徒增痛苦,还能改变什么呢?如今,这些情报放在眼前,也不过让我更加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处境罢了。 我向远远站在一边的裴潜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裴潜一脸警惕道:“干什么?” 等他走到跟前,我板起脸道:“听说你识字的?” 小崽子十分戒备道:“识字怎么了?” 我瞧他那不信任的神色就来气,哼道:“识字能害你!”一把将他按进椅中,然后把一桌上的谍报推到他面前,“限你今天把这些看完,然后写一篇纲要给我。” 裴潜抬头看我,皱眉道:“为什么?” 我不容置疑道:“因为你要听我的!”看到他愤怒的眼神,赶紧拍拍他进行利诱,“多学点东西对你将来有好处,你要写的好,改天有空教你一套拳脚功夫。” 我打着呵欠,向窗边一张几榻走去,背后裴潜半信半疑道:“我在这里看,那你做什么?” “我……去那边睡一觉,哎,太累了……”我含糊几句,有点心虚地爬到榻上,突然想起什么,合眼之前又叮嘱道,“你好好看,记得来人马上叫我!” 现在我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只有在梦中才不用费力地掩饰自己。 然而刚才看到的消息还是挥之不去,虽然不想承认,皇兄瞒天过海的做法得到了父皇的默许,却还是忍不住去想,为什么我会让他们感觉这样碍眼?是不是在他们心中,我从来只是一个用于开疆拓土的工具?猝不及防地,许多过去不愿、也不敢去想的问题,就这样涌进脑中,猛然刺痛了我。 朦胧中,似乎回到童年玩过的碧水池畔,父皇突然抱过玩得兴起的我,严厉问道:“彦儿,你将来会不会背叛父皇?” 幼小的我看着父皇有些可怕的脸色,只小声问:“什么叫背叛?” 父皇想了想道:“父皇的意思是,你长大了,会不会帮着别人来打父皇?你会不会?” 我满面疑惑,天真地眨着眼睛:“我是父皇的儿子,怎么会帮别人?谁来打父皇,彦儿就杀了他!” 父皇点点头,面色微微缓和,却双手掐住我腋下,猛将我浸入水中。我吓得大哭,眼看水渐渐没到胸口,只有不住哀求,旁边的宫女太监早已吓得软倒在地。直到呛了一口水,父皇才停住手,沉沉道:“彦儿,记住你刚才的话,若是对父皇有二心,别怪父皇像今天这般对你!” 我水淋淋地扑倒在岸上,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越走越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哭喊出声。 哭泣中,似乎有人轻轻触碰我的脸颊,我感到心里一阵温暖,渐渐止住了哭声。又过了一会,仿佛双唇也这被湿湿润润的温暖包围了,腮边被什么弄得痒痒的,我忍不住伸手一拂,却什么也没碰到。 明亮的阳光刺入眼帘,我好容易才看清面前那双幽深的黑色眸子,反射般突然坐起。 江原站在塌边,似乎被我吓了一跳,马上又冷冷道:“起这么快,见到鬼了?” 我四面一望:“你怎么来了?裴潜呢?小畜生竟然没叫我。” 江原哼道:“若不是我不让人通报,还不知道你这样自在。本来还想问你看得过瘾么?现在看来似乎是睡得过瘾。” 他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唇边凉凉的,顺手一抹居然是湿的,难道我睡着时流了口水?急忙拿袖子擦干净,偷偷看一眼江原,他眼角居然带了点笑意。我不由有些恼,便道:“你明知我是南越人,却让我看南越情报,对付本国人,居然来问我过不过瘾?” 江原挑眉:“所以,你让那少年替你看,自己睡觉?” “我早就看完了。” “那你倒来说说,南越朝中近来都有什么动作,你对南越皇帝有什么看法?” “……” 江原冷笑:“是说不出来,还是根本不敢说?我给你这些,就是让你看看清楚,南越朝中究竟乌烟瘴气到什么地步!难道现在你还在自欺欺人?” 我猛然站起道:“你闭嘴!”这样的话还是第一次听到,我握紧了双手,心中竟隐隐发慌。 “哐”的一声,房门被人撞开,我与江原同时向门口望去,都有些呆怔。 站在门口的赫然是身着世子服饰的江麟,他两眼直盯着我们,面色有说不出的难看。 半年没见,江麟似乎长高了一点,我下意识地往江原身后退了退,不知道这个精明的小鬼有没有认出我? 江原首先开口:“不是要过几天才回来么?” 江麟冷冷道:“母亲的忌日快到了,我怕父王自己太过冷清,所以提前回来。”说着又向屋内走了几步,“不过,似乎是我多虑了。” 江原脸上僵了僵,有些客套地问道:“你外公近来好么?” 江麟同样客套地回答:“本来不太好,可是一见到我,外公便格外高兴。” 江原随意道:“既如此,你多去陪陪外公也好。” 江麟抬头看着他:“父王却似乎相反。” 江原面色阴沉下来:“你说什么?” 江麟嘴角一丝冷笑,慢慢将目光移到我身上:“孩儿一回来就听人说,父王新任命了一位主簿,忙赶来看看是何许人也。不知道父王愿不愿为孩儿引见?” 我与他目光一对,见这小鬼神色不善,心里首先紧了一下。他明明已经认出我,却并没有当面提起旧事,绝对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说不定有什么后招等着我。忙先向他笑道:“我是小人物,怎敢劳殿下亲自引见。在下凌悦,失礼之处望世子殿下勿怪。” 江麟冷冽地在我脸上一扫:“原来是凌主簿,我还不知道天御府变得这么好进,坑蒙拐骗之徒都可以混个主簿来当。” 我干笑一声,江原已怒道:“放肆!” 江麟抬头冷笑,神色间带了几分鄙夷:“这姓凌的到底是因为什么被父王看中的,孩儿不敢乱说,但刚才的事,孩儿在窗外都看到了。孩儿斗胆想请教父王,我天御府招揽幕僚还有这样一项用途么?” 江原脸色不知是尴尬还是恼怒:“我的事轮不到你来过问。” 江麟冷笑道:“孩儿是不敢过问,只是好奇这滋味。” 江原面色立刻变得铁青:“是谁教你说这种没上没下的话!” 江麟毫不示弱与他对视:“孩儿不敢,师傅只教我正身律己,不可行越矩之事!” 江原怒意勃发,扬手一挥,我还没来得及阻止,江麟已经跌出三丈以外。我好心跑过去扶他,反倒被他狠狠推开:“恶心!” 我倒跌两步,顺便碰翻了一只香几,就要摔倒的时候,江原一把扶住我,怒道:“管他做什么!管好你自己!”我甩开他的手,还不是因为把柄在你家小鬼手里? 江麟从地上爬起来,声音有一丝颤抖:“你打我也罢了,若是母亲知道父王的所做作为,一定会伤心难过。” 江原冷笑:“你还敢提你母亲?我倒是盼着她能为我伤一点心!” 江麟咬了咬下唇:“那孩儿便替母亲恭喜父王,找到一个合心意的下属。” 江原冷冷道:“那也不必了,你母亲的心思我比谁都了解。既然凌主簿你已见过,不如回明德殿去,我还有事要与凌主簿商讨。” 江麟讽刺地一弯嘴角:“父王尽情‘商讨’,孩儿就不打扰了。”临走之前,锐利目光在我身上剜过,“凌主簿,改日我也要跟你商讨一番,还盼你不吝赐教。”我被他瞧得打了个寒噤,就算这小鬼认定我招摇撞骗,也不用这样恨我吧?我抱怨地看一眼江原,心道你什么时候打他不好,偏偏拿我作借口,不是存心让我倒霉?他不敢动你这老子,还不敢动我么? 江原突然厉声道:“站住!” 已经走出门的江麟身形一顿:“父王还有事?” “从现在起,未经我允许,你不得私入弘文馆。” 江麟回身冷笑几声:“将来父王若再收了官员在府里,可千万要先告诉孩儿哪里不能进,这样的事,孩儿还真不想撞见第二回!”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转过回廊。 我皱眉看着江麟跑出弘文馆,正琢磨他那话什么意思,江原在我身后道:“这孩子被惯坏了,你以后见了不要理他就是,他若做什么过分的事,就派人告诉我。” 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我现在是谁?对堂堂燕王世子说不理就不理?就算他对我做什么,如果告诉了你,轻则落个挑拨父子关系的恶名,重了连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你能保证他不回头报复么?江原,你瞧瞧你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货色? 江原看到我控诉的眼神,大概也想到这样根本行不通,便又道:“这几天你尽量不要出馆,免得麟儿见到你又放肆胡说。” 我再次欲哭无泪,不出馆,那小鬼不会将我叫出去么?你现在该做的是回去好好开导自己儿子,让他对我消除敌意才对吧?刚才在殿上介绍我时,你不是很会因势利导,消除下属间隔阂的么? 江原却似乎根本没想到与儿子的沟通问题,挥手道:“算了,不如你先跟着我,待我忙过这阵再说。” 唉,主意一个比一个糟,我立刻找借口反对:“我不是你随从,怎么能无缘无故跟你出入?再说北赵的情报还没有看,那篇纲要也还没写。” 江原冷冷看我:“你是府内主簿,负责起草燕王教令,我随时发令,你随时记录,何来不妥?你要看情报随时都可以,我会为你留时间。”接着又冷笑,“你不是有个捉刀的么,叫他代你看也是一样。” 我身上一阵一阵冷,这父子两人真是像得不能再像,轮番冷笑,是不是想冻死人?一个激灵之后,我突然想起不对,江原父子一先一后来,鸣文鸣时不出声倒能理解,裴潜这小畜生怎么也这么安静地放他们进来? 我转头看江原:“你把裴潜怎么了?我半天没听到他说话。” 江原道:“能怎么样?不过是让他别碍事。” 我就急忙出门,只见殿外回廊下,裴潜正一动不动蹲在窗边。我气急败坏地跑到他身边,推捏一阵无效,回头向跟出来的江原道:“你点的穴?” 不用他回答我已经知道了,裴潜一见江原两眼发红,似乎恨不得立刻吃了他。我再看他肩膀上两只脚印清晰可见,明显是江麟拿他当了垫脚石。 江原走过来,见到裴潜的眼神并不以为意,反而问道:“他叫裴潜?是你取的名字罢?” 我怒视他:“你怎么知道?” 江原道:“三国时大智大勇之能臣,放在这小畜生身上似乎可惜了些。” “怎么?” “鲁莽有余而智不足,你指望他成气候么?” 我不高兴道:“少废话,你父子仗势欺人过分了罢!” 江原也看到裴潜肩上的脚印,脸色变了变:“麟儿确实过分了。”伸手将裴潜穴道解开,又飞速闪开。 裴潜红着眼睛往前冲,被我使力拉住:“那是燕王殿下!” “燕王殿下怎么了?我不过不让他进来,他就点我穴道!还让那臭小子踩我!” 我道:“你忘了我的话了?燕王殿下要进,你怎么能拦他?”裴潜呆了一下,恨恨地看江原一眼,才慢慢停下。 江原别有意味道:“怪不得你一心救他,原来他只听你话。” 我道:“这里的人都听你的,我就不能找一个只听我的?” 江原淡淡道:“只要你听我的,那亦无妨。”我突然也有吃了他的冲动。 江原微微一笑,刚想起般又道:“对了,叫这少年留在殿里看谍报,你跟我进一趟宫罢。” 我警惕道:“进宫?做什么?” “我皇妹想见你。” “你,你皇妹?她怎么会知道我?”他的皇妹不就是仪真么?她怎么还没嫁出去! 江原一笑:“是我告诉她的。” “为,为什么?”我瞧一眼江原,这个混蛋难道发现了什么,想要试探我? “我皇妹对南越的风土人情感兴趣,听说你是南越人,所以想听你谈一谈南越的事。 “她马上要嫁过去了,亲自去体会不是比我讲得好?” 江原笑道:“仪真那次听我说起,就一定要我带你过去,大概想事先多了解一些。” 我极力找理由推辞:“那不行,我一个男人,怎么能去后宫见公主?” “没关系,我带你进去。” 我坚决道:“还是不行!我是南越通缉的犯人,公主见了我,将来到南越两相对照,我不就暴露了?”她去南越一见关慕秋与我相像,一定会怀疑我。 “那种东西,她不会看到。”江原强拉住我的手,将我拖出门去。 看来无法脱身了,我情急之中道:“凭潮在哪里?” 江原回头看我:“你找他做什么?” “差一点忘了,他让今天我过去拿药,我得先去找他再随你进宫。” 江原盯着我看了一会,面无表情道:“我今早刚问过,他说你根本不能吃药,是不是你听错了?” “厄……是么?或许是我听错了。” 江原微微一笑:“那就不用找他了。”继续拉着我走,转头向旁边的随从道,“吩咐备马车,入宫。” 易容的希望破灭,我心里怀着最后一丝侥幸,登上了驶向皇宫的马车。 江原坐在旁边,握住我的手一直不肯放开,似乎怕我逃走似的。我皱眉往回抽,却立刻被他更紧地握住。 车帘垂下,狭小的车厢里光线有些暗淡,车外没有嘈杂的人声,只偶尔听见车轮压过街道的声响。左手仍被江原牢牢握着,车厢内安静得能听见彼此呼吸,我突然觉得这气氛有说不出的怪异,再次试图摆脱他的五指。 “凌悦。”江原低声开口,语气一反往常的冰冷霸道,反而带了几分郑重。 我心里蓦然一跳,询问地看他,却发现他并没有看我,只好问道:“你要说什么?” 江原轻轻一笑:“你现在好像真的有些怕我,我之前还以为……”他转头看着我,却没有说下去。 我勉强笑道:“害怕的似乎是你,抓这么紧,是怕我中途逃走么?” 江原也笑:“就算我在怕罢,我的确是怕你逃走,所以不敢放开。” 我不由向他苦笑:“你看我还有能力逃么?” 江原眸子里有什么颤了一下,慢慢道:“自从你来到北魏,我们还没有认真谈过。” 我一笑:“你说得好像以前认真过一般。” 江原深邃的目光直视我:“那一夜发生了什么,我一直没机会问你。” 我低头躲过他的视线:“你不是都看到了么?南越太子想要围杀我。” “他为什么想要围杀你?难道只因为你是一个刺杀未遂的刺客?”江原声音低沉,“你在襄阳刺杀越凌王,四处派人通缉你的却是南越太子,为什么他比越凌王本人还要热心?凌悦,你不觉得从一开始自己的理由便太过牵强么?” 我心里一紧,却没有立刻开口。 江原目光灼灼地看我:“你不说,便先听我说如何?那一日,我赶到川庆宫,那里已被严密封锁,只得折回。经过皇宫北门时,远远看到一队回宫的侍卫,其中一人紫冠王服,却似乎是被强制押解入宫。接着,便看到城东燃起焰火,原来是你正被南越太子围击。我救下你之后,第二日打探到消息,越凌王因为涉嫌投毒,被宣进宫软禁了,由此可见,我那日见到的便是他本人。再过几日,参与围杀你的太子侍卫全被秘密处决,没有一人侥幸逃脱。我只是奇怪,你怎么会与越凌王一日间同时遇险?皇上下旨拿他,太子誓要杀你,倒好象你与他成了一伙?” 我迅速道:“那又有何奇怪?我听到国主遇害,要去越凌王处确定是否为他所害,恰巧见他被皇帝召去宫里,要尾随时被太子遇到。他见了我,便来杀我。我之前确实骗了你,我刺杀越凌王虽是出于义愤,其实更因为受了太子指使。我一击不中,只有逃走,太子怕我暴露他的阴谋,所以先下手为强。” 江原转眼看我:“你何时又与太子勾结上了?” “这个么,就像我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被你纠缠上一样。” 江原低低一笑:“闹了半天,你是南越太子一党?” “你不见我对太子府内十分熟悉么?” 他不依不饶:“那你为什么又会一心求死?你既然可以依附太子,难道没想过依附我么?” “那时以为伤重难愈,因此了无生志,殿下就不用追究了罢。我现在不是成了天御府的主簿么?” 江原目光垂下:“对,但你却从没有真心想留下。”说着却又莫名一笑,“不过,你总算给了我一个理由。” “理由?”我故意使自己看起来怒气冲冲,“如果你觉得我在编瞎话骗你,那又何必问我?”说着不顾马车正在疾驰,便起身要下车。 江原用力将我拉回来,冷冷道:“别自找烦恼,我说过不信你么?” 我继续佯怒道:“你这么说,分明是不信我。” 江原忽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凝视我,那一泓幽潭之下仿佛掩藏着无尽波澜,随时都要汹涌而出,我被他盯得有些心慌,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应付,脸上伪装出的怒意烟消云散。 他看着我,渐渐皱眉,猛然将我从座位上拖起。他用的力道太大,我连保持平衡都来不及,便重重跌进他怀里。我大惊失色,急忙撑起身子,却被他牢牢按在腿上。 江原用力扳过我的脸,声音有些凶狠:“你看不出来么?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愿意相信你。以前你说过的话,我明知有漏洞,却从没派人追查。今天也一样,不管你的话有几分是真的,我仍然选择相信。可是你,又有几分信我?” 我看着他嘴唇张合,却没有办法仔细去分辨,只将双眼直直望进他眸子里,那里几乎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这样狼狈已不是第一次。我对着那影子淡淡一笑,仿佛是对江原又仿佛是对自己:“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在你手里。” 江原更深地皱眉:“又是这种眼神,难道我对你说的话,你一点都听不懂么?” 我扭头别开视线:“你放开我。” 他偏偏更紧地将我按住:“如果我说不放,你会怎样?” 就在这时,车速减慢,传来侍卫拦驾的声音,我趁机使力挣扎。 江原低低笑道:“宫门到了,我给你一个选择,你是要在车里被我抱着,还是同我换乘一匹马?” 我不由怒道:“你!” 车外立刻有侍卫近前问道:“燕王殿下可有需要末将效劳之处?” 江原不动声色道:“不需要,我受仪真公主之邀前往云翔宫,与我同行的是府内新任从五品主簿,你们只管记下便是。”那侍卫道声“是”,立刻下令放行。 我咬牙放低声音:“江原,你不要忘了答应过什么!我不……” 话未说完,江原突然低头在我唇上一碰,接着将我放开,我瞪圆了眼睛:“你,你……” 江原轻笑一声:“不让我抱着,那便只有这样了。” 我双唇发抖:“你等着!不要以为我没有内力就可以……” 江原反而笑了:“我等着,等你恢复内力以后,也这么对我。” “……”太无耻了,我怒视着他,明知他在玩笑,还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江原笑了一阵,看见我怒气未消,表情便渐渐收敛。停车时,他突然认真对我道:“凌悦,我发现你只有在发怒的时候,眼中才有一点生机。” 我横他一眼,甩手下车,谁知双腿早已坐得酸麻,一触到地面,居然差点摔倒。江原跟在后面笑道:“我不会扶你了,免得你恨我的事又加一件。” 第31章 云翔论画 到了第三道宫门便不能再乘车,我跛着脚迈过高高的门槛,缓缓穿过连接朝寝两区的永巷。因为身上经脉还未全部打通,所以一旦气血受阻,情况便比平常人严重,我跟在江原身后,越走落得越远。 偏江原边走边毫无同情心地催促:“跟紧我。” 我冷冷道:“你这么急,不如自己先走。” 江原回头,看见我步伐缓慢,眼中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只是没站稳。” 我哼了一声。 江原折回来伸手欲扶,被我一口拒绝,他弯唇一笑:“还想让我抱你过去么?”我立刻警告地瞪他。 他嘴角笑意更浓,左右望了一下,忽然低头向我凑近。我忙后退,他却已经蹲下身子,抬起我一只脚。 “你……”我急忙要躲。 江原严肃道:“想自己走就别动!趁现在没人我帮你推拿几下。”手上加了几分内力,在我足底轻轻揉捏。 过不多久,麻痹的感觉果然渐渐消失,我忙道:“好了,多谢你。” 江原直起身:“走几步我看。”我向前走了几步,江原便道,“走吧。”仍是派头十足地晃在我身前引路。 我有些尴尬地跟上,望着江原挺拔的背影,一时竟有些捉摸不透他。 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燕王,居然为我做这种事,如果只是为了笼络下属,未免也太过分了些。换作我的话,大概只有对最亲密的朋友才做得出。再想他对我开的轻薄玩笑,以前刘恒也常对我开,只是没有这般大胆罢了。曾以为他将我当玩物般轻侮,难道果真是误解了他?不过,那日在海门帮又算什么?思来想去,真是越想越乱,干脆抛在一边。 前面江原已拐入通向后宫的大门,我快走几步,也跟着进了门。 北魏皇宫与南越不同,许多殿宇都是高大的台榭,有的甚至离地十几丈,气势宏伟,蔚为壮观。 江原放慢脚步,向我介绍道:“你眼前这座最大的宫殿是宣光殿,再往后是嘉福殿,分别是皇后上官氏和我母妃萧贵妃的住所,仪真居住的云翔宫在嘉福殿之西。” 我向云翔宫所在的方向遥遥看去,心情有些复杂。仪真就要远嫁南越,她要嫁的夫君却在这里,两相交错,注定无缘无份。虽然我如今这境地,有很大原因都是拜和亲所赐,但想到她一个女子只身远嫁,最终难免独守空房,我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歉疚。试探地问江原:“公主马上要嫁去异国,想必心中十分难过吧?” 江原微叹道:“不,仪真知道自己要嫁的是越凌王,心里是十分高兴的。” 我不由愣住:“她是真心想嫁?” 江原叹一口气:“她的哥哥都是能征善战的骁将,仪真从小耳濡目染,自然对这类人物心生仰慕。本来我们都想好了,如果仪真不愿意,就找一个王公家的女儿代替,没想到她执意要嫁,还说愿以一己之力尽力化解两国争端。” 我低声道:“原来她这般无辜。” 江原转头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她现在高兴,嫁过去却未必幸福。” 江原凝眉道:“不幸福也好,将来便不会太痛苦,但愿她不要用情过深,最后落得伤心一场。” 我淡淡道:“在你眼中,本来便是国事大于亲情,又装什么好人?现在你们和亲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越凌王接二连三出事,南越朝中动荡,仪真公主还未出嫁便已经让各方矛盾激化,我看是你该偷笑罢。” 江原看我一眼:“不管怎样,仪真是我皇妹,我已经对不起她,确实不希望她再受丧夫之痛。去南越之前我想尽量满足她的愿望,等进了云翔宫,不管她问什么,你都要尽力回答,知道么?” 我低叹一声,这恐怕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踏进云翔宫,早有宫女迎上前来向江原见礼,又道:“公主殿下请燕王殿下客厅闲话。”说着便将我们引至客厅。 想来由于主人是女子,这客厅由一幅绣屏一分为二。我进门之后看到的只是房间半边,墙上的几幅字画吸引了我的视线。其中有一幅,我怎么看怎么眼熟,多看几眼,不由吃了一惊,这字体太像我本人了!怎么会有人写与我相近的字,还挂在仪真公主的宫殿里?再看周围精致细巧的布置,竟有些江南的风格,我更是疑惑。 江原注意到我神情,无奈笑道:“觉得眼熟么?仪真喜欢这些,心血来潮便改成了这种风格。” 我不自然地一笑:“公主果然酷爱江南风情。”心里倒对仪真本人起了好奇。 这时有宫女进去秉报,我定睛看着屏风之后,过不多久,一名身着宫装的女子婷婷走进客厅,虽然隔着屏风看不真切,却隐约看得出她身形苗条。江原低声对我道:“你在这里等着。”自己快步转过屏风。 那女子见了江原立刻盈盈下拜:“小妹见过皇兄。”声音颇为悦耳。 江原忙道:“皇妹不必多礼。” 仪真起身笑道:“大哥日理万机,怎么有空到小妹这里一坐?” 江原也笑道:“你忘了,那日不是说要见我府上新来的南越籍官员么?我将他带来了。” 仪真喜道:“他在哪里?” 江原笑道:“便在外面等候。” 仪真向屏风外望了一眼,我不等她发问,先施礼道:“微臣天御府主簿凌悦,拜见公主殿下。”施礼过后便一直低头,生怕她看清楚我的容貌。 仪真却似乎没有走出屏风的意思,只向我欠了欠身子,歉然道:“待嫁之人不便相见,只能委屈大人外面稍坐,还望见谅。”转头命宫女,“给大人看座,奉茶。” 我这才想起女子出嫁之前要避见生客,心里暗道万幸,连忙谢过她,按照一名宫女的指示在靠近屏风处坐下。 江原自己早不客气地在屏风那边坐了,这时向仪真道:“撤了罢,明明共处一室,却隔了个屏风说话,不觉别扭?”我立刻用眼神表示反对,可惜被屏风挡住,他看不到。 仪真回身笑道:“这是应守之礼,皇兄勿怪。虽然隔着屏风,但小妹也能约略感受到凌大人风度翩然,决不负皇兄一番盛赞。素闻江南多才子,凌大人能任主簿之职,想必亦是胸怀锦绣,文章练达之佼佼者。” 我忙道:“不敢当。” 江原似乎向我这边看了一下,笑道:“他长得是不错,不过说他是才子,不免冤枉了南越那一大片文人墨客。叫他吟诗作对,不如让他挥剑四舞,说不定还能舞出一篇《兰亭集序》来。” 我猛然看向他,江原却已经移开了视线。 仪真失笑道:“皇兄,你说话越来越玄妙了,小妹真听不出你这话到底是贬低呢,还是夸赞。”又向我道,“凌大人,本宫大胆猜测,我皇兄如此说,想必是赞你的武功与书法,不过本宫倒没看出大人是会武之人。” 我马上谦道:“公主误会了,燕王殿下这般说,只是取笑臣胸无点墨,不擅作文而已。” 江原笑道:“我皇妹冰雪聪明,何来误会?子悦不须过谦,你不是曾说自己最擅长写字的么?”向仪真道:“真儿,你房中挂的那几幅书法名画,何不让凌主簿鉴赏一下?” 我凉凉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将我拉下水。 仪真被他一句话提醒,语气中满是惊喜:“正是,凌大人请看东墙上所挂的几幅字画,那是年初有人从南越为本宫带回来的,据说都是南越名家之作。但这几幅书画角上有的只有闲章,全部未见署名,本宫实在猜不到是谁的作品,凌大人可认得么?” 听她如此说,我只好走到那几幅字画前逐一细看,仪真见我起身,便也走到屏风边缘与我一同观赏。我见仪真离我不远,便直接向她道:“公主殿下,这左边第一幅字画是南越山水圣手黄承之的作品,黄承之晚年自号‘林下钓叟’,爱用这一方‘水无烟’的印章。” 仪真恍然道:“原来如此,本宫只知黄承之曾自号‘云中山人’,却不知他另一名号。” 我笑道:“黄承之晚年深居简出,几乎已经封笔,因此作品为世人所知的极少,便是南越人也不一定知道,公主得到的可是珍品呢。”说罢又看左边第二幅,“这幅字一望可知是吴子霄的字。此人笔力刚劲,擅长碑体,据说现在南越皇族立碑树传,多请他来题字。因此他的字虽好,却因题得太多,反而不算珍贵。” 仪真听得连连点头:“凌大人,本宫心中的迷惑总算在今日解开了,那从右数第三幅,我一直猜是韩夔的作品,不知猜的对么?” 我笑道:“公主好眼力。”接着又为她介绍接下来的几幅作品及作者。仪真似乎对这些十分入迷,一边听还一边发问,我尽可能满足她的好奇,说得十分详细。但是不知怎么,她越是这般热情洋溢,我心底里越免不了一阵阵歉疚,尤其想到她这样可能都是为了迎合我,更加觉得对不起她。 介绍完所有的字画,我向她微微施礼,转身欲回座,却听见仪真在后面急急叫我:“凌大人且慢!” 我应声回头,却看到了一张俏丽绝伦的脸,一双明艳无比且充满期盼的眸子,淡青色的宫装飞舞,急速消失于屏风之后。虽然只是一瞬间,却似乎看到仪真微微红了脸。我定了定神,连忙告罪:“微臣无意间唐突公主,请公主责罚。” 江原本来一直坐着喝茶,对我们的谈话毫不感兴趣,突然站起来转过屏风,笑道:“凌悦,你怎么故意害我皇妹?” 我瞪他一眼,口中却毕恭毕敬道:“殿下见谅,微臣并非有意亵渎公主容颜。” 仪真也忙道:“皇兄,都是小妹心急,与凌大人无涉。” 江原挑眉道:“怎么没关系?凌悦,你故意漏讲了一幅图,才害我皇妹如此心急。”说着拉我走到那幅极像我笔迹的作品之下,“这一幅是谁的作品,你还没有告诉我皇妹呢。” 我皱眉看了看那幅字,向仪真所站的方向道:“公主殿下恕罪,微臣实在看不出这是谁的作品,并且也不觉得是南越名家之作,因此漏讲了。” 仪真听了良久不语,江原用明显不相信的口气道:“我看你方才讲得头头是道,显然于此道精通得很,怎么偏不认识这幅字?” 我面无表情地回他:“再精通也不能全都认识,我看要知道这幅字的作者,还要请教公主殿下。” 江原反诘道:“我皇妹若是知道,还用急着问你么?” 我冷冰冰看他一眼:“燕王殿下若是不知道,就不要充作内行胡乱起疑了罢。”这次轮到江原瞪我。 仪真轻叹一声,向江原道:“皇兄不要为难凌大人了,小妹心服口服。”又向我道,“我还有另一幅字一直未曾示人,还请凌大人赏鉴。”我无法推辞,只得道声“遵命”,仪真便回头向宫女道:“去将我床头那幅卷轴取来。” 江原又看了看墙上那些字画,略显诧异:“真儿,你不是对我说,这幅字是……” 仪真忙打断他:“那是小妹猜测而已,而且这墙上那一幅——”说到这里略略低头,似乎羞于出口,又催促另一宫女,“去看看,怎么还未取来?” 不多时,宫女拿来一幅卷轴,仪真便命拿给我。我将那卷轴展开看时,着实吃了一惊,只见这幅字几乎与墙上挂的那幅一模一样,却的的确确是我的手笔,只是因为时间太久,连我都忘了曾写过这么一幅字。 江原好奇地凑过来,也吃惊道:“真儿,这是怎么回事?” 仪真不好意思道:“皇兄,这幅才是真品,小妹外面挂的是临摹之作,只是我习练多时,自以为几可乱真,却不想被凌大人看出破绽。” “我怎么觉得两幅字没有差别,”江原有点不相信地看我,“凌悦,你从哪里看出的?” 我此刻眉头紧锁,只顾盯着那幅字,却没有心思去理江原的问题。若不是我自己擅长临摹,也许连我都无法立刻分辨真假,能写到如此相像的程度,不知道要耗费她多少功夫?对一个素昧蒙面,注定要负她一生的男子,这样倾心相付,只会给她带来伤害。 直到仪真也对我说话,我才将目光转向屏风后那个满怀期待的倩影,掩藏起心中思绪,只淡淡发问:“微臣斗胆,敢问公主为何偏爱这幅作品,并且如此用心模仿?” “本宫……”仪真迟疑一下,还是道,“不怕大人取笑,本宫听闻越凌王颇擅书法,却从不轻易留下墨宝,不由心向往之。年初偶然得到这幅字,一见之下便认定是他真迹,因此格外珍重。” 我冷冷一笑:“古来书画者,于自己作品之上或留题名,或留印章,又或二者兼而有之,长款穷款不一而足。听说越凌王题字从不肯留任何题款,是为空款,却不知是怕沽名钓誉之徒哄抬自己,还是怕世人取笑。” 仪真认真道:“正因如此,我一见此卷轴便认定是他的亲笔,不留题款,我想是他不愿因越凌王的身份而被另眼相看,想获得世人公正的评价罢。” 我一皱眉,继续道:“但也因为不留题款的缘故,模仿伪造者甚众,甚至有随便一写,便当作真迹卖至千金的。鱼龙混杂、真伪难分,见过他真迹的人少之又少,公主又焉知这字不是伪作?你苦心模仿,焉知不是白费心思?” 仪真似乎怔了一下,语气中有一点失望:“如此说来,大人认为这幅字是假的?” “不,虽然微臣从未见过真品,但以常理猜度,这字是真的。卷轴装裱用的云锦是南越皇宫贡品,民间几乎很难见到,若要制一幅这样的赝品,只这装裱用料就比画卷本身还贵,怕是划不来的。” 仪真忙命宫女将卷轴再拿给她看,仔细审视后,又低叹一回,笑道:“大人所知渊博,真令我获益匪浅。只是我从大人语气中听出,你似乎对本宫习练越凌王笔迹有所成见,大人是南越人,我正想知道他在你们南越人心中究竟印象怎样?” 江原在旁边嗤声一笑,向仪真道:“真儿,我劝你别问,他与越凌王有仇,你问了只会让自己后悔答应婚事。” 仪真十分意外,问我道:“凌大人,我皇兄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他在南越因越凌王而走投无路,不然怎会来投靠我?”江原走回屏风后端起茶盏,又笑盈盈对我道:“凌悦,你恨不得将越凌王杀了,对么?” 我嘴角抽动一下,虽然他语气调侃,却总隐隐给我一种不好的感觉,几乎就要以为他另有所指,但愿是错觉。 仪真悠然道:“越凌王十五岁为将,十九岁封王,平南岭,灭蜀川,短短数年,战功赫赫,几可与皇兄当年收幽燕,拒胡羯相提并论,如此英雄,怎不令人艳羡?虽不知凌大人与他有何恩怨,但本宫想问,在你的眼中,越凌王这些功绩如何?” 仪真似乎还在微微出神,我听着却不由变了神色,冷淡道:“兵者人祸,以万民之魂,搏高位者之利,生灵涂炭,损人损己,公主以为可取么?” 仪真道:“本宫以为,兴兵并非都以杀戮为事,逆天而行固然不可取,若是顺行天道,则为万民福祉。” 我冷笑道:“天道便是这样容易看清的么?一将功成万骨枯,公主却没有看到多少人因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难道这也是万民福祉?越凌王是个最为无情的人,公主却为他如此用心,微臣只是为公主不值,还望您不要对此人抱太多希望。” 我说话突然这样不留情面,屏风那边的仪真似乎有些不安,求助般望向江原。江原却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笑着安慰道:“早说你不要问,在他口中越凌王自然一无是处。你瞧皇兄南征北战,难道都是错的?皇兄在战场上也杀过许多人,难道皇兄无情可怖?”我有些愤愤地看他一眼,心道你将自己亲妹妹当作棋子利用,还不够无情? 仪真一笑:“皇兄当然不是,凌大人这般说也情有可原,是我不该硬要他回答,触及他的心事。” 看仪真的样子,若不亲身体会,别人再说也没用。出于礼仪,我勉强道:“是微臣狂妄,触犯了公主殿下。” 江原笑道:“好了,这话就此打住。真儿,凌主簿也精于书法,不如让他帮你题一幅字罢。” 仪真听了道:“多亏皇兄提醒。凌大人,不知你肯否赏面为本宫题字?” 我道:“公主有命,焉敢不从。”仪真便命取纸笔来,我站在铺好宣纸的案前凝神思索一阵,有些谨慎地下笔。 江原便与仪真相对闲聊:“真儿,这几日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玩的?告诉我,皇兄立刻派人去寻来。” 仪真道:“小妹什么都不缺,想起这一去还不知几时能再见到,只愿多与皇兄说几句话。” 江原笑道:“你是去做王妃,说不定比在宫里还要自由,我还怕你乐不思蜀呢。” 仪真娇嗔一声:“上次二皇兄来时,我只不过问起这次婚期是否真的定了,他便笑我急着嫁人,皇兄今日怎么也来笑我?” 江原打趣道:“难道不是么?一听说婚事延迟,你便坐卧不宁,四处打听消息。唉,自古和亲的公主,一旦得知婚期将至,哪个不是整天以泪洗面?偏偏我的皇妹就跟人相反。” 仪真微微笑道:“哪个离开家会高兴?只是小妹明白父皇和皇兄的一片苦心,也便想得开了。” 江原点点头,终于收起调侃的语气,叮嘱道:“真儿,日后到了南越,皇兄不能在你身边照顾,凡事要多加小心。” 仪真应道:“小妹知道。”也叮嘱道,“皇兄公务繁忙,也要注意身体。” 江原不在意道:“你不用担心。” 仪真笑道:“可是父皇和贵妃娘娘十分担心呢,小妹就要出嫁,却不知道皇兄何时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 我听到仪真突然问起江原私事,笔下不由一顿,倒很想听听他怎样回答。 可是江原却似乎不愿回答,仪真见他迟迟不答,又道:“上次母妃提起的王翰林的女儿,听说贤淑聪慧……” 江原冷冷打断她:“这件事我不想考虑。” 仪真劝道:“皇兄怎可不考虑?你常年在外征战,府中实在应有个内助帮你打点家事,麟儿尚未成人,也该有人疼爱教导。皇兄若不想娶妻,便是挑几个知进退的女子作妾也好啊。” 江原不耐烦道:“我府中没什么家事,麟儿我自己会教导,皇妹就别操心了。” 仪真见江原如此说,有些急道:“不管怎样,皇兄还年轻,总不能一辈子这样孤身一人。何况皇嫂已经去世八年,皇兄难道还放不下么?小妹想她在天之灵,一定也不愿看到皇兄这样。” 江原清冷一笑:“真儿,当年的事你不知道。你以为我是为了忘不了她,才一直不娶么?”说着又自语般道,“对,我是忘不了她,这八年来,她留给我的阴影,无时无刻不跟随着我。兰溪若知道她害我这样,一定十分开心。” 第32章 谁解风情 仪真惊道:“皇兄,你为什么这么说?” 江原低声一笑:“因为我知道她恨我,恨我拆散了她的美满姻缘,从成亲的第一天起,她就预备让我万劫不复。我当时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从未尝过情爱的滋味,分辨不了真假,就这么一步步地被她引入陷阱。” 仪真颤声道:“就算她在嫁给你之前有了心上人,但皇兄毕竟是她的丈夫,她为你生了麟儿,又怎会……皇嫂去世时我只有十二岁,记忆里兰溪姐姐是个温文知礼的女子,我……实在想不出,她怎样对待皇兄。” 江原似乎有些自嘲:“开始我也这么认为,起初她也确实对我温柔体贴,所以尽管事先对她毫无感情,我还是决定好好对她,甚至在刚成婚的一年里,我还以为自己爱上了她。现在想来真是愚蠢。” 仪真小心道:“皇嫂她骗了你?” 江原目光不知望着何处:“她不但负我,还想害死我,最后她负罪而死,却不能抹掉曾做的一切。” 仪真似乎是第一次听江原提起往事,隔了好一会才低声道:“皇兄,难道八年前你孤军在幽州遇险并非偶然?羯人突然入侵,京中却因消息闭塞,迟迟不发援兵,难道是……” 江原放在桌上的手颤了一颤:“这件事不要再提。” “麟儿知道么?” “他永远都不用知道。” 仪真将自己的手覆在江原手上,有些痛惜道:“皇兄……” 江原反手握住她的纤手,安慰般拍了几下,淡淡一笑:“真儿,或许哪一天,我会遇见值得为之心动的人,但这一生我不能再容忍任何女子成为我的妻子。” 仪真语声焦急,似乎在努力挽回他的心意:“皇兄你千万别这样说,世上好女子多得是,若是你真的动了心,自然会想娶她为妻。” “我知道,”江原将手撑着下巴,向我这边看了一眼,我连忙低头写字,江原似乎笑了一下,那笑容与他忧伤的语气实在不相符,我忍不住又瞄一眼,只见他呷了一口茶,开口道:“可是真儿,好人家的女子出嫁之前,大概都像你这样养在深闺之中,连见一面都难,除非娶了她,你永远不能真的了解她,谁又知道她是不是另一个梁兰溪?我要做的事太多,不想浪费精力去试着爱上一个陌生的女人。” “但是皇兄……” 江原伸手拿过仪真手中的卷轴:“真儿你也一样,你嫁去南越不是为了相夫教子,应该懂得自己要做的事有很多,不要将精力浪费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更不要指望一个灭了别人国家的人会对你一见钟情。” 仪真垂下头,却没有说话,看得出她受了打击。 江原静静看着她:“不管你嫁给谁,都要时刻记得自己是我北魏皇族的女儿,就算你将来动了真心,也不能让别人觉得可以掌控你,否则只会让自己付出惨痛的代价。” 仪真轻咬嘴唇,过了一会她重新抬头,语气平稳道:“多谢皇兄教诲,小妹会记得。” 江原点头道:“记得就好,你闷了就找几位娘娘散散心,我改天再来看你。”说着便起身。 仪真忙跟着起身道:“那幅字……” 江原回头道:“凌主簿的字给你留下,这幅字我会拿走。” 仪真急道:“小妹以后不会再练了,求皇兄为我留下。” 江原不为所动道:“等到了南越,只要你的未来夫君肯教你,你练多少遍我都不管。” “皇兄!”仪真站在后面,声音有些发颤。 江原似乎皱了皱眉,回身将她搂在怀中,轻轻摩挲她的肩头,低声道:“真儿你看,如果不是一开始对这幅字太过珍爱,拿走它你就不会这样不舍,对人亦是如此,皇兄不希望你受到伤害,明白么?” 仪真沉默半晌,终于点头,江原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保管的。”他转头向我道,“凌主簿,把你的字拿来让公主鉴赏一下。” 我瞥他一眼,放下手中的笔,奇怪他居然还能注意到我已经写完了。江原从宫女的手中接过我的字,向仪真道:“你看凌主簿的字怎样?” 仪真似乎根本没心情看我的字,只是淡淡道:“很好。” 江原笑道:“改日叫人装裱一下,挂在你房中罢。” 仪真低低应了,又谢了我,便让宫女送我们出门。 江原一出云翔宫就将手中的卷轴塞给我,淡淡看我一眼:“你刚才对我皇妹胡说些什么?是不是想要她觉得四处征战不仁不义?” 我瞧着他道:“你心虚什么?我只是想告诉她,越凌王不值得她这样倾心,这不也是你希望的么?” 江原不屑道:“那些话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还想用来迷惑我皇妹?记得我当初问你蜀川之灭,你说‘弱肉强食,天道使然’,现在倒来假装好心了,我看你是别有用心罢。” 我挑眉道:“你又好到哪里去?你提起梁兰溪,一边博取你皇妹的同情,一边用这种血淋淋的事告诫她,是不是太狠了些?” 江原淡淡道:“送她去南越,本来就是需要下狠心的事,与其看着她对越凌王的一切越来越迷恋,不如让她有些准备,免得将来承受不住痛苦。” 我撇撇嘴:“你还怕晋王与她的关系太过亲密罢?你用别人看来难以启齿的切肤之痛告诫公主,足见用心良苦,公主为你难过之余,一定会觉得你是兄长中对她最好的一个,以后不管她过得好不好,都会更信任你。” 江原突然用犀利的目光盯住我:“你为何这么想?” 我微微笑道:“我只是从公主的话里感觉,她与晋王的关系似乎更随意,看来若论为人亲切,你比不上晋王。俗语说长兄如父,你这个大哥只能以关怀教导取胜了。” 听我说完,江原敛去了眼中锋芒,若有所思地看我:“仪真无意中一句话,让你想到这么多,我并不觉得太意外,真正让我奇怪的是,你居然会将想到的说出来。” 我一笑,将目光转开:“这不算什么。” 江原微微弯唇:“凌悦,比起过去装傻充愣,我更喜欢你现在这样。” 我抬眼笑道:“我总要对得起现在这职位,不是么?” 江原眼中露出笑意:“不过你刚才说的,都是自己的推测,我并不会承认。” 我干笑道:“殿下胸中光风霁月,微臣怎么敢怀疑殿下的用心?那只是我的小人之心罢了。” 江原眉梢飞扬:“既然不是我的主意,你还猜到了什么。” 我瞧他一眼:“我没猜到什么,只是从刚才就一直在奇怪。” “什么?” “我奇怪一个人怎么能在提起自己的惨痛过去时,还笑得那样轻松。” 江原皱眉道:“我笑了么?” 我凉凉地看他:“你不会得意到连自己笑都没察觉罢?” 江原收起笑容:“哪个人会在提起这种事时心里好受?只是日子过久了,痛苦就会变淡。” “淡到可以随意提起的地步?” “那我该怎样?一提起过去就泪流满面么?” 我轻轻一哼:“我倒更愿相信,你根本从没为此痛苦过。” 江原冷下脸:“凌悦,你不要乱说。” 我冲他一笑:“殿下心里有数,乱说的恐怕不是小臣。” 江原有些挑衅地看我:“那你倒说说,我怎么乱说了?” 我放低声音道:“被一个女子相负而受陷害,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若是你心里真的在意,一定会尽力隐瞒,可是你将自己说得好不可怜,倒象在尽力博取别人的同情。以我对殿下的揣测,殿下此举只能是为了掩饰一个更为不可告人的事实。”我注意到他的神色,微微一笑,“我猜,你若是将真相全部告诉仪真公主,她就不会为自己的皇兄难过了罢。” 江原听了哼一声:“好像在你眼里,我就该使尽手段才算对得起人。” 我勾起嘴角:“事实难道不是如此?听说燕王妃成婚以来,行为不检的传言就未断过,既然外间都知晓,殿下更是没有被蒙在鼓里的可能。不管梁兰溪如何负你,毕竟生下了世子,她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却费尽心力要你死,她应该很清楚失败后的下场,如果不是走投无路,绝不会出此下策。” 江原眸子幽深:“那又怎样?” 我眼角轻扫过江原,觉得应该及时住嘴,可是实在抑制不住戳穿他的冲动,便继续道:“殿下的婚事,本来就是国主为了借梁家势力稳巩固皇位的手段,你父皇坐稳皇位以后,必然要反过来打击梁家势力。梁兰溪身为王妃却不守妇道,就是最大的把柄,她万一被废,梁家在朝中就会抬不起头来。我在想,当时殿下远走边疆,是否是一个诱饵?因为对梁兰溪来说,你战死沙场,恐怕是保住自己和梁家的最好办法。” 我说完之后,马上疾走几步,与江原拉开距离。根据以往经验,若是惹得他恼羞成怒,还是会有些危险的。可是出人意料地,江原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身后,似乎没有发怒的打算。 道旁的各色花草早已衰黄,所幸有许多常青树木,即使在深秋时节仍然透出殷殷绿意,此刻眼前是一条岔路,向左右望去,却都不知通向何处,我不得不站住。江原赶上来,深深看我一眼,表情平静:“向左还是向右,你也可以猜一猜。” 我隔着无数灰黄的枝叶展眼望去,只见左边的路曲曲折折,远处可见一条精致的游廊,右边的路笔直向前,消失在一座假山之后。入宫时并没有走过这里,但我由方位断定,出宫的路应是往右,便试探问道:“是这条罢?” 江原没有说话,却首先踏上了那条路。 我皱眉问道:“关于当年的事,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江原淡淡道:“你已经说得够多了。” “那只是我的猜测,你就没有要解释的?” 他冷然一笑:“那我更没什么好说的。” “等等,”江原已经顺着道路转过假山,我只好跟上去,“等……” “怎么?” 他猛然回头,眸子里燃烧着一丝怒意,我急忙再后退半步:“这似乎不是出宫的路。” 江原向我走近一步:“我知道,因为我没打算出宫,所以你还是选对了。” 他盯住我,我突然觉得气氛诡异,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不早说?” 江原伸指在我胸口点了点:“凌悦,不管你这里怎么看我,可是必须承认,你的想法还是很与我契合的。” “你是指我刚才的推测?” “我指的是这条路。” “……”我只有瞪他。 江原脸上终于有些松动,拉起我:“我还要去一个地方,你也去。” 我站着不动:“又是哪个公主的寝宫?我不去。” “由不得你。”随手一带,将我拖着向前走。 “你放开!”我愤愤然冲口而出,引得旁边恰巧经过的一群宫女太监偷偷侧目,江原眼神一扫,他们匆忙对江原行了礼,无声躲开。 江原眯起眼睛看我,突然伸手将我拉到面前,拉得如此之近,近到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他冷森森道:“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引人注意,不如再喊得大声点。” 我挣不掉他的手臂,几乎与他碰在一起,眼角余光注意到还有几个太监没有远,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怒道:“是你先硬拉住我不放!” “那是谁先说不跟我去?” 我更怒,却没有再接话,总觉的那几个太监走得分外缓慢。 江原似乎知道我想什么:“他们不敢回头,但你若想更引人注目,我就将他们叫回来看看。”他眸子一低,忽地邪邪笑了,手臂用力,又将我逼近几分:“你说,让他们看我将你怎样呢?” 我抬头怒道:“你还想威胁我?” 江原对上我的眼睛,微怔了怔,我趁机逃脱他的控制,谁知刚走几步,又被他拉住。江原有些发狠般一字字道:“凌主簿,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也微微一怔,半晌才僵硬道:“殿下要往哪里去,小臣只管相陪便是。” 江原冷冷道:“我看出来了,你这人不惜好心,我要去西园的宣清殿,你随我来罢。” 我无可奈何地随着他,沿着道路拐了几个弯,再往前走,居然到了方才远远见到的游廊跟前。江原望着游廊漫漫开口,似是有心又像无意:“凌悦,你刚才一定以为左边那条路才会通向这里罢?有的路看似笔直通达,实则最为迂回,往往与你的期望南辕北辙,有时候走着会很失望,可是,谁又知道这不是早便注定的结果?” 我白他一眼:“我看,不如说是你安排的罢,就算我选了另一条路,你不是一样将我拉回来?”江原令人难以捉摸地一笑。 西园本是皇帝建来消暑的一座园林,与后宫各正殿只有一墙之隔,园内引活水注碧海池,池内有灵芝钓台,池边有雕梁飞栋。我跟着江原转过几座殿阁,却见前面又是一个水池,池中也是活水,分别汇入东西两头的清水渠中。一座巍峨宫殿坐落在水渠环抱之中,宛如跃水而出。周围寂静一片,只听得殿后一片郁郁竹林,在瑟瑟秋风中沙然作响。 江原放轻了脚步,慢慢踏上池中的一座青石小桥,仿佛怕惊醒了这份宁静,然而我很快发现自己错了。隐隐约约中,似乎有一个女子的声音正在浅吟低唱,明明发自殿内某个角落,却又好像是融在竹林萧瑟之中,随风吹到了耳边。虽然听不清唱了什么,我却从那语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忧伤。 疑惑地看了看江原,却见他正细细听着那歌声,默默走过小桥,脸上带了一点少有的落寞。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那女子的声音清晰起来,吐字悠长缓慢,却又更像是呓语。 直到那女子歌声止歇,江原才将手放在殿门上,却没有立刻叩响,他背对着我,低声一叹:“这首词我听了很多次,从不忍心将它打断。” 我正要询问,门内的人已有所察觉,那女子的声音问道:“是谁?” 江原道:“是我。” 他推开门的瞬间,一道冷气扑面而来,正殿中空旷冷清,有一窄袖轻装的妇人正执剑缓缓挥舞,她面容姣好,步履轻盈,举手之间摇曳生姿,然而两鬓却已是星霜点点。旁边有几名太监垂手侍立,见到江原进来,都习以为常地没有动弹。 江原走上前去笑道:“姑母唱的好词,舞的好剑。” 那妇人听说,回眸一笑,眼中带着一点迷茫的天真,却是神智不清的模样,我呆立在门口,不敢相信她就是北魏护国长公主平遥。 江原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走到近前,向平遥公主道:“姑母,我带来一个人,你要看看他么?” 平遥公主顺着他的指点回头,有些茫然地寻找。终于,她目光落到我身上,立刻变了脸色,厉声问:“你是谁?” 我忙施礼道:“小臣天御府凌悦见过长公主。” 不等我话音落地,她眼神突然凌厉如电,提剑向我挥来。我吃了一惊,却已来不及躲避,只得将手中卷轴在身前一挡,“喀”的一声,卷轴立刻断为两截。 江原惊道:“姑母住手!” 她却像没有听见,轻巧地躲开江原,一剑剑向我刺来,口中不住厉声道:“你还我稚儿!还我稚儿!” 我已经没有时间站起,只好左右翻滚躲避,“嗤嗤”几声,衣摆被剑锋划破。江原高叫道:“姑母,稚儿在这里!” 平遥公主愣了一下,江原乘机闪身扑上,夺去她手中长剑,又急忙将我扶起。平遥公主却似毫无知觉,只目光散乱地望着江原:“稚儿在哪里?在哪里!” 江原回头向几个太监道:“你们出去侯着!走远些!”太监们大概早习惯这情势,不用江原说第二遍已经匆匆退出了门。 平遥公主手指江原,近乎癫狂地又问:“你说!稚儿呢?” 江原突然把将我推到面前,慢慢道:“姑母,你看仔细,他就是你的稚儿。” 平遥公主地盯住我,一脸迷惑,目光却渐渐柔和。又过了一会,她慢慢向我走近,嘴唇嗫嚅着,缓缓向我伸出一只手,轻轻捧住我的脸:“……稚儿?” 我生怕再刺激到她,站着不敢动弹,心中的迷惑却只有更甚,想到的只能是江原为了转移她注意有意为之。 平遥公主又伸出另一只手,在我脸上轻轻抚摸,口中喃喃道:“稚儿……”接着皱了皱眉,缓缓低下头,露出回忆的神色,似乎在努力搜寻记忆中的某个形象。渐渐地,平遥公主脸上被一丝愁容笼罩,好像陷入了漫长的回忆。我们就在她面前僵硬地站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觉得脚底发酸,忍不住晃了晃,被江原用力扶住。我感到他也不敢动,只将手放在我腰间,似乎随时准备将我推离这里。 突然,平遥公主抬起头,绝望道:“不!”我被她尖利的声音吓了一跳,江原的手立刻在我腰间收紧。然而,她却只是收回了手,喃喃转身:“不……不是他,我的稚儿应该十岁了,十岁了……” 江原放开我,急忙追过去道:“姑母,你仔细看看他像谁?你是不是觉得认识他?” 平遥公主只是木然回头望了我一眼,蹙眉摇头:“我不认识他,你叫他走,我真的不认识……”又直直盯住他,突然泪流满面,“原儿,你说稚儿在这里,可是我没见到他,他是不是不会回来了?再也见不到了?他是不是在怪我没有救他?” 江原静静道:“不是,他从来没怪过你,他会回来见你。” “真的?”平遥公主破涕为笑,听懂了一般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江原又慢慢问道:“姑母,你记不记得姑父的长相?” “我想起来稚儿的鞋子还没有做好,快入冬了,没有鞋子会冷……原儿,我不能陪你练剑了,你自己在这里好好玩。”她说着推开江原,急匆匆往后殿走,一边走一边在寻觅着什么。江原有些失望地看着她,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平遥公主依旧带着干练英姿的身影,心头不禁有些伤感,向江原道:“稚儿是谁?” 江原将手中的剑放在殿角的兵器架上,回头淡淡道:“他是我姑母平遥长公主的独子,可惜刚出生不久就死了,死在南越将领的手里。” “长公主怎么说他十岁?” “因为她是在稚儿死后第十年发的疯。”江原拾起地上断为两截的卷轴,悠悠道,“我姑母自幼酷爱习武,少女时代曾经女扮男装偷进过军营,先皇对她宠溺有加,得知后非但不怪罪,反而十分高兴,有几次居然带她去了战场。就在那里,姑母认识了镇守边关的姑父。两人结为夫妻以后,姑母便一直随军镇守扬州,不久怀了身孕,诞下一子。姑母和姑父视若珍宝,为他取了乳名稚儿。那时南越与我们势同水火,一直企图攻占扬州,姑母也可说是半个将军,许多军情机要都会参与,对稚儿失于照看,谁料就在这时出了差错。” 我问:“南越军攻城了么?” “不是,”江原目中有些悲愤之色,“城中突然有故人来访,姑母和姑父热情招待了他,还留他在府中住宿,却不想那人是南越奸细,居然乘人不备掳走了稚儿,接着南越军营下来战书,威胁姑父姑母弃城而走,否则便要将他们幼子的尸首挂在城头!” 我虽然见惯了战场阴谋,此刻听着也不由有些心惊,心道怨不得平遥公主会精神错乱,眼看亲生儿子惨死,怕是没人会无动于衷。不知道耍这卑鄙阴谋的将领是谁?不由道:“看来那孩子注定要死了,两军交战用些诡计不算错,但用无辜婴儿性命相胁,未免太卑鄙些。” 江原默默点头,继续道:“姑父当然不会屈服,然而姑母却忍受不了丧子之痛,于是在当天夜里私自离城去了南越大营。”他声音渐渐低沉,“第二日清晨姑母失魂落魄地回来了,身上都是血迹,却闭口不再提幼子的事。第三日,他们送来了婴儿的尸体,同时大举攻城。姑父强忍悲愤,与南越人浴血奋战七个昼夜,最后在战役中捐躯。姑母当时没有落一滴眼泪,率领将士继续坚守城池,终于在第九日等去了父皇的援军。姑母被护送回京后,立刻病倒,缠绵病榻一年有余。病好之后,她一直竭力支持父皇,终于将父皇扶上太子之位。然而姑母本人却越来越沉默,常常精神恍惚,一个人舞着剑唱一些忧伤的歌谣,渐渐除了我和父皇,她几乎谁也认不出了。” 我想像着当时战火的惨烈,又想起平遥公主如今的神态,皱眉道:“但这些与我有何关系?你为什么要她看我?” 江原拉我快步走到大殿的屏风后,伸手扯下层层幔帐,对面的墙上露出一副泛黄的工笔小画。我缓缓走近,只见画中那名年轻将领正向我望来,凤目朱唇,流盼生辉。他将手中宝剑横在身前,嘴角微扬,神态洒脱不羁,仿佛随时都要开口谈笑。 我怔怔望着那幅画,耳中传来平遥公主悠长的歌声:“……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第33章 冬至岁宴 “很像,不是么?”江原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不觉得。”我没再看那画像一眼,转身向殿外走。 江原拦住我,微笑道:“何必躲那么急,若是换作旁人早忙着赞同了。” 我甩开他,冷冷道:“就凭一幅画,你不会真以为我是长公主死了的儿子罢。” 江原望了望那幅画:“的确,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凭据。姑母病后常于不自觉中伤人,因此宫中嫔妃极少来探望,至亲之中也只有我与父皇常来而已。姑父经年在外,去世又已有二十几年,几乎没人记得他相貌如何,这幅画像藏于幔帐之后,也是无意间我才被我发现。刚开始,我并不曾注意你,后来相处久了,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你,直到突然想起这幅画像,我觉得你也许就是稚儿。” “所以你早就盯上了我,使尽手段留下我,然后带我来这里,想让长公主将我认成她的儿子?”我强作一笑,“可惜,长公主谁也不认得,帮不了你。燕王殿下,你心中又打什么算盘,不妨提早说清楚。” 江原看向我:“要问我有什么打算,并没有。想起我姑母思子成疾,若是能找到她亲子,说不定能令她病情好转;你在南越已经走投无路,若是真能证实身份,在北魏不愁不能立足,而你我又可相互信任,两相得益,又有何不好?” 我冷笑道:“世上相似的人何止千万,何况那婴儿早已死了,你分明就是要我冒充,真没有别的好处你会去做?” 江原正色道:“我不是无缘无故这么想,父皇多年之前就在试图找到稚儿。他一直觉得姑母只身闯入南越大营却能安然回来,实在奇怪,若要威胁到姑父和守城将领,扣留姑母不是更加有效?而越人送来的稚儿尸身,虽然浑身血迹,外面的衣物却干净得多。所以父皇猜想,也许那人并没有杀人之心,只是想威胁罢了,后来变故陡生,未必也是那人所愿。后来姑母病重,父皇心急之下秘密与我去了南越,指望能寻到那人踪迹,得到一点稚儿尚在人间的消息,可惜仍是徒劳无功。但那人若是活着一定躲在南越,稚儿若是活着那也一定是长在南越的人。” 我却几乎没有耐心听他的话,断然道:“我有父有母,身世明白,何必攀你的亲?殿下只需记得我欠你恩情,就算走投无路,也不会做忘恩负义的事害你便是。”说着飞速沿着回路离开西园,也不知为何走得竟如没受伤时一样快。 江原快走几步将我扯住,冷冷一笑:“你害怕么?怕你这二十几年忠于南越的信念,突然变为乌有?凌悦,你要搞清楚,不管是否情愿,南越早已容不下你,而现在与你命运息息相关的是北魏!你对南越的那点忠诚迟早要放下,现在给你机会自己醒悟,总好过等我逼你。” 我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却扬起嘴角,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我有什么放不下?从那一夜起,我已经放弃了一切,就连这躯壳也没打算留下。从小到大,我不记得自己果真强求过什么,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我不会期望自己还能回去,小臣现在只求一个栖身之地,仅此而已,殿下还担心什么。” 江原眸子一黯,沉声道:“凌悦,你一时接受不了没有关系,其实就算你谁都不是也没关系,但不要用这一套消极态度敷衍我。你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我就只有让你骑虎难下,到时你莫要后悔。” 我讽刺笑道:“你是说,如果需要,不管真假,你都会宣称我是你姑母失而复得的儿子?” 江原冷冷道:“没错。相信稚儿尚在人世的只有我和父皇,而我只要能让父皇相信,你就算有一千个证据证明你不是也没用。那时,南越人会怎么看你,你又拿什么让南越相信?” 我不由变了脸色,咬紧牙关道:“江原,你一定要逼得我无路可走才满意?” 江原靠近了我,突然伸手扳起我的脸,低低道:“同是逼迫,南越人给你死路,我却给你活路,你说是哪个对你好?” 我用力将他推开,禁不住声音发颤:“你耍手段要我背弃国家,休想!” “你推得动么?”江原轻轻放开我,手指划过我胸口:“别急着下决定,你的国家是哪个还没搞清楚呢。”他异常冷酷地一笑,“说起来,南越真是对得起你啊,这一身的伤,至今恢复不了的内力,还有这死气沉沉的眼神,都是谁给你的?难道是我么?” 我两手在袖中握紧了拳,抬头冷冷扫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沿着永巷朝宫门外走。 江原在怀疑,我自己又何尝不觉得震惊?可是我不能承认,更不能相信,即使在现在这样的境地,即使早已放下了曾经的一切,我不能让过去的自己无从依托。 马车上,我没再说话,江原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我。我烦躁地转过头,突然对他生出了某些厌恶感,就如那一夜他将我放在马上冲出重围,他让我的路从此偏离了方向。 到了天御府前,我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一头进了大门。江原似乎还要跟来,刚走到门口就被一个参军拦住,只来得及向我看了一眼,就向正殿方向走去。 我一路走得飞快,快到弘文馆时已是气喘吁吁,不得不放慢了步子。远远见弘文馆门前闹得正欢,鸣文鸣时站在旁边又叫又嚷,地上两个半大小鬼正扭打成一团。 鸣文见了我急忙跑过来:“大人,您快劝劝吧!世子殿下下了令,我们不敢叫人,也不敢动手劝架。” 我慢慢走近,鸣时兀自在徒劳地叫:“世子殿下小心贵体!” 江麟的发冠早不知去了哪里,一身锦衣滚成了灰色,脖子上挂着两道带血的划痕,正怒气冲冲地掐住裴潜的脖子。裴潜毫不示弱,猛一低头,饿狼般向他手上咬去,江麟急忙松手,两人各自滚了半圈,重新爬起来咬牙切齿地对视。 我转头问鸣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打了有一阵子了,”鸣文不满意地看了裴潜一眼,“世子殿下本来要是找大人的,可是这姓裴的小子一听到世子的声音就冲了出来,小的还来不及拦住,他已经与世子动了手。” 我低哼一声:“打的好。” “大人你……” 我恶意一笑:“我是说怎生好?既然世子不准劝架,咱们便只有等他自己停下了。” 鸣文急道:“这怎么可以!万一有个好歹,咱们担待不起,裴潜只听大人的话,就请大人让他住手吧。” 我故作无奈道:“裴潜这般反应,都是因为世子殿下先羞辱了他,怕不会听我的劝……”说到一半,见鸣文恳切地望着我,只得道,“好吧,我试试。”鸣文脸上登时露出喜色,止住了一直白费口舌的鸣时。 我们说话时,两个小鬼又已缠斗在一起。江麟年纪虽小,然而招式精妙得多,裴潜虽然仗着一股狠劲,却没有占到多少便宜,硬生生挨了不少拳脚。我在旁边看了一阵,很不厚道地提声道:“小潜,你还是算了罢!世子下盘很稳,你若不用身高优势攻他所不及,那是胜不了的。” 裴潜稍怔了一下,江麟狠狠瞪我一眼,出招越发迅疾,反而差点将裴潜撂倒。我又道:“他快,你却无法更快,不如稳中求破。”裴潜果然听话地放缓了动作,开始专拣江麟无法顾及处下手。 小崽子一旦经人指点,招式上的威力便增加了不少。几招过后,一个腾空飞脚结结实实踢向江麟。我见不好,忙冲过去将他向旁推了半寸,于是裴潜堪堪在江麟身上印了个颇圆满的脚印后,身子一歪跌在石阶下,我急忙拉起裴潜躲进弘文馆大门里。 江麟趔趄了两步,很快站住,目光危险地看向我。我立刻斥责裴潜道:“你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跟世子殿下动手?就算世子喜欢与你切磋武功,那也不能没上没下的真打!什么也别说了,去房中闭门思过!”伸脚将他踢到江麟视线外。 鸣文赶紧在地上四处寻找,总算将发冠捧到江麟面前。江麟没有接,反而将脏乱的外袍脱去,扔进鸣文怀里,眼睛始终没从我身上移开。他摆足了架势,故意上下看我一遍:“凌……悦?我应该没记错罢。” 我笑道:“世子记得很准。” 江麟挑起眉毛:“本世子记性一向很好,不过凌大人的记性就不敢恭维了。” “下官的记性自然不能与世子相比。” 江麟不怀好意地一笑:“你总该记得自己以往是做什么的罢,要不要本世子好心提醒你一下?” 我干咳一声:“听说世子殿下来找下官有事,既然殿下不能进来,那下官就陪你各处走走如何?” 江麟挑起嘴角:“好!” 我向鸣文道:“尽快将世子殿下的衣物送去清洗,不可招人耳目。”又嘱咐鸣时,“你守在弘文馆,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出去散步,千万别说我与世子殿下在一起。”说完迈出馆门,向江麟恭恭敬敬道,“世子殿下还满意么?” 江麟瞧我一眼:“你跟我来。” 他将我领到一处幽静的地方,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不但世子仪态也不再摆,连假惺惺的笑意似乎也不屑露,冲我横眉竖目道:“早知道你恩将仇报,我当初就该让你曝尸荒野!” 我诧异道:“这可冤枉人了,我明明是在帮你。” 江麟哼道:“睁眼说瞎话!”又恨恨然盯住我,“我也不管你怎么进来的,总之你立刻带着那小贼一起滚出天御府,别在我面前出现。” 我假作为难道:“虽然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但这件事恐怕办不到,你换一个要求吧。” “你敢不听?”江麟冷笑一声,“要不要我将你在南越偷马差点被人射死的事,告诉我父王?我猜他一定对你过去的品行感兴趣。” 这件事还真不能让江原知道,我很不踏实地看了这小鬼一眼,怪不得他没当面拆穿我,原来早就想拿这个当作威胁条件。我微微皱眉道:“敢问小臣哪里让世子看不顺眼,一定要将我赶出门去?” 江麟轻蔑道:“你不用装蒜,有些事自己心里知道就够了,难道真要说出来不成?我警告你,以后离我父王远些,别再纠缠他!” 我微微一笑:“小世子,我看你说反了罢,明明是你父王纠缠我,你该去劝劝他离我远些才对。” “无耻!” 我叹口气,认真道:“你以为我不想走?要不是你父王逼我留下,我根本不会来做这个官,你爱信不信。” 江麟显然不信,讽刺道:“你不过是个盗马贼,我父王只是一时被你迷惑,别以为你能留得长久!” “借你的吉言,我真是求之不得。” 江麟好像真的恼了,狠狠道:“你别得意,有你好看的那一天!” 我淡淡一笑,放软语气道:“小鬼,你父王心里都是天下大事,但不代表不在乎你,午间的事倘若有什么误会,我不妨陪个情。但你若是不想看着我早死,就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们之间的事,你的恩情我会记着偿还,也会记着你送我的那句改过自新。” 江麟脸上一时充满迷惑,他看着我转身离开,没有叫我。 我果真在王府内独自散了很久的步,回到弘文馆时,天色已经昏暗不清。凭潮早等在那里,一边抱怨一边将我拖过去施针。一番折磨之后,我瘫软在床上,不抱希望地问凭潮道:“还要多久?” 凭潮将银针收回袋里,用明显敷衍的口气道:“快了快了。” 我苦着脸又问:“到底多久?一年还是两年?” 凭潮笑道:“小雪之前可望将你的经脉全部打通,之后只需要精心调理,每过一个节气用药都会加强一些,直至全部恢复。” 我不想继续问了,再过二十几天不过是不用受针灸折磨,要想一点点恢复还不知是多久后的事,想着不由沮丧。接过凭潮递来的清汤勉强吃了几口,忽然想起裴潜竟然没露面,立刻将他找来询问。 裴潜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我问了几遍他才没头没脑白了我一眼:“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凭潮听了便笑:“你又怎么惹了这小崽子了?” 我颇丢面子,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小潜,我刚帮了你,怎么对不住你了?” 裴潜立刻气道:“别叫我小潜!” 我更是奇怪:“怎么了,一直不都这么叫你么?” 裴潜冲到外面书房,不一会拿了一本史书丢在我面前:“我今天看到了这个,这上面分明有个裴潜,你当初还骗我说什么潜龙潜龙勿用,或跃在渊……你根本没用心帮我取名,拿现成的敷衍我!” 凭潮探头拿起那本书,翻到某一页,摇头晃脑道:“裴潜,字文行,三国魏河东闻喜人……小潜,你不如也取表字文行吧,看来你这位凌大人喜欢这人物,嘿嘿。” 我用眼神警告他闭嘴,板起脸道:“谁说这名字别人用了你就不能用?难道跟人重名就是我不用心?你回去仔细看看这人生平,日后若是能比得上他,才不负别人为你一片苦心。”偷眼见裴潜脸色涨红,仍是一副不服气模样。我冷冷道:“你白天只听见燕王这句话,有没有听见他另一句?我本来不想说,现在想想倒觉得很有道理。” 裴潜冲口道:“哪句?” 我哼道:“一味鲁莽,横冲直撞,不知停下来用用脑筋!过去是这样,今天遇到燕王和世子也是这样,你自问赚了多少便宜,难道以后要做个莽夫么?” “才不!我……” “那好,既然你不想有勇无谋,那就去外面书房,把《左传》、《春秋》通读一遍,这本你也拿去,白天让你写的情报纲要拿给我。” 裴潜被我说了一通,垂头去了,不一会拿来自己写的一篇纲要。凭潮笑着抢过去看,还想嘲弄一番,不料看了几句,他脸上渐渐露出惊奇之色。我拿来看了,也是出乎意料,这文章调理清晰,居然将主要情报都提炼得十分到位,我看着裴潜不由陷入深思。 小雪过后,我终于不用再忍受施针的折磨,除了饮食恢复正常以外,还被准许适度练一点强身健体的功夫。我经常被江原叫去集贤殿旁听,偶尔遵命写个教令,内容都是关于募兵练兵的布置,明显透露出很快要出兵的信息。我厌得很,就算去了也从不说什么,江原倒没再像最初那般强迫我,只是偶尔望来的眼神里,似乎夹杂了一丝迫切。 曾试着猜测江原的种种动因,却料不到真实原因要匪夷所思得多。既然在他眼中,我的角色是如此重要,想要置身事外已经绝无可能。我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正陷入一个无力掌控的棋局中,此刻我能做的唯有拖延。 大雪的第二天,据说是个好日子,仪真公主就在那一日踏上了去南越的路途。送亲的队伍十分庞大,除了几十车金银玉帛以及生活用品之外,还有上百名陪嫁的婢女和侍从,听说其中有一部分精心挑选的美人,将会送给东宫和位高权重的公卿大臣。当然,嫁妆中最贵重的,莫过于北魏承诺陪嫁的六座城池,使臣团带着北魏国主亲自加盖玉玺的礼单,由上千护卫沿途护送。 我站在府内最高的一处楼观上,望不到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却还是忍不住想象着建康城中,一向清静的越凌王府突然被塞满的情形,还有竭力假扮我的关慕秋那凄苦无奈的神情……皇兄自以为聪明,免除了心腹大患,却似乎没料到一旦事情败露,后果要怎样收拾。他为了置我死地可谓机关算尽,又为了隐瞒做下无数事来掩盖,却不知道从头至尾,他都搞错了方向。若是他知道,心中可会有一丝后悔? 远远听见楼下有人叫我,却是鸣文手中拿了一封书信模样的东西,原来国主江德要在冬至举办岁宴宴请文武百官,我的品阶刚刚够资格忝列其中。鸣文补充道:“来送信的人还在弘文馆等着,他说祭酒荀大人让转告大人,千万不可缺席。” 我笑道:“你让他去回荀大人,就说信我看了,去开开眼界也不错。” 眨眼到了冬至的前一天,洛阳却下起了小雪。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北方的雪,纷纷扬扬,落地而不化。第二日清晨站在院中,见楼阁宫殿的顶上都铺了薄薄的一层轻雪,纯白的雪色将原先朴质庄重的气氛变得柔和起来。 按照惯例,这一日百官虽不上朝,但凡受邀参加宴会的官员,都要进宫向国主朝贺。可是我等了又等,都不见预先安排的车夫,催人去问,却说马车早已备好了,真像老天存心捉弄一般。 眼看时辰将到,我只有亲自去廊厩要一匹马,刚踏出弘文馆,就发现捉弄我的不是老天。 小鬼江麟正倚在一棵老树下,双手抱肘,脸上挂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见了我,挑眉道:“凌大人,穿戴这样整齐是往哪里去?” 我心里暗骂,跟他老爹一样喜欢装模作样,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去宫里朝拜王上,这样大的日子,世子怎么有空在这里闲逛?小臣还以为您早就跟燕王殿下一起入宫了呢。” 江麟眯眼一笑:“本世子差点忘了告诉你,凌大人的马车刚被我派去接人了,所以得委屈凌大人与我同乘一辆马车。” 我立刻笑道:“能为世子效劳,那是小臣的荣幸,不过世子殿下身份娇贵,怎能与小臣同坐?小臣正打算去找一匹马,世子殿下倒不必为小臣费神。” 江麟哼道:“王府中的马都是良驹,交给凌大人去骑,本世子会十分不放心。” 这个小鬼,明摆着存心找我麻烦。算了,既然他没有揭穿我,我也不跟他计较太多,于是道:“既然世子不放心,那小臣听从差遣。” 江麟这才露出满意的表情,对我道:“马车就在大门外,你先上去等着。” “世子不跟我一起去么?” 江麟不耐烦地挥挥手:“我还有事,办完很快过去。” 看到江麟眼神不断往我身后瞟,我好心提醒道:“裴潜他不在馆内。” “去哪了?”江麟立刻意识到失言,脸上怒意一现,“我不是找他。” 我笑道:“那小臣就放心了。世子心胸宽广,怎么会与一个小小的侍从一般见识呢?” 江麟闷哼一声,显然还想亲自证实,又开口催促我先走。我眼角却瞥见一个修长的锦衣身影正向这边走来,那人穿一身亲王服饰,长得英武帅气,相貌与江原有六七分相似,我立刻觉得心里一紧。所幸他视线落在江麟身上,并没有注意到我。 江麟也发现了他,立刻迎上去道:“王叔只需派人来叫我一声就好,怎么亲自来了?” 那人爽快一笑:“这有什么,再说我也有日子没踏进天御府了,趁着皇兄不在,我也尽情逛逛。” 江麟赌气般道:“不用管我父王,王叔只要想来,麟儿随时奉陪,他还能赶你出去么?” 那人又一阵大笑:“这可说不准!”突然面向我,“这位——可是府上那位新任的主簿?” 我从容施了一礼:“小臣凌悦见过韩王殿下。” 江进目光一闪:“你认识我?” 我微笑道:“殿下王冠朝服气度不凡,又听说世子殿下与韩王殿下最为亲厚,小臣由此猜想您一定是韩王。” 江进眼中精光流动:“我本来就在想,我皇兄一向高傲,单是相貌高人一等未必能将他打动,你能得他青眼,必然有过人之处。” 我淡淡笑道:“殿下谬赞了,我不过在此混日子,这天御府中随便一人都比凌悦强上十倍。” 江进扫视我一眼:“你与他们不同,我感觉得出。”不等我答话,他转头向江麟道,“走正门太烦,我直接命马车停在西门了,咱们过去罢。”说罢自己大踏步领头先走。 江进有着典型的武将性格和一部分贵公子习气,为人粗犷奔放,还夹带一些轻佻,不如江原霸气稳重,心机也不如江原深沉。虽然他在战场上屡败于我,但也是极为优秀的将领,他能获韩王封号,手下掌握十六万大军,能力不可小觑。 江进与江原关系不好,却喜欢与江麟嬉戏胡闹。坐上马车后,他与江麟有说有笑,没有一点长辈架子,也怪不得江麟与他特别亲密。 本来江麟顾忌我在一旁,放不下身架,但他毕竟是个孩子,架不住江进的招惹,很快形象全无。直到江麟被他闹得喘不过起来,扒在座位上直嚷热,江进才住了手。进了皇宫以后,江麟的脸还微微发红,不等马车停稳,他就跳下车去后殿找水喝。 我觉得很倒霉,本来打算躲在角落里,尽情将北魏满朝上下观察一番,现在我倒成了引人注目的一个。一个从五品的小官员,还是个生面孔,居然与燕王世子和韩王同乘一辆马车进了宫,那场面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偏偏江进很不识时务地要与我同行,我退后一步,向他道:“殿下,您还是走在前面罢。” 江进看了看周围,点点头道:“也对,你是皇兄幕僚,我可不想让人觉得我在巴结他。”他在前面走了几步,突然用我们两个才能听见的耳语道:“听说凌公子与曾在洛阳轰动一时的海门帮有些瓜葛,不知是真的么?” 我略略吃惊,想不到江进的消息如此灵通,面上不露声色道:“韩王殿下大概是弄错了罢?小臣虽然听说过海门帮,却与他们并无牵连。” 江进笑道:“凌公子不必担心,现在海门帮不再招摇,做的生意也都是白道上的事,官府不会拿他们怎样。至于我如何得知,只因我最近偶然认识了一个名叫粱昆的人,在他口中无意中听到过你的名字,当时不知道,现在一想就明白了。” 我淡淡道:“如果说认识其中几个人就算有瓜葛,那是不是可以说,殿下也与海门帮有牵扯呢?” 江进听了不由大笑,笑完之后他回头看着我:“老实说,刚见面时我对你有些排斥,”他严肃了一下,“不是因为麟儿对我说了你很多坏话,而是你给我的感觉很不舒服,不过我现在倒有点喜欢你了。” 我知道他不舒服在哪里,江进在荆襄吃了不少亏,虽然他不认识我,但他的直觉一定告诉了他眼前这人比较讨厌,就像我第一次见到江原那样。 走到太极殿前,江进就与我分开了,他站到了武将一列第三位。礼乐过后,朝贺仪式正式开始,官员按品阶高低依次走上太极殿高耸的石阶,走进大殿向国主跪拜行礼,同时口念祝祷之词。 我随在末尾,悄悄抬头,虽隔得太远看不真面貌,也能约略见国主江德端立王座正前方,庄严接受群臣拜贺。然后,他开口说话,话音沉稳自信,无形中似乎有一种真正的王者之风。下意识拿他与父皇相比,我有些不情愿地感觉,似乎江德的气度更胜一筹。 百官朝贺过后,便是各国使节进贺,本来一切顺利,却在南越使臣进殿时闹了一点小矛盾。因为北魏是南越属国,江德需要先行祝祷南越皇帝,才接受使臣跪拜,可是江德显然想忽略这个礼节,于是南越使臣也拒不跪拜,礼官为难之下,直接宣布入席了事。 江德便在太监和侍卫簇拥下离开太极殿,殿前各种仪仗也随之退散,与此同时,把守各处的禁军人数却在增加。我随着人群走向举行宴会的式乾殿,同时试图寻找认识的同僚。南越的几名使臣大概是今天最窝火的,一个个阴沉着脸,走向宴会的速度也是最慢的。虽然那些人我都不认识,还是尽力避开他们。 我终于在群臣中看到了武佑绪,正想穿过去与他同行,却不知被谁狠狠踩了一脚。我立刻疼得眼泪汪汪,忍不住回头望了一下,回过头来时突然被人拉住了手臂。 我吓了一跳,定睛看时,竟然又是江进!他不知怎么从前面跑到了后面,拉着我一路向前冲。官员们自然不敢与他争抢,纷纷向两边躲开,我们很快就来到了式乾殿前。 因为官员众多,殿内又暗,式乾殿前早用大毡及蓑草搭建了一圈硕大精美的木棚,每座木棚的席位后,都挡有一座屏风。恰逢前夜初雪,棚顶也是落了一层皑皑白雪,木棚中间环着一块铺好了红毡的露天空地,想是供歌舞之用。正北最大的木棚应是国主与几位近臣的席位,江进指着东边的席位道:“我皇兄在那里,过去打个招呼。” 我见天御府中的官员都聚在那边,便也随了过去。江原首先看见了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过没等他说话,江进就首先道:“皇兄,你怎么把属下给丢了?”他拉着我来到江原身边,不顾旁边天御府官员同样惊讶的目光,笑道,“要不是臣弟碰巧捡到,你这宝贝幕僚可赶不及宴会了。” 江原幽深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慢慢眯起眼笑道:“府中没有马车的官员,本王都有专门安排,我倒很想问问,皇弟是怎么捡到的?难道他被马车丢了?” 第34章 谓我何求 江进弹了弹手指道:“的确是被马车丢了,麟儿可以作证。”我瞥见旁边的江麟一下子绷紧了。 江原也感到了,他有些不满地看看江麟:“这里不适合你,你去后殿跟皇后和各位娘娘们坐吧。” 江进笑道:“麟儿不小了,这样的场面让他见见也不错,若皇兄不放心,就让他跟臣弟一起坐如何?” 江原换了随意的语气道:“三弟亲自送麟儿过来已是操劳,我看就算了罢。” 江进表情愉快:“大哥不用客气,麟儿很乐意跟着我,臣弟最多与他谈谈笑笑,倒没什么操劳的。” 我看见江原的脸色阴沉了一下,却马上恢复常态,微笑道:“既然三弟这么说,为兄也不阻拦了,”又严肃地嘱咐江麟,“你与三王叔坐在一起,不可有越礼举动。”江麟口中答应,表情立时轻松许多。 江进目光又转向我,不客气地笑道:“臣弟对这位凌公子很有好感,不知大哥肯不肯赏光将他赐给我?” 江原道:“三弟府中人才济济,更是不缺主簿,如何想来我府中挖人?” 江进对着江原说话,目光却还是看着我:“臣弟只是觉得大哥太过屈才了,凌公子若在韩王府,臣弟起码会让他做个长史。” 江原有些哭笑不得,简单道:“你不用打他主意,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比三弟差。” 江进马上哈哈大笑,眨了眨眼道:“臣弟说笑而已,皇兄别当真!”拉起江麟道,“我们先入座了。” 他走向自己席位,途中豪气冲天地与擦身而过的官员打招呼,似乎熟稔得很,我冷眼看着,心想江进果然自有一套笼络人心的办法。突然想起刚才居然被他惊得一跳,难道仅仅是因为毫无防备地被他拉住?当时那种突如其来的心悸感,凭江进,似乎还不会让我泛起这种危险感觉,可如果不是因为他,究竟又是为什么呢? 我暗暗在席间每个官员的身上扫过,却找不到任何端倪。但愿是因为失去内力底气不足,造成的错觉罢。 就在我自己乱想的时候,却见天御府众人陆续入了席,我忙在角上找个位子坐下来。刚刚坐好,就看见早已入坐的江原反而站起来,走到了棚外。 我顺着他目光,看到一个须眉灰白的官员正慢慢走来,看冠带似乎是个正二品。那官员脸上颇显沧桑之色,他见江原迎在棚外,走过来有些不自然道:“见过燕王殿下。” 江原冷淡道:“岳父大人安好?”原来是已故王妃梁兰溪的父亲御使中丞梁寇钧,我下意识多看了几眼。 梁寇钧垂着眼,持礼回道:“多承殿下眷顾。” 江原只象征性地笑了一下,便没再言语。梁寇钧在气氛尴尬中站着,几乎就要相对无话。好像过了很久,江原才道:“麟儿在府上叨扰多日,岳父大人没觉得不耐烦罢?” 梁寇钧回道:“麟儿懂事乖巧,正解臣膝下寂寞,原本盼他多留几日,他却说怕父王想念执意回去,臣觉得这份心意十分难得。” 江原冷笑一声:“令公子又有几月不在家中了罢,否则岳父怎会寂寞?” 梁寇钧神色微变:“犬儿无知,待他回家后,臣一定严加管教。” 江原丝毫不领情:“岳父大人如何管教不必对小婿禀报,只要他别再对麟儿胡言乱语,小婿就感激得紧了。” 梁寇钧诺然称是。 江原突然压低声音对他说了一句话,我侧耳听去,只听到“御史台”、“弹劾”几个字,梁寇钧同样低声回话,却听不清说了什么。没多久,两人就分开各自归坐。 我目光尾随着梁寇钧,没提防有人飘然来到了自己身旁,我察觉到那人气息,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 杜长龄正微笑着看我:“凌大人,可介意在下与你同坐?” 我笑道:“司马大人请便。” 杜长龄便在我身边坐下,举目望向周围,淡淡笑道:“今日之宴,真不知要有多少人对咱们这边咬牙切齿。” 我这才发现筵席中百官隐隐各自为营,大有对垒之势。晋王府占西面第二位,韩王府占据东面第三位,而天御府官员却聚在东边首位,与西首丞相府和御史台相对,显然凌驾于各亲王府之上。 向对面晋王府看去,果然其中有些官员露出不平之色。有个留着三绺长髯的官员向江原扫了一眼,低头对身边一个头戴金冠的人说了句什么,那人面容平静地听完,露出一个看起来十分慈和的笑容,凝思一阵,又微微摇头。 我盯着那人道:“传言说晋王为人温和持重,果然风度不错。” 杜长龄微微一笑:“他是我们目前最强劲的对手,殿下若要继承皇位,就一定要赢过晋王。你看刚才与晋王讲话的那人,是晋王府长史贾复。此人与他下首的司马杨治和,有如晋王手足,处事风格也与晋王一脉相承,都是看似仁厚,实则诡计多端的人物。去年殿下在西北攻取了二十几座城池,天御府从此位列首席。今年我们策略比较保守,战绩不显,却仍然居于首位,晋王府不免有些眼红。” 我细看晋王江成,只见他相貌稍显平凡,与江原、江进两人相比,似乎少了一点逼人的雄迈气势。然而越是这样,越使他显得亲切谦和、平易近人。如果说江原容易给人带来强烈的威慑感,那么江成大概是那种时刻令人如沐春风的人,能于无形之中换取信任,将有利的东西据为己有。 就在我暗中将他与江原比较的时候,江成忽向这边望来,他与江原一样有着敏锐的感觉。我立刻转开目光,视线落在旁边的木棚里。其中有位将军尤为显眼,虽然看上去已有五十多岁,须眉却是浓密漆黑。他面如刀刻,身材魁梧,大概因为久经沙场的关系,身上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夺人气势。 杜长龄紧跟我的目光道:“那是上柱国大将军周玄,少年时随先皇征战,青年时又为当今立下汗马功劳,一生战功无数,是皇上最为倚重的大将。本来历次开宴都是他居首,去年是他主动提出让位于殿下,因此殿下对他十分敬重。” 我道:“如此说来,他倾向于支持燕王了?” 杜长龄答道:“他似乎以皇上意思为重,倒不见得偏袒哪方,几年前也是他提议让晋王接管东南事务的。只要我们不彰显目的,必要时晓之以理,应该不难获得他的支持。不过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还不在国内,拿下北赵之后,有些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见到对面第五席中也有位亲王打扮的人,那人面色苍白,一副体弱多病的样子,随口道:“那一席都是谁?” 杜长龄向对面看了看:“哦,那是宣王府的人,首座那位是宣王江茂,与咱们关系不错。今上原本共有六位皇子,除了三位大皇子,后面三位都是皇上宠姬孙氏所生,但四皇子与六皇子出生不久即夭折,五皇子三岁时也得了重病生命垂危。皇上担心他同样夭折,于是将他过继给了自己早逝的弟弟思哀王江彻,所以他从未介入皇储之争。成年之后,皇上封他为宣王,又怕他劳累过度,给了他吏部考功司的肥差。” 我笑道:“原来如此。” 杜长龄又指着宣王府旁边那席上一人道:“那个是梁王世子江容,梁王本人长据山东,在朝中一切事务由这位世子代替,说得难听点,就是个人质。不过江容本人倒无什么野心,平日只顾吟诗作画流连花丛,朝中的事一概不管,只有这种大场面才会露几次脸。但是他身后的势力不容小觑,毕竟皇上对梁王的势力还是颇为忌惮的,我们若能争取到他的势力,必是如虎添翼。” 我低笑一声:“燕王扶持将海门帮重归东海,不就是为了牵制梁王么?我自那日之后没见到扬尘,想必是跟海门帮一起走了罢。” 杜长龄轻看我一眼:“你猜得不错,作为条件的一部分,扬尘代替了你九当家的位置,帮助海门帮重振旗鼓。” 我低哼道:“但是却没人告诉我,海门帮其实没有全部撤离。” 杜长龄有些意外:“你从何得知?” 我弯起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桌上轻叩几下:“司马大人不用管我怎么知道,我也能理解燕王殿下的意思,让海门帮走一半留一半,是怕公孙叔达中途反悔,不告诉我,是怕我不肯安心留下。”淡淡一笑,“我早就知道他不会这样轻信别人。”我不等杜长龄答话,又道,“今天这番解说,是燕王殿下的安排罢?请大人转告他,我记住了,有空一定好好钻研。” 杜长龄皱了皱眉:“子悦这样说,反而让某不知说什么才好,其实若论能力,你完全可以成为殿下的左膀右臂,我相信这也是殿下对你的期望,为什么你却要这样用力埋藏自己?” 我微微低头,只从托盘中拿来两个盛满酒的小杯,递了一杯给他,笑道:“司马大人,殿下的志向很大,我却已经没有志向,一个对将来没有丝毫打算的人,就不要要求太高了吧?” 杜长龄接过酒杯,注视我一阵,缓缓道:“现在没有,那说明曾经有过,以某看来,是你心中有结,却始终解不开。” 我仰头,一饮而尽,太久没有沾酒,居然有些不习惯这液体穿过喉头的灼痛感,皱紧了眉,又取了大杯来倒满。 杜长龄只在杯边抿了一口,看着我道:“子悦,我问你一句,你对南越有怀恨否?” 我将大杯饮尽,听到他问话,不由一笑。 杜长龄又问:“那么尚怀念否?” 我转着酒杯,看到杜长龄洞察的眼神,似乎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单刀直入地问我。我重将酒杯斟满,心里渐渐泛上些痛苦的滋味,慢慢道:“有恨,有念。” 杜长龄叹道:“既然有恨,却还要去念,子悦可曾试过放下一样?” 我苦笑:“下官心胸狭窄,本来便喜欢睚眦必报,若要轻易放下怨恨,恐怕心中的郁结只会更深,然而南越是我故国,曾寄托了子悦二十余年的感情,让我一朝放弃,那也是做不来的。想着是痛,放下未见得不痛,这心情大人可能体会?” 杜长龄悠悠然道:“既然放不下,不如试着解开如何?” 我笑了:“司马大人,若是可以,我一定会报仇,可是我不能。” 杜长龄目光微闪:“南越君臣现在只知勾心斗角,朝中已呈乱象,百姓早已怨声载道。北魏国力正劲,当今皇上雄才伟略,燕王殿下更是天纵英杰,将来一统天下,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不再受战乱之苦,那时谁还在乎曾是哪国子民?” 我将目光掠过筵席上众人,淡淡道:“大人的话不错,北魏实力有目共睹,我也并不是瞎子。但下官虽然在燕王府中任职,却从心里不想作出不利南越的事。燕王殿下有心驱使,他要逼我,我没有办法,只有清净一天算一天。司马大人何必也来做说客?” 杜长龄沉默一阵,道:“子悦要继续留在天御府中,对南越就不能太过感情用事,否则这将是你取得殿下信任的最大障碍。殿下现在在等,因为他要你心甘情愿地归附,他无法将一个心意不定的人留在身边太久,这你要清楚。” 我垂下目光,微微一笑,杜长龄虽然看出江原的态度,却还不知道他的打算。他是在等,却是等我自动接受身为平遥公主之子的身世。 我又饮一杯酒,迎住杜长龄告诫的目光:“多谢提点,子悦一定谨记在胸。大人放心,假如真有支持不住的一天,那是我命该如此,不会无谓执着。” 杜长龄轻叹一声,向我举杯道:“像你这般清醒的人,告诫的话反而显得多余了,某言尽于此,子悦可愿与我尽饮一杯?” 我微笑道:“焉敢不从。” 目送杜长龄饮罢离开位子,我转眼看筵席上觥筹交错的人影。宴会早已开始,国主江德坐在正位上,将丞相温继叫到了身边叙话,又不时与离他不远的江原交谈。红毡中央,身着彩衣的宫女正在翩跹起舞,多数官员都在津津有味地欣赏,我却感觉心头像压了沉甸甸的一块大石。 江原所有的心思都不是白做,平遥公主既然能支持江德登上皇位,手中就可能握有相当势力,随着江德继位,平遥公主精神失常,这些势力虽然转归江德,但应该仍对她怀着特殊感情。可想而知,若有一位皇子居然找到了平遥公主的血脉,并与之关系尤为亲近的话,那些势力很可能会倒向这位皇子。自然而然,他登上储位的路就会又进一步。 而我最担心的却是,一旦他决心实施计划,我的身份必然会暴露,到时南越将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我不敢去想。这么些年来,我致力止息南越动荡,维持着脆弱的平衡,忍让皇兄在朝中的势力,却不给他太多机会在边关嚣张,委实得罪皇兄良多。如今落到这一步,我唯一能为南越做的,只有努力隐瞒自己的身份罢了,难道这一点,也终将无法做到么? 独自连饮几杯,喉头刀割一般的辛辣滋味却丝毫不减,为什么,还是醉不了? 有人走过来,伸手按住了我的杯口,有些生气地责问道:“谁叫你喝这么多酒?” 我抬头笑道:“武大哥不是在与各位大人交盏么?小弟此刻爱喝,你若不想作陪,就别扰了人清净。” 那人脸色冰冷:“我看你是喝得不少!” 我晃了晃眼皮,才发现武佑绪虽在旁边不远,按住我酒杯的却另有其人,又笑了笑:“原来是燕王殿下,失敬失敬,你不是忙着与你父皇亲近么?怎么……” 江原不耐烦地将酒杯夺过扔到一边,冷冷道:“让你来真是失策,没打起什么精神,倒给了你贪杯的机会。” 我懒懒一笑:“我就是嫌自己太精神,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消沉一回,还被你抢了。” 江原看我一眼:“你若想喝酒,找个机会我陪你喝,这里人多眼杂,你不要当天御府一样随便。” 我立刻拱手:“罢罢,不劳殿下,我只以后只喝水总成?” 江原却顺势抓住我手腕,幽深的眸子像要看到我心里:“你就打算这么躲着我?自上次从宫里出来,但凡我要见你,你不是拉上裴潜就是与其他官员同行,好不容易抽空亲自去趟弘文馆,你还是要拉上裴潜在一边。难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将那件事永不谈起?” “你不要逼我。” “我没有逼你,”江原冷冷道,“我若真要逼你,就不会给你这么多时间,可是你却将这些时间用来躲避我。你口口声声说要还我的恩情,难道就是这样还的?” “你还要怎样?你让我做主簿,我兢兢业业帮你起草教令;你让我去参加军机会议,我没有哪一趟缺席;今天你让我熟悉朝中官员,我也用心的记了……” 江原冷然道:“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这样,别用这些敷衍我。既然对那件事你非要自欺欺人,我暂时可以不提,但是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自己心里有数。”说罢放开我的手,眼睛盯着对面不知谁的席位,隔座的木棚内传来江进与江麟的笑声。 江原自己饮了半杯酒,怒气消了一些,转移话题道:“麟儿任性,你不要对他过于介怀。” 我坐在旁边,感到眼前有点恍惚,似乎刚才喝过的酒正慢慢发挥作用,听到江原的话,微笑道:“他事先支走马车,大概想联合韩王在车上整我的,可是韩王与他一闹,立刻忘记了,还是小孩心性。不过他与韩王殿下关系亲昵,反而与你这父亲关系冷淡,是不是你对他管教太严了?” 江原淡淡道:“也许罢……”突然严肃地看着我道,“你以后离韩王远些,他这个人看似粗鲁,其实很有心计。” 我笑道:“再有心计也肯定不如你。” “总之你小心没错。”江原又盯着对面。 我故意看向梁寇钧:“那个就是你岳父罢,怎么你与他说话也这样不客气?” 江原冷笑道:“当年若不是我极力维护,他地位早就不保了,他愧对于我,我怎么对他也不算过分。”话锋一转,“我二弟晋王你也要注意,过几天晋王府可能会请我们去他府中游玩骑射,去年是天御府做东,今年轮到他们了。”忽然想起什么般又道,“我有一件事瞒了你,到时你不要太过惊讶,以后会再弥补。” 我看他神情有些凝重,好像很为此事恼火,不像是为了瞒下海门帮的事。正想询问,却在对面瞥见一个身影,不由微微变了脸色。 第35章 除之后快 那身影在人群中一晃即过,但我不会看错。 江原注意到我的神色,也顺势看去,却与江成目光相撞。两人都是僵了一下,随即江成露出随和的笑容,江原则连笑容也懒得摆,只朝江成举了举杯,两人各自饮了一口,不约而同转开了目光。 我等他收回目光,低声讽刺:“你们僵成这样,还要互相宴请?” 江原淡淡道:“起码没有撕破脸,父皇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我们兄弟反目,所以彼此都要留点余地。” “你瞒我的事不少,但方才说的那件,是不是与‘留余地’有关?” 江原看我一眼,没加否认,似乎在想着怎样跟我解释,我向他身后扬扬头:“殿下还是先应承别人吧。” 在江原身后,各卫府的将军正三五成群向这边走来,看样子是要向他敬酒。我不可想夹在中间,听他们彼此叙话,理理衣袖便要离开坐席,江原不理会身后的人,拉住我道:“做什么?” 我眼角看向西面角门,笑道:“出去醒醒酒,大概会在西门外转转,殿下若有事就派人去叫我。” 江原道:“西面的徽音殿应该没什么人,你可以去那里找间房躺躺,我叫人……”还没说完,一个卫府将军端着酒盏就走到江原面前,江原只得回礼,接着又有几名将军走过来。我乘机绕过木棚后的屏风,离开了筵席。 地上的积雪还未除净,穿过几重侍卫的把守,我在两座宫殿的夹道中越行越快,终于在通向宫门的拐角处见到了那身影。 这里没有半个侍卫,我放慢脚步,悠悠道:“孙狱官,何时攀了高枝,补了工部的缺?”在有些寒冷的空气里,我的声音传得很远。 孙膺猛然回头,看见我,阴沉的眼神中顿时闪过一丝惊异。 我冷冷道:“你还认得我么?” 孙膺眼中的惊讶很快消失不见,露出一个狰然的笑:“怎么会忘?我被你刺过的地方,可是到现在都疼着呢!” 我冷冷一笑:“我只恨怎么没刺死你,倒让你走了狗屎运,攀上了晋王的高枝。” 孙膺目中露出冷森森的寒意:“没尝到你这蛇蝎美人的滋味,我怎么舍得去死?自那日过后,我可没有一天不想着将你那白嫩嫩的身子压在身下,然后咬出血来。” 我啐了一声,冷笑道:“孙大人果然与禽兽同类,只说了这么两句就已经开始下作了,真是奇怪,晋王居然能忍受得了你这样的东西。” 孙膺阴恻恻的眼底怒意一现,森然道:“小贱人,你在燕王的府上躲着也罢了,偏偏喜欢抛头露面,可别怪老子将你那细颈子拗成两段!” 我摸了摸脖子,抱肘轻笑:“本官脖子很粗,何况又不是囚犯,躲着做什么?我看孙大人升了官反而形容枯槁,是不是工部没人供你消遣,无趣得很呢?啧啧,孙大人有这无欲不欢的毛病,在皇城之内可要小心了,万一你忍耐不住,冒犯的正是哪个公侯贵胄,孙大人再粗的颈子也不够砍哪。” 孙膺脸上露出些许狰狞,阴声道:“不用看别人,只看见你就忍耐不住了,老子现在就将你当场做了,看哪个贵胄能将老子怎样!” 我看着他一步步朝我走来,晃了晃有些眩晕的头,笑道:“你冒犯了我,以为自己还有活路?” 孙膺阴鸷的眼神上下看着我,刻毒地笑道:“你这副东倒西歪的样子,老子不用费力就解决了,难道还能被人发现?” 说着,他脸上狰狞更甚,一瞬间周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阴暗气息,仿佛恢复了昔日的狱吏身份。他伸开五指向我抓来,眼中跳动着即将到手的残忍快意。 我眼睛有些睁不开,昏沉沉地向他看一眼,露出半分惧意,身子一软,在他就要触到我时向后倒去。孙膺一怔,本能地迅速往前一探,我毫不犹豫地扯住他衣襟,顺势向他靠近,趁他一闪神之际,抬起手牢牢按在他颈后,接着迅速向一侧滑开,脱开了孙膺抓来的手指。 孙膺已有所察觉,但他显然不相信我这个内力全失的人会拿他怎样,手腕一翻,又将我揪到跟前,狠狠道:“小贱人,敢跟我玩花样!看老子怎么调教你!”他将我推到冰冷的墙壁上,手指滑动,深深探进我衣底。 我没有反抗,孙膺的动作却突然凝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在他脸上蔓延。 总算刺对了位置,我冷冷扬唇,看着他扑倒在地下,真恨不得将他那丑恶面目挫骨扬灰。不过,就算只是这样,也可略解心头之恨了。两天之后,他颈后的小孔就会长好,从外表根本看不出痕迹,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刺入穴位的细针就会越游越深,初时麻痒,最后将变成蚀骨之痛,直折磨到他死为止。 我不想再看他一眼,嫌恶地转身,却有些意外看到一人站在十丈开外的地方朝我笑。 我僵了片刻,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装作不认识,那人却先向我道:“好手段!不过在皇城内杀人,你不怕惹祸上身么?” 我淡淡道:“您看错了,此人是酒后乱性,自己醉倒了而已,过不多久他就会自己爬起来。” 他带着一丝笑意,走到孙膺身边:“要不要在这人身上找找?我猜一定有细针之类的东西。”见我微微动容,他立刻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有些猜疑地看他:“世子殿下一直在旁边听着么?” 他点头笑道:“席上没意思,正想早回府,不想碰见了二位的事,我只好远远看着,还差点出来帮你解围呢。” 我正色道:“今日的事,世子见了就见了,还请不要声张。” 江容一脸理所当然地点头,接着皱了皱眉道:“世子这名号不尴不尬,听起来真有些扫面子,皇上曾封过我临淄侯,我倒更喜欢别人叫我侯爷。”说完饱含意味地看我。 我被他瞧得不自在,只得道:“见过侯爷。” “这就对了,”他表情满意地从袖里拿出一柄扇子,展开一笑,补充道:“秋意阁的姑娘都爱这么叫我。” 我差点将一口唾沫喷在他脸上。 江容见我面色不善,拿扇柄敲敲自己:“瞧我,都忘了问你名字,你是我大皇兄府上的罢,怎么好像没见过。” “我是新进府的。” 江容会意:“听说他最近招了个极宠信的幕僚,原来就是你。”又向孙膺努努嘴,“这人不但色胆包天,还不懂怜香惜玉,实在死有余辜。” 我冷下脸:“世子在说什么?” 江容忙道:“失言失言,本侯与你一见如故,颇想结交结交,不知尊驾肯赏面否?” “恐怕不行。” 我与江容一同转头,只见江原大步走来,不高兴地看了看江容,更不高兴地看我,最后道:“我以为容皇弟身子不适,原来在这里攀谈。你喜欢的东西,凌悦不大适合。” 江容很不在乎江原的态度,向我笑道:“原来你叫凌悦,回头去我府上闲话,江容随时恭候。”又向江原笑道,“小弟确实不舒服,这就告退了,改日再登门拜访。”说着挥挥扇子走了。 江原等江容走远,将我拉到旁边的一道门内,怒道:“我不是说过会弥补么?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自己动手?” 我淡淡看他一眼:“指望别人,不如自己动手来得爽快。” 江原怒意不减:“你有没考虑过后果?万一失了手,你还有命么!” 我哼道:“你是担心我没命,还是担心晋王面前无法交代?” 江原沉声道:“本来孙膺已被关押,只待刑部定罪就可将他处决,可是晋王府揪住你不放,并且拿出证据证明你入狱前并非我府中官员,我权衡之下只得做了让步。” 我一笑:“你还想着借机姑息养奸,让孙膺这种品行不端的人在晋王身边多待些日子,帮助他步步高升,为你自己制造可乘之机罢?若不然,我真是要奇怪孙膺一个小小狱吏,居然能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连升四品了。” 江原微微僵了一下:“我确实想等一等,与其冒险与晋王闹出罅隙,不如稍加纵容,让他犯下大罪,那样要杀他更是顺理成章,不但能为你报仇,还可折损晋王声誉。”他冷冷看我,“虽然我不该瞒你,但你明明想到了,却为什么丝毫不肯忍耐?孙膺虽然地位不高,但却是晋王爪牙,你杀了他,一旦晋王认真追究起来,我也难以维护你。” 我不在意地笑道:“他要追究,你将我交出去就是了,反正我不在乎!”瞧见他脸色,我又假装想了想,恍然道,“差点忘了,你还要利用平遥公主的血脉笼络势力,那怎么能交呢?”我向他一笑,“殿下,假若晋王真的借此生事,就需要你好好费点心思了,我是相信你能力的。” “你!”江原脸色冰冷,声音也低下来,“你是故意让我与晋王生隙?” “我可没有,”我轻轻扬唇,“小臣已尽力为所有人留了余地。孙膺现在还没死,他活着的时间足够你安排一件大事。就算他死了,连他自己怕也搞不清原因,所以运气好的话,晋王未必查到我头上,殿下只要小心别让目睹此事的人说出去就好。” 江原眉间阴霾重重,恨恨对我道:“你好事不做,只知道添乱!事已至此,你别回筵席了,到宫门外乘我的马车回去。” 我听了立刻依礼向他道别,刚转身走几步,江原又猛然拉住我:“你告诉我,他还能活多久?” “那可说不准,正常人的话还可活半年六个月的,孙膺么,”我半是讥讽地笑道,“他那种贪淫之徒,怕是不会禁频繁房事的,撑一个月不错了。唉,我倒希望他受折磨久一点……” 江原放开我,表情像是无奈又像是恼怒:“你还不走?” 我微微一笑,没多停留。 坐在回府的马车里,我掀开车帘看外面的景物,长久以来,心里终于有了一点痛快的感觉。我并不担心江容泄密,若是晋王能掺杂进来,那也未尝不是好事。 没有告诉江原,我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个打算。杀掉孙膺固然是为复仇,但并非不能等,这样打乱江原的安排,却主要为转移他的精力,让他暂时无暇着手实施利用我的计划。虽然不知道能拖多久,有些事情晚一些到来,对南越总是好的罢。 只是,我心头还是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在盘旋,刚才有一点直觉,江原似乎是真的在意我的安危,并非单为了利用我。如果他认定我的身份,那他心中是否对我包含了些许亲情在内呢?想到这里我不禁皱了皱眉,从感情上我自然是倾向南越的,可是江原屡次救我,若是他真心当我自己人,而我又摆脱不了这样的身世,我又该怎么办? 回到弘文馆,院中静悄悄的,也不见鸣文和鸣时两人,只有裴潜一人在北殿看书。 自那日之后,我几次有意试探,裴潜的表现也很让我意外。他似乎有着天生的分析能力,随便拿出书中一些错综复杂的事件提问,他都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理清主要矛盾,偶尔还能分析出背后导致的原因。面对这少年无意中表现出的才能,我真不知道是不是该高兴,本来我总觉得裴潜不够聪明,只指望他在我身边做个听话的心腹保镖之类的,看来是有些走了眼。 身体好一些后,我履行承诺,教他给一套比较沉稳绵密的拳脚,还经常拉凭潮与他喂招,所以一月来,裴潜进益飞速,爱冲动的脾气也稍稍改了些。不过,他本人似乎对各类兵法更感兴趣,居然自己在书架上找了一些兵法来看。 我怕打扰了他,自己轻手轻脚向东殿走去,谁知裴潜已察觉了。他放下书,奇怪地看我:“不是说要到晚上么?这么快就回来,发生什么事了?” 我笑着摆手:“没事,你看书吧。” 裴潜道:“我正有几个疑惑要问你。” 我只得走进去。 裴潜认真地问道:“兵法中说‘胜可知而不可为’,又说‘胜可为也’,到底是可为还是不可为?” 我心道这个小崽子还真着迷了,便为他解释了几句。他又问:“为什么说‘穷寇勿追’?若是敌人溃败,不是应该乘胜追击,一举歼灭么?” 我道:“溃逃的敌人,如果还要紧逼不放,很可能会激起他们视死如归的斗志,反过来跟你拼命,那样损失就大了。”想了想又笑道,“就像你,不管谁得罪了你,你都会不顾一切跟他拼命,所以一般人都会怕你,除非遇到武功很高的人才能将你制住。不过在实战中,如果你用一百人追一个逃跑的敌人,那就不必拘泥什么兵法了,直接赶上去杀了便是。” 裴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么如果遇到武功高的人,我又该怎么办呢?” 我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笨!那就躲开啊!等到他露出弱点,你再袭击。”瞧了瞧他,有心指点他一下,便反问道:“你觉得我比你强还是弱?” 裴潜刚被我敲疼,揉着额头不情愿道:“如果你有内力,那肯定是你强。” 我笑:“那么你觉得现在我不如你了?那在狱中时,是谁制了谁?” 裴潜哼道:“如果我也懂得很多武功,一定不会被你所制。” “好!”我说着拿过裴潜手中的兵书,“我不用你不知道的招式,你来试试,能不能将我手中这本书抢走?” “试就试!”裴潜不等我反应,纵身一跃便向我手中抓来。我轻轻转了半圈,将书本换了手,让他扑了空。 接下来,裴潜左腾右挪,明明书本就在离他手指几寸远的地方,他始终接触不到半分。他每一次移动,我都能料到他下一步的动作,我的动作虽然裴潜都见过,却总是在最后关头让他觉得模棱两可。裴潜急躁不已,鼻头上渗出了细汗,俊秀的小脸也渐渐发红。 我看得出他已认输,只是在硬撑罢了,便喊道:“停了!” 裴潜不服气地停下:“明明你的动作都与平时不同!” 我笑道:“哪里不同?” “每次都不同!” “这就对了。”我扬了扬手中兵书,认真道,“兵法云,为将者要善易其事,善革其谋。所以看似招式相同,实则有变,才可以料敌先机。” 裴潜几乎恼了:“你这是耍赖!” “我的目的只是不让你抢到这本书,只要目的达到,变一下招式又有何不可?小潜,其实就算我变换招数,你一样有办法轻易抢到的,你想过没有?” 裴潜拧起眉头:“你比我高,动作和反应也比我快,而且知道我的招式,我还能怎么抢到?” 我微笑道:“你忘了,我没有内力,其实你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将我推倒,这本书自然很轻易就得到了。” “……” “如果一件东西按照常理无法轻易得手,就不能一味用力蛮干,应该随机应变,试着找到根本解决之道。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就是这个道理。” “可是……”裴潜又拧起眉。 我轻轻一笑:“你怕我受伤是么?但你的确没想到这办法。因为你心里对我有好感,自然就忽略了这个事实。为将者最忌感情用事,尤其在战场上更不能失去理智。” 我将兵法还给他,裴潜慢慢接过去,突然看着我道:“我想到了,你以前一定从过军!你当初说自己杀了很多人,可是又不用坐牢,因为你是在战场上杀的!” 我一笑,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轻点。 裴潜有些动容,似乎一下解决了脑中某个难题,勉强压低声音问道:“你是南越人,那一定是在南越上过战场,你对兵法很了解,又懂很多武功,那你是不是当过将军?”似乎在他的印象里,这些知道的多,就理所当然要当将军一般。 我微微苦笑,倒希望他再笨一些:“我不是什么将军,只是碰巧知道些而已,人也并不全是在战场杀的,只是我跑得快,官府的人没有追上。你没见我都离开南越,躲到了这里么?” 裴潜握紧了兵书,笃定地道:“就算不是将军,那你至少应该很有能力,否则燕王殿下怎么会亲自去救你,还让你住在府里?” 他突然提起江原,我不由有些惊讶。江原去看我时,裴潜已经睡了,他怎么知道江原亲自去救我?忘了否认他对我的猜测,脱口问道:“你在牢里见过燕王?” “嗯,”裴潜埋怨地看我一眼,“你那次把我掐晕了,醒来后发现你还是牢牢环住我脖子,我想动可是没力气,然后就听见有人将同牢那老头赶了出去,要不是你掐得太紧,我可能也被拖走了。最后是燕王进来扳开了你的手,但是他没赶我。” 我忙问:“那是什么时辰?” “我怎么知道?也许天刚黑吧,当时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他很想立刻把你弄出去,还以为你要判死罪了呢,结果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你。” “后来呢?” “后来我又睡着了啊。” 我回想着那一夜的情景,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日我醒来见到他时,已经半夜了,难道他一直站到半夜——或者天明? 回到卧房里,我从书案的一角慢慢抽出一本旧书,掀到被我看了无数次的那一页,我皱紧了眉,将手指缓缓抚过几行小字,泛黄的书页上,墨迹依旧清晰可见:青龙九年夏,平遥公主之婿,抚国大将军周韬,殁于扬州之役,时年二十三岁,上追赐安国公,特准葬于邙山之西…… 第36章 茶后惊闻 泛着亮的紫漆棋盘上经纬纵横,四边是精细的菱纹花饰,棋盘两侧各有一盒棋子,黑白分明。江容随手抓起一把,兴致勃勃地数了数:“十三单,白先黑后,该我了。”说着自己在边角星位落下一颗白子,又将一粒黑子塞到我手里。 我铁着脸,恨不得将那粒黑子捏成粉末,伸了几次手,终究没落下,“咄”的一声扔进棋盒,拂衣往外走:“不玩了!” 江容忙起身拦住我:“慢慢慢,再下最后一局如何?本侯好不容易找个对弈的。” 我不为所动,怨恨地道:“已经快下了二十局了,再下我就吐了。” 江容堆了一脸笑:“那就下满二十局罢!本侯实在技痒的厉害。” “技痒?”我眉毛都不知道该往哪边挑,“我真奇了,你没有一次不输,怎么减不了兴致?” “哎……”江容手指在棋盘上转着圈,“已经进步很多了,以前跟人对弈我一局都下不了半柱香。这样吧,下完之后咱们去喝茶,我亲自来烹。” 提起他的茶,我扶住桌边干呕一下:“你那茶的味道……不喝也罢。” 江容忙又提议:“那就下完去书房看我珍藏的字画。” 我不客气地提醒他:“昨天刚看过。” “去后花园赏我自制的盆景?” “我不忍心再看那些伤兵残将了。” “这……”江容冥思苦想一阵,突然眼睛一亮,“我最近新写的诗还没拿给你鉴赏呢。” “上次看了你旧写的,我牙酸得半天没吃进东西!” 江容嘴角抖了抖,敛起了笑容,黯然道:“没想到本侯引以为豪的东西这么入不了阁下尊眼,唉……” 我心里更抖,等着他把下面的话说完。 果然江容伤感了一阵,仰头长叹道:“不对呀!本侯每次找人陪,没有一个不欣喜若狂的,你怎么就不动心呢?”继而若有所思,似乎十分想不通。 我冷冷道:“那是他们喜欢受罪。” 江容从袖里拿出扇子,点着指头数:“红袖坊的绿洇姑娘,青墨斋的玉生公子,秋意阁冷傲著称的意如姑娘等等,都是洛阳出名的美人,才艺也好。”说着拿眼瞟我。 我满脸寒霜:“江侯爷,你每次都说有正事,等我来了就拉我玩这些雕虫小技,下官还有公务,比不得你整天清闲。” 江容神色一正:“此言差矣,礼部史大人的四公子,还有周大将军府上的曾记室,这些出名的风流人物也是本侯的座上宾,本侯常向他们讨教为官之道呢。” 我终于忍无可忍,恼怒道:“江容!你猜我敢不敢将你刺成残废?”这一喊不要紧,门外的侍卫立刻闯进来两个,明晃晃的军刀架在胸前。 江容忙喊:“退下!”我已经抬脚踢了出去,两个侍卫被击中环跳穴,立时曲腿跪在地上。江容又上去补了两脚:“畜生!谁叫你们乱闯?快滚出去!”侍卫自然不敢违令,但是腿脚麻痹不灵,只好手脚并用爬出了门。 江容抬手擦擦没有汗的额头,朝我道:“你吓死我了,欺负我没学过武啊!” 我瞧他一眼:“江侯爷,你这才叫恃强凌弱罢?” 江容立刻陪笑道:“侍卫无礼,我给你赔不是。咱们不下棋了,后院喝茶去。” 我正色道:“我该回去了,燕王殿下晚上还要找我呢。” “哦?”江容极感兴趣地眯起眼,“他终于忍不住找你了?那个叫孙膺的淫官那样对你,他一定吃醋了罢?你们那日回去有没有吵架?我看皇兄的脸色可是十分生气的。” 我耳边好像炸了一个雷,怎么,难道我长了一张引人取笑的脸? 江容遇到我的目光,略露出些心虚的神色:“那个,我只是随便一说,你们没别扭最好……” 我直盯看着江容,手指关节“喀拉”作响,咬牙道:“侯爷是不是风月场子逛得多了,不由自主的就胡言乱语?” 江容忙忙的倒退几步:“你慢着,那天的事我不提了还不成么?” “不成!”我挥手砸下,拍散了一地的黑白棋子,“你给我说清楚!”我暗暗收回手,揉了揉发疼的手掌,继续狠狠盯着他。 江容愁眉苦脸的看着我,摊手道:“都是我的错,咱们平心静气地坐下,别动手。你问什么我就说什么,好吧?” 我看见江容无奈又似乎胆怯的模样,怒意泄了一半,干咳了一声,仍是冷冷道:“侯爷偶尔开个无聊玩笑,下官也忍了,只当侯爷兴之所至口无遮拦。但请侯爷说说清楚,怎么变本加厉,乱讲起燕王殿下与下官的关系了?这种话若是传出去,燕王殿下首先名声受损,下官也免不得被人轻看,还请侯爷以后谨慎些!” 江容松了口气,坐回桌边仔细看看我表情,展开扇子摇摇头:“说你是装的,又不像,可说你不装,那你也未免太迟钝了点。”不待我说话,高声向门外道,“将我烹茶的器具取来,顺便收拾一下屋子,我与凌大人在此饮茶。” 首先进来一个低眉顺目的小丫鬟,小心收拾了地下棋子,走过来撤掉棋盘,换上一方略大的茶盘。接着进来一个小厮,端上一套精致茶具。江容一见茶具,双目放光,命小厮出去后,在小炉上烧起一壶水,亲自动手碾茶末。 他碾得高兴,全然忘了刚才的话题,我拿起旁边搅茶的玉筷,冷冷敲他的茶碾:“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我装什么,迟钝什么?” 江容小心地看我一眼,皱眉道:“难道你一点都感觉不出来?那日我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我江原皇兄这么些年才真动了一次心,若是这人竟对他无意,我可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我猛地愣住,突然觉得脑筋不够用:“你说什么?” 江容“嗤”了一声,抬眼看看我:“你真不知道?那我也不说了。”若无其事地将茶末小心收进茶钵里。 我手里的玉筷滚下桌面断成几截,江容心疼地叫了一声。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直直看着对面墙壁,半晌,哑声道:“你乱讲。” 江容爬在桌子底下,将碎玉小心兜好,撇嘴道:“别忙着否认,你自己想想,我皇兄对你有无异常举动?他对你的态度与对别人一样么?” 我有些排斥地断然道:“有什么好想,他不过是利用……” 我猛然住了嘴,心头突然有种不受控制的感觉渐渐弥漫,脑中十分缓慢地动了动,居然怪异地想起江原曾经奇怪过分的举动,想起他说过一些含义不明的话,直至想起那日在马车里……心里不由自主“咚”地一声,难道……难道……我摸索着扣住桌角,刹那间,全身筋骨有些发软。 江容仰着脸将我左看右看,笑道:“你一整天将我杀得片甲不留,此刻这傻乎乎的模样,可真让人舍不得错过。哎,不知我皇兄若看到你的反应会怎样?自己喜欢的人居然一点都没看出他的心思。” 我直愣愣掠过江容不怀好意的表情,总算清醒了点,张了张嘴,干巴巴挤出几句话:“你弄错了,那不可能的。不说我是男子,就算他真对我有一点……好感,也不是那种,那种……” 江容爬起身,拿过茶末仔细撒进水里,颇为遗憾地叹气摇头:“这么不开窍,我皇兄怎么看上你的?换作我的话,早就勾而引之,先将你弄上床了。” 我虽然有点魂不守舍,这句话还是听明白了,垮下脸道:“江侯爷!” 江容忙道:“开玩笑,开玩笑!”边说边将一壶翻滚吐珠的茶汤拎下茶炉,小心冲入茶盏,递给我一杯,很严肃地问:“话说回来,你想不想知道我皇兄对你喜欢到什么程度?” 我气昏了头,冲口道:“不想!” 江容故作吃惊道:“咦,你刚才不是还不承认么?” 我后悔得想吞了舌头,只好闷头喝茶,刚喝一口,我立刻比刚才还要后悔。 江容看到我痛苦的表情,露出一个阴谋得逞的笑容:“本侯就知道你言不由衷。这样吧,我牺牲一次,让你假装委身于我,看我皇兄什么反应,就知道他是不是在乎你了。” 我的血开始往头上涌,勉强镇定一下,面色阴暗地站起身:“下官告辞了!” 江容立刻不识时务地将我按回去:“别忙别忙,再想别的办法。”突然灵机一动,咂了咂嘴巴凑近我:“实在不行,你压我罢,本侯还没尝过被压的滋味呢。俗语说得好,美人身下死,做鬼也……啊哟!” 不顾听见江容惨叫闯进来的侍卫,我径自离开了梁王府,直到发现自己在街上徘徊,才想起自己做了什么。隐隐约约记得江容手臂上被我刺出了血的,隐约记得临出门前,他似乎喊了句“凌悦,算你狠”。 我揉揉额头,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谁教他做得过分呢,早知道江容下套子想套我,真不该答应了杜长龄去梁王府结交。想起江容最初下帖子邀我时,江原是坚决不同意的,当时他的表情,就好像他知道我一定办不好似的,就好像他跟江容有仇似的,就好像…… 我晃一下头,没再想下去,背靠着街角高大的石墙,看着夕阳一点一点往下沉。 待那点天光都没尽了,我才慢慢走回天御府,只见正门上亮起了灯,戒备森严的侍卫照常站在两旁。我猜想梁王府的人一定来报过信,反正躲不过,索性正大光明的进去。 迈上台阶没两步,就有人快步从里面出来,脸上的表情有点气急败坏。我在原地站住,望见他幽深的目光,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便笑了笑。 江原的面色一如既往地沉了沉:“总算回来了?” 我继续笑了笑:“在街上走走就忘了时辰,梁王府的人没来罢?” 提起梁王府,江原脸色更加不好看,却只说了一句:“跟我来!” 看来事情不出意料地有些严重,难道梁王府真要拿我个行凶的罪名?我立刻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那样的话,天御府和梁王府矛盾激化,对双方都没什么好处,江容应该不会这样短视。可是以他的为人,好像也没有要罢休的意思。想想换作我的话,就算不教训本人,大概也会拿这个作为条件与天御府作一番交易了。 江原没朝往常议事的集贤殿走,却拉着我到了后院的一座殿前。进殿之后,不见别的官员,只看到几个丫鬟侍从在旁侍立,我环顾房中似曾相识的雅致摆设,惊觉到了江原的寝殿。 江原经过侍从时吩咐道:“去膳房传晚膳来。”继续拉我往里走。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觉得他在生气,生气也情有可原,干么越生气越将我拉到他房里?听见他传膳,我忙道:“殿下还没用晚膳么?我在这里不合适,还是先下去等会罢。” 江原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奇特,一声不吭地审视我,就好像我做了亏心事。 我也确实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小心躲开他目光,在喉咙里说了句:“告退。”立刻抽身准备溜之大吉。 江原扯住我,没好气道:“没吃饭的是你!” 我呆了呆:“那我去吃完再来。” 江原不理我的话,只冷冷道:“你不是问梁王府么?我告诉你,以后不用去了。” 我当然知道不能再去,便道:“我有负殿下托付,本就是回来领罪的,只是不知道梁王府提了什么要求?” 江原冷冷看着我道:“没来得及提要求就被我遣走了。” 我有些诧异:“这合适么?照江容的性子,怕是不会善罢的。” 江原反问道:“你觉得他怎样?” 我想了想道:“梁王世子,毕竟不是等闲人。临淄侯虽然像传言说的那般不务正业,但是琴棋诗画每一样都不擅长,常理来说不该这样,他的心思恐怕在其他地方。” 江原冷冷道:“别的也许没怎么用心,床弟之事却是真的无人能及。” 怎么这话听着怪异?我看他一眼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他说话倒是有些口无遮拦。” 这时侍从在殿外叩门:“殿下,晚膳来了。” 江原也不命侍卫进来,自己过去接了食盘端回房中,冷冷道:“明日受邀去晋王府骑射,你用过晚膳就睡在这里,明日随我过去。” 我瞧他一眼,突然想起江容的话,有些不自然道:“我自己有卧房,为什么要在这里?” 江原面无表情:“因为我不放心。”我微微一怔,他又续道,“江容大概也会去,我不想节外生枝,你离他远些。” 我道:“趁着还没出事,我去赔个情罢,江容不是很难说话,或许能化解些误会。” 江原听了微微冷笑:“是不是还要顺带送他个钗环首饰留作纪念?” 我不由火起:“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头上的发簪哪里去了?” 我想起来,留在江容的胳膊上了,不过这个很重要么? 江原将手一扬,一件物事落在桌上:“你自己看吧!” 是一封带着淡淡水粉味的信件,我抽出来看了一遍,头“轰”地大了。那上面通篇用华丽的骈文表达对我的爱恋,特别提到我“送”给他定情的发簪,写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就差与我同生共死了,最要命的是结尾处还有一大片表决心的鲜血。 江容,你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 第二天,我和江原都顶着一张铁青的脸上路。江原大概在为他的一时发昏生气,我则一边诅咒江容,一边在腹诽江原,他居然在搞清楚真相之后,照样将我强留在卧房里睡了一夜,害我失眠了大半个晚上,这种人会有真心? 晋王在王城北郊有一块封地,靠近邙山脚下,方圆二十里,其中一小部分被辟作了骑射场,因为地势偏高,只能骑马过去。每年的骑射之会显然是宣扬自家实力的机会,天御府这次随行百人,除了步行的护军外,剩下的都是有一定实力的武将。我看看身边,似乎骑马的官员中,只有我一个算是文职。 在我身边,裴潜正东倒西歪地与一匹温顺的雌马较劲。这小崽子听说可以见识真正的武将骑射,本来很是兴奋,可是跨上马背没多久,那股精神就全没了。饶是我一路提点,他还是连方向都掌握不准,屁股离不开马鞍,颠得上下牙打架。 好不容易到了城门,裴潜十分紧张地揪住缰绳问我:“还有多久才到?” 我有些同情地道:“现在刚出城,大概还有半个时辰罢。” 裴潜脸色惨白。 江麟轻松自如地骑着一匹枣红马,有意无意地驰过我们身边,扭头对裴潜道:“你这么左右颠晃,是在表演马技么?” 裴潜正绷直了身子努力保持平衡,听了江麟的话,脸色微微发红,但他此刻自顾不暇,难得没有开口。我朝江麟笑道:“裴潜从没骑过马,小世子骑术精湛,不如教教他。” 江麟看我一眼,哼道:“我看你骑得更好,教他最合适了,教好了还可一起做贼。” 裴潜不说话,不代表他不生气,生气的结果就是不小心放松了缰绳,他身下的坐骑突然向前一冲,差点将他甩下马来,吓得抱紧了马脖子。 江麟嘲笑道:“你以后骑马最好用这姿势,好看得紧呢。” 我帮裴潜稳住坐骑,皱眉道:“小世子,你与裴潜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兼之年纪相差不多,做个伴不是很好么?别这样冷嘲热讽了罢。” 江麟听了,对我越发鄙夷:“你以为自己是谁?本世子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抖抖缰绳赶到前面去了。 裴潜白着脸,总算又坐直了,怒气冲冲看着江麟的背影,正想开口说话,上下牙又磨了几下,只得闭嘴。 终于到了骑射场附近,江成早得到消息,亲自等在路边相迎。江原领头下马,我们这些下属也纷纷跟在他身后。裴潜早迫不及待地溜下马,奔到我身边。 江成一身淡青猎装,腰间挂着箭囊,身后武士同样个个劲装,再加上两旁举着旗帜的兵士,显得他比上次见时多了几分张扬,要不是脸上还挂着谦和的笑容,肯定没人不觉得他是来示威的。 我扯扯前面的武佑绪:“这场面似乎排场得有点过分啊。” 有人在我身后道:“这算什么?去年我们天御府做东时,那场面也不输眼下。” 我回头看见一身轻装的萧靖,便问道:“不知萧参军此次要施展什么高超技艺?” 萧靖微笑道:“不敢,在下弯弓射箭勉强拿得出手。只是我从出府时就一直好奇,历来除非天御府做东,文职官员都是不参加骑射的,莫非凌主簿竟有我们所不知道的秘技要展示?” 我笑道:“萧参军取笑了,蒙殿下恩惠,在下不过来凑个热闹罢了。等萧参军上场时,在下一定为你摇旗呐喊。” 萧靖笑着拱手:“多谢。”转头问武佑绪是否还是两样都比。 我的注意力则在骑射场上,只见中间大片空地被围出一个圆形,场外正北处是观赏骑射的席位,似乎早有人到了,东边稍远处有几排自成门户的高大殿阁,应是作为休憩之用。 前面江成等人引路,我们到了正北的席位上。因为没有正式开始,底下的官员都各自找相熟的人寒暄,我一眼看到江容穿着便服站在不远处。 江容也看到了我,右手将左臂微微托了托,不自然地挪了一步又站住,那样子看起来就像在进退两难。 我立刻气不打一处来,但为了将昨天的事了结,还是走过去道:“江侯爷手臂还好?下官一时失手,望您海涵。” 江容轻轻点头,神态严肃且正经:“没什么,凌主簿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凌大人能亲自过来问候,容感激不禁。不过还是你离本侯远些为好,本侯不想因为你招惹麻烦。” 我警惕道:“此话怎讲?” 江容朝江原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昨日在下已经得到警告了,不许我再与凌大人多作接触,或者多说半句话语。” 我挑眉道:“你又乱讲什么?” 江容低声道:“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昨日的事咱们就一笔勾销了罢。今日的事今日再算。”他有点不稳当地向我走近几步,忽然一个不小心歪在我身侧,并且惊呼一声。 我正想警告他别玩什么花样,江容靠住我肩膀,冲我露出一个无比明亮的笑:“我昨天的话一点不错罢?今天再接再厉。”说完立刻回复一本正经的模样,悠闲地向自己席位走去:“啊,开始了,那边叫我呢,失陪。” 我恨得牙痒痒,转过身,正见到江原阴沉的目光射过来,见我在看他,却又似乎不屑地别过了头,好像我欠他似的。真是莫名其妙,我不由有些恼怒。 这一天比的是骑术,场中早已列好了各王府中精选出的十几匹良马,马上骑手自然也是一流水准。擂鼓过后,锦旗一展,所有人都风驰电掣般冲向前去。几次比试下来,武佑绪夺了头名,晋王府一名叫蒋盛的武将与韩王府一名将领并列第二,梁王府一位武将得了第三。其余人中,天御府的将领名次普遍靠前,晋王府虽得了第二,余下的人名次甚至不如韩王府。 江成脸上有些阴霾,但仍是对江原举杯祝贺,笑容和煦如春:“皇兄手下人才济济,武将军骑术超群,小弟心服口服。” 江原笑道:“侥幸而已,二弟和三弟府上两位将军与代承只有毫厘之差,再比一次或许夺魁的就不是他了。” 江成微笑:“毫厘之差,往往谬以千里。” 江进插嘴道:“不然,我倒觉得若是再比一次,我们的人未必就输了。”指着自己府中那人道,“刚才转弯之时,我看他的马鞍稍滑了一下,若不是为了坐稳,速度该与武将军不相上下。”又指着蒋盛道,“蒋将军骑术不在别人之下,似乎输在马匹上,武将军的大宛驹腿长体壮,占了点便宜。” 江原冷冷看江进一眼:“依三弟的意思,那要怎样才能比出输赢?” 江进想了想,笑道:“我看不如让三位将军再比一次,为蒋将军挑匹好马,再让各人将马具栓好,不偏不倚。大哥以为如何?” 他说话声音响亮,在座的人几乎都听到了,江原捏着杯口笑道:“既然三弟提出,那不妨再比一次,也好让大家心服,只是不知二弟府上还有什么好马?” 江成欣然微笑道:“马倒是有一匹,只是此马性烈,只怕反而坏了事。” 江进又插嘴道:“好马本就性烈,既然二哥有,就算不给蒋将军使用,牵来饱饱眼福也好嘛。” 江成干脆道:“好,我正想请大家鉴赏一番。”向旁边侍从道,“去将紫云牵来。” 等了不出一盏茶,侍卫回报道马牵来了。江成向二人笑道:“这马得来颇费了一番周折,我现在都不知值不值呢。” 我顺着他目光望向骑射场西面,只见一人一马慢慢走近,虽然隔得有些远,却看得出那匹马骨骼修长,步态神骏,赤紫色的皮毛缎子般在阳光下闪耀。 我蓦地站起身,双目直盯着那一人一马,几乎要喊出声来! 第37章 纵是相逢 作者有话要说:圉人:养马的人 一瞬间,来不及思考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觉得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涌上心头,让我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向他们走过去。然而最终,我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定在他们身上,久久不能收回。 易青左脚微跛着,穿着赭色的圉人衣服,衣服是崭新的,更衬得脚上的南越战靴破旧不堪。他脸侧那道已经愈合的疤痕,让年青的脸上多了几分不该有的沧桑。燕骝似乎没有留下什么伤,只是明显瘦了些。 那一人一马,迎着冬日微薄的阳光渐行渐近,偌大的场地里,就好像两个相依为命的亲人。冷风卷过易青单薄的衣衫,也卷过燕骝柔软的鬃毛,看着看着,眼中忽然有了酸涩的感觉。 此时此刻相遇,我该庆幸还是难过? 突然惊觉自己失态,我匆忙想找个借口掩盖刚才的冲动,恰好萧靖在我身后不满道:“凌主簿只顾自己看,不怕挡了后面的人么?”说着自己也站起身,挤到前面观看,在他带动下,许多武将不再顾及身份,纷纷对燕骝指手画脚。 但凡纵横疆场的武将,爱马几乎成了天性,当燕骝阔步走近时,他们都露出艳羡的目光。我看见坐在我侧前方不住张望的江麟,心里不由得紧了一下,悄悄摸到他身后,不想江麟已经跳起来惊呼:“那匹马!” 我一把将他拉住,咬牙道:“世子殿下小心别绊倒!” 江麟回头正想反唇相讥,看到我凝重的脸色,虽然透着不耐烦,还是不情愿地补充道:“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的马。” 易青却似乎听而不闻,他轻轻牵住马缰,目不斜视地走到江成等人面前,只低头说了一句:“见过殿下。”再抬起头时,眼睛在江原等人身上扫过,神态却没有变化。 江进首先站起来,绕着燕骝转了一圈,笑道:“果真好马!”他眼中露出忍不住想骑一次的渴望,却转头问江麟,“麟儿,既然你看得出这是好马,想不想骑?” 江麟眼梢先扫了我一下,似乎要警告我欠他一次人情,点头道:“我是很想骑,只是二皇叔说这马性烈,我怕驾驭不了,三皇叔曾驯服过许多好马,不妨先试试。” 江进咧嘴笑道:“好!”试探地伸出手,抚了抚燕骝颈部,只是摸了一下,燕骝立刻将耳朵贴向颈部,眼睛警惕地望向江进,接着打了一声响鼻,那是它要攻击人的信号。易青及时将燕骝拉开,对江进道:“紫云不喜陌生人靠近,殿下小心。” 江进缩回手,笑道:“我看出来了。”又朝易青看了看,目光忽然落在他脚上,眼中透出一抹寒光,“你是南越军人?” 易青眼中有一丝坚定的微光闪过,昂首道:“正是!” 江进讥笑道:“降了便是降了,穿个南越军靴便能证明你的气节么?” 易青冷然道:“我虽被你们所擒,却不曾屈膝相向,投降二字原句奉还。” 江进脸上闪过激赏的神色:“好,你虽为我国俘虏,这般骨气,我江进还是由衷佩服!” 江成在旁微笑道:“三弟说得好,我魏国敬重勇士,虽然这位易将军不肯归降,我们晋王府却一样善待无异,绝不会逼迫羞辱于他。” 江进指着燕骝问江成:“二哥,那么说这马也是在南越军中缴获的?” 江成温和一笑:“说起这马,真是大有来历,其实不止这马,就连易将军本人也是大有来历,不知皇兄和诸位皇弟愿不愿听?” 江原一声不吭地坐着,丝毫不接江成的话茬,本来只看热闹的江容接话笑道:“二皇兄别卖关子了,只要你说,大家自然就会听的。若真要征求在座的意见,万一有人不想听,不管讲与不讲,可都会憋死不少人的。” 江成微笑道:“我倒无所谓,只是偶尔想到此处罢了,并不是一定要讲,所以才来问大家可爱听否。” 江容正色道:“一定要讲!二皇兄这样勾人胃口,你若半途废了,恐怕先憋死的就是小弟我了!” 江进垂涎地看着燕骝,也向江成道:“此马不是凡品,应该不是普通将领的坐骑,”说着怀疑地扫一眼易青,“难道竟是这位易将军的?南越有名号的边防将领我认识一些,却从没见过他。” 江成含笑道:“三弟没见过也不奇怪,易将军是南越一位大将的贴身护卫,恐怕是呆在城中的时候多些。至于这匹马,正是那位大将的坐骑。今年夏初,被我几位属下偶然得到,便带了回来。” 江进差点跳起来:“好个二哥!早得了这么好的马,居然不动声色藏到现在!连我这个三弟来游猎了几次都没发现。” 江成微微笑道:“早给你见了,还不早被你要了去?”接着露出遗憾的语气,“可惜这马似乎十分识主,调教这么久我都没好好骑过一次。” 江进颇有目的地笑道:“二哥,小弟的驯马手段你是知道的,要不让我带回府里,帮你调教好了送来?” 江成不置可否,悠然道:“不是二哥小看你,等你知道了这马的主人是谁,怕就没有这么自信了。” “哦?”江进不服气地竖起了眉毛,“我十八岁入伍,大小战役经历百次,还不记得服气过谁。那南越大将到底是哪个?既然贴身护卫和坐骑都被二哥得了来,我看他也没什么了不起。” 江进在北魏也是智勇双全的大将,战场声望仅次于两位皇兄和上柱国大将军周玄,可是听江成言下之意,韩王似乎比那南越将领还差一截,在座的武将们都专注地看向江成,想知道谁狼狈到被抢了战马还能让晋王吐字这样慎重。 江容趁乱回头对江麟道:“啧啧,麟儿,你敬爱的三叔被激将了,快去劝劝他别上了二叔的当。” 江麟显然不相信江容会说出正经话来,随口道:“容叔父不要逗我了,三叔和二叔关系好得很,我也极想知道那个南越大将是谁。” 只听江成吊足了众人胃口后,不紧不慢笑道:“这个人么,十五岁从了军,十九岁灭了蜀川,参加的战役何止百次,这人还利用长江航道,让咱们在北赵拖了五年,听说近年驻守荆襄,又夺了不少地去,我记得三弟因此被父皇责骂得不轻啊。” 江成只说了前半句,我身边就已经沸沸扬扬了,他整句话说完,江进变了脸色,切齿道:“原来是他!”目光炯炯地望向易青和燕骝,“二哥确定么?真是越凌王?” 江成笑道:“我有可靠消息。” 江进一字字吐得铿锵,好像字也能杀人似的:“既然这样,我更要求二哥将这马交给我了,若是驯不好,我江进从此不驯马!” 江容又回头,肃然道:“麟儿,这次你无论如何得劝劝你三叔,自己败给人家,却拿人家的马出气,不地道啊。将来传出去,不知怎么丢人呢?” 江麟皱眉看着燕骝,显得心事重重,冲江容道:“叔父说得好听,你怎么不去?” 我又心虚地向人后躲了躲,却不敢离江麟太远,心里实实在在捏一把汗。万一这小鬼突然失控,冲口乱讲怎么办? 周围的人声更是纷扰杂乱,有的吃惊,有的不敢相信,有的还要江成详细说说是怎么从越凌王手中得来的,不过大部分人震惊过后都有点兴奋,好像终于出了一口恶气,我听在耳里很不是滋味。偷眼看一下易青,他挺胸站着,偶尔理一理燕骝的鬃毛,却好像很是自豪。心里一阵翻腾,绝不能让他知道我如今落到这境地。 现在紧要的还是把他们救出来,可要怎么做才能不动声色?江成的意图很明显,借机会笼络人心,树立威信,他还摸清了江进的脾气,更紧密地将他拉向自己阵营。现在江进已经对燕骝势在必得,如果借江原的手要过来,等于是与他过不去,想到江原一定不会做这种赔本买卖,我不禁有些发愁。 眼下江原正端坐在江成旁边,专心地吹手里的茶,他从刚才就一直沉默,对燕骝也没表现出特别惊讶,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江成见他毫无反应,也有些耐不住,微笑问道:“大哥一直没说什么,不知道对此马可有疑问?” 江原淡淡看他一眼,总算开口:“我只是有些疑问,二弟从未参与过荆襄战事,也没听说父皇派你出战南越,你是怎么跑到长江对岸去将越凌王的马俘获的?最令我不敢相信的是,以三弟对荆襄消息的灵通程度,你居然连他也瞒过,虽然三弟不会计较,但我相信你只要将计划告诉三弟,他是一定会尽心尽力的。今日二弟既然亮出了这一人一马,声称是越凌王的护卫和坐骑,就请你为大家解惑罢。” 这一番说辞十分犀利,而且暗中挑拨江进,江成却似乎并不恼怒,他不假思索地笑道:“这件事小弟事先发前并不知情,自然无法告诉三弟了。我所知道的,便是府中几名驻守边疆的将军,说他们俘获了越凌王的侍卫和坐骑,小弟起初并不相信,没想到竟真的送来了。时值仪真皇妹待嫁,南越又没有相关消息,小弟怕当时送还反而引起怀疑,因此便搁到了现在。” 江原冷冷问道:“那么二弟是认为现在就可不顾南越感受,拿出来挑拨两国关系了?” 江成道:“皇兄何必这样想?我们两国本就小战不断,亦敌亦友,大家也都司空见惯了,何况南越当初未放出过越凌王侍卫坐骑丢失的消息,可能并不在意。咱们府内兄弟在此狩猎,彼此高兴高兴又何妨?当初南越武帝在位时,不也拿我国俘虏寻过开心么?那时南越国力正强,我们只得忍气吞声,如今北魏今非昔比,却仍然对南越称臣,小弟以为只要是北魏的热血男儿,就不会甘心咽下这口气。” 他说话徐缓有度,竟不少武将随声附和。江原冷冷道:“俯首称臣没人会甘心,但是二弟也要搞清楚时机,现在不是我们与南越敌对的时候,否则我们近来不断交好南越是为了什么?明年出征,你若坏我战略,害我不能成功,到时父皇面前少不得拉上二弟。” 江成温和笑道:“皇兄放心,对南越的内政,小弟自认掌握得比皇兄清楚些,到时绝不会成为皇兄负累。”他转头向江进道,“比赛过后,三弟若真要驯紫云,恐怕得将易将军一起带走。” 江进爽快答应,接着又担忧道:“既然这马不容人接近,不知蒋将军能不能骑上去,不如先试一下,若是不能骑,那比赛还是按照原先名次,不必麻烦了。” 蒋盛依言走过来,从易青手里牵过缰绳,可是没等他踩上马镫,燕骝已经嘶鸣起来。蒋盛试了几次,不是被甩下马,就是差点被踢到。 一直显得若有所思的江麟突然回头,他在人群里找到我,向我挥手示意,我只得再次走到他身后。江麟严肃地看着我,低声道:“你到底是谁?” 他这一问,我反而有点放心,总算这小鬼还是有些脑子的,没有当众乱叫。我向他堆出无比和蔼的表情,笑道:“小世子不是比别人都清楚么?我就是个因为偷马被人追杀,沦落到你爹府里当差的倒霉鬼。” 江麟低哼一声:“你别敷衍我!那匹马不让生人亲近,可我遇见你时,你却安然骑在它背上,这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与那匹马很熟悉。既然你与他那匹马熟悉,那就说明你与那个越凌王也很亲近。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这个小鬼真是难缠啊,但是幸好仪真的婚礼搞得太隆重,还好他一直看不起我,最多怀疑我与易青身份差不多。我抬手揉了揉额头,无辜道:“真的不熟,我这人比较精通打穴技巧,当时是用武功将那匹马制住了。” “胡说,我二叔这么久都没将那马驯服,难道他府上的高手都不如你?”江麟指着小心翼翼企图接近燕骝的江进道,“那我三叔和蒋将军武功也不如你?” 我笑着看了看场中,蒋盛已经败下阵来,江进正略显狼狈地试图制服燕骝,继续转移他注意:“小鬼,虽然你很佩服韩王,但他确实不如以前的我,蒋将军就更不用说了。至于越凌王么,我其实跟他有仇,不信去问你爹。” 竟有人敢公然侮辱自己敬重的三叔,江麟显然很不痛快:“我三叔是大英雄!你算什么,还敢跟他比?越凌王又是什么人物,能让你把自己的马轻易偷去?”他用更加轻蔑的目光上上下下仔细看我,冷笑了一声,“你与越凌王有仇?说实话,你是不是因为他要成亲,所以因妒生恨?” 我呛了一口:“你这小鬼,都想些什么?” 江麟冷冷看我,继续发挥想象:“你抢了他心爱的马,本想引起他的注意,没想到他却借机追杀你。你走投无路来到北魏,因为天下人都知道,只有我父王与他在交战时未分胜负,所以你千方百计接近我父王,想利用他达到自己复仇的目的。还有,你给自己取名凌悦,暗含反越凌王的意思,对不对?”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江麟,出了一点点冷汗:“小鬼,你跟着敬爱的三叔父学到的就是这个?你才十三岁,怎么脑袋净往歪处想?” 江麟黑下脸:“你别以为我年纪小就可以骗过我,自己做下的事难道还想抵赖?那一天在弘文馆,你与我父王做了什么?” 我始终认为他单纯反感一个盗马贼居然做了官,所以对我不待见,今天听来,倒好像我做了什么丑事,不由越发奇怪。于是道:“你总说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原来是说这个,那日我只记得自己在午睡,然后你父王进来了,说了不到两句话,你也进来了,后面的事你都知道,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了。” 江麟愤怒得忘了压低声音:“你真是无耻之极!那日你躺在床上与我父王亲嘴,闭着眼睛一脸享受的样子!难道我连这个都看不懂么?既然做得出来,还要装什么!” 亲,亲嘴?我一瞬间僵住,漠漠地向江原那边看了一眼,回想起那日嘴边湿润的触感,脑中突然有了一种天崩地陷的感觉。 周围人的注意都在骑射场中,只有离江麟最近的江容回过头来,一副受骗的表情,他挪了挪椅子,攀到江麟的扶手上埋怨道:“凌大人啊,太阴险了啊,这样大事居然能装作没发生一样,连本侯都骗过了,亏我还极力撮合。若是将来你们上了床,岂不是要把我这媒人丢过墙?” 我和江麟不知哪来的默契,同时道:“闭嘴!” 这一喊引起了骑射场中某些人的注意。江进几次跨上燕骝,却始终无法指挥它,又不想丢下面子认输,正在骑虎难下,他像看到救命稻草般看到了我,突然大声道:“凌悦!你过来!” 我将脸遮住,迅速向后躲,谁知江进已经跑来将我向场中拽去。江原迅速站起来道:“三弟你做什么?” 江进笑道:“我突然在想,这匹马在南越生长,说不定是不喜欢咱们的口音,换个南越人来试试。” 江原断然道:“不行,他没有内力,万一受伤谁来负责?你这想法本身就荒唐。” 江进一口道:“没关系,只是让他接近一下,吆喝几句,我敢保证他不会伤到。”不等江原阻拦,已经将我推到场中。 我站在那里,不敢将正脸与场中的人马相对,仍旧举着袖子,假装害怕般擦拭额角。无数目光聚焦在我身上,然而我却不是因为这些而紧张。 熟悉而清脆的蹄声响起,然后站定,我几乎能感觉到燕骝鼻孔中白热的气息就在附近。它在等我如往常一样拉住它的缰绳,飞身跨上去。 再也遮掩不住,我慢慢放下手臂,只一个转身,就看到了易青眼中难以形容的震颤。他望着我,似乎是不敢相信,喉头剧烈地动了动,眼圈便有些发红。 我勉强笑了一下,尽力平静道:“我也是南越人,不知道这匹马可肯让我骑么?” 易青更加剧烈地颤了一下,却没有将马缰递给我,然而燕骝已经主动靠过来,在我身上蹭了几下。 我伸出有些发抖的手,轻轻抚摸燕骝光滑的皮毛,然后拉过马缰抖了一下,就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左脚踏上马镫。这一刻,我似乎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听不见,更不曾注意落在身上的目光,只是凭着以前的记忆,抬腿,飞跨,拉紧了缰绳,然后目视前方,喊出了那个字:“驾——” 燕骝昂首嘶鸣几声,出乎我意料的,它没有向前跑出去,而是突然双腿离地,几乎直立起来,然后是不能自控地左右急转。因为太过突然,我手中的缰绳滑开,一只脚脱了马镫,虽然极力保持平衡,还是禁不住燕骝的幅度过大,差点直摔下去。 易青不顾危险冲上来,用力拖住马嚼,总算让燕骝动作慢了些。 有人飞身坐到我身后,口中沉沉喝了一声“吁!”我感到自己被拦腰抱住,他轻轻一托,将我带离了马背。 落回地面后,我听见他冷冷道:“是谁说不会伤到,嗯?”他一只手牢牢环在我身上,双目充满寒意地望着江进,“三弟明知此马性烈,硬要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人去驯马,到底是何居心?我府上的官员是任你这样儿戏的么?” 第38章 欲避还休 江进似乎也有些受惊,回神后脸上略露出些讪讪之色,听到江原质问,掩饰般赔笑道:“大哥哪里的话!小弟本来只是想让凌公子试试,却见他轻易就上了马,我看着有些吃惊,还以为凌公子与这马是旧识呢,结果放松了警惕。幸好大哥早在一旁护持,不然小弟真是追悔莫及。” 江原冷冷道:“此马通灵性,自然分辨得出哪些人对它有威胁。三弟一心要将它驯服,那马见了你早就全身戒备,哪容你轻易上去?凌悦是被你硬推进场的,能够跨上去也不奇怪,但是一旦露出要驾驭它的意思,便会遭到激烈反抗。三弟驯马无数,难道连这道理也忘了么?” 江进干笑道:“多亏大哥指点,小弟果然忘了。”又瞧了瞧我,“凌公子没受伤罢?” 我不动声色脱开江原的手,向江进道:“多谢殿下关切,小臣并无损伤,只是没能帮到殿下,心中不安。” 江进借机下了台阶,笑道:“凌公子不必耿耿于怀,本王知道你已尽力,回头我叫人赏你。” 我心里有些反感他总叫我“凌公子”,淡淡道了声谢。眼角余光看到扔在不断安抚燕骝的易青,心里疑窦丛生,是谁在燕骝身上做了手脚,易青么?还是——江原? 江成从椅中站起来打圆场道:“我看紫云也累了,三弟已经动了不少办法,今日就罢手了吧。大家聚来此地只为寻乐,也不必太过较真,依小弟之言,这场比试到此结束,各人去领各人的赏,大哥以为如何?” 江原淡然道:“二弟是东道,想怎样安排不必与我商议。” “三弟和容弟呢?” 江进不舍地看看燕骝,笑道:“二哥做主罢!不过这马我要先安置好,免得你后悔。” 江容故作痛苦道:“小弟从早上到现在,就等着二哥这话。” 江成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就做主了。”提声向众官员道,“今日诸位奔波辛苦,小王已命人备下酒菜,就请移步随苑厅,由小王亲为各位洗尘!”将手一伸,“大哥,三弟,容弟,诸位将军请——” 江原并不迈步,对江成道:“二弟先请,我们随意就好。” 江成客气几句,果然走到了前面。大概他们自行其事已成了规矩,只听江成一宣布,其余随行官员也纷纷起身向东面大殿走,十分驾轻就熟。江进则急着将燕骝送进韩王府的住处,亲自带了随从安置去了,我的目光也不由得随着他们走。 江原有意无意般挡住我视线,淡淡道:“走罢。”抬头向等在一旁的天御府官员道,“你们也去罢。”众人这才四散而去。 我回头找到裴潜,想拉他快些走掉,可是很不凑巧,不管怎么穿梭总是若有若无地感到江原的目光。很多次我与他目光相撞,总觉得他眼神中多了几分复杂。 快到大殿的时候,江原不声不响将我拉住,手指在我脉门上按了一会,皱眉道:“脉息有些乱,可惜凭潮没来,我找别的大夫帮你看看。” 我望望周围,不自在地冲他笑了一下:“没什么事,不用了。” “别逞强,免得伤情反复。”江原不容置疑道,“我带你去。” 我笑了笑,抽出手:“真不用,可能受了点惊罢了。”又胡乱向大殿张望,“诸位将军都在等你,殿下还是快入席罢。” 江原看着我,没再说什么。 我忙低头进了大殿,就见江容一阵风似地赶到我跟前,激动地一连串问:“受伤了么?受惊了么?我依稀看见你在马上脱了镫,脚腕可扭到了?刚才你身边人多,我都没敢问。” 我躲都来不及,只好回道:“不碍事。” 江容表情凝重:“我看一定有事!这样吧,等席散了我给你送些跌打药过去。” 我警惕地打算拒绝,江容却已经将嘴凑到我耳边,悄声道:“凌主簿,你非要拒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咱们公堂上见。”说着扇柄在手心转了一圈,肃然回身,一副不将我正法誓不罢休的样子。 我冲着江容磨牙霍霍:“不就是点药,尽管送来。” 江容立刻笑眯眯地拍我:“就知道子悦会承我的情。”说着将肘子搭在我肩上,“我的席位在边上,一个人怪没趣,你跟我坐吧。” 我面无表情道:“什么时候我也封了侯,倒是可以同你坐一块。” 江容嘿嘿低笑道:“你死心塌地跟着我,等继承了王位,我就奏请皇上封你侯。” 我抽了抽嘴角:“免了,消受不起。” 江容若无其事,冲不远处面露寒意跟来的江原道:“皇兄千万别误会,小弟与凌主簿谈的不是公事。” 江原面上又多了一层霜:“容弟这么有功夫,还是多理会自己属下更好。” 江容笑道:“敝府的人嘛,小弟倒不大用操心。只是我与凌主簿十分投机,今天见他遇了事故,忍不住就多关心了几句。小弟这就回避,绝不会耽误皇兄与他商议正事。”说罢迈步向里走,摆着扇子跟一个走过的将军打招呼,问人家近日去红袖坊吃酒了没。 江原不再管江容,只冷冷看我:“不是叫你离他远些么?” 我躲了躲他目光:“他总拿那事威胁,我没法……” 他打断我:“昨晚不是说我会解决么?你不信我,还是倒宁愿他来找你?” 我不由抬头看他:“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喜欢受他摆布不成?他主动来找我,也没表示出敌意,我自然也要对他客气一些,况且……” “况且人家还要对你问东问西,送这送那,自然要加倍客气。” 我微微一怔,忍不住解释道:“那个也是……” “难道你要说,他逼你收下的?脚踝没事,却赶着收人药材,我说找大夫,你惟恐避之不及。就像当初你宁愿跟海贼蛇鼠一窝,也不肯留在我身边一样。”江原微微冷笑,“原来别人做什么都好,我做什么都不行。” 我听到他明显讽刺的话,胸中好像被针尖扎了一下,怒气冲上来,想也不想的话冲口而出:“你做什么?你不过是下了令让我遵守罢了,如果还能选择,我立刻回去做你眼里蛇鼠一窝的海贼,至少他们把我当兄弟看!燕王殿下,你又把我当什么?自从来了这里,你哪一次看我不是居高临下?这一点江容也比你好得多!” 听我喊完这些话,江原僵硬了片刻,眸子沉沉地看我,似乎有些不能理解。末了,他面无表情地点头,不住点:“好,我总算知道你心里是想些什么了,原来我在你眼中就是这么个形象,好。” 我被他点的一阵茫然,心想他不会受了刺激罢,倒是有些后悔说了出来。 江原点了一阵头,望住我的目光突然变得冷冽,嘴角却意外地上翘:“觉得我命令你是么?从今我不管你,不要求你,你爱怎样怎样,这样是不是感觉好一些?但是凌悦,要我把你当兄弟,永远不可能。”他根本不想等我说话,自顾自说完后,看也没看我,径直到主席落座。 我瞧着他那依旧高高在上的态度,比刚才更觉得生气。除了生气,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烦躁感觉,顺手握拳在空中狠锤了一下。 不记得宴会是怎样结束的,只记得最后糊里糊涂站起来,然后随同天御府的人员离了席。席间放量喝了不少酒,没有人多管闲事地按住酒杯,何乐而不为? 晋王这座骑射场,其实更是个小行宫,里面房屋众多,住个几百人还是不成问题的。我跟着司礼小官到了北馆的一处卧房,只等他走开,摸到床铺就爬了上去。按照往常习惯,我是一定要午睡的,否则下半天便少精神,现在喝了酒,自然更要睡。 江原说了那句话后,果然没有人来打扰我,也没有人过问,我乐得自在,准备一觉睡到天亮,可惜没有如愿。天擦黑的时候我被人推醒,睁眼看到裴潜,他很快将一碗醒酒汤递到我手里,道:“你喝了这汤起来罢,韩王找你过去领赏呢,他府上的人刚走。” 我有些意外,于是几口喝了汤便下床,随口问:“怎么说的?” 裴潜道:“叫你一个人过去领赏,还说韩王有话亲自对你说。” 我想了一下,实在觉得没什么值得他亲自过问的,难道,他还在怀疑我与燕骝的关系?带着疑惑,我还是遵照口令到了韩王府下榻的南馆。通传之后,我见到了江进——和坐在一边的江麟,二人脸上都带着笑意看我进来。 一见小鬼,就知道事情有异。果然我见礼之后,江进有点惊讶地首先开口:“凌主簿踏夜前来,不知道所为何事?莫非小王日间的无意举动令你怀恨,所以算账来了?” 虽然早有准备,这话还是让我一时无语,没想到江进居然对我玩这种把戏。看一眼江麟,只见他转过头拼命忍笑,不用想就知道他也脱不了干系。我淡淡道:“下官贸然前来,只是因为接到韩王殿下的口令,若非如此,是断不会来的。” 江进一脸毫不知情的样子:“是我叫你来的?麟儿,你一直在这里,记得我下过令么?” 江麟笑道:“不记得。” “那就怪了!我还以为自己酒喝多了,记性不好。” 江麟恶意地看着我,帮腔道:“不是王叔喝多了,侄儿倒觉得是凌主簿自己喝多了,凌主簿在席上开怀畅饮,到现在还一身酒气,脑中不清楚,产生了幻觉也是有可能的。” 江进似乎觉得颇有道理,点头道:“难怪难怪,不过既然凌主簿来了,咱们不能不招待。”抬头向门外道,“来人,奉茶!” 我无心陪他们一搭一唱,冷冷道:“也许是裴潜搞错了,既然韩王没有传过令,下官便告辞了。” “慢着,”江进拦住我一笑,“不知道凌主簿听到了什么口令,本王很想知道。” 我冷冷道:“既是误传,下官就不用转述了。” 江进却已向门外道:“去门房问问,刚才凌主簿是怎样通报的?” 片刻有人过来回话:“凌主簿说是来领赏的!”江麟喉咙里立刻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笑声,越是极力压制越是听得刺耳。 江进也笑道:“原来是这样,我记起日间是说了这么句话,没想到凌主簿记得如此清楚。”江麟笑得越发厉害。 我变了变脸色,虽然明知他们是演戏,却也觉得尴尬不已。 江进陪着笑了一阵,正色道:“来人,我那里有一柄金玉短刀,取来送给凌主簿,算是为今天的事陪个不是。” 我冷冷道:“下官特跑一趟,只是为了对殿下表示尊重,现在殿下不承认此事,那也无妨。至于赏赐,就留给喜欢要的人罢。” 江进起身大笑:“好一张利嘴!”向江麟道:“麟儿,我可不能陪你玩下去了。凌公子是我请来的贵客,把他气跑了可不行!”接着向我赔罪,“凌公子,小王一时兴起,玩闹几句,还请你不要介意。” 我心头有些恼怒,果然这小鬼早就串通好江进,想让我出丑。看看仍旧在发笑的江麟,沉声道:“世子殿下,这样很有意思么?” 江麟止住笑,走到我面前,黑亮的眼睛眯起来:“当然有意思,凌悦,你每天在别人面前演戏,也该轮到别人在你面前演一次了。” 这小鬼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对我的恶劣印象是变本加厉了,我默然看着他,最后淡淡道:“世子如果演完了,那下官便回去了。” 江麟瞪着我,显然他在期待我激烈的反应,结果很失望。一怒之下,他抽出手边的长剑,狠狠地指住我:“这是在提醒你!知道么?你平日那些勾三搭四的本事,不要在我父王面前使!否则就像今天,我随时可以摆布你,让你有来无回!” 我冷冷一笑,拨开他的剑锋:“世子殿下,下官怎么做,也不需要你来指点,倒是盼你下一次找我麻烦,不要假别人之手。如果真为你父王着想,为什么不先与他商量?” 江麟恼羞成怒,虚挥一剑道:“无耻!” 小鬼真是一点也不可爱,我笑笑:“无耻这二字,我也听了好几遍了,麻烦下次换个新词。” 江麟咬着牙,一副跟我不共戴天的模样,嚷道:“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我没再搭理他,正要转身出门,却又被人伸手拦住。江进突然对江麟笑道:“麟儿,你时常说他无耻下流,似乎也没什么用处,王叔没有亲见,也不好帮你作证。不如趁这机会验证一下,好让谁都无从抵赖。” 江麟怔了怔:“怎么验证?” 江进强健的手臂一收,猛地将我揽在胸前,灿然一笑:“让我试试这身子是不是够销魂?” 江麟呆住,我大怒。 可是江进看准了我内力不济的弱点,对我的招式毫不理睬,硬是靠强悍的内力将我制住,越是反抗,越是无法动弹。他从从容容地捏住我下巴,轻轻抚了抚,笑道:“嗯,抱起来感觉真是不错,怪不得大哥将你当块宝。你愿意当我的宝么?快说愿意。” 我气得眼前一黑,几乎要吐血,只觉得身子被越抱越紧,胸口被一股内力压住,渐渐喘不过气来。江进还是抚着我的脸,低笑道:“亲我一口,马上放了你。” 我看清楚他脸的方向,吐一口唾沫,江进将头一偏,对已经呆了的江麟道:“他不肯勾引我,是不是要用强?” 我又急又怒,气喘吁吁吼道:“畜生!” 江进却抱得更紧,笑道:“你叫我什么?本王长到现在还没被人骂过,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手臂一弯,将我横抱起来。 我大惊,却仍然无计可施,强大的内力将我压制得手脚麻木,我突然意识这是一个更可怕的人。江进不像孙膺,不像江容,更不像江原,他风流出名,却更以悍勇出名,而且,做起来事来不计后果。 江进轻松抱着我向屋内走,似乎他手里只是一个婴孩。意识已经有些朦胧,江进的压迫、醒酒汤……能做的,惟有用力吸气。只是我在无法挣脱的桎梏中,看到了江麟立在一边,他犹疑地看着我,却也只是这样,我向他投去冷冷一瞥,静静地闭上眼。那个小鬼,他真是不害死我不罢休了。 铮的一声响起,脚步声忽然停住,是江进宏亮的声音:“麟儿,你做什么!” “王叔,请你放了他。”江麟没有底气地叫了一声,一把剑落地,我感觉自己的衣摆被扯住了。 再睁开眼,江麟焦急地挡江进在前面:“王叔,不行,放了他。” 江进冷冷回看他,这一瞬他变得跟江原十分相像:“麟儿,我在达成你的愿望。你不是要他消失么?只要过了今晚,你父王就不会再看他一眼了。” 我听了这话,不屑地哼笑一声。江麟看了看我,抿着唇道:“不行。” “不行?这样不可多得的人,错过还是我江进么?”江进挑了挑眉,忽然笑道,“这样吧,王叔让你先亲一口,你以前不是说也要尝尝么?”说着将我向他身前凑去,我无法动弹,冷冷看着他。 江麟微红了脸,下定决心般直视江进:“王叔,你这么做的话,我就去禀告父王!” 江进微微眯眼:“我若不在乎呢?” “上次王叔硬纳了早有婚约的良家女子为妾,不知皇祖父是怎样说的?这次,这次王叔行为更甚!” 江进嘿然一笑:“好麟儿,居然这么威胁你王叔。” 江麟已经无暇他顾,急道:“王叔,只要您放了他,我……” 我忽然觉得全身为之一松,江进已将我稳稳放回地上,他严肃地看着江麟:“如果你不想这样,就不要在我面前玩火,这次你联合的是王叔,后果尚可收拾,如果换成别人呢?你已经十三岁,要做什么,自己想清楚了再做。”指指我道,“就像凌主簿,他是你父王的重要幕僚,你不喜欢他没关系,但你动手前别忘了问过自己:究竟有没有那样恨他,希望他遭遇什么后果?这个教训,要牢牢记住!” 江麟咬着唇,默默低头。江进却已经郑重为刚才的行为向我道歉,一点没有推卸责任的意思,接着义正词严地要求江麟向我赔罪。我靠在墙上,听到江进的话,竟不能立刻分辨真假,只有苦笑。 接着江进命人取来许多珍贵宝物,说是连同刚才的事一同弥补,不由分说派人送去我住处。我冷眼看着,明知他半真半假,却无可奈何。江麟神色有些不自然,似乎还在为刚才的事不安。最后告辞时,他站起来,仿佛想与我一起回去,我却只冷淡看他一眼,独自迈出房门。小鬼这样害我,虽然不能报复,却也不想让他舒心。 夜色沉沉,还伴着冷风飕飕,我经过南馆的甬道时,不由缩紧了身子。就在这时,道路尽头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闪过,我停下脚步,轻叹一声:“出来吧。” 那身影重新从墙边出现,一深一浅地向我走来。借着天幕透出的微光,我看到他交织着苦涩与激动的眼神,心猛地缩紧了,紧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在黑暗中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知道,躲不过,我也知道,他不可能认不出。 易青走到我跟前,停了片刻,终于用低哑的颤音叫了一声:“殿下……” 我眨了眨眼睛,竭力平静声音,轻声道:“别这样叫,我已经不是了。” 易青愣了一刻,接着痛苦道:“怎么可能是这样?殿下,皇上没有找到你吗?朝廷没有派兵么?” 我示意他低声一些,先问他道:“你怎么在这里?他们让你随意走动么?” 易青道:“韩王把燕骝同我安置在这里的一间小院中,并没有严格限制行动。” 我点点头:“先告诉我,你是怎么被俘的?刘钧呢?” 易青眼中露出悲愤神色,含泪道:“殿下,刘大哥……他被刺穿了胸膛,力战捐躯……我被人一刀砍在脸上,昏了过去,醒来便被俘虏,带来了这里。” 我想起临走前那最后一瞥,刘钧大喝着让我先走,又想起远在建康的刘恒,心里抽痛,又问道:“难道蜀川余孽竟然串通了北魏么?” “什么蜀川余孽,那就是北魏人啊!他们冒充蜀人,想要置殿下于死地,造成朝内混乱……” 我脑中一闪,急促问易青:“你确定?居然是魏人搞鬼?” 易青悲痛道:“是,否则我也不会被带来这里,只是当初埋伏我们幸存的人已经全部灭口了,死无对证。他们用了很多办法,想要我归降,我本来打算以死相抗,谁知他们又抓到了燕骝。这些日子,若不是为了照顾燕骝,想着有一天能将它交给你,我恐怕早已殉国了,却没想到殿下也……”他顿了顿,突然扬起头,“殿下,我听出魏人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到底是……” 我简单告诉他南越的事情经过,又告诉他现在埋名天御府的事实,易青听得震惊不已,却怎么也无法相信,因为在他心里,一切本不该这样。最后,他含泪问道:“殿下不打算回去了么?” 我淡淡一笑:“南越并不少一个越凌王,就算回去,谁能容我?今天要不是燕骝失常,我怕在这里也没有容身之地了。” 易青露出绝望神色,颤声道:“那,殿下,燕骝,你驰骋疆场的一切,就这样甘心放弃么?我们,就这样虚度时日?”不等我回答,他飞快道,“以殿下在南越军中威望,若是找机会重回荆襄,只要振臂一呼,长江沿线,必然揭竿而起!到时顺江东下,直逼建康!就算太子也动不了你,难道还怕皇上不肯承认你么?” 我看得出他竭力思考说服我的对策,不由涩然笑道:“以前我以为自己拥有,所以拼命去维护,到头来,却发现有些东西从来不属于我,也从没资格得到。就算抢来皇位,又有何用?” 易青久久看着我,突然愤怒道:“殿下错了!殿下怎能这样颓丧?只要坐拥天下,还有什么不是囊中之物!属下想出一个办法,我们即刻去找南越使节,不必告诉他们殿下身份,只要能利用他们返回南越,找到殿下旧部,一切便可以扭转!”见我并不动,易青焦急地一把将我拉住,口中道:“燕骝就在院中,我们可以骑它下山,没人追得上——” 就在那一刻,他表情变了,变得比刚才还要震惊,他缓缓看向我,喃喃道:“空的……为什么是空的?” 第39章 负我心痴 我静静看着他,犹豫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易青的表情好像天塌了一般,他继续抓住我,近乎失态地又问一遍,问到中途,自己的眼泪却流了下来。对于武将来说,失去一身武功意味着什么,他一定感同身受。 我有些不忍,勉强一笑:“我不想骗你,就算武功还在,我还是不能回去。你在韩王府里,别让自己吃了亏,有机会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来,将你送回南越。” 易青哽咽难耐:“殿下在这里,我还谈什么回去?没能护卫殿下,我还有什么脸回去?” 我目中一颤,却立刻严厉道:“这是什么话?难道你活着只是为了我一个么?如此意气用事,还怎么配做军人?” 易青哽咽叫道:“属下一人对南越微不足道,殿下却重要得多!” 我轻轻一笑:“重要的人恰恰是祸患。我若回去,除了引得朝内动荡还有什么用处?”易青痛苦地看着我,我知道他的幻想在一点点粉碎,狠了狠心又道,“今日这些话说完,我们以后就当作从不认识,免得被人抓住话柄。你不想活不要紧,只不要连累我!”说罢,我头也不回地离开。易青,但愿他知道我的用心…… 回到住处时,裴潜正在大门外张望,见了我就跑过来,很不高兴道:“赏早到了,人怎么才来?屋里那个人比赏赐来得还早,你快去打发吧。” 我于是进了屋,果然有个人已经在座,江进送来的一堆东西就堆在桌上,他似乎很感兴趣地一个个拿来翻看,脸上的神情却比裴潜还要不耐烦。他抬眼看见我,冷冷道:“才半天不管你,就逛到韩王那里去了?逍遥得怎样?” 我此刻真是半句话都不想说,何况这问话听在耳里分明就像在嘲笑,于是冷冷敷衍了一句:“好得无以复加。” 江原顺手拿起一块透亮的玉玦:“嗯,赏得也好,都是名贵之物,我记得从没给过你什么东西。” 我淡淡道:“赏赐没有白给的,还是没有更好,表示两不相欠。” 江原哼道:“他欠了你什么?居然拿这么多赏你。” 我对他微微拱手:“殿下来这里如果只是纠缠这些小事,恕下官不能多陪了。” 江原面色一沉:“等了你这么久,原来都是白费。好,我只是来问一句,明日要去猎场围猎,你去么?” 我道:“下官的情况殿下是知道的,去了也没什么用处。” 江原冷冷道:“那好,明天你就留在这里,天御府人员剩下的大小事务就暂且交给你处理。”他说着起身。 我将他送到门口,江原突然顿住:“凌悦,我在想,如果你现在不是失去武功,对我的态度会不会不一样?” 我脚步同样一滞,却没有看他:“无谓的事,我从不去想。” “如果一定要你回答呢?” 我低头想了想,无奈一笑:“可能会更令你不满罢。” 江原沉默一阵,末了他点点头,表情依旧冷淡:“也对,想起你在南越时的表现,那也确实不怎么样,相比之下还是现在好些。”他望着门外漆黑的夜空,自言自语般道,“可是我却情愿看到那时的你。” 我自嘲地笑:“就算那时的我,也已不是原本的我了。” 江原神情微动:“原本的你又是怎样?” 我忽然抬眼看他:“不用人相救,我可以自保;不用做别人的属下,我一样能立足;有人敢冒犯,我立刻能将他杀了,不必想出很多计策来周旋;谁对我做了不耻之事,我一刀刺去,不用想到这人的恩情……” 江原面色越来越不好看,回身抓住我肩头:“凌悦!” 我讽刺一笑:“如果我的内力还在,没有人能随随便便碰我。” 江原手指倏然一松,却立刻收得更紧,他直盯住我,既不像发怒也不像责怪,只是眉头渐渐紧缩“凌悦,”好一阵,他低声开口,“我要怎样对你才好?” 头一次听到他如此低软的语调,我不禁愕然,转眼又看到他蕴含着几分失落的眼神,下意识偏开了头。不知怎地,比起面对他平日的疾言厉色,那眼神反而让我有些慌乱。 江原仍是皱眉看着我,双臂因为用力而微颤,明显在克制着什么。我突然想起江进将我搂入怀里的那一刻,若是他也做出同样的举动……我不由又看向他,心里腾起些说不清的异样感觉。 江原见我又看他,冰冷地一笑:“为什么这样看我,以为我会动你么?难道在你心里,我不但霸道,还是个禽兽?”见我没有说话,他一把推开我,“我说过的话从没有不算,但是你也不要得寸进尺,明天可以不去,却不要趁机乱走!”说完飞快下了台阶,头也不回地走出院门。 我晃了晃身子,缓缓坐在门槛上,伸手按住胸口,觉得那里正在突突乱跳。我定了定神,叫道:“小潜!” 裴潜从西厢飞跑过来,惊讶道:“天这样冷,你怎么坐在这里!”急忙扶起我,“是不是燕王说了什么?” 我摇头笑道:“一定是酒喝多了,心里很乱,睡一觉就好了。明天他们都去围猎,我不去了,你想去的话我找武佑绪照应你。” 裴潜撇嘴道:“就算你去我还不想去呢,让别人取笑我骑术差么?” 我笑了:“你这么躲着,恐怕要永远被人取笑了。”裴潜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却还是坚持不去。 第二天我起得挺晚,裴潜已经早早起来练拳了。洗漱之后,叫来一个小厮询问,得知几位亲王和将军们天刚蒙亮就去了山北的猎场。围猎也是比试的项目之一,不但有趣味而且油水足,就算争不上名次,捞几只猎物照样够本,因此能去的人都去了。 我站在院中看裴潜练武,不时指点他几句,然后拿一把剑自己练练动作,一套剑法使下来,倒还能算圆转自如。我有些欣慰地察觉,虽然内力仍旧接济不上,身体耐力却好了很多,正想接着练,一个侍卫急匆匆闯进来:“凌大人,不好了!” 我收了剑,奇道:“什么事?你不是世子的侍卫么,怎么没跟去围猎?” 那侍卫忙回道:“小人确在世子殿下身边侍候,可是世子说昨日劳累,并没跟燕王殿下同去。哪知小人送早膳时,却发现世子不见了踪影,一问门卫才知世子殿下骑马出门去了,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提着剑向屋内走,随口道:“或许世子去猎场了,你们再去找找就是,告诉我有什么用?” 侍卫急道:“小人敢确定世子不是去猎场,万一世子有什么意外,小人担待不起,左思右想,只有来禀报大人。” 裴潜凑过来道:“你们世子威风八面,还怕他出什么意外?” 我拉一把裴潜,问道:“他自己一个人么,还是带了侍从?” “听门卫说,世子殿下身边跟了一名侍从,不知是谁。” 我笑道:“那就不用担心了,说不定只是出门转转。” 侍卫神色焦急:“大人,要不要派人去找?” 我道:“既然有侍从跟着就不用了,只要不是去猎场,不出半天定然回来。你先去罢,等他回来报我。” 那侍卫见我这般说,只好道:“大人忙着,小人告退。” 我不在意地点头,向裴潜笑道:“咱们先吃饭,然后我教你剑法。” 裴潜欣然同意,因为我对江麟的故意忽略,他心情似乎比任何时候都好,话也比平日多。我们二人有说有笑,兼之教授剑法,很快就到了中午。 我吐一口气,随手把长剑插在腰间,向正在努力记忆剑招的裴潜道:“歇了罢,我还要午睡呢,下午接着练。” 裴潜笑着点点头:“有点饿了。”收剑往回走。 就在这时,大门又被撞开,两个人冲进来,其中一人结结实实把裴潜撞个满怀。裴潜眉毛立刻倒竖,挥剑就砍。 我看清其中一个正是早上那侍卫,急忙喝道:“住手!” 那侍卫见了我立刻跪倒:“求,求大人快派人去找世子!” 我皱眉道:“你急什么?世子没回来么?” “小人等了半天,不见世子回来,就到处打问。这一问才知,原来跟随世子出门的竟然是韩王府那位南越降将!” 我听了不禁大吃一惊,这实在出人意料,江麟怎会与易青一起出门?厉声问道:“你可确定?” 那侍卫指着跟他一起来的那人道:“他是韩王府的马夫,亲眼见世子殿下带了那人走!”忙又磕头,颤声道,“大人,这件事非同小可!万一,万一那南越人要对世子不利,小人……小人……” 我悄悄吸一口气:“你别慌,先起来。”待那侍卫站起,我沉声道,“世子与那人去了什么方向,你知道么?” “听门卫说,似乎是向东北去了。” “向东北走能到什么地方?” 侍卫思索一阵,犹豫道:“东北多是灌木纵横的荒芜之地,一直走能到皇陵,但若说世子去皇陵祭拜,似乎有些不通。” 我沉思片刻道:“知道了,这件事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世子殿下只是一时贪玩而已。我亲自去找他回来,有人问起就照实说。” 那侍卫忙道:“府里还有七八个人,小人这就召集他们随大人一起去!” 我扫他一眼:“说过不是大事,我一个人够了,你下去等消息。” 那侍卫眼神一紧,忙道:“小人告退。” 眼看他带了那马夫出门,裴潜不满道:“你管他做什么?” 我正色道:“你没听到么?跟他出门的是那个南越降将,他若真有事,咱们也不好过。我现在去牵马,如果天黑我没回来,你就找人告知燕王殿下。” 裴潜惊道:“你真的要亲自去?”见我转身欲走,他跑过来拦住我,“你没有内力,怎么不叫别人去?” 我看着他道:“不能叫别人,只能我去。” “那我跟你去!”裴潜急急道,“我们一起去!” 我一笑:“你?等你练好了骑术再说罢,万一掉下来我可没力气扶你。”裴潜涨红了脸,我拍拍他的头,“放心,江麟不会害我,那个南越降将更不会,我很快就能找他们回来。” 说了半天,裴潜勉强同意放行,我挑了一匹长腿俊马,跨上马背向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这日不算冷,风也不大,只是天色有些沉闷,很像要下雪的征兆。我催马疾行在杂草乱生的崎岖山路上,忧心忡忡。 江麟带走易青,很可能是要借机询问他与我的关系,鉴于江麟与我有共同秘密,只身前去是唯一的选择。然而,我最担心的还是易青,万一他利用这个机会做傻事,进而伤害了江麟,一切都将难以挽回。 行了一段时间,眼前出现一条较为平坦的路,而右边有一条几乎看不出痕迹的小道,弯弯曲曲,通向山林深处。沿着大路向前几十里外便是皇陵,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的坟墓,就埋在通向皇陵途中的这片荒丘中,日日与皇陵相望,却永不能迁入。 调转马头,踏上那条羊肠小路,马蹄过处,两边树丛枯草窸窣作响,在空无一人的山路上响得突兀。走到半山,连那条小路的痕迹都寻不到了,只能凭着两边树木的折损程度判断方向。山路渐渐陡峭,我下了马,一步步向山顶走去。 这是一座并不太高的山丘,却满山遍布高大树木,遮天蔽目,很难看得远。到了山顶,我漫无目的地寻了很久,总算在听到一声马嘶后找准了方向。那是树木最密集的一处,走过去只觉得阴气袭人,我凝神继续向深处走,终于在密林尽处见到了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 江麟一身素衣,跪坐在一座坟丘之前,显然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他身后不远处,易青正毫不放松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情景让我松了一口气。 大概听到我的脚步声,两人同时回头看见了我,都露出十分惊异的神色。最吃惊的是易青,他不由自主地向我迎了两步,又马上意识到什么似地硬生生停住。 江麟已经讽刺般开了口:“不是说不认识么?怎么一见就按捺不住了?” 易青一时语塞,我平静地接过话头道:“虽然互相不认识,一面之缘还是有的,况且我们都是南越人,自然见了就亲近。” 江麟站起身,煞有介事地拍拍衣摆上尘土:“你扯谎面不改色,我算是见识了。你也真有本事,居然能一个人找到这里!” 我淡淡道:“只要问过门卫,自然不难猜测世子殿下的去处。” 江麟嘴角挑出一丝笑意:“来了也好,这个名叫易青的降将企图对我图谋不轨,幸好本世子随机应变,暂且稳住了他,既然凌主簿来了,就替我将他收拾了。” 看来这小鬼早已心中有谱,居然先下手为强。我看看变了脸色的易青,不动声色道:“世子明知下官没有内力,这话不是存心为难么?而且下官没看出这人有什么不轨心思,世子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江麟轻轻哼道:“要不是我提出祭拜母亲,又有意拿你的事拖延时间,他早就对我下手了。为什么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你跟他有勾结?凌主簿可能解释么?” 易青神色震动,握紧了拳。我严厉地看他一眼,警告他不要乱来,一言不发地走到江麟跟前,冷冷道:“世子殿下今天私自出门,又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将南越降将带在身边,可否先解释一下?” 江麟挑衅地抬头:“本世子想做的事没有必要跟你解释,你也没资格问我。” 我看着他道:“你父王既然将天御府留下的事务交给我处理,我便要对世子的行为负责,凡事理应过问。” 江麟挑起眉毛:“凭什么交给你?你有什么资格管天御府的事?” 我静静地看着他:“世子殿下,在你母亲坟前,说话冷静些罢。” 江麟听了,立刻变得火冒三丈,厉声道:“不许你提我母亲!我父王就是因为被你迷惑了,所以连她忌日时都没来看一眼!母亲一个人在这里,孤单寂寞,父王却在府中……”说到这里,他眼圈微微发红,突然恨意盈盈地看我,“都是因为你!” 我冷冷一笑:“因为我?之前呢?你父王难道就对你母亲念念不忘么?你只要我离他远些,为什么自己不跟他亲近些?还是你本来就希望他孤身一人,直到追随你母亲于地下?” 江麟愣住,片刻怒道:“你胡说!” 我没理他,走到坟前,捧了一坯黄土洒在坟头,静静道:“王妃,当年你不顾世子而去,如今看到他们父子冷漠相对,不知道心中可有几分欢喜?就算你恨一个人,恨他令你埋骨于荒山之中,难道忍心看你唯一的孩儿误入歧途么?” “凌悦!”还未说完,江麟徒然变色,“你竟敢在我母亲面前胡说八道!” 我看他一眼:“怎么,我说得难道不是事实么?你对你父王可是任性到了极点。” “不用你管!”江麟大吼,“你什么也不懂!人人都说我父王亲手杀死了我母亲,开始我也不信,可是后来我不得不信!他冷漠,残酷,从来就没将母亲放在心上,可是却对你……”我突然用力捂住江麟的嘴,“干什……”他带着怒气挣扎。 我没有放开,因为就在刚才,一阵心悸感毫无缘由地袭来,就像当日的冬至宫宴,那是一种强烈的威胁感觉。 江麟气呼呼扯开我的手,正要开口,目光却在我脸上停住:“你……为什么这种表情看我?” 我站在原地,沉沉看着他,勉强压住声音问:“你没有预先设下陷阱害我么?” 江麟一惊:“陷……阱?” 不用再追问了,一片安静里,我隐约听到远处传来几不可闻的细碎声响,那是武功高强的人脚踩落叶的声音。 我变了变脸色,看着江麟,心头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意,突然扬手挥掌。几声脆响过后,江麟捂住腮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你,你敢——!”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生气之余忘了还击。 我看也不看他,用异常冰冷的语气道:“第一下,是为你昨夜害我在韩王那里受辱;后几下,是为你今日的任性妄为!”江麟目中一震,不知是惭愧还是认了错,没有反驳。 一旁的易青也察觉到什么,他飞快将马缰解开,焦急向我道:“殿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罢!” 江麟疑惑地看他一眼,还没开口,林间便传来一个响雷般的声音:“殿下要去哪里?” 第40章 孰敌孰友 当我凝目看清林中那个渐行渐近的身影后,感到有一点惊奇。 来人只是一个普通侍卫,穿着晋王府的侍从服饰,相貌平凡,脸上带着下人惯有的毕恭毕敬的神情,却不像有什么高深的武功。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人,怕是丢到人堆里就找不出来了。 江麟也看清了来人,立刻带着怒意冲那人道:“大胆无礼!你刚才那话是对谁说的?” 那侍卫恭恭敬敬道:“小人一时心急,请世子恕罪。” 江麟怒道:“我见过你,你是晋王府的侍卫?” 侍卫低头:“是。” 江麟继续质问:“谁叫你来的?我父王来了么?” 那侍卫垂目道:“小人不敢擅自做主,是几位殿下听说世子独自出行,特命小人来接世子殿下回去。” 江麟这才放心,他目中无人地扬起下巴:“也好,本世子正想回去,不过回去之前你还要替我做一件事情。” 侍卫忙道:“小人遵命,不知世子吩咐小人做什么?” 江麟冷哼一声,突然指着我切齿道:“你给我狠狠地掌他嘴!” 侍卫似乎吃了一惊,他看看我,我便回看他。 江麟龇牙摸了摸自己肿起的脸,摸完之后怒意又深了一层:“愣着做什么!快打!” 那侍卫再看看江麟,最后挽起袖子,向我低道声:“得罪。”慢慢向我走来。 “谁敢动他!”本来在牵马的易青怒喝一声,放下缰绳,快步走来挡到我身前。 “我敢!”江麟“刷”地抽出腰间宝剑,怒冲冲地指在易青身前,“南蛮子,你还反了?” 易青忍不住大怒:“小崽子,你真当自己是个东西?”劈手成掌,便向江麟挥去。 我拉他不及,忙叫道:“易青住手!”易青充耳不闻,几个来回避过江麟手中剑锋,动起手来。要不是他腿脚不便,江麟早就受伤了。 大概事情来得突然,易青武功又远高于他,江麟显得有些慌乱,又几个回合之后,便被夺去了长剑。 我急道:“别伤了他!” 易青微微一顿,江麟已经厉声向旁边那侍卫道:“还看什么!给我杀了他!” 易青怒意又起,抢在那侍卫行动之前,挥掌拍向江麟头顶,好像豁出去一般。我没料到他居然下杀手,大惊之下冲过去阻拦。 就在这时,旁边的侍卫动了动,易青的手臂被硬生生截住,看到拦住他的侍卫,他却显然吃了一惊:“你!” 那侍卫向他摇了摇头,另一只手轻轻一砍,江麟后颈被击中,软软倒了下去。侍卫伸手将他接住,低声道:“现在还不能杀。” 侍卫把江麟交给易青,走到我面前,忽然单膝跪地:“小人程休见过殿下。”再抬头时,他眸中精光忽现,全没有方才的低声下气,只是语调依旧恭敬,似乎带着一点激动。 我移了移步子,并不接受他的跪拜,只淡淡道:“你是来开玩笑的么?我不认识你,也并不是什么殿下。” 程休急道:“请殿下相信我,小人本是南越人,在晋王府隐藏多年,时常与南越军中互通消息。数月之前,小人见到了被俘的易将军,不敢贸然暴露身份,所以虽与他朝夕相处却一直隐忍不言。直到昨日,小人见易将军被送往韩王府,恐怕相见困难,这才袒露真情。不瞒殿下,小人一月之前曾在宫宴中见过您,当时不敢肯定,于是便拿这件事向易将军探询,才知道果真是您。” 我抬眼看看易青,易青把江麟放倒在地上,也忙跪地道:“殿下恕罪,属下多方求证,相信程大哥的身份决无问题,这才敢以实相告。程大哥能够与我军中互通消息,必然能为殿下重振声威助一臂之力。” 我看到易青脸上的诚挚,叹一口气:“那么今天的事,你又是怎么想的,从一开始就打算将燕王世子除掉么?所以不顾我几次出声阻止,硬要将他杀了才罢休?” 易青感到我的不悦,忙道:“殿下息怒!属下一开始只是想用这小崽子做个人质,引起混乱,然后趁机将殿下带离围场,又想到一人之力无法做得妥当,于是借故与程大哥取得联系,请他暗中助殿下离开。只是……” “只是没想到我跟了来,而在刚才,你突然对程休的动机产生了怀疑,所以先下手为强,是么?” 易青难为情地看了看程休,低声道:“是。” 我淡淡点头:“不枉你在我身边几年,不止懂得随机应变,还知道什么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起来罢,我不敢接受你的跪拜,更不敢受你一声殿下。” 易青慌忙抬头:“殿下!” 我却不看他,只道:“你还听我的话么?” 易青更加失措:“殿下何出此言!殿下但有所命,属下焉敢不从?” 我低声道:“可是我昨夜的一番话,你却全当作了耳旁风。” “我……” “你把燕王世子扶起来,别让他受了凉。”易青只得重新把江麟抱起,让他靠坐在一株树下。 我又看着程休:“事已至此,我不能再否认,可是少不得还要怀疑你。以前军中派往北魏的密谍,虽然我不会亲自过问,但是大致心中有数。你何时来到北魏,属哪一支,受谁统领,平日传送消息又是透过谁,还要说说清楚。我不知道你与易青怎样达成了信任,不过从你二人刚才所为看来,你们相互之间还有所保留,心底未必不是存了利用对方的心思。易青怎样我心中有数,但是对你的认知,就要取决于你下面的话是否够分量了。” 程休目光一慑,随即向我再拜道:“殿下明鉴,小人乃庐陵人氏,五年前受江夏总帅霍信将军之命潜入北魏,属‘赤冲’一支。晋王府主防我长江中下游一线,因此小人主要探听北魏南营对我军动作,现在每月初一个叫李义的人会为小人带来指令,月尾再与使馆中一位姓范的大人会一次面,将情报送出。因为小人只是接受例行命令而已,虽然接应的同伴见过不少,却无缘知晓统领大人的名讳。” 我仔细听了,转头问易青:“他真的是庐陵人么?” 易青认真点头:“属下确定无疑,南越军中的事我也问过,并无破绽。” 我又问‘赤冲’中其余人的情况,他都对答如流。最后,程休从怀里拿出一块小巧银牌和几封书信:“这是小人的信物和保存的几次重要指令,请殿下过目。” 我拿在手中翻看几次,又问了一些细节,确定并无作假,向他一笑:“果真是我南越功臣,快请起。” 程休道了谢便站起来,我将信物交给他,有点漫不经心地问道:“今年四月初,晋王派人在南越假扮蜀川‘流砂会’的事,你可知道?” 程休微微一愣,立刻又跪倒:“小人事后才获悉此事,万万没想到竟害殿下和易将军遇袭,请殿下责罚!” 我扫他一眼,摆摆手:“罢了,不能怪你。”走到昏迷的江麟身前看了看,又向程休道,“已经公然冒犯了燕王世子,接下来要怎么做,我也没有主意,不知道你事前是怎么打算的?” 程休不假思索道:“只要殿下应允,小人可立刻通过‘赤冲’的人将殿下秘密送回南越,到达南越之后,不管殿下要联络哪几位将军,都可以及时办到。” “你的主意不错,”我淡淡道,“不过燕王世子要怎么办?” 程休又道:“小人看出殿下不想伤害世子,也不愿引起纠葛,窃以为可以按照易将军的最初计划,将世子藏在某处,殿下则可趁乱离开洛阳。” 我听了微微一笑:“本来是不错,可是你们都不知道,在我离开之前,已经命人去通知了燕王,算算时间,现在他快要到了。” 程休脸上现出一丝焦急:“殿下怎不早说?事不宜迟,我们快动身罢。” 我却敛了笑容,冷冷盯着易青:“不只燕王,怕是韩王也会快马加鞭地赶到,杀了江麟,我们全都在劫难逃;将他藏匿起来,要不了多久,燕王手下铁骑一样能及时将我们追回。” 易青变了脸色,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什么。 我毫不留情,继续道:“不经我同意,擅自想出这样草率的计策,如今退无可退,你有什么话说?” 易青目中一颤,慢慢咬紧了牙,突然下决心般道:“属下犯下大错,不敢求殿下原谅,惟愿背水一战,拼死也要助殿下返回南越!” 我沉沉道:“好!你既然报了必死的决心,我就为你指一条死路,你敢做么?” 易青决然道:“赴汤蹈火,绝无反悔。” 我从地下拾起江麟的宝剑递在易青手里,肃然道:“你即刻带世子回去,等见到燕王,你便以世子相要挟,等到你被捕,我们就可以脱身了。” 易青接过宝剑,深深地看我一眼。 我回身牵过一匹马,叮嘱道:“东南面的山路比较徐缓,你骑马下去。记得不要真的伤了世子,否则惹怒燕王,被他追查起来,我们便再无机会。” 易青向我拜了几拜,目中含泪,神色间却没有多少遗憾,他将江麟抱上马背,接着自己跨上去,又深看我一眼:“殿下保重!”拉紧马缰,朝山下奔去。 程休眼中流露出佩服神色:“易将军一片忠心,殿下却能想出如此丢卒保车的狠招,小人由衷叹服。” 直到再听不见马蹄声,我才回身向他一笑:“你觉得我狠心,为什么却不阻止?” 程休正色道:“孰轻孰重小人还分得清。”说着牵过另外两匹马道,“殿下请上马吧!” 我微微笑道:“以你的武功,即使上了马,你若要将我追回来,不费吹灰之力罢?” 程休目光一闪,接着垂首道:“小人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我负手踱了两步,悠悠道:“五年之前,我率军攻入成都,颁下严令不得扰民,否则按军法论处。有一名偏将曾与城中一商贾有仇,不顾军法,趁乱将那商人杀了,后来追查起来,虽有众军士劝阻,我还是没有留情,从那之后,安抚蜀民顺当了许多。我依稀记得,那偏将是庐陵人氏,姓程,不知道你认识么?” 程休神色陡变。 我淡淡道:“你要将我引到哪里去?如要杀我,何不就在这里动手?” 程休脸上的恭敬消失不见,眼中透出一丝冷酷:“原来你一开始就不打算信任我,却让我误以为可以骗过你。” 我笑了笑:“不如此,你又怎么会为了博取我的信任而说实话?” 程休慢慢放掉手中的缰绳,森然转身:“你果然狡猾!无怪以前几次精心谋划的刺杀都功败垂成。既然你已知道,我也不用再联络赤冲,只要能除掉你,就算暴露身份也无妨。” 我心中一凛,冷冷道:“原来流砂会的事你也插过手,但赤冲是我南越组织,他们未必便会受你利用。” 程休冷笑道:“流砂会早已受晋王控制,是他要除你,我不过顺水推舟而已。但是几月前赤冲便得到了指令,一旦发现你的踪迹,必杀无赦。就算不为私怨,今日杀你,也是名正言顺!” 听到这话,我蓦然觉得胸中像被寒冰浸透了一般,僵冷点头:“必杀无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忽然望向程休,“那么,你要动手了么?” 程休对上我的目光,表情一震,本来满脸的仇恨中却似乎带了一丝忌惮,他没有立刻动手,只看着我缓缓道:“殿下毕竟是我南越大将,我虽要杀殿下,却不敢稍加亵渎。殿下还有什么话留下,我可以代为转告。” 我漠漠一笑:“没有什么话,只有一件事想请你答应,我死之后,不要再追杀易青。” 程休略有些意外,接着恨声道:“你死到临头还要装腔作势,千方百计保一个护卫,却不肯放过我唯一的弟弟!” 我静静看他一眼:“军法如山,令出必行,若是换了易青,我一样不会容情。但是今日换作程偏将,我同样会救他。” 程休愣了愣,眼中似有什么微微激荡,开口时语气却依旧冷酷:“只要割下你的头颅,我可以考虑放过他!”这句话说完,他不再给我任何机会,瞬间目中杀气毕露。 我只觉一道凌厉掌风劈来,呼吸为之一滞,抬手抽出腰间长剑,在他面门前虚刺一招,乘机后退。程休立刻紧逼几步,掌影交错,狂风骤雨般向我袭来。我仗着眼疾手快,在他掌力将到之时,翻转手腕,挥剑向他手臂几处大穴刺去。程休吃了一惊,被迫收回掌力。 所幸他是侍从身份,没有权利携带刀剑,我仗着手中兵器,剑招频出,勉强将他挡在三尺之外。顷刻间,几十招已然拆去,程休的拳掌始终无法接触到我的身体。焦急之下,他出手越来越重,招式却越来越快,绵密掌风变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我罩在其中。 我牢牢握住剑柄,全神抵挡袭来的掌锋,却无法抵抗掌风下一股股劲力的侵袭。没有内力护体,五脏肺腑几乎不堪一击,又拆几招,气血翻江倒海般在胸口搅动,口中的腥味越来越重,知道自己已经撑不了太久。 程休看出我已是强弩之末,不再急于求快,每一招的力道却都加重了几倍。我手中长剑疾挥,却还是在他内力笼罩之下不住后退,气力已经渐渐耗尽,化去他的招式越来越艰难。不知不觉中,后背撞上一棵树干,居然已经无路可退。 程休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顺手一掌拍来:“殿下,玩得够了么?” 我并不答话,长剑向右绕了半圈,直击他臂弯。 程休冷冷一笑,手掌翻回,居然空手握住剑刃,硬生生将剑身荡开。我奋力回撤,程休却丝毫没有躲避的打算,剑锋在他手上拉出一道深深血口,皮肉翻处,筋脉清晰可见。他低吼一声,不顾手上血流如注,反而更紧地握住剑身。 我感到全身一颤,一股巨大的劲力通过剑身传递过来,只有拼命咬紧牙关。程休目光微闪,手臂只向后一带,我立时拿捏不住,长剑脱手。 事到如今,再没有一点机会,眼睁睁看着程休向我举起手臂,我忽地冷笑一声:“好!”却不知是赞他胆量,还是反讽自己。只是一张口,鲜血就顺着嘴角涌到颈间。 就在这时,程休突然警惕地望向山路尽头。我这才注意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有人正向这边疾驰而来,不由精神一振。程休察觉到我的变化,冷声道:“别指望有人来救你!”说罢蓄起内力,抬掌狠狠向我胸口击下! 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传遍全身,再也挡不住胸中涌出的热流,我摔倒在树根边,大口大口吐着血。看着身下枯叶片片变成红色,忽然觉得有些忧伤,难道我注定要丧命在南越人手中么? 突然,我听见一声凄厉得几乎要刺穿耳鼓的喊叫,有人纵马直冲过来。上前来割我首级的程休不由失色,眼看马蹄就要踏在身上,只得就地一滚,起身挥剑刺向马头。那人落了马,立刻发疯般拿剑砍去,顷刻与程休缠斗在一起。 待看清来人,我霍然撑起身子,张口欲喊,嘴边又涌出一股鲜血,只得捂紧了嘴。 程休向我这边看了一眼,忽然收招撤剑,向后跃了几步,冷冷向易青道:“他时间不多了,你还是先与他交待后事罢!” 易青浑身一震,立刻向他嘶吼道:“程休!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程休神色不动:“我不过听令行事,只是念你一片忠心,忍不住做个人情。你要接着动手,程某一样奉陪。” 我无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发觉易青已经扑到我身前,他眼眶通红,想要碰我却又不敢,只哽咽道:“属下……来迟……” 我再闭了闭眼,终于觉得气息稳了些,一字字道:“滚,谁叫你回来?” 易青含泪道:“属下走到半路,越想越是不对,因此赶了回来。” 我冷冷道:“你回来怎样?救得了我,还是杀得了程休?” 易青泪水滚滚而下,用力叩首:“易青蝼蚁之命,实不配让殿下牺牲自己换取,今日若不能救出殿下,情愿与殿下同生共死!” 我暗叹一口气,不忍再责备他,只问道:“世子呢?” “属下怕他累赘,将他扔在路边了。” 我未及说话,站在一边的程休突然凉声开口:“易将军,殿下已经将死,你何必白赔上性命,趁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易青对他怒目而视:“狗贼!先死的是你!” 程休慢慢向这边走来,眼神忽转平和,对易青道:“只要取了殿下首级,易将军甚至可以与我一起返回南越,到时加官进爵必然不是难事。” 我忍不住,又吐出一口鲜血。易青回头看见我,慌乱道:“殿下忍一忍,属下带你去寻大夫……” 我摇摇头,轻声道:“我还能撑一阵,别为我分心,你……将他……拖住……” 易青坚定地点头,起身挺剑挡在我身前,向程休怒吼:“要取他首级,除非踏过我的尸体!” 程休抖一下手中剑,眼中寒芒爆射:“既然易将军执迷不悟,程某便送你一程!” 易青狠狠“呸”了一声,霍地长剑出手,飞身上前。他冷静了许多,知道自己武功稍逊,没再与程休拼死相斗,而是尽量与他相持。我看出易青一时不会落败,稍稍松了口气,疲倦地闭上眼睛。 胸口剧痛不止,像有无数锋刃在搅动,我靠着树干时昏时醒,只听着耳边打斗不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阵劲风从面上扫过,我听到易青惊呼一声,睁眼时看到程休已欺近我身前,剑光在头顶飞掠。程休神色已经明显不耐烦,出手招招狠辣,易青处在下风,却是相形见绌。 我尽力振作精神,仔细分辨着远处有没有声响,只盼有人能及时赶到,可是回应我的,却只有易青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几滴鲜血溅在身上,我心里一凉,易青已经开始受伤了!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我们两人就要命丧当场。 就在渐渐失望之时,我透过背后树干感到了一丝细微震动,不久,远处传来马蹄声和脚步声响。来了,总算是来了!我微微握紧了拳,心里重新升起一线希望,只要易青再撑几招,我们就能得救。 程休显然也听到了,然而他不再停手,而是突然凝聚了所有内力向易青击去。易青同样孤注一掷,用尽全力击刺程休。电光火石的一瞬,鲜血从程休口中喷出,他单膝触地,几乎摔倒。 我痛彻心扉地喊了一声,只看着易青悄无声息地倒地,胸前的长剑兀自不甘心地颤动。程休站起身,重新拾起易青落在地上的宝剑,如释重负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他向我走来,照准我颈间,抬手起剑。 他的动作停止在那一刻,接着他奇异地望了望前方,仰面倒在我身边。程休脖子上插着一支漆黑的短箭,举剑的那一刻,他已气绝身亡。 周围变得嘈杂起来,有一人的脚步声急促走来,在我身边停住。下一刻,我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抱在怀里。我呆了一呆,立刻狂乱地抓住他,颤声道:“易青……易青……” 江原按住我的手,转头道:“去看看还有救么?” 有人听令走过去查看,片刻回道:“禀殿下,他还活着!” 我听了放下心来,全身一松,却又呕出一口血。江原眸子一颤,沉声道:“立刻将易青送回府医治,治不好提头见我,吴护卫带人走前面。”说着将我横抱在胸前,飞身上马,一个护卫立刻跑到马前帮他牵住缰绳。 似乎是怕我再吐血,江原扶住我的后背,将我紧紧搂在胸口,低声道:“马上就到了,再撑一会。” 我靠在他身上,半眯着眼睛:“混账,盼着你来的时候偏来得这样晚。” 江原眉头深锁,更紧地抱住我。 我闭上眼,淡淡道:“你家那个该死的小鬼,死了没?” 他好一会才道:“还没,等着你回去踢打几脚解恨。” 我一笑,又道:“今日的狩猎赢了么?” 江原微微恼怒,轻斥道:“什么时候,还有空废话?” 我轻声道:“怕睡过去。” 江原沉默一阵,开口道:“输了,还没结束我就走了,猎物全给了别人。” 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若是我去,赢的一定是天御府,你信么?” “嗯。” 再无话题。 马匹在山路上微微颠簸,我开始觉得身子渐渐沉入一片虚空之中,忽地迷迷糊糊道:“江原。” 江原静静道:“什么事?” “我不想死。” 江原手臂一僵,接着是更长久的沉默。 我等了很久,依然没有回音,渐渐睡去。忽然间,腮边一热,一滴滚烫的泪水打在我的脸上。 第41章 前尘似烟 我在无边黑暗中挣扎,竭尽全力只为着不让自己沉入深渊。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得喘不过气来,意识无数次浮起又跌落。 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从没有一刻的求生欲望比这次强烈。 漫长的昏睡中,我一直像在血肉横飞的战场,怒吼着与四面涌来的敌人交战,仗剑横冲,只为杀出一条血路。 终于,我感到筋疲力尽,在混战中缓缓倒下,地面冰凉,很硬,却很舒服。 “好了……”有个声音低声且疲惫地吁了一口气。听到这句话的同时,一丝光亮映入我的眼睛。 “醒了?”房中的某个角落立刻响起桌椅乱撞的声音,有人一阵风般扑到床前。 我在眼缝里模模糊糊看到一个蓝衣少年轻轻点头,扑来的那人立刻抓起我的手,颤声道:“我是裴潜,你认得么?”我竭力张了张眼,胸口更是像被什么狠狠压住了一般,浑身沉得无法动弹。 裴潜更紧地抓我,还要试着询问,被人提住后领拉到了一边。那人嘶哑着声音道:“别打扰他,看过了就出去。”裴潜气得差点跳起来,那人一摆手,两个护卫进来将他架了出去。 凭潮看着裴潜背影,笑道:“他也很多天没怎么合眼了,赶出去最好。” 江原没答话,低下身子,满眼血丝地看我。 凭潮在一旁道:“殿下不必担心,过一阵就清醒了,我去熬些汤药,待会给他喝下去。” 江原点点头,还是定定地看我,听到凭潮出去了好一会,他忽然朝我弯了弯嘴角:“凌悦,我知道你已经清醒了。” 我慢慢地转眼看他,动了几下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他在床边坐下,继续哑哑地笑:“你还算争气,只昏了四天不到,没浪费我很多时间。嗓子哑了罢?要喝水么?”不等我说话,他已经端过水碗,自己喝了一大口。 我只疑惑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还来不及抗拒,只见江原已经朝我俯下身子,双手轻捧住我的头,不由分说将那口清水推进我嘴中。我躺着含不住,喉头不受控制地动了动,居然悉数吞了下去。 江原抹抹嘴,眯眼一笑:“咽这么快,看来这口水喂得及时,连眼睛都精神了。” 我含着怒意瞪他,江原收敛了神色问:“胸口怎样?呼吸得顺畅么?” 我作口型:“不劳你操心!” 江原干干地咳了一声,声音越发沙哑得讨厌:“嗯,盼着我救你,现在又来这个,你是认真吃定我了还是怎样?以为我救你都是应该?”见我朝他咬牙,江原摇摇头道,“算了,还是喝水吧。” 我惊恐地看着他又含一口水,急忙闭紧了嘴。 江原眼中露出玩味的笑意,他不管不顾地低下头,伸手捏住我下颌。我立刻感到一阵酸麻,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他动作娴熟地含住我的唇,舌尖跟着滑了进来。我更惊恐地发现,他口里根本没有水! 我拼命反抗,却只在喉中憋出几声“唔唔”的声音。接着上身离了床铺,江原托住我后脑,将我半抱在胸前,双唇依旧紧紧将我压住,丝毫不肯放松。我好像被拖入深水之中,不断地被侵吞,淹没,心口狂跳起来,呼吸紊乱得没了章法。在一阵阵窒息的包围中,身体越沉越深…… 就在眼皮上翻的时候,江原总算放过了我,有些不满地道:“只是这么一下就承受不了,以后要怎么办?” 我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听到这话,气得脸颊发烫。若是此刻能动,真恨不得一剑就刺穿了他。 江原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微微一笑:“就算以前是我理亏,多管了闲事,你可以不领情。这次却是你自愿求救,我主动要点报酬不过分罢?我的心思你也早看出来了,难道你还以为我好心到不要回报?” 我嘴唇不由自主抖了两下,早知道江原不是善与之辈,没想到今次自掘沟渠,终究被他抓住把柄。我狠狠看着他,想要张口反驳,胸口突然扯得生疼起来,一阵恶心,低头吐出半口乌黑的血。 江原没了笑容,立刻惊慌地扶住我,朝门外高叫:“凭潮!”话音刚落,凭潮端着一只托盘快步走进门,江原将怒气撒在他身上,厉声道:“怎么不早进来?” 凭潮走到床边,拉过我手腕按了按,半晌道:“凌主簿刚醒,虽然伤势无碍,但体力未复,心脉还弱,情绪不宜波动过甚。”又轻轻看我一眼,迟疑道,“殿下……还是要像以前一样收敛些的好。” 江原眼中似有一丝懊悔,默然看了看我,声音仍是那般低哑:“知道了,我原本以为……他这样吐血无碍么?” 凭潮道:“那是积在胸中的淤血,没什么大碍。不过还是不吐最好,需慢慢用药化去才能彻底痊愈。”江原轻轻点头,从盘中拿过药碗。 我大受刺激,倒没怎么注意听他们对话。等到凭潮告了退,终于在喉咙里憋出几个字:“他……他……” 江原低头吹了吹碗中热气,安慰般道:“他早就看到过,不会说的。” 我直了眼:“这么说,你……你……” 江原皱眉道:“我自然喂了你很多次,不然你连续昏迷许多天不吃不喝,还能活到现在么?” 我差一点又要吐血。 江原看我一眼:“如果我不做,就要别人来做,你希望让谁代替?” 我瞪着他语塞,江原狡黠地笑了:“跟别人比过,是不是觉得我还好些?”将药碗举到我面前,假装思考片刻,“不难为你了,可是你动不了,这个我端着你自己喝?”不等我回答,已经送到我嘴边。 喝过药后,我便开始昏昏沉沉,朦胧中又被轻轻放回枕上,手腕却好像一直被人牵着,许久没有放开。 如此调养了几日,我已经可以自己靠在床头看书解闷,除了胸口偶尔疼痛外,却也没什么不适。见了凭潮向他道谢,他没好气地说幸亏程休之前耗去了不少内力,那一掌才没震碎肺腑,否则谁也救不了我。想起程休,我冷淡地笑了笑,这笔帐似乎是还没完。 这日我照样倚在床头看书,抬眼见江原进来,立刻掩了书卷藏在身后,抬头道:“怎么有空过来?” 江原眼睛望向我背后:“看的什么书?” “兵书。”我若无其事将那书拿出来在他眼前一晃,立刻放回去,“看着解闷。” 可是江原不受我迷惑,朝我一笑:“有这么简单?”已经将手伸到我背后拿了出来。 我无奈地向上拉了拉被子,却见江原看着那书的封面沉思,我勉强一笑:“告诉过你是普通兵书。” 江原默默将书翻到其中一页,表情沉静地举到我面前:“为什么这一页快翻烂了?” 那是北魏青龙九年关于扬州之战的一段记载,我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江原低声道:“你明明很在乎,明明想知道,可是这么久都装得若无其事,你是想骗谁?” 我笑了笑:“自然是想骗你,不过似乎骗不过去了。” 江原在我身边坐下来:“事到如今,你还是想着南越?” 我将目光投向窗外,慢慢点了点头:“想着,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 江原深深地看我:“忘不了不要紧,只要你慢慢接受事实就好。” 我皱眉道:“你就这么确定?” 江原微微一笑:“其实你比我更加确定。”他将手中的书合上,重新在我手边放好,“这些天你只安心养伤,别太劳神。我那里有一些更详细的记载,你若想看着解闷,我叫人给你拿来。姑母那里……嗯,等你身体好些,我再带你去探望。” 我眸子一颤,忽然将目光定在他脸上:“那日的事,你就不问我什么?程休的身份你已经知道了罢,我——” 江原忽然整个身子压过来,滚烫的双唇堵住了我将要出口的话。事情太突然,我脑中立时空白一片,本能地想要将他推开,手腕却立刻被按住。江原见我再说不出话,便放开我的唇,沿着脖颈一路吻了下去。轻轻浅浅的触感让我一阵战栗,江原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嘴唇掠过我尚带淤青的胸口,直到小腹。 我震惊得忘记了思考,身子不由自主往下滑,却立刻被揽住腰身。 江原在我耳边轻轻喘息,热气擦得我耳朵发痒,脑中却也不知怎的一阵阵发昏。盖在身上的棉被不知什么时候被掀开了,白色的贴身里衣敞了大半,江原将手探进衣底,在我腰上一摸,低低笑道:“更细了,只剩了一把……” 我总算清醒了一些,咬牙道:“你给我——”还未说完,嘴唇又被噙住,江原变本加厉缠搅起来,弄得我脑中“嗡”声一片,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反抗。 忽然间,我在喉中惊吼一声,软软向后倒去。江原抽出放在我下身的手,将我环在胸前,低声笑道:“你真是,刚刚有反应就受不了。慢慢就习惯了,下次我们可以……”江原忽然顿住,“凌悦?” 我慢慢张开眼,怨毒地看他一眼,又闭眼倒在他怀里。 “凌悦!”江原的声音焦急起来,匆匆帮我掩好衣服,又拉过被子将我裹住,厉声叫道:“来人!” 我趁机睁开眼,狠狠磨了磨牙,用尽全力朝他手臂咬了下去!江原全然没有防备,“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恰巧裴潜和鸣文闻声进来,看到这么一幅情景都呆了。 总算鸣文不枉在弘文馆呆了多年,他立刻反应过来,颇为尽心地问了一句:“殿下,要小人帮着拉开么?” 江原怒冲冲道:“还不出去!不许跟人提起!”鸣文吓了一跳,急忙拉住要跑上前来的裴潜,迅速退出去关上房门。 我这时力气用尽,便也松了口,倒在床上喘气。江原满脸愠色,伸手将我拉起来:“你居然骗我!” 我怒道:“怎样?我还想杀了你!” 江原看看自己手臂上渗血的伤口,气的脸色发红:“你才真是小肚鸡肠!” “那你就是衣冠禽兽!” 江原眯眼冷笑:“是谁刚才起了反应?你明明是喜欢我碰你。” 我横眉道:“你别自作多情,鬼才喜欢!”随手抓起手边那本书拍在江原脸上,“滚!” 江原脸色阴沉地将书掷在地下,那本早已破旧的书立刻撒了线:“是啊,我自作多情!上次只一天没自作多情去管你,结果怎样?活该你半死不活躺在床上!”他打开门快速走出去,带起一道冷风吹进屋来,泛黄的书页飘了几飘,重新落在地上。 我裹了裹棉被,抱膝坐在床沿,看着那些散落的纸页发呆。过了一阵,我试着把脚放到地上,慢慢扶着床沿站起,缓缓走到屋子中央。我在那里坐下来,轻叹一声,将散落的书一页页捡起。 捡到最后几页时,门开了,我抬头看见江原立在门口,微微一怔。江原低头看我,沉声道:“谁让你这么下床?” 我攥紧了手里的书,皱了皱眉:“你不是走了么?难道估摸着时候回来看我丢人?” 江原哼道:“你有我丢人么?当着人被自己下属又咬又打,传出去我还不成了笑柄?”他说着有些粗暴地将我半拖半抱起来,走几步将我扔回床上,看看我手里的书又道,“我那里还有,不用你这样宝贝。” “谁宝贝了?”我马上将书扔到一边,冷冷看他一眼:“那样对你还不走,你脸皮是石头砌的?” 江原挑眉道:“我在这里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我咬了咬牙,准备将他再赶出去,却忽然想起刚才未完的话,一时又觉得心里沉重得难受。沉默了好一会,道:“江原,程休这件事……” 江原打断我道:“那件事我一直在处理,很快就会风平浪静,不会牵连到你。” “你听我说,”我坐直了身子,尽量与他目光相接,“经过这件事,你应该知道我有很多事瞒你……” “我也有很多事瞒你,”江原转开目光,“所以我不想问你,你也不要问我。只要你呆在北魏,我们就可以这么相处下去。” “你不怕我暗中与你作对?” “你不会。” “你就这么相信我?” “嗯。” “你就认定我是你姑母的亲生子?” 江原淡淡道:“对我来说,这就是你的真实身份。不过就算你不是,那也没关系。” 我皱眉看他,有些意外他竟然也有如此轻信的时候。 江原忽然一笑,手指有意无意在我大腿上抚过:“感动么?以后有的是机会报答。” 我抖了一下,使劲拍掉他的手:“给我滚开!” 江原勾起唇角,若无其事道:“别以为把我气走你就逍遥了,从现在开始,我不能让你由着性子胡来,也不会再轻易上你的当。你伤重昏迷这几日,我反复思考,发现自己最大的错误就是对你太过纵容。” 我扬眉道:“所以呢?” 江原眯起眼:“所以,把你那些傲气统统给我收起来,我说什么你听什么,以后就算你嚷着灭了全国,我也不会理会这些东西。” 我不由怒道:“你休想!” “休想?”江原一伸手把我勾到面前,却又立刻将我推到枕上,笑道,“就像这样,你一举一动都要受我掌控,我怎么对你,你都得接受。你尽管骂我,如果我做禽兽能保住你的命,那也未尝不可。” 我倒在枕上,握紧了拳头,又吃力地翻身坐起,恨恨地看着他道:“我杀了你!” 江原点头:“这话你可以用来鞭策自己。” “你可以控制我一时,却不能制我一世!” “不然你再去死一次?门外有洛河,嫌浅的话,再远一点还有黄河。” “你!” 江原一笑:“我知道你不想死,那还是想办法杀我好了。不过你对我性子这么烈,为什么对南越人就一再容忍?他们对你这样赶尽杀绝,就算感情再深也该放手了吧?” 我突然胸口一痛,嘴里立刻涌起一股腥味,急忙捂住嘴。 江原忙道:“别忍!”匆忙扯过一条布巾接在我嘴角。 双唇止不住颤抖,翻江倒海般的疼痛仿佛又将我带回那片荒冷的山林,那一日的惊心动魄历历在目,我终于想起一件一直忘了问的事。 我抓住江原正在擦拭我嘴角的手,好一阵才问出口:“易青呢?” 江原神色变了变,转身端过一碗清水:“先喝一口。” 我抬眼看他,继续问:“他……是不是死了?” 江原手微微一顿,道:“没有。” 我突然厉声道:“你别瞒我!” 江原静静看我,过了许久,缓缓点头:“好,我不再瞒你。那日我赶到时他就已经死了,你当时受伤太重,精神几近崩溃,如果告诉你实情,你一定承受不住。这几日是你疗伤的关键时刻,我也没打算告诉你。”他又看看我,“现在看来,你心里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肯想起罢。” 我呆了呆道:“那日,我其实亲眼看到……”低声问:“他葬在哪儿?” “城北。” 我掀开被子下地:“我去看他。” 江原按住我:“不行,你身体太弱,根本撑不住。” “我没事。” “他已经死了,你看也没用。” “江——原!” 江原不为所动,沉声道:“一月之内,只要你养好伤,我就带你去。” “如果好不了呢?” 江原扳住我肩头,一字字说得铿锵:“你想都别想!” 从那以后,江原天天过来,有时带来几本书,有时会说起朝政,更多的时候仗着我无力反抗横行肆虐,表现十分禽兽。我心里憋着一口气,暂且将别的心事放到了一边,只想着什么时候能把他一脚踹开,身体竟然复原得很快。 不久我已经可以随意下地走动,正想着提醒江原实践承诺,他却不来了。我从武佑绪等人的话中零星听出一个消息,北魏正打算与南越协商第二年开春共同攻打北赵,战果均分,已有北魏使者秘密赴南越出使。万一协商成功,似乎江原要达成一年间吞并北赵的目的指日可待,乘机排挤晋王的机会也就近在眼前,怪不得江原近来忙得面都不露。 早上起床后,我照例督促裴潜练功夫,自己躲在房里看书,正当我左手端着一盏香茶,右手挟着一卷兵书向卧房走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发现你越过越悠闲了。” 我继续向房内走,淡淡道:“做只知道听话的人自然闲得很。” 江原微微笑道:“我以为你不会,没想到习惯起来也挺快。” 我将茶和书放在床边:“不敢,殿下教导有方。” 江原走过来道:“最近觉得身体怎样?胸口还常疼么?” “凭潮说淤血应是全消了,但是还要注意风寒。” 江原皱眉道:“凭潮的话我早知道了,问你自己觉得怎样。” 我笑道:“我哪里有思想?殿下说怎样就是怎样罢。” 江原轻哼一声:“跟我出门去一个地方,你的思想自然就回来了。” 我神色一沉,低声道:“你等我换件衣服。” 我换上一身素衣与江原出了府,那里早有一匹乌黑高大的骏马等在门外,江原将我扶上马,自己跨坐在我身后。我不满道:“你府里就找不出两匹马?” 江原拉过缰绳,轻轻一夹马腹,等黑马稳稳疾驰上官道,这才冷哼道:“这是我在战场上的坐骑,名唤乌弦,府里确实再找不出第二匹这样的马。” 出了建春门,沿路向北,寒风凛冽吹来,举目天野苍茫。再行许久,我疑惑道:“这里的气息有些潮湿,怎么好像到了水边?” 江原纵马向前行了里许,抬手指给我看。只见一条大河蜿蜒横在天边,河水浑黄,从西向东滔滔而过。江原笑道:“那是黄河,你第一次见罢?” 他说着扬鞭疾挥,终于在一处高地上停下。我下马望去,视线豁然开朗,河水就在眼前浩浩淌过,河面上水雾迷漫,河岸宽广雄壮,绵延无际。 江原看着眼前河水道:“我将易青葬在这里,虽然他看不见故乡,可是见到这眼前大河,或许能解思乡之苦。” 我漫漫环视四周,果然见到不远处有一座新坟,正对着河水。我对江原道了声谢,独自向坟前走去。 衣袂在寒风中猎猎翻飞,我随风晃了几晃,斟了一杯酒洒在坟前,一时间鼻中酸涩难耐,轻声开口道:“想你随我出征四五载,如今能慰你者,唯有这一杯薄酒,一方孤坟,虽然知道你不会计较,我心里却难以安稳。赵彦早已不是南越凌王,也不能再为南越效力,何德何能,让你舍命护我?赵彦不义,若是不久人世,定然亲自向你赔罪,万一侥幸存活,却决意报仇雪耻,害你的人,害我的人,一个也不放过,还盼你能体谅。” 我又斟了两杯酒,缓缓倒在坟前,看一眼远远等在高处的江原,向他走去。 江原走下几步,伸手拉住我:“话说完了?” 我点点头,江原微微一笑,猛然揽住我腰间,一步跃到坡顶。这座山丘顶上有些陡峭,我勉强站稳,发现江原没有放手的意思,立刻道:“我自己能站稳。” 江原笑道:“真的?”在我腰间轻轻一推。 恰巧一阵寒风猛扑过来,我冷不防失了重心,身子一歪就向山下倒。江原很是及时地揽住我:“你看,差点就掉下去了。” 我用力向他推一把,江原纹丝不动,毫没察觉般指着前方道:“凌悦,你试着向前看。” 我顺着他目光看去,天边浮云成阵,一排青灰色山峦绵延不绝,河水仿佛从山脚下奔涌而来,霎时心胸为之一阔。 江原挥鞭西指,雄心万丈:“你看脚下洛川,眼前滚滚黄河,再看西边群山,山那边便是三秦之地。不久黄河就会封冻,等到明年开春,冰雪消融,我们就要与北赵打一场硬仗。明年此时,山那边的千里沃野,必然任你驰骋!”他说罢肃然看我,“凌悦,我要你随我出战。” 我愣了一会,静静看向远方:“你知道我现在身体如何,还要我随你出征?” 江原悠悠道:“凌悦,我有时想,宁可你永远失去内力,只要我稍用些力气,你就无法反抗,略微动一动手段,你就被逼得无路可走,就像现在这样握在我的掌中。”他接着淡淡一笑,“可是我不能,因为我知道你属于哪里。就算你安安稳稳在我身边又怎样?我不需要一个傀儡。” 我有些惊异地看着他,江原微微笑道:“我已经策划与南越联合攻赵,你随我出征说不定也同时帮了南越呢。你去不去?” 我涩然一笑:“就算我想帮,谁又稀罕?何况照你的意思,我已经与南越没什么关系了。” 江原笑道:“好,那我们便作个约定。我把凭潮给你,让他竭尽全力为你医治,治不好就要他小命,你上了战场后,要保证给我一个活生生的凌悦。”将嘴凑到我耳边道,“我等着看一个神采飞扬、傲气逼人,能够与我比肩的人,可不要只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孬种!” 我看了看他,咬牙道:“一言为定!” 江原眉梢飞扬,立刻伸出手与我击掌,谁知道只击了一下我就差点摔下去。江原急忙将我搂住,笑道:“还是算了罢,治不好你最多杀了凭潮,跟我没关系。” 我一掌搧去,江原歪了歪头躲开,忽然放声念道:“萧萧水波生,漫漫尘风起;征骑屯边塞,从军几万里;但为鸿鹄志,何惧百战死!”声音随着寒风远远传出。 我精神一振,放眼望去,滔滔河水在脚下回旋。我有些渴望地看着那片遥远的山川,仿佛能听见战马嘶鸣金戈相撞之声,一瞬间,心中似乎有什么被点燃了。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上次忘了说梁兰溪的事。厄在番外里江原的三句话,其实都是在给她机会,是她自己不肯要。 梁兰溪最大的罪名,就是勾结外族,瞒报军情,企图让燕王死在战场。当然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完成的,必然要有同谋。 这要回头说,王妃行为不轨的事暴露后,面临被废的危险。而她的事败露,都是皇帝一手操纵的,因为江德依靠梁家登上皇位后,开始打算削弱梁家势力。王妃被废,江麟便无法成为世子,梁家从此一蹶不振。所以在不管梁兰溪自己的利益,还是家族利益,促使她想到只要江原死了,一切就会解决。(杀一个不爱的人,下决心很容易) 于是铤而走险,出卖军情给关外的羯族部落,然后瞒下江原求救的信件,将他困在幽州战场,差点就要成功了。可惜江原捡回了一条命,回来后自然知道了王妃的所作所为。 在江原的角度来讲,他与父皇有了矛盾,其实他暂时不愿梁家垮下去,因为他还想利用梁家登上皇位。可是皇帝却希望剪除这势力,同时制衡诸皇子。 江原当然要千方百计找罪魁,帮梁兰溪杀他的那人就是他要找的。这人是谁呢?这人敢冒险帮她除掉燕王,自然也是因为一旦事情败露的彻底,他自己也在劫难逃,因为他是王妃的情人。 可惜,梁兰溪宁愿自己死也不肯说。 她不说的结果有两个,一皇帝审出梁家参与了这阴谋,最后梁家灭门,只留王妃一个。 二,梁兰溪自己以死谢罪,表示这事与家人无关,保住梁家。 她选择了最后一种…… 嗯,那番外并不是说就彻底删了,我以后会再考虑改个方式说。 ---------- 关于那个番外,现在来说说 嗯其实是这样, 从没打算让江原把赵彦当成替代品, 只是想说他本来没想到还能为一个人动心,米想到遇上了,再次尝到了那滋味而已。 其实小时候甜甜的相遇被他当成恋爱经历==+++因为以后根本没再喜欢过,当然没再喜欢上人对他来说也无关紧要。 在江原这种人心里,喜欢就是喜欢了,说明对胃口了,男女之别不在考虑范围内。他也从没想着要找替代品(汗怎么可能,他又没受过什么创伤),他这么强悍的人,根本一切都在掌握中,8需要什么来填补。他喜欢凌悦就是因为喜欢,因为觉得动心了,那个感觉让他回忆起第一次心动,但是决不是当了别人。他心理素质一向过硬,绝对不会差到分不清自己心思的程度。(就算普通人也不至于吧) 以我的经验厄比如说我以前真的为一个男生心动过,那滋味真是很甜甜啊怀念==++我现在谈恋爱就肯定还会想找那感觉,只是为了那个滋味,可绝不会是因为要找个人替代(要是现在出现一个让我感觉像当初一样动心的,这么真实熟悉还这么对胃口,我还想着透过他看到过去喜欢的人?那人长啥样早忘了,就算来了我还不一定要呢。) 所以我说辞不达意了么囧 第一次在船上见,当然一见就觉得他好看是肯定的,那感觉是对味的,男人么,很容易冲动的。但说一见就爱上,那还是不可能。估计男人就是这么种奇怪动物,生理心理分得清楚。可是接着,那个好感被打破了,他是什么人,身边都是什么人,别人对他从心底恭敬,可是这个人似乎不把他当回事。嗯穿小鞋,找麻烦一系列因“爱”生恨的事发生了。 后来慢慢发现这人确实有点资本和他抗衡,他就开始从挑衅变成了想拉拢回去为自己所用(看我的博大胸怀),可是发现这人不买账怒怒过后发现这人还是有可利用的地方,也有不惹他生气有意思的地方,甚至还有让他心动的地方怒-喜欢-利用的心思交替着来,造成江同学心情复杂后来这人跳江了,没了,江同学又体会到类似焦急、失望、气疯了的心情所以……人找到后,他做了不理智的行为。找了那么久,什么不好都忘了,寻找寻找在他心里凌悦早就理所当然属于他(找回来当然是他的) 米想到…事与愿违。他这才发现光喜欢不够,这人根本是与他平起平坐的,傲气也不比他差。仔细想想,要是换作自己肯定也无法接受,所以他就收敛了。(改打擦边球==++) 然后事情一步步进展,江同学也体会到很多矛盾的心情,事业感情统统丰收才是他的崇高目标,一旦不能两全,鬼都知道他会先放弃什么……尽管,但素,到现在看来,总归是曲折中前进了他处理的还不差…… 这个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 第三部 逐鹿三秦 第42章 伐赵之策 “这本,这本,还有这本……”我在弘文馆南殿一排排密集的书架中穿梭,看到有用的书籍就随手扔给裴潜。 南越与北赵之间从未有过交战,所以我对北赵的军情并不十分熟悉,除了听取江原与府内其他官员描述之外,还要依赖翻阅北赵本国典籍、分析魏赵历年战事获取具体信息。 印象中,北赵国主陈熠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他少年继位,素性勇武,铲除权臣势力,把持朝政近二十年。如今他正值壮年,虽然国内积贫之下无力东扩,却能阻住北魏铁骑西进步伐五年之久,同时又几次打退西北戎族侵掠,这样的成绩,没有一定能力是绝对办不到的。何况北赵地处关中,地势高耸,易守难攻,自古以来便被誉为天下第一形胜之地,虽然江原有志在必得的决心,兼之北魏实力雄厚,但要彻底征服北赵还是困难重重。 裴潜脚步轻快地跟在我身后,眼睛里闪烁着兴奋无比的光芒,就算被书脊砸到鼻梁仍是一脸傻笑。我轻轻瞄他一眼,小畜生这副模样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知道开春后出征他就一直精力旺盛、亢奋不减。 我故意走快几步,趁他跟来时轻轻伸脚一绊。裴潜趔趄一下,怀中的书“哗啦”散在地上,立刻对我怒目而视:“好好的,你干嘛绊我!” 我凉凉道:“提醒你别高兴过了头,出去打仗是好玩的么?值得乐成这样。再在我面前摆这副讨打的傻样,你就别想跟着了。” 裴潜不服气地嚷嚷:“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我高兴一下怎么啦?男子汉就该征战四方,不然白看那么多兵书是为了烂在肚子里?” 我嗤道:“你看的那点书还不够纸上谈兵呢,这就急着卖弄了?乖乖把刀枪拳脚先练熟了,说不定到时还能保住一条小命。”说着我转到另一排书架中央,留下裴潜在原地气呼呼捡散落的书本。 过了一会,我听见他“蹬蹬”几声跑到门口,还以为他气得要走,却不意听到他一声呵斥:“走开!谁叫你进来?” 我转头看见裴潜一手抱书,另一只手臂平伸挡在门口,气势汹汹。怕他又闯什么祸,忙快步走过去,却见到江麟穿着暗纹云锦衣,腰间束了碧绿的玉佩,一只脚踏在门里,另一只脚却还在门外。他看见我,似乎有点尴尬,就收回脚立在门口,向裴潜道:“我来看书,不行么?” 裴潜恶声恶气地讥讽道:“听说世子殿下这些天一直在燕王书房面壁思过,那里的书还不够你看的?”江麟本欲反击,又看我一眼,抿紧了嘴。 我见他面容有些消瘦,也似乎没什么精神,便淡淡道:“世子殿下喜欢来这里看书,岂有不许的道理?小潜不得冒犯,咱们回北殿去,让世子在此尽情看吧。” 裴潜收了手,又重重看他一眼,这才走下台阶。我随后出门,与江麟擦身而过,却没再看他,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忽然听见江麟道:“你……别走。” 我停下脚步道:“如果世子要人服侍,我这就去叫鸣文过来。下官早知道世子讨厌我,所以不敢久留。” 江麟微微涨红了脸,忙道:“不,你留下……我有话对你说。”又对裴潜道,“你先下去。” 裴潜自然不肯听,冲他道:“你又要做什么?还要再害一次人吗?” 江麟面色越发红涨,一回头进了大殿。我见他似乎真的有事,便示意裴潜先走,重新走上台阶,也进了殿。 江麟站在窗边的书桌前,一改往日的张扬,等我走到跟前,低声道:“听说,你要随父王出征了?” 我道:“是。” 江麟又道:“我问了凭潮,他说你伤势近来有些反复,还是量力而行的好。” 我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口中道:“多谢世子,下官会注意。” 江麟沉默一会,似乎用了很大勇气才道:“那日的事,我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多谢你救我。” 我淡淡笑道:“都已经过去了,听说世子因此受了罚,想必心中也不好受吧?世子曾经救我,现在下官还你,也算两不相欠了。” 江麟皱了皱眉:“那不一样,我救你是举手之劳,可你却是将自己置于险地,之前我又多次对你冷嘲热讽,说来还是我欠你。”他声音又低下去,“你不知道,我从没有这样害怕过。那日父王救你回来,你满身是血、奄奄一息,我抢到你身前喊你,你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连父王的声音都抖得不成样子,我也从没见到他这样过。当时我甚至想,如果你死了,父王说不定就垮了。” 我怔了一下,接着淡淡道:“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垂死的人罢。” “不,”江麟摇头,表情有些激动,却仍是认真道,“王叔说得对,其实我并不讨厌你,我只是一直在嫉妒父王对你太过关注,我……”自己又摇了摇头,似乎再也说不出口。 我心里不由轻叹,他虽然处处逞强,免不了惹祸,却不过仍是个孩子罢了。看着江麟极其难为情地说出这些话,脸上的红晕一直红到耳根,又觉得可笑,一把将他搂进怀里,使劲揉他头顶:“我还以为你很聪明,没想到比裴潜还笨!” 江麟头埋在我胸前,听到我的话,还是瓮声瓮气地反驳:“他那种木头脑袋能跟我比?” 我哼道:“他起码知道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哪像你,整天不在父王身边,却跟着别人到处跑。” 江麟挣出来,不满道:“是父王自己对我过分,做什么事都不问我意见,前次逼着我订婚,现在又让我到幽冀去,他分明是不愿看到我。” 我惊讶道:“你要去幽冀?” 江麟黯然点头:“明天就动身,我今天本是来跟你告别的。” 我笑道:“你父王真是用心良苦,他要出征,留你一人在府里的确不安全。幽冀是燕王封地,你去了那里,不止可以避过朝中居心不良者,而且还能多长见识,何乐不为?” 江麟不高兴道:“怎么你也——我就不能随军出征么?” 我呵呵笑道:“小鬼,等你个头长到我肩膀上面再说罢。”眼睛向窗外呜呜作响的枯枝望了望,“嗯,说不定让北地的风一吹,不出几年你就能长成堂堂男儿了,你父亲的事业还要等你继承呢。” 江麟似乎受了鼓舞,抬头道:“我自不能让父王轻视,更不能让你轻视!” 我失笑道:“你父王怎样我不知道,不过我可是从头至尾都没敢轻视你。”江麟明显觉得自己受戏弄,正要发作,我赶忙道,“刚才你说欠我,我如叫你偿还,你肯不肯?” “你说!” 我正色道:“你父王此次出征,想必是抱了孤注一掷的决心,但是北赵抵抗顽强,非一时一刻能得手,若是能集结几路大军分进合击,则胜算要大得多。眼下南越虽极有可能与我军联合,却不够可信,万一他们袖手观望,会造成我们孤军受敌,所以必须有一熟悉南越军情的将领率军与南越军队一起进发,必要时起敦促和牵制的作用。” 江麟神情一动:“你是说——” 我点头道:“只有你三叔韩王江进。你父王打算奏请皇上下旨,命韩王一同出征,但若韩王自己主动请战,到时燕王出列附议,岂不更加万无一失?” 江麟想了想,略显为难道:“可是三王叔会听我的话么?而且他与二王叔素来密切,说不定不肯为父王与二王叔生隙。” 我笑道:“就是为此,你去说才更合适。你与你父王关系冷淡,自然不会受他指使,韩王与你叔侄情深,人所共知,如果你提出此事,就连晋王也说不出什么。况且这个提议对他有利无害,如今荆襄并无战事,除非韩王不想借此立功,宁愿在边境空耗兵力。” 江麟恍然领悟,看我一眼道:“你这些心思,恐怕不下于府里的杜司马,其实我知道自己之前判断有误,很怀疑你的身份,可是又觉得没有可能。” 我掐了掐他的脸,撇嘴道:“小孩儿心思太多,当心个子长不高!” 江麟推开我的手,脸上的不耐烦很像裴潜:“我不小了,别这么碰我!” 我忍不住笑道:“是么,小世子?刚才你的脸真像小柿子,像我这种大人可从不会脸红。” 江麟气恼地看那我一眼,马上又奇怪地笑了:“是么?”突然用力将我向后一推,趁我跌坐在椅中,他上前在我唇上轻轻一碰,低声道,“如果父王这么对你,你不会脸红?” 我愕然看着他,江麟自己的脸又“腾”地红了,伸手抹了抹嘴道:“我说过要尝尝滋味,现在尝到了,还不错。”说完便急匆匆出门,一会不见了人影。 我坐在椅中苦笑,这个小鬼,都在想些什么? 晚上,江原在府中举办为世子饯行的家宴,江麟不再如小孩般随业师就坐,第一次以世子身份坐在江原下首第一位,可见这次对他的重视程度。我坐在右边第六,看见江进也受邀在列,他正襟危坐,也不怎样与周围人交谈,只是带头邀了几次酒,其余时候便只顾自己啖肉喝酒。我想试着猜他心思,不由多看了几眼,江进立时察觉,笑着向我举杯邀酒,我与他对饮一口,只得作罢。 宴会散后,江原把江麟叫到书房谈话,我因为知道后面还有集议会,便在殿外的抄手游廊边等候。抬头看见夜空如漆,几点星光缀在夜幕之上,夜风吹过,枝头的冰霜便簌簌下落,打在冻得硬实的土地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我突然听见一声刻意的咳嗽,立刻转头,江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他也向天空看去,肃然道:“凌公子在想什么呢?” 我答道:“我在想,关中四塞不是沼泽遍布,便是崇山峻岭,唯一开阔处便是黄河,如果趁现在天寒地冻起兵西征,会不会免去渡河之险?” 江进冷哼道:“我还道凌公子有了什么惊人妙想,我只问一句,过了河吃什么?你以为这里是江南么?” 我道:“若是一路攻城略地,可以收集敌城粮草。” 江进不屑道:“那么你又能保证一路毫无阻挡地打下来?现在离开春破冰不过一两个月,渡河容易,回来呢?接应人马怎么接应?再说北赵连年征战,已经饿殍遍地,以前还可以靠与南越通商勉强维持,现在怕也指望不得了。” 我微微笑道:“原来如此,踏冰过河的人马要回头是个问题,没有接应确实不妥。我对北地气候不熟,倒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不过,殿下似乎已与燕王讨论过出兵的事,不然怎么知道南越意图与北赵断绝来往?” 江进突然异常冷冽地看我,寒声道:“凌公子,我也要请教,你为什么出主意把我拉下水?” 我不解道:“殿下这是何意?” 江进咄咄逼人道:“难道不是你叫麟儿传的话?你明知我与二皇兄互为肱股,却又拉我趟北赵的浑水,是要趁机离间我兄弟,还是要削弱我人马?” 我直视他道:“是下官的主意,不过燕王殿下也是你亲生兄弟,国有大事,理应倾力互助,何来离间之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各凭本事,何来削弱之说?”我说着压低声音道,“韩王难道就从没有心思在北赵战场分一杯羹么?” 江进冷冷看我,见我神色如常。突然憋不住哈哈大笑,接着推我一把:“好你个凌悦!本王这点心思都被你看出来了!”环住我肩膀,在我耳边低声道,“不过为了二皇兄那里,我还是不能出面邀战,今次来只是为了通通气,最终还是得由皇兄出面上奏。父皇准了便罢,不准的话我再暗中想办法。”又嘿嘿笑着推我一下,“凌悦,你这次有功,回头我赏你副铠甲战场上穿。” 我看他一眼,没想到这个家伙如此狡猾,只好道了声“多谢”。说话间有侍从来传话,要我进去议事,江进便跟我道别离去。 去书房的路上,我正遇到出来的江麟,大概刚刚接受训话完毕,他脸上还保持着肃然之色,见了我便道:“王叔答应了。” 我道:“多谢世子,我刚才见到韩王了。” 江麟微微低头道:“不必言谢,你是为了父王。”他停了一阵,忽道,“明日此时,我大概就在百里之外了。” 我问道:“什么时候启程?” “卯时中。” “真是不巧,那时凭潮正在为我疗伤。” 江麟点点头表示理解:“你疗伤要紧。” 我微笑道:“小鬼,想起我们相识也近一年,临别本当折柳相赠,可惜手边没有,只能口中祝你平安了。不过明日我会让裴潜代我去送你。” 江麟本来有些黯然,听到后一句立刻抬头,脸上阴霾一扫而光,断然拒绝道:“不用了!本世子不想招惹晦气。” 我故意笑道:“可是小潜很想去送你。” 江麟冷冷看我:“别在我跟前扯谎,你在这里送别就可,千万别让他来!” 我无奈叹一口气:“好吧。既然你们二人仇怨这么深重,不见也好。”江麟松了一口气,这才抬脚离开。 我进了书房,发现陆子庭、杜长龄等府内主要官员已经在座了,荀简因为即将陪世子去幽冀,所以未曾参加。 江原等我落座,展开一副地图挂在屏风上,向众人道:“关于战略取向,我们已讨论多次,初步确定分兵合击之策。天御府预计发兵二十四万,南越十五万,韩王府十二万,共计大军五十余万。我天御府主攻关中东、北两方,韩王府与南越联军主攻关中东南、正南,目的要使北赵疲于应付,首尾不能相顾。”他说着指向洛阳西边某处,接着道,“弘农是我军西路据点,函谷关、武关依次排列,北赵有重兵布守于此,我们多次进攻,往往被阻在此地。北面蒲坂有黄河相拒,渡过黄河后还有渭水横澹,若没有其他几路大军配合,往往陷入孤境。我们此次要怎样进取,还要请诸位商议。” 陆子庭沉思片刻道:“关中最易守难攻者,函谷关与潼关;软肋者,斜谷是也,昔诸葛武侯出祁山,便修百里栈道,出斜谷,入五丈原,陈兵一时,可惜皆因孤军深入粮草不济,以至功败垂成。臣以为,虽然函谷、武关难攻,却是北赵重兵所在,失此二地守兵,则北赵无力回击。殿下可与南越军商讨,令其分兵突袭斜谷,牵制北赵兵力,韩王与南越余部共同陈兵于武关,从而使我专心攻打函谷。” 武佑绪反驳道:“函谷关易守难攻,函谷之西的潼关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既然我们屡次在这里受阻,便应该绕道武关或蒲津,南越可以从斜谷插入与我们合击,然后奔袭长安。” 程雍冷冷道:“这几处关口除武关外都没有重兵把守,究其原因,都是因为只宜进不宜出,进是进了,却灭不了北赵主力,便算攻下长安,一旦北赵纠结大军围攻,你我便是瓮中之鳖。北赵经过几年战乱,民生凋敝,若要灭其主力,应该比从前容易。” 他们一开口,其余官员将领也纷纷发表意见,一时间争执不下。江原静静听着,待众人话都说完了,又问偎在火炉边的杜长龄:“司马意见如何?” 杜长龄外面仍是穿着白色长衫,里面却套了厚些的中衣,松挽着头发,未系腰带,一派闲散模样,只是面色有些苍白,一直靠在房中最暖的地方,似乎十分畏冷。他听见江原询问,悠然开口道:“以臣之见,攻心为上,伐城为下,虽然预定开春出战,不若向北赵散布冰封期出兵的消息,也可同时令弘农守将偶尔挑拨。北赵必会严密防守,到得开春出兵,我军养精蓄锐,敌军却精神倦怠。” 卫文听了笑道:“长龄此计可行。”又向江原道,“不知陇西有几城来了消息,策反进度如何?” 江原道:“安定、石城两县有密信回复,其余几处尚无定论。” 卫文道:“老朽也出一计,虽然显得为时过早,预先准备也无妨。我军若大举进犯,北赵必启用大将镇守函谷关,此时应令我方细作千方百计促使国主陈熠选派两员大将同时镇守。” 江原思索一阵,笑道:“卫先生此计很好,依此类推,其余重镇守军也可如法炮制,影响一处是一处。”他说着转向我,“子悦可有妙计?” 我笑道:“我要说的都被诸位说完了,再说下官对北赵情况不甚了了,还是到了实地再献策不晚。” 江原哼道:“听也听了这么久,居然一毛不拔。” 我笑道:“不是不拔,是无有也。” 江原看看我道:“念你有伤在身,回去歇息罢,等到上了战场,有你说的时候。”我立刻称谢告退,出门之前又听见江原道:“长龄也去罢。” 夜已深了,我回到弘文馆,裴潜还在等我,他表情奇怪地对我道:“你刚才在宴会上没见到世子么?” 我道:“自然见过。” 他表情更加莫名其妙:“世子刚才来坐了一阵,我见他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告诉他你不在,便在一边看书没理他。谁知道他赖在殿中好一阵不走,既不说话也不做事,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实在忍不住了,跟他说我要睡觉,他才走了。” 我极其认真地想了想,拍着裴潜肩膀道:“他明日就要走了,我看你还是去送送他罢。” 第43章 悦江相性50问 南州:大家好,为了安慰不辞辛苦在坑底蹲守的大大们,本人历经千辛万苦,冒着生命危险,终于请到了文中的两位主角来做这次的有奖问答。注意,有奖哦! (小声的)不要拆穿==+++我发誓赌咒告诉江原,做完这次问答,以后偶绝对让凌悦在床上乖乖的任他摆布。还告诉赵彦,以后偶绝不会让江原对他有过分举动。不然这二位咋会这么听话?汗大家明白就好,低调低调。 (清嗓子)咳现在我做正式介绍,坐在右边这位身着华丽锦衣,威风凛凛的帅哥,就是燕王殿下,他喜欢穿黑色,大家知道。(捂住话筒小声)儿子,快给大家打个招呼! (江原冷冷瞥南州一眼,换了个动作,很不屑地看着观众席。南州冷汗……>_<)当我没说!你只要不给我得罪人就好了(继续介绍)左边这位漫不经心,好像和椅子粘在一起,风度潇洒的美银……(赵彦犀利的目光射来,急忙改口)厄,帅哥,就是另一位采访对象,目前身份不明(其实是不敢说>_<),他对衣服没什么偏好,不脏得发亮就可以了。 (赵彦冷冷瞥南州一眼) (立刻自抽)瞧我这张烂嘴!>_< 知道两位很忙,下面正式进入采访: 1.请问二位的名字是? 赵彦:(面不改色)凌悦 江原:(面不改色)燕弘飞 南州:(泪)第一个问题就答成这样,真虚伪。(转头)大家不会被骗吧?嗯,那我就放心了。 2.性别? 赵彦:啧啧 江原:(脸色沉沉看了南州一眼) 南州:(转头向空气训斥)这谁出的破题! 3.年龄? 赵彦:24 江原:28 南州:都是成熟阶段。(多嘴)小江,在我心里,你比小彦大三岁是最好的。 江原:(冷冷地)关我什么事?这个你应该解释一下罢? 南州:(听话地解释)其实是这样的,都是因为他儿子,太大了离谱,太小了不懂事,所以……顺便说一句,古人的年龄都是虚岁,从娘肚子里算起。(反应过来)谁是主持人?小江你不能用气势压我!555 4.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赵彦:(眯眼一笑)宽宏大度,拿得起放得下。 江原:(严肃地)比较重感情。 南州:(抽搐)你们确定这是在说自己? 5.对方的性格? 赵彦:(漫不经心地靠在椅背上)无趣,阴险,不要脸。 江原:(微微一笑)挺有意思,很有城府,脸皮比较薄(特指那方面)。 南州:(不识趣地问)哪方面? (江原看一眼赵彦,又冷冷看一眼南州) 南州:(汗)不问了>_<。(故作感慨)厄真是相同的地方很相同,相反的地方很相反啊!(全是废话!被踹) 6.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的赵彦:今年初夏,在江边一艘船上。 江原:应是五六年前,不过只是远远猜测,从没看清楚样貌。 赵彦:(挑眉)嗯? 江原:(垂眼微笑) 南州:小彦你就别装了。(面向观众)嘘——别看他们装纯情,其实这两位相遇是在十四年前的一个下雨天,秦淮河边,当时两人甚至……厄,大家都知道了?原来只有他们不知道==++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赵彦:有气势,但是很惹人讨厌。 江原:光彩照人,不过很让人讨厌。 南州:(忍不住好奇)为什么? 赵彦:(撇嘴)本能反应,看了就讨厌。 南州:小彦你是因为在他手上吃败仗的时候最多吧? 江原:居然有人不把我放在眼里。 南州:小江你有征服癖吧? 赵彦、江原:(同时目露寒芒)多嘴! 南州:(抖)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们其实很一致?厄下一题。 8.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赵彦:(皱眉)说不出来。 江原:(沉思)比较难确定。 南州:(面向观众)我敢肯定,他们苦恼的绝对不是一件事。 9.讨厌对方哪一点? 赵彦:(沉思)比较难确定。 江原:(皱眉)说不出来。 南州:(再次面向观众)这个我同样敢肯定,他们想的绝对不是一件事==++。 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赵彦:(懒懒地)经常针锋相对,你说呢? 江原:(烦躁地)有时候想掐死他了事。 南州:(满脸黑线地打圆场)请允许我引用贾府老太太的话,“不是冤家不聚头儿”。 11.您怎么称呼对方? 赵彦:高兴了叫燕王殿下,不高兴叫江原。 南州:(插嘴)我怎么觉得要复杂得多,似乎不是用高不高兴就能简单区分的,有时侯很微妙啊。比如—— 赵彦:闭嘴! 江原:高兴了叫凌悦,不高兴叫凌主簿。 南州:这个比较靠谱,不过他叫凌主簿的时候很少。 12.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赵彦:随便,别叫错就好了。 南州:>_<你的名字一直就是错的好吧? 江原:叫我的字。 南州:你的字是什么? 江原:修远。 南州:(汗)差点忘了==++。叫字或者小名是最亲切,但是不厚道地说,小江你这个愿望比较遥远。 13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江原:豹子,白长了一张闲散的脸。 南州:(笑)挺恰当。 赵彦:狼和老虎的混合体。 南州:那是个什么东西?(使劲开动脑筋想ing) 江原:(脸色阴沉)智商这样还敢来问问题? 南州:>_<(厚着脸皮对观众解释)总之都是猛兽,下一题。 14.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江原:一方帅印,不过要等他伤好以后。 赵彦:没什么可送的,不过如果到了阵前,送几条计策还是可以的。 南州:(叹气)小彦,难道乃不知道最好的礼物就是你自己…… 15.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江原:……(闭嘴不言) 南州:不用说了,我们都知道。 赵彦:(看江原一眼)世上最好的大夫。 南州:(大喜)厄?丈夫? 赵彦:(怒意勃发)是大夫! 南州:(恍然大悟,也看江原一眼,神秘地凑过去)小彦,老实说,你最后心口受伤这几天,他除了吻你摸你调戏你,还对你做了什么? 赵彦:(想也不想,亮出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剑) 南州:(立刻泪流满面)英雄饶命!我再也不敢问了T_T下一题。 (狼血沸腾的观众把臭鸡蛋扔上台,义愤填膺地嚷:你个没出息的!别跳题,继续问啊!) 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 江原:他还想着南越也罢了,最不满的是他总是抗拒我的好意。 赵彦:(嘴唇一抖) 南州:(转向观众)小江这个“好意”明显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意。厄?啥?有人要我进一步说明?(得意地做出无奈表情)真是,居然有人比我还笨!就是指上床和H懂了吗? 赵彦:(脸色铁青)给我闭嘴!看不出来别人是故意么? 南州:>,<我笨嘛!那小彦对他有什么不满? 赵彦:(脸色青中带紫)对他的“好意”不满! 南州:(点头)我明白了。 17.您的毛病是? 江原:(认真地想了想)还好,没有。 南州:==|||||最大的毛病就是自我感觉良好。 赵彦:有时候会比较消极。 南州:还是小彦比较真性情。不过你既然知道为啥不改? 18对方的毛病是? 江原:嘴硬。 南州:(会意)其实心里有些脆弱。 江原:(点头)其实他比较缺乏亲情,我知道。 南州:所以抓着南越那些人不肯放。(泪汪汪)可怜的孩子,小江你要多关心他啊。 江原:(对南州的鳄鱼眼泪嗤之以鼻)还用你说?不过他需要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关心。 南州:(脑袋短路)不是一般意义?就是说不是普通的嘘寒问暖,也不是宠溺……那是?太深奥and含义深刻了!==++(转移话题)小彦认为他的毛病呢? 赵彦:我不想说。 南州:(激动)乃是不是被小江感动了? 赵彦:(哼一声)说出来他不就知道改了么?对讨厌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纵容他的缺点。 南州:好毒>_<……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不过你真的不是说谎? 赵彦:(眼中冷光爆射) 南州:T_T,(面向观众)其实他这个人从来不喜欢说谎,真的。——他喜欢半真半假。 1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赵彦:强迫。 江原:言不由衷。 南州:恩,万分理解。 20.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赵彦:与他针锋相对。 南州:其实你如果不这样,他可能更难受。 江原:嗯? 南州:>,<我什么也没说!(心声:有什么好说的?恋爱中的人就是贱啊)小江呢? 江原:当面看穿他。 南州:干得好! 赵彦:嗯? 南州:>,<我的意思是,我刚才精神分裂。 21.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赵彦:暂时是合作的关系。 南州:(失望==+++)好纯洁的回答。 江原:肌肤相亲,并肩作战。 赵彦:(一改刚才的慵懒,横眉对江原)你乱说什么?不要混淆视听! 南州:(无视赵彦,激动地揪住心口)听了真是心潮澎湃啊!有没有想到更进一步? 江原:(神色淡定)正在不断进步。 南州:(语无伦次)在这里我们热切地盼望小江马到成功! 赵彦:(慢慢起身)%%¥¥##*#@%……* 南州:(奸笑着挡住镜头)厄,小江太黄,小彦太暴力,大家不看为好,下一题。 22.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赵彦:如果那次去太子府算的话。 江原:秦淮河的画舫上。 赵彦:(干脆地)那个不算! 南州:==++为什么两人理解如此不同。 23.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赵彦:互相猜疑,互相提防,互相讽刺。 南州:(汗)真不是一般的糟糕。 江原:暧昧。 南州:(黑线)不带这么自我催眠的==。小江那只是你的感觉,我记得小彦当时恨不得杀了你吧? 24.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赵彦:互相利用。 江原:(笑)第一次抱他,发现戏弄他很有意思。 赵彦:(怒视江原)你再说一遍! (%%¥¥##*#@%……*) 南州:(抱着话筒默默流泪)唉又开始了,起因是一直在说不同的两码事,为什么他们如此固执地坚持己见?难道能力强的人都这么盲目自信?(摇头)不可理解。(观众嚷:那是因为你笨!)风太大,没听到。下一题。 25.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赵彦:…… 江原:…… 南州:从那以后可以说没约会过。(摊手)一方听命前往讨论军机,或者一方自己登门探望当然不算约会。 26.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赵彦:我连自己生日都记不住,还管他? 南州:这个我作证,小彦以前在战场上无暇想这些。 江原:一壶烈酒。 南州:没创意! 江原:亲自喂给他。 南州:(眼睛发亮)哦哦哦?然后然后呢? (江原一笑转过脸不答,赵彦脸色阴沉。有个小厮突然进来递给南州一封信) 南州:(打开看了一眼)咳咳那个……小彦,你的生日是春天对吧?有一个人担心到时你出征在外没法相见,特意提前给你写了首祝寿诗,我这就给大家念念。 (面向镜头)春日溶溶,东风绵绵…… 赵彦:(警惕地打断)别念了,一定是江容! 南州:>_<真聪明,不过一首诗嘛,不念多辜负人家好意。(继续) “春日溶溶,东风绵绵, 藉此良旦,贺而生辰。 十年一剑,岁岁英华, 风发意气,不落闲尘。 岂必奔碌,何须举觞, 一言解忧,一笑泯愁。 眉寿万年,吉月嘉承, 受福无疆,芳播友人。” 啧啧不错,不是很肉麻,江侯爷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嘛!小彦,你快收着吧。 赵彦:(黑着脸一把抓过,好好一张纸瞬间碎为齑粉) 江原:(淡淡地笑)我已经记住了。 赵彦:你! 南州:很正常的一首诗,好好的为啥撕掉? 赵彦:闭嘴!正常你个头!(切齿)江容!我饶不了你! 南州:(瀑布泪)5555小彦好凶(观众愤怒:下课!换智商高的来主持!)肃静,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迎风飙泪)不是都为了保命嘛哇5555 27.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赵彦:(挑眉)告白? 南州:==++没人指望你。 江原:不需要告白。 南州:他的动作说明了一切。(转头)小江采取的是渗透政策,使人不知不觉中瓦解,好阴险==+。 28.您有多喜欢对方? 赵彦:(眯眼)喜欢得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生灵涂炭,死不瞑目…… 南州:>_<我觉得身上好冷! 江原:(向南州)你有毛病才会问他! 南州:那我问你吧。 江原:无可奉告。 南州:T_T(找台阶)他其实是行动派,他的喜欢甚至无法用语言描绘,小江,我们就等着看你的行动了! 29.那么,您爱对方么? 南州:这个问题我先自抽一下,省得被人抽。小彦可以不用回答。 赵彦:干吗不让回答? 南州:好吧,你爱小江吗? 赵彦:(继续眯眼)爱,爱到天昏地暗,海枯石烂,飞沙走石,天下大乱…… 南州:(冷汗打断)我知道了,你是毁灭性的,一般人承受不了,要是换了我,撞死也不让你这么“爱”法==++小江呢? 江原:(看了看一脸杀气的赵彦)不。 南州:我明白了,真爱是不需要说出口的。 (有观众爬上来踹了南州一脚:你怎么问的?把答案都问反了!) 南州:我冤枉啊! 30…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江原:(皱眉)“反正我不在乎。” 南州:(同皱眉)小彦消极的那段日子还真是…… 赵彦:(恼恨地)“你有本事也这么对我。” 南州:(坏笑)这有什么没辙的,你就以牙还牙得了!(心声:还有以舌还舌,以嘴还嘴……) 赵彦:(凌厉地看向南州) 南州:厄我说的这个牙,不是那个牙……(再说就露馅了)下一题。 31.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赵彦:最好不过,一定举杯庆祝。 南州:(掬一把泪)就小江那个狠劲,我觉得到时候你连举杯子的自由都米有,早被他利用个彻底了==+++。 赵彦:(恼羞成怒)滚! 江原:不可能。 南州:还是小江自信啊,不愧是横扫千军的燕王殿下。 江原:(恼羞成怒)他都没动心,怎么变心? 南州:也对……可怜的小江。 32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 赵彦:(轻松地)当然可以。 江原:(狰狞地)如果精神上背叛,就在肉体上折磨他,如果肉体上背叛,就在精神上折磨他! 南州:(WS地流口水)小彦,你快点爱上小江,然后在精神上背叛吧! 赵彦:闭嘴! 33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办? 江原:怕出事,亲自去找。 赵彦:该做什么做什么,我又不盼他来。 南州:= =++小彦,你个没心肝的。 34.您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一部分? 江原:如果一定要选的话,眼睛吧。 南州:(口水)乃难道不觉得他的小腰之类更迷人么? 江原:(表情好像被抢了钱)这个我需要告诉你么? 南州:= =+++抠门! 赵彦:他的吊丧脸,每次看了都心情变好。 南州:(崇敬地看江原)小江,你的脸还有娱乐功能? 江原:(立刻黑脸) 赵彦:(笑)就是这个样子。 南州:好吓人的表情T_T,小彦你的品位真特殊。 35 对方性感的表情? 赵彦:他?性感?(吐) 江原:(YD地笑)很多。 南州:(同笑)对小江来说,无论什么表情都很性感。 36.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江原:抱着他的时候。 赵彦:(变色)…… 南州:(面向镜头)小彦不肯说,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别的原因,大家可以回头翻翻文,心跳加速的时候还是很多滴。 赵彦:胡说! 南州:(起哄)哦哦哦?我胡说……不过群众的眼睛是雪亮滴。 37.有对对方说谎吗?您会向对方说谎么?擅长说谎吗? 赵彦:(表情淡定)不会,不擅长。 江原:(与赵彦对视一眼)会,我说不擅长也没人相信。 南州:厄,这两人的心思太难以捉摸了。大家能分清真假么? 38.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赵彦:什么也不想的时候。 南州:(叹气) 江原:两个人呆在一起的时候。 南州:(弯起眼)只是呆坐在一起?不干什么吗? 江原:当然干。 南州:(笑得WS)大家都听到了,这是他自己说的,我不负责任。 (观众扔友爱的鸡蛋:小样儿这方面你倒是聪明!) 南州:(抹掉蛋黄)承让承让,也不聪明,就是比较CJ,呵呵呵。 39.曾经吵架么? 赵彦:还用说? 江原:很多次。 南州:我是见证人= =+++ 40.都是些什么吵架呢? 赵彦:不记得了。 南州:都是因为次数太多。 江原:一般因为几个问题,要不要抛弃南越,要不要坦诚地接受事实,要不要让我碰。 南州:(坚定地下结论)最后一个是重点。 41.之后如何和好? 赵彦:无所谓,有需要就继续说话。 江原:不用和好。 南州:(以cctv的庄重口音)这就是传说中最可怕、最不要脸皮的现实派。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存在和好不和好的问题,只要有需要,即使打破头也可以马上淡定地忽略。 42.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么? 赵彦:他恋我无所谓,我恋他没门。 南州:真绝情= =++ 江原:我只管这一世。 南州:虽然现实了点,不过听了还是很感动的。PS.有些人连一秒钟也不承诺了>_<。(梁王府内,正在调戏美人的江容打了个喷嚏。) 43.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赵彦:(沉思很久)微微摇头。 南州:(极力启发)不说在南越的时候,就说来了天御府之后?有没有人,让你有被爱,也就是被重视的感觉? 赵彦:(想也不想)没有! 南州:死鸭子>__<小江呢? 江原:不知道。 南州:小彦的行为太让人没信心鸟 44.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江原:理解他,满足他,最终还是要上他。 南州:(叹服)真是步步为营啊。 赵彦:(正要开口) 南州:(尖叫)不用说了我知道!——爱他就要折磨他! 赵彦:(黑脸)不是!会关心。 南州:(泪奔)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善良的回答,小江你有戏了。8过我也很善良的提醒你,想和做是两码事,乃要注意好好分辨。 45.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已经不爱我了”? 赵彦:不再纠缠我。 江原:离开我。 南州:小江乃真会自我催眠,他就是想离开,能去哪? 46.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江原:玫瑰。 南州:又香又刺。 赵彦:忍冬花。 南州:>_<好毒的讽刺。小彦你这是得了便宜卖乖! 47.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么? 江原:没有刻意隐瞒。 赵彦:没法避免。 南州:那就是有了,问他们真累。 48.您的自卑感来自? 赵彦:(笑)自卑? 江原:(反问)我凭什么自卑? 南州:= =+++++这个问题不该问你们。 49.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赵彦:没什么可隐瞒的。 南州:Y__Y小彦,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关系吗? 江原:公开。 南州:(补充)至于别人怎么理解,看不看得明白就不是他们的事了。(吐气)最后一题。 50.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赵彦:(眯眼笑)能。 江原:(坚定地)能。 南州:(泪)我终于得到一个圆满的答复。管他们各自怎么理解的。(边说便揣起稿子放进怀里)你们的回答我都记下了,放心,我一定会漫天宣传的。各位大大,今天的采访到此结束,回家玩去吧。散了啊江原:等等。 南州:(停住脚步,谄媚地笑)殿下,啥事啊? 赵彦:奖呢? 南州:(恍然)嘿嘿,差点忘了。(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喏,按照你们意思都写在上面。(随手扔下,飞一般遁走) (有脖子长个子高眼力好的观众抢先一步读出声来:“‘江原不越矩——才怪!凌悦不反抗——才怪! ’= =+++南州,最阴险的是乃,居然利用儿子们对你的信任……不过也算照顾了两个人的感受,同时答应根本不可能嘛。”) 赵彦 江原:(同时看对方一眼)卑鄙! 赵彦:我说的是你! 江原:你以为我说别人?(朝场外)镜头关了!(朝观众)哪来滚哪去!滚! (灯光灭,眼前漆黑一片耳中隐隐传来越矩声和反抗声……观众听得血脉贲张,不怕死精神集体爆发,居然没人走) 赵彦:(狂怒之下智商打折)不许再看!谁看杀谁! 观众:(齐声)我们不看!(>_<听就好了……) 第44章 悦江相性100问(后50) 第一幕:(51——60问) 时间:北魏神武15年,南越洪嘉25年 地点:江边船上 来宾:保密(呸) 主持:南州 (以下为现场记录,如有事实出入,概不负责。) 南州:(泪流满面)诸位,其实我非常不想做这次问答,非常不想!但是本文主角之一某国太子殿下强烈要求,我迫于yin威……不敢不从。下面让我们欢迎两位主角登场!(回头)哎? 主角呢?!(泪奔) 船舱过道,江原扯着赵彦一路走来。 赵彦:(黑脸)我为什么一定要来?上次那些问题真是傻得不能再傻! 江原:(微笑)为什么?这是你的必修课,可以测试你这主角当得合格与否。 赵彦:(冷笑,一步跨进舱门)笑话!我合不合格轮不到别人评价!江原,这不会是你耍的花招罢? 江原:(面不改色,朝南州努嘴)看到那边那傻冒了?就是这人百般求我,我看他可怜,就当扶助一下弱势群体。 赵彦:(嘁一声)弱势群体?看不出来。 南州:(小声)话筒已经开了……小江,是你自己连蒙带骗把他弄来,不是我。枉我为你背黑锅,你不能这么贬低我! (江原冷眼扫射,南州立刻平移) (严肃地面向观众)虽然主角姗姗来迟,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经过这么久的狼狈为奸,他们已经足以有资格回答高难度问题,真是来之不易的奸情! 因为距上次时间久远,还是再问一下双方姓名。 1.请问两位尊姓大名? 江原:江原。 赵彦:凌悦。 南州:哎? 赵彦:(瞥一眼)哪里不对?我现在将来以后都是凌悦。 南州:(哽咽)儿啊…… 赵彦:都拜你所赐,滚! 南州:(优雅地滚回来)例行提问完毕,进入正题。 51.请问您是攻方,还是受方? 凌悦:(面色发青)这个问题很重要么? 南州:(肯定地)当然不重要!(转向江原)小江? 江原:(满面春风地笑)自然是攻,而且是强攻。 南州:(满面春风地脑内: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昵称是温柔贤惠11妃?)有没有考虑过偶尔转换一下角色? 江原:(笑眯眯)暂时还没想到,主要是因为每次我一碰他,他就自然躺倒,我连牺牲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凌悦:(目露凶光)胡说! 南州:殿下请息怒,这才是第一个问题……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T_T。 52.为什么会如此决定呢? 凌悦:(没好气)我还没来得及决定。 江原:我喜欢将他抱在怀里疼爱的感觉。另外,他技术不行,只适合当受。 凌悦:(怒然起身)你技术好?哪一次我不是被你弄得…… 江原:(一把扯回来)你脑袋气成浆糊了,这种私密也好出口? 南州:T_T殿下再息怒,这才是第二个问题…… 53.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么? 凌悦:(呆)不知道 江原:很满意 54.初次H的地点? 凌悦:(低声)山上。 江原:(补充)他师父的厢房里。 凌悦:(怒视) 55.当时的感觉? 凌悦:(撇嘴)就想抓住一个人宣泄罢了。 南州:(擦汗)这也太随便了罢! 江原:(自得)幸好我来的及时。 56.当时对方的样子? 凌悦:(哼)眼睛装得很温暖,很具有迷惑性,其实暗藏阴险。 江原:分明在等人去抱。 凌悦:……(冷冷面壁) 57.初夜的早晨您的第一句话是? 凌悦:不记得了。 江原:(微笑)师父,趁彦儿还在睡,我们下盘棋罢。 南州:……(想象江原带着心满意足、终于得手的笑意对师父拍马屁,突然打了个激灵) 58.每星期H的次数? 凌悦:星期是个什么东西? 江原:(邪恶一笑)我们不论这个,次数不因时而定,应随性而定。 凌悦:……(黑脸) 59.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每周几次? 凌悦:无所谓。 江原:你该问每日几次。 南州:(星星眼)小江果然是当皇帝的料!(内心:你就不怕X尽人亡?) 江原:(寒声)你在想什么? 南州:555我啥也没想!>_<(直觉太敏锐了!擦汗) 60.那么,是怎样的H呢? 凌悦:(手指弹剑刃)你有什么企图? 南州:(抖)我……没什么企图…… 江原:(笑)很享受,不信可以去看。 南州:(激动)哎?真的真的真的!下次你们准备在哪里…… 凌悦:(眼神凌厉一扫,秋风落叶) 南州:(再抖,瑟缩后退)我是高度近视!真的……耳朵也不好使,腿脚也不灵便,还是路痴…… 南州:(喝水)继续继续。 61.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凌悦:(咬唇)…… 江原:(轻笑)他全身都敏感。 凌悦:(怒)你! 南州:= =++小江,我问的是你自己好吧! 62.对方最敏感的地方? 凌悦:(报复)他全身都敏感! 江原:(正经地)我全身都敏感。 南州:(喷) 凌悦:(翻白眼)…… 南州:(无奈)好吧好吧,其实这是两个重复的问题。好处是,幸亏重复,我们终于把答案收集齐全了。 63.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 凌悦:(满脸愠色)禽兽! 江原:(神色荡漾)美人…… 凌悦:喂! 南州:(荡漾口水脑内)美人……香肩半露,凤眸迷醉,纤腰盈握,轻喘连连……好一副风光旖旎…… 凌悦:(喝醒南州)你在采访!不许就地搞创作! 南州:(可怜巴巴)越王殿下,不许我看,难道不许我想一下? 凌悦:(断然)不许!下一题! 64.坦白的说,您喜欢H么? 凌悦:(咬牙冷笑)喜欢!前提是我在上。 江原:(悠然)喜欢,怎样都行。 凌悦:(阴测测)这可是你说的! 江原:(解衣服,挑眉)越王殿下,不妨现在凌悦:(愤然离席)我没你那么厚脸皮! 南州:(汗)越王殿下息怒,太子殿下您也注意下和谐的大环境,最好不要公然…… 江原:(笑对凌悦)没关系,你若是怕人看见,我们现在便可以中断离席。 凌悦:(铁青着脸走回坐席) 65.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 江原:(扳指头数)床,野外,马上,书房,船上,浴…… 凌悦:闭嘴! 南州:(瞠目)丰富多彩,令人仰止。(看到凌悦脸色)速度进入下一题! 66.您想尝试的H地点? 凌悦:(冷然)地点不重要。 江原:(饶有兴趣)让我想想 凌悦:(冷声)不准想! 江原:(微笑闭嘴) 南州:看来今天的题目太不对越王胃口= =++67.冲澡是在H前还是H后? 凌悦:(看天)不记得。 江原:都有。 南州:(回头擦鼻血) 68.H时有什么约定么? 凌悦:没有。 江原:(转头对凌悦,坏笑)这个可以有。 凌悦:比如你做受? 江原:(严肃对南州)这个真没有。 南州:(囧) 69.您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性关系么? 凌悦:(干脆地)没有。 南州:(泪流)好坚贞的小赵 凌悦:(不悦地嘟囔一声,忽抬头)南州,你这话太不对劲! 南州:(忽视凌悦)小江呢? 江原:(不自在地咳一声)我可以不说么? 凌悦:(冷笑)太子殿下,装什么矜持,大家不会介意你鳏夫之身。 南州:(泪)越王殿下,这也太恶毒了!小江现在可是对你一心一意啊。 凌悦:(扭头) 江原:(看一眼凌悦)幸亏曾经娶妻,否则江山美人必失其一。 南州:(谄媚)殿下您真是深谋远虑,英明啊英明!下一题。 70.对於「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体」这种想法,您是持赞同态度,还是反对呢? 凌悦:嗤之以鼻。若无心,要身体何用? 江原:(微微一怔)此话分明出自我口,你却拿来问我? 南州:殿下,我错了……(南州脑内:我错了,我不该问,这么卑鄙的做法,您当然赞成,根本不用多此一问= =++) 71.如果对方被暴徒强J了,您会怎麽做? 凌悦:(看一眼江原,想象不能)有人会愿意强、J、他? 江原:(怒)诛九族! 凌悦:(怒)你什么意思! 南州:厄我想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他很在乎你。 凌悦:(冷哼)不需要。 72.您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 凌悦:……(脸红了) 江原:(诧异)为什么要不好意思?(忽然笑)不过我倒喜欢看某人不好意思。 73.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请…」并要求H,您会? 凌悦:(继续脸红)不可能。 江原:(沉吟)…… 凌悦:(冷笑)太子殿下自然答应。 江原:(阴谋得逞地坏笑)我在想怎么拒绝,越王殿下,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在吃醋? 南州:(抖)调情无处不在,高手当属数太子。 74.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凌悦:不觉得。 南州:真老实。 江原:(瞪南州)废话。 南州:(小心翼翼)这当然是废话,可是我听说,您经常把越王弄伤…… 江原:(冷冷一瞥)怎么? 南州:证明您果然很擅长! 75.那麽对方呢? 凌悦:(面无表情)我不想说。 江原:(思索)怎么说呢?如果再大胆主动一些…… 南州:(点头附和)是啊是啊! 凌悦/江原:关你什么事? 76.在H时您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凌悦:(皱眉)其他时候说不行么? 江原:(嘿嘿一笑)不作要求,只要他叫出声来就行了。 77.您比较喜欢H时对方的哪种表情? 凌悦:都不喜欢! 江原:(宠溺地笑)都喜欢。 78.您觉得与恋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吗? 凌悦:不可以。 南州:5555555我专情的小悦。 江原:(边说边看凌悦)这个要视情况而定。 南州:(义愤填膺)你怎么可以这样? 凌悦:(淡定地)别理他。 79.您对SM有兴趣吗? 凌悦:没有。 南州:我记得您很喜欢对太子殿下动用武力。 凌悦:(发狠)那是他活该! 江原: sm是什么? 南州:伤害对方身体之类比如把对方捆起来,用皮鞭抽打,或者反过来。 江原:(面不改色)没兴趣。 南州:我记得太子殿下您好像很喜欢乘人之危,比如将人点穴,强行…… 江原:(摊手)我也很无奈,不能算兴趣。 南州:(偷偷地)真阴险= =++。 80.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 凌悦:谢天谢地。 南州:口是心非! 江原:主动一些。 南州:厄,太子殿下你的身体被索要过么?或者说你什么时候没主动过? 凌悦/江原:你敢再说一遍? 南州:不敢>_< 下面中场休息,进广告,稍后有更劲爆的内容等着大家! 81.您对QJ怎麽看? 凌悦:(恨然)禽兽行径,理当碎尸万段! 南州:T_T越王殿下,碎尸万段了你辅佐谁去? 凌悦:(恶狠狠盯住某江姓皇族)我说理、当! 江原:(移开视线,强词夺理)这不能一概而论。 南州:= =++是嘛?比如? 江原:比如本来两情相悦,偶然调节一下气氛,可以不征求他同意,趁之不备…… 凌悦:(唾弃)谁跟你两情相悦! 江原:(丝毫不要脸面)其实你那天的样子实在销魂。 凌悦:(拿剑比划,狠毒地)太子殿下,我突然对SM很有兴趣! 江原:(悄声附耳,亲昵地)咱们,采访完再…… 南州:(满脸黑线地敲桌)两位先慢点调情,注意采访效率,不觉得这样做实在卑鄙吗? 江原:卑鄙?参看第70问。 凌悦:谁跟他调情了? 南州:(擦汗) 82.H中比较痛苦的事情是? 凌悦:(不情愿地)疼…… 南州:(心肝抖动)让为娘好好疼你。 江原:心疼。 南州:(鄙视)太子殿下你恁虚伪了!明明乐得在心里偷笑,还管人疼不疼?(观众:你跟他一样虚伪!) 江原:(冷声)我就是心疼他,怜惜他,于是更想好好疼爱他,你有意见? 南州:(吐)真肉麻。 83.在迄今为止的H中,最令您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 凌悦:(皱眉)不知道,忘了。 南州:嘿嘿嘿嘿真的忘了?不好意思罢。 江原:兴奋有,焦虑不见得。 南州:(膜拜)太子殿下英俊!太子殿下神勇! 84.曾有过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 凌悦:(极度不愿想起)有…… 南州:(吃惊)居然有? 江原:(不满)怎么了?难道本太子的魅力不值得人主动? 南州:值得值得!(切你要不是太子,有利用价值,谁会主动啊?) 85.那时攻方的表情? 凌悦:(沉思)似乎是很惊喜,但是又有点顾虑。 江原:(阴沉)我h时没照镜子的习惯! 86.攻方有过强暴的行为吗? 凌悦:(别过头,冷哼)你问他! 江原:(蛋定地)我认为从感情上说没有。 南州:狡猾!偷换概念!我问的是行为! 江原:(有点在意地看凌悦)我道过歉了,当时情绪难以自控,你别问了罢。 南州:好罢,这算是我第一次看到小江理亏服软。(不过你真的是难以自控?我看是妒火中烧了。哼) 87.当时受方的反应是? 凌悦:还用问么? 江原:(慢慢地)我想是很愤怒。 凌悦:(冷冷地)你想?眼睛看不出么! 88.对您来说,「作为H对象」的理想是? 凌悦:没想过。 江原:喜欢的对象和h的对象一样。 南州:小江这是血的教训。 89.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理想吗? 凌悦:我持保留意见。 江原:今生别无他求。 南州:对比如此明显。 90.在H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 凌悦:我拒绝! 江原:(认真地)我尊重他,所以连润滑剂也没怎么用过。 南州:囧这就是小凌经常受伤的原因么? 凌悦:(怒)不是! 南州:那是? 凌悦:(没好气)他技术差! 江原:(小声笑)我故意的。 南州:(凑近江原,偷偷问)你要这样达到又心疼又爱惜他的目的么? 江原:(警惕地看南州)胡扯,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南州:说实话,不论哪种原因都不可原谅!= =++91.您的第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 凌悦:就是山上那次。 江原:同上。 南州:说谎你明明15岁就成亲了! 江原:(淡然)我只认同这一次。 南州:……唯心主义。 92.那时的对象是现在的恋人吗? 凌悦:算是罢。 江原:(理直气壮)当然是。 南州:(无语……) 93.您最喜欢被吻到哪裏呢? 凌悦:…… 江原:(笑)他都喜欢。 凌悦:(怒目而视) 江原:我也都喜欢。 南州:……自我感觉不是一般的好。 94.您最喜欢亲吻对方哪裏呢? 凌悦:(皱眉)最多嘴唇吧…… 南州:(摸)真纯情。 江原:额头、脸颊、鼻梁、嘴唇、耳朵、脖颈、胸口、小腹…… 凌悦:(面孔紫涨,嘴唇发抖) 南州:打住!再说就1丨8禁了!你还是直接说都喜欢吧。 95.H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 凌悦:哼……我不需要取悦他。 南州:因为你只要往他面前一站,就足够了…… 江原:(微笑)其实他很敏丨感,真的。 96.H时您会想些什麽呢? 凌悦:很少想什么。 南州:因为H时你大脑经常空白。 江原:没什么,只觉颇享受。 南州:(囧)想受…… 江原:(不明就里地点头) 南州:(泪奔)你是攻啊! 97.一晚H的次数是? 凌悦:(茫然)没数过。 江原:(得意)数不过来。 98.H的时候,衣服是您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呢? 凌悦:…… 江原:(一笑)我喜欢帮他脱。 凌悦:……他喜欢自己脱。 99.对您而言H是? 南州:这是倒数第二个问题了,不妨坦白些。 凌悦:(沉思)其实……有时感觉……并不是多么不好,也……不是多么不想……但是…… 南州:您直接说感觉很好,您很想不成了,需要这样绕嘛? 凌悦:(抬头,深沉复杂的眼神) 南州:(立刻作理解状)当然,您有您的方式和考量。 江原:爱。 南州:言简意赅。 100. 南州:下面是最后一个问题!请对恋人说一句话。 凌悦:……(转头看江原,默默摇头) 江原:……(转头看凌悦,微笑摇头) 南州:看来平时说的够多了,已经不需要说了。要不再加一题?请对作者说一句话。 江原:(起身,矜持地)表现还不错,可以考虑提拔你。 南州:(激动)谢殿下!谢殿下夸奖! 凌悦:(看到此景此景,抽出宝剑,一剑将南州手中话筒劈为两半)不务正业!你该干嘛干嘛去!这种烂俗把戏小爷再也不玩了! 南州:(一手一半冒烟的话筒,泪流)真的不关我事…… (采访完毕) 第45章 借君一诺 四周静悄悄的,书房中空无一人,我半弯着腰蹑手蹑脚往回走。还好,裴潜随着府内众人去送江麟了,没有这个小畜生在一边当眼线,我还能在房内自由走动。可是一想到不能亲眼看见两个小鬼送别的有趣场面,又觉得充满遗憾。 我无奈地看看自己,把怀里的东西拿稳了些,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却冷不防身后响起一声大吼,差点让我扔了一地:“满身插着银针还敢乱跑!” 我马上头也不回地闪进门,飞快踢掉脚上的鞋子,正要往床帐里钻,却有人抢先一步到了床前。我立刻心虚地陪笑:“……凭潮大夫,这么快就把药煎好了?” 凭潮凶神恶煞般叉着腰,冷森森道:“幸好我来看看。若等药煎好再来,你是不是该上房揭瓦了?” 我小心看了看凭潮几乎要冒烟的头顶,知道不妙,忙道:“凭潮大夫言重言重,我不过下地走了两步,分寸掌握得恰好,银针也没移位。” “你说没动就没动,还要我这大夫干什么?”凭潮杀气腾腾扫了我一眼,“怀里藏的什么?交出来!” 我老实交出一沓纸。 “还有呢?” 我再交出一支蘸了墨的笔。 凭潮拿着纸笔,表情满足了些:“回床上老实呆着!要写字不会等会再写?” 我爬上床,忍不住道:“我好容易想起来,就怕等会忘了。” 凭潮白我一眼:“你忘了不关我事!” 我长叹一口气,识时务地没跟他计较。如今凭潮就住在弘文馆内,早上煎药,晚上翻书,专心为我疗伤,没见有多大效果,脾气倒似乎有越来越暴躁的趋势。 凭潮带着杀气除去我颈间和耳后的银针,在我身上乱戳的同时推进一点内力:“疼么?” “不疼。” “这里?” “不疼。” 凭潮又下劲在我脊背某处施了一针,吼道:“疼么!” “疼疼疼疼!” 凭潮笑道:“就是这里了!” 我立刻觉得从脊柱下方升起一股凉意,小心道:“那里,没什么吧?” 凭潮又哼哼哼笑了几声:“终于找到症结了,你这里气血凝滞,以后还得用老办法给你治。” 我打了个寒噤:“不用吧?”那苦头我已经吃够了。 凭潮发飙道:“我说用就用!要怪只怪你自己好得慢,还连累我闷在这里!我警告你,从现在起每晚给我自行从丹田聚气,试着使用内力!”说着咬牙切齿地看我,“你筋脉脆弱,自行运功会很辛苦,但是你要敢偷懒,到时别怪我!” 我愁闷地看了性情大变的凭潮一眼,十分后悔居然一时发昏听信了江原的馊主意。凭潮医术高明没错,可他赚钱的手段更高明,平时经常逮住府里的人勒索高价,算盘比谁都精明。现在因为一道命令断了财路,有劲没处使,理所当然把我当成了发泄的对象。 凭潮一点没察觉自己不对劲,吼完之后又用很正常的口气对我道:“凌主簿,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你千万别动。” 我直到他出了门才敢重新拿回纸笔,愁眉苦脸地在纸上画了几笔,过不久又揉成团扔到一边。正在画另一张时,有个声音在门外笑道:“凌主簿好兴致啊!” 我使劲咬了咬牙,抬头道:“江容,你给我进来!” 果然窸窸窣窣一阵响后,江容轻快地推门进来,他穿着一身透绿的缎子,头上银冠亮得晃眼,看见我便假装哀怨道:“凌主簿真不地道,刚才被那小郎中欺负得大气不敢出,对本侯却这样耍威风。” 我哼道:“你要有他一半医术好,我也敬奉敬奉你。” 江容掏出扇子晃晃:“这个简单!回头我就学医去,凭着本侯爷天资聪颖,定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我眯眼道:“江侯爷在外面偷听多久了?” 江容肃然道:“乱讲!本侯爷来探望高朋,适逢其疗伤当中,不便打扰,就站在廊下观赏了一下景致。如此风雅的行为,凡俗之人怎能领会?” 我嗤道:“果然不能。不过高朋受伤已有一个多月,还差点被阎王召了去,江侯爷来得真及时。” 江容立刻像受了天大委屈:“冤枉啊,你没醒的时候我可是天天来,结果第四天上却被人拦在了府外,都是你家那位想吃独食害的!今天要不是我躲得快,又要被拦下了。” 我伸手把纸笔狠掷出去:“再胡说我就不客气了!” 江容跳了两步躲开:“你刚才大声叫疼,我还以为皇兄在呢,生怕坏了你们的旖旎春光,却没想到……唉!”说着又关切道,“好得怎样了?我给你带的补药就放在门外。听说你还要随军出征,我听了真担心你吃不消啊。” 我随意看他一眼,也叹了一口气,皱眉道:“有什么办法,都是燕王殿下执意要我去,就算死在他身边也要去啊。” 江容惊了一跳,又马上理解地点头:“皇兄他是舍不得你,就比如说我,若是让我现在就离开洛阳,定然要想办法把平日与我相好的姑娘公子们都带上。” 我忍不住呕了一下,却赞同地点头:“不想江侯爷也是重情之人。” 江容突然想起来般道:“对了,听说南越凌王那名护卫不幸身亡,晋王府里也有名侍从殒命,凌主簿当时在场,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微微凝神,想了片刻:“这事燕王不准说,不过咱们好歹也有些交情,江侯爷实在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江容眼神亮了亮,欣喜地走过来,我瞅准时机,一把按住他手臂要穴扭到床上,不理江容大声喊“疼”,讽刺道:“江侯爷好兴致啊,下官很想知道你是来探我的伤呢,还是找乐子?或者打探消息?” 江容急叫道:“哪儿话啊,我真的是关心你!哎哟,疼疼……” 我笑道:“下官可是警告过江侯爷的,是你自己不识趣。” 江容一副要哭的样子:“我活该还不成么?快放开……” “你若再说呢?” 江容不假思索:“我烂嘴烂舌!” 居然还是那一套,我抽了下嘴角,放开手。江容立刻躲得远远的,一脸严肃道:“虽然本侯与凌主簿是知交,但也不可这般没上没下,下不为例。” 我扬眉笑道:“我也是真心想与侯爷亲近,可能方式粗劣了些,望你勿怪。——不知道侯爷近来常与梁王殿下通信么?” 江容有些疑惑:“你问这个做什么?” “听说山东近年收成不错,梁王殿下的仓中都满了罢?” 江容神色有些警惕,含混道:“家父从没与我提起,倒不太清楚。” 我笑道:“可是我听说山东的粮食多得烂在仓里,难道梁王殿下没想过为国出力,支援一下天御府?” 江容干咳了一声,突然很正经地看我:“你原来在打这个主意?我今日可算自投罗网了。” 我一笑:“你不来我也准备去找你,侯爷口口声声为我担心,不会连这点忙都不帮吧?” 江容神色微耸:“这可不是小事,就算皇上亲自下旨征粮,我父王也未必就应了,你别说不知道这其中利害。” 我正色道:“正因为如此,我才向你开口。这一次出征非同以往,天御府几乎清囊而出,但没有大批粮草支援,就算再多五十万大军也没用。” 江容狠敲了下扇子:“你当我冤大头?先别说父王听不听我话,梁王府白白出了粮草,能有什么好处?” 我悠悠道:“说不定,会放你回封地呢?温柔乡虽好,时时受人监视的滋味想必不算好。” 江容眨眼笑道:“凌悦,你这是睁着眼哄我,本侯过得好好的,干嘛回去?我只问你,这样为我皇兄尽力,你不是真的动心了吧?或者这就是他的主意?” 我若无其事地看他一眼:“他是他,我是我,扯不上干系。你单说这主意怎样?” 江容瘪瘪嘴表示怀疑,看见我的眼神又不住点头:“嗯嗯,损人利己,是个好主意,何况你还这么光明正大毫无廉耻地提出来。” 我笑道:“怎么能这么说呢?拿出点粮草资助大军多撑三五个月,对你们梁王府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可是对燕王来说却是至关重要,他不是傻瓜,一定会还你这个人情。” 江容拖长语调,大大地嗤了一声:“他会承情我信,但你说他会放我回封地,纯粹扯淡!那是他决定得了的?我再傻也不会去相信一句毫无凭据的空话。” 我拢了拢袖子,微微笑道:“侯爷当然不傻,不会轻易为这种事出力,我的确也没那个能耐担保你能回去。可是不要忘了,正因为燕王不是皇上,才最有可能帮你,也最有能力帮你。侯爷现在不答应帮忙不要紧,但若是开战后另有人对侯爷行拉拢之事,只望你那时能想起咱们今日的话,权衡一下进退。” 江容看着我好一阵,皱眉道:“我明白了,你跟我要粮草不是真的,要我跟你们一条船才是真的。这么说真的动心了啊,唉唉!皇兄好是好,就不知能不能像我这般懂得情趣……” 我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吼:“江容!”顺手抄起枕边一柄玉如意,掀了被角下床。 江容撒腿躲到门边,连声道:“别别别,我认错!你好好坐回去,听我跟你说正经的。”直到眼看着我把如意放回原处,他才蹭回来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被谁拉拢,只受你一个人拉拢——谁教他们没你长得好。” 那柄如意到底被我扔了出去,江容慌忙躲闪,又手忙脚乱地接住,然后笑嘻嘻地看我。 我忍无可忍,猛然怒气冲冲向门外道:“谁在偷听,滚进来!” 江容闻声回头,我趁机欺到他身后。不想江容虽不会武,反应却快,拉开门就逃,被我及时揪住衣领拽回房里。他一边被我拽着,不忘杀猪般叫:“非礼!” 我手腕上还有未除的银针,当下拔出一根送了给他。江容身上一抖:“好狠,好狠,就没见过这样求人的……粮草?啊哟……你插死我也不给!” 我立时觉得脸上黑云密布,切齿收回银针:“你到底有没有正经的时候?” “有。”江容忽然停止哀号,转过身来,“正经话就是我谁也不帮,也不会轻易表明立场。梁王府本来便处境尴尬,但如果稍微再弱一点,恐怕早被皇上拆了。有梁王府在,就有我江容在,哪一天梁王府没了,我又找谁去?我这人没什么要求,只要时不时会会美人儿,逍遥逍遥也就够了,各位皇兄的事还是不管为上。” 我坐回床上,满意道:“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希望侯爷言而有信,看清时势,别给我们帮了倒忙就好。” 江容瞪我一阵,拉开扇子呼呼煽了十来下:“我又上当了,你是不是这意思?啊?抛来个大秤砣把我压扁,然后拿个更大的吓唬我,最后给我挪走,还要我从心里感激你?” 我被他这比喻逗乐了,忍住笑拱手道:“侯爷,下官现在对你是由衷佩服。” 江容毫不买账:“呸!本侯才对你五体投地!以前还当你纯良直率,没想到是个阴险狡猾之徒。” 我笑道:“多承夸奖,还有一事……” 正待说时,凭潮撞门进来,手上端着药罐,斜了江容一眼:“已经过了半柱香,殿下怎么还不走?” 江容极不高兴:“你以为我不想走?”向我道,“还有什么快说!” 我等凭潮除了余下银针离开,走到他跟前耳语道:“梁王府有个叫齐谨的人,不知现在何处?” 江容脸色不由一变:“本府中从无此人,你要做什么?” 我低笑道:“早听说梁王殿下私下训练水军,不知意欲何为?不肯与天御府结盟,难道自有不可告人的打算?” 江容神色少有地凝重:“凌悦,我可要告你诬陷的!” 我嘿嘿一笑:“我只是自己乱猜,又不会说出去,你告我什么?”拖过一只圆墩坐了,开始慢慢喝药。过了一会,又道:“对了,我查遍各州府都没有齐谨的出身记录,这人能力不凡,留在江湖上恐成祸害,既然你不认识,我就告诉燕王,让他解决一下。” 江容撩起袖子在房里转:“好得很,好得很!我明天就给父王修书,供你三个月的粮草行了吧?别以为我是怕你,本侯真恼了就先拿你开刀!你就是陪我下满一万局也不成!” 我立刻站起来向他深行一礼,诚恳道:“多谢侯爷相助,为防侯爷落了嫌疑,我这就草拟一本奏章,梁王只需奉旨行事便可。将来一战,必需千里馈粮,还要多仰仗侯爷。” 江容哼了一声:“你真是把我吃得干干净净,骨头都不剩。” 我敛容对他再行一礼:“若班师回朝之日,凌悦侥幸生还,一定陪侯爷下满千局。” 江容两眼一翻:“稀罕么?只求你们小两口别又合谋陷害我就成了。” 我干笑一声,没敢回嘴,恭恭敬敬把他送到门口道:“下官一定全力游说燕王,请他助侯爷早日回去。” 江容语气不善:“不敢!别又有陷阱等着我呢。”说罢火烧屁股一样出门去了。 我心情愉快地朝他背影笑了几声,走到书房重新研磨铺纸,继续刚才没做完的事。果然被人一混,好不容易想起的细节又忘得差不多了,临近中午才勉强画出一副满意的。放下笔墨刚回到卧房不久,就从窗里远远见一个挺拔身影挟着风雪行来。 我忙把画好的图折到袖子里,就这么一会功夫,江原推门进来。他穿着朝服正装,外面罩了披风,显然匆忙未及更换。让我惊讶的是裴潜也随后进来,带着一脸喜色。我笑道:“真是稀奇,居然你们二人会一同回来。” 江原摘了披风随手扔到床上,冲我一笑:“你问他。” 我转头问裴潜:“怎么回事?” 裴潜嘴巴差点合不拢,听我问起,迫不及待道:“江——”看一下江原又改口,“世子临行前又开口取笑我,我当然不服气地回击,后来就成了比拳脚。比完之后,燕王殿下夸奖了我,答应派人教我弓箭和马术,知道我想出征后,还同意我加入军籍!” 我抬眼怒看江原:“你挖我墙角?” 江原弯腰向床脚的火盆里添几块木炭,表情轻松地在床边坐下,笑道:“分什么你我?让裴潜多习些武艺,这也是为你着想,我看他有几分天资,将来必成大器。” 我哼道:“是谁先说他鲁莽不成气候的?燕王殿下真是健忘。” 江原不在意地一笑,向裴潜道:“我有事与凌主簿商议,你先去吧,回头我命人带你去骑射场。” 裴潜便向我道:“我去北殿看书,你有事就叫我。”说着关门退出去。 我冲着关上的房门道:“没出息的小畜生!给点甜头就忘本。” 江原在一边看着我笑:“我是主帅,你几时又记得?”接着又仔细端详我片刻,“你气色不错,得了什么好处?” 我没好气道:“只要你那位神医大夫少让我疼几下,那就是天大的好处了。” “怎么,凭潮不够尽心?” “太尽心了,恨不得把我从里到外整治一遍!” 江原皱了皱眉:“我看看,身上还看得见伤么?” 我警觉道:“有什么好看的,我自己不会看?” 江原笑道:“你看不等于我看。”来不及躲避,手臂便有意无意般被他扣住,一时竟然动弹不得,接着本来松掩的衣襟被拉开。 江原目光从上到下扫了一回,煞有介事道:“身前的伤倒是几乎看不出了。” 我在鼻子里嗤道:“这个我也看得出来。” 江原微微勾唇,弯腰将我抱起。 我两腿徒劳地挣了几下,怒道:“做什么!” 江原抱着我转了半圈,放下时我已经面朝墙壁,只听他用淡淡的语气道:“这么慌,你觉得我要做什么?” 为表不屑,我重重地哼了一声。 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江原居然出声地笑了,一手拉过棉被围在我身前,另一手把我肩头的衣服褪下,口中道:“身前你看得见,身后呢?” 平白被他笑话,我觉得颜面丢了不少,冷着脸道:“已知身前,自然不难推测后背,还要啰啰嗦嗦地逐个看么?又不是扭捏女子。” 江原听了,报复般把衣服拉到我腰际,笑道:“你这张嘴,从没有软的时候。” 我回道:“你这张脸,从没有薄的时候。脱人衣服比脱自己的还要理所当然,燕王殿下,你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下流毛病?” “怎么,你觉得吃亏了?” 我猛回头看他一眼,只见江原正笑着看我,恨恨道:“难道不是?你每次都摆出一副知礼守制的伪君子样,把自己裹得比粽子还严实,我就活该这么粗鄙暴露?” 江原继续笑着上下看我,最后点点头:“猱背蜂腰,一望而勾人心魄,不得不说你还是适合粗鄙一点。” “你!”我顾不得房中寒冷,一跃起身,飞起右腿向江原脸上踢去。 江原似乎早料到我会如此,不慌不忙伸手来抓我脚踝。我也早料到他招式,及时变招踢向他胸口。江原脸上仍挂着讨厌的笑容,就在我要踢到他时,微微侧身,伸指在我左腿弯里一点。我立时膝盖一弯,跌回床上。 江原趁势抱住我,将棉被在我身上左右一裹,笑道:“功力略有长进,不过三九寒天,还是别大意。这样光着出来打人比盖着被子文雅?” 我奈何不了他,只有狠瞪他一眼:“滚开,离我远点!” 江原倒真的向旁边挪了几寸,我把棉被扔到他头上,重新穿好衣服,靸着鞋子下地。江原拧着眉看我:“我怎么觉得你一点没变,有这样生气么?” 我提着茶壶惊诧道:“小臣何时生气了?只不过为殿下增添些许情趣而已。” 江原轻轻哼道:“假如你功力恢复,这点情趣会不会变成行刺上司?” 我向他龇牙道:“殿下明白就好。”向他晃了晃茶壶,“要么?” 江原走到桌边坐下,从茶盘中挑了一只细瓷盖碗。我替他斟好,坐到另一边,江原却指指身侧的圆墩,正色道:“坐这里,我有话说。” 我知道他有事相商,便依言坐过去。 江原抬眼看我道:“你背上的外伤也几乎痊愈了,只是那处箭创怕是要永远带着。” 我很想说“废话!”,不知为何,要开口时却酸酸地笑了一下:“再深几寸,我这条手臂都要没了,难道还在乎留个疤么?何况……”我住了口,把那句顺嘴要说的“武将受伤稀松平常”咽回肚里。 江原又道:“你脊背上那一大片黑青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以前并没有。” 我立刻诉苦道:“这个全拜凭潮大夫所赐,本来好好的,硬给他扎出了毛病。你有空多管教管教自己属下,别让他仗着有点医术就乱害人。” 江原淡淡道:“他现在归你管,我是管不着的。” 我愤愤啜了口茶:“我敢管他?他管我还差不多。”不耐烦道:“殿下扯够了么,你的正事何时出口?” 江原嘴角一抹笑:“凌悦,你这样真是难得。” “不敢不敢,应尽之分。” “但我今日没有公事。” 我放下茶,抬头看他:“那你——” 江原忽地手臂一勾,将我拉进他怀里。 “喂!”我要站起,却被紧紧抱住,正在胡乱挣扎的时候,双唇被轻轻吻住了。和身上那有些粗暴的重压不同,唇上的触感轻柔如水,只是绵绵交织着不肯离去。那一瞬我呆了呆,心里空空落落晃荡了两下,皱紧眉把头转开。 江原松开手,微微一笑:“对不住,一时忘情。” 我看他一眼,默默站起身,心灰意懒地走了几步,低声道:“打不过又躲不了,原来我还真是个废物。 江原猛地在身后拉住我,也站起来:“凌悦。” 我用力甩了一下没有甩脱,却没有回头看他。僵了片刻,江原仍是拉住我不肯撒手,开口时却换了个语调:“既然知道自己是废物,也该有废物的自觉,偏偏不甘落后,也不累么?。” 我没忍住,霍地回头怒道:“江原,你欺人太甚!” 江原拉起我手臂,从袖子里掏出几根银针,笑道:“幸亏运气好,拉住你这只袖子,要是上了当还了得!不就亲一下么,值得你每次都生气?” 我恼恨地握了握拳,可又无可奈何,冷冷道:“上百万石粮草,你想要的话就别惹我!” 江原有些意外地看我:“什么?”我理也不理径自往床榻走,却又被他拉住,“你能从何处筹得粮草?”想了想又道,“江容被你拿了什么把柄?” 我道:“这个不用你关心,只管找人上奏本,且看梁王作何反应。” 江原冷哼一声:“他如此听你差遣,必有目的。” 我冷笑道:“放心,不是以身相许,不过请你帮他回封地。” “笑话!” “不急,你可以留待破赵之后再计较。” 江原拉下脸,严肃道:“凌悦,将来惹下麻烦你自己顶着,我可不会护你。” 我把先前画好的图拿出来:“只要答应这件事,随你。” 江原皱眉不答,半晌从袖里拿出一枚精巧的银牌:“工匠是现成的,并且熟知南越锻造技艺。不过程休死后,虽然我们严密封锁真相,只宣称他是普通侍从,但南越谍报组织未必没有察觉。何况他曾为晋王效力的事,或许早被南越诟病,你要接替他,如何博取南越人信任?” 我将那银牌在手中把玩,眼中露出寒意:“正是如此,我才要利用这点。程休作为背叛组织而被清除的角色再适合不过,而我就是那个负责清理他的人。” 江原沉思道:“此事太过凶险,我为你另挑合适人选如何?” 我断然道:“非我莫属,只要你答应,二十万大军三月粮草齐备;不答应的话,我也可以自己出马。” 江原目光幽深:“你是为了什么?” 我冷冷道:“报仇,我要将这些人连根拔除。” 江原故作讽刺道:“我倒希望你打入内部后,让赤冲反过来为我们传递消息,那才是上上之策。” 我顺势道:“这个你休想。——改天把那工匠带给我看看。” 江原一把将我拉到他跟前,似笑非笑:“吃了豹子胆,还没谈同不同意,你倒给我下指令了。” 我挑眉道:“殿下也可以不同意,悉听尊便。只是这两样分明都对殿下有利,你不会为了逞一时之快而回绝罢?” 江原恨然道:“我不回绝,但有一句说在前面,你行动再嚣张也脱不了我的掌握,若是你将自己置于险地,我便能随时收回成命,让你行动不成。” 第46章 利箭破甲 残夜将殁,斜月如钩。 我小心拉下脸上面罩,从黑暗的街道里走出来,迎着阵阵浸骨寒风,走向早已等在对面的那个人。他长身立在街口,眼神沉静地看我,身后不远处站了五六个黑衣人,成隐隐护持之态。 我在他身前不远处停下,也用同样的眼神回看他。与此同时,一直远远跟在我身后的微弱声息消失不见,只剩下风吹过耳的低吟声。 我向声音消失的方向看了看:“不愧是你亲卫营中的精英,我与人密谈之时,他一直藏身百米之外,竟丝毫没有偷听。” 江原不在意道:“也没什么,只不过他清楚违反命令的下场。你进展怎样?” “没什么进展。” “我早说过,还是不要去的好。” 我微微一笑:“这本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需要长期渗透才行。” “可是已经没有很多时间了,大军动身之前,你能办到么?” 我低下头,仔细想了想,照实道:“不能。” 江原眸子瞬间一闪:“那就不要浪费时间,不如先将名单上那些人杀了。” 我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我有名单?” 江原唇角一抿,神色便不似方才那样严肃:“难道我猜不到么?你这样胸有成竹前往,就一定掌握了他们的准确信息。你安然回来,说明你虽没有取得实质突破,至少已获得了一点信任。” 我点头笑道:“燕王殿下,下官真是不得不佩服你。你从没问起我与程休之间的谈话,却将内容都猜到了;什么都没有具体参与,却将事情的走向牢牢握在手中,看来我倒真的要考虑下一步是不是要听你的决断了。” 江原眼中似乎透出一点笑意,向旁边示意道:“车里再谈。” 停在暗处的仍是那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江原跳上车后,我也跟着爬上去,照旧弯腰掀开帘门往里钻。谁知还没迈步,马车就动了,我脚下一阵摇晃,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被一只手拉了进去,整个人向前扑倒在车厢里。 并没有预想中的疼痛,我这才发现马车里已经变了样,车内铺了一层柔软厚实的被褥,倒像张睡觉的床铺,而且的确是有人躺在上面。我定了定神,发现这人不但自己躺着,而且双手正环在我腰间,把我往他身上搂。 活得不耐烦了! 我立刻撑起身子,用力将他推开。江原反手一勾,又将我揽到跟前,微笑道:“只有这么大地方,你叫我到哪里去?” “那你别碰我!” 江原皱眉道:“车内这么窄,我们两个平躺都困难,又怎么能碰不到?” 我立刻坐起身:“要躺你自己躺!” “不行,你一夜没睡,身上还有伤。”说着伸手在我后背一拽,又将我拽倒在他怀里,笑道,“这样不好么,颠簸也感觉不出来。” 我扑腾一阵无效果,厉声道:“好你的鬼!” 江原微微眯眼,忽然抱住我翻了身,他在上方几寸处俯视着我,眸中有一丝流光在闪动。 我被他压在身下,更加动弹不得,心里正焦躁不已,一抬眼对上他异样的目光,不由得心头一跳。江原幽黑的眸子有些入迷般定在我脸上,右手却渐渐摸上我胸前领口,突然腰间一松,他左手已将我腰带扯开来,顺势滑进衣底。 我微微地缩了一下,感到他手指在肌肤上触碰,面色一沉道:“住手!” 江原恍若未闻,捉住我双手,低下头,在我脖颈上轻轻噬咬,一股又痒又麻的感觉立刻从头通到脚,我反射般向后仰起头,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呻吟。 我心里立时腾起一阵惊恐,用力地挣扎着身体试图摆脱,几次撞到车壁上。江原忙将我拉回中间,双手抱紧我,低声安慰道:“不用怕,我会掌握好分寸,不会伤到你。” 我平躺在被褥上,透过江原肩头,直直地看着摇晃的车顶,感觉脸上越发烧得滚烫,吐字却异常清晰:“放开。” 江原在我耳根处轻轻喘息,热气呼在我脖颈里:“若是不放呢?” 我深深皱了皱眉:“燕王殿下,你面容英俊,气度过人,手握重兵,权倾朝野。” “嗯,怎样?” “你面前这人却是形容憔悴,无权无势,既不是国色天香,也不会辗转承欢,更不懂……” “没关系。”江原十分干脆地打断我,“我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这回答完全不在意料中,我怔了一下,干巴巴道,“下官还要提醒殿下,我自始至终是个男子,不是你应该这般对待的人。” 江原轻轻一笑:“那你说我该怎样对你?” 我恼恨地看他一眼:“若是殿下觉得寂寞,尽可找一位兰心蕙质、容貌倾城,堪与你相配的名门女子,娶她为妃,好好待她。若要寻欢作乐,随便找一个倾慕你的女子——甚或男子也罢,相信都比下官要强得多。” 江原总算放开我,手肘撑在被褥上,低头玩弄着我的衣摆:“这些我都不要,你……不懂么?” 我咬了咬下唇,放低声音道:“今日你冒着严寒半夜等我,我心里颇为感动,可是如此下去,并不合适……” 江原唇角一弯,睫毛下黑色的眸子比方才明亮了些,忽然伸指捏住我腮帮:“原来还是懂一些的。” 我烦躁地将他推开,发现跟这个人对答根本白费力气。 江原笑道:“我不碰你了,还要说什么,我洗耳恭听。” 我哼一声,没再搭理他,背对他向一侧躺着,有些疲累地微微蜷起身子,在马车的一摇一晃中阖上眼睛。 过了不久,听见江原悠着声音在我背后道:“凌悦,其实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不能答应——就如同你总不肯接受我这样对你。既然你我都不愿妥协,那就维持现状罢。”他轻声一笑,却让人听不出其中情绪,“也许有一天你能接受我,又或许哪一天我会放弃你,最终不外如此而已。” 我一动不动地听他说完,仍是静静卧着,听他说得如此清楚明白,我反而有些堵闷,这样下去,真的可以么?他不是喜欢别人触犯自己的人,却无数次被我激怒和违逆,如果以前是因为我有足够实力与他对抗,现在却似乎是他成全了我的自尊。的确,若是他不肯罢休,我又能怎样呢? 又蜷了蜷身子,我有些发恨般悄悄握起拳头。我应该谢他,感激他,甚至不能否认对他有些好感,可越是这样,我越是难以忍受。只怕如此下去,这情绪会突然在哪一天汹涌而出,终于让我无法抵受。 江原见我没有作声,便也不再多说,只将棉被一角盖在我身上,淡淡道:“还有小半个时辰才到,你躺一会罢,下车的时候别忘了把夜行衣换掉。” 我闭着眼“嗯”了一声,听到他掀动车帘的声音,忍不住问:“你要去哪?” 江原迟疑一下才道:“趁天亮之前去见一个人。” “见谁?” “你不用知道。” 想瞒着我,必然有问题。我顿时睁开眼睛,肃然道:“殿下此言差矣,身为天御府一员,就该急殿下之急、想殿下所想,殿下既然有事,小臣怎么能置身事外?” 江原嗤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看我:“这话真令人感动,我怎么以前不知道你这么为我着想?你自己对南越密谍的打算,怎么就一直瞒着我呢?亏我怕你出事还派人跟着,保不准将来被你卖了还要帮你数钱罢!” 我若无其事道:“我这么做也是殿下同意的,现在倒来怀疑我?也罢,以后我报我的仇,你天御府的事我一概不管,殿下请便,我一个人回去也没什么。”说着向被子里拱了拱,继续闭眼休息。 江原慢慢道:“那我便去了?”我懒得说话,只往棉被里缩。江原便命“停车”,临走前凑到我耳边道:“我走了,你这欲擒故纵的把戏还是自己留着玩罢!”说罢响动极大地跳下车,生怕我听不到似的。 我霍地掀了被子,怒冲冲瞪着尚在晃动的车帘。正在咬牙切齿,不料马车又一阵摇晃,我急忙扶住车壁,一转头发现江原又回来了,兼带着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起来了?” 我横他一眼:“你回来做什么?” 江原一笑:“我这欲擒故纵用得怎样?不嫌累的话就跟我来罢。”说着将我拽下车,又将一件黑色斗篷披到我身上,手指向路边一条幽深狭窄的巷子,“走这里。” 下车后猛然被冷风一激,果然有些不舒服,我裹紧斗篷咳了几声,跟着江原拐进小巷。身后几名护卫也立刻跟来。 这小巷异常狭窄,两边的围墙却十分高耸,墙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不时有人吆五喝六,高声呼叫。再往里走,进了一扇窄门,门内一破败宅院,却是臭气熏天,嘈杂更甚。江原回身拉住我,从院墙下走过。进了第二道门,才看见里面圈养了一大群牲口家禽,难怪气味如此刺鼻。虽是夜晚,仍有惊醒的鸡鸭鹅之类“嘎嘎”乱叫,似乎不吵得人心烦意乱誓不罢休。 我皱眉问道:“谁住在这里?” 江原微微摇头,在一间房前停下,用力扣了两下门。过了一会,房门慢腾腾打开,一个身材低矮的农夫走出来,见了江原便低头行礼。江原问道:“今日生意好么?” 那农夫道:“与往常一样,只是有几只长得慢些。” 江原一笑:“带我去看看。” 那农夫闩好房门,擎起桌上油灯走在前面,到了后屋,他在墙角摸索一会,打开了墙壁上一道暗门。暗门后是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密道,农夫一声不吭地走进去,江原更紧地捏住我的手,也走了进去。一进密道,外面嘈杂的声音便都听不到了,更奇怪的是,越往里走,越觉得热气扑面,燥热难耐,好像走进里火炉一般。 也不知道曲曲折折走了多远,忽然听见震天的敲打声,声音此起彼伏,直传到耳鼓深处,却比外面的纷乱更令人难以忍受。我不由看了江原一眼:“你为了掩盖声响,居然使了这么多障眼法。” 他低声笑道:“猜到了?不过要见的那个人你是绝对猜不到的。” 我挑眉道:“你答应做的银牌还没交给我,带我来这里,不就是要见那个铁匠么?”江原微微一笑。 再走不久,眼前果然是一座兵器锻造工场,场内红光漫天,几百个熔炉序次排列,上千名工匠正在不停忙碌,一些人将火红的铁水浇铸进预先做好的模具中,另一些人则将做好的坯子反复烧红锻打,有人鼓风,有人搬运,往来不绝。工匠们全都只着单衣,有的干脆脱了上衣,饶是如此,仍止不住汗流浃背。江原领我继续前行,在一堵隔墙边停住脚步,吩咐跟来的护卫等在外面,便拉我走了进去。 里面的隔间同样灼热扑面,却似乎比外面安静得多。隔间内只有一炉,一名须发灰白的赤膊老者正从火中钳出火红的刀坯,抡起大锤在铁砧上一下一下敲打着,手法从容,徐缓有致。 江原走上前去道:“天御府江原特来拜见先生。” 那老者并不理睬,仍是专心敲打,用力直敲了几十下,方将刀坯淬火。火红的铁坯一浸入水,立刻“滋”的一声,腾起一团浓密白雾,将那老者的面庞罩在其中,更令人看不清神情。 虽然那老者明显怠慢,江原倒没有不耐烦的表现,只是静静等着,脸上还是带着十二分的尊重。 终于,那老者抬眼看了一下江原:“老朽这污秽之地,何烦殿下亲自前来?” 江原道:“先生日夜操劳,本王早想前来探望,奈何公务繁忙才耽搁至今。” 那老者冷冷一笑:“老朽一生耽于炉火之上,熙熙往往,毫无建树,也无什么操劳可言。” 江原目视那老者,语气郑重:“先生技艺精湛,锻造刀剑兵器之术,不在令兄之下,何必妄自菲薄?” 那老者听他一言,目中忽然精光闪露:“老朽之所以听命殿下,就是要与莫泫一争长短,看看究竟是他这名满天下的剑师更强,还是我这默默无闻的铁匠打造的兵器更利!” 莫泫!听到这名字我不由一惊。莫泫是南越兵器名家,掌握着当今最为精湛的锻造技艺,南越精锐部队的装备多数出自他和他的门徒之手。莫氏制作的刀枪剑戟无不锋利刚韧,在作战双方势均力敌时,往往能发挥巨大作用。听这老者口气,居然是莫泫至亲,并且技艺不在莫泫之下,为何我竟没有听说过?再看一眼江原,不知他何时竟寻到这样一个人。 江原向那老者道:“本王向来倾慕先生才华,有先生相助,自是如虎添翼。他日我军获胜,定能让先生名扬天下。” 那老者嘿然笑道:“名扬天下之日,怕也是老朽身败名裂之时!不过殿下勿忧,只要能一展抱负,莫衍此生无憾!” 江原别有意味地笑道:“先生有如此胸襟,却比那些无谓拘泥固执之人强得多了。”说着悄悄伸出手在我腰间一捏,待我对他怒目而视,他却正色道,“先生近日打造的兵器,可否让本王一观?” 莫衍道:“殿下稍等。”转身从墙边拿来几支箭头各不相同的羽箭,展示在江原面前。 江原轻点一下头:“先生所铸兵器水准,本王自不须多言,只是这些与南越兵器可比么?” “可!”莫衍回答得毫无犹疑,却又似乎觉得江原此问侮辱了他,又道,“这羽箭质地均匀,刚而不折,都在老朽亲自监管下制成,不日即可运往军中装备,到时殿下自然可以验证其威力。”当下拿起羽箭一一解说:“此箭四面有楞,血槽极深,专为射马;此箭重且锋利,力士射出,可击碎人骨;此箭形制本自西域传来,箭头宽大,可直接铲切头颅……” 江原极认真地听着,拿起最后一支箭头尤为细长尖利的羽箭道:“这箭可是比造越凌王那有名的朱漆雕翎箭么?” 莫衍眼神锐利:“越凌王之用箭均出自莫泫之手,外表与寻常破甲箭无异,却在做工上极尽精细,足以刺穿两重铠甲。老朽这箭除精心锻造外,外形更为削利,速度更快,由三石强弓射出,箭头可破三重铠甲!” 江原神色一动,又仔细看了看那支箭道:“本王现在就想试一下。” 莫衍从兵器架上取下一张双曲长弓,递给江原道:“此弓足有三石,殿下请试。” 江原退后几步,勾弦搭箭,不费力般将那张弓拉得有如满月,对准了挂在房间尽头的一副牛皮箭囊。只听得弓弦一声轻响,那支穿甲箭挟着一股劲风穿透箭囊牢牢钉入墙壁,箭身居然没入一尺有余。莫衍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好箭法”。 江原走上前去,握住箭尾使力一拔,纹丝不动,再一运力,箭头居然断在了墙内。江原神色一震,也不禁脱口道:“好阴毒的箭!” 莫衍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神色:“此箭另一特点,便是箭头与箭杆的连接处。正面射出可直钉入甲,若要反手相拔,只会令箭杆断折在体内。箭头即使不能致命,仍可令鲜血顺着箭上血槽不断流出,直至油尽灯枯。” 江原听了,低声对我笑道:“幸好当初射你的不是这种箭。” 我浑作不觉地拿过另外几支箭,细细看一阵道:“想不到南越除莫泫之外,还藏有先生这样技艺高超的能工巧匠。无怪乎燕王殿下如此讳莫如深,加意重视。” 莫衍冷冷道:“不敢。”从我手中接过羽箭,忽将目光投向我,“听口音,这位公子可是南越人?” 我看他一眼道:“是。” “从过军?” “没有。” “那你虎口的厚茧从何而来?” “多年习武,持剑所致。” 莫衍冰冷的眼神依然落在我脸上:“既然能与燕王殿下同来,想必深得殿下信任。” 我淡淡道:“不敢,在下只是碰巧在燕王府中任职。” 莫衍忽地哼笑出声,声音苍然:“我还道世上只老朽一人不知廉耻,原来更有甚者!”指着我道,“年纪轻轻,怕是家门没出得几次,更枉谈建功立业,居然已经甘做外奴!” 江原立刻挡在我身前道:“他是被人追杀至此,在南越已无立足之地,虽然在本王逼迫下勉强任职,却从未真心归服。就如先生与本王之间,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莫衍听了,奇怪地看看我,又冷然一笑,开口竟是嘲讽的语气:“想他这般年纪能有何专长,可是殿下亲自出面护持,却让老朽不得不信。这位公子一表人才,果然是晶莹剔透,灵秀过人,老朽在如此人物跟前谈论礼义廉耻,竟是错了。” 江原微微变色,却又不好发作,我冷冷笑道:“前辈五十步笑百步,一样不知廉耻,却未见比晚辈高明。” 莫衍面上一怒,好一会才冷声道:“不错,不错!” 江原不悦道:“前日交给先生的图纸,不知照做了么?” 莫衍这才拿出一块锃亮的精致银牌,江原递给我:“你看看,哪里不合再改。” 我拿在手中反复看了一会:“很像,与我所绘的图样一模一样,莫先生果然是妙手。”故意看向他,“晚辈要借这银牌与南越人作对,先生如今也是帮凶,不知作何感想?” 莫衍神色一沉:“好,果然是后生可畏!算老朽错看了你!” 江原借机插话道:“听闻莫先生铸有几柄好剑,可能送本王一柄?” 莫衍冷冷道:“悉随殿下挑选。”走进另一隔间,不久果然珍而重之地捧出四柄长剑。 江原对我笑道:“你挑一柄。” 我拿起一柄流光如水的长剑,只见剑身锻肌宛如云霞,青波回转,绚彩夺目。我擎在掌中,感觉剑身沉实稳重,随手一挥没有丝毫颤动。 莫衍道:“这柄剑名为流采,取其缎纹幻如烟霞之意。”又向江原道:“殿下所选之剑名为龙鳞,乃是锻造百次而成。”我凑过去看,果然见剑身锻纹形如片片龙鳞,在火光映照之中,如游龙出水,威仪自生。 江原笑道:“好剑!”转头道,“凌悦,不用内力,来对一招如何。” 我立刻横剑道:“好!”话音未落,早已向他刺出一剑。 江原不敢怠慢,侧身一闪,反腕出剑。“当”的一声,两剑相交,分开后颤音仍是绵绵不绝,仿若龙吟。 我与江原都露出诡异的笑容,几乎同时道:“不知用来杀人如何?”对视一眼,看向莫衍。 莫衍神色却无变化,只道:“殿下可选中了?” 江原笑道:“先生的剑非同凡响,本王一次挑选两柄,你舍得么?” 我微笑道:“莫先生眼中,我不过是个无耻小人,连沽名钓誉者都不如,自然是污了好剑。” 莫衍表情极不自然,只冷然道:“哪里,凌公子尽管拿去。” 江原笑道:“本王今日讨了便宜,他日定不会让先生吃亏,如有要求尽管开口。”便吩咐外面护卫准备离开,顺带提走了十几个满满的箭囊,说要先自试用。 出去的路上,江原森森道:“想不到这老儿脾性如此乖张,总有一天非杀了他不可!” 我嘴角带笑:“我现在就想杀了他。严于待人,宽于律己,也算得人间极品了。连我都不知南越有此等大人物,不知殿下怎么寻到的?” 江原瞧我一眼:“说起这个,凌主簿不会猜上一猜?” 我突然站住:“果然,北赵买了南越许多精良兵器,你当然注意到了,上次去南越自然就……” “自然就寻访了莫氏。”江原补充道,“可惜莫泫坚决不肯离开南越,幸亏我明察暗访,发现他有个技艺高超却几乎没什么名气的弟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莫泫一直利用自己的权利压制莫衍,使他难以出头,偏偏莫衍此人十分看重名气,有了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我木然点头道:“很好,这样一来,北魏也有了同样精良的兵器,殿下的准备还真是滴水不漏。” 江原走出小巷,抬头看微微放明的天空,淡淡笑道:“最大的漏洞就是人了,但愿我也不会走眼。”他回身从护卫手中接过一只箭囊,“这些穿甲箭送你,或许有一天,你能以其人之道报你的一箭之仇。” 我看着那些箭,微微皱眉:“我还没说,你替我急什么?” 江原淡淡道:“怎么,你不是最想报仇么?”说着迈步走在前面。 我抬手摸到肩头伤处,不觉愣了一会,跟过去时,他已经坐到车里,眼睛望着车外,似乎头一次显得心事重重。见我进来,他收回视线看我:“凌悦,这一次,我要么大获全胜,要么一蹶不振,万一全线失利,你要怎么办?” 第47章 乱我如斯 刚刚拜访过闻名天下的莫氏门人,亲自试演了足以称雄当世的精良兵器,他居然还能劈头问出这种问题,我不由感兴趣地多看了他一眼。然后在江原带着探询的深沉目光下摘掉斗篷,面容严肃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江原等了一会,见我根本没有搭理的意思,静静道:“为什么不回答?” 我懒懒侧过身:“无意义的问题,不予回答。” 江原很不客气地扳过我身子:“此事攸关你命运,怎么叫没有意义?” 我不得不与他对视,皱了皱眉道:“那你说,我作为府中主簿,并且直接参与了军机要事,天御府一败涂地以后,我是不是能脱掉干系?你燕王殿下若是夺权失败,我是不是要作为党羽被一并铲除?” 江原听了轻轻一哼:“你不要信口敷衍。我不相信真到了战败的地步,你会安心等着坐牢杀头!” 我笑道:“我与殿下同心同德,同进同退,你非但不高兴,反而这样怀疑属下,怎不令人伤心欲绝。” 江原嘁道:“相信你,我还没天真到这种地步。” 我嘴角一弯:“小臣同样不天真,若是真的自有打算,怎么能告诉你?说出来的话殿下还会给我机会么?” 江原脸色沉了一沉:“这么说,你确实别有打算。” 我郑重地爬起身,面带难色地看他:“本来不忍心打击你,既然你一定要问,那我就只好说了。若是殿下一败涂地,必然无力助我复仇,最好的办法,就是取了你的人头献给北赵皇帝,然后我依靠北赵的力量重新获得援助。你觉得这计策怎样?” 江原点头:“还不错。不过你虽然有仇必报,却好像不是恩将仇报的人。” 我微微一笑:“人心难测,殿下可不要太武断。” 江原眼中透着些让人摸不透的情绪:“有可能,不过这办法有个漏洞,”说着随手在我腰间一勾,将我牢牢揽在怀里,嘴唇贴在我耳根处,语气似笑非笑,“你不怕我将你反制,乘机对你做些事?那时我可不会手软了。” 我用力将他推开,白他一眼:“早想到殿下卑鄙难缠,所以我自然不会傻到真的去做。” 江原轻轻挑眉:“这么说还有高招?” “算不得高明,既然奈何不了殿下本人,我只有在你战败时逃之夭夭了。” “不报仇了?” 我长叹一声:“大势已去,也是无可奈何,随便找个山头隐居算了。小臣陪不了你,殿下到时自求多福罢。” 江原挑衅地看我:“若是我将你看看得牢牢的,令你逃也逃不了呢?” 我收起原来的神情,切齿将枕头砸在他身上:“这就是了!我自始至终就是连逃也逃不了!除了被你拖下水,还能怎么办!” 江原没躲闪,盯着我看了一会,嘴角开始上挑。 我狐疑地瞪他:“你那表情什么意思?抽筋了?” 江原嘴角的笑意更加明显:“你的话有道理,虽然几乎没一句真话。”说着悠然在我身边躺下,“将来的事不想也罢,再说也未必会败么。” 不知为何,我隐隐觉得他另有所指,却习惯性地没有深究。只将两手枕在脑后,冲他揶揄笑道:“兵多粮足,武器精锐,朝野支持,将帅同心,外有南越结盟,内有韩王襄助,常理看来,几乎可以稳操胜券。可是你非但没有志得意满,还能忧虑到最坏的结果,慎之又慎,谋定而后动,所谓将者戒骄戒躁,真被殿下发挥得淋漓尽致。” 江原反而敛了笑容,正色道:“我想得多,固然因为父皇的严令,使我不得不孤注一掷,还有一个原因却是害怕失败。” 我不由道:“谁不会害怕失败?明知前路凶险,却能一往无前,方是英雄本色!什么都不怕不想的,那是莽夫罢?” 江原笑:“就像那个狼崽子裴潜?” “不用你对我挑的人指手画脚。”我撑起半个身子,“裴潜的能力,我心中有数!” “是么?”江原笑得十分不屑,伸手将我拉回枕上,“说到这个,你要不要改天亲自去验证一下?顺便看看军中的训练情况。” “当然要去!”我立刻接话,又冷冷看他一眼,“还说不是挖我墙角?当着裴潜说他是可造之材,背后贬得一无是处。” 江原仍是那般不屑:“他有什么值得我费心的?如此激励夸奖都没见起色,怕是连你身边的一个护卫也做不了。” “闭嘴,我敢说不出五年,裴潜定能成为栋梁之才。” “但愿如此。”江原翻过身。 “别碰我。”我一把卸掉他有意无意搂过来的手臂,背过身去。 “嗯。”江原口里应着,却又立刻环到我胸前,仿佛漫不经心道,“就这样可好?” 我挣脱不得,只能冷声警告:“放开!” 江原轻声一笑,手却往下移了几分:“你若是心无旁骛,又为什么计较这个?还是说你止不住心动神摇,所以怕我触碰?” 我冷冷道:“我心里却没什么,只怕殿下心思歪在别处,止不住自己心神摇晃。” 江原语气轻佻:“我便是止不住又如何?大不了请你陪我一夜销魂。” 我怒急反而冷笑:“可以,不过先准备好你的人头当本钱。” 江原轻笑:“若真的拿我人头相抵,那不如多做几次,反正也是死么。”动作却没停,忽然抚摸到我身下,“嘴里说得凶,你这里这样又算什么?” 我恼愤不已,以往怎么也说不出口的话顺嘴溜了出来:“正常反应,怎样?这样乱挑乱拨,木头也会受不了。滚开!” 江原却没滚,反而将我抱紧了些。我感觉到他贴着我后背的肩头在微微耸动,怒道:“你笑什么?” “我以为……”江原止住笑,停了停才道,“没什么……既已如此,做了罢,这样不难受么?” 我逮住机会狠踹一脚,从他怀里摆脱出来,面色阴沉地准备往车下跳。 江原忙伸手将我拉住,狡黠笑道:“别这样,说笑而已。” 可恨!我两手扒在车窗上,回头瞥他一眼:“江原,我脸皮不如你,内力不如你,若要认真计较,又会显得气量狭小。可是,总有一天我恢复内力,绝饶不了你。” 江原直起身,默默看了我一会,忽然道:“你这样不累么?” 我一时不知何意,呆了呆:“什么?” 江原伸手搭在我肩上,另一只手却捏住我头上发簪,轻轻一抽,长发立时散落腰际。 “你?”我惊愕地抬手挽住头发,江原已捧住我的脸吻了上来。没有停留,没有喘息的机会,急雨般落下,飓风般扫荡,顷刻间天翻地覆。我的思想在混沌中乱成一团,怎么也抓不住近在咫尺的那丝理智,两手在空中乱抓了一阵,却用力抱住了江原的后背。 江原同样用力抱紧我,却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反反复复缠搅,直搅得我呼吸粗重,脸颊火热,视野一片朦胧。这时,他突然停下,用一种说不清的眼神看我,声音很轻,却一字字传来:“凌悦,你为什么连自己都骗?” 我颓然将全身倚在车壁上,按住胸口,慢慢下滑,心里似乎通了底,软弱得没有一丝力气。垂下眼眸,却无力拨开挡住视线的层层发丝,咬咬牙,用自己都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你上了我罢,这样,我就不会对你有好感了。” 辚辚作响的车轮声似乎消失了,周围突然变得静寂无比,我只听见自己细碎的呼吸声,伴着胸口传来的沉重心跳,一下一下,缩得越来越紧。 江原一动不动地靠在车窗边,初升的阳光渐渐透进来,一缕微光照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俊朗脸庞。可他只是一直看着我,始终没有出声。 我咬住下唇,半闭了闭眼,轻声道:“怎么不动手,你不是一直想的么?” 江原还是那般靠在窗边,表情异常平静,同样低声回我:“你不是一直反抗的么?不妨继续下去。” 我睁开眼看他,浅浅谈淡地笑了:“继续,骗谁呢?让你像看戏一样,看我自己骗自己?” 江原深黑色的眸子不易察觉地闪动了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眼。他转头看向窗外,声调平板得有些刻意:“我以为即使被我察觉,你也会抵死不承认,然后继续与我周旋到底。” “我也这么以为过,可是却越来越不自信。”我轻吸一口气,有些自嘲地低笑,“不承认又怎样?你已经都知道了。最可笑的是……我怎么也找不到恨你的理由,甚至还不断觉得你对我好……” 江原手臂抬起,似乎想伸手抓住什么,却又有些迟疑。手指停留在半空,许久,轻叹一声,在我额前落下,缓缓摩挲着我的头发,低声道:“用你真实的感觉面对我,有这样难受么?” 我偏过脸,尽力避开他的视线:“不知道,可能觉得无法接受,比过去以为你拿我当玩物更难接受。”晃了晃头,躲过他类似宠溺孩子般的轻抚,怔怔地看着某处,“我犯糊涂了,怎么对你说这些……” 江原盯着我问:“后悔了?” 我又晃晃头,抬手扶住前额,却不小心对上他明显暧昧的眼神,略微呆了呆,只说了一个“我……”,身体忽然失去平衡。刚弄清怎么回事,已被江原拉进了怀里。我急忙抬头,温热的双唇恰在这时覆上来,他掰起我的脸,舌尖滑过微张的齿间,开始深深纠缠。 我不由微微喘息,回手抓紧了他的手臂。江原托起我不住下滑的身子,在他胸前抱住,轻吮我脖根处。我全身猛地一僵:“别……别碰!” “嗯?” 我闭上眼:“你……继续……” 江原吻着吻着,便将我放倒。我紧闭着眼,全身紧绷,耳中忽然听见他低道:“凌悦,你睁开眼。” “不。” “别弄得像上刑场。” “少废话。” “看着我,你不亲眼看着,怎么能消除对我的好感?” 我睁开眼,发现江原的脸距离我面前不到半尺,眸子晶亮,眼角弯弯。心里一沉:“我这般好笑?” 江原轻摇了下头,伸出手拉开了我的衣领,修长的指尖碰到我胸口肌肤,微微有些发凉,我不觉轻颤了一下。江原手指轻滑进来,黑色夜行衣随之褪落身侧,再过一会,脊背一阵凉意,我半裸了上身被他重新抱住。江原在我腰背间轻按,趁我一挺身将下裳脱落,我浑身一抖,只觉一阵寒气袭来,全身暴露在清冷的空气中,脸上却火辣辣地烧起来。 我闭紧了眼,摸索着去解江原的衣带,解到一半,却被他抓住手腕:“不用你忙。” 我牙关紧颤,权当作没听见,甩开他的手,继续解。刚拉开他的上衣,又被捉住,江原声音有些低沉:“我说了,不用你。” 我动作一滞,心里隐隐泛上些不好的预感,还没作出反应,身子向后仰倒,江原将我推倒在被褥上。他一只手勾住我的腰,不住亲吻我的脸颊,半露的胸膛紧贴在我胸口上,柔韧而滑腻。我躺在他身下,极度羞耻的感觉充盈脑海,僵硬得像块木板。 江原缓缓下移,舌尖触到胸前一点朱红,我立刻收紧了身子,颤声道:“停……”话未说完,感觉到他在臀瓣上用力一按,坚硬隔着衣料撞在我腿间。手移在我身下,轻轻握住,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气,他又放开。反复多次,我已全身发麻发热,呼吸粗重,身体不受控制地在江原怀里颤动,手指更是抖得握不住任何东西,只徒劳地抵在他身上。 眼帘微启,明知道江原的眉眼就在面前,望出去却像蒙了一层轻雾,迷迷茫茫,又像隔了万重烟云,遥不可及。我努力望着他,朦朦胧胧想到一些事情,模糊觉得我哪里错了,却又在这无力控制的反应操纵下,无法想得更多。 恍惚间,身子一轻,我抬眼看见车外金光耀眼,无法形容的感觉潮水般涌起,又渐渐退去,黏热的体液喷溅而出。全身像被抽空了一般,本来便有些失力的身体更加疲软,江原及时将我抱住,拾起身下的中衣裹在我身上。我任他抱着,没有动弹,只是仰面看着车窗里一角天空,直到听见他低声唤我。 我缓缓看他一眼,咬唇道:“为什么?” 江原低声道:“你以为对我有了好感之后,还会像以前一样觉得我是羞辱玩弄你么?” “我问你为什么!” “你想想自己刚才的反应,如果做过之后,你还是没法恨我呢?” 我停了许久没说话,最后道:“这是我的事。” 江原表情平静:“对,你的事,既然是你的事,我为什么要帮你?你以为我要的只是你的身体么?” 我不由变了脸色:“江原,你存心耍我。” 江原皱了皱眉,却又朝我一笑:“凌悦,我承认你大多时候很聪明,可是有时候又特别傻。你之前的躲避,是从内心里怕自己情欲难禁,而不是因为讨厌我,可这个改变你自己却不知道。你对我有好感,只会更喜欢与我接触,又怎么能因此断了念头?” 我十分想否认,出口时却只是将原先的话又问了一遍:“既然你这么确定,为何又不敢做?” “我不是不敢。”江原微动了下唇角,似乎是想笑,表情做出来之后,却像带了抹无奈。他为我拉拢中衣,系好衣带,又伸手拢了拢我的头发,低声道:“因为你还不懂。” 我怔怔看他,想不出话来回应,过了一会,才轻笑道:“既然这样,有什么办法。反正我一直都是这样,自以为清醒,其实比谁都失败,总是这样。” “不是这样,”江原立刻道,“你只是把很多东西看得太重了,如果试着放下,许多事都会不一样。” 我笑:“是么?”慢慢坐起身,勉强装作若无其事,“快到了,我还是先从偏门进去,这样被人看见成何体统?” 江原说:“不用。”看我一眼,突然紧紧将我抱住,急促地低声道:“凌悦,你答应我,以后心里的事不要再瞒我,不要逃避,就这样坦坦率率与我相处。南越的事你可以放在心底,我不干涉你,也不会利用你。暂且忘了各自的身世背景,不管我们以后怎样,从现在试着接受我,可以么?” 我有些缓不过神,静静听着,摇了下头,又点头,再摇头。 江原扣住我双肩晃了几下:“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我仰头看他:“嗯。” “你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我蹙眉想了想:“我是男人……” “我也是,那又怎样?” 我迟疑地望他:“这样,合适么?从没想过对男人……” “哪里不合适?”江原的语气带了些挑衅,“怕了,不敢面对我,又想缩回你的乌龟壳里躲着?” “没有!” “那么是不相信我?” “我没说。” 江原眯起眼:“只不过让你坦率一些,却犹豫得像个妇道人家。” 我冷下脸:“我答应你,但你行为不要太过分。” 江原轻轻一笑:“好,你只记得不要食言。”他放开我,将那件厚斗篷裹在我身上,“今天不要回弘文馆了,直接跟我回寝殿。” “凭什么?” 江原食指在我下巴上一刮,笑道:“眼神迷离,脸红得像胭脂,你怎么回去?我寝殿前有直通门外的甬道,可以将车一路赶到门前。” 我脸上立刻烧起一片火,又不好发作,哼了一声,兜头拱进棉被里。 车子摇摇晃晃,浑身疲倦不堪,不久我便开始迷迷糊糊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王府,只模糊觉得有人将我抱起,后来的事就一点都不记得了。 再醒来时我躺在一间卧室里,室内漆黑,只在窗棂透进些许光亮,勉强可以辨认出房中摆设。竟然又天黑了!我坐起身,却立刻冻得一阵激灵,这才发现浑身光溜溜空无一物。我愣了一刻,缩回去,突然觉得十分不对劲。我居然不是枕在枕头上,而是…… 慢慢往旁边瞄了一眼,忍不住青筋暴起:“你怎么在这里!” 江原半眯着睡眼,伸手把锦被拉到我肩上:“躺好,别着凉。”顺手把我揽进他怀里,轻薄的丝绢里衣在我身上轻磨来去。 我抽了抽嘴角,用力推他:“滚开!” 江原懒懒道:“这是我的床。” “那我怎么在这里!”我昏了头,问出一个傻问题。 江原笑出声:“当然是我抱你来的。” 我压住怒气,捡紧要的问:“我的衣服呢?” “洗完澡后让人一块拿去洗了。”江原口气随意。 “洗澡?”我大惊,“我怎么不记得?” 江原一笑:“你累得睡着了,我将你从车上抱进来,顺便点了一支甜香催你安睡。” 我嘴唇抖动:“我睡着了,那澡是谁洗的?” “我把你放在床上,越看越忍不住,就又给你脱了,结果弄得你身上到处都是,只好帮你洗干净。嗯……”他假装思考一下,“洗过之后发现抱起来感觉更好,没舍得给你穿衣服。” 我面红耳赤,颤声道:“你你你……禽兽!” 江原异常邪气地一笑:“你还说我,却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怎样销魂,叫得我差点没了理智。” “……”我把指甲掐进手心里,觉得脑门在不断充血。 “不用不好意思,反正刚碰过,再碰一下又何妨?”江原单手勾在我腰间,将下巴蹭到我肩上,“而且我也不是禽兽,因为怕你承受不住,都忍住没有进去,只是在外面……当时我握着你的腰想,这么细,要是进去了会不会折断?” “你你你闭嘴!”我全身发颤,吼了一声坐起身,“给我衣服,我要走!” 江原诧异:“夜深人静,各殿都闭了院门,你哪里去?” “去哪里也不呆在这里!” “你又怕了。” “我没有怕!” “你早上刚说要接受我。” “你也答应了不会过分!” “我过分了么?” “你!”我气直了眼,胡乱扒开被子,四处找衣服。 谁知刚爬出被子就被江原拖回来,我赌气般挣开,他更用力地将我抱住,低声道:“你执意要走,我就只好将你点昏了,要是一个忍不住……” 我伸出去的手臂硬硬僵住:“卑鄙!” 江原轻笑着将我抱回怀里,若无其事道:“你不是要看士兵操练么?明日命他们演习战阵之法,我正可带你过去。” 我装作没听见,脸朝墙壁,不一会鼾声大作。 江原悠悠然在我身后抱怨:“自己睡了一天,半夜搅得人不得安宁,最后竟敢比我还早睡着?” 第48章 起兵百万 大半个晚上,我烦燥得睡不踏实,几次想要起身都被一只胳膊有意无意压得动弹不得,无奈作罢。夜深人静,我痛定思痛,想起日间荒唐种种,越来越是窝火。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终于发觉身上一阵轻松,恨然翻过身,扭头看见旁边空空如也,不由微微一呆。 房内悄无声息,半边床铺上,平平整整放了一叠素净冬衣,从里到外都有,旁边还有一套簇新的从五品官服。我望着那官服出神了片刻,慢慢坐起身,伸手拿过,一件件穿好。 其实进了天御府几月,我不过是布衣常服,银簪束发,并没真的穿过什么官服。此刻隆重地穿在身上,下了床往旁边铜镜里一扫,见镜中人鲜衣玉冠,金带束腰,竟是说不出的陌生。 打开房门,等在门外的婢女立刻向我低身屈膝:“大人,请随奴婢入东厢洗漱,早膳随后传来。” 我问:“燕王殿下呢?” 那婢女仍是低身道:“殿下天刚蒙亮便起身了,特地吩咐奴婢照料大人。” 我挥挥手:“你下去罢,我自己来。” 待那婢女去了,我走进东厢洗漱完毕,正吃饭间,有个侍从进来传话:“凌大人,殿下和司马大人还有事相商,请您饭后自去廊厩选马,在那里等他。” 我说声“知道了”,继续慢条斯理地埋头吃饭。 直吃到日上三竿,我擦擦嘴巴,再晃进卧室找到莫衍铸的那柄流采长剑系在腰间,这才出了寝殿。 我在马厩里走一圈,看中一匹栗色高头大马。喂马的小倌立刻跑过来上马具,边上边告诉我这马的脾性。我可有可无地听着,忽然察觉背后有声息,立刻警觉回头。 果然江原站在不远处,两道目光不偏不倚落在我身上。 银丝软甲,黑色披风,发上束了武弁冠,腰间挂着龙鳞剑,身形修长,矫若游龙。举手翻云覆雨,麾指千军,实在是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 我皱了皱眉,瞧他带着那一股威风凛凛的劲儿,十分看不顺眼。见他走近,我不去瞧他,回过头问那小倌:“好了么?” 小倌却忙对江原行礼:“小的参见殿下。”再远些的小马倌们却是垂首站着,不敢轻动。 江原道:“将凌主簿的马牵去西门。” 小倌应声遵命,将那匹栗马的缰绳解开,得得去了。 江原对我道:“等你的时间都可以打几个来回了,你做什么耽搁这么久?” 我回过头来,弯起眼:“下官告罪,因为日前劳累,起得迟,生来动作又笨,所以多费了些时辰,有劳殿下屈尊相待了。” 江原要伸来的手停在半路,擦着我的衣袖垂下:“你这是什么口气?” 我继续微笑:“下官这是应守之礼。” 江原面色微沉:“什么时候又要你作这些虚礼了?昨天的话你忘了么?” 我挑眉:“什么话,我说过么?”袖子一拂,绕过他向外走。 江原一把扯住我:“凌悦,你别想跑。” 我斜眼瞧他:“殿下,光天化日,还请自重。” 江原危险地一眯眼,猛然将我扯进他怀里,勒住我的腰紧紧向他身上按:“你现下缓过劲来了,敢对我使诈?信不信我现在就将你扒光脱净,光天化日之下令你如昨天般享受!”当着十几个小马倌,他居然开始肆无忌惮。 我脸上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堂堂燕王殿下,说话像个地痞无赖。” “我无赖怎样?” “不怎样,殿下若喜欢,下官自当奉陪。只要一声令下,下官任你施为决不反抗。” “你!”江原沉了脸甩开我,自己快步走出月门,扯过小倌手中的缰绳,飞身上马。 我跟过去,一个翻身也上了马,拉住缰绳行在他身侧,学着江容的口气道:“听说殿下对着下官身体便已忍耐不住,想必昨日比下官还要快活享受,既然殿下有此一好,倒不如让下官扒了殿下好好疼爱一番。虽然殿下不是倾城美女,好歹也是朝中出名的美男子,下官就是吃点亏也认了。” 江原没说话,握住马缰的手背暴起一根青筋,显然气结。 我解气地一抽马鞭,纵马出了府门,踏上通向城北阅武场的长街。身后铃声清响,江原赶上来,对我的马吹了一声唿哨,栗色马立时平稳了许多,改为小步匀速。江原冷眼看着我,忽然嘴角扯出一个弧:“好!” 我转头瞪他:“好什么?” 江原森森一笑:“刚才的话可是你说的,我答应,你敢做么。” 我脱口反问:“有什么不敢?” 江原将马鞭伸到我下巴底下,轻轻一勾:“那么今晚如何?”又绵绵压低了音调,“我等着看凌主簿怎样用你的风情万种撩我心神。” 我噎了一下,嘴唇张合,到底说不出更下流的话,当然也更不能答应。 他眼神得意地瞟过我领口,回手打马,快步向前,显得心情愉悦。 败类!败类!我握住马鞭,恨不得抽成两截。为什么我之前都没发现他如此惫懒? 阅武场在洛阳城北,禅虚寺之侧,出城行了里许,经过一片农舍田地,便看见长长一道砖墙将营区隔开,一眼望不到头。门楼上旌旗高悬,百步之内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把守。还未走近,便见大门呼啦啦敞开,一名身材魁伟的将军带领十几名将领匆匆迎出。 江原也早早下马,迎上前去:“本王来迟,让诸位久等了。” 为首那将军朗声笑道:“殿下人虽未来,教令先到,我等按殿下吩咐布置人马,差一点便准备不及,倒是都盼你晚来些!”说罢与诸将相对大笑,便要拉他入内。 江原却笑着拉过我:“程将军,这是我府内新任的凌主簿,这次也要随军出征。”又对我道,“凌悦,这位是程广程将军,特从河东驻地赶回来验兵。” 那将军向我瞥了一眼,拱手道:“幸会。” 我淡淡一笑:“久仰。” 程广对我并不在意,早转头向江原郑重道:“殿下请。” 这校场可同时容纳几万兵士,场内有步、骑、射三类分区,士卒依兵种不同在各自分区内操练,平时互不干涉。校场中央最大的隔离空地便是阅武场,南北两边筑有云台,台旁陈列数百面牛皮大鼓及金钲铜锣,是集中操习阵法的地点,也是模拟两军对抗演习之处。 此刻牛皮鼓旁早有选好的健壮力士等候在侧,东西两边青、赤、黑、黄四色纛旗分列,一切就绪,只待演练开始。而阅武场外的兵士仍在照常操练,除了正常的呼喝号令外,竟没有丝毫喧哗杂乱,我不由在心里赞叹一声。 江原在一旁笑道:“凌主簿看得目不转睛,是为何故?” 我有些感慨地轻声道:“早听说燕王殿下操练士卒严谨异常,今日见了,果真名不虚传。” 江原半认真半开玩笑道:“能获凌主簿亲口称赞,真是难得之至。待会演习开始,凌主簿不妨临阵指教一二。” 我立刻道:“岂敢。”趁人不注意白他一眼,当着你许多将领,让我得罪人么? 江原似乎察觉,又转头低声道:“凌主簿若觉得不方便,可以‘私下’告诉我。”故意把“私下”二字咬得很重。 我听出他话中不怀好意,于是低声冷笑:“好,殿下喜欢虚心求教,下官完全可以拿你操练演示一下。” 江原迎住我凌厉的目光,笑得很受用,随手一指东面道:“那些是重甲兵,从普通步兵中选出的精英,地位之重要等同骑兵。平日不但要进行目、耳、心、手、足的常规训练,还要熟练掌握攀援、角力及各类近身武器的使用,此外还必须能全副铠甲负重急行百里。凌主簿觉得怎样?” 我轻哼道:“不错,想必战斗力极强。不过函谷附近河滩沼泽很多,穿得太重就怕陷进去动不得,然后被北赵人切菜一样剁了。” 江原笑:“是个问题,所以才需要轻兵在前铺路么。” 我嗤了一声转头,踱到路西面去看骑兵。只见骑兵们全都骑着身形高大的西域马,身披铠甲,头戴兜鍪,正在结队练习长矟冲刺,马蹄翻腾,飞扬的尘土弥漫了大半个骑场。 忽然听见有人高声叫我名字,一匹黄膘马飞驰到我面前。武佑绪翻身下马,满脸喜色地奔到我面前:“子悦,你身体恢复得不错,我刚才在云台上看见你骑马前来,好不威风!” 我笑道:“武大哥别打趣小弟了,威风的那个是燕王殿下。” 武佑绪爽快地笑:“殿下自然不必说,我今日见了你骑马,还真想挖你去做骑兵。”顿了一下,忽问,“对了,你身边有个少年是不是叫裴潜?” “是,武大哥最近见过他?” 武佑绪笑道:“见过几次,听说他正跟随徐将军学习骑射。今日徐将军将他一起带来了,似乎正在射场习箭,你要去见见么?” 我喜道:“好啊,裴潜这几日早出晚归,也不知练得怎样了。” 武佑绪十分高兴:“演武过后我带你去。”说着命一个小兵将他的马牵住,自己在栅栏上轻轻一撑,翻出场外与我并肩而行。 我与武佑绪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随走到了阅武场边。江原忽然问旁边的年青将领乔云:“徐将军怎么不见?” 乔云忙道:“属下就去将他找来。”正要离开,突然视线定在场地跑马道的拐角处,武佑绪也看见了:“哎,那不就是徐将军么?他旁边……” 他旁边那个弓在马背上揪住马缰不撒手,只能随着马匹上下颠簸的狼狈少年,正是那没用的小崽子裴潜。我无力地叹了口气,实在想当作没看见。 可是眨眼间那马已经跑到我们面前,撒了欢似的乱窜。那位徐将军黑着一张脸策马跟过来,大声吼道:“叫你直起身来!放松马缰!速度一快就像个无骨鸡似的!你是猪崽子托生的?笨也笨得彻底!” 我嘴角抽搐,武佑绪不自然地笑了两声:“还不错,比、比上次看他时进步不少……” 程广早看得发怒,破口大骂:“徐卫!把你那脓包徒弟拖下去打二十军棍!再不行就撵回去!” 叫徐卫的将领只有三十来岁,级别稍低,听到程广训话,脸色又黑了几分,却不敢造次。只是先下马拜见了江原,便站在一边不动了。 裴潜清秀的小脸开始一阵白一阵红,眼神渐渐凶狠,使劲直起腰坐稳,握住缰绳的手还在不住发颤。折腾一阵,他总算控住了马,有些笨拙地溜下地,随着徐卫站在旁边。 江原看了看他道:“今天凌主簿在这里,暂且免去处罚。限你五天之内熟练掌握基本骑术,否则照程将军的话处置。”裴潜全身一震,抬眼看见我,有些愤怒,又有些窘迫,最后扭过头去。 看着江原等人向观战台走去,我伸手拖过裴潜,拉到角落里:“你不让我管,这就是你练了十几天的结果?” 裴潜怒道:“谁说的?我射箭舞枪都很好!” “那为什么骑个马怕成这样?” “我……”裴潜耳根发红,用力甩开我,“你来做什么?看我要挨打了也不出声!那个什么程将军凶得很,要不是燕王殿下开口,这二十棍子我挨定了。” 我点头:“燕王殿下好啊,那你去跟他,以后别来找我。我的意思和程将军一样,最好把你狠打一顿。我要有这样不上进的兵,早把他揍死了。” “你!”裴潜气急,狠狠看着我哼了一声,拧过头。 我把他拧回来:“你老实告诉我,以前是不是遇到过什么事?现在不说的话,以后别跟着我。” 裴潜憋气地看我一眼,赌气道:“我以前被马踢过差点死了,怎么样?” 我吃了一惊,忙问:“什么时候?” 裴潜不耐烦道:“小时候,继父生了气便放马踢我。” 我微微皱眉:“听说你后来把你继父全家……” “我没有!”裴潜面孔瞬间煞白,狠狠看我,“他们该死,他们全都该死!可是不是我杀的,是他们自己惹上奸贼,你爱信不——” 我捂紧他的嘴,让他低声一点,看着他眼睛:“那么在洛阳收留你的员外郎?” 裴潜咬牙切齿,眼眸红得几乎滴血,只是在对上我的视线后降低了声调:“我原先以为他是好人,没想到他过了不久就要对我……还把我锁在房里。后来我趁他酒醉用花瓶砸死了他,可是我手脚被链子捆在床头,逃不掉,进了牢狱却又跟在外面一样。”他说着全身微微颤抖,似乎想起了不堪回首的过去,“我那时想不通,为什么活着只是碰见这些事?说我忘恩负义,可是收留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对我么?” 我叹一口气,将他搂进怀里:“我不再问你了,你也把那些事彻底忘掉吧。其实骑在马上并不可怕,改天我亲自教你。” 裴潜点点头,拉我踏上台阶:“演武快开始了,我见过他们单独操练,可是还没见过列阵呢。” 我与他上了观战台,只见江原等人早在凝神观望,场内已经布阵完毕,一万人分为四阵,分居前后左右。阵型均呈东西向带状排列,绵延里许,三排弓弩手在前,四排步兵在后,分别执盾、矟、矛、戟,队伍最后为四排骑兵,手执长矟,身负刀弓。 程广站在阵前高声道:“诸军听令,今行讲武,以教人战,进退左右,一如军法,用命有常赏,不用命有常刑!”说罢手中令旗一挥,有司听令击鼓。 一通鼓后,前军射手前行,依次搭弓射向对面的箭靶,击钲乃止;二通鼓后,步兵依次前行,并作势直刺前方,钲声起,迅速退向两翼;三通鼓后,骑兵手执长矟,腿夹马腹前冲,至此完成第一波进攻。程广手中令旗再挥,两翼纛旗分别摆向南北两侧,阵型迅速变换,骑兵驰向两翼,呈包抄之势,步兵击鼓再行,击钲再止,鸣金偃旗。如此变换多次,阵中鸦雀无声,只听得武器声响与阵型变换的脚步声响,竟是有条不紊,丝毫没有乱像。 裴潜悄拉我衣角,低声惊叹:“兵法上说,侵略如火,不动如山,原来果真能做到如此地步!” 我微微笑道:“只要赏罚严明,将领操练得法,这些不难做到。就如刚才,程将军若果真打了你,我敢说不出今天你能骑马上阵了。” 裴潜不高兴地嘟起嘴:“你别取笑我了,二十军棍下来,我还能爬起来么?” 我揉他头顶,惊讶道:“原来不笨么!” 裴潜红着脸躲开我,又仔细看着阵中:“这阵中操演的只一万人,我听说要投入百万兵力,何时操练得完?” 我不由失笑:“那是号称百万,其实天御府的兵力只有二十四万,这还是加上本来便驻守在外的军队,洛阳城中连五万都不到,韩王十二万,最多能出十万。至于南越号称出兵十五万,真有八万也就不错了。” 裴潜睁大眼:“居然这个都是假的!怎能保证赢过北赵?” 我笑道:“这些兵力已可与北赵相当了,其实胜负在人不在兵,你看那些史书上,拥百万之众最后全军覆没的也不在少数。”裴潜慢慢点头,又开始问我场中布阵的用意,我重新看向场中,低声指点。 就在程广将要操演完成时,有个偏将飞跑来,对站在不远处的江原急促地说了几句话。江原面露惊讶之色,转头吩咐身后的记室吴胤,又对那偏将叮嘱几句。 只见那偏将飞奔下去传信,吴胤则肃然对诸将道:“皇上即将亲临阅武场观看我军阵法操演,请诸位将军随殿下出门恭迎圣驾!” 众人显然受宠若惊,没想到一次例行讲武居然能得到国主亲临观看,立刻跟随江原下了观战台。我也跟下来,江原却突然回身,低声道:“你不用去了,待会就在下面观看,皇上来了也不要上观战台。” 我挑眉:“你心虚什么?” 江原瞪我一眼:“随你!”匆匆带着众人出门接驾去了。 国主驾临顿时令场内气氛严肃了许多,先是一队身披铠甲的禁军侍卫进场,占据了阅武场外的要害位置,随后江德才在江原步行陪同下从容进入场地。 我靠在观战台下的木柱边,目视江德在众人簇拥下由远而近行来,这才发现江原原来十分像他。 江德鬓角早有风霜之色,修长的剑眉业已灰白,双目却仍是清明透亮,他淡淡扫过场中列阵的士卒,一瞬间目光如电,严厉之极。但是收回目光后,他却没多作评价,只温声对江原说了一句:“不可张扬太过。” 江原表情有些不以为然,口中却道:“谨遵父皇教诲。” 江德略略一哂,却也显然不相信江原的话,迈步登上台阶。 本来觉得江原平日的气势已经凌人得过分,可是跟江德一比,却似乎根本不算什么。就连那份成熟稳重,也被周身散发出君王威仪的江德盖去了大半,走在一旁,倒像个尚显稚嫩的少年,不但资历浅薄,还要时刻受长辈的教训。 我看得有趣,随手勾过裴潜的脖子,悄声道:“你看,像不像一只老狐狸后面跟着只小狐狸?” 裴潜顺着我目光看,“扑”地一笑,接着撇嘴道:“你叫我不可随便冒犯人,可是自己比我还损。” 我嘿嘿笑道:“私下里还是可以的。” 裴潜道:“可是我刚才看见燕王殿下向这边看了一眼。” “再乱说抽你耳光。”我没好气地捏一下他的耳朵,拉着他回头面向阅武场,“要开始了。” 场中将进行两军模拟对抗,武佑绪与程雍已分别登上了南北两侧的云台,双方各领五千人马,三千步兵,两千骑兵,去掉了易伤人的弓弩手。武佑绪一方纛旗为赤青两色,步兵在中,骑兵分布两翼,呈凹月形列阵。程雍一方为黑黄两色,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呈三角形排列。 号角响后,两人同时挥旗,战鼓齐鸣,纛旗前指。三通鼓后,场中尘烟大起,只见程雍的黑色骑兵直直奔向武佑绪的赤旗步兵,顷刻便像一柄尖刀插入一片赤色旗帜腹心。程雍令旗再挥,鼓声响起,骑兵们调转马头,瞬间分为四队,发起了第二次冲击。几波冲击过后,武佑绪的步兵被硬生生分割成几个小兵团,面对程雍随后杀来的步兵方阵,已成以少对多之势。 裴潜看得惊呼:“锥形阵果真厉害,如此下去,武将军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我道:“不忙,你再看武佑绪的骑兵。” 裴潜被我一语提醒:“对了,他的骑兵一直等在周围没有动!”我微微一笑。 此时云台上武佑绪手执令旗向身侧一劈,月形战阵两翼的骑兵飞快向中心围拢,步兵慢慢后退,渐渐形成了一个紧密的包围圈。最内侧的骑兵开始向步兵方阵冲击,外侧的骑兵则与程雍骑兵来回对冲。几个鼓点过后,双方几次变换阵型,程雍最初猛烈冲击所取得的优势渐渐被削弱,武佑绪的包围初见成效,双方已是势均力敌,进入短兵相接状态。 既然是演武,主要在演示阵型变换之术,自然不能真刀真枪的劈砍,因此两方只是作势虚挥几下便告结束。鸣金收兵之后,我抬头看观战台上,只见江原跟着江德站起,顺着另一面台阶下到了阅武场内。 江德站在场中,平伸右手,接过旁边侍从递来的一碗酒,朗声对众人道:“朕今日亲见诸位将士列阵操练,勇猛无匹,实为我魏国铮铮栋梁!朕心中感佩之情无以言表,惟从宫中带来御酒千坛,聊表我心。我魏国自高祖立国之始,便常思河西故土,如今起兵百万,旌麾西指,全我山河,指日可待!朕在此为即将出征的各位将士壮行,待杀敌归来,与诸君同乐!” 说罢一饮而尽,碗底朝天,回首道:“上酒!”话音落,便有粼粼车声响起,上百辆载满酒坛的马车依次列在场边。场内士卒齐声山呼“万岁”,顿时群情激昂。 江德回身向场外走,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身后又是一片高声恭送之声。他此次没有让诸将送行,只是带了几名贴身侍卫,与江原并肩向场外走来。我见他就要经过观战台下,便拉着裴潜闪在一旁。 江原面上却似乎没有笑意,低声问了江德一句什么。江德微笑着看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头。 他们已离这边很近,我隐约听见江德道:“……正因为是精兵,才要他们做先锋,牺牲自然也是在所难免……” 江原声调略高了些:“即便如此,父皇也该先让我与诸位将军谨慎商议后再作定夺,这般突然决定,儿臣着实措手不及。” 江德摇摇头,仍是和声道:“原儿,有时作出判断只是一转念的事。有众人磋商固然是好,但你要记住,最后做决定的永远是你自己,依靠不了任何人。虽然你是主帅,朕却不止要考虑用兵一件事。”他负手望了望幽冷的天空,深呼一口气,突然抬声道,“照我的旨意去做!” 江原微微一怔,咬住了下唇:“遵旨!” “还有,”江德脚步一顿,“听说你新制了不少精良兵器,准备装备全军?” “是。” “已装备哪几类?配了多少人?” “长矟,弓弩,羽箭。长矟配了三万,弓弩羽箭五万。” “已经配备齐全的就不要动了,你可以继续造,但暂时不要再用。” 江原又愣了一下:“父皇,这是?” “留些余地,无需准备太过。”江德淡淡道,“你若果真陷入困境,朕会立即发兵支援。” “是。”江原口里应着,忽然眼皮一抬,看见我就在几个哨兵身后,责怪地使了个眼色。 也不知是我站得显眼,还是江德太过敏锐,就在他们要从我身边经过时,江德忽然站住,视线向我站着的方向扫来,停在我身上,神情颇为震动,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过了一会,江德道:“原儿,这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改错字、加注音 纛:dào 矟:s惑 鍪:móu 钲:zhēng 第49章 急夜行军 江原好像才发现我似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信口道:“回父皇,他叫凌悦,正在我府中任主簿。本来要随天御府大军出征,前几日程将军说他军中缺人手,儿臣便下令让他明日跟随程将军一同前往驻地,调派文书刚刚发往河东。” 江德似乎还未回神,全没注意到他这番说辞详细太过。 江原又趁机对我斥道:“别愣着,还不见过皇上?” 我心里骂了一句,拉着裴潜作势下跪,却听见江德温言道:“军中不必拘礼,你过来。” 我重新抬头,见他目光温和,看去十分慈爱,虽然心中有些疑虑,还是依言向前走了几步。 江德微笑着看我:“你家在何处,有无功名?” 我垂下眼道:“回陛下,小臣是蜀川人,现在已是没有家了,自然更无功名。” 江德露出了然神色,紧跟着问:“父母家人尚在?” 江原抢着道:“父皇,他还有父兄,为了家产将他赶出来了,早已断了来往。” 我眼神瞟过他,抿了抿嘴。 江德微微点头,突然问我:“朕若收你在我身边,为你在六部安排个文职,你可愿意?” 我有些意外,见江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于是道:“陛下垂爱,小臣自然求之不得。”顿一顿又道:“可是小臣刚刚上任不久,自觉资历尚浅,更愿意先在战场上多长见识。”江原扔过一道阴沉的视线。 江德眼神微动:“也罢,燕王的教令已发出,再追回又要废番周折。你真的喜欢出征随战,不妨在外历练几年。” 我正色道:“谢陛下。” 江德含笑看我,解下腰间一块玉佩:“匆忙相见,不及准备,这个你且收着,就当作见面礼罢。” 我有些迟疑地接过,惊讶之色流露在脸上。江德微笑道:“朕别无他意,只是你的眉眼神韵令朕想起一位故人,不由得便想与你亲近。” 我心头微震,试探问道:“陛下说的故人是?” 江德轻声一叹:“他曾是我魏国大将,已去世二十多年了。” 我喉头像被哽住,半天才又道:“他……与我很像?” 江德叹道:“时间太久,朕也说不清了。你的名字我记下,若在战场上表现得好,朕还会亲自赏你。”我忙要下跪称谢,却被江德拦住,他再看看我,淡淡一笑,转身离开。 我低头看手中玉佩,抚摸着上面细腻的纹路,悄然在掌心握紧,仿佛有莹莹暖意从那里流入指尖。 裴潜走到我身边,冲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感叹道:“皇上看起来可比燕王殿下亲切多了。” 我看到裴潜神情,嘴角一翘,收起玉佩道:“何以见得?” “还用说么?皇上对你印象很好啊,才第一次见就把随身玉佩送你了,我从没见过燕王殿下对你这样。” 我笑:“他要这么做,那一定是有什么诡计了。” 裴潜忽然仰头仔细看我:“皇上说你像的那个人,你知道是谁么?” “不知道,跟我没关系。” 裴潜不相信道:“我看你的表情明明像有关系。” “你懂什么?”我推他的脑袋,“徐将军来了,快练你的骑术去。” 裴潜不情愿地回头,立刻表情痛苦,挣扎道:“你说过要自己教我的。” 我眯眼道:“对,不过现在改主意了,我等着看你这几日会不会挨打。” 裴潜气得跳起来:“我只不过说了一句你不爱听的!” “我喜欢报复,你不知道?” 徐卫满面乌云地向这边走来,略向我点头致意,便冷冷道:“裴潜,跟我来。” 裴潜只得跟在徐卫身后,临走向我挥了挥拳头,我冲他微笑挥手。看他又歪歪扭扭上了马,这才回身,却没想到早有人站在我身后。 江原手放在剑柄上,微微挑了挑眉:“你是蓄谋已久么?站那么显眼。” 我回道:“你不是早想让你父皇注意我么,怎么反而叫我躲开?” “那你还真是遂我心。”江原哼了一声,逼近我面前,低声道,“父皇的反应你也看到了,我不是骗你。” “那你要怎样?” “这句话该我问你罢?我倒没打算让父皇这么早看到你,是你自己跳出来乱我的分寸。” “看也看到了,我能怎样?就算你们都觉得机会难得,那也无凭无据。” 江原一把拉起我,快步向校场门口走,恨恨然道:“也就只有你,这个时候还能嘴硬!” 我横眉道:“你怕我被你父皇先行控制,自己的打算落了空么?” 江原哼道:“我自然有打算,却不怕你被谁控制。只提醒你,我父皇虽然十分爱护姑母,多年来一直在寻找她的血脉,可是目的却也不单纯,你不要被他轻易感动。” 我恍然点头:“这好像说的是殿下你,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江原没说话,只是用力捏紧我的手腕,仿佛恨不得捏碎,直到看见我脸上的怒意,他才解恨般松开,凉凉地笑道:“凌主簿,别忘了今晚。” 我摸着红痛的手腕,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休想!” 江原扬起眉:“难道凌主簿要食言?” 我大步走到门边,扯过坐骑的缰绳,翻身上马,定了定神又轻松回头:“我知道殿下渴望得很,可是等着下官的姑娘实在不少,恐怕今晚还轮不到殿下。” 江原刚刚跨上“乌弦”,听到这话,倏然僵硬。我见他眸中隐隐冒出血光,知道真的把他惹怒了,立刻一抽马鞭,撒蹄奔走。 就这么奔出几里地后,我腰间忽地一紧,身体接着脱离了马鞍,在半空停留片刻,重重撞进一个人怀里。我有些吃惊地看见本来一言不发远远跟在后面的江原就在面前,正带着乌沉沉的眼神低头看我。 预感不好,我忙乱地挣动身子,却怎么也挣不起来。 江原收紧缠在我腰间的马鞭,将我按倒在马背上,有些嘶哑地狠狠道:“就没有一点不同么?” “你放开!”我哪有心思理他的话,只顾用力挣扎。 江原三两下拆掉招式,牢牢掐紧我,略显猩红的眼眸定在我脸上:“我问你,是不是谁都一样?” 肩头传来巨痛,骨骼仿佛要碎裂般格格作响,我拧住眉,顿时怒火窜起:“什么一样不一样?你莫名其妙!” 江原冷笑:“你今天的表现是不是明白告诉我,朝堂之上,我与父皇没区别,床帏之间,我与其他人没区别。对你来说,无论谁都一样?” 我这才明白过来,听到他语带讥讽,勉强压住声音道:“江原,说话别忘了自持身份。你乱了计划,不要迁怒在我头上!难道你以为我是故意引皇上注意?” “我为这个迁怒你,”江原唇角勾起,却显得异常冰冷,“凌主簿,你这般自以为是也当真可笑。你想想自己方才的反应,若不是我有所防备,你敢说没有要答应父皇的冲动?” 我全身微颤,一时竟忘记了挣扎,狠狠盯住他,忽地冷笑道:“是又怎样?皇上手中权势比你强上数倍,我为何不动心思?只是说下官有所冲动却是错了,燕王殿下既然工于心计,也该明白什么叫欲擒故纵。今日婉拒皇上好意,他日寻机一举彻底脱离天御府,免得成了你的棋子!” 江原双目充血,忽然抬手挥在我脸上。一声脆响过后,我眼前金星乱冒,模糊觉得嘴角有股热流濡濡而下,不及抬手抹去,一个个凶狠的吻便暴风雨般落在唇上。马上剧烈的颠簸更加重了力道,浑身难受得像溺水一般,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口中浓重的血腥味随着激烈的缠搅四处散开,和着津液溢出下巴,狼狈流入颈间。 江原却似乎还嫌不够,他完全放开了马缰,只是不断夹击马腹,任由坐骑在寒风凛冽的田野中发狂奔跑。“哧”的一声,领口被粗暴地扯开,赤裸的肩头在寒风中瞬间冷透。不及我喘息过来,江原忽然放开我双唇,低头开始在我身上肆意侵掠,每一下都无比凶狠。 我胸膛剧烈起伏着,终于断断续续道:“停……停下!否则……我……我……” 江原表情没有丝毫波动,冷声道:“凌悦,我犯了傻才对你一味忍让,既然做什么都只换来你无情无义,那不如要了你的身体!你不是说过要给我么?”他突然一声长喝,乌弦渐渐停止奔驰。双臂抱住我滚下马背,在衰草连天的田野中翻滚几下,压倒在我身上,眸子愈发猩红。 我瞳孔骤然收缩:“光天化日,你敢!” 他抓住滑在我肘间的衣服,狠命向下拉扯:“你看我敢不敢!” 我使出浑身力气向旁边躲闪,挣扎中,手底忽然抓到还缠在腰间的马鞭,咬牙扯住,瞄准空隙猛力挥去。风声劲响,牛皮制的马鞭在眼前划了一道弯弧。 江原突然停住动作,缓缓抬手摸向颈侧。一道狰狞的血痕自耳后蜿蜒而下,渐渐渗出鲜血。他表情愠怒,目光落下,一直移到我握着马鞭的手上。 我的愤怒却只有比他更甚十倍,推开他站起来,颤声道:“江原,我做过最蠢的事,就是说服自己去试着接受你!” 江原飞快抬起头来,目中的血色淡了许多,表情中似乎带了一点懊恼,却没有开口。 “禽兽不如!”我将马鞭甩在他脚边,掩起凌乱的衣襟,踉跄跑向停在不远处的栗色马。上马前,无意中向后瞥了一眼,只见江原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我狠抽马鞭,纵马踏过田埂,却似比江原方才还要发狂。 真是可笑之至。在这种情况下,我居然也只能回天御府。 闯进弘文馆大门时,凭潮正在院子里炮制药材,看见我立刻瞪大了眼:“凌主簿?你遇到劫匪了?” 我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里,重重关上房门,好一阵才走到铜镜前。 簇新的官服已是脏皱不堪,腰带都不知去了哪里,我脱下来扔到一边。再脱中衣时,从镜中看见身上无数鲜红的吻痕,突然烦躁得无法忍受,把手中衣物团了又团,狠狠擦拭起来。 可越是擦拭,那些猩红的痕迹反而越变越清晰。我一拳砸翻了铜镜,埋头钻进床帐。 躺到午时,鸣文进来送饭,试探着叫了几声,我只是装睡不应。直到天色黑透,约莫众人都休息了,才起来扒几口冷饭,自行打水洗漱。做完之后,却仍然毫无睡意,只能靠在床头发愣。 过了不知多久,忽听见卧房门被小心推开,有个人影蹑手蹑脚进来,向着我这边探头探脑好一阵。等他看够了,我开口问:“有事?” 裴潜明显抖一下,拍着胸口道:“你吓死我了!这么坐着,也不点灯!我还以为你睡了!” 我面无表情道:“这么晚进来做什么?想要跟我一起睡?” 裴潜马上嚷嚷:“说什么怪话!凭潮说你回来时不大对劲,我好奇来看看。” 我哼道:“听他胡说,凭潮自己才最不对劲。” 裴潜走近床边,借着屋外微光看了看我:“出什么事了?我看你在阅武场还挺高兴的,难道回来时又跟燕王闹翻了?” 我立刻面色一沉:“谁跟你说的?”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上次在晋王骑射场时,跟燕王吵过你就这么坐着发呆,过了不久就出事了。”裴潜说着皱眉,“这次你可别再出什么事,不然燕王又要来呆着不走了。” 我不由烦躁:“乱扯!和他什么关系?我只是有点不舒服罢了。” “心里不舒服吧?”裴潜很不以为然地撇嘴,“你待燕王殿下还真是不同,我就从没见你为别人这样生过气。是不是因为太在乎他了?” 我重重咬字:“那是恨!没有别人比他可恨!” 裴潜拉拉嘴角,低声嘟囔:“就这么个恨法?” 我忍无可忍,扬起脸:“你给我滚回去睡觉,再敢乱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裴潜惊诧:“咦,你的脸怎么了?” 我立刻捂住腮边肿起的指痕,恼火道:“小畜生!你别问了行不行?吵得人头疼。快滚!滚滚滚!” 裴潜被我乱骂一通,也开始生气:“懒得理你!明天还忙着呢,既然你没死,那我就去睡了。有事别找我!”重重跺了下脚破门而出。 我咬了咬唇,拿被子蒙住脸。 第二日大早,凭潮神出鬼没地弄了两倍的汤药放在我床头,然后把我摇醒:“凌主簿,昨日延迟疗伤一天,今日得补上了。” 我头顶着一条被子,接过那碗黑色药汁,屏住气一股脑喝下去,然后将碗向凭潮手里一塞,重新倒回床上。 凭潮愣在当地:“这就……完了?” 我声音细若游丝:“神医大人,你等几天再施针罢,我这几日弱,受不住。” “弱?”凭潮竖起眉毛,“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死了事小,耽误我赚钱事大。废话少说,先脱衣服。”说着便动手。 我缩在被子里,死死攥住衣角,任凭他威逼利诱,就是不肯撒手。 凭潮左右找不到可乘之隙,终于怒冲冲爆发:“怎么都这样?赶着给你们治伤还都推三阻四,倒好像我欠你们似的?” 我不由露出头:“你们?” 凭潮眼睛扫在我脸上,冷笑一声:“捉贼捉赃,打架成双。好么,一个肿了脸,一个伤了脖子,原来全都这么招摇,偏偏还要掩耳盗铃。知道丢脸就该伤得隐晦点!”他在药箱里叮呤咣啷一阵找,最后找出个白色小瓶扔在桌上,“这里有治外伤的药膏,凌主簿自己抹罢!小人伺候不了,这几天就不来打扰了。” 我裹在被子里动了动,表示知道,听完凭潮震耳欲聋的关门声,才十分郁闷地爬出来抹药。 磨蹭到镜前敞开衣服,再次看见胸膛上的大大小小红痕,我伸指挑了一些药膏后,居然觉得无从下手。既没出血也不肿痛,这……能叫伤么? 而且此刻镜中的自己衣衫半掩,满身狼藉,简直就是一副极端色情的场景……再看一阵,我不由得涨红了脸,胡乱抹了几下又忙掩上。 江原,江原!我咬牙切齿,怎么就没把他抽死! 江原似乎感觉到我对他的滔天恨意,自那日以后便很识趣,非但不再亲自登门,就连例行议事也不派人来叫我,似乎府里已没我这个人。 我起初几日闷在弘文馆里,等到脸上消肿,便开始频繁与南越密谍会面。 赤冲是南越为防务秦淮一线布下的谍报组织,主要负责探听以江成晋王府为主力的南营谍报,是我皇兄赵誊在北魏的重要眼线。赤冲组织严密,统事只与几个副手直接联络,而副手各自率领一组或几组密谍,每组三五人不等。命令层层传递,有时同时知会几人,有时却只告诉其中一人,组与组之间更是互不通信,极难一网打尽。 按照程休死前透露的详细内情,加上早先对“赤冲”内部底细的了解,我先是取得了负责周转消息的南越使臣范茽信任,将程休之死归咎于他叛国投敌,继而逐渐插手刺探任务,然后将天御府掌握的部分晋王府机密转给不同执行者,趁他们互通消息之机,将赤冲安插在各处的密谍从下至上逐个掌握。 每掌握一人,我便在纸上记下他们的简况,依据他们推敲那些隐藏更深的人,反过来再行求证。如此周密往复,不到一月的时间,我手中的名单上已增至九人。 我重重写下最后一笔,只见笔锋已有些凝滞,烛影中,面对着自己亲自写下的人名,又有了那种奇异而沉重的感觉。我叹一口气,把纸卷起,压在一只带锁的木匣底层。再转头忽听见院门轻响,此刻已是半夜,有谁会来? 我警惕地快步迈出书房,环视四周片刻,未见有人,却在要回身时蓦然瞥见在地上多了一个人影。 月色如霜,将那影子淡淡铺开一道,在寒气萧索的夜里,朦胧欲散。 我皱了皱眉头,转身便往回走,将进门时,听见身后有人静静开口:“凌悦。” 我吸了一口气,表情冷淡地回头:“我还以为谁家的狗闯了进来,却原来是燕王殿下。” 江原半倚在栏杆上,轻轻扬眉:“还在生气?” 我看天:“这话问得怪,我生什么气?难道殿下知道自己曾做过什么卑鄙无耻的事?” “凌主簿处处讽刺,不知道在说谁?” “殿下既然听见了,尽可以往自己身上揽。” “真可惜,本王从没觉得自己做过什么无耻的事。”江原走到我跟前,眼神闪动,“不请我进去么?” “请啊,怎敢不请。”我伸手让出半边,“虽然对有些人不配受礼,但在下还是习惯以礼待人。” 江原浅淡一笑,负手拢住衣袖,施施然抬脚跨进书房,走到书案前,伸指翻动了一下案上纸张:“墨香浓郁,凌主簿方才在写什么?” 我在他身后道:“殿下深夜驾临,不是为了看下官写什么字罢?” 江原回头看我:“谁说不是?我很想知道你写了什么。” 我语气冷冷:“什么都有,比如方才就写到一句,国之大患,惟人不知耻而已。” 江原似乎忍不住轻笑:“这是谁的话,我怎么从没读到过?” 我挑衅地扬起下巴:“本人新创。” 江原背过身,拿着一张纸抖了半天,终于大笑出声。 我瞪着他:“你笑什么?” 江原扔下手中的纸,忽然一个回身将我搂进怀里:“凌悦,你还真是有趣。” 我使劲推他:“你有病!想再尝一顿鞭子?” 江原毫不理睬地把手臂收紧,直将我弄得透不过气来,才贴在我耳边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写什么?” 我僵了一下:“你派人跟踪我?” “身为上司,如果连自己属下的行踪都不清楚,岂不是十分失职?”江原没事般放开我,坐到旁边的客椅中,笑着敲了敲另一边:“坐。” 我站着不动:“不必了,有事就说,没事快滚。” 江原站起来将我按到椅中:“我有重要的事。”他重新坐下,压低声音,“今夜子时,大军出征。” “什么!”我吃了一惊,“冰雪未消,何以突然出征?” 江原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父皇一句话,将我的布署全盘打乱。洛阳三万精兵,两万被调离,十天以前便由程将军率领,往河西进发了。” “河西?”我更是惊诧,“河西是宇文氏士族盘踞之地,向来为北赵朝廷倚重,不但身居高位,而且手握精兵数万,就连西北戎族也要畏惧几分。只发两万兵力讨伐宇文氏,山高路远,人马疲倦,更兼粮草不济,岂不是自找死路?” 江原默默点头,却道:“我相信程将军的能力,待战事一起,应是能拖住宇文氏一段时日的。” 我沉思道:“北赵地势西高东低,历来有以陇西制关中,以河西制陇西之说。上次你派出密使极力游说陇西各州县,现在却要对河西取敌对之势,可取么?” 江原道:“我本意是先交好陇西,中立河西,先争得对关中的优势,然后徐徐图之。没想到父皇出了一招险棋,用显然会败的兵力进取河西,却似意不在此。” 我眉头微蹙:“何出此言?” “因为这路兵马根本没有任何具体指令,包括程将军在内,只知要前往河西,却不知为何前往,前去与谁作战。” 我想了一下,再问他:“那么你以为呢?” 江原高深莫测地一笑:“天机不可泄。” 我嗤了一声:“子时出发的大军,又是要往何地?” “弘农被围,前去解围。”江原回得十分干脆。 “这么说北赵已经行动,倒是你变成被动一方了?” “可以这么说。”江原手肘撑在桌面上,“不过应该是‘我们’。” 我面色微沉:“事先毫无准备,要我今夜就随你出发?” “消息来得突然,需要什么等上路后再派人送来。”江原静静盯住我,“你现在向我交个底,握在你手上的赤冲密谍应有七八人了罢,临行之前要将他们全部除掉,还是先派人监视起来?” 我沉声道:“现在不能打草惊蛇。” “那就派人监视起来,你不在时,不能让他们有一点消息外泄。” “你为什么突然插手?” 江原眸子异常深邃:“无论做得多么天衣无缝,接近南越密谍都是极其危险的事,万一你莫名其妙死在什么地方,叫我如何?” 我一呆,不自然地转开视线。 赤冲既已收到了追杀我的密令,若不寻机连根拔除,那我总有一天会被找出来杀死,这件事的内情我从未对江原透露。 江原看着我道:“把名单交给我保管,出征期间不要再接触南越人。” 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我慢慢走到书案前,抽出名单给他。江原打开看了一眼,迅速放进袖里,拿出小小一个拇指粗细的纸卷:“这是今次出征传递各种密令用的符号,你看一遍记住。” 我刚刚展开,便听见门外脚步声响,江原快步挡在门口:“谁?” 门外道:“末将韦之行受命前来禀报:大军集结完毕,静待殿下随时发令。” 江原道:“好,你进来。” 一个面色略黑、身形修长的将领推门进来。 江原递给他一道铜符,凝目道:“前军护卫韦之行传我口令:前将军薛延年即时出发,兼程赶往曹阳,就地安营待令。” 韦之行立刻抱拳:“末将领命!”双手接过铜符,飞速离去。 江原转头问我:“看完了?”我点一下头,他将纸卷放在烛火上,片刻烧成灰烬,“跟我来。” 我道:“我去叫裴潜和凭潮。” 江原笑道:“凭潮早就在军中等候了,明日让裴潜随徐将军赶上来就是。星夜出发,总要有点遮掩行迹的效果,还是不要惊动太多人。”说着一口气吹灭蜡烛,拉起我出门。 迈出院门,我不由意外,只见弘文馆外已站满了黑衣黑甲的兵士,他们整齐列队两旁,虽然有几百人之多,却静得几乎连呼吸都听不见。 江原挥手示意,几百人便自动退开,他牵过栓在一旁的乌弦,又指着旁边一匹全身雪白的高大马匹道:“这是专为你挑的,与乌弦一样,也是久经沙场的良马,我为它取名白羽。” 我皱眉道:“你真是恶习不减,大半夜的,一定要给我选匹白的?” 江原跨上马,在我面前挥了挥马鞭:“不然你跟我一骑?”我白他一眼,解开白马的缰绳,翻身坐上马背。 江原又向后做了个手势,几百人都整齐向东门方向退去。我看着那些兵士,语气不由自主带了些艳羡:“这便是你身边有名的燕骑军么?无怪守在院外多时,我竟没有察觉。” 江原道:“人数总共有两千,都是千里挑一的人选,战场上能一当十,你若看着眼热,可以分你一千。” 我哼道:“谁稀罕,自己留着保命吧。”江原一笑,策马驰出东门。 只见门外仍是那百名兵士,却已人人骑上了高头战马。江原并不看他们,只是打马向前,燕骑军紧紧随后。 洛阳城外,北风异常猛烈,高大雄壮的城墙外,是早已集结完毕、黑压压望不到头的北魏军队。虽然夜色暗淡,却仍能隐约见到他们脸上的坚毅之色,身上盔甲隐隐反射出青色光晕。 武佑绪、程雍等主副将领均是全副铠甲,见江原出现,急忙上前禀报军情。 江原静静听他们说完,点头肃然道:“传令出发。” 众将齐声领命,各自回去发令。不多时便见传令兵前后飞骑而过,所到之处旌旗扬起,车马攒动。无数载着辎重的车轮沉沉压在冻得坚硬的路上,发出隆隆不绝的震耳声响。 我骑在马上,随着江原中军疾驰。再回头时,只见天边几点寒星愈发明亮,夜幕下的洛阳城池已变成了一道茫茫黑影。 第50章 谋定而动 江原在军前疾驰一阵,忽然调转马头离队向后行来,快到我跟前时,扬手把一团物事扔到我怀里。我低头看去,是一领厚实的皮毛斗篷。 眨眼间江原已勒住马缰,用命令的口气对我道:“穿上!” 我看他一下,默默披在身上。 江原转身与我并行,与前后的亲兵拉开一段距离才道:“今夜至少要急行百里,天亮以后才有机会休息,你受得住么?” 我看着前方道:“没问题。” 江原微微笑道:“你可别硬撑,我可能会把你的话当了真,不小心累死你。” 我挑眉:“你的意思是,我说话不可信?” 江原点了点头:“基本不可信。比如你那天在回阅武场的路上说的那番话,我事后都得反过来想。” 我淡淡道:“殿下还真是会自找台阶,我的话是真是假你又如何知道?” “我知道。”江原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他一侧身扯住我的马缰,“你将马鞭挥在这里的时候我就知道。” 我心里莫名一滞,淡淡星光下,看见他脖颈处那抹似有若无的痕迹,匆促地别开目光:“怎么以为那是你的事。” “你极力否认,是不是很遗憾我那日没有放纵到底?”江原幽深的眸子牢牢盯住我,“那你真不该一鞭抽醒我,再丢下那句话跑掉。”他手上微一发力,两匹坐骑在他的拉扯下几乎紧贴在一起,各自晃晃头放慢了脚步。 我看着一队队骑兵从身边越过,低声道:“不管前面我说了什么,最后那句话却是真的。我早就后悔了,以后除了公事,希望殿下别再找我。” 江原哼一声:“休想,答应的话怎能轻易反悔?” 我皱起眉:“那是我一时发昏,不能算数。” 江原立刻狠狠地看我:“你真笨!你忘了当时是什么情形?难道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什么答应我?我看你现在才是发昏!” 我仰头看他,有些恼火:“你也答应不会举动过分,可是从没做到过。既然你没做到,为什么我不能反悔?” 江原瞪我:“怎么叫过分?你既然答应试着接受,为什么不从行动上开始?” 我手里一抖缰绳,冷笑道:“包括你用强?” 江原微微一愣,我两腿一夹马腹,纵马从他身边越过,向着中军纛旗方向奔去。奔不到十丈,江原已追上来,转头道:“就算那日不该对你用强,那也是因为你先激怒我。” 我横他一眼:“谁叫你怀疑我?” “那是你举动可疑。” 真是不可理喻,我憋气地抽了一下马鞭,甩开他。江原赶上来,猛地策马挡在前面。我急忙用力勒住马头,怒道:“别找死!” 江原沉沉看我:“算我不该怀疑你,给你机会收回之前那些话。” “不。” “给你两个选择:你同意,我以礼待你;不同意,我强上了你!” 我咬牙:“你混账!” “不答就代表同意。”江原哼然一笑,“其实我现在很盼望你不同意,说不定我会让你比上次还销魂。”他倒转马鞭,鞭柄在我胸前撩过,“凌悦,咱们不妨试试。” 我双颊一阵发烫,向旁边躲开,冷冷道:“行军途中,殿下就不避人耳目?” “嗯,又来这个。”江原有点嘲弄地笑,“你怕人看,那就找个背人的地方如何?” 我不想再理他,沉着脸喝声“驾!”,赶到纛旗下与几名中军官员并行。江原面色平静地回到队伍中,问旁边副将乔云道:“前军怎样了?” 乔云忙道:“斥候来报,薛将军一路顺利,已快到达渑池,沿途禁止乡民出入关口,以防北赵察觉。” 江原道:“传令,兵分三路,右将军武佑绪寅时初北上渡河,徐徐向蒲坂逼近,随时听我号令;左将军程雍率部离开大路,抄小路沿洛水而上,绕过弘农,向函谷关挺进,注意掩藏行迹,三天后抵达;中军不停,直奔弘农。” 乔云肃然道:“得令!”随之叫来两名骑马斥候,一一交代清楚,自己打马回头,低声交代几名中军护卫。 江原传令完毕,又挤到我旁边,低声道:“我刚才想起一件事,听说你有许多天拒绝凭潮疗伤,不知是什么缘故?” 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殿下自己不也一样?问你自己好了。” 江原中溢出阴谋得逞的笑意:“我是为了让伤痕留得久一点,难道你也是?” “你……”我不由抬高声音,却见周围都是沉默行军的将领,记室参军事吴胤的目光沉沉向这边扫来,只得把骂他的话咽回肚里。 江原将我囫囵看过一遍,低声道:“刚才抱你时发觉又瘦了,可见跟我吵架对你没什么好处,又没对你怎样,何至于那么生气?” 我磨着牙道:“只要你别惹我,那我保准心宽体胖,连喝药也省了。” 江原认真看着我:“好,只要你好得快些。” 我有些错愕地抬眼,看见他忽转郑重的神色,反倒呆了一下。 江原弯起唇,继续道:“不过你是不是等于承认因为我才寝食不安,消瘦若此?” 我当下有吐血的冲动:“别再跟我说话!”马鞭扬起,迎着附近几个将军异样的目光,策马与他远远隔开,身后仍隐隐传来江原的轻笑。 旷野清冷,夜色如漆,黑色大军如一条巨龙蜿蜒向前,劲猛寒风从丘陵间低吼着卷入人群。江北毕竟是不同江南,虽然已近冬末,天气却只有更加冷峻。我裹紧了身上斗篷,心情很快归于平静,便开始思索这一路布军的用意。 弘农作为北魏的重要据点,地位至关重要,北赵突然出兵,应是知道了江原打算倾力而出的消息。国家存亡之际,坐以待毙自不如占取主动,或许还能换得一线生机,北赵的想法应是如此。而在江原这一边,虽然有些陷于被动,却不至于全盘打乱,这番出击不过将进攻日期提前了而已。 江原对大军的安排不是全力解救弘农,竟是针对函谷关而去,显然意在突袭。然而函谷地势险恶,北赵素来民风剽悍,好勇斗狠绝不亚于魏人,他这般骤然分兵,对敌优势削弱,其实也增加了不少危险。万一函谷守军有了戒备,而弘农又久救不下,就要面临首尾夹击的局面,因此布兵细节上还须仔细推敲。 再想江德高居庙堂定下的攻赵战略之一,竟然是命大将程广舍近求远,长途跋涉绕道河西,却又不给任何具体指令,看似毫无道理,其实饱含深思。 一则尽可能迷惑北赵,让其认为北魏要在河西寻找突破点,从而不得不加强戒备。一旦北魏再从东面进攻,河西宇文氏便无法增援关中,东面压力会小得多。二则就算北赵不受迷惑,同样不得不防,因为一旦放松戒备,这支两万人的精兵便可顺势而下,从背后插入致命一刀。所谓两兵交战以正合,以奇胜,无论怎样看,这都是一路防不胜防的奇兵。 只是程广孤军深入、后继无源,一旦到了不得不与宇文氏大军短兵相接的时候,最好的结局也只能是两败俱伤,那两万兵士的覆灭命运几乎是注定的。江原耗费心血打造出的三万精兵,未及大显身手便等于被灭去两万,若不痛心疾首才怪。 想到这里,我突然心中一沉,想起江原那日疯狂凶狠的举动,想起他凝血的双目,原来都是大有原因。 本以为他是毫无道理的疑心大发,其实并不是。他的父皇刚刚给他重重一击,我却逞口舌之快对他冷嘲热讽,更扬言要离开天御府投靠江德,所以他才会那般生气,打了耳光不够,竟要对我施以强暴。他当时的表情,分明是受伤到极点,并不见得比我好受多少,可惜我没有察觉。 一念及此,我不由自主回头向江原方向望去,却恰巧与他目光相撞,忙假装扫视一下周围,从容收回视线。心里感觉很怪,好像揭开了一层从不愿意触碰的幔纱。 很多时候江原不说,却似乎早将我看透,我只顾极力隐瞒自己,却几乎从没想过去解读他的真实心思。是不是因为平日对他戒心太重,忽略了许多事? 回想这些天来,总是对江原怪责居多,觉得既然他有疑心,我又何必徒劳解释,正该识趣地主动疏远。可是今夜在如此紧急军情下,他没事一般来找我,已是用行动表明了态度。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握缰的双手,手心里是多年行军留下的厚茧。过去的十年间,不知在多少场战役中浴血奋战,挽弓执剑,所向披靡。如今就要重回战场,却不知道还挽不挽得起弓? 想起江原曾经问我,若我没有失去内力,会不会待他不同?我没有正面回答。 还用回答么?当然会不一样。 虽然在他面前从来都不会示弱,但我却知道自己心底常有虚弱之感。所以他每进一步,我便会后退一步,不是不相信他,只因对自己不够自信。背叛的教训就在眼前,赤冲还在步步紧逼,如果轻易将自己全部交付,一旦再次成为某一方的牺牲品,我已经没了脱身的力量。 就算江原愿意帮我,我又怎能依靠他的保护而生存? 我轻叹一口气,仰首看向远处。不如就这样罢,不管他怎样对我,只要把持住自己,只要不对他太过依赖。 “凌主簿在想什么?”我正想得出神,突然听见这声音,心跳漏跳了几下。只见江原在我左边出现。他稳稳骑在马上,后背挺得笔直,扯住马缰略微歪头看我,嘴角仍是带着一点嘲弄的笑意。 我因为心中乱想,眸子已经很久没转动,有点呆滞地回神看他:“我在想,殿下是不是太好奇了点?” 江原伸开五指在我面前左右晃晃:“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别半路睡着了掉下来,这张脸就更丑的没法看了。” 有的人就算是对你好,也有本事用最惹人厌的方式表达出来,最后搞得你火冒三丈,比如江原。 我眼角一眯,慢慢道:“丑一点没什么,免得禽兽来扰。倒是殿下明明没摔过,却看着像摔了七八十次,不知道为什么?” 江原哼道:“有能摔成本王这样英俊的,那是他的造化。” 我嗤了一声:“不知殿下脸皮修炼到几丈厚了,可比函谷关城墙?” “尚可。凌主簿的舌头也是愈发锋利,一定是得空便磨。” “不敢,比不上殿下内外双修,说话也一样难听。” 江原低低一笑:“我倒想与凌主簿一同体会一下‘双修’之乐,不知何时可以?” 我脱口道:“下流!” 江原将马鞭在我左股上扫过:“凌主簿,又激动了。” 我抬腿踹向他右脚,江原一拉缰绳轻松躲过,拨过马头走了几步才回头道:“我去后面看看,你别睡着。” 这时大军已行至一处丘谷连绵之地,一条几丈宽的河水流淌而过,向西山峦在望,前面的道路已不似初时平坦。 一夜不停奔走,我感到跨下的“白羽”喘息急促,显然已经劳累不堪。军中人都知道,就算人撑得住,也不能让马匹耗尽体力。我看看不远处的江原,心里暗想,该到安营休息的时候了。 果然不久之后,江原环视了一下周围地形,转头对身边的乔云低声吩咐几句。乔云便传下令来:“大军原地休息,埋锅造饭!每营两什轮流警戒。私自离队者,斩!营间互串者,斩!” 命令很快传遍全军,数万大军陆续停下,五百人一营,将幡旗插入地下为界,按照各自编属划地休息,迅速分派了警戒、拾柴、做饭、取水、饮马等等职责。 也许是太久没有长途跋涉,等到下马时,我发现双腿已经麻木得没了知觉。稳住马匹,勉强脱了马镫溜下地,脚心立刻一阵钻痛,险些跪倒在地上。 江原飞快走到我身边,手放在我腋下将我扶起,低声责怪:“早对你说受不住就不要逞能,行军第一天就废了腿,你这仗还要不要打?”又回头向身边护卫道,“燕七,去拿块垫子来!” 垫子拿来后铺在地上,江原冲我道:“躺下!”说着将我放倒在上面,双手捉住我双脚,用力在脚心揉按。 我扫视一下周围,压低声音道:“你走开!找个护卫来帮我。” 江原边按便道:“少废话!”揉了一阵,又抓住我双腿来回抖动,等到血流基本通畅,他将我拉起来,又对旁边的燕七道:“你也躺下!” 燕七忙道:“还是殿下先来。” 江原不耐烦道:“都一样,快!” “属下遵命!”燕七依言躺下,江原又为他揉按一阵,这才与燕七互换位置。燕七感激之色溢于脸上,按得分外卖力。 江原双手枕在脑后,有些享受地闭上眼:“凌悦,不算程将军带去的两万精兵,去掉本来便驻守边境的五万大军,剩下的薛延年率两万打头阵,武佑绪分兵三万渡浦津,程雍分兵三万作策应,我手里加上燕骑军还有六万人,要一鼓作气攻下函谷再挺军西进,就必须保存住最完整的兵力。你说,要怎样打?” 我问:“还有三万归谁统率?” 江原轻哼一声:“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敲敲自己身边,“先说我们。” 我坐过去:“你以前攻打过函谷么?” “当初占领弘农时,顺路去挑衅过。哼!天下第一险要,果然名不虚传。” 我看看江原带了点愠色的脸,心知那次挑衅他一定吃过亏,却没有追问。仍是语气平静道:“战国时六国伐秦,以数十倍兵力围攻函谷,最后伏尸百万大败而走,可见破关之难。这说明攻函谷单靠兵多无用,就算带了百万大军,真有机会在关前应战的怕是不到一万。” 江原睁开眼:“别说一万,就是摆开五千的战阵也勉强。所以函谷关常驻守军往往只有万余,依托地势,却能抵得过十万大军。” 我想了想:“不如引蛇出洞?” 江原向我伸手:“想法不错,先拿个具体方案来。” 我十分干脆道:“没有,你自己不会想?” 江原发狠地看我一眼。 燕七一边帮江原揉捏一边道:“殿下,军帐已经支好,要到里面休息么?” “好。”江原突然抽回双腿,“拍”地放在地下,一个挺身站起来,倒把燕七惊得一怔。江原朝他挥挥手:“去,传令凡护卫将军以上将领,半个时辰后都到中军大帐集合,千夫长以上,一个时辰后到大帐。” 等燕七离开,他转头将我拉起来:“凌悦,你跟我过来。” 我被他拖着向搭好的临时帅帐走,只见周围炊烟袅袅,许多兵士已开始打火做饭。帅帐虽然支得粗糙,戒备却丝毫不马虎。从这里可看得到燕骑军拱卫在十米开外,再往内是用随军辎车围成的一道屏障,只在正南方向用两辆辎车辕臂留了一道简易军门,江原的贴身护卫守在帐外。 走进帐中,里面已生起火盆,地面上铺了大块毡布,最中央矮几上放了一只托盘,盘里一把精巧的银制茶壶,周围几个茶杯。江原走过去坐下,倒一杯茶水递给我:“喝完到里面躺一会,吃饭时叫你。” 被他一说,我真的感到困乏起来,于是依言喝过,在离火盆不远的地方躺下。 江原笑道:“你若总是这么听话,我不知道少操多少心。” 我合着眼,把脚上的牛皮靴举到他面前:“你闭嘴!” 江原却伸手接住,握住鞋底拽下来扔到旁边,将我狠狠塞进一条毡被:“待会凭潮过来,看你还有什么脾气。” 我不由在被中一哆嗦,江原满意地笑了一声,便回到矮几边给自己倒茶,又沙沙地不知在弄什么东西。过不多久,帐外燕七的声音传来:“禀殿下,传令完毕。” 江原道:“进来。” 燕七挑帘进帐,低声道:“殿下,斥候来报,杜司马已赶到十里之外。” 江原语气惊喜:“快跟我到帐外迎接。” 燕七忙道:“殿下不忙,杜司马大约三炷香后才到。” 江原笑道:“现在距离应不到十里了,说不定能远远看见。”说着匆匆站起,便出帐去了。 我从被中露出头来,望着尚在晃动的帘门,不屑地哼了一声:“抢死么?” 恰巧凭潮进来,看见我便道:“凌大人又给谁使眼色?给我?” 我掀开毡被起身,谦恭地陪笑:“不敢不敢。神医大人刚才可见到燕王殿下了?” 凭潮把手中药箱放在地下,从锦盒里拿出一排银针:“自然见到了,听说是司马大人快到了。” 我撇嘴道:“司马大人又不是稀罕之物,整天在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用得着这样心急么?” 凭潮按住我后背,掀起衣服,循着穴道扎入一针:“凌主簿跟杜司马有过节?” 针入经脉,我吸了一口凉气,颤着声音道:“什么话,不过头一次见燕王殿下如此,好奇一下而已。” 凭潮笑道:“有什么好奇怪的,那只是你没见过罢了。殿下与司马大人相交多年,相互间情谊深厚,况且司马大人才略出众,殿下从来都对他十分看重。前些日子皇上命程将军出征河西,导致行军部署改变,殿下为此忧虑过很长时间,多亏司马大人从中排解,又与他彻夜商讨对策,这才定下了大体方略。” 我琢磨一阵,转眼看着见矮几边江原刚刚堆好的沙盘,慢慢道:“原来如此。不过他也有忧虑的时候么?我以为他从来都是成竹在胸的。” 凭潮又一针下手,扎得我瘫倒在毡布上:“你当他是神仙?从阅武场回来,殿下几日心绪不宁,多亏了司马大人劝说,才没为程将军的事与皇上顶撞。倒是你,平日殿下从不计较你对他的态度,反而经常叮嘱我尽心为你疗伤,可是需要的时候呢,人影都不见。” 我趴着不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凭潮以为我受不了,下手便轻了些,直到施针完成,才又忍不住嘀咕:“真想不出殿下到底看上你哪点。” 我闷看他一眼,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只听帐外一骑远远飞来,有名骑士翻身下马,朗声道:“杜司马帐外求见殿下!” 我立刻披上斗篷起身,赤着脚走到军帐门口,因为施针后脚步虚软,我将身体倚在门边的木柱上,挑开毡门往外看。 只见江原站在辕门处翘首观望,片刻后,一个白衣身影骑马行来。看见江原等在门口,那身影在离辕门一丈远的地方下马,站在薄薄的晨曦中向他微笑。 江原同样微笑着快步迎上前去,杜长龄却是一甩前裾:“军前司马杜长龄见过殿下。” 江原及时托住他前臂:“长龄不必多礼,快到帐中叙话。” 杜长龄笑道:“怕殿下等得急,我征得田大人同意,先率一百骑士赶来与殿下会合。” 江原朗声笑道:“知我者莫过长龄,本王正想着你何时能来,没想到不消片刻就把你盼到了!来来来!”拉住他手转身向军帐走。 我立刻放下帐帘,蹒跚回到帐内,重新掀开毡被躺下。凭潮早收拾好银针,在一旁讥笑道:“你还睡得着?” 我翻个身朝里:“我困得很,怎么就睡不着?” “那你就睡吧!等会我叫人送药来。” “吃也好不了,不吃也罢。” “那随便你。”凭潮毫无同情心地掀帘出去,不一会便听见江原和杜长龄进了帐。 杜长龄似乎看见了我,脚步一顿,低声道:“原来凌主簿在,会不会扰他休息?” 江原笑道:“无妨,他施针后精力不济,总是要睡一觉,现在应睡着了。” 杜长龄这才坐下,江原便也坐下:“皇上终于决定了,监军是田文良?” “田大人陛下私交甚笃,又曾做过殿下启蒙老师,陛下如此安排,定是怕殿下感到压力,希望殿下安心攻赵。” 江原轻哼道:“他也教过晋王,后来又教过韩王,这个田文良,真是父皇熬制的一贴万用膏药。” 杜长龄不由一笑:“殿下也不需过于在意,田大人虽与陛下关系非常,却还不抵不过温相与陛下的关系,因此田大人暗里颇多微词,这其中的微妙,殿下自己把握便是。” 江原又沙沙地摆弄沙盘,过了一会才问:“那三万军队的统帅是谁?” “翟敬德。” 江原沉沉嗯了一声:“前军薛延年,后军翟敬德,都是父皇的人。” 杜长龄便道:“陛下的人总比别人的好用,毕竟你们是父子。” 江原不屑道:“亲兄弟不过如此,父子又怎样。” 杜长龄微笑道:“陛下宠爱子孙,天下皆知。听闻殿下幼时随先皇出猎,被一头苍狼咬伤,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陪在殿下身边几天几夜,亲自喂水喂饭,直到殿下脱险。这般舐犊情深,足见陛下心意。” 江原冷冷一笑:“长龄,你又知道父皇是怎样坐上皇位的?他杀的人,数也数不清。皇帝!那个位置非铁血浇铸无以稳固,非铁血洗刷无以耀眼。只要有一丝障碍在它面前,哪怕是最亲的人,也可以毫不犹豫地除去。父皇,他早已不是那个慈爱的父亲了。” 杜长龄忙道:“殿下千万别这样说,陛下就算手腕铁血,对你们兄弟却是始终如一。否则何以千方百计缓和你们之间的矛盾?” 江原一笑:“你说的也是。”却没再说什么。只听见他用手指缓缓搅动沙盘,又过了良久才道:“其实我近来偶尔也会想到另一类人,这种人心里压根就没有争权夺利这个念头,就算死到临头也是一样,真是奇异也哉!你说,若是能彻底抛开朝中争斗,只管无拘无束地大干一场,会是怎样滋味?岂不是大快人心、荡气回肠?” 杜长龄似乎被这些话震动,良久没有回应,好一会才低声道:“这等话,臣等想得,殿下却想不得。” 江原立刻接话:“我知道,你不必多心,权位之争自有它的乐趣。倒是我当初坏了你半生的夙愿,使你至今无法在山林自在逍遥,你会不会怪我?” 杜长龄淡淡一笑:“殿下知遇之恩,臣没齿难忘,又怎会抱怨。殿下的荣辱,便是臣的荣辱,此后再无二至。” 江原放缓了声音:“长龄,说说你对进攻函谷的构想罢。” 两人停止谈心后,就这么你言我语地在我背后交谈军中形势,虽然声音很低,却是嗡嗡不绝,搅得人没法入睡。 说话间,只听杜长龄压住嗓子咳了几声,这才缓一口气徐徐道:“臣以为,北赵取攻势,便让他占取主动,我们只管应战,却不可反攻过猛。要引得赵军以为有利可图,主动攻出函谷才是。” 江原听见他气息不顺,便将火盆推到他身边,轻声道:“受凉了么?用过饭凭潮还会过来,顺便让他把一下脉。” 杜长龄又轻咳几声,淡淡笑道:“不妨事。” 江原不容他推辞:“小心为上,你若发了病,就是我的罪过了。” 没了火盆,我觉得身边一阵冷,终于忍不住坐起。江原听见响动回身,皱眉道:“这么快就起来,没睡着么?” 我按着酸胀的额头:“身上一冷便醒了。”一转眼看见杜长龄,便笑道,“原来杜司马来了,下官实在失礼。” 杜长龄轻轻将火盆推回原处:“凌主簿有病在身,不必拘礼。倒是我一来便扰了你休息,十分过意不去。” 江原又将火盆推回去,笑对我道:“醒了就不冷了,不如起来走动走动?” 我不理会江原,只朝杜长龄微笑:“司马大人客气了。殿下军政大事要紧,司马大人的身子更要紧。倒是下官不知轻重,在此累得你们无法畅谈,该当致歉。” 杜长龄忙道:“凌主簿言重。” 江原笑意盈然:“两位这样谦让下去,何时到头?我看时候不早,现在便用饭如何?”说着拍了下手,吩咐护卫摆上饭菜。 眼睛看向我们二人,“适才子悦对攻打函谷的想法与长龄一样,我也正有此意,咱们便就此定下方略如何?” 杜长龄微笑着看我一眼:“原来凌主簿也作此想,既然想到一处,便悉凭殿下决定了。” 江原道:“好,大略既定,待与众将军商讨细节后,便即展开行动。” 一时侍卫进来,在三人面前都摆了一个铜盘,每人盘中一方酱肉,几张足有一寸厚的大饼,外加一碗浓稠的粟米汤。江原与杜长龄边吃边聊,又仔细分析了函谷守军情况,直到饭毕。 我至今不怎么习惯面食,只吃了一个饼便觉得饱了,江原看见便又硬塞给我一个:“行军消耗体力大,吃一个怎么行?你总不会比长龄饭量还小吧?” 我白他一眼,淡淡道:“殿下,下官长在江南,二十多年没怎么吃面食,实在无法吃得多。” 江原挑眉:“习惯了就好。府里准备细米,那是为了给你养伤,现在到了军中,你不会还盼着娇惯你罢?” 我手伸在矮几下面,把手里的筷子往他腿上狠劲戳去。江原一把扣住我手腕,转头道:“来人,再拿些酱肉来!”又对我沉声威胁,“吃不下就慢点,但是必须吃完!不然……” “怎样?”我不服地反问。 “野外,马上,众目睽睽之下,你选哪一样?”江原丝毫不知廉耻。 杜长龄听了面色微变,有些意味深长地看我。 我难堪得直想死,垮着脸把那饼往嘴里塞。 结果直到众人陆续集合,我手中的饼还剩一大块,为防别人笑话,便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却还是不免承受将领们投来的奇怪眼神。偏偏江原偷空回头,每次脸上都挂着忍俊不禁的有趣眼神,惹得别人又一阵看,我不由十分气闷。 好不容易吃完,我刚起身走到帐中央,恰好凭潮差人送来一小罐煎好的药汤,只得又抱着药罐坐回帅帐一角,用长柄瓦勺舀在碗中,慢慢啜着喝。 大帐中并不安静,十来位将军和谋士都围在沙盘周围,时不时叨咕几句。江原手持长剑在一片“崇山峻岭”中指指点点:“这里是曹阳,向东南不出十里便是弘农,我命薛延年从此处攻去,为的是函谷关内守军可以轻易出兵增援。而后我们直奔函谷,却在正西方向屯兵,假装示弱,围而不打,只待函谷守军出关,立即进攻关城。若是函谷守军回援,则有程雍的三万兵力阻击。”说罢抬眼望向众人:“大致方略就是如此。” “好策略!”坐在一旁的左护军蔡起眼睛一亮,兴奋得站起身来,乔云薛凯等年轻将领也看着沙盘点头。 第51章 此身犹箭 坐在江原下首的中年副将虞世宁却低头沉思,良久方道:“殿下,怎样才可引函谷关守军主力出关应战?函谷关两面绝壁,只能从正面进攻,无法切断其后路,又怎样保证北赵不从背后向函谷增援?这几处关节却要仔细斟酌。” 江原目光一闪:“时谦,你说说函谷关的守将与军队情况。” 名叫时谦的谋士站起身,先向江原施了一礼,娓娓道:“围攻弘农的北赵军队号称八万,据斥候探查,真正能战者三万五千,弩兵五千,步骑各半,领军大将刘启龙,副将邓旷,军师董寻。函谷关内驻军两万人,领军大将陈显,副将成雄,军师伏念。两地周围尚未发现伏兵。” 虞世宁思索道:“刘启龙用兵持重,正面迎战极难打退。陈显是北赵皇帝同宗族弟,虽然有些骄矝,却承袭了陈氏一族骁勇善战的能力,此人深谙统兵之法,若要引他出战,却是不大容易。”他如此一说,又有不少将领露出凝重神色。 参军李宗道也面露忧色:“函谷取守势乃是正道,只要闭关不出,虽百万军队难以攻破,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陈显素有善战之称,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何况国主陈熠曾征战多年,习惯于亲自对整体战局进行安排,也必会在临行前特意叮嘱。” 江原抬眼一笑:“你们都说不易,我却恰恰觉得比想象中容易!陈显既然倨傲,又有足够能力,必然会十分自信,如此自信的人怎会甘心只取守势,等待我大军自退而不求战功?北赵突袭我弘农,战略上居于主动,迫使我军仓促迎战。然而诸位难道没有发现,陈熠的安排从根本上却是趋于保守的!”他将众人扫视一圈,看见几位将领面上的疑惑,转向虞世宁,“虞将军以为如何?” 虞世宁眉头一展:“殿下是说,任用刘启龙为将,便是北赵战略上保守的表现?” “正是!”江原收起长剑,“北赵在关外守地已尽数被我国攻下,如今唯有关中可守。关中虽然易守,却总归禁不住长期猛攻,我看北赵的意图便是尽力要将战场引向关外,转移我军主力,分担函谷守军压力,因此派素来持重的刘启龙任主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我们露出救援不利的假象,城中的陈显就不会坐视刘启龙独吞战功,必然开关出战!” 虞世宁还在盯着沙盘思考,显然觉得单靠推断,难以保证万无一失,我觉得江原心里其实也一样清楚,这次行动稍有不慎,便要像史书上无数人一样浴血函谷关了。 一旁的蔡起按捺不住,大声道:“还想个什么!管他怎样,打就是了!” 虞世宁被他一言惊醒,咬牙猛一拍手:“确实!除此之外,也无他法了!不管怎样,打!引不出来也要打!” 其余将领精神一振,也同声道:“打!” 江原霍然起身,犀利的眼神依次看向帐中武将,沉声道:“好!诸位有此决心,我们便有八成胜算!”他说着向身边的燕七手中取来兵符,“左护军蔡起!” “在!”蔡起反射地一声大喝。 “命你为先锋,率五千骑兵即刻启程,秘密埋伏于曹阳西北的山林中。务必在两日内赶到,待烽火燃起便攻下山来!” “是!”蔡起接过兵符,壮如铁塔的身影旋即消失在营帐外。 大帐中一时安静下来,人人都知道到了临战时刻,不由焦急地望向江原,等待分配任务,谁知这次等了许久江原都没有开口。 燕七试探着提醒:“殿下,众位将军都在等你发令哪。” 江原忽然抬头:“副将虞世宁率四万人行至渑池待命,我亲率两万人攻函谷!” 此言一出,众将大急,纷纷劝阻,虞世宁也不禁急了:“殿下坐镇后方,让末将攻函谷便是!何须亲自犯险?” 江原喝道:“毋需多言!今次攻赵,我们处境与北赵一样,没有一丝一毫退路!我作为大军主帅,若不身先士卒,何以服众?” 虞世宁急道:“殿下就算要亲自领兵,也不能只率两万人!末将请与殿下一同攻城!” 江原冷冽的目光一凝:“有程雍的三万人策应,也够了。两万人若攻不下,便是十万也不成!”说着举起手中的虎形兵符,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中军副将虞世宁听令!” 虞世宁心中似乎激奋不已,他望着江原,憋着嗓子喊了一声:“末将在!” “你为主将,率步军三万、骑军一万,两日后潜入渑池以北黄河南岸的山谷中,等待与后军翟敬德会合!函谷方向没有狼烟燃起,不得轻举妄动!” 虞世宁谨慎接过兵符,肃然道:“末将遵命!” “后护军薛凯为副,协助虞将军。前护军李恭时、右护军乔云随我向函谷进发!” 三人肃然同喊:“是!” 发令完毕,江原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在帐中慢慢踱了几步,回头看向军中谋士时谦、陆颖、李宗道等人:“我要向陈显下战书,引他出战!何人堪当此任?” 众人面色肃然,都知道此行是攸关胜负的关键,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后,素以机敏著称的陆颖站出来。 “我可以。” 大帐又突然安静,我慢慢放下手中药碗,在众人惊诧莫名的目光中站起身,向帐中走了几步:“我去。” 这话再次出口,众人惊讶的目光已变成怀疑,还没来得及说话的陆颖更是淡漠地看我一眼,悄然退回原处。 江原却像没看见我一般:“长龄,依你之见如何?” 杜长龄微微一叹,却是眉头深锁:“若是仲明在此,必然是最佳人选,可惜远在幽冀。凌主簿主动请缨,精神可嘉,然则此一战关乎我大军西进步伐,初战告捷,便可士气大增,否则前路艰难。臣和陆参军之间谁为合适,还请殿下定夺。” 我轻笑一声:“如此说来,杜司马是对下官不以为然了?” 杜长龄神色淡然:“非也,某对凌主簿从未有过丝毫轻视。不过事关胜败存亡,凌主簿又从未参与过邦交战事,若论资历,某自认比凌主簿合适。”却是轻轻推挡,将缘由转到了我身上。 我嘴角微挑:“杜司马又是揶揄下官平日不肯出力,以致今日难以取信么?” 杜长龄原本平静的眼神终于有了些许波动:“我不过就事论事,凌主簿却不要多想。” “那便就事论事。”我敛起笑意,肃然转向江原,“殿下,军前主簿凌悦自请担当此任,若不成功,请以军法处之!” 众人不料我如此郑重,一惊之后,那些常年领兵的将军首先便收起了轻蔑之色。 虞世宁笑道:“凌主簿好胆气!虽居文职,倒有我军旅做派。兵谚云,一人投命,足惧千夫。且不论你才能如何,单凭这份胆识,龙潭虎穴都去得!” 我微一抱拳:“虞将军谬赞,所谓见贤思齐,下官纵然比不上诸位将军铁骨铮铮,却也有效仿追随之心。大敌当前,若不全力以赴,岂不惹人轻视了?” 杜长龄转过头去,低声咳了几声,没再说话。时谦等谋士不像军人般意气重,神色间仍是有些担忧。 江原面色冷峻地看着我:“你真的要去?” 我抬眼道:“绝无戏言,只要殿下信得过小臣。” 江原走到我跟前,背着众人打量我片刻,冷然道:“若是诱敌不成,我便要下令强攻函谷,绝不会因为你在城中而有丝毫犹豫,凌主簿可要想得清楚。” 我毫不躲闪地直视他:“忝居军中,此身犹箭!” 江原目中放出神采,嘴角便有一丝笑意闪过,转身向众人道:“司马责任重大,不可轻易离军犯险,下战书的事便交给凌主簿了。我军两日后到达函谷附近,埋伏于两侧山麓。由凌主簿进入敌城,一日后若无消息,强攻函谷关城楼!” 众将立刻高声领命。 他接着又向杜长龄道:“布军事宜还需司马随时操心了。” 杜长龄几乎习惯性地回道:“殿下放心,臣自当竭尽全力。” 我侧目看向江原,忽觉得心中似有一点冷意蔓延。见他又指着沙盘交待埋伏地点,也不再多说,只等布置完毕,众人各自领命出帐,我便也转身出了帅帐。 青色天空下,黑色的北魏大军沿着河岸谷地绵延数十里,营帐前写着巨大“魏”字的纛旗悠悠翻卷。我在寒风中眯起眼,对着那略显陌生的旗帜,仰头看了许久,脑中却反复只是一句话,杜长龄的性命远比我的重要。 自然,他是军中司马,天御府多年幕僚,理所应当比我一个寸功未立的半路主簿重要得多。可是为什么听了江原义正言辞的一番安排,我心里如此不舒服? 本来因为颇不忿众人轻视,有意要在军中一争高下,现在机会争到手,我反而有正中别人下怀的感觉。 “凌主簿,披上斗篷么?” 不出意料地听见江原的声音,我回头看一眼捧着斗篷的燕七,冷冷道:“不用了,殿下自己留着罢,倒是有什么轻身犯险的事尽管留给我就是。”信步出了辕门,一路沿着斜坡,走到半冻的河滩上。 江原从燕七手里拿过斗篷,紧跟着我下到河滩上:“是你自己主动要去,现在说起来倒好象是我硬派你,岂不好笑?” 我冷笑道:“不如说是正中你下怀罢?” 江原并不否认:“你要去,我确实十分惊喜。” 我讽刺一笑:“那是自然,我去了杜司马便不用涉险,你是这个意思罢。若是换作杜司马陷入敌城不归,你可会不顾他性命下令强攻函谷?” 江原沉默一阵:“我会下令撤军。” 我轻笑点头,心中却是冰凉,看着高处来往巡视的兵士:“你知道他们看我的眼神么?我曾有一时错觉,把自己当成了此中一员,可是看到他们的眼神后才发现,这里不属于我。对这里的多数人来说,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所以少了我也没所谓。” 江原上前一把抓住我肩头,沉声道:“谁说这里不属于你?你没有别的地方,只有这里!所以你要为它流血,为它付出,只有这样,它才会化入你的骨子里,明白么?” 我冷冷看他:“包括为它死?” 江原目中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继而坚定道:“你不会失败。” 我冷笑:“我自己都没有把握,你有?” 他狠狠吐字:“我有。” 我想了片刻:“给我一百名燕骑军。” 江原在腰间解下一块刻满字迹的半月形玉坠:“这个最多可以调动一千名燕骑军。” 我冷冷勾唇:“要陪葬,一百人也够了。” 江原点头:“少一些也好。” “我去写战书,然后立即出发。” 江原又点头,两手却仍是抓住我不放。我将他推开,回头便走,只走了一步又想起什么,回头道:“江原。” “什么?”他立刻急促地问,好像一时间忘了稳重。 我今天头一次发自内心地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只是道:“万一我回不来,替我照顾好裴潜。” 江原走过来,将斗篷披在我身上,郑重道:“你只管自己,他会有人照顾。” 我淡淡道:“殿下,就此别……” 江原忽然勾住我的腰,将我拉进他怀里,用黑色披风将我罩住。眼前一黑,他便低头吻住了我的唇,一只手紧紧将我向他身上按去,仿佛恨不得把我嵌进他身体。 奇怪的是,我非但没有觉得排斥,反而升起一股感动。虽然我已是这次攻城的道具,不成功便要成仁,在今时今地被如许多人漠视之后,还能通过这种方式感到他一点不舍,也算是一种安慰罢。 许久,江原将我放开,低声道:“三日后见。” 我道:“好。”手中握着那枚玉佩,头也不回地离开。 回到营区,我马不停蹄地调拨了一百名燕骑军随我星夜赶路,并指挥他们准备好一应需用的事物。燕骑军里的骑士都是经过高强度训练的精英,对于紧急任务不在话下,只是他们在面对我时照样露出了怀疑神色。 我没有立刻理睬,只是叫过对函谷守军最熟悉的燕骑军百夫长燕九,详细询问了陈显此人的行事风格,这才拟好了战书。 出发时,我站在这些身形矫健的骑士面前,一改平时的懒散神态,目光冷冽地挨个扫过他们脸上。直等到他们的眼神中显露出专注焦急的神色,这才举起江原的半月形玉佩:“我知道你们都对我不服气,也不想跟我做事。”我冷然一笑,“没关系,只要你们认得这个就可以。听好,从现在起,我说的每一句话都等于燕王教令,所有人不得违抗,不得质疑。哪一个心中不服,回来之后尽管与我单独较量,凌悦随时奉陪;但是谁若胆敢在途中不听号令,休怪军法无情!” 燕骑士的目光有了明显变化,类似的训诫想必他们都曾听过,但是这番话由我这个向来被轻视的文官说出,多少还是令他们有些意外。 我顿了一顿,声音稍稍放缓:“诸位都是千里挑一的精英,有些话不用我多说,是为国捐躯为子孙后代留下爵位的好,还是违反军令,株连亲族的好,各位自己掂量。” 面前的燕骑军士竟是出奇安静,此刻他们眼中已没有任何杂质,只是用坚定的目光望向我,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使命。 带队的燕九高喝一声:“都听清楚了没!” “听清了!”众人这才齐声大吼,震得河谷间轰轰回响。 我朝燕九使个眼色,百人燕骑军便悄无声息地出了大营,沿着山溪谷地抄近路向函谷进发。 说到底我心中还是憋着一口气的,否则便不会额外要求百名燕骑军跟随。这次行动,不独做给那些轻视我的将领士兵们看,还要做给摆明了不肯斡旋营救的江原看。 从大军驻留地出发不久,河谷间冲积出的平地渐渐消失,道路夹在迂回起伏的山脉之间,变得愈发难行。我们每人两匹马轮流换骑,只带四天口粮,几乎是没作停留地走了一天加一夜,终于在第二日天色未亮时到达函谷关外的山麓。 伍十长燕十对函谷附近地形十分熟悉,顺利找到一处隐秘的山坳作为扎营地点,我又派斥候将附近仔细搜索一遍,这才命令进入宿营地。 这次长途奔波比初出洛阳时强度大了太多,到达营地时我已觉得全身脱力,许久没发作过的伤势竟然隐隐作痛起来,下马后只晃得几晃,便要向后软倒。情急之中,我一把扯住旁边燕九的胳膊,低声道:“快!扶住我……” 燕九大惊,慌忙将我托住:“大人,怎么了?” 我咬住牙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勉力靠在一株枯树上,轻声道:“下令,一什轮流警戒,余下的每什一队扎营休息。天亮后燕十率人乔装成附近乡民,探查函谷关附近情况。” 燕九点头答应,立刻便将命令传了下去,又焦急地回到我身边:“大人莫不是得了什么急病?” 我哼道:“旧伤而已,挺挺就过去了,紧张个什么。你们难道就没有受伤过?” 燕九便道:“我们死人堆里出来的,摸爬滚打惯了,谁身上没几道口子呢?大人这般文雅,一点磕碰都非同小可,怎能与我们受伤的情形相比。” 我嘿嘿笑道:“怎么,你的意思是我受伤也该是自己摔的?” 燕九忍不住也是“嘿”的一笑,又忙正色道:“属下绝无此意。” “不是此意又是何意?别以为你们那点小心思我看不到。”我长呼一口气,故意拖着嗓子调侃道,“燕九呵燕九,你可是走眼走到函谷了!” 燕九不禁笑道:“大人明鉴,属下并未走眼得太厉害。这一日一夜下来,大人非但没依赖我们照顾,反而将一路行动安排得井井有条,中途几次短暂停留,时间地点拿捏得恰到好处,便是多年行军的老兵也未必如此娴熟,单这一点就令燕九服气!” “打住!”我连忙喝止,狐疑道,“出名的燕骑士精锐居然是马屁精,我可是头一次听说。” 燕九明显想大笑,却怕暴露行迹,又不敢真正出声,只咧着大嘴作出了哈哈大笑的样子,倒是引得我一口喷出来,顺口骂道:“他娘的!你这是何笑法?” 燕九止住笑,却是分外严肃地向我道:“燕骑士只看真本事说话,从不会阿谀奉承!我对大人服气便是服气,没有一句虚言。” 我笑道:“难得受燕骑士亲口夸赞,看来不给陈显点颜色看,倒要对不起你这话了。” 燕九从马背拿下干粮和水袋,黝黑的面庞上目光炯炯:“大人有什么筹划,但作吩咐,我们赴汤蹈火,拼他个你死我活!” 我一瞬间心怀大畅,掴掌道:“此话痛快!军心犹箭,但凭射耳,何言回头?” 燕九精神振奋:“大人当真说到属下心里去了,只是我却说不出这等好辞。”递过手中冷食,“大人快吃罢,吃完了才有精神入关!” 我看着那几乎冻成石块的冷肉与厚饼,干笑着接过:“多谢。” 燕九却是三两下吃完,拿过一条皮毛做的厚被道:“这是燕王特意嘱咐为大人带上的,要大人小心受凉。”粗粗盖在我身上,又转头吩咐,“全佰睡觉,注意戒备!”看着队中兵士都睡下,自己拿条毡被胡乱一裹,也靠在岩石枯草间倒头睡了,不多时酣声响起。 我全身也是疲倦不堪,勉强再吃几口干饼,双眼便不知不觉合上,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得多久,倦意渐渐消散,睁开眼时,一抹天光正透在林间,照得清寒干冷的山间谷地带了些许暖意。燕骑士们已经起身,正在整理随身的盔甲武器。我将手遮在额前向远处望去,只见苍宆当顶,群山叠嶂,天地嵯峨高远,忽然觉得自去国以来,从没有一刻像这般踏实。 燕九见我醒来,立刻道:“大人醒啦?燕十刚刚回来。” 我道:“叫他来。” 燕十一身布衣短打走到我跟前,回报函谷守军一切如常,关外山上未见守军。我思忖一阵,命燕九叫过几位什长,低声布置各项任务。 对大军进攻而言,函谷关是西进北赵的唯一通路,然而对少数人马来说,却可以沿着人迹罕至的崎岖山路绕至关后。这类小路往往险峻难行,且路途曲折遥远,历来少有军队从这些地方进攻。因为往往是后面大军还未运送过去,前面过去的少量兵力已被全部歼灭,有等于无。 我的计划是命五十名燕骑士翻过函谷关旁的山塬,埋伏在函谷关后那条通向关内的狭窄谷道上,不截军队,只截信使;再命四十名燕骑军驻扎在函谷关外的山口策应;我带余下十人入城,力诱陈显出关应战。 我拿着随身匕首在地上比划,将详细布置逐一解说完毕,随口问道:“都明白了么?”却半晌没有听到回应。抬起头才发现燕九等人都是惊愕地半张着嘴,不禁皱眉道:“有问题么?” 燕九缓了下神,这才犹豫道:“大人,我们的任务不是护送您安全入关,伺机而动么?何时,何时变作了在关外行动?” 燕十也道:“只带十人入关,大人但有闪失,我们如何向燕王交代?” 我面色倏然阴沉:“临行前的话你们都忘了么?若只是为了护持我,要你们何用!”说着锵然扔下匕首,“胆敢违令者,就地处决。” 众人目光一慑,便没人再出声反对。 我冷声道:“既然都听见了,那就各自行动罢。燕十,你与手下五十人原地积攒体力,一到天黑立刻行动。鹿皮裹住马蹄,兵器贴身固定,尽力消除各类声响,务必在天明前埋伏妥当。三日内不得放过一个往来信使!” 燕十肃然拱手:“若有闪失,燕十提头来见!” 我又看向燕九等人:“其余人随我绕回大道,在函谷关外三里之地扎起营帐,饮马取水,打火造饭。” “是!” 当函谷关城楼上的哨兵远远看到山口燃起的炊烟,匆匆回去报信时,我与燕九等十名燕骑士已到了城楼之下。 我此时一身宽袖白衣,袖口黑色镶边,长剑系在腰间玉钩上,束腰的丝绦长长垂在膝下,标准的北魏文人士子打扮。燕九等人则是清一色紧袖缁衣,扮作普通随从跟在我身后。 关楼上的守兵伸着脖子向下看了看,有些傲慢地询问:“城下何人?” 燕九亮开嗓子,高声道:“魏国燕王特使求见守城虎威大将军!” 那守兵又遥遥问:“所为何事?” 燕九冷冷道:“军机密事,唯有大将军亲口问得。快去禀报便是!误了大事你可担当得起?” 那守兵啐骂一声,身影消失在城楼垛口之后。 我站在城下,仰视着足有六丈高的坚固城墙,轻轻一笑,对身后的燕九道:“进了这座城,便是插翅都难飞了,不如你们回去,让我一个人入城如何?” 第52章 折冲樽俎 燕九一听便极为不满,冷着脸道:“大人当我们燕骑士无用饭桶么?这次属下便是抗命也不能放大人一人入关!” 我淡淡笑道:“何须动怒?既然如此,那便一同进去罢了。” 说话间,便见眼前吊桥缓缓放下,厚重的大门敞开一道五六尺宽的窄缝。一名普通将领等候在城门口,见了我们冷冷道:“勘验特使令牌。” 燕九上前将一块铜牌递过去,那将领仔细查看过,又冷冷道:“请特使将坐骑交由我们照看,小将自会带你们去见将军。” 我淡淡一拱手:“有劳将军带路。” 话音刚落,便有数名兵士过来牵马,燕九不悦地下令将马缰交到北赵兵士手中。 那将领硬邦邦道:“特使请。” 我们随在那位将领身后,走上层层甲士把守的青石车道。 函谷关城内并不甚大,东西城门之间相距不过数里,自关门笔直向西,出了西城门便是通向关内的唯一道路。一眼望去,城内只有寥寥三两座商铺,余下的便多是平民住房,样式古旧,似乎已多年没有变过。 北魏自夺取北赵关外三十余城之后,开始严密封锁赵人东出,函谷便失去了商旅通行要塞的地位,到现在只作为常年驻守军队的重要关口,虽然只有短短几年,不想已经萧条若此。 行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座还算气派的府第,同样古旧的大门前竟是站了三排重装甲士,显然已到了陈显的帅府。 那将领径自进去禀报,片刻过后便有军吏出门传话:“将军请特使厅前说话,从属人等一律在外等候。” 燕九试着与军吏商量:“请转告将军,我们身有王命,不能离开特使大人半步。” 谁知军吏板着脸训斥道:“勿得聒噪!将军有令,请特使一人入府。” 燕九便有些动怒,正要据理力争,我将他拉住,向那军吏道:“既然将军有命,我们自当遵从。”趁那军吏进门,回头对燕九低声笑,“如何?你便算进来又有什么用?” 燕九恼恨地一跺脚:“我们就守在外面,但有异动,随时冲进去护大人突围。大人一定小心!” 我点点头:“我知道。” 迈进大门,但见一条三尺见宽的粗石路铺于脚下,石路尽头直通房檐宽长的暗青色厅堂,除此之外,院中尽是黄土,竟是再也找不出像样的布置。 那军吏直走到正厅门边:“禀将军,魏国特使进见!”说罢自动退至一旁,拿眼睛看着我,示意我进去。 我站在门槛外,却没有立刻进门,过了片刻,听见里面一声断喝:“特使何在!怎不进来?” 我从容抬脚迈入房内,朗声道:“燕王特使凌悦,拜见虎威大将军。”躬身一拜之际,将大厅粗略扫过一遍。 厅中将领不多,只有寥寥六七人,皆是按照北赵习俗席地而坐。正前方一个魁梧身影将手斜支在矮几上,看见我便是一声冷笑:“特使杵在门口迟迟不进,是何道理?” 我淡淡道:“将军未曾申明缘由,拒人于大门之外,外臣未得允许,故不敢擅入。” 他冷哼道:“巧言诡辩!”傲慢地向我勾勾手指,“走近些,站在那里脸都看不清楚!” 我依言走近,渐渐适应房内的暗淡光线后,才发现此人穿着一件陈旧到褪色的青色战袍,骨架高大却削瘦,颧骨耸起,眼窝深陷,下巴上一丛短须蓬乱得像秋日枯草,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沧桑憔悴,要不是那双闪着精光睥睨视人的眸子,简直就是活脱脱一个逃难流民。然而他却用无比嘲弄的神情看着我,倒好像形容狼狈的人是我不是他。 北赵的军费已经十分困难,根据一些线报来看,有些地方甚至连军粮都供应不起,士卒挨饿已成了常事。陈显身为皇族大将,又是出名的倨傲不羁,居然能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坚守城池而不露丝毫颓丧之气,不能不令人生出几分佩服。一转念间,我拿定了主意,便没有先开口提起下战书的事,却是等着看陈显如何开口。 陈显态度轻慢地从我头顶玉冠一直打量到衣服下摆,又从我脚下再看回脸上,突然一哼:“多大了?” 我虽然知道倨傲之人大多性情古怪,却没想到他开口不问我来意,先问出这么一句,心下戒备之余,不动声色地照实答道:“回将军,下官已虚度廿年又四个春秋。” “屌!长得像十九!”陈显狠狠吐口唾沫,似乎为自己判断有误而懊恼,不过片刻之后他又恢复如常,看着我哼然笑道,“听说江原那小子没了老婆之后,便喜欢在府里养些书生小白脸。怎么,今日终于派上用场,要对着本将军施美人计么?回去告诉江原,不用白费心了,他看上的东西本将军统统看不上!还是自己揣回去暖被窝罢!”说着便自顾自地哈哈大笑,似乎很满意自己说了一句高明且风趣的挖苦话。 陈显这么一笑,坐在他下首一个散发结辫的戎族打扮男子便也张狂的笑出声来,在他的带动下,几个将领便也大笑不止,到后来,连旁边侍立的一众小兵也开始肆无忌惮。一时间大厅里笑声震天,又不时夹杂几句粗鲁的咒骂声,竟是没有停下的征兆。 我独自站在大厅中央,面对一众狂笑的将领士卒,冷冷抬高了声调:“若是诸位以为单凭嘲笑咒骂便能吓退北魏百万大军,那不妨多笑几声。” 这话是冲着陈显说的,离我较近的两名将领将我的话悉数听在耳里,立刻便沉下了脸色,陈显却仍然毫不在意地大笑:“屌!本将军就是要笑死姓江的小子,笑完了再打!打之前能气死更好!” 他这般一说,又引得士卒一阵哄笑,有人高声附和:“对!气死他,打死他!哈哈哈哈!” 我抿了抿嘴,心想若不是他们连我一并嘲笑在内,这话倒也有趣,就不知江原如果亲眼目睹此情此景,表情会是怎样?陈显这人实在也是个厉害角色,经他如此一挑,非但能将函谷军卒长久积压的抑郁之气悉数转移到敌方,还会令城内守军的士气骤然高涨。 然而士气逾高,求战之心越切,此刻对我而言,首要该做的便是趁此点一把火,让他们心中怨恨烧得更猛烈,顺理成章将战书交到陈显手中。 陈显注意到我的视线,讥笑道:“如此深情凝视本将军,莫非美人特使还有话说?” 我面色微沉,没理会下首将领的哄笑,却是睥睨陈显:“久闻将军傲然不群,常以上古名将自比,下官请问,将军空居英雄之名,为何行的却是造谣生事的小人行径?难道对一国使者如此奚落,便是你傲气所在?” 陈显收起笑容,眼神忽转锐利:“你不错,这番话有理有节。不过你虽说得好听,对本将军却是无用。哼哼,本将军行事但凭兴之所致,管不得那套滥俗规矩!说吧,江原让你带什么话?” 我皱眉道:“下官记得将军方才曾说,凡是燕王看上的,你便统统看不上,可是真的?” 陈显纵声便笑:“屌!自然是了,这其中也包括特使你!” 我冷然一笑,字字萧森:“然则,燕王看上了北赵沃野千里,将军自然是看不上的了,不如就此献给燕王如何?” 话音落地,那些本来还在哄笑的将领立时不笑了。陈显还未说话,已经有一名壮年将领拍案站起,怒指我道:“这话欺人太甚!我北赵国土怎能拱手让人?你们北魏夺去我关外三十六座城池,兀自不知满足,今日胆敢要上门来了?” 我冷冷笑道:“听这位将军之意,若是北魏肯就此知足罢手,你们就算失却几座城池,也无怨无悔了?” “你!”那将领一张脸皮顿时涨成酱紫,“锵啷”一声抽出随身斫刀,眨眼间将刀锋横在我颈间。厅内气氛立时大变,只听所有将领在我身后同声喝骂:“猖狂竖子,杀了他!” “枭首示众!” “不杀此贼,难以泄愤!” “杀!” 我眼皮没抬,只淡淡对陈显笑道:“将军属下皆是好本事,就不怕贻笑天下也!杀得凌悦一个小小使者,而且不是魏人,你们北赵便能威风八面,自然而然地收回失地了。到得北赵一统天下之时,可别忘了为下官上香致谢。” 陈显冷笑道:“牙尖嘴利,果然说客!我属下将领皆是铮骨男儿,岂是你这类诡辩之徒可比?你既然自承不是魏人,听口音便是南越人,南越人背信弃义,更是该杀!只是你既然身为燕王使者,要死也该将使命完成,先容你多活片刻又何妨。”一挥手,命那将领撤回了架在我颈间的斫刀。 我轻笑击掌:“将军果然傲而有节,非一般狂狷鲁莽之徒。因此下官却要在送上燕王书信之前劝将军一句话了。” 陈显却是眼角一挑:“我若是不想听呢?” 我微笑道:“将军重兵在握,宝刀在侧,又何惧下官一言?” “你身为北魏使者,能有什么好话说,无非是替江原那小子周旋罢了。” “下官虽为魏国使者,却不忘越赵两国多年交好之谊,于是忍不住私下为将军一谋,将军又何须拒人千里之外?” “呸!去你的两国交好!”陈显狠唾一口,“要利用我赵国拖北魏后腿,买战马、卖兵器粮草时,承诺说得好听,国书也签的爽快。现在南越要交好北魏,于是盟约说毁便毁,招呼都不打!南人阴柔诡诈,连魏人都不如!” 我听他动怒,越发笑吟吟道:“南越背盟,却不是下官背盟,将军可不能一竹竿打翻了一船人。将军逞一时意气,拒不听下官之言,到时可不要追悔莫及。” 陈显一拳砸在桌上,厉声道:“忒啰嗦!本将军偏就不听!把书信递上来!” 我叹息一声,从怀中拿出一支细长的铜管转交给旁边侍立卫兵。陈显动作麻利地除去管口泥封,抽出一卷书信哗地展开,扫得几行,神色渐渐凝重。看完后将纸卷丢给下首的戎族男子:“伏念军师看看!” 我微微惊讶,这才恍然想到,伏念并非姓伏名念,却是戎族名字。北赵有将被俘的戎族人编入军中的传统,军中偶尔有一两个戎族人做下等将领并不奇怪,但眼前这个戎族男子竟然便是陈显军师,这倒真出乎我的意料了。 当今北方中原有两大外患,西戎狄、东胡羯,都是以游牧为生的草原部族。他们精于骑射,来去如风,经常游弋于北方长城附近,骚扰边民抢掠财货,却又极难追击歼灭。不知是否巧合,这两大部族恰恰分别位于赵、魏两国北方,戎狄对北赵、胡羯对北魏,各占一边,却是商量好一般从来没有越界过。 其中胡羯在北魏神武四年被江原一举挫败之后,便无力大举进犯中原,只剩下戎狄在北赵边境常年肆虐。而北赵的戎狄之患几乎全赖河西宇文氏一力抵挡,才没形成气候,因此北赵近五年来虽然频频失地,根基却还算稳固,再加上南越的间接援助,倒也没有乱了阵脚。 如今戎狄人居然能在北赵军中担任重要职务,而且是在如此重要的咽喉要地,难道预示着北赵为了抵抗北魏,已经秘密与戎狄联合?如果真是那样,北魏胜负尚在其次,万一戎狄借机获取渔翁之利,侵入中原腹地,那便是整个华夏之邦的灾难了。 想到此节,我不由暗暗心惊,陈熠若果真这般不顾一切,而北魏对此竟没有收到半点风声,岂非可怕之至? 那叫伏念的戎族军师将战书拿在手中,赫然见到信尾鲜红的燕王印鉴,眼中立时闪过一道令人心悸的寒芒。然而将整封信读完后,他将书信放回陈显面前,目光一直冷冷盯着地面,却是沉默不语。 陈显看他一眼,向旁边护卫喝道:“读!” 那护卫拿起战书,双手展开,便是高声朗诵:“久闻将军英勇天下无匹,惜乎未及交锋,贵国三十余城已尽属我手。今余治军两万,欲与将军会于函谷之东,若将军侥幸得胜,情愿撤去弘农援军,城中粮草拱手相让,不知将军敢来否?” 直到战书读完,多数将领还在瞪着护卫手中那一张信纸,有的脸色阴沉,有的却是面色微微红涨,厅堂中像闷了一口气,却谁都没有先开口。 陈显捏着铜信管在矮几边缓缓敲点,突然将铜管重重一扭,沉声对我道:“不像他帐下文人口气,这是江原亲笔么?” 我看着几乎被扭成麻花的铜管,静静道:“是燕王的意思,由下官代笔。” 陈显目光疏忽一闪,冷笑几声:“讽刺辛辣,言语相激,还兼以利相诱,如此说来,本将军是小看你了?” 我淡然笑道:“将军过奖,代燕王求战,是下官应尽之责。” 陈显哼一声站起身来,咄咄逼人地将目光投向我:“函谷关为关中门户,江原一封战书便要激我出战,想得便宜!” 我微微一笑:“不知将军可知道刘启龙为何攻弘农?目下情势如何?” 陈显冷笑道:“皇上的意思,我又从何得知?刘将军围困弘农已有四日,旬日之间定可破城而入!” 我摇头道:“将军果真这么想,那下官只有表示遗憾了。贵国主有进取弘农之心,看中的就是城中充裕的粮草可作北赵东出据点。可惜刘启龙没有将军的勇猛之气,如今虽将弘农困在中央,自己却也即将成为瓮中之鳖,八万大军覆没在即,岂不令人心痛!” 几名将领听了我的话,脸上露出愕然愤慨之色,军师伏念却仍是冷冷盯着地面不发一言,只有陈显听了仰首一阵大笑,骤然欺到我身前,一把揪住我衣襟狠狠推出去:“屌!你当本将军傻瓜么?我们要收回弘农不错,却还要守住函谷关!刘将军若已成为瓮中之鳖,江原小子又何须下战书以弘农作饵?” 我按住胸口后退几步,这才勉强站稳,仍是悠悠笑道:“将军不信,那便等等看。燕王率四十万大军前来,若想救下弘农简直易如反掌。燕王之所以主动提出以相当兵力与将军对决,一是对将军看重;二是要堂堂正正赢过将军,不至落下以多胜少的话柄;三则将军若眼见刘启龙受困而按兵不动,必定留下见死不救的恶名。而将军若事先与燕王对决,便免去了这一嫌疑,万一得胜又等于援救弘农成功,败了也与将军英明无损,如此利好之市,何乐而不为?” 陈显抱肘听完,轻蔑地一笑:“特使话多又聒噪,看似有理,实则空话连篇!先不说刘将军是否被困,就算皇上落难,我陈显愿意按兵不动,也没个敢多一句嘴!江原那小子本将军鸟都不想鸟,你又算什么东西?倒敢用这等雕虫小技在本将军面前卖弄!” 听到陈显侮骂,我只抬手缓缓理正衣襟,笑得清淡:“下官自然不算什么,但是燕王却似乎非是将军口中的无能之辈。将军号称函谷守军以一当百,却又口口声声以守住函谷关为由拒绝出战,莫不是怕败给燕王的两万人马,从此无颜抬头?” 陈显目光环视厅中,傲然一指:“你看我帐下将领哪个怕了?江原那区区两万人还不够我们喂刀的!你转告他,想要与我交战,函谷关城楼上见!”扬声对门外喝道,“送特使出城!” “将军且慢,”我嘴角微弯,不慌不忙转向陈显,眼中却再无笑意,“燕王大军未到,将军何必着急?燕王给将军一日时间准备,明日过后将军仍不肯出关迎战,到时下官自会前去复命,不需将军亲送。” 陈显冷笑:“我不出战,你还不走了?” 我淡淡道:“使命未完,还请将军通融。燕王事前曾对下官言明,他会在函谷关外摆开阵势等待将军,明日一过,若将军表明不应战,燕王便会在当日撤军!” “他为何不直攻函谷,反而要撤军?”一个冰凉僵硬的声音突兀响起。 我猛然转头,却见本来一直沉默的伏念抬起头来,一双寒目没有丝毫温度,仿佛要直钉进人的心脏一般。我目光立刻一转,轻笑道:“军师问得好,却是问出了燕王的另一个打算。”我负手在厅中踱过几步,见到众人目中露出几丝警惕,却又森然直面陈显,“燕王曾言,陈显将军能应战固然是好,可以全我之名,又能痛快来一场胜负之战!不过万一陈将军畏战不出,我却不必在此胶着,刘启龙八万大军自有我麾下十几万精兵对付,我自可以率其余四十万大军绕道武关或蒲津,到时首位夹击长安,函谷关便成废关!守得再坚固又有何用?” 身后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接着传来愤慨咒骂之声。军师伏念嘴角僵硬,却是又重新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陈显沉着一张脸看我,高耸的颧骨显得愈发尖锐,他缓缓抽出腰间斫刀,食指在刀刃上轻轻一抹,骤然横在我颈上:“你若是信口雌黄,不怕我将你削为两半?” 我感觉到冒着寒气的刀刃在皮肤上左右摩擦,淡淡望他一眼:“将军过去深入万敌丛中,可曾害怕?” 陈显笑道:“好,有几分胆量!那便先请特使驿馆暂住,等本将军与将士们商量完毕,再将结果告诉特使。”他在我肩头重重一拍,倏然撤去刀刃,转身哈哈大笑。 我感到颈间一疼,一股鲜血立时顺着皮肤汩汩流入衣领深处。我微微皱了下眉,却没有说什么,面色平静地依礼向陈显一揖,又向四周将领团团一拜,这才从容转身迈出门槛。 刚出大门,便见燕九正在焦急地来回走动,一个转身与我打了照面,立刻惊喜道:“大人!” 我点点头,脚下不由一软,燕九这才看见我颈上鲜血,不由惊怒不已:“大人受伤了!谁伤的你?陈显?” 我没应声,低头撩起衣摆,准备撕下一缕布条。燕九按住我,立刻撩起自己中衣撕下一大块白布,压在我的颈间。 引我出府的军吏在旁冷冷开口道:“小吏还有其他公务,特使请快些走路。” 燕九大怒:“你娘的没看见伤了人么?你敢催促,老子现在杀了你!” 军吏冷笑道:“这里怎么说也是赵国关城,你们要猖狂也该看看地方。尊驾要不想被剁成肉酱,嘴上还须积点阴德。” 燕九还要说话,我冲他使个眼色,便向军吏道:“请大人带路。” 军吏这才沉着脸走上车道,飞快地在前面引路。燕九暗骂一声,向其余九名燕骑士喝声:“跟上保护大人!” 到了城内驿馆,那军吏只是对馆中门吏交代一句:“看好,这是魏国特使。”便倏忽消失了,似乎一刻也不愿多留。 安置好住处以后,我立刻命其余人守在门外,只将燕九叫进房里,悄声交代了与陈显等人的谈话过程。燕九听了不无担心,只怕陈显考虑一日后仍不肯出战,而又被他看出江原要强攻函谷关,事先有了埋伏,那便十分凶险了。 我皱眉道:“这个暂时没有问题,毕竟以总体战略看来,避开函谷关才是上策,历来攻取关中皆是如此,我想陈显也是被我这最后一段话打动的。” 燕九盘膝坐在矮几旁,沉思道:“大人说刘启龙必将受困,万一陈显听信此言,以他的性格是救还是不救?” 我抬眼看他:“陈显的脾性还是你告诉我的,你说呢?” 燕九想了一想:“我看不会,赵人重利,出行无利,陈显应不会轻举妄动。” “那便是了,”我淡淡一笑,“陈显必会派人侦查刘启龙情况,若是发现实际上刘启龙已经快要攻破弘农,他会怎么做?既然弘农胜券在握,趁着刘启龙还未成功,轻而易举将功劳抢来,岂不是最大好处?” 燕九惊喜道:“大人说得有理。” 我又摇摇头:“别高兴太早,陈显警惕性很高,就算他同意应战,也不会不留后手。那个戎族军师十分高深莫测,我们之前根本没有他的情报,至今摸不透他的底细,依我看,此人是关系我们是否成功的最大变数。” “那……” 我叹道:“等一等吧。现在最要紧的却不是陈显是否出战了,燕九,你等会随我在城内转转,看看有无其他戎狄族人的蛛丝马迹,我们需要弄清北赵到底有没有与戎狄联合。万一确有此事,需要立刻通知燕王。” 燕九“嗨”了一声,又关切地道:“大人白衣上染了血迹,不如现在脱下来,属下命人去清洗一下?” 我低头看看身上,笑道:“也好,否则明天又要受人嘲弄了。不过只将沾了血迹的地方洗去便可,内衣看不见,随他去了。”说着解开衣带递给燕九,看着他出门,才倚在地铺旁那扇粗朴厚重的屏风上,有些疲倦地闭上眼。 过了不久,模糊听见有人敲门,我心想定是燕九回来,便道:“进来。” 刚直起身,门就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翻毛裘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瞬间,寒冷的空气仿佛在他身上凝结了一般,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目光在我颈间停留,接着他操着不太流利的官话僵冷开口:“凌特使,可愿与本官谈谈?” “不胜荣幸。”我并未起身,有些冷漠地抬头看他,“不知军师有何事指教?” 伏念似乎并没注意我的态度,只是干脆地坐在我对面,冷冷道:“应是我请教特使才对。特使一席话耸动人心,令我们进退两难,然而特使送上战书之前曾提到,要为赵越两国之谊,以一句话劝说将军,却不知是哪一句?” “你们?”我不由一笑,慢慢倚回屏风上,“戎狄族人何时与北赵军人这般生死相依了?是陈显让你来问的?” “不,是下官自己好奇。” 我又一笑:“陈将军心气高傲,不肯受我一言,军师私自相问算是哪般?” 伏念语气冷硬:“事关军务,却不能凭傲气行事。下官身为军师,便要为将军排忧谋策。” 我笑道:“军师一定要听,下官说也无妨。那不过说客以退为进的惯用伎俩而已,内容却是信口所至,目的只为完成下官此行任务,岂有他哉?陈将军不受下官激将,是他聪明之处,逼得下官只能以实情相告。如今陈将军答应考虑,也是因他精明识务,如何军师却反而琢磨不透了?” 伏念冷冷道:“特使何需隐瞒,南越过去对北魏多有牵制,你身为越人,难道就希望看着魏国攻入北赵而充当帮凶么?” 我目光一闪:“敢问军师供职北赵,是靠了戎狄部族,还是凭了自己?” 伏念看我一眼,寒气袭人地笑了:“原来特使担心我戎狄部族与赵国联手。请问特使,我靠了戎狄部族如何,凭自己获取官职又如何?” 我微微一笑:“若是戎狄首领已与赵国朝廷有约,那便不是单纯的华夏之争,不论陈将军是否应战,燕王自当退却,由魏王亲自出面与北赵皇帝交涉。若是军师以个人身份出仕,与邦国大义无涉,下官照旧秉持燕王命令,在此等候陈显将军的决定。我这解释可让军师满意?” 伏念冷冷逼问:“他真会因此退兵么?难道是怕了戎狄铁骑?” 我扬起下巴,轻松地笑道:“是否退兵这倒难说了,说是害怕却绝无此理。当年胡羯也是纵横草原,勇猛难当,不是一样被燕王打得望风而逃,至今无力侵犯中原?燕王素来手段铁腕,一个不高兴,干脆先打了戎狄也是有可能的。军师自问,戎狄的实力比起胡羯却是怎样?” 伏念闻言,脸色骤然又冷了几分,却是半晌无语。过了一阵,忽然站起身:“告辞!”却是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我皱眉想了一阵,猜不出他是因何而来,若是存心试探虚实,从方才那一席话他能得到什么?猜出江原无论如何不会退兵?那他简直可以通神了。这戎族人当真不可以常理揣度。 伏念走后许久,燕九才匆匆进来,在我身边轻问道:“大人睡了么?” 我霍地睁眼起身:“有什么发现?” 燕九表情明显吓了一跳,连忙压低声音道:“大人别急,听属下慢讲。” 我这才注意到他左手上搭着我的外衣,血迹已经清理干净,衣襟上一片将干未干的水渍,燕九自己的衣袖却湿到了手肘,不由笑道:“做这种活计真难为你了。” 燕九忙摆手道:“害得大人受伤,属下心中惭愧,这点事算什么。” 我笑:“这个不关你事,坐下说罢。” 燕九这才面色肃然地跟我说起,他方才悄悄出去转了转,发现北赵人练兵有问题!许多士兵不是通常的全副铁甲,却是换成了轻便皮甲,武器配备为弓箭、长矛、斫刀,兼配少量轻便机弩。赵人士兵骑马在校场上疏忽来去,非但速度迅捷惊人,而且走马射箭,手法自如,五十步内箭箭能射中靶心,竟是兼顾中原骑兵的严谨和草原部族的灵动机敏! 我听得一惊,立刻拿过燕九手上外衣,边穿边道:“走!去看看!” 燕九急拉住我:“大人不能去了,赵军守卫严密,属下方才已被哨兵发现踪迹,推说迷路才未被当场擒拿,最后还是由五个赵兵送回来的。” 我牙齿一咬:“快!拿纸笔,我要给燕王密报,你准备一下,连夜出城送信。” 第53章 函谷血光 燕九不明所以,却也看出事态紧急,立刻答应一声,找出纸笔与铜管泥封,自己急忙出门找其他燕骑士说明变动情况。 我在墨汁中狠狠蘸了蘸,擎着笔杆悬停在白纸上方,微一凝神,便是飞快下笔。这怕是我有史以来写得最快的一封书信,笔势连绵不停,片即刻写好塞入铜管之中。 从伏念语气态度来看,戎狄即使与北赵有涉也十分有限,反倒伏念一番语意不明的试探,让我有了他可能会支持陈显出战的想法。再联系燕九的发现,我几乎已可以肯定他们是准备出手了。 对于深恨江原的北赵军卒来说,江原仅率两万人马挑战,已是难得的实力均等了,就算看出江原有意以自己做饵,却也难以完全不受诱惑。也是因为这样,当我提到一旦函谷守军不出战,江原便会率大军绕道时,陈显与伏念陷入了两难。他们知道函谷关至关重要,随时提防着北魏是否使诈,却也更不想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若是我所料不错,刘启龙攻打弘农进展顺利,固然是陈显决定出战的前提,最根本的原因,却是他对自己手中这支军队有着足够的自信。北赵骑兵不为人知的巨大变化,说明陈显早就在着手训练一支强劲的力量,使他可以随时由守势转为攻势,在适当时机给予魏军沉重打击。而北赵在骑兵的迅速变强,假设是由伏念一力促成,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一个戎族人会在陈显军中占据高位。 包括江原在内的魏国将领,事先对赵军的突然变化毫不知情,若是陈显居然出其不意取得了胜利,非但函谷关难以攻下,两万兵士还要面临覆灭危险。江原一旦陷入危局,包围刘启龙却又佯装疲软的魏军必然阵脚大乱,攻赵计划全盘崩溃便在一瞬之间。原本的诱敌之计,竟成了生生冒险,不由得令人捏把冷汗! 用最快的速度密封好铜管,我长吁一口气,打开房门,对外面的燕骑士扫了一眼,做了一个暗语手势,重又关上。不久门外便像是起了争执,几个人急促敲门,叫嚷着要我评理,接着乱哄哄闯入房内。 我等在门边,将铜管放入燕九手中,在嘈杂声中低声叮嘱:“你务必出城去,把这个交到燕王手中,然后把你看到的一切描述给燕王知道,越快越好!” 燕九目中一急,张口欲问,我用眼神阻止,沉声道:“你的动作被人察觉了,虽然侥幸拖得一刻,不久就会传到陈显或伏念耳中,到时你就是想走也出不去了。”我说着将他拖到门后,“等会赵人过来查看,你趁乱出门,然后设法出城!” 燕九一阵沉默,终是忍不住问:“大人,你呢?” 我谨慎地看他一阵,缓缓道:“我在城内稳住陈显。切记,这消息关系着燕王与两万军士的生死,不要辜负了他们。” 燕九立时了然,他肃然将铜管藏起,对我深深拱手,便再不发一言。不久闻讯赶来的驿馆守兵进门询问,我笑着对他们解释误会,故意将注意引开,再转眼时,燕九的身影已经消失。 只过了不到半柱香功夫,先前在城门为我们引路的那位将领便带兵赶到,站在房内看了一圈,冷冷道:“记得特使带了十人随从,怎么少了一人?” 我淡淡道:“方才下属们起了纷争,那位下属一时生气便走了出去,想必片刻即回。” “是么?特使驭下如此松弛,倒让本将军不放心了。”随着声音响起,陈显带着一脸讥讽出现在门口。 我略带惊讶地转身:“这是怎么说?区区小事竟然惊动将军大人亲自前来,下官可万万担待不起了。” “特使乃是贵客,本将军理应加倍重视,出了状况又怎么能置身事外?”陈显说着大步迈进房中,在矮几边霍地一甩旧披风坐下,腰间的精铸斫刀发出锵啷一声闷响。 燕骑士们早知道陈显不是易与之辈,如今亲眼见他这般形容举止,更是显露出警惕神色。陈显冷冷一笑,后背向身边木屏上一靠,长大的马靴翘上桌面,这才慢慢开口:“本将军接到军报,特使这里有一名随从擅闯校场偷看我军练兵。不知偷看的那位是谁,与出走的那位可是同一人?” 我眨眼微笑道:“将军明鉴,这人是下官随从燕九,因为对城内不熟而误闯校场,引起贵军将士不满,回来后已被我狠狠训了一顿,命他立刻去将军府中请罪。说来好笑,燕九这人长得顶天立地,胆子却实在不大,更害怕将军责罚。下官没有办法,只好让几名随从陪他前去,谁知这些人互相推诿,竟是没一人肯去。燕九心里一急,便与众人翻了脸,自己出门去了。” 陈显冷笑着看我:“如此说来,他偷窥我军,却是误会一场了?” 我用笃定的语气道:“纯属无心之失,还请将军宽宏。燕九心中一直惶恐,想必此刻已去将军府请罪了,只是不想将军来了这里,定是两相岔路了。” 陈显目光一闪,便是大笑:“既然他有心认错,本将军怎能得理不饶?特使放心,只要他没有私自出关,便是一切好说!”抬头对首先带兵进来的那位将领道:“通令全城,有发现陌生面孔在城中乱逛者立即上报!你加派人手协助成将军寻人,天黑前务必找到,别让贵客又走错了路。” “是!”那将军抬手一挥,留下守卫陈显的亲兵,自己则带着另一拨兵士开出驿馆。 陈显转头殷切地向我笑道:“特使,左右无事,我们就在此等候如何?” 我也立刻陪笑道:“悉听将军安排。” 陈显笑着点头:“只要那位随从一来,特使的话便即刻验证,等到误会解开,本将军亲自请你喝酒!” 我忙拱手:“下官惶恐,都是下官之失所致。” 陈显哈哈大笑:“特使突然如此谦恭,本将军不习惯了!来坐坐坐!”伸手便拉我坐下,又朝九名燕骑士笑道,“你们也坐!一起等他来喝酒!” 燕骑士们面色沉冷地看着陈显,见我被他拉着,只得就地坐了。 我一边假意应付着陈显看似殷勤实则要挟意味浓重的话语,一边暗暗注意着门外的动静,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起初缓慢得叫人发慌,后来变得轻快起来。相反,陈显从最初的胸有成竹,渐渐变得有些焦躁阴沉。 夜幕降临,陈显在听完又一次贴耳回报之后,终于大脚一抬将那信兵踹去,狠狠道:“屌!就不会报些有用的!”他忽地站起身冲到门口,抽出随身斫刀,一刀砍在门框上,大骂道:“把成雄那儿子给我叫回来!告诉他不用找了!娘的脓包饭桶!” 不消片刻,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髭髯将军匆匆赶来,陈显沉沉看我一眼,便引着那将军径自走到院中去了。没有听见预料中的高声大骂,只听到一阵严肃的交谈声,陈显便又阴沉着脸返回房中。那叫成雄的副将一脸惭色地跟进来,目望陈显,似乎在等待着他发落。 陈显背着手,站在新点起的烛光下一声冷笑:“凌特使,两个多时辰已过,天都要黑透了,你那惶恐着要赔礼道歉的随从何在?” 我慢慢摇头:“下官实在也觉得纳闷,难道他竟然因为害怕,一个人出城了?” “屌话!”陈显猛地将我从地上提起,一把掐住我咽喉,“若是个普通随从,他能轻易出得了城么?到现在你还敢跟我装!”几名燕骑士见状立刻拔剑,马上被陈显手下的武士用刀刃架住脖颈。 我向他们摇手示意,对陈显轻笑道:“他能随我出使,自然有些能耐,但也只不过是个随从罢了。下官也是按常理猜测他去向而已,错对还要看结果说话,何时敢瞒将军了?又何来假装之说?” 陈显冷笑数声:“不管你怎样狡辩,如今这随从出城,就要当作偷窃军情看待!他既逃走,特使与你剩下的随从便要顶罪了——你那些属下还好,特使文士一个,到时不知受不受得住?” 我淡淡道:“燕九一人犯错,下官身为上级理应顶罪。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将军何须牵扯他人?” 陈显手腕扭动,凶狠道:“本将军高兴如何就如何!”手指猛然合拢,便在我喉管下掐紧。 喉间骤然传来剧痛,呼吸立时困难起来,我对陈显怒目而视,却掰不开他的手指,只觉得视线越来越微弱。 陈显看看燕骑士面上露出的悲愤神色,冷声一笑。我感觉喉间突然一松,身体立刻毫无防备地摔到地上,剧烈咳嗽起来。陈显嘲弄的语调在我头顶嗡嗡响:“本将军明日再与特使好好切磋。”说罢向守军道,“看好了,再逃一个,拿自己抵命!” 一名燕骑士忙过来将我扶起,我看着陈显远去的背影,却是轻蔑一笑。陈显,任你精明多算,这一回合却是输给了我,逞凶发狠也改变不了! 约莫陈显彻底出了驿馆,我立刻吩咐关好房门,开始布置第二日行动。等九名燕骑士齐聚桌边,我低声道:“燕九已经顺利出城,陈显的策略很可能改变,我们明日要做的就是进一步巩固陈显出战的念头,确保万无一失!”燕骑士眼中都射出热切光芒,我扫过他们脸上神色,却不由得顿了一顿。 “大人若已有计策,则请大人明示。”一名稍年长燕骑士看出我停顿,立刻紧跟着道。 我神色凝重地低声开口:“燕九一走,我们俱是凶多吉少。但我明日的计策有可能立即伤及诸位性命,并且难免残忍。有谁觉得困难,可以先提出来,我会尽力想办法保他无虞。” 燕骑士们听罢互相对视一眼,却是谁也没有开口。 我淡淡笑道:“怎么,都不好意思说么?” “大人说什么话?我们若是贪生怕死,谁还配做燕骑士?”一个年轻燕骑士低声嘟囔。 “对,有什么好问的?大不了一死,死了还为国争光,这可是大人以前说的!”又有人表示不满。 等到所有的燕骑士都陆续表明了自己立场,我眼神微闪:“既然如此,便都听我号令行事了,中途可没法反悔。” 燕骑士们同声道:“为国赴难,绝无反悔!” 我将他们喊近些,将安排说与他们知道,又与几名善机变的燕骑士反复推演,定下了第二日与陈显等人周旋的套路,直到东方泛白才宽衣休息。 第二日上午,我被带进陈显的府邸,却见陈显与手下将领皆是全副甲胄列坐堂上,就连军师伏念也换了一身紧身戎服,在腰间别了一柄胡刀。 陈显见了我,揶揄道:“听说特使亮了一夜的灯,莫非怕本将军半夜找你问罪么?” 我笑着拱手道:“正是,将军昨日愤怒而去,下官一直担心将军怒气难消,再返回来拿下官出气。” 陈显哼地一声冷笑:“本将军公务繁忙,区区小事早忘得一干二净,却让特使白白担心了。” 我微笑道:“担心并未成真,下官心中唯余窃喜,倒没什么遗憾。” “那么本将军现在将你召来,特使可又担心了?” 我略一抿嘴:“如此,下官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陈显冷冷道:“为何?” “因为将军方才已经言明,早已将昨日的事忘得干干净净,而今日之事还没开始,因此下官无从担忧。” 陈显嘴角微微抽搐,冷笑道:“好得很,本将军都要被你绕进去了。你不妨猜猜,本将军召你来所为何事?” 我淡淡一笑:“必是将军有了应战决定,命下官将回信带给燕王。” 陈显一按刀柄站起,森然道:“特使不用猜得太早,本将军出不出兵还两说着呢!我要你先随本将军去看一个地方,看过之后,特使也不用回去了!”随着他离开座位,其余将领也陆续起身,军师伏念却是先行退出了门。 我笑道:“将军喜欢,下官便多留几日。只要将军今日能将回信送达燕王,下官等人的使命便也完成了,派谁去也无妨。” 陈显扫我一眼,冷笑道:“你好像不知道害怕为何物,难道死到临头也能这样自若么?” 我轻轻一笑:“将军好奇,不妨试一试。” 陈显看着我,肩头耸动一阵,继而大笑着往外走:“屌!这人有意思!若非是魏国信使,我倒真想留在帐中了!” 我随着陈显等人出了帅府,沿着城中最宽的那条驰道前行,不多久来到一处被高墙围出的空旷场地。只看得一眼,我便明白这就是陈显的练兵校场。因为地势所限,这里比普通校场显得局促许多,但仍然可以容纳几百名士兵进行日常操练。 早已到达场地的伏念这时迎上前来,冷声道:“一切备妥,请将军检阅。” 陈显微微一哼,便带头大步走上旁边的观武台。从台上放眼看去,北赵士兵果然如燕九描述的一样,骑战术都吸取了戎狄部族的经验,完全发挥了战马的灵活与速度,相形之下,中原的重甲骑兵便凝滞笨拙得多了。 见我看得专注,陈显高声笑道:“特使对我麾下骑兵有何感想?” 我淡淡道:“将军让下官亲眼见到了贵军操练情况,下官看过之后确实没理由再出城了。” 陈显嘲笑道:“早看出特使对我军情况极为好奇,索性带你来看个够!本将军成人之美,传出去也是佳话一段哪!”身后将领同声大笑。陈显又向我道:“特使且说,我这些骑兵是不是魏国骑兵的克星,江原的燕骑士据说横行天下,可有这般灵动机敏?” 听了陈显的话,我嘴角轻轻扬起,重新看了看场中,却没说话。 陈显鼻孔中重重一哼:“怎么,特使好似不以为然?” 我摇头轻笑:“燕骑士是魏军精锐,个个千里挑一,将军只练得几支效仿戎狄的骑兵,便要与燕骑士相比,未免有些自视过高了。” 陈显面色骤沉:“你说我骑兵比不上燕骑士?” 我怡然笑道:“下官身边的亲随便是燕骑士出身,将军不相信的话,不妨叫他们与将军骑兵比上一比。假若将军落败,我看将军便不用出城应战了,龟缩城中还可以免去丢脸。” 陈显“呸”地吐口唾沫,冷笑道:“你但说败,不说胜,安的什么心!”厉声冲身后一名将领道,“去,把魏国那九个随从带来,本将军倒要看看燕骑士有什么能耐!” 那将领立刻领命而去,不久便将九名燕骑士带到了教场。陈显倨傲地冷冷扫他们一眼,沉声道:“你们不是燕骑士么?今日就与我手下精兵好好较量一场,赢了放你们回去,输了就当我军中祭品!”又指我道,“你们的特使大人也一同陪葬!” 九名燕骑士一片沉寂,表情却是刀石般坚毅,陈显大笑道:“好!没有怯色,算得勇士。尽管拿出你们的真本事来,明白了?”接着回头吩咐,“给他们马匹、护甲和刀剑,成将军选九个精锐骑士与他们对阵!” 我低下头,明白陈显此刻虽然故作笑声不断,实际自昨夜之后已经怒到极点。虽然没有说破,他对我安排燕九出城送信的做法是一清二楚的,今日只不过借了这个由头名正言顺将我这个特使拘禁。而对于燕骑士,更是除之而后快,哪有赢了就放走的道理? “特使站着不舒服,不如坐着好好观赏如何?”陈显站到我正前方,表情虽然笑着,却带了些说不出的残忍之色。 我轻松一笑:“多谢将军关切,悉随安排。” 陈显打个响指,便有两名士兵抬过一张齐腰高的木凳,凳面却只有半尺长、三分宽,人坐在上面不但比站着难受,还会摇晃不稳。陈显笑道:“特使请坐。” 我面色微变:“将军也算当世英雄,没想到却用这等卑劣方式侮人。” 陈显轻轻将一柄锋利的匕首抵在我后颈,笑道:“这是伏念军师的主意,本将军觉得新奇有趣,于是便同意了。特使觉得这等小事便是卑劣,那不妨回去问问你那夺人之爱的燕王什么才算卑劣!”说罢命人强行将我架上木凳,朝场内一挥令旗,“开始!” 话音刚落便是一通战鼓,校场两侧早已列阵完毕的两队马匹便闪电般向对方冲去。 魏军燕骑士都是一人精通数种战法的精锐之士,骑术更是娴熟无比,两军对阵胶着之时,燕骑士往往能仅凭数百人插入敌方军队,从而打乱阵型,瓦解攻势,可以说是江原的王牌部队。此刻他们人人将盾牌半挡在马腹之前,手肘与腿弯则同时夹住长矛,这种做法具有极强的进攻力,若是正面撞上敌军,借着战马的冲击就能将敌人一举贯穿。燕骑士只有九人,却恰好形成一个锥形骑阵,隆隆战鼓中,但见一个尖锐的三角风雷般向横列成一排的赵军直插而去,眼看便将赵军队形横切为两半。 校场周围一片惊叹,陈显咬着牙笑道:“屌,还是有两下子,下一轮冲击看你能嚣张得了!” 他话未说完时,两队骑士已经掉头开始了第二轮对冲,燕骑士这时已自动分成了三个锥形阵,风驰电掣般冲向赵军,立时又将赵军分割为四块!如此一来,赵军立时成以少对多之势,两两被燕骑军分割,最多的一组也不过与燕骑军实力相当而已。不论赵军怎样冲击,非但无法会合,且始终有一组人马隔离于战阵之外无法形成有效进攻。 陈显面有愠色,走下观武台跨上一匹高头骏马就冲到战阵之外,只见他拿着斫刀不住挥舞,也不知冲那些骑士吼了些什么,阵中赵军的步伐渐渐沉稳起来。等到陈显纵马回到场地边缘,阵中情势已发生了明显变化。 虽然燕骑士一上来就将赵军牢牢压制,但赵军骑士的灵活确实惊人,这样来来回回的冲击与近身搏斗,他们竟然能在眼看要撞上长矛时及时躲过攻击,而燕骑士素来以快猛狠著称,却始终无法伤到赵军骑士要害。一来二去中,反而令赵军骑士又渐渐结成了阵型。 又一次猛烈对冲!燕骑士堪堪拨转马头回身之际,一声尖利的呼啸破空响起,几十支劲猛长箭嗖嗖直射他们面门!观众里发出一阵兴奋的骚动,只见赵军骑士以脚张弓,边发出连珠羽箭,边闪电般策马向燕骑士冲去。 危险!我不由将身子向后一倾,蓦然发现后面还顶了一件冰凉的物事,一个更为冰冷的声音响起:“特使最好能保持不动,否则这匕首的刀尖就要刺入你头颈了。” 不知何时,小小高耸的观武台上似乎只剩了我与伏念两人,其余将领都到校场边摇旗呐喊去了。我淡淡一笑:“军师好兴致,这么在半空举着也不嫌手酸。” 伏念冷冷道:“特使兴致只有比我更好,能亲眼见到自己随从丧命的全部过程。” 我嘴唇微抖了一下,冷笑道:“我看军师的戎族训法也不过尔尔,你看场中形势,却是未必胜得过燕骑士。” 伏念凉凉道:“不过也架不住他们自己找死,是不是?不用再过多久,这些燕骑士便会一个个死在赵军手下,特使对这一点也是知道的,又何须瞒过本官。” 我胸中一滞,不由回头看向伏念,只动了一下,便觉颈上匕首划破了皮肤,伏念冷声道:“别动!” 我僵硬道:“军师到底何意?” 伏念低声冷笑:“特使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何用问别人长短?你今日的心思虽被我看透,我却不会说破,各取所需而已。” 我警惕问道:“你想要什么?” 伏念冷冷道:“特使不及时欣赏你亲随的死态么?” 我全身一颤,再看场中时只觉得手脚冰凉。一个赵军骑士正飞速绕到一名燕骑士身侧,速度快得令人眩晕,燕骑士察觉有异,正要闪身时,赵军骑士手起刀落,砍入了他的脖颈。血雾飞溅,那燕骑士还要硬撑着举刀,被另一名赵军砍落马下。不远处,早有两名中箭的燕骑士坠马,鲜血染红了地上黄土,而没落马的燕骑士仍在与赵军拼杀。 伏念寒声道:“特使可别昏过去,这场精彩的好戏怎能少了你的参与。” 我眼睛酸涩,静静笑道:“军师这担心却是多余的,我怎能不奉陪到底?” 伏念哼了一声:“不错,这本就是你的安排,你自己当然也绝不是善类。” 我沉默地看着校场中混战的人马,看着校场周围大笑的北赵兵将,后背只是微微一动,便能触碰到伏念手中寒气森然的匕首。我可以找到空隙躲过伏念的匕首,然后前去与陈显交涉条件,尽力保住他们的性命。然而这个念头只在脑中一闪而逝,我最终只是沉默地坐着,狠下心看着他们一个个成为赵军发泄仇恨的道具,用他们的鲜血抹去陈显最后一丝疑虑。 最后一个燕骑士骑在马上,我看得出他在努力平衡自己受伤的身体,然后他拿起长矛,毫不犹豫地夹马冲向赵军。两声闷响先后响起,他戳中了其中一个赵军骑士的马头,赵军却戳穿了他的胸膛。落马之前,他向我这边平静地望了一眼,似乎在用眼神告诉我,任务已经完成…… 伏念的匕首慢慢从脑后拿开,我晃了一晃,在地上站稳,眼睛深深望向校场,寒风从上方吹过,卷起一阵阵回旋的黄土。 远远传来陈显向手下兵将们高声大笑:“燕骑士虽猛,却不足惧!今日准备一天,明早出关,杀魏军个片甲不留!” 霎时,校场中欢呼震天,北赵士兵们同声大吼:“杀掉魏军,片甲不留!”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关心,终于不发烧了,但是咳得很厉害,需要多休息,大家久等了。 改错字 上图:《南越山川地形图》 本文地理基本参照三国时代。 以下这段话,大家看了就看了, 就算回复也请不要提到另一篇文,以免造成不必要伤害和争论,谢谢想看就点:对某些问题的回应说明 第54章 生死交锋 城中刁斗堪堪敲过四更,天色尚在朦胧之中,函谷关城门已是隆隆敞开,身穿甲胄的赵军排着严整的队形涌出城外,向函谷东侧较为开阔的地点进发。 我被反缚着双手安置在一匹瘦弱的战马上,跟随在陈显中军之侧,他之所以没有立刻杀我,恐怕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要将我押到军前示威。鉴于伏念坚持认定我是魏军中的重要人物,所以陈显很可能听从了他的某些安排,到时当着江原的面将我砍了也未可知。 我无奈笑了一下,没再想下去,心道还是想些有趣的事比较实际。于是借着马上的开阔视野仔细观察赵军旗号,试着揣摩陈显的策略。 陈显虽然表现狂妄,实际还是很谨慎的,在确定了刘启龙形势大好,北魏骑兵又不是自己对手的情况下,两万守军仍然只出动了一万两千人。陈显的算盘精细,万一战况不利,凭借守城的八千人,仍是有实力将魏军阻在函谷关之外。不止如此,就是出战的一万两千多人也并非全用于正面迎击,若是我所料不错,函谷关两侧的山坳丛林中一定还埋伏了部分赵军,伺机在两军鏖战时包抄敌人后路。 能引得陈显出战,我的任务便已完成,赵军的种种作战安排已不在我能力和职责之内,假若还能活到战斗结束,我倒是对江原怎样与陈显对抗拭目以待。只是…… 我嘴角轻轻一抿,扬头对陈显道:“将军与副将一同出战,却让军师留守关城,真的就如此放心?” 陈显斜睨我一眼:“你要挑拨我与军师间的关系,最好用点高明的手段。” 我笑道:“将军未免太敏感了,下官不过随便问问,怎么就与挑拨扯上关系,难道军师果然曾背着将军做过什么?” 陈显讥讽道:“特使这个时候还是多为自己的性命操操心罢!” 我叹道:“下官的性命全在将军手中,却也知道操心无用。不过昨日军师一力主战,今日却坚持留守城中,未免让人疑惑。” 陈显冷笑道:“你倒是想得够多!” 我恍然:“原来下官是多嘴了,将军应该早便想到了罢。” 陈显面色微沉,显然发觉既不能承认也无法否认,终于哼地一声重重夹了下马腹,他座下那匹枣红马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刚行得不远,却有斥候飞速前来,见了陈显立刻滚鞍下马:“禀将军,魏军已在三里之外!” 陈显听罢立即下令:“全军全速推进!副将成雄先期布阵,左右军策应两翼!” 赵军人马装束本来就十分轻便,听到陈显下令,速度更是明显加快,不多久便远远看见对面有黑色纛旗向这边行来,一望可知是魏军主力。魏军显然也发现了陈显军队,也是边行进边布阵,等到两军相距只有一箭之地时,双方停住脚步,遥遥对峙。 陈显对身旁一名偏将道:“去阵前喊话,叫江原亲自出来!就说他军中特使在此,躲在后面不来的话,本将军就把特使的首级送到他面前!” 那偏将领命而去,也听不见他喊了些什么,过得片刻返回来道:“魏军同意主帅出面,请将军前去一叙,并要求带上特使,以证实所言无虚。” 陈显冷笑一声:“二十个护卫随我到阵前,带上特使,本将军要亲自会会江原那小子。” 立刻有二十名护卫领命出列,陈显命牵住我马匹的步卒走在前面,沿着中军让出的道路走到阵前。只见对面魏军黑沉沉一片,最前面几排是步卒,手里都拿着弓弩对准了前方,见我们从赵军中走出,有不少魏军更是拉起弓弦做出就要射击的样子。 陈显勒住马缰,扫视一眼阵前魏军,冷冷道:“江原呢?此刻要作缩头乌龟么?” 话音刚落,却见对面几点黑影一闪,陈显身边护卫立刻飞速舞动长矛,几支长箭被打落在地。陈显身边偏将大怒吼道:“魏军再敢放箭,特使凌悦便是刀下之鬼!”说着抽出随身马刀横在我身前。 魏军却似乎并未在意,仍是张弓作势要射,那偏将高声向陈显道:“魏军背信,请将军返回中军,以防中计!”说着高高举起马刀,猛力向我头上砍来。 “且慢!”一支带着骨哨的鸣镝呼啸而来,打掉了那偏将举起的马刀,一名身穿明光铠甲的青年将军如风般直穿到阵前。他肃然对弓弩手主将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转向陈显方向:“哪位是陈显将军?江原来迟,以致前军误射,还望贵军海涵。” 他这般骤然从军中出现,昂首立马在弓弩严整的魏军阵前,足蹬高腰皮靴,腰系龙鳞长剑,头盔上的黑羽随着寒风轻颤,一时恍如天神降临一般。那赵军偏将眼睛直了直,滚下鞍将马刀捡起,重又握紧了才翻身上马。 陈显策马踏前几步,冷冷笑道:“燕王好箭法,你再晚来得片刻,贵军特使就要做刀下孤鬼了。” 江原淡淡向我扫了一眼,对陈显道:“将军不回信件,扣留鄙军使者,还要当着我军之前斩杀特使,实在有违邦交之道。” 陈显不屑地笑道:“你何必跟我装正经,若非贵军使者偷窥我军情,本将军怎能不以礼待他?你江原敢说没有收到他的密报?” 江原目光一闪:“原来如此,不过本王从未收到什么密报,只是一直在专心等待将军回信,将军说特使偷窥军情,未免太过武断了。如今两军对峙,也无所谓军情泄露,就请将军将我特使放回如何?” 陈显大笑道:“你说放回便放回,我这将军岂不是白做了?燕王若真的在乎这位特使,不如现在就退兵认输,本将军或者可以考虑放他回去!” 江原再度看我一眼,淡淡一笑:“将军真会玩笑,岂有将领因为一个小小使者就退兵的道理?既然将军不肯放人,那本王只有击败贵军,凭实力将特使迎回了。” 陈显冷笑道:“刀剑无眼,本将军可不能保证贵特使能活到燕王来救他。” 江原笑容一收:“无论如何,将军若是当着我的面取了特使性命,那便是自绝于天下公义,于情于理,我定然不饶过贵军一兵一卒!” “哈哈!燕王居然还有脸在我面前提什么公义?当真是不知廉耻!”陈显表情讽刺到极点,策马走到我跟前,突然笑道,“也罢,本将军就给你一个决定他生死的权利!我将他缚在后面旗杆上,用刀割开他皮肉,以血流做计时之用,若是燕王能在他变成一具干尸之前得胜,随你领去。” 江原的手指似乎在剑柄上动了一下,脸上表情却无异样,眼神冰冷地在陈显身上停留片刻,终于微微一笑:“甚好,不过这血不能白流,将军最好能在割口之下接一器皿,若是贵军胜了,就算喝他鲜血庆功本王也绝无异议,若是贵军败了,我却要以此为依据找你们挨个放血!” 陈显闻言狂笑:“好个江原!喝血的话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口,当真如传言一般冷酷无情!” 江原冷冰冰道:“将军不冷酷,为何不放过我特使,却拿他在军前戏耍?” 陈显冷笑:“本将军已经给了你机会,要不要在燕王自己,结果如何却怪不得别人!” 江原手指握紧了剑柄,僵硬地看着前方,忽然哼地一下冷笑出声:“本王出来交涉也不过抱着万一的希望,既然将军执意不放人,那也只好作罢。人在你手中,要杀要剐俱在将军一念之间,又何须推到别人身上?本王没空再与将军啰嗦,还是用刀剑说话的好。”他毅然拨转马头,却没再向我看一眼,黑色的金丝斗篷在身后飘拂,很快没入魏军阵中。 江原转身归队之时,陈显“嘿”地一声将马鞭在半空狠抽一下,旁边偏将忙道:“将军,要弓弩射杀么?” 陈显恼火地大骂:“屌!什么脑子!你看看对面多少弩兵!现在杀得了么!”厉声朝身旁道,“回中军!” “将军,怎么处置他?”一名将领指着我道。 陈显厌恶地看我一眼,冷冷道:“江原那小子狡猾无比,谁知是不是故作轻松?先将他绑回去,派人看守,万一魏军派人来救,立刻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听了故作一叹:“将军到现在还相信伏念军师的话么?” 陈显冷笑道:“原来特使没有变哑巴,方才看着燕王对你如此冷酷无情,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 我淡淡道:“将军真觉得那是燕王?” 陈显哼笑:“难道还有第二个燕王不成!我虽没见过他,那股子悍劲却不是寻常人装得出来的,特使不会是伤心糊涂了罢!” 我冷冷转头,忽然眼神犀利地扫过陈显,慢慢道:“你看我若穿上铠甲,像不像?” 陈显眼神奇怪地看着我,似乎带了一点警惕,可是眨眼的功夫他就往地上啐了一口:“什么东西!这也是你个兔崽子说说就能扮的?可笑!”拨转了马缰方向,带领身边亲卫向着南面山腰走。 我平静道:“将军嘴上不信,神情却有一瞬间异样。” “呸!”陈显回身张脚往我坐骑上一踹,“你这兔崽子惯会装模作样,本将军不上你当!” 我身下那匹瘦马哪禁得他发狠,当下呜鸣一声歪倒在山路上。我没法伸手揪住缰绳,只得飞快踢掉马镫,在要倒地时翻滚下马,总算没被那马拖着走。抬头看见陈显冲我大笑,似乎我狼狈的样子总算让他解了点恨,然后他下马揪起我,将我连拖带拽向山上走,嘴里道:“你再胡说八道,我把你扔下去!” 我笑道:“将军果然睿智无双,看穿下官是在胡说。但是将军如果轻易把下官扔下去,还怎么用我做诱饵?你在阵前那一顿威慑不是都白费了?” 陈显把我掐到他跟前,狠声道:“若是江原那只狐狸根本不急着救你,你就是个废物!到时候我一样剥了你的皮!” 我神色未变,仍是笑着:“救与不救此刻难说,就如燕王所言,还是用刀剑说话,谁知将军会不会兵败如山倒,顷刻之间全军覆没?到时可不要恼羞成怒,食言杀了下官,成了军中笑柄。” 陈显冷笑:“你倒有种,眼看性命不保,还想着与本将军周旋!杀的不是你似的!这样人物落在本将军手里,要说江原心里不疼,我倒不信了。”说罢将我拽着又行一段路,喝道,“来人!把他绑在旗杆下!” 这时已到了坡度缓和的山腰上,较为隐蔽的岩石后布有战鼓和卷起的旌旗,显然是陈显临阵指挥的行辕所在。陈显丢下我,走到靠近战场的一面,向下观察敌我形势。有两个身形粗壮的护卫走来,把我推到那根唯一固定在岩石坑里的旗杆下,七手八脚将我捆在上面。 因为战场就在山下不远处,我就算被捆在旗杆上也照样能看到两军对峙的大致情形。我猜测江原也不过刚刚回到行辕,但只是这么一会的功夫,魏军的布防有了些微变化。前面原本密密麻麻排了许多行的弓弩手似乎有一部分退到了军后和两翼,而一队同样轻装上阵的骑兵出现在了前排弓弩手之后,队伍最后则是魏军全副铠甲的重骑兵和步兵。 赵军这边仍是骑兵在前,步兵在后,两翼占据函谷外南北两侧山头,虽然没有什么匪夷所思的安排,却是占尽了地利。 战场上出奇地宁静,两国军队都没有动,然而气氛却在双方对峙中越来越显得紧张。魏军个个利箭上弦,斫刀出鞘,全神贯注地盯着对面赵军。而赵军此战为获利而来,自然更是亢奋,只从旁边这些护卫陈显的士兵眼中,我就能大概想到赵军急切求战的心情。 陈显眼中射出的精光似乎比平常更要锐利,兴奋与复仇的快感交织,他看着下面战场冷笑一声,喝道:“出击令!” 身边掌鼓军士们立刻擂动战鼓,同时巨大的纛旗出现在显眼之处左右挥舞,连绵不绝的鼓声传到山下,赵军骑士立刻呐喊着策马冲向魏军,山下的军鼓也在同一时刻响声大作。只见一片青色大军潮水般奔腾而去,战马在隆隆战鼓声中飞驰向前,真如滚雷挟着流云一般。 赵军轻骑飞快,马上士兵动作更是迅速,就在策马前冲的同时,赵军骑兵张弓搭箭射,千弦齐发,霎时便是箭雨满天,向魏军呼啸而去。 赵军行动之时,魏军也擂响了进攻的鼓声,眼看赵军轻骑前冲放箭,魏军前排弓弩手躲在一人高的包铁盾牌之后,躲过赵军的第一轮攻击。同时后排弓弩手直身朝赵军射出羽箭,射完之后立刻蹲身搭箭,由身后弓弩手射出第二波羽箭,如此反复配合,比赵军的张弓速度快出几倍。冲在前面的赵军不及重新开弓便被射中,魏军的弩击立成压倒之势。 在这样密集的箭林之中,盾牌也不是万无一失的防护,饶是魏军占据优势,照样有人躲闪不及,当场被箭法精准的赵军射穿咽喉,倒落尘埃。然而更多的赵军骑兵因为轻便之故,身上护甲多为皮制,被魏军力量强劲的弩箭当胸透入,他们的坐骑受惊逃窜,又踏在落马的主人身上,许多人被践踏而死。 等赵军冲到距离魏军三四十步之内,第二轮进攻开始,赵军骑兵借着前冲之力将随身的尖利矛枪掷向魏军,当矛尖钉入魏军身体之时,赵军已经冲入魏军阵中。因为速度太快,不少弓弩兵来不及撤出战阵就被矛尖穿透,甚至还有的被刺透了身体再钉入地下,血肉溅出,其状惨不忍睹。 我专注地盯着战场变化,心里一阵翻腾。本来魏军装备有强弩,更有莫衍精心锻造的利箭,赵军骑兵虽然灵敏,万万抵不过这样毫不间断的轮番劲射。只要赵军冲到面前,用轻骑兵粘缠,用重骑兵对冲,赵军的骑兵必然大受掣肘。 然而变起仓促,我却没料到赵军除轻骑善射之外,还有这样飞手掷矛的一招,从魏军的片刻慌乱来看,江原显然也只准备了对付赵军弓箭轻骑的战术。如此一来,魏军弓弩的优势被完全抵消,双方死伤竟是不相上下,甚至从场外看去,魏军受飞矛创伤更甚。看来这场战役注定要变成一场生死血战了。 此刻脚下的战场,雷声般的进攻鼓点震耳欲聋,青色与黑色的潮水已经合拢,身穿轻便皮甲的赵军骑兵与身穿金属铠甲的魏军混战在一起。赵军骑兵如灵蛇般敏捷,总是能在对冲时轻易躲过对方刺来的长矟,在看似已无退路时猛然回转,手中的马刀恰巧找到空隙砍到魏军身上。魏军骑兵即使是轻装上阵,甲胄也有三十多斤重,手中长矟也是十分沉重,比起赵军少了几分轻便,却多了几分力度,对冲起来又猛又狠,只要对方躲闪不及,一定能将马上的人置之死地。 互相搏杀中,双方都有士兵丧身刀槊之下,一时之间胜负难分。 陈显回身讥笑道:“特使费尽心思给江原传信,可料到我军还有不为人知的利器?” 我神色平淡地看着远处战场:“没有料到,将军用兵确实出乎下官意料。” 陈显狂妄地指着山下厮杀的军队:“那些蠢笨魏军连转个身都不利索,还谈什么进攻函谷!今日函谷之外就是他们断魂之处!” “将军,”我仍是平静地看向他,“魏军人数是你两倍,后面还有大批援军,就算你骑兵精锐,杀得尽么?何况魏军重骑兵还在后面,轻骑兵冲击过后,他们就会挺着长矟刺进你手下骑兵的胸膛,而你的骑兵会连他们的衣角都摸不到一片。” 陈显冷冷看向我:“不用等他援军赶到,我就能将魏军彻底击溃!特使若为自己着想,还是企盼我大军得胜的好。本将军是爱才之人,只要你事后肯归顺,我可以不计较你屡次使诈。” 我淡淡一笑:“可惜,将军没有招降我的机会了,你这一万大军既已出关,就休想再活着回去。” 陈显仰天大笑:“特使千方百计说动我出关应战,为的就是过过嘴瘾么?没有足够把握,本将军怎会出战!”他猛然用力扳过我的脸,强迫我转移视线,“你看!看到什么?” 战场的一角,赵军与魏军已不知在进行第几次对抗,魏军的坐骑脚步明显凝滞,对冲后来不及转身,一个赵军趁机将刀刃从对面魏军的兜鍪下插进去,削去了他的头颅。 我咬住嘴唇,冷冷一笑:“那算什么?比起将军的短暂得利,刘启龙在弘农的下场只有比眼前魏军更为惨烈!” 陈显狠狠捏住我颌骨,哼然道:“别说刘将军进攻顺利,就算他此刻落败,我一样能通过覆灭江原军队夺下弘农!” 他甩手放开我,沉声向身边执掌军令的军吏发令,便听战鼓声音一变,山腰纛旗向中间合拢,占据两侧山头的赵军立时接着居高临下的地势冲向魏军。退到魏军两翼的弓弩手的急忙张弓疾射,奈何羽箭从下向上射击地势不利,自然而然消减了不少劲力,并未有效阻碍赵军的汹涌冲击。瞬间,青色赵军便横冲入战场,开始对魏军进行切割。 面对山上包抄而来的赵军,魏军重骑兵接过了大部分攻势。这些重骑兵全身披精铁铠甲,脸上遮了面帘,只露出两只眼睛,连坐骑也用铁甲蒙住头脸和腹部,人人手握足有一丈的长矟,马上重量几乎超过百斤。重骑兵的弱点是不适宜山地作战,无法像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上一般冲刺,面对赵军的灵活,凝滞笨拙的重骑兵几乎很难展开攻势。然而他们却也有一样优点,便是防守严密。 这些重甲骑兵几乎是刀枪不入,虽然动作笨拙,但只要往前面一挡,便如铜墙铁壁般坚实,赵军一时无法形成包围,也无法冲过骑兵与后面的步兵对阵。 这时魏军的轻骑兵大多已冲到了赵军后方,有的正与赵军步兵厮杀,有的却远远躲在山脚下暂歇,等到恢复元气再度冲入战场。而魏军后方的步兵却很少应战,除了偶尔对付冲过防线的少量赵军骑兵外,几乎是在袖手观战。 陈显看出其中态势,脸色有些发冷,叫过身边信兵:“传令军师伏念,叫他率埋伏的三千精兵偷袭魏军后方,扰乱步兵布防!” 那信兵得令而去,不久赶回来复命:“禀将军,伏念军师说时机未到,劝将军稍待片刻,等到魏军精神松懈,一举将魏军击溃。” “放屁!”陈显怒吼一声,“魏军兵力是我两倍,如此下去,不等魏军疲惫松懈,我军早撑不住了!拿我符节再去传令,命他立刻出击!” 信兵唯唯退去,我轻轻笑道:“将军还要说伏念军师没有异心么?当初在城内之时,他就生怕将军不出战,如今将军临敌,他却拒不听令,这难道不耐人寻味?” 陈显转身冷笑:“你也不要高兴太早!我胜了还有你活路,败了你就休想活命!”他叫过曾随他到阵前的二十名护卫,厉声问,“还记得江原衣着长相么?” 护卫齐声道:“记得!” “你们二十人,再带上五十名精干死士,绕到魏军背后,找出中军行辕所在,把江原的头割下来带给我!” “是!” 见那些护卫得令正要出发,我突然憋不住笑出声来,陈显沉沉道:“你笑什么!” “我笑将军空忙一场。”我悠悠然与陈显对视,仿佛他做了一件最可笑的事,“下官早说过那人不是燕王本人,你执意按照这人相貌去找,就算派一千人去,又怎么找得到他?” 我这么一说,有不少护卫脸上露出茫然神色,陈显一声断喝:“休听他胡言!就算找不到江原,到时只看众人拱卫谁,谁衣甲富贵,杀了定然没错!回来一样给你们加勋进爵!” 护卫们立时振奋,高喊一声:“多谢将军!”便在一名卒长带领下倏忽没入山坳之间。 陈显神情严肃地盯着战场,不断听取各路斥候的军情回报,偶尔发出一两道关键指令,却不再干涉临阵将领的决定。两国军队从清早一直交战到午时,因为体力下降,彼此攻势都缓和了许多。 然而赵军高昂的士气却一直未减,终于有一路骑兵突破了魏军防守,进入魏军步兵阵中。 陈显面色稍稍缓和,不再紧盯战场形势,坐到了旁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身后侍卫亲兵立刻递上水袋干粮,陈显接过水袋咕咚咚灌了几大口,却把干粮推到一边,瞪那亲兵一眼:“下面弟兄都饿着,谁也不许先吃!”转眼看到我,讥讽的表情又回到脸上,“特使被绑着的滋味怎样?” 我早已被绳索困得全身麻木,听到陈显问话却不想示弱,舔舔干裂的嘴唇,小声道:“很不错,下官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这滋味,定然终身难忘。” 陈显讥笑道:“我本来想将特使放开,不过看这情形却不能了。没有绳索依赖,特使一定会倒下去,你这代表魏军的特使倒了,那可有辱大魏国的军威啊!” 我哼了一声:“将军何不解开试试下官会不会倒?” 陈显掴掌笑道:“无时无刻不在挑拨,特使真是妙哉!” 他似乎还要讥笑几句,恰巧一名副将匆匆来到行辕:“禀将军,刘启龙将军送来求救急信!” “求救?”陈显眉角一跳,随即面色阴沉:“拿来!” 一名衣衫狼狈满身血污的斥候兵立刻跪倒在地,从贴身处捧出一支顶端插着羽毛的细小铜管,带着哭腔道:“刘将军被前后夹击,围困在弘农城外,请将军派兵救援!” 陈显取出信件扫了一眼,冷冷道:“我派兵查问过几次,刘启龙不是自信三日内攻下弘农么?什么时候反过来被围了?” 那斥候急忙道:“回将军,我们前几日进攻顺利,城中魏军早已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虽然有魏军援军来到,然而并不是我军对手。魏军援军一直未能切断我军粮道,所以刘将军一边攻城,一边打援,进攻十分得力,眼看胜利在望。可谁料、谁料从昨日开始,我们的粮道突然被断,而军中余粮竟不知何时已只剩半天口粮!刘将军命令从今日发起总攻,准备突围,眼看着一半大军突围成功,魏军却不知从何处又冒出几万人,将刚突围的军队围住,生生将我军截为两段!” 陈显“嘿”地一声:“围军断粮,不使发觉,好手段!”又厉声问道,“刘启龙自己就没主意么?” “回将军,刘将军当即下令与外围部队同时夹击魏军。可是弘农城中魏军突然攻出城来,袭击我军后方,新来的魏军又攻打我外围部队后方,竟是让我两军首位不能相顾!” 陈显默然良久,又沉声道:“刘启龙麾下邓况有勇有谋,军师董寻机变百出,怎会想不出让八万大军脱困的办法?” 那斥候瞬间面容惊悚,颤声道:“回将军,邓,邓将军与军师都在突围时被魏军射死!” 陈显听了这句话,猛然弹起身来,面色第一次变得铁青,他咬牙道:“当初我就劝过皇上,刘启龙不堪取弘农大任,皇上执意用他,我想着他还有点才能,便没有多劝。谁知道他却蠢得像头猪!”他焦躁地在原地大步走了几个来回,突然回身指着那斥候道,“你回去!告诉刘启龙,就说我自顾不暇,叫他趁早死了向本将军求救的心!他要有耐心,就等着皇上派蓝田大营的人来营救,等不及就自救!” 那斥候闻言呆了片刻,立刻连连叩首:“将军!小人拼死穿过魏军防线赶到这里来,没求得援军将军就叫我回去,小人的命不值钱,但只怕这一去,连把信带到刘将军手里的机会都没了!” 陈显想了想,朝旁边偏将道:“派十个人护送他回去送信!”终于将那斥候打发离去。他自己却是神色凝重,重新坐回岩石上沉思,就连倨傲的神情也仿佛去了一半。 突然,陈显再次跳起身来,走到我跟前狠狠揪我衣领:“你知道怎么回事!你这兔崽子知道!” 我神色讽刺地笑:“陈将军难道还不明白,刘启龙一路披靡只是假象,实际魏军精锐还埋伏在弘农附近的山谷之中!他们几日几夜不起炊烟,冒着寒风匍匐在山坳里,就是为了不让你们的斥候发觉。你看那边山坳里早已燃起的烽火,那是引诱函谷守军成功,通知大军全面进攻解救弘农的信号!” 陈显听到我的话,抬眼望了望远处那道直冲上天的白烟,嘴角抽动一阵,却没有我想象中那般暴怒。他阴沉地看向我,冷笑道:“好,好!真真假假,示强示弱,特使真是不辱使命,这趟公差完成得漂亮!” 我牙齿一露,继续火上浇油:“承蒙夸奖,下官还要告诉将军一事。其实燕王并没有绕过函谷关的打算,假如将军不肯出战,他就会冒死强攻函谷,所以燕王最怕的就是将军不应战。为防万一,下官早在入城之前,便安排人手潜入函谷关后的唯一谷道,截住了贵军与朝廷的往来信件,以防贵国朝中探得消息,坏了我们孤立将军的计策。” “胡说!我们昨晚刚收到朝中密信,斥候多次巡视函谷通道,你凭什么说截断了我们信件?”陈显身旁一名副将按捺不住,愤怒地大声询问。 我目光微闪:“昨日你们赢过九名燕骑军,就以为燕骑军的能力不过如此么?若是能被人轻易寻到踪迹,燕九又怎么能在你们眼皮底下逃脱?你们收到的密信,恐怕早已被做过手脚了,所以诸位更不要指望蓝田大营会来增兵救援!” 那位副将连带周围守军面色惊讶地看着我,不过这情形没有维持多久,便听得靠近中军行辕的半山上一阵喧闹混乱,还夹杂着几声凄惨的喊叫。陈显眸子里透出一抹血光,从刚才开始,他遒劲有力的指节一直揪住我胸口没有放开过,听了我的话也没有太大反应,倒让我拿不准他心思如何了。此时察觉下面喧嚣,他恶狠狠吼道:“下面怎么回事?” 有嘶哑的声音远远传来:“魏军燕骑士偷袭我中军行辕!” 许多护卫军士一刹那全都瞳孔紧缩,他们的主力已经全在下面战场应战,护卫中军的人马不逾百人,而魏军已经杀到脚下,连救援都不及! 陈显却冷笑着吐一口唾沫:“等的就是他们!传令拱卫中军!” 掌鼓军士立刻擂响了面前的牛皮大鼓,伴随着沉闷而节奏的鼓声,从山上隐蔽处站出了无数手执斫刀的步卒。我面向战场,看不见身后闯入的魏军,只听见事先埋伏的赵军呼啸着冲下,很快与魏军混战在一起。 陈显伸出手在我脸上重重拍了两下:“美人特使,你果然还是有些用处!到底把魏军精锐给我引来了。本将军此刻琢磨,是要你陪着他们一起死呢,还是留着你继续消遣?”他的语气十分狠,好像恨不得将我拆了似的,看来方才的话还是对他有些影响。 我抬头微笑道:“下官既不想死,也不想被消遣。将军利用下官做诱饵,正是舍本求末,就算将燕骑士全部歼灭,又能挽救得了战场颓势么?将军若能放过下官,作为交换,倘若你落入魏军手中,下官也会放将军一马。” 陈显看我一阵,忽而仰头大笑:“特使这舌头比尖刀还锋利,可是偏刺得人痛快!江原,如此有趣的人世上少有,难怪你依依不舍地追到这里,本将军都越来越舍不得杀了。” 我吃了一惊,看见陈显目光挑衅地转向我身后,接着一个清朗冷静的声音飘过来:“陈将军差矣,特使虽人才难得,怎比得上将军的分量!本王此来只为将军。” 陈显哈哈大笑:“本将军是魅力无边,却只招女人,燕王的青眼本将军消受不起啊!倒是你这位特使值得燕王亲自跑一趟。本来么!我说派出的人怎么找不到你,原来你不但换了层皮,还跑到本将军地盘上来了!如此冒险,不为这美人特使又为哪个?” 下面半山上还在激烈交战,跟着江原闯过包围的燕骑士仅有四五人,而留在陈显身边的亲卫也不过十几人,他二人说话之间,两边护卫互相试探了几十招未分上下,只得各自停手,重新虎视对方。 再站定时,江原没能越过陈显护卫,却已经移到了我的侧前方。他早已不是阵前的明光铠甲装束,而是与燕骑士一般全身黑衣,腰间挂着长剑和箭囊。外人乍一看去,倒真没法搞清他的身份。 我直盯着他,一军统帅,居然跑到敌军的大后方,不要命了么? 江原幽深的双眸在我身上一扫,不在乎地笑道:“陈将军想找我,我也想找陈将军,如此说来,本王与将军真是心意相通了。凌主簿回不回去倒在其次,本王只盼将军赏面去我军中呆些日子。” 陈显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燕王居然为了本将军连自家特使都不要了,真是罪过!不过燕王留下来不也是一样么?”他笑过之后,忽然伸指挑起我的下巴,耳语道:“凌特使真是可怜可叹,既然燕王并不急着你回去,咱们就先把帐算一算如何?” 我见他眼中血光更甚,心头一跳,还未来得及说话,陈显手腕倏然一沉。 忽听江原高叫一声:“慢!”一枚袖箭贴着陈显耳侧飞过,江原纵身欺到一丈之内,却又硬生生定住。 我只觉得臂弯里一阵麻痒,接着剧痛传来,衣袖里好像有什么在蠕蠕流动,不多时温热的液体便流满了手心,滴滴答答落在冷硬的岩石上。 陈显晃晃横在我脖子上的斫刀,讥笑道:“燕王怎么沉不住气了?是不是觉得心里很疼?” 江原面色冰冷,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我手臂瞥,瞥到一半又收回视线,冷冷对陈显道:“陈将军当着本王的面伤我下属,还要指望本王无动于衷么?” 他话音刚落,响起一阵透着寒意的笑声:“本官还是第一次知道,燕王殿下也有这样在乎别人生死的时候!” 四周又冲出二十多名护卫,齐齐拉满了弓对准江原和那几名燕骑士。伏念满眼怨毒,脚下的步子异常迅速,他将手中的胡刀抵在江原背后,用有些发颤却无比冷酷的声音道:“江原,你终于还是落到我手里!当年你将我逼得痛不欲生之时,可想到过会有今天?” 第55章 旧怨新仇 江原一直背对伏念,听到他的声音后,表情变得异常轻蔑:“本王总算知道是谁躲在赵军背后捣鬼了。庄斐云,你这条狗还没死么?” 伏念脸色变了变,接着阴沉道:“燕王这只滑手的狐狸不死,在下怎么舍得先死?” 江原鄙夷地冷笑:“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八年前勾结胡羯侵入幽燕,落个里通外国的罪名逃亡出国。现在非但不知悔改,更是改头换面成了戎狄的走狗,我华夏中原的脸可都被你丢尽了!” 伏念狠狠道:“江原,你不用摆一副大义凛然的嘴脸,要想除掉你,我不靠外族还能靠谁!你是皇子,我难道还指望魏国皇帝给我主持公道不成?别说投靠戎狄,只要能手刃你为兰溪报仇,便是下地狱又何妨!”他不再刻意假装戎狄人,开口已换成异常流利的官话。 江原眼神里透着厌恶,似乎一点都不想提起梁兰溪这个话题,但他还是冷冷开了口:“你引胡人入关,犯下通敌大罪,若不是为了替你担下所有罪责,她怎么会死?庄斐云,你要是条汉子,就该投案认罪,用自己的命去救她!可事到临头你却溜之大吉,让自己心爱的女子为你顶罪。如此懦夫,有什么资格找本王报仇?” “你以为我不想救她?你以为我没有劝她跟我走?”伏念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要不是怕你害她家人,她早就已经跟我远走高飞!” 江原冷冰冰道:“梁兰溪虽然不守妇道,却还懂得顾全家人,本王虽然恨她,却竭尽所能成全了她。你为一己私欲要她协助你通敌,失败后只想带她出逃,全然不顾她因此所担的风险。兰溪爱上你,真是她有眼无珠!” “你懂什么!从来冷血的人不配懂得我与兰溪的感情!”似乎被这些话刺激,伏念面孔突然涨得发红,原本环绕在身体周围那死一般压抑的阴冷气息消散不见。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八年前,那个刚刚痛失爱人的庄斐云。悲恸欲狂,却还有着正常人的气息。 山下激烈打斗的声响没有丝毫减弱,行辕周围的士兵护卫却都停止了动作,他们手持兵器,怔愣地盯着中间这两个仇恨不共戴天的人,都为这戏剧化的一幕不知所措。北赵的士兵们神情更是充满疑惑,显然都想不通为何戎狄的军师眨眼竟成了与魏国燕王有旧仇的人,而这仇恨的根源似乎还是一个女人。 我看着伏念如此反应,回想起他最初给我的印象,也不由觉得震动。为了亲手杀死江原,不惜隐姓埋名八年,取得戎狄信任,再获得北赵重用,训练函谷关骑兵,不动声色地为陈显出谋划策,终于在今日把刀尖抵上江原后背。隐忍如斯,筹划如斯,这人的心里该是怀着怎样的刻骨仇恨,才由一个执着于爱情的庄斐云,变为今日这从里到外都透着寒冷死寂的伏念? 陈显的反应也颇让人玩味,他起初微微露出惊诧怀疑的表情,但不久便阴沉下来,冷笑着把斫刀抱在胸前,选择了审慎观望。 幸好,我之前的挑拨歪打正着,终于派上了用场。陈显虽不上当,但以他那一向自负的性格,必定早对伏念抗命不满,现在突然得知伏念不止隐瞒了身份,还将他利用个彻底,就算不大起疑心,也要怒意难平了。 我深吸一口气,暗自向一侧倾斜身体,借助绳索的力量紧紧勒住伤口,企盼这样可以止住不断涌出的血流。半边衣袖早染得血红,湿乎乎贴在身上,淅淅沥沥的血珠顺着指尖滚下,我开始觉得有些轻微眩晕。可是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出事,我必须随时注意陈显的变化,在适当的时候与他周旋,免得江原拖延时间的心思被识破。 这么想着,我尽力高抬起头,让山间吹来寒风迎面打在脸上,渐渐地,脑中又恢复了清明。就听见江原在冷笑:“本王是不懂。有的人饱读诗书,礼义廉耻挂在嘴边,却违背伦常勾引别人妻子。末了害得情人惨死,还要理直气壮找他丈夫寻仇,真不知拜了哪个圣贤为师。今日不提报仇还罢了,说起来,你庄斐云害得我家麟儿没了娘亲,本王倒该找你报仇呢!” 从刚才开始,话题一直在梁兰溪身上打转,庄斐云精神越发激荡,眼睛已是血红:“我与兰溪盟誓在先,并且早已上门提亲,但你还是强娶了她,只为了她家的势力!”他突然发出一声诡异的笑声,“江原,你们那些肮脏手段以为瞒得过人么?你那做皇帝的爹稳住了位子,早就想过河拆桥,所以不住利用我与兰溪的事大做文章,让她燕王妃的地位岌岌可危。你却在那个时候远走幽冀,把她一个人丢在洛阳,分明是故意要陷她死地!” 江原嘴角一丝冰冷:“所以,你们就先下手为强,索性让我回不来?” “可惜功败垂成,还是让你这狐狸溜了回来!”庄斐云狠狠切齿,“好在上天有眼,终究令你落在我手里。这一次,我要好好地让燕王殿下享受生不如死的滋味,好好地看着你去死!”他说话的同时双手握住胡刀的刀柄,几乎是使出全身力量向前刺去。 这近在咫尺的距离,没有人来得及抢去营救,几名燕骑士发出怒吼,不顾弓箭环伺,手中斫刀疾砍向挡住去路的护卫们,却苦于人数太少难以速决。眼看着刀尖已刺穿江原的衣服,燕骑士们更是吼声如雷,拼了命般扑向赵军。 “燕骑住手!”一声喝叱甫起,众人讶然之余,江原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身抬腕,一枚袖箭凌空射出。他身上明明中刀,却没有丝毫血迹,青光闪闪的龙鳞剑反而穏稳指在了庄斐云面前。 江原带着一丝讥讽看庄斐云变成铁青的脸:“真是可惜,梁兰溪爱上的不但是个懦夫,还是个庸才。” 庄斐云沉冷地盯着江原,似乎连手中指向江原的胡刀都没有这眼神锋利,他缓缓吐字,每一个字都蕴含了无数恨意:“江原,你以为耍这一点手段便能赢了么?任你阴险狡猾,还是忍不住离开帅帐自投罗网,你为了什么,又怕什么,经过这一番试探难道还不够清楚么?”他忽然将视线投向我,厉声道,“你不想他立刻丧命,就主动束手就擒!” 江原随着庄斐云向我这里看了一眼,与我目光交汇,彼此眼中的漠然有点心照不宣。然后他颇为冷淡地扫过我的衣袖,很高傲地扬起了头,不屑道:“庄斐云,你一人为男女情爱走火入魔,难道就以为别人都是像你一般的情种?你这个情种都能置爱人不顾,凭什么认为本王就肯为他牺牲?”他口中说着,另一手在庄斐云注视下缓缓向我抬起,嘴角一丝冷笑,“凌主簿既然已成了拖累,自然是立刻死了的好。” 我看见他手腕上乌漆漆对准我咽喉的袖箭,立刻高声质询:“陈将军!下官的性命本来在你手里,却不知你堂堂一军主将,现在是受伏念军师摆布,还是在受燕王摆布?” 陈显眼睛却只玩味地盯着江原,似乎根本没将我的话听进耳里。正想再说几句,就看见江原手腕转动。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出手了!我却只能干瞪着眼看自己被射中。 真是混账,不等陈显心思转开再动手,他也聋了不成!心里刚骂一句,就见那箭头挟着劲风闪电般向我面门扑来。我略吃一惊,立刻反射般向旁边躲了几寸,还不确定躲没躲过,倒听见“叮”的一声悦耳脆响。 袖箭被陈显的钢刀挡住,接着“啪”地落地,我低头看地上那枚短短的黑箭,心想假如被钉在脸上不知有多难看。抬头看见江原依旧沉静的脸,忽然冲他发怒:“江原,你真敢!信不信小爷撂挑子不干了?” 江原没看我也没回答,若无其事收回平伸的手臂,抬袖角蹭了蹭嘴,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抹平似的。 陈显也收回自己的精钢斫刀,笑道:“燕王真是决断,眼见特使受折磨,干脆帮他痛快了结,也免得落入敌手。本将军素来爱才,帐下的小白脸却没有燕王的多,真不忍心看他如此断送性命。” 江原冷冷道:“陈将军见谅,这却没得商量了,我魏国从不放一个朝臣携本国机密转投外国。他要么安然回去,要么就死!” 陈显哼笑道:“燕王肆意放话,是否还记得这是本将军的行辕?你有没有命回去,我看也难说的很!” 江原神色立转,配合地一笑:“自然记得,好在本王处置的都是本国内务,并没有越矩之处,处理完再与将军对决也不晚。倒是贵军师似乎把将军和你手下将士都当了瓜怂,将军如今要当他什么?”他突然冒出一句秦地俚语,令在场的赵国兵士都黑了脸,投向庄斐云的目光更加充满怀疑,真是比用官话调侃更见效果。 庄斐云一脸沉寂,眼神中却有些警惕,他虽然可以调动军队,却是在依托于陈显的前提下,现在这情况却很难把握了。 片刻,陈显大笑,眼缝中却有一丝精光闪过:“如燕王所言,这是我军内政,不劳过问。虽然军师不听调令擅自行动,却也给本将军带来了大好机会。要不是军师对本将军说起燕王那点养小白脸的嗜好,提议我扣下特使,等候你精兵来救,又怎么有这难得的相遇?”他霍然将目光看向庄斐云,慢慢道,“既然目标一致,本将军自然愿意与之同进退,功过留待以后再算,是不是?温都史那·伏念军师?” 庄斐云面容稍缓,目中重新放出寒意,正色道:“下官血仇在身,隐姓埋名多年,并非有意瞒过将军。报仇之后,听凭将军处置。” 陈显放声笑道:“既然如此,军师还犹豫什么?趁此机会,砍下江原的头颅,喂饱你的胡刀!” 江原冷淡地一笑:“陈将军,多亏你提醒,否则本王还真的纳闷陈将军因何一再拿本王调侃。原来是贵军师不但颠倒是非,还喜欢造谣,为了本王的名声,恐怕要先替你处置了。” 陈显放声笑道:“燕王有本事便尽管问罪!”说着撮口为哨,尖利地吹响了整个行辕地带。 实际上,不等哨响便有护卫动手了,燕骑士不甘落后,也早早与挡在周围的护卫缠斗在一起。庄斐云眸子瞬间像蒙上了一层冰霜,森冷的气息又回到身上。他此刻不再如提起梁兰溪那时激动,复仇的机会就在眼前,他似乎只想着怎样杀死眼前的仇人。心无旁骛之时,胡刀劈砍回旋,一招一式施展开来,竟是出奇的凌厉阴狠。 我本来对江原没有太大担心,他武功不低,又从来以沉稳见长,完全可以对付一般高手。这次攻入陈显中军,以他的周密,必然做了不少准备,后面的援军应不止一批。就算目前还未攻来,凭着江原与燕骑士的能力,要等到救援绝对不成问题。然而几个回合看下来,我竟是不自觉地有点暗暗心惊了。 庄斐云虽然不是武功绝顶,却已经练到一般高手的水平,更胜在使用胡刀。胡人的刀法从西域传来,招式本就诡异非常,又加上庄斐云怀着仇恨多年习练,如今一朝爆发,威力又增添了几成。胡刀不但善砍,削、刺、勾都不在话下,江原的龙鳞剑虽是宝剑,所长只是刺、削,比起胡刀毕竟失之沉稳,招式便被压制着发挥不出来。周围弓箭手虽然因为混战不好开弓,多数都在观望,却也有不少丢掉弓箭直接拿刀砍进来的混蛋。再加上陈显原先的二十多名护卫不时腾出手来砍上一刀,江原更是相形见绌,应付得有些勉强,却也只有硬撑着。 陈显还在我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似乎把这当成了一场猫捉耗子的游戏。他偶然不小心向我看了一眼,惊讶道:“啧啧,特使的血竟然止住了?” 我很鄙视地看他:“将军还要再给下官来一下?” 他大笑:“燕王看着不疼,本将军倒疼啊!特使以后就在我北赵从军如何?本将军决不亏待你,流的血本将军给你补回来!”他歪过身子,单手支在旗杆上,笑眯眯道,“等江原的首级落地,我立刻给你松绑,任命你为军师。” 我翻白眼:“你的伏念军师呢?” 陈显冷笑着看一眼对面:“四处投奔,只为一己私心的人,你觉得本将军还能留着他么?” 我不由发笑:“假若本官毫无节操地归降将军,是否也要迟早落得这种下场?” “你呢,起码忠人之事,本将军这般对你,你都没有主动变节。所以我才许诺在江原人头落地之后收你。” “下官资质平平,真不知将军看中下官哪一点?” “你不知道?”陈显又一次故作惊讶,在觉得自己有把握胜利的时候,他似乎总是有闲心逗来逗去,“特使将本将军骗出城已经不易,还让本将军在得知真相之后更不舍得杀,这是不是你的本事?” 我点头:“原来如此,那还要拜贵军师所赐了,他看出下官用意,却没有说破。” “所以他该死!” “江原的作为也令下官心寒,我若是现在就变节呢?” “哈哈,你就是现在想,本将军也不敢收啊!” 这个陈显,竟能如此谨慎。我眯起眼看他:“原来陈将军也有不敢的事?” 陈显鼻子里哼笑:“不敢不是害怕,懂了?” “将军只跟下官闲聊,也是因为不敢?” 陈显沉了脸:“怎么?” 我淡淡道:“将军请看山下罢。” 山下战斗已进入白热化,无数士兵混战在一起,一时分不清敌我。就连骑兵也已经无法潇洒地展开冲击,而是只能骑在马上,挥舞着斫刀近身厮杀。有的骑兵刚刚砍下几颗头颅捆在马鞍上,接着就被另一骑兵挑落马下,丢掉自己的头颅。步兵比起来更是凄惨,相对骑兵,他们的护甲、位置都处于劣势,很容易被冲来的骑兵砍倒,或者直接在混战中被马匹践踏成泥。 魏军步兵护卫着大军后方,他们的重骑兵几乎刀枪不入,发挥了巨大优势,赵军始终无法彻底冲破防线。随着时间推移,赵军人数少的劣势渐渐明显,原本灵活彪悍的轻骑兵也因为体力消耗的原因变得迟滞,漏洞增多,能躲开魏军攻击乘虚而入的机会减少。一具具残缺或完整的尸体堆满了战场,更使得赵骑兵辗转困难。 “屌!”陈显看了一阵,神情凶狠地大骂,高耸的颧骨像两把钝刀,“江原这崽子!误了老子指挥!”确实如此,江原的出现太引人注目了,伏念尾随而来报私仇的举动,更是大出人意料。以至于使得陈显只想着杀掉江原这主帅,让魏军轻易溃败,却没留神自己有变成孤家寡人的危险。 陈显大步走近战圈,伸手拽出两个护卫,将他们扔到战鼓跟前:“死战令!快敲!” 好在掌旗的士兵没急着去抢攻,听到鼓声一起,立刻舞动巨大的纛旗发出命令。中军命令一出,山下的鼓声旗帜遥相呼应,便听一阵海啸般的吼声从战场各个角落响起,本来便拼了命的赵军更是勇猛上前,陈显麾下的副将带领亲兵进入战场,开始最后的冲杀。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拉锯战,赵军已出关,到现在再无回头的机会,魏军诱敌出战,却一样没有退缩的机会。每一刻双方都在交战中扔下成百上千的尸体,每一刀都可能结束一个人的生命。仁慈、怜悯,不属于战场。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冲杀,杀掉眼前的人就能活下去,停下来就代表生命终结。不论对山下战场上的普通士兵,还是对此刻就在眼前的高级将领,他们的命运都是一样。 战场属于强者,属于勇者,属于敢拿生命作赌注的冒险者,唯独不属于弱者。 或许是战场的紧迫刺激了陈显,他收敛起狂傲自负的神情,冷笑着握紧手中锋利的斫刀,目光却异常深沉。在蓬乱的须发衬托下,他像一头即将发怒的野兽,眨眼间,闪身侵入战圈,挥刀向江原砍去。 庄斐云双目血红,刀势没有丝毫减弱,招招紧逼,每次都对准江原要害而去。江原一脸的沉着,似乎已经渐渐摸清他的套路,剑招施展起来游刃有余了许多。他目光微微闪动,脚步向右后方虚晃,趁庄斐云向右追击,身体已转了半圈,抬手轻灵地向他后背刺出一剑。庄斐云及时回转,一声低吼,胡刀狠狠劈在剑身上,躲过了致命一击。 就在这时,陈显的斫刀从身后砍到,江原神色一紧,立刻撤剑回挡,同时向一侧闪避。不料庄斐云的胡刀跗骨之蛆般顺着他闪避的方向滑去,锋利的胡刀对准江原手腕砍下。 我不由得心里一跳,却看见江原已经冷笑着回击一剑,左手手腕没有丝毫受伤的迹象。缠斗中的燕骑军眼见江原被围攻,立时抛下对手前去救援。恰好山下的燕骑军又有几个攻上来,江原一方压力略有缓和,虽然仍旧劣势明显,却及时阻住了陈显砍向江原的斫刀。 庄斐云面色更加冰寒,全然不理会燕骑士的挑衅,手中胡刀如狂风般席卷,拼了命向只江原身上劈砍。江原在他眼中已经是瓮中之鳖,一旦动手,就应该毫不费力结果了才对,可是围攻多时却仍旧奈何不了他,怎能不让苦心准备多年的庄斐云愤怒? 陈显也是出名的猛将,斫刀开阖,出手比庄斐云还要刚猛沉狠。但燕骑士是魏军精锐中的精锐,每次出战往往担任着杀手锏的角色,单打独斗或许逊于陈显,一旦结成三人剑阵,却完全能与他对抗。 陈显高笑:“快哉!”手中斫刀忽停,燕骑士三柄重剑齐齐刺空。陈显提刀舞动,刀刃生出一道道耀眼光圈,威猛绝伦的力量与他灵敏的动作融合在一起,令人不由生出惊叹之情。若说庄斐云胡刀凌厉是靠着诡异的招式与刻苦习练,陈显的刀法则更为简单,一招一式毫不花哨,却完全将敌人笼罩在刀锋之下。这是真正从千百场战役中锤练出的技能,是一个武将无数次死里逃生才会拥有的宝贵财富。 我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好!”马上意识到不合时宜,立刻闭嘴。三名燕骑士不敢怠慢,神情凝重地应对陈显,手中重剑严密进攻,又互相配合,却也没让陈显逼得过于忙乱。 不知为何,我觉得一道寒冷的视线远远射来,抬头只见江原已与庄斐云移到了我的正前方。周围的赵军与燕骑军一群缠斗得激烈,这两人却似乎都摆脱了战圈,成了真正的仇家对决。江原多年的战场经验也在发挥作用,他出手并不迅疾,然而一旦出击,必然既准且狠。庄斐云胡刀变化多端,奈何江原防守严密,紧要处更穿有贴身护甲,总也找不到突破点,几百回合下来似乎只划破了江原的胸前衣衫。 交战间隙,江原向我扫了一下,冷冷道:“凌主簿,观战是否惬意?可还分得清敌我?” 我哼地笑了一声:“殿下好没道理,下官有幸在这里观战,还不都是拜你所赐?惬意的话,你倒来被绑着试试。” 江原面色有些不自然,但他顾不得立刻回话,急促挥出一剑,荡开击来的胡刀,才又道:“你再忍忍……”开口时,他声音压得很低,却绵绵地越过战场金戈声一直传进耳中。 我忽然愣住,不知怎么就觉得心悬在半空晃荡了两下。只这半句话我就立时明白,他原来确是想救我。“你再忍忍”,后面没说的话自然是“等我来救你”,他不肯说,却已不必说。 他怎么就冒着危险一定来救我?我活了二十多年,没人肯这样救过我。 我呆呆看着他抛弃了原先的稳扎稳打,忽然反守为攻,长剑开始频繁笼罩庄斐云要害,刀剑招招相碰,发出金属特有的尖利声响。 陈显看中我的能力,但还是用我做诱饵,也从不介意在我身上试演刀法。他只要争取最大化的利益,我的死活并不是他所看重的事。江原的目的却完全不同,否则他便不用这样大费周折。 我对他来说,究竟有多重要?想起出使之前江原的反应,我不由有些迷惑了。 一声断喝将我的思绪打断,却见庄斐云面色愤怒到极点,大腿上鲜血淋漓,江原将他甩在身后,闪身向我冲来。 宝剑凌空挥动,身上绳索俱断。我骤然脱去束缚,双腿却一时撑不住身体,顺着旗杆溜坐到地上。江原立刻伸手来扶,却没留意庄斐云已经挥刀逼近,我情急之下一把拍掉他的手,喝道:“苍鹰回翅!” 江原面色一凝,手肘反身回撤,剑刃堪堪化去庄斐云胡刀攻势。 庄斐云刀未使老,忽然嘶吼一声,胡刀由实变虚,放过了本来要攻击的头颈,迅猛击向江原下盘。这一招非但变化突兀,更用上了十成力量,速度快得惊人,江原来不及横剑推挡,情急之下单腿向侧方凌空翻起。他躲得急促,庄斐云却早有预料,就在他滚落在地之时,庄斐云闪着寒光的胡刀已经瞄准他脖颈削下。 江原已经没有时间跃起,迅速就地一滚,双手紧握剑柄,长剑“当”地一声与砍来的胡刀相交。庄斐云一声冷笑,顺势将胡刀下压。 眼看长剑在胡刀逼迫下慢慢移近咽喉,江原半躺在地上,却使不出全力抵挡,我只觉得全身发紧,迅速环视四周,却见攻上山来的燕骑士全都被陈显和他的亲兵拖在战圈之内,鞭长莫及,离两人最近的只有我一个。但庄斐云功力深厚,以我的劲力,实在没把握徒手与他相抗,这可如何是好? 我蓦然看见被陈显打落的那枚袖箭就躺在不远处,也不顾动作狼狈,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抢上去抄在手里。 锋刃离江原的咽喉仅剩寸余,江原一向镇定的脸上也不由流露出些许恐惧。庄斐云脸上充满即将复仇成功的残忍快意,他狠狠道:“江原,你也有怕的时候么?” 我暗暗运起仅有的一点内力,对准了庄斐云。 江原直盯着庄斐云身后,神情依旧震惊,接着忽然惊恐地高叫:“兰溪,你,你没死!” 我手在半空停住,一瞬间真有喷血的冲动。看他惟妙惟肖的表演,连我都要怀疑梁兰溪是不是诈尸了。 果然,庄斐云动作不自觉地一僵,梁兰溪对他的心灵冲击太大,使他不由得便想回头去看。只这一转念的犹豫,对江原来说便足够了,他瞅准时机长剑向上一格,迅速滚离刀锋,跃起的同时一想庄斐云刺出一剑。 庄斐云向后跃开数步,寒声冷笑:“不惜用这样的手段逃命,燕王殿下果然卑劣!” 江原神情凝重,小心地踏前几步,好像方才那一幕根本没发生过:“我能逃过一劫,那算是给她祖上积德。” 庄斐云冷笑数声:“你逃过一次,那是兰溪怕你九泉之下呆得寂寞!” 江原脸上闪过一丝焦虑,忽然手挽剑花,纵身向庄斐云跃起。庄斐云不去迎击,反而抽身后退,一个凌厉转身,胡刀对准我而来。 我心下明白,反身做出想逃的样子,只迈了半步,庄斐云五指已抓上我左肩。我立刻回身,右臂由下而上,毫不犹豫刺向庄斐云面门。有几点温热的液体溅上我的脸颊,庄斐云眼窝被刺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已顾不得威胁江原,猛然将我踢倒,举刀便砍。 江原怒喝一声,飞身挡下胡刀,一只手将我从地上拉起,以几倍的劲力把庄斐云踢翻在地。庄斐云脸上鲜血淋漓,表情扭曲得有些狰狞,他恶毒地看向我,挣扎着向我冲来。 江原把我紧紧拉进怀里,长剑一挥,在他喉头停住,冷冷道:“你没有机会了。” 庄斐云表情变了数变,接着仰天大笑,声音犹如哀嚎,绝望凄厉:“兰溪!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这个害人的禽兽活着,我却不能为你报仇!苍天何在?天理何存?” 江原面无表情:“庄斐云,既然你死到临头,本王不妨让你死得明白。当年梁兰溪与你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固然有父皇操纵,但你们二人苟且之事却确凿无疑!本王那时离开都城,为的是给你们一个彻底了结的机会,不要让丑事蔓延;更为了让父皇无法下手,从此不再提起废妃的事。”他讥讽地冷笑,“可惜,本王如此苦心,换来的只是一个谋杀亲夫的荡妇,一个里通外国的奸贼!总算梁兰溪事到临头有点清醒,才没累得她家人万劫不复。庄斐云你呢?你亲手把梁兰溪推上死路,居然还想着找我报仇,真是笑话!” 庄斐云双目圆瞪:“江原,你信口雌黄!若不是你,我与兰溪此刻早已是神仙眷侣,是你毁了我也毁了她!” 江原冷笑:“因为我没被毁,就要为你们的悲惨负责?娶一个不想娶的女人活受罪,谁又该为我负责?”他忽然撤掉长剑,拉着我转身便走。 “站住!”庄斐云切齿道,“你以为今日不杀我就走的出去么?” 江原淡淡道:“你这种人不配我杀,自有人来杀你。凭这些兵力,也拦不住我。” 庄斐云恶狠狠道:“拦不住你,也拦不住他么?” 江原霍然转身:“你敢动他,我让你十倍偿还!” 庄斐云狂笑:“我现在动不了他,自然有人动他。他和你一样该死!若不是他,我怎能轻易落败?” 他话音刚落,江原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挥剑。眼看着庄斐云眸子倏然空洞,喉头咯咯冒出一股股鲜血,挣扎了几下仰面倒地,他把剑尖踩在脚底一抹,淡淡道:“旧账新帐一起了结,你高兴了么?” 第56章 雪夜浴火 日已西垂,高大的函谷山脉挡住了射向山下的最后一缕阳光,从早晨就回旋在山谷间的寒风渐渐停止,山上山下的厮杀却仍在继续。江原从怀里掏出一支精巧的犀角放在嘴边,尖利的呜鸣声远远传开,接着从容收起犀角,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我低头向地上看了看,叹道:“仔细想想,他也算个可怜人,只是心思太过偏执,结果害人害己。” 江原似乎出了一会神,听见我说话才缓缓回头,眸子幽深,像是还在回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如果当年我全军覆没,胡羯必然破关而入,江山岌岌可危,不知会有多少百姓遭难。你再想,假若今日被他得手,非但你我性命不在,魏国数十万大军都要为此万劫不复了。他经历悲惨不假,可是做出的事同样让人切齿。”说着剑尖轻挑,将旁边的北赵旗帜割下一角。 我注视着那块青色旗帜飘然落下,盖住了庄斐云充满不甘的脸:“你本来想放过他么?” 江原把剑刃举到眼前,看血迹有没有擦净:“我不是想放过他,是想把他留给陈显去杀。” “可是你——” “可是我等不及了。”江原转眼看我,“你也听到了,庄斐云已经丧心病狂,多留一刻难免后患无穷。” 我不由摇头:“留给陈显是最好,说不定还能令背后支持庄斐云的戎狄部族疑心大起,不敢派人深入中原,同时北赵皇帝深究起来,也必然不再放心让戎狄人训练军队。这么被你一剑杀死了,虽然解恨,却是毫无价值,反而有被陈显利用的可能。” 江原笑,握紧我的手:“你以为我像他一样看不清真相?为将为帅,自然只应看到利害交错,一时恩怨算得了什么。但是今日不杀他,我真怕将来会恨都来不及。” 我把这话琢磨一遍,挑眉道:“照这么说,殿下之所以杀了他,是认为我对你的利处比他多得多?” 江原下劲将我捏了下,切齿道:“你可以这么想!” 山下这时响起一阵悠长的号角声,两长三短,像是在回应江原方才的指令。 我问:“是援军到了,还是燕骑军要全部攻上来?” 江原看我一眼:“我刚才告诉下面的燕骑军,人已经救出来了,让他们做好接应准备。” 我看看那边正打得火热的场景:“这边你扔下不管了?我看只要能集中力量活捉陈显,函谷关城不攻自破。” 江原哼道:“能做的话还用你说?你看你那张脸快白成死人了,嫌血流的不多是不是?现在我们兵力不够,自己的性命还不知在谁手里,先冲出去要紧。” 我惊得差点跳起来:“你居然没有援军?带这么点人就敢来!疯了么!” 江原不耐烦地按住我:“不是没有,可能还没攻上山来,路上或许能碰到。” 此时下山的路已被交战双方堵住,要冲下去只有穿越战圈,我想了想,捡起庄斐云用过的胡刀握在手里,对江原道:“走!” 江原伸手把胡刀抢过,将自己的长剑塞进我手里,左手放在我腰间,运劲一提,便向山路冲去。 他带着我一路冲进战圈,只要有赵军挡路,挥起胡刀便是左右劈砍。我怀疑江原真在发疯,他如嗜血修罗般一冲一路砍,速度快得来不及看清对手面目,只看见血肉在刀光里四处飞溅。杀到半路时,两人身上都溅满了鲜红,而我手中的剑始终没有机会出手。 离下山的路越来越近,我猛然看见了正在激战的陈显,他战甲上一样血迹淋漓,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几乎是同时,他也看见了我们,立刻瞪起杀得通红的双目,地动山摇地吼了一声:“休走!”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劲力,连穿几名燕骑士阻挡,向这边攻来。 江原迅速把我拖到身后,猛然横刀挡去陈显攻势,冷笑道:“陈将军,舍不得本王便一起走!” 陈显大笑:“客随主便!留下脑袋再说!”向赵军高喝道,“围紧了!擒杀江原,赏金千两!” 江原也不示弱:“燕骑听了,擒杀陈显的,便是我前军大将!” 陈显高声道:“燕王杀我军师,正好以命相抵!” 江原狠狠道:“将军伤我主簿,不回敬于心何安!” “哈哈!什么狗屁主簿,身下承欢是也!” “陈将军求吾门而不得入,学妒妇娼妓毁谤良家女!” “燕王送上门来,难道不是求本将军宠幸?” “哼哼,陈将军如此妒妇,怎么入得本王法眼?” 两人嘴上一句比一句毒辣,手下一刀比一刀凶狠,都企图将对方首先激怒,无奈双方脸皮都是铜墙铁壁,一时间棋逢对手,刀法变幻无端,倒把周围打斗的士兵看得目眩神驰。 我心里骂了一声下流,趁着两个主将打得如狼似虎,抖开长剑面向四周。剑尖颤动,我不加思索地刺出一剑。离我最近的赵军发出惨叫,这才骤然发现我的存在,带着愤怒举刀砍来。 脱离了江原的护持,独自面对迎面冲来的赵军,我忽然一阵莫名兴奋,好像不是在突围保命,而是做我本来便该做的事。内力稍差可以用速度弥补,更何况速度一直是我所长! 我握紧了剑柄,躲开赵军士兵的斫刀,回手再攻,一剑刺穿他咽喉。温热的血喷在我的脸上,浓烈的腥味扑鼻而来,好像一下唤醒了我身体里那头蛰伏的猛兽,它充塞在我的胸间,狂吼着想要冲出来撕碎一切。 我抑制不住激动,同时又觉得有些许痛苦。眼前的东西刺激着我的感觉,一时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些战场上的壮怀激烈,原来无时不刻地萦绕在内心深处,不管身在哪里,这都是我不可抗拒的宿命!我不停地挥起剑又砍下,好像在劈开一个世界。 记不清我是在杀掉第几个赵军的时候倒下的,只恍惚记得江原一脸惊恐地冲过来,我对他小声道:“我回来了。”他表情迷惘,我却笑得无比满足。他也许并不知道,这一场战斗对我意味着什么,但我清清楚楚地感到,我身上的血重新沸腾了。 醒来的时候,全身火辣辣地疼,眼前已是暮色朦胧,几乎看不清周围景物。微微抬起头,发现自己正半躺在一处山坳里,十几名燕骑士正抱着随身武器或躺或坐地昏睡。守在我身旁的燕骑士见我醒来,忙把地上的水袋干粮递给我,悄声道:“大人,喝水吃点东西罢。” 我仔细打量山坳里这些人,问道:“燕王在哪里?” 那名燕骑士愣了愣,伸出的手停在半路。 我心里一沉,再看了看四周,厉声道:“为什么只有你们这几人?燕王呢?” 这一声询问惊醒了所有休息的燕骑军,他们面面相觑,却又不约而同地沉默。 我豁然撑起身,却摸到龙鳞剑还在身旁,心头更是发凉:“快说!他怎么了?” 那名燕骑士看看同伴,小心道:“大人别急,殿下让我们先护送您离开,他带其余人断后,想来也快到了。而且殿下身上有护甲,一般的刀剑应该也伤不了他。” 我沉声道:“那就是他隔着护甲被谁击中了?被谁?” 被我一问,那名燕骑士也犹疑起来:“大人昏倒时,殿下急着来救,被陈显一刀砍在背上。当时殿下没什么异样,而且陈显早受了伤……” “混账!”我一把抓起龙鳞剑,臂弯处立刻传来剧痛,站起身后几乎要把剑扔掉,这才发现左臂因为抖得厉害牵动了伤口。 我再把剑换到右手,看见燕骑士都带着点慌乱看我,显然他们也担心起来。 焦虑的感觉在沉默中流动,我把他们挨个扫一遍,咬着字道:“回去找人!谁愿随我?” “我去!”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喊出来。 “大人——”一名年长的燕骑士欲言又止。 我看他一眼:“有什么话,说吧。” 他垂眼道:“我们奉了殿下的命令保护大人安全,若是再让大人陷入危险,那便是失职。更何况以我们这区区十几个人,别说在偌大的战场上找人,就算找到了又能救得回来么?” 我点点头:“那我问你,明知主帅可能遇险而不救,是不是我们全部失职?你们身为燕王亲卫而未尽职责,是不是要触犯军法?” “是……” 按照军法,主帅被俘或被杀,身边亲卫便是死罪,要想免死只有前去营救,即使主帅身死也要抢回尸身。这些燕骑士虽然是受了江原的命令而离开,我却不打算为他们作证,如果江原出事,我们这些人安然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再作声,带头向前走,燕骑军全都默默跟在后面。走出山坳后,我突然站住,回头挑出两名燕骑军,命一人留守山坳,另一人骑着仅存的一匹战马回魏军中军,若是有燕王消息,便分别燃起信号知会我们。 天色越来越黑,一路上到处是搏杀留下的痕迹,每隔几步就有丢落的兵器和旗帜。山谷中一片令人悚然的静寂,两边山峰黑幽幽压下来,就像要随时把人吞噬,交战双方都借着夜色隐去了踪迹。激烈的战斗似乎已经停止,却不知道此刻战况到底怎样。 我越发觉得焦躁,脚下不觉加快,在半路绊了一下,触手摸到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身边已经有人出声:“大人你看!” 我定睛向前一看,不远处层层叠叠的士兵遗体几乎堆成了一座山丘,更远处有几点黑影在缓缓移动,另一些人则东倒西歪地睡在一起,分不清是赵军还是魏军。 我低声叮嘱:“照常行进,如果是赵军,谁都不要出声。” 一行人默不作声继续前进,渐渐看清那是一群赵军在休息,有几个人正拖着步子把牺牲同伴的尸体摆到一边。他们都筋疲力尽,看见我们经过,只是稍稍打眼看一下,连动手的意图都不再有。 就这样走了半个晚上,我们竟然顺利地通过好几处赵军宿营的地点,接近了陈显白天驻扎行辕的那座山头。众人心知这里必然有卫兵把守,都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一点一点向前靠近。我走在所有人前面,将龙鳞剑横在胸前,忽然加快脚步,向前冲去。 一名燕骑士急道:“大人小心!前面山石后面似乎有埋伏!” 我没有理睬,几步冲到他所说的山石背后,只觉得一颗心沉到了谷底。燕骑士匆忙跟来,也立刻愣住了。 没有什么埋伏,只有几面破损的旗帜斜插在石缝里随风抖动,从这里向上望去,山腰间空空荡荡,早已没有半点中军行辕驻留的踪迹。我勉强迈动脚步向山上走,每隔几步就被地上的尸体或残肢绊一下,很多人都没有头颅。 一路走一路看着,爬到半山时,我几乎已经摇摇欲坠。一名燕骑士匆匆架住我,颤声道:“大人,殿下、殿下他不在这里!” 我低声道:“我知道,我在找活着的人。你们别管我,都去找找。” 等到燕骑军四处散开,我自己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眯着眼睛看向函谷关方向,那里有几点火光隐隐照亮了城头稀疏的矛戈,城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魏军攻城战却迟迟没有展开,江原到底出了什么事?城外的赵军虽然停战,却没有彻底崩溃,是不是意味着陈显尚有余力反击? 想着想着,心里便收缩得厉害,我不由扶住额头。不能眼看着战局僵持下去,即使找不到江原,我也必须做些什么。 “大人,这里有个人还活着!”两名燕骑士从岩石后拖出一个面目模糊的赵军士兵。 我拄着长剑起身,走到那名奄奄一息的赵军跟前,缓缓将长剑搭在他脖子上。那名赵军本来双目紧闭,龙鳞剑身上的清寒剑气令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他艰难地看向我,眼神迟钝茫然。 我冷冷与他对视,声调却怎么也无法提高,有些暗哑地问:“这里的人都去哪了?” 他反应了好一阵才道:“走的走了,死的死了……” “陈显呢?与他交战的燕骑士呢?” 他呆呆地看我:“你说将军?他杀光那些燕骑士以后,下山指挥大军作战去了。” “胡说!这里死的多数都是赵军!燕骑士只有十几人捐躯,如何被陈显杀光?”旁边的燕骑士手中斫刀猛地一挥,砍在那赵军右臂。 那赵军惨叫一声,眼球几乎要鼓出眼眶,神智却似乎比方才清醒了许多。他仍是看着我,眼中渐渐流露出恨意:“我认得,你是魏军特使,千方百计地骗我们出关送死!”他眼睛向我身后转了一圈,突然咧开嘴笑,“你回来找燕王是不是?我告诉你!他被我们将军击中要害,当场吐血,被人救到山下去了。你们此刻去找,或许还能为他收尸!” 他的笑声在空寂的黑夜里回荡,听来阴森诡异,燕骑士们都惊呆了。我咬住唇,狠狠把剑刃往前一送,笑声戛然而止。我拔回长剑,继续在那脖颈上来回切割,血淋淋的皮肉翻在外面,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可是还觉得不够。我一剑剑切断了连在里面的筋脉,继续砍击他的椎骨,没有冷透的血四处流淌,脚下的山石在夜幕里被染成了黑色。 燕骑士们一阵静默,直到发现我没有停手的意思,才有人谨慎地上前将我拉住。我举着尚在滴血的长剑回看他们,发现燕骑士们脸上充满了惊疑,甚至还带着几分恐惧,就好像见着鬼一样,也许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我有如此嗜血的时候。 “大人,接下来怎么办?”一名燕骑军终于开口问我。 我看向深缩在两山中间的函谷关城楼:“我们去那里。”如果江原没事,我想他也会去那里,我要在那里等他。 “我们……” 我回头:“不要说人少!” “可是……” 我缓了一口气,解释道:“那里一定有魏军,只是没有办法组织进攻。因为要想彻底攻破函谷关,必然要有一支军队在那里截断赵军退路。我们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在那里放一把火。” “火?” 我轻轻一笑:“重新点燃魏军士气的火。” 燕骑士们没有再表示怀疑,相反,他们都露出敬畏的表情,好像我说了一句多么不可思议的话。 我带着他们走下山腰,回头环视满山遍野的狼藉。不管是魏军还是赵军,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在战场上,我从不会手软。 半个时辰后,我们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驻守在函谷关外的魏军。我命燕骑士远远把随身令牌扔过去,不一会,一名青年将领便骑马赶来。他看见我,表情微微惊讶,又盯着我的脸看了看,忽然惊喜道:“凌主簿!你脱险了!”说着跳下马来,又急切地左右张望,“殿下呢?” 我感到燕骑军们的情绪又凝重起来,于是面色平静道:“殿下另有要事,命我先赶来支援乔将军。” “支援?”乔云怀疑地上下打量我,“莫非殿下有教令让凌主簿传达?” 我肃然道:“正是。”解下腰间的半月形玉佩交给他,“请乔将军务必将两军战况详细告诉我,然后我才能按照殿下指令行事。” 乔云仔细翻看了一阵玉佩,待要不信,却又似乎不敢不信,最后只得递还给我:“殿下把如此重要的令符交给凌主簿,小将只有听命行事,请这边说话。”随口吩咐准备饭食为我们补充体力。 我被乔云带到他的简易行帐里秘密谈话,得知赵军在黄昏时不支收兵,魏军虽然暂居优势,却是折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以命换命的惨烈打法,魏军近几年来从未碰到过,士气由此大受影响,眼见赵军收兵,魏军上下竟然都松了一口气,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再组织进攻。赵军正是利用了这个机会,明目张胆地在阵中结营休息,似乎还要等待天明再战。 我默默听着,恰当的时候因势利导地补充几句,没过多久乔云就打消了初时的疑虑,说到激动处边骂边抱怨,倒不像平日在江原身边时那般少年持重了。 “赵军就是一帮亡命穷徒!凌主簿,你猜我底下死了多少人?一半!我刚知道时心疼得想拿刀自杀!陈显那龟孙子要撞在我手里,我先捅了他!” 我安慰几句,再问他起后来的布署。忽听乔云说起他曾在两军停战时接到过江原一道命令,立刻抓住他急迫地问:“什么命令?” 乔云冷不防被我吓了一跳,慎重道:“殿下让我尽力以剩余的各部兵力将赵军拦腰截断,依托南北两侧山麓逐渐形成包围。” “后来呢!” 乔云奇怪地看我:“我一直就在原地待命,这不是等来了凌主簿么?” 我皱了皱眉,慢慢放开他,定定神道:“乔将军,你这里有多少攻城器械?” 乔云似乎还对我刚才的失态耿耿于怀,想了想才道:“关中地势险要,大型的攻城器械都没法带来,仅有的一百云梯和冲车都在徐卫将军处,我这里只有云梯和冲车各十架。工匠倒是有,但是短期内无法大量造出来。” 我来不及在意他的态度,又问:“火油呢?” “带了十五桶。” “乔将军,你给我几十个人,用冲车作掩护,把那些火油运到函谷关城门下!” 乔云大惊:“火攻?你要火攻?凌主簿,现在正刮西北风,我们会烧到自己人的!火油攻势利害,不小心会连周围的山都烧了!” 我淡淡道:“不是我要火攻,这是燕王殿下的命令。” 乔云立刻反对:“殿下的命令也要看时机!你看我们打了多久才把赵军困在谷外?这把火如果放错了,你我脑袋加起来也不够砍!” 我抬眼道:“乔将军,机会稍纵即逝,若不趁现在赵军松懈开始进攻,等到他们天亮恢复了士气冲过来,就算有十个乔云也挡不住。据我观察,现在风向虽然是西北,但是风力很小,而且天气泛暖,这是要下雪的征兆。此时点火应该不会对我们造成影响,等到天明城破,便是我们冲进城内的时候。” “据你观察?”乔云又恢复了怀疑,“那我们不妨等下起雪来再说。凌主簿,据我观察,今晚不会下雪,这风只会越刮越猛!” 我压着声音道:“乔将军,今日白天刮了一天的风,晚上必然风停,这是常识。” 乔云冷笑:“凌主簿是江南人,如何知道北地气候?” 我慢慢站起来:“殿下的教令,你也要违抗?” 乔云仍是坐着,眼睛抬得比头顶高:“不敢!但是什么时候执行,不需要凌主簿教我。” 我“刷”地将龙鳞剑指在他颈前,乔云脸色变了变:“怎么,凌主簿以为凭你的微末功夫,可以将我威胁住么?” 我冷冷道:“不能,只是请将军欣赏一下这把剑。” 乔云眼睛向下看,不由脱口而出:“这是燕王殿下的剑!” 我不等他再说,将剑收回来横在自己脖子上,乔云猛地站起身:“凌主簿你……” 我平静地看着他:“乔将军,今日你若不肯立即行动,我们两人之间必然有一个血溅当场。我没有能力逼迫将军,却又不能有负殿下所托,左思右想只有杀了自己才能成全将军了。” 乔云立时呆若木鸡,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凌主簿……你先把剑放下……”他身子前倾,似乎想把剑抢下。 我迅速后退一步,正色道:“你我共事一场,只盼将来殿下问起攻城失利的原因时,乔将军能为在下说句公道话,也算我死得不冤了。” 乔云面色发青:“我乔云再持反对意见,也不能做出逼死同僚的事!” 我苦笑:“乔将军不肯答应,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乔云渗出一层细汗,勉强问道:“如果攻城失败,该怎么说?” “那是在下一意孤行,与乔将军无关。” 乔云似乎下了决心,咬牙道:“我现在就命令攻城!” 我目光一闪:“那就请乔将军立刻下令罢。” “你先把剑放下!” 看着我把剑放回身侧,他有些后怕地看看我,立刻把副将叫进帐中布置攻城。 没过多久,冲天的火光拔地而起,把整个函谷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我看见城楼上的赵军面露恐惧,却对下面的火势无可奈何。我听见函谷关外一阵阵嘈杂的骚动,那是被魏军阻隔在外面的赵军绝望的叫喊。乔云命令所有魏军后退,摆好了前后两个阵势,准备等待大火熄灭便立刻攻上去。 这场火整整烧了半夜,快天亮的时候才渐渐熄灭,厚重的函谷关城门被烤得支离破碎。战鼓声起,魏军带着重新燃起的斗志冲向这座百年雄关。城内赵军惊慌地用塞门车将城门塞住,向冲来的魏军射出上百支羽箭,城墙上重新滚下巨石和两头削尖的圆木。关城下不住有惨叫声响起,又不断发出冲锋的呐喊。 夜色就要褪尽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轻柔的雪片与函谷关飞来的烟尘相遇,盘旋着在半空中飞舞,纯白与纯黑交相辉映,构成一幅奇异的图景。 我久久在关外伫立,白色的雪和黑色的烟尘同时落满了身上。我把手压在心口,几乎要把牙关咬碎。就算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揪心的感觉还是没有一丝一毫减退,相反,越来越深切的焦虑与恐慌折磨着我,让我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忍不住吼出来。 从来不知道寻找和等待一个人会这样煎熬,短短一个晚上,就好像度过了漫长的一年。 如我预料的一样,围困在函谷外的赵军发疯一般向这边发起了猛攻。破釜沉舟的困兽之斗是可怕的,我听见在函谷外阻隔的魏军正在一点点被击溃。这样下去,也许不等函谷关攻破,谷外的赵军已经先将魏军消灭。 我其实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只是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真切,是魏军的最后一道防线被击溃了。可是我还站在这里,没有离开的打算。拿这么多人的生命作赌注,如果还没有胜利,我应该付出代价。 杀气慢慢迫近,有个人在身后不远处停下了脚步,我闭上眼,握住了撑在手中的剑柄。已经没有力气再战,没有这把剑的支撑,我怕我会立刻倒下去。就算死,我也不能在死的前一刻倒在地上。 “凌悦。”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异常清晰地传来。 瞬间,仿佛所有的感觉都失灵了,漫天的飞雪与厮杀声好像一下子消失不见。这是怎么了? 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醒来后,我发现自己正在下意识地握紧手中长剑,突然又听见了脚步挪动的声音。 “火是你放的?”这个声音比刚才还要真切清晰。 我不由全身一颤,却没有回头看。 “是。我半夜赶到这里,假传了燕王教令,还把龙鳞剑抵在他下属的喉咙上,威胁他们立刻火攻函谷。”自己都不敢相信,居然还能这样平静地回话。 身后的人似乎挑起了嘴角:“在军中假传教令,你就不怕我治你死罪?” “我不是在这里等着你了么?”我竭力不让自己声音打颤。 他轻笑,笑声有些颤抖,突然道:“你的血快流干了罢?” “省得你砍头时溅脏了袍子。” “已经脏了,没关系。” “……” 雪越下越大,四处乱飞的黑色烟尘再也看不见了,函谷关笼罩在一片白色里。我不说话,竭力向天空仰起头。 江原的脚在我身后停下,良久,他道:“凌悦,你不回头看看我么?” 我深深地吸气,转身紧紧抱住他,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已经吻上了他的唇。江原只是微愣了一下,立刻反手将我更紧地抱住。龙鳞剑撞在地上,发出悠长的回响。 他的舌尖探进来,有浓烈的血腥味道,我全身颤抖着回应他,疯狂地纠缠着,好像要把这一夜的痛苦发泄出来。即将过去的寒冬,我与他紧紧相贴,贪恋着他身上的温暖,忽然间泪水横流。 第57章 梦醒无痕 周围的喊杀声响遏行云,拼死突围的赵军似乎被一股潮水般的力量牢牢挡住了步伐,海藻一样被卷回原地。函谷内外一片山呼海啸的呐喊,胜利的天平终于在向魏军倾斜。 江原晃了晃,把我推离他一点,接着又按回身上。 脸颊触碰到他脖颈,感到那里温热跳动的脉搏,我双手又紧了紧,问道:“那是你的援军么?” “嗯。” 我皱眉:“来的有点晚。” “晚么?”他的手从前襟探进来,滑到腰间,柔柔地上下抚摸。 我不由轻微发抖,隔着衣服将他按住,咬牙道:“我差点以为你回不来。” 江原似乎在笑:“我回不来你要怎样?” 听见他满不在乎的语气,我心底忽然窜起一丝莫名的怒意,颤声道:“我找了一夜,到处没有你的踪迹,你知道我怎么想!……你回不来怎样?再晚一时,我就与这函谷关玉石俱焚!” 我霍然抬起头,却立刻怔住。这才发现江原的脸上汗水与血水纵横交错,已看不清本来面目,修长的剑眉掩饰不住疲惫的神情,整个人几乎没了一点神采。我忽然又觉得懊悔,不知道他怎样激战了一夜,踏过多少生死玄关才来到这里,此刻我更该庆幸,为何还要在意其他? 江原凝目看我半晌,重新将我按进怀里,有些意味深长地低声道:“记得么?你跳海之后,我就这样找了你几个月。” 心里好像有一道墙塌陷了,当日不曾了解的种种闪电般在心头掠过,我怔怔回想起那时的情景,想起他抑制不住的怒火与欲火。 与我忍受一夜的焦虑相比,数月如一日地感受失去的恐惧与痛苦,那会是怎样的煎熬? 江原吻着我的额头,低低道:“凌悦,我此时很庆幸。没有你投海,我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在乎;可是如果从此再找不到你,我到哪里再去找一个能让我如此在乎的人?” 我咬了咬唇,只能再次抱紧他的背。 他的手指不知何时从我手下脱开,从腰间抚到臀上,揉捏几下,忽然分开臀瓣探进去。我身子一僵,小腹正抵在他胯间的硬挺上。江原立时察觉,揽住我的腰,用力将我向他下身抵去。手臂一动,扯掉我半边衣服。 我有些慌乱,一边推他一边抓住他的手臂:“光天化日,你——” 江原用自己的外袍将我裹住,沉沉喘息着扯动衣襟的另一边:“你引诱我,又要不负责任地走开?” “谁引——呃……不……”我忍不住呻吟一声,全身忽然一阵麻软。下身被江原握住,我死死地扣住他后背,身子却不由向后弓起,又与他胯间相撞。 他低头在我仰起的喉头上亲吻,我立刻剧烈地颤抖,徒劳地发出断断续续的抗议:“你……你……放……” 江原似是没有听见,一手抱住我贴在股间,另一手扯开自己的衣带。我失力的手臂没有办法将他推离,只能任他施为,蓦然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敌我两军之前、修罗战场之上,这样的举动将会怎样惊世骇俗? 江原在我身上蹂躏的手突然顿住,他慢慢抽回手臂,含糊而懊恼地嘟囔了一句:“不行……” 我重新直起身子,好一阵才平静了紊乱的呼吸,低哼道:“你还知道不行么!” “嗯。” 我有些奇怪,刚要抬头,一滴液体落到眼睑上。我眼睛刺痛,用手背一抹,是血。 江原两手抱住我,紧咬的牙关里正不住渗出血丝。我惊道:“你伤了哪里?” 他看着我摇头,眼睛闭起,慢慢向后倾斜身体。我慌忙伸手扶他,却扶不住,被他重重压倒在雪地里。一阵眩晕过后,我勉强托住江原坐起身,让他靠在我胸前。再抬起手时,好像一捧冰凉的雪压进了胸口,我心里开始发抖。掌心鲜红,原来他的后背一直在往外渗血。 茫然向四周寻找,身后远远的地方,是魏军与赵军在进行殊死决战;身前的函谷之内,是冒着滚石箭矢,前赴后继猛烈攻城的魏军死士。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注意到我们,又有谁能抽身来救?难道要这样等到战斗结束么? 我越想越怒,不由大骂:“江原!你这个蠢材!伤得快死了,不去找个地方躺好,却来这里死给我看么?居然一个亲随都没带,你以为自己做多了统帅就天下无敌?”骂到最后,我声音发颤,手指摸索着在他后背查探伤口,摸到他贴身的护甲上有一道深深的裂痕,从腰部延续到肩头。血从这里渗出来,已经浸湿了碗大一片,护甲内的衣服恐怕早已经湿透了。 过了不久,江原微微睁开眼:“骂完了么?” 我正捧起一把雪往他伤口上敷,闻言抖落了几片雪花:“你……都听见了?” 江原嘴角浅浅弯着,有些艰难地呢喃:“我在想……你对着陈显说话时,是不是比这个还要狠些。” 我瞪他:“你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停了许久,轻声道:“我天下无敌……” “厚颜无耻!”我哼道,“等到战斗停止,你还活着就不错了。” 他蹙眉:“你敢咒我,军法伺候。” “我咒你么?你倒是叫个亲卫来,免得我们在这里等死。” “本来要靠你,谁知道……你这样没用。” 我把积雪轻轻按在他背上:“我没用不是一两天了,你现在才想起来?” 江原闭了闭眼,似在埋怨:“凌悦,你从没有退让的时候。” “你不是天下无敌么?何需别人退让?” 他忍不住笑起来,牵动内息,嘴角又有血丝溢出。我急忙替他擦去,他抬起手牵住我手腕,缓缓放在胸口:“这里……”我伸手探进他怀里,摸出那支小小的犀角,他又道:“四声短。” 我依言吹起,角声在清晨的雪地里显得尖利而急促。吹到十几遍的时候,我没了力气,于是放下犀角静静等待。 过不多时,有几个黑点脱离了混战,向这边飞驰而来。我对江原道:“你是故意么,让我以为你真的没有办法?”很久没有回答,低头看时,他安详地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了很久。 我抱住他一动不动,那些燕骑士来到跟前,一个个神情紧张地滚下马鞍,见此情景,立刻焦急道:“凌主簿,哪里有军帐?把殿下交给我们罢!” 我点点头,看着他们把江原接过去,从地上捡起龙鳞剑支撑着站起:“我给你们带路。” 乔云已经亲自攻城去了,驻扎在函谷谷口的军帐只剩了为数不多的卫兵在看守。因为江原的打扮与燕骑士们差不多,他们并没有认出他。我让燕骑士把江原安放在帐中的软褥上,立刻命人用最快的速度端来一盆冷水,接着冷冷问他们:“燕王的亲卫不只你们,都做什么去了?置燕王性命不顾,去战场上砍几个人头功劳很大么?” 几个燕骑士都不作声,我看看江原,哼一声道:“算了,也不能怪你们。中军里还有谁坐镇?为何平日贴身跟随的燕七等人都不在?” 一名燕骑士这才回道:“是杜司马在中军,殿下把燕七那一队人留下保护杜司马了。” 我又问:“凭潮呢?谁知道凭潮在何处?” “杜司马前两日寒气入肺导致病发,凭潮一直在中军为他诊治。” 我猛然喝道:“把他给我找来!”手指着那名燕骑士,“就是你!去告诉凭潮,燕王伤重!敢慢一刻就等着后悔!” 那燕骑士微愣了一下,立刻匆匆道:“是!” 我又点着其他人:“你们!跟他一起回中军,告诉杜司马,把能调动的中军和燕王亲卫都带来,一路上要大张旗鼓地让所有人知道:燕王要亲自看着魏军攻下函谷关!” 他们齐声喊“是!”,正要领命出帐,我又叫住他们,搓着牙道:“除了对凭潮和杜司马,谁把燕王受伤的消息向外透露一个字,死!” 我盯着燕骑士们的眼睛,他们若真是魏军精锐,就会明白我的话不是威胁而是重托。过了一会,他们整齐地行了军礼,眼中有坚定也有决绝,像通常一样无声地走出了军帐。 我心里一丝感动,抱起江原让他重新倚在胸口,低声在他耳边道:“你的燕骑,都不愧精锐之名。”江原没有说话,他还是那般昏睡,丝毫不打算醒来。我皱起眉看他,明知道这混帐听不见,为什么又对他说话? 小心地脱掉他上身的衣服和护甲,再除去几乎被血浸透的里衣,我瞪视着眼前的景象,指节越握越紧。江原后背上一道触目惊心的青红血痕,从皮肤上高高隆起,好像一条狰狞的毒蛇,从背心一直蔓延到肩头。没有明显的伤口,却一直有血珠不断地渗出来。陈显很懂得怎样出招才能造成最致命的伤害,刀剑无法直接刺入,他便把内力全部运于刀刃,想要利用巨大的内力震碎江原的五脏六腑,若不是护甲抵挡,江原恐怕早就丢了性命。 我用冰冷的水不断擦拭着江原的后背,直到那血珠渐渐不再涌现。盆里的水早已变成血红色,我叫门外卫兵换来清水,再一点点擦去江原脸颊上的血污汗渍。 江原始终没有醒,一直在任我摆布。他侧身躺在榻上,昏迷的样子比平时柔和了许多,英俊的脸上显出一点苍白的颜色,看上去有些虚弱。与刚才萦绕在他周身的血腥杀气相比,此时这样的感觉有些奇怪。从来只见到江原踌躇满志地出现,仿佛能把眼前一切阻碍化为齑粉,可是这个时候,他似乎不再是强悍的、可以掌控一切的北魏燕王,只是一个伤重后需要保护的普通人。 军帐里火急火燎地冲进一道身影,凭潮满头大汗淋漓,喘息着粗气直扑向江原,不由分说拉起他一只手腕。他按了一阵,忽地仰面跌坐在地上。 我心里发毛,立刻揪住他急问:“怎么样?” 凭潮不答,甩开我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爬起来奔出帐外,转眼抱着一只药箱进来。他先给江原喂了几粒药丸,接着揭开江原身上的棉被查看伤势,又在药箱中拿出一堆药瓶。 我看着他为江原上药,又问:“有危险么?” 凭潮一声不响地上完药,又搭了下江原脉搏,面色严厉地看我一眼:“坐下,把这颗药吃了。” 我从他手中接过一粒红色药丸,谨慎地道:“他没事么?” 凭潮看看我:“吃完我再告诉你。” 我带着一丝疑惑,不放心地把药吞下:“你说吧。”凭潮还是那般看着我,迟迟不开口,我忽然明白过来,“你……”想要拉住他逼问,眼中的凭潮却似乎变成了两个,我再也抓不到他。 模糊听见凭潮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飘荡:“凌主簿,你现在已是强弩之末,突然放松下来反而不好,还是带着问题睡几个时辰罢。” 我很想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可是怎么都想不明白。凭潮不知给我吃了什么,让我只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而我也真的睡着了,睡梦里一时在纵马杀敌,鲜血溅了全身,一时好像被人按在个暖洋洋的怀抱里,下一时又好像在抱着什么人,后来,眼前出现一道狰狞的青红色伤痕。我突然醒过来,对着头顶古朴的屋顶发了一阵呆,我在心里想,我终于不再梦见南越了。 坐起身,左臂的伤处已经被包扎妥当,搭在床头的是一套干净衣物,我飞快地穿了下地。床边火盆燃得正旺,将这间不大的屋子烘得犹如春日。我推开门,一阵透骨的寒气卷进屋来,门外的卫兵上前立刻道:“凌主簿,有什么要属下去办么?” “我要见燕王。” 雪停了,天气却比下雪时冷上数倍,阳光重新照在函谷关城内的街道上,灼灼地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我抬头看见东面的函谷关城楼上已经高高悬挂起魏国的黑色旗帜,许多魏国士军排着队沿街跑过,在城内到处张贴告示。 有个小兵突然冲我喊起来,被领头的卒长提着领子骂了一通,他立刻面红耳赤地瞪自己上司,只是没有回嘴。我惊喜地道:“小潜!” 那卒长见了我就收回手,拍了裴潜脑袋一下:“你小子原来是凌主簿熟人?去!早些回来!” 裴潜不服气地朝卒长哼了一声,兴奋地来到我跟前:“我一进城就打听你,可是没人告诉我你在哪,我忙得走不开,也没来得及找你。” 我敲敲他的头:“你能多忙?” 裴潜不高兴地拨我的手:“你没看见吗?我们胜了,在到处贴告示,告诉这里的百姓放宽心,魏军不会动他们家产。” 我见他眼中洋溢着激情,好像把过去不经意沉淀在眼中的仇怨都融化了,不由笑道:“我真不知道,我那时在睡觉呢。你告诉我吧,何时破的城?赵军怎么败的?” 裴潜皱眉看我:“你又受伤了?很多人都说你立了大功,一定会升官,我可没想到你是这么立功的。” 我揉他脑袋:“不过一点外伤,别太担心。问你正事呢,快说。” 裴潜偏开头,辩白道:“谁担心你!问问罢了。”不过一说起战况他又兴奋起来,“这次攻城还多亏了我们,虽然原来的城门破了,可是赵军一直用石块和塞门车堵住城门,又是抛滚木又是扔石块,砸死了不少人。乔将军一筹莫展的时候,徐卫将军正好带着攻城器械到了,上百架云梯架在城头,我们终于攻了上去!赵军没有后援,没过多久就顶不住了,有些人投降,大部分人还是战死了。” 我想了想:“嗯,没了后援,那函谷城外的赵军怎样了?” “跟城里的赵军也差不多。” “主帅陈显呢?” “你居然也不知道?”裴潜瞪大眼,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所有的人都在传,说燕王殿下亲自带兵追出陈显几十里,消灭了他的大部分护卫,最后他只带着几个人狼狈逃进山里了。所以后来赵军群龙无首,全线崩溃,连我都追过去杀了两个敌人呢,徐将军说这样可以拿伍长的俸禄了,有空缺就能当上真正的伍长。” “原来如此。”怪不得怎么也得不到他的消息。 裴潜憋了很久的情绪似乎终于找到了抒发对象,又道:“擒贼先擒王,你当时曾用这个道理教我,没想到被燕王殿下发挥得淋漓尽致。不过陈显也真是厉害,四面几乎都有咱们的伏兵,他居然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逃脱了!” 我慢慢往前走,走到一座门楼前转过身:“小潜,我进去见燕王,你没事的话就在门厅里等我一会。” 裴潜撇嘴道:“我忙着抚民呢,没工夫等你,你要有空就去找我好了。”说着迈开步子,不一会就跑得无影无踪。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背影摇头。抚民?只打了一场仗小畜生就学会摆谱了。 我走到台阶上敲门,很快就有人引我进去,对面的几间正房外站了十几个黑衣燕骑士。我看见燕九也在其内,他也看见我,急忙走过来道:“凌主簿要见殿下么?请跟我来。” 我问:“殿下醒了么?” 燕九点头:“早就醒了,刚还问过您醒了没呢。” 我不由停住脚步:“现在都有谁在里面?” 燕九小声道:“杜司马,吴记室,还有监军田大人。” 我继续向里走,笑道:“杜司马不是发病了么?来得倒快。” 燕九回道:“杜司马听说殿下出事,立刻加急赶了过来,函谷城破后,便找了这个僻静地方安排殿下静养,自己不顾病体一直在旁边等到殿下醒来。” 我笑:“杜司马真是辛苦,那么我的住处也要多谢他安排了。” 燕九左右看一下,转移了话题:“凌主簿,看在咱们一同出使的情谊上,燕九斗胆提醒你一声,日后见了燕骑军要多加小心。” 我看着前方,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燕九,你也恨我吧?他们都牺牲了,我一个人活着回来。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这个半路杀出的南越人,偏偏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他没死也罢了,为什么还要害得更多人为之丧命?” “我不恨你!”燕九有些激动起来,他一下拦在我面前,“我知道你掩护我出城时也怀了死志,你没有私心!在我燕九心里,你一样是我的兄弟,谁活着回来我都高兴!燕骑军也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我看着他,用力拍他坚实的臂膀:“燕九,多谢你,让我觉得自己还有兄弟!至于别的燕骑士就随他们高兴罢,只要他们认为应该。” 燕九见我要走,急忙拉住我:“你不要误会,燕骑军绝不是认不清大局的人,他们只是……” 我一笑:“我知道,他们只是没把我当自己人。燕王受伤,燕骑军损失惨重,有几个燕骑军认为我值得他们这样做?事情可以说得明白,感情又有几人说得清呢。他们在燕骑军心里的份量都比我重得太多,挽回一个有用的凌悦,怎么抵得过失去同伴的痛苦?我既然补偿不了,就等他们来讨还。” 燕九有些动容,突然道:“凌主簿,我总觉得你身上有着和我们一样的气息,可是又很不一样。我有感觉,也许有一天,你会让所有的燕骑士都把你当生死兄弟!就像,”他顿了顿,似乎下面的话很难出口,我不解地凝视着他,燕九再看看我,豁出去般小声补充,“就像燕王殿下那样!” 我微微一愣,接着笑了:“燕九,兄弟!你这样宽慰人的方法很别致!” 燕九瞠目站在原地,似乎对我误解他的意思有些哭笑不得。我向他抱拳,转身走进江原所住的厢房。 果然江原已经醒了,他面色仍是有点苍白,可是精神很好,穿了件宽松的银白色拢袖箭袍,弯着膝盖侧靠在软榻上,恍一看倒像个文雅有余英武不足的纨绔少年。记室吴胤站在榻前,正拿着簿子向他报告军功和战果情况。 江原对面坐着杜长龄和一位老者,两个人对比鲜明。杜长龄穿着未染的布衣,脸上是病态的慵散,清淡得几乎要被风吹散,那老者却是一身亮紫色绸缎,目光灼灼,晃得人眼疼。 门口的燕七见我进来,连忙禀报:“殿下,凌主簿来了。” 江原视线向我这边一扫,轻声道:“来得正好,我正跟田大人说,这次凌主簿居功至伟,理应升至从事中郎。”话音似乎有些中气不足。 我不接话,先跟他见礼,又依次跟田文良和杜长龄见礼。问道:“殿下的伤势怎么样?” 江原笑道:“所幸命大,腑脏没有大损,多谢凌主簿关切。” 我道:“下官还要谢过殿下褒奖。这次虽然引得赵军出关,但不幸被扣为质,连累殿下多费周折,正想自请降职,何敢居功。” 江原有些不满地对田文良道:“田大人,你见过这样叫人为难的人么?” 田文良仔细打量我,嘴角的长须灰白发亮,他哈哈一笑:“明明有功,反求自降官职,老夫倒是见得不多。” 我汗颜道:“监军大人见笑了,下官确实有愧,不敢当此高职。” 田文良看向我的眼神越发明亮,拈着胡子大笑:“好好,实为难得!”他又转向江原,悠悠道,“殿下,老臣想起当年做你们兄弟启蒙业师之时,除了晋王殿下偶有谦让,殿下与韩王殿下从来事事争先,绝不容得别人低看一眼,你父皇曾为此头疼得很呢。” 江原轻笑:“那都是少年心性,难为老师还记得。” 似乎因为江原叫了一声老师,田文良又呵呵笑起来:“十几年前的事了,老师这二字折杀老夫也。” 江原肃然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老师幼时教诲,学生从未或忘,只是平日不便称呼罢了。” 田文良眼中似乎有泪花在朦胧闪烁,动情道:“得殿下一言,老臣无憾。”他再看看我,叹道,“凌主簿今日所为让老臣感慨良多,依我之见,他不愿大功独揽,那便只升一级如何?” 江原想想道:“也好,那便是军咨祭酒了。吴记室,你改一下,其余人的赏罚便按记录来办吧。传令,有罪求饶的处死,有赏不受的一样处死。”吴胤连忙答应。 田文良见吴胤出门,便借故告辞。江原虚弱道:“老师慢走,恕学生伤重无法亲送。”我与杜长龄都站起来把他送出门,这才回到房内。 杜长龄对我笑道:“恭喜凌主簿升任祭酒。” 我忙道:“惭愧惭愧。还没多谢司马大人为下官安置住处,那里远离殿下住处,十分的清静。” 杜长龄依然微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想凌祭酒安睡之中,自然不喜吵闹。” 我自责道:“大军入城之后的种种事务也劳顿大人了,听说大人为此一夜不眠不休,下官却在房中酣睡,实在不该。” 杜长龄正要说话,忽地剧烈咳嗽起来。我忙递给他一碗水,他道了声谢,又咳起来,面色有些灰白。 江原皱眉道:“燕七,去问凭潮,杜司马的药还没煎好么?”又对杜长龄道,“你累了一夜,还是去歇息罢,余下的事我来找人做。” 杜长龄看我一眼,道:“好。殿下这几日也要静养,臣已安排乔将军把守函谷城西的谷道,即使赵军大军攻来,也能保证关城无恙。” 我有些诧异:“怎么,接下来大军要停止西进么?” “殿下伤重,近日内无法指挥作战,只能不得已出此下策。更何况攻取函谷如此惨烈,大军也需要做些调整。” 我看江原:“眼下正是士气高涨的时候,殿下不亲自去犒赏三军么?” 杜长龄微微皱眉:“犒军的事已经商定由田大人与虞将军主持了。” 我不由有些恼火,冷冷道:“田大人和虞将军都没有亲自参战,这不是明摆了对浴血奋战的将士们藐视么?殿下带了两万人,如今只剩下不到一万,他不亲自出面,叫那些幸存的将士怎么想?” 杜长龄看着我道:“凌祭酒,殿下这样怎么还能起身?就算勉强起身,加重伤势不说,还会将殿下伤重的消息走漏出去,到时军心动荡,强敌乘势来犯,如之奈何?” 我哼笑一声:“杜司马妇人之仁!当时眼看殿下被陈显击中的人不在少数,本来已有不少将士为殿下担心。陈显又逃脱,难保北赵人不等着看我们出事。现在闭门不出,不正是坐实了他人的怀疑么?唯有殿下出面才能进一步振奋军心,为接下来进取关内做好铺垫。” 杜长龄第一次有些不悦:“凌祭酒,你这样固执己见,置殿下安危于不顾,不知存了什么心思?韩王从武关传来消息,说南越联军眼见我军攻函谷,不肯同时进攻,却持袖手观望之态。联想越赵两国曾多次联手排挤我国,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关联不成?” 我冷笑:“原来杜司马一直是这样怀疑下官的么?当初冬至宫宴,杜司马说假若我不能放下南越,便会为殿下所不容!现在看来,是杜司马自己的意思吧?” 杜长龄面色微变:“不论怎样,在下全心辅佐殿下,便不容许他有所闪失,更不容许有人轻险冒进坏了大计。” “下官若说,我早已决心不想南越,也是全心助殿下攻赵,杜司马又有什么理由认为我的想法会坏了事?” 杜长龄面色更为灰白,他抿紧了嘴向江原施一礼,匆促地走出房门,不久,远远传来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 第58章 再生波澜 我目视杜长龄突然离去,沉默良久,后脑勺冷不防被一团东西砸了个正着。我回头,弹飞的纸团兀自在地上滚动。 江原目光正落在我脸上,表情难辨喜怒:“你乱想什么?” 我先怒道:“你弹我做什么?” “你抽风了,为什么与长龄针锋相对?”江原中气不足地狠狠骂。 我瞧着他笑起来:“殿下,我不这么做,你怎么有机会看戏,然后顺理成章地出面犒军?我猜知道你伤势的几位大人都不同意你出面吧?” 江原哼了一声,冷冷道:“要不是为此,你这样冲撞上司,我早该打你五十军棍!上下失和,军中大忌。如果我属下官员都如你这样,还谈什么逐鹿三秦?” 我轻笑道:“要我说,就是因为你属下官员都如杜司马一样,才导致魏军攻打北赵五年之久。” “放肆!”江原把手边的茶杯掷到地上,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我低头看看四处乱淌的茶水:“可惜了一杯好茶。” 江原瞪我一眼:“还不是为了替你遮掩!我若对你的做法不作表示,何以正军心?” 我踱了几步,在他卧榻前站定,低声道:“不用你为难,我自去领罚,然后向杜司马赔罪。” 江原阻住我:“罚就免了,只是长龄跟随我多年,为我殚精竭虑,落下了一身的病症,这次我故意没有作声,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你去赔罪,顺便替我看看他,日后万不可再这样对他。” 我见他神情间满是担忧,心里忽然觉得空落,也说不清什么滋味,只应道:“好。” 江原低头抽出一搨纸:“你回去拟一篇教令,犒军时替我宣读。这些是几天来收到的军情谍报,你回去细看,晚上议事时或许用得着。” 我拿在手里,没有立刻出门:“其实我方才在想,杜司马他确是殿下的辅弼良臣,事事以你为重,惟怕有所闪失,而我却或许永远做不到。” 江原抬起头,专注地看我一阵,又移开目光:“如果要我事事以你为重,恐怕也做不到。” 我轻轻点头:“可是我记得你在大河岸边放声长吟,‘但为鸿鹄志,何惧百战死!’所以我坚持让你亲自犒军,不顾礼节逼退杜司马,因为你看重的,我也看重。” 江原黑色的眸子好像幽深的大海:“凌悦,我早就明白,你是一只鹰,总有一天会展翅。但是你要注意,这会让别人觉得你很危险,长龄对你的戒心并非毫无来由。” 我冲他灿然一笑:“江原,燕王殿下,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个危险分子。” 晚上重新议事的时候,没有等其他人开口,江原就把我的提议抛了出来,没有人再表示反对,大概他们都已经听说了杜长龄碰壁的事。江原干脆利落地为每个人分派了职责,就好像已经深思熟虑了三天三夜。 事后只有凭潮狠狠找我算账:“你出的主意,你出的主意?凌悦,你知不知道殿下怎么对我说?他叫我给他找个暂时恢复体力的法子,好让他能撑过一天!” 我惊讶道:“他不是腑脏没有大损么?我看他精神尚好。” 凭潮讽刺道:“你是大夫么?自己还不是个药罐子!”他放开我,又沮丧地自言自语,“算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第二日,江原在函谷关城前犒赏所有参战将士,身上铠甲明亮得耀眼。他着骑马出现在魏军面前,挨个看过那些身上尚带着血迹的士兵,挺拔的身姿令他显得英气非凡,掩去了因为伤痛偶尔流露出的倦意。我跟在他身边,展开一方帛绢,大声宣读了燕王教令,士兵们都满怀激动地仰望着他,好像他就是他们的神。 江原激昂道:“诸位兄弟!你们每一个都是我魏国的栋梁,魏国的荣耀!你们已经攻下了天下第一的函谷关!我代表皇上赐给你们应得的奖赏!”话音刚落,军队里爆发出响亮的欢呼声。江原满意地微笑,又大声道:“这些只是开始,接下来,我们的钢刀就要插进三秦故土,那里的财富和土地才是给你们的真正奖赏!” “皇上万岁!” “燕王千岁!” 又是一阵欢呼在山谷中爆发,人人脸上闪烁着憧憬兴奋的光芒。 几乎一天的时间,江原在二十余名燕骑士护送下踏过了魏军驻扎的每一个营地。除了现身时的一段话,他再没开口过,只有神情一刻比一刻严肃。 回到函谷城内的临时住所,江原下了马,我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低声问:“你觉得怎样?” 江原嗯了声,一言不发地往房内走,却见乔云手下一名参将匆匆求见。他急急呈上一封书信道:“乔将军刚刚收到的消息,赵国任上柱国司马景为帅,宣威将军宇文灵殊为副,率二十万大军进驻桃林,要与我军决一死战!” 江原转过头,眼神冰冷地将那名参将连带他高举的书信看了很久,始终没有伸手接过。 我突然看见他眼中好像蒙了一层灰蒙蒙的尘土,不由大惊,手指刚碰到他身体,江原已经昏迷过去。 那名参将见主帅在自己眼前倒地,惊恐得面无人色,旁边的燕骑士们也一阵骚乱,燕七抢到我身边,颤声道:“凌祭酒,怎么办才好?” 我用力扶住江原,感觉他皮肤滚烫,气息呼到我颈间,竟也是烫得吓人。虽然知道这是凭潮施加的药效已过,体力骤然虚空所致,仍不由暗暗心惊。我咬着唇对燕七道:“先把殿下带进卧室,我来安排。”又看一眼那参将,“你不许离开,等我问话。” 燕七俯下身子背起江原,我跟在旁边护持,与燕七一道将他安置到床上。江原的眼睛忽然睁开,严厉道:“带他来,我亲自问他。” 燕七试探地提议:“殿下,要不要属下把虞将军和杜司马都叫来?” 我立刻截住燕七的话头:“杜司马他们正在处置战俘,怕是一时脱不开身。现在情况未明,还是先弄清楚再知会他们。” 江原看了看我,似乎还有话说,我装作看不见,不等他开口先走出房门。 院中并不如我想象的平静,显然赵军迅速集结而来的二十万大军也令燕骑士们感到了不安,刚走到外厅,我就听见了司马景的名字,正要推门,却又隐约听到我的名字夹杂其中。 “殿下伤势沉重……偏偏是司马景率兵来袭,我军危矣!”门外一个年长的声音沉沉叹息。 “说起此事,若不是那凌……殿下怎会……”一个年轻激烈的声音压低了续道,“这般以妖色惑人,但愿不能长久。” “未必,杜司马是殿下身边第一谋士,不是已经被成功挤走了么?殿下过去对杜司马何其倚重,这次却……”另一个燕骑士语气颇为讽刺。 我的手指放在门闩上,渐渐地握紧,即便早已经料到,亲耳听到这些话的感觉却并不好受。 过了一阵,终于有个冷静的声音不满道:“何必这样刻薄?我亲身随他出使,只觉他深谙统兵之道,才能并不输于杜司马,却更为果决凌厉。这次没有凌祭酒冒险诱敌成功,我们说不定攻不下函谷关。” 年青的燕骑士更加激动起来:“燕九,你也被他迷惑了不成!忘了死在这关内的兄弟?我们破关后找到了遗体,他们个个被极拙劣的手法穿胸而过,死不瞑目!既然他出使是为了诱敌,那么把赵军引出关外后,他为什么不自杀谢罪?也免得那么多燕骑的兄弟为救他而牺牲!” “锵”的一声,有兵器出鞘,是燕九愤怒的声音:“燕飞,不要逼我砍你!如果那个人是我,你也能说出这样的话?难道几十万魏军将士,只有燕骑士的牺牲才值得你掉眼泪?若是如此,你不配为燕骑一员!若是所有燕骑士都作此想,那燕骑就不再是燕骑,我燕九第一个离开!” 门外一刹那归于寂静,我重重将门一推,院中的情景尽收眼底。只见燕骑士们分成了两群,一群拉着燕九,另一群则按住一名年轻的燕骑士,燕九脸上尚带怒意,年轻的燕骑士不服气地与他对视。听见门口动静,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头,见到我都吃了一惊。 我若无其事地迈出门槛道:“你们谁知道凭潮在哪里?” 过了一阵,一名守门的燕骑士回答:“属下听说,凭潮天没亮就到城外的山上去了。” “他这个时候进什么山?” 燕骑士们都不做声,只有燕九出声道:“殿下怕引起细作注意,不让凭潮在此处待命,他许是趁机进山采药去了。随军大夫不止他一个,不如先找别人来?” 我皱眉:“就怕他们医术……也罢,你去找一个来,不用告诉他原委,行事切记谨慎。”燕九立刻答应。 我目送他离开后,冷冷对其余燕骑士道:“殿下已经醒了,你们任何人不能擅离职守,不得走漏消息,随时等侯殿下差遣。还有,”我眼睛微微眯起,“麻烦诸位私相传话时有点顾忌,既然杜司马都被挤走,诸位自认强过他么?” 燕骑士们听了面色微变,名叫燕飞的年轻燕骑士表情愤恨,可惜只说了一个“你”字就被拉住。我故意不屑地看他一眼,叫过那名神情惶恐的参将,径自进了房内。 江原似醒非醒地靠在榻上,神色萎顿,却威严不减,见那参将进来,眸中滚过一丝锋利的光芒:“你说赵军到何处了?” 参将不敢直视他,又躬身把谍报举起:“禀殿下,赵军已进入桃林,距我军大约还有两个时辰!” 江原轻声冷笑:“赵军这次倒是将消息封锁得严密,居然差一点就变成突袭。凌悦,你念。”我拿过谍报,江原便合拢了眼睑听着,等念完最后一个字,他道:“北赵立国以来,从普通士卒一步步升至上将军之位的,只有司马景一个。他曾为北赵统一关中立下大功,有再世吴起之称,只是因为卷入立储风波,才逐渐被闲置。这次陈熠居然重新起用他,足见我们夺取函谷对北赵朝廷动摇之深。” 我想了想:“我对他有所耳闻,此人用兵奇正相辅,谋算滴水不漏,是赵国第一柱石。宇文灵殊可是河西宇文氏么?” “他是宇文氏族长宇文念之子,自归顺北赵就一直留在长安军营,作战喜欢冲锋陷阵,是不次于陈显的猛将。”说到这里,江原忽然轻笑,“这两人加在一起,倒正像越凌王的风格。” 我不觉愣了一下,江原的目光正射过来,我下意识想要移开目光,却怎么也移动不了,他眼底深处有一泓波澜,如多年前汹涌于两军之间的江水,让我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殿下觉得越凌王此人如何?”我不知不觉问。 “用兵凌厉,机智过人,有时么……”江原微微一笑,似回忆起什么得意之事,“记得当年在江边与越军对峙,越凌王好弄风雅,白日领军,夜晚操琴,让人烦恼不堪。有一日我想起挂在帐下的秦筝,于是弹筝作和,与他对答了几日,第四日上派出奇兵偷袭,将他打得措手不及。” 我心头一抖,猛然清醒过来,方才的思绪尽数化为泡影:“你——”我硬生生把话吞进肚里,却忍不住怒意萌动,原来多年前让我引以为耻,从此罢琴不弹的罪魁祸首,竟然便是江原! 江原也回过神来,笑道:“军情紧急,怎么说起这个?凌悦,认为此次该如何应对?” 我恨恨看他一眼:“我认为应命大军西出函谷关,以最快的速度向桃林集结,迎击赵军!” 江原面色平静,好像早就料到一样,简短地问:“谁能领兵,谁堪筹划,你想过没有?” “虞将军可以领兵,臣愿担当筹谋,如果殿下能够亲自督战自然最好,实在不行,坐镇后方也未尝不可。” 江原哼地一笑:“真是当仁不让。凌悦,你从一开始就不愿长龄得到消息,果真要把他这个司马架空了不成?” 我冷冷道:“那又如何?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若参与决策,必然会主张坚守不出,避开赵军锋芒,直到你痊愈为止,我自然不愿他知道。” 江原挑眉:“长龄一心为我安危着想,凌祭酒又顾虑了哪点?” 我强忍怒意道:“这次函谷获胜,虽然令关中门户从此洞开,北赵朝野震动,却远远没有达到削弱其国力的效果。殿下此时受伤,使得魏军处于最脆弱危急的关头,一旦被赵军乘虚而入,非但这几日的血战成果付之一炬,还可能使日后的攻赵进程步履维艰。殿下将来若只甘心割据幽燕,做个福泽一方的亲王,尽管听从杜司马的意见,现在就从函谷撤军也未尝不可!” 江原眼中仿佛有神采一闪而过,忽道:“燕七!立刻传杜长龄,时谦,虞世宁,程雍,徐卫,薛延年,翟敬德前来见我。传令陆颖,李宗道清点军资,确保大军后方供给不断。”我正惊讶于他转变之快,却见江原目光扫在我身上,带着一脸惬意的笑容,“凌悦,原来你将我看得如此之重。” “比起你,我更看重的是攻取北赵的功业。”我鄙夷地看他,心里庆幸燕七和那名参军同时出门,没听见这话。 “在我看来可都一样。”江原毫不理睬我的分辩,笑得更为诡异,“你明知攻不下北赵对我来说比死还难受,所以想我所想,急我所急,这难道还不算看重我?” 我哼道:“殿下自作多情莫非成了习惯?” 江原笑道:“这要怪凌祭酒老是做出让我浮想联翩的事,可是嘴上却不肯说,害我只能自己说给自己听。” 他那自以为洞察一切的笑容越发惹人厌恶,叫我恨不得眼前这张脸立刻消失,左右看看,抄起床头的一件棉袍,阴森道:“你敢提昨天的事,别怪我不客气!” 江原看着我微笑:“今日的事都说不完,何必提昨日?比如说——你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他口里说着,忽地抓住我手腕向身边一拉。我没料到他还可以施展内力,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失去平衡歪在他身上。江原抓紧我的手,好像遇到了天大的愁事:“这么在人眼前晃来晃去,如何能不让人多想?” 我忍无可忍,狠狠甩开他的手,挣扎着起身,怒气冲冲地打开房门,恼火道:“我这就出去!免得叫人说我妖色惑人,连他们尊贵的燕王殿下受了伤也不放过!” 刚跨过门槛,江原的声音忽转低沉:“凌悦,你碰到我伤口了。” 我一惊,不由回头,却见他表情痛苦地弓起了身子,分明在努力克制着什么。我骂了一声“没用!”,关门回到他床前,没好气道:“碰了哪里?” 江原皱着眉不回答,我只怕他伤处又渗出血来,忙探身过去,想掀开外衣察看,膝盖不晓得被什么猛撞了一下,眼前一花,天旋地转。 当我感觉后背接触到柔软的被褥时,江原已经抱住我翻了个身,正笑眯眯地在上方看我。瞧见他阴谋得逞的笑容,我怒道:“你耍我?” “别动,真的很疼。”江原边为自己开脱边环紧了手臂,恬不知耻道,“这么久摸不到,想死我了。” “混账!昨天早上你摸的谁!滚开,压死我了!” 江原听了笑得抬不起头,压得我更加喘不过气。好一会他才半撑起手臂,用安慰的口气道:“习惯了就好,以后,这样的时候会很多……” 我直了眼,双颊不知怎么发起烫来:“谁要习惯这个!你……唔——”嘴唇突然被盖住,江原捧住我的头,轻柔且娴熟地在舌尖吮吸。我只觉战栗的感觉传遍全身,心脏在胸口剧烈跳动着,好像哪里撩起了一团火苗,烤得人燥热难耐,情不自禁发出一声低沉的喘息。 江原恰在此时贴在我颈间,低低道:“凌悦,难道现在你都不能接受我么?” 他唇间灼热的气息令人有些狂乱,我压住急促的呼吸,哑声道:“还要我怎样,难道真要让你那些部下们把我当成你的……你的……” 江原叹息着一笑,亲吻我的耳根和面颊:“是啊,你的身份,我的身份,总是一件让人费神的事。凌悦,这次不准你逞强出头,一切交给虞将军和长龄他们去做。” 我被他吻得脑中一片迷茫,喘息道:“为,为什么?” “犒军只是小事,用兵却是关系生死的大事,怎么可以随你施为,甚至把司马排斥在外?就算我力排众议指定你主持谋划,以你的根基人望,哪一样可以服众?” 我浑身一挣,清醒过来,眯着眼发狠道:“这一战过后,我会让他们心服口服。” 江原伸指扯住我的腮,皱眉道:“你有时真是傻得要命,就算胜了如何?那是我决策英明,虞世宁作战英勇,田文良监军有方,杜长龄进退知据,没人认为你凌祭酒抢功抢得好!现在军中对你的成见并未消除干净,这样骤然担起重任,等于把你抛在火上烤。” 我扭过头:“我不在乎。” “我在乎!”江原扳过我的脸,认真地看我,“我不能因为一场胜仗要了你的命。朝廷里多复杂,军中就有多复杂,你要好好看清楚自己的位置,别做出格的事。” 我咬着牙道:“我管不了那么多,现在我心里有头狂吼的野兽,只想摆脱一切冲上前去。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找回以前的感觉,让我发现活着的意义。” 江原抱住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凌悦,我不阻止你上战场,但你要懂得保全自己,就算……就算是为我不再那样找你。” 我看着他,眼睛忽然酸涩得睁不开,双手搂紧了他脖颈,低声道:“我也不想那样找你了。” 江原一笑:“但愿不久之后,能看到一个更令我心折的凌悦,我想似乎是为时不远了。”他忽然把手抚进我衣底,“问你一件事。” 滚烫的触感令我不由颤了一颤,江原贴近我的耳朵:“刚才很想要罢?” 我猛地抓住他逐渐往下摸的手,强作镇定道:“没有。” 江原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抽回手:“你为什么总是嘴硬?那我再问你——” “不听!” “你怎么蒙蔽了陈显,让他竟不知你派人截住了往来信使,以至北赵没能及时获知消息,派兵救援?” “我怎么知道?” 江原脸上醋意十足:“一口一个美人特使,该不会是色诱……” “闭嘴!”我横他一眼,“我也问你一件事。” “嗯。” “如果陈显不出手,你那枚袖箭真的会射中我?” “这个么?”江原表情严肃,声音却慢悠悠,“本来就是要射你,谁知陈显竟会挡下,竟然没射中……” 我突然明白,切齿道:“下流!” 江原惊讶:“能听懂?凌悦,我以为你是怎么也不会开窍的。” 我瞪着他,觉得脸上又烧起了火,对准眼前挥起一拳,憋闷的笑声立刻变成一声响亮的惨叫。江原缓缓起身,愤怒地捂着眼睛,刚要说话,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开,一名满脸黑须的将领闯进来:“刚进院门就听见有人大喊,殿下,出什么事了吗?” 刚问出这句话,他就呆愣地看向我,大叫:“女人!” 江原毫没防备,下意识想用身体挡住我,不过他只挪了半寸就马上反应过来,恼怒道:“恭时,别大惊小怪,你看清楚!这是凌悦凌祭酒!” “凌祭酒?为什么会在殿下的床上?”李恭时又将信将疑地探头向床里张望。 江原不耐烦道:“我伤口发作,麻烦凌祭酒帮我上药。” 我用力撞开江原,不动声色地跳下床,皮笑肉不笑道:“李将军,凌某长得很像女人么?” 李恭时张口结舌地瞪着我,又使劲揉了揉眼才镇定下来,吞吞吐吐道:“哪里,哪里!我一眼见殿下床上有人,没来得及看清,还以为……殿下莫怪,凌祭酒莫怪!” 江原哼道:“你何时见本王在军营中碰过女人!难道我不知军法么?有什么消息快说!”我翻了个白眼。 李恭时连声称是,又偷偷地看我一眼,清了清喉咙:“殿下,末将与乔将军已经探明,北赵此次进攻,几乎倾尽蓝田大营兵力,总数虽没有号称的二十万,但至少有十万人。另外,北赵国内正在紧急征兵,意在补充各处关隘守军,黄河渡口与武关等处都加强了守备。” “这么少?”江原怀疑道,“司马景既然志在决战,二十万勉强势均力敌,怎会不到十万?若不是把剩余兵力用来保护关中城池,就是另有秘密军队。依我看,出奇兵的可能要大些,你务必派斥候在方圆百里内仔细勘察!” “是!”李恭时肃然领命,又道,“另有最新消息,司马景的前军已停止前进在原地扎营,目前没有进攻迹象。” 江原沉思道:“现在已是傍晚,除非夜战,这么做倒符合常理。” 我插话道:“是北赵急着进攻,不是我们,太合常理反倒让人起疑。” 江原点头道:“司马景行事缜密,这不得不防。恭时,回去传令,今夜防备赵军袭营。”李恭时高声答应,转身前又瞟了我一眼。江原立刻察觉,阴沉了脸色道:“恭时,去年攻破河东郡,听说你就地纳了几个美貌小妾。” 李恭时吓了一跳:“末将,末将……” 江原冷笑道:“我念着大家征战辛苦,闭着眼没追究,你倒好,先拿本王开刀试法?” 李恭时冷汗滴下来“末将不敢!都是末将眼拙,末将……一定回去好好练眼力!” 江原嘴角抽动了一下,又勉强忍住,沉声道:“把你报信的属下一同带走,集中精神迎击赵军,别整日乱想!若是有什么传到我耳里……” 李恭时赶紧道:“末将拿脑袋担保!” 江原挥挥手把他遣走,往我脸上瞧了几眼,终于背过身抖成一团。 我面色难看地道:“殿下尽管笑,下官不奉陪了!” 江原忙拉住我:“别走,虞将军他们快到了,好歹听一下,你不是也想参与么?” “我不干了,交给声望高的虞将军和杜司马罢。” “司马景不同别人,需要慎重对待,我这次又不能亲自与他对阵。你可以听听我们的方略有无纰漏,也好提醒我。” 我甩开他,赌气走到卧房另一边坐下,江原十分满意地重新靠回榻上,轻声道:“有点困了,人怎么还不来?” 我接口道:“困了就睡会,他们可能在关外军营里,赶回来要花些时间。” 江原含糊地“嗯”一声,呼吸渐渐绵长。 我悄悄走出屋外,只见原本朦胧的天色已经变黑,院中留守的燕骑士们见了我又是一脸狐疑。我不理睬,走到院门口等候,终于看见远处两个人影急匆匆赶来,正是凭潮和燕九。凭潮背上一只药箱,燕九跟在身后,手里抱着尚冒热气的药罐,我迎过去冲凭潮道:“你去哪了?药效早过了。” 凭潮看我一眼:“知道,没看见刚刚熬成的药?” 我又问燕九:“燕九,你进山把凭潮找到的?” 燕九小心地托着药罐:“不,我刚跑到军医的营帐,就见凭潮回来了,他叫我等他熬了药才过来。殿下好么?” “刚睡着一会。” 进了房,凭潮唤醒江原,为他换了伤药,又施了一轮针,及至看着江原喝下药汁,才道:“殿下,我师父就住在函谷西南的一座山上,他说什么都不肯下山。殿下可以亲自去找他么?” 江原抬起头,还未回答,便听见燕七的声音匆匆传来:“殿下,虞将军等人求见。” 第59章 上兵伐谋 江原见属下官员来到,低声对凭潮道:“此事我会考虑,你先去罢。”凭潮点点头,见虞世宁等人已经进来,便收拾起药箱出门。我心念一动,急忙追到院子里叫住他:“等等!” 凭潮回头:“干嘛?” 我笑得十分讨好:“凭潮小弟,你的师父可是位医术高超的神医?” 凭潮想了想:“算是吧,不过他本人并不喜欢行医,又总是深居简出,所以没什么名气。” 我立刻亲热地搂起他肩膀:“嘿嘿,既然如此,他一定有办法让我的内力快些恢复罢?” 凭潮斜睨我:“你还是死心罢。我问过师父,要治你的伤,只有这一个方法。好好配合的话,再需半年的时间可望恢复,不可能更快了。” “半年?”我有些失望,已经伤了这么久,始终没有太大起色,再过半年难道真的会好? 凭潮瞧瞧我:“要不是遇见我,你武功全废都是有可能的,还是耐心点吧。”他甩开我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身,“你不甘心的话,我可以带你去找师父,反正殿下本来就要你去的。” 我惆怅地在院中站了一阵,转回房里时,江原已经在认真聆听各人的意见。副将虞世宁忧心忡忡地述说自己的看法:“司马景是北赵第一良将,殿下若不能亲自主战,只怕军中无人可与他抗衡。末将斗胆进言,此时赵军锋芒正盛,还是不要太快与之交锋。函谷关已被我们占领,更不必急于求战。赵军最大的缺陷是粮草困难,只要我们闭关坚守一至两月,等到殿下痊愈后,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将他们一举击溃。” 他的话得到徐卫、薛延年等人的赞同,程雍却不以为然。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在眉毛下闪动:“虞将军这样说,未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军正在士气高涨之际,相反赵军却已经胆寒,即使司马景领兵也难挽颓势。若是此时闭关不出,全军上下必然心生猜疑,以为我们惧怕司马景威名而不敢应战!再拖延几月,人心思归,怕是更难取胜。” 薛延年笑道:“听程将军慷慨陈词,莫非有把握赢过司马景?” 程雍一时语塞,继而冷冷道:“我没把握,但起码不像薛将军这样喜欢龟缩在城里,只等着殿下出面解决!” 这话实在有些不客气的狠了,虞世宁与徐卫听后都表情尴尬,薛延年更是涨红了面皮:“我与虞将军等主张坚守,只是出于实际考虑,并没半分私心!虽然如此,殿下但有所命,薛某就算明知不敌,也会义不容辞!” 江原见气氛有异,便笑着道:“都不必说了,说到底还是本王有错,不该在此时受伤,引得大家顾忌重重。虞将军一向谨慎周密,所言不无道理。但我们悬兵在外,粮草军资消耗巨大,久不出战,朝中必有微词,军中也会流言纷纷,各方情势都于我们不利。对于赵军,如不采取主动策略,只会得不偿失。”他神情一转,面色肃然,“所以本王要听听,除了坚守城池,相互消耗之外,还有什么应对良策?” 我坐在角落里,身影隐没在灯影下,旁观着江原与麾下这些出类拔萃的将领谋士,一时恍惚。我想起自己多年前攻入蜀川的那夜,面对蜀军的顽强抵抗,与众将拟定了灭蜀之策,彼情彼景,历历在目。那个时候,我尚怀有雄心万丈,一心想着令南越强盛,有朝一日北上争雄。 如今,江原迈出这一步,是否也在心中想着渡江南下?他与我有同样的志趣,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又该如何?想到此处,不由深深迷惘起来。 房中静默一阵,杜长龄沉吟着开口:“既然殿下决意采取主动,臣便试着分析一二。目前有两处形势对我军不利,其一正值冬春之交,田地荒芜,所有粮草只能依赖国内输送,不能与赵军长久相持;其二主帅受伤,只怕军心不稳,被赵军乘虚而入。” 虞世宁面色更是忧虑:“我的担心与杜司马一样,只是权衡之下,觉得我们坚守两个月还是没问题。” 杜长龄淡淡笑道:“虞将军,赵军也并不是无懈可击。”他把手放在嘴边握成拳形,压抑着嗓子咳了几声,站起来在房中轻轻走动,“赵军不利有三,第一上下相疑,司马景之所以被闲置多年,因为他曾支持赵帝陈熠的长子陈英。后来陈英因谋反被流放,四子陈昂被立为太子,司马景由此受到牵连,也让陈昂对他耿耿于怀;第二主帅相忌,司马景被闲置后,宇文氏凭着外戚的身份和军功,成为北赵朝中新贵。宇文氏的子孙都是天生的军人,英勇善战,并且也十分骄傲。宇文灵殊更是宇文氏子孙中的佼佼者,近年来凡出战都是主帅,他不会太甘心屈居司马景之下;第三将士有隙,司马景虽是神将,毕竟多年不领兵,军中的新兵对他不熟悉,他也对手下士兵缺少了解,就算前面两点对他造不成威胁,这一点却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 他话音刚落,江原已经笑着击掌:“好!长龄分析得及为透彻,简直淋漓尽致!我再补充几句。”杜长龄听了还是微笑,走到桌边端起热茶润了润嗓子。 江原眼睛发亮,看着众人道:“还有一点,也是极其重要的一点,司马景是赵国最重要的将领,就如函谷关对关中,长江之于江南。攻赵必先取函谷关,而后事半功倍;破赵军必先破司马景,而后赵军自破!” 虞世宁恍然大悟,声音激动得有些发抖:“离间!” “对!”江原笑起来,“本王纵不能亲自上阵,一样要看着北赵第一将跌落马下!”几名将军听他如此胸有成竹,都好像吃了定心丸般放松了精神,表情迫切得仿佛恨不能立即领兵出战。 江原命燕七拿来令牌,把其中两块递给时谦:“子逊,你火速命斥候营前往韩王与武佑绪的大营。传令江进,叫他无论如何都要让南越联军与他一起进攻武关;传令武佑绪,立即准备渡过黄河,向长安挺进!明日此时,我若还得不到进军的消息,军法处置!”他接着又命虞世宁为主将,程雍、薛延年等人为副,徐卫为侧应,连夜调拨军队西出函谷关,进入桃林待命。 杜长龄见各人都领命而去,轻轻看了我一眼:“殿下,现在商讨一下详情么?” 江原点头道:“事不宜迟,燕七,你去外面警戒。”又转向我坐的角落,“凌祭酒,有什么意见不妨直言。” 我手指轻轻扣击椅子扶手,抬头笑道:“杜司马才智非凡,又对北赵了如指掌,一席话让人由衷佩服。殿下所定离间计兵不血刃,实在是上上之策。我一直洗耳恭听,倒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感慨什么?” “一个将领,如果没有政治手腕,带兵再厉害也没用,不管打了多少胜仗,他都是当权者的祭品!” 江原看着我,神情异常平静:“凌悦,这些你早就该明白。” 我轻笑道:“是,下官告退。” “站住,”江原放低了声音,“不要感情用事,我与长龄的话,你听完再走。” 我背对着他,嘴角扬了扬:“我不舒服,殿下就不要为难下官了,何时需要我出面,只管吩咐吧。” 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我走上积雪皑皑的街道。天空早已黑透,从山谷穿来的风犀利如刀,吹到身上像浸了雪水一般寒冷。我想起自己孤身陷在南越皇宫的大殿上,想起我对着曾以为最亲近的人挥起长剑,忽觉心头痛得厉害。江原是对的,可是司马景这样的人,应该轰轰烈烈地死于战场,才算不辜负他一生的威名罢! 返回自己卧房时,全身已经冻僵了,推门进去的一刹那,扑面的温暖几乎要让人流泪。我转身关上房门,再回身时,才发现一个削瘦少年歪在床头,清秀的眉头舒展着,似乎睡得正香。 我摇摇头,轻手轻脚走过去拉过棉被盖在他身上,正要帮他脱掉鞋子,裴潜已经警觉地醒了。 “回来了?我好不容易从卒长那请了假,都等半天了。” 我摸摸他睡得发红的脸蛋:“冷不冷?” 裴潜立刻抓住我的手:“别摸,你的手凉的像冰块,不冷才怪!” 我捏他一把:“问你睡得冷不冷!” 他生气地躲开,踢掉鞋子向床里面靠了靠:“你上来吧,挤挤暖和。”我笑笑,也脱了鞋钻进被子里,跟他挤挤挨挨地躺在一起,只听见裴潜又道:“你是怎么把赵军引出来的,跟我讲讲吧!” 我懒懒闭上眼:“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裴潜却不肯罢休,抱怨道:“就是这样我才要听,你让我看的那些书,到了战场上一点用都没有!” 我翻身把他踢到墙边:“睡了。” “不行!”裴潜拽掉我身上的被子,坐起来使劲摇我,“快说。” 我打了个喷嚏,夺回被子:“小畜生!我没在外面冻死,也要被你冻死了。躺好,我跟你说。”裴潜这才重新躺下,我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伐城。善用兵者,不战而屈人之兵……” 裴潜着急地打断我:“书上的话我都记得,我想知道你怎么做的!” 我笑了笑:“真正的战争,往往是计谋与武力并用,从明日开始,你会慢慢看到这段话的解释。如果这次你看得懂,我就详细跟你描述那日的情景。” 裴潜听了,赌气地一头扎进被里,嗡声道:“算了,懒得理你!” 我把手臂枕在脑后,呆呆地望着屋顶,叹了一口气。江原这时还在与杜长龄周密筹划吧,如果我对他说,自己这样反应是因为触景伤情,不知道他会不会更加鄙夷。相处下来,他与我有很多相同,可是又有如此多不同。 裴潜不知什么时候又钻出来,颇有城府地看着我,念咒般在我耳边重复:“燕王殿下,又是燕王殿下……” 我拍他的脑袋:“还不睡!” 裴潜哼道:“怎么睡得着?我看你不是从殿下那里回来的,你从冰窟窿里出来的吧!这么久还是冰凉冰凉的,本来想两个人挤着暖和,现在害我也暖不过来了。” 我一愣,隔着衣服感到裴潜身上传来的微弱暖意,又想起与江原肌肤相触的感觉,不知不觉中竟然有些留恋。他有时像一头灵敏的野兽,带着时时让人警醒的危险,可是跟他在一起,我的心是热的,身体是暖的。 小畜生其实很困了,嘟囔过之后就进入了梦乡,我把棉被多让给他一些,走下地拨旺了火盆。我想,或许我与江原一样,喜欢这份独一无二的危险和刺激。 经过斥候不断来回刺探与紧锣密鼓的作战准备,在一个略有些雾气的清冷早晨,虞世宁带领的魏军,在桃林高地的狭窄地带,与司马景的赵军第一次遭遇了。 双方军队都有些奇怪。在虞世宁的英勇率领下,魏军开战不到一个时辰便狼狈败退,盔甲兵器掉得到处都是。而司马景的军队眼见获胜,只象征性地追了一小段路,就集合队伍慢悠悠回营休息去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江原正身披黑色斗篷站在函谷关西城楼上,遥遥地往西北眺望。他气色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有嘴唇还略带些霜色。 “凌悦,你知道那里么?”江原手中龙鳞剑随意一指。 我看也不看便道:“你说的夸父山罢。” 江原回头笑了笑,喟然道:“传说夸父追日,来到此地,快要追上太阳时渴死在这里,身体变作大山,手中木杖化作这片绵延几百里的桃林。你猜,他若事前知道追赶太阳是这样的结果,还会追么?” 我想了想:“会的吧。人只要有了志向,就算明知前面万劫不复,还是会一直走下去。” 江原沉吟点头:“凌悦,我想知道你的太阳是什么。” “我?还没找到。” “我不信。” 我沉默了一会:“曾经有过,可是碎了,就不再想了。” 江原异常认真地凝视着我:“试着重新找吧,这一次不让它碎掉。” 我有些意外地抬头,转眼却看到一名斥候匆匆奔到江原跟前,带来了魏军与赵军闹剧般的最新战况。 江原像是早知道结果一样,草草看一遍便随口道:“司马景果然厉害,让虞将军多加小心,遇到宇文灵殊要给赵军狠狠一击!”他把战报塞给我,笑道:“希望你要追的太阳跟我的一样。” “那可未必。”我展开纸卷扫了一眼,“虞将军望风而逃,实在做得够绝够像,可惜被司马景识破了。” 江原残忍地笑道:“没关系,他一个人识破,未必人人识破。既然司马景是常胜将军,那就让他一直胜下去。” “然后与宇文灵殊率领的军队顽强对抗,让他以极其惨烈的结果赢得胜利,首先引起士兵对宇文灵殊的能力不满,继而扩大到宇文灵殊与司马景的矛盾。这就是你和杜司马的高明计策?” “这只是一部分,整个计划有待完善。” “为什么不商定完整?” 江原阴沉了脸色,将我拉近身边:“你那么离开,我除了要商讨计策,还要想着你做什么、怎么样,哪里做得完?” 我听了忽然很想笑,可是不愿被他看出来,眯起眼睛道:“你是自己累了找借口罢?” 江原皱眉道:“凌悦,你真是不解风情!” 我喷了他一脸口水:“燕王殿下,你这样说话很像个闺中怨妇啊!” 江原不可思议地瞪着我,好一阵才愤怒道:“你再说一遍?” 我若无其事地笑:“要不,我大声对着那边的卫兵们喊?” 江原猛地掐紧我的腰,披风挡住身后的视线:“你敢!信不信我当场把你的衣服扯掉?” 我故作无辜地看他:“殿下,下官只是遵命行事,你可不能这样无耻啊!” 江原咬着牙,狠狠拖着我的手向城楼下走:“既然凌祭酒这么听话,本王就带你回房好好奖赏一番!你喜欢哪种体位?” 我一惊,立刻挣扎:“没空跟你玩笑!” “本王有空,凌祭酒若不想当街暴露身体,就别再乱动。” 我横眉道:“等我伤好了,你也这样威胁我试试看!” 江原笑眯眯地回头,在我唇上轻轻一舔:“凭潮没告诉你么?你的伤没那么快好。” “无耻!败类!” 江原假装没听见,一路拉着我往自己卧房走。我起初生气,渐渐地也没了脾气,到最后自己也十分郁闷,明知道这是个随时要变禽兽的混蛋,为什么还要忍不住招惹他?踉跄迈进江原居住的院子,我一眼扫到门外的燕骑军,下意识道:“会被听见的。” 江原一笑,抓紧了我:“不会,有燕骑军把守。”我咬着嘴唇瞥他一眼,心道就是有他们才更糟糕! 燕九见我们进来,快步走上前来禀报:“殿下,杜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话刚说完,杜长龄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我头一次发觉杜长龄那张云淡风轻的面孔是如此亲切,立刻热情满怀地跟他见礼。杜长龄有些诧异地回礼,随口道:“凌祭酒,那晚突然离去,不知道有什么缘故?” 我笑道:“下官一时不能自已,失礼处请杜司马担待了。” 杜长龄轻轻看了江原一眼:“只要殿下不怪罪,某并无什么成见。今日议事,还请凌祭酒倾囊相授。” 我忙道:“大人才能数倍于我,下官何敢班门弄斧?” “函谷出使,已让某见识了凌祭酒的才华胆识,凌祭酒又何必过谦?” 我还要开口推辞,江原不耐烦地把我推进门:“看来我该定条新规矩:严禁官员之间寒暄客套!再不说正事,司马景都要打上门了。” 杜长龄微微一笑,说道:“臣已经把地图带来了,殿下请进房一观。” 我仔细查看江原神色,越看越觉得怀疑,从后面拉住他,低声道:“你早就知道杜司马在这里?” 江原报复般在我耳边戏谑地笑:“凌祭酒,激动了一路,失望了?有了新消息自然要来商讨战术,你以为要做什么?啧啧……” “你!” 江原拐过正厅,目不斜视地跨进内室门槛,正色道:“凌祭酒,这幅地图是长龄花费无数心血所制,上面河流山川都标注得极为详尽,你不妨细细观赏。” 我跟进门,只见本来能一眼看到江原卧榻的地方放了一架屏风,屏风上悬挂着一幅极大的北赵山川兆域图。赵军驻守的各处城池与军营都用黄色标注,而函谷关已画上了魏军的黑旗。 杜长龄从旁边的桌上拿来纸笔,江原用剑鞘指着图上标注桃林的地方对他道:“刚才接到消息,虞世宁伪装败逃,司马景并没有被蒙蔽,而是迅速返回了营地。我们继续按兵不动,他还会派兵出战。我已经传令虞将军,只要见到司马景的旗号就退兵,除非看见宇文灵殊。我估计,这种状态会持续一阵子。” 杜长龄轻轻点头:“臣以为,这段时间过后,就该对北赵朝廷动作了。” 江原笑道:“让父皇派使者向北赵求和么?只怕陈煜不会轻易相信。” “重金收买太子陈昂身边的人,让他们建议太子支持求和。再派秘密使者以皇上和燕王的名义与太子联系,私下许他登基之后双方永不相犯等等利处。太子若心动,必会弹劾司马景。” 江原沉思道:“这个变数颇大,必须先跟父皇商议。稍后你写一份详细方案,我命人秘密送往洛阳,看父皇的旨意如何。”又转向我,“凌祭酒,你的主意呢?” 我看着地图出神:“我说过,殿下让我做什么,下官照着做就是。” 江原目光一闪:“有长龄在这里作证,此话当真?” 我颇有点鄙视他的小人之心,干脆道:“自然当真!” “那我要你现在扮作我,说说对击败司马景的全部构想!”我猛然看向他,却见旁边杜长龄也在微微吃惊,江原凌厉道,“怎么,刚说出口就要食言么?” 我冷冷看他片刻,终于还是收回目光,一字字道:“殿下这样千方百计抬举,下官不能推辞。只有一件,殿下和杜司马对政治手腕运用自如,这已然是除掉司马景的最好策略,不用下官废话,所以我只说用兵。如有不对的地方,请殿下和杜司马不要见笑。” 江原嘴角有一丝松动:“好,这才是我帐下谋士的风范!”回身坐进旁边的木椅,“长龄,你也听听凌祭酒的高见。” 杜长龄淡然笑了笑:“自然洗耳恭听。” 我沉默地在地图前站了一阵,缓慢开口,说得特别用力:“现在军队用了‘骗’的策略对付赵军,从结果看,司马景目光敏锐,很难被人为制造的假象迷惑。我认为,再接下来用兵,办法就是‘真’!给他的信息,要是真的,一旦交锋,就要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但是传递给他周围人的信息必须是假的,并且使他们深信不疑!要时刻让司马景与他部将或士兵的认知截然相反,这样才可以达到使赵军离心离德的目的。” 江原笑道:“凌祭酒,这一策周密。” “虞世宁将军之前有一点顾虑是对的,就是我们虽然不取保守策略,却仍要做好与赵军对耗的准备。司马景自身几乎无懈可击,我们的策略都是为了影响他周围的人而定,尤其是还要皇上配合,这在短时间内是不可完成的。” 江原拿宝剑敲了敲地面:“这个我也有所准备,子谦在洛阳负责整个后方,我早已命翟敬德加强护送粮草的兵力。” 杜长龄微微皱眉道:“即使遇到紧急情况,弘农粮仓也足够大军消耗。只是凌祭酒说中了我们的隐患,司马景本身还是最大的威胁,万一这些还来不及奏效,他已经猛攻过来呢?” 我淡淡道:“真到这一步,要就看我们的军队有没有实力了。” 江原站起来重新观察了一遍地图,自言自语般道:“是啊,怎么办呢?黄河要解冻了,解冻之前打不过去,武佑绪必成孤军。”他把视线转到我的脸上,“不如,下令韩王务必在半月内攻破武关,迅速北上,从后方夹击司马景?” 我平静与他对视:“下官没意见。” 江原点头补充道:“而且要拉上南越,总不能让南越军队白白来捡便宜吧?对了,”他转身问杜长龄,“听说南越近期才把军队凑够数,刚到任的统帅是谁?” 杜长龄接话道:“宋然。” 我全身倏然一颤,这个名字就像一根刺,猛然扎进了心里。江原仿若无意地看我一眼,笑道:“果然高升主帅了,他是越凌王的昔日属下,不知道越凌王得知后会怎么想。” 杜长龄道:“自从迎娶仪真公主,越凌王府少有消息传到我们这里,臣怀疑跟晋王有关。” 江原冷哼道:“晋王独占南越谍报网有段日子了,等班师回朝后,一定得让他收敛收敛。上次在南越,我怀疑就是他的人想要对我不利,可惜没有证据!” “臣会密信致陆长史,请他先作安排。” 江原考虑了一会:“用兵方略不能太细,还要随时调整,长龄你去吧,先把对北赵朝廷的策略理清。之前卫先生已经收买了一批,那几个答应归顺我们的郡县暂时不惊动,等到最后决战时再让他们派用场。” 杜长龄起身道:“那臣先告退了。” 我定定神,依礼将他送出门,走到客厅门口时,杜长龄极清淡地看了我一眼:“凌祭酒,殿下对你的信赖,要好好珍惜。” 我愣了一下,回道:“多谢提点。” 杜长龄笑了笑,转身的一瞬,眉间似乎笼着淡淡的伤感。我目送他的背影,不觉也有些怅然,不知为何生出一种感觉,仿佛他这一转身,就永不再回头。 第60章 依稀故人 随着魏军与赵军的对峙,司马景屡战屡胜,宇文灵殊战果惨烈,赵军中流言纷纷,有些下层将领对跟随宇文灵殊出战怨言颇多,认为他才能远逊司马景。魏军中也不断传出流言,说司马景乃军神降临,魏军败给他是理所当然,至于其他的宇文氏、陈氏将领,全都不足为惧! 宇文灵殊有苦难言,宇文家的亲信将领更是为他不平,与支持司马景的将领们多次发生冲突。尽管司马景头脑清醒,严厉申明这是魏军诡计,并处罚了不服宇文灵殊的将领,却对改变将士的看法收效甚微。 武佑绪大军于开战第七日全部踏冰过河,占领了黄河西岸,并持续向前挺进,进攻栎阳时遇到赵军阻击,相持于城北连绵的山丘地带。 赵廷震动,连日增兵栎阳,同时命司马景速败魏军。司马景不再顾及与宇文灵殊矛盾,命他撤掉旗号,设伏兵于潼水之南的山坳。自己借魏军有意落败之机,也佯装撤兵,绕过了魏军前锋,通过桃林塬一个隐秘山涧,直插魏军后方。 当是时,负责出战的魏军将领薛凯与蔡起发现中计,立刻率军应战,半日后突围成功。不料司马景不再如往常一样回撤,而是发了狠一般舍命追击。追至潼水南岸,伏兵四起,魏军阵脚大乱,一万军队覆灭七千,左护军蔡起身受重伤。 消息传到函谷城中,江原在地图前铁青着脸冷笑:“好个司马景,将我军策略反过来利用。可惜本王不能亲自与他对阵!” 杜长龄坐在下首,面上带着几分操劳过度的憔悴:“武将军陈兵栎阳,距长安只有咫尺之遥,赵国必然大受刺激。然而司马景虽然暂时得胜,与宇文灵殊间的裂痕却在扩大,只要我军不再给他乘隙而入的机会,便不足为惧。” 江原神色严肃,霍然转身道:“燕七,传令燕三率五百名燕骑士协助虞世宁,对阵时专冲司马景中军,能杀掉最好!传令虞世宁深沟坚垒,时刻防范赵军突袭营地。” “是!”燕七接过令符,匆匆赶去。 “时谦!” “臣在。” “命斥候营加强函谷关周围戒备,所有山道、河流、溪谷等等可能有伏兵出没的地方,都要仔细搜索,防止赵军后方偷袭!” 时谦刚领命,一名斥候长急切求见,说有重要情报呈交燕王。时谦停住脚步:“殿下,是武关的消息到了。”说着从那斥候手中拿过封漆严密的铜管,熟练地打开后递给江原。 江原飞快抽出密函,看后面色更加严肃,只沉声对那斥候道:“你先下去。”他把密函交到我手上,自己慢慢坐回椅中,“凌悦,念。” 我低头看落款,却是韩王江进亲自写来的一封密信,只有寥寥数行,却是力透纸背,显然怀了极大的愤懑:“皇兄,弟联合越军兵分三路攻武关,行至臼口,遇赵军伏击。两万大军后路被断,覆没。事后弟截获武关信件,此计疑为司马景事先为武关守将所定。另,越军主帅宋然拥兵自保,致我军伤亡惨重,弟已上奏父皇务请越国严责,望皇兄附议。弟一人受伤事小,实不愿将士心凉。” 田文良惊得胡子一翘一翘,直叹:“险!险!燕王殿下已然受伤,如今韩王又伤,老臣将来如何向皇上交待?” 江原面色已经恢复如常:“作战原本就是险中求胜,田大人无须担忧,一切有学生处理。”又向时谦道,“子逊,你替我回复韩王,让他原地休整,尽量不要与越军摩擦,我会向父皇言明一切。” 我不由自主有些出神,没注意下面有谁接话,直到听见江原叫我,才发现房中已经空无一人。一下站起来,惊讶道:“都走了?” 江原看着我:“田大人早走了,我看长龄太累,也让他走了。” “没有安排下一步行动?” 江原有些疲倦地揉揉额头:“武关战况父皇必然已经知道,我的奏章马上会送往洛阳,只待朝中的动作了。还有,田大人明日要去营中查看,你陪他一起去。” “怎么是我?” 江原别有意味地哼笑:“谁叫他赏识你。” 我皱了皱眉头,觉得这衣着光鲜的老头儿与我并不对路,实在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可被他赏识的。又看看江原的脸色,忍不住低声道:“这次我们损失重,也未必是坏事,我看倒能使赵国相信我们议和的诚意,后面的计策实施起来会顺利很多。” 江原闭着眼睛长叹一声:“但愿如此!”他突然循着我的声音凭空一摸,正摸到我的手,顺势拉进自己怀里,搂紧了我的腰,沉沉道:“凌悦。” “什么?”我问得语气平静,却不知为何没有想要挣脱。 江原顿了片刻,轻笑道:“没什么。这样抱着感觉不错,要是抱着睡,那一定感觉更好。” “喂!”我立刻把他推开,“你有没有一刻不想这种事?” “什么时候你从了我,或许就不用想了。” 我横他一眼,理理衣襟道:“殿下你累了吧,下官还有事要忙,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江原眼角上挑,笑得很轻浮:“凌祭酒,不要总这么口是心非。”我重重地从鼻孔里嗤了一声,正要转身离开,江原又拉住我,从身边一个不起眼的木匣里拿出一柄剑:“带好了,别又弄丢。” 居然是因为出使被困而失落的流采剑,我惊奇道:“你怎么找回来的?” 江原轻描淡写道:“从陈显的亲卫那里拿回来的。” 我伸手握住剑柄,“嗡”地一声长剑出鞘,剑身的锻纹流光如水,仿佛要奔流而出。我用手指仔细在剑身上摩挲,有些激动。 江原笑道:“我想起那天在函谷城外,你见到我也露出过这种表情,难道我只有一柄剑的份量?” 我试着舞动剑身,眉梢挑动:“错,我喜爱这剑远胜过你。” 江原同样挑眉:“那起码是我送的。” “脸皮真厚!”我白了他一眼,将流采归入剑鞘,小心挂在腰带上,“殿下,多谢你的礼物,下官真要走了。” 江原不高兴地起身走向卧榻:“快滚!” 第二日,我随着田文良出了关城,到虞世宁驻扎的营地巡视。只见营地前已经挖出了一条深沟,挖出的土与石块一起筑成壁垒,用于抵御赵军的袭击。那些奉命坚守在壁垒之后的魏军一个个瞪着血红的眼睛,额头青筋暴起,仿佛恨不能将对面山头的赵军吞进肚里。 只看了片刻,田文良就被虞世宁请去喝茶,我继续在营帐间走动,突然营地中号角响起,一名黑衣斥候飞骑进入营地,下马奔进了虞世宁的营帐。 我立刻往帅帐跑,只见帐中已聚集了十多名将领。原来朝中圣旨到了,命出征军队暂且休战,原地待命。 消息闪电一般迅速传遍魏军大营,激起了滔天大浪,将领们纷纷向中军聚拢。一名千夫长愤怒地拉住我问:“大人,为何不让出战?老子们这几天装孙子装够了!” 当我告诉他是因为议和时,那千夫长气得大骂:“议他娘的狗屁和!妈的,老子们来玩命就是为了最后夹着尾巴跑路吗?他司马景算什么东西!真以为老子们怕他不成!” 田文良笑着劝道:“将军息怒,这是朝廷的意思,我们也没有办法。再等等殿下罢,或许他能让皇上回心转意。” 许多将领醒悟过来,立刻要联名向江原请命:坚决不可退兵! 出了军营,田文良捻着胡须转向我:“凌祭酒,我们走吧,殿下在等你一起走,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走?”我吃了一惊,继而恍然,“难道是去求医?” 田文良微笑颔首:“圣旨已下,两军停战,殿下可以安心养伤了,凌祭酒也有内伤,自然也该去。” 我有些迷惑地看了看田文良,为何江原昨日竟没告诉我,却要让他来转告?田文 良似是看出我的想法,呵呵笑着续道:“老夫故意找个借口与凌祭酒攀谈,却没想到被一眼看穿了。果然,就如当年老夫所见的周大将军一样。” 我正牵过江原送的那匹白羽,闻言脚步一顿,喃喃道:“大人说的周大将军,可是周韬?” 田文良叹道:“英年早逝,可惜可惜……”及至看到我的神色,才有些惊觉地转过话头,笑道,“呵呵,老了老了,说上两句就扯远。凌祭酒正如日当中,千万不要误解。”说着便只管扯些平常话题来聊,对周韬只字不提。 我不好多问,到了城门下便与田文良分道而行,带着几名护卫转向南面的山麓。行了不久,果然看见一行黑衣骑士等在那里,燕九过来悄声道:“为避耳目,殿下已经与凭潮先行,我们负责护送大人。” 我问:“多久能到?” “半天。” 我点点头:“出发罢。” 函谷南面的山很陡,越往山里走,道路越窄,积雪越厚,我与燕骑军们骑马行了几个时辰,最后终于只能弃马步行。燕九命那名叫燕飞的年轻燕骑军带十人留在原地照料马匹,自己与另外十人继续护送我。 因为我内力尚弱,走得很慢,燕骑军为了赶在天黑前到达,开始轮流背我,总算在霞光漫天时攀上一座不知名的山峰。燕九对我道:“徐神医不喜欢被太多人打扰,大人自己往前走,应该能见到他的住处,我们十日后再来此处接应。” 我举目望了望前面,只见茫茫白雪在晚霞映照下变成了娇艳的绯色,正有云层随风飘过,山顶景物好像被一阵大雾弥漫般模糊不清。我穿过云雾向前走,渐渐地看见几间房屋的轮廓显露出来,屋前栽种着常青草木,在云雾笼罩下竟像人间仙境一般。 我走到门前,举手敲了敲门闩,门内有个散漫的声音道:“求医便进来,敲什么门?”我大为惊讶,立刻不客气地推开房门。房间的窗户很大,窗边是一张书桌,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老者正坐在桌边品茶,霞光洒落在他的身上,看去仿若有仙气缭绕。 然而老者抬起头,看见我站在面前,同样露出极为惊讶的表情。 我不由眉头微皱:“师父,你怎么会在这里?” “孽徒!”师父把手边的拂尘一甩,不悦道,“为师还没拿这句话问你,你倒先质问起为师了。听说你几月前刚迎娶了魏国公主,怎么会突然独身跑到赵国的荒山上来?” 我苦笑:“师父,这要弟子怎么说呢?总之,我是再也回不去南越了。” 师父一惊:“你慢慢说,怎么回事?”他起身想将我拉到桌边,可是刚一摸到我手腕,面色骤然严肃起来:“彦儿,谁伤了你?怎么内力只剩下不到三成?”我还没开口,他语气已变得更加严厉,“你跟魏国燕王什么关系?他比你早来一步,难道他说的那个内力全失的属下就是你?” 我看一眼师父的表情,抿住唇:“我现在是他府中的军咨祭酒。” 师父急促地追问:“他伤了你,挟持你?” “不是,他救了我。” 师父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复杂,沉默良久,推开房门道:“你跟我来。”他携着我的手展开轻功,几次腾挪,飘飘登上山顶最高处的一角,“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深深地吸气,看着脚下悠悠飘过的白云,开始向师父讲述南越发生的一切。 “……来到魏国以后,皇兄还是不肯放过我。就在冬至前后,他在魏国的密谍中有人发现了我的踪迹,幸好那人与我有私怨,按捺不住先行报复,没来得及上报。后来我随军出征,不知道皇兄有没有掌握新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何时会派人来杀我。”一口气说完,我觉得全身微微颤抖,便扶着一块突出的岩石坐下来,双手抱住膝盖,深深地埋头,“师父,你说我怎么还能回去?父皇不要我,母后不肯看我一眼,皇兄……千方百计要除掉我。你说,我还能到哪里去?” 师父长长地叹了一声,爱惜地把手掌抚上我的头顶,语气沉痛:“冤孽,冤孽!” 我强忍住眼泪,竭力让声音显得平静:“师父,徒儿其实一点都不想见到你。当初师父反对我从军,我激烈地在你面前夸下海口,说我定能让南越军队称雄天下,让父皇刮目相看,让所有人提起赵彦这个名字都不敢轻视。可是如今,我却成了一个十足的笑话。” “傻徒儿!师父何时会看你的笑话?更何况,你这些年的作为已经让天下人为之夺目,师父虽然阻止过你,却也在以你为傲啊!”我慢慢抬起头,看向师父慈祥的面容,师父也看看我,“彦儿哪,为师其实有些后悔。只教了你武功,教了你修身养性,却未曾教过你一点争权夺利的手段,更别提什么帝王之术。为师本以为,只要这样,你就可以远离争斗,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可惜现在才明白,这些事非人力可以改变。” 我摇摇头,淡淡一笑:“师父,你没教过我兵法,可是一到了战场,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从军一年,我通读了所有兵书,从此那些就好像在我脑中扎了根,再不用去看第二遍。有些东西好像是天生的,就比如权谋,我也并非一窍不通,但就算师父教了我,我也不愿拿去用在自己亲人身上。” 师父轻轻点头,眼角似乎有些湿润,叹道:“命之如此,该当如何?彦儿,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怪你父兄心中有鬼,容不得你。从此以后,你就随在师父身边罢,世间熙攘,过眼云烟,本也没必要过于执着。” 我猛地惊醒:“徒儿不能!” 师父颇感意外:“为何?难道你想留在北魏,这样隐姓埋名一辈子?” 我垂下眼睑,低声道:“跟着师父,又何尝不是?我不甘心。徒儿过去没有像师父期望的那样学会无欲无求,现在更不会。徒儿对爱恨执着,恐怕一生都学不会遁世妥协了。我在魏国已有了一席之地,实在不想轻易放弃。何况皇兄还在找我,我也不能连累师父。” 师父叹息一阵,终于道:“好吧,你……能在魏国立足,也是一段尘缘,为师不勉强你。你的伤我来想办法,算是师父唯一能帮你做的事罢。” “谢过师父。”我扬起头,声音忽然颤抖起来,“师父,弟子其实一直想问一件事,这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师父能不能为我解惑?” 师父点点头:“你说。” “师父为什么会在十岁那年带我走?我为何不能在宫里长大,为何身为嫡子,师父和母后却一直要求我远离争斗?以前,我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得不到父母欢心,可是死里逃生之后,我不止一次的困惑过。就算儿子顽劣,难道一定要狠下心送离身边五年之久?” 师父看到我悲愤的面容,猛然转身,冷漠道:“为师只管受命教导殿下,至于皇上与皇后的心思如何,为师并不知晓。” “师父!”我双膝跪地,长身拉住他衣摆,含泪道,“徒儿活了二十多年,到现在却突然不明白自己是谁,不明白自己为谁而活,所有的志向化为乌有!难道你忍心看徒儿继续如此下去,到死也不瞑目么!” 师父身形似乎颤了一下,回身扶住我,泪水淌下来:“彦儿,彦儿,你叫为师如何是好?” 我忍了许久的眼泪也不禁夺眶而出:“师父如今是我唯一的亲人,若是连你都要欺瞒徒儿,叫我以后还能信谁?” 师父满眼沉痛,向南越的方向凝视许久,平静道:“你且起来。” 我不动,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觉得自己从没像今日这般哀求过什么。 师父又低低叹了一声,弯腰擦去我腮边泪水,将手掌抵上我手腕要穴,绵绵地运起内力。直到我浑身真气回旋,仿佛被一团暖意裹住,他拉我起身,拂尘扫过峰顶的一株松树,卷下几簇浓密的松枝。我连忙接住,用松枝扫掉一块平坦石面上的积雪:“师父请坐。” 师父摸摸我的头,伤感道:“可惜这般聪明。”拂尘微点自己旁边,“你也坐下吧。” 我殷切地扯住师父的衣袖,颤声道:“师父,我的生身父母是谁?我……是不是本姓周?” “周?”师父沉吟着道,“彦儿,你为什么认为自己姓周呢?” “徒儿也不十分肯定,是燕王总认定我是魏国已故大将军周韬与平遥公主的血脉,他为此带我去看过周韬的画像。徒儿……徒儿不愿承认,可是确实与我很像。徒儿还知道,二十三年前,扬州有一场残酷的攻城战,守城的正是周韬,有人把他只有一岁的幼子掳到南越军营,从此那婴儿便生死不明。我查过当年的记录,当时南越的主帅是宋师承,负责增兵的正是父皇!算算时间,我刚好二十四岁,这么多的巧合,再加上父皇对我的态度,都让人不能不怀疑。” 我咬了咬下唇,“虽然徒儿的想法十分卑鄙,但父皇年轻时确曾在北魏游历,所以我猜想,或许他那时认识了周韬,后来便利用这段友情,骗取他的信任,赢得了那场胜利!父皇没有杀我,也许只因为一时愧疚,可是随着我长大,他越来越担心我知道真相……师父?” 师父好像没再留意我的推断,只是喃喃道:“周韬……原来叫周韬。”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反应:“师父不认识他,难道……” 师父转过头,慈和地笑道:“彦儿别急,你的身世牵绊太多,为师只是要想想,该从哪里说起?”他说着微微抬起头,表情好像陷入了回忆。我不敢打断他的思绪,心里有些难过,又不由忐忑,下意识握紧了悬在腰间的流采。 过了许久,师父终于缓缓开口:“彦儿,你可知道为师原本不姓宗,”他看着我,眼神第一次有些犀利,“我姓梅。” 我愕然,尽管早有准备,还是没料到师父的第一句话就使人震惊。忽然想起母后家中有一位叔父,早在她幼时就离家远行,许多年杳无音讯。 师父轻轻一叹:“接下来的事,有一半是你知道的。高祖皇帝在位时,我的父亲因学识渊博被任为太子太傅,因为我年纪与太子相仿,便成了太子伴读。当时的太子赵深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可是天资聪颖,已经隐隐有胸怀天下的气度,深得高祖宠爱。 然而太子不到二十五岁便因病去世,令高祖皇帝悲痛不已,为表哀思,谥为殇怀太子,并把他的独子赵卓立为储君。我受命成为东宫少傅,做了赵卓的业师。” 师父说到这里,目中露出痛惜之色:“那年卓儿只有四岁,按照常例,却不得与生母同居,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生活在偌大的东宫里。可能是太寂寞,他每次见我都特别欣喜,直到课业授完才恋恋不舍地送我出门。那个时候为师想,一定要倾尽全力,把他培养成贤明君主,方不负与他父亲相交一场。” 我低声道:“他没有登上皇位,登上皇位的是仁宗皇帝。” 师父笑了笑:“那个时候殇怀太子的几个弟弟都已经成年,尤其是高祖次子寿阳王赵济,做事雷厉风行,也曾得到高祖赞赏。他是个有野心的人,怎么甘心让一个幼儿居于自己之上?太子在时他不敢妄想,太子一去,他便开始为夺位做准备。 他在高祖面前表现得十分谦卑,背后却不断扩展自己的势力,渐渐把持了大部分朝政。高祖因为丧子的打击,精力已经大不如前,竟对这一切没有察觉。在一天夜里,隐忍了四年的赵济终于决定动手。他秘密包围皇宫重地,夺取了各处宫门,亲自前去逼迫高祖退位,同时命府中亲卫暗中潜入东宫,刺杀赵卓。” 我手腕抖了一下,却更紧地握住剑柄:“原来,原来……” 师父叹道:“赵济的皇位便是这么得来的,这些事史书上却不会有。当时的侍御史刘裕正在宫中当值,他冒死把消息带给了我。我一刻不停地赶去东宫,那里已经是一片狼藉。我循着踪迹找到日常授课的书房,却见只有八岁的赵卓正端坐在几案边,面前放着两样东西,一样是高祖的圣旨,另一样是代表储君的钦赐玉佩。 十几柄闪着寒光刀剑就在头顶上方,他却丝毫没有慌乱的表现,反倒是那些刺客的手在犹疑不定。他抬头看见我,露出跟往常一样的笑容,平静地说:‘先生,学生刚才还在想,能不能最后见你一面。’” 师父的眼中又溢出泪水,“我听到这句话,心痛得无以复加,冲过去将他揽在怀中,举起圣旨向那些刺客质问。其中一名刺客放下手中的剑,让我杀了他们再带走储君,否则他们无法向寿阳王交代。就这样,我保护卓儿离开建康避难,不久宫里便传出高祖驾崩的消息,赵济随之继位,开始清除反对他的人,包括自己的兄弟子侄。我明白不能再让卓儿留在南越,于是带着他隐居北魏。” 我听着这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更觉心寒不已,涩然道:“原来师父出家修道本是无奈之举,不知道后来怎样?仁宗有没有找到你们?” 师父拍拍我,笑道:“为师怎么会让他找到?不过为师那时还年轻,虽然以修道为名,心中却尚存着执念。我仍然把卓儿当作储君来教导,尤其在得知父亲为了反对赵济滥杀无辜,在大殿上触柱而亡之后,不觉更加严厉地要求他。为师曾经幻想,等卓儿长大成人,便助他重登皇位,扭转错位的一切。 不想有一日,卓儿忽然问我,为什么师父总用历代帝王的事迹教导他,修习品德也罢了,为何还要懂得各类驭人权谋之术?我告诉他为师的用意,他默然沉思,几天后异常坚定地告诉我,他不会再去争夺皇位。我吃惊地问他原因,他笑着说,不愿再见至亲间相互杀戮,只愿从此做一个普通人。第二日,他便收拾行囊向我拜别,临走前烧毁了高祖立他为储君的圣旨,本来还想毁去玉佩,终于心有不舍留在了身边。” 师父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把半生的郁结都化在这沉重的一叹里:“那一年卓儿刚满十八岁,为师至今都在想,如果当初不放他离开,是不是就不会再有以后的羁绊?当时魏国正在四处征兵,卓儿便决心从一个最普通的士兵做起,那个时候他或许已经改名叫周韬了罢。他出众的能力无法掩盖,不久步步攀升,从伍长、什长、卒长、千夫长,再到偏将……一次军中大比武,魏武帝带着爱女平遥公主观看比赛,卓儿技压群雄,夺得第一,从此便受到武帝和公主的关注……” 我全身一震,想要看看师父的神情,才发现山顶的天光不知何时已经没尽了,几点寒星颤巍巍挂在漆黑的天幕上,好像随时都会落下来熄灭。我呆呆地坐在黑暗里,耳边静得可怕,却又仿佛能听见各种时有若无的声响。过了很久很久,我小声道:“师父,难道你是说,我的生身父亲其实名叫赵卓?他不要皇位,却又爱上了魏国的公主?” 师父摸着我的头轻叹:“卓儿也是个重情的孩子,他爱上魏国公主,就一定要娶她。他认为只要自己不再追究过去,南越便与他再无瓜葛,可是他不知道权势带给人的致命诱惑。他不在乎,并不代表别人也不在乎。 这么多年过去,赵济也到了选择继承人的时候,他的三个儿子,都像他当年一样在紧盯着皇位。确立储君的规则你知道,通常便是立长、立嫡,否则便会面临极大争议。如此看来,三皇子赵焕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机会了。” “可偏偏是父皇登上了皇位。”我喃喃说着,心头涌起的感觉却让我厌恶。 师父悠悠续道:“后来的事便跟你的猜测类似,南越与北魏正在争锋之际,赵焕立功心切,微服潜入北魏搜取情报,来到边境军营,却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认出了赵卓。相反卓儿并不知情,只以为他是南越的普通士子,对他十分亲切。卓儿成亲之后,南越与魏国的摩擦已经十分激烈,就在两军对峙时,赵焕以故人的身份骗得卓儿信任,掳走了你,顺带偷走了卓儿一直珍藏的玉佩。” “为什么……”我死死咬住牙龈,“为什么父皇要这么做?一场胜利,真的就那么重要?骨肉亲情就一钱不值?” 师父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彦儿,难道你还不懂?赵焕得到了你,就等于得到了皇位!朝臣中,有多少人认为赵济名不正言不顺,赵济自己也十分清楚,可是他杀不净,也不能都杀掉。他的儿子赵焕处心积虑,终于抓到了这个软肋!赵焕找回了昔日殇怀太子的亲生血脉,然后暗中联络那些支持太子的大臣和士族,告诉他们,只要拥戴为他为太子,他愿意以嫡子的身份养育你,等你长大后再把皇位交还。为了使他们相信,他娶了我兄长的女儿为正室,把你交给她抚养,并且承诺立她为后。” 我被如此匪夷所思的交换条件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痛苦道:“不可能,父皇后来的做法都说明这是谎言,谁会立别人的儿子为太子?” “可是他们只能选择相信!赵济若是知道,你必死无疑;而交给别的皇子,又与赵焕有什么区别?当时最重要的,只是保住你的命罢了。 话又说回,对那些赵济曾打压过的大臣来说,有一个愿意弥补昔日裂痕的人做皇帝,即使是表面文 章,对他们也会更加宽容。这样做,既对得起殇怀太子,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更帮了未来的国君,何乐而不为?而对赵焕来说,你就算是殇怀太子仅存的一点血脉,毕竟只是个婴儿,若是你日后资质平庸,就不会有人再提起此事,自然而然地拥戴他的亲生子。” 师父淡淡的语调,有些突兀地讽刺起来,“只是赵焕没有想到,这个孩子从十岁起就显示出了自己的优秀。他为此惶恐不安,甚至想过早早把他弄死。幸好你的母后及时送信给自己的父亲,也便是我的兄长。兄长苦苦思索,终于想起只有我或许可以保护你,于是派人四处寻我,而后我便以云游道人宗游之的名义接走了你,并且向赵焕承诺,绝不使你有一丝一毫的争权夺利之心。至于后来赵焕召你回去,我猜他也怀了目的,一则试探你是否真的没有威胁,二则期望你战死沙场。也许对他来说,只要你活着,他便永远不能放心。” 师父结束了漫长的讲述,忧虑地看着我道:“彦儿,这就是为师所知有关你身世的全部真相,之所以不愿告诉你,是怕你承载不了这样沉重的事实,为师决不愿看着你痛苦。” 我淡淡一笑,有些疲倦地站起身:“是徒儿执意想知道真相,所以早有准备,师父不必担忧。多谢师父这样明白地告诉徒儿,更要谢过师父对徒儿多年的悉心照顾。” 师父担心地拉住我:“彦儿,你没事么?我们回房去,为师立刻帮你疏导经脉。” 我觉得整个山顶都在晃动:“不,徒儿只是有些累,需要时间想想清楚。师父,我应该睡在哪?”还没有听见师父回答,我忽然身子后仰,失去了知觉。 第61章 疑中之疑 整个晚上,我的对面都坐着一个悲伤的小孩,他光着两只脚,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角落里。我想要安慰他,却始终无法走过去。我们中间像隔着一层轻薄的纱幔那么近,又像分离在漫无边际的云端那么远。 小孩无声地看着我,眼睛里有深切的伤痛,他微微皱起眉,仿佛连眼眸都跟着轻颤。我的情绪也随之伤感起来,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声叹息。 我们之间有许多人经过,小孩不住地看着,似乎期望有一个人为他停下脚步,然而自始至终,都不曾有人对他说一句话。我不忍心,于是帮他喊住一个人,却是个满头银发的老者。老者看了看我,突然圆瞪双目,一头撞死在皇宫大殿的龙柱之下。殷红的血四处奔流,好像怎么也流不尽。 我站在当地,双脚凝固了一般动弹不得,眼见着鲜血一直染红了衣摆,忽然感到害怕起来,仿佛今生都没有如此害怕过。 我颤抖着,拼了命想要逃离这里,对面的小孩依然坐在角落,他泪流满面,抽泣着朝我大喊:“为什么都离开我?为什么都利用我!” 不!我心里道,不是这样,不是的!两脚却不住后退。 恍惚间,有个身影挡住了那孩子哭喊扭曲的脸,我愣了片刻,双臂突然紧紧抱住他不肯放开。 我感到上身被抱离了床铺,落进一个温暖的怀里,有人的手掌轻轻在我脊背上抚过,声音异常低哑:“我不离开你,也不利用你。” 我猛地张开酸涩的眼睛,在一片漆黑中,呆呆望着眼前的人影。 江原深深地蹙起眉:“凌悦,你不要紧么?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你在梦里流泪。” 我紧紧闭上眼,残留的泪水顺着眼角凉凉地渗进发丝。我抬起身子,勾住他的脖颈,贴在他胸口,紧得不能再紧。我激烈地亲吻他的唇、他的眉眼、他额角的发,像一个困在沙漠中的流浪儿,饥渴又疯狂地寻找着一切逃离的出口。 江原抱住我,细致而深沉地回应。每一点落下,激起欲火如浪,一阵盖过一阵。我不由短短吸气,轻轻地喘息起来,用力扯开他的衣带,才发现自己的衣衫早已经褪去。 我微微睁开眼,江原的面容就在近前,眼中的光亮星子般在黑暗里摇曳,他吻我的耳垂,低低的语调里带着几分真诚,几分诱惑:“交给我,凌悦,这一生,我们彼此交付。” 我不语,狠狠地吻住他,手指试着探入他的衣襟底下。江原闷闷地哼了一声,反身将我压在身下,舌尖掠过锁骨,轻如点水。我用力抵住他的胸口,在他身上放肆地噬咬,热浪撩过脑中,卷过下腹,迷失在云山雾海。什么都是虚无,只剩眼前的真实,我唯有紧紧地抓住,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 咸涩的汗水顺着脸颊滚落,长长的发丝裹住纠缠的身体,黏滑的肌肤相贴处,他抵在我身下。我紧张而颤抖地弯起膝盖,几番挣扎,吞没炙热与欲望的根源。 飘摇的尽头,最紧密的交融,不知是满足还是虚空。 黎明时分,我紧紧抱住江原,蜷在他怀里沉沉地睡去,不知道明日如何,只愿贪恋这一刻的宁静安详。 再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间干净朴素的屋子里,看着阳光从窗缝里透进来,有片刻的失神。 我坐起来,手指触上领口,里衣好好地穿在身上,整齐得像从没动过。昨夜的狂风骤雨已经如梦般散去,我还是我,又已不是我。南越北魏,所有的一切都这样明晰起来,曾经要摆脱或逃离的,反而比任何时候都紧密地与我连在一起。时至今日,要什么,不要什么,不能逃避,也不必再逃避。 我想着去找师父,便披起外衣下床,扶着墙壁慢慢走到门口。 山顶日光正好,明晃晃地洒在门前的雪地里,不远的松树下,有两个逆着光的人影正在石桌前对弈,一人表情闲散,另一人神色专注,像极了当年我与师父的对弈情景。我嘴角不由带了一丝微笑,没再移动脚步,就这么倚在日影里远远地观看。 江原拈着一枚棋子反复推敲,最后慎重地落在棋盘上,师父立刻落下另一子,微笑着拾出几枚死棋。江原面色更加慎重起来,正在思考之际,忽然抬头看见我,立刻放下棋子,快步走过来。 “怎么起来了?” 我突然有很多话想问他,可是又觉得问什么都不合适,于是笑了笑:“醒了,躺着也是难受。” 江原仔细看我的脸色,似乎也是欲言又止,好一阵又道:“进去罢,外面凉。” 我向师父那边看了一眼,点点头,扶住门框转身。江原跟过来,低声问:“疼么?” 我瞥他一眼:“什么?” 江原眉梢滑过一丝焦躁,还是补充道:“你昨夜,流血了。” 我咬了下牙齿,垂下眼,再点点头。 江原扳过我的身子,忽然弯腰,一把将我抱起来。我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又安静地靠在他怀里,低低道:“小心让人看见。” 江原一笑,嘴唇轻碰我的额头:“别慌,你师父走开了。” 我不由一僵,随之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小声问:“你昨晚怎么会在的?” “宗道长抱你进房的时候,徐神医正在给我疗伤。”江原抱着我进了内室,将我放在榻上,宠溺地点我的额头,“我当时吓了一跳,还以为你伤势发作了,幸好没有大事。徐神医给你灌了半剂安神补气的汤药,便又让你师父将你抱走了。” 我被他点起一身鸡皮疙瘩,哆嗦着问:“你,你怎么知道?” 江原揽过我,勾唇笑道:“当时徐神医见了你便问宗道长,‘你这弟子修道成仙了么,怎么二十多年没见长大?’凌悦,我倒不知道,你与你父亲都是同一个师父。” 我心头一跳:“这么说,你早就知道师父?徐神医还说了什么,你与师父谈了什么?” “徐神医没再说什么,我疗过伤随他一同去看你,与宗道长聊起了你的身世。” 我睁大了眼睛:“什么身世?” 江原带着欣赏的眼神看我,轻轻捏我的脸颊,柔声道:“凌悦,我越来越为你沉迷了。” 我皱眉别开脸,又小心地蹭在他怀里:“我是谁,对你来说重要么?” 他微微一笑,拍拍我的脸:“你是谁对我都没有区别,但重要的是你的选择。”他低头,眸子幽深,“南越,只是你的一场梦,是过去的一道影子,不要再为那些回忆折磨自己。接受现实,然后从新开始,这样的你才是完整的你。” 我愣了一会,推开他自己躺回枕上,江原在我背后笑了一声,起身道:“你再躺躺吧。徐神医为你连夜进山采药了,等他回来再叫你。对了——”他走到门口又站住,“你今日这副温顺的样子很讨人喜欢,就是装得不够无辜,下次要套人话时不妨……” 我呼地把枕头扔到他身上,蒙起头吼:“滚!” 稍晚些时候,师父过来帮我通脉,我慎重地问:“师父,徒儿若是认回自己的母亲,认回北魏的亲人,您同意么?” 师父目光变得肃然,沉吟道:“彦儿,你可知道一旦相认,你在南越的真实身份也便会暴露,到时你夹在两国之间,又如何自处?” 我抿住唇:“徒儿明白,但一切的根源却不是徒儿的错。我与父亲一样,天生怀着对战场的渴望,却又无法接受至亲间的残杀。父亲当年洒脱地抛开一切,可是最终无法避免宿命的纠缠;徒儿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照样落得九死一生。不论怎样做,风暴已经无法停止,既如此,何不干脆挑明一切,让恩怨从此清算,看最终鹿死谁手?” 师父出神地看着我,最后悠悠叹道:“你与你父亲还是有些不同,这样倔强的性格,大概承自你母亲罢。好,既然这是你的决定,为师不会阻拦,只期望为师不会再次追悔。” 我轻轻在师父面前跪下:“多谢师父,徒儿今后再不会为别人左右,只听从自己的决定。” 师父扶起我:“彦儿,为师相信你的能力,只是还要提醒一句:情之一字,不可过分沉溺,近者如你父母,虽相互间情意深重,却无法长久。”我微微一怔,师父又道,“你昏迷之时,燕王坚持在你身边守侯,对你关切至深。但为师观他见识过人,有雄心于天下,不是个简单角色,切莫太过轻信。” 我迟疑着答了一声“徒儿谨记”,又疑惑地试探:“师父,你与燕王……” 师父拍拍我,微笑道:“燕王的坦率,为师倒十分喜欢。” 我觉得耳根烧起来,结结巴巴道:“师父,您居然,居然不反对?” 师父命我躺平,仔细挑出刺穴的银针,旋转着捻入我指尖穴道,淡然道:“彦儿,有一个人肯对你好,为师为何要反对呢?” “可是……” 师父缓缓将真气送入我体内,声音飘飘渺渺:“南越还是北魏,称王还是称帝,为师都不再执着,更何况于你?” 我神志渐渐模糊,感到浑身又如昨日一样温暖起来。师父的内力与我同根同源,一经导入,便如洪流灌入久旱的河床,冲开阻塞的泥沙,在周身经脉间回环往复。真气每运行一遍,我原本近乎枯竭的内力便被引出一些,丹田之内的气海渐渐充盈,终于像地底重新喷涌的泉眼般淌出涓涓细流。 过了许久,我慢慢张开眼,看见师父额头上布满了汗水,正在撤去指尖的银针,不由鼻中一酸,叫了声“师父”,便再说不出话来。 师父微笑道:“彦儿,为师已将你全身经络全部疏通一遍,不用多久内力便可恢复如常。徐华那老儿枉称神医,硬说你的伤还要治半年,为师这次定让他心服口服。” 我坐起身,猛地抱住师父,感受到他明显苍老的身躯,眼泪便不争气地往下掉。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刚离家的孩子,委屈到忍受不了的时候,便伏在师父背上呜呜大哭一场。眨眼间,这么多年已经过去,师父老了,我没能回报他,却还要师父为我操劳。 师父慈爱地替我擦泪:“莫哭莫哭,师父的内力闲了许多年,这点损耗不算什么。为师只听说越凌王骁勇强悍,可从不知他这么喜欢流眼泪。” 我忍不住又笑出来,胡乱擦了下脸,惭愧道:“让师父见笑了,徒儿不知怎的有些失常。”说着下了地,将师父让到榻上歇息,像小时候那样静静守在一边。 天擦黑时,师父打坐完毕,接过我递来的热茶,微笑着轻啜一口:“彦儿,你泡得是吴越的山茶。” 我微微惊讶:“是么?徒儿在茶柜中看见,随手便拿来泡了,只觉香气熟悉得很,倒没注意是哪里的茶。此地距南越何止千里,师父居然还藏有吴越山茶?” 师父淡淡一笑:“旧习难改呵,无论走到哪里,最初生长的那方水土,都会在你身上留下洗不去的烙印。这茶,便是师父的烙印。” 我低头回味一阵,认真道:“师父,徒儿明白了。天道有常,贵在顺其自然,徒儿不会因为身在北魏,刻意磨灭南越留在身上的痕迹。” 师父颔首:“这样为师便放心了,你既然决定面对两国风雨,便当志存高远,不拘于一时恩怨。” 从那以后,我差不多回复了当年随师父隐居时的生活,除了调理身体,剩下的时间便都陪着师父。江原不疗伤的时侯,也总会与师父对弈,虽然屡下屡败,却似乎乐在其中。师父也从不掩饰对他的赞赏,时常与他纵古论今,倒也其乐融融。 神医徐华是个脾气古怪的老者,自从得知师父一天之中便为我打通所有经脉后,便总是阴沉着脸对人爱搭不理。他时常在师父静坐运功时冒着酸气道:“我早说过,对经脉受损这类伤,世上没有什么药到病除的灵丹妙药。有人偏偏自以为赛过华佗,还不是耗损自己真气补给你宝贝徒弟,事后再靠我来调养?” 师父每次听了总是一笑置之,徐华无处发泄,便开始拿凭潮出气,直到江原说要答谢他百两黄金,态度才渐渐缓和下来。 下山那日,江原把燕骑士带来的一包金子恭敬地放在徐华手中:“徐神医,眼下正值用兵之际,军费不甚宽裕,这是晚辈一点心意,还请笑纳。待回朝后,我再让凭潮专程前来酬谢先生。” 徐华掂了掂重量道:“凭潮是我的徒弟,哪有徒儿带着金银来酬谢师父的道理?也罢,我看在凭潮面上作个人情,这就算两清了罢。” 师父淡淡笑道:“你这老儿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便算你医术无双,一天十两纹银也尽够了。燕王如今十倍酬谢你,还说什么勉强两清?” 徐华面上有些挂不住,冷冷道:“我行医一向如此,嫌贵的尽可不来。难道你住我这里就不花费?我看你是记恨我不肯耗费内力给你徒弟治病,存心让我下不来台。” 师父笑着甩了甩拂尘:“你的内力与他不合,本就无法在短期内奏效,我只是不愿徒儿多受半年药石之苦,何来记恨之说?” 徐华愤然:“你是说我医术不精了?” 师父似乎习以为常,并不理会他,转向我道:“为师在此地小住了年余,能与你相见,实属天幸。不久之后,我或许还要向西游历,再回中原不知何年何期。徐道长是我挚友,你的伤若有反复尽可向他求助,不须准备银两。” 徐华脸色阴沉起来:“住了一年没见你要走,我不过随口一句,你就要走了?”凭潮忙低声将他劝住,徐华当下不再搭理我们,一甩衣袖,抱着金子回房去了。 师父看了看他,摇头笑道:“枉费清修多年,这脾性怕是成了仙也改不掉了,待回头再与他理论。时候不早,你们这就回去罢,魏赵两国的和谈怕也该破裂了。” 我跪在师父面前拜了几拜:“师父保重,徒儿一定不会忘了师父教诲。” 待我站起,江原竟也郑重向师父拜了一拜:“晚辈与道长相处数日,获益良多,但用凡俗之物答谢,反而有辱道长清尊。晚辈在此立誓,定然会对令徒全心爱护,不教他再受磨难。” 我吃惊地看着他,师父则微笑着扶他起身:“燕王深知我心,既有这句话出口,宗某先行致谢。不过我虽牵挂他,却完全信任他自保的能力,燕王也要相信才好。” 江原一笑:“晚辈明白,请师父放心。” 师父点点头道:“去罢!”他说着转身离去,脚步丝毫不再停留,身影渐渐隐没在茫茫云雾之中。 我站在原地,又留恋地看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走上下山的路。江原对凭潮道:“你到前面知会燕骑士们一声,让他们做好警戒。”凭潮听了,立刻展开轻功跃向山下。 我跟江原并肩在后面走着,突然想起他方才对师父说的话,不由横了他一眼:“你当我什么人?对师父说的话,自己不嫌恶心么?” 江原眨眼笑道:“自然当你是我的人。我怕师父放心不下,真心实意地向他保证,这也算恶心?” 我烦躁地瞪着他:“谁是你的人!谁要你爱护!还有,那是我师父,你跟着瞎叫什么?” 江原笑意更浓,一把拉过我,轻浮地捏住我的下巴:“有人半夜搂住人不放,自动投怀送抱,不知是谁?凌悦,这种事情可不能抵赖。” 我打掉他的手,哼道:“那是我内力未复,只好将就一些,你以为我甘愿?” “那么夜夜靠着我才能入睡,那也算不甘愿?” “我近来噩梦缠身,那是迫不得已!” 江原轻笑:“为什么心虚的人总是喜欢大声叫嚷?” 我扭头便走,刚要施展轻功甩开他,衣领就被人牢牢拖住,江原不满道:“主帅伤没全好,谁准你炫耀功夫?若是我被人暗算,你晚上靠着谁睡觉?” 我狠狠看他,心想要不要干脆把他打昏拖回去。 江原笑眯眯地道:“凌祭酒,燕骑士就在你身后,我们的事不如晚上解决。” 我猛地回头,只见凭潮与十几名燕骑士已经等在路边,不由暗骂一声。燕九带头单膝跪下,眼中满是喜悦之情:“属下见过殿下,恭喜殿下伤愈回营。” 江原微笑道:“起来罢,我还要再养些时日,大概再有半月就能彻底痊愈。函谷那里怎么样了?” 燕九道:“北赵坚决要求我们归还函谷关,否则不肯答应和解,两方使者已经各自回国。” 江原接着问:“议和时司马景如何反应?太子陈昂态度如何?” “回殿下,司马景不等使者入赵,已经递上了反对议和的奏章。陈熠考虑再三,在丞相章伯建议下,命太子陈昂担任谈判特使。陈昂急于求成,曾答应函谷关两国均分,结果消息上报到赵廷,又被司马景与陈显苦谏拦下。” 江原讽刺地笑道:“陈显已经出手,司马景何必还要趟这浑水,这不是把大好机会送给本王么?” 燕九迟疑一下,突然又跪倒:“殿下!还有一事,属下不知现在该不该说。” “你讲。” “司马景不知从何处得到殿下受伤的消息,和谈尚在进行时,就命人在我军中散布殿下伤重难治的谣言。士兵们不明真相,兼之殿下多日不曾露面,一时无法平息军心动乱,已有几十人连夜逃走。虞将军命人追回,将他们斩首示众,结果还是不断有人逃走,还有的投奔到了赵军营中!昨天傍晚,司马景趁我们军心不稳之际突袭,我军几乎不战而溃!” 江原面色一沉:“这种事,怎么不派人告诉我?” “是杜司马……” 江原想了想,脸上又恢复了笑容,他转头看我,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这离间之计,似乎是越来越精彩了。” 我鄙夷地道:“你又要怎样,干脆对司马景说你死了?” 燕骑士们听了全部脸色发青,江原却笑出来:“好主意,跟我想的一样!燕九,你负责传令:今日接我回营的燕骑士,绝不能透露我伤势痊愈的消息!我们扮成斥候营的人,到了山下便分散开,不可同时回城。” 陡峭狭窄的山道上,积雪已经开始融化,远远看去,向阳的石缝中,已经有茸茸的青草露出头来。走到山腰的时候,燕九打了一声唿哨,一个脸上还带些稚气的燕骑士从旁边的山坳里走出来,喜道:“殿下回来了?” 燕九笑道:“不只殿下,凌祭酒与凭潮都回来了!燕飞,快把马牵过来。” 燕飞抬头看见我,目中还是带着些许的厌恶与轻视,只是没有表现得太明显,他向江原屈膝行礼,然后命人牵过马匹。这里的山路已经平缓许多,众人都上了马,燕飞带着几个人打头探路,燕九则带着大部分燕骑士在两旁护持。 天色渐晚,距离函谷关城也越来越近,有时拐过一处山角,甚至能望见城楼上招展的旗帜。又走了约半个时辰,前面一座小山头挡住视线,燕九勒住缰绳道:“殿下!这里虽看不见关城,但已离军营不远。我们要在这里散开么?” 江原举目望了望:“我们先停下。你到前面通知燕飞,叫他也停一停,等天完全黑了再走。” 我们来到前面时,燕飞已经找到了适合歇脚的地点,不但可以隐藏痕迹,旁边还有一道细细的山溪流过。江原下马吩咐道:“大家就在此地歇息,天黑后在各自伍长带领下分头回营。”又特意转向燕飞,称赞道,“做得不错,以后行军探路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燕飞激动得有些脸红:“多谢殿下!属下万死不辞!” 江原笑道:“多亏有你们护送凌祭酒上山,如今他身体已基本复原,本王回营后一定有赏。” 燕飞神情一僵,立刻推辞:“属下只是奉命行事,并无特别功劳,实在不敢另受赏赐。” 江原正色道:“这是哪里话!凌祭酒与一百名燕骑军出使函谷关,本来便冒了极大的危险,可他为了避免牺牲更多人,只准十人随行,用最小的代价换取了最大的战果,自己却几乎丧命在赵军营中。函谷一战,没有他诱敌成功,我们牺牲的将士便不止现在十倍!能得如此功臣,是本王之幸,魏军之幸!正因你们护送他安全上山,他伤势才得以痊愈,怎能不算功劳?” 燕飞表情复杂起来,他向我看了一眼,只得道:“谢过殿下赏赐,属下还要到前面侦查,暂且告退。” 江原挥手表示同意,看着他背影道:“凌悦,我只能点到为止了,要消除燕骑军的敌意,还得看你自己。” 我哼了一声:“反正有你在,我妖色惑人的罪名是洗不掉了。” 江原低笑:“我是被你迷住了,谁又能说什么!只是你就甘心自己被误解?” 我嗤道:“用不着激我,要出头你自己出。”咬牙拧开一只水袋,正要送到嘴边,却见一名燕骑士飞跑过来:“殿下,前方有敌情!一队赵军正向这边行来!” 江原严肃起来:“这里靠近大军后方,难道是赵军偷袭?燕九!你去看看!”燕九在不远处答应,与那名燕骑士一同跃出山坳。 我将水袋往江原手中一塞,对凭潮道:“你保护殿下,我去探探情况!”说着跟在燕九后面。轻身跃起的时候,我听见江原在身后一声干咳,忽然懊恼地想起:我非但出了头,连向他这主帅请命都忘了。 出了山坳,我一路来到燕飞等人旁边,顺着他们的目光张望,只见一个个青色人影在山脚丛林中时隐时现,正缓缓向这边移动,看数量大约有几百人。我淡淡道:“这些人大约要从内部袭城。” 燕飞惊讶地转过头,看见是我,面色冷淡:“何以见得?” 我冷笑一声,盯着那些人影,突然起身踩上旁边的岩石。燕九急道:“凌祭酒!你去何处?” “我去近处看看,你们谁随我去?” 燕九忙道:“凌祭酒,你留在这,让属下去!” 我已经顺着山岩跃下,笑道:“不必,你留下!”却回头看着燕飞,“燕飞,你敢不敢跟着我?” 燕飞扭头哼道:“就算去,我也不会跟着你这种人去送死!” 燕九道:“燕飞,你胡说什么!带上三个人随凌祭酒过去!保护好他!”燕飞不情愿地嘟囔一声,点了三个人,也飞身跃下山岩。 我带着他们悄无声息地在枯木碎石间穿梭,慢慢接近了那群轻装的赵军。他们已经停止行进,一个个潜伏在山石后注视着函谷关与关外的魏军军营。其中有个身材特别挺拔出众的人,他衣饰与一般士兵无二,却并没有面向函谷,而是与身边几人商讨着什么。他五官轮廓很深,面孔特别白晰,眼睛大而明亮,似乎带了些棕色的反光,嘴里说着让人完全听不懂的话。 燕飞的眼睛越瞪越大,脱口道:“宇文——!” 我及时捂住他的嘴,将他按到一块岩石后面。只这么一瞬,宇文灵殊警觉地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杀气,仿佛饥饿的野兽闻到了血腥一般。 燕飞震惊地用耳语道:“他居然潜伏到这里!一定要赶快通知军营!宇文家都是天生的恶魔,一旦袭入城中,后果不堪设想!” 山下又隐隐传来怪声怪气的说话声,我眯起眼,淡淡一笑:“是么?我突然想会会他了。” 燕飞一时忘了对我的厌恶,急切道:“你不知道他的底细!他是鲜卑后裔,五胡乱华时,鲜卑人入主中原,宇文、慕容、拓跋、乙弗这几个部落都曾自立为王,他们野蛮落后,生性残忍,所过之处白骨成山,终于被奋起反抗的中原百姓所灭。百年来,鲜卑部族全都无迹可寻,却只有宇文氏一支靠着强大的军事力量留存下来。从现在他们又成了北赵朝廷的支柱,你就可以想见宇文灵殊是怎样的人!” 我想了想,笑道:“依我看,是他们见风使舵的能力比较强罢。” 燕飞肃然道:“不管怎样,我们这区区二十几人无法与他对抗。还是赶快禀报殿下,然后越过底下的赵军给城中送信,教他们偷袭落空。” 我按住腰间的流采剑,点点头,分别对燕飞与三名燕骑士道:“燕飞,你回去向殿下禀报;你们三人,潜回城中向杜司马与虞将军报信,切记不可透露殿下已回的消息。” “我们报信,你呢?”燕飞怀疑地问我,好像怕我偷懒似的。 我看着山下,浮起一丝笑:“我说过了,去下面会会宇文灵殊,试试他是恶魔还是绵羊!” 燕飞看疯子一样看我:“凌祭酒,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会是听了我那天的话,赌气送死罢?” 我斜他一眼,跃出藏身之地,低语道:“趁我引开注意,快走!记住别让燕王露面!” 燕飞目光震慑地与三名燕骑士没入山坳,山下已经有人操着生硬的官话喊:“山上何人?” 我定睛向下看去,只见一丛弯刀在夕阳映照下闪烁着寒森森的光芒,宇文灵殊在刀丛里抬头,他眼角弯起,琥珀色的眼珠多了几分魅惑:“你是谁?我还以为岩石后面藏着一头狡猾的灰狼,没想到却是一只优雅的梅花鹿。” 他的官话很流利,带着一点鲜卑语残留的口音。我冲他漫不经心地一笑:“宇文将军,我可以下去么?” 宇文灵殊示意手下向后退了一步,我掀起衣摆轻轻一跃,落到他的面前。 夕阳西沉,吞没天际最后一丝光芒,宇文灵殊的眼中映起初升的月亮:“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抿唇一笑:“我叫江原。” 第62章 宇文灵殊 “江原!” 听到这个名字,周围的赵军同声惊呼,人人脸上出现不可思议的神情,弯刀在他们手中握得更紧了。 我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惊慌。本来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袭,竟然暴露在敌方眼皮底下,不禁意味着计划破灭,还意味着可能变成任人宰割的猎物。只要想一想其中利害,怎会不觉得失措? 转眼注意到宇文灵殊并没有表现出过分惊讶,我又笑道:“宇文将军,这里已是魏国领地,希望您以后不论来做什么,都跟本王打个招呼,也好为您准备接风盛宴。” 宇文灵殊愈加专注地看着我,浓密的眉毛抬了抬:“燕王大名震动关内,我早想一睹风采,今日才知闻名不如见面。但我听说燕王江原重伤垂危,已经多日不在人前露面,难道是有意使诈么?” 我玩味地扫过他身后赵军,神秘一笑:“这不过是本王用来迷惑贵军的小小计策,不足挂齿。” 赵军眼中射出惶惑与怒意,宇文灵殊表情却依旧镇定:“请问燕王,您又如何知道了本将军在此埋伏的消息?” 我负手微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壁,我们中原有句古话,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宇文将军只顾着捕蝉,可曾注意自己早被黄雀盯上?本王得知将军要在今夜造访,特地带领一千燕骑军在此恭候,果然等来了您和您的部下。” 宇文灵殊抬头望了望山上,表情看上去像最危险的野兽,他慢慢道:“燕王既然带来了燕骑军,何不请他们出来与我宇文家的铁军见上一面?他们可是对燕骑军慕名已久了。” 我大笑起来:“宇文将军难道以为本王是只身前来么?这样岂不是太不把河西宇文家放在眼里!” 宇文灵殊冷冷道:“燕王这么有恃无恐地站在我面前,又是把我宇文家置于何地?” 我正色道:“本王之所以单独来见将军,只是为了表示魏国对您的尊重,不愿让刀剑破坏了气氛。” 宇文灵殊警觉不减:“请燕王明言。” 我淡淡一笑:“当今之世,有雄心者无不想据有天下。将军供职北赵多年,应该比本王还要清楚:赵国拥兵尚难自保,若想逐鹿有天下更是远远不够资格。北魏攻赵,如同南越之灭蜀川,已是势在必行,不可阻挡。本王既在此地恭候将军,而又不肯与你兵戎相见,此中深意,难道将军没有想过么?” 宇文灵殊看着我:“燕王之意,在下并不明白。我宇文家对赵国忠心耿耿,多年来立下战功无数,只知一切惟皇上马首是瞻!” 我嗤声笑道:“宇文家传承百年,侍奉过的君主数不胜数,平心而论,早已无忠贞可言。不论江山如何轮替,宇文家地位始终岿然不动,除了军事实力,你宇文氏凭借的,无非是‘审时度势’四字!如今关中咽喉之地尽在我手,陈氏王朝气数已尽,将军不尽早为族人打算,难道还要等着做阶下囚不成?” “住口!”宇文灵殊嘴角微微牵动,按住刀柄道,“燕王,我敬你是个人物,这才以礼相持。你若是再当着我部属之面,行此卑鄙劝降之事,休怪我弯刀无眼!” 山上突然响起一阵凄厉无比的惨叫,在寒冷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毛骨悚然。赵军全都情不自禁往上看,只见一具穿着赵军服饰的尸体从山腰某处滚落,磕磕绊绊挂在一株枯树上。燕九从山坳里探出头来,高声道:“赵军听着,山下山上,轻举妄动者,就如此人!” 宇文灵殊眸子里像有血光在跳动:“燕王,你要威胁我?我宇文灵殊最恨被人胁迫,你有本事,就与我的军队真刀真枪决出胜负,看能不能把我们挡住!” 我笑得十分欢畅:“宇文将军,本王是真心与您结交,怎会做出这样的事?”说着拍了拍腰间的长剑,斜着眼睛望向他,“本王想单独与将军较量一下武艺!你若是赢了,本王就放你和你的部下安然离开,魏军保证不会衔尾追击;输了么——”我勾起唇角,“本王同样不会为难你的部下,只麻烦将军在我军营里留宿几日。你敢不敢接受?” 月光在山上投下浓浓淡淡的阴影,山风吹动石缝里的枯草与枝干,窸窸窣窣地响着,倒好像无数人潜伏在山石后的呼吸声。宇文灵殊弯起眼睛,又露出初见我时那种神情:“我们部族中有一个古老的传统,只要看上喜欢的东西,就可以凭自己的力量抢夺,不管是人还是财宝。尊敬的燕王殿下,我想我要把你抢回军营里去了。” 我暗哼了一声,朝他笑道:“那就试试吧!”说着翻身跃起,宇文灵殊紧随我身后,身形展动,两人几乎同时落在我方才藏身的岩石之上。 宇文灵殊后退几步,忽道:“等等。”他对下面的部属说了几句鲜卑语,又对我道,“我刚才禁止他们擅自插手。来罢,让我领教一下燕王的高招!” 我弹了弹手中的剑刃,笑道:“反正我听不懂,哪怕你叫他们一起上,本王也不在乎。”话音未落,长剑如风,向他左肋刺去。宇文灵殊弯刀回挡,我立刻中途变招,顷刻之间,刀剑相交,迸出数点幽蓝的火花。 宇文灵殊喝道:“好剑!”弯刀一挥,直逼我胸前,又道,“只是内力不够!” 我冷冷看他一眼,沉着化去弯刀招式,却没有说话。方才兵器相接,我立时感到宇文灵殊内力强韧,自己武功刚刚复原,比拼内力注定要吃亏。这般想着,我剑招一变,索性示弱,借力打力,与弯刀轨迹粘缠在一起。 刀如新月,剑如长虹,在夜空下幻化成一道道炫目的银光。宇文灵殊弯刀斩下,棕色的眸子在月光里闪烁出嗜血的光芒,我提身跃起,快若闪电,长剑顺势反刺他咽喉。 血光一闪,宇文灵殊肩头中剑,他笑着舔去腮边血迹,弯刀勾向我脖颈。我急忙就地一滚,翻腿踢向他前胸,宇文灵殊侧身避过,手中弯刀带起内力如海。我在他真气笼罩下飞速躲闪,同时运气于剑,反身直削。 刀剑再次相撞,发出沉重的金属钝响,一颗石子从刀面上斜飞出去。我压住体内翻涌的真气,突然发觉背上有些凉意,反手一摸,原来后背衣衫已经在弯刀下片片碎裂。 宇文灵殊喷出一大口鲜血,冷冷道:“燕王,不想你卑鄙至此!” 我遗憾地收起长剑,瞥见不远处现身的江原,心想这话用在他身上倒也不算冤枉。 有个少年倏忽从上方山岩间跃下,迅速凝聚内力向宇文灵殊胸前要穴点去。宇文灵殊勉强举刀抵挡,口中低吼着鲜卑语,下面的赵军骚乱起来,不少人试图上前营救,被半山突然杀出的十几名燕骑军截住。 凭潮一掌拍飞了宇文灵殊手中弯刀,再一指将他点倒在地。我伸手接住弯刀,划在宇文灵殊颈前,对赵军道:“谁再向前一步,宇文灵殊人头落地!”山下的人止住了脚步,恐惧地抬头看我,有人用鲜卑语悲愤地朝我大吼。我问宇文灵殊:“他们在说什么?” 宇文灵殊眼中透出危险的光,他一字字道:“他们说,你胆敢杀了主人,他们会日日跟随你,直到你和你的亲友流尽最后一滴血!” 我笑了笑,刀尖轻轻抵在他喉结上:“宇文将军,你的手下有一点愚钝,此时还说这样的话,不是催着本王动手么?” 宇文灵殊眼眸越发血红,可是他还未说话,已经有人抢先对下面发狂的赵军开了口。江原一身黑衣站在高处,声音沉冷而清晰,骚动的赵军渐渐安静下来,鸦雀无声地听着,仿佛有什么力量抓住了他们的耳朵。我一个字也没听懂,可是赵军听到后,脸上都露出犹疑的神情。 宇文灵殊变了脸色,他喉结抖动,开始厉声向赵军喊话。刚喊出几个字,我手腕不小心一歪,弯刀立刻在他白玉般的皮肤上拉出一丝极细的红线,血滴一点点渗出,好像白石缝里开出一瓣瓣小花。我眯起眼睛欣赏,口里抱歉道:“宇文将军,本王真的一点都不想伤了你,可是你的喉结为什么要乱动呢?”宇文灵殊愤怒地看着我,似乎恨不得把我撕成碎片,但却没有再说话。我对凭潮使个眼色,凭潮一掌砍中宇文灵殊后颈,把他击昏过去。 江原从怀中拿出犀角,尖利的号声破空而起。不久,山脚有浑厚的号音遥遥呼应,开始燃起星星点点的火把。赵军见主将被俘,魏军又在向自己围拢,一时不知是进是退,都陷入茫然之中。 江原又用鲜卑语对他们说了几句话,两个看似有官职的鲜卑赵军低头商量一会,最后向江原弯腰行礼,带领几百名赵军向山下走去。山脚的火把分出一条道路,再合拢时,赵军已经消失在黑夜之中。 江原的目光这才向我投来,笑道:“燕王殿下,该回营了,把宇文灵殊交给燕骑军罢。”他沿着山路走下来,把手伸向我。 我挑了下眉,故意避开他,跳落到山路的另一边:“原来你懂鲜卑语?” 江原笑着跟过来:“我过去常年在幽燕驻守,那里有许多鲜卑人的后裔。” “你对那些鲜卑赵军说了什么?” “我给他们两个选择,一个是与魏军血战,自己凭本事突围,但宇文灵殊必死;另一个是退回赵军营地,我们非但不杀宇文灵殊,还会按照约定放他回去。” 我回想着一开始的情形,叹道:“听说鲜卑部落中的惩罚比军法还要严厉,主人被杀,手下人全家就要陪葬,连后代都不能留下。幸好大营的人及时赶到,那些鲜卑人才没有上来拼命,不然被他们看出破绽,我们这二十几人根本抵挡不了。” 江原看看旁边,宇文灵殊正被燕骑士们放上一匹棕色马的马背,他用力捏紧我的手腕,笑道:“还幸好我看准时机,让宇文灵殊落到我们手中,否则震慑力也不会这样强。” 我极度反感,哼道:“你不会不知道我为何冒充你吧?这么一搅,好好的一场比试成了阴谋。”我指着已经被牵到山下的深棕马,“宇文灵殊就这么死猪一样被驮回军营,以后计策怎么进行?” 江原扯住我低声道:“你不会傻得真想跟他一决胜负罢!若不是我的安排,现在吐血的就是你!身体刚恢复就这样大胆,活得不耐烦了?我还没怪罪你擅自做主呢!” 我翻个白眼:“要不是内力还差一点,我三十招之内就把他制住了,不用等到你来插手。” 江原嗤笑:“就怕到时宇文灵殊反把你掳到赵军营里,那样被制住的可就是我了。” 我下劲踩他一脚,恨然道:“总之,宇文灵殊信了我的话,以为我们真的有大批伏兵在等着他,所以他与我决斗。宇文灵殊生性勇猛,武艺也极高,这样的人只会佩服强者。他输了,我将他请回军营,这是愿赌服输,我们之间并没有过节。接着就可以派人对他陈述利害,劝他归降,魏国就有希望获得宇文家的支持。你现在使手段,已经将他激怒,怎么还指望他会倒戈?” 我越说越觉得不甘起来,宇文灵殊身后的宇文家势力何其庞大,江德当初只派程广带两万人深入关中北方腹地,虽然本就是转移视线,牵制宇文氏兵力之举,但要真的对抗起来,哪里会是对手?所以我早就猜想,江德说不定另有秘密指令给程广,让他假进攻之名,行招揽之实。即使不成功,也可与早已有意归降的陇西各城互通声气,增加胜算。 如今两国争斗已到白热化,魏国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个助力,而宇文灵殊或许会成为促成宇文氏归降的关键。虽然眼前也很多方法可以迫使宇文氏做出抉择,但宇文氏毕竟与赵国联系紧密,北赵皇帝不是傻子,真到了威逼的地步,他又如何不会先下手为强? 江原一直盯着我,嘴角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别那么费神了,已经做了,懊恼何用?其实这件事很容易解决,我有一个主意,可以补救刚才的过失。” 我怀疑地看他:“你还有什么主意?” 江原揽过我的肩膀,轻声在我耳侧道:“只要你亲口去游说,晓之以利害,宇文灵殊一定不会断然拒绝,说不定还会被你的言辞打动……” 我瞪着他:“什么意思?” 江原的手在我腰间搂紧,声调有些戏谑:“优雅的燕王殿下,那个胡人看上你了,索性牺牲一下,来个色诱如何?” 我猛地推开他,不禁大怒,涨红了脸道:“休想!要色诱你自己上!” 巨大的黑色纛旗在魏军营帐外高高的旗杆上招展,我坐在军帐的矮几边,提着一只装满沸水的铜壶,第一百次想起燕骑士们目瞪口呆的表情,以及燕飞那不着调的小子对着我咽口水的声音。 “混账!”我狠狠把铜壶一放,懊恼地咒骂,“来人!” 帐外一个年轻士兵应声冲进来,随着帐帘掀动,冷风在我身周打了一个转。很像我对着江原发怒后,山间忽然吹来的那股邪风,生生把我尚可遮体的衣服吹得七零八碎。 我瞅着站在跟前殷勤听候差遣的燕飞,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你?昨日那一剑没砍断你命根子,所以皮痒了?” 燕飞露着牙齿嘿嘿地笑:“哪能呢,这不还得仗着它传宗接代么。凌祭酒剑法如神,燕飞佩服之至,不知道何时再赐教一两招?” 我托着下巴打量他,冷冷道:“你小子有病吧?” 燕飞被我看得不自在,只好挠头,过了一阵忽然木桩般站定:“燕飞敢作敢当,你要是还记恨我背地里说你,只管拿我出气!反正我是交定你了!” 我哼了一声:“为什么跟我结交?就因为我的剑比你快?” “不!因为你是条汉子,就冲昨天的事,我愿意拿你当兄弟!舍命相报!”燕飞激动地大声道。 我拍了拍手站起来:“好吧!即然这样,我也告诉你实话,我烦你不是因为你们燕骑士瞧不起我,而是因为——” 燕飞恳切道:“你只管说!” “因为你一早上老缠着我!”我咬牙朝他屁股狠踢一脚,“滚蛋!你想偷看什么!看我身上长花吗?” 燕飞踉踉跄跄扑出老远,出门后突然大笑起来,军帐外远远传来他扯着年轻的嗓子吼出的歌声:“天为盖兮,地为庐,壮士征四海兮,不须还!” 我不自觉地也想笑,可是转眼看见旁边行军榻上仍然人事不省的宇文灵殊,又郁闷起来,于是抬起脚在他胸前猛踩了一下。宇文灵殊穴道被解,不多时悠然醒来,他看见我,眼中还有点迷茫:“燕王?” 我正提着铜壶冲泡茶水,回过头朝他温和地一笑,袅袅上升的热气隔在我们之间:“宇文将军,一道喝杯粗茶如何?” 宇文灵殊首先试着运行内力,发现内力并未受制,他盘腿坐到矮几边,冷冷看着我:“既然燕王已用卑鄙手段将我俘虏,何必惺惺作态?” 我将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微笑道:“属下人莽撞,一场误会而已。我早说只是请将军在营中留宿几日,并无他意。你的部下们已经安然回到赵营了。” 宇文灵殊冷冷道:“他们就算回去,也活不太久。你们俘虏我,将会与整个宇文氏结下死仇。” “他们不会死,魏国跟宇文氏也不会结仇。我只是想制造机会与将军结交,不出半月,定会亲自送将军返回赵营。”我淡淡向他举起手中的粗瓷茶杯,“这茶没毒,我也不屑放毒。” 宇文灵殊将手放在杯底,冷冰冰地打量我:“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劝降?我宇文氏立族百年,乱世中择明主而栖,却从来不会做出恩将仇报的事。” “劝降?”我笑着摇头,“将军这样的人,会是一席话就劝得动的么?我想交你这个朋友,只是这样,若你觉得昨日的比试不算光明,咱们也可找机会重新比过。” 宇文灵殊怀疑的目光定在我的脸上:“素昧平生,何以燕王如此殷切?” 我大笑:“宇文将军,都说英雄相遇,只要一个眼神,一句问候,就可以成为生死知己。你我单是交手已有上百回合,怎么反而不能成为朋友?” 宇文灵殊琥珀色的眸子有一些晃动:“果然是燕王,自负也自负得理所当然。” 我含笑道:“难道宇文将军自认不是英雄?” 宇文灵殊脸上有傲然的神采闪过,忽然举起茶杯:“为这句话,我愿与同为英雄的燕王干上一杯!”他与我手中的杯子猛烈相撞,然后喝酒般仰头饮尽。 我抬眼一笑,也跟着饮尽:“宇文将军,我们这算是朋友了么?” “不算!”宇文灵殊站起来,从窗口望一眼军帐外层层把守的士兵,又把目光落到我身上,皱起眉,迷离地看了一会。 他眼中又漫起一股腾腾杀气:“你是魏国燕王,是敌人,我的任务是杀了你,可你却要跟我做朋友;我在这里跟你喝茶,可我还是你的俘虏!不知道你的话该不该信,也不知道你会不会突然捅我一刀!” “那又如何!”我也站起身,直直地盯着他,“战场上,我们像敌人那样厮杀,战场下,我们可以一起纵酒高歌!今天魏赵争战,你是我的俘虏,明天两国停战,你是我的朋友!我欣赏你,不管你的身份是什么!” 宇文灵殊身形顿住,他明显有些触动,野兽般的气息渐渐隐去,琉璃般的眼珠里好像有异样的光在流动。我突然想起江原有时也会出现类似的眼神,暗道不好,正要寻个借口绕开话题,宇文灵殊一个大步迈上来,两手拥住我肩膀,白皙的面孔不知为何微微泛红。 帐外传来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宇文灵殊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我有点震惊,刚想戒备地躲开,转念一想,又没有动,脸上继续保持着微笑。 “你说的没错!明天战死沙场,今天一样可以是知己!”宇文灵殊带一点鲜卑口音的话语,好像草原上沙沙的风声,“燕王殿下,请允许我用鲜卑的礼节,表示对强者的尊重。”他说着,嘴唇印上我的额角,又低下头,亲吻了衣甲上的金扣。 我身上寒毛竖起来,古怪地看他,宇文灵殊眼睛明亮:“不是敌人的时候,我可以叫你江原吗?” 我忍了又忍,还是笑出来:“可以!不过我不会叫你灵殊。”营帐外面好像又有什么被折断,有重重的脚步声走远。 “那么,我们再比一次罢!”宇文灵殊笑道,“我知道你现在绝不会放我,所以不会把这个当作条件。” “你要什么条件?”我明显感觉到他语气的暧昧,正在琢磨怎么拿捏分寸。 “既然你不愿叫我名字,我若是赢了,你叫我阿干罢。” “阿干?” 宇文灵殊笑起来:“是鲜卑语中兄长的意思。” 我面色一僵,干脆道:“我不会答应,我曾经在心里发誓,再不会认任何人做兄长。” 宇文灵殊诧异道:“为什么?” 我沉默许久,淡淡道:“兄长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意味着血淋淋的背叛。而且,我不会与朋友较真,你要想比出胜负,咱们尽可战场上见。今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我快速向营帐外走,想了想,又停住脚步回头,“宇文将军,我并不想欺骗你,你在魏营期间,关于你投诚的谣言会在两军中传遍,你即使回到赵国,也会受到别人猜忌。如果赵皇陈熠果真不能容下宇文家,不论发生了什么情况,魏国的大门永远为你们开放。” 宇文灵殊若有所思地看我:“燕王,你的话我会考虑。” 我出了军帐,吩咐负责看守的燕十对宇文灵殊不可疏忽,更不可怠慢。正要走开的时候,脚底踩到一堆东西,我低头看见地下断成几节的枪杆,不由微微地发笑:“这是谁的枪?” 燕十小声道:“那是我的。” 我点点头:“清理了罢。人去哪了?” “中军大帐。” 中军大帐里,江原正穿着便服和杜长龄对坐研究地形图,看见我进来,眯着眼睛抬头:“凌祭酒,你挺适合穿这身衣服。” 我笑道:“哪里,燕王的衣物,当然还是燕王穿最合适。” 江原哼了声:“诱降效果如何?” 我讶然:“原来殿下不知道?我还以为你会在帐外监视。” 江原面无表情:“我只是去听了一会,见你没出什么错,早就回来了。” 我坐到矮几旁边,随意看着地图道:“比想象中顺利,他用鲜卑礼节对我致意。” 江原眼睛眯得更厉害,他盯着我的额头,好像一头假装打瞌睡的狼:“真正的鲜卑礼节是亲吻强者的鞋子,他好像弄反了。” 我弯起嘴角:“我想宇文灵殊这样的鲜卑贵族,绝不会亲吻任何人的鞋子,能有这样的表示已经足够证明他的心意,况且后来他还让我喊他阿干。” “阿干?”江原挑眉,“这胡人比想象的还热情么。凌祭酒,真正上钩的不会是你吧?” 我低下头笑:“虽然这认他做知己的话,都是殿下的授意,不过宇文灵殊倒算个真性情的人,如果真的与他结交,那也不错。” 江原笑得叫人听不出冷热:“阿干都叫了,宇文灵殊就没有答应归顺?” “基于宇文氏在北赵的深厚根基,没有直接答应,但已经有些动摇了。接下来,只看北赵方面如何对待这件事。” 江原冷笑:“宇文氏本身就令北赵十分棘手,对他们既怕且疑,又不得不倚赖。宇文灵殊被俘,就算没有我们这边制造流言,陈熠自己就先这么想了,关键是此事一定要跟司马景扯上关系。” 杜长龄低声道:“殿下这次侥幸发现赵军的行迹,却让他们以为我们早就得到消息,不管是司马景还是宇文灵殊,都会怀疑军中出了内奸。司马景思虑周密,要他怀疑宇文灵殊不太可能,但反过来却比较容易。再加上宇文氏的尴尬地位,他们要是抓住这方面的把柄,一定会想方设法将矛头指向司马景。臣会安排人对宇文灵殊漏一下口风,使他以为司马景才是最有意投奔魏军的人,是他造成了这次赵军行动失败。” 江原想了想:“就这样罢,务必要做得不露痕迹,等我的伤养好以后,就是我们反击的时候。” 杜长龄微微点头,又对我笑道:“我早说凌祭酒成就必不拘于文字,上次函谷出使已经初露锋芒,这次更是设计擒住赵军大将,听燕骑士谈论起来,你武艺足与宇文灵殊对抗。殿下得你,真是幸甚。” 我诚恳道:“比起杜司马的作为,下官这点功劳实在不足挂齿。没有你方方面面周到细致的安排,军队的西进绝不会这样顺利。” 杜长龄轻轻笑了笑,起身道:“殿下,我去了,你与凌祭酒的谈话,微臣就不再旁听了。” 江原也站起来:“长龄,司马景收到信后迟迟没有回音,我们正要商议怎样送宇文灵殊回营的事,你竟不要参与么?” 杜长龄淡然笑道:“微臣近来总觉精力渐少,还是只负责营内的事罢,对外交涉,我想凌祭酒定有高见。” 江原关切道:“这次上山,徐神医问起你的病情,特意让凭潮带回他从高原山地寻来的冬虫夏草,你试过么?” “已经煎过一副了,”杜长龄微笑,“我也看过医书,现在正该多吃些滋补的药物,平日那些止咳化瘀的药方倒不相宜了。”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杜长龄那略显苍白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江原似乎有些不安,握住他的手道:“你回帐多休息,若是还觉得不好,我绑也要把徐神医绑来。” 杜长龄走后,江原叹了口气:“长龄的身体似乎一年比一年差了,攻打北赵,消耗了他太多精力。这次西征结束以后,一定要让他多多静养。” 我还是看着桌上的地图:“杜司马在你府中多久了?” 江原仰头回忆道:“八年,当年我与他第一次在山里相识,他是个足不出户只知埋头读书的人,可是却奇怪地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 我笑道:“你的直觉一向很准,当时就认定他是个人才罢?否则怎么会锲而不舍地缠他那么久?” 江原狡黠地看我:“对这点我很有自信,所以从看到你的那时起,就没打算放过你。” 我瞥他一眼:“是么?那时你的态度可是出奇的差,用这种态度招揽人才,未免太失策了罢。” 江原哼笑:“你的态度不比我好,而且当时我确实很讨厌你。” “彼此彼此。” 江原探过身来,黑色的眸子很清亮:“有人想要拿我当傻子,我就索性看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露多少破绽!” 我敲着桌面笑:“事实证明,你比我还能忍,你真是个禽兽!” 江原突然压住我的两只手,直起身子低头吻下来。我被迫扬起头,江原立刻倾身从上方将我抱住,桌上的羊皮地图落到地下,轻飘飘没有响声。 过了很久,江原带着恨意的嗓音响在我耳边:“凌悦,你这怪物。宇文灵殊那个胡人种子不过第一次见面就可以碰你,我却要等这么久。” 我笑道:“他有好听的名字,你有么?” 江原冒火地看着我,手指报复般在我身下蹂躏。我翻身将他推开,顺便在他下唇狠咬一口,唇边漾起微笑:“殿下,不要说一套做一套。要属下去当诱饵的是你,现在发火的也是你。不知殿下在帐外折枪杆的时候,有没有伤到手?” 江原黑着脸抹去唇边的血,等我拾起地图放回桌上,他忽然一笑:“你故意的。凌悦,你也学坏了。” 我白他一眼:“没人比你坏水多。有那么多精神,不如想想怎么处置宇文灵殊,司马景好像一点都不在乎,既不打算谈判,也没有袭营的消息,难道要我们抓了再主动送回去?” 江原转了转眼珠,笑道:“我又有主意了。” 我一脚向他踹去:“你滚!” 第63章 英雄当歌 宇文灵殊被俘期间,司马景根本不理睬这件事,而是照样与魏军对抗,好像赵军营中根本没有宇文灵殊这号人。然而,赵国朝内却早就炸开了锅。最多的传说,便是宇文灵殊已经投降北魏,并且打算回国说服自己的父亲,以河西之力策应魏国。 宇文念听说此事后,连夜带着次子宇文摩罗赶到长安陈诉冤情,指天发誓声泪俱下,并坚持留下爱子为质,以证明宇文家的清白。言辞之恳切,态度之坚决,让赵皇陈熠唏嘘不已,非但赏赐了他一套金甲作为安抚,还当场提拔宇文摩罗为宁远将军。 宇文念感激涕零之际,又上奏弹劾司马景,指斥他主帅失职,致使副帅身陷敌营,并极度怀疑司马景身周有内奸私向魏营传递消息。在他的强烈要求下,陈熠下令司马景停止攻打魏军,保证宇文灵殊安全,设法与魏军谈判,并尽早找出通敌奸细。 司马景无奈之下,终于派出信使前来交涉,期望能将宇文灵殊迎回。原本等着这一天的江原好像突然安静了,他命人留下信件,安排专人对使者殷勤招待,手下谋士轮流听取使者的说辞,唯独自己不肯露面,更不给任何答复。 由于停战,最近几日里,军营遍布的桃林高地上静悄悄地,就连小股骚扰的赵军也不见了,有的魏军士兵闲不住,甚至跑到辖区附近的山上打起了野鸡。 送信的使者有两名,副使一到军营便被故意隔离,只剩下主使每日向燕王谋士叙说司马将军的意思,那些谋士点着头说一定转告,转眼便不再回来。久而久之,使者濒临崩溃的边缘,一怒之下不再逗留,宣布既然燕王没有诚心,那只有兵戎相见。 时谦、陆颖等谋士都聚在中军大帐里,听到燕九的最新回报,都拍案大笑起来。陆颖对江原道:“殿下,现在是不是该召见了?真走了便不好办事了。” 江原笑道:“也是,不过咱们意图的怎么传递给他?” 陆颖想了想,手指在茶水中蘸了一下,在桌上划出几个字:“殿下,不妨如此……” 江原大笑:“妙哉!” 陆颖对燕九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走到跟前:“燕九,这件事还要你们这些守卫来配合。” 一日之后,我穿着燕王服饰在军帐中等候,江原则扮成燕骑士站在一旁。燕九匆匆闯进来禀报:“赵军使者说有重要的话向殿下口述,属下该死,私自把他带来了。” 我面色一沉:“我说过不见,你敢抗命?” 燕九道:“属下甘愿领罚!使者已经在帐外了!还求殿下通融!” 帐外传来一阵喧嚣,有护卫道:“殿下,赵军使者擅闯帅帐!” 我厉声喝道:“带进来!” 就见一个身穿软甲,面有怒色的人昂首走了进来,他并不行礼,只是直直看着我:“燕王,在下出使贵军五天,若非我强自前来,你至今不肯接见,是为何意?” 我打量他一阵,笑道:“本王军务繁忙,总要一件件来做,何况释放宇文灵殊是大事,自然要多加思量。”说罢转过身冷冷看着燕九,“你受了多少贿银?违抗军令该当如何?” 燕九立刻四肢伏地:“当罚军棍五十!但属下从未收受贿赂,望殿下明察!” 我沉声道:“还敢狡辩!没有收受贿赂,怎敢如此明目张胆!难道你是赵军奸细?” 燕九急道:“属下冤枉!真的是这位使者大人有要事相告,属下大胆揣摩殿下之意,这才擅自做主。” “不管如何,违反军令就要处罚,何况空口无凭!你自己去领五十军棍,然后听从发落。”燕九默默地退下,不多时帐外传来军棍落在肉体上的沉闷响声。 那使者面色发白地看我,咬着字道:“燕王殿下,在下确实有事相告。” 我笑道:“若是关于宇文将军,本王已经都知道了。” 他犹豫片刻,看了看旁边的江原。我对江原道:“燕统领,让帐外护卫退出十丈之外。”直到江原出去又回来,我才对使者道,“你说吧,燕统领是我心腹。” 那使者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突然单膝跪地:“殿下,司马将军请你救他一命,放了宇文灵殊!” 我假装吃惊:“这是从何说起?” “宇文灵殊遵从司马将军命令而被俘,宇文家不肯罢休,连连上书,要追究司马将军失职之罪,言语之间暗示将军通敌卖国。宇文灵殊若是身死,宇文家势必凭借自身势力,逼迫皇上降罪。所以将军命我带来这句话,求殿下网开一面!”他神情闪烁,不肯直视我,显然这些说辞连他自己都十分厌恶。 我故作为难地在帐中踱步,喃喃道:“当初俘虏宇文灵殊,他也赞同,没想到宇文念动作这么快……”只说了一半,那使者闻言僵在当地,表情如遭雷轰,似乎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 我瞧见他表情,不由叹了口气,江原立刻在角落里朝我使眼色。我又踱回案前,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道:“你回去转告司马将军,叫他明日到距此地二十里的潼水岸边,我会带上宇文灵殊亲自与他谈判。” 使者突然瞪着我,眼中有说不尽的愤怒,他慢慢起身,每说一个字都无比艰难:“在下,会代为转达。” 我将使节递还,冷冷看着他道:“你的副使就在帐外等候,今日你什么都没跟我说,我也什么都没听到,你要记得。” 他重重道:“告辞!”飞快向帐外走去。 我抬声问:“请问使者名姓?” “王乾!” “王乾……”我低声自语,“不管他是谁,可能知道真相后都会痛不欲生罢。”抬头看向江原,“真的不会露破绽么?” 江原摇摇头,眼中是镇定沉着的神色:“燕九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从无意间透露司马景与我们私相来往,到禁不住追问而收受贿赂,从而带他来中军大帐的过程,都没有问题,否则这个叫王乾的使者不会拿这些话来试探。”他想了想又道,“根据传来的消息,这人是赵皇陈熠的亲信,本人与司马景也颇有交情,他来谈判可以很好地代表各方利益,不会让宇文氏猜忌。那位副使才真正是司马景帐下的人,所以我自始至终都不给他任何机会,也是为了防止今日的事走漏风声。” 我不由轻叹:“他作为普通使者时得不到接见,一旦被认为是司马景里通外合的亲信,立刻得到答复。这样天差地别的结果,任谁也不能不起疑心,更何况我还说了那样暗示明显的话。” 江原笑道:“这王乾是个会动脑筋的聪明人,知道燕九不会轻易违命,可是只要自己假装是司马景秘密派来投诚的使者,燕九便不敢不从。他再进一步来你面前试探真假,自是顺理成章。可惜聪明人也有坏处,就是太过相信自己的推断。他用假话来试探你,你用假话来回他,两假相遇必有一真,王乾回营之后,一定会把自己的怀疑秘密上报朝廷,司马景无论如何都难洗脱嫌疑了。” 我皱眉道:“可是陈熠会相信么?眼下北赵失了最有力的屏障,江山腹背受敌,正是急需人才之际,谁会傻到在这种时刻自斩臂膀?” 江原讥笑道:“涉及到权位,哪个君王不会?养一个实力雄厚并且可能谋反的将领,还不如养一堆听话的笨蛋。陈熠自己也做过统帅,比谁都清楚将在外不受君权掌控。你以为陈熠就不怕司马景阵前倒戈,或者自立为王?若非如此,司马景也不会被闲置多年了。” 我心里震动,很久才点了一下头表示赞同:“司马景才能太出色,武关战役,他一个计策决胜千里之外,让韩王与南越联军伤亡惨重。不说他过去立下的战功,只凭这一点,已足够让人惊惧了。” 江原走过来拉我坐下,从书案上找出一个手卷,长长地铺在桌面上:“这是一个多月来我们在桃林与赵军打过的所有战役。红色是司马景亲自率军或者布署作战的记录,黑色是宇文灵殊独自带兵的记录,这大大小小几十场仗加起来,司马景无一次落败,宇文灵殊鲜有胜利,说明什么?” 我看他一眼:“你不用故意问我,如果不知道真相的话,这样的成绩,要是换做我,也会嫉妒。” 江原笑了笑:“凌悦你看,连你都眼红,可以想见北赵朝中其他将领的感受。从这个方面说,司马景已经站在悬崖上摇摇欲坠了。” “总之,燕王殿下政治手腕一流。”我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可惜我不想再听了。” 江原警觉地问:“你去哪?” 我仰起头道:“去找宇文灵殊聊天。” 江原脱口道:“不许再去。” 我弯了弯嘴角,悄声道:“殿下,我们可以趁他神魂颠倒的时候,让他亲手签下降书……” 江原冷哼一声,猛然用力把我扯回来,翻身按住:“你敢!” 我两手搭在他脖颈上,笑嘻嘻地道:“燕王殿下,等到宇文灵殊回到赵营,你色诱的‘美名’一定会传遍三秦之地。” 江原狠狠在我身上摸索,灼热的气息喷在我颈间:“凌祭酒,别忘了,他看到的是你不是我。” 我两腿忽然别过去,翻身与他换了位置,下巴抵在他胸口上,低低地笑:“其实照我说,宇文灵殊见到真正的燕王,说不定会立刻乖乖投降。两头野兽相遇,怎会不兴奋地撕咬在一起?” 江原用力抱住我,向左边滚了半圈:“早知道便不让你恢复内力,凌悦,我后悔了。” “来不及了!”我再次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刷地扒开他胸前衣襟,再要抽衣带时忽然停住。 江原早就放弃了反抗,四肢呈大字形躺在地上,正一脸坏笑地看我。 我怔怔地瞪着江原:“我在干什么?” 江原大笑起来,一把揪过我揽在胸前,嘴唇重重地按下:“凌悦,你在向我证明自己就是头野兽么?” 我心里异样起来,连“呸”了几声把他推开,刚才一定是头脑发昏了,一定是。 江原若无其事道:“凌悦,明天你最后一次假扮我,去见司马景。” 我掸了掸衣服,冷冷看他一眼,扬长走出军帐。 晨曦微露的早晨,我带领五百名燕骑军,踏上了赶往潼水岸边的崎岖小路。虞世宁亲自押送宇文灵殊,率五千魏军殿后,始终与我们保持着四五里的距离。 行了不到半个时辰,斥候回报道:“赵军已在约定地点等候,司马景的旗号在最前面。” “大约多少人?” “不到三百人,未探到伏兵。” 我转头看旁边扮作燕骑士的江原:“看来司马景真的要谈判,若他看不到宇文灵殊,怕会起疑。” 江原拉住缰绳:“那你下令吧。” 我递给燕九一道令符:“命虞将军停止行进,你即刻把宇文灵殊押过来!”又对其余燕骑士道,“燕十率手下人等候燕九,燕七燕飞带其余人随我。”说着带头策马向潼水岸驰去。 越过一道山丘后,远远地看见潼水南岸最开阔的那处平地上,书写着司马二字的帅旗正在迎风翻卷。几百个人整齐排在岸边,静止得像一尊尊雕塑。 我稍微向江原侧了侧身子,示意他看旗帜下面的某个人:“那个好像是司马景,现在就过去如何?” 江原看看我:“你激动什么?先观察一阵再说。” 我眉尖跳动,抓起栓在马背上的长枪,脚跟在白羽身上点了一下,整个人便箭一般冲了下去。 五十丈,三十丈,十丈!两侧的景物一闪即过,白羽的速度快得叫人目眩,岸边的赵军惊声喝叫。我嘴角带笑,忽然腾空跃起,银枪如练,幻化成无数道寒光,直刺向那个岿然不动的身影。 眼看就要击中那人胸口,风声忽起,一柄黑色的长槊斜挑过来,槊尖笔直扎入枪影,霎时银光碎落,两件兵器交缠着没入地下。 我稳稳落回地面,牵住受惊的白羽,再看面前一招打落我兵器的人,他正带着平静的表情看我。平凡的脸,质朴温和的眼神,若非刚才亲眼见他出手,很难想像这就是威震三秦的北赵第一名将。 我向司马景抱拳笑道:“司马将军枪法如神,江原受教了。” 司马景眸中忽有精光闪过,他挥手令身边的赵军同样后退百步,微笑道:“尊驾出手凌厉,若非在下反应及时,只怕现在早已受伤了。” 我歉然笑道:“本王鲁莽了。闻说将军武艺精湛,早想一睹风采,今日冒险一试,果然不凡。” 司马景微笑道:“宇文灵殊这样的猛将都折于阁下手中,在下也由衷佩服。不过在下此来,是要与真正的燕王谈判,阁下似乎不是。” 我心道司马景果然目光如炬,怪不得江原不肯上前。转念一想,坦然笑道:“司马将军果然智慧过人,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不管是谁来,今日的谈判结果都会有效。”说着卸下身上银甲和长剑,露出里面的淡紫色猎装。 司马景一笑:“阁下既有诚意,司马景怎能不相陪?”也脱掉铠甲,解下腰间的军刀,并不肯占半点便宜。 我不由心生佩服,从马鞍旁拿下酒袋和酒碗,笑道:“能与司马将军把酒相对,当是平生幸事!”说罢席地坐在岸边刚冒新芽的草地上,斟了满酒道,“请!” 司马景接过酒碗,微微笑道:“早在得知越魏两国联合对赵之时,我便曾想,有没有机会与南越凌王结识。没想到当时夙愿,却在今日得偿,更有机会与之一试身手,司马景幸而无憾!” 我这才真的吃惊,听他语气中并无试探之意,显然已经确定。酒到嘴边,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司马将军从何处看出我是越凌王?难道是因为在下的口音?” 司马景目中神光闪动,脸上带着几分平和的笑意:“不止为此。阁下开口之前,我心中便有了定论。这个年纪,这样狠辣高超的枪法,只一出现便夺人心魄的凌厉风格,除了南越凌王,还能有谁当得我长矟回击?何况阁下眉宇间那股江南特有的灵动,与北地男儿的刚毅沉重截然不同。” 我听他说完,心中奇异地没有丝毫别扭,只是觉得钦佩:“若是别人当面说这些话,我定然不屑一顾,可是此话由司马将军说出,赵彦只觉不胜荣幸。所谓英雄识英雄,大抵该当如此。司马将军,且不管赵彦现在是谁,我真心交了你这个朋友!”举起手中酒碗,仰头饮尽。 司马景笑道:“天下英雄能得几人,有缘相识自当倾心相待。”他同样一饮而尽,放下酒碗时却道,“此酒不够浓烈,我有随身赵酒,你可愿与我共饮?” 我击掌而笑:“既有好酒,司马将军岂能独享?” 司马景立刻招手示意,命手下拿来一囊赵酒,亲自倒上,再次与我饮尽。 我擎着酒碗,与他谈起用兵之道:“司马将军以为,两军对决,胜者何因,败者何由?” 司马景想了一会,微笑道:“我自十六岁带兵,至今二十余年,提起取胜时的心得,不过三个字,那便是:少出错。” 我点头赞同:“这道理虽然朴素,却实在是战场真谛。反过来说,若是一方败了,不外乎失误频繁,给了敌人可乘之机。”忽然笑道,“照司马将军的说法,两军对决,比的是失误多少了。” “自然,没有破绽,便无从下手,只能伺机以待。” 我目光微闪:“将军看来,魏军破绽在何处?” “魏军破绽,在战线冗长,时久必不济;在越魏联军面合心离,互断后路;在魏军主帅受伤,军心不稳。”他淡然笑道,“我没料到的只有一点,只这一点,足可致命。” 我低低一笑:“实不相瞒,我能在魏军营中纯属偶然,与南越全无关系。目前除了司马将军,我未对任何人坦诚身份,魏军营中,只有军咨祭酒凌悦,没有越凌王赵彦。今日冒燕王之名前来相见,在这一刻,我便是燕王江原。” 司马景没有多问,只是举起手中的赵酒:“不管你以何种身份出现,已经改变了很多事情,我只希望赵军还能多撑一刻,像以往那样逼迫魏军退兵。” 我看着他:“将军再世吴起,为何突来颓丧之言?” 司马景笑道:“大势所趋,当局者也未必无察!阁下身在局中,应当感同身受。”他仰头喝酒,清冽的酒水沾湿了胸前衣襟。 我默默饮了一口酒,只觉烈酒入喉,突然变得辛辣无比:“既然明知如此,将军何不——” “司马景谢你不提尴尬之言!”我要出口的话被司马景突兀地打断,他温和的眸子蓦然犀利起来,站起身,扔掉了手中酒囊:“今日交谈便到此为止,我来迎回宇文灵殊,有何条件,请一并告知。” 我明白谈话已经无法进行下去,放下酒碗道:“其实将军已经与我交换了条件,你现在要人,我立刻命人带来。”说着向山丘那边吹起了号角。 不一会只见五百名燕骑军飞骑过来,江原一身黑衣驰骋在最前面。到了近前,他翻身下马,命人把宇文灵殊带过来,亲自为他解了穴道,冷笑道:“宇文将军,这半月的照顾多有不周,还请包涵,欢迎将军随时再来做客。” 宇文灵殊冷冷眯起眼,有些敌意地看着他:“阁下还没有资格与我说话。” 江原嘿然一笑:“那么将军请便吧,燕王殿下与司马将军的谈判结束了,我想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宇文灵殊面色一沉:“你说什么?” 江原不答,转身退回燕骑军中。司马景专注地看着他,江原镇定自若,好像没有觉察。 宇文灵殊冷冷转向我,“燕王,你是在欺骗我么?你的真实目的,其实是为了名正言顺来见司马元帅?” 我把弯刀还给他,诚挚道:“我愿识天下英雄。” 宇文灵殊眸子更加冰冷,他取过弯刀,一声不响地走进赵军之中。立刻有人为他牵过马匹,他头也不回地跨上马,扬鞭而去。 司马景笑着看我一眼,意味深长:“多谢,司马景何敢当此殊荣,几句话换得一员大将归来。”翻身上马,目光落在江原身上,“今日同时见到两位当世英杰,虽死无憾!燕王殿下,既然你已伤愈,改日战场之上,期望还有机会与阁下一决生死!”他抬起右手,几百名赵军追随他身后,循着宇文灵殊离开的方向渐渐远去。 江原埋怨道:“司马景是个人精,早说不让你冲动,被他认出来了。” 我摇摇头,意兴阑珊道:“怎么也瞒不过,在这人眼里,什么伪装都无所遁形。” 江原皱眉想了想:“幸好他不屑于背信弃义,否则不动声色地将你我一网打尽,现在魏军还不乱成一锅粥?” 我瞥他一眼:“少来,宇文灵殊还在你手中,燕骑军和你那一万援军也不是吃素的,司马景不会不顾宇文灵殊的性命。” 江原笑道:“这叫兵不厌诈,防患于未然。你以为司马景真的只带了三百人?我们若没有这一万军队坐镇,定会被他吃得骨头也不剩。”随手搂住我肩膀,“不过总算把宇文灵殊这个包袱甩给司马景了,宇文家的人真是到哪里都是祸害。” 我长长叹一口气:“司马景好像已经猜到了我们的用意,但这一切却都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不知道陈熠最终会不会放过他。” 江原注意着我的神情:“我在山上看你们聊得挺欢畅,你没有乘机劝降么?” “试探过,可是被他打断了。我突然明白,他从一个士兵累功至上将军,所有的荣耀都是赵国给的,其间的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赵人眼中早已是军神的象征,对这样的英雄,名节比性命重要。劝降的话,连听一听都是侮辱,我又怎么忍心玷污他的清白?” 江原沉思一阵:“我不能用他一个人的清白,换来几十万魏军将士的灭顶之灾。司马景,他不降,就必须死!” 我眼睛酸涩,视野突然模糊得厉害,好像刚才的酒气全都冲了上来:“嘿嘿,欲求清白而不得。死不投敌,活着变节,都是一样!到底哪一个结果更好呢?” 江原低声道:“当然是活着更好,起码可以向人证实,让他们知道当初的错误。” 我笑道:“是么?我只知道你首先要粉身碎骨,然后再一点点从这碎片上将自己重新拼凑。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这么做,因为这意味着整个人生都要随之改变,感情、抱负,你曾经执着的一切。” 江原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凌悦,不要想到你自己,你跟司马景并不一样。” “嗯,当然不一样。”我靠在他胸前,抬头看天上飞过的鹰隼,“我不如他,因为他一直活得很真实,我却连坚持立场的理由都没有。报仇……我真的想报仇么?真的想抛掉过去的一切?” “你醉了。” “我好好的,只是有些……有些……” “明明酒量不行,为什么还要硬充好汉?” 我想着反对,可是就这么突然睡过去了。睡梦中,好像被人抱上马背,身体摇摇曳曳地在风里飘荡,永远也没有尽头似的。 我本没有这样易醉,可是赵酒的后劲出乎意料地大,明明只喝了几碗,却直到第二天走路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这样刚烈的酒,也许只适合司马景罢。 江原逼着我睡觉,威胁说除非彻底酒醒,否则休想知道一丁点军政要事。所以当我得到最新消息的时候,已经距与司马景相见那日过去了三天。 原来宇文灵殊回到赵营后,立即宣称染病,亲自赶到了长安,算是给了疑心不定的赵皇陈熠一个交代。有关宇文家投敌的传言渐渐消失,然而关于司马景通敌的流言,却开始像春天的野草一样疯狂滋长,到处蔓延。 有人说,司马景与燕王见面以后,立刻卸下盔甲,五体投地,亲自敬上美酒,表现极其谄媚;还有人说,司马景故意让宇文灵殊被魏军俘虏,自己再亲自上门谈判,其实是借机向魏国示好;更有人传言,司马景公然对着燕王说赵国气数已尽,经不住时日拖延,所以他故意坚守不出,以拖垮赵国。而燕王对他许诺,只要赵国一亡,魏国会立刻为他开设“天命”上将军府,爵位与亲王等同。 这其中最离谱的传言,莫过于“两王争马”的传说。据说宇文灵殊获救那一日,越凌王假扮作燕王前去劝降,被后来赶到的真正燕王识破,两位身份尊贵的亲王为了让司马景效命各自国家,出手比试武艺,大战三百回合,最终未分胜负,以致现在两国还在为此事争执不下。 事情越传越离奇,细节越传越逼真,甚至有许多亲身参与此事的燕骑士,跑来向我询问真假。 我按着尚在微微发疼的太阳穴,一拳揍掉了燕飞的头盔,骂道:“没眼的!哪个告诉你我是越凌王的?你家王爷落魄到人家帐下当祭酒啊?” 燕飞从土里拾起头盔,咧着嘴傻笑:“凌祭酒你这样还有真点王爷的风范!你那一枪直戳司马景胸前,咱们兄弟可是都在山坡上看到了。你问问燕骑里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有几个能碰到司马景一根毛?” 旁边的燕骑军跟着起哄:“是啊是啊!” “是个鬼!我一招就被人家卸了兵器,何时碰到他了?” 燕飞眨眨眼,神秘道:“你们都不知道吧?有一幅对联,军里都传开了。” 燕骑士都问:“什么对联?” 燕飞摇头晃脑地念:“上联:真祭酒色诱宇文氏;下联:假燕王枪挑司马景!横批:舍我其谁!” 燕骑士们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声。 燕飞摸着下巴憧憬:“老子也想枪挑北赵大小将军,色诱三秦俊男美女,哈哈!那一定过瘾得很!” 燕骑士们又七嘴八舌地嚷:“凌祭酒,教教我们吧!” 我忍无可忍,抡起剑鞘四面乱打:“你们有完没完?小爷不会!都给我滚!” 很多人捂着屁股跑路,不忘回头:“凌祭酒,你不是越凌王,越凌王哪里有你这样威风八面,枪指四方!” 闹到最后,我也不再否认,干脆一概认账,燕骑士们反而觉得没了意思,渐渐地也便不提了。 恰在谣言逾传逾烈的时候,赵营传来消息,王乾的密信到了长安,陈熠终于无法坐视不理,下旨令司马景即刻返回都城。 “司马景会就此回长安么?要不要再联系我们的人,从侧面——”负责管理谍报传送的时谦谨慎地征询江原的意见。 “司马景现在不会回去。”江原笃定道,“不过,也不用再做什么了,现在刚刚好,很多谣言都是赵国人自己加上去的。” 果然如江原所料,司马景没有回去,他对魏军展开了前所未有的猛烈进攻。一时间,桃林高地战火纷飞。尽管江原已经下令魏军坚壁深垒,不与司马景进行大规模正面对决,很多时候却仍然不得不派兵还击。 战火烧得炙热,然而两军真正的对决却在战场之外。司马景最后的努力,在魏军坚决执行的坚守策略下并没有收到太大成效。正如他所说,没有破绽的敌人是不可战胜的。江原不为所动,任凭司马景如何挑衅,宁愿损失部分兵力,也不肯与赵军决战。而赵军正在犯下一个极大的错误,这错误丝毫不以当事人的意志为转移。 司马景拒不回都,却又坚守多日没有战绩,陈熠终于怀疑起某些谣言的真实性。七日里,他连下十四道令符,命司马景火速返回长安述职。 司马景面前最终摆出两条不可回避的选择:回去,很可能百口莫辩,何况已经违抗了如此多道圣旨;不回,更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陈熠已经切断了他的粮道,二十万大军不想饿死,就必须造反。 终于,他答应了回京,对他来说,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司马景离开那一日,天空中隐约有细小的冰霰降落。 江原身穿燕王服饰,骑在乌弦背上,急促地驰向司马景必经的那条山路。我和二十余名燕骑士紧跟着他,绕过赵军驻扎的营区,翻越数十处山丘林地,终于透过迷乱的冰雾,看见远处一行青色的人影。 江原用力一夹马腹,金丝斗篷在身后飞起,我与燕骑士同样跟上,眨眼间与那些人渐行渐近。 “司马将军请留步!” 司马景只带了二十几个亲信,没有穿铠甲,他拨转了马头回身,在距我们两三丈远的地方停下,微笑道:“燕王殿下,匆忙赶来,有何见教?” 江原静默片刻:“我来为将军送行。”他拉住乌弦再向后退了十步,将一杆长槊拿在手中,“上次相见匆忙,没有来得及与你切磋,这次我特意赶来,希望能与将军交一次手。” 司马景眼中精光萌动,他提起自己的长槊,轻抚了几下,笑道:“这杆长槊随我四处征战,杀过无数敌人,击败过无数对手,今日能与同样精于枪槊的燕王交手,也算圆满了。”一拉马缰,长槊直如出水游龙,飞速向江原击来。 江原同样策马冲去,手中长槊舞出一道幻影,挟着劲风直刺司马景咽喉要害。 棋逢对手,便是风虎云龙。两匹骏马快如闪电,带着巨大的劲力向对方冲去。两马交错的瞬息之间,快得叫人来不及看清招式,只听几声巨响,战马狂嘶,两人已经互换方向,再次交锋。 雪下得大了,纷纷扬扬的雪粒裹住两个交错的身影。双方的观战者都是如痴如醉,仿佛他们看的不是一场争斗,而是一场绚丽至极的演武。 我不知道司马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与江原交手,只看到他长槊挥扫,酣畅淋漓。 忽听两人同时大喝,槊尖相撞,“喀喇”一声,两柄槊杆同时断裂!江原用力挽住马缰,止住乌弦后退的脚步,面色发白。过了好一阵,他放掉手中断裂的槊杆,沉声道:“我输了。” 司马景看看自己手中:“殿下并没有输。” 江原翻身下马:“司马将军不必顾及我脸面,输了便是输了。” 司马景脸上露出激赏的神色:“殿下胸襟宽大,司马景相逢恨晚。这长槊折在殿下手中,正是得其所哉!” 江原慢慢道:“承蒙将军看得起,给予四字评价。若是将军肯在此时回头,我父皇定会倒履相迎。” 司马景微微一笑:“多谢好意,在下若有此意,何必等到此时?”在马上一抱拳道,“今日与燕王一番比试,快哉!”又对我笑道,“多谢亲自为在下送行,今生无以为报,来生愿为知己!” 我郑重向他抱拳:“保重!” 他拉起缰绳,打马回头。山路上落雪纷纷,盖住了远去的足迹。 第64章 干戈暂止(全) 我牵着白羽,仰头看看冻青的天空,轻叹道:“飞雪送英雄,难道是天意?” 江原一直静静面向司马景离去的方向,很久没有动。 我提醒道:“走罢,再晚些就要被赵军发现踪迹了。” 江原点点头,突然打了个趔趄,再站稳时,唇角渗出几缕血丝。 我吃了一惊,急忙走过去拉住他,感到他体内气血翻涌,这才知道他刚才根本是在强自支撑。立刻按住他:“别动了!”又回头对燕骑军道,“注意周围警戒,千万不要大意!” 江原扶着我的肩膀在原地坐下,闭目运息了小半个时辰,又吐出几口鲜血,这才缓缓睁开眼:“好厉害的劲力!” 我蹲在他面前,看他脸上恢复了些血色,笑道:“燕王殿下,我一直以为你比较缺少血性,可是看了你与司马景一场比试,才知道错了。” 江原不高兴地看我一眼,向我伸手,等我一把将他拉起,他才道:“你以为我是铁石心肠?对这样的人,谁不想痛快地大战一场?我不能与他在战场上交锋,就只有用这种方式表达敬意。你当初一见面就挺枪与他过招,不也是为此么?” 我出神片刻,长长一叹:“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与他一同喝酒的滋味了。” 江原握紧了我的手,淡淡道:“有些人,就是一见难忘。” 不久,赵国传来消息,司马景一进长安城即被埋伏两旁的禁军扣留。赵国太子陈昂、丞相章伯、河西太守宇文念联合另外十几名大小官员,几乎同时上书弹劾。有人甚至拿出当年司马景与皇子陈英的来往信件,说他其实早有反心,多次私下里对皇上当年的裁决表示不满,直到最近被启用之前,还曾偷偷与陈英联系,颇有扶持他东山再起的意图。 瞬息之间,通敌疑云演变成了证据确凿的谋反之罪。陈熠本来并不十分相信司马景通敌的流言,却再次为司马景与陈英之间的牵扯而震怒。 旬日之后,司马景因通敌谋反罪被处极刑,听说刑场上没有刽子手,只有陈熠钦赐的一柄锋利长剑。陈显得到消息后,丝毫不避嫌疑,亲身赶到刑场,抚尸大哭。接着他拦下法场禁军,命贴身侍卫将司马景尸身葬于渭水北岸的雍州城外,据说那是司马景临刑前唯一的要求。 雍州城,是司马景第一次受到赵皇陈熠亲自封赏的地方。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居然仍是对赵国心存感激。只是九泉之下,不知他是否尚有一丝遗憾? 消息传到各个军营,军队里一片哗然,纷纷扯起白布私设灵堂。长安及附近百姓流水般前往祭奠,渭水北岸一时纸钱遍地,愁云惨雾,笼罩四野。 陈熠十分震惊,他没想到司马景居然能有这样的影响力。震惊之余,他再将陈显降职,下令军队所有灵堂一律拆毁,严禁赵国百姓私往渭水北岸祭奠。但他并没有拆毁司马景的坟墓,也没有株连他的家人,或许是念及当年司马景为他征战四方的功绩,也或许他为司马景最后的要求而动了恻隐之心。 司马景被处决的第二日,魏军向桃林赵军发起了全面进攻。 第五日,二十万赵军覆灭一半。新任赵军主帅华戎带军狼狈撤退,被魏军主将程雍斩于马下。 第七日,魏军全面占领桃林高地,持续向西挺进,直逼北赵驻军重地蓝田。 第九日,韩王率领的十万魏军与南越联军攻破武关,向丹凤逼近。 与此同时,武佑绪在栎阳与赵军继续僵持。 半月之后,三路大军对北赵几成包围之势,北赵朝廷岌岌可危。陈熠紧急发布征兵令,加紧训练新兵,日以继夜地发配往各地增援,一月之内,全国可用兵力增至六十万。 陈熠命太子留守长安,御驾亲征,自任兵马大元帅。这个曾经为将多年的皇帝,斩去最得力的臂膀后,时隔多年,又重新穿起了沉重的铠甲。他命宇文念为前军主将,陇西郡守李成、咸阳令魏闫为左右将军,重新启用陈显为后军主将,负责后方粮草辎重,大有倾全国之力,决战生死的态势。 江原靠在椅中,认真地听着前线送来的一封封战报,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看起来,陈熠这次是孤注一掷了。陈显惨败,宇文念不够可靠,其余人难以独当一面,北赵失去司马景,国中除了陈熠自己,再无人可用。这对我们既可能是机会,也可能是噩梦,一定要谨慎对待。” 杜长龄无力地低低咳了几声:“听说司马景死后,有许多为他招魂的歌谣在传诵,赵国气氛一片惨淡,赵军士气也随之下滑。陈熠此时亲征,可能会重振赵军士气。” 时谦立刻道:“太子陈昂向来急功近利,有没有可能在这时挑起他和陈熠之间的冲突?” 江原冷哼道:“陈昂一直受陈熠宠爱,可是除了勾心斗角,没什么真本事,就算叫他篡位,他也篡不来!他能得到今天的地位,完全是一些人为自己私利打算的结果,陈英才能比他强一百倍,可惜也是正直过甚。”他停了一阵,似乎不愿再说下去,忽道,“下令,全军停止推进,营外悬免战牌,谁都不许主动出战!今日全军设宴,打了这么久的仗,还不许放松了么?” 杜长龄微微怔了一下:“殿下,难道不商讨对策么?” 江原对他笑道:“先不管他,我看将士们也打得乏了,不如狂欢几天解解乏。”他转头看时谦,“子逊,赵国传诵的都是些什么歌谣?” “回殿下,臣隐约只记得半首。” “便念半首罢。” 时谦想了想,诵道:“巍巍三秦,天不我佑,陨我军神,谗言可畏,悲哉司马,英魂何往!” “英魂何往……英魂何往……”江原自己默念两遍,“这词让人听得想流泪。子逊,派人再去听听赵国人怎么唱的,把这首歌谣完整记下来。再为司马景搭设一座灵堂,要建在赵军看得见的地方,我要亲自前往祭奠。”接着又吩咐谋士李宗道和陆颖负责为大军准备酒食,各军主将把停战命令下达到各自管辖的军营。 等到诸人逐渐散去,江原歉意对坐在一旁的监军田文良道:“田大人,请您务必转告父皇,学生近来心绪不佳,恐怕暂时无力与陈熠对抗。为免功亏一篑,拖累父皇的大计,需要慎之又慎。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魏军可能都要取守势了。” 田文良手中拿着一柄折扇轻轻晃动,似乎早就有话要说,听了江原一阵抢白,反而欲言又止。 他看看江原,只得道:“司马景一代人杰,老夫也甚为痛惜,还望殿下不要为此太过伤神,此中原委,老夫定会向皇上言明。陈熠这次御驾亲征,想必皇上也会斟酌一番。” 江原闷闷不乐道:“多谢大人体谅,只期望父皇不会降罪。” 田文良忙安慰他道:“殿下千万不要过分忧虑,这次攻赵成果斐然,皇上龙颜大悦,要封赏殿下还来不及,又怎会降罪?” 江原淡淡道:“论职务,我已是魏国太尉兼天御元帅,论爵位,燕王的封号早已位列一品。我若是看重这些,大可不必年年冒着危险来攻打赵国,只在府中安享富贵岂不更好?” 田文良连声称是,再坐一会便起身告辞,又补充道:“殿下只管放宽心,殿下所经艰险,老夫都看在眼里,皇上对你的倚重更不是任何人比得了的。” 江原起身相送,笑得有些惨淡:“老师,司马景的死让学生近来想到许多,什么叫英雄末路,学生深切体会到了。将来跟陈熠一战,凶多吉少,我……不求父皇赏赐,只求能活着回去罢。” 田文良手中折扇滑落在地,惊道:“殿下,万万不可出此不吉之言!” 江原弯腰拾起折扇,放回他手中,面色如常:“田大人,你的折扇。” 我看见田文良的手在抖,仿佛江原说了一句无比令人恐惧的话。 晚上宴会正在进行,时谦带来一个士兵,他会唱正在流传的所有关于司马景的歌谣。江原命他当着帐内在座将领统统唱一遍,那士兵嗓音响亮,凄婉的歌声感染得很多人红了眼圈。 江原借着酒兴舞起长剑,剑光飞转,如一道道光华裹住挺拔的身影。 士兵呆呆地停止了演唱,只听见江原清朗的声音在席间回荡:“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他忽然凌空一个回身,长剑脱手,没入军帐中央的木柱,歪歪斜斜走到案前,举起一杯满得四面流溢的烈酒,大声道:“我江原在一日,决不使帐下兄弟如司马景般含恨而眠!愿与诸位生同荣,死共辱!” 帐中武将激昂地高声回道:“愿与殿下荣辱与共!” 一日之后,司马景的灵堂在赵军视野里赫然出现,灵堂外有数千名魏军同声唱着那首招魂挽歌,歌声震天,远远传到赵军营中。一连数日,日日如此。 起初大概迫于严令,许多赵军只是远远观望,后来,连一些赵军将领都受到感染,不知不觉便跟着吟唱。 “……汤汤河水,流不往复,北斗西坠,苍鹰折翼……” 许多人唱着唱着,嚎啕大哭。 江原一身白衣缟素,带领帐下部属,亲自为司马景上香,又对着灵位祷祝许久方才离开。他低声对我道:“你立刻写一封信,叫人射到赵营去。” 我从燕七手中接过纸笔:“什么内容?” “告诉赵军,若有人愿到灵堂祭拜英魂,悉随尊便,魏军绝不会进攻。” 我一挥而就,把信纸折了几折,叹了口气道:“谁有弓箭,我来射罢。” 虞世宁把自己的硬弓递给我,我向前走了几十步,从箭囊中拉出一支鸣镝,稳稳搭上弓弦,对准了对面赵营。手一松,箭尖呼啸着钉入营前的旗杆上,箭杆的尾羽尚在急速颤动。 李恭时在身后喝了一声彩,大笑道:“凌祭酒,你有这样的箭法,何不来做武将?” 我回头微笑:“我做武将,你们服么?” 李恭时高笑道:“怎么不服?现在不少人拿你与越凌王相比,试问多少人有此殊荣?凌祭酒,你如此深藏不露,可让不少人走了眼!”他转身下令帐外魏军后撤一里,以便赵军中有人前来祭拜。 我见对面赵军已经拔下箭送入了营中,便转身想随着撤退的魏军回营。身后忽然响起异常急促的马蹄声,分明赵营中有人正向这边奔来。 李恭时嘀咕道:“赵军中这么快就有人来了?”又催促我,“快走,不要中了赵军暗算。” 我不由回头望了一下,却是宇文灵殊骑在一匹高大的西域马上。他穿着一身胡服,神情肃然,琥珀色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明亮,野兽般的气息又回到了身上。 我对李恭时道:“麻烦李将军去向殿下说一声,我在这里跟宇文将军说几句话,晚些回去。” 李恭时有些迟疑,小声道:“要不要留几百人在这里?” “不用,”我看着渐行渐近的宇文灵殊,故意用他听得见的声音道,“宇文灵殊将军是我的朋友,他怎么会暗害我?”随后又低声道,“他没带随从,我一个人对付得了,李将军回去罢。” 说话间,宇文灵殊已经到了跟前,我抬起头,淡淡地笑道:“宇文将军,来祭拜司马将军么?他曾是你的主帅,想来你们之间也有些情谊在罢。” 他并不下马,只是冷傲地打量着我:“凌祭酒,你手段很高明,你骗过了我,居然让我相信你是燕王。”他眸子突地一跳,“原来那天的护卫才是真的燕王。” 我笑笑:“宇文将军,不管我是谁,做过的承诺却并不是作假。如果你不嫌在下官职低微,够不上资格与你结交,我们战场之下还可以是朋友。” 宇文灵殊语气中充满自嘲:“连司马景都看得起你,我又何敢瞧不起阁下?倒是不知阁下如何在心中取笑我愚蠢了。”他顿了一顿,冷冰冰道,“我来只是想告诉阁下,家父与我奉命担任大军主将,誓与你们决一死战。他日若与阁下在战场相遇,到时我一定不会容情。” 我正色道:“将军的豪爽令人敬佩,反而是在下辜负将军信任,才应受到轻视。承蒙青眼,如果有机会上场,我也愿与将军堂堂正正交手。” 宇文灵殊点点头,目光落在我脸上,好一会道:“我走了。” 我道:“你不进去上一炷香么?” 宇文灵殊只是漠然向司马景的灵堂看了一眼,语气生硬地道:“我为了家族利益不能站出来为他说话,没有资格祭拜他。”说罢拢住缰绳,飞快地甩了甩马鞭,驰向赵军营区。 我回头跨上白羽,也随着撤退的军队进入魏军辖区。到了军门前,按照规矩下马步行,只见营外的免战牌还在高高悬挂,营中除了警戒的士兵,其余人来来往往,都是一派闲适,似乎正在尽情享受这战火间隙中短暂的安宁。 想起许久没有机会见到裴潜,我把白羽交给负责喂马的士兵,前往中护军徐卫负责的军营。刚走到营区,就远远听见许多人喧嚣喝闹的声音,一大群士兵聚在一起,都朝着场地中一个方向振臂呼喊。还有不少士兵急切地往那边跑,似乎生怕漏掉了什么精彩内容。 我忙拉住旁边一个小兵:“前面在做什么?” 那小兵看去不过十五六岁,一脸兴奋:“听说燕骑营要在各个军营中选拔一批新的燕骑士补充进去,大家都去凑个热闹。” 我心想燕骑营在函谷一战中折损不少人,趁着休战补充力量倒也正是时候。又问那小兵:“你知道你们营中有个叫裴潜的在哪里?他是个伍长。” “裴潜?”小兵绞尽脑汁,“我认识的伍长里没有姓裴的,我们统领倒是姓裴,你找的肯定不是他了。” 我心中一动,还待再问,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欢呼,那个小兵跳着脚发急道:“这位大人,你行行好,我们裴统领报了名,小的可不能错过了给他鼓劲啊。你要找的人说不定也在那里观战呢!” 我笑道:“那我也跟你一起去看罢,说不定还能帮你找个好位置。” 小兵喜道:“那大人你说话算数!” 我们来到场地附近,那里早已被士兵们围得水泄不通,小兵踮起脚尖,又跳了几跳:“大人,怎么办!别说看了,根本就挤不进去!” 我笑着拉起那小兵,展开步法,从人群缝隙里左右穿插,不久便带他到了最里层。场地中正有一个士兵乌青着眼下场,另一名高大壮硕的汉子走到场内。 小兵惊讶得合不拢嘴:“大人,你是神仙吗?我只觉得轻飘飘的,也没挤着谁,就这么稀里糊涂过来了。” 我忍住好笑,摸了摸他的头。回想起来,先后遇到的两个小鬼都没有这样单纯天真,也许在这样的乱世中,正直总是难以生存,天真也容易泯灭罢。 小兵忽然又跳起来:“裴统领!裴统领!” 我顺着他目光向场中看,走过去的果然是裴潜。经过几个月的战场磨练,他似乎长高了一点,清秀的小脸上带了些风霜的颜色,显得比以前沉稳了许多。他手中一杆长枪,正神色严肃地面向眼前那名比他高大许多的男子,慎重摆开了架势。 旁边负责评判的燕五一声大喝,宣布开始。裴潜攻势凌厉,如狼似虎,每一招都致命,每一次出手都丝毫不留余地,好像根本不是在比武,而是在拼命。 那男子被他凶狠的招式弄得有些忙乱,一个不留神被枪尖击中手臂,周围响起嘘声。他恼羞成怒,大骂道:“小崽子,你要公然杀人么?” 裴潜握紧枪杆,直直地站在当地,并不开口解释。燕五各看两人一眼,严肃道:“李全败,裴潜胜出,明日参加射技比试。”他将一枚铜牌交到裴潜手中,“以后对决中不得伤人!” “裴统领!裴统领赢了!”身边小兵大叫,人群里也有不少年轻士兵跟着欢呼起来。 裴潜把铜牌牢牢握在手心,抬起头,正对着我们所站的位置。小兵激动得连连挥动手臂,裴潜一眼看见我,笑得很灿烂。 他向我跑过来,半路上好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士兵一拥而上,纷纷把他围到中间,我身边的小兵也跳着奔了过去。 我微微一笑,悄悄从人群里退出来,本想等几天再来,没想到他已经从人群里挤出来:“你不跟我说话就要走?”他皱起眉,像往常一样不满地看我,“你刚才看了比试,就不肯指点我?” 我笑道:“你已经让我很惊讶了,短短几个月,从伍长变成了一百人的统领。刚才我看了你的招式,除了狠一些,少了点转圜余地,倒没有什么大毛病。跟自己人比武不用这样招招拼命。” 裴潜涨红了脸嘟囔:“我不会,我只知道拼命。徐将军告诉我,你不拼命杀人,就要被人杀掉。” 我大笑,狠狠揉他的脑袋:“还以为你比以前成熟了,结果狼崽子就是狼崽子!燕骑营是比别处锻炼人,你真的那么想进去,明天比赛前来找我,我为你指点一下罢。” 裴潜眼睛闪亮,忽道:“对了,我有件东西给你,等一下!”他转身跑开,钻进旁边的军营,不久回来,手中拿着一卷边角破烂的宣纸。 我展开一看,是对魏军攻赵的一套详细计划,颇为惊讶:“这都是你写的?” 裴潜有些得意:“这是我根据军队的行止和接到的军令,自己总结出来的,你帮我看看。如果写得对了,你就按约定把出使函谷的过程详细描述给我,不许抵赖。” 我笑眯眯地收起来:“好,我先带走了,改天告诉你结果。” 裴潜在我身后强调:“不许抵赖!” 我点点头,把纸张放进袖里,经过一座军帐时,忽然站住:“燕王殿下,在自己地盘上不用鬼鬼祟祟的吧?” 士兵们都去看热闹了,这座军帐前十分僻静,我转过拐角,看见江原还穿着那件纯白的猎装,悠闲地靠在一根柱子上。 他面无表情道:“我来看燕骑营的选拔过程是不是符合要求,自然不想被人注意。倒是凌祭酒让我意外,本来还以为你跟宇文灵殊要聊到日薄西山呢。” 我看着他笑道:“殿下这话很是让人牙酸哪。有人赏识,我还能拒绝不成?” 江原冷冷哼道:“我就是不愿别人跟我一样看上你,怎样?对宇文灵殊的诱降到此为止,你不许再单独见他。” 我挑挑眉:“这可难说,说不定宇文灵殊拿归降作条件,非要跟我单独深谈不可,你也不许么?” 江原一伸手揽住我的腰,沉沉道:“我从不喜欢受人威胁,他真敢用你作条件,我就让河西宇文氏从此覆灭。” 我撇撇嘴:“燕王殿下,你做的孽够多了。” 江原低头吻我,轻声道:“我若作孽,你就是帮凶,休想脱身!” 我抬起头,皱眉道:“看到司马景的死,我现在都有些动摇了,难道一定要打下去么?” 江原对上我的眼睛,神情坚定:“一定要。就算北赵有十个司马景,我也不会动摇。现在告诉你我的想法,也许你会不信,可是你难道不想要一个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我回味这个陌生的词语,怀疑地看他,有些不相信这是出自对权势野心勃勃的江原口中,若是他说自己要做天下的主宰我还更相信些。 江原狡猾地一笑:“自然,说我没有雄心,那也是不可能的。如果将来统一四海,不就可以顺带帮那些悲悯天苍生,期望百姓安居乐业的士子们实现愿望了么?” 我唾弃道:“果然不出所料!” 江原抱紧了我,声音蛊惑:“总说这些做什么?难得清闲。” “呸!清闲?别以为我不知道——” 江原猛然低头将我双唇堵住,拦腰抱起来:“凌悦,我想你想得受不了,你难道就不想我?” **** 他声音里并没有调笑的意味,我对上他的眼睛,那里是一如既往浩瀚的海水,深沉、壮阔。 我的心忽然紧收起来,眯起眼,用力抱住他的脖颈。他身后的天空明净耀眼,可是为什么他每一次拥抱都让人这么想流泪? 从不肯承认,以为这是软弱的表现,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好像已经习惯了与他这样亲近,开始留恋起他身体的温度,甚至渴望起他的怀抱。 没有能力自保的时候,害怕陷进去就无法逃离,如今我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想离开。 江原低低的语调好像梦呓:“凌悦,你让我带你走么?” “去哪?” 他轻笑,身体已经像飞鸟一样腾空而起,一声唿哨,乌弦不知从哪里奔过来,稳稳地将我们托住。他在阳光里看我,英俊的轮廓笼罩着淡淡的金色:“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的地方。” 春水化冻,山上到处是盎然的绿意,浓雾从身边飘过,打得身上脸上都是湿湿漉漉的。举目望去,山川平原次第相连,黄河与渭河交错回旋着奔腾东去。 江原白色的袍角在风中肆意飞扬,他笑道:“记得么?我曾说过,这关内土地会任你驰骋,那时你还不信,如今秦川在望,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被他按在胸前,感觉他心脏有力地跳动,轻哼道:“那时我身体不好,也不知道将来路在何处,自然不能与你相比。” 江原追问:“现在呢?” “现在……”我转过头看他,挑衅地扬起嘴角。 恰巧一滴露水从发梢滴落,打在我的鼻尖上,江原道:“别动!” 他眸子黑亮,眼中好像沾上了阳光中迷离的色彩,一点点靠近,唇角沾去了那粒水珠,却没有停下。他侧头,在我嘴唇上轻吮着,我不自觉地闭上眼睛,酥酥痒痒的感觉从唇边一直传到心里。 我试着伸出舌尖,轻轻尝了尝,与他唇舌相触的刹那,如遭电击。那些甘美与迷醉,是我从未体验过的致命诱惑。 江原轻柔地抽开我的衣带,素色衣袍悄无声息地滑落,露出光裸的肩头。他不间断地亲吻我身上每一寸肌肤,好像他刚才拂去的,不过是山间飘过的一片云彩。 我没有在乎,任他将自己紧抱在怀里,一同滚落在碧青的草地上。此时没有阴谋权衡,没有战场硝烟,只有两个暂离俗世的人,肌肤相触,唇舌相抵,追寻着彼此。 汗水滚滚而落,我胸膛起伏,剧烈喘息着,觉得口舌干燥,两腿不由圈紧了他。江原舌尖从半张的唇齿间滑进来,手指却在身下触碰,我立刻抽搐着吸气。一股暖流在身上四处游走,仿佛在寻找着宣泄的出口,我脑中一阵眩晕,情不自禁轻呓出声。 江原呼吸声同样粗重,他牢牢抱住我,握紧了我的腰杆。恍然中,我感到异样,双腿急切地想要撑住身子,可是全身已经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撕裂般的剧痛,滚烫的灼热。我双臂环紧了他,无意识地晃动着,好像浪尖上剧烈飘荡的叶子,好像在生与死之间无数次的徘徊,疯狂得让人窒息。 我断断续续地想说话,出口后却变成自己也听不清的呻吟,浸润着浓浓的诱惑。灵魂仿佛在一瞬间脱离了躯体,没入云端,直至痛楚与极乐将人整个淹没。 昏厥的前一刻,依稀记得江原搂住我瘫软的身体,轻轻靠在一块岩石上,落日的余晖洒满他的身上。 他眯着眼满足地笑:“凌悦你快看,夕阳如此壮丽。” 我想问他,是不是每一个英雄的逝去都如此壮丽,每一个国家的陨殁都将这样无奈?就像我们此时这虚幻得不像真实的纯粹与坦然,都会随着阳光的沉没而淡去。 第65章 孤注一掷 天亮的时候,我醒过来,略微一动,发现自己身上裹着江原的外袍,还被江原紧紧地搂在怀里。旁边有一堆即将燃尽的篝火,悠悠地冒着白烟,化去了山间微寒的雾气。 “醒了?”有只手在我面前拂了一下,带着浓浓的笑意,“怎么会昏过去?害我大半夜没敢合眼。莫不是跟我做得太兴奋,情难自抑?” 我一个巴掌反拍出去,还没碰到他,却被身下传来的疼痛扯得咬牙切齿,不由恨声道:“江原!你居然……居然又——” 江原将我整个抱到他腿上,笑道:“你已经恢复内力了,这可不是我乘人之危。而且,你昨日的表现分明就是让我……” “根本没有!”我两眼发直,无力地揪自己头发,“为什么……” 为什么我当时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沦陷得忘记了思考,完全沉浸到那样的疯狂里? 江原突然表情认真地捉住我的手,凑过来摸我的额头。他的手冰凉,我立刻皱眉躲开,可是全身软绵绵的,脱不开他的掌握。江原的眉头却更深地皱起来:“烫成这样……”又按了按脉搏,用担忧的口气道,“有点乱。我都忘了,你从小受你师父影响,静心节欲,这方面一直没有太多经验,身体自然难以承受。听说很多人做到极乐的时候,会因为反应强烈而晕厥,只不知道会不会因此伤了元气。” 我愤怒地反驳:“你才极乐!分明是极痛!” 江原肩头耸动,本来担忧的表情变成了忍俊不禁,他将我再往袍子里裹了裹:“我下次一定小心些。” 我向旁边翻身,挣开他的衣服,再回头一脚踢进他怀里:“滚吧!没有下次了!” 江原没有躲,他低头看我的腿:“啧啧……”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窘况,中衣和外衣都只敷衍地穿在身上,稍稍一动便衣衫大敞。我急忙掩住身体,瞪着他道:“我……我的里衣呢?” 江原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怕你疼,没给你穿。” 我忍住杀死他的冲动,咬着牙站起来,可是双腿好像支不住身体重量一般,酸痛得直打颤。江原跟着站起来,拾起袍子再将我包住:“你在发热,别再受凉了。” 我有气无力地推他,没好气道:“谁害我发热?我自己有衣服!你离我远点!” 江原表情克制:“头这么烫,身体这么虚,要尽快让凭潮帮你抓药才行。不用我,你打算花几天的时间蹭到山下去?” 我差点跳起来:“凭潮?你敢叫他知道,我先砍了你!” 江原瞧着我,终于不怀好意地笑道:“那你这么走回去是想给所有人知道?不知到时军中会传什么新流言出来,‘燕王江原夜战祭酒凌悦’?” “你!” 江原扬扬眉尖,向我身后的山路示意:“别闹,燕骑军已经找来了。” 我冷哼:“你骗谁?” 燕七焦急的声音从山下远远传来:“殿——下——” 我表情立刻僵硬。江原用温和得不能再温和的表情看向我,柔情万丈地微笑,活像一只抓到山鸡的狐狸:“凌悦,你不方便,我抱你下山吧。”不等我回答,他已经将我打横抱起来,脚步轻盈走下山路。 燕骑士们都眼睁睁看着我们走近,惊讶得忘了见礼,我干脆闭眼假装昏迷。只听见燕七舌头打着结,小心地道:“殿下,您一夜未归,属下还担心……凌,凌祭酒,怎么了?” 江原正色道:“凌祭酒随我探察敌情时,旧伤复发,需要尽快回营诊治。” 燕七明白过来,忙道:“殿下累了,还是将凌祭酒交给属下们罢。” 江原断然道:“不用,我亲自将他送回营也一样,你们在前面护卫便是。” “……” 好一阵听不见回答,我感到身上的衣袍被山风不住撩起,涌来一阵阵凉意。忍不住微启眼帘,正瞧见燕七带着迷惘的表情,偷眼往我身下看,一时羞愤欲死,差点真的昏过去。 江原冷冷问:“还不快走?” 燕七这才如梦初醒,慌忙道:“属下得令!”回身带着燕骑士们赶到前面开路,远远地与我们拉开距离。 我低低地,狠狠地在他耳边道:“江原你等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江原假装没听见,到了山脚将我抱上乌弦,趁着燕骑军看不见,上上下下吻得我喘不过气来,最后低声坏笑道:“我这样对你,你自然要夜夜报答我。趁着休战,咱们还可以多放松几次。”我气结,一路上说不出话来,只将他脖根咬得冒血。 到了军营前,江原摸摸脖子上的牙印,把沾满血的手指举到我面前:“凌悦,你真像头豹子,树被你爬过都要掉一层皮。” 我哼道:“可惜你不是树,是长刺的藤条。” 江原得意地笑,回手把自己的血涂在我唇上:“这么妖冶的颜色,我猜宇文灵殊见到会更不能自拔。” 我恨恨地看他一眼,埋头在他胸前用力擦掉。江原已经下了马,抱着我一路走进军帐,吩咐左右:“去军医帐叫凭潮快来。” 燕七赶上来回道:“殿下,他可能在燕骑营罢,今日多数人都去那里观看比赛了。” “不管在哪,多差几个人去找。” 燕七忙忙地去了,江原回身将我放在军榻上,我脑中一闪念,挣扎着起来:“糟糕!今天说过要指点裴潜比赛,居然忘了!” 江原笑着提醒我:“你便是记住又如何?” 我大怒:“都是你!” 江原拖过一条毡被,把我按进去:“躺好,等会我再叫人烧一桶热水来。” “我不洗!” 他狡黠地笑:“可是我要洗,你不妨就在旁边看罢。” 我忍住疼,烦躁地背过身去。 江原挑开军帐帘门,果然命人抬进一只木桶,再过不久,就有小兵哗啦啦往里面加热水。等到加够了,几个小兵告退出去,他扳过我问:“真的不洗么?若是被人看见你身上……”我蒙起头,江原开始脱去外衣,每脱下一件都故意扔到榻上,“凌祭酒,我们赤身相对多次,你还有什么好羞涩的?” 我嗤之以鼻:“下官没有欣赏殿下身体的嗜好。” 江原上前一把掀开我的毡被,将我抱起来,眯眼笑道:“我跟凌祭酒爱好相反,一日不赏,如隔三秋!”他几下扒掉我的衣服,不由分说抱住我踏进冒着热气的澡桶里。 我在水里扑腾着想起身,却被他扣住腰,怎么挣也挣不动。江原咬咬我耳垂,低声道:“这腰再挣就断了,昨天晃了那么久,你不疼么?” 我觉得身上不是发热,分明是在着火,憋了半天道:“要断你先断!” 江原笑得发抖,将我贴向他身上,信口雌黄道:“自己低头看,都没我一半粗,你是女人的腰么?” 我拍他一脸水:“你从头到尾都是女人!” 江原在我两腿间顶了顶,厚颜无耻地转移话题:“我还听人说在水里交和别有一番情趣……” 我抽了一口气,急忙向后缩:“你真下流!” 江原顺势抬起我双腿放在腰间,手指伸到我身下,轻轻地擦洗:“我说下次,不是现在,难道你已经等不及了?” “没有下次了!”我怒吼。 沐浴过后,我更加无力地躺在床上,连眼皮都懒得眨。江原一遍遍摸我的额头,神色焦虑起来,向刚刚赶来的凭潮道:“不碍事么?元气没有损伤罢?” 凭潮目光冷静地在我脸上扫了两遍:“回殿下,凌祭酒内力复原不久,其实身体尚待调养,这些日子可能耗费精力过甚,因此难免有些倦怠,易被寒气所袭。最好卧床休息一月,尽量不动用内力,静心休养,可望复原。” 江原点点头:“我们这一月内应没有大的战事,时间倒是充裕。” 凭潮又道:“禀殿下,燕骑营的选拔已至尾声,属下来时,燕一统领曾让我代为询问您的意思,是否要亲自过去检验新军的实力?” 江原看看我:“既然如此,我过去一下,很快回来。” 他前脚刚走,凭潮便对我翻白眼:“凌祭酒,不要以为恢复了内力,自己便是金刚不坏了。看在你师父与我师父是挚交的份上奉劝你,凡事预留三分劲力,别使得太绝了。你是受过重伤死里逃生的人,同样的伤不可能再承受第二次,我的话你懂吗?” 我浅浅地笑道:“多谢忠告,我听懂了,记着呢。” “我看你是不懂,跟宇文灵殊对打的时候,你留过余地么?” 我惭愧道:“当时心中激奋,过于炫耀武艺,也过于自负了。” “这还差不多,回头给你抓几帖药补补罢。” 我赶紧道谢,凭潮端着架子说“不谢”,临出门又道:“你跟殿下做了什么,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为什么要卧床一月,我没明说,不过是顾及你们脸面。看来,殿下是真的对你另眼相待了,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你们日后免不了还要如此,我这里有几瓶药膏,有生津润肌的效用,你到时候用上吧。”说着扬手扔给我几个黑亮的小瓷瓶。 我黑着脸跟他道别,把瓶子拨到一边,闷声钻进被里。 一个男人被压,怎么说也是件丢脸的事,不但丢脸,被人知道了更是威风扫地,以后还要怎么混?上次在心智飘摇之时,只想为自己寻找一点支撑,没有想过其他。再后来终于恢复内力,本以为自然可以扭转颓势,现在亲身经历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一旦开始,我根本就对他毫无抵抗之力。 我咬着被角,绞尽脑汁回想,悲哀地发现从小到大读过的书全是经史子集,并没有房中术那一类。 师父已经修炼到无欲无求的境界,这类事本来便有违他老人家的养生之道,自然提都不会提。 从军时,因为年纪尚小,最厌烦那些军人在我面前讲些荤段子,又因为脸未长开,更厌烦他们拿我相貌取笑。兼之执法如山,碰见憋不住偷荤的,抓两个罚一双。到后来,搞怕了所有的人,即使成年之后,也没人敢在我面前提这些,更别提传经授道。 回忆起来,其实我也问过宋然几次,他却总是避而不答,反问:“殿下要知道这些做什么?想去青楼玩女人了?” 我被他直白的话弄得有些窘迫,只好干笑:“怎么会?刚赏了人几十军棍,我怎么能带头触犯军规?” 宋然淡淡笑道:“不用急,皇上总会为你选个美貌王妃,让你日日翻云覆雨。那时,殿下心思定然都在娇妻身上,属下怕是连求见一面都难了。 我不由面热,掩饰地板起脸道:“难道本王是急色到忘了军政的人?” “殿下既然不是,那更不用问了。” 我语塞,这才明白被他绕进去了,一怒之下飞脚上前。宋然轻松躲开,笑道:“殿下息怒,什么时候停了战,属下做东,请殿下去天下最好的画舫寻乐!” 他没有食言,他真的带我去了最有名的凌波舫,只是没有狎妓,而是并肩坐在画舫的包厢里听着歌姬醉人的吟唱,欣赏她们曼妙的舞姿。 黄昏下船时,我们闲无去处,便索性在斜风细雨里漫步。那个时候,少年心绪,意气风发,我还对身周之人存有幻想,还以为这人生就会这么过了。那时在我眼里,江南的烟雨都像被画舫上荡漾的歌声浸透,格外的风流婉转…… 唉,宋然,宋然,为什么我要在这时想起他? 身上酸痛的感觉越发强烈,全身都不舒服起来,躺在床上只觉身体虚浮而发冷。这是体温又升高的征兆,我裹紧了被,开始有些昏昏沉沉地嗜睡。 也不知道这样过了久,模模糊糊听见一阵脚步声,有人跑进来,脚步在床前顿住,一个少年的声音急急响起:“他怎么啦?昨天不是好好的么?”话音刚落,我额头上覆了一只冰凉的手,“这么烫!凌悦,凌悦!”他开始叫我。 我很不情愿地醒过来,从眼缝里看到床前大汗淋漓的少年,懒懒道:“……选拔通过了?” 裴潜皱眉:“你又怎么了?不是已经好了么?吃药了没?我本来还想找你算账呢!答应的事居然食言,害惨我了。” 我转动眼珠,冷冷看向他身后的江原:“他没通过?” 江原把裴潜提到一边,弯腰再摸摸我的头:“药煎好了,你能坐起来么?” “不能!”我恨然,“你挑的好时候,不然他怎会落选?” 江原面无表情道:“谁说他落选了?你以为这小畜生没有你真的不行?” 裴潜立刻生气地反驳:“当然不行!我本来凭着战略战术解答可以进三甲的!结果就因为射箭偏了靶心,只得了第七!” 我“哼”了一声,支起身子怒道:“小狼崽子!你野心不小哇,才参军几个月,还想得第一不成?嚷那么大声,我还以为你没通过,既然都通过了,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江原沉声朝他吩咐:“去拿只碗,把药罐里的药汁倒进去。” 裴潜老老实实走到桌前倒药。我别扭地歪着身体,动作缓慢地爬起来,江原拧着眉在旁边看,终于失去耐心。他把毡被往我身上一包,一手揽住我的背,另一手放在腿弯里,将我凌空抱起。 我不由发急:“做什么!”裴潜已经回头,有点惊讶。 江原在床榻边坐下,将横我放在两腿之间,正色道:“你不舒服,我抱着你好些。”他若无其事地向裴潜道,“凌祭酒喝过药需要休息,你先去燕骑营报到罢。我已经嘱咐过燕一统领,会把你放在最适合的位置上。” 裴潜瞧了瞧我,递过药碗,满脸疑惑:“你的病连坐都没法坐?怎么好像……” 我拉下脸:“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还不快去?小心燕骑营反悔不要你。” 裴潜立刻被我这句话惹恼了,朝我张牙舞爪地道:“真是狗咬吕洞宾,我看你病死最好!”他“嘁”了一声,跺着脚步出门。 等他离开,我有些得意地对江原道:“你现在信了么?这个小畜生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江原替我端着药碗,笑道:“嗯,假如他离你远点,我可以考虑栽培他。” 我抬眼:“燕王殿下,你想我变成孤家寡人?” 江原打量私人物品般打量我:“谁说的,你人都是我的了,怎么会是孤家寡人?” 我正就着碗沿喝药,听到这话,磕到了牙齿:“江原!你能不能别这样厚脸皮?” 江原低低地笑,看着我把药喝完,将我放回榻上,又加盖了一层毡被:“再睡一觉罢,发过汗就好了。” 我合上眼,含含糊糊道:“你别得意,什么房中术,龙阳式,小爷也有炉火纯青那一日,你等着跪地求饶吧!” 江原掖紧了被角,笑得不留情面:“凌悦……夸父逐日,精神可嘉。” 我鼻孔里哼了声,却不想再说话,安安稳稳地闭目躺着。喝药后身上很热,好象整个人被关在蒸笼里蒸着,很快便有汗水从皮肤里冒出来,湿湿的并不舒服。我混混沌沌地睡着,好像在做梦,又好像对周遭的有所感应,分不清真假。 只觉得江原一直在身边没有离开,久到我做了无数个梦,他还是在那里。 不记得他什么时候问了句:“凌悦,你睡着了么?” 我明明听得清楚,却困在梦中醒不来。 又过了许久,他好像在抚摸我的脸,语声低沉得好像梦境般模糊:“凌悦,别怪我。我并不想弄伤你,也不想这么粗暴,只是有些难以克制。战火中,每个人都要做最坏的打算,你我谁都不知道这样的相处机会还有多少……父皇知道我停战的消息了,十分震怒,可是我们还是不能出战。你说我为了权势挖空心思也罢,我这次的赌注里也有自己……” 他用干燥的布巾擦去我脸上的汗液,然后轻轻吻我的眼睑,我已经感觉得出他唇上的温暖。身体渐渐轻松起来,我听到他挑帘出帐的声音,隐隐想着他刚才的话,却又不知不觉地睡了。 几天以后,我发热的症状不再反复,江原似乎在匆忙地布置军务,只有晚上才有闲暇过来。大军没有出战的迹象,却再次传来了魏主江德命江原迅速出击的消息。 第66章 长弓弦断(上) 平心而论,江原的策略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对。 陈熠的御驾亲征,鼓舞了因处死司马景而下滑的赵军士气。如果魏军立即与赵军展开决战,非但讨不了好,还可能面临十分被动的局面。而现在魏军以礼不伐丧为名拒绝出战,在赵军视野中兴师动众祭拜司马景,却化解了赵军士兵不少的敌意。 其实稍有点见识的人都明白,所谓“礼不伐丧”是对一国君主崩逝而言,司马景是万万沾不到边的。可是魏军的借口却恰恰迎合了许多赵国下层士兵的心愿,他们既不懂什么礼仪,也不会分析战场大势,只会听从自己内心最朴素的情感召唤。在这种情况下,朝中越是严令禁止军中祭拜,越会引起军队的不满。 另一方面,即使陈熠明知魏军的诡计,也绝不可能有一点退让。一旦退让,就等同于承认自己的失策,甚至等于默认了司马景的影响力与国君等同,最终导致陈氏政权的威信大打折扣。赵国素来以军事力量论英雄,万一出现军队哗变的情况,后果必然难以挽回。 因此如果从长远来看,江原的决定是对兵不血刃的最佳诠释。假以时日,赵军上下离心离德,高级将领便可以被招降,这才是对赵国最沉重的打击。 然而问题在于魏军并非单线作战,除去绕道河西的程广,完全是三线作战。江原不肯出战,压力便全部推给了新破武关的魏越联军,和北渡黄河的武佑绪。 陈熠坐镇中军,留宇文念防备江原,自己指挥军队向南北两方猛攻。不出旬日,赵军解救了栎阳之围,将武佑绪军队逼退至黄河岸边。二十多天之后,陇西郡守李成率军与魏越联军大战丹凤,灭去魏军兵力两万、南越兵力近万。武佑绪粮草告急,韩王请求燕王出兵的信件一封连着一封。 停战将近一月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原,在凭潮的调养下,内力也基本如以前一般圆转自如。 中军大帐里,江原麾下所有谋士将领都聚在一起,有的神色焦急,期待他下达出战的命令,有的却神色凝重,似乎在担忧着什么大事。 虞世宁心事重重地询问:“殿下,还不能出战么?武将军的告急文书已经发来第三封,说照此下去,渡河大军最多只能再撑十日,十日之后,再无粮草供应,军队必然生变。” 江原沉声道:“告诉他,十日后,若是粮草运不过去,可以杀掉战马充饥,但是千万不可出现人吃人的事,更不能与当地百姓争抢粮食,否则立斩无赦。” 虞世宁忧心道:“杀掉战马还是其次,就怕出现投敌倒戈。” 江原冷笑,眼中带着些缺乏睡眠的阴影:“倘若整个赵国尽在我们手中,还怕他们跑掉不成?”他向时谦道,“子逊,去告诉韩王的使者,我们这边还未等到皇上下令出战的消息,让他再坚持一阵。尽量让南越军队多抵挡些攻势,他们总不能一直躲在后面看热闹,等着捡现成便宜!” 时谦诺然出帐。前护军李恭时终于按捺不住,大声道:“殿下,末将愿意率一万军队前去支援武将军!游也要游过去!总不能眼看着他们在河那边挨饿!” 右护军乔云道:“李将军,现在黄河正是春水肆虐之时,我们一来没有船只,二来士兵多数不识水性,怎么运粮?” 陆颖也冷静道:“过河运粮,不但耗费人力,还会让赵军以为我们要大举进攻,引起赵军更猛烈的反弹,那时武将军就更难支撑了。比较下来,还是抢敌军粮草比较行得通。” 李恭时听了更加发愁:“去年赵国大旱,赵军自己都没多少存粮,经常饿得前心贴后背,从他们口里能夺几两饭?” 我看着他们争论不休,忍不住插话:“我倒有一个主意,不知行不行得通。” 他们几人差不多同时看我,立刻道:“请讲。” 我笑道:“既然没有船运粮,不如到黄河附近的城中收集一些大型酒坛,在里面装满粮食,再把坛口密封起来,用粗绳捆绑在一起。趁夜深人静,把酒坛没入水中,让识水性的士兵推到河对岸去。密封的酒坛装了粮食会很重,不会进水,更不会浮出水面;少量的士兵过河,也不会引起赵军警觉。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恭时和乔云听了都喜道:“这主意好!” 陆颖也拍手道:“简单易办,并不用耗费大量人力,倒是可行。殿下以为呢?” 江原淡淡地调笑:“凌悦,你这南蛮人果然比较精通水战。”他说罢扔给李恭时一支令箭,“李将军,给你五千人,切记小心行事。” 李恭时兴奋不已,出帐前郑重朝我一抱拳,便急急下去执行命令。 江原眉间却有点不易被人察觉的阴郁,又问时谦:“子逊,赵营怎样?” 时谦道:“现已查明,赵军络绎不绝前去司马景灵堂祭拜,其实也是前军主将宇文念纵容的结果。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并不对军队强调陈熠的严令,但同时又向陈熠诉苦,说并非自己军令不严,而是法不责众,不能同时降罪数万名将士。此外,他还自责失职,请求陈熠将自己降级处分。” 江原讥笑:“这么一来,陈熠反而要想办法安慰他了。” “殿下所料正是,陈熠不但好言安抚,还赐了宇文念一件麒麟锦袍。” 江原手指在沙盘里轻划,沉思道:“这个宇文念,是个圆滑深沉的棘手人物,兼之实力雄厚,只要他肯服软,没有谁不会买账。陈熠这般厚待他,我们将来能给他的绝不会超过赵国。所以一旦阵前对决,就一定要给他个下马威,让他看清眼前形势才行!”他站起来,“好了,今日事毕。大家各归各位,虽然我们暂不出战,也要做好随时出战的准备,不可倦怠。” 众人听了纷纷告辞退下,我也站起来,江原却先一步拉住我,低声道:“你不用走。” 我回头看他,等到帐中空无一人,才道:“僵持快一个月了,你对这次的事有几分把握?” 江原表情有些颓然,紧紧把我拉进怀里抱住,好像疲倦得不想说话。 我低声道:“你父皇近来不再催促你出战,即使韩王告急,也没有只字片语的指令。从这些天越来越紧绷的局势看,一切都平静得有些过分了。” 江原淡淡道:“我在等他的决定,他一日不决,我一日不出战。” 我严肃地与他对视:“陈熠此时锋芒正劲,照此下去,不用多久就可以拖垮武佑绪,还会利用魏越联军互相堤防的心态,打垮联军。到时所有攻势的都会转向这边,即使皇上不回应,难道你真舍得回头么?只怕到时说什么都晚了。” 江原语声变得有些冷酷:“这盘棋我会与他下到底,用我的性命,用所有攻赵的成果。”他忽然皱眉,“凌悦,你怎么想?你会离开,还是……” 我表情认真地想了想:“我静观其变,等你彻底失败后,我可以混在旁边拍手称快。” 江原冷哼一声,突然更用力将我擒住,按在旁边的书桌上:“既然如此,我现在便讨回来,也免得到时后悔!”手一扯,拉开我的前襟,从胸口探进去乱摸。 我阻住他手臂,抬脚踢向他腰间穴道,趁他躲闪,反手将他按到桌面上,也将手伸到他胸前摸索,语气故意极尽轻浮:“燕王殿下,还是让下官尝尝你的滋味罢!” 江原脸上阴霾尽去,一个挺身,双臂重新环住我,笑道:“凌悦,你差得远……” 他话没说完,帐外燕七的声音道:“殿下,田大人和杜司马求见!说是皇上有密旨来到。” 我立刻推开他,整理自己的衣服,江原则摆出一脸漠然:“快请。” 眨眼功夫,衣衫鲜亮的田文良就满面春风地走进来,杜长龄表情平淡,却也并无什么凝重神色。我从这两人神色猜想,这圣旨的内容应不是那么悲观。 果然田文良一见江原便呵呵笑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我看见江原眼神明显一动,表情却仍旧坦然:“田大人,不知父皇有何旨意?” 田文良展开书信呈上:“老臣恭贺殿下,皇上已经决定加封世子为秦王,不日便下旨诏告天下!” 江原手停在半空,面色阴沉下来:“秦王?父皇这是要逼我亲手打下长安么?” 杜长龄看着他,静静道:“殿下,这已是皇上做出的最好决定了。” 第67章 长弓弦断(中) 江原这才拿过书信,却连看也不看,只对田文良道:“多谢田大人的喜讯,改日我会亲自上书感谢父皇恩典。” 田文良好像对江原的态度没有察觉似的,依旧笑道:“父子同为亲王,可见皇上确实厚爱殿下,特意为你开了先例。” 田文良上次被江原话中的弦外之音惊吓,立刻便原封不动对江德上报了江原的话,生怕一个照应不周,父子针锋相对起来,他这老臣两面受牵连。此时总算有了既安燕王之心,又顾及皇帝自己筹谋的两全之策,他怎能不笑? 江原嘴角上翘,眼中却没什么笑意:“父子连心,岂能作假?请田大人先行转告父皇,本王不日便会出战,定将赵军杀得片甲不留!”他转向杜长龄,“长龄,命人准备一下罢,天黑后行动。” 杜长龄郑重点头,文雅有礼地对田文良道:“田大人,下官这里还有几个方略需要您过目,可否请移步下官帐中?” 田文良见江原并未表现出抗拒,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听见杜长龄邀约,立刻欣然同意:“呵呵,老夫自然要过目,否则如何向皇上交代?” 他与杜长龄刚出帐,江原立刻冷哼一声,将书信揉成团抛到地上:“麟儿已经是世子,还用得着再封王么?如今父子同爵,尊卑不分,成何体统!也亏父皇想得出来!” 我淡淡道:“杜司马的话不无道理。你以不出兵相胁,公然讨要太子之位,皇上居然能忍住怒气,还下旨封王,这已经是巨大让步了。” 江原冷笑道:“什么让步,分明是以退为进。事到如今,我是不得不出战了,他不会真指望我战死沙场吧?” 我很无所谓地捡起那团书信,瞧见江原气急败坏的神色,忽然觉得好笑。展平了信纸看上面的文字,用他听得见的声音自言自语地哼哼:“小狐狸自以为翅膀硬了,想从老狐狸手里偷鸡吃。没想到老狐狸棋高一着,小狐狸偷鸡不成……” “你在说什么?”江原回头瞪我。 我若无其事:“没说什么,只是头一次发现有人黔驴技穷的样子如此有趣。” 江原猛然扯住我,大步转过屏风,推到床榻上,目光冷冷:“凌祭酒,不要好了伤疤忘记疼。本王倦得很,不如就陪我一起睡!” 我坐在床边笑:“燕王殿下,你是该睡了,却不用下官来陪。瞧你乌眼鸡似的一双眼,别半夜跑出去吓到人。”说着双臂用力,把他按到枕上,“我去燕骑营看看,免得杜司马一人忙不过来。” 江原闭上眼表示默许,却又嘱咐:“我要亲自去的事,不要告诉长龄。” 我低声道:“放心。” 我拿着江原的令符,在燕骑营精心挑选了五百人,将行动要领一一告诉他们,再去了杜长龄处,与他碰头商议了其他军队的行动时机与路线。最后杜长龄才将部分将领秘密召来,代江原下达了偷袭赵军的命令。 用一个白天的时间迅速调集几万军队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更何况为防奸细察觉,全部计划都要秘密展开。虞世宁以巡查前线防务为名离开了中军营地,秘密抽走五千人潜入北面山谷,渐渐向赵军营地逼进。本来便驻守山谷河涧之地的程雍,也同时率手下万人,从另一条路向赵营进发。其余将领,除拱卫中军的徐卫薛凯、断后的翟敬德外,全部在自己营地中整装待命。 天黑快透的时候,我一身黑色鲜卑猎装闪进江原的军帐,只见他还在榻上熟睡,几缕黑发从头顶玉冠里散出,显得有些许凌乱。 其实这些天来魏军虽不出战,江原却从没一刻停止过操劳,甚至可以说,他为今晚的行动已经做了整整一月的准备,并且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谨慎周密。也许他算准了江德绝不肯放弃攻赵的打算,更不敢在这时逼他太甚,但他没料到江德固然选择了让步,却也到底没让他如愿。 我在床榻边坐下,盯着江原的脸看了许久。想想他平日所言所行,并不如过去传闻的那般冷酷狠辣,实在也算个合格的皇位继承人。这对父子间到底有了什么解不开的节,以致江原身为长子,却要为争夺太子之位使尽心机?是江德认为自己寿龄堪比尧舜,不肯提早放掉手中一丁点权力,还是对几个皇子难以取舍? 现在包括江进在内的几个亲王,都已经表现出对皇位的浓厚兴趣,再加上偏隅山东的梁王,将来魏国朝中的腥风血雨,绝不亚于战场,难道那时江德也能有办法两全么? 军帐外更鼓敲起,我伸出手打算在他身上狠拧一把,手指刚刚碰到他,江原的嘴角已经弯了起来:“不打算再盯着我多看一会么?” 我不防,手指没来由的抖了一下,挥拳击下去:“你再睡,宇文念就醒了!” 江原笑着收住拳头,突然起身在我脖根上亲了一口,狡黠地冲我眨眼:“没事,只要你提前制住宇文灵殊,不怕老匹夫跳起来咬人。” 我一把推开他,想想不解恨又踹两脚:“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边牙酸,一边还拼命劝我去行骗!” 江原微笑着揉了揉小腿,站起来换上同样的黑衣:“反正是骗,损失不了什么。” 我扬着眉也微笑:“我不但会骗,还容易假戏真做。” 江原拉着我悄悄出帐,漆黑的夜幕下,他的眼角透出一抹星光:“那我就跟他决斗,用鲜卑族的古老传统,把你重新抢回来!” 这是个月黑无风的夜晚,身着黑衣的燕骑军们,牵着带了笼头的战马,在丛林和山谷间潜行。不管人还是马,脚步声和呼吸声都像隐匿了一般,仿佛已经与浓厚的夜色融为一体。行了约有半个时辰,前面展现出一片连绵的赵军军营,营地里乌沉沉一片,似乎连军门前的风灯都在酣睡。 赵营的北侧,通常从军门进出的,都是来往于都城长安与军营间的信使,加之不像西侧一样直接与魏军军营遥遥相望,所以警戒较松懈。 派出去探路的燕飞很快回来,低声道:“殿下,这个时辰的军号已经探明,是……” 他附在江原耳边说了几个字。江原抬手示意,五百潜伏的燕骑军都像轻灵的山猫一样从隐身处窜出,纷纷跨上战马,别好兵器,随着江原驰向赵营。 到了军门前,果然守夜士兵伸戟拦住,询问军号。江原在马上说了一句鲜卑语,又递给他一封伪造文书,打头的士兵皱眉看了许久,抬起头来:“既然是宇文将军家将,请容我去中军禀报。” 江原操着装出来的生硬官话道:“不必,你带我过去便可,我有重要军情。” “这……”那士兵头领犹豫片刻,“那就请把亲兵留下,你一人随我去见将军。” 江原指着我继续费力道:“他,宇文将军远亲,必须同我一道。” 那士兵看我一眼:“好吧。” 他带领我们向军营中走,江原朝燕骑军使个手势,下马与我一同进了军门。走到中军营区,远远看见军帐前面又是一道卫兵屏障,那头领道:“你们等在这里,我过去禀告将军。” 江原冷冷道:“也不必了,我们自己进去!” 那头领惊讶地回头,江原手中剑芒一闪,已经割断他的咽喉。那名赵军软软扑倒,眼中仍保持着死前的惊诧。 江原还剑入鞘,踏过他的尸体,继续同我向前走。 来到卫兵跟前,一个侍卫长拦住询问,这人说的是鲜卑语。江原反而开始改说官话,镇定自若地报出军号。那侍卫长听了没有起疑,让出道路,我们得以顺利进入。 宇文念的军帐前约有十几名鲜卑打扮的护卫,看到江原和我都有些奇怪。 江原冷冷笑道:“我来拜访你们将军。” 护卫面面相觑,大概想都没想到中军大营已被敌人潜入,只狐疑地问道:“你是何人?” 江原突然抽出长剑,挥手便砍倒了两名士兵。其余人大惊,纷纷挺起兵器向我们攻来。江原身形展动,从十几杆枪戟中穿过,瞬间进了大帐。 护卫们都怒喝起来,嚷着令人听不懂的鲜卑语,想要跟着进账。我微微一笑,拦在前面,长剑绕过枪尖,连点十几次。鲜卑护卫手腕中剑,兵器接连落地,我脚尖连勾,把十来支枪杆聚拢,远远抛出数丈。接着挥剑将那些鲜卑赵军逼退,拿出预先备好的传信焰火,当着他们点燃。 红色的火焰燃起,一只在天空爆裂,另一只落到附近的军帐顶上,瞬间有火苗蔓延开来。 几乎同时,军营中喊杀声四处响起,燕骑军骑马在营中横冲直闯,将一支支箭头燃着火球的长箭射向军帐。不多时,军营中火光冲天,烧亮了一角天空。 “魏军袭营了!魏军袭营了!” 到处都是嘈杂的人声,无数赵军惊慌失措地大喊着从帐中逃出来,许多人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几乎所有士兵都衣衫不整,他们拿起匆忙中带在身边的兵器与燕骑军对抗,更多的人则只顾四处逃命。 鲜卑护卫们开始从各处涌来,疯狂地想要冲过燕骑军屏障保护自己的主人,都被燕骑军阻挡在大帐之外。 对赵军来说,魏军的偷袭太过突然。 一个月来,江原曾多次命人使反间计,利用赵军细作传递过魏军将要于某日偷袭的消息,每次却都不了了之。久而久之,赵军在不自觉中放松了戒备。这次魏军的袭营日期,就连江原自己都没有事先料到,赵军自然更无从知晓。 燕骑军们从不同方向冲向赵军,借着马上优势,对着赵军左右轮砍。这些层层选拔出来的魏军精锐,总是会在战斗中显出他们的强悍作风。这一刻,他们就像穿过地狱而来的追魂使者,比任何时候都狰狞可怖,鲜血在身上喷溅得愈多,他们就愈加兴奋,其嗜血程度丝毫不亚于天生残忍的鲜卑士兵。 战争中,从来没有怜悯,只有强者的对抗。 我不再观看帐外的搏斗,转身进了军帐。却见江原长剑指地站在帐中央,正面对着一个高大威猛的鲜卑人。帐外早已混乱得像锅煮沸的开水,帐中两人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平静。 那人显然刚从睡梦中惊醒,没披战甲,只穿着窄袖的胡服,他已经年近花甲,却仍然须发浓密,一双利眼如同大漠中最凶猛的雄鹰。 第68章 长弓弦断(下) 江原语气平和地道:“宇文将军,本王的话还望您仔细思量。” 那人冷眼看他:“宇文念不是受人逼迫之辈,就算是此刻,老夫要想与你近身肉搏,你未必能捡回性命!” 江原笑道:“这又是何必呢?杀掉本王,对你们宇文氏并没有什么好处,不过为自己断了一条后路。” 宇文念态度依旧冷淡:“燕王所谓的后路,不过是一句空言。令尊文有温继那样的肱股之臣,武有周玄、燕王这样的良将,我宇文念垂垂老矣,假若归降你魏国,论圣宠、论信任,有哪一样比得过?宇文氏在你魏国还能有何地位可言?不过坐等你们宰割罢了。” 江原坦然道:“将军所说不错,比之赵国的高位厚禄,我魏国是给不了更多,可是等到赵国大厦将倾的时候,你宇文氏今日的全部荣宠就会化为泡影。而只要归顺我国,就可仍旧保有河西之地,到时双方互惠互利,宇文氏为我国西北屏障,依然贵不可言。这其中利害,将军可以自己思量。” 宇文念冷冷道:“承蒙我主英明,从未亏待我宇文氏半分,我宇文念为赵国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江原犀利反问:“老将军莫非忘了司马景?” 宇文念喉咙里一阵笑声,冷哼道:“司马景乃是罪有应得,如何与老夫相比?” 江原不屑地勾起嘴角:“司马景比起河西宇文氏,根基是浅薄了不少,可是他英名远播,在赵人心目中地位崇高,影响力却不知比宇文家大了多少。司马景被杀,实在也有老将军你一份功劳。难道不怕等到鸟尽弓藏,陈熠为了平息民愤,找你宇文氏来做替罪羊?” 宇文念眼神阴鸷:“燕王,你果然心机深沉,步步为营!当初你擒住灵殊,老夫为洗脱通敌罪名,不得已弹劾司马景;如今司马景既死,老夫却更加落入你圈套之中!” 江原淡淡道:“人皆有私心,原也怪不得谁。若无自保之心,宇文氏何能历经几朝轮替。” “不错,但老夫今日却第一次为此后悔!” 江原直盯着他,慢慢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弃暗投明,才是智者之举。” 宇文念双目闪出危险的光芒,仿佛须发也跟着微微抖动,江原提防地握紧了剑柄。就在这时,有人在杂乱中大声喊:“父亲大人!父亲!你在吗?” 宇文念眼中精光暴涨,身形突然闪电般掠起,内力带起一股强劲的气流在帐中回荡。我只觉呼吸为之一滞,宇文念遒劲的手掌拍向江原胸前。 我提醒道:“小心!”长剑从旁边刺入,削向宇文念手臂。 宇文念被迫收招,大喝一声,手臂穿过剑光,直直向剑刃抓来。我剑锋一侧,从他腋下穿过。宇文念却乘势而上,手指猛插向我双目。我不及收剑,只得全身后仰。 江原挺剑截住宇文念,低笑道:“很好,宇文少将军也到了!凌悦,出去会会你的阿干罢。” 宇文念目中凶光更炽,双掌如山间雷霆,排山倒海般压过来,好像有没有兵器在他眼中并无区别。江原拦在我前面,长剑疾挥,只听见“嗤嗤”风响,两人的衣袂鼓荡欲裂。 我瞥了江原一眼,飞快走出军帐,只见军营中大火肆虐,灼热呼面,几乎已经无法扑灭。到处都是厮杀的人群,透过火光望去,周围的景物都在扭曲晃动着,宇文灵殊骑在马上,正带领一支军队与拦在面前的燕骑军厮杀。今天夜里,他是我见过唯一一个衣甲整齐的赵军将领。 一名赵军骑马朝我冲来,我挥剑砍中他,他大叫着滚下马来。我拾起他落在地上的长戟,抢过战马,越过一丛丛燃烧的火焰,朝着宇文灵殊方向冲过去。 宇文灵殊刚挑伤一名燕骑军的战马,趁他跌落马下,手中长槊正待穿透他的胸口,突然见我纵马冲来,不由吃了一惊,拍马转向一旁:“你?” 我面色严肃,速度不减。宇文灵殊只有挺槊回档,两匹马于瞬间擦身而过,兵器在半空锵然相交。宇文灵殊奔出丈余,拨转马头,冷冷看着我:“你的内力何时精进了。” 我轻笑道:“宇文将军,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 宇文灵殊神色复杂,明亮的眸子在火光里染上一层血色:“燕王呢,他没来?” “他正在帐中跟宇文老将军谈判。” 宇文灵殊面色沉冷,槊尖指向我:“乘人不备,深夜偷袭,非君子所为!你们把我父亲怎样了?” 我微微一笑:“所谓兵不厌诈,胜败论英雄。现在胜负已分,只要你肯归降,令尊自会安然无恙。” 宇文灵殊冷冷道:“不战到最后一刻,谁知道结果如何!”他忽然一点马腹,重新举槊向我击来,口中呼号连连,听到他命令的鲜卑士兵愈发奋勇。 我表情镇定,握住长戟,回想起司马景一槊挑落我长枪的情景。辨别着风声,一下一下,扎进他挥动着的槊影里。本来我的招式以繁复灵巧见长,今日跟宇文灵殊再次对峙,却完全摈弃了那些细枝末节,招招落实,沉重稳健。 鏖战良久,宇文灵殊眸子像要滴出血来,眉头有了一丝焦躁的意思。我却不徐不缓,只将他缠得脱身不得。 就在两军混战得你死我活之时,军营四周遥遥响起悲凉的歌声。无数的魏军士兵唱起那首追忆司马景的悼歌,一声声,震动耳鼓。 不少赵军的动作慢下来,脸上的杀气渐渐被哀伤所代替,还有的赵军根本停止了反抗,惶惶地望着不知名的远处,好像期待着司马景的亡魂显灵。宇文灵殊情急怒喝:“都不许停下!杀死魏军,为司马景报仇!”可惜在丧失斗志的赵军面前收效甚微。 中军大帐里突然发出惊雷般的巨吼,只见军帐的帷布四处纷飞,居然因不堪江原的剑气与宇文念的内力而粉碎。 宇文念如一头雄风不减的猛兽,纵身跃向离他最近的一名鲜卑护卫,手腕翻转,那名护卫的咽喉“喀”地断裂,立时血流如注。宇文念夺过他手中弯刀,飞身上马,喝道:“灵殊!” 宇文灵殊精神一振,长槊卷起狂风骤雨,拼命将我逼退数尺,拍马追随宇文念而去。在他们的带领下,数千名赵军也拼死杀出重围,逃往西南方向。 我目光落在江原身上,只见他面色平静,并没有下令追赶的意思,便驱马走到他身边问道:“如何?宇文念父子逃走,定会去陈熠大营,你不要紧的话,我们立刻衔尾追击。” 江原目光冰冷,“呸”的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抹抹嘴道:“老匹夫有两下子!只是还不如司马景。我没事,是他急着逃命。”他把我从马上拉下来,使劲抱了抱,又笑,“不用追了,后面还有伏兵,够他受的!老匹夫硬撑而已,等到他夹着尾巴逃到陈熠腿边,估计胆也该吓破了!” 我咬住他的脖根,回敬他两排牙印,再把他踢到一边:“燕王殿下,这样你就满足了?陈熠……”我有些发狠,“何不乘机追到他的大营,来个连环套击!” 江原眼中一亮:“也算个机会,只要你不嫌累,我们就追!正好,把留在营里的燕骑军再分出一千,虞世宁留下来善后,顺带招降俘虏——我看赵军也逃的差不多了。程雍等人带军继续西进,直捣赵军中枢!”他说罢叫过燕七传下令去,自己吹响犀角召集来杀得起劲的燕骑军,“都别在这里浪费精力了,想立大功的跟我走!陈熠的人头看谁先割下!” 燕骑军们求之不得,兴奋得一起嚷:“殿下,你可别跟我们争功!” 江原大笑,他整了一下衣装,接过燕九递来的缰绳,指着我道:“我不会争。不过小心,你们未必争得过他!” 燕骑军们看看我,也纷纷大笑:“凌祭酒,你这次莫非要枪挑北赵皇帝不成?” 我嘴角一弯,跨上白羽,笑道:“正是!我们不妨比比,看谁抢得过我?”扬鞭打马,已经向前奔出。 燕骑士们纷纷跟上,马蹄在黑夜里乱飞,如一柄柄铁锤敲起震耳欲聋的鼓点。 黎明渐渐来临,却下起了漫天浓雾,连身边的人都影影绰绰,几乎看不清对方面目。江原抬头笑道:“真是天助!下令各百长,任何人不得喧哗,悄悄向蓝田推进!” 大约距离陈熠本人驻扎的蓝田大营数十里的地方,稍后赶来的一千燕骑军快马追上,还为江原带来了他的明光铠甲和金翅头盔。包括裴潜在内的新军们也在其中,他看见我,用兴奋的眼神向我示意。 一千多名燕骑军在静默中行进,浓雾掩盖了军队的踪迹,同时也将探听敌方消息变得困难许多。派出的斥候似乎都失去了音讯,迟迟不见回来。前方望去依旧一片迷茫,甚至不知距离赵军还有多远。 燕九担心道:“殿下,要不要停下等待大军聚拢?这样的天气,只怕会有伏兵在侧,我们人数少,一旦中伏不堪设想。” 江原表示赞同:“传令暂停前进,等斥候消息。”又道,“不用急,我们既然找不到敌人,敌人也未必能发现我们。” 过了不久,终于有斥候来报,却带来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赵军已经列阵出营,正南方似乎有另一支军队在与他们对峙。江原正要说话,忽然响起一阵隆隆的战鼓和浑厚的号角声,紧接着铁骑奔腾的巨响震动着大地,厮杀声此起彼伏地传来,好像战场就在我们跟前。 我全身一凛:“这是南越的军队!怎么会攻到这里?” 江原看我一眼,静静道:“你说的对,只有南越进攻时才会用号角。难道联军已经打败了河西郡守李成的军队,解了丹凤之困?”他沉思片刻,“看来我们昨日布置偷袭的时候,也正是他们获胜之时。获胜后不知会我军,立刻秘密行军至此。如果韩王主使,他绝不会这样做,所以此刻来的必是宋然,他准备抢功!” 燕七急问:“殿下,越军已经下手,我们怎么办?还没与大军联系上,就算争也争不过他们!” 江原冷笑道:“可见之前被困丹凤,是南越人有意示弱,为了争得联军的主动权而设下的计策。”他转头看我,“这个宋然,果真不是个简单角色。” 我眉头紧皱:“他一直不简单。” 江原命道:“燕九,拿地形图!”说着下了马,就地坐下,仔细看了一会,指着地图上道,“不管是赵军还是越军,没有人知道还有我们这支军队在跟前。现在大雾正浓,陈显坐镇长安,他的援军收到大战的消息后,要想驰援也很困难,我们只要派出五百人埋伏在西北方向,就可以拖住他们。这里,照常理推测,应该是陈熠中军所在,我们只要直冲过去,应该可以遇到陈熠。” 燕九等人听了都跃跃欲试:“好,擒贼擒王!” 江原笑道:“再留二十人在此地,等到我们大军赶到,正好可以一举摧毁赵军中枢!至于南越,就让他们在前面打去罢!” 众人大笑着上马,江原拉住我:“凌悦,你我一左一右,各率五百燕骑军从两翼包抄,直取陈熠首级!” 我并不推辞,指着裴潜所在的新兵笑道:“这二百人给我,另外再给我燕九燕飞手下三百人。燕王殿下,且看鹿死谁手!” 蓝田大营驻地前的平原上,果然已是烟尘滚滚,喊杀震天。只隐约看见双方旗号,却已分不清人马所向。我率军从侧方切入,按照预先估算,向陈熠所在的行辕掩杀过去。 裴潜骑马追上来,顺手将对面几个赵军戳倒在地,朝我喊道:“你看着吧!我这次定立首功,直升千夫长!” 我一枪挡掉旁边敌军刺向裴潜的长矛:“小崽子!你会骑马了?当心些!” “骑马有什么难!”裴潜不服输地抛下一句话,拍马冲向敌阵深处。 燕骑军们都在周围冲杀,不断抡起枪槊大刀砍倒前面挡路的赵军,所过之处,便是一条血路。 从清晨一直杀到午时,浓雾稀薄起来,我忽然看见人群中有一个头戴金盔的勇猛将军,正挥舞着一柄黝黑的长枪。他的枪头十分特别,枪身铸有锋利的钩刺,很像一朵盛开的兰花。他面色沉着,似乎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每一枪舞动,都像下起漫天血雨,枪尖刺透敌人的胸膛,撕裂肌肉,穿金裂箔的痛快。 我大喝道:“陈熠!”扎倒几名挡路的赵军,纵马跃向敌阵中央。 宇文念父子和李成同时大败,越军气势汹汹先一步杀来,赵军中再无克敌制胜的猛将,陈熠除了亲自上阵,的确再无别的选择。 燕骑军听到我的喊声,都齐齐向那边聚拢。有十几人冲到前面,齐齐挺起长枪刺向那个金盔铜甲的身影。枪尖相撞,摩擦的噪声令人恨不得捂起耳朵。燕骑军手中长枪齐齐折断,他们抽出腰间跨刀,再度上前。 陈熠身旁的护卫涌上来将他们挡住,燕骑军一时无法前冲。陈熠挺起长枪,枪尖所及,燕骑军都被他的枪影笼罩,几十人受伤跌下马来。 我看见战阵的另一面,江原也率燕骑军向这边攻来,却也因为赵军阻隔而无法近身。 经过昨夜又兼今天这半日的冲杀,燕骑军体力有所下降,少了开始的猛劲。陈熠周围的屏障越来越严密,逐步在赵军的掩护下向北退却。 燕骑军再次猛冲,无济于事。 突然,南越军阵中金锣声阵阵鸣起,南越军队红色的旗帜如潮水般撤退。赵军一时懵懂,不知该追该退。就在众人正在惊诧于越军突然收兵的诡异时,陈熠军中开始击鼓,赵军立时听令追击。 江原在不远处喊道:“不要放过陈熠!” 燕骑军再次组织猛攻,冲开了陈熠周围部分护卫。我抓准赵军重新进攻的空档,策马穿过层层阻挡,持枪冲向陈熠。我眼睛盯着他黝黑沉重的枪尖,心里却腾起怪异的感觉。 我仿佛看见南越军队中,与潮水般退却的人群相反,有一人从阵中冲出,烈焰般直向这边驰来。 我再次砍落一名赵军护卫,将要靠近陈熠。 那人骑马在百步之外,挽起长弓,勾弦搭箭。 我死死扯住缰绳,白羽嘶鸣一声,前腿直立起来。 陈熠在战圈中挥舞长枪,刺进一名燕骑军的咽喉,鲜血喷了他满脸。没有人近得了他身周一丈之内! 他用力拔出枪尖,直起身,一支羽箭却已钉入胸膛,朱红色的箭杆,鲜红的液体滴落,分不清哪个才是本来颜色。 周围没有人再动,可怕的沉寂在战场上一点点蔓延。 我缓缓转过头,望进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眸子里,手一颤,长枪跌落尘埃。 第69章 陌上寒沙(上) 微弱的日光拨开最后一层薄雾,也将眼前一切变得更为清晰。 陈熠目眦欲裂,他忍痛抽剑,斩断胸前箭杆,长枪再送,插进另一名燕骑军的腹部。那名燕骑军不顾流血的伤口,拼命抓住他锋利的枪尖,全身用力回撤。陈熠“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他慢慢从马上坠落,眼中似有一丝讥讽,仿佛在嘲笑那个放冷箭的敌人,又仿佛在嘲笑自己的命运。 周围兵器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而远处,不明就里的赵军还在继续追击。终于,一个黑面将军嘶声高喊:“护驾!护驾!鸣金收兵!” 六神无主的赵军醒悟过来,在震耳的金锣声中,赵军纷纷停战回头,他们疯狂地逼退燕骑军,在仅余的那名将军指挥下,抬起地上的陈熠,冲出战阵,蜂拥奔向北方。 江原眼中露出一丝悲悯,吹起犀角,示意燕骑军让出道路。 南越军队山呼海啸般回头杀来,来不及撤退的赵军丢盔弃甲,惨不堪言。 宋然还是站在那里,他亲眼看着陈熠倒地,看着赵军被南越军队扫荡而过,留下遍地残骸,没有动摇,没有表情,像座亘古不变的冰山。 他没有看见我,我们之间隔着成千上百混乱的士兵,我身上再没有火红的披风和黄金头盔,他不可能看见我。 我回手,从背上拉出一支尖利细长的羽箭,搭上一张硬弓,手臂平举。几乎所有的人都朝向北方,而我面对自己故国的方向。 弓弦深深勒入手指,我平稳地瞄准前方,这个动作很陌生,可是又像已经反复演练了很久。一声轻响,漆黑的箭身如同远逝的记忆,毫不迟疑地飞驰而去。我毅然拨转马头,刹那间,心里仿佛有一个摇摇欲坠的角落,终于砰然塌陷。 我扔掉手中的弓,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箭落在何处。 裴潜骑着马朝我奔过来,劈头责怪道:“你是不是疯了!赵军就在身边,你丢掉长枪对着远处射箭!射的还是越军主帅!南越军虽然不是好东西,可现在是我们的友军,这次你惹麻烦了!” “你怎么看到的?” “燕王殿下叫我过来保护你!免得你被人砍了。” 我轻轻问:“没射中么?还是……射死了?” 裴潜抽抽鼻子:“射到哪里,你自己不知道?要是死了,越军就该跟赵军一样了!我只看见他落马了,头盔也掉了,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我淡淡一笑,跟他并肩同行:“走吧,没事。” 早就知道,恩怨总有过去的一天,情分也有断的一刻,只是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被我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他知不知道我的决定已经不重要,就如他的决定根本不用向我解释一样。 江原在前方等我,他身后是赶来汇合的魏军大军,绣着金色带翅虎的燕王旗帜在旗杆上高高扬起。我按辔走到他面前,他只是不出声地看我,眼中是一泓深潭。 这场战斗结束了,以赵军最凄惨的代价。因为陈熠重伤,不但大军失去主帅,整个赵国都无人把持,陷入一片惨淡恐慌中。赵军最重要的屯兵要地——蓝田大营彻底瓦解,十几万赵军在混战或逃亡中丧生,十几万赵军做了俘虏,二十多名战将丧生,主力几乎消耗殆尽。 两军主帅经过短暂会晤,南越军队占领了自丹凤以北,洛南、商县两个大郡县,与魏军各出一半兵力共占蓝田,而后越军向赵国西北的城池进军,企图从西南方向围困长安。 韩王江进处理好丹凤事务后,留下部分将领守城,自己挥军北上,与江原的部队汇合。他见到我表现十分高兴,但对我恢复武功的事耿耿于怀,直言少了很多乐趣。还大大地向江原倒了几次苦水,说这辈子再不想跟南越军队合作。 数日后,传出陈熠在长安崩逝的消息,太子陈昂在国事飘摇中继位,拜陈显为监国兼太尉,宇文念、魏闫为上柱国大将军,三人共同协理朝政。 武佑绪经过艰苦相持,终于攻破栎阳,得以把军队入驻城中,缓解了断粮危机。 陇西几个早被魏国策反的郡县纷纷在这时举起反旗,声称要脱离北赵,依附魏国。眼看半壁江山不保,新帝陈昂急命宇文念驻留在河西的军队剿灭反叛。宇文灵殊奉命出征,回到河西后却迟迟不见出兵平乱。据传,一名魏国将领率军突然出现,拖住了宇文灵殊出战的步伐。 眨眼间春耕来临,赵国很多城池因为被大军围困,百姓无法出城春耕。江原命魏军到处布告,宣布只要赵人肯归顺魏国,允许魏军进驻县城,魏军便让他们出城耕种土地。不但不屠城、不扰民,还会拿出军粮接济,帮助他们渡过战乱带来的饥荒。 通过这种方式,魏军占领了不少小城,但一些大的郡县,由于有大批赵国军队驻扎,仍在持续坚守。 江原故伎重演,又放缓了进攻的态势,只是专心命军队在被围困的城外游荡,对偷偷出城的人施以奖赏,不对攻城作任何其他的努力。然而对于前来支援的赵军,他却一定要全数消灭,不留给城中人半点希望。一月之后,按照各路人马传来的消息,赵军的援军都逐步被魏越两军截断,这些城池只剩下两条路:投降或是等死。 江进对此十分不满:“皇兄,赵国已经是堆一碰就倒的破烂,我不明白,为何不率兵直捣长安,却要在这里干耗?再等下去,盔甲里的虱子都爬满了!” 江原笑道:“那就下河泡一泡。”他向帐外示意,“你看,咱们营中士兵们去河里泡的很不少,韩王长虱子,也没什么可丢脸的。” 江原这么一说,旁边几个武将,包括江进自己的手下也偷笑起来。 江进有点尴尬,看见我,忽然又开心起来:“凌悦,你跟本王去河里洗澡罢!”他装作没看见江原的脸色,不由分说拉起我就往帐外走。 我被他拖了几步,悄悄反手按住他手腕穴道,笑道:“韩王殿下,下官身上没长虱子,您自己去罢。” 江进面色变了变,接着大笑,连道:“玩笑,玩笑而已!”又补充道,“再说,皇兄也舍不得啊!” 江原面色微沉,淡淡道:“三弟,玩笑最好不要过分了。” 江进转头,眼中有不易察觉的锋芒闪过,笑道:“你我兄弟联手攻赵,小弟接连吃亏,皇兄却屡屡获胜,麟儿更是还未成人便被封王。此时正是您春风得意的时候,难道还禁不得几句笑话?” 江原也笑:“如果三弟眼红这个秦王的封号,不妨送给你。” 江进嘿嘿笑道:“免了,小弟一个就够用。再说秦王给我家麟儿,叔父替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嫉妒。” 江原微笑道:“三弟,我坚持按兵不动可不是怕你抢功,别忘了我们旁边还有南越的军队!我之所以在等,就是不想跟上次一样被人抢在前面,以至于现在必须和他们均分土地。我们攻长安,需要获得最大的利益!” 江进高笑道:“皇兄,小弟愚钝,你可不要暗地里笑话我!之前在丹凤几乎要承受赵军的全部压力,皇兄坐拥几十万大军却无动于衷,小弟知道皇兄高瞻远瞩,可不敢拿出来找你算账。” 田文良站起来赔笑:“两位殿下,眼前对敌要紧,只要打下北赵,大家都是功臣,还怕皇上没有封赏么?韩王殿下,等再过一年半载,王妃为您生下世子,一样可以奏请皇上封王么!” 江进哈哈笑了几声:“田大人妙言,难道我是为了功劳不成!我的儿子将来只要做世子便可,只要他跟我亲近,老爹的名号自然是他的,用不着再封一次王!” 他带着手下将领拂袖而去,江原面色冷得像腊月霜雪。人人都知道江进暗讽他与江麟不和,只是都不敢出声劝解,怕更加伤了他的面子。 我悄悄咳了一声,江原才沉沉道:“大家都散了罢,攻打长安的事不会等到清明以后,只管放心。”众人都唯唯答应,匆忙告退。 似乎思索了很久,江原才道:“江进虽然看似豪爽,其实也是个有野心的人,不得不防。” 我翻翻眼皮:“对亲人也这样堤防,难怪连儿子都疏远你。” 江原看我一眼:“凌悦,别天真了。不使手段,他们就对你好么?麟儿现在疏远我,比亲近我要安全得多。” 我听了默然,好一会道:“如果我要天天这么费心,一定觉得很累,了无生趣。” 江原皱着眉,仿佛不经意般接口:“所以你不用想这些,我来想就够了。”他把沙盘里刚堆出的群山搅得支离破碎,哼道,“若不是江进贪图蝇头小利,只想着独占丹凤,放越军单独北上。何至于我们辛苦打败宇文念后,却被南越人坐享其成?” 我瞪他:“反正事已至此,你不尽量与他拉近关系,却要搞内斗么?” 江原看看我,忽然一笑:“谁叫他屡次拿你在我面前取笑,不知安得什么心!” 我拉下脸:“还不是因为你态度诡异?” 江原眯起眼,猛然抱住我,手指乱揉:“我还可以更诡异。” 我咬住牙把他推开:“别把你的虱子传到我身上!” 江原奸笑着把我拉回:“那就可以一同去泡澡了。” “呸!谁会跟你这禽兽泡澡!” “你难道怕跟上次一样下不了床……” 我怒吼一声:“闭嘴!”双掌运劲拍出。 江原侧身躲开,我乘机跑出军帐,刚走出没多远,碰见一个传信兵向这边跑来。我拦住他问:“何事?” 信兵一脸怒气未平:“大人,有赵国使者要见殿下,态度特别嚣张,属下正要去中军禀告。” 我觉得奇怪,便向军门走去,远远只见十几个人在门前纠缠。约有四五个赵人站在门外,其中一人颧骨高耸,相貌清癯,正是已成为赵国太尉的陈显。 第70章 陌上寒沙(中) 陈显一身白衣,两手抱在胸前,冷眼看着副使与军门守卫交涉,神情倨傲依旧。传信的士兵已经折回来,他飞快地走过我身边,身后跟着几个燕骑士。燕骑士们颇为守礼地把陈显等人迎进军营,陈显眼睛却向上一挑:“江原呢?难道被本将军砍过之后,至今爬不起来?” 燕九道:“我们殿下正在帐中议事,得知使者来到,特命我们恭迎。” 陈显看臭虫一般看他:“哈哈,你不就是那天独自从函谷城中逃走的懦夫么?你九个兄弟死不瞑目,晚上没去找你?” 燕九面孔僵硬地回道:“他们地下有知,看到函谷关如今被我军占领,一定会觉得安慰!” 陈显哼笑了一声,转眼走到我跟前,轻佻地道:“美人儿,还记得我么?” 我淡淡笑道:“单看陈将军的尊容,下官还真的差点认不出来,不知道长安城里的粮食还够吃么?” 陈显身边的随从都充满怨毒地看我,只有陈显面色不改,仍然用轻浮的语气嘲笑我:“听说你升官了,果真美貌才是无敌。就连宇文灵殊那不通礼乐的野蛮胡人,也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几乎倒戈!” 我不在意地微笑道:“陈将军一夜升为陈太尉,新皇对您爱宠有加,岂不说明您美貌更甚?” 陈显狂笑:“有了燕王滋润果然不同,毒舌得越发可爱!我在想,要是本将军再擒你去做诱饵,江原一定会像上次那般惊慌失措,不惜拿自己去换!” 我笑笑,突然上前拍他的肩膀道:“陈太尉,你上次失败,这次恐怕也要失败了,希望你不会次次失败。” 陈显肩头微沉,卸去我手上劲力,神情有一刻的肃然,斜睨我道:“我原本不信,你这样的人就算再机变狡诈,能骗过宇文灵殊那样的傻子,却怎么可以让司马景心生相惜之感?才故难得,德行却也有可取之处不成?” 我见他神色中闪过一丝黯然,想起他曾于司马景身边大哭,心想他这样狂傲得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人,原来也对司马景的情谊这样看重。便也敛声道:“在下承蒙他另眼相看,虽不得已与他为敌,然而心中对他十分敬佩。” 陈显嘴角一丝讽刺的冷笑:“在他面前,任谁都会自惭形秽,我等俗人也只有无赖地活着!不只是你,千万赵国百姓心里,司马景始终会是他们崇敬的对象。” 我觉得这话有些怪异,不由微微一怔,他已经大步闯进江原的营帐,燕九等人把副使挡在帐外,对我道:“凌祭酒,殿下让你旁听以作笔录。” 江原穿着燕王服饰接待他,悠然笑道:“陈将军今日竟以使者的身份来访,本王真有些不大习惯。” 陈显讥笑道:“燕王大概被本将军砍得不够过瘾,期待我提刀来见罢?” 江原大度地笑起来:“本王倒期望能有机会与将军战场再见!不过将军此来,怕不是为了向我通报长安的备战情况吧?我已遵照将军手书,命侍卫把持帐外耳目,凌祭酒是我心腹,将军但有话说,不妨明言。”他自己坐在帐中央的矮几边,向另一边作个邀请的动作,“陈将军,请——” 陈显眼神锐利地关注他,撩起衣摆,盘膝坐下。我临时做起侍从,给他们每人倒一杯茶水,退到一旁拿起纸笔,预备记录。 不知是因为江原不计前嫌的表现,还是陈显突然谨慎起来的态度,两人如此对坐,相互间倒好像少了些剑拔弩张的意味,这在两军你死我亡的争斗关头,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我不禁暗暗思索,难道陈显是来求和的么?然而他现在地位尊崇,已经成为赵国的实际掌权者之一,以他一贯的倨傲嚣张,又怎么可能低头求和?就算真的求和,也该找个言语天花乱坠的人才更有希望。也不对,魏军对赵军已成绝对优势,他这样久经沙场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赵国早就没有求和的筹码,无论开出怎样的退让条件,哪比直接灭亡赵国更加诱人? 江原并不急着询问,只是不带任何表情地等待。陈显微微思索一阵,有些沉冷地开口:“我听说燕王允许在魏军治下的赵国百姓出城春耕,可有此事?” 江原挑挑眉,并不掩饰语气中的怀疑:“陈将军消息十分灵通。” 陈显又冷然道:“我又听说,魏军对不肯归降的百姓任意屠杀,还放火焚烧民宅,可有此事?” 江原仍是一派平静,微笑道:“对有些不识时务的人,总免不了做点立威的事。本王已经最大限度地约束了军队,并没有让他们做出夺财掠女一类不可收拾的事。将军既然耳目众多,对此应当也有公论。” “战争总有休止的时候,对那些归顺的百姓,你们日后要怎么对待?” “只要他们肯真心归附魏国,从此也便是魏国国民,自然都要一视同仁。” 陈显目光凌厉:“江原,你今日说过的话可敢白纸黑字立为誓约?” 我笔下一停,抬起头来,江原也正向我这边示意:“你我的对话,已然一字不漏记在纸上,如果再立誓约,我又何惧之有?” 陈显冷冷一笑:“燕王果然剔透!我不多绕口舌,今日只一句话放在这里:我愿以魏军不费吹灰之力灭亡赵国为代价,换取关中数千万百姓的性命,皇族大臣的性命!” 我吃了一惊,江原同样有些惊异,肃然道:“陈将军,这不是一件可以轻易许诺的事。你若办不到,于我并没有太大损失,于你却是杀身之祸。” 陈显狂妄地笑起来:“我知道,所以也只有我陈显敢招揽这样的灭顶之灾,做出这样的承诺!江原,我只问你敢不敢相信?” 江原看着他,慢慢道:“陈将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本王自然没有理由拒却。只是越军也在近旁,陈将军可曾找过越军主帅?” 陈显嗤笑:“越军,将来或许也会变为魏人,我又何必去绕远路?” 江原眸中神光闪动:“凌悦,准备草拟契约!” 陈显给他一张地图,上面详细解说了长安各处宫门的特点与守兵情况,处处周密,无一遗漏。然后与江原约定了进攻时间、策略,以及内应的联络方式。 我按照要求写出一式两份的契约,让他们各自签署画押。陈显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十分开怀,反而是我和江原的神色比较起来凝重得多。 江原把一份契约交给他,正色道:“陈将军,我会命魏军对被围的孤城网开一面,也会另做一份合约,派使者去长安与赵皇会面,以此麻痹赵国朝臣。只是你行动之时,务必保证自己的安全。” “多谢燕王关心!”陈显一边说一边拿着文书大笑,怎么也停不住,好像世上再没有比这可笑的事,笑得最后眼泪都流出来,一滴滴掉落在粗糙的桌面上。 暮春三月,乍暖还寒,魏军集结二十万精锐大军闪电包围了北赵国都长安。 事前,虞世宁等一些将领谋士们,都对江原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有些怀疑,生怕行事不周反而使大军陷入与赵军死耗的泥潭。可是没想到一路上十分顺利,不管是攻占东边的鸿门、芷阳,还是西边的杜县,都是出乎意料地迅速。以致最后来到长安城下,很多人还都没有醒过神来。 江原当机下令:虞世宁率军从南面攻城,牵制赵军兵力;江进率军攻西面城门,以便于阻挡南越军队入城;他亲自攻西城门,力求以最快的速度突破赵军防线。 江进对此大为不满,冷笑道:“皇兄!为什么你们攻城,却要小弟留在城外与南越军周旋?到时功劳算你的,苦劳算我的?” 江原眉头耸动,猛然抽出龙鳞剑,厉声道:“韩王,大战当前,你跟我讲价?” 江进丝毫不退缩,反而怒意更甚:“皇兄,好歹我也是魏军主将,事前战略你未曾透露一点,现在却要我糊里糊涂听令,哪有这样的道理?” 江原冷然掷给他一道令箭:“你不听也可以,按照军法,主将军前不听调遣,斩无赦!” 江进怒气一现,似乎还想争辩。我在一旁拉住他,低笑道:“韩王殿下,攻下赵国,大家的功劳都是一样的,我看你无非是想先抢进城大捞一笔,好慰劳劳苦功高的将士们。可是这次攻城已经下了死令:凡攻入城中者,不得妄杀一个百姓,不得私拿一文铜钱,否则斩立决。如此一来,你先进后进又有什么区别?” 江进嘿嘿冷笑,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凌悦,你现在大不相同,学会为我皇兄做内助了。” 我一把扭住他手指,冷冷笑道:“韩王,下官好心为你出主意,听不听在你。咸阳是长安陪都,那里平民百姓不多,却有陈氏皇族建造的行宫,听说里面财宝并不少于长安。等到大军攻破长安,你回头便占据咸阳,既算功劳一件,又得到无数实惠,不比在此处看着干瞪眼要好?” 江进想了想,笑起来,对我的态度又好得像多年老友:“凌悦,本王就知道你是个宝贝!”他扬起马鞭,高声对江原道,“皇兄,你尽管去,小弟保证不放一个南越人进去坏事!” 江原看着江进带手下人离去,瞥了我一眼:“多嘴!”不等我回话,他对着身后将领和燕骑军一挥手,率先向城东进发。 长安城共有十二道城门,每面三道,城墙比一般城池高出很多,最高处足足有十丈,坚固无比,易守难攻。 黑压压的魏军聚拢在城下,好像铺天盖地的乌云,几乎占据了方圆近十里的地方。江原抬头看城楼上明显惊慌的赵军,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下令军队将旗帜高高举起,自己挽起一张强弓,把预先写好的一封战书绑在箭头上射了上去。再一示意,军队后方战鼓声大起,几乎所有士兵都开始呐喊着向前逼近。 过了不久,城上的赵军开始向城下杂乱地射出无数支羽箭,可惜由于距离遥远,多数落入护城河中。箭雨过后,城门突然大开,书写着“宇文”字号的纛旗当先冲出,几千士兵簇拥下,身穿铠甲的宇文灵殊来到城外的空地上。 江原拉了我一把,驱马从军中走出,笑道:“宇文将军,上次一别,不觉月余,你怎么只带这区区千人来迎接本王?” 宇文灵殊看我一眼,冷冷道:“人不在多,有心已经足够!” 我受够了他那种异样的眼神,正想躲入人群,江原却扯住我缰绳不放,语气轻松地问道:“那夜与令尊一席谈话,想必将军已经知晓,不知道考虑结果如何?” 宇文灵殊眯着眼横起手中长槊,琥珀色的眸子在眼缝中忽隐忽现:“不论是谁,用兵器说话!” 他的长槊快如闪电,直直刺向江原。江原回身躲开,却在我的白羽身上踢了一脚,我抱怨着抽出长剑,在马背上腾身而起,长剑抢入宇文灵殊身前。 宇文灵殊已经来不及收槊,只得迅速抽出弯刀砍向剑身。 我微微一笑,剑刃顺着他刀刃滑开,却没有收住前冲的动作,我离他越来越近,近得几乎能看得见他瞳仁中的自己。宇文灵殊吃惊地盯着我,神情有些迷惑,接着从马背上滑落下来,全身僵硬得不能动弹。 旁边的鲜卑赵军更加震惊,他们手中的弯刀朝向我,神色恐惧地大声说着什么。我挥剑打落十几柄弯刀,悄悄在宇文灵殊耳边道:“宇文将军,只有委屈你了。”说着把剑横在他颈前。 第71章 陌上寒沙(下) 鲜卑赵军还在不断惊呼,我转头问江原:“他们在说什么?” 江原悄悄道:“他们不知道你点中他穴道,以为你用了巫术,魔神显灵。” 我有点不相信:“有这种事?” 江原一笑,上前高声说了几句鲜卑语,赵军慢慢后退了十几步。乔云又大声对城楼上的赵军道:“叫宇文念出来,否则宇文灵殊性命不保!” 我带着宇文灵殊退回魏军中。宇文灵殊的面色已经平淡下来,他听见乔云的话也并不惊慌,只是目不转睛地看我。我凑近他面前,笑道:“宇文将军,你不会怪我罢?” 宇文灵殊怕见我的面容似的,他闭上眼,叹了口气:“如果我日后不再与你为敌,你肯叫我一声阿干么?” 我怔了怔,觉得像他这样的外族人,似乎都有些奇怪的执着,低声道:“宇文将军,我骗过你,也利用过你,你却仍愿意称我为兄弟么?” 宇文灵殊摇头:“你说过,军前是仇敌,战场下一样做朋友。”他忽又睁开眼睛,眸子里带点野兽般的纯粹,“我的心告诉我,它愿意接近你。我听从自己心里的声音。” 我想了一会,无奈道:“只要你肯归顺,破城之后,我就跟你结拜!” 宇文灵殊眼睛明亮:“你解开我的穴道吧,如果怕我食言,就不要把刀拿开。我的父亲是个十分高傲的人,他不容许别人亵渎他的尊严,等他出现,我可以跟他对话。” 我为他解开穴道,宇文灵殊站起来对我一笑,跟着我走到军阵前。 江原回头看见他,面色微沉,将我拉到身边问:“怎么回事?” 我耳语道:“他答应劝宇文念归顺。” 江原十分怀疑地上下打量我:“你没有以身相许罢?” 我低声哼道:“我答应等破了长安,就跟他上床!” 江原掐住手里的剑柄,杀气腾腾地笑:“你敢这么做,那我现在就——” 我横他一眼:“宇文念出来了。” 身材魁梧的宇文念带领手下十几名副将果然出现在城头垛口。他高声道:“燕王,你不要以为这样便可以威胁到老夫!就算牺牲一个儿子,老夫也不会向你低头!” 江原同样高声回道:“老将军差矣!宇文少将军自愿弃暗投明,并非受本王逼迫!” 宇文念并不相信:“燕王,上次你暗使诡计,让老夫险些丧命,今日休想再用诡计欺骗老夫!” 宇文灵殊站出来:“父亲,我已经归顺魏国!” 宇文念似乎大惊:“灵殊,你是不是受他们胁迫?被他们所伤?” “孩儿并未受伤!我自愿归降!赵国已经将亡,请父亲不要再执迷!”他说着用鲜卑语对自己手下赵军下令,那些鲜卑赵军全都放下武器,追随到宇文灵殊一边。 城楼上所有人都剧烈地骚动起来,宇文灵殊又道:“父亲,其实孩儿奉命回河西调兵时,已经与魏国将军程广达成协议,只要宇文氏降魏,魏军负责保河西全郡无恙!” 宇文念脸色铁青:“你胆敢擅自做主!” 宇文灵殊单膝跪下,恳切道:“请父亲杀了儿子息怒!” 宇文念气得浑身颤抖,浓密的胡须根根似乎挺立,大喝道:“拿弓来!” 我道声“不好”,也抢过一张强弓,从箭囊中抽三支穿甲箭,同时搭上弓弦。宇文念一箭射出,似有千钧劲力,我三箭连发,每一箭的箭头都在半空被击落。那支羽箭劲力稍减,却仍然呼啸着插入宇文灵殊面前的泥土中。 宇文灵殊吃惊地看着父亲,宇文念大笑:“好!逆势而上,还能扭转我箭势!”他转向燕王,“你的勇士名不虚传,我愿意与这样的人同列!” 他话音掷地有声,惊呆了一同守城的赵军,宇文念按住腰间佩刀,凶狠地问道:“我要归降魏国,谁人不服?” 宇文念手下的鲜卑将领没有人出声,只有一个赵军武将带头拔出军刀:“宇文念,你公然叛国,须先踏过我与将士们的尸体!” 他话声未落,宇文念锋利的弯刀已经砍出,那名武将的头颅横飞出去,身体却还没来得及倒,维持着拔刀站立的姿势。赵军惊悚无言,直到一股血水向高处喷涌而出,溅湿了他身后士兵们的衣服,许多人才被浇醒了般挥刀向宇文念等人冲去。宇文念大吼着与麾下将领四面轮砍,城楼上下顿时血流成河。 江原喝道:“点起狼烟信号,攻城!” 笔直的白色浓烟直达天际,魏军开始在宇文灵殊辅助下向长安城进攻。宇文念的部下砍断了吊桥上碗口粗的绳索,魏军开始越过护城河来到城下。数千人架起云梯向城楼上攀爬,另有几百人则在弓箭手掩护下用冲车猛撞城门。 江原在中军向城南观望:“城南的进攻也开始了!再有几个时辰我们就能攻入城中,希望江进可以拖住南越军队。” 我道:“陈显对宇文父子,实在是费了一番脑筋。现在关键在于他怎样安抚朝臣,保证禁军不起动乱了。魏闫是陈昂的母舅,怕是不会坐看陈显把自己外甥拉下皇位。” 江原笃定道:“赵军在长安城中尚有十五万禁军的兵力,名义上陈显、宇文念、魏闫、陈昂共掌。但实际上陈显作为太尉,掌管军队布防,宇文念手下三万河西赵军不受外人调遣,有他二人操控军队,赵皇已经被彻底架空。就算魏闫反抗,定然独木难支。” 此时江原的中军正集中力量攻城,赵军因为宇文念的突然反叛而内外交困,一时阵脚大乱,无法组织有效的抵御。多数禁军被虞世宁牵制在城南正门,无法前来增援,只有少量士兵腾出力量向城下射箭,并不断将攻城的魏军砍下城楼。 魏军人数众多,愈战愈勇,不少人已经躲过赵军袭击爬上城楼。只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就有人从城内打开城门。 李恭时兴奋地大叫:“城门开了!”他身先士卒,策马率手下军队向城内冲去。恰在此时,一阵羽箭射来,射倒了上百魏军。李恭时挥舞长戟打掉几十只羽箭,胸前不慎露出空档,被一支利箭钉进甲缝里。李恭时立刻趴在马背上,口中咒骂不停。 江原急命燕骑军将他救回,下令擂起战鼓,魏军开始向城内发起全面冲锋。 两个时辰后,虞世宁从南面攻入城中,数万赵军缴械归降。魏军每经过一条街道,都会大声宣告:所有人不必惊慌,军队不会侵扰平民,凡主动投魏者可保富贵! 江原自率五万精锐包围皇宫,行至宫门口外,一名小吏拿着陈显信物递上一张字条。原来陈显已经派兵控制了几百名文武大臣以及皇宫内眷,却在挟持皇帝时被魏闫得到消息,两人正各率手下百名精兵在太极宫中对峙。 江原略一思索,命乔云等几名副将分兵把持各处宫门,一千燕骑军前往大臣与后宫嫔妃处监视赵军,防止士兵哗变,自己则带剩下的燕骑军前去接应陈显。 还未到太极宫门前,已经看到遍地禁军尸首,血迹从宫门一直延伸到大殿,江原与我对视一眼,同时抢进大殿。 古旧的龙柱上朱漆斑驳,显然经年没有修饰过,殿内争斗早已停止,一片幽暗清冷。正面高高的龙座旁,身着皇帝服饰的新帝陈昂软倒在地上。他年纪很轻,眉间却过早地带上了一些刚愎之气,此时精神萎靡,又显得有些懦弱畏缩。 陈昂听见我们进殿的脚步,一下子又跳起来,惊恐道:“谁?谁敢动朕?”他不小心踏到脚边两具太监的尸体,嫌恶地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瞪向我们。 江原平静道:“我来保护陛下。” 陈昂似乎已经丧失判断能力,看上去稍稍放心了些,问道:“你是谁的部下?朕怎么不认识你?” 江原笑了一声,走近他:“我是魏国的燕王,江原。” 陈昂重新大惊,慌乱地想要往后殿跑,被燕七追上拖了回来。陈昂绝望地瘫回地面,语无伦次地大叫:“朕不想死!魏将军……舅父!快来救救朕!” “他救不了皇上了!”从某处响起一个讥诮的声音,陈显拖着带血的步子慢慢走进来,他一步步来到陈昂面前,露出一个十分狰狞的笑容,“魏将军再也不能来了。” 陈昂恐惧地看着他满身满脸的鲜血,颤声道:“王,王叔……朕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朕今日要杀你,其实也是听信了魏闫的话,一切与朕无关!还有司马将军……那都不是朕的主意!” 陈显哼了一声,抬脚把他踹倒:“懦夫!皇兄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怎么会让你这样的废物继承皇位!” 陈昂疯狂地抱住陈显的小腿,眼泪鼻涕擦遍他的靴子:“王叔!侄儿错了!我本来就不如皇兄,更比不上父皇!您可怜可怜我!放过我吧!” 陈显厌恶地把他踢到一边,冷笑道:“即位时的嚣张到哪去了?除了拍马屁你还会做什么?”他指指江原,“要求饶的话,就求他!或许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陈昂立刻满怀希望地爬到江原跟前。江原低头看他,眼中是温和的笑意,陈昂脸上却露出毛骨悚然的表情:“燕王……” 江原伸手扶起不住颤抖的陈昂,温言道:“陛下,您的衣服脏了,让我的部下陪您去换一套更合适的罢,我看白色最好。” 陈昂灰白着脸说不出话来,任由燕七等人把他押向后殿。 江原转向陈显:“陈将军,长安城已尽数被魏军控制,虽然军队的行为很难约束,但本王已经尽力遵守了盟约。你身上有伤,不如找个地方休息几日,尽量不与赵人接触。” 陈显环顾满屋尸体,再看看自己沾满血迹的双手,仰天大笑:“但凭天命罢了,何必躲闪?”他把手中剑“锵啷”掷到地上,脚步蹒跚着走出殿外。 江原望着他背影道:“燕十,你带人跟着他,他现在恐怕已成为所有赵人的仇恨对象了。” 黄昏时分,魏军各路人马尽数来到,陈昂身着布衣带着大臣们正式向魏军请降。我早就为他写好了降表,只等陈昂自己当着众人宣读一遍。印有赵皇玉玺的最后一道圣旨同时发往各地,命仅剩的十几座城池放弃抵抗,接受魏军掌管。 皇帝即已归降,百姓已经无话可说,更何况魏军不但不扰民,还挨家挨户发放了封赏,比赵国人自己掌权时还宽大得多。 赵国灭亡的消息传到边境,皇子陈英引颈自刎,闻者全都唏嘘不已。 曾为赵国柱石的大臣中,魏闫为国捐躯,得到人们的普遍赞誉;宇文念被宇文灵殊逼降,情有可原,何况本是外族;而宇文灵殊听说是被美色所惑,才做出倒戈之举,除了被人骂一句鬼迷心窍之外,并无其他;只有陈显不出意外地成为所有人攻击唾骂的对象。他身为皇族子弟,不能与国家同生共死也罢了,居然做出这样数典忘祖的叛国行径,实在是万死难赎其罪。可他偏偏好好活着,还受到魏国的特殊保护,如此无耻,如此鄙劣,怎不让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一日后,圣旨下,所有将士加俸一等,有军功者回国后由皇帝亲自封赏官职。大概还须魏越两国君主磋商,圣旨中未说明赵国土地归属,也未说明如何处置赵国皇帝及一干皇族大臣,只有一句含糊其辞的“着燕王处理一切善后事宜”。 江原下令在赵国皇宫设宴,包括陈昂在内的所有赵国皇族及大小官员都受邀在列。杜长龄把长长的名帖交给江原:“殿下,请过目。” 江原刚接过,却见时谦匆匆赶进来:“殿下,十四座郡县中,只有一座平县拒不投降。我军与他血战多时,攻入城门后,又与他们展开巷战,不得已血洗全城!我军损兵近一万,赵军四千余人全军覆没!” 杜长龄有些吃惊地问:“赵军主将是谁?” “王乾。” 杜长龄喟然道:“他不是曾被派来我军中的使者么?怕是自始至终都对司马景心怀歉疚罢。” 江原默然,我低声叹道:“也算死得其所了。” 当日晚上,宴会在宫城内最大的太极殿举行,大殿里早已焕然一新,看不出任何纷乱的痕迹,只能从赵国旧臣的脸上,隐约感受得出一点亡国的凄怆。好像这里曾发生的,是最平和不过的一次政权交替。 陈昂沮丧地坐在副座上,既不敢动,又不敢不动,僵硬得像个木偶。江原几次微笑着向他敬酒,他都失手洒落在桌面上,引得魏国将军们一阵大笑。 酒到中巡,江原来到一直自斟自饮的陈显面前,笑道:“我敬将军一杯酒,望将军笑纳。日后你我携手并肩,共创大业!” 魏国将领们听罢都齐声喝彩:“共创大业!殿下好彩头!” 陈显在赵国旧臣们又是鄙夷又是悲痛,还夹杂着少许嫉妒的目光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高声笑道:“燕王抬举了!我陈显一介武夫,岂敢与你比肩!这样罢,我也用一祝回敬殿下:祝燕王早日一统天下,坐拥四海!” 李恭时裹着绷带大嚷:“好一个坐拥四海!”被旁边的乔云狠撞了一下胳膊。 宴席中也有越军将领,我怕人认出,特意坐在一个灯影阴暗的角落。这时我望向对面,只见他们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怒气冲冲地看着江原与魏军将领们。南越军人本来便对错失良机不满,听到这句含义明显的话,自然更是不忿。 我又将目光扫过坐在对面首席的宋然,他没有气愤的神色,也没有向这边看一眼,只是专注地看着眼前的酒杯,然后一点点饮下去。好像偌大的宴席上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江原若无其事地笑着与陈显碰杯,两人一干而净。等到旁边小兵替他重新把酒杯斟满,江原突然快步走到首席,向宋然举杯:“宋将军。” 我微微一怔,宋然已经站起来:“燕王殿下。” 江原笑道:“上次宋将军闪电攻蓝田,这次本王闪电夺长安,与宋将军联军共事,快哉!” 宋然看着他,淡淡道:“殿下谋略出众,宋然真心佩服,我先干为敬。” “慢。”江原按住他手中酒杯,笑道,“承蒙夸赞,其实本王谋略平常得很,否则如何五年用兵收效甚微?今日宋将军乍出此言,我实在羞愧难当,更不敢贪功自居了。” 宋然道:“殿下过谦了。” 江原摇头笑道:“不是过谦,乃是实情,现有证人在此,不如本王叫他过来如何?” 宋然僵硬地说了声“不必”,江原已经回头看我:“凌悦,你来与宋将军认识认识罢!”我面孔一僵,假装没听到,他却又重复了一遍。 众目睽睽之下,我无法推脱,只得端起酒杯走过去。两边酒席距离很近,我却感觉漫长得难以忍受。从一站起身,就有不少南越将领发出压抑的惊呼声,虽然极低,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宋然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看着我从大殿那头一直走到他面前。 江原拉过我,笑道:“宋将军,这位才是你所敬佩的谋略出众之人,若要因此敬酒,你该敬他。” 宋然仍是看着我的脸,表情却没有丝毫波澜,许久开口道:“原来如此,敢问阁下名姓?” 我看着他,有说不出的滋味哽在喉头。江原微笑道:“他叫凌悦,别看现在只是我帐下祭酒,今次立功后,前途不可限量。他与宋将军同乡,想必这军事才能也与水土有关罢。” 宋然盯着我,不置可否:“原来是同乡,那么更该干一杯酒了。” 江原道:“正是!”又狡黠地笑道,“不过他与你们南越的越凌王有仇,因为逃难才来到我国。听说宋将军与越凌王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亲厚异常。本王在这里替他求个人情,还请将军高抬贵手,不要向凌王殿下告发才是。” 宋然手中酒杯终于晃了一晃,平静道:“他已投奔魏国,自然不再归南越管辖,我想凌王殿下也不会追究。” 江原愉快地笑道:“那就好,饮尽这杯酒,宋将军就当答应了!”他说着将酒饮尽,还照了照杯底。 宋然移开目光,也仰头将酒饮完。 我笑了笑:“承蒙宋将军看得起,小人也干了。”说罢喝光杯中的酒,再笑了笑,“失陪。” 我离开太极宫,沿着回廊来到一座不知名的高台上。清冷的夜,风沙扬起,迷了人的眼睛。 为什么明明已经是春天,还有这么冷的风? “这个时候,正是塞上沙尘吹来的季节,北风有些大,沙子打在脸上,很疼。” 我猛然转头,看见宇文灵殊双脚悬空,倚坐在阑干旁。他半身隐在一根巨大的石柱后,手里拿着一个酒囊,正一口口地往嘴里灌。他眼睛弯起来,笑道:“宴会上很热闹,正是你们魏军庆功的时候,为什么不去?” 我也坐上阑干,问道:“你们宇文家仍旧保有河西之地,也没有什么可伤感的罢?” “你不知道?你们的皇帝已经下了密旨,他赐我父亲为幽州王,宇文家从此必须离开河西。而我,必须在洛阳供职。”他又喝一口酒,语气有些悲凉,“河西,陇上,是我心里最美的地方,恐怕今生再也见不到了。” 我默然,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段无奈伤心事。 宇文灵殊又道:“你不是说过,占领长安后与我结拜么?” 我摇头:“今天不合适,以后找个好日子罢,你不是也去洛阳么?” 宇文灵殊赞同道:“今天风沙大,不是个好天气。”他扬扬手里的酒囊,“而且我喝酒了,这是对神灵的不敬。” 此后,我们很久没再说话,都坐在风沙肆虐的黑夜里想着各自的心事。 宇文灵殊喝光最后一滴酒,把皮囊远远扔到另一座宫殿的顶上,忽然看着我道:“你喜欢听歌么?我给你唱一首我们家乡流传的歌吧!” 他说完,已经展开喉咙唱起来:“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沙哑的歌声仿佛塞上零丁的尘沙,寄托着对故乡浓浓的哀思,卷在风里,吹向不知名的远处。 我仰起头,不禁在歌声里想,不知道将来自己遥望南越,会不会心肝断绝? 第四部 凌厉中原 第72章 何慰平生(上) 临近半夜的时候,酒席散了,有人欢喜,有人愁。 一群群魏军和越军的将领勾肩搭背地挤出大殿,他们似乎还沉浸在宴会的狂欢气氛中,许多人用破锣嗓音嚷着不知名的曲调,每个人都为即将载誉回到家乡而激动喜悦。 另一边,赵国的旧臣们在严密监视下,沉默地前往转为他们划定的住所,却还不知道明日的归宿在何处。 宇文灵殊站起来:“我该回去了。明早还要上陇,替我父亲处理族中剩下的事务,再把母亲和其他家人都接出来,正可以趁此再看一眼河西故土。”他朝太极殿方向望了望,又道,“你也回去吧,或许魏军正在找你。” 我点点头道:“好。” 宇文灵殊沿着台阶向下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我们洛阳再见,凌悦。” 我向他微笑:“保重。” 我继续坐在阑干上,直到人群渐渐稀少,兴奋喧闹声远去。我慢慢拐过回廊,正打算从另一面走下高台,却见台阶下已经站了一个人,眉间似乎有些隐约的忧虑。 我脚下顿了一顿,他抬头看见我,嘴角立刻挂起一抹浅浅的笑:“我还以为你要在上面呆一夜。” 我皱眉:“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当然知道,只是没有叫你回去。”他边说边向上走,直到伸手将我牵住,“南越人都走了,你不用再躲。” 我冷然甩开他:“我没有躲。” “是么?”他笑意更浓,“有人像只猫一样趴在角落里,以为不出声就没人看得见他。” 我瞪着他道:“你只管自己洋洋得意去,不用对别人指手画脚。” 他故意惆怅道:“谁说我很得意,我明明消沉得很。故国难忘,睹物尚且伤情,更何况家乡人就在眼前?” 我停住脚步,转头看他,冷笑道:“燕王殿下,你也知道别人心里不舒服!那么在酒宴上一场表演,是觉得我下场还不够凄惨,还是觉得耍弄人十分有趣?” 江原收起笑容:“原来你在怪我?” 我哈哈笑了两声:“不敢!殿下何人?魏国太尉又兼天御大将军的燕王;我是谁?你手里一团可以被任意捏来捏去的泥巴。” “凌悦!”江原抓住我的肩膀,沉声道,“你说的什么话!” 我抬眼笑了一下:“看来今晚的形状不够让您满意,真是万分愧疚。殿下要我怎么赎罪?不如在床上满足您罢,反正一次两次的也做了,不在乎多来一次。” 江原用力钳住我,恨然道:“我以为你会懂!你不是要放开么?不是不再逃避么?今日就算我不拉你见他们,他们也一样可以发现你!” 我松懈下来,叹了一口气:“我知道。” 江原紧紧抱住我,紧得让人窒息:“凌悦,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担心。与其让那些南越人把你认出来,不如我先一步表明对你的重视,这样即使他们要暗中下毒手,也会有几分顾虑。你只知道思念故土,可曾想过南越还有多少人想杀你?” 我的手颤了一下:“你早知道南越太子对我下了追杀令?” 江原停了一会:“我不知道,我只是害怕上次南越密谍的事再次重演,让这个温暖的身体彻底变得冰冷,怎么抱也暖不过来。”他手指柔柔抚摸,沿着脊背一直来到脖颈,轻轻托起我的下巴,印上自己温热的唇,“凌悦,你让我变得胆小了。” 我不由自主地回抱住他,忘情地与他拥吻。 大概是习惯了全心全意的信任,所以在与宋然相对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一无所有,狼狈、可笑,不值一提。而眼前的人,总让人怀疑动机不纯,却又总在最后让我知道,他在在乎我。 “凌悦,我们很久没有这样亲近了罢?”江原侧躺在床上,笑眯眯地玩弄我落在旁边的一绺黑发。 “没有很久!”我扒在枕上白他一眼,抢过自己的头发,塞进被子里。 江原双臂一揽,把我环进怀里,手指熟练地挑开我的里衣,在里面上下游走:“我想你,很想你……” 我颤颤地闭上眼,按住他的手:“你说过,只是相伴睡觉,不做别的。” 江原的手指在我胸前揉捏:“我没有做别的。” 我不由轻吸一口气,觉得像有电流传遍全身,立刻拉掉他的手,怒道:“别碰我。” 江原笑出声来:“怎么还是口是心非,你不是靠着我才踏实么?” 我一下翻过身来,怒目瞪视他:“我是看你可怜才肯答应,你不要得寸进尺!” 江原掀开被子:“它们也很可怜!” 我觉得身下异样,低头一看,才发现江原的身体与我贴在一起,立时觉得脸上有火苗腾起来,夹紧了两腿,用力把他推远。 江原坏笑:“这么多天忙于军务不能脱身,你也很想我。” 我直起眼:“你再敢说一句,我把你踢到床下去!” 江原笑着抱住我:“既然你累了,我们就改天再做罢。” “谁说我累?” “原来你不累,那……” “滚开!” 在床上一阵翻腾争斗,我终于卷着被子把江原赶下床,擦擦发根上渗出的细汗,重新躺回去。江原穿着里衣摸回床边,安安稳稳地平躺下来,老实了许多。 过了一会,他扯回一角棉被盖在身上,又固执地把我圈进怀里。 我闭着眼,懒得跟他再计较,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宇文念要被封为幽州王,这么说你这燕王的地盘要少掉一半了?没想到你会这么大方。” 江原哼了一声:“你的宇文阿干告诉你的罢?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父皇不想眼看着宇文念在河西坐大,又不能起兵围剿,那样会失去所有外族人的信任,只能采取这样的权宜之计。幽州虽然也算鲜卑人的故地,但经我经营多年,已然归化中原,日后收回就容易得多了。” “那河西呢?就算派新的郡守管辖,那里的鲜卑人却只认宇文念。” 江原贪婪地吻我的脖根:“只要我们善待宇文念,宇文念又拥护我们,还有你的宇文阿干继续爱慕你,河西就会非常平稳地交到我们手里。” 我咬牙:“你又利用我!” 江原一笑:“我又没害你。再说你白认了个阿干,不好么?” “好,很好!”我发狠,“等回了洛阳我天天去找他,你到时不要冒酸水!” “随你,”江原打个呵欠,“只要不假戏真做,我一定多多支持……” 他抱着我,不多时进入梦乡。我长长舒一口气,觉得心里平静很多,便也靠着他睡了。 宇文灵殊果然一早就离开了长安,宇文念却与次子摩罗留下来整顿军队。按照与魏军约定,三万鲜卑军人只能留下五千名作为宇文念亲卫,其余人要混编入魏军中。至于投降的几十万赵军,则只要选择入平民籍,便可获得数十亩田地与一定数量的钱财。 赵国所在的关中土地原本十分肥沃,但由于连年用兵,男丁几乎被抽尽,许多良田因为灌溉、耕耘不及时而变成了荒芜的盐碱滩。田地减少,又造成收成欠佳,百姓不但自己温饱困难,更加交不起官府捐税,纷纷投军寻找出路。如此恶性循环,又得不到喘息机会,造成国力一日日衰弱,许多兵将只靠着一腔热血勉强支撑罢了。如今赵国不复存在,多数人都纷纷解甲归田,只求能回家娶妻生子,过上几年平安日子。 经过艰难的谈判,鉴于两国所出兵力差别,魏越两国终于达成协议:赵国十五郡二百余县,以蓝田为界,魏国据蓝田以北河西、陇西、狄道、扶风、京兆等等九郡,南越据蓝田以南六郡。 八百里秦川瓜分完毕,魏国立刻派官员前往各地任职,重新划分土地,分配给当地百姓耕种。江德很快颁下圣旨,昭告当地百姓,免除关中五年徭役,当年赋税只交五分之一,以后三年减半。由朝廷拨专饷修葺水渠、河道,保障田地灌溉。圣旨一出,在各地逃难的流民听说消息,也都涌回家乡认领田地。 虞世宁、薛延年作为第一批返回魏国的前军大将,负责把长安皇宫的所有古董及典籍档案运往洛阳,由于数量众多,原本运送粮食的缁车都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赵国的旧臣们都被聚集在偏殿里,看见皇宫宝物一车车拉出宫门,不少人失声痛哭。 我想起自己当年也做过同样的事,那时动用了数百条大小船只,沿水路从成都一直运到建康。那年我十九岁,心情被父皇的嘉许所带来的喜悦占据着,只觉得蜀川的旧臣鬼哭狼嚎得惹人厌烦,没有闲暇听出其中的悲痛欲绝与声声控诉。 现在我看着这些亡国的大臣,耳中听着他们悔恨的哭声,才突然发现,灭亡一个国家是怎样一件残忍的事。而作为灭亡了别人国家的人,需要承受多少人的泪水与诅咒!以前我只想着建功立业,不知不觉中洋洋自得,喜爱战场驰骋,笑傲群雄。现在一切成空,我又是为何而战?难道只是为了宣告,我赵彦还是个有价值的活人么? 函谷关一役,我找回了过去的自己。可是这自己却好像失了罗盘的海船,只知凭着风力在既有的方向上航行,却不知道该驶向何处。 我看看旁边的江原,为了找回昔日荣耀,我帮助他完成一次次攻赵战役,可是回到洛阳以后呢?我可以亲近他,却不想成为他夺位的工具,即使帮助他,也不想成为他的附庸或党羽。那个时候,我该坚持什么,又该放弃什么?如果找不到志向所在,我便只能迷惘糊涂地过下去。赵彦永远只是天御府的凌悦,即使真实的身世被人知晓,也不过沦为诸人野心下的祭品罢了。 江原察觉我的目光,转过来低声道:“你想起当年蜀川之灭了么?我想今日的场景,应该不亚于那时罢?” 我看他一眼:“你心里没有觉得沉重么?面对这么多人的亡国之痛,你就不怕有人复仇么?” 江原轻笑着道:“怎么,你又触景伤情?这些人算什么,他们没有你想象的那般高尚,不过是在追悼失去的荣华富贵!你不见普通百姓们听说减免徭役赋税后有多喜悦?”他想了下,又道,“或许其中会有几个忠肝义胆的人,不过他们此时最仇恨的大概不是我。” 他视线落在陈显身上,我顺着他目光看去,后者正冷冷看着那些旧臣痛哭,脸上是惯常的鄙夷神色,只是眉间阴郁更重,仿佛排解不开的心事凝结在那里。 江原对燕骑军下令:“过去把那些赵国大臣拖到内院,告诉他们谁再哭就去见陈熠!” 燕骑士们走到偏殿,把旧臣们一个个押向另一座封闭的庭院。有个大臣突然在人群里看见陈显,声嘶力竭地骂道:“陈显,陈显!你卖国求荣,不得好死!” 燕骑士喝止道:“闭嘴!” 他还在不住地骂着“叛徒!”声音尖利刺耳。 包括魏军一边的将领们都把目光集中到陈显身上,有人同情,也有人轻视。 陈显对这些目光视而不见,大步走过去,揪住那人衣领:“你敢再说一遍?” 那人也算有些骨气,“呸”地一口吐向陈显:“无耻叛徒!” 陈显转头避过,一把将他双脚悬空提起来,那人面色苍白:“陈显,你有种就杀死我!” 陈显鄙夷冷笑道:“有种的都殉国了,你既然还活着,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狗叫?老子在战场上玩命的时候,你们这帮兔崽子只会在朝堂上瞎叫,如今,还是只会瞎叫!杀你?脏了我的手!”他猛然将那人扔到地上,高傲地抬头,“老子宁愿将来下十八层地狱,也不愿跟你们这群狗东西在一层!” 第73章 何慰平生(下) 那名大臣面色由苍白转为绛红,只是怨恨地看他,却再说不出话来,由着燕骑士将他从地上拖起。终于,所有赵国旧臣都被陆续关入院中,陈显走到江原面前,翻眼看他:“燕王殿下,地也分了,人也收了,该运走的东西一件未漏,往后的事也用不到陈某人操心了罢?” 江原风度翩翩地微笑,像个文人雅士:“多亏陈将军襄助,一切交接才能如此顺利,听说长安有座最出名的岐凤酒楼,善烹各类关中美味,本王想请陈将军赏光,略尽答谢之意,不知可否?” 陈显锐利的眼睛盯住他,面上浮起一丝讥诮:“燕王的邀请,陈某怎么拒绝得了?大半个关中都在你手上!” 我看着江原,一时也猜不透他的意图。只见江原笑着击掌:“好!陈将军痛快!那便请将军随燕骑军先走一步如何?本王这边还有一些微末小事处理,只怕你等得不耐烦。” 陈显嘲弄地笑:“无妨,陈某现在是客随主便!”他干脆地转身,很快走得不见人影。 北魏将领们都轻蔑地“嘁”了一声。李恭时低声道:“什么了不起?一双眼睛像是长在天上,瞧谁都白多黑少。不过是早做了爬墙的,现在倒自以为比谁都金贵!” 乔云也冷笑:“如此人物,也能与我等同列!若是投降便可富贵,大家都去倒戈岂不容易得多?何时陈显敢离开燕骑单独出现,看我不先劈了他!” 两人的话引得其余人一阵哄闹,直到发现江原的目光,才稍稍收敛起来。 江原面色沉静:“都别在这里闲谈了,虞世宁开拔之后,我军兵力骤然减去一半。诸位既然负责看守皇宫,就要随时警惕动乱发生,尤其注意陈昂与后宫嫔妃的安全,朝中没有下旨之前,不能使一人受损。” 众人立刻住了嘴,各自散去执行自己的职责。江原单独叫住乔云,冷冷地注视他好一会,直到乔云有些尴尬地道:“殿下,末将知罪……” 江原面色稍缓,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函谷一战,你的军队受创最重,所以对陈显芥蒂颇深。但没有陈显归顺,我们会失去更多的精锐兵力,希望你为大局着想,不要意气用事!你还年轻,我不想看到自己帐下最有前途的少年将军,因为这种事犯下大错。” 乔云低头道:“是!末将明白。” 江原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对我道:“你看到了,我的人尚且如此,陈显的处境之危险可想而知。” 我长长叹了一声:“听说长安城的百姓都在骂他,街上的小儿也不断编出歌谣取笑他,最倨傲的人,却沦落到最为人不齿的境地,世事何其荒唐,又何其无奈?” 江原眉峰微耸:“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司马景那种地步,但此人实在不逊于司马景。大丈夫做事但求问心无愧,何须计较外人蜚短流长?” 我摇头反对:“几人能做到真的无愧?其实最难面对的还是自己。倘若司马景不死,陈熠不死,陈显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甘愿遭受这样的境地么?” 江原扳过我:“如果那样,落败的就是我,你愿意看着我死?” 我眸子微微一颤,原来很多事无论怎样选择,都是一样残酷,区别只在成就了不同的人。 江原用力掐我的腰:“凌悦,你又在犯傻了,已经赢了,何必那么多感慨。”他吩咐身后的燕九备马前往岐凤楼,又转头问我,“你去么?不去的话可以四处逛逛,你还没仔细游览过长安城罢?叫上裴潜那小畜生也可以。” 我被他掐得火气上来,瞟他一眼道:“我现在很多事情没有想透,懒得跟你争论。不过殿下这话奇怪,何时下官去何处游玩也要你关心了?还是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需要瞒着?” 江原边笑边跨上乌弦:“并没有,我只是觉得凌祭酒近来喜欢触景伤情,怕你旧病复发。” 我哼了一声:“殿下多虑了,下官还没那么脆弱。”抓过白羽的缰绳,飞身上马,“我倒要去看看燕王殿下玩什么把戏!” 江原暧昧地凑过来:“我怎么能瞒你。其实是因为陈显陈氏嫡系皇族的身份太特殊,不能像宇文念那般委以重职,可他才能出众,若就此闲置,终觉有些遗憾。因此我才想找个机会与他叙谈一番,期望可以摈弃前嫌,坦诚相待,找一个双方都接受的方式共事。” 我被他前一句话弄得直想作呕,恨不得抽他两下,可终于还是忍不住把注意放在后面的话上,挑眉道:“你搜刮人才也不用这样不遗余力罢!陈显这样狂傲,怎么可能甘心归顺你?我看他宁愿从此浪迹山林,也不会受你摆布。” 江原伸手捏捏我的下巴:“连这样傲气的人都可以在我府里任职,为什么他不行?陈显还有三头六臂不成?” 我打掉他的手,怒道:“江原,你不要逼我砍你!” 江原得意地看着我笑了好一阵,终于正色道:“陈显不能归隐,一旦离开魏国庇护,谁都可以将他千刀万剐。他必须有官职,哪怕是虚位,否则必死无疑。” 我很是唾弃他那股没来由的自信,冷冷道,“你以为他在乎?” 江原沉思片刻:“陈显此时不见容于任何一方,要留住他确实很难,不过必要时,我会让他不得不留下!” 我们纵马奔出宫门,行上皇宫前宽阔的御街,一路来到江原口中那座著名的“岐凤”酒楼门前。只见大厅里早已热闹非凡,多数是魏国军人在厅中做客,桌上酒肴丰盛,不时夹杂士兵们的酒令声。我与江原上了二楼的雅间,却意外发现雅间中已经摆了五六个酒坛,除陈显之外,早已坐了另一位客人。 他见到江原立刻站起来,脸上露出与江原十分相似的笑容:“大哥,小弟也来凑凑热闹,你不会介意吧?” 江原看看他:“你的军队早把咸阳翻得底朝天了罢!也该收敛收敛了。” 江进嘿嘿笑道:“瞧大哥说的,小弟怎么也不敢独吞,早就留了一份给你,已经让人运过来了。刚收到父皇的旨意,叫我这两天就回京,小弟正打算来跟你辞行,不想半路遇到了陈显将军。——小弟对陈将军可是仰慕已久啊。” 陈显讥笑地在一边端着杯子:“不敢,韩王真是抬举,陈某倒由衷佩服韩王这挖地三尺的功力,想必这次收获比燕王还多。” 江进爽快地走过去跟他碰杯,哈哈笑道:“陈将军说笑了,小王不过给皇兄打打下手,怎么能比得过皇兄!”他又惊奇地转头,“大哥,你怎么还站着?今日你是主席,我们都是陪客,来来来,请上座!”他把江原推到上方,笑着把我向后拉一把,“凌悦,坐我身边罢!” 我扫了坐席一眼,微笑道:“席中都是贵人,怎好同坐,下官职务中既然沾了个‘酒’字,我只在一边管着斟酒便好。” 江原与江进都未来得及表示意见,陈显已经道:“有贵人相伴,又有美人作陪,我陈显何其幸哉!不如先敬诸位一杯!”说罢仰头先喝光了一杯酒。 江进竖起拇指,笑道:“好酒量,好胆量!”眼睛瞟了瞟江原,又笑眯眯地看了看我,也跟着喝光。 江原眼角扫过江进,只将酒碗略沾了一沾,对陈显道:“今日这席中没有上下,不分主宾,陈将军随意就好。本王请你来,除了表示谢意,还想问一句:既然一切已尘埃落定,陈将军如何为自己日后打算?” “打算?”陈显笑起来,“我孤家寡人一个,有什么好打算的?” 江原正色道:“陈将军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数千万关中百姓好好打算,你了解关中形势,也有能力为他们造福。本王当日在酒席上的话并非虚言,只要你留在朝中,日后我们同殿为臣,并肩沙场,岂不是平生快事?” 陈显斜着眼睛看向我,无所顾忌地笑道:“燕王,你不要乐得搞错了对象!这位,才是你要携手并肩的佳人,陈某皮糙肉厚,无福消受啊!” 江进拍腿大笑:“陈将军!我敬你!” 我抽了下嘴角:“陈将军,你是跟在下有仇么?” “对,我跟你有仇!”陈显敛低了声音,突然欺到我身前,锐利的眼神直像要把人穿透,“陈某恨的是当初因为这张迷惑人的脸,轻视了它背后的才智;更恨中计后爱才心起,一念之差,没有痛下杀手,以至于后患无穷!”他口中浓重的酒气喷到我跟前,眼睛红得充血,不知是悲还是怒,“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让司马景至死无言!难道传言不假,你是南越凌王?” 江进“哈”地一笑,显得既是惊诧又是好笑:“陈将军,你已经醉了么?这话锋转得太快啊!”他看我一眼,捧腹大笑,“南越凌王?居然是我家皇兄的宝贝凌悦?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陈显也嘲讽地大笑:“韩王,你不信么?如果是曾灭过蜀川的越凌王与燕王联手,我才算输得服气!也不枉司马景一生英名!否则,我定割下他的脑袋,拿到司马景坟前祭拜!” 江进止了笑,面色渐渐发冷,他再看我一眼:“我曾发誓,有生之年定要取越凌王的性命,以雪我兵败之耻!你若真是越凌王,那很好。”他突然出手,挥掌向我头顶落下。 我闪身一躲,左手横格,右手两指飞速点向他手腕穴道。江进手腕微翻,改抓向我胸口。我手臂下沉,将他按住:“韩王殿下,难道你也醉了么?” 江进冷笑一声:“武功突然如此精进,你从何处得来?”回手抽剑,猛然刺来。 “胡闹!”江原一伸脚踢掉江进的长剑,冷冷道,“滚出去!” 江进大怒:“大哥,你是不是鬼迷心窍!难道你一点都不怀疑?就算是真的,你也要护着他么?”江原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拉出门去,两人的脚步声一直延续到楼下。 陈显若无其事地拎起一坛酒,仰面浇到自己嘴里。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陈将军,何时知道了我的身份?” 陈显哼笑:“不算早,就在那日的酒宴之上!宋然不是你最得力的部下么?这样想来,你此刻的境遇也比我好不了多少!同是他人眼中钉,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举起酒坛,“来吧!” 我笑了一下:“陈将军这算是最后一搏么?利用江进对越凌王的恨意,挑拨他们兄弟的关系。” 陈显仰头嗤笑:“到此境地,我还搏得起来?我只想确定一下自己的推断,顺便让一直藏头藏尾的越凌王露露脸罢了!只是就算明白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想想这天下真乱得可以!” 我摇了摇手中酒杯:“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令人费解的事,怎么也想不明白。就如我此刻在这里,一半是为人,却不知道另一半是为了什么。” “确实费解!”陈显又灌了一口酒,酒水沿着蓬乱的须发滴落,他嘲笑我道,“就像我不知道越凌王长得像个水汪汪的美人,暗地里却一肚子坏水!可以在万人丛中杀人,却喜欢偎在别人怀里!自己国家呆不下去,还要帮着别人打江山,可笑!” 我也冷笑:“陈将军呢?自以为比谁都精明,却被别人骗出了函谷关,丢掉关中屏障。从来比谁都高傲,却干出叛国这样卑劣的勾当,遭到万人唾骂!我看你活着没什么趣味,死了也要灰飞烟灭才算合适!” 陈显大笑:“你说的对!可老子就是偏要活着!活着听他们骂,看他们能不能骂死老子!老子还要活着监视魏国的兔崽子们,谁敢欺压我关中百姓,我陈显第一个跳出来踩死他们!包括你那道貌岸然的燕王!”他乘着酒兴瞪我,“你呢?我看你也该死了。呸!活这么窝囊,老子都替你丢人!” 我淡淡地笑:“我哪里该死?我长得好看,武艺又高,灭了一个国家又灭一个国家,哪点不比你强?你都没死,我为什么要去死?” 陈显笑得喘不过气来:“屌!真面目!果然是真面目!老子就猜越凌王会这样无耻!”他扔掉酒坛,仰面躺在地上,“我不会再告诉别人,不过我猜你也瞒不过多久了,你很快会再次名扬天下,那个时候,骂你的人会比我多,哈哈!老子等着看那一天!”他笑着笑着,渐渐睡着,安稳得像睡在自家的床榻上。 我叹一口气,自己斟满酒,突然想到,陈显这样的狂傲不羁,却最终难消一股意气不平。 江原推门进来,看见地上的陈显,轻哼了一声:“来人!把陈显抬到中军,本王亲自等他醒来!”就见燕九带了几个燕骑士进来,把陈显抬下了楼。 我看看他:“韩王呢?” 江原神情严肃起来:“你知道他今日来做什么?” 我想了想:“果然是来杀陈显?” 江原点头:“不过陈显警惕性很高,江进一直没找到机会。直到刚才,我发现不对,才他把赶了出去,原来他已经在酒楼周围埋伏了神箭手。如果酒楼里不能下手,便要趁他出门放冷箭。” “陈显已经众叛亲离,杀掉他又有什么用?” 江原冷笑:“这次攻打赵国,谁最没得到好处,就对谁有用!麟儿虽然被封为秦王,却不可能真的治辖关中,一切还要靠天御府。陈显为赵人不容,又对北赵国情势最为熟悉,正可物尽其用,可是有人偏偏希望我们接管不力,好让关中大乱!” 我沉默片刻:“我忘了晋王,原来仇恨和过节不算什么,利益冲突才是最难逾越的屏障。”我微微抬头,“你呢?回到洛阳之后,你要怎么做?也要开始变本加厉追逐利益么?” 第74章 物事两非(上) 江原盘腿在桌边坐下,自己斟满了一杯酒,却又放下,静静道:“你何时觉得我在追逐利益?” 我眯起眼:“燕王殿下,你是夜路走多了不觉黑罢?” 江原笑了笑:“这世上多得是不择手段追求权势的人,我不会和他们有什么区别,甚至我比他们更想站在权力的顶端。只有你自己,才是异数。”他饮尽杯中的酒,隔着桌子倾身过来,伸出手指,沿着我面颊轮廓摩挲,“凌悦,其实你不是不会,只是太懒、太傻。听我的,拿出在战场上的三分精力,为你自己想一想,不要那么无所谓。” “你才又懒又傻。”我偏头躲开,抬眼看他,“你究竟要说什么?” 江原微笑着收回手指:“自古无数名将,他们在战场上难逢敌手,可是不得善终,最后国破家亡。为什么?” “朝臣倾轧,君王失策,只为私利,不为家国。” “不对,”江原敛起笑容,肃然道,“因为那些名将眼中,只有家国,不徇私利。” 我反问:“难道不为私利,一心为国家社稷着想,有错?” “没有错。” “那——” 江原打断我,继续道:“可是你想过么?其实一心为国的人最无情。因为他们一腔报国热血,眼中只有大义,没有私情私利,所以往往会因公废私,久而久之,众叛亲离。司马景在民间声望如此之高,为什么朝中却没有几个人肯追随他,反而千方百计陷他死地?因为他只为国家着想,损害了很多人的利益。” 我怔了一会,喃喃自语:“因公废私,众叛亲离……如果是这种道理,岂不令人心寒?” 江原语气有些冷酷:“试问天下多少人不为私利?本来就是这种道理。我倒是希望所有人都舍己为公,可惜永远不能。像司马景,像你,已经将报国做到了极致,结果却未必如意。” 我静默片刻,慢慢道:“你是说,我不能只靠军功立足,还要追求自己的私利,并且让身周人分享这些利益?” 江原一笑:“只要你肯,会有真正志同道合的人追随你;也总有一些人因为相同的利益跟你走到一起,与你共荣共损,所以即使为了自己,他们也会拼命维护你。”他盯住我,眼神深邃,“你现在武功已经恢复,军功也有了,何不继续在朝中寻求支撑?那个时候,没有人再能轻易摆布你。” 我抿了抿唇,低声道:“我不是没有想过,换一种方式,重新开始。认了我亲生母亲,认了你父皇,也认了你,可是——” “嘘……”江原突然示意我噤声,我看着他轻轻推开面前的矮桌,有些不明所以,正要再问,身子忽然一歪,被江原圈进怀里。 我冷不防心脏停了半跳,莫名了好一会,反应过来:“你怎么抽我的坐席!” 江原把手臂环在我胸口,一脚踢开旁边的酒坛,低笑道:“咱们中原早就没有跪坐的习惯了,你还坐得如此规矩,难道不累么?” 我忍不住冲他翻白眼:“谢了!我小时候练过打坐,一天一夜都可以!” 江原好像听不见我的话,只是沉醉地看我。我被他看得有些紧张,正要起身,江原的嘴唇落下来,深深压在我的唇上。我只来得及“唔”了一声,便被他俯身推到地上。江原的舌尖轻轻滑进来,手指摸向身下,不住挑弄着我。 我被他弄得气息有些纷乱,反口咬他的脖颈,门外传来燕七的声音:“殿下,宋将军求见。” 江原若无其事:“请他进来。” 我全身剧震,猛地翻身将他推离,站起来冷冷道:“你故意耍我?” 江原看看我,笑了一声:“脸色红得很好看。” 门开了,宋然立在门口,看了我们许久:“在下是否打搅了两位?” 我僵硬地站在当地,只觉面颊尚在发烫,却不知如何面对他。 江原这才慢慢站起来,笑道:“哪里,原来宋将军也在此间吃酒,请坐。” 宋然并不就坐,冷淡的目光扫过我,落在江原身上:“不用了,在下得知燕王在此,只是顺路来问一句,不知燕王殿下何时能将归属南越的六郡户籍档案交由我们保管?” 江原表情诧异:“如何?那些不是该在各郡的官府档案中么?交接之后,凡是属于南越的郡县,我和韩王的军队都未惊动,这一点宋将军可以去追查。” 宋然沉沉道:“燕王殿下身为皇子,应该比在下更清楚,郡县中保存的只是副本,正本全在皇宫之中。燕王如今推说不知,岂不是欲盖弥彰?” 江原面不改色地笑道:“非是本王推脱,各国有各国的规矩。比如本王掌管的幽冀两郡,所有户籍便只在官府中保存,从未有上交朝廷备案的先例。” 宋然不为所动:“既然燕王殿下并不清楚,那便让在下亲自查看一番,也免得上面追究起来,说我们做事的思虑不周,更免得事情闹大,让皇上以为你们魏王有不臣之心。” 江原嘴角弯起:“宋将军言重了,我父王对皇上忠心可鉴,否则又怎会将爱女嫁于你们凌王。这样吧,既然宋将军一定说北赵皇宫中藏有档案,那便随我去查看吴记室誊录的清单,或有疏漏也未可知。” 宋然唇线紧绷,简短道:“好。” 江原拉我退了半步,微笑道:“宋将军请先行,本王与凌祭酒自当跟从。” 我望向宋然,他肩头微微地动了一下,转头迈出门。 进驻长安以后,江原并没有把中军行辕设在北赵皇宫,包括自己与帐下谋士的住处、办理公务的机构,都安置在皇宫西侧的东宫里。 宋然骑在一匹四蹄雪白的高大黑马上,身边跟了十多名护卫,一路沉默。我有些想不明白,既然他只有一个人,却去酒楼与谁对坐? 来到东宫,江原喊来燕十:“去问问吴记室誊抄的皇宫物品清册在何处,其中有无现已归属南越的郡县户籍档案。” 燕十去了一会,回报道:“吴记室被田大人临时差遣,回洛阳呈报军功册了,临时负责掌管清册的张参军说并不记得其中有这类档案。” 江原问道:“杜司马呢?” 燕十为难道:“杜大人身体不适,刚喝过药,大概还在休息。” 江原干脆道:“那就把所有清册全部搬来,给宋将军过目。” 过了不久,一本本清册小山般堆满了大殿的长案,足有三尺之高。江原微笑道:“宋将军,这是全部清册,请仔细过目。本王还有一位重要客人,恕我不能奉陪了,有何需要,只管吩咐。” 宋然平静道:“多谢。在下需要殿下一位得力下属,以便随时相询,不知道凌祭酒能不能留下?” 我眸子不由一颤,江原看看我:“凌祭酒只管军务,并不熟悉这些琐事。” 宋然僵硬道:“无妨。” 江原又提议道:“不如本王命人把张参军叫来?” 宋然看向我,深沉的眸子第一次与我对视:“凌祭酒,可以留下么?” 我心里一阵刺痛,十年并肩,物是人非,他居然还可以如此波澜不惊地与我相对,原来我从来都不曾了解他。 我嘴边有些涩然,笑着回看他,用淡淡的语气道:“宋将军既然开口,小人自该留下,不周处还请谅解。” 江原伸手按上我的肩膀:“既然宋将军执意要他作陪,本王先要说一句丑话,凌祭酒大病初愈,请你不要过分为难他,若有丝毫闪失,本王绝不会罢休。” 宋然眉间隐约有一丝动摇:“请燕王放心。” 江原冷冷一笑,转身出门。 宋然坐下来,开始翻看案上的册子,我慢慢走过去,从对面拿过另一本册子。为了保密起见,侍卫都在门外,大殿中只有我们两人,显得十分空旷,就连翻动书页的声音也清脆可闻。宋然埋着头,一本又一本地翻看,并不开口,也并不看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亲自一本本过目,他应该能猜到,即使里面真的有什么档案记载,也早已被江原运出了长安。 我再一次叫来门外侍从,换去壶中冷掉的茶水,不记得已经是第几壶,只看见夕阳的余光从窗棂透进来,将房中的一切染上金黄的光晕。我隔着摇摇欲坠的书册向对面望去,宋然的面容被黯淡的光线清晰地勾勒出来,他比以前要瘦,专注的神情却还跟以前一样。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平静得让人忍不住产生错觉,好像一切都不曾改变。 宋然将手里的册子放到一边,再拿一本时,目光与我相触,他手臂僵住。成山的书册哗然倒塌,打进我的怀里,又滑落在地。我急忙伸臂扶住另一堆,又弯腰去拾地上的书册,这时,耳边忽然有个几不可闻的声音传来:“你……好么?” 我颤抖了一下,抬起头,书案上已经再无阻挡,对面的人眸子带了几分关切,却比冷漠更像讽刺。我淡淡地笑:“宋大哥,时至今日,你还想听到什么回答。你都看到了,是不是要我亲口对你说一声‘我很好’,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过下去?” 宋然握紧了手中的书册,低低道:“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听到殿下再叫我一声‘宋大哥’。” 第75章 物事两非(中) 我自嘲地笑:“旧习难改罢了,宋大哥还不是依旧叫我殿下?虽然我早已不是什么殿下。” 宋然沉默片刻,缓慢地吐字,好像每一个字都无比珍重:“属下心里,殿下永远是殿下。” “可是宋大哥再不是那个宋大哥。” 宋然垂下眼睑:“近来经常想起幼年时候,与殿下一同背书、习武、贪玩的情景。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我咬住唇,笑道:“还提这些做什么,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宋然停了一停,续道:“还记得当年攻下蜀川最后一座城池,殿下骑在燕骝身上,银甲灿烂耀眼,与我相对而笑。总觉得人生得意时,莫过如此。” 我站起来,怀里的书册纷纷掉在地上:“如果宋大哥只是为了叙旧,那恕我不再作陪。如果你想听一句回答,我可以告诉你:我很好,没有死,也没有废了武功。你可以安心回南越,继续当你的大将军,以后还可以做上将军,没有人再压在你的头上与你争功。” 宋然也站起来,好像迟疑了很久,终于道:“殿下准备何时回南越?” 我笑了笑:“我不会再回去,你如果不放心,还可以再射我一箭,看我能不能再次躲过。” 宋然听到我的话,全身微微一颤,静静别过脸道:“我知道自己这样做,最对不起的就是殿下。其实比起现在,我情愿在殿下身边做一辈子的副帅,笑傲沙场,生死追随。” 我笑得酸涩:“好一个生死相随。宋大哥真是比谁都明白哪句话更能刺痛我。如果能重新选择,我宁愿从不认识你,至少这样,那一箭穿身的时候,还可以坦然接受。” 宋然一动不动地立在我对面:“属下愧对殿下的信任,辜负殿下的情谊,自知纵死难偿万一。” 我讥笑道:“说什么偿还,你又拿什么偿还?我失去了最信任的朋友,失去这么多年的信念,你怎么偿还?” 宋然很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永远冷静的声音里有了一丝颤抖:“我明白,一箭射出,再没有回头的可能。但却从没想过,事情会演变到这种地步,连皇上也要置你死地。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殿下已经不在了,忽然发现,什么都不再有意义。恨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他微微咬牙,好像要把什么用力挡住,“那日在战场上,看到殿下张弓射来。落马的时候,我在自私地想,若是这样死了,就不用如此日日煎熬,活在对殿下的愧疚与想念里。” 我神色一变,看见他额角隐约的一点新痕,背过身去:“去年此时,你一箭断情,如今我还你一箭,从此两不相欠罢。回去转告赵誊,我在这里,如果他有本事,尽管派人来杀我。” 宋然笑了一声,除了很小的时候,我几乎没听到过宋然的笑声,他高兴时从来只是微笑,我不知道,原来有人可以笑得这样空洞。 他轻轻道:“怎么可以不亏欠?殿下自己九死一生,却终究对我手下留情;宋然本应报答殿下赤诚相待,却将你伤得最狠,怎么可能不亏欠?”他又空空地笑,“至于赵誊,我永远不会转告他,他永远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你的消息。” “为什么?”我苦涩道,“你已经投靠赵誊,难道不该与他同进退?还是你以为,现在说出这样的话,我还会傻得相信?” 宋然越过地上纷乱的书册,走到我面前:“我不敢奢求殿下相信,殿下现在好好地站在这里,已是上天对我的眷顾。” 我涩然笑道:“过去我也曾想,如果当初就那么糊涂地死在南越,那才是老天对我的眷顾。” 宋然默然良久:“燕王,似乎对你很好。” “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殿下,是为了他留下么?” “也许吧。” 宋然低声道:“他的心机很重,野心很大,你……不会是他的对手。” 我淡淡道:“可是他从没害过我。” 宋然定定地看着我,他的手握得很紧,紧得像要将自己关节捏碎:“总有一天,我会把南越的皇位交到你的手上。” 我心中一震,抬头看向他,宋然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好像他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我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遍:“你在说什么?” 宋然慢慢道:“这大概是我唯一能补偿你的。” 我不由心中发凉:“你的意思是,背叛了我以后,将来还要背叛太子?宋大哥,你要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上将军之位还不能满足你,你最终要的竟是权倾朝野?” 大殿外突然有什么声音响起,好像风卷起的枝叶打在门窗上。宋然面色一沉,飞速抢出殿外,只见四周已是光线晦暗,寥寥三两个侍卫雕像般站在通向走廊的一面。一切静得出奇,只有门槛外一粒小石块骨碌碌滚过,停在宋然的脚下。 宋然向头顶上方望了望,口中唿哨两声,院外的护卫立刻出声回应。宋然快步走出院门,扫了一眼集合的护卫:“怎么少了一人?” 护卫们默然。 宋然厉声又问:“谁刚才不在?李崎呢?” 一名护卫小声道:“李崎刚才说去小解……” 宋然冷冷道:“本将军令,李崎涉嫌通敌,即刻将他捉拿归案!” 护卫们全都大惊失色,宋然用不容置疑的声音道:“他应该没有走远,现在就出城!”等到护卫们鱼贯离开,他转过头看我,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温度,“殿下,你愿意跟属下出城么?我……还有一件东西要还给殿下。” 我看着他,淡淡地笑:“你真的是还我东西,不是骗我出去灭口?” 宋然手臂动了一下,似乎想做些什么,却最终克制住自己,沉沉地一声叹息。他拉过自己的坐骑:“既然如此,我会代殿下保管,直到殿下取走的那一天。” 我一把扯住他的缰绳,不出声地看他许久,冷冷道:“我跟你去,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告诉我你真实的目的!” 宋然偏过头,眸子里是深深的痛苦:“好。” “我去牵马。” 宋然拉住我,皱眉道:“来不及了。” 他有力的手臂放在我的腰间,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轻轻将我举到自己的马鞍上。接着他飞身上马,用力把马腹一夹,黑色的骏马如暮色里一朵无声的轻云,驶上东宫大殿之间的甬道。 燕九正带着几名燕骑士迎面走来,见到我急喊:“凌祭酒,你去做什么?”他转眼又看清楚我身后的宋然,“你怎么跟宋将军一起?” 他问话之时,座下的马已经将他抛到后面,我只得远远回头道:“告诉殿下,我出城一趟!” 燕九焦急跟在马后跑了几步,远远大喊:“凌祭酒,不可……” 燕九的声音好像被从中间截住,再也听不清晰,眨眼间马匹已经冲出东宫,在长安宽阔的街道上驰骋。宋然手臂从后面伸过来,扯住缰绳,他的怀抱像以前一样宽厚,我垂着双手,说不清的滋味翻来覆去地搅着。风声过耳,吹来一阵柳树发芽的气息,好像江南永远沉浸在暖风里的那种清香。 我喃喃道:“秦淮河边的桃花都开了罢。” 过了很久,宋然道:“我来的时候,已经开了,现在怕是都谢了。” “是么?我以为这时江边还有些轻寒。” “殿下身在北方的缘故,大概想象不到江南的天气。” 我笑了一下:“才离开一年,原来已经忘了很多东西。” 宋然握住缰绳的手一颤,不再说话。 新月如勾,挂在长安城外墨色的天际上,惨淡的月色下,十几名骑马的南越护卫紧紧地围住一人一骑。那人揪着缰绳来回走动,似乎在寻找突破口。宋然按住辔头,与我一同跳下马。那人转眼看见宋然,高声道:“宋将军,你是什么意思?我李崎何处得罪了你?” 宋然按住腰间重剑,冷冷站在圈外:“你暗中通敌,罪当问斩。” 李崎愤怒起来:“宋然!你不要含血喷人!心怀不轨的人是你!我亲耳听到——” 宋然一声低喝,周围的护卫听命向他攻去,李崎匆忙应战,一柄刀砍中他的肩头。李崎惨叫一声,断断续续叫道:“宋然,你不要以为杀了我便瞒得过去!我今日才知,原,原来——” 又一刀砍在他的背上,李崎踉跄几步,他狂怒着指向周围的护卫:“你们还不明白!宋然投靠太子是假,图谋篡位是真!” 听了他的话,十几名护卫俱是微微一惊,刀势不由放缓,宋然喝道:“手下容情,罪同叛逆!” 护卫们再度上前,刀尖几乎同时扎入李崎的身体,又狠狠拔出,而后,他们无声地后退,似乎在等待李崎自己跌倒。李崎一手拄刀,气喘吁吁地站在中央,没有聚焦的眼睛扫过周围。突然,他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怨毒地大笑:“原来他才是真的凌王!你为了他要图谋皇位!太子殿下如此厚待你,你却还要反咬一口!” 宋然拔剑出鞘,上前一剑砍飞了李崎的右臂,冷冷道:“你父亲李袁在地下等你。” 李崎嘴中喷出大口的鲜血,用尽最后一分气力,咬牙切齿道:“原来我父亲是被你害死!宋然……你这条喂不熟的狗!”他像一截枯朽的木头,慢慢倾倒在黄土地上,眼睛睁得很大,最后生息全无。 南越护卫们勃然变色,他们神情恐惧地看向我,好像半夜中看到了恶鬼。 宋然冷淡道:“害怕么?当日密林伏击,也有各位的一份功劳。” 人群中死一般沉寂,那些南越护卫紧张莫名地盯着宋然手里的剑,看着他慢慢走向他们,剑尖的血一滴滴尽数没入剑身。终于有人大叫:“宋然,你别忘了,当日你也在其中!射出致命一箭的是你!不是我们!” 宋然垂着眼眸,声音冰冷:“不用你们提醒,谁做的谁来还,所以你们必须死。” 那人颤声道:“宋然,当初你自愿投靠,太子殿下也待你不薄,为何出尔反尔?” 宋然冷冷与那人对视:“我没有出尔反尔,至今我都在为帮助太子殿下登上皇位尽心竭力,毫无倦怠。” 那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你……” 宋然向前直刺,手中沉重的青铜长剑穿过那人的胸膛,那名护卫的胸口立刻被鲜血染红。其余人醒悟过来,相互间交换一下眼色,同时向他击去。 宋然面色始终沉静,身形沉稳得像一尊磐石,只见到他身周人影攒动,幻化出一道道灰色模糊的影子。长剑肆虐,飞溅的鲜血在月色下反射着淡淡残酷的光芒。 终于,他停下,周围是散落的肢体。他收起剑向我走来。身上却没有一点打斗过的痕迹。我伸指抹去溅到腮边的一滴血,淡淡道:“灭口灭的差不多了,下一个轮到我了么?” 宋然嘴唇猛地颤了几下,忽然用力将我抱住,好像怕我消失似的,不住地收紧手臂。 我冷冷将他推离:“说罢,你做这一切的用意何在?” 第76章 物事两非(下) 宋然小心地拉住的我手,默默把一件东西按进我的手心。 我低头看去,那是一块通体碧绿的玉佩,在月光下透出莹润的光泽,玉佩两面各刻有一条栩栩如生的青龙,与我当日系在燕骝身上的一模一样。我握着玉佩,温润的感觉仿佛是因为带了他的体温。 好一会,宋然开口,语调里带着些微的落寞:“其实我一直带在身上,只是不愿就此放手,好像一旦还给你,就彻底与过去断了联系。” 我默然片刻,忽地抬起头来,冷冷笑道:“何必自欺欺人,从那日开始,你难道不是早已经做好了斩断一切准备?”我紧紧握住手里的玉佩,“你告诉我,这玉佩怎么会到你的手里?你与魏国的晋王又有什么联系?” 宋然把目光移向地上的尸体:“殿下从何处猜到?” 我嘲讽地笑:“不巧,晋王在自己的骑射场举行演武比赛,把燕骝当作战利品牵出来炫耀,我由此知道,劫杀我的流砂会成员原来是晋王府杀手假扮。我原以为这玉佩已经随燕骝一起被晋王所得,不料却在你的手里,这难道不能说明,你与晋王有所勾结?——千万不要告诉我你是不小心捡到,那个时候我的手指不听使唤,打成了死结,如果这样你还能捡到,我会大笑的。” 宋然崩紧了唇,缓缓道:“殿下所料不错,燕骝是我亲手送与晋王,为了取得他的信任。” 我哼了一声:“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晋王的伏击会与你同时进行,巧合得离谱!宋大哥,我越来越不知道你是谁了。” 宋然身体晃动了一下,低低道:“没有,我不知道晋王的行动,以为那是太子不相信我,安排了另一拨人马伏击在前。后来搜寻你时,才发现是晋王的人所为。当时燕骝自动循着气味来到我的身边,被许多人一眼认出,我抢过去骑在燕骝身上,假装借燕骝寻找你,把他们引到远处。后来寻不到你,太子的亲信李袁与晋王的人反而互相产生了兴趣,双方都有意利用对方巩固地位,便以燕骝作为贺礼,达成了合作的意向。” 我觉得震惊:“荒唐!” 宋然静静道:“南越如今就是一江浑水,各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打算。” “你呢?”我冷冷地问,“你要的是什么?” 宋然面色开始变得苍白:“殿下真的要知道?” “对,我要知道,虽然知道了也不能再改变什么。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不曾想要我的性命,那便告诉我,为什么有那一箭?为什么投靠了太子,又可以轻易背叛?” 夜幕下,宋然越发苍白的面孔,仿佛带了一抹沉寂的幽蓝,他出神地望着远处:“我从没有告诉殿下,从我幼年开始,便经常在夜里被同样的噩梦惊醒。那个梦里有男人、女人,也有老人、孩子,他们都在哭叫,一切都是红色,漫天的火光,满地的鲜血。一群人闯来,像对待牲畜一般砍断男人们的脖子,在幼儿面前强暴着他们母亲的身体。他们理直气壮地大笑:叛徒!罪有应得!” 我想起过去与宋然同榻而眠,偶尔在半夜醒来,经常看见他一动不动地拥被而坐。动容道:“那些人,是谁?” 宋然静静道:“是我的家人。” 我不由一惊:“怎么会?”只知道宋然父母早逝,宋师承从小将他收养在身边,却不知道他的父母家人是被以这种残忍的方式杀害。 宋然低低续道:“六岁那年,我的亲生父亲因为通敌卖国之罪被处极刑,家资全没,九族株连。因为是叛国重罪,行刑时连尸首都没有保全,碎尸万段,抛入荒野。他的家人被宣旨的官兵当场处决,连上刑场的资格都没有。” 我醒悟过来:“郑京,你是郑京的儿子?” 宋然表情淡然:“殿下现在知道了,南越最为臭名昭著的人,他是我的亲生父亲。而我,是那个家族唯一逃脱而幸存的人。” 我沉默许久:“宋师承知道么?” “是义父利用自己的职权将我偷偷救走,后来谎称是家乡亲戚的孤儿,将我认作义子。”宋然微微转头,“可惜,我如今同样对不起他。义父以为我什么都不清楚,也忘记了过去,可是他不知道,那一幕早已深深烙进我的脑中。我忘不了那场吞没了一切的大火,还有伴随而来的那场屠杀。” 他握紧腰间剑柄,又回复了冷淡的语调:“小时候,我的确什么都不明白,甚至连父亲的名字都记不起。可是随着不断长大,我渐渐明白过来。为了找回真相,我竭尽所能接触军中谍报。等到知道了所有的始末,我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荒谬的道路上,我在为仇人尽忠,我在为这个满手鲜血的人拼命。” 我禁不住全身一震:“难道……” 宋然语声清冷:“殿下可知道,有一种人,明明为国尽忠,却永远没有被人所知的机会,甚至在遭人非议之时,不能为自己作一声辩解。 三十多年前,我父亲奉先皇之命潜入北魏,为朝廷收集各类情报。过了几年,两国开战,父亲随魏军镇守扬州,继续往南越传递军情。后来扬州大捷,一年后父亲秘密回到南越,本想就此隐姓埋名,却不料被人揭发通敌卖国。那时先皇已崩,父亲无法证实当年在魏国任职是奉朝廷之命,由此被判极刑。” 宋然目光寒冷起来,“可是不论如何难以证实,有一个人完全知道父亲的底细,他非但没有站出来说话,还令他万劫不复!”他缓缓转头看我,“殿下,那个人就是当今陛下,你的父皇。” 我只觉心头一阵彻骨冷意扩散开来,好像要被什么东西击倒:“所以你要报仇,你背叛我,投靠太子,都是为了报仇。” 宋然低声道:“是,我不能让父亲一生蒙尘,祖辈数代的清誉从此毁去。我必须扶植新君,为这么多含冤而死的人昭雪。也让赵焕尝到被亲子夺权,痛不欲生的滋味。” 我轻轻闭上眼,觉得眼角有些湿润。国事家仇,何去何从?原来他是为此射我一箭,从此走上不归路么?舍弃亲情友情,攀附权势,最终只是为了在掌控全局之时,恢复祖辈父辈乃至多少代人的清白之身? 宋然的声音苍凉而苦涩:“南越对我来说就是一座人间地狱,充斥着血腥绝望。我痛恨这个国家,更恨赵氏皇族。唯独每次想到殿下,才觉得这世上还有一点值得留恋。最后作出决定之时,我说服自己,只要保住你的性命,报仇之后,自然便将一切归还给你。那时父亲冤屈得伸,你要杀我替父兄报仇,我绝没有半分不甘。这样想着,我心里会坦然一些,哪知却等来了你的死讯,我追悔莫及。” 我紧咬住嘴唇,嘴边有淡淡的腥味:“现在知道我没有死,你可以继续走下去,太子是个好靠山,不用你怎么劝告,他就会自动夺位的。只是你不要想着再把皇位交给我,我不要,永远不要。” 宋然停了好一会:“殿下真的要放弃么?” 我抬头笑道:“宋大哥,多谢你告诉我真相,我原本对你有些怨意,如今总算可以释然了。既然我们各自都寻到自己的位置,那就不要再去改变。若是将来太子继位,便让他为你的亲人平反,然后好好辅佐罢。父皇曾经做过许多狠心的事,也许真的应该得到报应,只求你不要伤他性命。” 宋然低声道:“我答应殿下。” 我握了握手中的玉佩,淡淡道:“哪个人身上没有背负一段辛酸,宋大哥,我何尝不想念过去的时光,何尝不愿回去?只是不能再回头。不回头就可以继续走,也许总有一天会圆满。” 宋然深沉的眸子中似有一抹水光闪过,他上前一步,再度将我拥在怀里。这一次他的动作很轻,轻得只能用皮肤感觉他的存在,他的手放在我的背上,微微发颤。我知道,那里有一个茶碗大的疤痕,已经愈合,却消不掉怪异的颜色,只要深深地按,便能摸到突出的肩骨。 “这里,疼么?” 我摇了下头:“它提醒我,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永远不在了。” 宋然痛楚道:“若你不是赵焕的儿子,而我也不是罪臣的后代,也许我们不会走到这一步。” 黑夜里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远远的一声冷笑传来:“他本来便不是赵焕的儿子!” 第77章 前路维艰(上) 夜很深,声音传得很远,马蹄声踏碎了夜空的宁静。 我猛然转过身,一弯细弱的月光徒劳地映向地面,却迟迟照不见人影。 宋然面色微沉,将手放在剑柄上,盯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他的神情有些复杂,有怀疑,更有警惕。 过了一会,江原从夜幕里渐渐显现,黑色的马,黑色的衣装,身后披风像融进夜色里的翅膀。他跃下乌弦,朝这边走来。我凝视着他,不知道方才的对话被他听到了多少。 江原看我一眼,嘴角似笑非笑,似乎并不急着将话挑开,只向宋然道:“宋将军,怎么不留下一起喝酒?本王与陈显将军对饮甚欢,没有你参与,总觉得遗憾。” 宋然冷冷道:“宋某有急事在身,没有向燕王殿下告辞,万望海涵。” 江原笑道:“宋将军公务繁忙,本王十分理解。不过宋将军不说一声就将我的属下掠到城外,那又是何用意?如果本王不及时赶来,你是不是都要带他过江了?” 宋然僵冷地道:“就算在下要带他离开,也不需燕王殿下准许。” 江原若有所思地扫视着地上的狼藉:“宋将军,你真是令本王吃惊。白天刚刚提醒本王不要对南越有不臣之心,夜里就亲自动手,把自己人屠杀得干干净净,果然人心难测。是什么样的仇恨令你这样对待他们?” 宋然神色不动:“宋某的私事与你无关,燕王殿下也不必拐弯抹角。这里没有别人,你屏息良久不使人发觉,听到了什么,又要说什么,不妨一并道来。” 江原不屑地嗤了一声,:“宋将军,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王可没有偷听什么。否则你们在亡赵东宫相聚之时,我尽可安排耳目加以监视,宋将军要想不告而辞,未必走得这样容易!”他神色一转,又悠然笑道,“不过,怪只怪本王耳力太好,骑马赶来之时,恰巧听到宋将军自承罪臣之后,又见地上这般精彩,于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宋然面色冰冷:“燕王殿下不妨试试看,你我同时出现在这里,别人是相信你,还是相信在下。” 江原笑起来:“宋将军说得很对!而且本王神通广大,就算不出城,今日这杀人的罪名也担定了。不过我唯独放过了宋将军,实在是因为爱才心切。”他不着痕迹地将我拉到身边,“假若你同本王合作,我们各取所需,本王可以暂不追究你引诱我凌祭酒的事。” 我不觉唾弃地看他一眼,远远站开。 宋然目光随着我动了一动,仍旧冷淡道:“燕王殿下的雄心昭然若揭,与你合作的后果如何,在下还可以预料。你尽可以散布流言,说我心怀不轨,宋某在对岸等着你。” 江原不带温度地笑:“宋将军果然有气魄!不过对着最信任自己的挚友放箭,不知是什么气魄?” 宋然神色一变,低沉道:“这是我与他的恩怨,不劳燕王质问。” 江原嘴角浮起笑容:“可惜现在你的作为已经超出了本王的忍耐范围,私相授受,军中大忌!宋将军若要追昔抚今,先把这身官服脱了再说。” 宋然紧抿住唇线:“燕王若有意为难,宋某奉陪。” 江原不留情面地讥笑:“宋将军南越栋梁,本王怎么敢为难?方才你一句话如此真情流露,连本王都不免有几分感动,差点便要劝说凌祭酒与你破镜重圆了。”他又看向我,假装露出为难的表情,“可是你箭法太准,本王真怕哪一日我这傻乎乎的表弟又被你射中,那样本王岂不是痛不欲生?” 宋然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江原充满恶意地笑:“宋将军,本王不得不惋惜地告诉你,凌悦是我姑母离散多年的骨肉,并非南越皇帝的亲生儿子,倒是赵焕正要千方百计除掉他。你非但复仇选错了入手对象,还帮了仇人的忙。” 宋然慢慢转头看我,声音有些发颤:“殿下……” 我咬了咬嘴唇,知道江原终是不肯罢休,他只是在找合适的机会罢了。我不忍去看宋然眼中深沉的刺痛与震惊,突然转头打断江原:“燕骑士带了多少?” 江原眼神凌厉地看我:“你问这个做什么?宋将军可以杀了属下与你私会,本王难道还会带自己人来搅事?” 我面无表情地把手伸进他的怀里,掏出那只很小的犀角,放在在嘴边吹起。尖利的声音响彻四野,果然很快有无数马蹄声向这边飞驰而来。 江原嘴角抽动一下,狠狠把犀角夺回。我淡淡看他一眼,然后走到宋然面前,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宋大哥,如今,只能感叹造化弄人罢。” 宋然僵硬得像失去了行动能力。他直直站在地上,听到我的声音,前后摇晃了一下,最后深深地叹息。那叹息好像来自心灵最深处,带着长长不绝的尾音。 我轻轻抽出剑道:“宋大哥,我可以刺你一下么?” 宋然只是看我,他的眼眸深远而空旷,好像痛到极处,却流不出泪的那种无奈。好像有太多种伤痛,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出哪一个最值得悲伤。 流采在月下淌出一道水光,我剑尖轻指,刺入他的肩头,转头喝道:“燕九,殿下有命,护送宋将军回营!” 燕九与燕飞等人正呆呆地看向我,似乎还在为我的行为而震惊。他们甚至忘了询问江原,立时便策马聚拢过来。我扯一下燕九的马缰,燕九俯身下,我在他耳边道:“让南越人以为你们在追杀他。” 燕九目中疑惑,却还是驱马走到宋然面前:“宋将军。” 宋然静静回头,跨上自己的坐骑,燕骑士们随在他身后,一同绝尘而去。 走罢,走罢!我看着他背影,无声地道,再见不是陌路,便是敌人。 “黑乎乎一片,还看得见什么?” 我回头,江原双臂抱在胸前,凉凉地笑:“凌悦,把燕王的位子让给你坐好不好?” 我不理睬他,径自往回走,江原一把抓住我,沉声道:“不许露出那种表情!他差一点便将你射死,你还要救他!轻轻刺那一剑算什么?你情愿南越人栽赃到我头上,只想着不让他受到怀疑。” 我转开目光:“只有这一次,让他平安回到南越。” “一次?以后你还会不可避免遇到更多南越人,难道每个人都给他一次机会?” 我抬眼看他:“燕王殿下,你刚才不出声阻止,现在找我算哪门帐?有气不要撒到我头上。” “还不是为你,为你那点留恋!”江原咬牙冷笑,“可是凌悦,这不代表我就高尚得没有一点愤怒。看到属于我的人对别人如此深情款款,恋恋不舍,难道我会高兴?” 我沉下脸:“殿下,小心的措辞,我不是你的私有物。如果你觉得刚才所为是对我的恩赐,以后我不敢再要。” 江原更用力地抓紧我,带着怒意道:“我以为你知道,结果你一点都不能让我信任。” 我哼笑一声,扬起脸:“我也以为你知道,可是你同样令人失望!” 江原冷笑:“何不去找宋大哥,他能令你心满意足,死也死得无怨无悔!” 我被他戳中痛处,怒气也窜上来:“江原,你不要胡说八道!” 江原讥笑道:“肯叫我名字了?我还以为你已经被宋大哥勾得魂飞天外,马上要回去统领全局呢,凌王殿下!” 我不觉一怔,缓慢地看他:“你也终于忍不住了?不再将我单纯当作凌悦,或者你的属下?” 江原冷笑道:“不用说,你我早已心知肚明!” “你要把我的身份公之于众?” “如果没有今夜,我也许还会藏在自己心里。” “好,”我冷然道,“迟早的事,的确不用再假装互不知情,以后我们相处起来会更坦然。” “当然会。”江原冷冷看着我,目中有危险的闪光。 我转身向大路上走,没有坐骑,自然只有这样走回去。 “凌悦。”江原忽然沉沉叫我,我不由身形一顿,便觉腰间一痛,已经被点中穴道,向地上软倒。 江原面色沉冷,一把揽住我的腰,跃上乌弦,缰绳轻抖,已经箭一般冲出去。 我瞪圆了眼,又吃惊又憋气:“你?” 江原冷冰冰地低头看我,面容在颠簸中乱成重叠的幻影,他突然咬住我的唇,舌尖凶狠地侵入。我无处倚靠,只有被他的手臂托住,不住地向上迎合。他手指沿着脊背摸到衣领,狠狠向下扒去,衣服很快褪到腰间,露出光裸的皮肤。 我勉强凝住气息,想要冲开穴道,江原却不肯给我机会。他一边激烈地吻我,一边抬起我双腿,嗤地一声,拉掉了所有衣物。我觉得心脏在狂跳,我想要大骂,可是发不出声音。失去理智般的纠缠,狂奔的战马,这一切如此似曾相识。 他不住地吻我,抚摸我,好像永远没有满足的尽头。终于,江原放开我。我向后仰头,剧烈地咳嗽,喉咙窒息得胀痛。前面是长安雄伟高大的城门,江原用他的金丝披风裹住我,不发一言地朝卫兵扔下令牌,瞬间穿过了城门。 江原冷笑:“凌王殿下,我真的十分想你,叫着这个尊号跟你亲热,大概更有趣味。” 我紧紧咬住牙关,恨声道:“你,你!” 回到东宫寝殿,他把我扔到榻上,十分用力。他开始在我身上四处蹂躏,疯狂得好像要把每一处都据为己有。我止不住地喘息,凝聚不起的内息窜入四肢百骸,大颗的汗珠从肌肤中涌出,不断顺着身体滚落。 江原不肯容情,他将我抱起,分开我的双腿,狠狠进入。 我目眦欲裂,咬破了嘴唇。我不知道这感觉是痛还是别的,激荡中,身体空洞无依,整个世界颠倒,仿佛就要跌入万丈悬崖。也许果然如江原说的,什么都不可靠,只有自己争取来的利益才可靠。 不知过了多久,江原停下来静静地看我。他不说话,眼中没有了怒意,却也没有什么别的表情。 他轻轻地把我放回榻上,在我腰间推按。一阵酸麻的感觉过后,他道:“穴道解开了。” 我—丝不挂地躺着,不动,也不愿再说话。江原深深蹙眉:“凌悦,也许我很自私,想全部占有你,无法忍受你心里有别人的影子。越凌王的事,就当一句玩笑罢。” 我冷淡地笑:“我不知道,原来越凌王可以增加你的情趣,那么以前看我在你面前犯傻,你也一定十分得意。” 江原沉默了一会:“是我口不择言。” 我冷漠地翻身,微微蜷起身子,背对他道:“我警告你,宋然的身世十分敏感,一旦被人所知,性命不保。你不要惟利是图,如果对他用反间计,我会千方百计阻止你。” 江原声调立刻阴沉下来:“你这是故意做给我看么?” 我冷笑:“我为什么做给你看?我心里有谁就想保护谁,不做给任何人看。江原,你这个禽兽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第78章 前路维艰(中) 江原伸手摸上我的脊背,顺着臀线打圈,凉声道:“凌王殿下,如此诱人的身体,我看都看不够,怎么舍得走开?” 我闭上眼,勉强压住怒气:“很好,很好。你就在那里看,觉得不够过瘾,还可以将我拉到外面,对所有人说,越凌王赵彦赤身露体地诱惑你!这样是不是更觉得快意?” 江原一把扳过我的身子,将我拉起来:“这是你说的,别以为我做不出来!” 我哼笑:“你当然做得出来。你还能随时点住我的穴道,因为我蠢得不会躲,避不开!不过燕王殿下,别把我对你的信任一手摧毁,别逼我跟你决裂。” 江原紧握住我的双肩,幽深的眸子似乎有一点触动,可是接下来他又冷笑:“宋然叫你去死,你更躲不开。如此一说,我还真要离你远点。免得你故人情深,哪一天与他里应外合,拿我去作祭品!” 我不由怒道:“闭嘴!” 江原冷冷看我:“不是么,凌王殿下?你我相识不过区区一年,哪里比得过你们二十年的相处?点点滴滴,定然铭刻心头。所以他即使害你,也不能让你忘情。而我,只是你临时栖身的地方,随时可以离开,也随时可以忘掉。” 我咬住下唇:“既然你这么认为,我无话可说。” 江原冰冷地笑:“是你在这么告诉我。”他突然捏起我的下巴,沉沉地低声道,“凌悦,我今夜强要了你的身体,你会不会因此永远记得?” “混账!”我不觉怒火中烧,想也不想,挥掌便向前击去。 “砰”地一声,双掌正中他胸口。 江原身体微震,扳住我肩头的手臂松了一松,露出极端愤怒的神情。他咬紧牙关,狠狠将我推倒,略一低头,两滴血珠从嘴角滚落,打在我身上。 我吃惊地抬头,这才发现他面容变得有些苍白,好像受了内伤的模样。我抓起他的手腕,只觉脉息纷乱,似乎与人有过一阵激烈的对抗。不由问:“你出城之前与谁比拼过内力?” 江原面色冷然,甩开我的手,一声不响地转身走出房门。 我怔了很久,低头看见自己皮肤上鲜红的血迹,伸指蘸了一点,心情复杂。 第二日醒来,我打了几个喷嚏,发现自己正胡乱睡在床铺上,棉被横七竖八地缠在身上,肩膀冻得冰凉。我听听周围动静,裹着被子跳下地,在房里到处翻,终于找出一套黑色便服。 衣服是江原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穿在身上。想着回自己卧房换下,于是慢腾腾迈出房门,顺着廊下石路走向偏院。 虽然步子缓慢,身下仍是传来极不舒服的感觉,还在台阶边不小心绊了一下。我懊恼地咒骂一声,低头扶住栏杆,一点点往下蹭。蹭到最后几级台阶的时候,心里开始觉得异样,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江原穿着平日的黑衣在不远处站住,视线落在我身上,面上有些漠然。 我脚步顿了一下,装做什么也没看见,继续走。 江原眉头微皱,却一样目不斜视,轻轻擦着我的衣摆走过,沉默地登上石阶。 我觉得身体不舒服的感觉更甚,又说不出哪里不对,鼻孔里哼了一声,加快了脚步。拐角处燕七风风火火地闯来,见了我道:“凌祭酒,你怎么还不去官署?杜司马说有很多文书等着你整理。明日程广将军就要进城换防,我们必须在他来之前做好准备。” 我诧异:“没人告诉我。” 燕七搔搔头,不经意间向大殿方向看了几眼:“这个,殿下那么着急出城找你,我还以为你会比谁都清楚呢。圣旨是昨天傍晚到的,程将军的手书深夜来到,好像都是皇上的意思。” 我略微转身,眼角的余光扫过石阶,那里已经不见了人影,于是回头道:“这么说河西宇文家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我们就要回洛阳了么?赵国的皇帝和大臣怎么处置?” 燕七点点头:“武佑绪将军一起留守,其余人都要回洛阳,也许等皇上封赏完毕再作安排吧,听说亡赵的皇族和大臣们也要押回洛阳。” 我眉毛挑了挑:“不会押他们回去做鬼罢?” 燕七仿佛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道:“凌祭酒可别乱猜。” 我盯着他道:“怎么,难道是真的?如果真是如此,燕王当初对陈显的承诺可就……” 燕七听到陈显的名字,变得有些生气:“那也不是殿下的错,难道还能抗旨么?陈显一个亡国旧臣,有什么可嚣张的,殿下已经对他够客气了,他却步步紧逼,还——” “嗯?” “还与殿下大打出手,好像把酒席当了战场似的!”燕七愤愤不平,“殿下亲自邀他去洛阳,他却目中无人地对殿下挑衅,说除非殿下答应保住那些人,否则绝不会离开长安一步,除非有种把他杀了!真以为自己还是皇族贵胄呢!” 我想起昨夜,不禁问:“他们拼过内功罢,为了什么?” 燕七叹气:“还不是殿下太过宽宏,为了让陈显答应回洛阳,一定让他心服。最后陈显提出比武,殿下立刻接受了。其实照我说,对这种得寸进尺的人,直接绑回去!” 我自语道:“原来如此……结果如何?陈显答应了么?” 燕七一时语塞:“凌祭酒……还是自己问殿下的好。”接着岔开话头道,“我怎么说起来没完了?可别让殿下怪罪。凌祭酒,你还是快去找杜司马罢!” 我问:“陈显现在何处?” 燕七想了一下:“我今早看见燕十从西门经过,或许被软禁在西门外的小院罢。”说着匆匆往石阶上跑。 我一路沉思着,来到西门外的那座庭院,刚要进去找陈显,却突然想起什么,毅然转身离开。谁知没走多远,陈显已经信步从里面走出来,并不像是受软禁的模样。 他手里拿了一本破旧的书本,嘴边挂着讥诮,明目张胆道:“凌王殿下,既然来了,为何过门而不入?难道怕我笑话你这笨拙的走路姿势么?” 我干笑:“听说陈将军昨夜比武一败涂地,我本想前来探视,转念又想,你此刻定是羞于见人,这才临时改变主意。人说知耻近乎勇,看来陈将军并不知耻,倒不知道近的什么?” 陈显怪笑:“陈某向来不知耻,否则两眼一闭,双脚一蹬,管他南北东西!昨天怨你家燕王自己心神不宁,陈某虽然胜之不武,却还是要算作胜了。” 我笑道:“那么今日我们再比一场如何?如果我胜,陈将军便答应去洛阳。” 陈显哼笑:“陈某宁愿在这里化灰化土,却不想去洛阳那个鬼地方!” 我也笑:“可是如今长安也不是原来的长安城,日后要归新封秦王辖治,陈将军赖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 陈显翻着白眼打量我:“我不知道凌王爱为他人做嫁衣,陈某去不去洛阳,关你什么屌事!燕王的怀抱就算温柔,难道值得你一次又一次为他出力?” 我笑了一声:“陈将军未免高看在下,谁说我为燕王?他求的是他的权位,我却还在为自己的生存如履薄冰。你不是也说过么?我们此时的处境并没什么不同。” 陈显拿眼角看我一会,哼道:“你的话我只能信一小半,当日函谷关初见,你便喜欢这种本真半假的花样。如今知道了你的来历,陈某若再疏于防范,就是彻头彻尾的蠢蛋!” 我微笑道:“过去是敌,现在为友,岂能混为一谈?” 陈显甩一下手里破烂的书本:“呸!谁跟你是友?说罢,你有什么企图?这里四下无人,也不用怕人偷耳。” 我目光微闪:“我在拉拢陈将军,难道你看不出?” 陈显仰面大笑,突然拿书脊点了点我的下巴,凑近我道:“凌王殿下,虽然你是个美人,可不代表谁都能被你迷住。” 我冷然一笑,飞速抬手,擒向他臂弯曲池穴,同时左脚勾向他下盘。眼看就要制住他穴道,陈显手中书本横推,“啪”地与我手掌相交,接着迅速后退。古旧的书本被真气撕扯开来,碎片纷飞。 陈显表情开始变得严肃:“你非要与我比试不可?” 我嘴角微微弯起:“陈将军,我知道你昨夜消耗精力颇多,今天一定不是我的对手。” 陈显吐口唾沫:“屌!你是要乘人之危了?” 我笑道:“陈将军知道,我比你更加无耻,如果有机会乘人之危,为什么不省省力气?有个燕骑士说得好,强行绑你去洛阳,才是最简单的办法。” 陈显眼珠子翻得更白:“凌王,我看燕王把你滋润得脑袋都化掉了罢?如果我是你,此刻应该想的是如何东山再起!” “如果你是我,此时想不想拉拢一个第三方的势力,以帮助自己重新掌握一切?”我看向陈显,轻轻一笑,“燕王要收服你的心,我却只想与你互借一分力量。” 陈显嗤笑:“凌王,陈某现在朝不保夕,眼下只在长安盯住新来的那个程广便够了,没心情理会你的花花肠子。想发展势力,不如多拿出点精神满足燕王,你情我愿,不是更加惬意?” 我微笑道:“陈将军不要妄自菲薄,更不用如此醋意盎然。燕王若不是对你情有独钟,怎么会毫不犹豫答应你的要求,又在不慎失利后仍然等待将军回心转意?” 陈显狂笑:“难道陈某近来命犯桃花,两位殿下都对我情有独钟不成?怎么一个个都来纠缠不清!” 第79章 前路维艰(下) 我抿唇笑道:“陈将军,你就不想去洛阳看看,将来辖治关中的秦王究竟如何行事?说不定一见之后,那位秦王也会对你钟情不已,那时将军要照看关中百姓,会比今日容易得多。” 陈显又狠呸一声:“什么秦王,一个小鬼罢了!最终还不是由燕王操纵?老子已经够招人烦,儿子也不会是好东西!” 我摇头:“魏国朝中人尽皆知,世子与燕王的关系极为疏远,并不肯事事听从父亲的教导,反而与韩王异常亲厚。韩王争功的厉害你也看到了,若是世子受了韩王蛊惑,将来长安也如咸阳一般被搜刮一空,那也不无可能。” 陈显锐利的目光终于直视我:“越凌王的意思是?” 我笑笑:“我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陈将军在长安根基已失,徒劳坚守,没有实际用处。” 陈显挑眉:“到了洛阳就有了?” 我正色回道:“起码在适当的时候,我可以站出来支持陈将军。” 陈显重新大笑起来,边笑边转身:“得了!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今日打不过你,这才是真的!” 我在他身后追问:“陈将军答应了?” 陈显拿眼白对我:“有厚颜无耻的凌王殿下相逼,陈某还不如风度些,成全一下燕王的苦心。” 我瞪着他的背影,半天回不过神。费了半天唇舌,他居然跑去投靠江原,难道这便是有没有既得权势的区别? 陈显临进门时突然回头,看见我的神情,讥笑着揶揄我:“美人儿,多亏你的提点。陈某差点便没想到,眼下燕王以贤明示人,我退一步答应去洛阳,看似远离关中,实际却更容易影响魏国对关中的策略。”他仰头摆出个向往的表情,“嗯,共聚洛阳,看来陈某与二位殿下真是情缘难了啊,哈哈哈哈……”说罢大摇大摆进了小院,狂笑声很长时间还在半空回荡。 我嘴角不由有些抽搐,朝路边的碎石狠踢一脚,转向魏军设立的临时官署。 攻下长安后,原是赵国太子接待宾客的正殿被用来处理军务,随军的文官谋士们平日都在此处办公。因为我经常草拟燕王中军发布的各种命令,所以被分离到侧殿,单独与司马杜长龄一处。 当我走进侧殿,杜长龄果然已经早早在案前埋头忙碌,察觉我进来,只随手向下首的位子示意,淡淡道:“凌祭酒,来得晚了些。” 我笑笑,坐到自己书案前,随口道:“司马大人,听闻亡赵的皇族和降臣都要前往洛阳,不知道会以什么形式随军?” 杜长龄抬起头来正欲答话,目光落在我身上,微微一怔,旋即又垂下眼,淡然道:“殿下已有安排,既不会当他们贵宾,也不会让他们乘坐囚车。毕竟赵国死而不僵,赵人的脸面还是要照顾。” 我见他爱搭不理,便没再多问,从堆积如山的文书顶上拿下一本公文。自从江原夜袭宇文念以后,杜长龄便对我露出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他此刻的冷淡并不让我惊讶。一问一答之后,大殿里便像往常一样安静得不像话。 忙到接近午时,正当我推开一堆处理好的文书,打算离开案前歇息一阵,却听见杜长龄低低的声音传来:“凌祭酒,尽管事先早有预感,我还是觉得低估了你。” 我有些讶异地回身:“杜司马,你是指近来军中说我能胜过许多成名武将的传言么?” 杜长龄仍是看着案上文书,淡淡道:“我从未怀疑过凌祭酒的才能。” 我更是莫名:“那杜司马觉得低估了下官什么?” 杜长龄将视线抬起,有些冷然:“凌祭酒在殿下身边的影响力超乎了在下想象。比起评价凌祭酒的才能,凌祭酒凭借美色承欢于燕王的传闻,似乎更引人注目。” 我尴尬地笑了笑:“未敢问杜司马看法?” 杜长龄看看我身上穿的便服:“分桃断袖,实已有之。” 我道:“那又如何?” 反而是杜长龄有些意外,好一会才道:“在下原本以为,凌祭酒总会有些分寸,当以大业为重,不致扰乱殿下。” 我笑道:“杜司马,你在担心什么?即使下官愚笨,燕王殿下也并非不懂分寸的人。难道你相信我如传言一般,在拿什么媚上之术蛊惑他?” 杜长龄冷淡道:“不想凌祭酒如此坦率,在下无意对你诋毁,只是人言可畏,凌祭酒既然得殿下另眼相待,难道不该以殿下前途为重?” 我不觉面色微沉:“杜司马,这些话换了别人来说,下官说不定早就拂袖而去了。他对谁施以青眼,做出什么举动,不是下官教唆所致,也不需下官为之收拾。在你心中也许只有燕王殿下最重,可是别人便活该都是附庸之物么?我并非不在意燕王的前程,却不该被如此告诫。” 杜长龄面上泛起些病态的苍白,久久不再说话。我也意识到自己突然被问起这类事,仓促应对间言语未免莽撞,有些不自在地重新坐回案前,移过剩下的公文专心整理。 殿中的气氛似乎更加异常,沉闷得雷雨到来前的天气,原本便难以启齿的话题自然就此中断。 黄昏时分,有小兵来转达江原的口令,命七品以上文职官员,除了军咨祭酒留下主持未尽事务,其余人都到主帅帐中议事。听到江原明显疏远的命令,杜长龄并没有放下心来的表现,只是一声不响地出了大殿,似乎不愿再与我多费口舌。 这一晚我在自己卧房中睡,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江原的衣服远远甩开。自己抱着棉被躺下,却一直难以入睡。脑中总是浮现出当日燕飞背地嘲笑过我的话,想了几遍,不甘心地咬牙蒙住头。 大将军程广果然带领手下军队一大便早进城,由于事先没有布告,搞得长安百姓一阵恐慌。总算安顿下来后,江原设宴亲自为程广和他的部将接风。如此一番周折,等到江原的军队撤离长安,已经到了午后。 临近清明时节,天气渐渐转热,长安城外的天空被乌云覆盖,显得阴郁沉闷。黑色的魏国军队在原本属于赵国的土地上行进着,一眼望去,前后都是绵延不绝的魏军旗帜,带着胜利昂扬的姿态。 江原一身毫不张扬的青灰色猎装,沉默地骑在马上,阴郁得像头顶的天色,好像方才在酒宴上谈笑风生的根本不是他。我骑着白羽走在最后,与其他随行的文武官员远远拉开距离,几乎混进燕骑营的队伍里。 天色愈来愈阴沉,大军仿佛被一顶灰色穹庐盖住,看不清首尾在何处。队伍前的燕十经验丰富地抬头望了望天:“看这天气,怕是要下雨了。” 旁边的燕飞抹一把汗,摘下头盔挑在枪尖上,笑道:“下雨好啊,再不下就热死了。” 果然行不多久,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接着耳边由远及近,传来滚滚的轻雷声。燕十脱口道:“不好,是雷雨!兄弟们要注意了!” 燕飞笑着接口:“娘的!要是在回家路上被雷劈死,那可真是千古奇冤了!” 裴潜忍不住插嘴:“闪电那么高,哪里就会劈死人?” 燕飞呵呵怪笑:“你小子,进了燕骑营也不改名,小心雷电打下来第一个烧焦你!” 裴潜皱眉道:“我已经改过一次名了,如果再改,将来离开燕骑营不是还要改回去?我听说许多燕骑营中做了将军的人,都会恢复原名。” 燕飞一个拳头砸在他脑壳上,冒火道:“臭小子,才进来没两天就想着爬高枝!先让老子修理修理你!” 裴潜一脸不服气地嚷:“你敢说自己不想?” 这么一嚷,引得附近的燕骑士纷纷向这边看,燕九燕十等资格较老的燕骑士都开始好笑地跟着问:“燕飞,你敢说自己不想做将军?” 燕飞涨红了脸,挺起手边的长枪:“单挑!不把这小狼崽子打得守规矩,老子就不叫燕飞!” “呦呦!”燕骑士中不但没人劝解,反而一片兴奋的起哄声。 裴潜也立刻把长枪握在手中,扬起头,一副谁怕谁的表情,拉住马缰后退几步,摆出策马前冲的架势。 眼看裴潜就要傻乎乎地迎战,我瞪一眼这帮无事生非的家伙,脚尖轻触马腹,飞快奔到裴潜身旁,伸手拉住他坐骑的辔头:喝道:“吁!” 裴潜一惊,身形晃了晃才坐稳:“你做什么?” “救你这小畜生的命!打之前先称称自己的斤两,真以为自己谁都比得过了?”我扯起裴潜的耳朵教训一通,转头对燕飞笑道,“裴潜不懂规矩,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再说你们当着燕王殿下的面胡闹,成何体统?” 燕飞这才收起兵器,哼道:“小崽子,看在凌祭酒面上先放过你,改日燕骑营特训若不合格,我让老大把你吊起来打!” “什么吊起来打?我们燕骑营何时有这种规矩?”一个异常严肃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燕飞吐了吐舌头,像蜗牛一样缓缓转身:“老……大,属下只是吓他一吓。” 他话音未落,却听燕九燕十等人都肃然道:“殿下!” 燕飞表情惊悚,迅速回身下马,单腿屈膝行礼,不敢再言语。 只见江原和燕骑军的总领燕一,正一前一后地骑马走近。江原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一遍燕骑军队伍,转头对燕一道:“万不可大意。尤其在关中境内,可能随时都有敌人偷袭。” 燕一严肃地点头,高声道:“雷雨降至,照常行军,所有人披上隔水油布,以防雷电!”他又逼近一步,眼睛盯着燕飞和裴潜,“行军途中不得私斗起哄,燕五、燕九、燕十,燕骑营若有人玩忽职守,唯你们三人是问!” 向来寡言的燕五有些无辜地看看其余两人,与他们一道领命,燕飞和裴潜也灰溜溜地退回队伍。燕一有意无意地看我一眼,抖开缰绳,继续向后面军队传令。 军队在缓缓前行,江原没有同燕一离开,却拨过马头,面容冷峻地挡住了我的去路,命道:“下马。” 我拢住马缰,抬眼看他,平淡地问:“殿下何事?不妨此地就说。” 又一道闪电亮起,雷声仿佛在头顶盘旋,几点雨滴急促地落下,带着些微凉意。江原目光幽深,语声却仍是冰冷:“凌祭酒,身份还未确认,已经超然于天御府之外了?” 我不愿告诉他自己行动不便,偏过头道:“殿下有令,属下自当催马去办。” 江原冷哼:“命你下马,听不到么?” 我僵硬地在马上坐直身子,略一咬牙,翻身滚下马鞍。下身还未痊愈的伤口一阵撕痛,我尽力掩饰住不适,冷冷仰起脸问:“殿下还有何吩咐?” 从这里向上看去,江原显得比平日高大,他居高临下地骑在马上,带着沉冷的目光面无表情地看我,冷漠又遥远,更像座雕琢精致的塑像。我微微眯起眼,忽然想,假若有一天他坐上皇位,享受万千人的朝拜之时,会不会也是这样的一副情景。那个时侯,我与他又当如何? 江原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很快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向行军队伍中喝道:“停!” 只见队伍中一辆篷车慢慢停了下来,那是乘坐杜长龄的车辆。我有些奇怪,现在能有什么军务要商议? 江原立刻下了马,两臂穿过腋我下,半拖半拽地带我走向马车。我随着他十分狼狈地迈步,下身被撕扯得更疼。 “你!” “闭嘴。” 雷声轻响,雨声渐渐密集,江原不由分说掀开车帘,将我抱进车里。杜长龄手里拿着半卷古书,正倚在车厢后侧的软垫上,表情十分惊讶。不等他开口,江原已经温和地对车中道:“长龄,外面雨下大了,你代我照顾一下凌祭酒,别让他四处乱跑。” 杜长龄仍然惊讶地看看我,又看看已经满身雨痕的江原,轻声道:“好。” 江原一笑:“长龄,你觉得身体怎样,车子颠得厉害么?” “多谢殿下记挂,臣很好。” 江原微笑着对杜长龄点头:“那就好,我去前面看看。”他正要放下车帘,视线与我相触,脸色却立刻再度阴沉,“凌祭酒,好好调养,日后本王还等着你来侍候!”说罢刷一声甩下帘布,身影消失在车外。 我立刻起身打开车窗,却见茫茫雨雾中,江原骑着乌弦,手里牵着白羽,已经渐行渐远。只得自己哼了一声,无奈地坐回车里,干笑着搭话:“司马大人,不会介意下官贸然打扰罢?” 杜长龄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听见我说话才缓缓收回目光,淡淡道:“殿下有命,无关打扰。” 我扯着嘴角笑道:“杜司马果然与殿下情谊深厚,即使如此厌恶下官,却答应得如此干脆,没有半句托辞。” 杜长龄轻看我一眼,拿起手里的书。看了一会,似乎看不进去,又放下,自言自语般悠悠地道:“我第一次在山里遇见殿下,就是这样一个雷雨天。那日他身上几乎全被雨水淋透,情绪比今日还要低落百倍罢。回想起来,殿下与皇上的关系也是从那时起开始疏远的。” 第80章 洛郊问鼎(上) 我有些意外,略带惊奇地看向杜长龄,他居然会对我说起自己与江原的往事。 杜长龄手指在书页上随意翻动,淡淡道:“凌祭酒何必惊讶,你入天御府将近一年,早已了解朝中形势。即使不知殿下与皇上之间的微妙处,也该从这次两国交锋中看出一二。” 我直言回道:“下官并非没有看出,皇上对燕王既重用又压制,一直矛盾得很,下官只是不解杜司马提起此事的用意。” 杜长龄动作一顿:“凌祭酒可知道我与殿下是如何相识的?” 我笑了笑:“愿听杜司马详述。” 杜长龄合上书页,缓缓道:“那正是燕王妃犯下通敌重罪之时。皇上执意将梁氏满门一律治罪,殿下竭力反对,想尽办法为王妃开脱。皇上大为震怒,下令收去他的兵权、停职家中、禁见任何官员,这是殿下从未受过的重罚。不少过去与梁家有过节的大臣,更在此时落井下石,一致要求废王妃、诛梁氏。到后来,甚至不知从何处传出流言,说殿下其实与梁家串通一气,意欲勾结外族图谋篡位。” 说到这里,他低声一叹,意味深长地看向我,“本来燕王十分受皇上信赖,几乎是公认的太子人选,经此一事,地位瞬间摇摇欲坠,艰难处境,无异四面楚歌。凌祭酒可能体会?” 我默默向窗外望了一眼:“我可以试着想象。” 杜长龄轻声续道:“我当时见到殿下,他只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弱冠少年,可是眼中却带着极不相称的成熟,除了衣衫狼狈,浑身找不到一点颓丧的影子。他好像对我的出现十分不悦,冷淡地询问过我的姓名住处,只说了一句“改日再来”便下山去了。直到后来我才发现,那是他至今唯一一次在外人面前显露自己的消沉。” 我撇了撇嘴:“他大概觉得很丢面子,恼羞成怒了。不过受挫后还这么嚣张,谁会知道他那是无助的表现?” 杜长龄也不由微笑:“殿下性格刚强,对自己要求极高。就像今天,若不是多年相处,我不会看出他其实心中焦虑。可是无论殿下自己如何表现,凌祭酒都该明白,他的处境一直都像八年前那般艰难。天御府力量在增长,其他皇子一样不甘其后,兼之皇上心意未决,很难预料结果如何。” 我沉思片刻,慢慢道:“杜司马的意思下官清楚了。你不希望燕王再如八年前一般被人抓住任何把柄,更怕他彻底失去皇上的信任。昨日杜司马提醒下官,关于我和燕王的事已经传开,或可,那么你认为我该当如何?在他面前彻底消失么?” 杜长龄一怔,接着淡淡道:“不,在下并非此意。殿下当初那样执意寻你,这些天来对你的态度更已超出常情,他怎会放你离去?我要说的是,凌祭酒才智武略过人,早已得皇上暗中关注,天御府必不是你长久容身之地。正因如此,我才越发担心。终有一日,凌祭酒对殿下的影响不会只存在于情绪与个别谋略之上。” 我再次惊异地看向他:“皇上在暗中注意我?” 杜长龄眼中一丝若有若无的犀利:“若没有皇上授意,田文良怎会对你特别关照?他的奏疏中曾有两处特别提到你的功绩,夸赞你的言行,据说皇上阅后十分赞赏,还对温相当面提起过你。” 我低头暗想:我为平遥公主之子的事,知道真相的只有师父一人。江原虽然怀疑,却一直没有证据。可是江德当日一见之下,便提出要在朝中为我安排职位,如今又特意留心,难道他已经确切知道了什么? 正待继续想下去,忽听杜长龄唤了一声:“凌祭酒?” 我抬起头来,见他正专注地看我,似乎在猜测我的心思,于是掩饰地一笑:“杜司马担心我会成为燕王的威胁罢?你放心,我不会受任何一方摆布。” 杜长龄仍是专注地看着我:“原来,凌祭酒早已心中有数,做好了离开天御府的准备。” 我淡淡地弯起唇角,盯着窗外时断时续的雨丝:“杜司马,有些事我现在不能向你解释,也不期望他人能理解。记得初入天御府时,杜司马曾劝我全心归附殿下,可是我从来没有照做。下官还是那一句话,燕王有他自己的志向,我也有自己的路途要走,至于同不同路,还要看日后而定,而这些却与我和他的私情无关。” 杜长龄听了表情惊讶,渐渐转为肃然,他沉默良久,终于道:“我想我听懂了,凌祭酒自始至终独立在外,不因安身之处而有所改变,即使面对的是殿下。” 我拿舌尖舔了舔唇角,不好意思地笑道:“对我来说,燕王的权势或许比别人大些,却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所以一遇大事便常常忘记尊卑之别。杜司马因此对我存有看法,抑或怀疑我的动机,下官很能理解。” 杜长龄淡然一笑:“函谷一战,我对你的主张总有微词;夜袭宇文念之后,也曾责怪你不顾殿下安危;乃至后来直言劝阻你与殿下私交,想必也令你十分不快。” 我笑着摇头:“杜司马对燕王殿下关切至深,自然时时处处为他安危着想,下官纵有不解处,后来也想得通了。” 杜长龄笑容仍是浅淡,他转开目光,视线落在角落的官印上:“殿下当年力劝我下山时,我确曾推辞过。于是有人说杜长龄在效颦孔明,自以为多次拒绝殿下,便显得高人一等。其实说起来可笑,我是在退缩,害怕一入朝堂,再也难以自拔,如今果然已经深陷其中。” 天空中忽然映出几道闪电,照进车里,划亮了杜长龄清淡的眉宇,那眉间恍惚有种误坠尘埃的无奈。我有些疑惑,只是不知如何开口询问。 却听他已转开话题道:“凌祭酒,记得去年冬至,你说自己心中已无志向,某今日听来,似乎你已解开心结。在下冒昧想问,凌祭酒如今的目标是什么,将来要走向何处?万一你与殿下道路相左,又会如何抉择?” 我明白他在试探,想了一想,诚挚道:“不瞒杜司马,我心中只有个模糊的想法,却始终未想清楚,所以对将来并不十分明确,也不知道是否会与燕王背道而驰。” 杜长龄一改温和,肃然又问:“那么凌祭酒对殿下的志向如何看待?” 我再想了想:“他要登上皇位,一统天下,雄心壮志确非常人可比。” “只是这些,殿下难道从未对你说过别的?”杜长龄追问。 我望望雨中缓缓行进的军队:“我看到这些。不管是招募贤士也好,攻打赵国也好,都不外乎为了这两件事。难道不对么?” 杜长龄面色微冷:“若是如此,其他任何一位皇子的志向都不会小于殿下,当今皇上一统天下的决心更是人尽皆知。凌祭酒以为,在下与天御府其他官员,都只是为了这个而效忠殿下么?” 我歉意地笑道:“下官没有藐视杜司马与众同僚的意思,燕王殿下沉稳睿智、知人善任,打起仗来没有屠城劫掠的嗜好,的确有他人所不及之处。” 杜长龄默然良久,低叹道:“凌祭酒,也许殿下自己不愿多说。但真正胸怀天下者,忧国忧民,故目光远大,且常存悲悯之心,与单纯争权夺利者本质不同。为实现目的,用一些非常手段,作一些牺牲,本就是无可避免。我虽不知道你在寻求什么,可是天下纷争已近百年,百姓早已不堪其苦,即使今上英明,仍不得不为筹集军饷而扰民。普天之下,谁不盼望将来吏治清明,安居乐业?” 我静静想了一会,突然觉得心头曾经迷惘纷杂的思绪中,似乎照进了一缕细小的微光。那是自我决心重新找回自己后,一直被困扰其中的问题,而此时此地,这答案仿佛已经摆在面前。 “杜司马,”我慢慢抬起眼眸,沉静地与他相对,“下官想问一个问题,权力的诱惑很多人都难以抗拒,一旦开始追寻,就很难停下。等到站上权力的顶峰,也许又会不断害怕失去,不断为了巩固自己的力量而牺牲更多的人,这个时候,又当如何?” 杜长龄眼神坚定:“我选择相信。”停了一下,又轻声补充道,“夏桀残暴,天下反之;商纣不仁,周武灭之。凌祭酒何必多此一问?” 我一惊,顿觉豁然开朗。回想自受伤以来,我对周围人的怀疑从来大于信任,以致今天才发现,我要的和我所坚持的,原来从不曾丢弃。只是因为对过往太留恋、伤痛太鲜明,才一直从心底里拒绝想起。 我向杜长龄灿然一笑:“多谢杜司马赐教,下官受益匪浅,定会牢记这一席谈话。”说罢掀起车帘对御手道,“劳烦停车。” 外面雨还未停,阴霾的天色看起来有一种别致的美丽,我在杜长龄惊讶不解的目光中跳下车去,急匆匆奔向队伍前方。我兴奋得手足发颤,走在略微泥泞的路上连连打滑,速度却无论如何停不下来。 也不知走出多远,看见了燕骑营绣着金色带翅虎的黑旗,燕骑士们已经停止行军,正披着雨布慢悠悠地在路边放马。燕骑营旁是江原的中军帅旗,我脚下一深一浅地从燕骑营中穿过。几个跟我熟稔的燕骑士出声招呼:“凌祭酒,你怎么冒雨步行?” 我顾不上与他们说话,直直地向着帅旗下那个青灰色身影走去。江原正在一把油纸伞下与人说话,有人已经向他通报了消息,他回过头来,神情冰冷中微带诧异。 我突然醒悟过来,可是已经收不住脚步了。眼看就要走到他跟前,我硬硬收住脚步,身体却失去平衡向前倾倒,直直撞向江原怀里。 江原迅速伸手将我扶住,急促道:“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语塞。转头左右环顾,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掩饰。 我为什么兴冲冲来找他?难道想将自己的心思分享给这个混蛋?荒唐! “荒唐!” 江原冷冷吐出两个字,我差点以为自己的心理活动暴露了,心虚地抬头看他,总算挤出一句话:“我……来找白羽。” 江原反射般猛然将我一推,黑着脸道,“燕七,找辆能载人的空马车,你亲自看守凌祭酒,看不住唯你是问!” 我冷不防倒退了一步,差一点跪进泥地里,头脑中的莫名兴奋终于被雨水浇灭,这才感到身下疼痛难忍,不觉咬住牙狠狠看向他。 江原看我一眼:“凌祭酒,马上要出关中地界,不要因为你一人惹出什么乱子。”说罢别开目光,回头命道,“传令前军加速前进,务必在天黑前东出函谷关;中军战俘营紧随其后,将俘虏押入函谷城中;其余人在函谷之西扎营。” 几名燕骑士得令离去不久,燕七驾着一辆车棚低矮的马车赶回来,为难道:“殿下,属下只找到这辆。” 江原冷眼看我:“上去。” 那车棚是一张弯成半月形的草席,最高处不过二尺,我皱眉道:“回殿下,坐不下,下官还是骑马的好。” 江原冷笑:“你不会躺下么?” 我愤然低吼:“你!” “要不要我抱你?” “不必!” 我只觉平生没这样懊悔过,怒冲冲蹭到马车边,从后面爬进车里。燕七坐上车辕,悄声道:“凌祭酒,殿下正烦心,你多体谅罢,也许到了洛阳就好了。” 我趴在车里问:“还是为了赵国那些降臣么?” 燕七急摆手:“凌祭酒别说出来啊。”又将手指弯成弧状贴在嘴边,耳语道,“不止为这个。刚得到消息,皇上派晋王在半路接应殿下,谁知晋王居然连换十几乘马,马不停蹄赶到关内了。听说现在正在函谷关城中休息,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猛地撑起身子,头撞上车棚顶:“果真?”晋王这个二狐狸也出洞了? “嘘!凌祭酒小心,棚子撞烂了要漏雨的!” 第81章 洛郊问鼎(下) 我扔给燕七一个白眼,还没怪他车破,他倒怨我不小心了。 燕七看到我的眼神,凑过来小声道:“凌祭酒别见怪,除了杜司马那辆车是殿下特意吩咐留下,像样的马车都用来装赵国那些皇族大臣了,再不济总不能让你跟战俘一辆车吧?其实要我说,就算杜司马脸色难看,总不至于硬把你赶下车,何必赌这口气呢?” 我瞪他:“谁告诉你是因为杜司马?” 燕七大为困惑:“难道不是?” 我没好气地哼一声,斜眼看到骑马走在前面的江原,于是咬着字笑:“只管赶你的车,我又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燕七半信半疑地挥动马鞭,江原却像感觉到什么似的,拨转马头,板着脸朝我们走来。 “燕七,你怎么还在这里?” 燕七忙道:“殿下,属下这就赶上去。” 江原冷冷道:“谁让你赶到前面?这马车从哪寻来还赶回哪里去。” 燕七呆住:“可殿下……这是战俘营的车。” 江原断然道:“那就回战俘营!”说罢又不留情面对我道,“凌祭酒,不论如何,你现在还是我的属下,若不听我差遣,本王随时可治你的罪!” 我愤怒地注视他一阵,见他神色依旧冰冷,转念冷笑道:“也罢,这样受燕王殿下支使的日子也不多了,您就好好享受最后的时光罢,属下也会十分怀念的。” 江原嘴角紧绷,盯住我的眸子变得异常深沉,终于凭空狠抽一下马鞭,一阵风般驰向队伍前方。 燕七不情愿地赶着马车往回走,一路委屈地抱怨:“以前不管出征还是班师,我都不离殿下左右。可是最近殿下好像越来越看我不顺眼了,总是把我赶得远远的,这么着迟早要被降职。凌祭酒,只要你肯对殿下态度软些,说不定殿下一高兴,我们两个都能好过些,免得跟在战俘营后面丢人现眼。” 我笑起来:“跟在燕王身边有什么好?他性子那么差,一天到晚板着脸教训人,你很开心么?” 燕七皱眉道:“殿下虽然严肃的时候多了些,却从没亏待过手下兄弟,对一个下属来说,这已经足够了。更何况燕王殿下是亲王中最出色的一个,大家都为此自豪,不想跟着他,还能跟谁?凌祭酒,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心思才惹得殿下不高兴?” 我嗤道:“最出色?不见得其他王府的属下不这么看待他们王爷。我看晋王和韩王为人都比你们燕王亲切。” 燕七琢磨了一会,然后大惊:“凌祭酒,难道是真的?我隐约听说,你很可能会离开天御府。你要投靠谁!晋王还是韩王?” 我将下巴搁在臂弯里,转了转眼珠道:“这个不便透露,总之你们燕王殿下喜怒无常,我早就待腻了。” 燕七神情严肃起来:“凌祭酒,你要与天御府为敌,那燕七不会再当你是朋友。” 我悠然道:“如果我哪一天离开天御府,就拉你一块。反正燕王殿下已经看你不顺眼了,到时我只要再想个办法,就能让他对你彻底失望,将你赶出天御府。” 燕七的表情一瞬间好像被雷劈过:“凌祭酒,我得罪过你吗?何苦这样害我?” 我不由大笑,燕七明白过来,他松了一口气,拉下脸道:“凌祭酒别玩笑过分了。” 旁边一个讽刺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认真的?” 我转头,不出意料地看到陈显,他怡然自得地骑在马上,丝毫不像行动受了限制,仿佛身后跟随着的十几个燕骑士都是亲戚。 陈显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我乘的车上,讥笑道:“凌祭酒的出现总是令陈某意外,我远远看见,还以为是哪个士兵被雷劈焦了,不得不用这个运送尸体。走近了才发现是凌祭酒的座驾,失敬失敬,想来凌祭酒这样人物,大概一个雷是劈不死的。” 我挑眉道:“陈将军的狗嘴真是越磨越锋利,完全可以牵回家守门了。现在你绕着战俘营转,好像也是一种看家本领。” 陈显长声笑道:“我这样的狗,可不是谁都用得起!搞不好还会反咬一口。” 我微笑道:“陈将军,听说今日可以见到另一位殿下,你小心了,这位晋王也是个求才若渴的主,说不定他二话不说就来抢你。” 陈显揪着下巴上的胡渣狂笑:“爱慕者不减反增,怎生好?陈某总不能一身两嫁!” 我好容易忍住笑,忽听见旁边马车里传出一阵怨毒的咒骂声,声音中隐约夹带“叛徒”,“走狗”之类的字眼,显然北赵的旧臣发觉陈显就在车外,于是骂声不绝。我看看陈显,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表情比方才专注了些,好像要听清话里每一个字。 雨声里又飘过只言片语:“……魏贼走狗!……将来见到先帝,可还有颜面……” 一个燕骑士想要过去喝止,被陈显拦住,他的笑容有些古怪,鄙薄中带着些奇怪的扭曲:“让他们骂!陈某听得痛快!哈哈,不知道这样的酣畅淋漓的痛骂,今后还能听得几次?” 我听出他话中似有深意,心里不觉触动,再要开口时,马车已经随着大军转进一片山谷。我探出身子向后看,只见陈显在谩骂声中静静地驻足,眼睛遥望西北,削瘦的脸上满是深深的留恋。如果可以,也许他也愿意像司马景那般,问心无愧地长眠在这片土地上罢? 大雨在傍晚时渐渐停息,我随着战俘营在天黑后进入函谷关城内,到了休息的地方才知道:江原不但早就到达函谷关,而且已经与晋王会了面,他帐下随行的文武官员都曾列席,唯独没有我。 虽然江原的动机很值得怀疑,但从另一面想想,或许他真的已经不当我是天御府的人了。江德的意思,他不可能比杜长龄知道的少,我的决定,他也不会不了解。只是不知道将来的路是不是如人所愿? 我靠在床头上,身下不适的感觉隐隐传来,那夜的一幕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江原近乎疯狂的眼神,“凌悦,我今夜强要了你的身体,你会不会因此永远记得?” 我鄙视地摇了下头,如果这就是他的目的,那真是可恨又可笑。我的记性一向很好,用不着他来强调,因为几乎所有与他相处的情景我都能清楚地记起。 房门外有什么响动了一下,我立刻警惕地起身:“谁?” 一角金色镶边的黑袍闪在门口晃了晃,我哼一声,拿后背对着房门:“今日太晚了,不见客。” 江原走进来,冷冷道:“我不是客。” 我转身,不冷不热地笑:“既不是客,难道是贼?否则怎会鬼鬼祟祟。” 江原盯着我的眼睛:“我只是来问,你的身体好了没有。” 我扬眉:“怎么,燕王殿下强取豪夺不算,又有新花样要试?我看你的内伤倒像好的差不多了。” 江原看着我不说话,过了一会道:“你白天想对我说什么?我知道不是为了白羽。” 我轻蔑地回头:“现在已经没什么要说了,燕王请回吧。” 江原用力拉住我的手臂:“你说实话。” 我冷笑:“既然燕王府上的事已与我无关,那么我的事也与燕王殿下无关。” “胡说!今日我不让你露面,只是不想——”江原话说到一半,脸上的表情蓦地僵硬起来,“你来做什么?” 我这才看见江成一身随意的家常衣服,笑眯眯地站在门口。他目光落在我身上,优雅地摇着手中的纸扇:“皇兄让我好找,原来是在这里。” 江原放开我的手,有意无意地将我挡在身后:“二弟有话,我们出去再谈。” 江成仿佛什么都没看到,随和地笑道:“没有大事,幸好我来寻找皇兄,否则明早离开时见不到凌祭酒,实在有负父皇所托。”他径自走到我跟前,“凌大人,小王已经听说了你在前线立下的功劳,朝廷能得你这样的人才,真是我魏国之幸。” 他说的很真诚,可我听在耳中总觉得有那么一股阴谋的味道,便自谦道:“晋王殿下过奖了,下官只是恪尽职守罢了。” 江成微笑:“记得去年凌大人在鄙府做客,识破了府上一名南越奸细,小王至今未有机会答谢。凌祭酒若不嫌弃,等回到洛阳之后,可否赏光到小王府上一坐?” 我一边琢磨他的用意,一边也笑道:“侥幸而已,晋王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江成眼神闪亮:“你我兄弟相称即可,何必拘束?将来我们共事的机会很多,小王说不定也有叨扰凌大人的时候。” 我笑笑:“不敢当,下官日后还要多仰赖晋王殿下提携。” 江成看上去十分高兴:“凌大人风度宜人,果然不负田大人赞美,可惜小王明日就走了,否则真想与你秉烛夜话。凌大人,我特来向你转达父皇一句话:回朝后,如有心仪的职务,可以当面向他提起。” 我一惊:“皇上竟会这么说?” 江成点头:“君无戏言。父皇还说,他给你的玉佩,可以作为觐见的凭证。” 我下意识地摸到腰间的玉佩,很疑惑江成为何表现如此积极,倒是江原的脸色越来越差,好像命根子被谁夺走似的。 江成嘴角微微一弯,那种自信的神态第一次让我觉得他与江原是亲生兄弟。他向着江原微施一礼,笑道:“皇兄,这些话愚弟本想请你转告,所幸亲自见到凌大人,倒省了烦劳你。我明日就启程将你的意思转达给父皇,不过以小弟揣测,此事未必可行。” 江原冷淡道:“父皇若不同意,我会亲自去跟他谈。” 江成轻声一笑,我仿佛看到他弯起的嘴角边带了点不屑,不过这神情转瞬即逝。江成已经郑重道:“小弟也会尽力劝说父皇。” 江原冷冷地笑:“二弟最好不要开口,不然父皇会记起你与三弟私吞咸阳宝物的事。” 江成神态自若:“多谢皇兄关心,小弟告退了。” 江原连头都懒得点,待江成一出门,便将房门关起,自己一言不发地坐到桌边。我道:“你不想让我见到晋王,怕他把皇上的话告诉我?还是你根本不想让我离开天御府?” 江原抬眼看我一下,冷然道:“我没那么蠢笨,何况我也说过,让你寻求自己的势力。” “那我与晋王见面,彼此融洽关系,哪里不对?” 江原突然怒气冲冲地看我,他站起来狠狠掐住我的腰,冷声道:“蠢材!你这个样子会让晋王抓住把柄!不用多,走几步就够了。你以为江成善良单纯得像只绵羊,还是以为他不知道关于我们两个关系的传言?” 我冷笑:“燕王殿下,是谁在我身上留下把柄的?既然做得出来,难道还怕人知道?” 江原一把将我按住,切齿道:“别忘了你的身份,凌王殿下!江成为何这样对你,父皇为何要传这样的话?没人不想利用你!江成手中有专门刺探南越消息的谍报系统,若过了这么久他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那才是怪了。” 脊背被抵在桌沿上,是缓慢的钝痛,我冷眼看他:“你呢?你又打算怎么利用我?” 江原手臂缠绕过我背后,将嘴唇压在我耳边,沉沉道:“凌王殿下,要想被人利用,起码先让自己有被人利用的价值。既然皇上允诺你自由挑选官职,就不要让别人有反对你的理由,免得辜负了皇上的苦心。”他冷笑一声,“皇上对你,可是自始至终苦心一片。” 我推开他,一只茶碗从桌上跌落,摔得粉碎。 江原曲起手指,从我脸颊上刮过:“凌悦,不管怎样,重新开始总是对的。” 我冷冷道:“燕王殿下,你该走了。” 江原负手走到门口:“等回到洛阳,也许我会让父皇措手不及。” 我望着他的身影暗道,恐怕我会令所有人措手不及的。 五日后,江原大军与先一步班师的虞世宁等人在洛阳城外汇合,数十万凯旋的魏军将士都在洛阳城郊安营扎寨,军营一直绵延到几十里外。皇帝的手谕随之来到,江进的军队早已听命迁到了洛阳附近的荥阳,江原的军队却没有分流的迹象,反而隐隐对洛阳形成包围之势。时间一久,朝中便难免不安起来。 田文良受命来到中军行辕,委婉地询问江原为何不动。江原万般为难地回道:“打了这么大的胜仗,将士们听说皇上亲自犒军,争相要一睹天颜,哪个都不肯先行调走。都是有功之臣,学生也没有办法责罚。” 田文良同样为难:“圣上自然会亲临,只是现在军队驻扎这样混乱,恐怕危及皇上安全。” 李恭时听了大喝:“怎么!我们流血流汗为国拼命,好容易捡了一条回来,田大人居然怀疑我们会对皇上不利!不怕寒了兄弟们的心吗?” 田文良尴尬道:“李将军,老夫并非此意。” 江原装模作样地怒斥:“恭时,不得对本王恩师无礼!田大人只是传达旨意,怎会有藐视将士们的意思?” 田文良忙道:“殿下别责怪李将军,众将士都想见圣上一面也是常情,只是军队人数太多,圣上就算站在面前,也无法令人同时见到。依老夫之见,殿下还是将军队分开,依次接受皇上封赏,岂不是两全其美?” 江原沉思片刻,笑道:“也好,只是谁先谁后也是个难题,就让他们拈阄决定好了。” 田文良满面喜色地要求回去复命,江原亲自将他送到军营门口。我注意到田文良转身后拿衣角悄悄擦汗,江原则是挂着一脸冷漠的笑容目送他。 经过如此周折,江德的行辇终于浩浩荡荡开出洛阳城外,随行护卫的禁军约有三万之多。江德出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单独宣召江原,不得带任何亲卫。 这明显是一次试探,也是严重的猜忌。杜长龄等人都有些担忧,希望江原态度软化一些,求得皇上原谅。武将们则都摩拳擦掌,觉得老子们从刀枪血海中搏命出来,什么风浪没见过,朝廷里那些软蛋算个屁!只要燕王有危险,他们随时都敢起兵相救,管他什么皇帝圣旨。中军营帐里一时剑拔弩张,似乎已经到了该造反的时候。 杜长龄皱眉看看激动的武将们,有些怪责地道:“殿下,真的有必要闹这样僵么?” 江原平静道:“不如此,父皇便不会正视我的要求,他还会骄傲得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他转向自己手下的武将,厉声道,“谁都不许轻举妄动!除非我死!” 杜长龄表情惨白,他站起来,江原回身一笑:“长龄,别担心。” 黄昏时分,江原跨上乌弦,只带了燕九一个人,头也不回地驰向江德的行辇。燕七悄悄地埋怨我:“凌祭酒,你为什么不劝劝殿下?万一……” 我看天:“他自作自受,关我何事?” “凌祭酒,你——” “没别的事,我出营转转,不用找我。” 我无视燕七失望的神情,自己去燕骑营找裴潜。野草葱茏的郊外,我们两人一人一骑,远远离开大军驻扎的营地。 我对裴潜道:“你跟我去一个地方,不要对任何人透露。” 裴潜因为立了不少战功,少年心性,难免志得意满,连带脾气和顺了不少,想都不想就道:“好!” 我笑着扬起马鞭,朝着与落日相反的方向飞奔起来。裴潜紧紧跟在后面,奔了一阵忽然大叫:“错了!那是皇上驻扎行辇的地方!我们冲撞了圣驾会被治罪的!” “没错。”我笑道,“到了那里,你就在外面等我!” 江德的玉佩果然十分管用,我顺利来到他起居行坐的营帐外,一个内侍太监恭敬地迎住我道:“凌大人请在此稍等,容小臣先行禀告圣上。” 我问:“燕王在里面么?” 内侍不答,只是微微摇头,示意我不要多问。可是我已经听到了里面传来的震怒声:“你对田文良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除去司马景后,你裹足不前,说起来是怕朕治罪,实际上是告诉朕不要逼你造反!朕为了安抚你,已经封麟儿为秦王,为何后来你又对长安围而不打?” 江原冷淡道:“儿臣正想求教父皇,麟儿年幼,未立半分功绩而封秦王,教他何以服众?他本来便是燕王世子,未来自会承袭燕王爵位,父皇如此封赏,教儿臣颜面何存?” 江德冷笑:“你反而怪朕多事了?原儿,你做的哪一件事不是对朕步步紧逼?如今班师回朝,你的军队包围洛阳,这又是什么意思?” 江原道:“父皇明鉴,当初对长安围而不打,是儿臣想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战果,不忍让长安城变成血海屠场。如今班师,军队的将士们只是急切盼望见到父皇,并无他意。” 什么东西被扔到地上,传来江德冷酷的声音:“依朕看,还不如杀了干净!这么多赵国旧臣和贵族,叫朝廷怎么安置?朕不愿重蹈南越当年的覆辙!供养蜀川国主的结果如何?还不是令蜀人复国之心不死,人人思反!” “儿臣以为未必,若是以赵人治赵人,比我们直接管制要容易得多。” “胡扯!”江德冷笑道,“耗费几十万兵力打下赵国,岂能再轻易交还到赵人手中!朕甚至听说你要起用赵国的直系皇族,燕王,你是被什么冲昏了头脑?朕十分好奇。” 江原默然片刻:“这件事,儿臣预备等犒军过后,再向父皇详述。” “不必了,陈显可以先留一留,陈昂和其他皇族的人,必须想办法处决!” “父皇!”江原急切地沉声道,“当初攻长安时,我答应过陈显保住那些人的性命!” 江德咄咄逼人地问:“保他们性命重要,还是保我魏国的江山重要?” 又静默了很久,只听江原慢慢道:“儿臣的功劳可以不要,反正父皇除了金银财宝,已经赏无可赏。只是这些战俘,请父皇准许儿臣自由处置。” “朕若不答应呢?” 江原一字字道:“父皇若执意封赏,请将儿臣父子的封号作个区别。” 江德声音阴沉得可怕:“你这是威胁朕!你胆敢威胁朕!”他脚步沉重而急促地踏在地上,狠狠道,“朕的儿子居然学会了威胁朕!” 江原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动摇:“父皇,您当初为了自己的地位叫儿子背负骂名,如今又想让儿子背信弃义,杀掉赵国降臣。将来不知道还有什么罪名给儿臣来背?儿臣今日解甲卸剑,严命帐下军队不得擅离营区,只身来见父皇,不过想问这一句话。臣为君死,子从父纲,儿臣无怨,可是我属下几千将领,数万兵士,未必如儿臣这般心甘情愿。”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传来,江德气得声音发抖:“燕王,你在公然与朕论价,你是说朕给予你的,不值你的付出么?”他笑声沉冷得像万年玄冰,“楚庄王当年陈兵洛郊、公然问鼎,你也来效仿不成?要不要朕把这皇位的重量称了送给你!” 第82章 南越凌王(上) 内侍太监手里的拂尘落地,他跪在地上去捡,捡到后却颤抖着双腿如何也站不起来。我走过去将那名内侍扶起,也不觉皱眉,江原这举动怎么看都像搭错筋了,难道真要我冲进去将他敲晕了拖走? 谁知道江原似乎还嫌刚才的行为不够疯狂,他冷淡地笑了一声,说了句更加石破天惊的话:“父皇如是真心,儿臣不敢推辞。” 站在帐外的内侍官脸上恐怖的表情已经达到极致,他已经忘记禀报我求见的事,除了战战兢兢听着,不敢再有任何举动。 营帐内呈现出死一般的沉寂,却任谁都能感到帐内气氛像一张过度拉紧的弓,随时都可能弦断弓折。 忽听江德厉声喝道:“张余儿!” 内侍面色变得青白,我同情地看着他。他迈着奇怪的脚步进了大帐,只听“通”地一声,好像膝盖撞地的声响,接着是张余儿的颤音:“皇……皇上,卑臣在。” 江德的视线已经从帐门掀动的缝隙里透出:“外面还有谁?” 张余儿这才想起我,急促道:“陛下,是……是凌祭酒在外求见!卑臣看见他的玉佩——” “宣。” 我走进行辇,一眼看见江原直跪在江德面前,好像已经跪了不少时候。我走到与他平行的地方,单膝跪地,对江德行军中之礼。 江原目光冷峻地转头看我,嘴唇微动了动,好像恨不得将我撵出去。我瞥见他脸颊上异常清晰的指印,扬了下眉毛,郑重向江德道:“臣凌悦贸然觐见,请陛下降罪。” 江德眼中尚带余怒:“是燕王叫你来的?” 我诚恳地照实道:“是臣自作主张,与燕王无关。” 江德看我良久,终于微微指了指旁边,用尽量和婉的声音道:“你先起来,只是不得妄动。”目光却再次沉郁地落在江原身上,“张余儿,拿朕的宝剑来。” 内侍全身明显地哆嗦了一下,连连磕头:“皇,皇上!” 江德面容一沉:“去拿!” 张余儿不敢违逆,跌跌撞撞走进屏风后,捧来一柄青光凛凛的青铜剑。江德握住剑柄,脸上杀气忽现。江原抬头直视他,眼中闪着威胁的光芒。短短的几次呼吸之间,这对父子像是已经交战了几百个回合。 只见寒光一闪,长剑向江原刺去,张余儿情不自禁地捂住嘴,转眼却见锋刃几乎擦着江原的膝盖,毫不停留地没入地下数寸。江德冷酷的声音在上方响起:“燕王,朕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杀了朕!” 张余儿尖叫出声:“陛下!” 我忍不住看江原,他表情并不意外,也不去触碰那柄剑,只是嘴角带了一丝讥讽:“父皇,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儿臣若想这么做,根本不用出现在这里。” 江德冷笑,胡须巍巍颤动,像一只雄风不减的老虎:“朕了解你,但那是过去。现在,朕不知道面前的人还是不是朕的儿子!” 江原看着他:“十岁的时候,第一次随父皇上战场,我用计烧毁了敌军一处粮草,你对所有人说,这个儿子最像你。”江德微微一怔,江原已经转开视线,“从那时起,我便处处以父皇为榜样。直到十五岁以前,您一直都是儿子最崇拜的人。” 江德神情渐渐缓和,叹道:“那件事,算是父皇对不住你。” 江原表情淡漠:“这次江成得意洋洋地赶去函谷关见我,不但代传父皇旨意,还肯定地告诉我,保留北赵旧贵族的事父皇不会答应。” “是朕命晋王去传达旨意,他说的没错,朕不会答应。” 江原轻笑:“什么时候起,晋王如此善于揣摩圣意?简直如皇上的代言一般。儿臣班师归来,他在我面前的态度反而比以往嚣张,令儿臣不免怀疑,父皇已将什么许给了他。” 江德面色一变:“所以,你心急如焚,拥兵数十万不散,要逼朕就范!” 江原平静道:“儿臣不认为一个人便可敌过父皇帐外三万禁军。” 江德沉沉地冷笑:“但你手下的军队却可令朕的禁军全军覆没!只要你不能回去,你的部将就会血战逼宫,是也不是!” 第83章 南越凌王(中) 江原眸子深邃:“不管儿子的性命,还是军队的行动,都取决于父皇一句话。” 江德久经世事的双目同样深不见底,他用威慑的声音道:“朕命你撤军,这一句话你听不听?” 江原从怀里拿出一只铜符,双手举起:“这是出征时父皇给儿臣的兵符,军队的控制权从来不在儿臣手中。” “你!”江德震怒,右手再次高高扬起,“朕的儿子们中,也只有你,仗着军功和手上兵权,每每拂逆朕意!” 江原冷笑:“儿臣也常怀疑,父皇眼中的儿子,并不包括我。” “啪!”江德手掌落下,脸色变得比夜色还阴沉:“你敢再说一遍!” 这次大概比刚才重得多,江原好一会才抬起头来,嘴角有血珠不住滴落。 江德慢慢收回自己的手:“燕王,不要逼朕,朕对你们兄弟一视同仁。” 江原用手背抹掉嘴角流下的血,他的眼睛里没有表情,甚至连方才讽刺的神情都没有:“晋王不过占领代州北面的几座城池,父皇便封赏他山西全境;韩王只是在蜀川覆灭时捡了现成便宜,父皇也能封给他南阳、川北。可是,唯有儿臣必须出生入死,驱胡羯于千里之外,夺得幽冀全郡,才能得到名副其实的封赏。”他声音低下去,“就算父皇眼中的一视同仁便是如此,这次半个赵国尽为我国囊中之物,若要论功行赏,父皇又何以服众?” “燕王!”江德厉声斥道,“你在外征战之时,晋王日夜筹备军需,虽无你战场风光,亦是劳苦功高;韩王长年驻守西南边境,一年中难有几次与家人团圆,虽无大战之功,却阻住了南越北进之路!你们兄弟都是朕的肱骨,朕何曾厚此薄彼?” 江原不为所动,昂首道:“天御府大军出战,靠的都是燕王封地的积蓄、太尉府中官员的周旋,何时用过晋王府与国库半点钱粮?韩王的军队常年在边境打打闹闹,不见什么功绩,倒是养得帐下军官个个流油!”他虽是跪着,神情却骄傲得像站在半空里,“不说晋王韩王,放眼朝中,能与儿臣比肩者,父皇若能找出第二个,我可以不再提及此事!” 江德面上阴霁不定,已经不能单用愤怒来形容。江原看看父亲的面色,咬牙低声道:“帐外几十万大军都在等候皇上裁度!” 张余儿坐在地上,早吓得魂不附体。我看看江原,心里叹口气,即使今日逼得江德许了他太子之位,日后君臣关系如何融洽?晋王和韩王又怎肯罢休?朝中各方势力必会因他这一突然举动,掀起无数腥风血浪。那时被波及的人,又何止他们父子而已? 在江原毫不退让的逼视下,江德终于踏上龙座旁的台阶,他回身,高高俯视着江原,眼中的寒意能刺透人的心脏。 “朕,决意封燕王江原为太子。回朝后,择日行册封大典。” 江原俯下身,行叩拜之礼:“臣江原谢过吾皇万岁!” 江德不再看他,语声仍透着不可侵犯的威严:“朕许了你,你也要许朕一件事。否则,朕将不再顾念父子之情,也不再顾及统一大业。朕会向外发出勤王之令,与你玉石俱焚!” 江原目光微收,表情中似乎闪过一丝歉疚。他低下头,同样不去正视江德的眼睛:“父皇请讲。” “一国储君,当为天下表率,不可家不成家。朕要你在册封太子之前,重新娶一名燕王妃!” 我一惊,只见江原猛地抬起头:“父皇!” “不许再找任何理由推辞!” 江原站起来,僵硬道:“这一件事,万难从命。” 江德沉喝道:“我魏国将来的一国之君,怎能后宫空设,贻笑天下!” “儿臣已经有了麟儿,传承血脉,并不是问题。” 江德愤怒地指他道:“你知不知道,关于你断袖的传闻从未间断!就算为了止息流言,你也必须娶妻!” 江原牙关紧咬:“若是父皇因此事不容,儿臣可以从此脱离魏国,举幽燕之力,重新建一个天下!” “胡闹!”江德踹翻了一旁的书案,“你还真的反了!为了这种荒谬的理由,不惜背叛亲生父亲!” 江原表情有些倔强:“父皇一生大权在握,也许永远不能体会儿臣所经受过的那些痛苦屈辱的感觉。兰溪死的那一日,儿臣曾经在心里发誓,将来不能再受任何人摆布。” “给我闭嘴!”江德面色铁青,“这件事不用再说,朕会亲自挑选一名贵族小姐做你的王妃。”不等江原开口,他已经冷笑,“燕王,朕不会给你自立为王的机会。你迷恋谁,最好不要让朕知道。” 江原神情一凛,目光若有若无地转向我,似乎有上前拉起谁的冲动。 我正在出神发呆,见他看我,不由僵了一下,却随即感觉到江德锐利的视线,于是定定神冲江原笑道:“这是求之不得的喜事,燕王何必与皇上任性,下官在此恭祝燕王殿下早日结得良缘。” 事情居然发展到这个地步,实在出乎人意料之外。江原的行动虽然突兀,目的毕竟显而易见,想不到更加令人迷惑的,竟是江德深不见底的心思。 江原面色发冷,江德已经怒喝道:“回去!给朕好好准备你的婚礼!” 江原紧握双拳,眼中不知是怒还是痛。 江德再次厉声命道:“张余儿,传令殿前侍卫,送燕王出营!” 江原刚刚退出行辇,江德便跌坐进身后的龙椅中,声音疲惫得像突然间苍老了十岁:“这孩子,小时候被我惯坏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痛心道,“军功不断增加,底下那些人吹捧他、怂恿他,让他骄傲得忘乎所以,以致于干出这种蠢事!” 我沉默。不知江德是指江原这不忠不孝的做法本身,还是要暗示我,他其实放了江原一马,这种不自量力的逼宫蠢得可笑。 第84章 南越凌王(下) 不论江德真正的用意是什么,在我看来,这父子二人今夜同时被对方逼退了一步,再次达成了妥协。江原在朝着目标步步紧逼,而江德以守为攻,并没有失去主动。毕竟魏国今日蒸蒸日上的态势,凝聚着他们多年的心血,谁都不愿真的看到辛苦积累来的成就毁于内斗。 就像江原说的,江德十分清楚江原并没有真正打算血战逼宫,他只是想要一个许诺罢了,而这样的承诺对江德来说并非难事。所以江德才能在眼前这样劣势明显的情势下,满足江原的要求,接着用自己的威势反制了他。 江德闭目片刻,将目光投向我:“你想对朕说什么话?” 我抬眼看着江德,觉得他的视线像能穿透我的思想:“微臣在想,燕王军功最高,又是皇上长子,立他为太子本是顺理成章的事,何必要造成今日的局面?” 江德微微一笑:“你这孩子倒是对朕十分坦率。”他仰首叹道,“朕原本有六个儿子,两个夭折,一个因为体弱自幼被送离宫廷,现在只剩了三个。成儿生性温和,细致周到,朕对他十分放心;进儿虽勇武好斗,却并非不知进退的鲁莽之辈,在朝中口碑不亚于两个兄长;燕王是我的第一个儿子,很长一段时间里,朕的膝下只有他一人,理所当然将全部的关注都给了他,也曾对他寄予很高的希望。” “燕王并没有令陛下失望。” 江德不置可否,负手起身:“朕不是没想过立太子的事,只是单就才能威信而言,朕的三个儿子哪个不能独当一面?现在正值我国进取天下的绝佳时机,朕不愿因为此事伤了他们兄弟之间的和睦,进而影响一统大业。” 我迟疑一下,还是道:“陛下固然用心良苦,殊不知暗斗更加伤人。对燕王一再压制,只有令他更加自危;迟迟不立太子,也令晋王韩王各怀心思。今日之事就是明证!皇上在这样的情势之下答应立燕王为太子,何以安抚晋王韩王?岂不是在告诉他们,要赢得皇上肯定,武力才是解决之道?” 江德猛然逼视我,厉声道:“今日的事,朕不说,张余儿绝不敢说,燕王卸掉武器只身来见朕,还有谁会认为太子之位是他索要得来?” 我冷不防被他瞧得心头一跳,暗想江德果然老而弥辣,分明在威胁我不得走漏风声。今日让我如此轻易听到他与江原的谈话,未必不是事前设计,意在试探我的诚意。若果真如此,稍不留神便可能永远失去机会。 于是谨慎回道:“微臣明白了,陛下早已属意燕王为太子,因此今日燕王的行为虽然莽撞,其实并无拂逆圣意之处,只是促使皇上早作决定罢了。” 江德悠悠道:“成儿进儿,他们二人对朕非敬即怕,从来在朕这面前都是小心谨慎,唯恐有所闪失。只有燕王时常与我直言相对,口无遮拦,这一点弥足珍贵。但是,过犹不及。今夜若不是朕强自压下他的气焰,后果不堪设想!朕之所以不愿早作决定,也是怕他倚仗朕的宠爱和自己的功劳,越来越骄纵自负,距成为一国之君应有的胸襟气度愈来愈远。晋王在这一方面,却让朕欣慰得多。”他别有深意地注视着我,“朕提出必须娶回王妃才立他为太子的条件,也是对他有无资格成为储君的考验。一国之君,若只顾一己私情,怎能领袖天下?” 我不觉想起母后,又想起梁兰溪,皱眉想,什么万民表率,那不过是巩固权势的借口罢了。 江德已经犀利地道:“凌祭酒好像不以为然。” 我想了想道:“若不能真心相爱,只是徒增不幸而已,八年前的燕王便是前车之鉴。” 江德看了我一会,忍不住开怀大笑:“想不到朕看中的驰骋疆场的不世人才,竟是纯情若此!”他一扫脸上的怒意,转过话题道,“你能主动来见朕,定然已明白朕的用意,也等于承认你我之间的真正关系。” 我一凛,触到腰间江德相赠的玉佩,抬头与他对视:“这次出征微臣见到了师父,通过他的讲述,微臣才知道,原来平遥长公主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不过,皇上只见过我一面,如何得知我的身世?” 江德低叹:“朕一见之下就确定了,你的相貌神态与周韬将军如出一辙,眉宇中又带了我皇妹的影子,怎能有错?稚儿,朕找你数年毫无结果,曾以为你已经葬身敌营,那日忽见你站在面前,竟有些不能相信。” 我原本对江德十分戒备,忽听他叫了一声“稚儿”,不由眼眶一热,轻声问:“皇上……果真找过我?” 江德缓缓点头,伤感道:“周将军为国捐躯后,皇妹伤心欲绝却从不表露,朕唯一能为她做的便是竭尽全力找到你,期望你们母子团聚。可惜最后既没找到你,也没能唤回皇妹的神智。” 我心里酸涩:“微臣,早已见过她了,只是当时不知。她……好像根本不认得别人。” 江德微笑道:“日后时常去看看她罢,母子天性,或许哪一日她会认出你。——燕王知道这件事么?” 这句问话让我的警觉回来一半,立刻下意识道:“不知道。” 江德沉思:“他从没见过你父亲,朕也想他不会知道,否则不会对你……”他没有续下去,只是若有所思地原地踱了几部,忽道,“凌悦。” “微臣在。” 江德目光威严:“这次西征有功,朕说过你可以任意挑选官职,你想在朝中担任什么职位?” 我想了片刻,轻轻一笑:“不在臣要什么职位,而是在皇上想给臣什么职位。” “你觉得朕会赐你何职?” “要看皇上预备将臣重用到什么程度。” 江德目光一闪,突然问道:“你的真名是什么?” 我看着他,平静道:“赵彦。” 江德神色微震,似乎没想到我会坦然承认,逼近一步道:“哪个赵彦!” 我嘴角轻扬:“南越凌王!” 江德退后几步,握紧了龙椅的扶手,显得神色复杂:“果然!也难怪朕找不到稚儿。南越凌王,是魏国军队唯一忌惮南越的地方,朕曾和所有人一样,都将你当做必须除掉的障碍!” 我低笑:“所以皇上将仪真公主嫁给我,再促使皇兄以为自己地位不稳,对我赶尽杀绝。这一招借刀杀人,用得十分不露痕迹。” 江德叹息摇头:“朕若知道你就是稚儿,绝不会用这种手段害你。当初将仪真许配给你,也未曾想到赵焕父子对你猜忌如此严重。”他慈和地看着我,“然而若非如此,朕至今找不到皇妹夫妇的血脉,岂不是一生憾事?” 我垂下目光,不愿让他看到眼中的情绪:“造化弄人,大抵如此罢。” 江德温言道:“真儿虽然身在南越,错嫁替身,实际上仍是你的妻子。只要你助朕完成大业,将来便可接她回来,那时朕为你们二人重新主持大婚。” 我惊道:“皇上……” 江德面色一沉:“怎么?你是放不下南越,不愿认朕这个舅舅,还是嫌弃仪真已非处子之身?” 我无言,好一会才道:“我若还想回到南越,在北赵时不必为魏军出生入死,大可利用过去的威信,夺取南越援军的军权,重回南越。赵彦在魏国一年,亲见陛下的抱负与魄力,以为您可为天下之主,这才决心来见陛下。” 江德表情重新缓和下来,追问道:“真儿呢?她敬慕你,一心想要嫁你为妻。现在她定然知道自己嫁错了人,你打算让她就此错下去,饮恨终身么?” 我想到仪真明丽的眼眸,只觉满心愧疚,又无从解答。 江德沉吟半晌,缓缓道:“你今日向我坦诚自己的身份,表明决心已定,朕相信你。但同时你也令朕确认了周韬的身份,“韬”为隐藏之意,“周韬”二字合起来读,便是一个“赵”字!你的父亲,本是南越殇怀太子的嫡子,也是最有资格继承南越皇位的人。你是平遥唯一的骨血,更是南越嫡系皇子,如果你想朕助你登上南越皇位,立仪真为后,朕也许并不反对。” 我一笑,直视着江德的眼睛:“陛下,如果我当上南越皇帝,面对的还将是魏国侵吞天下的雄图大志,而我为了保住地位,必然也想着北上争霸。那时,您要我与您的儿子成为仇敌么?我的军队比尖刀还锋利,您儿子们志向比天更高,你觉得哪一方会最终取胜?百年战乱,至少还可延续五十年!” 我的话并未使江德发怒,岁月将睿智刻在他的脸上,他微微眯眼,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我:“凌悦,不管你是稚儿还是越凌王赵彦,朕对你的想法十分意外。” 我有些自嘲地笑:“以前我觉得,只要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自然便能建立千古功业,最终发现错了。我的功劳甚至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更罔谈利及百姓。我不禁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后来随燕王出征,被许多事件一再点醒。是像过去那般忠于君主,还是忠于天下人?我最终选择了后者。” 我转过身,背对江德,“皇上不必再试探,自始至终,我从没有对皇位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欲望,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即使有人将皇位摆在面前,我也可以毫不留恋地走开。因为我要的,从不是这些。” 江德许久未发一语,缓缓将手放在我的肩头上:“稚儿,你要什么,朕一定满足你。” 我全身一颤,回头看到江德目中流露出的信任。月光照进眼里,晃得人想流泪:“我要放弃南越越凌王的身份,留在魏国,我要得到为天下效力的权利,得到真正的骨肉亲情。” 江德再次大笑,慈爱地拍拍我的肩膀:“除了这率直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你简直与周韬将军一模一样。”他转身大步走到行辇中央,“凌悦听旨!朕封你为越王,任职辅国大将军,准予开设王府,俸禄爵位与诸皇子并列,掌管东南边境水路大军十万,并禁军一万。” 他转身取过一只铜匣,打开后,里面是一枚龙符,一枚虎符。肃然道:“朕还要赐给你战时奉诏征兵的特权。期望你能担负起重任,成为我朝栋梁,早日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从此南越凌王不复存在,只有我魏国的越王!” 第85章 风生水起(上) 我走出江德的营区,深深吸了一口气,漆黑的夜空中传来野草的清香,天地间一片静寂。几乎没人知道,这看似平静的一夜里,发生了足以震动朝中格局的巨大变化。 我和裴潜的坐骑在前面不远处悠闲地扫着尾巴,裴潜那小狼崽子正盘腿坐在旁边,抱着一杆长枪歪头打瞌睡。我不由微笑,走过去喊他名字,他眼睛闭着,咧嘴笑了笑,似乎在做什么美梦。我按住他脑袋使劲揉:“小畜生,这么一会就睡着?” 裴潜这才惊醒,跳起来挺起手里的枪杆。待看清楚是我,他扫兴道:“都怪你,一场好梦没了。皇上正封我做大将军呢!” 小畜生野心倒是很大,我好笑地揪他耳朵:“醒醒,该走了!想做梦回去再做!” 裴潜不高兴地揉揉耳朵,接着一连串发问:“皇上真的同意见你了?都说了什么?你有没有见到燕王殿下,我刚才还看到他出来!” 我只答最后一问:“见到了,只是没有机会交谈。” “那皇上呢?”他不甘心地追问。 我摸着他后脑勺,赔笑道:“我不是不愿告诉你皇上谈了什么,这种事知道太清楚反而对你不好。” “我看是你不信我,在北赵的时候也是,什么都不告诉我!”裴潜愤愤看我一眼,转头一把扯过马缰,指桑骂槐地训斥:“吃什么草,就知道吃!一晚上就看你吃了!” 我笑眯眯地骑上白羽,轻快地跟他并肩而行:“小潜,在燕骑营呆的怎样?” 他没好气地回我:“能怎样?新人职级太低,谁都不会把你放在眼里,哪怕有再多的想法也没人要听。”说到这里,他似乎已经忘记刚才的不快,自顾自仰起头憧憬,“我现在真希望再打一场仗!那样我的职位就会升的快一点了。” 我抬脚踢他脚踝:“小畜生!兵法怎么教你的?以仁为本,以战止战!打仗是要死人的!哪个告诉你为了抢军功、炫耀谋略去打仗?” “可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上战场。”裴潜边说边用怀疑的眼神看我,“我看你战场上也挺兴奋,砍人砍得很来劲,难道当时心里想的是拯救苍生?” “这个么……”我尴尬地摸了摸下巴,“兵法又说: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我这是身体力行,懂么?当然了,军人总要有热血的,假如见血就晕,不如回家凉快去。” 裴潜嘟囔:“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行么?” “嘿嘿,有上进心,算我没看走眼。只是你既然有做将军的志向,目光就要深远,不能只看眼前,忘记用兵之本。须知好战必亡,忘战必危,战亦有道。” 裴潜沉思片刻,点头:“有道理。” 我又笑问:“你对燕王看法如何?” 裴潜眼中露出崇拜的神情:“我在军中,总是听人讲到燕王殿下的事,怎么绝地反击转败为胜,怎么打下幽州!做将军就该做到他那样的吧!” 我暗道江原这个卑鄙之徒,居然这么快就把小畜生给收买了,于是道:“那样的将军可不止江原一个,你看朝中的周玄大将军,曾经随先帝开疆拓土,连燕王都要让他几分。” 裴潜抢白道:“我当然知道有很多!比如赵国的司马景,南越的越凌王,蜀川的樊无炎。可是燕王殿下是我唯一亲身接触过的名将,那感觉当然更不一样!不过——”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说出来有些丢脸,“燕王殿下给人感觉很严厉,我现在见到他就紧张,特别是想到将来可能会直接受命于他。刚才他经过时,我本想问问你的情况,结果还是没有问出口。” 我大笑,在马上倾过身去拍他的脖子:“原来你这狼崽子也会紧张?看来小畜生被驯化了!” 裴潜皱眉:“你懂什么?燕骑营有两千人,选出其中最优秀的一百五十人为中枢,这些人平时在燕骑营中,遇有战事,就能直接被任命为将军去各地带兵。另外还有一百人的预备队,只要通过考核就能随时补充进中枢。听说预备队的考核都由燕王殿下亲自监督,我当然得小心一些。” 我不屑地看他一眼:“进了又怎样,你不过是等着替补罢了。燕骑营那么多人,你以为自己很出众么?” “你!”裴潜看上去又急又恼,“我不跟你这种人理论!” 我假装发愁:“怎么办?本来有个让你飞黄腾达的捷径要指点给你,你不听我说,那只好算了。” 小崽子立刻忍不住道:“什么捷径?” 我瞧他一眼:“我教你兵法剑法的时候,你曾经答应过一切听我的罢?” “那又怎样?” 我哼一声:“记得就好。自从你入燕王军中,我好像没干涉过你什么事,也没要求你做什么。” 裴潜警惕起来:“现在你要找我还账了?” 我笑:“还算不笨。我没什么过分要求,只要你离开燕骑营,还像以前一样随我左右就可以。” 裴潜听了大惊:“为何?你当初不是支持我进燕骑营么?不行!我什么都答应你,唯独这个不行!” 我想起江原在江德面前也说了同样的话,无奈地笑笑:“小潜,相信我,我是为你好,你在燕骑营十年也当不上将军的。” “我不信!”他握起拳头,瞪视着我,“我不信我比别人差!” 我苦笑:“不是你比不上别人。有时为了得到一样东西,就必须放弃另一样东西,燕王也不例外。以后他不会重用你的,因为你和我的关系。” 裴潜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你不也是燕王殿下的人吗?” “以后不是了。”我看着迷惑不解的裴潜,使劲拍拍他,笑道,“别问了,以后你自然会知道原因。放心,只要跟着你赵……凌大哥,迟早能做将军!比在燕骑营强上百倍。” 裴潜负气道:“我可从没承认你是我兄长!再说你自己不过是个五品文官,这话不是哄我才怪!” “你就当我哄你,总之燕骑营你非离开不可。”我想暂时还是不要对他多说得好,于是用力夹了下马腹,白羽嘶鸣一声,飞快奔向燕王的营地。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何这样心急回去,也许想到从此不再是天御府的官员,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点不舍。回想从最初的抗拒,到后来渐渐接受,如今都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凌悦这个名字,似乎越来越弄假成真,而赵彦,仿佛只存在于不堪回首的记忆里。 座下白马在飞驰,将一瞬间涌起的思绪远远抛下,我乘着夜风,心情重新激荡起来。不管怎样,我是想见他,今夜起,我终于再次与他站在对等的位置上,我愿意选择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哪怕这是一条不得不远离他的道路,哪怕从此以后,他的眼中再也没有我。 来到江原的中军行辕,燕九告诉我殿下出营后就没再回来这里,只有燕十来传达过燕王的口令。我只得又去江原就寝的营帐,没想到同样扑了空。 燕飞闪烁其辞道:“凌祭酒,殿下好像回来拿了一只药瓶便出门了。不是属下胡说,殿下通常最喜欢去的地方,嗯……你只要……,一定找得到。” 我切齿揪住他衣领:“你小子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算了,属下什么也没说。” “凌祭酒!”燕七从远处跑过来,“我刚从军门得到你回营的消息!再晚一点就叫人出去找了。” 燕飞眨着眼睛道:“燕七,你老人家何时变作凌祭酒的亲随了?你若不愿跟随殿下,别怪兄弟抢你的位子。” 燕七狠狠瞪他一眼,又对我道:“凌祭酒快去你的营帐吧,殿下等你多时了。” 燕飞得意地傻笑:“呵呵呵呵,果然被我猜中了。” 我一拳揍向他脑门:“再敢胡说一句,小心你的门牙!” 我来到自己居住的军帐附近,还未靠近便已经看到缝隙里透出的微弱烛光,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些感慨。我来到门前,轻轻挑起帐帘,一个熟悉的背影立刻映入视野。江原背对门口坐在营帐中央的草席上,手肘搁在矮几边,似乎正在出神。我放下帘门进帐,他立刻回过头来,表情一如既往地没有起伏。 我站住,想了想才道:“燕七说殿下在等我。” “坐罢。” 我走到他旁边坐下:“殿下有话要对我说?” “我以为你有话要对我说,所以才来这里等。”江原眸子深沉,“难道你没有话说?” “哦,对,”我笑道,“我本要向殿下致谢顺便话别的。一年来承蒙照顾,在下感激在心。以后我就不是天御府的人了,大概也没有机会再与殿下同住一个屋檐之下,今日我们有什么心结,不如一同化解了罢。” 我有很多话说,可是一见到他,我发现该说的一句都不能说。 第86章 风生水起(中) 当权者相互间的用意,也许永远只能意会,因为每一个清晰的表示,都可能留下对彼此不可磨灭的伤害。归根结底,没有人希望看到灾难般的后果,所以每个人都在输了的同时又赢了。如今的情势,不管对江德、江原父子,还是对我自己,其实都仅有一条路可走。 而我的路,已然与江原不同。 江原看我许久:“凌悦,你说出这种话,好像我们之间只存在最普通的从属关系。难道只要这样说两句,我们的事就能一笔勾销?” 我仰首笑道:“我与殿下什么关系?顶多有那么几次殿下忍不住上了属下的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你娶你的王妃,做你的太子,然后登上皇位,坐拥四海,这些都与我毫无关系。——差点忘了,硬要说的话,殿下实际上还是我的表兄。不过二十几年不知彼此的表兄弟,那也算不上……” 我瞪大了眼,江原已经将我拉进怀里,狠狠吻下来。我仰面朝天,感到他强健的臂膀,湿热的嘴唇,竟然再也说不出狠话来。浑身不觉间松弛下来,我眼睛微微眯起,迷离的烛光里,他半边脸上还微微红肿,目光中带着强烈的威胁意味,显得如少年般叛逆冲动。看着看着,心里涌过一阵迷惘。为什么原本理直气壮的话,竟突然变得这样苍白无力? “凌悦,”江原在我耳边低语,一字字好像蛊惑,“好酸气的话。我本以为你会装得更加若无其事。” 我只觉一股热浪自胸中腾起,卷得四肢滚烫,于是反扒住他,咬牙道:“我酸气怎样?只许你泛酸了就为所欲为,然后若无其事地娶妃、做太子?” 江原收紧了手臂,肆无忌惮地吻我:“你那样对宋然,我恨不得把他在你心里那一块挖出来,扔到深海,永不见日光。” 我一怒,咬破了他的耳垂:“江原,你什么道理?那我是不是也该扒开你的心,切掉你对杜长龄等等人的感情,只留下我自己?” 江原反而笑了,抓我的手按在他胸口:“其实不用,这里本就只有你,很完整。”我不觉怔了下,江原趁机再凑上来,手指在我衣领间不安分地移动,“凌王殿下,你信不信,如果你继续在父皇面前那般表现,我就再强上了你。并且这次我不会留情,你休想撇得一干二净!” 我气愤地别过身,反手将他压在身下:“燕王殿下,你已经不能用禽兽来形容了。你对我做的事,非但不觉愧疚,反而变本加厉?从头到尾都是你错,凭了什么反过来要挟我!” 江原躺在地上,嘴角斜吊,越发像个偏执的少年:“因为你总是能轻易想到离开,只要你这么想了,那就别怪我做更过分的事出来。” 我啐了一口,发狠地揪住他,有些气喘吁吁:“燕王殿下,你只有十五岁么?你今天是索性任性到底了?那你也想想我是为什么总被你这个混账得手!” 江原不说话了,再过一会,他坐起身,眼睛重新变得幽深起来:“凌悦,我是怪你为什么不更相信我一些。父皇表面上掌控一切,实际没有那么可怕,他不是不可战胜的。” “你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皇上对你们存有父子之情。” “父子亲情?”江原嗤笑,伸手摸我的脸颊:“也只有清贵的凌王殿下会讲。这一点感情对父皇来说,怎比得上江山重要?” 我冷笑:“你自己呢?为了拒绝娶妻,你真的可以放弃眼前的大好形势,为了前途未卜的将来从头开始?” 江原不语,目光望向帐顶,静静道:“如果我办得到,你会跟我一起打天下么?” 我一呆,咬了咬唇道:“不会。” 江原哼一声,眼睛里那股执拗渐渐沉淀:“凌悦,我知道你的心思,哪个百姓会拥戴。其实你说得对,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走出那一步,更不会轻易葬送自己的前途。只是我不能忍受被人摆布的感觉,我要争得太子之位,不用靠娶一个女人来得到。” 我沉默半晌,慢慢道:“你可以改变皇上的意思么?世家贵族历来依靠族中女子与皇族结亲来扩张势力,这也是你巩固自己地位的良机。除非放弃太子之位,我看不出你能用什么拒绝皇上。” 江原冷冷一笑:“办法总会有,眼下至少可以令父皇暂且不作他想。”他视线下移,突然盯住我的左手边:“那是什么?” 我把那只铜匣放在矮几上:“凭据。殿下对这个应该很熟悉。” 江原干脆地拿到面前,打开扫了一眼,微微诧异:“禁军龙符,水军虎符?父皇给了你什么官职?” 我道:“皇上封我为越王,兼领辅国大将军。” “越王?”江原眼睛一亮,思索片刻,有些敬佩地点头,“父皇居然是这个打算,果然魄力非常。”他转眼沉沉看我,“怪不得你态度如此奇怪,真正与我平起平坐的感觉想必很好。” 我笑:“所以求殿下放过我,快些娶个妃子回家。别让皇上再三警示,叫我成为别人被群起攻击的把柄,这是要玩命的。” 江原也笑,阴风阵阵:“既然你我二人都已达到目的,万事好商议。越王殿下,你若早些讲明,我不用白白忧心这么久,还怕你在朝为官处境艰难。记得早前我一直劝你培植势力,现在倒要请求你手下留情了。陈显、宇文灵殊这些人,本王要用,你不要抢先。” 我冷哼:“燕王殿下莫非底气不足?” 江原凑近我,嘴唇几乎触到我的脸:“这些日子我自然要装装样子到处走动,让人觉得我在为选妃忙碌,与你的接触难免要少些。我不在时,尤其那个宇文灵殊,你离他远点!” 我抬眼道:“不然,我早就想明白一件事。你作为皇位继承人,若被传有龙阳之好定然有损威信。可是我不同,在这个位置,也许让别人知道我不可能娶妻更安全些。” 第87章 风生水起(下) 江原面容一僵:“一派胡言。” 我冲他笑:“我是为你好,也为我自己。” 江原皱眉:“什么为你自己?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包括你原本是南越凌王的事,都不可能明说。你不是江姓,封王本身就极具争议,能支持你的,只有平遥长公主之子的身份和你在北赵战场的那点军功,这与宇文念封王的情况截然不同。而且你初掌东南水军大权,又在朝中毫无势力,万事都只迈出了第一步。当此最需固权的时刻,如果还被胡乱议论,如何获取上下支持?” 我笑道:“殿下,您好像没弄清形势,现在是皇上在支持我,只要再令你的几位王弟放下心来,余下的事总不难解决,更何况带兵本是我的长项。” 江原按住我的肩膀,严肃道:“不行,我不允许。凌悦,你还是不懂朝中险恶,你以为有父皇的支持就够了么?真正要置你于死地的人,会想方设法令任何想救你的人都无能为力,包括皇上!难道你在南越所经受的还不够么?” 我倏然分开他的手臂,站起来在帐中走动。桌上昏黄的烛光好像一张细密的网,将帐内气息笼得异常烦闷。我掀开帐帘挂在门边,让微凉的夜风透进来,待到心头烦闷稍减,在门口就地坐了,微微苦笑:“这一点我比任何人体会得清楚,没有你提醒也忘不掉。可是你知道皇上还对我说了什么?他说仪真还算是我的妻子,让我答应将来娶她。”我回头看他,“你说我还能娶她么?” 一瞬间,江原的脸上显出复杂的神情,我第一次觉得他在矛盾,那是一种对未来不能把握的焦虑,这焦虑来源于对至亲不能释怀的愧疚,更来源于自己强烈的意念。我们面前,即将燃尽的烛火在微风中忽明忽暗地晃动,江原的眼睛里也仿佛跳动着微弱的火苗。 我淡淡续道:“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去见她的情形么?当时我明知道真相,却没有明言,眼看着她于懵懂中出嫁,去国离乡。那之后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也已经不复当时,只是每想起她热切的语气,我都觉得惭愧无地。” 最后一点火光淹死在烛泪里,帐中一片灰暗,终于,江原缓缓开口道:“仪真,我这个兄长也一样对不起她,你要娶她,我说不出什么。” 我十分意外,惊讶地看着他:“你……” 江原随手摆弄着剑柄上的穗子,平淡道:“惊讶么?” 我道:“江原,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江原看我一眼:“难道你不是一样?这天下有多复杂,人就有多复杂,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人懂得感情。” 我还是有些不能适应,怀疑地瞪着他道:“你在皇上面前态度强硬,对晋王等人也是一副仇敌表情,甚至对自己的儿子也一样。你这样的人,哪会突然变得如此无私?” 江原冷冷道:“你以为我有多无情?乱世之中,女人都要依靠男人才能生存,即使像我姑母那样的女子,如果最初没有皇祖父和你父亲在前铺路,也不过成为政权之争下的牺牲品。仪真有这种境遇,将来若接她回国,谁能容纳她?能为她提供这种庇护的,大概也只有你了,而且仪真很早以前就喜欢你,只要你肯娶她,她一定愿意。” 他看到我怀疑的表情,皱了下眉,又不屑地冷哼道,“长兄如父,我总该真正为她着想一次。何况你说的也不错,就算再怎么争取,你我的关系也只能止于此了。日后比肩而立,已是最好的结果,难道我还能娶你作王妃不成?” 我喷了一地口水,对他怒目而视,手指不听使唤地指他道:“不想死,立刻给我滚!小爷娶十个王妃也轮不到你!” 江原先是诧异,然后不知廉耻地笑了:“越王如此魄力,小王也可以勉强委屈一下做第十一个。只是你要夜夜陪我,否则我寂寞起来,将你的嫔妃搞得个个大腹便便,越王可不要怕人耻笑。” “你你你!”我觉得自己的脸上像烧起了蜡烛,江原这混账永远可以比我无耻下流。 不知何时,江原已经挪近我身边,他将脚上的靴子脱到一边,盯住我的眸子漆黑闪亮。 我恼火:“你还不滚?” “……”江原一笑,向我弯下腰来。 还没想到要躲闪,他已经无声无息地吻住我。我慢慢向地上倾倒,他揽住我的腰,右手轻轻将帐帘扯下,后背触上地面的刹那,偷窥的月色被厚重的毡帐挡住。 我的衣带随着他的轻抚滑落,好像卸了一地的伪装。他的手指比任何时候都温暖,仿佛春蚕吐出的银丝,一层层包裹住全身。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回抱住他,身体贴上他温热的肌肤。 如果抗拒不了,那就接受罢,对与错,是与非,谁又分得清楚,我只是想淹没在眼前这个人的拥抱里。 清早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摸到身边,却发现江原第一次没有提早离开。他还在熟睡,挺拔的鼻梁像一座秀丽的山峰,在面颊上投下一抹薄雾般的侧影。那一场半真半假的兵变,大概消耗了他太多个日夜去策划,直到此时终于才放松下来。 我悄悄起身拿过昨夜匆忙脱掉的那堆衣物,一只小瓷瓶从某处掉下来,我打开闻了闻,想起燕飞含糊不清的话头,心想江原手下那帮人真是越来越混蛋了。又看看江原的睡脸,我嘿嘿一笑,挖了一点便向他脸上抹。 江原把脸一侧,睁开眼道:“这个不能抹。” 我眨眨眼:“这个消肿化瘀,怎么不能?” 江原抓住我的手腕,将嘴唇按在我脸上:“这个给你的,昨晚你忘了……” 我一把推开他:“滚一边去!天都大亮了,你想让全军的人知道燕王殿下在凌祭酒帐里睡了一夜?” 江原笑着滚到地铺另一边,将手枕在头下。我重新坐起来穿衣服,江原看我一会道:“别穿了,这身衣服你已经用不着了。” 我白他一眼:“你叫我赤身露体去接圣旨?” 江原翘着嘴角笑,笑过一阵也来穿衣服:“凌悦,出了这座军帐,我们就要重新开始了。我不是现在的我,你也不是现在的你。” 我纠正他:“我还是现在的我,只有你不是现在的你。” “等你娶了仪真……” “我不会娶仪真,你却要娶一个王妃。” 江原动作一滞:“我说过的,你不要故意惹人非议。” 我笑了笑:“这件事我想了一夜,仪真要嫁的,是叱咤风云的南越凌王,决不是落魄他乡与燕王暧昧不清的凌悦,更不是如今的越王。也许她当初爱上的只是一个梦想,到南越的那一刻,梦想碎裂,她心里再没有赵彦这个人。既然已经亲手将她的梦毁灭,我怎么忍心再伤她一次?” 江原凝神想了想:“等她知道真相,说不定更加无可救药地爱上你。” 我站起来,把腰带一收,走到门口穿鞋:“燕王殿下,你这个兄长真是卑鄙,明明与妹夫发生这种关系,瞧身上衣服还没扯清呢,就想着把妹妹推进火坑。”我边说边把他的靴子扔过去,“别废话,尽早选你的王妃去。” 江原接住靴子,沉声道:“凌悦,你不听我的话,小心掉进蛇坑里。宇文灵殊不是可以随便利用的人,你别拿他当盾牌。” 我撇嘴:“我没你想的那么龌龊!”回头对他道,“我先走了,你自己看什么时候没人再出来,我可不想被皇上视为眼中钉。” 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离了军帐,来到天御府将领通常议事的大帐。守在帐外的燕七和燕九立时凑上来,异口同声问:“凌祭酒,殿下呢?” 我一脸疑惑与他们对视:“殿下没回帐?” 两人对视一眼,又同声道:“难道殿下没去凌祭酒那里……” 我对他们摊手:“他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是不是在燕骑营睡下了?你们再去问问。” 燕七踌躇道:“这个,殿下昨天嘱咐过不用找他,如果我们这样公开打问,一定会被殿下怪罪。” 燕九微微着急:“皇上派来传信的官员已经到了两位,如果殿下再不出现,准备就来不及了。大人们询问,我们也不好明说,只能说殿下很快就到。” 我不无同情道:“那你们再等等,我先进去了。” 果然不管是文官还是将军,早已经熙熙满满挤了一帐,所有人都穿上了朝服,就连杜长龄都没有例外。我走过去对他拱了拱手,杜长龄微笑道:“凌祭酒今日神采奕奕,看来要提早恭喜了。” 我笑道:“多谢,杜司马精神也很不错。” 杜长龄点头回礼,解释道:“殿下还没来,我们先商议一下细节,免得军队乱了秩序。” 我表示明白,识趣地退到一边,杜长龄早已知道我会离开天御府,近来鲜少与我谈论公务。我尽量避开听到一些机密谈话,独自在人群边缘徘徊,过了不久,听见帐外燕七宣布燕王殿下到,便与众人一起恭迎。 江原穿着华丽的燕王服饰出现,紫衣金冠,黑色披风将他映得面如玉刻,气势十分逼人。 李恭时抢着大笑:“殿下此刻真有几分储君风采!哈哈哈,这次我们殿下又立大功,总该被封太子了吧!” 在场都是江原的亲信,薛延年和翟敬德并不在其中,虽然如此,李恭时还是被身后的徐卫狠狠踩了一脚。 李恭时不满地嘀咕:“我说的有错?过去皇上总是推三阻四拖拖拉拉,连东宫的地都赏给殿下,唯独不肯松口立殿下为太子,这次看他还能拿什么推脱!”李恭时被徐卫拖下去。 江原面无表情道:“不管皇上如何封赏,都自有一番考虑,你们不得胡乱揣测,更不得埋怨。谁的嘴惹了祸,不要等到我来发话,你们自己先割了舌头。” 李恭时本来还在责怪徐卫,听到江原的话,立刻只剩干瞪眼,乖乖地把嘴闭了,混进武将堆里,只差掘坑自埋了。其他武将都忍着笑,认真听江原安排。不多时军队接到第三次传令,告知皇帝已经在等候,江原微微点头,带领众将出帐。 江德的仪仗十分浩大,文武百官几乎倾巢而动,都骑马追随在皇帝左右。江原骑马走在最前方,见了江德抢先下马跪拜,身后的将领山呼万岁,几乎震动了洛阳郊外的每一存土地。江德微笑着扶起江原:“朕的勇士们终于都到家了!”他说着抬头,“韩王何在?他的军队呢?” 他身边的护卫立刻道:“陛下,韩王来了!” 江进已经带领属下骑马飞奔过来,他同样跳下马拜倒,接着又像少年一样与江德拥抱。江德拍着他的背笑道:“好!朕的儿子都是好样的。” 我看见江原身后的李恭时等人都对着韩王府的将领怒目而视,韩王府也不甘示弱,用挑衅的目光回敬,两边的战火在无声地延续。 江德又与为首的将领们寒暄一番,便登上了事前为他准备的战车,由江原和江进在前开路,在各路军队之间的夹道中行进。每到一处军营,江德身边的礼官便将封赏宣读一遍,军士们或者升职,或者加勋,或者分到几亩田地,几乎是人人有赏,激动得许多人齐喊“万岁”。 封赏到了天御府,江德异常郑重地多说了几句,然后才命宣旨。天御府立功最多,自然奖赏也最丰厚,虞世宁、徐卫、乔云、李恭时等将领都加勋爵一至两等,杜长龄、时谦、陆颖等文官都得到官升一品的封赏,此外每人还分得不少黄金和绢丝。等到圣旨念完,江德离开,我发现个别人看我的目光有些异样,就连杜长龄也疑惑地向我扫了一眼。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因为圣旨上从头至尾没有提到我。 犒军仪式从清晨一直进行到傍晚,江德才在朝臣的簇拥下回城,江原和江进被特别吩咐随侍圣辇左右,也一同进了城。我混在天御府官员中间,与其余将领一样等候入城。忽听有人叫了我一声,回头裴潜已经挤到我身边,他兴高采烈地跟我炫耀:“昨晚燕五将军告诉我,我可以直接进预备队了!” 我把他揪到人少的地方,朝他脑袋狠敲一记:“昨晚我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立刻申请退出燕骑营!不然我直接找燕王把你开除,到时别嫌脸上挂不住。” 裴潜立刻涨红了脸:“我不!” 我拖住他转身就走:“我现在带你去找燕一将军。” “等等!”裴潜急得跟我跳脚,“你为什么就见不得我好?” 我提住他耳根:“小畜生听好了,想做将军,就一心一意跟着我。” “吹牛!骗人!”裴潜偏过头,“从牢里的时候,你就会一直骗我。刚才我都听到圣旨了,那里面连你的名字都没提到。是不是你招惹了谁,呆不下去了,要带着我提早逃亡?” 我啐他:“你这小崽子,脑袋里乱想些什么?” 裴潜用少有的成熟表情道:“我猜你得罪燕王了。如果真是这样,你可以暂时避一下,等我出人头地了,说不定可以帮你。” 我哭笑不得:“是是,裴小将军,以后我就全仰仗你了。总之你先给我退出燕骑营,剩下的以后再说。”我摇摇头,把他留在身后,径自回到原地。 洛阳城里处处张灯结彩,像过节一样热闹欢腾。等到我们进城的时候,不管是赌馆茶坊,还是青楼酒肆,都已经挤满了征战归来的将士。他们大声喧闹,尽情享受,仿佛要把这几月来的征战之苦全都用美酒和女人补偿回来。 当天晚上,江德在宫中大宴群臣,还特别命人悄悄传话,叫我随天御府的长史和司马一同赴宴。我看到酒宴上江成也在,他脸上依旧挂着温文的笑容,倒看不出半点不自然。江德和江原两父子也经常在一起交头接耳,亲切得简直像从未发生过任何摩擦。 宴会散后,江德将我单独叫到他的书房,在那里,我以越王的身份第一次向他行觐见之礼。江德将我从地上扶起,大概是宴会的热度还在持续,他显得心情特别愉快:“让朕仔细看看,朕的越王是怎样一个翩翩儿郎!”他果真拉着我细细端详,忽道,“不对,还少一样东西。张余儿,把朕准备的东西拿来。” 张余儿答应一声,从侧殿捧来一套精致的锦缎朝服,金冠上的珠玉随着他的脚步颤巍巍地晃动。江德笑道:“这是朕特地命人为你赶制的王服,明日你就穿这身衣服上朝,朕要给所有人一个惊喜!” 我忙跪拜称谢,江德微笑着命我平身,又道:“燕王已同意将自己王府的一部分划分出来作为越王府邸,位置就在开阳门与皇宫之间。” 我惊道:“那不是——” 江德颔首笑道:“那里与燕王府之间原本就隔有一道高墙,你可以立刻搬进去,随便找一间房屋暂住,等越王府的正殿建成,再搬到正殿。” 我不安道:“皇上厚爱,微臣不知如何回报。我本性不惯铺排,在南越时也不过几间起居行住的小殿而已。如今初蒙圣眷,寸功未立,实在不必如此大兴土木。” 江德断然将我驳回,昂声道:“不过几座宫殿,谈不上大兴土木。朕的越王府邸哪能如此寒碜!南越凌王所受待遇,如何与朕的越王相比?你肯将自己交予朕,就是最大的功勋。上至皇子,下至普通军士,只要是我魏国的有功之臣,都必须得到应有的赏赐。朕就是要让赵焕看看,他当初丢弃的明珠,将在我魏国得到何等珍重!” 第88章 南面称帝(上) 江德的安排十分迅速,他临时调拨了一批亲卫和侍从随我支配,我百般婉拒,最后还是不得不留下三十人。江原奉命带人来撤走天御府的侍卫和挂在门外的牌匾,又替我安排了东厢的住处,临走时悄声笑道:“越王殿下,记得常来坐坐。” 我挑眉回道:“放心,我回头还要去弘文馆探望鸣文鸣时。” “你觉得好,我叫他们过来帮你整理文书。” “谢了,我不想身边多几个探子。” 江原笑道:“凌悦,难道我还会害你么?” 我环顾一遍此时所站的院子,冷哼:“你把这地方给我,难道存了什么好心?这是原本要兴建东宫的地方,烫手山芋一块。皇上赏给你,你再丢给我,不是害我是什么?” 江原狡黠道:“父皇说洛阳城里暂时辟不出适合建造越王府的地方,又暗示天御府太大,我当然只好顺他的意了。此地对我来说有些棘手,可是对你却不同。江成江进若知道此事,除了觉得父皇对你宠爱之外,也不会有别的意见,他们只会更想拉拢你。” “拉拢?我看他们想灭了我才更有可能!一向寸利不让的燕王白送如此一座王府,我又在你的府中待了那么久,哪个傻子还认为我会被拉拢过去?” 江原道:“我可以假装因为此事不满,平日与你尽量疏远。” “得了,你以为在骗三岁小孩?我自会见机行事。”我将他推出大门,“夜深露重,燕王请回吧。” 江原在门口站住,肃然道:“父皇如此关照,江成等人就算觉得你是威胁,也不至于公然对你不利。我最担心的还是南越,你也清楚,你在魏国封王,身份无法再隐藏,南越人不会轻易放过你。我猜父皇也想到这一点,所以把你安排在皇宫和天御府之间,这里外敌潜入的机会总比别处少些。” 我微怔了怔,道:“我心里明白。” 江原点点头,转身走下台阶,又忽然站住:“凌悦,保护你自己,别再……”他顿住,似乎觉得不该在此时说这类话,便转了话头道,“你本来便是皇子,不需要我提醒你怎么行事,日后同殿为臣,多多承让。” 他忽然客气起来,我正觉得奇怪,江原已经走远了。 看着他离开,我的心情也渐渐凝重,半年前被我记录在案的那些南越密谍,虽然江原已经派人将他们秘密监视住,却未明显阻碍他们活动,只是利用他们反过来探听南越动向。随着我在魏国重新站上高位,想必彻底摊牌的日子也为期不远了。 大概受了皇帝嘱托,侍者和护卫们直到夜半时分都不肯离去,全都恭然守在门外。我独自静坐在越王府的大殿里,手指触到江德赐给我的越王官服,种种前尘往事涌到眼前,双目渐渐模糊。幼年时任性骄傲,少年时苦读奋战,成年后一心强国却忽逢巨变,乃至如今成了魏国的亲王、大将军。这一切只在短短一年间发生,我却仿佛经历了一世的轮回。 我想起御书房里,江德拍着我的肩膀,用诚挚的语气道:“为了避免与南越正面起纠纷,朕暂时只能对外公布你是平遥失而复得的血脉,你的真名和真实身份尚不能公诸于世。等到将来时机成熟,朕一定还世人一个真相。” 我当时笑对他说:“但凭皇上安排,不管凌悦还是赵彦,对我来讲都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对我只是一个名字,对别人却意味着无数利益的错杂交缠,如果仅仅如此就可以将这些埋葬,丢弃一个名字又算得了什么。我宁愿只是凌悦,越王凌悦。 我偶尔会想,如果当时没有遇到江原,没有被他所救,受伤后默默死去,埋骨在南越某个不知名的江边小镇,会是如何的情景。南越凌王便可以被冠上弑君夺位之名,顺理成章地消失,世间的风云变幻,从此与我无关。再多的不甘只能化作一堆尘土,那些伤痛与怀念就不会常常纠缠在我心底,那些难以宣泄的愤慨与志向,更没有机会促使我做出这样艰难的选择。 然而没有假如,我必须走下去,必须学会忘记,忘记曾经的一切,虽然我不知道最终能不能做到。 早朝的时候,我特意起早了一点,穿戴整齐入宫觐见江德。江德在宣光殿里接见我,身上还穿着晨衣,我向他见礼。他打量着我,慈祥地笑道:“好,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我看燕王韩王穿起王服也没有这样英气逼人。” 我感觉被他夸的有些脸红,只得低头掩饰。却听江德向内室道:“云儿还不出来,咱们的稚儿来了。” 我用余光稍稍向那边扫了一眼,只见从侧殿里走出来一位妇人,她穿着轻纱制的宫装,脚步轻盈得像踩在莲花瓣上,细碎的声音仿佛能把人的心揉碎。我从不知道有人行走起来可以如此轻柔细腻,细腻得让人悲伤。 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托起我的脸,我看到一双美丽的眼睛。岁月在她脸上留下许多痕迹,可是她的眼睛美丽得可以令人忽视鬓角的风霜。她看着我,怔怔流下泪来:“皇上,你看他的眉眼多像啊!真的是稚儿,真的是……周大哥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她拉住我的手,像个少女一样捂着嘴不断流泪,哭得花容失色。我被她情绪所染,想起父母,不由心中难过起来。江德也不免神色悲戚,在一旁长长地慨叹。直到张余儿过来轻声提醒,江德才将我们分开,对她道:“稚儿回来是喜事,他今日第一次见你,你哭成这样会让他不知所措。” 妇人这才回神,含泪点头道:“皇上说的是。”对我道,“稚儿,本宫就是你的舅母。日后多来宫里走动,若想……”她话未说完,喉中再次哽咽。 我心知她就是上官皇后,于是重新见礼。江德道:“去太极殿吧,让燕王为你安排。” 我走出宣光殿,既觉得感动又有些迷惑,不知上官皇后与父亲有过怎样的渊源,何以见了我这样伤心? 在太极殿西堂找到江原后,我忍不住问起此事,他道:“我怎么知道?那个时侯我也没出生。”看到群臣都已进入大殿,江原撇下我,一边向大殿走一边回头道,“别胡思乱想了,你就站在殿外等父皇宣你进去罢。” 我依言站在太极殿外的台阶下,虽然正对着殿门,却看不见上朝的群臣,只能看到大殿内高高的龙座。江德已高坐龙椅之上,他身着绣有十二章纹饰的玄青色衮冕,似乎显得比以往都要威严肃穆。 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能从他偶尔抬高的语调中判断,他在称赞这次攻赵取得的成绩。我不由又想起当初获封越凌王之后,自己怀着激动昂扬的心情进京面圣,听到的无一不是赞扬恭贺之语。可是现在情势却迥然不同,江德如此出人意料的决定,不知能得到几个北魏的官员的真心赞同? 正想着,忽听到一个特别高亢尖细的声音响起:“陛下有旨,宣凌悦上殿!”我平静地走上石阶,只见大殿里的官员已有人悄悄回头张望,目光落在我脸上,带些陌生的惊异和疏离。 我一眼看见宇文灵殊也在列中,他没有穿鲜卑服饰,打扮几乎与其他官员一模一样,除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还带着一点异族的影子。他见了我表情奇特,眼中既不像是惊讶,也不像是久别后的热情,甚至连问询的意思也没有,只是视线随我的脚步转动。 我用眼神问候宇文灵殊,然后走到江德的玉阶下:“臣凌悦叩见吾皇万岁!” 江德微笑道:“平身!你转过身去,面向百官。” 我依言回身,与大殿里的群臣正面相对。有些老臣立时“噫”的一声,惊讶万分地盯住我面容不放。然而更多人则是将视线投向我身上的亲王服饰,从我进殿便开始的低声议论霎时间抬高了数倍。 韩王江进更是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急切地戳戳身前的江成,说了句什么。江成看着我皱眉,将手指放在嘴边摆了摆,似乎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除了看似早已知道真相的丞相温继面无表情,满朝文武中只有江原嘴角带着一丝微笑,看我的眼神像在宠溺一只自家养的花猫。我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把他骂了一千次。 江德似乎无视众人的反应,若无其事地笑道:“诸卿,朕今日还要宣布一个喜讯,天不负朕,终于将平遥长公主与已故抚国大将军周韬唯一的血脉带到朕的身边!” 第89章 南面称帝(中) 此言一出,议论声更大了,终于一名身着七品官服的年长官员出列道:“臣闻此子乃是燕王从南越带回,长住天御府中近一年之久,不知陛下何以认定他是长公主之子,又因何今日才在殿上相认?” 他的话得到不少附和之声,我不愿再接受众人质疑的目光,于是回转了身,却见江德在龙座上微微眯起了眼:“申卿,你觉得朕因何今日才公布此事?” 江德一言反问,令那姓申的官员顿时哑然,他向我望了一眼,似乎也觉得自己的怀疑没有道理,踌躇片刻才道:“陛下对长公主的固然兄妹情深,存有补偿爱怜之意亦是常情。然而微臣却以为,即使凌悦长公主独子之身份确然,仅凭攻赵一役之功勋,断无身穿这身王服的资格!” 江德冷冷一笑:“张余儿,将朕的圣旨向诸卿宣读!” 张余儿立刻上前,肃然道:“凌悦听旨。” 我若有所思对那申姓官员扬起嘴角,直看得他面色尴尬,悻悻退回原地,这才跪地接旨。 张余儿展开圣旨高声念道:“护国长公主平遥、已故抚国大将军周韬,昔于国事飘摇之时,匡扶国政,守僵护土,鞠躬尽瘁。其子凌悦,承先严之志,负栋梁之才,计破函谷,再围长安,成我跃马西进之伟业。今朕封其为越王,兼任辅国大将军,执掌云龙门一万禁军,东海郡十万水军!” 大殿里突然安静下来,我甚至能感到背后的目光正齐齐投射出震惊的心情,也许他们刚开始议论的只是我有没有资格得到亲王的待遇,现在他们开始质疑的已是我的能力和这圣旨的荒唐。一万禁军、十万水军,这是比越王的封号更加实际的任命,甚至关系着一国命脉。 意料之中的,站出来反对的已经不止是个小小的七品官员,不少品级与尚书等同的大臣也纷纷表示此举过于草率,实为不妥。一时间群情激动,“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之辞侵占了整个大殿。 我心里微微的笑,其实我并不在乎他们的意见,就像过去在南越时,我不曾在乎皇兄处心积虑的野心。可是日后不会这样了,我非但要让他们敬畏,还要让他们明白,越王的地位不可轻易动摇。 江德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玩味望向群臣。直到议论声与反对声渐渐消失,群臣一起望向他等待裁决,江德才将神色一收,回答铿锵有力:“朕作此决定非为徇私,所为者不过富国强兵四字。朕可以封宇文念为幽州王,自然也可以封凌悦为越王,并且朕以为他当之无愧!此事已成定局,不必再议,望诸卿舍去成见,放眼四海,一切以魏国大局为重!” 丞相温继此时站出来道:“吾皇心胸博大,此举不失英明。” 江成随之不动声色地附议,在他们带领下,不少亲信大臣也面带犹疑地附和。倒是江原显得置身事外,并不随之出列。江德满意地笑道:“有丞相与晋王支持,实乃朕之万幸!越王,你归列罢!” 我没有依言归列,反而单膝跪下,从怀中取出一本奏章,直视江德:“启奏陛下,臣有本要奏。” 江德大笑:“好!第一日封王,便已忧心国事!张余儿,呈上来。”他兴致颇高地亲手打开奏折,看了一会,面色渐渐却转为肃然,合上奏折道,“此事待议,越王燕王散朝后留下。” 我肃容起身,回头向方才反对声最烈之处望了一眼,几名大臣与我眼神相触,眼底俱露出惊惧的神态,不过这神情转瞬即逝,很快他们便用轻疑不满的神色表示抗拒。我淡淡笑了一下,待要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这才发现有个更为锐利的眼神一直在盯着我:上柱国大将军周玄。 周玄排次在江原之下,是以我只注意到江原,却没有留意到他。他的眼神叫人捉摸不透,那因久经沙场所特有的铁血气息实在很难让人忽视,奇怪我却直到现在才发现。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把我拉进武将序列里,江进用和江原六七分相像的面孔对着我笑:“越王殿下,改日去府上吃酒如何?小王一定倒履相迎。” 我微微一笑:“韩王有请,何敢推辞?” 江进又回复轻佻本色,耳语道:“越王殿下,你现在在本王眼里,简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耀眼。嘿嘿,皇兄总算开窍了,名花岂能私养于暖室,正该置于骄阳之下。他日香满洛阳,我等俗人虽不能近,也可得一沐芳芬。” 我盯住他冷笑:“我不是名花,我是毒花!” 江进愈发笑得开怀:“毒花最是销魂,明知有毒,却美得让人欲罢不能……” 我倏然伸指点中他哑穴,冷冷道:“韩王殿下,自重。”江进的低笑声戛然而止,无奈地朝我眨眼睛,然后转过身去。 此时江德正用威严的目光环顾着大殿群臣,缓缓昂首道:“今日最后一事,是我朝上下数十年来日思夜想,也是先帝生前念念不忘之事!”群臣鸦雀无声,江德续道,“朕决定,自今日起恢复帝号,不再向南越称臣纳贡,魏国与越国从此平起平坐!” 大殿上再次震惊,文武百官却不像反对我那般群起发言,而是流露出百感交集的神态,仿佛沉浸在思想中还未醒来。江原第一个站出来奏道:“父皇英明。南越北魏,一江之隔,分治中国,本无尊卑之别。南越借数战之功逼迫我国称王纳贡,以帝尊之名,却行强侮之实,非但不念两国之谊,反而长年支援北赵,连累我国深陷关中战火,实无理由再奉其为尊。” 我鄙视地看他一眼,心道:如此露骨又如此冠冕堂皇的话,实在也只有江原说得出来。 丞相温继也奏道:“皇上此举正当其时,南越皇帝遣来洛阳贺我大军得胜的特使,正在宫门外等待陛下接见。” 江成也出列:“启奏陛下,儿臣以为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过于突兀。我国新战得胜,虽士气高昂,然民生疲敝,短期内不宜再战。贸然宣布恢复帝号,万一激怒南越,引发连天战火,后果不可收拾。” 江德目光一闪:“你意如何?” 江成道:“请皇上容儿臣为此周旋,通过赵焕身边之人旁敲侧击,使之主动恢复我国帝号。则两国情谊无损,我国前耻得雪,威名得震!” 江德微微颔首:“晋王所言不无道理,此时我国实不宜再起战火,可是若要南越主动复我帝号,则显得我魏国终究低人一等。”他略一思索,肃声道,“鸿胪寺卿!”一名精瘦的官员应声出列。 “即刻传南越特使入朝觐见!”江德又转向江成,“晋王。” “儿臣在。” “你可照方才所说,通过打通赵焕身边人脉,令他消弭起兵之念,被迫接受我国称帝!” “儿臣领旨!” 江德冷笑道:“既已宣布对南越称帝,朕何能自折尊严,赵焕接受便罢,若不接受,朕也不怕与他再次交战!” 第90章 南面称帝(下) 我不知道那场战役给江德带来了怎样的耻辱,可是我从他的眼神里明白,北魏反击的时刻已经来临。韬光养晦近二十年,也许所有的魏人都不再愿意忍受低头妥协的日子,而南越怡然自满的优越姿态也终将随之结束。 南越派遣的特使经过层层通传终于获准进入大殿,这是个看上去很年轻的使者,大概三十岁不到,显见的官职不高。他的出现让很多北魏官员面色冷淡,如果南越特意派来至贺的特使是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那也未免太不将魏国放在眼里。 使者从我身边走过,我看着他的侧脸,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他是那种南越常见的书生,长相俊秀,温文而雅,并且弱不禁风。要说有什么特别,我想只有一点。如今虽是暮春,江北的早晨还很有些寒意,他却已经穿上江南夏季的轻薄衣服,身体轮廓若隐若现,站在衣着明显厚重的北魏官员中间,显得十分清凉,十分放肆。尽管他什么也没做,也没来得及开口。 这人走到玉阶前,文雅地弯腰行礼,声音也温吞水一般:“南越特使韩梦征参见魏王。皇上遥闻魏王战果丰硕,特命小臣前来致贺。”他说着从怀里捧出一方圣旨。 以过去而论,礼节并没有不妥之处,可是此刻武将们瞪着他,文官们也瞪着他,似乎恨不得将这人的头摁在地上重新行礼。 倒是江德不动声色,对张余儿微微示意:“多谢贵国主一片心意,特使远来劳顿,朕此处有赏。” 张余儿双手捧来一柄玉如意,来到韩梦征面前:“韩大人,这是陛下的赏赐。”韩梦征只得也伸双手去接,张余儿顺手将他手上的圣旨拿过,转身踏上台阶呈给了江德。 韩梦征明显怔了一下,这圣旨本该等江德率众臣接旨后,由他亲自宣布,自然不应此刻交给江德;但若说自己没打算交出圣旨,毕竟众目睽睽下伸出了双手。这样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细微举动,委实让人有苦说不出。 只见江德展开南越皇帝的圣旨略扫了一眼,微笑道:“贵国君的意思朕已明了,不日朕将同样回函答谢。朕另有一事请特使转达,为促进两国之谊,朕愿与贵国君结为秦晋之好,互称兄弟,共有天下。” 韩梦征已经明白过来,他慢吞吞道:“魏王的意思,小臣也明白了。不知魏王何时举行称帝大典?” 丞相温继站出来肃然道:“待挑选过黄道吉日,皇上自会祷告天地社稷,以正帝名。” 韩梦征一笑:“那容小臣等到魏王正名之后再回国禀报。” 江德不在意道:“特使可以多盘桓几日。” 韩梦征郑重道:“谢魏王恩准。小臣还想问,当初魏国称臣的文书是不是需要我国送回?” 他一言直刺北魏痛处,令不少魏国官员脸色尴尬。江德却大笑:“魏国当年战败,那是不争之实,岂因一纸文书而改变?如今我国重复帝号,同样不用靠毁去一张纸来证明!特使可以据此回报贵国君,朕并不在意。” 年轻的使者行了一礼:“魏王豁达,小臣定会据实上奏我皇。” 江德含笑道:“朕急切盼望贵国君的答复。”他站起来,负手走下台阶,转眼进了内殿。张余儿立刻高声宣布散朝,文武百官这才开始依序退出大殿。 韩梦征也转过身来,他的表情很平和,态度也十分礼让,似乎他只是个负责传话的机器,并不用去操心两国关系如何发展。 这时江成出声道:“不知韩大人可否赏面到小王府上一坐?” 韩梦征循声望向这边,忽然全身僵住,眼神呆滞地看着某处,整个人仿佛魂灵出窍。我不由惊讶,他视线的方向不是我,而是江原。江成也很惊讶,试探地又问了一遍,韩梦征惊醒般向江成施礼:“小臣求之不得。” 他在江成的引领下走出大殿,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我对着他背影疑惑,江进挡到我面前,很不高兴地指指自己嘴巴。我替他解开穴道,江进一把搂住我,顺手扭我的脸颊:“越王殿下,我现在全身酸痛,你预备怎么补偿我?” 江原在身后冷冷将他拉开:“越王和我要去见父皇。” 大殿里已经只剩了我们三人,江进阴阳怪气地笑:“皇兄,小弟还不知道你留了这样一手。凌悦,越王,越凌王,实在是高明。原来蒙在鼓里的只有小弟一人。” 江原道:“这是父皇的决定,你若不信,可以去问父皇。” “我信不信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我从此多了一个表弟。是不是,表弟?”江进眯缝着眼,伸手刮我下巴,“表哥会好好疼你的。” 我笑着打掉他的手:“多谢表哥,小弟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江进大笑:“好,我在家恭候!”又悄声叮嘱道,“记得不要带皇兄,他要忙着选妃呢。” 江原脸色微变,江进扬长而去。 前去内殿的路上,我问江原:“那个使者你认识?他怎么见了你如此形容?” 江原淡淡道:“不认识,难道你也不认识?” 我思索道:“我只觉得面善,却实在想不起来。” 江原严肃地转身看我:“那他一定早就知道你的身份。此人遇事如此镇定,连我们要称帝这样的大事都能轻描淡写混过去,决不是个简单人物,你居然都不知道南越有这样的人?” 我郁闷:“我几年回不了建康一次,况且朝中官员那么多,我连一般的武将都不可能全部熟悉,哪里有空去记得一个文官?” 江德在书房等候,他面色也很严肃,见我们进来,将手边的一叠文书摔到桌前:“拿去!” 江原翻开其中一页,只见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许多名字都用朱笔圈了起来,页末只有一个字批复:杀!连翻几页,都是如此,江原不禁道:“父皇——” 江德目中闪过一丝冷酷:“你和越王的奏章我都看了,朕可以放过赵国的部分旧臣,可是陈昂和他的子嗣,以及与陈氏皇族有直系亲属关系的成年男子,都不能留!” 江原静默片刻,仍是坚持道:“要想稳固关中,就必须保住陈氏族人,如此大规模的杀戮,必将让北赵人人自危。” 江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越王的意见也是如此么?” 我谨慎道:“臣对处置北赵皇族并无成见,只是燕王毕竟承诺在先,他日燕王若为储君,被人提起背信弃义的事,恐怕会损害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长久看来终究不利。” 江德沉思:“越王所虑不错,朝中近来事多,可以将这件事再放一放。那个陈显,燕王将他安置在何处了?” “在我府中。” “你真的准备用他,不怕被反噬一口?” 江原面色深沉:“儿臣相信他。” 江德哼道:“你不如说是过分自信!朕不拦你,可是后果由你自己担当。”他将话题一转,问道,“你上书说要自己挑选王妃,有没有选定哪家的女子?” 江原静静道:“儿臣打算从崔、孔、杨三家中选定一位王妃。” 我忍住没去看他,虽然早成定局,此时听他亲口说出,心里不知为何颇不自在。 江德似乎十分满意:“好,这些都是望族,朕等你的好消息。”他又转向我,“越王,南越派使者前来,绝不单单为了致贺,我看多半是为了探听你的事,凡事多留心罢。朕封你越王,朝臣中虽难免有人议论,但大多都对此心中有数,你不用无谓烦恼。王府中官员人选不日到位,禁军统领以及东海郡水军将领,都将向你述职。” 等到江德话音落地,我突然发现自己脑中正在诅咒江原娶个梁兰溪第二,连自己也不由吃了一惊。急忙单膝跪地:“谢陛下为臣思虑如此周详。” 江德的眼神锐利,似乎想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你初掌越王府,对许多事并不熟悉,所以朕代为安排。将来你需要用什么人,尽可提出来,朕绝无不准。” 我又称谢,趁机道:“我过去流落江湖时曾结识几位颇有才能的朋友,不知可否安排在军中任职?” 江德笑道:“既有才能,焉可埋没?你可自行决定,事后上奏朕知道即可。” 我故意看江原一眼,面露难色。江德立刻问道:“还有何事为难?” 我踌躇道:“臣看中一个少年,十分想他把收在身边,可惜他刚入燕骑军供职,臣担心……” 江原瞪我一眼,江德开怀大笑:“难得越王如此率真,朕准了。燕王,日后可要把你的人看好,免得越王与你抢人!” 第91章 生如飘蓬(上) 我去燕骑营接裴潜的时候,他瞪着我不说话,一副见了鬼的神情。燕骑营统领燕一亲自将他推到我面前道:“我已准许裴潜离开燕骑营,只是还未来得及派人送他去王府,没想到越王竟会亲自前来。” 我看着燕一,他的表情十分自然,似乎已经认可了我的身份。我让身后护卫递上一柄玉制的匕首,歉意道:“我知道燕骑营大概从未有过此类事件,让将军为难了。但裴潜是小王患难之交,实在不能不将他带在身边。此物是小王偶然从北赵宫中得到,将军若不嫌弃,就请收下。” 燕一向我行了一礼,接过礼物,平静道:“越王见外了,裴潜的兵法和武艺都曾得越王亲自指导,可见越王栽培之心。听说越王昔年手下很多都已是独当一面的大将,这孩子能跟在越王身边,是他千载难得的良机,末将也替他高兴。” 我一笑:“燕一将军未免耸人听闻,小王此前一直是天御府的文职官员,哪里带过什么兵?” 燕一神情微微一凛:“末将疏忽了。” 我低叹道:“种种变故,非一人之力可以掌控,燕一将军当能明了。燕王殿下的知遇之情我始终记在心里,也期望燕骑营诸位兄弟,日后不要忘了与凌悦的同僚之谊。” 燕一严肃的脸上掠过一丝松动:“末将惶恐,岂敢相忘。” 我领着尚在怀疑中的裴潜走出房门,经过燕骑士们聚集的院子时,燕飞正跟一群人迎面走来,看见我先是惊异,然后起哄:“啧啧,看看这身衣服!还真是个王爷了!怪不得越王大人过去不把咱们看在眼里啊!” 我瞧他一眼:“分明是你们挤兑我罢?” 燕飞马上讨好地笑:“嘿嘿,兄弟们都是直肠子,您大人有大量,就忘了吧!”我正想编排他几句,燕飞突然看见裴潜,立刻冲上来拉他耳朵:“你小子!表面上一股傻气,原来背地里使坏!怎么勾搭上我们越王殿下的,说说说!” 裴潜脸憋得通红,说不出话来便使劲掰他手。偏偏燕飞不肯罢休,一定要他说出如何与我扯上关系的。我摇摇头,负手迈出院门,身后不出所料地传出一声惨叫,裴潜已经回到我身边,跑得比狼崽子还快。 燕飞在后面大叫:“小崽子,敢咬我!恶狗投胎啊你!”结果迎来燕骑士们一阵哄笑。 我看见裴潜脸上露出得意神色,笑着拍拍他的头:“走吧,回家。” 我们在十名亲卫的护送下回到府邸,裴潜抬头看着门上越王府的牌匾,再次瞪大了眼,总算憋出一句话:“你……你真的成了越王?” 我点头。 他这才真正激动起来,眼中放出异常明亮的光芒:“我,我还以为你的话都是骗我。你说要我做将军!这么说,这么说……”他简直语无伦次。 我拍他一记:“你还差得远,不要得意忘形!” 裴潜抬头看我一阵,忽道:“这么说,你是皇亲国戚了,那你在南越是什么身份?”他表情认真,“我跟了你,燕骑营的前途都没了。这次你若再像过去那样敷衍,我就一辈子恨你!” 我笑道:“你要保密,我才告诉你。” 裴潜一边疑惑一边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我将笔杆倒过来,在桌上划了三个字。小畜生看明白以后,目瞪口呆:“你,你就是……” 我无奈地笑笑,这个要他相信好像太难了点,解释起来也不容易,于是道:“反正是过去的事了,你不信也没什么,日后我们坦诚相待就好。” 我正要转身,裴潜猛然扑到我怀里,牢牢地搂住我:“凌悦,你教我,你一定要教我!”他狂喜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我微笑着拍他的背:“教你什么?” “教我兵法,教我武艺……总之你教什么我学什么。” “嘿嘿,你不想着回燕骑营,不怕我断你前程了?” 裴潜猛摇头。 我推开他道:“你这小畜生势利眼,我若还是一个小小祭酒,你会这样心甘情愿?” 裴潜辩白:“你若是祭酒,我跟着你永远做不了将军。早知你的话都是真的,我才不会跟着别人受气。” 我笑,把他脑袋揉得左摇右晃:“你自己说的,可不许再跟人跑了。” 裴潜表情坚定:“我跟着你,一辈子跟着你!”我不由大笑,可是没多久就发现笑过了头,因为小畜生又接着问,“可是,你岂不是等于叛国?” 我把脸一拉:“这么啰嗦,回燕骑营去。”自己扯过一方纸,提起笔来,打算给朝中的一品大臣写几张名帖,便于日后拜访。 谁知没写几行,又听到前院遥遥传来吵闹声。我烦躁地将手里的笔一扔,朝门口护卫道:“我说过今日不见客,去看看这是谁支也支不走?” 两名护卫很快回来,中间还夹着一个人。那人肩上背着包袱,表情沮丧,我定睛一看,不觉惊讶:“燕七?” 燕七没有穿燕骑营的衣服,头上裹着布巾,一副平民打扮,见了我立刻拜倒,几乎要哭出来:“燕七见过越王殿下。” 我立刻上前将他拉起来,吃惊地上下打量:“你这是怎么啦?” 燕七控诉地看我:“殿下命我离开燕骑营,来越王府任职,说这是您亲口向皇上要求的。”见我不说话,燕七更加委屈,“越王殿下,属下知道您如今地位显赫,想要什么唾手可得。可我只是一名燕骑军,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实在不值得你如此煞费苦心啊。” 我嘴角一抽:“我看煞费苦心的是你们燕王吧?” 燕七低头:“越王还是天御府祭酒之时,就曾说过要拉燕七离开,属下还当您只是玩笑,没想到……燕骑营何曾发生过这种事,我看我是破天荒第一个还未领外职就离开的人了。” 我挥手让护卫们出去,哭笑不得道:“你大概不是第一个,是第二个。” 燕七吃惊:“还有谁?” 我坐回椅中,扶着额头看他:“你是燕王得力部下,我怎么敢要?我向皇上要的是裴潜,今天已经把他接来了。” 燕七哭丧着脸:“原来越王要的裴潜,不是要我?” 我叹口气:“我本想让裴潜自动辞去燕骑营的职务,他总不肯,我才开口向皇上要求。也怪我,只跟皇上说要人,却没说名字。” 裴潜在一旁插嘴:“谁说我不肯,我前天就递了辞呈,还怕燕一统领不准呢。” 燕七看起来很想一头撞死:“殿下已经把属下名字报上去了。” 我抬眼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已经不能改变了,你们燕王主动准裴潜离开,再借皇上旨意把你派来,把我算计到家了。他就没有叮嘱你,随时监视我府中动向么?” 燕七愕然,接着怒道:“越王当燕七何许人,又当殿下何许人?我受命来越王府,同为魏国效力,只是职位不同。照越王的说法,你弃南越而归北魏,是不是举国都该疑心你为南越通风报信?” 我摸摸下巴:“燕七,认识这么久,第一次见你言语如此犀利,真弄得我无话可说了。” 燕七醒悟过来,忙道:“属下冒犯。” 我笑了一声:“我有个好习惯,向来用人不疑,可是用之前总该摸个清楚。你在燕王身边多年,也许对我总不如对燕王亲近,好在来日方长,我们可以日久生情么。” 燕七发呆:“日……久生情?” 我当作没听见,续道:“燕王有什么心思,我不清楚。但他这样借故把你推来,岂会无缘无故?把你推来,又不肯对你直言,为何?” 燕七垂头:“我知道,其实殿下早有这样的打算,所以之前总是派我随在你左右。凌祭……不,越王,燕骑军令行如山。从今燕七就是你的人,但有所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干脆道:“好!不愧燕骑军精英之名。这段时日先委屈你在府中随侍,等我理清这边头绪,便派到东海水军任职。” 燕七肃然,抱拳道声“是”。我便喊来几个侍从,吩咐他们带燕七找间房子住下。燕七立刻跟去,只是在临出门时,不自觉地露出些许失落神情。 裴潜煞有介事地表示怀疑:“他是燕王殿下的贴身爱将,真的可靠吗?” 我摸他头笑道:“别人养的,总不如自己养的听话可靠。你争气点,别让他比下去了。” 裴潜点头,然后反应过来:“什么别人养的自己养的,你当我是你的狗?”他生气地走出门,不想再理我。 我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后:“狗可以养熟,人也可以养乖嘛。以后你就是我贴身第一大将,责任重大,可不能一赌气就任性跑掉了。” “什么大将,我看跟班还差不多!” 我笑:“做越王跟班,前途无量。” 此后几日,皇帝安排的王府官员相继到任,从禁军中正式拨出的百名越王府护卫、太仆寺安排的五十名仆役也到了府中,兼之朝中不时有官员来访,一时越王府门庭若市。因为正殿还在建造中,我只得将日常办公的地点挪到东边的院子,将接待访客的地点安排在西边的侧殿。 魏国的王府与南越不同,不仅是供亲王居住的地方,更是办公的重要场所。不管江原还是江成、江进,府中都自有一套办事机构,帮助他们料理军务政务,遇有战事,甚至可以不必由朝廷提供人才和军饷。 新来的长史姓任,原是兵部司郎中;司马姓薛,本为御史台御史。两人均五十来岁,行事稳重,不喜多言。禁军将领薄万青和东海郡水军将领范平都来述职,我听他们详细汇报了两军常备情况,便将两军日常事务交给长史和司马接手。 登门造访的人中,都在多年前与我父母有过往来,如今已是朝中老臣。他们向我谈起往事,都是唏嘘不已,纷纷勉励我继承父亲遗志,为国效忠。 我对着一个个陌生的面孔,却不时走神。不知道父亲当年怀了怎样的心情与南越军队对抗,他放弃皇位时没有犹豫,当面对故国变为敌国,是否也同样那般潇洒?父母当年的旧事,没有在儿子身上留下半点记忆,却这样深切地影响了儿子一生。 王府步上正轨后,我先去拜访了丞相温继,他是当朝第一德高望重之人,江德最得力的肱骨之臣。 温继似乎对我的事了如指掌,亲切的态度也与江德如出一辙,就连提到江原时,都给了我同样的暗示。据说崔家、孔家和杨家早得到风声,都在暗自积极争取,燕王娶妃已是板上钉钉,只看他选择哪一家的女儿罢了。总而言之,意思只有一个:务必以大局为重,不要成为燕王继承皇位的绊脚石。 我对此一笑置之,只管听着,末了道:“晚辈不通事故之处甚多,日后还要赖温相多加提点。”温继看着我,似乎想要再说什么,然而直到我告辞,他终究是没说我来到上柱国大将军周玄府上,周玄的目光如当日朝堂上一样锐利,我向他施礼,他端坐不动,不留情面地道:“越王仰仗父母之荫得此高位,欲以何服众?” 我淡淡道:“大将军,魏国历来非皇姓不封王,非皇子不封一字王。晚辈既非江姓也非魏国皇子,若比照封荫袭爵之制,何能得越王封号。” 周玄目中一丝迫人的光芒:“函谷一战,非你一人之力,难道越王是凭在南越之功绩,邀北魏之封赏?” 我并不退让,直视他道:“大将军若有非议,可以去皇上面前申明,晚辈并没有本事左右圣意。” 周玄冷冷看我一阵,却忽然收敛了锋芒,缓缓道:“你这副神态,与当年的小周很像。” 我一怔,知道他态度有所缓和,便道:“闻说大将军与先父曾属同一军营,因为武艺不相上下,被呼为大小二周。其实晚辈此来是为寻求大将军支持,期望您能看在父亲面上容忍晚辈。” 周玄冷硬道:“谁说我与他有交情,都乃旁人妄言。你要得我支持,只须朝堂之上讲明事理,若确然于国有利,本将军自然不会反对。若越王不务正道,只管行此狗苟蝇营之事,休怪周某不容。” 我心头不禁有些恼火,第一次有人明知道我的底细,还这样公然表示轻视。似乎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孩子。我静默一会,强按住怒意道:“周大将军,晚辈本有军务相询,既然您如此说法,晚辈只好告辞。” 周玄看着我并不答话,把玩着手边的茶具。我再忍了忍,转身出门,忽听见身后周玄冷冷的声音:“果然年轻。” 我回身,意外地发现他嘴角带了一点微微的笑意,只是看起来很像讥笑。周玄用不容推辞的语气道:“请越王把想法写在纸上,改日交给我。” 第92章 生如飘蓬(下) 离开大将军府,已是日斜影长,南风吹来,街道两旁的杨树沙沙作响,抖落漫天杨花。 裴潜帮我牵来白羽,我道:“不上马了,就这么走走吧。” 他皱眉,回头看看门口的守卫:“周大将军好像不欢迎我们。” 我从他手中接过缰绳,惆怅道:“有一点。不管在天御府时,还是现在,好像我一直都是不速之客。” 裴潜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黯然跟在我身后。 我迎风在如雪的杨花里穿行,微微仰脸,看见头顶淡青色的天空,忽然觉得自己也不过是这天地间一片飞絮,看似超脱自在,其实飘荡无依。 裴潜在后面默然走了一阵,忽又追上我,眼中重新闪烁起兴奋的光芒:“凌悦,我们去集市上转转吧!”我没有答话,他又急切道,“听说洛阳的西市是中原最繁华的地方,能看到番邦女子跳舞呢!那些女子还会酿酒,又红又香的那种,用琉璃杯子呈上来——燕飞也喝过。” 我瞧他一眼:“燕飞那张嘴能吃下一头牛,听他胡说。你这小畜生东西都没长全,想什么喝酒,看什么女人跳舞?” “我明年就满十八岁了!”裴潜反驳,见我没有松口的意思,又恳切地提议,“那,我们去街上见识一下热闹也好,我来洛阳这么久了,从没去过。” 我心里触动,裴潜逃来洛阳后就被人囚禁,我收留他后,因为身体原因也从没带他出门游玩,只是一心培养他成才,教他习武、让他从军,竟然忘了他还是个贪玩的少年。于是道:“我带你去可以,不能饮酒,也不去看番邦舞姬。” 裴潜微笑着点头,一副放下心来的表情。 我带着他出了西阳门,经过白马寺时,把马匹寄存在里面。从白马寺向西一里,便是洛阳西市,内里商贩集聚,多得是资财丰厚的大商家。街上楼观如云,热闹非凡,果然偶尔能看到高鼻深目的西域人,比我初进洛阳时所经过的东市大了两倍不止。 裴潜一路上不停指着各色摊位问东问西,好像一辈子没见过这类玩意。我耐心跟他讲解几句,他便兴高采烈,又道:“凌悦,你跟我去买个短笛吧,我小时候最羡慕那些一边放牛一边吹曲的人了。” 我心道没出息,从袖里摸出几个铜钱给他:“自己去买,我在这边等着。” 裴潜把铜钱还给我,拿出自己的钱袋,骄傲道:“不去算了!谁要你的钱,我自己有饷银。” 我哼一声,看着他挤进人群,等了一会没忍住。正想跑上去提醒他别给人骗了,忽然看见市南的乐坊二楼凭窗坐着一人,玄衣金冠,正是江原。 只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身前某处,眼神迷醉。女子婉转的歌声飘落窗外:“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我不由愣了片刻,默默听了一会,这才转身去找裴潜。人群中早没了小畜生的影子,却意外看见宇文灵殊从不远处向我走来。我站住,他琥珀色的眼睛越发明亮,很快走到我面前,殷切道:“我路过此地,看见你在这里。”他说着四周望望,“你的随从呢?” 我答:“我有件事派他去做,正在这里等他。” 宇文灵殊“哦”了一声,又上前一步,神情专注地向我伸出手指。我诧异道:“什么事?” 他从我发梢上拿下一片杨花,又替我弹了弹胸前:“你身上落了很多柳絮。” 我笑:“这是杨树上开出的花,二月的时候才有柳絮。” 他想了想道:“这个我以前没有注意过。不过我们在关中相遇的时候,长安的柳絮也像这样飞。”他捉了一片捏在手里,“那个时侯没想到,有一天也会像柳絮一样飘落异乡。” 我有些出神:“原来你也这么想。” “你也是这么想的?”宇文灵殊的目中有些惊异和欢喜,他又道:“那天在朝堂上,我怕表示太多反而令人猜忌你,故而没有进言,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以你的身份,的确应该避嫌。” 楼上弦声忽变,另一曲歌声响起,我抬起头,却见江原身边已坐了几个美女。美女们似有些不敢妄动,只是用热烈的眼光看他,江原怡然端坐,专心听曲的样子很是享受。 宇文灵殊也抬头,见是江原,便道:“听说燕王要纳妃了,怎么竟在这里?” 我点点头,又摇头:“谁知道,我这些天很忙,也没见过他。”我迈步走到街道另一边,抬眼欣赏对面的风光旖旎。 宇文灵殊陪我站了一会,走过来,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们走吧,不要总在这里。” 我道:“裴潜还没过来。” 他拉起我,认真道:“让我的仆从送他回府,你今天没有别的事罢?” 我转念一想,没有反对。 宇文灵殊便命自己的随从牵过马:“你的马在哪?”我这才想起寄存在白马寺了。他惊讶道:“我们真的有缘,我正想带你去白马寺。只有委屈你跟我共乘一骑了。” 我立刻道:“不可,这里人多眼杂,容易招惹是非。” 宇文灵殊深以为然,便牵马跟我并肩而行。去寺院的路上,他忽道:“子悦,我很高兴,从那日朝堂上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很高兴。” “为何?” “如果你还是燕王的属官,我很难找机会见你;现在你做了越王,我就可以常常拜访你。”他十分坦率看我,倒让我觉得尴尬起来,只好顾左右言他。宇文灵殊便不再多言,只是跟我说起自己来到洛阳后,经常去白马寺听主持讲经,所以与里面的僧众十分熟悉。 果然还未到门口,已经有小沙弥跑来迎接。宇文灵殊道:“我今日只要一处幽静的院落,与这位朋友静坐谈经。” “二位请随我来。” 小沙弥引我们进了后院,宇文灵殊再要了一副香案。等到小沙弥离开,对我道:“还记得你曾答应过我的事么?今日,我们就在这里结拜罢。” 我道:“好。” 我与他各自擎了一炷香,郑重地在案前跪下,互报了生辰。宇文灵殊便对着天空祷祝,说的是鲜卑语。即使我听不懂,也感觉得到他的虔诚,好像那里真的有某个神灵存在,聆听了他的话语。 祷祝完毕,我们朝天拜了八拜,宇文灵殊道:“我比你大两岁,真的是你阿干了。”他解下饰在腰间的金带,“这鲜卑郭落带,其上雕有神兽,戴在身上可以得到天神庇佑。” 我忙把江德所赐的玉佩解下作为交换:“这是皇上去年赐我的玉佩,还请阿干收下。” 宇文灵殊小心将玉佩系在腰间,然后从地上拉起我,紧紧与我拥抱:“子悦,日后我们就互为亲人了。”我不由感动,也牢牢抱紧他,这一刻起,我决定真心将他当做亲人。 拥抱过后,我们四臂相交,分别搭在对方肩膀上,对视一眼,相对大笑。 宇文灵殊从内室拿来一套茶具,与我在院中石凳上坐了,极不熟练地取炭烧水。 我问道:“阿干刚才对神灵说了什么,小弟一个字也不懂。” 他严肃地放下水壶,将手放在心口:“我刚才说:毗沙门天王在上,宇文灵殊今日与凌悦结为兄弟,从此与他互亲互爱,为他承受一切苦难,肝胆相照,视若亲弟,若违此誓,永堕地狱,不得往生。” 我动容道:“毗沙……就是你们供奉的神么?” 宇文灵殊点头:“毗沙门天王是我们鲜卑军人的保护神。战斗的时候,只要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即使身体被消灭了,灵魂也能被渡往极乐。” 我赧然道:“我也应该照此念一遍的。” 宇文灵殊含笑道:“你不信这个,不可以念。”他拿起小火钳往炉中加几块木炭,异常白皙的面孔在火光映照下带了几分绯红,“我只会冲茶,不会烹,总被你们中原人嘲作牛饮。听说南人自承衣冠风流俱存江南,连北人都不放在眼里,更让你见笑了。” 我笑道:“军人只要一个爽快,何须学那些繁复奇巧之事。” 宇文灵殊眸子晶亮:“正是如此!我也经常看不惯你们中原人打仗的方式,战场上真刀真枪比拼就是,可是你们总喜欢玩弄花样,真假虚实,不厌其烦。我们把这看作阴谲诡诈,你们却偏要奉为至宝,取个好听的名字叫兵法。” 我摇头道:“阿干知道狼群是最狡猾的动物,他们捕食猎物的时候,从不会立刻扑上去撕咬,而是呼朋引伴,分成几路埋伏暗处。在最有利的时机和地点追赶上去,直到把猎物赶入狼群包围中,最后以绝对优势群起攻之。畜生尚且如此,何况是人?这是生存之道使然。” 宇文灵殊沉思良久:“你的话也有道理。禅院之中不宜多谈杀戮之事,我们还是饮茶吧。”他将热水直冲入盖碗,“上次你请我饮茶,这次换我请你。” 我被他热情所感也微笑道:“下次阿干到我府中,小弟会准备好美酒相迎。” 宇文灵殊目光喜悦:“一言为定。” 不觉月上中天,宇文灵殊为我谈论自己家乡的趣闻,我却喝着早已寡淡的茶水走了神,好像自己此时身轻如絮,正飞在半空里往下看,看到的却是江原和几个歌姬在肆意调笑。 我猛地惊醒,面前是宇文灵殊闪烁着沉迷的眼眸,他道:“子悦,你在想什么?” 我尴尬地笑了笑:“我听阿干讲得入迷,结果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宇文灵殊眼底恍若闪过一丝血光,但他很快地弯起眼睛,语气畅快:“我见你白日听到乐坊的歌曲不忍离开,现在看到月亮,我也想起一首歌,不如唱给你听,当作解闷吧。”他顿了一顿,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唱,“月既明,西轩琴复清。寸心斗酒争芳夜,千秋万岁同一情。 歌宛转,婉转凄以哀。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 我失笑:“阿干何作女儿悲戚之态?” 宇文灵殊问道:“不好听么?” 我赞道:“阿干此歌看似浅白,然而韵律奇特,长短错落,吟唱起来,竟有绵绵不绝之意,十分耐人寻味。” 宇文灵殊笑道:“这是我们家乡流传的民歌,我们鲜卑儿女只会传唱,却不会评论其中妙处。”他说着又唱起另一首,“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我怅然道:“好歌,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宇文灵殊明亮的眼睛落在我的脸上:“不,这首也不好。”他蓦然用碗底大力敲击着石桌,慷慨高歌道,“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 他为我唱了一夜的歌,直到我靠在桌上沉沉睡着,好像听到他轻唤:“阿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愿当面喊我“阿弟”。他抱起我进了禅房,我没有迫自己醒来,红尘之外的这一方禅院里,实在难得清静。 此时我睡着,可是心底却还清醒,有一笔笔喧嚣的烂帐正在寺门外等着。 第93章 人在局中(上) 多事之秋,街头巷尾的流言碎语便也增多,而放眼天下,似乎洛阳人是最热衷于谈论时事的一群。 近来洛阳百姓新增的谈资颇为丰富,先是魏国重新称帝,让魏人走路说话都添了几分底气。传说中南越特使在朝堂上的窘态被拿来作为笑料,韩梦征本人也被描述成了一个留着两撇胡子、面容贼眉鼠目的中年胖子,茶楼酒馆中经常有人口沫横飞地细述当时情景,似乎自己亲身经历了一般;次是平遥长公主失散多年的独子突然冒出来,被皇上封了越王。最离谱的是,这越王本是被燕王从水里打捞上来的小杂役,因为长得美貌,还跟燕王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于是闻者纷纷感叹有才干不如投个富贵胎。再刻薄一点的,便说要不是越王长得美,早被淹死在水里,哪有机会等燕王来救,就是救了,也不会收在府里等皇上发现。言而总之,他是走了狗屎运才能一步登天。 相形之下,燕王要娶妃的消息跟前两件相比实在不新鲜,因为全洛阳百姓早一百年都觉得他该娶妃了。传闻燕王要被立为太子更不算是奇事,天下人都知道立嫡以长那是千古不变的伦常。 然而问题就在于燕王空房太久,断袖的传言早已在别人脑中根深蒂固,再与第二件事联想在一起,燕王突然选妃才是落在洛阳百姓头上的一记炸雷。于是与之相关的边边角角应运而生,成为百姓茶余饭后消遣的最佳题材。 这些消息全部来自梁王世子江容的口述,我在酒楼中与他见面的时候,天色阴沉欲雨,江容坐在一间热闹的雅间隔壁等我,容色憔悴,可是气势汹汹。见了面便横眉怒目,斥责我势利小人,封了王便不见上门。 我解释道:“近来府中繁忙,实在是没有太多空闲。” “哈!”江容仰天笑一声,然后凑到我耳边道,“有空幽会情郎,没空理我这破败地方了吧?” 我瞪大了眼睛,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扔出去:“你!”我不得不按下声调,“你如何……” “问我如何知道?”江容接过话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瞪着他:“你派人监视我?” 他把手里的扇子一转:“唉表兄啊表兄,犹记晋王在骑射场设宴,当初我邀你同坐,你说封了侯才跟我亲近,言犹在耳啊,言犹在耳。你现在不是封侯,是封王了,虽然小弟的这点斤两你已不看在眼里,可是凭一句良心话,我哪一点比不上那个胡人?要情有情,要意有意,诗书琴棋……” 我横他一眼:“你不要想歪,更不要乱扯。我昨日已经与宇文灵殊结为兄弟,倒是你如何得知我们在一起?” 江容断然下结论:“兄弟更值得怀疑!”然后质问道,“你先跟我解释,为何到了洛阳却不来探我?你当初卧病,我冒着皇兄白眼三天两头去看你。大军开进洛阳时,我在府中调养身子出不了门,你居然连一句问话也没有,这算是有交情?” 我低笑道:“表弟,为兄已经派人送去了补品,心意难道是假?你是流连风月用力过度,为了这个前去探望,你觉得没什么,叫别人如何开口问候?” 江容眼睛一瞟:“你觉得丢人怎的?” “丢人至极。” 江容眼珠子转在我脸上,嗤道:“你懂什么,这是自保之道。” 我笑道:“纵欲自保?真乃天下奇闻。” 江容脸色忽转严肃,嘴角竟有些讥讽:“慷慨高歌时,危机四伏夜。你们一个个都是皇上功臣,社稷栋梁,我江容算什么?若不在家卧病,难道上朝去邀功?”他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冷笑道,“凌悦,梁王府万石粮草,可能换来一朝心安?” 我意外江容这样的人竟也有如此消极的时候,于是出言安抚道:“皇上正值用人之际,只会更迫切希望梁王府给予支持。我过去曾说要助你返回封地,如今更有理由这样承诺。” 江容朝我喷一口酒气,然后倒在椅中笑得乐不可支:“乖乖,越王殿下还是这样纯良讨喜啊,不过本侯这次不上当,也不受胁迫,你的条件就不用提了。” 我微笑道:“我说真的,将来皇上势必要用到梁王的水军,放你回去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江容哼了一声,可是转眼间心情又好起来,神神秘秘地朝我挤眼:“嘿嘿,告诉你为什么我知道得清楚。因为你和宇文灵殊在街上卿卿我我的时候,本侯就在楼上的乐坊里,看得那叫一清二楚。” 我眉尖一跳:“这么说,那日你和江原在一起?不会还招了南越的歌伎罢?” 江容开始本能地兴奋,拍桌笑起来:“你也看到皇兄了?有趣有趣!那你有没有看到南越特使在向他示好?”我不觉一愣,他立刻了然,笑得更欢快,“你是没见识那位特使,身段风骚不说,还十分的有才情。后来甚至嫌那南越歌伎琴艺不好,推掉她自己来弹,眼睛可是一瞬都没离开过你家燕王。” 我不由回思道:“起初那歌女所唱颇带江南之音,我留心之余倒没有多想。怪不得再听后来的琴曲有些阳刚之气,原来竟是他?”心里却暗想,江原那迷醉的表情难道是在看韩梦征? “呵呵,这位韩大人可真是有趣,听说前几日被晋王奉为座上宾,晋王为表诚意,还特意请了几位学富五车的翰林学士作陪。谁知这位特使大人全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当场将几位学士的成名之作批得体无完肤,弄得他们个个脸色乌青。后来翰林们群起发难,可惜不管联诗还是对句,统统都被韩梦征压了一头,唉……真是惨不忍睹。” 我想象席上情景,笑出声来:“魏人长于武技,与江南士子比才情,确实有些勉强。” 江容一本正经地表示同情:“二皇兄马屁拍错地方,还闹得翰林院不快,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我大笑,接着问:“那他怎么又会跟燕王去乐坊?” 江容仔细瞧着我,清了清喉咙道:“听完你就笑不出来了。这叫凡事总有相生相克,这位特使虽然瞧不上咱们魏国学士的文采,可是对燕王却偏偏另眼相待,见了他眼睛都是直的。请燕王陪伴去乐坊的事,自然就是他向皇上提出的。说实话,皇兄仪表堂堂,本就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兼之气质与南人大不相同,让这韩梦征惊为天人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不屑:“那你呢?” “我做向导。”江容苍白着一张虚浮的脸,得意地笑道,“自从皇兄遇见你,连女色都不近,更别提去烟花场所了。放眼朝中,洛阳的乐坊酒肆秦楼楚馆,有谁比我更了解?” 我脸上一抽搐:“没人。”心里补充道没人有你这样玩命。 江容继续心怀鬼胎地笑:“不想这么一去,却瞧见你和那胡人站在楼下。我当时脱口赞了一声‘美’,别误会,赞的是杨花,想不到皇兄却以为在说你。你不知道啊,皇兄当时看你随那胡人离开的表情,好像怀里宝贝被夺走似的……哎呀糟糕!”他忽然拿扇柄一敲头,有些故作惊慌道,“现在坊间传言都说燕王始乱终弃,为皇位抛掉相好。现在你出了这种事,日后风向岂不是变成你坐上高位后一脚把燕王蹬掉,转而去勾搭新人了?” 我冷笑:“我不一直是以色事人的祸害么,何时变成燕王相好了?难道地位一变,世人眼光也宽容了不成。如果与一个男子单独相处便成龌龊,此时我与你又算什么?” 江容委屈道:“你朝我撒什么气,我只是顺路联想,又非散布谣言。” 我按住他肩膀微笑:“表弟,你别在意,我又没说自己在乎。传我妖色惑人也好,遭人厌弃也好,就算再加一句借别人攀折富贵、另觅新欢,又有什么区别?不过庸人陈词滥调的说辞而已。我好奇的是,这些最多在朝廷相关人士中流传的恶意揣测,本不该大肆传播,如何竟被民间谈论得如此煞有介事?” 江容怒道:“你怀疑我?” 我抬眼一笑:“我何曾疑你?但世子经常出入喧嚣场所,难道听不到一点风声。” 江容看看我的眼神,这才认真起来。他谨慎地靠到桌边,朝我伸出两根手指,想了想又伸出第三根:“这只是我的猜测,不一定便对,也不一定有另一个人参与。” 我有些惊异:“用这种手段?未免……” 江容笑:“这叫做水滴石穿。你家燕王娶妃,别以为就你不愿看到,想要从中作梗的大有人在,散布点流言算什么。你死我活的事,别人没见过,你还没见?” 我默然,好一会道:“有皇上支持,士族争取,燕王自己也不反对,还能用什么阻止?” 江容低头玩弄自己扇子,悠哉道:“自己想呗,好像你就没娶过妻似的。” 窗外风起云动,飘来进几滴雨水,我心头随着响起的雷声一震,难道魏国的争位也到了这种地步?连完成江德的宏图大业都等不及? 江容在我近旁低声道:“皇兄不是你,二皇兄也不是南越太子,再加上一个韩王,这场戏鹿死谁手实在不好说。士族大臣们也不是那样简单,支持哪一方的都有,这次燕王选妃不过一次试水,胜了皆大欢喜,万一太子最后换成别人,那……”他嘿嘿一笑,反而让人听起来满含担忧,“你要知道,登上皇位后,选的妃子可就不止一人了,他完全可以从每个家族都选择一名妃子达到势力平衡。现在抢着做燕王妃,得罪的就是其他两位。” 他又喝一杯酒,脸色红润起来,手脚并用,游到靠窗的一面,把手肘搁在窗边:“唉,不趁现在及时行乐,腥风血雨一来,再美的杨花都要委地烂成泥喽!” 我皱眉:“你看得这样清楚,却只是玩乐买醉,预备永远做个局外人?” 江容笑嘻嘻地把手一摊:“表兄,你我都是一样的,没份去争,至少留个喝酒寻欢的权利。劝你及早放下燕王,做谁的臣子不是臣子呢?” 第94章 人在局中(中) 我犀利地看他:“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真的出了事情,谁都别想置身事外。你梁王世子本身便是个惹火上身的角色,你不招惹人,自有人找上你。这般放浪形骸又怎样,除非你精尽人亡,大概才能真正撇得干净。” 江容吓了一跳,窜起来向地上连“呸”几声:“呸呸!你这话太狠了罢!我承认前些日子是被狐狸精们采补得过分,可也不至于就尽了!” 我冷冷看着他:“你也清楚我不是虚言。” 江容闷头推开酒壶,自己倒了一碗浓茶漱口,见我表情凝重,眨眼又换口风道:“实话说吧,晋王其实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假,一开口便让人浑身不自在;韩王也不错,可惜跟我同道中人,爱在风月场上寻乐,结果现在还没儿子。其实说来说去,最有资格的就是燕王,你支持他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江麟那小子我还是喜欢的,只要他别被人半路坑害了……咦?说到麟儿,他也快从幽州回来了罢,唉唉唉,这个乱劲!” 我再次听得心惊,江容的言语看似混乱,其实句句在理。也许支持江德立江原为太子的另一重大理由,并不在于他娶不娶正妃,而在于江麟这个更遥远未来的可能继任者。 江氏皇族第三代直系子孙中,江成虽有两个儿子,却还未知人事,唯有江麟渐成雏形。这小鬼虽然骄傲倔强,但德行尚佳,好处在从小没有得到娇纵,也非愚鲁之子。对这样一个天资可塑的孙儿,江德是没有理由不加关注的,相较之下,别人自然更有理由加以关注。万一有人从此处下手……不论是江原还是江德,大概都无法承受这种结果。 我转眼看看江容,这个浪荡子总不肯将自己卷入任何是非,可他毕竟是逃不掉了。他的好恶使他对诸人有了不同的评价,这评价已决定了他的选择,只是不容许旁人点透罢了。 我打开雅间的门向外看了看,见梁王府的护卫还扮成客人在外面走动,便又走到窗边。倚在旁边的江容忍不住问:“你做什么?” 我朝楼下的裴潜做个手势,对江容道:“我今日还要去见几个朋友,这就告辞了。” 江容大叫:“你进门的时候还说要陪我回府下棋!” 不多时,裴潜带了护卫来到门口,我回头笑道:“改日吧。” 江容发怒:“我还有话还没说完!” “可是我要知道的已经都知道了。” 他踢倒一张木椅,恨恨地道:“凌悦,你这只白眼狼!” 我笑:“我是有恩必报,梁王府资助天御府大批粮草的事,为兄一定上奏皇上,给你重赏。” 江容针扎屁股似地尖叫:“你敢!”我含笑出门,却听江容怪声怪气道,“越王殿下,别忘了韩王府之约,小弟盼着再见你。” 我朝他拱手,带着裴潜出了酒楼,拐进一条幽闭的巷子。巷子很深,深得仿佛没有尽头,裴潜带刀紧跟我,悄声道:“不会错么?”我示意他住口,却见巷子某处的墙壁上开了一道门,几个身穿灰衣的人走了出来。 我笑起来,快步朝着他们走去,屈涛已经大步迎上来,狠狠搂住我:“兄弟!你回来了!”他连连拍打我后背,接着大笑,“你怎么样?身体全好了?可把你七哥给想死了!” 我笑道:“全好了!七哥和众位兄弟近来好么?” “哈哈,好得上天了!”屈涛放开我,指指自己的衣服,“看这布料,看这针脚!兄弟们可是赚了不少钱!”我大笑。 四当家梁昆从后面笑着走上来:“老七,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都进去罢!再说凌九弟如今身份不同以往,怎么还能没上没下的搂抱?” 屈涛朝他瞪眼:“丑人多作怪,凌九弟还没跟我亮身份摆谱,你倒先来泼凉水!” 我问梁四:“四嫂可好么?” 梁四把我们引进门,喜道:“你四嫂刚给我生了个胖小子。” 屈涛已经把他挤走:“哎哎,先来后到!凌九弟,你去了燕王府后,不是兄弟们不想去探你,只因跟燕王有约在先,再说咱们干的都是不见光的生意,实在不好抛头露面。” 我歉意道:“也怪小弟当初寄人篱下,帮不到兄弟们什么,又听说你们混得不错,便也没有特意寻你们。” 屈涛拍我道:“都别提了,过去了!好在咱们兄弟都混得不错,最近你的事全城都知道啊!”他说着又大笑,“没想到我屈涛撞了大运,捡回公主的儿子!听说你已经是王爷了,什么日王还是月王?” 我笑:“七哥,是越王。” “差不多嘛!这后面的都是你的随从了?” “是我的贴身护卫。”我拉来裴潜,“这是我的小兄弟,屈七哥还记得当初在洛阳监狱事么,我们那个时侯认识的。” 屈涛看了看裴潜,突然郁闷:“这小子我不喜欢,太俊了。” 梁四凑过来挑拨:“你是说凌九弟不俊?当初你欢喜得藏了那么久,难道在你眼里凌九弟不是最俊的?” 屈涛把他骂走:“去你娘的!凌九弟是俊,可他现在是王爷了,一般姑娘们不敢高攀,这小兄弟年龄又小,还长得好,又不是王爷……” 梁四冷笑:“你啰嗦什么!直说你怕小鱼被抢了去得了!”众人一阵哄笑。 我也笑道:“小鱼是个好姑娘,跟七哥很般配,小弟看得出她喜欢你。” “真的?”屈涛兴奋得搓手,“她前几日还给我绣了个荷包呢!” 我转向梁四:“我走后,海门帮是怎么安排的?请四哥据实告知,让小弟心中有个数。” 梁四立刻肃然道:“不瞒九弟,公孙老大遵照与燕王约定,带着帮内大多数弟兄重返东海。燕王也依约给予了大量资助,这一年帮内十分兴旺,只靠着往来贸易,生意就翻了几倍。新招募了三千名兄弟,由陆十弟,也就是燕王指派的扬尘负责训练,实力已经渐渐能与淮水帮抗衡了。” “洛阳留了多少人?” 梁四不好意思地笑,表情看上去更加可怖:“我舍不得老婆孩子,七弟舍不得小鱼姑娘,我们就留下来继续这边的生意,同时也帮那边运运物资,打探消息。” 我挥手让裴潜带人出门把守,道:“四哥想办法帮我跟公孙老大联系罢。我从现在起负责东海水军,你问他有没有兴趣跟水军做生意,小弟绝不会让他吃亏。” 梁四想了一下:“自家兄弟好说话,只是不知燕王——” 我笑道:“我为皇上办事,燕王也是,他不会反对。再说他的辖区内又没有水军,不会有什么冲突。” 梁四拍板:“好,我马上给老大传消息。” 屈涛插嘴道:“现在九弟也是王爷,跟燕王平起平坐了,公孙老大就算不看兄弟情谊,也不能不买月王的帐吧?” 梁四谨慎道:“我们只负责传话,这个还要看大哥的考量,那边的生意我们并不清楚,具体的事还是九弟跟他谈比较妥当。” 屈涛道:“大哥要不答应,我们替九弟求情!” 我向他们分别抱拳道:“小弟先谢过四哥和七哥了。” 跟我回到王府,裴潜很兴奋,他道:“凌悦,原来你连江湖上的人也认识!其实我过去很羡慕那些仗剑江湖的侠客。” 我瞥他一眼,小畜生兴趣还真多。于是跟他解说:“江湖人也分很多种,我认识的那几位不是侠客,是专做特殊生意的帮派。” “什么生意?那大个子说不见光是什么意思?” “赚钱的生意。” 小畜生一脸不满:“又应付我。” 我摸摸他的头:“倒卖不被官府允许的东西,懂了?以后再细说。” 果然江容消息灵通,韩王府的王管家已经在偏殿等侯多时,他亲手向我递上一张请帖,恭恭敬敬道:“我家韩王殿下请越王殿下务必赏光。” 我打开请帖问:“还有谁?” “这是家宴,除了皇上和皇后、贵妃会来露一面之外,只请了几位王爷和他们的亲近家臣,还有江小侯爷,南越特使韩大人。” “韩梦征?”我挑眉笑道,“既然是家宴,为何还有外人?” “韩大人是贵宾,因此被特许列席。” “还不知是不是自己要求呢。”我嘀咕一句,对王管家道,“请转告韩王,本王承蒙厚爱,一定准时赴宴。” 四月正是牡丹香满洛阳的时节,因此韩王举行的这次宴会便叫“赏花会”。 初听到此名我很是恶寒了一阵,不想来到韩王府后,却被震撼了。韩王府的牡丹不是种在盆中,也不是三五一簇,而是洋洋洒洒栽满了整个花园,此时红、白、紫、绿各色花朵齐齐开遍视野,望去仿佛落了一地的五彩祥云,娇艳夺目、姹紫嫣红,竟令人不禁生出山河大好的感慨,就连跟来的裴潜也看得不住咋舌。 我站在花园中一处凉亭里,放眼极望:“想不到韩王还有如此雅兴,更想不到北地竟有如此风光。” 江进在我身边得意地笑道:“洛阳人极爱牡丹,以养花赏花为乐,所以凡言语中独称‘花’,必指牡丹。你看我园中牡丹如何?” “洛阳牡丹甲天下,果然不负盛名!” 我还没有张口,便听见身后一声十分耳熟的赞叹,江进早已迎上去:“韩大人到来,小王寒舍蓬荜生辉啊!” 韩梦征仍是穿着清凉雅淡的纱衣,微风吹拂下,衣摆缓缓浮动,仿佛行走在云雾里。然而他在一片绚烂的花丛中经过,倒显得他更像一抹清淡的浮云。他微微地笑:“多谢韩王相邀,不知道燕王到了没有。” 江进眼睛盯在韩梦征若隐若现的胸口,似已对他的态度有所习惯,颇自然地笑道:“既然韩大人来了,皇兄应该很快就到。韩大人不妨在这凉亭中等候,小王去去就来。”他说着向前殿方向走去。 韩梦征又笑了笑,走进凉亭朝我拱手:“越王殿下也来了。”说罢站在凉亭一侧,漫无目的地负手远望,仿佛满园牡丹尽在他的眼底,却入不了他的眼中。 我努力在脑中搜寻他的面孔,仍是一无所获。 韩梦征忽然一笑:“凌王殿下真的记不起下官了么?” 我并不意外他会开口,直视他道:“你在南越曾见过我?” 韩梦征转身朝向我,那种睨视的眼光不知何时收敛,变得温润起来:“殿下不记得了么?很多年前,你刚刚封王不久,有一群新科进士前去拜访,你设宴款待,席间与我们纵论天下大势。我们之中很多人比你年长,却都被你的远见卓识所折服。彼情彼景,梦征至今牢记在心。” 第95章 人在局中(下) 我缓缓转动眼眸,视线扫过茫茫花海:“你虽记得,我却忘了。如今的越王已经与南越凌王不再是同一个人,韩大人,你也忘记罢。” 韩梦征微微叹了口气:“既已不是同一人,越王又何须在意梦征记得。” 我淡淡一笑:“那你也该记住,你应称呼我越王,不是凌王。” “下官明白。”韩梦征怅然道,“恭喜越王殿下亲人团聚,在魏国大展鸿图。” “多谢。” 韩梦征良久不语。一只彩色的蝴蝶从花丛中飞来,落在凉亭的栏杆上,他伸出手指,捏住了蝴蝶斑斓的翅膀:“殿下,您觉不觉得江南的景色与这只蝴蝶很像?笙歌、流水、才子、佳人,一切都是那么繁华绚丽,可是禁不住严寒的摧残。” 我眯起眼,看着他手中的蝴蝶,没有答话。 “下官来到洛阳后,这样的感触更深。魏国就像刺骨的寒风,嗜血的野兽,没人能阻止它侵袭一切的强大意念,而南越却在歌舞升平中逐渐沉溺。如果殿下还在,朝廷重臣中也许还能留有一丝血性,可惜……”他停了停,又黯然道,“虽然殿下如今决定身事北魏,毕竟还是南越嫡系皇子,难道忍心江南的锦绣春色被北地寒流践踏殆尽?” 他的睫毛低垂,好像蝴蝶的触须一般轻颤,衬在他白净的脸上,有种令人不忍加以拒绝的脆弱之感。我心里不由轻叹,不知道这样的神情江原有没有见过。如果文弱也算一种魅力,那这魅力已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走近韩梦征身边,微微低头,在他耳边道:“你是太子的人,你来魏国,难道只是为了劝说我这些么?” 韩梦征答得十分平静:“太子的人为何不能是朝廷的人?下官来魏国,是代表南越朝廷。” 我点点头,笑道:“也许。不过,南越不是柔弱的蝴蝶,只是外表美得像蝴蝶而已。韩大人,有时候柔弱也是一种武器,不是么?” 韩梦征抬起眼眸道:“殿下恨太子,还是也恨皇上和整个南越?” 我嘲弄地笑:“难道不是整个南越都更加恨我?恨不得我死了罢!” 韩梦征不语,他把蝴蝶弹走,看上去有些伤感。 我口气软下来,尽量真诚地劝了一句:“洛阳虎狼之地,不适合久留,奉劝韩大人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韩梦征悠悠道:“殿下,恕梦征不能听从。于公于私,下官暂时不想离开。” 我面色一变:“你明知道晋王与太子交好,却又当场给他难堪,如此明目张胆纠缠在燕王身边,难道不怕太子和晋王追究?你不会天真地以为,这样就可以挑起燕王和晋王的冲突罢?” 韩梦征笑了笑:“下官不只要效忠太子,也要效忠朝廷。太子与谁交好,不代表下官就必须奉承谁。燕王殿下是梦征仰慕的人,仰慕之情不亚于对当年的凌王殿下。于公,我必须留在这里等待称帝大典结束;于私,能这样时常与他相对,或可了去梦征心中遗憾之情。” 我记起他当日第一次见到江原的失态,不由惊诧:“你真的对燕王……” 韩梦征看向远处,眼神忽然又飘忽起来,声音梦呓般低下去:“过去我以为凌王殿下已是男子中的极品,可是那日见到燕王,才明白世上还有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极致。那样冷酷、那样刚强,眼中透出的睿智,让人感觉深不见底。越是深不见底,越是无法抗拒地想要接近……” 我顺着他目光望去,居然真的见到江原从远处走来,身边跟着程雍和李恭时。看着他们走近,韩梦征脸上不由自主地微笑,又似乎带了一点忧伤,那种如痴如醉的神情完全不像在作伪。 我纳闷,怀疑韩梦征中了某种咒语,或者被谁下了毒。为什么我第一次看到江原,没看出什么睿智刚强,只觉得那张臭脸可厌。而且江原的心思明明已经写在脸上,整天带着“野心”二字满世界招摇,难道韩梦征竟然看不出来么? 江原似乎是听从了韩王府侍从的指引,也向这边走来。原本在亭外四处乱走的裴潜见是他们,立刻紧张地跑到凉亭台阶下,规规矩矩地站好。程雍和李恭时都在亭外站住,江原则很快走进亭中,打量我一下,笑道:“越王殿下来得这样早。” 我道:“比你早到一步。” 他走到我近前,歪头跟我咬耳朵:“宇文阿干给你唱了多少首歌,让你陶醉到让他抱上床。” 这混账到底派了眼线!我恨得差点当场发作,咬牙低声道:“不及你听人弹曲听得陶醉!” 江原轻笑:“许你被人爱慕,不许我受人爱慕?” 我牙齿咬得格格响:“你选妃子还忙得不够?有空沾花惹草,到处管别人闲事!” 江原假装惊讶:“原来越王不知道么,我的王妃已经选好了。” 我有些狰狞地笑:“何时让我见见?” 江原已经转向韩梦征:“韩大人也早来了。” 韩梦征原本在凉亭另一边盯着他发呆,听到他问候,猛然回神,神色异常谦逊:“殿下只叫下官梦征就好。” 江原笑:“好,梦征。你第一次观赏牡丹,要不要本王为你解说一二。” 韩梦征眼睛里雾气蒙蒙,温润得像要滴出水来:“下官求之不得。” 江原对我一笑:“越王殿下,等宴会上见罢。” 他说着带了韩梦征扬长离去,程雍也紧跟他而去,只剩李恭时匆匆对我施了一礼,小跑着跟上。我气极,不由得向前迈了一步,却被裴潜跑上来紧紧拉住。 我恨得回头就骂:“小崽子,你吃里扒外?让我去看看这混账在耍什么花招!”我正想摆开他跟过去探究竟,却见小畜生神情与平时大异,一副又恨又怕又吃惊的样子,立刻问,“你怎么了?” 裴潜脸色发青,似乎不能置信,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指向前方,气息却十分急乱:“他!他不是死了么?你说的!” “谁?” 裴潜嘴唇颤抖,满脸的厌恶仇恨之情,似乎再多说一字也是耻辱。 我抬头,看到江进正领着江成一行人走进园中。江成身边带了五六个亲近的家臣,其中一个面色阴郁,竟然是孙膺!我全身也不由一僵,他没死,他怎么还没死? 江进爽朗的笑声传来:“二哥姗姗来迟,我还以为你要与父皇一同来呢!” 江成微笑着答了一句话,江进哈哈大笑。我眼睛望着他们,然后拍了拍裴潜的背,示意他镇定下来。 江进走进凉亭笑道:“人呢,怎么只剩表弟一人了?刚才大哥不是到了么?” 我先叫了江成一声“二哥”,才漫不经心地回江进道:“他带韩特使逛园子去了。” 江进顿足道:“大哥好不厚道,牡丹花下还要独享美人,置我这主人于何地!” 江成微笑:“韩特使自己要去,你又管得了么?” 江进眼珠一动,亲热地搂住我:“有表弟在此相陪,我知足得很!那韩特使算什么,只会卖弄风骚。” 我卸掉江进的胳膊,眼睛盯在孙膺阴沉的脸上:“二皇兄,小弟对你身边这些得力干将还不甚熟悉呢。” 江成笑起来,亲切地拉着我的手:“王弟,我来为你介绍。”他说罢一一为我介绍这些人的姓名职务,介绍到孙膺时道,“他虽从我府中提拔,但现在为兵部侍郎,严格来说已不算为兄家臣。只因父皇今日要驾临宴会,为兄特意请他参加,却委屈他身份了。” 我感到身后裴潜的焦躁,冷冷抬起头,扫过台阶下的孙膺,朝他勾起嘴角:“孙大人,幸会了。” 孙膺眸子轻跳,阴冷的视线飞快从我脸上掠过,弯腰见礼:“有幸一睹越王风采,下官之幸。” 我哼笑,转眼又对江成微笑道:“二皇兄身边诸位一望既知是栋梁之才,比较起来,小弟身边的人就差得远了。”我把裴潜拉到身边,“这是小弟身边贴身第一干将裴潜,虽然能力不错,却是年轻莽撞了些。” 江成拍掌笑道:“原来是燕骑营选拔第五名,真是英雄出少年,王弟的眼光很高啊。” 孙膺沉沉地随之笑起来,眼睛似在裴潜的下身游动。裴潜咬住唇,努力按捺住情绪,将脊梁挺得笔直。 江进插进来高笑:“好了好了,既然人都到齐,咱们边走边赏花,到那边的倾城殿中坐吧!”我不觉又被这名字恶心了一下,无奈他推着我和江成朝前走,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 来到倾城殿外,江进朝一边高叫:“容表弟,滚过来!” 江容在一处花丛里露头,原来他竟然早到了。此时听到江进叫唤,他拍拍屁股上的花叶站起身,踱着步子摇过来,口中抱怨道:“牡丹花下一场风流梦,两个美人都被三哥吵走了。” 江进不屑地啐他:“你梦见的是鬼吧!” 江容不言不语地转头,给他看一张丧门脸。 江进厌恶地道:“算了,不跟你计较。”转头吩咐侍从为我们安排坐席,又命人去找江原和韩梦征。 大殿两旁的坐席上早已摆满各色瓜果,皇室成员位置在上座,家臣们都在下座。入席后裴潜脸色更加不正常,他与孙膺中间只隔着两个人。我有些担心地注意着他,谁知这时一群舞女进来挡在眼前,彩衣乱挥。 江容一屁股坐到我身边,剥了颗瓜子含在嘴里,欣赏着舞女的细腰替我抱不平:“皇兄真狠心哪,怎么舍得把你冷落在一边去陪那姓韩的?” 我冷冷道:“那边空位很多。” 江容撇嘴道:“我怎么说也是侯爷,挤到家将们中间算什么?” 我瞧他:“你不是消息灵通么,怎么不告诉我燕王已经选定了王妃?” 江容含着的瓜子掉落在地:“啊?”他赶紧追问,“哪家的女儿?我真不知道!” “我怎知道,他亲口说的。” 江容失魂:“遭了遭了,难道皇兄真的要始乱终弃?那你怎么办?”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那是什么反应?他娶妻碍我何事?” 江容匆匆站起:“我去问问皇兄!” 他一溜烟跑出殿外,引得末席韩王府的家将们连连翘首。没等我有何反应,他已经回来,身子往席上一摊:“凌悦,你完了!你猜皇上要带谁来?张妃!她的妹妹可是就是孔颐的正室夫人,燕王妃定然是孔家的女儿无疑了。” 第96章 小人之心(上) 听到江容的话,我并不怎样吃惊,只是警告地看了他一眼道:“诸事未定,你瞎嚷什么?” 江容自己琢磨一阵,拍桌恍然:“我知道为何偏是孔家了!” 他说着凑过来替我分析,我推开他:“我明白。” 北魏立国之初,曾得到不少世家大族的鼎力支持,上官家、萧家、梁家等几大家族的祖辈都曾立下汗马功劳,为了平衡利益,这些家族大多都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年江德为了巩固皇位,让江原娶了梁寇钧的长女梁兰溪;江成长大后,又为江成娶了王家的小姐。上官皇后虽为江德正妻,却没有生子,长子江原和二子江成同为萧贵妃所生,而萧贵妃的堂妹又嫁进了杨家。只有韩王江进的亲生母亲窦氏,出身于普通的官宦人家,家中势力远远不及以上诸家。为了弥补这个缺憾,三皇子江进娶了崔家的女儿为妻。 数来数去,有影响的士族中,只有孔家与皇族关系稍远,倾向性最不明显,因此江原选定孔家确有十分的理由。 孔颐我是见过的,此人现任工部尚书,因家中世代有人为官,不论在地方上还是京都地带,都有相当的人脉和势力。 江容闭了一阵嘴,又悄悄道:“你知道么?其实这次选妃最积极的是崔家,他家未嫁的女儿最多,况且一个早已嫁给了韩王,一个再嫁给燕王——梁家已经完了,他从此就可以压倒王氏,这两个万一不成……还可以再把女儿嫁给晋王。” 我笑:“好个如意算盘,可惜只能空响了。” “是啊是啊!所以你家负心又精明的燕王没选,但是这样一来,崔家说不定跟着韩王向晋王靠拢啊。” 我点头道:“对啊,怎么办哪?燕王妃只有一个。还是让燕王登基后一网打尽这个主意好啊!” 江容本来悠哉的面孔充满恐惧,他咳了一声,又咳了几声,堆起笑道:“这个,我真不是这意思。” 我冷哼一声:“现在我才知道,你原来是向着燕王。” 江容叫道:“冤枉!我对表兄的心天地可鉴。” 我笑:“冤枉?你实话告诉我,那个孙膺怎么没死?” 江容问:“孙膺是谁?”我把脸一拉,他赶紧会意,“就是对面那个死人样的?” “你跟我出来说!”我拖着江容来到牡丹园中一处假山后,“去年冬至的事,只有你最清楚,他现在活着,不是你的原因?” 江容满面愁容:“我能怎么办?你们出征的时候,二皇兄找到我,说他有个幕僚昏在妓院里,问有没有办法救过来。我一听便知他是有备而来,果然我一推辞,他便问我宫宴那次离席后都跟谁接触过。我自然不能说出你,只得跟着去看了那个幕僚,悄悄告诉了一旁的太医他伤在哪里,看样子他伤得不够深,救回来了。” 我不解道:“这人到底有何底细,能让晋王亲自过问?” 江容悄声道:“这个人,听说过去专在狱中替晋王搜集情报,不论是下狱的官员、奸细、还是普通犯人,只要与晋王的利益沾边,必然想尽各种方法从他们嘴中掏出有用的消息。晋王有时拉拢势力,就靠手中握有某些人的把柄。一旦他有麻烦上身,晋王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我皱眉:“晋王能找到你,定然早已知道下手的是我。孙膺这种人怕是身体尤其敏感,竟然还未至膏肓,反应便如此强烈。”说着拍他一把,“罢了,这种事也是瞒不过的,暂且饶过一个走狗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知燕王听说了没有。” 江容笑道:“怕也不知。皇兄不是也在外么?军务如此繁忙,还顾得了这点小事。”他搂着我肩膀走出假山,“皇上就要到了,你我还是回宴席上说吧。” 我惦记着裴潜,于是跟他并肩往回走,快到大殿时,发现对面花丛里一群十分扎眼的人正缓缓向这边走来。江德身边跟着皇后,后面还跟着两名妃子和一群内侍。 等他们转过弯,我定睛发现江原等人也跟在后面,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正笑容满面地牵住他的手。他们经过一丛粉色的牡丹,小女孩立刻奔到花丛前,江原便微笑着摘下一朵插在她发间。 江容猛地扯住我,眼睛瞪得比贼大:“不会吧!” 我道:“什么不会?” “那个小姑娘,”江容咽了口唾沫,“就是孔家的三女儿,怕是还不满十五!天啊天啊,我还以为皇兄会娶他家的次女,至少满十八岁了。” 被他一说,我也吃惊,半信半疑道:“她是张妃的甥女,也许是因为贪玩跟来呢?” “不可能!”江容几乎跳起来,“张妃不算受宠,这种宴会本就轮不到她参与,她若不是带未来的燕王妃给皇兄看,凭什么这个时候掺合?” “也许……” 江容已经奔过去,严肃地整理了自己的衣衫,高声道:“侄儿江容拜见皇上,拜见皇后,拜见两位娘娘。” 我无奈也跟上去,江德便对两个妃子道:“这便是稚儿。” 窦妃和张妃都笑道:“这孩子长得英俊讨喜,果然尽得皇妹和妹夫真传。” 皇后关切地问江容:“容儿,听说你在家休养多日,脸色怎么还是如此不好?” 江容笑:“侄儿这是天生的病症,怕是治不好了。” 江德斥他道:“哪有这样说自己的?”立刻回身叫过一个内侍,“吩咐太常寺,从今日起,专派一名太医为临淄侯调养身体。” 江容忙谢恩,然后与我随在后面。江成和江进也赶出来迎接,江德笑道:“进儿的园子好,朕正要慢慢欣赏,你们只管去喝你们的酒。” 两人都笑,并不离开,江进道:“父皇好容易来一次,儿臣种了这满园牡丹,正想多听父皇几句赞赏,哪舍得离开!”江德大笑,春风满面,于是又折到另一条路,果真与江进谈论起他的牡丹。 江容弯腰逗那小姑娘:“告诉哥哥你几岁?” 小女孩放开江原的手,矜持地答:“回世子殿下,小女子到六月就满十五了。” 江容愁闷地叹了口气:“这么小。” 小女孩张大了眼睛:“世子殿下,十五岁还小么?燕王殿下第一次成亲时,也只有十五岁。” 江容偷眼看看我,再看看江原,忽道:“皇兄,借一步说话。” 他拉着江原退到另一条花间小道上,韩梦征的眼睛也跟着转了过去。我留在原地,随意拨弄着面前的几朵花,忽然听到有人对我说话。 我低头,那孔家小姑娘正仰脸看着我,她的眼神里充满好奇,发间灼灼的牡丹将她衬得娇艳欲滴:“您就是越王殿下吧?” 我回看她:“孔小姐有事?” 她的脸微微红了,目光垂下,却仍是勇敢地挺起刚刚发育的胸脯:“我听阿宛说,外面有些不好的传闻,有关越王殿下。” 我瞧着她稚气尚存的脸庞,猜想这个阿宛大概是她身边的侍女,于是道:“既是传闻,孔小姐理应知道并不可信。” 小女孩脸色更红,点了点头:“我想也是,原本……嗯,我今日才知,越王殿下这么……”她停住,重新鼓起勇气看我,认真道,“将来一定会有很多女子抢着嫁你。” 我看着她娇小的身影飞快地跑回张妃身边,紧张地踮起脚跟张妃耳语,又不时偷眼望我,有些啼笑皆非。这样一个小小女孩,几乎与江原的儿子一样大,甚至比江麟还要孩子气些,怎么能做得了燕王妃? 过了一会,江容脸色沉沉地走回我身边,推我道:“走!” 我瞧一眼站在原地的江原:“你们谈了什么?” 江容哼道:“他真要娶那小女孩。” “然后?” “什么然后?我把他骂了一顿,他还笑着让我恭喜他!” 我眼睛仍是盯住江原,总想从他那脸上看出点什么。江原平静地回看我,向这边跨了一步,可是韩梦征走上去,他便对韩梦征笑笑,与他一同走来。 我再次气愤,这混账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江容拖着我走:“人家要娶妻了,轮不到你看!”他又回头安慰我,“别伤心,我会对你比他好一千倍。” 我脸上不觉抽搐一下,将他踹到一边:“离我远点!你们姓江的没一个好东西。” 我抛下江容,独自返回宴席。还未进倾城殿,便听见里面传出一浪浪夹杂讥讽的议论声,心中顿觉不妙。快步走上台阶,见许多人都把目光聚集在一处,像在看一场好戏。视线的中央,是裴潜苍白的脸,他正握紧了双拳,咬牙切齿地死盯住面前的人。 孙膺阴冷地笑:“不过做了越王走狗,以为自己便是个人物了么?无论你爬多高,在本官眼里也是个忘恩负义杀人越货的死囚!” 裴潜眼中有怒火,更有慌乱和恐惧,他身形微动,孙膺已经在笑:“怎么,想当众杀人灭口么?杀了本官也抹不去身上的印记!你在洛阳狱中浪叫,对着本官求欢时……” 第97章 小人之心(中) “住口!” 我迈进殿中,议论声顿止,多数人的视线却转向了我。孙膺眯起阴鹜的眸子:“越王殿下,下官说的是不是事实,您比谁都清楚。” 我冷冷道:“孙大人,自古冤狱不能昭雪者无数,裴潜得以脱出牢笼乃是万幸,何以反被低看?我也曾被投入狱中,差点丢了性命,难道本王也该被当众嘲弄一番?” 孙膺目光微收:“下官不敢,越王言重了。” 我把裴潜拉到身边,沉声道“孙大人,人尽皆知,你乃晋王一手栽培,为人处事还应多为晋王着想,少为他招惹是非。” 孙膺言语恭敬,眼底一丝贪婪狠毒却滑到我的领口:“越王的教诲,下官谨记。” 我强按住怒意:“裴潜是我的亲将,他做的任何事,有本王替他担着,既然孙大人已不在刑部,不劳你从旁指摘!孙大人在洛阳狱中所为,也非是光彩之事,最好不要逼我据此追究!”孙膺再次连称不敢。 我视线扫过众人,直到他们都尴尬地收回目光,才把裴潜带到李恭时身边坐下,低声叮嘱他道:“你忍耐一会,皇上很快驾到,宴会结束我们就走,孙膺的事,以后再解决。” 裴潜还是惨白着脸,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似乎还未从众人的议论声中缓过神来出来。李恭时同情地看着他,给他一杯酒压惊。程雍刻意不去看裴潜,转头看向别处。 不久,江德与诸皇子走进大殿,江原没再牵小姑娘的手,韩王妃在后殿设宴,女眷们自然都去了那里。倒是韩梦征紧跟在江原身边,寸步不离,如同梦游一般。 江德兴致很高,欣慰地看着身边的儿子和他们的部下,说了许多勉励的话,要他们兄弟继续互帮互信,共同为魏国的强盛出力。他与众人同饮了几巡酒,便站起来离开,笑道:“朝中事多,朕不能久留。今日你们难得相聚,不要拘谨,朕特准你们不醉无归!” 众人纷纷起立相送,江进忙陪父亲走出大殿。眼看江德的身影消失,殿中严肃的气氛渐渐消散,觥筹交错地热闹起来。我应付过几个前来敬酒的将领,看到裴潜还是面色苍白地坐在那里,便悄悄起身,想带他一同退席。 忽听一阵清雅的吟诵声传来,我忍不住回头,却是韩梦征握了一个青瓷小杯,垂眼看着杯中剩酒,正为江原念诗。对面的晋王脸色不善,有些冷冷地看着两人。 我擎杯走到他们跟前,笑道:“燕王殿下与韩大人好不风雅,吟诗应在花前月下,寂寂无人处,闹席上不开怀痛饮,倒要引人猜疑了。” 江原一伸手拉我坐下,笑道:“越王如何忘了,南越国风如此,每至酒宴若不吟诗,反倒不合时宜了。梦征文采了得,本王为之倾倒,难怪本国翰林学士纷纷弃甲而归。” 韩梦征轻轻一笑:“燕王殿下过奖了。” 江原便道:“既然越王来到,梦征何妨再作一首,以助酒兴?” 韩梦征微笑将酒杯举起,酒未沾唇,已是轻吟道:“拂衣剑如水,欲留鼙鼓催,自言身不惩,何当心似灰?酒入离肠醉,愁作江南春,借问风前柳,君子归不归?” 我默然,江原在一旁悄悄紧握我的手,朗声笑道:“梦征才思敏捷,只是此诗不大应景。” 韩梦征笑了笑:“我只是想起凌王当日拂衣而去,难免伤感。有二位殿下在此,人既沉醉,诗也歪了,看来梦征今日才力已尽。” 我不动声色地从江原身边抽离,举杯饮尽,看着韩梦征淡淡道:“归去何为,英雄气短。”说罢站起来,“二位慢饮。” 江原也随我站起,笑道:“一句诗而已,越王不要就走了。” 我斜他一眼:“我怕有碍燕王与韩大人诗情。” 江原低笑:“多日不见,如此想我么?不如今晚……” “想?你?”我简直对他的厚颜无语,不知他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让人连表示鄙视都觉得荒谬,“想你的是韩大人和孔家千金!尽管玩你的阴谋诡计去,本王恕不奉陪!” 江原不觉回望了韩梦征一眼,韩梦征似乎已喝了不少酒,腮边嫣红,好像思春的少女般看他。江原嘴角翘了一下,放弃跟我继续走:“今晚我去你府上。” “本府不欢迎!”我扔下几个字,扭头便走。 没走几步,韩王府王管家不知何处冒出来,及时走到我面前:“越王殿下,我家殿下有要事相商,请您去见他。” “要事?”我停住脚步环顾宴席,“他在哪里?” “殿下不在倾城殿中,越王殿下请让小人带路。” 我正想对裴潜示意,王管家已经笑道:“殿下说此事不愿让旁人知晓,时间也不会很久,就让那位小爷在宴席上热闹一阵罢。” 我皱眉:“好吧。” 在王管家引领下,我顺着倾城殿外的一条回廊离开花园,向西进了另一座园子。这座园中的花草树木更加浓密,也幽静得多,诡异的气氛使我不由想起南越太子府的后花园。 只不过这花园正中不是湖,而是一块空旷的场地,江进早已换了一身紧袖猎装等在那里。见我来到,他负手朝向我,身后两排木架上陈列了许多件精良兵器,散发着淡淡杀气。 我停住脚步:“韩王殿下,这是做什么?” 江进眼中精光闪动,笑道:“表弟,为兄一直想找机会与你切磋武艺,无奈你我各有公务,难得相聚。今日趁此良辰,还请表弟帮我一尝夙愿,万不可推辞。” 我有些意外:“比武?” 他已经回身,将手按在一柄锻造细致的环刀上:“你使刀、使剑,还是枪、矟?随便挑一件,我都奉陪。” 我站在原地:“可是小弟此时并不想比。” “为何?”江进诧异,然后笑起来,“表弟难道怕伤了和气?无妨无妨,只是兄弟间切磋而已。” 我再次道:“表兄见谅,我从不轻易与人切磋武艺,今日也确实不想动手。” 江进走过来,亲热地拍打我,大笑道:“这么推辞是看不起为兄不成?你不答应,我今日说什么也不让你走!” 我转头注视他:“除非韩王有让我不能推辞的理由。” 江进嘴角微微露出一丝挑衅,笑道:“素闻越凌王赵彦好斗,我想与他一较高下!这个理由如何?” 我眼皮不抬,转身道:“那韩王该去南越,此地没有越凌王。” 江进一伸手扯住我衣领,恼怒道:“回来!跟我装什么糊涂?我江进自认才能不差,却在荆襄屡遭挫败,败也罢了,居然连对方主帅都未曾照面,就因丢失城池被父皇召回臭骂一顿!你说我窝不窝火!今日不与你较量一番,我江进难平心头之意!” 我瞧着他,淡淡道:“韩王此言差矣,我既已归北魏,便与往昔一刀两断,你怎能再以昔日争斗加诸我身?就如我今日站在此地,面前多得是过去曾针锋相对的敌人,其中也有人害我不浅,难道一个个报复过去?” 江进愣了愣,复又大笑,朝我挤眼道:“十分有理,不过不跟你比出高下来,实在心痒难耐,你就成全我如何?” 我不客气道:“我没习惯做滥好人。” 江进倒没生气,半推半抱地拦住我:“比武不肯,做交易总肯?” 我警惕道:“什么交易?” 江进不肯放我,得意笑着,好像我是个千载难逢的稀罕物:“如果你一直病歪歪地由皇兄护着,我虽不甘心,也只有作罢。所幸你现在身体复原,这笔交易……嘿嘿,你不做不成了!” 他回身响亮地拍了几下手,便见场地边多出几名身强力壮的家将,一匹紫色的骏马被牵到武场中央。 “燕骝!” 我脱口叫了一声,燕骝耳朵立刻支起,仰首将头一摆,嘶鸣着想要挣脱马缰控制,被两个武将用力坠住。江进抢先一步挡在燕骝身前,拍着它颈上整齐的鬃毛,笑道:“这马果然除了你谁都不认,还是烈性得很。” 我踏前一步:“我的坐骑,自然不认别人。” 江进命家将把燕骝牵出场地,眸子微沉:“选一样兵器,你若赢了,紫云便归你。” 我哼道:“自己的东西还要别人决定归属,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江进转转眼睛又补充:“输了也没关系,只要紫云愿意随你走。” 我犀利地看他一眼,一甩衣摆,大步走到兵器架前,伸手,缓缓握住一杆长矛。 江进也拿下一杆长矛,笑道:“我陪你。” 我将矛尖指地,后退几步,摆开架势,忽然腾空直刺江进前额。江进迅速避开,挺矛上前。我却趁他躲避之际提矛而走,奔向燕骝。 几个武将急忙拔刀相拦,我长矛轻挑,几柄斫刀“哗啦”落地。忽听风声劲响,江进长矛直刺我后心,我侧身躲开,回转横劈,内力灌注于矛杆。两矛交错,断折的矛头被齐齐抛向天空。 江进霍然甩掉断矛,喝道:“凌悦,你若执意先抢紫云,不出五十步,我立刻命弓箭手将它射杀!”他话音刚落,便从密荫处站起十几名弓箭手。 我冷笑着丢掉手中矛柄:“韩王,你这是要射我,还是要射燕骝!” 第98章 小人之心(下) 江进连忙挥挥手,让弓箭手们隐去,笑道:“表弟不要误会,为兄开个玩笑,咱们继续切磋武艺。”他重新拿来那柄金环刀,兴致高涨,“长矛适宜马战,徒步难以比出高下,我们还是用短兵器。” 我冷冷拿起一柄长剑:“如此强人所难的切磋,也亏韩王殿下比得下去!” 江进拍拍刀背,声音忽然充满了感情:“凌悦,不管你身份如何变化,我看到的都是你这个人。能与你交手,是身为武将的夙愿。”他抬起头,“跟我认真比一次,好么?比完了,过去的事一笔勾销,我不愿日后对你存有心结。” 我心里微叹一声,某些时候,江进确实跟江原很像,让我忍不住相信他此时的话出自真心。沉默一会,我盯住他的眼睛:“韩王殿下,你要说话算数,比过之后,不论输赢,我都要把燕骝带走。” 江进笑道:“一言为定!” 他说着挥刀而起,身形似如雷电,我凝神看他招式,居然极为精纯,挥剑一挡,化去刀锋劲力。江进身形移开,招式忽变,刀尖如万点星芒,一股刚猛的内力将我笼罩。我挥洒长剑,一一拆他攻势,伺机反制。 刀如坚石,剑若流水。 我与江进你来我往,不觉已经过了百招。江进也不愧为北魏一流猛将,加之求胜心切,并不落我下风。有时候战场之上,并非武艺高者定可得胜,只凭一股气势,照样能有万夫不当之勇。 酣战良久,我好胜之心被彻底激起,渐渐放下杂念,开始全神贯注地与他对招。 刺!削!劈!挑!毫不手软。 江进动作里渐渐露出乱相,金刀发出一阵阵叮当脆响。 最后一次,他拼力刺来一刀,角度刁钻无比,我将剑刃一偏,剑尖直压着刀背顺势划过,内力所及,刀上金环呛啷啷断为两半,纷纷散落一地。 江进面色微变,转腕撤肘,借着翻身之势削我腰间。我一跃腾身,半空里剑尖轻抖,挑落他头顶金冠。江进一惊,我已抬脚踏上刀身,再一挥剑,江进手腕被剑脊打中,环刀立时脱手。他一咬牙,朝着兵器架飞速后移数步,手臂伸长,抓起一柄重剑。 我紧随而至,哪容他出招,凝剑沉肘,堪堪压在他剑身不能吃力处。江进立刻运起内力相抗,奈何失了先机,难挽颓势,手中剑刃慢慢被我逼至身前。江进目中急怒,面色因猛运全力而透出紫涨,却仍不肯丢剑认输。 我嘴角微弯,伸出左手在他剑刃上轻轻一弹,江进虎口剧震,终于拿捏不住,重剑沉沉落在他脚下。我顺手将长剑平平一推,补了重剑空档,横在他颈前:“韩王殿下,还要拿什么比? 江进脸色瞬间转为灰白。 我瞧他一眼,将长剑收起,再拾起那柄重剑,一同放回兵器架上。江进神色终于恢复正常,他长叹一声,意兴阑珊道:“越凌王的名声毕竟不是虚传,我……不如你。紫云……燕骝还给你。” 见他如此,我倒有些过意不去,便道:“我的师父是不世出的武学高手,也许小弟因此占了点便宜,战场上果真相逢,未必真可以赢你。表兄已是北魏武将中的一流高手,实在不用在意一时胜败。” 江进自己静默一会,又搂住我肩头,朗声笑起来:“好一朵艳丽的毒花,真是又扎人又让人喜欢。你也不用安慰我了,终究是我天赋不够,也许皇兄或者周大将军才算你的对手罢!” 我看看江进,觉得他刚缓过神,便没跟他计较。 江进拍拍手,命家将牵来燕骝,亲自把缰绳送到我手里:“你这匹马不留也罢,虽然让人爱不释手,可是脾气太差了,简直就跟你身边那小崽子一模一样!我这么好吃好喝地精心照料,它居然还是对我爱搭不理。” 我笑起来,见燕骝果然皮毛光滑,比上次相见时健壮了些,对江进道:“我替燕骝多谢表兄。说起那小畜生,我在这里耽搁太久,怕他已等急了,现在时候不早,小弟要回去了。” 江进笑道:“好吧,你先走,我换件衣服再去,主人不在宴席上最后露一面,成何体统?” 燕骝似已等不及离开,不住用它的马脸蹭我,我爱惜地抚摸它脑门:“总算天不薄待,我们又能重逢了。”燕骝甩甩耳朵,温顺地看我,我惊讶:“你也能听懂不成!”燕骝摇头晃脑地喷了我一脸口气,气息中还带着潮湿的青草味。 我心情十分愉快,笑着踏上马蹬。 正要翻身骑上马背之时,一声利响忽然传来,心内一惊,本能地回手挡格;一支利箭擦着手掌向前飞出,“咄”地一声,斜射入武场外的树干上。我又惊又怒,猛地拨转马缰:“韩王!” “王真!”江进却似乎比我更加吃惊,厉声向密林深处道,“谁放的箭!” 一名头戴皮冠、身背弓囊的将领跑上前来,匆匆跪下:“殿下,小将不知!小将猜想可能是有人脱了弦。” 江进面色发沉:“你身为统领,竟敢不知?把弓箭手都召集起来,一个个查过去,查不出,一同领罪!” 王真慌忙跑去召集弓箭手,江进这才转身向我,匆忙辩白道:“表弟千万不要误会,绝不是我暗箭伤人!我江进不会这样卑鄙。” 我在马上冷冷看他:“韩王不用着急辩解,是不是你手下所为,可以等查证后再说。可话又说回,就算是你的吩咐,只要你不肯承认,我又能从何指摘?” 江进扯住燕骝的辔头,沉声道:“凌悦,我若真要害你,此时大可命所有弓箭手一起放箭!” 我哼笑一声:“你敢么?” 江进的傲气消了大半,焦急道:“我当然不敢!再说,我怎会蠢到在自己府中下手?你若在韩王府遇害,不说皇兄,父皇怪罪起来,我也脱不了干系!从此在朝中抬不起头!凌悦,你先下马,让我给你治伤敷药。今日查遍韩王府,我江进定要给你一个交代!” 我看了看已流了满手的鲜血,冷冰冰地昂首:“不用了,我没这个耐心,韩王何时有了结果,可以到我府上来交代!”说罢足尖轻触,燕骝会意,顷刻已驰到武场尽头。 不巧王管家正抄着小步赶来,骤见燕骝大吃了一惊,脚下一歪,险些被马蹄踏中。他惊叫:“越王殿下。” 我喝了声“吁!”,王管家朝我一揖,向江进道:“殿下,晋王府中有事,须提前离开,特让小人向您转告。” 江进急忙奔过来,口中道:“什么,晋王府的人都走了?我还要请二哥帮忙呢,怎么已经走了?” 王管家道:“还有兵部孙侍郎未走,他中途跟越王府那位小爷一起离席,还没回来。晋王殿下临走时寻他不到,还托小人向他带话。” 我震惊,厉声问:“你说裴潜跟着孙膺走了?去了哪里?多久了?” 王管家不意我反应如此激烈,小心看了江进一眼,话也迟疑起来:“小人也不清楚,只听说向牡丹园中去了。不过牡丹园方圆十几里,其中亭台无数,一时难以找寻,小人想只有等他们自己回来了。” 我二话不说,便要冲去寻找,江进用力拉住燕骝,急道:“且等一等!”转而问王管家,“大哥呢?你去叫一下燕王!” “燕王与韩特使早就离了席,不知去处。” 江进狠狠一跺脚,再对我道:“你别急,既然还在园中,我让侍卫们去找!” 我瞥他一眼,没有说什么,纵马奔出了园门。 江容说过,不愿看到江原娶妃的,或许便是背后主使。今日的事故,会不会也来自同一人的操纵?此时最有嫌疑的江进,态度却又表现得如此真切,似乎对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他和江成到底是暗中联合,还是各自为政?这些疑问都让我不能轻易作出结论。 更何况,自从荆襄遭到挫败后,江进一直不服气,不择手段地想找我比武也在情理之中,就算这一箭真的只是意外,也完全说得过去。孙膺为人阴毒,在狱中时便肆无忌惮,虐待致死的犯人不计其数。他与裴潜素有旧怨,更恨我曾对他痛下杀手,如今借着裴潜来报复,同样有不需要旁人指使的理由。 然而不论事实如何,刚被暗箭所伤,接着便听说孙膺带走了裴潜,让我不能不怀疑有人在一步步针对我。这个人,也许眼看我封王心内不甘,又无可奈何,于是想出这样的诡计。他暂时动不了我,只有对裴潜下手,除掉裴潜,就等于打击了我! 想起孙膺阴郁的眼睛,我越来越觉得心中发冷。裴潜过去也曾几次问起孙膺,已经存了报仇雪恨的心思,都被我的回答安抚下来。今日乍见孙膺未死,又受到公然侮辱,心神蒙受的打击早令他报仇之心复燃,哪会理智地想到自己不是对手? 我更加担忧地想到,以他激烈的性子,就算明知不敌,大概也会不知退让地冲上去,把平日的聪明丢得干干净净。此次他能在宴会上忍耐已经不易,若是单独面对孙膺,如何撑得长久?一旦被孙膺制服,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宴会临近尾声,天色渐渐暗下去,原本色彩绚丽的牡丹园,更像一只随时能将人吞噬的怪兽。我沿着园中小径纵马疾奔,顾不上飞扬的马蹄踏落了路边盛放的牡丹,只想着快一些找到裴潜,阻止最坏的情况发生。 第99章 权宜之计(上) 韩王府的侍卫门已经进入牡丹园中,我不能拒绝江进帮助,却也不想让侍卫们先行找到裴潜。 极力沉静下来后,我仔细观察园中地形,突然想起花园西南有座假山,周围花枝茂密,显得异常阴森。按照孙膺阴暗的个性,或许……我骑着燕骝奔至假山附近的角亭,脱开马镫,纵身跃上角亭尖顶。 周围已经被暮色笼罩,倾城殿那边的宴会开始散了,宾客们都从直通前殿的大道离开,没人再进入牡丹园中。我焦急地搜寻着那座黑黝黝的假山附近,侧耳聆听着园中每一个细微响动,却听见自己如鼓撞的心跳声。 忽然,我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很像什么衣料撕裂的声音,心中一凛,飞身落回燕骝背上,冲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穿过嶙峋怪石,我在一丛浓密的花荫间,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裴潜的身子赤着,衣物凌乱了一地,只剩几缕布条还缠在臂上,全身上下都是血迹和伤口,已经变形的佩刀被扔在旁边。他两腿被强迫着大张,孙膺好象一只巨大的水蛭,正爬在他身上蠕动。 我顿时感觉一股浊气充塞胸间,浑身的热血都涌向头顶,足下生风,双掌凝聚了十成内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孙膺后脑。 尚有十步之差时,阴恻恻的笑声响起:“不怕这小鬼丧命,尽管动手。”孙膺肮脏的手摸在裴潜的喉间,冷笑着转头看我。 我硬生生收住掌力,待看清楚眼前景况,不由目眦欲裂。 只见裴潜的眼睛半张着,嘴里塞满了青硬的牡丹花苞,口角鲜血直流,似乎已经失去意识。他说不出话,只发出哀哀的声音,大腿根部剧烈地抽搐着,沾满了白浊的液体。 我不忍再看,紧紧地握拳,直握得掌心剧痛,脑中怒火难抑:“放开他!” 孙膺将手指收得更紧,看着我,阴暗的眼珠子里浸透着下流:“放了他,殿下可愿代替?” “放肆!”我厉声道,“你现在不放,本王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孙膺笑起来:“殿下过去就不断想杀了下官,可我还不是在这里?遇到殿下,下官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虽然你几次险些害我死于非命,又夺走我身边的玩物,下官却仍对您白嫩的身子念念不忘,你看我有多痴情。”他当着我的面抬起裴潜一只脚踝,挑衅般在他下身猛撞一下,又慢慢抽离。裴潜无意识地闷叫一声,身下涌出一摊鲜血。 看到孙膺享受的表情,我一阵恶心,冷冷道:“你如此胆大妄为,就算有晋王撑腰,也休想脱身!” “晋王?”孙膺沉沉一笑,满意地蹭在裴潜身上,擦掉自己的污浊痕迹,然后边穿衣服边肆无忌惮地道,“本官爱好风流,晋王也干涉不得。请问越王要治我什么罪?下官在刑部多年,实在不记得自己犯了哪条罪状。” 我盯住他的每一个动作:“本王要除你,不需要定罪。” 孙膺掐着裴潜的脖子,从地上站起,嘲弄且露骨地看我:“即使下官有罪,也需等御史台和刑部纠察审理,殿下虽是亲王,却也无权过问。而越王在此地杀我,却犯了擅杀朝廷命官之罪。” 我冷笑:“什么罪不罪?你看会有几人敢治我的罪!被你虐待致死的囚犯也不计其数了,如果刑律如此有用,为何容你这等糟粕活在世上?”我说罢一声清啸,燕骝从身后狂风般掠过,瞬息间冲到孙膺面前。 孙膺一惊,本能地躲开马蹄,我已经欺身上前,一掌拍向他胸口,伸手把裴潜抢入怀中,再飞起一脚,又将他踢出一丈开外。孙膺后心撞上山石,哇啦啦吐出一口夹杂着秽物的黑血。他已经动弹不得,却并不着慌,低声不绝地哼笑。 我脱下外衣,裹住裴潜的身体,又一下下地抠掉他口中的花苞和梗叶。裴潜终于撑了一下眼皮,又缓缓闭上。我心中一痛,听到孙膺的笑声,怒气再度上涌,沉声道:“我越王府的人岂容你轻侮!” 踏前一步,正要结果这人肮脏的性命,江进大喊着冲来:“手下留情!他是朝廷官员!”他身后人声嘈杂,是府中护卫渐渐向这边聚拢。 我感到怀中的裴潜剧烈地颤抖起来,知道不能再久留,此时他敏感得近乎脆弱,万一被护卫们看到这最不堪的一幕,也许会被彻底推入毁灭的深渊。一转念间,江进已经挡在面前,焦急道:“凌悦,这是我的园子,杀了他,教我如何交待?” 我只得放弃,厌恶地看了孙膺一眼,抱着裴潜飞身上了燕骝,朝江进道:“韩王,今日之事,若从你府中声张出去,休怪小弟翻脸!”两腿一夹马腹,燕骝会意,以最快的速度出了牡丹园,将韩王府的一切远远抛在身后。 裴潜还在我怀中颤抖不止,我心疼地抱紧他,温声道:“小潜,是我,咱们回家了。” 裴潜微微地睁开眼睛,有些呆滞地看我。我伸手帮他拨开腮边凌乱的发丝,他忽然歪头,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指。 我心里更痛,他咬得一点都不疼,也没有更多的力气做别的事,只是小兽一般轻轻地将我手指含在齿间不肯放。我鼻间一酸:“都怪我,是我太没用,没有保护好你。” 裴潜茫然地看着我,过了一会,他喉头颤动,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仿佛忍了许久的泪水流出来,浸湿了我的衣服。 回到府中,我一路把裴潜抱到自己房里,只命燕七准备好一桶热水,然后屏退所有的人,为他清洗身体。他轻轻睁着眼,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表示抗拒,可他已经虚脱得没有气力反抗。 洗好后,我抱他上床躺着,他原本闭上的眼睛又睁开,呆呆看着屋顶。我难过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有坐在一旁陪伴,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疲倦地合眼,又过了不知多久,才听到他入睡的细碎呼吸声。 我记起江原要来,便轻轻走出房门,叫来燕七,让他准备一下。燕七却道:“燕王殿下已经来了,属下说您在忙,他便没让禀告您,自己去后院了。” 我瞧着燕七充满无辜的表情,也没心情责备他自作主张,只叮嘱他看好裴潜,如有异常立刻叫人通知我,然后匆忙赶到后院。 却见江原穿着便服独自站在墙边,似乎在对什么人说话。我心里疑惑,走近了才发现他正对拴在一旁的燕骝示好,可惜燕骝只顾吃草,对他爱搭不理。我问道:“你自己来的?” 江原回头理所当然地对我一笑,手指我对燕骝道:“上次在晋王那里,要不是我,你的主人早要遭殃了,你哪里还能被他接回来舒舒服服地吃草?” 我绷着脸道:“还有脸说,那时若确定是你动的手脚,我早带着燕骝远走高飞了,也不用在你面前假装无事,直装得脱不了身。” 江原笑道:“你走去哪里,飞去哪里?我跟着。” 我道:“即将娶妻的人,这种信口开河的话还是免了罢。” 江原装没听见,微笑着走近燕骝身边,将手放在它的鼻子下方,燕骝试着嗅了嗅,大概觉得他没有敌意,在他手心里蹭一下,继续低头吃草,显得十分悠闲。我皱了皱眉,心想燕骝何时变得这样不分好坏。 江原摸着燕骝的鬃毛道:“若知道你如此爱惜它,我早该帮你从韩王那里要回来。” 我低头为燕骝添了几束草料:“过去我没能力照料他,也不想因此暴露身份,现在被封了越王,又怕表现得太过重视,被人利用。我想韩王是爱马之人,燕骝这样的良马至少在他那里不会太受委屈,大概跟你对麟儿的态度类似罢。” 江原不置可否地笑:“麟儿自己爱亲近谁是他的选择,做父亲的怎么干涉?”他抓起燕骝的辔头,看了看它的牙齿,“有十岁了吧,交配过么?” “交配?” 江原在燕骝骨骼上捏来捏去:“它没有骟过,难怪如此性烈。像燕骝这样,一般五六岁就该配种了,难道他从未因发情在战场上给你带来麻烦?” “没有。” 江原失笑:“主人迟钝,连马都迟钝晚熟。” 我瞪着他:“你说谁迟钝?” 江原笑而不答,想了一下:“我记得父皇那里有匹刚换齿的小母马,品种跟燕骝一样,连毛色都差不多,改日帮你要来,配给燕骝吧。” “刚换齿?你让燕骝像你一样拐带幼女?” 江原看上去有点无奈:“凌悦,何必这样嘴毒?你知道我是迫不得已。” 我冷淡道:“我向来如此,你不是第一天知道。就算你不得不选一个跟儿子一般大的幼女,那韩梦征怎么说?” 江原似乎松了口气,眨眼道:“韩特使这样全心全意倾慕于我,不回应实在感觉对不起他。” 我转身就走:“那你可以把他争取过来,说不定有利你大业成功。” 江原把我拖回来,笑道:“正在争取,不过你不会不高兴?我看你情绪不怎么好。说实话,他弹琴的技艺虽高,可是比起你当日江边军营弹琴,勾人心魄的程度差远了。” 我冷哼道:“燕王殿下,没人比你喜欢吃飞醋试探人,这么玩来玩去不觉乏味么?幼稚不堪!没有正经事要说,现在请回,我没兴趣跟有妇之夫拉拉扯扯。” 第100章 权宜之计(中) 江原笑道:“你不肯主动问,我只好登门相告,哪知还未开口提起,已经被人嫌弃了。”他把我揽到跟前,紧紧握起我的手,低声道,“谁是有妇之夫?我曾说过这是权宜之计,你不会真的当真罢?”我手心伤口被他触动,又痛起来,皱眉抽回手,江原已经飞快地拉起我的手看,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怎么回事?我还以为只是手冷而已。这是新受的箭伤?谁敢对你动手?” 我拿袖子遮起伤口,淡淡道:“当然冷,气血都涌到头顶了,一时回不来。今天我自作自受,这种丑事本来也不想告诉你。” 江原沉声道:“一定是江进!我早该想到他不肯轻易交还燕骝,居然还敢对你动手。”他拉起我,“我现在带你进宫见父皇!” 我不动,盯着他道:“你先告诉我,与韩梦征离席后做了什么?” 江原明显地一滞,道:“自然是谈论两国事务。” 我笑一声:“还嫌我不问你,现在问了,你又肯说实话?韩梦征只顾对你着迷,还有心思谈论这个?” 江原认真起来:“那是一回事,两国事务又是另一回事。韩梦征是南越特使,我借此探听一下南越朝廷内部动向,并没有对你说谎。” 我犀利地看他:“但你却对我隐瞒了什么。南越朝中动向,你没有自己的情报来源么?居然问一个南越的使者?” 江原的目光躲闪了一下:“当然有来源,不过南越的谍报网一直由晋王把持,我无法掌握太多,只有靠试探韩梦征,然后两相对照。不想最后发现他告诉我的都是实情。” 我沉思:“如此说来,韩梦征确实对你另眼相看,没有几分真情,也做不出那样的神态。只是身为南越官员,他的表现太外露了,难道没有什么目的?” 江原叹口气:“你应该看得出来,韩梦征的目的是你,出使魏国以来,他时而到处结交、时而招惹麻烦,只是为了乱人耳目而已。他亲口告诉我,一直冒充你的那名替身卧病多时,现在快不行了。南越太子早有意将他害死,是仪真保护了他,长久以来也一直是仪真在独自支撑王府里外的事务。不过大概用不了多久,越凌王的死讯就要传来。为了南越将来的稳定,真正的越凌王自然也需要一同消失。” 我听罢不觉黯然:“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 江原摇摇头:“许多事不容人独自掌控,怎能怪你?先留意自己的安危罢。我当时用言语暗示韩梦征,你现在是魏国亲王,不管我还是父皇,绝不允许南越人对你采取任何行动,他若铤而走险,将面临覆国之难,韩梦征却只是冲着我笑。大概他明白留你才于国无利,所以并不在乎我的威胁。” 我默然片刻,拉住江原:“你跟我来!” 我拉江原来到附近一处无人的大殿,把牡丹园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说到为了燕骝与江进比武,以至后来险被冷箭射中时,尚能不带偏见地描述。可是一说起裴潜,我却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和悔恨,紧紧地咬住牙,一拳砸在桌上,震碎了面前的白瓷茶盘。 江原迅速拉开我的手,我笑笑:“又让你看到了,我就是这样,过去保护不了自己,现在也保护不了别人,想守住的都会丢掉。早知道如此,真该让裴潜一直呆在燕骑营,就算从此埋没,也强过受这样的折磨。” 江原皱眉:“你想为裴潜制造机会,并没有错。只是谁也不会想到,皇上刚走就发生这种事。” 我摇头,酸楚道:“没有用了,都发生了。我……现在只想怎样弥补。不然,你再将他接回燕骑营罢,我去把孙膺杀了。若不是韩王拦在前面,又顾虑裴潜被更多人刺激,我当时就把他杀了!” 江原静静地看我:“凌悦,你不要因为自责就感情用事。不管整件事有没有韩王参与,至少这件事他做对了。孙膺不能杀,至少现在不能动手,否则正中某人下怀。” 我只觉五内纠结得难受,可是又知道江原的话是对的。停了一会,终于道:“你认为此事与晋王关系重大?” 江原垂目把碎裂的瓷盘移到远离我的一边:“凌悦,其实今晚我有很多事想跟你说,关于孙膺的底细就是其中一件。” “你查到了孙膺底细?” 江原点点头:“我见到孙膺随晋王赴宴,心中也有些疑惑,于是派人查他过去的出身。韩梦征听到后说他有办法,居然通过南越探子得到了消息,我知道真相后也十分惊讶。” 我无心深究他如何与韩梦征打探消息,只缓缓道:“江容曾告诉我,他在狱中帮晋王收集情报,手中握有不少官员的把柄。” 江原冷冷一笑:“他不只是探子,还曾是一个杀手。不然以他的武艺,恐怕许多武将都不是对手,怎会甘心多年做一个八品狱吏?孙膺表面上职位不高,实际作用重大,不但为晋王收集官员把柄,还会从狱中挑选资质好的死囚,秘密培养更多杀手。但是归根结底,孙膺只是一条仰人鼻息的走狗,他虽离开原来的位置,却永远不能脱离晋王控制,连生和死都不容自己决定。你想,一只狗竟敢对你如此嚣张,难道不是在自寻死路?所以真正胆大妄为的是晋王。” 我顿觉齿冷:“如此说来,孙膺只是一个诱饵,故意令我在愤怒难当之下动手杀人,然后落入圈套,四面受敌。” “你果真当众杀人,必然会受到刑部和御史台发难,一旦陷入其中,众口铄金之下,也许父皇不得不收回给你的一项特权,那时晋王就能初步压制你的力量。” 我心里震惊:“开府之后,我与晋王之间往来还算客气,没想到他动手这么快!我以为他就算针对我,至少会事先确定没有合作的希望;如果他哪天忍不住亮出矛头,必然会指向太子之位。” “我本来也这样认为,事实证明晋王有自己的想法。” 我拧眉:“韩王的立场一直有些奇怪,传闻他一直与晋王走得很近,这次却等于帮了我。” 江原离我近些,看着我的眼睛,抬了抬手又放下:“我想韩王事先可能并不知情,或者猜到是晋王所为,虽不说破,却也不愿被牵连。” 我又问江原:“园中的冷箭难道也是晋王暗中布置?他若在园中暗杀我,根本不用大费周章布置下面的事。韩梦征不可能与晋王毫无联系,你没发现他的可疑之处么?” 他想了想道:“你在园中遇害,祸及的是韩王,晋王还不至于要除掉韩王。所以即使是他布置,也并非想置你死地。如果有人真要杀你,那一定与南越有关。韩梦征一直跟在我附近,没有什么特别举动,但不排除早有安排。我倒觉得那名叫王直的侍卫长大有问题,难道韩王府出了内奸?” 我回想王直的外貌:“从外表和口音,倒不能确定他是南越人,我先派人暗中查探一下。” 江原点点头,又离我近了些,两手按在我肩头:“凌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自从把你从洛阳狱中救出来,引出孙膺;再后来我发现朝中阻力重重,官员包庇,居然不能为你除去一个小人物;到现在他重新出现,赌上自己性命完成最后的任务。回想由此引出的一连串事件,把许多人联系在了一起,也让我更加看清了晋王和他身后的势力。现在晋王已经行动,不彻底削弱他们,就不会风平浪静。” 我思索片刻,默默点头。 江原低低道:“凌悦,你要忍耐,我也要忍耐。不管我现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都是为了最后……”他忽然住口,怔怔盯住我的脸。 我抬眼看他,也有些发愣。 江原飞快地捧住我的脸,轻吻一下我的唇,又很快地离开,笑道:“很久没有这样看你,实在忍不住了。” 我心里一颤,看着他没说话。 江原也看着我,我的影子印在他眼眸深处。 过了一会,他忽然问道:“凌悦,你知道我为什么选孔家的小女儿?”说到这里笑了,好像能看到我的心思,“别犯傻,不是你想的原因。” 我怔愣:“什么不是?” 江原悠悠道:“如果我真的娶妻,你会离开,我也不会留你。” 我有些惊讶,还是道:“我不会忍心伤害你的妻子,即使是一个懵懂的小姑娘。” 江原手指用力了些:“我也不忍心伤害你。” 我皱起眉:“那你?——” 他微微地一叹:“我暂且选这小丫头,只是因为她最无辜,也许可以借着未来燕王妃的身份躲过一劫。” “孔家有什么问题?” 江原道:“他的父亲孔颐——” 我忽然惊觉:“工部尚书!” 第101章 权宜之计(下) 江原肯定地道:“孔颐看上去立场不明,其实与晋王关系暧昧,孙膺便是一个例子。他事发后脱罪,被举荐入工部,又将工部作为进入兵部的跳板,全由孔颐暗中促成。他有重要把柄握在晋王手中,既不敢得罪,又不愿过分亲近,所以想借我选妃增加实力。我选定孔家,也是为了进一步疏远孔家与晋王的联系。” 我不由怀疑他的策略:“你觉得许下的婚约可以轻易摆脱?就算孔家出问题,与皇上命你娶一名王妃的旨意也毫不冲突,有女儿的又不止孔颐一人。” 江原不看我:“我不必想那么远。自先皇起,就一直为这些世家大族的势力不断膨胀而苦恼,直到父皇斩断了梁家枝脉,通过限制外戚任职,逐步削弱了上官家、萧家的实权,皇权已经比以往牢固。如果父皇得知真相,一定会坚决地打击孔家。” “那不会牵涉太广么?就连张妃也会受影响。” “所以你可以想象接下来是怎样的局面。”他顿了一下,“晋王今次只是给你一个下马威,如果你冲动行事,事情就会演绎得比预想中更为猛烈。凌悦,我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了,从一开始就没人相信你行事可以不考虑与我的关系——也许父皇相信罢,可是现在的事已经不是他能左右的了。你必须与我联合,或者牺牲裴潜去跟晋王联合,否则只有死路。” 我不可思议地看他:“我怎么可能还与晋王联合?这样狠毒的作为……” 江原看着我轻叹:“凌悦,你总是这样天真,执着一些无谓的东西。对晋王来说,不论谁,都只是手中的棋子,作用有大小,但是在心里的位置无足轻重。也许他的认知里,裴潜于你也不过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下属而已。晋王已经决定不放过你,可能想压制你,但也可能想要你彻底为他所用,只看你的反应而定。” 我愕然:“难道他做出这种事,能逼我与他联合不成!” “如果是我,明白自己暂时无法与他抗衡,也许会转而表示合作。” “可是裂痕终究无法弥补,就算现在妥协,以后呢?不怕我背后插一刀?” 江原淡淡道:“没有一场殊死争斗不需要赌注。如果他的手腕高明,便能让你永远没有机会,反过来,你自然也可以随时准备反戈一击。” 我抿住唇:“我不是你,恐怕做不到。” 江原眸子坚定:“那就彻底与我站在一起,不要再考虑父皇或者天下了,这个世间没有人允许你高尚。” 我怅然,喃喃道:“兄弟阋墙,又是兄弟阋墙,为何在哪里都避免不了?” “生在皇家,这种争斗不可避免。”江原说了一句,又看看我,发愁道,“算了,你这个性子,也许再过一万年也改不了。头脑单纯,又懒惰,聪明都用在别处。只要不是存了阵前对敌的心思,我看你都能跟人称兄道弟,哪还记得耍心机?上次喝酒的对象如果不是司马景,我看你早被人毒死了。” 我心里触动,又一阵难受:“你说得很对,战场上我能做到知己知彼,却总是对身边人缺少防范的心思。如果我时刻设防,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至少应该将裴潜带在身边,也许就不会……” 江原扳过我的肩头,正色道:“凌悦,你听好了:今日把裴潜带在身边,也许真可以护他一时,可你难道能时时刻刻与他寸步不离?不把裴潜从燕骑营接出来,你身边难道就永远没有贴身的下属?只要你不与晋王站在一起,他就会想方设法对你下手!你一个人有几只眼睛几双手?可以把每一个想保护的人放在身边?” 我再度沉默:“看来我真的需要与你站在一起,虽然我不能完全相信你。” 江原放开我,笑道:“最好不要相信我,任何人都不要相信,因为我也会骗你。”他在我复杂的目光中站起来,“带我去看看裴潜吧。” 我忧虑道:“过一段时间罢,他现在……” 江原满不在乎:“他多大了,你还当他小孩般什么都不懂?他自己做出选择,后果就该自己承担。你我这个年纪的时候,经过多少生死,从多少肮脏里滚打出来,又被谁安慰过?我看你是对他宠溺太过,换作我,先一顿抽打让他认清自己的错处。” 我拦住他,心疼地道:“裴潜不一样,他自幼少人教导关爱,后来几年里被人囚禁,从没见过世面,谈什么成长?他心思或许都不如麟儿成熟,又屡受创伤,只有慢慢地治愈。我真怕他从此消沉,没了那股天真的冲劲。总之这件事全是我的错,他好不容易抛掉过去,自信满怀地开始,不能再……” 江原把手指放在我唇上,用低低的嗓音打断了我的话:“你不觉得你担心的事,正是我所担心的么?你费了多大的力决心抛掉过去,又何尝不是信心百倍地重新开始?现在遇到这种事,我看着你痛苦愤怒,黯然自责,一样怕你消沉,一样觉得自己没能护你周全。可我还是放开你,让你选择自己的路,并不后悔。” 他看着我,眸子深沉,“凌悦,我不是总对你好,我会利用你,也不期望让你完全相信我。你的感情太纯粹,投入了就收不回,身处朝堂之上,这点是十分危险的。可是只要你还对我有一点警惕,就不会忘记自保,哪一天有了变故,就能安然脱身。” 我失神:“你……” 江原异常邪气地一笑,甩步出门:“你要做好准备,也许有一天我会变心。” 我一闪念,夺门而出,急促道:“你是说,以后不能让裴潜对我太信任?他无依无靠,不信任我,还能相信谁?” 江原看我一会,不知第多少次叹气:“我知道,裴潜无父无母,屡次被信任的人所害。你自己也受了很多苦,感同身受,总想把这孩子缺少的关爱补偿给他。但是裴潜有狼的性子,应该放归山野,周围越是危险,越能加以历练。” 我不大信任地望着江原:“你的目的达到了,第一我非常不信任你的主张;第二我认为自己有能力辨别一个人是否真心,是否隐瞒什么;第三你利用我是真的,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江原眨着眼睛笑:“那很好。”他问也不问便向我寝殿方向走去。 我瞪眼:“谁告诉你走那边?” 江原回头,表情很讨打:“我进府时随口问燕七你在何处,他便说了。似乎你只下令不得外传裴潜的事,并没有不准他透露行踪。” 我哼一声,江原笑着等我走到他前面,来到寝殿的回廊下,燕七连忙迎上来,我轻声问:“他醒了么?” 燕七点点头,神色担忧:“可他……” 我急忙推门跑进寑殿,一眼却见床上空空如也,大急:“人呢?” 江原按住我,向床边示意:“不是在那里么?” 我这才发现裴潜靠在墙角的帷帐后,缩成小小的一团,有些茫然地盯着脚下。我轻轻走过去,他微微抬了一下眼睑,肩头却缩得更紧,本来便发育迟缓的身形显得更加瘦弱。我开口叫他一声:“小潜?” 裴潜抬起头来,眸子看上去有些灰暗,没有了以前那种热切和向往。 我眼角酸涩,这个我一心救助和保护的少年,这个曾经受尽非人对待,还能对所有人露出獠牙,从不服输的野蛮少年,在他刚刚开始接受教导,想成为一个真正意义的人时,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面对他眼中熄灭的某种光亮,我一下子觉得自己说任何话都于事无补。 江原默默地走上前去,沉声开口:“裴潜,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裴潜看看江原,他的眼中还是没有任何色彩,但是却慢慢移了过来。 江原猛地拉掉他身上的棉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令裴潜全身明显颤抖一下,表情一瞬间惊恐无助。 我也吃了一惊,正要拉住他,江原却平静地脱下自己的外衣罩在裴潜身上,缓缓把手放在他头顶,意味深长道:“裴潜,你是个男子汉,你有勇气对抗比自己强大的人,更应该有勇气承受失败的痛苦。” 裴潜的身体再度颤抖,目光渐渐有了聚点。 江原低头看着他:“你有能力,我和越王都看重你,但是这远远不够。明明越王已助你摆脱了过去,你自己却不能摆脱过去的阴影;你知道孙膺比你强,却还是不顾一切与他对抗,这是谁之过?越王自顾不暇之时,不忘教你读书明理,为你争取施展才能的机会;现在他身处激流,期望你成大器,成为他有力的臂膀,而不是他羽翼下的雏鸟。” 裴潜慢慢抬头,眼中颤动着一丝水光。 “你能从军队最普通的士兵做起,一步步升至统领,再被选入燕骑营,没有人提起你的过去,也没有人质疑过你的能力,这难道不值得自傲?现在你只是遇到了更强大的对手,考验的不仅是你的武艺智慧,还有你的意志,你想就此退缩,还是迎难而上?” 裴潜身体晃动一下,微张了张口,颤声说出了第一个字:“我……”他的泪水滚下来,他不再克制到抽搐,他痛哭出声。 江原微微点头:“裴潜,你记住,能不能手刃仇人并不重要,只要你足够强大,没有人敢取笑你,没有人敢侵犯你。我给你四天的时间,你要用这时间思考你自己、越王、整个朝廷、乃至天下,那个时侯你用行动给越王一个答复,告诉他你值不值得他苦心教导!” 第102章 反戈一击(上) 我看着在尽情宣泄痛苦的裴潜,心里感慨万千,也许江原的方式确是最有效的。 这是裴潜的教训,在他踏上成功的道路之前,现实用最残酷的一面告诉他真正的生存之道。 也是我的教训,它提醒我在这样的环境里,真正关爱一个人,并不一定是倾其所有地加以保护,也不一定要使他全身心地信赖。 从寝殿出来,江原牢牢握住我的手,边走边道:“凌悦,你不要怕裴潜受伤。一个人只有承受得了深切的痛苦,才能真正强大起来。比起你背负了一个国家的责难,他这点伤痛算得了什么呢?” “我?”我淡然一笑,微微抬头,目光落在苍穹深处,“他们的责难,我又能听到多少?说到底,还是受自己良心的谴责罢。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裴潜遭受的截然不同。我赞成你激起他斗志的方式,却不赞同你的指责,他还是个孩子,自尊骤然遭到重击,难免承受不了。” 江原笑:“真是关心则乱。我十七岁的时候,已经独立开府封王,你十七岁的时候,已是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你为什么不觉得裴潜已经可以为自己做主?” 我一时语塞,他却微笑着拉我在园中漫步,直至走上一条伸入水中的长廊。 这条水廊横跨越王府内的一池湖水,直通我日常处理公事的东院,平日无人行走。江原忽然站住:“裴潜的事还是先放一放,等他自己告诉你罢。我现在想听听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我略略思索道:“我预备连夜上书,向皇上尽述我在韩王府中遭遇的一切,要求彻查韩王府,交出罪魁。” 江原听罢慢慢点头:“嗯。” 我继续道:“明日恰逢百官集会的大朝,我要当面上奏,请皇上重赏伐赵战役中不遗余力保证大军供给的功臣,包括晋王、梁王。” 江原眼睛亮了亮:“好。” 我冷声道:“两日后,我预备上书告发兵部侍郎孙膺私扣兵器甲胄,犯有谋逆之罪!” 江原嘴角一弯,眯着眼睛看我:“凌悦,如果你总是这么勤于筹谋,事情就好办得多。” 我挑眼回看他:“礼尚往来么,谁对我耍心眼,我只有给他回报。” 江原及时把视线转到一边,拍掌笑道:“这几道上书各不相干,打击的却都是同一目标,很好。对孙膺不提私怨,避轻就重,也十分狠辣干脆。不过后一状是诬告,你预备怎么达成?” 我反问:“谁说是诬告?早听说不久前晋王府刚从兵部调出一批兵甲运往太原,既然孙膺身为兵部郎中,这件事自然由他经手。” 江原狡黠地一笑:“不过晋王事先已经取得了朝廷的调令,他要增强北疆防御,合理合法。” 我冷哼:“假若他借此名义,私藏了一部分呢?” 江原再认真想了想:“谋逆是大罪,如果深究起来,必然会牵扯到晋王。我看孙膺的事你不要亲自来办,免得被晋王反击,抖出裴潜的事,令你动机受疑。我另安排一名御史台官员上书弹劾,再快一些,就在明日下朝之后罢。” 我沉思道:“这样更好,只是兵器的事恐怕来不及……” 江原沉沉道:“先揭发,再准备!” 我一凛:“好!我先写奏章。” 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水廊尽头,江原转身笑道:“凌悦,这件事不必大也不必小,让晋王再无立场保住孙膺就够了。你去安排你的事,我也该去岳父大人那里走一趟了。” 我会意,正预备送他出门,却见他挪动脚步,继续向东院走,不由生疑:“你还有事?” 江原略显诧异:“没有了,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做么?”视线却暗示明显地向我身下扫了扫,颇有几分挑弄的意味。 我知道他是故意,顿时沉下脸,压住声音道:“府门在南,你却向东。燕王殿下真的是要回府?” 江原笑道:“我知道,自然要回府的。” “知道最好。”我伸手向南一摆,咬着字道,“燕王殿下,恕不远送。” 江原笑得比方才暧昧:“果真不远,越王殿下可以送送我。”他俯身贴近我,低声道,“我真的要回府,你在想什么?” “与你无关。”话音刚落,我只觉身体一颤,耳梢像被什么烫了一下。 江原将一个滚烫的吻印在我的耳后,轻声道:“算了,今日不合时宜,改日罢。” 我明白过来,脱口道:“谁跟你改日!” 江原一笑:“等不及?今日确实……” 我正为情急口误而懊恼,听到他的话几乎跳起来:“闭嘴闭嘴!” 刚抬脚想把他踹进水里,忽听见东院门外一溜侍卫齐向我行礼,只得慢慢放下,气冲冲穿过院子,直奔大殿。 江原追上来笑:“我是说,东院与天御府间只有一堵墙,今日来不及走正门,还是翻过去省事。” “翻过去?”我眉毛倒竖,“你出了天御府的门,又大摇大摆从我正门进来,最后却翻墙回去,存心让惹人误会你留宿在了越王府?” 江原扯自己的衣领给我看:“不然如何?外服已经给了裴潜。我穿戴整齐进来,只穿中衣回去,不是更惹人误会?” 我气急败坏:“先穿我的回去!” “嗯?”江原微笑。 我大窘:“总……总之……” 江原怡然绕过大殿,一本正经地欣赏漆黑一片的院子:“夜深人静,谁留心我何时回去?越王还是带我四处走走,欣赏一下你府中美景罢。” 我黑着脸道:“你对府中各处比我还熟悉!” 他冲我一笑:“现在你是地主,以客人的角度来欣赏,感觉自然不同。” 我白他一眼:“这里迟早要还给太子。” “我准你永久占有。” 我哼道:“还不知你有没有这个权利。” 江原的口气笃定得好像明天就要被册为太子:“迟早要有。” 我撇撇嘴,送他走到王府高耸的院墙下。江原飞身跃上墙头,墙那面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他回头笑道:“凌悦,上来看看。” 我道:“太晚了,你下去罢。” 他在墙头坐下,拍拍自己旁边,笑道:“你不想知道我能看见什么?” 我嗤道:“不过是许多屋顶。” “上来。” 我无奈,也只好跃上去。还未站稳,江原伸手拉我一把,不觉双腿一弯,已经与他并肩坐在墙头。静谧的夜里,有微风吹来,连宫殿里透出的灯光也在缓缓晃动,两边王府中的亭台楼阁赫然同时展现在眼底,黑暗中望去,仿佛已经融为一体。 过了一会,我记起来提醒他:“我已经看过了,你还不回去?” 江原却指着下面越王府中的一个房间:“凌悦,我偶尔坐在这里,总是能看见你在里面,有时处理公文,有时打瞌睡。” “什么!”我猛地转头,看看他,讥道,“堂堂燕王殿下,做事不登大雅之堂,居然喜欢爬墙偷窥?” 江原嘴角有些朦胧的笑意,让我极度怀疑他被韩梦征附身了:“我在自己家看风景,是你自己跑到我视线里。” 我挑眉:“难道过去你也喜欢爬墙看风景?” “当然不,过去这是我自己的院子,想看走进来就是。” “你!”我跳下墙头,冷冷道,“本王忙得很,恕不奉陪了。燕王殿下既然喜欢看我院中景致,麻烦你今夜别走了,就在那里看个够罢。” 江原看上去一点不介意,厚颜道:“既然被你知道了,那我时时过来看你可好?” 我已经不想跟他纠缠,负手转身:“我明天就把书房搬到西院去,燕王殿下想来拜访,请走正门。” 江原在我身后不坏好意地笑起来,我皱眉快走几步,想要快些甩开他的笑声。他却忽然收住笑,叫住我:“凌悦!” 我慢慢站住,回头等他开口:“还有事?” 江原微微有些犹豫:“你……想不想去看看姑母?”我一愣,他又补充,“虽然近来朝中事务纷乱,按父皇的意思,要等到称帝大典之后才让你正式认母,不过去见一面父皇应该不会反对。” 我沉默片刻:“我总觉得有些怕见母亲,单单回想起那次毫无准备的相见,就……” 江原低声问:“觉得无法面对么?” 我苦笑道:“这感觉很难形容。很难过,又觉得痛苦无力,还有些悔恨自己。现在对母亲来说,我不是我,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她连认都认不出,我拿什么抚平她心里的伤痛?我见她,会不会反而令她再受刺激?而且我现在是越王,会不会将她无辜推向这场争斗?” 江原低头想了一会:“我明白你的顾虑,现在越王府已经步入正轨,进宫见自己亲生母亲也是人之常情,应不至带来太多关注。明日,我去求皇后,让她劝父皇答应你探视罢。我陪你去,如果姑母再度狂性发作,你就躲开吧。” 第103章 反戈一击(中)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尽管江原对母亲的确比我熟悉得多,听到他最后一句话,还是难免尴尬。 江原捕捉到我的心思,安慰般笑道:“总会好转的,说不定因为你的出现,有一天姑母能恢复神智。那个时侯她看到自己儿子如此神气地站在面前,定会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抬头回他:“那是自然的,有我这样英俊神武的儿子,以后母亲一定只认我,再不认识你了。” 江原笑:“这个我信,每次见到你,我也几乎不认识别人了。” 我拾起脚边的石子朝他扔过去:“滚!” 江原急忙躲开,笑眯眯道:“我走了,越王殿下,早朝再见。”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墙那边,我站在黑沉沉的院子里,心情有些惆怅。又想起了自幼教养我长大的母后。 尽管母后从不与我过分亲昵,可是对我真心关切,在得知自己身世有疑之前,她从来都是我的亲生母亲。幼时的记忆里,有遭遇挫折时母后的软语抚慰,也有骄傲自满时母后的严厉斥责。现在我却要背叛她了,我就要去找自己的生母,用与故国为敌的行为,去加深她的痛苦。 如果母后得知这一切,不知会是怎样的心情? 想到这里,我猛地惊觉,毅然转身,走进对面的大殿。书房里,执起案前的笔,我写下呈交魏国君主的奏章,我知道,不能再想下去,南越的一切一切早已经不容我忆起。 天快放亮的时候,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正和衣睡在书房的竹塌上。书房的侍从立刻走近道:“殿下,要到上朝时辰了,您的奏章薛司马已经修饰过,请殿下过目。” 我扫一眼,果然发现修改之后,许多句子都冠冕堂皇起来,比我原本的措辞动听许多,心想果然是做过御史的人。收起来道:“文采飞扬,很好,谁听到都会心花怒放的。” 匆匆洗漱完毕,我回寝殿换上朝服,见裴潜在床上睡得安稳,便悄悄退出来。燕七走过来道:“殿下要上朝么?属下护送你去吧。” 我见燕七神色疲倦,显然一夜没睡,歉疚道:“昨晚辛苦了。今天我不在府中,只有再麻烦你一次,代我看好裴潜,凌悦感激不尽。” 燕七有些动容:“殿下见外了,裴潜也是我的兄弟,属下看顾他份所应当。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出事。” 我笑笑:“说得好,我们都是兄弟,你也不要对我见外,以后相互照应的日子很长。” 燕七眼眶微微发红:“是!” 我叹了口气,低声道:“咱们越王府处境不妙,除了你和裴潜,我能信任的人不多。裴潜又出这种事,你好好开解他吧。” “属下遵命!” 我拍拍燕七的肩膀,来到后院,饲马的仆役们已经为燕骝佩戴好马具。燕骝正在饮水,察觉我来到,抬头灵敏地转了转耳朵,看上去精神焕发。我笑着将手指插入它鬃毛,梳理了一阵,见它喝得饱了,解开缰绳握在手里,轻轻跃上马背。燕骝兴奋地嘶叫一声,不等我示意已经冲出院门,害得随从的护卫们措手不及。 我忙拉住燕骝的缰绳,令它小跑着前进。大概因为许久没有这样水足饭饱地跟我出门,燕骝在我身下激动得轻微抖动,似乎恨不得撒蹄飞奔。 “燕骝,急不得。”我微笑抚它头顶,更像是对我自己说话,“那里不是战场,却胜似战场。” 来到宫门前,我将燕骝交给随从的护卫,独自走进大门,却见一个挺拔的身影正走在前面不远处。我叫道:“阿干!” 宇文灵殊回过头,一瞬间眼睛明亮得晃眼,他道:“子悦,你也来了。” 我跟他并肩同行:“阿干最近有没有北疆的消息?” 宇文灵殊疑惑地望我:“怎么?” 我向他略略侧身,举例道:“比如你们北面,幽州和山西并州一带,有没有游牧部族出没挑衅军队,或者经常抢掠百姓,需要增加防御?” 宇文灵殊奇道:“没有听说,倒是父王近来信中提到,边境的许多百姓都悄悄拿布匹铁器向一些零散部落换取牛羊马匹。我猜想因为生意不错,所以大家相互间还算和睦。” 我微微笑道:“原来如此。” 宇文灵殊似乎对我的话题并不感兴趣,突然问我:“子悦,听说你昨日参加了韩王府的家宴,没有出事么?” 我有些意外:“阿干听说了什么?” 宇文灵殊点头:“嗯,我是听说,你从韩王府骑马狂奔出来,还打伤了一名官员,有些担心。” 我一笑:“不瞒阿干,确实有些小摩擦,我正想奏请皇上解决此事。” 宇文灵殊又道:“还听说燕王昨日与南越特使出没在四方馆附近,两人举止密切,似有不可告人之事,你知道真假么?” “有这个可能。” “子悦,”宇文灵殊十分认真地道,“我预感近来会出大事,如果需要我的帮助,随时告诉我。” 我不由感动:“好,阿干。” 宇文灵殊还要说什么,大概觉得不方便,于是闭了嘴。 走进太极殿,我看见江进和江成,江进的笑容微微有些讨好,还询问起我的伤。我对他有些冷淡,反而对江成十分客气周到。江成对我一如既往地温和谦恭,甚至还有些热情,反倒一旁江进的笑脸渐渐僵化,看着我和江成的眼神也微妙起来。 我环顾大殿,注意到人群里没有江原,江容倒是不知从何处窜出来,走到我身边道:“咦?皇兄怎么‘又’不在?”他压低声音凑近我,“听说昨日皇兄‘又’跟韩梦征……不妙哇!” 我面无表情地道:“我看很妙,总比跟个丑胖子混在一起名声要好吧?” 江容眼睛一下瞪得滚圆:“你,你……”他无趣地摇头,“原来你已经对皇兄这样死心了,唉……其实也没必要,皇兄再不好,也只是偶尔受不了诱惑尝尝鲜。你若真跟着我,怕是一天要灰心那么三五次……” 我凝起内力按在江容穴位上,狠狠地道:“江侯爷,你不胡说会死么?” 江容受疼,“呀”地一跳,离我远了些,口风不改:“你看你与那位特使,完全代表了灵秀江南的两种风致。一个俊逸刚强,一个清秀文弱,纯情与风骚——” “江容!”我忍无可忍,一把捏住他的手臂,咬牙道,“我念你不会武,时时忍让,不过现在我明白了,你是很不喜欢别人忽视你。” 江容大叫:“皇帝陛下!” 我眯起眼:“世子殿下,本王恼了,所以什么招式都不灵了。” “皇兄你来得太晚了!”江容又朝我身后大叫,“小弟有话说!” 我当他又是乱说,不想果真听到江原的声音传来:“陛下马上驾临,有话散朝后说罢。”我不觉回头望了一眼,江容乘机溜走。 接着江德走进大殿,百官朝拜,我无暇问及江原是否一切按计划进行,只能从江德严肃的脸色上猜想,也许他已决定追究此事。 这次朝会明显是为了即将举行的称帝做准备,丞相温继一一宣读了大典的暂定程序与各部职责,要求百官对此加以讨论。偶尔有几分奏章,内容也都是锦上添花。我的奏章递上以后,江德立刻赏赐江成和江容各一处庄园,又承诺为他们加奉一等,但他的神色始终十分严肃。 果然散朝后,江德进入后殿,张余儿道:“陛下宣燕王、越王见驾。” 我奇怪地望向江原,他平静地点头,我们一先一后地随张余儿绕到后殿。只见江德已经除了冠带,换上一件半旧常服,歪在屏风前的软榻上闭目养神。 我们二人放轻了脚步走进门,刚刚站定,江德已经微微张眼。我施了一礼,江原却笑着坐到江德脚边的小凳上:“父皇,您答应了?” 江德眼神犀利地望他:“燕王,你昨晚去越王府上,都说了什么?” 江原收起笑容:“父皇的意思,儿臣不明白。” 江德沉沉道:“有人听见你亲口对越王说,太子之位迟早是你的,到时你要永久赐给谁土地,不用再征得朕的同意!”我吃了一惊,江原也明显一愣,江德猛地坐起身,喝道:“跪下!” 江原慢慢退后几步,与我一同跪在地上,反问道:“这是谁传给父皇的话?” 江德冷冷道:“你还想杀人灭口么?” 江原沉声道:“父皇!越王也在这里,您尽可以将他叫来,儿臣可以当面与他对质!” 江德眼睛慢慢转向我:“越王,燕王当时怎么对你说?” 我望着他的眼睛:“回陛下,因为越王府所占土地毕竟是预备给东宫的府址,臣当时有感而发,这院子迟早要还给太子。燕王便说,如果他被封为太子,一定要把那里永久让给臣居住,并没有冒犯陛下之意。” 江德看我片刻,疑心稍减:“那燕王当晚有没有回府?” 我如实道:“陛下,当时夜深,燕王为了节省时间,便从臣家里翻墙而过了。” 江德冷然追问:“为何非待到深夜,不走正门反而翻墙?” 江原道:“回父皇,儿臣本来只是寻常探访,不想越王却在韩王府中受伤,正值六神无主之时,儿臣为之忧心,于是留下劝慰。后来他又提到想念姑母,儿臣便与他谈论了姑母的事。” 江德对我道:“越王,让朕看看你的伤。” 我跪到他面前,给他看手心的箭伤。江德一见之下,面色微沉:“果然是被利箭所伤!朕的眼皮底下,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张余儿,宣韩王、晋王来见朕!”他接着命人拿给我一瓶金疮药,又放缓了语气对江原道,“原儿,你对稚儿兄弟情深,朕能理解,你姑母也会十分欣慰。只是你既要娶妻,还须注意自己言行,不要轻易授人以柄。像这样疏忽大意的言行,不可再犯。” 江原拜谢道:“是!父皇。孩儿谨记。” “还有人告诉朕,你近日与那位南越特使来往甚密?” 江原承认得毫不犹豫,甚至带点故意:“回父皇,儿臣与他一见投缘,十分想亲近。” 江德道:“他始终是南越特使,还是保持距离得好。你有时间,还不如多在自己兄弟们之间走动,也可互相联络感情。” 江原看上去感激得就快喜极而泣,可是偏偏十分克制:“儿臣遵命。” 江德看他如此,微微地笑了笑,接着又重重地叹气。他转向我,温言道:“稚儿,你想念母亲,朕也不愿一直狠心将你母子隔离,过一会让燕王带你去罢,皇后也会陪你们去。”我忙称谢。 不多时,人报韩王求见,江德脸色重新严肃起来:“宣。” 江进大概已猜到事情原委,一进门便扑倒跪地:“儿臣见过父皇!” 江德厉声道:“韩王,听说你为了一匹马将越王射伤,你姑母只有这么一点血脉留存,亏你狠得下心!” 江进急道:“儿臣冤枉!我再糊涂,怎会对表弟下手?儿臣只是一时玩心重些,拉着表弟比武打赌,怎知有人暗算!儿臣也为此连夜审问,只是尚无结果。我已经命人将当日弓箭手统领绑来,只等父皇和表弟发落。” 江德冷然道:“你审不出结果,抓个人给朕有什么用!” “儿臣亲自去大理寺报案!” 尚未发话,内侍又报晋王江成求见,江德颇有些无奈地扫了扫江原和江进二人,叹口气:“宣!” 与别人相比,江成是最平静的一个,他十分从容地迈进门槛,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下拜:“儿臣晋王江成拜见父皇。”直到江德说一句“平身”,他才站起来,谦恭有礼道,“不知父皇宣儿臣前来有何吩咐?” 江德看他一眼,似乎也没了脾气,只是一挥手,张余儿立刻递给江成一道奏本。 江成仔细看罢,十分镇静地道:“这是诬告。” 江德深沉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你从何得知?” 江成微笑:“父皇,并州边防吃紧,兵部特批一千副甲胄,每一件都记录在案,运到太原后,也同样一一记录,并无数目不符之处。若是孙膺胆敢私藏,动机是什么?若说一个小小的兵部侍郎妄图谋反,岂不荒谬。儿臣以为此事根本是无稽之谈。” 江原冷冷看着他:“晋王,孙膺过去是你府中官员,后来在朝中为官,听说与你联系甚密。你这样断然否认,不觉得有包庇之嫌么?” 江成笑道:“皇兄错了,只要问心无愧,何惧人言?我只是以我的了解发表见解,并不影响父皇的判断。” 江原哼笑:“只怕私藏甲胄的主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江成面色遽变:“皇兄!在父皇面前,你也要毁谤小弟?” 江原眼中有毒色:“父皇面前如此多人,二弟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你?” 江成一甩衣摆跪地,求助地望向江德:“父皇,儿臣……” 江德不耐烦,怒道:“都住口!韩王,说说你的看法。” 江进思索片刻道:“父皇,这件事一定与二哥无关,但我认为孙膺此人不无嫌疑!首先,儿臣听说他在刑部之时为人阴狠,时常违反刑律折磨犯人,被他虐待致死的不计其数。就连……就连凌悦表弟当初都……其次,此人生性贪婪,很有可能被人买通……” “等等!”江德打断他,“你说越王也曾险被此人所害?” “父皇不信可以问表弟,大哥当日亲自救他出来,也能作证!”江成有些不悦地给江进递眼色,屡屡被江进忽视。 江德看看江原,得到肯定的眼神,再看向我:“稚儿,你从未说起。” 我淡淡笑道:“过去一场误会而已,臣不能因私废公。而且我也猜想孙膺并无胆量私扣甲胄,也许外间有些风传,误会到他身上而已。臣倒是听说近来边境实际上十分稳定,并无增加防御的必要,会不会是并州有人图谋不轨?” 江成神色再次变了变:“父皇!请父皇明察!” 江德的面孔瞬间冷若冰霜,他豁然站起身:“燕王!你即刻派得力干将前往并州彻查此事!谁胆敢谋反,杀无赦!” 江原肃然道:“臣领旨!”疾步退出门外。 “韩王,你现在前往大理寺报案,彻查越王遇刺一事,找不到凶手,朕不饶你!”江进也匆忙领旨而去。 江德又看一眼江成,叹道:“晋王,你回去罢,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 江成暗中咬咬牙:“儿臣遵旨。” 我冷冷看着他离开,便也对江德道:“陛下,臣也告退了。” 江德温和道:“你不要走,等燕王回来,去见你母亲罢。”他摔下手中的奏本,“这个孙膺当初是怎么对你,你不妨对朕言明,朕一定为你主持公道!” 我听到江德询问,垂目不语。 江德便重新坐回榻上,又命我坐到他身边,再问道:“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我缓缓摇头,恳切道:“陛下,臣不想再忆起往事,尤其是这种事,如果孙膺没有别的错处,也不愿再深究下去。只是听说此人确实平日品行不端,既然连韩王也知道,可见并不是谣传,臣请陛下据实查办,不用为臣一人而惩处他。” 江德微微颔首,略一思索:“张余儿,命中书省即刻传朕敕令,免去兵部侍郎孙膺官职,家中待罪。着刑部与御史台共同查实,确有渎职败坏朝纲之嫌,依律定罪。” 我不动声色地坐在原地,心中却在冷笑,不知道是不是该轮到晋王向我示好了呢?孙膺保不住了,他现在想的倒应该是如何才能保住自己。 第104章 反戈一击(下) 江德并没看我,他似乎心思重重,又沉默良久才叹道:“原儿和成儿两兄弟,在朕的面前都开始互相攻击了。” 我听了没有作声。 江德的眼睛变得很锐利:“越王,朕知道你与燕王关系非比寻常,会倾向他也是自然的,何况朕已决意立他为太子。不过若是燕王有什么伤及晋王的举动,你会怎么做?” 我不觉心中一凛:“臣……” “回答朕!” 我在江德注视下,咬唇道:“臣一切遵从陛下旨意!” 江德看我好一会,这才放缓语气道:“很好,朕对你寄予厚望,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我抬头,欲言又止。 江德立刻问:“还有什么话?” 我低声道:“臣有一事请教陛下,假若是晋王欲对燕王不利,该当如何?” 江德的眼神倏然深不见底:“越王,朕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只要燕王不做出令朕失望的事。” 我立时明白这是江德不可触及的底线,不可再深谈下去,只是道:“臣明白。” 过了不久,张余儿回来复命。江德大概觉得方才的话重了,重新对我亲切起来:“稚儿,先去宣光殿见见皇后罢,让燕王去那里找你。” 我忙道声“是”,站起来退后几步,正要转身出门,江德又道:“南越特使动机不纯,平日更要多加注意,以免遭遇意外。” “臣谨记陛下之言。” 我慢慢地离开太极殿,边走边思索。 江原故意摆出一副与江德赌气的样子,公然与韩梦征表示亲昵,怕是又引起了不少流言。江德为了安抚他,似乎在江原许诺娶妻的前提下,对我与他的关系有了一丝默许的意味。虽则如此,江德毕竟还对我存有一丝疑虑。 他向来不愿看到江原兄弟不睦,如果我与晋王敌对,定犯了他的忌讳,日后行事必会受制。可是眼前的情势,我不犯人,照样有尖刀落在头上,不由我不采取行动。看来唯今之计,只有想办法令江德消除庇护晋王的理由了。 举目望时,已经走过了上次举行冬至岁宴的式乾殿,再往前便是以宣光殿为首的宫殿群。我想起当初江原别有居心地领我进宫,转眼间他的猜测竟都成了事实。 上官皇后已经在等我,她穿了一件素净的浅兰色宫装,长裙曳地,有一种别样的华贵。只是不知为何,每次见她,我都能感到淡淡的悲伤。她优雅的举止,每一个细微的举动,好像都渲染了忧伤的气息,深入骨髓,挥之不去。 我告诉她燕王还要过一会再来,她点点头:“那便不等他了。”说着领我走向殿外的一座阶梯。 我迟疑:“皇后娘娘,这是……” 她回头:“稚儿,你不肯叫我舅母么?” 我施礼道:“是,舅母。” 她微笑,然后轻柔地拉起我的手:“你不用疑惑,宣光殿、嘉福殿与西园的九龙殿、灵芝台是连在一起的,我们从飞阁上走,比下面要近得多。” 我不由恍惚,也许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她神态真的很像母后,所以每次见到她我才会难过。 上官皇后微微起蹙眉:“稚儿,你这样看本宫……” 我垂目:“其实臣一直想问,您和臣的父亲是不是熟识?” 上官皇后身子明显一颤,似乎被人触及了心中封藏久远的记忆,她命身后宫女远远回避,与我走上高耸的阁道。许久,她轻声开口道:“本宫认识周大哥的时候,还未出嫁。当时父亲在荥阳负责为北疆征兵,我也随家人到了那里。一次与女伴外出野游,遇到了匪贼,性命攸关之际,被赶来投军的周大哥所救,从此结下深缘。” 我悠悠道:“原来先父从军前已经与您熟识。” 上官皇后将目光遥遥投向北邙山,眼角闪烁着泪光:“本来父亲曾为他南越人的身份而犹豫,是本宫极力劝说父亲让他留下,如今想来,这是错误的开始。” 我也朝父亲安葬的地方望了一眼,低低道:“父亲属于战场的,即使没有您,他也会想方设法加入其他军队。” 上官皇后眼角的泪滑落:“几年后南越与北魏矛盾彻底激化,父亲被派去了南疆,周大哥作为下属,自然也必须跟去。在那里,他的才能受到了先皇青睐,还遇见了你的母亲。一年后,他成了大将军,平遥公主的驸马。那个时侯谁都想不到,他居然是南越皇室的继承人,无数人在期待他回去,也有无数人想让他毁灭。”她轻轻捂住嘴,空中的风吹乱了她的鬓角,“从很久之前,我就知道周大哥有那块玉佩,却不知有那样重要的涵义。如果我能知道,一定不会让父亲留他,更不会迷了心窍,去相信那个人的话……” 我心里一沉,说不清的滋味梗在喉头:“娘娘,发生的事不要再提了。” 上官皇后手指颤抖着去抚平鬓边乱发:“周大哥死后,本宫嫁给了皇上,可是我不能原谅自己,若不是皇上处处包容……”她仰起脸,抬手抚上我的面颊,流泪道,“稚儿,你肯让舅母补偿你吗?本宫将所有的错误都说给你知道,你还肯认我么?” 我轻轻叹息,终于知道她为何一直如此,握住她的手道:“您是我的舅母,这一点总不会变的。我想,父亲在天有灵,不会因为娘娘的无心之失而责怪您。” 上官皇后微微摇头:“他不会怪我,可是我怎能因此为自己开脱。”她擦了擦眼泪,“走吧,你母亲还在等你。” 我怅然,随上官皇后走过长廊般的阁楼。快到西园时,透过飞阁敞开的窗子,我忽然看见江原的身影正从嘉福殿方向走来。江原也看见我,等到我们走到通向灵芝台的露天复道,他已经站在那里。见到上官皇后,快步上前来见礼。 上官皇后道:“你母妃近来好么?本宫很久没见她了。” 江原笑道:“看上去还好,儿臣也很久没见她了。” 上官皇后慢慢走下阶梯:“燕王虽然繁忙,也该常去探望。” 江原无奈道:“娘娘知道母妃的脾气,无论多久没见,她见到我总是一句话:‘你怎么又来了?’” 上官皇后微微一笑:“虽说如此,萧贵妃有你和晋王承欢膝下,该是十分欣慰。” 江原对皇后说话,眼睛却在看我:“母后不知,如果我和江成一同去,她会说:‘你们怎么又来了?’” 上官皇后诧异道:“哪会次次如此?” 江原笑:“母后忘了,我母妃最不耐烦我们。小时候过去还赏两块糕点,现在连杯茶都不给了,害得我常常跑到您那里讨茶喝。” 上官皇后终于忍俊不禁,脸上的忧郁淡去许多:“听说前日成儿进宫来,不知为何,你母妃还将他骂了出去。” 江原狡黠道:“儿臣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略站了站,母妃便赶我道‘怎么还不走?’” 上官皇后笑一下,又道:“本宫若是有你这样的骨肉,高兴还来不及。” 江原把我推到她身前:“母后,这个孩子比儿臣好多了,您今后好好疼他罢。” 上官皇后看着我,眼神异样温柔,又轻叹低头,沿着碧海池边缓缓行走:“原儿,你姑母好些了么?” 江原走慢一步,看看我:“姑母……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罢。” 临近宣清殿,上官皇后低声道:“本宫,还是照旧在殿外看看,你们只管进去就好。” 江原口里道:“是。”回头悄声命宫女们跟过去,“那母后慢走,我与稚儿先去看看姑母情况。” 他拉我踏上殿前的石桥,潺潺流水在脚下淌过,周围还是那样幽静,殿后的竹林依旧,仿佛时光在此处停留了一般。我情不自禁握紧了江原的手,他用力回握,然后轻轻叩门。 一个小太监开门:“殿下。” 江原问:“姑母在休息么?” “回殿下,长公主去竹林中散步了。” “几个人跟着?” “五人。” 江原道:“我们就在书房里等等,你不用在旁侍候。” 小太监将我们引到后殿一间房中,奉上一壶茶,便告退离去。我环视房间,只见一面墙的木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另一边则摆满了兵器,中间桌上堆着许多碎布。我拿起来看,既像幼童的衣服又像一只口袋。 江原看见道:“姑母想着你呢。” 我点点头,将那件衣服握在手心:“江原。” “嗯?” “你知道我父皇……赵焕,他曾经潜入魏国军营,骗取了父亲信任吧?” “嗯。” 我叹口气:“上官皇后告诉我,是她不小心将父皇有玉佩的消息透露给了赵焕。我原本不明白她怎么见到我反应如此激烈,现在才知道她一直在为此自责。” 江原扶额想了一会,回头别上门闩:“其实我听到一些大逆不道的传闻,好像我父皇当年十分迷恋上官皇后,虽然身边早有我母妃,却不肯立她为正妃。可是上官皇后钟情于姑父,直到姑父去世之后,她才死心嫁给父皇。听说她婚后整日以泪洗面,好不容易怀了一个女儿,没出生就夭折了,从此便不能生育。你没见她看你的神情有多奇怪?可见对姑父也是……所以不排除当年她为了阻止姑父姑母的婚事,昏了头,引狼入室。” 我不可思议地瞪眼看他:“这……你竟敢这么说?” 江原摊手:“所以才从没告诉你。这还是温丞相一次醉酒后对父皇乱说,被我不小心听到的。上一辈的恩怨情仇,只能靠我们乱猜罢了。” 我皱眉,江原神秘地笑:“这些陈年旧事多半有假,不用当真放在心上。我还听说当年周玄大将军迷恋姑母,听到她成亲的消息后,差一点与姑父断交。” 我一怔:“怪不得他对我十分不客气。” 江原在书架前东看西看:“胡说,周大将军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如今有妻有子,更不至于因此迁怒你。”他对我勾手指,“快过来,这些都是姑父姑母当年看过的书籍,有些书里还有姑父的批注,你不想看看?” 我哼一声走过去,眼睛扫到一本有关南越的书,顺手拿起来翻看:“你今天表现得太露骨了,皇上疑心你会对晋王不利,还逼问我站在哪一边。” “你怎么说?” “我说我只遵从皇上旨意。” 江原一手捏住我的脸:“你真狡猾。” 我扯开他的手,低头翻看书页,低声且匆促道:“这几日我要去见那些南越密谍,找到晋王与南越太子串通的证据。” “不许。” 我抬头:“终于顾念亲情了?” 江原沉沉看我:“如果能轻易抓住把柄,我早就这么做了。何况就算有证据,父皇也不会忍心。那些南越密谍不动也罢,你已经够危险了,居然还想着利用他们,当心引火烧身!” 我挑衅地看着他:“你自己做不到,当我也做不成?本就是要让他们的火烧过来,然后……” 江原一伸臂将我罩住,手掌重重拍在木架上:“你敢!” 我着恼,反手把书拍在他前臂:“你看我敢不敢!我的决定何时需要你首肯?” 江原钳住我的手,狠狠一推,我毫无防备,背脊猛地靠上木架,震落了几本旧书。心头一急,正要运劲把他推走,江原歪头吻在我喉间。 我倒吸了一口气,酥酥痒痒的感觉顿时传遍全身。江原的手已经从我颈后滑进去,轻轻按上我的背脊。我身子一抖,衣领滑落肩头,情不自禁地抱住他。江原吻住我的唇,手指又在腿间慢慢移动。 我忽地回神,挣扎道:“不可……” 江原黑沉的眸子深处,仿佛跳动着一头饥渴的野兽,手指忽然用力。我不觉闷哼一声,将他抱得更紧。 江原还是那般狠狠看我,他的吻带着湿热的温度,一个个落在肌肤之上,露水般无声,可是却能沁入心底。衣带随着他的亲吻缓缓散开,露出无所遮拦的身体。我半张着眼睛看他,觉得双腿有些发颤,几乎站立不稳。他揽住我的腰,然后把我抱起来,轻轻放在桌上,抬起我的腿。 不能这样!我想。可是我在他的眼睛里沉没,转不开视线。 我仰头,紧紧抱住他的脖颈,闭上眼,再度睁开,视线里落入一张残破的纸,上面墨迹犹存:“遥妹如晤,兄自南归,一别数月矣,思心切切,不能久寐。惟揽衣徘徊,对月长叹……” 天哪!天哪!我大叫一声,顿觉五雷轰顶。 第105章 箭在弦上(上) 江原立刻停住动作:“疼?” 我很想发怒,可是已经晚了,只能颤抖着从齿间挤出一点凌乱的声音:“你……你……乘人……” 江原将我拥进他怀里,埋头低声道:“乘人之危?是你穿得这样单薄,一直在引诱我。” 我咬牙道:“若论单薄,韩……韩梦……更……更……”我的声音戛然而止,剧烈喘息起来,脑中一瞬间眩晕。我反射地收紧双腿,觉得整个屋子都在晃动。 江原将我抱得很用力,沉沉道:“难道你希望我去找他?” 我切齿:“你……敢说你没——” 他哼一声,不客气地分开我的腿。 我不觉“啊”了一声,粗声呼吸,已经停不下来,于是狠狠地抓紧他的肩膀,沉声怒吼道:“你给小爷快点!” 江原轻笑起来,放柔了动作,声音很悦耳:“凌悦,难得如此主动。” 我双腿猛地环住他,没头没脑地贴在他身上乱摸乱啃:“少……少废话!快!” 可是我又错了。等我绝望地发现,时间分明过得更慢了,自己已经从桌上来到地上,再没有机会将他踹走。 不知在起起伏伏中过了多久,江原才托住我的腰,轻轻按在胸前。我顿时失力,面朝下地趴在他身上,迷离地看了看周围,怒火重新燃起:“江原!居然在这种地方……你这个卑鄙下流的混……” 江原眼睛闪烁了一下,低头重新封住我的唇,直到我再度喘息得说不清话:“有什么不妥?” 我厉声道:“你说呢!谁说要保持距离?何况这里……这里是我母亲的……” 江原无耻地一笑:“正是这里常年无人,才更不易被人察觉。父皇今日已经明说了,与其去找人替代,不如常常与你联络感情。” “胡扯!皇上并没——” “你再反驳,我就这样抱着你,也不叫你穿衣,直到姑母来到为止。” 我怒视他:“滚开!” 江原笑着放开我:“越王殿下,刚才还叫人快一些,转眼就这样无情。” 我怒极,瞪着他反问:“叫你快些!你快了吗?” 江原无语地回瞪我,然后掐住我的下巴:“不解风情。” 我打开他的手:“我看你是自作多情!”忍痛慢慢爬起来,边穿衣服边走到书架前,缓缓拿下那张残破得几乎要碎裂的纸页。 心情忽然变得很奇异,回头迈步时被脚下的狼藉绊了一下。没有看错,我一个字都没有看错。 江原一把托住我,笑道:“你急什么,现在不会有人来的。” 我把那些字举到他面前:“你看看这个!” 江原伸手一碰,薄脆的纸上落下几块碎片,他仔细地读了,不在意道:“有什么奇怪?姑母当年是众多青年才俊爱慕的对象,这类信件多不胜数,你不能因为她是你的母亲就不能接受。再找找,说不定连周大将军的信件都有。” 我静静道:“如果我告诉你,这是南越皇帝赵焕的笔迹呢?” 江原一愣,想拿过那张纸再看,我却将手缩回,将那信件缓缓揉成碎屑。江原看着那碎屑半晌不语,好一会道:“你真的确定?” 我冷淡地一笑:“我做了他二十几年的儿子,怎么会不认得?” 江原看着我道:“赵焕当年曾隐藏身份潜入我国,既然他与姑父熟识,自然也会认识姑母。” 我拾起地上一本本书册:“是啊,并且关系非同寻常,回了南越还念念不忘。”我起身看他,“记得你说过么?我被掳走之后,母亲曾只身去过南越军营。如果赵焕没有留下什么暗示,她就算再伤心糊涂,也不至于不带一兵一卒而独身前去!她是魏国公主,越军如果那么想要扬州城,完全可以扣留她增加筹码,可是却没有这么做。” 江原从我手里拿过书本,放回原处:“姑母以故人的立场去找他,本是情有可原的。她能回来,也许因为赵焕真的钟情姑母,才没有忍心杀她。” “那赵焕又为什么引诱她去?难道他只是因为太过痴情,想最后见母亲一面而已?这种事连我都不信。” 江原皱眉看我:“那你怎么想?” 我咬唇:“我在想,赵焕肯放母亲回来,是不是因为答应了什么条件?而这条件是父亲绝不会答应的,或者根本不可原谅——” 江原冷静地打断我:“你想的太多了。赵焕当初的目的,就是用你来逼迫姑父交出扬州城,也许姑母悲痛欲绝之下答应了,而姑父不肯献城受辱,所以才有了后来的血战。” 我冷笑:“你难道不知道?赵焕为了登上皇位,必须挟持我,同时杀了父亲!父亲若肯交出扬州城,他只有死得更快!如果母亲知道父亲的真实身份,她还会劝父亲献城么?父亲是曾祖父指定的储君,大难将至,即使丢了玉佩,他也可以站出来鼓动部分南越士兵和将领,令赵焕措手不及。可是父亲选择了血战到底,没有给自己半点机会。因为他不肯再与南越有一丝联系,更不肯用自己过去的身份求得一线生机。” 我握紧拳头,渐渐有些不平静,“赵焕欺骗了父亲的信任,母亲呢?父亲为母亲甘愿做一个普通的魏人,如果最后知道母亲私自去与赵焕做交易,他会怎么想?已经被至亲兄弟这样利用,如果还被真心交付的妻子背叛,换作我,也不觉得还有别的路可走。” 江原用力扳过我的肩膀:“你乱想之前要记得一个事实,不论姑母做过什么,她是你的亲生母亲,她真心疼你爱你,最后为想你发了疯!” 我痛极,朝他一笑:“是为我,还是为对不起父亲?” “凌悦!”江原有些怒意,“你不觉得自己疑心太重了么?居然这样想自己的母亲!我真恨不得揍你两拳!” 我其实也觉得自己十分该揍,却仍是挑衅地看着他:“我倒奇怪,一向喜欢疑神疑鬼的燕王殿下,为什么突然这样忠厚?” 江原冷冷回看我:“有意义么?姑母天天想你,难道是假的?就算你不是她亲手养大,身上还是流着她的血!当年的事究竟如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你如果一味深究,我会怀疑你在为留恋南越找借口。” 我愣了一下,背过身:“我留恋南越有什么不对?你在南越没有亲人朋友,不会理解我的感受。因为北魏是你们理所当然要捍卫的土地,才会误以为父亲当年对南越的决绝理所当然,而不去深究背后的因果。” 江原尖刻地道:“凌悦,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对赵焕还存有感情,就连对宋然,也要求他不要伤了赵焕的性命。今天你发现他远比你想象的卑鄙,甚至牵连到姑母,所以这样痛苦。可他明明是亲手害死你父亲的人,这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就算姑母当年真的做了对不起姑父的事,也全是为了你!她已经疯了,你难道还要怪她么?” 沉默片刻,我伸手扶住书架,几乎要将唇角咬出血来。为什么爱和恨都这样难舍难分,最终却变成令人难以下咽的苦涩?好一会,我平静道:“你说得对,我不再猜测下去了,我会亲口问他。” 江原凛然:“凌悦——” 房门突然被敲响,方才那个太监的声音传来:“燕王殿下,长公主殿下回来了。” 江原快步走过去开门,我却没有动。可是过了不久,却听见一个悠悠的声音:“夫君?” 我缓缓回头,看到平遥公主立在门口。她神情专注地望着我,一步步走来。我看着她走近,内心五味杂陈,不知不觉地想伸手抱住她,可是却无法行动。 她走近我,微微地笑了:“夫君,你在看什么?” 我忽然又觉得心酸,自责自己方才的猜忌。这是我的母亲,可是她不肯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若不是受了莫大的创伤,怎会如此? 平遥公主自然地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放在我手里:“在找这本书么?” 我握紧了那本书,轻声道:“母亲。” 平遥公主专注的神情一变,她惊异地抬起头,忽然充满戒备:“谁在说话?” 江原小心地走过来,笑道:“姑母,这是凌悦,父皇的甥儿。” 平遥公主茫然地顺着他指引看向我,又茫然地四处看:“原儿,我刚才好像在跟你姑父说话。” 江原立刻笑着道:“姑母,姑父不在这里。” 平遥公主的眼神有些忙乱:“我明明看见他!他回来了!”她转身冲出门去,江原急忙跟着跑去。 我怔怔地尾随慌张的侍从们来到一个房间,那里看上去是一间卧室,只见平遥公主正坐在铜镜前匆忙地翻着东西,口中喃喃道:“玉佩呢,玉佩……” 江原蹲在她身边,温言道:“姑母,不用重新梳妆,你这样很美了。” 平遥公主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厉声道:“玉佩不见了!你把玉佩藏到哪里了!” 江原忙拿来一只玉佩,笑道:“不是在这里么?” 平遥公主一掌拍掉玉佩,站起来:“不是这个!”说着又慌乱地寻找,口中念念有词。 江原慢慢站起来,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看到他手腕上有血痕,走过去把江原推到一边,慢慢从怀里拿出一块碧青的玉佩,温声道:“是要找这个么?” 平遥公主猛地抓紧了那块玉佩,喜极而泣:“我找到了!夫君,我找到了……” 我替她挽起凌乱的发丝,然后道:“我替你挂在身上好不好?” 平遥公主点点头,听话地把玉佩交到我手里,我弯腰,正要把玉佩挂在她腰间的带钩上,她却忽然站起来,惊恐道:“不!没有用了!开始攻城了!” 第106章 箭在弦上(中) 她一把推开我,擦着我身边疾步走出卧室。不多久到几个内侍的声音尖叫:“公主殿下!别伤了皇后娘娘!” 江原一惊,飞身抢出门去,大叫道,“姑母!” 我走到大殿门外,只见平遥公主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长剑,江原正护在上官皇后身前左躲右闪:“姑母住手!”又对小太监们道,“快护送皇后离开!” 上官皇后满面泪痕地跪在地上:“姐姐,您杀了我罢!云儿对不起您和周大哥!” 平遥公主似是被这个名字刺激,神情越发凄厉,她冲开了内侍们的阻拦,一剑挥向江原手臂。我不觉叫道:“小心!” 江原拉着上官皇后躲开:“凌悦,快抢下姑母的剑!快!” 我走到平遥公主身后,她忽然回头,恨然道:“连你也要帮她!” 我微怔,她已经挥剑向我劈来。我心中伤感,并没有躲。江原怒喝道:“凌悦!躲开!” 我侧了侧身子,抱住她的手臂,手指弹向剑身,长剑向后飞出,落在地上。平遥公主飞快转身,反应敏捷地撤了一步,然后双掌拍向我胸前。我只觉全身一震,胸口接住了她的掌力。 平遥公主收住了招式,她吃惊又迷茫地看着我,直到看见我嘴角的一丝血迹,她狂燥的神情渐渐消退,迷惑地歪起头问:“你,为什么不躲呢?” 我走上前去,低头紧紧抱住她,觉得泪水充满了眼眶。 她没有推开我,安静地被我抱着,最后痴痴地道:“你到底是谁呢?” 我轻轻道:“母亲,我是你一直想念的稚儿。” 她抬头,似乎听不懂我的话:“我也有一个稚儿,今年十岁,大概这么高了。”她放开我,用手在空中比划。 我点点头,泪水差点流下来:“我见过,他很讨人喜欢。” “真的?”她惊喜道,“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说着茫茫然回头,“原儿!” 江原已经派人将上官皇后送走,走过来勉强笑道:“姑母,我都听到了。” “你去跟你父皇说,带我去找稚儿罢!” 江原看向我:“这个……姑母应该先问问别人能不能带路。” 平遥公主热切地望向我:“这位将军,你可以带我们去么?” 我低声道:“他在山里拜师学艺,不能受人打扰,等到学成才能回来见你。” 江原亲热地扶住她,带她走进大殿:“姑母,你不能着急。稚儿的师父很严厉,你如果去见他,师父发了怒,将他逐出师门,那时稚儿定会怪你。” 平遥公主似懂非懂地点头,急忙道:“我不去,我等他。” 江原示意我等在殿外,亲自将平遥公主送到后殿,许久才一个人出来,舒了一口气:“姑母服了药,已经睡下了。”说着责怪地看我一眼,“叫我怎么说你?就算姑母功力散了大半,掌力也不可小看,万一……” 他转身,用力抹掉我嘴角的血:“下次不准这样,否则你别再见她了。你和姑父太像,我早料到姑母见到你容易情绪失常,不想这次还多了上官皇后。” 我默然片刻,缓缓道:“难道母亲早就知道,是上官皇后当年把父亲有玉佩的事告诉了赵焕?” “也许吧,其实姑母过去上官皇后还好,对梁王才是极度厌恶。” “有什么缘故?” 江原负手道:“梁王当初与父皇处处作对,似乎因此耽误了援救扬州,结果被南越抢得先机,父皇的援军被半路拦截,苦战几日后才得以到达。那时姑父已经殉国,姑母也抱了必死的信念,后来被父皇硬生生救回。得知这件事后,自然不能原谅梁王。” 我吐一口气:“先不想这些,来日方长,母亲也许会慢慢认出我的。即使认不出,让她觉得稚儿没死也好。你还去皇后那里么?我要先回府了。” 江原微笑道:“这么想最好。我也回府,时辰还早,何不去我府上坐坐?” “不去。” “去吧,长龄他们都念着你,中午一起聚聚不好么?” 我横他一眼:“念我?杜司马巴不得把我念去东海,程雍则巴不得我回南越罢?” 江原笑:“你对他们有偏见。” 我哼道:“本王很忙,无暇应酬。” 江原瞧瞧我的步子,转头看天:“越王殿下,其实我想说,你总不能这样去见那些南越密谍,还是乖乖在家养到称帝大典罢。” “混账!”我不顾身下一阵刺痛,脸色阴沉地追上他,“原来你是早有预谋!” 江原无辜道:“冤枉,越王殿下怎能将我想得如此阴险,我只是临时起意而已。” 我恨得想吐血,抓住他厉声道:“你……你……” 江原见到我脸色,神情有些担忧:“你不会真的被姑母伤了罢?还是跟我回府,让凭潮看看,别又旧伤复发。”他不由分说,半扶半抱起我,“你不能骑马了,我们从西园后门走,直接出宫,回去后再派人知会你的护卫。” 我挣开他,冷冷道:“少装好人,我自己能走。” 江原笑道:“我是真的担心,不想让你冒险,又觉得我们很久没在一起,于是按捺不住了。这样一举两得,不是很好么?” 我唾弃:“去你的一举两得!” 好不容易挨到西园外的甬道上,我终究还是听从了江原的建议,坐上他要来的马车,一路拐进天御府的偏门。车上,江原趁我不注意,不怀好意地撩起我衣摆:“越王殿下,我家澡盆很大,很适合两个人沐浴。” 我急忙揪住自己衣服:“去你的!” 他转过身去笑:“越王殿下,你衣服脏了,这样很容易被看穿,沐浴完换上我的衣服翻墙回去罢。” 我瞪他:“不需要!” 夜幕降临,我一脸阴霾地穿着江原的黑衣跃上院墙,然后小心跃回院子。江原蹲在墙头,笑眯眯地道:“越王殿下,早点睡。明日我还要来看好戏。” 我停住脚步,警惕道:“什么好戏?” “我打赌明天晋王定会有所表示。” 我哼一声:“这个我也料到了。不过你来做什么?此时李恭时和乔云将军已经上路,你出现在我府里,不会更加刺激晋王?” 江原满脸阴险的笑容:“你府中有探子,我不放心你一人对付他。” 我转身道:“谢了!我暂时不想打草惊蛇。如果燕王殿下是想为自己下一步行动打底,也许本王还能同意你来旁观。” 江原一笑:“就这么定了。” 我看也不看他,迅速离开他的视线,来到自己的寝殿。 只见房中已点起了蜡烛,燕七靠在椅上打盹,却不见裴潜。我不好意思再打扰燕七,便问门外的侍从。原来裴潜早上醒来后一直闷在房里看书,晚饭后说要自己走走,燕七见他只是去寝殿旁的花园,便没有跟去。 我从寝殿外的月门穿过去,走进那座极小的园子。此时月亮已经斜斜升起,照在园子中央的水塘里,映出粼粼的微光。裴潜正背着对我,静静坐在水边的一块岩石上,身体缩得很紧,好像包裹在他周围的,不是暮春的暖风,而是一片冰天雪地。 我朝他走过去,他恰在此时回头,对我脆弱地一笑:“回来了?” 我点头,又小心看着他道:“皇上已经免去了孙膺的官职,我想不久就可以制裁他了。” 裴潜脸上没有什么起伏,又重新望着水面,淡淡道:“哦。” 我走到他旁边坐下:“你觉得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么?” 过了一会他道:“没有,我觉得跟平时一样好了,还看了很多书。” “什么书?” 他将下巴抵在膝盖上,想是在回忆:“战国时有个范雎,受到常人难以忍受的侮辱,最后成了秦国的丞相,远交近攻,助秦国震慑天下;汉朝时还有韩信,甘愿忍受胯下之辱,后来成为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我摸摸他的头,涩然道:“对,真正有志气的人,不会因为一时之辱而放弃,会用自己的成就反击所有曾轻视他的人。” 裴潜眼中亮了亮,反射进淡淡的月光:“我也能做到吧?我也能像他们一样。” 我肯定道:“能,你会比任何人都出色!” 裴潜忽然转身抱住我:“凌悦!”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你以前说过把我当兄弟吧?可是我过过总不愿这么叫你。现在……我还配做你的兄弟么?” 我责备道:“什么话?不管你当不当我是兄长,我总会把你当弟弟的。” 裴潜的身体颤抖起来,他呜咽着抱紧我,轻声道:“哥……大哥!” 我也抱紧他,动容道:“小潜,大哥最大的错误,就是没能保护好你,以后我不会再犯了。”裴潜猛摇头,我替他擦掉泪水,认真想了想道:“小潜,称帝大典过后,我可能去东海一趟,你想不想去那里帮我训练军队?” 裴潜有些疑惑:“我可以么?我水性不好,也不了解水军作战,我……”他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咬紧牙关。 我让他抬起头看我,断然道:“我说可以!你已经有了带兵经验,去训练一群新兵应该没有问题。水军作战并不难,我会教你。” 裴潜眼中燃起微弱的希望,他淡淡地笑:“好。”我鼓励地拍拍他。 那晚我与裴潜睡在一起,为他讲了许多朝中的事,包括孙膺与晋王的关系。裴潜无声地听着,不久翻身睡了。我看着他瘦削的脊背,总觉得裴潜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可是又难以说清。直到晋王府不出所料地派司马杨治和前来拜访,才证实我的感觉没有错。 第107章 箭在弦上(下) 第二日,江原十分守诺地一大早过来,我跟裴潜匆匆用过早饭赶到东院,正见到他坐在大殿饮茶,取用物品及其顺手,俨然像在自己家里。我黑着脸走到他面前:“燕王殿下,刚接到晋王府名帖,请你回避一下,别这么招摇地坐在主位上,让客人以为走错了门。” 江原故作迟钝地拍头:“我忘记了,恍然还觉得这里仍是天御府。”他笑着端茶走开,“我到侧殿回避。” 我狠狠地盯着他背影,对裴潜道:“你看好这道门,别让燕王又忘了这是越王府,随便走出来对人指手划脚。” 不多时,晋王府司马杨治和登门求见,身边还跟着一个手中托了礼物的灰衣仆从。杨治和看上去面目温和,与江成给人的感觉很像,走进门便躬身对我行礼:“晋王殿下感激您昨日朝上为他请功,特命下官为您献上一份礼物,聊表谢意。” 我随意靠在椅中,笑道:“哪里,晋王本就劳苦功高,即使没有本王上表,皇上一样会给予嘉奖。请杨司马回禀晋王,就说他的心意我领了。” 杨治和微笑:“皇上赏赐是皇上的嘉许,越王肯上表,却让晋王受宠若惊。此礼只为结谊之情,非关其他。”说着从袖中捧出一封信件,“这是城东一处田园的地契,土地肥沃,乃是晋王精心为殿下挑选。” 裴潜走过去接过信件,放在我手边。我并不看那地契,只是垂目吹去茶碗中的浮沫:“惭愧,晋王的礼太重了。” 杨治和仿佛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口中道:“区区一处田地,只怕殿下不放在眼里。下官还有另一份礼物,要当面送给殿下身边这位裴小爷。” 裴潜眼中惊奇,但是没有说话。 杨治和命身后的仆从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亲自揭开上面的绸缎,一只异常华美的木匣展现在眼前。他笑对裴潜道:“裴小爷,请您过目。” 我笑笑:“晋王如此客气,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看一眼裴潜。 裴潜表情疑惑地走过去,慢慢移开盒盖。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立刻四散开来,裴潜瞪大眼睛僵了片刻,突然扔掉盒盖退后几步,连连作呕。我心中生疑,上前看去,只见孙膺血淋淋的头颅赫然躺在木匣的锦缎里,表情异常狰狞,也不由一阵恶心。抬头喝道:“杨治和,你这是何意!” 早料到这次发难,一定会促使晋王彻底抛掉孙膺,没想到他还能超乎我的预料。非但自己将昔日属下以残忍手段赐死,还能若无其事地拿到我面前表示诚意。 杨治和对我的态度并不惊讶,温和地看看匣中人头,微笑道:“此人竟敢冒犯越王爱将,晋王殿下得知后十分气愤,立即命人将他押送刑部。孙膺心中惧怕,于是自行在家中认罪伏法。下官特将他的人头送与裴小爷,以泄心头之愤。” 我看到杨治和无害的笑容,愈加觉得恶心,冷冷道:“杨司马,没有施以酷刑,会有这种死相?你将一个受刑至死的人头送到我这里,岂不是令本王为难?” 杨治和笑起来:“殿下多虑了,晋王殿下怎会让您为难?话又说回,难道殿下心里就不想将此人千刀万剐?晋王殿下只是代您做了,一切善后全由他处理。” 我哼一声,正要吩咐护卫送客,听到侧殿里有人大声咳嗽,这才勉强压住心头的烦恶,转身道:“如此,多谢晋王做得周到,本王感激不尽。” 杨治和谦辞几句,放低声音:“听说您有意扩充治下水军,军饷方面,我们可以帮忙筹集。” 我挑眉道:“我还怕会遭到各方反对,不想晋王如此大度,本王该怎样回谢呢?” 杨治和见我表情轻松,便也坦然道:“既然孙膺已死,晋王殿下希望您对过去的事既往不咎。” 我冷淡地一笑:“这种事,本王犯不着计较。可是晋王的狗冒犯了本王的兄弟,杨司马应该去问我兄弟,愿不愿意就此了结?” 杨治和眼睛深处藏着一线阴影,他转向裴潜:“裴小爷,越王殿下已经开口,你的意思——” 裴潜脸色有些苍白,他慢慢抽出一把短剑,重新走向那只木匣,猛然用力扎进孙膺的人头。那一瞬间,裴潜的表情有些抽搐,我以为他会悲愤不能自已,或者像往常一样冲动起来,可他已经放开剑柄退到我身边,静静道:“反正人也死了,请杨大人带回去埋了罢。” 杨治和笑道:“裴小爷果然有气量,本官一定据实禀报晋王殿下。” 我把目光投向他:“杨司马,晋王的意向我已明了,你带来的礼物血腥气过重,本王就不留你久坐了。” 杨治和向我深揖:“下官告辞。”他吩咐仆从收起木匣,脸上仍然保持着怡人的谦和,临行前看了裴潜一眼,眼角又扫到偏殿,含笑告退。 我看到他的笑,不禁寒意阵阵,直看着他走出院子,才道:“小潜。”叫了一声,我转头,却见他已经从大殿侧门走到回廊下,神情沉静得简直不像话。 江原端茶走出来,把手里的茶盏放回桌上,那茶显然根本没动过,已经变成冷茶。看到裴潜离开,他微微地一笑:“他这次表现很克制,你教的?” 我看向窗外,有些担忧:“没有,不过我感觉他心思深了许多。” 江原道:“也许用不了太久,他就能摆脱这些事件的影响。” 我不太肯定地道:“是么?” 见过许多初上战场的士兵,起初因为亲眼见到死伤而痛苦震惊,后来见得多了,便渐渐麻木,再多的伤亡也熟视无睹,甚至喜欢上挥刀杀人。就如裴潜,能挺过最惨痛的经历,自然以后不容易再被伤害,可是若因此变得麻木不仁,绝不是我希望的结果。 江原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又戏谑地补充:“我看有你这样热血的上司,下属能保持冷静已是难得了。” 我丝毫不计较他的调侃,只道:“但愿罢。”坐回椅中,仍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不由皱眉,“今天总算相信杜长龄的话了,外表温和,实则阴毒,这个杨治和令人浑身不自在。晋王府的官员都是这样么?” 江原悠悠道:“不能这么说,正直又有才干的还是不少。不过晋王今天这一举动,多少让我有些意外。” 我命侍从换上新茶,然后屏退左右:“晋王这次算是壮士断腕,知道孙膺会牵连自己,干脆将他杀死,最后还能卖个人情给我。这样残酷对待自己手下,利用得命也不剩,恐怕连你也做不出来。 江原看我一眼,不满道:“乱讲,我绝没有这样该死的下属。” 我撇嘴:“这么说,你觉得你未来的岳丈却是……前景堪忧了?”说到半路,我饮一口茶,将溜到嘴边的“比较该死”咽了下去。 江原漫不经心:“的确,并州增加武备,他怎么也要被牵连进去。而且时至今日,孔颐已经没有条件靠拢晋王,晋王也不会再相信他,最后留给孔家的选择余地已经不大了。” 我提醒道:“但你要娶他的女儿,虽然离间了他和晋王,不是也造成孔家与你捆绑在一起?我看他的选择,就是一心搭上你的船。” 江原一笑:“那也得看我同不同意,有天御府、有你,孔家的势力对我来说本就可有可无。现在我和晋王的利益暂时一致,具体是谁毁了孔家,有什么关系?我不会给孔颐攀附的希望,倒是十分乐见他抓紧晋王,迫使晋王再次断腕。” 我有点惊讶,不想他居然早就在挖坑预备陷阱,连一点与孔家结亲的诚意也没有:“皇上呢?孔家在朝中各处的势力呢?” 江原悠闲地将一杯热茶举到唇边:“最后只要能削弱士族,父皇都愿意看到,我的目的当然与父皇保持一致。至于孔家宗亲的势力,只须父皇下旨安抚,明确不株连九族,只判定孔颐一人有罪,那就很容易解决。” 我往椅背上靠了靠,由衷道:“真是阴险!可怜孔家的小姑娘还对你一派天真幻想。” 江原转头拨我的下巴,十分厚颜:“还敢说风凉话,不都是为你?否则你我魂飞魄散还不知道怎么死的!”我冷哼,手臂刚一动,他立刻缩回去,神情忽转严肃,“凌悦,小心,晋王已经对你不抱希望了。” 我一凛,手臂顿住:“我也这么认为,可是他却还要承诺支持我扩军,你怎么看?” “我的看法是,他在麻痹你。”江原轻笑,“其实这样也好,只要你表现出一副相信的样子,他至少不会马上对付你。” 我看他:“稳住我,然后专心对付你?” 江原垂目饮茶:“我从来都是他的目标。不过这次并州的事,不久就该有消息了。” “说并州谋反,这个明明是查无实据的。即使北疆真无战事,要在那里临时挑起是非,也很难说得清楚。晋王万一赶在你之前有所准备,或者直接拿出证据说是冤案,如何收场?” “谁在乎真假?引起父皇猜忌就够了。他不会赶在前面,这个时候,晋王聪明的话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只会加重嫌疑。” 我思索着:“孙膺已死,想要获取晋王府杀手情报的线索就断了。接下来是直接批准兵甲运往并州的孔颐……只要把所有罪名都指向孔颐,将他逼至绝境,倒非常有可能迫使晋王出手推波助澜。” 江原肃然道:“所以现在朝中表面平静,实际暗流汹涌。攻打北赵之时,晋王已经做了不少手脚,所以我才屡屡受父皇掣肘。若不是最后陈兵洛郊,孤注一掷扳回局面,今日被动的就是我们。现在晋王一定知道我纳妃之后,距成为太子只是咫尺之遥,所以不会放过孔颐。孔颐若得知今天的事,一定有所警觉,绝不甘心任人宰割。我现在看似胜券在握,实际也被逼上风口,所谓箭在弦上,已是势在必行。并州是晋王的大本营,一定要乘机打击他的得力干将,削弱他的实力。” 我冷冷看他:“你还忘了,称帝大典近在眼前,南越方面不会无动于衷,如果我不去探听消息,谁可以去?还有,韩王虽然已对晋王生出不满,却不足以动摇他们长久以来的关系,他最后关头会不会与晋王联手,或者已经联手?” 江原沉静地看着我,突然笑了一下,站起来:“别怪我阻止你,称帝大典之前我们尽量不挑事为妙。父皇眼前也是十分敏感,一动不如一静,不论是韩王还是南越,都要等他们自己显露,我们才能理直气壮。” 我抬头对他道:“我明白,大典过后,你娶妻之前,要利用并州谋反一事迫使晋王与孔颐相斗,集中力量令晋王无法翻身。为了避免腹背受敌,对其他势力自然要后发制人。” 江原点点头:“父皇称帝,一定会大赦天下,如果太早行动,反而会令此事不了了之。” 我沉默一会:“此事要周密安排,起码先确定那些亲近晋王府的人不会提早介入,还要保证自身……”我停住,脑中忽然闪过江容的话,于是问道,“麟儿是不是要回来参加典礼?如果晋王运送甲胄别有用心,也许会私下对他不利。” 江原微笑:“这小子自从得知自己成为秦王就吵着要去关中,好容易拦下来。我倒是警告他尽量不要回洛阳,但他现在与我平起平坐,领受皇上的旨意不经过我,谁知听不听?为防万一,我让李恭时分一部分兵力去冀州,顺路带他回来,如果赶不上称帝大典,就参加父亲的婚礼罢。” 我不由翻个白眼,嗤道:“看着父亲娶跟自己一样大的妻子,换作我,这样丢人的事,躲还来不及。” 江原走到我面前,不知廉耻地笑道:“有什么丢人,连凌王殿下我都要得起,难道还不配一个小姑娘么?” 我二话不说跳起来,狠狠一脚踢去。江原躲闪不及,连连惨叫,口中道:“越王殿下,好狠!”待我不屑地坐回椅中,他却立刻若无其事地凑过来,认真道:“越王殿下,我需要你控制禁军的权力。” 我讶异:“我治下禁军只负责巡守云龙门,难道你要带人入宫?” 江原生气地弹我额头:“噤声!我会做这种不着调的事?”他压低声音,“洛阳城内不得驻军,没有皇上钦赐兵符,任何人的军队都不能擅自调动。我担心晋王会趁我不备动用他的杀手,如果麟儿回来,只有你能调人保护他。” “这违反律令,怕会惹皇上猜疑,你府中的人呢?” 江原看上去有点不耐烦:“越王殿下,这时候还管什么律令?禁军轮替值守,暂时少几十人谁会知道?上次父皇不得已答应立我为太子,作为交换,天御府有一大半将领都被留在军队里,我府中的贴身护卫只剩了三百人,根本不够用。”他看到我的眼神,放缓了口气,又叮嘱道,“在这之前,你乖乖待在家里,过后,你就可以上表要求离开洛阳,去东海郡训练水军了。” 我狐疑地看他:“紧要关头,你要我调动禁军帮你,又要我尽早离开洛阳,什么意思?” “只有你获准离开,才能得到父皇交予的兵权,事后才有理由为自己辩解!”他忽然弯下腰来,两手按住我的椅子扶手,注视着我的眼睛,低声道,“凌悦,决战要来临了。” 第108章 辗转相逐(上) 我疑心江原有点过于自信,因为他的准备太简单,漏洞很多。转念一想,或者江原还有什么信息没有向我透露,才导致我对他行事能否成功生出怀疑。既然他不愿讲,我也不用犯傻到白费力气去打问,便将时间都用来探听各方的风吹草动,或者进宫拜见江德,听听宫内动静。 因为大典将近,几乎每次我去拜见,总是遇见江德在兴致盎然地与丞相温继讨论礼仪细节,以及对南越的下一步主张。既然提到南越,便免不了问我意见,进而提起两国的水军实力,以及魏军如何越过长江天险,以致击败南越。 眼下两国还在交好,魏国甚至都找不出出兵的正当理由,可是在江德眼里,似乎将来荆麾南指已是天经地义。对这样露骨的商讨,我虽感觉有些别扭,仍是据实道:“陛下,训练水军固然重要,但魏国最大的问题就是还造不出可以与南越抗衡的战船。” 江德颇为意外:“朕已派人到处搜罗造船工匠,已造出近千艘战船,眼下只缺水军而已,你以为还不够么?” “臣向东海水军了解过,魏国战船体积虽已接近南越,但是在坚固与灵活程度上尚有差距,多数船靠风力推动,受天气影响很大。不说水军质素,哪怕与南越战船正面相撞,粉碎的恐怕是魏国船只。” 江德默然抚须,温继向我道:“众所周知,越军水军凶猛,我国铁骑强悍,本来各有所长。若攻南越,首要渡过长江,把战线向前推进,才能展现我骑兵优势。依越王之见,我国该如何作为?” 我肃然道:“南越地广物博,又有长江天险屏障,两岸要塞如江都、江夏、江陵等地历来防守严密,自成体系。即使占领某一城池,甚至国都建康,其余地区仍可凭借地利之便割据抵抗。以魏军水军实力,攻占十分困难,稍有差池,就会被拖入泥潭,空耗兵力。” 江德明显扫兴,犀利地看我:“照越王的意思,我魏国若要一统华夏岂不是毫无希望了?” 温继为江德倒一杯茶,笑道:“陛下,越王熟知南越实力,更熟悉水战,正可敦促我军改进不足,岂不是很好?老臣想,越王既然明白艰难所在,一定也有解决之道。” 江德这才对我道:“你说下去。” 我淡淡道:“臣觉得现在的船工技巧还不够,应该寻找更加精通造船的工匠,主持打造可比肩南越的战船,这是第一要务。” 温继追问道:“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工匠?” 我笑笑:“这个温相比我更精通。” 江德在一旁自思片刻:“温卿,这件事交给你去办了。” 温继称“是”,我则抬眼直视江德:“陛下,臣有一言,不得不讲。” “你讲。” 我直起身道:“魏国打下北赵,军中普遍存在轻敌思想,总觉得可以一夜横跨长江。臣以为,这种想法非常危险,若不及时清除,失败的将不是越军,而是魏军!” 江德听了面色微沉,陷入沉默。温继有些紧张,警告地看我一眼,好像要再次开口劝说,忽听江德大笑:“好!这才是朕的越王!朕听说你想要朕的那匹紫骝马?” 我一愣,温继已经惊讶道:“听说陛下御马监中俱是难得的良驹,居然连越王也眼馋了?陛下您要懂得藏宝啊?” 江德笑道:“朕岂会在乎一匹马?越王,朕赐你!喜欢尽管牵去。” 告退时,温继也向江德告辞,与我一同走出殿门。我看出他有话要说,果然行不多久,温继看似随意地开口:“皇上已经十分信任殿下,何必多此一举?殿下要物色高明工匠,只须一道教令,本不需要强调魏军与南越水军的差距,令皇上在大典将行前不痛快。虽然殿下所言句句属实,但……” 我负手回头,微笑道:“温相多虑了,皇上睿智过人,如何会看不分明?既然温相都知道我所说属实,皇上自然更加清楚。他若疑心我暗中偏向南越,绝不会委我重任。” 温继欲言又止,终是点头:“自然,皇上一向对殿下寄予重望。”与我并行一会,他仍然不甘地转过话头,“殿下,您与燕王交往还需要慎重。” 我停住脚步:“怎么,难道温相听到什么不利谣言?” “不不,这倒没有。”温继笑着否认,接着神秘道,“只是殿下知道么?皇上对让燕王主持查证并州兵甲一事,颇有后悔之意。” “为何?” 温继摇摇头:“结果不是很难说么?”他伸出两只手掌,让左手先压住右手,接着又反过来,语重心长地叹道,“左手右手,不管哪个压倒哪个,皇上都不会开心!” 我盯着他:“温相,晚辈粗鲁惯了,听不懂拐弯抹角的话。” 温继无奈,只好放弃暗示,干脆道:“他们兄弟之争,皇上已经非常头疼。若然越王也要参与进去,不但辜负了陛下期望,而且寒了陛下之心啊。” 我笑起来:“原来是为这个。晚辈可以保证,我一直是站在有利国家的立场上,绝不会因为私利而偏向谁。”不等温继开口,我挨近他,低声却有力地道,“可是温相你也清楚,他们兄弟争位,这是迟早的事,就连皇上不也一样束手无策?除非一方彻底丧失资格,否则也不过压制一时。有外敌在前,或可一致对外,过后难说不会争个你死我活。尤其双方手中都有军队,弄不好就是倾国之难!” 温继神情一震,缓缓道:“殿下说得不错,这种情势下,要您旁观也许很难。可是你若倾向明显,最终卷入其中,岂不是令这场争斗更加扩大?那时社稷动荡,您置皇上的信任于何地?” 我昂首,傲然道:“从皇上接见我的那个晚上,晚辈就对皇上表明过,我只忠于天下人。是皇上的壮志打动了我,也令我相信在魏国可以施展抱负,既然如此,我怎会坐看朝廷陷入混乱?温相,您这样疑心实在小瞧了晚辈。” 温继半晌无言,走到宫门时,他突然又问:“殿下可需要老朽尽绵薄之力?” 听他如此说,我恭敬地向他施了一礼,坦然道:“不瞒温相,晚辈在陛下面前多言,实际是在为自己将来所为作下铺垫。对如何越江作战,晚辈有一整套设想,都需要朝廷大力支持。我不但要技艺高超的匠人,还要精通水性的舵手、桨手作为辅助,才可以专心操练能够登船作战的精锐水军。” 温继似乎惊讶于我离题万里的回答,但他随之道:“越王精通水事,设想必然非一般大将可企及,但有所需,老朽一定全力满足。” 我微微一笑:“多谢温相。只要温相与老臣们忠于皇上和社稷,始终保持中立,不参与诸王争斗,我想朝中就不会有太多动荡。魏军横渡长江的时刻,也会指日可待。不是晚辈胆敢夸口,如果没有了晚辈相助,魏国劣势明显。其一南越富庶,不比北赵贫瘠;其二人心所向,无非安居乐业,试问越人有什么理由甘心受魏军践踏?北魏若要彻底实现一统天下的雄心,嘿嘿,您知道难度之大,非数十年之功可以达成。” 温继目光慑然,拱手道:“越王的话,老臣深以为然。” 我再一笑,从护卫手中牵过燕骝的缰绳,拍拍它光滑如缎的皮毛,跃上马鞍,居高临下道:“温相慢走,晚辈要先走一步,去为我的爱马选择佳偶了。”说罢扬尘而去。 转眼几日,已是初夏,江德终于在洛阳南郊的圜丘举行称帝大典,文武官员、皇室宗亲,以及外国使节都依次列位。其实江德的冠冕服饰从来都比照帝王规格,魏国的一切机构与官员设置也完全未因称臣而降级,只是在面对南越皇帝时才勉强自称为王罢了。因此江德这大典的仪式,只是例行加冕,然后率群臣祭告天地社稷宗庙,宣布改换年号。 饶是如此,仪式仍然繁琐冗长,群臣在礼官的要求下不停重复跪、拜、起的动作,看上去蔚为壮观。 我排在亲王最末,正与江容相邻。他照旧心不在焉,跪拜起来散散漫漫,惹得礼官在台上频频侧目。又一次跪拜之后,百官肃立听旨,他蹭蹭我,阴阳怪气道:“如此盛典,你家燕王那撞了大运的宝贝儿子怎么没回来?” 我不客气道:“你怎么不去问燕王?” 江容别有深意地笑,转而又庆幸道:“不来更好,不然他就要站我上首了,这让做叔叔的情何以堪?”见我不搭理,他又悄声透露,“韩王麻烦了,你知道么?” 我瞥他一眼,再看看站在前面一排的韩王:“怎么?” 江容神秘道:“韩王府那个侍卫长,据查与南越奸细有染。” “我知道,这不是正可令韩王摆脱干系么?” 江容眯眼一笑:“可是那个侍卫长,是韩王府王大管家的亲戚。” 我表现出一点惊讶:“这我倒不知道。王管家侍奉韩王府多年,难道竟是南越奸细?” 江容得意地摆出鄙视我的神态:“你那点消息来路,差得太远。据说大理寺立案不久,王管家便神秘失踪,韩王自己正为此焦头烂额,当然不肯走露风声,可是已经有御史密劾他里通外国了。” 我半信半疑:“既然是密劾,你如何知道?” 江容轻咳一声,严肃道:“告诉你不许说出去,那位御史碰巧与我是挚友,我们经常在秋意阁……” 我嘴角抽搐:“别说了,我明白。不过你那位朋友身为御史,担负纠察百官之责,劝他还是检点些好。” 江容笑道:“偶尔为之,偶尔为之……” 我俩随着礼官的声音又拜几拜,却见南越特使韩梦征率领两名副使,手捧一卷文书顺着中间夹道一直走上台去。待礼官从他手中接过,韩梦征面含微笑地走下来,站在贵宾列里。 江容惊讶道:“你看他居然穿得如此厚重!平日的风骚劲哪里去了?啧啧,还敢这么露骨地盯着皇兄看,难道他发现皇兄其实更爱含蓄?” 我嘴角继续抽搐,解释道:“听说韩特使不禁北方寒意侵袭,近日一直在使馆卧病,今天算是抱病出席大典。” 江容一歪鼻子,解恨地道:“就凭他整天恨不得撩起衣服那劲头,不病死倒奇怪了,真是报应不爽啊!” 我把视线投向韩梦征,又低头沉思。如果王管家真是奸细,那他离奇失踪,是抽身自保还是使命完成?韩王府内的袭击到底是源于南越巧合的决定,还是与晋王府的合谋?南越境内密谍的行动,又与韩梦征有没有关系?这些谜团也许只有亲身探听才能知道。 我又想到眼前江原与江成的角逐迫在眉睫,温继已经承诺与一些老臣保持中立,即使江进加入争斗,范围也缩小许多。突然,我想起周玄,他统管京城禁军,他会不会动? 终于,礼官宣布礼成,江德当即颁布大赦敕令,百官齐呼“万岁”,声音震耳,在旷野与山谷间回荡,仿佛能直达天际。 第109章 辗转相逐(中) 称帝大典过后,大概为避免夜长梦多,江德迅速宣布五日之后便为燕王举行纳妃仪式,朝中开始准备燕王的婚礼,忙得不可开交。相比之下,我认亲的仪式简单而冷清,除了朝中掌管礼仪的官员外,只有代表江德的丞相温继而已。 当天我穿一身白衣在太庙祭拜,听礼官念罢祷词,在他指引下依礼叩拜、焚香。温继在旁微笑道:“越王殿下,恭喜。” 我笑了笑,随礼官离开大殿,前往邙山拜祭父亲的陵墓。按照惯例,我必须一路步行,然后在陵前守孝一日,以补偿过去未尽的孝道。 此时天还没有大亮,官道上夜色尚存,除了几队去城门换守的卫兵,几乎看不见行人通过。脚步踏在石板之上,能听见清脆的回响。 快到城门的时候,忽听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我刚奇怪怎么如此熟悉,一名护卫已经在后面轻叫:“那不是燕王殿下么?” 我回首望去,果然看见江原骑马奔来,片刻已经来到跟前。他下马道:“我有急事,请越王借一步说话。” 我扫一眼周围:“好。”说着离开官道,与他拐入坊间一条小巷。 江原低声又迅速地道:“急报传来,李恭时和乔云到达并州后,与太原守军激战数日,斩杀郡守赵伏桐,生擒边将曹扬、李叡,不日就要到达洛阳。” 我微怔:“如此后果,接下来你预备怎样?” “二人已经答应作证,交待全是因为听令于晋王,意欲图谋不轨。” 我思忖道:“晋王定会抵死不认,单凭一面之辞,皇上会相信么?” 江原冷冷道:“若无谋反之心,怎会反抗?事实摆在眼前,他辩解也没用。” 我长长叹一口气:“就要到最后了么?看来孔家的运势也要走到尽头了。” 江原沉默点头,顿了一会道:“听说你亲口要求温相与那些老臣不参与储位之争?” 我靠在旁边的墙壁上,向远处的礼官望了一眼,又转头道:“看得出温继等人忠心的对象是皇上,我这样说只是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明确答复。” “可是你不该在温继面前表现得立场太明确,父皇会不放心。” 我一笑:“他都要立你为太子了,支持未来太子,总比支持别人要令人放心吧?更重要的是,我要让皇上形成这样的印象:魏国要攻取南越,必须依靠我才能顺利实现。” 江原又点一下头:“也算一个办法,这样你要求离京带兵会更顺利些。” 我问道:“既然李将军他们要回来,麟儿也要到了,你是要我先下令调一部分禁军保护他么?” “不是,恭时派人去接时,他突然改口说不回来了。” “也许不愿见你重新娶妻?” 江原皱眉:“其实他不回来添乱最好,不过我却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他收住话头,接着又道,“我去拜访过周玄大将军,他虽然不肯表态,但我猜想他至少不会让手中军权为晋王所用。” “那就好。” 江原低下头,在我耳边道:“你也知道韩王府牵涉到南越奸细的事罢?” “听说是韩王多年的管家?” “嗯。”他的气息不经意从我颈间划过,“父皇已经命人严密监视韩王府,江进即使有心,暂时也没有多少余力帮助晋王了。” 我瑟缩一下,坚定道:“速战速决,就可以不牵涉到太多人。” 江原微笑:“你开窍了,只是比你的宋大哥晚些。” 我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你以为韩梦征真的因为受了风寒,才要求多滞留几日?” “难道他装病?” 江原放低声音:“他受风寒不假,可是他滞留是因为暂时回不去,因为南越兵变了。” 我脑中一片震惊:“什么时候的事?” “你问这一次,还是上一次?” 我更加震惊:“难道有两次?” 江原按住我的肩,沉声道:“我们也是刚刚得到确切情报,不过别担心,赵焕没事,只是已经大权旁落。” 我平静下来,问道:“难道也发生在大军班师回朝的时候?” “正是!”江原哼笑一声,“自从你离开南越,赵焕身体每况愈下,与此同时,太子赵誊的势力却渐渐扩张。宋然率南越军队凯旋回京,是由赵誊代表皇帝在郊外迎接。只不过,他干脆把军队迎到了城内,并且立刻封锁全城,将所有大权控制在了手中。” 我忧心忡忡:“仅仅是控制?难道官员们统统默认了么?首先宋师承一向终于父皇,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当然不会,赵誊还未来得及处理那些反对他的人,三皇子赵葑已经联系部分地方将领发动了第二次兵变。因为双方还在对峙,建康城中封锁有所松懈,我们的人才把消息传了过来。” 我直直盯着江原,觉得手足发凉,说什么也想不到事情来得如此突然。过了好一会,我抓住江原的衣袖:“难道……皇上早已经知道此事?” 江原低下头,用力握住我的手:“我不能肯定,天御府对南越的消息一向滞后,刚增加的眼线还不能发挥作用,大概不及父皇与晋王来得灵通罢。” 我咬牙:“但愿……” 江原看着我:“凌悦,从我的立场看,这是好事。意味着南越太子不会在这时与晋王勾结。” 我缓缓道:“很对。” 他的唇在我额上一碰,低低道:“凌悦,千万别忘了,要寻找恰当时机,从父皇那里要到兵符。胜负就在一线之间。” 我抬头,他眼睛里捕捉不到往常的自信,却带有一抹沉重的色彩。 他也牢牢地看着我,又道:“别忘了。” 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紧紧地抱他,狠狠地吻他,只是不让他离开。然而直到他踏着黎明骑马离开,我不过是简单地望了一眼,快步走出城门。 父亲的陵墓与皇陵相邻,还没有完全封住,墓前的石碑上尚有一半留白。礼官对我解说,这是当年母亲为日后合葬而留。我接过他燃起的三炷香,虔诚地插入陵前的鼎炉里。礼官又一次念起辞藻华丽的祷文,可是我觉得父亲并不需要这些。父亲要什么呢?他沉默在这里,难道等待的只是母亲的陪伴?如果看到南越的乱象,父亲可会像我一样的矛盾? 礼毕,官员向我告辞下山,我继续守在陵前。夜晚,护卫点起火把,对我道:“殿下,时间到了。” 我站起来,对其中一个护卫道:“脱下你的衣服。”我跟他互换了服饰,然后上马,与他们一同返回洛阳城。 进城后,我对他们:“我去去就来,你们回府就是。” 护卫长追上来:“殿下!您去哪?” “别跟来!”我轻触一下燕骝,奔向洛阳城南。 等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下马从怀中掏出备好的蒙面系在头上,在一座院落的门前敲了几下。门内有同样几声回应,我闪身进去,只见院落正中的房内一片漆黑。 我走到房前:“范大人,卑职来了。” 房内一个沙哑的声音问:“凌九?” “是。” 那声音笑道:“你的情报有时很有用,有时却是废物,比程休差得还远。” 我平静道:“卑职只是尽我所能。” 房内哼一声,不以为然:“幸好不全指望你,否则你去北赵之时,岂不是要断了消息。” 我微笑:“范大人,卑职有要事告知,需要当面向您谈起。” 过了一会,房内发出几声敲击,点起了微弱的烛光。我推门进去,桌旁坐着一个全身罩在帏帽中的男子,他冷冷道:“说罢。” 我向他走近:“范大人可知,燕王派去并州的人就要回来了。” “结果如何?” “军队冲突,并州郡守被杀,两名将领被生擒。” 男子笑起来:“鹬蚌相争,终会是我们得利。” 我试探道:“晋王处境不妙,范大人要不要尽快上报太子殿下,请他出力支援?” 男子迟疑一下:“不用,此事禀报韩特使便可。” 我不屑道:“就是那个整日无所事事的韩梦征么?” 男子声音肃然:“他是太子亲信,不可妄评!” 我唯唯道:“是……”又犹疑一下,“难道韩王府暗杀越凌王的事,就是韩特使的谋划?” 男子冷哼一声:“他虽是太子亲信,我们却不用处处听命于他。你身为密谍,此后不可乱加猜测!” 我微微一笑:“范大人,确定了这件事,我也不用乱猜了!” 男子突然抽剑指向我,冷冷道:“你到底是谁!” 我拉下面罩,悠然道:“王管家,找到你真是不易啊。” 第110章 辗转相逐(下) 男子似乎怔了一下,摘下帏帽,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孔:“越王,果然是你!”他嘴角接着一动,“不,对我来说,还是叫凌王殿下更亲切一些。” 我也微微意外:“你何时猜到是我?” “第一次去越王府中,我面对越王,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虽然您的相貌与我某次见过的凌九不同。不过直到今夜,我才真正确信无疑。” 我笑道:“如此说来,我还要晚一步了。自始至终,你不但从未以真面目示人,就连声音也经过伪装。即使我曾怀疑所谓范大人的存在,却不曾想到王管家居然就是范大人!” 王管家警惕注意着我的动作:“范大人自然存在,只不过他在使馆中的位置无足轻重,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扮演他的角色。” 我一笑:“的确,你以范大人身份来收集消息,平日又以王管家的身份出现,几乎令人无从。若非王直伏击不成,你可能还要瞒得更久。” 他目中一闪:“王直怎样了?” “还被关押在牢里。” “难道你是从王直口中猜到了我身份?” “王直什么都不肯说,但是在他身上找到了南越的令牌。”我静静看他,“我猜他什么都不知道,否则伏击失败的当日就会被灭口。” 王管家嘿然道:“殿下十分了解赤冲的规矩。” 我按住剑柄,逼近一步:“我还知道赤冲以绝对服从命令为己任,可是你却自作主张,在不恰当的时机派人暗杀我。难道赤冲没有下令除掉你么?” 王管家冷笑一声:“要除去我,赤冲自己恐怕也要付出代价。再说如果我今日成功,等于帮助了太子殿下完成心愿,又有什么理由被清理?” 我淡淡点头:“所以你密令我来到此地,同样为了确认我的身份——可是你只有一个人。” “殿下也只有一个人。” 我笑,慢慢抽出腰间长剑,手指在剑刃上轻弹,发出嗡嗡的声响:“那不妨来试试,是我凌九再次为赤冲清理了门户,还是你为赤冲立了大功!” 王管家面色凝重地把剑横在身前,他看我一眼,似乎微微有些忌惮,只是维持着防御的姿势,并不急于进攻。 等了一阵,他还是没有动,只是能感到真气在四周渐渐凝集。我嘴角微翘,仍然弹拨着剑刃:“王管家,既然你我都不想进攻,倒不如坐下来喝喝茶,顺便聊聊天。我或许还可以向你请教一下,你手下还有多少赤冲的密谍,是我不知道的。” 王管家一凛:“你是何意?” “难道你不是在等手下人到齐,以保证能万无一失地除掉我么?”见到对面的面孔颜色大变,我不在意地笑笑,“我也在等人,不过你可以把心放回肚里,我只告诉了一个人。” 黑暗里忽有寒光一闪,灭掉了仅存的烛火,将我们二人笼罩在漆黑之中。顷刻间,破空声劈面袭来,我顺手将长剑向前一送,却听一声钝响,只击中了桌上烛台。 我暗惊,飞快靠到墙边,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屏息向房门轻移。一条黑影挡住去路,我辨认出是王管家的身形,闪电般地挥剑刺出。趁黑影后挫,我凝起一掌拍飞房门,“哗”地一声,门板落地的。同时,耳边风声缭乱,院中已经多了数人。 王管家站在门前道:“殿下,似乎我的人也比你的人早了一步。在您闭目之前,可以亲眼见见口中的赤冲密谍。” 这些人大约有二十几个,有的我见过,也有的十分陌生。他们齐齐望着我,手中的兵器在夜幕下闪着冰冷的光,目光中有悲悯也有憎恨。他们都未用黑布蒙面,似乎我已经是个死人。 我微微挪动了一步,心想这王管家果然还算个中枢人物,即使被严密搜寻的情况下,仍能召集下属来到此地。他为了挽回行动失败的损失,免被赤冲惩罚,想必已经动用了手中能掌握的所有力量。 还未容我多想,对方刀剑已经出手!锋利的尖刃下,又一次,我想起去年此时的那个夜晚,改变了我命运的夜晚。 只是如今,我的剑、我的人,都不再是同一个下场! 我毫不犹豫对准其中一人刺去,接着从他身上拔出,剑尖瞬间被血流蒙盖。周围的人有一刹那被震慑,鲜血唤回了他们的谨慎。我冷冷一笑,身形展动,飘向战圈之外,口中叫道:“韩王!还不出来见你的好管家!” 王管家神情一变,命一人道:“去看看有无埋伏!” 他话音刚落,江进已经在墙头上出现。他穿着黑衣,身形看去消瘦了一些,面色阴沉地低头向院内道:“不用看了,只有我一个。王管家,本王府中离了你,现在家务事一团乱麻,你于心何忍?” 王管家向方才吩咐的那人看了一眼,见他摇头,才回道:“韩王殿下,小人欺骗您的信任,心中一直惶恐不安。” 江进冷笑道:“我韩王被你戏耍多年,已经成了笑柄,不杀你,实在难泄心头之忿。” 王管家表情异常平静:“可惜了,韩王的愿望有些遥远。小人今日原本不想取殿下性命。” 我厉声道:“王管家,你还想一错再错么!韩王与晋王向来同一阵营,晋王与你家太子彼此结盟,此刻你除去韩王,还指望赤冲能够原谅你?” 话音未落,江进已经大惊:“凌悦,你胡说什么!谁跟晋王同一阵营?什么晋王与太子结盟?哪里来的太子?” 王管家沉静道:“殿下的话迷惑不了我。太子殿下与晋王的盟约不会永远持续下去,最终的目的还会是击败魏人!现在能多除一人,那是再好不过。要怪只能怪殿下将韩王叫来,他的委屈也只能去地府与你清算了。” 江进扫了一眼院中场景,埋怨道:“凌悦,你传消息叫我来的时候,可没说王管家还带着这么多杀手。” 我冷冷看他一眼:“韩王殿下,我以为你至少懂得把亲卫带在身边。” 江进冒火道:“还带什么亲卫!我一个人能骑匹马就不错了,你不知道父皇连府门都不让我出么?” 我也怒道:“你是榆木脑袋?难道以为王管家还是那个惟你命令是从的下属?” 江进冷笑一声:“反正他们要杀的是你不是我,王管家的事我也不打算追究,恕不相陪,告辞了。” 他说着身影跃起,转眼已经消失在墙那边,好像压根没出现过。所有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知追还是不追。 王管家见状喝道:“眼前要紧!”展开轻功带头向我击来,又道,“一人院外警戒!” 刚才的黑暗里使不出完整的剑招,这是我第一次与他正面相对。他的剑法很强,我能感到他手中的剑芒正无比锋利地刺向我的胸口,那种仿佛要被刺透的感觉,是真气充盈强劲的表现。剑锋将至,我猛地翻身,流采剑随之翻转,“叮叮”数声,金星四溢,在暗夜里划出一道长虹。 我高声道:“好剑法!”脚下不停,却转到另外几人身旁,数剑刺出,一片血花。我不肯恋战,直冲向方才江进消失的地方,眼看将要跃上院中墙头,忽觉背后发凉,剑尖如附骨之蛆尾随而至。我在空中飞起一脚,踏中那人剑脊,眼看自己也要跌落。江进忽然从墙外跃进来,拉着我跃出院墙。 只见院外墙角卧着那名负责警戒的南越奸细,燕骝与韩王的坐骑等在树下。我们跃上马背,当即策马狂奔,王管家率人追出来,眼看我们奔向皇宫,立刻停止了追击。 江进转头看向我的后背,惊道:“凌悦,你受伤了?” 我回手一摸,果然摸回一手鲜血。当即唾了一口:“伤不重,血倒流的多!你娘的,怎么这么多年愣是没发现他剑法这么高超?” 江进嚷道:“高手都会隐藏功夫,怪得了我?是你计划不周密,多带两个人就好了。” “多带几个人,王管家还肯出现?他那些属下也一定不会尽数暴露。” 江进继续嚷:“我被你害惨了,违反父皇命令偷偷出府,以为能捉到奸细有个交代,结果差点被奸细捉!现在你说吧,人没捉到,怎么交代?” 我三下两下脱去身上的护卫服,藏在马鞍旁的皮囊里,只着中衣俯身往燕骝身上一趴,做出有气无力的样子,指自己道:“怎么交代?你还不赶快背我进宫面圣,先不提王管家那笔烂帐,只说我被南越刺客重伤,叫皇上以此为名下旨搜捕刺客!皇上情急之下,一定把任务交给你,一旦抓到了这些人,你不是爱怎样邀功、洗脱猜疑都可以?” “那父皇问起我擅自出府,或者问我们怎么碰到一起,该怎么说?” 我把脸蹭在燕骝的鬃毛里:“随便你,难道这种瞎话也用我帮你编?” 江进眼睛一转,笑起来:“下来,我背你!” 我冷淡地指指前面:“现在还在城南,你如果觉得可以徒步背到宫门前,那也可以。” 我与江进骑马来到宫门前,不想正门守卫不肯破例放行,只肯先行通报,气得江进破口大骂。我在他背上向东一指,示意他走云龙门,他瞪我一眼,只得照做。 当江进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我背进宫,果然大大震动了江德,他急切地派人去传御医,然后详细询问事情经过。我假装体力不支,只道从邙山回城遇到了刺客,余下的便交给江进解释。果然江进胡编乱造面不改色的功力直逼江原,江德听得怒不可遏,立刻下令江进全城搜捕刺客。 我这时才完全清醒过来,恳切道:“皇上,臣记得刺客长相!请让臣与韩王一起搜捕。” 江德问过御医,得知我并无大碍,当即给我一只可同时调动四千禁军兵符,命韩王协同。但他有一个要求,必须赶在江原的婚礼举行之前抓住全部刺客。我心道,之后也不需要了。 出宫时,我身上披着江德赐给的一件外衣,江进想想不甘,终于一把揪住我,切齿道:“原来忙来忙去,我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我瞧瞧他:“主意我出,风险我担,伤由我受,连禁军都是我的。韩王殿下不过露个面、说几句话,就摆脱尴尬,变被动为主动,这个便宜占得还不够大?” 江进想了想,放开我:“凌悦,你在帮燕王,一直在帮他!牡丹园中的事算意外,二皇兄也在无意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现在有人借机压制我,你敢说不是他暗中指使?” 我笑:“韩王府中出了奸细,本身易招人非议,不用谁特意指使罢?撇开这些毫无根据的猜忌,你看小弟却是实实帮了你。” 江进狠狠道:“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燕王?被别人知道与你一同抓刺客,我岂不成了偏向皇兄?” 我嗤道:“谁不知你与晋王那点关系,现在倒想保持中立了?” 江进辩白:“兄弟间关系好一点就该惹人猜忌?” “这话我也想说。” 江进张了张嘴,总算挤出一句话:“我是两不相帮,你爱信不信。” 我用目光逼视他,轻声道:“我这次就是要帮燕王,韩王殿下最好说话算数。” 江进眼底有精光闪过:“不劳越王操心。” 来到云龙门禁军驻扎处,我将调出的四千人分成八营,每一营又分五队。我与韩王亲自带领其中两营,连夜对刺客进行搜捕。为了不扰乱百姓,禁军的行动隐秘进行,并不公开目的。到天明时,搜索范围已经隐隐布满全城。 江进早已经磨得没了脾气,打着呵欠跟我坐在一间酒楼里:“回去睡觉吧?这么大的洛阳城,就算日夜搜查也不可能在四天内全都抓住,不如随便抓些回去凑数。” 我砰地放下酒杯,站起来:“我知道其中不少人的底细,昨晚新出现的面孔也大体记得。你先在这里坐镇指挥,等我回府把那些人的脸画出来!”江进一脸苦色,刚要说话,我已经飞快下楼,把他的叫苦声甩在身后。 我必须赶去与江原会合,商讨下一步的行动。 江进不知道江原就要在纳妃之时行动,我却很清楚,现在尽量在洛阳各处安插人马,不但为控制南越密谍的手足,还在于万一遇到晋王反扑就不会被动。毕竟晋王在并州的势力虽被暂时打击,留在洛阳的亲信力量仍旧不可小觑,再加上极力想要模糊立场的韩王,结果真是难说得很。 直奔到越王府门前,我下马进了大门,燕七和裴潜满脸担忧地跑过来。燕七急道:“殿下为什么丢开护卫们单独行动?结果宫里传来消息说……” 我挥手止住他:“你们二人随我去书房。” 我在书房里简短地叙说了发生的事,低声道:“你们要随时做好准备,也许是对付南越奸细,也许是其他人,只要我一声令下,就要拿出战场上杀敌的魄力!” 燕七吃惊:“难道……难道已经……” 裴潜却只是沉静地点点头表示明白。 “还有,从现在开始,以我遇刺为由,全府搜查!你们必须找出府内的奸细,然后带到我面前!我猜想他就在各殿仆从或杂役里,注意仔细翻看他们的物品!” 燕七肃然,立刻出门布置。 我来到桌前,提笔开始绘制刺客的头像,裴潜静静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不去燕王那里商议么?” 我微笑:“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现在他大概进宫早朝了,画完再去不迟。” 裴潜闭了嘴,看着我下笔:“我今早出门,恍惚听换值的门卫说,并州有人来了。” 我笔下一顿,抬起头来,房门此时突然被急促敲响。我惊了一跳,喝道:“谁?” “是我,燕飞!” 裴潜跑过去将门打开,燕飞面色惨白地冲进来:“殿下!燕王殿下被皇上囚禁在皇宫了!” 第111章 千钧一发(上) 我一惊,手中的笔抖出几点污迹。我低头看看毁掉的画像,慢慢揪起来揉成一团,对燕飞道:别急着大声嚷,皇上与燕王之间可能有所误会。你先跟我说清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燕飞抡起拳头,狠狠锤了几下胸口,勉强镇定下来:“具体情形不清楚,今早殿下进宫后,我与燕九照例在外等候,突然有个太监过来悄悄对我们道:‘快回去报信,燕王被皇上囚禁了!’我们一时都懵了,结果没来得及多问,那人已经离开。我和燕九商议后,决定无论真假先回来报信,燕九去天御府,我来这里!” 我在房中匆匆踱了几步,忽问:“燕飞,没有通传,你怎么进来的?” 燕飞迟疑地指指东面院墙:“事情紧急,我就……” 我道:“你再原路回去,告诉陆长史和杜司马,我进宫探听消息,天御府没得到我的传话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燕飞呆了一下,疑心道:“殿下这么说,岂不是等于让天御府听你指挥?万一这期间燕王殿下出什么意外,谁能担当得起?” “我担着!”我断然道,“你告诉天御府的人,若是燕王有不测,我凌悦这条命等他们来取!” 燕飞却仍然不动,把头转到一边,不服道:“我们殿下关系魏国江山社稷,他真有事了,到时您十条命也不够赔……” 我冷冷指着门口,喝道:“不相信我,还来报什么信!不如立刻滚出去!” 燕飞毫没防备,被我粗暴的态度惊退一步,面孔立时紫涨,呐呐道:“谁……谁说过不信你?” 我冷漠地看着他:“我知道燕王帐下多得是能人猛将,除了燕王的谁都不服。因此还有一句话,麻烦同样替我一字不差地转达:如果燕王事先有所安排便罢,如果谁都预先不知情,你们天御府哪个因为擅自行动坏事,不妨自毁面容,准备好棺材给自己收尸。因为你们没脸再见燕王!” 燕飞的眼神好象第一次认识我一般,他迅速低下头,声音仿佛被什么压迫着,出奇地拘谨:“谨遵殿下教令,燕飞告退。” 他出门后,我回头对裴潜道:“小潜,暂时不要告诉燕七,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裴潜立刻道:“我知道。”又抬头看看我,“你没事么?进宫的时候可不能这样,你这副杀气腾腾的样子,皇上见了也会心惊吧?” 我微微笑了笑,揉一把他的顶发:“放心!你也小心,这个奸细可能武功不底,别让他伤了你们,不过也别让他跑了。” 裴潜若无其事地躲开我的手,转身出门。我的手有些尴尬地停在半空,想起裴潜的话,于是改揉自己的眉梢,自觉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厉声道:“来人!本王要更衣入宫!” 我穿着朝服从正门进宫,不想早朝已经开始散了,官员们陆续从大殿退出,面色都较为凝重,显然意味着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看见周玄第一个走下台阶,于是上前拱手道:“周大将军。” 周玄冷淡地回礼:“越王殿下,来得晚了。夜半求见皇上,理应先行通传,若是人人利用私权入宫,禁军岂不成了摆设?皇宫的安全谁来保证?” 我本想解释几句,又觉得没有必要,只道:“晚辈受教。” 周玄看我一眼:“殿下的伤不重吧?” 我微愣:“没有大碍。”正在回味他话里的意思,周玄已经走得远了。有人在身后拍了拍我背,我回过身,脱口道,“阿干!” 宇文灵殊似乎很为见到我高兴,可是马上又严肃起来,朝我摆了摆手:“这边。” 我跟他来到太极殿旁的一间朝房里,宇文灵殊悄悄道:“子悦,你想知道今天早朝的事吧?” 我不觉拉住他:“果然是在朝堂上发生的?阿干不妨详细说给我听。” 宇文灵殊看看自己的衣袖,眼神复杂地笑了一下:“别急,我马上说给你听。” 原来今早从并州赶来的人有两路,一路自然是李恭时与乔云,另一路却是逃过李、乔二人视线,冒死从太原赶回的一名守将。等到李、乔二人发现后急行军赶回洛阳,仍是慢了一步。那名守将被带到江德面前,极力控诉两军争斗的惨烈,坚决否认并州有谋反之心,说太原的冲突全由江原军队挑起,他们是不得已应战。太原郡守因为不肯屈服而被杀,被捕的两名将领也都是因为被逼承认是受晋王指使而谋反,才保住性命。 江德听后立刻传江原进宫问话,恰在此时李、乔二人也押送两名将领赶到洛阳,不知情的情况下详述了事情经过,并让曹扬、李叡为此作证。可是江德已然起了疑心,在他的一再逼问下,曹扬、李叡推翻先前口供,转而将矛头指向江原,为那逃回的那名守将辩护。 江德问清一切后再次勃然大怒,指责江原手段卑鄙狠毒,对亲生兄弟下此狠手,当场命人将他关入宫中一座无人的宫殿,并严加看守,不得让他与外界接触。 我听了宇文灵殊的叙述,问道:“燕王现在被关在哪儿?” 宇文灵殊想了想:“好像是永福殿?” 我稍稍放心,那是江原过去在宫中的住所,看来江德只是发怒而已,实际并没有打算怎样处罚江原,于是又问:“这些都是在早朝之前发生的事,阿干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宇文灵殊低声道:“实际上今日早朝,尚书以下人员都不得参与。一些消息灵通的老臣早已从皇上贴身内侍口中听说了此事,我从他们商议的只言片语,又结合皇上在殿上所露的口风,大体猜到是这么一回事。因为燕王没出现在早朝上,皇上言语间又有安抚晋王之意,最后还澄清了运送兵甲一事皆出于误会,决定不再追究。” 我叹道:“大概皇上他太急于让晋王消除谋反嫌疑,以致于有些偏听偏信了。” 宇文灵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忽然反握住我的手腕:“子悦,你要插手么?我劝你不要去,皇上此事怒意当头,只怕会迁怒你。” 我奇道:“阿干何必如此紧张?我没去过并州,如何插手?我只是想去见见皇上,顺便问他有无其他安排,毕竟燕王大婚在即,这是牵动朝廷的要事,我不能不过问。” 宇文灵殊不自然地放开我:“你要小心。” 我对他报以一笑,离开朝房,急急去找上官皇后。上官皇后听说后十分震惊,忙道:“本宫马上去换朝服,求皇上宽恕燕王。” 我谢过她,又匆忙来到江德所在的显阳殿。片刻后内侍引我进门,结果还未到书房门口,已经听到江德怒气冲冲的声音:“温继你说!朕该如何做?” 温继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不然,臣安排大理寺与御史台……” 江德更怒:“大理寺御史台!朕不要再听到这两个地方!上次是韩王,这次是燕王晋王!朕的儿子难道一个个都要交给他们去清查?” 温继为难道:“臣知道这次事件太过棘手,晋王无罪,燕王就要获罪;若是燕王无罪,晋王就脱不了嫌疑……皇上,这要彻底查清来龙去脉……” 江德猛地将什么从桌上拨到地下:“谁告诉你朕要查清楚?朕宁愿永不清楚!” 我走进去,江德脸色可怕:“越王,你是来给燕王求情么?朕不会答应,你趁早死心!” 我连忙跪地,双手捧上一道奏章:“不是,臣只是来问,何时可以去东海训练水军。” 江德略略意外,他接过奏章,并不打开,只问:“你想什么时候去?” 我低声道:“不知皇上预备怎样处置燕王,还会不会为他纳妃?” 江德眼中充满警惕,冷冷道:“朕只是将他禁足,何时说过要取消婚礼?” 我俯身一拜,道:“那臣想越快越好,最好在燕王的婚礼第二日就动身。” 江德审视地看着我的眼睛:“越王,这是你的真心话?” 我沉默半晌,最后道:“臣觉得,以后还是将心思都用在军务上比较好。” 江德仍是那般看着我:“好,男儿当以事业为重,这是朕今天唯一感到高兴的事。刺客的事如何了?” “正在全力搜捕。” 江德微微点头:“很好,朕会准你的奏。你去先处理刺客的事,接下来朕再与你详谈水军的事。” 我谢过恩,又小心道:“不知臣能不能去见见燕王,这次搜捕刺客,也许会涉及天御府。” 江德冷冷道:“不必问他,朕准你进入搜查。燕王在成婚之前,任何人都不必见!”我只得遵旨退到一边。 不多时,人传上官皇后到,她穿着正装朝服对江德庄重下拜:“陛下,大婚前作此举动不吉,臣妾求陛下宽恕燕王,放他回天御府,一切等纳妃仪式之后从长计议罢。” 江德扶起她,温言道:“皇后误会了,朕也是迫不得已,这是在保护燕王!不如此,事情会越发不可收拾!” “臣妾想去永福殿看看,是否需要添置用品。” “朕会叫人添置,皇后现在不适合见他。不过几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江德说着道,“来人,送皇后回宫歇息。” 上官皇后无奈地低头,江德又温柔地与她耳语几句,忽听内侍又传:“贵妃娘娘求见。”江德听了面色微沉,“皇后,是你告诉了贵妃?” 上官皇后道:“萧贵妃是燕王生母,臣妾自然要告诉她。” 江德叹一口气,转眼间萧贵妃已经进门,走到他面前道:“陛下,不知道燕王犯了什么罪?” 这是个眼神坚定的女子,看上去不苟言笑,她未穿宫装,只着了一件寻常深衣,可是干净整洁,自有一股凛然的气势。 江德肃然道:“燕王陷害亲弟,挑起军队内斗,朕已经将他禁足。” “臣妾要去见他,问问他是怎样谋害兄弟。” “燕王不能见任何人。” 萧贵妃静静道:“既然皇上未定他的罪,为何臣妾见不得自己儿子?” 江德一怒:“朕不准!” 萧贵妃不为所动,跪地道:“请皇上准许。”上官皇后见状也跪下一同求情。 温继劝道:“皇上,母子天性,您就让他们见一面罢。” 江德哼一声,只得挥手默许,又道:“不能太久!” 萧贵妃平静站起来,看向我:“你是越王么?随我一同去吧。” 第112章 千钧一发(中) 江德看上去并不赞同,但终是没有出言阻止。我随着萧贵妃来到永福殿,那里经年无人居住,房屋外表早已有些陈旧。院中还遗留着一些箭靶和用坏的兵器,处处都带着江原的痕迹。 萧贵妃看也不看周围的侍卫,径自迈上台阶,想了想才转身道:“皇上准我来探视燕王,你们都离得远些。” 房中十分昏暗,除了朝南的一面,门窗全都被封死。我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才发现江原正盘膝坐在墙边,埋头翻看着一些旧书本。他看见我们进来,拍拍手站起来,然后正式下拜,对萧贵妃道:“母妃,您怎么来了?” 萧贵妃反问:“你说呢?” 江原看上去有些歉意:“令母亲费心了,儿臣在此处清净几天也好,等到父皇消气,再去向他解释清楚。” 萧贵妃冷淡道:“你还有脸解释?先问问自己,皇上有没有冤枉了你?” 江原十分坦然:“儿臣的确觉得冤枉。就算我几个属下做法有所不妥,可是晋王谎报边境军情,欺骗父皇的手敕,借机额外运兵甲去并州,论罪当按算谋反。” 萧贵妃上前一步,冷冷道:“一定要将自己的亲兄弟置于死地才肯罢休么?我看你父皇将你禁足的决定很对。你和成儿两人私下都做了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有数,你们父皇心里也有数,追究起来,哪个也别指望脱罪!” 江原神色警惕,低声问道:“父皇……他说过什么?册立太子的事……” 萧贵妃语气微微缓和:“这件事,你父皇已经不打算追究,册立太子的事,他应该没有改变主意。但前提是不能再做出这样令你父皇失望的事,否则结果对谁都不好…” 江原苦笑:“母妃,儿臣也是不得已。难道您看不出,父皇其实更想让晋王做太子么?” 萧贵妃皱起眉,沉思片刻,叹道:“这是皇上的问题。他自己以武功立国,继位以来不遗余力地增强国力,开拓疆土,期望能在自己在位时一统天下。事实上,他的设想正在逐步成为现实。所以他认为魏国将来的继承人应以文治立国,而不是以武力见长。”她转眼看着江原,“皇子中,你军功最高,是帮助你父皇实现大业最得力的臂膀。可是四处征战也令你无暇他顾,论起学识与网罗文人的能力,终是比成儿略输一筹。” 江原目光幽深,站起来,慢慢道:“多谢母亲为儿臣解惑,我一直以为父皇偏爱成儿,从不知道他是因此对我存有偏见。父皇自己也是征战出身,不一样治国有道?” “也许正因如此,他更了解文武失衡的弊端。”萧贵妃淡淡道,“现在你们兄弟各自手握重兵,虽是形势需要,也会令朝廷的决策出现偏差。” 江原道:“这些儿臣都看到了,但战时所需,非如此不可,现在谈文武失衡,实在为时过早。母亲,您一定要替儿臣在父皇面前说话。书读得少些,难道就不会治国?只要让那些饱读诗书的人为我所用,不是一样?” 萧贵妃转过身去:“我无力改变你父皇的想法,如果可以改变,许多事情便不会是现在这般。会不会治国,这只有你自己证明给他看了。你若真想得到证明的机会,现在更不能妄动!” 江原似乎心有感触,低声道:“母亲,其实儿臣每次看见您,心里总会埋怨父皇。您在父皇还是亲王的时候就嫁给他为妃,与他患难与共、为他生儿育女,您才应该是他的结发妻子,为什么——”他忽然收住话头,转而道,“如果母亲是皇后,许多事会变得理所应当,儿臣就不会因为庶出……” 萧贵妃的背影凝滞了许久,仍是用淡然的语气道:“当年你父皇力排众议立上官云为后,朝中多数人都认为这是他最错误的决定,可是你父皇未必如此以为。过去他迟迟不立太子,其实是在盼望上官云可以为他生下嫡子,这个念头,直到多年后才彻底放下。”她微微仰头,“你不用怪你父亲,认为得不到的总是最好,是世上多数人的通病。” 她说罢,推门走出大殿。江原关切道:“母亲?” 萧贵妃并不转身:“我在外面,你有什么话,可以与越王商议。” 大殿门轻轻合上,萧贵妃的脚步声渐渐远离。我不由与江原对视一眼,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江原不声不响地拉着我走到墙角的书架下,重新坐回那堆旧书上,默然好一会才道:“我第一次听到母亲谈起对朝政的看法,并且如此明确地支持我。” 我看看他:“原来皇上希望将来偏重文治,这样说来,你麾下的人才的确武将偏多,包括你自己。” 江原从书堆里拿起一张破损的手绘地图,续道:“其实母亲是最了解父皇的人,可是与人谈话时却很少肯触及父皇的心思。若不是方才她一席话,我的确没想到父皇的偏见来源于此。也许他是真的想等到天下大局平定后,才对我们兄弟进行考量,依照治国需要选择最适当的人选。” 我向他手里看去,发现那张图绘的是洛阳城的全貌,标注齐全,可是字迹拙劣,显然是江原幼时的手笔,不由撇撇嘴:“以我的观察,皇上感情上倾向还是于你,但他又怕你与他太过相像,使魏国文武继续失衡,为了防止国家偏离正道,可能又觉得晋王更合适。按道理说,皇上谋虑深远,设想不错,可是局势往往不由人。局势不定,储君的选择本来就是难题,我想皇上过去高估了自己控制全局的力量,同时也低估了你们的野心和能力。” 江原小心把地图摊在地上,赞同道:“的确世事不由人。父亲多年不领兵,军队早已不是当年他控制下的军队了,我们也都已不是对父亲羽翼下的雏鸟。成儿小时候温和礼让,现在不一样对皇位虎视眈眈?形势如此,想不争都难。” 我问:“贵妃娘娘建议你不要主动寻衅,以守为攻,你的打算呢?我看你没有停手的意思。” 江原微微一笑,摸我的脸道:“知我者莫过越王。幸好我没有母亲口中的世人通病,越看越觉得眼前人最好。” 我听得反胃,打掉他的手,冷眼道:“燕王殿下,不要让我把隔夜饭吐出来。” 江原笑:“据我所知,你昨晚忙得很,哪里顾得吃饭?” 我不由瞪他:“你何时知道的?” 江原表情怡然,似乎对掌握了我的行踪颇为得意:“想从宫里得到一点消息还是很容易。”他忽然想起什么,马上换了一副关心的嘴脸,“对了,听说你被伤了,让我看看。”说着伸手扯开我的衣服。 我一急,将他推开:“滚!贵妃还在门外,你少乘机乱来!” 江原愣了一瞬,接着坏笑:“越王殿下,怎么突然脸红了?你以为我……” 我的脸不由一热,知道这次是自己想多了,恨恨道:“闭嘴!这种时候,谁有空与你说笑!” 江原微微地笑:“多陪我说几句话罢,还要在这里待三天,我的空闲很多。” 我吃惊:“你不打算出去?” “要出去简单,可是我好不容易进来,怎么能轻易出去?” 我抬眼凝视他,低低道:“我本来在奇怪,你怎么会给晋王留下把柄?这件事主动权完全在你一边,若想解决得干净彻底,灭口是最好的选择。可是让一个武将逃跑不算,还要活捉两个回来,好像只怕他们不能翻供。” 江原这才严肃起来,同样压低声音道:“我不示弱,如何引出所有的对手?母亲见识卓然,嘱咐我不要轻举妄动,可是晋王也是她的儿子,母子天性,总不会将自己的儿子往坏处想,因此她还是低估了眼前的凶险。所以我以退为进,越是显得无力招架,就越能引晋王尽早露出獠牙。” 我听得起疑:“你拿自己当诱饵,不觉得太危险?陆长史和杜司马知道么?其他人知道么?” “子庭知道一些,长龄……”江原叹口气,“唉,他近来忙于布置天御府针对南越的渗透,我不想让他多操心。军队方面,我虽然秘密命令冀州方面悄悄向这边集结,以备万一,但怕引起晋王注意,没有让他们动得幅度太大。” 我冷冷盯住他:“我看这就是你武将性格的缺陷,事事身先士卒,喜欢冲锋陷阵,怎么冒险怎么做。如果是晋王,他绝对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即使会,也要先与身边谋士反复讨论几天几夜。” “彼此彼此。”江原敲敲地上的地图,“这种事,你的经验不比我少。你死我活的时候,机会稍纵即逝,讨论得再细致也没用。你看,这是我当日娶妻时要走的路线,晋王不会坐看我将王妃娶回家里,一定会选择在这天动手。我已有所准备,等到他将全部力量集结起来对付我的时侯,就是反攻的最好时机。” “你怎么肯定?也许前一天,也许后一天呢?” 江原笑笑:“前一天是不可能,因为我被囚禁了;后一天也不太可能,因为我的婚事已成定局,父皇会立刻宣布我为太子,他会失掉先机。” 我反驳:“我不觉得,即使你先成为太子,以晋王的力量,也完全可以继续争取。” 江原有些无奈:“你知道往往征战时,本来一个对双方并不重要的城镇,如果一方死守,另一方誓要夺下,双方不断加派兵力,以致倾尽所有,最终这个城镇,就会成为双方都不可失去的关键。对这太子之位,我和晋王同样倾注了太多,结果使太子位成为不能失去的据点,想撤掉力量早已力不从心,所以胜负全在这一日之间。” 我思索片刻:“你还需要我做什么?如果这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我就负责继续增兵罢。” 江原的眼神里有说种不出的情绪在闪烁,他忽然起身紧紧搂住我,低声道:“凌悦,不用特意说,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 我眉头一皱:“你这么相信我?” 他笑起来:“要我重复多少次,你才相信‘我相信你’?还是……你根本想让我对你重复这句话?” 我哼一声,站起来:“没事我走了,你这里又脏又破灰尘太多。” 江原嘴唇弯起:“是么?这是我幼时居所,本以为你会对此十分好奇。” 我不客气地回敬他:“你想多了。” “哦?”江原笑眯眯道,“想多了是好事。” 我知道他又在暗示方才的事,脸色一沉,摔门出去,听见江原在房中道:“越王慢走,我不方便出门。” 萧贵妃还站在廊下,见我出来,她没有说什么便转身离开。我追过去,萧贵妃看我一眼:“越王还有事?” “娘娘,您支持燕王,有无考虑过如何回应晋王?” 萧贵妃淡淡道:“本宫并非偏向谁。但燕王是长子,历朝以来,立长比立次更能稳定朝纲。燕王并非十全十美,然而晋王若为太子,又能做得更好么?” 我低声道:“这些话,您不想对皇上说么?” 萧贵妃一笑:“稚儿,你是个单纯的孩子,比本宫自己的孩子惹人喜爱。燕王与你交好,也许会改掉一些坏毛病。方才这些话,皇上现在听与不听都没有区别,他已经对燕王妥协过一次,日后的事,他又能掌控得了么?你们的事,还是由你们来决定罢。” 我目送她离去,有些出神,不知道母亲若没有失常,会不会也这样令人起敬?看着她背影消失,我忽然想起还要去天御府报信,于是立刻出宫。 第113章 千钧一发(下) 既然陆子庭知道内情,我登门时不算太过焦急,却没想到杜长龄还是得知了江原被软禁的事。杜长龄脸色不算好,看上去有点操劳过度,见到我来热情了一些,详细询问过江原的情况,便陷入沉思。 我与陆子庭开始就两府中现有兵力进行布置,推演各种遭到伏击的可能,直到午时才商议完毕。正要起身告辞,杜长龄忽然轻声开口:“越王殿下,你猜想殿下可能会引出的对手还有谁?” “我想韩王府的可能大一些。” 他道:“此举还是凶险,只怕敌人太多,毕竟我们兵力太少,难以防范周密。” 陆子庭点头赞同:“长龄的顾虑也是在下的顾虑,我们虽然借用越王殿下府中护卫,可仍觉得力不从心。” 我望向他:“不知杜司马有何计策?” 杜长龄摇摇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些兵力保护殿下不成问题,若说到反击,恐怕……” 我站起来,低声道:“没有别的办法,我调用禁军罢。好在我手中有皇上的兵符,拿到离京调令之前,只能延迟交还了。” 陆子庭吃惊道:“越王殿下,这是大罪!” 我道:“我们商议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大罪?不在乎多这一件,就这么定了。” 陆子庭有些迟疑:“可是,我们是燕王殿下的幕僚,只有与殿下同舟共济,您……” 我淡淡一笑:“就算为了我的抱负罢。陆长史,你方才的话,记得用来鼓舞天御府的官员们。” 告辞时,陆子庭将我送到门口,杜长龄看上去仍旧表情凝重。 我回府查探进展,燕七沮丧地告诉我,奸细已经找出,是晋王府的人,扮作洒扫的仆役,可是他却趁人不备咬破牙齿里的毒药自尽了,翻看他的物品,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我听说急忙走到仆役们居住的院子,只见所有仆役都被集中在院子一角,那名已死的奸细被横放一块木板上,裴潜还低头在那人身边仔细翻看。 我对身边护卫道:“命他们重新去管家那里登记,有嫌疑的立即报我。”等人散后,也走过去查看。 裴潜小声对我道:“我怀疑这个人不是晋王府的。” “你怎么知道?” 裴潜将那人的臂弯翻开:“你看。”一个小小的赤色篆体“火”字烙在那人皮肤上,不仔细看,很像几道细小的伤口。 我一眼认出来,顿觉脊背有凉意升起:“赤冲!” “赤冲?”燕七跑过来,也看着那人身体上的小字,“就是那个南越密谍组织?殿下,赤冲的人混进王府,是不是表示他们要针对你?” 我回身道:“赤冲的人,居然可以把我和燕王做了什么传进皇上耳中,那一定与晋王府有所联系。既然如此,他们很可能会在燕王娶妻那天对他不利!” 燕七惊道:“殿下,如何是好?” 我按住他,示意他和裴潜跟我来到书房,将与陆子庭商定的布置一一为他们解说,又补充道:“这些安排你两个放在心里,不要对下属们透露,到时只管让他们听令行事。我这些天很忙,很难抽出时间亲自安排,就交给你们了。” 燕七郑重道:“属下一定不辱使命!” 裴潜问道:“任长史和薛司马……” “一样不能对他们透露!只让他们管理日常公文,其他事务一律不可涉及。” 我叮嘱完,又匆匆骑马赶到与韩王江进歇脚的酒楼。却只见江进的贴身护卫,不见他本人,问过才知道,江进独自要了一间包厢,在里面休息,至今不见出来。 刚靠近进包厢,就听见里面鼾声大作,我闯进去将他踢醒。江进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看清是我,伸手道:“画像呢?” 我一愣:“画像?” 江进立刻埋怨:“去了这么久,原来什么都没做成?你不知道我一人在这里多辛苦,所有的事都要向我汇报,哪里应付得来?” 我笑道:“韩王是真在这里帮小弟捉刺客,还是趁机派人去某处传话了?” 江进怒道:“这是谁含血喷人!我去哪里传话?难道去刺客那里?” 我大笑:“小弟开个玩笑,皇兄真的相信?” 江进冷哼一声:“这种玩笑,为兄开不起。” 我面色严肃起来:“今早朝中发生了大事,皇兄知道么?” “什么大事?” 我把江原的事简要告诉他,仔细观察江进的神色,却发现他确实一无所知,不由猜想他确实没有参与晋王府太多私密的事。 江进听说后,神色也渐渐严肃起来:“的确不是小事,大哥和二哥到底谁是冤枉的?我都不敢说了。纳妃的事没有影响么?” “没有。” 江进点点头:“也许父皇并不想将此事闹大,也许大哥娶妻之后,这件事就过去了罢。” “我也这么想。” 江进笑道:“那就好。” “嗯。” 江进狐疑起来:“你为什么总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脸上有东西?” 我对他咧嘴一笑:“没有。我眼神哪里不对么?” 江进想想道:“我看,我还是进宫去为大哥求求情罢,去探望他一下也好。” 我按住他:“皇兄还是等两天罢,皇上不允许任何人为他求情,也不许任何人见他。” 江进终于有些难以忍受:“凌悦!你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 我眼睑微抬:“其实小弟觉得皇兄表现得过于激动了。你与燕王关系一直不好,听说他被囚禁,你应该很高兴。至少不会这样关心,甚至关心到为他求情。” 江进面色变了变:“你的意思是,我在见风使舵?因为皇兄快要成为太子,然后赶紧巴结?” 我慢慢道:“小弟可没这么说。” 江进微怒道:“我与皇兄关系固然冷淡了些,可是还不至于差到恨不得对方倒霉的地步。难道眼看兄弟被囚禁,甚至可能因为父皇迁怒而受到惩处,我就会幸灾乐祸?如果我真的如此小肚鸡肠,你凌悦与皇兄关系密切,我还不是照样与你来往?” 我看着他,抓起桌上的酒坛:“抱歉,我并非此意。误会了皇兄,小弟自罚三杯。” 江进伸手封住酒坛,叹道:“算了,又不是大事。我现在进宫去探听一下消息,就算为了麟儿,尽尽心意罢。” 我看着他下楼,叫过两名武功高强的禁军统领:“跟着韩王,随时向我报告他的行踪。” 不知不觉,四天的期限将要过去,搜捕刺客的事却始终没有太大进展。 我怀疑赤冲密谍被藏在南越使馆内,以巡视为借口进入搜查,却是一无所获,只得下令严加监守。韩梦征的风寒似乎没有好转的迹象,一直潮红着双颊跟在我身后,轻声耳语地关切询问燕王殿下的近况,只恨与他相见太匆匆。 江进大多数时间与我在一起,最后一日,有意当着他的面下令撤掉所有布防。禁军在这天夜里需要悄悄完成重新部署,不能让江进对埋伏的位置太过清楚。当夜我以旧伤复发无法进宫为由,暂且拖延了交还兵符的期限。 第二日,燕王纳妃的日子。天御府中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可是在我看来却是杀机四伏。江原并不在府中,江德命他直接从皇宫出发,到孔府迎娶王妃。这一路间到底会发生怎样的变故,谁都无法预料。 就在黄昏时分,负责跟踪韩王的禁军与监视晋王府的护卫们匆匆来报:韩王不见了!晋王也不在府内! 第114章 变生不测(上) 听到报来的消息,我没有太意外,晋王会有所行动是意料之中的事。只不过江进至今还是令人摸不清头脑,因为并没有迹像表明他动用了府兵,除非他与晋王一样,还有隐藏在暗处的力量。 我问那名禁军:“你们怎么会跟丢?难道韩王进了内廷?” 那名禁军躬身道:“回殿下,今日午后,韩王确实进了后宫,属下等无法跟进,只得在外等候,可是直到现在都不见人影,问过所有门卫,都说没有见。” 我思索道:“皇宫各处出口太多,一时找不到也正常。我想韩王也许发现了你们,很可能故意让门卫掩盖行踪。” 我挥手叫过待命的禁军统领:“时间紧迫,先不管韩王,至多兵来将挡。你们仍按原计划监视各个路段,不得松懈。燕王应已动身前往迎亲,一旦有意外发生,你各路立刻集结保护燕王安全,击退刺客袭击。” 等他们离开,我又召来另几名统领,吩咐他们负责外围接应,防止刺客趁乱逃走,更要阻止不相干者进入,以防争斗范围扩大。 最后才叫过裴潜,低声道:“禁军只能用来壮大声势,毕竟不够可靠,真要克敌制胜,还要靠我们和天御府自己的府兵。现在燕七已经带人守候在御街与永和街交错处,那里距离皇宫与孔府都有一段距离,街道相对狭窄,却房屋众多,易于伏击,我担心对方在那里出手。你跟着我,慢慢向那边逼近,一旦收到信号,立刻前去驰援。” 裴潜神情肃然地点头,我带着他来到后院,府中余下的几十名贴身护卫已经全部等候在那里。我没有用太严厉的声音,只是异常诚恳地看着他们:“事到如今,越王府已到生死关头,胜了大家共享荣华,败了只有一起死!你们的妻女,我已派人好好安置,只要大家义无反顾,最后赢的一定是我们!” 护卫们的目光凝重地看向我,没有人出声,却也没有人表示异议。 我扫视着他们,拔出剑插入脚下,缓缓道:“谁不愿跟随,可以现在退出,我不会追究。” 静默片刻,一人忽然带头跪下,大声道:“愿誓死效忠殿下!共享荣华!” 他话一出口,其余护卫也被感染,坚决道:“愿誓死效忠殿下!” 我微微点头:“生死荣辱,就在今日分晓。”手一挥,“上马!” 与往常没什么不同,我率护卫从正门旁的驰道骑马出门,在路上按辔缓行。只是没有向西走宫前御道,而是选择向东行走。经过天御府门口时,还专程下马让门口迎宾转达恭贺之意。 在与永和街相隔里许的东阳门附近,裴潜忽然骑马走在我身边,低声道:“我刚刚想到,谋反的事就这么过去了,牵连孔颐的目的没有达到,于是燕王仍要娶妻。你这样沿途布置,一心保护燕王安全,岂不等于是要保证他顺利迎亲?你真的想看他纳妃?” 我眼睛盯着前方,随口道:“为什么不,他纳妃之后,马上可以被立为太子。” 裴潜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傻子:“你自己呢?你明明对燕王已经——” 我笑:“他娶妻之后,我就要离开了。他专心做他的太子,我继续做我的将军,有哪里不好么?那样我们二人都能实现自己的抱负了。” “可是!”裴潜有些着急起来,“可是你会不好!你心里就不难过么?燕王当初怎么对你纠缠不休,现在却说娶妻就娶妻,从此跟一个……一个——” 我拉拉燕骝的缰绳,淡淡道:“眼不见心不烦,从此他跟我没关系。咦?”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惊奇地转头看裴潜,“我的事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小冰山终于要融化了?” “没有,我才没有!”裴潜立刻把脸转到一边,努力平淡语气,“随口问问,你都不乎,我为什么着急。” “嗯嗯。”我探过身去,捏着他的脸硬扭过来,“那你就继续给我装深沉,我看你能吓住多少人。” 裴潜脸蛋涨红,拉我的手:“都被你捏疼了。” “是吗?”我使劲,“这样疼不疼?” 裴潜的眼泪都挤在眼眶里打转:“疼!别捏了!” 我放开手,诧异道:“怎么哭了?这么怕疼,你还算男子汉?” 裴潜几乎哭出来:“大哥!好不容易才竖起威信,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他捂着脸回头,朝护卫们怒吼,“别笑!谁笑回去抽谁!” 我愣了一会,忍不住大笑起来,心里又感慨又动容。 裴潜居然在这个时候恢复原状了,在我如此焦虑又需要帮手的时候,真觉得自己也想大哭一场。 再走一段路,忽听一阵鼓乐声遥遥从城那边传来,一名探路的护卫骑马前来禀道:“殿下,燕王的迎亲队伍已经到达太社附近,尚未发现异常。” “再探。” “是!” 我对裴潜道:“我们从天御府前一路向南走来,在这条路口正可以与迎亲的队伍迎头相遇,索性就在此地停下等候罢。” 裴潜立刻拨转马头低声下令,命护卫们依次没入附近的小巷。 黄昏的暮色悄然笼罩了天地,我下马拉着裴潜跃上屋顶。却见不远处有明亮的烛光缓缓向这边移动,使者、礼官居于前方引路,江原乘坐的金辂居后,被簇拥在仪仗之中。 我看见陆子庭一身公服,被远远隔离在辂车之后,除他之外,随行都是朝中官员,并不见天御府官员。 眼看仪仗就要进入永和街,裴潜紧张道:“会动手么?不知晋王的人埋伏在何处?”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辆辂车驶入,由远而近。其实我也在紧张,这条路的距离并不算短,队伍的行进又如此缓慢,也许一个突袭就可以让所有准备化为泡影。 暗处有无数的眼睛将焦灼的目光向这辆车投注,可是车外车内的人仿佛对这些毫无知觉。 漫长的行进中,江原迎亲的队伍通过街口,通过无数人的目光,又平安地从我脚下通过,缓缓朝向孔家府邸而去。 裴潜惊讶地悄声道:“怎么回事?居然什么都没发生!” 我皱眉跃回地上:“传令燕七等人,收缩包围。我到前方探一下情况,你们还是原地等候,免得暴露。”此时,我无法获知江原的心思,也不知道他对自己的计划有几分把握,只有选择等待。 迎亲队伍还是毫无异样,我暗暗尾随在后,直到辂车停在孔府大门外。孔府司仪迎出门来,陆子庭这时走到车前,跪拜,似乎在禀告燕王降辂下车。 辂车果然倾斜了一下,江原将出未出之时,忽有几道黑影从暗处飞来。我一惊,心念电闪:竟在此时动手了! 人群立刻骚乱起来,利剑寒光,在红烛下闪耀着异样的残酷。 陆子庭大喊一声,整个人扑到车门前遮挡。幸好早有防备在侧的护卫同时冲来,阻住了黑影的突袭。我脚下一蹬,越过几座高墙,拔剑冲向辂车。焰火信号升起,孔府门前已经大乱,埋伏此处的一队禁军封锁了两侧道路。 两个人影迅速拦在身前,是两双似曾熟悉的眼睛,我一剑斜挑,两人面罩齐齐落地。我冷笑道:“赤冲的密谍!还有什么好隐瞒?”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向我挥剑击来。我把剑一横,将他们逼退几步,喝道:“晋王府的人呢?难道没与你们联合?” 两人不答,只是一味向我进攻。另一边却有个粗哑的声音笑道:“越王殿下,我们更乐意要你的命!” 我嘴角一弯:“王管家,幸会!这次看你还能躲到何处?” 王管家笑答:“南越!”他不再向辂车逼近,竟然脱开战圈向我而来。剑气罡硬,竟有破空之声。 我急忙凝结真气于剑尖,“锵”然与他剑脊相抵。一道刚猛真气直冲胸口,我后退一步,只觉虎口与指尖剧烈酸麻,长剑险些被震飞。 王管家也后退一步,冷冷道:“好眼力!居然可以破我剑势。” 我故意长笑一声,疾步后退道:“承让!阁下真气刚猛过人,若非凝于一点,我不能正面抵挡。” 王管家追上前来,我方向一转,跳入围攻辂车的战圈,喝道:“小潜,交给你了!” 裴潜见到信号后已经匆忙赶到,听到我的话,立刻率领护卫将王管家等人包围。 我边向中央的辂车逼近,边指挥不断赶到的禁军:“包围孔府,封锁周围巷道!不得使一人离开此地!”说着手中长剑不停,刺伤眼前几名赤冲密谍,跃到辂车跟前。 我焦急地跳上车辕,掀开帘门大吼:“江原!晋王没来,刺客竟是赤冲!你这混账究竟想干什么!”我一把拽住车里人的手臂,抬眼再看时,呆住,只觉全身冰冻般凝滞,“江进!” 第115章 变生不测(中) 江进端坐在车里,平静地看着我:“是我。” 我沉声问:“怎么是你!燕王呢?你把他怎样了?” 江进笑了一声:“我能把他怎样?他是大哥,我是幼弟,就连在引以为傲的战场上,从来都只有听命于他的份。” 我不信任地盯住他:“你是说,燕王自己要求你冒充他前来娶妻?” 江进向身后的锦垫靠了靠,微微闭目,有些陶醉地听着车外的打斗声:“搜捕了这么多天的赤冲刺客,今日终于悉数露面了。凌悦,这不是你求之不得的事么?还是快去对付他们吧,平息混乱以后,我还要去迎娶我的王妃,不然就要错过吉时了。” 我冷冷打断他的冥想:“你在做什么梦?王妃是燕王的王妃,吉时也是他的吉时,跟你江进没有半点关系!你告诉我,江原哪里去了?” 江进一点也不介意我的讽刺,悠悠道:“皇兄?也许现在已经出城了罢。向父皇拜别之后,我们互换了衣服,然后他出宫,我来迎亲。我和皇兄长相相似,外人如果事先不知,是不会立刻发现的。我想他如果能摆脱晋王府埋伏的杀手,很快就能与在城外二哥碰面了,那里有无数惊喜在等着他。” 我揪起江进的前襟,急切追问:“他为什么出城?晋王布置了什么?” 江进眼神奇特地看着我:“凌悦,原来你还真是操心。你为了帮皇兄顺利纳妃,不惜冒欺君之罪动用禁军,我看做到这个地步也算仁至义尽了。其他的事,就不要再插手了吧?” 我狠狠道:“已到了这个地步,我更不能罢手!” 江进笑笑道:“你可以不用担心,今日行刺的乃是南越奸细,你动用禁军围杀他们,无论怎样都算是一件功劳。而且我已事先向父皇求情,他决定不追究你迟交兵符的罪责了。” 我惊道:“你什么意思!难道皇上已经知道今天赤冲的行动?你知道!晋王也知道!”话音刚落,一枚断刀的碎片横飞而来。 “殿下小心!”远处几名护卫同时大喊。我挥剑将碎刀挡落在地,揪住江进的手指不觉一松,转眼已被江进拉进车里,他对我道:“外面不安全,还是先进来罢。” 我继续瞪视着他:“这是不是你们的共同安排?” 江进淡淡地道:“这是二哥的安排,我只是瞒着他告诉了父皇而已。” “晋王也知道你代替江原迎亲的事?” “他不知道。可是他知道车里的不是大哥,所以不会让赤冲杀掉车内的人。” 我迷惑起来:“你知道我会保护迎亲队伍,那么晋王安排赤冲来刺杀一个假燕王,实际上是为吸引我的注意,然后杀我?可是你却告诉了皇上,还乘机帮我脱了罪,为什么?” 江进微微一笑,眼睛却盯着某处出神:“我为什么要杀你?你又不会跟我争夺皇位。” 我极度震惊地看着江进波澜不兴的面孔:“你!”我冷声道,“原来你一直都有争夺皇位的野心!” “我当然有。”江进的眼睛深处中闪着莫名的光,“打仗时,大哥取得总是首功;回到朝中,我为了能与大哥抗衡,又不得不依靠二哥。整天被他们压得透不过气来,在父皇面前,我永远是受忽略的角色,你以为我很甘心?” 我冷然凝视着他:“你打算利用燕王与晋王相争的机会,自己得利?你是怎么引得燕王迫不及待地出城?” 江进看我一眼:“告诉你也无妨,我写密信给麟儿,让他赶在这一日回到洛阳,晋王在他回来的路上埋伏兵力,然后今日进宫时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皇兄。” 我鄙视地道:“你在迎亲的最后一刻告诉江原:晋王设下埋伏劫持江麟,要挟他及时赶去,否则江麟性命不保?你自己引诱江麟回来,还有脸亲自去送信!如果是我,首先不饶的就是你!” 江进不自然地转头道:“皇兄不会知道,麟儿一向与他疏远,有什么事都不肯告诉他,却与我无话不谈。而且他早就有瞒过所有人独自出走的经历,这次得知大哥娶妻,赌气任性是很自然的。我猜皇兄也是故意,他就是要二哥露出把柄,好及时抓住进行反击。所以将计就计,而没有告诉父皇,否则以父皇的偏袒,还是不能彻底击败二哥。” “然后你就利用了这一点,恰好提出代替他迎亲!不惜以江麟的性命为赌注!” 江进笑了一下,只是笑容里没有得意:“对,为了皇位,什么都可以赌上。他们都不会想到,这一次获利的会是我。大哥死后,二哥脱不了干系,他回城后,我会立刻上奏父皇,揭发他与南越太子暗中结盟,为了扩张权势用本国军事机密的作交换的事。证据确凿,父皇只有将他治罪,而我娶回父亲指定的王妃,成为父皇唯一的继承者。” 我猛然将剑横在他颈上,不客气地:“你不会得逞!” 江进伸指慢慢推开剑刃:“你杀了我也没有用,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在此等候胜利而已。父皇也害怕大哥二哥在今日出手,为了防止动乱发生,已经命禁军封锁了全城,就算你可以冲出城去,也带不出足够的援军。可惜父皇他不知道,争斗发生在城外。” “我可以去求皇上干涉!” 江进淡淡道:“晋王已经阻住了所有向皇宫传递消息的通道,就算皇上立刻下令也来不及了,禁军中所有能调动的兵力都已分散到全城。除了父皇,谁都没有调禁军出城的权利。” 我咬牙道:“江原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不会贸然应战!” “那是因为他漏算了许多事。” 我用可怕的眼神看着他,厉声道:“告诉我,城外的力量都有哪些?否则休怪我动手!” 江进的心情仿佛与我完全不在同一个世界,好像为我的徒劳努力而怜悯,直到我的剑尖在他颈上压出血痕,他简短道:“晋王府,宇文家,韩梦征。” 我为江进鬼迷心窍般的想法怒不可遏,突然,几柄利剑同时穿过车壁,刺入车内。江进这才清醒:“他们居然连我都杀?” 我鄙薄道:“你以为你已经是太子了么?”出手如电,点住江进身上几处大穴,将他拉出车外。 却见赤冲密谍只剩了一半,剩下的几乎悉数受伤,方才掷来的长剑已是几人的强弩之末,只有那名王管家不在其内。我大声命道:“将这些南越奸细全都捆起来,继续严密封锁街道。工部尚书孔颐勾结刺客嫌疑重大,没有皇上命令,不得放孔府一人出行!”接着我在人群里找到陆子庭,“陆长史!燕王在城外通向冀州的方向遭到伏击!立刻集结所有天御府的伏兵和将领出城救援!” “裴潜燕七,清点人数!” 燕七道:“四十人!” 裴潜一身是血地报:“还有二十三人可以行走!” 我道:“燕七,带二十人去梁王府,告诉江容,借他的贴身护卫出城救援!他若不答应,用剑逼他答应!裴潜,带余下人出城援救!” 说罢把江进掷上马背,他大嚷:“凌悦,你要干什么!” 我冷冷道:“让你清醒过来!”说着策马奔向城西。 江进低声道:“你不会想去幽州王府罢?”我没有吭声,他又道,“宇文灵殊不会答应你的,他一直迷恋你,巴不得大哥消失,这次答应出兵伏击,也是因为二哥用这个说动了他。” 我沉默地握住缰绳:“江进,你对麟儿好全是为了利用他么?”这次轮到江进不肯吭声,我续道,“他从小没有母亲,又一直认为是父亲害死母亲,刻意与父亲疏远。在他心里最亲近的人只有对他好的王叔,我想他到死都想不到,是这个王叔为了一己私利将他陷入死地。” 江进好一会道:“他不用死,我告诉二哥让他放过麟儿。” “父亲都死了,他不用死么?韩王殿下,你不知道这件事的残酷性?” 江进又是沉默。 我冷笑:“一个连起码的后果都没想好的胜利者?你觉得自己可以服众么?如果燕王和晋王都消失了,我看你也未必做得成太子!” 江进一惊:“为什么?” 我低低道:“我会杀了你。如果江原不在了,我不用在乎魏国有没有继承人。” 江进面色微变,突然挣扎起来:“凌悦!” 我沉沉道:“现在还有补救的机会。”我将马缰一收,停在一座大门外,拖着江进越过门口的守卫,直奔正殿。 宇文灵殊微微惊讶地站起来:“子悦,你……你来了。” 我丢下江进,一直望着宇文灵殊的眼睛,缓缓迈进门槛:“阿干,我要怎样做,你才肯下令撤兵?” 第116章 变生不测(下) 宇文灵殊先是怔了一下,接着不解道:“什么撤兵?”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阿干,你不是已经被晋王说动,答应他在今日一起围击燕王么?如果你竟没有照办,那可算背信弃义了。” 宇文灵殊琥珀色近乎透明的眼眸蓦然收紧,好一会,他低声道:“子悦,其实我早猜到你会为此来找我。” 我挑起眉:“于是阿干在等我?” “不。”宇文灵殊急忙道,“我知道你以为是我,可这是父亲的决定,我做不了主。” “真的么?”我笑,“伯父远在幽州,晋王有什么话,不需要先由你来转述么?否则,即使他答应了什么,身在洛阳的你若不能配合,这行动如何进行?” “子悦,别这么看我。”宇文灵殊微微躲开我的视线,就好像我的笑容刺痛了他。最后深吸一口气道,“我承认,晋王确实先来找过我,我不能贸然决断,于是将他的话传给了父亲。父亲最终觉得只有与晋王合作,才能保住我们宇文氏族的利益不受侵害。” 我并不放过他的眼睛,又向他面前走近几步:“什么条件?晋王许给了宇文氏什么条件?” 宇文灵殊仍不看我,眼神却充满向往:“他答应夺位之后,重用父亲为上将军,领兵征讨南越,并承诺让我们重新回到河西故土。” 我淡淡道:“条件确实诱人,可是你们没想过万一失败的后果么?” 宇文灵殊摇摇头:“失败了也不会比现在更糟,宇文家百年中曾为多少君王效力,可地位从未像今日这般尴尬。子悦,你没有感觉到么?不管皇上还是燕王,对宇文家采取的都是严密防范的手段。让我们从经营数代的河西迁往幽州,就是断去宇文氏根基的杀手锏。而幽州本是燕王封地,燕王的影响早已在那里根深蒂固,父亲很难短期内取得幽州民心,发展起来难免处处受制。现在天下未定,皇上需要稳住我们。可是等到天下归一,燕王继位,以他卓越的军事才能,根本不需要我们的存在,甚至会将我们视为威胁。如果有一天,他想让我们从幽州土地上消失,那会是易如反掌的事。” 我听了他的话,突然一把扶在殿中朱红色的木柱上,不停地笑起来。 宇文灵殊皱眉道:“子悦,你笑什么?” “我笑阿干被晋王彻底欺骗了,却还不自知。” 宇文灵殊一惊,立刻又平静下来,不无遗憾地看我:“子悦,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无论怎样,我不能答应你。燕王今日,非死不可。” 我一笑,让他看我身后:“阿干没注意到我还带了一个人么?” 宇文灵殊看看江进,坚决道:“你就算叫韩王一起来,也是一样。” 我冷冷地笑,回身把江进拖进门里:“你告诉我阿干,今日晋王能不能成功!” 江进认真看着宇文灵殊:“他的结局不会比死更好,不过只要宇文家肯与韩……” 我一指点中江进的哑穴,阻止他再说下去。江进怒目瞪视着我,忽然将身体向我撞来,我稍退一步,他立刻夺门奔向门外。我哼一声,伸手拉住他衣领将他拖倒在地,顺手又点住他腿上穴道。江进更加狠狠地看我,用口型无声地对我破口大骂。 宇文灵殊看得目瞪口呆。我冷冷地重新面对他:“阿干,没有一个强盛国家的君主,会甘愿让自己的势力被权臣分割。宇文氏族一直受君主重用,是因为那些国家偏安一方,地贫民弱!试问百年中,宇文家侍奉过的君王,哪一个得以长久维持,哪一个不是迅速覆灭,否则,你宇文氏何以背上朝秦暮楚、反复无常的骂名?” 宇文灵殊说不出话来,脸上表情有些动摇。 “魏国与你们过去投奔的国家都不同,不但兵强马壮,而且君主英明,这就注定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这样的国家里长久保存割据势力。燕王能力强,可以控制你们,或许还能让宇文家保存势力;但晋王生性阴狠,又不擅兵事,绝不会允许你们壮大。你听信晋王一面之词,只会让宇文家彻底覆灭。” 我看着江进续道,“韩王现在已经掌握了晋王足够的罪证,准备向皇上揭发,所以即使晋王侥幸得胜,他也不可能得到继承权!晋王失败,宇文家只有跟着一同覆灭,连偏安幽州的权利也丢失掉。” 宇文灵殊有些惊疑,又有些犹豫,他看看江进,又看向我:“子悦,你在迷惑我么?你这么说,只是为了救回燕王?” 我淡淡一笑,低声道:“阿干,记得我们结拜的时候,你说要与我肝胆相照,将我视若亲弟,我……也是从心里想将你视为亲人。现在亲人与我背道而驰,我不想失去他,于是来做最后一次努力。” 宇文灵殊怔愣地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飘摇,猛然间,他用力咬牙侧过头:“既然不能听信晋王的一面之词,你的话也不能全部听信。我不能违背父亲的命令,至少现在宇文家还握有主动,我不能用整个家族的命运作赌注。” 我的目光变得有些冷:“你已经在做赌注了。” 宇文灵殊眼中闪过野兽般的嗜血光芒:“那我宁愿一赌!韩王已经在这里,只要我将韩王杀死!” 地上的江进浑身一震,急切地运动内息,想要把穴道冲开,可惜无济于事。 我垂目,沉默良久:“阿干,你要与我生死相决了?” 宇文灵殊眸中杀气收敛,有些微微的痛苦:“不!我愿意为你死,可是在这之前,燕王必须死。” 我忽然抬起头,用我认为最炙热的目光望向他:“你是真心对我,甚至愿意为我死?” 宇文灵殊认真道:“从很久以前,我就这么想,只是从不敢说。我并不期盼你能同样对我,能与你结拜,我已经觉得满足了。” 我点点头:“如果我今天死了,阿干会为我收殓尸首罢?” 宇文灵殊猛地抓住我的肩头:“子悦!” 我看一眼他身后的贴身家将们,微笑着推开他,将手指伸到腰间,解开衣带:“反正要死了,不如死前免去不能回应阿干一片真情的遗憾,无牵无挂的去罢。” 宇文灵殊僵住,吃惊地看着我:“子悦,你……” 我已经将衣服褪到肩头,淡淡问:“阿干不愿意?” “我……”宇文灵殊眼神迷离,全身剧烈地震颤起来,他突然用力将我抱住,喃喃地说了一句鲜卑语。 我收住袖里的短刀,两手垂在身侧,平淡道:“阿干的话,我听不懂。” 几个家将却已经跪下,语调急促,好像在劝阻什么。宇文灵殊平静地看着他们:“也许这样做,才能是宇文家最好的退路,如果父亲因此蒙受损失,就让他惩罚我吧。” 他回身,轻轻替我拉起衣襟,又重新抱了我,声音充满伤感:“子悦,我不想失去你,我也不想在你面前变得卑鄙。”他用鲜卑语严厉对家将说了什么,接着走过去替我拖起江进,“我跟你出城,制止宇文家的士兵与燕王为敌。”说着牵来自己的坐骑,与我一同打马出门。 他这样改变主意,反而让我心情又复杂又愧疚,只有轻声问:“阿干,你想清楚了?” 他点头,又自语般道:“我大概也有些鬼迷心窍了,即使明白你的话有理,有一刻出于私心,居然只想置燕王于死地。直到你方才……我才发现自己内心有多卑鄙。” 我无语良久,也许我只有更卑鄙,为了及时退兵,甚至想过在乘他不备时割下他的头颅。即使我过后以死赎罪,也难掩罪欺骗他感情的恶罢。 临近西城门,果然有禁军阻拦,我没有与他们多作纠缠,策马直冲而过。对守城的卫兵扔下令牌,喝道:“紧急军情,奉旨出城!” 守兵依然不动,怀疑地看一眼被在宇文灵殊横搭在马背上的江进,肃然道:“请殿下出示圣旨!” 我冲过去一剑砍上他的臂膀,怒喝道:“开门!再敢延误军机,阻拦者就地斩决!”说着挥剑乱砍,守卫们不能抵挡,四散去搬救兵,我将剑逼到一个带头守卫颈上:“快开城门!” 那守卫一脸恐怖地指挥余下几个小兵卸下门闩,我将剑收起,却见身后已有几十名禁军包抄过来,我重新挥剑将他们逼退,对宇文灵殊道:“阿干,你前面带路!”等到他带着江进顺利出城,我策马跟上。 夜幕已渐渐黑沉,天际的星光好像埋伏暗处的犀利眼眸,嘲笑着我们在旷野里狂奔的身影。 江进不知何时哑穴解开,忽然在马背上大笑起来:“凌悦,你跟了我大哥以后,真是越来越风骚啊。怪不得都说胡人蠢笨,宇文灵殊,你不知道他在骗你?好一场主动献身的好戏!要是我,一定将计就计,吃干抹净,然后照样我行我素,看他会不会后悔得哭出来!” 宇文灵殊冷冷道:“我知道,但是不用你来多嘴。韩王殿下,你最好小心我手中的弯刀。” 我看着宇文灵殊平静的神色,不由道:“阿干,万一……你父亲那里打算怎么交代?” 宇文灵殊一笑:“如果我因此得不到谅解,也许父亲会舍弃我这个儿子,让二弟摩罗继承他罢。” 我低声道:“抱歉。” 他的眼睛里像有星光在闪动:“不用抱歉,我已经认定这样是对的。”他不断挥动马鞭,驱马向东北驰骋,“子悦,我仿佛听到了兵器相撞的声音。” “我也听到了。” 江进也努力抬头,侧耳听了一会,嘴角露出一丝令人琢磨不透的情绪:“大哥和二哥打起来了,他们也有今天!从小,因为家中势单力薄,我的母亲不如他们的母亲高贵强势,只能带着我小心翼翼地在宫中生存,从不敢争取什么,更不敢说错一句话。我恨透了这种生活,发誓一定要让母亲为儿子扬眉吐气,远离这种委曲求全的日子。” 我冷酷地提醒他:“你用这种不正当的手段,永远也不可能实现。” “是啊!”他想了想,复又大哭,“凌悦,我没想到你也是个傻瓜!我最后的机会被你们这样的蠢人破坏了!” 我看着他想笑,可是又觉得笑不出,到最后,谁又真正了解谁呢?江进这样胆大妄为,可怕又可恨的野心,与平日的爽朗洒脱,此时流露的些许伤感自卑交织在一起,令人觉得这场争斗是这样绝望。无论输赢,带给人的都将是痛苦,区别只在谁承受的痛苦更深一些。 渐渐地接近了,那是靠近邙山的一片丘陵地带。我们放慢了速度,在树木掩藏下悄然前进。战斗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激烈,走了一段路上,只遇到了几具分不清面目的尸体。 宇文灵殊拿出怀里的牛角,正要吹响,我按住他:“万一你的部下不在附近,而是晋王的人在前方,我们就会被立刻包围,等见到他们,我掩护,你冲出去指挥部下倒戈!” 宇文灵殊点点头:“就这样。” 沿着丘谷间散落的兵器尸首向前,我忽然看见一个天御府的府兵倒在旁边,急忙下马询问:“燕王在哪里?他怎样了?” 士兵喉头沙哑地响着,手指前方,却说不出话来。宇文灵殊拉我一把,我忽然听见前方传来清晰的刀剑声,接着又戛然而止。我急忙将那名士兵放下,跨上燕骝,飞速跃上对面的山丘。 看到脚下情形的一瞬间,我掩不住震惊之情。下面是一个浅浅的天灶地形,被三面丘陵环抱。大概有几千人正手持兵器包围了中间的几百人,双方剑拔弩张地对峙着,只是没有人动手。最中间有十几匹马在焦躁地走动,它们的主人都下了马,肃穆地围在什么人身边。 对面丘陵上站着七八个骑马的人,我认出最前面的是晋王,另一个则是韩梦征。他们都专注地看着下面的人群,并不急着下令。 有人发现了我站在对面,似乎想向晋王报告,韩梦征则只是抬头看了看我,摆了摆手。 我被这诡异的气氛弄得莫名紧张起来,抓住燕骝的缰绳越勒越紧。终于,燕骝忍不住前腿微扬,迅速摆了摆头。我全身的血仿佛凝固一般,手僵硬得抓不住缰绳,忽然随着燕骝掀动,滑下马来。 与此同时,一个刺耳的声音划破耳膜般喊道:“燕王死了!” 第117章 绝地争锋(上) 我摔坐在地上,一刹那失去了任何思考能力,全身的气力仿佛被那一句高喊而击散,再也没有聚拢的理由。 许久许久,人群中间响起一个少年撕心裂肺的痛哭声,那是江麟的声音,又不久,传来一些人压抑后的悲声。 我突然觉得很厌恶,从心底里厌恶这哭声,还没有等我援救,他凭什么要死? “禀殿下,燕王已死!”一名黑衣人拨马冲向晋王所在的丘陵脚下,高声汇报。 晋王没有说话,旁边的韩梦征背转过身去,似乎不忍再看。 下面形成包围的士兵和杀手在不安分地挪动,包围圈内的几百人却还是恶狠狠地与他们对峙,好像他们的信念不曾因任何外力而动摇。 宇文灵殊拖着江进慢慢走到我身边,沉默地看着下面,过了一会才担忧道:“燕王真的就这么死了?子悦你……” “大哥死了?”江进瞪着下面的人群,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居然与我的设想一样,可是我为什么不觉得高兴?”他说着又哭,拼命朝着下面喊,“大哥!” 我缓慢地站起来,回头凉凉看他一眼:“疯子。” 江进抬头看着我,灰心道:“你杀了我吧,反正大哥死了,你不是想要我们都陪葬么?” 我冷冷拿剑在他喉头指点,轻声道:“说对了,你们都要陪他死。”说罢剑尖朝下,在他两腿上用力各刺一剑,看着他腿弯里有血涌出,我道,“不要想着跑,等我收拾过晋王,再来收拾你!”说到这里,又微微一笑,“不对,应该是让江麟来收拾他最亲爱的三王叔!” 江进疼得大叫:“凌悦,你才是疯子!” 我狠狠捏住他的下巴:“我疯给你看!” 宇文灵殊有些迟疑:“现在怎么办?晋王已经赢了,我们……” 我异常凌厉地盯住他:“阿干,谁说燕王死了?你亲眼见了么?我还在这里!说胜负,还早得很!” 宇文灵殊看着下面人群中悲戚的面孔,小声劝道:“子悦,你不要太固执,他们……” 我挥剑直指他的咽喉:“阿干,你要食言么?传令你的部下,立刻包围晋王的人!” 宇文灵殊皱眉,眼神像在看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他无奈地拿出号角:“好吧,我舍命陪君子!”他把号角放在嘴边,“呜呜”的号角声吹动,惊动了山下的人群,惊起了山间树丛里的一群乌鸦。 宇文家的鲜卑士兵迅速集结,转而将矛头对准晋王的人马。晋王在那边说了什么,一个黑衣人冲到丘陵这边:“宇文灵殊!晋王问你!背信弃义,可是宇文家要与朝廷决裂!” 宇文灵殊眯起眼道:“告诉晋王,他还没有成为皇帝!我们宇文家不需要任他摆布!” 我觉得黑衣人手中的火把,像是坟地里飘荡的鬼火,刺目得令人生厌,不觉握起剑,策马冲下坡去,一剑砍掉了那堆燃烧的东西。 只听宇文灵殊惊呼:“子悦!”接着响起一声惨叫,什么温热的东西溅上我的脸颊。火把的余光里,我看见一条人的臂膀横在地下。那人强按住伤口,依旧转身回去传信。宇文灵殊骑马奔到我面前,心有余悸道:“你没事罢?” 我舔了舔唇边,抬头看对面的晋王:“还好。” 山丘上响起尖锐的哨声,晋王的人马终于发起进攻,力量对比虽然发生了变化,但对方的兵力还占多数,一经对抗,便稍占下风。我砍落一名晋王府士兵,抢下他的长戟,开始在战圈中不住冲杀,宇文灵殊也指挥部下向晋王的府兵进攻。 不知道过了多久,双方的人马死伤无数,包围圈也在渐渐缩小,山丘上又响起一阵哨音。晋王的人开始稍稍向外扩散,避开与中央的燕王人马短兵相接。宇文灵殊见状也指挥部下退开,与晋王府兵重新对峙。 我怒极,抹一把腮边的血迹,向宇文灵殊吼道:“为什么停下!” 宇文灵殊低声叹道:“子悦,他们身怀武艺,都不是普通士兵。我们毕竟人少,如果硬拼,耗不过他们的。既然他们已经停下,先拖延一段时间罢。” 我望着远远隔在谷地中间的燕王府兵,似乎看见浑身是血的江原躺在冰冷的地上。咬住嘴唇,颤声道:“难道冲不过去么?我只是想亲自看一眼他是不是活着,然后再决定要不要……” 宇文灵殊神色痛苦,一把拉住我的马缰:“你冷静!燕王或许,或许还没……晋王已经向这边过来了!” 我扣住缰绳,冷冷朝向山丘那边,江成与韩梦征在几个高手护持下来到我和宇文灵殊面前。江成的脸上带着踌躇满志的神情,韩梦征则目中含泪,看上去神色悲伤。我轻蔑地看着二人:“手段使尽,现在来收获战果么?” 江成诚挚地对我道:“越王,燕王已死,何必再做无谓争斗?本王已派人向宫中送信,皇上很快就会有圣旨传来。只要你肯继续为朝廷效力,本王不会追究你与燕王过去的关系,还是会一如既往地重用你。” 我听到他的话大笑,肩头因为用力抖动得厉害:“晋王!你做起事来真是又狠又绝,我能不能问你,究竟带了多少人去宫中‘请’旨?” 江成微微笑道:“请不请的,皇上近臣都已被本王控制,只要及时见到皇上,宫中禁军不足为惧。皇兄既死,父皇别无选择,你们也别无选择。” 我冷然道:“如果皇上得知你的行径,宁愿选择韩王,也不会立你为太子!” 江成的笑意更加浓郁:“我命人找韩王时扑了空,还得多谢越王将他送来。”手一挥,几个部下把江进推到跟前。 江进铁青着脸,沉声道:“二哥,你也做得太绝了罢?” 江成悠然道:“如果父皇立我为太子,为兄或可考虑饶过你。”他又转向宇文灵殊,“宇文将军,中途变卦虽然令本王不快,但本王目的已达到,现在仍可以承诺遵守先前的约定。” 宇文灵殊坦然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父亲无关,晋王的承诺可以向他兑现。而我——”他看向我,义无反顾道,“我会追随越王的脚步。” 江成摇头:“宇文将军,此举何其糊涂?” 我已经不在乎他能不能劝动宇文灵殊,只将目光投向一旁的韩梦征,面无表情道:“韩大人,开心否?可笑我被你迷惑,还曾以为你对燕王存过真心,否则怎么也该在搜捕刺客时,将你一并收押。” 韩梦征一脸病容地裹在斗篷里,轻轻地叹气,伤感道:“殿下何出此言,梦征是真的仰慕燕王。如果不是生为越人,恨不能追随燕王左右。” 我冷笑起来,心中却有说不出的后悔:“好一副仰慕痴迷弱不禁风的模样,再加上赤冲不断针对我的行动,我真以为你们一心要杀的是我。” 韩梦征轻声道:“针对殿下的是赤冲,我对此事并不赞成。我一直主张除去燕王,因为他才是威胁南越的根本所在。从见到燕王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自己不得不这么做。他的风度,他的才能,无一不在南越太子之上,令人沉醉到不能自拔。”他抬起细弱的睫毛,眼中似有盈盈水意,“我恣意放纵对他的爱慕之情,并非作假,乃是因为想到相聚苦短,今生怕再无机会这样与他接近。” 我看着他:“佩服,佩服!如此深情,如此冷酷。不知道你回国之后,会得到朝廷多大的奖赏?” 韩梦征嘴唇微微发白:“多谢殿下,梦征不求功名,只求为国效力,虽九死不悔。” 我一挥剑指向他,韩梦征身旁的护卫立刻横剑相向,阻止我再靠近。我后退几步,苦涩地一笑:“好,你为全报国之心,我不能多加指摘。可是如果燕王真被你所害,你的性命,我总会来取。” 韩梦征低声道:“梦征预祝殿下成功。”他拨转马头,深深向谷地中央忘了一眼,对江成道,“既然事情了结,梦征这就告辞了。晋王殿下,他日君临之时,别忘了与我家太子殿下之约。” 江成拦住他道:“还未见过燕王尸首,特使如何匆匆离去?” 韩梦征惨然一笑,仿佛就要滚下泪来:“不了,我必须连夜赶回南越,晋王殿下自己享受战果罢。下官所能做的也仅止于此,实在多留无益。”说罢毅然回身,打马向南方奔去,数名南越护卫紧跟在他身侧。南越的杀手们也向晋王微微施礼道别,陆续散入丘陵之中。 江成不在乎地哼一声,向燕王府兵道:“你们也不必抵抗了,除秦王外,其余人只要离开燕王的尸体,让出道路,本王对你们不予追究!” 他说着驱马向前,在黑衣人的护持下缓缓向战阵走近,他手下的兵士已经自动让出道路。 我悲愤交加,跃马拦在前面,厉声道:“你要靠近他,除非跨过我的尸体!” 江成停住,温和地笑道:“越王,你要与秦王作伴么?” 宇文灵殊走过来,再次扯住我手里的缰绳:“子悦!”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后,低声道,“那是秦王罢?” 我猛地回头,却见天御府的兵士们自动让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尽头孤零零地站着一个持剑的少年,目光坚定地看向这里。火光里剑芒微闪,我看清他手中拿着的是江原的佩剑,顿时心如刀绞。 江进见了,忍不住大叫:“二哥,放过麟儿!” 江成一笑:“会不会放过你,为兄还没有决定呢。”目光一沉,喝道,“所有人退开,让出道路!” 江麟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二王叔,你答应侄儿一个条件,侄儿立刻下令天御府的人不再反抗!” 江成微微地不耐烦:“说。” “让越王过来见父王最后一面,这是父亲的遗愿。” 我全身一震,江成身边已经有人道:“殿下,当心有诈。我们亲眼看到燕王被刺穿胸腹,已无生还可能。江麟迟早要死,燕王的尸体,等圣旨到后确认不迟。” 江成表示赞成,却又笑道:“越王,你可以走过去,若想投靠本王,随时欢迎。如若不然,就去与燕王死在一起吧。现在拼死一战,或者看过尸体后再战,由你决定。” 我用冰冷的眼神望着他,翻身下马。宇文灵殊急忙叫住我:“我陪你去!” 我对他笑笑:“阿干,我去去就来。”走上那条狭窄的通道。 江麟似乎松了一口气,低头抹去眼角的泪,哭道:“凌悦,我和父王一直在等你。” 他向一边闪开,我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远地,乌玄半跪在地上,江原的身体静静地靠在乌玄身上。他嘴角有未干的血迹,手指无力地垂在身侧,胸口和腹部都被已血流浸湿,染红了身下的黄土。他双目没有完全合上,微微地睁着,好像在不甘心地责问着我。 我忽觉一阵眩晕,剑尖用力撑在地上,紧紧闭上眼,不忍再看他眼里的空洞。 就在这时,忽听一阵骤雨般的马蹄声远远传来,有人尖声道:“陛下诏令,晋王接旨!” 过了一会,有人警惕地问:“来者何人?所传何旨?” 另一人沉着的声音道:“臣温继,奉皇上旨意,宣读册立晋王为太子的诏令。” 第118章 绝地争锋(中) 我猛然回头,双目充血,直直地瞪视着那个终于达到目的,跪地接旨的身影。忘了怎样凝聚内力,忘了如何控制身法,只是用尽我毕生的力量向他冲去。剑如雷霆,在我手中悲鸣,风声在耳,挟裹着我宣泄而出的绝望。 一声震耳的巨响,仿佛半空里的惊雷,几个黑衣人硬生生挡住我的剑势,被巨大的冲力齐齐掀在地。我口中一阵腥咸,踉跄后退几步,正要举剑再冲,一阵沁入经脉的凉意传遍全身。我又惊又悲,手中的剑落地,软软滑倒。宇文灵殊冲过来,抱住我急道:“子悦!子悦!” 我说不出话,恶狠狠地看着晋王走近,他弯腰收走了我的长剑,轻笑:“越王,结束了,你杀的人已经够多了,就放过孤家罢。”我喷他一口血水,他轻轻抹去,转头命道,“我要回宫沐浴换装,接着拜见父皇。派人包围天御府、越王府、韩王府,反抗者杀!” 温继在一旁沉沉道:“殿下,陛下的旨意中并未下令包围其他亲王府。” 江成微笑,语气却开始有些不恭敬:“温相,陛下敕令中没有,东宫的教令中却有。” “殿下如此态度,真枉费了陛下的谆谆教导之心。” 江成叹道:“父皇若早一些立孤家为太子,何至于今日遭此逼迫?” 温继双手微拱,静静道:“好吧,老臣已将旨意传到,就请殿下早些进宫面圣罢。”他恭敬地后退几步,然后迅速上马。 江成盯住站在人群中央的江麟:“传太子令,手刃秦王者,加封一等公爵!” 他话音刚落,蓦然间山谷四周鼓角齐鸣,数万只火把从山丘上出现,映照得谷底空地如同白昼。十几支全副武装的军队从丘陵顶部向下逼近,黑压压几乎覆满沾满了山岗,绣着龙形的旗帜在山顶招摇。 江成身边许多人大惊失色:“殿下,是皇上!皇上的军队!” 江成面色阴沉,迅速喝道:“看紧韩王和越王,活捉江麟!割下燕王的头颅举给前面的军队!”接着又指另一人,“你迅速带领余下人马向并州方向突围,快!” 在江成下令的同时,我转头对宇文灵殊道:“阿干!先不要管我,组织你的部下拦截晋王的府兵!” 宇文灵殊叫过几个人,护持在我周围,转身命令手下重新向晋王进攻。 就在这时,四周黑沉沉的军队移动了,他们甚至没有动手,只是无声地逼近,狭小的山间谷地已不能承受这样的威压。不论是晋王府的人还是其他人,都渐渐发现被这种透不过气的力量包围,渐渐停止了厮杀。 军队闪开一条整齐宽阔的夹道,江德威严地走到前方,他身边跟着周玄与温继,无数弓箭手正对着江成。江德冷冷地看着他,沉声道:“晋王,你知罪么?” 江成后退几步,面色复杂,似乎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 江德依旧看着他,沉沉续道:“你弑兄杀弟,逼迫父亲,狼子野心!居然假扮温和持重,骗过朕如许多年!朕悔不该误信了你,却将燕王当作危险!” 江成微微垂头,极力轻笑道:“父皇,不管怎么说,皇兄已经死了,您已立我为太子。儿臣保证,依然会如过去那般温顺平和,将魏国治理得井井有条。” 江德厉声道:“朕决不会立你为太子!来人!将晋王拿下!” 江成抢先跃到江进身侧,剑指他咽喉,表情异常阴狠:“谁若敢动,韩王性命不保!” 温继沉声道:“晋王,你已无退路,此时放下屠刀,还能求陛下饶你一命。” 江成冷笑:“饶我一命?到了这一步,与死无异!”他突然回手,横剑削向自己咽喉。 惊呼声四起,江德也不觉大惊,急速向前,似乎想要夺下晋王手中长剑。 只听“铮”然脆响,江成手中长剑飞出。他身边的黑衣护卫抢先一步,制住了江成周身大穴。江成倒地,脖颈间仍有鲜血汩汩流出。温继急忙道:“快为晋王包扎伤口!” 谁也料不到,一场绝望至极的夺位之战突然间至此结束,江成的胜利与失败,只在瞬息之间变换。 江德的眼睛看也没看江成,只是颤抖着声音问:“燕王呢?” 人群自动让开,江德看见躺在地下的江原,没有表现出特别震惊的样子,只是步履特别缓慢,所有的人无声地注视着他走近江原。突然间,江德在江原脚边绊了一下,温继抢过去扶,他却坐了下来,缓缓地伸手,拂过江原微张的双眼。 接着,他抱住江原的上身,像个孩子一样呜咽起来,灰色的须发颤动着,夜空里只剩了他苍老的哭声。 我呆呆地坐着,身体麻木的感觉渐渐消退,却仍然不知道该怎样站起来。并不觉得悲伤,只是感觉心里空空荡荡,好像要抓住什么,却又无力捕捉。就这样结束了么? 有人轻轻将我从地上扶起,又拾过晋王抢去的流采长剑,在脚底抹去血迹,放回我腰间的剑鞘里。我猛然记起什么,于是重新拔剑出鞘,砍向近旁的江进。 江进正在落泪,忽见长剑砍下,大叫着滚到一边:“救命!” 我瞪着他,再度挥剑,一个黑衣人挡在面前,握住我的手腕,轻轻皱眉:“凌悦,放过他。” 我的剑再度脱手,呆滞地抬头,黑色的蒙面之后,有一双我不认识的沉静眼眸。我胸中一股怒意腾起,挥掌击向那人胸口。那人侧身闪过,我双掌落空,身体猛然前冲,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向地上扑倒。 那人满脸惊慌地扶住我:“凌悦!” 我牙关紧闭,几乎将唇角咬碎,听到宇文灵殊也在同时呼喊。我推开他,抓住宇文灵殊的衣角:“阿干,这里太乱,你带我到旁边去坐。” 宇文灵殊疑心地看了看那人,立刻道:“好。” “原儿!”江德沉重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第119章 绝地争锋(下) 黑衣人回过头,镇定道:“是,父皇。” “原儿?”江德没有动,他又问了一声,似乎怕搅乱了自己的听觉。 “是我,父亲。”江原说着缓缓迈步,走到江德跟前,江德终于放开手中冰凉的尸体,颤巍巍地站起来,看到面前站立的江原,老泪纵横:“这么说,朕最心爱的儿子还活着?” 江原轻轻跪下,动容道:“父亲!” “好,好……”江德闭目仰首,好像要努力抑住眼中的泪水,哽咽道,“朕……历经半生风雨,垂坐朝堂数十载,自以为大权在握,不想最终却连你们兄弟相争都不能阻止。难道朕,真的老了么?” 江原不敢回话。 江德猛然睁开眼睛,左右开弓,狠狠打了江原几个耳光,怒道:“燕王,若不是越王冲动,你准备几时出来!看着老父在这里为你伤心欲绝,发现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对也不对!” 江原被打得身体前后摇晃了几下,却仍不敢躲闪,低声回道:“儿臣实在迫不得已,并非有意欺瞒父皇。二弟以麟儿的性命相胁,我情急之中只有出此下策,当时宫中宫外都有晋王府的耳目,以致儿臣不能及时脱身向父皇求救。”他顿了一顿,又道,“就连父皇,从得到确切消息到最终出城,想必也不算顺利。” 江德转身看看站在一旁的江麟:“麟儿,你知道这人不是你父亲,为什么不肯对朕实说?” 江麟立刻挨着江原跪下,颤声道:“回皇祖父,孙儿实在是怕!父王好容易死里逃生,然而却犯了欺君之罪,我怕皇祖父一怒之下……” 江德已经转向这边,厉声道:“韩王!越王!宇文灵殊!” 江进挣扎着想要站起,急道:“父皇,儿臣在!” 我摸一把嘴边的血,站起来,想要拖起江进,哪知已使不出力气。宇文灵殊走过去扶住江进,与我一起来到江德面前。 江德冷冷看着江进:“你告诉朕南越奸细将要突袭迎亲队伍,却又假扮燕王迎娶王妃,意欲何为?晋王谋反,有没有你一份?” 江进捂住腿上伤口,艰难地跪下,含泪道:“父皇,儿臣受二哥迷惑,一时糊涂!求您宽恕儿臣罢!” 江德厉声转向我:“越王!你联合宇文灵殊,又有何目的?” 我淡淡道:“臣也是受人欺瞒,一时情急,作此无妄之举。” 江原不由向我看了一眼,又迅速转开目光。 温继走过来劝道:“陛下,保重龙体,还是回宫再问罢!” 江德长叹一声:“将晋王押入宫中,其余人也不得擅自离开,朕要连夜审问!”说着对温继摆摆手。 温继与周玄低声交换了一下意见,传令军队押送参与争斗的所有人返回城中,又分出一支队伍清理战场,收敛尸首。 江德正要摆驾离开,江原低声奏道:“父皇,这位扮作我的模样,替我挡住致命刀剑的,是我手下一名燕骑士,恳请父皇允许儿臣将他厚葬。” 江德冷冷道:“除了他,你周围这些人也都是燕骑士罢!他们骗得晋王误以为得手,极力拖延住时间,难道不是在等朕?燕王,你这所有的安排,全都将朕计算在内!” 江原紧抿唇线,垂目不语。 江德异常严厉地看了江原一眼:“此事以后再议!燕王,你随朕过来,朕要问你的话还有很多!”他迅速拂袖转身,朝自己乘坐的车辇走去。 我和宇文灵殊都站起来准备离开,江进心有余悸地朝我道:“凌悦,拉我一把,我站不起来了!” 我不愿回头看,宇文灵殊把他拉起来,交给几个士兵,江进一边疼得吸气,一边爬上马背。 宇文灵殊快步赶上来,真诚地握住我的手,低声道:“子悦,多亏了你,宇文家躲过一劫。” 我对宇文灵殊笑了笑:“阿干,这么说真令我无地自容了。其实一开始我并未为你着想,只想着怎样说动你。” 宇文灵殊把手指放在我的唇边,眼睛的闪光像映了两弯月亮:“不要说了,我心里感激你,这就够了。” 我叹口气,正要出声召唤燕骝,却听身后江麟惊慌的叫声:“父王!父王!你怎么了?” 我脚步微顿,接着平静道:“走吧。” 宇文灵殊却站住,犹豫道:“子悦,燕王好像……” 我仍不回头,口里唿哨一声,看着燕骝奔来,拉起它的缰绳:“阿干,燕王的事,他自己自有办法应付,其实从不用别人费心。” 这时,人群嘈杂起来,江麟带着哭腔喊:“皇祖父!快去禀报皇祖父!父王流了很多血!” 我一惊,霍然回头。却见江原屈膝跪在地上,正按住江麟的肩膀试图站起。他神情依旧沉静,只是右手牢牢捂在胸腹之间,极力按住不断从指缝渗出的血流,不多时,鲜血便滴满了脚边的土地。 我不及多想,冲过去将他扶住,冷冷问:“你好好的,为什么会受伤?” 江原抬起一瞬间惨白得可怕的脸,微微笑了笑:“出城的时候,与晋王府的刺客遭遇,好容易尽数杀掉……换了他们的衣服。”他艰难地凑靠到我耳边,低低道,“本来想将你牵制在城内,对不起……”他忽然昏迷过去,身体重重撞在我身上。 我愣愣地抱住他,感到他温热的血流淌过我的手心。江德大惊失色地赶过来,急促命人把江原抬进他的车辇,温继高叫御医。我的手臂间忽然填满,又一下子空空如也,只剩了方才拥抱的姿势。 “大哥!”遥遥地传来裴潜的喊声,我环顾四周,江德的军队已经陆续离开,不知何时身边只剩了宇文灵殊一人。他听到裴潜的喊声,似乎也刚刚回过神来,匆忙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子悦,燕王已经被皇上护送回城了,你的人来了,我……我也需要跟自己的部下一起。” 我看着他在一队禁军的监视下,驱马追上自己的队伍,不觉脱口叫道:“阿干!”宇文灵殊回头,我把手放在心口,无声地表示感谢。 宇文灵殊微笑,同样把手放在心口:“阿弟,宫里再见!” 裴潜下马走到我身边:“阿弟?难道今后我也要叫他大哥?我可不想。” 我转过身,一把搂过他,用力在他身上捶击:“小畜生!不说一声自己去哪了!” 裴潜挣扎道:“疼!我那里有伤!” 我怒道:“我还以为你被晋王杀了!” “差一点!陆长史出不了城,我领着少数府兵冲出城外,不久遇到燕王正率燕骑士击杀了晋王沿路埋伏的眼线。燕王殿下命我绕到前面,破坏晋王退往并州方向的通道。” 我停住手:“你见到燕王时,他是什么打扮?” 裴潜诧异:“穿着平日的亲王服饰啊!” 我皱眉:“那个不是燕王。” “不是!怎会不是?” 我走过去跨到燕骝背上,再抬手,看见刚才扶住江原时沾到的血迹,自嘲地笑笑:“我被他骗了,我真是个傻瓜!” 裴潜急道:“发生什么了?我们不是胜了么?燕王殿下去哪啦?” 我不想理会裴潜的询问,用力在燕骝身上一点,没入回城的人流中。 不知道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当看见他毫无生机地躺在地上,我为他悲伤到了极点;可是如今,又愤怒到了极点。原来自始至终,他的计划里根本没有我,甚至不指望我去救他。于是他如此冒险地从刀下脱身,到头来只有一句抱歉,一句没有说完的抱歉。他是真的为此感到歉疚么?他知不知道,我曾为他谁也不顾,怀了必死的决心? 这一夜洛阳城中大乱,几乎所有的禁军都被调动,所有大臣府邸都被控制,江德连夜召集群臣升殿议事,宣布了晋王企图篡位的事实。不及群臣有所回应,江德已经抛出圣旨,命丞相温继与大将军周玄共同住持,联合大理寺、御史台、刑部、吏部共同对此案进行清查,不放过一名参与者。他还当场宣布取消燕王婚礼,等待燕王身体复原后另行定夺。 宣旨完毕,群臣进入太极殿东堂待命,温继和周玄带领大理寺卿等长官留下,协助审问当夜参与争斗的主要人等。江德沉沉命道:“带晋王上殿!” 眼前的江成已经与方才的踌躇满志判若两人,他衣饰散乱,脖颈上包裹着的伤口令他显得更加狼狈。然而他的神情却一反平日的温文,带着一股凌厉倔强之气。 江德严厉地看着江成:“晋王,你意欲杀死亲生兄长,逼朕退位,都曾与谁合谋?” 江进因为双腿受伤,被特准列坐在下首,此时见到江成,又听到江德询问,表情紧张万分。 江成却讥讽地哼笑一声:“儿臣无话可说,只求一死。但愿来世生为长子,受尽父皇宠爱,不用行此下下之策。” 江德用力拍着身下龙座,痛心道:“逆子犯下滔天罪行,仍旧执迷不悟!难道父子至亲,兄弟至爱,比不上你心中权欲!” 江成笑了笑:“生为江氏皇子,却不能为社稷之主,成就千秋功业,虽生无趣。” 江德面色铁青:“不忠不孝不臣,何以谈功业!温继,晋王之罪,依律何名?” 温继低声道:“干纪犯顺,违道悖德,逆莫大焉。” 江德追问:“当判何刑?” 温继跪地,小心翼翼道:“主谋者斩,余者削功名,没家产,流千里。” 江德神色痛楚,他看看江成,长久地沉默。 温继再拜,更加放低声调:“臣斗胆,如果皇上心有不舍,其实可以……” 江德恸然道:“朕怎能因私情再次留下祸根?” 温继不敢再劝。 江德又焦虑地问身旁的张余儿:“燕王醒了么?” 张余儿退入后殿,不久回报道:“燕王殿下仍在昏迷之中,贵妃娘娘正在探视。” 他担忧地站起身:“朕去看看,你们可继续审问。”刚刚走下台阶,却听内侍禀报:“萧贵妃求见陛下。” 第120章 何如归去(上) 看着迈进大殿的萧贵妃,江德目中似多了几分歉疚。然而等到萧贵妃跪拜后起身,他的神色已经收敛,只问道:“贵妃已经探望过燕王了?” 萧贵妃一改往日的淡然,显得十分忧虑,轻声回道:“陛下,原儿的情况很不好。伤口很深,却因没有及时医治,一直反复出血。” 江德听了,伤感重新被勾起,重重地叹息一声,接着用安慰的语气道:“朕已命太医院全力为他疗伤,明日即前往太庙告祭。你放心,朕绝不允许他有事。” 萧贵妃重新跪地:“陛下垂怜,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江德扫向跪在一旁的江成,目光微沉:“贵妃可以多去陪伴燕王,如果还想为晋王求情,就免了罢。晋王犯上作乱,罪无可恕,任何为他求情者都要作同谋论处。” 萧贵妃并不畏惧,抬眼看向江德,徐徐道:“陛下明鉴,入宫多年来,臣妾何曾干预过陛下决断?只是臣妾与陛下结为夫妻三十载,止与你育有这两个不成器的皇儿。如今看他们手足相残,再回想起两人幼年膝下欢闹之时,臣妾觉得,陛下心中的痛楚必不会少于臣妾。” 江德靠坐于龙椅之中,不觉以手覆面,片刻道:“贵妃有何请求,不妨直言。” 萧贵妃深深下拜:“今日,本是燕王成婚吉日。不料一夜未过,臣妾连身上吉服都来不及更换,仅有的两个儿子,一个犯下死罪,另一个重伤不醒,性命俱在旦夕之间!臣妾实在无力承受同丧两子之痛,故而恳请陛下暂缓对晋王的惩处,至少能等到燕王生命无虞,那时再作宣判,臣妾绝不敢多言半句!” 萧贵妃的请求并不过分,江德听了她的话也显然心中戚戚然,渐渐消去戒心,用征询的目光地看向温继。 温继忙道:“臣以为,骨肉亲情乃是天伦,陛下若能答应贵妃所奏,既不算有所袒护,也全了陛下爱子之心。而且燕王伤重,养伤期间减少洛阳城中杀戮之气,也算是为之祈福了。” 江德沉沉叹道:“好吧,朕准奏。你负责继续审讯,命人控制晋王府,暂且收押所有直接参与反逆者,最后的判决,都等燕王伤好后再议。”他说罢匆匆离开宝座,不再在殿中停留。 温继与周玄等人交头商议,最后决定将晋王监禁宫中,先行在大理寺会审其他人犯。 萧贵妃却径自走到江成面前,静静地看他,接着取出丝帕,一点点为他擦拭脸上的污迹,温柔道:“皇儿受苦了。” 江成偏头冷笑:“母妃不应该去守住燕王么?那才是你的好儿子。” 萧贵妃继续掸去他衣上灰尘:“母亲一直记得那个温和可亲的孩子,那才是真正的成儿。” 江成嘴角微微一动,语气依旧冰冷:“母妃错了,我不是。为了赢过皇兄,我早就不是了。”他狠狠咬牙,阴沉道,“可惜还是败了,我只是不甘!” 萧贵妃动作顿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般淡淡道:“既然败了,就要接受。” 江成哼笑一声,流露出些许苦涩:“换个位置,未必会败,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萧贵妃平淡道:“那也未必会赢。”江成一愣,她却专心地为江成理好衣襟,“我不能阻止你的行为,事到如今也不想去管你的对错。但你是我的儿子,母亲会与你一起承担罪责。” 江成终于动容,惊道:“母亲!”他跪倒在地,“这是孩儿一意孤行,与母亲无关!” 萧贵妃低头看着他:“你贪恋权欲,不顾律法,无视至亲之情。非但令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还致使唯一的同胞兄长性命垂危,母亲能怎么做?是我管教不当,只有自领刑罚。” 江成闭口不语,好一会道:“如果将死的是皇兄,母亲又当如何?” “你说呢?” 江成垂目,终于郑重将额头叩向地面:“母亲,儿臣认输。” 萧贵妃点点头:“拿得起放得下,才不失江氏男儿的气概。” 温继听到萧贵妃对江成的话,忧心忡忡,终于走过来道:“贵妃娘娘,您如此说,若是陛下得知……” “无妨。”萧贵妃平静地答了一句,又轻声道,“温相,可以让本宫陪着晋王,一直到他囚禁的地点么?” 温继略略迟疑,终是道:“贵妃娘娘请便。” 禁军押送着江成走出大殿,萧贵妃举步之前,又转向我:“稚儿,去陪陪原儿好么?” 我一呆,立刻推辞:“娘娘,我还要与韩王等人前去接受问讯。” 萧贵妃恳切地看着我,语气却不容我拒绝:“去罢,燕王毕竟是你的表兄,素日与你最亲近。如果他醒来能看到你,一定觉得安慰。”说着叫过身边一个内侍,叮嘱道,“送越王到含章殿,如果陛下问起,就说是我的请求。” 我无奈,只得跟着那名内侍离开大殿,一路上有些心神不宁。等到内侍小声提醒,才恍然已经到了含章殿阶前。拾级而上,宫女和内侍自动引我到了内殿,轻声向卧房内禀报:“陛下,越王殿下到了。” 江德低沉的声音传来:“让他进来罢。” 两名宫女急忙在前打开房门,我迈进门槛,却见卧室床前挡了一架屏风,屏风后面隐约可见几名御医匆忙小心的身影。江德面色凝重地站在屏风一旁,眼圈微红,张余儿在他身边小心规劝:“陛下,小人扶您去外面坐罢。” 我走过去见礼,萧贵妃的侍从也跟过来,转述了萧贵妃的话后便告退。 江德盯住我,语调冷冷:“越王,擅自调用禁军,你可知罪?” “臣知罪。” 江德威严道:“朕将禁军交予你,对你无比信任。而你却明知故犯,欲置朕于何地?” 我跪在地上,并不辩解,只是将兵符举起:“臣自知犯下大罪,只待陛下惩处。” 江德语气更加严厉:“当日你怎样对朕慷慨承诺,难道已经忘记?滥用职权,辜负朕的信任,参与亲王间争斗,这就是你效忠天下的方式?” “是。” “放肆!”江德怒喝一声,“你胆敢这般揶揄朕!” 我抿紧了唇,仍是坚定道:“臣认为,阻止魏国内乱,保住燕王,就是为天下,为社稷。臣可以不要性命,只是不能袖手旁观。” 江德神情一震,转头望向屏风那边,缓缓道:“燕王在朕的车中时,曾有片刻清醒,他拼力求朕派你去东海赴职。朕若答应,就意味着饶过你所有罪名。”江德目光复杂地看我,“越王,朕……最终不能不答应。朕也不得不承认,你的存在改变了许多事件的走向。” 我没有作声,既不为江原的要求而觉得感动,也没有为江德话中的深义所震慑。 江德命张余儿将盛放水军兵符的木匣放到我面前,再向屏风内看了一眼,紧锁眉头,冷冷道:“既然是贵妃的请求,你就呆在这里,直到燕王醒来。” 我双手木然接过兵符,直到江德离开许久,才从地上站起,慢慢转到屏风之后。 第121章 何如归去(中) 本以为自己足够冷静,可是从看到江原的第一眼,我的心就被再次狠狠揪起,终于知道为何江德的表情如此悲凉。 御医们还在忙碌。江原双目紧闭,全身的衣物已被除去,胸腹间的伤口仍然不断有鲜血流出,一遍遍冲开敷在伤口中的止血药物。他躺在江德的龙床上,污迹染脏了身下富丽堂皇的锦缎被褥,缭乱的色彩映衬下,他的身体苍白得触目惊心。 一名须发全白的医官正在针刺他身上穴位,银针刺入很深,江原却似乎毫无知觉,只有指尖因为过度失血而微微地抽搐。 我快步走过去,想要张口询问。那名年长医官表情凝重地抬起头,声音沙哑:“殿下,请您站远一些。” 我看着江原,低低道:“不知燕王……” 医官额上布满汗水,他肃然打断我:“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臣等穷尽毕生所学,一定会医好燕王殿下!” 我只得退到屏风旁,徒劳看着御医们换下一块块浸血的绢布,又重新换上包满药粉的白绢。 原本并不以为江原的伤有多重,相反觉得他此时伤了,恰好能够达到许多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消除过去日益加深的父子嫌隙,重新获得江德宠爱,令人无暇计较他为得到皇位而使下的手段;又比如促使江德不再姑息江成,下决心追究晋王府罪责,借此一举清除反对势力;再比如对江麟、对江进,都可以变被动为主动。 可是此时面对着江原全无生气的苍白面孔,我发觉这些根本微不足道。就算躺在这样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就算能立刻成为皇位的继承者,如果他不能醒来,所有为之倾注的心机与筹谋,又有什么意义? 他不会知道,当我以为他真的死去,那一瞬间天地崩裂般的混沌感觉,以至随之而来的绝望,连自己事后都为之震惊。从最初与他遭遇,到后来无数纠葛,他或沉冷或轻佻的表情,已不知不觉深刻在脑海,只要略一回想,就能异常清晰地显现。突然意识到,我居然就这么习惯了他的存在,无法忍受他的突然离开。 想到这里我不觉重新愤怒。我已经如此为他失控,他若竟敢不醒来,这一切岂不成了一场笑话?他江原费尽心机,难道只为在皇位前做一个匆匆过客? “越王殿下。” 我的思绪猛然被一个声音拉回现实,转身却见江麟小鬼就在一旁。他微微仰头,皱起眉头的样子特别像江原:“越王殿下,你为什么在我父王床前又咬牙又切齿?” 我极力稳住心神,瞥他一眼道:“我在遗憾,你父王怎么没死在郊外。” 江麟立刻不可思议地瞪着我,声音发颤:“凌悦,你还敢这么说?你忘了自己误会死的是父王后,立刻变成了什么样子?父王现在还未醒来,如果……如果……你哭都来不及!” 我冷哼:“他死不了。这种祸害若是死了,全天下好人都有好报了。” 江麟面色因急怒而微微涨红:“你真是一点没变!我以为你与父王相处这么久,至少……” 我冷冷道:“我也以为秦王殿下至少能变得懂事一点,就算不在乎与父亲的感情,起码不会给人添乱。你已经明确告诉父王不回洛阳,结果韩王一句话,就能令你瞒着所有人偷偷回来。现在造成如此局面,该哭着后悔不该是你么?” 江麟神色一震,扭头不语。 我拽过他的衣襟,一直将他拉到无人处,视线恨不能穿透到他心里,语气却异常沉静:“你看着我,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孩子不信赖父亲,却要去信别人,以致于打乱全盘计划?” 江麟对上我的视线,不自觉地退缩了一下,立刻摆出倔强的表情:“我没有盲目轻信,包括三王叔的话。我瞒着父王回来,只是因为……” “因为?” “因为你。”江麟下决心般直面我,“接到三王叔的信,我才明白父王根本没打算真的娶妻,他要破坏自己的婚礼!就算王叔不提我也知道,他是为了你,自从遇到你,父王做过许多不计后果的事。但违抗圣命非同小可,也许会令父王就此失去机会,我不能眼看错误发生,所以临时决定回来阻止父王。你与父王之间这种不可告人……我怎么可能与身边人商量,自然不能与父王商量!”他想了想,又低落道,“我却没想到晋王早已行动,结果连累父王落到了他的圈套中。” 我苦笑一下,放开他慢慢坐到地上:“韩王句句实言,他自始至终谁都没骗,只是不肯和盘托出。事情演变成这样,我看他再怎么拼命装可怜也难逃干系!” 江麟眼睛发红:“早知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我说什么也不会回来。三王叔……他原来有自己的心思,父王却是真的舍命护我,可惜我过去一直不能原谅他害死母亲,总是故意疏远他。” 我看着他:“据我所知,你母亲并不是他害死的。你父王任凭你误解而从不肯解释,其实也是保护你的一种方式。” 江麟看上去已有七八分相信,但还是质疑了一句:“是么?” “你已经封王,有参与政事的权利,这种事眼见为实,不如以后去查阅秘阁的档案罢。 江麟点点头,又道:“就算是父王做的,我现在也相信他有自己道理。”他忧心地向江原的房间望去,“不过,只要父王能醒来,我真想拿任何东西交换,就算不知道真相也无所谓,只要他在。” 我默然握紧了拳头,江麟的话又何尝不是我心中所想。 江麟停了一会,忽道:“凌悦,你心里还责怪父王么?” 我冷下脸:“不是责怪,是痛恨。如果这次他不能醒来,我想我会更加痛恨他,像你当初痛恨他杀了你母亲那样。”我说着沉沉转向江麟,“还有你,小鬼。何时跟你父王一样学会说谎面不改色的?把我骗了,你瞧着心里很得意罢?” 江麟再次被我的眼神吓住,底气不足道:“谁骗你,我起初也不知道!后来虽觉得疑心,却还是不能肯定,直到父王趁混战接近我时才明白过来。当时叫你过去,就是为了在不引起晋王疑心的情况下悄悄告诉你,谁知道你只向我这边看了一眼已经发狂了。” 我冷冷道:“自己找替身易容成他的模样,还要怪我认不出么?” “我问过凭潮,这不是父王事前的计划!” 我一愣:“你见过凭潮了?他在哪?” “当时就跟随在皇上的仪仗里,他也易了容。” “你可以自由行动?立刻把他叫来这里!” 江麟犹豫一下:“我不能,只是被皇祖父允许进来探视,出去就不能再进来了。你现在找凭潮算账,报复心也太重了罢?” 我怒道:“你是笨蛋么?凭潮是神医弟子,不叫他来救你父王还能叫谁!你去求皇上准许他进来!” 江麟如梦初醒,急匆匆跑出门去。 凭潮终于被江德特许进殿,他小心翼翼地查探了江原的伤势,接着迅速与领头的医官交换意见,连续尝试了几种针法。许久,江原的伤口总算止血,被布条紧紧缚住。 那名老医官令掌药官端过煎好的一碗汤药,徐徐为江原灌下。江原不醒人事,多数药汤都流到枕上,医官却似乎视而不见,只是例行公事般将碗中的药倒入,终于站起来,朝凭潮微一拱手,带领御医们退出卧室。我有些不悦地目送他们,命宫女拿来一方软巾,皱眉拭掉江原嘴角的药污。 凭潮在旁边收起银针,低声道:“殿下此次内伤很重,大概会昏迷很久,越王殿下要在这里等么?” “这是皇上的旨意。” 凭潮了然地点头:“殿下病情尚不稳定,只有让你多操劳了。我与御医们就在外殿,也会定时进来查探情况。” 我见他要走,一把拉住他,肃然道:“凭潮——” 凭潮顿住:“你要问当时的事么?其实没什么瞒着你。我奉命联络城外仅有的两百名燕骑军,准备城中信号一起便进城支援。可是还没来得及出发,殿下却赶到了我们隐藏的地点。他当时已经受伤了,身后还跟着几名穷追不舍的黑衣杀手。” 我拧眉:“他果真一出皇宫就被追杀了?” 凭潮横我一眼:“至少在我看来,当时的情况就是如此。我们杀了那些黑衣人,才知道晋王的陷阱居然设在城外。殿下命我想尽一切办法把消息传递进宫,他自己则换上杀手的衣服,伺机接近晋王,以期将他控制。最后为了彻底麻痹晋王,一名燕骑士自愿易容代替殿下踏入陷阱,负责保护秦王安全,并且尽力拖延时间,直到皇上驾临。” 我从牙缝里狠狠道:“这个时候,为什么不再派出一个人通知我?” 凭潮叹口气:“我不知道,等殿下醒来,你自己问罢。”他说着收起药箱出门,将我一个人留在房里。 我低头看到江原的脸色,对他的怒意不觉又消去大半,犹豫片刻,悄悄将手指放在他颈侧。直到真切感觉出那里脉搏的跳动,才舒了一口气坐下来,静静在旁边发呆。 接近黎明时,御医们进来,查看了江原的伤口,再次为他灌药。我立刻道:“我来。” 医官迟疑道:“殿下,稍候还要为燕王殿下更换被褥,您……” 我冷冷道:“我来换。”说罢几乎是从他手中抢过药碗,仰头喝了一大口,药汁浓烈苦涩的味道立时充塞口间。我皱紧了眉,小心对江原俯下身子,撬开他紧闭的唇齿,将药汁一点一点推入。 连送几次,汤药终于尽数送入,我直起身子,淡淡注视着呆若木鸡的医官们:“要换的被褥呢?” 门外宫女们受命捧进崭新的缎被,我轻轻掀开江原身上锦被,揪过一条新被盖住,然后小心将他横抱起来,等宫女重新铺好,才慢慢将他放下。 包括为首医官在内,御医们都直直盯盯往我的动作,震惊得不知所措。那名老医官强作镇定地为江原把了脉,禀告道:“殿下,燕王殿下……脉像平和,暂,暂无大碍。”我道声“有劳”,他似乎连头都不敢抬,急匆匆带领御医们退出。 我命宫女关上房门,看看窗外朦胧透进的光亮,重新靠在江原床边,见他呼吸平稳,这才感到一丝倦意。不知不觉坠入梦乡,却梦见江原混身鲜血躺在血泊里,立刻惊醒过来,颤抖着去摸自己身边,直摸到他温暧的肌肤,才又放下心来。 整整两天两夜,我就这样不由自主地反复试探。白天吃饭时,会因为一点细微的响动冲进去看他是不是醒来。夜里则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急切地试探他的气息。 御医们也已习惯我对江原的态度,只是投射来的眼神里总夹杂了些许怪异。然而我根本不在乎,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连江德的惩戒都抛诸脑后,还需要在乎别人眼光么? 又一次夜幕降临,我把江原要喝的汤药放在桌上,药汁还烫,我用汤匙不耐烦地搅动。忽然听见身后有个微弱的声音道:“凌悦?” 第122章 何如归去(下) 我的手猛然颤抖起来,药汁溅得满身都是。好一会,我端着药碗转身,冷淡道:“醒了?” 江原的视线飘忽,还不能准确捕捉到我,听见我的回答,他微微地笑:“原来是真的……” 我端着药碗走近他,面无表情道:“什么真的?” 江原动了动手指,碰到我的衣摆,轻声笑道:“你。” 我哼一声:“没办法,皇上忙着帮你善后去了,只有命我留下来看住你,免得你使诈。” 江原慢慢眨了下眼,用几乎令人听不见的声音道:“你要将功赎罪么,看得也太紧了点……几天了?” 我讥道:“不多,整整两天而已。本还以为你没脸醒来,打算继续昏下去,没想到这么快就醒了,脸皮真厚得可以。” 江原牵了牵嘴角:“我怕再不醒来,你会砍死所有人,最后连自己都不放过。” “胡扯,谁会为你……”我突然住口,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再说下去,只会显得欲盖弥彰。 江原苍白的脸仿佛被笑容照亮:“你手里的药快凉了,不打算给我喝么?” 我把药碗伸手一送:“起来喝。” 江原为难道:“我起不来,稍一动就会牵动伤口。” 我冷笑:“那日郊外,你不是若无其事得很么?在晋王身边充当杀手,不但骗过所有人,还能动刀将我拦下。” 江原叹道:“我哪里敢多动?若不是躲开你那要命的一拳,怕是撑不到听完父皇的训斥。” 我冷冷看他:“你为了令皇上下定决心罚处晋王,故意不肯早露面。我却以为你真的死了,傻乎乎地拼尽全力要为你报仇,你当时看在眼里是感觉很自得,还是很好笑?” 江原听了,脸上的笑意倏然消失,声音低哑:“我怎么可能这样想?看到你为我如此,我……”他欲言又止。 我扭过头,替他继道:“看到我如此横生枝节、坏你好事,更加后悔没将我牵制在城内?” “凌悦!”江原忍不住怒喝一声,却立刻牵动伤口,痛苦地拧起眉头。 我在床边坐下,淡淡看着他:“抱歉,我忘记了,你还有伤,跟一个伤重的人计较,岂不显得太卑鄙?”说着用汤匙舀了药汁放在他唇边,“燕王殿下,请用药。” 江原并不张口,只是一直怒视我。 我收回手臂,冷淡道:“既然你醒了,我叫宫女来侍候汤药罢。” 正要离开,江原却猛然拉住我的衣角,沉声道:“不许走!”他的手指因贸然用力而不住抖动,“叫什么宫女。反正我也动不了,你就当我没醒来。” 我回头掰开他的手,江原已经闭上眼睛,摆出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我顿觉满腔努火无处发泄:“你到底要怎么样?” 江原不语,脸色越来越惨淡。我一把抓住他手腕,感觉到脉博里内力急速流窜,厉声喝道:“停下!你想死么?”江原仍旧不说话,只是专心运力,似乎急于想摆脱身体虚弱的状况。 我紧紧抓住他,心知不能强行压制,一时竟无计可施。眼看他额头已有汗珠滚落,最后咬咬牙,仰头将碗中汤药含进嘴里,弯腰覆上他的嘴唇。 苦涩的药汁从唇齿间流过,江原身体一震,内力松泄,我趁机将他脉门扣住。药汁已经被喝下,可是江原的却舌尖不知何时滑进来,紧紧与我纠缠。浓烈的药香溢满口中,他微微抬起头,双手用力捧住我的脸,贪婪地亲吻,好像要将我整个吞噬。 药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难耐的苦涩渐渐竟泛出些甘醇的味道,我被他吻得全身僵硬,一把将他按回枕上,狠狠在他胸口和颈间咬过。江原粗声喘息了一下,低低笑道:“凌悦,忍忍罢。再这么下去,我会没命的。” 我一呆,立刻放开他,抬袖用力擦了擦口角,冷冷道:“这不正是你的目的么?我不过在满足你。” 江原淡淡地笑:“我只要见了你,就不知道满足是什么滋味。” 我脸颊不觉一热,横眉道:“不要总这么无耻!” 江原转动眼珠,收起玩笑的神态:“我如果不活过来,还有谁能对你无耻?说到底,你只是怪我不将变故及时告诉你,结果让你做了不知情的旁观者。” 我咬住唇:“对,我是怪你。怪你让我蒙在鼓里,将我排除在外,独自涉险。难道我如此不值得你依靠?” 江原听了又笑:“怎么会?正因为知道你在,我才放心让韩王代为迎娶,万一他有不轨举动,不用我说你就会制住他。赤冲代表了南越在魏国的最中坚力量,也只有你以身作饵才能将他们连根拔起,否则后患无穷。” 我沉声道:“这些算什么?如果你稍有不测,我就算杀了韩王,灭掉赤冲又有何用?” 江原一愣,接着道:“其实我没想到宇文氏竟敢冒险参与,若不是你及时说动宇文灵殊,很难保证晋王不会迅速冲开燕骑防线,识破我的计策。” 我怒道:“那是侥幸!我侥幸得知宇文氏参与,侥幸说动宇文灵殊!如果我不知道这些,你还是冒险!再假如我游说不成,真的用卑鄙手段杀死宇文灵殊,从此不但与宇文念结下深仇,我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江原仰面看着头顶上方,好一会,缓缓道:“杀了宇文灵殊又怎样,如果他不听劝告,宇文家不会得到朝廷宽恕,那不是一样该杀。” “不一样,他是跟我结拜过的兄弟!” 江原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生死关头与你站在对立面的兄弟,不要也罢。” “那你呢?”我与他对视,“生死关头,瞒着我独自行动的人,是不是同样不要也罢?” 江原冷哼,用暗哑的声音不屑道:“他怎么配跟我比?” 我更加恼怒:“江原,你知道我宁愿血战而死,也不愿做出这种选择,可是你却逼迫我走到这一步。对!现在你是胜了,你死里逃生地回到我的视线,没有造成太多不可挽回的错误。于是所有的失策甚至都可以不计较,一句对不起似乎就能盖过一切。就连皇上也只关心你是否平安,不打算追究你的那一连串的图谋!”我深吸一口气,按住自己有些失控的情绪,“可是你知道我经过怎样的挣扎,又抛掉了一些什么?就此原谅你,我不甘心,所以我不会原谅你。” 江原沉默许久:“凌悦,我最内疚的事,就是没能及时告诉你我还活着,结果让你无端遭受痛苦。要说错误,大概就是没能料到你的行动之快,远超我的想像。” 我冷声道:“总而言之,你从没为瞒住我觉得后悔。万一晋王的行动也远超想像,最终你真的死于他手中,又当如何?” 江原笑了笑:“那我更不用后悔了。” “你!” “我知道你宁愿与我一起死,可惜我不愿意。我宁愿你活着恨我,也不能忍受你为我而死。” 我握紧了拳头:“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江原转脸面向墙壁,不再看我:“明知九死一生,还要让你作陪,除非我是傻瓜。何时换作你凌悦遇到这种事,还想与我生死相随,那时我一定感激涕零地向你认错。” 我半晌无语:“这么说,我做的所有事在你眼里都是犯傻?” “嗯,所以以后别犯了。” “放心,燕王殿下。”我冷笑一声,摔门出去,无视外间御医们的探头探脑,走向门外。 凭潮叫住我问道:“殿下喝过药了?” “喝了。” “碗呢?” “碎了。” “那,”他询问地看向一旁的医官,“我看是不是先让殿下休息片刻再去探视?” 医官忙表示赞同:“也好也好。” 我随口道:“燕王已经醒来,我看他生龙活虎,可能不劳诸位探视。” 御医们面面相觑,表情都很奇特,还是那名老医官陪笑道:“不枉殿下多日辛劳,请殿下放心,我等只看伤口。” 我淡淡笑道:“辛苦的是诸位医官,本王何劳之有,燕王殿下既醒,我应立刻向皇上禀报了。” 江德正面色凝重地审阅温继送来的晋王卷宗,得知江原醒来,大喜,立刻抛下手边事务匆匆离开。我乘机向温继询问案情进展,温继长叹一声,把桌上卷宗递给我。 不觉吃了一惊,牵涉案中的官员竟达数百名之多,不但包括中央官员,地方官吏也为数不少。温继在旁忧虑道:“如果算上他们的家人、亲友,以及参与其中的府兵,人数也许会上万,不少机构都要重新任职了。” 我看到有的人名已被江德用红笔划去:“这……都要处死么?” 温继点点头:“皇上这次下了决心,一律从严,也许留下的不会多。” 我呆了呆:“孔家难道也参与了谋反?” “孔颐曾多此提拔包庇晋王府的人,他在地方任职的宗亲几乎年年进京向晋王行贿,现已被押进京了,即使不获死罪,恐怕活罪难逃。”温继想了想又道,“不过险些成为燕王妃的孔家三小姐应该没事,她待嫁前一直与张妃住在一起,但孔家已失势,要成为王妃基本不可能了。” 我默默放下卷宗:“晋王呢?萧贵妃难道真要与他一同领罪?” 温继对内侍道:“你们下去。”然后才肃然转向我,近乎耳语道,“越王殿下,老朽这么认为。萧贵妃并非真要领罪,其实就算是真心,皇上也未必答应,所以她的真正目的,恐怕是借此为晋王求情。皇上正在气头上时,曾说凡为晋王者开口者同罪,谁还敢来求情?可是无人求情,就算皇上心有不舍,也只好狠下心肠。放眼朝中,能为晋王求情者非燕王莫属,萧贵妃才会拼命求皇上答应,等燕王醒来再为晋王定罪。” 我低声道:“温相的话不错,而且我看皇上其实也盼着燕王能说几句话,好让他为晋王开恩。但不知燕王肯不肯领会其中含义,为晋王开口?” 温继诚恳地着看我:“难得越王看透皇上的心思,老朽觉得,越王若能说动燕王,成全皇上一片爱子之心,是再好不过了。” “……”我盯住温继,他凭什么认为我可以影响江原?那个混帐从不肯考虑别人感受,我又何必自找憋气。 温继却充满期盼:“殿下何妨一试?” 我无奈:“好吧,我尽力而为。” 离开御书房,终究是不愿再见江原。我思索片刻,叫过一个小太监:“哪里有纸笔?”我把要说的话都写下来,然后交给那名小太监,又顺手给他一锭银子,“去含章殿,交给一个叫凭潮的人,切不可有失。” 小太监十分高兴,撒腿就向含章殿跑,片刻已经没影。我见他跑远,动身向皇宫外走去。 江原已醒,江德的命令便不用遵守,我赶回越王府,开始忙于处理善后。由于江德不追究,越王府、天御府以及不名就里参与混战的禁军都免于罪责。宇文灵殊因临阵倒戈,且一口咬定是自己糊涂,幽州王宇文念并未被牵连其中。 江原到底为晋王求了情,算是慰藉了江德与萧贵妃的爱子之心。江德最终判定将晋王废为平民,流刑两千里。他一度还曾想留下晋王未成年的子女在身边抚养,被温继婉言拦住。江德看一眼身边虚弱得只能勉强坐起身的江原,只得作罢。 十天之后,江德圣旨下。晋王府长史贾复、司马杨治和因参与谋划而处极刑,其余幕僚均被收入刑部以观后效。韩王统军权与封地均被削去一半。宇文灵殊则被降职三级,免去一年俸禄其余涉案官员尤以与士族有牵连者处罚最重,重者斩首,轻者流刑、抄没家产,连累者岂止万人。 给江成的圣旨是由我前往宣读的。江成一直被单独软禁,并未受皮肉之苦,可是已经瘦得厉害。他听我读完圣旨,立刻站起来,嘴角露出一丝讥诮:“只是流刑么?” 我卷起圣旨:“燕王向皇上求了情,你的妻子也都没事。府里的官员,除了长史司马斩首之外,都被关押在刑部。” 江成冷笑:“他们死活与我何干,如果换作我,一定不会如此容情。不过皇兄不同,他会在你毫无反击之力时假装仁慈。那些官员,相信不久也会被他收入帐下。只是可叹贾、杨二位,没能跟我享受富贵,却弄得……”他说到此处,眼角微微湿润,眼神却异常凌厉,“凌悦,你的选择没错。我输了,这里终于是皇兄的天下了。” 我皱眉看着他:“晋王,何必如此。虽然多说无益,但小弟还是劝你看明白,燕王能有今天的地位,不是只靠长子的身份换来的。你若能像韩王一样知难而退,何至于落得今天的地步。” 江成大笑起来:“韩王,他算什么,他那点斤两,也只配当个富贵亲王!我和皇兄一母所生,只恨自己做什么都比他晚了一步。” 我摇摇头,命身边内侍为他倒满一杯酒:“这是萧贵妃特意为你准备的饯行酒,她说相见徒增伤感,只命我为你带来一封信,大概要说的都在上面。” 江成神色一变,急忙接过信件。读着读着,他的手指轻轻颤抖,等到仔仔细细看完,忽然伏地痛哭:“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母亲,儿子记下了,山野乡间,只当大梦一场,养育之恩,儿子只有来生相报!” 我看着他痛哭,心里叹息。 日暮时分,我亲自护送江成出洛阳城,一路向西北,一直送到黄河渡口。那里有一艘早已准备好的木船,负责押解江成去边疆的官兵们上岸与我交接。 我为江成的手脚戴上索链,郑重道:“皇兄,就此别过,一路保重!” 江成略向我抬手,转身踏上甲板。 我带领禁军驱马回城,再回首时,船已扬帆,缓缓驶向河心。江成静静站在船头,好象尚在沉思,身边有人轻轻走来,为他披上一件外衣。 有个禁军突然惊讶地指着船头:“殿下您看!晋王旁边好像有个女人!” “没看到,你大概眼花了。”我转过身,淡淡回答。 足尖轻点,燕骝加快了速度。争斗已经结束,或许,我也该离开了。 ——第四部完—— 作者有话要说:思考很久,觉得还是以这一章作为本部结尾罢,一场争斗结束,另一场争斗的开始,该当如此。 于是部分构思中的内容,也要放到第五部一并讲述了。 回想第四部,算是很不容易的一部,就在这一部里本人跨入已婚人士的行列,更新也因此让大家抓狂很久(小声的对不起)。第四部因为分上中下的缘故,看似很长(时间跨度也长囧),其实章节不多,每章字数基本是一万字。比第三部少,比一二部多。 感谢大家一路陪伴支持,南州在此鞠躬致谢,也请继续支持本书最后一部《南国烽烟》。 第五部 南国烽烟 第123章 河水东流 “唉,清静啊,清静……”江容一手晃着纸扇,胳膊支在窗栏上往下看,继续感慨,“这么些年,我就没见洛阳街上这么冷清过,果然人走了不少啊。” 我擎起一个小杯,转着杯底道:“是么,我相信当年先皇立太子之前,行人也是这么稀疏。” “凌悦,”江容懊恼地合起纸扇,“哪有如此揭人伤疤的,这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我笑一声:“弄错了罢,你救的又不是我。想听感激的言语,该去找那位大难不死,并且即将成为太子的燕王殿下。” 江容阴阳怪气道:“是啊是啊,说的对。那是谁见到燕王遇险,连自己性命都可以不顾,还逼我出城支援?” 我不说话,再次闷头饮尽杯中的酒:“我现在后悔了不行么?” 江容霍然扒上桌子,仔仔细细跟我对视了好一阵。 我手一推:“看什么,我脸上有花样?” 江容已经重新溜回窗边,翻白眼道:“忒不对劲!你跟皇兄又怎么了?难道他又新看上一个‘韩梦征’?” 我瞥他一眼,不屑回答,只是低头倒酒。 江容的表情更加感兴趣:“嘿嘿,被我猜中了?难道还是个会作诗的才子?” 我把酒壶一放,抬眼道:“我还没问你,为什么没有按照我的话去做,而是想办法通知了周大将军?难道你事先知道什么内幕?小心我告诉皇上你梁王府暗中有勾当。” “什——”江容扇子脱手,激动起来,“你别诬陷我!明明是你的人拿刀架着我,我可事先什么都不知道。” 我看他发急,反而悠然道:“事发当夜,梁王府遇到突发事件不去皇宫禀报,而先与周大将军通气,哼哼,教人不得不多想啊。” 江容红着脸跳起来,气呼呼合上纸扇:“我看你今日不是找我喝酒,是来找茬的罢?早知道我不管这闲事,让你和你家燕王一起殉情去!免得现在还被拿来威胁,好心没好报!” 我眼睛一瞟:“我倒希望你没管,看某人能有几多胜算。” 江容慢慢走到桌边,瞪起眼睛再仔细瞧我:“你果然不对劲,一直前言不搭后语,喝醉了?” 我被他看得眼花,不耐烦道:“小爷酒量大。” “跟街边那只猫比?” 我竖起眉毛,一手按上腰间的长剑:“江容,敢这么对我讲话,别怪我出手无情!” 江容从地上拾起扇子,顺手又扇了两下,看见我的动作,慌忙道:“拔什么剑?又不是我……”他目光突然落在我身后,心虚地笑了笑,“都是说笑,你不会当真罢,刚才……” “刚才说到哪了?”我端着酒杯想了想,忽然哼一声,皱眉道,“你说有的人,你不相信他时,拼命要你信他支持他,等到真的信了,便开始瞒你。小到逢场作戏,大到生死攸关,什么都瞒。” 江容无奈道:“这个,总是有原因的罢。” 我捏碎了一颗核桃,“嘭”地拍桌而起:“小爷就是生气!可是偏偏无处发泄!最可恨的是,这个人不但不知悔改,居然能比你还生气!哈,岂有此理!” 江容慌忙抱住桌上乱晃的杯碗:“你小心……” 我脚下一滑,在江容的哀声叹气中向后倒去。 难道真的醉了?居然感觉不到落地时的疼痛,我好一会都在试图分清自己睡着了还是醒着,等到挣扎着起身,猛然发现自己是被人抱住了。再看到一张熟悉得讨厌的面孔,瞬间酒醒了一半,怒道:“江原!” 江原穿着平时常穿的黑衣,面无表情:“是我。” “你来做什么?” “谈事情。” 我感觉脑筋不大够用,慢慢想了片刻,冷笑道:“原来刚才我的话你都听到了?那正好。说的就是你!” 江原依旧一副晦气的棺材脸:“没听到,你再说一遍?” 我忍住怒意,眯起眼晃到他面前,弯唇一笑:“好。”说着霍然抽剑,手腕高举,直向他劈去,“这就是小爷要说的话!” 江原伸手扶住我左摇右晃的身体,又轻轻托住我的手腕,低声道:“剑不是这么用。” “我知道。”我怒视他。 他一下抱紧我:“这样用根本砍不到我。” 我几乎窒息,歪头狠狠咬在他脖颈上,怒吼道:“混账!还不是因为怕伤了你!” 江原轻笑了一声,手臂并不松开:“凌悦,原谅我吧。” “休想!” “这么抱着你,我的伤口很疼。” “那你放开!”我愤恨地续道,“娘的!小爷从没遇到这样的事,明知某个人令人火大,却连揍一顿泄愤都不可以,快被窝囊死了。” 江原低笑:“你不是还有嘴么?” 他话音未落,我已经更加用力地咬下去,直到那里流出血来。 江原微笑道:“留一条命罢,以后还可以出气。” 我喷着酒气瞪他:“一次出完,不可以?” “可以,不过接下来的事只有你替我做了。” 我警惕:“什么事?”环顾房间,猛地又清醒了一些,“江容呢?” 江原命人撤了桌椅,换上矮几软垫,拉着我席地坐下,“你若困了,可以睡一下。” “你想让我丢人么?” 江原坏笑,拍手道:“请临淄侯进来。” 江容在门外探了一下头,走进来一本正经地声明:“二位,我出去了一趟,什么也没看到!” 我冷哼,仰头饮酒:“谁怕人看?笑话。” 江原命人把酒壶收走,肃然对江容道:“多亏皇弟及时送信,才令皇上当机立断,让为兄侥幸躲过一劫。我以茶代酒,在此言谢。” 江容急忙举杯:“小弟惭愧,皇兄最应该谢的是越王。” 江原笑道:“自然要感谢越王,但没有容皇弟随机应变,结果如何还未可知。” 我冷冷插嘴:“世子,你那日把我家燕七和护卫们害得东倒西歪,我还没找你算账。” 江容看着江原,无辜地摊手:“皇兄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在府里好好的,都要上床睡觉了,不想越王府上那群人饿虎扑羊一样冲进来,他那个属下——是叫燕七罢,扒了我的外衣,红着眼睛拿刀逼我。我吓得魂都飞了,心想答应吧!刚要张口叫护卫,他突然就睡着了,刀也不要了。” 我嘴角抽搐一下:“扒了你的衣服?睡着了?我还想问你对我家燕七用了什么药,让他事后被横着抬回府?” 江容摇起纸扇:“嘿嘿,放心,用的只是一般迷药。我堂堂临淄侯,总不能束手待毙么。” 我还要说话,被江原抢先:“梁王府平乱有功,却不为人知,为兄实在过意不去,因此我已向父皇奏明,不日就会下旨封赏。” 江容立刻面有苦色:“这个……皇兄,小弟并非为了贪图回报……” 江原笑道:“我自然知道,但是有功不赏,岂不坏了规矩。皇上已经同意我亲任特使前往山东,以传达朝廷的诚意,此事皇弟可以先向叔父透露一二。” 江容下巴有点合不拢:“皇兄你不要吓我!” 江原笑起来:“皇弟紧张什么?这次不会再向你们借粮了。” 江容干笑几声:“皇兄说笑了。” 江原压低声音,正色道:“其实是因为这样,父皇一直嫌我太偏于武力,府里文人太少,不信任我的能力。为兄听说山东一带多饱学之士,而且民风淳朴,易为朝廷所用,于是想借机……” “原来如此,”江容大笑,“我一定写信给父王,教他多为皇兄引荐此类学士,不知皇兄更偏好哪一类?韩梦征那种?” 我喷出一口醒酒茶。 江原倒是不动声色:“不必拘于哪一类,只看学识。” 江容长叹一声,摇头道:“说起韩梦征真是个妙人啊,可惜……皇兄一定听说了罢,南越太子听信了赤冲汇报,认为他有投敌嫌疑,可能活不成了。” 我看向江原,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点了点头:“韩特使是个人才,南越太子却不知珍惜。” “皇兄竟然没将他收归帐下,也是可惜,想他出使期间……” 江原看我一眼,淡淡道:“彼此逢场作戏,哪有诚意可言,这件事先不要提了。” 江容乘机笑道:“皇兄你看我肯定醉了,说话越来越讨打,小弟头晕得很,还是先告退了。”他一边说一边退出门外,接着逃命般奔下楼去。 我被江容的仓惶模样逗得大乐,趴在矮几上直不起腰来。好容易顺了气,伸手揪住江原的袖子:“你……你,把他吓跑了,我找谁喝酒去?” 江原摸我脸:“很烫了,下次再喝。给你的醒酒茶呢?我陪你喝茶罢。” 我被他手指冰得一哆嗦,手臂缩回,茶杯骨碌碌滚到地上,我笑:“不好意思,都洒了。”说着低头去捡。 江原将我扯离桌边:“当心弄湿了衣服。” 我被他弄得身子晃了下,酒意再度上涌。 江原一把抱住我,脸上露出点关切神色:“怎么了?难受么?喝点茶?刚才的你都没喝进去。” 我被这无数问句问得晕头转向,靠在他身上,只感到全身火热,于是皱眉用力扯自己领口。 “很热?”江原按住我乱扯的手,替我抽开衣带,脱去外衣。 他的手指碰在我滚烫的肌肤上,不再是冰冷的刺激,反而凉意阵阵。我迷迷糊糊地搂住他,蹭上他的胸口:“别动!让我……”我把脸颊贴上他胸口,感觉舒服了一些。 江原不再动,只是轻声道:“凌悦?” “嗯。” “睡一会?” “不。”我很清醒,记得所有要跟他说的话。 江原低声又问:“为什么喝这么多酒?还生我的气?” “哼。” 江原不自觉地叹气:“你真是一点没长进,上次在南越也是这样,醉起来叫人很无奈。” 我哼一声:“我清醒得很!什么……叫无奈?” 江原笑:“发现你原来这么傻气。尤其后来得知,你竟然就是令我曾经无比棘手的越凌王,感觉更无奈了。” “你!”我动了一下,脑中立时一阵轰鸣,差点呕吐出来。 江原不住拍我的后背,端过醒酒茶,就在我唇边。 我被强灌了几口,软软靠在他胸前。就这么静止呆了片刻,脑中的热度慢慢减退。我听着他胸口舒缓有力的心跳,忽然莫名一颤,好像摸到了许久不曾触摸的真实。忍不住道:“江原。” “还喝茶么?” 我微微摇头,笨拙地搂了搂他的腰:“你真的在。” 他似乎在好笑,随口答:“当然。” 我咬牙:“不要突然不在。” 他拍拍我,语气好像在安慰一个孩童:“不会的。” “我说真的!”我猛然抬头,他瞳仁里映出我血红的眼睛,“不要分不清轻重,更不要生死关头,却妄图把我排斥在外!”江原的面孔又在摇摇晃晃,我扶住额头,抵在他的身上,“的确,如果是我,明知凶多吉少,也不愿你参与。可是换作你看到我遇险,难道就愿意自己被蒙在鼓里,眼睁睁不能营救?” 江原手臂用力,好一会才道:“朝廷的争斗,你保住自己就够了,最好不要深陷。” 我冲口道:“我是你的累赘么?难道我帮不了你么?不要我的支援,不及时告诉我,你活着回来了。于是你醒来不接受教训,对我耍脾气,怪我不理解你的苦心!但你想过万一么?万一?我不愿经受那样的悔恨,不愿守着你的坟头过一辈子!” 江原眸子微颤,抓紧我的手腕:“凌悦,我曾想过,只有战场才是你真正如鱼得水的地方,即使没有我,你也可以在那里完成自己的志向。” 我揪了几把,揪住他的衣领:“混账,你知道我的志向是什么?你知道么?” 江原看着我,久久不说话。 我力气用尽了,放开他,硬生生地倒下,觉得屋顶在无休止地旋转。缓缓地吸气,闭上眼睛:“到底是我不理解你,还是你不理解我?都不是。明明知道彼此心思,却还要坚持自己的做法,我何尝不如此?想想将来,我并没有资格责怪你,反正你我本来就不会互相妥协。” 等了很久,江原仍是不语,我睁开眼看他。他皱起眉头:“你要做什么?” 我转眼看着房顶,又自己微微地笑:“我把布置水军的计划拿给周大将军看了,他没有反对,不久皇上也会有针对南越的军事变动。你不是说战场属于我么?那就交给我。” “然后?” 我翻身枕上自己手臂,目光斜斜地扫在他脸上:“军功让我来立,你——不许抢功。” 江原沉默地把外衣盖到我身上:“你觉得我会放心么?” “我已经决定了。” “你要面对的是南越。” “那又怎样?” 江原眸子深沉:“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 “我也有权利拒绝,就像你这次一样。” “……” 我笑:“你觉得没道理了?这本来就是争不出道理的事,做之前只须想想能不能承受后果。” 江原低下身子,扳过我的脸,慢慢道:“难道我的茶没管用么?教你说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话?” 我抓住他的手指,放在自己牙间狠咬一下,吹出一口酒气:“管用了,怎么没管用,你看我都打算原谅你了,一定是你在茶里放了什么药……” 江原就势将手指按在我唇上,低沉道:“不要谈南越了,等你酒醒之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我不满地瞥他一眼:“难道你以为我在说醉话?” 江原微笑,手指沿我唇边滑下,抚上我的脸颊:“只要别这么多话,我倒希望你天天这样清醒。”他忽然压下来,深深地吻住我。 他的舌尖带着丝丝清凉,能驱走令人迷乱的热意,我不觉抬头,贪婪地追逐他的踪迹。江原抱紧了我的腰,一边回应,一边在我臀间摩挲。他的指尖仿佛有火种,在我下腹重新燃起一股热浪。我喘息起来,喉间干热得难受,拼命在他脖颈间咬来咬去,却无济于事。 江原低头,嘴唇贴在我耳边:“想么?” “我……”我晃晃头,拼命睁大眼睛,“很热。” 江原一笑:“那就是想了。” 他的手摸进我的衣底,我猛地清醒了一下,夹紧了双腿:“你……要怎么——”话未说完,我轻轻地抽气。江原握住我,那里已经濡湿一片。我觉得脸颊滚烫,紧紧闭上眼,只是一会,全身已经布满了汗水。 里衣被江原褪下,他抱着我,好像在小心抚弄一件瓷器。我拼命找到江原的唇,拼命地吻下去,趁着还有一丝清醒,我按住他,扒掉了他的衣服,咬咬牙,断断续续道:“你,休想……把我……” 江原的笑声轻响在我耳边,可是我的脑中只是混乱,眼前依旧天旋地转,依稀觉得自己缠在他身上,依稀听见自己颤抖的呼吸声。 我醒来时,头沉得厉害,太阳穴在突突地跳疼。我伸臂摸向身边,摸到一片光溜溜的肌肤,大叫一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同样赤裸。江原笑眯眯地起身,递给我一杯热茶:“越王殿下,起的好早。” 我绞尽脑汁地想,还是想不起发生过的细节,只有瞪着他问:“多久了?” “你指我们纠缠了多久,还是睡了多久?” “睡了多久!” 江原想了想:“不知道,先喝水。” 环顾四周,还是那间酒楼,我怔愣地接过茶碗,刚要喝,忽然想起:“怎么会有热水?” 江原不怀好意地笑起来,直到看见我脸色,才正色道:“没人进来,我命人烧了放在门口。” “这间酒楼,难道是你的?” 江原点头:“天风帮的产业之一,用来抗衡黑蛟帮,不过现在用不到了。他们得知晋王出事,及时转移了势力,投靠南越了。” “什么!”我吃惊,抬眼看到江原的身体,猛地抓过一堆衣服扔到他身上,“穿上说话!” 江原笑着抱住那团衣服,眼睛瞄在我身上:“穿什么,我觉得这样更好。” 我忽然全身僵硬,手中的茶碗落地,抢过自己的衣物慌忙穿上。江原看着我笑了一会,接着捂住自己伤口:“凌悦,你真是禽兽,害我伤口疼到现在。” 我正在系衣带,闻言走过去查看他的伤口,见并没有开裂迹象,便试探问道:“我不够小心么?” 江原故作发愁:“你的腿太不老实,我只好把你身子翻过来。” 我再次僵硬,理好衣带气冲冲摔门下楼。 楼下有个圆脸少年坐在大堂,看见我站起来道:“越王殿下。” 我晃了一晃站稳,微笑道:“看来我得叫陈帮主了么?” 倚风腼腆地笑:“殿下经常与梁王世子来此光顾,属下碍于身份不曾出面款待,请殿下恕倚风怠慢之罪。” 我一笑:“何须见外,若没有你相助,我海门帮的兄弟还不知何处栖身呢。” “哪里,属下只是听命行事。”倚风似乎不善言辞,说了几句便住口。我客气地告辞离开,他却道:“殿下等一会,燕王殿下要和你一起走。” 正说着,江原已经一脸严肃地下楼:“都准备好了?” 倚风躬身道:“好了。” “你先回避罢。” 倚风又向我施一礼,这才与手下离开。 我斜眼道:“你还有事?” 江原微笑:“你的胡言乱语我都听了,现在既然酒醒了,随我去见一个人如何?” 我瞪他:“我胡言乱语?” 江原假装没听到,拉我快步走到后院,那里停着一辆套好马匹的青布马车。 我问:“去见谁?” 他跳上去,回头笑道:“你猜。” 马车一路向西南,出了城门,来到一座庄园门外,我立时认出这是江原的别院。守在院外的护卫将我们引进门去,江原问道:“他还好么?” 护卫道:“回殿下,那人从不提要求,也不多话,每日只喜欢在园中侍弄花草。” 江原笑一声:“他还挺有雅兴。” 来到后院,果然见陈显一身白衣站在花圃里,正在给一丛牡丹施肥。他衣摆上溅着星星点点的粪便,眼神犀利地扫在我和江原身上,举着粪勺笑道:“二位真是稀客,满脸如此春意荡漾,莫非刚在哪里行了苟且之事?” 眼看他粪勺上的东西滴滴答答往下掉,我伸臂挡了江原一下,笑道:“春日已逝,哪来的春意?倒是陈将军几月来独守空房,想必心中寂寞得很。” “屌!老子就算寂寞,你问问身边那位敢放我出门踏春?”陈显挥动手中的粪勺,冷眼看我,“奇怪,你怎么知道我要请姓江的沾沾夜香,居然老子没动,你就拉他躲了,心意相通也不是这么个通法。” 我微微一笑:“在下早让陈将军跟了我,你不肯,义无反顾跟了燕王。如今被冷落这么久,幽怨之情却要通过泼粪发泄,就不怕被再度冷落?” 陈显抱着粪勺大笑,周身臭气熏天:“哈哈,老子没求着谁将陈某金屋藏娇啊,分明是有人难耐思念之苦。陈某虽然厌恶这种人,但实在觉得燕王殿下与我这桶粪便一样,虽臭却十分有用,忍不住表达一下对他的特殊感情。” 我忍住笑,摸摸鼻子:“果然很臭,本人深有同感。陈将军不如跟我去东海郡,我会上奏皇上,保证你行动自如,且不会被熏到。” 江原掐我的手腕:“陈将军,可记得当初的约定?犬子即将挂名开府,统辖关中,秦王府职位正等你挑选。” 陈显呸一声:“装腔作势!谁不知道你们私底下那些烂事?过去还算同床异梦,如今变成狼狈为奸了罢!陈某越来越觉得被耍了。”他瞧着我的脸,又瞧向江原,突然狂笑,“过去总听说天御府祭酒以色惑人、攀折高位。不过最近的传言似乎转了风向啊,美人冲冠一怒,险些江山变色?名震天下的越凌王忍不住发了一次威,到底把自己绑在了魏国,想必燕王殿下做梦也在偷笑罢?” 我嘴角抽动,江原的眼神却在微微闪烁:“我的确高兴,他在这里会比在任何地方都好。陈将军,如今朝中局势已定,关中诸郡亟待经营,本王需要你,你也需要本王给予机会。” 陈显鼻中“嗤”地一声,显然不屑:“不要搞错了,我陈显陈氏皇族后裔,谁要你江家的职位!一个越凌王已经骗到手,难道还不知足?老子不能眼看你们糟蹋关中百姓,这身白衣却也不打算脱去。” 江原肃然看着他:“你要如何?” 陈显回头舀了一勺粪水,扬手泼在园中,眼角射出一道犀利的光芒:“我陈显,不会受你江氏朝廷任何命令,但是你们对于北赵的政策,必须经过我同意。” 江原目光一冷:“好狂妄的要求!难道你真以为本王整治关中,离了你不行?” 陈显大笑:“多谢提醒,陈某自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却怕燕王忘了本分。提什么要求在我,答不答应在你,燕王殿下觉得很为难?” 江原面色微沉:“陈显,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力才恳求皇上保住你的性命?我并不想杀你,但你不任官职,还要妄图影响朝廷政策,岂不是存心让我无法向皇上交代?” 陈显讥笑,把粪桶敲得震天响:“自己一厢情愿把老子弄到这里替你看园子,难道还要人感激不成?” 江原沉声道:“那你也不要指望朝廷会一直奉养北赵的旧臣和陈氏族人。本王可以保他们一时性命,但不能让他们成为负累。” 陈显睨眼道:“随便你,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就一刀了事,老子也想通了,犯不着为一群废物委屈自己。反正皇兄已经不在,陈昂在关中的威信还不如蜀川前国主刘禄,杀了也没什么可惜。”他不再理会我们,拎起粪桶,走向花圃另一边。 江原冷冷盯住陈显的背影:“陈显分明在逼我杀他。” 我负手低语:“我倒觉得他是在试探你。” “怎么讲?” 我瞧他一眼:“如果你真想造福关中百姓,其实完全可以答应陈显的要求。以北赵的百姓或皇族命运来威胁他就范,反而会让陈显认为你治理关中没有诚意。” 江原神情一凛:“你要我答应?” 我唇角翘起:“这么做其实是与陈显共事的最佳方式。一来他不做官,没有实权,朝中官员就不能借身份问题弹劾他,质疑他有异心;二来他本人一心保住关中,自然只会放行有利关中的政策,就等于防止失误发生的一道关卡。就算真有争执不下的时候,那也只是争执,因为陈显并不负责实施,最终的决定权还在你手里。” 江原静止片刻,猛转头,伸指捏住我的脸:“凌悦,我怎么没想到?” 我拉开他的手,冷哼道:“燕王殿下,是你权欲太重,听到有人不服从,立刻气得双脚离地,哪还想得到这个?” 江原看上去心情愉悦,听罢反而露出笑容,又扯住我道:“谁说的,你违背我的时候还少?只要你乖些,我一定温柔……” 我正待说话,却见那边陈显突然转身,见此情景讥诮地眯起了一只眼:“凌王殿下。” 我摆脱江原,正色道:“陈将军有何指教?” 陈显哼笑:“没什么。陈某本来想提醒你,你要做的事不比陈某坦荡,小心下场堪忧。现在发现无耻就是无耻,就算上面不无耻,下面也无耻,从头无耻到脚,倒也侵染得均匀。” 我挑眉:“陈将军只染了一半,比我还差一截,难道心中不服?” 陈显哈哈大笑:“论起这个,陈某是拍马也赶不上了,我无耻到头,你却刚刚开始,自求多福罢。” 我心里触动,不觉微呆了一下,江原拉起我,朝陈显笑道:“陈将军,你的要求本王考虑几日后再答复。” “陈某在此等候!”陈显在粪堆边抬头,依旧大笑,笑声里多出点寥落。 江原一直拉我走出庄园,上了马车,微笑道:“凌悦,到我府中坐坐好不好?” 我见他脸上有得意之色,动了动眉毛:“不去。你在动什么心思?笑这么难看。” 江原嘴角那抹笑意更加浓重:“我想起陈显刚才的话,越发觉得自己如有神助,英明无比。” 我一巴掌按过去:“说话前先照镜子,英明的是我。没有我提醒,你还不先跟陈显撕破脸?” 江原飞快伸臂搂住我的腰:“我指另一句话,什么冲冠一怒……”我瞪起眼,他立刻躲开我的目光,笑道,“有你这样对我,以后什么不能迎刃而解?所以还是我更胜一筹。” 我揪住他的衣领,恨然道:“你小心!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你哪一天再瞒着我做什么事情,或者变得只懂争权夺利,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江原一脸无辜:“我哪里瞒过你,除了这次事出突然,也不是完全有意不告诉你真相。” 我冷笑:“是么?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韩梦征这件事从开始就没瞒我?” 江原笑起来,搂紧我的腰:“他已经回国了,你难道还在吃醋?” “谁说这个!”我气恼地揪紧他,“江原,你还想骗我?从韩梦征做出一副为你神魂颠倒的样子开始,你就清楚的知道,他的目标是你。可是你却反而提醒我要小心,故意在我表示怀疑的时候误导我的判断,让我误以为他要除去的是我!” 江原笑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判断失误。因为南越赤冲一直对付你,难免被误导。” “不对,你是故意装作中计,引诱他联合晋王来杀你。”我盯住他的眼睛,“你那时就想这么做了,因为害怕我会看穿,甚至心虚到不敢正眼看我。晋王最后做得这样绝,也有你的功劳。从毫无诚意的选妃,到一再露出破绽,你让晋王看到夺位的希望,要的是让他孤注一掷,铤而走险,到最后彻底失去与你抗衡的可能。” 江原不回话,有些心虚地笑着把我按到怀里:“我也没料到晋王比我想象中能干,是我不对,让你虚惊一场,好在都过去了,以后不再这样就是。” “可是后果无法再挽回了。”我皱眉,手臂抱紧了他,这些天来压在心底的想法终于脱口而出,“死去的,获罪的,毁去多少人?我只是觉得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我全部的想法,完全可以不必用这样惨烈的代价换取太子之位。” 江原默然许久:“不这样,难道依照父皇的想法,真正娶一名王妃么?我不想再受摆布,也不想与一个毫无感情的人日日相对。” “一时委屈罢了,只要能登上皇位,想做什么不可以?” 江原用力钳住我的手臂,切齿道:“那我可以留住你么?凌悦,我最恨你说出这种话,轻易得好像心里没有一点纠结。” 我咬了咬唇,低声道:“你心里也清楚,比起这样的后果,你我的事本就微不足道。我初来魏国时,街道上几乎人人都昂首挺胸,意气飞扬,可是这些天来,我看到的是街市冷清,每个人都在疑虑不安。一些有才能的官员因此获罪,朝廷许多部门都空了,要说魏国没有伤到元气,谁能相信?可惜事已至此,也只有尽力补救而已。” 江原放开我,仔细地看我脸色:“原来你一直为此难受么?所以不肯认同我的做法。别忘了你当初……” 我仰头倚在车壁上:“当初我远离建康,不算各地亲信将领,手中直接掌兵就有二十万,但有一点夺位之心,南越早乱了。几十万军队混战,必然殃及百姓,结果会比如今的魏国更严重。所以我并不为那时的选择后悔。” 江原面色有些发沉:“你是说现在见到局面如此,后悔选择我么?” 我微微一笑:“有点。当初没有彻底站在皇上的立场,却不小心被你迷惑了,结果遗恨到现在。” 江原猛然捏住我的下巴,恨恨道:“我发现你跟司马景一样的可怕,活着为了志向,死也为了志向,把自身看得比鹅毛还轻。如果我放任不管,总有一天你会再次把自己搭进去。” 终于惹得他冒火,我好笑地抓住他的手:“还有脸说,只差一点你就见不到我了。杀了宇文灵殊,他的家臣绝不会放我安然离开,若不是宇文灵殊及时醒悟……” 江原嘴唇吻下来,突然封住了我后面的话,有些霸道地命令:“不许再说!” 我眼角弯起:“好,我不再说。不过你得明白,为了你,我现在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江原哼一声:“你这话应该改成:为了志向,什么都做得出来,包括离开我。’” 我转了转眼睛,叹口气:“就算是罢。好容易甜言蜜语一次,你非但不领情,还要拆穿我,真伤人心。” 江原冷冷道:“不幸言中,我才该伤心罢?” 我探头看了看车外,回头笑道:“天御府要到了,我也该下车了。” 江原拦住我,沉声道:“你还没有说,如果我答应陈显的要求,如何服人?父皇那里如何交代?” 我摊手:“我哪里知道,或许你家的秦王小鬼比我更清楚。” 江原目光一闪,若有所思。 马车在天御府门前缓缓停住,我跳下车:“燕王殿下,告辞。” 江原似乎已经想通,也下了车,莫名注视我好一会,问道:“你真不来?” 我被他瞧得发冷,毅然转身:“不。” “让马车再送送你。” “我走回去,你不得翻墙。”走了几步,我忽然回头问,“你何时去山东?” “也许与你去东海差不多时候。” 我点点头:“知道了,你立为太子之后,我就动身,但愿我们还能同行一段路途。” 江原也轻点一下头,又道:“凌悦,其实你说的对,朝中流失了许多人才,我需要尽力补救。” 我释然笑道:“改日再见罢,燕王殿下,不久就要改称太子殿下了。” 立太子的前几日,我进宫早朝后被江德叫到了书房。他看上去积怒已久,一见我便冷然道:“你终于肯来上朝了?” 我跪地不语。 “起来!朕特准燕王在家养伤,你送走晋王后也立刻称病。朕想问问,你得了什么病,可以与人饮酒游玩,唯独不能上朝?” 我站起身道:“心病。” “心病?”江德满脸愠色,“晋王反逆案中,你险些杀死韩王,朕看在燕王面上,惟独对你既往不咎。你不存感恩之心,反用这种话来敷衍朕?” 我恳切道:“陛下可记得臣因何来到魏国?” 江德看着我:“朕自然记得。” “臣不愿手足相残,更不愿因萧墙之乱使国力受创,宁肯流落魏国,想不到最终还是见到了这一幕。臣亲见燕王重伤,晋王远行,包括韩王在内的数万人牵涉其中,内心不能不受震动。” 江德沉声道:“这件事你本不该参与。” “是。臣事后想想,当初如果及时上奏皇上,或许解决得比现在圆满。” 江德目光微微缓和,语调却依旧沉冷:“你对燕王关心则乱,甚至不愿他娶妃,朕可以试着理解。但若一味意气用事,朕将会重新考虑你参与南越事务的能力。” 我抿住唇,面色微变,片刻才道:“臣一时自私,险些辜负陛下厚望,臣……臣……”我声音低下去,显得心中又委屈又懊悔。 “好了,”江德拍拍我的肩,叹道,“这件事也不全怪你。燕王自幼个性颇强,当年只为朕替他选妃一事,多少年与朕赌气疏远。如今他大了,要做什么,连我这个做父亲的都无法预料,更何况你?朕只是担心,以后朝中再无人能与他抗衡,他做了太子之后,会更加忘乎所以。” 我道:“臣也担心燕王权欲过盛,所以想暂缓前往东海,而是与燕王一起拜访梁王。” 江德颇为意外:“你不去东海郡,想去琅琊郡?” 我试探道:“臣听说晋王的子嗣现在山东某处,陛下不担心么?” 江德神情一凛,冷声道:“你从如何听来?” 我并不回避他的审视:“因为江容还在洛阳,陛下相信梁王会做这个人情。但臣也有理由怀疑,燕王此去动机不纯。” 江德的目光很凌厉:“你居然不相信燕王?” 我放低声音:“臣不能相信,不知陛下是否也存有疑虑?” 江德面色凝重,在书房中踱起步来:“越王,朕要不动干戈而让梁王完全效命于朝廷,应当怎么做?” “护送梁王世子江容去山东。” 江德霍然转身,怒道:“你回答得如此干脆!难道一开始便有预谋?” 我跪地,肃然道:“臣惶恐,但臣的确想过很久,只有江容安全回去,才可以劝说梁王重新与朝廷同心。否则,燕王此去要么无功而返,要么便要诉诸武力。没有梁王鼎力相助,以现在人心惶惶,士气低迷之态,魏国非但无法图谋南越,更恐被对方乘虚而入。” 江德咄咄追问:“你有何把握?万一江容回去,反而令梁王没了后顾之忧,图谋逆反呢?” “臣以性命担保……” “朕要你的命何用!” 我平静地道:“那就请陛下相信臣。臣愿以毕生之力助陛下完成大业,绝不会做对魏国不利的事。” 江德用他久经世故的目光注视我,一时沉吟不语。 我不再开口,只是在一旁等待。过了很久,江德走到书案前,提起一只朱红的笔:“越王,朕决定再信你一次,准你带着朕的密令与燕王同行!” 我接过江德的密旨,双手颤抖了一下,脑中忽然奇异地闪过很久以前,我无数次从父皇手中接过圣旨的情景,带着有些天真的得意,骄傲得仿佛已将世界握在手中。我在长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字:“臣凌悦,遵旨。” 从宫中离开,我策马出城,一路奔向黄河岸边。远远抬起头,河水依旧在高处肆虐,拍打着堤岸滚滚向东,就如永不止息的岁月,不能回首的一生。 我静坐在易青坟前,向他徐徐说起南越近来发生的事。河水在我们身边流淌,我分不清自己在自语还是倾诉。 晋王已落得下场悲凉,剩下的要等赵誊来偿还。可如今我不但真的要面对故国,还要亲手将它毁灭。易青,你会因此怪我么? 可是我决心已定。既然当日放弃争斗,仍免不了南越萧墙之祸、百姓遭难,那不如找更合适的君主来统治。如果真能用一时之痛换取百年安定,我并不惧怕留下千古骂名。 第124章 且绸且缪 似乎为了除去连日弥漫在朝中的阴霾,江德对册立太子的重视程度几乎要超过自己的称帝大典。虽然时间仓促,仪式却丝毫不马虎。 册立当日,太极殿修饰一新,殿外鼓乐齐备,文武百官都身着朝服肃立在殿中,隆重的场面似乎与以往没有不同。然而江德的龙椅下首多了一只锦垫,那是江原的位置,我站在王侯第三位,原本该是江成的位置换上了江进,甚至几乎从不上朝的宣王江茂也列位其中。 江麟似模似样地立在我身后,神情肃穆,假装没有听见江容的连声抱怨。看见我回头,他嘴角微微翘了一下:“我这是第一次正式上朝,也是第一次看你穿朝服。” 我笑:“怎么样,不习惯了?” 他眉毛一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本来是穿王服的料。” 我和蔼地笑着,抬手点他的脑门:“秦王殿下,你才活了几年,能有什么眼光?”心里却暗想他娘的,这小鬼连说话也越来越像江原的调调,真不知道幸还是不幸。 江麟明显不愿我将他小孩一样对待,躲开我,压低声音道:“凌悦,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出的好主意,令父王把个又臭又狂傲的老家伙推给我,还硬让我向他讨教。” “老家伙?又臭又狂傲?”我想起陈显,不由发笑,“这么说你遇到对手了。” 江麟不屑:“什么对手,一个降将,他也配?” 我微笑:“此人是北赵名将,又是皇族后裔,无论能力还是修养学识,可是哪点都不差。他狂傲,因为能让他看得起的人不多。秦王殿下,你将来执掌关中,迫切需要这样的人,如果能令这老家伙正眼看你,那我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江麟不情愿地抬起头道:“凌悦,你分明是帮着那人说话,他句句粗话不离口,哪里有修养了?而且是父王手下败将,看不出有什么高明处。” 我正要说话,江容把头探过来,搂住江麟的脖子:“哎呀,凌悦凌悦,叫得好不亲密。好侄儿,你是不是看上他了,想着跟你父王抢人?” 我瞪起眼:“江容!” 江麟涨红了脸:“胡说,他是我表叔父。” 江容拿手中牙板乱敲:“你这孩子古板,他还是你父王表弟呢,不是照样……” 江麟僵硬地站直身子:“叔父,嘉礼要开始了。” 江容挤眼:“管他呢……” “江容,”我恨得牙痒,“你闭嘴不闭嘴?” 江容急忙道:“说闹的,说闹……” 我哼一声,只见江德已正装登上龙座,礼官们手捧玺绶等物陆续走进大殿。不多时,殿外礼乐声响起,又停,群臣向江德行朝拜礼后,起身面向太子将要走过的朱毡。直到乐声重新奏起,江原才在礼官引导下目不斜视地走到江德面前下拜。 温继站在下首宣读册书,礼官将太子玺绶交到江原手中。江原再次叩拜,接着跪坐到江德身旁的锦垫上。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穿红色的衣服,远游冠下,江原眉梢飞扬,比以往少了些威严迫人之色,显得踌躇满志、精神焕发。他听着礼官例行的训导之辞,目光偶然转到我脸上,眼角露出一点挑弄的笑意,我立刻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 江德眼睛看着群臣,脸上却并不见欢喜之色,只是淡然道:“朕曾想辟出皇宫东侧,重新建造宫殿,无奈太子不愿铺张,从此便将天御府改为太子宫罢。”接着命温继宣读任命太子宫官员的敕令。 陆子庭和杜长龄分别被任命为太子詹事府左右詹事,荀简与卫文则被任为左右庶子,天御府其余官员武将,以及原晋王府部分官员都被任以职位。 宣旨完毕,鼓乐又起,温继率百官向江德与江原齐声朝贺,同时殿外传来手持仪仗的数千宫廷护卫遥遥祝祷声。江德站起身,再度宣布大赦天下。只是所有人心里明白,赦免的罪犯中,绝不包括晋王逆反案中任何人。 殿中礼毕,太子宫受封官员将册书护送回府,江原则换了衮冕,在仪仗簇拥下前往太庙祭告先祖。 等到官员们开始散去,江容伸个懒腰,拉住江麟对我道:“越王殿下,秦王殿下,换个衣服去我府上喝茶如何?” 我未应声,江麟已经把眼睛一眯道:“好啊,多谢叔父!”转头朝前方高叫,“三王叔,你去不去?” 江进诧异地回过头,看看我,又看了看江麟:“也好。” “宣王殿下!”江容又笑眯眯地拦在正要离去的江茂面前,“久未见面,兄长想死你了,这个面子你一定要给!” 江茂站住,苍白的脸上尽是冷漠:“小弟身体不适,不能奉陪。” 江容不知趣地叫道:“那更要去了,我那里有父王从海外得来的神药,包你吃了健壮如牛。”见我要走,他一把扯住我的衣服,“对了,你整天不出门,还没跟越王认识罢?借此机会也好熟悉熟悉。” 众目之下,我不好翻脸,只得跟着道:“难得临淄侯一片盛情,我也很想与宣王结交。” 江茂冷淡道:“小弟自然早已认得越王,只是今日勉强上朝,确实不能再去别处。”又对江容道,“有劳皇兄费心,皇上赐给小弟的药材已经吃不尽了,倒是皇兄今日如此招摇,还是小心为上。”他说着向前移步,立刻被一个内侍扶住,迈过太极殿高高的门槛,走向宫外。 江容转了几下眼珠,张了张嘴又合上,意外地没有多言。倒是江进走到我身边道:“五弟向来如此,也不喜与人接触,你不要见怪。” 我微微一笑:“久病之人总会有些消极悲观,我可以体会。”说着看向江容,“不过我看宣王言语虽冷漠,洞悉力却很高,看得出有人行动反常。” 江容已经跳脚:“我向来如此好客,哪里反常了?单说跟你去酒楼,每次不都是我请客?” 我扬头:“不要逼我在此地说出来。” 江容立刻转移话题,悄声笑道:“别看宣王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暗地里精得像鬼,今次他居然肯亮相,可见对局势掌握之精准。” 江进听了脸色惨淡:“别说了,出宫再说。” 出了宫,江容又嚷嚷怕我们借机溜走,坚决不允各人回府更衣。在他没脸没皮的“热情”之下,我与江进江麟只得随他,各自命侍从回府取来常服,在梁王府就地更衣。 更衣出来,江容已经在客厅中备好茶具,摆好坐垫,还燃了一炉香。江进从另一房间大步走出来:“熏死了,这样喝茶是什么味?” 江容冲他笑:“闻香喝茶别有滋味,这是小弟的一点嗜好,皇兄见怪了。” 江进立刻闭了嘴,默不作声地坐到桌边。自从因牵涉晋王逆反案被削去一半封地与军权之后,江进言行收敛了不少,斗鸡走犬之类的事也鲜少沾边,整日只闷在府中。 江麟走过来,坐到江进下首,江进却似乎不愿与他交谈,把头转到一边。 江容向江麟道:“原晋王府要改名秦王府了,何时入住?” 江进的眉角反射般一跳,江麟皱眉:“叔父,侄儿尚未加冠,说这个还早了些。” “嘿嘿,”江容打开茶炉向沸水里撒盐,眼睛向我瞟一下,“你将来迟早是太子,跟你父王学着点。” 好好的话从江容口里说出,我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冷眼望着他道:“是不是乌龟要出壳了?于是找我们来宣告一番?” 江容委屈道:“表兄怎么如此揶揄人?朝中大事终于尘埃落定,小弟只是从心里高兴,一高兴就想请大家喝茶聚聚而已。”他指着自己,“难道我脸上的表情这么不真诚?” 江进本来在看着地面出神,听到江容乱扯,忽然不耐烦地转头:“少废话,我知道你有事,不妨痛快直说。” 江容不慌不忙地往沸茶中倒了一小瓢水:“皇兄急什么,小弟这里你又不是第一次来,兄弟叔侄见面,多叙叙话不好么?” 江麟直起身子,帮江容往杯中分茶,首先捧起一杯递给江进:“王叔,请用茶。” 江进沉默片刻:“麟儿,你不怪我?” 江麟把茶放到他手中,语气显得颇为成熟:“也许我应该感谢王叔,终于看到父亲的感情,明白了他的苦心。”江进无奈一笑,江麟续道,“侄儿后来想过,其实王叔还是了顾念叔侄之情,所以才在信末暗示我归途中会有艰险,教我多带护卫。” 江进紧紧握住茶杯,一口将茶水饮尽,不住拍着江麟:“好,到底是叔父的麟儿,只长了一岁,便学会体察人情。饮了你这杯茶,我再不与你父亲作对。我江进别无所长,出征作战,只要他肯用,我就敢去!” 江麟郑重下拜:“叔父多年爱护,侄儿不敢或忘,定将叔父的愿望转达父亲。” 江进眼圈微红:“多谢,叔父后半生就靠戎马度过了。” 我看着江进:“何必如此悲观,皇上与太子要挥鞭江南,将来必离不开韩王之力。” 江进目光微闪:“凌悦,当日城外险些丧命你剑下,我本该与你结仇。” 我淡淡道:“我也没期望与你和解。” 江进苦笑:“可是谁教我生为武将!武将便该做武将的事,硬要痴心妄想,只会一场空忙。父皇没将我削爵流放,已是恩赐,我还求什么?”他端起茶杯,却发现已经空了,大声道,“倒酒来!我要与越王痛饮三杯……” 话未落地,他大叫一声,江容提着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滚水:“今日没有酒,只有茶。” 江进拿稳杯子:“你要烫死我?” 江容笑道:“岂敢岂敢,小弟今日算是请对了宾客,竟无意间化解了两处心结,不如一起举杯共祝如何?” 我也笑道:“正该如此。我与韩王隔江对峙多年,互相引为眼中钉;一年前偶遇秦王,被误作盗马贼,却又幸得他相救。后来认识临淄侯,几乎一见如故。不想如今竟成了兄弟叔侄,有缘如此,还当何解?” 江麟有些会意地微笑,端起茶杯与我相碰。江进饮毕,警惕道:“表弟,你有何事,也该说一说了罢?” 江容轻咳一声:“没什么,一件小事,想请两位兄长和江麟侄儿帮忙。”他说着肃容把坐垫移开,朝我们行了一大礼。 江麟吓了一跳,急忙离席还礼。我和江进对视一眼,都嘴角抽动。江进道:“有屁快放,别耍这一套。” 江容起身,正色道:“那小弟便直言不讳了。皇兄被册为太子后,第一件事便要踏访山东,其实不用他暗示,小弟也能猜到此行的大概目的。梁王府治下不论水军步军的实力,还是船舶、粮储的数量,都对朝廷有极大诱惑。可是我父梁王在山东经营多年,断不肯轻易交付朝廷拼杀损耗。何况晋王案一出,充分暴露出皇上削减士族势力的决心,受封在外的诸王侯不免更加自危。倘若父亲因此态度强硬,恐怕皇兄山东之行不会顺利。” 我听罢不语,江麟表情微微担忧,江进却感同身受地点头:“就算如此,你要如何?” 江容下决心般道:“我在此恳求诸位上书皇上,保我随皇兄去山东,或者可以劝说父王,避免双方兵戎相见。” 我不免惊异,莫非江容已经提前探得什么口风,知道江德与我的密谈,所以才如此招摇地邀请我们一起来他府上? 江进也颇为震动:“你是说,求父皇放你回山东?这个……” “有些难罢。”江麟认真地想了想,赧然道,“或许两位叔父的话还有些分量,侄儿恐怕……” 江容立刻爬到他跟前:“乖侄儿,只要回去跟你父王吹吹风,叔父这事便有着落。”又眼巴巴转向我,“凌悦,只要你肯开口,你家太子……” 我冷冷道:“你死心罢。你是梁王府最重要的人质,别说皇上和太子不会放,就算我也不能相信你的话。” “凌悦!”江容激动地直起身,几乎要扑到我身上,“做人不能这样!枉我平时一次次为你说话,你伤心时陪你醉酒,委屈时温柔抚慰!现在我梁王府面临灭顶之灾,我只想保住一家老小,你,你居然见死不救!” 我语调依旧冷淡:“放你回去,只会使梁王更加没有后顾之忧,傻瓜才会这么做。而且梁王当年为一己私利拖延救兵,害我父亲惨死扬州。如果他不肯听命朝廷,我倒支持给他一点颜色。” “我跟你拼了!”江容咬牙切齿,突然整个人向我扑来。我向旁一闪,他扑倒在我坐垫上,搂住垫子大哭,“好你凌悦,你见死不救!我死了化成厉鬼,缠你一辈子!” 江麟不禁皱眉,试探地问我:“你当真不为他说话么?”又问江进,“王叔你呢?” 我头疼得不行,一时不知他在做戏,还是真的不知情。只得道:“此事可以交给皇上和太子讨论,我们负责穿个话罢。” 江进随即表示同意:“我看最好莫过如此了。” 身后一阵风扑来,我心中一冷,居然没躲掉。江容脸上看不出泪痕,倒挂着半截鼻涕。他掏出手帕使劲擦了擦,笑逐颜开:“凌悦,你还记得欠我人情么?当日我梁王府供应大军粮草,你可是承诺设法让我返回山东的。” 我冷着脸起身:“我尽力而为,你不要高兴太早!”江进和江麟也起身告辞。 江容又鞠躬又拱手:“小弟在此敬候佳音了。” 我问:“你那鼻涕哪来的?” “这个么,近来夜宿高阁,有点伤风。” 离开梁王府的时候,不但我面色阴沉,江进和江麟的脸色也比较奇异,一路从头至尾没提过这个话题。 夜幕降临时,我正在书房习字,忽觉心中有异,推窗向外看去,果然见一道黑影站在月下。我把笔一投:“都做了太子殿下,还来翻墙?” 江原弯腰拾起笔,微笑:“我恨不得把墙拆去,不知道做了太子能不能办到?”他对着笔尖吹掉灰尘,又埋怨道,“我把最偏爱的笔都留给你,你居然说扔就扔了。” 我瞪着他:“舍不得可以拿回去。” “连人一起么?”江原口中说着,已经踏上石阶,与我隔窗而立。 我指着他身后:“明天我就派人加高院墙。” “那我派人加道门。” 我哼一声:“干脆你过来住,我到……” “我正有此意。”江原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发恼:“我话还没说完!” “越王殿下,”江原伸指扯住我鬓边掉下的一绺发梢,“听说你要送江容回山东?” 我有些挑衅地回:“对。” 江原面色立刻沉下来,慢慢向我倾下身子,呼出的气息吹在我脸上:“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 我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向后仰:“有必要么?” “有……”他忽然低头,在我唇上一碰。 我心里突地一跳,浑身好像触电一般,不由后退半步。 江原坏笑,手掌在窗框上撑了下,轻轻跳进窗子:“紧张什么?怕我吃了你么?” 我这才发现他生气是假的,横臂推他道:“谁准你进来?夜深人静,新立太子摸进别人窗子,就不怕惹朝臣弹劾?” 江原却顺势抱住我,压低了声音:“凌悦,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这种话。”我微微抬起头,却发现他已经闭上眼,悠悠地续道,“你知道我为这一天等了多少年?仪式一完成,我首先想到来见你,你却要赶我,于心何忍?” 我站住不再动:“正因为得来不易,你才不能落人话柄,毕竟成为太子只是个开始。” 江原在我腰间狠捏:“你总是这么让人扫兴,那些整日长舌多嘴的官员,我何时在乎过,你不是也不在乎么?” 我被他弄得有些僵硬,一把按住他的手:“我自然不在乎,所以以后我去找你,你不要动不动跑来找我。” “等你来?”江原的手继续在我腰上揉搓,另一只手却从前襟探进来,“怕是床都冷了也等不到你。” 我勾住唇,轻笑:“你可以试试,我跟以前不一样了。” “是么?”他的嘴唇覆上来,温润又热烈,似乎在宣泄许久不能表露的情绪。他将我抱得很紧,紧得令人无法思考,只有被他的激烈所感染,更加疯狂地回应。 “凌悦,”江原粗声呼吸着,语调沉迷间,带着迫不及待的泛滥,“让我看看你如何不一样。”他抱住我,扯掉我肩头衣物,不住地轻噬着,从脖颈一直到胸口。 我轻哼一声,不觉将身体向后弓起,江原及时抱住我的臀,拉掉了早已松散的衣带。衣衫立时大敞,我在他面前低了头,眼睑微颤,双腿却慢慢攀上江原腰际,与他一同歪倒在窗边软榻上。 江原翻身压住我,低笑:“如此主动,我都要以为你在诱惑我了。” 我手臂从他脑后绕过,用牙齿轻搔他的耳垂:“怎样?” 江原的手指在我脊背与臀瓣间撩动:“如梦似幻……” 我笑,翻身按住他,照样吻了他的喉间和胸膛。江原的胸口急促起伏,捉住我拉到自己身下,手臂紧紧搂住我的腰,摸向我小腹,眼角尽是邪恶:“越王殿下,上次在酒楼没能如愿,今次要卷土重来么?” 我不由轻抽一口气,抬头舔了舔他的喉结,手指也伸向他下腹:“彼此彼此。” 江原笑着按住我的手:“想做什么?” “替你宽衣。” 江原几下除去自己衣物,异常温柔地弯腰吻我:“我自己来,你只需要躺好。” 我立刻曲膝环住他,笑道:“也是,反正我懒得挪动,还是省些力气,让你自己来好了。” 江原难耐地将我抱住,在我身下轻蹭:“正该如此……” 我阴险地一笑:“太子殿下,你信么?虽然如此,我照样能让你欲仙欲死。”说着紧紧贴在他身上,试探地摆动腰肢。 江原身体颤动一下,表情随之沉醉,他细细看着我的脸,幽深的目光深处一抹浓烈的炽热:“凌悦,也许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今日今夜——”他话没说完,我抬头吻住他,用我所有的感情和欲望,激烈与放纵。所有过去的结束,所有将来的开始,也许只有今夜,我与他卸了下一切沉重,又还未来得及背起,于是可以尽情迷乱,不用想起我卑劣的私心。 “凌悦……”激荡中,也许察觉我的分神,江原低唤我,“你愿意我叫你彦儿么?” 我迷离地随着他晃动,好一会,紧紧抱住他宽阔的后背:“不。” 他停了一下,忽然狠狠用力:“因为赵彦不属于我么?” 我在他冲撞下闷哼,咬唇忍住疼痛:“因为凌悦只属于你。这样回答你满意么?” 江原似是感到歉疚,轻轻抚弄我的脊背:“今日的你不同寻常。” 我动了动身体,愈加深地埋在他怀中,喘息道:“我说过……我会不同,会让你体会……那种感觉,从此离不开我。” 江原笑起来,似乎我的话无比幼稚,可是他的动作愈加激烈,呼吸声更加粗重,仿佛要将我撕成碎片般地不住索取。我能感觉到他的颤动,他内心深处传来的所有情感,就如同自己的一切也通过肌肤的触碰交付了给他。 汗水湿透了彼此,却依旧不肯分离,月光透过窗棂,将我们二人的身影投下,揉成一地斑斓。江原长长出一口气,拉起凌乱的衣衫,抱住我慢慢躺下。 “凌悦,”他忽道,同时更紧地握住我的腰,“其实你今天的话让我有些害怕。”他顿了顿,自言自语般道,“……我竟然真的不能把持了,难道我已经陷得如此深了么?” 我背对他,不由蜷了下身子,没有回话。 我早已经陷得如此深了。也许他不知道,我与他一样的害怕,只是表现与他不同罢了。 过了许久,我问:“这次去山东,你打算怎么与梁王商谈?” 江原心不在焉地道:“不是有你么?” 我扭头:“我问你的打算,包括最好的和最坏的。” 江原拉我的嘴角,笑嘻嘻道:“最好的,当然是不费一兵一卒,说动他交出主力。最坏的么,我把凭潮他们训练的少年武士们都带上了,冀州的士兵也正向边境移动。” 我肃然道:“你真的不怕再度引起内乱?” 江原目中精光闪过:“放心,那种情况发生的可能不会超过万分之一。军队只用在最后关头威慑一下,保证就能把那只常年蜷缩在窝中的老狼震住。” 我嗤一声:“堂堂一国储君,说话真没教养。” “你有?天天对表兄动辄恶言相向,哪个师傅教的?” 我朝他翻个白眼:“那是你自找。我师父早看出你不是善类,让我对你时时保持警惕。” 江原笑得有些滑头:“胡说,师父把你托付给我了……”他猛然住口,似乎想起了什么严重的事。 我鄙夷道:“心虚了?” 江原翻过我的身子,默默将我按进怀里,黯淡道:“如何是好?我对师父承诺不让你再受磨难,可是却一再食言,将来恐怕还要继续食言。” 我哼:“少来装模作样,没人将你的话当真。” 他手臂收紧:“现在父皇不允许你置身事外,等到天下平定,我一定实现承诺。” 我懒懒地闭上眼:“顺其自然罢,作什么承诺?我执意参与这些争斗,已经算是不尊师命,总不会有好结果的。” “凌悦!”江原的语调瞬间低沉下来,过了一会,他好像又说了什么,我却已经睡着了。 江原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并不知道,只是醒来时发现枕边压了一张字条,似乎墨迹刚刚干透。 我仰面躺在榻上,举到眼前,借着阳光看了一会,接着揉成一团扔出窗子:“牙酸!”穿上中衣打开房门,叫道:“来人!” 燕七脚步匆忙地从远处跑来:“殿下醒了?” 我揉了下眼睛:“怎么是你?侍者呢?” 燕七脸上一红:“属下怕他们碍事,昨晚都遣到别处了。” 我瞥他一眼:“混小子。” 燕七急忙道:“属下绝没告诉旁人。” 我握拳放在嘴边,干咳了一下:“以后我只要在书房夜读,就由你和裴潜负责外面警戒。” 燕七像是舒了一口气:“属下遵命!”又道,“薛司马似乎有事要找殿下商讨。” “你告诉他,我沐浴过后就去见他。”燕七称喏,转身命人安排浴具,我叫住他,“虽然这事不该由你做,既然……”我再次干咳,飞快道,“叫人收拾下床榻,榻上多垫些锦褥,再加个屏风。”说罢甩袖疾步离开,走向通往寝殿的水廊。 沐浴后,我换了一身干净常服前往,却见王府长史任敬与司马薛相时都等在前院议事殿里。见我进来,都起身行礼。我忙命他们就坐,自己坐上正位,微笑道:“二位前辈同时来见小王,不知有何要事?” 薛相时道:“前几日殿下曾说有意前往山东,不知昨日上朝皇上准了么?” 我点点头:“只是行程未定。” 薛相时肃然问:“殿下可是欲与太子双管齐下,向梁王借兵?” 我目光微收:“不是借,是要。” 二人皆凛然。任敬斟酌字句道:“殿下,臣下与薛司马商讨多次,以为殿下此行恐有凶险。” 我一笑:“两位不必太过忧心,梁王世子江容也会随行,他答应帮我们说服梁王。” 薛相时与任敬对视一眼,起身施礼道:“殿下,臣下有一事相请,万望殿下准许。” 我急忙站起:“司马但说无妨。” 薛相时道:“殿下被封越王,有其名而无其实,皇上用意何在,上下皆知。眼前满朝都在注视殿下一言一行,此次山东之行,非但关乎太子利益,也是殿下能争取主动的绝佳机会,成败殊为关键。” 我不由感动:“司马所说,正是小王心中所想。其实我有意将山东水军编入治下,并借深港造船,全面扩充东海水军。” 薛相时正色道:“如此,请让臣下跟随殿下一同前往山东。” 任敬也站起身:“殿下,薛司马与梁王有故交,定可助您一臂之力。臣可以代薛司马处理日常政务,同时帮殿下关注朝中动向。” 我低头沉思片刻:“薛延年将军与司马是何关系?” 薛相时平静道:“薛延年是臣下同宗族弟,他虽深受皇上栽培,却也与臣相交颇深。殿下有用到他之处,只要命臣去说一声便可。”他又想了想,补充道,“薛延年少年时曾在梁王军中任职,或许也能帮殿下说几句话。” 我看一眼薛相时,知道他如此补充是为去我疑心,为示我并未相疑,还是收下这个人情的好。于是道:“那就劳烦司马一趟,我想请薛将军给梁王写一封信件。山东之行,也要请你代为周旋了。” 薛相时急忙拱手:“多谢殿下,臣一定竭尽所能,助殿下完成使命。” 我微微一笑:“府里的事要让长史操劳了。” 任敬忙道:“分内之事。” 经过几日准备,临行前我最后进宫拜见江德。江德命内侍张余儿取来另两半兵符交到我手里,严厉道:“山东之行若顺利,你可顺道前往东海,不必另向朕请旨。但在山东境内,除非万不得已,不能调用东海兵力,朕不愿看到针锋相对的局面。” 我郑重下拜:“陛下放心。” 江德点点头,抚着我的头顶,目光转为慈和:“稚儿,当年的事,错不在梁王一人。朕知道你对梁王或多或少有些心结,但朕仍希望你以大局为重。” 我没有说话,只是再次下拜。 回府后,我带上府中人马,又去梁王府接了江容,一同前往黄河渡口。 江容穿得像个纨绔子弟,倒没像他说的那样带姑娘相公,只带了府里的十几个贴身护卫,一路大嚷:“凌悦,你真是黑心无良,骗得我好苦!” 我冷冷道:“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若不是我求情,你以为自己回得了山东?” 江容陪笑,从马上侧过身来:“你说话像真的一样,我这样纯良的人哪能识破?” 我冷脸把他推到一边:“我一句谎话都没说。” 江容嘿嘿笑道:“我知道你对我好却羞于出口,好吧,我记在心里就是。” 黄河渡口上,只见两艘大船泊在那里,一个黑衣少年从甲板上跳下,远远跑来:“越王殿下,我们殿下已在船上等候了!” 我笑:“落烟,你又长高了,不做刑部郎中了么?” 落烟也笑道:“属下现在在太子府中任职了。” “水手舵手都就位了么?” “只等殿下检阅。”落烟说着引我们来到码头,指着其中一艘船道,“太子殿下在白泽上,属下去复命。” 这两艘大船几乎是北魏最坚固的战船,一名白泽,一名飞廉。江德特地命我和江原各乘一艘,似乎有震慑梁王的意思,也有提醒我二人此行各奉旨意,互不隶属的意味。 我与江容等人登上旁边的飞廉,吩咐护卫安置好马匹,对面江原已与太子府的人迎出来。新任左庶子的荀简站在江原旁边,见到我,微笑着遥遥施礼。江原对我笑道:“越王殿下,临淄侯,路途寂寞,不如同乘一船如何?” 我笑道:“承蒙盛邀,我与临淄侯还有事相商。太子殿下若觉无聊,可以随时过来。”说着一拱手,拉了江容返回船舱。 船舱两面开船,十分明亮通畅,中央已经摆起茶炉,一壶沸水在炭火上翻滚。江容满脸欣喜地坐到矮几边,悠闲地倚上一只靠枕。 船只渐渐离开码头,鼓起了风帆,江容身上轻衫迎着穿堂而过的江风飘拂,身体随着船身一摇一晃,露出无比惬意的神情。 我看着他道:“感觉如何?” “好!”江容拍了下扇柄,眼睛发亮,“我江容十几年来从未感觉如此之好!” 我慢慢摆开茶具,倒了一杯茶水:“然而我的感觉从未如此之不好。” 江容一惊,爬起来,见我并未玩笑,犹豫一下道:“凌悦,我并不是有意忽略父王当年的旧事,实在是那时我尚未出生,不知实情如何。父王这些年来偏居封地,日子并不好过,如果他真的有错,还请表兄手下容情,让做兄弟的替他受罚罢。” 我目光一冷:“你说真的?” 江容退缩了一下,正色道:“绝无虚言。” 我把刚倒的茶水放在他手中:“把这茶喝了。” 江容接过茶杯,神情迷惑。我从袖里拿出一根银针,在茶水中搅了一下,针尖立刻变为乌黑。江容面孔瞬间变得惨白:“你……” 我面无表情道:“喝罢,这是为兄特为你备下的。” 江容直直盯着我手中银针,机械地摇着扇子,努力挤出一点轻松的笑容:“凌悦,你……不是真想毒死我吧?” 我淡淡道:“放心,不会立刻死。这叫十日伤,喝过之后,毒液需要数十日才能渗入肺腑,侵蚀五脏,所以你还有十几日可活。” 江容的笑凝固在嘴边。 我再从袖里拿出一个小瓶:“这是曼陀罗种子制成的蜜丸,药性经过特殊炮制,也是数十日才能显现。毒发之时,浑身燥热,心智迷乱,当众脱衣露体而不自知,最后癫狂而死。你选哪一样?” 江容用力放下茶杯,一拳砸在桌面上,怒道:“凌悦!” 我抬眼:“怎么,这两样你都不喜欢?可是我只带了两种,你还是挑一个罢。” 江容面色青白道:“你果真如此恨父王,要我替他偿还,那我无话说。但你为何不在洛阳动手,反而在皇上答应放我离开之时逼我服毒?难道你根本无诚意谈判,而是奉了皇上密令,彻底夷平梁王府?” “不,皇上恰恰非常希望商谈顺利,不愿双方有任何冲突发生。” 江容面色凝重地看我一会,忽然凑近我,掩嘴问道:“老实回答,你有没有解药?” 我诧异:“什么意思?” “我呸!”江容重新跳起来发怒,指着我道,“少给我装蒜!以为我看不出你的花花肠子有几节?真要杀我,你完全可以找机会偷偷下毒,犯不着先拿出来吓唬我。再说我死了,除了这世上少一个疼你的人,还能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面色冷淡地抹掉腮边溅上的几星唾沫:“你就不会好好说话?样子这么难看。” 江容继续喷我:“反正要死了!大爷还管风度!” 我把茶具移到另一边,慢慢摆弄茶炉:“解药,也不是没有。能不能得到,却取决于你自己。” 江容恨得咬牙:“凌悦,你原来半点也不信我,枉我这样跟你交心!” 我动作忽地一滞,正色转向他:“我当然信你,就好像你第一次见我杀人,没有理由地为我隐瞒。我长到二十几岁,真正的友人没几个,可是你算一个。” 江容嗤之以鼻:“真是被你家太子浸淫日久,近墨者黑!杀个人还要让人感激涕零,自愿引颈。” 我看看他:“我只为公,不为私。于私我对你的目的没有怀疑,也并没有真想去追究当年的事,毕竟自古权位相争,哪会不波及旁人?可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必须用非常手段。既然是我说服皇上送你离开,自然要为此事负责,假若山东有变,无论是谁都承担不了后果。” 江容目光一震,心中似是交战良久,终于将视线重新转向那杯茶水。 我轻轻往他面前推了推:“喝罢,我觉得你还是喝茶比较好。不用太担心,此后我每日都会给你一粒抑制毒性的解药,直到交接兵权时,再为你彻底解毒。” 江容沉默,缓缓将茶杯举到嘴边,嘴唇有些颤抖:“凌悦,我是信你才会喝。但若万一……你一定要设法保住我全家性命,否则我……” 我郑重道:“你放心。” 江容眼角有点泪光,他举目看了看窗外景色,然后将茶水一饮而尽。过了很久没有异样,江容惨白的脸才恢复了血色。他抹抹嘴角站起来,重新笑道:“没想到毒药还会如此甘美,难道你怕我尝到苦味,事先放了蜜糖?”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觉得怎样?” “哈哈,美人相赠,纵是毒酒也甘之如饴,没事我出去吹风了。”江容一脸轻松地起身拉开舱门。 我盯住他问:“那天为什么要公然请我们去你家,你事先知道皇上会放你回山东?” 江容听了,挑眼道:“我若知道越王殿下已有预谋,何必多此一举?” “若是皇上不允,你此举不是太招摇了么?” 江容笑了一下:“多年来,皇上一直对梁王府采取压制态度,何曾有过示好的举动?若不是发生了晋王的事,令他伤怀之余大感无力,恐怕这种好意轮不到父王头上。我只是觉得,这是我唯一能离开的机会,也是尽力避免梁王府最终与朝廷作对的唯一方式。所以我赌了一把,皇上若真的英明,理应放我回去。” 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难道梁王……” 江容再笑,转动手里的纸扇:“父王跟我不一样,他有野心,曾距皇位一步之遥。洛阳发生这么大的动荡,你觉得他会不知道?若不是我夸大口气,极力打消他的念头,山东诸郡的军队一夜之间冲到洛阳城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见我表情严肃,江容朝我挤眼,“就像你没事爱帮别人忧国忧民,我这人就爱赏花赏风月,最怕不太平,劝你们快些把那些闹心的军队领到别处去,别坏了小弟的兴致。” 我纠正他:“不是我们,是我。” 江容对着我摇摇头,表情地无奈出门。 我对着那壶茶水沉思良久,裴潜走进来,关上门窗,悄声问:“你真把毒药给他喝啦?”我没回答。他又问:“燕……太子殿下知道么?” “为何要他知道?” 裴潜皱眉:“少骗人,这毒药难道不是向凭潮要的?” 我笑:“你想尝一口?” “我不想!” 我把裴潜拉到桌边,有些神秘地递给他一样东西:“这是解药,只要我们达到目的,你就把这个交给江容。” 裴潜惊讶:“为什么给我?” “你比较安全。”我拍拍他肩膀,“其实我不怕江容不去说服梁王,只怕梁王让江原得到兵权而已。” 裴潜更是惊讶:“难道我们不是跟太子一起?” “太子是为了让梁王府顺从朝廷,我们是要得到山东兵权。” “难道不一样么?” “当然不一样。” 裴潜想了想,怀疑地看着我:“昨晚,我听说太子殿下在你书房里。” 我横他一眼:“说这个做什么?” 裴潜表情成熟得仿佛洞悉一切:“我真弄不懂你,好几次为他连命都不顾,为什么还要跟他争来争去,在乎兵权在谁手里?” “这是两件事。” 裴潜担忧道:“如果太子殿下知道,他会怎么想?他也跟你这样争么?” 我面容微变:“我希望他不要跟我争。”说着烦躁地锤动桌面,“别问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反正昨晚那种事我是不会做第二次了。” 裴潜着急地追问:“昨晚你做什么了?严重吗?” 我闷头好一会,嘟囔:“很严重。”抬头又补充,“可是好像很有效” 裴潜不信任地看我:“有效?我怎么觉得不是什么好办法。” 我闷闷不乐道:“我只是突然想到江原成了太子,从此朝中无人与他抗衡,恐怕将来权念与日俱增,谁也无法控制。” 裴潜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你这样算不算欺骗?” 我辩白:“我没有骗他任何事。” 裴潜自语:“也对,谁知道你是不是假公济私。” 我瞪他:“小畜生,你胡说什么?” 裴潜忍不住笑,开始动手收拾茶具,随口道:“我觉得你那点手段未必骗得过太子殿下,”不等我说话,他又道,“可是假如你得逞了,我都会认为你卑鄙。” 我哼一声:“我看你跟燕七混得坏了!要不要去对面船上当差?” “小气鬼!”他站起来要走。 我忙叮嘱:“茶具扔进河里,不要留任何痕迹。” 裴潜走后,我越想越觉得不放心,正要派人去叫薛相时,护卫却禀报道:“太子殿下说要过来与殿下商讨公事。” 我立刻起身出门,却见江容已经在船头拍掌道:“皇兄好轻功!” 江原已经干净利落地踏上甲板,向我这边望了一眼,笑道:“越王殿下,临淄侯都已经出门,想必你们商讨的事已经完成了。” “太子殿下欲来商讨何事?” “我今早接到梁王信件,他要在蓬莱为我们设宴接风,不知两位知道么?” “蓬莱?”我询问地望向江容。 江容也讶异道:“父王并未对小弟说起。” 江原道:“既然连容弟都不知,我认为很有必要事前讨论一下。蓬莱是山东水军重地,梁王迎接的阵势会不会太隆重了?” 江容平静道:“小弟并不清楚父王的用意,皇兄以为呢?” 江原一笑:“我以为,这不像接风宴,倒像鸿门宴。” 三天之后,两艘战船驶出黄河,进入东海,扬帆向蓬莱靠近。海雾弥漫,将远处山头笼罩得朦朦胧胧,乍一看还以为山上楼阁漂浮在半空。 我对身边江容笑道:“怪不得蓬莱有人间仙境之称。” 江容却注意着烟雾中隐约露出的船桅与刀光,低声道:“父王果然调集了不少精兵在此,上岸后一定要慎重行事。如果父王发起怒来,我也没有办法。” 我点点头:“虽然我们有所准备,毕竟人手太少。万一你父王动手,目标一定是太子,不管怎样,你都要保证他的安全。” 江容瞧我一眼:“好吧。” 再行不久,一艘快艇从雾中穿出,直向江原所在的白泽驶去,艇上一名将军挥旗高声问道:“前面可是太子殿下座船?” 落烟站在船头回应:“正是!” “请转告太子,梁王殿下稍后即到!”他又转向这边,遥问,“世子殿下安好?末将崔平,特奉王爷之命前来相迎。” 我稍稍退后,江容笑道:“你对我父王说,不肖子一切都好,马上就去向他请安。”等到崔平驾艇离开,江容转头,“你以为事先不透露自己在这里,我父王就认不出你么?这次行程并不隐秘,他多半早得到消息了。” 我不在意地笑笑:“没有瞒住梁王的意思,只是我任务特殊,总不能像太子那样弄得山东百姓人尽皆知。” 这时一阵震耳欲聋的鼓声从海雾中传出,鼓声过后,一艘巨大的海船卷着波浪向这边驶来,海船共有三层,隐约可见甲板的信道上还有马车在行走,体型之大,几可与南越的海船相比。随行的水手护卫似乎没见过这样的大船,全都不由自主发出惊叹声。 梁王江征一身戎装站在船头,巨大的旗帜在他身后招展。海船上下皆是身披甲胄的将士,手握刀枪,严阵以待。 江原也早与麾下众人出舱相迎。面对梁王这样强大的阵势,江原的神色反而极其温和平静,海风掀动他黑色的衣角,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立在船首,却令人觉得身后仿佛有百万雄兵。 梁王站在高耸的甲板上向江原道:“太子殿下,本王已经恭候多时了。” 第125章 破釜沉舟 江原谦恭有礼地微笑:“王叔,多年不见,您还是一样雄姿不减。” 梁王大笑,我仿佛都能看见他耸动的须发:“你这小鬼,从小会花言巧语地哄人开心,也难怪皇兄偏向你。” 江原微叹:“叔父千万不要如此说,侄儿若不是心实,怎会与父皇疏离数十年,以致将自己弄得九死一生,身体到现在还未复原。” 梁王听了流露出关切神态:“洛阳之事,本王有所耳闻,贤侄,不如上岸详谈罢。” 江原道:“叔父,容弟就在那艘船上,护送他的……” 梁王笑着打断他:“本王已看到了,贤侄一路辛苦,莫要等酒席上饭菜冷了才坐。”他说罢便转身回舱,只留手下将领在船头指挥。 上岸之后,人报梁王已在宴会厅中等候,我们穿过几道重兵守卫,才得以走进大厅。 江原再次与梁王寒暄,二人似乎心无芥蒂,不一会便携手大笑。直到江原被让到贵宾席上,江容才得空对父亲行拜见之礼。 梁王立刻扶起江容,感慨万千道:“想不到我父子还有相见的一天。眨眼之间,你都这么大了,十多年来父王未尽人父之责,实在亏欠你良多。” 江容含泪道:“为父王分忧是儿子的本分,能再见父王,孩儿已经欣喜若狂了。” 梁王用力拍着他,两人一起走向主位,席上梁王府官员将领纷纷起立,祝贺他们父子团圆。 江容抹了抹眼角,猛然记起什么,摆脱梁王退到我旁边,殷切地介绍:“父王,您认出来了么?这是越王,姑母的独子凌悦。” 他话音刚落,大厅中气氛突变,许多年长官员都闭了嘴,沉默地坐回席上。梁王向我扫了几眼,嘴角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我本来还在想,这位眉目与周韬如此相似的人物是谁。早听说皇妹痛失多年的爱子回来了,不但被皇兄视若珍宝,还破例封为越王,原来本王也有幸得见么?” 我心里虽有些惊讶,却并未外露,依旧上前施礼:“甥儿奉皇上密令护送表弟回山东,因怕途中节外生枝,事前未向您透露,还请舅父见谅。” 梁王用犀利的眼光看着我,似乎我脸上有某种令他厌恶的东西,片刻,慢慢道:“你是南越嫡系皇子,这一声舅父,本王怎么受得起?” 我一愣,那边贵宾席上的江原也一愣,立刻起身走来。跟随在我身边的薛相时本要对梁王说话,听到他的回答,更是不由怔住。 江容同样惊疑不定,急忙赔笑道:“父王误会了,表兄早已脱离南越,连皇上都承认了他。您也是亲舅父,哪有不受的道理?想必父王还不知道,孩儿今日能与您团聚,全靠表兄对皇上极力劝谏。” 江原也走到梁王面前,笑道:“王叔,侄儿本想给您个惊喜,这才没有预先说明,您不会是为这个生气罢?刚才我们叔侄交谈太密切,连容弟都插不上嘴,凌悦初来乍到,自然更加难以启齿。不如由我敬您一杯酒,然后自罚两杯,代他赔罪罢。” 梁王收回眼中的厉色:“贤侄勿怪,本王事前没有准备,难免生疑,既然你和容儿解释过,就权当如此罢。”他转向我,“越王,你护送容儿回来,本王感激不尽,有冒犯处望你担待,请上座。” 我注视他道:“舅父,莫非甥儿哪里曾冒犯过您?” 梁王冷然道:“越王不需误解,本王对你并无成见。只因事出突然,不觉失态了。” 我直言追问:“舅父是与南越皇室有过节,还是与先父有隙?” “不瞒你说,都有!”梁王并不回避,挥手一指窗外,“你要在此地待多久都可以,本王自会以礼相持,但越王不必口口声声称本王为舅父。” 他说罢便转身入座,我淡淡道:“舅父刚才还说,对我并无成见。我母亲是您亲生皇妹,难道她也曾得罪舅父?——不知扬州之战,舅父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江容在一边脸色发白:“父王,今日宴会只为太子与越王接风洗尘,答谢皇上圣恩,大家别因不相干的事坏了兴致。过去的事我们做晚辈的能知道什么?” 梁王停住脚步,再看我一眼:“你的性子还是像我皇妹多些,好,这声舅父我暂且受了。” 似乎是怕我多说,江原悄悄拉了我一下,微微摇头,向梁王笑道:“亲生母子哪有不像的道理,姑父的样貌侄儿不记得了,只觉得他跟姑母的性子简直一模一样。” 梁王神色稍稍缓和:“酒菜要凉了,何不入席再聊?”他拍手,“来人,把席上的冷菜换掉。” 江原笑对我道:“当年的事,早就扯不清了,不信让父皇和叔父坐在一起,照样会争吵不休。我们做小辈的只有听着,不用往心里去。” 我看向梁王:“我何曾往心里去,只怕舅父放心不下。” 江原笑:“叔父更不是爱计较的人了,来,我们共敬叔父一杯,先谢过他盛情款待罢。”他将一杯酒递到我手里,又拉着我来到梁王席前。 我正色道:“如果先父曾有何处令舅父误解,甥儿自当替父承担。但我此来乃是奉了皇上之命,所要涉及的方面与魏国利益攸关,两事岂可混为一谈。请舅父饮了这杯酒,暂且放下不快,与甥儿坦诚相对如何?” 梁王冷冷一笑,接过酒杯:“不愧为曾名动天下的越凌王,假若本王与你交锋,不知谁输谁赢?” 江容眼神发直:“父王,都是一家人,最多切磋一下,哪会有交锋的事?” 梁王大笑:“本王说的就是切磋,不知道越王到时敢不敢接招?” 我嘴角弯起:“舅父有兴致,甥儿自当奉陪。” 江原也大笑,眸中闪烁:“侄儿也愿陪叔父切磋,让您看看我这些年长进了没有。” 宴席散后,江原被梁王邀到书房长谈,过了不久,江容也被叫去。先前驾艇迎接的将领崔平走过来:“越王殿下,梁王命在下前来听命,但有何事,只管吩咐在下去办。” 我道:“我带来的护卫们安排在何处了?” 崔平忙道:“偏厅中另有宴席,殿下稍候,在下这就命人去请。” 我微点了下头:“先带我们去住处罢。” 梁王这座别院依山傍水,园中不但有水道直通海港,就连房屋都是临水而建,推开窗子,海上景象一览无余。等到崔平退下,门外换了燕七裴潜等人把手,薛相时满怀忧虑道:“梁王分明打算公然与我们撕破脸,以现在情形来看,要与他谈妥兵权的事,简直毫无机会。” 我眺望着海上梁王水军驻所:“就算他与先父真有矛盾,可是按照常理,根本不该做得这样明显。薛司马说的不错,看来梁王早已熟知我们目的,于是先一步堵住了道路。你看这海上遍布的战船,起码在山东境内,我们拿他没有办法,他可以说是有恃无恐地将我们捏在手心了。” 薛相时思索道:“幸好我们还有江容这颗棋子。但梁王似乎与太子甚是投机,不知太子有没有办法说服他放弃兵权。” 我笑道:“不在接风宴会上动手,说明梁王还看得清形势,但只怕谈判进入实质性阶段后,气氛就没有这样融洽了。被这样冷落也好,先让太子去忙,我们可以将时间用来做别的。你跟我换装,我们去外面四处走走。刚才上岸之时,我已看到了梁王近卫水军,不知其余作战水军实力装备有无过人之处?” 薛相时见我仿佛胸有成竹,神情也放松下来,欣然同意。我叫上裴潜和燕七,借观光之名在蓬莱沿海踏访,一日之间,几乎将临海驻防的水军摸了个遍。崔平骑马紧跟在我们身后,并不出言阻止,只在我们准备再向东行时提醒道:“越王殿下,向东是淮水帮地界,贸然进入恐怕招惹是非。” 我挑眉:“淮水帮竟不受梁王府管辖么?如此帮派,应该早踏平了才是。” 崔平尴尬道:“淮水帮势力庞大,善于做水上贸易,倒不是为非作歹之辈。” 我笑起来:“梁王宽宏大量,小王由来敬佩。其实我在淮水帮倒认识几个熟人,比如他们的二当家齐谨,便是个有趣之人。” 崔平面色一变,勉强道:“越王交游广泛,真是出人意表。” 晚上回到住处,得知江原等人被安排在另一处住所,与我们离得颇远,却几乎与梁王住处紧邻。江容匆匆来见我,一五一十叙述梁王与江原的交谈内容,我一声不吭,只管埋头在一张地形图上描画白天看到的情形。 江容说完等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问我意见。我抬头:“有什么好说的?梁王不但不放兵权,连为朝廷出征都不答应,你这个做儿子的都劝说不了,我更想不出什么办法。” 江容白着脸道:“凌悦,你不要逼我太甚。如果那么容易劝动父王,还用得着皇兄和你一起出马?我现在很不舒服,恐怕毒已经压不住了,你把解药先给我。” 我无奈,从怀里掏出小瓶,倒给他一粒药丸:“哪有那么快,你完全是思想作祟。” 江容和水吞下药丸,面色稍好了些:“明天,我劝父王带你和皇兄观赏蓬莱各处风景,你抓紧想办法!我猜父王现在强硬,可能是碍于面子,不愿意立刻服软,只要对他晓之以理,完全可以说动他。” 我笑道:“梁王对我成见很深,似乎怀疑我会倒戈,劝得紧了,恐怕适得其反。” 江容皱眉:“凌悦,我是真的不愿见梁王府遭劫,会尽最大努力劝解父王。可是关键还在你和皇兄身上,如果你们手段不利,就算拉我做垫背又有什么用?” 我忽然靠近他,压低声音道:“我有一个简单易行的办法,如果你肯做,一定可以皆大欢喜。” 江容警惕地后退一步:“什么办法?” 我悄声笑道:“如果梁王将兵权交给你,再由你移交给我,那不就容易得多么?” 江容吓了一跳:“父王不可能答应。” 我反问:“他若连你都不信任,怎么可能将兵权拱手相让?假若到了最后关头,兵权不在你手里,你能保得了谁?” 江容一时语塞。 我肃然道:“我的话究竟有没有道理,你可以多考虑几日。别忘了冀州的军队正在向南部集结,朝廷给的谈判日期并不是无限的。” 江容思索许久:“我过惯了得过且过的日子,从没做过什么赌注。要我得到父王的兵权,只有兵变一条路可走,能成功自然最好,一旦失败,父王不会放过我们任何一人。” 我抬声向门外道:“燕七,你去把太子殿下请来,就说有事相商。” “我已经到了。”房门微动了一下,江原闪身进来,微笑道,“看来越王一日游历,收获不少。” 我冷哼:“你又听到了。太子殿下听墙根的习惯何时能改?” 江原顺手将我拉到桌边,低头看着我描过的图纸:“怎么样,梁王果然做好迎战准备了么?” 我指着图上几处道:“沿海兵力并不雄厚,这几处驻兵明显都不到五千,军队布防也不算严密,我怀疑大军都暗中布防到边境了。” “你如此明显的查访,梁王的部下却没有阻拦,会不会是故布疑兵?” 我看看江容:“蓬莱看似重军密布,实际布防疏松,很可能是为了麻痹我们。让我们以为梁王府外强中干,只是为了在谈判中多些筹码。” 江原笑一声:“如果开战,那就是死战了。” 江容一惊:“死战?皇兄,这种事不能随便论断!父王也绝不会有这个意思!分封土地的亲王不只梁王一个,为何梁王府就要主动交出兵权,令自身毫无防备之力?朝廷若真有死战之心,意欲强夺兵权,那我们更不敢轻易相信皇兄的许诺了。” 江原笑得平和:“容弟过于敏感了。正因为不愿双方兵戎相见,我和凌悦才会来到这里,否则不等于将自己置于别人股掌之间?说到亲王封地,我、韩王、前晋王再加上麟儿,军队都归属朝廷支配,独宇文念与梁王不受节制。然而宇文念可以放弃经营百年的河西迁去幽州,已经为朝廷做出极大牺牲,何况他手中精兵两万,是朝廷防御北方蛮族的重要屏障。北赵之战至今,只有梁王得天独厚,在山东兵强马壮、粮谷满仓,试问举朝之中还有谁比梁王更强势?他人尚且信任朝廷,你们疑心反而如此重,岂非太过矫情?” 江容闭嘴半晌,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倒宁愿梁王府没有这样得天独厚。” 我冷笑:“世子殿下,话不能这样说。谁给梁王府这样优越的条件,谁让梁王府发展到今天?难道不是因为皇上眷顾兄弟之情?朝廷为攻打北赵已消耗不少兵力,而南越在江南雄踞,随时可能先发制人,如今正是急需梁王与皇上同心协力之时。梁王府不听召唤,反而视圣旨为挑衅,难道已然自成一国?” 江容脸色由白转红,怒道:“凌悦,我知道你跟皇兄一条心,可是也不用如此不顾人情,变本加厉地中伤!梁王府但有一点反心,教我天诛地灭!” 江原忙劝慰道:“我绝对相信叔父的忠心,容弟不要听越王胡乱猜疑。这次山东之行,父皇只给了我们半月之期,过几日便要回朝复命,言谈难免急躁了些。你再劝叔父好好思量,有什么额外要求,我会在职权之内尽量满足。” 江容看上去稍稍放心:“皇兄放心,小弟会试着说服父王。明日与父王见面时,也望皇兄能拿得出更加有力的说辞。” 他恼怒地看我一眼,转身告辞,我沉声叫住他:“世子殿下,你不要以为太子与朝廷的许诺多么可靠。如果身边有只不听话的猎狗,你看是冒着被咬伤的危险,由它横行好,还是忍痛除去好?三天之后,如果确定不能说动梁王,你考虑要不要答应我的建议。” 江容站住,满脸荡笑着回头,飞快勾勾我下巴,接着又大笑道:“听说有人骂你蛇蝎美人,侯爷我第一次体会得如此真切,真是幸甚幸甚。” 我无语地看着他走出门去,江原在身后笑道:“凌悦,原来你逼起人来也不含糊,看得我都不忍了。毕竟是宗亲,如果能谈,我还是愿意与叔父多谈一阵的。” 我冷冷回头:“我是为了彻底免除后患,将梁王军队完整交归朝廷总管,倒是你这么装好人,该不是另有目的?” 江原轻笑:“还能有何目的?我的目的跟你一样,彻底免除后患。”他忽地将我按到桌面上,接着身体压上来,嘴唇碰到我的额头。 我在他身下挣扎着伸出两只手,将他推离:“滚开!” 江原仍将手在我腰际乱摸,坏笑:“做什么?你上次不是很放得开么?” 我僵了一下,恼火地把他踢到门口,吼道:“小爷今夜没兴致,滚回你的房间去!” “你不是要叫我来商议事情么?” 我恨恨地在房门补上一脚,将他关在屋外:“没有了!” 江原故意在门口长长叹一声,临走还叫过不远处值夜的燕七嘀咕好一会,听得我几乎要冲出门去将他赶跑。直到他脚步声走远消失,我突然想起,除了没商议逼迫江容兵变的事,还忘记向他打听是否知道当年梁王与父母的旧事了。 第二日,梁王引领我们游览蓬莱各处美景,临近午时,忽有士兵匆匆来报,海面出现蜃楼,似为兵戈之相。梁王听罢对江原笑道:“此间五六月时常有此奇景,贤侄来得正是时候。本王恰好在蓬莱阁设了午宴,我们这就前往观赏如何?” 江原显得极感兴趣:“多谢叔父安排周到,小侄求之不得。” 登上建在海崖之上的蓬莱阁,海面却雾气蒸腾。海上云雾在半空弥漫,似有山峦楼阁显现其中,又不时有行人车马穿梭喧闹。 众人既惊且奇,看得沉迷之际,梁王低声问一名将领道:“不过是寻常蜃气,何曾有兵戈之相?” 将领忙道:“末将刚才亲见有数艘战船在雾中显现。” 江原在旁问:“叔父,难道蜃景也有寓意?” 梁王笑道:“为防万一罢了。本王从不信天相之说,但却怕军中无知者胡乱传言,倒不如由本王先行破解。” 江原敬佩道:“小侄受教。” 梁王喟然道:“想起来本王也有十几年未见皇兄皇嫂了,虽然他后来立上官氏为后,但本王一直认为你母亲真正算皇兄的发妻。听说她为保住晋王性命,竟然放弃宫中富贵,随之远走,这是真的么?” 江原表示默认,又笑笑道:“说来也怪,母亲在时,父皇一年也见不了她几次。自母亲走后,父皇却经常在母亲故居前徘徊。” 梁王叹道:“几十年相濡以沫,一朝分离方知珍贵,皇兄当年迷恋上官氏,这一步走得错了。还有先皇,如果不是对皇妹太过宠溺,当初听我劝告将她嫁给周玄,又何至于落得今天这般凄凉?” 江原向我看一眼:“可是姑母与姑父在一起时,想必十分幸福。” 梁王并不避讳我在近旁:“哼,那又如何?那人给她一时幸福,却为她带来一生痛苦。若不是他引来南越奸细,扬州之战如何能惨烈至此。” 我冷冷插嘴:“舅父,我父亲误信他人,乃是无心之失,可是当初扬州失援,难道不是你与皇上相争之故?” 梁王冷笑:“先皇若听我劝告,根本不该派周韬镇守扬州。他失误是真,可谁知是不是有心?掌握兵权,迷惑平遥,然后开城迎敌也未尝不可。我魏国向南越称臣近二十年,究其根源,始于扬州一战!周韬算来算去,只是没想到算进了自己的性命。” 我面色不觉僵冷:“舅父既然自始至终如此为国谋虑,如今皇上急需你为国效力,为何不干脆答应,还要推三阻四?这不是言行不一么?” 梁王不信任地看我:“就是因为皇兄重用了你,才让本王疑虑重重。如果让一个做南越皇子二十年的人来担任攻越主帅,多年前的事会不会重演?” “王爷!又出现了!是战船!蜃楼中有战船!”一名低级将领突然指着海中云雾向梁王禀报。 梁王转向后面的薛相时:“薛大人,听说你精通天相,可否为本王解说一下眼前之预兆?” 薛相时低头询问我:“殿下?” 我冷笑:“薛司马尽管为舅父说,本王不会介意。” 薛相时仔细观看云雾变化,又兀自思索片刻,向梁王拱手道:“王爷,下官才疏学浅,只能胡说一通,有冒犯处勿怪。” 梁王将手一挥:“无妨,你尽管讲。” 薛相时再度施礼:“王爷,蜃气中显现数十艘战船,诚如那位将军所言,此乃用兵之兆。战船向前移动,船上隐隐有金刀之光,预示兵主近日可能遭遇血光之灾。下官以为,王爷还是小心为上。” 他话音落地,梁王府兵将脸上都有愕然阴郁之色,梁王面色微沉,再度望向海中。一阵海风吹起,驱散了云雾,那所谓的战船兵戈很快消散在阳光之下,海面天朗日清,仿佛什么都从未发生过。 梁王大笑:“血光之灾?难道指眼前这两位么?如果真有,本王也能早将苗头砍掉,绝不容许遗漏一分!” 听他如此一说,梁王府兵将们随之大声附和,似乎全不将我们看在眼里。 江原与我对望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透出的心思。 酒桌上,我再次肃然对梁王道:“不管怎样,甥儿是奉圣旨而来,请舅父尽快下令让山东军队遵从朝廷调度,不令皇上为难。假若舅父对皇上的决定有所质疑,不如等回京之后当面提出。收回兵权也罢,让我离开也罢,只凭皇上一句话。” 梁王冷然回答:“本王不会将兵权交到一个外人手中。除非没有你在,本王或者放心一二。” 我立刻起身离席:“要满足舅父的要求再简单不过。太子殿下是未来国君,舅父完全可以将兵权放心交予他,一切事宜皆与他商讨,甥儿可以不再过问。”说罢离开蓬莱阁,薛相时对梁王拱手,随我一同离开。 梁王府一名副将立刻跟来,我问道:“临淄侯去了何处?” 副将道:“世子殿下一大早邀了府中几位将军出门喝酒,想必……” “想必一时回不来?”我微微一笑,“看遍了山水,我正想游赏蓬莱的街市风景,临淄侯不知在哪座酒楼,可否劳烦将军带路?”副将急忙答应。我又把燕七叫到一边,低声吩咐:“你在这里,盯住太子殿下和他身边众人,留意他们的行踪。” 燕七大惊:“监视太子殿下?这……属下不敢。” 我肃然:“什么敢不敢,事关国家,做事难道还要先衡量人情远近?你如果当自己是越王府的人,就照我的话去做。你与太子身边人都熟悉,探听起来应该更容易。” 燕七脸上一红:“属下遵命!” 不多时,那副将命人备好马匹,我带着裴潜与薛相时两人来到江容请客的酒楼。只见江容的贴身护卫都在酒楼大堂里端坐,虽然手中端着酒杯,却个个警惕地盯着来往客人。 我让裴潜给那副将两锭金子:“本王平时好收藏些奇巧玩意,有劳将军到街那头看看,有什么蓬莱名产替我买下,我就在这酒楼上等候。” 副将眼睛里冒出金光,喏然而去。我立时收起笑容,无视那些护卫的视线,甩开衣摆快步登上通向二楼的阶梯。裴潜紧跟在我身后,小声道:“那些人有几个都站起来了,不过没有跟来。” “不用管他们。”我转向薛相时,“薛司马,如果按照天相来算,你看江容会在哪一间?” 薛相时听了摇头:“殿下说笑,这怎么算得出来?” 我笑了笑,向某个喧闹声最大,门外却无侍者的雅间一指:“本王不会看天相,可是却能掐指算出江侯爷的位置。小潜,我们先去他们隔壁,你去找店家要几样酒菜,同样要他们别来打扰。” 大概听出我话中有话,薛相时坐在我对面时显得有些惴惴:“殿下,下官在蓬莱阁上对梁王说的话,大半有意为之。蜃景似为地气生发,实在也与天相无太大关系。” 我淡淡一笑:“薛司马,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所谓海市蜃楼,记得我幼年也曾在江面看到过。当时师父说:‘看这境中房屋人马并无奇异处,顷刻乌有,颇似水中望月,镜中探花,想来未必世间某地没有与此相同者。’我深以为然。而且蜃楼中战船很像南越战船,这未必不是南越备战的征兆。” 薛相时点点头:“殿下的见解也有道理,其实相信鬼神之说的大都是普通兵士百姓。梁王让下官解释,只是为了消除兵士们疑虑,毕竟有所解释总比胡乱猜测更能稳定人心。”他回思片刻,又道,“说到是否类似南越战船,下官倒没看出。不过我国称帝之举,令两国矛盾加深,南越要以问罪之名前来进攻,也不无可能。” 我立刻随意道:“这只是我的直觉,薛司马不必当真。我想先听听,经过这两天观察,薛司马对梁王的态度有何见解?” 薛相时忙对我一揖:“殿下明鉴,下官看来,梁王对您态度强横,却与太子尚好,这愈加说明梁王内心担忧,异常忌惮殿下。因为您的出现,使梁王的重要性比过去减弱,一旦梁王府不奉号令,会加大朝廷采取强硬的决心。” “你是说,梁王其实非常明白自己的处境,并不打算反抗圣旨?” 薛相时肯定地补充道:“以下官对梁王的了解,如果他不是早已绝了夺位之念,十几年来不会如此安稳地偏居于此。梁王如今计较旧怨,与殿下势不两立的态度,一来给皇上出了难题,可能会逼迫皇上修改圣命;二来也能让皇上放心,假若他表现得太过大度,一派贤明风范,反倒会让皇上警惕了。” 我失笑:“这个老滑头!我也是今天才看明白。梁王与他儿子还是有几分相像的,难怪当年争储失败还能保住王位。他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等于离间了我和江原的立场,令我们不能合力对他。” “下官想,梁王是将命运押在了太子身上,毕竟他与皇上有旧怨,不可能再受重用。可是太子殿下是未来新君,需要他这样的长辈支持。” 这时裴潜敲门进来,命侍者端上酒菜。我道:“小潜,去隔壁告诉临淄侯一声,就说我在等他。”裴潜应声出门,我再度压低声音,“所以我认为梁王会与太子达成妥协,他不交兵权,但是会带兵参与攻越之战,而太子可能会得到梁王的某种支持,这样两人之间的连接会比与皇上的连接更紧密。” 薛相时神情凝重道:“殿下意欲如何?” “绝不能让他们如此。”薛相时微惊,我接着道,“如果太子为蝇头小利而妥协,他们就有了共同的牵连,将来梁王不生事还好,一旦生事,太子的举动势必会受牵制。就算他当了国君,不再受制,难道就不用向梁王收回兵权了么?” 薛相时缓缓道:“殿下还是需要策划梁王世子接受兵权么?” 我正待说话,只听有人急冲冲敲门,裴潜刚打开房门,江容就一溜小跑进来:“越王殿下,薛司马,来了怎么不过去坐?” 我问道:“你招待的几位将军都走了么?” 江容露着牙齿笑:“我们约好了明日再来。” 我悠然道:“世子殿下笼络人心的才能令人佩服,不知道他们何时向梁王敲边鼓,举荐你接管军队?” 江容摇扇子故作不满:“越王殿下太不懂含蓄之美。” 我嘴角一弯:“看来世子已经开始将我昨日的提议付诸实践了?” 江容表情微微紧张,很快又恢复镇定:“这个我还得考虑。” “不用考虑了,你必须答应。” 江容瞪眼:“皇兄也这么想的?” 我凑到他耳边道:“如果太子违背皇上意志,擅自杀死自己亲侄儿,而梁王是帮凶。你觉得比起你子承父业,奉旨而行,怎样做更危险些?虎毒不食子,梁王就算再生气,难道会容不下自己的儿子?你毕竟是为梁王府着想。” 江容嘴唇抖了几抖:“皇兄真要斩草除根?如果按我自己的想法,两件事都不会答应。可是我的命握在你手上,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么?” 我把一粒药丸放到他手边:“对不住,这是牵一发而动全局的大事,你尽力寻求更多支持罢,我会设法让江原放弃那种做法。” 江容握紧了拳头,抬头道:“好,凌悦,我这全是为了梁王府,你可不要坑我。” 我诚挚道:“相信我。” 江容点一下头,匆匆离开。 是夜,燕七派人前来禀报,落烟与几名少年武士午宴后离开蓬莱军营,他已与几名护卫暗中跟随。我考虑一下,起身去找江原,不料江原已经不在房中,再盘问留下的几名护卫,才知他也离开。 我心中暗惊,难道这么快就要动手? 荀简听到响动,从西厢慢悠悠走出来:“越王殿下,有事么?” 我转身:“仲明,太子殿下深夜出行,你为什么不劝住他?” 荀简苦笑:“殿下的决定,在下怎能阻止得了。” “他具体去了何处,你清楚么?” 荀简摇头:“不知。” 我烦躁地瞥他一眼:“荀大人,太子此举极为不妥,你还是尽快想好怎样善后罢。” 荀简微笑:“在下觉得,此举未必不妥,但是越王殿下若能阻止,也未必是坏事。” 我忍不住啐他:“好你个荀简,本王没发现你也是个滑头。” 荀简依旧悠悠地微笑:“越王,您如此为太子殿下着想,在下感激不尽。梁王这里由我照应,您尽管放心。” 我不客气道:“有劳。” 回到住所后,我命下薛相时与几个护卫留守,与裴潜带着余下的数十名护卫,在夜色中离开梁王别院。 沿途虽有燕七留下的记号,却因为夜间光线不明难以辨认,十几人点起火把,在黑夜中急促行进。直到天色放亮,脚下不再是一条条平坦的官道,变为被灌木覆盖的荒野小道。再行许久,小道没入一处密林中,逐渐不见了踪影。我下马勘查草丛间留下的蹄印,低声对裴潜道:“这是军马不久前留下的脚印,看数量不超过二十人,看来我们就要追上了。” 裴潜担忧:“燕七不知道怎样了,会不会被前后夹击?” 我果断道:“上马!” 刚刚跨上燕骝,忽听树林那边传来一阵马蹄声响,裴潜猛然扯住缰绳,询问地道:“大哥!”身后护卫也都拔出了刀剑。我目光沉冷,直盯着密林深处,燕骝警惕地转了转耳朵,却接着低头去咬脚边的青草。 不多时,几个人影在林中显现,我足尖轻碰燕骝,瞬间来到那几人跟前。裴潜的坐骑也在我身边停住,裴潜手忙脚乱地按住缰绳,抬头一看,目瞪口呆:“被……发现了?” 江原狡黠地看我一眼:“你到底还是跟来了。” 我又上前几步:“说罢,你是要去找晋王的子女么?” 江原一笑:“凌悦,也只有你这么了解我。察觉身后有人时,我就猜到是你,于是特意掉头相迎。”他侧身拍拍燕骝,“既然来了,就一起走吧。” 我跟他并行,狠狠道:“那你也知道燕七跟在落烟后面了?” 江原惊讶:“那个是燕七么?没见你时还以为是裴潜,这小子才离开我几天,就学得跟你一样绝情。” 我哼一声:“我果真绝情,今日就不会跟来!” 江原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色:“梁王这件事一了结,我就跟你去东海训水军。” 我冷冷道:“心领了,梁王的事能不能解决,我看还未定。你答应了什么条件,才换得晋王儿女的藏身处所?” 江原侧头笑答:“我想你已经猜到了,叔父答应亲自领兵出征,为朝廷尽忠,还答应给我的军队提供粮草各三百万石。我已经密奏父皇,历数了叔父的诚意,请求他重新考虑了。” 我一把拉住乌弦的辔头:“我看你是疯了吧!杀害亲侄这种事也做得出来!梁王兵权一日不收回,后方一日不稳!将来大军怎样安心渡江作战?” 江原满脸无辜地望着我:“谁说我要杀了他们?我只是怕他们在叔父手里,反被用来要挟父皇。你想,过去叔父肯答应保护他们,只是因为江容还在洛阳,现在江容回了山东,若不及时将他们带走,后果岂不严重?” 我半信半疑地看他:“梁王的兵权呢?” “笨蛋,缓兵之计。” 我一愣,他已经拍马走远。 出了树林,前面是一座毫不起眼的破败村庄,低矮的院墙,夯土的瓦房。江原驻足展望片刻,掏出犀角吹响。一人一马立刻从村中窄道奔出,马上是个黑衣少年,他来到江原面前,翻身下马:“殿下,请跟我来。” 一路上并没碰见半个村民,道边人家皆是门户紧闭,不敢抛头露面。落烟带去的少年武士们都站在一处矮墙围成的院落门外,燕七直到看见我,才从一户农家闪身出来,却不敢正眼看江原。 江原故意叫住他,肃然问道:“燕七,躲躲闪闪,做了什么亏心事?” 燕七面上一窘:“属下问心无愧。” 江原道:“这才是我燕骑营中出来的人!你既然归属越王府,就该听命于越王,不须顾忌其他。” 燕七突然立得笔直,仰头道:“属下明白!” 江原微笑,又回头问落烟道:“都在么?” 落烟上前道:“回殿下,梁王府暗中看守的护卫已经撤离,房中只有原晋王妃、她的儿女以及两个乳母。” 江原这才上前敲门,不多时一名年长女婢开门,看到江原与他身后人马,浑身抖了一下。 江原温和道:“转告你家主人一声,就说江原与凌悦来访。” 女婢闻言后退,飞快向房中跑去,有些残旧的房门却在这时打开,一个年轻妇人怀抱着婴儿走出来,低声道:“跑什么?”女婢连忙从她手中接过孩子,另一个女婢也随妇人出门,手里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幼童。 我情知这是晋王妃王氏与她的三个子女,见他们俱是粗布麻衣、面带菜色,一时不知怎样开口。江原也似乎有些震动,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来到院中。 王氏拉着几个孩子跪下,低声道:“小妹见过皇兄,房屋粗陋,不敢请皇兄入内。”两个幼童也跟着行礼,眼中都露出怯意。 江原命婢女拉起两个孩子,又弯下腰,慢慢扶起王氏:“弟妹,为兄也是为情势所迫,不得不与二弟兵戎相见。事后父皇震怒,可惜我当时身受重伤,无法为你们求情,令弟妹与侄儿们困窘若此,实在于心不安。” 王氏身体颤抖起来,重新跪地泣道:“小妹别无所求,只盼将几个孩儿抚养长大,求皇兄成全!他们年幼懵懂,绝不会对皇兄有所威胁,还望皇兄饶过我们母子。” 江原直起身,目光微冷:“弟妹说哪里话?就算二弟如此害我,为兄不是一样没有要他性命?” 王氏不敢应声,只是连连哀求。 江原却转向旁边的女婢,拨弄着婴儿的睡脸道:“平日都吃些什么,将我侄儿养得这么瘦!”小婴儿惊醒,张开手脚哇哇大哭,王氏慌忙要抱过孩子。江原却挡住她,喝道,“来人,将这几个孩子抱走,好好喂养。” 落烟领命走上前来,我皱眉拦住他们:“等一下。” 却见江原转身,对哭泣的王氏道:“弟妹,你这两个女婢太不称职,为兄会替侄儿们另找乳母,保证将他们喂养得白白胖胖。” 王氏闻言泪流满面,颤声道:“皇兄,你果真是为他们好,就不要将他们从小妹身边带走!” 江原冷淡道:“你现在虽在哀求,心中其实深恨我,由你将他们带大,为兄实在不能放心。古云斩草除根,我看没人比二弟做得更绝,要不是他差点将麟儿一同害死,我还记不住这句古训。” 落烟等人抱过大哭的婴儿,又半哄半吓地抱过幼童。不料两个孩子见到王氏流泪,也都吓得大哭起来,拼命挣扎着要母妃。那边王氏也拼力想要救下儿女,被几个黑衣少年拦下。 我皱眉拉住江原,沉声道:“这算什么?对着一个弱女子和几个孩子逞威风,难道你真要斩草除根?在路上你不是矢口否认了么?” 江原毫无同情心地看着王氏母子:“你没有察觉么?这个女人并不甘心,她不但一刻也没忘记过去的身份,也用这样的思想来教养儿女。有些仇恨是根深蒂固的,会在后代的身上生根发芽,我不想尝到这样的苦果。” 我冷冷道:“太子殿下果然扯谎从不改色,我还真的相信你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了。” 江原一笑:“不这样说,你在路上就要拦我了。” 我咬牙道:“皇上密敕,只要涉及到江成妻子,你都要听命于我。” 江原眼神冷下来:“好得很,总算亮出来了。我究竟要跟你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你对我一心一意?” 我怒道:“糊涂!你杀了他们,把柄落到梁王手里,如何再能谈兵权?” 江原环顾四周,嘴角一丝冷笑:“越王殿下,既然我们带的人手不相上下,不如公平竞争。你若能赢过我,他们归你处置,我不会多言。” 我哼笑:“何必殃及他人,只要你我比试一场就够了。” “好!”江原一字出口,已经将龙鳞剑握在手中,“越王殿下,你我的剑都乃一人打造,还从未真正试出过高低。” 我慢慢抽出流采剑:“当年,我与你隔江对打,虽然互相不服,好像也从未真正交锋过……”话未说完,我惊奇地感到胸中一荡,这才发觉方才的话毫无杀气。 江原微微一笑,仗剑攻来,我侧身躲开,却听他一句低语在耳边飘过:“越王殿下,不要分神。” 我凝气回扫一剑,把他逼退,长剑抖擞,连罩他十几处要害。耳边响起绵绵不绝的金属撞击声,剑光里我看见江原不变的沉静面孔,一如当日函谷关前。我不知道江原此刻心中在想什么,可是我却再度在宝剑长吟中选择相信他。 长剑飞舞,身形交错,而我仿佛不是在用剑交战。 震耳的龙吟声侵入耳鼓,我手中一震,长剑脱手飞向半空。再回头,发现江原的手中也空空如也。 这个时候,周围的众人才长长嘘出一口气。 江原看似无奈地笑了笑,从地下拾起两柄长剑:“越王殿下,怎么办?” 我道:“至少你不能杀了他们。” 江原想了一下:“那就把他们送去冀州监视起来,这不算违背父皇的意思。” 我哼一声:“随你,只是这里也别再闹腾得人尽皆知了。” 江原道:“事不宜迟,那就现在走罢。”说着命落烟催促王氏等人收拾行囊,他自己则去外面安抚村民,准备送走王氏的车辆。 我从落烟手里抱过婴孩,放到王氏手中。王氏接过失而复得的婴孩,流泪叩首道:“多谢越王殿下救我母子。” 我低声道:“皇嫂,只要你今后守好本分,不要再提起过去,太子殿下不会为难你们。” 王氏抬起泪眼:“请越王明示。” “这几个孩子日后入籍,不能再姓江,他们的父亲是谁,要成为永远的秘密。如果你觉得难以解释,也可以再嫁一个普通人家。总而言之,这三个孩子长大后要像平常百姓一样,任何贵族习气都与他们无关,也不认识皇家或王家任何人。否则,不但太子殿下,就算我也不能容忍。” 王氏抽泣起来:“越王殿下,为何——” 我淡淡道:“我不能允许任何人威胁他的安危。如果皇嫂还不明白,那么太子将来要对你母子做任何事,我都不会阻止。” 王氏眼中闪过恐惧,她低头抱紧了怀中的婴儿,又搂过一双儿女。落烟走过去询问她要带的行囊,王氏方在婢女的搀扶下起身走进屋内。 太阳升起的时候,江原骑在马上,与我并肩伫立在路口,注视着一辆马车离开破败的村庄,向冀州缓缓行进。 “凌悦,这算是我信了你,还是你信了我?”江原黑色的眼睛好像深海,“弄不好的话,也许会演变成一场空前的内战。” 我一笑:“你要回头么?现在抽身,还可以全身而退。” “不了,我怕有个傻瓜不给自己留后路,只能舍命陪君子。”江原按辔走到我右边,“你先回去,我还要去见一个人。” 我被他身后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追问:“见谁?” 他已经拨转马头,向东方而去,几个少年护卫跟在他身后,身影很快隐没在金光里。 我不觉喃喃自语,到底谁在犯傻呢? 第126章 瞒天过海 虽然江原卖了关子,我还是放心大半,只要他不动歪念,梁王的问题还是不难解决。回到梁王别院时,已经是午后。护卫禀告薛相时被梁王请去聊天了,我于是先去见荀简。 荀简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神态,微笑着问我:“殿下怎么没跟太子殿下一起回来?”像是已经猜到结果。 我便没有掩饰,直言问:“他说去见一个人,你知道他去见谁么?” 荀简想了片刻才道:“在下倒没有听殿下说起,不过有个故人似乎是在此地,难道……” 我忙问:“那故人叫什么,在何处?” 荀简转头笑道:“既然太子殿下没说,在下也不好乱猜,我想您很快就能知道了。” 我哼一声,指他道:“好你个荀简,一张嘴还是密不透风,小心哪天我敲掉你牙齿。” 荀简笑着拱手:“殿下不要坏了风度,在下与您初相见时,就觉得您谈吐文雅,涵养极高,岂是轻易动手的人?” 我敲着桌子笑:“别拍马屁,我动手会让你看得见,比不得你们太子殿下,动手都在不见光的地方。” 荀简眉毛动了动:“太子殿下不是已经听了您的话么?” 我嗤道:“这次是我姑且信他。人还不是在他手里?若不搬出皇命,也许那几个孩子连死在什么地方都没人知道。” 荀简一笑,未予否认:“为防万一,偶尔做那么几件狠心的事也是常情,殿下理应明白这个道理。” 我正色道:“他这么做是失德,将来何以为一国君主?为莫须有的事背负不义之名,得不偿失。”说着抬眼,“仲明,今天梁王这边可有什么反应?” 荀简肃然起身关上窗子,悄声道:“梁王叫薛司马前去叙旧,想必要借此探明殿下您的意图,不知道薛司马忠诚可靠么?” “他是皇上安排来的人,自然会按皇上的意思办。” 荀简思索道:“既然太子殿下决心先平山东之患,就要让梁王一举交出兵权。皇上放梁王世子回来,意思是让他从中斡旋,否则我们势单力薄,很难成功。这两件事都乃越王殿下一手促成,不知您作何打算?” 我道:“江容心如明镜,不会拿自己和梁王府命运开玩笑。我只担心梁王知道太子放过了晋王子女,会不会生疑?” 荀简摇扇笑道:“您放心,太子殿下早已派人买通监视晋王妃的护卫,他们回报消息时一定不会对我们不利。越王殿下尽管放开手脚准备,用得着荀某时尽管吩咐。” 晚些时候,薛相时回来见我。果然如荀简所说,江原已经对梁王派去监视的人暗中动了手脚。梁王只知道我和江原大打出手,闹得很僵,却不知我们已达成默契。梁王还采纳了江容的建议,要设宴为我们调解。 我心里暗骂江原这只狐狸,原来他拉我对打的根本用意在此。 薛相时对我道:“梁王已经知道殿下与太子此行任务并不相同,太子意在安抚,殿下才是专程奉命来谈兵权问题的主角。言谈里似乎对太子的承诺有所怀疑,担心皇上还在等您的消息,所以极力想得知殿下的底线。” 我笑道:“梁王还是不甘心,既想通过威慑保留最大兵力,又怕做得太过,引起朝廷愤怒。我的底线就是朝廷的圣旨,他大概不愿意面对。” 薛相时续道:“下官婉转表达了这个意思,又为梁王分析了时势利弊,可惜他不置可否,并且对殿下成见依旧很大。” 我淡淡一笑:“他是怪我父亲当年不支持他,结果导致争位失败罢?”我叫过裴潜,把一粒药丸倒给他,叮嘱道,“去给江容捎句话,叫他尽快准备好,等着迎接太子回来。” 江原一去就是三天,江容在这三天里暗中活动,联系一些将领向自己靠拢,并且让他们极力游说梁王,让他把部分兵权下放世子。进言的人多了,梁王也深感理应补偿这个儿子,便把蓬莱两个军营交给江容管理。 江容掰着指头在我面前数:“两个军营,不过几百人,如何能让父王忌惮?不行不行,我做不了。” 薛相时却道:“几百人并不少,世子获得了权力,又令梁王不必担忧被分权,做得实在恰到好处。” 江容冷脸:“薛司马,我跟你们合伙算计父亲,得此夸奖实在惭愧。” 我微笑:“世子为保家人平安作此决定,这是大孝。” 江容呸道:“还不都是你逼的!说罢,明天要怎么做?如果明摆着送死,我是不会干的。” 我把计划如此这般地告诉他,江容听了恍然,接着狠狠地骂:“凌悦你这混蛋!阴损之极!这要我费去多少心思,承担多少风险?” “只要梁王肯写下敕令,交付兵权,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了结?到时你们把责任一推,拍屁股走人,我还要承担不孝骂名!” “你放心,我会上奏皇上,请求嘉奖你的功劳,然后布告天下,到时梁王自然不好怪你。” 江容起身嚎叫一声:“不必!” 我扯住他:“有一事我还忘了问,江原跟我之间传言很多,你父王真的相信我们不合?” 江容哼道:“你以为全天下人都跟你们这样不正常?我父王只相信利益,根本不信你们能怎样。他倒也不是真觉得你们闹僵,只是做个顺水人情,大家面上好看罢了,可恨还要被你利用!”说罢拍桌走人。 江原在第二天如约而至,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心情看上去十分畅快。梁王在一艘战船上设宴,亲自站在码头迎接:“贤侄,一路还算顺利?” 江原附耳到梁王旁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大笑:“托叔父洪福,侄儿还遇到了一位贵人,真是双喜临门。” 他回身相邀,一个身穿皇宫内侍服饰的人笑眯眯地站出来,他手里捧着一只火漆封口的信匣:“梁王殿下,久违了,老奴带来了皇上的旨意。” 梁王有些谨慎地打开,脸上渐渐露出既惊且喜的神情,立刻邀请那名内侍上船赴宴。内侍笑道:“殿下不必客气,老奴急着向朝廷复命,必须快马赶回。” 梁王强留不住,便命江容为那内侍送行,自己携了江原的手上船。江原笑道:“叔父何事高兴,可否让侄儿知道?” 梁王笑起来:“多亏贤侄上书,皇上已经同意我领兵挂帅,与你一同攻打南越了。” 江原惊喜道:“果真如此,侄儿荣幸之至。” 梁王笑道:“这位老内侍与本王是故交,皇上派他来传信,是要本王安心之意。皇兄手足情深,本王确实也安心了。”他说罢收起笑容,向我看了一眼,“越王,既然皇上敕令在此,你也不用为本王兵权归属操劳了。今日我专为太子与你设宴,还望你们握手言欢,一同回朝。” 我冷淡地笑:“舅父,若不是你,我跟太子不会起争执。你与太子私下勾结,不怕甥儿回朝参你一本?” 梁王面色一沉:“皇上圣旨已下,自然表示默认我与太子的协议,何来勾结二字?” 我笑笑,自己坐到贵宾席上:“甥儿并没有接到皇上旨意,是不是表示我可以继续留下,直到舅父交出兵权为止?” “你!” 梁王正要发怒,被江原劝住:“越王爱逞口舌之快,叔父何须与他一般见识。侄儿也没收到回朝的命令,正想多叨扰数日。” 恰巧江容匆匆踏进船舱,梁王斥他道:“磨磨蹭蹭,宾客已到齐,难道还需为父宣布开宴?” 江容急忙小跑到席上,端酒道:“父王听说太子与越王有些小误会,心中十分焦急。特意别出心裁,请二位共在一艘船上赴宴,望二位兄长为我魏国社稷同舟共济,乘风破浪。” 江原笑道:“多谢叔父心意,只为容弟这祝词之诚恳,我愿与越王共饮一杯。” 我端酒冷笑:“酒要喝,本也要照参,皇兄勿怪。” 江原干脆地喝光杯中的酒,“拍”地放下酒杯:“不怪!” 江容立刻陪笑道:“越王公私分明,实乃社稷之幸!今日不谈国事,只论情谊!”他举头饮罢,拍手叫来一队舞女。 随着乐声响起,舞女们翩翩起舞,席间僵冷的气氛才渐渐缓和。陪坐的梁王府将领被转移了注意,都纷纷盯着舞女轻纱下的腰肢。江容又在乐声中邀了几次酒,酒席上的话题热闹起来。 江原凑到梁王跟前,不断与他谈话饮酒,引得梁王大笑,两人都不大理会我,连眼神都懒得向这边扫。 船舱中帷幔飘扬,舞女裙摆纷飞,遮住了望向舱外的视线。我向后靠在一根立柱旁,挑开帷幔偷眼望向窗外,知道船身已经不知不觉离开海岸。 江容坐在我身边,显然也知道船在开动,面上笑得随意,手指却在不住发抖。他捏住酒杯跟我相碰,洒得身上斑斑点点。我立刻托住他的手,接过酒杯:“多谢临淄侯。”低声道,“你怎么抖成这样?都准备好了?” 江容点头,白着脸道:“我实在紧张,只怕父王发觉。” 我提过酒壶给他壮胆:“你父王正与江原聊得火热,海上风大雾大,舱中又乱,哪里会注意到?离岸再远一些就可以动手了,你再多喝些酒。” 江容猛灌几口烈酒:“我豁出去了。” 梁王忽然抬声叫了一声:“容儿!” 江容酒杯险些落地,霍然站起:“父王有何吩咐?” 梁王被江原连敬了十几次酒,脸颊微微泛红,看看他,又摆手:“你的脸色怎么了?坐下!谁叫你站起来?” 江容吞吐着笑道:“孩儿……有些晕船。” 梁王有些不高兴:“船泊在港中你已经禁不住,以后如何代我管理水军?” 江容听到梁王的话,面色更加发白。江原微笑:“叔父不能着急,凡事习惯就好,今天的风确实是大了点。”他把视线移到舞女胸前,一副轻佻模样,“鲁地的女人比之洛阳另有一番风情,怪不得叔父不愿离开。” 梁王哈哈笑道:“哪里?还是洛阳更好,容儿,你说是不是?” 江容惊魂甫定,忽听父亲又叫自己,捏住的酒杯终于掉下,碰在瓷盘之中,发出尖脆的声响。他猛地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慢!”已经阻拦不及。 一瞬之间,乐声停止,前一刻还在演奏的乐师已经抽出藏好的兵器,对准了席间几名将领的脖颈。舞女们都不知所措地退到墙角,席上另几名将领默默手持着刀剑站到江容身后。 梁王冷冷盯着江容,缓慢放下举到唇边的酒杯:“容儿,你还给为父准备了什么好戏?” 江容略一咬牙,跪地道:“父王恕罪,只要您把兵权交到孩儿手中,孩儿不会为难您和诸位将军。” 梁王目眦欲裂,却并不说话,只是牢牢看着江容。 江容眼眶发红:“现在船已扬帆离岸,无法与军营联系,请父王在孩儿动手之前交出兵权!” 梁王握紧了桌上酒壶,用力掷到江容脚边:“畜生!” 江容起身躲开,他身后一名将领上前将剑指向梁王,低声道:“王爷,世子是为整个山东着想,您体谅他罢。” 梁王冷然指向我:“容儿,父王的兵权迟早都是你的,为何听信此人蛊惑,执意与老父作对?”他从怀中拿出江德圣旨,将目光投向一旁端坐不动的江原:“太子,难道这圣旨是用来蒙骗本王的?” 江原神色不变:“叔父,圣旨岂能有假?侄儿也不明白怎么一回事。” 我冷淡道:“太子殿下既然不明白,不如继续饮酒。” 江原笑一笑:“这是如何说?世子挟父,越王抗旨,我若不闻不问,如何向父皇交代?” 我讥笑:“太子不如想想晋王的事如何向皇上交待。本王照章办事,办得好,还有你一份功劳。”接着转向梁王,“舅父,甥儿这瞒天过海之计如何?在山东境内或许我们实力悬殊,可是在这条船上,您和几位亲信部下却在我掌握之中。” 梁王冷冷道:“未必!别忘了你总有上岸之时。” 我翘起嘴角,一把扯掉窗边飘拂的幔帐:“舅父不妨放眼魏国,山东与朝廷相比不过是盘中一子,远不足以威慑朝廷。你除了放弃兵权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否则便是自寻死路,这一点容表弟比你看得清楚。” 梁王眼中射出寒芒:“容儿,现在醒悟,你还是为父的好儿子。” 江容咬牙:“请父王别再执迷不悟,此时交出兵权,还能保住梁王府上下的性命。” 梁王怒极反笑:“好,好儿子!你是不是在洛阳呆的久了,忘记了自己是谁!”他猛然踢倒眼前矮几,伸手一夹,已经夺过身前将领的长剑。 那名将领本来便是虚指梁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惊,全然忘记了反抗,只叫:“王爷!” 梁王挥剑刺中他肩膀,飞身向江容抓来。我拉着江容飞速后退,却听梁王喝道:“来人,将这些妄图谋刺本王的暴徒拿下!” 从舱外跃进二十几名精干护卫,将整个酒席团团围住。梁王冷然对我道:“越王,你真以为本王毫无准备么?容儿做什么岂能瞒过我的眼睛!” 江容脸色苍白:“凌悦,这是梁王府高手,我看今天输定了。” 我淡淡一笑:“没关系,我还有你。”说着横剑抵在江容颈上,“若论手中实力,我始终比不上舅父,但你若还在乎世子性命,那就尽管动手。” 梁王喝问:“容儿,你果然是被他胁迫?” 江容大声叫道:“父王,孩儿早在路上被迫服下毒药,现在全靠每日一粒药丸压制,没有越王的解药,活不过十日之期。” 梁王又惊又怒:“你为何不早说!” 江容挤出一滴眼泪:“如果父王听孩儿劝告,我何须走到今日?如果父王在乎兵权胜过孩儿性命,我还是要走到今日。孩儿死不足惜,只是遗憾临死之前见不了母亲一面。” 梁王神情复杂,慢慢道:“越王,我不信有皇上圣旨,有太子在此,你可以如此为所欲为!”又转向江原,“贤侄,你袖手旁观是何意?” 江原眼皮抬了抬,终于帮腔道:“越王殿下,叔父已经决定为国出征,将来我们携手沙场,岂不快哉?何必伤了和气?” 我瞪他一眼,从怀里甩出一道圣旨:“江原接旨!魏国皇帝令:着太子协助越王凌悦接收梁王治下兵权,保护晋王妻儿,如无密令相告,皆以此令为准。” 江原叹口气,无奈地对梁王道:“叔父,没想侄儿的努力全是白费,父皇一心希望您尽快服从朝廷。既然如此,我会尽力保叔父与家人平安无事,颐养天年。” 梁王看着他冷笑:“贤侄,本王与你交心,没想到你两面三刀,愚弄于我!”手一挥,护卫刀剑指向江原,“你们用容儿威胁本王,本王就拿你的性命去跟皇兄交换!” 江原抽身躲开刀尖,负手站到一边道:“远水不解近渴,叔父此时单凭这些护卫难以威胁我的性命,可是容弟的性命却在顷刻之间。” 正说着,江容忽然捂住胸口连连顿足,五官痛苦地扭作一团,众人见状都吃了一惊。江容脸上显出恐惧的表情,不顾颈前利剑,回身死死抓紧我:“凌悦,我毒发了!快给我解药!” 我嘴角抽动一下,冷冷道:“去求你父王。” 江容叫道:“父王,救我!”说完身体蜷缩到地上,不住地翻滚起来。我皱眉把他提起来,江容已经面如死灰。 梁王脸上肌肉抖动,不知是心痛还是不甘,怒视我道:“本王不能为区区几道兵符丢了儿子!”他挥毫写下敕令,又解下兵符丢到桌上,“兵符在此,快把他的毒解了!” 我微微一笑,把药丸塞到江容嘴里:“舅父,甥儿早将唯一的解药交给下属保管,想必此时他已经出了蓬莱,如果天黑前我不能前去见他,他就会将解药投入海中,同时前往洛阳送信。” 梁王怒道:“你还要怎样?” “麻烦舅父送我们返回岸上,顺利完成交接仪式。” 梁王静默良久:“可以,你先让容儿过来。” 我把江容推了推,江容转头在我耳边磨牙:“凌悦,你怎么谢我?” 我面无表情地把他推到梁王面前,同时伸手去拿兵符与敕令,谁知还未碰到,斜刺里穿出一只手,迅速将东西收入怀中。我不觉发怒:“太子殿下!” 江原笑道:“协助越王拿到兵符,这全是遵照父皇的旨意。”他说着向梁王拱手,“承蒙叔父照顾,侄儿回朝后一定奏明父皇,不负叔父对朝廷一片赤诚。” 梁王刚命手下将领把江容扶出船舱,语气立刻阴沉起来:“贤侄就想这样离开么?” 江原悠然笑道:“当然不会,淮水帮齐谨马上就要带人赶到,侄儿准备和越王乘他的船离开。” “你居然说动淮水帮!”梁王面色一变,立刻转为冷笑,“贤侄,不知道淮水帮何时赶到?能不能赶在本王水军之前?” 江原面容一肃,几乎与梁王同时发出信号,尖利的犀角声与梁王的啸声冲破海雾,远远传向四方。 梁王随之厉声下令:“拿下太子!诛杀南越奸细凌悦!”护卫们立刻听令攻向我和江原。梁王又向扮作乐师的护卫道,“只要将功赎罪,本王既往不咎!” 我听他如此放话,心头火起:“梁王!不要解药了么?” 梁王冷笑:“只要你那属下还在山东境内,本王就能让他无所遁形!” 我唇角紧抿,挥剑击向近旁的护卫,想要杀出一条血路欺近梁王,却被牢牢挡下。这些护卫有一半是梁王近卫精英,很难一击即中,他们不敢伤及江原,大部分攻势都朝我而来,更使我难以施展。江原看出端倪,频频挡在我身前,战圈却依旧在护卫们轮番进攻下越缩越小。 我背对江原,皱眉问:“你的后援可靠么?现在还不到!” 江原道:“我让他们在五里之外等候,现在到得了就是神仙。” “我挡着,你冲出去胁迫梁王!” 江原哼一声:“你气糊涂了?叔父不是江容,哪里胁迫得了?”他挥剑砍伤一名护卫,“都怪你放了江容!” 我咬牙踢飞一柄斫刀:“我怎知梁王居然不买账?” 江原沉沉道:“老滑头,没想到他还有点胆量。” 我恼火:“再这么下去,兵符又要回到他手里,不是白干一场?” 江原挥剑砍退一名护卫,低声道:“再拖就要上岸了,干脆我数一二三,咱们跳海逃罢?” “什么!”我忍住没把剑砍到江原身上,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原瞥我一眼:“大惊小怪,难道你不会水?”说着数剑连刺,逼退眼前几人,吼道,“快走!”回身拉住我的手臂,腾空而起。 我与江原足尖点过几人肩头,正要跳出窗外。半空中只听“轰隆”巨响,船身剧烈摇晃倾斜,原先是窗子的地方向水面歪去,所有人冷不防倒向一边。 只听舱外舵手大叫:“不好了!漏水了!” 与此同时,许多黑衣蒙面者闪进船舱,与舱内众人厮杀起来。我呆了呆,贴着舱壁落回地上,问江原道:“这就是你的后援?” 江原也在微微发愣:“我倒没让他们扮成这样冲杀进来。” 话音未落,一个黑衣人举刀砍来,我挥剑推挡,对那黑衣人怒道:“砍错了!” 黑衣人眼神奇怪地退开,转身向另一方向攻去。 不多时,船舱里已经进了水,船上大乱,连梁王都被几个黑衣人卷入打斗之中,东躲西藏的舞女们纷纷四散逃命。 看到这混乱场面,我心中起疑,只能再问江原:“你让淮水帮的人凿船?” 江原盯着混战的众人:“没有。”他忽然拉我躲到帷帐之后,肃然道,“小心了,这不是淮水帮的人!淮水帮内高手再多也是江湖帮派,武功难免鱼龙混杂,可是这些人却像接受过统一训练,非但招式相似,而且隐隐成阵,严密性简直与梁王亲卫不相上下。” 我转动视线:“这会是什么人?” 江原低笑:“直到凿穿船舱,我们才发觉他们的存在。战船摇晃剧烈,这些人站在地上却稳如磐石,如此高超的水战技巧,你会不知道他们是从何而来?” 我瞧着他:“你在暗示我。” “事实如此,那黑衣人没对你动手,并不是因为意识到错了,而是听到你口音有异,不然就是认识你!哼,南越人潜入魏国水军,不知目的何在?” “我看目标是梁王。” 江原静静道:“梁王的水军不久就到,这些人人数不够,恐怕难逃罗网。你我还是趁乱离开,只要梁王把这些人抓获,自然会审出结果。” 我还未开口,忽见江容重新带着几名将领冲进来:“父王!船底破了大洞,就要沉了!”又朝我们这边喊,“皇兄,快让人住手,逃命要紧!” 梁王脱不开身,果断朝为首将领吼道:“姜永,先带世子乘小舟离开!” 围攻梁王的黑衣人之一听到“世子”二字,飞身转向江容。那人身法极快,一见便知内力精湛,几名将领急忙挡在江容身前。那人唿哨一声,三名黑衣人从混战中脱身而出,缠住了保护江容的将领。 眼看那人持剑刺向江容,我心想不好,脚下一蹬,从帷帐后跃出。人未至,剑气先到,直指那人背心。那人感到身后有异,只得抬脚踢倒江容,借势撤剑回身,剑刃虚晃,自己稳稳落地。 我与那黑衣人四目相对,各自大吃一惊。忽听耳后风响,黑衣人目中一急,挥剑刺向我身后,却是梁王脱身攻来。他护子心切,使出的刀法招式凶狠,一时竟让黑衣人难以招架,其他人黑衣人见状,又放弃江容前来救援。 外面鼓声与人声响起,似乎有船只正在靠近。我乘乱将黑衣人拉到一边,沉声道:“魏国水军到了,还不快离开?” 只说了一句话,梁王已经横刀砍来,冷笑道:“铁证如山,还敢说没有通敌之嫌!” 我不答话,凝力挡住梁王刀势,带着黑衣人跃出舱外。却见海水已漫过甲板,打着梁王旗号的快艇正飞速靠近,船舷上弓箭林立。 波涛之上,船身愈发倾斜得厉害,一个个海浪迎头打来,海水瞬间将人浸透。我急促回头,看不见江原的身影,对面羽箭却已经漫天射来,甲板上几名黑衣人应声落水。梁王高声下令:“黑衣人都乃南越刺客,一个都不可放过!” 就在此时,耳边水声如巨雷轰鸣,大船在黑色的漩涡中轰然倾倒,急速向水底沉去。又一个巨浪打来,桅杆断为两截,情急之下,我拉住那黑衣人在船舷上一踏,飞身跃入水中。锐利的羽箭从身边擦过,战船激起的巨大激流几乎将我二人冲到海底。 我牢牢扣住那人手腕,避开四周碎裂的木板,在令人窒息的海水中随波逐流,渐渐远离了梁王水军的势力范围。 海水在口鼻间徘徊,咸腥得令人作呕,我一刻都不敢放松,辨别着日头的位置,一直随着潮水向北游去。蓬莱以北有许多无名的小岛,只要能登上去,就可以暂时躲避梁王水军的追捕。我攀住一块断裂的船板,拉着黑衣人在海面上载浮载沉。两人不知拼力游了多久,眼前一道青灰色的影子从海雾中清晰起来,那是露出水面的陆地,而梁王的战船和旗帜也终于消失在视野中。 我心头稍安,正想一鼓作气游上海滩,却蓦然发觉拉住黑衣人的手臂一沉,全身险些被拽入水下。回身才发现黑衣人正向海里沉去,他的蒙面早就掉落,露出青白的嘴唇,手指已经抓不住木板,完全因为我将他拖住才没有立刻沉没。我急忙用力托起他:“要上岸了,再坚持一会。” 他艰难地靠在我身上,声音低得像在耳语:“二哥,我不行了……” 我喉头一瞬间发紧,心里被揪疼得厉害,不觉怒道:“谁跟你说不行了?有我在!” 听到我的话,他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睛里重新射出一点光亮,好像在为什么喜悦。他再次努力划动手臂,可是只抬了一下,就不再动,慢慢闭上眼睛。 我惊道:“三弟!” 赵葑努力地撑睁开眼皮,小声道:“二哥,我中箭了,箭上有毒……” 我一惊,这才发现他不是疲劳过度,而是整只胳膊已经麻痹。立刻托住他的下颚,拼命游向那片海岸。 然而没过多久我的动作就慢下来,好像全身的力气都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用完,那座看上去近在眼前的荒岛却还是远远伫立在那里。我记起当初被宋然射中以后,近在咫尺的道路也是那样遥不可及,不由狠狠地想,难怪梁王不着急追赶,他是要我死在海里,等着收尸。 又不知游了多久,但见日头已经隐隐西垂,我总算背着赵葑攀上那座无名海岛。 这是一座极小的荒岛,从这头一眼就能望到那头。我把赵葑放在一处稍平坦的地方,解下他身上的衣服查看,果然他上臂有道一寸见长的伤口,伤口周围已经泛出狰狞的紫色。我撕下衣摆,紧缚住伤口上方,一口口为他吸出毒血。 所幸箭上的毒不算剧毒,也没有上行到心脉。等到毒血吸尽,赵葑的脉搏总算恢复常态。直到这时,我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仰面躺到一蓬乱草上,看着雾气蒙蒙的天空,脑中居然一片空白。 可能是太累的缘故,我很快睡着了,再睁开眼时,发现天色已暗。急忙坐起来想要看看赵葑情况,却突然被人抱住了。我一愣,接着微笑道:“没事了?” 赵葑紧紧抱住我:“二哥!真的是你!我还以为在做梦,都不敢跟你说话,只怕你不认我。” 我笑着按住他,又看了看他的伤口,确定真的无事,便道:“你怎么会来这里?怎么得到梁王在船上的消息的?” 赵葑摇头:“我不知道梁王在船上,只是碰巧看到那条船落单,又估算船上人手不多,于是想乘机俘获几个人,打听一下岸上情况。没想到船上都是重要人物,梁王世子也在其中。我本想挟持他作用更大,怎么也没料到在这里竟能见到二哥,一时阵脚全乱,都不知道如何做了。” 我突然也不知该怎么问下去,沉默片刻才道:“我只听说皇兄夺了权,你带兵与他在城外对峙,后来的事一无所知。你们没有交战罢?” “没有真的交战,毕竟母亲还在宫内。带兵到城下,也只是想讨一个说法,父皇还在位,大哥怎么能先做出这样的事?我当时以为你也在建康,不相信你会支持大哥的做法,一心想听你解释清楚。” “你见到假扮我的关暮秋了。” 赵葑微微意外:“原来二哥知道他?”没等我解释,他已经匆匆续道,“向大哥提出要求后,我很快见到你的身影出现在城楼上,不久又收到了你的亲笔书信,说是事已至此,当以国家为重,要我服从大哥的指挥。我见笔迹流畅,与你平时信中的字体一致,于是信以为真。” 我立时明白那是仪真的手笔,却没有多言,只问:“后来呢?” “后来我同意拥护大哥,大哥很高兴,打开城门迎接我。我进宫去见了父皇,见他平安无事,便也放了心。可是大哥始终找各种理由阻止我去凌王府见你,我没有办法,只有半夜翻墙而入,在院中遇见了二嫂。”赵葑察觉我表情有异,忙又补充道,“就是北魏的仪真公主。” 我用平淡的语气道:“嗯,我知道。” “我见到二嫂时差点惊呆了,感觉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灵秀的女子。二哥,你要是见了,一定会立刻喜欢上她的。她一眼便猜出我是谁,也丝毫没有隐瞒冒充你笔迹引我进城的事。她知道周围耳目众多,便请我进屋,说起如何发现关暮秋假扮你,又叫来严安,让他告诉我大哥如何陷害你。她自始至终说得那么平静,反倒是我听得紧张不已。”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说这些话时,赵葑的眼睛里有一种异常的明亮。我轻轻问道:“她……过得好么?” 赵葑低声道:“她看上去很好,连对我说话都在微笑,可是我……我总觉得她眼底藏着说不出的落寞。” 我出神:“落寞?你能看出她眼中的落寞?” 赵葑慌忙道:“二哥不要误会,二嫂对我虽然亲切,那也是因为我是你的弟弟,她始终对我以礼相持。她见不到你,心里的牵挂当然会流露在脸上。就是她告诉我二哥可能在北魏,让我来找你的。” 我这才惊讶起来:“是她让你来找我?你冒险来北魏,是为了找我?” “是啊!我进城之后,也能感到大哥封锁情报,处处提防,你已经不在南越的事居然半点不知。那天二嫂告诉我事情原委,我几乎要去找大哥质问。还是二嫂劝住我,让我先消除大哥的疑心,再寻机会去北魏找你。许多天来,我对大哥言听计从,终于等到去广陵增兵的机会。我立刻召集了几十名精干武士,悄悄越过魏军防线,在海上走了十几天才来到这里。”说到这里赵葑又激动起来,“二哥,你过得怎么样?魏国的人有没有为难你?怎么会来到山东又跟梁王在一起?” 我笑笑道:“一言难尽,我来山东是为了梁王兵权,你冲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在起冲突。” 赵葑忽然疑虑重重地看着我,似乎想问又不敢直言,小心翼翼道:“我在魏国沿途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消息,说他们新封了一名越王,是魏国长公主失散多年的儿子,被皇长子江原从海里救来的。二哥,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我看着他默然,赵葑急切起来,抓住我的肩头与我对视,身体有些发抖。我担心他体内残毒发作,来不及消散,让他安稳坐好才道:“是我。我是父皇从魏国抢来养大的,所以父皇才一直猜忌我,默许了皇兄陷害我。” 赵葑掩饰不住震惊:“抢来?” “你知道殇怀太子罢,他死后唯一的儿子赵卓被封为储君,那才是我的亲生父亲。” 赵葑迷惑道:“可是族谱中记载,赵卓八岁而陨,没有任何封号,更没有传下血脉。” “他被人所救,并没有死,后来化名周韬娶了魏国公主平遥,生下我。”我淡淡一笑,“说来我与父亲确有很多相似之处。那日皇兄带来数百杀手将我包围,几乎将半条命丢在南越。我为国家不容,早已生无可恋,自然更不想落在魏人手里,于是投海自尽,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是被救到魏国了。” 赵葑听了不再说话,他看着不住拍打上岸的海浪,似乎在苦苦思索。 我狠狠心,续道:“所以无论从哪一方看,我都回不去了。我成了魏国的越王,不再是南越凌王。” 赵葑身体一颤:“那二嫂怎么办?你要她永远做你有名无实的妻子?” 他再度提起仪真,让我觉得既内疚又无奈:“我愧对于她,可是今生也只有负她。如果有机会,我会请求魏国君主为她另择佳婿,免得误了一生。” 赵葑咬了咬唇,慢慢低下头去。 我站起来:“先不要提这些了,你饿了么?你贴身皮袋里的火石火绒都没有进水,先用些枯枝生火,我去找点吃的,养足精神再说罢。”赵葑动了一下,没再理我。 这座孤岛上虽小,好在还有不少树木,我本想抓几只栖息的海鸟充饥,可惜转遍全岛都没有找到。不远处赵葑生起了火,却依旧坐在火边发呆。我叹息一声,倚在身后树干上。我该如何向他解释,我不止不能再回南越,还要与南越为敌?还有仪真,将来我要如何面对她? 正想着,忽觉身后树叶窸窣作响,我猛回头,迎面一张血盆大口,一条手腕粗细的花蛇正闪电般猛扑过来。我来不及抽剑,双手掐住蛇头七寸,翻滚在地上。花蛇约有十来尺长,立时紧紧缠缚在我身上。我在海中游了大半日,气力尚未恢复,此时只觉蛇身有千钧之力,几乎要将骨骼挤碎。 我一动不动,只管运力捏住蛇颈。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蛇身终于从身上跌落,我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 “二哥!”赵葑这才发现我不见了,站起来大喊。我想回应他,却发现喉头已被蛇身缠得麻木。幸好荒岛太小,赵葑很快找到我,惶急地将我扶起来,“二哥,你被蛇咬了?咬在哪里?” 我摇摇头,把那条蛇搭在他身上。 赵葑眼眶一红,紧紧抱住我道:“二哥,你要不回去,那我也不走了,不如就在这里呆一辈子。” 我推他:“胡扯。把这条蛇剥了。” 赵葑的体力也没有恢复,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蛇皮剥掉,又用剑剖出苦胆,得意地举到我面前:“二哥,你知道么?我在岭南也经常吃蛇肉,那里的蛇比这条还要大得多。” 我笑道:“把蛇胆吃掉,你的毒就能彻底除去了。” 赵葑听话地吞了蛇胆,然后把蛇身环在树枝上烤。我微笑着看他,他也看我,两人之间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幼年。赵葑已经忘记了原先的不快,亲昵道:“二哥,我小时候总是跟着你转,现在大了,还是看到你才安心。刚才在海水里,有你那么拉着我,我总觉得就算死了也不怕了。” 我听了默然好一会:“以后不能这么想,你要相信自己,决不能再有依赖的想法。你一个人去岭南,不是也做得很好么?” 赵葑不好意思起来:“我一个人总觉得不够踏实,大概慢慢会习惯吧。” 我点点头,把烤好的蛇肉递给他。 赵葑饱餐一顿,精力恢复了大半。他犹豫片刻,终于道:“二哥,我想过了。现在朝中人心涣散,已不是过去的样子。你比大哥更有资格继承皇位,只要肯回国继位,我一定拥戴你。” 我正往火堆中添树枝,闻言动作一顿:“三弟,皇兄是太子,也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只要你与他同心协力,情况会好起来。我如果也去争位,不是让南越乱上加乱?” 赵葑急道:“如果二哥不想争位,那我们就共同辅佐大哥。只要你肯抛弃旧怨,我就联系朝中官员去说服他,他一定不能拒绝。” 我正色道:“千万不要这么做,当心招来杀身之祸。皇兄不会容我,我也不能再回去。三弟,此地不能久留,你的船泊在何处?等我们恢复体力之后,一定要尽快设法离开。今日见到我的事也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赵葑猛然站起:“你的意思是,不再当自己是南越人了?”见我不说话,他生起气来,“就算父皇和大哥对不起你,毕竟母后将你养大,连她你也不想见了?” 我仍看着他不语,赵葑开始冷笑,眼睛发红:“我去见刘大哥,他总一遍遍提起你,是不是以后也不准备认他?” 我心里一痛,看着他:“你先坐下。”赵葑鼻中哼一声,我肃然道,“坐下!”赵葑方才坐回地上。 我竭力用平静的语调道:“三弟,非但我不该再认父皇母后,就是你,我今天本也不该相认。越是相见,越是难舍,毕竟我与你再见面时,也许就是南越北魏宣战之时。” 赵葑似乎刚刚明白我话里的意味,瞪住我:“你要彻底与南越为敌?与我们所有人为敌?” “自从离开南越,原来的赵彦就死了,现在我并不为君主社稷尽忠,只为遵从自己的信念。” 赵葑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几乎扑在我身上:“我不管你什么死了活了,什么信念!我只知道母后快死了!难道你都不肯见她最后一面?” 第127章 兵不血刃 我一把抓住赵葑的手腕,慢慢注视他的眼眸:“三弟,你不是在骗我?” “你觉得我会拿这种事骗你?”赵葑恼忿地看着我。 我默然片刻:“去年此时,我亲见到母后身体康健,并没有染病的迹象,怎么转眼……” “自你离开后,母后茶饭不思,身体日渐衰弱,前些日子已经起不了身了,太医说她熬不过今夏!”他口中说着,眼中几乎落下泪来,却偏不愿让我看见,低头埋进自己手臂,又道,“母后天天望着窗外,虽然什么都不说,可谁都知道她是在等你!” 我低头拉开他的手臂,他便伏在我胸口,只是不肯抬头。我见他委屈,便放轻了语调:“我这么问只是因为觉得突然。这样的事,一开始你怎么不告诉我?” “二嫂不让我说!”赵葑语气很冲地回了一句,一把摸去眼泪,抬头道,“她肯定是怕你伤心,才特意嘱咐我不能提起此事。只说万一能找到你,就把南越的消息带给你,我心里有什么不能决定的事也可以向你询问。我以为只要让你明白我的立场,知道南越需要你,就能打消你的顾虑。可谁知你非但没有回去的打算,还要与我们为敌!” 我心中思绪纷纷,原来仪真比别人都明白。她知道没有我的开解,三弟不会甘心为皇兄效力,也从没指望我做回南越凌王。她不愿我得知母后的事,分明是怕我母死不归,背上不孝的罪责。这样通情达理的女子,我却只能负她。 赵葑眼泪又不争气地涌出来:“二哥,你回答我!究竟回不回去见母后?就算南越让你恨得无法释怀,你怎么忍心让母后死不瞑目?我不相信你狠心绝情到这种地步!” 赵葑自小听我的话,几乎到了崇拜的地步,像这样出言指责还是第一次,可见是真的痛心之极。但我能下今日的决心,非是一朝一夕的事,单凭只字片语,如何向他说得清楚?想到将来,又怎么能指望他的体谅? 见我只字不语,赵葑渐渐也说不下去。只是一遍遍痛心地反复询问:“二哥!南越那么多人离不开你,你究竟为什么还要留在魏国?我没有对不起你,你也不肯认我了么?是什么非要你做到众叛亲离的地步……” 我听了,心里只有更痛,可是无从解释。我拍打着赵葑的脊背,他立时搂紧了我,还像幼时一样依恋,却惟独不肯再看我。我低声道:“三弟,你的指责都对,所以我一句也不能为自己辩解,更解释不清你心中的疑问。你在这里休息一夜,天亮以后,不管篝火引来的是谁,先上船再想办法。无论如何我都会护送你安然离开,算是二哥最后为你、为南越朝廷做的事罢。” 赵葑赌气地推开我:“不用你管。”接着背对我就地躺下。 我叹口气,替他把篝火拨得旺些,凝望着漆黑的海面。梁王这边还未理出头绪,现在却乱上加乱。不知江原已经与淮水帮会合,还是被梁王水军救走?此时我手边没有兵力,如果被江原或梁王知道了赵葑的身份,怕是不会轻易放他活着离开。 耳边很快传来赵葑匀称的呼吸声,我轻轻走过去,把已经晾干的外衣盖在他身上。默默看着他略显稚嫩的脸庞,觉得自己是如此卑鄙。就算能暂且救了他又怎样?我将来还是要亲手将他和他的国家推向绝路,将他对我的感情踏得粉碎。 这一夜,我就这样坐到天亮。中间赵葑醒过几次,察觉到我在眼前,立刻又假装熟睡。 清晨岛上盘旋着许多觅食的海鸟,我用石子击下一只,烤熟了放在他面前。摇醒他道:“三弟,天亮了。” 赵葑茫然起身,眼睛还红肿着,随口叫了一声:“二哥!” 我见他精力已全部恢复,不由微笑着摸摸他:“吃吧。” 赵葑这才记起昨晚的事,把头偏向一边。我把串了海鸟的树枝硬塞进他手中,肃然道:“你还想不想回南越?如果你想随二哥留在这里,一起为魏国效力,那我十分欢迎。” 赵葑狠狠撕下一口肉,嚼了几下,忽然哑声道:“卖国贼。” 我正眺望着海面,闻言心中一颤,却假装没有听到。 赵葑边吃边流泪,话声模糊得几乎叫人听不清:“从今以后,我没有你这样不忠不孝的二哥!” 我看着他,笑得有些苦涩:“你最好记得。”多少年前,我曾向他解释忠孝二字的含义,没想到他记住了,我却要放下。 见我视线转来,赵葑又大声道:“你这样对得起赵氏皇族的列位祖先么?” 我淡淡道:“对不起又如何?你杀了我么?” “我……”赵葑咬住下唇,“反正我不会再认你,我也要回去告诉二嫂,叫她别再等你!” 我轻轻转身:“三弟,见到仪真,替我说声抱歉。” 赵葑不看我,但过了一会,还是点了下头。 我指着海中道:“有船来了。”心里庆幸,倒不像梁王的战船。 赵葑一惊,急忙站起来。 只见那船张满了风帆,行得很快,不久已经能看清船头的人影,为首的正是曾有过数面之缘的齐谨。一年不见,他装束愈发浪荡,这次连发髻都没挽,头发披在脑后,被海风吹得四处乱飞。船未靠岸,他已经发出笑声:“凌兄弟,别来无恙啊?” 我拱手:“齐当家越来越威风了。” 齐谨笑道:“过奖过奖,还是比不得凌兄弟。幸好当日齐某眼神一流,看得出您气度非凡,如今咱们可又要重新见礼了。”说着船头靠岸,齐谨立刻晃晃荡荡地下船,来到我面前恭然行礼道,“淮水帮齐谨见过越王殿下,迎接来迟,望您多多恕罪。” 我一笑:“齐当家,你我相识已久,不用再演了罢。” 齐谨摇头:“不可不可,今非昔比,岂可怠慢?”他眼角一斜,看到赵葑,“这位小兄弟是——” 我立刻道:“这是我的一名属下。” 齐谨上上下下把赵葑看了一遍,拍手笑道:“齐某知道了,这就是越王殿下拼命救走的南越刺客!”说着啧啧感叹,“看上去也是仪态出众,不亚于越王殿下。” 赵葑神情一紧,本能地向我靠了一步。我干笑:“齐当家,既然知道,何必明知故问。想必太子殿下已经跟你碰过面了罢?” 齐谨摇着破扇笑道:“越王殿下妙算如神,请上船再叙。” 我拉着赵葑进了船舱,见到舱内情形不觉微愣,江原、江容竟然都在。江原正把一只脚翘在桌上,手中端着茶盏,表情难辨喜怒,看到我进来也没动。我注意到江原脸上多了道擦伤,这让他整个人坐在那里时平添了几分匪气。心里忽然觉得好笑,这人似乎有天生见风使舵的能力,走到哪里都能与周围融合一气。 江原却说话了:“你笑什么?扔下我不管,去救这个南越刺客,现在还不是靠我来救?” 我面无表情地伸手道:“拿来。” “什么?” “兵符和敕令。”我哼道,“我看你是自己跑去包藏这个了,不然我为何找不到你?”我说着找位置坐下,又看一眼江容,“说罢,梁王府那边怎样了?薛司马等人有没有损伤?” 江原眉毛一挑:“越王殿下不须担心,他们都安全,兵符我已妥善保管,很快就会带人把敕令传遍梁王军中。梁王那边的事先靠后,倒是这个刺客是何来历,你需要先对我讲讲清楚。” 一直没说话的江容这时突然起身,几步走到赵葑面前,仔细看了看,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脸。赵葑警惕地躲开,我皱眉拦住江容的手臂:“你做什么?” 江容嘿嘿笑道:“皇兄还用问么?你看这娃娃的样子是不是跟表兄有些许相似?” “你说谁是娃娃?敢再说一遍!”赵葑怒起抽剑,被我拉住。 “小孩子动不动拔剑唬人。”江容故作老成地摇摇头,又朝赵葑挤眼,“我跟你哥哥关系好得很,说起来咱们还是亲戚,只要你留在这儿,我会好好对你的。” “你说谁是小孩?”赵葑怒道,“我二十岁了,你有没有二十?” 江容失笑:“不好意思,为兄今年二十有三,只是还少个伴。”他转向江原,“是不是皇兄?这个弟弟也讨人喜欢。” 江原眯起眼睛:“你想留下我没意见,只恐怕越王不肯答应。” 这两人一唱一和,赵葑早涨红了脸,手指紧握住剑鞘,有些不知所措。我瞪眼看着江容:“你给我正经些!你怎么会在淮水帮的船上?梁王呢?” 江容收敛起戏弄的神态,正色道:“淮水帮一直受梁王府扶持,为何我不能在船上?我父王年迈体弱,受不得水寒,再加上你们这样算计他,一气之下病倒了。越王殿下,父王如有三长两短,我可不会跟你罢休!” 我讥道:“我怎么看着梁王老而弥坚,不是会轻易倒下的人?世子殿下,你父王有事,首先是你这做儿子的失职,还是不要推在别人头上。” 江容面上一红:“凌悦,我这么帮你们,连老父都得罪了,你可不能这样落井下石。” 江原慢慢直起身,扫一眼赵葑,静静地看向我:“你带着他游了这么远,身体吃得消么?” 我对他的问话有些意外,呆了一下才道:“还好。” 江原面容如水:“我不赞同,可是也不怪你。何况你做这种事不止一次了,我就是想拦也未必拦得住。他,”他指赵葑,“我可以放他走。” 江原表现得这么通情达理,倒让我感觉不大踏实,只怕他回头又改变主意,于是立刻接话道:“既然如此,现在就可以启程,不知你希望他以什么方式离开?” “你急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江原略带不满地瞧着我,又恢复先前的姿态,悠悠续道,“只放他一个人,其余人都得留下。” “不行!”赵葑站起来,激动道,“他们是我的部下,我怎能扔下他们独自偷生?你把他们怎样了?我要见他们!” 他说着向江原冲过去,我急忙跟着起身:“三弟,站住!” 江原掀起杯盖轻吹茶水,他身后两名淮水帮众挺剑指向赵葑。赵葑硬生生收住脚步,在我半喝半劝之下退回来。 江原一笑,放下茶盏:“越王,令弟不但眉目间有你的影子,连脾气也有几分像你,不像你那位皇兄令人生厌。我既然说放他,就不会食言,你大可放心。”他又对赵葑道,“三殿下,你冷静下来应该能想明白,这整艘船上岂有你讨价的筹码?再者,你若伤了我,不说这船上众人不会放过你,首先你的二哥一定会心疼至极。” 我面容沉下来:“江原,你胡说些什么?” 江原嘴角带笑:“难道你不在乎我的生死?我以为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 “闭嘴!”这么恶心的话,亏他说得出口! 我正要接着讥损几句,让江原快些转入正题,赵葑却恍然怒指他道:“原来你就是魏国新立的太子!” 江原像看个毛头孩子一般看着赵葑:“三殿下有何指教?” 赵葑冷冷道:“你不过是凑巧救了二哥性命,凭什么使手段留住他,令他不肯回国!” 江原反问:“他回国能得到什么?得到你那混账皇兄的礼遇,还是得到你那糊涂父皇的信任?他被你父兄追杀的时候,你在哪里?” 赵葑一时语塞,接着匆匆道:“我……我如果知道——” 江原打断他,语声微冷:“我是救了他。你知道我找了多少天,费了多少力?你不要看他现在好好地在这里,我刚救起他时,他不是你武艺超群的二哥,而是个内力尽失的濒死之人!我救了他性命,当然就要留住他,免得再被南越所害!” 赵葑听罢愣在原地,江容在旁一副戚戚然的样子,唏嘘长叹。我皱眉,连连对江原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提。 江原却不理我,冷冷对赵葑道:“你那些部下绝不可能回去。别在我面前讲什么同生共死,连对自己的兄长都无法做到,有何资格再谈?你是南越至关重要的人物,我能放你,完全看在越王面上,你不要不识好歹。当然如果三殿下执意要与部下共生死,我也乐意成全,不费吹灰之力杀掉一个对手,何乐而不为?” 赵葑呆了片刻,愣愣转向我:“二哥,这是真的么?” 我笑道:“没有那样严重。” 赵葑急道:“我可以保护你!只要你回去,我可以让你像在魏国一样安全,你相信我。” 我看着他微叹:“别说了。” 江容同情地插嘴道:“既然三殿下舍不得兄长,还是一起留下来罢。” 赵葑怒斥他:“我不会出卖国家!” 江容假装被口水喷到,擦着脸道:“好大脾气!你怎么不知道学学我?你二哥是什么人,他的决定能没道理么?” 赵葑哼一声:“我只知道背叛国家就是不对。”他咬一咬牙,正色对江原道,“我今日落在你们手上,只能任凭宰割,希望他日太子殿下不要落在我手上,因为我不会容情。” 江原轻击掌心:“好,江原等待与三殿下对决之日。”他对门口的齐谨道,“严之,请三殿下客房歇息罢。” 齐谨听了立刻挥手叫来几个属下。赵葑站起来,失落地看我一眼,随之走出船舱。齐谨出门前笑道:“修远,我知道你们要商议山东军务,我只答应护送你,可不想与梁王军队起冲突。” 江原抬眼:“我说过,不但不让你蒙受损失,日后还有大生意等着你做。” 齐谨挥挥破扇:“那我就放心了。” 等他出门,我挪到江原对面:“你和齐谨是什么关系?” 江原随口道:“他是我幼时伴读。” 我讶然:“不想你这么习惯装深沉的人,居然有这么疯癫的伴读,居然还做了水寇。” 可能因为江容在,江原飞快瞪我一眼,语调却很正常:“他以前不这样。梁王夺权时,他父亲不慎牵涉其中,被先皇满门抄斩,他是家中唯一被梁王救出的。后来梁王要培植海上势力,安排他进淮水帮掌权。别看他疯疯癫癫,做起事来从不含糊,在帮内很得人心。”他指江容,“其他的事你可以问容弟,成年之前齐谨一直在梁王府,容弟跟他颇有交情。” 江容道:“别看我,我跟他不熟。” 我鄙视地看他二人:“我现在没兴趣了解齐谨,只想知道沉船时发生了什么事。太子殿下是如何与淮水帮碰面的,又如何与临淄侯在一起?” 江容眼神可怜起来,求助地看向江原。江原想了想,不情愿地道:“你去救那刺客的时候,我见船已将沉,于是四处找不透水的器具,好将敕令封起来……” 我面色不善:“现在敕令在不在你身上?” 江原充耳不闻:“等我封好敕令,梁王水军已经到了。我见你已经冲到外面,本想过去接应,却因为箭雨密集无法靠近。于是在船的另一侧跳入海中,打算游到你那侧一起逃生。谁知船在这时轰然沉没,我奋力向东南方游了一阵,才没被卷入漩涡。再浮出水面时,看见了淮水帮的船只,却没见到你。” 我回想当时情景:“原来如此,当时梁王追得太紧,我带着赵葑向北了,结果没碰到你们。” 江原点点头:“看来因为你们引开了梁王水军的注意,淮水帮后来才得以找到控制水军战船的机会。” “你们又把赶来的战船控制了?那梁王呢?” 江原看着江容:“这个由容弟来说比较好。” 江容尴尬地笑了笑:“说来惭愧,我当时把父王救上小舟,趁他不备,给他下毒了。” “毒?” “就是我中的毒,”江容举起手臂,“我把自己的血涂在父王的伤口上,对他说,兵权不得不交,万一儿子毙命,您老也只有陪着了。” 我瞠目:“这种缺德事你也做得出来?” 江容立刻变得怒气冲冲:“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罢?还不是你下毒在先?” 我干咳一声,问道:“梁王如何反应?” 江原接话:“梁王勉强同意由我们召集各军主要将领前往蓬莱,向他们同时宣布敕令和圣旨的内容,然后传至山东各地。为了取得他们信任,特地让容弟随行。要不是为了找你,我们此时早已出发了。” 我回思一阵,笑道:“假若过程顺利,也算是兵不血刃了,表弟当记首功。” 江容摆手:“别,表兄给的功劳,小弟从来不敢要。” 我这才想起来问:“找到裴潜了?我担心他见不到我,会把解药毁去。” 江容立刻脸色难看,江原平静道:“他与薛司马、荀简等人在一起了,只要兵权交接完毕就会出现。” 江容站起来:“我现在特别理解你那三弟的心情。有这样狠毒的兄长,真恨不得自己没出生!” 他说着拉开舱门,我道:“做什么去?” 他气呼呼回:“投胎去!” 我扶额半晌,终于道:“我怎么越来越觉得江容不把我的毒当回事了?” 江原肃然看我:“你老实说,那毒是真的?我从没听说凭潮配过这种毒。” 我不情愿道:“毒是真的,只是效用没那样骇人,至少死不了人。” 江原脸上有微微的怒色:“至少?” 我摊手:“哪有压住十几日不发作的剧毒药?只好给他一粒,然后隔天再给一粒解药,如此反复。” “今日这粒?” 我叹气:“解药。” 江原猛地揪过我,低声却狠狠道:“你在开什么玩笑!梁王过不了多久就会发现自己根本没中毒,你想我们都死在半路上?” “当然不想。” 江原泄气:“瞒多久是多久。你赶紧再拿一粒毒药派人给梁王送去,就说压制毒性的,他若不吃那也没办法了。” 我乘机推开他,正色道:“不行!以梁王的多疑,一定会找大夫验药,反而弄巧成拙,还不如这样硬装下去。只要我们先去收了兵权,任他怎么做都无济于事。” 江原倚回后面的靠背:“你这样一说也有道理,那我们还是照原计划行事罢。”他抬手从身后木架上拽下一卷地图,抖开铺在桌上,朝我勾了勾手指,“你来看。” 我凑过去,低头一看,是淮水帮内部绘制的军势分布图,上面不但注有山东各处驻军所在的地点,连当地有几条水陆通道都标示得清清楚楚。我不由疑问:“这淮水帮到底是什么帮派?它的发展分明得益于梁王扶持,暗地里却能帮着你与梁王叫板,难道只因为你与齐谨的故交?” 江原抬眼道:“同窗之谊最多使我们相处起来更随意,怎能作为合作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当初父皇得知淮水帮与梁王的关系,曾想釜底抽薪,将之灭掉。恰好我那时找到了你,又借你了解到海门帮的来历,于是劝说父皇暂缓行事。待我扶持海门帮壮大后,通过公孙叔达向淮水帮传递了朝廷的意思,当然私下也另给齐谨写了信。齐谨目光长远,是淮水帮的智囊,他知道以梁王之力难与朝廷对抗,于是许诺归顺朝廷。” “于是淮水帮明里为梁王所用,暗中归顺了朝廷?” 江原眸中的颜色很深:“齐谨虽答应顺从,另一方面态度却很坚决,他不肯与梁王决裂,还是继续为梁王的军队输送物资。理由是梁王与朝廷并未作对,淮水帮未担罪责,还说没有梁王就没有他的今天,宁死不做忘恩负义的事。” 我一笑:“难得,想不到齐谨此人表面乱七八糟,行事却不离谱。他这样辩解,想必皇上也无话可说了。” “父皇后来知道他的身世,又见海门帮逐渐能与淮水帮抗衡,于是有意弥补先皇当年造成的裂痕,也就这么放过了淮水帮。”江原说到这里,神情更加严肃,“你注意了,齐谨与江容意气相投,两人很谈得来,要不是这次江容肯与我们站在一边,他也未必这样合作。他始终是梁王府一手培养的人,我们需要速战速决,而且决不能与山东军队起冲突。” 我望着他,只觉得他这么严肃并不止为此,口中道:“我知道,去年要粮草时我无意间拿齐谨试探,江容一听齐谨名字,表现得十分紧张,当时我就猜他可能与梁王府渊源极深。好在我们有梁王教令在手,应该不会遇到太大阻力。” 江原“嗯”了一声表示赞同,低头指图上道:“山东两郡,青州和琅琊。梁王本府在琅琊临淄,乃是山东重心所在,我本想直奔这里,却不想他去了蓬莱。你猜他为防备朝廷动武将派往边境,事实也正是如此。除了沿海水军未动,北面乐陵、高唐,南面沛县,这几个地方就有上万驻军。” 我顺着他指引的地方看了一遍道:“水军虽多,却不足虑,只要陆上军队归服,水军自服。那么从北向南,一个一个来,先去乐陵罢。” “只有如此了。上岸后,我们就走淮水帮平时运送军资的道路。”江原卷起地图,肃然抬头看着我,“凌悦,还有一件事你需要知道——赵葑不能立刻就走。” 我立刻直身与他对视:“为何?” “他要一直跟着我们,直到最后收回兵权。”江原边说边站起来,“让他走,总不能空手回去,带他到我魏国军队里看一遍,也好对南越那边有个交代。” 我也站起来:“收兵权的事还不知顺利与否,万一赵葑的身份被梁王的人知道,那不是人人欲除之立功?你到底是什么心思?” 江原沉沉地看我:“凌悦,我已经默许你救他,还顺从你的意愿放他生路,你还要我怎样?只不过让他晚走一刻,在他面前显示一下魏军实力都不行?” “你已经扣留下他所有下属,这好处还不够?” 江原看上去有些烦躁,却尽力保持沉静,他慢慢道:“凌悦,你救宋然的时候我说过吧?南越还有很多人,你真打算见一个救一个?” 我沉默片刻:“他不一样,他是我……” “是你最无辜的三弟?”江原眼睛里有嘲讽的味道,“你没听见他怎样骂你?除了他没有像宋然那般主动背叛你,我看不出哪里不一样。我告诉你,他已经是敌人,等平安回到南越,别指望他会感激你。” 我转身拉开舱门:“我知道他迟早会恨我,也明白放走他等于为魏国增加一个敌手。可是就算这样也应该与他在战场相见,我不愿现在就开始不择手段。” “最后一次!”江原按住打开一半的门扇,神色凝重,“凌悦,如果再有这种行为,攻打南越时你就休想插手!” 船只忽然在浪头上颠簸了一下,我猛地扶住舱壁,打开的舱门又随之合上。再抬头时,江原深色的眸子就在眼前,随着波涛一摇一晃。我忽然觉得喉头发紧,声音却沉下去:“好,我也认为这该是最后一次。” “最好是这样。”江原专注地看我,话声低沉得像耳语,“这也是为你好。” 他慢慢抬起我的下巴,低头轻吻住我的唇。我身体不觉一紧,抱住了他。 江原似是察觉我的反应,轻柔地推开我的齿间,深深地侵掠进来。我脑中有些纷乱,又有一丝清明,可是止不住全身的血都涌上来,化作激烈的回应。恍然中,后背紧紧抵上门板,弄得舱壁喀喀作响。江原环住我,手指将门闩一勾,接着在我腰间抚摸起来。 我闷哼一声,止住他的手,急促道:“拿开,也……也不看什么地方!” 江原两只手都伸进我衣底,从脊背直抚到臀部,用力掐住我的腰按向自己,喃喃道:“我想你了,不见了你一天,好像度日如年……我实在厌恶海水。” 他这样的说法,听起来好像一个纯情少年。我很想笑,可是这想法瞬间就被揪心的感觉所代替。我怎么会不明白他的心情?那种担心失去的恐惧,足以让人走到崩溃的边缘。 江原又低声道:“我知道这里不合适,只是想这样抱你一会,好弥补找寻你时的空虚。” “……”我眼眶不由自主一热,再度抱紧他,在他唇上狠狠啃了几下。 江原笑:“你算不算引诱?”手指在我股间用力。 我不躲闪,也笑:“这次是你引诱了我。” 既已决定与所有故人决裂,本不该惺惺作态地伤感,可是看到赵葑,还是忍不住刺痛。以后漫长的时间里,我将为自己招来无数的仇恨,也许只有他,是我走下去能得到的唯一慰藉。 不久船只靠岸,淮水帮的人已经在码头迎接。齐谨拿一根筷子挽了发髻,总算显得正常了些,他笑着下船与帮内人寒暄,接着对我们招手。赵葑被迫换了一身淮水帮的衣服,被几个帮众牢牢控制在中央,面带怒色地随着下了船。 齐谨命人将备好的两辆马车移近,对江原道:“修远,委屈你与修文子悦同乘一车,我和这位南越贵人乘一车,咱们一路不停,不出半日就能到乐陵。” 我望了江原江容各一眼,感觉实在陌生。他们虽然有字,实际无人敢叫,大概也只有齐谨这错乱的性子才会叫得出口。这两人却似乎听得很是受用,同时露出少见的友善笑容。江容笑着将眼珠瞥向赵葑:“严之不必客气,我还是与这小弟同乘一车,免得皇兄和表兄嫌我碍着他们说话。” 我立刻道:“三弟与你们不熟,不如让他与我一辆车,齐当家与临淄侯同乘。” “你!”江容跳脚,“你这三弟是哪里的娇花,难道本侯碰碰就谢了?”赵葑脸颊顿时涨得绯红,要不是佩剑被收缴,只怕早已砍了江容。 我眯眼:“啧啧,瞧你这满口的话,我听得都替你害臊。我三弟不懂这些,你别把他带坏了。”说着把赵葑拉到自己身后。 江容瞪眼:“你敢说他不懂,我吃了自己舌头!” 我不理会他,拉着赵葑登上其中一辆车。齐谨斜吊着眼角乱笑,拉住江容道:“承蒙不弃,在下也很想与世子多多叙旧。” 江原最后一个上了车,对我笑道:“容弟脸色不好,我看他遇到对手了,这个齐谨比他还要浪荡。” 我道:“未必,也许他们在借机商议如何对付我们。” “我不担心,他们不是头脑犯浑的人。” 我看向车外随行的淮水帮众:“我却有些担心,就怕江容聪明过劲。” 江原手放在我腮边,硬扳过我的视线,然后拉上车帘:“即使有些小算计,料与大局无碍。我有预感,此行会很顺利。” 我察觉到赵葑坐在角落里,正用复杂之极的眼神看着我们,心里难过,一路上没再与江原交谈。 午时到达乐陵,乐陵守将赵敦诚收到消息,特地打开正门在城口迎接。事实证明,江原的预感半点不准。这名守将自从听了圣旨后就面色冷峻,等到江原把梁王教令读完,连邀请我们入座的意思都没有。身后跟随的副将们也是一脸杀气,似乎并不买账。 眼看就要陷入僵局,齐谨笑道:“赵将军,见了太子殿下不必这样拘谨,大家还是入席再聊罢。我们一路急着赶来,连午饭都没吃。”赵敦诚这才勉强下令摆开午宴。 江原收起两道手令:“不必麻烦,请赵将军即刻交出另一半兵符,我还要赶往他处宣读圣旨。” 赵敦诚冷冷道:“午宴已经摆下,请太子殿下用过再走,兵符末将稍候请来。”接着邀我们进入偏厅就席。 入席后,却见席上都是冷食,没有摆酒,显见得是故意冷落。 江容忍不住敲桌:“赵敦诚!你知道我是谁?” 赵敦诚漠然道:“世子殿下有何吩咐?” 江容不满道:“我受父王之命陪同太子和越王前来传令,你态度怠慢也罢了,为何连酒菜都不好好地上?” 赵敦诚面色平静:“并不是末将不肯款待,只因去年世子殿下替朝廷征粮,乐陵粮草已经用尽,如今全军节衣缩食,要等秋收后才有宽裕。只怪诸位来得晚了些,军中午炊已过,不便起火,只有请你们暂且充饥,等到晚上才有热食。” 江容被戳到痛处,又发作不得,只好道:“那么我们不吃了,请赵将军将兵符拿来就走。” 赵敦诚神情一变:“既已入席,岂有不吃的道理?末将愿陪几位殿下和齐当家用完午膳。”说着伸箸夹起盘中冷菜,坦然送入口中。 挡此情形,众人都不得不跟着吃起来。 江原正色道:“赵将军军纪严明,江原深为折服。过去山东军队自筹粮草,实在是朝廷之失。赵将军不妨饭后带我等去各处查看一番,但有难处,我会及时上奏皇上,一月内定解将军心头之急。” 赵敦诚颇为意外,这才认真看向江原。见他目光真诚,赵敦诚的态度终于有所缓和:“既然太子殿下有心,末将自当奉陪。” 我微微一笑,插话道:“赵将军心中似乎还有疑虑,太子殿下向来待人以诚,有话不妨直说。毕竟我们此来是为国事,非为私斗,即使商谈不成,还可以向皇上奏报。”抬起筷子,指指外面,“门外的刀斧手可以撤去了。” 赵敦诚似乎一惊,随之镇定下来:“末将是有些不明白,为何朝廷突然收取兵权?此外,王爷在蓬莱是否安好?” 我还欲开口,看到赵葑的眼神,不觉将要说的话收了回去。 江原肃然道:“叔父是否安好,赵将军可以去蓬莱亲自相询。皇上仁慈,当初既然准许梁王割据山东,今日便不会不顾手足之情。至于兵权,如今全国军队都统归朝廷,你不觉得山东太过例外了么?攻赵一战,朝廷几乎举全国之力,惟独山东没有响应征召。同是魏国将领,他人浴血奋战,你们安享太平,可算心安?不过让山东支援部分粮草,将军就有不平之意,岂不让闻者心寒?” 赵敦诚面有赧色:“末将非不想报国,只是曾受王爷深恩,当以山东百姓为重。” 江原眼神犀利:“你先保山东,余者不问。试问赵将军,假若魏国受强敌入侵,全国不保,惟剩山东。四面敌军环绕,再无屏障替你抵挡,你觉得自己还可以支撑多久?” 赵敦诚大惊,杯箸落地。他匆匆起身,单膝跪在江原面前,抱拳道:“末将愚鲁,竟然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他即刻命伏兵撤去,又命副将拿来兵符,双手献上,“末将愿遵朝廷号令,以身报国!” 江容看上去松了一口气,齐谨则斜目旁观。我眼疾手快地从他手里拿过半片兵符,笑道:“奉皇上圣旨,兵符由我来保管。赵将军擅长水战么?” 赵敦诚愣了一下:“末将曾在水军中呆过几年,只是说不上精通。” 我鼓励地笑道:“我东海军中正缺人才,赵将军可愿跟随我帐下?” 赵惇诚讶然:“越王赏识,末将自然受宠若惊,只是……” “我会向皇上奏明原委,赵将军不必多虑。” 被我以其人之道报复之后。江原明显脸色发沉,赵敦诚倒是彻底醒悟过来,午宴过后即带我们观摩军营,还提了不少意见。 经过这番波折,下面的行程果然顺利许多。几个重要军营的将领想是从赵敦诚处得到风声,一见到圣旨便毫无异议地交了兵符,我们几乎是马不停蹄地绕遍整个山东。 江原的脸色越来越沉,因为我把所有将领的兵符都抢在了手中。赵葑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复杂,因为我已将他抱存的那一线希望消耗殆尽。 两天后的一个夜晚,我在琅琊县城外的海边把赵葑送走。 短短的几日,他眼中似乎沉淀了许多东西。上船的前一刻,他没再要求我回去,只是定定看着我:“二哥,这两天我看到你与梁王世子相互玩笑,魏国太子又对你如此在意,心里只觉得又妒又恨……原来,你已经彻底融入魏国,真的不再是我当初的二哥了。” 我垂目把一封信交到他手上:“淮水帮只能送你一半的路程,到了海门帮地界,你将这封信交给他们的帮主公孙叔达,他会将你平安送抵长江。” 赵葑苦涩一笑,眼中又泛出水光:“二哥果然出类拔萃,去国不到一年风生水起,连魏国江湖帮派都可以控制。我南越与你为敌,真是前景堪忧。” 我抬起眼眸,尽力用平静的笑容回他:“三弟,保重。” 赵葑踏上甲板的时候没有回头。那艘海船很快张起风帆,消失在波涛之上…… 我站在海边的礁石上,海风挟着巨浪呼啸而过,好像能将人卷入无底深渊。 江原走到我身后:“听说梁王回临淄了。” 我回头:“这里的事一结束,我要去一趟南越。” 第128章 浮生若水 江原目光明显一冷:“你还是要回去!” 我静静道:“这件事我听到消息后就决定了,母后病危,我不能不去看她。” 江原面无表情地提醒我:“你的亲生母亲在洛阳。” 我暗叹一声,早猜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尽力用说服的语气道:“虽然她不是我生母,毕竟抚养我长大,从小到大……” 江原丝毫不理会我的解释,只是满脸质疑:“真假都没有搞清楚,你就要自投罗网?” “三弟不会骗我。” 江原冷哼,快步走下礁石:“你如果真信他没有说谎,又何必让他误以为你没有去南越的打算?直接跟他同船回去不是更好?我想三弟一定会欣喜若狂的。” 我听出他话里的讽刺,不由将眉头皱起,跟在他身后道:“这是两码事。我让他绝了劝我回南越效力的念头,明白我的立场,但不代表我就不会牵挂——” “我只知道结果都是一样的。陷阱!你敢说南越没有设下陷阱等你?你敢说你那看似纯良的三弟没有被人利用?”江原回头,看着我的眸子变得出奇冷酷,“还有,你居然在我面前讲你牵挂南越人。越王殿下,你要我如何放心把几十万军队的生死大权交给你,让你带他们去攻打你日夜牵挂的人?” 我抿唇良久:“我打算悄悄渡江,不让任何人知道,看过母后就立刻回来,从此不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 江原把手放在我额头上,微微怒道:“你是不是在犯糊涂?难道听不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我更担心你中了奸计!” 我抓住他的手,抬眸认真道:“你相信我。” 江原冷声反问:“这种事是我相信你就不会出差错的么?我告诉你,我不会允许你踏出北魏一步。我还告诉你,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你才可能重新回到南越。就是你带领魏国军队杀入建康城中的时候!”他说罢丢开我,大步向琅琊县城中走去。 在对待这件事上,江原明显不打算留给我商量的余地,此后不但拒绝提起这个话题,还从淮水帮弄了不少人时刻监视我。 几天后,躲避梁王搜寻的裴潜燕七与前往冀州的落烟相继来到,却仍不见薛相时和荀简。我立刻塞给裴潜一封手书,令他秘密赶往东海水军,交给主将范平。恰在此时,梁王也送来信件,请我和江原前往临淄。 江原接过信件,轻轻一笑,对信使道:“请转告叔父,侄儿急着回朝廷复命,就不去打搅了。梁王府诸位将军都是良将,朝廷不日便有委派公文,也用不着我与越王亲自叮嘱。倒是父皇日日盼与叔父相聚,还请他尽快赶赴洛阳,以慰手足之情。” 此时江原手握兵权,信使自然勉强不得,无奈只有告退。江容看上去有些担心:“皇兄真的不打算去临淄了?那我父王的毒……” 江原轻描淡写道:“解药让信使带去也一样。” 江容立刻起身:“那小弟也就此告辞,与信使一同回去罢。” 江原看他一眼:“难道容弟不打算送我们一程?” 江容微微笑道:“皇兄如今已接掌山东数十万兵马,早已反客为主,应该不须小弟护送。我心中挂念父王,只怕他被我气死,还是想尽早回去看看。” 江原眉头一皱,并不允诺。我开口道:“这事不难。表弟既然挂念舅父,理应及早启程,万一梁王尚有心结,还赖你多加开导。” 江容立刻面露喜色,激动道:“凌悦,我就知道你善解人意,明白小弟的难处。大恩不言谢,我江容的住处永远为你留一张床铺!”说罢一阵风似地出门。 我道:“解药——” 江容远远摆手:“不用了!” 我嘴角僵硬地盯着他跑远,回头却看见江原更加僵硬的脸,只得朝他讪讪地笑:“毒药的事,他果然早知道了。” 江原冷冷道:“你等着罢,他一走必生变故。” 我摇头道:“兵权已经全部收入囊中,梁王还能有什么对策?现在他只剩身边的护卫营,已经失去了与我们抗衡的能力。” 江原哼道:“话虽这样说,只怕梁王心有不甘。毕竟那些将领和军队都是梁王一手选拔操练,历来只听他号令,长期对朝廷抱有疏远怀疑态度。我们虽有兵符在手,得不到朝廷正式任命,也未必指挥得动,总之不能立刻发挥效用。我们实际与梁王还是以少对多之势。” 我笑道:“你过于谨慎了,只要让淮水帮护送我们安全出境,有什么好担忧?”见他向我投来冷冷的视线,又补充道,“你若有顾虑,现在阻止江容还来得及。” 江原冷淡道:“罢了,大不了从东海郡绕路。反正江容已知毒解,即便留下他,淮水帮也会将他看得牢牢地,根本无法令梁王忌惮。” 我笑:“就像看守我这样?” 江原不吭声,拂袖出了门,不久听到他与齐谨两人亲切的笑声。 这天夜里,荀简与薛相时同时到达琅琊,二人均面带喜色,像是遇到什么喜事。荀简见了江原便施礼,笑道:“属下连日为殿下寻访山东贤士,所幸不负所托,已将其中几位请来了。” 江原立时目中一亮:“人在何处,让他们别动,带我去见。” 荀简侧身后退一步:“殿下别急,请跟我来就是。还有几位身负盛名者,有因时间仓促尚未得见,也有的恃才傲物,嫌弃荀某身份低微、才学疏浅,因此不肯屈就。” 江原失笑道:“竟有人说仲明才学疏浅?可惜眼下我没有空闲,若他真有才能,何时我亲自登门相请也无妨。” 他们边说边离开,我则转向薛相时:“薛司马一路受累了,不知收获如何?” 薛相时急忙上前:“殿下,下官走访沿海城镇,寻得数十名能工巧匠,都擅长制造各类船只。” 我微微失望:“少了些。” 薛相时微笑道:“可是里面有一人,名叫谢广行,不仅精通造船技艺,而且熟悉水事,据说青年时曾在南越游历,对各类水域特点了如指掌。” 我沉吟道:“果真如此,此人倒比普通工匠有用得多。” 薛相时道:“此人乃温相所荐,想必有些真本事。殿下现在要去见一见他么?” 我抬眼一笑:“既然是温相推荐,那不必不见了,你只命人好好招待即可。我手上有一件急事,先要办完才行。等去了东海,薛司马可以先带他查看船只现状,当然有对策更好。” 薛相时奇道:“殿下有何急事?莫非还要随太子殿下回朝廷觐见皇上?”我但笑不语,薛相时只得带着疑惑离开。 第二日,江原终于将最后几个军营情况勘查完毕,傍晚时对我道:“我担心梁王有所动作,我们不能等天明了,今夜立刻就走。” 我问:“水路?陆路?坐骑虽然已被燕七带回来,我们那两艘船却还泊在蓬莱。” “陆路快些,我们骑马先出山东地界,再商议下面行程。” 我想了想表示同意,遂与他分头安排手下人马。 齐谨答应替我们护持十几名南越俘虏,以及新寻来的谋士工匠,并将他们通过海路送往海门帮。我和江原在琅琊县西与他分道扬镳。 齐谨笑道:“修远,不知何时能令公孙叔达让出东海郡一条水路?我也可以与帮主商议,放山东境内一条水道给他。” 江原笑答:“将来互通水路乃大势所趋,你们两帮何不可以考虑一下合并的事。” 齐谨连连摇头:“两帮合并,就如两国相并,这种事免不了流血冲突,我还想不了那么远。” 江原在马上拱手,意味深长地笑:“总要考虑的,难道严之打算在江湖中混一辈子?” 齐谨听了,高吊的眉梢意义不明地动了动,也与他拱手作别:“我情愿混一辈子。” 这夜月明星疏,一行人骑马向西南行进,我与江原各有二十名左右的贴身护卫,分别由燕七和落烟带领。薛相时和荀简跟在我们身旁,两人不时就某事高谈阔论。 很快行至海曲附近,打头的落烟忽然停住脚步,警惕地望着前方:“殿下,似乎有战马经过的痕迹。” 江原也察觉有异,低声道:“落烟靠后,带人保护薛司马和仲明。” 落烟听命退后,带人将薛相时和荀简围在中间,燕七从后方赶上来,迅速摆开阵势。只听一阵细微的战马声果然由远而近,许多蒙面者的身影从草木茂盛的平原上逐渐显现。他们人数大约有百余,沉默地将我们围在中心,个个身穿护甲,手上的斫刀在月光下闪亮。 江原却在这时横我一眼:“变故来了。” 我微微一笑,纵马跃到看似首领的那人面前:“不知尊驾何人?来此何为?” 那人目光一慑,语气坚定道:“前方百里均有埋伏,在下只是头阵。请两位殿下留下兵符,即可放你们平安离去。” 江原也驱马过来,冷冷道:“梁王如此不识时务,难道真要起兵造反不成?” 那首领改口道:“若为造反,王爷大可不必讨还兵符,更不必对殿下让步。二位不要误会,王爷只是懊恼你们不告而别,想让二位殿下随在下去一趟临淄。” 我笑道:“赵将军如此前言不搭后语,大概是第一次做这种卑鄙勾当,还有些生疏。”赵敦诚一惊,我已经飞身而起,五指成抓,拉下了他的蒙面。赵敦诚后退数步,半是惊慌半是羞愧。我面色一变,冷冷道:“好你个赵敦诚!乐陵城中,你是怎样说的?本王敬你性情耿直,军法严明,有意将你收归帐下好为国出力。如何转眼即变,做出这种为人不耻之事!” 赵敦诚闻言满面苍凉,咬牙道:“在下受王爷恩情,义不容辞,还望见谅。”他退在人后,唿哨一声,百名带甲武士齐齐围攻上来。 我拉住燕骝,不慌不忙地抽剑,在周围轻轻画了几道弧线,周围数十名武士斫刀齐齐落地。与此同时,燕骝闪电般拔腿飞奔而出,几乎是从武士头顶越过!我不忘从怀中掏出兵符,扬手举在半空,高声喝道:“兵符全在本王身上!谁来拿走?” 赵敦诚大惊,急忙下令急追。武士们纷纷得令,都策马向我追来。 燕骝许久没有撒欢,此时见近百匹马在身后奔腾,更是蹄下生风,兴奋不已,很快将那些人马甩出数十丈之远。我见状不由替自己得意,拍拍燕骝左颈,正要示意它转向东面,冷不防被人从右后方撞了一下。 我心下悚然,以为大事不妙,却见一道黑影斜穿而过,再看时,本来拿着兵符的右手空空如也。 “江原!”我怒吼一声,挺剑夹马向他追去,“你还我兵符!” 不知我二人并马狂奔了多久,等到收住马蹄时,前面居然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江原回头看着我,黑色的衣衫被海风鼓起,好像一只即将展翅的鹏鸟。他表情很严肃,那一串兵符在他手里叮叮当当地响:“凌悦,这都是你算好的,趁着梁王派人来袭,你好摆脱我,独自离开。又或者,这根本是你与江容的又一次交易?” 我扬眉:“看来我做得不够周全,忘记为你换匹劣马。” 江原抚着乌弦的鬃毛,哼一声:“裴潜呢?难道去东海帮你搬救兵了?假若在这里摆脱不了我,你还打算拿兵力压我罢!” “他应该快到了,我叮嘱他将船停在海曲附近的码头。” 一声马的嘶鸣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只见赵敦诚牵着一匹马气喘吁吁地走来。我倒有些惊讶,赵敦诚身后的武士全被甩得看不见了,难以想象他一个人居然有毅力追到现在。江原似乎也被触动,同样面目惊讶地看着他走近。 突然,赵敦诚的坐骑前蹄跪地,再次嘶鸣一声,倒在地上。我急忙跑过去,按了按那马的脉搏,对赵敦诚摇摇头:“你身为武将,居然不知道爱惜马匹,让它为你劳累致死。” 赵敦诚一跤坐在泥沙中,神情漠然:“殿下走罢。我既有负殿下赏识,又报答不了王爷深恩,只有回去请罪了。” 我一把拉起他,厉声道:“何为将领?保家卫国,以战止战而已!不尽本职,只想到私情私义,连你的坐骑都不如!” 江原走过来,冷淡道:“跟他费什么口舌,还是先找到裴潜,离开这里为上。” 我一呆,脱口道:“你……” 江原不耐烦道:“我怎样?已经被逼到了这种地步,我只能跟你去南越!” 我见他表情坚定,似乎早有这样的打算,不由一阵焦躁。断然道:“你不能去!” 江原反问:“为什么?” “你身为——”我只说了三个字便顿住,没法再说下去。江原正用他深沉的眸子盯住我,他明明在问,却显然不需要我的回答。 果然他很快开口,语调淡然得像已经把我看穿:“凌悦,你开口前先问问自己,你的回答是否能天衣无缝,让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我极其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愣住。 江原脸上的表情微微松动,看上去像是突然想笑,却拼命忍住了。转眼又变得面无表情:“若说我身为皇子不该涉险,那你自己又如何?若要拿该如何顾全大局来说话,你此时做的又算什么?即便你又来说我对魏国来说远比别人重要,那我也可以说,在我眼里你同样比别人重要!既然我怎样都拦不住你,你又凭什么说服我?” 我无语良久,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我们先去东海罢。”说着唿哨一声,叫过燕骝。我拉住缰绳,看看旁边满脸迷茫的赵敦诚,冷声道:“赵将军,你行刺太子已犯重罪,兵符没抢到又得罪梁王,我看你不但两面不讨好,而且是非不分!” 赵敦诚面色颓然:“末将已知罪。” 我哼一声:“幸亏你行刺不成!救了自己,也救了梁王。如今你眼前唯有一条路可走,就是随我去东海治军,将功赎罪!只要为国立下功劳,太子殿下也会饶恕你。” 赵敦诚闻言全身一颤,单膝跪地:“末将……末将……” “怎么,你不愿意?” “不!”赵敦诚急忙抬头,“末将犯下大错,殿下却如此宽宏,末将再是愚鲁,也不会不知感激。” 我目光微闪:“那么你是有难言之隐?说出来,我会尽全力为你解决。” 赵敦诚一惊,脸上流露出敬佩神色,和盘托出道:“不瞒殿下,末将的家眷都在临淄城中。这次山东各地主将领之所以全部回临淄复命,也是担心王爷一时怒火殃及家人。” 江原和我对望一眼,也问赵敦诚道:“主要将领中,可有谁是单身一人?” 赵敦诚想了想:“没有,大家的父母妻子都在临淄,平日锦衣玉食,深受王府惠顾。其中有几个主将无父无母,还是王爷亲自做媒,为他们娶了府中文官的女儿。” 江原低哼:“叔父果然留了后手,我还要写信及时奏告父皇,请他再想对策。”他冷冷对赵敦诚道,“赵将军,你无论回与不回,都已于事无补,还是死心塌地归顺朝廷为好。你的家眷朝廷自然会尽力解救,但我事先跟你讲明,万一梁王执迷不悟、自取灭亡,还请你心中有所准备。” 赵敦诚听罢,心中似在交战。许久,终于再拜道:“末将愿全心归顺朝廷,将功折罪。” 我道:“好,这才是武将本色。赵将军,你那些属下可听你指派?东海郡方向果然还有伏兵?” 赵敦诚照实道:“除几个亲将外,余人均是梁王府亲卫。据末将所知,伏兵只有这一路,至于王爷是否另有安排,不得而知。” 我一笑:“没关系,山东全境防卫已解除,梁王目前也只有亲卫可指挥。我的部下很快便能来到,你随我们骑马去码头,万一梁王亲卫追上来,赵将军可以下令,不等他们明白过来,我们已经上船了。”我拍拍燕骝,向赵敦诚道,“上马!我带你一程。” 赵敦诚慌道:“末将不敢。” 江原却已经面色不善走过来:“这个时候还啰嗦什么!不敢上越王的马,我来带你好了。”赵敦诚大惊,江原却已经抓住他扔到乌弦背上,然后自己上马抖开缰绳,“走罢!” 我心情古怪地骑上燕骝,一路想到江原的心理,颇有些哭笑不得。本想反过来调侃他,见赵敦诚连动都不敢动,看上去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还是撇撇嘴作罢。 我们顺利到了码头,只见那里泊了一只中型海船,裴潜正在岸边东张西望。我不由喜悦,立刻拍马向他奔去。裴潜看到我,惊喜地跑上来拉住燕骝缰绳:“太好了,我刚到没多久!”接着又得意道,“我在船上学到不少东西,还掌了一会舵呢!” 我搂搂他:“你有多少话,上船再说。” “哎?”裴潜突然瞪大了眼睛,“那个家伙是谁?他跟太子殿下乘一匹马!燕七他们呢?” “无礼,那是赵敦诚赵将军,以后要跟你一起训新兵。燕七他们走另一条路了,我们到扬州会合。” 裴潜这才“哦”了一声,上前跟江原见礼。江原不满道:“你这小狼崽子,这么大的事居然不禀告!以后越王有什么密令,先征得我同意才能做!” 我扯开他,把裴潜拉到身边,横眉道:“你耍什么威风,我越王府的事务还轮不到太子殿下插手罢?” 江原眯眼靠近我:“你大概忘了,我是储君,有权利协助皇上管理朝政。” “那你也有权利代皇上做主?连皇上都不过问我的军务。” 江原狠狠把脚下一颗半大岩石踹进海里,然后快步登上海船,把甲板踏得铿锵作声。 我在他身后道:“太子殿下,小心你的脚趾。” 赵敦诚刚下马,又被我犯上不尊的言论惊到,半天缓不过神。我朝他温和地笑:“赵将军不要误会,太子殿下只是拙于言辞,倒不是爱暴躁的人。” 裴潜正要牵着燕骝和乌弦上船,闻言冲我耳朵小声道:“你真阴损。” 我充耳不闻,带着赵敦诚上了船。舵手收起船锚,扬起风帆,很快掉头向南。 船舱里,我先是向赵敦诚分析起当前局势,又说起越魏两国力量对比,优劣所在,赵敦诚果然很快听得入迷,时常在关键处不自觉地插上两句自己的观点。最后逐渐与他谈起魏国水军现状,我慢慢道:“赵将军,南越水军四十多万,而且常年训练,水战经验丰富。魏国不说能力,即使加上山东水军,总数尚不足二十万。你想这是多大的差距?” 赵敦诚沉思道:“殿下,我国地处北方,平原多,良马多,历来长于骑兵,水军不占优势。即使短期内数量得到提升,技能不够也是枉然。” 我表示赞同:“所以不求多,只求精!我不指望魏国水军数量能与南越持平,只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训出一支最优秀的水上军队,以期能够在两兵相接时足以克制南越水军。” 赵敦诚目光一动:“殿下的用意是——” 我淡淡弯起嘴角:“我的用意很简单,长江天险,只要能在一处打开缺口,把步军骑军大量输送到对岸就够了。换句话说,南越水军既强,便极度依赖水军,步兵偏弱,骑兵更少,只要北魏军队过了江,南越……便如入无人之境。” 赵敦诚被我一席话鼓舞,看上去甚是激动,迫切道:“殿下,末将,末将能为您做什么?” “我需要赵将军与我麾下几名将军一起,为魏国训练出这支军队!” 赵敦诚直身跪坐:“末将愿孝犬马之劳!” 进入东海郡后,我们把海船留在附近军营,走陆路来到扬州。带头出城相迎的是水军主将范平和郡守张吉安,他们先见过江原,再对我施礼。江原笑道:“两位一平一安镇守扬州,实在是朝廷之福。” 张吉安年近五十,鬓发花白,一副饱经世事的模样,忙道:“不敢不敢,巧合而已。” 范平道:“郡守大人得知太子与越王殿下将到,早已安排好办公休憩之所。” 张吉安也随之殷切道:“二位殿下几日奔波劳碌,快请进城歇息。” 我和江原被引到城内一座精致的府院里,初夏方至,院中到处繁花摇曳,草木浓郁旺盛。我走走停停,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内。这种感觉,从我遥遥看到城门上“扬州”二字开始,便如影相随,挥之不去。 张吉安一直注视我,见我又在一处花架下驻足,便微笑道:“这是长公主和抚国大将军镇守扬州时的住所,殿下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我正伸手触碰一朵蔷薇,闻言微微抖动了一下,蔓枝上的硬刺扎入手指:“什么?” 江原皱眉拉住我的手,放在嘴里轻轻吸掉血珠,把张吉安惊得老嘴微张,忘记了回话。 我飞快缩回手指,张吉安定定神,这才合上嘴,沉默地把我们引到一处房前才道:“这是书房,两旁各有耳室,二位殿下若觉困倦,可以在此处小憩。下官就在隔壁郡衙办公,随时听候差遣。” 我叫住他:“张大人留步。”张吉安回过头来,我诚恳道,“多谢操劳,小王并不疲累。听说大人在扬州任职已近三十年,故想请张大人房中略坐,讲一讲我父母的事。” 江原凑过来笑道:“我也想听姑父姑母的旧事,张大人不妨说说。” 张吉安沉吟半晌:“下官那时只是郡丞身边的典籍,与长公主殿下和大将军接触不多,对他们的事只是偶尔道听途说,却说不上更多来。” 我笑道:“无妨,我只是想随便听听。” 张吉安点点头,推开书房的门:“下官记得长公主和大将军都爱习武,两人常常在院中切磋。长公主生性爽朗,豪情不亚于男子,大将军温和一些,总是嘴角带笑,对谁都很亲切,只在处理军务时才会严肃起来,连长公主都不敢违拗。记得当时军中有一句笑话,说大将军在家中是病猫,到了军中就摇身变老虎。” 我试着想象,不由微笑。江原听了不满,悄声道:“原来你在家中随了姑母,在军中随了姑父?只有喝了酒才像猫一些。”我瞪他一眼。 张吉安继续回忆:“长公主最爱蔷薇,所以院中各色蔷薇最多,都是大将军命人种下的。” 江原笑道:“原来如此。” 听着张吉安的述说,我在书房中缓缓走动,除了书架是空的,一切的摆设都没有变动,仿佛还带着父母留下的余温。不,不止这些,这里凝固了我最初的幸福,短暂得没有记忆的天伦之乐。 “想必殿下也认识罢,当时的郡守就是田文良田大人。” 张吉安一句话将我的思绪拉回,再看时江原已经不在房中。张吉安忙道:“听说海门帮有人拜访,太子殿下便出城迎接去了。” 我微微点头,问道:“刚才你说到田文良?” 张吉安拱手道:“是,田大人当年满腹经纶,才华过人,俨然后起之秀,十分受先皇重视,临终前指定的太子辅臣中,他是最年轻的一个。” “我有所耳闻,他曾为各位皇子的启蒙之师,与皇上私交甚厚,不过好像也止于此了,皇上最器重的人该是温丞相和周玄将军。我翻看过当年扬州之役的记录,对他只字未提,只说郡守,倒不知道是指他。是不是他曾犯过什么错处?” 张吉安道:“这……倒不能说田大人有错处,可也不能说没有错处。” “此话怎讲?” 张吉安似乎在小心措辞:“田大人曾是太子殿下业师,因此下官不便在他面前提起这些。田大人本来颇受器重,后来却仕途不顺,地位反比不上当时名不见经传的温丞相,其实都与在扬州任郡守期间所为有关。” “难道他对皇上不忠?” “不是不忠,依下官看来,似乎是过于忠了。” 我不免惊讶:“张大人请明言。” “这位田大人既有能力,又不乏才学,只是有一样——”张吉安犹豫道,“当时大将军镇守扬州,先皇其实也有顾虑,毕竟他出身南越,恐怕下属不服。因此除了让长公主随行外,还让田大人随时注意军中动向,及时汇报于他。先皇本意应是便于及时除去隐患,不让流言损害军心。结果田大人却事无巨细,凡听到的,统统都向皇上密报,以致先皇也对大将军渐渐起了猜疑。”说到这里,张吉安更是吞吐,“扬州援军太迟……固然有梁王争锋之过,但先皇的意志难免也在其中起了作用。” 我不由皱眉:“我知道田文良凡事喜欢密奏,但张大人为何要提这些?” 张吉安恳切道:“下官绝不是为挑拨什么。正因如此,皇上虽不太与田大人亲近,却又喜欢用他。听说攻赵之战就是田大人监军,结果太子殿下还未回城便与晋王起了冲突,后来更带兵与皇上在城郊相持——” 我警觉道:“你是说……” 张吉安急急续道:“下官今日迎接殿下,见您眉宇间兼有长公主与大将军的神韵,心中已是激动莫名。而殿下不但来东海长住,更要主持魏军大局,下官想到将来与南越对战,皇上难免还派田大人监军。您的身份若果如传言般尴尬,那将面临比大将军更严重的猜疑!下官……实在不愿这种事再度发生。” 我默然,种种因素,终于促成那一系列事件,到底是谁之过错,已然无从追溯。对张吉安道:“多谢大人提醒,我会小心。太子在何处会客?我去看看。” 我跟着张吉安迈出院门,却见门外不知何时聚了许多名老者。他们看见我,视线都向我脸上投来,端详片刻,忽然对我长揖至地,接着默默离开。 我不觉怔愣:“这是……” 张吉安低声慨叹道:“长公主和大将军在扬州时深受百姓爱戴,许多人至今念念不忘。这些人大概听说殿下进城的消息,特来相见罢。” 我听闻此言,霎时眼前竟然一片模糊,勉强笑道:“能做到如此,那也不枉一生了。” 经过几天的安排,我把征兵、训练、造船三件事分配下去。征兵由范平负责,薛相时和荀简为他参谋;训练以赵敦诚为主,裴潜和燕七为副,精通水事的谢广行为他们制定训练任务。造船由谢广行主持,由他先行画出图纸,然后带领工匠去各地选材。 江原执意要与我去南越,扬言威胁如果我敢独自行动,他马上也会随后渡江。此外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他在南越密谍广布,有他在更能增加安全性,绝不会掉入陷阱。我拗不过他,只得答应。又花了几天时间,在越魏边境秘密布置了数万兵力以备接应。 这天夜里,我们二人扮作普通旅客,有惊无险地从越军驻守的江岸穿过,乘一条小船悄然过江。 艄公由江原身边一名懂南越方言的少年武士假扮,为了能顺利通过江面,他已经按照江原的指示在附近出没了好几天,并且向驻守在江边的南越官兵们贿赂了数贯铜钱。 江面上凉意阵阵,在一片黑雾笼罩下,江对岸供普通百姓使用的简陋码头越来越近。我情不自禁,抓紧了江原的手。江原转过头来:“怎么了?家乡就在眼前,是不是有些紧张?” 与此时我冰凉僵硬的手指截然不同,他的手心很暖,好像岸上吹来的浓浓夏意,摸着十分舒服。我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白了他一眼:“我不会这样没出息。” 江原眼中透出笑意,忽然把我按住,在我嘴边亲了一下。我没防备,躲闪不及,他又亲了一下,手指就溜进衣服。我咬牙,拽出他的手臂,伸脚把他蹬到一边:“你是不是想到水里清醒一下?” 他顺势提住我的脚,把我倒拖进怀里,翻身抱住,声音低低地撩人心魄:“我忍不住了,谁让你靠我这么近。”说着便动手,解开我的衣服。 我微怒,他居然在这时候胡来,抬掌便朝他拍去。江原一笑,抓住我的手掌:“还记得么,当日我们在秦淮河上如何躲过监视的?” 我脸颊一热,想起那日的丢人情景:“不要跟我提这件事!” 江原又很肉麻地亲了亲我的手心:“为什么不提?那是我最难忘的美景之一。” 我霍然坐起身,用力把他按倒,也翻身压住。冷声道:“那你要不要也尝尝滋味,把今夜也变成难忘的美景!” 江原一把揽过我,把唇按在我额头,笑道:“既然如此介意,我今日就让你报仇雪恨吧。” 看着江原的动作,我骑坐在他身上,眼睛发直。第一次,他在我面前先脱衣服,从外及里乱扯一气,极尽凌乱之能事。上衣扯开了,他冲我示意,目光投在身下,我按住他要扯开最后一道屏障的手:“你疯了?马上就上岸了!你想——” 狭小的船身左右摇晃起来,随着一阵喧哗的水声,木船骤停,靠上了岸边的码头。岸上已经有人声在盘问艄公船内何人。 我呆若木鸡,江原眨眨眼,猛然把我拉到自己胸口上。接着,我感到嘴唇被生生噙住,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缠绵起来。 船舱前的草帘被掀开,火把呛得人睁不开眼。好一会,我才看清火把后的人脸,那是一个负责夜间巡逻的南越士兵。江原搂住我的脖子,这才慢慢转头,也露出惊讶神色。我终于明白江原的用意,狠狠把他的衣服合上。 士兵神情厌恶地例行询问:“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把预先准备的措辞说了一遍,又在江原身上翻找,终于把事先伪造的官府符节举到他面前。士兵哼一声放下草帘,呵斥艄公:“以后这类人不能载,再被我碰上,你就收摊回家!呸!两个丑八怪,也爱这口,晃瞎了老子的眼!”他一面骂着一面走远。 我怒气冲冲地起身下了船,对江原道:“穿上衣服滚出来!” 不一会,江原穿戴整齐出来,道貌岸然:“你生什么气?这次是我牺牲色相,而且被看光了,也算还了上次把你气晕的旧账,不是正合你意么?” “下流!你难道一定要想出这样混过巡查的办法?” 江原一脸正气道:“我想不出别的。” “岂有此理!”我撒手把符节扔到他身上。 江原抬手接住,嘴角不易察觉地弯了一下,回头叮嘱那少年武士:“你在这里继续摆渡,等我们回来。” 我回头就走,江原追上来:“先找个地方睡一觉罢,等天亮城门开了再进城。” “要睡你自己睡!”我冷冷瞥他,“要不是你跟着,我躲避巡查不需要这么麻烦。” 江原微笑:“这样光明正大的进去,比你偷偷摸摸要好,办起事来也方便。” “是么?”我指指他的脸又指指自己的,“那不是照样要易容改装!” 江原揪揪我的脸:“虽然落烟易容的手艺不如凭潮,将就一阵总可以,你用得着这样恼火?” 我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滚开滚开!” “越王殿下,你冷静一点。”江原把手放到我肩上,眼睛盯住我道,“刚到城外就这么不平静。” 我恨恨地走上江边通往建康的小路,心想还不是你闹的,回头却来假装无辜。 江原见我果真生气,总算放弃虚情假意的语调,认真道:“我只是想让你放松一下心情,从上船开始你就严肃得过分。” 我脚下很快,简单道:“多谢,不需要。”江原便闭嘴不再撩拨,与我一同默默赶路。 漆黑夜幕下,建康高大坚固的城墙就在眼前,厚重的城门紧闭着,只剩城楼上几个士兵在昏暗的灯影中来回走动。 我慢慢停下脚步,负手抬头,感到心一丝丝地沉下去,很多很多往事却涌上来。江原低声道:“就在这里等等,不要再靠近了。” 我看着曾无数次领兵进出的地方:“如果是以前,此刻想走进城门,只需要我开口一句话。” 江原坐在树根下,轻描淡写道:“这个将来也可以做到。” 我转身:“你这算安慰呢,还是讽刺?” “我是担心你。” 我唇角微翘:“联想你对我一贯的怀疑态度,这句担心也是含义微妙。” 江原不悦地抬眼:“那你觉得我只身跟你来涉险,是为了什么?” 我默然,沿着树干滑到他身边,许久道:“你一定觉得我这次的做法既任性又不理智。” “有一点。”江原看我一眼,又冷淡道,“不过我快习惯了。” 我笑:“你这样,都让我想收回过去说你的话了。” 江原哼道:“我宁愿你不收回。纵容你做这种事,回去还不知怎样向父皇交代。” 我无奈道:“我确实有负皇上信任。就像你说的,朝中大概会有更多人对我心存猜忌,将来只怕无法成为攻越主帅。” 江原沉声道:“这是其次,我更担心你营中将士对你心存隔阂。如果作战时不能上下同心,才是最凶险的。” 我淡然:“我知道。” 江原目光沉静:“你不是特别在意名节的人,可是仍然执意要来,难道南越皇后在你心里的位置这样重要?” 我把心里的话想了很久才开口:“对,我已经足够让人唾弃,的确不在乎加上不孝这一条。但不管怎样,母后都是我这一生中至关重要的人。她抚养我长大,教我知书明理,我也一直将她当作亲生母亲。”我回忆起那日皇宫里发生的事,悠悠一叹,“也因为如此,我始终不能忘记母后看我的最后一眼,她亲手把我养大,怎么能不信我,还用那样充满责怨的眼神看我?回想起来,不止一次为之心冷。” 江原慢慢道:“按照你三弟的说法,她已经明白错怪了你,现在大概十分后悔。” 我点点头:“我心里也怪过她,直到从师父口中得知真相,才知道母后做了多大牺牲。一个年轻女子,突然要抚养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她的婚姻只是交易,丈夫因此对她戒备疏离,二十几年来受尽委屈却无处倾诉。说到底,若不是因为我,她不必深锁宫中,受尽父皇的冷遇,连为人妻子应有的一丝温存都没有得到。”我说着皱紧了眉,“小时候,只要父皇来看我们一次,母后的笑容就能持续好几日。所以我拼命表现,以为只要引起父皇关注,就能为母后争得宠爱。哪里想得到恰恰相反,我不但让父皇对母后更加冷漠,还令她日日为我担忧。” 江原冷声道:“你真傻得可以。一个男人不爱自己的妻子,就算她生的儿子再出色,也是一点用都没有,何况你还是他捡来的心头刺。” 我叹息:“可惜我从小不明白,现在才知道原委。所以我一定要见到母后,亲口感谢她的养育之恩,现在不去,等到两国交战,只怕再没有机会了。” 江原这次没有接话,我们在旷野的黑暗里沉寂。我倚在树干上,过了一会,不觉有了睡意,朦胧中似乎有双手将我抱住。我猛然醒来,发现自己正歪在江原怀里,天已经大亮,只是有些阴沉,路上行人不绝,在城门下进进出出。 我回身把江原摇醒:“天亮了!”江原睁开眼,我从草丛里探头望了一会,把他拉起来,“走了,快点。” 我们随着人流走进城中,细雨不知何时从空中飘散,江原道:“现在还早,你想先去哪里看看么?” 我想了想:“我想去看一个人。” 院落还是那样简朴,翠绿的枝叶从墙头伸出来,叶尖凝结的露珠一滴滴落在我的身上。江原问:“这是谁的宅院?”我摇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 我消失了这么久,不知道他怎样了?我瞒了他兄长的死讯,连累他失去唯一的亲人,他却好像从没怪我。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升起来,照在紧闭的乌漆大门上,小巷的拐角处传来熟悉的奔跑声。我急忙闪到一边,这才想起自己易了容,并不用躲避。 刘恒已经从我身边飞快跑过,他似乎刚刚下朝,穿着一身朝服叫门:“饿死了,快开门!”门被打开,他立刻冲进去。 江原微微一笑:“他似乎过得很好。” 我点了点头:“看过了,走吧。” 江原跟我并肩向巷外走,边走边道:“我们先用饭,然后换身干净衣服,拜访一下丞相府。” 我大为惊讶:“你是何用意?楚尚庸跟你有何关系?” 江原示意我低声:“不是说过么,我已经在南越布下不少眼线。” “难道楚尚庸……” 江原笑道:“这老儿钱色皆爱,送什么要什么,我也没办法。眼下南越朝政未稳,我们两国又是亲家,何不送他个人情?”我闷声不语。 将至巷口时,忽听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我身体一僵,立刻站住,却迟迟不能回头。刘恒已经奔到近前,抓住了我的手臂:“请……请留步!” 我回过头来,看到他热切期盼的眼神突然暗淡,心里动摇起来,几乎就想与他相认。江原却及时拉过我,淡淡道:“这位大人何事?我们只是误入此巷,想必并没有触犯禁律。” 刘恒愣了愣,终于尴尬地一笑:“没事,是我认错人了。”他满面遗憾地回身,长长叹了一口气,脚步迟缓地向家中走。走到半路,又不甘心地回头望我,似乎想从我身上找寻记忆中的影子。 江原耳语道:“快走,不然就被识破了!”拖着我走出巷子,疾步穿过青溪桥,来到繁华的秦淮河岸边。 我漫不经心地看看两边,抬脚打算拐进一家酒楼,江原却拉住我,进了另一家。 这家酒楼招牌陈旧,并不显眼,进去之后却发现富丽堂皇,还有几处摆设颇为眼熟。我面带疑惑地走进雅间,只见江原很快从袖里拿出半块玉佩交给店中侍者。那侍者立刻朝他行礼,恭然接过。 不一会,桌上摆满饭菜,那名侍者很快回来,捧给江原一套笔墨。江原提笔只写了三个字——“楚尚庸”,低声道:“午时前回报。”侍者便转身出门。 我瞪着他:“你把天风帮的生意做到这里了?” 江原神色自得:“做个掩护,发展得快些。”他凑到我耳边,又补充,“等到两国开战,父皇迫于形势,定然将晋王过去的密谍机构交到我手里,到时两条线路配合,我们监视建康动向会更加易如反掌。” 我嗯了一声,埋头吃饭。以前只有晋王一路,已经把我害的够惨了,现在江原的谍报组织也铺展开来,又有楚尚庸这样的老贼搅浑水,随着北魏野心不断显露,南越的危机必然日重一日。然而此刻站在这片土地上,街市上还是一样繁华喧闹,当我看到一张张为平静生活而满足的面容,都不清楚自己心里是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还是晚点到来。 午时未到,果然有几名衣着华贵的侍从恭敬地走进雅间,请我和江原前往丞相府。江原毫不客气地拉我坐上门外早已备好的青帷小轿。 楚尚庸早已在一间偏僻的耳室里等待,他满面春风地迎上来,一见到江原的样貌却又吃惊:“尊驾是谁?老夫还以为来得是——” 江原微笑,要来一盆清水,把一粒白色药丸投进去。待到药丸全部溶化,他把布巾在水中沾了沾,很快擦掉脸上的伪装,露出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楚丞相,还记得我?” 楚尚庸恍然大笑:“燕王……不,应该是太子殿下了。老夫怎么会不记得?眨眼之间,距与殿下初识之日不觉相去一年,殿下还是一样神秘莫测。” 江原也愉快地笑起来:“上次带给丞相的鹿茸不知效用如何?我仪真皇妹出嫁时,特意留给丞相的几名绝色美人,服侍可还周到?” 听他一问,楚尚庸心情更好,透出十分的满意:“多谢殿下关心,老夫服用之后自觉筋骨强健,彻夜处理公务居然不觉疲累。” 江原微微笑道:“我看丞相脸色红润,的确是精力充沛。这次行程匆忙,没有为丞相准备厚礼,只随身带了一个小玩意,供丞相平时把玩罢。”他说着从身边拿出一只金线织成的荷包,摊开手掌,从里面倒出一枚拳头大小、通体晶莹透亮的明珠。 楚尚庸的眼睛瞬间亮了。 江原用手一遮,那珠子便从他指缝里泛出碧莹莹的柔光,仿佛将一轮小小的明月抓在手心:“这是北赵皇宫里的一件珍宝,据说是赵国皇帝枕边把玩之物,我得来无用,觉得丞相才是真正懂得欣赏之人。” 楚尚庸的视线随着江原的手掌晃动,小心地接过那颗夜明珠,口中谦道:“老夫得殿下如此厚礼,实在问心有愧。不知老夫有何事可为殿下效劳?” 江原不在意道:“谈什么效劳不效劳。丞相为我皇妹做媒,在朝中四处奔走,促成我们两国联为姻亲。如此功劳,就算我代父皇送一百颗夜明珠答谢也不过分,更何况区区一枚?不过——”他话头一转,“我此次秘密来到建康,确实有一事相求。” 楚尚庸被他奉承得极为舒服,殷勤道:“殿下但说无妨。” 江原笑道:“这件事对丞相来说易如反掌。听说皇后病重,请丞相护送我们秘密进宫,去见一见她。” 楚尚庸再次惊讶:“皇后病重不假,但恕老夫直言相问,莫非殿下除开姻亲关系,还与皇后娘娘有什么渊源?” 江原转向我:“不是我,是他。” 楚尚庸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疑惑道:“这位是?” 我走到盆边,用布巾拭去药膜,露出本来面目:“楚相,久违了。 楚尚庸手里的夜明珠险些落地:“凌王殿下!” 我静静道:“我现在是越王。” 楚尚庸的心思似乎转了几转,然后有些心虚地赔笑:“果然,果然。老夫对北魏新封越王有所耳闻,不意果真是您,实在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笑笑,眼中却有些鄙视:“楚相不会对那夜的事一无所知,也不会不清楚我的真正身世罢?” “是,是……”楚尚庸神色震动,额角渐渐渗出一层细汗,他颤抖着抬起华美的衣袖擦拭,“老臣,老臣……” 我冷淡地笑:“楚相不必如此,我得知真相后,其实十分感激楚相。若不是你们一众大臣的劝说,也许我活不到现在。” “惭愧,惭愧……微臣愧对高祖,也愧对殇怀太子,实在惭愧。”他说着弯身跪到我面前,纳首下拜道,“殿下但有吩咐,微臣绝无不从!只要殿下有继位之心,微臣立刻联系朝臣向皇上进谏,迎接殿下归来。” 我扶住他,淡淡道:“楚相言重了,我无意争位,也无意再染指南越朝政。这次回来只是想见一见母后,别无他想。” 江原笑道:“丞相,越王是我表弟,亦已是我们魏国臣子,你将他跟我一样对待即可。只要丞相不声张此事,我还有重礼相赠。” 楚尚庸叹道:“虽有二位殿下的话在此,老臣心里还是……” 江原笑起来:“来日方长,丞相真的过意不去,此次越王所求,不正是需要你尽心之处?” 楚尚庸连道“甚是”,思索片刻道:“太子现住在东宫,皇上除去例行上朝已不问政事,因此皇城内防卫比过去松弛得多。宫中侍卫由老臣先派人打点,越王殿下熟知宫中内情,只要换一换装束便不是问题。万一有变,老臣在宫中的亲信会随时接应殿下出宫。” 临近黄昏时,我和江原穿着下级官员的衣饰,从偏门入了皇宫。我心中急迫,直奔母后居住的玉清殿。江原在殿外一把抓住我,提醒道:“小心有外人在。” 但我已经听不进去了,几步跨上石阶,冲进内殿:“母后!” 玉清殿里还是缭绕着礼佛留下的清香,母后经常打坐的蒲团上空空如也,一个宫女见到我慌得下跪:“殿下!” 我问:“母后呢?她怎么样了?” 宫女泣不成声:“殿下,您终于来了!”她又匆匆爬起来,急急奔进卧室,“娘娘,娘娘,二殿下来了!” 我跟着她跑进卧室,一眼就见到床上枯瘦的人形。那人形眼窝深陷,苍白得没有血色,身体只在被下隆起薄薄的一层,已经不像我的母后。我走到床前,轻轻握起她几乎没有重量的手,哽咽道:“母后……孩儿来了。” 母后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是彦儿么?” 我急忙再靠近了些,让她容易看见我,颤声道:“母后是我。” 母后抬起枯瘦的手指,慢慢摸上我脸,慈爱地轻抚着:“彦儿,母后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我再次抓紧了她的手,紧紧贴在腮边,忍不住滚下泪来。所有过往的苦难,心中的不平与委屈,似乎都在这句话里烟消云散。我说不出别的话,只是伏在她身上,一遍遍地轻唤:“母后……母后……” 母后的手指在我头上轻轻拍动,就像宫中无数个清冷的日夜,她将年幼的我抱在怀里,一遍遍细致地抚慰,也一点点埋葬了自己的青春。 母后艰难缓慢地呼吸,嘴角有一丝笑意:“彦儿,你来了,我从没像今日这样满足。如果还能见你父皇一面,那该多好?” 我流泪道:“母后想见,孩儿这就去叫他。”我起身,不打算理会江原从门口投来严厉的一眼警告。 “不,你不要去!”母后却紧紧抓住我的袖子,“彦儿,就在这里陪母后一会。” 她抓的很紧,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量,我不忍,轻声道:“我不去。” 母后又长长地吸一口气:“你父皇是个固执的人,从不喜欢做不符合心意的事,不要去烦他了。” 我默然,母后到底知不知道,父皇早已不能随心所欲,他的多疑和贪欲,最终铸成了禁锢自己的囚笼。 一直到天光没尽,母后都在抚摸着我低声呢喃,她回忆起自己的少女时代,回忆第一次进宫时看到父皇伟岸的身影,回忆我幼年的调皮可爱。她就这样细数着在宫中为数不多的短暂快乐,渐渐地停止了呼吸。 我轻轻抱住她,泪眼朦胧。 这个女子,为了家族的使命牺牲了自己,她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却爱上了那个让她一生孤独的男人。这一生都如落花般随水飘零,无迹可追,就连最后一声叹息都消散在空荡荡的大殿里。 宫女们见此情形都纷纷跪地,江原等了一会才走到我身边,低声道:“人生无常,生者节哀。现在不走,只怕很快便有人来。” 我慢慢站起来,却听殿外内侍呼喊:“吾皇驾到!” 第129章 回首阑珊 听到这声传呼,我浑身一震,仿佛从梦中惊醒,急对江原道:“你快走!” 江原眉头微耸:“难道你不想走?” 我咬牙,不由分说把他推到屏风之后,低声喝令宫女:“想活命,谁都不许出声!” 转身之际,脚步声已经在殿内回响,父皇的身影不久出现在卧房门口。比起一年前,他的双颊灰暗深陷,须发已经白了大半,华丽的龙袍显得宽大而不合身。他在吴总管的搀扶下缓慢地走进来,脚步似乎更加蹒跚,整个人已经失却了身为帝王的威严气势,看上去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然而当他走近,我双手还是不由得紧握,本能地退到母后床边。 父皇停下脚步,目光投在我的脸上,没有意外的神色,只用有些疲倦的声音道:“彦儿,果然是你来了。” 我曲膝跪地,向他拜了一拜:“是,我听说母后病重,于是前来探望。” “你只来看你母后,却没想过看朕么?” 我抬头,他眼中没有丝毫责怪之意,倒好像真的在等我一样。不觉迷惘起来:“孩儿……” 父皇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也没打算听我回答,又走近了几步,来到母后床边。知道母后已去,他只是看了一会,微叹道:“夫妻多年,有名无实,也难为她了。” 我含泪哽咽:“母后临终前一直盼望见上父皇一面,可惜没有等到……” 父皇却道:“事实如何,各自心知肚明,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分别?”我不禁心中一寒,却听父皇又道,“彦儿,让侍婢们为皇后净身更衣,你跟朕出来说话,不要扰你母后清静了。” 我咬唇,颤声道:“也许母后本不爱这样的清静。” 父皇脚步微留,回头看着我,漠然的表情中终于夹杂一丝伤感:“你这孩子,又懂得多少事故缘由?出来罢,朕有话对你说。”转身扶住吴总管的手臂,缓慢走出房门。 我留恋地跪在母后身边,最后一次握她变得冰凉的手。出门前朝屏风那边望了一眼,只见江原露出半个身子,神色肃穆地向我点了点头。 父皇已经登上正殿中专为他所设的宝座,示意我到他跟前。自我记事以来,这宝座便常年空置,如今终于有人在座,母后却已看不到了。我走过去,跪坐到父皇面前,抬起模糊的双眼,只觉得他此刻端坐在那里,实在像母后日日供奉在佛龛中的那尊雕像,金光耀眼、生气全无。 这个一生耽于追逐权力,最终却被权力抛弃的人,母后,究竟爱慕他什么呢?这个怀着憎恶之情将我养大,只将我当做工具的人,我又留恋他什么呢? 可是他此时这样仔细地看我,用他不曾流露过的温和目光,我还是不由希望这情景持续得更久一些。 父皇道:“彦儿,其实父皇和你母后一样,一直等着你回来。” 我努力扯动嘴角,笑了一下:“父皇等我回来做什么?孩儿弑君、弑父,没有一刻停止过图谋篡位的野心。” 父皇闻言,又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朕知道,那日的事,是你皇兄嫁祸,并非你的过错。”他仰首回思,“彦儿,你以为父皇糊涂,分不清是非?朕当时身中剧毒,性命全在银贵妃与太子手中,也只有任凭他们为所欲为,直到今日,依旧如此。朕……悔不该对你……” 我心神摇动,目光迷惑起来。他是真的追悔莫及,还是在追悼自己失去的一切? 父皇看着我,沟壑纵横的脸上竟然慢慢滑过两行泪水:“彦儿,父皇过去错怪了你。你……原谅父皇么?” 我脑中纷乱,父皇从来对我声色俱厉,何曾有过如此反应?低声道:“不论怎样,父皇也已养我长大,孩儿怎能怨恨父皇? “好……好……”父皇巍巍伸出手,在我头顶拍了两下,“彦儿,父皇来日无多,这江山毕竟要留给后人。你皇兄对不起你,可毕竟是你皇兄。我封你南越王,执掌蜀中,与你皇兄划地而治,我再逼他发下毒誓,永不夺你军权爵位,从今后还是与你那些旧部一起驻守南越可好? “……”我答不出话,眼中一片朦胧。 父皇抚着我的顶发,慈和地笑:“你答应了?” 我不敢抬头,深深叩首,眉头不住抽动,只想就此伏地大哭一场:“父皇……恕孩儿不能答应!” 父皇的笑容渐渐僵住。 我含泪道:“皇兄与我,早已恩断义绝。我在南越之时,他千方百计害我,后来流亡北魏,他一样不肯放过我。皇兄他连父皇都不放过,孩儿又怎能相信他会容得下我?” 父皇沉默良久:“既然如此,你愿意辅佐葑儿么?他虽然年幼,却生性善良敦厚,如果你能辅佐他登上皇位,也未尝不可。” “父皇……” 父皇终于不再提议,他叹息一声,苍老的眼睛看着殿外的虚空:“彦儿,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我咬住唇,慢慢点头。 父皇目光变得出离深遂,好像记起了某段珍重而遥远的往事:“阿遥……你母亲,她还好么?” “她几乎不认得所有人,也忘记了很多事情。” 父皇苦涩地笑起来:“她这样狠!朕原本以为,她就算是恨,也会记恨朕一辈子,不想她绝情到连一点记忆也不肯留给朕!” 我脑中忽然闪过许久以前的怪异念头,却不敢再想下去。 父皇一瞬不瞬地凝视我:“你小的时候很像你母亲,长大之后,却更像你的父亲。朕私心所致,自你懂事后便对你一味严厉。可你应该明白,朕虽然防你,却没有杀你之心。那日你皇兄步步紧逼,朕不得已将计就计。得知你在北魏的消息后,朕仍旧让关慕秋继续冒充你,就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还可顺利回到南越。” 我低声道:“孩儿怎能不理解父皇的苦衷?可是我已在魏国封王,也认回了父母与外祖家亲人。孩儿……已是不能回头了。” 父皇目中闪过一丝冷意,指节在宝座扶手上握得发白:“彦儿,如果你觉得朕给你的条件还比不上魏国优越,或者为你父亲不平,朕甚至可以将让出皇位。你舍不得母亲,朕也愿意将她接进宫来。” 我震惊地望着父皇,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道要如何向他言明:“孩儿……” 父皇起身,弯腰扶住我,痛心道:“你不肯自称儿臣,难道连父子情分都不再顾念?父皇纵然有错,已决意用以后的日子弥补,你忍心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朕?” “我……” 我忍不住颤抖起来,多少次我梦寐以求的情景,似乎都在今日实现。父慈母爱,全心全意的信任。可是我注定不能拥有,不能拥有。 几滴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打在父皇的手背上。我站起来,轻轻退后,一直退到台阶之下。父皇道:“彦儿,你答应了?” “他不会答应!”江原从内殿走出来,迅速将我拉到身边,沉静地看着台阶上苍老的帝王,“晚辈想陛下的话已经说完,我可以带他走了。” 父皇的眼神蓦然锐利起来:“原来一直躲在内殿的是你,你是江德的儿子。朕原本在猜,你父亲自立为帝,以为便可与南越平起平坐了么?朕暂不问你擅闯内廷之罪,回去告诉你父亲,北魏一个亲王称号,何如南越尊贵?他会留在朕身边,你们不要妄图诱骗他。” 江原轻蔑地一笑:“伯父,您可以亲自问问彦儿,他还愿不愿意留下?你要他说个‘肯’字,小侄二话不说便回去奏报。” 父皇尖锐的目光转向我,江原温柔道:“说罢,不说出来,你怎能彻底放下?” 不知为何,我的身形猛地晃了一下,一种极痛在心里蔓延。有些东西,早就知道不该再属于自己,而我却极力保存。因为它们早已与身体血肉相连,每丢掉一样,都是鲜血淋漓。而今我曾经最重要的东西,终于也要从身体里抽走。 我艰难而苦涩地开口,一字一字,只怕自己听不清楚:“孩儿身为魏国越王,已决心从此效力北魏!父母的旧怨,孩儿不愿追究,父皇的养育之恩,孩儿只能记在心里,无以为报!” 父皇面带寒色,哼了一声,对江原道:“当日有人私自来建康刺探,朕就料到是你,原是跟你父亲一样的狡诈奸猾。看出我彦儿心实,容易受人感动,你便千方百计笼络他,现在更让他不思故国,反来助你!” 江原嘴角尽是讥讽:“不敢当伯父圣断,彦儿本是我姑母的独子,侄儿待他如亲弟乃是天性使然。倒是伯父当年掳走彦儿,对他一骗就是二十年!若不是您私心作祟,我姑父不会战死沙场,姑母不会伤心失神,彦儿更不会骨肉离散,得不到一点天伦之情。你将他作为夺位的工具,让他替你出生入死,打下万里江山,却对他猜忌迫害,不曾念一点养育亲情。直到刚才,你还要利用他对你的父子之情,骗取他最后的信任,教他帮你重夺政权!伯父才是机关深沉,利用彦儿利用得彻底!” 父皇面色微变:“你不要以为仗着你父亲强势,就可以在朕这里为所欲为,宫廷之内,朕要留下你们还是很容易!” 江原不在乎地笑:“侄儿既然敢来,自然有走出去的办法。伯父时至今日还要用强,不怕在彦儿心中的父皇形象更为低落么?” 父皇目光转动,我神色痛苦地抬头与他对视,盼望他为自己方才所为辩解一句。父皇却偏开了视线,冷冷道:“彦儿,你真的要抛弃故国,走上你父亲的旧路么?” 我极力平复语调:“孩儿以为,两国数百年的争斗,理应在数十年内结束。” 父皇扬声大笑,眼中却是冰寒:“你父亲当年也曾对朕这么说过,结果如何?”他笑过一阵,狠狠地将手指向我,“彦儿,你是朕亲手移栽的一朵毒花!无论怎样夺目,终要散出毒液,荼毒养花之人!” 我听得手足冰冷,心知父皇果然还是骗我,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孩儿不是!”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猛然抬头,流泪道:“真正的毒花在父皇心里!是父皇不顾礼义廉耻,戕害至亲挚友,偷来半世荣华!是父皇不断猜疑,致使皇兄铤而走险,孩儿死里逃生不能回头!如今父皇大权旁落,全是父皇一手所致,怪不得孩儿,也怪不得旁人……” 父皇听得怒意勃发,重重跌坐进椅中,只道:“来人!” 我看着父皇,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说出这样忤逆的话。爱、痛、伤、恨,没有一个字可以形容此时的感受。 吴总管匆匆从门外走进大殿,几名侍卫也闻声进来。江原看看左右,残忍道:“伯父,这些人不足以拦住小侄。” 父皇嘴角抽动,面色颓然,猛一挥手:“罢,罢!你去罢!永远不要再让朕看到你!” 我又下拜,久久凝视着父皇衰老的面容,这一句拜别竟是难以启齿。江原见状轻咳一下,我才道:“孩儿告退。父皇……保重!” 等了很久,父皇也没叫我平身,江原将我从地上拉起,低声道:“快走。”他拉着我快步往外走,临到殿门,我回头再望,只见父皇端坐在龙椅上,眼睛不知看向什么地方,空旷的大厅里,他孤寂得像座雕像。 刚出玉清殿不久,迎面竟遇上银贵妃带着宫中大批侍卫赶到。她冷笑道:“二殿下想走么?只怕没那么容易。” 我抽剑,江原却按住我,微笑道:“这位是银妃娘娘罢,在下江原,不知我国进贡的珠宝合娘娘心意否?您口中的二殿下不知是谁,我只知道身边这位已是我国越王,与南越毫无瓜葛。” 银贵妃愣了愣,向江原微微点头:“原来是魏国太子,多谢贵国心意,本宫已经知晓。不过殿下如何一眼看出我的身份?” 江原恭敬地道:“您的风韵很像我的姑母,于是在下一望而知。” 银贵妃诧异:“令姑母是……” “姑母封号平遥公主,小名阿遥。” 银贵妃脸色变得煞白,喃喃自语:“阿遥?她就是阿遥?” 江原轻声道:“皇上的皇后之位,似乎一直在为姑母而留,刚才还提议要越王带他母亲回国,从此长住宫中,可惜被越王坚定回绝。依在下看,皇后宝座并不易得,或许企及太后之位更容易些。” 银贵妃被他说中心事,表情沉重起来,江原乘机道:“娘娘放心,晋王失势,他的事务从此由我接管,和太子过去的约定也还有效。娘娘但有用到魏国之处,尽管明言。今日在下身有要事,就此拜别。” 说着飞快拉住我,从容从侍卫中间穿过,竟然就这样走出了宫门。 我一直没有说话,玉清殿中的一切还在脑中徘徊,让我无暇思索。 一出宫门,我脚步便比江原快了,快得来不及看清道路。我不知道这是哪个方向,也不知道通向哪里,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响,眼前的一切在不住倒退,我只知道一个劲往前冲,只要不停下就好。 狂奔一阵,前面已经没有路了,我才发现已经到了江边,眼看就要冲到水中,我猛然收住脚步,跪在江边潮湿的泥地里干呕起来。 江原追上我,想要把我扶起来,我站不起来,仍是不住干呕,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顶着我,让我难受。呕着呕着,终于呕出半口暗红色的血,江原急促地轻拍我的背,不知在低声嘟囔什么话。 我突然死死揪住他的衣袖,放声痛哭。 正是涨潮的时候,连着海口的浪头一个个打在岸上,白色的大浪时起时伏,碎裂在半空里,江水在身边呜咽轰鸣,好像能卷走这世间一切的不如意。 江原既没有动,也不劝阻,只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终于发泄完,我自己平静下来,一把抹去脸上的痕迹,却见江原还在那么看我。他与我一样,全身已经被浪头浇透,衣物湿淋淋地贴在身上。 我冷眼问:“我这样好笑么?” 他神情认真道:“不好笑。” 我自嘲地动了一下嘴角:“你这么哭过?” 他点头:“哭过。” 我微微意外:“什么时候?” 江原转头盯着江水:“兰溪死的那天。那个时候麟儿还不满五岁,什么都不懂,可是却好像感觉到了什么。那天他一直发热,我便抱着他,可是他哭着不要我抱。”他低叹了一口气,“我那年也刚过十九,平时在外征战,不知道怎么抱孩子,大概抱得他很难受吧。” “然后你就哭了?” 江原点点头:“兰溪虽然恨我,也不太喜欢麟儿,毕竟没有丢弃做母亲的职责。她撒手离去,实在也让我不知所措。麟儿这一哭喊,我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没了,天地间就剩了我们父子两个。我手忙脚乱地抱着麟儿,看着他大哭着叫娘亲,忽然觉得悲从中来,于是自己也放声大哭。” 我动容,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个情景:自己还是稚嫩少年的江原,用他笨拙的动作搂着更小的江麟,孤独地站在一座华丽却空洞的府第中……真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带着江麟一点点长大的。不觉轻声问:“后来呢?” 江原回忆道:“麟儿就这么难受地被我抱了一整天,后来他哭累了,我也累了,最后奶娘发现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在地上睡着了,麟儿在我怀里睡得很香。” 我沉默片刻:“我以为你绝不会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江原转头:“谁说的?那是未到伤心处。只是今日见你如此,我有些后悔过去逼你太甚。” 我吐去嘴里的血腥,扶住他的肩膀,慢慢站起:“当断的总要断,否则来南越又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你跟来,我想我大概也不会这么放纵自己——真不知道该谢你呢还是怪你?” 江原神色担忧地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也许让你狠下心来独自面对自己的养父是更残忍的事。” 我停住将要迈出的脚步:“你猜到了?” 江原用探究的眼神看我:“你的水军在魏军中也有细作,应该知道赵誊不在建康。假设让他听到你回宫的消息,得知赵焕与你一番谈话,也许会更加坐不住。这是你早就打算好的?” 我微微眯起眼眸,望着黑茫茫的江岸:“从梁王那里看到的海上蜃楼,还有三弟的话,都表示南越其实在积极备战。过去赵誊一力主和,那是因为我在的缘故。现在他已得势,就算有你暗中贿赂,除了暂时蒙蔽银贵妃这样的人,已经不能令赵誊像对待晋王一样对你。如若接受,只能说明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他此时离开建康奔波于各大将军处,拉拢过去的主战派,就是在谋求支持的明证。” 所以我不但来探望母后,断去最后的牵念。还一定要见到父皇,不如此便不能分散赵誊的注意。只是没想到父皇的表现远远超出我预期,甚至连让出皇位的话也不假思索地说出口,真像陷阱里垂死挣扎的野兽,叫人看得难过。” 说到这里,我不由笑了一下:“有些可笑,当听到父皇期待我回去的那些话,明知虚幻无比,还是情愿多听几句,舍不得就此戳破。只不知道皇兄听说后会不会立刻急得篡位?” 江原抓紧我湿漉漉的肩头,肃然道:“凌悦,如果我早猜到——” 我抬眼:“你会不答应?我觉得你比任何人都需要一个进军南越的正当理由。因此你要跟来,动用在南越秘密力量增加胜算,我才没有坚决反对,虽然你做得招摇了些。” 江原沉声道:“如果我不在,或者没有在宫中安排接应以备万一,你觉得自己可以安然离开?” 我转身不看他:“你看到了,银贵妃不难对付,武艺也并非多么高强,连你都能几句话将她骗过,我要脱身并非难事。一旦有变,我要控制她或者控制父皇,都是易如反掌的事。要不是你拦着,我也真想将这女人挟持出宫门,抛进江里喂鱼。” 江原面色不悦道:“幸好我对你不够放心,否则岂非由着你胡来?” “太子殿下,”我对他扬扬下巴,淡淡道,“我是否胡来只存在假设中,可是你招摇的结果现在已经来了。” 江原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一人一骑正向江边远远驰来,看服饰轮廓,此人竟穿着南越军中铠甲。江原神色一凝:“难道楚尚庸口风不严?只是如果我们行踪已暴露于宫外,为何只有一人。莫不是还有埋伏?” 我细看来人,放下心来,把江原拉到身后:“不会,这人我认识。” 这是名身形瘦长的青年将军,虽然夜色暗昧,还是隐约看得到他白净睿智的面孔。青年将军驻足在我面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见过殿下!”说罢立刻起身,微妙地向一侧退离了半步。 我看着他:“冯栩,你现在宋然麾下?” 冯栩看我的眼神中掺杂着矛盾,然而语气却很坚定:“是。末将幸蒙宋将军青眼,自从攻赵之战后便担任他帐下副将。” 我点头:“以你的能力,前途当不止于此。我过去曾有心提拔,可惜没来得及,宋然能识你。” 冯栩神情微动,半晌抱拳道:“末将受殿下栽培之恩,至今不敢忘。” 我一笑:“尽职而已。宋然如今替代宋师承镇守建康,可有什么话命你带给我?” 冯栩从怀里捧出一封信件:“宋将军言道,他要说的话都在这封书信里。” 我拿在手中,直言问道:“他知道我潜入建康,却不打算扣留我么?” 冯栩道:“宋将军请殿下尽快离开,两国开战之前,最好不要再冒险渡江。” 江原略带诧异地从旁插嘴:“两国开战,谁说两国要开战?魏越两国早结秦晋之好,连魏国公主都已下嫁,何来战争之说?” 冯栩扫他一眼,目光蓦然犀利起来:“阁下,贵国虎狼之心,凌王殿下在时我等已一清二楚,何必还装模作样?贵国擅自取消进贡、恢复帝号,是我皇心胸宽宏不予计较。若再得寸进尺,休怪我越国百万雄兵挥鞭北上!” 江原沉声笑道:“好不留情面的话!可惜贵国皇帝乃是自顾不暇,否则以他的心胸气量,早就打过长江兴师问罪了。南越如今声势早衰,不过一摊死水而已。我看你还像有点才能,何不归顺我魏国,兴许能早干出一番事业。” 冯栩闻言色变,握剑连退数步,似乎耻于再交谈下去:“我冯栩身为南越军人,怎会做出卖国求荣之事?阁下最好速速渡江,免得末将鞘中长剑无眼!”他向我重重一抱拳,“殿下,末将告辞!”跨上马踏尘而去。 我这才展开宋然那封书信,仔细地看过,然后慢慢叠起来。 江原抓住我的手,警惕地问:“他说了什么?” 我皱眉,并不想展开让他看见:“他说对不起我。” “还有?” “他让我放心,以后他会替我守住南越。” 江原面上不知是讥讽还是不屑:“什么叫替你?” 我叹道:“也许他知道,我始终对南越存有不忍。既然我已不能回去,不如放下不忍,由他来代替过去的我守卫南越。” 江原听了冷笑:“他还真是体贴入微。这么拐了又拐的心思,不愧只有这样心思阴沉的人才想得出来。那么到了战场之上,他是代替过去的你来杀你了?” 我瞥他一眼道:“太子殿下,你不要一遇宋然就变得刻薄可笑。时至今日,他终于可以理解我,这有什么不好?” “他若真理解你,不如多带一些南越将领投诚,免得你多费力气。我或者可以宽宏大量,甚至为此赏赐他。” 我不理会他冷嘲热讽,自顾沿着江岸前行。江原跟过来,顺手把我拉远,潮水便溅不到身上。我回头指着稍远处的一座山城道:“那是石头城,扼建康之要,这一段江流湍急,旦夕潮起,也是彼处有峭壁山崖所致。将来要破建康,必须先取此城。长江天险,像这样易守难攻的城池很多,需要做好艰难对抗的准备。” 江原思索道:“那名叫冯栩的将领居然一不询问你来由,二不质问你去向。明知你已属魏国,依然恭敬如常、不露声色,果然有过人之处,回头你将此人秉性详细说给我听。” 我想了想:“南越像这样的将领其实不少,只看有没有得到重用。他在我帐下时只是一个偏将,能够单独指挥军队的机会不多,个人武艺十分出众,人也机智,但说到性格及用兵特点,我还不了解。” 江原道:“罢了,眼下还是造船训兵更急迫,南越将领的情报还需要多费时日搜集,你有空也可以多作补充。” 我忽然停住脚步,眼睛悠悠望向建康城中,听了一会,小声道:“宫里丧钟响了。” 江水的浪涛里夹杂着时断时续的钟声,江原也静下来听着,叹道:“梅皇后至少临终前见了你,她应该很满足。” 我涩然一笑:“其实我忍不住想,母后这时去了也好。起码不必让她看到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与倾慕一生的丈夫反目,不必让她亲眼看到儿子血洗南越,而我也能更彻底地舍弃过去——母后……终究还是疼我的。” 江原默然,直到钟声停止,他拉我道:“走罢!我们还要趁夜渡江。” 我道:“江原,你回去问莫衍,能不能为我特制一种箭,与他上次打造的那种类似。我要他在箭身上烫一个‘越’字。” 江原回头,眼中有些类似光芒的东西,握我的手又紧了许多:“好!” 我们加快了步伐,不久到达来时的码头。江边却无人等候,只剩黑色的江水拍击着岸边的破旧木板。我看看江原,江原猜测道:“夜黑望不到对岸,也许还在江那边。” 我指着下游远处的一点火光问:“那又是什么?” 江原看了一会道:“渔火?” 正说着,那“渔火”由一点变为数十点,不多时竟渐渐连成一片。江面被照得透亮。隐约中,有不少黑点往江中掉落,似乎是逃生的人众。 江原的表情也渐渐惊异,我与他对望片刻,几乎异口同声:“偷袭!” 确认江原不是作伪,我皱起眉头:“不是你安排的?” 江原神色不善:“越王殿下,这是你的辖区,把军队布置到边界的是你不是我。” 我被他明显有所指的眼神看得烦躁:“你别这么看我,我不会这么冒失!” 江原转过眼看对岸:“不管是不是你的军队干的,至少我们知道无人接应的原因了。” 顺着他的视线,我看见那边岸上也冒起了红光,喧嚣声渐渐增大,几乎已能听见士兵们相互传话的声音。我嘴上不肯承认,其实却明白多半是守在边境的军队作祟,眼看着火势越烧越旺,心中不由忐忑,喃喃道:“这是哪个混小子干的好事?” 谁知江原见到火势增大,反而没了脾气,一边在码头边的木桩上坐下来,一边对着我笑:“这可真是隔岸观火了,越王殿下何不一同坐下静心观赏?在南越地盘上成功偷袭,其实也算立了大功。” 我见他笑得伪善,冷冷道:“太子殿下,就算是我治军不力,你也不用这样幸灾乐祸。假若这火烧得越军报复心起,看你这泥菩萨如何过江?” 江原一把拉过我,调笑道:“那时我们就亮明身份,等父皇派使者来谈判,也许凭我二人能值得半数国土?父皇若舍不得割地,你可以想办法做回越凌王,我只好去仪真那里白吃白住了。” 我横他一眼,:“如此不求上进,我不如把你按进江里,再找一个合适人选辅佐。” 江原搂住我不肯撒手,坏笑:“越王殿下,一遇变故便始乱终弃,最是要不得。”我无语,正想将他踹进水里,江原已经把我推转身,肃然道,“我觉得过江的机会来了。” 几点火光从江对岸飘来,漆黑的江面上,越军的船只好像一条巨大的游鱼。我一见之下,急促地跳起来,回头在江原身上翻找:“你带的易容药丸呢,还有没有?” 江原任我翻腾一阵,慢慢道:“没了。” 我急得几乎怒吼:“你怎不早说……” 江原摊手,嘴角却往上弯:“早说也没用,只有兵来将挡。” “说得轻巧!”我心中无限悔恨,咬牙狠狠道,“太子殿下,你如今是万金之躯,万一有了闪失,教我如何担待得起?” 江原看上去一点都不操心,他用不合时宜的眼神盯住我,忽而表现得像个情种:“凌悦,假设你为我担心时,不再把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挂在嘴边,我会比现在更高兴。” 我忍住将他暴揍一顿的冲动,冷然看他:“太子殿下,记得不要再考验我的感情。如果你不是太子而只是个普通人,我根本不用为你瞻前顾后。” 江原听了微怔,接着便笑,这次笑得很温和。两手便抓进我潮湿的头发,很快地揉了几下,温声道:“凌悦,我不担心,因为你从来都是一员福将。” 我心里莫名一动,情绪竟被他感染,呆了呆道:“我还从没听过这种夸赞。” 江原挑挑眉:“你居然也有没听过的奉承?传闻越凌王为人张扬,素喜部下逢迎拍马,难道都是假的?” 我淡淡地笑:“原来我过去的名声是这样的。” 江原故意追问:“你不知道?” 我微笑:“提起来难免怀念,如今都快忘了当时的心情。” 刚才那艘南越战船行至江心,经过我们眼前,向着下游驶去,显然是为援救走水的船只,并没发现这边岸上有可疑人物。 江原于是大胆起来,动手揉捏我,嫉恨道:“那时你很得意,我很失意。提起越凌王的名字,直想将之碎尸万段!” 他说得狠毒,我此时听来却觉温暖,勾唇道:“太子殿下,你只看见表面风光,可知道我背后压力多大?以当时形势,若不仗着军功大胆放肆一些,稍显得软弱谦逊,更会束手束脚施展不开。而且我表现越轻浮,越会让一些立嫡派倾向动摇,支持皇兄继位的就会增多。” 江原力道加重,箍住我腰间,似乎恨不能将过去那个我掐死:“越王殿下,原来更不争气是你!我没见过有人如此自毁。记得还有你淫乱后宫的传闻罢?” 我无奈地一叹:“那个是真的冤枉。起初是我逼着人夸,后来将士们投我所好,当然什么都说得出来,久而久之,连自己也习惯了。”忽然想起最后一次指挥襄阳军队出战时的情景,“只有几个特别耿直的怎样也学不会,还以为我是真的在意。记得过去每次集议,必先有人争相拍马,我在心里拼命忍住好笑。实在太过分了,宋大哥便出面……” 我立刻住了口,扭头对江原笑:“这些还是不提为好,其实你该庆幸我终于得到报应了。” 江原却收起笑容,深深地看着我:“凌悦,以后还会有很多真心敬服你的下属,却不会再有压制猜忌你的君王。” 我再扭头,把目光投向别处:“别迷惑我,这么好听的话,我也从没听过。” 江原转过我的脸,笑容里露出无耻本性:“那你准备如何回报?” 我一把推开他,却遥见对岸江面上又有船沿江而下,立刻重新拉过江原翻找:“火折!”这船体积略小,船上人数也少,是一艘用于巡逻的快艇。 江原很快从靴筒旁掏出一支细竹筒,点亮了里面的火折,朝我眨眼道:“越王殿下,你早该想到把船引来。” 我哼:“先前那是战船,上面必然有不少士兵,躲还来不及,这条才是我们要等的船!” 我接过火折,慢慢移动手臂,火光在黑暗里划出特定的轨迹。不断地重复动作,那艘船终于有了反应,开始调转船头向这边滑来。 船头上立着三两个下级将领,他们正擎着火把极力向这边探视,似乎想弄清岸上究竟。我整了下衣衫,不等船舷靠岸,已经先发制人,冷冷向船上喝道:“你们是哪个军营中人?属何人管辖?为何累本官等到现在?” 船上几人惊诧地面面相觑。船只靠上码头,他们匆匆下船,看清我和江原身上服饰后,其中一人带头抱拳道:“两位大人不知是否误会了什么。我等奉命沿江巡查报信,并未接到其他命令。” 我冷声道:“既然如此,带本官去见霍信。我倒想知道,他还把皇上放在眼中么?” 几人闻言惶恐起来,小心道:“我等是萧忌将军属下,大人要见霍大将军,可能还需萧将军引见。” 我隐约想起萧忌好像是霍信麾下一名偏将,却实在不记得这人长相,于是问:“萧忌在何处?难道也在历阳城内?” “不,萧将军接到下游偷袭急报,从陆上带兵驰援去了。” “你们又往何处报信?” “回大人,萧将军怕敌军从海路脱身,我们正要沿江而下,知会沿岸驻军驾船堵截。” 我与江原交换了一下眼色,肃然道:“我与燕大人在江边目睹了全部袭营经过,你可知道敌方从哪里来?人数多少?” 那将领如实道:“敌人来得突然,兼之我军忙于灭火,混乱中辨不清来人数量。据前线斥候来报,敌军应不足百人,只是个个身负绝艺,极难应付。萧将军认定这是东海魏军搞鬼,报我国暗中参与魏国争储之仇。” 我冷笑:“不足百人就能越过边界驻军,混入后方纵火,难道历阳守军全都是饭桶?赤冲本为密谍,却在魏国暴露身份,几乎全军覆没,皇上和太子殿下已对此大为光火,现在又出了这种纰漏。我看霍信不是受了北魏贿赂,故意纵容;就是沽名钓誉,尸位素餐!” 几个将领惊慌失色,大概从未听过有人如此直斥霍信,同向起火处望了望,不敢多言。还是那名为首将领试探道:“大人想往何处?属下这便护送您过江,霍大将军只怕此时也不在历阳城中。” 我这才放松语气:“罢了,事已至此,还是眼前救急要紧。你只须把我们送过江,自去下游执行军务便可。我们奉皇上之命视察边防,不宜宣扬太过,你们不得向任何人提起我二人行踪。等到霍将军回到城中,本官自会去拜见。” 那将领诺然称是,把我和江原恭敬地迎上船,接着吩咐桨手重新向对岸划去。 我见蒙混成功,便不再故作严厉,开始和颜悦色地询问越军近来的防务与战备情况。几人见我态度转变,似乎都在暗自庆幸,生怕再次触怒我,对许多问题知无不言,回答得很是详尽。末了那为首将领奉承:“大人看上去这般文雅,居然能熟悉军中暗语,又对我军军情如此了如指掌,连我等常年在军中者都自叹不如了。”又不忘向江原道,“这位燕大人虽不苟言辞,想必也是极为内行。” 我笑道:“他长于分析魏国情势。”那将领忙作了然状。 这一段江面宽约三里,真正要横穿江面却须斜行,船只逆流而上远不及顺流迅速,待到达对岸码头,远处的军营已是火光冲天,丝毫不见减弱迹象。几名将领匆匆告别:“二位大人,末将等只能送到这里。” 我点头:“军情要紧。” 他们又抱拳,恭送我们下船。即将迈下甲板,江原突然回头,冷冷道:“依我看,诸位也不要走了。” 一名将领乍闻此声,惊了一跳:“什么?” 寒光闪过,江原手中长剑已经刺进他的心窝。其余几人大惊,一人高呼道:“你是何——”也被江原一剑刺倒。 余下那名为首将领反应过来,他急忙退后一步抽出斫刀,怒喝道:“魏国奸细!”船上划桨的四名士兵也反应过来,纷纷执起手边长矛。 江原冷笑一声:“还想报信?也要问我手中长剑答不答应。”纵身一跃,已经欺到那名将领跟前。 那将领惊觉上当,又见两名同伴猝死,陡然间凭着狂怒之气与江原扑打起来,竟然一时不落下风。 几名士兵也纷纷围拢来,挺起长矛便向江原刺去。眼看江原遇险,我不及多想,飞身上前,挥剑击在一名士兵的矛杆上。长矛断折,我一脚将那士兵踢落水中,再一回身,伸手握住了另一杆长矛。 我手腕抽送,矛尾重击在士兵胸口。我乘机夺过长矛,也远远掷进江里。忽听江原喝道:“小心身后!”我向后横劈一脚,余下两杆长矛飞上半空。 转身之际,江原已把龙鳞剑送进最后那名将领胸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得我眼前一花。 幸存的三名士兵不敢再上前,却又都抽出腰间佩刀,防备江原突然出手。江原冷冷一笑,慢慢甩动剑身,似乎觉得这些小兵不值得他一剑。但他仍是挥了剑,迅速击向面前两人,而就在这时,其中一名士兵忽然狂奔向船尾。 “凌悦,他想报信!”江原剑已落下,却来不及阻止第三人。 我心念闪过,挺剑追至船尾,那士兵正从怀里掏出报信焰火,我的剑只比他快了一瞬!他手中的焰火掉落,抬起漆黑无神的双眼看我。他慢慢倒地,我却愣住,那是怎样的一双眼,仿佛能映出我此时脸上的冰冷。 江原抽出剑道:“还有一个在水里,你会甩箭么?” 我从地上拾起半截长矛,运足了力。那个挣扎着上岸的人影扑然倒地,栽进江水之中。 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江原正在紧紧抱住我,而我浑身僵冷,不知是因为湿透的衣衫,还是因为终于与南越彻底为敌。 眼前的江水如利剑斩断重重牵绊,从今后,我不再为过去留恋。 第130章 布局江淮 我慢慢抬起手臂,用力回抱了一下江原,然后轻轻挣开:“太子殿下,不要乘机吃我豆腐。” 江原本来满脸担忧,闻言脸色变了几变,有些恼羞成怒,最后冷哼了一声:“小人之心。” 我笑:“真是过意不去,殿下好容易有一次不是乘人之危,还被我如此误会。” 江原猛地揽过我,在我唇上狠狠吻下,然后磨牙:“我还需要拐弯抹角么?” 我淡淡一笑,负手转身。船身载着满船的尸体,随着江水不住起伏,一眼看去,连对面乌沉的江岸也变得摇摆不稳。我在船头上立了片刻,忽然低声对江原道:“多谢你。” 江原在我身后沉默,好一会道:“凌悦,你总在我以为你就要承受不住时,表现得出人意料。” 我跃下船头,挑挑眉:“怎么,以为我又要吐血么?” 江原随之下船,表情却并不轻松:“幸好没有,但是你的脉息刚才有些乱。” 我抽剑斩断了船上缆绳,在船舷上猛蹬一脚,对他森森一笑:“终于大开杀戒,这感觉其实很痛快!”那船只顺着江水慢慢离开码头,漂向无际的黑暗,我头也不回地拉起江原,轻快地道:“逃罢,太子殿下!已经杀人灭口,还留在此处好玩么?” 此时越军突遭袭击,必然极为警觉,沿原路返回已不可取。我与江原沿着江岸走向西北,尽量在田间穿行,绕开越军聚集之处。 江原边行边道:“按那几人透露的情形来看,果然历阳水军布防松懈,才使得偷袭有机可乘。霍信虽然为将多年,毕竟刚刚到任,还不能得心应手。” “嘘!”我注意着周围动向,小声道,“你了解霍信么?我与他同朝这么多年,还是觉得不能彻底了解其为人。” 江原似乎十分意外:“据我所知,霍信与宋师承过去同为赵焕身边大将,两人资历相当,勋爵却相差甚远。赵焕继位后,宋师承留守建康,成为赵焕最为倚赖的武将,霍信却常年驻军江夏,并且许多年来战绩平平,没有得到封赏的机会,就连这次换守历阳也只是平迁而已。” 我听了不由取笑他:“太子殿下,这几年你果然专情北赵,对南越政事不甚了了。” 江原抬起我的下巴,毫不羞愧:“所以我才无时无刻不想抓牢你。” 我一把捏住他手掌,并不多加理会,只正色道:“你不妨仔细想,霍信换守历阳,果真是平迁如此简单么?别忘了与此同时,本是宠臣的宋师承离开建康,被调去了江夏,实际等于被降职。而霍信,”我想到此处也不得不佩服起来,“他同为父皇亲信,却在皇兄兵变后成为历阳守将。历阳与广陵辖区同为建康屏障,霍信被倚重之意不言而喻。” 江原道:“这也没什么奇怪,霍信必然不忿于宋师承受宠,又逢赵誊四处拉拢势力,于是变为南越太子一党。” 我看他一眼:“你这么想可就错了。他当年拥戴之功并非不如宋师承,也并非不受父皇宠信。此人最诡异处,便在于多年来安于现状。试想有多少人为官为将,可以做到不升不谪,不过不失,甚至连驻守之所都不曾变,把几十年过得如一日般?你还记得我们当年在江陵一战罢?” 江原笑道:“自是终生难忘。” 我道:“当年你一度越过汉水,深入南越腹地,最终与我在江边对峙。霍信明明可以借我牵制住你大半兵力之际,出兵渡汉水直插入你后方,可他却自始至终只从正面辅助我,直到双方不堪消磨自动罢兵。事后我仔细分析,他并非因为鲁钝贻误战机,而是不肯与我抢功。” 江原回思良久,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侥幸:“我当时已有些入魔,一门心思只想打过江去将你活捉,结果导致前方兵力持重。那时长龄就劝诫我应适当回撤,以免后背受敌,我最终没有听从,最大的根据就是认定霍信平庸畏事,必不敢贸然出兵。如今才知当年全身而退,竟不是因我判断准确,而是赖霍信一念之故。否则,我岂非反倒成了你的俘虏?” 说话间,几个南越士兵从前方巡逻经过,我猛地拉他一把,躲进路边的水渠里,淡然笑道:“如果你被俘虏,也许我不会考虑将你收入府中。” 水渠中泥土潮湿,带着一股野草特有的清香,江原按住我,在我耳边故作不悦:“别拿我取笑。当初若早知道你是越凌王,你以为我还会救你?” 我学他的口气:“你不救我,到哪里再去找一个能让你如此在乎的人?” 江原更加不悦,肃然抵赖道:“这话谁说的?” 我笑而不语。待到士兵走入远处营区,才低声道:“南越马匹本来稀少,买卖受到严格管制。如今接应的人不能及时赶到,我看只有去驿站抢了,否则天明前过不了地界。” 江原环视周围道:“附近除了军营,哪里有驿站?” “记得距江边码头十里有一处,专为接待寻常官员所设,不属军营统辖。” 江原赞同道:“好极。” 这一带水田颇多,大部分已被百姓栽种的水稻覆盖,我带他一路疾行,没再碰到巡逻士兵,脚下的道路却越来越泥泞。来到驿站时,两人的靴中都灌满了泥巴。 驿站当值驿使接到打赏的银两,殷勤地端茶倒水。江原怕暴露口音,又装起哑巴,我只得问:“不知驿站可还有马?” 驿使答道:“回大人,原有三匹,前些日子被军营抽走了两匹,现在只剩一匹了。”他看了看我和江原,为难道,“大人们若想乘坐,只需交出官府令牌,不过小人担心一匹马无法载两位走得太远。” 我道:“我们只是歇脚,并不用马。” 那驿使放下心来,又对我殷勤道:“大人要吃酒么?小人这里还藏了一坛好酒。” 我正觉头上发髻湿得难受,于是顺手拆散了头发,扯过驿站一条布巾擦拭,闻言笑道:“多谢。” 那驿使就此呆住,望了我一会,口水突然流下来。我还没作何反应,他已经脖颈一歪,昏死过去。江原冷冷地放下手掌,又在他脸上狠狠踩了几脚,哼道:“想请喝酒,先擦干你的口水!” 我眉头耸动一下:“马在后院。” 也难怪那驿使担心,当我看到那匹又老又瘦的马时也不免忧心起来。江原鼻中嗤一声:“这也能载人?” 我把缰绳递到他手里道:“少罗嗦,再劣的马也比人快,赶快骑了去搬救兵。” 江原不接:“越王殿下,东海军队不归我管。” 我发急:“我给你兵符!你口音不对,又不熟悉南越地形,难道留下送死?” 江原沉声道:“我不认路,撞在越军手里怎么办?”他拉过缰绳,跃上马背,然后对我伸手,“上马!有你在,我才可能走得出去!” 我略一迟疑,握住他的手。江原手臂立刻运力,将我拉到他身前,接着打马冲出简陋的驿站。马蹄踏起泥浆飞溅,江原从后面搂住我的腰,把马缰交到我手里:“越王,全靠你了。” 我郑重点头,觉察出这马虽老,却训练有素,于是拍了拍老马颈部,然后轻点马腹,那马便载着我们向北奔去。 江原忍不住又提起之前的话题,在我背后道:“说起霍信,我过去从得来的情报中分析,无论如何都只能得出此人资质平庸,无需多作关注的结论。若非你提醒,我几乎要忽略他平迁历阳背后的深意——此人心机之深的确罕见。” 我紧盯住前方道:“亲身接触尚难以真正看懂一个人,何况只靠军中谍报拼凑?我也是近来才猛然发觉其中怪异。江陵之战后,对蜀川用兵太过顺利,像这样让功主帅的事也时有发生,所以霍信的行为并未让我多想。以致于后来被父皇从襄阳召回建康成亲,竟然没想到问一问,为何我帐下主要将领偏偏都被派往江夏?” 江原放在我腰间的手臂一紧:“可见那个时侯他已与赵誊勾结,奇怪我居然也没想到此处。” 我哼笑道:“因为这个人表现实在是太平庸,随波逐流到让人忽略他的存在!最让人觉得挫败的还在后面。赵誊一直授意‘赤冲’取我性命,而‘赤冲’密谍受霍信辖制。去年程休险些致我死命,我因此知道了赵誊与霍信必然有染,可是即使如此,我竟然还以为霍信只是单纯听命行事。直到今年赵誊夺权,霍信终于动了一动,我才猛然惊觉:霍信不是个简单人物!” 江原若有所思:“你是说,这么多年不动的霍信居然有了明显动作,那么南越变动必不可免。” 我冷冷看向远处,断然道:“这样的形势,说天翻地覆也不为过。你等着看罢,南越接下来一定会按照我们的愿望一步不落地走下去。即使没有我们推波助澜,也已为时不远……” 奔驰到下半夜,那匹老马明显支持不住,速度越来越缓慢。我爱马之心忽然泛滥,有些不忍道:“已距两国边界不远,不如我们徒步?” 江原却没有应声,他神色警惕地看向周围:“凌悦,我有些不好的预感。” 我心中一凛,迅速滑下马背,压低了声音:“我知道,此地安静得太不平常!弃马,我们改路!”话音未落,眼前一道黑影呼啸而至,既狠且快,“噗”地钉进马腹,老马嘶鸣一声,前蹄离地。 我大惊,心知那是弩机射出的箭头,疾对江原喝道:“下马!”又有几十道弩箭射来,江原跌落马鞍,抱住我滚到马后。 只听破空声接连不断,先是弩机,后是弓箭。我和江原以马身为盾,勉强躲过袭击,却只能任凭对方不住接近。 终于弓箭声停止,土地却持续震动,有数十乘马匹奔上前来。我和江原情知无可躲避,从马后站起身来。 奔来的是身披甲胄的南越军士,为首一人是一名身形中等的中年将领,他毫不迟疑地向我走来,声音很轻,显得有气无力:“殿下,霍信已在此恭候多时。” 旷野里风声过耳,吹起鬓发四处张扬,我才想起忘了挽起头发。 我慢慢抬起手臂,用力回抱了一下江原,然后轻轻挣开:“太子殿下,不要乘机吃我豆腐。” 江原本来满脸担忧,闻言脸色变了几变,有些恼羞成怒,最后冷哼了一声:“小人之心。” 我笑:“真是过意不去,殿下好容易有一次不是乘人之危,还被我如此误会。” 江原猛地揽过我,在我唇上狠狠吻下,然后磨牙:“我还需要拐弯抹角么?” 我淡淡一笑,负手转身。船身载着满船的尸体,随着江水不住起伏,一眼看去,连对面乌沉的江岸也变得摇摆不稳。我在船头上立了片刻,忽然低声对江原道:“多谢你。” 江原在我身后沉默,好一会道:“凌悦,你总在我以为你就要承受不住时,表现得出人意料。” 我跃下船头,挑挑眉:“怎么,以为我又要吐血么?” 江原随之下船,表情却并不轻松:“幸好没有,但是你的脉息刚才有些乱。” 我抽剑斩断了船上缆绳,在船舷上猛蹬一脚,对他森森一笑:“终于大开杀戒,这感觉其实很痛快!”那船只顺着江水慢慢离开码头,漂向无际的黑暗,我头也不回地拉起江原,轻快地道:“逃罢,太子殿下!已经杀人灭口,还留在此处好玩么?” 此时越军突遭袭击,必然极为警觉,沿原路返回已不可取。我与江原沿着江岸走向西北,尽量在田间穿行,绕开越军聚集之处。 江原边行边道:“按那几人透露的情形来看,果然历阳水军布防松懈,才使得偷袭有机可乘。霍信虽然为将多年,毕竟刚刚到任,还不能得心应手。” “嘘!”我注意着周围动向,小声道,“你了解霍信么?我与他同朝这么多年,还是觉得不能彻底了解其为人。” 江原似乎十分意外:“据我所知,霍信与宋师承过去同为赵焕身边大将,两人资历相当,勋爵却相差甚远。赵焕继位后,宋师承留守建康,成为赵焕最为倚赖的武将,霍信却常年驻军江夏,并且许多年来战绩平平,没有得到封赏的机会,就连这次换守历阳也只是平迁而已。” 我听了不由取笑他:“太子殿下,这几年你果然专情北赵,对南越政事不甚了了。” 江原抬起我的下巴,毫不羞愧:“所以我才无时无刻不想抓牢你。” 我一把捏住他手掌,并不多加理会,只正色道:“你不妨仔细想,霍信换守历阳,果真是平迁如此简单么?别忘了与此同时,本是宠臣的宋师承离开建康,被调去了江夏,实际等于被降职。而霍信,”我想到此处也不得不佩服起来,“他同为父皇亲信,却在皇兄兵变后成为历阳守将。历阳与广陵辖区同为建康屏障,霍信被倚重之意不言而喻。” 江原道:“这也没什么奇怪,霍信必然不忿于宋师承受宠,又逢赵誊四处拉拢势力,于是变为南越太子一党。” 我看他一眼:“你这么想可就错了。他当年拥戴之功并非不如宋师承,也并非不受父皇宠信。此人最诡异处,便在于多年来安于现状。试想有多少人为官为将,可以做到不升不谪,不过不失,甚至连驻守之所都不曾变,把几十年过得如一日般?你还记得我们当年在江陵一战罢?” 江原笑道:“自是终生难忘。” 我道:“当年你一度越过汉水,深入南越腹地,最终与我在江边对峙。霍信明明可以借我牵制住你大半兵力之际,出兵渡汉水直插进后方,可他却自始至终只从正面辅助我,直到双方不堪消磨自动罢兵。事后我仔细分析,他并非因为鲁钝贻误战机,而是不肯与我抢功。” 江原回思良久,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侥幸:“我当时已有些入魔,一门心思只想打过江去将你活捉,结果导致前方兵力持重。那时长龄就劝诫我应适当回撤,以免后背受敌,我最终没有听从,最大的根据就是认定霍信平庸畏事,必不敢贸然出兵。如今才知当年全身而退,竟不是因我判断准确,而是赖霍信一念之故。否则,我岂非反倒成了你的俘虏?” 说话间,几个南越士兵从前方巡逻经过,我猛地拉他一把,躲进路边的水渠里,淡然笑道:“如果你被俘虏,也许我不会考虑将你收入府中。” 水渠中泥土潮湿,带着一股野草特有的清香,江原按住我,在我耳边故作不悦:“别拿我取笑。当初若早知道你是越凌王,你以为我还会救你?” 我学他的口气:“你不救我,到哪里再去找一个能让你如此在乎的人?” 江原更加不悦,肃然抵赖道:“这话谁说的?” 我笑而不语。待到士兵走入远处营区,才低声道:“南越马匹本来稀少,买卖受到严格管制。如今接应的人不能及时赶到,我看只有去驿站抢了,否则天明前过不了地界。” 江原环视周围道:“附近除了军营,哪里有驿站?” “记得距江边码头十里有一处,专为接待寻常官员所设,不属军营统辖。” 江原赞同道:“好极。” 这一带水田颇多,大部分已被百姓栽种的水稻覆盖,我带他一路疾行,没再碰到巡逻士兵,脚下的道路却越来越泥泞。来到驿站时,两人的靴中都灌满了泥巴。 驿站当值驿使接到打赏的银两,殷勤地端茶倒水。江原怕暴露口音,又装起哑巴,我只得问:“不知驿站可还有马?” 驿使答道:“回大人,原有三匹,前些日子被军营抽走了两匹,现在只剩一匹了。”他看了看我和江原,为难道,“大人们若想乘坐,只需交出官府令牌,不过小人担心一匹马无法载两位走得太远。” 我道:“我们只是歇脚,并不用马。” 那驿使放下心来,又对我殷勤道:“大人要吃酒么?小人这里还藏了一坛好酒。” 我正觉头上发髻湿得难受,于是顺手拆散了头发,扯过驿站一条布巾擦拭,闻言笑道:“多谢。” 那驿使就此呆住,望了我一会,口水突然流下来。我还没作何反应,他已经脖颈一歪,昏死过去。江原冷冷地放下手掌,又在他脸上狠狠踩了几脚,哼道:“想请喝酒,先擦干你的口水!” 我眉头耸动一下:“马在后院。” 也难怪那驿使担心,当我看到那匹又老又瘦的马时也不免忧心起来。江原鼻中嗤一声:“这也能载人?” 我把缰绳递到他手里道:“少罗嗦,再劣的马也比人快,赶快骑了去搬救兵。” 江原不接:“越王殿下,东海军队不归我管。” 我发急:“我给你兵符!你口音不对,又不熟悉南越地形,难道留下送死?” 江原沉声道:“我不认路,撞在越军手里怎么办?”他拉过缰绳,跃上马背,然后对我伸手,“上马!有你在,我才可能走得出去!” 我略一迟疑,握住他的手。江原手臂立刻运力,将我拉到他身前,接着打马冲出简陋的驿站。马蹄踏起泥浆飞溅,江原从后面搂住我的腰,把马缰交到我手里:“越王,全靠你了。” 我郑重点头,觉察出这马虽老,却训练有素,于是拍了拍老马颈部,然后轻点马腹,那马便载着我们向北奔去。 江原忍不住又提起之前的话题,在我背后道:“说起霍信,我过去从得来的情报中分析,无论如何都只能得出此人资质平庸,无需多作关注的结论。若非你提醒,我几乎要忽略他平迁历阳背后的深意——此人心机之深的确罕见。” 我紧盯住前方道:“亲身接触尚难以真正看懂一个人,何况只靠军中谍报拼凑?我也是近来才猛然发觉其中怪异。江陵之战后,对蜀川用兵太过顺利,像这样让功主帅的事也时有发生,所以霍信的行为并未让我多想。以致于后来被父皇从襄阳召回建康成亲,竟然没想到问一问,为何我帐下主要将领偏偏都被派往江夏?” 江原放在我腰间的手臂一紧:“可见那个时侯他已与赵誊勾结,奇怪我居然也没想到此处。” 我哼笑道:“因为这个人表现实在是太平庸,随波逐流到让人忽略他的存在!最让人觉得挫败的还在后面。赵誊一直授意‘赤冲’取我性命,而‘赤冲’密谍受霍信辖制。去年程休险些致我死命,我因此知道了赵誊与霍信必然有染,可是即使如此,我竟然还以为霍信只是单纯听命行事。直到今年赵誊夺权,霍信终于动了一动,我才猛然惊觉:霍信不是个简单人物!” 江原若有所思:“你是说,这么多年不动的霍信居然有了明显动作,那么南越变动必不可免。” 我冷冷看向远处,断然道:“这样的形势,说天翻地覆也不为过。你等着看罢,南越接下来一定会按照我们的愿望一步不落地走下去。即使没有我们推波助澜,也已为时不远……” 奔驰到下半夜,那匹老马明显支持不住,速度越来越缓慢。我爱马之心忽然泛滥,有些不忍道:“已距两国边界不远,不如我们徒步?” 江原却没有应声,他神色警惕地看向周围:“凌悦,我有些不好的预感。” 我心中一凛,迅速滑下马背,压低了声音:“我知道,此地安静得太不平常!弃马,我们改路!”话音未落,眼前一道黑影呼啸而至,既狠且快,“噗”地钉进马腹,老马嘶鸣一声,前蹄离地。 我大惊,心知那是弩机射出的箭头,疾对江原喝道:“下马!”又有几十道弩箭射来,江原跌落马鞍,抱住我滚到马后。 只听破空声接连不断,先是弩机,后是弓箭。我和江原以马身为盾,勉强躲过袭击,却只能任凭对方不住接近。 终于弓箭声停止,土地却持续震动,有数十乘马匹奔上前来。我和江原情知无可躲避,从马后站起身来。 我只在昏沉中感到自己被人抱上马,对路上的事便再无知觉,及至被一阵鼓声吵醒,才知已到了历阳城下。我全身都被封了穴道,四肢不能动弹,一名护卫正从身后扶住我,以防我不慎落马。 睫毛掩盖下,我张开一道眼缝。只见微明的天色中,历阳城头上火红的越国旗帜猎猎飞舞,城门的吊桥正在缓缓落下。不一会,便有一名将领带兵从城门出现,骑马跑过吊桥,一直迎向霍信。我心里轻叹,不料第一个便遇到熟人,这将领竟是曾在我帐下效力的梁济山。 梁济山在霍信面前下马道:“末将在城楼上见到将军,查觉您身边护卫少了几名,于是擅自出城迎接,不知……”他边说边无意识地向我这边扫了一眼,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只顾定在我的身上,神情变得无比震惊。 霍信用手按住自己腋下破碎的铠甲:“梁将军真是心细如发,霍某在城西北遇到魏人,几名护卫不慎牺牲,我已派人将他们安葬了。” 梁济山回神,试探着问道:“这魏人有何等厉害,竟连将军也伤了?不知他们共有多少人,将军已将他们尽数消灭,还是……” 霍信声音平淡:“他们一共两人,都只受了轻伤。本将军活捉一人,却被另一人逃脱了。” 梁济山闻言变色,忍不住看向我,颤声道:“将军,他……莫非……” 霍信并不否认,却也不肯多说,只挥手道:“梁将军,不如进城后细说。”他命军队回营,只让贴身护卫跟随。 来到将军府前,梁济山看上去心烦意乱,却还尽量保持语气平静:“将军,您要将人犯如何处置?” 霍信命护卫留守前院,对扶住我的护卫道:“你跟来。”那护卫将我抱起,随之走进后院,霍信才低声道:“这是魏国要犯,须防魏人暗中营救,不能有丝毫怠慢疏忽。我书房内有一暗室,除我之外谁都不能开启,可以将他暂且安放到那里。” 梁济山面色发白地跟在他身旁,便听霍信边走边问:“起火处损失如何?袭营的人抓到没有?” 梁济山依旧心神不宁,直到随霍信走进房中,才想起来回答:“回将军,火势已经基本平息,据报损失了几十车粮草和三艘刚刚试航的新船,萧忌正在全力搜捕纵火之人。” 霍信径自转进书案后的屏风,不知动了什么机关,便听沉闷的一声响,他重新走出来,命护卫将我抱进去。 只见屏风后的墙壁上有一道打开的暗门,门内光线昏暗。护卫将我放在墙边的床榻上,立刻走了出去,又听一声闷响,那暗门被人从外面推上,竟与墙壁严丝合缝。 我慢慢转动眼睛,适应了昏暗之后,发现这是一间并不小于外面书房的密室。室中桌椅床帐等物俱全,唯独封闭了出口,只在高处一个独扇小窗漏下光来,勉强照清了墙壁上那副巨大的绢制四海九州图。这里应该是历任将领存放往来密信,或者苦思战略部署的地方,所以才如此隐蔽私密。此时这室中并无公文密档,或许是因为霍信初至历阳,还没将这密室派上应有的用场。 “你派人封锁消息,严禁彼处兵将传播此事,以免引起将士不安。不论军中通报还是上奏朝廷,都须将损失数量减去大半。”霍信骤然冷冽的声音突然传进我耳中,居然十分清晰。立时明白密室墙壁中埋有特殊机关,便于守将与部下密谈时可以清楚知道外面异动,而室外之人却很难听到室内之声。 不久又听梁济山犹豫道:“将军,末将以为此事已为将士所知,刻意掩盖反而不妥。若据实告之,更可提高全军防范外敌之心。” 霍信答道:“若要如此,这到底算我无力应对,还是朝廷用人有误?本将军初掌历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如今出此纰漏,只有尽快息事宁人、补救漏洞才对得起皇上重托,哪有反而劳烦朝廷之理?” 梁济山只得称是。 外面一时无话,不久传来霍信脱卸铠甲的声音。大概见霍信总不提及,梁济山终究按捺不住:“将军,末将斗胆,房内的人……果真是魏人么?” 霍信动作因此停止,平静道:“梁将军,你在荆襄供职多年,有些话或许不用霍某直言。” 梁济山声音颤动:“果然建康城内那人是假!既然将军明知真相,为何还要……” 霍信肃然道:“那梁将军也该知道另一则消息,魏国新封的异姓王,除了赵人宇文念外,另一人乃是我南越人,名叫凌悦。”他放低了声音,“凌悦,越凌,难道还不明白?霍某今夜见到二殿下时,他正与魏国皇族在一起,为了救那魏人脱身,不惜刺伤我,杀了数名护卫。请问梁将军,此时霍某是该徇私,还是为公?” 梁济山良久不语,最后道:“为国为公乃军人本职,末将自不敢多言。但当初我等被调至将军帐下,不久便听闻凌王殿下因对皇上投毒被囚于宫中,震惊之际,殿下却又忽然如期完婚,之后便传出缠绵病榻的消息。自始至终,朝廷一时说殿下意欲夺位,一时又说误会,实际明知殿下失踪却不去找寻,反而用一个替身冒充,这种种反常之态,末将想不出是何道理。” 霍信道:“朝廷有何道理,我等无权过问。只是不论真相如何,二殿下已成魏国臣子,袭我军营者恐怕就是他手下魏军。” 梁济山语气坚决道:“殿下在时,为我南越呕心沥血,荆襄守将谁人不晓?就算他真的在魏国封王,怎知他没有难言的苦衷?末将以为,即使是他指挥魏军偷袭,也不需亲自前来,殿下既然肯来,并且身边未带军队,便是对南越尚有牵挂。将军得知此事,理应上奏朝廷,请皇上派人前往魏国交涉,让他们撤去封号放殿下归国。而非如临大敌,待他如犯人一般!” 霍信听他一番话说出,竟许久没有反驳。梁济山又道:“这是末将肺腑之言,如有冒犯处望将军谅解。末将去协助萧将军,先行告退。”他身上甲胄轻响,似在抱拳行礼。 我听着他脚步声逐渐消失,不觉长叹一声,心里感慨万千。想不到时至今日,梁济山还会如此替我辩解。只是他与许多军人一样,习惯了战场的生存法则,如何能明白朝堂之险? 梁济山走后,霍信很快进了密室,手中拿有一副精钢脚镣。见我醒来,他将那铁链牢牢锁在我脚踝上,又立刻为我疏通气血,解开了封住的穴道。酸麻的感觉一去,被刀背砍过的地方便钝痛起来。我用手按住后颈,慢慢起身,却见霍信站立一边,又露出恍惚的神情。 我冷冷道:“霍将军,你在害怕什么?” 霍信转过身来,眸中反射出的微光动了动:“二殿下如何看出臣在害怕?” 这样的反应等于默认。我讥道:“你从见到我,所有的表现无一不彰显。就如我已束手就擒,你仍要将我击昏,封我穴道,幽禁于此。” 霍信默然,片刻道:“想必二殿下在房中听到了臣与梁将军的对话。” 我冷淡道:“他为我说话,只因一心为国罢了。” 霍信却似乎没有在意梁济山方才的表现,仍是用平静的语气道:“殿下身上那封信,臣已经看到了。”我立刻摸向袖中,宋然的信件果然已经不见,不待我说话,霍信已道,“臣知道那是宋将军的笔迹,已自作主张毁去。” 我不由意外,探究地盯住他的眼睛:“为什么?”按照常理,霍信难道不该借此机会打击宋然,削弱赵誊对他的信任? “臣只是觉得,南越已经失去殿下这样的主将,不能再失去宋将军。”他眼中并没有作伪之态,“就连宋将军如此杀伐之人,对您都不能不念旧情,更何况梁济山等?所以臣不得已限制殿下行动,更不能给殿下与旧部接触的机会。” 我冷然一笑:“霍将军,我过去对你不曾了解,如今却依然看不透你。” 霍信在那副巨大的地图前站定,沉思地盯住图上所绘的长江流域:“请殿下指教。” “多年来你好像不思进取,可是从如今表现来看,却又善于顺势而上。你听命于太子,暗纵赤冲,明明盼望我性命不保,事到临头又仿佛对此充满顾虑。在我以为你只为私利打算时,你又表现得光明磊落、一心为公。”我逼近一步,看着他惯于低垂的眉目,“霍将军,你心中藏着恐慌,却终于不甘被这恐惧折磨!” 霍信目光一震,似乎被戳中要害。仿佛从见到我开始,他内心某种掩藏至深的东西便被重新勾起,直到此时再也难以压抑。他在原地站了许久,刀疤纵横的手微微抖动着,终于还是渐渐握紧。 “二殿下。”他一字字地用力,语气仍旧不失恭敬,“臣先命人准备干净衣物,为殿下沐浴洗尘。” “霍将军!”我忽然厉声道,“本为越国储君,却在八岁时突然夭折的悼王赵卓,临终前是何模样?” 霍信闻听此言,全身便如凝固一般,久久不能动弹。 我缓缓道:“你究竟是在怕我,还是在躲避自己未安的良心?” 霍信背对我,终于道:“请殿下容臣片刻。”言罢推开暗门,走了出去。 不多时,我听见霍信在外下令,一队军士似乎很快被布置在书房外。几名看上去武艺高强的护卫将沐浴之物带进密室。我问:“外面是谁的人在看守。” 其中一人答道:“是鲁达明鲁将军。” 我微叹:“你们出去罢。” 沐浴过后,我换了干净衣物,重新站在那幅巨大的地图前。这本是一副四国地图,如今蜀、赵两国的界限都被除去,只剩江淮之间一道曲折的黑线,将这广袤之地拦腰斩断。盱眙在北,广陵在南,扬州在北,历阳在南……许多过去属南越之地已被北魏掌握,也有不少原属北魏的城池为南越所控。更不要提中间无数休战之地,唇齿交错,难分难解,与我如今境地何其相似。 霍信再进来时,已换了一件便服。我拖动锁链转身,与他相对而立。霍信见我仍是湿发被肩,难免神情动摇,但时常浮现在脸上的退缩之态已经荡然无存。他再次把目光转向图上的山川河流之间:“二十四年前扬州之战,皇上将二殿下带回军营,逼迫魏军献城归降。不久平遥公主独闯军营,不知与皇上单独聊了什么,最后竟将皇上刺伤。后来皇上放她离去,两国军队从此进入最惨烈的对抗。那时军中也谣言四起,说平遥公主与皇上有染,也有说平遥公主之婿乃南越奸细,随时便要献城投降。” 我轻声道:“听说北魏朝中由此迟迟不发援兵,扬州城内由此人心生疑。父亲重压之下,只得一次次出城突围,最终身中数箭血染沙场。” 霍信面色苍白:“臣当时不知对方大将竟是悼王,只知他勇猛无匹,机谋善变,若不是越军人多,只怕根本抵挡不住。只是久无后援,他身边的人已越来越少。最后一次,皇上下了格杀令,我受命带弓弩兵围剿,不论敌我一律射杀……” 我静静道:“父亲临终前,是不是发髻散落,浑身鲜血?” 霍信低语道:“得知真相后,这个情景一直在脑海中徘徊,多年来挥之不去。臣曾期盼这件事永远不要再见于天日,因此二十余年小心掩藏。却不想愈是埋葬,愈加沉重,想必皇上亦是如此。于是在一年前,借着皇上与太子对您压制猜疑之时,我决心与太子殿下一道将您置于死地。这便是我全部私心来源。” 我冷然看他:“要斩除后患,现在正是机会,你又为何犹豫?” 霍信叹道:“臣突然害怕,从此会在脑中印上另一幅难以磨灭的场景,也担心太子殿下会突然改变主意。既然殿下说到此处,臣不妨直言,如今太子殿下已经执掌朝政,昔日对您的忌惮之心便去了大半。魏国假若真的拿出优厚条件,他未必不肯交换。” 我盯住他:“你明知我已效力北魏,将来或许会与南越为敌。” 霍信说出往事,仿佛卸下了重担,眼中渐渐生出不同以往的神采:“正因如此,臣才有机会抛开过去,全力一战。过去皇上掌权,殿下在侧,他有心结,臣亦不能坦然。殿下说得不错,如今臣不甘心再如以往一般龟缩畏事,一生在重压之下求活。” 我冷冷一笑:“所以呢?霍将军擒我来此,竟是不为杀戮,转为吐露心声?不论将军如何决断,我已是魏国亲王,你仍是越国主将,敌对之实,从未或变。霍将军若有其它打算,不妨直言。” 霍信低声道:“臣的心思不能瞒过殿下,也不打算相瞒。兵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臣却以为物极必反,过犹不及。殿下对南越了解之深,固然许多越国将领都难以企及,然而一旦作为敌将,必又是另一番光景。魏国崛起之势已不可挡,与其让魏人一鼓作气,臣宁愿与殿下决战江淮。” 我神色一凝,心里暗暗称奇:“霍将军不妨讲下去。” 霍信指地图道:“正如魏国扬州、合肥可以牵制历阳,历阳也同样可以依托大江,出兵相击。臣知殿下用兵喜好,殿下却不知臣,殊不公平。委屈二殿下在此处逗留,与臣推演布兵之法,直至太子殿下同意放行。” 见我惊讶,霍信又道:“罗厉为人骄横,致使蜀川生乱,太子殿下亲自前往安抚,方才取得成效。等到太子回到朝中,必将考虑更换守将,臣正准备推荐二殿下旧部。所以臣安排他们看守殿下,以进一步取得太子信任,希望殿下勿怪。” 我蹙眉看向江淮之间,突然明白霍信用意,不由苦笑:“霍将军,难道我可以拒绝么?” 第131章 去留由心 淮河长江表里相依,江北淮南之间的广阔土地是军队纵横之本。多年来,魏越两国军队在此处摩擦最多,皆因双方都知道江淮之地举足轻重。 一旦南越占有江淮,即可挥师向北,垂手山东,威胁中原,洛阳立时成为四面交战之地。届时南越西联北赵,合围北魏,即使一时不能吞并,也可依托合围之势不断蚕食——这是我过去的计划。 可惜,短短一年,形势已然剧变。北赵不复存在,蜀川旧地动荡不安,南越无暇北顾,反而让北魏据有了淮河,并悄然经营起许多边陲城镇,江淮之间的大片土地已牢牢捏在北魏手中。如今两国在江淮间平分秋色,河道密布纵横处多被越军占据,平坦少水处多被魏军控制。南越虽有北魏和亲时主动献出的六座城池,仍然不占优势。 霍信确实如他所言,并不在我面前隐瞒心思,包括他心中仍然存在的忌惮与动摇。 毕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赵誊的心胸忽然宽宏高远起来,相信我没有夺位之心,从此想要与我携手共事。等到那时,就算为了博取人心,只做一下姿态,也免不了波及当年亲手射杀父亲的罪魁。 昔日帮助新君登位的功臣,一朝风云迭变,被君主抛弃变为阶下之囚,其悲凉之情境可想而知。当年为遮掩自己残害手足的行为,父皇将父亲死因归结于郑京私瞒情报,由此获得朝臣谅解。恐怕霍信当年远离政权中心,便是怕自己如郑京一般被灭口,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他不得已韬光养晦二十年之久,终于等到机会卸去心头重负,重拾一个武将的抱负,当然不愿再被清算旧账。 内心深处,霍信终究是盼望我死,只要我死,便没有再回南越威胁他命运的可能。但他又分明怕我死在他手上,再次成为授人以柄的因由。由此他怀着极其矛盾的心理将我囚住,在是否将我置于死地的抉择间摇摆徘徊。 微晃的烛光下,霍信脸上的阴影也跟着晃动,更显得心思不定。他眉头紧锁着盯住桌上沙盘,在横江落下指肚大一枚写有“步军”字样的红色小旗,然后低声道:“殿下,臣已布兵完毕。” 我道:“夏初,天阴,微雨,无风。魏军自扬州出骑步兵逼近历阳,同时自盱眙出兵牵制广陵。至历阳,围城激战。余部分兵南下,骑兵侵略直入,疾至横江。”我边说边将代表魏军的黑色小旗分插入沙盘中。 霍信接道:“河湖肆涨,道路泥泞,弓弦湿弛,不能张箭。近搏之。” 我不客地拔去红旗:“三骑并两步,败之!就地伐木,架设浮桥” 霍信神色一凝:“舟师数乘,缘江而下,冲!采石增兵数千。” 我沉吟:“江水横流,奈何?不如回撤。”我将黑棋拔去,随口道,“沿途毁去稻田无数,驱掠城外百姓若干。” 霍信一惊:“二殿下!” 我抬眼:“违反规则?” “不……臣只是——” 我垂下眼,若无其事地重新布兵:“霍将军,我是魏军主将,你可以不再称臣。” “臣……” 我道:“布兵完毕。” 霍信慢慢拾起几枚红旗:“夏中,大雨,炎热多虫,河流泛滥。乘舟而上,掠及淮泗。”说着将旗子插入淮河。 我思索道:“闭城不出,听之任之。守。” 霍信乘势而上:“北占彭城,挥指山东。西围钟离,至于扬州。” 我插黑旗相迎:“山东请援水军。淮西淮东,坚壁清野,骑兵出城,拒敌自保。水军出淮下,截其后继。相持。” 霍信凝思片刻:“这一战,恐怕要相持到夏末。” 我在合肥插下一只黑棋,点点头,续道:“夏末,水降,魏军出城迎战。” 霍信道:“战线漫长,久恐生变,收。”收回旗子,长叹一声,眉间显得心事重重,不知是为推演无果,还是另有原因。 我停住动作:“霍将军,有没有两国谈判的消息传来?” 霍信迟疑一下道:“臣这里消息封闭,暂时没有听说魏国派出使者。只知太子殿下已经回了建康。” 我笑笑:“连霍将军都没有听说,那便是没有派了。”霍信正待解释,我却低声先问,“假若魏国不愿相谈,反而出兵相胁,霍将军乘机杀我还是放我?” 霍信沉默片刻:“臣不知。” 我再道:“假若皇兄竟然愿意摈弃前嫌,你杀我还是放我?” 霍信很快道:“臣自然遵从太子殿下的意思。” 我淡然看他:“其实若发生前一种假设,你或许会放我,但发生了后一种,你一定要杀我。”霍信一惊,我微微弯起嘴角,“虽则如此,我却希望霍将军无论何种情况都放我回到北魏。” 霍信面色变了变,低声道:“殿下果然已洞悉臣的心思。” “可是你却似乎不敢确定我的心思。”我继续布置沙盘,“你要观察我是否对北魏有所保留,是否怀了借北魏之势卷土重来的心思,你怕我不甘心,执着为自己正名。霍将军,既然你敢于袒露心思,我也不会吝惜直言相告。”我说罢,郑重地抬起头,态度坚定:“我赵彦,早已决心对魏国一心一意,不会因南越而动摇一分一毫。我所做作为皆为魏国,仅此而已。” 霍信神情震慑,显得极为惊诧。屏息良久,他终于缓缓道:“殿下深思,臣果然远不能及。” 我淡淡一笑:“其实从某一方面看,霍将军与我是同类人,心中并不介怀国家之分。我冒昧猜想,或者南越一国胜败也并不是你过分执着之事。” 霍信似乎再次震惊,但他震惊之后反而坦然,直面我道:“过去举国称颂二殿下功绩,臣曾不以为然,今日终于体会殿下过人之处,才知一叶障目。” 我推开沙盘:“彼此彼此,霍将军才更令我吃惊。期望真正对决江淮之时,霍将军还在此地。” 霍信眼神微闪,随即垂目道:“殿下,臣明日再来求教。” 我与霍信用不同方式在江淮之间推演了两日,这日正要推到初冬时节。忽听外面护卫来报:“宋然宋将军已到城下。” 霍信看我一眼,起身道:“或是太子殿下已有决定,二殿下不妨听听。” 不久,霍信果然将宋然迎进书房,语声照样保持着一贯的谦卑之态,教人难以想到他资历其实几乎与宋师承等同。宋然却似乎对霍信不满,也对霍信不甚尊重,话语中带着冰冷:“霍将军,太子殿下听说起火经过后言道:霍将军虽然做事平庸,可是孤一向看重他素来稳妥,怎料到居然发生了火烧军营之事。” 霍信急忙道:“请宋将军转告殿下,魏人防不胜防,这是臣下失职,臣已想方设法尽力弥补。” 宋然冷冷道:“至今人犯尚未抓到,魏国矢口否认,到底是否魏人所为,太子殿下也觉得尚存疑问。不过殿下又说:霍将军居然歪打正着,找到凌王殿下,也是一件将功补过之事。” 霍信连连谦辞,表示不足抵过。 宋然不带温度地道:“凌王殿下现在何处?小侄须代太子殿下验明正身。” 霍信陪笑道:“宋将军,不是霍某不肯答应。我曾接太子殿下密令,除非他本人亲至,不得让任何人见到二殿下。” 宋然微微一怒:“我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查看,有殿下亲笔书信,难道也见不得?” 霍信不语,想必是摇了头。 宋然的脚步声开始在房中各处时远时近地响动,很快又回到书房,只听他厉声向门外道:“鲁将军!霍将军说你日夜在此守候,可知殿下关在房内何处?” 我只知鲁达明奉命看守,却从未在密室中听到过他出声。他被召进房中,面对宋然并没有表现出异于常人的亲近,只用他惯常平稳的口气回道:“末将也看到过太子殿下那份密令,末将以为,宋将军还是应当等太子殿下亲自前来。” 宋然冷声道:“鲁达明,他不是囚犯,乃是凌王殿下!” 鲁达明低声道:“末将奉命行事,无权违抗命令。” 宋然又对霍信道:“霍将军,你睁眼看看这是什么!难道本将军会伪造太子殿下印信不成?” 霍信不为所动:“宋将军,还请不要为难霍某。” 我靠在墙壁上,几乎已经能想象出宋然阴沉的脸色,也能想象出鲁达明认真平静的眼神。心里也不由想,他到底是真的奉了赵誊之命,还是居然冲动到伪造了印信?不,后一种绝不可能,以宋然之隐忍冷静,这是万不可能之事,倒是江原还有可能这样大胆。 一想到江原,不由便要猜测,为何竟没有魏国派使者前来谈判的消息?难道遭到了朝中阻挠? 正在出神之际,密室的暗门忽然便被打开,我一惊回神,宋然已经率先走了进来。 “殿下?” 他从光亮中来,一时还不能适应室中的昏暗,我却先看清了他。比起上次关中分别,宋然显得更加瘦削,颧骨刀削般的棱角,几乎让我想起陈显。他的神情还是那样沉静,可是眼睛里多了一种尖锐,像一把随时能将人刺穿的冰刀。这样戾气外露的眼神,即使在过去战场上厮杀的时候,也从没在宋然眼中出现过。 宋然觉察到我的目光,微微躲闪了一下,却低头看到我脚上的铁链,他惊讶地上前一步,似乎想伸手拉住我。我飞快后退,脚上镣铐沉响,冷冷道:“宋将军,未知来此何事?赵誊为何不见前来?” 宋然看着我,轻声道:“太子殿下过几日才到,还要暂且委屈殿下等候。”他接着转头,冷冷问霍信,“为何还要上刑具,难道这也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一国亲王,却连衣冠都不予齐备,成何体统?” 霍信连忙解释:“宋将军,二殿下武艺高强,臣只怕出了差错,所以不得不如此。这虽不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却获得了殿下准许。” 宋然沉声道:“立刻除去。” 霍信却不肯动,平静道:“并非霍某对二殿下不尊重,宋将军也知太子殿下对二殿下颇为忌惮,你又曾是二殿下最信赖的大将。宋将军此时虽避而远之还怕不及,如此关照实为不妥。” 宋然眼神一扫,对霍信微微意外,语气便缓和了许多:“霍将军之意,小侄明白。但于情于理,镣铐囚禁之举未免过分。” 霍信正色道:“宋将军,当着二殿下之面,霍某不敢讳言。当初你投靠太子殿下,已然与二殿下决裂,何如一绝到底,让太子殿下放心,也免得二殿下难堪?宋将军今日宠信得来不易,还请三思。” 宋然听了良久不言,半晌叹道:“霍将军,小侄有几句话要对殿下说,可否请您暂避?” 霍信微笑:“宋将军请便。”说着便退出密室。 等到暗门合上,宋然低低道:“我以为殿下已经安然离开,没想到霍信竟然出人意料。” 我冷淡地笑:“宋将军此时赶来,也十分出乎我的意料。霍信看似平庸,实际不可小觑,宋将军不宜怠慢。” 宋然缓缓抱拳:“多谢殿下提醒,宋然心中有数。不知霍信这几日有没有对殿下透露什么意图?” 我坐回桌边,淡淡道:“他只想将功补过罢了。你放心,那封信霍信看到后已立刻主动毁去,他不会将内容告诉赵誊。” 宋然眸子颤动了一下,好像被我这一句话轻易刺痛:“殿下以为我是为那封信?” 我一笑:“不是也罢。有什么话便快说罢,我怕没有时间与宋将军多聊。” 宋然绷紧了唇角,慢慢恢复常态:“我是奉了太子的命令前来,看一看殿下的状态。” 我转头,假装看不见他神态变化,仍是平淡问道:“赵誊有什么打算?” “太子殿下并未明言,但他很快便要与魏国密使接触。宋然以为,此举表示他不会执意要殿下的性命。” “何以见得?” 宋然低声答:“魏国江原送来密信,许以割地重诺来交换殿下。” “割地?”我想起江原之前的玩笑,他果真是乌鸦嘴。眉头一皱道,“魏国愿割多少地?南越若将条件开得太过分,这协议必然无法达成。” 宋然见我皱眉,似要我安心般补充:“太子已然知道殿下与皇上相见之事,正为皇上曾对殿下的许诺恼怒不安,急迫谋划夺位之事,这个时候,他不愿与魏国摩擦过甚。” 我点点头,盯住沙盘中的建康城许久,长叹道:“我猜到这一进宫,皇兄便会按捺不住——这本就是我要的结果。”我抬手摸到一枚黑棋,慢慢插进城中,放松了语气,“宋大哥,还记得当初答应过我的事么?” 宋然身躯一颤:“宋然记得。” 我起身正对他,向他深行一礼:“多谢。盼望宋大哥早日为亲人洗脱冤屈,恢复应得的荣誉。” 宋然回礼,微微动情道:“殿下放心,万一太子不肯容情,属下也会竭力保护殿下离开。” 我微笑拒绝:“宋大哥不必为此事多言,太子派你前来,显然有试探之意,难道不怕功亏一篑?我就在这里等待皇兄,宋大哥期间不必再来看我。” 宋然久久静默,终于再向我行礼:“殿下保重!”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坚实而沉重。 自从宋然离开,我这日便没见过包括霍信在内的任何人,甚至平日负责洒扫饭食的仆役也不再进来。直到高处的小窗里微光没尽,室内一片漆黑,我隐约听见梁济山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鲁达明!”梁济山一声大吼,显得怒气冲冲,他脚步声走近,不知又说了一句什么,便听“哗啦啦”一阵响,院外护卫们便乱了套。 有人在混乱中大叫:“梁将军,你要做什么!” 过了一会,便听梁济山似乎被人按住,气喘吁吁道:“老子揍死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又听一声响,什么东西摔进门内。 鲁达明镇定的声音传来:“梁大哥,有话好说,何必对兄弟动手?” 梁济山狠“啐”一口:“兄弟?老子没你这种狼心狗肺的兄弟!你娘的和宋然一样,良心被狗吃了!” 鲁达明肃然对护卫下令:“你等都到院门外把守,不得放任何人进来!我与梁将军之间有些误会,需要解释清楚。”护卫们嘿然领命,纷纷退走,鲁达明这才平静问道,“梁大哥,可是听说了霍将军的最新命令?” 梁济山余怒未消:“今日宋然前来,原以为他会救殿下出来,不料屁都没放一个就扬长而去!我听说当时他问殿下在何处,你居然不告诉他?” 鲁达明道:“确有此事。”梁济山出声,被鲁达明制止,“他如今是太子殿下的人,兄弟首先不能信过他。何况他并没有救殿下的意思,最后见到殿下,不过表示些无谓的关切,更增加殿下的危险而已。因此霍将军严令,不得透露宋然曾见到过殿下。” 梁济山听了怒气稍减,又道:“可是我听说——” “那是太子殿下命令,霍将军也没有办法!但是霍将军说,太子殿下心细多疑,不容人有半分违逆,只有照做才能保住殿下性命!今日太子派宋然前来,既试探宋然本人,也借宋然试探霍将军,还要借此决定殿下去留。一石三鸟,情势凶险非常,梁大哥难道看不出来?” 梁济山一时无话,片刻道:“一时冲动,错打了兄弟,望你原谅!” 只听鲁达明慌忙道:“梁大哥快起!兄弟受不得!再说久不打仗,正皮痒得难受,大哥为我舒散筋骨,兄弟言谢不迭,怎会怪罪?” 梁济山好像愣了愣,接着与他相对大笑,捶得鲁达明胸口“砰砰”生响:“达明!你小子是个人物,我自愧不如!”鲁达明忙谦谢,梁济山敛起笑声,严肃道,“不过大哥掏你一句底,万一殿下遇险,你肯不肯冒死相救?” 鲁达明默然:“梁大哥,殿下与我们生死相交,达明对他敬如神明,亲如兄弟,怎忍心看他身陷囚笼?可是观殿下之言行,他已决心离南越就北魏,为国家计,却不该放他。” 梁济山冷笑:“此言糊涂!他效力北魏又如何?那不是皇上和太子逼的!全军皆知凌王殿下殷心可鉴,可是一句话便被撤去兵权,决策者又何曾考虑过国家大计?依我看,皇上和太子作此不义之举在先,自不该怪兄弟们顾念旧情。何况生死之交,难道不该以死相报?别告诉我你小子怕死!” 鲁达明终于有些发急:“梁大哥何出此言!兄弟刀头舔血,何曾眨过一眼?只是……” 梁济山恳切道:“达明,论心思缜密,我不如你。可是有一事我却清楚,殿下视我们生死兄弟,我们自当不负殿下情谊。两国争战那是国事,殿下既要效力北魏,他日自当光明正大与殿下战场相决。此时殿下因太子忌恨而受制,我们分明是胜之不武,却还要冠以大义凛然之名,与小人行径何异?” 鲁达明似被他一席话打动,慎重道:“梁大哥光明磊落,兄弟惭愧。我并非不念殿下之情,只是猜想事情还未到拼死一搏的地步。传闻魏国对凌王殿下十分看重,太子殿下未必敢于冒险与魏国匆忙交战,霍将军也在极力周旋,可见事情大有转圜余地,请梁大哥稍安勿躁。”梁济山还要劝告,鲁达明坚定道,“假如真到那一步,只要梁大哥出手,兄弟舍命陪君子如何?” 梁济山道:“好!有你这句话,我便等着!”他不再停留,大步离去。 却听鲁达明对着暗门叹道:“军命如此,殿下见谅。”他说罢也轻轻关上房门,良久,院中再无响动。 我心里默念梁济山说过的“以死相报”四字,不觉喟然轻叹,他能以死相报,我又何能陷他于水火?猜测赵誊的用意,大约不甘这么安然无恙地将我放走,又要借此考验过去我属下之忠心,于是想出这样磨人的办法,胆怯若此,实在叫人鄙视。我在黑暗中讥讽地笑了笑,翻身睡下。 赵誊誓要给我颜色,此后整整三日三夜,果然更无人再来。好在案前遗留的一壶凉茶尚能解渴,我还能撑下去,无事便在地图上推演阵法。 再过一日,茶水喝尽,饥肠辘辘,我连站起来走动的力气都几乎没了,只能勉强靠在床边。心里嘲弄地想,从来将领被人俘虏,多会绝食相抗以示气节。我本不想死,今日却要被人饿死,不知将来有何说法? 捱到第五日,终于隐隐听到暗门响动,似是有人走了进来。我倚在墙壁上,已半昏半睡,连心思都懒得再动。却听到一个熟悉声音道:“二弟,让为兄想得好苦。” 我忽然想笑,眼皮撑了几次都没张开。突觉劈头一阵凉意,原来是一碗清水泼到了脸上,接着喉咙被人牢牢掐住,从床上拖到地下。我好容易睁开眼,只觉光芒耀眼刺目,恨不得再次闭上。赵誊正笑眯眯地站在我眼前,身上华贵的绸缎折射着五彩光华,好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他弯腰抬起我的下巴,装模作样地道:“二弟还是这般贪睡,连皇兄来了都不愿起来。” 我舔了舔唇边,努力笑道:“皇兄总是为弟这般费心。”只说了一句话,便觉唇角立刻开裂,滚下几滴血珠。 赵誊看上去有些满足:“嘿嘿,不费心怎么行?二弟如此命大,为兄不论怎样宝贝,到头来还不是要被人抢去?唉!想想都心有不甘。” 我轻笑:“皇兄不费吹灰之力,得到魏国大片土地,有何不甘?” 赵誊目光一冷,扫向身后的霍信:“你不是对孤说,宋然没见过他么?” 霍信急忙道:“殿下息怒。臣接到命令后,立刻派人严密看守,宋将军只向臣了解事情经过,确实没踏入房中半步。” 赵誊想了想,朝霍信挥手:“你到门外去。” 我低低笑道:“除非割地,还有什么能让皇兄动心?” 赵誊眼中厉色闪过,笑着捏紧我下颌:“二弟,你就是太聪明,教皇兄不得不喜欢。好罢!皇兄也不瞒你,江原为了得到你,答应割让安丰、光州、弋阳三城以及周围东西六百里、南北四百五十里。所以今日孤特来忍痛放你离开,二弟走后可不要忘了皇兄。” 我强忍疼痛,盯住他的眼睛:“皇兄手足之情,永生难忘!” 赵誊大笑,猛一把甩开我,冷声道:“孤接下来会做一件事,让二弟来生也难忘!” 我眼前一黑,几乎昏厥,奋力硬撑起上身,却见赵誊又蹲下,语调轻柔:“你知道江原怎么对我说?他说今生只慕你一人,愿为你割地,也愿为你死战!啧啧,孤怎么没发现,我家二弟竟有此等手段,可以与乱国红颜媲美?连孤听着都不由嫉妒眼馋。”他眼中闪烁着恶毒的笑意,“早知二弟喜好,让孤来将你压在身下,岂非省去了这番周折?” 我不禁从鼻中发出一声嗤笑。 赵誊道:“二弟笑什么?”我不答,只是慢慢朝他伸出手,赵誊警惕地躲避了一下,钳住我的手腕,“你要做什么?” 我抬眼看着他,轻轻勾唇:“我已脱力如此,皇兄还是这般紧张。” 赵誊哼一声:“你素来多诡计,孤不能不防!” 我笑:“论诡计,还是当让皇兄。可惜,皇兄的长相不如我远甚,胆识不如江原远甚,弟实在没有兴趣。” 赵誊一掌甩向我脸颊:“赵彦!昔日你洋然自得、目中无人,如今已成阶下之囚,还胆敢对孤放肆!” 我后背撞上墙壁,只觉肌肤隔衣触及,湿冷彻骨,全身竟不受控制地冷战起来。赵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欣赏着我的狼狈之态,又恢复得意神色:“二弟,难怪有人传你是军中美色,战中虎狼,一言一行,惑人心神。孤上次见识了你虎狼之色,差点死在你手里。如今看你如此模样,又不由得心生怜惜了。” 我挺了许久才止住冷战,缓慢扶住墙壁,吃力地笑道:“我若要杀皇兄,皇兄焉能活到今日?我若要夺权,皇兄岂能稳坐太子之位?不如说是我怜惜你罢。” 赵誊大怒,一脚踩住我双踝间的锁链,防我挪动,另一脚却将靴尖伸到衣摆下,霍然挑起。我因双脚被铁链牢牢锁住,换洗后内里只穿得一件中衣,被他骤然掀起,竟露出两腿羞涩之处。 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昏厥过去,耳听赵誊刻毒道:“无耻之辈,还强作凛然之态!当孤不知你为何在魏国受宠么?等孤公布了你那些淫贱下流之事,看南越还有几人为你求情,几人将你敬若天神!”转头向门外喝道,“霍信,打开他的脚镣!带到城中教场!” 他说罢狂笑出门,我唇边鲜血滚落,只是再无力出声。 霍信走进来,我正慢慢拉下衣摆,他立刻转开视线,似不忍再令我受辱。待我重新盖住身下,才为我打开脚镣,吩咐护卫喂我少量水饭,低声道:“臣去了,二殿下尽量多恢复些体力,再让护卫引你去校场。宋将军和三殿下,还有不少将领官员都已来到,望您有所准备。” 我点头,勉强靠在墙边闭目养神。不多时只听城中鼓响,几名东宫近卫匆匆走来喝道:“怎么如此之慢?太子殿下令:速速带人犯前往教场!” 鲁达明从外跟进来:“几位息怒,凌王殿下久不食饭,如此急迫前往,只怕支撑不住。” 为首护卫抽剑将他挡住:“太子殿下之令,任何人不得违逆!此处只有人犯!哪来凌王?” 鲁达明吃惊之余,也微微发怒,但仍是克制地施礼道:“这位将军不要误会,我等奉霍将军之命看守,理应尽职到底。小将这便令属下将人带去,请将军不必劳力,只须跟随监督便是。” 那护卫方才有所缓和,威胁道:“动作快些,迟了谁也担当不起。” 鲁达明走到我身边:“殿下觉得如何?可站得起来?” 我顺着墙壁缓缓起身,大概因为戴了多日脚镣,骤然除去,迈步时竟有些头重脚轻,身体不由晃了几晃。鲁达明伸手相扶,我平静地看看他:“不用。” 走出囚禁多日的密室,站在院中,只觉阳光和煦,暖风阵阵,天气竟是出奇晴朗。我低声一笑:“好日子,正宜决别示众,不知道赵誊卜了多久?” 东宫护卫在前快步行走,鲁达明旁边不时地看我,似乎生怕我半路不支倒地。 来到城中教场时,果然场内已经聚满了人,有驻守历阳的军中各级武将,也有普通军士。那东宫护卫回身用绳索将我双手反缚,先行走向观武台汇报。我在后面拖住脚步,低声道:“达明。” 鲁达明不动声色地靠近我,余光注视着观武台:“殿下?”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看好梁大哥,不要让他带人做出冲动之举。” 鲁达明惊愕道:“殿下……”我递给他一个坚定的眼神,如当年横刀赴死的战场,恳求袍泽答应最后的要求。鲁达明目中微微一红,终向我肃然一礼。 观武台上又传来号角声响,一个洪亮的声音拖长了尾音道:“带人犯入场!”随着这声呼喊,场内明显地出现一阵骚动,我从众人前走过,有人迷惑,有人震惊,也有人似乎带着知情者的鄙夷。我并不看他们,只是直面前方,在护卫的押解下走向观武台。 赵誊站在五尺余高的观武台中央,他已换了一身素服,用白布包住发冠,投向台下众人的眼神带了些许庄严肃穆。他身边是赵葑,一身白衣缟素,表情悲伤。然后是宋然、霍信,以及朝中的部分文职官员。 “禀太子殿下,人犯带到!” 我在台下仰头看他,赵誊也冷峻地看向我。这高度忽让我想起幼年时爬树玩耍,他在树上采摘果实,我在树下仰面接住。当日言笑晏晏,何时何地变成了水火不容?赵誊与我眼神相触,似乎不自然地躲闪了一下,接着抬头冷声道:“带上来!” “遵命!” 观武台边早为我竖起一座木架,被捆上去之前,我扫了一眼台上官员,刘恒不在其中。这时一名年轻将领走上前来,对赵誊施礼:“小臣宋子睦见过太子殿下!” 赵誊面色一冷:“宋大将军还没到么?” “家父在江夏偶感风寒,卧病不能前来,特命小臣相代。” 赵誊冷哼,又转向身后:“楚相也不肯来么?” 太子詹事急忙上前附耳:“殿下,楚相……” 赵誊微微点头:“开始罢。”太子詹事肃然上前,抬声道:“太子殿下有令:众人归位听教!” 鼓声响,霍信挥手执旗,台下兵将们在他指挥下归位,行列纵横、密密麻麻。赵誊上前几步,冷眼扫视全场一遍,厉声道:“日前皇后薨逝,举朝悲痛,孤与三弟日夜处理丧事,都觉此事颇为蹊跷。追查下来,竟是有人暗中施以毒手!” 我闻言一惊,望向赵誊,见他身后的赵葑同样惊讶不已,台下众人更是议论纷纷,不知是谁胆敢谋害皇后。赵誊举起手臂,不容置疑地指向我,高声道:“经查证,真凶便是此人!他当日潜入皇宫,杀害皇后!正欲加害皇上时,被宫人发觉,狼狈逃窜,终于被霍将军擒于历阳!” 场中鸦雀无声,所有的人抬头看向我。赵誊大步走到我身边,一把抓起我垂散的头发,咬牙切齿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南越立国以来唯一以国号封王的皇子,越凌王赵彦!” 此言一出,好像从晴空中劈下一道雷电,全场尽皆哗然。人人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不识我本人的边看边问,曾在我属下做过事的,一边口中呼喊不信一边仔细辨我相貌。霍信命人挥台上纛旗企图军队安静,无奈人群已沸,情绪已不可压制。 赵誊却不介意,继续高声对台下道:“越凌王赵彦,皇室败类,乱国贼子!于洪嘉二十四年孟夏谋权篡位,行刺国君不成,亡命逃于北魏。皇上仁慈宽厚,念其一时鬼迷心窍,盼其能幡然悔悟,于是瞒下消息,着士子关暮秋顶替其与魏国公主大婚。不料,赵彦执迷不悟,自甘堕落,竟然屈膝投靠北魏,以魏国外戚之名,行谄媚求欢之实!昔有董弥断袖分桃,今有赵彦佞行而不知其耻!” 台下哗声更大,梁济山挤在前面被鲁达明强行按住,仍是愤怒地大声质问:“人人知道凌王殿下战场杀敌,不避生死!何来谄媚之态?敢问太子有何凭据!”他这样一问,许多人也纷纷质问。 赵誊冷笑,猛然扯开我衣物。我立刻猜到他意图,不觉咬牙道:“住手!”却听赵誊又一声笑,身体已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突兀而来的举动,令在场所有人无不愕然呆滞。 梁济山大吼:“刀剑疤痕,如何算作证据!太子妄言,如何服众?” 赵誊骤然回身,狠狠指住梁济山:“这是谁,将他拿下!” 鲁达明急道:“殿下宽宏,他日间饮酒,原是神志不清!”说着与几个小兵将梁济山强行拉到角落。 赵誊接着冷冷道:“孤的话便是证据!囚禁七日,赵彦每日思淫,早已穿不得正装!”拍手命人为我系上衣带,眼中毒色横行,“众人此处听好!越凌王赵彦已被魏国封为越王,惟魏国之命是从,以征服南越国土,残害南越百姓为己任。弑君杀母,抛家弃国,残害手足,早已与禽兽等同!” 场中人声鼎沸,或愤怒或质疑的声音此起彼伏,几乎已将赵誊的话声淹没。我在台上缓缓向下望去,万千道目光毫不遮掩地向我射来,几乎能将肌肤灼痛。我抬头,天空一碧万里,何其可爱。也曾是这样的天气,我在万人注视中将南越所有荣耀握在手中,却原来要用这样的方式偿还。 赵誊伸手,詹事递上圣旨。他接过后霍然展开,用异常严酷的声音道:“由此,孤今日替皇上宣布:废黜赵彦越凌王封号,逐出南越,从此以后,南越再无越凌王!赵彦本人及其后人,生不得入赵氏皇族谱牒,死不得入赵氏亲王陵寑。日后魏越两国若有争战,南越上至朝臣,下至军民,人人皆可诛之!” 圣旨读罢,赵誊的声音借着四面高墙久久回荡。弥漫在场中的是可怕的静寂,无人为这决定喝彩,也无人再为此质疑。阳光刺眼,不分彼此地照射着每一个人,人人都如同中了咒语,呆若木鸡地立在当场。 太子詹事见状急忙高呼:“皇上英明!殿下英明!谋逆叛国者,人人可诛!”随着他呼喊,宋然等人也都跪地附和,山呼声终于传遍教场:“……叛国者,人人可诛!人人可诛!” 我闭上眼,不觉咬破了唇,这声音仿佛能刺破耳鼓,穿透心底。 蓦地里,一个哭声突兀地从旁传来,是赵葑终止不住抽泣,扑地大哭。赵誊一把拉起他,怒道:“哭什么!滚下去!”转身问,“魏国的人到了么?” 那詹事道:“已到两国边境。” 赵誊寒声道:“霍信!速将此人送交魏国,以免夜长梦多。” 霍信挥手命人为我松绑,我立刻从木架上滑下来。此时人群中忽有人喊道:“何不此时诛杀国贼赵彦,为国分忧?”许多人听罢纷纷附和,拔出随身佩刀。 霍信大惊,起身道:“退下!”急向赵誊:“太子殿下,请速下令制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赵誊也知其中利害,命詹事下令,照样无济于事。 人群已不受控制,不断涌向台前。我静静坐在台上,微风拂动发丝,看着这些昔日同仇敌忾的军士们。他们有的愤怒不堪,有的脸现犹疑,有的露出不忍,却仍然在人流中不住向前。 赵誊终于变色,大喊:“宋将军!” 宋然站出来:“请殿下亲自鸣金稳住军心!由臣护送人犯离开!”说罢迅速走到我身边,伸臂将我抱起,果断道,“霍将军,你派手下护卫护持!” 他抱着我跳下观武台,迅速骑上一匹战马,扬鞭冲向城外,失控的军士们被霍信挡在场内。即将出城时,梁济山与鲁达明带着手下士兵赶到,两人都不客气地看了宋然一眼,默然护持在两边。 奔驰了半日,魏国边境就在眼前,宋然低声道:“殿下自己走过去,还是属下将您……” 我淡淡道:“我自己走。” 宋然将我抱下马,梁济山和鲁达明也下了马。梁济山突然单膝跪地,含泪道:“属下无能,眼见殿下无端受辱,却不能阻止……” 我微笑:“什么都不用说。梁大哥,赵彦得你如此相待,足矣。” 鲁达明也随之跪地,颤声道:“殿下,请允许属下为您送行!” 我轻声道:“就送到这里罢。” 前来迎接的魏军正在黑色旗帜下等待,我向着他们走去。一个少年骑马越众而出,眨眼间来到界碑之下。他下了马,一把将我拉过边线,清秀的脸上不知是激动还是难过:“你怎么披头散发地回来啦?像个野人似的。” “嗯。” 裴潜对着宋然等人发怒:“他们怎么把你折磨成这样,你现在能骑马吗?” “你载我一程罢。” “好!”裴潜扶我上了马,狠狠道,“我们先回去,这笔账以后再算!”他说着扯住马缰拨转马头,对一人道,“快马飞报太子殿下,越王殿下平安归来!我们走!”他挥起鞭,坐骑撒开四蹄奔跑。 我无力地笑:“你骑术见长了。” 裴潜得意:“自然!”边拉牢马缰边道,“你告诉我,那些南人怎么待你了!” 我没有回答,边境那边传来梁济山等人为我送别的歌声,粗犷的嗓音,辽远而苍郁,那是出征时无数次唱过的战歌:“煌煌烈帜,男儿何为?为我南越,跨马征尘! 从舟北上,投弋江淮。战士赴死,百转不回! 战士赴死,百转不回!……” 我静静倾听着,突觉胸中翻涌,一口鲜血尽数喷进裴潜颈中。 第132章 抵巇谋国 裴潜回头见我吐血,立刻勒住马缰,大惊失色:“你怎么了?伤了哪里?” 我软软伏在裴潜身上,勉强出声道:“没关系,大概多日没有进食,有些体虚。” 裴潜又惊又怒:“南越人这些天都不给你吃饭?”他急问身边随从士兵,“你们谁带了吃食?” 我止住他:“别急,离开历阳时吃过一点。” 裴潜更加怒不可遏:“就算坐牢也没这样过!那里不是有你的亲人吗?为什么比对仇人还狠?” 我闭了闭眼,方才一口血自胸中喷出,只觉几日来强撑的气力尽散,忍不住便要向后倒下。裴潜顾不上再生气,惊慌地回身拉住我:“我们立刻就近住下!”又问随从道,“离这里最近的城是哪一座?” 一人回是巢县,裴潜便命那人进城去寻辆马车来。我尽力搂紧他,低声道:“我还撑得住,先到巢县也好,咱们尽快赶路。” 裴潜担忧道:“你真的可以?我们其实不必很急,太子殿下正在合肥与南越交割土地,想必很快就能赶来。” 我缓缓摇头:“不是急着见他,我有密奏要写给皇上,只怕迟了太被动。” 裴潜这才醒悟,急忙驱马前行,只是由于担心我随时栽到马下,在路途中不停回头。 到得巢县,县令听到消息急急迎出,裴潜将我扶下马,把越王府令牌递到他脸前,正色道:“请县令大人立刻准备饭菜与住处,再找一名大夫。越王殿下身体不适,需要借住几日。” 县令不敢怠慢,急命衙役抬来轿子,向我道:“耳闻越王殿下来东海郡赴职,不想您为国操劳若此。下官府上粗陋,只要殿下不嫌弃,尽管住下,一应物事只须吩咐下官操办。” 我有些无力应酬,只微微笑道:“多谢。” 乘轿来到住处,发现那县令果然麻利,不但准备好饭菜,连大夫也早在房内恭候。那大夫看到我的脸色,又切了一会脉,拱手道:“大人连日绝粒,心肺脾胃皆已虚弱,先几日需食清淡,并少食多餐。小人此处为大人开几味补品作辅,以利您恢复元气。” 裴潜命随从跟去抓药,按照那大夫叮嘱为我端来一碗清粥。我靠在床头喝了几口,总觉心事沉重,便放下道:“小潜,拿纸笔火漆来。” 裴潜心知我要写密奏,虽然照做,却又忍不住道:“吃完再写不好么?” 我把碗筷递给他,却把纸笔接过来,侧身就在床边,提笔叹道:“饿得太久反而吃不下了。割地对北魏来说无异辱国,不知要在朝中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万一皇上为平息局势收我兵权,岂不是糟糕之极?” 裴潜凛然:“那样岂不是更无法抬头?连证明自己能力,将功补过的机会也没有了。” 我微笑:“孺子可教。”落笔道,“说说这几日水军训练情况罢。” 裴潜听我问话,本来着急的神色转为尴尬,神色躲闪道:“这……训练刚刚开始,主要由赵将军负责,还不知收效如何。” 我笔下不停:“你有事瞒我?” 裴潜脸颊涨红,憋屈了好一阵,咬着嘴唇道:“大哥,我说一件事,你千万别生气……” 我想着如何向江德奏报,不觉分了一回神。虽觉裴潜有事,却并没在意,边写边随口道:“好,你说。” 裴潜犹豫良久,似乎难以启齿,直到我卷起纸张封入铜管中,他终于鼓起勇气:“大哥,我……” 我将密信交给他:“拿我的令牌,派人直接送入宫中。”说话间忽觉后背一阵熟悉的寒意袭来,手里的笔竟不觉掉落。 裴潜吓了一跳,急急扶住我:“哪里不舒服?” 我闭目向后躺下:“我休息一会。你马上去办,不得耽搁!” 耳听裴潜迟疑地问:“要不要再叫大夫?” 我想抬手告诉他不用,却怎么也动弹不得,就这样昏睡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天放亮,我起身后便叫裴潜,吩咐他准备启程。 裴潜还是一副心虚的模样,跟着我道:“大哥果真没事了?还是多住几天,把身体养好……” 我径自跨上马,对他道:“我们也去合肥看看!” 出了城,策马向西,不知为何心里急躁得厉害,总觉路途遥远,前面茫茫不知何时到尽头。急行半日,抬头发现一行人正向这边走来,为首的却是江原。他渐渐走近,也看清了我,叫道:“凌悦!”策马奔来。 我不语,暗暗蓄力,等他走近,突然从马上飞身跃起,抬脚便向他踹去。江原吃了一惊,毫无防备地滚下马来。我随之落地,挥起手中马鞭向他抽下。 江原急忙滚向一边,我毫不留情,立刻跟进又挥一鞭。江原被迫满地乱躲,怒道:“凌悦!你疯了!” 我发狠,边抽边道:“教你对别人信口开河!教你爱我慕我!教你为我死战!” 江原躲闪不及,翻身揪住鞭梢:“住手!” 我回手一扯,忽然肩头剧痛,头晕目眩,无力地栽进江原怀里。 江原紧紧抱住我,叫道:“凌悦!凌悦!” 我被他叫得烦躁不已,猛地一挣,张开了眼。 天色将明未明,我躺在床上,隐隐约约感到面前有人,手却被人握住。我动了动,身边的人立刻低下头,轻声问:“醒了?” 我猛然睁大眼睛,脱口道:“江原!” 江原凑近我,埋怨道:“你是什么投胎?还在昏睡之中,就对我又抓又咬!” 我皱眉思索了好一阵,才不得不承认方才是在梦中。又试着动了动,全身依旧有些无力,只有左肩感到的丝丝疼痛似乎并不是幻觉,闷声道:“我梦见你了,可惜不是真的。” 江原将我抱起来,靠进他怀里,笑道:“想我了。” 我朝他翻白眼:“梦见把你抽得死去活来。” 江原又笑,不以为忤:“先吃些东西,有了力气再抽不迟。” 我被他喂了几口,觉得肩上痛楚越来越真切,止不住微微颤抖。江原立刻察觉,问道:“哪里难受?” “或许是江边潮气太重,过去中箭的地方……” 江原迅速剥下我衣服查看后背,脸上扮出的笑意全无,似乎在强压怒火:“有些红肿。幸好我已命凭潮火速从洛阳赶来,大概天黑前就能到了。” 我问道:“割地的事安排好了么?朝中怎么说?” 江原似乎不愿提起:“朝中能说什么?割多少地将来都要预备收回的。三城中都留了部分兵力,让他们扮作平民混在城里伺机而动,去年交割那六座城时也是如此。” 我摇头:“哪能真这样简单?南越接管之后,必会大肆搜捕奸细,且不论怎样周密安排,收回总要付出代价。这次我私自去南越,导致北魏割地,只怕朝中大臣对我愈加排斥,将来领兵南征便要受阻。” 江原笃定道:“父皇明理,必不会被谗言左右。” 我低声道:“江原,你知道我被逐出赵氏皇族了?” 江原似乎一愣,低声开口道:“刚刚听说。” 我平静道:“我昨日只是一时气血攻心,你不用怕我难受而故意不提。其实早就知道会在南越身败名裂,只没想到来得这样措手不及罢了。” 江原沉默片刻:“是我大意,想不到霍信竟能密不透风,直到今日才知你所受折磨。” 我淡淡一笑:“霍信谍战经验丰富,这一点还是可以做到。” 他手指在我衣内轻轻触碰,终于忍不住切齿:“我也高估了赵誊,为尽快使他答应条件,亲口承认你在心中之重,不想却成为他羞辱你的缘由。割地的条件是不能伤你一毫,他竟想出如此歹毒的做法。无衣无食,一囚七日。如此阴刻小人,他日魏国铁骑攻破建康,我一定将他游街示众,碎尸万段!” 我微弱地挑挑嘴角:“他不算伤我,只是当众剥了我衣服,宣告了叛国罪名,然后将我永远逐出南越。其实也好,让赵誊以为我不过是佞臣,以为你为情痴迷,正可使南越放松警惕。” 江原抬起我的脚踝,怒道:“还没伤!难道刑具留下的不是伤,被诬蔑侮辱便不是伤?让全天下传你是我的禁脔,难道你就甘心?就算从此不为赵氏族人,也是我江氏皇亲,遭此奇耻大辱,岂能善罢甘休?” 我警觉地看他:“你言下何意?你这么快就赶来,难道已经把城地交割完了?” 江原冷笑:“赵誊如此背信,还指望白白得到土地?反正此事也是暗中进行,并未在两国朝中公开,趁着接替未稳一举倒戈,任赵誊也无处申诉。” 我总算套出他真实用意,惊道:“你原来未及告诉皇上,想先斩后奏!” 江原道:“除非赵誊实在精明。我本便倾向于假意割地,等你回来后即收回城池,免得引起朝中波澜。” 我肃然道:“不可!此举冒险过甚!” 江原重新为我端过饭碗:“南越不足惧。只要土地不失,最多被父皇责怪鲁莽,我们在此处多住几日,等你调养好身体再一同去洛阳领罪。” 我头疼地推开他:“哪有时间多住几日?没想到如此大事,你敢擅自决定!我给皇上的密奏已在路上,你猜他会作何反应?” 江原显然没料到我已给江德写了密奏,也微微吃了一惊,但他片刻便神色如常,故意想了想道:“也许会急怒攻心?” 我差点再次喷血,怒道:“我才是要急怒攻心!”说着便要起身下床。 江原按住我:“你再急也没用,难道能追回来?” 我沉脸道:“我要赶去解释,免得皇上乍闻割地的消息不能接受!” 江原不客气道:“我看假如你累死在半路上,父皇才更不能接受。”说着将我塞进被里裹住,“无论什么事都等养好身体再说!” 我还想要挣动,他做了个要点穴的动作相威胁。我不甘心,瞪住他道:“不让我赶去也可以,那你自己必须打消立刻收回三城的念头。” 江原眉毛扬起:“为何要打消?三城尽占淮河上游,拱手让给南越,等于江淮之地失去一半,扬州合肥等重镇便要受制。这样的事,你觉得父皇和朝中大臣们谁会答应?再者赵誊囚禁你本就是无理之举,不让他得一次教训,还道我魏国软弱无能。” 我皱眉:“且不论我的身份问题。你既然知道要害所在,就不该以这三城作条件,现在答应了又反悔,必引起南越反击。魏国刚刚结束对北赵用兵,军民疲敝,无论朝野都需要休养,实在不适合仓促迎战。” 江原微微冷笑:“许以优厚条件,只是打动赵誊的手段,即使如此他还做出这等卑劣行径,否则还不知怎样对你!要对魏国用兵,赵誊有这个准备和胆量么?他沉醉权谋,一心夺位,单单南越国内就够他应付了。” 我否定他的说法:“赵誊固然心思狭隘多疑,但他步步为营走到今日,终于大权在握,岂是无能怯懦之辈可以做到?我在南越声名已毁,他心腹之患已除,自然更能放开手脚巩固权势。此时如有可乘之隙,未必不会借机宣示北上决心,以进一步拉拢主战派。” 江原把一勺稠粥塞进我嘴里:“我不与你争论,不过可以追加一份密奏向父皇陈述始末,看朝中支持你,还是支持我。” 我差点被他噎住,好容易才将饭粒尽数咽下,含混道:“不论支持多少,两国邦交,当以信立,否则怎能服天下众?” “那么挟人质以欺凌他国,又是正义?” “对方失义,就该失信相报?所谓兵不义不举。今日落人口实,将来灭国之战,何以正义自居?何以令百姓归服?天时、地利、人和,缺一者必遗后患……” 江原又一勺将我口中塞满,面无表情道:“你还是多想想自己罢。晋王夺位之乱刚刚平定,梁王才有归附之心,正是需要重振朝野士气的时候。真的割了地,引起国中恐慌愤懑不说,又会有多少流言蜚语指向你?自己先失人和,还有什么立场领兵?” “……”我又费力地将粥咽下,干脆抢过饭碗,怒道,“你这是什么饭?要将我噎死么?” 江原总算笑了笑:“怕你不够,特地多加了米,再过一天大概就能吃肉了。我们此时也争不出所以然,还是等待父皇宣召罢。”他搂了搂我的肩膀,温声道,“凌悦,不论哪种决定都有得失,但是内政不和无以对外。” 我低声道:“我知道,所以更怕草率决定。”抬头看看他,“不过一旦最终有了决定,我会无条件支持你,希望你也如此。” 江原深沉的眸子盯住我,许久才点头:“好吧,看你有什么理由说服父皇。” 我笑:“太子殿下,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 江原似乎还在想与我的分歧,随口问:“什么?” “我既想抱你一下,又想把你踹走。” 江原听了凑到我面前道:“那亲一下如何?” 我瞥他一眼:“这是比喻。” 江原轻勾起我的下巴:“我却是当真!你不知道我这些天急得坐卧不宁么?好容易把你换回来,还要与你无谓争论。”不等我开口,他已噙住我的唇吻了几下,又顺手伸进衣服摸摸我的腰,“好好养,别让我等得太久。” 我轻抖了一下:“我只是觉得你这样有些感情用事。” 江原微笑:“那又如何,难道你不值得?” “逞一时之快意,难道值得?” 江原捏我的脸:“越王殿下,我明白两国间情势瞬息变幻,机会稍纵即逝,走错一步就很难挽回。但也要纠正你,别忘了你自己也关系着两国力量对比。”他拿过我手中的空碗,又板起脸,“最快五天后动身,不要妄想早走一刻。” 我躺回床上,心道江原的想法固然是能够稳定朝内的最佳选择,也能将这次的事故大事化小,然而对外却一定会激怒南越。内外取舍该当如何?看来若不准备充分,回洛阳后也难以打动江德与其他大臣。 到掌灯时,凭潮果然风尘仆仆地赶到。匆匆把了一遍脉后,面色不善地斥我道:“越王殿下,你没事去什么南越?” 我立刻为自己辩解:“谁说的?我是因为有事才去……” 凭潮哼一声:“你好本事!为做一件事,又顺带惹出了几件事等人收拾。箭伤复发了?” 我不敢回嘴,赞道:“不愧是神医弟子!”接着摆出苦脸,“不知是不是江边太潮湿的缘故,箭伤处突然会发冷,接着便疼得厉害。” 凭潮仔细查看我的肩头,正色道:“你此处伤口极深,本来三五年也难恢复如初。这次在阴暗潮湿处关了这么久,寒湿早已侵入体内,兼之五日没有进食,元气耗尽,气血两失,原先的伤处无以自养,自然便会发作。若不是你长年习武,这么折腾来去,哪里还扛得住?” 我赶紧赞同:“徐小神医说的是!我若料到后果如此,绝不敢没事跑去南越!” 凭潮研墨写药方:“我先给你调养身体,然后再驱寒去湿。过去开给你的补药也不能停,只要注意平日休养,你的箭伤还是没有大碍的。” 我看他没有拿出银针伺候,发自内心地毕恭毕敬道:“多谢凭潮小弟。” 凭潮吹吹药方上的墨迹,嘴角突然露出一抹抑止不住的笑意:“亲兄弟明算账,你如今已是越王殿下,咱们药方的钱自然也要涨一涨了。” 我一愣:“涨钱?” 凭潮不耐烦:“当初为你治伤,白吃了我多少药?现在殿下已贵为越王,还要与小人计较?” 我忙道:“我没有此意,你只说多少罢。” 凭潮表情立刻变得十分厚道:“看在与殿下交情份上,一张药方只要白银一百两,每煎一副药十五两,把一次脉五两,如果需要施针,再看难易而定。” “……”我神色悲怆地看他。 凭潮皱眉:“怎么?还嫌贵?” “我俸禄还没领,现在没银子付你。” 凭潮笑:“不妨,可以打欠条。”转身从药箱底抽出一叠早写好的欠条,“我填一下日期,你只要签上名字就好,银两最后结帐时再填。”说着早挥笔写就,递到我跟前。 “……”我看一眼凭潮诡异的笑容,落笔签下“凌悦”二字。 凭潮笑赞道:“字不错,把你的本名也签一下,大概能卖不少钱。” 我只得再写一遍“赵彦”,凭潮满意地收回字条:“越王殿下,我这就去煎药。”我愁眉苦脸地在心里算计,头一次发现俸禄太少。 在江原和凭潮的坚持下,被迫在巢县住了五天,我体力基本复原,也总算问清了裴潜支支吾吾的原因。 原来裴潜与燕七都是初次接触水战,在水兵训练中不得要领,被赵敦诚责备了几句。正巧谢广行需要去勘查南越战船形制,两人便自告奋勇一同潜入南越水军营偷师。谁知他们乔装出发之时,被落烟及手下的少年武士发现,几人正觉无所事事,于是也悄然跟去。 谢广行习惯单独行动,只专注于四处查看战船,无暇约束他们,很快便与裴潜等人分散。裴潜几人混进南越军营中,正打算天黑返回,却突发奇想火烧军营,由此将江边南越水军搞得大乱。 江原归来后得知经过,把裴潜燕七两人交给东海主将范平,落烟等人由自己处置。裴潜和燕七被停职,责令反省,落烟等人则被遣回洛阳,同样停职家中。直到这次与南越谈判结束,裴潜才被派去接应我,算是得到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我听后看着裴潜涨红的脸,再看江原,笑道:“看来喜欢擅自行动的不止我的部下。” 江原低头看裴潜道:“这狼崽子少调失教也罢了,没想到燕七和落烟也跟着凑热闹。若不是歪打正着吸引住越军注意,也震慑了霍信,早该再将他送入牢里呆几天。” 我叹道:“霍信此人果然难猜,换作我也断不肯重用。” 江原微微哼笑:“所以能潜入霍信营中也算不易,没堕了我军威名。” 这时门外士兵前来禀报道:“两位殿下,马匹已经备好。” 我站起来,拍拍裴潜的头:“走罢!你带人在前警戒。” 裴潜方才抬头,应了一声,立刻出门。 巢县县令一直将我们送出城外,却见不远处有人马正向此处奔来,竟是南越军中使者。使者来到城下,下马拜道:“在下南越霍信将军帐下特使,请问越王可是要北上?” 我微微意外:“霍将军有何事?” 使者转身从马上捧下一只狭长木匣,举到我跟前道:“越王有随身物品落在城中,霍将军特命在下交还。” 我上前打开那只木匣,里面却是流采长剑和那枚储君玉佩。我慢慢伸手拿起玉佩,触手莹润温柔,只是这样一碰,便仿佛有无数回忆流淌出来,包括父亲,也包括我。我轻轻摩挲一下,忽然将玉佩高高抛起,接着抽出匣中长剑,飞身劈下! 金石相碰,发出清脆一响,玉佩跌落在青石板道上,已然粉身碎骨。我收剑回鞘,淡淡道:“替我向霍将军转致谢意。”说着在那使者瞠然的目光中上马,扬鞭向北。 离开巢县后,我与江原先在扬州停留,以查探水军经营情况。由于范平和赵敦诚脱不开身,只有薛相时和荀简得到消息后赶来城中汇报。两人见到我似乎都觉百感交集,一起下拜道:“殿下平安归来,魏国之福。” 我也不由感动,忙将二人扶起,他们才开始禀告水军情况。原来离开这半月来,东海水军已从各地征募新军三万余人,照此进度,再过月余十万新军就可望征募完毕。应征者除按一般标准选拔外,皆以善水者优先,以便能尽快适应训练,投入实战。凡新募士兵都已按籍贯初步编队,统一交赵敦诚安排训练。 我认真听着,又问:“这十万新军初训完毕需多久?” 薛相时道:“按范将军估算,至少需三月,不过赵将军认为七月底即可初训完毕。接下来便可根据各人表现,归入不同兵种。” 我皱眉:“赵敦诚此说有何凭据?虽然眼前情势需要迅速成军,但训练时间不够,岂不是拉低新军整体水平?” 江原也插嘴表示怀疑:“少训一个月,根基怎么打得牢? 荀简解释道:“殿下,按赵将军的意思,他要打乱十万旧军编制,将老兵与新兵混杂在一起重新集训,强度增加一倍,最后用优胜劣汰法确定精锐。这样有了竞争之心,老军可以带动新军迅速进入状态,既可以重整老军队伍,又可以磨练新军。” 我听了沉吟:“赵敦诚这想法非常大胆。你们的意见呢?” 薛相时拱手:“惭愧,臣下对军中内务知之甚少,只觉得赵将军此举不失为一种创新。山东水军算是我国最精锐的水军,赵将军或许是看到旧军积弊才萌生了这种想法。若想令东海水军焕然一新,的确也需要对原有水军重新筛选。” 荀简道:“范平将军坚决反对,他认为原有水军战斗形制已成型,只须在此基础上加强训练即可,没必要推倒重来。这件事在军中争议颇大,臣也以为此举冒险,所以大家都在等殿下来决定。” 我看江原:“太子殿下觉得如何?” 江原事不关己道:“越王是东海统帅,比魏国任一人都通晓水战要领,何须再问他人意见?” 我知道他是有意让我独断,便笑道:“兵事相通,怎能不问?看来太子殿下也不能立刻决断,不如我们去实地勘查一番。” 江原起身笑道:“你自去军营,我要去淮河边看看。”我挑挑眉,带了裴潜与他一同出城。 东海水军平日的驻守之所都在淮河及其支流经过的平原上,这片区域水道纵横复杂,淮河的几大支流颍、淝、涡、泗都集于附近,算是魏国能集训水军的最佳地点。扬州城北的淮山是座低矮的小山,最高处不过七十丈,然而绵延数里,将淮河由此处改道向北,形成了较他处湍急的一段水流。 赵敦诚封锁了上下游的水陆要道,选中这段水域用以考验新兵水中功夫,平日训练则将新兵集结在淮山脚下方圆数里的平原中,相当隐秘地避开了南越耳目。 我对赵敦诚的做法有些满意,但是没有表露出来,只道:“听说赵将军要把东海原有水军并入新军?” 赵敦诚肃然道:“是。末将认为东海水军训练形制太旧,若不彻底更新,将无法适应强烈的水上对抗,最多只能在淮河中打转,根本冲不到长江!” 我淡淡道:“赵将军在山东安逸太久,难道忘记了士兵最忌更换上司?战场上士兵若不够信任主将,不肯在主将带领下冲锋陷阵,就对军队意味着灭顶之灾!技巧可以练,但这种毫不犹豫将自己性命交托在对方手里的信赖,不是靠短期训练可以练出来的。”我见赵敦诚沉默,拍拍他的肩膀,“走!与我去水军大营中转转!” 赵敦诚迟疑:“殿下,新兵这里……” 我笑:“燕七呢?把他放出来替你督导新军!你可不要小看了他,他和裴潜都是燕骑营中精锐,只是一时还不熟悉水战,只要赵将军肯耐心教导,他们一定会成为你得力臂膀。” 赵敦诚顿时赧然:“殿下,日前的事,若不是末将出言不当……” 我止住他:“既然已经过去,就不要提起了。”回头命裴潜去找燕七,便拉着赵敦诚去了东海军营。 不想刚到辕门下,便有数名千夫长前来请命,他们当着赵敦诚的面,向我表示不服气他的治军方案,弄得赵敦诚极为尴尬。 我微笑着听完他们的话,故意问道:“诸位不愿接受赵将军的练兵方式,可是觉得强度太大?”千夫长听了微愣,立刻纷纷否认,嫌看扁了他们。我又问:“那么是害怕训练中落后于新兵,丢人?” 千夫长们生气地嚷:“笑话!咱们整日摸爬滚打,还比不过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子?” 我笑起来:“既然都不是,那是嫌赵将军资历不够,无以督导大家练兵?” 一名千夫长不满地看看赵敦诚,抱拳向我道:“殿下!赵将军初来时在军中演武,大家无不服气他水战功夫。只是他一个念头就将大伙多年辛苦推翻,让我们还如新兵一样重新训练、接受选拔,这样做法难道不伤人心?” 我严肃起来:“谁说老兵要重新选拔了?千夫长还是千夫长,该带什么兵还带什么兵,本王何曾说过要有变动?大家为国流血流汗,身上的刀疤就是明证,何用重新选拔?” 千夫长们顿时喜形于色:“殿下,这么说,都不用变?” 我郑重点头:“本王令出如山。不信的话,要不要给你们立个字据?”众人急忙摆手,都道不敢。我嘴角一翘:“不过,不变归不变,老兵还是要接受训练!”一指赵敦诚,“从今日起,你们都要与新兵一起接受赵将军分配的训练任务,不得倦怠!等到初训结束,新兵老兵要按新战法试比高下,谁做得好,派谁做先锋进攻长江!” 千夫长们一阵欢呼激动,满口答应下来。 我笑对他们道:“千夫长是军队的骨干力量,冲锋陷阵时若没有你们,军心不齐;而赵将军是为军队磨枪的人,没有他训练,冲锋时就不够劲力,反过来被敌人制住!赵将军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到现在都没与妻子团聚,你们可不要合伙为难他!” 千夫长们大笑:“殿下放心!兄弟们再帮他找十个八个,誓叫他直不起腰!” 离开军营时,赵敦诚满脸感激,由衷道:“多谢殿下为末将铺路解围。” 我微微一笑:“赵将军,我知道你立功心切,只是太急躁了些。” 赵敦诚羞愧道:“末将只顾纸上谈兵,想得不够全面,没有仔细体察老军心中所想,险些酿成大错。” 我笑道:“不是大错,你的想法很好,那些老兵也的确需要强化。我看了你的计划,初训没有疏漏。但后面实战演练有几处需要改动,等我从洛阳回来再与你商讨。” 赵敦诚急忙谢过,又担心地道:“殿下去洛阳?末将隐约听说,南越……” 我坚定道:“不会有事。你安心训练新军,不必在意流言蜚语。赵将军,我给你四个月的时间,不但要让新军初步成型,还一定要从中挑选三千名出类拔萃的精英,宁缺毋滥,人数不够就再去征募。” 赵敦诚肃然领命,我续道:“至于原来的水军,你必须先集中千夫长训练,训好后由他们自己去训百夫长,一层一层,直至普通士兵,最后再由千夫长统一集训。如此不但节省你的精力,也能减少矛盾,令老兵更易接受。” 赵敦诚再次露出感激神色,我已经上马:“赵将军先回罢,好好指点裴潜和燕七。” 我沿着淮河岸边行走,很快找到沿河踏勘的江原。江原正站在一处较高的山石上,脸色凝重地遥望河水上游,察觉我的脚步声,只是转身望了一眼:“矛盾解决了?” 我抬头问:“你在想什么?” “水。” 我跃上他站立的那块石,与他并肩俯瞰:“这里据说是淮河中最险要的一处,峭壁耸立,水流也最急。” “险要?”江原哼一声,“与长江作比,这里简直如同儿戏。” 我一笑:“太子殿下不要小觑了人才之力,没有天险可据,未必练不出精良水军。” 江原面色稍缓,回身将我一把拉近,手指在我脸上轻抚,悄声道:“我几度涉江,每次都要感叹南越形胜得天独厚,更叹江南之人尽得山川灵秀。” 我弯起嘴角:“你想起韩梦征了罢?” 江原已经把手指探进我胸口,听了狠狠一揉:“正是!我对着眼前江南造化之极致无动于衷,偏偏对他思念不已。” 我不觉打了一个跌,推开他道:“不嫌恶心!你与赵誊谈判时说了什么当我不知道?你是觉得我还被人唾弃得不够罢?” 江原不放手,反而将我搂进怀里,狠狠道:“恶心?我哪一句说了假话?他人不识瑰宝,弃之如草芥,我告诉天下自有人懂得珍惜。可笑赵誊还以为我不惜割地,皆因我沉溺你色相,把你想作祸国之殃,将来能为祸北魏,真是歪打正着!”他发完狠,又将手滑到我后腰乱动,低语道,“凌悦,天下人都是受蒙蔽的,你不语,他便人云亦云,你态度强硬,他或许又觉在理。” 我被他摸得燥热,猛按住他:“江原,小心我忍不住,在这里扒光你衣服!” 江原喷笑,手在我臀上更加放肆:“求之不得。要不要叫水军将士们来观战?” 我满脸滚烫,不禁恼羞成怒:“滚开!”狠整一下衣衫,迅速步下山去。 江原跟在后面坏笑:“越王殿下,何必如此羞惭,就当这里是入夜之后的床帐之内。” “抱歉,前途未卜,我还不想把名声变得更坏。”我上了马,忽然也对他坏笑,“既然太子殿下想象丰富,不如随便在山上找块石头抱着睡,爱当作谁就当作谁。” 江原听了憋气半晌,突然学陈显骂了一句:“屌!恁狠毒了。” 我大笑,扬鞭道:“太子殿下注意风度,慎言慎言。” 江原追上我:“父皇又来密信询问你伤势,我们不能在扬州多留,必须明日启程。” 我偏过身,问到他脸前:“你还是立场不变?照你前面说法,此时割地,正可以进一步麻痹赵誊。” 江原冷然道:“不变。” 我点点头:“好,回朝再议,或许能找到折中之法。”我说着拨转马头,“趁还有时间,再去谢广行那里看看。” 我与江原到造船场地时,谢广行还在埋头绘制战船图纸,半月之后他便要带领数千工匠进山伐木,寻找适合造船的木材。能工巧匠似乎都有一种通病,就是只顾做事,沉默寡言。因此我只向他简单交代了一下,没有多作过问。 第二日一早起身,我和江原都换回原有坐骑,只带了少数护卫,日夜兼程赶往洛阳。两日后的黎明时分,我们乘着最后一丝夜色进入洛阳雄伟的城门,匆匆回各自府中换了朝服,再一同入宫觐见江德。 进了宫门,早有内侍跑来传谕,引我们去江德书房。我和江原都有些紧张,迈入书房后便齐齐跪地行礼。江德慢慢放下手中的书卷,犀利地将我们二人扫视一遍:“回来了?”我俩都不作声。只听江德又问我:“越王,对南越的心结可已了去?” 我拜道:“启禀陛下,臣去南越,并非只为私心。” 江德扬扬案上密奏,淡淡道:“你信上所写,朕已看过了。越王,如此大事,没有先行请旨,行动失之鲁莽,致使自己身陷敌手,举国被动,你可知罪?” 我垂手道:“臣知罪。” 江德又肃然转向江原:“太子,越王冲动,你不及时阻拦,反而一同涉险。割地谈判,事关国家社稷安危,居然也敢私自裁定!谁给了你这样的权利!” 江原叩首道:“儿臣要说的也尽数在密奏中写明,只要越王无事,儿臣愿受责罚。” 江德烦躁地起身,在我们面前来回踱步:“依约割地,朝野难以接受!毁约收地,只怕又激怒南越!你们说该当如何?” “割地。” “收地。” 我和江原都低头看地,几乎同时开口。 江德骤然止步,俯视我们良久,抬起剑鞘分别点戳我与江原的肩头:“你们啊你们!何时能让朕放心?” 我抬头:“陛下,臣认为魏国多年来一直韬光养晦,对南越采取骄兵之策,当初既能忍辱称臣,忍痛奉送土地,今日就该将此策奉行到底。魏军南下时机尚未成熟,还需要争取准备的时间。” 江原立刻道:“父皇,越王为国思谋固然有理,然而我国击破北赵,刚刚恢复帝号,正是国人激奋之时。如果骤然听说割地,就算朝中大臣,也会对越王生出怨言。口耳相传,若朝野都将矛头指向越王,于国于军都有影响。” 江德看我们一眼:“政见不齐,无以谋划长远之策,你们二人的罪责暂且一放。张余儿摆驾,今日小朝会,只议一件事:究竟该不该割地!” 第133章 文伐武略 我预料此次参与商讨的必然都是朝中重臣,不想走进太极殿东堂,还是不免意外。 丞相温继、上柱国周玄、御史中丞梁寇钧以及韩王江进自然在列,兵部尚书萧贤因职位特殊也在列,领职安北将军的宇文灵殊因其父的关系受召而来也属正常。然而我第一眼看到的人却是梁王江征。梁王居然肯来洛阳,难道表示温继一番游说,使他已与朝廷冰释前嫌? 我再看一眼殿中众人,温继和周玄都是江德近臣,然而周玄似乎对父亲存有成见;梁寇钧是江原岳父,萧贤是江原母族长辈,梁王对我的恶劣印象不必说,江进则倾向不明。这些人中,只有宇文灵殊或许能有一丝偏向,不怪我害魏国割地罢。 转念之际,梁王冰冷厌恶的目光也向我射来,他是唯一个坐在殿中的人,足以表示江德对他的看重程度。 江原悄悄拉了我一把,上前对梁王行礼,笑道:“叔父终于来到洛阳,魏国如虎添翼,真是可喜可贺。侄儿正有烦难请叔父指点,不知散朝后能不能到您府中去?” 梁王忽略我,欣然答应江原的请求,又看了温继一眼,哼道:“都是这老家伙巧舌如簧,把本王连哄带骗地弄到洛阳。温继,若让本王发现你有半句言辞不实,我可不放过你!” 温继温文尔雅地微笑:“国事当头,温某岂敢相瞒。陛下的诚意,想必梁王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梁王言辞犀利:“满口不离“陛下”,当初若不是本王将你举荐给皇兄做幕僚,丞相自思可有今日?” 温继敛容道:“梁王殿下举荐之情,温继自然铭记,否则又怎会亲赴山东,向您陈述时事利弊?梁王与世子深明大义,抛弃前嫌以大局为重,实在是社稷之幸,陛下之福。” 梁王笑起来,对周玄道:“大周你说!温丞相巧言谁能比得?怪不得他要总领国事,咱们都须受他管制。” 周玄平静道:“文武有别,各司其职,温相处理政事的能力至少周某便远远不及。” 梁王嘿嘿笑道:“多年不见,你也被拉拢了。当年本王与周将军的意见可是出奇一致啊!” 周玄不经意地向我这边看了一眼,闭口不言。 江进走到我身边,状若关切地小声道:“你在南越出的事我听说了,他们真的那样对你?如此卑鄙,将来为兄踏平南越时,一定得替你讨回来!” 他语气听来与江原极为相似,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我平淡道:“韩王殿下,此事我不想再提了。” 江进笑着搂我肩头:“好好,不提不提。反过来想这也是好事,至少能让一些怀疑你的人闭嘴了。”接着又对我附耳,“你不论对攻打南越提出什么意见,我一定支持。” 如此表态必有所图。我狐疑地看江进一眼,不知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江进看出我的怀疑,咧嘴讪笑:“其实没什么,条件是等到两边开打时一定让我领兵参与!”说着面露苦色,“你知道……自上次晋王出事,我还没有将功赎罪的机会,父皇和皇兄都一副务必将我看牢的架势,唉!” 我一笑:“不是不肯帮表兄的忙,领军之事必须由皇上首肯,奈何小弟我作不了主。” 江进丧气道:“也是。”想想又不死心,“不过到时为我说句话总可以罢?” 我抱拳:“等会也望皇兄出言相助。” 江进这才满意,可是他转身又去找江原咬耳朵。我翻个白眼,回头却对上宇文灵殊追随的目光。他明亮的眸子充满迫切,仿佛要将我身上每一处细节都刻在眼里。我对他微笑:“阿干。” 宇文灵殊小心地收回目光,似乎有许多话说。然而我等了许久,他只是担忧地问:“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顿了一下,又笑道,“都好了。” 宇文灵殊点点头:“子悦,我会……” 这时张余儿走到阶前宣布江德驾临,众人便停止了交谈。我正在疑惑江德为何故意迟来,便见几个内侍进殿,破例把一张张坐席依次放到阶下。江德严肃地走上台阶,接受朝拜后便挥手道:“今日都入坐。”又指左右最靠近龙座的两张坐席,对我和江原道,“你们二人坐在此处。” 我和江原对望一眼,依命坐下。众人落座时,两个内侍将一架挂有山川地形图的屏风抬进殿内,地图上已用朱红画出了割地范围,在黑线勾勒的地图上显得颇为触目惊心。 江德道:“众卿已经了解事情经过,朕不用多加赘述。太子、越王因鲁莽闯下祸端,又私自与南越割地谈判,后果严重,朕定会严惩不贷!但眼下第一要务是如何应对南越,而非惩治太子和越王,望众卿不要在此节上多作纠缠。” 他说着拿起手中两封密奏,“太子以为,他私下谈判只为及时救出越王,而非真心割地交换,因此可不顾立下的契约,即刻收回城地,如此可保国土不失,免使我国陷于被动;越王则以为,他此去南越所遭事故,正可为我国争得有利立场,将来一战便是人心所向。而割去数百里土地于国力无损,反而可以进一步麻痹南越,使南越疏于戒备。朕想听听,诸位对此都有何看法?” 一阵沉默,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地图。就听梁王冷笑一声:“割地无损国力?本王纵横沙场多年来,第一次听到这种新奇说法。照此说法,各国何必还要争来打去?三城之地一失,淮河尽在敌手!越王到底是为自己开脱,还是暗中为你的南越故国出力?”他轻蔑地看我,厉声道,“原本闻听越王在南越受尽屈辱、身败名裂,本王还动了动恻隐之心,如今再观你言行,莫非这是你与南越人定好的苦肉之计?” 我面色一变,咬住唇角:“敢问梁王还要怎样?我父为国浴血奋战,惨死敌手,尚且被你怀疑通敌。甥儿要如何才能证明自己从无此心,请舅父教我!” 殿中气氛立刻紧张起来,如此剑拔弩张的开头,似乎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江原从对面望望我,接着微微冷笑:“梁王虑得好。越王此时若极力保地,或可令人觉得你心怀愧疚、有意弥补过失。可如今你非但不知悔过,反而为自己百般辩解,甚至主张割地屈曲,这难道不是错上加错?” 我瞪住江原:“凌悦绝不否认城地因我而失的事实,更不会逃避应得的惩处。但是南越国力雄厚,非一朝一夕可以攻破。如今魏军水军尚未练成,步军也需休整,贸然惹动南越只会空耗兵力。对魏国来说忍一时之痛,为自己争取备战时间,才是最务实的选择!” 江原嗤笑一声,对我的话不屑一顾:“此举能否麻痹南越,国人不知;但魏国因你一人割地,却是人人看在眼里!越王方才问如何证明自己为国之心。我也想反问一句,你做出如此行为,首先便失了人心,还能指望用什么证明?” 我从牙缝里狠狠道:“主张割地未必不是全心为国,而口口声声要保住方寸国土,却使魏国在天下人眼中丧失信义的,却未必不是怀了私心。” 龙座上传来一声轻拍,温继看看江德阴沉的面色,直身笑道:“国事为重。皇上既已召众位朝会议事,定然绝无猜忌。对割地一事,诸位或持不同意见,却一样都是为国绸缪。还请就事论事,切莫涉及诛心之论。” 江德警告地扫视一下江原,江原立刻垂头躲开,再抬头时发现我也在冷冷看他,立刻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无耻面孔。只听江德异常严肃道:“越王虽然有感情用事之处,但初衷绝不是为了危害魏国。其在南越所受屈辱,非常人能忍受,南越人对他仇恨之深可见一斑。朕不希望以后再听到任何质疑越王忠心的话,免得让天下人笑我君臣没有容人之量。” 温继立刻带头道:“陛下英明,臣等谨遵圣命。” 江德点头,又温声对梁王:“朕知梁王一心为国,但越王不仅仅是南越皇室子孙,更何况如今已被赵氏除名。还望梁王看在长公主面上,不要伤她之心。” 梁王脸上肌肉微动,冷冷道:“既然皇兄发话,臣弟不多言便是。” 温继奏道:“臣有一议,敢请陛下裁度。既然太子越王各执一词,我等心中也有未明之处。不如先请二位各作陈述,然后互辩,在座心存疑虑者也可就事发问,如此或能辨明利弊,以待陛下决断。” 江德微微一笑:“丞相此法甚妥,准奏。”又看我和江原,“你们二人谁先说?” 江原立刻起身拜道:“儿臣愿为先。”说罢走到殿中屏风之侧,肃然又拜道,“承诺割地,我之过失,但不将此三地相让,无以说动南越。若失去越王,同样会造成我国重大损失,割地之约实乃不得已为之。然而三城之地厄淮河上游之要,断不能失之敌手,因此儿臣谈判时便将其定为权宜之计,并无长久交付打算。既然现在已救回越王,便当趁尚未彻底交割之际,以最小代价收回。” 我嘴角一撇,冷淡地笑道:“然而南越并不知太子殿下其实是假意割地,若事先知道,自然不会与你达成协议。也即是说,南越放人建立在北魏切实割地的前提之下。殿下假若立刻收回土地,在南越看来便是毁约,请问你如何向对方交代?” 我边说边将目光投向殿中众臣,“此刻,南越已派出军队和官员去接收城地,我若不肯交割,就必然与越军发生冲突。其结果有二:一是魏军不敌,仍旧被南越占去土地;二是越军战败,魏军保得城地。无论哪种结果,都将导致两国关系恶化,后者则更可能引起南越报复性反击。诸位都执掌国家要务,眼下魏国是否已做好与南越全面开战的准备,理应比晚辈心中有数。没有做好准备的结果同样有二:其一,魏国虽战胜南越,然而自身元气大伤,已无力吞并南越,两国罢兵。其二,魏国再次战败,不得不献出更多城池向南越求和,争得又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总之,魏国想要一统天下又须等到几十年之后。” 众人面色都微微发沉,魏国刚从属国阴影中走出,又因灭了北赵自信大涨,心心念念都是打过长江,一统天下,如何受得了这盆冷水?江德听了神情更是凝重,在龙座上蹙眉良久:“越王,以我魏国现下国力,真的不足与南越抗衡?” 我安慰道:“陛下也不必太过忧心。魏国骑军步军自然可以与南越抗衡,甚至有所过之,但是水军的确远远不及,水军不及,便无法在长江取得主动,这是魏军最大软肋。臣已在各地招募水军新军十万,只需要再等一年多的时间,定然可以训练出一支全新的水军!那时我国履江水如平地,江南已如探囊取物,何况淮河区区三城?” 梁王冷声驳斥:“谁说魏国水军不如南越?越王视我山东水军为无物?” 我平静道:“长江绵延万里,途中无数支流,山东水军虽精,数量却远远不能满足渡江所需。何况山东水军多年无战,是否真正精锐还要用实战来检验。”梁王的脸涨成猪肝色。 江德面色稍霁,靠上椅背道:“越王,怪不得你能说动赵军东出函谷关,轻易化解攻赵疑难,朕今日始信话转乾坤。” 我正色道:“臣为国谋,据实指出收地后果,与对付赵军时的欺诈之言不能类比。” 江德洞悉地一笑:“但你的话虽有几分道理,未免有危言耸听之嫌,不足为倚仗。割地事大,轻则削我国力,重则进一步引起骚乱动荡,朕还是要听完太子的意见。” 江原看着我,眼眸中充满威胁:“越王所说,以夸大南越实力为依据,又高估了南越掌权者眼光,实在不足为凭!南越太子本非仁义之辈,通过兵变夺取大权后,又压制疏远朝内良臣,早已引起国人不满。越王同宗手足,他却挟持来与我国交换土地,其冷酷无情、趁人之危,昭然于世人之眼!我国若与此种人讲究信义,不过徒增他气焰,换来贼心不死。今日轻易割让三城,明日他便会寻衅讨我三十城!难道都以备战为由退让?细火烹鱼,待到发现自己骨肉熟烂,还能跳出釜中否?我魏国立国以来,只有血战失地,哪有拱手相让之理?” 他话音落地,梁王便道:“不错,魏人只有血战失地,没有拱手让地!割地辱国,即使我等能够强忍,国人也不会答应!” 温继和周玄都谨慎点头,梁寇钧端坐原地不动声色,只有萧贤出言道:“太子殿下此话有理,只怕城池一割,更会给南越造成我国软弱可欺的印象。越王回来,仪真公主却还在南越,明日他若再以公主相要挟,该当如何?” 萧贤话出,满座皆惊,江原和我同时一僵,面上尤为尴尬。看众人神情,分明不是担忧仪真在南越的处境。一时殿中气氛诡异,最后连江德都变了脸色道:“萧卿,越王与公主情况不同。” 萧贤表情平淡地一拱手:“臣惶恐,不该妄言。” 江德神态恢复如常:“仪真的事,朕会遣使臣与南越沟通。她是皇室之女,理应为国分忧,诸位不须考虑在内。”说着转向我,“越王对太子主张又有何话说?” 我回过神道:“臣认为,将不信无功,军无信不立,更何况一国之尊?假若魏国出尔反尔,在世人眼中,不过与南越一样的嘴脸,必不会从心中敬服。何况攻城掠地,本就是令百姓戒惧的暴力之举,将来陛下还要威加海内,先失信义,于国不利。” 江原冷冷一笑:“虚妄之谈。信义不过是用来巩固国土的手段,攻下城池后,信义可以重树。” 我比他笑得更冷:“虚妄?殿下先将关中治理五年不出差错,再回来谈论不迟。主张守信,并非拘泥礼法,只因失信付出的代价并不比重夺失地要小。中原邦国本就与你打下的那些蛮荒之地完全不同,处处立信,尚且时有反复,更别提先作不义之举。” 宇文灵殊认真望着我道:“游牧部落其实更讲究遵守承诺。各部落间经常会为争抢水草发生混战,但如果一旦划定区域,哪个部落不守誓约,一定会受到集体排斥,这支部落也就会随之衰落。”江进在旁出声讥笑:“宇文将军,魏国可不是那些野蛮部落可比的。” 宇文灵殊眼中射出冷光:“记得你们中原书中有句话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国虽大,稍有不慎,便有倾覆的危险。此时认为微不足道的事,或许将来也会变成一种危险。” 江进叉起手臂,露出与江原极相似的笑容:“佩服啊,没想到宇文将军还读我们的书。不过宇文将军如此说,我看是因为割魏国的地,你不心疼罢?” 宇文灵殊琥珀般的眸子微跳,一字一句道:“当初搬离河西,那种感觉就像心在滴血。可是宇文家顾全大局,照样毅然放弃家园,遵从皇上安排。”他望着江进,虽然没有动,周身却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气息,那是一种类似于被野兽盯住的威胁感觉。 江进或许只知宇文灵殊是北赵降臣,从未见他露出过真面目,表情惊讶,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正要继续开口讥讽,被温继及时打断:“韩王殿下,是否离题了?”他看看我又看看江原,语气颇为无奈,“依老臣之言,割地是否妥当、信义是否虚妄之说还是就此打住,陛下对此自有论断。二位殿下不妨解说一下各自对策,例如魏国失去三城有何实际危害,假若南越果真翻脸又如何补救?果真割地后,怎样保证陛下宏图得展?或者臣等还能理清头绪,对此评判一二。” 江原立刻道:“温相此言差矣……” 我斜眼将他打量一遍,冷声笑道:“温相之言正中要害,太子殿下一直顾左右而言它,莫非是没有应对之策?” 江原眸子沉冷:“越王,我前面指出收地缘由,接下来自然要讲到应对之策。” 我哼然一笑:“既如此,太子殿下不妨快讲,您站在地图之前空口大论如许之久,不知道的还以为只是借个背景做做样子。” 江原的脸“刷”地黑成了锅底。 我若无其事地恢复严肃表情,正直地平视前方。 江原瞪我好一会才侧身转向地图,慢慢将手指移到淮河流域:“淮河,我国进取长江之根本,攻守兼备、战略纵深之地。无江淮,我军便没有转圜余地,更无以对南越构成进攻态势,一旦开战,反而会受南越掣肘。若他们的兵力到达到淮河,战线就会被迫移至淮北,要重新夺回主动,将付出艰苦代价。三城尽占淮河上游,对下游重镇形成俯冲之势,失去后会直接破坏我军在淮河一线布防的完整性,影响整体战略布局。” 温继赞同地点头:“陛下历来重视经营淮河重镇,这次命越王领兵东海,也是令他着力整顿江淮兵力之意。” 江原严肃道:“正是。”说着在地图上山东位置轻点,“山东水军虽训练有素,然而远离前线战场,要整体迁移到长江之内作战毕竟不现实——如越王所说,数量也嫌单薄。将来最理想的角色,是作为一支奇兵,从海路策应渡江大军。而我国在淮河造船练军,将来向长江投放兵力,却是顺理成章。” 梁王不悦道:“如今在讨论淮南三城,太子不必牵扯到山东水军。” 江原立刻躬身拜道:“叔父见谅。”又将众人视线引向长江,“江淮本是一体,南越无有江淮,便等于将长江天险的阻碍削去半数,我国只要逐渐蚕食南越江北领土,就能将南越逼至只能死守而不能进攻的境地。如果听从越王意见割地,虽会暂时令越人放松警惕,却将有助于南越重铸江淮攻防体系。我军更是连唯一可以依托的河系都要丢掉,水军训练受阻,优势大大削弱。因此无论对内安抚,还是对外进取,三城之地决不可失!” 我冷冷问道:“然则太子如何应对南越?” 江原拄剑冷笑:“重夺三城,贵在神速。表面上尽可做出诚心割地之态,暗地迅速集结重兵,一举将毫不设防的越军尽数歼灭,以洗刷我国被迫割地之耻。到时南越朝野必然惊惧,即使恼羞成怒而发兵,普通军士也必因三城本非原有国土而不肯冒险出力。至于南越掌权者如赵誊、楚尚庸之流,只须我国派能言善辩者加以游说,并贿以大量财货美女,很快便能止息兵戈,令两国关系回复原状。” 我站起身:“太子所言大谬!我早说过,赵誊并非无能之辈,更受不得他人挑衅。太子此举固能夺回三城,然而必然使魏国成为南越眼中之刺。士兵见识魏军对敌手段,就算此时不肯出力,将来战火不可避免时,必会拼死不降!太子既知可用大量财货笼络关系,对南越就更该一如既往地采用怀柔之策,免得功亏一篑。” 我嘴角微扬,越过众人走到屏风旁,对江原侧头低语,“假若赵誊得不到土地,怀柔失败,此战因此不休。太子是否准备好重将我献出去,保存实力以谋长远?” 江原面色倏然发沉,切齿道:“凌悦,你拿自己威胁我。” 我抬头一笑:“鱼与熊掌,殿下不可太贪心。”转了转眼睛,笑得更灿然,“何况你得到的远比丢掉的有用。” 江原冷哼,用众人听得见的音量道:“我认为南越绝不会因三城与我国全面开战,因此不足为惧。不知道越王有何高见?除了坚持割地以麻痹南越的论调,可拿得出足以服众的计策?” 我不着痕迹地把他挤到一边,站在地图之前,先将视线投向龙座上的江德:“臣除之前罗列的种种依约割地之必要,另对割地之后魏国如何经营布局、如何进取南越,最终尽得江南之地,有一整套策略。请陛下与诸位在座者,包括太子殿下不吝指正。” 温继微笑道:“越王畅言无妨,老臣事前绝不会带半点成见,陛下和众位大人一心为国,自然更不会带有偏见。” 我恭然向他一拜:“多谢温相。”接着扫向座间众人,“臣对南越策略有五:一为君,二为臣,三为民,四为城,五为兵。此五策,须举国同心、朝廷上下左右相辅相合方能为之,一旦付诸实现,南越覆灭近在眼前,区区三城之地,自然不足挂齿。” 刚一说完,梁王已经不留情面地刺道:“越王一味夸夸其谈,言过其实,却无半点涉及实事。难道这便是南越养出的武将?” 我漠然一笑:“是不是信口开河,梁王听下去才可评判。我生为越人,长于江畔,又兼统兵多年,在座有谁比我熟知南越一草一木,了解南越人心向背?” 江原走回梁王身侧坐下,表情冷然:“越王既然如此洞悉,因何在南越狼狈遭人诬陷?这难道不说明越王感知不足为信?” 我听他如此挖苦,也不禁有些恼怒,正要开口驳斥,江德不耐烦地示意江原住嘴,问道:“越王但说此五策何解?何为君策,何又为臣策?” 我只得无视江原,平静答道:“回陛下,君策即是对君之策,臣策自然是对臣之策,以此类推而已。”见江德颔首,我续道,“君,一国掌权者,如一军之统帅,一舟之舵手。君主之作为,关系国家安危存亡。眼前南越国君赵焕已然失势,但是余威犹存,太子赵誊夺权在手,难免受到质疑。赵誊处心积虑多年,为的就是登上皇位,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赵誊为人自负,臣以为魏国此时当顺其喜好,支持他进一步篡位,如此将更加引起朝中正直之臣与他离心离德。等赵誊登上皇位后,我国以卑微姿态百般敬奉,割地进贡,使他不觉中骄傲自满,更加轻视魏国。此策一为骄兵计之延续,二为将来伐越之口实。” 温继抚须笑道:“此计虽好,然无新意。那么如何行臣策?” 我笑:“臣策也无新意,事实上魏国也从未间断行使。亲近国君身边有影响力的人物,或重金买通,或投其所好,总之令其为魏国说话,心向魏国。对那些中正之臣,用一切力量阻挠他们向君主进言,让他们事事受制并与被魏国买通的大臣产生矛盾,进一步扰乱国君的视听,使之或受到猜忌,或被认为无能之辈而弃用。” 江原鄙薄道:“果然无新意。” 我冷淡地笑:“此事自然应是太子殿下长项,望您再接再厉。”面向众人继续道,“第三为民策。江南气候温湿,作物一年两熟甚或三熟,江北却只得一熟,若单比内耗,魏国无法与南越对抗。因此必须派出专门人力,暗中赴南越收购囤积粮草布匹,同时魏军在春耕时四处游击,延误江北越人种粮时节,秋收时则深入田地抢收作物,最终使越人断粮缺粮。南越富庶之国,新并入的蜀川更是丝帛粮米之乡,百姓生活富足,本不乐从军,如果军中粮缺,士兵便会对朝廷生出抱怨,朝廷必然为平抚军队而收重税,最终激起百姓不满。” 江德沉吟道:“此节朕也想到过,只是收效甚微。毕竟江北还易收效,要将粮食运出江南,或者扰乱江南春耕,目前军队还无法做到。” 我嘴角一弯:“陛下何必要将粮草运出江南,只须囤积某处,大军过江后正可就地取粮。” 江德眼睛微亮:“这件事谁可办到?” “臣在民间认识一些商人,或者可以不露痕迹地渗透入南越。” 江德想了想,微笑道:“此事稍后详述,先说下去。” “是。南越百姓安于现状,不喜兵争,虽是好事,也有坏处,便是臣此前所说的立信之事。军力不强,攻势不猛,无以谈进取天下。然而如果军队杀戮太过,不论引起越人反抗,还是令越人心怀暗恨,都是长久之患。越人宣扬以文德治国,魏国单靠武力取南越,或会遭越人轻视鄙薄。对于多数南越百姓,令他们只远远听闻魏国威名,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接收,应是最好的结果。因此臣认为,此次割地,不宜失信天下,但可在开战时结合魏军的胜利散布一些消息,让他们明白魏国并不是没有实力,而是南越太子卑鄙相迫,魏国君主贤明不愿失信之故。魏国远攻其心,再令南越自苦其身,兵临城下时自然归附。” 温继终于面露讶异:“越王,果真南越民性民心如此?” 我轻描淡写道:“虽不能一概论之,但大致如此。何况民心在于引导,假若越人普遍听到相关言论,事实又显示魏国贤明而南越苛刻,魏军踏入江南土地便不会受到过多排斥。” 温继看了看江德:“越王所言极具诱惑,老臣倒有些倾向于暂且割地了。” 江原故意把身体歪向一旁,面色阴沉不善。梁王也仍是冷笑:“丞相小心被蒙蔽,越王的话不过又是无形空言罢了,除去屯粮还算靠谱,其余全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我目光微闪,也冷笑着看向梁王:“以上三策皆为文伐,后面两策才涉及用兵。敢问梁王,攻越之要在何处?” 梁王似乎对我的询问十分不屑:“自然是渡江!” 我追问:“渡江之突破口在何处?” “当然是京口、采石。” 我再问:“若要夺京口、采石该当如何?” 梁王哼一声不再理睬,江进忍不住插嘴:“得广陵、历阳。” 我不肯罢休:“若要得广陵、历阳呢?” 江进一边奇怪一边道:“保淮河一线布防完整?这明明是皇兄的观点。” 我笑起来:“也对,却不全对。” 梁王冷冷问道:“那越王言下之意,攻越之要在何处?” 我抬起剑鞘,慢慢指向长江源头:“就在此地!” 江进惊道:“蜀川?” 我肯定道:“蜀川!” 江进皱眉表示不解:“蜀川四塞之地,何以成为攻越要冲?过去越王着力经营的不是荆襄么?” 我微笑:“韩王心明如镜。不过没有川中作为后盾,荆襄又怎么能经营稳固?如果说安丰三城占尽淮河上游,那么蜀川就占尽了长江上游。而且长江与淮河决然不同,淮河上下游之间落差不逾百丈,所谓水流最急河面最窄处也有近十丈,船只穿行自如,毫无惊险。而长江源自高山大川,从源头顺流而下,差距何止千丈?如此落差,即使从下游突破防线渡江,不久也必被上游增援兵力所钳制。南越当初之所以不抢淮河而先灭蜀川,便是为此。” 江进变脸:“原来南越布军重中之重在此处,我还道是蜀川不稳之故。以前两位皇兄一个专心攻赵,一个布防江淮,我兵力最少却面对最大压力,哪有不吃亏之理?” 江原淡然出声道:“三弟,不得关中,魏国便有心腹之患;不防江淮,我国便不能分南越之心力;你不在荆襄抗住重压,南越早已经挥师北上,夺取淮河。对长江两路并重,本来便是早已制定好的策略,你兵力少些乃是因为地形受限,下游宽广是以需要多设兵力。” 他接着看向我,露出讥诮表情,“而且建康虽倚仗上游庇护,却素来对荆襄充满猜忌,万一荆襄守存将有反心,对建康便是灭顶之灾。没有越凌王先在荆襄拥兵自重,又怎么能对他离间成功?” “你!”我大怒,一甩手,剑鞘猛然脱开剑身飞向江原。 江原侧头一躲,伸臂接住,回手用力扔回我脚下,眸子冷漠:“越王若还记得离间之苦,就不要妄言惹人猜忌!” 江德在龙座上严厉道:“太子!让越王说完。” 温继急忙起身:“朝堂之上,二位切莫动手。”叫过侍卫,收走了在座所有人随身携带的佩剑。 我与江原不示弱地盯住对方片刻,同时移开目光,看向地图。我整理思绪,重新道:“如上所述,江南之重在蜀川,魏军若得蜀川,只要乘舟顺流而下,长江天险即破。蜀川之重在何处?韩王方才之言不错,在汉中、荆襄!汉中既下,可扼蜀川通北要道剑阁,切断南越与关中领土联系,荆襄若下,长江门户洞开,处处可渡!” 一直未曾发话的周玄冷静开口:“依越王策,第四针对南越之城,当舍弃对淮河的重视,先取汉中襄阳?” 我点头承认道:“这其中又以襄阳更重。长江绵延万里,不可能处处设防,沿岸许多要冲之地便被作为重镇经营起来。襄阳扼汉水中游,城池易守难攻,却可以轻易出兵驰援长江上游任一重镇,且优势明显。荆襄之地人口密集,乃蜀川与下游枢纽,如蜀川之喉,江南之脐,得此处,南越如被拦腰截断,顿失江水上游之势。” 周玄不置可否,又陷入沉默。 我又对江原道:“荆襄与建康确实关系微妙,既相互依存,又若即若离,历来受朝廷重视却又易受猜忌。若要得荆襄,太子殿下还可故伎重演,离间荆襄守将与朝廷关系。” 江原哼笑:“既然是越王殿下一人的计策,何须叫我实施?稳扎稳打的策略不用,偏偏另辟险径,急于求成。你爱受人唾骂,炫耀才能,与我无关。” 我不觉面容一僵,还是坚定了决心,向江德道:“陛下,臣最后一策,是用兵。军队实力乃国家根本,兵将没有足够能力,任何策略都是空谈。臣请陛下准我统领魏国伐越事宜,从现在起布置分配各方人力物力,为最后渡江总攻,一举灭越作准备!” 此言一出,果然众人无语,宇文灵殊担忧地看我,周玄与梁寇钧仍是无所反应,江进表情诧异,梁王不屑,江原黑脸。 萧贤慢慢道:“周大将军、太子、梁王、韩王面前,越王此语未免张狂。” 我道:“萧大人对所列五策有何质疑尽管提出,小王可一一作解。” 萧贤也陷入沉默。温继起身问:“众位对越王之策可有存疑之处?”等了一会又道,“如果没有,请陛下裁度。” 江德并未多看我,犀利地扫视众人:“有谁赞同太子立即收地、稳步推进?”众人良久无言,江德又问,“赞同越王放弃三城、率先图谋荆襄的不妨言明。”依旧无人回应。 江德站起身:“既然众卿不便明言,散朝后可写入奏章交朕审阅,朕会找你们单独询问。下面宣布对太子越王擅自闯入南越,惹下事端的惩罚。张余儿!” 我走到阶前,与江原一起下跪听旨。 便听张余儿上前宣道:“陛下口谕:太子越王行事鲁莽,致使魏越两国邦交受挫,民心惶惑,不严惩不足以平众怒。但念太子身为囯之储君,量罪从轻,罚俸一年,禁足府中思过,太子府五品及以上官员减俸半年;越王身为亲王,不知以国家为重,笞刑二十,罚俸一年,收回其领军权,禁足府中思过!” 第134章 静待其变 我抬起头,对上江德睿智的目光,立刻明白他的用意,暗中抿了抿嘴角才忍住没露出笑容,忙重低头拜道:“臣谢——” 不料还未下拜,两手突然被人从旁抓住,我微微一愣,却见江原冷冰冰扫我一眼,抢先拜道:“父皇,虽然越王咎由自取,但本意是为魏国争得用兵主动,割地毕竟不是初衷。何况他重伤初愈,之前在南越受到非人对待,已有旧伤复发迹象,再加笞刑,只怕他支撑不住。儿臣以为后三项作为惩戒足矣。” 江德严厉道:“太子,你别忘了自己犯的错比越王还重,就不要替他说情了。若非因为你是储君,当庭受笞有伤国体,朕连你也不会放过!” 江原坚持道:“儿臣与越王虽政见不合,但绝不愿枉顾事实。尽管越王主张割地。然而当初私自割地谈判,全是儿臣一人主张,确实与越王无关。越王是魏国亲王,同样关乎国体,既然儿臣罪重尚能免刑,越王之罪也该当免去。” 江德冷笑:“朕何时说过对越王施以惩处,是因为割地主张?太子你不要僭越成了习惯!” 温继连忙起身劝道:“陛下息怒。越王毕竟是长公主独子,太子殿下从小与长公主亲厚,越王是他亲自寻回,私心加以维护亦是人之常情。臣也觉得陛下对越王处罚过重了,不如暂且免去笞刑,让他将功补过。” 宇文灵殊也立刻离席:“臣赞同温相之言,请陛下免去越王笞刑。” 江进见状,也离席附和。 江德不为所动:“朕顾及越王身体,已经网开一面,否则何止二十笞?朕不会更改旨意,诸卿归座罢。”众人知劝解无用,便都默默退下,江德道,“太子,你也归座!来人,除去越王衣冠,立即当庭行刑!” 江原不肯动,沉声道:“当庭行刑有辱人之嫌,臣请将越王延至他室执行!” 江德冷喝:“不当众人之面,怎见得行刑无偏袒?朕不集结百官于此观刑已然是留了情面。太子若觉心中愧疚,那便别再做出这等事。”甩袖对听命走进来的侍卫道,“把太子请入坐席,严守殿中,任何人不得干扰行刑!” 我表情平静地朝江德一拜,然后伸开双臂任执刑侍卫除去王冠与朝服。 很快,白色的单衣被褪至腰际,我直身跪于殿中,周围安静得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似乎能感觉到背后细长的竹板正在扬起,而所有人都已将全部关注集中在我身上。 刚才还是锋芒毕露旁若无人,转眼已经气势全无地接受处罚,不知道他们此时的表情是惊讶还是暗喜?至少江原的表情我能猜到——他一定在生气。 “啪!”一声脆响突兀地响彻大殿,我上身不觉向前一晃,身后不知是谁倒吸一口冷气。 “啪!”鞭打皮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令人战栗的痛感骤然传遍全身,几乎就要难以忍受。 我全身反射般绷紧,不由自主咬紧了牙关,额头却立刻有细汗渗出。一下一下,竹板毫不留情地落在后背,我起初还能数得清楚,后来竟渐渐模糊,只觉得每鞭打一次带来的疼楚,越来越难以承受。不禁在心里轻叹,好像重伤之后,对疼痛的忍耐力便差了很多。 记不清是第几次竹板落下,剧痛巨浪般将我吞噬,我仰起头,身体几乎要绷至极限,眼前顷刻漆黑。 过了一会,耳中听得竹板落地的声音,执刑侍卫的声音惊慌道:“启奏陛下,再打下去,恐怕……” 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倒在地上,身体贴着冰凉的地面,后背却如火烧一般。我双手慢慢试着撑起身体,有人已经踹飞了侍卫,快步走来。 我被江原慢慢抱进怀里,接着听见他冷酷的声音:“打够了,还不滚出去!” 那侍卫惶恐地退后几步,却跪地不敢出门。 温继急忙出列道:“越王身体不足以承受二十笞刑,惩戒效果已足,恳请陛下宽宏!”周玄等人见情势如此,也全都出列求情。 江德方问那侍卫:“还剩多少?” 行刑侍卫慌乱道:“禀陛下,已执刑十七次,还、还剩三次。” 江德道:“好,今日看在诸卿求情面上,刑罚便改为十七次。张余儿即刻宣太医为越王治伤,周卿、温卿随朕去书房,余人退朝罢!”他说着步下台阶,转入内殿。 梁王等人都立刻走出大殿,江进看我一眼也出殿,只有宇文灵殊似乎欲来关切,看到江原目光,只说得一句:“阿弟保重。”也随众人走了。 温继摇摇头上前低声道:“皇上也有难言之隐,殿下莫怪,若有用到老臣处,尽管开口。”说罢便尾随江德进入后殿。 周玄最后一个离开,经过我时,目光的锐利似乎略有收敛,看我一阵道:“可惜太弱。”也转入后殿。 我靠在江原身上,微微挑起嘴角想笑,忽觉满口血腥,原来嘴唇都已经咬破。 江原的表情像裹了数十丈坚冰,一阵阵向外散发寒气:“还笑!终于吃到苦头了,这滋味如何?” 我慢慢眯了下眼:“心情舒畅,打得痛快。” 江原轻轻把我的单衣虚拢上来,盖住上身,狠狠道:“那我真该请求父皇打满一百下!等把你小命打掉,看你还怎么痛快!” 我笑,嘴唇上的血都蹭在他身上:“太子殿下,你舍不得。” 江原冷哼:“我此刻手里要有剑,现在就把你这满天乱搅的舌头割下来!” 一个小内侍恰好走过来,恭敬把收走的佩剑送上,小心道:“二位殿下的佩剑。” 江原无语,一把抓过龙鳞和流采。我忍不住发笑,可是全身疼得仿佛要散架,反而闷哼了一声。江原厉声对那内侍道:“你到我府里去传话,就说越王受了笞刑,伤势严重,叫凭潮即刻去越王府等候!传慢了小心你的脑袋!” 小内侍唯唯应声,撒腿跑出大殿。江原将两把剑都挂在自己腰间,冷冷问我:“到宫门外才能乘车,你还走得动么?” “不如你背我?”我挑了一下眉毛,自己忍住疼痛,慢慢向大殿门口走。 江原把我拉住,面无表情地蹲下:“上来!”见我不动,他又哼一声,“你已经够丢人了,我不嫌更丢人一次。”说着将我双手拉过他肩膀,手臂轻轻分开我的腿,托了起来。 他背着我迈过大殿高高的门槛,恰巧太医在张余儿引领下匆匆走来。张余儿表情惊讶,但立刻小心询问道:“太子殿下,王太医来了,是不是把越王殿下安置到偏殿?” 江原语声沉冷:“你转告父皇,我府里自有大夫,不劳太医费心!” 我一路上伏在他背上,忽然想起什么,便小声开口道:“太子殿下,我赢了。” 江原怒道:“你赢什么了?你指朝堂上对我说话不留情面,自己逞能被打了板子,我还得先不跟你计较,找人治你的伤?” 我低声:“你真以为我走不了么?你揭我伤疤也揭得够狠了罢!” 江原冷笑:“如此还阻止不了越王殿下一往无前,自讨苦吃!你以为朝中除你便没能带兵的人了?” 我已经疼出一身冷汗,轻声道:“别忘了我们约定过不管朝中最终如何决定,都要无条件支持对方。” 江原加快脚步道:“本太子背人还是第一次,越王殿下小心我分神把你扔下去!” 我一笑,闭嘴不语。 回到越王府时,凭潮早已经在房中等候。见到我惨状后不出意外地数落一遍,边数落便边麻利地上药:“幸好行刑之人手下留情,只伤了皮肉,没动筋骨!越王殿下,叫我怎么说你?刚开的药还没吃完,就迫不及待去挨板子,请问您脑袋里面是不是装满了浆糊?” 我只有边忍痛边赔笑:“那个,我再打个欠条,等到明年再还你罢?” “不敢!”凭潮翻白眼,“照您这不要命的架势,恐怕不等明年我手里欠条就成死帐了!” “凭潮。”江原在一旁阴沉了脸。 凭潮闷声收拾东西,临走前道:“越王殿下,就这样晾着,千万别穿衣!实在冷了披件干净绸衣,小人定时来帮您换药。” 我哀叹一声,继续扒着枕头:“太子殿下,你也该回去面壁了。” 江原坐到床边,冷笑道:“越王殿下自身不保,还有空管别人?” “非也。太子殿下计策受挫,还是需要仔细想想。” 江原冷冷凑近我:“父皇照样要你闭门思过,你别指望近期还能玩什么花样!” 我轻笑:“为何不能?我要做的事多得很。皇上既然这么做,就表示接受我的计策。” “你已经被收去兵权。” 我毫不在意,笃定地道:“只要皇上按照我策略行事,那他便不得不用我。” 江原伸手按捏我的臀,切齿道:“凌悦,你分明是信口开河才说动父皇!就算道理如此,操作起来哪会那样容易?” 我皱眉:“别动,牵得背疼!你让我好好养伤!” “你还知道疼?”江原手指不肯放轻力道,另一手抬起我的下巴便狠吻下来,“行刑的时候,你倒忍得住不喊疼!” 我被迫抬头,被他闯进来肆虐了好一阵才勉强挣脱:“江原,你不要乘人之危!有种的在朝堂战场上赢过我!” 江原眸子危险地闪动:“这个可跟庙堂无关。你害我又要等下去,难道没想过怎么补偿?” “胡搅……唔……” 他不由分说压在我唇上,我被他吻得脸颊涨热,感到背上疼痛又起,不觉恼羞成怒。正在想办法挣脱之际,忽听门外传呼道:“皇帝陛下驾到!” 我和江原同时一惊,几乎是江原将我放开、为我盖上绸衣的同时,江德已经走进房中。 我急忙撑起身子,觉得此刻自己脸上定然窘态毕现,也不知刚才的放肆之举有没有被江德看到。江原也立刻站起身,淡淡道:“见过父皇。” 江德脸色冷静如常,只扫他一眼道:“太子将朕的旨意当做耳旁风么?”接着快步走到塌前将我按下,温言道,“不必见礼,养伤要紧。朕亲自将太医带来了,这便命他为你疗伤。” 我感激道:“多谢陛下,不过太子府有个擅长医术的少年,臣的伤一直由他负责调养,刚才他已经来为臣上过药了。” 江德点点头:“那便好。”说完又冷冷看了一下江原,显然责怪他竟说出“不用太医”这等明显顶撞之言。 江原视线微扬,表示不肯悔过。 江德不再理睬他,慈爱地对我微笑道:“稚儿,这里不是朝堂之上,不用对朕拘束。朕是你的舅父,你私下完全可以这般称呼朕。” 我被他这样慈和的目光看得不习惯,迟疑一下,低声道:“陛下,臣心里早认您是舅父,只是口中说来,总觉……” 江德笑道:“你若觉得别扭,朕不勉强就是。朕今日在朝上打了你,心中颇为不安,真怕你一时赌气,不要朕这个舅舅了。” 我忙道:“陛下多虑了。臣甘愿受刑,心中并不觉得委屈。” 江德目光一闪:“朕让你当着朝中大臣之面受此重罚,你不怪朕?” 我正色道:“陛下为平息事端,不徇私情,英明之举。” “你心心念念要统兵,朕却收了你兵权,你也没有怨言?” “陛下从大局考虑,臣也不敢只顾自身得失,只要最终于国有利,臣无怨言。” 江德神色满意,轻轻拊掌道:“好!果然不负你父母的血脉,朕没有信错你。”见我表现出迷惑之色,江德又笑道,“现在不妨告诉你朕的真实用意。对你当众施以刑罚,是为了让朝臣无法再提你私去南越,致使我国被动之事;免去你的军职,是为了保证攻越计策实行时,无人能将矛头指向你,并借此阻挠朕的决定。” 我显得神情激动:“这么说,陛下——” 江德微微一笑:“如果朕决定用你的计策,却暂时不用你的人,你不会觉得心中不平?” 我听了默然半晌才道:“陛下思虑周密,臣自然明白其中深意。只是东海新兵还未成军,蜀川、荆襄,也只有臣最了解熟悉内情……” 江德止住我,笑得更是胸有成竹:“稚儿太过心实了,朕只收回你的领军权,并没有夺你治兵权,东海水军仍属你治下,何来无谓担忧?” “陛下!”我这次是真的又惊又喜,“原来陛下早有安排,臣还以为……”我心道,原来江德果真老谋深算,居然当着这么多重臣之面玩弄文字游戏。 江德狡黠地看看江原,抬手拍拍我的头:“不到全面开战之时,朕不会轻易将帅印交给任何人,你养好伤后仍去东海,不训出一支抗衡南越的水师,朕唯你是问!” 我心头一热,脱口道:“陛下放心!” 江德大笑,笑罢肃然又道:“你那五策朕仔细想过,也询问了周玄和温继的意见。他们都认为前四策可行,惟独最后一策实在冒险,不敢苟同。二人都倾向于将全局筹划之担交给太子,认为这才是两全之策,越王以为呢?” 我抬眼看江原,见他仍旧一脸阴沉,并无喜悦之色,心中暗笑,十分坦然道:“臣无异议。其实臣也早知自己身份尴尬,难以令老臣心服。太子殿下取北赵之功举国皆知,他又是囯之储君,由他统筹全局定然游刃有余,也更易得朝野信赖。” 江德态度更加慈和,点头道:“你有如此想法,朕十分欣慰。”转头叫江原道,“太子过来。” 江原冷淡地走过来:“父皇。” 江德从袖中抽出一卷写好的敕令递给他:“看看罢。”江原不情愿地接过,江德道,“既然你恰好在这里,朕省得多走一趟。从现在开始,你首要任务就是按照越王的构想,帮助越王协调各方关系,他要的条件,你要想方设法满足。一年之内,朕不但要看到对南越各方各面的包围渐成雏形,还要看到北魏的力量渗入南越骨髓!” 江原将旨意看过一遍:“父皇既然叫儿臣负责对越统筹,儿臣到底该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还是听命于越王?如果事事要迁就越王,儿臣还怎样照顾全局?” 江德冷冷道:“你不要想着在朕面前混淆视听,朕采纳越王的建议,他的策略也便是朕的意思。只要他认为你没有偏离我国对越方略,你怎样做是你的事,朕不会干涉。”江原不再争辩,脸上却分明写满不服,江德犀利道,“太子,你该不会为朕不肯接受你的建议,又对越王动刑而不满罢?朕告诉你,朕这样做是保护越王,最大程度地制止了朝臣非议,同时也是尽最大努力稳住南越,保证我国以最小代价赢得胜利,不至被拖入长久战争泥潭。天下一日不宁,不管是谁都不会坐得安稳!” 江原低低一笑,语声听来刺耳:“母亲说得果然没错,归根结底是父皇自己急于求成。” 江德面色微沉:“你母亲说过什么?” 江原丝毫不躲闪他的视线:“母亲曾说,您一生最大的追求,就是亲眼看到魏国一统天下,并为之不遗余力。” 江德听后不语良久,末了竟然长叹一声:“知朕者莫过你母亲。” “可是父皇却从没真正了解过母亲。” 江德并没为江原顶撞的语气发怒,反而默认道:“朕愧对于她,多年来几乎将她忽略,直到她骤然离开,朕才发现似乎失去了什么。朕知道你虽然不提,心里也一定有所埋怨。” 江原缓缓道:“父皇,我并无此意。只不过想告诉您,儿臣虽早已惯于失去,却不愿失去更多。在您看来十分稳妥之事,在儿臣眼里是冒险轻进。” 江德起身笑道:“你现在不像过去般一味争强好胜,反而懂得深思权衡,这很好,让朕放心许多。不过朕并不是冒进之人,温继与周玄自然也不是。南越正面临朝局动荡,朕认为这是谋划攻越的最佳时机,机会稍纵即逝。越王之策恰与朕意相合,无论从何处权衡,都值得一试。” 江原眼中显出一丝烦躁,并不回应江德的话。 江德坐到桌边,对我道:“越王如果不累,朕想现在便想与你商讨两件事,一是如何暗中收购南越民间存粮,二是何时推动南越太子篡位。” 我看看江原,回答道:“想必陛下早已知晓,太子、梁王为了加强对民间势力的掌握,都将控制江湖帮派作为手段,臣也曾偶然进了一个帮派,有幸结识到其中的主要人物。这些帮派为有时会做些投机生意,因此平日为躲避官府日常搜检,都自有一套周密的行事体系。臣认为只要将他们好好加以利用,会比由朝廷暗中派人出面收效大得多,同时会将我国的意识掩藏得更深,即使南越朝中有所察觉,也可灵活调整策略,而绝不会连累到魏国头上。” 江德颔首:“不错,这件事须掩藏得越深越好。太子,朕记得过去晋王也控制过一个帮派,不知现在如何?” 江原道:“黑蛟帮参与晋王谋反,失败后害怕朝廷报复性剿灭,已经逃亡南越。” 江德沉思道:“此帮虽然气数衰微,却可以利用他们转移南越视线。” 江原万分不积极道:“儿臣禁闭过后便着手去办。” 江德不悦:“你若成心拖延,就交给越王去办。” 江原咬咬牙:“儿臣回府便即刻召集人手。” 江德面色这才缓和,又道:“朕决定先遣使与南越商议接回仪真,然后再帮助赵誊创造夺位时机,这件事不能太快,一定要在魏国做好全部攻越的时候。赵焕一死,立刻发兵!” 我本来还有话说,听到此言大吃一惊,不顾背上疼痛,起身跪于床塌之上:“陛下!” 江德语重心长地看着我:“朕知道,你对赵焕尚有父子之情,即使如今决裂,依然不忍心看他身死。但是你也要明白,赵誊夺权源于本心,若非顾虑赵焕还有余威,只怕兵变当日他便弑君篡位了。赵誊用卑劣手段将你驱逐,便是急于为争位铺路的表现,终有一天他会要了赵焕的性命。朕只不过是设法使赵誊的这一行为,在对我国最有利的时机做出。” 我颤声道:“臣明白。臣去南越的部分动机,也在于促使赵誊夺位。可是赵焕毕竟于我有养育之恩,我不能……不能……” 江德温言安慰我道:“稚儿不必不安,就算赵焕果真被杀,也决然与你无关。” 我有些痛苦地喃喃:“无关么?” 江德还是温和地慰道:“赵誊心狠手辣,一心谋夺帝位,即使没有你去见赵焕,他也必会动手。” 我见他站起身,似乎有要走的意思,急切道:“陛下,南越朝中还有老臣,如果赵焕不死,他们便不会甘心服从赵誊。如果赵誊打压这些人,他们便会倾向于赵焕复位,并支持南越三皇子赵葑成为太子。南越势力便会愈加分散,那时我国再借机进取,不但名正言顺,而且更易各个击破。赵焕若死,反而会让南越势力凝聚在一起,于我国不利!” 江德久久看着我的眼睛:“稚儿,这件事容朕再想想,日后再给你一个交待如何?” 我无话可说,只得点了点头。 江德又叹道:“仪真的事,你也不用过于在意。你二人的婚姻本就阴差阳错,再勉为其难,未必合适。等她回来,朕会为她另择良婿。” 我目送他出了门,怔怔坐倒在床上。江原走过来,替我将滑落的衣服披上,冷淡道:“你相信父皇的话么?我是说赵焕。” 我闭上眼,缓缓摇了摇头:“我知道,皇上既然当面提起,就表示决心已定,刚才的话只不过是安抚我罢了。” 江原在床边坐下,小心地拉过我,将我按在胸口:“想听我说什么话?” 我靠在他身上,并不想挣开,仍是闭着眼:“随意。” 江原轻轻笑了笑:“先安慰罢。即使没有你推动,赵焕可能也难逃一死。赵誊可以置你死地,难道还会对自己父亲手软么?” 我道:“嗯,有道理,然后?” “然后,”江原换了讥讽的口吻,“你难道不该早想到是这种结果?自己做出的事,又来假惺惺掉几点眼泪表示难过,虚伪之极!” 我身子一颤,眼角果真落下泪来,滚进江原的衣襟里。我渐渐抱紧他,许久道:“很好,既已做出卑鄙之事,再有旧情难舍,也确实虚伪了些。” 江原低头吻我,笑道:“我说笑的,你一直将赵焕当做亲生父亲,怎会不为此难过?只能说鱼与熊掌,世事不由人,还是静观其变罢。别再胡说什么赵焕不死于魏国有利,我都不信,父皇怎会被打动?” 我一把将他推开:“别拿我说过的话反制于我,难道我的话没有根据?” 江原笑:“根据倒是有些,只是没什么大用。我们将来只要师出有名,又不是真的要帮南越摆平内政。” 我侧身躺下,长叹一声:“也许皇上的用意,不但是要平息众怒,也是怕我插手他初期的安排。” “关乎南越内政的事,你本来就不该插手,当心引火烧身。”江原摸一下我的额头,“我去召集天风帮的首领,你静心休息一下罢,若再不小心发了热,就好得更慢了。” 他说着要离开,我抓住他的手:“你老实说,这样反对割地,是真的认为此计冒险?你也必须承认如此可以更快图谋南越罢?除了暂时丢掉那三城,北魏得到的将比失去的多得多。” 江原听后面色一沉:“你不知道我为何反对么?我宁愿放缓一下攻越步伐,不愿你如此涉险。现在无论北魏还是南越,都将视线盯在你身上,你要让魏人心服,要面对越人的仇恨,还要去重新挑起蜀川人的关注。越王殿下,一个人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承受如此重担?父皇不会为你着想,他只会为了自己的大志而压垮你。我时刻担心他对你利用过甚,所以极力反对,可是你呢?你却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送出去!” 我淡淡一笑:“谁说我要独揽,统握全局的任务不是最终交给你了么?朝中无数大臣将军,事情怎么可能都叫我一人做完?” 江原眸子幽深:“是,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用最后一策吸引众人全部注意,却叫他们忽略掠取蜀川荆襄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越王殿下,你要做皇帝么?何至于急成这样。” 我伸出手指,压在唇上:“嘘!太子殿下,你要害我在魏国也无立足之地么?这是魏国千载难逢的最好时机,趁南越各方势力撕裂,趁南越布防还来不及有太多改变,趁蜀川刚刚又开始动乱,我可以在其中发挥最大作用,皇上对我的依赖心理也将最强。现在不抓住时机,几年、甚至十几年之后,谁又知道如何呢?” 江原背过身,重重地一哼:“事已至此,我争不过你。只是除了布军,你尽量少操心罢!你性格懒散,不适合涉入太多利益牵扯,免得越弄越糟!” 他摔门出去,过了一会,府中护卫来报:太子殿下翻墙离开了。 我听了心情忽然变好,趴在床上睡了一觉。 醒来时全身有些凉意,原来已经入夜,卧房中一点烛光如豆,江原正在床边桌上伏案书写,手边摊了一堆文稿。 我惊道:“你不是走了么?何时又来的?” 江原淡淡抬眼:“吵醒你了?我怕你睡着后不知轻重,所以把公文搬来这里处理,顺便看住你。” 我看一眼漆黑的窗外:“这么晚了,你不睡觉?还有,你居然违抗圣旨,不在府中闭门思过?” 江原边写边道:“过会再睡。在哪里思过不是思过,不出门便是,也便于跟你商讨事务。” 我这才想起来问:“你睡哪?” 江原一笑,指指我这边:“你说呢?” 我断然道:“不行!”接着补充,“你会挤到我的伤。” 江原无奈道:“好罢,那我只能睡这边的竹榻了。” 我重新闭眼入睡:“随便!”江原一笑,我忽然意识过来,“不行!你回府去睡!免得被人……” 江原笑得奸诈:“晚了,你的贴身护卫都知道我今夜与你秉烛商讨公务。” “你!” 五天之后,我的伤口开始愈合,能够穿着宽松的常服在府内走动了,江原却依旧没有搬回去的迹象。每次被我驱赶,不是威胁要叫来凭潮瞧我伤势,便是叫府内官员前来讨论政事,害我无法再开口。 经过数日安排,倚风已基本布置好在南越的人手,公孙叔达也来信说正逐步深入长江水道;而齐谨与公孙叔达达成协议,双方在各自海域互相放行,由淮水帮承揽南越海上生意。魏国官府由此暂时对这些帮派放松了管制,甚至为之提供便利,但前提是,他们必须在一年内掌控南越民间余粮走向。 二十几天后,伤势基本愈合,江德取消了我和江原的禁闭,召我们入宫议事。江原在路上道:“听说去南越的使者已经归朝,似乎赵誊不肯放仪真回来。”我不由默然。江原又道:“父皇召我们入宫恐怕就是为这件事。你难道没想过,你若肯承认与仪真的夫妻关系,不但对仪真,对你自己也会非常有利?” 我瞥他一眼,冷冷道:“怎么说?” 江原低头:“你承认仪真,现在的地位会更加稳固。即使一时迎不回她,将来进攻南越,只要你表露救回妻子的决心,肯定会赢得许多人同情,而不会像现在这样遭受非议。” 我微微发怒,指着他道:“闭嘴!我没见过你这样将妹妹反复利用的兄长!如果仪真回来,你我二人除了向她谢罪,还能有什么资格再谈此事?” 江原看着我:“你以为我想么?” 我别开视线:“先去听听皇上怎么说罢。” 江德果然是为此事传唤,大概是一直为攻打南越布局之故,他显得有些精神不振。简单问了我伤势和江原进展后,便长叹一声道:“朕原以为我国不计较那六座城池,便可以接仪真回来,没想到使者待来消息,非但南越不肯放人,仪真自己也坚决不肯回来。” 我和江原都不觉一愣,江原低声道:“南越太子素性贪婪,这次去交涉本来便存了侥幸之心,预备他们提出条件。可是皇妹自己为何不肯回来?” 江德看看我,叹道:“仪真对使者说,虽然她无缘嫁给真正的越凌王,但是毕竟已嫁作人妇。无论是否曾受到蒙蔽,所嫁之人身份如何,她都愿跟随左右。夫君既在南越,她便当自己是越人,无论如何不能舍弃他回魏国。——有女烈性如此,朕也无法!” 我听得又惊异又惭愧,不想仪真不但深明大义,还是如此一个坚贞女子。 江原皱眉问道:“父皇,皇妹知道那关暮秋本有妻子么?关暮秋只是一介平民,南越太子已经宣布他替身身份。仪真是魏国公主,如果跟定了关暮秋,日后要怎样生活?她在南越岂不是变成了无依无靠?” 江德喟然道:“仪真大概都清楚,听说仪真一直在设法保护那人,有人怀疑他身份时,反而出面他遮掩。那替身的妻儿似乎早被人保护起来,至今不知所踪。朕已再次派使者交涉,希望南越能给仪真一个正当名分,免得她无辜受苦。” 江原低低道:“听皇妹之意,她已对我们存了怨言,否则何至于如此?” 江德神色落寞:“朕当初与你定下和亲计策,本已经对她不住,唯一的安慰是,至少仪真心中情愿。不想横生波折,所嫁非人,她怎能心中无恨?只盼将来魏越一战后,父女还能重逢罢!” 江原想了想,坚定道:“儿臣会派人暗中关注她,不得已时,便强行带回。眼下谋越为重,父皇理应保重身体,不宜为皇妹徒增忧虑。” 江德疲累靠上椅背:“也好,你们禁闭已过,朝局也已稳定,正可放手去做了。朕这几日有些疲乏,也偷一次懒。”他从龙椅扶手的暗格里抽出一只小匣,交给江原道,“这是乌金令牌,可以调动魏国在南越的密谍,以后南越谍报消息由你掌管,除非遇有大事,不必事事向朕奏报。” 江原郑重接过:“儿臣遵命。” 江德又对我道:“越王,你可以动身去东海了。有什么需要,不必自己出面,只管让太子去办。朕知道取蜀川荆襄并非易事,需要提前筹划,你看眼下该当如何?” 我认真道:“陛下英明,臣正要提到此事。要得荆襄宜先谋蜀川,谋蜀川当先谋汉中。韩王所控南阳地区入汉中最顺,理应派一支秘密军队即刻进入汉中地带勘查民情地形,并埋伏其中伺机夺取几座不起眼的小城,潜心经营以作根基,这一行动的要领不在迅速,而在细致与隐秘。” 江德表示赞同,又问:“汉中毕竟属南越领土,每座城池必然都派有官员把守,如何保证潜伏如此之久而不被南越察觉?” 我道:“南越虽然占有汉中以及关中部分土地,可是对这些多山贫瘠之地不算重视,因此派驻的官员和军队都很少。军队初入汉中,可以装扮成山中强盗游侠之类掩人耳目,夺取城镇后即刻切断与外界消息往来,只要将与当地百姓之间的关系处理得当,臣料想绝无问题。” 江德微笑道:“此事可以交给韩王去办。” “不,韩王只宜征战,不宜作此沉闷隐秘之事。臣以为韩王只须提供便利,太子麾下程雍更为合适。” 江德看江原:“太子意下如何?” 江原慢慢道:“三弟平日喜欢出风头,立功之心急切,命他去做这件事,似乎也有些大材小用了。” 江德拍板:“好!就用程雍,此事只许成功,务必隐秘。” 江原抱拳领命,接着请求道:“父皇,东海水军至关重要,儿臣也想先与越王前去督训,看到缺失之处也好马上补救。沿长江一线地形,儿臣也想乘机摸个清楚。” 江德疑心地看他一眼:“朕耳闻你这些天都在越王府中吃住,并没有多作干涉,你不要就此得寸进尺,缠住越王不放。” 我笑道:“陛下,太子与臣商讨策略多日,发觉其中细节与难处颇多,而且对越谋划的实施之地也多在江畔,太子殿下若能随时参与调度,实在最好不过。如今北方边界基本安定,又有陛下坐镇中心,太子殿下若能坐镇南线指挥,比臣频繁来洛阳请示要便捷许多。” 江德这才应允,又敏锐道:“越王既然有此说,难道对蜀川还另有安排?” 我忙道:“陛下,如前所说,南越并不重视关中等贫瘠地区,灭赵之后,我国将归属于南越的赵国六郡户籍档案暗中留下,南越也并未追究,可见对关中之轻视。蜀川与关中有崇山相隔,其中有几个重要关口相通。魏国煽动蜀川百姓与南越官府矛盾激化后,可引导蜀地百姓向关中逃亡。陛下同时再命一名上将深入重山,截断关中与蜀川联系,令南越在关中领地彻底变为孤岛,然后命关中守军一举拿下六郡,如此蜀川易得。此计要领在务必抢先扼守剑阁,截断消息通路,最后夺取六郡行动迅速,时机恰当,等到南越察觉后,只剩顿足而恨。” 江德听罢眉目大为舒展:“接下来取蜀川如何?” 我毫不犹豫道:“取关中后,便可令大军挥旗南下,无论是经斜谷、子午谷从汉中入川,还是自陇西绕行千里涉外水直入成都,悉随陛下所好。川陕破,南越防御体系三去其一。” 江德看向江原:“谁堪此任?” “远道涉险,深入敌境,非程广莫属。” 江德笑起来:“这二人都姓程,难道出自同门?” 江原也笑道:“回父皇,程广将军将门世家,程雍虽然也姓程,不过出身寒门,倒是与程家没有关系。” 江德大笑:“是否也可叫大小二程?当年周玄也是出自行伍世家,却硬生生被半路插来的小周比下去,世事真是轮回难料。”他笑对我道,“稚儿,你知道周玄为何总不正眼看你?大概就是因你父亲虽然年轻,却不在他之下的缘故。当年军中比武,周玄略输一筹,你父亲却因此与你母亲结缘,这或许是周玄终身之恨罢。” 江原眨眼笑道:“父皇,你何时如温相一般喜欢谈论别人私事?难道您是在暗示周大将军当年夺妻失败么?” 江德一笑:“温继居然也说起过这类事?好了,你们准备一下,即刻动身罢。朕也该歇息一阵,然后在此地静待南越掀起腥风血雨!” 我和江原对望一下,看到了彼此眼中波澜汹涌。 第135章 烽烟初起 震天的敲打声此起彼伏,燥热的炉火呛人口鼻,此时正是夏季,比起上次来时,兵器锻造场中更是像火窑一般。若非场中放了一桶桶冰块降温,只怕人一进来就要被烤熟了。我抹掉额头渗出的汗珠,发现这座锻造厂比过去扩大了近一倍,显然已经获得江德的支持。 我和江原走到莫衍所在的隔间,发现他并不在,问过一个锻工,才知最新一批铁矿刚到,莫衍亲自去查看成色了。我们便出了锻造厂,从另一边的密道进入存放兵器与矿石的库房。这里比场内凉爽许多,莫衍不再是上次所见的赤膊铁匠形象,着了单衣,正在神情严肃地指挥工匠把矿石按照品质优劣分类。 莫衍见到我们,并没表示出十分惊讶,只是微微对江原施礼:“殿下多日不见了,不知老朽锻造的兵器用着还趁手么?” 江原回礼后,拍剑笑道:“先生兵器天下无双,这龙鳞剑伴我出入北赵战场,杀敌无数,功不可没!只是皇上担心我军精良兵器被南越提前知晓,并未用先生监制的兵器大量装备军队,有一些可惜。” 莫衍听说,微微露出笑意:“只要殿下认为老朽的兵器还算好用,便算没有白做,至于何时装备军队,老朽倒不十分在意。” 江原喝退工匠,目中精光闪过:“我此来便是要告诉先生,我魏国攻越计划就要开展,正需要先生的兵器装备全军!一年之内,魏国老旧兵器一律更换,要与莫泫为越军打造的兵器一决长短!” 莫衍身子一颤,似乎难掩激动:“好!老朽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殿下放心,一年之内,你需要的全部兵器都会全部到位。” 江原笑道:“先生只管静候佳音,两军对阵之时,天下人自会知道两家兵器孰优孰劣!”又向我示意,“先生不闻闲杂事务,想必还不熟识。这位便是越王,负责操练魏国水军,日前委托先生制作的专用羽箭,便是为他而制。” 莫衍闻言,这才将目光转向我,大概觉得有些眼熟,疑惑地端详了一阵:“你?” 我微微一笑:“莫先生,久违了。” 莫衍眼神挑起,不可置信道:“上次与燕王同来的南越后生,如何竟成了统帅水军的越王?” 我笑道:“多谢先生上次相赠的流采长剑,晚辈也用着十分顺手。” 莫衍目带鄙夷:“荣幸之至。” 江原笑着替我解释:“先生不闻俗务,难怪不信越王能够统兵,不过我若说出他过去的封号,先生一定听过。” 莫衍满脸不相信:“殿下请讲。” “越凌王。” “越凌王?”莫衍不由自主地讶异,“是南越的嫡系皇子越凌王?” 江原正色道:“相信天下再没有第二个。” 莫衍震惊地再次看我,眼中却依旧充满不能相信的神色:“剿灭蜀川,名动天下,被莫泫推崇备至的越凌王居然是个文弱后生?就算是真,你难道不该在南越领兵么?” 我无奈地苦笑:“不瞒前辈,我因手握重兵,被南越太子不容,这才流落北魏,去年见你正是落拓之时,故而不曾表露身份。” 莫衍这才有几分相信:“怀才遭妒,老朽深能体会。怪道你能够受燕王这般重视,老朽过去有眼无珠,请你见谅。”他说着,竟然一改自负之色,向我深施一礼。 我忙将他扶住,也行了一礼:“先生与晚辈境遇相似,离乡背井,只为一展所能。先生技艺高超,过去晚辈竟然不闻先生之名,实在惭愧。” 莫衍听罢,立刻道:“殿下稍待。”他从兵器库小间拿出几支新制羽箭和一把硬弓,捧到我面前道,“这是老朽倾力为越王铸造的羽箭,比之上次燕王试射的黑羽箭又有改进。箭头锻造更加精良,箭杆质地更加匀称,准头极佳,绝无抖动偏向之虞。老朽知道越王过去用惯莫泫之箭,如果今后使用中有不趁手的地方,尽可指出。” 我伸手拿过,见箭头果然尖利无比,箭身乌漆锃亮如镜,箭尾用朱红写了一个“越”字,仿佛暗夜中一滴鲜血。我抬头笑道:“多谢先生。” 莫衍又道:“这把硬弓也有过人之处,弓弦经过特殊处理,不但弹性强劲,而且不易受天气影响,雨天里浸水可照样使用!” 江原眼睛一亮,抢先拿过那张硬弓:“果真?” 莫衍得意道:“殿下不信,尽可以一试。” 江原笑道:“先生的技艺,我自然佩服。只是想问,这种弓有无可能大量配备?南越潮湿,雨水繁多,若能让弓兵背一把不怕水的硬弓,又比南越装备高明许多。” 莫衍听后谨慎道:“不敢相瞒殿下,此弓制作繁复,不可能大量制造。老朽经过百次试验,目前仅制得十余张,殿下可先拿去使用,或者几月之后还能多制出一些。” 江原微微失望:“好罢,既然难得,也不必强求。越王的水军还需要铸造一批水战兵器,以及造船时所用的各类部件,已带来了部分图纸,时间紧迫,希望先生能尽快制出。” 莫衍接过图纸扫了一眼:“老朽竭尽所能。” 从莫衍处出来,我问江原:“你相信兵器胜出,便可战胜越军么?” 江原嘿嘿笑着将我揽住,拉我的脸道:“不相信。你相信么?还要特制羽箭。” 我转转眼珠:“我也不信,可是手中拿着精锐利器,比之拿着一把破刀,会有一种内心上的优势。” 江原点头:“就是这样,武器未必是一切,可是会给士兵一种无往不利的暗示,这是我更换军备的根源所在。过去越军对魏军的轻视何尝不是为此?这次该换他们尝尝被神兵利器压制的苦头了!” 我心里叹道:不知道莫泫知道自己曾强烈压制的兄弟如今在为魏国铸造兵器,会作何感想?自己曾为之铸造兵器的越凌王,如今用着莫衍的兵器,又会作何感想? 十几日后,江原安顿好了自己治下的军队,将演武集训补充新兵等任务交给虞世宁等主要将领,便动身与我来到扬州。 我和江原未进城,悄悄到了水军平日训练的场地,刚一进场,便感到一股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气息。我有些欣喜地发现,非但新兵训练刻苦,连自恃资历深的老军也不落人后,面目焕然一新。江原纳闷地看我:“你挑选人才的眼光不错,为什么在南越处处撞墙?” 我瞪他一眼:“我在南越的部下也个个都是人才!” 江原敲我一记道:“现在有什么好炫耀的,我宁愿他们个个蠢材!”顿了一下补充,“就像那个罗厉。” 我皱眉:“罗厉倒不是蠢,只是仗着皇兄信任,为人有些太骄横。结果非但处不好与下属的关系,还将蜀川弄得一团乱,这都是平日目中无人的结果。如若此人能够得到教训及时改正,未尝不是栋梁之才。” 江原笑道:“千万别改,也别迁往他处,都像你那般治理蜀川,我们还怎么能成功?” 说话间,赵敦诚看到我二人,急忙走过来:“二位殿下何时到的?末将竟然一点不知。” 我微微笑道:“我们刚到,怕影响你练兵就没有命人通传。我看离开短短月余,新军已经大有起色了,这都是赵将军治军有方。” 赵敦诚忙道:“殿下过奖,没有各位将军配合,末将哪里能有半点成绩!尤其殿下推荐的裴潜和燕七二人,新军的训练几乎都由他们负责,末将忙于在各处选拔精干人选,倒没有精力亲自训练了。” 我笑道:“赵将军只要定出方略即可,何须事必亲躬?太子殿下如今负责调度整个南疆布防,对水军尤为重视。只是他还不熟悉赵将军训练计划,你不妨向太子介绍一二,也好让他指正。” 赵敦诚立刻向江原施礼:“殿下,末将将训练分为三步。第一步练习队形分合、熟悉各类口令、金鼓、旗帜;第二步熟悉所有水战要领,包括掌握各类驾船技巧等;第三步根据各人专长划分职责,进行专门训练,以便作战中互相分工配合。三步完成后,新兵基本成军,再配合老军进行集中演练,至少利用半年时间使他们熟悉作战规律。” 江原笑看我一眼:“越王明知我不太熟悉水战,却要故意为难。在我听来,赵将军分配合理、计划周密,照此进度完全可以训出合格的水军。不过水军便只局限于在船上作战么?步战、骑战何不适当涉猎一些?” “这……”赵敦诚为难道,“如果时间允许,自然可以将这些内容加入,可是如果想要在一年之内磨练出一支可堪重用的军队,末将以为,还是贵精贵专。” 江原狡黠地看我:“越王也以为我的提议不妥?” 我白他一眼,对赵敦诚道:“赵将军勿惊,这是太子殿下在试探你。你尽可按照自己的设想去做,初训完成,我们再讨论下面的具体训法。” 赵敦诚松口气道:“是!” 我点点头:“赵将军,山东军队已归朝廷统辖,你的家人在临淄十分安全,不用担心。” 赵敦诚听了顿时满面感激:“殿下提拔爱护之恩,末将感念于心!” 我笑:“不足挂齿,你去罢。我还要与太子殿下去城中了解其余军务。”赵敦诚向我一抱拳,又匆匆奔向军队。我转身对江原挑眉道:“你刚才一通胡说倒让我有了些想法,晋王的南营不是还有十几万骑步军么?后来晋王流放,一直由周大将军暂领,你去向皇上要来,一起加到我东海水军里罢。” 江原警惕道:“你要做什么?难道要把那些士兵拉来习水战?” “有何不可?魏国水军稀缺,尽可有一支专司水战的军队以对抗南越。可是如果骑步兵也略习一些水战,将会对攻占沿江城池大有用处。” 江原眉毛扬得很高:“那你岂不是要独自统兵三十几万!想置我这太尉兼储君于何地?” 我表情无奈:“好罢,那么退一步,你只帮我把练军权要到手?” “再让我考虑考虑……”江原边说边把眼睛转在我身上,忽道,“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嗯,如何?”我牵着燕骝走下绿茵茵的山间小路,扬州的城墙就远处矗立。 江原凑过来,伸手揽住我的腰,坏笑道:“越王殿下,只要你今夜跟我……” 我装傻:“跟你具体讨论这三十万军队怎么用?” 江原放开乌弦的马缰,双手抱住我吻下来:“……嗯,跟你上床讨论……” 他手指温柔,钻进我衣中挑弄,我喘息一声,牵住燕骝的手也不觉松开。江原勾住嘴角,在我腰腹间不住抚摸,打了个唿哨,乌弦慢慢走到前面挡住了视线。我惊觉地一张眼:“你!” 江原轻笑,低头含了含我的唇,手指又动,衣衫挑开。我喘息着翻腾,他继续往下吻去,我立时觉得全身麻软,像是被谁点了穴,仰头便倒。 不知是燕骝还是乌弦低鸣了一声,我被压倒在散发着泥土香味的青草地上,颤抖着身体被他牢牢锁在怀里。狂风骤雨将我弄得神智痴迷,天上的丝帛般柔软的白云不住飘来荡去…… 栽了,又栽了! 碧波粼粼的淮河水面上,靠近岸边处泊着大大小小上百艘船只。我穿了一件半旧衣服,光着脚,箕坐在主船的甲板上,眯眼看着船上的士兵们。 来到扬州不觉月余,赵敦诚所说的第一步训练已经完成,士兵们开始入水习战。这日练习的是如何迅速登上对方船只,以进行近身搏斗。需要登船相搏的情况一般都不那么光彩,不是为了抢船,就是自身实力与对方相差巨大,根本不可能用工具将敌船击沉。 登上对方船只的方式有很多,可以直接两船相接,然后用绳索勾连,攀援而上。但是如果对方船只过于巨大,攻击力强劲,贸然靠近只有落得船毁人亡。这时便只能先跃入水中,然后设法攀上船舷。 北魏目前还没有几艘外形堪与南越楼船相比的大船,于是只有在河边搭建高台,做成形似的假船以供训练。 赵敦诚果断地挥动令旗,士兵们立刻跃入水中,列队向对岸的“大船”游去,到得船下,整齐地伸出特制的铁钩绳索牢牢钉在船身上,一步步向上攀援。爬到接近“船舷”处时,大船上扮作敌军的士兵便拿包了布的长矛向下刺挑,被“刺”中要害的士兵便只能落入水中重新攀爬。 赵敦诚驾着小舟在一旁指挥,纠正着士兵们的错误。我站起来,十分想干脆跃入水中给他们示范,却见到旁边船上凭潮警告的目光射来。这么多天过去,凭潮我的管制仍然毫不放松,每次我来到河边,他就拿着一根鱼杆在水面上垂钓,表面上钓鱼,实际上在监视我。我怀疑是江原暗中使坏,苦于没有证据,又不敢询问。只得假装伸展一下腰背,又老老实实坐回甲板上。 我身后的岸边站了许多军中将领,他们职位都在千夫长,个个面色严肃,全神贯注地观摩进攻。裴潜走到我身边蹲下,看看岸上的将领,悄声道:“真的要那些步军将领学习水战?这些人过去是晋王的人,我看他们不靠谱。” 我回头看他们一眼,笑道:“兵与将不同,文臣与武将又不同。士兵只要将领能让他们信服,带领他们打胜仗就够了;武将升迁靠的是军功,跟依附于谁关系不大。你忘记练士之道了?正因为他们曾是晋王手下,才会担心得不到重用。我已明确告诉他们,只要训练达到标准,将来攻掠越国城池,他们就是主力!” 裴潜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道:“那太子对你做了什么?怎么你一拿到兵符,就开始对他爱搭不理?那次太子要船去上游查看地形,你居然不配给他!你知不知道当时听到的人眼珠都快掉了?” 我嘿嘿一笑,将那半片虎符提在手里迎风欣赏:“你们懂什么,我是怕太子殿下出危险。他尚又收回三城的心思,万一在这节骨眼上作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你们都不用训练了,直接准备开战罢!”我将那虎符收进一只锦囊,牢牢系在带钩上,“至于为什么不愿理他,那是因为小爷宽宏大量。他拿这虎符来补偿已经算便宜了,难道还想我对他俯首帖耳?” 裴潜瞪着眼睛看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你……”他压低声音,“你们那天身上沾着草叶进城,神态诡异;然后晚上,太子殿下又去你房里……接着不久,南线步兵全部归你治理,立刻你就将太子殿下视若无物……这是不是有点太卑鄙了?” 我险些被自己口水呛到,压住声音扯来他的耳朵:“小崽子你是觉得哪里欠抽了么!” 裴潜挣开我,继续撇嘴:“太子殿下这样被你吃得死死的,也……” 我抬脚把他绊了个嘴啃泥,一把扭住他胳膊:“小畜生你这话什么意思?” 裴潜大叫:“越王殿下仗势欺人!” 我笑:“好啊,小畜生也学鬼了,可是你别忘了这里就是仗势欺人的地方。”边说便把他胳膊拧成麻花,“小小年纪满脑袋乱七八糟!你是觉得我这兵符来路不正?那你能带兵,送给你好不好?” 裴潜眼泪汪汪:“我没这个意思!只是有点为你担心。大哥我错了!你力气这么大,还是对太子殿下使罢!” 岸边的目光似乎有小半偏移了方向,附近的凭潮却充耳不闻,还在专心一志地钓鱼。我咬牙,岸上的将领们未必弄得清原委,倒是这小子淡定自若,一定是全听到了。我放开裴潜,拍着他阴笑:“这是个好主意,你等着,看你大哥大展神勇罢!” 我站起来,敲敲旁边的铜钲,对岸攻船的士兵多数已经攻上船,少数还在水里,听到收兵纷纷往回游,赵敦诚身边的副手不忘从旁提醒新兵保持队形。 等到一众士兵又回到原处,我皱眉看着他们道:“既没穿战甲,又没拿重兵器,动作尚且如此之慢,等到真刀真枪时,你们还爬得动?” 没登上船的士兵们都面有愧色,可是已登船的显然并不觉得自己水平多差。一个暂领什长的士兵小声嘟囔道:“赵将军说我们速度不差。” 我冷笑:“不差?你问问赵将军,他带甲的话多久上船?有没有见过越军攻船,知道他们有多快?赵将军言语鼓励你们,倒被用作不思进取的理由了?攻船练到第三天还是毫无进步,之前一个多月的体力白练了么?” 没有人再敢作声。 我对赵敦诚道:“赵将军,从现在起以伍为数。全伍攻上船的可以多休息,一伍之中但有一个没在规定时间攻上船,稍事休息后,全伍随再下一轮继续进攻!” 赵敦诚嘶声领命,我对裴潜道:“你代赵将军指挥,让赵将军进舱休息一下。”裴潜缓过劲来,高声答应。 我转身正要把赵敦诚让进船舱饮茶,一个护卫来报道:“海门帮十当家求见。” 赵敦诚立刻会意,急忙道:“殿下,末将去看一下燕七将军训的怎样了。” 我笑道:“燕七燕骑军出身,那些人又是赵将军精挑细选而来,虽说训练艰苦百倍,要求也高,但想来一定比这些普通水军进步神速——赵将军去看看也好。”赵敦诚满面欣喜地谢过我,叫上亲兵匆匆离开。我这才命护卫道:“快请。” 扬尘在海门帮混得久了,比过去精明成熟不少,浑身还多了几分豪气,因为长期在船上,皮肤也变得黝黑。他见到我先是微微一愣,接着立刻下拜,笑道:“扬尘见过越王殿下,殿下好风采!” 我扶住他,也笑:“什么风采,这身乱七八糟的打扮么?论排行我该叫你十弟,十弟何必见外?” 扬尘闻言微笑,正色道:“情虽如此,不能逾越。他日殿下到海门帮时,扬尘一定与殿下兄弟相称!” 我故作不悦:“那你到了太子面前,一定更是口称属下,顶礼膜拜了?” 扬尘并不否认,笑着道:“这是自然,不论身居何位,扬尘永远是太子府的人。不过太子殿下倒完全以越王殿下的事为重,小人刚到才城中,太子殿下便说您有要事相嘱,命我先来军营。不知道海门帮有何事可为殿下效劳?” 我冷眼看着扬尘滴水不漏地把话扯回,心想江原这只狐狸到底要在窝里养多少只小黄鼠狼?看过凭潮那搜刮人脂膏的敛财狠劲,见惯落烟小小年纪在官场与军中两边得意,今天又见识到了扬尘的圆滑缜密。怪不得江原选中他进入海门帮,一个被明显安插进去的角色,明摆着是朝廷的人,竟还是在帮中混得如鱼得水,听说如今几乎成了公孙叔达的智囊。 我当下换了一副无奈忧心的表情道:“扬尘,你去过长江水道了罢?” 扬尘立刻道:“小人刚从南越回来,在建康等大城新开张了几家酒楼,那里安插的人手已经开始按计划行事。” 我赞许几局,挥手一指河岸边停泊的战船:“那你也该看到了南越的战船。你看魏军这几艘破船,如何能与南越坚固的大船相抗?精良的水军可以依靠严格训练得来,可是如果装备不够精良,只会白白折损我将士,怎对得起他们这般挥汗如雨?每想到此处,我不能不日夜忧心。” 扬尘看看那些船:“小人的确见识到了南越水军,他们船只规模之大、之坚固,我国远远不及。朝中引以为傲的白泽、飞廉战船虽坚固,可是论体积只能算中型,不能与大船相争。只有山东梁王手中还有几艘可与之相比的大船。” 我摇头:“梁王大船表面巨大,却不够坚固,若遇越军凿船,只剩坐以待毙。” 扬尘会意:“那殿下之意,是要海门帮帮忙造船么?” 我道:“温相找来的造船能手虽然经验丰富,毕竟精力有限,如要同时造大量船只必然力不从心。我这里有给公孙老大的一封信,请他利用帮内渠道,多方探听南越人才工匠,请到魏国为我所用。此时虽然紧迫,但不便使用细作,还是以正当渠道去做更稳妥。海门帮内也可尽力多造船只,听说你也一直在教帮众水战?”扬尘点头,我笑道,“那最好,将来更离不开海门帮襄助。时间不多,你这就动身如何?” 扬尘郑重答应,下船前朝我一笑:“殿下名将风采,扬尘今日得见。”我笑到一半突然郁闷,早知道换身好衣服让他崇拜。 谁知扬尘刚走,便有军门报:“太子殿下前来视察军营。” 我不耐烦:“传我的令,将太子殿下挡在门外!” 守兵得令离去,不多时又来报:“殿下,太子殿下手中有圣旨……” 我只顾看河中水军:“圣旨不入军门!” “……” 等了一会,不见离开他,我回头诧异道:“还有事?” 却见江原已经代替了守兵笑吟吟站在岸上:“越王殿下,监督你新军进度是我的职责之一。” 我抱肘横眉道:“禀报太子殿下,新军没有进度,您可以回了。” 江原看着我笑:“那就是越王殿下渎职,我更有责任前来督促。”岸上的将领都向江原见礼,他一本正经地接受,然后走上船来。站到我身边看了一会水战:“真的没有长进?” 我微微冷下脸,低声道:“尽管去做你的卑鄙勾当,别来烦我!” 江原嘴角一弯,问旁边船上的凭潮:“钓了几条鱼?” 凭潮立刻收了鱼竿:“回殿下,今日成果不佳。” 我趁机表达不满:“专挑热闹地方,钓得到才怪!” 凭潮咧嘴对着我笑,轻快地道:“越王殿下表现不错。虽说天气渐热,水中却难免有寒气,千万不要逞一时快意。”他对江原躬身一拜,然后上了岸。 江原见凭潮离开,目光便开始肆无忌惮,仔仔细细把我打量个遍,道:“幸好有凭潮,看你这个打扮,我还以为你要随时准备下水。” 我斜他一眼:“只要别让凭潮再来,我立刻给你一艘最好的船,你爱上哪上哪。” 江原推得一干二净:“他是医者,只要他认为你旧伤还须调养,自然要监督你,与我无关。”接着又故意道,“给我船?不怕我蓄意夺回失地了?” 我恨得牙痒:“你是不着急。抬头看看这些兵,再看看这些船!这样下去,我急也急得旧伤复发了!” 江原只管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冒出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昨晚舒服么?” 我立刻暴躁:“闭嘴!你还敢问!三更半夜摸进来,为了掩人耳目,我支走多少护卫?太子殿下,这里是军事重地,你多为我着想一点行不行?” 江原厚颜笑道:“怎能说得如此不堪,一处办公,自然走动频繁,我多数时候不都是光明正大找你商讨军务?何况你白天总在军营,有事相商时只好等你晚上回来。” 我唾弃:“什么军务!一商讨就……”见江原正一副得意神态,立刻把嘴边的话吞回去,眼睛转到河面上,严肃道,“太子这么隔三差五商讨一次军务,在下消受不起。以后我住军营,新兵没有起色之前暂不回城。” “不行!”江原收起笑意,也严肃起来,“军营条件差,你身体尚未复原,怎可大意?越王殿下应为全局考虑,我不希望将来攻越之战,主将未上阵先带伤!” 我冷笑:“太子殿下好不要脸,半夜爬床也不见顾念别人身体。” “你情我愿,哪里丢脸?而且我早问过凭潮,确定对你伤势无碍,何况……”江原低低一笑,“你不是也很需要?” 我恼羞成怒:“闪开!”拔剑就刺。 江原反应迅速,立刻侧身躲开,我虚晃一剑,却冲到旁边抓起一杆带倒刺的长枪,哼笑道:“太子殿下!教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光明正大!”说着飞身跃起,长枪回手一点,敲响了铜钲,我稳稳落到一条快艇上,船只顺水,片刻已离岸数丈。 江原追到船头,高声问:“越王何意?” 我枪指对岸:“太子殿下,你守住那艘‘船’,我回城住,不干涉你的行动!守不住,殿下接纳我的意见,不再横生枝节!” 江原面色一凝,明显想拒绝。裴潜与几个千夫长这时收兵驾船向我靠拢,我对裴潜道:“集合百夫长二百人,一半随我攻船,一半随太子守船!”最后对江原笑道,“殿下,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准备!” 江原没理我,也上了一艘轻舟,与我擦身而过时道:“既然越王殿下执意给士兵示范,我奉陪,不过你不得下水。” 我伸枪勾住他船舷:“我不下水,你输后也不得反悔!” 江原不声不响地抽出长剑,剑尖猛挑开我的枪尖,桨手疾划,驰向对岸。 我命桨手沿岸划到下游,等到人员齐聚后,随即将他们分为两队,一队到对岸去接受江原指挥,另一队乘快艇准备逆流攻船。还没开战,两岸上和船上就密密麻麻挤满了观战的士兵,我见状命千夫长们前去下令:“传令将士们仔细观看,尤其注意学习进攻和防守的节奏与技巧,别只顾关注胜负!”接着,我将进攻要领简短叮嘱一遍,命裴潜在岸边擂响战鼓,便率一百人分乘十条快艇逆流而上。 因为人数只有百人,进攻范围被限定在船的一侧,十艘快艇很快包围了“大船”。我选择的进攻方式与普通士兵们训练时一样,每十人一队,分别从不同位置交错登船。我留在最后,随时纠正百夫长们的偏差,由于动作有序,相互间又合理穿插,很快便接近了“大船”船舷。 江原的一百人早已经布置完毕。为防伤人毁船,演练不能用弓箭滚石,他们照旧只有等对方靠近之后才可迎战。守船的人马被江原分成了三队,两队前后交替用长矛下刺,另一队用于补充空档。 不得不承认这样安排十分合理,兼顾了防守的严密与灵活性。有几名百夫长已不慎“中枪”,不得不跌下船去。我以口撮哨,迅速指挥人马三三结成一队,遇有长矛来刺,两人从旁照应,一人继续上行。如此配合之后,士兵“受伤”落水的次数立时减少,有二十几人已经成功登船,对方负责防守他们的士兵也只得减去同样数量。 再过一会,又有十余人成功登船,我抽空看一眼岸上观战士兵,见许多人都表情专注,不由欣慰。我左手握住登船铁钩,回身轻轻一跃,牢牢攀在“大船”上。接着手足并用,沿着船板相接的缝隙迅速攀援而上。很快接近船舷,却听旁边一名百夫长急喊:“殿下小心左侧!”果然一柄长矛斜刺而下,我左手铁钩相迎,手腕翻动,将长矛绞落水中。 我本想借机上船,只听“扑通”声不绝于耳,十几名即将要攀上船的百夫长齐齐落水。定睛向上看去,是江原眼看登船人数越来越多,亲自出手了。按照规则,若上船者过半便算守船失败,而上船后的士兵不得再动手帮助同伴。我当即放弃登船,悄然攀到江原所处位置的下方,等到他长矛再次将一名百夫长刺落,劲力未受之时,我足下猛然借力一蹬,身体凭空跃起,单手抓住了他的矛杆。 江原冷不防被我向下一坠,身子却已半探出船舷,他急忙稳住重心,看清是我后,面色发沉:“放开,如此偷袭算什么?你别以为我不敢把你扔下去!” 我左手铁钩早已钉住船壁,闻言笑道:“太子殿下仗着武艺高强欺负新兵,也算光彩?你不妨便松开手试试,看我会不会掉下去。” 江原哼一声,用力将长矛回撤,我牢牢握住,借他回撤之力又攀上数步。百夫长们又有几人上了船,江原面色阴沉,再将长矛回撤,却在半途突然将力道转换方向。我险些被他诓到水里,暗骂一声,突然放开矛杆,沿船壁游行而上,右手攀住船舷的同时,左手铁钩迅速绞住矛杆。 江原以为我又要夺他兵器,故伎重演。我不再上当,却趁机腾身再跃,伸手抓住了江原手臂。江原微惊,我得意地一笑,正要借他翻身上船,却见江原神色诡异,我才意识到犯了一个错误。可惜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已经拉着他直直向船下坠落。 周围响起惊呼声一片,我心念电闪,左手伸出铁钩在船壁上一路划过,终于在距水面尚有半丈时止住下坠之势。江原拒绝我援手,一脚踏在船壁上,减缓了下落速度,饶是如此,他依旧颇具力度地闯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把自己浇了个透。 我看着他的狼狈之态,不由大笑:“太子殿下,抱歉得很,我忘记你不是船舷了。” 江原抹了抹脸上的水,满脸愠色地游向岸边。我憋住笑重新攀上船,对已经看傻的攻守双方道:“愣着做什么,继续!” 不多时,一名负责千夫长宣布攻方以微弱优势获胜。我看了看数量,登船六十七人,落水四十三人,其中近半数都是被江原挑下去的。我在岸边集合百夫长们,先将他们肯定一番,才将他们进攻与防守时的技巧缺失细细指出,最后道:“无论进攻防守,最讲究相互配合,对敌时,只要十人、百人甚至千人、万人的行动协调如一人,你们就会所向披靡,不必惧怕任何强大的军队!如何做到?彼此间相互信任、并不断磨合,对上司绝对服从,对下属了如指掌!你们和你们手下的士兵不是能力不够,而是还欠缺相互配合的意识,日后训练时务必留心。” 百夫长们若有所思地点头表示信服。忽然有人问:“万一实战中有太子殿下那样的强手,我等之中又没有越王殿下这样的大将,如何是好?” 我赞许地笑道:“好问题。有两种方法:一是自己刻苦训练提高自身作战技巧,同袍间配合严密无间,这样即使强敌来临,你们再弱也可以支撑。以后赵将军还会教授你们各种阵法,专用于敌强我弱的情形。” 众人听了面色欣喜,又问:“殿下,后一种呢?” 我微笑:“后一种便是期盼军中安排可与之匹敌的将领带领你们作战,就如今日。” 他们露出失望神色:“这不是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了?” 我道:“靠人还是靠己,各位可以自己选择。” 百夫长们急忙齐声道:“当然靠己!”这一喊,竟然大有震耳欲聋之势。 我扫视一下岸上围观诸人,发现不少人跟着吼,不由笑起来,对千夫长们道:“继续训练!”拍拍就近一人的肩膀,回身登上快艇。 到了对岸,我询问江原在何处,却报太子殿下已经回城更衣去了,并留话给我,可以在军营中居住,不必回城。我隐隐生出一些疑惑,就算输了,不至于如此小肚鸡肠罢?怎能如此离开,连一句话也不肯当面讲? 裴潜兴奋地跑过来,高声道:“大哥你刚才没看到,岸上的人都傻了,你那几下登船,凌空一跃把太子殿下拽入水中,干净利落!大家现在都要学着试试!” 我嘴角抽动:“嚷嚷什么?那是意外!” 裴潜惊讶,小声道:“什么,你不是故意如此?我还以为你们商议好的……那太子殿下会不会怪罪?你冷落他这么多天,一来就让他当众出丑,太子殿下……” 我甩袖:“烦!” 晚上凭潮提着药箱钻进我的军帐,恶狠狠地道:“今日起,小人与殿下同帐而眠!殿下不得因军务熬夜,不得因训练敷衍饭食,不得……否则……” 不等他说完,我翻白眼倒进椅中:“凭潮!告诉你们太子殿下,我放弃,不睡军营了。” 凭潮冷笑:“晚了,太子殿下要你一定在军营好好督促新军,小人奉命陪伴。不过军营条件艰苦,我为你煎药需费几倍功夫,每日多加五两白银。”他把一张纸举到我面前,“欠条打好了,签字画押罢。” 我恨然夺过欠条,飞快写上姓名扔给他:“拿去!” 次日立刻骑马回城,去找江原算账,结果扑了空,他居然连夜去了洛阳。我无奈,只得派人跟去洛阳打探消息,一晃十多天过去,打探消息的人还没传回信件,江原倒回来了。 我急冲冲去找他,江原稳坐桌边,抬眼道:“新兵大有起色了?听说越王殿下‘光明正大’赢了我之后,全军都在传诵你的‘凌空一跃’。” 我两手按在桌上,跟他对视:“多亏太子殿下亲身示范,新军大有起色,多亏凭潮,我身体也大有起色。” 江原不动声色:“那就好。” 我猛一拍桌:“江原!” 江原伸手稳住茶碗:“越王殿下今日留宿,还是回军营?” 我咬牙:“你有事瞒我。那日输后你立刻不见面,是不是赶着时间去——” “不是。”江原回答得坚决,眼神却躲闪一下。 “说实话。”我继续追问,“还是……你已经把关慕秋杀了?” 江原闻言一叹,低头拉我的手:“那天我本打算告诉你,后来你要与我赌输赢……我见你专注新兵,又想,先不告诉你也好。” 我甩开他,盯住他问:“你是说,那日关慕秋已经死了,我提出的本身便是一个不可能答应的条件?接下来必须按照计划行事了?” 江原急促地站起来,抓住我双肩道:“凌悦,关慕秋重病而死,没有等到我们杀他!” “仪真呢?” 江原颓然:“几经交涉,南越不肯封给关慕秋任何身份,不过仪真暂时没有危险,南越没有株连她,仍让她以王妃的名份居住在王府中,只是不得出府。可是她坚持为关慕秋守丧,在府中设灵堂拜祭,让赵誊极为不悦。楚尚庸和赵葑极力劝解,才赵誊默许此事。” 我低头,怅然叹道:“他本是个无关之人,是我连累了他。” 江原抱住我的腰,轻吻我道:“多想无益,此事源头在赵誊,若非在你府中,他或许早被赵誊杀了。” 我皱眉:“关慕秋一死,我投奔北魏的事在南越全面传开,仪真不会好过了。对了,你去洛阳有何事?我派去的人……” 江原狡黠地闪动眼睛:“被我扣了。事关重大,怎能轻易走漏消息?告诉你罢,程雍已经按照计划,在汉中悄悄占了好几座小城。白天装作良民进城摸透情况,晚上扮作流寇驱赶附近百姓向南阳逃窜,看准时机夺取县衙,控制官员。事先带了几个文职,还能与南越保持正常公文往来,借机套取上面的情报。” 程广的军队也已经悄悄入川,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了。我去洛阳,向父皇提交南越最新消息,分析认为南越近来军事变动频繁,很可能会主动发起一场规模较小的战役以转移朝中视线、稳定人心,地点就在江淮。” 我一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江原手伸进我衣服,摸了摸我背上,笑道:“我怕你分心,也怕这里还不够光滑。” 第136章 幕后杀手 我闻言,张口就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下,接着将他推开。江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笑道:“多日没见,一见面就这么激烈。” 我冷哼一声,坐到江原方才坐过的位置上:“皇上怎么说?” 江原见我不接话头,凑上来,又故作凶狠地在我耳边道:“凌悦,我要报复!也让你当众出一次丑。你水战得意,我不信你陆战还能赢。” 我开始着恼:“你有完没完?难道我出的丑还不够多么?一次演练而已,谁有空跟你计较。我问皇上对此事怎么决定,你不要跟我东拉西扯!” 江原这才识趣地起身坐到另一边:“好罢,告诉你。这一战,父皇不会用你,他的意思你还是专心做你的事,不必多作理会。” 我平静道:“我明白。我问的是皇上对这场战役的预期,是想赢,还是想输?” 江原笑起来:“你问的好笑,谁还想打败仗不成?” “皇上是想给南越一个警告?” “不,”江原正色道,“他要给将士们信心。北魏称臣多年,人人心中都有愤懑不平之意,可是内心深处对南越或多或少还有畏惧之心。许多年长的兵将还对过去的失败记忆犹新,十几年来的对峙也是败多胜少。”他看看我,“尤其你镇守荆襄以后,形势更是严峻,不惨败已算好了。除了韩王因封地所在才不得不硬撑,哪有将领愿意主动请缨?所以父皇觉得魏军十分需要正式胜一次,破去军中对南越的不正心态,以免将来进攻南越遇到阻力。” 我奇道:“什么阻力?我看合朝官员们都是野心勃勃,一副誓要进取天下的姿态。” 江原看着我笑道:“除了真正目光长远的人,很多人只是做表面文章。父皇继位以来誓要一雪国耻,更有进取天下之心,这是千古功业,哪个不赞扬他有雄才大略?哪个普通士兵百姓不为此拥戴?这种情势下如果有谁明白表示退缩,劝说父皇止步于此,立时会受到无数指责。皆因导向如此,这是个人无力改变的事。你不怕死地说要割地退让,很多人极力反对,这也是情势所致。他们内心未必不愿意讨好南越,可是当真有人提出来时,扞卫一下领土总是对的。” 我恍然:“那么说我的主张得以实施,其实也有部分朝臣默许支持的原因。” 江原无奈地叹:“越王殿下,你还是太天真了。明哲保身的人哪里都有,只在于如何操纵。” 我不在乎他的长吁短叹,继续方才的话题:“南越刚得三城,又主动挑战,师出无名,实在是不不智之举。如果我们胜了,不但大快人心,而南越毕竟不义在先,便也无理由再度寻衅,正可为我新军争取更多时间。好!皇上的确见识卓然。——不知主帅是谁?” “韩王。” “什么!” 江原道:“你不要因为自己屡败韩王,就小看了他。韩王自从被罚后求战心切,父皇也是想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再说此战虽意义重大,却不是什么关键,你又已不在南越,以江进的能力足够了。” 我皱眉:“不是我小看他,若他做主将,就算得胜,也不可能大胜。” 江原想了想:“你断定霍信会为主帅?” 我笑:“不是霍信,难道会是宋师承,或者宋然?再或者赵葑?南越数得出的大将只有寥寥几人,霍信一旦做主将,绝不会允许自己出差错。” 江原不同意道:“以江进此时处境而言,一样不会允许自己失败。” 我敲敲桌面:“那好,就算如此。韩王驻军在南阳一带,难道要他在南越视线下把军队全部迁移到江淮不成?他事先跟越军说好了等他来了再打?” 江原把玩着桌上的笔:“凌悦,有一件事忘了先跟你说明。” 我警惕:“什么事?” “父皇另一个意思是,韩王来做主帅,只需随身携带亲卫营就够了,兵力还是从江淮大营中出。两国如今在江淮拉锯,还是以陆战居多,南营的兵力尽够。” 我不由挑起眉,离开了椅背凑近他问:“这就是说,把我的兵权交给他咯?” “南营严格来说还不算你的麾下。” “那我至少还有治军权。” 江原似乎愣了愣:“凌悦,我没想到你对兵权这么执着。为了增强实力我进言将南营交给你治理,难道大局当前,你不能交出来?” 我倚回椅中,看天:“我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不是我说话难听,江进不会胜的。” 江原试图说服我:“南营兵将也同样憋着一股气,首先气势上不会输,其次他们与越军交战还算有经验,单拼陆战,也极有优势。” 我神色讥讽:“皇上真是只考虑南营的优势么?过去南营是晋王一手经营,晋王失势,军中部分将士对晋王还有旧情,他们或许会对朝廷有怨言,借此一战,即可利用他们求战之心加以笼络,更可借此削弱南营的兵力,以减少潜在威胁。你告诉我,他有没有这样的考虑?” 江原默然:“你这么想?” “我不能不这么想。将来如果全面开展,南营归于我帐下,用你的话说,就是置你这太子于何地?其实,还可以再追加一句,置皇上于何地?我一个人的兵力比他的亲生子多得多。” 江原慢慢道:“制衡各方是当权者的自保之法,父皇连我都会制约,他这么做,也是常情。” 我面色坦然:“别说了,我不会交出那一半兵符。如果韩王要调动军队,调动多少,用于何处,必须与我商讨。经过我同意后,我才会当众与他勘合兵符,亲耳听他向将领们发布命令。” 江原面色一变:“这战役与你无关,甚至我也不会直接参与。你这么做,等于要干涉军政。” “你说与我无关?后方稳定难道不是由我保证?韩王可以在前线指挥作战,但是他的一举一动直接影响到我。我如不知道他行动合理与否,也许被越军攻破城门都不知道。” 江原沉声道:“你将韩王立功的机会握到自己手上,父皇不会允许。” 我嘴角一弯:“皇上只知道韩王立功心切。我刚刚领了罚,也急切需要立功,为什么不把机会让给我?” “凌悦!”江原不可思议地望着我,似乎想要说任性也得有个限度。 “觉得奇怪么?”我视线静静停留在上方某处,好一会才道,“江原,我有点害怕。我害怕再经历那样的事,一心为国,到头来任人宰割。”我说着转头朝他一笑,“所以我要把兵权牢牢握在手中,从今后我用力量说话,不单单只当某些人的棋子。” 江原眸子一颤,立刻走到我身边,有些担忧地看我:“凌悦?”我缓缓与他对视,只是不说话。江原俯身将我抱住,安慰道:“别乱想了。我绝不会让你遭受在南越那般境遇,更不会允许谁猜忌你,包括父皇,谁也不行!” 我抬了抬手,也抱住他,低低道:“军人以战功立身,报效国家为己任。南营数十万将士驻守南疆多年,与越军交战经验丰富,我曾说,将来攻城之战,必然用他们作主力,实在不愿他们这次战斗中被用作草芥一般。而且此战若非大胜,还是无法扭转魏军的心态。” 江原将我推远一点,皱皱眉,似要看透我的心思:“南越军务,你就不能置身事外一次?” 我摇头,坚定道:“除非世间没有凌悦。” 江原沉思片刻,终于道:“兵符你先留着,等到正式开战再说。此事先不要声张,也决不能让韩王察觉,假若父皇问起,我跟父皇解释。” 我一笑:“你放心,我会给魏国带来一次全胜。” 江原怀疑地看我:“可我对你不放心。” 我拿眼梢扫他一眼,起身将他推开:“太子殿下,对着枕边人还要疑神疑鬼,岂非悲惨至极?” 江原听了面色立时舒展,一把抓回我,低笑道:“越王殿下,你不该说这句话。”说着掐住我的腰,抵在桌上。 我脚下一滑,刚刚站稳,发现他已经在剥我的衣服。心里暗骂禽兽,脚下一绊,反身把他压住,低下身来笑道:“太子殿下,该我来。” 江原似觉好笑:“你?” 我抬手盖住他的眼,轻咬他的嘴唇,接着学着江原的样子,又吻他的胸口。江原嘴角带笑,伸手欲如往常一样将我揽住。我暗暗一笑,及时退开,早跃出门外。 江原跟上来,恨道:“凌悦,你引诱我。” 我诧异道:“才亲了几下,殿下忍不住了?” 江原狠捏我:“晚上再跟你算账。” 我微微一笑:“我今晚住军营,殿下不怕惹人议论,尽管来。谢广行的船模到了,殿下要跟我同去看么?” 我拉着江原来到自己住处,命早已等候在旁的护卫打开木箱封条,最后只留谢广行派来的两名副手在侧。只见送来的船模共有十余种,大的约有一尺来长,小的约有半尺,外形构造与真实战船丝毫无异。 副手从旁解释,这其中战舰载重从五百石到一千五百石不等,除去桨手,可容纳士兵一百到五百人。战船水密隔舱增多、增固,上与船舷舱壁牢固相连,船帆少则三帆、多则七帆,以利于迅速移动,降低被敌船击沉概率。快艇则以速度为重,容纳士兵十到五十人,有的快艇经过巧妙设计,以迷惑敌军,达到进攻目的。 江原边听边扯动一艘战船模型的拍竿,问道:“怎么没有大船?” 我道:“这是我与谢先生商讨后的决定,首批战船一千艘,以中小型为主,最迟明春装备全军。三层以上的楼船体积巨大,淮河中无法承载,何况目前两国交界还在江北,真正用到大船处不多。想等将来兵抵长江时再行制造,也省去运送船只的麻烦。” “临时建造,来得及?” 我笑:“魏军长处本不在水军,短期内本就无法与南越水军抗衡。执着于船只建造,急于追赶南越水军实力,实在没有必要。一年之内,我若将新军训成水战娴熟的一支军队,这已是最大的成功了。” 江原疑虑道:“船只无以匹敌,如何与越军在长江抗衡?难道要像你训练的那样,不住爬船?” 我点头道:“太子殿下明鉴。造船,哪有拿来的快?” 江原弯指敲我,眼中含着暧昧不明的笑意:“越王殿下,亏你想得出来。” 我警告地瞪他一眼,转头问一名副手道:“谢先生没有图纸之类的详细资料么?只靠将船模放大的方式,恐怕制造起来不够精细。” 那副手忙道:“谢先生绘有图纸二十余卷,详细标注了尺寸及用料。殿下对船模过目后,如无修改意见,他便立刻将图纸与模型交各处船厂。” 我询问地看向江原,见他并无表示,便对两名副手道:“回去告诉谢先生:我和太子殿下都没意见,谢先生是行家,就由他全权负责罢。如还须征调船工,请他尽管开口,我只等明年收船。” 副手闻言,将船模重新封好,对我和江原一拜,匆匆启程返回。 江原立刻从后面揽住我:“再带我去看看新兵演练如何?” 我不动声色地扯开他的手:“想去你自己去,听燕七说我的三千精兵小有所成,正要先去他们那里查看。” 江原又跟过来:“正好,我也去看看你那所谓精英,可比得上燕骑军十分之一?” 我得意一笑:“我这三千人不同于燕骑军,他们不习兵法,只习战法。不但可以跋山涉水、负重千里,还需水战、陆战样样精通。将来长江之内,为冲锋、陷阵之士,水战中作用巨大,因此我为他们取名‘箕豹’。” 江原忽然停住脚步,肃然道:“此名不吉,改了。” 我反问:“哪里不吉?箕宿风伯,属水为豹,正有乘风破浪之寓意。” 江原沉声道:“无端招惹口舌是非,凶象之宿。” 我笑了笑:“用兵即是凶,难道便不打了?依我看,两者再相配不过。”我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背过身道,“就算不用此名,难道我今生是非还能止息,婚姻还可再结么?” 江原听罢默然不语,一路上只是抓住我的手,直到各自跨上坐骑,他才松开。 我和他来到箕豹营练习的地点,这里在扬州城南,比之新军训练场所的开阔有所不同,场地一半陆地,一半湖泊,便于水陆交替训练。场中士兵个个衣缁敝甲,背负全副武器,脚裹沙袋在燕七的指挥下完成各类作战指令。 江原见了道:“果然气势已非新军可比。燕七这小子,把我燕骑军的看家本领都拿出来送人了。” 我笑,对江原感慨道:“南越水军护甲多为犀皮,固然在作战中最大限度保持了灵活轻便,落水后也更能轻易逃生。可是,如果士兵事先存了逃生的心思,作战便不能勇往直前,皮甲质软,易于被利箭穿透,造成的伤亡反而更多。我曾经试图改革南越水军,换上较为沉重的金属护甲,可惜终因遭到多数士兵抵制,没能推行。” 江原皱眉回道:“这我倒从没想到过,只知北魏犀皮稀少,水军一直用的金属护甲。虽比步军的稍轻便些,但一旦入水,便行动迟缓,很难有逃命的机会,这一直是困扰魏军的一大难题。没想到歪打正着,却让你得偿所愿了。” 我微笑:“这是劣势,却更是优势。我们的铠甲决不能换作皮质,士兵们若想赢得逃生机会,就必须依靠提高自身技能。要么努力练习水性,穿甲也能在水中行动迅速;要么便将对方打落船下,争得胜利。过去魏军没有特别擅长水战的将领指点,往往不得要领,等到初训结束,我便开始教他们各类战术,弥补这一缺陷。” 江原有些不甘心道:“说得我都想把燕骑军拉到这里来,请你帮忙训练水战了。” 我大笑,拍着他肩膀道:“太子殿下,赶快下令,把你麾下几十万军队也托付给我算了。” 江原冷哼:“你还真不怕死!” 我朝他眨眨眼,奔到场中。燕七见了我便迎上来,又瞥见江原站在场外,紧张起来:“太子殿下怎么来了?属下按过去燕骑营中的方法指导箕豹营,不知道太子殿下……” 我笑:“太子殿下称赞你治军有方,还说要将燕骑营拉来让你训练呢。” 燕七大惊,摆手道:“不可不可!燕七资历浅薄,燕骑营中谁不比我强?殿下千万别答应太子殿下。” 我故作严肃:“你自己去跟他说罢,我来检验一下你的训练成果。”说着拿起燕七的令旗。燕七见状,只得惴惴不安地去找江原。 在箕豹营训练场地呆到傍晚,我要返回军营,江原竟然真的死皮赖脸跟在后面。到得营中,江原义正言辞地对凭潮道:“你去裴潜和赵将军营中睡,我今夜要与越王彻夜商讨军务。”凭潮十分听话地应声,并不多问。 眼看凭潮走开,江原便脱了靴子往地铺上滚,我抬脚踩他,面无表情道:“太子殿下,军务。” 江原眯眼耍赖:“数日奔波,难免困乏,先让我睡一觉。” 我讽刺道:“我记得太子殿下曾经深夜不眠,消遣了别人,自己却精神抖擞。何时改了习惯?” 江原起身:“你还记得?”我转身把江淮地图挂在架上,自己对着图上各地仔细揣摩,江原笑着续道,“越王殿下,说明那个时侯我就对你……” “你这么闲,不如把从南越得来的情报详细跟我说一下。” 江原猛然把我向后一拽,圈进怀里,压低声音道:“偏不告诉你!许你挑逗我,不许我找回来?越王殿下,今晚咱们先把……” 我被他揉捏得心烦,发狠将他压住,叼住他的喉咙:“太子殿下,你再妨碍我思路,小心我剥了你扔出去!” 江原完全不在乎,翻身把我按住:“你试试看。” 我彻底怒了,用力把他推开,然后扑过去扯他衣服,正预备剥光了便将之踢出营外。护卫的声音在帐外响起:“禀报二位殿下,韩王殿下率一千亲卫快马来到,正在军门等候。” 我听闻此言,有些意外和江原对视。江原无辜地摊手,眼角还带着笑意,我没好气地把他放开,下令道:“立刻为韩王准备饭菜,我和太子殿下稍后便到。”护卫领命而去,我把江原扯起来,“你真不知道他今日就到?你这一天的胡闹,难道不是为了让我事先无暇决定怎样安置韩王?” 江原慢腾腾整理自己的衣服:“我也没料到他到得这么快,本打算跟你多闹几天,现在他一来,闹不成了。” “你!” 江原微笑里透着狡猾:“越王殿下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兵符的事我们暂且装傻,韩王不到开战也不好开口。这些天你继续训你的兵,顺便带韩王熟悉军营,我只需派人留意南越动向,到时一起部署作战计划。” 一顿饭功夫后,我见到了韩王江进。他看上去神采奕奕,显然因为终于得到东山再起的机会,多日来不经意笼罩在脸上的阴霾消散不少。江进见到江原立刻站起身,笑道:“大哥,若非父皇还有话嘱咐,我早与你一同来了。” 江原把头转到一边,冷淡地笑:“三弟,你应该多准备几日的。” 江进毫无察觉地继续笑道:“小弟心忧国事,不敢怠慢。” 江原不留情面道:“早几日晚几日,起不了多大作用。” 江进总算有些尴尬:“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求助地望我,“表弟,为兄不会打扰你练兵罢?” 我和善地笑:“怎么会?小弟正有疑难处想请皇兄指点,既然南营战时由你指挥,皇兄也该多熟悉一下军中情况。” 江进一拍脑门:“我真是糊涂,竟忘了南营训练现在由表弟负责!”他说着从袖里掏出一支密封的铜管,递给我道,“这是父皇命我带来的密令,我也不知内容,表弟务必亲自开封。” 我化开火漆,抽出江德的密旨,果然江德在其中授意我开战时将兵符让与韩王,也许是怕我有情绪,特别强调只为此战一用,战斗结束后可立刻收回。我看完后,笑着把密旨揣起来:“三皇兄一路辛苦,我已命人在城中安排好住所,若对城中警戒不放心,可以带五十名亲卫进城。夜色已晚,请立刻进城,我们有事明日再商讨。” 江进看看我和江原,大声笑道:“既然表弟和大哥不回城,我哪有进城居住之理?不用特意安排,我在这里睡就是,也好多与将士们熟悉熟悉。” 我见他执意如此,便也没有勉强,客套几句,便与他分别。 次日江进果然便随我去督训新军,很快和部分南营将领殷勤接触,甚至与他们一同吃饭聊天,笼络人心。我对江原抱怨:“他还真会来事,没几天就把人哄得团团转。” 江原第二天便回了城,继续对江进保持疏离冷淡的态度,闻言笑道:“没点看门本事,他能做得了主帅?” “我看这是你们江氏的法宝,人人运用娴熟。” 江原受宠若惊:“越王殿下,得你这么评价,惶恐之至。现在军营中你的威信高于我,该怎么说?看来江氏法宝,你也得了真传。” 我哼一声,甩袖道:“我回军营了。” 江原看着我笑:“我要去告诉姑母,你整天白套我的话,从来不主动表示一下谢意。” 我翻个白眼,不再理会他胡扯,推门而出。 不久江淮迎来雨季,几乎日日阴雨不断。一月之后,淮河河水暴涨,扬州郡守张吉安急征城中百姓加固河堤。军营驻地也受到影响,军帐中潮气袭人,我命沿河驻扎的军队搬到高处,又从老军中分出部分人力帮忙修筑河堤。 我和赵敦诚都认为这是加强训练的好机会,对士兵们盯得更紧。他们已经完成初训,细分了兵种与职责,开始强化与之相应的战斗能力。我注意到凭潮的眼神越来越严厉,努力忽视了好几天,还是在某一天被江原强拉回城。 这天天色依旧阴沉湿热,江原满脸愠色地把我扯到房里,丢给我一套干燥衣物:“换上!看你衣服湿成什么样了?” 我笑道:“不必,反正一下雨还会湿的。” 江原冷冷道:“你就这么盼望自己旧伤复发么?军营不用再去了,南越几日之内就有行动…” 我一怔:“斥候营没有回报。” 江原不答,三两下解开我的衣服,拿过一条布巾替我擦拭。我只得按他的意思换了衣服,又问道:“难道赵誊刚刚下了令?” 窗外隐隐传来雷声轰鸣,不多时雨水倏然而至,很快沿着屋檐流下。院外马蹄急响,一个人影冒雨跑进院中。很快,江进一身泥水闯进门来,急道:“大哥!是不是南越发兵了?” 江原语气平淡道:“没什么,是有一些消息表明,南越即将发兵。” 江进急促道:“南越预备对何处用兵?谁是主帅?” 江原命护卫倒茶,挥手道:“坐下来慢慢谈。” 江进急躁地在桌边坐下:“南越要动,按照父皇旨意,必须立刻布置兵力迎敌。” 我端过茶盏,淡然笑道:“韩王莫急,不知对方目的,如何安排兵力?斥候营现下还没消息,依小弟看来,还可再等一等。时机到了,自然要发兵。” 江进急道:“可是——”他看看我,声音尽力缓和下来,“可是兵符尚未勘合,我无法提前准备,表弟预备何时……” “放心,绝不会误了事。”我微微一笑,“还是先听太子殿下的情报罢。” 赵誊此次主动发兵,可算是第一次主持国家大事,他似乎也非意在夺取城地,而是只要一次转移国内注意的胜利。几次秘密朝会商讨的并不是从何处下手,赢得最多利益,而是将哪里作为战场能取得最震撼的效果。霍信奉诏进宫的次数最多,军队驻地就在江淮地区,很可能作为主帅出战。 江原指着沙盘道:“江淮地区开阔处不少,其中巢县位于两国边境,距历阳最近,城外又有巢湖可以发挥水军优势,很可能成为越军的首选之地。” 我盯着他所指的地方,思索片刻道:“未必,虽不知越军人数几何,可是赵誊此次既然有炫耀之意,就不会采取这么保守的策略。巢县驻军本就不多,攻下没有多大意义,况且城池狭小,周围能展开七八万军队已是极限。” 江进皱眉道:“难道他们竟敢深入我国境内,直取扬州?我三十万大军都驻守此地,一旦开战,岂不成了倾国之战?” 我断然道:“不会。不论南越还是北魏,现在都没有准备好,不会轻易卷入泥潭。” 江原继续推想道:“安丰以西已经被南越所占,越军既想造势,又不想令后果难以收拾,那么便只有攻打江都以北,或者扬州以南。” 我一笑:“江都以北尽是沼泽湿地,进退两难,越军也不可能选择从此地进攻。”我拾起一枚红色小旗,慢慢插进盘中某处,“既算军事重镇,又可以铺展兵力,还可以收缩自如的只有此处。” “合肥!”江进脱口而出。 我点点头:“这几日我们便赶赴合肥查看地形,一边布防,一边探听越军动向吧。” 江进听说,又疑虑起来:“假若猜测有误,越军绕过合肥,反而攻打其他城池呢?” 我目光一闪:“我们这次要的也是一场声势浩大,既然将战场定在此处,就决不允许越军在他处决战!” 江原淡淡一笑:“好,就在此地。不论越军愿不愿意,我们帮他们做出选择!” 江进站起来:“等等!”他怀疑地看看我们二人,“我才是主帅。” 江原他慢慢把按下,正色道:“三弟自然是主帅,不过我们二人却是你幕后军师,为你准备最锋利的尖刀。将来三弟大获全胜,邀功领赏之时,我与越王绝不沾你半点便宜。只要于国有利,三弟理当从善如流,千万不可太固执。” 江进变了脸色:“那兵符……” 江原故意看我一眼,狡黠地笑道:“这有何难?兵符还在你们各自手中,需要调兵时,只要你与越王当场勘合,定然不会贻误战机。” “这!”江进微怒,“皇兄,如此一来,我连调兵权都要与人合用,还算哪门子主帅!” 江原目光冷淡下来:“三弟,南营兵力是我南疆主力,已归越王麾下,他辛苦打磨数月,如今让给你用,难道不算让出兵权?调兵之时,他肯拿出兵符与你相合,难道不算将兵符给你使用?我们在这里研讨兵事,没有半分私心,皆因你能否全胜,关系我魏国全军士气高低,否则哪个肯在这里多管闲事?” 江进脸色涨红:“我并非此意。小弟虽然愚鲁,也知感念皇兄相助之心。只是若被父皇知晓,我这主帅的脸面……” 江原冷笑:“三弟过去与越军对阵时败多胜少,假若这次再输,颜面又在何处?” 江进激动地指向我:“那是因为——”他几次欲出口,最终想了想,还是无奈接受,“好罢!你们的兵,你们的地盘,只怕我强要了帅权,连一个营都指挥不动!只要打了胜仗,不辜负父皇期望,怎么都好说!” 江原面色缓和:“三弟终是明理之人,那么今夜准备一下,明天启程。”江进于是起身告辞,表情阴晴不定。 等他离开,我悄悄凑近江原:“太子殿下,多谢。” 江原猛然把我从桌上拦腰提起,夹在腋下往卧室走去,坏笑:“我不爱听虚言,还是用行动来谢罢!” 我一掌把他拍成猪头。 后几日,我与江原江进入住合肥,开始频繁派人踏勘合肥周围地形,选择最佳布兵之处。与这同时,关注越军的斥候营频繁传来信息。江原不知我与斥候营约定的暗语,只有问我情况如何。 我微叹道:“越军有两处的军队迹象明显,似乎正在向东北方移动,历阳军队反而动向不明。” “哪两处?” “汉口,九江。”我转向他,手指微微颤抖,“这两处各有我过去麾下军队五万,已奉命全部出动。” “谁为统帅?” 我咬了咬唇:“宋师承!” 江原也不免吃惊:“难道,这次赵誊要借机将可能反对他的力量,一举消灭?” 我悠悠道:“看来,想要背后绞杀这支军队的不只你我。” 第137章 合肥之战 三日之后,消息更为明确,赵誊将攻魏越军分为三路,共十三万大军,宋师承为主帅,霍信为副,其子宋子睦为先锋,分别从汉口、历阳、九江向魏国东南边境进发。 得到越军的准确消息后,我向汉口、九江两个方向派出更多斥候,同时与江原江进推演布军地点。我踏遍了合肥城外方圆百里的地方,把决战地点定于合肥城西北,为了确保一战定胜负,从汉口、九江通向合肥沿途城镇中的驻军全部悄悄回撤。江进与我共同发出调兵令,命南营十万军队陆续进驻合肥及周围地区。 越军几乎一路畅行无阻,只遇到少量抵抗便占领了沿途城镇,并持续向合肥推进。半月之后,越军先锋占领在距合肥百里之遥的舒城。宋师承本欲休整数日,将后方领地巩固后再寻求与魏国大军交战,不料赵誊却命他放弃已占据的小城,火速北上,寻找魏军主力。于是,宋子睦只能率先锋两万继续北上,直奔重镇合肥而来。 江进听到消息,在房中急得团团转圈,转完了狠狠跺脚,冲我和江原道:“你们说说!究竟何时行动?越军马上就要打到城下,你们该不会想打守城战罢?” 我抬起干涩的眼睛:“三皇兄稍安勿躁,来的只是先锋。我们还须等主力到齐,引他们钻入张好的口袋中,一举歼灭。” 江进更加不满:“等到主力到齐,黑压压一片压城,与我们兵力不相上下,怎样保证大胜?何况历阳还有霍信三万后援在按兵不动,假若我们交战正酣,他从背后插来一刀,截断我们后路,还谈什么一举歼灭?” 江原笑道:“三弟求战心切,我可以理解,不过越军以步军为主,要行到城下再快也要一天时间。如果算上斥候路上所用时间,他们明日正午才能来到。三弟既然想出战,不如明日凌晨与我们一同出城,还可以看到越军攻城的景况。” 江进闻言喜道:“当真!” 江原边收地图边淡然道:“我和越王已达成共识,不放过任何一队越军。三弟还是养精蓄锐,预备开战罢。”又看看我道,“你趁早也去睡,胜了又没有功劳,何必这样拼命?眼睛都熬成什么样了?” 我微微一笑:“还是太子殿下精力充沛。”揉揉太阳穴,站起来对身边护卫长道,“传令,明日寅时初刻出城,城外用饭!”说罢转向江进,“三皇兄虑得是,若与扬州的联系被切断,的确是大麻烦。我只是基于对越军了解,对作战给出一些参考意见,具体布军还得劳烦皇兄亲自安排。” 江进听了愉快起来,低笑道:“凌悦,这么说就见外了,对你的策略我没有任何意见。”迅速勾勾我的下巴,肃然向江原道,“大哥,明日见!” 江原还来不及对他使脸色,江进已经迅速消失。我皱眉:“总感觉韩王的态度越来越怪。” “是么?”江原也过来勾我的下巴,“那有什么奇怪,他心中不甘是肯定的。” 我立刻想躲开他,冷不防却觉脚下一软,身子一晃,差点磕到门框上。江原急忙扶住我:“怎么了?” 我回身朝他张手,嘿嘿笑道:“困了,背我回房。” 江原微微诧异,接着嘴角一勾:“我可不想让军中传出太子被欺压的流言。就算你在这里睡,我又不会把你怎样。” 我笑着出门:“那我回房睡觉,你也不要跟来,小心让军中人觉得太子巴结越王。” 连日紧张谋划,一旦放松便更觉疲累,这一天我睡得很沉,以致凌晨出城时还有些困倦。江原扒开我眼睛数里面的血丝,严厉道:“战斗结束之后,你给我大睡三天,不得过问任何事务!” 我拨开他的手,跨上燕骝:“太子殿下,你要比妇人还罗嗦了。” 江原冷冷哼道:“第一次真正对峙旧日部下,我怕你激动过头。” 我不言语,轻点一下马腹,冲出城门。 其实,从得到消息那日起,我心中的重压便片刻未减。闭上眼,许多熟悉鲜活的面孔总会在脑中出现,而不久之后,他们其中许多人就要在我手下变成冰凉的尸体。这样的结果,本该我一人承担,也只有我一人承担。 此时太阳尚未升起,城外还是漆黑一片。江进带着身边护卫来到城外的中军行辕,分别对各军将领们下达最后命令。按照事先谋划,一万军队驻守合肥城中,五千军队驻守在合肥通往扬州的要道,以防后路被断。其余军队全部在城外布阵迎敌,力图将越军主力尽数牵制在城外的开阔地上,以利于骑兵驰骋冲杀。 江进布置完后,我又严厉对将领们道:“诸位将要面对的是南越的精锐军队,他们曾参加过灭蜀之战,赢得大小战役无数,万不可掉以轻心!不过也别忘记,你们优势也十分明显,魏国制作最精良的武器已被你们拿在手上,最优秀的战马被你们骑在身下,合肥粮草充足,扬州还有数十万军队作为坚强后盾,这一战尽可放开了打!” 将领们气势如虹,高声领命。 我面上并无松动之色,逐一扫视他们,冷然开口道:“朝廷提供如此优越的条件,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个:全歼越军!打胜了,南营从此为魏国精锐,人人得以封爵领赏,荣耀先祖、荫及后世!败了,从此无颜,南营再休提立功封赏之事,我自会上书朝廷,解散你们军中建制,发配后方!” 将领们闻言,纷纷表露决心:“全歼越军!绝不辜负朝廷厚望!” 我微微点头,拔剑挥于身前:“一切行动,听韩王号令!违者军法论处!” 将领们与身后的士兵都同样举起手中兵器,喊声震天。 “熄灭火把,衔枚而行。克敌之后,我在合肥城中为你们摆宴!”我收起长剑,对江进略一颔首,收起旁边木架上的半片兵符,走出中军行辕,骑马赶赴与江原约定的观战地点。 我来到城南巢湖边的一片山丘之间,这里事先已埋伏了五千弓弩手,护卫我和江原的三千甲士也作为机动兵力驻守此地。晨光初露之时,我和士兵们一起用了些冷食,继续隐藏在灌木中等待越军到来。 接近午时,阳光仍似裹在一层厚厚的纱帐里,天色混沌,憋闷湿热,人人如置身蒸笼之中。终于,远处地平线上有一道灰影正缓缓向这边移动,我低声道:“来了。”回头传令,“按兵不动,不得暴露踪迹!”话音刚落,那灰影已经移近,马蹄与人脚下飞扬的尘土,仿佛将天空搅得更加混沌,红色的南越旗帜隐约可见。 我轻轻走到江原身旁,江原回身拉住我,在一棵老树的掩护下向越军眺望:“他们的先锋大约有五千骑兵,比步兵早到,要不要告诉韩王先截住冲杀一阵?” 我没有像他那样仔细观看,只是扫一眼道:“不急,骑兵对攻城没有威胁,等他们先到城下,步军在后拥堵,我们从四周掩杀,正可避开与骑兵对抗。” 说话间,越军骑兵已经在距城池几里之外停下。恰好一名斥候赶来报道:“殿下,韩王已经将越军先锋放入,正安排少量伏兵诱战越军主力!” 我听罢道:“好,再探!”斥候施礼离去,我对江原道,“越军来得如此之快,定然是兼程而行。骑兵此时停下,一为试探有无伏兵,二为就地调整,我们给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江原揶揄我:“你刚才还说不急。” 我平静道:“我刚发现他们士气不高,而且不靠近城下,或许早知我们有埋伏。这样吧,”我回头叫来一个千夫长,“你带五百名弓箭手悄悄靠近越军,等到他们下马造饭,立刻放一通箭,射不射得到倒没关系。射完一轮后停住,如果他们还想下马休息,便再度放箭,如此反复。直到弓箭全部射出,你便带人回来,不要多作停留。” 那名千夫长立刻召集五百弓箭手领命下山,江原在旁笑:“叫越军误会伏兵实力,好计策。” 我在树根上坐下,淡淡道:“这样也可以让后面宋师承的主力更加确定,魏军志在守城。假若宋师承还有疑虑,想耽搁得稍久一点,只要我们按兵不出战,赵誊还会催促主力向北挺进。韩王第一战派出少量兵力假装败退,宋师承就不得不率军追赶,正可与我们大军正面相抗,可是这时,越军的士气已经被消掉一般了。” 江原赞同道:“等到我军一起,宋子睦的先锋部队陷入重围,宋师承本人也必然心神大乱。” 我闭目,低低道:“宋子睦被围,宋师承一定会来救,可是如果宋师承陷入死战,霍信未必肯来。为了保证一网打尽,必须在宋师承暴露危局前引诱霍信带兵前来。” 江原立刻道:“前几日抓住的越军斥候正可派上用场,我马上派两个人跟他去见霍信!” 我点点头,懒得再开口。 江原抱住我道:“有我在这里,你再睡一会么?” 我靠在他怀里,倦意袭来,果然睡着了。 睡到傍晚,我被鼓声与号角声吵醒,才发觉耳边喊杀声不绝,宋子睦的先锋军队已经展开了攻城战。南营士兵人人立功心切,一旦打起来便凶狠顽强。只见守城军士不断抛下滚木将爬上城头的越军打落城下,搭在城上的云梯则被浇上火油点燃,或是被十数人合力推离城墙。有用飞爪爬上城头的越军士兵,迅速被守城魏军斩杀。 我一跃起身,立刻被旁边的江原狠按到地下:“睡傻了?你想招揽冷箭是不是?” 我扒在山头灌木里,瞪眼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原想了想:“有一个多时辰了罢。” “宋师承主力到哪了?” “他胜过那小股伏兵后,行进得不快,大队人马应该能在今夜子时前到达。” “霍信呢?” 江原眯起眼看我:“越王殿下,我要被你问话的表情迷住了。” 我扬手给他一下:“少废话!” 江原夸张地叫“疼”,然后压住我肩膀笑道:“我保证让霍信这老滑头欢天喜地地跑来。” 我冷笑:“那我负责为霍信准备接风盛宴,保证他吃一顿不想再吃!” 夜幕降临,巢湖上宁静如初,但我和江原都清楚,在无人知晓的湖水深处,必然有一支船队在悄然向北岸靠近。 合肥城横跨于施水之上,故而南北两侧除正门外,还各开一道水门。施水与巢湖相连,巢湖又能连通长江,十分利于水军攻进。根据我对霍信的些许了解,以及当初推演军法时对他的判断,霍信更喜欢依赖水军,而不喜欢步军。这次布防,我将重点放于对骑步军的部署,故意松懈了水上戒备,便有引诱霍信出动水军之意。 魏军对水上掌控力较弱,又不愿让南越得知自己正在改进水军,因此占据了巢湖与周围地区,却只能在沿岸布兵。假如越军乘船在湖中肆意游荡,魏军也只能干瞪眼而已,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也必是霍信选择水上进攻的重要缘由。 到了半夜,一支黑色的船队果然悄无声息地进入施水。埋伏在两岸山丘上的弓弩手严整地排好阵型,只待令下,便向霍信水军射击。 合肥城下的越军在举火夜战,宋子睦腹背受敌,已经别无选择。假若停止攻城,全力对付身后魏军,城中的守军必会杀出,他只有将兵力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应对城中魏军,一部分谋求突围。 前方斥候轮番来报,宋师承衔尾追击江进溃散军对,终于进入包围之中。埋伏在侧的弓弩手将越军射得阵脚大乱,宋师承稳住军心后,本欲待天亮再寻求决战,却传来宋子睦陷入重围的消息,只得兼程前来营救。江进却在前方摆开了阵势,誓与他决一胜负。 我盯着眼前船队,这些都是轻型战船,每船大约只载得百人,看数量还不满五十艘。带它们全部进入河中,我命身边护卫举火为号,在山腰按约定轨迹挥舞。不多时,对岸火把同样点起。 我一声令下:“击鼓,放箭!” 震耳的战鼓声隆隆响起,几乎同时,两岸射手开弓射向河中船只。前排军队第一轮羽箭射出,船上无数桨手坠落水中。后排射手立刻穿插向前,手中羽箭早已换成火箭。很快,几乎所有船只起火,更多士兵为逃命跃入水中。两岸三列射手交替射击,许多士兵被射死在水里。 待到羽箭用尽,我再度传令,鼓声又变,弓弩手抽出腰间斫刀,冲向河岸,逃上岸的士兵几乎无一幸免地丢了性命。 我对一旁待命的甲士们道:“下去看看,见到将领模样的不要杀,带过来我问话。” 不久他们果然带来一名副将,他神情原本悲戚不已,一见到我,忽然变为愤恨。 我问他:“霍信在何处,你知道么?” 他啐了一声,恨恨道:“霍将军神机妙算,在幕后指挥合肥守军的那只手果然是你!你生长南越,却叛国投敌,堂而皇之地杀害自己国人,还算是人吗?你尽管杀了我,休想知道霍将军半点消息!” 我哼笑道:“霍信此时言语欺人,也许能暂时瞒得过你这样的单纯之人,可是将来建康城破,我敢说他会是第一个投降北魏之人,你信不信?” 那人愣住,又立刻对我破口大骂。江原将剑逼在他颈上,冷冷道:“你们南越有什么可留恋?奸臣当道、忠良遭陷,君不君、臣不臣!谁要做你们国人?那就是蠢!” 我拉住江原,对护卫挥手:“把他带下去好好看住。”自己皱眉思索,“霍信显然不在船中,照此看来,他竟然知道我在这里,却故意放了这些人来吸引注意……”我猛然抬头,江原也一副幡然醒悟之态。 两人几乎同时道:“不好!” 我看着东北方向,又沉思道:“来不及追了。想来他是用水军吸引我们注意,走陆路绕过我们的军队,直接奔合肥城北去了。他要做什么呢?救出宋子睦,为宋师承解围,还是另有所图?” 江原冷冷道:“霍信之狡猾,果然出人意料。我看他若知道水军下场如此,在听说了宋氏父子的情况,恐怕不会再出援手。” 我脑中一闪,立刻下令三千弓弩兵前往合肥城北的粮仓。结果终究晚了一步,丑时中刻,合肥城北火光甫起。斥候急报:“城北粮仓突遭袭击,守将支持不住,被敌军得手!” 江原急问:“烧了多少?越军如何?” “两个最大的粮仓起火,弓弩营正在扑救,越军不知所踪!” 我叹一口气:“我们烧他水军营,他烧我们粮仓,也算找回了。” 江原拍拍我道:“这里留给弓弩营收拾,我们该去主战场看看情况了。” 城外,宋子睦还在重重包围之中,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我们带领三千甲士,直奔西南而去,绕过混战的军队,再穿过列阵待命的机动部队,远远只见数千步军整齐排成圆形战阵,面向四方警戒。他们中间的空地上排列着几十面一人高的战鼓,正在鼓手敲击下发出杀伐声。江进站在望楼上观看敌情,不时指挥旁边望楼上的旗帜变换。 江原低声道:“看江进这架势,还算游刃有余。” 我也压低声音回道:“可能宋师承救人心切,让他暂时占了上风,我们再往前去。” 前面就是双方交战的主战场,已无法像这样在军队中穿插行走,我和江原不敢掉以轻心,宁可远远绕路,放慢脚步以减少被人发现的可能。 东方渐渐放明,喊杀声减弱,我和江原谨慎地对望一眼,又向四周环顾。黎明再次来临的时刻,好像是彼此心中有默契一般,我和他带队走到了接近越军后方的一处低矮山丘间。 从坡上再往前看,我看到了中军拱卫下的主帅行辕,也看到了宋师承白发苍然的干瘦的身影。上次相见,还是在建康城中,只是一年,他好像已经变得苍老不堪。 是曾为宋然失望,还是为赵焕心痛,甚或后悔当年的一念之差?我无从猜想,也无暇感慨。 我能做的,便是按照早已想好的,去做现在必须做的事。我将手指放在唇边,尖利地唿哨一声,燕骝在我身下不安分地躁动。我举起手中的剑,向身后准备好的一千甲士果断下令:“冲!” 燕骝昂首长嘶,闪电般冲下山丘,挟着风驰电掣般的风响。我带领士兵们冲向中军行辕,手中长剑连挥,劈出一条带血的路。 万人丛中,擒敌首将! 我今日要擒住的,是曾经最尊重的长者。 瞬息之间,我的剑已来到离宋师承最近的将领面前,他震惊不已地看着我的脸,居然不知道躲避。 “凌王殿下!”不知道谁突然喊了一声。随着这声呼喊,附近所有的兵将都停下了动作,齐齐将目光聚拢在我的身上。 我心中一颤,也险些被这喊声震落了长剑,然而再回神时,我的剑尖却已经稳稳指在宋师承的咽喉。 看着宋师承慢慢抬起疲累的眼睛,我忽觉心痛不已,低声道:“宋将军,你的中军行辕已经被包围了。”山谷间,江原与两千名甲士现身,逐渐向这边围拢。 宋师承转眼看了看自己周围几乎放弃抵抗的越军,凄然一笑:“殿下本乃南越之幸,如今却成为南越之大不幸。老臣当时一步错、步步错,悔不能全力支持殿下,向皇上据理建言,以致今日被迫参与这样一场胜负皆无光彩的战役。” 我紧抿唇角,手腕更用力地指住他,静静对越军道:“收起武器,后退十步,否则宋将军性命不保。” 越军目光尽皆慑然,开始慢慢向后移动。只有十几名宋师承亲卫企图反抗,被我身边甲士挥剑拦住,一时再无人轻动。我示意甲士们解下宋师承身上武器,接着将他点了穴道,命人反缚起来。 越军的表情明显在挣扎,他们初看到我时的激动已经渐渐平复,此刻开始想到的该是自己的命运。眼睁睁看着宋师承被俘,所有人都难逃军法惩处;然而若是奋起相救,导致主帅被杀,照样要同领军法。 可是,这样的情势之下,还是不断有人悄声嗫嚅:“凌王殿下……是凌王殿下……”语气中那种热切情感,听来竟与过去一模一样。 我用力握紧马缰,高高扬起头,用极端平静的语调道:“宋将军,我已被逐出南越,从此为北魏效力,无论谁对谁错,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面对着宋师承,实际却是说给周围的越军。 宋师承也扫一眼本该护卫自己的越军,缓缓道:“老臣无能,上不能匡扶主上,下不能抚慰将士,致使大军士气低落、身陷困境,实在无颜苟活于世。殿下尽可杀了老臣,但这些中军护卫,他们都乃殿下亲手栽培,假若因老臣之失白白牺牲,于情何忍?万望殿下予以保全。” 我神情微震,立刻偏转了视线,冷淡道:“你要我如何保全?我可以放他们回去,但是南越朝廷未必肯留情。” 宋师承一字字道:“望殿下将他们收归帐下,免于南越军法惩处!” 我不料宋师承能说出此等话来,惊讶得忘记了掩饰:“宋将军——” 周围越军听罢却已经目中含泪,纷纷道:“将军何出此言!我等受凌王殿下栽培不假,正因如此,却更不敢做出投敌之事!” 宋师承似是经过深思熟虑,劝慰道:“我被俘,你们便要受军法惩处,可惜了一身才能。继续跟着殿下,定能施展所长。” 一名将领含泪道:“将军休得复言!属下受殿下深恩,不能忘情,以致没能拼力保护将军,是我等失职!将军不加怪罪,反而自责,更叫属下无地自容!殿下心有苦衷,我等不敢强留,可是属下食南越之禄,万不敢因贪生背离国家!”他单膝跪地,向宋师承和我各一抱拳,流泪道,“属下失职,救不了将军,旧情深恩,不能负殿下,唯有以死相报!”说罢横剑当颈。 我大惊:“拦下!”抢上前去。 刚刚跨出几步,利刃已经划下,那名将领颈间鲜血喷涌,倒卧在地。几名甲士迅速上前探了探鼻息:“禀殿下,已经气绝!” 我指尖冰凉,呆了片刻,还未曾回神,却见南越将士齐齐跪地,向我和宋师承郑重施礼,高声吼道:“不负南越,不负殿下!”吼声中,一个个拔出佩剑,举刃自刎! 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上千人的鲜血直冲云霄,染红了天空和土地,热血溅在身上,灼烧般滚烫。 我一阵眩晕,握紧了剑柄,手足冰冷僵硬,却叫那一股股炙热的血,烫伤了五脏六腑。 天地间霎时一片沉寂,远处战场的金鼓声仿佛隐去…所有人都被震撼,那倒卧在地上未冷的身体,令还活着的人无法动弹;那四处横流的刺目殷红,夺走了所有生者面上的血色。 远处,江原率甲士们迅速奔近,他面色严肃地下马走过来,也是十分震惊:“这是怎么回事?” 我慢慢看了看他,忽然心头气血涌动,急忙稳住心神。放眼看去,只有寥寥数十名越军突兀地站在中间,他们是原属宋师承的贴身亲卫,同样被场景震慑得久久无法回神。我抬剑对他们道:“你们可以回去报信。”又转向魏军甲士,“给他们几匹马。” 那十几人齐齐向宋师承行礼,神色凄然地跨上坐骑,向南而去。我又嘱咐一名千夫长:“点二百人,换上越军服饰,到主战场中散布主帅宋师承被俘的消息!”接着跨上燕骝,高声道,“我军俘虏越军主帅,全歼其中军兵力,当记大功!清理战场后,所有人回营领赏!” “好!”魏军甲士们这才回神,闻言齐声欢呼。百夫长们开始指挥各自属下将死去的越军将士抬到山丘下。 我刚打算离开,突然发现一名魏军甲士正抽出斫刀,对准了一名越军士兵,打算按照惯例砍下敌军的头颅。我立刻策马冲到他面前,怒吼:“住手!” 那名甲士看到我愤怒的面孔,懵懵懂懂地放下斫刀,怯声道:“越王殿下……” 我骑马在甲士们中间来回穿梭,厉声道:“谁也不许割!好好安葬!”又叫过一名千夫长,“你在这里看着,谁敢割头,功劳全消!安葬好了立刻回城领赏!” 千夫长面露惧色,立刻高声答:“是!” 我拨转马头,来到宋师承面前:“宋将军,请随我回营罢!” 宋师承微微闭目:“随殿下安排。” 我叫过三百名甲士,命他们随我和江原将宋师承押送回城,其余人尽皆留在原地。 江原与我在前方并行,担忧地问道:“你没事么?” 我冲他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做梦也没想到这么顺利。我回城便摆好宴席,等着听魏军全胜的消息!” 江原看看我没说话。 我和江原从北门回到合肥城中,立刻登上城墙查看。宋子睦早已经放弃攻城,只求能够率军突围,他身边的一队护卫武艺高强,十分忠心护主,竟然渐渐将魏军包围圈打开一个缺口。 这时斥候来报,越军主力本来已在勉力支撑,剩下的带兵主将也不多了,听到主帅被掳的消息,立刻陷入失控。仅剩的几队主力不再恋战,开始向南突围,韩王已经在带兵围堵。 我点点头,拿出一支令箭:“传我的令,给宋子睦放出一条生路,让他突围。围攻宋子睦的军队逐渐收拢,重新整队增援扬州方向守军。” 黄昏时分,魏军大胜的消息传来,此次战役,南营士兵歼敌六万,自损不到一万,杀死大小将领几十人,活捉敌军主帅,真正的大胜。我在城楼上注视着一队队怀着喜悦回城的魏军,听着他们从胸膛里吼出嘹亮的歌声,不知不觉中,眼角酸涩。 江原低声道:“你累了,快回去休息。” 他的话被一阵欢呼声打断,我们回过身来,发现城楼上已被兵将们挤得水泄不通。正在惊奇之际,耳边“哄”地一声,我和江原被兵将们大笑着齐齐抬起,他们一边喊着听不清的口号,一边将我们抬下城楼。 到了楼下,又一拨兵将涌来,争抢着要将我们抬到自己开宴的地点。宴席上,我不知被灌了多少杯酒,起初有江原拦着,闹到最后,江原也不知道被拉到哪去了。我趁着他们互相笑闹之际,偷偷离开,回到帅府。 哪想府中也是热闹非凡,宴席摆了满院。江进打头,带着一干将领吆五喝六,见我进来,纷纷拉我就坐。我笑道:“你们不用管我。方才已在外面喝了不少,再喝便撑不住了。” 有将领便大声道:“越王殿下偏心!哪有在别处喝了,却不与我们喝的道理!殿下生擒宋师承,这一杯算属下们敬您!无论如何也要笑纳!”不由分说将满满一大杯酒送到我嘴边,众人又是起哄又是硬劝,直将酒水灌下方才罢休。 喝完一巡酒,将领们又撕扯一阵桌上的牛羊肉,将吃剩的骨头棒子作锤“咚咚”敲着,大唱起歌谣。我听了一阵,笑喷了:“你们唱的什么歌?这分明是怨妇所唱!” “是嘛?”离我最近的那名将领瞪起眼睛一挠头,“管他呢,也不知道谁传的!大家觉得好听上口,又郎情妾意的,就都唱起来了。”他转念嘿嘿笑道,“军营里半个姑娘也不见,咱们唱唱也好解渴!” 立刻有人起哄:“混账!刚才你还跟街上一个娘们眉来眼去呢!” 那将领嘴硬:“那又怎么样?军法里可没说老子打完了仗后,不许找女人犒劳自己!” 我眯眼笑道:“老唱些粗腔滥调,那有什么趣味?要唱就唱出男子汉的气势!都别吵,听我来给你们唱!” 将领们都惊喜道:“好好!都听越王殿下唱!我们洗耳恭听!” 另一个将领闻言立刻把头慢慢伸到酒坛里,被众人拉住,他还挣扎着叫:“你们不是说‘洗耳’恭听么!我要洗干净耳朵再听!”又惹起一阵哄笑。 我站起来,用筷子猛敲碗底,大声唱:“煌煌烈帜……” 只唱了一句,我忽然愣住。眼前的景象变了,再不是我记忆中熟悉的面孔,是一个个陌生的将领,笑闹着催促我唱下去。 我手中的瓷碗落地,猛低头捂住嘴,一滴血从指缝里滑落,桌上酒渍流淌,像绽开了一树梅花。 第138章 南越使者 我立刻握拳,擦了擦嘴角抬起头来,正要说推托几句敷衍过去,却见江原匆匆向这边走来。他面带愠色,上前抢过江进手里的酒坛,冷冷道:“你在这里喝酒,军队到底回来多少,有没有叫人清点过?” 江进已喝得半醉,微笑着对江原道:“大哥,你不是看小弟立功眼馋了吧?这种事自有军中司马过问,此刻来挑我刺未免不合时宜。” 江原看他的醉态如此,冷淡道:“我不跟你理论,现在东北方向伏兵没有消息,等酒醒了自己看着办罢。”说罢径直走到我面前,皱眉道,“你又喝了多少?跟我到后院去,凭潮马上过来。” 我悄悄在衣袖里擦手,笑道:“你饶我一天行不行?叫凭潮来扫兴么?” 江原冷脸,用力把我往后院拖:“庆功是别人的事,你有什么兴!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我发笑:“我还有什么脸?早就丢尽了。” 江原微怒:“你不要脸,我还想要!我可不想明天听人传开,说越王阵前索恩,逼死昔日部下,然后没事人一样回来与人狂欢。” 我反问他:“难道这不是事实?” 江原哼一声,到了后院,直把我推进房里:“有意思么?你在我面前还装!”他继续把我按到床边,要帮我脱掉战袍。我揪住衣服不让他解,江原以为我醉了,于是好声劝说。哪知我捂得更紧,他一怒之下,把我反手按到床上,解了衣带往下拉。我挣扎,可惜头脑发晕,手脚不听使唤,到底被他脱下来。 我叹口气,乖乖爬到床上躺好,果然见江原阴沉地指着袖子上的血迹问:“这是什么?你吐血了?” 我转动不太灵光的脑袋:“鼻子破了。”又使劲想了想,补充,“不小心撞破了。” 江原面无表情:“难道你跌了个狗啃泥?” “没有那么难看。” “哼。” 这一声之后,江原许久没再说话。过了一阵,我反而觉得不自在,开口问道:“你还在?” “嗯。” “那怎么不说话了?” “跟蠢人说话觉得累。”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把小命交待了。” 我摸摸自己的心口:“不会吧?” “哼!” 江原猛地站起身,推开卧室的门叫道:“凭潮!” 凭潮神奇地远远应声,很快跑进门来:“见过殿下!” 江原向我示意:“给他看看,顺便算算他还能活多久,刚才好像又吐血了。” 我不禁恼怒,坐起身道:“江原!你咒我!” 江原冷冰冰道:“我咒你一百次,抵得过你自己折腾一次么?我看你也不用抢着攻打南越,还是痛快点,直接跳长江罢。彻底洗刷你的冤屈和罪孽,我肯定不再救你。” “你!”我跳起来。 凭潮道:“躺下!” 我只得再躺下,凭潮拉过我的手腕,切了一会脉,又把我手臂放回,一言不发地起身收拾药箱。我不由得心虚,于是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 凭潮平静如水:“没怎么样,你以后不用吃药了。” “什么!”我大惊,扯住他,“那我……” 凭潮看我一眼:“这几个月作息规律些,多吃点好菜,别再趁人不注意胡乱敷衍了。” “还剩几个月……”我彻底呆住,喃喃道,“我有余事未了,怎么能……” 凭潮鄙视地道:“你喝了多少酒?” 我颓然:“十几碗罢。” 凭潮愈加鄙视:“才十几碗就傻了。” “啊?” 凭潮翻个白眼:“你自从南越回来,不但将身体搞差,而且郁结于心,终于这次战役达到顶点。幸好我早有准备,临战前给你下了猛药,只是你心中重压太过,又喝了许多酒,两相刺激,便吐了血。” 我拉住他问:“这么说?” 凭潮无奈:“于别人未必是好事,于你发泄出来却未必是坏事…” 我看江原一眼,笑道:“你不早说,我还以为真要被某人咒死了。” 凭潮讥讽道:“原来一代名将也会怕死?我起初也当搞错了,吐血后脉象反而平稳,还以为你回光返照了。” 我笑:“我不是怕死,是怕你家殿下从此形单影只,岂非可怜?” 江原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凭潮提笔在纸上写了什么,递到我手中道:“放心,怎么也得等你把钱还清了。” 我低头看纸上的字,瞬间瞪圆了眼睛:“五十两!” 凭潮嘿嘿一笑:“殿下喝醉了,还是先画押罢。” 我迟疑地签上名字,突然看清了上面的字:“五千两!杀人啊?” 凭潮飞快收起欠条,压在药箱底层,轻松道:“五千两换殿下药到病除,难道不够便宜?” 我下床就朝他扑去,凭潮脚步腾挪,敏捷地躲开。我追着他奔到门口,江原便把我拦住。凭潮向江原微一施礼,正色道:“殿下,越王只需休养得当,便无大碍。只是他曾重伤动摇了根基,毕竟有不足处,不能太过劳心劳力。” 江原点头:“我会注意。” 我眼睁睁看着凭潮走远,转而怒视江原:“你去把我的欠债一笔勾销,不是你纵容,他哪有如此嚣张?” 江原瞥我一眼,回身把我拽回床上,凉声道:“你酒醒了再跟我说话。” 我不服气地想要驳斥,他点了我的睡穴。 第二天醒来以后,我躺在床上想起昨日的事,开始发呆。江原命人把早饭端进来,见我醒了,还是态度冷淡:“饿了起来吃东西。” 我道:“昨天的事我都忘了。” 江原摆碗筷:“那最好。” 我继续:“我怎么回到这里的?也忘了。” “自己走来的。” “是么?” 江原冷冷道:“我累了。” 我识趣地下床洗漱,等回来发现他已吃完了。我端起碗,只听江原道:“宋师承——”我埋头吃饭,江原续道,“暂时把他关在合肥城的牢狱了。” “好。”我吃得很专心,“你打算怎么处置?” “还没想好,想听你意见。” “你先说你的罢。” 江原肃然道:“宋师承是个厉害角色,所幸在南越不受赵誊信任,这也是我不能轻易决断的原因。”他看着我,眼神犀利,“这次他被俘,固然是赵誊干涉行军,霍信不肯接应,致使他行为被动。但他也清楚,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手下南越将士因你的离开而军心不振,临阵又因为对你顾念旧情,不肯出全力。” 我停住碗筷:“说下去。” 江原冷静道:“宋师承果然老姜弥辣,他看穿这一点后,便迅速采取了措施。这一举措,便是彻底利用南越士兵对你存有的旧情!他明知道那些士兵不会背叛南越,却口口声声让他们投靠你,用这一句话,将他们逼上绝路。用这上千人的性命告诉你南越旧部,你凌悦,绝不会对他们还存有旧情,日后对阵,他们自然也不该对你留情。” 我淡淡一笑:“你是要说,逼死他们的不是我么?” “宋师承如果单纯被俘,固然要领军法,但他毕竟未死。法不责众,那么多中军护卫同时失职,更可能只处罚为首将领,而叫其余人戴罪立功。宋师承这么说,是有意逼迫他们以死明志,震慑你和在场魏军的心神。而他回去报信的亲卫,自然会百般为宋师承开脱,只字不提宋师承劝降的话,而将杀人罪名加在你身上,让还念着你的旧部心寒。从此,他们多数人便不会存动摇的心思。” 我在桌上握起拳头,低低道:“不论怎么说,我负了他们,若非如此,他们又怎会……反正已经万劫不复,你不需帮我推卸责任。”站起来,“我去看看宋师承。” 江原拉住我:“吃完我跟你一起去。” 合肥城的监牢不大,犯人也不多,我和江原在狱吏的引领下来到狱中一个单独的土筑小间,见到了已经除了盔甲的宋师承。他安静地坐在油灯边,看上去更加黑瘦干枯。 我弯腰走进门去:“宋将军。” 宋师承微微颔首:“殿下。” 我道:“令郎已经安全离开,现在大概已经回到南越境内,你不用担忧。” 他又微微垂目:“多谢。” 我坐到他对面,诚恳道:“是我该多谢你。但愿从此南越将士不再顾念与赵彦的旧日恩情,一心为国,这样我也更能安心。” 宋师承闻言动容,缓缓抱拳道:“是老臣故意逼杀将士,伤了殿下之心。” 我扶住他,淡淡笑道:“宋将军,赵彦千古罪人,你却没有唾骂我,便是对我容情了。” 宋师承滴下一滴老泪:“老臣一生愧对殿下,有何颜面再相责难。殿下被迫去国,老臣扼腕之余,也不能不为殿下重获新生而慰藉。” 我站起来,叹道:“宋将军暂且委屈几日,等到南越朝中有回音,我再来探望。” 宋师承漠然点头,表情却似不指望再回南越。 走出监牢,江原问道:“听你言下之意,是想让宋师承回国?” 我反问他:“你说呢?” 江原想了想:“南越若还想要回宋师承,那也未尝不可,我们可以顺带提几个交换条件。” 我皱眉:“赵誊若是恼羞成怒,这条件未必提得成。” 为了等南越朝中消息,我们准备在合肥多盘桓一段时日。 守卫通向扬州要道的军队在这日傍晚回来,兵力损失不多,却人人神情萎靡。原来粮仓被烧之后,魏军突然发现袭击的越军没了踪迹,急派出斥候探查,才知已经向扬州方向去了。他们只怕后路被断,急忙连夜追赶,直追到扬州城附近,才知中了越军的疑兵之计。正满腹窝火撤军之际,被不知何时埋伏在路边的越军冲出来一阵砍杀,幸好魏军人数众多,轻易突围,却仍旧心有余悸。 江进倒是比较大方地承认了安排有失,奖赏了士兵后便忙着回洛阳复命。 南越很快有回信,表示想迎回宋师承,谈判使者很快便到。洛阳也传来江德谕令,让江原全权处理此事。 两日后,人报使者来到,江原在郡衙主厅接见,我在下首陪坐。等到使者进门的一瞬,我们却都愣了愣,来人不是别人,是宋然。 宋然似不经意般向我投了一眼,面色平静地走到江原面前,微微施礼道:“南越特使宋然见过太子殿下。”又从袖中拿出一封密信交给旁边侍从,“这是我们陛下的手书。” 江原打开密信看了一下,笑得阴阳怪气:“宋将军是老相识了,不用书信,本太子也不会怀疑你的身份。” 宋然不动声色道:“礼当如此,岂能有失。” 江原一笑,摆手道:“请特使入座。” 宋然便入了对面客座,抬头与我相对,平静的眼神中似乎还带了别的什么。我也并没有刻意躲避,只是思绪一时凝滞,与他相互对视良久,竟没做出任何表示。 江原在上首咳了一声,故作轻松道:“越王殿下,宋将军好歹是你昔时旧臣,何必见了面故作不识?” 宋然这才对我施礼:“见过越王。” 我淡淡回道:“宋将军乃贵客,不必多礼。” 江原明知故问:“宋将军此来可是为了令尊宋老将军之事?” 宋然面色平静地回道:“在下是为两国和睦而来。” “和睦?”江原笑一声,“贵国利用卑鄙手段占我淮河大片城地,不过几月时间便又率大军侵略而至,请问两国和睦从何说起?” 宋然道:“过去的事已然过去,在下此来是为两国将来能够和平共处。虽然我国出兵在先,然而殿下领军有方,将我十万大军歼灭大半,已算扬眉吐气。我皇命在下转告,只要魏国肯放回宋师承,南越对此战损失既往不咎,两国从此罢兵,不再为国土之事相争。” 江原冷笑:“好霸道的言论!要我放回宋师承,贵国预备拿什么条件交换?” 宋然平静道:“没有条件。” 江原嘴角露出明显讥诮:“一国战败,居然还如此趾高气昂。宋将军凭什么认为,你这样空手而来,就能把人带回?” “一时败退而已,并不能代表南越国力。魏国若坚持不放人,南越只有奉陪到底,更不惜与魏国誓决高下。” 江原似乎觉得这话十分好笑,本来端正的坐姿开始变得随意:“南越要与魏国大战?请问贵国太子有这个魄力么?” 宋然还是一脸沉静:“在下的警告是否属实,殿下一试便知。就算十万大军尽数覆灭,对南越不过九牛一毛,不知殿下肯不肯冒这个险?” 江原托着腮,居高临下地看他,闻言嗤笑:“假若这就是贵国交涉的态度,那我们的谈判已经结束了。我看宋将军不是来谈判,也不是来救父,却是来这里消遣的。合肥城中美景确然不少,我找几个人为宋将军做向导如何?” 宋然站起来推辞,肃然道:“审时度势,长久之道。太子殿下若因一时意气做出错误决定,给魏国带来的将是灭顶之灾。” 正说着,侍从前来上茶。江原开始不合时宜地卖弄他的皇族做派,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饮茶,一闻二品从容雅致,看得我直想按住他头,叫他赶紧喝完开口说话。 江原放下茶盏,别有用心地笑:“审时度势,想必宋将军比我谙熟…我们魏人心实,只闻胜者王、败者寇,有求于人,便要先听对方条件,再看自己能不能接受。宋将军刚一开口,便如此咄咄逼人,便算我有意相商,城内外数十万将士如何答应?宋将军也是带兵之人,自然知道治军之难。一旦犯了众怒,叫他们知道我们打了胜仗反而受人胁迫,闹将起来,只怕不但宋老将军性命不保,连宋将军这特使也难出城门。” 宋然略略沉默,终于道:“愿闻太子殿下有何条件。” 江原冷淡一笑:“期望宋将军告诉贵主上知道,我魏国不是南越属国,没有再受勒索的道理,宋师承若想回国,必须答应四个条件:第一,南越承认战败,并昭告天下自己不义在先;第二,南越在沿江十个主要城镇开辟两国商市,允许魏国商人自由入境经商;第三,巢湖完全为魏国所有,南越但有一船进入,视为入侵;第四,越王乃我国亲王,南越不得以任何借口,煽动国民寻仇,假若越王有损,魏国首先怀疑南越,入境追捕罪魁或是以其人之道还之,恕不事先知会。” 宋然神色终于动了动,我也不禁皱眉,本来相商时并没有最后一条,被江原突然加上,实在别扭儿戏,不但此地无银,还弄得我仿佛成了城池领土之类的战利品。 江原见宋然迟迟不语,笑道:“这些条件不损南越半分领土财富,很容易办到。宋将军若事先没有准备,可以先派人回建康送信。宋将军尽管在此逗留,本太子十分乐意。”他站起来,走下台阶,“在下还有事,请宋将军先去客房中休息,迟一些我再前往拜访叙旧。” 宋然回礼相谢,问道:“在下牵挂义父,不知现在可否与他相见?” 我看到他眼中似有伤感之意,正想开口,江原抢先道:“宋老将军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宋将军可以迟些见他。”一手扯过我,笑着对宋然点头,便走出正厅。 我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宋然静静立着,似有无限怅然。 一直被江原拉出院门,我瞪他道:“你提出最后那条件什么意思?嫌我不够出名?” 江原笑得既得意又阴损:“我想看看你宋大哥的反应,果然有趣。” 我踢他一脚:“简直胡闹!把我放在交换条件里,你是要南越人个个知道我叛国,争先恐后来杀我罢!” 江原搂住我,笑道:“有我在,怕什么?这是要赵誊自己打自己的脸!” “去你的!”我一脚把他踹开,“我去军营里看看,叫他们准备回扬州!” 江原躲开,严肃道:“你去哪都行,就是去见宋大哥不行。” 我不满他态度:“凭什么?” 江原冷哼:“凭他看到你时眼神不正,凭宋然素来小人行径,说不定又会利用你……” 我正色道:“别说他小人,他有苦衷。” “有苦衷就对做过的事心安理得了?” 我跨上燕骝,拉起缰绳:“我没空理你。”说着便向城外奔去。 江原不甘心地道:“总之你不能去见他!” 人都有逆反心理,本来我倒不想与宋然在公事以外过多接触,可是被江原一顿胡缠,我想到今日宋然表现,又想到宋师承,还是决定去见见他。毕竟我不想看到宋师承身死异国,相信宋然也是。 宋然这次只随身带了二十名护卫,没有副使,不知是否代表赵誊对他已经放心。可是南越如此苛刻,要想这般迎回宋师承,几乎是任谁都不可能办到,却派了宋然做特使,这又代表什么呢? 思索中,脚步已来到客馆之外,正要进院,却被守门士兵拦住:“越王殿下,太子殿下有令,没有他在旁,您不得单独见南越特使?” 我觉得好笑:“为何?” “这……”一名士兵迟疑,“太子殿下说,您本是越人,要避嫌疑……” 我掏出令牌道:“你直接受命于我,谁告诉你听命于太子的?还不让开!” 士兵们恍然,急忙躬身道:“是!” 我扫他们一眼,将他们扫得不敢抬头,迈进门,又想起什么:“听我教令,没有我陪同,不得放太自入内。” 士兵们急忙称是,我满意地叫过院内一名士兵,叫他引我去宋然的住处。 客馆中房屋很多,宋然却选了最靠后的一间院子,他房中只亮了一盏灯,除此之外,院中到处都是黑沉沉一片。守在外面的护卫见我来到,急忙进房禀报,不多时便见宋然亲自开了房门,看见我后,便默默站在门口。 我站在阶下,淡淡笑道:“宋大哥。” 宋然却转开眼,自己让到一边:“殿下,请进。”又对护卫道,“你们都到院外把守。” 我进了房,只见房中昏暗,除桌上点了一根蜡烛之外,余物都隐没在黑暗里。不由轻声道:“你还是只点一盏灯。” 宋然静静地道:“现在更多时候不点。” 宋然曾对我说,他不喜欢点灯,不喜欢黑暗里的火光。过去不解其意,如今再见,才能体会他当时心中悲凉。可惜早已分道扬镳,再也没有机会坦诚相待。 我笑了笑,假作没有在意,径自坐到桌边,拿起他正翻看的一本书,轻松道:“宋大哥住在这里可还习惯?” “多谢殿下,没什么不习惯。” 我放下书,微微诧异:“宋大哥怎么不坐?”接着毫不拘束地拉了他一下,笑道,“我们很久没有这样相处了,好容易有机会,今夜就闲聊几句如何?” 宋然默然在我对面坐下,我又笑着看他:“聊什么好呢?” 宋然抬头对上我的笑眼,怔愣了一下,眼眸就此定住,似乎再也不想转开。我也不觉看着他,彼此无语,又是对视良久。 也许他此刻正与我一样,想起了幼年时的无忧无虑,也想起了过去无数个烛光灯影下的忘情畅谈。 “殿下的伤,都好了么?”宋然突然开口。 “伤?哦,好了。”我惊醒一般,又笑,“前些天吐了几口血,似乎反而把病根吐没了。” 宋然放在桌上的手臂动了一下,又慢慢握起拳:“殿下下雨阴天时,还是要注意。” 我笑着点头,也问:“宋大哥还时常做噩梦么?” “不大做。” 我由衷道:“那很好。” 宋然看着我:“只是总梦见小时候的事,和刘恒,和殿下……” 我转头:“往事不须再提。” “对……往事不须提。”宋然机械地重复。 我不再看他,却忍不住问道:“赵誊对你信任么?” 宋然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点点不稳:“他没有理由怀疑我。” 我再点头:“刘恒还好么?” “他到太常寺去任职了,我们很少见面。” “他知不知道……” “大概知道一些罢。” 我沉默片刻:“你……能不能——” 我抬头,微微愣住,手腕被宋然牢牢握住了。他深深看着我的眼睛:“我会关照他,你不用担心。” 我重新摆出笑意:“宋大哥,赵彦在此谢过。”这句话说完,本欲抽回手,宋然居然更紧地握住我,我想了想又道,“刘恒对你或许有误解,你该跟他解释清楚。” “为什么不让我先对他解释清楚你的事?” 我笑:“有什么可说?他不知内情,或许还更安全一些。你知道刘恒虽从小有些恶趣味,可是遇大事从不含糊,甚至耿直得过分,他被调离御史台绝非偶然。因我一人,牺牲已经够多,难道我还愿再眼看昔日好友在面前血溅三尺?” 宋然听了,好像要安慰我般道:“合肥一战几乎全军覆没,只有霍信略有收获,朝中多人对这次匆忙出战有微词。赵誊也些心惊,正在急着安抚,不会再轻易触动其他势力,那一千近卫的家人都得到了朝廷抚恤。” 我淡淡问:“赵誊应该将我逼杀旧部的消息宣遍军中了罢?” 宋然似乎不愿回答,仍是抓紧了我道:“不是所有人都相信,荆襄守将自有判断。” 我低头:“无所谓,我只是想知道赵誊是否真这么做了而已——他到底有没有迎回宋老将军的意思?” 宋然缓缓放开我,嘴角略带了一点讥讽:“他只是畏于人言,不得不做做样子。不论义父最后回不回去,他早已准备撤去义父兵部尚书的职位,连顶替人选都想好了。” “那你呢?” 宋然郑重地看我:“我若不想救出义父,就不会亲自来…” 桌上的蜡烛燃尽了大半,房中更加昏暗,我像以前一样,看不清宋然的整个轮廓。这样的相对,令我突然觉得莫名惘乱,站起来,在房中走动了几下:“你认为魏国提出的条件,赵誊会答应几个?” 宋然也站起来,他挡住了烛光,高大的身影几乎投遍了整个屋子:“我想,他会答应第二和第三。” 我表示赞同:“只重虚名,不务实业,赵誊作风。”又静默许久,才道,“宋大哥,你十分报仇心切罢?” 宋然似乎一惊:“殿下……” 我低叹一声,抢过话头,悠悠道:“我过去曾请求你留下赵焕性命,实在强你所难。现在想来,我既已背离南越,早无良知可言,何必又害你不能报仇雪恨?” 宋然十分惊异地跨前一步,手掌颤动,按在我的肩头:“殿下?” 我回身,眼中多了一抹水光,笑道:“如果不是怕你家族再次蒙受屈辱,真想不顾一切地把你拉来,如以前一样并肩作战。” 宋然全身一颤,似乎有什么情绪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将我抱进怀里。烛光已灭,我全身沉浸在黑暗里,只觉此刻像极了一场梦。这亲近又疏离的情感,却是梦境里也不忍触碰的东西。 “宋大哥,答应我另一件事,”我声音很轻,牙齿的力道却将嘴唇刺破,“让赵焕活过今年冬天。” 宋然抱紧我道:“我答应殿下,不问缘由。” 我抬手,也轻轻抱了他。 从客馆中出来,我立刻看到一个模糊人影站在暗处,见我走近,冷眼寒声道:“抱够了?触景伤情,好不感人。” 我挑眉:“你何时去偷看了?” 江原讥笑:“随口猜测而已,越王殿下不会真的春色出墙了罢?” 我哼一声:“只能说,太子殿下屏息功夫见长,听墙根十分有前途。” 江原冷笑:“忘情若此,如何还能注意其他?越王殿下,宋大哥的怀抱温暖否?” 我继续往前走,口中道:“我们过去忘情拥抱的时候多了,太子殿下要为此喝醋,恐怕喝不过来。” 江原跟过来:“谁管你们亲还是抱!我只是看不惯某些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看不惯某些人借机满足私欲!” “你待如何?” “如何?”江原咬牙,把我揪到面前,托住我的脸,狠狠吻来。 我被他缠搅得狠了,几乎窒息,推开他道:“嘴疼!” 江原眯眼:“你们摸黑的时候咬破的?” 我瞥他:“龌龊! 江原又道:“幸好时间不长,我早看宋然一脸急色,再待下去不定做出什么。” “我看谁的眼神都比你正气!” “下不为例!你要再让他继续碰你,我就剁了他! 我揶揄他:“为什么下不为例?本来还等着太子殿下破门而入大展氵爫壬威呢!” 江原哼笑:“现在施展也不晚!”忽然将我扛在肩头,从后门进了府。 我双脚悬空:“做什么!” “吃了你!” 天快亮的时候,我裹着袍子把他蹬下床:“滚你自己房里去!” 江原爬上床,把我搂回怀里:“不去,我一走你就要去找你宋大哥了。” 我翻白眼:“我去军营!” 他坏笑:“我跟着。” 我不理他,自己穿上衣服,骑马出城。 交涉了几天,赵誊果然同意开辟两国商市,并承认魏国对巢湖的所有权,但是拒不承认战败,并对江原提出的最后一条表示轻蔑。江原的密谍在南越四处活动,又送出大量财宝贿赂朝中近臣,赵誊才勉强承认此战有违邦国相交之道。 宋然走进牢狱的时候,宋师承已经不言不语,枯瘦不堪。宋然迅速进门跪倒:“父亲!” 宋师承微微睁开双眼,冷淡道:“老臣朽木之躯,不敢劳动宋将军亲来。” 宋然低声道:“父亲有气,回国后,尽管出在孩儿身上。此刻保重身体要紧,请父亲用饭后,让孩儿侍候您沐浴更衣。” 宋师承苍然笑道:“太子殿下会希望老臣回国?” 我上前道:“南越已经与北魏达成协议,您可以安然回国了。赵誊本不肯许诺任何条件,是宋大哥极力周旋,才说服了他。” 宋师承笑起来,凄凉道:“一生为国,却为国所厌,纵是保全性命,终连累国家受制。老臣何颜?”他笑罢,直起身对我一拜,“请殿下暂避,老臣要跟逆子说几句话。” 我点点头,示意狱卒放下沐浴及换洗物品离开。江原却从拐角处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拉我来到他藏身偷听的地方。隐隐听见宋然道:“父亲当年对皇上立太子之事没有表示异议,如今又因何固执?时至如今,太子羽翼已成,纵然得势不正,继承皇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父亲只不过早一些侍奉新君罢了。赵焕当初做下多少伤天害理之事,也该是遭受报应的时候了。父亲不论对错,一味盲从愚忠,岂不是另一种助纣为虐?” 宋师承久不言语,末了道:“然儿,也许你说得对。老父已经风烛残年,对朝廷无用了,你若还有心,多照顾你弟弟子睦罢。” 等到里面响起水声,江原拉我走出牢狱,严肃地对将要跟随宋然去南越的魏国使者低声叮嘱。等了片刻,宋师承衣冠整齐,由宋然扶出狱门。江原迎上去,笑着护卫命捧过宋师承的战甲和兵器:“宋老将军多日委屈了,我父皇特命人送来一点礼物,请宋老将军转交贵国皇上和太子。我魏国土地贫瘠,拿不出像样之物,权当一份心意罢。” 宋师承礼节性地谢过,便与宋然乘上坐骑。魏国使者带着几车礼物跟在最后,缓缓出了合肥城门。 江原笑道:“宋师承这一去,我也轻松不少,只是放过宋然实在可惜。” 我回头命护卫牵过燕骝:“你又打什么坏主意?” 江原也骑上乌弦,做了个狠狠劈砍的动作:“没什么,我只在想,如果哪天宋然撞在我手里……” 我甩马鞭在乌弦臀上抽了一下:“快把你家太子殿下驮走!” 乌弦一声长鸣,撒蹄飞奔。我轻抚燕骝,跟他耳语:“再过几个月,想不想去蜀川看看?” 第139章 明夷南狩 宋师承回国后,主动辞去兵部尚书的官职,并且交出帅印,以年老体衰为由请求准许自己告老还乡。赵誊坚决不允,几次挽留,为表自己宽宏,仍旧命他镇守江夏。宋师承无奈,只得奉命,据说回到江夏后便卧病不起。南越派出的十万大军中还残余的兵将,被打散了原有编队,充入霍信军中。 因为这次战败,北魏又为之做足了面子,南越行为收敛不少,两国从此基本相安无事,令魏国获得了练兵及备战的最佳时期。南营军因大败越军受到朝廷激赏后,魏国全军积极性空前,各地将领求战之声此起彼伏,且大有互相叫板的架势。 新兵初训即将完成的最后一个月,我忙着与范平赵敦诚等人巡视各个军营,为各人归属何类兵种摸底。江原期间回了洛阳,回来后把一堆求战信推到我手边,埋怨道:“我早说不让你太逞能,看看罢,都疯了!江进这次翻了身,已经成了底气最足的求战派,煽动性非常可观。” 我笑:“有什么不好?总比瑟缩畏战强。” 江原鼻中一哼:“是没什么不好,如果江进没有心怀鬼胎的话。” “难道他还想夺位不成?”我撇撇嘴,抬眼看江原手底下的一堆书稿,“那是什么?” 江原推给我看,表情立刻温和起来,微笑道:“是长龄最近的书稿,暂定名为《形论补遗》。他说如今天下形势已变,应重新进行整理。这些是他誊出的部分,让我闲时提点意见,你有空不妨也看看。” 我点头,笑道:“杜詹事的笔力和眼光,我一向佩服,岂有不拜读之理?不过听说他近来少涉府内公务,却一心将着书当作正事,未免有些不务正业。” 江原微叹:“这是长龄一片苦心,他执意要做,我却不能阻拦,只有令他少参与公事,免得耗费心力过甚。” 我皱眉问:“杜詹事的身体没有好转么?” 江原的忧心写在脸上:“函谷关之战时他发作了一次,从那以后便一直如此,没什么起色,幸好也不见加重…凭潮只说不能心急,需要小心慢慢调养。” 我“哦”了一声,继续埋头画手中的地形图,心里有点奇怪的滋味。似乎无论何时何地,一旦提到杜长龄,江原就换上一副普度众生的嘴脸,实在是叫人不舒服。 想起国中一向有关于他豢养小白脸的风言,正因如此,我当初被他硬救进府里才会受到许多人的异样目光,并被鄙夷良久。其实照我说,杜长龄的形象才更符合众人期待。何况人尽皆知,江原过去每次发怒,只要杜长龄出面劝解,没有不平息的。再想起自我出现后,杜长龄时常哀怨的眼神,怎不叫人浮想? 心中这么想着,不由瞥了江原一眼。我不过与宋然偶见几次面,他就阴阳怪气到处找茬,好像我欠了太子府几万银两。他在洛阳时与杜长龄整天府里相对,温柔似水地关切来关切去,我是不是也该以牙还牙,找机会敲打他两下? 可惜,杜长龄身体有病,又手无缚鸡之力,我就算提一提他名字,都有种欺负弱者的负罪感,比不得江原理直气壮,发泄完了,还能假装受害者。我忿忿不平地拿笔尖在墨里一蘸,拖上纸张。 江原恰好抬眼,惊讶道:“你这是想把笔杆折断,还是想把纸撕烂?” 我低头一看,厚重的图纸被我反复皴搓,已经不堪重负,笔头也像开了花。我扔下笔,把纸团起来:“不画了,睡去。明日新军第一次列阵演习,还得早起。” 江原笑道:“画累了就别画,何必拿纸笔出气?等一下,我跟你一起去。” 我笑:“不必了,太子殿下还是检点些罢。” 江原莫名其妙:“你脸上有杀气。” 我朝他露出森森牙齿:“刚拍死一只蚊子。”说罢出门,把一脸困惑的江原关在门内…出门之后,忽然意识到方才生出的念头实在丢脸,不觉扶额自语:“被他知道了还了得?” 转眼夏日暑尽,秋去冬来,水军训练已接近尾声,谢广行监督制造的战船已经陆续下水,逐渐进入备战状态。江原经常往来洛阳与各地屯军重镇之间,一边处理国政,一边监督战备情况,还要随时掌握对南越朝野的渗透进度,真正停留扬州的时日寥寥无几。 秋收时节,魏军化明为暗,扮作流寇不断骚扰江淮南越百姓,将已成熟的粮食尽数收入魏国粮仓。天风帮与海门帮也悄悄高价收购大量民间余粮,甚至设法贿赂了南越地方官员,以次充好,出钱换出了不少官府存粮。 这年,南越江淮之地欠收,中下游地区无以补充,南越遂向蜀川地区大量增加赋税,引起蜀地民众怨言,又兼荆襄守将罗厉治蜀不利、北魏暗中煽动并操纵流砂会公然反抗,官民矛盾迅速激化。及至冬季来临,蜀人复国之声竟然愈演愈烈,南越不得已派出军队镇压,流血事件时有发生,已有不少蜀民逃往关中。 程雍在汉中站稳根基后,蜀川方面又传来消息,程广军不但深入山中暗中为蜀民入关提供便利,还分出一部分兵力进入南蛮部族聚集之处,招降了不少蛮夷部落。再加上关中南越驻军已被武佑绪率军切断与南越联系,北魏图谋蜀川的初步态势已经基本成形,预计明春即可展开吞蜀之战。 我在箕豹营中精选了五百人,决定先进入蜀地秘密展开活动,为明春开战铺垫道路。谁知计划还未完全,我便被人卖了。江原火急火燎地从洛阳赶过来,劈头便道:“你要入蜀?又是孤身犯险,为什么不先知会我一声?” 我先询问地看向燕七,燕七立刻心虚低了头。我不动声色地道:“皇上同意了。” “我知道!”江原狠狠道,“我是问你为何不告诉我。” 我不语,果然江原接着便道:“我已经禀告过父皇,这次跟你一起入蜀,燕骑军我已经带来了。” 我无奈地坐倒:“太子殿下,你能不能少给我添麻烦?” 江原逼近我,面无表情:“我哪一点不如你,能给你拖后腿?入蜀立威,事关重大,你不是还想用越凌王的身份去降服蜀人罢?” 我想了一想,倒是有些道理,只得道:“好罢,不过你人地生疏,到时一切听我安排。你的燕骑军只能带二百,我的箕豹营再减一百,六百人乔装入川,不能再多了。”江原应允。 临近冬至时,我们扮作普通商人,带着马队,涉汉水经汉中分批进入蜀川,最后在德阳会合。 蜀川被刘氏统治时,国人分为本地士族与外来军阀两大势力,常会因利益冲突发生矛盾。刘氏本为外来势力,虽然为巩固势力,表面对本地士族礼敬有加,实际上却对他们颇为猜忌,无论文武要职,都少有本地士族中人出任。 当初我灭蜀川,也是利用了蜀川国内势力的裂痕,先拉拢了当地士族大家,使他们轻易投向南越。刘氏归降后,为了安抚局势,仍然启用不少蜀川旧臣掌管政务,同时又给当地士族掌管部分郡县的机会,因此五年之中,蜀川虽偶有复辟势力作乱,总体还算稳定。 如今南越在蜀地征收重税,对外来军阀势力影响不大,却深切触动了拥有大片农田的当地士族利益,导致他们对朝廷再度不满。我这次进入蜀地,就是想利用机会,再次说服这些士族投向北魏。 我命随行的六百人分散驻守城外,只和江原带了三十名燕骑军进入德阳城中。我们都穿着当地蜀人的服饰,江原应我的要求,很不情愿地戴了一顶帏帽遮住了脸,他问我何意,我笑道:“谁叫你一定跟来?我不会像凭潮一样易容,又怕太子殿下惹人注意,只好暂且委屈你了。等到该出面时,自当让你用真面目示人。” 江原骑在乌弦身上,轻哼道:“难道你倒不怕人认出来?” 我道:“无妨。”挨近他低声道,“蜀川四大士族,樊、莘、相、郑,如果都能拉拢过来,蜀川易得。” 江原微微讶异:“樊?难道樊无炎也出自樊氏?” 我尴尬地一笑:“对,樊氏是唯一与刘氏皇族关系密切的本地士族,又跟我有旧怨,比较棘手。我们先去找莘阐,此人现任德阳郡守,算是莘氏最有影响力的人物。” 江原转头问:“此人品性如何?” 我想了想道:“据我了解,此人擅长交际,在其余三姓中都有号召力,比较崇尚武力,应该是较易打交道的一人。如果能说服他,对后面进展极为有利。” 江原不屑道:“条件如此优厚,再不识时务便只好动用武力了。” 我挑眉:“太子殿下,这主意很好。” 来到郡守府,我将北魏的经商批文交给门口侍从:“我们是关中商人,来此贩卖马匹,烦请向郡守大人通报。”又悄悄塞给他银两。 侍从片刻回来,匆忙将我们请入府内。莘阐已经在客厅等候,我先向他行礼,自报了身份来历。莘阐客套地回礼,似乎有些惊讶:“关中陇上,离本地何止千里?贵客居然翻山越岭来到这里,且得到魏国朝廷许可,实在难能可贵。” 我微笑道:“不瞒大人,小人在长安有些熟人,得到批文还不算烦难。只是不知此地需要马匹么?若是不需马匹,小人还可收购丝帛锦缎贩往中原。” 莘阐忙道:“南越马匹缺乏,自北赵亡后,便无处求得良马,朝廷正在四处寻买,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他说着再三请我们入座,表示出要长谈之意。 我和江原依言就坐,莘阐好奇地看了江原一眼,问道:“敢问这位壮士是先生何人?缘何一言不发?” 我轻描淡写地笑:“他是我夫人,羞于言语,大人见笑了。” 莘阐一口茶咽在喉间,剧烈咳嗽起来。 我站起来,明知故问:“大人这是……” 莘阐急忙解释:“先生勿怪,本官绝无唐突之意。只是没想到,世间还有夫人这样伟若丈夫的奇女子,一时间失了方寸,万望见谅。” 我微微一笑,并不多作答,只道:“不敢。” 莘阐便识趣地另起话题:“听先生言谈不似北音,难道曾在江南长住?” 我笑道:“说来惭愧,常年经商,大半时间奔波于南越,以致沾染了不少江南习气,回到故地,反而被家乡认作外乡人了。夫人因为少与人交往,倒是还保留着纯正北音。” 莘阐听说,又频频向江原偷看,我想像江原此刻定然铁青的脸色,腹中狂笑,表面却一派淡定。 这莘阐是灭蜀之后,我经过多方考虑才决定委以重任的莘氏族人,他当时是莘氏最积极向南越靠拢,激烈反对刘氏统治的代表人物。当初授官时,我与他及十几个同时被委任官职的蜀人匆匆见过一面,很难说他还认不认得出我。现在莘阐将全部注意和好奇都转到江原身上,又为了掩饰心中疑惑,反倒对我殷勤许多,初见面时的惊异之情似乎也已消散。 我乘机问起近年南越对蜀地的治理情况,莘阐出于郡守身份并未正面表露情绪,可是言语中还是捎带出了不满之情,直说近一年多朝中对蜀地颇为苛刻,百姓生活较过去艰难,入蜀的商人也不如过去多了,马商更是几乎绝迹。当我告诉他此次运来的马匹有数百时,莘阐惊讶不已,表示明日立刻出城查看。 我正色道:“小人的马匹从戎狄人手中直接采买,绝对是纯血上品,还请大人多带几个相马人。小人不远千里来到蜀中,路上又损折了近百匹马,大人足可想见此中艰险,因此最怕的是常人不识马,胡乱压低价钱,那便得不偿失了。” 莘阐道:“先生放心,只要确定是良马,官府绝不会让你们做亏本买卖…” 我笑道:“若是有人不识货,小人亏本事小,以后只得回归北魏做生意了。那里虽然不缺好马,赚的少些,起码还分得清好坏。” 莘阐与我对笑一阵,:“先生多虑了,蜀中虽然少马,并不缺识马之人。只不知先生要价几何?” 我伸出手指:“战马百银,种马百金。” 莘阐沉吟一下:“先生开价不低,我德阳府恐怕没有足够预算可以支付,需得奏明朝廷再作定夺。可惜现在临近冬至,恐怕书信到达时已到休沐之期,朝中通常有月余不理常事,不知先生可能等到开春?” 我露出着急模样:“小人必须在年前赶回关内,否则只怕春水阻隔,寻不到戎狄部落,被其他马商抢得先机。大人此处若不能收购,小人只好去成都江州等地询问,既然南越缺马,相信总能赶在冬日出手。” 莘阐听说,忙道:“先生稍安勿躁,容我想想。”思索片刻道,“这样罢,明日本官看过马匹之后,尽其所能留一部分。我再修书给江州、合州、泸州三地郡守,他们财力雄厚,必会欣然接受,如此先生便不用为此发愁了。” 我急忙起身相谢,又恭维道:“向闻蜀中四姓同气连枝,今日有幸亲历。正因大人没有独自居功之心,才轻易化解了小人之难,这般心胸豁达,实在叫人肃然起敬。” 莘阐满面喜色,扶住我道:“先生过奖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请先生和夫人驿馆暂歇,我们明日便一同出城验马。” 我也喜上眉梢,与莘阐互拜后,趁人不注意冲江原挑眉,江原阴森森背过身去。 一到驿馆,江原立刻原形毕露,狠狠把我压到床上,切齿道:“我说你怎么定要我这副打扮,原来早有预谋!存心耍弄我是不是?” 我被他恰到好处地压在无法着力处,翻不了身,结果很快就看到眼前衣帽乱飞,连自己外衣也没幸免…江原还不解气,又用从我身上解下的衣带,结结实实将我双手反绑起来。我大叫:“谋杀亲夫!” 江原拉起我,反手捏住我下巴,怒道:“你再这么叫,我把你扒光了扔院子里去!外面可都是莘阐的眼线,也让他们开开眼界,看你这大商人怎么被‘夫人’教训!” 我扭头,一口咬在他脖颈上,换江原大叫一声:“你才是谋杀亲夫!” 我啧啧嘴笑道:“许你府中某些人总以为我攀附你,难道不许反过来一次?好歹我还将你当正室夫人介绍的。” 江原闻言怒气收起,眯眼道:“越王殿下,你这醋意也存得太久了些。” 我笑:“陈年老醋,味道如何?” 江原性起,索性将我摁倒床上,上上下下亲了个够。 我胸膛起伏,差点要喘不过气来,双臂还背在身后,只能扭动身子:“闹够了没?快放开我!” 江原肆虐更甚,一脸坏相:“你何时帮我恢复名誉,我何时放开你。” 我终于寻到空档,把他踹开:“动静这么大,你就不怕被人听见。” 江原解开衣带结,将我按进怀里,凶狠地揉弄:“你猜他们听到会怎样?”我白他一眼,江原又道,“莘阐难道不认识你?” 我抬手勾他的下巴:“有夫人在此,他被你的魅力完全吸引了,纵然一时疑惑,万万想不到是我回来了。” 江原猛掐住我:“还敢说!” 我抿唇一笑:“夫人,明日出城,可要准备好了。” 第二日,莘阐见到驻扎城外的箕豹和燕骑营的武士,再度惊叹:“怪不得先生要价如许,单是这么多护马伙计,想必就费去不少银钱。” 我摇头笑道:“比起马匹,人力微不足道。即便如此,途中跋山涉水,应付流匪草寇,尚嫌不够。” 莘阐叹道:“如此艰难,也非常人所能坚持。” 我邀他进了一座临时搭建的营帐饮茶,留下裴潜带领相马者前去查验马匹。莘阐环顾一下,问道:“怎么不见夫人?” 我笑道:“他有些杂事要办,临时外出了。请大人午时在帐中歇息,等到傍晚回来,他想亲自与大人交谈。” 莘阐诧异道:“尊夫人竟有何事与本官相谈?” 我转头咳了一下,重新严肃道:“他向来自主,有时我也管不了。他既要小人代为开口请求,想必是要紧事,还请大人赏面。” 莘阐忙道:“夫人真乃奇女子,既然开口,本官敢不相从。” 我立刻拜谢:“拙荆为人粗鄙,若有失礼处,万望大人海涵。” 莘阐连声道“哪里”。 我忍着笑从帐中出来,悄声问燕飞:“昨晚莘阐对我们评价如何?” 燕飞将手掩在嘴边,眉开眼笑:“莘阐本来有些疑惑,特别是对您和太子殿下的身份存疑。我们买通了他遣去的耳目,只叫他待在稍远处听了片刻动静,又对他添油加醋一番。那几人照样回报莘阐,莘阐听得唏嘘很久,说:‘如此悍妇,果非常人所能消受,不知那位林先生眉清目秀,怎么会看上那样的女人?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越王殿下,燕飞真对你越来越佩服,如何想得出这样刁钻的障眼法!” 我横他一眼:“嘘!小心被你家太子殿下听见。莘阐粗中有细,事成之前还是小心为上。” 燕飞浑身不知哪里来的精神,笑道:“殿下放心,保证万无一失。” 我点点头,示意他立刻离开,燕飞走几步又回头,急切道:“越王殿下,别忘了你答应的,剑法……” 我面容一肃,不悦道:“我还能食言不成?”燕飞赶紧消失。 是夜,江原回来,我低声问:“联系到程将军没有?” 江原边换衣服边道:“没有,不过联系到他手下的一名副将,虽然人数不多,不过勉强可以充充门面。” “莘阐买了一百匹马,正在那边的帐里等你。” 江原听说,顺手敲我的额头:“知道了!”他哼一声,把玉带系在腰间,提着龙鳞剑出帐。 我跟出去,走到莘阐帐外,悄悄向里望了一望,只见莘阐正在帐中来回踱步,看上去有些焦虑。我想起日间燕飞所述,心道他不是在害怕自己被江原这“悍妇”看上罢?不觉嗤笑出声。 江原冷冷踩我一脚,掀帘进帐。莘阐抬头见到江原,猛然定住脚步,表情一时迷惑。江原朝他微微一抱拳,表情平静:“莘大人,久等了。” 莘阐似乎还被江原头上金冠晃得摸不着头绪,迟疑地回礼道:“敢问尊驾何人?” 江原对我微一抬手,我装作会意地朝帐外道:“商机如战机,所有人退出五十步外!” 转头再看,江原已经坐在桌边,又邀莘阐就坐,不慌不忙笑道:“在下姓江,名原。” 莘阐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吃惊来形容,他似乎正在努力思索“江原”这两个字的含义,过了许久才有所反应,异常严肃道:“尊驾,难道不是林先生的夫人?” 江原微微一笑,显得颇有风度:“小小玩笑,暂避耳目而已。” 莘阐单腿起身,按剑挪后一步:“既然是魏国太子,为何潜入蜀川,又扮作马商欺瞒本官?” 江原还是不慌不忙,给他倒茶:“莘大人不必激动,我只是代表魏国,想与你谈一笔生意。” 莘阐愈加警惕:“我区区一个郡守,怎么配与魏国谈生意?太子殿下恐怕是找错了人。 江原笑道:“生意有大有小,必是莘大人谈得起的。我先有一言相问,假若魏国不久接手蜀川,莘大人对我国有何期许?”莘阐听得大惊,正待拔剑而起,江原微微抬眼,淡然道,“此间没有外人,莘大人不必作此姿态,实言相告又何妨?” 莘阐表情僵硬许久,手慢慢离开剑柄:“此话何意?魏国何来接掌蜀川之说?” 江原轻松地笑:“蜀川在南越已宛如弃子,不过早晚之事。刘禄身死,南越露出狰狞面目,再无耐心对蜀中作安抚之态;凌王弃国,愿意将蜀地百姓视为国人,精心治理蜀川的人从此不在。只余下罗厉之流作威作福,太子赵誊为弥补江南损失搜刮蜀地民脂。一旦天下形势有变,难说越国朝中不会拿蜀川做交易,到时莘大人便不是谈生意的主角,而是待沽的货品了。” 莘阐或许没想到江原开口便如此直接,面色微变,也直言相问:“那么魏国是要将蜀川当做货物争取了?既然如此,何不直接去找南越朝廷开价?” 江原大笑起来:“看来莘大人误会了。诚如你言,魏国若如此看待蜀川,何必还来此地大费周折?”他肃然直起上身,正视莘阐的眼睛,“我父一代雄主,有统并四海之志,造福万民之心。昔日不得已臣服南越,数十年卧薪尝胆,今朝厚积薄发,西并北赵,天下瞩目。并赵之后,我国将北赵九郡一视同仁,非但仍旧重用北赵旧臣,还念及当地百姓战乱之苦,免除徭役、减免赋税,与南越之对蜀川何止天壤之别?” 我见莘阐神色还有怀疑,在一旁慢慢补充:“北赵所有皇亲贵戚,归降后虽不能享奢靡生活,却由魏国朝廷专划一处田地供他们自食其力,只是派几名地方官员稍加管理罢了,与南越当初杀尽刘氏族人,囚禁刘禄完全不同。”说着笑了一笑,“不知莘大人听说了没有?北赵嫡系皇族陈显,现为太子独子秦王之师,随秦王治理关中已近一年。此等心胸,南越有哪一个当权者可以相比?当初刘氏对外屈膝,对内猜忌,莘氏弃暗投明,方保得一方百姓安宁。如今南越对蜀人背信弃义,朝中暗无天日,难道不该是莘氏重新考虑立场的时候?” 莘阐神情一震,缓缓转向我:“尊驾胆大善言,竟将莘某完全蒙蔽,轻易坠入此境,若不知你真实身份,实乃平生憾事。” 我淡淡道:“身份算什么?譬如蜀川刘氏,昨日金尊玉贵,不过转眼云烟而已。” 莘阐默然良久,不再追问,只道:“当初决心归顺南越,是眼看刘氏日薄西山,无力对抗南越精锐之师。你们现在言语相迫,口口声声要莘氏归顺北魏,凭什么?又能许以何种条件?” 江原显得胸有成竹,笑道:“南越外强中干,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合肥之战南越十万精锐几乎全军覆没,大将宋师承被生擒,而我军不损一将,只付出极小代价,这便是最好的凭据!莘氏及各士族归顺之后,魏国可以世代立下誓约,保证蜀川各大士族及百姓的利益,永无反悔之期。” 莘阐冷然道:“莘某此刻若不答应呢?” 江原神态自若地微笑:“如此大事,莘大人必然难以决断,尽可回去与族中商议,十天之内,我在此等候佳音。莘氏向来开明,相信你们不会等到魏军兵临城下的那一刻,才想起来改旗易帜——那个时侯后果如何,我也很难说。” 莘阐起身抱拳,表情凝重:“十天之内,莘某自会来见太子殿下。” 我将莘阐书写的几封亲笔信,连同买马的字据摆到桌上,笑道:“莘大人,此事不能被南越朝廷知晓,也不被樊、相、郑三姓事先得到消息,千万不要拿莘氏全族与魏国开玩笑。” 莘阐并不看那些书信,说了一声:“告辞!”迅速离去。 我叫来燕七,低声嘱咐他派人盯紧,转向江原:“此人尚武,当初我遣帐下文官前往莘氏游说,莘阐那时年轻气盛,明知蜀川气数将尽,却不肯服软。幸亏宋然也随行,当下与他比武较量,才使他心服口服。现在六七年过去,他虽年届不惑,行事沉稳许多,却仍要提防此节。” 江原将我拉过去暖手,顺便把桌上字据书信收入自己怀中,笑道:“放心,我早安排好了,莘阐若来挑衅,定叫他比当初还要心悦诚服。不过十日之期是否太长?只怕他泄露了我们的行踪。” 我叹道:“急不得,魏国优势并不明显,蜀川还未到水深火热之际,要令蜀中旧士族改投魏国,必须给他们留有足够余地。” 江原边搓我双手边道:“记得夏末,我有一次回洛阳,卫文占出一个明夷之卦,难道应在此处?” 我笑道:“那也只能从九三应起,你我南狩或有大得。” 江原灵光一闪:“难道初九是应你绝食受责,六二应你受笞然后伤愈?六四……莫非表示将有一人看清了南越君主的真面目,将要投奔我国?” 他还要再胡猜下去,我抽回手,封住他嘴道:“别乱讲了,我从不信卜筮之言。” 江原眨眼:“为什么不信,后面还有‘初登于天,后入于地’之语,难道不是预示南越国运将尽?” 我起身走向帐门:“太子殿下,你以后什么都不用做,就抱着卦象等着好了。” 江原拍自己身边:“回来!一起睡。” 我扮个鬼脸:“夫人且忍耐几夜,公事为重。”说完迅速掀帘出帐。前脚出门,一件衣服从里面飞出来,我又探头给他扔回去:“太子殿下,外面没有干净衣服,省着点罢。” 这日凌晨,燕飞来报:“莘阐连夜派出信使,看方向是往成都去了。” 我笑道:“莘氏族中德高望重之人大都居住在成都,看来他倒还算实在。” 隔一日,燕飞又来报:“莘阐又派出信使,似乎是向巴州而去。” 江原冷笑:“巴州乃莘氏祖居之地,难道他去搬救兵不成?传令各营今日起不得饱食,随时做好应战准备。” 果然七日之后,我在帐中和衣睡到半夜,忽听帐外人声突起,一队人马趁着月黑星疏袭入我们驻扎的营地。我起身,刚拿起手边的流采,便听一阵风声袭来,我立刻举剑鞘推挡,与来人手于兵器相碰。那人见状手腕一收,重又击来。我再次举鞘相格,另一手却乘机拔剑出鞘,迅速横与他颈前,厉声道:“放下兵器!” 那人似乎一愣,被我手指点中穴道,兵器脱手。我将他押到帐外,借着外面的火把,发现来人非常年轻,大概还不到二十岁,笑道:“你是莘氏何人?与莘阐什么关系?” 那年轻人颇为自傲:“我名莘恒,莘阐是我叔父!” “你叫莘恒?”我微微皱眉,“好,我先放了你,你叔父在哪里?叫他来看看你这无用侄儿怎么丢他脸的,行刺谁不好,却来行刺我。” 我说着将他推开,莘恒不服气地回身:“你是谁?我凭什么不能行刺你?” 我扬扬手里的剑:“要不是你与我故人同名,刚才就被我砍了,知道么小子?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莘恒愣了愣,冲我大声道:“一千人!都是莘氏精英!” 我笑起来:“莘氏精英?我等着会会莘氏精英们。” 燕骑营和箕豹营并未全部参战,燕骑营二百人负责看护马匹,箕豹营五十人外出探路,只有三百多人与这些莘氏族人正面交锋。莘氏自己的族人倒也训练有素,临战时不但个个会武艺,还会结成战阵迎敌。可惜他们的对手都是以一当十的真正军人,经过严苛的训练,配合起来便如铜墙铁壁。若非受过严令,不可伤莘氏一人性命,也不得上战马,莘氏这一千人早露败像。 我持剑来到江原帐外,挑帘而入,却发现空无一人。正奇怪间,见到裴潜在不远处指挥箕豹军向北合围,上前揪过他问:“太子呢?” 裴潜指指东面江边:“莘阐缠着他比武呢!” 我点点头,问他:“你觉得如何?人少吃力么?” 裴潜得意地一笑:“你当我在燕骑营和箕豹营都白呆了?只管等着享受战果罢!” 我望着他背影,说不出的百感交集,这个少年在经历了无数磨难之后,终于脱胎换骨了。他不再自卑,不再暴躁,也不再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可以当得起一个将领的职责。这算不算我在北魏的一大成就?回想当初,假若没有他,我会不会在江原面前变得更加消沉,以致一走了之呢? 混战直到天明才渐渐停止,那是因为莘氏族人精疲力竭,手边再没兵器可用。箕豹营将他们包围到中央,收缴的兵器在旁边堆了一堆。我骑着燕骝走到他们面前,笑道:“承让了,请问除莘大人外,哪位是主事之人?我们太子殿下无意与各位伤了和气,适才只是较量一下,等到莘大人回来,咱们再慢慢谈。” 一个年长者站出来,不服气道:“魏国做法与当年南越如出一辙,不过威逼利诱而已!南越出尔反尔,北魏难道就不会做出这等事?” 我抬声道:“非也!魏国君臣守信,绝不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事!” 方才被我放过的莘恒也高声问:“那魏国如何证明?” 我朝东方一指:“太子殿下自然会证明!” 将明未明的天际,有两人正并骑而来,前面的是莘阐,后面自然是江原。莘阐走近,见莘氏族人都被缴了兵器围在中央,脸上露出敬佩神色,朝江原抱拳道:“太子殿下不但武艺高强,而且言而有信,果然没有伤我一人,莘某佩服!” 那名莘氏长者沉声道:“二郎,族长将决定莘氏命运的权利交在你手上,你有何说法?” 莘阐立刻下马,恭敬道:“三叔,我想问,经过今夜一战,您以为魏国战力如何?究竟可与南越匹敌么?” 那长者冷哼不语,莘恒向我看一眼,低声对莘阐嘀咕道:“那个人不知是谁,侄儿自恃剑术还算精进,不想一招便败,实在丢脸。” 莘阐低斥一声:“你不败才怪!”又向那长者恭然相问。 长者终于道:“不如!”莘阐一时不解,长者愤然补充,“我看南越如今大大不如!若北魏有心攻打,我蜀川不出一年也便尽属江北了!” 莘阐急促道:“这么说,三叔也赞同我们……” 长者冷眼看向江原:“只不知魏国如何能让莘氏无后顾之忧?” 江原微微一笑,下马朝我勾了勾手指。我会意,从怀里拿出写好的条件,双手恭敬地递过去。江原满意地朝我抛眼色,展开递给莘阐,莘阐又急忙递给长者。那长者看过一遍,惊异道:“果真魏国将来给予莘氏永久封地,并允许莘氏子弟与魏国士子一样参加官吏选拔,不受地域限制?” 江原眼中露出锋芒,喝道:“来人!我要与莘氏族人歃血为盟!”莘氏族人闻言无不耸动,这还是第一次有皇族之人亲身与他们订立誓约。 燕骑士斩了马,将尚有余温的马血分给在场众人,江原面不改色地饮下,肃然道:“我江原今日代表魏国与莘氏立誓,若有违盟约,天下共讨!” 莘阐也道:“莘阐代表莘氏在此盟誓,从此归顺魏国,若有背叛之举,天地不容!” 歃血完毕,二人大笑,莘阐道:“下次切磋,莘某未必会输于殿下!” 江原笑道:“与尊驾一战,唯有‘畅快’二字!”说着又相对大笑。 我在旁边听到江原假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天明之后,我们拔营上路,莘阐送出数里,惭愧道:“莘某将动静闹得太大,虽然叮嘱过族人严守口风,仍恐怕三姓会有所察觉,假若他们问起,我会尽力相劝。”江原含笑抱拳。 下一处要去的是樊氏所在的江州,江州处长江上游之要,实际是蜀中枢纽,位置极其重要。我当初把江州交给樊氏,其实是利用了他们对南越的怨气和保护蜀川之心切。因为结怨,他们必与南越朝中疏远,一旦蜀川更换守将,对蜀中影响也不会太大。因为事事以蜀川为重,也更能保证江州在蜀中发挥作用。 江原这次坚决不上我的当,执意以过去用来招摇撞骗的身份——赵商燕弘飞之名前往江州,并且把我贬为身边的掌薄。我对他笑道:“殿下真是体贴入微,我跟樊氏有宿怨,的确不适合出头,这次的风头又要让你出尽了。” 江原冷眼看我:“别自作多情了,我可不是为你。” 我笑:“我们先去拜访樊氏族长樊不离,然后再去见江州郡守。” 樊不离并不在江州城中,而是住在城外半山上,虽然离群索居,但在樊氏族中威望极高。我和江原留下人马,带着裴潜燕飞上了山,一片竹林掩映中,见到了樊不离略显简朴的住处。 我们叩响竹门,很快便有女子娇柔应声。江原附在我耳边调侃道:“这樊不离虽年近八旬,倒是不落壮年之后,还挺会享乐么。” 我瞥眼要他闭嘴,却见院门已开,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我们。我转眼一见,也意外之极,这女子竟是曾在江边救过我的玉娘。她看上去比过去清减,但是眉目间多了清新之气,倒比当初多了几分端庄之感。 江原不明就里,照常施礼道:“我们是关中客商,受德阳郡守莘阐之荐,特来拜访樊老先生。”他递上名帖,“在下燕弘飞,身边这位是在下掌簿兼总管林易,望乞代为通报。” 玉娘轻轻接过名帖,眼睛却还落在我的身上,微微屈膝:“二位请稍待片刻。” 江原紧盯住玉娘离去的脚步,警惕道:“她为什么那样看你?” 我摸摸脸:“你不觉得我比你英俊得多么?” 江原啐道:“脸皮真厚。” 我挑眉:“跟你学的。” 片刻之后,玉娘很快回来,对江原道:“祖父请燕先生入后院相谈。”又转向我,“请林先生客厅稍坐。”她说话时并不抬眼,视线却像已经到了我们身上,瞧得人不自然起来。 江原倒是神态如常,跟着小丫头进了后院。玉娘与我相对良久,忽然轻声道:“原来你叫林易,怎么去了关中?” “我……没想到能在此处见到你。”我想了想,又道,“多亏你的救命之恩,我才——” 玉娘抬头微笑着看我:“小兄弟还是如此容易羞赧。” 我的话便说不下去,好一会才问:“你怎么回到蜀中的?……你的仇,报了么?” 玉娘摇摇头,转身走上竹林边缘的小路,我跟她走了一段路,来到林中的一处小亭里。玉娘坐在石墩上,眉间怅然,悠悠道:“听说,他死了。” 第140章 备战荆襄 我看玉娘的表情,竟不知她是遗憾于未能亲手报仇,还是越凌王的死去。淡淡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玉娘低叹道:“大概半年前罢。听说他娶了公主以后,被皇帝和太子排挤,在府中郁郁寡欢,很快就病死了。” 我有些迷惘,究竟赵誊是怎样的打算的?他当着军队之面宣布将我羞辱后逐出南越,难道对民间竟是另一种说辞?众口纷纭之下,怕是会让人越来越不明真相了。我看玉娘神情落寞,心里轻叹,关切道:“那……李央大哥呢?他没有跟你一起回蜀中?” 玉娘摇头,笑道:“随缘罢。他若舍得放下权力富贵,自然会来找我。” 我诧异:“我记得他说,一旦报了仇,就跟你离开……” 玉娘抬起眼眸,好像觉得我十分天真可笑:“信口的话,怎么做得准?如今恐怕也只有小兄弟你,能见证我们之间曾有过山盟海誓了。”我微微怔愣,一时无话可说。玉娘从荷包拿出一些五彩丝线,灵巧地缠绕在手上,边打着结边娓娓地道:“你相信么?听到越凌王已死的消息,我心中竟茫然了许久,不知道那滋味是喜是忧。五六年中,一心以报仇为念,突然得知仇人已不在,就好像一下丢失了方向,心灰意冷起来。” 我看着她问:“因为没有亲自报仇么?” 玉娘又笑着摇头,语气竟有些惋惜:“说来也怪,听到消息后,我空坐了一夜没有合眼,竟想起许多关于越凌王的传闻来。又想他攻灭蜀川时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临死也才二十几岁,能知道什么呢?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结果变成众矢之的不说,到头来还遭父兄迫害,可见为人并不阴险。年纪轻轻这样死于非命,实在也可怜。” 我心头一颤,喃喃重复:“可怜?” 玉娘拉住我的手,一笑:“小兄弟,也许你也想不到罢?虽说流砂会也得到不少人响应,其实蜀地并没有多少百姓真正在意。我来到蜀川之后,才知道关于越凌王的传闻并不是捏造出来的虚言。单是江州附近,就有多少百姓对他念念不忘?祖父也常对我说,过去樊氏支持刘氏,是因为要结束蜀中各地权贵混战的局面,其实到后来,刘氏软弱,无力节制纷争,早让百姓苦不堪言。后来越凌王接管蜀川,才又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只可惜自他离开,朝廷便开始狂征暴敛,蜀川百姓又遭殃了…” 我脸上微微一热,不自在地慢慢把手抽回,虽然她并不知是我,这样当面夸赞,还是令人十分尴尬。急忙岔开话道:“你一直住在这里么?樊不离前辈是你祖父?” 玉娘笑笑:“后来我遇到樊氏的族人,便起了回蜀的念头。樊氏族长樊不离论辈分在我父亲之上,他念我无依无靠,将我留在身边,我便喊他祖父,平日为他做些针线,读抄几页文字,暂且就这样过了。”她低头继续挽着结扣,“小兄弟是来做生意的?这样最好,以后赚钱成家,别再做傻事了。” 我沉默片刻:“玉娘,我不能瞒你。其实我已经为魏国效力,这次借贩马来到江州,之所以先来拜访樊老前辈,其实是希望得到他的支持,说动樊氏脱离南越投向魏国。魏国君主开明,宽厚仁爱,将来统并天下,一定能给蜀川百姓长久安定。” 玉娘手中动作停顿,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我:“那位姓燕的先生,名字听上去十分耳熟,莫非就是当日肯接纳你上船的船主?” “正是。” 玉娘叹道:“原来他是魏国密使,小兄弟想必就是在那时与他结识,继而效力北魏的罢。” 我也低叹:“算是如此罢。” 玉娘又问:“他看上去器宇不凡,不知真实身份是何人?” “他是魏国太子。” 玉娘手指颤抖:“原来如此。”接着迅速把剩下的丝线挽好,便做成了一个五彩如意结,她对我道,“祖父对魏国评价向来不错,也对南越局势表示过担忧,此事未必没有希望。”说着站起来。 “玉娘,”我也随之起身,恳切道,“既然你也亲眼看到南越如今乱象横生,何不在樊老前辈面前进言几句。我能保证,北魏日后若掌管蜀川,蜀川百姓一定会比越凌王掌管时期更好。” “你?”玉娘轻轻地笑,“你是谁?能做这样的保证?” “我……” “走吧,祖父说过要留你们住宿,现在大概已经与那位燕先生谈完了。”玉娘拉着我走出亭子。 后院的客厅里,江原正面色严肃地与樊不离对坐…我在玉娘引领下向樊不离见礼,樊不离看我一眼:“你不认识老夫,但老夫却认识你。” 我镇定道:“老前辈见多识广,晚辈远远不及。” 樊不离笑了一下,对江原道:“燕先生若身体不适,便请到客房稍作休息,我们明日再谈。” 江原拜道:“前辈,晚辈方才的话,还请慎重考虑。” 樊不离抚须道:“燕先生临事不乱,老夫还是有一点赞赏的,你的话我也许会略微考量。” 江原站起身,又微微躬身行礼,这才步出客厅。 玉娘将我引到客舍。江原一进门便飞快闩了房门,然后对准痰盂使劲抠喉咙,直把喝进去的茶水都吐出来,他瘫软到床上骂道:“老匹夫!居然给我下毒!” 我一惊,急忙走过去把他的脉:“下了什么毒?” 江原愤然道:“大概是散内力用的,老匹夫说要留我们住十天,怕留不住才出此下策!” 我吃惊:“那你就乖乖喝下去了?” “不然怎么办?我还要装作诚意十足,非常淡定地喝下去跟他继续聊天。”江原坐起来握拳,试验自己的内力还剩多少,“老匹夫敢不给我解药,我先带兵踏平他的宅子!” 我摸摸他的手掌,发觉内力是减弱了不少,笑道:“亏你还若无其事地跟他交谈,没有当场发作。据我所知,樊不离对魏国的看法还不错,或许他只是在借机试探你。看你以后会不会因私怨记仇。” 江原气哼哼地道:“我知道,但是老匹夫也太卑鄙了些!看样子他已经对莘阐那边的消息有所耳闻,再过十天,那么只怕不但相、郑两家,南越官府也要得到消息了!” 我笑着按住他,示意他小声些:“现在冬至,南越官府应该不会有那么多管事人注意。这里景色优美,多住几日,让樊不离对我们的信任更加一层,岂不更好?” 江原想起什么,抬腿压住我:“你跟那女人一直在一起?都说什么了?” 我轻松把他推离,神秘地笑道:“你记得当初我第一次上你的船么?那个时侯我受了伤,又被通缉,就是她救了我,替我找了你的船。否则,我可能早被赵誊的人半路杀了。” 江原恍然:“原来是她!真是机缘巧合,可她不是姓樊?” 我苦笑:“对,她一直要杀我复仇,是我隐瞒身份,才被她救的。” 江原扑倒我:“好啊,你那时不但骗我,行骗都骗到仇人头上去了。” 我躲开他,冷哼:“我不说谎的话,也早被你杀了,哪还有今天!” 江原仰躺着想了一阵,忽道:“如果她知道你的身份,再找你报仇怎么办?” “她以为越凌王死了。” “真的?”江原半信半疑。 我打开门,回头道:“这次你亲来蜀川,不要浪费了大好机会,还是少想这些琐事,多树立你宽厚仁德年轻有为的光芒形象罢。” “那我的代价也太大了!”江原起身端坐在床上,愤恨地运转体内气血。 樊不离果然留了我们整十天。十天之中,他倒是日日与江原在厅中畅谈,涉及实事极少,更像考究学识。古往今来、天文地理以至兵法玄学几乎无所不包,我有时陪坐旁听,也几乎要为江原捏一把汗。 江原还算比较聪明,不懂的干脆直言告之,然后虚心请教,让樊不离老脸增光,竟然与他相谈甚欢。只是在最后一日,樊不离似是无意间语重心长道:“老夫时常观察北赵局势,魏国若能比得过当年越凌王治理之效,则叫人放心许多啊!” 江原立刻躬身,正色道:“前辈放心,我魏国一则心诚,二则财力、人智雄厚,定能将蜀川治理得极为出色。” 樊不离视线向我这边微扫:“这次太子殿下立威求盟之举,当有赖高人佐助。老夫还盼将来魏国免于兔死狗烹之难,不再使百姓陷于动荡之苦。” 江原肃然道:“前辈,江原曾与莘氏歃血为盟,在此也愿立下血书为证。” 樊不离笑着给他倒了一杯茶:“有心守约,又何需纸笔?再毒的盟誓,哪里抵得过贪欲驱动。太子殿下喝完这杯茶,便下山去罢,只将二百匹战马送到江州郡守处即可。” 江原大喜:“谢过前辈!” 临走的时候,玉娘在竹林边单独对我招手:“小兄弟,我有东西送给你。” 我走到她面前,玉娘端详着我,忽然目中湿润:“你要走了?” 我点点头:“多承你照顾,也许我们还有见面之期。” 玉娘含泪笑道:“当初第一次见到你,我只想世间哪有这样俊美的人物,后来见你单纯有趣,不知不觉便将你当弟弟看待了……”她飞快低头,从袖里拿出一柄短刀,那日她编制的如意结已经挂在刀柄上,五彩精致。她用力拔出刀鞘,刀刃上寒光可鉴,照出我的影子。 玉娘将短刀捧在手上,缓缓递向我,续道:“其实关于越凌王的下落还有一个传闻,便是他被逐出南越,投靠了北魏。只是我已不想报仇了,这防身短刀便留着无用,比如送给你做个纪念,也是我们萍水相逢一场。” 我心中不禁愧疚,低声问:“你……不恨他了?” 玉娘轻轻擦去眼角泪水,又将短刀向前递了几分,微笑道:“囯之将倾,其扶也难。只是他碰巧做了主帅,见证了我一家惨状罢。” 我心里长叹一声,伸手接过短刀。玉娘的手忽然一抖,短刀便持拿不稳,锋刃反转,直直擦过我的手掌,落到地上。我低头看向手掌,只见鲜红的血很快顺着刀口渗出来,流了一手。 “啊!”玉娘轻叫一声,立刻拿出一条丝帕帮我按住,“你的手破了。” 我轻笑道:“没关系。”弯腰将短刀拾起来,又拿过玉娘手中的刀鞘,“多谢你的礼物,我会珍藏一辈子的。” 玉娘眼泪再次涌出:“小兄弟……” 我把丝帕放还到她手里,柔声道:“玉娘,我真心希望你以后过得幸福。我用我的性命保证,蜀川归魏之后,百姓也能够安居乐业。” 我被玉娘的情绪所染,出了山庄,惆怅还没有消散。懒懒地回应着江原的严厉问话,手掌被他包得像个粽子。下到山脚,燕九飞快迎来,向递上一封密信:“殿下,洛阳密信!” 江原立刻除掉火漆,展开里面的白绢,看完面无喜色,神情复杂。我问:“出什么事了?” 江原沉默好一会才道:“父皇叫我立刻回洛阳,准备攻越事宜。”他转身看着我,“赵焕死了。” 我闻言脚下一空,不觉向后坐倒在山石上。江原忙来扶我,我对他慢慢摆手,在冰凉的石上静坐了好一阵,心中难受,却没有要流泪的冲动。 江原低声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你不要太……” 我勉强笑了一笑:“父皇强横一生,最终虎落平阳,无论北魏还是南越,大概都在等这一刻。我对此没话可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算父子情分早尽,他好也罢,不好也罢,从此这世间再没有可让我称作父亲的人了。” 江原表现得很不在乎:“如果是我,这样的父亲宁可不要。把你养大,就是为了利用,一刀杀了也不为过。” 我缓缓摇头:“你不明白我的感受,很小的时候,他还是对我不错。这么多年的父子关系,也不能说没有一点真情真意。所以长大以后,我才那样希望得到他的肯定……” 江原拍拍我的背,一本正经道:“嗯,我理解,我小的时候也经常希望得到长辈肯定赞赏。” 我被他噎住,抬眼:“你什么意思?” 江原左右环视:“没什么意思。” 我哼了一声,又想到宋然,不由皱眉思索:“他答应我过了冬再动手,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谁?”江原问了一声,立时明白,讥诮道,“难道那人还有诚信可言么?也只有你甘心被他一次次利用欺骗,还为他开脱。” 我瞥他一眼,站起来道:“他没必要再骗我什么,太子殿下若不相信,可以回洛阳后好好了解。” 江原立刻沉声问:“你不跟我回去?” 我想了一下,决定道:“你带燕骑军先走,我继续去相、郑两家游说,顺便查勘荆襄布防,开春之前一定回去。” “不,”江原断然反对,“蜀川势力虽要笼络,攻越计划却不能没有你的参与,我先跟你去相、郑两家,尽快了事,然后一起回国。” 我坚决道:“既然时机已到,就绝不可错过。你若再去那两处,至少路上延迟半月,只怕南越有变,朝中也拿不出合适的方略,还是分头行动得好。你放心,我对蜀川地形熟悉,不会出什么差错。”见江原还要坚持,我又道,“你忘了临行前怎么说的?到了蜀川,一切听我安排,难道你还有什么更合适的办法?” 江原严肃道:“到这个时候,我们的消息应该已经被另两家知晓。现在赵焕已死,赵誊随时会宣布继位,一旦我国在这期间对南越宣战,危险时时存在,你回魏国便没有这样顺利了。” 我笑道:“我有箕豹营,像这样乔装回去不是难事。太子殿下就不要瞎操心了,我还担心你走晚了被围追堵截呢。” 江原表情慎重地思索一会,终于道:“好罢,你万事小心。燕九留下,他临敌经验丰富,万一遇到不测可以随机应变,箕豹营毕竟实战经验太少。” 燕九立刻领命,我也对他点头,微笑道:“我跟燕九算是同袍之谊,有他在我自然更加得心应手,你这情我领了。太子殿下当尽快按原路返回,别误了时辰。” 除掉留给江州郡守的马匹,我把剩下的马都交给江原,只留了几十匹驮运粮食等日常物品。江原带着燕骑军骑马离开,很快越走越远。 我将马匹卖给江州郡守后,在城里收购了一些锦缎,又买了几十辆马车,去往处于江州西南的泸州。泸州郡守相鲤同时也是相氏族长,相氏家族在蜀川势力较弱,经常随莘、樊两家摇摆,此次得知两家意见一致,也便没怎么犹豫。在听我作出承诺之后,答应投向魏国。盘桓不几日,我便向他借了五艘商船,沿江到了合州。 谁知合州郡守郑檀之接待格外热情,非但第一天设宴相迎,隔日又将族中重要人物请来,再次设宴招待我们。他得到的消息现然比相鲤确切得多,口中一直称我殿下,十分之恭敬。又不合时宜地与众人齐齐赞扬起我当年破蜀治蜀之功,叙述得绘声绘色,弄得裴潜燕七等人眼中放出不靠谱的崇敬光芒。 我提出结盟之事,郑檀之满口答应,只是不肯立时就签盟书,说还要等询问过他父亲才敢落笔。他父亲便是郑氏族长,据说时常云游各地,还要几日才能回来。等到第六天,郑檀之态度依旧,我又听说赵誊已经在召集地方重要官员前往建康,越发觉得不对,当晚对裴潜等人道:“郑氏热情过分,却迟迟不肯有实质行动,其中必然有诈,只怕他们另有所图,我看这里不宜久留。好在箕豹营的人大都在城外隐藏,我们今夜便渡江,即刻动身离开合州!” 燕九表示赞同:“属下也觉此处气氛越来越诡异,恐怕生变!”说着一行二十几人收拾随身物品,趁夜跃出客舍院墙。 来到城门,我将伪造的南越通行令牌亮给城门守兵,守卫不敢阻拦,放我们出了城。我道:“他们很快便会将消息通报给郑檀之,我们快去江边!” 果然刚刚要登船时,郑檀之带着大批人马远远赶来,见状高喊道:“殿下留步!因何不告而别?” 我跳上船头,命令船工立刻开船,笑道:“多谢郑大人款待,我忽有急事,来不及辞行,望你见谅。” 话音刚落,数支利箭从身边擦过,将船头两名船工射落水中,裴潜燕九等人立刻拔刀护持在我身前。裴潜怒喝道:“突然兵戈相向,你究竟何意!” 郑檀之毫不放松,令手下官兵继续放箭,高声道:“殿下再有急事,为何不知会下官?我已将殿下之事上奏朝廷,不日便有回音,殿下何不等到建康来旨,与下官一同上京?” 我冷冷一笑:“原来郑大人深谋远虑,是要拿本王去邀功!抱歉令你失算,只要南越尚存,我今生不打算再踏入建康一步!”我命几名随行的箕豹军划桨掌舵,与余下众人站在船头替划船的箕豹军抵挡飞箭,很快将船驶入江心… 郑檀之带兵赶到岸边,一边沿江放箭,一边指挥官兵放出信号,令上游的水军官兵驾船来追。我在船头直等到郑檀之羽箭射尽,才避入船舱,只见有几名士兵已经被弓箭所伤,微怒道:“好个不识时务的郑檀之!居然这么算计我。我们现在只有尽快与箕豹营会合,迅速进入长江,才能摆脱他的追赶了。” 裴潜道:“听他的语气,已经将我们暴露给南越官府,只怕他们不肯甘休。” 我舒一口气道:“幸好让太子先走,否则更加麻烦,我们只有先躲过这一劫再说了。” 行了一段水程,郑檀之被江边山石所阻,无法再追,燕九在船头放出信号,与箕豹营遥遥呼应。不多时四艘满载箕豹军的船只从藏身处出现,与我们的船汇合。 水流向南,风却从西面吹来,船只张起风帆,总不及战船迅速。我命六十人余分散到自己船上,以减轻其余船只重量,行到下半夜,发现仍未摆脱合州水军追击,反而有相距越来越近的趋势。 燕九低声道:“殿下,恐怕这一战不能避免了。” 我冷哼一声:“郑氏邀功心切,想必之前暗中得到不少好处。想趁赵誊初登位时立下大功,好继续获取宠信。”转身对旁边的裴潜道,“传令各船,做好迎战准备!” 裴潜向对面船上的燕七发出信号,又依次传到其余各船。箕豹营的军士们第一次参加实战,得令后都异常严肃,拿起随身兵器全神贯注地面向敌船。这次出行所有人只带了随身斫刀、短刀以及少量弓箭,枪槊等用于稍长距离攻击的兵器一律没有,只有等待敌方接近后才能出击。 来船大概有十余艘,距离最近的敌船不断放出飞箭,因为黑夜光线暗淡,很难看清箭的来路,待听到风声过耳,箭簇已经到了近旁。不少箕豹军来不及躲闪,被突如其来的羽箭射中,痛苦地倒地,可是为了保护桨手,不能全部撤入船舱,只能在身前挥舞兵器,以拨开射来的乱箭。 我见如此打法只有任人宰割,当即令道:“转舵向敌船靠近,与他们近身搏击!”说罢冒着箭雨率先向越军驶近。 越军见了,都挺起长矛直刺。我收起长剑,趁对方长矛此来,双手各抓一柄矛杆用力向后一拽,两名士兵被拖离船舷,落入水中。我将长矛抛给后面的箕豹军,又空手连夺了十几杆,最后自己挺起一杆长矛,转而刺向越军官兵。裴潜燕九及箕豹营众人见状,也纷纷上前强夺兵器反击。 箕豹营众人一旦得到兵器,形势立转,将越军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我命人驾船继续逆流而上,猛然看见郑檀之就站在其中一艘的船头上。郑檀之也立时发现了我,急命弓箭手射击,我已经逼近两丈之内。飞身抽剑,落在郑檀之面前,剑尖居高临下,指在他的咽喉。 满船越军都大惊,郑檀之面上也变了颜色,勉强镇定下来道:“殿下果然身手如神,下官敬佩之至。实不相瞒,下官执意追来,是为了将签下的盟约交给殿下,适才以及现在都乃试探之举,还请殿下不要误会。” 我冷笑:“本王纵横战场十几年,难道看不出真假么?郑氏既然有向南越朝廷靠拢之心,完全可以不必理会本王游说,最多将来落个不识时务之名,你不该巧言欺瞒,反来害我。既然郑大人不义在先,那便别怪赵彦不仁!”伸手将他整个提起,点了穴道扔入身后船中,我随后跃回船上,并不看他,只冷冷道,“下令撤兵,否则你性命不保!” 裴潜把郑檀之拽起来,左右开弓结结实实甩了他几个耳光,直将他打得面红耳赤。郑檀之从未受过这种侮辱,面上羞愤难当,咬牙道:“此次是下官行为错失,与郑氏无关!” 我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你还算有种!可是经此一事,魏国再无法信任郑氏,盟约中也不会有郑氏的影子。你想靠拢南越,尽管靠拢,魏国不会为此寻仇报复。” 我向燕九微一示意,燕九跳上船头大喝道:“合州郡守郑檀之在此!若想保住他的性命,所有越军停止进攻,驾船后退!”接着将一个火把放在郑檀之面前,照亮了他的脸。 郑檀之船上的军官也匆忙大喊:“全体回撤!郡守大人被掳走了!”越军官兵们并无恋战之意,闻言都纷纷退后。我们乘机飘向下游,很快离开了合州城地界,到得一处乱石岗,将郑檀之扔在岸边,继续顺流而下。 此时天已大亮,船只即将进入长江,箕豹营清点人数,发现除船上原有的船工几人丧命,几人慌张跳水而逃外,箕豹营中三十人只受了刀箭之伤,并无人有性命之忧。回忆起夜间激战,人人都颇觉得意。我提醒他们,刚刚面对的并不是南越精锐,别得意过早。 一个箕豹军激动之下大喊:“所谓南越精锐,不就是合肥城外覆灭的么?那些老军都可以将他们轻易战胜,我们要打胜仗更不在话下!”他话一出口,得到不少箕豹军一致呼应。 我摇摇头,也不再多言,只是笑着看他们。这些新选拔的士兵年纪都很轻,多数二十出头,有的还不到二十岁,有一股初生牛犊的劲头。其实也不是坏事。现在就连裴潜都不会为一时的胜败激动,偶尔看到些容易兴奋的家伙,真是别有乐趣。 我悄悄嘱咐裴潜、燕七、燕九等人:“南越官府必有行动,你们注意江上动向,一旦发现大批船队,立刻下令弃船上岸,向襄阳方向进发。现在箕豹营热情高涨,我不好打击,你们只命他们带好干粮和武器,随时准备苦战罢。” 白日平安无事,我坐在船头仔细查看两岸地形及江流变化,遇有改变处便在地图上标绘。箕豹军们玩心颇重,都拿着从越军手中抢来的长矛到江中刺鱼,可惜此处江流迅速,只能偶尔捞上来一些破衣烂鞋或者生锈的铁器,惹起他们一阵抱怨。 夜里船只行进到一段水流相对平缓的江面,风停无浪,水面上时时飘动着无数幽绿色的光团,仿佛夏夜的萤火。船只经过,带起一阵微风,那点点火光便无声地紧跟船尾。身边箕豹营的士兵们见了,都大惊道:“鬼火!是鬼火!它们是不是跟来索命?” 我笑起来,伸出剑尖轻轻地碰了面前的一点,那团绿色的火光便轻柔地呆着不动,只在那里静静地燃烧。我对箕豹军道:“很多年前,这里曾发生过十分激烈的水战,尸骨成山,几乎堵住了江水,后来这一带便经常出现这种火光。军士们都说,这是死去袍泽的魂魄在寻找回乡的路。我们既然碰到,就带他们一程罢。” 箕豹军们脸上的惊恐渐渐消退,年轻的面孔上多了几分敬畏,但他们仍是好奇地伸出兵器触碰,似乎对我的话没有多少感触。 只有裴潜默然看了一会,问道:“这里面也有你过去的部下吧?”我点头,他叹一口气,“但愿他们都能找到回乡的路。” 我“嗯”了一声,接着弹他一个爆栗:“小小年纪,不要总装得这样深沉!” 裴潜捂住头,怒道:“你呢?还不是一样,好像这里没人比你深沉似的。” 我揽住他的肩膀:“故地重游,看到熟悉的草木,难免都要勾起回忆,何况这江中还有故人。” 旁边一名箕豹军哆嗦一下:“殿下这话听着瘆人。” 我笑:“我倒很羡慕你此时的感受。” 正说着,燕九忽道:“殿下!似乎前方有水军战船!” 箕豹营的人闻言也都起身,我看那船头旗帜,似乎是南越在蜀川的常驻军队。那些战船体积不大,虽是逆水而上,但速度极快。再走近些,隐约在火光中看到有面写着“罗”字的大旗,暗道不好,难道罗厉带了襄阳驻军竟来到这里? 立刻下令道:“船靠左岸,各人拿好武器上岸!”话音未落,一阵密集箭雨远远破空射来,竟是弩箭。 上岸过程中,时有箕豹军不慎中箭,我命殿后的士兵拆下船舱门窗作盾牌抵挡,将仅剩的几十匹战马给伤者乘骑。等到所有人都上了岸,又命燕七率五十名箕豹军边后退边向江中张弓射击,令越军不能靠岸。 不多时,四百人隐入岸边的山林中,回头看去,越军也已经陆续上岸,大约有千人之多。他们并不急于进入林中寻求交战,只是点着火把在岸边从容列阵,似乎只为堵住我们的退路。 我见此情形,对裴潜燕九等人道:“他们上岸却不追击,看来周围还有大量伏兵。不过我们若不上岸,只有全军覆没,唯能仗着此处地形复杂与之周旋才有生路了。” 燕九忧虑道:“殿下,既然堵截我们的是襄阳驻军,现在仍要向襄阳方向去么?” 我低声解释:“襄阳与此地陆路难通,军队都是从水路而来,他们既然将我们截在此处,必然将主要兵力都布置在周围。只要我们能突围成功,从陆上前往襄阳,途中就不会遇到大批军队追击。一过襄阳,便能与南阳魏军会合了。” 燕九听了道:“我赞同殿下!若与越军短兵相接,我来殿后。” 燕七正巧赶上来,闻言急忙道:“还是我殿后!燕九和裴潜负责保护殿下安全。” 我看看他:“也好,燕七一直负责对箕豹营训练,指挥起来更加得心应手。”又对裴潜道,“传令结阵而行,任何人不得脱离队伍!” 夜色愈深,山道中雾气渐起,更使得道路难辨,也不知埋伏的越军都在何处。箕豹军们因为乔装入蜀,身上都没有穿铠甲,对付普通弓箭尚可,面对强弩进攻却有些力不从心。听到我命令后,知道前方还有全副武装的军队,不敢怠慢,都按照平时训练的结阵方式聚拢,在各自上司的带领下向前行进。 山地中道路崎岖,军中又有伤者,自然走得更慢。向东北方行不多时,在昏暗的月色普照下,便见山林间露出星星点点的寒芒,那是兵器和盔甲的反光。 我熟悉越军的布置,知道他们习惯将主力安排在左翼,于是低声传令:“所有人结阵向左突围,马匹和伤者在中,尽量避免与他们正面接触,只要脱离包围便不得恋战!”我抽出流采,低声对护持左右的数人道:“走!”带头绕向那片刀剑森林的右翼。 几乎同时,对面越军也发现了我们,只听对面铁甲与兵器发出巨大而整齐的声响,也在黑暗中列阵向我们靠近,战斗已不可避免。 因为两军距离太近,双方都不能放箭。这暗夜中无声的行进,每一步都似乎在向看不见的深渊踏出,谁都不知道下一刻将遭遇什么。 就在双方相隔只有数步之时,前面打头的箕豹军们忽然口中高声呐喊着,结阵向越军冲去。长矛在前拒敌,斫刀在后相护,顷刻砍倒了几名队伍最前方的越军!后面的人立时振奋,也呐喊着挺起兵器依次向越军攻去。 这些越军士兵的个人武艺都不如箕豹军,可是人数众多,组织有序。尽管箕豹军冲杀激烈,仍旧不能找到突破口。面对箕豹军的勇猛,他们并不惊慌,也并不呐喊,只是沉着地拿起矛矟抵挡进攻,并且在敌人露出空档时适时地递出致命一击。前面的人倒下,立刻由后面的人补上缺位,进攻防守的配合毫无凝滞。 沉着、冷静,这是具有丰富作战经验的军队的普遍特点。相反箕豹军的士兵们就显得过于激动,尽管自身的实力远在越军之上,但由于双方数量与装备太过悬殊,作战时又不如对方沉得住气,在大喊大叫着一通厮杀之后,不久便给人后继乏力之感。 我位于队伍的中央,与护持伤者的箕豹军在一起,本来不易接触到敌军,只须随着战线向前推移,然后伺机冲破包围。一阵激战之后,两军阵线已乱,箕豹军固然深入到越军之中,却也有不少越军在空隙中冲入中军。 裴潜和燕九等人在我前面,都手持长矛向越军猛刺。因为越军都着了铠甲,他们怕刺入甲缝或越军身体后难以收回长矛,只能转而刺向他们的脸面和大腿,再由后面持斫刀的同伴将刀锋从他们所戴兜鍪下伸入,割断喉管。 双方交战良久,身上都沾满了不知谁的血迹,随着箕豹军们体力不断消耗,他们已经停止呐喊,只剩下刀矟相交的声音,以及死伤者痛苦的呻吟。幽暗的月光从山林间透过,下面是无声交战的军队,血液在夜色里凝固、冷透。此时无论对我们还是他们,没有退路,没有侥幸,唯有不断挥起手中的兵器,才能争得一条生路。 我没有手软,流采发出慑人的寒芒,刺入我曾经同袍的身体。 这是第几次这样做?已经记不清楚。只是从没有比此刻更清晰明白,他们若不在我剑下呻吟死去,那么消逝的便将是我自己以及身边无数为我而战的人… 随着战斗持续进行,越军的死伤者成倍于箕豹军,可是箕豹军却显然经不起人海战术的消耗。不少箕豹军身上的伤口不住冒血,仍然还在越军拼杀,也有的士兵手中斫刀已经砍得卷了刃,索性丢掉武器,空手去夺对方的兵刃。载着伤者的马匹已经四处走散,越来越多的箕豹军受了重伤。 我浑身的衣物被汗和血浸透,牢牢贴在身上,已经感觉不到身上有没有伤口在疼痛,视线也渐渐模糊。抬手一把抹掉挡在眼前的血汗,我看看还在不断涌来的越军,大喝一声,纵身跃上近旁的一匹战马。勒住缰绳,挥剑在马臀上一拍,那马响亮地嘶鸣一声,越过许多人的头顶。我收起长剑,夹手夺过一柄刺来的长矟,猛力左右挥舞,将一路拦截的越军刺倒。马蹄下血花飞溅,踏过无数人的身体,将越军从中间撕开一道裂缝。 冲出包围后,我立刻拨转马头,再次冲入战阵。很多越军还恍如梦中,只是震惊地望着我,仿佛不敢相信。我毫不犹豫,手中长矟不停,再度将这道裂缝扩大。等到第三次冲向越军的阵营,终于有人反应过来,纷纷抬起长矟与斫刀向我砍刺。 将要掠出战阵时,我察觉身下坐骑猛然一沉,知道被人砍伤了马腿。于是将手中长矟猛向前掷去,两名越军同时被刺倒,矟尖贯穿了他们的身体。我双脚迅速脱离马蹬,稳稳落地。 裴潜赶上来,将自己骑乘的一匹马让给我。原来最后一次冲刺时,他和燕九便跟在了我身后。我见不少箕豹军已经从包围中冲了出来,于是抬手将裴潜拉上马来,率领他们一起离开。 越军中响起号角,在后面紧追不舍,被燕七率人阻住。我们向东冲到一处山谷旁边,只见向北是浓密的山峰与丛林,脚下山涧中溪水急速流淌,都已经是绝路。我当机立断,下马令道:“滑下山涧,涉水而走!” 箕豹军们齐声领命,他们都受了伤,面容依然年轻稚嫩,可是眼神中透出不同以往的深沉坚毅来。还有十几名箕豹军因腿脚重伤,下马后无法行动,自愿留在谷边抵抗越军,我下令将所有剩下的羽箭留给他们。 先前那名曾冲动大喊“越军不足惧”的年轻箕豹军突然回身,抱住其中一人大哭起来,边哭边要留下与他同生共死。在他的感染下,许多箕豹军也要求留下背水一战。 燕九大怒,冲过去拎起那名年轻的箕豹军:“哭什么哭!一个个脓包也似!你们还算军人吗?” 裴潜在旁冷冷道:“越王殿下还在危险当中,你们此时留下,是不是想要他跟你们一同送死?你们这样对得起在后面拖住越军苦战的将士么?对得起为所有人杀出血路的殿下?”箕豹军默然无声,他又道,“我裴潜誓死护卫殿下!你们谁意气用事,后果自负!” 箕豹军们听了,醒悟过来,都愧然向我下拜:“属下糊涂,愧对殿下栽培。箕豹营护卫殿下!死不旋踵!” 我点点头,一一将他们扶起,又走到方才被抱住的那名箕豹军身前:“你叫什么名字?” 那名箕豹军大腿处被血浸透,颤声道:“回殿下,属下名叫李福。”又指那名年轻箕豹军道,“他是属下同村发小齐贵,他年纪只有十八岁,没经过这样的事,请殿下不要责怪他。” 我微笑:“你有这样的兄弟,很有福气,你爹娘有你这样的儿子,也是福气。” 李福满眼含泪:“希望殿下照顾属下的父母。” 我郑重点头,又依次问了余下十几人的姓名,抬声道:“此战所有牺牲的将士,都记军功一等,家人世袭爵位!”说罢带头攀住山边老藤,向山谷深处滑去。裴潜和燕九紧跟在我身边,箕豹军们见状也纷纷向山涧慢慢攀下。 攀到半路,便听谷口兵器声响,很快归于沉寂,许多弩箭从上面射下来,与我们擦身而过,所有人只得匍匐不动。终于滑到了谷底,越军不敢冒险追来,弩箭也停止了射击。我让裴潜清点人数,突围的只有一百五十余人。我又命所有人拿出随身的干粮,却见不是被血水浸湿,就是在战斗中散失,只剩下两天口粮。 我低身传令按兵不动,就在此处吃些冷食,等待与殿后的燕七会合。箕豹军们也累得脱力了,都坐在寒冷的溪水边,咬着干粮,提起方才的战斗,似乎都有重获新生之感。齐贵忽然问道:“殿下,不知道他们的魂魄也能飘出来么?” 我知道他是问在后面牺牲的将士,叹道:“会罢。” 他呜呜哭道:“但愿李大哥还能回家!”旁边的箕豹军劝他,他擦干眼泪,声音又坚强起来,“我要是死了,就跟李大哥做伴,我们一起回家。” 我站起来拍拍他,坚定道:“不,我们一起活着回国!” 我们在溪水边蛰伏了一天,等到傍晚时分,燕七终于回来,他浑身像个血人,见到我立刻拜倒,自责不已:“属下无能,将殿下交给我的二百人只剩下六十人!” 我急忙将他扶起,一把抱住他激动道:“燕七,多谢你!”绝口不提牺牲的人数,只命人将仅剩的食物分给回来的箕豹军,让他们休息一阵。 等到天全黑透,我们沿溪水北行。溪中冰冷彻骨,却不敢点火取暖,溪边山石滑腻得几乎站不住脚,走了一夜,大约只走出三十余里。天明时,我见众人个个脸色苍白,嘴唇青紫,咬咬牙道:“生火!” 箕豹军们这才得以烘干衣物,又从溪中捉到游鱼充饥,总算恢复了一些活力。后来又生了几次火,并没有越军追来。第三天到了溪流尽头,我们顺着溪谷稍缓处重新上了岸,所有人看上去都有重见天日之感。 我仔细辨别方向,继续指挥军队走向东北,途中削木作箭,靠射杀野兽为食。虽然行军艰难,但因为摆脱了越军追击,箕豹军们精神较为放松,气氛很快活跃起来。 就这样过了十几天,我们翻过一座山头,终于透过密林的缝隙,看到不远处有城池人烟。我分辨了好一会,才发现那城池正是襄阳城!立刻止住雀跃的箕豹军,在树木遮掩下悄悄下了山。 却见城下尘烟翻滚,有一支衣甲鲜明的越军骑兵直向这边驰来,目标显然是我们。箕豹军们都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没有准备,但却知道情势危急,皆拿起兵器准备应战。我看了身边的裴潜等人一眼,心想难道襄阳城中早有探子发现了我们的行踪?众人都已经心神疲惫,这次如果还如上次一样,断无生还的可能了。 骑兵逐渐接近,我看见当先旗帜上绣着一个“石”字,不觉心中一动,不久果真在人群中看到石岱健壮的身影。便吩咐左右,叫他们一起自报名号。 石岱听清“魏国越王麾下箕豹营”后,果然制止了军队前进,我松了一口气。石岱为人直爽,素来不懂得阴谋诡计,只要越魏两国尚未宣战,我这样自曝身份,他反而不会贸然兵戈相向,只要言语周旋,或许便能有脱身机会了。 只见越军停止前进以后,石岱单骑出列直奔到我们面前,冷冷道:“赵彦在哪里?让他出来见我!”我见他一反常态,不是过去熟悉的样子,没有立刻回话,石岱已经怒道,“有种投靠魏国,没种来见老石么?” 第141章 旌麾南指 我慢慢从箕豹军中走出,平静地看向他道:“石将军,一别年余,当真是久违了。” 石岱吃惊地打量我好一阵,似乎难以相信与他说话的人是我。 我心里苦笑,难怪他一眼认不出。此时我面容还算整洁,可是十几日山中穿行,衣物遍布干涸的血迹和泥浆,又被木石划得破烂不堪,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哪里有半点过去的影子? 石岱认出我后,自己嘀咕了一声,似乎是在抱怨我这身装束。但他下马之后,已经恢复冷淡神情:“你吃饭了没有?” 我不想他第一句话先问这个,微愣了愣道:“吃过。” 石岱点点头,又看了看我身后的箕豹军:“随身武器还在?” 我摸到腰间长剑:“刻不曾离。” 石岱看着我,冷冷质问:“你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这么将兄弟们抛下自己投了魏国,究竟有没有一丝愧疚?” 我坦诚道:“赵彦负义在先,无话可说。” 石岱重重哼了一声:“今日不跟你干上一仗,难平老石心头一腔怒火!”说着抽出腰间佩刀,“来罢!”他一抽刀,身后的裴潜等人也立刻按刀出鞘,石岱大怒:“怎么,一起上老石也不怕你们!” 我看一眼石岱身后骑兵,担心无法收拾,急忙按住他们,对石岱道:“石将军,话说在前,我们此次只是借道襄阳,从没打算与越军起冲突。我可以答应与你一战来了结彼此恩怨,但你决不能趁机以众欺寡,行不义之事。假若赵彦今次能侥幸从你刀下逃脱,他日战场相遇,我们再率军酣战!” 石岱已经听得不耐烦,喝道:“少废话!”手中斫刀带起一股劲风,劈面朝我砍来。 他这一刀势大力沉,我自忖以现在的体力不能招架,于是向后退了几步躲开。石岱追来,口中怒喝:“临阵逃脱,算什么好汉!” 我握住流采,左右闪避,一直没有与石岱交锋…心里思忖:到底是该奋力赢过他,还是索性输掉,以平息石岱的雷霆之怒呢? 石岱却不肯给我多想的机会,见我躲避,他更加恼怒,将斫刀舞得密不透风,笼罩住我的全身,逼迫我挺剑还击。我只觉一阵窒息,石岱的劲力犹如泰山压顶,仿佛多承受一刻便要粉身碎骨,让我不得不挥剑斩破这眼前桎梏。 可是就在我长剑将抬未抬之际,身周压力陡然略略减轻,我乘机刺出一剑,躲开了他刀锋笼罩。再看石岱脸上微露关切之色,显然是怕我方才承受不了,自行减缓了攻势。 我心念一动,立时持剑上前,与他缠斗起来。石岱见状,也便收敛劲力,只与我比起招式。交战良久,我脚下故意一滑,假装站立不稳,收了长剑。石岱的刀刃便在我胸前停住,显然也无意再战。他面对我,怒气再次发作:“这么说,你是铁了心不回头了!兄弟们与你出生入死的情谊,难道在你眼里一文不值?” 我恳切道:“石将军,我从未敢忘与众兄弟结下的生死之谊,何曾又愿与你们兵戎相见?可是情势所迫,势难回头。既然道路不同,也只能与你们分道扬镳了。” 石岱闻言更怒,他猛地将斫刀插入地下,冲我吼道:“你不来问,怎么知道我们与你道路不同!”我听了不禁愣住,石岱几近咆哮,伸指指我道,“你装什么无辜委屈!兄弟们被你撂在这里,那才叫无辜!你在魏国统兵之时,可曾有一刻记起我们?若不是老石接到探报,今天你是不是还打算一声不吭地走掉!” 我冷静道:“石将军,并非赵彦舍诸位而去,而是越国已不留我。朝廷颁布了逐我出赵氏皇族的诏书你可知道?赵彦在合肥逼杀旧部的消息你可听说了?我已叛国背义,身败名裂,又怎么敢让你们同担千古骂名?” 石岱听我这般说,脸上胡须颤动,抬手无处发泄,又拔出没入地上半尺的斫刀,狠狠地砍劈,最后又将刀狠狠地掷在地上。他慢慢逼近我,粗声道:“老石只问殿下一句:你的志向还有没有变?你胸中的热血还在不在?” 我缓缓道:“还在,只是不再为南越谋天下。” 石岱极其郑重地道:“如果老石还愿跟着你,你肯要不要?” 我浑身一震,一时竟觉得没有听懂:“石将军,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此时我们已经远离人群,却不知石岱的话被他带来的军队听去多少。 石岱却像毫不在乎,忽然单膝跪在我身前,掷地有声道:“我老石没有学问,讲不出那些大道理,只知道随着殿下征战的时候,最是心安。殿下说对,老石不认为错,殿下要我刀山油锅,老石不皱一下眉头!什么诏书流言,我全不知道,可是殿下的选择哪能没有道理?” 我万万料不到石岱会是如此想法,试图扶起他:“石将军,跟着我,叛国叛家,更要与过去的兄弟为敌,你可曾想清楚?” 石岱赌气不起,怒道:“就为这个,我生殿下的气!老石对殿下誓死追随,殿下怎么能这样不信我?还说什么要战场相见。老石只愿与殿下并肩作战!谁想不通,硬要与殿下为敌,老石也决不当他是兄弟!” 我听罢不觉喜悦,反而心里有些茫然,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曾想过遭人唾骂,也曾想过故人相残,可是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两件事出乎我意料之外。一是合肥旧部自戕,二是石岱不顾身家主动相投。赵彦何能,至此还能得人厚待?将来一朝宣战,又将有多少人的命运因我而改变,恐怕再也书写不尽了。 我看他良久,终于道:“你要跟随我,你带来的这些士兵呢?他们不会反对你么?” 石岱忙道:“不会!他们也都一心愿意追随殿下,绝不会反对,更不会走漏风声!” “既然如此,你先回襄阳城去罢。” 石岱一听急了:“殿下!” 我肃然道:“先不要急。你既然决心追随我,眼下便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托付给你去办。魏国对襄阳势在必得,但襄阳城固若金汤,只靠强攻怕耗费太多时间人力,因此我需要城中有一可靠内应,能在魏军攻城时发挥作用。你可自己思量,若不能完成,现在就随我去魏国;如果还有把握,便留下来,监视城中动向,为我传递消息。” 石岱想了想:“都包在老石身上!” 我微微颔首,扶他起来,本欲再问他一句“你用什么取信于我”,话到嘴边又止住。转而叮嘱道:“此事需要慎密而行,罗厉本就对你存疑,这次半路截杀我大概也没有对你透露消息,所以你自己在城中更要小心言行。” 石岱恍然大悟:“难怪罗厉接到密令,什么都没说就立刻领兵出城,到今日还没回来,原来竟是去加害殿下!” 我冷冷一笑:“他已经奉命截杀我两次,都没敢亲自露面,现在大概还以为我困在山中。罗厉既然多日搜寻不到我们,不久就会回来,如果他得到什么消息质问你,你到时假作不知是我便可。”石岱赶忙答应。我再问他:“汉水上的浮桥还在么?” “还在!” “我们重新进山,隐藏到深夜渡江。你先带属下人回城吧,到时换掉桥边守军。” 石岱对我行了军礼,然后跑回去对自己的部下下令,不一会领兵回城。 裴潜这才疑惑地走过来:“这人如此轻易归附,不会有诈么?” 我驻足遥望襄阳,过了一会反问他:“即便有诈,又有什么不对?”裴潜语塞。 全部人退入密林后,我派了几名脚程快的箕豹军分头前往南阳魏军营中送信,就与众人静静等待天色黑透。 石岱果然撤走了桥边守军,分批渡江时,裴潜跟在我身边,频频回头张望襄阳高大的城垛,忍不住瞠目惊叹:“此城实在可怕!背山面水、深沟高垒,几乎无懈可击,将来要怎么攻?当初函谷关易守难攻,好歹城下还能铺开战场,还能跑开骑兵,这里——” 燕七的眼睛也在发直,插嘴道:“我觉得最可怕的是越王殿下,怪不得韩王当初屡战屡败,有这样的主将,这样的城防,不败才怪。” 我回头:“你们有什么话过了江再嘀咕。山川在德,不在险,不修德行,再坚固的城池也有被破的一天。” 平安过了汉水,再行数里,晨曦渐渐从东方显现,金色的光从云层里射出,为天际镶上了一道金边。不多时拨云见日,天色大亮。一队人马正从远处徐徐行来,隐约看出打着魏军的旗帜,箕豹军们见了激动欢呼起来。我看到魏军服色,竟也涌出一股莫名的亲切舒心之感。 前来迎接的是韩王江进,他见到我的样子吃惊地瞪大了眼,而后嘴角却愉快地上翘,语气十分夸张:“哟哟,真是罕见,越王殿下怎么这副打扮回来了?为兄还以为你会前呼后拥,领着蜀川士族们风光而来呢!” 我笑了笑:“小弟去山中狩猎,自然比不得王兄悠哉。正好这里还剩了点野味,不如送给王兄尝尝鲜,也沾沾山林之气!”说着顺手拿下裴潜挂在腰间的一只野兔,抬手扔到江进怀里。 江进想躲,没躲开,衣服上立时沾了不少血泥污迹,他只得笑着拎起那只兔子,交给身边的从骑:“多谢越王。” 我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江进反而下马追来,笑道:“表弟莫走,还是骑马比较快。刚才只是玩闹几句,表弟一看便知经历过激战,如今安然归来,为兄放心之余不觉忘情了。”回头令人牵过战马交给我,又道,“换洗衣物和洗尘宴会也早已在营中备下。皇兄早回了洛阳,我亲自在此等候你,算算已经有十多日了。” 我瞥他一眼,微笑道:“真是辛苦王兄了。小弟还有一请,能不能先命人设下一张祭案,我要祭奠此次在蜀川死去的将士们。”江进听说,立刻命人去办。 回到军营,见祭品已经在帐前空地上摆好,便和箕豹军们一起焚香祭告。心中默念:苍天在上,我赵彦在此立誓,决不负诸位英灵,有生之年,必荡平天下,令百姓还归安宁。念罢拜了几拜,这才与众人沐浴进食,第二日与江进一起启程返回洛阳。 还没到洛阳城下,一人已经从城中飞速迎出,玄衣金冠,正是江原。 我们归国的消息已经提前一天送达洛阳,他看来早知道了。 我收拢缰绳,微笑着等他走近。 江进不等江原来到跟前,已经驱马走到一边,偷笑道:“既然皇兄来到,你们尽情缠绵罢,我先行一步了!” 还没等我反唇相讥,江原已经远远听到,喝道:“江进,你还想不想带兵出征了?” 江进笑道:“皇兄,你的宝贝作证,我可什么都没说!”急挥马鞭,已经带着属下走远。 江原令乌弦放慢了脚步,边端详我边走近,最后站定道:“回来了?我差了好几批人探听你消息。” 深冬结冰的洛河边,人呼出的气息都是白色,连话声也在寒风中被滤得干冷如冰,好像随时会落地碎裂。正因如此,听到他话声入耳才逾觉温暖。想起山中死里逃生,涉溪谷、食野兽,饥寒度日,仿佛在听到他一声问候之时,才真正有了回归之感。 我心中感慨良多,却只灿然朝他笑:“我知道。” “知道?”江原轻哼了一声,挪开视线道,“这是觉得理所当然了?” 我扬扬眉毛:“太子殿下,明明很高兴,别故作矜持了。” 江原好像没听见,肃然对箕豹军们道:“闻知诸位在蜀立功,皇上已决定嘉奖,你们先在武卫营稍作休整,等候圣旨罢。”箕豹军们都齐声称谢,他又对裴潜燕七道,“我与越王有要事相商,你们先带他们入城。” 裴潜和燕七都望向我,见我点头同意,他们才率人马动身,燕九对江原行过礼,便也跟着去了。 江原伸脚尖勾我马镫,恶声道:“还好你现在回来,要是真等开春才回,我见了你第一个掐死!” 座下那匹马因长途跋涉已经疲累不振,被江原大力够拽,立时被迫向他偏了几步。我索性顺他话意,笑道:“不用你掐,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江原听了面色微沉:“听说郑氏居然意图拿你向赵誊邀功,真是活得不耐烦!”他又将那马拉近,向自己的身前示意,“坐到前面来,我看看你的伤…” 我急忙拉住缰绳后退一步,免得他乱来:“胡说,现在怎么看?一点皮外伤而已,早都好了。” 江原靠过来威胁:“你不过来,我到你后面去,就只怕你这马太劣,载不动我们两人。” 我忍不住发笑:“正是,太子殿下重如泰山,若是泰山压顶,还不把马压死。” 江原执意道:“那你过来。”说着忽令乌弦紧贴我的坐骑,一伸手揽住我的腰,将我整个抱了过去。 我不禁急躁,高声道:“江原,光天化日,你又乱来!” 江原将我牢牢抱在怀里:“别动了,那马也累得够呛,难道你还忍心骑它不成?”我听见他如此说,只得不再多言。便听江原更加不悦道:“冻得像个冰块,果然又轻了许多。跟我仔细说说,你怎么摆脱越军追击的?” 我于是将如何摆脱郑檀之,又如何突破罗厉军的包围简略说了一下。江原听罢,又追问突围后怎样在山中潜行,问我们随身携带的物品、所经道路与当地天气等种种细节。 我哪里肯多说,将那十几日的经历全部含糊带过。江原环在我腰间的手臂还是不断收紧,末了狠狠道:“你就瞒我罢!听说你刚回来时几乎衣不遮体,箕豹营众人也是个个衣衫褴褛、刀剑残破。若非曾被越军逼入绝境,怎会如此?你现在面色如此苍白,还想骗我以为你是一边狩猎一边游玩回来的?” 我笑着敷衍:“本来也是差不多。” 江原笑得很可怕:“既然如此,也不可怠慢了罪魁祸首,以后便让郑氏也好好尝尝山中狩猎的滋味!” 我嘴角抽动:“你可不要做得太过分,以致因小失大。” 江原扳过我的脸轻吻,轻描淡写道:“不过分,谁叫你瘦了,我就找他讨要斤两。”我被他吻得面孔发烫,在他怀中颤动一下,也回身将他抱住。江原手托在我腰间,用披风将我罩住,低笑道:“这样脸色多好看,不过你再这样,我就要忍不住脱你衣服了。”说着手指已经撩开我衣领。 我哼一声,刷地先拉下他外衣:“太子殿下,你公然引诱本王,我才要忍不住了!” 江原嘿嘿一笑,也不整衣服,倾下身子在我脸上和颈间不断吮咬。我不觉被迫后仰,浑身升起一阵阵奇异的感觉,既令人渴望又令人想抗拒。只听江原在我耳边轻语,用得意满足的口吻道:“看来分开一阵也不错。” 我眯眼也对着他笑:“是不错。”攀住他脖颈直起身子,将他向后猛按。江原脸上一惊,已经被我扑得半倒,我扒在他身上,坏笑着解他的玉带勾。江原反应过来,抓住我的手眨眼道:“我们回府再做。” 我故意笑道:“我现在就要。” 江原抬手指我的身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回头,只见洛阳城门已经在眼前,干咳了一声,合上衣服回身端坐。江原扯住我的外衣后领慢慢起身,懒洋洋地把令牌扔给城门守兵。揣回令牌后,正人君子般低问我道:“你说他们看到没有?” 我斜他一眼:“看到了又怎样?” “不是啊,”江原无辜地表示忧心,“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爱宠,可是不知道我也是你的爱宠。” 我终于没忍住,歪头呕了:“江原!” 江原恢复本来面目,无耻地笑:“越王殿下,你尚待磨练。” 我冷冷道:“谢了,我不需要这种磨练。”转了话题问,“南越那边怎样了?皇上得知我回来,没有传召我么?” 江原搂搂我道:“到我府里去说罢,先吩咐厨下给你好好补养一下身体。” 我断然道:“我回自己王府。” “不去就不告诉你。” 我哼一声,忽然想起:“我的燕骝呢?” “在我府里养着,不去也不给你了。”见我要发作,他立刻补充,“只要你去,我找凭潮免你欠下的一半药费——全免是不可能的。” 我闻言,抬起的手慢慢放下,权衡一阵道:“也不是不可以。” 江原欣然碰了碰乌弦,乌弦立刻撒开四蹄飞奔起来,很快冲到太子府,从侧门里直接驱马而入,一路到了江原寝殿之前。他不肯让我自己下马,执意将我抱下来,一直抱进卧室里。然后脱掉我马靴,将我捂进被子。 我要起身,他严肃地按住我:“先叫凭潮来看看,你在山谷溪水中走了这么久,我不信旧伤没发作过。” 我辩解:“确实没有,我哪里就这样娇弱了?” 江原无视我,还是叫凭潮来诊了脉。凭潮高深莫测深浅不同地按了好一阵,最后皱眉:“倒是还算正常,看不出哪里不好。”我心道那你皱什么眉?凭潮接着说:“再开几剂补药罢。” 我怒道:“我没钱!” 凭潮诡异地笑道:“没关系……” 我怒视江原,江原笑道:“这钱我出罢,你只管开。”我继续怒视,江原无奈对凭潮道,“你先下去,过会我还有话说。”凭潮听话地退下。 我瞪他:“你不是说……” 江原扶额道:“我堂堂太子跟属下人还价,这怎么好意思说出口?何况还是替你。不如改日给你送些钱去,你再还给他。” 我掀被:“那我回去了。” 江原笑着拦住我:“吃过饭再走。你路上不是提到这次真有旧部要投奔你?可信不可信?” 我听他询问,便拥被坐在床边,摇头道:“不知道。我相信石岱为人,可却怕他背后受人利用,因此没敢接纳,也不知道他回城后如何。” 江原思索道:“不久便能见分晓了。襄阳确实是上游最难攻克的城池,我们派去的密谍长期渗透,至今还接触不到当地驻军内部,形不成有效力量。若是那叫石岱的将领足够可靠,真能成为我们攻破襄阳的缺口也未可知。” 我怅然道:“但愿罢。南越形势如何?” 江原在我身边坐下:“赵焕崩逝的消息七日前刚刚公布,究竟是被杀还是病死倒无法肯定,总之罪有应得。赵誊已经继位,你三弟赵葑被封岭南王仍然镇守广陵,楚尚庸留任丞相,霍信被封为镇国大将军,接替宋师承成为兵部尚书。部分赵焕时期的旧臣告老还乡,还有一部分留任,但几乎都被剥夺了实权,只有镇守各地的武将没有大的变动,还有……” 我欲言又止,见江原总不提起,还是忍不住问:“宋——然呢?” 江原不屑道:“你就是忘不了他。他封了安国大将军,被安排镇守建康,统管部分京师兵力,地位仅次于霍信,与罗厉平起平座。” “那……” 江原好像猜到我要问的话,续道:“赵誊继位后做的一件事还算得人心,推翻了过去赵焕定下的一桩冤案。曾被诬叛国的郑京一家平冤昭雪,在城郊为他建了英烈祠,赵誊亲自前往祭奠,还千方百计找到了郑家仅存的一个远方亲戚,封赏了田产庄园,并给予世袭爵位。”江原说到这里,语气有些讥讽,“你宋大哥多年苦心积虑,总算有回报了。” 我将头转向一边,眼中有些酸涩,许久长出一口气道:“是啊,从今往后,他至少可以睡得安稳,不再时刻背负死去亲人留下的血债。” 江原讽刺地道:“我看不见得。” 我出神片刻,忽然皱眉记起:“他没有认祖归宗?” “没有。” 我叹道:“也许他不愿触碰往事,也不愿借父亲的功勋罢。” “我猜是心虚。” 我看看江原:“皇上什么说法?作战策略定下没有?” 江原这才收起酸溜溜的语气,伸臂搂住我:“我说了你别惊讶,父皇对攻越决心甚大,认为此事关北魏国运,决定自任三军统帅,御驾亲征!” 我如他所料地吃了一惊:“那副帅呢?作战方略如何定下的?” 江原笑道:“你不来,怎敢讨论作战计划?连副帅父皇都不肯轻易决定。不过听温相透露的意思,有可能将你我皆任为副帅。” 我低头沉思:“预备何时开战?” 江原将手伸进我衣服中试探冷暖,闻言冷笑:“赵誊大宴群臣之时!我们已事先在南越国内散布赵誊弑君篡位的消息。起兵之日,打的旗号便是‘为先帝复仇’!” 我一呆,心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江原捏住我的脸,轻啄了一口,笑道:“呆什么,心里难过了?我来帮你揉揉。”说着果真便将手掌捂在我的胸口。 我心里本来有些难受,听到他的话便觉暴躁。愤然推开他,起身一扑,将他压在身下,然后扯过床帐上一条绸巾,三下两下把他双手捆住,磨牙道,“太子殿下,难得你如此善解人意,好好享受一下本王的疼爱罢!”说着将他扔在被中,自己下了床,扬长而去。 谁知刚走出卧房,外殿一名侍者便端了满满一托盘饭菜迎上来,见了我急忙弯腰奉上:“殿下请用午膳,小人不敢进门打扰……” 我只得接过来,他立刻带领另几名侍者退走。我站在大殿门口,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忽然拿不定主意是进去还是一走了之。殿内传来江原厚颜无耻的声音:“越王殿下好不懂体贴,为何不帮本太子脱了衣服再绑?” “这个衣冠禽兽!”我狠狠一跺脚,转回房里。 却见江原早已自己解开绸带,坐在桌边用把玩私藏物的表情看我:“越王殿下,吃得胖一点。”我放下托盘,一脚将他连人带椅踹到角落里。 当晚,江德召我和江原入宫秘议攻越之事。江德见我来到,显得十分高兴,命我坐到他身边,先是关切地问我有无受伤,接着详细询问了此蜀川的情况,最后长叹道:“看来蜀地还欠火候,要完全掌握并非易事。可惜赵焕死得太早,我们也只能仓促起兵了。” 我听了默然不语,江原笑道:“这次越王冒险入蜀,令蜀地旧士族轻易归附,父皇难道没有说法?” 江德笑起来:“岂有不赏之礼?朕想起洛阳北郊还有一块地,原属于晋王,就给了你罢。” 江原道:“父皇真抠门,一块荒地能有多大用处?您上次罚了越王一年俸禄,他又没别的生计来源,现在求医吃药都欠着人银子,一国亲王落到这种地步,父皇怎么看得过去?” 江德微微惊讶,转身问我:“越王,果真如此?”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江原乘机道:“因为父皇已将惩戒昭告全朝,越王在府里和军中开销都不肯再向朝廷伸手,至今欠着人七八千两银子,承诺用将来的俸禄偿还。父皇怎么也得帮着填补一下罢?” 江德听说似乎觉得愧疚,不断抚着我的头顶,微叹道:“这孩子有股傻气。”又责怪江原,“朕忘了他刚刚封王,没有什么家底,你既知他艰难,怎么也不肯帮他?” 江原摊手:“儿臣也被罚了俸禄,爱莫能助。” 江德一听,立刻斥江原道:“你这么多年享用封地供奉,到朕面前来哭什么穷?朕不信你拿不出区区几万两银钱。”江原连连辩解,称都用来征集兵粮了,江德自然不肯信江原的话,最后道,“此事以后再说。大战在即,国库不得动用,朕私库里还有白银千两,给越王急用罢。”说着叫过张余儿,让他取了令牌去拿。 我看着他父子扯皮,在旁装聋作哑,此时才不慌不忙地拜谢,抬眼见江原愁眉苦脸,心里暗道活该。 江德很快将谈话引入正题,眼中更加神采奕奕:“朕这次决心亲征南越,并非冲动所致,而是经过了数年谋划。虽然眼前赵焕新崩,南下正是良机,然而南越长居江南,数年积累财富,实力非北赵可比,我魏国纵以举国之力,尚未必能轻易成功,怎敢掉以轻心?何况梁王、宇文念等人割据日久,素性悍野,你们小辈与之共事起来诸多麻烦,朕只有亲临阵前,才能真正调动各方力量为国所用。” 江原肃然道:“父皇所虑长远,儿臣已将此事告之越王,他除了为父皇安危担忧外,也觉父皇亲征更利于鼓舞士气…” 江德听了满意地一笑,向我道:“朕知道越王一向大局为重,你上次提出要统领攻越事宜,朕并非不心动,只是想到国内局势与你自身安危,暂且不让你出头。”他说着又一笑,显然对自己的决定颇为自信,“不过如今机会来临,我国举义帜起兵伐罪,不可无越王参与,朕已决定任命你和太子为左右副帅,不日便向朝野公布。” 他亲自拿过一幅横轴,在案上摊开,只见上面山河密布,又标出诸多城池要塞,以及越魏双方屯军之地。江德在图上指点道:“朕与诸将经过初步磋商,决定兵分六路,同时攻越。其中两路自关中入蜀,夺取蜀川;两路攻荆襄,挟控上游;两路南下江淮,威逼建康。越王以为如何?” 我点点头:“要攻南越必须全线出击,只是未知几路虚实与用兵重点?” 江原在旁道:“南越在江北还有不少城地,需要先行攻下,因此这六路军队,处处是实。恰好正值深冬,土地坚冻,利于战马驰骋,至春末水流肆虐之前,必须将越军逼至江水以南。” 我想了一会,低声道:“南越主要据点都在江南,要凭铁骑尽得江北之地倒是不难。可是下游地区乃南越国门,霍信赵葑等人在江北布置重兵,难道也要一并攻打?我以为对下游用兵应以虚为主。只要时时做出鼓噪进攻姿态,偶尔趁其不备、化虚为实,取得些许战果,令新即位的赵誊感到严重威胁,以致不肯分兵上游,则我们攻取其他要地会更为稳妥。” 江德笑道:“越王此言有理,赵誊汲汲营营,只知紧盯帝位,还是不要将他逼得太急。朕看江淮之地适宜做最后战场,等到诸军会合时再攻不迟。” 江原在桌下戳我,也微笑道:“周大将军也曾有此顾虑,其实儿臣的意思也是先放一放霍信和赵葑。不过江淮之地两军胶着向来严重,双方领地时有错杂,摩擦不可避免,还是适当安排几次交战,别让越军看出破绽。只要不触及历阳,霍信应该不会多管闲事,至于赵葑,就让他在广陵呆着罢。” 江德接着道:“荆襄是我军进攻重中之重,可是关中、蜀川未定,此时要取为时尚早。但又怕等到明年夏日,形势对我军不利,反而受越军渡江袭扰。” 我并不抬头,只是专注地察看地图上军力分布,听到江德如此说,立刻开口道:“陛下不必顾虑,臣的水军还是能派上用场的。只要关中、汉中、蜀川三者为我军所控,取襄阳只是时间问题。” 江德拊掌道:“好!越王曾在襄阳经营数年,朕相信你有绝对把握。我军进逼江岸之后,襄阳城就留待你去攻破!” 我抬起眼眸,又埋下头去,继续听取江德的初步安排,毫不避讳地对如何进军提出意见。 不觉夜已过午,江德初时的神采已被疲倦所代替,他歪在椅中,只是听我和江原互相讨论,似乎懒得再插嘴。上官皇后派人送来为江德补养身体的药膳,江原见状,忙拉了我告退:“父皇身体不适,儿臣等明日再来。” 江德摆手笑道:“无妨,那只是提神的补品,朕虽比不得你们精力充沛,这点精神还是有的。朕过去带兵在外,也时常与温继商讨至深夜。”他虽如此说,我们却没多留,又讨论了几句,便提议将最后几个待商榷的问题留到朝会,江德大概也确实困顿,总算没有坚持。 我们并肩走在路上,明月当空,将我和江原的影子清晰地投在地上。洛阳日前刚下了雪,地上还有积雪未化,亮晃晃地将月光反照回来,令身周的景物分外清晰。我抬头望了一会天上,长长地吸气,再转头时却见江原正目不转睛地望我,不由笑道:“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把银两送来?” 江原嗤地一声收回目光:“刹风景!” 我还在笑:“可惜皇上不肯上你的当。你老实说,凭潮那个小财迷是不是受你指使?明知我没钱还要如此讹诈,你就如此不放心我,连讨债的招数也使出来?” 江原冷冷瞥我一眼:“你知道就好!”快步向前,留给我一个背影。 我赶上去扯住他:“你怎么一到商议攻越就开始对我使脸色?” 江原站住:“我还想问,你怎么一说到攻越,就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势?今日幸好只有父皇在,你明天朝会还敢当着周玄、梁王、韩王等人这么嚣张,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我对着他笑:“你试试舍不舍得?” 江原恨然盯住我,抓住我的肩头狠狠吻来,趁我不备,他点了我的穴道,一把扛在肩上:“我看你明日还是告假罢!” 我郁闷地被他带回府里,第二日倒是没告假,可是在江原的严厉威胁下,我多数时候只能沉默以对。 经过几日或秘密或公开的大小朝会商议筹备,江德终于宣布起兵出征。起兵当日,他身披甲胄,带领群臣祭告天地祖先,礼毕后又在洛阳郊外誓师,当众宣告了赵誊几大罪状,申明赏罚。士兵们得知君王亲征,群情激昂无比,呼声如雷鸣。 因为是公然讨伐,自然需要大张旗鼓,表现得声势浩荡。此次发兵号称一百万五十万,除大将军周玄留守洛阳,以及驻守北疆的将领以外,不但梁王江征、韩王江进、宇文念父子以及朝中诸多将领尽皆跟随,甚至连宣王江茂都随军而行,可说倾尽北魏国力。 江德骑马走在中军最大的几面纛旗下,身边猛将如云。他们个个身披铠甲,头戴装饰着羽毛的兜鍪,身背长弓、腰带斫刀、马鞍旁别着锋利的矛矟,骑在高大威武的战马上,一时兵甲耀眼夺目,气势如虹。 第142章 落血成阵 比起前面江德与身边诸将的全副武装,招摇过市,我和江原显得有些偷懒。两人并肩走在大军稍靠后的位置,都头戴小冠,只着了战袍和御寒披风,长弓箭囊挂在马鞍旁,铠甲和作战用的重型长武器则缚在身后从马上,腰间唯系长剑而已。 我的从马是白羽,江原另找了一匹叫踏墨的黑马跟在乌玄身后,这次他的燕骑营自然悉数跟随,府中的幕僚也大都随军。我向身后扫了一眼,发现文士中又多了不少新面孔,却独不见杜长龄。其实自从杜长龄为太子府詹事后,我们便极少碰面,不知道他是不是如上次一样姗姗来迟? 江原发现我向后张望,乘机问道:“这次出征,感觉比上次有何不同?” 我见他眼带笑意,明显有所指,便答,“上次我受你管制,这次与你并辔而行,心情自然舒畅无比。” 江原目光望向前面蜿蜒如长龙的军队:“我的心情也大不相同。上次出征你阴阳怪气,对我既抗拒又不信任,身体很差,却偏要逞强,叫我费多少心?现在见你昂扬骑在马上,说百感交集也不为过。”他又靠近一点,悄声道,“这才是我要的凌悦!” 我对他转眼一笑:“其实我能想通,还得感谢一个人。本来我对你还存有疑虑,是杜詹事一言将我点醒,最终选择相信你。” 江原微微意外,追问道:“什么时候?” 我斜视他片刻,慢慢道:“从北赵回洛阳的路上,我被你逼着下马,与杜詹事同乘一辆马车的时候。” 江原立刻为自己辩解道:“什么叫被我逼下马,你当时……”见我眼神依旧,江原意识到什么,住嘴讪笑,“这么久了,越王殿下不会还在记恨罢?” 我挑眉:“久么?不过是年初的事。太子殿下若觉得自己这劣行算不得什么,你倒被我如此对待一下试试!” 江原转着眼睛,笑道:“好啊,只要能平息越王殿下之怨愤,本太子何妨牺牲一下?今日已非昔日,我对你的心意可是苍天可鉴。” 我嫌恶道:“苍天有无受你贿赂,本王不知。太子殿下想洗刷罪孽却没那么容易,看你现在这副表情,哪有一点抗拒愤怒耻辱之感?我起码还需找到一个动手理由,让你将我当日感觉体会一遍才算公平。” 江原苦脸道:“你的心情我何时不是感同身受?难道为了满足你,我要先移情别恋?” 我挥鞭朝他一指:“你!”看到江原眼底那抹若有若无的调谑,又慢慢收回马鞭,“算了,我又不是你,做不出这样的缺德事,凭你去勾谁搭谁,也生不出这样幼稚的冲动,反而还要担心你祸害了人家。除非你做了什么让我恨之入骨的事,”我哼笑,“太子殿下还是别尝试,否则后果就不只是强上你了。” 江原瞪我一会,扶额长太息道:“越王殿下怎可如此刻毒!明知我早将一颗心尽数给了你,更不敢做出事情让你憎恨,你却分明想让我对你理亏一辈子。” 我撇嘴鄙视他的做作表情:“因此太子殿下得明白,不是所有犯下的错都能弥补,凡事三思啊。” 江原歪过身子来,在我耳边肉麻:“把这一辈子赔给你了,还不够?” 我把他推开,咬牙道:“正经些!你究竟懂我的意思么?” 江原点头:“懂。你叫我小心别上错床。” “滚。” 江原这才嘿嘿笑道:“我会爱民如子,不管此战多艰难,都不迁怒越人,这总行了罢?” 我点头,甩甩马缰道:“但愿你言而有信。” 江原手中鞭梢一探,缠在我的鞭柄上:“别跑,我呢?当夜从宫中出来的路上,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是不是也该给我一个承诺?” “懂…”我郑重其实答道,然后在江原期待的目光中一笑,“你要我别忘了还欠着凭潮银子。”将手臂一转,摆脱了他。 江原沉声道:“回来!” 我催马向前,离他远远的,回头对他吐舌扮鬼脸。 江德初定的停留地点是扬州,一为察视新军,二为新聚合来的大军鼓舞士气,三为对南越朝中形成压力,造成大军压境、即将讨伐建康的姿态。不过在我看来他的目的还有一样,就是对全军宣布一下对我的支持和重视。 其实早在江德率大军出发之前,针对关中、蜀川的军队早已经秘密开始行动。虞世宁任西路主将,领兵十五万从函谷关悄悄进入关中,与武佑绪的十万关中军会合后,兵分两路。虞世宁联合秦王麾下驻军围取南越在关中领地,击溃驻守越军,由秦王军队控制关中诸关卡。虞世宁继续南下入汉中,与程雍会合,自剑阁入蜀。武佑绪则自陇上南下,过阴平关,沿外水河道直入蜀中,与程广会军。 韩王江进也半路悄然分道回了南阳,绕过襄阳等诸城,趁虞世宁未到之际,与程雍一同攻取汉中。 江德坐镇扬州,一边向长江下游施压,一边命魏军攻打长江中游与淮河上游之间的城地,旨在收取江北淮南包括割让的城池在内的土地。宇文灵殊、薛延年、翟敬德等大将都被一一派出,此外还有过去属梁王麾下的一些将领。梁王和宇文念被安排驻守中军,梁王世子江容则在后方负责筹集粮草。我和江原暂时不直接领兵,只跟随江德左右,依照战场形势变化,负责对总体战略进行安排。 从扬州到合肥之间的肥水、施水都已经凿通拓宽,扬州水军新军开始将练兵地点移向巢湖,部分新造的战船也被运送过去,距长江仅有咫尺之遥。虽然此时正值枯水季,并不适合下水训练,水军们还是经常驾船在湖面上来回游弋,训练时锣鼓声响喧天,几乎能直送入越军耳中。 新军们不练水战时,便在两国边境开展骑兵演练,经常突然兴起成群闯入越国境内,对当地驻扎的越军一阵骚扰。占优势时便真刀真枪地与之拼杀,不占优势时便仗着马快掉头跑走。除了江淮下游地区鼓噪多实战少,对其余地区的进攻,倒真的符合了江原处处为实的说法。 江德大概按捺不住激奋的心情,只要升帐议事就会全副铠甲出现,梁王和宇文念等人也是如此。相反我和江原都觉不作战时穿着行动不便,于是只穿便装出入,经常受到老家伙们冷眼。 我开始经常在江德大帐中见到江茂,他仍是面色苍白,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管事。只是偶尔在江德问到意见时答上几句,其余时候都在沉默。私下里我问江原,江原道:“我猜父皇是想让六弟立一次军功罢,以后可以把他的官职向上提一提。” 我托着下巴:“对皇室嫡系亲王来说,吏部考功司职位确实低了些,不过历代不是也有很多亲王只领闲差么?你们兄弟个个不是省油的灯,皇上会不会是担心江氏嫡系倾巢而出,将宣王一人留在洛阳会惹出事端?” 江原敲打我:“你也变坏了,他又不是晋王,因为体弱多病,从来对朝政不多过问,能惹什么事端?” “未必,他也有儿子,你怎知他不想为子孙谋求什么?或者皇上是在考验你,看你有无照顾手足的心思,让不让他放心。”我越说越觉得有理,故意拖长语调警告他,“太子殿下,你要小心了。” 江原凑近我笑道:“越王殿下一向重情,怎么突然就阴暗起来?不过你的说法倒是跟长龄有几分相似。” 我撇撇嘴,也冲他笑:“怪不得你听得如此敷衍,原来早有人提醒。”又假装随意地问,“对了,杜詹事何时能到扬州?” 江原却微皱了皱眉:“长龄……他不来了。” 我意外:“难道他的病又发了?” 江原叹道:“一到这个时候,他的病症就会加重,今年尤其厉害。我叫他留在洛阳静养,凭潮大概也要晚些才能赶到军中了。” 我听他如此说,也不觉同情叹气:“你举步艰难的时候,杜詹事跟随你左右,不论朝中战场都为你出谋划策,四面周旋,真称得上鞠躬尽瘁了。但愿他少受些辛劳,身体能快些好起来。” 江原点点头,将我搂在怀里,没有说话。 事情的发展验证了北魏出色的外交以及渗透手段。等魏军进攻的消息传到南越朝中时,新帝赵誊果然还在大宴群臣,于是这消息便取得了预期的效果。不但令赵誊当场变了脸色,也令在场大臣们相顾失措。待到江德发布的檄文一念,朝堂上哑然一片。 据说赵誊看到朝臣反应后更是大怒,随手摔碎了手中的琉璃盏,接着捶胸顿足,一边掷下头上皇冠,一边痛哭流涕着要追随先帝而去,全然没有了开宴时的得意与欢喜情绪。直到被众大臣拼死劝住,赵誊才擦掉眼泪,开始恶狠狠指责北魏的不良用心,并且怀疑朝中有人陷害于他。朝臣们见状,都吓得长跪不起,不断向赵誊表达忠心。还是丞相楚尚庸最后站出来,劝赵誊息怒节哀,先决定如何对付魏军为上。 于是就在北魏发起一系列进攻之时,南越也迅速发动大军,渡江支援江北。 当我听说南越发兵百万来与魏军对决时,不觉笑了:“南越军队要出动百万自然不成问题,可是都直奔江淮这几座城池而来,是为了把魏军挤死么?不是赵誊不懂用兵,就是其中有诈。” 江原也在笑:“短短几日内集结百万军队,难道不是乌合之众?越军主帅是谁?” 来送消息的斥候道:“回殿下,是霍信!” 我颇觉意外地与江原对视一眼,心道主帅倒是不可轻看。江原微微笑道:“看来赵誊有些手段,升官并不是白升啊!” 我要过斥候画出的越军行军草图看了一眼,肃然道:“我们还是先奏报皇上罢。 消息送到江德那里,江德问道:“霍信?就是那个将越王扣留多日的霍信?合肥之战时他还曾绕过大军,偷袭粮仓罢?” 江原道:“正是他,此人外表软弱畏事,其实狡猾无比,将自己包裹得滴水不露,却又善于钻人空隙,用兵习惯十分难测,只有越王对之了解一二。” 梁王听了不以为然:“越王若真了解,怎会遭他囚禁,又让他偷袭成功?本王看来,这霍信根本是越王的克星,万万不能再让越王初战与他对峙,以免初战不利!” 江原笑道:“叔父的担忧当然有道理,不过那两件事一次是越王乔装入越,身边未带人马;另一次是由韩王主持战役,当时我也在,失策的责任倒不全在越王。越王曾与霍信共事多年,又与霍信本人沙盘上推演过越魏两国战法,侄儿说他更熟悉霍信,并非信口之言。” 梁王哼道:“那是不是也可以说,比起别人,霍信更熟悉越王的秉性与战法?越王若不藏私,完全可以将实情倾囊相告,再由皇兄定下对敌之策及出战将领,这才是万无一失的做法。” 江原谦让地笑道:“叔父不要误会,侄儿的本意与您一致,并不建议越王领兵。选派谁迎击霍信,自然由父皇决定。” 江德凝视着桌上沙盘,仿佛没听见他们叔侄二人的对话,问我道:“越王,你看越军战略意图在何处?” 我认真道:“回陛下,照目前越军布置来看,他们还是将重兵用于防卫建康附近,历阳、广陵等处军队都没有移动迹象。南越军队数量虽多,需防守的军事重地也多,分散到各处后数量便不具太大优势。南越所谓百万大军,恐怕是连同各地接到待命旨意的守军一起计算,真正机动军队不会超过四十万。” 江德眉头略略舒展,应道:“哦?” 梁王在旁冷冷道:“越王此言有误,魏国同样地域宽广、要塞众多,如今攻越也是从各地抽调了不少兵力,否则何以发动百万大军?越王据军事重地多少判断数量,显然会低估越军。” 我微笑道:“梁王,魏军骑兵众多,来去迅速,可以轻易驰骋纵横切断敌军联系,迅速收复失地,不必在乎一城一池得失。南越以水军步军为主,据长江之险以御敌,一旦有一处防线被破,便有被踏入腹心之虞,因此不会轻易放松守城。这是南越实情所致,非想当然耳。” 江德对梁王道:“越军具体数量可派斥候监视,很快就可知道判断是否准确,梁王不必过分担心。”他接着示意我说下去,“越王既然对霍信有所了解,可将自己看法告之在座。”他所说在座者,不外江德、江原、梁王江征与宇文念,因为事关用兵大略,余人一概不得入内。 我目光在帐内迅速一扫,站起身道:“霍信过人处在于,他能迅速判断有利时机,为自己争取最大战果,又能及时察觉不利形势,果断撤兵。然而他多年来深藏不露,很难从过去战役中准确把握他的用兵习惯。但是据臣与他最近几次接触,发现他虽时常令人难以捉摸,有一点却从来不会例外。那就是他追逐个人功业及才能的发挥甚于关心国家兴衰,同时又十分爱惜自己的性命。正因如此,他用兵极有分寸,胜利时绝不贪功冒进,败退时亦能从容不迫,似乎进退得失在他心里都有一本帐,绝不肯有半点不符。” 梁王和宇文念眼中都射出惊奇的目光,似乎对我口中描述的霍信既感到惊讶又产生了兴趣,江德听后也若有所思。我笑笑,总结道,“臣认为,这是臣见过为数不多的醉心于经营自己的武将。不论过去甘心埋没才能,还是如今锋芒尽显,可谓步步用心。” 江德思索一会,抚须笑道:“朕倒真没见过,既然他不在意国家兴衰,是否表示可以诱之以利?太子,你以为如何?” 江原冷冷道:“魏国并不缺少将才,儿臣觉得此种人招揽无用,还是留在南越对我国益处更大。” 江德见江原看法并不一致,追问道:“此话怎讲?” 江原嘴角微露冷笑:“父皇明鉴,霍信此时正在南越朝中得势,如何能被我国打动?何况越人从来自视甚高,除非覆灭在前,未必会看好魏国。合肥之战霍信不肯支援宋师承,致使越军折损十万精锐,只要他继续依样而为,何愁越军不破?儿臣认为此时大量拉拢越国朝臣并不现实,还是以挑拨为主。” 江德赞同道:“也好,依太子之言。越王,你看霍信将会怎样行动?” 我肃然续道:“霍信看上去没有将麾下兵力全部投放战场的打算,应该是做了两手准备,一是分出兵力增援守城越军,二是将余下军队按兵不动,伺机袭击我中军大营。按照霍信性格,第二种准备才是重点。试想增援守军耗费良多,就算胜了也很难论守军与援军功劳大小,而只要他找准机会,直捣我中军大营,战绩是显而易见的…我军须派一员大将拦截越军,保证攻城军队不受干扰,同时加强扬州至合肥一带警戒,防范越军突袭。” 江德听了又转向梁王和宇文念:“梁王、幽州王有何提议?” 宇文念迅速直身抱拳,浓密的须发随着他洪亮的声音颤动:“老臣愿领十五万骑步兵,大破霍信援军!解除朝廷后顾之忧。” 梁王也不甘示弱道:“皇兄,只需给我十万大军,一定能大败越军。” 江原见状也向江德请战,只有我在旁沉默。 江德看看他们道:“此事容朕再斟酌,你们都不必心急。”他挥挥手,所有人都告退出帐。 江原却在后面悄悄拉住我,眼看着梁王和宇文念离开,耳语道:“父皇还有话说。” 我随着他重新入帐,江德正在张余儿帮助下脱了铠甲,疲累地在软榻上躺下。江原急忙走过去为他脱了靴子,盖好被褥,又为他按捏僵硬的关节。江德舒一口气,闭目道:“越王为何不请战?” “臣觉得梁王所言有理,应该回避一下。” “你怕了?” 我立刻道:“不。臣被霍信囚禁之时,曾与他推演夺地之法,故意显示对江淮的迫切之心,期望将南越注意引向江淮。臣不出面领兵,而是依旧固守扬州,也是此意。” 江德这才微微颔首:“梁王和宇文念,谁更合适?” 我直言道:“霍信韬光养晦多年,甫居高位便被赵誊委以重任,于情于理都不能不尽展才能,他求胜之心应是十分迫切。臣觉得宇文念归魏后未立战功,求胜之心与霍信类似,应该可以担当此任。” 江德突然睁开眼睛,肃然对我摆手:“不对,是梁王更为合适。” 我见他如此笃定,微微惊讶:“梁王虽然也刚与朝廷解开心结,可是多年未领兵……” 江德断然道:“朕了解他。太子认为呢?” 江原笑道:“儿臣自然赞同父皇。” 江德轻哼道:“混账,现在倒学会拍朕马屁!你和越王负责防范越军突袭,随时掌握战场情报,不必事事来报。”江原闻言向后退了几步,与我一同跪地领旨。再抬头时,江德已经睡着了。 两日之后,得知越军援军十五万奔赴江北,梁王率大军出发迎击越军,步军十二万,骑兵两万,他本人旧部与朝中兵将各占一半。此时安丰已经收复,庐江经过血战也被魏军占领,宇文灵殊等人转战向西,继续兵分数路围攻光州等地。 半月后传来光州及附近数城举城归降的消息,梁王军与霍信军在商城遭遇,鏖战数日,大败越军,并沿路向弋阳郡追击越军。再过旬日,宇文灵殊的中路军,薛延年、翟敬德的前后军等都分别传来粮草告急的消息,梁王军却渐渐无消息传来。 同时下游越军并无动静,扬州城平静依然,除了不断往来汇报战况的斥候,以及我们这些经常议事的将领外,普通士兵们似乎很难感觉到两国之间战争正在进行。 我从军情图中抬起头来,皱眉对江原道:“怎么越发感觉不对劲?粮草输送一直没断,也没听说被劫,为何三路军同时传来告急消息?梁王不是乘胜追击么,自从跑到弋阳就没消息了,难道有什么不测?” 江原正在仔细查看三发告急信的真假,闻言道:“斥候探明援军主将是鲁达明,你应该对他比较清楚。” “他是名将之后,算个智勇双全的人才,可是梁王多年为将,说什么都不该连对外联系都被截断罢?” 江原随口“嗯”了一声,继续翻看关中战报,笑道:“虞世宁军报,关中六郡可望三月之内拿下,夏初便可与程雍会合。麟儿那小鬼还算争气,居然施计破了两城,不知是否有人指点。只有武佑绪暂时还无消息,我猜阴平关路途险峻……” 我见他心不在焉,起身夺下他手中军报,冷冷道:“太子殿下,关中蜀地鞭长莫及,暂时不需你操心。眼前弋阳形势不利,梁王又无消息,你倒像不甚在意?” 江原抬眼,笑着倾过身,在我唇上吻了一下:“粮草不够,就派人去送,梁王也总会有消息的。目前全部大军只出动了一半,其余的都留待渡江之战。越王殿下不用急,必在雨季之前夺回三郡六城,北控淮河流域,南控大别山脉,不妨碍你谋取襄阳。”他说着一顺手将我拉进怀里,手指乱摸,“真冷,我们睡下罢。” 我被他摸得发抖,好不容易挣扎着从他身上爬起来:“我要去见皇上。” 江原扣住我不放:“父皇早睡下了。” 我蹙眉掰开他掐在腰间的手指:“禀报重要军情,我不能将他叫醒?” 江原好笑地又将我搂过去,显然不同意:“父皇说过,不必事事报他,又不是大事,你急着去做什么?” 我瞪他一眼:“梁王没有消息,还不是大事?”正说着,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极为诡异的念头。我停止挣扎,慢慢回身盯住他:“这次你和皇上的行为都有奇怪之处,难道……宋师承的经历将要在梁王身上重演?” 江原见我认真,收起笑容道:“凌悦,你想得太多了,别说父皇没有这个意思,我难道愿将亲叔父推入绝境?我只是觉得他们几路大军都已汇聚弋阳,人数即使有折损,也不会少于二十五万,怎能轻易被困?宣战才一月,军队遇事便立刻派军援救,那我们最后还能有多少人渡江作战?” 我推开他:“江原,你别想对我掩饰,假若换作我出征没有消息,你也会如此?梁王没有受困固然最好,假若真的被困,难道坐等十几万军队覆灭?如此胸襟,与赵誊何异!我看你们得胜也难!” 江原急忙拉住我:“你别误会,那是父皇与梁王事前的约定,倘若与越军展开决战,他便十五日不报信,十五日内若无法得胜才肯求援。现在距上次军报才过了十日,再等等又何妨?” 我怀疑道:“我怎么不知?” 江原苦笑:“梁王素来对你有看法,出征前父皇召他议事,故意拿你激将于他。结果梁王以为是你小看他,于是对父皇立下此誓。我听说后并没当真,也便没告诉你,哪知叔父说到做到。粮草的事明日叫六弟筹备便可,梁王的事就再等等罢。” 我半信半疑地坐回桌边,禁不住江原好言相劝,语气诚恳,也便没再追究。 从那以后又过了十日,突然有名农夫闯入城中,声言有梁王密信。他受伤甚重,已经无救,信件有大半沾染了血迹,等人将信拿出后便昏死过去。我展开密信,只见上面符号正是求援之意,立刻回手交给江原。江原惊讶:“难道叔父真的遇险?” 这时那名扮作农夫的斥候艰难抬起头来,我知道他尚有话说,立刻蹲下身,轻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 那名斥候猛地抓紧了我的手腕,颤抖着身体嘶哑道:“统、帅……霍……信!”说罢再度昏厥,片刻没了呼吸。 我慢慢起身,命护卫将那名斥候安葬,低声对江原道:“你听到没有?我们上当了,霍信亲自领兵,秘而不宣,欲将弋阳作为战场,覆灭江淮出征军队!”江原听了面上也有些变色,立刻与我去见了江德。江德听到消息后微叹:“梁王还是太固执了些,怎可为一己意气带累军队?”他转向我,果断道,“越王,我军决不可败,败则无力染指江南。朕命你率三万骑兵,火速前去支援梁王,不得有误!” 我接过张余儿递来的兵符,肃然道:“臣遵旨!”转身出帐,马上叫来裴潜燕七,命他们准备出征事宜。 江原跟着我来到营帐,边跟我收拾随行物品边道:“霍信狡猾,看来已将梁王包围,你务必小心。” 我边穿铠甲边道:“这我知道,倒是皇上的态度让人不明白。他看上去似乎早就打算好了,万一梁王不能取胜,就派我前往。” 江原微笑:“除了你,谁能对南越兵将的实力了若指掌?” 我横他一眼:“你也是个混账,事前半点也没向我透露。” 江原把流采递给我,笑道:“我当然希望不必你去。” 我“哼”地一声,将流采挂在腰间,就要向外奔。江原却拉住我,眯眼笑:“越王殿下,让我抱一下再走。” “没那工夫!” “只一下。”江原说着已经垂头,抬起我的下巴,轻吻了一下。然后他抱住我,低声道:“记得保护自己,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心中微微一动,也抱了他,隔着坚硬冰凉的铠甲,仿佛还能触到他的体温。我忍不住抬头咬了咬他的唇,笑道:“把你的少年武士给我用用。” 江原立刻掏出令牌给我,问道:“他们总共只有四十几人,够用么?要不把燕骑营带上?” 我把令牌攥在手里,微微勾唇:“够了,我还有箕豹营,那些少年也只要二十人。”放开他道,“我会把梁王带回来。” 江原看着我:“我只关心你能不能把自己带回来。” 我朝他笑:“太子殿下真令人感动,居然不问我要人的用途。” 江原正色道:“我相信你。” 三万骑兵很快集结完毕,我在城外对千夫长们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命令全军出发。因为事态紧急,随行又都是骑兵,除探路的斥候营外,所有兵将都是同时动身,三千箕豹军作为我的亲卫跟随在侧,那二十名少年武士也在其中。 我率军遵循梁王的行军路线行走,期望能在途中获得一些蛛丝马迹以判断梁王军的情况。骑兵速度很快,第二天已经过了安丰。我在途中看到不少军队驻留或交战的痕迹,不过都经过善后,没有混乱的迹象。 直到第三日,我们踏过一条河水进入弋阳境内,斥候飞马来报:“殿下,前方有两军交战残迹!应是刚刚结束不久。” 我挥手命军队停止行进,带着裴潜和一千箕豹军随斥候前去查看。还未到近前,便有箕豹军发出惊呼,只见无数秃鹫正在前方低空处盘旋。我急忙催马前行,越过低矮的土包和灌木,看到了令人胆寒的一幕。 无数人的尸体或散落或堆积在方圆数十里的土地上,有的浑身血迹已看不出本来面目,更多人肢体残缺,血液从伤口处流出来,浸染了一地。食尸的秃鹫就在他们上方,一部分还在展翅滑翔着觊觎下面的美食,另一部分却已经向地面俯冲下来,蹲在死去的士兵身上啄食。这异常丑陋的猛禽将嘴中的东西拖来拖去,血腥狰狞,腐臭难当,叫人几欲作呕。 几个箕豹营的年轻士兵已经呕吐起来,另一些人铁青着脸搭箭向它们射去。有三四只秃鹫中箭落地,附近的秃鹫却只是闪身飞到旁边,仍旧紧盯着下面不肯离去。 我叹息一声,对裴潜道:“你带人巡视一遍,估算一下双方战死者数量,再看看魏军中有没有梁王的人。”裴潜应声而去,我叫过斥候,“传令大军向南,绕过这里再扎营。斥候营继续探路,寻找梁王或越军的踪迹。”说罢也带领余下的箕豹军向南。 直到天黑裴潜才追上来,悄声道:“是梁王的人!双方损伤差不多,都在万人左右,似乎越军还更大一些。” 我皱眉:“这说明梁王起码那时还未落下风,送来的军报中并没有提到此战,看来这场战斗是失去梁王消息后发生的。双方都未有机会清理战场,难道从那之后,交战一直在持续?” 正说着,又有斥候来报,从刚才发现的战场向西,时有倒伏在地的阵亡士兵和将领,沿途还有不少丢弃的兵器旗帜,数量也以越军为多,绵延不绝! 我听了心中微沉,低声对裴潜道:“梁王只怕是中了霍信的诱敌之计,一路追杀而去,遭遇埋伏。霍信善于示弱,忍耐力也极强,易于出人不意,攻人不备。你去传令,大军就地驻扎,摸清双方战况后再行动。” 现在已入弋阳郡境内,贸然向前很可能首先被越军发现踪迹。我又派出几路斥候,除继续探查霍信军与梁王军外,分别寻找利于潜行的隐秘道路与攻城的宇文灵殊军队。 天亮后,斥候陆续回来,带回了几名幸存的越军和魏军士兵,终于得到确切消息。早在霍信被任命为统帅之际,他已经带少量亲兵秘密赶往弋阳,首先加强了弋阳等重要城池的防卫,接着严厉搜捕魏国留在城中的奸细。等到宇文灵殊等人赶到,弋阳城内外已经戒备森严,完全不同于光州等地。原先作为内应留在城中的魏人都被搜捕出来斩首示众,尸身就挂在城口震慑魏军。宇文灵殊等人不得不与越军展开攻城战,由于越军事先准备充分,魏军经过接连的战斗已经略显疲态,攻城战况极其惨烈。 鲁达明率大批越军前往支援,途中旗帜鲜明,很快在商城被梁王追上。双方在旷野中激战几日,死伤无数,鲁达明不支败走。梁王衔尾追击,在弋阳郡边境再次与越军主力军队对峙,越军再次丢下数万尸体败退。梁王以为全歼越军的时机已经成熟,于是命军队放弃辎重,轻装求战。 霍信从江夏宋师承手中征调了上次合肥之战幸存的四万越军精锐,埋伏在弋阳郡南面山麓地带。等到鲁达明将梁王军诱入事先选好的战场,鲁达明掉转旗帜,与埋伏的越军一同杀入梁王军中。魏军慌乱之下来不及组织有效进攻,被莫名击溃,前军四散,又与后面赶来的军队互相踩踏,折损了不少兵力。 梁王中军也受到冲击,险些被越军攻破,他迅速命军队向北撤退,又一面派出使者与攻城的宇文灵殊军队联络。可是宇文灵殊等人早陷入攻城战泥潭,根本分不出多余兵力接应梁王。弋阳越军忽然反客为主,主动出城进攻。各城之间相互配合,只要魏军围困一座城池,附近城中越军必定出城攻其后方。而宇文军兵力又不足以同时围攻过多城池,非但不能迅速破城,反而丢失了许多粮草,弄得十分头疼。 梁王这边等不到支援,不出几日随身粮草消耗殆尽,只得遇有供粮军队便强行扣留,勉强得以维持。十五日一到,梁王立刻向扬州求援,哪知消息通路已被霍信截断,几路密使都被霍信军捉住,绑到阵前割了耳鼻示众。宇文灵殊恼怒梁王抢劫粮草,又兼自顾不暇,遂与梁王各自为战。 我问越军士兵道:“霍信的中军行辕安扎在何处,你知道么?”那名士兵表示不知具体方位,我又问,“霍信平日穿什么样的铠甲,举什么样的旗帜?” 那名士兵仔细想了想,向我极力描述,包括霍信的坐骑与随从的装束都说得很清楚。我听着不像作假,回头对少年武士道:“你们都牢牢记下。” 又冷冷对那名士兵道,“吃饱喝足之后,你就带他们去寻霍信。假若你叙述无误,这包金银足够你回家置办田产,不须再参军受苦。”我一翻手,将那些碎金银倒了一小半在地上,剩下的都交给为首的少年武士,傲慢道,“这些你先拿着,其余的事后便由他交给你。如果你说谎,非但金银要收回,连你项上人头也要一并取来。” 那名越军士兵急忙叩首称谢,听到我后半句话又连称“不敢”。我挥手命人将他带下去,又找来几名当地百姓。这些百姓都是满面霜色的老者,显然被连日路过的军队惊吓,见到我时战战兢兢,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温言安抚道:“诸位莫怕,你们原属魏国百姓,只是近几月来才被越国强行掳掠,必定受了不少苦。我奉皇上之命前来相救,只要大军得胜,你们回归故国后,朝廷必定调拨粮盐布匹抚恤孤贫,不令百姓再受战乱侵扰。” 那几名百姓叩头不已,我亲自将他们扶起来,命他们坐到对面。老者这才敢抬头,在火光中见到我的脸,都面带疑惑地互相对视,又见我始终微笑,似乎稍稍放下心来。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道:“不知道将军有何事需要小人效劳?” 我笑道:“听说诸位都对此地道路十分熟悉,也都曾在山中或附近山麓见到越军踪迹,不知你们有无把握为大军带路?又不知山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小路,可以直插敌军后方?” 几名老者又相互看一眼,小心翼翼道:“小人可以带路,也知道山中好几条小路平时无人行走。只怕越军来去迅速,小人带错了路,误了大军行程。” 我温和道:“没关系,几位老丈只要与斥候营一起探路便可,晚辈在此先行谢过。” 送走了那些老者,裴潜凑过来讥讽:“你的脸变得比天还快!” 我蹂躏他的头顶:“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裴潜撇撇嘴,悄声问:“你到底要太子那些少年武士做什么?” 我重新盘膝坐在地上,将一些沙土倒进沙盘堆积地形,低声道:“此战我一定要取胜,霍信为了巩固地位也势在必得,可是若要以极小代价赢他并不容易,现在两国交战刚刚开始,我不愿现在啃上他这块硬骨头。所以只能投机取巧,用些歪门邪道的手段。” 裴潜迷惑:“歪门邪道?” 我笑:“你知不知道那些少年武士最擅长什么?太子苦心培养多年是为了什么?”见裴潜还是不解,我戳他一下,“是刺杀啊!小笨蛋。” 裴潜恍然大悟,接着问:“可是他们就算武艺高强,人数不会太少么?” 我拍他:“这种事,人越少越好。”想了想又补充,“而且他们成不成功还要靠我们努力。” “我们?” 我托着下巴,在沙盘中划出地界:“我认为,霍信也不愿拼上性命来取得一场胜利,如果发现不能预料胜负,他会放弃。” 裴潜拧着眉头:“你已经猜错一次了,以为霍信会针对扬州,不会亲自领军。” 我抬眼,不高兴道:“那是情报有误,不是我判断失误。” 经过斥候再次确认越军驻扎地点无误后,我连夜安排了行军路线,又将少年武士分了组,几路人分别在向导带领下连夜向霍信军与梁王军的交战处逼近。空中不知飘来细雨还是轻雾,渐渐地笼罩了急行的人马,行至半夜,衣甲潮湿已经得难受。 根据估算,霍信军只有二十几万人,理应形不成包围。可是实际上,霍信将梁王引入一处箕形地带,利用地势之便,只守住几个重要关口,就将梁王困在了其中。起初梁王军还有一部分在箕口处,能够与外界取得联系,后来被越军疯狂进攻,防线渐渐收缩,终于成为网中之鱼。 我将骑兵分为三部分,裴潜燕七各率万人在向导指引下,分别绕至驻守箕口两侧的越军后方,我率箕豹营和一万骑兵从箕口外正面冲击越军,以期与梁王军内外呼应,突围成功。 暮色浓重,我率军来到目标附近。越军已经停止大幅进攻,留下部分人警戒,部分人清理战场以备明日再战,余下的都在休息。我耐心等待,直到裴潜和燕七燃起的信号远远映入视野,我果断翻身上马,命令出战。 所有骑兵都从隐藏的山谷中显露身影,不需要擂响战鼓,甚至不再需要多余的号令,万马奔踏在地面,已经声如雷鸣。雷声灌耳,仿似天地都为之摇撼,脚下土地顷刻便要瓦解崩裂。奔腾中,兵器与铠甲之间发出整齐的摩擦声响,如尖刺穿破惊雷。前排骑兵弯弓搭箭,一面奔近,一面射出穿甲利箭。箭如飞蝗,迅速穿透前面越军的身体,接着马蹄声至,将未中箭者践踏脚下。 魏军骑兵好像一浪高过一浪的黑色波涛,怒吼着冲向海岸,席卷途中一切阻碍。越军仿佛打散又抛起的孤舟,随浪潮奔涌来去。驻守在此地的越军数量最多,然而地形所限,却不能展开全部兵力,只能眼看着前面军队倒下,才能重新补充空档。原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优势,转而化作孤军作战的劣势。 最先进攻的骑兵所持长矟大多已刺入越军身体,他们开始抽出腰间斫刀肆意劈砍,血花如雨飞溅,洒落在战场中每一个人身上。 第二波骑兵也已列队出战,他们开始冲击里层的越军。这时越军已经迅速结阵,挺起的长矛森森排列,等待着将冲来的骑兵穿透。魏军放箭的同时,藏于越军盾牌与长矛后的弓箭手也开始射击,双方箭落如雨,中箭者倒伏无数。魏军因为人马都身披铠甲,死伤不算太多,仍旧冒着箭雨向前冲杀。越军立刻挺矛相迎,将许多魏军刺下马来。 夜色消散,微雨不停,湿气愈发浓重,洒落的鲜血浸透了脚下土地。苍白的日光照落下来,将血水同雨水一起蒸腾,使战场上空弥漫着一股浓烈得散不开的血腥气息。 我才看清对方越军的旗帜,那是霍信调拨来的越军精锐。越魏两军不论人还是马的动作都慢了下来,激战耗尽了他们的体力,战场中越积越多的尸体也使行动变得越来越困难。好像约定一般,交战中的人马都渐渐停止进攻,开始退往一边寻求休憩之所。而魏军的将领指挥士兵清理战场,以便于下一轮进攻。 等到道路基本通畅,我忽然吹响号角,率领三千箕豹营冲杀过去。我们一直在队伍末尾,没有过分消耗体力,箕豹营也由于我的约束没能放开手脚。此时听到出战令,立时精神抖擞。未能参战的越军一直在箕口严阵以待,此时见我们冲来,也立刻挺起武器相迎。 我同时扣住五支羽箭,连珠向前射出,前方越军应声而倒。我躲过对方射来的羽箭,率先杀入越军阵中。箕豹军紧随身后,长矟或刺或扫,击倒拦路越军。更多越军无声息地涌上前来削砍马腿,箕豹军长矟疾挥将他们逼退,仍旧有数人落马。后面休息过的魏军也重新上阵,与越军再次交战。 战到正午,我终于发现围困谷内的梁王军队,他们原本在与谷中与半山的越军断续交战,察觉有援军来到,便拼命向箕口这边突围,与我们内外夹击,终于令越军防线薄弱下来。我见到有机可乘,立刻率身边千余骑冲入。抓住一名落马的魏军,将他提上马背道:“我是越王,奉皇上之名前来支援,梁王在何处,你给我指路!” 那名魏军听了振奋起来,激动道:“殿下,梁王正在前面与越军激战!” 我顺着他的指引,率军向前,遇有梁王麾下魏军将领,便命他们集中兵力向箕口方向突围。奔不过几里,果然见到梁王怒发冲冠,率领亲卫正与越军搏斗。 我策马上前,高声道:“舅父!” 梁王看见是我,手下发狠,砍倒了一名士兵,怒道:“你来做什么!来看本王的笑话?” 第143章 围魏救赵 梁王身周本就围满了越军,只是并不知谁是主将,攻击目标不一。乍听到梁王怒吼,都意识到他是地位尊贵之人,纷纷集中过来。梁王身边的亲卫将领拼命护持,逐渐向我这边靠拢。我将那魏军交给身边的从骑,命箕豹军一起掩护梁王等人撤退。冷冷抬起长矟击退近旁越军,等到梁王来到近前,我道:“请舅父随在我身后,趁我和部下撕开越军防线,你们一起杀出重围!” 梁王还是一脸愤怒:“不需你开路,本王照样能杀出去!” 我强按住怒火,冷声道:“这是什么时候?哪还容你像孩童一样耍性子!你不妨看看前后左右,除了我,谁来冒死救你!”一矟刺倒挥刀砍来的越军,拍马掉头,“若怕我害你,那就别跟来!”梁王倏然面色铁青。 我不再与他多言,与身边护持的箕豹军一同冲向箕口处。这时箕豹营几乎已全部冲杀进来,驻守越军不能再结成防线阻挡,只能以数十人相互配合的小阵形式与魏军混战。机不可失,我立刻命令身后亲卫展开纛旗。附近魏军看到统帅旗帜发出号令,都开始聚拢过来向外突围。 魏军落马的人数不断增加,很多人落马后便被越军打落头盔砍杀,然而更多徒步作战的越军就这样被汹涌而至的魏军骑兵践踏致死。细雨越下越密,我不断挥矟刺扫,雨水血水在地上越积越多,甚至觉得燕骝每踏出一步,就能溅起地上的血泥。 即将杀出箕口之时,忽听身后有惊声大喊,似乎是梁王出了事。我急忙回身,只见梁王那匹悍壮的西域马被刺中眼睛,一时疼痛难忍、暴躁如狂,将他甩下马来。越军见他落马,都好像看到至宝,纷纷群拥而上。他的亲卫将领崔平等人急忙挥刀上前护持,被越军的几名将领挡住。 我提矟重新奔回,途中终于与一名越军将领正面相对,他一见之下惊怒交加:“是你!”我目光一冷,长矟毫不留情地刺穿他胸膛…那将领直直倒下,还未气绝,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矟头,眼神里透出深切的痛恨。我唇角紧闭,面无表情地握住矟杆狠狠向外拔,因为刺得太深,长矟居然拔不出来。 旁边越军见状都借机向我攻来,我松手放开矟柄,抽出流采连挥数剑,格挡住砍刺来的兵器,接着拍马向前跃出。身边近卫赶上来,递给我另一杆长矟。等到冲过层层包围来到梁王近前,他已经十分狼狈,头上金盔不知被谁打落在地,脸上须发纠结,全身血迹斑斓,正被一群越军围在中间。 梁王的亲卫都被四处冲散,无法近身保护,他只有独自挥舞长矟自保,却因怕拔矟时被乘虚而入,不敢真正刺出。我纵马挥矟向那些越军击下,一通斩杀才将梁王从包围中解救出来。梁王的数名亲卫也终于摆脱越军冲过来,人人筋疲力尽。 梁王问道:“崔平在何处?” 有几人目光同时一敛,似乎不知如何回答,顺着他们目光看去,恰见不远处越军正围住了一名落马将领。那名将领已然身中数矛,依然勇武难当,见越军似乎有放弃他重新向梁王这边聚拢之势,大喝着挥矟相拦。 梁王看清那将领面目正是崔平,便命身边亲卫去救,我急切对梁王道:“敌军凶悍,请舅父暂且与我同乘一骑,速速离开此地!” 梁王看也不看我:“本王不乘竖子坐骑!”话音未落,前一刻还在奋力拼杀的崔平已被越军砍中头颈,无头的尸身滚落尘沙,血涌如注,惊人魂魄。亲卫们见梁王固执,都急得下马跪地,请求梁王离开。 我也下马,恳切道:“意气用事只有全军覆没,舅父多年领兵,当知一将之误,累及千军!” 梁王重重哼一声,这才跨上了燕骝…我立刻翻身坐在他身前,肃然下令道:“箕豹营护持左右,都随我前冲,任何人不得回头!”又低声对梁王道,“甥儿只顾前行,舅父自己注意左右和身后!”说着双足一夹,燕骝闪电般向外冲去。 梁王勇猛不减,果真将越军击来的兵器一一挡住,终于在越军援军到来之前脱离险境。我带着梁王一直向北,直到离两军交战处越来越远,这才放缓了速度。我接下马鞍旁的水袋,反手递给梁王,冷淡道:“我军要全部突围恐怕还要等到明日,我们先慢慢向前,找一处水草丰盛的地方安营等待消息。” 梁王“咕咚咚”喝了几大口水,声音不再嘶哑,哼道:“再给我一匹良马,本王还能再杀他百人!如今却只有跟着你窝囊避战!” 我不应声,只是命箕豹营前面警戒,一面寻找合适的驻留之所。行了多时,有箕豹军来报道:“前方有道溪流岸边地形开阔,西北处还有山坡屏障。”我点头,命部分箕豹军先行前去准备。 果然很快见到一处小溪流从眼前淌过,箕豹军已经在半山坡上支起几座营帐。梁王也似乎舒了一口气,仿佛随意般对我叹道:“当年你父亲只在扬州撑了七日,本王却与越军鏖战了二十几日。难道今日越军,还不如二十多年前的凶猛强劲么?” 我勒住缰绳,静静看着前方道:“舅父此言何意?” 梁王语气加重:“本王的意思是,你不要以为此次救了我,就能改变我对你父亲的印象。” 我还是盯着前方,手指却渐渐握紧,过了一刻,忽道:“老匹夫。” 梁王声音一沉:“混小子,你说什么?” “老匹夫!你以为我想救你?”我怒喝一声,将手中的马缰用力一收,燕骝突然前蹄腾空,将梁王甩下马去。我跟着飞身落地,冷冷道:“实在抱歉,舅父你脑满肥肠,太过臃肿,我家燕骝载不动你!” 梁王冷不防受此对待,起身大怒抽剑,却被他身边的亲卫按住,纷纷向我歉意道:“越王殿下息怒,我家王爷心直口快,并无恶意,还请海涵。” 我甩手转身,走到溪边清洗脸上的污秽。我这日穿着明光铠甲、白色战袍,经过一天一夜的激烈厮杀,战袍上不但沾满红色血迹,肋下、手臂等处也都被铠甲磨破,渗出血来。我干脆脱了铠甲,坐到水边,笑着回头招呼箕豹军道:“你们也来洗洗!”箕豹军们发出一阵欢呼,也纷纷下马。 燕骝见到溪水,早就兴奋不已,见我不作指示,它便自行踏进溪中低头饮起水来,后面跟着的马匹们见状也都蜂拥踏进溪水。 细密的雨丝不知何时停了,天边云层渐渐被晕染成红色,一道斜阳铺射,水面上金光跳跃,如万点龙鳞在反光。我忽然想起江原的龙鳞剑,不由嘴角轻翘,朝溪水中的士兵问:“斥候营的人谁在?” 几个士兵闻言急忙跑来:“属下在,殿下有何指令?” 我道:“密信。”一人立刻从贴身处找出密封好的纸笔墨,我挥笔分别在几张纸上写了字,拿出火漆封印好,分交给其中三人,贴耳嘱咐道,“迅速赶去扬州交给皇上或太子。”斥候们听命离开,我起身为燕骝擦洗干净皮毛,然后踏过溪水上岸。 天快黑的时候,陆续有几队魏军循着旗帜聚拢来,裴潜和燕七的军队还没到,霍信那边也尚无消息传来。激战了一昼夜的士兵们从山上拾来潮湿的柴火,随着呛人的浓烟升起,开始在好不容易点着的篝火旁进食。 我正吃着东西,那名叫齐贵的箕豹军来到我身边悄悄汇报:梁王与手下军队在一起,似乎在密谋什么。我望一眼远远在一边的梁王等人,他麾下的军队陆续回来,现在已经超过我,假如他果真擅自作什么打算,还真的难以应付。 我站起来向梁王走去,齐贵立刻紧跟,我止住他,一人走过去。梁王身边的几名将领立刻停止说话,齐齐起身向我行军礼,独有梁王端坐不动。我紧盯住他:“不知道舅父在商量什么,可否也让甥儿这个副帅听一听?” 梁王显然怒气未消,睨视我道:“告知你也无妨,本王在与诸位将军商议退兵的事。” 我面色一冷:“舅父率领的是援军,不是一般军队!弋阳未下,胜负未定,何以谈撤军?你当初对皇上夸下的海口呢?” 梁王冷冷道:“有越王副帅在此,难道还需要本王么?” 我冷笑:“我只帅三万骑兵来助舅父突围,舅父独领十几万大军,却如何说得出让我留下独挡敌军,自己先行退兵的话来?您是不是极希望当年扬州之战的惨状在此重演,盼望甥儿像我父一般战死沙场?” 梁王猛然起身,怒道:“越王,你不要含血喷人!本王行得正坐得直,当年周韬死于非命,是他自己引来奸细,自食恶果,怪不得旁人相疑!你敢说,若不是君命在身,你不想公报私仇?” 我反而在篝火边坐下,平静地对梁王属下将领道:“我有事与舅父商谈,烦请诸位暂避。”那些将领会意,都远远退开。我捡起脚边树枝拨弄篝火,出神片刻,抬眼道:“舅父何必激动?甥儿也有许多话憋在心里,不如今日说开,也免得相处尴尬。” 梁王警惕地坐在我对面,冷声问:“你有什么话?” 我低头看着火苗窜动,缓缓道:“不瞒舅父,我是恨你。尤其在得知真相之后,我恨你当初拖延援军,害我父万箭穿身而死,害我母至今疯癫痴迷!”我说着怨恨地盯住梁王的眼睛,“你口口声声爱护弱妹,实际上将她推入无底深渊,满嘴爱国护国,其实只是为一己私心!只要想起今生不能见父亲一面,不得与母亲相认,我恨不得将你推入乱军之中,叫万马践踏而死!” 梁王看到我的眼神,瞬间一怔,继而怒道:“那你何不在今日下手?” 我神色不动:“舅父此时这样说真叫人惊讶,莫非你也觉得,硬将我父亲说成南越奸细有些不通了?舅父对当年夺位失败一直耿耿于怀,由此迁怒到我父身上,现出一副大义凛然的面孔,无视他为魏国所做一切,只咬定他心怀不轨。甥儿想不通,为何心怀不轨的人为国捐躯,一心为国的人却苟全性命,还与朝廷分庭抗礼?” 梁王面孔紫涨,听得恼羞成怒,嘴边的胡须几乎要一根根直立起来。他再次暴起,伸臂指向我:“小畜生,你……你敢这样对本王说话!” 我抬头,静静道:“舅父,我母亲是你亲妹,父亲是南越皇族嫡系,哪里能算畜生?” 梁王阴声道:“原来,你之所以救出本王,就是为了将本王羞辱个够!” 我望着他:“究竟是我羞辱了舅父,还是戳中了你的心事?舅父如此看不惯我,到底是怀疑我的立场,还是因为心虚?” 梁王将头一梗:“随你怎么说,本王问心无愧!”他忽然眯起眼睛,“倒是你——” “你又想说我与南越人暗中勾结么?舅父不如换个花样,说我企图拥兵自立!”我抢先说完,忽然冷笑,“不过说到拥兵自立,还有谁比舅父更有条件?这么多天不与扬州通消息,是不是可以说你打算投奔南越了?” “一派胡言!”梁王怒不可遏,“本王若有此心,何必远离封地,来此犯险?” 我哼笑一声:“我不过随口假设一句,舅父就如此激动。那你不断诋毁我父亲,毫不避讳地质疑于我,甥儿能忍到现在,算不算非常善良?” 梁王语塞半晌,狠狠问:“你想怎样?” 我偏过头,淡淡道:“我能怎样?当年被掳去南越,难道是我所愿?父母的选择,难道与我有关?我只知道别人父慈母爱,天伦之乐近在咫尺,我却只能靠想象才能体味。舅父跟我计较的事,没有一件是甥儿可以改变的,可是你当年的行为,却将我全家彻底拆散。” 火光中突然发出一阵爆裂声,几根带着火星的树枝被抛出火堆。我将那些树枝狠狠戳进火中:“舅父理直气壮地对我冷言冷语时,可知我心中对舅父的感受?本想为了国事不予计较,然而你变本加厉,因为放不下私怨而置十几万大军于险地!攻城军队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就想撤军自保!舅父问我要如何?到现在我只能请舅父顾全大局,少存私心而已!” 梁王默然,还是勉强哼道:“父辈的事,你小辈不了解也算情有可原。念在你救我突围,本王以后可以不再与你计较。” 我觉得可笑起来:“难道我说这么多,便为了舅父一句施舍的‘不计较’么?我只是想告诉舅父,你的心思怎样,甥儿一清二楚,我的心思,舅父也当明白才对!从今以后,舅父须公私分明,别再拿当年的旧事无理取闹,如再误了军机,甥儿只有军法论处。” 梁王面红耳赤地瞪住我,呼出的气息将几根胡须吹得乱飞,却只能道:“本王一心为国!不容你随口诬陷!越军狡猾,难道是本王有意中了圈套?” 我眸中忽转凌厉:“舅父若不存争功的私心,便不会轻易被越军迷惑;不将旧怨带入国事,更不会事先与皇上定下不求援的约定;大军被围,你不顾攻城军队安危抢夺粮草,致使自己最终孤立无援。一路下来,白白损失了数万军士的性命,而攻城军队没有得到半点增援,这还不算延误军机?” 梁王无话可以辩白,“嘿”一声转头。我站起来,随手扔掉手里的树枝,抬声对远远躲开的诸将道:“突围的千夫长以上将领,不论是谁都过来!” 不多时,将领们都陆续来到近前,见到我神态严肃,梁王则一脸愠色,都知道事情不妙,尤其梁王麾下旧将,更是暗暗交换眼神。 我从身边拿出帅印,冷声道:“诸将听令:梁王贪功自保,冒险轻进,致使大军被困二十几日,宇文灵殊等军队粮草匮乏,攻城数日无果,损失难以估量。本帅决定收回梁王军权,由我亲自执掌,梁王不再参与弋阳战事,等到大军全部突围以后,率身边亲卫千人及士兵万人,即日返回扬州复命!” 诸将都闻言愕然,梁王已经大怒:“本王奉皇上之命领军,你凭什么夺我兵权?” 我严厉道:“主帅不在,副帅有权决定军务…既然梁王能力不足以担当援军,我只有自任主将!” 梁王似乎忍耐已到极限,手指按向腰间佩刀:“本王戎马三十余载,你凭什么自认强过本王!” 我神情依旧:“梁王非在他处迎敌,岂有不听帅令之理?” 梁王怒道:“本王念及情面,已经再三忍让,越王不要欺人太甚!本王就是不交兵符,你能奈何?” 我面上一寒:“舅父!” 梁王冷笑:“本王麾下兵马在此,越王难道要与我兵戎相见?” 我立时火冒三丈:“缠杂不清,倚老卖老!梁王,你还在拿将士的性命儿戏!”一把抽出流采剑,“我不信今日收不回兵符!” 梁王见状也拔刀出鞘:“越王,本王不会退让兵权!” 他说话之际,我的剑已经来到,梁王也不躲闪,挥刀便砍。刀剑相交,我二人同时手臂一震,退开数步。我冷冷扫一眼旁边的将领们:“没有本帅命令,谁都不得妄动!”说着复向梁王挥剑砍去。 我用了十分劲力,与梁王以硬碰硬,你来我往过招数百次,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梁王仗着身体健壮,起初还十分威猛地与我对拼,不过百招过后已经略显迟缓。我这样毫不留情地压制,显然让他恼怒非常,可惜我知道以他的性子,若用精巧招式取胜,则会让他心存蔑视。 周围的人全都目瞪口呆望着,不光是将领,连士兵们也悄悄围拢来看。眼看就要落败,梁王更加焦急,战到最后只知奋力劈砍,已经毫无章法可言。我故意不去寻他破绽,只是见招拆招。等到觉得梁王确实已然筋疲力尽,我大喝一声,挥剑斩下,将梁王手中的宝刀劈为两截。 梁王被震得踉跄后退,他惊怒交加,似乎还不能相信,半跪着将手中的断拄在地上,才勉强没有摔倒。 我收起剑,迅速掠到他身边,梁王知道我要拿兵符,竟将半截断刀向我削来。我侧身避开,转剑回挡,断刀半空飞出。 只听梁王怒喝:“你大胆!” 我才注意到他手腕竟被我剑刃无意间削破,仍旧假装不知,不动声色地施礼:“请舅父交出兵符,然后到营帐歇息。” 梁王“哼”一声从怀中摸出兵符掷在地上,硬撑着起身,向半山的营帐走去。我冷冷对瞠目围观的几名将领道:“你们是梁王亲将,还不快去护持?”说着收起兵符,走回原来的篝火旁。 天快亮时,裴潜终于来到。他不管不顾地先跑到溪边灌水,喝饱了便就地仰躺在岸上:“他娘的累死老子了!”跟他一起回来的不但有手下骑兵,还有梁王曾带领的几万魏军,算是突围成功。 我扯他的腮帮:“小狼崽子!你也学得粗鲁了。” 裴潜白我一眼道:“不骂不解恨!那群越军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药,个个如狼似虎,见到我们好像见到肉一样。难道这都是你的功劳?我们在你手下呆这么久,也没变成野兽啊!” 我想了想道:“他们知道你们是越王的军队罢?” “打着你的旗号,当然谁都知道!” 我笑笑:“抱歉。” 裴潜爬起来看我,疑惑道:“你真奇怪。” 我不作解释,只问:“那边怎样了,没见到燕七的军队?” 裴潜立刻将自己所知的情况说了一遍,又加上自己的分析:“燕七可能会率最后一批越军突围。我现在担心一件事,就是他们向这边突围的时候,恐怕会把南越军队一起引来。” 我点点头:“很有道理,那我们先睡罢!” 裴潜摸不着头脑:“睡?” 我拎起他:“不睡觉明日怎么对付越军?今日打了一天,最后还要跟老匹夫费力气,老子也真累了。” 裴潜立刻道:“你也说粗话!” 我道:“不骂不解恨!” 和衣睡了约有一两个时辰,我起身来到梁王的营帐。他看上去一夜未睡,见到我愈发不悦:“越王来做什么?” 我冷冷道:“你要带的人马已经在帐外等候,请舅父即刻启程回扬州!” 梁王怒火又起:“你!” 我给他一支调动万人的虎符:“辰时之前离开此地,我不再重复第二遍!”说完转身离开。 没能看到梁王的表情,虽然有些遗憾,不过看到这老家伙终于滚回扬州,我照样觉得心旷神怡。辰时刚过,燕七就带兵回来,我安排他们原地休息,却命其余魏军严阵以待。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远处便有大面积的灰尘扬起,我拍拍裴潜的肩,低声笑道:“猜得真准,霍信这老狐狸要来最后一战了!” 尘土渐渐逼近,数面绣有“鲁”字旗号的将旗在视野中显现。这是一支经过休整的越军,队形严整,斗志昂扬,兵器干净而锋利,显然之前未进行过太多交战。他们也有少量骑兵,都分布在弓弩与长矛之后,这是越军非常惯用的配合方法。 魏军的骑兵都在最前方列阵,背靠斜坡地势,面朝越军行来的方向。两军相隔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最前排士兵的装束,有一段时间,双方都保持着奇怪的宁静,仿佛即将发生的激战只是幻想。然而很快,这寂静便被战鼓声打破,两方军队也开始迅速向对方冲去。 我的面前,乌云一般的魏军骑兵席卷了大地,向着越军组成的洪流涌去,不多时便难分敌我。死亡与伤痛不断在继续,呐喊与惨叫声还是一样的响彻荒野。我在统帅的中军旗帜下观战,有时向身边的鼓手发出指令,战斗再次持续到了傍晚。 我看到裴潜率领的骑兵已经显出疲态,立刻回头命燕七率军前去顶替。就在此时,山坡的顶上,有一队不为人知的骑兵露了头。他们身上兵甲装束之精良不亚于魏军,骑术也惊人娴熟,他们来得如此突然,以致我身周的箕豹军还有的没来得上马。 燕七一见之下,高声道:“防范刺客!”带军向前冲杀。但那些骑兵的目标显然是我,很快竟然有几人从魏军人马的空隙中奔到我近前。我早已跨上燕骝,举矟相迎,这些骑兵们借着山坡陡势居高临下,居然不落下风。 中军行辕顿时被搅乱,陷入疲于应战的窘境。我狠狠挥矟,将几名越军骑兵刺下马来,一边对燕七道:“封锁此地山头,不得走漏风声!”冷不防身后风声骤响,我不及躲避,情急之下驱动燕骝向前奔离。前方几名越军立时挺兵来击,我只觉后腰被猛击一下,顿时半身酸麻,长矟脱手,落下马去。 眼前马蹄交错,我不假思索地向旁一滚,刺来的无数矛矟落了空。身边护卫们立刻奔来相援,我乘机站起身,看清了袭击我的人。那是一名身形修长的年轻将领,面孔白净,看上去十分儒雅,可他手中却拿着一杆沉重的长柄板斧在左右挥舞,所过之处,人马莫不血肉横飞。 他将几名挡住道路的护卫砍下马,见我还在乱军之中,目中精光一闪,再次驱马奔来,手中板斧高举,劈头向我落下!周围人马混乱不堪,我无法躲避,也来不及再找兵器,只能将套在手臂上的强弓一挽,硬硬将斧头套住,同时大喝道:“冯栩!” 冯栩慑然的神情转瞬即逝,立刻运力回夺,我哪容他再占先机,将弓弦再绞,一伸手握住了斧柄,手臂运劲,硬生生强夺过来。见兵器就这样失去,冯栩神色难看,同时身后箕豹军都挥矟来攻。他转身拔刀抵挡,轮砍过去,即令许多人长矟脱手。 我本欲举斧砍他坐骑,忽觉腰间钝痛,竟然不能举起。于是抛下长斧,回手摸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瞄准他射过去。冯栩百忙之中察觉有异,急忙驱马躲避。我再一箭射出,射中了他的手臂,冯栩立刻弯腰伏在马背上。我喝道:“活捉他!” 箕豹军们此时已将大部分突袭越军斩杀,闻言将冯栩团团围在中间,不多时已将他坐骑砍倒。冯栩落马,眼看取胜无望,忽然暴起,将手中环刀掷向其中一名箕豹军,接着将之拽下马,抢过他坐骑飞身跨上,策马便从空隙中向外冲去。 箕豹军们齐齐追赶,冯栩抽出羽箭回身一通连射,将追赶者逼退,唿哨一声带着仅存的几名越军奔向来路,很快脱离了魏军掌握。我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暗叹了一口气。 燕七来到我身边,下马急道:“殿下!你怎么样?” 我问:“交战情况怎样?” 燕七回道:“突袭越军有五六十人逃走,剩下的无一生还。属下已封锁住消息,军心稳定,与越军交战仍在进行。” 我点点头:“你去替下裴潜,叫他带着自己军队慢慢撤退。” “是!” 我这才扶住腰缓慢地走到帅旗下,又招呼燕骝过来,看它有无受伤。齐贵等人也凑过来,小心地问:“殿下要不要去营帐中休息?” 我瞪他们一眼,怒道:“还敢问!你们继续加强戒备,再发生这种被越军突袭的事,全都去自领军法!” 箕豹营众人都抬不起头。我冷冷道:“你们将功赎罪罢。箕豹营近卫千人都去与越军交战,你们自己说能歼敌多少?” 齐贵大声道:“属下若歼敌少于五十人,无颜来见殿下!” 我击掌道:“好,这才是我军中的铮铮男儿!我不强求数量,只看你们是否能给敌军以威慑,给作战中的魏军以鼓舞。” 有人犹豫地看着我身边剩下的百名护卫:“我们去了,谁来保护殿下?” 我抬手指向正赶来的裴潜:“有裴将军就够了。” 裴潜很快来到:“燕七说越军偷袭!你被那带头的南越人伤了?” 我扒住他肩膀,凑到他耳边道:“你小声点!我把你叫回来,就是想悄悄撤退,别引起他人注意。” 裴潜愤怒:“斥候营怎么回事?箕豹营也都是饭桶么?” 我微叹:“也不能全怪他们,偷袭的是越军精兵,作战经验丰富,那带头的越军将领是我当初最看重的一人,果然他在关键时刻不负众望。” 裴潜怒气稍平,同情地看我:“原来你是亲自选出的人才。”接着转到我身后,关切道,“你自觉伤得严不严重?铠甲都变形了,我们还是赶紧离开,找随军大夫看看。” 我皱眉小声道:“我怕人看出来,都没敢多动,一动就疼得厉害,不知道有没有伤到筋骨,大概暂时没法骑马了。” 裴潜差点喊出来:“你真能忍!”接着焦急道,“现在怎么办?” “咬咬牙还是可以骑一阵。” 裴潜想了想,无奈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还是燕骝稳一些,你踩住我的肩膀,我把你举上去吧。” 我摆手:“没事,我可以让燕骝低一点。”说着摸摸了燕骝,叫它半跪下来。我跨上去,牵动后腰伤处,疼痛比方才又强烈了些。 裴潜担忧地骑马走在我身边:“我们慢一些,正好也可以令越军不起疑心。” 我点头:“只要军队不乱就可以,中军旗帜暂时留在原处,我们缓慢西移,宇文灵殊的军队应该很快就能接应我们。” 裴潜表示怀疑:“宇文灵殊?他的军队不是被越军拖得厉害么?” 我笑:“他知道我军正与霍信军激战,主动要来接应。而且他已经接受我的建议,暂时放弃攻城,专心修整军队了。万一遇有越军主动来袭,魏军立刻撤军,暂时不再进行正面交战,这样能腾出不少兵力对付霍信。” 裴潜听了猛一拍头,恍然道:“真是妙着!城不攻不会跑,打援才是关键!我先前只想着如何击退霍信,然后去支援宇文灵殊攻城,竟没想到让宇文灵殊先来支援我们。只要霍信援军大败,那些城中守兵必然支撑不了多久。” 我撑着身子,努力在颠簸中寻找平稳,皱着眉道:“所以梁王白白折损兵力,浪费了好时机啊!老匹夫气死我也!” 裴潜极力赞同:“换了谁领军,也比梁王老匹夫强,不知皇上怎么偏偏选他?” 我肃然道:“什么老匹夫?小孩子注意措辞。”裴潜撇嘴。 缓慢的撤退似乎并未引起越军的注意,而魏军的士气也没有被外力干扰。到了下午,斥候陆续来报,越军也在逐步撤退,似乎已不打算继续交战,我立时在心里下了一个判断。前面又是一道溪水,看上去水流更大一些,明白已经快到弋阳城下,便令军队驻足。 宇文灵殊的旗帜很快在斥候引领下出现,待军队走近,我才发现宇文灵殊本人就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也是血衣覆身,显然经过无数次激战,面色因劳累而黯淡,惟独眼睛异常明亮,似乎有什么光照满他眼底,又溢了出来。 宇文灵殊也望见我,急忙催马奔来,一直奔过溪水上了岸。他的马靴和衣袍都被溅湿,鬓角几缕褐发也沾了水,微微蜷曲地贴在脸上。他直直看着我,仿佛想叫我的名字,又勉强收敛住,在马上抱拳行礼。 我却显得比他激动,在他开口呼我尊称之前高声道:“阿干!” 宇文灵殊表情转为惊喜,立刻道:“我接到密报便带兵前来,在附近等你许久了,后面有没有越军追来?” 我微笑:“没有,越军似乎也在准备撤退,阿干不用再等多久就可以放开手脚了。” 宇文灵殊点头,嘀咕了一句鲜卑语,见我疑惑,他笑道:“我说有你就放心了,梁王陷入越军包围,让攻城军队压力很大。” 我知道他仍是恼恨梁王不顾友军,便也没有多提,只问起攻城情况。宇文灵殊盯着我的眼睛,很仔细地为我讲述,语气和缓,倒好像在讲什么优美的故事。不觉到了营地,在辕门处下马,我还是让燕骝先屈膝,再慢慢溜到地上。宇文灵殊这才惊道:“你受伤了?” 我轻描淡写道:“被一个越军砍了下腰……” “那你不要走动!”宇文灵殊很快走过来扶住我,语气十分严肃,“否则会加重伤势!”接着吩咐身边下属找来一辆车,让我坐在上面,一直坐到他的中军营帐门口。还没等反应过来,宇文灵殊已经弯腰将我抱起,快步走进去,一边又吩咐去找大夫。 我在宇文灵殊的帮助下脱了铠甲和上衣,伏在他铺满柔软皮毛的卧榻上,随军大夫诊断片刻,拱手道:“殿下万幸,斧刃被战甲所挡,腰椎未见损伤,只是筋肉被重器所损,需卧床休养数日,不宜再动刀兵了。” 我慢慢坐起来,披上衣服道:“好,你有什么治外伤的药?我先用着。”又转向宇文灵殊,“阿干,把绘制的详细地图给我,顺带把营中主要将领都叫来。” 宇文灵殊闻言,不无遗憾地再看我一眼,起身走出营帐。我穿起中衣,将外袍拉过来,正要移坐到矮几边,就见裴潜面色阴沉地走进来,好像见到了极不愿见的事。我问:“怎么了?” 裴潜一脸厌恶:“你没看见?” “看见什么?” 裴潜看上去想吐:“你那阿干是不是人?野蛮!” 我好笑:“野蛮?哪个军人还来战场上装仁慈文雅不成?” “自己去看!”裴潜扔下一句坐在桌边。 我挑挑眉尖,等到将领到齐,便为他们重新分配作战任务。攻城暂放一边,我命几名将领率军轻装上路,赶到越军前面埋伏,在他们即将撤离弋阳时上前追击。再安排一部分人在弋阳越军驻扎的城池附近游弋,扰乱守城军队视线。 天黑之后,两军结束交战,不但等来了燕七等将领,还等到了前去刺杀霍信的少年武士。我见他们只有七人回来,而且个个带伤,便知行动不甚顺利。为首的少年武士向我禀报刺杀过程,他们按照我的吩咐多次安排刺杀,都没有成功,带路的士兵当场被越军斩杀,潜入营内的同伴则被霍信伤至要害身亡。直到昨日再度潜入,霍信才被一名少年武士刺中,可是那名少年也被霍信军擒拿。他们拼力营救不果,眼看聚集的越军越来越多,只得放弃,突围成功后发现同伴只剩七人。 我叫燕七带他们去歇息,对宇文灵殊和裴潜道:“我今日遭遇突袭,又见越军中途退却,便猜到霍信可能受了伤,果然不出所料。不过他这个人向来惜命,很少亲临战场涉险,营地中也必然戒备森严,此次受伤,应是另有打算。” 裴潜讶然:“你的意思,霍信是故意被伤?” 我赞同地补充道:“偷袭阵前督战的将领容易,可是要刺杀躲在中军营帐里的霍信,只靠二十几人做到很难。我并非小觑这些少年的实力,只是霍信要躲,总能隐藏踪迹,既然不躲,那便是无意再战了。” 宇文灵殊看着我:“子悦,我认为霍信是因为知道你来,觉得不能取胜,自动退却了。” 我继续趴在卧榻上,朝他笑道:“阿干如此直接,都说得人脸红了。” 宇文灵殊目光闪了闪,鲜卑口音更重:“为什么脸红?事实如此。” 我含笑:“好罢,就权当如此。霍信是要争功的,如果发现这功劳不易得,反而还有承担重责的危险,自然不再恋战。但是想要退兵,也得找个迫不得已又十分堂皇的缘由,于是他便被刺杀了。临走之前,他也伤了我,消息传到赵誊耳中,大概还会褒奖他。” 裴潜“噫”了一声,摇头:“真是个古怪人,我头一次见这种精打细算的将领,难道他不觉得这样活很没意思?” 我笑道:“也许这就是他的乐趣。” “不能理解。”裴潜看看我的腰,感叹,“你和他简直天壤之别。到底是只求自保的好,还是奋不顾身的好?我觉得太子殿下……” 我嗽了一声,假装没听见。裴潜识趣地住口,宇文灵殊看看我,叹了一声走出帐去。 过了七八日,我的腰伤有所好转,闻听越军已经悉数撤离,除部分临时抽调的军队外,余下都用来拱卫建康,不觉冷笑数声。 宇文灵殊的军队休整完毕,在我的安排下,他和薛延年及翟敬德依旧兵分三路,只是不再分别攻城,而是照搬了围魏救赵的策略。由一支军队负责围攻弋阳城,若越军其他城池来援,便派另一支军队佯攻援军所守城池,趁越军回救,埋伏在中途的第三支军队便突然现身截杀。另派燕七和裴潜等人专夺越军粮草辎重,同时在越军多城同时救援时中途拦截。 裴潜因此与我争论过多次,坚持认为重复使用同一计策必然会被识破。我不在乎道:“识破又怎样?除非越军坚守不出,不过那样弋阳陷落更快。” 裴潜不服气:“你以为只有你会埋伏?越军的陷马坑、铁蒺藜之类不知损伤了多少匹马了!” 我闭目:“嗯,其实攻城最艰难,连骑兵都用不上,你倒给宇文灵殊多想出点计策来。”裴潜跺跺脚,自己出帐。 因为要赶快恢复,我多半时候都被迫趴在榻上依据斥候的回报下指令,也难以知道具体战况如何,所以只管大概方略,需应机而变的都交给战将们自己决定。听到裴潜出去,我动了动身子,正想起来,忽听一个声音在门口冷冷道:“紧要关头,你倒惬意了。” 我扶住腰,抬眼笑道:“你来的正好,躺得都僵了,快给我按几下。” 江原面色还是很冷,走到我身边问:“哪里?” 我指了指,他便掀起的衣服,两手掐在腰侧揉按下去。我立刻惨叫:“疼!你想给我按断了么?”江原冷哼一声,我立刻笑,“我知道你要说的话,‘分明是你自己想被人砍断!’” 江原又哼了一声,手上力道轻柔了许多。我伏在枕上低声道:“冯栩将来会是个劲敌,却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不忍心杀他。” “所以你就任他砍?” 我不意思地笑:“那是意外,连我都没想到他能躲过斥候营突然出现,由此也更能看出他的能力,这样的人如果被重用,危险……你怎么不说话?” 江原冷声道:“有什么好说的?你什么都想到了,惟独没想到此处,我除了表示敬佩,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又笑:“哪里,我应该感谢太子殿下,围魏救赵,让赵誊以为你要强攻建康,急着把霍信召回去,顺理成章放弃淮南,解了我的围。” 江原将我伤处周围轻揉一遍后,突然站起来,把披风扔到我脸上,狠狠道:“掐死你!” “啊?”我迷惑地接住,坐起来道:“一处小伤,又不是我的错,你至于又发火?” 江原眯眼:“越王殿下,别太自恋了,单为你一点伤,我会特地跑来给你揉腰捏肌?” 第144章 义不容情 我慢慢披上衣服,叹息一声:“原来太子殿下不是为我的伤势而来,听了真叫人伤心啊。” 江原眼神微微随我移动,嘴上却冷言讥讽:“我看你也没什么伤心的,每天乘机享受阿干无微不至的照料,也算因祸得福。” 我转而笑道:“阿干对我是很好,比你温柔。” 江原面色一沉,冷声警告:“你再拿那个野蛮胡人跟我相提并论,我立刻让他滚到关外去放羊!” 我听了也不说什么,皱着眉头勉强站起身,果然没走两步就被江原按住:“起来干什么?” 我笑道:“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个,我不如换个地方住好了,免得你为此误了军机。” 江原愣了一下,随即恼怒:“给我躺回去!谁说是为了这个!” 我偏过头撇了撇嘴,等坐回床上后却一脸失望地面向他:“也不是?我本还以为你多少……” 江原忍无可忍地揪住我的衣领,似乎恨不得将我提起来再摔下。我垂了垂眼并不反抗,江原终究被我的苦脸打败,只是轻轻将我来回推拽了几下,将自己牙齿磨得格格响:“凌悦,越王殿下!现在知道跟我装呆!对付梁王时的彪悍劲此刻怎么不见?” 我抓住他的手腕,低声道:“住手,你要把我的腰废了么?” 江原立刻放手,眼中却是恼恨不甘。我差点忍不住笑,一脸正经道:“梁王怎么了?我冒着危险将他从乱军包围中救出来时,可还好好的,又能张口骂人,又能挥刀弄枪。难道在战场上太激动,回去老骨头撑不住了?” 江原哼道:“就算撑不住,怕也是被你摔的!” 我挑起眉毛:“我打仗时本来脾气不好,砍杀一天,还要带着他逃命,早就暴躁得冒火。结果老匹夫非但不领情,还口出恶言辱我生父,既然骂得出口,难道还怪我拿他泄火?” 江原横我一眼:“他对姑父不尊重,父皇自然会敲打他,轮不到你。你知道父皇当初为何叫你来救梁王?就是想借此良机消除梁王对你的成见,让你二人从此冰释前嫌,同心向外!结果倒好,你把他彻底欺压一顿,赶回扬州了!怪不得梁王怕了你,我也真是怕了你。越王殿下,你这是为大局着想?” 我挑衅地抬头:“我将他支回扬州,为的是确保号令一致,使援军能迅速摆脱被动局面,全力支持攻城军队,这还不是为了大局?当然,本来也可以让他跟在军中当累赘,但我敢说那时伤的就不只是我的腰,还有他的命!” 江原冷着脸一声不吭,突然弯腰把我抱起,翻个身按到腿上,对准臀部响亮地拍了好几巴掌,边打边道:“早晚被你气死!” 我满脸发烫,觉得丢人至极,想要挣扎起来,却因牵动腰伤不敢用力,只能怒道:“混帐!住手!” 江原继续教训我:“老匹夫老匹夫的叫,那个是你舅父!也不怕落人口实!跟你说,老头跑回去先向父皇告了一大状,哭诉他被小辈欺侮,堂堂亲王兵权被夺,无颜再在朝中供职,现在正闹着要解甲归田!他若真走,山东兵就会军心不稳。父皇本来准备数落他一顿,现在却只能先行安抚,这都是你不思后果惹出来的。” 我撑起身子,好不容易翻过身来,冷哼道:“我为什么要与他握手言和,得了便宜还跟我卖乖,这样的老匹夫,除了教训一顿没别的话好说!没跟他清算当年的过错,已算忍气吞声,我还要怎样仁慈?” 江原瞪视着我:“我是不是应该再打你一顿?”他果真作势要打,我急忙从他腿上逃开。谁知江原利用了我的弱点,将我的腰牢牢固定在手臂中,左手却捏起我的下巴,低头含住了我的唇。 舌尖在唇齿间激烈地游走,我被他吻得喘不过气,胸膛很快剧烈起伏,腰却扣在他手中无法挣脱。手臂刚刚使力将他推开一点,江原又将我紧紧按向怀中,接着手指一动,我披在肩上的衣服就滑到腰际。他在我肩背上轻抚,我不禁颤栗,勉强咬牙道:“冷!” 江原轻笑,双臂抱紧我,温声道:“有我呢。” “去死!” “你不信?”他轻吻在我的喉头,接着又向下吻我的胸膛。 我不由微微向后仰头,果然全身发起热来,身子一颤,窘迫道:“滚,滚开……” 江原抬头一笑,忍不住在我的脸颊轻碰了碰:“这么红。越王殿下,离开我太久了,是不是很想念?” 我偏头:“我公务繁忙。” 江原坏笑:“那才更需要偶尔怡情。”又惋惜地叹气,“偏偏伤在这里,真不是地方。” 我瞪起眼:“你是想让它靠上一些,还是靠下一点?” 江原替我披上衣服,扯开话题道:“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如此对梁王到底是怎样的考量?你虽然不是善类,可也不是受私情左右的人。” 我垂下眼:“我是。” “你不是!”江原严厉地看我。 我想了想道:“打击了梁王,从此军中便无人再敢公然表示不服,我拥有了作为统帅的绝对权威。” 江原面色严肃地重新扒开我衣服:“你不说,我今天就做到让你至少再养十天!” “你敢!” 江原眼中射出寒芒,抓住我裸露的肩头,手指伸进我衣下侵犯。我咬唇按住他的手,却转开目光:“我认为与梁王言和并不是好事。” “有何道理?”江原追问。 “我是全军副帅,几乎已至权力顶峰。皇上信任我,太子与我立场一致,梁王世子、幽州王世子与我交好,甚至朝中重臣温继、周玄都已认同我,可以说我在魏国朝中已无阻力,几乎是可以为所欲为。”我看看江原,“只有梁王对我甚为不满,而皇上和你又为我铺好了化解矛盾的台阶。可是我在此时却怕了……” 江原皱眉,握紧我的手腕:“你怕什么?” 我的手颤了一下,慢慢转眼看他:“我怕朝中再无对手后,等到战争结束,皇上就要主动为我制造对手了。” 江原似乎也受到触动,目光深邃地望着我,良久不言。他沉默地为我理好衣服,将我放到床上,片刻道:“我懂了。”他顿了顿,又坚定道,“不过有我在,你放心。” 我笑:“我只是预防万一。” 江原点点头:“你好好养伤,再过几日便可骑马了。其实我是奉旨来与你议定攻打襄阳的策略,霍信撤军,弋阳已经不是重点,趁现在河中水小,必须先攻下此地。” 我目光一动:“皇上高见,我正有此意!我的打算是对弋阳的越军只需围困,不必彻底剿灭,这里本就是魏国领土,何必急着收回。只要用少量兵力牵制,不威胁到后方便足够。弋阳越军得知霍信退兵,必然已经十分恐慌,再得不到朝廷供应粮草,已是难支。这几日我军已经他们打得精疲力竭,再加上部分城池已下,越军只有向弋阳城聚拢,要切断他们与外界联系更不费力。”又问,“打襄阳还得先占樊城,需要江进配合,他在汉中脱得开身么?” 江原笑道:“谢广行已经在江州上游秘密造船,一月之后,汉中、蜀中都有响应。我们先处理好弋阳,再慢慢布置对襄阳的围攻。扬州和其余各地的兵力暂时不动,对外放话围困建康。” 我哼一声:“奸诈!你那些幕僚有没有都带来?” 江原神秘道:“我已经让陆颖等人秘密赶往南阳,主要收集襄阳及附近城内消息,安插细作。那位主动投诚的石岱将军也在联络范围之中,先试探一下真假。” 江原来到之后,我忽然发现自己每天除了躺着养伤之外几乎无事可做了,连箕豹营的任务也多数被燕骑营代替,而他们被赶回来在我营长外轮流担任护卫。要不是宇文灵殊时常过来跟我说话,就连军报也要摸不到边了。 被迫又在床上躺了五天之后,我终于得以在营地中自由行动。走到宇文灵殊的鲜卑士兵的聚居处,我才真正注意到是什么令裴潜极度不舒服。营帐旁边旗杆上挂着数条长绳,每条绳上都穿满了人的鼻子,显然是从死去的越军身上割的。有的已经风干,有的却显然刚刚割下不久,还散发着阵阵血腥味。旗杆下有好几口放满滚水的大锅,正在煮着什么,我走近了些,其中隐约可见骨肉,有股奇怪的香味随风飘入鼻孔。 我顿时也觉得一阵恶心,转身问附近一名正走来添柴的鲜卑士兵:“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鲜卑士兵愣了一下,见到我的服饰连连行礼,嘴里却不知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又问跟在身边的护卫:“你们说!” 护卫一边捂住鼻子,一边小声道:“只听人议论,也不知真假,说他们煮来吃……” 我顿时大怒,记起鲜卑人确实有这类习惯:“太子知道不知道?等宇文灵殊回来,叫他来见我!” 宇文灵殊黄昏时来找我,他像往常一样没穿铠甲,身着一件绣有鲜卑特有纹样的战袍。我却不再热情以对,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处。宇文灵殊见状也心中有数,按照常例对我见礼,之后便立于一旁。 我将手托在腮边,抬眼道:“听说宇文将军纵容部下做出一些有违军令之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宇文灵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停,开口道:“殿下恐怕有所误会,我军中从来没有纵容违反军法者。” 我面色迅速一沉:“宇文将军,你身为主将,难道毫不知情?那你手下鲜卑士兵的聚居营帐外,挂的什么,又煮的什么?” 宇文灵殊琥珀色的眸中似乎闪过什么东西,但他随即恭然垂下视线:“殿下如果是为割鼻和煮骨的事,我马上令他们撤去。” 我冷冷盯着他:“你既然承认,该知道如何处置!难道轻轻一句撤去,便能消除在军中留下的恶劣影响?” 宇文灵殊认真地回看我:“我可以立誓,这么做只是为了拿去恐吓南越士兵。我的部下自为中原王朝效力,早已渐渐抛去古老习俗,况且粮草充足,绝对没有食人的情况发生!” 我冷声追问问:“既然如此,谁能证明?” 宇文灵殊愣了愣,突然放低了声音:“子悦,你的宁愿相信传言,也不信我?” “阿干,这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不论真假,不论你们有何理由,此举都让其余魏军将士难以接受,会使他们对你心存芥蒂,不能同心。”我叹一口气,也放缓了声调,“而且阿干不能将越军作为单纯要消灭的敌人看待,他们也是魏国需要极力争取的对象,将来更可能是魏国百姓的一部分。如果给越人留下魏军太过残忍的印象,则更加难以降服。” 宇文灵殊听罢自思片刻,郑重道:“我只想着如何尽快攻陷城池,并没有想到太多,多亏殿下提醒。” 我微微点头:“阿干是皇上任命的主将,统帅不在,对攻城策略便拥有无可非议的决定权,我不多言。只是既然我在,又得知将士们对此事反应很大,对于这种有悖伦常的事便不能放任,必须对与此事有关的人予以处罚。”我说着展开手边一卷写好的帅令,对宇文灵殊道,“据我初步查知,自阿干按我帅令行事之日起,鲜卑军人共斩杀俘虏六名,贺拔那罗延、宇文须弥应对此事直接负责,此外还有五十余名鲜卑士兵牵涉其中。今日已晚,我想先将他们暂时扣押,明日再做处罚。” 宇文灵殊目光疑虑:“殿下要如何处罚他们?” 我却先肃然向帐外道:“裴潜!” 裴潜立刻进来:“末将在!” “接我帅令,即刻率五百名箕豹军将贺拔那罗延、宇文须弥二人以及五十三名鲜卑军士暂时扣押,等候明日发落!”说着将帅令和令箭递给他,待裴潜走开,我才转向宇文灵殊,“军法怎么规定,便怎样惩处。” 宇文灵殊面色瞬间大变:“那罗延和须弥都是我手下得力干将,请殿下网开一面!” 我神色平静:“我只处理这几人,没有牵涉更多,已算网开一面。阿干约束部下不利,理应降职,虑及军务在身,暂留原职,戴罪立功。” “你——”宇文灵殊白皙的面孔透出一抹血色,似乎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子悦,难道一点都不能通融么?至少留下那二人的性命……” 我直视他:“阿干,我是一军副帅,需要为几十万魏军负责,更要为攻越的后果负责。” 宇文灵殊看着我许久,终于慢慢点头“好,我尊重你!”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军帐。 我急忙站起来叫了一声:“阿干!”追到营帐门口。 宇文灵殊脚步顿住,默然片刻,还是道:“殿下腰伤初愈,凡事不要急促。” 我低下头:“希望阿干今夜不要与那二人接触,万一发生意外,到时你难以分辩。” 宇文灵殊猛地看我,天边落日已经悄悄隐没,他的眸子颜色变得很深。我明知他心中感受,歉意的话却说不出口。直到宇文灵殊转身,身影消失在一座座营帐后,我仍旧一言不发。 天色渐渐转黑,江原巡查军队回来,显然已经听说了我所做所为,劈头责怪道:“刚能走动你就惹事,难道不能等我回来?” 我仍旧托腮坐在桌边,静静道:“我认为此事你不要插手最好,就当作不知道。” 江原很严肃地坐到我对面:“宇文灵殊承认了?” 我摇头:“他没有承认,我也不打算深究。但无论有没有鲜卑军士食人,此事影响都十分恶劣,必须严厉处治。” 江原冷冷道:“越王殿下,你要么在刚到时追究,要么一直装作不知情,反正鲜卑人素有野蛮的名声,大不了将来无可收拾时一举治罪平息众怒。” 我直身瞪视他:“你是说可以容许他们继续杀戮?难道越人不是人?他们若发现魏军是这样一群魔鬼,谁会主动投靠?魏军再多,总不能与南越所有人为敌。” 江原却不放松:“适度制止便可,现在直接触动宇文灵殊麾下重要人物,不怕他与你反目成仇?宇文灵殊本就是个危险人物,他再迷恋你,也不会轻易释然!” 我瞧他一眼:“太子殿下,宇文灵殊与我的私人关系似乎不需你来评判。此事是我疏忽所致,我会亲自向皇上奏报军情,自请降职。” 江原把矮几推到一边,伸手扳住我的脸,愤恨道:“凌悦,我警告你多少次?不要把自己弄得无人敢近!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坚定道:“我想赢。” 江原无奈,用力将我拉到怀里,狠狠地上下蹂躏一通,最后道:“算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现在离他远些也好。”我微微一笑,歪头在他颈间咬了咬。江原转头吹灭了蜡烛,一把抱起我走向床榻,坐到床上时,衣襟不知怎么已敞开。 黑暗里,如火般交织,我的腰握在他有力的手中,双腿被他高高抬起。身体在迷离中摇曳,汗水湿了发梢,我轻轻地喘息,良久,伸出手臂将他抱紧。 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完,我想赢,也输不起。 第二天清晨,全军集结完毕,我埋怨地看了江原一眼,小心跨上燕骝。江原表情正直地回看我:“越王殿下,由你下令罢。” 我于是展开帅令,宣布贺拔那罗延等人违反军规,全部押赴阵前斩首,通报全军。宇文灵殊骑马跟在一旁,唇角紧绷。我宣布完毕,便下令将他们押往与弋阳越军相持的最前沿。 当执法士兵的刀斧落下的一刻,队伍中竟发出低低的支持声。我不觉看向宇文灵殊,他将视线转到一边。我从燕七手中拿过硬弓,策马奔到弋阳城下,将事一封信射入城中。那封信是我事先写好的,大意为魏军已严惩残杀俘虏者,非不义之师,南越已将弋阳抛弃,坚守下去已无意义,望他们早日归降,落款为赵彦。 此时弋阳越军大势已去,几乎都被魏军围困城中,城破是迟早的事,我和江原开始安排军队陆续向襄阳进发。宇文灵殊与翟敬德率十二万人继续围困弋阳越军,原本攻城的薛延年与八万魏军并入我和江原麾下,连同梁王剩下的十一万人、我带来的三万人、以及江原带来的五千人,总共二十余万人共同谋取襄阳。 随军出发不久,我收到弋阳城中回信,信中言辞激烈地将我的叛国行径大骂一顿,斥为国贼,并表示坚不肯降。江原看了不予置评,裴潜探头看到,缩了缩脖子:“从头到尾没一个脏字,还能骂这么难听,撕了算了。” 我揣起来笑道:“南越不缺文才,留着纪念罢。” 因为扬州越军还在大张旗鼓地鼓噪进攻建康,这次我们去襄阳没有引起南越朝中太多重视,我和江原带军队缓慢行进,六天以后悄悄在樊城不逾百里的新野附近驻扎。为了尽快掌握襄阳与樊城的详细布兵情况,大军按兵不动,只是四面派出斥候打探。江原也立刻调动密谍组织,试图与城中细作联络,不几日竟然有了消息。 这日一名城中细作秘密来到营地,说完自己了解的情况后,又悄然禀报道:“石岱将军有密信要属下亲手交给越王殿下。” 江原怀疑地看那细作一眼:“是石岱亲手交给你的?” 细作道:“属下在石岱军中供职,接到殿下密令后一直暗中注意,发现他曾多次试图与越王殿下取得联系,只是苦无门路。确认无疑后,属下自告奋勇担当重任,他便将密信交予了我。” 江原便要过密信,自己先拆开看。看完之后挥手命细作退下,表情更加狐疑:“会不会是诱敌之计?” 我也拿过来看,发现竟是一副标示了樊城与襄阳各处兵力布置的简图,后面缀了几个小字,询问我何时攻城,以便他在城内呼应。如此急躁且直奔主题,倒也符合石岱的作风。皱眉道:“你说得对,这封信很有可能会诱使我们上当,但我想这上面的透露信息都是真的。” “何以见得?” 我思索道:“这种一见就让人生疑的信件,理应不是期望人质疑的。何况无论从笔迹还是语气,都没有作假的痕迹,依石岱的性格,也绝不会对我两面三刀。倒是石岱本人秉性粗放,行事未必周密,有被借机利用的可能。” 江原一脸欠揍的表情,仰面道:“照你之言,这人更适合直接带兵冲出城来,或者临阵倒戈,哪里适合玩弄密谋?聪明人都不肯降你,好容易有一个死心塌地,怕是惹来的麻烦比好处还多。” 我踩他一脚:“但是你不能否认,这封信十分诱人,即使是陷阱,也值得为之冒险。” 江原凑过来拍拍我的脸,笑道:“好啊,都听你的,别辜负了这位石岱将军一片赤诚之心。反正我们至少半年都得耗在这里了,就当做陷阱闯一闯何妨,兴许能有不错的斩获——假如不是陷阱就更好了。” 我点点头,又低声道:“不怕你取笑,我心里十分感激石岱,有多少人肯不问对错地相信一个人?上次诸多顾虑,没有准许他跟随,这次只要他领兵出城,无论如何都要接纳他。” 江原伸手欲揽我,口中肉麻道:“我对你就是如此,你还不满足?” “你?没看出来。”我不屑地把他拍到一边,展开地图正色道,“汉水上游区域已基本被我军控制,去年运到南阳的几十艘战船可以供我们使用。如果斥候探得的消息能与石岱的来信吻合,就可以布置第一次试探性进攻。到时我会给石岱回信,与他约好举兵时间与会合地点,不期望一举成功,但求能对襄樊两城守军造成压力。” 说完我询问江原意见,不想刚一抬头就对上江原的笑脸,冷不防吓了一跳,身体不觉微微后倾:“干嘛突然离这么近!” 江原乘机前移,舔着嘴唇坏笑:“越王殿下,我已为你彻底折服。”说完将我扑倒在地。 我愣了一瞬,实在不能立刻从方才的思路中抽离,直到他抱着我开始乱亲,反应过来:“混账!小爷在……嗯……” 江原压住我乱踢的腿,眼睛都要笑出花来:“凌悦,凡事不要太心急,我们有的是时间。等到扬州的水军游进长江,江州的战船也能遥遥呼应,好戏才正开始。” 我吃力地推开他争辩:“我、我什么时候急了,我的意思是……” 江原阴险地笑道:“不急,你为什么喘成这样?” “你!” 几日后,斥候们探路归来,江原身穿战袍,换了一副严厉面孔,肃然与我同坐在帐中倾听时谦、陆颖等人的建议。我不由恼忿地想,他怎么可以在人前人后表现如此迥然? 曾经在初入伍时指点过裴潜的护军将军徐卫也在座,他率一万攻城兵护送太子府幕僚提前来到,已经组装好大量攻城工具。裴潜见到他似乎很是高兴,一直在请教攻城方面的问题。燕七则忙着与燕一等人叙旧,顺带争论攻打樊城的路线。只有薛延年和一路跟随江原的韦之行相对沉默。 江原与时谦一阵低语后,又转头凑近我,正欲说话,突然不满地扫一眼裴潜等人:“对提出的方略,几位将军有何不同看法,可以明说。” 几人立刻尴尬地住嘴,徐卫忙道:“末将正与裴将军讨论,如果同时进攻襄阳和樊城,兵力局促是一方面,还要顾虑现有船只无法将军队和攻城器械迅速运抵对岸,以及襄阳水军若派船只拦截,如何取胜的问题。” 江原胸有成竹:“徐将军不需为此担忧,我与越王自有准备。”命时谦道,“你去布置,五日之内,命斥候摸清城外越军动向。” 我则叮嘱陆颖:“莫衍制作的精良兵器已经从洛阳运抵,三日内务必按规定数量装备全军。”又转向负责粮草后需的李宗道,“清点粮草储备,一定要确保粮道畅通。”两人也都领命退出。 江原重新与我耳语一阵,对在座主要武将道:“徐卫留下,余人监督各自军队,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 我也站起来,悠闲地走出营帐,留下江原单独向徐卫交代任务。不多时,徐卫离开,韦之行则又被叫进帐中单独受命。我追上裴潜和燕七,拍拍二人的肩膀,低声道:“去你们的营帐。” 在帐中,裴潜疑惑道:“头一次见如此神秘。不知道具体策略是什么?到底是要攻襄阳还是攻樊城?目的是一举攻下,还是试探?” 燕七肃然对他道:“不要问了,殿下这样单独下令,作战布局与目的自然只有殿下知道,这是为了防止被敌人看穿。所谓使其然,而不知所以然,我们若不立刻听令行事,只是一味相询,怎么为帐下士兵表率?” 裴潜不服气道:“我自己猜一下还不行么?” 我笑着敲他头顶:“燕七说得对,你还待打磨。过来仔细听着,攻城当日,裴潜率两万骑兵从樊城正面进攻,主要抵挡樊城周围驻扎的越军,使他们无法增援城内;燕七率一万骑兵、两万步兵,在淯水岸边埋伏,防止樊城内外越军偷袭我营地。” 二人都郑重点头,异口同声问:“何时出发?” “时间不定,随时待命。” 裴潜又想追问,刚张嘴就被燕七扯住,我笑着道:“还不去各自负责的营中传达命令?” 两人面露难色,似乎在为如何向下属传令发愁,过了一会,燕七正气凛然地出门,裴潜也硬着头皮跟出去,临走前对我表达不平:“故弄玄虚!” 晚些时候,江原跑来找我:“我早传令完毕,你怎么还不回去?” 我坐在矮几边,转转眼睛:“我在琢磨什么时候出兵最为合适。” 江原拉起我:“越王殿下,不如我们出营踏勘一次,你就知道如何决定了。” 我诧异:“这么晚了,出营?” 江原轻声道:“嘘……”拉住我跑出营帐。 到了军营辕门外,只见燕飞和齐贵各牵着两匹马等在那里。我看到乌玄和燕骝,吃惊道:“这是?” 江原将我推到燕骝身边,先半推半搡地让我上了马,自己跨上乌玄,燕飞和齐贵也随之跨上坐骑。江原在燕骝身上一拍:“走了!”自己先奔出去。 我有些迟疑地跟在后面:“你别告诉我要夜探敌城!” 江原回头笑道:“越王殿下如此体察入微,今生夫复何求?” 居然是真的!眼看江原跑远,我不得不纵马追赶,口中喝道:“给我站住!身为统帅……” 江原丝毫不理睬,直到奔出几十里,他才放慢速度,面对我愤怒的目光解释道:“没有关系,樊城襄阳都在河水对面,而且周围有我军斥候查探,万一真有越军出没,我们定能及时避开。再走不到半个时辰就能看到襄樊两城,不亲眼看看总不踏实。” 我冷冷道:“太子殿下,这次可不可以轮到我说?” “什么?” “你想死自己去死,不要拉我垫背。” 江原反而笑出声来:“我偏要拉你垫背!”超追来燕飞齐贵道,“你们也跟紧了!” 我狠狠瞪了燕飞和齐贵一眼,只得再次跟上,不久便远远看到樊城与襄阳城墙上的灯火。江原驻足问:“有什么感觉?” 我抬头凝望,经过经常性地听到江原对南越军队冷嘲热讽,以及他数日在提到襄阳时胡搅蛮缠,此时见到熟悉的城池,居然没有触动太多往事。我淡淡回道:“襄阳城由我一手布防,几乎滴水不漏,现在要取,恐怕很难。” 江原赞同道:“我们应早做好长期准备,樊城的城墙要薄弱的多,只要占据樊城,不怕与襄阳对峙。但是襄阳虽然严密,却也有隙可乘。” 我拢拢燕骝的鬃毛:“对襄阳城只有严密封锁,切断各地驰援可能,再有便是策反城内驻军而已。” 江原笑道:“这两点已经有望实现,不过还可以从外围想办法,襄阳虽然兼顾,荆州全郡却并非铁板。” 我抬头:“要绕过襄阳,先攻江陵或者其它城池?那是不可能的,襄阳不下,集中兵力攻取下游任何一座城,都只能是徒费兵力。因为襄阳便是此处元气,此城不拔,越军便有还手反制之力。” “不,我是想到襄阳统帅往往也负责统领整个荆州,势力不可小觑。你当年就是因此受到猜忌,那为何不能继续离间建康与襄阳的关系?” 我下马走到河边:“你可以试试,不过罗厉是赵誊心腹,这样做有难度。” 江原跟着我:“再密切的关系,也禁不住三人成虎的流言。” 我白他一眼:“如果将来有人对你传我的坏话呢?” 江原握住我的手,笑道:“你怎么能跟别人比?”我嗤一声,只听江原又道,“来了,居然时辰刚好。” 我望向河面,只见一段圆木正趁着黑夜无声漂来,疑惑间那圆木忽然停住,一个人从木下露头,慢慢扶着那段圆木走上岸来。那人见了江原,立刻下跪道:“殿下久等了。” 江原笑道:“我刚到。”又指我,“这是越王殿下。” 那人闻言也向我行礼,我本来觉得怀疑,再看这人身形不觉吃惊:“杨少昔!” 杨少昔抬起头来,歉意道:“殿下见谅,属下……本就是魏人。” 我看着他:“好得很,你做尚远捷的掌库至少三年,我竟没有注意你。” 杨少昔恭然道:“属下只是一名掌库,如何能被殿下注意?” 江原笑着打断我二人:“不是越王殿下眼光有差,只因他过去未以密谍身份行动,最近才开始收集城中消息。我约他在这里见面,是因为除我之外,他谁都不能见。话不多说,城中情况如何?” 杨少昔道:“回殿下,罗厉已经得到魏军在新野驻扎的消息,正在积极备战。城外拱卫襄阳的军队也在调集,城外大约有八万余人,城中四万余人。殿下派我注意的将军石岱并无异常,也未引起特殊猜疑。因为罗厉一直便对越凌王旧部不算信任,所以将大部分兵力都派到城外,自己带来的两万亲信兵力主要负责他自己和襄阳城的安全。” 江原把一根细小的苇管交给他:“好,你回去罢。将这个悄悄交给石岱,你自己不要暴露。” “是!”杨少昔接过苇管,藏进发中,又向我和江原分别行礼,重新没入河中。 十几天以后,魏军准备成熟,却迟迟没有行动。魏军求战心切,已经发生过几起领兵将领冲入主帅军帐请战的事。而据斥候回报,越军那边经历过多日紧张戒备,仍不见魏军,已经有所松懈。 这日入夜,我和江原将进攻密令传递给所有武将,大军乘夜渡河向襄樊进发,约定子时一过同时进攻。布置完毕,江原坐镇中军,我则率箕豹军也悄然出营。 我是为了去接应石岱,江原送出的密信中只让他扮作援军,在关键时刻要求樊城守兵打开城门,以利魏军进攻。然后他便可直接渡水,投奔魏军营地。这即是试探,也是为了避免石岱被越军围困。 因为江原事前的叮嘱兼威胁,我没有靠近战场,只是带兵潜伏于对岸密林中勉强看得到城池的地方,待石岱领军渡江上岸。 黑夜遮挡了视线,却将声音传得很远,我听着双方进攻的鼓号声,勉强从星星点点的火光里分辨战斗形势。樊城外驻军似乎并不很多,不到一个时辰便见到城墙上有火光上下移动,似乎是魏军士兵正在攻城。而城下汉水与淯水上,也开始有战船对峙。 箕豹军们见状都蠢蠢欲动,显然也很想冲去厮杀一阵,只是在严令下不得不耐心等待。攻城一直进行到四更天,我还是没见到城中燃起烟火信号,不由微微不安。难道石岱未能出城? 我命一名箕豹军悄悄靠近查探。他回来禀报道:“殿下,交战十分激烈,襄阳援军都被拦截在外,未能与城中呼应。我军还在集中兵力攻城,只是未见有倒戈魏军出现。” 等到五更天,天色朦胧欲亮,我按捺不住,还是带着箕豹军向樊城靠近。刚到淯水河滩附近,便有箕豹军惊呼道:“殿下!” 我随之看去,不觉全身一颤。便见樊城城楼上正有人支起木架,石岱与几十人五花大绑,正被架下越军用绳索绞起。一个青年将领正站在城头指挥,虽然看不清面目,却觉他镇定自若。樊城内守军只有一万余人,面对数倍于己的魏军,丝毫没有慌乱畏惧。 我紧咬住嘴唇:“再去打探,弄清出了什么事!”接着回身对余下众人道,“回营!” 回去的路上,那名箕豹军匆匆赶上我:“属下多方打探,得知今夜四更天后,石岱率军冲破我军防线,到樊城城外叫门,城内有人将他迎进城去,之后他便被押上城楼。那名守城将领大声宣告他叛国投敌的罪行,并且当场斩杀!” 我眼中酸涩,微微闭了闭,问道:“那名将领是谁?他是不是悄悄接管了樊城,却一直未曾露面?” “殿下明断!之前的樊城守将李奢已经战死,那名将领十分年轻,名叫冯栩!” 第145章 鏖战襄城 我闯进中军帅帐的时候,江原正在等候军报,看见我,立刻站起来问:“怎么样?” 我扑到几边坐下,目光凝滞了许久,才慢慢将视线转到他身上:“石岱,被杀了!” 江原看上去并不意外,只是微微严肃了面孔,随即低声问:“是因为行动前暴露了,还是在混战中没能接应?” 我摇了下头:“他顺利叫开城门,自己却没有马上离开,反而进入城中,不久便连同随行亲兵被绑到城楼,以叛国罪就地正法,并且悬挂示众。”说到“示众”二字,心中忽然一阵揪痛,话音低下去,“我事后才知道,是冯栩在负责守城。” 江原眼神倏然一变:“冯栩?又是他!”接着面色阴沉地走到营帐门口,“叫陆颖过来!” 陆颖疾步来到帐内,江原劈头问:“之前斥候营与城内细作探得的消息中,为何没有提到冯栩?” 陆颖微微一怔,回思了片刻才道:“回殿下,此前探明冯栩已随霍信大军班师回朝,并没有消息表明他去了樊城。” “可他已经在樊城了!”江原怒气一现,立刻自觉收敛,平静叮嘱道,“此人非但避开斥候营耳目,甚至还将越王打伤,必是个厉害角色,从现在起须对他密切关注。你和其他人也要针对冯栩商议出应对之策,尽快报我。” 陆颖急忙躬身行礼:“臣即刻去办。” 陆颖走后不久,便有秘密斥候前来禀报石岱遇害的消息。原来石岱在叫门之时,得知樊城守将竟是冯栩,立刻劝他一同归降。冯栩假意答应,诱骗石岱进入城中,并将之斩杀。据说冯栩动手之前,曾斥石岱乃是受人蒙骗,责问他有无悔改之意,不想石岱断然否认,声言自己一心追随凌王,只恨没机会再与之快意疆场,临刑前还劝冯栩及早醒悟回头。 江原听罢表情颇为奇怪,似乎惊异于石岱的鲁莽,转头对我道:“石岱就算再不精明,怎么能如此不分轻重?他难道不知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非但不按计划迅速撤离,居然还明目张胆在阵前拉拢越军主将,岂能不招致杀身之祸!” 我看他一眼,凉声道:“人都死了,说这些何用?我知道你不觉可惜,但不管石岱才能怎样,他是死心塌地投奔我,害他不幸身死,责任也在我。” 江原把手放在我肩上,肃然道:“我也觉得可惜,但这分明是情报失误,加上石岱行事不周密所致,你不要什么都往身上招揽。” 我叹道:“不是石岱不周密,只是他跟冯栩在军中关系最好。冯栩家道中落,一度生计艰难,是石岱将他举荐到我军中,对他处处维护,做什么都拉着他。冯栩自己也争气,一步步擢升很快,若非如此,我也不可能注意到他。如今冯栩职位已几乎能与石岱比肩,石岱却显然待他与从前并无分别。自己眼看要投奔我,蓦然见到冯栩后,便不想丢下他,大概心思仅此而已。他内心对冯栩毫无保留,以为最多被断然拒绝,决想不到冯栩会骗他。” 江原不语半晌,突然狠狠道:“好个冯栩!城破之时,绝不能让他轻易就死!” 不久,陆颖等人给出对策,开始向越军中散布流言,说冯栩邀功心切,才借故斩杀石岱,并有取代罗厉荆襄统帅之职的野心。魏国埋伏城中的细作,也有意无意地传播夸赞冯栩才能的言语,称他勇猛才智不逊越凌王当年,此次必能大获全胜,活捉魏国太子。此外又有人向罗厉耳边吹风,陈述冯栩种种不服主帅号令的细节。 同时魏军加紧围攻襄阳樊城。先用战船与襄阳水军对抗,做出猛攻襄阳的态势,使罗厉不得不先保襄阳,再出兵与城外越军抢夺汉水北岸码头,截断了襄阳迅速援救樊城的道路。箕豹军的训练成果终于在此时发挥出来,他们在水中与越军船只周旋,丝毫不显逊色,成功阻住了企图渡水营救的越军。 我在其中一艘战船上指挥箕豹军的行动,城墙上的弓箭竟也不时落入水中。攻城已经持续七日,城外越军几乎被骑兵冲杀殆尽,只剩樊城城内的越军还在顽强坚守,并无退缩之意。 樊城和襄阳的城墙经过多年加高加厚,都当得铜墙铁壁之称,坚固程度几乎能与成都建康等城媲美。裴潜见麾下骑兵渐渐开始无事可做,居然提议挖地三尺,要通过打通地道攻入城内。我拍他脑袋:“你以为这是弋阳?襄樊两城之内,城墙脚下都有丈余深的壕沟,转为防备你这类挖墙脚的家伙。别说墙基太宽轻易挖不透,就算挖透了,一露头小命先丢在洞口,哪里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城?”裴潜听了垂头丧气,帮着徐卫倒弄攻城器械去了。 江原偶尔在阵前出现,观察一下战场形势,时常冷静地对我说:“你不能太急,眼前形势算最好的。樊城城小,并无多少储备,而且距离其余各城都远,只要拖住襄阳,可望一月内攻下。” 我搪塞地笑:“你哪里瞧出我急?” 江原冷冷道:“我瞧哪里都瞧得出来。” 我当然不肯承认,可是城楼上挂着的尸首却日日令人煎熬,难道我要眼看着石岱在那里变为白骨? 冯栩经常出没城头,指挥兵将们将攻城的魏军打落,起初只有一只手臂能动,后来似乎已经慢慢恢复。不论城外与襄阳城中流言怎样肆虐,他及麾下带领的守军似乎并未受到影响。今日他在城墙北面出现,第一次距离我这么近,我在船上甚至能清晰看见他冷静削瘦的面孔。此处因面水而守军略少,一部分魏军开始选择此处架设云梯,甚至有人躲过袭击爬上了城头。冯栩大概见事态紧急,亲自带人增援,抡起手中沉重的武器便杀向魏军。 不知道斩杀石岱之时,他心里是什么感觉? 我命舵手划近一些,在靠近城墙处停住,拿过一只上好穿甲箭的劲弩,在船板掩护下悄悄对准了城楼之上。他换了另一柄板斧,仍旧将魏军的血肉之躯当作瓜菜一般,很快抢攻上城墙的魏军都招架不住。我在随波摇晃的船中瞄准他敏捷的身影,扣动机关。 冯栩似乎有所感应,迅速回身。可惜弩箭速度太快,力道太强,他已来不及躲避挡格。羽箭直飞向他胸腹,锋利的箭簇扎入铁甲,冯栩猛然抓住箭身,冷静的脸上终于有一丝波动,接着仰面倒地。 城墙上顿时一片骚动,若不是冯栩身边还有副将继续指挥,兼之魏军从此处攻上城楼的人数太少,恐怕樊城形势逆转便在顷刻。我立刻命身边几名箕豹军上岸传递消息,同时知会江原乘此良机全力猛攻。而我仍旧率箕豹军在江水中游弋,以阻止襄阳水军企图登岸的行动。罗厉似乎顾及襄阳本身城防,并未下决心死保樊城,因此越军登岸势头并不猛烈,双方在对峙中不过时有摩擦,死伤情况比岸上轻微得多。 是夜,魏军攻势稍缓,越军也精疲力竭,都渐渐住了喊杀,各自起火造饭,准备恢复精力后明日再战。我仍命箕豹军在汉水中轮流值守,自己上了岸,直奔中军营地。中军帅帐已迁至阵前,与樊城咫尺之遥,虽然危险,却更能及时掌握战况。 江原已经脱了战甲准备休息,见我回来,笑道:“越王殿下果然神勇无匹,坐在船上也能射中城头主将。冯栩砍你一斧,你还射他两箭,不知他还禁不禁得三箭、四箭?” 我边脱战甲边端起桌上茶碗,仰头灌了几口水,抹嘴道:“兵不够替换了了么?怎么已经停了攻城?” 江原帮我将茶倒满,才道:“不是不够用,你在江中不知,是樊城守军士气突然高涨百倍,人人一副拼死护城的姿态。我见不能硬抗,于是下令暂缓攻势。” 我沉思:“看来冯栩不但未死,伤势也并不重,至少还有能力稳定军心。” 江原笑道:“也未必如此,先等一阵,听听斥候怎么说罢。”说着便将我拉进怀里,扯过一条湿巾要给我擦脸。 我道:“来时在河中洗过了。” 他便扔了湿巾,搂住我道:“那睡一觉。” 我皱眉:“我此时不困。”说着便抬手拿桌上的地形图。 江原面色一沉,语气立刻强硬:“这句话我听倒不下十遍了!”说着将我强自拖到榻上,按进被中,“今夜无事,你先睡一睡,我在此守候消息。”说完将手伸进我衣底狠狠摸了一把。 我倒吸了一口气,不由弓起身子,怒道:“江原!” 他看见我表情,嘴角泛出一丝坏笑,本性毕露:“越王殿下,你难道不知我忍得很辛苦?你坐在我面前不睡,是想惹我冒火么?” 我怒气冲冲地翻个身朝里,裹紧棉被合眼。连日作战时还不觉如何,谁知躺下没多久倒真觉得困顿不支,很快便陷入熟睡。 这一觉却颇不安稳,做了无数梦,一时似乎自己仍在襄阳城中做主帅,对着石岱等熟悉的将领发号施令,与他们一同挥剑冲杀。一时又似乎江原也在,正与我凑在桌边商议如何攻破樊城。商议半晌,他忽然将我抱住,扯掉了衣服,我恼怒地一口咬住他肩膀,怎么也记不起方才讨论的内容。江原却在一边笑,手放在我腰背上抚摸,我不觉躁动,靠上他胸口,忽听有人大叫了一声“殿下!”,却是石岱没头没脑地闯进来。 我一惊一喜,顿时醒转,天色已经大亮,才意识到方才只是梦境。突觉果然有人在抚我后背,我立刻起身按住,低头发现上身早被脱光,竖眉道:“你做什么?” 江原拿着一块干燥布巾,审视我脸色道:“我早上摸到你出了许多汗,脉搏也有些混乱。” 我想起自己梦中反应,脸上微热,换上他拿来的里衣:“没事,我梦见石岱了。城中怎样?” 江原起身看着我穿衣:“正要告诉你,昨夜樊城城头上灯火俱灭,连日常的角号声都不见,仿似出了重大变故。难道冯栩已经殒命?” “不可能。”我断然否定,“虽然箭簇射入他胸腹之间,但是毕竟相隔太远,力道有所衰减,又有铠甲护身,最多只能伤他,不能如此快便致命。” 江原了然:“那就是另有所图了,多加注意就是。还有一件事,石岱等人的尸首已经被放下,可能会被暂时安葬在城内。” 我恸然一笑:“安葬?就是挖个坑埋了罢!” 江原没有否认,低声道:“等到城破之后,由我主持,为他们建个英雄冢罢,与这次攻城牺牲的魏军将士一起。他们生前不能尽其所能,至少留给后世一个英烈声名。” 我披上铠甲,并无多大热情,走到门口才说了一句:“你决定罢。” 此后接连多日,攻守双方的相持仍在继续,期间有无数次进攻,又有无数次防守。不断有士兵在阵前死去,被清理出战场,掩埋在不知名的地方。 我采纳江原的意见,同意停止猛烈攻城,与越军开始了消耗战。只要无法取得城外支援,单凭城内存粮,樊城撑不过旬日。而魏军陈兵水畔,枪矟林立,铁甲覆满河岸,更让襄阳援军力不从心。魏军严密包围之下,樊城彻底与外部隔绝,守城士兵不断减少,冯栩也没有再在城头出现,越来越多人相信他已重伤不治,只待城中粮尽,便可一举攻破。 江原与我站在樊城附近的半山处,望着城头上烈焰般的旗帜道:“罗厉虽然战略保守,倒还不算糊涂,他最聪明之处是既知求不来建康援军,便没向朝廷报送军报。你想,假若赵誊知道石岱投敌,焉能还肯用你旧部镇守此地?连冯栩如此发狠斩断恩义,也免不了被处处掣肘。” 我面无表情,只是盯着襄阳城处:“你在南越朝中不是买通了不少可用之人?既然罗厉不够愚钝,你何不帮他一下?” 江原捏一下我的脸,笑道:“好主意,有魄力!还是让楚尚庸去吹吹风合适,罗厉本人是赵誊心腹,换了别人怕反而招惹起事端。” 我低头把脚下几粒石子踢到山下:“近来军心有所松懈,须要重新鼓动一番。城内越军日渐艰难,眼看援军受阻,必然不甘困死城中,定会想办法自寻生路。你看我们是放他们出城,还是依旧严密封堵?” 江原思索道:“既然没有别处的援军,襄阳樊城便是一体,放出来任其撕咬一阵,城中防守便弱一分。樊城不宜再拖,毕竟襄阳才是重点,即使放他们成功渡江退守襄阳,也强于在此处对耗。” 我淡淡一笑:“太子高见,若换作我是冯栩,比之城中待死,不如抱着必死之心放手一搏。樊城尚有襄阳可以倚仗,城中守军确实没有等死的必要。只是困兽之斗,还能撑得几时?十日之内,樊城可见分晓了。” 江原回头叫过燕九燕飞:“传令薛延年、韦之行、徐卫、裴潜、燕七,即日起整肃军队,随时准备与越军交战。各护卫将军、千夫长、百夫长等不得使一人擅离职守,有松散倦怠贻误战机者,立斩无赦!” 我等他传令完毕,低声续道:“针对江陵、江夏等地的军队已经全部到位并原地待命,一旦发现这几处有支援襄阳的意图,立刻展开拦截。虽然大型船只暂时无法投放到长江,所幸襄阳在上水,越军要逆流支援也不容易。只要再设法进一步拖住建康兵力,令襄阳真正变作孤城,我们才能有胜算。” 江原会意,搂住我的肩膀道:“你别担心,父皇虽然有些心急,但还理解我们的意图。对于襄阳之难攻,出征前早便有所准备,朝中某些不知兵的文臣影响不了。” 我沉默地点点头,又朝襄阳望了一会,伸出手:“下雨了。天气转暖,江水也快要上涨了。” 江原用斗篷遮住我,拉我向山下走,笑道:“跟我回去巡视一遍营地。你说若是阴雨不断,城内的冯栩会不会抓住这个机会?” “若是我,一定要雨夜突围,或者选择偷袭敌营。最好还要与襄阳城中取得联系,以便于彼此呼应。” 江原狡黠道:“那好,告诉箕豹营,近期若有人偷偷出城渡水,千万不要察觉。” 我不觉一笑,下山牵住燕骝:“但愿你的算盘打得准。” 江原猛一把扯住我问:“怎么是我的算盘,难道没有你的一半?” 我脚抬在半空,不妨被他扯进臂弯,差点仰面滑倒。江原煞有介事地从后面接住,轻轻噬我耳垂,鼻息喷在我颈中:“越王殿下,还是这样不小心。” 我横他一眼:“太子殿下,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凑巧在我后面?” 江原丝毫不要脸面地笑:“你我心有灵犀。” 我反肘将他推开,重新上了马。刚要展开缰绳,江原已经随之跃上来,从后面搂住我的腰:“我们同乘一骑。” “混账!乌弦就在那边。” 江原严肃道:“它最近有些懒,我疑心它怀上了你家燕骝的小崽。” “什么?”我吃惊地望望乌弦,又看燕骝,将信将疑,“怎么可能?以前从没……” 江原表情十分正经:“经常一起放养的马匹中,只有你的燕骝没骟。骑兵坐骑中不少母马,说不定每一匹都……” “喂!”我高声为燕骝辩护,“它是战马,又不是种马!” 江原发笑:“你以为自己迟钝,燕骝就没有开窍的时候?” “你!”我想了想,恨恨道,“是你把它教坏了!” 江原本来在笑,闻言狠掐我的腰:“凌悦!”掐了还不解恨,又霍霍磨牙,“满嘴胡言!” 我见他如此气急败坏,于是将方才的话回味一阵,不觉伏在燕骝背上大笑起来。直走到辕门附近下了马,好容易收住笑声,却仍将嘴角扯得发酸。 江原撇了一下嘴,不屑地哼道:“真是幼稚!这么句话就笑了一路。心情总算好些了?” 我板起脸回头:“我是为燕骝高兴!不过你可不要骗我,如果明年乌弦生不出小马驹,唯你是问。又想了一下,附在他耳边,“还有一句话你说错了,我哪里迟钝?” 江原听了牙齿露出来:“我错了,越王殿下非但不迟钝,还很敏感。” 我哼了一声正要反过来揶揄,抬头见到燕骑营的人,只得闭嘴不言。燕飞笑嘻嘻地当先走过来行军礼,眼珠在我脸上转了几转,接着一脸郑重道:“两位殿下又是不说一声便出营,让属下以及燕骑营和箕豹营的兄弟们好不担心。” 江原丝毫不买账:“担心?樊城越军已经被围困城中,难道你们布置的防线有所疏漏,让对岸的人渡河了?” 燕飞惊得一跳,急忙辩解:“殿下明鉴,此事绝对没有!箕豹营日夜在江中巡视,燕骑营在岸上巡视,绝无任何疏漏!” 江原面上不辨喜怒:“那就好。我现在与越王去各营地巡视军队,回来之后,你将燕一以及掌管箕豹营的燕七叫到中军帅帐,我和越王另有安排。” 燕飞立刻领命,灰溜溜地退下。我看见与他同来的几名燕骑军都在偷笑,朝他挤眉弄眼,察觉到我的视线,才又收敛,齐齐向我和江原告退。 江原瞪着他们走远,不悦道:“燕飞这混小子不务正途,比燕七差远了,恐怕难有出息。等闲下来,还是另在营中物色人选放在身边培养。” 我随口道:“跳脱有跳脱的好处,或者更善于随机应变。何况太子殿下不是也有不务正业的时候?” 江原不置可否地看我一眼,抬脚走在前面,过了半晌忽然道:“被你提醒,好像我帐下真的缺这么一类人。” 我取笑:“传言太子府男色三千,原来也缺人么?” 江原很正经地站住,回手敲打我:“管他传言如何,我只取这一个。” 旁边有路过士兵登时傻了眼,我变脸,压低了声音道:“找死!”迅速与他离得远远的。 接连数日阴雨连绵,江中水涨船高,夜晚风浪更甚,箕豹营减少了巡游次数,都将船只停泊在远离樊城的码头,只留下不到一千人交相轮替。燕骑营也从江边退开,与围城军队混扎在一起。连绵的雨水令本来转暖的天气骤冷了几分,又兼环境潮湿,非但弓弦无法使用,连传递号令的战鼓也沉闷了许多。 我和江原都十分紧张,自那开始下雨起就几乎没有卸过甲,白日里却还要作出一副松懈模样,免得部下们看到感染了情绪。这夜风雨不知为何尤其猛烈,我趴在一点烛光下擦我的枪和矟,擦完又查看长弓和箭囊。 江原躺在榻上,两脚翘得比头高,后脑勺枕在手臂上,直勾勾望着帐顶。过了一会,他忽然站起身,很急促走到我身旁,用力扳过我肩膀,抬起我的脸就吻。我手里的羽箭撒了一地,恼怒不已,推他道:“真的紧张就出去淋雨冷静一会!我没功夫陪你降火。” 江原抱住我不放,笑道:“凌悦,你得体谅。当年江陵一战之后,听说你在经营襄阳,我只是思念就思念了多久?无奈北赵未定,这才耽搁下来。樊城是渡江夺取襄阳的关键据点,眼看唾手可得,我怎能不激动?”他接着吻我的脸颊,继续自说自话,“只是城未到,人先得,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我听得冒火,抬脚将他踹开:“混账!这是跟我炫耀么?”拾起羽箭,将箭囊拴在身侧,“要不是小爷好心肠,你也只能团在家里继续思念了!” 江原顺势捉住我脚腕,挑着眉毛道:“越王殿下,你难道在吃襄阳城的醋?可惜没有早见你面,否则我做梦时也会加上你。” 我气得无语,故意从他身上踩过,穿好马靴盘膝坐在一边。江原爬起来,也开始整理自己的战衣和兵器,边整边无耻地感叹:“风雨交加,漫漫寒夜。若非穿着铠甲不方便,真乃温存良辰也。”我听得丢他一个白眼,他接住,还来一双炯炯青眼,好像能直看到我铠甲下面。 我忍无可忍,咬牙拍碎了一只瓷碗,刚要起身出帐,便听帐外斥候急匆匆禀报:“禀告二位殿下,襄阳越军已乘夜渡水,樊城守军正在寻求突围!敌军内外配合,攻势猛烈,薛将军请示是否需增兵压制!” “好!”江原眼神发亮,已经抢先一步来到门口,“告诉薛延年,不得增兵,我们要的是樊城!” “遵令!” 那名斥候刚去,又有营地守军来报,发现越军企图偷袭我中军营地。江原冷笑:“尽管来!”抬声道,“燕九燕飞!集合燕骑营两千人,随我前去抢夺樊城!” 那两人在外得令,我跳起来扯住一把江原:“谁叫你去?” 江原看我一下,表情严肃:“你在帐中坐镇。” “不准!”我沉声强调,“你是太子,何时轮到你亲自上阵了?” 江原把帅印在我眼前晃了一下:“父皇不在,我是第一统帅。越王听令,守住中军大营,不得渎职!”说完见我还不服气,又抬我的下巴来吻。 我立刻避开,手指一松,他已经乘机出帐,挽住护卫牵来的坐骑,飞身跨上便走。我摸摸自己的嘴唇,咬牙:“上当了!”想想中军无人值守,又不得不按捺下来。 为了引鱼上饵,虽然知道越军即将袭营,中军营地却还是一片沉寂,只有巡逻士兵与悄然无声的传令斥候偶尔在营间走动。等到下半夜,忽然听见几声大喊:“越军袭营!”接着营地中杀声四起。 齐贵立刻在帐外请令,我啐了一声道:“箕豹营随我出战,看看是谁让本王等得如此辛苦!” 营帐外,遇袭魏军已经点起火把与越军交战,火把上浸了火油,遇水不灭。我见越军人少,魏军招架并不吃力,心中奇怪,率箕豹营策马冲出营地,果然见到更多人马列阵营外。那队人马见我来到,不慌不忙地点起火把,一个清晰的“罗”字在当先的旗帜上显现。 我眯起眼:“罗厉!” 对方有一人驱马向外走了几步,抬声道:“正是!”明亮的火光下,罗厉傲慢的表情一如既往地讨厌,“久不见面,二殿下别来无恙?” 我勾唇一笑:“见到罗将军,本王的胃就不舒服。” 罗厉面色微变,压低了声音:“二殿下讲话还是这样风趣,可惜内里却早已朽烂!上次在蜀地被你逃过,结果便丢了石岱一条性命,今次我为国除害,绝不容许你再苟活于世!” 我讥笑:“罗将军,假若不是天降大雨,你敢这么近地与我相对?啧啧,记得罗将军最爱光鲜,这样天气还是回去坐在房中为好。” 罗厉怒道:“叛国之贼!我念在往日功绩,敬你一声殿下,非来受你奚落!” 我慢慢从肩上拿下硬弓,搭了一支黑羽箭,对准罗厉:“那罗将军来是为何?袭营不像袭营,挑衅不像挑衅,难道另有目的?” 罗厉身旁副将大惊,急忙挥起武器挡在他身前:“将军小心,他居然可以张弓!” 罗厉面色一凝,倒没有太多慌乱,只是冷笑:“赵彦,罗厉今日若死在你箭下,也算成全了忠义之名!”他话音未落,我一箭射出,罗厉护卫慌忙挥刀格挡。罗厉收紧马缰接连后退,不免变色喝道:“杀死赵彦,为国除贼!” 我冷笑:“也须看有无这个资格!”朝身后箕豹军一抬手,却也收紧燕骝缰绳,退入阵内。 雨丝如织,人马攒乱,罗厉的骑兵很快被击溃,带头向南退却。我微微疑惑,心想襄阳前来增援的越军本来不多,他即便使出诱敌之计,又能真的击败数量几倍的魏军么?遂命箕豹营留下五百人与中军一起守营,自己率余下千人尾随追击。 罗厉退到半路,忽然回头,重新列队杀来。我沉声命箕豹军摆开阵势,自己则继续观察情势。我一时摸不清罗厉意图,没有轻举妄动,而罗厉也显然并非宣称的那般不自量力,誓要在此时将我除掉。 不远处的樊城城头架满了云梯,成千上万的魏军将士正在冒雨攻城,眼看城头越军已经支持不住。罗厉面对这景象似乎并不慌乱,他只是躲在骑兵的长矛之后冷静地观察我,并在等待着什么。 缠斗冲杀良久,双方的铠甲早已经湿透,马蹄在泥泞中打着滑。箕豹军挥舞的斫刀与矛矟偶尔能将雨幕劈开,带着四散的水花斩在越军的铁甲及要害处。眼看又要落败,罗厉急忙收兵,再次带着身边的数千人回身退却,沿着河岸狂奔。 我策马再追,河岸附近的裴潜见到我旗号,也带兵追来。谁知罗厉突然转了弯,身边的护卫吹起号角,不久樊城附近有角声回应,一队越军突破重围杀将过来。我听出那是越军撤退的信号,回头大声叫过裴潜问:“樊城战况如何?” 裴潜回道:“我军已冒雨攻上城头,樊城不久便能攻破!” 我眉头一展:“冯栩如何动作?” 裴潜道:“我军放松包围后,城中有大队越军趁雨夜出城突围,骑兵遵照太子殿下之令围堵出城越军,同时动用大部分兵力猛烈攻城,一直战到现在,倒没注意冯栩是出城了还是仍在城中。” 我不由惊奇:“那越军突围成功没有?” “喏,前面刚刚会合的大概算漏网之鱼。”裴潜想想又道,“似乎还有一队越军人马向西北突围,燕七去追了,不知追到没有。” 我心中更加疑惑,这时随行斥候回来禀道:“殿下,越军战船充斥汉水之中,数量极大,箕豹营无法抵挡,已有部分樊城突围越军在上游乘船过江!” 难道他们果真要抛弃樊城?我心中一凛,厉声喝道:“前面乃襄阳统帅罗厉,斩了他人人有赏!” 魏军骑兵闻言都踊跃不已,全都打马向前追赶。罗厉马蹄不停,再次转向西南,留下部分兵力与魏军缠斗。我令裴潜留下,再次率箕豹营追赶。此时我确信襄阳援军只为转移魏军注意,并无解救樊城的打算,那么罗厉便是决定了退守襄阳。既然他已渡江,怎能轻易放他离开?于是穷追不舍。 到了江边,果然有南越战船停泊在水面,岸边还有不少越军接应。魏军兵力只用于防范越军救城,本就无力控制江面,更何况为了引诱越军来救,还故意减少了布防。 眼看箕豹军无法尽快摆脱越军前去阻止,罗厉即将登船而去。我悄悄弯腰伏上在燕骝身上,在马背一侧用脚张开弓弦,吩咐左右同时护持,向前冲出数丈,朝罗厉射出一箭。 罗厉听到风声,不顾地面肮脏狼狈向前滚倒,羽箭插入他肩头数寸,被护卫们救入舱中。我遗憾地摇头,随之命箕豹军撤离江岸,向樊城而去。 到了城下,只见城头上插了魏军的黑色旗帜,城门已经洞开,江原骑着踏墨立在城下。我走上前,见他除了衣衫尽湿外,身上并没有血迹,便笑道:“太子殿下,恭喜。” 江原却挑眉呵斥:“不是让你等在中军么?刚才遣人去报信,才知你已经跑了出来!” 我道:“我去追罗厉了。” “我听说罗厉袭营后,便派了裴潜在他回路拦截,用得着你去追?”说罢绕着我转了一圈,“幸好你这次聪明,没有身先士卒。” 我笑:“我还要留着精力攻襄阳,哪能轻易涉险?只是让罗厉逃脱,还是不免遗憾。” 江原沉默片刻:“冯栩也逃了,看来我们估算还是有误。”他翻身下马,又将我拉下马来,“不管怎样,樊城总算拿下了,进城换下衣服再说罢。” 这次攻打樊城,果然如江原所说,用了接近一月的时间。然而樊城告破,对整个荆襄越军的实力却没有太大影响,最出人意料的,罗厉的援军竟然只是幌子。 数日之后,建康传来消息,樊城失陷,赵誊大怒,借此将石岱投敌之事一并发作,怀疑凌王昔日部下都心怀不轨,冯栩有意投敌,要将他革职押解回建康问罪。不料,罗厉竟然上书恳切陈述前后原委,非但为冯栩说情,还力荐冯栩为荆襄副帅,并且发出危言耸听之论,说魏军如狼似虎,襄阳无冯栩便不能保住。赵誊大概出于对罗厉信任,最终虽未答应任冯栩为帅,毕竟未追究冯栩罪责。 我对着情报看了良久,实在觉得不可思议,可又不得不相信罗厉的惊人之举,叹道:“居然罗厉也有如此清醒的时候。本来还指望假手赵誊,如今只有做好长期准备了。” 江原握一下我的手,眼中闪亮:“我们一起!” 第146章 时穷节现 占领樊城以后,魏军忙着在江水这边清理战场残迹,安抚当地百姓,又为牺牲的将士寻了一处墓地安葬。不觉春日将尽,等到大军重新休整完毕,天气已渐转闷热。江中水流更加湍急,江面也宽阔了许多,魏军几次尝试渡水,都被抵挡了回来。而襄阳城周围地形不利大量布兵,上岸后如何有效攻城又是一大难处。 眼看雨季将至,攻城毫无进展,江原站在城头上眺望对岸,一副忧心模样,问我道:“如果这样对耗下去,襄阳城中战备可支撑多久?” 我略想了一下:“我当初在时,襄阳可供应二十万大军数年之资,如今驻守兵力减半,假若储备不变,大约能撑得八九年。” 江原听了立刻把我扯过去,咬牙道:“都怪你!没事把个襄阳筑得铁桶一样,现在空有大军压阵,却找不到用武之地。你赶紧想办法把城破了,我可不想在此地耗上许多年!” 我苦笑:“这真叫自相矛盾了,我哪里想到会有自己筑城自己拆的一天?”说罢轻轻跳上垛口,盘膝坐了,盯着对岸良久方道,“要破襄阳应从三处着手。第一从内部开始,离间襄阳与建康的关系、荆襄百姓与越军的关系、襄阳守将间的关系,还要找到对魏国可靠且有用的人在城中与我们呼应;第二虚大实小,就如同我们攻越重心实则在上游,却也要同时发兵江淮等地。须在荆襄全郡点起战火,分散越军精力,使越军不能只守襄阳一城;第三想尽办法孤立襄阳,使附近城镇不能援救。” 江原站在我身后,声调本分起伏没有:“好主意,全是废话。” 我一笑:“多谢夸赞。方略往往大同小异,其实只在如何实现而已。你不用担心江水,我们同样有战船和水军,难道水涨就一定对南越有利?第一件不用我多说,你向来懂得如何煽风点火。第二件需要时机,我们只有等到进入蜀川的军队控制上游大部分地区,谢广行所造新船下水,才能利用长江水系笼罩荆襄全郡。那时绕过襄阳,先攻夷陵等关口,使襄阳不得不发兵相救,由此削弱其城防。” 江原若有所思,将手按在我肩头:“也好,第一件易办,但是也需一段时间才能显露效果,正可用来等待蜀川的战果。汉中如果能全部控制,也可利用上游之势威胁襄阳。你所说的孤立襄阳,应是最后要完成的事,假若建康不肯发兵,周围城池都被攻破,襄阳自然成为孤城。” 我就势向后倚靠在他胸前,抬眼看头顶阴云聚拢的天空,微微笑道:“这段时间也不会寂寞,我又想干出使的差事了。” 江原猛地把我推开:“我不答应,你又想搞出什么麻烦?” 我冷不防向前一跌,双手在半空挥舞几下。江原也吓了一跳,立刻将我死死抱住,结果用力过大,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我沉着脸压在他身上:“太子殿下,我看你才是要命的麻烦。”一边说一边要起身。 江原手臂收紧不放,严肃道:“你别胡闹,越人可不是赵人,见到你露面还不一拥而上剁成肉酱?再说有什么需要谈的?到此地步,魏军不可能和谈,南越人也不可能自动交城。” 我眼睛撇一下不远处既想上前搀扶,又不敢上前的护卫,挣扎着摆脱他:“既然要在此地长久驻扎,不作出和谈的样子,难道让南越百姓每日看着魏军的刀矟人心惶惶?” 江原立刻恍然:“你说的是,虽然魏军为赵焕复仇名正言顺,只怕南越百姓不易关切,而自你走后,荆襄百姓深受罗厉之害,或许倒真的期盼你重掌荆襄!还是因地制宜,多强调一下反对暴政更为有利。”他随我起身,心情愉悦起来,“此事不劳动你,我叫陆颖前去,嘿嘿,就当调戏越人一下。我这就去给父皇上表,最好朝中同时派人与赵誊谈判,把襄阳当作休战条件,假若赵誊答应,那更有意思了。” 我转了转眼睛:“好吧,我暂且不去襄阳了。” “这样才对。”江原左右看看,假装搂住我远眺风景,手却藏在披风里乱动,笑眯眯地道,“凌悦,你能不能让我厌烦一些?总是这样合我心意,真叫人越来越受不了。” 我抓起他那只患了乱动之症的手,不客气地咬出一排牙印,哼道:“太子殿下,你能不能少恶心一点?” 江原疼得切齿,恶狠狠地跟我耳语:“晚上收拾你!” 我挑挑眉,从容走下城墙,心想你晚上就见不到我了。回到主帅居所,我叫来燕七悄悄叮嘱道:“你去选好箕豹营精锐五十人等在城外,轻装简行,带五日粮,天一黑我们就渡江到对岸去。” 燕七惊道:“殿下,我们在对岸的少数兵力早已撤回,贸然前往岂不危险?” “嘘!所以才要夜行。”我安抚燕七,“你放心,我们不是去襄阳送死,是要去江陵办一点事。” “那不是去江陵送……”燕七瞪大眼睛,好容易将“死”字咽回去,“太子殿下也同意么?” “我给他留封书信。” 燕七急了:“属下斗胆,此事若不禀告太子殿下,万万不敢随殿下出城!” 我面容一肃:“燕七,你不听令?若非你在燕骑营多年,经验比别人丰富,我早叫裴潜随行。” 燕七单膝跪地:“殿下!不是燕七不肯遵令,此事太危险,属下要为殿下安慰负责,更要为几十万大军负责!太子殿下是军中右帅,殿下无论如何要与他商议,否则属下宁受军法!” 我愁闷,若是他肯答应,我用得着这样么?看看燕七较真的神情,无奈道:“我与他商议就是。”燕七这才舒一口气,小心地告退。 晚上回到卧房,江原似乎忘记了被咬的事,可是却显然已得知我企图私自去江陵做说客,讥道:“越王殿下想得真是周全,置二十万大军不顾,又要一个人跑出去逞英雄。” 我正色道:“我不是非要出风头,是因为江陵郡守于景庭与我过往密切,也曾极力支持立嫡,但他为人外冷内热,从不在人前显露对我的偏向,是以这层关系不为赵誊所知。” “你想利用过去的影响,说服他举城归降?”江原眼神犀利,“凌悦,你还是一样天真。” “我不天真!”我被他怀疑的目光微微刺痛,“这是我冷静分析后得出的判断,或许他未必被说动,但决不会因此危及我性命。” “谁能保证?你不是也自以为了解宋然,结果如何?”江原不容置疑道,“越王,我以右副帅的身份命令你,没我的允许,不得擅自行动!” “你!” 我怒气冲冲地摔门出去,被江原冷冷拉回来:“想跑去哪里?我说过今晚收拾你!” 我哪里肯就范,回身便是一掌,江原迅速躲开。我懒得再出手,不想刚刚迈出门槛,又被他拉住衣服,江原盯住我的眸子,语气放缓许多:“你听我说,先让陆颖去襄阳出使,等到战船沿江而下,兵临江陵之时,你再去见于景庭。” 我垂了垂眼睑,复又抬起:“好,我答应。” “嗯。”江原低下头,轻吻我,“那留下来?” 我抬头迎合他,眼神还是极其严肃:“可是你不能太用力!” 江原低低地笑,将我搂住:“好。” 我在他怀里乱抓一阵,又吻他的脖颈:“我可以易容跟陆颖去襄阳。” “嗯……”江原紧按住我的腰,手抚在我臀上,正在微微陶醉,接着反应过来,“什么!” 我咧嘴一笑,扬起从他腰间摸来的帅印:“太子殿下,军令如山,敢不从命?” 江原黑着脸将我拦腰抱起,狠狠丢到床上:“凌悦,你活得不耐烦了。” 我顺手也将他扯倒,翻身将他压住,藏起帅印,笑道:“太子殿下差矣,我一向很有求生欲望。” 江原无可奈何,又按住我怒道:“先说好,你不得暴露身份!” 我对他此类警告早已习惯,都懒得多作承诺,只将手臂环在他颈间,慢慢闭目抬头,碰到他嘴唇的时候,江原已将我搂紧。 过了几日,江德密信送达樊城,同意派使者前去与赵誊协商,明面上做出和谈姿态,私下里表明南越只要交出襄阳,便可以止息两国大战。听说密使是田文良,江原十分不满,私下跟我抱怨,这老头绝对只会在其中和稀泥,取得不了实质进展。我笑:“和稀泥总比亮刀子好,我倒对田文良的才能信心十足。别的不提,田大人向来深谙揣摩人心之道,也许不论赵誊、霍信还是楚尚庸,都会喜欢上他的。” 江原看我一眼:“我是为你,只怕此次是借出使为田文良垫脚而已,不久派他来监军才是真正结果。现在你我还在一起,不足为虑。假若渡江之后,阵线拉长,很难说他会不会坏事。” 我默然片刻,最后倔强道:“他来又如何?我问心无愧。如果随着大军深入,皇上真有不放心我那一日,或许凭田文良一人言论可以推波助澜,却不是根本所在。”说着有些逼视地望向江原,“我只问,你呢?到时我若横越江南,大军在手,甚至因过去身份得到不少拥戴,于是人皆言我有自立之心。你是助我,还是防我?” 江原沉下脸色:“凌悦,你还是不信我,居然用这种话来试探!” 我轻松道:“我如何不信?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再说无数南越人都骂我叛国,哪里有拥戴之说?” 江原见我要出门,捉住我的手腕拉回来,深看我许久才道:“我要护你都怕来不及,你却总是不管不顾。” 我闻言迅速转过身,笑道:“太子殿下好不啰嗦,耳朵都要听出茧了。” 稍作准备之后,陆颖在一日午后受命前往襄阳,我把面孔涂黑,又模仿凭潮的手法将五官扭曲,混在随从护卫里。护卫从燕骑营和箕豹营中各选了二十人,分别负责在陆上和水上护持。一番交涉之后,对方只肯放使者和副使进城,我便将余人留在城外,独自跟随陆颖前往。 在一名越军士兵的引领下,我走进曾无比熟悉的院子,发现整个帅府已经修葺一新,走进议事厅,房中摆设也都被调换过,不复昔日风貌。我过去的位置上如今坐着罗厉,他下首坐着从樊城突围而出的冯栩,大概有箭伤在身的缘故,两人面色都不甚好。 罗厉平日养尊处优惯了,第一次遇到魏军以双倍兵力压境,看上去不禁比冯栩更加疲惫,还有些不耐的情绪流露在外。我又扫了一眼厅上众人,襄阳郡守尚远捷也在座,其余几名武将则比较面生,想必都是罗厉的亲信部下。 陆颖把江原的信件递交罗厉,将来意说明一遍。罗厉便冷笑:“我越国事务何时轮到你魏国插手,太子继位天经地义,你们非要诬蔑一番,将自己出兵说得冠冕堂皇。天下人皆有眼,岂由你们掩耳盗铃?” 陆颖语气谦和:“将军何必咄咄逼人,此等大事都由朝廷定夺,下官人微言轻,实在也无权过问。我来只是奉我国太子殿下之命,与将军商议眼前战事,与它事无涉。” 罗厉哼道:“先夺我樊城,又来要我襄阳,真是岂有此理!你若想说动我自动弃城,趁早死心!” 陆颖不慌不忙道:“罗将军何出此言?两国交兵已有数月,附近百姓深受其害,是我们殿下于心不忍,于是想单方面与您商讨休战之事。太子殿下同时也已上奏朝廷,期望我主能与贵国新主平心对坐,停止兵戈相向。” 除冯栩仍旧目光犀利地望着陆颖,罗厉与其他将领都微显意外。罗厉疑心地重新打量陆颖:“使者是说,贵国太子有意休战,并且正努力说服你们国君?” 陆颖微笑:“罗将军思路明晰,正是此意。毕竟我家殿下见识到越军水军实力与襄阳城之坚固,也不想持续在此地耗费精力。” 罗厉似乎心动:“可否请使者详谈?” 陆颖急忙拱手施礼:“下官想与将军单独一叙,烦请摒退左右” 罗厉想了想,挥手让众人退下,又对尚远捷道:“尚大人,请你招待副使去别院用茶。” 尚远捷对他微微施礼,然后引我出门,冯栩与其他将领从我身边走过,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状。尚远捷要我去郡衙中坐,我停住脚步,静静道:“尚大人,趁正使大人无事差遣,下官想在这襄阳城中游览片刻,不知道可以么?” 尚远捷听到我开口,目中略有疑惑,但是很快道:“请。” 他避开几处军队重地,只带我在百姓聚居的街道上行走,也不多作介绍。我也只是默默地看,夕阳斜照,很快就这样走到道路尽头。尚远捷急忙快走了几步,对着另一条路示意:“使者请走这边。” 前面一道高墙,几乎像襄阳城中又起了一座小城,那是襄阳数年积累的军资所在。我笑着会意,折转了往回走,忽问:“城中百姓过得好么?” 尚远捷怔了怔才答:“使者多此一问了,我襄阳经营多年,城中所存粮草布匹充足,即使与外界切断联系也可保十年无忧,百姓自然也丰衣足食。” 我低头一笑:“真是天壤之别。魏军现有粮草,只能支撑月余,要攻襄阳谈何容易?” 尚远捷似乎摸不清我的意图,仍是有些惊讶:“这么说,魏军是因为粮草缺乏,不得已提出休战?” “也许罢。”我不置可否,又看看路上出现的行人,“可是下官觉得,此地百姓并无丰足之感。他们看尚大人的眼神漠然,似乎还有不平之色。” 尚远捷听了面色一沉:“使者不觉太武断了么?魏军在城外虎视眈眈,城中百姓出入大受影响,难道还指望他们喜笑颜开?” 我微笑:“尚大人过于激动了,下官只是听说,荆州全郡已有两年收成欠佳,而照大人说法,襄阳物资仍可支十年,显然并未受到影响。于是便胡乱猜测,如果襄阳江陵等地只管屯粮,而没有拿出部分照应百姓,或许会惹出不少微词。言语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说着叹道,“但愿此次能够达成休战协议,让周围百姓生活得以恢复。” 尚远捷微窘,没有接话,却有另一人从街口处走出来,平静道:“尚大人何必难以启齿,城中存粮确实优先供军队使用,未接济荆襄百姓。在下并不觉得罗将军此举有太大失误。” 尚远捷见到来人,冷冷道:“冯栩,过去凌王殿下在时,从未发生军队强征民粮的事。我身为郡守无法照顾好百姓,确是我的失职,你身为军人,自然也可只从军队一方考虑。” 冯栩无意间看我一眼,淡淡道:“如凌王殿下者能有几人?尚大人不满罗将军做法,难道也想如石岱一般投敌不成?强敌当前,还请尚大人不要因过去之事相责。你我只要各自尽忠职守,便是最大的功绩了。”见尚远捷涨红了脸闷声不语,冯栩又道,“罗将军要找副使谈话,尚大人不如也去?” 尚远捷更无话说,只向我略微拱手,便自行离开。冯栩身形不动,直到尚远捷不见,才引我走到另一条小巷。此时日光没落,周围渐渐被灰暗笼罩,冯栩忽然拔剑出鞘,闪电般向我刺来。我斜身躲开,手指在他剑脊一弹,荡开剑势。 冯栩无声地收剑,低声道:“殿下,果然是你。” 我摸摸脸:“你何时发现的?” 冯栩眼神平静:“殿下一进议事厅,我便有这种感觉,相貌可以掩饰,可是身形姿态却不易改变。殿下的视线偶尔在厅中扫视,并非出于探询,分明是在寻找昔日痕迹。” 我笑起来:“冯栩,我过去竟没发现你眼光如此敏锐。你不将怀疑告知罗厉,自己先来试探,是终于发现即使杀了我,也改变不了襄阳城受困的命运么?” 冯栩无意识地捂了一下腹部,面色更加苍白:“所以殿下屡次饶我性命。难道在殿下眼中,襄阳已是死城?” 我负手回望远处城墙上的士兵:“冯栩,以你的才智竟看不出来么?岂止襄阳,整个南越也只是束手待毙罢了。单凭一兵一将的得失,更是决定不了襄阳城的命运。即使有十年储备可与魏军抵抗,要如何面对第十一年的进攻?” 冯栩沉静的眸子微微波动:“殿下冒险来城中,是为了一探虚实?” “襄阳的虚实,还有谁比我更清楚?”我目光微闪,“除非罗厉改变我过去的布局,想出更糟糕的布防与战术来削弱襄阳。” 冯栩默然。 我淡淡一笑:“也许我只是想回来看看,又碰巧猜到你不会对我再下杀手。” 冯栩还是沉默,过了许久道:“罗将军并没下令传唤,殿下还想去哪里看,末将可以相陪。” 我道:“不去了,免得使你落人口舌。” 冯栩似是提醒般道:“敌我之间,殿下不必容情。” 我看着他:“私情公事我还是分得清楚。” 冯栩低头:“听说魏国特为石岱立了碑。” “他为国捐躯,理应作为功臣对待。” 他缓缓点头:“也好,他不能为南越从始而终,至少能在魏国有个好名声。我一生对不起他的情谊,可是在国家大义上并不愧对他。就如我敬重殿下,却不能不与你为敌,日后还有谁作出投敌之举,我的立场还是一样。” 我犹豫一下,还是道:“尚远捷是忠厚之人,你的才能足以担大将之任,若到势不可回……” 冯栩打断我的话,目光坚定道:“殿下不必多言,无论情势如何,我会与罗将军等人坚守到最后一刻!吾土吾民绝不能落入外人之手!” “罗厉?”我轻蔑地一哼,“此人为帅,只怕荆襄就是毁在他手中罢……” 冯栩毫不留情地反驳道:“罗厉之为帅,却强于殿下去国,石岱投敌。” 我神色微微一动:“冯栩,我没有看错你。” 冯栩却不再言语,将我送到一间客房后,便毅然离开。将至深夜,陆颖才被带回客房,他将与罗厉所谈内容告诉我,低声道:“罗厉有一点心动,可是还有些举棋不定,正召集属下官员商讨。下官以为,他还有意征询南越朝廷意见,假若朝中一日不决,不会给我们明确答复。” 我点点头:“我军刚刚结束樊城一战,难免斗志有损,加上雨季将至,形势更是不利。虽然不宜与襄阳久耗,眼下能将攻城延后一阵却是利大于弊。陆大人应利用这次机会,尽快在荆襄百姓中散布两军和谈的消息,荆襄百姓到底民心若何,也需彻底摸清。” 陆颖迅速道:“殿下放心,下官心中有数。” 我又道:“我日间言语试探过襄阳郡守与主要武将,两者之间似乎略有分歧,前者更在意保民,后者则一心保城,你回城之后将这些情况告诉太子殿下。” 陆颖连忙答应,又疑惑地问:“殿下亲自去说不是更好?” 我朝他眨了下眼:“罗厉允许我们几时出城?” “城门鸡鸣时分打开。” “好。”我说着上床抱住被子,“我们歇息一阵,尽快出城。” 睡到丑时,隐隐听到城中鸡叫,出门后还是伸手不见五指。负责看守我们的士兵打着灯笼在前引路,及至城门,罗厉与冯栩等人已经在等候。罗厉看向陆颖,冷冷道:“使者走好。”冯栩的目光却落在我身上,只是没有说话。 城门在身后关闭,城外的箕豹军和燕骑军立刻迎我们上船。我站在岸边等陆颖上了船,微笑道:“陆大人再转告太子殿下一句,我去江陵了,不日即回,请他不要挂念。” 陆颖大惊:“殿下不可!下官如此回去,怎么向太子殿下交代?”他说着要下船,被箕豹军拦住。我拿出江原的半月形玉佩,留下燕骑军护送陆颖回樊城。余下十命箕豹军携带预先准备在船中的军粮,随我踏上前往江陵的道路。 六日之后,我们乔装混进江陵城中,分头在一间客栈中住下。除去蜀中诸城,江陵是南越唯一座由郡守直接率领驻守军队的重镇。皆因郡守于景庭祖辈早在南越立国之前,便在江陵镇守一方,为表彰其主动献城之功,于氏直系后代便有了郡守与守将双重身份。尽管于景庭本身不谙武艺,也从未真正上过战场,仍旧被授予将军之职。 箕豹军连续两夜悄悄去郡守府中探查,确认并无异状后,我在第三日夜翻墙入院,从容走进他的书房。于景庭正在灯下读书,对我骤然出现毫无准备,险些大叫。我笑着将手放在唇边:“于兄,不认识我了么?” 于景庭瞪我片刻:“你你你……”抓过手边的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纸上涂了一张鬼画符,忙忙向我举起,“何方妖魔,速速退散!敢再靠近一步,立时禁咒缠身,打回原形……” 我眉毛动了动,走到他桌前,慢慢拿开那张纸:“我又不是妖魔鬼怪,你想吓唬谁?再说我虽不很懂,道士驱魔作的符还见过,并不是这样画。”说着从他手里接过笔,重画了一个递给他。 于景庭身子后倾着,看看我又看看字符,无奈地坐回椅中:“我不认识你。” 我轻哼:“你不认识我?当年是谁在这里高谈阔论,说起战祸殃及生民之害,指责我好战枉顾百姓?” 于景庭眼睑垂了垂,叹一口气:“我对凌王殿下说的话,你如何知道?” 我大步绕过书桌,咬牙把他拎起来:“是谁还说,待我谋求彻底止息离乱,剑指天下之时,我为统帅,他为军师?” 于景庭一僵,不再假装:“此一时,彼一时也。” 我点头冷笑:“所以你一见我,立刻扔来一张咒符表示回避之意。表面荒唐,却是伤人至深。假若当日我死在赵誊手下,真的变作鬼魂来看你,你也准备这么对我?” 于景庭神情触动,却仍不肯与我对视,良久方道:“不是景庭忘记昔日之言,然而殿下任的是北魏统帅,剑指的是江南故土,我如何还能像当初一样?” 我放开他,低声问:“于兄,你是觉得赵彦变了?” “殿下没变,却不能否认情势已变。” “你与他人一样,认定我叛国不可饶恕,没有资格谈起志向所在,更没有资格再提昔年情谊?” “不。”于景庭的目光终于抬起,神色凝然,“纵然国中多有诋毁,我依旧认为殿下没有背离当初信念。归根结底,是皇上不能容人,自斩手足。” 我低下头,恳切道:“于兄,南越上下,也只有对你,我可以畅谈心中抱负而不怕被取笑狂妄。记得你更曾大胆说过,只要能换来百姓长久安定,甚至不介意由谁来结束四国百年之争。回想起来,我过去一味拘泥于南越,眼界远不如你。直到流落北魏,几乎无路可走之时,我才忽觉霍然开朗,理解了于兄当年之意。” 于景庭摇摇头:“殿下已经用行动证明自己并非虚谈,谁又敢再轻视。四分天下,如今已成两国划江对峙之局,想必天下一统之日也为期不远。景庭只会泛泛空谈,殿下才真正能将言语付诸现实。” 我微微苦笑,将视线投向窗外黑夜:“于兄,今日总算亲耳听到你这一席话,看来我果然没有来错。既然如此,你何不像过去那样助我?我军中正缺少可以推心置腹的谋士,你——” 于景庭闻言退后一步,有些紧张道:“殿下实在高估了景庭。你是英雄,自然为人所不能为,景庭却只是固守祖宗基业的一介庸人,怎能有你这般决绝的魄力?我别无奢求,只想在即将到来的祸乱中保住家眷平安,过去的话就当我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罢。” 见我许久不语,他以为我失望,想了想又慰道,“魏国人才济济,殿下一定找得到辅佐良才,又何必为招揽我一人惹来嫌疑?听说魏军正在围攻襄阳,殿下却深入敌腹,实在是不智之举。趁着无人察觉,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我转眼看看他,平静道:“于兄治理地方多年,深知百姓之苦,更应看到赵誊治国无道,迟早会将南越葬送,当此之时,你只是满足于保全自己,难道不觉有违当初志向?于兄一直自诩平庸,难道忘了自己还是一方郡守,百姓父母?”我拿起他桌上书籍,“假如百姓在你耳边哭喊,于兄又怎么看得进这些纸上文字?” 于景庭目光震动,转眼却又茫然:“两国终有一战,无可避免,我自然理当尽力护持百姓。可是殿下要我贸然为魏国效力,焉知不是助纣为虐?殿下若还在南越,我自然……可惜……” 我低低一笑:“于兄尚且希望保全家眷,对所有遭受战火波及的百姓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战之后,伏尸千里,留下满目疮痍,征战双方无论谁胜谁败,亏欠的终是百姓。我征战来去,双手已是洗不净血迹,便算倾尽毕生之力,又偿还得尽么?所以正需要于兄挺身而出,替百姓挡住几分刀兵屠戮,你怎么反倒袖手退缩?” 于景庭动容:“殿下!” 我用力按住他的肩膀:“于兄素有悲悯之心,想的是天下太平,人人生活安定,故能不在意江山谁主,语出惊人。难道只过去短短几年,竟没有了以前的勇气?孙子说,全国为上。我无力全国,至少还能全郡、全城。今日算我恳求于兄,不需你改旗易帜,只要江陵不出兵援助襄阳,也不与魏军顽抗,我至少可设法保全江陵百姓!” 于景庭凝视着我,缓缓道:“论守城作战,我自然不是殿下敌手,负隅顽抗也无意义。景庭非迂腐愚人,殿下之用心良苦,焉能不解?今日先替江陵百姓谢过,等到天下平定,若还有机会为殿下效力,我定然全力以赴。”说着便向我躬身行礼。 我一把拦住他,久久相扶,过了半晌才道:“于兄不视我为敌,反倒相助,赵彦已然感激不尽。他日争战结束,真想再与你把酒畅谈。” 于景庭笑了笑:“我也真想念与殿下恣情高论的日子。敌友之分,只是暂时罢了,南越立国之前,不也曾与江陵为敌?” 我四处看看,也勉强一笑:“时候不早,先告辞了。我还要在城中住几日,于兄如果得闲,可以前去叙话。”说完却将他的郡守官印收在手中,“只要我顺利离开,自然完璧归赵。” 于景庭面色微变,仍极力用平淡的语气道:“殿下这就走了?” 我点点头,吹灭他的蜡烛,拉开房门:“改日再会。” 于景庭身影隐没在暗处,许久未动,终于道:“殿下还是变了一些,你过去没有这样多疑。” 我拉过他的手在肩头箭伤处按了一下,淡淡道:“都是拜它所赐。” 于景庭默然:“宋然之坚忍,也非常人可以效仿。” 我回头:“对了,于兄可还记得我给你的最后一封飞鸽传书?” 于景庭“嗯”了一声道:“我找到的时候,人已经……那之后半年,我才敢告诉刘恒,前年冬日他来到江陵,接回家中安葬了。” 我心里酸楚,脸上却未流露出太多感情,只是轻声道:“于兄,为了死去的和在世的,我不会回头。” “我知道。” 我一笑,走到庭院中,无声地跃过墙头。重门之外,夜深如故,我有些留恋地在墙边站了一会,很快赶回落脚的客栈。 箕豹军因为被我严令不能跟随,都在房中乱转。我拉过齐贵,悄声道:“我天一亮就出城,你与他们几人暂时按兵不动,继续探听消息,十日后回大营见我。”把于景庭的官印交给他,“这是江陵郡守的官印,你藏在身边,最后若不能出城,就拿这个与他交换条件,如果没有遇到阻挠,出城前记得留下。” 齐贵郑重道:“属下遵令!” 当夜郡守府没有动静,第二日,我骑着事先备好的马很快出了城。一路马不停蹄,走不到半天,便觉周围异常。我放慢了速度,边走边暗暗留意,终于发现异常所在,调转马头往回奔了几里,果然看到几个躲闪不及的身影。 我扬鞭喝道:“滚出来!” 过了片刻,燕飞慢慢从灌木中露头,手里还抓着一只鹌鹑,谄笑道:“殿下,属下们星夜赶至此地,沿路安插了不少兄弟,总算等到您了。若不是燕九阻拦,属下差一点就要冲到城中挟持将领郡守……” “你敢!” 燕飞手里的鹌鹑吓得扑棱棱飞走,他委屈道:“殿下只知来凶属下,却不知道燕骑营为你受了多少责骂。太子殿下听说您擅自离开都要急疯了,还说你若不能平安,就治燕骑营失职之罪。”随在他身后的几名燕骑军也都附和,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表情。 我无奈:“我回去向他解释,不会治你们罪。沿路还有多少人?都召回来罢。你们这么兴师动众,当心被越军察觉。” 燕飞立刻命那几名燕骑军去传信,殷勤道:“只有五十人,不会打草惊蛇。” 我白他一眼:“那好,你们注意掩饰身份,我先走一步。” 燕飞急道:“没有属下们护持,殿下一人危险!被太子殿下知道了……” 我拿出令牌:“燕飞听令,指挥沿路燕骑军陆续返回樊城,不得有误。” 燕飞面露痛苦:“属下遵命。” 我笑道:“好,只要你听话,改日再指导你几招枪法。”拍马转了半圈,走上大路,“再说我骑马,你们却是徒步,实在不能同行。” “……”燕飞听说指点他武艺,丝毫没有往日的兴奋,倒好像喝了一碗苦药,可怜巴巴地追问,“您那块令牌准备何时还给太子殿下?” 我眨眨眼:“当还时还。”燕飞嚎啕大哭。 乘马毕竟远快于徒步,不出两日便来到襄阳附近,却见路上行人比过去稍多,多数肩背行囊,都朝着襄阳而去。我下了马,有些好奇地混在行人中,走了不久,只见不少百姓聚集在城下叫门,似乎是想进城避难。而襄阳城门全都紧闭,城头上有将领朝下面大声喊话,要他们去往他处。 百姓越聚越多,有人大喊:“郡守大人呢?我们要见郡守大人!” 将领道:“尚大人公务繁忙,无法抽身前来!乡民请回,等到打退对岸魏军,襄阳自然开仓放粮,接济百姓!” 其中不少百姓纷纷道:“我们是从夷陵等地逃难而来,夷陵正受魏军骚扰,为何襄阳不救?” 将领肃然道:“魏军就在对岸,襄阳军事重地,不能轻易分兵!” 百姓愤怒起来:“襄阳重地,难道就能将夷陵抛给敌军?襄阳城外驻军无数,为何眼看百姓饿死,不分军粮,不发援兵?” 城头将领来不及说话,已经又有人带头道:“郡守和统帅不顾人死活,我们何不去城南大营请求分粮自救?”哄然一声,不少人恍然大悟,又都向城南半山的大营涌去。 我隐于一边,趁乱放了手中的马,悄悄抽身远离。等到夜幕降临后,才游至江对岸,来到樊城叫门。城门守军认得我,急忙放下吊桥迎我进去。我走进统帅官邸,早有护卫前去禀报。我回到卧房,刚刚脱掉湿透的衣服,正在擦拭身体,江原便一脸阴沉地走进来:“越王殿下,回来得好早啊!怎么不多离开几日?” 我披上里衣,笑道:“岂敢,我心里无时无刻不挂念襄阳局势,事一办成,便急着回来,连箕豹军和燕骑军都甩在后面。” 江原一把将我扯到身前,狠狠道:“你以为我便治不了你?一军统帅,说做什么便做什么,还有没有人比你更随便?我这就上奏父皇,免去你的统帅职位,在我军中做司马!” 我里衣来不及系上,在他一扯下骤然滑落,急忙低身去捡。江原冷笑一声,拦腰将我抱住:“越王殿下,命都不要,还要穿什么衣?” 他手一用劲,我不防闷哼一声,身子向后弓起,怒道:“混账!” 江原却乘机低头,在我喉头狠狠咬下:“我还有更混账的事!”说着将我抛到床上压住。 他手下很重,吻得也恶毒。我被他弄得不时发疼,抬起的手臂上居然处处带着血晕,强忍着全身翻滚的热浪喘息道:“你疯了么?” 江原重新把我抱起来,眼睛血红:“越王殿下,你还敢问!” 我吐了一口气:“都不管我有没有受伤?” 江原猛然停住:“哪里?”大概见到我戏谑的神色,他立刻将我掐紧,“还敢骗我!” 我低笑:“不骗你骗谁?” 江原怒气不知何时消散,居然长叹了一声:“凌悦,我每次都要被你敷衍过去。” 我道:“宁愿是我敷衍你,而不是你敷衍我。” 江原低哼道:“田文良已经来了,你还不知道罢?” 我惊讶:“这么快?” 江原揽住我,贴在身上,严肃道:“明天千万不能告诉他你去见了江陵郡守!” 果然第二日一大早,田文良衣着光鲜地进了议事厅,见我回来,显得十分亲切:“越王殿下为了勘查地形,居然连续多日露宿野外,老臣佩服不已。改日一定奏报皇上,请他褒扬殿下品行。” 我笑着打发他:“田大人过奖了,这是分内之事。”转头便询问江原襄阳情势有何变化。 江原十分配合地详细说明,还命人抬出沙盘解说蜀中与汉中军队走向。快到晌午,小兵来报午膳已好,田文良终于坐不住,借故离开。江原冷声道:“我就不信他还能一天写一封奏报。” 我倒没太在意田文良,只是盯着沙盘中的襄阳沉思。由于有当地世族配合,蜀中进展顺利,除了部分城池仍在与魏军对峙,沿江重镇几无阻碍。程广率先带领军队攻打夔关,又按照江原指令,分出小股军队骚扰夷陵,在当地筹集军粮,并到处散布消息,令附近百姓恐慌之余向襄阳逃难。我昨日所见的流亡百姓便多是夷陵民众,然而某些领头鼓动者却非单纯的逃难百姓,而是早已被人收买。 我对江原道:“这一招的确阴毒。流言持续泛滥,百姓不断涌来,只要襄阳不出援军、不出粮,迟早要与百姓发生冲突,必然先失人心。如此看来,还是分兵援救夷陵能缓解燃眉之急,不知罗厉有无这个魄力?” 江原哼道:“那也只能缓解一时,一旦他们不能将魏军彻底打退,还会再次重演。你我以逸待劳,只等蜀中定下大局,便可毫无后顾之忧了——不过你去见江陵郡守,果真有把握他不会背后出兵?” 我点头:“于景庭重民胜过重国,本来便对南越朝廷近来的指令不太满意。我以保全江陵百姓为条件,他是聪明人,不必点透便该知道违背承诺的后果,城破人亡的后果他不会愿意看到。” 江原怀疑地打量我:“单凭一句话,字据都没有立,你究竟对他有多信任?” 我笑:“如你所见。”不等江原出言讥讽,拉起他道,“去城头上看看。” 从夏初一直到秋风乍起,对魏军来说,这是一段最安逸的日子。而对越军而言,却显然不是。 城外流民越来越多,甚至与驻守军队发生了抢粮事件。经过尚远捷的强烈主张,以及冯栩谨慎的赞同,罗厉终于同意派出部分兵力前往夷陵,并且拿出部分存粮分给襄阳城外的百姓,总算及时制止了军队与百姓持续发生冲突,挽回了些许民心。 谢广行在江州制造的新船陆续下水,增强了魏军实力,随着程广等人不断取得战果,分往夷陵的军队逐渐增多,令襄阳援军无法抽身返回,坚守襄阳城的军队剩下八万。另一方面,江德直接指挥的大军压迫建康,再加上霍信已为援弋阳损失上万兵力,令赵誊倍感压力,自不肯放下游兵力西上增援。主要针对江夏的军队拖住宋师承,江陵也以魏军在对岸逼近为名宣布固守,反倒襄阳成为除建康外兵力最强的城池。 罗厉冯栩情知朝廷无暇他顾,只有谋求自救。整个夏季,借助江水泛滥,向魏军发起猛攻。魏军水军无法抗衡,于是将防线主要排于江岸,摆开密集防守的战阵,旨在严防越军登岸。而相对擅长水战的箕豹军,奉命夺船凿船。越军本来更擅长守城战与水战,无奈水战找不到敌手,却只遇到箕豹军的暗中破坏;过去多年由我培养起来的骑兵与精锐步兵,也因为战场被逼至江岸而施展不开手脚。而魏军本来擅长进攻,骤然与越军攻守位置互换,居然严丝合缝毫无破绽,这一切都使越军头疼不已。 秋季本是收粮之日,荆襄百姓却发现几乎无粮可收,小股的流寇经常神出鬼没,驱赶收割的百姓,掠夺他们家中存粮。襄阳城不得不再次开仓放粮,平息民间怨气。 眼看冬日将至,魏军的粮草与冬衣也开始紧缺,只靠朝廷运粮已嫌不够,不得不开始就地征粮。我和江原商议一下,暂且用收买方式屯粮。与此同时,魏军在南阳赶造的一批小型战船已经下水,只等秋水回落,便抢登对岸。 三月之后,经过数场艰难的殊死战斗,坚固的襄阳城终于完全呈现在魏军眼前。魏军以与越军各损数万兵力的代价,将五万越军全部逼入城中。又一月,襄阳通向外界的通道尽数被截断,真正变作孤城。 陆颖再次出使,劝说城内归降,乘机与杨少昔取得联系。当天夜里,城中火光忽起,大半粮草化为灰烬。另一名潜伏城内的魏军细作冒死出城,将杨少昔的绝命血书带给江原。 江原看了血书很久,没有说话。我拿过血书,在所有将领中传阅一遍,嘴角坚定地迸出一句话:“今夜子时,猛攻襄阳!” 只为攻取襄阳一城,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也许预料到会长期作战,真正置身其中,复杂的滋味却远非几句话可以概述。城内的越军或许在日益渺茫的希望和越来越近的恐惧中度过,城外的魏军又何尝不觉得前路绝望?所有人身心俱疲之下,谁能撑到最后? 攻城开始,又是冲天的金鼓之声,只是喊杀已经不如过去激烈。魏军一个个在登城中跌落,越军在一簇簇箭雨中倒下,总令人想起当初的函谷之战。 江原走到我身后,眼中又重新射出慑人的光,微微笑道:“凌悦,你知道我突然在想什么?我在想,再过多少天才能坐上你坐过的地方,走一走你走过的路?” “你等不及了?” “有点。” 我眯起眼睛:“照现在的形势,恐怕还要等很久。” 江原哼了一声:“我没料到罗厉这样的绣花统帅,居然可以撑这么久!听说他又被射了一箭,居然还没躺倒,整天站在城墙上坐镇指挥!” 我皱眉:“照这样的攻势来看,损失惨重的使我们。” 江原冷冷道:“这只是开始,先借猛烈进攻迅速消耗他们的余粮,后面的围困才更有效果。就算襄阳再坚固顽强,我不相信饿成死城还不能攻破!” 我闻言不觉颤了一下:“我可不愿意见到人相食的惨象。” 江原面色肃沉:“襄阳不降,结局非你我所能掌控。其一,我军已在此地耗费将近一年,死伤无数,将士们远离故土,归心日重,粮草筹集也越来越艰难。当初函谷关尚能施计相诱,襄阳却是软硬不吃,逼得我军只有以命相耗,怎能不对城内越军恨之入骨?一旦强行攻破城池,军队积怨爆发,即使父皇亲临也难以压制,屠城泄愤是必然结果。其二,等到粮草用尽,襄阳又能靠什么坚持下去?” 我低声叹道:“杨少惜以性命为代价毁去城中大半粮草,襄阳城中与我们断绝使者往来,看来是决心顽抗到底了。危难关头,以罗厉之养尊处优,居然可以不堕志气,不能不叫人佩服。” 江原不高兴地捏住我的腮帮:“你怎么给自己泼冷水?等到断粮真正开始,再说敬佩不迟。”挥手命护卫牵过坐骑,“走,去营中转一圈。” 一队将领和士兵刚刚从前线退下,他们浑身血迹伤痕,看上去十分疲惫,怀揣着领来的面饼肉菜,都找向阳处坐了,吃完倒头便睡。 我对江原说:“打到现在,像这样能上战场的士兵只剩下九万余人,剩下的都是老弱残兵,想必城中越军还有战斗能力者也不会超过三万。三个月内,就算将城凿穿也必须攻下,否则二十万大军就要全部毁在襄阳了。” 江原赞同地点头,刚要说话,却见田文良从不远处迎面走来,他略带愁容,神色也黯淡了不少:“二位殿下既已下令猛攻,不知何时才能攻下襄阳,以免去皇上担忧啊!” 江原笑道:“田大人随军多次,见识过这样顽固的城池没有?不适学生悲观,若要彻底攻破襄阳,恐怕还得半年。” 田文良吃了一惊:“当真还需要这么久?” 江原凝重地道:“听说父皇在扬州得了风寒,未免他病中忧心,还请田大人不要告诉他实情,只说攻破襄阳指日可待罢。” 田文良连忙答应,又叹了几口气才走开。我低声道:“他已经等得急了,你怎么还将破城日期往后推?” 江原哼道:“他几次密奏都暗示我们有消极保守之嫌,我就干脆告诉他此时言胜尚早,免得攻下襄阳之日,父皇反而不觉惊喜。”说着又抓住我胳膊向自己拉近,嘴唇凑到我耳边,“你才说的对,猛攻停止后,我军休整,等着罗厉来求饶!” 一个月过去了,襄阳还是没有屈服的迹象,虽然他们城头上的人越来越少,有些人已经很难站稳。城中细作从城内投出最后一封密信,从此再无音讯。密信上只有一个符号,表明襄阳存粮已尽。 陆颖等谋士就此推断,或许安插在城内的细作已经全部遇害,而城内越军居然没有像过去那样悬首示众,表明他们近期将有重大举动。我和江原也觉得破有可能,于是召集所有主要将领,命他们随时提防城内越军的突围行动。 十几日后,一个阴沉的夜晚,我正在襄阳城附近的帅帐中值夜,江原则在屏风后休息,燕七飞速跑来禀报:“殿下,援军主帅罗厉和郡守尚远捷分别在东西两个方向突围!” 我立刻起身:“好!传令所有待命军队前往截杀,攻城军再次猛攻城门!” 燕七领命出帐,江原已经听到动静,边系铠甲边朝帐外道:“燕飞,传令燕骑营整装集合,我亲自去看看!” 我下意识地制止:“慢!你——” 江原回头,在我脸上吻了一下,笑道:“关键时刻,主帅怎能不出现?你守东面,我去西面。” 我一时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得道:“万事小心!” “彼此。” 我身披铠甲带领箕豹军来到城东阵地,无数火把的光亮之中,绝望的越军正嘶吼着向魏军冲杀。魏军队形一字排开,用层层的刀形成包围,抵挡着越军冲击。越军则组成一个个锥形战阵,凭借每个战阵前方的骑兵带领,试图将铜城铁壁的包围撕裂。 徐卫仍在指挥攻城,薛延年因为重伤不能上阵。东面战场有裴潜和燕七共同把持,西面因为地形受限,由韦之行独当一面,兵力较为薄弱。我猜想西面虽不利与下游诸城联系,越军却很可能选择从那里重点突围,及登至上望楼,居高临下观看了一会儿战场,发现并非如此。越军在东路猛攻之猛烈绝非为了掩护西路突围,而是真正要从此突围。我脑海中不觉冒出四个字:孤注一掷! 回到地面后,我对执金鼓的士兵道:“传令左翼东撤!” 铮声很快响彻战场,裴潜率领的左翼军缓缓后退。 越军见状,立刻向左翼突刺,如一柄尖锥,渐渐插入魏军阵中。我猛然看到混战中罗厉的身影,火光之中,他火红的鲜艳的披风分外耀眼。 “传令左右翼向中央合拢,截断敌军!”我果断下令,回身上马喝道:“箕豹军都随我来!”随行的一千箕豹军齐声低吼,紧紧跟随。 罗厉所率的越军都是襄阳训练有素的骑兵精锐,约有数千人,骠轻如风,眨眼间摆脱了很多魏军,几乎就要冲出包围。裴潜发狠地指挥魏军追赶合围,奔到罗厉身边跟他缠斗,他们各自身边的从骑也纷纷出手护持。罗厉显然不想与他纠缠不休,狠狠刺出几枪,依旧调头东奔。 我冷静注意周围,只命箕豹营从两面夹击追赶,逼迫越军改变突围路线。这样相逐数十里,直将罗厉逼至汉水岸边一处狭窄山地,我吹响号角,箕豹军立刻由收拢队伍,借助江岸与山麓将越军前后包围。 罗厉眼看前路被挡,立即再次迎战,试图像上次一样冲破防线。只是箕豹营实力远高于一般士兵,罗厉军奔波半宿,战斗力已经相对削弱,想要突围难于登天。我站在高处静静看着,等待他们体力耗尽。 赶上来的越军越来越多,可惜这方寸之地容不下太多厮杀,许多人竟然无法立刻参战。黎明渐起之时,我看见江原的燕骑军也飞速地向这边奔来,知道襄阳城下的情势已经基本稳住。 罗厉的士兵越来愈少,周围死去的敌人和下属,令他不能策马自如来去。可是他还在不停厮杀。他的衣甲不再鲜亮,全身几乎已经被尘土和暗红的血浆包裹,露出的双眼却是光芒四射。他忽然抬头看见我,高声怒喝:“赵彦!你敢下来与我对阵么!”我看着他不语,他又喝骂,“叛国贼子!” 江原不知何时站到我身边,对罗厉道:“罗将军,襄阳突围兵力已被尽数消灭,你若献城投降,魏国立即封你为侯!” 罗厉双目发红:“我堂堂越国将军,为何屈尊做一属国之侯?” 江原吹响犀角,令魏军暂缓进攻,十分诚挚道:“襄阳粮尽,罗将军何忍军民受苦?赵誊昏庸无道,罗将军应早日弃暗投明。” 罗厉大怒:“闭嘴!你以为人人都像赵彦一般无耻下贱?我罗厉生为越国人,宁死不投降!” 江原目光微微一敛,似觉意外又似好奇,好像难以想象罗厉这样才能稍逊,骄纵自傲,又缺乏气量的人也会有视死如归之举,慢慢道:“果然危难见英雄,既如此,理当成全。” 第147章 暮沉汉水 一声令下,魏军再次发起进攻,罗厉挺起长枪相迎,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裴潜与箕豹军都冲在最前面,见越军不归降,自然更加不肯容情。 近来裴潜的身高春笋般窜得飞快,又经过多场战役磨砺,早已不是当初的瘦弱少年模样,俨然一名英挺的少年将军。他挥长矟在战阵中冲杀,连续将几人挑下马背,不久逼近罗厉,向他接连刺出数矟。罗厉见挑衅自己的居然只是个面孔陌生的小将,更是不堪受辱,眼中怒火熊炙,钢枪凶狠,恨不能一招将他打落脚下。 江原看得摇头:“空有一股意气,终究能力有限。裴潜虽然武艺稍逊,可是单凭两人交手时一个沉着、一个急躁,高下立判。” 我低声道:“罗厉自来受人吹捧,哪比得裴潜一路被人嘲笑轻视,走来步步血泪?不过没想到他竟是给我最大意外的人。将荆襄治理得民怨鼎沸,然而痛失樊城后却能保住冯栩。在没有救援的情况下支撑一年,最后竟能眼看粮草耗尽而不投降,选择亲自出城涉险求援,可见家国危难对人影响之深。” 江原阴阳怪气:“我更意外的是他在赵誊面前如此受宠,居然还是得不到救援。难道罗厉因为力保冯栩失宠了?” 说话间,罗厉已经与裴潜交手几十回合,两人从骑也在周围混战。罗厉见不能速战速决,反倒沉下气来,有几次寻到裴潜破绽,险些将他刺中。裴潜求胜之心强烈,与罗厉之奋不顾身正是旗鼓相当,几次遇险之后,愈战愈勇。而罗厉应付裴潜之余,开始大声命令越军变换阵型,准备再次集中力量突围。越军虽在魏军冲击下已有些散乱,闻言仍旧尽力听令而行,勉强将魏军的紧密包围逼散了一些。 我不由感慨:“如果他侥幸不死,或许日后真可成为南越栋梁之才。” 江原却冷冷道:“可惜不会给他机会了。他无数错误决定造成了今日失败,归降本是他最后的正确选择。” 阳光驱散晨雾,原本阴云弥补的天空似被撕开一道裂缝,投射在江边激战的人们身上,这是只属于魏军的曙光。一队身着黑甲的弓弩兵驰骋而来,很快奔到我和江原面前,当先的副将下马听候指令。江原对他点点头,命身旁持纛的士兵向山下魏军发出信号,提醒他们弓兵就要放箭,尽力停战后退。 我知道最后时刻已到,背过身去。不是为了罗厉,而是为了他身边的士兵。 罗厉可以痛骂我,然后为自己始终坚持的信念安然死去。可是他们呢?这些被我亲手选拔、训练、率领过的士兵,这些毫无怀疑曾追随我的人们,他们看向我的目光中,又多了多少难以释怀的复杂情感?死在我的手下,对他们来说,是不是比因主帅失误引起的失败还要难以接受…… 兵器进入肉体的声音,兵士因受伤发出的低吼,甚至鲜血的喷溅声都在耳边,清晰得不能再清晰。没有人再如越军第一次面对我的杀戮那般低喊我的名字,因为我是敌人,而他们早已在无数场战争中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此刻我不禁抬头问天,这样的战斗何时才能结束?难道真的要让我屠尽所有的旧部,才能换来一个最终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兵戈声渐渐变小,忽听几声急呼,接着是绝望的大喊:“将军!” 江原紧紧抓住我的手,低声道:“结束了。” 我转身再看,却见脚下已是尸横遍野,四周是已然后退的魏军,仅剩的越军士兵都围在中间,表情悲戚。人群间隙里露出一角鲜艳的衣摆,江原又道:“弓箭手射中他的坐骑,裴潜给了他致命一击。” 燕九抬高声音,向幸存的越军道:“只要越军放下武器,太子殿下允许你们为主帅送行!” 那些越军不看他,却默默将罗厉的尸身抬起,我看到他满身被血浸透,双目圆睁,面色灰白凹陷,似乎体内的血早已流尽。我没能看得太仔细,江原已经将我拉下山,平淡道:“回去,还要准备攻下襄阳。” 我忽然想起来问:“尚远捷呢?他不是也率兵突围,难道……” “他折损不少人马,被逼回城中了,罗厉是唯一一支从附近突围而出的越军。”江原跨上踏墨,又回头,“这次斩杀罗厉是你的功劳,务必让田文良大书特书。” 我骑着燕骝赶上他,沉沉补充:“裴潜和箕豹军也不能少。” 江原认真看我一会:“凌悦,看开一些,这样的事不可避免。” 我转头看别处:“我知道。” 这一夜的战役十分激烈惨重,越军心存死志,他们几乎全军覆没的同时,令迎战的魏军损失惨重。据斥候营审问俘虏的越军,罗厉的确已将坚守襄阳的重任交给了冯栩,此次出城向建康求援,他本存了一往无前的决心,只可惜功败垂成。 罗厉死后,冯栩代替他经常在城头上巡视。此时的襄阳城已经完全没有再次突围的能力,我和江原为了保存实力,也不再主动发起大规模的攻城战。起初,两军相对平静地固守着自己的阵地,但毕竟城中越军不能像魏军一样空耗,不几日后便时有骚扰挑衅之举。 经过一年对峙,襄阳城外的宽深的护城河已经被填埋出不少道路,因此越军的出现可以算是神出鬼没,经常能从不同方向袭入军营。我和江原对这种情况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们不试图穿过包围,便只派小股兵力相抗,既不赶尽杀绝,也不令他们占得半点便宜,直到将其逼入城中。久而久之,魏军都有些不胜其烦,但是警惕性却不知不觉中下降,有几次几乎被他们找到突围的可乘之机。 裴潜忧心忡忡地前来汇报,表示许多将士都不愿再与越军耗下去,要求尽快攻城。我将他扯到桌边,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水,开解道:“稍安勿躁,现在能对赵誊进言的罗厉已经不在,即使放一两个越军出去也对襄阳没有帮助。你以为我们围困这么久,从去年到今年,襄阳真的一个人也没能出去么?只是赵誊若不听,出去再多的人都无用,所以罗厉才会孤注一掷亲自突围。” 裴潜抱着茶杯喝了一口,琢磨片刻道:“我有些明白了,回去就跟他们解释清楚。” 我拍拍他:“襄阳已是囊中之物,但是以什么样的形式拿下至关重要,全天下都知道我们在围困襄阳,如果襄阳作为魏军得到的第一重镇,不能遭到太多人诟病。我和太子希望最大限度消磨掉他们的对抗意志,不愿以太过惨烈的方式入城。” 裴潜皱眉思索:“可是那个冯栩曾经将你打伤,为了严明军纪连挚友都能杀掉,现在又想出这样的计策麻痹我军战斗力,难道会轻易归顺?” 我叹气:“不知道。可是城中缺粮,他毕竟不能支撑太久,如果真到万不得已,也只好取破城下策。” 眨眼暮春将至,江原与我在看得到城门的地方徘徊,看到岿然不动的襄阳城,都有些无奈,心照不宣地默认了破城之策。 经过几日筹备,魏军养精蓄锐,只为这最后一战。不想攻城之时,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原本坚守城头的越军大都不见,只有郡守尚远捷一人带着身边护卫立在城墙上。他穿一身白衣,表情凝重地打出一面白旗朝魏军挥舞,身边的护卫们俱是一脸屈辱之色。 斥候不久带来书信,说尚远捷请求面见魏军主帅,献城归降。我和江原立即答应,很快将受降之所定在在襄阳城外一里。等到尚远捷将城门打开,亲率城民与士兵归降,我问:“冯栩在何处?” 尚远捷这才命人推出五花大绑的冯栩,肃然对我道:“冯将军一时想不通,降臣只有将他捆来。期望两位主帅不计前嫌,如约安抚城内军民,宽宏对待归降之人。” 我看冯栩身形削瘦得有些惊人,脸上还有几道未干血痕更显得苍白中带了菜色。抬起眼平静地看我复又闭上,一副任人宰割模样。我上前为解开绳索,他对我冷漠道:“殿下不必松绑只管将杀了就是。”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绳索丢开。孤军坚守城池一年最终被迫开城投降,此时感受如何我自然明白。 江原微微笑道:“将军我魏从来都优待归降之人这么说岂不引人误解?纵然你曾将越王砍伤本太子也绝不会因此有所亏待。何况越王素来欣赏将军才干归降之后正待你大放异彩怎能轻言生死?”说罢吩咐左右燕骑军“来人请将军与我们一同入城备齐酒菜为压惊!” 嘴角微微一勾好像在讽刺自己:“我既被绑缚于此分明就没有半点归降之心太子殿下又何必说得冠冕堂皇?自从杀了石岱我便没打算活着离开此地。只可惜无能只到自己变为俘虏却不到太子殿下大军被襄阳拖垮那一天了。” 话令在场所有魏军将领怒目而视越军则听后神色黯然。自己却仿佛没有察觉到什么主动走在押送燕骑军前面安静地城门走去。 燕飞显然与所有魏军一样憋着一口气无处可泄。虽然毫不挣扎还是故意在背后狠狠推了一把:“小子你可让大爷们吃够了苦头如今总算落在我们手里哪里有你嘴硬份!” 江原立刻严厉喝道:“燕飞不得慢待将军!否则自领军法!” 燕飞委屈地扭头依旧小声嘀咕:“全都拜所赐连燕骑营都没了好几百个兄弟更别说魏军这一年来伤亡如何惨重。一句投降就既往不咎殿下宽宏大量属下却咽不下这口气!” 见话越说越重燕九急忙将燕飞拖开低声劝告。燕五也在旁道:“燕飞回营思过没有命令不得擅自出营。”燕飞不敢违令赌气般离开。 尚远捷定了定神我和江原道:“请二位殿下入城。” 江原微笑:“郡守也请。”暗中碰碰我示意我放松一些。 将入城门之时人群中突然发出惊呼只见已趁身旁燕骑军不备摆脱们猛这边冲来。身形如电眸中决绝以致周围人只顾惊呼却都来不及阻挡。护卫们急忙护持在我和江原身前都挺起了刀矟。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并未出手袭击我和江原却是一直旁边城墙冲去! 我突然明白意图声音都发颤起来高声命令:“拦住!” 燕骑军们也反应过来飞速上前将拉住。 身体撞上城墙一瞬我心中猛地一撞接着钝痛无比好像是撞在我身上。随后身体顺着墙根慢慢滑倒额角血流如注刺目、鲜红。我觉得自己有些窒息脑海中无数熟悉场景与眼前血泊中重叠令身周再无一点可以呼吸空隙。 感到身体再次被江原触碰我转过眼睛定定只是迈不开脚步:“怎么办?死了。” 江原握紧了我手担忧地我语气异常肯定:“没死只是昏过去了。”我眼着被抬入城中半信半疑地点头。 城外随尚远捷投降兵将稀稀疏疏约有万人上缴了兵器后都被魏军带往营地只有尚远捷和几名主要将领随我们进城。走进城中心中更觉凄凉街道两边百姓俱是面黄肌瘦眼中灰暗一片麻木地着魏军经过。城内士兵都是伤残者加上多日缺粮已经连走路都困难遑论什么战斗力只能与百姓们一起。 我骑着燕骝沉痛地望着城中回头问李宗道:“我军还有多少粮草?你立刻安排出一部分尽快分发给城中百姓否则们要饿死了。”李宗道立刻出城安排我和江原则分别去往帅府和郡守府接收公文密档。 等到我安排好一切来到帅府江原已经坐在主位上笑眯眯地我:“凌悦你以前是怎么坐?” 我走过去苦笑:“我过去没想过襄阳竟要这样硬打下来这结果离最坏情况只差一步。” 江原将我搂过去认真道:“这已经是很好局面了我已经亲自父皇上书汇报战果。刚才韦之行前来汇报说有魏军忍不住杀了几个俘虏我已经将们斩首。” 我叹了一声:“李宗道也已开始为城中百姓分粮不过我们余粮本就不多只能缓一时燃眉之急让魏军与襄阳百姓一同在城外开垦田地才是长久之道。” 江原赞同道:“襄阳从今以后便是魏长期经营重镇理应如此。”忽然又笑“凌悦我有些累你过去都在哪里起居?我一定要仔细。” 我撇嘴:“也许都被罗厉改得面目全废了。”提起罗厉又不觉怅然“不知道怎样了?” 江原上去并不在意:“军医已经为包扎过了算是捡回一条命。不过一心求死现在不吃不动难说能撑多久。”我默然令我想起当初被江原救起后自己只有万念俱灰能够形容。 过了几天襄阳事务终于恢复条理。伤残越军都用银两遣散回乡其余越军被分编入驻留襄阳魏军并在魏军监督下修葺城防。百姓们有了粮食之后照旧各自回家过活似乎都默默接受了北魏军统治事实。有听说是我带领魏军入城甚至面露庆幸之色。 仍旧不肯进食被强灌了几次米汤才勉强保住性命。尚远捷提出让自己去试试说服我立刻答应江原考虑良久勉强同意却拉着我悄悄尾随到隔壁扒在搁边偷听。 很长一段时间都只听到尚远捷在说话直到最后劝道:“我等资质平庸不值得在意可是将军人中龙凤有扭转乾坤之才能如此轻生岂不令人惋惜?” 才自嘲地出声:“尚大人说笑我若真能扭转乾坤怎会落到此等地步?” 尚远捷声音郑重:“罗将军当初刚愎自用一味否定凌王殿下作为致使襄阳人心涣散。假使后来全部接纳将军意见未必有今日之事。” 低声道:“不才可是如果尚大人肯听我之言只要再坚持一个月魏军不战自败。襄阳是南越屏障只为保襄阳百姓难道就可以置整个南越于魏军铁骑之下?将来南越亡之殇无颜面对先祖不是。” 尚远捷道:“再过一个月城中百姓就要饥饿而死那时反倒是襄阳不攻自破了。如果带攻打襄阳是别人我或可相信将军之言可来凌王殿下!试问襄阳百姓谁不想念殿下在时?将军我固然忠于南越可是不能因此置百姓于不顾。” 无力地冷笑:“将不保尚大人雪上加霜还说得出忠于南越话?” 尚远捷语气正直:“并非尚某弃乃是弃襄阳朝廷要斩去襄阳自保襄阳除了自救又能奈何?没有襄阳南越还在。可是将军若以襄阳百姓为代价拖垮了这支魏军除了付出成千上万生命我不出对魏有何重大影响。魏军有魏力作为依靠还有后继襄阳却是一座孤城迟早都要被吞没。” 似被触动沉默许久:“从来以为尚大人不善言辞不想今日如此犀利。” 尚远捷十分诚恳道:“尚某肺腑之言请将军三思失襄阳一城而保住百姓总强于两者皆失。”又是很久没再作声。 我们出门后江原心有余悸地对我道:“幸好你那次出使不断暗示尚远捷否则若早有与魏军顽抗打算狠下心来坚持一月结果倒真难预料。”说着严厉吩咐门外守兵“紧此人若再绝食继续强灌万不可令自杀成功。” 不知是否尚远捷劝说有功逐渐开始进食只是从不提归降之事。因为多了襄阳为据点粮草筹集与运送比过去便利。又过了一月百姓耕种完毕等到夏末秋初便可望缓解粮草之忧。蜀中汉中也频传捷报攻克主要城池后魏军攻城速度几乎与行军速度等同很快传来武佑绪与程雍即将同时进入荆襄消息。江进攻克汉中之后沿江抵达江州亲自监督战船制造进度。宇文灵殊攻克弋阳之后本在原地待命随着魏军成功占领襄阳也受命南下准备下一步进取行动。 宇文灵殊大军东渡时我在汉水边码头迎接遵照对我行军礼表情有些克制地冷淡。我走在身边还是问了一句:“阿干你还怪我么?” 宇文灵殊表情动了动低头片刻吻了我衣带:“殿下我希望用战功洗刷这段耻辱。” 我微微怔愣已经走远 宇文灵殊仅在襄阳盘桓几日,就继续南下增援程广。不久之后,武佑绪和程雍共率十五万大军队来到襄阳,等候新作战指令。 自从战胜北赵,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武佑绪。他看上去比过去沉稳,向我见礼时神态郑重,以“殿下”称呼,只是特别留意我表情,显然早已知晓真相。 我急忙上前扶他起身,主动道:“当初我不得已隐瞒身份,实在愧对武大哥热忱相待之意。今日赵彦在此赔情,还请武大哥宽谅小弟,不弃如初。” 武佑绪听我如此说,受宠若惊之余,不禁有些激动:“殿下言重。末将不但有幸目睹殿下风采,更能与殿下共事,心中除了高兴无以表述。倒是我之前空言仰慕越凌王才能,竟不知真人就在眼前,简直是有眼无珠!过去失礼之处,请殿下多加包涵。” 我握住武佑绪手,跟他对视一阵,开怀笑起来。武佑绪也笑得无所保留,叫人一看便知是发自内心地喜悦。我转向江原:“太子殿下,我喜欢与武大哥共事,下一步渡江作战,能不能让他与我同行?” 程雍见江原一时未答,冷冷道:“末将与武兄配合作战多次,相互间已经达成默契。殿下不看作战情势,只凭一己好恶任意安排,难道不觉武断?” 江原也随着程雍话头笑道:“程将军言之有理。越王喜欢谁就挑谁,岂不是显得太偏心了?既然程、武两位将军配合默契,不如将他们一同归入帐下。越王接下来渡江作战,还要面临越军不少抵抗,他们都是极为优秀将领,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程雍语塞片刻,冷脸不语。 我笑:“难得太子殿下如此大方,将左膀右臂割爱与我,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故意瞧向程雍,“程将军,武大哥,以后我们戮力同心,争取早日进入建康。到那时,我再像从前那样带领两位故地重游如何?” 程雍鹰目一转,冷淡道:“怎敢劳动殿下,末将福浅,哪里消受得起。”他虽然满口谦辞,配上语气却显得十分刺耳,同来迎接将领们听了都目瞪口呆。 武佑绪忍不住道:“程将军,你这算什么话?越王殿下分明饱含激励之意,称一声谢又如何?” 程雍语气不变:“我只知军功要实实在在打下来,没听说事前许诺能对上阵有利。武将军虽然受越王殿下青睐,也要当心冲昏头脑,反而在对敌时发挥不利。” 武佑绪怒道:“程雍,你阴阳怪气,是何居心!” “善意提醒,可惜武将军不知领情。” 武佑绪面色涨红,强压怒气对江原和我各抱拳施礼:“末将还要去整肃队伍,先行告退。”又郑重对我道,“承蒙越王殿下看重,武佑绪全力相辅,不敢倦怠!” 江原笑对程雍道:“程将军也去罢,日后说话还是婉转些,否则虽是好意,也易令人误解。今晚为你们设宴接风,正可与众将士共同商议一下进取方略。” 程雍道了声:“是!”便转身离开。 不多久,其余在场武将也被命令前去帮助二人安顿士兵。我和江原得空偷闲,便一起在襄阳城中街道上漫步。江原迎着逐渐偏西日光,有些遗憾道:“看来父皇决定不会改变了。我在这里继续安抚当地百姓,等待谢广行船只沿江而下,然后直指江夏;你收服江陵之后,便渡江攻取南岸诸城,一路向建康推进。这样我们只能在下游会合了。” 我微微眯起眼睛,笑道:“太子殿下,你是舍不得我么?” 江原也笑着转头,将手放在我脸侧,来回摸了几下,另一手忽将我拉近:“你说呢?” 身体冷不防与他贴在一起,我预感他就要有不轨举动,急忙扯开他手臂,低低咬牙:“这里人来人往,你不怕告密,我还怕被田文良暗参一本呢!” 江原不情愿地将手缩回,冷笑:“老膏药,再贴也粘不了几年了。” 我听了有些烦躁:“你只会放狠话,可惜眼下无能无力。之前田文良被派来襄阳,此次又要随我渡江南下,果然他重点监视是我。” 江原取笑我:“亏我总以为你深明大义,原来也为此事生气。” 我哼了一声:“皇上对我存有疑虑,这在情理之中,可是为何一定找田文良前来监军?我若不知道那些往事还好,既然知道了,总会心有不平。连你都吃过他亏,我弄不好也要栽上一下!” 江原正色道:“别乱说,有我在,他还能把你怎样。过去有种种因素掣肘,我们不好动手,现在襄阳已下,没必要再将他当一回事。再说父皇南下心切,此时实质战果远强于言语说辞,你只要盯紧他,一旦发现不利举动,立刻设法解决,不让他造成破坏就是。” 我朝他龇牙一笑,有些杀气腾腾:“这可是你说。” 江原乘机吻了我脸:“时机恰当,理由充分,我没什么不赞同。” 我向后躲开:“少装好人。还有程雍,你明知他对我有看法,还将他放到我帐下!” 江原无辜地道:“我是真对你好,哪里装了?”见我撇嘴不屑,又笑着拉我继续前行,“你放心,程雍虽然性情怪异,却不会无理生事,将来应战会是你良助。他家中有至亲被越军所害,是以仇视越人,你多体谅些罢。” 我干笑:“那是应该敬佩他不论地位高低一视同仇,还是鄙视他非不分?我看他不止为此,其中分明还有武佑绪原因,从在南越时武大哥对我表现热情,他便已经不满了。” 江原点头道:“武佑绪表现那么激动,连我也很看不过眼。好歹跟随我多年,却整天心心念念一个敌军主帅,还将我放在眼里么?” 我横他一眼:“太子殿下如此心胸狭隘,也怪不得手下将领崇敬别人。” 江原不服气道:“你说我么?是谁见裴潜从军后对我流露出一点感激,便心生嫉妒,抱怨我挖墙脚?” 我微窘,急切之下口不择言:“说你挖墙脚有错?我就是你从南越挖来最大墙角!” 江原听见,笑得弯了腰,好一会才搂住我保持平衡,狡黠道:“嗯,所以我不但要好好爱护这块墙角,还要埋得结实些,防止别人挖走。” 我脸上有些发烧,将他推到一边:“滚开,我又不是随人挖来挖去物品!” “啊,原来我刚才听错了?” 我闭紧了嘴不开口,黑着脸往前走,江原紧走几步,边笑边要我慢些。他刚刚将我拉住,便见燕骑营一名燕骑士神情紧张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道:“禀告二位殿下!冯栩、冯栩不见了!” “什么?”我和江原几乎异口同声。 那名燕骑士努力平静道:“就在刚才,负责看守士兵照例去送饭,发现一名护卫昏倒在屋内,衣甲皆无,冯栩不在房中!燕九将军询问后得知,降臣尚远捷曾到过他房中劝降,之后又随陆大人出城分粮,至今未归。因此怀疑是他从中作梗,燕九将军来不及请示,已经率燕骑军出城追捕,命属下来向二位殿下禀报!” 江原严肃道:“只有燕骑营怎么够?立刻拿我令牌,传令裴潜、燕七等人各点三千人前去搜寻!” 那名燕骑军道声“遵命”,接过令牌便迅速跑开。 江原看我一眼:“你猜是怎么回事?” 我叹:“只怕,果真是尚远捷诈降,然后趁今日城中出入人多,协助冯栩逃走。”说罢反握住江原手臂,“立刻出城!” 询问清楚尚远捷离开大致方向后,又收到燕九传来消息,我们一刻不停地衔尾追击。 夕阳之下,蹄声如雨,燕飞齐贵等百人骑马跟随在我和江原身侧。沿江追击良久,道路渐渐不平,山麓在汉水边连绵崎岖,道旁有无数条山路通向数个山头,竟不知如何选择。 我和江原都拉住缰绳,燕骝和踏墨慢慢停下来,等了一会,才接到前方探报:“燕九将军已发现尚远捷踪迹!” 我问:“有无见到冯栩?” 斥候道:“尚未确定!裴将军和燕七将军正在扩大搜寻范围。” 江原果断下令:“先追回尚远捷再说!” 在斥候指点下再行一段路途,猛见前方一支军队正在行进,正是燕九率领燕骑军。我与江原马快,很快追到队伍前面,一眼便看见尚远捷正带了两名亲信拼命奔逃,看不出冯栩是否在其中。 我冷然道:“拿弩箭来!” 燕九一惊:“殿下,若要活捉,只怕容易误杀。” 我哼道:“冥顽不灵,死了也罢!”接过弩弓,在马上用脚张开弓弦,上了一支普通羽箭。我对准尚远捷坐骑,稳稳平举,还未及听到羽箭离弦声响,便见尚远捷摔下马来。他亲信大惊回头,喊了句什么,坐骑却没有停,很快继续前冲。 尚远捷已经站起身,他看见追兵接近,已打算束手待擒。我冷笑一声,再次张弓连射,又一名亲信落马,余下那人回头挡落羽箭,却还在奔逃。我猛夹马腹:“活捉尚远捷!冯栩没有另寻他路,就在前面!”说着越众而出。 江原却已经拍马赶在我身前,手中拿了一张强弓,搭箭对准了尚远捷。狠狠喝道:“冯栩!你已无路可走,还想拖累别人为你而死么?”冯栩闻言,身子在马上一僵,却仍旧不停。 尚远捷向前奔了几步,喝道:“别管我,快走!”江原手中弓弦已放,射入他后心。 尚远捷扑倒在地,冯栩似有感应,居然渐渐收住了缰绳,只是仍未回头。我追上他,在数十步外停住:“冯栩,襄阳开城投降消息早已传到建康,赵誊已将你定为叛逆。你今日就算侥幸逃脱,在南越也已无立锥之地,又何必再牺牲他人性命?” 冯栩全身微颤,缓缓拨马回头。他双目黑冷,似乎已经坠入无底深渊,唇角紧紧地绷着,许久才道:“我不甘心,这本不是我要结局。为杀敌,血战到死,难道我作为武将,连这最简单一点都无法做到?” 我淡淡道:“这个问题,过去我也曾自问过无数次,也许你可以与我一起寻找答案。” 冯栩冷声道:“我停下,你们还是杀了尚大人!” “太子殿下只是惩罚他背信,不会杀他。” 冯栩笑得很凄凉:“我当初狠心杀掉石岱,却想不到最后反而是自己投敌卖!” “石岱若是知道你最终能理解他,一定会很高兴。” 冯栩再度笑起来:“我理解他?不,我不配理解他。” 他回头望向建康所在方向,身影在暮色中拉长,我看到他脸上微弱泪光一闪,随着最后一丝光线沉没在黑暗里。 第148章 故旧难舍 逃亡失败后,尚远捷被带回城中疗伤,总算保住一条性命。冯栩被关在隔壁房中,我去向他报平安,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好像那晚感情流露只是一时失控。 我将他长柄斧放在屋内兵器架上,看着他道:“这杆兵器,我希望有一天你还能用它。” 冯栩看一眼自己兵器,静静道:“我到现在仍不知道,没能杀了殿下,是不是一个错误。” 我笑:“我都不知道自己当初活下来是对还是错,何况于你?” 冯栩眸子暗沉:“我并非不明白皇上妒贤嫉能,狭隘多疑,才导致今日局面,也并非不理解尚远捷为民请命,献城投降。只是武将自身若不能为护立功,便该战死沙场,阵前投敌,又能得到什么?无非时时都被以降臣相称,苟安性命而已。就算我还能挥起战斧,也不外乎这种下场。” 我又笑了笑,坐到他对面:“我还不是一样?即使在北魏再度封王,也照样有人拿我过去身份背后指戳。但既然活着,总不能像死人一样无所事事,难道大丈夫立于天地,只有一条路可走不成?你冯栩有才能,可是赵誊给你施展唯一机会,却是必败守城之战,难道这样牺牲便是你所甘愿么?” 冯栩沉默半晌:“无明君,但尽人事罢了,毕竟百姓无罪。既然民不离土,身为一方将领难道便能弃之不顾?我只见到魏一心吞灭南越,所到之处百姓遭难,也非什么正义之师,要我为其卖命,那是万万不能。冯栩胸襟终不及殿下开阔,只记得当初受殿下感染,报之心根深蒂固,如今却不能及时追随殿下脚步,恐怕要令你失望了。” 我闻言,知道冯栩虽然话语平和,但此时心意坚决难以动摇,也不好再劝,便道:“尚远捷就在隔壁,你不妨跟我去见见他,也好让他知道你平安无事。”冯栩犹豫一下,没有拒绝。 来到隔壁,进门便闻得房中药香浓郁,军医正为尚远捷换药,中间煮沸药罐边早立着一个人。我见到他那身打扮,耸了一下眉头,挥手命跟在冯栩身后两名燕骑军离开,自己则整整战袍,绕到房间另一头坐下,只等着看他表现。 江原今日穿一身太子常服,发上束了盘龙小冠,腰间龙鳞剑与玉佩相映生辉,非但显得英气逼人,还十分雍容。冯栩初见江原如此装束,微怔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原来平静无波表情。我心里暗笑,想冯栩定是不自觉地将他与赵誊比较了一下,结果不言而喻。继而又想,恐怕尚远捷乍见到江原,也是这么一个反应。 江原却好像全无知觉,只是微微对冯栩一笑:“冯将军来得正巧,汤药已经熬好,就麻烦你为尚大人送服罢。” 冯栩大概被他勾起怨愤,冷声质问道:“太子殿下莫非以为用这样拙劣手段笼络一下,我们便会拜伏在地,为你卖命?” 江原将药碗放在托盘中,轻笑:“难道对欺骗本太子一片诚意人,我便不能略略施以惩罚?否则我一储君威信何在,将来又会有多少效仿?若非尚大人背信在先,此刻还是我座上之宾。” 冯栩冷冷道:“那都是冯栩一意孤行,与尚大人无关!” 尚远捷听到冯栩之言,不顾伤痛,也艰难辩道:“尚远捷原本就无投魏之心,太子殿下不必姑息!”他被点住穴道,此刻只能任军医摆布,然而望向江原目光与冯栩同样坚定,早透出誓死不降决心。 江原不看他们,负手昂然道:“本太子不会杀你们,也不会费力说服你们归降,只是指出一个事实:你们无法施展全部才能,以致心中还有遗恨,根源不在于魏军围困,而在南越朝廷本身!难道最后关头战死沙场便是为效力么?你们都口口声声为为民,无意义牺牲除了能安慰自己,又有何益于百姓?因为害怕成为降臣而选择消极抵抗,简直是懦夫行径。” 冯栩忍不住微微发怒:“大谬之言!” 江原眯眼冷笑:“当然,二位敢于逃亡勇气还是值得敬佩,虽然赵誊未必领情。不过本太子向来惜才,怎可放你们离开?你们既然可以不认同南越朝廷,而只为保住土百姓与魏军对抗,为什么不可以继续为百姓而留在襄阳?我不要求你们接受魏朝廷,只留你们旁观就够了,我魏目标是天下大治,不会因为少数人执迷不悟而计较。” 他将托盘向冯栩手中一放,正色道,“冯将军,真正有才能人在我魏一定可以得到重用,真正一心为民人,绝不会在民生艰难时抽身离开。放弃南越,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赵焕已是前车之鉴,赵誊不救襄阳,不重能臣,也终会为他私心付出代价。” 冯栩目中有些惊异,他望着江原,目光又略略扫向我,开口道:“太子殿下果然了得,不知当初是否也是如此说服了凌王殿下?” 我托腮看向他处,江原笑道:“冯将军未免高看我,如果连越王都能被三言两语说动,魏军哪能等到今日才渡江南下?冯将军和尚大人不妨在此等待,他日天下平定之时,两位若还想离开,我绝不会阻拦。”他说完走过来拉起我道,“既然尚大人伤势已无危险,我与越王还有事相商,恕不能多陪了。” 冯栩见我走过,忽问道:“殿下过去一心为,誉满天下,如何面对后来归附魏,声名尽毁?” 我停了一下,反问:“应得之果,为什么不能面对?”冯栩若有所思。 出门后,我冷眼重新打量一遍江原:“太子殿下,你今日这番美人计似乎不甚成功。” 江原听了坏笑:“不成功么?我只注意到越王殿下看我看得目不转睛。” 我哼道:“我是在数你说了多少句谎话。就算将来取胜,难道你真打算放了他们?” 江原想了想:“至少冯栩绝不能放。只是这人还有傲气,不甘心顶着降臣之名受辱,我打算狠狠磨他几年,最好令他自己改变想法,迫切等待我重用……” 我鄙视道:“太子殿下果然奸诈无耻。” 江原搂住我,厚颜道:“我心都在越王殿下身上,谁有耐心与他废口舌?再不行话丢给麟儿,让他与陈显做伴去。”我张口讥讽,他捂住我嘴,继续厚颜,“再过几日你就要走了,不如让我去你那……” 我断然拒绝:“我不想横生枝节。” 江原挑眉:“你不用我,难道想跑去找那个江陵郡守于景庭?” “胡说八道!” 江原扯住我,手便开始不老实:“你不如用行动证明我是胡说。” “滚你!” 我拍他一掌,江原躲开,又粘过来:“越王殿下,你不答应,小心我跟到江陵。” 我暴躁:“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江原笑道:“好。” 经过几日准备,我率十五万大军陆路前往江陵,因为人数众多,军队分为前后左右中五部分,裴潜、燕七、徐卫、程雍、武佑绪分别担任各军主将,行军速度并不是很快。事前我已派人向于景庭送出信件,他除了要求大军不得扰民外,默许了我提出全部条件。 到达时正是深夜,江陵城门大开,所有战船都停泊在城外码头,为前军主将裴潜控制,江陵两万守军也都原地驻扎,武器收归兵器库。裴潜来向我禀报情况,提到占领江陵未费吹灰之力,只是郡守于景庭只在开城迎接时露过一面,从此闭门不出,不知存何心思。 我道:“不用多想,你与各位将军指挥各自军队渡江,中途不出差错就好,我带箕豹军去城中见见他。” 田文良听说江陵未费一兵一卒,很是兴奋,执意要与我一同进城去见太守。进到城中,见街市布局如故,我暗中感激于景庭之余,也不觉有些怅然。如此献城本是无奈之举,谁人不是在无奈中尽力求得一丝周全? 郡守府中大门紧闭,箕豹军敲了多次都无人回应。田文良不悦,坚持硬闯,此时大门开了一道缝,一名长者冷冷探头:“诸位尽可硬闯,好叫江陵百姓看看魏军本来面目。” 我上前温言道:“我这些属下都是粗人,言语莽撞,前辈不要当真。请你回禀郡守,就说越王凌悦与监军田大人求见,请他务必赏面。” 那名长者哼道:“老奴也猜如此。既然殿下有言,我便去禀报。” 不久那名长者引我们进府,田文良老脸尴尬,大概怕暴露声音,直到那长者离开才肯开口。于景庭并未有过多表示,只是与我们淡淡寒暄几句,说了一下对魏军接管江陵安排。之后冷淡地向我道:“下官还有一些机密军务需要亲自向殿下交代,不知殿下能否赏光去书房一叙?” 我假装考虑了一下才答应,于是将田文良与几名箕豹军留在客厅。于景庭出门后低低道:“原来殿下在魏也并不自由。” 我没有否认,只道:“那人是北魏皇帝亲信,连太子都对他十分头疼。” 于景庭点头,语气依旧平淡:“殿下可知道刘恒前几天来过?” 我不觉心中一紧,急促地问:“刘恒?他来做什么?” 于景庭看我一眼:“殿下终究待他与别人不同,一提起便为他担心。朝中似乎对江陵动向有所察觉,他奉命前来查探。” 我听了更是担忧:“他不是去太常寺了么,难道赵誊还是放心不下他过去与我关系,有意加害?那你对他坦白了没有?万一他回说江陵没有异常,岂不是糟糕!”不等于景庭回答,又接着道,“不对,无论怎么回报,只要得知江陵已被魏军接管,他都难逃责难。” 于景庭面色平静地等我说完,将我引到书房内才道:“我想殿下不必过分担心,刘恒现在三殿下帐中兼任主簿,即使皇上有意发难,三殿下也应会力保他无罪。我没有隐瞒什么,将实情全都告诉他了。” 我又追问:“他究竟是几天前来?此刻在路上还是已经回到朝中?魏军占领江陵,南越上下显然未来得及作出反应,我实在担心他被怪罪延误军情,或者被指故意瞒报……” 于景庭稍有犹豫:“是三天前,裴将军进城前一天。江陵到建康路途遥远,想必此时还在路上。”他又看看我,仿佛担心我派人追赶,“殿下急也没用,刘恒坚持回去禀报,说明心意已决,也许不会在意自己处境。” 我思索片刻,觉得自己确实毫无办法,叹口气坐下来:“但愿如此罢。只是刘恒表面圆滑,实则性情耿直,很多时候不懂变通。你该提醒他不要回朝复命,由赵葑上奏安全得多。” 于景庭低声道:“我已经提醒过了。”说完顿了一顿,“不过他听说殿下要来,有一件东西让我亲手交给你。” 我忙问:“是什么?” 于景庭走到桌边,低头拿出一卷墨色犹新画纸,却没有立刻展开,抬起头对我道:“没什么,只是一幅画,殿下要看么?” 我皱眉:“既然他留给我,当然要看。” 于景庭将那卷纸铺展开,却是一副月下秋梨图。梨枝上结着累累硕果,枝下却独有一只梨被生生剖作两半,落在画纸一角。 我嘴角微抿,凝视着卷末落款:“这是何意?” 于景庭语声有些低哑:“殿下难道看不出来。越当前,他要与你各自分离,恩断义绝。” 我将那幅画拿在手里,对着那只分为两半梨子,心中五味杂陈。末了,忽然一笑:“原以为他会指着我大骂一顿才会罢休,没想到是一副画,比我想好太多了。” 于景庭道:“刘恒将画交给我时,眼睛一直红着,想必心中也十分挣扎。我劝了几句,他还是坚持。” 我了然地点点头,迅速卷起那幅画,将要离开时,又转身笑道:“可是他为何不再等一等,等到此时亲手交给我?我现在虽然面目可憎,还不至于不顾昔日情分,将他杀了灭口。” 于景庭听了垂下目光,对我调侃无动于衷,神色间反倒带了几分伤感:“殿下很想见他么?” 我轻声道:“上次匆匆一面,已经是前年了。刘大哥事,我也一直没有机会亲自向他赔罪。怎料再来便是两交战,我虽想见他,又有些……” 于景庭怅然:“殿下苦衷……” 话未说完,忽听房内屏风后有些异响,于景庭一惊,我已经迅速抽剑抢上前去:“什么人!” 屏风倒地,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只见刘恒一声不吭地靠在角落,用一种陌生又警惕眼神看向我。虽然他努力掩饰,我还是看出他眼圈微微发红,当下也不由鼻中一酸,抛下长剑,几步跑过去将他牢牢拥抱住。 刘恒抗拒地挣扎了几下,我几乎想落泪,哽咽道:“就给我一点时间,不要把我当成敌人!”我感到刘恒身子一颤,很快也紧紧将我抱住。 他终究没有一走了之,还是忍不住留下来偷偷看我。过去无数个日月,他曾怎样为我担心,如今又怎样忍痛与我决裂,我都能无比深切地体会到。而我愿望只有一个,不论是敌是友,在战争结束时候,还能看到他平安无事。 许久许久,刘恒伸出袖子擦干眼泪,勉强笑道:“都怪于兄,将屋中弄这么暗,我拼命想看得清楚些,结果……” 我也酸涩地笑:“你好狠心,画这么一幅画给我,却连相见机会都不给。” 刘恒擦了一下新流出眼泪,又笑:“我是不敢……因为殿下受了太多委屈,我非但不能帮他出气,还要对不起他,于心何忍?只怕多看一眼,我都要背离自己,背离南越了。” 我含泪笑道:“你不会,因为你有证据在我手上了。就算你来,我也不会接受。” 刘恒一个劲点头:“多谢殿下成全。”忽然抬头,笑得很灿烂,“殿下虽然比以前瘦了,可是英武俊逸一如从前,叫人见了浮想联翩……” 天将亮时,我把刘恒送出门外,他骑在马上,在几名箕豹军保护下渐渐远去。我留恋地望着早已空无一人道路,于景庭低叹:“殿下如此眷恋,为何不强行留他下来?” 我负手回头:“那于兄又为何瞒住我,想让他见过我就悄悄离开?” 于景庭默然,缓缓道:“我虽然选择不战而降,却不愿任意践踏别人报之心。” 我微笑:“我也不能。刘恒自小便是我挚友,他性子我最清楚不过。何况他与于兄家世不同,刘家历来忠贞为,自立初便深受重用,于情于理不能不倾力相报。如果不是他自己想留下,我硬将他留在身边,只怕反而毁了他一生。就算他想前去赴死,我又怎么能不成全?” 于景庭听了感慨:“幸而刘恒也明白殿下,不像别人一样总以叛相责。倒是你提起冯栩,大概更算报无门典型罢。” 我单手按住他肩膀,笑道:“冯栩现在消沉,不过因为降得早了些,我还是对他将来抱有期待;就算刘恒,也只是希望他不为自己留下遗憾。只有于兄,既深知我心又与我志同道合,却也要避而远之,才让我更加扼腕痛惜。” 于景庭沉思片刻:“江陵战船加上普通渔船大概近二百条,然而要运载十五万大军安然渡江,还是需要不少时日。上游夷陵现被围困,不足为虑,但万一江对岸孱陵驻军与江夏驻军前后夹击,那就不妙了。我想亲自率江陵原有越军出城警戒江夏方向突袭,不知道殿下能够信任么?” 我惊喜地握住他手:“于兄!” 于景庭微微地笑:“不要谢我,我只是想到江陵两万守兵无处安置,不如现在立些微薄功劳,也好让魏朝廷放心。” 连续六天,十四万大军终于全部趁夜渡江。我留下一万军队和两名文官继续驻守江陵,将要离开当日,于景庭忽道:“殿下能否再等一日?”我询问地看向他,于景庭这才不慌不忙地补充,“我想与殿下一起渡江。” 直到于景庭与我坐在船头,眼看着江陵城愈来愈远,我感动喜悦之情还是溢于言表:“于兄,你跟着我,可要做好挨骂准备。” 于景庭翻着书道:“有殿下骂声高山在前,于某骂名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 “战场艰险,于兄也要时刻做好吃苦受累准备。” “难道于某身份比殿下还尊贵?” “要是面对故人……” 于景庭正色道:“战火之下总有牺牲,殿下所承受比于某要多得多。” 我好奇地伸手翻他书页:“于兄在看什么书?” “兵书笔记。”于景庭皱眉,“我多年看兵书时总结一些体会与要点,现在重温一下。既然做你谋士,总不能两眼抓瞎,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不禁大笑起来:“原来你是临阵磨枪!” 于景庭从书中抬头,看了我好一会,用他一贯略带书生气语调:“若为博英雄一笑,原来也值得倾城相送。” 靠岸之后,将领们都在岸边迎候,于景庭与我下船,仍旧手不释卷。等我将他要作为军师随军消息向诸将宣布过,他彬彬有礼地朝众人一揖,认真道:“在下初来乍到,只是为越王殿下参谋,攻城作战还须仰赖各位将军,望千万不要以于某别为异,而以得胜破敌为要。倘若诸位愿与在下结交,我定然来者不拒,以诚相待。” 我笑着搭住于景庭肩膀以示支持,向众人道:“大军即将经过孱陵,你们整顿好各自军队,半个时辰以后到我帐中来,商讨一下进军方略。” 于景庭随我走向营地,低声道:“那位监军大人,要不要特意拜访一下?” 我笑:“军师真是面面俱到,一心为我分忧,你再多表现一点,我就要感动落泪了。”凑到他耳边道,“田文良不用管,由他去!”于景庭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但没有多问。 孱陵本是个小城,战略地位远不如江陵重要,但因为与江陵分居大江两侧,城中也有八千驻军,县令和守将都是名不见经传人物。他们显然事前未接到建康朝中任何指令,也没有实力与魏军数十万人对抗。听说江陵投敌后只是闭城不出,并未像江夏一样试图出兵骚扰,也未与南岸其他城池形成呼应。 然而襄阳失守,蜀中失控,继而江陵不战自降消息终于刺激到赵誊,令他开始将注意由对岸喧嚣中御驾亲征江德身上,转到了上游悄然无声魏军身上。似乎在经过这么久对峙之后,他才猛然意识到情势紧迫程度,明白了魏军真正意图。 于是在大军渡江数日之中,连续从建康传来消息,都是赵誊正积极筹备大批军队前往上游增援,企图将魏军前进脚步拦截住。同时沿江各重要关口都加强了防卫,所有守将与官员接到严令,若再丢失一城,便要株连其在建康亲属。 鉴于长江上游已经基本被魏掌握,魏军总攻也即将全面展开,这次聚集众将商讨议题重点,便不是如何攻下孱陵,而是宣告一下魏军总体战略,令众人对未来战局心中有数。 我慢慢放下手中军报,向众人道:“刚传来消息,越军兵分两路迎头而上。一路水军,约有战船千艘,主要针对太子军队。主将杨湛,为赵誊母族中人,副将分别由江夏守将宋师承,九江守将王恪担任。另一路是陆军,约二十万人,自吴郡等地调遣而来,预计不超半月就能在长沙与我军遭遇。主帅宋然,赵誊亲信大将,副帅迟英,原太子左卫军首领……” “宋然?” 只是略顿了一下,便有在座偏将惊奇出声。我看那偏将一眼,他立刻面有惭色地低头,而其余偏将虽未出言,却也是面带意外神色。很多人并不知道宋然背离我过程与因由,大概在多数人眼里,宋然还是昔日越凌王第一亲信,即便越凌王失势,他投身赵誊,也不该受到如此宠信。 果然不过多时,又有人试探地问:“殿下,宋师承刚受排挤不久,而宋然又曾与您有特殊关系,照例都非赵誊完全信任角色。这次听闻我军气势凌云,南越朝中竟然将他们同时起用,是否说明南越已无人可用?” 我肃然道:“比起魏,南越可以独当一面大将固然不多,新锐将领也十分匮乏,却不能因此轻敌。宋氏父子过去虽然各有立场,但在应对外敌方面并非不可信任,赵誊同时安置心腹担任要职,更加确保了对越军控制。此外,霍信等人镇守历阳、姑苏,赵葑守广陵、江都,两人共同拱卫建康。整个战略布局上有攻有守,实际是最合理安排。别忘了,南越没有重视经营上游之时,我们提前一年便开始筹备,又花了一年多才基本控制上游重镇,攻下襄阳更是以命换命。若非于军师主动放弃江陵,十五万大军还在苦战,又岂能轻松过江?” 武佑绪听了立刻起身,认真向于景庭道:“殿下所言极是,多亏于军师高风亮节,令我十几万大军免遭伤亡。于军师,请受在下一拜。” 于景庭连忙回礼:“武将军言重,应是于某谢过诸位善待江陵百姓。其实没有越王殿下点醒,于某哪里会作此抉择?” 武佑绪喜悦道:“正是,说来说去,还是要感激越王殿下!”说着又向我躬身抱拳。他这一拜不要紧,裴潜和燕七马上站起来响应,接着他们手下副将、偏将也纷纷效仿,最后帐中一片称颂之声。原本讨论军务肃然气氛一扫而光,变成了马屁聚会。 从没记得江原召集众将商讨时会发生这种事,我无奈地向椅背上一靠,不悦地望望于景庭,却见他正包含兴趣地挨个观察诸将,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错处。就在这时,有人沉冷道:“既然南越朝廷安排周密,越军来势凶猛,诸位难道没有应对之策,只顾称颂却是何意?难道诸位懒得动脑,想让越王殿下一人全权负责?” 定睛看去,果然是程雍在泼凉水,几句话说得众人讪讪起来,渐渐都闭了嘴。程雍却盯住武佑绪不放,讽刺道:“程某这么多年才知道,原来武将军最拿手不是对阵杀敌,而是谄媚上司。” 武佑绪当即耳根发红:“我武佑绪素来不懂遮遮掩掩,说感激谁、敬佩谁,那就是真心感激敬佩。我自认问心无愧,只有小人才以阴暗度人。”说完还不解气,又冷笑,“若是程将军对越王殿下不满,那也不需要藏掖,直说便是。又何必话里有话,阴阳怪气自找难受?”程雍面色阴沉地将脸甩向一边,于景庭眼中兴味更浓了。 我冷淡道:“程将军提醒得是,召集诸位是为商讨军务,非为论谁功过,还望慎言。无论何时,取城夺地都需齐心合力,不能单论一人功劳。裴潜!” 裴潜看我一眼,见我目光冰冷,马上站出来高声道:“末将在!” “展开地图。” 裴潜急忙拿出一副数尺长宽大型地图,展开挂在军帐中。我走到地图前,抽剑指向长江:“上游,尤其襄阳失守,南越企图继续依托长江天险负隅顽抗,虽有心,已无力。然而真正要攻入南越心脏,还须面对不少险要地势。” 接着分别点了图上几处,“目前我兵分五路,一路江州水军乘船而下,与太子一道直逼江夏,韩王自陆路攻汉口,同时对抗杨湛宋师承大军;二路程广军自夷陵渡江,深入南方山林安抚闽粤等地;三路我军攻下孱陵后继续向东南行进,占据洞庭湖以南重镇,准备对抗宋然军队;四路皇上亲率,宇文念赵敦诚等领军自扬州合肥出兵,直逼建康;五路梁王自近海处向建康逼近。” 裴潜仔细看了地图,首先道:“末将觉得我们这一路与太子韩王那一路遥相呼应,是否攻城时要相互配合?” 我点头,微微对他一笑:“裴潜之言切中关键。我们这一路,与太子所率军队进取路线几乎平行,因此要特别注意分化各城越军力量,避免他们形成合力。太子强攻江夏,我们便须在长沙与越军主力对决;攻九江,我们则要牵制临川、南昌。如此配合,直至在下游会合。” 武佑绪听得拊掌:“原来如此!这么说我们等于与太子殿下共进退,最终还是一体。长沙对决,末将自请先锋!” 程雍又冷冷看他一眼:“孱陵城池未下,武将军不管眼前,反倒积极于未定之事,真是奇哉怪也。” 武佑绪反唇相讥:“小城留给程将军去破就足够了,在下让让功又何妨?” 我以剑敲地,制止二人争吵:“宋然准备如何与我军对战还待观察,现在讨论战术为时尚早。攻孱陵也非无关紧要,二位将军不妨先说一下如何破城。” 武佑绪积极道:“末将认为孱陵守军力量悬殊,应先派使者招降为上,如若不降,再选择攻城。也不必大费干戈,只须留下万余兵力围困,我主力大军则继续南攻武陵,尽快到达长沙,为寻求与越军主力对决争取时间。” 程雍沉声道:“武将军提议恕末将不敢苟同。既然兵力悬殊,便该利用优势速战速决,不值得派使者浪费时日。只要大破孱陵,周边城池自然闻风丧胆,我大军所到之处便是摧枯拉朽。若照武将军说法,为争取时间每过一城便留下与敌军相当兵力对耗,实是自降优势!越军来者二十万,我军只有十五万,途中再丢失部分兵力,到长沙时兵力已弱,只有任人宰割。如果我为越军,一定认为武将军是本密间!” “你!” 武佑绪一时语塞,还要急着为自己争辩,被我抬手止住,视线扫向其余诸将:“诸位以为呢?”一时众说纷纭,但是赞同程雍占了大多数。我又问:“城破之后,应当如何对待城中百姓?” 武佑绪脸上赧色未退:“效仿襄阳就是,争取到人心,我军才更易在江南立足。” 程雍立时反驳:“不然,如果都像襄阳一般死战,最后眼看抵不住了才开城投降保住一条性命,我军军威何在,损失又有多大?再说襄阳被围困一年,人人身心惧疲,才接受了我军统治。如此还出了尚远捷背信奔逃事,武将军又怎么知道那些百姓是真心归降,而不是权宜之计,伺机东山再起?”他转向我,“越王殿下,末将以为如若孱陵对抗,理应杀一儆百,以此警告后来所有顽抗者。” 我冷着脸:“如此说来,两位对最后留住冯栩和尚远捷性命也有不同看法了?” 程雍鹰眼一抬,低沉道:“末将本不赞同。冯栩顽抗,尚远捷背信,都该杀之以告天下。” 武佑绪激动起来:“太子殿下与越王殿下目光长远,非程将军鼠目寸光可以望及。若越人知道归降也是死,那么谁还来降?” 见两人如此争论不休,引得其余将领也开始小声议论,我忍无可忍,冷冷道:“二位慢慢争论,何时完毕,何时重新讨论战略。”说罢甩手出帐。 于景庭过了一会跟出来,笑道:“殿下生气了?” “好得很,我终于知道太子将这两人同时塞给我是何居心了。原来是怕我途中寂寞。” 于景庭目光在我脸上转了转:“我对那位太子传言早有耳闻,他对殿下信赖倒是超乎常人。” “你想说什么?我和他关系么?”我回头挑眉,“若说苟且之事还是有一些。反正全天下都传遍了,我也不怕承认。” 于景庭展颜道:“我还以为经历过如此多挫折,殿下已经没那么张扬了。” 我低头一笑:“于兄,其实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是不张扬,恨不得自己躲到永不见天日地方,或者粉身碎骨连魂魄也不要留下。” 于景庭有些动容,慰道:“当日变故,连我等局外人都有天翻地覆之感,更何况殿下身处其中,换了谁都无法承受。” 我长出一口气:“可是有一个人将我看透了,他不许我这么做,即使明知我很危险。我本来不信他,谁知道他做到了,还把我变成同一阵营,真是阴险之极。” 于景庭微笑:“被殿下这么一说,我倒对这名魏太子有些好感了。” 我负手:“等到两军会合,我会郑重将于兄引荐给他。” 于景庭摇摇手里书,笑道:“我只为殿下一人就够了,哪有精力去辅佐别人。”忽然转头,“那个不是田大人么?” 我定睛一看,果然是田文良自帐外经过,于是高声道:“田大人往何处去?” 田文良看见我,连忙过来见礼,又看一眼于景庭,呵呵笑道:“这位便是原江陵郡守,越王殿下新任军师?阁下能够弃暗投明,果然不但通晓世道,而且一表人才。” 于景庭显得比他更热情,谦道:“哪里哪里,晚辈初来乍到,事事不明,还盼田大人经常提点,将来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 田文良很是受用,笑着答应,又对我道:“听说殿下在商讨军务,既然不方便打搅,老臣就先告退了。” 我笑:“哪有打搅之理?正想请田大人坐帐旁听,不巧有几个将领争执起来,我觉得烦乱,便出帐了。田大人若能居中调停,那是再好不过。” “哦?居然有人不顾殿下权威,公然争执。殿下若觉难以驾驭,不如奏明皇上……” 我截住他话头:“区区小事,怎值得叨烦皇上?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这时有护卫过来禀报,说两位将军早已经停止争吵。我抬眼,见武佑绪和程雍果然都尴尬地站在门边,抱拳躬身,显然在请我回去。 我冷哼一声,擦身从二人中间走过,进帐继续与众将商讨。指他两人道:“你错,你也错。一个拘泥前例,另一个以暴制暴,都非安民良策。不过两位说法皆有可取之处,对小城应已招抚为主,不宜大动干戈损耗兵力,而大战当前,也确不能贸然分兵。今夜派使者前往孱陵招降,徐卫、裴潜做好攻城准备,余人养精蓄锐,伺机而动。” 孱陵最终未降,经过两日三夜激战,魏军如蝗般登上城墙,成功歼灭孱陵守军,占领全城。我依旧严令军队不得扰民、抢民,却对不肯归降越军全未留情。只要越军稍有抵抗举动,都免不了被占据绝对优势魏军所屠戮下场。 而我早与于景庭磋商了江陵两万守军与战船去处,事前将一万守军留在江陵,剩下一万守军和百余条战船由箕豹营接管,沿长江进入洞庭湖。就在孱陵一战胜后,我命诸将按定下计策进攻武陵,自己与燕七率水军奇袭巴陵。巴陵守将郭怀出其不意,尚未做好迎战,即被袭入城中,慌乱抵抗不多时即遭生擒。 不久,燕七来传捷报:“殿下,武陵攻克,守将不降,于是采取了与孱陵同样手段。军队纪律严明,几乎未扰及百姓。” 我正站在洞庭湖边巴陵城楼上,面向烟波浩淼湖水,风掀袍角,一时恍然置身湖中,随着水浪悠然前移。听到燕七声音,我猛然回神,扶住栏杆才觉重新站稳,转身拉过他道:“看到这湖光山色,你有什么感觉?” “这……”燕七紧张地跟我并肩,抬头眺望一下湖水,“属下觉得十分壮阔……美不胜收,此种景致在北魏从未见过。” “是啊。”我点点头,笑道,“不知道太子殿下游历长江时有没有见过,此时真想将他叫来一同观赏——他也快到江夏了罢。” 燕七忙道:“殿下若想与太子殿下同游洞庭,等平定南越以后,一定有得是机会。” 我低低叹道:“平定这个词倒是十分贴切,所过之处一切皆平,不平便要踏平。只怕平定之后,再好景色,望去都是血光了。” 燕七踌躇片刻:“殿下,属下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什么话?” “我和裴潜都知道殿下要立威震慑越人,以求速战,因此对越军采取了比较严厉手段。可是现在那些百姓对殿下抚民仁政视而不见,都说……” “嗯?” “说殿下残暴不仁,忘恩负义,难怪被驱逐……” “哦。” 燕七既惊讶又不平:“我和几名副将听到裴潜传来消息都气愤不已,殿下怎么……” 我笑道:“原来民间也知道真相了,赵誊觉得军中影响太小,必须令天下皆知么?”说罢拉着他下楼,“既然孱陵已下,水军便要直入湘江了,我们去找军师商议。” 裴潜等主力魏军势如破竹,沿路持续攻下沅南、益阳等城,不过等到兵临长沙,毕竟还是晚了一步。宋然所帅大军已经入城,并且在城外安扎好了军队,一副以逸待劳姿态。 长沙地势多平原丘陵,并无高山阻碍,可说越军除了正面交战,几无借地形安插伏兵可能。然而周围河网密集,水滩沙洲繁多,也十分不利魏军骑兵驰骋,在越军人数占优情况下,更没有优势可言。 与大军会合后,我与众将商讨多次,也都认为正面接触无法避免,此时江原与江进军已在江夏作战数日,压力巨大。我若不能取胜,便无法北上接应,反复思索后,私下对于景庭道:“我必须见一下宋然。” 于景庭把书掉了:“安危不提,殿下难道此时还抱有幻想,觉得宋然会归降?” “没有。” “田大人密报不断,殿下难道不怕……” 我冷静道:“田文良事总会有解决一天。” 于景庭看着我点头:“我明白了,不过还是要谨慎。” 我握住他手:“于兄,后续筹划事交给你,我现在就去,越没有准备越好!” 第149章 曲终不复 我带五十名箕豹军出营,快到两军分界地时,派一名箕豹军前往宋然帐中传信,约他在交界处湘江岸边见面。 眼见远处越军营帐连绵不绝,往来军容严整,齐贵有些担心地道:“殿下,我们事先没什么准备,这么去了会不会被越军围攻?” 我用肯定语气道:“不会,我自有分寸。” 又等片刻,果然有一队人马驰骋而来,为首正是宋然。他没有穿铠甲,只带了二十名护卫,并不像,可是我奇怪地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气息。果然,宋然还未到近前,便有箕豹军惊呼:“殿下!他——” 我冷冷揪住马缰,面向宋然,几乎按捺不住怒意:“两军交战,总要留使者一条性命,你将他杀了算是何意?” 宋然五指一张,新割下人头落在我脚下。他平淡地看着我道:“我只是提醒殿下,从现在起,战斗已经开始。” 我咬住唇边:“宋大哥,你永远比我决绝。如果是这样,何不趁今日我毫无准备,直接派军队来杀了我。” 宋然眼神微微晃动:“我怎么会伤害殿下。” “你已经伤过了。” 宋然沉默许久:“殿下早知道,除此之外,我无路可走。” “对,我知道,因为我完不成你彻底报仇愿望,你只有投奔赵誊。”我用力把马缰握在手心,“可是你既然做不到,为什么还要答应我?你知道我突然听到父皇崩逝消息后什么心情?” 宋然静静道:“是先帝身体染恙,没能撑过冬日。” “说谎!”我猛然抽出长剑,直指向他,宋然身后护卫与箕豹军同时剑拔相峙。我没有顾及,只望着宋然:“我后来得到确切消息,是你亲手将药酒送到他嘴边!” 宋然并不以被戳穿为意,表情依旧冷静:“因为我突然明白了殿下用意,于是不想再等,皇上跟我一样,他也等不下去了。” “你不只要为祖辈平冤昭雪,还要继续在南越建功立业,所以不给魏留下准备时间?” “建功立业已对我毫无意义,时至今日,早就没有希望,又何谈追求?”宋然目光如冰,“我只是在做自己眼前该做事,我要江原死,殿下难道看不出来?” 我愣了一瞬,继而沉声道:“你是为南越,还是为自己?若为南越,我无话可说,若是出于私心,这样做只会错上加错!两形势你看得清清楚楚,南越江山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我一直做不都这种事?”宋然再次面无表情地反问,“没有前路,自然也不需要退路。南越结局与我无关,可是不妨碍我针对魏军和江原。他此时在江夏水战,殿下着急想去帮他么?” 我审视地望着他眼睛:“你言下何意?难道你认为拖住了我,就能要了他性命?” 宋然眼睛不看我:“殿下不用再追问了。” 我冷冷道:“好,既如此,那便没什么可说。你要他死,除非从我身上跨过!” 宋然用一种奇怪纠结眼神看着身侧江水:“原来江原在殿下心里已经如此重要,令你放弃嫡皇子身份,放弃继位机会,甘心在魏受人利用。可是,我说过,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伤到殿下。” 我凉凉地笑:“宋大哥,你真不知道杀了江原就等于杀了我么?今日站在你面前,早不是过去对身边人毫无戒备之心赵彦,假仁假义话不需再说。回想从未与宋大哥真正对决过,两军交战之时,就让我们比出高下罢!” 宋然紧绷双唇,既不说赞同,也不出言反对。突然,越军营中响起急促号角所有人都转头望去,却见一大队全副武装骑兵冲出辕门,眨眼便到近前。 我看到为首高举旗帜上飘舞着一个“迟”字,知道是副帅迟英率军前来,转而看向宋然:“宋大哥,对决是否从现在开始?” 宋然面色沉冷,扬起马鞭上前拦住了迟英军队。我对齐贵道:“你也吹几声号角,看看能引来谁?” 齐贵半信半疑地拿出牛角吹响,角声悠长地在江面传开,不一会,果然远处江雾中有船只渐渐驶来,箕豹军们都松了一口气,这时迟英却气急败坏地独自冲过来,宋然紧贴他身旁,令他处处受制。 迟英勒马停在我面前数丈处,讥讽地冷笑:“宋然,怪不得瞒着本帅偷偷出营。直到现在你还与这叛败类暗通款曲,就不怕皇上降罪!” 宋然冷冷道:“我怎么做,轮不到迟副帅指手划脚,皇上自有公论。” 迟英重哼一声:“你仗着武艺高强阻我擒杀这逆贼,难道不是包庇?” 宋然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他身份永远是赵氏嫡系皇子,血统比今上还要纯正,更轮不到迟副帅出言侮辱。” “大胆!”迟英立时大怒,“你信口胡言,可知犯了欺君之罪!” 宋然猛然横刀在他身前,仿佛下一刻便要将他刺透。迟英立时不敢妄动,宋然缓缓道:“你不信可以回去问皇上,没有宋然,他能不能如此迅速地登上皇位?”他目光中没有一丝暖意,每一个字都好像在冰水中浸过。 这样毫不掩饰言辞,反而令迟英听得不寒而栗,他声音抖动起来:“你……你居然……我在建康竟没发现……” 宋然这才一笑,却令人更觉寒意阵阵:“你若聪明,本帅留你一条性命,我们仍然并肩战斗;假若迟将军想不开,也可以试试回建康回禀皇上。” 迟英眼睛瞪得像两只铜铃,最后战战兢兢道:“末将……末将全凭主帅差遣。” “哎?这不是迟英迟大人么?”远远地一个声音从江水上飘过来,于景庭站在船头上,身后站满了剑拔弩张箕豹军。他又看看宋然,笑道:“原来越军两位主帅一起来见我们殿下,早知道该替殿下准备几坛好酒,邀二位一起上船来饮。” 迟英目眦欲裂:“于景庭!你投敌卖,居然还敢出现!皇上登基之时,还特别奖赏了江陵于氏,哪料到你如此不知廉耻!” 于景庭悠悠颔首道:“我追随殿下投敌了,迟大人很舍不得么?放心,当初私下送给迟大人享用珠宝银钱,我不会追讨。” 迟英又羞又怒,宋然冷冷道:“迟副帅何不领兵回营,准备与越军交战?”迟英不敢违逆,灰溜溜地拨马回营。 于景庭却面色郑重地转向宋然道:“宋将军,你擅长谍报,箭法了得,奇谋战术无不通晓,可是你少了一样东西,于是所有才能都失去意义。这样东西也许还能找到,不找话就再也回不来了,望你三思。”他拱拱手,又转头问我,“殿下骑马还是乘船?” 我笑笑,下马在燕骝耳边叮嘱几句,纵身跳到于景庭船上,临走对宋然道:“我要将这名士兵全尸带回去安葬,希望宋大哥能够归还。” 宋然挥手命护卫回营去取,自己却立在岸边不动,仿佛在思索于景庭话,又仿佛已经将自己彻底冰封。我背转身,不再看他。 三天后,长沙城及周围地带从下半夜起弥漫在大雾之中,很多将领都认为这是安排突袭最佳时机,半夜里爬起来跑到我帐外,神色炯炯地等候差遣。北赵战场上,宋然一箭射杀陈熠,已经成为继越凌王后最有实力和战绩将领,有他亲自坐镇,长沙之战艰难不想可知。将领们表现得如此斗志高昂,真令我颇觉意外,探头把于景庭叫进帐中,过了一会才将裴潜等人也叫进来,甩给他们一人一道令牌。 “徐卫、武佑绪,各率一万人连夜前去攻城,在城外遇到越军不要太激动,多找些鼓手击鼓壮大声势,少下死战令,形势不利便撤退,万不可令军队伤亡太大,我们不着急攻下长沙。”等他们出账后转向裴潜,“裴潜立刻渡江回营,点五千人袭击对岸越军营地,让程雍带三万人在后方接应!”裴潜接过两道令牌,刚要走,我又揽住他肩膀耳语,“记住,诈败、合围,片甲不留!” 裴潜身体自然地向上挺了几分,目中射出光彩:“末将领命!” 魏军与越军都是跨越湘江驻扎军队,战场便自然沿江隔为两半。越军主力除进驻长沙城中外,还在城东北与西北方向有大批驻军,与长沙各成犄角之势,一旦一方遭袭,可以迅速支援。相较起来,只有湘江西岸依托山丘地势驻扎越军兵力略微薄弱,选取此处作为突破处,是眼下唯一办法。 诸将走后,只剩下燕七有所期待地望向我:“殿下,末将……”我示意他坐到桌边等一等,他便不好意思再问。 于景庭对着沙盘中划出地形拼命观察:“殿下安排虽然恰当,我却看不到出奇之处。宋然不是庸才,我们突袭,越军也应有所准备,若出兵不能达到目,不是浪费了好天气?” 我微微一笑:“你说对。可是宋然与我共同作战多年,对彼此用兵喜好太了解了,如果没有把握取胜,那便让两军平庸无奇地相遇罢,我猜裴潜程雍那边至少还能讨些便宜回来。” 于景庭担忧地抬头:“可是敌军优势远大于我们,更兼以逸待劳,而我军长途跋涉,后继乏力,殿下不担心久攻不下会令军队士气受损?我看宋然不会顾及与殿下情分,一旦军队露出疲态,只怕他……” 我不说话,只顾低头擦剑,片刻才道:“宋然观察力敏锐,个人意志也很强,不会轻易受假象迷惑。此外他还擅长搜集谍报,很多时候都能从对方行动领略全盘作战意图。所以我在想,有没有一个看上去十分简单,毫无智谋可言,但又成效明显进攻方式?” 于景庭眉毛皱了皱,又盯着沙盘看了良久,起身认真道:“我找找书里怎么说。” 燕七坐在桌边不动,也在绞尽脑汁思索。我把剑收入剑鞘,走出帐外,却见黑夜里四处茫茫,附近军帐都如没入海中小岛一样模糊不清,于是喝令齐贵,命他传令各营加强戒备。齐贵又叫来十几名箕豹军与他一同前往各处,他们身影很快隐没,只见到擎着火把在游走,倒好像那次入川在江上见到磷火。我忽然脑中灵光一现,迅速返回帐中:“于兄!” 于景庭抱着书摆手:“殿下稍等,我在看……” “看什么?” “殿下要简单又成效显着,一般说来只有借助水攻或火攻……” “于兄,”我有些惊喜,不由笑起来,“水攻、火攻!” 于景庭抬头,表情还像沉迷在书里:“殿下是说可行?” “当然可行!”我替他扔掉手里书,拉住他,将他拖到地图前,“浏水绕城而过注入湘江,城东面绵延数座山丘,由此长沙地势较周围低矮。如今适逢雨季,我军只要在浏水上游另筑堤坝,屯留江水,然后决堤灌城——” 于景庭缓缓点头:“可是宋然驻守城外,我军人力……” “燕七!如果给你两万大军,多久可将令河水囤积改道,直入长沙?” 燕七站起来:“殿下,末将只需半个月!” “二十天!我亲自为你挡住越军,你只管筑堤,二十天后,我要长沙城变为汪洋!”燕七郑重接过令牌,我又道,“你先去集结军队,然后回来复命,于军师带来人中有精通水利地形人,我会将他们交给你。你趁夜开拨,一定绕开越军。”燕七来不及告退,迅速出帐。 相较于燕七积极,于景庭却态度谨慎看着我:“殿下,决堤灌城,免不了殃及百姓,你——” 我稍稍沉默,然后回头笑道:“于兄,我顾及不了这么多。”接着垂目握住剑柄,“倒是宋然得知这个消息,激烈交锋是免不。假若我不幸止步于此,于兄一定要去江夏……” 于景庭正色打断我:“殿下说过要亲自向魏太子举荐我,我等着那一天。”我点点头,不再说下去。 大雾午后方散,接着竟下起雨来。斥候报武佑绪徐卫攻城不利,撤退时反遭大批越军追击,徐卫当即率军回转,重新与越军正面交锋,武佑绪则被宋然亲率中军拦下,也陷入激战。西岸裴潜与程雍虽然诱敌成功,但歼敌数量有限,只有不到一万越军落入圈套。总算燕七趁乱行军,已经找到合适动工地点,正在安营扎寨。我当即命余下主力军队拔营东迁,傍晚率箕豹军及五千兵力前往接应徐卫武佑绪。 拼杀半夜,双方都不能迅速取胜,各自收兵回营。徐卫军一度攻上城墙,终因对方羽箭密集、防守猛烈不得不退,徐卫本人也受了轻伤。武佑绪遭遇宋然,被迫与其主力精锐对决,战况十分惨烈。我迎到他时,他奋力从马鞍上滚下来,只说了几句话便昏晕过去。军医上前查看,原来他胸前铠甲都被震裂,最重伤在左肩,关节处被利器砍入,筋骨俱伤,依旧血流不止。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宋然重剑所为,抬头问道:“武将军近身护卫何在?”稀稀疏疏三四人出列半跪在我面前,我惊问,“难道只剩了你们几人?” 他们都垂头,筋疲力尽道:“属下等未能保护主将,甘领罪责。” 我咬了一下唇:“你们起来。军医替他们包扎伤口,送入伤兵营养伤。”接着命人把武佑绪抬入军帐他静养,自己走进中军帐内。 田文良跟于景庭一同等在帐内,颇为震惊地道:“武将军是太子殿下倚重大将,居然被伤得如此严重,这个宋然果然不是简单人物!殿下才能誉满天下,又与此人共事多年,理应对他十分了解,难道也束手无策?我军自江陵开始,一路势如破竹,所遇敌将只要听说殿下名号无不震慑。可是宋然即使见过殿下,依旧全无顾忌,此情此景实在为老夫所仅见。” 我冷淡地笑:“田大人当我是什么?就算先父当年有越储君之名,依然不能使越军自动降服,何况我早已被逐出南越,更无威慑可言。那些将领只是惊奇我还没死罢了,夺城也全靠将领士兵们奋勇拼杀,又哪里有我功劳?今次出战代价惨烈,责任在我才能有限。两军交战,生死之间,如果我不慎在此丢了性命,田大人也不要太过惊奇。” 田文良尴尬地道:“殿下何出此言?有皇上和太子庇佑,殿下定能大获全胜。” 于景庭在旁插言:“田大人有所不知,宋然当初为求高升,背后对殿下施以杀手,以致殿下流亡魏才保住性命,彼此间已完全没有情分可言。” 我微微眯眼:“田大人,听说你已经将我与宋然见面事密奏皇上了,不知道信中是怎样暗示?” 田文良表情瞬间僵硬:“殿下,老臣不……” “不明白?”我冷笑,“对田大人这支笔,我可是怕得很。” 田文良认出我手里拿正是他平时写密奏时惯用雕花狼毫,显得紧张起来。他胡须不住抖动,最后勉强道:“老臣奉旨行事,殿下应能体谅。” “你可以奉旨行事,却不该扰乱皇上视听!”我凌厉地看向他,“本以为田大人至少以事为重,可是如今看来,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田文良难以置信地听着我骤变语气:“殿下,殿下如此诋毁老臣,实在,实在……” 我哼笑:“田大人觉得自己很无辜么?当初太子殿下若没有田大人密奏相助,怎会险些与皇上兵戎相见?我父亲艰难镇守扬州,若非田大人从中挑拨,怎会受先皇猜忌,最终战死城下!我知道田大人与皇上在信中有约定暗号以防人调换,所以没有拦截,可是你密奏副本至少还能一观。”我从手边拿过一只上锁木匣,打开交给于景庭,“景庭,你念给田大人,叫他自己听听这其中有没有误导之嫌?” 于景庭看看田文良,从匣中拿出一沓信纸,从最上面开始念:“……襄阳降,百姓数千万人无异议者,盖越凌王余威尚在故……深夜,至江陵,郡守于景庭不战自降,后七日大军渡江,于自请为军师相随,臣观其与越王有旧……孱陵、武陵尽下,武将顽抗者倶杀,百姓有怨言……是日,巴陵破,郡守犹在梦中,见越王顶礼纳拜,言即称神……旋至长沙,越王约见越军主帅宋然,自此按兵不出,言长沙固若金汤,宋然骁勇,难以取胜。前者连破四城,不费吹灰之力,却在长沙受阻,臣素性愚鲁,为之惑然……” 田文良脸色在光亮衣饰衬托下越来越暗淡,我冷冷道:“怎样,本王谍报还算到位,有没有冤枉田大人?” 田文良踌躇良久,起身拱手道:“殿下,老臣是据实上报,包括周韬将军……” “可是这些密奏连在一起,是个什么效果?田大人虽不知兵,却懂人心,知道皇上担心什么,关注什么,全然不管奏报之后,对局中人有什么恶劣影响。读过这些密奏之后,皇上难免认为我在利用昔日声名拉拢故旧,不顾江夏局势,故意在长沙滞留!”我狠狠将那些副本摔在他面前,“休提再我父亲。田大人只说上述密奏背后是何居心?我背负叛骂名,为魏竭尽全力,难道就得来田大人一句‘惑然’猜想?” 田文良脸上掠过恐慌,跪地道:“殿下明察,老臣绝无此意!” 我在他身前蹲下,直盯住他眼睛:“田大人,你知道自己当初身为先帝指定辅臣,多年来为何反而渐渐处于朝政边缘,远不如温相受皇上器重?就是因为田大人太过尽心尽力,反令皇上觉得你有小人之心!”田文良猛地圆睁双目,我却声音渐低,“太子殿下是未来储君,我若因田大人受到皇上猜忌,将来……你以为他会与田大人尽释前嫌?趁现在及时抽身,或可得以安享晚年,本王言尽于此,田大人自思罢。” 田文良担任监军无数次,从未听过这样大胆露骨劝告,震惊表露无遗,我将笔还给他:“田大人以后奏报照常,只是发出之前可否先交给我过目?” 田文良慢慢接过笔,只有唯唯应诺,很快便告退出帐。于景庭洞察地目送他出帐:“殿下若不能保证一击即倒,只怕还有后患。” 我笑笑:“后患早就有了,只怕不在田文良自身,而在当政者心里。但对田文良我实在忍不了了,不愿看他自以为得志样子。我忍到现在,就是想看他能将皇上心思引导到什么程度,然后狠狠反转一下,令皇上无话可说,那时田文良仕途也该到尽头了。” 于景庭低头将密信收回木匣,许久抬眼:“殿下做事目还是这样纯粹激烈,却叫旁观者捏把冷汗……就算知道魏帝猜忌在何处,你难道可以为了避免而不去做?” 我想了想道:“至少太子会明白我。” 于景庭微微一笑:“那真是他幸运。” 果然,宋然很快得知魏军意图,不再以防守为主,转而展开主动进攻。武佑绪重伤之后,徐卫也在与越军交战时再次受伤,以致短期内不能领兵。将领们都见识到宋然凶悍作战风格,态度由跃跃欲试变为谨慎严肃,程雍反而积极起来,多次主动要求直入对方中军,与宋然正面对决。被我屡次驳回之后,他沉冷地讥讽:“越王殿下过去盛名难道是靠了宋然才树立?如此一味避起锋芒,真枉费武将军视你为天神一般敬仰。” 我对程雍故意激将都懒得再理,之前已经解释过多次,魏军此时首要目不是迅速歼灭宋然军队,而是占领长沙,减少南越赖以支撑军事据点,如此才能配合江夏魏军,形成齐头并进战场优势,可是程雍偏偏如耳聋一般。于是挑眉道:“程将军若真在意武将军伤势,何不直接找他表达一下关切之情?我认为于军师说得对,程将军这般性情孤僻,难免寂寞空虚,还是多与同僚交流为好。” 程雍神色更沉:“多谢殿下提醒,末将正要问,于景庭身为军师,到处借算命探人底细,是不是有蛊惑人心之嫌?” 我一时语塞,心想这算命把戏还是当年江陵之战时教给于景庭,哪料他举一反三学以致用了。正色道:“这件事我会问清楚,于军师为人方正,程将军不必多心。” 程雍沉着脸对我抱拳告退,我本以为这事就此了结,结果半夜护卫匆忙来报:“殿下,程将军私自率军袭营去了!” 我咬了下牙,狠狠问:“此事还有谁知道?” 护卫犹豫了一下:“只有值守军门李偏将和当值士兵知道,是他紧急前来托属下传报殿下,本来不会有太多人知晓。不过正逢监军大人路过,他问起来,我等只能据实以告……” 我果断道:“你立刻去向所有知情者传我军令,程将军离营之事乃军中机密,没有我允许,只要有一人将向他人提起,所有人都同担罪责!”接着朝营外道,“齐贵!” 在外值夜齐贵急忙应声进账:“殿下,要准备出兵么?” 我怒喝:“出什么兵!跟我去武佑绪军帐!” 齐贵急忙为我披上披风:“殿下息怒,夜气湿重,小心您旧伤。” 我看他一眼,有些意外:“谁告诉你?” 齐贵老实道:“裴将军和燕七将军都……” 我心头一松,歉意道:“我不是朝你发火。” 齐贵连忙点头,紧跟在我身旁:“属下知道。” 我看看他恭敬面庞,暗叹他也只有十八岁而已,便道:“你离家这么久,想不想家,有没有得到过家乡消息?” “属下请军营里钱主簿给家中代写过信,把积攒饷银一同托人带回去了,还有李福爹娘……” “你想念他么?我是说李福。” 齐贵眼睛一下子湿了,赶紧别过身去擦了一把脸,又重新面向我:“属下会记住他一辈子,还要照顾他父母一辈子!” 我拍拍他,温言道:“李福若知道有你这样朋友,一定十分高兴。”说罢裹紧了披风,继续踩着潮湿土地前行。 武佑绪手臂挂在胸前,正坐在帐中榻上就着灯光看一副自制两军布兵图,身体尚显虚弱,见我进帐,急着要站起。我上前将他按住,武佑绪已经开口询问何时能让他带兵。我将神色一沉:“武将军,你觉得现在上阵是可以挽弓还是驭马?肩伤养好之前,此事不必再提。我来只问你一件事,程雍今夜擅自率军出营,我猜想他是找宋然寻衅,你事前知不知晓?” 武佑绪大吃一惊:“竟有此事?他倒是问过我与宋然对战情形,今夜来时又询问起宋然样貌,我只道殿下已开始部署作战,却不知他另有打算。”说着便要下榻,“殿下,末将粗心……” 我急忙出言相拦:“武大哥不必自责,我并无他意。程雍与你共事多年,这次你受伤严重,令他极受震动,想必心中十分窝火,才有冲动之举。我来一是问武大哥知道什么,二是征询武大哥意见,想知道你对此事怎么看,是否需要派兵接应?我对程雍并无深入了解,遇此突发状况,真有些左右为难。” 武佑绪思考片刻,认真道:“据我所知,程雍为人虽孤僻离群,但却心细可靠,并不是盲目冲动之辈。过去太子殿下将比较烦难任务交给他,每次都很少出差错,我平日虽与程雍常起冲突,对他能力却从来服气。殿下,末将并非为程雍说话,只觉得不妨等一等,或许程雍行为不妥,却不一定全无道理。” 我点头:“我也一向觉得程雍能力可靠,就依武大哥所言,暂时只派斥候营探一下消息罢。”又微微笑道,“不过也幸亏是武大哥,你二人平日针锋相对如此厉害,换作别人早落井下石了。” 武佑绪不好意思地笑:“他这个人阴阳怪气,难免叫人看不惯。不过大家都是为征战,上了战场就是兄弟,哪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笑道:“谁说不是?程雍出营消息还请武大哥代为保密,我想他之所以擅自做主,恐是太子殿下事前留有密令。” 武佑绪怔了一下,迷惑道:“太子殿下怎会……” 我并不解释,正色道:“武大哥只管养伤吧,我会妥善处理。”说罢出帐,匆匆对齐贵道:“你去裴将军处传我口令,叫他做好激战准备,程雍夜袭敌营,照宋然性格,很可能会借势反扑。截水灌城就在这几日内,万不能功亏一篑。” 齐贵大概看出什么,领命后又小声问:“殿下在中军坐镇么?” “小鬼!”我嗤笑,伸指弹他额头,“快去!别学裴潜那狼崽子多话。等到斥候营来了消息,我自有主张。”齐贵被我那一弹吓住,急忙跑了。我叫身后一名箕豹军护卫去牵燕骝,自己回到军帐等候消息,约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得到程雍确切消息:他成功袭入宋然中军,果然没多久就遭到大批越军反击包围。程雍激战良久,被逼向东北方退走,而东北方正是裴潜军队。 我闻言立刻出帐,点了一千箕豹军直奔越军中军所在。魏军主力军队都在东线防守,以确保燕七军队不受干扰,本来决计调不出多余兵力主动与越军对战。程雍硬抽人马前去袭营,反倒令越军将计就计,找到魏军防守突破口,企图以排山倒海之势一举击溃魏军。此时我只有设法从背后攻其不备,令越军自乱阵脚,才有可能拖住越军猛烈攻势。 不出所料,越军大批出动之后,自身营地也变得空虚,只剩下步军留守。我率众人冲进营地,几乎如入无人之境,越军因在营中无法列阵,在铁蹄践踏下死伤无数。只是冲杀几次,仍不见宋然率军出现,我弯腰一把揪起面前一名越军问:“宋然在何处?”那名越军眼神冷硬,挥起手中仅剩断刀便向我身上砍,只是还未及落下,便被我身后箕豹军刺穿。他跌在地上,默默地挣扎了几下,至死都没有出声。 我面容紧绷,对箕豹军道:“你们也去问,务必问出来!”没想到接下来询问越军士兵也都十分硬气,箕豹军费了不少时间才得知他确实已离营。难道宋然真抱着玉石俱焚决心,打算与魏军进行最后一战? 快天亮时,我与箕豹军还是找到了越军中军行辕,迟英正在一个半坡上坐镇指挥,却还是没有发现宋然身影。迟英部下也同时发现了我,都迅速聚拢在迟英周围列起战阵,他们大约有三千余人,只有一半人骑有战马。我对箕豹营一声令下,他们也立刻列队冲去。尽管仰攻不利,箕豹营却个个以一当十,很快便占据优势地位。 最后迟英自己与护卫们边挡边退,又吹起号角召唤越军来援。我与箕豹军拍马追赶,眼看越来越近,一矟掷出,刺中迟英后背。迟英从马上跌落,引得越军阵脚大乱,我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挥剑左右砍杀,砍倒无数越军,将迟英提到马上喝道:“全都放下兵器,留你们副帅性命!”迟英背部已经受伤,不得不受我胁迫。他护卫只剩下不到千人,闻言都不敢妄动,我又道:“你们立刻吹响收兵信号!” 几名号手慢慢摸向腰间号角,正待吹响,突然,一个副将出声阻道:“不许吹!”他坚定地转向我,“凌王殿下,你可以将我们杀了,甚至包括副帅!宋将军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一旦开始决战,便不能停下!” 迟英闻言,忍痛嘶声低吼:“你在说什么?没有我,谁来指挥军队?” 那名副将道:“可是副帅受制于人,即便不死,也已无法指挥。” 迟英似觉匪夷所思,继而大吼:“你是什么东西?居然如此对待本帅!别忘记如果本帅死了,你们都要陪葬!”他停了一下,猛然怒道,“是宋然陷害我!” 副将道:“宋将军知道迟帅不可靠,早将作战部署给麾下统兵将领,越军有没有迟副帅,并无区别。” 迟英气得两眼翻白,顿时晕厥。我皱眉将他扔给身旁箕豹军,慢慢指那名副帅:“如此说来,一切都是宋然早有预谋。你是宋然亲信,自然知道他打算,他既然不在军中,那去了哪里?” 副将冷声道:“宋将军还是没料到你动手这么快!我既然受命,就不会说出来,更不会说给你这样冷血无情之人!为了长沙城中百姓,我等拼死一战,也要阻止你疯狂计划!” 我淡淡道:“我一旦决定去做事,无论有多少阻碍也要完成。” “丧心病狂!”副将终于被激怒,“可怜还有不少越人对你抱有一线希望,直到今日才知,南越再无越凌王!” 我微微转头:“越凌王赵彦已死,人死怎能复生?你要为越尽忠,我会成全。”说着缓慢将手臂抬起,对着箕豹军做下手势……厮杀中,迎来了白日第一缕光,我不知道这样情景还要经历多少次。 四日之后,堤坝筑成。随着旧堤决口,蓄积巨大水流雷鸣般奔涌而出,轰然改变原本道路,冲向长沙城池。曾经牢固城墙迅速坍塌决口,所有一切,包括依旧零散抵抗越军,包括城中来不及奔逃百姓,都陷入汪洋之中。 过去,或许还有人对我存有同情理解之心,因为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为了生存下去而别无选择地投靠他。可是从今以后,无数人将知道,我存在对南越造成了怎样威胁,体会到我犯下了怎样罪孽。随着决堤河水,在无辜死去亲友面前,刻骨仇恨渐渐形成,赵彦这个名字,不再是南越人崇敬对象,终于成为人尽唾骂千古罪人。 第150章 刺心杀将 长沙洪水还需数日才能退尽,我驾着小船进入城内巡视,事前得知消息城内官员都已经出逃,只剩下蒙在鼓中百姓还在挣扎求生,城中房屋多数都被大水摧毁,哀哭声相闻。魏军都在打捞尸体,顺便将幸存人也接出城,送到城外高地上。那些百姓并无什么激烈反应,甚至都没有指责咒骂,我望着他们,他们也望着我,那一双双眼睛中射出疏离与仇恨,是比骂声更为深重刺骨谴责。我不能躲避,只能这样一眼一眼地看过去,直到将每一个场景都深刻在脑中,至死都不会忘记。 我回营给江德写奏疏,要求自降勋爵,中途被于景庭拿去,他皱眉:“魏帝判断如果已受了田文良影响,殿下再高姿态也免不了授人以柄。毕竟水淹长沙有损魏军正义旗号,就算魏帝实际心中高兴,表面上也须做作一番,然而正当用人之际,对殿下责备过分又会令其他将领心寒,正是左右为难。我看不如说水淹长沙完全是受田文良与宋然所迫而不得已为之,既找了借口,又打击田文良,岂非一举两得?” 我听他说完,笑笑道:“于兄思虑比我周全,就按你说做罢。你在这里写,我去安排一下留守军队。”站起来,扶了一下他肩膀便出帐去。 徐卫和武佑绪两人都急着要参与军务,我见他们都不宜奔波,于是安排伤势轻徐卫留下继续处理善后,武佑绪从旁协助,都以调养身体为主。命随军司马划出一部分军资补偿幸存百姓,又将军医全部留下,以防出现瘟疫时无法应对,觉得没有遗漏了才叫裴潜和燕七准备大军启程。 原计划继续东进,一直到梁王水军登陆钱塘,而后北上与江原会合。然而长沙之战彻底结束以及宋然提前秘密离开,令我不得不放弃先前路线,紧急率军前往九江。回想那天激战过后,我将迟英俘回中军,程雍也终于回营请罪。谁都知道那日越军借机反扑,程雍在激战中退走,不能回报情有可原。但他只为没有及时回报发现宋然离开消息做了解释,却对自己擅自离营偷袭越军事不肯多说。我单刀直入地问是否奉了太子密令,他依旧守口如瓶做法更让人疑窦丛生,最后只得命他待罪留职,见到太子后再作处罚。 这次不以夺城为主,行军很快,第五日便到达鄱阳湖畔。水军由燕七率领,自洞庭湖入长江后再顺流而下,行程比陆上晚了多日。而这个时候,魏军已尽夺汉口等江北重镇,只是迫于越军在江夏九江之间严密防守,无法渡江攻占江夏等城。 江原率水军船队沿江而下,本该有绝对优势,不料杨湛仗着越军战船众多,船壁坚固,将船当成壁垒,散花般布了一江,顿时令魏军船队陷入包围之中。江原虽有谢广行新造战船,然而在连续以硬碰硬之后,双方船只各毁了不少,却依旧无法推进战线。再有宋师承和王恪在江夏与九江上下呼应,两人都精于水战,在江中时时攻上岸去向江北挑衅,更令魏军束手束脚。 宋然赶到江夏以后,并没有明确插手杨湛军务,而是果真如他所言,开始专门针对江原。就在我到九江城下前一日,他派出一支快艇直插入魏军,险些靠近江原所乘大船,似乎有刺杀之意。我迅速指挥军队猛攻九江城防,并率箕豹军沿江抢夺了数艘南越战船变为己用,很快令九江吃紧,不得不回军自救。 我趁夜与于景庭、程雍、田文良在数百名箕豹军护卫下横渡长江。江原营地在江夏与九江之间江对面一个小土城外,用距江水十里开外一个湖泊作为临时停泊船只操练水军场所,出战时再沿河道进入长江。 进营时天色已经大亮,守门士兵说此刻太子殿下正在湖中观看水军操练,我便不许他通报,径自去了湖边。湖面上果然有不少战船在鼓声和旗帜指挥下游弋往来,我一眼看到江原负手站在一艘战船甲板上,他身边谢广行不时比划着什么,自江州而下将领们如虞世宁、李恭时等人也都肃立一旁。 于景庭顺着我视线看过去,会意地笑道:“这位太子殿下果然气势十足啊,想起去年终前往觐见南越新帝,二者真是云泥之别。” 程雍冷冷道:“南越那名无能太子,如何与我们殿下相比。” 于景庭转头微笑:“程将军何必如此刻薄,赵誊再无能,毕竟已是一之君——” 田文良花白胡子一抖,插嘴道:“于军师言下之意……” 于景庭神色从容:“田大人,晚辈并没有言下之意。” 我不耐烦地各看程雍与田文良一眼,又拉了拉于景庭,再转头却发现江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一名护卫提醒:“殿下,太子殿下向这边来了。”他话音刚落,便见江原快步走来,程雍和田文良都急忙上前见礼。 江原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们,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将我搂进怀里。他搂得很紧,身上散发着淡淡暖意,好一会都没有松开意思。我急忙推推他,正色问:“太子殿下何故如此激动?” 江原悄悄掐我一把,才慢慢放开,对人笑道:“我正头疼宋师承杨湛等人屡攻不破,越王一来,立时无忧,怎能不激动?田大人、程将军也一路辛苦,都请到我船上来叙话。”又低声问我,“听说越王在长沙又使坏了?” 我白他一眼,正要开口,却听江原语气惊讶道:“这位雅士,难道就是江陵郡守于大人?大人弃暗投明令人起敬,江原眼拙,请恕我慢待了。” 于景庭忙拱手:“原是在下失礼。常听越王殿下提起殿下,今日一见,果然不是凡人。” 江原微笑道:“于大人既然是越王好友,我们日后更有话题可聊了。”又看着我笑,“不是凡人?越王殿下提起我,能有好话么?” 我们几人到了江原船舱中,虞世宁、李恭时以及时谦、李宗道等将领谋士都闻讯前来向我见礼,过去常与武佑绪一起那名年轻参军萧靖也在其列,如今是军中做偏将。 江原对众人道:“越王连拔数城,战绩有目共睹,尤其长沙大捷,一举覆灭越军近二十万,不但朝中赞叹,更为所有魏军减轻了压力。”他说着又叹道,“不过水淹长沙之惨烈,实在非我出兵本意,越王上表自请罪责以慰民意做法我十分敬佩。只是在座诸位理应明白,最终作此选择,乃是越军逼迫所致,若没有越王当机立断,我军十五万主力就要断送在南越腹地,魏损失将无以估量。” 众人听了都称是,李恭时甚至高声道:“打仗就是死人,若为多死了几个便要领罪,那我们做武将还领得过来么?干脆大家都回去坐监,让打不死人来领兵好了!” 江原笑道:“恭时所言甚是。这次越王率军来援,已经开始急攻九江,他水战经验比别人丰富,定然可以想出破敌妙计,我们在长江这许多日窝囊气要到头了。” 李恭时连连赞成:“殿下说是。末将马上打惯了,不怕在地上翻腾,就怕上船,一上就晕,实在窝囊到家!如果越王殿下早些来就好。” 乔云问道:“李将军,难道你想偷懒?就算越王殿下来,也代替不了你上船吧?” 李恭时本要反驳,想想又住了嘴:“我不上你当,总之越王殿下来了我高兴便是,难道你不高兴?” 乔云笑道:“函谷一战,乔云至今难忘,自然也想看越王殿下如何出手。” 我见萧靖总在一旁偷眼看我,欲言又止,便主动道:“萧副将,我们许久不见了。” 萧靖急忙抱拳:“殿下抬爱,还记得末将。过去我不明真相,对殿下冒犯良多,一直……”说着便要起身。 我按住他,微笑道:“萧将军并没有冒犯过我,何必谢罪?我只是想告诉你,武将军虽然受伤,但是没有大碍,你不用太过挂念。” 萧靖微微脸红,感激道:“殿下真是心细如发。实不相瞒,武大哥与末将平日交好,连末将妻子还是由他托媒说成……” 我点头:“谁没有几个知交好友?” 江原与诸将聊过长沙之战后,便将他们遣走,拿出江德圣旨,笑对田文良道:“父皇体谅田大人奔波劳碌,密旨召您前往扬州伴驾,从此不必在外监军了。”又转向我,“还有越王自请降级父皇不予采纳,命你协助我攻破杨湛军,务必赶在冬日前逼近建康。” 田文良吃了一惊,急忙捧过圣旨来看,不甘心道:“殿下,老臣……” 江原扭头:“燕飞,为田大人准备车驾,多找护卫护送,今夜启程。”燕飞进来恭敬地请他下船准备,田文良这才蹒跚离开。江原表现似乎还没完,又对程雍道:“程将军有没有按我说照顾好越王殿下?” 程雍起身郑重道:“末将惭愧。”我挑起眉,心里暗道何止是惭愧? 江原看了我一眼,笑:“看来还算可以。越王殿下要治你擅离军营之罪,你为何不解释?” 程雍僵硬道:“末将确实擅自做主,越王殿下应当治罪。” 我不由轻哼:“如果是太子殿下事前密令,我可以网开一面,只怕程将军不愿领情。” 江原笑起来:“什么都瞒不过越王殿下眼睛,确实其中有我责任。不过不论程将军怎么不愿,还是应谢过越王才对。” 我先道:“不必了,就像武佑绪所言,我与程将军没有私怨,上了战场不妨碍彼此扶持,何必在乎这些小节呢?” 程雍闻言,目中似有动摇,最后向我抱拳一礼,退出船舱。于景庭立刻道:“二位殿下,在下想请程将军为我引见营中诸位要员,先告辞了。”他目有深意地向我投来一瞥,微笑着出门。 我转头瞪江原道:“果然是你干。” 江原表情无辜:“难道你不该谢我?至少田文良密奏上总会加一句,越王暂不能服众,常受麾下将领顶撞冒犯。” 我怀疑地看他:“就算如此,你敢说没有其他目?” 江原却早已瞅准时机,猛将我扑倒,眸中亮光好像久未沾荤野兽,笑得不怀好意:“越王殿下,我都要憋坏了,你还跟我扯东扯西!”手指动作好像经过预演般熟练,几下便将我衣带挑开。 刚见面就被扒衣服,我不觉憋屈不已,马上抱住他用力翻开,乱摸一通后终于扯开他玉带勾。他蹀躞上挂了不少玉佩令牌之类东西,登时叮叮当当散了一地。我咬着牙继续扯开他中衣衣带,边扒边狰狞道:“你凭什么穿这么多?” 江原笑着坐起来,伸臂将我揽住,捧住我脸就吻下去。我微微仰头回应,手便离了他衣带,触到他唇上传来温热,忽然全身一颤,眼中便要有热流涌出。立刻闭上眼,拼命与他在唇齿间厮缠。 江原手指滑过我腰际,轻轻在臀上蹂躏,我咬住唇,难耐地低吟出声。半褪衣物就这样交叠缠绕,谁也不再留意。他用力将我按住,跨在他腿间,我圈紧了手臂噬咬他脖颈,起起伏伏中,彼此身上都留下对方痕迹。 也许不仅是江原,我也极端需要这样忘情放纵时刻。两个同样沾满血腥人,两个在战火中主宰他人命运人,自己脚步又被谁所掌控?家天下,爱憎取舍,明知怎样做都难以尽善,却依然不能选择放弃。 我喘息着躺在地上,听船舱外水声鼓声依旧,好一会,慢慢拉起衣服。江原拨开我汗湿额发:“还未到盛夏,当心湖水中寒气入体。” 我视线向上看:“洪水没顶时,他们感觉一定更寒冷。” 江原肃然道:“那也不是你不惜顾自身理由。”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搭上他伸出手,缓慢地坐起来:“我有时想,什么是仁?什么又是不仁?起兵百万,千里征战,两年来耗费无数,百姓税赋徭役沉重,库将空,我若是怀仁,便当速战速决。可是水漫长沙,致使城中十室九空,这又何其不仁?看到那些惨死百姓时,我一遍遍自问:这么做究竟值得么?那个天下升平将来,到底在不在,怎么突然遥远得好像看不见了……” 江原猛地紧紧抱住我,沉声道:“你怎么会这样想?难道你不相信我么?” 我埋头:“我只是突然不相信自己。仗着对南越了若指掌,原本以为只要我参与,就可以避免更多损耗,结果却发现并非如此。” 江原放缓了语气:“总让自己背负太多,才会患得患失。你看,半个南越已经在我掌控之下,分明是离你要越来越近了。没有你,魏军不可能进展这么迅速,一年拿下函谷关,这不就是过去想都不敢想事?早日结束战乱,对天下百姓都有利。两每年死在战乱中人,何止一个长沙城数目?” “你说对。”我扶住额头,深深地皱眉,许久抬头又笑道,“那我这样是不是很虚伪?” 江原没笑,看着我:“我只是觉得你撒娇方式别具一格。难道在别人面前,你也这么多愁善感?” 我脸上一热,顿时恼羞成怒,恨不得将他踢出舱外:“江原!你……” 腿伸到半路,却被他捉住,江原脸上笑容忽然温和得叫人发怔。他拉过我,又重新按回怀里,诚挚道:“我知道,你只是觉得辛苦,想找个人倾诉。”我轻哼一声,他又勾勾我下巴,笑道,“不对么?其实你不需要我说太多话来安慰,是我自己忍不住。” 我吐一口气,报复地也勾了勾他下巴:“算了,我只承认这一次。”站起身,系好衣带。 江原把手放在脑后,盯着我脸坏笑:“可是越王殿下,这样待遇我想要很多次。” 我抬脚踢开舱门,把一地狼藉留给他,却见燕飞在不远处探头,立刻回身将门掩好。燕飞眼睛瞟来瞟去,终于忍不住跳过来,悄悄问:“殿下,可以进去了么?” 我瞪他一眼:“有什么事先跟我说。” 燕飞为难一下,附在我耳边低声道:“有封对岸射来书信,要约太子殿下江中见面。” “谁?” 燕飞拿出书信:“猜是越军主将吧,没有署名,只有地点。” 我看一眼,立刻拿了信转身进舱,关门前叮嘱他:“不许让任何人进来!” “晓得。”燕飞肃然说了句江南口音话。 江原正把玉佩一样样往腰间挂,见我进来不悦道:“可惜我已经穿好了,你要安慰只等下次罢。” 我把信拍到他手上,冷冷道:“不行!本王忍无可忍,垂涎三尺。” “那你随你动手。”江原口中说着,将信纸展开,“谁信?” “难道你不认识?” 江原笑:“你这位宋大哥在长沙置百姓于不顾,却跑到江夏频频要求私会我,真是笑话!” “我不觉得好笑。听说他差点便要了你人头?” “确差一点。”江原摸摸脖子,“宋然作为你也没料到罢?暗中放弃长沙,真来要我死。” 我低低道:“说实话,我搞不清他为何要这么做。他兵力占优势,完全可以在长沙与我血战到底,平白放弃二十万军队,就是为了迷惑住我,前来刺杀你么?” 江原冷笑:“这种人心思岂是常人可以揣测?也许觉得杀了我,南越便能事半功倍地挽回颓势。宋师承得知他放弃长沙来到江夏,气得几乎吐血。他虽没有调动杨湛军兵符,仗着自己手中密谍与杀手,俨然能够参与军务,实际控制军队行动。” “我在长沙时约他会面,是想利用与他旧交施以影响,假若长久相持起来,也好让赵誊怀疑他有二心。没想到他对使者痛下杀手,接着便是猛烈进攻,武佑绪徐卫都因此受伤。正当我以为需全力应战时,他又突然放弃长沙,任由二十万大军自生自灭,跑到江夏来杀你……”我盘膝坐下,摇摇头,“我……开始不相信这是一个正常人做法。而且他一点都不怕赵誊起疑,难道他势力已经这么大?” 江原把最后一件饰物挂好,闻言蹲下身,似乎恨不得将宋然两字从我眼中拔出:“我早说过,他本就不是你以前认识那个人。疯狂执拗,用这个形容他最合适不过。” 我抬头:“你要答应赴约?” “不去,”江原不屑,“我为什么去?他既非杨湛又非宋师承,有什么资格与我对话?除非他能率越军献城投降。” 我撇嘴:“这样最好,只要你不再遇到被突袭或刺杀危险,宋然确可以忽略。”顺手从案头木匣中拿出地图,“我们不如先商讨接下来如何对越军作战。” 江原扣住我手,微笑:“不,今日艳阳高照,还是去看水军训练。” 湖中战船都为谢广行新造,船头画着各种猛兽图案,气势十分威武。只是船上水军距能娴熟作战还略有差距,尤其两船迎面相遇时很难轻松躲开,如果遇上越军,只怕会被对方使诈,而陷入两船间漩涡之中。虞世宁等人都不善水战,除了在旁听取谢广行意见,自己束手无策。 我用敬佩口吻对江原道:“真正训好水军都随皇上震慑建康了,你是怎么靠这些半生半熟水军撑到不胜不败?幸好我除箕豹营外,还带了于景庭江陵水军。” “于景庭?”江原眼睛一扫,见他正与谢广行站在一起,笑道,“他这个投诚,果然很有诚意,不过到我军中就不能叫江陵军了。” 我微微一笑,故意道:“兵都送给你,我只要他一个人就够了。”江原立刻瞪我过不多时,于景庭登上我二人所在甲板。礼数周到地对着原一揖,笑向我道:“那位谢师傅果然是行家,居然还曾到过陵,难怪熟悉长水路。我了他造船只,除了部分船只因时间短促处理不够外,战船击性与灵活性并不输于南越。” 江原态度谦逊道:“请教于军师,什么叫处理不够?” 于景庭似乎并未察觉到他有意试探,认真回答:“殿下,造船须先讲究船木,龙骨、桅杆、船桨乃至内外舱壁等都应根据需要选用不同木材。而制作船只时机,又以秋冬交界之际最为适合。这时木材干冷船只入水不易变形开裂。另外,还须上漆灌缝防水,在日光中暴晒数月,令铁铆生锈,船板才会连接牢固,抵抗住风浪与敌船冲击。张先生虽然深谙造船之道,却因条件所限,无法做到善美,是以部分新船才容易被越军击碎。” “那依你之见,我军要如何才能快越军防线占领江夏等城?” 于景庭微微一笑:“太子殿下与越王殿下面前,景庭怎敢妄言?太子殿下之前主要将精力用于抢占江北城池,才会在江面上受越军逼迫。如今越王殿下已在南岸围攻九江,江夏如果明白唇亡齿寒,势必出兵相救,我想只要部署得当,拿下其中一座城池胜算很大。” 江原随之笑道:“于军师熟悉南事务,既出此言必不错。” “不,论熟悉当让越王殿下。”于景庭朝我拱手,低头时又偷眼我,眼角弯弯。 我将他推走:“于兄你去想个办法,如何将江陵水军编入太子殿下水军中,既增强水军实力,又不妨碍相互协调。”于景庭点点头,临下船将手里一卷书递给我。我展开看到其中都是对我行军路线与方式详细描述,有的还配了图不,觉笑了。 江原拿过去语气颇为嫉妒:“佩服佩服,如此贴心周到,我身边只有长龄比得上。” 我挑眉笑:“太子殿下,这个可遇不可求。” “哼,等到……”他有意识地吞了几个字,“他还不是我殿下之臣。” 这天在湖中指点了大半天水战,江原将我拖到营帐中休息,第二日才准我参与商军务,而于景庭私下告诉我,他已经跟大部分将领和文官都熟悉了。正说着,韩王江进风风火火地带了几个人入帐,与江原及几名重要将领团团寒暄了一遍,不客气地坐到我身边,伸手便搂我肩头道:“表弟,三哥想你都想疯了,听说你在长沙,都恨不能飞过去找你。这越人实在可恶,驾起船来神出鬼没,叫人手忙脚乱!害我大军好多天都没有进展了。” 我朝他指指我自己,然后又指于景庭面无表情道:“韩王殿下,我们是都越人。” 江进嘿嘿笑道:“你哪里是越人,明明是魏人,难道我姑母是假的?”他又对于景庭道:“于军师,久仰。越王殿下身边果然个个都是人才啊!本王是顺口说宋师承,决不是针对你。”于景庭急忙起身客套,江进眼睛在他身上遛了好几圈,才大声向江原询问交给他什么任务。 江原冷眼他:“都没商出策略,你急什么?” 江进立时精神抖擞:“大哥还用问?急着过江啊!都说江南乃烟花富庶之地,金钱如土美女如云,大家都抛弃妻子地辛苦了这么久,怎能不去领教领教?”他顿顿,又补充,“当然,大哥眼界高,平日又洁身自爱,对那些庸脂俗粉自是不感兴趣,可是要理解兄弟求美之心么。” 江原哼一声:“你还是不要乱来为好,父皇不会次次容忍你拿军功去抵换这些烂帐。” 江进伤感:“打完南越就没仗可打了,原来放纵日子要到头了么?” 江原凉声道:“怎么没有,你闲不住的话,漠北有得是胡人恭候你。” “不去,胡人女人听说都有股骚味……” 一众将领听了都笑起来,我站起身笑道:“韩王殿下有去南寻美之心,不知诸位都有什么愿望,无论如何想早日载誉归应,是全军所有将士心声。我军在江夏消耗时日已经不短,再拖恐怕就要耽搁皇上预定进度。今日我和太子、韩王三军齐聚便是要定下尽早攻破越军策略,大家有何想法管说来。” 我如此说完,将领们情绪都更为积极,从虞世宁至部分副将都纷纷提议。这一次商直到晌午未停。江原命火头营直接把做好的肉饭拿进军帐,大家席地吃了又继续争论。等到掌灯时候,我出面让将领们各自回营,又与谋士们商了具体方略。最后总述道:“各营军准备好以后,首要拖住九江越军,造成彼处越军似危在旦夕情势。然后太子麾下水军出营,进一步围九江,迫使江夏率军营救。韩王军队随后出动,趁城中空虚直捣江夏!这两座城池,的确夺取九江胜算更大,届时韩王若觉战况不利,可以向下游撤退,还是以取九江为主。” 江进点头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来我要做那只黄雀了。” 江原冷冷泼他凉水:“这一战环尾相扣,谁做黄雀还不一定呢。” 我伸手止住他二人,正色对江原道:“看来太子殿下还是要赴宋然之约了。” 江原将剑尖在沙盘中一划:“不如来一个江心相见,不死不休?” 我肃然抬头:“谁叫你玩命?只要引开越军注意,不令他们及时察觉魏军动向,大军一旦过了江,立刻离开。” 江原话中带刺:“可惜,你宋大哥就是要我有去无回。” “我当然会安排好接应人马,宋然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只管放心就是。”我边说边拿起令符转向江进,“如何部署兵力不用我多言,不论杨湛和宋师承是决定弃江夏保九江,还是回兵急救,上游都要靠韩王为主力了。” 江进接过令符笑道:“自当全力以赴。”又正经对江原道:“小弟还有个主意,如果大哥担心宋然痛下杀手,要不要我去做大哥的替身?都说我和大哥长得像,起码还能蒙骗一阵子罢。” 江原一笑:“不必了,三弟的好意我心领就是。宋然擅长谍报,奸诈非常,又是南越的神箭手,眼力自然也毒辣,如果很快被他识破,反而弄巧成拙。三弟只管做好你分内之事,不但部署好水军,还必须做好汉口等城的守备,以防越军反过来乘虚而入。” 江进也不坚持:“既然如此,小弟便先去了。宇文灵殊的人马不日便到,江北岸的防守应该不是问题。” 江原笑道:“好,宇文灵殊好,只是叫他少割鼻子耳朵。” 为了使战术保密,武将们都是单独接受令符并严禁泄露,受命的时间也并不一致。各人只知自己的行动任务,却不知别人如何行动。而临出兵时,武将们只自己向部下下达了出战命令,不论受命的魏军以诱敌为主,还是以进攻为主,都认为自己才是对抗越军的主力。 江原给宋然回信,答应赴约,并选定了会面的时间地点。得到宋然答复后,他身边带了燕五、燕九等十几名沉稳又武艺高强的燕骑士,以及数十名精通水性的的箕豹军前往赴约。黄昏时,我与程雍各乘两条战船,载着燕骑营与箕豹营共一千人护送他。 约定地点在江原的水军营地上游,如果魏军悄然发兵进攻九江,上游越军即使察觉也万万来不及阻拦。不过宋然似乎不在意这些,他已经命越军在大江南岸用浮桥建起简易码头,早早便将船只停靠在那里。等我们到达,几个越军士兵在船头警告我们不得再靠近。原来这浮桥从岸上一直延伸入江心,只禁得一艘中型战船停泊。 江原回头道:“你们将船停在对岸,我乘小船过去。”程雍立刻名人准备小船,慢慢用绳索吊入水中。燕骑军和箕豹军都顺着绳梯下到船上,江原整了整身上的金丝软甲,将龙鳞剑带在身边,然后也顺梯而下。我等他驶向越军战船,命奇贵放第二条小船,带了五六人下到船上,临行前又嘱咐叮咛一遍程雍让他及时接应。我的船因为承载人数少,很快便追上前去,江原回头看到我,怒气顿起:“凌悦,你!” 我站在船头上笑:“我陪你!” 夕阳照射下,水面波光潋滟,江上没有对峙的军队,显得异常宁静。宋然一个人站在甲板上那个迎候,看清来的是我,微微敛了厉色,冷声对江原道:“太子殿下何其胆怯,带了这么多护卫不算,还要拉上别人壮胆?” 江原下了船,踩着浮桥上搭建的木梯登上甲板,笑道:“宋将军说的不错,我从小便怕孤单,没人陪伴更是心慌意乱,不像宋将军是干大事的人。” 宋然听了,表情没有一丝稍动,只是抬手向着船舱方向,邀请:“请。” “宋将军也请!”江原得意地一笑,负手大踏步向船舱走去,好像他才是主人。 宋然随之跟在身后,却低声叫住我:“殿下。” 我淡淡道:“宋大哥没想到我回来?我以为那日在湘水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也许我想到了,只是不愿意这么想。”宋然沉默一下,还是道,“我无论如何要保护的人,却在拼力保护我要杀的人。” “我不要你的保护。只看你如何在我面前杀他!”我忽然犀利地盯住他,“如果你有这个能力的话。” 宋然嘴角一动,似是想笑,却终于没笑出来:“殿下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还是第一次。那赌一下罢,也许我会放弃。我曾经放弃过殿下,又早已放弃了南越,如果放弃对付他,那也不奇怪。”说罢转身进舱。 我跟进去,江原已然就坐,悠然抬眼道:“宋将军若要对越王说话,还是当面比较好,否则他回去还得跟我复述一遍,岂不浪费口舌?” 宋然面无表情:“太子殿下赴约的目的我已知晓,可惜宋某并不参与江夏战事,你未必可以吸引到越军注意。倒是魏军正在向九江结集,所以你身边并无多少兵力可用。” 江原拊掌:“宋将军果然心如明镜,我本就不屑前来。现在你侥幸邀请到我,又是有备而来,身边定有很多人手可用了。” 宋然沉沉道:“太子殿下不赴约,宋某自然还会找到与你面对面的方法。上次不巧失手,总不会次次失手,于国于私,你死了对谁都有好处。我郑氏一门忠烈,宋然随不肖,至少杀了你还对得起列祖列宗。”他说完猛地拍手,舱中顿时涌进数十名武士,“我的人不多,与你相当而已,生死由天!” 江原冷笑,拔剑而起:“本以为是鸿门宴,没想到宋将军节俭到连菜都不上!不过什么列祖列宗的话就不要提了,你归根结底只是为了私,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宋然看了我一眼,狠狠道:“御敌杀将,分所应当!宋某只不过想得到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只有杀了你才能知道。”他的呼哨声与江原的犀角声响起的同时,船舱内外的越魏两国武士都齐齐动手。宋然没有与那十几名武士一起攻向江原,却回身拦住我:“殿下,不要参与。” 我霍然挥剑指向他:“你说什么?你麾下高手十数人合围取他性命,居然还想让我袖手旁观?宋然,你尽管动手,我不承你的情!” 宋然横剑相格,拦住我的去路,眸色幽黑:“殿下何必承情,是宋然一直欠你!” “口中一套,手下一套,我看你是颠三倒四,早已不知所云!”我心中怒意腾起,再不顾惜什么,长剑如练,直指他要害。宋然不再多言,也挥起重剑向我直刺,但他仍是有所保留,只取了守势。 再料不到宋然居然一句不谈,如此单刀直入地取江原性命,眼看那边江原还在艰难与武士缠斗,我顿时心急如焚,手中长剑也不自觉的变狠变快,招招致命,几乎忘了眼前的人是宋然。终于我翻身躲过宋然刺来的重剑,反手在他肋下划出一道伤口,宋然一愣,我也一惊,但随即冲向江原,替他接过数人的攻势。 宋然眼神震动,也随即抢上前来,此时,江原已杀了其中五人。他见宋然攻来,一把抹开嘴边溅上的鲜血,主动迎上前去。他嘴角微弯,眼中的情绪与宋然的杀伐截然不同,好像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这时,船身猛烈晃动了一下,我才注意到船舱不知何时已经被黑暗笼罩,但是这黑暗持续不久,便闻见一股烟火冲入鼻中,很快红色的火光燃起,船边的浮桥被点燃了。舱外不知燕骑军还是箕豹军声音,正在呼叫接应的船只。 我奋力将那些武士的手脚砍伤,也溅了满身的血,转眼见江原正与宋然交手中处于下风,急忙再度上前相助。江原见状,朝我吼了一声:“别过来!”却见宋然重剑已经送到眼前,我心头发紧,来不及多想便冲过去。宋然硬生生撤招收剑,江原随即朝他冷冷一笑:“宋然,难道此刻还不死心?你想要的完全不属于你!” 宋然面露悍色:“只要你死,南越便可以易主,一切还会如初!我不信天命,只信自己!”他突然牢牢抓住我,脚步踩到什么机关,舱板立时翻开,自己落入露出的洞中。我被他拖着下坠,摔在一堆稻草上,身体随之往后弹出,居然离大船越来越远。就在此时,大船船身起火,并且迅速蔓延。 我醒悟过来,揪住宋然嘶吼:“子母船!你假装要与他争斗,原来早备好了这条毒计!” 第151章 逝者不回 江宋平静地承认:“殿下说没错。你和江原都是心思敏捷之人,我只有耍心机立刻动手才有机会成功,否则很快会被发现船动了手脚。”他望着起火的大船,脸上分不清是快感还是解脱,“那艘船中灌了油,江原不久就会尸骨无存。为保证他赴约,有一点至少如他所愿,江夏军队的确将注意放到了这边,并知道你们意在九江,魏军应能顺利实现合围。不过这对南越只是一时之痛,斩杀魏国太子,岂不是完全可以抵消丢掉九江和长沙的损失?” “妄想!”我愤怒地大吼一声,抓起船中木桨,拼命划向已成火球战船。被火光映的江上,程雍两艘船只正在试图靠近,而在远处营地待命的战船也迅速扬帆前来接应。我们有备而来,即使没料到宋然的毒计,难道便会轻易就死? 宋用力抱住我,企图夺下我手中船桨。他的话音响在我耳边冰凉得阴森:“殿下,你救不了他,也根本不用救他!他死后,你会发现自己身边一切如常,并非想象中那般非他不可。我们一起回到建康,我有把握助你登上皇位,替你平定天下。” 我猛地停止挣扎:“原来这就是你长久以来的的目?自从知道我还活着,你其实从未死心。就算我告诉你不愿再回南越,依旧一厢情愿地要帮我夺得皇位。因为这是你认为补偿我最好的方式。还是你觉得这样做,就可以抹掉曾经的背叛,挽回失去的友情?” 宋然手臂收得很紧,许久才道:“过去我不多说是因为还没有能力实现。殿下难道忘了我们曾经的宏图壮志?北上争雄,令南越一统天下……” 我心中难过,语气却很淡:“宋大哥,我不怪你当初射我一箭,也理解你总想回到过去。可是你不觉得太贪心了么?”我缓缓回首,冷笑,“曾经的那些理想,早就碎了!你现在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替我决定一切?我不要皇位,更不需要你所谓的辅佐!我永远不会按照你愿望回到南越,却要以魏人的名义征服这片土地!围困襄阳,水淹长沙,我在走什么路,你看不到么?” 宋神色一滞,不觉将我松开。我不再与他多说,站上船头预备跳入中,宋然又飞快上前来拉住我。我回身一剑将他逼开,不料他并补闪避,只是道:“游过去你也会死。” 我在急速摇晃小船中站稳,寒声道:“只要能救他,我死又如何?可是宋然,他若死了,你只管等着我来割你的头颅!” 宋然浑身一震,似乎被什么深深刺中了内心,原本幽沉的眸子里多出一丝混乱茫。要验证我的话一般,他举起手中重剑向我击来。我知道他用了全力,当下凝力于剑身,刺他面门,趁他躲闪,又连刺数剑。宋然退了一步,却接着又上前,重剑并未指向我要害,只是始终缠住我不放。 江夏方向的船只已经闻讯赶来,我眼角的余光看到船头耸立的矛戈和森森密布的箭头,心中焦虑,手下便愈发凶狠。激战良久,船身摇晃更甚,我双脚猛地在船舷上一点,一个蛟龙翻身便向宋然猛击而下。宋然身体微微一斜,终于横剑自守,流采剑劈砍在他剑刃上,震得我半身发麻。 宋然目露震惊之色,随着冲力向后退去,只听得锵刺响,他的重剑断为两截。而我在半空早已收势不住,流采剑直刺进宋然胸口,随着巨大的水花溅起,两人一同跌入江中。水流迅速将我和宋然冲散,我知道那一剑不至致命,顾不上回头看他伤势,急急向上游游去。 大船已经被烟火笼罩,几乎看不见船身,我全身关节因为过度紧张而发硬,到附近时已觉筋疲力尽。不少魏军还乘着小船分散在中搜寻什么,一艘载有箕豹军的向我靠近,他们看清是我,都激动万分,急忙将我救到船上:“太好了,殿下平安无事!” 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揪住一名箕豹军,觉得自己声音都变调了:“我没事,太子呢?” 他我如此声色俱厉,迟疑下才道:“正在搜寻。” “这么久都没有一点消息?” “起火时,船上越军特别凶猛,不少兄弟被他们缠住无法跳水逃生,死在火中。有人说看到太子殿下落水,也有人说没有,程将军正传信给尚在下游的船只,叫他们注意搜寻……” “江水流急,这怎么搜得到?”我指着下游赶上来接应的战船,“这些船,都没有一艘到起火的船只上去寻人?” 箕豹军回道:“殿下……烟火实在是大,船中的油很多漏进江里,附近江面都起了火……” 我眉头紧皱:“别说了,快载我去找程雍!”箕豹军得令,立刻挥桨划向程雍所在战船。就在此时,顺流而下的江夏水军也赶到附近,他们的船只众多,很快便向魏军船只发起进攻。火箭频发,致使不少魏军战船局部着火,魏军逆流而上,也立刻放火箭反击。江面上立时如同白昼。我看清越军主舰上高举着宋字大旗。知道是宋师承亲自率军前来。果然宋然为了截杀江原,将魏军主攻九江的情报都截住了。 “殿下,火箭密集,此时靠近战船危险!” 我牢牢盯住越军动向:“快些!危险也得上!” 火箭不住落入江中,箕豹军们都挥起手中长矟将箭打落,好不容易才靠近程雍主舰。江浪断撞击着船壁,小船若再靠近就会被卷到大船上撞得粉碎。我跳入江中,奋力游到大船一侧,攀住船上垂下不缆绳,终于登上甲板。只见程雍正在紧急下令船队散开,鼓声响起同时,越军战船顺流直下,船载拍竿击碎了附近魏军的战船甲板。 我大惊,不及喘息,奔到战鼓边抢下鼓锤,令战船紧追不舍,阻拦越军驶向下游,同时命桨手向起火船只靠拢。箕豹军一马当先迅速用钩拒钩住部分战船船尾,与越军展近身搏斗。 而宋师承毕竟经验丰富,指挥身边数艘船都灵活躲魏军拦阻,又仗着船身体积大,将挡在前方魏军的战船拍中数艘。他们围绕在起火的船只周围,瞄准了附近江面。霎时间,漫天羽箭如蝗而下,还在驾小船搜寻江原的魏军大都中箭落水,江面上鲜红一片,不知道是火光还是血。 我手中鼓锤落地,咬牙将身体靠在船舷的女墙上。宋然所指游过来会死,想来便是此刻。利箭如雨,只要在那片域,哪里还有多少生还的余地? 在高处了望的士兵报道:“将军,九江方向燃起烽火,大军已成合围之势!” 程雍听了疾步走过来,语气中也满是不安:“殿下……现在要怎么做?” 我厉声道:“程雍,你继续指挥!务必在此处拖延时间,阻止宋师承前去支援!” “那,太子殿下……” “他当然没事!太子回来之前,你只管听我号令。” 雍声音微微颤:“是。” 不久,负责了望饿士兵禀报:“九江方向燃起两处烽火,我军正在攻城!” 江中宋师承的水军似乎也得到九江消息,开始试图摆脱魏军向下游增援。程雍不住指挥魏军围堵,战线也不觉移向下游。 我翻身面向江水,喃喃道:“江原,你不再出现,我将你碎尸万段!” 故意等了一等,没有回应。只听见了望士兵在上方再次传信:“江夏方向有烽火燃起,韩王殿下率军登岸攻城!” 不少魏军战船在宋师承猛攻下折损沉没,江面上有不少落水士兵,其余船上的人急忙向中抛下绳索营救。可是,无论如何大局已定,宋师承要么放弃九江,要么放弃江夏。南越企图反击魏军,并将之逼退的计划已经瓦解。 我无力地靠坐在船板上,眼角微微酸痛。趁人不注意抬起手臂揉了一下。就听有人问:“堂堂越王殿下,躲在这里哭?”我迅速抬头,只江原扒着女墙艰难翻到船内,接着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歇气。 他外衣上被烧出不少破洞,浑身上下湿淋淋一片,衣料中的水顺着甲板横流,不过除了形容狼狈之外似乎没受什么伤。我呆了一下,立刻将他从地上揪起来抱住,江原浑身冒着寒气也将我拥住笑道:“你以为我死了么?” 我紧紧地搂他不放:“没有,我在想你耍什么阴谋,现在才爬上来。” “嘿嘿,阴谋?”江原打了个冷战,将我推一开点端详,“我以为自己很狼狈,原来你也一样啊,宋大哥没有好好待你?” 我道:“再也没有宋大哥了,我用流采刺中了他。” 江原语气吃惊,可是神色淡定:“你把他杀了?” “也许死不了。” “嗯,留着好。”他仿佛漫不经心,又打个战,“冻死了去舱里找件衣服换,你不冷么?”说着拉我起身,忽有些焦虑之色,“不好,你就这样一直穿着湿衣服?” 我抬眼:“太子殿下,我们在与人交战,不是出来游玩。” 江原转转眼睛:“仗打完。” “没有。”我指向江中。 江原眯起眼:“看来宋师承打算保江夏!”他高声下令道,“程雍传令收兵,让宋师承回去!”程雍等人猛然见到江原,先是大惊后是大喜,立刻依令而行。 宋师承魏军收兵,也恋战,下令军返回江夏保城。江原命人追上去高声问:“宋然死了没有?” 宋子睦在船头怒道:“我大哥伤势不劳贵军操心。” 江原握紧我的手,衣衫狼狈,风度翩翩地朝对面微笑:“既没死,那替我问候宋将军,就说江原感谢他成全。”说完匆匆将我向舱内推。 我沉默地随他走进船舱忽道:“不对,你是真早有阴谋。” 江原一言不发地脱掉我湿漉漉衣服,又找来干燥的布巾将我裹住:“自己擦。”说着也脱了自己的,擦干身体后找出两件中衣,扔给我一件,牙齿打着冷战笑道,“只能回营再正装了。” 我手里拿着中衣,抬眼看他神情:“你是不打算说了?” “什么?” “装聋!我去叫程雍,他若不说我,先以欺瞒统帅之罪给他几军棍!”将衣服往身上一披,系了衣带便要出去江原拖我回来:“他怎么都不会说的,你先小心着凉,夜晚江风大,难道不怕风一吹就光了?” 我冷声道:“那你说!之前都瞒住我让程雍做了什么,今日你遇险是真是假?你根本故意使诈,要令所有人以为你葬身江中;还是铤而走险以性命来赌胜负?”说着也不觉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江水太冷还是后怕。 江原收起笑容,慢慢将我抱住:“害你担心了。” 我甩开他哼道:“我只担心自己的努力会不会再次付之一炬。” 江原拉住我:“除了一件,我没有故意瞒你什么,现在说出来,只是你不许生气。” 我看着他:“你说。” 江原又嘿嘿地笑:“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像我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你们在长沙时,我不过是故意让程雍挑衅你权威,让宋然得到我部下并不信任你的情报,接着那天夜里,程雍闯入他营中偷袭,实际上是送去了我的一封信。宋然看了那封信才决意立刻前往江夏。因为他认为这是最后机会,事实也是如此,等魏军攻到建康再杀我就来不及了。” “然后你欲擒故纵,等到今日自然而然地赴约,利用宋然置你死地的迫切心理,使江夏水军被误导。”我无奈,“好罢,就算这是你早就谋划好的对敌之策,那在船上你岂不是太冒险了?燕骑军和箕豹军都是军中精英,又有事先准备好的接应船只,本来我不算担心,按道理,宋然剑术应在你之下,可是你频频处于下风,才使得宋然有机可乘。” 江原嘴硬道:“我只是让你看看宋然到底是怎样的嘴脸,想想我过去说不对?你继续对他一味维护,迟早要被他所害。” 我沉下脸:“那你也不用弄假成真。火烧屁股很好玩么?万一我也回不来,程雍一个人怎么挡得住宋师承?” 江原心虚地笑:“只是入水前烧了衣服,又没怎样。我在水中听到船上鼓声,就知道你回来了。于是游到船底躲了一阵,只要我晚点出现,让越军以为我葬身火海或江中,他们便会继续搜寻。就算得知江夏和九江告急,也不会立刻退兵。你看我这个统帅价值还是能跟一两座城相比罢?” 我白他一眼,无话可说,等到下船时才道:“现在你如愿了,宋然折损二十万兵力,又私自跑到江夏扰乱军机,根本没可能再得到赵誊的重用。我亲手将宋然刺伤,他也不会再想着要我重回南越。以后你安分些,否则我独揽军机,不叫你染指任何行动。” 江原跟在我后面:“越王殿下,你越权。” “那又怎样?如果我什么也不怕,就怕太子殿下乱来呢?”我对他挑挑眉,下船走进自己营帐。 江原跟进来,我不理他自顾自找衣服换上,他便看着我穿衣,等燕飞给他送衣服来,一边穿一边笑:“我们好好睡一觉,天亮到九江摆宴席去!”我冷哼,江原走过来搂住我,“全军都知道越王殿下神机妙算、英勇无敌,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最艰难的时候都过去了,如今建康唾手可得,放松些罢。”说着捧起我的脸低头吻下来。 “阿嚏!”嘴唇还没相碰,我和他同时转头打起喷嚏,我一脚将他踢开。江原无奈地叹口气:“看来今天不成了,我叫军医来。” 第二日,九江破,郡守王恪战死,主帅杨湛督战时被流矢射中一眼,负伤向下游撤退。江夏因宋师承及时回援勉强保住,韩王江进继续守汉口与之对峙。 这日傍晚,我和江原正式拔营来到九江,大张旗鼓地犒赏将士,给每个军营都配了成车的肉酒。 在主帐向将领们敬过一遍酒,我跟江原一起探视各营中的士兵,轮流向他们宣读军功册。自前一天被江水泡过之后,我微微有点低烧,基本没有喝酒,江原则一直在不住咳嗽,声音嘶哑得军功册都念不连贯,反而令许多士兵感动不已。 在九江留几日,将领们也放下架子与士兵情狂欢,九江中所藏的酒都被喝了个底朝天,官府库银也都被瓜分干净,我担心再这么下去就要殃及百姓,召集众将议定出发日期。于是等到大军拔营那日,所有领兵将领都换了一副鬼神不近的面孔,看到谁有倦怠举照罚不误,弄得手下士兵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 接下来的战役都不算难打,因为赵誊得知军队失利的消息后,再也不向外派援军,而是将所有精锐都集中到建康附近,一副拼死自的姿态。才过了不到一月,大军已经行进到姑孰附近,几乎与合肥遥遥相望。 江德在外久了,体力越发不支,终于在群臣群劝说下回了洛阳,改换周玄前来与宇文念一起守合肥,于是除重大决策之外,所有军队实际调动权都握在了我和江原手中。只是经过多次战役,军队已经伤亡过半,战斗力也明显下降,想要一鼓作气攻下建康周围战略要地,必须补充新兵源,而姑孰所辖采石矶与对岸横江渡相对,是对岸大军渡江最好地点。因此必须攻破姑孰,才能为总攻建康做好准备。 江原没有随大军走到安营处,先在上游渡江去了合肥,以理顺江德走后许多军务,整合一下主水军。 我跟于景庭登上高处了望姑孰,这是大江南岸拱卫建康最后的一座重镇,赵誊也深知要害,兵力之重几乎与对岸历阳不相上。于景庭看着眼前的东梁山问道:“东梁山是姑孰屏障,越军在此地布置了不少兵力,看来不易轻取。” “嗯,此山东西绵延,正在陆路要冲之地,若不强攻则只能绕路而行,可是若再绕路,还须再攻下南面几座城池才行。大军已经疲敝,只能一鼓作气,我担心绕路导致士气衰败,与强攻所受损失不相上下。” 于景庭点点头:“殿下是打算将这余万有生兵全都赌上么?” 我低头:“从蜀川、襄阳再到长沙、九江他们已经走过了大半个南越,就把姑孰当做最后一处战场罢,生还便有富贵。看他们有没有这个命?” 于景庭淡淡一笑:“殿下,胜利在望,就没有别的感想么?” 我也笑笑:“我想起一个人,他在身边顾我很多年,家乡就在姑孰。” “谁?难道是过去殿下府中那位虽然姓严,但分慈祥的老者?” “嗯。”我微微动容,“听说我离开凌府不久,他就告老还乡了,现在来到姑孰附近,突然很想他。就不知道他还肯不肯认我?” 于景庭立刻道:“殿下若想去,不如我去安排几个人,让殿下乔装进去,见一见老人家?” “于兄!”我拉住他,“算了,开战在即,见面徒增烦恼,不如等到城破……” 于景的视线在我脸上久久停:“好,得胜之后,我陪殿下去!” 我不觉有些感动:“于兄,与你一起,总觉得上天还是对我太好。” 于景庭笑道:“殿下当初劝说我时,何等大义凛然,却原来都是骗人么?”我一愣,正欲开口,他又正色道,“能与殿下同担骂名,我求之不得。”我和他相视片刻,都不觉笑起来,携手下了山坡,骑马回营。 回营后一同看传来的军报,分析镇守姑孰的越军将会如何应对时,于景庭似有些不经意地道:“宋然的举动,怎么看都有些孤注一掷的意思,以他的谨慎沉稳,怎么会容许自己没有退路?” 我并不抬头:“他本来便不想为赵誊效力,也许为郑氏翻案之后,突然没了方向。听说他被我那一剑伤得不轻,正在江夏城中休养,大概此后就会与宋师承一起领兵罢。无所谓,将来南越灭后,任何人都不会有退路。” 于景庭微微沉吟:“殿下此话不假。”便不再多提。 奉命守姑孰的窦士德是霍信部下,他似乎早有准备,得知魏军压境并未有太大的调兵举动,只是将通向姑孰的东梁山各处关口都严密封锁起来。姑孰乃是建康西面最后的屏障,双方都知道此地的重要性,我几天中召集众将商议多次,最终决定让裴潜担任先锋,试探性地进攻一下。 果然不久,裴潜军前斥候即来禀报:“东梁山有变,越军将姑孰城中以及城外村中居住的许多百姓驱赶到关口之外聚集,裴将军不得不停止行军,请示殿下如何处置!” 我十分惊异,望了于景庭一眼,他也皱眉表示不解:“从来只有驱赶敌方百姓前去叫关,逼迫守关者开关的。越军反其道而行之,驱逐南越百姓出关却是为何?难道他们竟期望用这些百姓抵挡住魏军进攻?这种做法真是闻所未闻。” 我咬住唇角,一拳砸在桌上,吐字却沉重缓慢:“于兄,或许真的如你所言,他们就是要用这种方式阻拦魏军。霍信深知我刚刚水淹长沙,不可能在临近建康时继续采用灭城之策。长沙本来只是特例,假若我再动了这些姑孰百姓,在民间激起的滔天怨恨和恐惧都将无法平息,不但南越军队,连手无寸铁的百姓也会拼死相搏。那时必将陷入旷日相持,这是我最不愿见到的结果。” 于景庭一叹,低头翻他的兵书:“那该如何?难道要将那些百姓一个一个接收劝走么?如果他们是被越军强行驱逐出关那还好说,但这些百姓很有可能是被越军煽动,自愿以血肉之躯抗争魏军的刀矟,除非以武力驱逐,只怕不会轻易让出道路。” 我思索片刻,站起来对斥候道:“传令裴将军,不得伤到百姓分毫,军队原地等待,既不要退,也不要进!”等那斥候出帐,却叫来贴身一名护卫,交给他一枚令牌,小声叮嘱,“你去密会裴将军,叫他立刻在那些关外百姓中散布消息,就说长沙之难并非魏军本意,都乃受赵彦逼迫所致,只要赶走赵彦,令他无法指挥军队,魏军自退。” 于景庭也跟着起身,闻言问道:“殿下莫非想到应对之策?” 我低声道:“我想到一个办法,只要有人将百姓引开……” 于景庭立刻拽住我:“不可,殿下不能次次冒险!” “哪一场战争,主帅做出的决策不是在冒险?”我转向他,坚定道,“开战至今,我能令将士一次次的信任,说明这些决策没有出过大错。于兄,你不相信我么?” 于景庭正色答:“我相信,可是殿下的安危不能不考虑。”他筹划了一会,“这样吧,事先安排几队人马,都打殿下的旗号。如果百姓人数太多,突然汹涌而至,这些人马可以迷惑一下对方视线,免得越军另有埋伏。” “好。”我一笑,拉住于景庭的手,“就按你说的办!”肃然对护卫道,“你即刻去传令,务必让裴将军按我的意思去做!”又抬声向帐外,“齐贵,召集千夫长以上诸位将军来我帐内领命。” 等到诸将来到,我给他们一一分配好了作战任务,最后道:“今夜,你们都掩藏行迹,千万不能使越军察觉我军大幅出动。我只带百人出面,一旦百姓激愤离开关口,你们立刻发动突袭。这个时机非常重要,不能令百姓恐慌,也不能令越军有所防备。”我将令牌交到燕七手中,“我不在时,燕七将军代我发号施令,你们一切行动都要听他指挥!” 众人都齐声得令,随后便去各自准备。燕七紧张地留在后面,对我道:“末将第一次掌控大局,只怕时机把握不好,令……” 我拍拍他:“从在蜀川时我便知道你一定不会令我失望。试想太子殿下当初把你给我,难道不也是觉得你特别出众之故?你若觉得实在难以把握,还可以跟于军师商议。” 燕七不好意思地笑,神色间自信起来:“末将一定不辱使命!” 于景庭也笑望着他出帐,他的眸子里带着令人信任的神采:“殿下,我去找箕豹营安排疑兵。” 午夜,所有安排基本就绪,我带了一百名箕豹军前往东梁山下。果然裴潜的军队与东梁山关口之间,有无数百姓正露天而栖。裴潜赶上来见我,他虽已照我的吩咐去做,可还是面露疑惑。我知道他的心思,搂住他低语:“你觉得这番话十分荒唐,难以取信?不然。百姓有时只要有泄愤对象就够了,不需要深一步追究。你看越军煽动他们出关,只需一句口号而已,又要什么合理的解释?” 裴潜明白之后,却皱起眉头:“那你岂不是危险了?” “我有准备,你只管陪我演戏。” 我如此这般将要做的预先对他说了一遍,才徐徐按辔来到那些姑孰百姓面前。这些百姓中并没有老弱妇孺,大部分是壮年男性,显然都经过越军精心挑选。他们见到有人从魏军中来,都从火堆边站起来,操起手边的铁制农具,警惕地看着我。 我冷冷对他们道:“你们挡住我大军前行道路,难道想尝尝水淹长沙的滋味么?” 一时无声,过了片刻方有人鼓起勇气粗声喝道:“就是为了不重蹈长沙覆辙,我们姑孰人才要与你们决一死战!”他的话得到数人回应,那人又道,“告诉你们的越王,他弑君叛国,屠杀百姓,当心遭了天谴!识趣的话立刻退兵,否则我们姑孰百姓就算拼上全城,也要拖他同归于尽!” 我恶毒地一笑:“同归于尽?赵彦就在此,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与我同归于尽!”人群里发出惊呼,接着反而沉默。燕骝似乎察觉到气氛的危险,在我身下不安地动着前蹄,我轻抚它的鬃毛以示安慰,口中厉声道,“本王最后警告一句,你们今日立刻从关前让开,魏军可以宽容以待,如果执意与大军作对,姑孰迟早变为死城!” “殿下!”话音未落,裴潜飞跑过来拜倒,激动道,“求殿下网开一面!这些百姓都是无辜的,何苦连累他们?” “闭嘴!”我挥起马鞭凭空向他抽去,“违抗本王命令者,杀无赦!” 裴潜借势歪倒,又重新爬起来,大声控诉道:“殿下!您不听将士们的话,迟早要后悔的!” “裴潜,你反了!”我愤怒地举起马鞭。裴潜满地狼狈地躲闪着,最后他终于一骨碌起身,发疯一般挺起长矟向我反击。 这一场关前演戏,真是紧张激烈得不像作假。不只将南越百姓看得目瞪口呆,连守关的越军也都将意外写在脸上。激烈冲突的最后,裴潜顺理成章地号令自己部下一起反抗越王的暴虐无道,并号召南越百姓上前支援。见我势单力孤落于下风,起初半信半疑的人群终于被怂恿,相信只要帮助这些有“良心”的魏军便可以避免姑孰被践踏的命运。旁观的越军在迷惑中任由百姓追打我而走,甚至部分越军也期望趁此机会要了我性命,朝我放了不少弩箭。 快要迎来天边的黎明了,我嘴角带着一丝苦笑回头,看看身后缓慢追赶的姑孰百姓。除我之外,包括箕豹军与后面的裴潜军队都是徒步而行,这两者边假装交战边裹挟着百姓随我移向东北。每向前奔一阵,我便回头“冲杀”一阵,然后又假装急躁地奔走,就这样将他们越引越远。 当远处的关口前响起魏军战鼓时,我突然停止了奔逃,拨转马头,静静看着追随而来的百姓吹响了合围的角声。一直断后跟随的裴潜听到命令后,立刻下令将这些越人团团包围。森森刀矟之下,百姓们被这从未见过的阵势惊得不知所措起来,都有些茫然不知所往。 我下了马,在一个土堆顶上坐下,淡淡对他们道:“诸位都坐下等一等,等到魏军过了东梁山,便送你们回姑孰。” 晌午的时候,箕豹军赶来送军食,我命他们分给那些百姓。百姓们起初惊恐,后来见我没有别的举动,也便索性听天由命,时时迷惑地向我望上两眼。我找了几名住在姑孰城中的人,报了严伯和严安的名字,和声问他们认不认识。那几人都带着怯意却敌视的目光看我,连问多次都不肯说话。我无奈命箕豹军带他们走开,又找了几人,终于其中一人试探地开口道:“是不是住在城东的那户严姓人家?他们一家神神秘秘,几乎不与人来往,没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倒是……” “不妨,你说就是。”我尽量掩住焦急之情,用平和的语调鼓励他。 “前不久听说他们家中长辈去世了,不知道是不是那名老者……” 还没等他说完,我就滴下泪来,将几人都吓了一跳。我自觉失态,急忙擦掉,叫齐贵带他们回原处,他们都有些意外地看我一眼,似乎不相信我这样的人还会有什么牵挂。 经过三日激战,东梁山告破,我如约将那些百姓带到城下。两军对峙,窦士德愤怒地站在城头辱骂我,我抬头冷笑:“身为护国将领,居然驱赶百姓为你做替死鬼,你又比我高明到哪里去?窦士德分明应叫做窦无德!” 窦士德更怒:“赵彦,你这靠委身男人换取地位的无耻之徒!有何资格评判本将军的战术?” 我嘴角露出一丝鄙夷:“看这些百姓就在你城下,你若有德,何不开城门迎接?他们为你身先士卒,难道你却弃他们于不顾?” “哼!我若开城,岂不中了你的奸计!” “你是怕中计,还是怕这些百姓连累你丢了性命?他们的妻儿长辈都在城中,若是问起自己夫君和儿子为何死于城外,你如何交代?” 窦士德不由怒喝:“赵彦!你这卑鄙小人!究竟还知不知道廉耻二字?” “不知道,请窦无德将军教我。” 窦士德怒火终于按捺不住,挽弓上箭便向我射来。裴潜一个箭步赶到我身前,将那支箭打落。 “窦将军慢慢考虑,我有的是时间等。”我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转身,与此同时,身后弓弩兵万箭齐发,示威般射向城楼。城楼上越军许多来不及还击便被射倒,窦士德在密集的箭簇中被左右架下城墙。魏军见状,发出响亮刺耳的起哄声与嘲笑声。 裴潜在魏军喧哗中大声对城外百姓道:“你们都看到了!究竟是谁不顾百姓生死?越王殿下一向宽厚爱民,长沙之难,同样是这些南越将领抛弃百姓之故,并非越王殿下的本意!不信的话,还可以继续等,看窦士德肯不肯为你们开门?” 从那日后,魏军每日都派人带几个百姓在城下叫门,夜里便将交战时死去的越军或魏军装扮作百姓抛尸城下,等到第二日收去尸体再次叫门。不出旬日,斥候便探到姑孰已经人心惶惶。而窦士德为平息议论,斩了几个士兵和百姓,更加剧了城内矛盾。 而魏军因我许诺姑孰为此战最后一城,人人都期望早日破城,围城之日越久,求战之心越烈。我见时机成熟,终于下令攻城。 姑孰城虽为重镇,赖以自守的险要其实是东梁山与长江,因此真正攻起城来并不如长沙艰难。攻城军队在城墙外挖了无数地道,一直通到墙根下。江边土地潮湿,地道挖出便要大量积水,于是不用人钻入,而是在里面注入了大量火油。地道挖成后,点火烘烧城墙,火气与水汽之下,部分夯土的城墙内梁柱被毁,许多地方便塌陷变矮,魏军借着这些塌陷处搭上云梯攻入城中,与越军短兵相接。 姑孰城破那天,也是魏军与越军伤亡最惨重的一日,城墙内外尸积如山,几乎已看不到方寸净土。魏军大批涌入城内,将仍在反抗的越军打得毫无反手之力。军队攻入将军府时,遇到的抵抗反而极少,原来窦士德自知兵败,自己早躲在房中服毒自尽。尽管如此,围城太久的魏军士兵们并没轻易放过他,将他的尸首砍得血肉模糊,接着便开始在府中大肆抢掠珠宝钱财。 我见此情景,知道无法阻止,担心魏军会借机泄愤到百姓头上,立刻命燕七裴潜等人颁下严令,又命箕豹军把守在普通百姓聚居的主要街道,以防生变。自己则只带了齐贵,跟于景庭百般打问,终于找到严伯居住的宅院。 这所宅院远离闹市,房门紧闭,似乎在两军激战的生死时刻仍与外界隔绝。我心中五味杂陈,敲门的手总是抬在半空,还是于景庭替我敲响门环。敲了许久,听到门内一个不客气的声音道:“今日不待客!” 如此熟悉的声音,令我几乎不能自已,却压低了声音冷冷道:“严安,难道连我也不待见?” “殿下!”隔了片刻,传来一声不敢相信的呼喊,门开的瞬间,门内那人激动万分的脸同时出现。他还要下跪,被我用力扶住。如此熟悉的场景,好像一下子置身在建康凌王府中,我刚刚从战场回来,而他和府中的人却一直在日复一日地等待。 我定了定神,微笑道:“严安,城破了。我特地寻到这里来看一眼,还怕你们不肯相见。” 严安激动得声音发颤:“哪里!殿下被奸人所害,我们却无能为力,唯有躲在这穷乡僻壤,以示对殿下的忠心。这些年小人全家无一刻不念着殿下,若是父亲得知我终于得见殿下,还不知……” 我闻言,心头一阵忐忑,试探地轻声问:“严伯……他好么?” 严安听了神色立刻黯淡,红了眼圈道:“回殿下,父亲已经去世了,就在二月……他知道殿下已率魏军渡江,临终前还惦念殿下受此切肤之苦。” 我眼前不觉再度模糊,本来见到严安一身素服,问时已存了侥幸,没想到亲耳听来仍是如此难以接受。这位事事为我尽心竭力,一直被我当作父亲敬重亲近的老者,为何也不给我报答的机会?过了很久,我勉强平静下来问:“严伯身体一向硬朗,如何会匆匆而别?” “父亲与小人离开凌王府回到姑孰以后,本想就此平静度日。不料自新帝登基,官府便寻衅不断,屡次将父亲和我叫去,逼迫我们向人揭露殿下身为越凌王时的丑行。父亲和我哪里会受他们利用,官府便百般刁难,从此家中便没了来源,只靠早年积蓄度日。官府却还是时常过来,将殿下说得不堪入目,并且传告城中百姓,父亲受不了他们如此卑鄙行事,气得大病一场,今年开春时便……” 我要求祭拜严伯,严安便将我引到前堂的灵位之前。我焚香祭拜,一时竟无言相告。于景庭也擎过香点燃,低声替我祝祷,又对我道:“严伯对殿下始终如一,殿下也当尽快平定天下,以报严伯。” 我点了点头,勉强一笑,对严安道:“姑孰已属魏军掌管,你带着妻儿在此地应该还算平安。我给你留下一封信,等魏军攻入建康,大局初定之后,你若想入朝做事,可以拿着此信去当地官府。” 严安立刻跪拜:“小人不愿为别人做事,假若殿下不嫌弃,小人还愿像过去一样为殿下打理琐事。” 我见他说得诚恳,微微叹道:“好吧,你先安心等待,我何时回江北,便派人来接你。” 严安连声答应,我们又落坐聊了片刻,他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殿下,还有一事,小人须向您禀报。”我立刻让他讲,他略停片刻,似乎又不知从何说起,“……当初为保护关慕秋的妻女,小人奉命将她母女藏到姑孰家中。后来关慕秋一直为殿下替身,又代您娶了魏国公主,她母女便一直住在这里,如今见到殿下,小人想问日后该怎样安置?” 我讶然:“她母女居然还住在这里?难道她们便没有可以投奔的亲戚?” “小人问过,都没有。” 我也有些为难:“可叹关慕秋已死,这对母女……” “关慕秋死了么?”严安站起身,也震惊不已,“小人本想殿下应有办法令他们父女相认,这么说,那女孩要成为孤女了。” 我更是震惊:“什么?关慕秋的妻子难道也……” 严安急忙解释:“当初太子为防消息走露,给那女子服了毒。后来她在来姑孰的路上不住呕吐,找郎中诊过脉才知道毒侵肺腑,虽然解了毒,对身体的损伤却不能挽回。加上她因关慕秋之事始终郁郁寡欢,日渐衰弱,直到近来更是卧床不起,小人看她大概撑不了几天了。” 我深深皱眉,起身道:“她在哪里?我去看看。” “就在后院,内人正在照料。” 来到后院,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在与一个男孩玩耍,严安道:“那个就是关慕秋的女儿,小名叫嫣儿。” 小女孩无意间抬头,眸子如秋水般澄澈明亮,于景庭愣了一下:“好像……” 我接话:“很像她父亲。”于景庭听了略微点头,随我走进房中。 严安的妻子正在为床上女子擦汗,见我进来急忙下拜。我观察那女子,只见她虽然五官清秀,然而面色蜡黄,眼睛似张非张,只是躺在床上艰难地呼吸,于是问道:“她说过什么没有?” 严妻道:“回殿下,奴妇听她叫过‘慕秋’,有时也叫‘嫣儿’。” 我微微叹息,弯腰走到她床前:“关夫人……”正待问她还有何期望,我的手突然被她牢牢抓住了。 “慕秋,”女子努力地睁着眼睛,盯住我的眼神又激动又委屈,“慕秋……你为何此时才来?” “关夫人……” “叫我阿绾。”她眼角不停涌出泪水,很快浸湿了枕头,“你不是一直叫我阿绾?” 我为难地抬头,严安低声道:“她经常神智昏沉,只怕会无意中冒犯殿下,有什么话让内人问过再禀报罢。” 正说着,她却更用力地抓住我的手掌:“慕秋,你穿的这么好看,是不是娶了公主,忘了我们母女?” 我不忍挣脱,柔声道:“不是,我来接你们。” “真的?”她神色喜悦,叫道,“嫣儿,嫣儿……” 我让严安将那小女孩领到她母亲床边,女子摸索着抓来她的小手,放到我的手心里:“嫣儿,这就是你爹爹,你两岁的时候他一直抱你。”接着便让小女孩喊我父亲,小女孩抬脸看我,听了母亲的话并不作声,神色疑惑。她母亲并不十分清醒,很快便昏迷过去。 我从床边站起来,低头看看这对母女,对严安道:“好好照顾她们,我改日再来。” 离开严宅,我一路沉默,直到走入姑孰城的县衙,才突然站住:“于兄,我又害人了。” 于景庭温和地看我:“殿下,害人的、下毒的,难道不是赵誊?” 我深深皱眉:“我若是早将他们一家送走,也许……” “也许他们死得更快?” 我看看他:“于兄是专来为我开脱的么?” 于景庭笑道:“殿下牵挂的人太多了,可是唯独没有自己。” “主宰别人生死的人,需要牵挂么?”我拿过信兵递来的最新军报,正色道,“于兄,太子已夺横江渡,不久便要率大军渡江,尽快处理好姑孰善后才是关键。” 在姑孰停留了十几天,彻底清点了军队人数,除骑步兵外,连同火头、饲马、看守辎重等等负责杂务的士兵在内,共剩下七万余人。我将他们重新编队,驻留在姑孰城外,一旦江原新兵补充到位,便送他们渡江回扬州休整。 我又去探了关慕秋的妻子几次,她有时好像知道我并非关慕秋本人,有时却又拉着我不停叫着关慕秋的名字,她终究没有支撑太久,在我即将离开姑孰时去世。我在从此孤身一人的小女孩面前蹲下,她照例用她好奇的眼睛看我,母亲被抬出房间时,她并没有看见。 我问:“你叫嫣儿?”她点点头,我又道,“你的名字跟我的有些像,不如我为你改一个。” 她还是懵懂地点头。 我摸摸她的头发:“从今以后你叫赵嫣南,我就是你的爹爹。” 她终于睁大眼睛问了一句:“你真的是我爹爹?我爹爹会写很多字,会读很多书。” “当然。”我微笑,将她抱起来,带着她骑上马背。 城外,江原正带着数十万军队等我,他好像等了我很久。我搂紧怀里的小人,策马向他奔去。 逝者不回,生者可追 第152章 亲情裂变 燕骝的步子十分矫健,赵嫣南安安稳稳地坐在我怀里,忽道:“你不是我爹爹。” 我微微惊奇,反问:“你觉得我哪里不像爹爹么?” 赵嫣南专注地看着那些手执武器的士兵,柔弱与刚强的对比这一刻如此强烈。我越发小心地将她抱住,却听她又开口道:“我爹爹不会骑马,娘亲说的。” 我有些心酸,笑道:“这是爹爹后来学的,你娘不知道。以后你想学,爹爹可以教你。”赵嫣南想了一会才点头,我摸摸她的小脑袋。 对面江原已经骑着踏墨迎上来,劈头问:“哪里找来的小女娃?”说话间他看清嫣南的小脸,立刻又改了口,“这孩子谁的?是男是女?” 我故作得意地对他笑道:“这当然是我女儿,你看她不像我?” 江原眉梢高吊,明显的不屑相信,但面孔还是略略发黑:“跟谁生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抱住嫣南微笑:“太子殿下,难道我在南越做了什么,你事事都知道?” 江原不悦地瞪我,眨眼却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对嫣南道:“告诉伯伯,你叫什么名字?” 嫣南看他一会才答:“嫣儿。”说完马上扭身投进我怀里,我笑着轻拍她后背以示抚慰,告诉她这个伯伯不是坏蛋,赵嫣南又慢慢回头,把半张脸埋在我手臂后面偷看他。 “嫣儿?”江原的表情忽然有趣起来,仔细看着嫣南道,“其实我觉得她长得不算像你,更像我过去见过的另一人。” “哦?”我觉得他没见过关慕秋,不知为何说得如此煞有介事,不由问道,“她还像谁?” 江原笑眯眯地看着我:“一位故人。” “我认识?”我套他的话。 江原抖开缰绳传令大军开拔,又狡黠地贴近我:“彦儿,难道我每件事都要告诉你?” 我怒目道:“江原,你再叫一声试试!” “彦儿,你爹爹真凶。”江原怪声怪气地低头对着嫣南眨眼,“伯伯脾气比他好多了,以后跟着伯伯玩,不要学你爹。” 我被他拐弯抹角的举动搞得哭笑不得:“你叫的是嫣儿?” “你说呢?我在跟嫣儿说话。”江原一脸正经,“越王殿下,虽然我们多日没见,孩子面前还是不要失态。你看我为了你什么都没说,你又何妨忍耐一下?” 我咬着字道:“到底是谁经常忍耐不住?” 江原睁眼说瞎话:“反正不是我。”说完又勾住我的马缰,“越王殿下,晚上找我商讨军务的时候记得不要带孩子来。”他压低了声音,可是没压住那股令人恼火的戏谑意味,眼神炯炯,十分欠打。 我忍住动手的冲动,凉声道:“那我找谁照料嫣南?” “燕飞可以,燕七不忙的话最好,他以前经常带麟儿。”江原正色给我出主意,然后又趁我不备,伸指碰碰嫣南的脸蛋,“嫣儿这么可爱,不如我认作干女儿。” 我护住嫣南:“你想得美。” 江原坏笑:“那留着给麟儿?本来打算回到洛阳就给他准备婚事,为了嫣儿,我可以去把送给沈家的聘礼要回来。” 我捂住嫣南的耳朵,讥讽道:“自己吃嫩草,还要教坏儿子?” “你是说你是嫩草?”江原更加来劲,假装记不起自己娶王妃的事,只是上下盯着我看,“啧啧……虽然是很嫩……” 我铁着脸挥鞭在踏墨身上抽了一下:“太子殿下,我看你是很想我待你粗鲁些!” 踏墨嘶叫一声,向前跑了几步,江原及时拉住它,回头厚颜道:“哪里,我是太想念,见到你不觉就高兴了。晚上我在主帅船舱内等你,粗鲁些我也不介意……” 嫣南在身边,我没法还嘴,脸颊憋得发热,只有故意跟他拉开间距。于景庭跟上来,微笑道:“殿下,这位太子真是比想象中有趣,难怪殿下肯与他共事。” 我握拳放在嘴边,干咳一声:“于兄,连你也取笑我?” 于景庭舒眉道:“世间能知殿下者能有几人,能知且能比肩者又有几人?我为殿下高兴,哪有取笑之意。” 我淡淡一笑:“但愿主宰天下之后,他还能一如既往,那我也能继续相信下去。” 于景庭道:“我相信殿下的眼光。” 来到采石矶码头,江边正停泊着无数艘各类战船,其中几艘楼船格外引人注目,上面的层层舷墙都以铁皮相护,前后用于进攻的拍竿高耸,过道中甚至有马匹穿梭,像江中拔地而起的小山,观之目眩。江原其实是特意来接我,从西面陆路进攻建康的大军由虞世宁负责指挥,而我和江原顺江而下,统筹两岸魏军同时进攻广陵、江都,最后对建康形成铜墙铁壁式的包围。 我抱起嫣南,同于景庭、燕七、裴潜等人登上楼船,江原已事先上船,带着赵敦诚等一干武将谋士郑重其事地重新迎接我。站在楼船顶层,视野刹那开阔,不但将浩淼的江水与两岸要塞尽收眼底,连建康皇宫中的楼观也遥遥可见。 嫣南第一次见到如此景象,扒在垛口上看个不停。裴潜和燕七十分喜欢她,一左一右地逗弄,嫣南好奇地看着二人做出各种怪异表情,反而抓紧了我:“爹爹,他们真奇怪。” 我大笑,抱住嫣南抛了几下:“你觉得他们很傻是不是?”想到她终于开口叫我,又觉得百感交集。裴潜和燕七都一副败下阵来的表情。 此时鼓声响起,所有将领都要到甲板上去。我正愁嫣南无人照看,燕飞笑嘻嘻地过来道:“殿下,把她交给属下罢。”我有些不信任地看看他,燕飞已经向嫣南说话,“你爹爹有重要的事,不能带小孩去做,嫣儿先跟哥哥去玩好不好?” 嫣南扭头:“我要去找娘亲。” 燕飞笑道:“找娘亲做什么,哥哥带你去学开大船,连你爹爹都不会。” 嫣南想想才道:“那只去一会。” 燕飞连忙答应,想要抱她,嫣南从我怀中挣下地自己走。我摸摸她的头,叮嘱燕飞好好照看,便让他牵着嫣南去楼下玩。裴潜和燕七对望一眼,嫉妒道:“这混小子居然靠自称哥哥得逞了。” 燕七点头:“狡猾。不然我们下次也自称哥哥?” 裴潜眼神痛苦:“我不,我有大哥了。你倒可以试试认个妹妹……” 我在后面将他们两个分别踢到一边,冷冷道:“少胡说八道。” 众人在宽大的甲板上依次列队,江原和我站在船头面向天地,当场歃血,率众拜祭战神和江神。接着江原宣读圣旨与讨伐檄文,号令全军一鼓作气,彻底推翻赵氏王朝,荡平天下。黑色的旗帜猛烈翻飞,各类战船上站满了严阵以待的士兵,将士们的呼声震耳欲聋,冲霄的气势似乎能令江水为之断绝。 不久大船起锚,鼓帆驶向下游,耗费数月精心训练的水军就在此时倾巢而出,要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显露力量。 曾为重镇的历阳,早已无法控制渡江的魏军。守将霍信等重要将领在长沙军队覆没时就被召入建康,成为赵誊依赖的最后希望。整个长江沿线,只剩下镇守广陵的赵葑和部分将领还在沿岸数个城镇布防。得知魏军全面来袭,越军水军号称的铁壁精锐之师也全部出动应战。 一时遮云蔽日的船帆布满整个江面,喊杀声在天际回荡。我让燕七把嫣南带到最里面的船舱躲避,自己和江原伫立在船头关注战况。这一处江流已趋于平缓,魏军借助上游落差的优势不在,只是占了顺风的便宜,不时将火箭射到越军船上。 越军部分船只顺风起火,浓烟四起,很快传到相邻的船上,魏军战船趁机用投石机向敌船抛射石块,将不少南越战船甲板砸穿。越军被迫跳水逃生,魏军则立刻驾船向江中放箭,由于越军多穿皮甲,很多人都被利箭穿透,被浪涛卷得无影无踪。 魏军几艘楼船也派上用场,所到之处,临近的南越战船都躲闪不及,被楼船附近的江水吸入,撞碎在楼船包满铁皮的巨大船身上。稍大一些的船只则被楼船上重达千钧的拍竿击碎,同样葬身江底。 战斗持续半日,到下午转了风向,越军也开始向魏军射出火箭,魏军慌忙用长长的勾拒将起火船只与自己的船隔开,起火的船则不断从江中打水浇灭火苗。但火势并不容易控制,被迫跳水的魏军越来越多。 由于魏军水军训练时,被我严令穿铁甲入水,他们被乱箭射杀的几率比之越军小了不少。越军见状,便驾船而上,用手中的长矛狠狠向江中戳刺。附近大片江水被两军士兵染成了红色,又很快被不断奔涌的江流冲淡,只有燃烧留下的焦灼气味一直在空中弥漫。 入夜的时候,双方都在船头点起火把,渐渐停止交战,退到江边码头休整。我把疲累熟睡的嫣南轻轻放到软榻上,盖好了被子,走出船舱去找江原。 江原正脱了靴子,随便坐在木几边描绘白日的作战图示,见到我进来,立刻连拖带拽地拉到身边,抱住我狠亲了一通,接着双手饥渴地在我身上揉个不停。我翻身按住他的手,也将他啃了一遍才放开。江原抱住我笑道:“凌悦,我还以为你有了女儿会不如以前,不想还有些良心。” 我摸摸嘴,掐住他往下的手:“今日到此为止,有没有探明对方主将是谁?今日越军打法凶狠,果真是事到临头,拼死一搏了。可是南越明明有楼船,却动未用,想是还有后招?” 江原手伸进我衣服摸了两把:“好罢。敌方主将还是你旧识,鲁达明和梁济山,不过统筹建康外围的主帅却是你的好三弟。” 我闻言叹了一声:“迟早的事。” 江原还是搂住我,点点矮几上的地图:“江上停战,岸上却还没停,今夜宇文念攻历阳,如果天明拿下,我们就到岸上去。莫衍已经在来此地的路上,这个老儿不但喜欢造兵器,还很渴望见到自己的兵器到底有多大效果,我成人之美同意了。” 我看到江原眼中闪过的狡诈之色,不由磨磨牙将他嘴唇叼住,用力合了一下:“太子殿下,你又有什么诡计?” 江原满脸坦然:“我想利用他把莫泫引出来,一举抓住,免得他再给南越铸兵器拖延我战时——这很卑鄙?” 我鄙视:“卑鄙一词,不足以形容太子殿下。” 江原无耻地笑:“自然,说我痴情更加合适。”我转身呕吐。 呆到半夜,我匆匆回房去去看嫣儿,江原正色道:“等上了岸,想办法把她送到洛阳罢,小女孩跟在军中太辛苦。” 我有些踌躇:“可是交给谁?她刚没了母亲,又刚认我这个父亲,只怕她到了洛阳想念亲人。” 江原捏捏我的脸:“你还真打算代替关慕秋做爹了?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听我说,你将她带在军中,整日颠簸,万一病了怎么办?上官皇后温柔贤淑,一定会喜欢嫣儿,先送到她那里住几日。等我们打完这一战,你回去想怎么养怎么养。” 我想想,恋恋不舍道:“暂且只有这样了。” 江原拉过自己的图纸:“走吧,嫣南第一次睡船舱,说不定会醒来找你。” 我出门时不觉回头看他一眼,是不是当初养育江麟,他也是这样过来的? 第二日,果然历阳城破,魏军又逼近建康一步。将水军交给赵敦诚等人后,我和江原上岸,进驻历阳以北的乌江。果然越军还有后手,斥候探明来报,南越几天之内居然在江中拉起铁数根链,又埋了数根巨型铁桩,令魏军战船无法再持续挺进。 江原冷笑道:“赵誊想出这种办法,足见已经吓破了胆,无法可用。我们大军临江静观几天又如何?” 我心里也赞同江原的说法,趁着战火暂缓,赶在嫣南被送走前的几天,教她写了自己的名字,而嫣南也对我更加依恋,已经开始“爹爹”叫个不停了。 莫衍来到后,只到江中看了那些铁链一眼,就断定是莫泫之作,于是上岸后便将自己关在房中,誓要找出迅速切断这些铁链的方法。 形势没有平静几天,斥候传来消息:“广陵来使。” 我和江原还没问出使者是谁,很快便有护卫震惊来报:“仪真公主就在城外,要求单独见两位殿下!” 我闻言不觉震动,刚刚站起来,却见江原的反应比我还要大。他话听到一半时已经跑到门口,此时正对门外的燕飞喝道:“备马出城!” 两人飞马踏过护城河上的吊桥,远远便见到仪真秀丽的身影。她身穿素色的窄袖箭袍,骑在一匹雪白的战马上,身后白纱披风轻柔地飘舞,好像天际的白云只是她披风上的点缀。她在几十步外下马,就这样俏立在我们面前,眸子明艳如旧。 “皇妹!”江原毫不掩饰喜悦激动之情,不等踏墨停稳便跳下马跑过去,把仪真紧紧地搂进怀里。我放慢速度,在后面下了马,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他们兄妹二人相拥。不久,传来仪真轻轻的抽泣,江原立刻低声抚慰,我将视线转向一边。 等到仪真收住抽泣,从他怀抱中脱开,江原柔声对她道:“皇妹,外面风大,我们不如回城再叙。越王……他在等你。” 仪真抬起头,缓缓地望向我,她腮边仍挂着泪珠,那双眼眸美丽而沉静,几乎令人不忍直视。接着她坚定地朝我走来,明明这么远的距离,却好像因为她穿透般的眼神近如毫厘。而时至如今,我依然不知该怎样面对她。仪真反倒十分平静,她定定地看我一会,低身行了一礼。 我急忙闪身还礼,又虚扶道:“……公主殿下何必行此大礼?” 仪真微微一笑,目中有些苦涩:“几年来与殿下虽有夫妻之名,却无缘随侍左右,是仪真不幸。可是幸而出嫁之前竟约略见到殿下风采,闻听殿下亲口劝告,已算弥足珍贵。如今我还殿下一礼,也算回谢你提点之情,殿下如何不受?” 我又愧又疚,沉重道:“赵彦当初有意相瞒身份,以致辜负公主一生,早知罪孽万死难赎,公主如此说,更令我无地自容。” 仪真低声道:“殿下乃是受情势所迫,妾身如何能怪?就如我将错就错,与关慕秋继续假扮夫妻,也是无奈之举。只是现在南越剧变,新帝登基,你已无过去顾虑,不知殿下要作何打算?” 我闻言微微一震,竟不知如何作答。仪真问的,分明是我二人的将来,可是我要怎样向她解释?不由抬头看向江原,江原却不看我,牵着踏墨的缰绳不知道看向哪里。我整理思绪,斟酌片刻才道:“越凌王已经从南越消失,与公主的婚约理应自动取消。赵彦已然臭名昭着,更配不上公主清白之躯。只期望干戈止息后,公主可以另择良栖,从此圆满幸福…” 江原听到我的话,突然快步走过来,沉声道:“凌悦你怎可胡言?南越凌王虽已不在,北魏越王却会名扬天下,彪炳史册,何来臭名昭着?我说过,只要仪真回来,立刻为你们重新举办婚礼,绝无玩笑之意。” 仪真一笑,好像早已知晓我的答案:“殿下之意,仪真已明白了,只是总觉得要亲耳听到,才算了却这桩心事。”她说着退后几步,吹起竹哨,将坐骑牵在手中,“皇兄,你不必多说,小妹早决定今生不再踏入江北一步,从此只按自己意愿生活。如果见到父皇,请代我这不孝女谢过他的恩情罢。” 江原面上变色:“真儿,你在说什么?难道你仍在记恨我与父皇,所以立下这种毒誓?” 仪真又后退几步:“小妹当初自己要嫁,并未受皇兄和父皇强迫,就算阴差阳错不得如愿,何必因此生怨?我在南越几年,过得不再是过去高楼自闭的公主生活,第一次感到脚踏人间的平实,才知道世事多舛如斯。而且皇兄忘记了么?小妹一直不赞同两国武力相向,这个想法至今没有改变。” 江原似乎有些焦虑,追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仪真正色道:“小妹今日来,是作为南越使者与两位谈判。请你们停止进攻建康,南越君主不想再看到生灵涂炭,亦不想玉石俱焚,你们要什么条件,他可以尽力满足,只是需给他准备时间。” 江原皱起眉头:“皇妹,是否受了赵誊胁迫利用?难怪我派去保护你的人近来没有回音,他们拿什么威胁你?” 仪真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皇兄,你太多心了。难道小妹连管制这些人的能力都没有么?假若不能将他们控制,小妹现在也无机会离开建康,恐怕皇兄和父皇更是早已将我强行带回北魏了。没有任何人威胁我,包括南越君主也只是问我肯不肯做而已。” 江原冷声讥道:“不是穷途末路,又怎会想到前来谈判。难道我要南越江山,赵誊也肯拱手让出来么?他的话,只有骗骗皇妹罢了。现在大军压境,已经不可能有退兵休战之说。” 仪真不敢相信地看着江原,也加重了语气:“皇兄的意思是一点时间和余地也不会留了?你眼看着百姓挣扎受苦,却一定要武力覆灭南越?” 江原摇头:“不是我必须如此,这分明是赵誊争取时间的权宜之计。”他说着向前拉仪真道,“皇妹,听话跟我回国,皇兄一定好好补偿你。再不会因为战略需要,让你在外受这种委屈。” 仪真抽剑挡在身前,冷冷后退:“难道善于用计的不是你们么?我如今才不得不信,当初父皇和皇兄将我送入南越,背后掩藏了一场阴谋,如今你们阴谋得逞,还要步步紧逼!已经有多少百姓受你们挑起的战火连累,难道一定要长江血满,你们才肯罢休?” 我着急地跟着上前:“公主快放下剑,小心伤了自己!我身为南越人,自然不愿看到百姓受难,可是太子殿下的顾虑不无道理,如今南越已经是大厦将倾,赵誊本就善使阴谋,真假难测。太子是你兄长,他绝不会害你。” 仪真伤感地笑:“越王殿下,这场阴谋的最大受害者分明是你。我兄长真的这么好,令你一心一意帮他说话,反过来攻打自己的国家和百姓?那些战后惨状,连我一个外人听说都心痛不已,记得殿下也曾告诉我,战争不过是高位者邀功之途,损人损己,生灵涂炭,如今却全都变了么?” 听到仪真质询,我不由微微叹气:“公主误会了,我并非对南越百姓无动于衷,也不是盲目赞同你皇兄。你也知道天下大势,顺行则昌,逆行则亡的道理。到今天这样局面,唯有速战速决才能减少更多损伤。我当然希望赵誊是真心为了百姓,才托付公主前来取得魏军信任,让他有机会献城归降。可他真是这样的人么?公主想一想,假若赵誊投降是假,只是利用你来争取时间,又要让其中多出多少曲折,白白赔上多少魏人和越人的性命?” 仪真听了,陷入沉思之中:“可是只要有一丝避免伤亡的机会,难道不该努力争取?眼看南越朝廷已无还价余地,赵誊总不会愿意死无葬身之地,难道就不能相信他为了保命作此决定?” 我苦笑道:“公主太善良,不知道这世间多少阴暗与心机。我与公主这一段阴差阳错的姻缘,虽然改变了你我命运,却改变不了各人心中执念。赵誊处心积虑,将权力看得重过一切,就算没有这场联姻,也总会找到机会置我死地。如今他掌控下的领土虽已所剩无几,但我宁愿相信他想拉上所有人为他陪葬,也不能相信他会像刘禄一样,甘愿拱手让出皇位和手中的权力。” 仪真又思索片刻,目光坚定道:“身为一国之君,自然会有不肯低头的傲气。我来之前,南越皇帝的顾虑之一,便是怕归降之后落得刘禄一般下场。只要殿下同意保证他和家眷的性命与尊严,也确保归降后百姓不受屠戮,半月之内,我可以说服他让出治下所有南越城池,包括建康!” 我一愣,料不到仪真有如此勇气承担起化解干戈的使命,她要尽己所能保护无辜百姓,并非说说而已。江原也有些惊讶,但他显得比我笃定,意味深长地对仪真道:“皇妹,是大哥对不住你。当初觉得只要你嫁得高兴,便无需将许多事说太清楚,也从未明白告诉你,将你嫁去,其实不是为了两国交好,而是为了离间南越朝中势力。你从未将南越当做敌国,如今眼看两国流血冲突自然难以接受。大哥向你保证,魏国统一天下之后,定将南越百姓一视同仁,竭尽全力为民造福,尽快抹去战争阴影。你喜欢江南风光,不喜欢回去受宫廷束缚,我便命人在建康给你建造府第……” 仪真听得目中含泪,却仍是打断他:“皇兄疼爱之情,小妹一直知道。可是皇兄就不能在此时怜惜百姓么?南越既然已是囊中之物,为何一定要选择抵死血战?难道只有这样才算赢得彻底?”她又转向我,“越王殿下,我从广陵而来,镇守广陵的是你过去最疼爱的三弟,建康城中,也有不少你的至亲挚友,每当他们跟我见面谈话,都对你念念不忘。你忍心不给他们一点机会,要他们被迫与你为敌?” 我抿紧了唇,默然不语。江原上前一步:“皇妹,你跟大哥回城,看一看我们那些远离故乡的魏国将士,听听他们的愿望和心声。他们许多人抛妻弃子,甚至将生命留在这里。为了什么?我魏国俯首称臣近二十年,这种屈辱非全胜不能洗刷。不是大哥与越王无情,是箭在弦上,情势所迫,容不得一点失误。” 仪真又后退几步,对我二人点头道:“你们都是一样,宁肯血战得胜,不肯接受归降。你们的考量我一个女子理解不了,但我却知道多少百姓都不愿是如此结果。皇兄不用再劝,战乱止息前我会与越军在一起,为保护越国百姓略尽绵薄之力,也算是为江氏皇族赎一分罪孽。”她说着回身跨上马背,扬鞭拨转马头。 “皇妹!”江原大声叫她,接着也飞身上了踏墨,“皇妹休走!” 仪真将宝剑横在颈前,淡然道:“皇兄不必追赶,也不必以小妹为念,大家各自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便好。” 江原焦急道:“皇妹,你此举糊涂!我既不答应与赵誊谈判,怎么能放你回去?倘若越国将你扣作人质,大哥焉能弃你不顾!” 仪真一笑:“那大哥就当我同二哥一样,任我自生自灭罢。” 江原面色倏然沉冷:“你以为大哥是什么人?” 我也赶上前去:“公主,是晋王逆反,令太子险些死于非命。最后他得以免去死罪,还是多亏太子于伤重时向皇上求情。你这么说不是伤他之心?” 仪真深看我一眼,悠悠道:“我顺口说来,别无它意,越王殿下何必心急?” 她说罢,另一手拉紧缰绳,转头欲走,还是被江原挡住去路:“皇妹不可任性!”仪真抬起倔强的眸子与他对视,兄妹二人谁都不肯让步。我回味她的话,只感到仪真暗有所指,不觉微微尴尬,一时不知该怎样出言劝说。 正在僵持之时,前方有马蹄声响起,不久只见一队魏军与一队越军相互紧咬,一路驰来。我看清越军为首之人,心下更是大惊,丢下这对兄妹拍马上前,只怕他与魏军冲突起来。拦在他们前方,高声对魏军下令道:“放他一人过去!” 魏军立刻都调转马头,将跟随的越军拦住。赵葑却好像没看见我,径自策马从我身边跑过,面色焦虑地朝仪真喊道:“公主!” 仪真见到他,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赵葑殷切道:“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他将目光落在剑上,显得十分激动,“他们是不是为难你!”说着冲向江原怒道,“北魏太子就是这样对待自己亲妹的么?你居然想逼死她!” 江原目光沉冷:“三殿下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我们兄妹之间,不需要一个外人说三道四。” 仪真摇摇头,对赵葑道:“殿下慎言,皇兄只是不愿让我再回广陵。” “为什么?”赵葑追问了一句,忽然明白,“难道他们竟然不肯答应谈判?” 仪真表示默认,低声道:“皇兄怕我被越军当做人质,反过来威胁魏国。” 赵葑听了更加激动:“这绝不可能!只要有我在,绝不会有人敢碰你!” 仪真淡淡一笑:“多谢殿下。皇兄不接受南越归降,执意与越军血战,仪真只是想回到越国略尽薄力,为无辜的南越百姓做些什么。” 赵葑头也不回地向我这边一指,语气迫切:“那他呢?他绝不会重回越国,公主难道不与他一起?” 仪真缓缓垂眸:“三殿下,这本来便是子虚乌有的一段婚姻,仪真从未想过能与越王再续姻缘。所谓越凌王妃不过是一句空言,徒增世人笑谈罢了,请殿下别再提起,免得令人难堪。” 赵葑眼中尽是怜惜:“那公主肯相信我么?但有所需,赵葑一定竭尽全力去做!”他拔剑出鞘,“公主若果真要离开,我便为你挡住魏军。” 仪真似乎被他感动,动容道:“在建康时多蒙殿下照顾,仪真已经感激不尽,怎可此时连累于你?殿下请回,皇兄知道我的性子,他不会过分为难我。” 江原见仪真毫无动摇之意,突然抬剑指住赵葑:“三殿下如想跟我皇妹一起留下,我求之不得。” 仪真立时咬唇将剑刃逼近自己皮肤,冷冷道:“皇兄若下毒手,小妹绝不偷生!” 江原哼一声:“要保他性命,皇妹就跟我回城。” “皇兄!”仪真声音发颤,显然从未曾受过兄长这种威胁。 我知道江原并无把握留住仪真,只是在作赌注而已,当下驱动燕骝上前,拦在江原与仪真之间:“我们不答应与赵誊谈判,却可以接受广陵归降,不知道公主和岭南王意下如何?” 仪真一怔,赵葑却回味过来,大声骂道:“赵彦!你以为别人如你一般毫无廉耻,下流卑鄙?我本就不赞同皇兄做法,更不屑卖国求荣!你听着,我赵葑与你势不两立,广陵三万守军誓要血战到底!”他看向我的目光怨恨已极,透着一种绝望的愤怒。我忍不住叫他一声“三弟”,他却更加怨毒地看我:“谁是你的三弟?我赵葑的亲生兄长只有一个,越王殿下怎么乱认亲?” 我沉默一下,低声道:“既然如此,请公主与岭南王速回广陵,备战魏国二十万大军罢。” 赵葑看着我长笑:“本王期待着那一天!” 江原欲阻止,我伸手拉住他的马缰,摇了摇头:“不要勉强了。”接着便命魏军让出道路。犹豫一下,还是补充了一句,“请岭南王说到做到,保护好仪真公主。” 赵葑冷哼:“不用你来多言!”挥鞭便走。 江原叫住仪真:“皇妹!”仪真在马上对着他遥遥一拜,也随赵葑驰骋而去。 第153章 兵临城下 天际浮云依旧,人已经去了很久,我和江原却不觉凝神回望,彼此心中都有许多感触,一时难以出口。两个都是自己极其在乎的人,却在今日同时与我二人分道扬镳,既不能强制他们接受,也不能向他们坦然陈词,只将一股既担忧又无奈的滋味憋在喉头,吞吐不得。 过了一会,江原提议:“在城外走走如何?”我点头。两人便都下了马,将燕骝和踏墨留在原地,一起走上城外的长堤。 长堤上栽种的垂柳尚未长成,在微风中无助地摇摆。从这里能隐隐望见对岸的零星城镇,以及稀疏分布的越军战船,再远处,便有赵誊为阻断魏军战船入侵埋布下的暗桩和铁索。我不觉轻轻一叹:“已经这么近了。” 江原附和道:“是啊,不用多久了。” “莫衍不知找到破解之法没有?” 江原一哼:“这老头性格怪异,派人问了几次都没有答复,大概是还未找到。我看赵誊是早有准备,那些铁索都乃精钢所铸,非朝夕间可以做成,若要毁去,怕也需费些时日。” 我皱眉:“其实利用谈判拖延一下时日未尝不可。可赵誊越主动,我越是怀疑其中有诈。试想他如果诚心谈判,只要派正式使者带降书与我们交涉,又何必让公主先来放话。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江原目有寒色,边走边道:“你的顾虑没有错。赵誊生性卑鄙狡诈,这么做必然有所图谋,他过去害你,现在又利用皇妹,断然不可原谅!就算所图者只是为了最后自保,我也不容他得逞。” 我神色凝重:“赵誊弑君杀父、诬陷我害死母后的真相,自然理当昭告天下。不过他若真的拼命要求自保,定然还会不断派使者前来求降,那时也未必不可斟酌。”说着又觉微微遗憾,“只是我过去总想,何时见到仪真公主,一定向她郑重赔罪,现在真的见到,却连一句像样的致歉之语都说不出来。她一腔热情期望就此停战,终究还是要失望了。” 江原把我向自己拉近一点:“仪真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我皇妹因为在宫中生长顺遂,行事总是太过理想,就如当初连面都未见,自己便先入为主地倾心于你,本就带些小女孩的心思。后来所嫁非人,以公主之尊竟变得无名无份,此中艰难委屈无人可诉,一朝见到亲人,心中必定十分复杂,言语中难免流露出许多矛盾情绪。她期望早日止息争战,也是因为切身感受到两国纷争之苦,等我们夺取建康后,再多劝劝她就是,难道她还果真不回江北了?倒是你那三弟,似乎已经恨你入骨,连用词都这样恶毒。” 我一笑:“你在试图向我解释么?也许她最接受不了的,还是我们的关系罢。试想本要做自己丈夫的人,却与自己皇兄不清不楚,叫一个女儿家问都问不出口,真是情何以堪?她面对我二人还能想到为百姓说话,已经难能可贵了。至于三弟从小与我亲密,又处处以我为榜样,这般反应更是意料之中,我只担心将来南越朝廷覆灭会对他打击太大。” 江原看我片刻,动了动眉梢:“怎么,你让赵葑带走仪真,难道不是觉得我皇妹可以消减他的情绪?” 我惊讶:“你看出来了?” 江原很不屑地吭声:“你这么迟钝都能看得出,我怎么就发现不了?赵葑为了仪真都敢亲自带兵追来城下,来了又只为她挂心,不是动了情思怎会如此。这混账小子自己想着做我魏国女婿,还好意思来指责你叛国?” 我喷笑出声,然后恢复严肃:“我对男女之情从不迟钝。你别忘了仪真此时根本不想回魏国,而是跟我三弟去守南越了。再有,赵葑虽然容易冲动,却真正可靠,应不用担心仪真被扣作人质,有赵葑刻意保护,也许比强留她在军营面对我们要好受得多。” 江原捏起我的下巴冷哼:“越王殿下既然承认对我的情谊体察不够,那该多修炼才是。” “嗯。”我眯眼一笑,双手将他揽近,跟着在他唇上快速一吻,“太子殿下,你如此露骨,我觉得不会对你体察不够,倒是很可能对别人体察不够……” 江原不等我离开,手臂用力将我搂住,说道:“你敢!”背对城墙方向,再次勾住我下巴。随着唇齿间温热的触感,有种安心踏实的感觉开始在心底蔓延。过了一会,我微笑着睁开眼睛,江原转而拉住我的手继续向前走,也笑道:“做兄长的才刚开窍,弟妹已经迎头赶上了。那赵葑的鬼心思昭然若揭,你猜仪真这样坚定地说不回去,会不会也有了一点心思?她若回了洛阳,父皇的确很难答应她嫁给亡国皇子。” 我看他一眼:“我怎么知道?就算南越没了,赵葑也配得上任何人。” 江原把我的脸捏得生疼:“你不知道还乱撮合?是谁说自己对男女之情很敏感?” “……”我语塞,接着凉声道,“谁说是撮合,我没厚脸皮到这种程度,只是想保证他二人的安全。” “怎么保证?” “绕过广陵,直取建康。” 江原瞪我:“原来是这样?广陵有三万守军,不拿下来,很可能在我们攻打建康时背后出招。凌悦你别忘记,我皇妹至少还懂得叫一声大哥,你的三弟都不认你了。” “假如仪真不认你,你也可以心安理得地看她送死?” 江原道:“你的担忧可以理解,但他有军队,可以致人死命,并非无法自保,怎么可以放任他掌握三万越军?” 我摇头:“并非此意。其实我早有这个打算,放弃先下广陵,然后在瓜洲渡江,分三路夹击建康的做法,改为破掉江中暗桩铁索以后,水军与虞世宁陆军并进攻入建康,同时留下几万兵力围困广陵。这样广陵没有机会援助建康,建康也无力指挥广陵,一旦建康城破的消息传开,又有仪真在侧,赵葑应该不至做出过激举动。” 江原想了想才道:“好罢,也不能将他们逼之过甚,你这算是两全之策了。等宇文念攻下江都,莫衍破了江中封锁,便开始猛攻建康。”将手肘搁在我肩膀上,口里又埋怨,“小鬼们真叫人头疼。明明对什么都一知半解,还要理直气壮地跑来捣乱。” 我挑眉笑道:“谁又敢说自己能看透一切?就如我们现在仍不知赵誊是否有诈,只能继续试探,仪真和赵葑二人也只是根据自己所见作出判断罢了。我倒希望赵誊果真诚意来降,那样兵不血刃地接收建康政权,岂非圆满?” 江原面色一沉,从鼻中冷哼:“我不希望。” “什么?” “没什么。”江原又拉我走了一会,才补充道,“你相信么?反正我不相信。” 我抬眼看他:“我看你更多的是不愿相信。”江原摸了一下鼻梁,狡黠的笑。 果然如江原所说,那日之后,赵誊并没有再派使者前来交涉,仿佛请求仪真游说我们的事从未存在。宇文念大军逼近江都,不久将之攻克;梁王水军穿破南越水军在海上的防线,自钱塘登陆,与宇文灵殊军一东一西蚕食南越最后的战略要地。为了进一步孤立建康,实际已经被魏军控制的地区,更都以魏帝与太子的名义进行了安抚,包括血战攻下的长沙等地,以及曾与赵誊暗通消息的郑氏族人。建康正如一叶孤舟被围困在巨浪中央,随时都有倾覆之虞。 南越布下的铁索更像一张铁网,不但铁索两端在岸边山石上固定,连江中都交错相连,与铁桩缠绞在一起,只截断一处,并不能将整根铁索尽数除去。莫衍经过反复锤炼,铸造了不少钢锯与铁斧,又与谢广行合议,在部分战船底部装了大型搂耙,船上装了铰链,用于拔除铁桩。我派人架木筏去江中试着锯砍铁索,发现虽然有效,却进展缓慢。莫衍又在每条木筏上装了炭炉,将铁索露出海面的部分烧红,然后一一砍断。 嫣南被送去洛阳宫后,听说深得皇后喜爱,我放下心来,多日间全神贯注于观察越军动向,寻找突破建康的最佳方案。江原自从代德江行使主帅之职,不再负责具体战略的实施,大半时间都在城中审阅军报,协调各方军队的行动。因为各有分工,我只有在晚上才匆匆见他一面。 这日谢广行向我道喜,说道两日内可望尽数破除江中障碍。我点头赞赏了几句,看向后面的莫衍,他也肯定谢广行的说法,只是面色严肃,似乎没有多么喜悦。我猜想他是面对故国心情复杂所致,便笑道:“莫前辈所铸兵器令魏军所向披靡,但非魏军,连越军也都开始熟知前辈大名。这次破除越国铁索,等于直面莫泫将他击败,前辈名噪天下指日可待,怎么反而不见笑颜?难道眼见故国在前,前辈突然有所感念?” 莫衍淡淡一笑:“殿下尚且在此,老朽一身枯骨,更无须多做姿态。我平生夙愿便是能与莫泫一决高下,异界多年心头抑愤,只是没见到莫泫本人服输,终是不甘。” 我笑着拍掌:“好,前辈果然坦诚!铁索破解之后,作为回报,本王一定帮你完成这个心愿。”回头叫过奇贵,吩咐道:“密令斥候营,探查南越著名剑师莫泫的下落,务必让莫先生见到他!” 莫衍感激地向我深深一揖:“不论南越怎样诋毁,殿下才能气度老朽尽数看在眼里,莫衍如今能为您略尽绵薄之力,实乃平生之幸。莫泫忌才妒能,至少曾为殿下铸造兵器这一事值得向人夸耀。” 我微笑:“恐怕莫泫的想法正与前辈相反。”说罢与他二人踏上战船,顺流前往江面巡视。 这一天破除铁索的同时与前来阻挠的越军冲突,两方隔着铁索与江水放箭,各自烧毁了对方的几艘船。我命浆手驾船冲到前面,拿过长弓,搭上莫衍为我特制的羽箭,当场射杀越军的几名将领,逼使越军退回江边,魏军们趁机驾着木筏继续斩断铁链。 回到城中时天色漆黑如墨,用过晚膳后,我照旧道江原处听他归纳今日军报。踏入院中,却见江原房内半点灯光也无,静悄悄仿若无人。我心中疑惑,抬手敲房门几下,仍旧无人应答,正想去找燕飞问江原去了何处,却听到房内一个暗沉的声音低低传来:“凌悦?” 我推门走进去,借着门外的微光寻了好一会儿,仍是不见人影,猜想他在里间,皱眉道:“你若睡了,我明日再来。” 冷不防一只手将我拉过去,接着身体便被一双手臂紧紧抱住。我微微一惊:“江原?”他在黑暗中含糊“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只将我抱得更紧,以致手臂因过分用力而轻微发抖,就好像我是他能抓住的唯一一样东西。我察觉到他的异样,问道:“你刚才在哪儿?我还以为你睡了。” 江原哑声回答:“墙边。” 我心里涌上写不详的感觉,回身道:“你这是怎么啦?莫非魏军出了什么大事故?先把灯点上,你细说给我听。”江原认识抓住我不放。我抬头,这才看清他脸上居然有泪痕,顿时呆了呆:“你……” “凌悦,”江原抱住我,长长吸了一口气,再次紧紧将我按在怀里,声音听上去异常悲伤无助:“长龄走了……” 我一时反映不过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震惊道:“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从北赵回来以后,他的病情已经加重,只能吃滋补药材维持,却让凭潮一直瞒我,让我以为他这是病情好转之故。直到今日凭潮赶来,拼命向我赔罪,我才知道长龄已经在两天前……”他说着哽咽难言,摸到桌上新添的一摞书稿,眼角又有泪光,“如今才知他为何日夜不休地撰写《形论》续篇,书稿完成,却是他以命相换,教我日后怎么忍心再读?” 我从未见过江原如此,替他伤感之余,一时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劝慰才好。想起离开北赵途中与杜长龄的那番长谈,其实我对江原尚不如他了解,若非他对江原那般坚定地信任点醒我,不知我会不会与江原携手走到今日? 江原牢牢握住我的手,缓慢地向后靠在墙上:“凌悦,没遇到你之前,也只有长龄一人能听我说说心事。十多年亦兄亦友,以后再没有了……” 我看着他,这一刻,仿佛能看见江原二十岁时的影子,那个艰难无助时独自闯进山中的弱冠少年。若没遇到那名温和睿智的书生,又会如何?十多年的相识辅助,的确无人可以取代,即使我,也不能给江原如此全心全意的支持。我反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怎会没有?他耗尽心血为你写就的书稿会一直在你身边。” 江原将我搂过去,酸涩地亲吻我的额角:“幸好有你。你若不来,我或许会这样呆到天亮,却还不知道如何面对。” 我淡淡一笑:“我却不会像杜詹事一样肯为你如此鞠躬尽瘁。” 江原手臂僵了僵,冷声道:“谁要你鞠躬尽瘁?难道你还嫌我不够悔恨?我站在这里,一整天都在想,当初若不勉强他下山,今日或许就……” 我抬头吻住他的唇,然后轻笑道:“那样你如何还会有这十多年的温暖回忆,杜詹事如何能这样与你鱼水相得,毫无保留的施展自己的才华?我猜想他离开时,心中必定十分安然,即使有些遗憾,想到能与你携手一程,也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他既不后悔,你又何必因此悔恨,还不如珍藏在心里,不忘不弃。” 江原默然许久,又抱了我一下,将我放开:“凌悦,我今夜想读完长龄的书稿,你……” 我将他拉到另一张桌边,拿火石点起蜡烛:“不,太子殿下,还有两日即可破除江中铁索障碍,全面进取建康。你必须跟我定下攻城战略,以及善后事宜。” 江原拧起眉毛:“明天不迟。” “很迟。”我正色将他按到椅中,“今日军报都有什么消息?” 江原将一只木匣推到我面前:“还没看。” 我瞥了他一眼,拽下他腰间的钥匙,边打开边道:“太子殿下何时如此感情用事,就不怕万一贻误了战机么?” 江原红着眼圈哼道:“我从小到大,这样伤心的时候屈指可数,就不许我放纵一下?” “不许。你身为储君,怎能如常人一般哭哭啼啼?” “凌悦!”江原黑脸道,“你不要告诉我长龄不值得……” “咦——”我对他的回应充耳不闻,打开一封朝中密信,看了一眼后急忙朝他摆摆手,“皇上这个决定,你事前知道么?” 江原凑过来,也颇为意外:“建康未下,父皇为何如此着急动手?” 我皱眉:“你没有这个意思?那应该劝皇上再等一等。我不是不赞同,只怕操之过急,引起变故。” 江原没好气:“你以为我是赵誊?父皇要做什么,我哪能事事劝说得了?看密信之意,父皇分明已经下了决心,而且早已安排好一切,根本没有别人插话的余地。” 我听了无奈:“不知公孙叔达得知后会怎样?他近年立下不少功劳,若非海门帮从中相助,南越不会因粮草紧张引起许多动乱。” 江原心不在焉:“父皇不会没有考虑,等等看罢。” 我和江原都没有想到,第二日就等来了变故。海门帮帮主公孙叔达亲自登门求见,开门见山地询问为何自己在洛阳的分舵被莫名查封,帮众都被官府监控,是不是朝廷眼见南越覆灭在即,要将海门帮鸟尽弓藏? 我忙道:“大哥何出此言?皇上也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此中定有误会。” 公孙叔达冷冷抱拳:“殿下如今贵为越王,某不敢承此称呼。只是当初与太子殿下有约在先,我海门帮也一直遵照朝廷指令行事,自问未有越矩之处,为何突然遭此横祸?太子殿下府中陆扬尘还在我帮中,难道还未抽身,便要拆桥么?” 我心知他言下有威胁之意,望向江原,觉得此事还是由他回答比较妥当。江原却只顾低头翻看杜长龄的遗稿,等了一会儿才抬眼道:“鸟尽弓藏,难道不应该么?” 公孙叔达面色微变:“太子殿下此话,可是承认朝廷确有灭我海门帮之意?” “灭?”江原嘴角带着一点冷淡的笑意,“难道公孙帮主眼中,我是出尔反尔之辈?” 公孙叔达言语谨慎,可是看上去并不相信:“就算殿下信守诺言,朝廷怕也不愿看海门帮继续壮大。” 江原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公孙帮主,我当初因何刻意扶持海门帮?不只为对抗晋王、梁王,也不止为了今日对抗南越,而是因为首先看重你的才能。扬尘是我故去的属下之子,也是我器重的人才,岂会将他当作弃子?不过,公孙帮主应比我更清楚贵帮底细,抢劫船只货物、暗运兵器私盐,都是明白触犯律法、扰乱民生的举动。这类生意仗着四国纷争、天下大乱或可一时侥幸得利,却绝不可能长久为百姓和朝廷所容忍。公孙帮主为我国攻越干下不少大事,早已不算一般江湖帮派,难道等到攻越之战结束,还想回到当初的旧路上去么?” 公孙叔达沉思片刻:“殿下要海门帮放弃主业,从此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不。我的意思是,等到天下一统,这些暗势力的存在反而会导致朝政不稳。海门帮应为江湖表率,归属官府,成为真正可堪朝廷重用的力量。我江原也期待与公孙帮主携手并进,共享盛世!” 公孙叔达默然良久:“海门帮自接受殿下资助之时,已知自身命运必将受朝廷左右,如果殿下有所安排,海门帮别无选择。只是洛阳的兄弟突然被扣留,让某如何相信朝廷并无灭我之心?当日帮内兄弟也是被殿下壮志所感,真心诚意为您所驱使,如今有此一事,我要如何令帮众信服?” 江原正色道:“只要公孙帮主肯接受我的安排,尽管对洛阳的兄弟放心。我已拟定奏章,请皇上准我设立专管东南沿海一带的海事官署,公孙帮主与帮内当家可分别就任主管官员,到时保护往来商船、清除小股海寇便是你们的职责。梁昆、屈涛等人也可作为分支负责洛河水道,仍旧归你统管。”他话锋一转,“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过去逃亡南越的黑蛟帮残余势力还未扫除干净,希望公孙帮主替我将他们一网打尽,尤其是殷实等当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公孙叔达目光一凛:“天风帮与黑蛟帮素来针锋相对,对其了解远在本帮之上,此事交给他们是否更加妥当?” 江原放下手中书稿,拿来一支笔,笑道:“天风帮将来还要在南越立足,出面多有不便。我这里先写一道教令,算是对你的承诺,何时灭了黑蛟帮,海门帮便何时由黑转白,正式归于朝中。”他说着挥笔写就,又盖上自己的印鉴,郑重交给公孙叔达。 公孙叔达只得接过,慎重地向江原抱拳,然后又向我道:“越王殿下,帮内兄弟还常念着您,攻越结束之后,还望赏光莅临。” 我立刻起身,也抱拳道:“大哥何必客气?我也念着帮内兄弟,到时一定前去探望。” 公孙叔达闻言称谢告辞,我和江原亲自将他送到城门。目送他离开后,我看一眼江原:“公孙叔达定有两手准备,你信口雌黄一通,也只能稳住他一时。若是皇上那里说不通,还是免不了冲突。” 江原微叹:“也只能如此了,先稳住海门帮,我再试着向父皇解释。” 我忧心道:“海门帮于我有恩,我不希望看到屈涛等人出事,刚才公孙叔达也有向我求情之意,是否该……” “不可以!”江原面色变得十分严厉,“这次突然打击海门帮,谁知父皇突然动了什么心思?田文良虽然已受父皇冷落,等同弃用,可是造成的恶劣影响还在。此事你绝对不能插手,免得父皇平白生疑。”他转身握紧我的手,“你不是说铁索明日即可全部除去么?还是专心谋划攻打建康的事,争取时日速战速决,其余的都交给我来处理。” 我看到他声色俱厉的面孔,忽然一阵感动,不觉点头。江原看上去略略放心,低声道:“明日我不出战,等到虞世宁、宇文念等人围攻上来,我再参与决战罢。” 我知道他还在为杜长龄的离去伤感,勉强上阵反而危险,便道:“这几日你只管坐镇统筹,不必出面,我一样把建康城交到你手上。” 江原淡淡地笑:“凌悦……”我应了一声,他便将我抓过去吻了一下,补充,“我很快就好。” 我肃然回抱他一下:“我知道。” 第二日,直属我和江原麾下的所有水军战船都受命出动,黑色的旌旗肆意招展,遮天蔽日,绵延数里。赵敦诚新训的水军直到今日才全部派上用场,知道自己要攻克的将是南越国都,无论将领士兵个个群情激奋,在承载两千箕豹军战船的当先率领下,乘风向建康驶近。 越军已经不再试图阻止魏军剪除铁索阵,也开始出动了所有精良战船,在江面上摆开阵势。随着最后一根铁索沉入江底,魏军发出山呼海啸的呐喊声。风帆如鼓,战船如梭,都在雷鸣般的战鼓助阵下列队向前冲杀。 燕七和裴潜各负责一支水军,从左右两翼向越军包抄。赵敦诚站在我的旁边,负责中军的指挥。余下的一千箕豹军尽数在我所在的楼船上担任主力,只是为了护持我而未接近前线。我站在楼船的船头,望见前方打着“霍”字旗号的越军,不禁一笑,心想霍信蛰伏许久,终于出山了么?不过只见旗号醒目,却不知本人是否真在其中。于是命令舵手加速前进,赵敦诚见状,也急命中军战船跟上。三艘楼船如三座小型山峰,破开江水行于江上,后面战舰紧跟,沉重的船身仿佛把江水都挤向了两岸。 因为都知南越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两军交战异常激烈,一时江上血溅如雨,空中矢石齐飞。南越的楼船也尽数驶入长江,接连击沉了十几艘冲在前方的魏军战船,裴潜在主舰上连发号令,令魏军紧跟楼船,却又怕被吸入漩涡而不敢靠得太近,最后对楼船形成松散的包围,开始向船壁投射火箭、铁锥等物。箕豹军则放下轻舟,试着攀上楼船。 我猛然在其中一艘楼船上看到绣有“赵”字的王旗,心下担忧,立刻叫过斥候营首领:“速派人去查探,越军主将都有谁,霍信、赵葑究竟有没有在其中。”那名首领马上沿着悬梯到底层传令。 赵敦诚从旁道:“殿下,根据最新战报,广陵魏越两军虽有冲突,但城中越军并无寻求决战迹象,冲突过后也只是回城而已,目前也没有越军突围,赵葑应不会出现在这里指挥战斗罢。” 我笑道:“多谢赵将军宽慰。只是赵葑性格单纯容易冲动,只怕到了这个时候,他无法置身事外,更不甘被围困。我实在怕他做出鱼死网破之举,更怕他为了与建康共存亡而独自突围出城。” 赵敦诚听了,真诚道:“殿下对令弟如此疼爱,即使最后关头都不肯令他陷入险境,末将想他总有一天会体谅殿下苦心。” 我又笑了笑:“攻打南越这两年已不知做了多少孽,我私心里只盼他平安就够了,不过最终如何,还是看天意罢。” 赵敦诚也释然一笑:“殿下有这一点私心,才更令末将敬服感动。” 我惊奇地看向他:“哦?何解?” 赵敦诚满脸崇敬,正色道:“由您对令弟的关切,足见殿下决心攻打南越曾经历过怎样的挣扎与矛盾。为万民而舍私情,如此胸襟,我辈唯有仰望而已。” 我听着,眨了好几下眼,最后拍拍他的胸脯道:“你错,我很有私心,而且私心很重。” “啊?”赵敦诚似乎料不到我这么说,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负手走到悬梯口,笑道:“赵将军注意指挥,我下去看看。还有——我不喜欢听人在战场上拍马屁。”赵敦诚表情更加惊讶,过了一会,面皮涨红着抱拳送我。 半个时辰后,斥候营传来消息:赵葑和霍信都不在江上的越军之中,负责指挥水军的分别是霍信的部将萧忌和负责建康城外水域的将领张云水,以及过去赵誊太子府中的几名亲信将领。我听了半是放心,半是疑心,赵葑和霍信不在其中,自然可以令魏军放开手脚毫无后顾之忧地大战一场。可是如此重要的一战,霍信居然没有亲自领兵,只让麾下将领出战,到底是在岸上另有埋伏,还是已经做好了归降的打算? 江上的战斗一直持续,若是没有不断燃起的战船,以及弥漫在空中的烟灰气,似乎会让人觉得水军舟战没有陆战激烈血腥。然而战船一旦沉没,危及的却是数百人的性命。我一直在船头观战,有时看着战船接二连三地被烧毁、击沉,士兵落入水中,又被流矢或沉重的木石击中。因为死伤太多,不管看到魏军还是越军沉没,都已经麻木得没了感觉,只是机械地指挥着船只上的士兵不断向敌方发起冲锋。而士兵们也早已不将敌军当作人来看待,连我身边并未过多与越军交战的箕豹军都双目血红,不住向越军射出羽箭,投掷木石,一旦有敌船靠近,更是立刻操纵拍竿猛攻。 到了夜里,两千箕豹军终于攀上越军楼船,与船上越军短兵厮杀。不久,更多魏军顺着箕豹军开辟的道路攀上大船,越军的中军指挥开始混乱,楼船也失去了战斗能力。又过几个时辰,其中一艘楼船上发出尖利的哨音,同时有魏军士兵大声喊:“越军主将头颅在此!” 火把映照下,一名箕豹军的枪尖上挑着一顶华丽的头盔,另一名箕豹军则手提一枚血淋淋的头颅在人前挥舞。我立刻回身令道:“传令,所有人都一起大喊,主将萧忌已死!越军大败!” 魏军们于是得令大喊:“主将萧忌已死!越军大败!主将萧忌已死!……”无数人声音汇聚在一起,与远处传来的回声交叠,在秋风乍起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越军听了尽皆心神纷乱,很快斗志衰退,落于下风。 斥候此时在我耳边悄声回报:“殿下,消息传来,越军主将萧忌乘轻舟逃亡岸上,张云水力竭而死,坠落江中,那被杀死的恐怕只是一名副将。” 我略一点头:“再探。”斥候应声而去。 无论被杀的是谁,越军江上的溃败已经无可避免,然而这场战斗还是没有如想象般立刻结束。幸存的越军面临绝境反而渐渐稳住心神,虽然已无中军将领统筹,却仍在各自头领的指挥下勇猛向前,几乎是饿狼一样盯住某艘魏军战船不放,直到将之击沉,或者同归于尽。就算是面对我们的楼船,很多越军也毫不畏惧,多次试图学箕豹军攀上来擒杀主将,都被船上魏军刺落江中。 我转头低声问赵敦诚:“虽然胜局已定,可是临近终局,胜者易生功利之心。而越军以命搏杀,难免使人生俱,长久恐令我军士气受损,赵将军有何应对之策?” 赵敦诚想了想道:“禀殿下!末将以为,越军只是凭血气之勇试图与我军玉石俱焚,如果此时能有其他魏军前来增援,必能让越军灰心绝望。” 我赞赏地点头:“好!攻心上策。”回身道,“齐贵,拿我令牌上岸,速请太子殿下出兵增援!”齐贵恭敬地接过令牌,叫上几名箕豹军,紧急乘轻舟上岸。我又叫过斥候营士兵,“带上我的手令,让宇文念和虞世宁大军天明前务必包围建康!” 等到天色微微放亮,交战的双方都已经筋疲力尽。我坐在甲板上,目光透过弥漫的烟尘,高耸的建康城已经近在眼前。护卫从旁边递来酒囊,我接过喝了几口驱寒,问道:“援军还没来么?” “来了!”从桅杆上方的了望台上传来一声欢呼,“是太子殿下的旗帜!” 听到他的呼喊,站在甲板上的士兵们也都高声欢呼起来,不久这呼声便传遍整个魏军船队。赵敦诚也振奋道:“殿下!太子殿下来到,我军士气大涨!” 我走到船尾,远远望见江原的楼船,托腮抵在女墙上,笑着自言自语道:“我是吃力不讨好么?让他躲在城里伤怀感念了两天,现在摇身只一出现,倒成了救世的天神了。”说着回头把酒囊扔给护卫,“我去舱内睡一会,没有重要军情不必来报。” 又是一日一夜未合眼,我在舱外的兵戈声中渐渐入睡。也不知睡到何时,梦中突觉有一双凉凉的手在摸我的脸颊,我闭着眼捉住那只手,放在口中就咬。那手急忙缩回,换成人声传进我耳里:“睡够了没?” “没。”我翻个身朝里,还想继续睡,却被抱起来晃了几下。不悦地睁开眼,江原的笑容出现在我面前:“石头城破了,你不跟我登城去看看?” 我顿时睡意全消,惊讶道:“破了?这么快?” 江原指指偏西的日头:“你也不看看自己睡了多久?” 我跳起来跑到舱外,不由瞪大了眼睛。只见目光所及处,岸上、江中到处都是魏军,石头城的城墙近在咫尺,城上已经插满魏军旗帜,而几艘高大的楼船就架靠在城墙上,从甲板上竖起数丈的云梯直通城墙顶部。我回身抓住江原,急问:“什么结果?鲁达明和梁济山等主将如何?” 江原笑道:“因为攻城迅速,除了近身搏斗时,大致死伤不多。你说的梁济山见城破后企图殉国,被姓鲁的劝住了,现在与另几名副将暂时收押在城中牢里。” 我稍稍放下心来,叹道:“有时真矛盾得很。昔日的部将,我既愿成全他们慨然报国的志向,又怕眼见他们死去,如今看到他们最终不得不接受失败的结果,又为之痛心。” 江原道:“其实灭国当前,哪有真的慷慨无憾?无论以身殉国,还是生不忘国,都是一样罢。我倒期望这些活着的人,终于有一天能想明白,无论四国中由谁来结束百年混战局面,天下安定总比离乱要好。” 我一笑:“还要想明白这个新的君主,要比南越的英明么?太子殿下,你以后若还要干收购余粮这类贼喊捉贼的缺德事,我第一个反你。” 江原恨恨将我的腰箍在手臂间,咬我喉头:“这难道不是越王殿下的好主意?” 我向后躲闪,挑眉道:“好吧,以后别指望有我这样的靶子为你顶罪。” 江原手臂收得更紧,咬着字道:“越王殿下,不如我们回舱一叙?本太子有很多话要向你讨教。” 我笑:“晚上罢,还是先进城看看。” 江原“哼”了一声,与我一同下了楼船来到岸上。我看到于景庭,他正和谋士将领们一起在石门下迎候,悄然将他拉到一边询问:“太子昨日如何?” 于景庭微笑道:“殿下不必担忧,太子殿下除了读杜詹事的书稿外,都在照常处理军务,后来我故意找他聊了片刻,他便将书稿借给我读了。” 我偷偷推他:“于兄果真深孚我望。” 于景庭坦然笑道:“为殿下不遗余力。” 进城后,我和江原等人先登上城楼,从此处看去,建康外城墙几乎触手可及,皇城内的塔楼更是清晰可见。陈兵城外的是越军最后的精锐,与不远处的宇文念及虞世宁大军静静对峙。江原抬手指给众人道:“东北面的钟山还有越军埋伏,我军水军可乘小船从玄武湖内河直攻城门。宇文念和虞世宁虽在东西两面形成包围,开战以后梁王或者宇文灵殊的军队也可能会及时到达。我军已经胜券在握,可是稍有不慎,还会引起各地震动,关键在如何攻取,采取哪种策略攻取,才能顺利将南越国都收入囊中。这几日我军暂缓攻势,切勿操之过急。”众人闻言都信服地赞同。 这时陆颖匆匆前来向江原禀报:“殿下,臣在清点原先被关入牢中犯人之时发现一人,此人得知魏军已经破城,坚决要见殿下,说有重要军情相告。” 江原十分意外:“这人是谁,你为何不带他前来?” 陆颖回道:“他不肯说自己姓名,牢中也未见记录。臣见他恹恹无力,不敢派人挪动,只得先来请示殿下。” 江原望我一眼,对陆颖道:“既如此,去看看也好。”又转向我,“越王殿下也去罢,或许你会识得。” 我也有些好奇,兼之还想亲自确定一下梁济山和鲁达明的情况,于是干脆道:“好。” 这石头城依山而建,只为作为屏障建康的关卡,城内面积狭小,且只有军队驻守,因此有些重犯也常被安置此处,然后被军队秘密处决。我和江原在陆颖指引下走进监牢,这监牢分为两部分,外面的普通房屋用于临时关押触犯军法的士兵,还算干净敞亮,梁济山等将领就被关在此处;里面的牢房则借山壁搭建,阴冷潮湿,常年不见天日。 陆颖命守在牢内的士兵打开一间牢门,擎着火把走进去,火光照亮了地上削瘦的人影。陆颖道:“殿下,就是此人。” 那人闻言,身子微微一颤,他努力靠着石壁撑起身体,拨开眼前凌乱的发丝,慢慢抬眼寻找。江原蹲下去,和声道:“是你要找我么?” 那人轻轻一笑:“昔日牡丹盛宴,今日阶下牢笼,殿下只怕已认不出我了。” 江原听到他的声音,忽然伸手握住他的双肩,在火光下看了好一会:“韩特使,韩梦征?” 我闻言一惊,再看他身形,也认出此人的确便是韩梦征,只是与当日出使魏国的形容天差地远。他昔日考究的衣着全无踪影,衣物因为穿得太久,关节处磨损得如薄绡一般,贴在身上宛若蝉翼,衣摆更是破烂不堪,几乎已经遮不住下体。露出肌肤上有不少伤痕,膝盖处已经明显溃烂。我想起自己在牢内几日的遭遇,不禁戚然,不知他在牢中被关了多久,受了多少折磨才会变成这样。 韩梦征幽幽的眸子里不知透出的是喜悦还是遗憾,他垂下眼,徒劳地拉了拉衣服的下摆:“殿下见笑了。” 江原望着他:“怎么弄成这样?” 韩梦征脸上带着若隐若现的笑,语声有些微弱:“我违背皇上要杀凌王殿下的意愿,擅自决定刺杀太子殿下,然而又没成功。回国之后,有人弹劾我在魏国行为出格,一心恋慕魏国太子,欲与魏国里应外合,出卖国家机密,于是皇上下旨将我关到这里。只是关了这么久,不知为何还没被处死。” 江原看着他身上伤痕,眉头微皱,低声道:“南越朝廷倾覆在即,韩……韩公子以后不必再受牢狱之灾了。” 韩梦征抬头定定地望他,目中一抹水痕,过了一会,眼角轻轻弯起:“殿下还是叫梦征罢。” 江原点头:“梦征,我现在带你出去,只要你愿意,日后便在我府中任职如何?” 韩梦征低叹道:“牢中这些时日,我也曾盼望皇上忽然醒悟,明白我一片报国之心,可是等来的终究不是朝廷中人,却是殿下。梦征曾设计刺杀殿下,你却毫不计较,还要许我职位,若得主如此,该是何其有幸?从见到殿下那一日起,梦征便恨不能生为魏人。可惜已为越人,国亡在即,此情此景,怎不叫人肝肠寸断?” 江原慰道:“天下兴亡,乃是常理,梦征饱读诗书,还应豁达待之。” 韩梦征似乎有些憋闷,深深地吸了口气,微笑道:“常理……自然任谁都懂……”他说着身体绵绵向后,江原立刻扶住,解下披风盖住他的身体,而后将他横抱起来,快步走出牢门。 第154章 家国安在 乍出牢门,阳光格外刺眼,韩梦征眉头微蹙,重又醒来,过了许久才适应这样的光亮。他躺在江原怀里,仿佛一片轻飘的叶子,即使在泛红的夕阳照射下,脸色还是苍白得令人心惊。一路上他只是略显痴迷地将目光定在江原脸上,没有再开口说话。 我回头低声吩咐陆颖,叫他立刻将凭潮找来,然后与江原一起,把韩梦征送进城中主将的居室。几个小兵很快为韩梦征清洗掉身上污垢,换上干净衣物,我才总算能将他与印象中的那个韩梦征联系在一起。 韩梦征被安放在床上,脸色因为热气的熏蒸而透出些许红晕,目光飘渺不定,有时随着江原移动,有时却又是呆呆直视,似乎有无尽的伤感与悲凉。江原见他神智不甚清醒,立刻命赶来的凭潮为他诊脉。 我轻轻退出房门等候,过了不久,江原也出来,坐到对面。我问:“如何?” 江原有些遗憾地摇头:“凭潮说他长期受刑具折磨,又关在死牢中这么久,五脏经脉都已衰竭,恐难续命。” 我听了叹息:“当初晋王反逆,他参与其中,对你痛下杀手,最后却又摆出一副脆弱的姿态,表现得比我还要伤悲。我那时见到他那梨花带雨的姿态,真恨不得将他与晋王一同碎尸万段,不但丢下的话十分狠,心里也早将他诅咒了万遍。可是见到他今日这副模样,却又难免唏嘘不忍。” 江原目光微微惊讶,大概想不到我当日居然对韩梦征如此痛恨,很快将一只手覆在我的手背上,低声道:“不要再提了,那件事错在我,不但反过来利用他,还瞒住你,令你……” 我抬眼:“嗯,你明白就好。”说着又一叹,“不过尽管他手段也不算光明,一片为国之心我始终还是佩服,没想到再度相见会是此种情形。赵誊究竟忠奸不辨到何种程度,才将一个才华横溢、忠贞为国之人迫害到不成人形?” 江原听了也叹道:“何尝不是?赵誊如此对待自己幕僚,自取灭亡也是必然。” 我拿起桌上的茶杯在手中转着,沉默良久:“他到此刻都没有献城归降的迹象,看来是真的要与魏军血战到底了。赵誊权欲熏心、猜忌多疑,却又向来自负,也许真的宁愿战败而死,也接受不了屈膝投降的结果。” 江原冷冷一笑:“他想死得壮烈些,也未必能够如愿。” 我手中一停:“你……有没有想好城破之后,如何处置赵氏皇族中人?” 江原反问我:“你想留住谁?” 我闻言,无奈笑道:“这么说留不住的是大多数么?” 江原认真地看着我:“实话说,我不能保证。你也知道南越不是北赵,它强大得多,如果像对待北赵君臣那样,恐怕魏国承受不起。而且现在局势未定,随时可能生变,只有等到攻破建康后再定罢。” 我微微点头:“我明白,也并非强求,只是……” 江原接过我的话头:“我保证只要魏军顺利攻下建康,至少会让南越君臣体面地归降如何?到时你想保住谁,不管赵葑还是其他人,都可以商量。”我看看他,知道一切未定时多说无益,便没有再多言。 建康城外,两军最后的对决来临,前所未有的血腥气氛笼罩在城池上空,让本来便晦涩的天空更多几分沉闷。我站在城头上俯瞰战场,目睹两军一次次短兵交接。身着黑甲的魏军如一条条巨龙冲入越军赤色旗帜的海洋中,所到之处掀起波涛翻滚、巨浪滔天。越军严防死守,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令冲入阵中的魏军节节断裂,直至被最终吞没。 进攻并不如想象的顺利,两军各自的军队替换了无数次,却仍旧在僵持。我冷冷转向身旁斥候营主将:“与虞世宁大军对峙的可是霍信本人?” 主将回身询问,很快禀告:“回殿下,正是霍信!” 裴潜在旁皱起眉毛:“这是用了什么诡计?竟然令我军的锥形骑阵毫无用武之地。” 我冷哼:“霍信此举十分狡猾,你看越军虽然好似一堵墙般死守阵地,其实暗中却分成了无数小阵。这些小阵开合自如,平时仿佛一体,一旦魏军冲阵时却立刻各自为政。先是打开缺口放部分魏军冲入,接着立刻合上缺口,将冲入阵中的魏军进行瓜分,等到以多击少将之消灭后,再度打开缺口放行。” 裴潜惊道:“原来如此!我竟一点没看出来。看样子虞将军也被迷惑了。” 我微微点头:“我也刚刚想清楚。你看魏军前面的尖刀阵型插入越军后,紧随其后的大队人马却遭到越军疯狂抵抗,怎么也无法冲入,如此下去,原先进入阵中的魏军自然被慢慢吞没。表面看是越军拼死严守所致,殊不知冲入阵中的人马正是被越军故意放行。我军这些天就像是主动送上门的鱼饵,被人吞噬不自知,还以为对方是即将上钩的大鱼。这是狼群战术的一种,看似毫无技巧,其实阴狠有效,令对手于不自觉中处在以少击多的困境中,不断消耗力量,最终尸骨无存!” 身旁几名将领听罢尽皆心惊,裴潜沉思道:“本以为锥形阵攻击力强,恰巧可以冲破越军防线,却不想反被暗地里利用了。我军必须立刻改变战术才行!” 我鼓励地看着他:“你有什么提议,不妨说出来。” 裴潜习惯性地将拇指放在嘴边,神情严肃地看着远处交战的军队:“我记得兵法中有飘风之阵,只是不知具体阵法如何。大胆猜测,想是说此阵轻捷如风、来去自如之意,可以最大程度破坏敌军阵型。我看眼前应对越军,理应首先打乱其战术衔接,不如就让我以‘飘风’之名带千名精锐轻骑闯入阵中,先行搅乱越军队形,给大军全面冲杀的机会,不知道可不可以?” 我有些惊喜,不禁道:“小潜!” 裴潜皱眉看我:“不行?” 我凑近他笑:“好得很!你现在也知道先取个莫测高深的名字迷惑人了。”说罢肃然下令,“裴潜听令,速点一千箕豹军轻装上阵,以飘风之阵前去打乱越军阵型,令他们自乱阵脚!” 裴潜眼睛发亮:“末将领命!” 我又对斥候营主将道:“传令宇文念,命他十日之内必须攻下建康城东门,否则降爵三等!”看着那名主将前去布置,咬牙自语,“我就不信以这老儿悍勇无匹,到现在还毫无进展!”握紧了剑柄,我立刻走下城楼,边走边对身边护卫道,“去请太子殿下前来城头督战!齐贵备马,随我与裴将军一起冲阵!” 在城门见到裴潜,他并没有很吃惊,反而一脸先知地对我笑:“多日不能亲自上阵,急得眼红了么?” 我狠拍他头盔:“小畜生!” 裴潜将头盔扶正,异常认真地握住手中长矟:“殿下,末将为你开路。” 我跟他并骑出城,很快来到阵前。虞世宁原本坐镇后方指挥,听说我要带军上阵,赶忙前来阻止。我笑道:“虞将军来得正好,我需要你亲自击鼓及时向我传递两军形势变化,本王定要将霍信布下的阵形破个七零八落!” 踏着鼓声,我与裴潜及箕豹军们冲入阵中。越军毫无防备,以为魏军只是再度重复进攻,结果普通士兵抵挡不住训练有素的箕豹军来袭,还未结成战阵便已被纷纷击中。顷刻之间,越军牢固的防线已被撕开一道裂缝,而处在裂缝边缘的越军士兵们果然立刻结成战阵,各持兵器向我们击来。 每一个战阵当先两人都手持盾牌护住队友,其后五人都紧握长矛挑刺冲来的魏军,一旦魏军落马,阵中又会奔出两名持刀士兵近身斫砍。一人死伤,身后立刻有人补充空位保证阵型不乱,相互间配合十分默契。然而这次他们的防线并未像过去那样迅速合拢,冲入阵中的箕豹军固然不得不面对这些小阵的纠缠,紧随在后面的魏军大军却依旧不断从缺口涌入,令这些小阵开始有腹背受敌之虞。 我一声令下,拨转马头率箕豹军回头冲杀,挥舞起长矟向着附近越军击去。血肉飞溅中,裂缝再度扩大,又很快被涌入的魏军填满,越军两翼见状拼命向中间合拢,想要阻止大批魏军冲入阵中的努力却越来越徒劳。有些越军小阵开始反被大量魏军包围,以寡击多的局面逐渐反转过来。阵外鼓声一变,告之越军已调整战术向后方收拢,我立刻指挥箕豹军边向两翼散开,边不断推进战线前移。 敌退我进,正是乘胜追击的大好时机。我忽然看到后退的越军中,有名独眼将军正在不少护卫的簇拥下逐渐向后退去,马上不假思索地向他冲去。裴潜见状,也拍马跟来,为我挡开半路刺来的长矛。 那名将军很快有所察觉,企图迅速逃离,我大喝一声,间不容发之际将手中长矟向他掷去,那人坐骑立刻中矟倒地,自己则被摔下马来。我脱开马蹬,随之腾空而起,几乎与他一同落地,左手从马上拔出长矟,右手却早已拔剑在手,点在他的喉头。那将军挣扎着将头一抬,立刻感到喉头剑尖的寒意,顷刻面如死灰。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道:“杨将军,劳烦带我去找霍信。” 杨湛半晌说不出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我对裴潜勾勾手,示意将他绑在马背上。杨湛身边的护卫与士兵们早看得呆住,谁也没想到上前来救他,我与裴潜便这样一左一右押着他向越军后方走去。 时值黄昏,天色开始黯淡下来,越军正与大批魏军纠缠,在混乱之中无暇他顾。我带着数百箕豹军很快绕到了霍信所在的行辕,霍信身边也不过只有几百人护卫,我在杨湛身上刺了一剑,他吃疼大叫,意识到命还在我手中,立刻又闭嘴。我冷笑道:“为何不叫?最好把霍信叫来。我记得当日历阳受辱,杨将军也在旁边幸灾乐祸,你说我该不该也让你尝尝滋味?”杨湛脸色大变。 我手中长剑一挥,削开了他的铠甲,接着又连挥数下。杨湛手脚被缚,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上衣物分崩离析,有的地方还不慎被我刺出血来。他顾不上被人耻笑,连连求饶。我冷冷在马臀上狠踢一脚,杨湛在箕豹军的大声嘲笑中赤条条被载向霍信行辕。 果然,很快霍信便得到消息,一脸慌张地带人赶来。瞧他那副模样,简直不像个坐镇中军的统帅。我知道他此刻不会跟我冲突,便也摆出悠闲的神情,笑道:“霍将军别来无恙?” 霍信在离我远远的地方停住,抱拳道:“多承殿下挂念。霍某在此代杨将军谢殿下容情。” 我微笑:“何足挂齿。如今魏军兵临建康,不日便可破城而入,我想请霍将军借一步说话,不知你意下如何?” 霍信肃然道:“不知殿下此举事前有无向皇上明言?”我微微一怔,他接着道,“既然没有,恕霍某不能答应。我知殿下身后设有埋伏,不如原路请回,我们战场上刀剑说话罢。”他不等我回答即调转马头,很快中军行辕拔旗而起,迅速向城池方向退却。 裴潜诧异:“他凭什么认定我们有埋伏?这里是越军后方,他若有埋伏还更可信些。这霍信看上去好像故意避开我们一样。” 我笑笑:“只有一种解释,他果真有最终投奔魏国的心思,但怕与我接触后反而引起赵誊怀疑,于是故意回避。” 裴潜灵机一动道:“那我们何不散布消息,说霍信预备投靠我国,既动摇南越军心,又促使霍信早作决定?” 我摇头:“霍信实力不可小觑,如果他真有归降心思,我们反而要替他隐瞒,否则赵誊必然会先下手为强。而且越人自己也知道南越战败在即,不宜再作攻心之举,如果得知本国最有实力的将领之一也要投敌,只怕反激起他们死志。今天既已知霍信态度,不如回去后派密谍暗中试探再作打算。” 再度进入双方交战的主战场,见越军已乱,完全凭着一时意气勉力支撑,在魏军逼近下节节败退。箕豹军蹈阵之时,越军料不到后方会有魏军冲入,更是章法全无。我们执长矟一路冲杀,很快穿过交战的军队,身后是飞溅的鲜血和累累伤兵,几乎没有遇到太过猛烈的抵抗。 天色昏黑时,我浑身血腥地登上城楼,回望建康城下疲劳应战的越军士兵,切身觉得南越气数已尽。石头城上燃起无数火把,守在梯口的小兵匆忙跑去向江原禀报我回城的消息。江原一袭黑色的披风,回过头来做了个“嘘”的动作,自己快步迎向我。他看了看我的衣甲,低声责备:“又不跟我商议便自作主张出战。” 我微笑:“如果你同意,没必要商议,如果不答应,为何要商议?” 江原轻哼一声:“见到霍信那老狐狸了?” “他表现很奇怪,似乎要作两手准备。”我边回答边探身,看到江原原本站立的地方居然有一副躺椅。不禁惊讶道:“你怎么把他弄到城头上来了?” 江原点点头,语气同情:“他求我带他上来,说要再看一眼建康城。”顿了顿又补充,“我看他情况有些不妙,只怕……” 城下的杀戮声渐渐止歇,江水也停止了呜咽,城头上除了风刮纛旗的声响,几乎听不到任何杂音,安静得仿佛与白日是两个世界。韩梦征微微地眯着眼,身上盖着江原的厚斗篷,安静坐在椅中。我走近他,夜风吹拂下,他愈发显得虚弱,仿佛一朵即将枯萎的花。 大概是我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刺激了他的嗅觉,韩梦征缓缓地睁开眼,看清我后轻轻一笑:“凌王殿下。”我看着他,他细弱的睫毛却又合上,再睁开时莹莹的水珠便挂在眼角。他微微地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既好像在向我求证,又像自言自语:“南越没有救了?” 我忽觉不忍,半晌才回道:“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看到了。” 韩梦征又微微地点头,只是这样一点,眼角的泪珠便无声滑落:“真是奇怪,分明在南越落到这步田地,听到它要覆灭,还是忍不住伤感。” 我慰道:“赵誊陷害忠良,实乃自取灭亡。韩公子才华横溢,太子一向对你看重,将来定能在魏国一展宏图。” 韩梦征幽幽摇头,将游离的目光转向江原,叹道:“只恨没有生于江北,此生便只能在心中倾慕殿下了。” 江原低头看他,表情郑重:“你有什么未了心愿,我会帮你完成。” 韩梦征嘴角溢出一丝笑意:“多谢殿下体贴。我心愿是与殿下同归于尽,可惜已经没有这种机会了。并非时机有错,乃是梦征能力不足,故而没有什么可遗憾。既然殿下问起,梦征别无所求,只是想葬在江边,还面对故土罢。”江原默默点头。韩梦征努力抬起身子,迎着江风向远处眺望,视线似乎能穿透漆黑的夜幕。猎猎招展的纛旗声中,最后传来他似有若无的声音:“人生一梦而已……可叹江山犹存,家国安在……” 我和江原对望一眼,都觉悯然…… 没有一场战争,会因为一个个普通生命的逝去而休止。韩梦征死后,战争依旧持续,仿佛印证他的话一般,越军以摧枯拉朽的速度不断败退。眼看形势不妙,霍信带着残部向东南退却,随着城外驻守越军的败退,建康城终于暴露在魏军的眼前。 历经两年艰辛,南越国破在即,不论是各级将领还是普通士兵,都已将建康城视为囊中之物。然而虽有确切消息得知城中军队所剩无几,直到规定的最后归降期限,城中还是毫无动静,显然赵誊还是没有放弃抵抗。南越朝廷的不识时务,令魏军上下恼怒不已,将领们纷纷在集议时要求与越军决战到底,誓要占领建康,活捉赵誊,令他亲口承认南越战败才肯罢休。 江原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态势,起身道:“既然赵誊不识时务,明日便开始猛攻建康!本太子等着看他如何匍匐在魏国脚下!”我扫了江原一眼,心道什么匍匐脚下,故作狂妄,也不怕惹人反感。没想到江原的话立刻得到将领们响应,更有甚者已经自告奋勇要做先锋,要求第一个闯进皇宫揪出赵誊,说是群情激愤也不为过。我无奈地扫视周围,知道想要说服他们继续谈判已经不可能,索性未发一言。 攻城战就在第二日清晨展开,魏军前赴后继地带着无数攻城工具攻向城头,密密麻麻的士兵几乎可以覆盖掉城墙本来的颜色,场面震骇人心。驻守城头的越军开始不断抛下滚木巨石,拼命挑落攀上城头的魏军,然而即使被击落的士兵尸体不断在城下堆积,却早已不能阻挡魏军攻城的步伐。仅仅过了不到一月,建康防守已经崩溃,即便兵力不断减少的情况下,城内兵粮仍然无以为继,据说连建康普通百姓家中都被搜刮殆尽。而建康之外,越军残部也是节节败退,肃清南越朝廷势力指日可待。 为了保证随时掌握建康形势,江原与我轮流坐镇中军,可是大多数时候都与我一同督战。我睁着酸胀的眼睛趴在一堆军报中间,不断对战场发出指令,抽空看一眼旁边正在睡觉的江原。只是用手支着脑袋,微微在墙边上一靠,不消片刻他就能神采如常,实在令人又恨又妒。 我抬起手中的笔,悄悄走过去,正要往他脸上涂满墨汁。还未落笔,江原就未卜先知地伸个懒腰避开了,闭眼将我拉进怀里亲。我把他拍醒,冷冷道:“你是哪来的妖怪,整天不用睡觉?” 江原听了笑得欢快:“越王殿下,嫉妒了?让我抱着睡,保证你也睡得香甜踏实。”他嘴唇轻碰我的眼皮,恢复正经道,“让凭潮给你煎服安神药睡一觉罢。” 我瞥他,冷哼:“吃不起!” 江原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仿佛忘了此事就是他背后主使,想想笑道:“反正已经欠了这么多,也不在乎多一点。” 我怒:“滚你的!再不叫凭潮给我免债,我把你金印化了拿去卖钱!” 江原装得一脸惊慌:“千万不要,那点金子对你的债务来说杯水车薪,还不如去南越皇宫里拿几件,那里什么最值钱,你一定知道的。” 我来回磨了几遍牙,扑上去掐他脖子:“你听好了,以后我绝不吃凭潮的药,吃了也不给钱!谁再敢跟我要钱,骗我打借条,我就掐死他!” 江原本来歪在椅中,冷不丁被我一扑,咕咚倒栽到地上。我愣了愣,随即大笑,江原满脸愠色地爬起来:“凌悦!”用力扭住我手臂按在桌上,恨恨地道,“看我怎么教训你!”说着就要动手扯开我衣服。 我抢先一步,勾开他的衣领,笑着把手探进去道:“我倒要——” 一名斥候急步闯入:“禀告两位殿下!建康城北门破了!” 我们同时一愣,回过头:“这么快!” 斥候匆匆低头,双手依然保持着行礼姿势:“回殿下,幽州王在水军支援下,亲带鲜卑亲卫强攻南门,分散了越军兵力,虞世宁将军乘机攻破北门!” 江原把衣襟一合,沉声向门外道:“备马出营!” 我和江原带了几名贴身护卫,策马飞奔上建康城南的山丘,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城门的战况。只见魏军潮水一样突破越军防线,不断冲进建康城中,耳中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席卷而来,惊天动地。无数的旗帜刀矟被士兵们握在手中,好像能向上刺破苍穹。我激动看着眼前景象,一时恍如也被席卷入奔涌的人流中。一个转身,险些站立不稳,居然跌进江原怀里,这才发觉双脚竟已有些僵硬。我用力抓住江原的双臂,望着他嘴唇轻颤良久,才用微微发抖的声音道:“结束了……” 江原扶住我,双目深沉如海,只轻声回:“你累了。” 城破后,越军多数归降,少数退入宫城之中,虞世宁奉命约束进城的魏军,很快稳住城中局面,开始围攻皇宫。我着急进城,江原却先喊了凭潮来诊脉。凭潮自洛阳归来后沉默了很多,但是威风不减,把过脉后只说了一句“我记得曾叫殿下不要太劳心劳力”,便让我打破了不再喝他药的豪言。 我被强制留在石头城中休息一日,夜半醒来,浑身轻松地重新找江原商议进城事宜。临到主帅房前,突觉气氛有些异常,守卫在附近的燕骑军似乎比平时要多,而且也没有像往常般随时有武将进进出出。我带着一丝疑惑推门,江原倒没什么反常,还是照旧坐在桌边,只是手边的油灯拨暗了许多。察觉我进门,他微微一动,抬起头来:“醒了?来得正好。” 我正待问出了什么事,却见江原身侧的屏风后转出一人,此人手持符节,显然是国君密使。待他走到灯影下,我大吃一惊,这密使竟是江德身边的贴身内侍张余儿。张余儿面色肃然,将尖细的声音压得很低,看看我二人道:“小人奉皇上密令前来传谕,请太子、越王接旨罢。” 江原未发一言,站起来与我并肩行礼,然后跪地接旨。张余儿宣道:“皇上口谕,命太子暂将南越战事交由越王负责,太子即刻返回洛阳,不得有片刻延误!” 我闻言,震惊地向江原看了一眼。江原却没有什么表情,目不斜视地从容地下拜:“臣领旨。”起身后对张余儿道,“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越王,可否请密使门外稍待。” 张余儿会意:“殿下请便。”转身出了房门。 江原慢慢将深邃的目光投到我脸上,目光交织,彼此都想到了同一件事——君王如此秘密急切地传召储君,也只能是为一件事。只听江原问我:“你一个人进建康,可以么?” 我笑:“有什么不可以?” 他点头,神色里终于显出些许迫切:“我必须马上赶回去,迟了恐怕朝中生变。” 我与他心照不宣:“嗯,越快越好,此事不能让任何人提早知道,尤其是韩王。” 江原用力将我抱住,很快放开,低低道:“等我。”我抬起头,只是用眼神与他道了声珍重。 比起江原为即将到来的事情焦虑,我在想的是另一件事。由我来攻破建康宫门,指挥占领建康,本就是我期待的最好结果,毕竟那座庞大宫殿倾颓时的沉重理应由我一人背负。 江原走得隐秘匆忙,我为掩人耳目,在建康情势稍稳后迅速率精兵进入城中,把原越凌王府邸当做主帅行辕,并以保存机密为名,严禁普通将领出入。然后命虞世宁负责统筹建康全城,严厉约束军队不得侵扰百姓,派裴潜和燕七顶替他率军包围皇宫,力争迅速生擒赵誊。同时,又派军队追堵霍信等残余越军,防止他们与其他地区的越军集结后增援建康。 宫城的守卫在魏军的猛攻下不堪一击。攻破皇宫那日,我将于景庭留在帅帐,亲自率箕豹军陈兵正门。皇宫前的双阙高大依旧,我身披黑色的铠甲,按辔停留在宫门之前。身后箕豹军手中的斫刀闪烁着锐利的锋芒,威武严整、斗志昂扬,像极了我加封越凌王那一日的南越士兵。 轻轻仰起头,看着昔日曾无数次进出的宫门,眼前一下子重叠起无数场景,当年的鼓乐喧嚣似乎就在耳边遥遥回响。当年,我率领军队从这道门下奔赴战场,只为保护眼前的壮丽;如今,我带着军队来到门前,为的却是亲手将它毁灭。 勒马回头,再一次严厉叮嘱入宫后不得滥杀滥抢,接着微微抬起手臂,两千箕豹军无声地从大敞的宫门冲入宫中。 深秋的黎明照亮了每一座宫殿的檐角,虽然没有秋风萧瑟,却依然透出肃杀的味道。到处是淋漓的鲜血和冰冷的尸体,被血浸染的宫殿内外一片狼藉,早已攻入宫中的魏军还在与依然坚守宫殿的越军交战,多处宫门前的空地成为最后的战场。我踏着或鲜艳或暗沉的血迹迈进一道道宫门,不断有瑟缩的宫女太监以及赵誊嫔妃们被从藏身的地方发现,立刻便被魏军拘禁起来。 赵誊的寝殿昭阳殿与皇后所在的延春殿防守最为严密,仅剩的禁军精锐几乎全在两座宫殿周围防守,魏军至今没能攻破并进入其中搜寻。我猜测赵誊很可能在那里,带领箕豹军直奔帝后寝殿。比起寻找赵誊,我更希望能看到刘敏安然无恙。即将到达之时,却有一名奉命监视军队行动的斥候飞骑来报:“殿下,幽州王攻破南门,带兵从华林园冲入后宫寑区,与南越太后及身边护卫兵戈相向。幽州王不听劝阻,不但对越军大开杀戒,还手刃数名宫人,意欲斩尽杀绝!” 我一惊,厉声道:“你速去向燕七传话,命他带人将宇文念请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再放任何将领进宫!”说罢,留一千箕豹军先行前往帝后寝殿,自己带人赶往太后宫。 赵誊篡位后,银贵妃俨然已是后宫之首,住所极尽富丽铺张,侍者数量更是后妃之冠,且都身怀武艺。此刻太后居住的曦祥殿前,皇宫禁军与她身边的百名侍者手执兵器与宇文念的军队对抗。宇文念挥舞兵器左右砍杀,如入无人之境,他身边都是自己的鲜卑亲卫,冲杀起来异常凶悍。我迅速指挥箕豹军向前围拢,策马冲到宇文念身侧,挥矟架住他的长刀,喝道:“没有主帅命令,幽州王为何擅自闯入?” 宇文念圆睁的双眼掩藏在浓密的须发中,好像一头正在发威的狮子:“老夫奉君命行事,越王不必阻拦!”口中说着,粗健的双臂猛握住刀柄,向我手中长矟力压下来。 我感到一股如山般沉重的内力正在压来,几乎要招架不住,矟柄一偏,从侧方滑开,冷冷道:“幽州王可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皇上已将帅权交予太子,不能随便支配军中行动!” 宇文念大笑,立刻翻转手腕,将大刀劈砍而下,一名越军的手臂应声而落:“老夫便是受了君命,越王又能如何?你架得住老夫手中的刀么!太子若不同意,你叫他来亲自向老夫下令!” 我沉声道:“宇文念,我看在阿干面上敬你几分,你不要拿君命作抗令借口!若非破城紧要关头,本帅定将你当场处以军棍!” 宇文念却似不服,冷笑道:“除了自己亲信军队,越王不放任何人进宫诛灭暴君,居心叵测!你抢功在先,企图独霸功劳,还凭什么向别人问罪?皇上和太子面前,老夫也不怕与你对质!” 我大怒:“你敢信口雌黄,诬蔑本王!”将长矟在地上一撑,足尖脱开马镫,飞身而上,对着宇文念腰间就是一刺。宇文念以力量见长,见我突然发难,只来得及回身格挡,“锵”然一声巨响,两件重兵在半空相交。 这一次我用了十成内力,手臂被震得发麻,身体顺势弹回,落在燕骝背上。回头见宇文念却也倒退几步才稳住坐骑,他脸上露出惊讶表情,半晌才沉沉道:“老夫一时大意,越王若要阻止,不妨再来比过!” 我哼一声,见燕七正带人马赶来,立刻下令:“燕七,拦住宇文念的人,他再敢无故滥杀,不用手下留情!”燕七带来的有数千人,很快与箕豹军一起将宇文念及其亲兵团团包围,宇文念对我咬牙诅咒,毕竟不敢与自己人死战,渐渐被逼远。 混战终于停止,大多数禁军和宫人都被生擒,银贵妃身边只剩了数十名护卫。她本人身穿箭袍,手握一柄长剑,尽管逐渐被越军围住,依旧毫无惧色地站在宫殿高高的台阶上,看上去竟颇有几分英姿。我骑着燕骝缓步走到阶下,突然有些理解为何江原会说父皇娶她是为了我的母亲。 银贵妃看见我走近,眼中射出无比怨毒的怒火:“赵彦你这畜生!悔不该当初没抓住机会将你除去!你给我听着,今日就算杀不了你,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平静道:“银贵妃,多说无益,皇宫已经攻破,无谓抵抗只能徒增伤亡。魏国君主早有承诺,赵氏皇族归降后可以永享富贵。赵彦也在此声明,虽然我一向记仇,但是复仇有度,你已经失去权位,也算罪有应得,过去蓄意陷害的事可以就此一笔勾销。” 银贵妃发出一阵冷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稀罕魏国的施舍?我宁愿追随先皇而去,也不做魏国之奴!” 我道:“娘娘此话错了,魏国将以上宾相待,绝不至令你为奴。倒是父皇怕会恨你害他性命,不愿你与他作伴。” 银贵妃发丝凌乱,胸膛起伏,狠狠切齿道:“若非有你在,怎会被逼走上这条路!先皇即位之前,我本是太子正妃,就因为你,先皇才让一个毫无资格的女人成为皇后,连我亲生孩儿坐上太子之位都要遭到无数阻挠非议!如今我们好不容易得到应得的一切,你又要来横加破坏!赵彦,你这颗越国灾星,迟早会遭天谴!” 她话音刺耳尖锐,双目隐隐泛出血红,最后一句话喊得更是声嘶力竭,我身边箕豹军都不禁闻之变色,好像已经眼看着她化作厉鬼。有不少人举起手中弓箭,生怕她突然暴起,冲将下来取人性命。我不为所动,依旧平淡地望着她:“赵誊在何处,一国之君自己逃命也罢了,难道事到临头连自己母亲都不顾了么?” 银贵妃重重哼了一声,仇恨地道:“我心甘情愿保护皇上,他在哪里,你休想从我口中套出一个字!”她抬起手中的剑,一字一顿,“可怜皇上即位以来为应付魏国发难日夜操劳,为母亲的不能替他分忧,生有何用趣!”她话音未落,已经从阶上飞扑而下,剑尖直指我的咽喉。 我心中一震,微微分神,再回神时银贵妃已经近在咫尺。急忙长矟扭转,正待缴获她的兵器后将之生擒,只见身后数箭齐发,银贵妃已经在半空坠落。她翻滚下高耸的台阶,血渗出来染湿了华贵的衣饰。我怔怔地握住长矟,低头看她,她的眼睛还是直盯着我,充满恨意的眼神渐渐涣散,最终没有闭拢。 死一般寂静,所有人沉默地围观着,直到她死去。我转头看放箭的箕豹军,齐贵急忙跪倒:“是末将怕她伤到殿下,带头放箭,请殿下降罪!” 我长长叹一口气:“你带人将这些宫人关起来,找个地方暂且将南越太后安放罢,免得混乱之下……”还未说完,却见帝后寝殿所在的方向燃起火光,我喝道,“快去查看怎么回事!”纵开缰绳,拍马冲向昭阳殿。 一路上还可见零星的禁军与魏军顽抗,及至昭阳殿附近,同样尸横遍地,箕豹军正与把守殿外的越军交战,而他们身后,熊熊大火与滚滚浓烟已经将两座雄伟的宫殿吞噬。我甩掉跟随的箕豹军,狂奔到混战的人群中,揪出一名越军,将长剑逼在他的颈前喝问:“快说,此处为什么起火!谁!宫殿里都有谁!” 那名越军愤怒地瞪我:“魏贼,告诉你们!皇上与皇后决心自焚殉国,我们拼死把守殿外,决不让他们的遗体落在你们手中遭受侮辱!” “你说什么!”我听了顿时如遭重击。怎会如此?料到赵誊至死不降,却没有想到他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他死不足惜,可是刘敏呢?那个美丽温暖的女子,怎能与赵誊一样葬身火海? 我紧紧咬住唇角,盯着那片火海,握剑的手僵硬得松不开。忽然间一股滚烫的血直喷上来,打湿了我的眼睛,竟是那名越军士兵将脖颈送到我的剑刃之上。我倒退几步,他的身体便软软倒地,刺目的血四处奔淌。 “救火!”我突然反应过来,回身瞠目大吼,“立刻召集人马前来救火!”箕豹军畏惧地看着我,一名千夫长迟疑地叫了一声“殿下”,我已经转身向延春殿冲去。 浓密的尘烟呛得人双目刺痛,我在两座火红的宫殿之间焦躁地徘徊,包括箕豹军在内的魏军已有数千人赶去灭火,冲天的火光仿佛是为挑衅这些自不量力的人们。延春殿的大火已经烧到殿顶,可是我不愿相信,自己竭力想要保护的人已经找不回来。 几名箕豹军赶上来死命抱住燕骝,恳求我道:“殿下您站远点,让属下们灭火找人!这里烟熏火燎,您受得了,只怕燕骝受不了。” 我看他们一眼,默默下马让他们将燕骝牵走,结果几人不由分说将我拖到围墙外的开阔场地,而后把守在通向大殿的门前。我怒道:“你们胆敢干涉主帅!” 几人告饶:“于军师千叮万嘱,万一殿下情绪激动、想要亲身涉险时一定拦下。殿下体谅属下们的难处罢……”我无奈,朝他们挥手作罢,自己向远处走了一段路,几名箕豹军才放心离开。 站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空旷场地,我记起此处是从皇宫通向东宫的必经之路,右手石栏外那湾荷花池仍在,池边稍小的宫殿,正是我幼年读书的地方。心中想着,脚下便不由迈步,一级级迈上台阶,我站在殿外,手抬起,却迟迟无法触碰那道殿门。总觉得殿门之后,还能传来三个幼童朗声诵读的声音,只要一推门,就能看见他们并肩而坐的身影。 最后一次,我心想,缅怀过后,一切就都结束了。这座皇宫即将成为尘封的往事,湮灭在不堪回首的记忆里。 “二哥!” 正要推门,一个声音忽从身后响起。我回身,看到赵葑穿着黑色的魏军服饰站在阶下,手中拿着一柄魏军惯用的长矟。 “三弟!”我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赵葑牵动嘴角,反问:“我不该在这里么?我是乔装混进来的,听说魏军已经攻破建康,不放心母妃和四妹。” 我内疚道:“我一直派人留意徐美人和四妹的消息,准备送她们出城,只是还没找到。” 赵葑紧紧咬住嘴唇,盯着我道:“多谢二哥,不过不用你费心找了。” “你找到她们了?我马上派人去将她们接出宫。” 赵葑听见我的话,眼中渐渐渗出泪水:“我赶到的时候,母妃……已经悬梁自尽!四妹……听说她扮作宫女出逃,此时也可能已被追赶的魏军杀了!二哥听到这个消息,你高兴不高兴?” 我心中一痛:“三弟,我……”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只有快步步下台阶,向他走去。 赵葑转身,望向身后着火的宫殿,颤声道:“烧吧!都烧个干净!真好像做梦一样,只是眨眼的时间,父皇死了,母妃也死了,建康城破了……我的家没了,国也没了!”他紧抱手中的矟杆慢慢滑坐到地上,呜咽失声。 我站在他身后,只有沉默,我终于将绝望一丝不留地带给他,此时又能再说什么?等到赵葑哭声渐止,我慢慢将手放上他的肩膀,温言道:“三弟……事已至此,节哀罢。不论你怎样怪我,终究要面对现实,你母妃我会派人厚葬。还有四妹,也许只是一时找不到了,你不要太担心。” 赵葑抬起失神的眼睛,遥遥看着即将化为灰烬的宫殿,好像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他随着我的话点头:“就连皇兄和皇嫂都殉国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他放开手中的长矟,重新站起来,又脱去身上的魏军衣甲抛在地上,看着我道,“我现在是战俘了吧?二哥打算怎样处置我?” 我叹口气,拉起他的手:“先跟我出宫罢。” 我牵过燕骝,让他坐在身前,叫过齐贵等几名贴身护卫跟随,将赵葑一直送到城门外。我对他道:“魏皇还未下旨,你此时乱跑恐怕会被魏军当作战俘,后果难料。既然建康城破,广陵也该降了,仪真很快就会过来,我让齐贵送你去石头城暂避,到时你们再相聚罢。” 赵葑低声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我痛然:“我怎么能杀你?” 他忽地笑了一声,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你不觉得自己很残忍么?你派魏军围住广陵,却令他们高挂免战牌,我每次叫阵都被视若无睹,带兵突围又苦无出路,国难当头,连血战到底都做不到。现在你又这么对我……” 我一怔:“说我自私也好,如果换作别人,我或许会选择成全他的报国之心。可是你,我却宁愿逼你成为亡国之臣,也不愿见你在战乱中死去。” 赵葑听了默然良久,回过头已是泪流满面。他转身紧紧抱住了我,浑身颤抖:“二哥,你知不知道我也一样自私?” 来不及去想为什么赵葑会如此说,一阵透心的冰凉早从胸口蔓延开来。我说不出话,慢慢抬手,握住了刺入胸膛的剑刃。对上我的眼睛,赵葑冷淡的脸上多了慌乱,他急忙双手用力将剑回拔,鲜血立刻如泉喷涌,溅了他满身满脸。 我上身晃了晃,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喉间有什么咸腥的东西在翻涌。按住胸口剧烈地喘息,却依旧觉得窒闷难耐,好一会才低声问:“三弟,你要我死?” 第155章 血不相容 我盯住赵葑手中那柄剑,疼痛得弯曲了身体。过去许多年间,有过无数次受伤的经历,从来没有什么伤痛能令我如此。可是唯独这一次,我疼得承受不住,心肺欲裂。 赵葑双手握住剑柄,剑身血槽中残留的血从剑刃上滴下。他睁大眼睛,泪水与血水一起在脸上纵横交错:“二哥,你的罪孽太深重,只怕死了也无法面对先祖。我……你放心,等到大哥反败为胜,我会陪你一起到地下向先祖请罪!” 齐贵等人俱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不等他们拍马上前,赵葑回手架住我脖颈,大声道:“谁敢追来,赵彦立时成为刀下之魂!”他足尖点在燕骝身上,飞速向前冲出,同时身体翻转,跨坐在我身后,继续将我紧紧勒住。齐贵立刻率人追来,便听赵葑勒马回头,又高声道:“你向他们下令不准追赶!”却是在对我说话。 我倒在赵葑胸前,艰难地呼吸,温热的血流不断从指缝间冒出,知道这一剑透胸而入,伤得很重。一瞬间我体会到赵葑所说的话,如果就此死去,该是怎样的残忍?没有完成的志向,来不及告别的人…… 冰凉的剑刃已在皮肤上摩擦,我勉强提了一口气,顺从道:“你们不得声张,立刻回去向军师禀报,就说我免除你们罪责,其余一切听他安排……别忘了让军师转告阿干,让他不要轻举妄动。”齐贵等人并不想就此罢休,可是威逼之下,他们只有缓慢后退。看着他们退远,我无力地对赵葑道:“你该把剑放下了么?” 赵葑声音发抖:“不,我不能给你机会。”他全身因为紧张而僵硬,又见周围并无魏军,这才狠夹马腹,挟着我向东南而去。 我嘴角鲜血长流,轻声问:“担心我反制你,可是你知不知道那一剑伤了我哪里?”赵葑手腕一颤,这才低头看向我胸口被刺中的地方,终于慢慢松开手。 燕骝越奔越远,直到视野内再也看不到魏军的营地,赵葑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他用颤抖的手指握住我沾满鲜血的手:“二哥,对不起,我把你伤得这么重,却不能让你立刻解脱痛苦。你忍一忍吧!” 我说不出话,只是觉得难过。家国破碎,亲人已逝,曾经最敬仰的二哥打破他所有的信念。赵葑该是怀着怎样的痛和恨向我刺下这一剑,如何绝望才要与我以死亡追求对内心的慰藉,可是我却不能给他一点安慰。此生辜负的人已经太多,我怎能以死逃脱,造下更多无以挽回的罪孽? 血依旧汩汩流淌,好像怎么也流不干,手足渐渐冰冷,一种熟悉的眩晕感开始在脑中蔓延。我想了很久才记起,被宋然射中的时候,感觉也是这样无力。吃力地呼吸片刻,我勉强稳住气息,开口道:“原来赵誊逃了,那这一切可都是他的阴谋?” 赵葑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我不觉得这是阴谋,挟持一个背叛国家的逆贼,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卑鄙,更何况这个人罪有应得,理应在所有南越人面前伏诛。” 我涩然一笑:“可是,如果不是你来动手,你觉得我还会被谁刺中?” “我……”赵葑语塞。 我缓缓闭上眼:“替我止血罢,你们不是要我暂且活着么?” 赵葑那把短剑薄如纸绢,却锋利无比,竟好似将我身上甲片视若无物。若非长度有限,剑又刺偏了几分,我的伤几乎要从前胸一直贯穿到后背。或许也是怕我半路失血而亡,赵葑扶我下了马,小心翼翼地为我脱了铠甲,点住伤口周围穴道,然后撕下衣摆为我裹伤。他神情矛盾,手指一直抖动,最后再上马时,额头全是汗水,甚至忘了收去我身上的佩剑。 我微微将视线转向两旁:“这是去哪里?” 赵葑迟疑了一下,回答:“毗陵。”那是霍信军退却的方向。 我低语:“赵誊竟已到了那里,他的目的是什么?” 赵葑声音里有一丝自嘲:“你会想不到么?大哥要利用你逼迫魏军谈判,争取时间向南方撤退。” 我听了轻轻皱眉:“不可能,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赵葑又陷入沉默,许久才用笃定的语气道:“大哥说的,只要再争取一个月的时间,就可以为朝廷保存住实力。” 我按住胸口,努力道:“三弟,听我一言……不要去找赵誊,否则后果无法挽回。” “后果?”赵葑痛声反问,似乎被我的话勾起了所有悲愤,“我亲眼看到都城被魏人侵占,皇宫成为那些士兵任意出入的场所,母妃她……悬在自己房内,宫人四散逃命!难道这还不够惨痛么?你还要怎样的后果?我若不将你带去毗陵,很快连大哥都没有了!” 他说罢狠命抽打着燕骝向前,我忍不住开口:“轻点,只要我在,它会尽力的。” 赵葑声音抖得走形:“你担心一个畜生,何时为人着想过?”我听了闭唇不语。 从建康到毗陵附近,一路上并没有太多魏军,燕骝又是日行千里的骏马,途中即使见到几队魏军,来不及引起对方怀疑便一闪而过。魏国此时军事重心都集中在建康、江夏等要地,而且长江下游水路早被封锁,钱塘已被梁王攻下,从战略上,自毗陵以东几个无关大局的城镇便无须重点防范。不过这却暂时令霍信残部有了退路,也给了赵誊苟延残喘的机会。 赵葑继续催促燕骝赶路,但没有再用力抽打。秋风挟裹着江上潮气阵阵吹来,我觉得全身如坠冰窖,胸口处的疼痛渐渐麻木,肩上的旧伤却酸胀难耐。暗中握上流采的剑柄,无奈胸口重伤根本无法凝聚内力,只怕强行运力反而加重伤势更无法脱身,只得放弃。 霍信的残兵既已占据毗陵附近,那么赵葑该是隔江与他们取得联系,首先横渡长江与之会合,再从那里潜入了建康。赵誊理应清楚,即使凭这些兵力勉强抵挡,也不过退守海隅,指望挟持我便能反败为胜,断不可能。可是他仍旧教唆赵葑前来行刺,根本没有顾及他的安危,只因知道赵葑是唯一能有机会刺伤我的人。 离开南越三年,至此我才明白,赵誊的刺杀计划一直贯穿始终,即使到了末路,依旧要先看着我死才肯罢休。然而我走到今日这一步,又岂能在最后一刻功败垂成。建康魏军本已躁动难耐,南越的一切善后还没有开始,当此关头,两名主帅同时不在,后果将会如何?假如江原回来后知道我出事,他又会怎么做?我心头忧虑,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行了约莫一个时辰,赵葑看身后并无追兵,渐渐慢下来。我开口问道:“是不是快到了?”见赵葑许久不加理睬,我叹了一口气,黯然道,“三弟,假若我死了,能够让你好受一些么?” 赵葑好像愣了一下,总算低声开口:“我不知道。只是到此地步,除了这样做,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路可走。我知道二哥不想死,可是不让你以死谢罪,我就对不起父皇、母后和母妃,对不起所有因你惨遭不幸的南越人。我自己也该死,当初无力支持二哥,致使皇兄一意孤行,现在同样无力阻止魏军铁骑的践踏。大哥说只要再争取一个月的时间,就可以为朝廷保存住实力,我也只有这一个选择。”他说着抱紧了我,“二哥,我真想回到过去,这支离破碎的景象若是假的该有多好?” 我缓缓挪动手指,碰到他的手臂,虚弱地一笑:“我都明白。是二哥不好,令你承受痛苦。”赵葑好一会不出声,我续道,“如果我在死前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么?” 赵葑道:“什么事?” 我嘴角微动,缓慢地呼吸:“我不怕死,倘若一死可以令你不再恨我,便没有什么遗憾,但我只怕死得屈辱。等到了大哥那里,他痛恨之余,必然还会对我百般折辱。假若他叫人对我动手,请你一定要阻止,我只要死在你的手里,万不愿别人触碰。” 我说得十分恳切,赵葑闻言身子一颤,似乎想起了当日我被赵誊当着数万人讥辱的情景,毫不犹豫道:“我到死都陪着你,绝不会让大哥这么做!” 我点点头,手指慢慢挪到腰间:“我的剑,你收着,到时……用这个砍下我的头。” 赵葑又是一颤,他摸到我腰间的流采,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滴泪道:“二……二哥……” 我却疲倦得不想再开口:“拿着罢,如果能复兴南越,你何必陪我去死。” 赵葑声音颤抖:“二哥!” 我又道:“还有燕骝,这个世上,唯有它永远不会欺骗我,你答应我放它一条生路。”赵葑这次没有回答,我明白他已经默许。 再向远处望去时,已经隐约可见越军的哨所,赵葑一踏入地界,立刻被哨兵拦住。过不多时,数十名全副盔甲的越军骑兵直奔我二人而来。赵葑见到来人,便割断燕骝的缰绳,带我下马,向它轻甩缰绳:“快走!”燕骝奔离几步,回望我一眼,蹭到我身边。我微微抬手,摸了摸它颈上的鬃毛,也轻声道:“去罢!”它又在附近徘徊片刻,见我无意骑乘,方转身撒蹄离去。 就在此时,一名骑兵将领率先赶到,见状喝道:“等等!三殿下放走这匹马只怕不妥!”他说着取下弓箭,对准燕骝连射数箭。燕骝长嘶一声,蹄下生风,转眼奔出数丈,射出的羽箭被它险险躲过,纷纷落在蹄边。 赵葑沉下脸:“本王就是要放,你胆敢再射,别怪我不客气!” 那名将领见数射不中,赵葑又发怒,也不再追赶,抱拳道:“三殿下莫怪,末将只听命于皇上一人,您若动手,末将只好得罪。你们毕竟从建康而来,只怕引来魏军追兵,一切小心为好。” “你!”赵葑气得涨红了脸。 那将领却不管他,例行公事道:“陛下在等您,快随末将来罢。” 我们并未被带往毗陵城中,而是向北走了十几里路,才见到江边山坳处有几座越军营帐。赵誊的行辕就驻扎在半山坡上,周围旗帜稀疏,军帐十分简陋。那十几名骑兵将我们簇拥到帐外,通传之后,赵誊方从营帐中走出。他总算穿了一件比较朴素的衣服,看上去喜出望外,只是仍不肯放下身架。 我被几名骑兵架下马,押在一边。赵葑也随之下马,见到赵誊,上身有些僵硬地直立片刻,才微微弯腰,行军礼道:“参见陛下。” 伸手虚扶住他:“三弟!你果然把这逆贼带来了!” 赵葑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他双手将刺中我的那把剑奉上,低头道:“微臣幸而不辱使命,用此剑穿透逆贼胸口衣甲,将之重伤。” “好,很好!三弟孤身深入险地为国擒贼,当记首功!”赵誊满意地接过那柄剑,反复观摩,笑道:“好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居然能刺入甲胄依然不减锋利之势。莫泫,你果然没有欺骗朕!” 我闻言微微转头,看到一名须发苍白的干瘦老者向赵誊躬身行礼:“草民惶恐。”正是南越最负盛名的铸剑师莫泫。他神情寥落地向我望了一眼,很快又跪地道:“陛下,此剑既已炼成,请陛下兑现承诺,放草民归家。” 赵誊诧异:“何出此言?国难当头,莫师傅理应为朕分忧,我军中兵器还需你锻造修补,等到重新夺取建康,朕亲自送你返回旧居。” 莫泫听了表情一木:“陛下……” 赵誊冷冷道:“莫师傅别忘了,原本南越兵器之精,天下无出其右,如今却被北魏赶超,是谁之过?朕没追究你妒贤嫉能,致使英才埋没、朝廷蒙受损失之罪,已算格外优容了。”莫泫听罢神色微变,只得退开。赵誊用手指摸了摸剑刃,若无其事地走到我身前比量:“二弟,没想到你我又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了。为什么二弟每次总是这么狼狈地落在我手里?” 我一手按住胸口,勉强稳住气息,哼笑道:“更狼狈的应该是皇兄罢。时至今日,你这个皇帝连国都都丢了,弟本来还以为你真会自焚以谢天下,没想到高估了你。” 赵誊却得意道:“这本就是朕的金蝉脱壳之计!你原以为朕会在建康城中坐以待毙,没想到朕非但瞒过你们的眼线,还将二弟你一并活捉了!” 我点点头:“天罗地网,在皇兄的钻营与卑鄙面前算得了什么。皇兄只想着自己仓惶逃脱,可还顾得上至亲之人?” 赵誊眯起眼睛:“二弟又失算了,早在魏军攻入建康城之前,朕就带着皇后、太子和身边重臣混在霍信军中,霍信军一退,朕顺势离开,一切均在朕的掌握之中。朕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迎候二弟,让你死得其所。” 我看了看一旁的赵葑,缓声道:“那么银贵妃,徐美人呢?诸位皇妹呢?你既然早有安排,为何不将她们一起带走?” 我看见赵葑身子一颤,赵誊脸色变了变,回头厉声道:“朕早已安排人马保护她们出城,怎么回事?斥候营,可有皇宫的最新消息?”一名将领匆忙上前,附在赵誊耳边低语几句,赵誊看上去惊痛交加,他忽然上前怒道,“你这畜生!朕杀了你!”说着抬起手中的剑,猛然向我心窝刺下。 “皇兄切莫冲动!”一旁的赵葑托住赵誊的手臂,急切道,“皇兄还要利用此贼与魏军谈判,万不可此时动手!” 赵誊见赵葑来拦,便借势放下剑,口中怒意不减:“三弟,这畜生害死父皇和母后,如今又带领魏军入宫抢掠,害死了你我的亲生母亲,几个皇妹也下落不明,不杀怎对得起他们?朕今日不报此仇,怎能甘休?” 赵葑再次劝阻,在侧的大臣将领见状也纷纷劝说,赵誊这才道:“既然诸卿皆是此意,就容这奸贼多活几日。”他转身面向我,好像又有了调侃我的心情。重新打量我道:“二弟,你真该多谢谢诸位大臣为你求情,不过朕看你被三弟伤得不轻,可能也多活不了几日了。”他边说边竖起剑身,装模作样地凑近我,悄声道,“朕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把剑乃是专为你铸造,耗费了莫泫毕生心血,出炉之时,朕特为它取名‘茱萸’——你觉得这名字美不美?” 我慢慢扫了一眼剑上的刻字:“难道不是诛杀的诛,多余的余?” 第156章 血不相容 赵誊听罢大笑:“二弟总是这样剔透。朕正是要彻底除去你这多余之人!朕不但要除你,还要亲眼看着魏国那名情种太子为你退兵求饶,却又肝肠寸断!” 我盯住他:“奉劝皇兄还是不要妄想了,这一次江原会受你威胁?你虽然暂时逃过魏军包围,实际已无路可退。弟能眼看皇兄穷途末路,终于断送了偷来的江山,虽死无憾!” 赵誊嘿嘿笑道:“那二弟恐怕要含恨而终了。朕南有岭南王驯服的数万蛮族人,西有宋师承与宋然父子呼应,还有亲率精兵二十万,不日便可反败为胜,将魏军驱赶出江南!” 我抬了抬眼:“霍信带着两万残兵仓惶逃亡,不知何时又征来十八万精兵?宋然为一己私利葬送手下军队,宋师承勉强支撑毫无还手之力,你居然还指望他们接应?皇兄声东击西,为了从建康逃离,连亲生母亲都置之不顾,终究不过苟且一时。弟觉得你若效仿殷纣死在自己燃起的大火里,也许会更壮烈一些,免得亲眼见身边臣子倒戈相向,何其悲哀。” 赵誊冷哼一声,掐起我的下巴:“逆臣贼子!死到临头还逞口舌之快。朕身边忠臣良将无数,必会助朕东山再起!”接着猛然将我向后一推。 赵誊下手颇重,若非被人架住,我早已站立不稳。然而听到他的话,我却突然笑出来,向地上吐出几口鲜血,讥道:“你的忠臣,敢问哪个是你的忠臣?宋然,还是在场诸位?哦,也许罗厉算一个,可惜也被皇兄自己葬送了。”我看向霍信,“霍将军,此刻你只要动一动刀,砍去这昏君的脑袋,及时改旗易帜,何愁不能在魏国享受高官厚禄,一生荣华?楚相,”我又把目光投向楚尚庸,“太子殿下过去多承你相助,他很快将成为魏国君主,只要楚相归顺,良田美女金银珠宝应有尽有,何必陪这亡国之君住在荒郊野外。” 霍信和楚尚庸面色俱变,然而不等他们辩解,赵誊已冷笑道:“想离间我君臣关系,未免不自量力。朕身为一国之君,怎能连自己的臣子都不能驾驭?二弟之所以对魏国死心塌地,不就是因为上了江原的床!朕今日若叫你与我越国猛士同床共枕,不知二弟肯不肯回心转意?朕上次不得已将你放走,这次一定要抓住机会让二弟享受到底!”他回身拍手,“来人!剥了他的衣服,选几个军中猛士陪我的二弟好好温存!” 我见赵誊果然不出所料地亮出卑鄙嘴脸,轻蔑地抬起头,环视四周,楚尚庸面色更加灰白,霍信不动声色,余下的几名大臣和将领都被赵誊的话惊得目瞪口呆。再看赵葑,他表情微微失望,手指紧按在腰间“流采”剑的剑柄上,似乎正在犹豫不决。赵誊手下的护卫已经听命上前,看到我目光转去,他终于一咬牙,上前阻拦道:“住手!” 赵誊面色一沉:“三弟,你心软了?” “陛下!”赵葑单膝跪地,态度从未有过地坚定,“逆贼身上重伤是臣弟亲手所致,怎会心软?若非还要留他为我军争取时机,臣弟恨不能手刃此贼!可是眼下魏军正猖狂,而我军士气不盛,皇兄作此决定恐会引起误解,以为我们底气不足,才会做出折辱人质的举动!臣弟恳请皇兄将此贼交给我亲自看守,等到魏军撤退,再处置不迟!” 赵誊也察觉到身周氛围有异,便顺势改口:“三弟擒贼有功,既然你开口,朕便准奏。”转身冷冷对楚尚庸道,“就麻烦楚相担任朕的特使,动身去建康与江原谈判罢——跟他们打交道,你不是最为拿手么?” 楚尚庸连声称诺,与赵誊指派的另两名使者离营而去。赵誊与霍信等将领进帐商议,只留下赵葑在帐外,似乎并没有叫他参与军机的意思。赵葑一声不吭地走到我身边,摒退了赵誊的士兵,独自扶我走入他自己的营帐。 一进帐门,我便觉支撑不住,猛地呕出一口血,向地上软倒。赵葑手臂忽沉,大惊叫道:“二哥!”我听到他的声音,稍稍恢复意识,支撑着起身,走到卧榻边才躺下来。赵葑奔到帐外喝道:“叫军医!” 只听片刻方有人回:“陛下有命,医药有限,不须为国贼浪费!”赵葑无言,重新走回来,犹豫一阵,为我盖上一条棉被。 我半昏半醒地躺了片刻,终于眩晕的感觉稍减。微微睁眼,只见赵葑已脱去身上的魏军服饰,坐在我身边发呆。营帐中出奇安静,对比起来帐外便分外嘈杂,仿佛士兵们正在为什么而急切地行动。但是赵葑似乎并不关心,也不打算参与。 他察觉我清醒,脸上流露出些许惊喜:“我,我去给你倒水……”他很快端来一碗凉水,解释道,“这里已经数日不起炊了。” 我就在他手里喝了几口,重又躺下,低声问:“你为什么不参与议事,是不是被排斥?” “没有。”赵葑目光躲闪了一下,看见我的眼神,这才承认道,“大哥当初请求仪真公主出面,其实本就是假意归降。后来见江原不接受,曾想将她扣作人质,我没有同意,大哥十分生气。这次我独自从广陵脱身,他也认为是我受了仪真蛊惑,有意将广陵拱手让人。” “所以你为了取得赵誊信任,答应刺杀我?” 赵葑飞速抬头,声音有些激动:“我还有别的选择么?大哥再有错,他也是南越君主,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南越!” 我追问:“如果这个君主只为满足私欲,根本不为国家着想呢?” 赵葑一愣:“什么意思?” 我叹息:“你难道相信他的话,认为是我害死了父皇和母后?” 赵葑反诘道:“我又为什么相信你?你明明对我说不会回来探望母后,结果你偷偷回来,母后立刻就去世了……” 我盯住他的眼睛:“所以你就相信赵誊的话,相信连父皇都是我害的。那你总知道我当初如何死里逃生才到了北魏。你擅自去江北找我,赵誊又怎会不知?即便我暗中回来,最后还是没能逃过他的眼线,你也看到了,他是怎么对待我的?” 赵葑不自觉地握紧拳头:“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大哥做的,他要害死你,也害死了父皇?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他是太子,将来继承皇位顺理成章,而且父皇也早把多数国事都交给他了,根本不需要绝情如此。” 我轻轻吸气,忍住随之带来的一阵刺痛:“我不知道,不过你有机会的话可以去问问宋然,问他父皇到底是怎么死的。” “宋然?”赵葑震动地小声重复,似乎回忆起什么,却又猛地摇头。 我知道他是不愿相信,又道:“那你相信赵誊会利用争取到的时间保存住实力?” 赵葑不语,过了一会,他向我转过头来:“你说的对,大哥手中现在只有两万兵力,最多只能自保一阵,根本无法与魏军抗衡。什么闽地蛮族,若见朝廷式微,根本不会出手相助,宋师承也早已联络不上了,何况宋然还忠奸不明。唯一有点希望的,就是岭南还有一部分驻守当地平乱的兵力,也许可以助我们退守南方。至于与魏军谈判,江原他连亲生妹妹都可以当作筹码,又怎么会……”他忽然住口,似乎刚意识到自己出言不妥。 我苦涩地轻笑:“你是在问我么?问你被当作筹码的二哥,挟持我之后会怎么样?岭南王早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对自己的判断这样迟疑不定,将来要如何独当一面?” 赵葑扭头:“我不是……” “既然恨就恨个彻底罢,这样你也好受一些。” “那你呢?”赵葑忽又转过脸来,眼眶微红,“你既然要与故国为敌,就不要再对我容情,也不要相信我。被我刺中以后,也不要一副受害者的样子让我觉得内疚!” 我微微一怔,放低了声音:“可是我被最疼爱的三弟亲手刺中,连难过一下都不可以么?我只是想助魏国统一天下,又不是变成绝情绝义的魔鬼。” 赵葑颤声反问:“你若真的难过,难道不会像我一样动摇?与你决裂,就好像把心撕成了两半,因为我总不能彻底恨你。如果可以选择,我决不愿这样两难!可是你不一样,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也痛苦的话,就不会那么固执地率领魏军践踏南越,眼看亲友家破人亡!” 我轻轻摇头:“我选择亲手灭亡南越,也愿意承受由此带来的痛苦。” “你……”赵葑无言以对。 我把手放在伤口附近,觉得胸中气息稍微顺畅了些,于是撑起身子靠在墙上:“你刚才不是在思索赵誊还有什么路可走?我告诉你,只有归降,否则便是自寻死路。魏国从立国之初就将统一天下作为国策,几代君主都为此坚持不懈,到今日这一步,绝不可能还给南越朝廷偏安的机会。我一个人的性命,对他们的百年大业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赵葑过了好一阵才有所反应:“你的意思是,魏军根本就不会谈判?江原也不会顾忌你的安全?” 我微微一笑:“他若为此给了赵誊喘息的机会,怎么配让我义无反顾地支持?赵誊只是为泄私愤也会选择杀我,绝不会在意因此令建康百姓陷入绝境。” 赵葑一惊:“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为何一定要亲自主持攻越战事,并且抢先进入建康?”我看着赵葑,“南越以宗主国的身份压制魏国多年,魏人对南越积怨已久,建康城破,不知道有多少魏军虎视眈眈,只想强抢进城中发泄这股积怨。若没有我严令禁止,他们早已按捺不住。不要以为江原没有屠城的爱好,他不会来救我,但是一定会在我死后将建康变为人间地狱。” 赵葑听到最后一句话,霍然起身:“你不要激我,这些都是你的假设。我什么都不会相信!你是敌人,我绝不受你离间!”他嘴唇都在轻抖,“为了南越,我必须追随大哥。”说罢紧握住剑柄,快步走出了营帐。 我闭目叹一口气,依旧靠在墙上。帐外嘈杂声渐渐远离,忽听到营帐的门帘被轻轻挑起,一阵清新的香气隐约飘来,同时有个温暖的声音道:“彦儿。” 我恍如梦中:“敏姐姐?”睁开眼,果然见到刘敏站在面前。我有些激动,同时又无比伤感愧疚,挣扎着想起身,却觉身体绵软无力,只是小声道:“你怎么来了?” 刘敏疾步走到我床前,看到我身上的大片血污,眼眶立刻湿润:“怎么伤得这样重,我若事前知道,绝不会让三弟这么做。”她说着探身来揭我的衣服,我下意识地微微一缩,刘敏的手在半空停住,习惯地慰道:“彦儿别怕,让我看看你的伤。”接着又继续为我拆开赵葑包裹的布条。 我低头:“你没有话要质问我么?” 刘敏诧异:“质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如此狠毒,问我还有没有良心……” 刘敏怜悯地看着我:“你一定被很多人这样质问过了。被这么问的时候,其实心里很难受罢?”她的语气还如过去一样,好像我仍是个需要宠溺的孩子。我不由呆呆地点头,她又道:“彦儿若是难过,我会觉得心疼。” 我默然,好一会才道:“……难道你不恨我?” 刘敏摇头:“恨你什么呢?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我从很早前就知道你的身世,却没有告诉你,看着你为得不到父皇肯定而失落,心里一直觉得愧疚。后来你被陛下诬陷、驱逐,我更是无力挽救,是我和陛下对不住你。何况你为南越浴血奋战,却得不到应得的回报,这个国家本就亏欠你太多了。听说你终于见到亲生母亲,这是好事,你的父母至亲都在魏国,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震动地望着她,只觉得鼻中酸涩。攻越以来,她是唯一一个这么对我说的人,不计较我对南越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只看到我所遭受的不公。 刘敏见我不说话,温柔地摸摸我的脸颊道:“不要多想了,对我来说彦儿永远都是弟弟,我怎么会怪你?”她从身边拿出一些伤药,边敷边小声道,“可能有些疼,你忍一忍,以后我每天都来换药,你只管在这里休息养伤,何时觉得可以走了就告诉我。陛下一意杀你,最好不要久留。” 我一惊:“你要私放了我?” 刘敏麻利地为我包扎伤口:“陛下对我说,他只是一心要你死,与魏军谈判,不过是令追随的军队觉得还有希望罢了。他还说并不相信楚尚庸和霍信,若非扣留了二人的家眷,他们未必还会听命于朝廷,因此也不用姑息。你对三弟说的话,他告诉我了,我不能眼看你死,更不能眼看建康百姓遭殃。彦儿,赵氏皇族愧对南越百姓,你一定要替我们好好安抚。” 我听了顿觉凉意四起,怪不得霍信楚尚庸还未归降,原来赵誊早知二人心思并加以控制了,他不甘心独自在皇宫等死,却是要让更多人随自己殉国?我看着刘敏:“这么说皇兄明知没有希望,却要一意孤行,难道他真的要所有人陪葬么?敏姐姐,你居然支持皇兄这么做?只要他向魏国归降,我就一定可以让你们所有人性命无忧。为何要选择如此极端的方式,白白搭上更多人的性命?” 刘敏苦笑道:“陛下无论如何不肯归降,劝说的人都被当场处决了。” 我不顾伤口剧痛,握住她的手:“皇兄恨我入骨,放了我只怕迁怒于你,不如跟我一起走罢!恕弟直言,他为了皇位使尽手段,却弃臣子百姓如草芥,哪里还值得人追随?” 刘敏怅然摇头:“陛下其实并非无道昏君,只是他平生不肯相信别人,又太渴望皇位,结果一错再错。他犯下许多过失,做妻子的未能劝阻,本就失职。如果要承担罪孽,我作为一国皇后,又怎能逃避?” “可是……”我忍不住双手抓紧她的手臂。看到刘敏诧异的目光,脸上一热,放开她,低头喃喃补充:“我要你平安无事。” 刘敏沉思片刻:“我再去劝劝陛下罢。如果陛下坚持血战,那便听天由命,彦儿到时不需要顾虑太多。”她帮我整理好衣服,抬起明净的眸子,恳切道,“彦儿,假如我和陛下都殉国了,我求你设法保护我们的孩儿,你答应不答应?” 我心里难过不已,用力点头:“我答应。” 刘敏对我一笑:“为防陛下怀疑,我不为你换洗衣物了,好好睡一觉罢。” 我听了迟疑一下,还是问:“三弟他对你说了什么?” 刘敏回身,眼神里多了严肃:“三弟说,魏军也许会为你屠城。”她停了停又道,“彦儿,三弟也很可怜。只是突然面对这样大的变故,难免冲动盲从,我总希望能你原谅他。其实他很依赖你,不过一时难以接受现实,有机会的话带他一起走吧。” 我心里一酸:“我当然不会怪他。” 刘敏轻轻点头:“他独自离营去祭奠母亲亡灵了,一回营我就叫他来守着你。” 我目送她出帐,很长时间都思绪纷乱。刘敏似乎什么都知道,甚至知道我舍不得赵葑,可是自己却不肯离开。赵誊那样多疑,也许早知她来见我的事,如何还能让她找到机会放我走?只期望于景庭与司马时谦可以安抚住建康魏军,并说服宇文灵殊尽快赶来,那样至少还有机会能令赵誊措手不及,将赵葑连同刘敏一起带出。否则凭我一人之力,最多自己脱身罢了。 刘敏走后,我在胸口刺痛中疲倦地入睡,过了许久,听到有人走进营帐,睁开眼却发现不是赵葑。一个满脸疤痕的年轻士兵端着饭食走近我,弯腰将托盘放在榻边:“殿下,该吃饭了。” 我仔细看他,忽然认出来:“你还活着!”这少年竟是当日被我派去刺杀霍信的少年武士之一。 那士兵立刻单膝跪地:“殿下恕罪,属下当时受伤被俘,不得已跟随在霍信军中,未与您和太子殿下及时联络。” 我问:“只有你一个人?” 少年武士道:“我们当时与霍信及亲卫搏斗,属下没多久便受伤昏迷,醒来后便已被俘。因为霍信许诺会找机会归降,属下才答应暂时留下。” 我心道果然是霍信的作风,早在南越未显颓势之前便留了后路,他既有意投诚,我要脱身便更容易了。于是道:“这么说,他认为此时正是机会?” 少年点头,压低声音道:“帐外守卫为首者是霍信亲信,殿下不必担忧谈话外泄。霍信让我来告知殿下,他一定设法保护殿下安全,绝不会再犯当年的错误。眼前他的家眷都被扣留,大部分兵权落入赵誊手中,所以暂不能归降,但是只要殿下有办法脱身,他可以担当内应,请殿下回去之后,务必接受他率军归降。” 我目光微动:“他要怎么内应?” “只要有魏军前来营救,他便暗中为殿下排除障碍。”少年坚定地补充,“那时我便担当殿下贴身护卫,与你一同离开。” 我想了一下:“你转告霍信,近日一定有魏军来救,让他留意就是。”少年向我行了一礼,匆匆退出帐外。 我躺在床上闭目休养,天黑的时候,赵葑走进来,他没有点灯,黑暗里坐在我床边,也不言语。过了很久,忽听他开口道:“我问过大嫂和霍将军了……关于大哥继位的过程,还有父皇的死因。他们都不肯说,可是也没否认。”我没有接话,他又小声道,“我也问了大哥身边亲信,他们都说不出他是何时下令营救母妃和皇妹的,也不知道谁曾受命。大哥可能真的谁都不在乎吧。” 见我还是不说话,他小心翼翼地过来探我鼻息。发现我还有呼吸,似乎舒了一口气:“睡了么?”他轻手轻脚地也上了床,靠在我的身边,将我一只手握住,最后又低语了一句,“二哥,我还是想与你一起死……”他辗转良久,终于慢慢睡着。我睁开眼,吃力地抬手,借着月光擦掉他眼角的泪痕。赵葑的睫毛动了动,没有醒来。 虽然猜测魏军不久就会对赵誊有所影响,却没料到来得这么快。只是过了一天,赵誊军队就要拔营连夜转移,我被安置在一辆马车中,剧烈的颠簸牵动伤口,令我几次在途中疼痛不支。赵葑在旁边手足无措,只有扶我躺在车内,焦虑地问车外随行的护卫:“魏军追来了么?是不是向南方撤退?” 负责看守我的将领霍信的亲信,他回道:“有小股魏军前来侵扰,陛下已经留下部分军队抵挡。我军绕过这片水田就要一直向东,殿下放心,不久定能摆脱他们。” 赵葑似乎不能相信:“向东是大海,若魏军大批赶来,岂非退无可退?” 那将领道:“末将不知,殿下可以亲自去问陛下。” 赵葑听了紧抿唇角,过了片刻决定道:“我去问问皇兄到底是什么打算!”他不等停车便跳下去,骑马直追向赵誊。 我慢慢起身,从车帘内向外察看,果见越军都排成纵队在夜下向东行进。我仔细分辨声音,判断最前面是步军,中间是护卫赵誊及大臣的亲卫,后面是粮草辎重,骑兵必定留在末尾断后。我乘坐的马车在辎重车辆之前,前有赵誊亲卫,后有骑兵,向北则江水密布,若要逃离只有向南,但要与魏军会合,却必须原路向西。 此时正是逃离的机会,那名将领见赵葑走开,向我递个眼神,悄悄上前,却见一小队人马从前方折回。马车被他们拦住,为首一人对那名将领亮出一道金牌:“奉皇上旨意,即刻斩杀叛国奸贼赵彦!”听声音是起初要射燕骝的那人。 那将领一惊:“就在此地?” 来者闻言道:“还要割下赵彦的首级示众,最好将他带远些行刑,免得干扰行军。”这人本欲将我拖出马车,掀开车帘,见我奄奄一息地躺在车内,便命先将马车一同赶离大路。那名将领只得照做,但是行动极其缓慢。我悄悄坐起,握住车内的一条马鞭,正待车帘被掀时甩出,忽听车外传来赵葑的声音:“不准动手!难道这么快便与魏军谈判破裂?” 为首那人道:“我等不过奉旨行事,三殿下有话请去向陛下说。” 赵葑厉声问:“难道你不知,就算动手也必须由我来?” “那请三殿下现在行刑罢!” 赵葑怒道:“本王先对你行刑!” 正在僵持,却听行军队伍中一阵骚乱:“莫泫跑了!”与此同时,几队士兵四散开来,有数人从马车边经过,进入旁边的树林搜索。我明白机不可失,忽然掀开车帘,马鞭对准一名越军挥下,那人应声而倒。我伸足在车辕上一点,飞身跃向最近的一人一马,马鞭再挥,卷住那人腰际,将他拉下马的同时,手臂探向他的佩刀。 刚刚在马上坐稳,便听前来行刑的那人沉声道:“拦住!放跑赵彦者格杀勿论!”我不等他多言,执刀攻去,那人急忙躲过,高声下令,“快去禀报陛下加派人手!”我乘他躲避时拨转马头。 那人欲率众追赶,拉车的马突然脱缰发狂,一个少年士兵出现拦住追兵,向我喝道:“我拦住他们,殿下快走!” 我没有多言,策马冲出包围,却见一人一马从侧方追上,拦在我的面前,是赵葑。我勒紧马缰:“三弟,放我走!” 赵葑看着我:“我以为二哥这次不会再骗我,原来你还是一心向着魏国。” 我沉声道:“此时我是魏军主帅,你忘了么!没有我,魏军无人约束!赵誊分明是要所有人送死,二弟难道也要追随?你口口声声为了南越,却不管军队与百姓死活,到底是要报国,还是要做昏君之奴?” 赵葑听得愣住,我双腿一夹马腹:“闪开!”挥鞭甩向他的坐骑。坐骑嘶声闪避,我不再回头,策马向树林深处奔去。 林中有不少搜寻莫衍的步兵,见到我横起手中的长矛阻拦,我纵马跳过,挥刀将拦截的数人砍倒。奔了片刻,我转向西。为了离开勉强提起的一股内力早已涣散,我胸口窒闷更甚,只得令坐骑放缓,弯腰喘息。 不久便听到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有追兵赶了上来,十几名越军很快挡住去路。我没有勒马,反而直冲上前,斫刀猛力劈砍,削断了右前侧一人的足腕,刀锋不停,划在马腹之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豁口。人叫马嘶声中,身躯沉闷倒地,连环撞翻了数骑人马。我伏在马背上一冲而过,只觉喉间血浆翻涌,紧闭双唇,血丝仍然不断地流出,重新濡湿了染满血迹的前襟。 身后追兵紧咬,马蹄声不减反增,林中影影绰绰,分不清是树木还是人影。正奔跑间,坐骑前蹄猛地一沉,我想要跃起已力不从心,身体被向前甩出,重重跌在地上,原来那匹马已然力竭不支。 立刻,几十名越军骑兵追赶上来。我握紧斫刀,摇晃着站起身,那些骑兵并未上前,只是齐齐抽出弓箭对准了我。我冷笑:“赵誊也为我准备了这样的结局么?” 为首骑兵道:“你若放下武器就范,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我若照做,你能保证言而有信?”他们虽然人数众多,却似乎都在忌惮我,只怕一个不慎丢了性命,所以不愿近身。我口中说着,慢慢低身地将刀放下,眼角余光扫向他们,决定作最后一搏。 那人果然食言,见我刀一离手,立刻挥手下令:“放箭!” 我早有准备,抄刀在手,将近身羽箭纷纷砍落。我不向后逃,却迎面冲向放箭的骑兵,顷刻来到最前方一人马下,手臂一长,钳住马上骑兵的脚踝,拖下马来挡在身前。那骑兵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已然被后面同伴的数枚利箭射中气绝。我将他的身体抛开,趁与越军距离太近无法放箭,一手扯住马缰飞身上马,却觉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眼前一黑,从半空摔下。 余下越军见我突然近身发难,都有些惊悸,一心想将我乱箭射死,反而迅速向后退去。不久乱箭又至,我再度举刀挡箭,突然从喉间涌出一股鲜血,接着浑身脱力,绵绵向地面倒下。我知道势难抵挡,心里叹息一声。 “住手!”朦胧中听到一声喝止,接着是羽箭被打落的声音。我一阵冲动,转念之间却分辨出是赵葑的话音,睁眼看到他立在我身前,向着追兵大喝:“听到没有,我命你们住手,先将赵彦带回去!” 那为首骑兵不为所动,沉冷道:“请三殿下速离此地,一意抗旨,下场与逆贼等同!” 赵葑大怒:“你敢!” “放箭!” 那名将领再度下令,却是连赵葑一起笼在箭下,赵葑挥剑抵挡,愤然道:“难道这也是皇兄的旨意!” 那人道:“殿下对魏国公主一再容情,陛下早疑你心向魏国,三殿下难道不知?陛下为了怕你动手时犹豫,令你亲眼见到徐太妃的尸身,结果只相隔一天你便对逆贼容情。” 赵葑闻言一呆,质问:“我母亲究竟是谁害死的?”那人却不答,射来的箭更不给他再次追问的机会。赵葑继续挥剑抵挡射来的箭,然而方寸大乱,变得左支右绌。 我知道这样下去他连自己都难保,低声道:“你别管我,快离开!” 赵葑咬牙道:“不!” 我用刀撑住身体:“三弟,就当我已死,你回去向赵誊认错。” 赵葑长剑打落一地羽箭,猛地回身:“认什么错,我没有错!”他一分神间,已有数枚羽箭近身,急忙再挥剑,被一枚箭簇“叮”然射中剑身,长剑脱手飞出。赵葑不及拔出流采,另一枚羽箭的箭簇又至,将他右臂整个贯穿。 眼看数枚利箭即将射中他要害,我奋力将他拉到身后,再度运劲将箭打落,朝那些越军喝道:“岭南王答应不再干涉,你们放他走!” 本以为他们会就此放过赵葑,没想到那名越军将领冷笑道:“三殿下摇摆不定,留着也是后患,就让我替陛下除去一桩心事罢!” 我还待开口拖延时间,身后的赵葑已经冲了出去,他右臂还带着断箭,左手握住流采,嘶吼道:“就让大哥杀了我吧!他如此心狠多疑,不会长久!” 我叫了一声“三弟”,眼看着所有的弓箭都对准了他,可是无力将他拉回。突然那名为首将领随着射出的羽箭纵马冲来,转眼之间已经来到跟前。一阵劲风袭面,我躲过马蹄的践踏,才刚站稳便觉胸口承受一股大力,刚止血不久的伤口重新迸裂。我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最后看一眼漆黑无边的天空,脑中闪过江原的影子,竟想流泪。 第157章 一曲舞末 一阵嘈杂声在耳边响过,嘈杂过后,我听到有人大声地哼笑,却一时辨不出是谁。伤口还在不断撕痛,有人将我抱住,不停地喃喃说着听不懂的话,好像诵经一般。我慢慢睁开眼,还是那片漆黑的夜,抱住我的那人立刻住了念诵,轻声道:“子悦,我抱你上马好么?” 我分辨出眼前这人深邃的五官:“……阿干?” 宇文灵殊点点头,接着内疚道:“我来晚了。” 我心里立刻一沉:“我三弟呢?” 宇文灵殊急忙道:“他没事,你不要动!他受了几处箭伤,不过都没有大碍,我已经命人为他疗伤了。” 我听了放下心来,小声笑道:“阿干,谢谢你能来。我……对不起……” “不!”宇文灵殊激动地阻止我,“别这么说吧,否则我会觉得愧疚。你还能信任我,我很高兴。” 我对他微微一笑,略看了看周围,发现这片树林已经被魏军占据,不远处有人正拿着马鞭鞭打那名越军骑兵首领,边打边道:“你这无耻奸细,害我好找!承你侍候本王多年,今日也让本王侍候侍候你!”声音与刚才那阵哼笑如出一辙。 宇文灵殊目光扫向那边,脸色沉了沉,低声道:“那名越军将领似乎是以韩王管家身份隐藏多年的南越奸细,他事败后逃回南越,此次恰好被韩王认出,正拿他出气。”我一惊,原来是那离奇失踪的赤冲密谍。他是赵誊心腹,怪不得行事狠辣干脆,以一个普通将领的身份,连赵葑都不放在眼里。这人易容十分彻底,我没能认出,却瞒不过与他共处多年的江进。宇文灵殊厌恶地再看江进一眼,依旧轻声对我道:“你的伤不能再耽搁,我们先走罢,路上我再把经过告诉你。” 我被他托住身体,自感体内空虚不已,于是点了点头。宇文灵殊抱我起来,命身边一名家奴弯腰跪下,踩着他上了马。他小心地搂住我,让坐骑缓步跑动。我低声问:“韩王不是在江夏对付宋师承,他怎么来了?” 宇文灵殊语气不满:“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来了,也不知他如何得知你被越军挟持。我带兵前来,他非要协助营救不可。结果甩开越军伏兵以后,我本已提前来到这片树林,可是却被他支去别处,等我得到消息再次赶过来,你已经面临性命危险……我要分兵追击赵誊,却被他抢先一步,说什么我父亲已经攻入建康,不许我宇文家再跟他争功。” 我断断续续听着,意识已有些模糊,只是问:“阿干知道太子在哪里么?” 宇文灵殊压低了声音:“于军师告诉我说,江原被皇上召回了洛阳。若非如此,你此次遇险便是他的责任,我绝不放过他。” 我顿时安心,笑道:“幸好……”情绪稍一放松,倦意忽然袭来,只觉身体不由自主地慢慢歪向一侧。我用力呼吸,抓紧了宇文灵殊,用仅存的意识道:“阿干,我的伤……不要告诉他。”没来得及听到宇文灵殊的回答,便陷入昏迷之中。 沉重的黑幕一层层垂下,似乎连呼吸都阻住,我拼命抗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觉得恐惧。它们是要将我沉向深渊,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被这漆黑的东西埋葬。我开始奔跑,要逃离这重重的黑暗,直到筋疲力尽依旧不能停下。我告诉自己,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还有一个人比谁都需要我。 仿佛过了一生那么长久,黑幕终于渐渐消失,变成一层朦胧的幔帐,帐后似乎有模糊的人影来回走动。我不禁抬手一拨,猛然间白光刺目,洪流般涌入眼帘。一时什么都看不见,可是许多声音却异常清晰地在耳边响起,就连伤口的痛感都真实得让人想笑。 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激动道:“毗沙门天王在上,子悦你醒了!” 我听出是宇文灵殊,微微动了动,还是无法睁开眼睛。又过了一会,却听另一个声音传来:“宇文将军,于军师有事找你商议,这里有我便够了。” 我立时完全清醒,努力向声音看去,一个模糊的人影映入眼帘。那人凑近我,疲倦道:“凌王殿下,难道我说过的话你都忘记了?” 他的脸渐渐清晰,我自知理亏,缓慢地开口出声:“记在账上。” 凭潮听了,看我良久才道:“你以为我真要赚你的钱,喜欢对你放狠话?我只是想让你多珍惜自己的身体……可是有什么用?”他转身从药箱底层拿出我所有欠条放在桌上,“算了。” 我着急起来:“别……”只是一动,便觉眩晕无力,勉强半撑起身体,“你的用意我都知道,真的……” 凭潮走过来将我按住,他叹了口气,第一次露出不自信的神情:“殿下,就算不为太子殿下,只为我们相识一场,我怎能不尽心尽力?可是当初我就告诉你了,你受过的伤太重,身体能恢复如初已算庆幸,不能再承受住类似的重伤。” 我心直往下沉去:“你是说……” 凭潮咬住牙:“我赶来看到你的样子时,真连撞墙的心都有了。所幸你情况比上次好一点,救治及时,内力没有全部耗尽,脉象也不算太弱。以后我继续为你调理,或许能令你的身体状态恢复到过去七成左右,可是想要全部恢复已经不可能了。” “七成?”我呆了一下,“这算什么意思?” 凭潮想想道:“就是你的内力可能只有过去的七成,身体也比过去更易受风寒之类的外邪侵染。” 我跟问:“连徐神医都没有把握么?” 凭潮慢慢摇头:“有些损伤是永久的,就算我师父也无能为力。”他说罢又似怕我灰心,补充道,“幸亏天下即将安定,以后也不需这样为战事奔波了。只要不令身体过度劳损,也没什么影响,就算你只用七成内力,又有几人是你对手?” 我沉思半晌,长吁了一口气,笑笑:“至少还不是无可救药。那我此刻比以前如何,还能动用内力么?” 凭潮沉默片刻:“你自己也应察觉得出,肺部受伤后还强行运力与人对抗,元气已经大伤,此时内力不足原本的四成。若再不知爱惜,就连恢复至七成的把握都没有了。”他不再给我说话的机会,起身叫人送来饭食,看着我吃下后,自己埋头翻看医书。 我很快觉得疲累,渐渐又睡着,再醒来时,军帐里只剩了炉火的光,凭潮正往火上的药罐里加药。我等他忙完,才接着问起最关心的事:“太子……江原他还没回来?现在局势如何?于军师……”我暗想,也许他已经变了身份,不再是太子了。 凭潮似乎并不知江原去洛阳的目的,看我一眼,平淡道:“这些我不知道,但我听说落烟已受命从洛阳回来,想必太子殿下也快有消息了。于军师趁你睡着时来探望过,殿下还是暂且将军务放下,养伤要紧。” 我焦虑道:“我的伤又不至死,身为主帅,怎能对局势一无所知?此时谁还在营中,宇文灵殊还是于景庭?传我的令把他们叫来。”凭潮走出门去,不一会回来,拿了几包药材在手里,对我的命令充耳不闻。我无奈道:“那我三弟呢?他的伤你看了没有?” 凭潮随口道:“就是那个南越俘虏么?没什么要紧。” “等你家殿下回来,我的伤势……” 凭潮动作一顿:“我不会为你保密。”他拨了拨炉中的火,低声道,“从前杜詹事让我不要将他的病情告诉殿下,后来他去世,太子殿下深受打击,我才知道自己错了。你是殿下心中最重要的人,就算骗他一时,还能瞒过一生么?殿下若知道真相,还能多劝你休养,假若他不知道,而你又不知自爱,岂不是要他追悔莫及?” 我哑口无言,过了一会道:“我不是要一直瞒他,是怕他因此迁怒于南越人。” 凭潮严肃道:“那你更应专心养伤,尽快恢复元气,那样太子殿下即使知道真相,看到你精神不错也不至于太难过。”他将早已熬好的一副药放在我手边,继续叮嘱,“还有,你伤好以后,必须尽量避免受伤,也不能过分催动内力,如果用力过度,后果不亚于重新受一次重伤。水滴尚能石穿,你底子再好,又能经受几次反复摧折?今日我的话说到这里,殿下别当耳旁风了。”我不再言语,起身端起药碗,慢慢喝光。凭潮接过碗,认真地道:“我愿殿下从此平安无事,永远不用欠债。” 过了几日,我终于被允许下床走动,刚刚穿好战袍,对着墙上挂的一柄钢刀挽起发髻,便见刀面上映出一个人影。我立刻抽刀转身:“你别过来。” 江原立在营帐门口上下打量我:“你病糊涂了?” 我烦躁道:“我警告你,别像上次那般打我。” 他似乎已经想起,嘴巴弯得牙齿都露出来,故意道:“我怎会平白无故打你屁股,难道你又做亏心事了?” 我恨然:“你一定说出来么?” 江原收起笑容,走进来拿开我手里的刀,轻轻将我拉进怀里,低声道:“我只想用力抱紧你,怎会打你?要打也是打我自己,不丢下你离开,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他说着解我的衣带,“让我看看。” 我按住不让他看:“此事全怪我疏忽大意,你不要迁怒别人。” 江原突然变得面无表情:“我迁怒定了。” 他脸色阴沉无比,初一见面时的轻松随意瞬间消失无踪,似乎刚才的对话不过暂时打断了他,这个才是他来时真正的心情。 我一惊抬头:“你可别乱来,我最怕的就是……” 不等我说完,江原冷冷哼道:“我乱来?我看我怎么也比不上父皇乱来啊。” 我不禁疑惑:“皇上怎么了?洛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事情有变?” 江原冷笑:“对!事情变得太有趣,完全不是你我想的那样。父皇他对我使了好手段,布置一切,只是为了骗我回洛阳!” 我惊诧不已:“怎么一回事!” 江原重新低头看我,眼底深处是掩饰不了的心痛:“你脸色这么苍白,又流了多少血?我命人去找徐神医,他不能没有办法。”他坚持将我抱回床上,始终不肯松手。我正奇怪于江原的反应,他又轻声开口:“凌悦,我总想让你远离伤害,可还是免不了将你置身险地。都是我的错,没想到父皇这么快就打算鸟尽弓藏,更没想到他连你都不放过。” 我越发不知所云:“他不放过我?只要攻越之战结束,他要收我兵权,我还会抓住不放不成?” 江原痛心道:“你还什么都蒙在鼓里!对付你,哪里是收回兵权那么简单。难道你从没怀疑过,为何赵葑那么轻易就混进了建康皇宫,为何他挟持你后只须威胁箕豹军不能追赶,便可以离开魏军的势力范围?” 我听得不可思议:“你说皇上为赵葑创造条件挟持我?这样做不就帮了赵誊,难道他不怕魏军陷入混乱?” 江原齿冷地笑道:“他早有密令给江进和宇文念等人,趁你我都不在军中,立刻带兵主导建康局势。混乱?建康乱了,正是他所期待的结果。父皇简直冷血到极致,连姑母唯一的骨血都不顾惜,我绝不能原谅他!” 我惊呆了:“你说建康乱了?并且是皇上一手策划让它乱!为什么?” 江原声音里夹杂着恼恨:“因为父皇还是不信任你我,他怕你在南越的威信扩大,居功自持威胁朝政;还怕我对你痴迷纵容,误国误身。于是布下此局,要彻底毁去你在南越的威望,他甚至想令你被赵誊所害,以此断了我的牵念!你知道么?江进和宇文念等率军在建康抢掠财货、任意妄为,都是以越王名义!” 我一愣,对于江德的手段只感意外,心里倒不觉得有何愤怒,沉默半晌道:“皇上的担忧我能体谅,可是他实在不该以激起建康民愤来达到目的,纵容军队固然损我名声,难道就不是在损魏国权威?” 江原冷冷道:“若是父皇听到你这席话,真该无地自容!他过去已经错看了晋王,居然还如此自以为是,他真的是老了。” 我心道江德哪里是老迈昏聩,分明是清醒到了极点,南越刚下,他已经连我这个隐患都除去了。又问江原:“你一到洛阳立刻便发现了皇上的计划?” “没有,我赶回洛阳之后,因为担心父皇的身体立刻进宫,岂料他拒不见我。我等了两日,得不到任何召见,便起了疑心,百般打听,才知他只是偶感风寒。见面后,父皇又找了不少理由留住我,我挂念战事,实在不愿拖延太久,正要回来时,你被赵誊劫持、建康生变的消息也到了。”江原说着咬牙,“我当时又惊又怒,料不到他出此狠招,险些硬闯进宫中逼父皇收回成命。转念又想,我的兵力都在南越,此时在洛阳力量薄弱,万一父皇强行将我扣留住,岂非更无法脱身?于是我避过父皇耳目,趁夜离开,才兼程赶到这里。” 我叹道:“我之前便担心魏军会借建康泄愤,百般防范,结果还是发生了。皇上授意,韩王和幽州王领头,想必虞世宁等人都无力阻拦。可是景庭居然顾忌我的伤势不来见我,岂非令事态更加严重?”说着看向江原,“你是刚到,还是已经去过建康?” 江原轻轻揽住我,好像怕将我弄疼:“我在路上得知你已无生命危险,自然一回来便去了建康。你不要怪于军师,他已经尽力了,一面派人传信给我,一面瞒住我们都不在中军的消息,还要稳定军心令将领们坚守职责,十分不易。再说你伤重体弱,又如何出面去震慑那些魏军?宇文灵殊已听从我的意见前往建康,说服他父亲退出建康。只有韩王自恃有父皇密令,即使见到我的手令都不肯听从,他的军队已与我们的人冲突多次。” 我立刻站起身:“那我们马上去建康,不能再耽搁了。” 江原的手依旧抓住我,抬头道:“我一处理完事务就来找你,把一切和盘托出,便是怕你不顾身体心急跑去建康。” 我拉他起来:“怎能不急?还未稳定局势,就要窝里斗,这算什么?走,去找韩王,我倒看看他如何收场。” 江原道:“你现在去有何用,等我将韩王制服,再让你出面澄清误解。” “澄什么清,对南越人来说,是谁做的有分别么?我淹了长沙,这次再抢掠建康,谁都不会觉得意外。”我自嘲道,“你说不是我做的,也要有人相信吧?” 我说完便往外走,江原跟上来:“那好,我陪你去建康找韩王,让虞世宁分兵去追赵誊。” “赵誊果真跑了?”我招手命旁边护卫牵来马匹,“我逃出来那夜,韩王曾说去追,看来他果然并未出力。对了,他抓住了赵誊亲信——便是他府上的王管家,此人应该知道赵誊预备逃往何处。他围攻我时十分惜命,恐怕赵誊许诺过要带他一起逃离。” 江原点头:“看来确应去找一趟韩王。”却将护卫牵来的马匹绑在踏墨鞍上,双手抱住我的腰道,“上我的马。”微一发力,将我举上马鞍,接着坐在我身后。 踏墨似踏着轻云般向前飞出,我摸着踏墨的鬃毛自语:“不知道我的燕骝有没有回来。” 江原从背后搂住我道:“它在洛阳有妻有子,怎么能不回来?你还没见过乌弦生的小马驹罢,现在已经长大了,与它父亲一样,是一匹英俊非凡的紫骝马。” 我虽然心挂建康,还是忍不住道:“胡说,品种不同,怎么能生出纯种?” “你不信,我叫人牵来给你看看。” 这么一路到了建康城外,我远远看见城门已被密密层层的魏军围住,只是这些魏军明显分为两个阵营。于景庭手里牵着一匹紫色皮毛的骏马,正站在城门口等我。我下了马,他走上前来,神情肃然,同时又掩饰不住眼中的关切,看我片刻才道:“殿下,景庭无能,致使殿下受伤被掳,建康混乱不堪,自请领罪!” 我立刻牵住他的手:“景庭何出此言,没有你,赵彦还不知在何处,建康城也早彻底沦为韩王等人的玩物了。” 于景庭问:“两位殿下是想找韩王谈判么?他此刻在南越太子府,我找箕豹军随你们去。” 江原插嘴道:“听说箕豹军与宇文念的鲜卑军人冲突时伤亡严重,现在还剩多少?” 于景庭答:“大约损折了五百人罢,那些鲜卑军人同样伤亡不少。” 我叹道:“未死于战场,却伤在自己人手中,这些人都按杀敌记功罢。”于景庭立刻遵从。我牵过燕骝,抚摸一阵,见它并未受伤,便骑上去。 江原在我身旁低声切齿:“等到收拾了韩王,他那些死了和没死的手下都要按违反军法处置。” 我没有接他的话,环顾四周景物,为城内满目的萧索叹息。率军进入建康之时,虽然街市冷清,百姓闭门不出,却没有这样狼藉遍地。如今居户门窗损毁太半,酒楼商铺的招牌几乎全都倾倒街侧,秦淮河上半条画舫的踪迹也无,看上去仿若死城。昔日歌舞繁华的建康,一朝清冷如斯。 江原也看着秦淮河道:“皇宫和主要官署全靠裴潜等人硬抗才没遭殃,但是普通商家百姓,极少能逃脱劫掠。” 我冷冷讥讽:“江进挖地三尺的功力我是知道的,想必上次在北赵未能尽兴,这次他总算大展手脚了。”说着拍马踏过青溪桥,直奔南越太子府。 太子府外倒没有很多破坏的痕迹,看上去江进将此地当作了自己的行辕。来到大门的阶下,江原也驻马抬头,冷笑道:“他还真喜欢太子这两个字啊!上次企图冒我之位,看来至今都未死心。”他将腰间令牌解下来,命人递给江进的守卫,“叫韩王出来见我!” 那名守卫急忙接过令牌退入门内,片刻,有个韩王府的将领走出来:“太子殿下,越王殿下,韩王殿下连日操劳,刚刚才睡下,请改日再来罢。” “白日当头,他睡什么觉?”我瞪那名将领,“你告诉他不用睡了,有重要军务!” 江原则轻蔑地笑:“他是连日在床上操劳么?又抢了哪家的姑娘来,让我也见识见识!” 我二人说着都不顾阻拦,冲过护卫把守进了门。那名将领不敢硬挡,只有命人拦住箕豹军,急急道:“两位殿下切莫动怒,末将这就去禀告韩王殿下。” 我一挥马鞭,卷落他头顶红缨:“不用了!” 走进太子府,我带着江原穿过正殿走向后院,却见后院门口已站了一个人,似乎在等待什么。“六弟!”江原叫他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站在那里的正是宣王江茂,他穿着一件素色深衣,披着御风的斗篷,还是病容满面。他对江原和我略略行礼:“两位兄长也来找韩王?” 江原点了下头:“六弟怎么等在这里不进去?” 江茂苍白的脸色竟微微一红:“恐怕不太方便。” 江原拉他道:“有什么不方便的,一起进去吧。” 后院没有护卫把守,大概都被江进遣散了,我们三人闯进后院的太子寝殿,还未踏进卧房门便听到少女的啜泣声,以及江进软语安慰的声音。江原不客气地一脚踢开卧房的门,屏风后传出江进恼怒的声音:“谁!”接着他半着披衣服露头,看到我们只是微微愣了一下,接着便若无其事地笑,“吓我一跳,你们一起商量好的还是怎样。大哥你不是来过了么,父皇的旨意我不能不遵守。六弟,为兄分给你的地方这么快便没油水了?凌悦表弟,你的伤还需要卧床休养啊。” 江原冷笑:“什么旨意,叫你打着越王旗号在建康烧杀抢掠的旨意?若有的话,你敢拿出来昭告天下么?” 我冷声道:“不这时来怎么抓你的现行?想必韩王殿下从未见过比建康更加富庶繁华的地方,不知道见够世面了没有?” 江茂的脸色则又变得苍白:“三哥,那里面的是谁?” 江进不管我和江原,却走出来先对江茂笑道:“难道六弟也看中了她?奈何已经晚了,为兄抢先一步,纳为妾室了。六弟向来对美色不感兴趣,不会为这点事跟我计较的吧。” 我第一次见江茂咬起牙,用微凉的语声道:“三哥,你还要多少财宝我赔给你,可是这个女孩我答应过要保护她。你趁我不在就将她带走不说,居然还强行侮辱她!” 江进笑:“怎么能算侮辱呢?我是真心要纳她为侧妃。赵氏皇族虽然窝囊,他们家的女儿倒是美人,本王还从没与公主相处过,果然感觉非一般官宦小姐可比。” 江茂大吃一惊:“她是公主?” 我也一惊,难道江进侮辱了哪个皇妹?正在此时,那名少女用细弱的声音喊道:“恩公救命!”接着便是不支倒地的声音。 江茂顾不得男女避讳,急忙跑向屏风之后。江进伸臂拦道:“六弟,她已是你兄嫂,你居然不识体统?” 我一剑直指江进咽喉,冷冷道:“谁准你纳她了?” 江进看看我的剑,笑着向一旁拨开:“险些忘了,越王殿下也姓赵,既然都是一家人,何必动武呢?我会对妹妹好的。” 我收起剑,饱含威胁地瞥他一眼,也走到屏风后。却见那少女已被江茂的斗篷裹住,她神色惊恐无助。江茂怜悯地问:“原来你是南越公主?”少女不敢回答,只是一次次地向江茂磕头,恳求他搭救我细看那少女,认出来,叫道:“四妹!” 赵萸身子一震,茫然抬头,看了我好一会才敢相信。突然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大哭道:“二哥救我!”她扑进我怀里,撞疼了我的伤口。 我抱住她颤抖的身体,心如刀割,轻声安慰道:“不怕,有二哥在,没人敢欺负你。”等到赵萸平静下来,我把她交给江茂照看,这才转向一旁的江进,沉冷道,“韩王,我四妹尚未满十八岁,你也下得去手!难道你祸害的良家女子还不够多么?掳掠百姓,违背主帅军令,这哪一件都够你削爵领罪了!” 江进眼睛勾向赵萸,不在意地笑道:“将士们要发财,我哪里约束得了?亡国公主算战犯,可不是百姓。本王好心没将她投入战俘营,而是决心收纳,让她继续享受荣华富贵,越王殿下反倒生气了?再说我违反帅令,可有证据?我一直按照父皇旨意做事,从未渎职。” “要证据,这不就是现成的证据?”旁边传来江原的声音,他站在靠墙的一个乌漆木架边,手里夹着一张纸,面无表情道,“三弟忘了把这个藏严实。我军中严禁劫掠百姓,这上面却记着归于韩王的财物数目,来龙去脉清清楚楚。韩王既然说奉了父皇旨意,不妨将准许你这么做的圣旨拿出来!” 江进面色微变:“我奉父皇口谕,父皇本人和他的密使可以为我作证。” 江原冷笑:“是么?那你随我到父皇面前对质罢,我不信父皇会降下这等让天下人唾骂的旨意。” 江进退后一步,转了转眼睛,笑道:“好,对质就对质,我等着就是。”他转头看看赵萸,故作随意地对江茂改口道,“我不知道六弟早有承诺,既然你和凌悦表弟都不愿我纳了她,那你们带她走吧。” 我冷笑:“韩王殿下未免也太会见风使舵了,难道随便几句话便可以将你的罪行抹去么?本王的妹妹便这么好欺负?” 江进看我一眼:“那我向越王殿下道歉,大家同为朝廷效力,为这些事闹了矛盾不值得。我知道越王殿下恼我在建康作为,可我也是身不由己。”他又转向江原,“皇兄也不用拉我去对质了,父皇何其精明,怎会给人留下把柄?到时他一定不会承认,反倒让我空落罪名。可是你也当体谅小弟,父皇的旨意我岂敢违逆?” 我冷冷道:“你说的还算恳切在理,但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后果无可挽回,若要求得谅解,你吃我一剑。” 江进似乎松了口气,笑道:“那我要躲得掉,是不是可以一笔勾销?” “随你!”我话音刚落,挺剑击向他小腹。江进立刻向后退,我却一直跟进,江进神色微惊,脚步变换,依旧没能摆脱。他不敢再怠慢,回身抓向挂在帐边的佩剑,我哪里给他机会,手臂一长,长剑刺向他肩头。江进手指已经抓住佩剑,回身一挥,剑鞘脱出,肩头顺势摆脱了我的长剑。我冷笑一声,继续前刺,半路剑势一转,长剑已经从他腿弯刺入。 江进痛叫一声摔在地上,又惊又怒:“你不是只剩四成功力么?” 我冲过去抢过他的剑,翻转剑柄封了他几处穴道,接着狠狠踢了一脚插在他腿弯的剑柄:“只剩一成照样砍你!” 那剑又深插了几分,江进疼得目眦欲裂,叫道:“凌悦!你上次便伤我双腿,难道这次果真要废我一腿!身为武将,我怎么可以无法上阵杀敌!” 我寒声道:“你当我蠢么?在林中见我遇险却袖手旁观,故意放赵誊逃亡牵扯太子精力,只为有更多机会将建康洗劫一空,如今还欺凌少女!韩王殿下,就凭你犯下的罪行,追究起来,你也不用再上阵了。我有无数个理由杀你,今日却只废你一腿,比起我失去的,你算什么?打仗只想着劫财寻美,这样的武将,不要也罢!”我指着江原,“从今天起,韩王殿下再敢指挥军队在健康作恶,我们两边一不做二不休打一仗。你不服我惩治,就去问太子,或者你爬回建康,让皇上杀了我吧!反正他连亲妹妹也不顾了,也不在乎外甥含冤而死!” 我说罢扔下剑,走到赵萸面前,柔声道:“四妹,没事了。走吧,你三哥还在找你。”赵萸的眼神既似伤心又似安慰,在江茂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 江原对江茂道:“门外有箕豹军,六弟先带公主走,我和越王稍后就到。”江茂点点头,将赵萸付出门去。江原走到江进面前,声音平静,却听上去异常冷酷:“三弟,你永远不用妄想站在我前面。父皇可以保你一时,我也可以顾念兄弟情分,但是你若不知收敛,谁也帮不了你,麟儿也不行,明白么?” 江进倒在地上,腿上血流如注:“大哥,你一直比我幸运,幸运得叫人嫉妒。”他又对着我苦笑,“我这么多年武白练了,凌悦,你为什么对大哥就这么死心塌地?”说完他便颓然瞪着房顶不语不动。我和江原走出门去,忽听他在后面嘶声大喊:“你们赢了,我认输,我江进注定输一辈子!” 我们沉默地听着,并不停留,直到走出太子府,江原才站住,拉住我长出一口气:“凌悦,我差点被你吓坏了。” 我微笑:“你怕我杀了江进么?” 江原无语地看着我,片刻道:“嗯,我是怕。” 我上马,回头看江原还是一脸担忧,补充道:“我没事,你放心。” 江原这才骑马跟来:“不过我真没想到解决这么迅速。你这是走险棋,胜在时机恰好。” 我皱眉一叹:“只是可怜四妹……不知道其余几位皇妹怎样了。” 我们走到通向建康西门的街上,却见一队人正带着行李离开,看样子,似是建康的住户。我驻马观看:“这是什么人,怎么能在此刻离开建康?你安排的?” 江原道:“父皇虽然下令劫财,却没为难一些有声望的大户人家,所以他们得以保全,只要他们承诺接受魏国安排,准许他们离开建康避难,以后想回还可以回来。” 正说着,我忽然看清这队人中几个熟悉的面孔,纵马过去,对其中一名坐在马车外的人叫道:“舅父!” 那人转过头来,正是母后的兄长梅岭,他见到我,面色一变:“阁下何人,我们相识么?” 我急忙下马,跪地道:“舅父何出此言!” 梅岭沉声道:“哪个是你舅父?我梅家与赵氏一族再无瓜葛,更不识魏国贵人。” 我道:“彦儿是母后一手抚养长大,幼时多承舅父启蒙,少年又随师父左右,恩情似海,怎能与梅家毫无瓜葛?” 梅岭冷冷道:“那是谁教你做出背叛国家,劫掠百姓,视人命如蝼蚁的事来?” 我垂下头,咬唇道:“无人教我,是彦儿一人的决定。” 梅岭语声更加严厉:“那你如今眼看建康处处零落,百姓受战火拖累,感受如何?” 我急道:“舅父息怒!彦儿自知造孽深重,罪无可恕。天下平定之后,我一定尽全力让江南恢复如初,令百姓从此安居乐业,再不受战乱之苦。” 梅岭看着我:“你为躲避迫害投奔魏国,为统一天下率军与南越为敌,我都能勉强理解;甚至你纵容军队劫掠建康,也可以看作抚慰军队的无奈之举。可是惟独不能原谅你为求速胜水淹长沙!劫去财货还可以重新积攒,无辜死去的人你可能令他们复生?长沙上万户百姓的性命,你怎么可以置之不顾?” 我垂首听他训斥,不发一语。江原上前拱手:“梅公洞察秋毫,明白越王去国的苦衷,也知道两军交战必有伤亡,并不以此责怪,如此眼光实在令晚辈敬佩。既然如此,梅公也该谅解水淹长沙之举才对。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稍有犹豫拖延,便是灭顶之灾,他身为一军主帅,一行一动牵涉几十万魏军生死,若只顾念敌方百姓性命,岂非失职?何况当时越军有二十万之多,本来便负有保护百姓的职责,明知我军筑堤淹城,却不告知百姓逃命,不是更令人齿冷?我想梅公不会不知主帅宋然弃军而走的事情罢?” 梅岭听了神色异然:“阁下又是何人?” “晚辈江原。” “原来你就是魏国太子,”梅岭再度看向他,“人言魏国太子贤明有德,说起话来果然句句明晰。既然如此,我便要再多问了,襄阳顽抗尚能保全,为何建康遭劫便约束不了?” 江原正色道:“晚辈日前被圣旨调离建康,越王在毗陵被越军残部围困,由是给了别有居心者可乘之机。梅公放心,我和越王正在全力补救,风波不日便可平息。” 梅岭看着江原沉思良久:“那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补救。”转头对身边管家道,“去告诉几位族弟,我决定回府,他们若还想出城,可以自去。说罢并不看我一眼,重新坐上车辕,亲自挥鞭将马车向来路赶去。 我仍然跪在原地,目送他的马车离去。车走不远,一个老仆匆匆跑回来将我扶起:“殿下快起身吧!大人说,何日江南恢复安宁,若不怕他训话,可以去家中找他垂钓。”我听了一阵感动,眼眶微酸,却不愿人看见,急忙转头。老仆不知原委,微笑过来相扶道:“殿下快别这样,怎么还像小时那样怕训斥。大人向来面冷心软,其实对您十分爱护,曾多次向先皇上表为您说话,可惜都没有被采纳。” 我点点头:“请转告舅父,我一定会去探望他。” 老仆走后,江原在我身旁道:“这位梅公倒是明理之人,似乎对我魏国并无成见。原来他是你的启蒙业师?那便难怪了。换作一般人,还不早将你我骂个狗血淋头?” 我怅然凝望着寂寂寥寥的秦淮河:“不管怎么说,见到舅父,还是多少有些安慰。母后的深恩难报,幸而还可以补偿给梅家。”说着转头看江原,“对了,你不是还要向江进问出赵誊去向么。我被他气得忘了,你怎么也忘了?” 江原听了,抚着胸口道:“你还好意思问!我被你吓忘了。” 我不觉一笑,继而想起江进:“我今天彻底与江进闹翻,你打算怎么办?这下皇上更有理由打击我了,再接下去就是要我的命了。” 江原严肃起来:“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大意到再给父皇机会?难道他手段使得还不够么?你放心吧,江进识时务得很,他每次有异常举动,不是瞅准时机就是得到了父皇认可。现在父皇已不需要他继续在建康为非作歹,他若还敢乱来,自己知道后果是什么。” 我上了马:“他的确很会挑选时机,不过这一次,我叫他永远后悔自己的选择。” 江原看看我,跟我并骑徐行:“只是这样不行,你倒是出气了,可是从此与他的过节更深,总归是后患。麟儿临去关中时曾经特意向我求情,说江进已与你和解了,也想与我和解,许诺日后不再痴心妄想,愿做我的左膀右臂。我当时觉得晋王已经如此,若再追究江进的过错未免牵涉太多,还是给他一次机会,免得老父伤心,因此发兵南越前还为他说了话。本以为此事已完结,没想到父皇横生枝节要将你除去,又让他觉得机会难得。我看只要江进一天还在权力中心,便一天不会死心,还是找个机会将他发到南方去垦荒,彻底不要回来了。” 我摸摸燕骝的耳朵,讥讽地弯起嘴角:“到底是亲兄弟,你这也算救他。否则他一天不离开,我就与他作对到底,迟早将他弄得生不如死。” 江原微笑道:“好狡猾的表弟,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若不能再回中原,对江进来说已经生不如死了。”他说完不再继续江进的话题,自顾自地持缰望向河水,转而叹道:“战前我几次来建康,都适逢雨天,烟雨中的秦淮河的确叫人难忘,这样的美景任谁都会眷恋罢。” 我道:“可惜美景不再,不知道几时才能恢复旧貌。” 江原望了片刻,突然提议:“凝波舫还在,要不要去看看?”我不置可否,他已经驱马沿着秦淮河行走,边走边道,“你可还记得我们当初在凝波舫上做了什么?” 我瞥他一眼,断然道:“不记得!” 江原坏笑:“越王殿下,你又想到哪去了?我是问你记不记得我那时怀疑被人盯上的事。” 我慢慢道:“我只记得你行为不检。” 江原哼一声,探身作势要拉我的脸,被我躲掉。他见手指落了空,便不肯多言,卖关子道:“跟我来就是。” 不久来到秦淮河曾经最繁华的地段,果然见凝波舫的彩船还停靠在岸边。建康城破遭劫,画舫却似乎依旧在开张迎客,只是船外已无奴仆侍奉,直到我和江原登上船后,才有一个小丫鬟急急迎出,江原询问道:“凝云青扬两位姑娘还在么?” 那小丫鬟见到江原,面色大变,张口半天才道:“殿下请稍候……”她慌张地转身,跑进船舱内一个隔间。我和江原竖起耳朵听到她如此禀报:“姑娘姑娘不好了,那位韩王殿下又来了!” 隔间内一个甜美镇定的声音传来:“你慌张什么?韩王殿下来了乃是喜事啊。”她接着抬声朝外面道,“请稍等片刻,贵客驾临,奴家理应盛装接客。” 我低声哼道:“看样子韩王已经来过了,而且不止一次,他真是谁都不放过。” 江原却郁闷:“我和他长得这么像?” 我开始上下左右地打量他:“一开始觉得你们很像,不知为何后来越看越不像了。不过你们毕竟是亲兄弟,别人难免觉得相像。” 江原忽然反应过来:“这么说,江进在建康胡作非为,打着你的名号,又顶着一张与我相似的脸,把我们两人都坑了?” 我冷笑:“你刚发现?” 江原搓牙:“好得很,我又找到一条弹劾他的理由。” 正说着,隔间的门打开了,眼前顿时艳光四射。只见凝云穿着极其华丽的衣裙走出来,如云的乌发上珠翠耀眼,水眸流盼、唇若脂蜜,艳丽无方。她袅袅走到我们面前,轻拜道:“让殿下久等了。”我和江原都愣了愣,不知是否一时被这艳光所惑,竟都没有应声。凝云却盈笑抬头,媚声道:“殿下……”她看了江原一眼,立刻呆了呆,再开口时已换了语气,“恕我眼拙错认了,两位贵客与小女子可曾见过?” 江原盯着她道:“凝云姑娘好记性,三年前也在这凝波舫上,我们曾有幸观赏到你与青扬姑娘的舞姿。” 凝云听了便不再试探,低声道:“不是奴家记性好,乃是太子殿下的风采不容人轻易忘怀。” 江原眉尖微扬:“姑娘到底是何人,怎么会将我认出?” 凝云叹道:“殿下既然来到此处,还请容我房内详述。”她将我们让到隔间内,等在房中的青扬立刻惊跳起身。她与凝云恰恰相反,虽然同样容颜秀丽,却一身素衣打扮,未施粉黛,看去远不如凝云艳光逼人。凝云见状慰她道:“别慌,不是韩王。”青扬这才向我们低身行礼,然后沉默地退向一边。 我问:“韩王来做了什么,你们这么怕他?” 凝云听了便去携住青扬的手,再次来到我们面前,拉她一同跪地:“韩王要纳我姊妹青扬为妾,青扬不从,他便屡次前来逼迫。这画舫已被韩王的人马盯住,我们插翅难逃,求二位殿下施恩搭救!” 我微微惊讶:“你也知道我是谁?” 凝云垂目道:“殿下名动天下,谁人能不知晓。” 江原目光深邃:“姑娘也不必虚礼了,我知道你过去是晋王的人,隐藏南越,借凝波舫之便,奉命执行各类结交或暗杀建康官员的任务。我那年来到此地,晋王有没有给你什么指令?” 凝云恳切地拜道:“殿下恕罪,我确曾得到刺杀殿下的命令,可是真正接触到当年还是燕王的您,才知无法下手。殿下风姿卓然,谈吐言行无一不令人敬佩,连身边的家臣都有君子之风。我虽属晋王府所辖,首先却是魏人,怎能以这样卑劣的手段替晋王赢得先机?于是我放弃刺杀,自伤一剑,逃过了晋王追究。” 江原若有所思地看她:“原来那时门外之人果然是你。不过我当时正与人玩闹,行为可没有半点君子之风,看到难道不会误解?你放弃刺杀想必另有隐情。” 凝云唇角半咬:“不敢相瞒殿下,奴家过去对晋王言听计从,皆因一心报国,蛊惑和刺杀的也都是南越官员。晋王突命我加害殿下,这是违背伦常之事,我不敢做这千古罪人。而且奴家自从与青扬结为姐妹,一心为她赎身,预备将来抽身后带她回我故乡。假若听从晋王,事发之后,我一定难逃罪责,根本没有半点脱身的机会了。” 江原神情莫测:“原来如此。你既有心抽身,那晋王获罪之后,为何不走?” 凝云面色中露出一丝恐惧:“晋王出事后,我主动与晋王府密谍断了联系,不料韩王得知我的身份派人找来,我不得不留下为他搜寻南越情报。建康城破,我们本欲寻找机会逃走,没想到韩王随着魏军一起来了,建康到处是烧杀抢掠,只因为魏军要寻乐,画舫和一些酒楼才没被波及。谁知韩王前来找我,一眼便看中了青扬。青扬生性羞怯,不善言辞,向来接客都是由我挡驾,至今仍是清白之身,怎能眼看她落入韩王虎口?”她说着再次下拜,“我想方设法将韩王拖住,只怕拖不了多少时日。求二位殿下看在我为魏国做事多年,救我们姐妹二人离开,凝云永生不忘恩德。” 江原低头看她:“我救你并非没有难处。韩王手中有父皇圣旨,所以有恃无恐,连越王亲妹都已遭他侮辱,何况平常女子?我救你一时,却难保证他不会纠缠到底,到时你们又能躲去哪里?” 凝云面色苍白,低声恳求道:“殿下英明睿智,一定有两全之法。不管要我做什么,只要能与青扬脱身离开。” 江原想了一下,问道:“这么说,韩王在建康曾做了什么,你都清楚?” 凝云答:“晋王获罪后,韩王曾想代替晋王与赵誊联合,不过由于赵誊已经大权在握,没有成功。后来韩王便开始贿赂南越官员,令他们心向魏国。据我所知,他拉拢过大将军霍信,承诺只要霍信带军向他投诚,便许以他高位。” 我恍然,拉江原悄声道:“难怪霍信态度暧昧,既似准备归降,又迟迟不肯行动。他与你我二人都有过节,自然接受江进的条件更为稳妥。那日赵誊转移,江进支开宇文灵殊,坚持要自己追上前去,恐怕就是为了便于与霍信接头。我猜江进此举应该得到了皇上默许,否则以霍信的谨慎,怎肯听信他一面之词?” 江原听了哼笑:“岂止如此。我还猜霍信迟迟不降,恐怕是要给魏国献上一份大礼表达衷心,你想假若他带着赵誊人头来降,这是多大的功劳?你说的很对,霍信这样的人怎可能因家眷被控制便无计可施。他是精明透顶,等待对自己最有利的时机。反倒楚尚庸是真的被胁迫,诚心劝说我与赵誊周旋,还求我解救他的家眷。” 我被他提醒:“看来不论霍信归降或是有别的表示,必定先让江进知道,这样既好得到接应,又能保证功劳不被埋没,还防备我们二人对他刁难。” 江原眉梢一动,阴险地笑道:“我本来还在发愁,若是霍信向我归降,到时为了安抚人心,便不能将这老奸巨猾的家伙绊倒。既然如今他自作聪明,那便休怪我无情!我想到一出好戏,没有这位霍将军参与可就不精彩了。”接着狠狠道,“看来江进不是全无益处,就让他做饵,钓起赵誊和霍信这两条大鱼好了,不幸被吃掉也没关系,免得我日后费脑筋想起他。” 我斜眼瞧着他那副仿佛把坏水涂在脸上的样子,问道:“什么戏?” 他很快收起满脸泛滥的阴谋气,朝我宠溺地笑:“你等着看吧。”我身上立刻一冷,退开几步,与他保持距离。江原不高兴地向我看了眼,转身对凝云道:“我和越王商议了,现在有一个办法,可以保证永无后患,你肯不肯做?” 凝云忙道:“殿下请讲。” “韩王右腿已经受伤,正在休养,你今夜扮作刺客,朝他伤腿再刺几剑。务必要惊动他手下护卫,让在场所有人知道是建康百姓不忿他恶行而实施刺杀。事成之后,我会以此为借口惩治他,夺去他的兵权。”江原顿了顿,又提醒她,“不过此行有一定危险,你可愿意冒险?” 凝云想了想,坚定道:“好,我愿一试。” 一直在旁的青扬忽对她道:“我陪姐姐去,若是成功,我们一起离开。假若姐姐遇险,我绝不独活。” 江原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青扬姑娘如果屈尊诱惑一下韩王,或许更容易成功。” 我看到凝云和青扬对望一眼,显然都抱了同生共死的决心,心中一动,上前拉开江原道:“方才太子殿下只是借此试探二位姑娘心诚与否,并非真要你们冒险。建康百姓皆知韩王恶行昭昭,哪里还需要多此一举?你们走罢,现在就可以走,我命箕豹军将你们护送出城。” 凝云吃惊地望着我:“越王果真就这样放我姐妹离开?”她又小心看看江原,并不相信他在试探。 我道:“不用看他,你们只管离开,一切后果由我和太子承担。” 凝云如蒙恩赦,这才拉青扬拜谢,激动道:“多谢二位殿下!” 我微笑:“只怕自此再难欣赏到两位姑娘优美绝伦的舞姿了,不知能否为我和太子殿下再舞一曲?” 凝云低身一福:“殿下不嫌弃就好。” “上次你舞《越吟》,原来别有深意。如今终于可以还归故里,不如跳一曲归乡舞罢。”我边说边退到舷窗边坐下,又对江原示意。 江原不悦地走过来坐下,看着凝云和青扬退出房门,低声道:“你这是做什么?我想找个由头,把你刺了江进的事抹过去,免得父皇又借题发挥,你怎么就这么放她们走了?而且此举也可除去她再次被韩王利用的隐患,这凝云身有武艺,暗杀经验丰富,不会出问题的。” 凝云青扬二人还没准备好,几名乐师先敲门进来,开始演奏一些助兴的曲子。侍女摆上几碟简单的酒肴,又要为我们斟酒。我挥手命侍女退下,乘着曲声斜过身子,不动声色道:“我知道你的用意,但是我不想这样做。皇上既然最终选择不信任我,我也不愿给彼此再留余地。我就要让他知道,是我砍了江进,他没能一击将我杀了,我便让他彻底不放心!” 说着冷静地看向江原,“他是你的父亲,我不怕让你转告,他还有手段不妨一起拿出来,反正南越已灭,我实在没有那个精力再与他温情脉脉,撕破脸就撕破脸吧。到他彻底容不下我那天,只要还剩口气,我便带着母亲远走,再不理会这个所谓舅父了。” 江原脸色变得无比难看:“凌悦,你说真的?” 我诧异:“为什么不真?皇上要烹了我又不是假的,你干嘛一副中毒的表情?” 江原看上去十分气恼:“你说这话时有没有想过我?你要走,我怎么办?还有,我何时跟父皇站在一边害过你?你这么说岂不心亏?” 我瞧他一眼,笑道:“说说而已,你急什么。” 江原面孔阴沉:“不准再说。” 耳语中乐曲忽停,只见凝云和青扬一前一后地进来,凝云换了箭袍,手里拿着一柄长剑,青扬也是劲装打扮,手中却握了一件仿似手鼓的乐器。曲声重起,凝云俏立中央,忽然长剑划了一个浑圆,曼妙的身形随之而动,立刻笼罩在点点剑光之中,如流星飞坠,绚丽无匹。青扬站在乐师旁边,手中一下一下击打着那件乐器,开始沉声吟唱。那乐器发出类似遥远战鼓的声响,配着低婉浑厚的歌声,带着一点淡淡的悲愁。 我专注地听着,许久低声道:“十五从军征,这首歌里的人跟我一样。只是我还没老,家中的人已经见不到几个了。” 江原还在气头上,揶揄我道:“了不起么,我十岁就随父皇出征了,十五岁的时候……” “就娶妻生子了?”我不客气地回敬。 “哼!”江原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要不是看你受伤……” “我受伤怎样?” 我端起一小杯酒,正要放到唇边,江原顾不上生气,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下:“不知道自己身体么?” 我挑了挑眉,笑起来,悄声道:“太子殿下,这么久没见,你想不想我?”江原一怔。我却重新看向舞池,收起嘴角的戏谑:“我不会离开的。” 江原还是冷哼:“你也问问我答应不答应。” 我笑着续道:“因为我是这种人,永远放不下。我放不下战场上的戎马生活,放不下朝堂中的勾心斗角,放不下所有的温情和幸福、过错与残酷,放不下这个天下……放不下你。我从来不打算放下这一切,又怎么可能说说就离开?” 正说着,凝云一曲已经舞完,我站起来对门外的箕豹军叮嘱几句,向她道:“你们收拾一下就走罢,免得夜长梦多。”凝云和青扬再对我和江原拜了几拜,携手走出门。我待乐师都退下,掩上门回身看着江原,微微笑道:“太子殿下,还不脱下你密不透风的衣服。不管你有无念我,我可是想你想得胸口都疼了。” 第158章 江山如旧 江原无动于衷地看我一眼:“胸口疼,难道不是刚才对付江进时用力过头了?” 我走到他身边,捂住胸口慢慢坐下,不悦道:“你平时不是很解风情么?” 江原瞪我:“现在是讲风情的时候?哪次你一主动,我都觉得不踏实。” 我抬眼:“说话也不觉亏心,好像每次兴高采烈的不是你一般。” 江原干咳一声:“先让我看看你的伤口罢。”他说着过来解我的衣服,沉声道,“你如果真没事我不说什么,如果是强自逞能,给我乖乖回营休养,别再想着四处乱窜! 我抓住他的手,忽然笑道:“等等。”江原闻言微微一停,我趁机将他推倒在软垫上,弯起眼睛,“太子殿下,还记得那年在此地你如何对我的么?”说着右手一挥,摘掉他束发的金冠,拆散了他的发髻。江原猝不及防,眼睛猛然瞪起,我不等他说话,按住他的手低头吻下来。 双唇炽热如火,融化了一切言语。江原的手慢慢环过我的脊背,小心翼翼地将我抱住,热烈又细致地回应,仿佛我是扯住了他心尖的一根弦,既渴求淋漓尽致的乐声又不敢放肆地弹拨。他的手指拢住我的脖颈,温柔地滑进衣领,双手抚摸过肌肤,探向深处。 我记起林间的围杀,以为将死时的遗憾,突然有些不能自已。我低头扯开江原的衣服,粗鲁地顺着胸口啃咬了一路,手指在他股间合拢,他身体震颤了一下,微微后仰,呼吸开始急促,沉沉地低哼出声。我的衣衫也渐渐滑落,肌肤彼此紧贴,又彼此厮磨。我听到自己轻喘的声音,将气息呼出在江原的耳侧。 纠缠良久,我一把按住江原,抵住他的身体,低声道:“这次让我来。”江原却不说话,手指再度伸进我衣底。我倒吸一口气,手腕将他扣住,另一只手依样报复,“听见没有!” 江原忽然皱皱眉,翻身起来,抱住我正色道:“这次就这样罢,好么?等你的伤养好。”他说着躲开我滚到一边,捡起衣服往身上穿。 我咬牙切齿地骂道:“混账!早知半途而废,你还对我投怀送抱!” 江原向下指指:“你以为我忍得不辛苦?” 我冷哼一声,飞速穿好衣服拉开房门,临出门时把他的束发金冠顶在食指上转了几转,冷笑道:“太子殿下,别找借口搪塞,莫非您不举了?”说罢转着他的发冠扬长出门。 走到甲板上,却见宇文灵殊正沿着河岸走来,我快步下了画舫迎过去:“阿干,你来找太子么?令尊究竟如何决定?” 宇文灵殊点点头,面上微有愁容:“我父亲至今认为皇上的决断最英明,我只有请求太子想办法收他兵权,制止他疯狂的举动。”他看看我的脸色,又皱眉向我身后看了一眼,“太子在船上么?听说那是建康有名的风月场所,你身体还没复原,他带你来这里是不是过分了些?” 我一笑:“阿干误会了,其实这是魏国在南越的密谍藏身之处。” 宇文灵殊有些惊异地“哦”了一声,感叹道:“原来魏国布局如此缜密,难怪天下要归于江氏。”他似乎更加担心起自己父亲,低声问我道,“子悦,你说皇上与太子,谁会压过谁?” 我笑道:“阿干这个说法不对,做父亲的怎么会压制儿子?他想的无非是如何为儿子扫清道路,令手中的社稷代代相传。幽州王或许以为自己的选择可以更好地保护宇文家,可是不要忘了,皇上也要保护江氏皇权。他此时若只对皇上惟命是从,不将太子放在眼里,那么将来太子继位,宇文家便是皇上留给太子宰割的鱼肉。” 宇文灵殊琥珀色的眼眸骤然变深:“那如果我现在拥护太子呢?” “那也不要亲近得令皇上不舒服。”我微微一顿,语气诚恳,“阿干,这是一个度。魏国的君主可能比你们依附过的任何一个都睿智,所以我并不愿看到阿干再做出什么投机的举动。既然归附,就忠于职守,一心为国,别去想拥护谁可以得到更大的好处。” 宇文灵殊怔了片刻:“子悦,为什么突然……” 我放低了声音:“阿干是我的亲人,亲人之间若不能直言,亲从何来?我看到阿干有危险,或者做了不合适的事,理应第一个指出,如果需要惩戒,也该由我亲自动手。就算你怪我,或者为此不悦,我都不能不讲不做,因为我不愿失去你。我知道阿干一直为我斩杀你麾下将领的事介怀,可是你对我生怨,总比与别人结仇要好。” 宇文灵殊神情一震,忽然张臂将我抱住,激动道:“我其实早没有怪你了,只是一直觉得羞愧,我今日才知原来你如此用心良苦……子悦,自从与你结拜,我这个兄长做得很不够格。不过你放心,以后我要像真正的亲人一样对待你,决不再令你为难,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 听到他言辞恳切,我也不觉感动,抬手拥抱了他:“阿干!” 宇文灵殊轻轻吻我的额发,认真道:“子悦,真想与你多说一会话,可是现在我得走了。” 我诧异:“你不是想见太子么?” “不用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要抓紧时间去跟父亲再谈一次。”他看着我,明亮的眼睛中不再有那种朦胧奇异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前所未有的温暖。他低头碰了我的嘴唇,然后放开我,小声且清晰地道:“我走了,阿弟。”我看着他转身,不禁有些百感交集。 等到宇文灵殊的身影远去,身后熟悉的脚步声才响起来,果然江原面色不善地走下船,酸溜溜道:“宇文灵殊不是要求见我么?等了半天也不见他上船。是不是被你下了迷咒,只顾去回味窃喜了?你再让他亲一下试试看!果真如此饥渴,我们回船上大战个天昏地暗。” 我不理他的话,只是抬头看了看他新挽的发髻,笑眯眯地道:“嗯,这根竹筷子比金冠顺眼多了。”说着招呼箕豹军牵马过来。 江原扯住我:“哪里去?” 我拉住燕骝的缰绳上马:“去找宣王。” 江原这才停止冒酸水,也上了马:“凌悦,你没有别的话说么?” 我奇怪地回头:“什么话?” 江原追上我,切齿道:“你明知我不能让你走,为何突然说要离开的话?难道不是怕我对父皇不够强硬?还有,你今日为何故意这么主动?” 我斜他一眼:“太子殿下,你想多了。皇上的做法除了于私情有亏外,并无不妥,我希望你与皇上融洽还来不及,为何要你父子针锋相对?难道这样对魏国有好处?”说罢甩甩缰绳,低声嘀咕道,“难道我就不能主动么?真是叫人扫兴。” 江原听完换了脸色,一把拉住我,忍不住坏笑:“越王殿下,原来你也有今天。唉,可惜伤得太不是时候。” 我冷冷道:“滚开!” 来到宣王府住处时,于景庭已命人把赵葑带到了那里。我醒来后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只见他右手臂吊在胸前,脸上还带有失血后的苍白,情绪可能已经平复下来,正沉默地坐在江茂身旁的一张椅上。我走进门,他立刻站起身,神情尴尬而紧张,但是没有说话。我先开口问:“伤好些了么?” 赵葑慌张地点了下头:“二哥你呢?”但是从神色看,他显然早已知道实情。果然他立刻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嗫嚅道:“不,我是……” 我宽慰地对他笑笑:“我也好多了。”赵葑红了眼圈,咬唇将头垂得更低。我明白他内心仍在矛盾挣扎,便转言问道:“见过四妹了没有?” 赵葑这才正常了些,伤心道:“四妹受了刺激惊吓,仪真公主正在照看她。”犹豫了片刻又道,“多谢二哥将她救出来。” 我看着他:“你谢我做什么,她也是我的四妹。可惜五妹和六妹还没找到,你有没有问过四妹是怎么逃出来的,或许她有其他姊妹的线索。” 赵葑回道:“她说当时宫中很乱,还不知怎么回事便被几个禁军和宫女催促着护送出逃了,连母妃都没来得及去见,也不知别的姊妹怎样。出宫之后,那些人与她走散了,她不识路,又听说魏军十分凶残,害怕得藏在角落里不敢露面。这样饥渴交加地躲了几天,被宣王偶然发现救起,后来便发生了这些事……” 我略一思索,对赵葑道:“那我再派人继续寻找,总会找到的。先进入建康的是我的军队,看上去四妹并不知情,反倒是被人怂恿恐吓着出了宫。既然她能出宫,应当是在我攻破宫门之前,当时建康未乱,她怎么又会跟身边人走散?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罢。” 赵葑表情僵硬,显然也已想到什么,他低声问:“有大哥的消息么?” “赵誊一直向东奔逃,可能是要想出海。有人大概知道他准备逃亡的地点,我正要让他带路。” 赵葑失落道:“看来大哥真的没有复国的打算了……”他看上去终于下了决心,“你能不能让我随行?我……很多事要向大哥当面问清楚。” 我:“到时我派人来接你罢。”赵葑又微微点头,视线不自觉地向内室望了望。我见状道:“你与仪真见过面了么?” 赵葑神色又不定起来:“我离开广陵时曾对她说了重话。” 我微笑:“你要追随赵誊,所以曾与她决裂么?” 赵葑表示默认,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没想到出现这么多的波折,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活着见到她了。当初她劝我救全城的百姓,带着广陵城投降,我没有答应,她只能陪我苦守城池。如今我报国不成,自己却成了战俘,实在无颜面再见她。” 我温言道:“怎么会?她得知你活着回来,理应十分欣慰才对。”说着转向江茂,笑道,“宣王殿下,我四妹有劳你照顾了。我想让三弟也留在你这里住几日,也好方便照看四妹,你不会介意吧?” 江茂语气淡淡,可是神色却比以往温和:“表兄何必见外,就让令弟留下无妨。” 正说着,内间的房门打开,仪真从房内走出来。她见到屋内许多人,微微意外了一下,接着走来向我和江原见礼,轻声道:“大哥,表兄。” 江原显然早知她来到建康,关心地问:“这几天辛苦么?你有心疼百姓的这份心已经难得,抚恤老弱之事有专人去做,一个女孩家就不要总跟着军队抛头露面了。” 仪真微笑道:“大哥,小妹终于觉得自己不再是困在高阁中的鸟雀。只要尽我所能,做我所想,便不觉辛苦。”她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却又迅速垂下轻颤的睫毛,“反倒表兄承受责难良多,受了不少委屈。” 我见她容光焕发,眉间终于没有过去的愁容,诚挚道:“多谢公主关切,看到公主终能按照自己心意做事,我也替你感到高兴。” 江原又道:“父皇十分想念你,等到江南一切平复,就随我回洛阳吧。” 仪真轻摇了摇头:“皇兄,这件事等以后再说罢,我只怕父皇执意要补偿于我,反倒叫人为难。”她转向一旁呆立的赵葑,“原来那位姑娘是令妹,她现在已经睡下了,殿下不必太担心。” 赵葑急忙回应道:“多,多谢。”隔了一阵,他又小声道,“广陵之事,公主不怪我么?” 仪真道:“我知道殿下有自己的原则,不过看到你终于想通,仪真也很欣慰。虽然两国交兵过程惨烈,结果有不尽人意处,可是从此天下太平、战火止息,未必不是百姓之福。我父皇和兄长都是眼界高远之人,他们定然能让江南早日恢复安宁。” 赵葑脸色涨红:“不瞒公主,我还有一事未明,在这之前,并未决定归附魏国。” 仪真只是微微讶然,但她并没追问是何事,只道:“相信殿下总会自己找到答案罢。” 赵葑慌忙地点头,:“你给我时间,我一定能知道该怎么办。”仪真听了,只是微微一笑,神色里好像又带了一点缺憾。 我和江原见他二人相对而语,便安静地退出了厅门,却见江茂早已站在门外:“两位兄长借一步说话罢。”待我们随他走到厅旁的游廊下,江茂单刀直入地正色道:“不知皇上预备怎么处置赵氏皇族中人?” 江原看看他道:“我观父皇之意,不愿留下后患。毕竟南越太大,只怕遗患无穷。” 江茂又转向我:“那表兄的意思是呢?赵氏皇族是你的直系至亲,赵葑赵萸都是你的手足,是不是连他们也要株连?” 我心下揣测江茂的用意,口中道:“我一开始便主张只问罪首,不问其余。” “好,”江茂果断道,“那我便站在表兄一边,向父皇请求对赵氏族人网开一面。” 我奇怪道:“不知五弟为何忽出此言?” 江茂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低声补充:“如果表兄不介意,我想照顾令妹一生。只是我已有王妃,让一名公主做侧妃会委屈到她,再者我体质一向不佳,只怕无法陪伴她至天年,不知你肯不肯……” 我又意外又觉得高兴:“如果四妹愿意,我自然也不会有意见。” 江茂立刻向我行了谢礼:“回洛阳后,我会正式下聘迎娶她。”说罢便转身走向后厅,竟没再说一句多余的话。 我犹在回味这突生的事件,却听江原抱怨道:“脾气还是那么怪,我只说了父皇的意见,又没说自己也赞同,他居然理都没理我就拍屁股走了。” 我笑:“也许他觉得只要问过我,就不需要再问你了。” 江原竖起眉毛:“难道我的意见一定跟你一致?” 我摊手:“你如果跟皇上意见相同,他更不该理你了。” 江原冷哼了一声,似乎也觉得意外,对我道:“江茂一向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从没见他这样主动过。没想到他不做便罢,做起事来如此干脆。到底是人不可貌相,还是美色当前,他突然头脑发热了?” 我沉思道:“江容也曾说他是个明眼之人,只是被身体拖累,可惜了才能。看来还是皇上最了解你们兄弟,难怪这次出征一定要他随行。” “了解么?”江原讥讽地反问了一句,想了想又笑起来,“我真想看父皇得知五弟要娶南越公主时的表情,不知他想到没有?对,还有仪真,看你那三弟都眼看灭国了,对她仍旧念念不忘,见到她连话都说不顺了。若是他突然大着胆子提亲,父皇会不会气得背过气去?” 我看出江原其实在对自己父亲生气,所以讲话如此叛逆,便道:“怎么,皇上不是说会让仪真自己挑选心仪的夫婿?万一她真的心仪赵三弟……皇上会食言阻止?” “你说呢?”江原冷笑,“你是姑母的亲生子,他尚且不打算放过,难道还会允许赵焕的儿子和女儿与江氏再有瓜葛?我看仪真决定不回洛阳是明智的,以父皇的一步步的表现来看,就算她不选赵葑,也未必真的能够随心所欲。疼爱是一回事,涉及朝中权力制衡又是另一回事。我已经算是在极力维护父皇的形象了,仪真并不知道现在建康的惨状就是父皇下令造成的,也不知道他使出卑鄙手段想彻底毁掉你,等她得知真相,将会如何看待这个父亲?” 我默然:“这还要看皇上到底如何决断,当务之急还是将赵誊与霍信等人一网打尽,免得又生变故。” 江原赞同道:“说的对,我们先回中军商议一下策略,将这最后一场仗打得漂亮些!” 中军帅帐仍设在越凌王府,江原一踏进门便撇嘴道:“越王殿下,请问你这也算王府?我刚来到时,还以为到了荒村野店。” 我面带愠色地回头:“好地方多得是,尽管去住,本府招待不起您这位娇客。” 江原见我生气,露出嬉笑的表情:“可我就是喜欢此处,怎么办?越王殿下过去的家虽简陋,却是不失风雅。我还用过你的杯碗,睡了你的床,最后坐在你书房中,用你珍藏的笔墨写了公文。” 我气不打一处来:“太子殿下,你这是什么嗜好,难道在襄阳时你还没用够?” 江原半认真半开玩笑:“一个是将军府,一个是王府,感觉大不相同。” 我翻白眼:“受不了你!” 于景庭已经与太子府的谋士以及部分武将等候在正殿,我和江原一前一后地进门,都做出异常严肃的表情。众人见我来到,先关切我的伤势,听说已无妨碍,才开始讨论如何解决与韩王和宇文念军队的矛盾。江原坐在上首道:“这件事越王殿下已经在着手解决了。如今要商讨的是,采取什么行动将逃亡中的赵誊残部一举捉拿住。赵誊手中尚有数万精兵,必然会垂死挣扎,但我不想临到最后让魏军蒙受巨大损失,这一战最好能够轻取胜利。” 我接着他的话续道:“现在已知韩王与赵誊身边的大将霍信有所联系,又活捉了赵誊亲信,我们要对赵誊实现围捕,必须借助韩王之力。”说着转头问江原,“是不是该把韩王请来?” 江原作沉思状:“那就请他过来罢,国事要紧。”他从在座者中找了一圈,对时谦道,“子逊,你去一趟,务必请韩王带着那名俘虏过来。” 时谦起身领命,退出殿外。不想过不多时,便有信兵回报:“韩王以腿伤为由,拒绝前来。” 江原冷笑:“此刻还要摆谱。传令燕飞,带上二十名燕骑军把韩王抬来!告诉他,他若不来,无从知道霍信归不归降,赵誊若真的跑了,便是他的过失。” 此时下首站出一名武将,自告奋勇道:“殿下,末将曾在霍信麾下多年,对他为人十分了解,我愿去试着说服韩王。” 我顺着话音看去,不觉惊异,原来此人正是当初越江战时乘船逃走的将领萧忌,不知何时已投靠了魏国。江原的表情十分欣喜:“那就请萧将军辛苦一趟了。” 萧忌随燕飞去了片刻,果然把江进说动。很快便见江进坐在一张椅中,被数人抬进殿来,他面容颓丧:“皇兄,小弟已经来了,你还有什么吩咐?” 江原笑着凑近他,悄声道:“我给三弟立功的好机会,只要你照做,我便不在朝中弹劾你在建康抢掠的恶行。” 江进看看他,苦笑道:“皇兄不用多说了,你就是逼我去做饵,接着照样弹劾又怎样?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望你看在父皇面上,别将我喂了鱼。” 江原绝情道:“假若三弟不幸,我会为你报仇的。不要说我逼你,萧将军可以作证,三弟曾向霍信暗中透露我军军机,如果最终霍信不降,那三弟这通敌之罪可就坐实了。” 江进的表情有种被人控于股掌之上的绝望,终于承认道:“霍信的确在等我,我们暗中约定了信号,只要接到暗号而又时机恰当,他便立刻倒戈。之前他不降,一是我未能如约给他适当的机会,二是他也不知赵誊有无底牌。日前我从抓获的奸细口中得知,赵誊在东边海岸藏有秘密码头,他已准备了两艘海船预备逃亡海外,只因加固船板的几处关键钢铆需等莫泫铸造,才耽搁了数日。” 殿中诸人闻言,都露出惊讶鄙夷的神色,于景庭更是如此。江原则带着不出所料的神情问道:“他的秘密码头在何处?” 江进无奈:“那奸细想求活命,要得到保证才肯带路。不过只怕赵誊船已造好,他若乘船到了海上,踪迹便难找了。” 江原笑道:“没关系,一听说赵誊东逃,我就给梁王府下了指令,命他们密切关注近海船只。赵誊的船造到什么程度也很快便能知道,莫衍已随燕骑军将莫泫找到,马上就能带来。至于你府上那位管家,我可以当场给他手书教令,只要赵誊落网即封他千户。” 江进听了更是绝望,将身子往椅背上靠去,痛苦地赞道:“皇兄做事滴水不漏,比我高明太多。” 江原微微冷笑:“三弟过奖了,任谁都比不上父皇谋深虑远,可惜我们兄弟都没学到家。” 这次集议最后商定由江原亲自打头阵,由江进负责引路,即刻集结军队围追赵誊。我暂时留在建康善后,同时等待宇文灵殊的劝说结果,待形势稳定再率军前往。等到江原与部下众人一起离开,于景庭来到我跟前关心道:“殿下觉得身体怎样?凭潮送来一些药材,吩咐煎好给你服下,我现在命人去煎。” 我拉住他:“不忙去。我觉得还好,只是比过去乏力,胸口有时会疼,可能是伤口未愈的缘故。于兄你坐一下,我想好好问问这几天的情况。” 于景庭立刻道:“殿下想知道什么,我尽量说得详细些。”他还是担心地看我的脸色,“殿下真的没事?我看太子殿下头上的金冠不见了,又听说你们去了画舫……恕我直言,殿下的伤并不是轻伤,这短短几日……” 我笑:“于兄,你想到哪里去了,没有的事。”说着把江原的发冠拿出来放在桌上,“只是与太子开了个玩笑,将他的发冠抢了。” 于景庭也一笑:“殿下有兴致,玩笑几下也好。” 我弯了弯唇角,放低声音道:“我刚才在宣王那里见到仪真公主了,既然广陵已经归降,不知道城中军民有无伤亡?” 于景庭肯定地回我:“几乎没有。赵葑独自离开,已使城中军心动摇,后来使者将建康城破的消息传去,留守将领更觉无望,于是都听从公主的建议出城归降了。” “那……” 于景庭微微一叹:“我知道殿下想问什么……刘恒是被迫与归降者一起出城,他无力左右局势,又无权领兵,也只有如此。但不论我如何劝告,他都不愿降魏,听说你受伤,只是见我一次便问一次,始终不提来见你。我猜他心中定然难受,也不好勉强。” 我难过道:“三弟年轻冲动,口中坚定,其实内心迷茫,难免受亲情左右,我尚可强留住他。刘恒对我的情谊始终一如往昔,从未责怪于我,然而要他接受魏国真是太难了。于兄,你再替我多留他一阵罢,就算他想离开,也等混乱结束之后,否则我放心不下。” 于景庭点点头:“殿下放心。”又慰道,“刘恒心中牵挂你,我想他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的。” 我微笑:“多谢于兄。” 这一晚我在自己久违的卧房中休息,结果发现房中果然处处是江原留下的痕迹,非但被褥还保持着刚被睡过的模样,他带来的衣物居然都摆放在床头,各类玉带金冠差点晃花我的眼。我“呸”了一声,将他今日戴过的金冠与那些衣物扔在一起,扯过件素色披风全部盖住才罢。原本目睹旧宅还有些触景生情,结果见到江原的东西后什么感触都没了,只剩下嘴角还在抽动。 一夜无梦,清晨醒来不久,裴潜便眼睛亮亮地跑进来:“大哥,你能出门了,怎么也不派人告诉我?害我半夜回营才得到消息。” 我笑道:“那你就该玩忽职守了。” 裴潜撇嘴:“昨天韩王的军队撤了,我们也便不用紧盯他们,如果早知道你来建康,能提早回营的。”他说完又抱怨,“我真的跟那些混账们打够了,弄得兵残人怨不说,心里还不痛快。现在建康的百姓都认为魏军有两路,一路在前面抢劫,另一路专门半道杀出来抢现成东西,虽然两方为了财物彼此不和,都是一样货色。娘的,我也变成打劫的了!” 我奇道:“难道那些财物你们没还回去?” “还不回去!我起初还抬着东西挨家去问:这可是你家丢的?结果没人敢认,都一口咬定家中一贫如洗,根本没有什么值钱东西!我嘴都说干了,怎么解释都没人相信。”裴潜越说越气愤,“韩王和他那些兵简直就是搅屎棍!” 我本来在暗思怎么让建康百姓重新相信魏军,听到裴潜最后一句话,喷了口水:“你哪里学的粗话?是不是跟军中那些不学无术的家伙学的?你是我亲手栽培的将领,前途无量,就算他是,你也不能照样说出来丢我越王府的脸!” 裴潜脸上一红:“不说就不说。对了,那个降贼赵葑就是你的弟弟?” 我一时不习惯这称呼,愣了愣才问:“怎么了?” 裴潜好像突然找到了出气筒:“若不是他,我们今日能多出这些是非?建康被搜刮得一塌糊涂,最不可原谅的是他竟然下手伤你!还是不是人?以后别让我再遇见他,不然见一次揍一次!” 我顿觉不妙:“你何时见到他的,不会真的打他了吧?” 裴潜生气道:“我打他怎样?我大哥还因为他躺在床上!他吊着条胳膊就想装可怜?你当初重伤时他看到了么,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他又如何体会?我全看到了,我就是不平,就是想揍他!我抡几下拳头,还能让他死了?” 我无奈,安抚地道:“他也很可怜,一夜之间身边天翻地覆,难免接受不了。” 裴潜不依不饶:“比他凄惨的人多了,也就他仗着还有人关心得寸进尺。我好不容易有个大哥,居然让他害了,他赔得起么?他不珍惜留给别人也不行?” 我失笑:“说得好像我是件什么物品,还赔你。无论怎样,他是我的弟弟,身上又有伤,你总不该打他出气。再说我不是好好的?” 不料这句话反而戳中裴潜痛处,赌气道:“我知道了,他才是你的宝贝弟弟,我不过半路捡来的外人,什么都不是!” 他说着转身便要冲出房门,我忙拉住他,裴潜头也不回地使力挣我的手。他力气比过去大很多,我只得运起内力再拉他,岂料胸口突然剧烈地疼痛,反而将他放开了。裴潜不高兴地向我看了一眼,见我手捂胸口,大惊失色地扑过来:“大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你那里疼了,要不要去找凭潮?” 我扶着裴潜的肩膀,有些失落的坐到地上,低低一笑:“我的内力还是退步了,韩王那里不过用巧劲得手,不知道以后再上战场,还能不能顶住千钧之力?”裴潜抓住我的手臂,埋头听着,片刻之后,眼泪开始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我拍他的头,“别哭,我从来当你亲弟弟一样,并没有偏心赵葑,也不是为此责怪你。” 裴潜泪落得更多,闻言却用力摇头:“不是!你都不知道,我听说你内力再次没了有多难受……”他将我抓得更紧,声音颤抖,“大哥,我不想看到你像从前那么虚弱,不想你为自己的身体束缚。我想看你在沙场上耀武扬威,看着你站在高处享受所有人的仰望,然后我可以站在底下,骄傲地对别人说,看!那个是我大哥……那个最厉害的人是我大哥!” 他说着,竟像个孩子般“呜呜”地哭起来。认识裴潜以来,我从未听到他发出过这样的哭声,即使遭到残忍的伤害,他都不曾如此放声痛哭。我慢慢将他搂住,怅然一叹。这是我的代价,覆灭故国的代价,可是如果真的有神明可以祈告,我可不可以不辜负他的期待? 两日之后,宇文灵殊终于说动宇文念答应不再与我们冲突,但宇文念拒绝归还抢掠的财物,只肯听从太子教令退出建康。我见状也便作罢,命人拿建康皇宫中的财货相抵,张贴布告宣布归还给百姓,稍稍平定了些许民怨。并且暂没有惩戒参与抢劫的军队,以免混乱再起,横生枝节。 第四日夜,江原派人送来了密信,告知他已掌握赵誊行踪,可以启程前往一同围剿。我立刻吩咐裴潜集结军队,自己亲自对箕豹军交代了此行任务。箕豹军是为应对水战而特别训练的精兵,若要在海上彻底灭掉赵誊的残部,实在非他们莫属。燕七得知后也迫切要求随行,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将他与于景庭一同留在城内。 建康东城门外,我看到被箕豹军押送前来的赵葑。他吊在胸前的布带已经拆下,穿着一件白衣,头上也无发饰,看上去只是一个平常人家的子弟。他腰间还挂着我的流采剑,走到跟前时,他下意识般握了握剑柄,低声问:“发现大哥的踪迹了?” 我看看他:“你准备好了么?” “嗯。”他郑重地点了下头,“不知道要将他活捉还是……” “我也不知道,视情形而定吧。”说到此处,我微微觉得沉重,“可是我想救出敏姐姐,也答应了保护她的孩儿。” 赵葑垂下头:“我……我总希望大哥还能清醒些。对了,你的剑——”他说着去向腰间解剑。 我忙道:“你先拿着防身罢。” 赵葑默然片刻:“这把剑对你很重要?”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肯定地回答:“是很重要。”赵葑轻轻“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们连夜行军,一路东行到了吴郡,快到海边时,被江原的军队迎接住。江原一身漆成黑色的明光铠甲,快步朝我走来。他边走边脱下披风罩到我身上,拉着我便向军帐中走。我挥手让裴潜自行安排众人,快步随他走进帐中:“什么情况?” 江原微微向我侧头,低声道:“赵誊等人已经出海,水军与淮水帮正在海上分兵合围。” 说话间已经走进帐内,我一眼看到帐内事先已坐着两人,正是江容与齐谨。江容抬头看见我,激动得热泪盈眶,跑过来便道:“越王殿下,都多久没见面了,可把我想死了!”他双手隔着我的衣服上下摸,满脸担忧,“听说你又受伤了?唉,都是因为没有我照顾……” 我面无表情:“你是哪位?” 江容瞪起眼看我片刻,生气道:“凌悦!” 我挑眉:“真巧,凌悦也是我的名字。” 江容恨恨地咬牙:“好啊好啊,这才多久!我不过是回了山东一趟,你就翻脸不认人了。有本事别吃我供应的粮食!” “粮食上可没刻着你的样貌。” “齐谨!”江容倒退几步,朝着齐谨叫了一声,颤抖着指我道,“你来评评理。在洛阳时我对他多好啊,给他烹茶,陪他下棋,听他讲心事……为了博他一笑,我都把山东的粮仓掏空了!这是什么结果,赔了美人又折粮?”他说着说着,突然眼神空洞发直,抬头对着帐顶道,“父王,你怪不得生我气,原来儿子这么无能……”说得情真意切,仿佛梁王真的蹲在那里。 齐谨窃笑道:“世子,梁王殿下虽然生你的气,但是还没被你气到上面去。” 江容转过头去厉声训斥他:“你说什么!我爹将你收留在王府,抚养长大,你居然咒他!” 齐谨也不辩解,笑嘻嘻提醒他:“我好像是先被你藏起来,后被梁王殿下收留的。那世子不但被梁王殿下抚养成人,还是他亲生子,你有没有出言不逊?” 江容拍拍齐谨:“有道理,所以我们咒咒他没关系。我是真心希望父王寿比南山,不要跟儿子一般见识啊。” 我和江原对望一眼,低声道:“江容本来就喜欢装疯卖傻,现在跟你这个疯癫的伴读一起做事,我看更不正常了。” 江原悄悄跟我咬耳朵:“他们两个因为合谋架空梁王在山东的势力,所以正如胶似漆,梁王被气得半死,仗也无心打了。但是淮水帮并不甘心最后被收归官府,齐谨虽是梁王府栽培,毕竟多年混迹江湖,如何抉择还很难说,我将来想用公孙叔达对付的就是这类江湖帮派。” 我轻轻冷笑:“怪不得他攻下钱塘郡后进展缓慢,至今无法北上。老匹夫也有今天!” 这边我二人嘀咕完,那边两人终于住嘴。齐谨走上前来端端正正地跟我见礼,微笑道:“越王殿下,一别竟又年余了。殿下战绩卓然,已经成为军中美谈,世子殿下常跟我说,只恨不能亲眼目睹英姿。” 我笑着将话头拉回:“哪里,没有江侯为大军筹备粮草毫不倦怠,我和太子殿下恐怕连一场仗都打不下去。这次合力围捕赵誊,还要多仰赖梁王府与淮水帮。” 齐谨认认真真地道:“为国出力,理所应当。” 江容闻言缓过劲来:“凌悦,是你说的不认识我,可不怪本侯。这次出海,用的几乎都是我梁王府和淮水帮的海船,你不用坐了。” 我点点头:“那最好,免得再被江侯颠倒黑白。我当初是忍着呕吐喝了你多少劣茶,陪你下了多少烂棋,听你诉了多少苦,江侯说起来也不害臊啊。” 江容摊开一张海图,肃然道:“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讨论一下出海事宜。” 我们在第二日清晨扬帆启程,军报接连不断,告知魏军的进展。终于在几天后,我们所乘的船只与海上军队会合,而赵誊的两艘海船已势难摆脱魏军的围追堵截。不得不承认,梁王府在海上拥有无以伦比的优势,魏国水军拥有的全部海船数量都比不过梁王一府。而新造的大船只适宜在江上作战,朝廷拿得出手并能在近海航行的战船,还是只有白泽和飞廉。 我突然体会到江德压制梁王的不易,再看继任的江容,他已对指挥水军驾轻就熟,不由也开始担心这是放虎归山。虽然梁王兵权已收归朝廷,但梁王府一日坐拥山东,在当地的威信便不易消减,凭借殷实的家底,再次锻造几支军队简直易如反掌。 当初江原说,齐谨虽是他伴读,但是与梁王府关系匪浅,断不肯与之决裂。那么假如我说动江容同意解散淮水帮,再加上朝廷的压力,海门帮的强硬,齐谨若力抗不成,会否反而向江原靠拢?如此才会让梁王府彻底孤立,日后再逐步收回封地,令魏国迎来真正的稳定。 心下正这么盘算,忽觉有人向我这边靠了靠,却是随行的赵葑。接着便见江容歪靠在船舷上向他眨眼:“弟弟,当初我叫你留下,你还不高兴,现在还不是上了哥哥的船?等我们捉住你大哥,你也不用下船了,跟我回山东吧,那里比你家好十倍。” 赵葑又慌又急,好像真的怕被江容留下:“谁,谁是你弟弟!我是跟着二哥才上船的,二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江原却在一边冷冷帮腔:“岭南王似乎弄错了,此处可没有你二哥。我们都是魏人,你乃越国皇子,怎么会跟我们有瓜葛?临淄侯为人热情友善,我看你跟去也不错,总比进战俘营要好。” “我……”赵葑左右看看,见都是些冷漠面孔,便也不再靠近我,咬牙道,“进战俘营又怎么样?此战过后随便你们处置!你们别得意,我南越的水军震慑天下,你们未必能取胜!” 裴潜在旁边冷笑出声:“南越号称固如金汤的水上防线早被破了,还谈什么震慑天下?你们南越那位有名的霍大将军马上就要提着你大哥的人头来归降了,根本不用我们费力!” 赵葑不再作声,面色苍白地扭过头,好像要掩饰眼神中的痛苦。我见状将他拉到身后,只是也没有多言,却听赵葑小声道:“这是真的么?” 我看看他,向江进那里示意:“韩王说这是真的。”江进坐在椅中看我一眼,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 “殿下!”在高处了望的信兵再次禀报,“包围形成,我军已与越军开始交战!”江原闻言,立刻下令向前驶进,很快,这片位于海上的最后战场闯入视野。 墨色的海面上,船只在海浪间颠簸,海风中传来咸腥的味道,仿佛是为了渲染这场战争的残酷。不远处是魏国战船组成的战阵,正将更远处的两艘海船紧紧咬住,双方的弩箭与投石交相错落,已经给彼此造成了不少伤亡。然而尽管战斗如此激烈,被击中的士兵身体与武器落入海中的声音却全被呼啸的浪涛声掩盖,顷刻间无踪无息。众人见此情景,都敬畏地望着面前广袤无垠的大海,竟然一时失语。 我回身对江进道:“韩王殿下,你是不是该过去现身劝降,好让霍信看清楚?” 江进面上终于有一丝畏惧:“如此大浪,两军又在激战,我怎么过去?” 我冷冷道:“我的箕豹军训练有素,可以驾船将你送到近前去。” 江进求助般看向江原:“皇兄,你的意思呢?” 江原肯定地点头:“越王的水战经验无人匹敌,箕豹军的能力自然是我魏军翘楚,三弟有什么好担心的?为兄更加相信你能说动霍信。”我立刻吩咐齐贵去安排十名箕豹军护送江进,乘小船去向霍信传递消息。江进面如死灰。等到江进被强制乘小船离开,江原对我道:“让容弟和齐谨监视战况罢,海上风太大,我们回船舱去等。” 我正觉得胸口微微窒闷,便随他进了船舱,谈论中顺便将自己对梁王府的担忧说了一遍。江原便将我搂过来亲了一下,笑道:“削弱王侯在封地内的特权、禁止自征军队都是迟早的事,不过这都不必你来做,等到将来时机恰当,我自然会行动。可是越王殿下,我现在有个不情之请:你心里还装了多少事,不妨都倒给我保管,然后你安心养伤。等身体养好之后,我再把它们还给你,行么?” 我表情奇异地看他:“还有这种商量?”江原煞有介事地点头,我嘿嘿一笑,忽然将他向后一推,“那我想这样,你先给我保管一百次好了。” 江原向后便倒,顺便将我拉在怀里,坏笑道:“才一百次么?” “太子殿下!越王殿下!”忽然燕飞的声音在外面大喊,“韩王好像回来了!” 江原“咦”了一声,跟我对视:“如此之快?” 我扫兴:“居然还能回来。” 重新站上船头观望,江进正乘着小船远远驶来,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由箕豹军拽着爬上船来。他全身被海浪打得精湿,嘴唇也冻得发白,哆嗦了片刻才开口道:“霍信已经倒戈,不过追随他的士兵并不多,他正与赵誊的亲兵在船上厮杀,要求我们尽快支援。” 江原笑道:“好,传令萧忌,让他率麾下军队支援霍信!我们去看热闹。” 战船重新张帆起锚,朝着赵誊所在的方向前行。赵葑靠住船舷,紧张得没了表情。海船直插入魏军战阵,便见两艘无旗无号的海船正被团团围在中央,而魏军停止了进攻,正在围观两艘战船上的打斗。江容凑到距离最近的地方观看,然后一个劲招呼我过去,惊叹道:“神奇,为什么他们不干脆驾船撞在一起算了,还要浪费体力在船上自己打自己?” 我道:“赵誊带着贴身护卫和大臣们乘一艘船,将大臣的家眷和余下兵士留在了另一艘船上。霍信与亲信要捉住赵誊作归降的大礼,另一艘船上也有霍信的人,他们也想投降保命。” 江容表示恍然大悟,高声道:“你看他们都被包围了,还争什么?干脆一起归降算了。或者我们不管谁是谁,反正人多势众,一起上去把他们全抓住再说。” 齐谨在一边嬉笑:“世子不觉得这样更有趣么?你看南越海船的坚固程度不亚于我们,体型还大上许多,投石车投得又远又准,我们何必要去自讨苦吃。我们一边观摩,一边坐收渔翁之利多好?” 江容面露喜色,接着又看看表情痛苦的赵葑:“可是赵家小弟弟要难过了,看着不忍心啊。” 齐谨摇着破扇建议道:“我带了几罐蜜饯在船上,世子不如拿去给他吃?” 江容一拍手中扇子:“好主意!快去拿。” 我听得直想翻白眼,走到赵葑身边,劝他道:“别难过,如果他想此刻归降,还是有机会的。” 赵葑摇头,噙泪道:“不会了,此时投降,又算什么?丢了国家,也保不住百姓,若连最后的名节也丢掉,那他连蜀川国主刘禄也不如了。他真是糊涂透顶,怎么会相信霍信这种人。” 两船上的争斗愈加激烈,穿着相同服饰的士兵向昔日的同胞砍下最凶狠的刀剑。海船体型巨大,上下船舱分了四层之多,落入海中的士兵不论生死都很快被巨浪吞没,然而大多数人还是被杀死在船上。天边乌云密布,似有雷声滚动,血腥的气息在上空弥漫,压抑着这片黯淡的海域,再次望去,那两艘船在一浪浪中摇晃,简直像漂浮在海上的两座坟冢。一阵咸腥的海风又过,浪头如雨溅落,众人在愈发狰狞的海波上观望着对面的厮杀,都已忘记初时的幸灾乐祸,不觉露出心悸的表情。 赵葑早已不忍再看,他麻木地坐在船板上,似乎只是在盼望这一切快些结束。我找来齐贵,低声命令他带一千箕豹军登船,务必救出刘敏等人。不想重新走到船头时,狂风忽然而至,我被猛灌了一口,急忙捂住发痛的胸口蹲下来。江原立刻察觉,回头扶住我的肩膀,命令道:“你回舱去。”不由分说拉我起身,半抱半扶地走向舱门。进门前我看了一眼海上,只见萧忌已率与他一同归降的南越士兵驾船靠近了赵誊所在的船只。 江原进舱后忙着摸我脉象,焦虑道:“我早看你出海之后面色不好,浪大风潮,你旧伤都怕发作,何况现在新伤未愈。”他找出一瓶药酒,倒了一小杯给我,“先驱驱寒气。”他又叮嘱我休息片刻,看着我喝下才出门。 我也怕将来落下病症,依言在舱内的榻上躺了一阵,刚觉得胸肺间的重压轻松了些,困意便席卷而至。不知道是睡梦里还是果真如此,耳边的喊杀声一直未停,我半梦半醒地在榻上辗转,恍惚觉得交战已经接近尾声。忽然间,一声嘶喊击碎了梦幻,我霍然坐起身来,惊觉鬓发都被汗水湿透。再仔细听去,赵葑又惊又怒的吼声清晰地传来:“皇兄!你对大嫂做了什么!” 我胸中如被海风再次猛灌,抽痛起来,扶着舱壁奔出门去,却见乌云压顶之下,竟有一线天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照亮了这一处如墨的海面。乌云边缘耀眼刺目,将苍穹生生撕为两半,而破裂的洞口下,正是赵誊所乘的那一艘战船在浪尖载浮载沉,好像即将被天地吞噬。 争斗已经停止,两船距离拉近,我看见赵誊与身边寥寥数人立在船头,他衣着未见凌乱,表情也并无疯狂绝望之色——只是他的手中还抱着一个人。我的心狂乱地跳动起来,那是刘敏!为何箕豹军竟没有救出她?我冲到船头,几乎要像赵葑一样嘶喊,然而喉头却似被谁扼住,失去了发声的能力。江原见状用力拦抱住我,低声道:“你别冲动,或许还能活捉赵誊!” 我看清那艘船已被霍信的亲信与箕豹军占领,他们全都站在赵誊身后,只是不敢再轻举妄动。刘敏的衣袂随风飘动,身形宛若仙子,可是她本人却一动不动,仿佛正在沉睡。我紧紧咬住牙关:“我不管赵誊死活,我只要救刘敏!” “她死了。”江原紧紧拉住我,却好像全然不知自己说出的话如何残酷,“霍信倒戈之后,赵誊给她喝了毒酒!”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转眼却看见赵葑愤怒的泪眼。他显然也听到,跌跌撞撞地跑来拽住江原的袖子:“你说谎!他为什么亲手杀死大嫂!” 江原冷冷看着他回答:“是霍信用箭射来的消息,因为刘敏最后一次试图劝说赵誊归降,被赵誊残害致死!你不相信么?” 赵葑呆呆地松开手,脸上已经分不清悲伤还是愤怒。我突然挣开江原,厉声道:“还有她的孩子!来人——” “凌悦!”江原的声音终于也带了一丝不忍,“赵誊的几名幼子早被他亲自推进海中了!” 我顿觉胸中一空,原本麻木的身体没了知觉。这时却听见对面船上传来惊呼骚乱的声音,赵誊再向船边退了一步,高声冷笑:“你休想令朕归降!我宁死也不会落入你们手中,更不让朕的皇后和太子成为降虏!朕今日失利,并非决策之误,只因奸贼当道,天不我佑!”他忽然狠狠盯住我,“赵彦,你的目的达到了,害死我,扶持你身后的姘夫上位!我倒要看看你能得到什么好下场,你们的魏国能控制南越多久!” 我未说话,赵葑却悲愤地大喝道:“皇兄,你不要执迷不悟了!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不是你一意孤行,南越哪有今日!” 赵誊哼笑:“赵葑,你还有脸质问我么?我早知道你们都是靠不住的,说什么忠贞为国,到头来还不是做了魏国门下之狗!只有朕自始而终与南越共存亡!”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脚底用力,离开了船舷。 赵葑目眦欲裂:“皇兄,你告诉我!母妃究竟是谁害死的?”他徒劳地扑在船头,声音在海面上空然回荡。直到眼看赵誊的身体被淹没,赵葑的视线停留了一会,泪水滂沱而下。 与此同时,赵誊身边仅剩的几人齐齐跳落海中,水花溅起,顷刻不见。江原则在愤怒地沉声喝道:“全部下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须将赵誊捞上来碎尸万段,枭首示众!”他狠狠地唾了一口,“想要当着我面扮壮烈,休想得逞!” 这个时候,有人忽然振臂高呼,赵誊已死,南越已灭!跟着,他周围的士兵也高呼起来,过不多时,这呼声传遍所有战船,一浪盖过一浪地响彻海上。战船开始回撤,只留下略小的战船在海中搜索。我坐在甲板上,抬眼去望灰黑的云头,只见云层已被海风驱散,渐渐显出些许清明。 许久之前,我曾设想这一幕的到来,以为自己会百感交集。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发现自己平静得好像在面对一段重温了无数次的回忆,只剩下淡淡的伤感与遗憾。 “两位殿下,霍信率众请降,要求上船面见太子殿下!”高处的信兵看到对面旗语,大声禀报。 江原冷笑一声:“叫自己他带着亲信乘小船过来!传令萧忌前去迎接霍将军!我要好好奖赏他!” 信兵依言传达,不久霍信果然与亲信数人乘快艇向我们所在的海船而来。眼看将至大船下,萧忌乘船将他迎住,高声道:“霍将军,末将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相迎!” 或许感觉气氛有异,霍信慢慢抱拳道:“萧将军昔日在霍某帐下为将,我未曾亏待;如今你早降魏国,霍某却要请萧将军多多眷顾了。” 萧忌笑道:“不敢当,霍将军珠玉在前,萧某只是效仿而已。不过这次霍将军着实令人大吃一惊,居然会为护持南越君主血战到底,真是叫在下敬佩。” 霍信大吃一惊:“萧将军何出此言!霍某一心向魏,若非我担当内应,赵誊如何被魏军发现踪迹。” 萧忌反讥道:“难道霍将军是说,太子殿下与越王殿下的军队都是废物,歼灭赵誊全是你一人功劳?” 霍信神色微沉:“当然不是此意!我手中有魏帝密信,韩王殿下亲自向我许诺接纳。我现在要见太子殿下,萧将军不必在此多费唇舌。” 萧忌右手举剑,冷冷喝道:“韩王违反军令,已无权过问军事!你以为你当年亲自指挥射杀周将军,后又禁锢越王殿下,折损魏国那么多精心培养的少年杀手,太子殿下还能容许你苟活于世?霍将军,在下自会带领你麾下军队为魏国效力,你还是等着青史留名罢!”他说着挥剑前指,“放箭!” 我有生以来从未看过这么多的箭射向同一人,漫天的羽箭暴雨般倾泻而下,几乎找不到躲避的间隙。霍信的身上很快插满羽箭,好像一只血红的箭垛,直直倒向船中,僵硬的脸上写满了恐惧震惊与不甘。这个一生狡猾,始终只为自己盘算的南越大将,终于在满心的不情愿中“为国捐躯”。 萧忌缓缓放下剑,宣布道:“南越大将霍信,宁死不降,力战身死。”他仿佛也被这情景刺激,没再看霍信一眼,便命将那艘小船拖近,也不管船中其余几人死活,一起勾连在船后,随魏军船队驶向海岸。 江原吐出一口气,转头看我:“如此结束霍信,这是我想到的方式。” 我眼眶一热:“母亲要多坚忍,才能承受住父亲如此离世的打击。如今同样的一幕在霍信身上重演,也算聊以告慰父亲亡灵。”我说着,回头再看夕阳下波光流动的海面,从这里望去,海中央平静如昔,好像不曾有过任何惊心动魄的时刻。 上岸之后,箕豹军很快传来寻到赵誊及几名官员的消息,只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发现刘敏的踪迹。那美丽的女子长眠在茫茫深海之下,从此我再也寻不到她温暖的身影。 赵誊被带到我们面前时,还有一丝气息尚存。江原拉着我站在他面前,冷冷道:“看来龙王也不愿收留陛下这样的昏君,注定要我来亲自送你上路。传我教令,将赵誊枭首示众,尸体抛诸荒野,恶行张榜于南越各个州郡!”赵誊混沌的双目骤然紧缩,然后逐渐涣散空洞。 一名箕豹军探了探赵誊鼻息:“禀报殿下,赵誊气绝!” 我全身微微一颤,忽然再也没有气力站稳。 天海相接处,残阳似血,正在一点一点往下沉。还是那片山河,只是故国终于烟消云散。 第159章 风云且住 回建康的路上,我忽然发起了高烧,江原快马加鞭将我送回城中给凭潮诊治,热度还是持续数日,到最后竟然意识模糊起来。直至八九天之后,症状才终于有消退迹象。便听裴潜说江原果真将赵誊枭首示于皇宫门前,历数了他弑君篡位、任用小人、搜刮百姓的种种劣迹。他还把江进停职,当众斩首了其帐下数名主要将领,向建康百姓展示了平息混乱的决心。 裴潜绘声绘色地继续向我叙述:“你猜为何太子殿下这么坚决?原来还有许多建康百姓不识你样貌,韩王打着你的旗号在建康抢掠时,被误认为是你,可是他偏偏与太子殿下形貌相似。结果这次太子亲自去民间安抚,被怀恨在心的几个百姓吐了口水,骂他道貌岸然,做了坏事又来假装仁慈,还骂他不知廉耻,以男色委身魏国太子——”他说着惊觉不妙,支吾道,“那个,我只是转述,都怪那些百姓不明真相……” 我半靠在垫高的枕上,伸手摸乱他的头发:“嗯,我知道了。还有什么消息?” 裴潜点头:“你知道莫泫吧?他自断一腕,表示永不铸剑了。” 我微微惊讶:“莫泫自断手腕?” 裴潜撇撇嘴,解释道:“他好像认为铸造兵器首先要认清立场,莫衍则觉得剑师只要造出最精良的兵器,不用管为谁所用,两人因此生出矛盾。而且莫泫成名早,莫衍又好胜心强,觉得两人在同一国家无法比出高下,表露过要去别国的意愿。是莫泫一直用兄长的身份压制他,不许他在兵器上署名,才导致莫衍默默无闻,不为当政者所知。”他说着解气地冷哼,“后来南越君主换成赵誊,莫泫却不辨黑白,仍然为他铸造兵器。直到南越战败,他见到赵誊行事,又得知自己的心血之作被用来做刺杀你的卑鄙勾当,才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怀疑,灰心之下斩断了手腕。” “那莫衍呢?” “他已向太子殿下辞行,说夙愿已经实现,决定与莫泫一起归隐山林了。不过他临行之前为感谢太子殿下,留下了许多秘不外宣的铸兵之术。”裴潜想了想又道,“对了,还有南越大将宋师承,他也归降了。他在江夏的军队被我们收编,前天刚刚被太子殿下召来建康。” 我听后慨然一叹:“没想到宋师承忠心不二,最终竟然会同意归降。” “这个宋老头最有意思!”裴潜带了点嘲笑语气,“赵誊死了数日,他都不知道消息,仍然在负隅顽抗。直到太子殿下发往各处的布告传到,他才得知南越彻底覆灭,最后向我军递了降表。为了表示诚心归降,他的养子和长子也都在建康了。” 我微怔:“他也降了……” 裴潜看我一眼:“你说宋然么?此人是个反复小人,我看太子殿下也没打算许他官职。” 正说着,于景庭推门进来,看到裴潜,对他点头:“裴将军也在。” 我笑道:“于兄,快来。” 裴潜见状起身,也对于景庭致意,向我道:“你休息罢,我军营里还有些事,忙完了再来找你。”不等我挽留,快步出了房门。 于景庭关心道:“殿下觉得好些了没有?” 我长吁道:“还好烧退了,不然不知糊里糊涂躺到何时。你来的正好,我想问朝中有什么消息,又恐怕裴潜不知。” 于景庭一脸神秘地微笑:“先别管朝廷的事了,我给你带来一个人,猜猜是谁?” 我心中微动,紧张地问:“谁?” 于景庭笑着慢慢向旁闪开,我越过他向后看去,却见刘恒迟疑着出现在门口。他没再往前走,只是殷切地看着我,一副既心疼又克制的模样。 我又惊又喜,撑起身来,掀开被子便要下床。刘恒吓了一跳,再顾不得矜持,慌忙跑进来,按住我:“别下床!” 我一把抱住他不放,喜悦道:“你终于肯见我了!” 刘恒忸怩道:“我本不想来,都是于兄太缠人,天天对我说起你。还说你受了重伤,又高烧不退,把你说得好像……我一个忍不住就——” 我笑得出声:“太好了,多亏于兄。”接着严肃道,“你不许再走!就跟着我,哪都不许去!” 刘恒呆了呆,抗拒地推我道:“谁要跟着你,难道你做卖国贼,我也跟着做么?我刘家世代忠直守节,怎可在贰臣录上留下姓名!” 我放低了声音:“又不要你做官,只要你不远离,能让我时时找到你,这都不行?” 刘恒见我语气难过,又不忍心起来,吞吞吐吐地找借口:“我、我可是要娶妻的,难道跟着你一辈子独身?” 于景庭在旁边帮腔:“这有何难,刘贤弟的终身大事都包在我身上。你想娶怎样的女子为妻,只要你开口,为兄就去替你物色,直到你满意为止,如何?” 刘恒满脸通红:“于兄说笑了。” “不是说笑。”于景庭表情郑重,“只要你放下成见,肯留在殿下身边。殿下如何艰辛地走到今日,你不是不清楚。现在他受了伤,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难道忍心扔下他自己逍遥自在?殿下最信任亲近的两个挚友,宋然已经如此,原来你也要这样对他?” 刘恒激动起来,怒道:“不要跟我提宋然,我跟他怎能相提并论?” 于景庭冷冷一笑:“你在殿下最艰难的时候弃他而去,不亚于宋然的绝情一箭,结果有什么两样?” 刘恒嘴角紧抿:“于景庭,你没有家国之念,不代表别人没有。我跟殿下的情谊不假,可是却不能因此就接受他叛国的行为。” 于景庭眉头一皱,见激将不成,歉意地看我一眼。我笑笑:“于兄,你可否先回避一下,我们好不容易相见,想聊聊别的事。”于景庭立刻答应,回身带上门离开。 然而于景庭出门之后,我却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倚在床头出神。刘恒偷眼看看我,似乎有些担心自己说话过重,欲言又止:“殿下……” 我收回视线,转头对他轻轻一笑:“别叫了,我不是你叫的那个殿下了。现在我是魏国越王,不是南越越凌王。如果你高兴,不妨叫赵彦罢,这个人总不会变的。” 刘恒更是难过:“殿下,我真的想生生世世地陪你,可是不能对不起先祖、先父和死去的兄长。” “我知道。”我笑着点头,“你的画我好好地留着了,也从没奢望你接受这一切。我只是请求你不要让我失去你的踪迹,时常来跟我闲聊几句,”我说着顿了顿,低声补充道,“趁我还活着。” “殿下!”刘恒面色大变,“你胡说什么?” 我故意不看他,幽幽道:“刘恒,我曾经因重伤内力全失,虚弱得连常人都不如,是师父耗费毕生之力才令我恢复如初。现在我再次重伤,却连复原的可能都没有了,此时的样子你都看在眼里,只怕哪一天……” 话未说完,刘恒的眼圈已经发红,他抓紧我的胳膊,坚决道:“不会,我说不会就不会!我答应你不走了,哪里也不去,就在建康刘宅。你想见我,随时都可以见……” 我怀疑地抬头:“真的?” 刘恒几乎赌咒发誓:“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我再次搂紧他,灿然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绝情。” 刘恒乘机用嘴唇蹭一下我的脸,口里哼哼唧唧地肉麻道:“我就知道你是吃定我了。”过了一会,他擦了擦眼睛,向我伸手,“我那幅画呢,还给我吧,那个不算了,我另画一幅给你。” 我向床里侧努了下嘴:“那边有个木匣,我不想碰它,你自己掀开找。” 刘恒只得爬过我双腿伸手去够,嘴里嘟嘟囔囔:“不高兴看还要放枕边,自己找不自在。” 我哼道:“谁让你送我的,你不就想我一辈子不自在?” 刘恒身子一僵,叹口气:“我错了。” “那你再给我画个石榴好了。” 刘恒正抱着自己画稿,闻言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 晚上江原回来,我才从他口中得知了更多消息。原来赵誊的死讯和江原的一系列安抚决策传至洛阳后,江德并未像建康城破时那样满意,再加上得知江进被我砍伤,又被江原停职,言语间更是表露指责之意。江原满不在乎地对我道:“不需理会,父皇暗使手段不成,已知你是借江进警告,而且我二人手握全国大部分兵力,他此时不敢再轻举妄动,反而会设法弥补与你的裂痕。我只等着看,你助魏国实现一统大业,如此居功至伟,他要怎么封赏你。”说着哼笑,“越王越王,既然早有许诺,难道不该将南越做你的封地?” 我揉揉额角:“随他罢。收取江南之地只是开始而已,南越的善后比起北赵复杂艰难得多,还是多操心安抚事宜为妙。你看蜀川灭掉这么多年,当地的士族还不是闻风便动?” 江原抬手摸摸我的额头,回头端了药给我:“你不提我还险些忘了,那个合州郑檀之也在归降之列,我曾说要惩治他。” 我瞥他:“你怎么比我还记仇了?就算他再怎么小人,也不能在此刻局势未稳时下手。” 江原想想道:“那先封他去岭南毒瘴不毛之地做几年县丞罢,死不了的话再想办法。” 我若无其事地掀过一页兵书:“太子殿下自己决定就是,我向来宽宏大度,都不记得此人是谁了。” 江原听了过来捏我的脸,忽道:“你的剑我替你要回来了。”他转身唤燕飞,叫他把流采放在兵器架上,笑道,“你三弟真有意思,还不舍得给。你猜我拿什么换的?” “什么?” “那柄‘茱萸’,在船上搜索赵誊遗物时找到的。” “你!” 江原不悦道:“就因为你这么偏向,我还得忍受他做的蠢事,还要接受他恋慕仪真。不过给他把剑提醒一下,你就又护短了?” 我送他一对白眼:“你少欺负他,当心将来他为了报复你欺负仪真。” 江原讥诮地道:“我们家的女孩怎会受欺负?何况仪真还没打算嫁他。” 我忙问:“你怎么知道,难道亲口问过了?” “大哥关心一下小妹的终身大事有什么不妥?我问她留在这里是不是还为了赵葑,仪真未置可否,只承认赵葑确实委婉地表露过要照顾她的意思。但她跟我说,现在还不想嫁人。”江原说着叹气,“其实我觉得,她心里还有你。” 我沉默片刻:“三弟是有不成熟之处,可他正直可靠,是可以托付终身的对象。仪真这么说,看来是三弟不够主动,我找机会点拨他一下罢。” “你?你只会越帮越忙。”江原一脸嘲弄,接着却转念道,“也好,我也不想皇妹嫁给那个糊涂虫,跟着他在建康。” 我哼一声:“我三弟很好。” 江原在旁边讽刺:“虽然只有你看他好,也不能把他揣在怀里养一辈子。” 两日后,我发热的症状基本消失,才算有精力参与军务,这期间南越各地只有零星抵抗,大部分城县都还算安定,而建康城也开始逐渐恢复秩序,昔日繁华的街市上有了百姓走动的身影。 这天傍晚,我与江原正在建康城外的江面上检阅水军,人传有洛阳密使紧急来到,要面见太子。我和江原警惕地互望对方一眼,便命将座船驶到对岸。刚一靠岸,一个风尘仆仆的熟悉身影便匆忙迎上前来——竟又是张余儿。他见到江原后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又似乎带了点敬畏,哑声道:“请太子殿下接旨!”说罢颤抖着从贴身处拿出一方密旨。江原挥手命周围士兵后退数十丈,面色冷淡地拉我一同跪地。张余儿方道:“陛下密旨,命太子江原火速返回洛阳!” 我疑惑地抬头,不明白江德为何又故伎重演。江原无动于衷地望着张余儿:“请密使转告父皇,江南事务繁多,只怕我离开后便乱作一团。等一切步入正轨,我自会同越王一起班师回朝。” 张余儿又惊又急,压住声音私告道:“殿下务必赶去,皇上这次病情凶急,只怕迟了便来不及聆听遗命了!” 江原却已经冷笑:“密使传来的旨意,定是父皇口传亲授,不知骗我回去又有什么阴谋?” 张余儿失色道:“殿下何出此言!皇上确实龙体有恙。御医有言,只怕……只怕撑不了几日……” 江原冷冷道:“我刚从洛阳回来,亲眼见父皇生龙活虎,何故不出一月便病入膏肓?父皇要我回去,不如编一个更可信的缘由罢。” 张余儿束手无措,焦急地跪地道:“太子殿下万不可疑心,老奴亲见陛下病情,怎敢妄言?”他又转向我,“越王殿下!您劝一下太子殿下罢。陛下曾言,他一生与长公主感情深厚,理应对您加倍疼爱,只是被不得已之事困住手脚。他已垂暮,将来这天下毕竟是你们为主,还望您看在长公主面上体谅他所为。” 我低头看他:“你告诉皇上,我理解他的做法,却不想原谅他。若他觉得问心无愧,也无需我谅解,若他有愧,就带着这些愧疚也好。” “越王殿下!”张余儿急出汗来,“您为何也不肯相信!”他一时词穷,只得叩首相求。 我看看江原,耳语道:“你说是真是假?” 江原皱眉:“不知道,等等看吧。”他说着对远处示意,对跑过来的燕飞道,“请密使船上休息!” 张余儿大急伏地:“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老奴并无虚言!” “太子殿下!”正拉扯间,有人高声疾呼,却是丞相温继乘马赶来。他对阻拦的护卫亮出金牌,径自来到我二人面前,捧出了一只镶金木匣:“殿下,陛下旨意在此!”跟随他身后的几名禁军反将燕七拦到远处。 江原哼一声转身,背对他道:“温相,是不是父皇怕张总管一人已骗不了我,特地派你前来?” 温继沉重道:“殿下,陛下已于今日黎明时分崩逝了……老臣特地快马赶来,请陛下立刻启程返回洛阳,继承皇位。” 江原猛地回过头来,紧紧盯住他,厉声道:“温相,父皇如此不择手段,你非但不劝止,反而陪他变本加厉,难道非要我挑明了说!上次你们没有除掉越王,便这样不甘心么?” 温继眉头一颤,郑重跪地,将那只木匣捧过头顶,出语已是哽咽:“殿下,先皇已经崩逝……请太子即刻返京继承君位!” 江原听到“先皇”二字,仿佛刺痛了一下,眼中情绪复杂不已,但仍带了几分怀疑:“温相,你说的……可是实情?” 温继将木匣打开,再次双手举过头顶,颤声道:“陛下遗命和传国玉玺俱在此处,请殿下受命!” 江原闻言陷入沉默,只是目光深沉地注视着那方玉玺,既不接受,也不言语。 温继见状老泪纵横,悲痛道:“殿下……陛下一片爱子护国之心,还请殿下体谅!陛下真的未有欺瞒之举,这传位诏书是最后一道旨意,他……他永远也不会再欺瞒殿下了!”他说罢手捧玉玺,重重向下叩首。我见此情景,也不得不信。除非江德果真已死,还有什么能让这位元老重臣如此悲痛失态? 叩到中途,江原静静将他扶住:“温相请起罢。”温继却依旧拜了下去,含泪道:“多谢太子殿下,陛下有灵,必感安慰。” 江原接过玉玺和诏书,又出神地站了片刻,眼眶渐渐湿润,低声道:“父皇一向康健,为何如此突然……” 温继伤感不已:“陛下即位以来便心念平定天下,此次攻越关系重大,他更是为筹划战事衣不解带,几乎倾注毕生精力。其实陛下今年以来一直沾染风寒不断,每次五七天不等,殿下回京所见只是其中一次。那次痊愈之后,陛下有二十几日未添病症,精神极佳,我等以为终于无碍,于是放下心来,便没有再向殿下禀报。不料前夜陛下突然在议事中再次病倒,竟成不治大疾。” 江原轻轻点头:“那洛阳现在由谁主持大局,温相这样离开,不会使朝中混乱么?” 温继道:“有周将军坐镇皇宫,万无一失。” 江原再度点头,转眼望向洛阳所在的方向,好一会才道:“父皇一生与温相既是君臣,亦是挚友,丧礼就由你亲自主持罢。” 温继躬身下拜,泪落黄土:“老臣领旨。” 江原趁人不注意,抬手拭去流到腮边的眼泪,又道:“那请温相和张总管先行回洛阳准备罢,我有些事需要交代清楚,大概夜里才能动身。” 送走温继与张余儿,江原展开传位遗诏看了一遍,回身望我:“凌悦,我要继位了。”他眼中是宁静的深海,平静之下是只有我才看得到的万千波澜。 我却问:“上面有没有除尽赵氏皇族的旨意?”江原摇了摇头。我又问:“那有没有遗诏你撤销越王封号?”江原再摇头。我还问:“有没有命你娶妃册后?” 江原看我一眼:“难道写了我便会照做么?父皇尚没有那样糊涂。” 我认真道:“就是皇上太不糊涂了,我才要问。” 江原叹了一口气:“他没有写,理应也没有类似遗诏留给近臣。不管怎么说,父皇还是了解我。”他又沉默一阵,“凌悦,你原谅父皇罢,毕竟什么都过去了,他还是你的亲舅父。就像温继说的,他不会再为难我们了。” 我也叹息一声,郑重地看着他道:“我答应你,一切都过去了。”江原目光闪动了一下,轻轻将我抱住。我慰道:“你也别太难过,皇上实现了即位之初的雄心壮志,也应了无遗憾了。” 江原用力点头,许久之后,才将我推开一点,握住我的肩膀,饱含深情地一字字地宣布:“即日起,越王代替我担任大军主帅,总领一切军中事务,任何决定都不需上报!”他说罢,叫过燕飞,执起玉玺在他手心盖了一方印鉴,“前去传我旨意,韩王江进、宣王江茂、长公主仪真立刻随我回洛阳奔丧。”燕飞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片刻才反应过来,急忙奔到码头跳上一叶轻舟直奔对岸。 回到建康以后,江原即下令全军缟素,为江德戴孝。临去时,他穿着一身粗布白衣跟我在城门下道别,深深地看我最后一眼,打马转身。我手抚燕骝的鬃毛,目送那行白色的幡旗消失在视野之外。这一次,他没有说“等我”。 江原走后,我在城外的军营中见到了归降的宋师承。他的眼睛有些微微的浑浊,深秋的风萧索如刀,似乎也刮去了他的精力。宋子睦跟在他身旁,不时为他拉拢披风。率军归降之后,他被安排在江边扎营待命月余,却似乎已经等得麻木。我急忙上前见礼:“宋将军,晚辈早知你在建康,奈何身体抱恙,未能及早相见,还望你见谅。” 宋师承缓缓回礼,语气疏离:“听说殿下受伤卧床,宋某若非降臣身份所限,理当前去探望才是,又岂敢劳动殿下亲来。” 我按住心中的思绪:“宋将军何出此言,我心里一直将你当作家中伯父对待,只是过去恐怕生了嫌疑不敢出口,如今又怕你不肯接受。” 宋师承闻言动容,脸上方显出亲近之色,低哑道:“殿下不记恨老臣过去所为,反而以礼相待,实在令我惭愧。” 我挽住他枯瘦的手,鼻中一酸:“宋伯父,能活着与你相见,是赵彦之幸。犹记幼年时,与宋大哥一同向你学习弓箭,口传亲授,历历在目。” 宋师承闻言伤怀:“然儿负你,老臣为保社稷,也对你做出寒心之举。早知今日晚节不保,何必白白牺牲那么多优秀将士的性命。” 我低低叹道:“人人只能依势而动,不到最后,谁又知当时决定对错与否。” 宋师承点点头,谈话中不觉已走到江边。他在江畔驻足,用那双疲倦的眼睛凝望着对岸,江风吹乱他花白的须发,像北地深秋的芦苇。他压抑地咳嗽了几声,问道:“这么说,魏帝驾崩,太子就要继位了?” “是。” “新帝继位之后,殿下又有什么打算?” 我有些意外:“伯父为何有此一问?” 宋师承道:“到建康之后,魏国太子曾来犒军,他要我出任征北大将,防范蛮族入侵。” 我默然:“那宋大哥和宋二哥呢?” “子睦做我的副将,也随我去。只有然儿未领军职,仍是白衣,魏国太子也并未在意他的去留。”宋师承眉头随之紧紧锁起,“我们是归降之人,身不由己,殿下为何还要留在朝中。我听说魏帝临崩前已打算暗害你,可见殿下随时身处危险之中。依老臣之见,还是趁此时机功成身退的好。” 我垂目望着岸边尘沙:“我相信太子江原会是贤明之君。” 宋师承反问:“难道魏帝江德不贤明么?为君之道,并非用行善与行恶便可简单评判。太子如今与殿下交好,事事信赖,可是以后呢?谁能保证他继位之后,不会生出与江德一样的想法;谁又能保证他现在信誓旦旦,将来不会改弦易辙?”他说着不禁痛心,“当年先帝也曾立下毒誓,要将你当做亲生子一般抚养,日后立为太子,将君位还归殇怀太子一脉,可是后来如何……前车之鉴,殿下理当警醒。” 我低低道:“宋将军说的固然是理,可是正因如此,我更不愿离开。”我说着微微举目,也遥望对岸江北之地,“他若是明君,我自然应该一生辅佐。假若有一日他失了德行,天下怨怒,我自然也会代天下人讨伐之。” 宋师承眼神惊讶,继而露出疼惜之色:“殿下如此决定,老臣实在愧于再劝。” 我微微一笑,又道:“宋将军若不愿去北疆,我可以说服太子让你们留在江南。” 宋师承摇头:“老臣身后还有数万将士,我必须为他们负责。我和子睦身为武将,不过受命上阵罢了,只是殿下一切小心。” 我此时心中争斗不已,没有再接宋师承的话。直到他父子准备回营,我终于轻声开口:“宋大哥,他也在营中么?” 宋师承道:“然儿不在这里,他已是白身,行动不受限制。城南有一处荒宅,是他生父郑京的旧居,后来派人修葺了一番,他曾说要去住几天。” 我询问了那宅院的方位,回身骑上燕骝,一路停停走走,突然不知该怎么见他。上次江中一战,为了江原几乎与他决裂,我本已决心永不与他相见。而今南越已灭,他不再是一国大将,过往的重重矛盾不合,却又似乎都应该从新看待。可是我不禁怀疑,在经历了如许多波折伤害之后,我们还能回到过去么?已生的罅隙真的还可弥补? 来到那座庭院外,我再次驻马,这是一座简单的小院,四周没有其他人家,显得有些孤零。我停了一会,下马推门,一阵秋风猛然扑面,令人呼吸为之停滞。我闭目按住胸口,再定睛看时,院落中干净整洁,悄无声息。迈步走入居室,房内只有一桌一椅靠在窗下,桌上还散发着新磨的墨香。 我走过去,却见镇纸下已压了两封书信。我拿起来看了看信封,正要将信放下,院门忽被重新推开,有人走进门来。我抬头从窗中望去,微微诧异:“于兄?” 于景庭一看见我,便快步走进房中:“殿下是来找宋然么?” “宋师承说他在这里。” 于景庭又问:“殿下没见到他?” 我点头:“只看到这两封书信,一封写着父亲大人亲启,另一封似乎还没写完。于兄何事也来找他?” 于景庭叹了口气:“刘恒听说宋然来了建康,正在气势汹汹地要找他算账,此时在房内磨刀。我劝阻不成,只好先来找宋然。半路有士兵来报,说有人独自从此地离开,乘舟溯流往西去了,有将领认出他形貌疑似宋然,因他已是普通百姓所以未加阻拦。我不大相信,便来确认,竟然真的是他。”他看向我手中,“也许这封未写姓名的书信,是他特意留给殿下的罢。” 我听了急忙将信打开,果然抬头便是对我说话的语气,其中有对幼年的回忆,也有对后来一切的追溯。 于景庭见我盯着信纸出神,便问道:“他说了什么?” 我方抬起头来,怅然道:“他说很怀念小时候,求我原谅他的所作所为,最后跟我道别,说自己要远行,从此不会再出现……”我弃了信纸,忽然追出门去,飞身跨上燕骝,奔向江边。江风过耳,我沿江一路向西,直追出很远才渐渐停下。江水茫茫,哪里还有宋然的身影? 我抬起衣袖,擦去额头的汗珠,默默在江边伫立。于景庭一脸担心地远远追上来,手里还拿着一副卷轴,安慰道:“殿下不必惆怅,也许这样才是宋然最好的结果。他一生背负的仇恨,如今终于可以全部放下,做下的错事,也随着南越一起成为过去。往后像平凡百姓一样生活,不是更好?” 我转头对他一笑:“于兄说的对,只是我一时心绪有些复杂……你手里是什么,也从宋然那里找到的?” 于景庭也对我一笑:“不是,殿下猜。” “刘恒的?” 于景庭笑着点头,解开卷轴对我展开,一副榴下嬉戏图赫然眼前。榴花娇艳似火,树下还有两个幼童正在抢吃石榴。我看了一眼,嘴角抽动:“你告诉我,上面还在开花,下面的石榴哪里来的,难道他们吃的是陈年石榴?”于景庭诧异地翻转来看,笑弯了腰。 不久之后,洛阳传来江原登基的消息,登基大典由陆子庭主持,盛大空前。他登基之后,温继主动辞去丞相之职,由陆子庭接任宰相,其余太子府官员则都未在朝中升任重要官职。太尉之职空缺,由上柱国大将军周玄暂代,但是人人心中有数,这不过为了安慰老臣之心,新君用不了多久就会令朝中势力分布彻底改换天地。而江原也的确在给我的信中透露,朝政平稳过渡之后,便要我接替周玄担任太尉,总领全国军事,原太子府官员也会陆续接替一些老臣的职位。 很快,深入南方的程广也传来捷报,言南方诸地包括当地蛮族部落皆已表示服从魏国,请求主帅上奏朝廷,派文职官员协助治理当地。愿意继续效力魏国的南越旧臣被派去这些地方任职,而江德曾想打击的海门帮等立下功劳的江湖帮派,也都陆续自愿为官府接管,只剩下齐谨所在的淮水帮。宇文念和梁王都被召回洛阳接受封赏,江南军务真正被我一力掌管。 立冬之时,江原终于要从洛阳回来。我独自一人在江边迎住他,不想江原也是一人,没带任何侍卫,只牵了两匹马。他走下船后,艄公便调头回程,竟是花钱雇来的。他还是穿着平日的黑衣,不过发上没束发冠,却插了一根木簪,象征性地系了根白色发带,腰间丝绦上连玉饰都没挂。 他向我走近,我歪头端详他,没有立刻说话。江原忍不住道:“看什么看,难道我长了两只角回来?” 我眯着眼道:“陛下,您怎么一点都不招摇了。” 江原摸摸自己的木簪,挑眉:“你不是喜欢看我这样么?”我笑起来,想到宋师承的劝诫,百种滋味涌上心头,但愿经年以后,一切未变,我与他还能如同今日。见我只是笑,江原等不及地对我张臂,要将我拥进怀里。 我退后一步道:“那陛下,以后我该如何行礼?” 江原愣了愣,很快就坏笑:“当然是对朕三叩九拜,口称万岁。” 我抬眼:“那现在陛下要不要受礼?” “我要!”他忽然弯腰将我抱起来,回头唿哨招呼坐骑,接着飞身上马,在我耳边笑道,“越王殿下,我要你!”身下的黑马立刻飞奔起来,如同一支离弦的羽箭。 我惊道:“你带来了乌弦!” “嗯!”耳边江风呼啸,江原双手从我腋下拉住缰绳,贴着我耳朵高喊,“你没有注意到它旁边么?那个是它和燕骝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是不是很英俊?” 我欣喜地转头去看那匹幼马,见它全身皮毛果然如燕骝一般呈发亮的赤紫色,只是鬃毛和尾巴都是黑色,与它母亲一样。燕骝跟在一大一小两匹马之后,眼中仿佛也带了脉脉温情。 江原又对我道:“它还没有名字,你替他爹取个名字罢!” 我想了想:“它生在襄阳之战,我们最艰苦的一场战役。从那之后魏国如飓风席卷江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进阵线,半年即破建康,不如叫它风驰罢。” 江原赞道:“好!果然还是越王比我酸腐,取个普通名字还能说出这么多门道。”我照准他手腕低头就咬,江原叫道,“你敢欺君!” 我笑:“君上,你若不想日后上朝时脸上无光,还是私下收敛一些罢。否则群臣叩拜,只有我独树一帜,别人如何议论你,我就管不了了。” 江原在我脖颈间狠吻:“你敢威胁朕!小心我一怒之下……” 我回头道:“装什么装,我看你是高兴过头了。” 江原立刻收起假意作出的怒色,点头笑道:“被你看出来了。其实是因为韩王封地已被我全部收归朝廷,等他守孝期满便调任闽南。我还让田文良给先帝守灵去了,你解气不解气?为了让江进走得更沮丧,我特地叫麟儿去规劝他放弃封地。你不知道,这小子现在不但成熟许多,还跟陈显学成鬼精灵了。” 我问:“几年未见,麟儿该很高了。陈显有没有去洛阳?” 江原讥道:“我猜他更喜欢给司马景守坟罢。嗯,我初见麟儿时也吃了一惊,他这几年简直在疯长,大概比裴潜还高了。” 我想起江麟小鬼的模样,点头笑道:“你准备何时立太子?” “等明年朝局稳定罢,那时周玄会自动让位,正好同时任命你为太尉。” “对了,我家嫣儿呢?” “她很好,见了我还问爹爹何时回来。我看上官太后整天逗弄嫣儿,也正好缓解父皇离世的悲伤。” 我又问:“你母亲呢?” 江原这才敛起笑意:“封她为太后的诏书都送去了,母亲不肯回来。”他说着微微一叹,“也罢……” “还有——” 江原制止道:“不许再问,你问了一圈,都没想起来问问我。” “你不是在这里?” 江原霸道地扭过我的身子,将他滚烫的双唇压在我唇上:“你必须问。那些事你不问也可以慢慢知道,可是我此刻的心情,你不问就没法知道了。”他继续将我抱紧,用他一贯低沉诱惑的语调,“越王殿下,暂且忘了你的军国大事,可否让我在你府上入住一宿?” 建康城门已经屹立眼前,黑色魏国的纛旗正在城头上招展。我微微一笑,忽然将马缰一拉,拨转了乌弦的方向:“陛下,天色尚早,您第一次来到江南,难道不想细看一看自己千辛万苦开拓的国土么?”江原微怔,乌弦已经奔了出去,燕骝和风驰随之紧紧追赶。 江风吹过身畔,将扬起的尘沙远远抛在身后。 (全文完) 《番外·杂记》 番外1:青梅记(上) 宋然十岁的时候,跟随负责护驾的义父宋师承上紫金山,第一次远远见到了前去占星问卜的国主赵焕。他对那位国君印象并不好,虽然那时他还年幼,只是通过父亲紧张的面孔,透过一层层戒备森严的武士和那些小心翼翼下拜的大臣,对龙座上的赵焕生出了反感。 宋师承并不愿带他觐见国君,却特意找了个空当为他引荐了国君的长子赵誊,似乎满心希望二人能够融洽相处。然而宋然也不喜欢那位皇长子,那个比自己年长好几岁的少年带着一种令人生厌的傲慢,眼神轻视而飘忽,似乎不屑于与自己这个将门之子交谈。两人只是在宋师承的引导下互相答问了几句,就再无话说,赵誊很快推托困顿先行离去,将父子二人晾在了一边。 宋师承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拍拍宋然的肩膀,温言道:“父亲还有公务在身,你自己到处玩玩吧,这山上风景有许多可看处,只是不要接近圣驾所在。” 宋然告退出了大殿,见观星台周围依旧是戒备森严,干脆离那些禁卫远远的。他自己玩了一阵,有些百无聊赖起来,便沿着山路往下走,边走边捡起路边的小石块去击打枝头的鸟雀锻炼臂力。他自幼跟随宋师承学习射技,击落麻雀之类的小型飞禽已经十分得心应手,果然不久之后,一只麻雀便被石块打中,坠落在远处的乱石长草之中。 宋然连忙跑过去捡,不想赶到时却呆了,只见半人高的山石后面,原本该掉落麻雀的地方正蹲着一个五岁上下的小男孩。那孩子听见响动,抬起白嫩的小脸,水亮的眼睛朝宋然忽闪了一下,似乎在询问他是谁。宋然呆了半天,直至注意到他的衣饰装扮,才意识到这个小童应该是与自己一样跟随大人来到此处,并不是那只小鸟变化的。 宋然朝那小童走了几步,不自觉地自报姓名:“我叫宋然,刚才在这里落下一只小鸟,你有没有看到?” 那小孩眼睛又忽闪了一下,奶声奶气地道:“我知道了,你是宋将军家的那位大哥。” 宋然奇道:“你怎么知道?” 那孩子认真答:“我就是知道啊。”他说着回过头,从自己身后小心地捧起一个荷包,那只受伤麻雀正卧在上面,“你在找它吧?” 宋然点点头,刚想去拿,却又缩回了手,大方地道:“送给你养着玩吧!” 小男孩微微嘟起嘴,皱眉道:“我不会养,麻雀养不活,都要死掉的。”他说着站起来,走到宋然跟前,眼睛亮亮地仰头,“不如放了吧。” 宋然又愣了愣,慢慢接过那只簌簌发抖的小东西,有点不好意思说这麻雀就是被自己打落的,看到那小孩期盼的眼神,立时觉得没法拒绝,脱口道:“好!”小心地将那只小鸟放在远处的草地上。小麻雀看上去受伤不重,扑棱着跳了几下,竟然歪歪扭扭地飞走了。 那孩子高兴地笑起来,宋然也不由觉得心情愉快,只听见那孩子又颇为同情地开口:“你手指破了?” 宋然转头,见他正盯着自己手指上缠的布条,于是答道:“嗯,被弦勾破的。” “我也是。”那孩子忽然叹了口气,小小的脸上竟然有些愁意。“你看。”他说着举起自己的手指给宋然看,上面果然也缠着布条。 那么小那么可爱的孩子还会叹气,十岁的宋然都觉得心里又柔软又心疼起来:“你这么小就学射箭了?” 那孩子摇头:“我在学琴……要是让我学射箭,我一定不怕疼了。”他羡慕地望着宋然,继续用他稚气的声音道,“宋大哥你跟宋将军去说,让他也教我射箭,行不行?” 宋然觉得被难住了:“这个……”他说到一半,再看了看小男孩充满希望的目光,改口了,“我去问问父亲。” 小孩听说,笑容更加灿烂,他抓住宋然的袖子:“真的?我跟你去。” 宋然急忙道:“父亲有公务,现在不能带你去。” “哦。”那孩子站住,歪头想了一会,“宋大哥你不是也会射箭吗?刚才你怎么打中的小鸟,教教我吧。”宋然立刻脸红起来,心想原来他早看出来了,支吾着答应。那小孩已经高兴地在地上捡小石子,口里道:“我们不打小鸟了,打那棵树吧。” 番外2:青梅记(中) 宋然果然开始教那小男孩基本的运力瞄准之法,那孩子虽然年纪幼小,却非常伶俐,很快学得似模似样。开始他们轮流用石块去击打对面树干上标好的靶心,后来宋然用树枝和藤条做成两把小弹弓,采了树上野果,和那小孩互相射击。 两人彼此追逐着在树木山石间穿梭,宋然射出的一枚野果落进了那小孩的衣领里,他看着那孩子想取出来又总是够不着的样子,终于被逗得大笑。那孩子不服气地反击,终究因为年幼,动作慢了许多,被宋然躲过,又输了一回,急得不住跺脚。宋然见他着急,不忍心起来,便故意装作躲闪不及,也让他赢了几次。小孩见自己终于击中,兴奋得蹦蹦跳跳,宋然立时觉得心里甜丝丝的,反而比自己赢了还要高兴。 霞光满天的时候,两个人都累了,宋然拉着那孩子的手返回山顶,突然想起自己竟忘了问这小孩的姓名。刚想开口,忽见几个禁卫和婢女匆匆向他们走来,口中连呼“殿下”。宋然大吃一惊,忙放开小男孩的手,结结巴巴地道:“原来你是……”他低下头,心里却模模糊糊地想,以为捡到了一只小麻雀,没想遇见的是龙子。 正胡思乱想着,那孩子却扯住他的手摇了摇:“宋大哥,我玩得高兴,都忘了说,我叫赵彦。” “哦……”宋然胡乱应了一声,低声道,“殿下,您要回宫,那……” 赵彦热切地看他:“下次我们再一起玩吧。” “什——”宋然又吃了一惊,镇定了一下才道,“好。” 赵彦眼睛亮晶晶地道:“宋大哥,你真好。”他又凑近一点,悄悄道,“等我长高了,就不用你让了。” 宋然又觉得自己脸红了,他目送赵彦离开,回味着两人一起玩耍的情景,脚步轻快地转向自己的下榻处。见到父亲以后,宋然向他描述了自己遇见二皇子的事,还请求父亲答应教赵彦射技。 宋师承从未见一向沉默寡言的义子表现如此开朗过,不禁万分欣慰。他拍着宋然的肩膀,想了想道:“陛下打算为皇长子选一名伴读,曾向我问起你,所以为父才想先让你二人结识,可惜你们脾性不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二殿下虽然聪颖过人,毕竟年纪太小,陛下未必允许他习武,不过若要你做他伴读,应该不是难事。” 宋然心里喜悦无比,忙低下头,掩饰住急迫的心情:“谢过父亲。” 宋师承微微一笑,跟宋然用过晚饭,又匆匆听候赵焕差遣去了。 赵彦随着宫女走进观星台旁的一座侧殿,见梅皇后和御史中丞刘裕的夫人正在闲话。梅皇后见赵彦回来,急忙将他拉到身边看了看,轻轻责怪道:“怎么又是一个人偷跑出去?山上不比宫里,迷了路怎么办?衣服都脏了,是不是摔倒过?” 赵彦听见责怪,低头嘟起了小嘴,待梅皇后渐渐流露出关切之态,乘机腻在梅皇后怀里,扒在她膝头轻轻摇晃:“母后,孩儿没有自己乱跑,我出门遇到宋将军家的大哥了。宋大哥带着孩儿去玩的,不信您去问他。” 梅皇后听说,这才放心:“不过以后去玩,一定要先告诉母后。”赵彦乖巧地不住点头,梅皇后便命身边婢女为他换了新衣,重新梳洗过,又道:“小恒儿不见了你,晚饭都不肯吃,你快去与房内他一同吃饭吧。” 赵彦听了,高高兴兴地跑去找刘恒,刚一进门,一个更加年幼的小童便飞扑过来,口齿不清地道:“第下,第下!快来七饭——” 刘夫人在外面听到,微笑着向梅皇后道:“娘娘,看来小儿与殿下还算合得来。臣妾白日看时,发现两个孩子都玩累了,正拉着手一起在榻上睡觉。后来恒儿醒来不见了殿下,还哭着要找呢,臣妾哄了很久,说晚上再来找殿下玩,他才不哭闹了。” 梅皇后道:“合得来固然好,只是两个孩子都年幼,怕在一起贪玩反误了学业。” 刘夫人忙道:“娘娘书香世家,至亲都曾为皇子之师。令兄梅大人治学严谨,犬子若能得他教导,又能与殿下相伴读书,正是求之不得。” 梅皇后淡淡一笑:“既然夫人抬爱,那便让恒儿与我家彦儿做伴吧。” 作者有话要说: 早知道不写宋然了,一写他就超级慢…… 番外3:青梅记(下) 想让宋然做二皇子赵彦伴读的事,似乎并未令皇帝赵焕放在心上,听了宋师承斟酌谨慎的措辞后,他随意地笑道:“既然他们脾性不合,只好算了,誊儿也向我说,他不习惯与人相伴读书。彦儿年纪还小,书也不懂看,整天就知道吵着习武,或者与令郎脾性相投,既然宋卿也有此心,朕便准了。” 宋师承急忙称谢,赵焕又道,“令郎将门虎子,年纪又长,有他陪伴彦儿,朕十分放心。彦儿近来对射技兴趣浓厚,闲时你也可以带他去见识一下骑射,说不定这孩子将来会在战场有所作为。”宋师承欲言又止,想说赵彦年幼,不宜过早接触骑射,然而看到赵焕信任的目光,只是暗叹一声,选择了沉默。 赵焕的心思再清楚不过,他显然有意培养长子,而不想让这个半路来的所谓嫡子有机会被朝臣支持。宋师承心底不禁微微愧疚,然而又转念想,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说不定赵彦长大后果真资质平庸,毫无过人才能,那便怪不得别人了。可是——成为伴读,意味着宋然从此就要与二皇子走得很近了,这件事又合不合适呢?宋师承皱起眉,自己只顾想着让义子变得开朗活泼一些,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有些麻烦,只盼陛下善待那个已无父无母的孩子,不要心结太重罢。 而十岁的宋然完全不知道父亲的矛盾心情,得知自己被允许成为伴读,心里暗暗喜悦,迫不急待地等着自己被领入皇宫,再次见到赵彦。原来宋然自被宋师承收养之后,除了遵父母之命照看幼弟宋子睦外,很少与别的孩子一起玩闹。还从未如此喜欢一个玩伴,喜欢到时时刻刻都想着与他亲近。 终于盼到入宫的那日,宋然在宫中内侍的引领迈进了宫门,他此时有点紧张,临行前父亲曾告诉他,太常寺梅岭被指定为二皇子赵彦的启蒙业师,这位老师出名的严厉,说不定会在授课之前考问他过去所学的功课。 宋然边不出声地默记读过的文章,边随着内侍走入一座大殿。旁边房门打开的一瞬,宋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只见两个幼童正在玩耍,头紧挨在一起盯着地上的什么东西,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那两个孩子听到门响都抬起头来看,其中那个大些的正是赵彦。他穿着淡紫色的童衫,头上的双髻用丝带缚住,丝带的尾端垂在耳侧,看上去像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他旁边穿淡黄衣衫的孩子从赵彦的胳膊边探出身子,有些着急:“地下,有人来了。”边说边忙着把自己的一只手往身后藏。 赵彦却眼睛发亮,一下子站起来:“宋大哥!”蹦蹦跳跳地跑去抓住宋然的手。 宋然心里高兴,便也牵住赵彦的小手。他环视着房内,见靠墙处书架上满是书籍,房中央有三张小桌,上面摆好了笔墨纸砚,另有一张大书案放在小桌的对面,显然是供梅岭授课时使用的。然而此时房内没有他想象中严厉的老师,赵彦和那个小孩也并没有在读书,他不由奇怪地问:“老师……” “老师下午才来。”赵彦笑嘻嘻地说道,“父皇说不急着教课,先让我们彼此熟悉,老师无事可干,去母后那里喝茶了。” “哦。”宋然暗暗松了一口气,又看向另一个小孩,“这是——” 赵彦热情地道:“这是刘恒,刘中丞家的公子,刘恒,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宋大哥——” 他说着回头去拉刘恒,想让他跟宋然彼此认识,却见小刘恒站在那里,仰脸瞪视着宋然,手里的蟋蟀也掉了,着急得快哭了:“你为什么拉地下的手,地下要跟我玩……”说着便要拉开赵彦。 宋然满腔的喜悦被打断,有些不自在,但是看见赵彦可爱的脸庞,心里一冲动,更加牢牢地握住赵彦的手,冷声道:“我要带殿下去打小鸟,不带你。” 刘恒被他吓了一跳,嘴角便不由往下撇,眼睛红红地道:“我不喜欢你!你抢地下,你是坏人!” 宋然愣住,开始有点不知所措。眼看刘恒就要大哭,赵彦忙松开宋然的手,拉住刘恒,用稚气却坚定的语气道:“别哭,我不去打鸟,宋大哥也不去,我们一起去旁边的池塘玩吧。” 刘恒破涕为笑,连忙踮起脚,用两只小小的手臂抱住赵彦的脖子,用力地在他脸上蹭了蹭,蹭得赵彦嘴边都是口水:“地——下!我们去池塘!” 宋然看到刘恒拖着赵彦的衣角,一摇一晃地向门外走,忽然觉得很羡慕。要是自己也像刘恒那般大,是不是也可以这样亲昵地抱一抱他? 恰在此时,赵彦明亮的目光落在宋然身上:“宋大哥快来,那里很好玩。” 宋然为自己方才的想法羞红了脸,忙掩饰地左顾右盼。然而赵彦目光那么殷切,再次令他没有办法拒绝,挪动了一下双脚才想起来道:“我……”赵彦见他跟来,却以为他答应了,眼中立刻闪动着喜悦的光芒。宋然一见之下,仅存的犹豫消失得无影无踪,加快脚步赶到他身边:“我跟你去。” 赵彦带着羡慕的表情又对他道:“听说宋大哥家有专门练习射箭的地方,以后我能不能去你家的射圃看看?” 听了这句话,宋然的心情忽然又重新轻盈起来,嘴角漾出一个异常明显的微笑,他握住赵彦伸过来的手,甚至也蹦跳了几下。从此,宋然的心底像住进了一捧温暖又明亮的火苗,点亮它的,是年仅五岁的赵彦。 初遇时的小小摩擦并未影响三人的感情。宋然伴读的日子过得轻松愉快,甚至时常不期而至的噩梦都没有影响到他的心境。三人一起读书,一起逃课,一起受罚,一起溜出宫门踩坏了刘丞相家的海棠,一起被刘小姐教训得面红耳赤…… 尽管刘恒还是经常在读书间隙趁人不备偷袭赵彦的脸,玩耍时不害臊地抱住赵彦的腰宣称“殿下是我的”,宋然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并且也会在刘恒玩闹太过分时笑着回敬他。因为年长,宋然理所当然地成为两个幼童最依赖的兄长,而赵彦长大一点之后,两人的话题增多,与宋然更加亲密无间,引得刘恒经常为此“争风吃醋”。 多年以后,宋然再回想起这段时光,仍然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即使成年后不再与像幼时那样亲密无间,曾经交心过的朋友,最终也只有赵彦和刘恒而已。若是没有当年太子婚礼的那一场误会,不知道这青梅竹马的美好会不会再多持续一刻?宋然经常这样自问。 可是最终,他却选择了一条永远无法回头的路。因为背叛挚友的行为,他承受过骂名和鄙视,受过好友刘恒最激烈的指责和痛恨,然而当赵彦叛国的消息传来,他的骂名却倏然消失了,这一切都转移到了谁的身上,不言自明。他亲耳听到近至身边将士、远至普通百姓对赵彦的谩骂和诅咒,也亲眼见到赵彦曾经直白无所保留的目光,变得深邃而难以捉摸。但他并不为此后悔,执迷不悟地以为还可挽回,然而就像当年射出了那绝情的一箭,他也收获了同样的一剑。 刺骨的江水中,当宋然看到赵彦决绝的眼神,才终于承认了那个一直不肯接受的事实:自己真的失去他了。意识到这件事的刹那,宋然突然害怕起来,为什么赵彦离去的身影让他如此绝望? 冰冷的江水一点点将他浸透,被救上岸后,宋然用模糊的神智感到一丝悲伤,他终于体会到为何有时人活着比去死更加难受。 南越灭亡的消息不出所料地传来,如今的宋然木然地站在降军的营帐里,他愈加削瘦而沉默,只是眼中再也没有似地狱之火般燃起的那种暴戾,只剩了一片茫然。他开始对身外的事不闻不问,可奇怪的是,他仍能从那么多杂乱的传言中听到赵彦的名字。 “宋将军。”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传来,打断了宋然的思绪。只见头戴金冠、身披黑色斗篷的魏国太子江原掀开帐门走进来。 宋然下意识地朝江原身后望了一眼,冷淡地道:“不知太子殿下有何贵干?” 江原仿佛察觉到宋然的心思,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讥讽:“越王军务繁重,不会有空来见你。我此来是想问一句,不知道宋将军降后有何意愿?令尊和令弟都已接受朝廷任命,很快便会率部分旧部前往北疆戍边,但是宋将军情况特殊,就算重新担任将领,怕也无人再愿跟随了。” 宋然闻言一脸漠然:“太子殿下不必故作宽宏,宋然杀你未成,你此刻难道不想杀我么?” 江原冷笑:“宋将军,你总算直言了一回。我是恨不得也将你枭首示众,好让世人看看一个绝情无义的虚伪之人是如何一副嘴脸。世上多得是遭遇不公之人,也只有宋将军想得出拿最信赖自己的人的性命为自己争取公平的卑鄙手段。” 宋然想到赵彦,心中忽觉微微一痛,表情却毫无改变,好像他已经忘记了如何表达感情。他转过头面向江原:“那现在就是太子殿下动手的最好时机。” 江原立刻后退一步,仿佛怕被玷污了衣袍一般,慢慢笑道:“杀了你,让他永远放不下他的宋大哥,然后疏离我?”他看了看宋然手背上因不觉间握紧双拳而暴起的青筋,更加不留情面地道,“宋将军应当很清楚,自你背叛那日起,你和他后来的每一次相见,都只不过让他对你愈加失望。他是个念旧的人,所以在意你的安危,但他绝不会愚蠢到忽视你所做的一切。” 宋然渐渐收回看向江原的目光:“我与殿下之间的事,不劳太子殿下多言。” 江原笑了笑,悠然负起手道:“那宋将军便自己体会罢。我只是好心告知一下,鉴于宋将军品行有瑕,朝廷不可能为你提供任何职位。你选择留下也好,远走也罢,悉随尊便,不过在这之前,还请宋将军配合朝中官员处理好亡越善后。”他说罢便要出帐。 宋然忽在他身后出声:“且慢——”他漠然的表情终于在问出那句话时有了一点起伏,“越王……他为何不见?” 江原面色倏然沉冷,嘴唇在瞬间颤抖了一下,他猛地回头,之前装出的那点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为何不见?因为他丢掉半条性命,至今还在昏迷不醒!”他异常冰冷地看着宋然,忽变得像猛兽般凶狠,“你若像自己以为的那般还在乎他,就离他远远的,别把他对你残留的最后一点感情打碎!那样,当他回忆起你们当初的情景,或者还能觉得温暖一些!”江原几乎是紧咬着牙齿才艰难说出最后一句话,再度迈步时,险些把帐门扯掉。 宋然久久地站立,原本空茫茫的心里仿佛被巨石压满,开始沉重得难以承受。无数的回忆再度冲入脑海,那是幼年的赵彦,学箭后第一次射中猎物,向他露出灿烂笑容,又因为一场误会,无助地被自己丢在雨中;那是少年的赵彦,身披战甲,英姿勃发地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照亮了他的双眼。无数个日夜,飞扬着眉梢与自己争论兵法的;每一场激烈的战斗过后,信赖地倚在自己身边沉沉入睡的,那是长大后的赵彦…… 宋然脑中忽然又掠过揭开自己伪装的蒙面之后,赵彦那前所未有的伤心迷茫。原来临到最后,能一直温暖着他冰冷人生,填满他干涸内心的还是只有他,然而自己获取了温暖,却将冰冷毫不留情地回报给了他。宋然想到此处,内心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疼痛,开始慢慢意识到江原最后那句话的深意。 郑氏旧宅里,宋然留给赵彦最后的墨迹,终于决定远离。枯叶在他身后卷落,而他不再回头。扬帆的那一刻,他仿佛听见遥远而熟悉的马蹄声。赵彦曾对他说,不回头便可以继续走,也许总一天会圆满,他已经在原地徘徊了太久。如果这样真的可以让他们的曾经恢复些许温暖,又何妨将此刻当做一个终点? 作者有话要说: 苦逼的老宋,老宋的苦逼!我终于把他写完了,抽他!! 番外4:下不为例之江原 ——此番外接第九十八章《南越使者》中部 “下不为例!你要再让他继续碰你,我就剁了他! 我揶揄他:“为什么下不为例?本来还等着太子殿下破门而入大展淫威呢!” 江原哼笑:“现在施展也不晚!”忽然将我扛在肩头,从后门进了府。 我双脚悬空:“做什么!” “吃了你!” 江原不说二话,还真扛着我一路往卧房方向疾走,而且是朝我的卧房走。我回手掐住他喉头威胁:“放我下来!” “我要不放呢?” “掐死你!” “你试试!”江原有恃无恐,说着还在我腰间麻穴上轻按了一下。 我“呸”了一声,他明知道我不会下手,居然反过来要挟。转念一想,收回了手,笑道:“殿下,我不过与宋然说了两句话,真的让你如此介意?” 江原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当然介意,此人有哪一点可以与我相比?除我之外,任何人都不配叫你如此挂念。” 我干呕:“你脸皮太厚了,这话真是恶心之极。” 江原终于放弃他阴阳怪气的态度,发出一声极低的轻笑,却无耻得更为不加掩饰:“是吗?可是这种话我只会对你一人说。” “滚,更恶心了!”我听得直想骂他,“快放我下来!” “一直到床上不好吗?”江原显然想把无耻进行到底,从他语气里我已经听不到怒意和醋意,只听出满满的戏谑和得意,“你不是嫌我没在你和宋然见面时冲进去么?这就算补偿罢。” 我闻言也不跟他多费口舌了,顺着他的话说:“哦,既然这样,咱们换个姿势,你把我背过去吧,这么被扛着怪不舒服。” 江原坏笑:“你也要补偿我啊,和宋大哥亲密了这么久,我怎么也该找点安慰。越王殿下,你小心别动,当心我一指戳中你的穴道,那样你就又没法主动了。” “卑鄙!” 说话间,江原就这样把我扛在肩头上进了卧房所在的小院,这一路被院中守卫的士兵偷偷注视就不必说了,临进门还撞见了燕七。这家伙倒是识趣得很,见我俩如此这般进来,急忙道:“二位殿下,我这就把卫兵安排到院外。” “去吧。”我和江原异口同声。说完我回头瞪了下江原,他那随意的口气居然跟我一模一样。 燕七低头退了两步,接着朝廊下卫兵一挥手,带头出了院子。就听江原说:“这小子,比跟着我的时候还乖觉。” 我伸手从腰边摸来流采剑抵在他后颈上:“少废话,快进去!不然我给你刺个花出来!” 江原今日是打定主意不把我的威胁当回事了,听了只是道:“已经不慢了。”说着一脚已经跨进了门,然后又顺手带上门扇。 我还没来得及收起剑,江原一个弯腰已经把我放倒在床上,然后顺手拿走开了流采,挑眉道:“你不是要做事时还带着这个吧?” 我哼一声,手臂一长,把他揪到面前:“这要看你的表现了。” 江原闻言也哼一声,显然又记起我和宋然屋中会谈的事,却不管我的手还揪住他,两手顺着我腰间摸来,径直扯下我的腰带:“你说反了,今日越王殿下的表现若不能让我满意,休想从这床上起来!” “走着瞧!”我笑,也不甘示弱地扭开他的玉带钩,“哗啦”将他腰间一堆饰物扔到旁边,揪住他胸口的手忽地用力向身侧一推,同时两腿一个反剪将他扭到身下,开始勾开他的衣领。不想江原这次穿得异常繁琐,我边脱他衣服边不耐烦:“下次穿少点,里面少系点带子行不行?谁耐心一层层这么帮你剥!” 江原弯唇一笑,手指随意一拉,我的衣服已经自肩头滑落到腰际:“原来越王殿下穿得这么随性,是为了方便我脱么?” 我瞪他一阵:“你个混账!我怎么早没想到!” “什么?”江原还在那里摆着一脸疑问装傻。 “衣服!”我冷森森道,“除了皇上赐的几件朝服,我的衣服都是你府里的裁缝做的,你说你是不是故意叫人把我衣服裁得这么……这么……” “容易脱?”江原笑嘻嘻地帮我说不出口的话补全,“越王殿下,你想多了。我再中意你,也不会无聊到去特意叮嘱这种事。你当我整天没事做,净琢磨这些下流的伎俩?那是江进干的事。”江原不屑道。 我心下自然知道江原说的是实话,却依旧拿冷眼扫他:“我看你也差不多。” “胡扯。”江原明显对自己被与江进相提并论比较反感,于是耐心地跟我指出,“你自己瞧瞧你的衣服,除了颜色花纹以外,哪点样式跟我的不同?哪里又少了根带子?要说布料不及我的厚重,也是因为你自己要求衣料尽量轻便,方便战场上施展,跟我可没有半点关系。” 我闻言立刻继续埋头解江原的衣带,翻开他的衣服里外看,勉强道:“似乎一样。” “什么似乎!本来就一样!”江原反过来瞪我,“根本原因是你自己手笨,解个衣服都这么不在行,你瞧我哪次解你的衣服,不是手到衣落。” “闭嘴!”我重新去摸剑,“敢说我手笨,咱们来试试。连师父都常赞我出手迅捷,你居然嫌我慢?” 江原哪容我真的摸到剑,手臂一环,将我拉到他身边,嘴唇顺势就吻了上来。 “唔……无……” “耻”字还没出口,江原的舌尖已经在挑拨,害我只能按住他做出同样的动作。一时间,卧房内不再有成形的话语声,只有二人或重或急的喘息声在满室回荡,连夜幕都蒙上一层暧昧的色彩。 “越王殿下,你可以再自负无耻一点。”江原的唇在我耳根侧轻轻撩动,嘲弄地笑,“居然连解个衣服都不肯认输?下次注意跟我学,别一上来就急不可耐地天翻地覆。” “滚!”要说无耻,江原更胜一筹,他居然颠倒黑白。 “疼!”江原蓦地大叫一声,怒气冲冲地起身,“把你的牙齿收起来!” 我一笑,也起身,却是重新勾住他的脖颈,与他一起倒在床褥上:“就宠你一次吧。”我没再咬他,而是沿着他的脊背细细亲吻,江原身子轻颤,忽地一个回身,将我收进怀里,同样激烈地吻下。热浪在全身蔓延开来,我牢牢将他抱住,只觉肌肤与体内的渴求同样热烈,江原似也如此,他手指在我身下肆意摸索,却似永不知足。彼此都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胸中,一次次的震颤令神智几欲迷乱。 细密的汗水开始罩上肌肤,我仿佛挺身在云雾弥漫的山巅,身不由己地随着山间的狂风摇动。汗水滴落,落在江原英挺的鼻梁上,他抬起深邃的眼眸,再次将我吻住,一同经历着动荡起伏。 每一次与他如此亲密,我都能发现那种沉溺又踏实的感觉比上一次浓烈,这次也不例外。尽情宣泄之后,我长吐一口气,慢慢倒向江原身侧,却没有舍得立刻把他放开,两人并排躺了一会,只觉房内春光未散。 我向身边瞥了一眼,看到江原微微泛红的肌肤,目光又是一紧,谁知道江原正巧一个转身,再度将我揽住,认真地看我:“累不累,再做一次?” 番外5:下不为例之凌悦 ——此番外上接《越江吟》第108章故旧难舍 江原搂住我,厚颜道:“我的心都在越王殿下身上,谁有耐心与他废口舌?再不行的话丢给麟儿,让他与陈显做伴去。”我张口讥讽,他捂住我的嘴,继续厚颜,“再过几日你就要走了,不如让我去你那……” 我断然拒绝:“我不想横生枝节。” 江原挑眉:“你不用我,难道想跑去找那个江陵郡守于景庭?” “胡说八道!” 江原扯住我,手便开始不老实:“你不如用行动证明我是胡说。” “滚你的!” 我拍他一掌,江原躲开,又粘过来:“越王殿下,你不答应,小心我跟到江陵。” 我暴躁:“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江原笑道:“好。” 他非但答得干脆,而且一脸奸计得逞的表情,我一见之下更加暴躁,压着声音狠狠道:“太子殿下放心,既然你如此饥渴,我会好好满足你的!到时可别怪我下手狠辣!” “哦?”江原好像根本没听出我语气里浓重的威胁,倒像我的话正中他下怀,兴致盎然地凑到我耳边,“不知越王殿下近来学到了什么新花样?在下很愿与你尝试尝试。” 他鼻中湿热的气息故意呼在我衣领里,手指乘机在我腰间挑拨,我不觉一阵发颤,慌忙推开他低声怒道:“你脑袋里是浆糊么,在这里也敢动手动脚。” 江原满不在乎地缩回了手,仍旧不识时务地低笑:“你还没说要怎么好好满足我呢。”我见他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扭头就走。江原在我身后调侃:“慢点走,我要追不上你了。啧,不想越王殿下如此心急……” 我脚下猛地一住,回身面向他,江原不及停下,与我撞个满怀,被我乘机拦腰抱起,抗在肩上。江原冷不防“啊”了一声,立刻便扭身反手要拿住我咽喉,我伸指在他腰间一戳,江原又大叫一声:“凌悦你戳得好狠!我下面都麻了!” 我边走边眯起眼睛道:“只是我急有什么用,没有太子殿下在旁,却去找谁试法?你别动,让我扛着你进房,这样太子殿下就能与我步调一致,也不用嫌我走得快了。” 江原挣了几下突然不挣了,在我背上稍稍撑起上身,敷衍地道:“好吧好吧,算我倒霉,越王殿下睚眦必报,本太子领教了。不过别怪我没好心提醒你,田文良……” 我不禁挑眉:“你说他会告我什么?弹劾我调戏当朝太子?想必这奏章会写得很有趣。” “哎呀越王殿下,你真是……”江原十分老实地伏在我肩上,用一种怪模怪样的语调道,“这叫本太子颜面何存?”我听出他正在极力憋笑,于是狠狠在他腰上抓了一把。 江原立刻轻轻抽了一口气,在我后背上抓来抓去,仿佛忍受不住的样子,反而把我弄得脸上发起烫来,咬牙道:“你……住手!别在我背上乱摸!” 恰在此时,我忽然瞥见几个放哨的士兵就站在对面屋檐下,他们一个个瞠目结舌,颇为震惊。待发现我目光扫过去,又一副想溜却不能溜的样子,显然将我的举动都看在眼里。我不由顿了一下,盘算要不要把江原扔下去。江原不明就里,还在那里调笑着催促:“越王殿下,怎么不走了?你膂力过人,挥矟杀敌时如入无人之境,还不至于扛不动我吧?”话音一落,几个士兵脸上表情更为惊恐。 我看他们一眼,面色平静地继续迈开步子:“你说的没错。”拐了个弯,让江原能面朝他们,朝他道,“太子殿下,反正你向来饥渴,我在房内无论怎么样做大概都是满足不了你的,那就在外面稍作补偿,满足你渴望被宠溺的愿望罢。” 我说话声音不高,但也没有刻意压低,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江原肯定在尴尬地与那几名惊呆的士兵互相瞪视。可是没过一会就发现自己错了,因为江原用十分轻松自然的口气对他们道:“你们不用惊讶,我与越王殿下正在比试角力,顺便去房中商讨军务。”士兵们看上去都松了一口气。 我挑挑眉:“太子殿下不必羞惭,临别在即,哪有心思与你角力。襄阳城都破了,就算我其实是急着扛你去房中商讨内务,也不会动摇军心的。”说着用余光扫了下,果然此言一出,几名士兵面色又变了。 江原恬不知耻道:“越王抬爱,却之不恭,不妨一起商讨。”说罢肃然叮嘱,“我和越王要商讨军务和内务,你们看好尚远捷和冯栩,别让他们再有机会逃脱!” 几名士兵急忙纷纷高声保证:“请殿下放心!”声音比平时高亢数倍,好像嗓门越大越能表明自己绝没有想歪。 江原仿佛很满意,又拍拍我的腰,笑道:“越王殿下,我们快走吧。” 我不动声色地走出关押尚远捷和冯栩的院子,出门后见巷内无人,猛然将手臂一松,江原立刻毫不防备地大叫了一声。继而怒道:“还没到!你怎么出尔反尔?”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稳稳落地,背着手快步离开,江原失望地跟在后面,“好容易被人看到一次,我是怕越王殿下尴尬才说我们比试角力,谁想到你比我还想张扬?” 我回头微笑道:“被你那么一说,好像我是因为比试输了才要扛你。首先让人误会我武艺不如你高强,其次让人以为太子殿下不受我宠爱,这两样可都违背了你我的意愿。” 江原哼道:“你就承认一次比我弱又怎样,为了这个就报复。” 我眯着眼笑:“哪里,你看我对你多好,至少没在别人面前把你扔下来。” 江原看着我,目光忽然炽烈得像着了火,伸手握住我的肩膀,搂到自己怀里,有些粗鲁地刮住我下巴:“越王殿下,你知不知道你又在蛊惑人心?”他慢慢低下头,咬住我的嘴唇,舌尖就这样在齿间滑了进来。我轻轻一颤,好像身体某处柔软被戳中,立刻用力抱住他,牙齿在他唇上狠咬了一下。 江原低哼一声,两手抓住我的手腕,身子倾过来。我不由后退几步,撞到墙壁上,微微抬起了头。江原眼神更加炙热,捧住我的脸,与我肆意纠缠。我脑中想着即将到来的分别,和不知何时能来的重逢,忽然也有种饥渴难耐的感觉。过了许久,只听他轻声道:“凌悦……” “嗯?”我闭着眼,好像他的声音是自我脑中而来。 “在这里吧?”他的双手好像已经收拢在我腰际,隔着单薄柔软的衣料,坚硬而灼热地刺激着我本已敏感的肌肤。 我忍住身下再次传来的一丝颤抖,咬牙:“废话,你还能忍么?” 江原轻声笑了,我感觉肩头的衣物立刻便滑落在肘上,好像衣带早已松得维系不住。没有再多言,他将我一条腿抬起,小心地进入。我含住他的唇,战栗着紧抱他,感觉他的身体也在我手臂中战栗。 身体一次次被顶入极限,欲望一浪浪涌来,我的视线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隔开身周的一切。我吃力地呼吸,心跳得仿佛就要脱开胸腔而去,有一种被潮水淹没的窒息感,却同时又被一丝疯狂的快意支配着。我微微张眼,看到江原的衣衫同样半褪,凌乱地堆在腰腹之间,他粗重地喘息着,微微泛红的肌肤上留下我肆无忌惮的印记。 “凌悦,抱紧我……”全身无力的时候,江原在我喉结上轻噬,我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猛地向后仰起身体。与此同时,一股热流在我身体中奔涌开来,溅落在我裸-露的双腿上,熨烫了肌肤。江原抱住我渐渐失力的身体,为我拉上衣服,再次深吻住我的双唇。 暮春的煦煦暖风有意无意地撩拨起我们身上的衣绸,在此刻空无一人的窄巷里翻飞乱舞。也或许有人曾从旁走过,投下过惊骇的一瞥,然而如此紧密的交织,仿佛已容不下身外的世界。我和他终于无所顾忌地宣泄欲望,并不在意是否暴露在异样的目光之下。 “你答应我,凌悦,”江原在我耳边呢喃,“不许受伤,平安与我会合。” 我灿然笑着抬头:“那除非你没有事瞒我。” 江原脸上的僵硬一闪即过,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不公平,难道你军队的行动计划都会告诉我么?” 我目光一冷:“不得狡辩,你知道我指什么。” 江原恍若未闻,抬头看在春风中轻晃的茂密枝叶,一脸享受:“越王殿下,原来你果真主动起来如此销人魂魄,趁着大军没有分路而行,我们多来几次罢。” 我趁他仰头陶醉,迅速整好衣服,跑到巷口才回头笑道:“太子殿下,我说过了,下不为例!” 江原闻言,带着美梦被打碎的表情,“哼”了一声,拔步追来:“越王,我会叫你食言而肥!” 我大笑,跳起身折下一条柳枝,向他扔去:“太子,你何时能把身段练得如这柳条般柔美,我何时天天宠幸你。” 江原飞身接住,带起一股劲风,再次向我追来,口中发狠道:“凌悦,信不信我今日就让你食言!” 番外6:弟弟?你不配! ——此番外发生在原文第一百一五章《血不相容》之后 自被宇文灵殊的军队救出并带回建康,赵葑就被软禁在城外的这座狭小的营帐里。此刻他坐在帐内仅有的一张破木桌旁,脸上的表情略显呆滞,仿佛还没有从几日前发生的事中醒过神。 帐帘掀动了一下,赵葑感觉有人走进来,但没有转头去看。曾经很多次他满怀希望地回头,盼望看到有其他人进来,能让他问出赵彦的伤情或者建康城内的消息,然而除了定时带他出帐走动与送饭的魏军士兵以外,似乎没有一个人记得他的存在。 现在还不到送饭的时辰,能来光顾的只有风而已,赵葑这么想着,一种奇怪的感觉却从脑后慢慢升起,好像自己被什么人的视线盯住了。他慢慢转过头去,意外地发现营帐门口竟真的立了一个人。 那是一名长相俊秀的少年将军,看上去年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他身披一副甲片边缘磨得发亮的铠甲,正带着探究的眼神打量自己。遇见赵葑的目光后,那少年将军视线微微上抬,似乎是在掂量他的分量,又像是不愿主动开口。 赵葑掩饰住吃惊的神情,站起身问:“尊驾是何人?”他在脑海里努力搜寻,不记得自己是否曾见过这少年。 那名少年将军按剑走近几步,将手臂抱在胸前,冷冷道:“我叫裴潜,越王麾下亲将,听说宇文将军新近俘虏了一名赵氏皇族,想必就是你了?”他将“亲将”、“俘虏”咬得很重,似乎是在提醒赵葑注意他们之间的身份差异。 赵葑听到对方暗含讥刺的问话,警觉道:“我就是赵葑,裴将军来此贵干?” 裴潜不屑地哼笑了一声,他一步踏到赵葑面前,正站在午后斜射进帐的阳光里,腰间的镶铜剑鞘亮晃晃地有点耀眼。赵葑抬起没受伤的手臂遮挡了下刺来的反光,这动作令裴潜扬起了嘴角。待赵葑放下手臂,裴潜嘴角的快意已经隐去,他再次用那种冷冷的目光上下打量赵葑,好一会才开口道:“听说你是越王殿下的亲弟弟?” 赵葑被这突兀的问话问得一愣。这是根本不用问的事,他当然是二哥的亲弟弟,他不明白这名叫裴潜的少年怎么这样问,而且问得如此充满敌意——他的确应该敌视自己,赵葑心中突地一沉,迟滞的思想终于想起自己身为弟弟做出了什么事,而这个魏军中的少年既然身为二哥麾下将领,又怎能不痛恨自己?赵葑一时心绪翻腾,沉默不语。 裴潜却似乎料到他的无言以对,用更加讥刺的语气:“哦,我差点忘了,虽然你到处以越王殿下的亲弟弟自居,却是个假货。那赵焕根本不是越王殿下的生父,认真说来——”他很响地“嗤”了一声,“你最多算是个远亲。论起亲缘,都不如太子殿下……” 赵葑突然觉得被刺痛了,忍不住怒道:“我和二哥的感情不需要血缘来证明,我也从没将是不是同父同母放在心上,对我来说,他就是我的亲二哥,二哥一定也这么想!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评说我们的家事?” 裴潜听了,眼中顿时射出如狼般凶狠的光芒,先前装出来的傲慢矜持早已消失无踪,好像他被刺得更痛:“你也配当他的弟弟?你炫耀身份的时候,不看看自己对他做了什么!”他扯下腰间佩剑往地上一扔,直盯着赵葑狠狠道,“哪个弟弟会仗着兄长的宠爱,干尽忘恩负义之事!你若是有骨气一点,干脆与他断绝关系,然后真刀真枪来找我们打一仗,不论输赢我都会佩服你!可是你为了邀功,利用他对你的感情,将他刺成重伤,眼见赵誊大势已去,又恬不知耻地回来摇尾乞怜,如此狼心狗肺,还敢自称是他的弟弟?” 赵葑被裴潜目中的凶光逼退几步,干涩道:“我……我没有!” 裴潜眼睛里泛出骇人的红光:“事实就在眼前,还敢说没有!他是谁?万人景仰的神将!连司马景与他对决都不敢轻言胜负。若不是对你毫无防备,怎么会丢掉半条性命,至今昏迷不醒!你若非不知廉耻,为什么还可以站在这里,继续依赖他的庇护?” 赵葑目中含泪,又被逼退几步,颤声道:“我……我……”他本是要在最后与二哥一起死的,他本是相信了赵誊,要挟持二哥为南越争取最后一线生机的,哪里想到会惨遭亲生兄长的欺骗,又哪里想到自己会同时遭到赵誊的毒手,被魏军营救于此?可他说不出口,就算将这些说出来也不能改变他卑鄙地利用二哥,最终还要被二哥所救的事实,他本就应该被人唾骂鄙视,也无颜苟活,裴潜的话一点都没错。 赵葑的言行看在裴潜眼里,分明是心虚胆怯,他怒意更盛,慢慢逼近赵葑:“你刚才不是问我有何贵干么?我来就是为了教训你这个卑鄙无耻之徒!”他话音未落,已经挥拳朝赵葑击去。 赵葑似乎忘了躲闪,见裴潜一拳打来,他只是闭了闭眼。随着一声闷响,赵葑只觉胸口剧痛,踉跄后退数步,重重摔倒在地上。破旧的木桌被撞翻,赵葑抱住受伤的手臂,疼得咬住了下唇。然而不等赵葑站起身,裴潜已经奔来揪起他的衣领,对着他连挥数拳,再次将他打翻在地。 “卑鄙!”“懦夫!”裴潜每挥一拳,口中便迸出一个词,似乎单是将赵葑揍一顿不足以宣泄愤怒。他没有用内力护体,好像只有自己也承受到拳头挥下时反弹而来的痛,才知道确实教训了这个可恨的人。 赵葑闭着眼睛,全身火辣辣地疼痛,任凭裴潜拳脚相加,不发一语。被俘以来,赵葑其实一直抗拒去回想发生的事,没有人来对他说话,他也就隐隐的期望自己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因为所有的感觉都麻木了,他才不会觉得痛苦。可是这个突然闯来的少年一拳拳的痛打和一句句愤怒的言语,刺穿了他压抑的心防,逼着他面对自己最不愿面对的现实。 赵葑弯腰跪倒在地上,感觉自己即将窒息,不是因为裴潜的拳脚,而是因为脑海中汹涌而来的痛苦。短短数日,他目睹越人丢掉城池,家国尽毁,看到最疼爱自己的母亲命悬房内,刺穿了生平最崇敬的人的胸膛,一片忠心被大哥彻底利用……这数日内发生的每一件事突然清晰异常地在眼前出现,让他几欲崩溃。 “叫你、害我、大哥!”裴潜吼出这几个词后,忽然声音发颤,住了手。赵葑微微迷茫地望着裴潜,已经无法思索裴潜话中的含义。裴潜气喘吁吁地将他提到眼前,终于将憋了许久的话全部怒吼出来:“赵葑!你知不知道他是我大哥?你知不知道我一辈子只认了这一个亲人?你不要他没关系,为什么不把大哥完完整整地留给我!”他把赵葑用力向后一推,转身拾起佩剑,跑出了营帐。 夜幕渐渐降临,赵葑身上带着被打过的瘀伤,狼狈地站在营帐里,脸上依旧带着震惊迷惑的表情。又过了许久,他在黑暗中滚下泪来,二哥背亲叛国,自己理应恨他,可是为什么又在听到那个少年的话后心生嫉妒? 番外7:大哥是我的! ——此番外发生在原文第一百一七章《江山如旧》之后 赵葑说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听到江原厉声下令将赵誊枭首示众,他说不出一句话。赵葑直直盯着赵誊的尸体,赵誊在眼前荒唐死去的情景,不但抽空了他的思想,还夺去了他的声音。他呆呆地看着,浑身麻木,听着魏军高声大笑着讥讽赵誊和他的国家,觉得这一切如此不真实。仿佛五官与头脑之间的联系被莫名斩断了,眼前的景象和耳中的声音都是遥不可及的幻像,而自己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过客。 直到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自身旁传来,赵葑才忽然回过神,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投向二哥赵彦。目送赵誊的尸体被拖走,赵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面色苍白得可怕,赵葑看看他紧抿的唇角和坚毅的眼神,甚至有点不确定那声叹息是不是来自于他。 麻木的身体渐渐有了知觉,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痛苦占据了赵葑的内心:大哥死了,国家亡了,剩下自己和二哥站在这里目睹一切。换作以前,他大概早扑进二哥怀里,抱头痛哭了罢!现在他却只能独自支撑,强迫着自己在这已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感受敌人的胜利欢呼。赵葑又环顾一下四周,这里,只有自己在品尝着亡国之痛,而他的二哥,是敌人中的一员,那胜利也属于他。 一片欢呼声中,赵彦的身体忽然动了动,赵葑不觉目光一紧,他有个错觉,似乎二哥就要倒下。然而赵彦只是慢慢转过身去,向着燕骝的方向走去,他的气息有些粗重,似乎呼吸得十分艰难。几乎与二哥寸步不离的北魏太子立刻走过去扶住他,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赵葑忽又觉得胸中窜起一股无名怒火,他牢牢盯住江原,直到看见赵彦摇着头甩开了他欲搀扶的手,全身才重新放松下来。 赵彦跨上马背的刹那,赵葑看到了他愈发苍白的脸,看到他悄悄用手指揪住了胸口。赵葑别过头,暗暗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他恨自己最终把二哥害成这样,恨不能冲过去把北魏太子推到一边,自己扶赵彦上马。他却也恨二哥,恨他带着北魏的铁骑,踏碎了自己的故国。 正拭泪时,有人在后面狠狠推了他一把,赵葑猛然回头,看见与自己争二哥的那少年冷冷站在身后。裴潜的眼中是怒气,但是嘴角却朝赵葑奇怪地上扬:“现在知道哭了?你是哭自己的荣华富贵从此葬送,还是哭那个死鬼国君?” 赵葑将衣袖用力在腮边一抹,冷冷道:“我为何落泪,不劳阁下过问!” 裴潜又是讥讽又是鄙夷地冷笑:“若不是大哥嘱咐我回程时看牢你,防备你狗急跳墙,本将军才懒得理你。”他微微跨前一步,接过小兵递来的两根缰绳,身上的铠甲发出铿锵轻响,“上马吧,三殿下,别婆婆妈妈。” 赵葑似乎都没有多余的心情去质疑裴潜明显添油加醋的恶言恶语,只是冷淡地回看他一眼,艰难地抓住马缰,跨了上去。军队在行进,赵彦和江原的坐骑已经在前面走出很远,裴潜在自己和赵葑的马前各挥了一下响鞭,两匹马便撒蹄向前奔去。 两人还未跟上中军队伍,便遥见军队前方一阵骚乱,裴潜急忙问:“怎么了?” 一名亲兵急速前去打探,不多时回来附耳禀报:“将军,是越王殿下忽然从马上晕倒,听说落地时牙关紧闭,呼吸急促,浑身像滚炭一样,病情极为凶险。太子殿下已将越王殿下安置在马车内,并且急命人去召凭潮大夫前来了!” 裴潜闻言大惊:“怎会如此!”言罢立刻狠夹了下马腹,急急冲去探视。眼看他顷刻奔出十几步,裴潜忽然一拉缰绳又掉头冲回来。他的表情冷冽中混杂着难以遏制的悲愤,直冲到不明缘由的赵葑面前,一记狠拳朝着赵葑面门打去。 赵葑早看见他表情,又有上次被打的经验,虽然迷惑,还是有了预感。但他手伤未愈,行动不便,虽躲过了这一拳,胸口却结结实实被裴潜再次袭来的飞脚踢中,狼狈从马背上摔下。 熟料裴潜还不罢休,从马鞍旁抽下长矟,不等赵葑起身,挥手便刺。赵葑慌忙就地一滚,只听一声轻响,衣摆被矟尖豁开一道大口。他站起身怒道:“你上次动手,我没有还手,别以为我便任你宰割!你用的招式我都知道,若不是我手臂受伤,要真打,你不是我对手!” 裴潜面若冰霜:“亏我还以为你是存心悔过才任我踢打呢。好哇,等你伤势痊愈,我们就真刀真枪干上一架!那时就算取了你狗命,大哥也怪不了我!”他狠狠将最后一矟收回,泄愤般插入地下,眼圈忽然泛红,“对,你还有痊愈的时候,可是我大哥,他再也恢复不到从前了!”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声音已经发抖。 赵葑紧咬住嘴唇,许久才道:“那是他应得的……” “轮不到你来指责!”裴潜边向他走来边冷声道,“你自己不过是个俘虏,早不是什么皇族贵胄,更谈不上什么气节,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他!” 赵葑闻言怔住,忘记了躲避,被裴潜再次冲来揪住衣襟,狂怒着拖到坐骑边:“滚上去!你有种跟我去见大哥,你去看看他的样子,再问自己是不是该死!” 赵葑这才意识到出了事,颤声问:“我二哥,他怎么了?” 裴潜飞身上马,声音同样颤抖:“拜你那一剑所赐,他刚才伤势发作又昏倒了,此时生死不明!” 赵葑胸口仿佛被什么一撞,忽觉心如刀绞。过去存了必死之心时没有这种感觉,可是当南越覆灭已成事实,当他消磨了死志,才发现赵彦若真的离去,才是他最不能承受的伤痛。 “不会的……”赵葑小声嗫嚅,似在自我安慰,“二哥一向坚强,比我坚强得多……” 裴潜握紧了马缰,沉声道:“那么多人都在议论他亲手覆灭自己国家,你以为他便冷血到毫无感觉么?他本来身上有旧伤,自来到南越就不时发作,可是被刺之前,至少不会虚弱至此!我告诉你!我大哥若有什么闪失,我……我……”他哽咽了,猛地回过头去掩饰住眼角的泪光。 赵葑望着裴潜,突然明白这不是一个痛恨自己的敌人,而是一个被自己伤害了亲人的无助少年。一瞬间,他竟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裴潜如此敌视自己,而自己又何尝不痛恨自己?可是裴潜可以尽情地去恨,毫无保留地关心,自己呢? 赵葑心情复杂地跟在裴潜身后,不觉低声道:“对不起……” “这句话你对我大哥说过么?”裴潜丝毫不领情地冷笑,“不,你还是不要说得好,免得我大哥一时心软,又忘了防备你。”赵葑无言以对。 两人追赶上中军,燕七早已看见,迎上来低低对裴潜道:“知道你着急,可是此时不宜探视,等我们回城再说罢,到时我派人叫你。越王殿下已经醒来,别太担心。” 裴潜感激地道:“辛苦了。我没什么事,就等在外面好了。” 燕七点点头,又望了一眼赵葑,似乎也不大情愿提到他,将声音压得更低:“那个人,太子殿下嘱咐说继续看牢他。还有,上次的事太子殿下已经知道了,他让我捎话给你,日后此类事一定谨言慎行,免得又被越王知道,若想达到什么目的,拳脚并非唯一途径,望裴将军自行领悟。” 裴潜脸上一红,想起自己刚才已经当着不少人动手,传出去的确会落人口实,不知道真相的还以为自己虐待战俘。由衷道:“多谢太子殿下,裴潜谨记了。” 燕七微微一笑,凑近裴潜耳边:“听说,他上次被你打得全身青紫,皮肉好几天触碰不得,肩膀肿得险些衣服都穿不上了。幸好你记得没有打脸,越王还以为只是小孩子出气,随便打了几下,也没多问。不然叫他看出来,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吧!” 裴潜打了个激灵,忙紧张地拉住燕七:“你怎么知道的……” 燕七想了想:“起初是一个军医换药时发现他伤势更严重了,问他本人又不肯说,因为越王殿下特地吩咐过,军医不敢怠慢,便来禀报我。我查了一下那天进出营帐的人,就猜到是你,于是令那军医不得声张,替你瞒了下来。” 裴潜松了口气,感激道:“多谢多谢,燕七大哥你太好了!” 燕七笑道:“举手之劳么,可是后来你自己说漏了嘴,殿下不放心,就让我去看他伤势。我怕当面询问被那人知道殿下的心思,于是想了个主意,叫人给他沐浴更衣,发现殿下的担心果然没错,他身上被你打得惨不忍睹……” 裴潜又紧张起来:“那,那——” 燕七有趣地看了裴潜一眼:“你放心吧,我对殿下说赵葑只是皮外伤,两个小孩打架而已,没什么要紧,本来他就只是皮外伤么,我也没说谎。” 裴潜笑起来:“多亏燕七将军替我美言,可千万别让大哥知道!”说罢突然意识到什么,不满地小声嘟囔,“这么说我在大哥眼里还是个小孩?”他瞥了一眼赵葑,“好吧,反正还有个比我更大的‘小孩’,而且恬不知耻地继续扮嫩。” 赵葑听不到裴潜和燕七交头接耳的内容,他心情焦急地盯着赵彦的马车,可是又不能不注意到这两人投来的目光。裴潜射来的最后一道挑衅的目光更是让他恼火,那目光简直是在宣告我才是大哥最亲近的弟弟。他冷眼瞪视裴潜,抬声问道:“裴将军,你不是要带我去见二哥么?难道连你都被拒绝了?” 裴潜已经和燕七分开,慢慢纵马小跑过来,听见赵葑别有用心的话,回敬道:“三殿下,这里没有你问话的地方。我想什么时候带你去见大哥,那是我的事,也说不定我心情一差,就命人将你带到别的军营去,然后告诉大哥,你目睹赵誊之死受了刺激,不想见他。” “你!”赵葑又急又怒,握拳片刻,咬唇道,“你不要信口雌黄!我……是大哥咎由自取,我从没责怪二哥。” 裴潜冷笑:“说什么呢,你误会了罢,还是你觉得自己现在还有责怪别人的资格?我大哥和太子殿下胸怀长远,终令九州归一,我庆幸自己能助他们一臂之力,而你,不过是粒绊脚石。”他说着扬鞭一甩,又回头,“哦对了,以后不准你在我面前叫什么大哥、二哥,听了叫人不舒服。你的大哥是赵誊,怎么能跟我大哥相提并论,害我每次听到都要仔细想一下才知道你说的是谁。” 这话太过蛮横无礼,赵葑顿时大怒:“裴潜!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和二哥自小感情深厚,你不过我二哥半路捡来的混混,无知无识,又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划脚?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当面问二哥,他许不许你这么做!” 裴潜当下也大怒:“我和大哥相识于危难,岂是你这种龌龊小人比得了的!” 赵葑好像受了刺激,他面孔涨红,发出不同寻常的冷笑,“我平定岭南时,你还在吃奶罢!” 裴潜朝天笑了一声:“老子带兵四处荡平南越,想必三殿下只会躲在被窝里哭!” 两人互不相让地瞪视对方片刻,接着便被魏军士兵们围观了,因为两人已经同时从马上落地,扭打在一起。赵葑手臂尚有箭伤,再次被裴潜占了便宜,很快惨遭拳脚相加。周围士兵们有的起哄,有的好心劝架,然而劝架的得知赵葑身份后,都无一例外地倒向裴潜,有人甚至高喊:“裴将军,用力打!” 裴潜暗道不妙,闹出这么大动静,一定会被大哥责骂了,急忙脱身朝众人道:“误会,这是误会!”又拉起赵葑,假意为他弹掉身上泥土,压低声音狠狠道,“没人了再算账!” 赵葑却怒道:“你乘人之危,胜之不武!出尔反尔——” 裴潜朝周围人假笑一阵,回头对赵葑亮獠牙:“小爷不跟狼心狗肺之人讲信用。记住,他是我大哥,你以后敢再当着我的面炫耀你与二哥怎样怎样,我就揍你!让你的手臂永远好不了!” 赵葑气得眼泪快要出来了,恨声道:“卑鄙!” 裴潜却已经上马,得意地在手指间转着马鞭自言自语:“太子殿下英明,我一定注意活学活用……” 马车里,江原轻轻收回挑开车窗布帘一角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嘴角,又继续为赵彦擦汗。赵彦侧着身子,微闭双目,脸上的血色恢复了些许:“我好像听到小潜和三弟的声音,难道二人又打架了?” 江原笑道:“两个人正在争宠,都吵着说自己才是你最宠爱的弟弟。” 赵彦好气又好笑:“幼稚。” 江原却严肃正经地道:“凌悦,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 “嗯?” “假如宋然没有背叛你,我和他,你会选哪一个?” 赵彦的眼睛忽地睁开,他抬手扶住眩晕的额头,同样严肃地答:“太子殿下,你这个问题不算幼稚,但是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是个没头脑的混账。” “哦,”江原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大哥是我的!” “他也是我二哥……” “闭嘴!” “……” 两声高喊清晰地传入车中,江原低头看看,随着军队行进,赵彦已经在马车的晃动中陷入沉睡,丝毫没有听到两个弟弟的声音。 江原随意地向窗外瞥了一眼,评价道:“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