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欢 作者:欠扁之包子 文案 “父皇,可以么?” 尽欢帝转头看着身后白衣翩跹,温润雅致的少年,邪肆的眼眸中明灭不定。 只半晌,尽欢帝突然释然:“七月十五鬼门大开,皇儿定是那日地府放出的妖孽。” 顿了顿,尽欢帝又抿起浅色薄唇:“否则孤怎会因皇儿轻勾小指的羁绊,便将那坐拥天下万世逍遥弃之不顾……” 卷一 东边日出西边雨 第一章 夺位 承贤二十三年冬,荒淫无度追求长生的承贤帝终于在病榻上不甘地由人阖上了苍老的双眸。这一刻,天知地知,逝去的一缕孤魂知,天下人皆不知;有幸见到这一刻的人,再没有追忆的机会。 天下人只知承贤帝年迈无力上朝已经许久,早年的放肆生活在这位九五之尊身上留下了太多祸根,而固执己见轻信道士则给朝堂留下了太多后患:只因承贤帝梦求不老,终生孜孜不倦于丹药之道,对大臣们三番五次的上书劝诫早立太子不闻不问,后又以边关祸乱或是赐封地为由将众皇子遣送出京城,导致太子之位悬虚,朝堂动荡已经在所难免。 然帝位之争似乎只是悬于头顶的万钧宝剑,却始终没有落下,天下人庆幸之余转而陈赞承贤帝刚及舞勺之年的十三皇子,因其年幼且深得承贤帝喜爱,所以在承贤帝力排众皇子的活动中幸免于难,得以留在京师之中。 自承贤帝染疾以来,十三皇子衣不解带侍奉左右,每每有药汤呈上必先亲口尝试以确保无人加害,孝心天下可鉴,“帝王之家亦有亲情如此”,百姓如是称颂。 然,该死之人,终归要掩于黄土,无用的挣扎之期过后,还是要放下世间一切富贵荣华。 承贤二十三年,世间裹着肃杀刚跨入冬日,各地的草皮还披着深秋的寒霜,京师各高官宅邸之内却是一片沸沸扬扬:承贤帝病重,虽然还有些清醒,但是太医说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太医说的不过一个冬天,那么实际上就没有几日的盼头了,必须向自己亲近些的皇子报告此事,现在没有正牌继承人,连那个日夜服侍的十三皇子似乎至今都没有得到册封的诏书,那么谁输谁赢,看的就是拳头和抵达京师的时间了。 于是众位有幸得到宫里传出的消息的人无不庆幸自己的运气,而后纷纷派出快马通知在封地或是边关的皇子,期盼着自家主子可以早些带着兵马到京城来。殊不知此刻,承贤帝已然魂归地府,而把持着皇宫的,是十三皇子的生母,自皇后逝世之后统领后宫的王贵妃。而手里拨弄着玉玺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清晰吐字,让人将自己的话语录在绣着祥云瑞鹤的富丽蚕丝绫锦上的,则是刚刚亲手阖上自己父皇圆睁眼眸的十三皇子。 眉眼如画,语气温和,幽蓝入深的瞳仁中却是排遣不去的百无聊赖和少之又少的期待:我亲爱的哥哥们既然皆为名来,那么,该当不要让我失望才是…… 三日后皇宫外响起马有些微弱的嘶鸣,尚在西沉的落日将余辉倾覆下来,照的森严的皇宫愈发幽深不可测,而马细细碎碎的徘徊声则在这个傍晚显得突兀而水到渠成。第一个到达所谓胜利终点的是九年前被封为印王留居印地的七皇子,此事不必细想便能猜到,因为印地离京师最近,和远在边陲及其他封地的皇子相比,此次七皇子可谓占尽地利。 然,真是地利么? 在七皇子仍在殿门外稍作停留,考虑着如何以孝子的面目探视即将仙逝的父皇时,早有暗中潜伏在殿旁的暗卫飞身回去禀报。早些时候承贤帝卧病的泰和殿仍是一片富丽堂皇,完全没有半丝白绫缠绕,更没有所谓的灵堂气息,而卧榻之上隐隐有人性物体凸起,伴着年老之人特有的喘息声,透过半垂着的帘幔看去似与前几日无甚区别。 卧榻边一把紫檀木椅上安然坐着一个身着便服的清秀少年,此刻他听到来人的禀报不由笑意盈上眼眸:“哦,七哥果然先到了。” 当然得七哥先到了,当年父皇将七哥的封地定在离京师不远处,就是因为七哥性情暴躁武断难成大器,对皇位威胁甚小,而今自己手边只有寥寥禁卫军,不借助着七哥的力量怎么登上皇位。想着少年又问道:“那么其他皇子大约何时抵京?” 暗卫面无表情地回答:“各位皇子都快马加鞭往京师赶来,匆忙之下人马并不多,仅七皇子所率的部下已逾万人。最近的五皇子大约二日后会到,其他皇子陆续在六日左右。” 人马不多,时间又太充裕了,少年仰头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说道:“将七哥迎进来吧,隆重些,用那个圣旨啊。” 早有前些时候王贵妃跟前第一得力的福公公诺了一声,带着一干太监宫人万分威仪地走出门去,不多时便碰上了已经用武力屏退守门的将士策马向着泰和殿赶来的七皇子。双方相见,手捧圣旨的福公公尚能维持面色不变直视对他来说应是突然出现的七皇子,而后者却已失却了刚刚勇闯皇宫的势头,有些唯唯诺诺地竟翻身跃下马来,支吾不成声。 倒是福公公先开了口:“印王不需如此拘礼,现下国事危急,虽然圣上还未召印王进宫,但圣上确有此意,印王此番进宫不但无罪,反而合了圣上之意。” 七皇子闻言喜上眉梢,合了父皇之意?那些谋士说的便是对的了,父皇当年虽然也随流将自己封了王,却是安排在离京师这么近的印地,若说是假封实则将自己表面上像其他皇子般从京师放逐而等于是保护了自己,也是很有道理。 想着如此面上却假作惶恐状,说道:“儿臣听闻父皇病危,因挂念父皇因此顾不得礼数便擅自离开封地,父皇恕罪便是开了大恩。” 福公公闻言面上带笑:“印王孝心天地可鉴,无怪圣上近来时常念及印王。”说着慢慢展开手中绫锦,收回脸上笑容上前一步道:“印王接旨。” 七皇子未及收回脸上做戏般的惶恐便连忙蹲伏下身,朗声应道:“儿臣接旨。”谁料双膝刚刚即地便闻得身后狼藉一片,却是自己带来的侍卫们未及回避只能随同下跪,身上所配刀剑叮当作响,弄得七皇子脸上的狂喜换成一阵青红相间。 福公公却是丝毫不在意般开始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孤自染疾以来甚少上朝,每每错过各封地之王觐见之期,因近来万分挂念七皇子印王,特此宣印王觐见,钦此。”带着尖细嗓音和无上威严吐出最后一个尾音,福公公脸上马不停蹄地换上了落在七皇子眼里似乎是谄媚的笑容,而后小心翼翼将绫锦卷好,俯下身伴着七皇子带着颤音的“儿臣,接旨。”将其平平放在后者高擎着的双手中。 第二章 卸防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当七皇子看着百米之外雄伟矗立的泰和殿时,脸上犹自带着胜利在望的喜悦和睥睨天下的豪情,心中漫漫溢着福公公将圣旨放在自己手心时悄悄带过来的一句话:“圣上有些话没有在圣旨上明说,老奴见圣上颜色,似是与印王有要事相商。” 要事相商,现下除了皇位,还有何事父皇可以和自己相商? 父皇怕是知道这病好不了了,少不得向大限低低头,放弃那可笑的长生欲求,而后便想起来自己了,不,照着自己谋士的话,父皇一直都有此意。哼,亲爱的十三弟啊,你近年来日夜侍奉又有何用,父皇还不是照选了我为最适合掌控这天下的人。 “印王请留步。”福公公在其春风得意之时似是好意地提醒道:“印王此刻这样进去,不太合适吧?”说着已有所指地看了看就欲跟着七皇子鱼贯而入的一干贴身护卫。 七皇子闻言恍然醒悟,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位了,那么留着这些人跟着自己只会多些闲言碎语,于是对着护卫们手一挥:“你们退下,这里能有什么会威胁本王安危,倒是你们这样进去,会让龙体抱恙的父皇病情更加雪上加霜。”护卫们对视了一眼,领头的人紧按了一下佩剑,悻悻退去,七皇子犹自不满道:“你们退到宫门之外,或是去驿站等我的消息,现下虽不是寻常时期,合着规矩你们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福公公看着众人向宫门散去,脸上笑容一如春花绽放:“印王果然关心圣上啊。”说着如此,眼睛却有意无意似的地瞄向七皇子腰际的长剑,后者发觉后洒脱地解下递给随福公公一道来的太监:“这个自然不必。” 福公公大赞道:“印王真是明白人。”而后转身带着七皇子向泰和殿走去,眼中流光涌现:笼外的野兽已经卸下所有防备,该是时候套进笼里等待着他的援兵为己方效力了。 不久,七皇子踏进泰和殿,未走出几步就望见卧榻之上帘幔垂动,隐约可见榻上躺着一人,脸上连忙换上担忧的神情,赶着上前跪倒在床前,带着哽咽之声说道:“父皇龙体抱恙,儿臣被礼制所缚无法前来探视,更不能时时陪在父皇身边尽孝,儿臣实在愧对父皇啊。” 话音刚落,还未见榻上之人有甚反应,就见榻边香楠木椅上的十三皇子微微转过头来俯视着七皇子,而后直起身来就要行礼,被一旁递过药来的宫人挡住了动作。十三皇子接过药碗对着七皇子歉然一笑,而后捻起碗中瓷花小勺在浓黑的药水中拌了一拌,正要如往常般舀起来试服,跪着的七皇子突然欺身上前伸出手来:“十三弟,近年来辛苦了,这次七哥来吧。“ 十三皇子含笑欲要推辞,见七皇子语气坚决便将碗递了过去,有些失落地说道:“七哥知道怎么做吧?”七哥这么快就抢着要喂药了,真是理解自己的心意啊,药里没有放蜜饯,迷药的味道可是很轻易地被浓浓的苦涩掩盖了过去呢。 七皇子微觑着十三皇子脸上的表情,笑道:“十三弟放心,我晓得。”而后舀起一汤匙药水就往口里送。真苦,七皇子猛力咽下口中的药水,心中暗自感叹了一番,而后绕过呆立在木椅边的七皇子就要上前拉开掩着的帘幔,哪知手刚搭上隔开自己和床上之人的幕布,整个人就不听使唤地酥软了下来,掌中犹自紧控着药碗,却再难挪动分毫。 十三皇子脸上失落的表情更深了几分,向着趴在卧榻上的七皇子俯下身去:“七哥真是好运气,我这么些年了一直试着药都没有碰上行刺之事,没曾想七哥一上手就来了。” 七皇子眼前渐渐模糊,不安的感觉逐渐涌上心头,奈何全身无力,竟是连喊都喊不出来了,只能任着一旁刚刚还温润如水的十三皇子继续说出让自己不安的话:“七哥真是关心父皇啊,那么为了父皇去死大概也是心甘情愿的吧。不知七哥在印地操练的那些兵马可曾带到京师来让我这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弟弟叹上一叹,只愿他们不要因为七哥治下的印地生活安逸,都忘了怎么打仗才好。” 七皇子的昏迷前的最后一瞥,尽是十三皇子看向殿外的清瘦身影,未着龙袍未戴朝冠便已有君临天下的阵势。而殿外逐渐覆盖过来的印地兵马得到的,则是福公公满带笑容的昭示:“眼下时局动乱,太医说圣上不久于人世了,在新王顺利登基之前大家千万保守秘密,大家所要做的,便是保证这皇宫固若金汤,日后印王的赏赐是少不了的。”此昭示带着印王的贴身长剑,因泰和殿内也未传出印王的呼救,便和着之前护卫们一同听到的圣旨变得不容置疑。 接下来几日,印地兵马在皇宫外浴血奋战,凡是有人马来到,不分青红皂白便对阵杀将起来,而后到达的,因着之前营造的氛围更是逃不脱厮杀的命运。皇宫外围赤色的城墙被刷上了黑红的血泥,恢弘的石砖上到处都是四分五裂的尸体,乱局之下所有欲图搞清缘由的话语都被斩断在亮闪闪的刀光剑影之中,遑论想趁乱闯入皇宫之人。 后来的皇子们损失惨重,因人手限制再加舟车劳顿,虽没能闯入皇宫,却给守着的印地兵马造成了重大的损失。从结果看,印地似乎胜了,虽然胜得惨烈,胜得让人心颤,但终归,无人闯入皇宫。 然,此次争斗,没有赢家,或是赢的一方,根本没有亲身经历这场争斗。 皇宫外的人还未来得及庆贺胜利,便见宫门大开,全副武装的禁卫军不由分说便横扫了疲乏的人群,擒住了侥幸未死的众皇子,而后在翌日新皇登基的典礼上,将他们掷到了头顶朝冠身披紫金朝服的十三皇子阶下,不合礼制,却是让天下人尽知了新皇继位前的不顺和艰辛,也合理地解释了前阵子皇宫外没日没夜的厮杀。 只是有人不解,五花大绑的众皇子们,在听着响彻云霄的鸣钟之声,看着交礼部司官手上云盘中的诏书时,为何会发出如此一致的大笑声,直笑得浑身抽搐眼角流泪都不肯停下来,尤其是七皇子,竟笑得额首叩地面上流血,都恍然未觉般继续放肆大笑。 第三章 尽欢 一切困惑都可以不再提及,现在且是民间大放炮仗的时候,因新皇登基必定大赦天下,一直被称颂孝感动天的新帝对争权夺位的皇子们尚可以改满门抄斩为己身斩首,妻妾儿女放逐边疆,更何况牢里关押多时的苦役们。而满朝文武,则是忙于献计献策为新帝制订新的年号,以备来年替换之用,聪明地对各个疑点三缄其口。 放着的年号仍然是承贤,此个严冬还在飘雪,刚刚下朝的新帝便马不停蹄带着一干准备就绪的宫人向着王贵妃,哦,现在乃是皇太后所在的慈感殿浩浩荡荡而来。素裹的皇宫失却了鲜亮的外表,却丝毫不失尊贵威严,璀璨的琉璃瓦遮掩了锋芒,狰狞的吻兽披盖了白袍,更像只浅睡着的巨兽,半眯着眼伺机而动,给任何防备不及的人造成致命的创伤。 慈感殿内人声喑掩,全无半点喜悦的气氛。而后,一个似乎有些权力的太监踉踉跄跄跌进殿来,朝着皇太后所在的房间一路无阻地撞去,跪在悄无人声的门口慌慌张张地禀报道:“太,太后娘娘,圣上,圣上带着人,朝着慈感殿来了。” 门内传来似有若无的叹息,仿佛窗外无奈飘落的雪花,带着人人称羡的美丽身姿,只有自己晓得落地后必将覆亡的结局,却还是要忍痛扮演好分内的角色。而后有人说道:“皇上可带着什么东西?” 那太监闻言更是慌张:“圣上,圣上的宫人们,手托着各色糕点。” “你下去吧。”皇太后说着慢慢落座在雕琢精细的木椅上,对着侍立一旁的福公公说道:“该来的还是要来,也不怪他,知道此事的人,也就剩哀家,和哀家殿里的人了。”话语间透着无比的落寞,却真是没有半点怪责的意思,想自己心狠手辣精于计谋,对后宫与自己争宠之人绝不手软,现在又怎么可以期待自己的儿子对自己手下留情。 福公公忍不住老泪纵横:“太后娘娘未免太悲观了则个,圣上不是这样的人。” 皇太后绽出一抹凄然的笑:“你不用宽慰哀家了,你从小带着皇儿长大,也该知道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怎么会留下对自己如何登上皇位知根知底的人。哀家死而无怨,是因为他是哀家的孩儿,现在终有成就了。只是,苦了你了。” 福公公闻言突然收回眼泪,语气坚定地说道:“太后娘娘说哪里话,老奴跟了娘娘大半辈子,为娘娘效力老奴就是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而后走过去搀起想要起身的皇太后,跟着慢慢踱步到悬着白绫的房梁前,看着皇太后小心翼翼踏上搁在一边的木凳,心中感慨万千:“娘娘如此,圣上便不用背上弑母的罪名,连带着斩杀殿中照料不周的宫人都有了借口,但愿圣上能理解娘娘的良苦用心啊。” 心中还未来得及想再多,木凳翻倒在地的声音便砰然响起,同时殷红的鲜血也作条状从福公公嘴角悬挂而下,一时间两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魂魄离体,越过那仍然纷纷扬扬的冬雪,向着不知是天朝还是地府的方向去了,仅余侧卧的木凳似乎还绵延着刚刚的落地声…… 新帝虽然出发得早,却似乎有意保持着缓行的速度,都可以看到慈感殿了甚至还停下来赏了一会儿雪景,数百米的距离硬是磨蹭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待到他踏入慈感殿时,战战兢兢的气氛已经侵袭了整个房间,在场宫人无不跪倒在地面色发青,连个会说话的都拿不出来了。 新帝面沉似水,说道:“发生了何事?” 宫人们甚至都失却了面面相觑的勇气,只感觉新帝身上的气势翻江倒海地压了过来,这才稍稍响起了弱弱的回应:“太,太后娘娘,崩……崩了。” 新帝闻言回身亲自拿起近前宫人捧的一盘糕点,仅带着一个贴身侍卫而后对跪倒满地的人视若无睹般走了过去,一路拐到已经混乱一片的太后卧室,见太后已经被人放下安置在床上,原本雍容华贵的脸上全无了生气,面部发青眼球凸起,知道已经回天无术了。对着身后低低道了声:“你,去赐死。”便走进房间,慢慢在床头坐了下来。 房间里已经没有人敢逗留,仅有新帝毫不紊乱的呼吸声回荡在富丽的寝宫间,却只是细细看着太后的脸,眼中明灭不定。 而后,新帝自手中托着的糕点中,轻轻拈起一块合意饼放入口中,稍稍咀嚼便咽了下去:“母后,你当儿臣真有如此狠心么?儿臣此次前来,不过想看看您把自己定义成什么样的威胁,若是您安然等待,我又何苦逼迫母后。”合意饼合意饼,究竟有多少事,可以合意? —————————————————————————————————————————————————————————— 承贤二十三年,皇太后崩,新帝在其入殓时哀恸非常,泪流满面之下近乎晕厥,任是满朝文武劝解皆不能使新帝稍稍宽慰,于是天下无人不赞其孝,甚少有人怀疑其中玄机。 次年新春,改号尽欢。 对于这个分外诡异的年号,朝堂中苟活至今的数人仍然对当时的情形记忆犹新: 正值新春,天气尚寒,上戴黑狐皮缎台朝冠,着黄缂丝面白狐膁接青白膁朝袍,黄面黑狐皮芝麻花朝端罩,胸前戴东珠朝珠,束金镶珠松石四块瓦圆朝带,脚蹬一双蓝缎毡耪帮狼皮里皂靴的新帝端坐在龙椅上,俯视着纷纷上书年号的众臣,良久,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 群臣惑然,却是乖乖住口,而后新帝说道:“爱卿们辛苦了,关于年号孤心中有数,就定为,尽欢。” 此话如重磅炸弹轰入朝堂,冷场片刻后方有重臣说道:“陛下三思,此年号多有不妥,恐会引发天灾,陛下何不选个为天下百姓谋福的年号,祈求上苍降下福祉?” 话音刚落便见新帝自龙椅上慢慢直起身来,天生皇者的威严喷薄而出,尚显稚嫩的脸上突然涌现不可违拗的神色,将站着的群臣惊了个四肢战战,“天下是孤的天下,为天下谋福是孤的事情,何以要祈求上苍?孤的年号,由孤自行承担。再有多言者,斩。” 最后一个“斩”字新帝说得风清云淡,却是将群臣震得瞠目结舌,只能呆立看着新帝拂袖而去。许久许久方才意识到,年方十四的新帝,已经主张满满,完全不是底下群臣可以左右其意志的少年了,更不是可以轻松瞒骗的主儿。 第四章 生辰 时光飞逝,岁月将尽欢帝的轮廓打磨得日益出众,却是慢慢褪去了他初登皇位那几年雷厉风行专权果断的行事作风,原先时日的勤于政务也变得似乎不曾存在过一般,仅有围猎或是罕见的几次处事时方能瞥见些许唯我独尊的傲气和残忍,寻常时候朝堂上甚至难见几回他的影子,众臣劝诫全然无用,后便无人言及此事了,因着六年前鲜血淋漓的回忆: 尽欢九年夏,清晨,群臣已经在没有王者气息萦绕许久的朝堂之上站着苦苦等了两个小时了,经久的冷落忽视让一帮子自命清高的士大夫们终于鼓起勇气,抱着为苍生求福的担当决定做些什么。于是在当时右丞的带领下,身着各色朝服腰杆挺得笔直的官员们浩浩荡荡开至宫门,而后齐齐整整跪下开始无声的抗议。 然,数小时后,皇宫仍是一片宁静,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会出现帝王派下的抚慰之人。尚未进餐,膝下发麻的士大夫们有些焦躁,上午没有显出凶狠迹象的日头已然停在高头,开始毫不留情地普照大地,将石砌的砖路炙烤得几乎冒了烟,有些体弱的官员忍受不住地左歪右倒。 形势迫人,必须改变策略,于是群臣经商议后便开始有声的抗议,各路言官们慷慨陈词,及至后来底气十足的武官加入,声震云霄,将个庄严宏伟的皇宫闹腾得可以和菜市媲美。 然,直到官员们声嘶力竭摇摇欲坠,更是有人悄悄退场回家休养生息了,紧闭着的宫门仍然没有丝毫开放的意思。这多少让群臣有些失望,随着太阳西沉,眼见着冷月就要攀上来,跪到意识不清的抗议者们甚至开始觉得自己就像是跳梁小丑一般。 所以当朗月洒下余辉温和地将人群笼罩,宫门吱呀一声打开,而后一个手捧锦绫的太监出现在门口时,众人都觉得奇迹出现了。而后,那太监慢慢展开圣旨,下达了在场官员按品阶杖打的圣谕,将已经身心受创的众人惊得几欲晕厥…… 那个午夜,宫门外血肉横飞,跪了十几个时辰的官员们被拖倒在地直接上刑,高悬于空俯视苍生的明月一如尽欢帝下达的圣旨般淡漠。天明之后宫门前被打扫地如往常般干干净净,就品阶杖打的谕旨让陵园里却添了不少重臣。 然,谁也不能说请愿是无果的,至少第二天幸存或未曾参与的官员们一上朝便见尽欢帝面色温润笑容和煦地坐在龙椅之上,而后慢慢扫过到场的群臣,淡淡道了句:“昨日,爱卿们可尽欢了?”寒尽了底下愈发胆战心惊的官员们的心。 但是这位皇帝也有自己处理得相当妥贴的地方:后宫。 后宫没有专宠,皇帝翻牌子似乎只是随机而来,无论妃嫔们如何费尽心思打扮自己,或是学习琴瑟琵琶招引他,都是枉费心机。因此长期以来后宫的争风吃醋似乎都是小范围内实施,或是根本无醋可吃。说皇帝不好色吧,他却是夜夜宿在妃嫔殿中,没有一日独处,而且据说不上朝的那几日白天都有些耽于温柔乡;但若是说他好色,他的妃嫔数量与前几朝想比又是少之又少,似乎只是够用,而且完全没有因为哪个妃子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但是现在,这唯一处理好了的地方似乎也出现了危机:自周边一个名为羊谷的小国奉上来一位绝色女子之后,尽欢帝似乎把翻牌子的随机性变了变…… 不提那异域女子,且说大臣们其实也希望尽欢帝和后宫各妃嫔好好切磋切磋,只因尽欢帝连年辛勤劳作成果却是不太尽如人意,仅是登基次年诞下一子,而后十几年内竟然只有两位小公主和一位小王子,简直是单薄到了极点。 照说这个情况,那个早先出生的皇子应该受尽宠爱,尽欢帝却连他诞生那日都没有到场,连刚生产完毕不顾众人阻挠跪在尽欢帝书房前半日之久,最后晕厥过去的洁妃都没有能让尽欢帝生出半丝怜悯,哪怕只是来看一眼小皇子。 而洁妃因那日的莽撞落下病根,过不几年便郁郁撒手人寰,如此小皇子的处境更是难堪,竟被迫令搬离洁妃所在的合如宫迁到了一个不知是哪代帝王建到一半扔下不管的小宫殿里,跟去的宫人少得可怜,吃穿用度更是与皇子的身份不符。 这倒还好了,更夸张的是,大皇子,居然没有被赐名! 群臣上书抱不平的,婉转相告的多如牛毛,都被还犀利着的尽欢帝用眼神和连番贬谪压了回来,小皇子的处境却是毫无变化,甚至还有恶化的趋向。群臣还以为是尽欢帝不喜欢子嗣,但是后来出生的公主王子都得到了与前朝一样的待遇,这便让人有些不解了。 此事被搁置了好些年月,近些时候方才有人趁着尽欢帝上朝的时候隐隐打探了一番,尽欢帝难得地出现了困惑的表情,半晌方才定定地说道:“七月十五鬼门大开,那日出生的皇儿,不吉利。” 不吉利,不吉利,这个说辞很快由着口舌混杂的众人传播了开来,几日后一个有些剥落了漆墙,周遭空旷,似乎和皇宫恢弘建筑氛围不太符合的小宫殿后苑里,弯着腰,竖着小髻的青衣宫人撅着嘴,对着不远处细细照料一株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花木的纤瘦身影说道:“那个皇帝说你不吉利才不喜欢你的咧。” 穿着白衣,在清晨的迷雾里朦胧到几乎要隐入空气中的人儿没有回身,手上依然不停地努力扶起折了的藤蔓。不吉利?笑话,那样在年少登基时便能说出“何以要祈求上苍”的人,会因为一个人的生辰不吉利便冷落他么? 想着如此,眼中却是隐隐的笑意,口气也是温吞似水:“墨雨不要胡说哦,这话在这里可以说,在外面可是要被杀头的呢。”说着稍稍侧过头来,在言及‘杀头’时左眉还微微挑了一下,努力作出恐吓的神色。 青衣宫人愣住,却不是因为那人的话,而是他偏过头来左眉稍扬时的风韵,伴着这日早来的雾气,美得,倾尽人寰。 微风拂过,散开了属于清晨的迷雾,朝日尚未咄咄逼人的气息轻轻挪动过来,稀稀薄薄的淡黄色光线将这个小苑笼罩其中,每一分每一寸都似得到了神的眷顾。 宫人看着白衣人在阳光下显得愈发白皙的侧脸,喃喃中不知该说什么。 “墨雨怎么了?不是被吓坏了吧?”白衣人从已经扶正的植株上腾出来,缓步向着定在当场的宫人走过来,而后伸出沾了些许泥泞的修长双手,在她面前摇了一摇,后者这才如梦初醒般吓得向后退了一步。 “真的被吓坏了啊,我开玩笑的呢。”白衣人收回手,半弯的眼里似是盛了冰泉下的流水,澄澈透亮,闪得宫人又是一愣,而后又感叹地说道:“殿下这么好的人,就算是在鬼节出生,那个皇帝也不能不欢喜的啊。” “墨雨还在胡说呐。”白衣人嘴角半弯,似乎对自己的处境全不关心的话让青衣宫人又嘟起了小嘴:“本来就是嘛,啊对了对了,殿下难道没有希望过得到那个皇帝的宠爱吗?” 白衣人闻言不顾手上还有泥泞,直接往宫人比自己矮了半头的乌黑云髻上轻轻拂去:“墨雨真是不乖呢,这样的性子我这个不成器的主子可是保不了你的呦。”那宫人连忙闪开,发髻上却还是沾上了些许沙砾,拿手往头上一拍又把一丝不苟的发髻弄散了下来,便对着白衣人一哼,而后飞也似地找地方整理仪容去了。 白衣人的笑容直到宫人翩跹的衣角消失在转弯处方才倏然隐没,希望得到宠爱,么? 第五章 君臣 穿过垂花门,前头一直引着路的太监突然微微偏头看了看四周,而后停下了脚步,待到后面身着朝服的高大男子移步稍稍跟了上来,才小声说道:“丞相万勿焦躁,此番圣上突然相邀,只是见中秋在即突发奇想,并无他意。” 黑缎的方头靴继续不急不缓的前行,朗声回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身为人臣此是必要的觉悟,臣不畏死。况且吾皇英明,怎会无端斩杀兢兢业业忠于圣上为万民谋福之人。” 太监闻言心中一顿,果然还是丞相谨慎,自己居然大意地欲在御花园与丞相通气,真是该死了。 想着太监赞了一句:“吾皇英明,丞相恪尽职守,真是万民之福啊。”而后向着左边时不时镶嵌着方形漏窗的游廊走去。 行过半盏茶的时光,蜿蜒的游廊逐渐渗入了欢声笑语,身着朝服的男子不禁有意在一个冰裂纹路的方形漏窗前缓下了脚步,眼角的余光透过似隐还现的窗格向里望去: 一池绿汪汪的湖水在微风下稍稍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假山错落有致地堆叠在池畔,些许异草在假山上牵藤引蔓,时而有柔弱的嫩绿触须稍稍伸入凉薄的湖水中飘飘摇摇。沿湖的倒影在湖水中随波轻轻颤了颤,透着尘世中少有的欢欣愉悦,伴着岸上嬉闹之人的如铃笑声,倒是有说不出的妖娆。 随着倒影往上看,却是片片桂林遮掩了整个堤岸,宽广的树冠枝枝相连,只留着些许叶间缝隙倒扣住射下的太阳,将那乳白色光芒斑斑驳驳投到地上。椭圆的墨绿叶间簇生着大红色的小花,隔着老远就有芳香扑鼻,正是圣上专为菀妃栽种的醉肌红。 想到菀妃,男子眼中显出莫名的深意,黑褐色的瞳仁中浅浅搁进了危险之极的柔情和忍耐,藏在宽大袖袍中关节粗大的手亦是紧紧捏成了拳状,原本仅是慢了少许的步子不自觉间竟停了下来。 正看间突然听到一边领着的太监调过身来提醒道:“丞相,圣上还等着呐。” 男子闻言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驱走刚刚袭上心头的复杂情绪,松开已经沁了汗珠的掌心,转眼间便恢复了刚来时的沉静,似是安慰又似是给自己打气般笑道:“有劳公公了,不必忧心。” 行至弧形洞门前,便见一条水廊曲折着通向湖边的亭子,而那欢声笑语,正是从亭边桂林起始向四周蔓延开来。男子紧随着蜿蜒过水廊,待太监通报时刻便细细由心斟酌起措词来,这个皇帝不似表面看来的昏庸。这次赴宴,从原先看来自己还曾如临大敌般认真考虑过,但是现在放心不少,虽然看见菀妃随在那皇帝身边心中终归不乐意,但妃嫔在场,让这小宴显得闲适了不少。 也许真如公公所说,突发奇想而已。 那太监径直走到桂树下五米开外,而后恭恭敬敬地说道:“陛下,右丞相大人到了。” “右丞?”似是忘了这码事一般,带着困惑的简短问句低低响起,音量不大不小,正好被站在不远处的男子听在耳里,“哦,孤先前似乎真让右丞来过,快带他过来吧。” 男子又卸了些防备,不急不缓地行至跟前,正欲伏地行礼,被刚才慵懒的声音拒起:“爱卿不必多礼了,这里不是朝堂,这些个繁琐的礼数尽不必去管他,气闷死了,对吧,爱妃?”后一句问话是向着身边佳人所发,换来脆铃般悦耳笑声和娇嗔:“皇上~和丞相说着话呢,怎么就扯到臣妾了。” 右丞依言不行跪拜,却仍是恭敬地垂手立在一旁,不敢大胆看过去分毫。此举似乎让尽欢帝又生出了不满:“爱卿怎的如此拘束,好了,孤命令你,在这个御花园内不准把自己当右丞相,也不准把孤当九五至尊,快些过来这里。” 右丞闻言犹豫了片刻,想起传言中尽欢帝不可违拗的个性,便松了松僵直的身子缓步走了过去,看看桂树下一地的花雨,将粗糙的地面覆了个严严实实,而周遭也应景似的没有设任何供人端坐的东西,便屈着膝挺直了上身坐倒在赤红色的落桂上,又听得尽欢帝说道:“爱妃看这醉肌红的花别在发际,煞是好看呐。”方始抬头看向慵懒声音的方向: 青丝披落在娇弱的肩头,仅着一根象牙簪子别住了过于散乱的发式,现下添上簇生的丹桂,愈发衬得佳人面若冠玉,肤如凝脂,螓首蛾眉,绛唇映日,巧笑间云袖飘摇,却独独将纤腰遮了个严严实实。不似其他妃嫔着装庄重,见其绰约的身姿被笼在一袭异域风情浓烈的开襟长袍中,光华流转的眼眸更是透着魅惑的盈盈绿光:正是羊谷奉上的绝色女子。 此刻她似乎是在外臣面前被尽欢帝过于亲昵的举动震了一下,满面霞光地垂首嗔道:“皇上~丞相在呢。” 尽欢帝不依似的揽过半推半就的菀妃,对着有些呆愣的男子说道:“爱卿才不会介意呐,再说了,哪有佳人在前也不好好珍惜的道理。”言罢甚至俯下头去将薄唇印在菀妃暗香袭人的发间,微笑着偷了个香。 饶是再有准备的男子,也被这当面的亲热姿态搞了个措手不及,来不及细想刚刚那话中有话的意思,只是看着唇角上扬侧脸朝着自己的尽欢帝,心中虽是愤懑醋意交加,却仍然止不住目之所及给他带来的翻腾的感慨:后宫佳丽姿色卓绝,却也比不上尽欢帝本人的风华绝代。精心整理过妆容,搭配过衣裳,说是羊谷第一美人的菀妃,现下在这这身居帝位男人的倾城容颜前也不由低了下去。 菀妃眼角余光瞥见右丞一副失了魂魄的样子,不由忧心地高举起手,长袍下褪露出柔荑轻轻环住了尽欢帝的脖颈,趁着他无暇顾及其他之时碧绿的左眼微觑向右丞,递过去一个‘安心’的眼神。 尽欢帝恍若未觉般顺势在菀妃脸上大吃豆腐,许久方才抬起脸来有些歉疚地转向男子:“刚刚冷落了爱卿了,哦对了,孤找爱卿来是有事情的。”话刚说完,见右丞脸上换上了恭敬聆听的神色,便歪了歪头对着菀妃说道:“你看爱卿还是这么严肃呢,让他来御花园就是为了不谈国事,却还是露出这样忧国忧民的表情,都让孤有些不好意思说了。爱妃说怎么办啊?” 菀妃经刚才的热吻,面上已经片片酡红,有些无力地靠在尽欢帝胸前娇弱地说道:“皇上的事嘛,自己想办法啊。” 第六章 游园 尽欢帝闻言叹了口气:“没有办法了,让他带着这表情听吧。”而后执起菀妃的手慢慢站起身来,见右丞忙不迭地跟着站起,便好笑地说道:“孤是坐麻了想动动,爱卿还是这么拘礼,真是不听话。” 右丞无言以对,当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嘴唇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尽欢帝带着登基前十三皇子惯有的神色又叹了口气,为何又尽在掌握了,看这样子,对菀妃的情意比自己想的要深上太多了,那么利用起来也会方便些:“既然如此,爱卿陪孤游一下园吧,正想着中秋怎么布置这园子,爱卿也好好给孤参谋参谋。” 说着当先走在前头,慢慢离开了桂树林。 右丞跟在后头,看着完全被包在尽欢帝便服中的菀妃,眼中有些狂暴,步伐也随着散乱了不少。这个狗皇帝,若不是羊谷要起事欲要放松他的警惕之心,也好顺势探听消息,要一个面容姣好背景可信,又有手段的女子进宫,自己决计不会牺牲菀儿。待到大功告成,自己绝对要夺回菀儿而后将这个狗皇帝碎尸万段! 一路景致不断,离了环池亭阁的山水错落映衬,疏朗雅适,廊庑回环,岸上风光也是无限。曲折的游廊中像是掏开了个个凑景的小窗,将对面的在秋日仍绿意葱茏的枝叶,巧趣横生的假山,清淡雅宜的轩落通通框起了最佳的角度,让人无端地就压下了闷燥的情绪。 尽欢帝突然从前头响起来一句惊叹:“这儿还有这么可人的花啊。”右丞趋步上前,正巧听到菀妃低低的困惑:“这花是……” 那花生在假山边的杂草从中,剑形扁平的翠色叶间托出了一朵兰紫色的花,随着风飘飘摇摇地伸展着肢腰,柔媚地像只振翅欲飞的彩蝶。 右丞低头看了一眼,便觉无数往事袭上了心头,听闻菀妃的话,竟不自觉地接口道:“弄蝶。” 尽欢帝嘴角浮起微不可察的笑容,而后说道:“弄蝶啊,好名字。菀妃喜欢么,喜欢的话孤让人把它移到菀妃的住处,而后大量种植开来。”说着就让一旁候着的宫人招呼花匠上前来。 菀妃心中一紧,不自觉瞥向右丞,这个呆子,怎么就回答得这么干脆,弄蝶是羊谷特有的品种,从未进贡到这里,他怎么可以知道?不管如何,先把注意力转开,于是一叠声说道:“皇上不必了,这花不娇不媚的,种了也烦心。”话音刚落便听得不知何时到来的花匠候立一旁,低声回道:“娘娘说的是,这花不但种了烦心,而且难种活,就算活了,也没有办法大量开扩。” 尽欢帝眼眸微微眯起:“种不活么,你看这没人管着不也活得好好儿的,爱妃说了这样是不想让孤操心,你这样说,是不把孤的命令放在眼里么?” 此刻右丞也反应过来了,知道不能再继续纠缠下去,便劝慰道:“陛下息怒,大好的心情不必为了这花匠浪费了。” 尽欢帝闻言偏过头,看了看右丞脸上的表情,而后认同似的看向花匠:“看在爱卿的面子上,若是你能给孤一个孤可以接受的理由,此事就算了。” 理由,一句话惊得菀妃和右丞都有些失色,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只能强作镇定看着瑟瑟的花匠,希望他不要说出花的产地什么的来。 “回陛下,这花,这花活在这里一定是个巧合啊,弄蝶是羊谷独有的花种,天朝境内没有此花啊,而且弄蝶也不是什么有名的品种,所以羊谷也从未进贡过,小人若不是先前曾听到过羊谷的老师傅提过这花,小人连它是个什么都不知道啊。”花匠断断续续地申辩着,一旁的菀妃和右丞早已面色惨白,不知所措。 尽欢帝却只是‘哦’了一声:“哦,是羊谷的花啊。唉,若是可以种的话也可以解爱妃思乡之情啊,奈何不能种了。倒是孤的右丞大人,真是见多识广,竟差点把孤的花匠给比了下去,爱卿真是人才啊。”说着突然‘咦’了一声,见右丞面色不善便好笑般地说道:“孤只是夸赞爱卿见多识广,爱卿也不必如此激动啊。” 菀妃闻言心中一窒,连忙在尽欢帝怀里娇吟了一声,而后说道:“陛下逛了这么久也累了吧,前头有个亭子,陛下陪臣妾歇歇?” 尽欢帝点头,而后对着右丞说道:“爱卿也一并来。”便向着那亭子走去,似乎将让右丞尴尬万分之事丢到了脑后,一心又扑回了菀妃身上。行至亭子,便温和地将菀妃安置在亭中石椅上,而后在旁边安坐了下来,招呼着步伐有些紊乱的右丞:“丞相快些啊。”待到右丞坐下,便笑言:“这里不错啊,端坐其中园中景致尽可窥得,中秋佳节不妨在此团圆了。” 右丞坐在石椅上只觉浑身疲软,闻得尽欢帝转了话题便连连点头称是,心中呼出好大一口气,却被接下来的一句话扼住了咽喉“爱卿对羊谷这么有研究,不知孤来自羊谷的爱妃,有否和爱卿好好切磋过呢?” “陛下抬举了,微臣从未到过羊谷,菀妃娘娘又是第一次来这里,说来除了羊谷那日的觐见,微臣还是第一次见到娘娘啊。”右丞勉力压着心中的惶恐,尽量得体地回道。 尽欢帝一笑,突然站起身来走下台阶,向着欲跟着立起的右丞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而后说道:“中秋佳节未到,你们一家三口就很有团圆的气氛了,这个亭子果真是好。” 一句话如同平地惊雷一般击在菀妃和右丞身上,菀妃不自觉地抚上了仍然平坦的小腹,勉强牵着唇角说道:“陛下,陛下开什么玩笑呐,陛下这个父皇都离开了,臣妾和谁人一家三口啊?” 右丞闻言面上更是精彩,菀儿,真的怀孕了?为何自己不知道?想着如此,口上却是忙不迭地说道:“陛下,微臣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玩笑,陛下,微臣……”说着说着竟是自己停了下来,看着尽欢帝在台阶下似笑非笑的面容,先自矮了半截。 “爱妃,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有了孩子,也不告知他的父亲知道呢?” 第七章 罢相 菀妃还欲再作挣扎,突然间尽欢帝面上露出了不耐的神色,本以为会很好玩的,见他们在这里为自身作没有结果的争辩,本以为会很好玩的,就像当初看哥哥们在自己的登基仪式上大笑一样会好玩至极,但是为什么,现在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兴趣了呢? 本来以为会可人至极的看他们徒劳后再伏法,但是突然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了,只想着,这样虚伪的画面,早些结束的好:“爱妃真要孤说吗?爱妃有孕二月又半,两个月以前那一阵子,爱妃对孤说身体不适,孤便只翻过爱妃两次牌子,却次次被爱妃灌得酩酊大醉。孤记得爱妃说孤是做了什么,但是孤自己清楚得很孤有没有做。” 字字温文落地有声,尽欢帝看向菀妃的眼神早已消退了宠爱,幽蓝入深的眼眸中尽是冰寒。菀妃闻言知事不可违,脸上突然出现凄怆的神色,从石椅上跌落下来跪坐在地,额头叩地砰然作响:“陛下,臣妾错了,臣妾不该背着陛下作出苟且之事。陛下不是臣妾腹中胎儿的父皇,但是右丞大人也不是!” 嗯?尽欢帝脸上的不耐稍稍褪去了分毫,似乎没有见菀妃自残的举动般转向右丞,玩味地注意这他的反应,不忍心吧,看上去很不忍心啊,但是还是克制着,看来还是有理智在的,知道应承下来没有益处。 看的孤都有些难受了,早些帮你们了断了吧:“既然如此,来人啊,把这个孩子打下来。” 语气淡定,看着似乎早有预谋般赶来,手上拿着粗大木棍的宫人们,尽欢帝脸上仍是温润如玉的表情,生离死别的画面,见得多了便也不觉得什么,这只是别人的喜怒哀乐,无关痛痒。而且这看起来残忍的事情,也许却是避免更大牺牲的唯一路径,羊谷若要起事,这个已经算是充足的准备已经让自己需要采取蛮横的手段了。 居然在这里潜伏了这么久,在自己没有上朝的这些时日,这个人居然爬着爬着,便声望如日中天,而后放在御书房的,是朝中大臣的联名保举和恳求,让自己只能任着他当上了右丞相。暗地里他们也做了很多吧,压下这场兵祸,无关自己对天下百姓的同情和爱护,只是因着身上这九五至尊的责任,冷冰冰的责任二字。 转眼间菀妃就被从亭子中拖出来,右丞面色抽搐地看着菀妃痛苦地闭着双眼,嘴唇抖了抖,不知是要压下就要冲出口的担当,还是太多话挤在喉头,却找不出最合适说出来的。 两个强壮些的侍卫架住菀妃,往她的秀口中塞了布包以防她咬舌自尽,而后一个年长的宫人便抡起手中的木棍往菀妃下身砸去。 菀妃的长袍没有平常妃嫔的来的妥帖,挣扎中修长的腿在华丽的下摆中若隐若现,几下闷棍之后有血水蜿蜒着从大|腿根部流淌而下,映着白皙的肤色分外触目惊心。菀妃口中受制,只能从嘴角透出痛苦的呻|吟,滴滴泪珠自碧色的虹膜上划过,泛起满眼的晶莹,而后从如玉的脸颊慢慢渗入漆黑的发间。 右丞总算撑不住倒地叩首:“求陛下放过菀妃,有罪责微臣一力扛担,求陛下。”说着眼睛瞄向拼命对着自己摇头的菀妃,贴在地上的双手握得关节发白,全身抖得像筛子一般。 “爱卿太善良了,菀妃这样是她的错,她都说了孩子不是爱卿的,是孤误会爱卿了,现在爱卿何苦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呐?”尽欢帝面有不忍之色,欲要上前扶起右丞,却见他坚如磐石般定在地上,便说道:“唉,爱卿是看不下去才会如此的吧,好了,爱卿先退下,孤自有主张,待到孩子下来了孤会妥善处理菀妃的。” 听闻此言右丞突然直起身来,事到如今居然还惺惺作态!不再顾及尽欢帝所言所行,右丞狂暴地冲到菀妃身边去夺年长宫人手中他早已恨之入骨的木棍,后者没有防备之下木棍被劈手夺了过去。右丞夺了木棍之后又去撕扯驾着菀妃的两人。 菀妃摇摇摆摆中又低落了成串的泪珠,隐没在散乱的衣襟上,泛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深色泪痕,看着斯文全失的右丞,菀妃缓缓闭上眼睛,身下已经痛得麻木了,只是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地想要哭。眼前愈发模糊,就算闭上眼,往事还是如潮水般迅捷地盖过来,淹得自己愈发哽咽: 弄蝶,羊谷中可以开遍山谷的弄蝶,在天朝,就算能绽放一时的惊艳,却终是开不长久的啊。 羊谷的弄蝶,阳光下花瓣翩跹风姿绰约的弄蝶啊,若是那时可以不贪看弄蝶误入丛林深处,便不会遇上眼前这个让自己沉迷的男子了吧? 若是不遇上他,现在自己还可以在羊谷满山的翠草红花中享受午后的阳光,若是不遇上他,自己便不用委曲求全背井离乡来到这里,若是不遇上他,自己便不用遭受这样痛彻心扉的折磨了…… 但是不遇上他,自己也许这辈子,都没有刻骨铭心的爱,发自内心的笑,赴汤蹈火的心甘…… 那么,连同这撕心裂肺的痛楚,都一并开始在那个阳光稀薄的丛林里,绽放在初见他时心里命中注定的欣喜里,陨落在异地他乡陌生冷漠的皇宫里吧…… 有你,有这辈子注定的,自己运气好碰上的你,宁愿了…… 至少,比那些永生永世都遇不到知心爱人的人,比那个之前自己一直逢迎着的,现在才知道他真面目的尽欢帝,要幸运过太多,太多。 尽欢帝安静地看着,看着菀妃突然平和下来,似乎得到极乐般的面容,和突然睁开,看向自己的碧眼里莫名其妙的,刺痛了自己的可怜和同情,心中的不耐烦陡然又升了几分。右丞似乎从疯狂无用的反抗中把失掉的魂魄抓了回来,护在菀妃身前,坚定地说道:“陛下,我最后再虚伪地称你一声陛下,我不是求你放过菀儿,我和你平等地对话,我要求你,放了菀儿!” 尽欢帝没有气恼,仍是温文地看着右丞,说道:“你是要和孤谈条件吗?孤不介意你的条件,冲着你刚才的态度,孤决定没有什么交易可以进行了。如你刚才所说,孤最后再虚伪地称你一声,爱卿。”而后尽欢帝对着周围的侍卫说道:“帮这位大人约束一下自己的行为,让他可以安静些听孤说话,啊呀对了,那边的也要继续啊,孩子还没有下来呐。” 右丞闻言奋力挣扎了片刻,最后被侍卫压住四肢,逼着跪伏在地上,只能口中骂出几句:“你这个狗皇帝,你等着,你等着!”等着羊谷大军压境,你的下场会比我要惨!你会后悔的,后悔刚刚没有和我进行的交易,你会带着毕生的后悔跌入地府的! “哦,可惜你看不到孤会等到什么了。来人,拿纸笔来,写。”尽欢帝看着目眦欲裂的右丞,柔柔地说道:“这次的圣旨孤亲自草拟,等会儿让上书房的人过目。嗯,罢相,理由是淫乱后宫,出言不逊,大概如此了,零碎的东西让他们自己补。” 第八章 输赢 右丞闻言突然爆发出大笑:“你这个昏君,你以为这样就能罢我的官职吗?上书房定会驳回你草拟的东西,你几年不上朝了,这个朝堂已经不是你一言九鼎的朝堂了,你的官员也不是那些只会对着你瑟瑟发抖的官员了!” 尽欢帝回头看了他一眼,连眼底都没有冒出生气的火光,倒是添上了几分欢喜:“嗯,你说的对啊,若不是你,孤还不知道孤的臣民已经变成这样了呐。”而后话锋一转:“但是,他们会同意的,因为你,孤亲爱的操控朝纲的大人,你,已经,畏罪自杀了。” 说着菀妃那方突然传来物体落地的声音,右丞惊觉之下慢慢回过头,见菀妃腿边有一团小小的血肉模糊的东西,坠落之后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失去了生机,还未来得及有意识的生命在菀妃脚边滚落了一地的血水,将沙砾石块都染得触目惊心。驾着菀妃的两人松开手,菀妃沉闷地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凄苦的笑意在嘴边泛起,终归,终归还是…… 右丞慢慢闭上眼睛,而后四向扫去,仿佛看到假山背后唯一的一株巧合之下顽强开花的弄蝶,收起了兰紫色的花瓣,低垂下苍翠的枝叶,慢慢贴着假山枯萎了过去。眼泪夺眶而出,羊谷的花是不适合长在天朝的,从来都不适合,为什么自己要抱着那么侥幸的念头呢?为什么为了自己的事情,要委屈菀儿…… 终有一天,这里会变成羊谷的附属! 想到这里,右丞狠狠地瞪着尽欢帝,尖利的犬牙将下唇咬出了殷红的液体,忍耐,忍耐,若是自己不小心透露了羊谷就要起事的事情,那这个狗皇帝的报应,谁来施予? 正想着突然那个领着右丞来的太监走到近前说道:“陛下不追究此人了吗?” 一席话惊得好不容易不说话的右丞刷白了脸,这个对自己只会阿谀奉承的阉狗想做什么?自己不过图个方便买通了这个在宫中的人,难道他要…… 想着右丞便破口大骂:“你这个死阉人,追究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只会跟着别人低三下四的狗!”话刚说完顿觉不妥,只怕什么都没有挽回倒让尽欢帝起了疑心,当下心中的期盼开始松动了起来,奈何脱不开侍卫的禁锢,只能忿忿地怒视着他,用似乎比方才更为凶狠的眼神。 尽欢帝有些意料之外地看着棋局之外,现在一脸谄媚和居功表情在自己面前弯着腰的人,修长的手指悄无声息地开始在腰际游走。 那太监被右丞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心中有些发慌,只是向尽欢帝凑了过去就要说话:“陛下,这个人是……唔……陛下……”那太监尖细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难以置信地看着插在胸口的短刃,纯金的尾端镶嵌着璀璨的红钻,在那太监眼皮底下熠熠生辉,是尽欢帝随身佩戴的匕首…… 亭子边雅致的景物仍然保持着从容的姿态,淡淡的风扬起浓浓的腥臭,飘忽过参差的树梢,翩跹过嶙峋的怪石,直向着远处一尘不染的湖水飞去。因为没有感情,所以才能不分春夏秋冬的美丽下去;因为没有欲求,所以才能万古长存地不被一代代帝王遗弃;因为不介意自己生活的环境在一日中会染上多少血腥,所以才能就地生根不去寻找所谓的彼岸。 而对人来说,这太突然,太难以理解。右丞猝不及防地看着那太监倒在自己面前,而后目瞪口呆地看着尽欢帝对着自己俯下身:“孤不知道什么羊谷要起事的消息,也不想知道,所以圣旨上没有你通敌叛乱这一条,知道么?” 右丞心中的信念瞬间坍塌,似是被夺走了全部期盼一般,双唇颤抖牙关紧咬,望向尽欢帝的眼神突然变得决绝,连按着他的那几人都有些吃力地跟着动了起来。 尽欢帝缓缓直起身:“如你所愿,孤等着,等着中秋过后羊谷皇帝来觐见的那一天。”而后唇边绽出迎风百合般和煦的笑容,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走到假山前,低下头来看那专属于羊谷的弄蝶,突然升起莫名的思绪,对他们两人来说,这花有特殊的寓意吧? 菀妃床头一直珍藏着的字画,幅幅都伫立着弄蝶,无论是被掩映着的,或是独立绽放着的,都是弄蝶,而右丞为了处理自己堆积成山的事务依言住在宫中的那几日里,落下了贴身带着的玉佩:谨慎地只雕刻着弄蝶的叶子作边缘修饰,但是自己过目难忘,翻遍花木书籍,差人调查良久,只知那是天下间只有弄蝶才有的剑形行扁叶。 所以才会如此不防备地吐出花名,而后给了自己进一步突破他们心理防线的机会吧。 “狗皇帝,算你狠,你狠,这次你赢了,我尹夏言对天发誓,此生此世化为做鬼都不会放过你!”身后传来右丞歇斯底里的咆哮和万恶的诅咒,在宁静的御花园里突兀地漫开而后尽数笼罩在尽欢帝身上,勾起后者唇角浅浅的弧度:“如此,那孤便给你留个全尸,免得孤以后见了你的亡魂被吓到,啊对了,也让你体态轻盈些方好,免得太多仇怨压着你,让你都碰不到孤的衣角。来人,抽肠。” 右丞面色一寒,转头看了一眼昏倒在地的菀妃,还未来得及咬舌便被人塞入了布包,顿时口中盈满再无动作的余地,只剩耳边传来尽欢帝清晰的吐字“你是放不下菀妃啊,但是不行哦,你死后要化为厉鬼报复孤,菀妃可是和孤一日夫妻百日恩,不会那样做的,为了免于让菀妃左右为难,你们只有分埋两地了。” 漫步走回小巧亭子,安然落座在石椅上,而后慵懒地单手托腮看着右丞被绑上木架勾出粘稠滴血的大肠,尽欢帝突然觉得心中有些落寞,赢了? 这次,是赢了吗? 呵,怎么感觉输尽了。尹夏言的挑衅和菀妃同情的眼神,让自己不断改变了原先的计划,本应该同意尹夏言的交易来了解羊谷起事的细则,却因为一时意气将二人通通赐死,原本下得地风顺水顺的棋局下了个余孽满地,后患无穷…… 转而看应是手下败将的右丞,却见他自始至终没有发出懦弱的呻|吟,只是温柔地看着扑倒在地的菀妃,紧紧簇起的眉头上冷汗直冒,绑缚下的身体像是要嵌入背后的木架以阻止愈发狂暴的颤抖般微微挪动着。木架后方悬得越来越高的石块继续缓缓上升,将穿着白红相间大肠的铁钩一分一毫,慢慢吊离了主人的体内。 如方才一般,血水滴落在下面坚实的土地上,固形物留在表面,液形物一丝不落地渗了下去。营养丰富的浇灌,来年御花园空地上也许都会生出妖娆的花朵来。 第九章 超度 是夜,尽欢帝遣散众人只任着随侍太监跟在后头,独自倚靠在弧形洞门前看着似乎已经清理干净了的御花园,心中思绪万千:原来,自己决计不会空出时间来想些形而上的感情事件,那是浪费时间又没有结果的完全多余的纠葛,只是现在,任是自己再行阻遏都止不住心中感慨翻飞。 是输是赢,好像已经没有争论的必要了,原本的自己,现下该是重新谋略关于羊谷近日的觐见事宜,而今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却尽是白日里无谓的一幕幕,时而是菀妃虚弱面容上熠熠生辉的碧色眼眸,时而是右丞临死前不吭一声的倔强柔情,最后,还是迎风招展的,自己让花匠费尽心力栽种的那一株长错了地方的弄蝶…… 直到现在方才开始思量,一个根本不知怜悯和爱恋为何物的人,居然这样放肆地利用他人珍之重之的感情,直到最后扼住别人的咽喉都未曾放松分毫,这样的棋局,是否狠厉了些? 如当日利用母后对自己的爱意,刻意带着无毒的糕点慢慢挪到慈感殿,留待时间让母后自缢身亡,以允给自己没有威胁的太平天下;又如现在,利用右丞的爱和愧疚欲要套出羊谷起事的枝枝叶叶…… 却一直没有考虑过,这样虚无缥缈的眷恋,到底何德何能让这些位高权重退路多多的人,甘愿放下上上之策,弃心中理智于不顾,知其不可为地选了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向? “陛下,更深露重,夜色愈晚愈凉,陛下保重身体早些回去安歇吧?”耳畔传来随侍太监的叨扰声,尽欢帝正欲回头突然见不远处花丛里白衣翻飞,连忙将食指移到唇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缓缓看向让自己有些错愕的来人意外登场方向。 入夜以来大皇子已在御花园墙边驻足许久,闻见内里声息全无方才顿足腾空而起,一个利落的翻飞跃过围墙,在朗月普照下添了比白日更多魅力的花园中悄然漫步。行过清香四溢的桂树林,在水光粼粼的湖畔徒劳却是兴致盎然地搜寻了一会儿游鱼,缓步恍如架空的水廊上且行且看,接下来的方向无意中一如白日里尽欢帝携着菀妃的手游园的路径。 果然有专人侍候着的园子,和自己那个随性栽种的苑落不一样呢,端庄宁静地一如自己在宫人面前的形象。若它取悦的是帝王,那自己又是为了何人假作言行温文,淡泊致远? 待到远处丹桂的芳馥逐渐消散在了空气中,大皇子突然微微皱起了鼻子,而后朝着浅浅发出熟悉腥臭味的方向走去,心中疑窦陡升:近些年来,觑着没人晚上便会来这里闲逛,从未见这里有何腥风血雨,今日难道有个想不开的宫人在这里自裁了? 不自觉间走到尽欢帝隐匿的洞门前,在白日那亭子边停下脚步,衬着头顶朦胧的月光蹲伏下身,眉心微微拢了起来:从表面看来,似乎风平浪静全无异样,只是这片是新近才填的土,却丝毫掩不住由下而上冲出来的血腥味。这样的味道自己嗅过不下千次,厌恶也好不耐也好,自己身上心中已经铭刻下了这种味道,想甩脱也甩脱不了,想忘记更是全无可能。 若是有人在皇家花园内动手,却有闲情雅致和充足时间清理了现场,那么这人无疑便是坐拥天下,且有自主权力,所以可以心安理得夺走别人生命的,九五至尊了。 想到这里,大皇子拢着的眉心又紧了几分,止住心中不自觉忆起的那人脸上的分分毫毫,合起掌来当地跪了下去。不是为了那人,自己这样做绝对不是为了那人,只是因着冤魂在这园子里经久不散,无辜的花木之魂会多受侵扰,所以自己才要这样做的。 二目垂帘,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尚未凝上注意力不够集中的双眸,便觑着了自己胸前合拢的双手:关节修长肤色莹润,指尖泛着乳白色的浅浅光泽,在头顶柔柔投下一地月辉的玉镜笼罩中显得纯粹脱俗。 看着看着大皇子微微叹出一口气,仿佛看到洗净的双手上又蒙起了片片血雾,刺得自己眼前一片赤红,心下便开始苦笑,若是亡灵知道自己死于无喜无泪的尽欢帝之手,为自己超度的又是带了不知多少人命的一双手,不知会否怨上加怨,让自己的举措事与愿违。 罢了,不想这些,大皇子忍下眼底泛出的苦涩,静了片刻方才开始温声吐字:“若未来世有诸人等,衣食不足,求者乖愿,或多病疾,或多凶衰,家宅不安,眷属分散,或诸横事,多来忤身,睡梦之间,多有惊怖。如是……” 大慈大悲的经文绕着夜色下迷蒙缱绻的空气,向着周遭慢慢游离了开去,渐行渐弱,到了倚着洞门仅探出半颗脑袋来的尽欢帝耳中,便只剩了拗口的只言片语。带着些许困惑的神色,尽欢帝抬眼朝着亭前空地看去: 那个身着白衣的单薄身影跪在新近铺就的土层上,合着掌喃喃低语,低垂着的侧脸在月光下透着与世无争的宁静淡泊。夜晚特有的朦胧清风拂过披落在那人脚边的衣带,缭绕在他合着掌的袖口,而后缓缓攀上青丝间绑缚着的白色束发带,像是找到依附之所般缠绵着不肯离开。突然开始柔和飘摇的衣袖衬得那人像是要羽化一般,连周遭别致的小亭,丛生的异花,堆叠的假山都无法拖住他分毫。 尽欢帝有些无措,愣在原地的脚步不知前后左右,眼眸间不觉就被清浅的月辉镀上了柔和的色彩,而且没有反抗地任那分史无前例的真切温和慢慢渗到自己幽黑的眼底。时光细细碎碎的步子凌空踏过,不觉间大皇子的超度已近尾声,带着无限期盼的‘净土’二字从皓齿间轻轻挣出,悠悠落到了定在洞门边的尽欢帝身边,让后者猛然反应过来:他是,在超度么? 念及此,尽欢帝漠然闭上还未褪去柔和的双眸,慢慢转过身带着亦步亦趋的太监先行离开了御花园。待到那白衣人已经全然从背后消失了,那太监方才大着胆子问道:“陛下,此人身份不明,擅闯御花园,陛下不追究吗?” 尽欢帝缓缓睁开眼睛,抬头看着年复一年,一成不变的玉镜,低声说道:“不了,孤不知道,该怎么治他的罪。” 若是他不能给出正当的理由,自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治他的罪…… 第十章 中秋 平头靴不着痕迹地落在宽阔平整的石砌路上,夜色愈发浓重,仲秋时节寒意已经微微抬头,由不得人再马虎着自己的身体了。独自跟在尽欢帝身后的太监瞅了瞅前面挺拔的身影,回想起白日里的屠戮和方才有意为之的疏忽,胆颤地问道:“陛下,今夜是临幸哪殿的妃子?” “斜阳殿。”尽欢帝淡淡吐出几个字,却是将那太监惊了个瞠目结舌,斜阳殿是菀妃生前居住的宫殿,皇上登基以来沿袭了前几朝所有制度,惟独将有关后宫的体质翻新了一遍,将晚膳时决定当夜侍寝的翻牌移到前一天,而后取消了交|欢的时间限制。昨儿个是翻了菀妃的牌子,但这菀妃已经不在了,去斜阳殿是何意?想着如此,太监耐不下心中困惑似的脱口而出:“斜阳殿,可是陛下,这菀妃娘娘……” “孤已经定下的事情,若是反悔岂不招惹口舌,这后宫又要乱糟糟的了。”尽欢帝对太监的困惑没有发怒,只是淡淡解释道。 太监见状胆子大了些,低垂着头继续说道:“菀妃娘娘薨了,这定下的事情,合着该改了的。” 尽欢帝突然一笑:“爱妃何时香消玉殒了?” 太监抬头猛见尽欢帝绽在唇边的笑意,一时竟楞了心神,顾不得眼前至尊故作困惑的问话,只能蠕动着嘴唇怯怯地回道:“陛下,菀妃娘娘和右丞相的私通之事,陛下洞若观火,白日里不是将菀妃娘娘杖打致死了么。” 尽欢帝闻言唇边笑意陡然停止,口气却仍是温吞似水:“禄全糊涂了么,和右丞私通的只是爱妃殿中一个不守规矩的小宫人,纵使爱妃管束不当也是小罪责,孤怎么舍得将怀了龙种的爱妃杖打致死呢。” 那太监心中一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无法将脑海中四向奔逃的念头凑到一起来,只是面上露出了似晓非晓的表情。尽欢帝见状心中微微叹出一口气,说道:“白日之事,孤似乎有必要和禄全你好好合计合计:右丞淫乱后宫,利用自己权职趁着在宫中留宿那几日和斜阳殿中一个小宫人私通。菀妃娘娘对此深感愧疚,亲自陪同孤至御花园审问两人,然面对孤的质问,右丞不但毫无悔意反而对孤出言不逊,直到人赃并获右丞方才畏罪自裁。这么说,禄全可想明白了?” 禄公公脸上逐渐露出了恍然的表情,垂首说道:“老奴方才糊涂,现下明白了。” 尽欢帝看着禄公公,眼眸愈发深邃:“不止你要明白,在御花园里看着孤和菀妃同审的人都要明白,若是没有能明白的,至少要让他们闭闭嘴。” 禄公公脸上逐渐露出了然的表情,自尽欢帝登基以来自己就随在他左右,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宦官一直到现在的宫殿监正侍,这样的事情做了太多,早已轻车熟路。不知哪天自己也会闭嘴,但是这条路,已经没得选了。 “还有,孤的爱妃终于怀上龙嗣,孤合着也该敬敬上天,来个大赦天下,让羊谷知道他们献上来一个多得孤欢心的美人。”尽欢帝口中透着愉悦,似乎菀妃真要给他添个龙嗣一般。 禄公公垂首称喏,而后随着尽欢帝的步子一路向着斜阳殿走去。眼见着殿门渐渐显现,浅浅的异香也一路飘了过来,尽欢帝一脚跨进殿去,想起什么似的回身说道:“中秋在御花园的家宴,禄全可有通知下去了?” 禄公公一叠声应承道:“各位公主皇子尽皆知晓了,园子里也要开始布置了,中秋晚上的家宴定是样样齐全。” 尽欢帝闻言方才继续向着殿内走去,将此次独身从御花园步行至斜阳殿的寒意都抛却在外面稀薄的空气中。过了今晚,敬事房的太监笔录下的帝王会记下:尽欢十五年八月九日,帝王临幸斜阳殿。而后直到羊谷王为了防止自己起疑心的例行觐见那天为止,夜夜如此。 ———————————————————————————————————————————————————————————— 大皇子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抚了抚酸痛的膝盖,一直舒展着的眉心突然拢了起来,偏着头朝向洞门方向听了听,虫声唧唧下似乎掩映了某人离开的脚步声,恍惚地若有似无。难道是那人? 不可能,若是那人,自己现在早就被架上刑具好好受审身份和此行的目的了,虽然最终能免于罪责,但是哪能闲适地掸落身上的沙尘再顾左右。 那么,又是谁? 没有明火执仗,没有盔甲相交的嘶鸣,只有淡淡地覆在土地上的声音,难道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的某个妃嫔皇子? 想到这里大皇子突然笑了,不管是谁,都似乎发现自己了,却没有声张,那自己也不要辜负那人不知出于何缘由的一番好意,早些离去了事。当然最好的情况,可能还是刚才的声音只是自己跪久了产生的错觉,根本没有任何人到来。 再次看了看黝黑夜色里的园子,大皇子走出几步而后翩身跃出院墙朝着自己的小宫殿飞去。与宫中其他灯火通明的殿不同,小宫殿此刻已是完全溶入了夜色中,安静地如同正在褪下旧壳的爬虫,带着几分怕被人在最脆弱的时候发现的惶恐,带着即将生出新壳的欣喜,在危机四伏的自然中小心地关注着自己的寰宇。 大皇子借着月光在自己房间前停歇,而后打开窗户跳了进去。 声音虽小,似乎还是惊扰到了某人。大皇子刚落地就发现自己被笼罩在了柔和的黄色烛光中,还有一双扑闪闪的眼睛在自己周身打量:“殿下你又跑去哪里了?不吭一声就离开,奴婢会担心咧。” “墨雨还没有睡么?”大皇子尽量让自己的苦笑显得自如些,这个小丫头居然趴在自己桌上强撑着等自己,这么恼人的姿势估计是浅浅地眯了一小会儿,被自己吵醒了吧,那么接下来,铁定就是一番盘问了。 果然,墨雨不辜负期盼般嘟起了嘴:“主子还没有回来,奴婢怎么敢睡。”说着悄悄举起袖子将刚才小睡留在嘴角的口水利落地揩去,“殿下你刚刚去哪里了嘛,也不和奴婢说一声,害奴婢在这里白白担心。” 大皇子叹出一口气,唉,这个状态还分得出谁是主子谁是奴婢么:“墨雨快些回房去吧,我只是去了趟御花园看看花。” 第十一章 家宴 “御花园?”墨雨歪着头想了想,却是没有离开,好像惊觉了什么似的说道:“御花园啊,说到这里啊,宫里有件事情咧,禄公公带人到各位公主皇子的殿里去通知了,说是中秋晚上那个皇帝要在御花园设宴,是家宴哦,只有那个皇帝和公主皇子出席的家宴哦。” 大皇子闻言心中一顿——‘家宴’,呵,自己是被排除在那‘家’之外的吧,或者说,是被遗忘在那之外太久,所以真的便像不存在一般了。 “那个皇帝真是气人,居然没有让禄公公到这里来通知,要不是奴婢我在宫里活络些还有几个消息路子,估计连这回事都不会知道了。”墨雨语调激愤,转头看向脸上表情不清的大皇子,有些担忧的出声问道:“殿下,怎么了?” “没事,墨雨去睡吧。”大皇子压下心中的失落,反正被忽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搞不好一辈子都是如此,自己对那个人虽然有怨气,但是也恨不上他。没事二字,就算做不到,也该当成目标方好。 “真的没事啊?”墨雨有些不确定地细细看了看大皇子的脸,刚才自己真的说错话了咧,如果这样让大皇子难过的话自己今晚可要睡不着了:“那个皇帝办的什么家宴什么的,一定无聊透顶,就算八抬大轿请殿下去也没什么到期待的对吧?所以殿下不介意的哦?” 大皇子抬眼看了看小心翼翼发问的墨雨,轻轻点了点头:“墨雨放心了吧,那快点去睡吧,太晚睡明天会熬出黑眼圈的呐。”说着嘴唇微微上扬,显出一副完全认同墨雨刚刚‘没什么期待’的言论的表情。 墨雨似乎要确认般凝视着大皇子嘴角的笑意,而后拿起桌上刚点的蜡烛燃亮了手边的灯笼,做了个放心的表情便走了出去。阖上身后的门,墨雨偏过头看了看从纸糊的窗框里透出来的微光,轻轻呼出一口气,而后故意放重脚步向着自己房间走去。 ———————————————————————————————————————————————————————————————————— 中秋当晚月朗星稀,连平日里浅浅缭绕着的灰黑色乌云都失了痕迹,漫天墨色幕布只余了月亮一个唱着独角戏。幕布下欣欣然的尘世仰望着预兆明儿个会是好天气的朗月,合家大小齐聚头,不管贫穷富贵都只装着一个念头:团圆欢喜,老少平安。 御花园经着前阵子不辞幸劳的布置,当晚在月辉下都放着普天同庆的异彩,大红的灯笼恰到好处地错落在各树枝桠间,飘飞的绸带倚着秋风翻腾在园中各处,因为是尽欢帝特意吩咐的家宴,所以现下苑落里穿梭的人并不多。再过些时候,甚至这已经不多的人也会散去大半,余下完整的空间留待皇室的天伦填充。 夜色幽深,人群渐散,林立的假山从中闪过一道白色身影。小心地将自己掩映在参差的人造山石中,大皇子站稳了脚跟向四方望去:没什么期待的,但是只是来看看而已,应该不打紧吧?而且墨雨那个小丫头也不是每次都会堵在自己房间里的。 亭子里已经围坐了三个粉妆玉琢的孩童,仅及垂髫,在陪侍宫人的照料下左右张望着。年长的两个面上表情有些焦急,放在石桌下的双手紧紧绞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期盼已久的东西,却又因为紧张显出了些许无措。 另一个甚幼的女童抬头却是完全被愉悦占据了心神,见她一会儿比划着要吃的,一会儿又抬头看看空中浑圆的月亮,伸出两只肥嘟嘟的小手,食指和大拇指相交作圆状当头叠了出去,脆生生地笑道:“圆,圆。” 话音刚落便听得有人循着小路缓缓走了过来,一干站着的宫人见状连忙欠身施礼,那还伸着手的女童却直接跃下石凳来向着那人奔去,面上带笑洒落了一串银铃之声,而后直接扑在那人稍稍驻足的腿上,紧紧揪着他顺贴平滑的下摆仰面唤道:“父皇!” 见此情景跪着的宫人都有些惊惶,这些公主皇子们虽然表面上有着前朝相同的待遇,但尽欢帝甚少来探视他们,连子嗣们的生辰都只打发宫殿监来送些礼,捎句话。今次中秋家宴已是出乎意料的恩典,而小公主此番突如其来的逾矩又不知会酿出什么祸端。 尽欢帝横过眼去瞥了瞥战战兢兢的宫人,而后俯下身抱起了黏在腿上不足三尺的女童,伸出食指刮了刮她粉|嫩水灵的脸蛋,带着和煦的笑容说道:“菱儿久等了吧?” 宫人们见状暗中呼出一口气,还未放下心猛听得石凳上还坐着的两个孩童也一跃而下向着尽欢帝奔去,而后在他身前跪下行礼,口呼“儿臣叩见父皇,父皇千秋万岁,福寿永康”做足了礼数,眼睛却是改不了小孩心性地微微觑着眼前挺拔威严的尽欢帝。 大红的灯笼投下的异彩和着明月天生的乳白色光芒尽皆铺在尽欢帝的倾城容颜上,有那么一瞬,他脸上闪过几不可察的不耐和懊悔,而后立马换上了如众人所期待的慈父般和蔼的神色,手中犹自不太熟练地小心抱着女童,口中低低说道:“起来吧,你们都久等了,是父皇迟到了,该罚该罚。” 本来便是强撑着行礼的孩童闻言兴奋地几乎跳了起来,因着自出生以来便没见过几次父皇,想念地几乎连梦里都出现过父皇的样子,这次中秋的家宴自己每天都掰着指头恨不得早些将慢慢换班的太阳月亮打落下去,好早些见到父皇。现下若不是自己年长了些还记得身边宫人对自己说过要遵从礼节,怕不是早已像妹妹一样攀上了父皇再也不肯松开。 “你们退下吧。”尽欢帝似乎有些震惊于皇嗣们的愉悦,把一干还跪伏着的宫人打发了出去,而后向着满置糕点果蔬的亭子走去,身后跟了两个几乎是雀跃着的孩童。 行至石凳前,尽欢帝小心地想把怀中尚揪着自己衣襟不肯松开的女童放下来,却被后者坚决的握拳止住了动作,勉强牵了牵薄唇,无奈之下只得继续抱着她坐到上首。女童稚气的脸上带着阴谋得逞的灿烂笑容,控制着尽欢帝衣襟的双手慢慢换了阵地,蜿蜒着勾住了他挺直的脖颈,把本来就已经贴近的小身体又向他靠过去几分,贪婪地享受着父皇的味道。 尽欢帝有些无奈,怀里小小人儿的异举让自己心中生出了些许不耐的意味,这样亲昵的亲子关系对于自己,除了尴尬还是尴尬,虽想着要摆脱小东西的纠缠,但这个脆弱的身体怕是经不起自己的半丝拉拉扯扯吧。 第十二章 ‘天伦’ 正当尽欢帝无措于怀中叫‘菱儿’的女童纯粹想要接近父皇的亲昵举止时,眼角却瞥见了更为不妙的景象: 两个年长些的孩童分坐自己两旁,眼中满满盈着羡慕的神色,蠕动着嘴唇似乎是在唤自己父皇。虽然他们竭力克制着周身的动作,但是自己还是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两人在慢慢凑向自己,显然是被妹妹的待遇刺激到了,也想要分一杯羹。 早知如此,自己是何苦来要办这个中秋家宴啊…… 尽欢帝暗自叹出一口气,对着菱儿说道:“菱儿,中秋是要吃月饼的啊,你这个样子可没有办法吃了。” 菱儿扑闪了一下黑亮的眼睛,斜过头去看了看石桌上嫩黄色的月饼,似乎是被吸引了,却又舍不得父皇的怀抱,两难之下一会儿看看月饼,一会儿看看父皇,勾着尽欢帝的双手也脱离下来重新回到了衣襟上,扁扁嘴却是许久没有作出决定。 尽欢帝见她松了劲,便对着身旁两人说道:“既然菱儿不吃,那天钺,延年先吃好了,等会儿菱儿喜欢的给吃没了可不要哭鼻子啊。” 叫‘天钺’的男童闻言轻轻拈起眼前碟中一块肉松馅的月饼,看着尽欢帝而后咬了一口。 尽欢帝笑问:“好吃吗?” 天钺点头,脸上带着纯真的笑容将手中的月饼凑出去,完全出于一片孝心似的说道:“父皇也吃啊。” 尽欢帝脸上一顿,忍下苦笑,怎么情况恶化了?自己从来不吃别人进过口的东西,自懂事以来便很少和其他人共桌吃饭,若是万不得已非要同吃,便宁愿吃着白饭也决计不碰他人动过筷子的菜肴,但是现下……到底要怎样才能拒绝眼前这个眼中带着期盼看向自己的儿子啊…… ——如果至今为止,真有自己做了却又后悔了的事情,那这次的家宴肯定榜上有名,而且把其他事情远远地甩下去很多!简直就是在自掘坟墓啊! 算了,先意思一下吃一口,然后早早把他们打发回去,自己在这里催吐好了…… 想着尽欢帝对着向自己凑过来的,万恶不赦的缺口月饼俯下身去。然而就在离那月饼尚有几寸的空间距离,自己也做好了等会儿催吐大计的时候,突然间眼前黑乎乎一片。而后待到视线重返光明时,便见那月饼已然去了大半,只余一点点落下的碎屑可怜巴巴地黏在天钺的食指和拇指指间。 尽欢帝有些错愕,正不知所谓间耳畔突然传来天钺带着指控的声音:“菱儿!你怎么抢父皇的东西吃啊!” 抢,我,的,东西,吃?尽欢帝怔怔地低头看了看,却见菱儿两腮鼓地蟾蜍一般,犹自叼着还未嚼进去的小片月饼,盈满的口中发出模模糊糊的‘唔唔’声,黑亮的瞳仁却是心满意足地瞥向了有些气愤的天钺。原来天钺方才吃月饼的样子诱|惑到了本已经处在立场转变边缘的菱儿,见伸过来的月饼便理直气壮地一口吞了独自享用。 望着奋力将大块月饼往小嘴里吞的菱儿,尽欢帝脑中只剩了三个字:得,救,了…… 亭子里方始热闹了开来,管教不利的尽欢帝毫无经验地看着已经全身心放松下来的三个孩童全无了半点皇家气度,面对着满桌的糕点,却只哄抢着自己面前的一盘并无任何特殊的月饼。 起初天钺和延年争先恐后地想要喂自己吃,却都被怀中图谋不轨的菱儿吞入腹中。到了后来菱儿肚子逐渐鼓胀了开来已经无力参与,天钺和延年却唯恐对方得逞般抢着吃对方伸向自己的糕点,将个亭子搞得果蔬满地杯盘狼藉…… 此间假山林中那道白色的影子斜斜依靠着背后的山石,水光盈盈的眼眸似喜似悲,一瞬不眨地凝视着亭中的天伦,违背初衷般寸步不肯离去…… 待到三个孩童小肚子全部鼓得塞不下任何东西了,尽欢帝方才醒悟过来,拍手将候在外面的宫人招进来带走面上仍依依不舍,眼皮却已经开始上下打架的皇子们,而后精疲力竭地靠在亭子的栏杆上说道:“你们也都退下吧,也不要候在外面了。告诉禄全让他去一趟斜阳殿,让他把该做的事情做了。” 宫人带着皇子们俯首称喏,而后倒退着散了开去。片刻后本来充斥着孩童喧闹之声的御花园安静到了极点,连燃着的灯笼都似没有了热火朝天的激情,只是倚着秋夜里微微的和风无力地在枝桠间撞来撞去。寂无人声仿佛才是园子的本来面貌,纵使添上再多俗世强加的绚烂装饰,终不过是外来的施予,不会被接受也不会长期停留。 而过了今晚,中秋便过了;过了中秋,那这些灯笼彩带便无用了,幸好没有从古编排的神话戏曲在这里闪亮登场,否则这个园子绕梁三日地尽是些骗人的腔调了。 从始至终一直安然以待,没有被节日的气息染上分毫的假山林中,大皇子静静地看着亭子里唯一留下来的人,面上慢慢浮出苦笑:还真是看看而已啊,居然看了这么久人家的天伦还不肯回去。 若是自己也是个三岁小儿,估计也会像菱儿一样挂在那人怀中不肯离开分毫吧,就算不依偎着他的气息,至少也要像天钺延年那般紧紧靠着他坐,争抢他面前的果蔬啊…… 只是这家宴,果真是半点没有自己的位置。石桌边安放四条石凳,想来便是那人和三个弟妹的落座之处,只是菱儿调皮地占了最喜欢的位置,将那冷冰冰的石凳弃之不顾了。而自己,却是连那被遗弃的石凳都无法心安理得地上前去宣布所有…… 不过,自打母后逝世后,这里便没有自己的位置了——呵,也许再决绝一些,搞不好从自己出生或是尚在娘胎里时,就注定了自己,没有这样的位置。 只是从刚开始的被排斥,到后来的被遗忘,索性到现在的,就像从来不存在过一般。大皇子这个称谓,有多少人还记得要安放在自己头上?若是史书留到后朝,自己就算是个皇子,也什么都留不下,甚至连名字,都留不下…… 第十三章 暗杀? 万物盛极而衰,当空的朗月逐渐下沉,一年一度的中秋也悄然溜走了:时下过了午夜,权当是第二天了。 被一帮子小鬼头闹腾地头脑发昏的尽欢帝原来本着就靠着栏杆休憩一小会儿,便去斜阳殿任务般继续独守空房的初衷,却是低估了这次自讨苦吃带给身心的后遗症,趴在栏杆上许久许久无力站起身来。 真是,太累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听了禄全的话召人来唱戏了,虽然那些虚伪腻人的神话让自己厌恶不已,但至少能吊住小孩子的胃口让他们不要来黏着自己。 还有,一想到还要去那个满溢着让自己恼火的菀妃气息的寝殿,心中更是提不起半点劲来,平生最恨的就是欺骗自己的人,这次居然和着那个女人做了这么久的戏。 所以,还是这里最好了,四下无人,仅有与世无争的林木和富贵无用的山石,打发走所有呼前拥后的宫人,便没有人对自己做真真假假的表情了,也没有必要作出权倾天下之人应有的阴谋算计,即使是上位者有时也不得不作出妥协和曲意逢迎…… 轻轻呼出一口气,尽欢帝松了松身子而后找了个更妥帖的姿势,完全把自己依靠在栏杆上,慢慢阖上了凤目,那么,暂且在这里再待一会儿吧,引人怀疑也好不负责任也罢,身上绑缚的王者责任,是时候,稍微松懈一下了吧。 于是,说服了自己后,秋风瑟瑟里,仗着身体素质好的尽欢帝放松了心神,伴着耳畔若隐若现的唧唧虫声,慢慢卸下了醒着时犀利的防备;而斜阳殿灯火渐灭的寝殿旁,禄公公辗转徘徊了许久,终于放弃了没有尽头的等待,带着威胁的神色斜睨着眼吩咐了敬事房的人录下尽欢帝临幸斜阳殿,而后便离开了。 因为对尽欢帝性子有些了解的宫殿监正侍们不会大着胆子来寻他,恳请他回殿休息,而现下在没有打扰的情况下进入浅睡状态的尽欢帝,又一路无阻地朝着深睡眠状态进发。基于这两点,如无意外,明天太医会开出治疗伤寒的方子,让不按常理出牌的尽欢帝好好清减一下接下来几日的饮食。 意外就在这里:大皇子从假山林中探出身来,心中有些困惑,这人一向把必要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但是现在他睡在这里是早就决定了的,还是一时心血来潮,或是一个不小心就睡过去了? 不管怎样,他对自己的身体也太有信心了吧?现下仲秋时节,带着寒露的夜晚虽不及冬日的肃杀,但是让一个不盖被子就在四面透风的亭子里睡过去的人染上伤寒可是绰绰有余了,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哼,管他怎么想的,若是这样病倒了也好,让这个饭饱思淫|欲的家伙好好躺上几天! 躺上几天消停一下…… 还是,把他不动声色地弄醒让他好好再次考量一下天气,然后回去? 大皇子纠结了片刻,瞥了一眼睡梦中都紧锁眉头的尽欢帝,而后俯下身拾起一颗小石块,瞄准了尽欢帝安然垂立的平头靴,手腕一抖。见那石块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在空中划过一道灰黑的弧线,却是在离靴子不到一寸距离时陡然收势,而后不轻不重地打落在那黑色的缎面上。 尽欢帝正处于浅眠和深睡的边缘,经此一扰陡然睁开眼来,一个念头以最快的速度闪过尚在复苏中的大脑:这刺客中秋都不休息地来暗杀么? 念及此,紧锁的眉心又拢起了几分,刚刚突然受袭的左脚微微动了动,那颗小石块便轻轻滚落一边,而后带着石块专有的沉默和无辜紧紧贴在亭子一边赤红的柱子上,立定不动了。而周遭以不变应万变的假山林木们仍保持着一贯的姿态,全然没有生人闯入的迹象。 尽欢帝带着讶异瞅了瞅那颗石块,怎的不是匕首短箭之类的? 是就地取材,还是,自己被小看了? 或者说,这颗石块是自己掉下来的? 微微挑了下左眉,尽欢帝没有做其他动作,而是阖回了方才看向那石块的眼睛,靠着栏杆就欲再次回到‘睡眠’状态:现在惊惶也无用了,倒是对方不一定是杀手。自己现在可是完完全全在明处,而且把浑身的破绽都露了出来,调整这个状态已然来不及,那便索性静观其变,偷袭的话能闪就闪,若是不及反应之下对方突出杀招,那便怪自己霉运好了。 也许,这皇宫的警卫也被自己放得太松了些吧,也可能自己,不应该这么放心大胆地遣散暗卫独自睡在这里…… 正思量间突然又一颗石子凌空飞了过来,这次带着些力度砸在尽欢帝手肘上,将后者假闭着的双眸又打了开来。 尽欢帝再次瞅了瞅滚落一边的石块,微微的怒气染上了幽深的眼眸:又是石块,天降祸事已经完全可以排除了,关于对方也多了一些信息:用这种孩童恶作剧一般的手法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自己,却次次精准,让人察觉不到来时的路线方向,且力道控制地相当好,循序渐进却不伤自己分毫…… 等等,不伤自己分毫? 那么,对方的身份,便不是杀手了? 不对,也可能是要猫捉老鼠一般让自己生出俱意,而后放弃抵抗像懦夫一般投降。若是这样的话,那人实在是恶趣味,或者和自己有什么仇怨了。 猜测愈发多了起来,怒气渐消,深思和回忆取而代之地浮了上来,尽欢帝开始思虑自己过往曾经给何人留下过深仇大怨。 但是这个,实在,是多了些…… 多得,不可历数了,自己也采取过斩尽杀绝的手段,但是人命就是贱的像烈火燎原后的草地般窜长起来,虽然大多不成气候但是却防不胜防,就像现在这样突然跳出个人来万般撩拨自己的耐心。 心中微微呼出一口气,压下内心悄悄燃气的怒火,尽欢帝再度阖上了眼眸,凝神注意着周遭的动向,有了完全把自己当靶子的觉悟。 第十四章 父皇 大皇子单手支着灰白色空洞遍布的假山石,慢慢捏紧了手中刚刚又拾起的一枚小石,最后一次了,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 这个人居然无视自己愈发危险的打扰行为,半梦半醒地又回到想要着凉的状态,而且似乎是看轻自己一般连姿势都没有变! 伪善也好心软也罢,自己向来都坚持着既然要死之人,便权当做个人情放开他生前所为,让其迅速赴死的信念,因此从来没有对哪个自己要出手的人攻击过这么多次…… 些许怒气翻涌上来,第三颗石块呼啸着向尽欢帝高束的发髻打去——许是情绪影响,这颗石块的轨迹变得明晰许多,尽欢帝全神贯注之下似乎有所察觉——于是他微微直起身,那颗本该打散他发髻的石块正中额首,而后一刻不停地坠落下来,砸在尽欢帝脚边。 而本该就此三度睁开眼来的尽欢帝,也似乎顺势陷入了更深的睡眠状态,背靠着栏杆的身体软下来,转而换成了俯趴。 大皇子掩住微张的嘴,有些讶异有些后悔地看着尽欢帝,琢磨了一下方才出手的力度:虽然有些生气,但是也没有很用力啊,就算打到了额头也不应该就把人打晕过去了的…… 但是这人,分明就晕过去了…… 或者,是假作晕厥,而后趁自己过去查看之时将双方都转为在明的状态? 想到这里大皇子勉力撑住了就要向亭子走过去的身体,突然开始懊恼起来:自己刚才为什么要选这样的方式把这人弄醒啊? 本来就是大皇子,虽然没有受邀但是还是可以光明正大地装作是来赴宴的,就此上前。 难道是被人遗忘惯了,自己也便接受了自己不存在的现实,潜意识里就觉得自己是个身份不明的人所以不能现身? 简直荒谬至极了!果然,果然不应该管这人,任他睡在寒风瑟瑟里的! 居然造成了这样进退不由的局面…… 大皇子越想越纠葛,抬眼看了看纹丝未动的尽欢帝。过了午夜之后,白日里太阳普照遗留的温度愈发褪了开去,仅余着清冷的月辉伴和着凉意丝丝的秋风拂过尽欢帝的衣襟,便服飘摇,束发带翩飞,半侧着的修长身影在亭中如梦似幻倾覆人寰。 场景虽美,但是便服下,便是片片立起的疙瘩了吧…… 而且若是听之任之,这些疙瘩搞不好会立一整晚…… 不断重复了几遍吸气呼气的动作,大皇子站起身轻轻走了出来。 放缓脚步走到栏杆边,大皇子偏头看了看眼前毫无动静的人,不管是睡是醒,只要点了穴道便可安然无事了吧——不过那之后他就没有办法自行回殿了,这人惯弄权术,也不知今晚应该宿在哪殿的妃子处,或是不该宿在哪殿,那些随侍的太监们估计也是受命不敢随意来找寻,那好像就剩给他盖上点东西这条路了…… 想着大皇子伸指向着尽欢帝颈后的安眠穴点去——突进的手腕猛然被一只有些冰冷的手扣住,一惊之下并拢伸直的食指和中指连带着蜷了回来,莹洁的指尖紧紧抵在掌心,大皇子讶然看向低俯着的倾城侧脸,不自觉地喊出了十五年来在心中缭绕不清,却是从未出口的称谓。 尽欢帝收紧了肇事者的手腕,抬起头来慢慢睁开了凤目:赌对了,对方上前来检查必定会点穴让自己完全睡过去,就赌他不会对自己下杀手也不会轻易伤了自己,那伸出的手指决计不会指向脐边会震伤内腑的穴位,那么自己要提防的便是对方手上扬瞄向自己后颈的安眠穴…… 果然如此,也,幸好如此…… 唇边浮起成竹在胸的笑意,尽欢帝还未来得及打量方才一而再再而三冒犯自己的人,便被对方突如其来的唤声惊了一跳,险些松开掌中牢牢控制着的纤细手腕。 那个唤声,“父皇。” 虫声已然喑哑,过深的夜色下园子里似乎静谧到呼吸可触,静谧到连灯笼火红色的光都像是淡化成了明净的粉红,或是纯粹的莹白。‘父’,‘皇’,两个霸绝天下的字合拢到了一起,便时刻透着深重的无奈和因人而异的敬重,在此刻浓到极致的夜幕中奋力冲撞开了猜疑和紧张。 父皇,父皇,父皇…… 大皇子抛却心中激流般涌出的困惑和震惊,低垂下眉眼避开向自己扫来的犀利目光,任着方才不自觉间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渐渐消散了实质化的声响,而后飘飘摇摇地跌落下来,在无形中碰撞地亭中气氛愈发诡秘了起来。 不同于家宴上此起彼伏的孩童甜腻腻的唤声,这个声音透着少年应有的清越,还渗杂着心性所至的温婉和凉薄,宛如客家筝上从容流泻的出水莲,悠扬深长到了极点。 其实若没有这声叫唤,尽欢帝也会微微愣神,因为眼前身着白衣眉眼低垂,手腕被自己控在颈边的人儿,不断地提醒自己回忆起罢相那晚窥见的御花园里的超度,念及洞门后看到的跪在亭子边合掌祈祷的人儿,心中便被一浪一浪的前所未有的怀念之感冲击。 当时因为怕他真是个擅闯御花园的人,也许还怕惊扰到似是无意跌落尘世的仙人般的少年,便没有现身细看或追问。 没成想,居然是自己的皇儿…… 尽欢帝丝毫不怀疑这称谓是否出错了眼前人儿之口,无论多危急的情况下,也没有人会鲁莽无知到这样叫错。因此自己可以肯定,此刻站在眼前,温驯服帖十四五岁的少年便是前些时日自己偶然上朝时有人战战兢兢问及过的‘大皇子’,自己的长子,那个女人的儿子。 那个欺骗自己,串通宫人在自己晚膳中放下催情药物,让自己整晚违心地与其缠绵至其终于如愿怀上龙嗣的,洁妃! 抱定了要让其终身后悔用手段产下自己后代的念头,便假作没有发现她破矩算计的行为,也没有让太医开方子堕下她腹中骨肉,只是她怀胎十月间再也没有踏入合如宫,而是不间断地临幸各殿妃子,且在她刚生产完后任其跪于御书房门前半日之久,直至晕厥都未派人安抚劝诱。 更是没有为她诞下的皇儿赐名,任其如同私生|子一般在后宫受人腹诽欺凌,而后将其迁至一个建筑一半而后被遗弃的小宫殿中减少一切补给。 第十五章 赴宴 尽欢帝缓缓松开手,眼神细细地在大皇子脸上描摹着轮廓,已经,已经完全不记得那个女人长什么样了,后宫的女人无论多么花容月貌婀娜多姿,终不过是依着名利权势围着自己团团转,用尽一切办法想要获取与他人不同的宠幸和地位的各色花瓶,因此自己区别她们的特征,便是用何种手段,争夺过自己从来不屑给予的真心相怜。 从这方面看来,那个女人似乎还真是出类拔萃的,时不时露出的楚楚神情,将自己的生活习惯细枝末节记得甚是清晰的耐心,忙于批阅奏折时不经意在案头发现的参汤,偶尔忘记本该去合如宫的计划却在第二天得知的彻夜等待…… 若是没有那次下药,自己几乎就要以为她是真正眷恋着自己,而不是君临天下的尽欢帝了。 几乎就要以为,自己真的便拥有了他人真心实意的关心,可以托付出自己的相惜相怜了…… 却被那样无情地打破。 唇边浮起有些郁结的笑容,尽欢帝移开眼来看向脚边平躺着的那颗小石块,这样挑着夜半更深无人在旁的时候,用意料之外的算计吸引自己注意力的手段,和那个女人还真是如出一辙,“皇儿来这里做什么?” 大皇子收回已经淤青的手平平贴在侧身,掩去眼中溢满的苦涩懊恼:“儿臣来赴宴。” 尽欢帝敛回常日不现的郁结笑容,些许怒气涌上心头,赴宴?挑这个曲终人散的时候来赴宴?怕是在深宫之中沉寂太久,终于按捺不住想要让自己注意到身为皇室长子的他,而后再给他合身份的待遇吧? 想着尽欢帝说道:“孤似乎不记得,有派人去皇儿那里通知过什么。” “确实没有。”大皇子咬了咬下唇,感觉到尽欢帝清醒过来之后突然涌出的威压和质问,眼中苦涩更为明显,却不愿抬头看坐在栏杆边的尽欢帝分毫。 “那皇儿,是来赴的哪门子宴呐?”不自觉中尽欢帝语调带上了些微嘲讽,看着眼前认定了是要接近自己换取身份地位的大皇子,猫捉老鼠般等待着他浮现出理屈词穷,丢盔卸甲的表情。 大皇子闻言捏紧了袖中的拳头,牵扯着方才淤青的手腕再度溢出了渐渐圈紧的疼痛,清亮的声音有些颤抖,却是坚定地答道:“中秋,家宴。” “家宴?哦对了,既是孤的皇儿,理因来赴宴的。”尽欢帝唇边渐渐带上了惯用的温和笑容,与起初带着怒气的质疑,和后来带着嘲讽的反问不同,这个表情预示着尽欢帝完全将本来对初见大皇子时抱着的特殊情绪敛去了。 察觉到尽欢帝语调中的情绪渐散,虽是言辞温和了不少,遍身寒气却袭了上来,大皇子有些莫名其妙地难过,只觉得自己今晚什么都做错了,不该涉足这将自己排除在外的家宴,更不该在人群散去之后对这人生出关切来,最最不该的便是想用石子砸醒他让他回去,导致自己陷入这无缘由的困窘中,不断被这人提醒着自己今晚的错处。 手紧握地关节发白,手腕上疼痛却是逐渐消失了,心中一直压抑着,本来以为已经不在意了的困惑和委屈通通翻腾了上来:自己究竟是因着什么会在宫中沦落到被人指指点点的地步啊,又是因着什么会被这人完全剥夺掉大皇子应有的身份权力,连家宴这样合情合理本该自己参加的场合都要被这人这么冷嘲热讽的? 想到这里,压抑不住的大皇子突然抬头说道:“所以皇儿便来赴宴了啊,只是来迟了些,弟妹们都散了,请父皇恕罪。” 尽欢帝微眯起眼眸,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弟妹们’?是在宣誓他的长子身份么,啊对了,那个女人给他留下了一个竞争皇位的优势呐:最先出生的,长子。 那个女人终于按捺不住对自己下药,便是想要抢先生下皇嗣,而后母凭子贵一路攀上当初尚空余的皇后之位,而后顺风顺水让眼前这个少年继承皇位吧? 不过可惜,那个女人终是当不上皇后的,她的儿子也只能是庶出。 如此,便让后宫那些被自己搞得有些束手束脚的女人自行动作起来好了,立长或是立谪…… 想到这里,尽欢帝接口道:“不是皇儿的错,怪父皇没有提前通知。皇儿今年十五了吧,那便是比天钺还长了七年,不过你们很相像啊,都是幼年丧母。” 幼年丧母?大皇子闻言不由想起了已故的母后来: 年幼不识世故,记忆也随着模模糊糊,就算努力地回想,浮现在脑海中的也只是几个零碎的画面,偌大的合如宫里宫人寥寥,常年氤氲的不过中药浑浊的气息,母后二字对于自己而言,不过是虚弱地攀着殿门向外张望的憔悴身影,或是抵触到肋骨的拥抱,连面貌都不甚清晰。 而这人,在母后重病期间从未来探视过,虽是派了太医吩咐了用最好的药材调理着,母后却一直缠绵病榻不见好转,想来应该是生自己的时候落下的病根吧。 嗅着周身缭绕的药香,即便是现在偶尔也会想,是不是因为生了自己让母后染疾,所以这人才不喜自己的,但若是如此,这人也该时常来探视母后啊。 那又是什么缘由,让合如宫寂寥至此,让自己当年大着舌头问宫人们时只见她们支支吾吾转移话题,或是大着胆子问母后时却见她泪如雨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连道:“母后的过错,都是母后的过错,却让皇儿承担了。” 可若是母后的过错,又是因何过错呢,竟然让这人耿耿于怀十五年,时至今日仍然对自己心怀芥蒂,编派出“七月十五出生的皇儿不吉利”这样的谎言疏远自己,又在自己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像捉老鼠般找寻自己言谈的破绽,让自己词穷? 尽欢帝见大皇子扬起的面上露出了困惑之色,只当是自己的话让他有了疑虑,便继续说道:“孤想了很久,决定把皇儿过继给常妃,把天钺过继给古妃,也好有个照应,皇儿意下如何?” 谷妃是贵妃,常妃是贵姬,同为三夫人,地位相当,貌似很合理的安排,大皇子看着尽欢帝,而后再度低垂下眼眸,有些恍然的竭力忍下心中的苦笑:“多谢父皇关心,只是儿臣愚钝,不知常妃娘娘是否欢喜。” 尽欢帝闻言笑道:“皇儿多虑了,皇儿秉性纯良又知书理,常妃一定欢喜。不过若是皇儿不愿意,此事就算作罢了。” 第十六章 赐名 “父皇谬赞,只是‘知书理’三字,儿臣实是担待不起。”大皇子低垂的眼帘中明灭不定,自己已经十五岁,早就过了六岁入学的年龄,却连上书房的门都没有踏进去过,若不是师傅因为教武需要,自己现在恐怕连字都不认识,遑论‘知书理’? 尽欢帝闻言顿了一下,猛然想起自己这个长子的待遇不同之处,始才恍觉刚刚言辞的不当之处,想起前言几句营造的慈父形象,便道:“父皇又疏忽了,不过皇儿不必忧心,皇儿天资聪颖,拉下的功课不久便能补上。今日是中秋,天钺也放了假,明儿父皇派人带你去上书房开始习礼,你看如何?” 大皇子嘴角牵起笑意,方才的秉性纯良,现在的天资聪颖,这人还真是会扯啊,明明是第一次见到自己,居然能给自己带上这样高的帽子。若不是自己那声“父皇”叫出了口,现下自己可能便被他擒在手中当刺客抓了起来,还能在这里尴尬无比地和他周旋,现在再因为过继一事被他摆布么? 但是这样的人,自己居然,恨不起来…… “儿臣叩谢父皇。”大皇子当即跪伏下身子额首叩地,坚决地重重磕在青石路面上,而后在尽欢帝还未作出反应之时又低低说道:“儿臣恳请父皇赐名。” 恳请赐名…… 青石凉薄坚硬,触到光洁额头的一刹那有令人恍惚的错觉,月光下模糊了亭中的一切,仿佛四面透风的格局突然被严丝合缝的砖墙屋房取代,两人间便隔开了一道富丽的雕花木门,而跪着的白衣人下身血迹斑斑,清亮的嗓音突然转为声嘶力竭的女声,但见成串的泪水从她苍白的两颊滑下,前仆后继地湿透了单薄的上衣。 门前门后的两人一坐一跪,坐着的人面沉似水手里犹自拿着奏折细细地看,跪着的人乌发蓬乱遮住了清秀的容颜,蜷着的双手指尖深陷入掌心,比丹蔻更深的液体丝丝涌出渗在月牙白的指缝中。 双拳明明握得很紧,却想要再紧些再用力些,只因现在为止,什么都没有抓住,什么都已经失去。 她跪在门前不断叩首,光洁的额上已然血迹斑斑,周遭似乎有宫人窃窃私语,她却恍然不觉,仿佛这世界只剩了眼前这门,和门后自己最重要的,最牵挂的,最想获得原谅的人。 额前的疼痛已然麻木,一点一点的额头靠着本能上上下下,浑身酸软地没有半丝气力,产后的虚弱缭绕在每一寸肌肉间盘踞不去,下身的痛楚似是空荡到极点的折磨,将所有面对的勇气都一并抽空了。 千篇一律的恳求声一遍一遍地响起,娇弱的喉际已然滚烫焦灼,连最轻的呼气声都似会带出几缕血丝。 半日了,整整半日了,缭绕在御书房外的就只有一句话: “皇上,臣妾恳请皇上为皇儿赐名!” 从刚开始的温婉如玉,到后来的带血咳泣,发声的人没有说其他任何字样,任是偶尔进出御书房的太监擦着衣边从旁走过,任是自己宫中的宫人怯怯地劝导,全然止不住她颤抖着为刚出生的婴孩祈求名字和赐福。 朗月映照下尽欢帝微微失神,而后又看着跪伏在地上的人,却甩不脱方才在脑海中回忆起来的画面,那个女人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让自己原谅她的话,碎碎念念的都是新生儿的名字。 亭阶前月华如水,时隔十五年,尽欢帝妥协般吐出三个字:空,逝,水…… 声音低沉吐字清晰,皇家姓氏乃是‘空’,即如方才家宴中三个孩童的名字一般,无论名中带着多好的祈愿,和这个姓氏一起念的时候,让人感受到的尽是惘然。 一如长公主的延年,空有延年不知幸事,空自长寿却要见遍身边牵挂之人一一逝去,独留一身牵挂;一如二皇子的天钺,天赐钺,领皇权,终不过是礼仪之用,就算临了了黄袍加身,留不住所爱所念之人分毫;又如小公主空菱,音同‘空灵’,似是尽欢帝手下留情的谐音,皆因空灵之人翩跹于红尘间世故不通,富贵荣华间不见真正喜爱之物,缭乱浮生中总错过珍之重之之人。 皇家宇内欢声笑语,夜来回梦悲歌遍地泪湿枕巾,不独今朝‘空’姓王朝,任是其余霸绝天下的‘秦’姓,治事太平的‘李’姓,寰吞宇内的‘孛儿只斤’又如何,后宫之中尽是脆弱的人儿,君临天下的背后皆为烦不尽道不平的满心琐事。 大皇子完全没有异议,再度叩首而后说道:“逝水谢过父皇赐名,更深露重,儿臣恳请父皇早些回殿安歇。儿臣跪安。”言罢再不顾及其他,抽身离开,只因心中比方才平添了过多思绪,实在是强撑不下去了。 看着少年纤瘦飘忽的身影逐渐被包围在夜色中,尽欢帝又恍惚间忆起当年御书房外的情形来,记得那半日后那个女人体力不支,没有任何成果地倒在书房门前,在自己默许下由合如宫的宫人抬了回去,事后自己又让太医将她好生养着,只为让她见长一些皇子的遭遇。 现在想来,让她活的长久些,终归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那日之后不止她身上落了病,心里也阴郁了一片,任是太医如何诊治都开不出对头的方子,就那样不好不坏地过了三年,而后太监一声“洁妃娘娘薨了”,自己便将人合着贵嫔的礼制葬了她,在一片臣子的劝诫中坚决地将皇子迁到了破败的殿中,自此事事不问。 不知和他聊了多久了,天色居然有了转亮的趋势,遍体的寒气也是驱散了不少。醒着,至少比昏睡着要不易着凉的多了。 尽欢帝从亭中站起身来,回想了一下方才吐出的三个字,突然感觉有些摸不着头脑,口中兀自喃喃念了几声“逝水,逝水,逝水……” 而后因着坐的太久了脚有些发麻,便慢慢扶着栏杆踱步,耳畔还缭绕着那两个柔弱纤细的字,脚下便突然踏着了一个棱角分明的小物什。尽欢帝移开脚俯下身,惊觉方才遗漏了些什么: 他用这样意料之外的方式吸引自己的注意力,自己居然只看到了结果忘却了过程——那样犀利的扔石子,真是一个久居深宫周遭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宫人太监之外没有外人的皇子,应该有的手法么? 第十七章 过继 逝水跳窗进到房里,迎面碰上了小宫人有些阴郁的责问:“殿下又跑去哪里了?奴婢可是记得殿下说过对那个家宴没有任何期待的咧,殿下不会无聊到对一个没有看头的家宴起了兴趣,流连忘返吧?” 一席话说的有些主仆不分,严厉得像是管家婆一般。逝水偷着觑了一眼烛台边睡眼迷蒙的墨雨,心中有些讶异:这个小丫头是怎么回事?自己以前出去执行再回来的时候总见她房间已然一片漆黑,似是熟睡已久,现下居然过了半夜还坚持不懈地堵在自己桌边等着自己抓现行,奇怪啊。 “殿——下”墨雨拉长了调调,而后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来:“知道了,殿下一准是去了,但是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啊?那些小公主小皇子们还小咧,那个皇帝不会把家宴拖拖这么迟吧?” “嗯,这个,墨雨也还小啊,都已经这么晚了,快些回去睡觉,有事明天再说?”逝水拎起一边的灯笼就想点着了催墨雨离开,突然被袭到面前的清香止住了动作: 墨雨身体微微向前倾到逝水胸口,扬起小脸看着他,漆黑的眼眸在昏黄的烛光中粲然生辉,唇边回荡着狐狸偷腥时狡黠的笑容。这一笑笑得稚嫩的五官霎时成长了几分,粉色红唇轻启道:“殿下知道奴婢几岁了吗,这么不负责任地说奴婢还小,很不好咧。” 突如其来的暧昧的姿势和前后落差勾得逝水心中有些发慌:对啊,这个小丫头三年前入的宫,自己从未问过她身世年龄,现下细细想来对她的过去竟是一无所知。 “唉算了,就知道殿下一点都不关心奴婢,现在连扯个谎让奴婢放心些都懒得编排。”墨雨突然缩回身子,语气带着幽怨地摇了摇头,而后连灯笼都不提便向着房门走去,脚下跌撞地似是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 “好了墨雨,我去那个家宴了,后来又和父皇单独待了一会儿。”逝水妥协般简略地说道。 墨雨微微侧回身子来,眼中仍然带着不满足的意味,而后说道:“殿下和那个皇帝有接触了啊,这样的事情居然还要瞒着奴婢。不过殿下和那个皇帝单独处了这么些时候,不会就是父子情深叙叙旧吧,难道是要等到明儿个圣旨一发才让奴婢知道么。” 逝水听到‘圣旨’二字方才松了神,赐名过继习礼,样样都不是小事,就算今天自己不说,过几个时辰后大清早的便会由嗓音尖细的太监手捧锦绫候在大厅说,到时候墨雨又该啰啰嗦嗦的了:“好了好了,父皇赐名了,然后让我去上书房习礼,还有可能会把我过继给常妃娘娘。” “过继给常妃娘娘?”墨雨眼中陡然浮现了些微的怒气,回过身有些急速地说道:“那个皇帝把殿下丢在这里不闻不问这么久了,突然提出要过继给常妃娘娘,一定是不安好心。” “墨雨不要这么紧张啊,也不是只有我,天钺也要过继给娘娘的。”逝水压抑着语调中慢慢渗入的颤抖,不安好心,自己怎会不知啊,但是又能如何? “二皇子殿下也要啊,那么也是常妃娘娘?”墨雨闻言怒气散了些,却是疾步走到逝水面前急切地发问。 “不,不是。”逝水竭力使口气变得和缓平静,似乎很能理解般说道:“墨雨真是小傻瓜,两个皇子一并过继给常妃娘娘,不是添乱么。” “那难道是皇后娘娘?还是,还是古妃娘娘?”墨雨说到皇后时面色稍平,言及古妃时眉心陡然拢了起来,见到逝水对着后者点头时眼中怒气简直就要喷了出来:“那个皇帝简直就是不可理喻!殿下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被这么折腾啊?!” 逝水眼见着墨雨情绪愈发激动了起来,满满的都是几分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架势,便继续出语安慰道:“父皇安排地不错啊,常妃娘娘和古妃娘娘同为三夫人,地位相当,我没有什么受委屈的。” “殿下真的觉得,没有受委屈么?”墨雨抬起灼灼的眼帘来看向不断安抚着自己的逝水,似乎要揣摩透他脸上分分毫毫的表情,而后一字一句地问道。 逝水有些愕然,撇过眼去看桌上仍晃动着的烛光,为了抚慰墨雨而强压着的不甘和困惑满满涌上了心头: 受委屈——当然觉得了,一直一直都觉得,只是十几年来不断欺骗自己这样也很好,便真的觉得,被忽视着,很好,至少这里安静不乱,而且自己也已有了打发日子的事情。 但是这次的算计,像导火索般将深埋着的委屈都点着了…… 皇后娘娘患着‘女儿痨’,身子骨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了,易后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只不过挨着些时光而已。自母后逝世之后贵嫔一位一直悬虚,新来的菀妃虽是顶着‘妃’的名头,实际上仅为九嫔之列而已,现下争着皇后一位的不过常妃古妃两人,虽然表面上看来两人受宠程度不分伯仲,背后所依仗着的朝堂势力更是旗鼓相当,胜负五五开,谁也不占便宜。 而且就算是没有当上皇后,仍然是地位不俗的三夫人,自己的待遇一定比现在好。 这或许是父皇愧疚之下对自己所作的补偿。 但是,更大的可能,依然是一场算计…… “殿下也知道的吧,这后宫暗潮涌动。”墨雨低低地说道,现在为止尽欢帝似乎把后宫整治地风平浪静,但是争风吃醋从未停过,如前朝一般女人们手段各出,但是都被尽欢帝扯出蛛丝马迹来压制下去,因此尚未出现大规模陷害栽赃之类的事情。 这后宫中人经久似乎也放弃了狠厉的手段,兢兢业业于自己的德行了。也因此,聪慧狡黠的古妃和平实懦弱的常妃才能互相压制。 但若是有一天,尽欢帝松手了呢? “墨雨不用担心这样无谓的事情啊,父皇不是管着么,而且这和我过继给常妃娘娘并无瓜葛啊。”逝水强作笑颜,心中的天平却愈发偏到了算计的方向。 第十八章 暗潮(上) “无谓的事情,并无瓜葛?”墨雨抽出逝水方才话语中最言不由衷的两个词,知道逝水不会主动说出心中显而易见的忧虑了,便直接说道:“那殿下认为那个皇帝是因着什么,把殿下过继给与殿下已故母后地位相当的常妃娘娘呢?” 逝水幽深的眼中倒映着烛光闪闪烁烁的影子,违心地说道:“墨雨今儿个怎么这么咄咄逼人呐,父皇不过是想弥补这些年来的亏欠罢了,哪有墨雨想的这么严重。” “弥补,亏欠?”墨雨绕过身来走到烛台前,定定地看向逝水的眼眸:“若是要弥补,何来过继这样的事?殿下本来就是洁妃娘娘生下的皇室长子,若是那个皇帝想让殿下得回应当的身份,何必把殿下推给不是亲生母亲的常妃娘娘?殿下这么大的人了,莫非他还以为殿下是尚在襁褓的婴儿,可以没有芥蒂地接受他人么?” 接着几个疑问抛出,墨雨完全不等回答般继续说道:“现在陛下提出过继,无非是想牵扯出悬久未定的太子一事,给即将定下的太子一个嫡出的名分。殿下已是长子,而二皇子殿下同为庶出,现在的皇后娘娘又无诞下龙嗣的可能了,就殿下而言,往太子之位上迈一步是合情合法的举措,根本无需再添个下任的皇后娘娘作母后,殿下认为如何?” 逝水有些脱力地回道:“墨雨何苦如此,我本就没有打算做太子。” “殿下这么说便是同意奴婢方才所言了。”墨雨眼眸中盈满了忧虑和忿忿,看着完全没有反抗念头的逝水,定了定心终于说道:“那个皇帝对于下任的皇后娘娘心中已然有数了,绝对,绝对不会是常——” “墨雨怎么还是喜欢乱说话啊,这番话若是被他人听去了只字,墨雨可是要人头落地的呐。”逝水温温地插进话来打断了墨雨愈发直白的分析,而后慢慢将疲软的身体坐倒在烛台边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阖上了双目,袖中摊开的双手也猛然紧了紧。 “这些话就算奴婢不说,殿下心中也甚是清晰吧?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那个皇帝可完全没有打算要公公平平地定下谁是将来的皇后娘娘,只怕殿下会跟着常妃娘娘吃亏。”完全不受阻挠地将方才的话题绵延了下来,而后提起桌边的灯笼,墨雨回转过身向着房门走去:自己说的话,殿下这么通透的人应该早就料到了,只是和殿下比起来,自己没有和那个皇帝的血缘羁绊,便可以将他当做陌生人甚至是和自己有仇怨的人看待…… 算上前次特意堵在殿下房中,这样不合自己先前塑造的俏皮丫头的行为,不知会引出殿下多少疑虑之心,但是自己实在是忍不住。 只是希望敲碎殿下对那个皇帝莫须有的企盼,不要就此接受便好…… ———————————————————————————————————————————————————————————————— 牵凤宫可谓是室皇城中最妖娆的殿堂了,不只配备的苑落中姹紫嫣红开遍,连厅堂游廊都是红花点缀绿意葱茏,更有时不时从檐上垂落的藤蔓植物,在往来宫人间牵枝引叶,使得殿内萦绕了满满的清新之气,使人沉醉其中,入而忘返。 不独景色撩人,牵凤宫主人古妃娘娘也是难得一现的妖娆人物,虽是入宫四年未诞下龙嗣,而年年秀女入宫尽欢帝绝无专宠,但是在这后宫中地位却是稳固异常,与穗实宫的常妃娘娘同位三夫人之列,在皇后娘娘女儿痨确诊之后更是无可动摇之处。 皆因古妃身后连着一串令人胆寒的势力,除却左丞相到奉常、廷尉等贯牢的三公九卿,还有几郡郡守都与之沾亲带故靠着点边,更兼不仅仅是捕风捉影的江湖纠葛,都在这古氏全盛时期沆瀣一气,端的是固不可破。任是随心惯了的尽欢帝都似给了几分面子,虽然还是循着旧例没有额外临幸,却是将贵妃的名分牢牢摁在了她头上,连她年少气盛刚入宫时仗着家底厚实犯下的过错都一并谅解了。 而今正是中秋夜半,尽欢帝没有如往常般与各殿妃嫔欢度佳节,倒是将其扫得干干净净,孤身一人与子嗣们在御花园闲吃月饼淡聊天。牵凤宫内便没有多余的装饰,夜幕下本来就安静非常的植株们更是收声敛气,似乎整个宫殿的人都已经安眠。 静谧之中牵凤宫内里的厢房却时不时传出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让人有些心酸。那声音兀自响了一阵子,方才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求娘娘饶了他,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回答那声音的是片刻的沉寂,而后是清脆从容的茶盖叩击在碗上的声音,带着莹润的磨合声一下一下地荡着涟漪。 拈着茶盖的纤细玉手停了下来,拿着茶盏的人用均均匀匀覆着丹蔻的椭圆形指甲在青瓷上摩挲了片刻,而后将那茶碗放回到桌案上的茶托中,始才轻柔地应道:“知错了么,既然知错了,那怎么还要恳求本宫饶命呢。” 那人说着微微笑起来:四年的时光没有带走古妃的如花容颜,本来青涩的轮廓被磨合地愈发柔媚动人,初进宫时的张狂也似完全收敛了起来,伴和着‘本宫’二字显得雍容沉凝。 脚边跪伏的宫人已经泪流满面不能自已,如同捣蒜般磕着地,口中呜咽不成声:“娘娘,不关他的事,都是奴婢,都是奴婢啊……” 古妃轻轻呼出一口气,瞥眼看了看后面绑得像只肉粽般,面露惶恐之色的一个侍卫,而后带着哀怨的神色说道:“这事怎么会只是你的错,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宫人闻言回首看着浑身受缚的侍卫,轻柔地用眼神描摹着后者惊惶失措的脸颊,良久方才稍稍闭了闭眼,缩回方才还流个不停的泪水,而后回身咬了咬唇:“娘娘,真是奴婢一人的错,奴婢只求速死,求娘娘饶过他。”此话说得坚定不已,虽然犹自带着些许哽咽,却是完全了却了吞声的痕迹。 第十九章 暗潮(下) 古妃脸上哀怨的表情更为明显:“这怎么可以啊,你不是本宫的人,就算你犯的是死罪,本宫也该将你交回给常妃娘娘处理。不过你身后那个人么,还是本宫自己的人,倒是可以勉力给他脱些罪。” 宫人闻言面露欣喜,叩首道:“多谢娘娘成全,奴婢就算死也记得娘娘的恩德。” “那就不必了。可是就算是你一力承担,死罪便是死罪,本宫若是替他开脱了,那本宫也是知法犯法的人了,若是给陛下知道了,本宫也要连带着受罚。你这样可真是让本宫为难之极啊。”古妃似乎犹犹疑疑地看了看宫人,螓首微摇翠瑶轻晃,唇边尽是为难之色。 宫人恍然醒悟过来,记得他人恩德乃是推脱之辞,虽然说得义气凛然,实际上却是没有半点用处,更何况是自己的‘就算死也记得’,人都死了,更不能做什么了:“娘娘若是饶他一命,奴婢定当为娘娘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至此古妃方才抿起了秀气的唇,微笑着说道:“好了,你们也不容易,隔着大老远的两个宫殿,若不是真心相爱怎么会敢于破规逾矩。本宫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看在你们如此有勇气又为对方着想的份上,本宫就冒险折些寿,犯次规吧。” 被捆得动弹不得的侍卫狂喜不已,若不是因着手脚不便,早就跪下磕几个响头了,倒是那宫人没有过激的神态,只是微微低头说道:“多谢娘娘,敢问娘娘要奴婢做些什么?” 古妃叹出一口气,故作委屈地说道:“本宫都说是因着你们真心方才帮的忙,倒没有什么需要回报的,本宫就当什么都没有看到,他呢就在本宫这里继续当差,你便当有了这次教训,回去穗实宫继续好生服侍着常妃娘娘,以后不要再做越矩之事了。” 那宫人面色煞白,他还要留在这里当值,那自己岂不是日后都要听凭古妃的摆布? “怎么了,觉得本宫这样做不妥么?”古妃眼见着宫人面色不善没有回言,便出声问道。 那宫人连忙磕首说道:“娘娘这么做便是赐了奴婢二人天大的恩德了,奴婢这就回穗实宫好生服侍着常妃娘娘,再不做越矩之事了,娘娘放心。”一语刚毕宫人便欲起身离开,谁料刚跌跌撞撞走出几步便被身后温婉的声音唤了回来: “你这么匆匆忙忙地回去也不怕你主子担心了,你也难得单独来我这里,我叫人给你准备套贴身的衣服换上,补个妆明儿个清早再回,看你这小脸,都哭成什么样儿了。” 古妃说着招呼来几个候在门外的宫人,一边差使着让人松开被绑着的侍卫,一边由人搀扶着慢慢直起身来。 那宫人有些慌张地说道:“娘娘,奴婢此次出来片刻便要回去的,常妃娘娘梳洗绾发之事一向由奴婢一人做着,若是明儿个清早再回,怕会耽误了常妃娘娘的事。” 古妃闻言微喜,说道:“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啊,你这样落魄的回去让姐姐看见了还以为你在宫里碰上什么事儿了呢,先去换身衣服洗把脸,也不着急这么一阵子。” 那宫人方才喏了一声,微微觑了一眼已经松绑正在小心活动着手脚的侍卫,而后跟着迎上来的宫人向屋外走去。 古妃见她消失在转角处,回眸又见那侍卫点头哈腰仍然杵在屋里,便对搀着自己的宫人说道:“赏他几两银子,原先他做的什么,以后还做什么,只不要被人调走了便是。” 那侍卫慌忙跪下行礼,而后乐颠颠地跟着宫人离开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对那宫人露出担忧之色,此刻只是显出劫后重生的狂喜,身体颤抖的原因也只是由着方才留下的恐慌和被绑过久的麻木。 刚开始古妃便让人堵了他的嘴,也幸亏如此,没能让他吐露出要为自己开罪的话语,由此让一片痴情的宫人寒了心。 古妃看着两人先后离开,心中突然有些恍惚,她看得出那宫人身在局中不知祸福,也许至此仍念念不忘与那侍卫的单方面眷恋,所以现在自己仍有余地可以摆布那宫人让她为自己,在常妃那方做事。 ——是,自己想当皇后,继任那个现在只是苟延残喘着的病痨子当皇后。 所以,自己要除去常妃这个绊脚石,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除去,哪怕会招致皇上的惩责。但若当真败露了招致祸端,那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至少那样,皇上便会留意到自己与其他妃子的不同之处了吧。 这些念头,是什么时候起的呢——还是一直都存在着,想让皇上注意到自己,注意到自己是不一样的人,是真真切切爱着他的人…… 古妃缩回搭在宫人臂上的手,让她退下而后独自向着卧房走去。真的是,一直存在着的吧,若非如此,虽然任性却也知晓分寸的自己怎么会在刚入宫之时便闯出小小的祸事;怎么会这么执着地将牵凤宫布置地处处是景,不独与今朝的其他宫殿不同,连同前几朝几代估计都没有这样遍布植物的宫殿;怎么会不断地对自己被众人夸赞着的外貌失却信心。 又怎么会,像今天这样,明知皇上聪明得可以识破自己的伎俩,却还是要放手一搏,做违背道德的事情,想要成为他身边,独一无二的,可以平平看向他的,母仪天下辅佐他的人…… 为了他,自己好像已经违背了太多自出生以来便坚持着的行事准则,书香门第世代为官的家中独宠的小女,虽然娇惯任性却聪明伶俐顾全大局的古妃,本该是从来不屑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而现下,却要栽赃陷害沿袭前朝女子争宠后宫的行径。 也许会用错了手段,不,他一定认为自己用错了手段,也会以为自己是个争权夺利不顾一切往上爬的女人——但是,但是自己还是要这样做…… 圆月已然往下堕落,天边隐约着开始浮现第二日的光亮。流云随着无心的秋风四处奔波,古妃唇边轻轻绽出几个字“不想后悔,陛下。” 珍珠落地般莹润的声音,一如十六年前洁妃颤抖着手将药粉递到太监手中,苍白的唇边抖落的心声,字字重合 第二十章 授业 清晨,上书房内,身着蟒服手拿经卷的董大学士走在一张特制的桌案边,时不时纠正坐着孩童的琅琅书声,偌大的房内除了垂手立在一旁的太监竟然只有一坐一站两个人影。 尽欢帝只有两个皇儿,众位兄弟尽皆叛乱,连同其内亲外戚放逐边疆,自然没有皇子的堂兄弟们陪同出现在上书房。而今若有似无的大皇子又不曾到过书房,倒是显得这里皇族人丁单薄,一直努力攻书的二皇子空天钺更是形单影只。 但今天似乎事有不同,日头尚未攀上庭前枝繁叶茂的松柏尖梢,一向宁静的上书房外便响起了零零落落的脚步声,而后敞开着的门前显出一个人影,尖细的嗓子吆喝着“大皇子殿下驾到”。 事出突然,仍在读书的天钺二皇子惊得霎时掐断了梗在喉中的晦涩诗句,手中书卷一放就欲站起身来。尚在踱步的董大学士董辞未及反应,也只得了将一只手拿着的经卷捧在手心的时间,便匆匆忙忙掉转方向迎了上去。 依着规矩上书房的师傅们不用对各皇子行跪拜之礼,董辞便立着参见了逝水,口中说道:“微臣参见大皇子殿下,殿下千岁。” 话音刚落便听得耳边响起少年清亮温文的声音:“老师不必多礼,学生初次入学便迟到,希望老师不要责罚才是。” 董辞闻言方才抬头看自己的第二个学生,谁料一看之下竟不舍得再错开了眼去,只见那松柏斑驳的影子轻覆在少年宽松的常服上,天然闲适地描绘上了细细碎碎的花样图案,自服帖的领口处向上浮现的莹润脸庞上淡淡地缀着轻拢的眉眼。 少年只身立在门槛处,周遭还萦绕着方才谦辞留下的平易痕迹,董辞只觉身心放松,便兀自跌落进了少年养在薄唇边儒雅清新的笑容中。 逝水心中也荡落了些许讶异,未曾料到上书房的总师傅,方才那一路上太监赞叹不已的董大学士居然如此年轻,却是缭绕着周身的,仿佛自出生便带着的书卷气息,挺拔的身姿不卑不亢地立在自己面前,琥珀色泛着微光的瞳仁直直地便射入了自己眼里。 看到这里逝水脑海中突然浮出墨雨的话来,不久前这个小丫头和自己一并跪着听完了圣旨,而后趁着别人不注意在自己耳边嘟着嘴说了一句:“殿下你完蛋了咧,上书房的总师傅是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 墨雨不知为何总是对宫中的消息分外灵通,自己毫不怀疑墨雨对眼前玉树临风的老师的评价,绝对是经过她观察良久之后得出的结论,但是比起‘书呆子’来,‘饱读诗书,执守原则’比较合宜吧? 想着逝水不待董辞回答便道:“学生愚钝,以后恐怕要劳烦老师了。” 董辞至此方才回过神来,是了,大皇子一直幽居深宫从未入过学,就算私下里再怎么勤学苦练终究只是个人奋斗,没有旁人教授指导的话事倍功半。只是不知为何皇上疏忽大皇子这么些年月,至今方才想到要令其一并来读书学礼呢? 疑惑重重,董辞心中微微吐出一口气,躬身说道:“殿下过谦了,且教授乃是微臣分内之事,不敢言劳烦之词。”而后将逝水引着到了天钺桌边,尚未言其他便听得天钺一叠声叫唤了出来:“天钺见过皇兄——哥哥总算来了!” 原来天钺一直孤身读书早已生出不耐之心,更兼后宫中陪伴之人对自己都是唯唯诺诺不合心意,董老师虽然没有过分谦卑却是从来不言及玩耍之事,便一直想着自己素未谋面的哥哥。因天钺母后早早过世,尽欢帝又甚少来看望他,玩心甚重的天钺便对和自己身份相当,从而可以平等嬉戏的大皇子期盼已久。 方才听那太监呼出一声“大皇子驾到”,天钺早已按捺不住了,现下董老师好不容易把人领了过来,匆匆行个礼便满眼星星地看着逝水,童年中缺失已久的喜乐霎时涌满了脑海,心绪翩飞早已透出了这满是书卷的上书房,全无了半点好生念书之意。 逝水被天钺突如其来的热情撞了个措手不及,眼见着面前比自己小上七岁的孩童满脸见了新玩意儿的欣喜,念及昨晚他在那人面前争抢月饼欲要吸引那人注意的举止,不由泛起阵阵酸楚,天钺的处境虽然比自己好过甚多,终究也是不得宠的皇儿,那人虽然承认他在皇室中的地位,但是人性化的恩施却是吝啬异常的吧。 想到这里,逝水嘴角浮出兄长似的和蔼笑容:“哥哥以后也要请天钺多多指教呢,哥哥现在还不如天钺学的多呐。” 天钺脸上一红,可从来,没有人这样夸赞过自己呐,难得一见的父皇没有,宫人太监只是带着恭敬的神色说自己聪敏过人,而董老师则是不断地说自己火候未到要更加勤学,现下看见哥哥微笑着温和地这样说着,心中像是沁了蜜一般甜滋滋的,口中却是木讷地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董辞见天钺欣喜,手边的书卷早已不知丢到了何处,便对着他咳了两声让他回过神来重拾起书来,而后转向逝水问道:“不知大皇子殿下,识得多少诗书了?” 逝水微笑着看天钺对着自己吐了吐舌头,而后咧嘴抓过桌案边被遗弃的书卷,猛听得董辞发问便微微楞了一下,心中思量了一番——自己身边一直没有教授之人,宫人太监识字不多,而那人又没有吩咐人给自己送来过书卷之物,那么自己照理应该是从头学起的吧:“诗书还未研读,连字都尚未认全。” 董辞闻言心中嗟叹了一番,说道:“不打紧,殿下从头学起,若是奋发苦读,假以时日定能学富五车。”而后转身命人寻出《三字经》来准备从头教起。 房外太阳勤勤恳恳爬着坡,不久便挣脱了似乎牵扯着自己的松柏枝桠,向着更高的正空一路进发,矗立着的大树将绵延四方的树影慢慢拉了回来。即使仲秋,快到晌午的时辰也显露出了热意。 第二十一章 暗示 “二皇子殿下,张望够了没有,这一早上都学了些什么?” 眼见着就要用午膳了,董辞终于忍不住手中的卷轴一把敲击在天钺桌案边,这个二皇子自打大皇子来了之后便一直斜着眼,口中只凭着惯性一路念念叨叨着治世之道,却是半点没有往心里去了。平日里二皇子虽然也时不时开开小差,但是总有七分心思放在这书上,现下估计全身心都飞扑到一边的大皇子身上了吧。 想到这里,董辞不由得也撇过头去看端坐着依样习字的逝水,师徒二人由此便重复起了这个早上断断续续却是贯穿始终的偷窥动作,手上仍然抓着满满密布着铅字的书卷,眼眶也是正对着文章,眼眸却不听使唤地斜了过去。 太阳照得房里愈发明媚,逝水挺直着背脊坐在桌案边,光影下托出的侧脸恬淡清雅,莹洁修长的五指佯装僵硬地握着笔,一边看摊在一边的《三字经》一边照样子描摹着,面上平静若水,心中却是苦笑连连:若是以后天天都被这么拘束着,自己可什么任务都接不了了。 不过,这个‘天天’,也不长远了吧,那人应该已告知常妃和古妃过继一事,自己这方估摸着也已在倾巢覆卵的途中——只是这次,希望自己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泰山崩于前而不逃却任其掩埋了,虽是安之若素,但至少在可以争取的时候,不能让那人称心如意地摆布着自己。 —————————————————————————————————————————————————————————————————————— 彼时牵凤宫,古妃笑容满面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禄公公,虽是主仆尊卑有别,但此刻古妃却谦让着令禄公公与自己平起平坐,看了看放在一边的禄公公刚刚送来的江南上贡的锦翠糕,口中合体地道:“皇上百忙之时还想着臣妾,真是让臣妾有喜又惊,深感宠命优渥。” 禄公公微微低眉回道:“娘娘贤淑婉约深得圣宠,皇上想着娘娘是必然的事情,此番命老奴送来刚进贡的糕点,也是想娘娘共同品尝之下,能得欢颜。” 古妃柳眉微挑,‘得欢颜’,么? 这些时日来皇上一直夜宿斜阳殿,自己连皇上的面都没有见到,倒养出了那个新近专宠的羊谷菀妃的娇纵来,明明只是个修容罢了,却连皇后娘娘那里都敢连日不去请安,前些天自己讨个面子想去斜阳殿熟络熟络,居然被一干子宫婢以菀妃正与皇上嬉游,皇上下令不得有任何人打扰为由挡了出来。 想起当时宫婢们耻高气扬地喝呼着‘任何人’三个字的神情便来气! 照这样下去,上有名正言顺的皇后盖着,下又有夜夜专宠的菀妃霸着,虽是父兄一族高官满满,但这宫中还有自己的位置么? 想到这里,古妃假作无意地看着禄公公的脸,道:“不过也真是的,送个糕点也要禄公公亲自来,真是折煞本宫了。” “娘娘这么说才是折煞老奴了,替皇上和娘娘办事是老奴分内的事,合该不分巨细兢兢业业才是。”禄公公言及此,感觉到古妃在自己脸上欲要探视些什么的目光,知道她沉不下气了,便道:“皇上吩咐过老奴,说这锦翠糕该当娘娘慢慢享用,要老奴在这里伺候着,若有不合口味之处也请娘娘对老奴细细说来。” 古妃收回目光,而后伸出纤纤玉手轻拈起玉盘最上端叠着的一块打成锦簇花团状的翡翠小糕点,樱|唇开合之下咬入一小口,又轻轻举起云袖挡在面前微微品尝了片刻,方才抬眼说道:“皇上过虑了,锦翠糕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很合本宫的口味。不过让本宫更感激的倒是皇上如此细心,竟命着禄公公陪同本宫品糕。” 言及此,古妃眼中突然闪出寂寥的神色,口气微顿地道:“近日来皇上也未摆驾牵凤宫,姐姐又凤体欠安,本宫处无人走动,实是有些寂寞了。就如今日,本宫去了姐姐宫中请安之后,担忧长久打扰会妨碍姐姐歇息,便早早回来了,正不知作何是好,幸得公公来了,也能陪本宫解解闷。” 禄公公眼露了然之色,而后说道:“娘娘不必担忧,皇上日前曾和老奴提过,要将二皇子殿下过继给娘娘,如此娘娘便不会感到寂寥了。” 古妃闻言有些愕然,虽是不知此为何用意,面色却是转而又恢复如常:“皇上的恩典真是让臣妾受宠若惊,天钺来这里时不时给本宫请个安,随意聊聊倒真是能让本宫愉悦很多。只不知,天钺他是否同意呢?” 禄公公笑道:“二皇子殿下那里还未来得及说,但是自是高兴的,且这次过继的也不只二皇子殿下一人,连同那大皇子殿下,也一并要找个好母后了的。” 至此古妃讶异丛生,二皇子过继一事还可以理解,但是被遗忘数年的大皇子也要——这实在是有些深意了,只不知皇上到底因何缘由。现在特意命禄公公前来告知,是相向自己暗示些什么吗? “啊呀对了,皇上还请娘娘理解,尚未征得娘娘同意便决定将两位皇子各自过继,不过皇上说了,这样安排甚是妥当,望娘娘不要推辞。”禄公公见一时间没有回应,便继续顾自说着。 古妃平息了下心绪,说道:“本宫自然不会违拗,只是不知这大皇子,要过继给哪位姐妹?” “皇上的意思,是常妃娘娘。”禄公公面有深意地看着古妃,将‘常妃’二字说得兀自掷地有声,让古妃听了个清清楚楚。 古妃手中的糕点缓缓落回玉盘中,面露深思状,却不知从何起言。禄公公见状便起身说道:“娘娘若是品试完了,老奴就要告退了,皇上还有圣喻要通告天下,老奴也不能耽搁太久。” “圣喻?”古妃收回思绪,困惑地问道。 “好事啊,娘娘,菀妃娘娘怀上龙嗣了,皇上欣喜之下要大赦天下,还要好好赏赐即将觐见的羊谷王呢。”禄公公面有愉悦之态,而后有意无意似的说道:“皇上还叹了口气,说着皇子出世还得等上七八个月,也许也该好好考虑一下菀妃娘娘的身份了。” 第二十二章 监视 古妃楞坐原地,竟不知禄公公是如何退去了的,脑中兀自盘旋着方才听到的各式信息: 将二皇子天钺过继给自己,而那个十几年来一直形同无物的大皇子,过继给现在与自己争着皇后一位的常妃——倒像是要给这两个皇子定下各自的地位。 如此想的话,皇上似乎是偏向于自己的,实是这大皇子也实在是太不得宠了,不但十几年幽居深宫,连昨日的中秋家宴似乎都不曾得到过禄公公的通知,父兄们在朝堂之上见到的情形则是皇上几乎把这个大皇子给忘了。 而后来,禄公公又提及菀妃的事,还是菀妃怀孕龙颜大悦的事,虽然让自己恼火不已,但是禄公公最后说的皇上的反应倒又让自己生出其他思绪来,竟似是在催促自己,要在下个皇嗣出世前早做安排。 如此想来——古妃一下子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以手抚胸想要作出其他猜测,却是被方才贯穿始终的念头占据了整个心神,任是如何挣扎着念及其他,都阻不住这个念头的愈发明晰了: 皇上,在默许,甚至是催促自己对皇后一位采取别样的行动! 身体不自觉地有些颤抖,但是不久便安静了下来,古妃唇边绽出妖娆的笑意,轻拈回方才只吃了一口的锦翠糕探到嘴边:自己是在震惊些什么啊,无论禄公公带给自己的是什么样的暗示,自己都要使出不见光的手段,现下只不过又添了些许有利之处而已。 皇上天天沉迷于斜阳殿,过几日羊谷王又要觐见,近期内这后宫其他妃嫔该是会被抛却一边了的,自己可不想来日方长错过这样的时机,而常妃背后的势力大多都是武将——如今太平盛世,武将的权柄,也该归还给帝王了。 ———————————————————————————————————————————————————————————————— 傍晚时分,逝水捏了捏以不正常姿势握笔一天的手,平生第一次有如此排场的人众尾随着,慢慢走近了小宫殿。 “好了,你们回去吧。”逝水终究耐不住身后过多人涌入自己领地,回身说道。 宫人们面面相觑,而后低垂下头,有人回话道:“奴婢们不敢,殿下,皇上派我们好生伺候着殿下,若是这样便回去了,有违圣意。” 逝水眼中了然,那人应该没有给她们下死命令,毕竟也是给自己添置手下方便了自己的事情,巴不得自己拒绝,现在的回答不过走个形式而已:“父皇那里我自会去说,父皇达意之后不会定罪,你们退下便是。” 宫人们面面相觑了片刻,没有异议地齐齐喏了一声,而后退着散了。 逝水微笑着看一干青衣宫人袅袅远去,而后一脚跨进了殿门,正做好了充足的被墨雨吼的准备,却见墨雨一副乖巧的样子候在门边施了个福,欠身说道:“奴婢叩见殿下,不知殿下用过晚膳了未?” 还未来得及惊愕地倒退一步,晚膳期间的遭遇便涌上心头来 ——其实,也不独晚膳,自己那个二弟可真是难缠地紧,居然一出房门稍稍离开了董老师的视线,便开始棉花糖似的黏上了自己,一厢问着自己这些年来都在哪里为什么没见自己,一厢又完全无须自己回答一般吵吵嚷嚷地拖着自己吃这吃那,四处闲逛,方到下午攻书时间到了才了。 再次见到董辞时,见他拢着眉看自己依样画葫芦描的那些个字——虽然特意僵硬着笔画免去了流畅的棱角,但是终究是会字的人,怎么说也和初学者写的有些许不同,不知他是否起了疑心,只是不要弄巧成拙了才好。 正当逝水沉浸在有些凄凉无法自主的回忆中时,墨雨脆生生地又插进话来:“殿下要奴婢传晚膳么?”说着墨雨脸上显出媚上的笑容,一副对着主人摇尾巴的狗狗模样,平日里没规矩惯了的人现下认真起来,倒比那些跟前随后的普通宫人们还要谦恭了几分。 至此,逝水脑中终于塞进了对于墨雨反常举止的惊讶,低头瞧了片刻: 如果说是墨雨突然转性了之类的,那自己定是没的相信的,而且过不一会儿便会原形毕露;若是墨雨在自己离开的期间在宫中遇到了些什么事情,逼得她不得不装着像普通宫人一般恭谨待上,那应该便是出自那人的威胁了。 不过,无论哪种情况,在现下还不能得出定论时还是不要出声询问的好,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可就要更招致那人的怀疑了,念及此逝水方道:“已经用过,不必张罗了。本皇子有些疲乏,去苑子里散散步。” 墨雨继续维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静候着待到逝水带着困惑的表情走过自己身边,而后方才迈着碎步向内跟着去了。 行过几条游廊,逝水勉力收回疲惫的心神走在前头,精心听闻着周遭的动向。 身后墨雨低垂的眉心轻轻拢起,掩住的眼眸向着左右轻轻的探视,透过雕花的紫檀木门隐隐可见一道模糊的黑影悄然变换着方位,不动声色地尾随在后,若是没有留心便若无物一般。 墨雨抿起唇:这个皇帝,居然派暗卫来监视自己的儿子!这个前后落差过大的重视程度,可真让人无法联想到保护皇嗣的角度上。若是像往常一般谈吐没有规矩地向殿下叽叽喳喳着询问白日里的情况,再添上自己独有的对皇室成员们与众不同的大不敬称呼,那自己可就没有好果子吃了,殿下也会被指为管教无方,甚至是有意为之。 而若是直接解决掉那个麻烦的尾巴,那祸水可就大发了。 虽然现在暂时这么恭谨着,殿下不会问询,但是那个尾巴可是不知要在这里待多久啊,势必会有个时候殿下问起,面对那个不该是大皇子抛给宫人的问题,自己当着那双背后的眼睛该如何作答? 若是回答有生人在殿里——呵,想想也糟透了,自己在殿下眼中就一私下里无法无天的调皮小宫婢,怎么可能厉害到能察觉到生人入殿,那穿帮的不仅是殿下,自己也得一逃了之——而且这话也入不得那尾巴的耳。 若是回答心血来潮——呵,倒是合了平时的作风,但是同样入不得那尾巴的耳…… 那个小心眼皇帝的损招,虽然可能不是有意为之,但是确实是损透了! 第二十三章 疑窦 终于行到苑子前方的台阶,逝水一如往常般缓步走了下去,唇边噙着浅浅的弧度安静地扫过苑子中错落的植被,下半身子便渐渐隐没在了苑子中心一处茂盛的花丛中。 墨雨想了想,苑子里面没有藏人的地方,派来监视的暗卫到这里也只能止步了——这次就算赌上自己的运气,让殿下也知道有人跟着。 念及此,墨雨步下台阶也跟了过去。 刚走到逝水近前,墨雨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便被裙边一枝被自己风风火火的步势压下的花束阻住了话头。逝水低头看了片刻,叹出一口气道了声:“墨雨真是鲁莽,好可惜啊,看看能不能扶起来。”而后便对着那花枝俯下了身去,纤长的手指搭在断口处轻轻摩挲了一下,却不再说话。 墨雨心中一动便跪伏下身子向那花束凑了过去,口中一叠声说道:“殿下,殿下对不起,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大声说完客套话,还未步入有些纠结的主题,逝水便低声说道:“有监视,墨雨若是有意的更好。” 墨雨闻言,低垂着谢罪的眼眸一喜:难道殿下,已经发现了?就在刚才那一路上的缓慢前行,而后同行步入这花丛中之际,殿下便已经发现那人的踪迹,并作出判断了么? “知错了就好,快去找竹签刀片之类的来。”逝水还未吞回方才虚声出的低语,便已然接过了墨雨的话题,有些不耐似的一手抓着花枝一手向跪伏在眼前的墨雨摆着,似乎那句低声简练的话句不是出自自己口中,更无须确认墨雨已经了解一般。 墨雨假作慌乱地爬起身走出花丛,急急切切地向着厢房跑去。 逝水在苑子中微微摇着头,目光尾随着墨雨娇小的背影踉跄着渐行渐远,途径一扇木门时眼底微微泛起一丝精光,而后倏然而逝,转头便看回了手中意外负伤的花枝上: 有人潜伏在这里一直看着,不可能是知道自己暗地里身份的仇家,对于过往一击即杀不留破绽和线索的身手,密不透风的委托流程,自己都有相当的信心,所以没有仇家可以准确获悉自己的身份,进而擅自闯入到皇宫中来。 更不可能是组织中传下任委托,递给自己信息的人,若是他的话,虽是有时候会开开玩笑,但绝对不会拿委托说事,而且事后自己一定把他揪出来,让他毕生后悔这样疑神疑鬼的举措,所以他也该不会涉险。 那么——就应该是那个人派来的暗卫了…… 不耐的神色从逝水低伏的脸上褪去,嘲讽的笑容已然爬上了唇角:呵,那个人可真是好心思,居然派专属暗卫来监视自己的皇儿,自己这个十几年来没有存在感的人经此可真是受宠若惊啊。 逝水低下头将愈发冰冷的目光定在了断裂一半的花枝缺口处,注意力就此转移——墨雨虽然莽撞,但是从未粗鲁到破坏自己所种植花木的地步,此番似乎是有话要告诉自己。 难道墨雨…… 对啊,这其中自己一直忽略了墨雨为何会转而化身谦卑宫人,收回所有的出言不逊。那个人的暗卫遵旨行事时从不现身,所以墨雨绝对不是受他胁迫才步步规矩的。 墨雨这样做也绝不是心血来潮偶尔为之,若不是已然知道潜在的监视,墨雨方才对自己断续凝练,不知头尾的话语就应该歪着头放声大笑,而后岔气一般追问自己话中含义了。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墨雨知道有人监视,而且大致知道监视之人的身份,于是作出了要装成寻常宫人的决策…… 想到这里,逝水半圆形的指甲开始在手心铭刻深深浅浅的弧度,心中不断挣扎着欲要摆脱出让自己心寒的思绪。奈何那一旦自然现身的猜测不如人愿,兀自如鬼魅般绕着周身随行了下去: 墨雨全身无伤,暗卫还在这里若无事般继续监视,那便是那暗卫还不知晓墨雨已然发现了他的踪迹——那墨雨,墨雨怎么会,又究竟如何,发现以潜伏著称的暗卫的? 这个‘如何’放在自己身上当然不在话下,毕竟自己的委托和十几年来所受的训练让自己有了善于潜伏敏锐观察的能力,这一路上若是有心为之,也不难发现那个对自己心存疑窦,却是有所低估自己的暗卫。 但对于墨雨,这就完全有问题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口无遮拦粗枝大叶的小宫人,怎可发现暗卫的行踪,而且还有魄力做出正确的决定改变常日的行为? 完全不合理! 心中愈发寒了,逝水忍不住呼出一口气,前夜墨雨娇笑着贴着自己说出的“殿下知道奴婢几岁了么?”突然就涌上了心头,伴和着那日影影绰绰的昏黄烛光,墨雨的一切都与天真纯粹的表面相错了开来。 自己完全不知墨雨身世。自己似乎很中意这样的伴随在自己身边的宫人,心机不重,三年来从未发现过自己暗地里所为之事;不趋炎附势,一直安心伴在自己身边,而不对自己的处境落井下石;虽然罗嗦却是关心自己的处境,虽然是下人却从未在自己面前拘谨地让人心烦;活泼好动让自己了解些许宫中事务…… 那么,事实呢? 事实可能便是,她已然知道了自己暗地里做着什么,所以自己回来时假作已经入睡已久;自己身边耳目不多,所以有意留在自己身边;因为本就对自己没有恭谨之心,所以绝无媚上之态;她在宫中目的明确,所以日日流连于各殿,与各个宫殿之人熟络…… 多方扩张的所有思绪都一并指向了墨雨的别有用心,逝水只觉遍体生寒,脑中不断闪过墨雨的笑靥和叽叽喳喳的话语——突然闪出身来欲要吓人,不好意思时吐出的粉|嫩小舌,与自己一同在这苑子中流连,甚至还是今晨,这个小丫头尚在公公还未把圣旨交托在自己掌中时,偷偷在耳边低低絮语着‘书呆子’这样不敬的调调,漆黑的瞳仁中还兀自忿忿地像个小孩。 而且,而且墨雨现在所为似乎也是在包庇着自己…… 手中的花枝表皮粗糙,在莹润的指肚抚摩下衍射着异样的触感。逝水回过头,见墨雨手忙脚乱地抓着一堆杂七杂八的物什满面焦急地向自己奔来,斜阳下光洁的额头渗出了晶莹密布的细小汗珠。 呵,即使她骗过自己再多,和她在一起的三年中,亦有她真心相待的时刻吧——那自己为何不相信,她就算有自己的目的,也在顾及着自己这个暂时的‘主子’呢? 温和的笑容再度袭上如玉的面颊,面向着小宫人跌跌撞撞的身影,逝水放开了此前的猜忌,好歹,现在也选择相信一个人的,哪怕只是小小的片面的真诚吧。 这样,自己才不会更寂寞…… 第二十四章 暗卫 夜半时分,皇城中除了时不时列队巡视过的禁卫军外已无人走动。刚过中秋尚圆润的玉镜高悬于空,将卫队手中直指苍穹的钢枪照得遍体生寒,惨白的光芒不时打在赤红的墙面上,留下一个个转瞬即逝的光斑亮点。 一如往常般宁静,一如往常般戒备森严,一如往常般,被独自守在斜阳殿的尽欢帝嘲弄为惺惺作态的尽忠赤诚。 靠里的房内灯灭烛熄,尽欢帝静卧在床上听着隐匿于更深的黑暗处响起的沉闷回禀。 “大皇子宫中有宫人三名,除了随侍在旁的小宫婢皆是当年迁至小宫殿时从合如宫带去,身世并无特殊,无一人身怀武功。随侍的小宫婢是三年前新近入宫的,补的是当时因病去世的殿中一个名为‘赵柔’的宫人的缺。此人名为‘墨雨’,广陵人士,无姓,幼时被人遗弃,父母无踪,此后由村中长老收养,生年不详,现年约十三岁。” 尽欢帝依然懒洋洋地卧在锦被间,外袍没有褪去,右手自床沿垂下,宽大的袖口轻轻扫在圆滑光洁的地板上,神情似听未听毫不专注,眉间却有散不开的烦闷:这个羊谷的女人都死了这么久了,这房内居然还满满四溢着不知何种香料的气味,绵长黏滞,周身都清爽不起来。 未现身的人似乎早已习惯了尽欢帝心不在焉的姿态,兀自说道:“大皇子不在宫中时,各宫人尽皆闲散非常,也有不时借故去他殿走动的,大皇子回来之后宫人都基本回到原职,随侍宫人墨雨尽责谦恭,大皇子也暂无无异样。” “暂,无,异样么。”尽欢帝收回右手,搭在浅色冰簟上漫不经心地划着圈,异样甚多了,那夜明明已经清理过的御花园,虽还染着些血腥之气,却也是清淡着的,然竟被得知有过杀生,才让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呆若木鸡般立在洞门边看着神仙样的人儿为人超度念经;又是中秋夜半,本不该到场的人用石子打醒自己,还欲点了自己的睡穴再做打算。 原本就肯定他是为了接近自己成全身份,现在却有些迷惑难解,又不知这样的皇儿,还瞒了自己多少东西。 以往一直想着这后宫和天下一样,糜烂着醉生梦死的气息,纠缠着争权夺势的无聊,满满肆溢了一堆口是心非自作聪明的小人,全无半点真心实意,只待自己稍出心思,便可以将所有诡计大白于众 ——现在看来,自己这个皇儿倒添了不少情趣,任是自己琢磨着,得出的结论不过是次次推翻次次重起。 勾起玩味的笑容,尽欢帝说道:“何故中途便回来了?我可不想听到玩忽职守这个答案。” 一语未毕听得香炉边一阵细碎的窸窣之声,却是那人张皇地跪了下来:“朱雀岂敢违拗陛下的命……” “朱雀岂敢——么,但是你方才便违拗了,我似乎当着四大暗卫之首的面,特地说过称谓的问题吧。”尽欢帝双眼微眯,视黑暗于无物般看向当地的铜质大熏香炉边,直盯地那人气息紊乱口气颤抖着答道:“朱雀知错,请主人责罚。” 尽欢帝闻言有些失望地收回咄咄逼人的眼神,朱雀其人武功与其他暗卫之首不相上下,而且忠心可鉴,甚至可说是愚忠了,也因为如此,自己才会把这个有些懦弱,常日里处事便若惊弓之鸟般的人留任到现在。 “我再说一次,我在你们暗卫之人面前不是君主,你们也不是臣子,将来空姓王朝覆灭或是我因故退位了,你们仍然是直属于我的仆从,绝无反叛的权利。”尽欢帝妥协般洋洋洒洒地说道,心中却是浮起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自己尚可以一改平日里惯了的‘孤’的自称,这个人为何总是犯同样的错误。 “主人的话,朱雀一直放在心中不敢有违,方才情急之下一时口误,朱雀不敢奢望主人原谅,但请主人责罚。”朱雀抖着声音低埋起头来,紧咬着的牙关有些发酸,眼中已是泪光盈盈: 从来,从来都不敢违抗眼前的男人,从来都只想着要替他分忧解愁,十几年来自己坚韧着苦练武艺,但是本性难改,而今又添心乱,临了临了了也只能一次次地说‘请主人责罚’。 真如白虎所说,自己在忠诚之中添入了其他令人不敢苟同的情绪,方才会像现在这般战战兢兢不知东西么? 也许真是如此,自己近年来也些许感到了这必将负罪的感情,不知几次欲要把它压抑下来,却是次次无果,而且,愈是打压,愈是炽热,从最初莫名的想要争取到眼前这人的刮目相看和特殊倚重,竟到了现在内心逐渐明朗的眷恋之情。 见不得这人微微拢起的眉心,听不得这人稍稍负面的责问,甚至嗅到这人身上似乎刻入骨髓的龙涎香,不消片刻便会心神不宁到无法呆板回禀的地步…… 现在只望,眼前这个善于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且工于心计,却是对别人的爱慕之情笨拙到极点或是从不相信别人赤诚真心的人,不要感受到自己显而易见了的动摇——若是如此,自己只怕会连与他相处的暗卫四首之一的职位,也一并失却了。 朱雀语毕,房中却是一片寂静,尽欢帝只闭回眼眸静心养神,似乎将朱雀的存在遗忘了一般。熏香炉里彻夜点着柔和的龙涎香,芳馥持久,韵味动人,此刻一如前些夜里那般奋力驱逐着菀妃留下的异域奇香,房里的氛围似乎安宁到了极点。 良久,跪伏在地的朱雀方才重拾回勇气继续回禀:“大皇子殿下傍晚时分与那宫人墨雨侍弄了一会子苑子中的花木,许是累了,酉正时分便已灭烛睡去,朱雀在房檐上候了约三个时辰,一直听得殿下生息均匀方才回来了。” “侍弄花木?”尽欢帝侧过头低低重复了一声,眸中尽是不屑,不自觉间竟从牙关中压抑地吐出孩子气的‘切’字。一字未毕恍觉失言,便遮掩般低咳了一声,说道:“罢,也无需终夜守着一个真实入睡或是假意入睡之人,明儿朱雀只消派手下闲散着无事的人去即可,不用亲自去了。” 第二十五章 送礼 “朱雀领命,明日便派宿星前往。”朱雀有些愕然尽欢帝方才似是真情流露的‘切’字,又不好妄加猜测,而今虽是有些困惑尽欢帝的命令,因着心中一直不敢对他有任何疑义,便耐下蠢蠢欲动的发问之句应承了下来。 尽欢帝似乎感觉到了朱雀的不解,却是没有多加解释,只道:“不过朱雀也不能闲下来了,我还有事要朱雀去做。” “主人请吩咐。”朱雀咽回就要跟出口的啰啰嗦嗦的‘万死不辞’之语,仍然跪伏在地,静静地等待着尽欢帝的下一个命令。 凝练的回答似乎让尽欢帝甚为满意,从床上微微欠起身看向床边墙面上精工细作的窗棂,尽欢帝只着眼在天上朗月附近凝着的松散乌云处,片刻方才闲适地说道:“近日古左丞该会调查常司马的行事作风了,身为暗卫中专司情报线索的朱雀一门,应该好好配合才是。” 朱雀一反常态地沉吟了片刻,而后小心地说道:“主人,常司马近年来贪赃枉法,欺下瞒上,目无法纪,小到侵吞良民田地,指使手下强买强卖,大至私定官员拉帮结派,恶行昭昭无所不至,朱雀已经调查甚久,现下手中便有不少足以将其定罪的证据——主人的意思……” “原来羊已养肥,高悬的屠刀早就可以落下了啊。”接着朱雀有意拖长的尾音,尽欢帝似是感慨般说道,而后见朱雀似乎有些惶恐,便道:“朱雀未得命令便私下调查,虽然让人少了许多慢慢收紧手中渔网的乐趣,不过这次做的也没错,不用说什么‘请责罚’之类的了。” 朱雀闻言方才呼出一口气:“那朱雀现在就要把证据送至左丞处么?” 尽欢帝凝在乌云之上的眼眸光华流转,而后微微一笑道:“朱雀何故如此心急,送礼不是应该雪中送炭的么,再不济,也得锦上添花才是。而今古左丞尚未开始调查,这罪证就送上门去了——朱雀可犯了送礼的大忌了。” “朱雀知错,那何时才是时机?”朱雀自悔失言,又低回头去,拳心微微沁出了汗珠,假作镇定地问道。 “羊谷王七日后觐见,古左丞在那之前定是紧锣密鼓地筹措着要将常爱卿拉下马来,朱雀在六日之后的夜半,便可让古左丞的明察暗访出成效了。”言毕,尽欢帝似乎有些累了一般朝着熏香炉处招了招手,而后收回眼神卧回身去:古妃应该不会让自己失望吧,几个时辰前刚和古左丞见了面,但愿不要时机已到,却做出矜持之态来了才好。 朱雀低低道了声“朱雀告退”而后身形一闪便消失在房中,不闻风声陡转屋檐上瓦片有异,一道溶入浓墨一般夜色中的身影便渐行渐远,途中甚至贴着一干尽职巡视的禁卫军周遭的赤色墙面溜过,却没有招来任何叫停或是疑惑的眼神。 对于身形敏捷熟识宫中地形,又对禁卫军连日循走路线甚为了解的暗卫来说,历朝历代的夜间守卫仿佛便是个笑话。 时迁事移,而今共享这个笑话的人,除了暗卫,还多了几个。 朱雀离开后不到半个时辰,尽欢帝小眯一觉后似是自言自语般说道:“回来了啊。” 房中却是立时有坚毅的声音响起:“来回六日,懿旨已经顺利发放,羊谷欲要攻入国中一事常将军已经知晓,现下受命调动兵马加以操练,攻守两宜,七日之内便能确保万无一失,就待羊谷王从边关返回羊谷便可跟从入境。” 尽欢帝点了点头,突然有些欣慰地说道:“此次朱雀向古家左丞送上足以使常司马获罪的证据,白虎又向常家骠骑将军送上羊谷这个立功的好机会,尽皆有所收成——这两头送礼可算恰当了吧。” 常司马手下得力的骠骑将军调去羊谷做事,常司马应该无话可说,也因之少了许多可调用的兵马,而这个骠骑将军生性耿直忠诚,若是回来时发现自己远房表舅犯事入狱,而远亲常妃也托着某位不知名人士的鸿福或是自作孽下跌入冷宫,不知会如何打算呢。 大致会暴跳如雷,而后发现表舅确实罪有应得,便不再追究,甚至因有感于表舅罪行多端而恳请连诛之类。 不过也有可能拥兵自重,仗着领命收下羊谷有功向自己要求过分赏赐,或是受了刺激直接要犯上作乱——可能性不大,但是也存在着这样的结果啊。 虽然到时候自己已经将常司马的兵权收为己用,与之较量之下人数占了上风,但是毕竟是在常家待了数年的兵,难保不会被常家安插进了不少死忠人士,在兵刃相交之时煽风点火反拨局势,且自己似乎也不是很得君臣之心呐——那也许,可就好玩了。 想到这里,尽欢帝面上浮出温和的笑容,若有若无地叹出一口气道:“白虎认为这两厢礼送的恰当么?” 隐匿一边的白虎有些困惑,主人方才明明已经说了恰当,现下又如此发问,莫非是想听自己的意见? 但若是如此,刚刚就不用说出‘恰当’之言,先下定论了。 那现在,应当是无需回答的感喟而已吧? 想到这里,白虎并不接话,只是说道:“主人洞如观火,不必白虎献上拙言。” 尽欢帝闻言,嘴角笑意犹在,心中却是有些失落——果然如此回答,白虎一门主司情报传送,连通国中各郡,一直以来白虎虽是忠心耿耿,但是积极性始终不高,凡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为免自己置责从不主动献计献策,只揣摩着自己心意小心接话,就是偶有出错也只是小到可以忽略的失误。 不同于会在自己没有下命令之前便竭力行事的朱雀,白虎只做分内之事。 朱雀可以相信,但不能相托; 白虎可以依仗,但不能倚重。 几年前便已露出明显缺陷的两人,似乎有着截然相反的特性,前者过于积极而敏感于自己的情绪波动,后者过于淡漠而不愿伸出触角,似乎没有鞭策着的动力一般,自己虽然有心欲要改变其作风,但至今终是没能想出对策来。 第二十六章 ‘死穴’ 彼时宫中人声喑哑,朱雀从小宫殿离开不到半柱香的时辰,大皇子房中便多了一人,却只悄然坐在逝水床沿不发一声。 良久,逝水睁眼低声说道:“看够了没有。” 那人嘿嘿一笑,又把身子往前凑了一凑:“原来还没有睡着啊——刚才一直趴在你房檐上那个人可真是个好手,居然能悄无声息地维持一个姿势三个多时辰,若是我在他的监视之下,早就已经假戏真做地睡过去喽。” 逝水感觉那人呼出的气息温热有余,谈吐间直向自己面上扑来,便小心地直起身向着后方靠去:“若是你,刚开始也不会做戏,便直接睡过去了。” 那人闻言又是嘿嘿一笑,不自觉地将手挪到后脑一阵挠头:“哪像你会这么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可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美觉当前不避讳——” “扯远了,你是怎发现那个人的?据我所知,那暗卫行踪也隐匿地甚好了。”逝水有些疑惑地问道。 “呃,这个……”那人嬉笑的言谈略有沉顿,黑暗之中眼珠一转,心下便开始思量起来:自己这三年来每回来见他传递讯息之前必会先去旁边小少主房中探听声息,今天也是侥幸如此方才得知了有人监视一事,便在小少主那里逗留至今,待到小少主说人已经走了才摸到这里来。要知此事可是危险至极的,他也是个观察好手,若不是自己来得不勤,他大致都在专心练武从未起过疑心,小少主也分外机灵,早就穿帮了。 这若是穿帮了,就算小少主饶了自己,眼前这个看似温润如玉,儒雅淡泊的人可会在一招之内让自己含笑九泉了。 念及此,那人故作大大咧咧地道:“小看我!我好歹也是天天在成长的人物啊,识破一个全身心放在你这里的暗卫算什么——嘿嘿,不过你从小到大在暗中窥视你老爹这么多次,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轮到你老爹派人暗中窥视你喽。” 这话题转移之术可谓成功至极,逝水当即丢盔卸甲抛弃了方才的疑窦,只憋屈一般小小声说道:“胡说,没有的事。” “啊?怎么听你口气,倒像是在说‘你怎么知道’啊——欸别恼羞成怒喽,动起手来你可真真是欺负人……”性命堪忧之下那人识趣地收回说到一半的话,两手交叠在面前格去了逝水奇袭而出的右拳,本应是一招到位的因力卸力,那人却仍感觉虎口发麻,在逝水还未收回手时便从嘴角蹦出了倒抽气声。 好容易等到火烫的手腕消了下去,那人借着窗棂处射入的微光瞧见逝水好整以暇地靠坐在床上,完全没有同情心地看着自己手忙脚乱,便退后步,略微估测了一下距离之后继续说道:“唉,算来也只有那个时候,我们罗网的金牌杀手南天竹才会松懈到连我这样的虾兵蟹将都发现不了,愣愣地让我创下监视一个潜行高手长达一个时辰的记录喽——啊——” 尽力压抑着的嚎叫声响起,正口若悬河追忆峥嵘往事的人以僵直的姿势摔倒在地,面目狰狞地大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奋力收回了方才有些闹人的叫声。 片刻后那人伸回板直的右腿正欲爬将起来,逝水右手食指一动,隐匿在黑暗中似乎吸尽了微光的一条细线往后一缩,那人毫无防范之下便又立刻五体投地了。 把腿从床上收回来,逝水动了动身子坐到床沿边,幽深的眼眸破尽浓墨一般的暗黑,看向索性在地上平摊不动的人,心中有些被人说出心事了的烦闷,却也不由得忿忿,若不是要注意偶尔会守在不经意地方的暗卫,自己就算是看那个人的时候,也能发觉黄雀在后,哪能让人现在拿来说事! 察觉到脚腕上绕着的细线没有其他举动了,窝在地上的人便挺了挺腰,而后嘴角抽搐了几下,有没有搞错啊,居然下手这么狠,莫非被自己说中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 嘿嘿,既然如此,这痛可不能白挨了,好歹也要说够本喽。 想到这里,那人仰面朝天地说道:“天竹啊,这个记录我可还没有上报呐,嘿嘿,要是上报了的话,搞不好也能把我提升到金牌的级别,到时候可是金钱美女滚滚来啊——” 那人感慨之下发出的‘啊’字还未来得及拖出尾音便戛然而止,发觉突然欺身到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逝水,在冷冷的目光注视之下那人只觉得周身寒气缭绕,整个房间似乎从仲秋直接跨到了深冬时节,连呼出的空气都立刻结成了冰渣渣,碎碎地落到了地上。 勉强吞了一口口水,那人这才有些后悔了,这回可真够本了,不会连小命都要贴上去了吧——不要啊,自己好歹也和他共事那么多年了,从来就只能看见他被自己万般骚扰却始终喜怒不形于色,现在好不容易点到了死穴,没想到反应会这么激烈…… 断断续续地笑出招牌式的‘嘿嘿’声,那人说道:“我说天,天竹啊,那个阿竹,小竹,竹竹啊——这个现在可是在宫里,在你老爹——啊不是,就是在宫里了,你旁边房间里还有几个宫人呐,这个你要是把我交代在这里了,可是会很麻烦的,是吧?要不我们商量商量……” “难得万年青你这么为我着想了,但是——宫人不用担心哦。”逝水眼中微光粼粼,念及墨雨,若是没有发生傍晚的事,那自己现下一定是谨慎行事,但是现在…… 虽然不知墨雨意欲何为,但是现在自己所为决计不会和她的目的搭上边,所以墨雨绝不会管这事了的,至于其他宫人,更是好打发——自己之前塑造的良善大皇子的形象可是深入她们之心了的,若是问起来随便编排个谎便过去了。 “不是吧,唔——”万年青才刚发出四个字便被堵住了嘴,而方才只是右足受制,现下突然感觉四肢都被细线绑缚住了难以动弹,至此万年青目中有些惶惶然地看着逝水,心中涌出来前途未卜的迷惘和恐惧。 第二十七章 请安 逝水微微一笑,确定眼前这只粽子完全动弹不得了,便伸手闪电般点向他肋骨边笑穴处,同时将丹田之中运出的内力绵绵灌输进去,泄愤般开始报复。 不消片刻,万年青只觉口中欲要喷薄出雷霆般的爆笑,偏生嘴中被满满堵住不得发声,四肢又完全受制难以动弹,只能憋笑地涕泗横流浑身颤抖,竭力扭动着腰际想要离逝水修长的手指远一些。 笑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见万年青已然只剩了进气没了出气,夭夭然似乎去了大半条命,方才的调侃之态完全消失无踪了,逝水方才收回手来,而后挥掌成刀齐齐切断了缚在万年青四肢的细线,一脸优哉游哉地退回了床边。 万年青喘息了片刻方才伸出手来取出了口中的布团,奋力挣扎着坐起身来看着逝水,大口大口地呼吸了许久的新鲜空气,沮丧地说道:“真是生得越人模人样,私底下越蛇蝎心肠,不独漂亮的女人歹毒,被踩了尾巴的男人一样阴狠。” 逝水微微一笑,道:“谬赞,若是真阴狠,方才便点你脚心的笑穴了。” 万年青好容易调整了呼吸,见逝水似乎已经恢复了以往处变不惊任人戏言的境界,便又嘟哝道:“子随父相,老爹手下不留情,儿子好学不学学了七分像——啊不是不是,我胡说胡说的,嘿嘿天竹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刚刚死里逃生,现在神志不清乱说话……” 逝水将方才瞬间出现的威胁性眼神收回,换回人畜无害的温和笑颜,说道:“归正题,现在父皇派了暗卫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连平日不辍的练武都要被迫停止了,那罗网分发的委托我也无法接了。” 万年青感觉这个话题危险系数极低,便全神贯注地凑了过来,沉吟了片刻方道:“是如此,本来今天我是带了委托的信息来的,现在看来你请假理由相当充分。”说到这里万年青又顿了顿,心中窃窃道,还有方才小少主也命我撤了委托,“罗网这次一定会撤回,只不知你这个金牌杀手,就此不会便隐退了吧?” 逝水闻言不置可否,只含糊地道:“形势所迫,非人所定。” 万年青嘘出一声:“那以后您老可就清闲喽——唉,哪像我们这样苦命的人啊,到现在还只能屁颠屁颠跑东跑西地传达上头的命令,有时候还要看别人脸色行事,一言不合之下偶尔还会像现在这样有性命之忧。”说到这里万年青低垂下头半举起袖子作拭泪状,“不知何时便会香消玉殒了,天可怜见啊——” “看别人脸色行事?”逝水撇过眼来看着假作柔弱可欺之态的万年青,心中无端又升起了几分愁绪,是了,自此之后,便真真要看别人脸色行事了,现下还要时刻提防着古妃的异举,只不要落得和常妃一同死生由人不由天了才好。 那明日,便也该去向新的母后请安了…… —————————————————————————————————————————————————————————————————— 翌日清晨,穗实宫,常妃坐在镂刻着凤戏牡丹的紫檀木椅上,微低螓首来看着突来请安的逝水,眸中带着些许诧异,却是十二分的和煦慈祥。 “儿臣恭请母后圣安,祝母后松鹤延年,福寿安康。” “起来吧,今日是母后第一次见皇儿了,何须如此多的礼数。”常妃从椅子上探出手去,轻轻搀起了跪伏的逝水,而后细细打量起来: 皇上一向不喜这个若有似无的大皇子,自己进宫后也没的机会见过这个苦命的孩子,只道是顽劣异常,行事乖张的少年,但是方才听得这孩子恭谨请安,现下也是乖顺地任着自己在其脸上打量,倒显露出皇子们少见的谦和了。 而且见他面如冠玉,稍稍有了棱角的五官甚是清秀可人,身形也若成长中的松柏,日久必是挺拔无他——怎么看都是个讨喜的孩子,怎生会被冷落这许多年了? 这皇族后宫,真真有太多说不出的冤屈了。 想到这里,常妃轻轻叹出一口气来,眼神中更添了几分怜爱,道:“皇儿来的正好,母后正要去同心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儿何妨一同前去?” 逝水应了一声,而后上前反手扶起常妃,说道:“母后小心。” 常妃欣慰地点了点头,便搭着逝水的手向殿外走去,一路上倒是有的没的问了些生活起居之事,听了逝水淡然的回答之后少不得暗自哀伤了几分,又闻得逝水昨日里才去了上书房学礼识书,一时又是高兴又是嗟叹,只细细地嘱托着要好生上进之类。 如此且行且聊,半个时辰之后也到了同心宫,远远地瞧见古妃也带着一行人袅袅走来,常妃便停下身等着古妃到近前,欲要和她一同进殿。 古妃见常妃驻足等待,脚下却是没有快上分毫,只以着方才的速度慢慢踱到常妃面前,而后欠身行了个福,口中说道:“姐姐来的早啊,妹妹给姐姐请安了。” 常妃连忙搀起古妃,一叠声说着:“妹妹何须如此多礼,折煞姐姐了。”一语刚毕又转向逝水,笑着说道:“快来见过古妃娘娘。” 逝水低眉,却只迈出左脚,半跪起右腿恭谨地说道:“逝水给古妃娘娘请安。” 古妃这才正眼看了看逝水,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得同心宫中一个青衣宫人行到身后,谦恭地道:“奴婢见过常妃娘娘,古妃娘娘。皇后娘娘身体不适,太医说了这些时日需得静养,请两位娘娘先行回去。皇后娘娘说了,两位娘娘的美意心领了,只待得以后身子大好了再和两位娘娘游园赏花,共享团圆之乐。” 常妃闻言面露焦急之色,而后低低叹了口气,昨日请安时已不大好了,尚能强撑着和自己说几句话,今日居然病弱到这地步了。 古妃听得常妃叹出一口气,便携了常妃的手缓步向着道上走出来,低声说道:“姐姐这可错了,皇后娘娘病中,姐姐在这宫前叹气,妹妹听了还好,知道是姐姐心系娘娘病情不由自主地感慨,但若是被那心怀鬼胎的人听去了,可就要闹腾了。如此姐姐虽是无心,却会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第二十八章 迟到(上) 常妃闻言面有愧色,道:“谢妹妹提醒,是姐姐疏忽了。” 古妃含笑点头,悠悠行了些路程忽又似有感悟地说道:“自菀妃来了之后皇上便一直临幸斜阳殿,近日来甚至连白日都在那殿里留着,妹妹这样不讨喜的倒是不介意,只是要姐姐也独守空房,实在是皇上的疏忽了。” 常妃还未答言,便见古妃回头瞧了瞧跟着的逝水,欣欣然说道:“不过现在甚好,姐姐有了个乖顺伶俐的皇儿伴随左右,倒解了许多烦闷。” 逝水听着古妃语出有些偏颇,便道:“承古妃娘娘夸赞了,逝水若能解得母后的烦闷自然是好,只是逝水年纪尚轻又是刚见母后,不知能否如娘娘所愿。” 古妃巧笑,衣袖遮掩过殷红的唇角,片刻方道:“大皇子殿下竟如此谦逊,其实根本不用担忧,只要以后啊多和姐姐谈谈心,听听姐姐的话,这就够了。方才在同心宫前便见大皇子殿下搀着姐姐同立殿前,母慈子孝的欢喜模样,便知殿下和姐姐关系已经甚好,本宫看了真是欢喜。” 古妃脚下不停,拉长了语调缓缓说着,突然抬头一看,恍如突觉般自己接言道:“哟,这就到牵凤宫了——那,妹妹先行告退了?” 常妃点头,道声“妹妹慢走”而后松开古妃一直轻抓着自己的手,继续向着穗实宫走去。 逝水似无意地看着古妃的身影逐渐变小而后隐到牵凤宫中,眸中幽深闪烁,古妃方才似乎一直有意说着自己和常妃关系甚好,看来便是想强拉自己和常妃同一阵营,至少也给人留下自己已经和常妃同舟了的印象,如此一来以后古妃诡计一出,自己和常妃定然一损俱损。 真是个乖顺地给那个人做了件好事,一并除去自己这个不得志祸害的贤内助啊…… “皇儿方才是说昨日开始习书的么?”常妃回首慢言问道。 “回母后,却是如此。”逝水温言回答,而后说道:“若是母后无事,那逝水便跪安了,上书房那头还等着呐。” 常妃笑道:“皇儿先走罢,习书是要紧的事,在这里耽搁了可不好。往后也要用心攻书,若是时间紧凑的便不用时常来请安了,你有这份孝心,母后知道便好。” 逝水跪安,而后抽身离开。明知过了卯初董大学士已然在上书房了,却是没有半丝着急的神态,兀自以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向着目的地走去。 且行出了数十米,常妃和一干宫人皆已不见踪影,逝水方才逐渐拢起了眉心,继续思索方才断了的问题——虽说是静观其变,但现在不知古妃会如何作祟,这般等待着脖颈间已然套上的绳索慢慢抽紧的感觉,可不是甚好。 麻烦就在于,以自己的性情,要先下手为强是不可能的…… 正思量间,逝水突然感觉身边旋风般擦过了一人,小脚丫子在青石路板上踩出如若无印的细痕,宽大的袖口紧紧揪在掌心兜住了一衣管的空气,浅色的锦衣如同挂在风中有待晾干的布袍般飘飘扬扬。只见那人手忙脚乱地循着自己前往的方向急匆匆地奔去,丢下了身后由远及近逐渐明朗开来的一串追之不及的碎步声。 逝水微低下头,伸出左手将翩飞的衣角小心按回,那人奔跑中带出的轻风还未停歇,‘呼哧呼哧’声犹自在空气中断续着漫散开来,小小的身形便在前头半米处陡然刹住了阵脚,回过身突然欣喜地揪住了逝水还捏在手中的袖口,一叠声喊道:“皇兄!呼,呼,哥——哥!” 寒露时节的清晨,寒气稍有些逼人,二皇子天钺却是额上见汗,颊边晕红一片,方才欣欣然唤出的‘皇兄’也是间隔着几许喘息之声,脸上却丝毫不减惊喜地挂着偌大的笑颜,小小的嘴也是咧得老高老高。逝水见状不由也回了个和煦的笑容,温声说道:“天钺为何跑得这么快啊,小心摔了。” 言毕耳畔传来了更宏伟的喘息声,此起彼伏般响个不停,其中有人语不成言地说道:“二皇子殿下等等,等等啊——小心别磕着碰着了……” 天钺闻言撇了撇嘴,而后拉起逝水的手便开始继续奔跑。逝水步子大,只能一厢减缓了频率努力调节起速度来,一厢困惑地问道:“天钺到底为何……” “哥哥知道,呼,知道,呼,现在几时了吗?”天钺奋力呼着气,口中却是反问道。 “大约卯正罢。”逝水循着天钺急切切的语气,慢条斯理地回道。 “啊呀哥哥知道为什么还不跑呀,都过了一个多时辰了要是还慢吞吞的走着,董老师可就要发飙了!到时候我们都要死无全尸了啊!”天钺似乎意识到很有必要向逝水说明奔跑的理由,而自己这番话又长的很,于是索性稍事停下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大声嚷嚷道。 逝水立刻稳住身形,心中暗叹幸亏练过武功,否则现在可是踉踉跄跄了。又看着天钺一脸严肃地说完惊人的话而后又撒了欢似的开始冲出去,回想起昨日见的董大学士那一身的书卷气,实在是没有什么危险性,便好笑地问道:“那到底是什么死法呢?” 天钺嘟起了嘴,有些忿忿,自己都把后果讲的这么严重了,哥哥怎么还是优哉游哉,一脸完全不担心的样子啊——一定是还没有见识过董老师的可怕之处,被他温文尔雅的外表欺骗了! 虽然没有死无全尸那么严重,但是自己的耳朵可是遭了大灾的! 董老师居然可以分秒不歇地讲道理讲上两个时辰!从自己的时间一路讲到天下人的时间,到后来居然辩证出自己的迟到是祸国殃民的行为,如此下去竟然和那商纣王的草菅人命沾上了边——虽然觉得荒谬,但是董老师言论过程严丝合缝毫无破绽,脸上的表情更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严肃认真,让自己下意识地就接受了自己有罪,且有大罪的‘事实’! 那两个时辰本就难熬,更痛苦的是那之后,自己的脑中整整三天都盘旋着董老师的理念,什么‘圣人不贵尺之壁而重寸之阴’,什么‘光景不待人,须叟发成丝’…… 第二十九章 迟到(下) 天钺后怕地甩了甩头,一脸神秘莫测地说道:“是被逼地想死。” 看着面前稚嫩的小脸上竭力装出的神秘表情,逝水掩不下心底里散发到眼眸中的笑意,顺从地点了点头,而后任凭紧抓着自己食指中指的小手带着自己一路狂奔。 彼时离目的地也不算远了,只消片刻两人便已经站在了上书房门前,却闻得里面寂静如空无一物,连踱步的声音都不曾传出来。逝水低头看了看如临大敌般战战兢兢不敢有所举动的天钺,侧耳驻足了片刻,而后叩开了眼前的雕花紫檀木门,却并不急着踏步进入,只低着头恭谨地道:“学生来迟,请董老师责罚。” 天钺扬起小脸看了看逝水,而后连忙跟着低头,但片刻后听得无人回答,小孩子性情便起来了,只将身子隐在逝水身后,探出小脑袋来往里转了转,透亮的瞳仁中尽是欲看又不敢明目张胆看的好奇。 没成想这四处打量之下居然没有见着人,只瞧见那从门格子里透进来的清浅阳光打在门槛边的地板上,房前的大松柏与之化开了一片枝叶相沾的图案,房内桌椅整齐书物林立,却是别无了其他。风吹树摇之下那地上的影子微微有些飘摇,而除了半开的木门有些‘吱吱呀呀’地细细响着,一切都如方才在门口时那般寂静。 天钺伸手挠了挠头,而后小嘴立马咧了开来,莫非董老师今天也起晚了,还不如自己来得早么? 那自己就不用受罚啦!等到董老师来了,自己就说卯时到的上书房,已经等了好久好久啦! 那这样一来,董老师上次丢给自己的什么‘万事皆蹉跎’就可以原样还回去啦——不过,只可惜自己没有那么好的文采,不能像董老师那样出口成章,就算董老师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站在自己面前等着挨训,自己搞不好都只能哼唧几声就没有下文了呢。 想到这里,天钺无所顾忌地跨进门去的脚顿了下来,脸上狂喜的表情有些收敛,天马行空的思绪才收了回来,便欲回头招呼仍然站在门口,此刻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逝水进来,突然感觉眼前人影闪动,将自己的视野遮了个七七八八,然后头上就被人猛击了一下子,一句“迟到了还这么高兴”就冷冰冰地砸了下来。 且说方才逝水看见天钺探头看了片刻,而后兴高采烈地就跳进了门去,动作出人意料且迅捷无比,若是自己强行扯住他的衣角只怕会将他顺势带倒,便只能任由着他去了。 只是看着天钺在偌大的上书房内踱步,逝水唇边便慢慢勾起了忍俊不禁的笑容——早先就感觉有人站在门后,自己便刻意将门推至半开,却并不进去,只站在门口道歉。原以为天钺会有样学样地站在自己身后等着董辞回应,却没料到这个孩子生性好动,连一刻时光都等不得,直接就探头进去察看了。 因为人在门后,天钺自然发现不了,自己本想着他会小心些,却见他大胆地直接跃了进去,还肆无忌惮地面上带笑,自己便知道糟了。只是不好出声提醒,若自己跟着进了去,怕只会一起受责,便只能半担忧半忍笑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飘来荡去。 果然,不一会儿门后的董辞便悄悄走了出来,虽然自己听到了也看到了,天钺却只是若有所思地转头看向自己,正合董辞之意地当头挨了一书卷,抱着头开始哀嚎起来。 至此逝水方才若有似无地叹出一口气来,眼见着董辞的注意力全然放到了顽皮孩童的身上,心中不由得就起了‘拔刀相助’之心,未等董辞再出新语便再次说道:“董老师,学生来迟,请董老师责罚。” 言毕只见董辞丢开手中的事物,有些失神地回转过身来,温声说道:“殿下莫急,先言理由,若真事出有因,微臣酌其轻重方才好论责罚。” 一语既出,抱着头眼前直冒金星的天钺面上痛苦的表情顿时被吓了回去——董老师居然问哥哥迟到的理由呐!自己以前迟到可是直接就挨训了的说! 逝水却未觉有异,只谦恭地微俯下身说道:“学生方才去了母后处请安,本该就此回来,但母后相邀随同去向皇后娘娘请安,学生不敢推辞,便来晚了些。” “这样啊,”董辞闻言点了点头,说道:“百行孝为先,大皇子殿下这么做无可厚非,且情有可原,无需责罚,进来吧。” 逝水点头称谢,而后跨进门槛来。 至此天钺已然石化了一般愣在当地——董老师居然,居然就这样,原,谅,哥哥了! 没有训话,没有罚站,甚至连抄书道歉都不用,就这样——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嗯,难道董老师今天心情好? 不对不对啊,若是心情好的话,自己头上这一下子就不用挨了,自己刚才分明就狠狠地被书卷砸了一下的说! 困惑与疼痛并在之下,天钺只觉得头就要炸开了一般,一厢看看已经坐在桌边摊开了书卷就要开始抄写的哥哥,一厢小心翼翼地回转头来仰首看了看董老师: 明明刚才和哥哥说话的时候还是儒雅温和的神情,现在自己看来却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联想起方才董老师的询问,天钺开始急切地在脑中搜寻迟到的理由,却被坚决地打断了思绪:“二皇子殿下,不用想了,你迟到的理由,一向都是——睡过头了。” 董辞看着积极开动脑筋欲要免受处罚的天钺,直截了当地堵住了他的话头——这个二皇子,人小鬼大,生来便是伶俐非常的人,只是太过活泼难以拘束了,所以自己上书恳请尽欢帝将教授的时间从寅初至辰正,改为了卯初至辰正,用过午膳后歇息,而后未初至申初,在授业方面一向袖手怠慢的尽欢帝在自己上书两个月后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奏折,于是应允。 自己想的是全天分时段将二皇子看管着,任他玩乐的时间不宜像前朝那般像一个下午聚在一起——这个措施似乎有效,但这只是堵着,没有从根本上让二皇子生出主动习书的念头来。 所以现在,也只能循循善诱着…… 第三十章 习书 逝水稍停下横勾转折的笔势,斜过手将紫毫的红木笔搁置下来,小臂仍枕在秘阁上,只偏过头来轻轻看向了规整的窗格子,薄唇边荡漾开一圈柔弱春水的笑意。 如此安静,从容,没有催促逼迫的生活,已然逝去六日了…… 皇城之内,最淡定的地方也莫过于,这人丁稀少的上书房了。 偶尔停下笔来侧耳倾听,窗外仿佛连微风轻跃过树梢的声音都清晰可辨,闭上眼眸甚至都可以感觉到方才那阵风,经过的是怎样的地方:是桀骜难训的针形叶尖,是老态毕现的光秃枝桠,还是紧紧裹着的粗糙树皮。 或者那阵风,怎样顽皮地卷起了树下散落着,还未及清扫的稀疏断枝,带着已经没有自由的它,滑过了连生前都未体验过的漫步庭院的痕迹。 穿梭着的是风,自由驰骋的风,撩拨闹事的风,但抚平心中褶皱的,却还是身边全无野心的两人口中吐出的前人言论: 子曰:殷因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董辞面带严谨恭谦之色,一字一字,带着万钧虔诚叙述着千年前先儒圣人的话,教导着将来许会君临天下的皇子。自己从未读过这些,自然似懂非懂,而比自己更为似懂非懂的,却是比自己年幼上许多,一厢跟着董辞念叨,一厢还摇头晃脑的天钺。 如斯的两个人,前一遍后一遍的应答一般,在偌大的书房中步步附和着先贤的哲学,无关功利,不涉权华,更少勾心斗角之心,不知让在旁窥视的自己生出了多少欣欣然之心。 逝水面上带笑,不由得也想起那人来,半弯的唇角便不受控制地带上了戏谑的意味:那人想必也是读过四书的,在他年幼的时候也该是由饱读诗书的学士传道授业,循循以‘为政以德’,‘礼治天下’之类的善诱,更可能像现在的天钺一般跟随着老师的话一字一句地念,面上还是不懂装懂的可爱表情,心中还有向书中所说那样治理天下之意。 ——可如今,却是半点没有将法制放在眼里了。 想到这里,逝水收回了笑意,摇摇头,将搁置已久的紫毫笔捏回手中,向着已经写了一半的宣纸上再细细覆上字去。 六日来,字也假意习了不少,在自己殿里也没有半点自由。自己倒没有大碍,逐渐地竟也欢喜上了这样表面上无风无浪的日子,只是该憋坏了墨雨这个丫头,平日里无法无天惯了,现在也不得不改着性子装成乖顺的宫人。 不咸不淡地想着,笔下三字经的尾巴‘戒之哉,宜勉力’还未了了,突听得外面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来,而后门被轻轻推开至一边,尖细的声音便不急不缓地传了过来:“皇上口谕,免跪拜。” 逝水抬起头,却是尽欢帝身边的禄公公专程赶了过来,董辞早先闻声已经走了过去,方才还念叨着‘导之以政,齐之以德’的天钺却是不知何事般困惑地看着自己,显出一副从未见过禄公公到上书房的样子来。 逝水也是迷惘,却比不知所措的天钺要好上了许多,只站起身来牵起天钺还紧攥着书卷的小手,绕过木桌来走到了董辞身边,微低下头来听禄公公的下文。 禄公公面上尽是和煦的笑意,说道:“皇上口谕,传大皇子空逝水,二皇子空天钺即刻至御书房。” 话音刚落禄公公便换上了更谦和些的口气,伸出右手来循向门口,对着皇子们俯下身去。 董辞心中挂满了问号,皇上从未来过上书房,连禄公公传旨都是第一次,今番不知所谓何事。想毕董辞耐不下心中疑窦,只问道:“禄公公,不知圣上今次传两位殿下,是因何?” 禄公公伸出的手未缩回来,却微侧过脸说道:“董大学士不必担忧,圣上只是传两位殿下去试试才学,看看这些时日来成效如何。圣上还说了,两位殿下今天的功课便到这里,董大学士可以回府了。” 董辞闻言,心中的问号不见减少倒是添了许多,若是一试才学,二皇子在这里已经许久,早先便该如此做了,何须等到现在?大皇子更是只上了六日的课,若是和二皇子一同去了,这显而易见的差距真是…… 虽如此想着,但君王之意不可测,董辞还是退开一步来,说道:“有劳公公了。”而后向着仍然站在自己身边的皇子们点了点头,示意可以走了。 禄公公这才跨出门来,领着两位表情各异的皇子慢悠悠向着御书房走去。 一字不漏地听了两人的对话,天钺从起初的困惑变得有些激动,连蹦带跳行了些路程之后突然又变得局促不安起来,透亮的瞳仁在前头的禄公公身上停留了片刻,就又转回一旁只不紧不慢跟着的逝水脸上,见他面色如常,毫无异样,也完全没有主动搭理自己的意思,便伸手将逝水的两根手指攥在掌心,嘟起嘴来从牙齿间磨出‘哼唧’之声。 逝水这一路上便觉出了天钺的心思,知道他原想着要让尽欢帝刮目相看,所以一行之间便不由紧张了起来,本想着由他自行调节,便没有出声抚慰紧张的弟弟,只假作目不斜视地走着。现下突然被他抓住了手指,才不得不低头问道:“怎么了?” 天钺嘟起的嘴没有立刻松开,直等到逝水又问了一次,方才小小声说道:“哥哥,万一,天钺是说万一,万一天钺到时候让父皇失望了,那,那怎么办啊?” 心中的忧虑一出口,天钺眼眸中不由愈发紧张了起来:父皇从来没有试过自己的功课,以前也很少来看自己,这次是好难得好难得的,让父皇发现自己,承认自己的机会,但是,但是…… 逝水见天钺一厢不确定地说着,一厢竟愈发担忧了起来,水润的眼眸竟欲滴出泪来,这才有些慌了神——天钺现在正是渴望那人关爱的年纪,就像自己当初那般,私下里努力着,想要获得那个人的侧目,所以天钺现在定是慌了神了。 只是自己,自己又怎知该如何安慰才是? 第三十一章 言传 念及此,逝水只觉得脑袋一大,只强自笑着说道:“天钺有什么好怕的啊?哥哥比天钺大了七年,现在知道的还不如天钺的十分之一呐,若是天钺都要怕父皇失望,那哥哥现下就可以羞愧而死了。” 逝水本是无奈之下随便说的话,天钺闻言却是精神一振,片刻之前还有茁壮趋势的泪水立刻在眼眸中扫之一空,只吐了吐粉|嫩的小舌对着逝水做了个鬼脸,嘻嘻笑了一声。 逝水见天钺虽然还有些紧张,却已经放松了许多,这才放下心来。 不知不觉间几人已然行至上书房,见那正门敞开着,禄公公只直接走了进去,片刻便退了回来,从里面传出慵懒却不失威仪的声音:“免跪拜,直接进来吧。” 天钺闻言有些激动,便直接跨了进去,逝水被攥着自己手指的小手直接带进了门去,错愕地看着方才还欲滴泪的天钺生龙活虎地循着声音的来源径直向着房内书桌走去,却又在离书桌十数步之遥处停了下来,脸上浮现出来时激动局促的表情。 尽欢帝原本只站在书桌边俯身画着什么,闻得脚步声,便慢慢抬起头来。 正是巳初时分,向着阳的窗棂合意地切割进一片白光来,密密覆在尽欢帝淡然的脸上,见他手中犹自握着象牙为杆,错落镶嵌着璀璨红玉的笔,唇边便泛出了和煦的笑容,只低声地说道:“不要拘礼,这里就只是父子了,方才免跪拜,现在免礼制。” 天钺抿了抿唇,刚刚停下的脚步便又大步跨了出去,只瞬间便袭到了书桌旁,好奇地看了看尽欢帝方才伏案作的画,欲言又止。 尽欢帝微笑,任凭天钺左张右望,幽蓝入深的眼眸中只淡淡地噙了些许懊恼——是对逝水的,也许,更该是对自己的。 几日来朱雀手下的人日夜监视着自己的大儿子,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眼见着再过些时日古妃便要下手将常妃除去,这个皇儿也会一并获罪,到了那时自己也许便失却了获悉他身上所有秘密的机会,心下竟不由得急切起来。 本来自己对其他人没有什么好奇心,只顾自己且行且乐便好,只如今突然对这个皇儿上了心,一直想着要彻底剖析他,便借着一试才学的幌子将两个儿子一并叫了来。 叫来之后才发现,自己似乎没有什么好法子可以让这个皇儿道出生平…… 心中低低叹出一口气,尽欢帝俯身对着兴奋难耐,却是仍记挂着礼数而勉力克制着的天钺说道:“天钺,这许久,可看出什么来了?” 天钺猛然抬头,小脸喜得泛红,比比划划着,将一堆方才还压抑着的话立时找到了出口般涌现了出来:“父皇画的好多丹桂,月下生辉,栩栩如生啊,天钺凑近了都可以闻到花香呢!” 讨喜的童音一毕,受夸赞者尚未笑应,逝水却是微不可查地拢起了眉心——‘栩栩如生’倒还可以,但‘闻到花香’这话,白听着有太多谄媚的意思,天钺还是个孩子,就算要讨父皇欢心也不必如此啊。 想着如此,逝水看向天钺时却见他面上尽是真挚的笑容,歪到颊边的小嘴显露的都是引以为豪的意味,透亮的瞳仁中却泛着些许迷惑的神色。再看尽欢帝只赞许地点着头,却并未开口回答些什么,逝水便不由起了好奇之心,也慢慢踱着步子靠向桌边,而后俯下身细细看起那画来: 却真是栩栩如生,皓月当空,连银色的辉光都似触摸得到一般,月下几乎牵连着成片的丹桂,火红欲燃的簇生小花,有模糊相隐的,有刻意清显的,尽是描摹出众,引人遐思。 看着看着还真会生出恍若闻到芳馥的感觉,念及如此暴戾视其他人生命如草芥之人,竟能会绘得一手缠绵缱绻,似要博得情人欢心的画来,真是奇之怪之。 不过,这样氤氲于鼻间的香味,绝对不是因着眼前丹青的刺激生出来的。 逝水理解般看了看天钺,却又平添出了几分疑窦,抬头待要出声询问,却对上了尽欢帝似笑非笑的眼眸,念及方才的心思,逝水不觉便收回到了嘴边的问话。 天钺却全然没有察觉到皇兄和父皇的异样,只眨了眨眼思索了片刻,便问道:“父皇父皇,这花香倒像是真的,天钺像是真的闻到了!”说着又凑到画前小心地抽了几下鼻子,而后抬头一脸好奇宝宝的样子看着尽欢帝。 尽欢帝探手拾起桌边一方浅灰色端砚来,微微笑道:“父皇画的是菀妃最爱的醉肌红,若是虚有其表不闻芳馥,怎能博得美人欢颜,这丹砂呈上之前,与晾干的醉肌红一并放置过数日,又与之少许一并磨出彩墨来,倒也染上了几许幽香,只没有那么浓郁罢了。” 天钺闻言立时拍起手来,一厢说着‘父皇真聪明’一厢又忙不迭地便要去闻那彩墨,逝水却只冷冷立在一边,斜过眼微觑着天钺孩子气的举止,心中有些莫名的忿忿:这人真是,现下大好的早上,丢下满朝文武来一个人憋在御书房里,却也不干正经事,只为博不知哪位美人一笑便大费周章地又是特意制墨又是亲自作画——简直自命风流! 尽欢帝见天钺兴致盎然,逝水却是垂手立在一旁,便道:“好了,父皇这小半日总算画好了这些,只剩下题词了,两位皇儿不知有什么好诗句,让父皇放在上面啊?” 天钺闻言,歪着头问道:“是试试才学吗?” 尽欢帝顺势微微颔首,天钺见状低着头只想了片刻便立时仰首,喜笑颜开地叫了出来:“莫羡三春桃与李,桂花成实向秋荣!” 逝水在旁有些无趣,这诗书之事,师傅向来是不为的,自己便也甚少涉猎,现下只能看这父子二人各自品那酸味十足的描述了。 “月缺霜浓细蕊干,此花元属玉堂仙——嗯,还有,桂花留晚色,帘影淡秋光——唔,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天钺继续搜肠刮肚地想了些与‘桂’相沾的诗句来,却是年龄尚小不解其意,且平日里学的大多是四书之类的,对这些纤弱感喟的词藻知之甚少,才几句便已然才尽了。 支吾了几声之后,天钺只在当地继续垂头思索,纤秀的眉头拢成了山形,而侍立一旁的逝水虽仍恭谨地站着,心思却早已不在那无聊的‘桂花’之上。 第三十二章 身教 尽欢帝瞧着天钺已然词穷,便笑道:“难为天钺小小年纪,便已能说出这许多来了——应当奖励,父皇今日放你的假,早早回去休息吧。” 天钺正苦于无话可说,闻得尽欢帝的话便如遇大赦一般,只又听他说‘早早回去休息’,心中便有些不舍,虽是得了尽欢帝的夸赞,但现下便要离开,感觉总有些不足。 然,虽是不愿就此离开,父皇的威严是不敢违抗的,天钺委委屈屈跪了安,撇过眼去看了看从始至终安静地站在一边的逝水,似有话说,却终是没有开口,而后便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眼见着天钺先行离开,空气中遗留的词藻堆砌渐渐消散,逝水方才想起其他事情来,这人莫名其妙地召自己和天钺来试试才学,却只让人随便说了几句诗就放行了,根本就无关治世为人之理,倒是在那欲要博得美人欢颜的画上大费周章,让天钺和自己产生好奇之心——简直本末倒置。 想着如此逝水却仍不动声色,不随着离开也不开口,只直直地立着别无举措。 尽欢帝也默然了半晌,而后说道:“赏罚分明,天钺方才答了不少,而你这个哥哥却是片语未出,是不是该罚啊?” 逝水心中碎语不断,念及自己才到上书房学了六日便被人揪到这里来考什么才学,现下又被人用年龄说事,不由得哼哼唧唧,愤愤不平起来。即便如此,逝水却面色如常,只微俯下身乖顺地说道:“儿臣甘愿受罚。” 尽欢帝闻言似乎有所梗阻,片刻方才道:“既如此,逝水便帮父皇,给这画题上字罢。” 逝水仍然俯着身,语气谦恭,却是毫不客气地说道:“儿臣愚钝,虽有董老师相授,六,日,却是笔迹糙劣,且不知该题何字,恐会将这一副好丹青涂抹描黑。” 尽欢帝闻得逝水似乎有意着重了‘六日’二字,便笑道:“皇儿过谦了,题何字倒也简单,方才天钺最后说的‘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就甚好,而若是字迹问题,只是皇儿尽了心便好,菀妃知道这字是皇儿题的只会高兴,哪有描黑之理。” 逝水闻得尽欢帝显而易见的强上弓意味,便知不好反驳,但心下仍是不愿,尤其听到尽欢帝言及‘菀妃’之时,不知为何突然不乐意至极,便愣愣地立在一旁不发一言。 尽欢帝见状便继续道:“担忧已去,皇儿却仍无所动作,可是不愿意帮父皇一把了?” 话已至此,逝水只得走到书桌边,拈起搁置一边,现下还光华流转的毛笔来,对着平展在桌上的丹桂图端详了片刻,便向着左下方落下笔去。 尽欢帝看着妥协般开始遵循自己旨意的儿子,嘴角不自觉地泛起功成的笑意。此时已近巳正,秋日的阳光也开始变得难以逼视,只因透过了窗棂方才减去了些许桀骜之气。这稍去了棱角的白光照入室内,却别添了几分吸引人的气质,笼在俯身心不在焉落笔的逝水发际,肩上,将少年即将挺拔的纤弱身形勾画地分外出神。 象牙白皙尊贵的泛着宝气,映衬着周身璀璨的红玉显得愈发富贵无双,此刻却因为旁边只不甘不愿握着自己的少年消敛了高人一等的傲气,低头来俯身于这连帝王都为之侧目的人儿之下,心甘情愿成了陪侍。 尽欢帝起初只是带着胜利的意味看着逝水动作,后来却不由得静心定在少年身上。然而此情此景维持不久,才写了四个字,逝水便停下笔来,回身望着一脸祥和之气的尽欢帝,郁郁地说道:“儿臣恐还是辜负了父皇的期许——这‘落’字,儿臣不知如何起笔。”言毕就欲斜手将笔搁回去,身子也从桌边稍稍退了回来: 算是找了个好理由,不要完成这恼人的差事了——写到一半的蹩脚诗句若是像这人所说那般给了菀妃,那可真真好看了…… 逝水不自觉间恶意地想着如此,却不急于抽身离开,只装作没有办法的样子一步一步动作着,做足了表面功夫。 岂知这动作刚行到一半,笔还垮垮地捏在手指间,逝水因为俯下身题字而微微弓起的腰际便被人缓缓却其势不断地顶了回去,只与笔管脱离了稍许的手指也被人紧紧扣了住。 逝水心中一惊,立时收住了退势免于与那人更深入的靠拢,即便如此,却还是感觉周身被霸道的气息缭绕地严丝合缝,抵在腰际的那人佩戴的玉佩凉滑妥帖,与自己已然僵直了的腰际磨磨合合,有些紧张的指尖也被保护地周周整整,耳畔更是传来了渗透着蛊惑气息的话语:“逝水不忙,董老师没有教会的,父皇亲自来教。逝水看好了,这‘落’字,是这样写的——横,竖,点,点……” 察觉到怀中少年有些惊诧有些僵硬,尽欢帝却仍不紧不慢,理所当然般地操控着掌中莹洁修长的手,有意无意将唇凑在少年羊脂般的耳垂边,一字字地吐气:“嗯,桂子月中,接下来是:落,天,香,云,外,飘。”说完‘飘’字,尽欢帝又隔开一行,在底端自然而然地续上了铁钩银画的两个字,却并未将之一并读了出来。 逝水却是因着对自己来说过于亲密的身体接触心绪有些不宁,看看眼前龙飞凤舞的两个字,只道是写此诗之人的名字,不假思索便接着尽欢帝的念句顺势说道:“空,违。” 轻轻两字却是掷地有声,话音刚落的刹那逝水便陡然觉得有些异样,因着这分外敏感的姓氏,和其后似乎有些熟悉的名,只困惑地拢了拢眉心,却尚不知为何。 尽欢帝却是唇角上扬,掌中犹自控着逝水紧张的手,脚步也没有半丝后退地包裹着逝水的身体,将之圈在自己和书桌之间,只风轻云淡地说道:“逝水可知道,方才犯了重罪了。” 逝水闻言方才猛然醒悟祸从口出,却已然覆水难收——‘空违’,乃是尽欢帝的,名讳…… 未及逝水出言,尽欢帝便叹息般说道:“孤不避讳,因而天下人言谈间皆可带上‘违’字,只是这连名带姓一并,毫无顾忌说出来的,逝水还真是第一个。” 第三十三章 抄书 逝水明白,此刻自己最该做的,便是跪伏在地磕头求饶。 然而自己被箍在心怀不轨的那人和书桌之间,严丝合缝地没有半丝周旋的余地,且自己,现下已经不愿因着要做足表面上乖顺迎合的大皇子便就此下跪。 于是接着那人叹息般的话语,逝水温声说道:“不知者无罪,父皇是一等一的明君,自然体恤臣民,宽宏大量。” 尽欢帝浅笑,这样的回答虽是在意料之中,但如是淡定顺溜,似乎真是不把自己的威严放在眼里了呢:“若当真是不知者,那便是可以免罪了的——只是父皇的名讳,这十五年来皇儿居然不知,父皇真是有些寒心呐。” 逝水闻得尽欢帝愈发逼人的言语,不由忿忿:“只这十五年来儿臣一直谨记父皇懿旨,清居小宫殿中,不闻诗书之声也不见只字片语,不但前朝帝相一无所识,连父皇名讳都未曾知晓,儿臣真是心中有愧。” 一句‘父皇懿旨’说得正大光明,闻得逝水将罪责竟慢慢挪到了自己身上,尽欢帝不由微挑了下左眉:“逝水如此说,倒像是怪罪父皇不给皇儿机会,知书达礼了?” “儿臣不敢。”逝水明知自己背对着尽欢帝,自己面上表情他窥不得半分,却仍微低下了眉眼,说道:“只是儿臣无幸,愚钝不通,虽有心与二弟那般日日习书,日后文韬武略为父皇分忧献策,却并没有那福分付诸实践。” 尽欢帝心中有些愠怒,只感觉似乎蒙着脸被人指桑骂槐了一顿,虽是看不到怀中少年的表情,但自己完全可以想象的到,自己这个外表温文尔雅,知法守礼的大儿子,现在定是低垂了眉眼掩着幽深眸中的戏谑,无喜无忧地半弯着薄唇。 慢慢从书桌边抽开身去,方才还踯躅着的身体竟然生出些许落寞来,虽是一刹那的稀松之情,但若是平常镇定自若的尽欢帝定可察觉出来,只现在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不在掌控的人刻薄到了,这史无前例的纤弱情绪便就此隐匿了下去,流露在嘴边的仍只是专属尽欢帝的柔和笑意:“古之学者读书唯勤而已,谓之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抄文更是成果显著,现皇儿既如此求上,便不学那圣人韦编三绝,亦可从今往后勤诵诗书,效仿前人抄写书卷研读其意——逝水觉得如何?” 至此逝水方才调转过身来第低躬下腰去,莞尔应承道:“父皇所言甚是,儿臣虽荒废大好年华,但绝计今日起便依言而行,抄写书卷,待有所获便携书稿与父皇细看讨教——父皇以为如何?” 言已至此了,尽欢帝倒是再不便提及方才重罪之事,顺势便道:“逝水既如此惜时,父皇也不好久留,逝水跪安便罢。” 逝水轻迈出左腿来跪下身子,而后直起腰来自右腿缓缓立回当地,低眉只倒退了几步便从房门前绕了出去,不急不缓行了片刻,就已然消失在了尽欢帝视线中。 慈父一般看着逝水抽身离开,尽欢帝方才微微眯起了眼眸:洁妃真是心细如尘,担忧自己平日里无聊烦闷,便留下了两个谜团留待自己好好消遣:一是那春药一事,自己怒极追查,因那春药药性极为怪异,任是自己也逃脱不了,只能终夜缠绵床邸,本以为深宫之案勘破甚易,但朱雀一门倾巢出动竟然查不出那春药的蛛丝马迹,更别提牵连出何人来了——此是死迷,时间久了便已然可以放过;二是方才恭顺跪安的少年,活活一个硕大的生迷,将自己派出的暗卫戏耍至今徒劳无获…… ———————————————————————————————————————————————————————————————— 逝水回殿自然比平日早出了许多,墨雨却并未问缘由,这不是奴婢该问的话。但是那一下午逝水都憋在房中将前几日宫人们送来的笔墨纸砚用了个遍,连平日里信步游走的后苑都不曾去了,墨雨便实在有些困惑了。 到了当晚夜幕降临,房中暗地字迹不分,逝水便吩咐了墨雨备齐了烛火,虽然手边已经高高堆起了字样密布的纸,却仍不抬头地抄写。 墨雨终于忍不住,轻轻地恭谨地问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说着如此,墨雨心里却暗自骂了开:那个董书呆子好生狠心,居然布置那么多功课,知不知道殿下故意将字迹写地像初学者一般,很累的啊? 逝水眼神有些疲乏地抬了抬头,而后又赌气一般开始奋笔疾书:“挑灯夜读,悬梁刺股——抄书百遍其义自见。” 虽然带离了名讳的话题,但就现在的情况而言,可谓是才出虎穴又进狼窝了,让自己脱胎成勤学苦练的人,做戏给把眼睛放到自己屋檐之上的那人看,竟然如此累人——自己能连日练武不辍,使飞刀银针细线,抡大斧耍长枪,将双面带仞的剑器调|教得千依百顺,却是对这手中脆弱不堪的毛笔败下了阵来,且不说要伪造字迹,前几日在上书房练练停停已经苦不堪言,现下却要长期坚持…… 夜半,斜阳殿,恪尽职守返回禀报大皇子在殿中行径的朱雀手下宿星,毕恭毕敬地呈上了‘并未异样’的回复。慵懒睡卧在床榻上的尽欢帝却没有如往常般让他下去,只沉吟着不发一言,指尖半举在虚空之中细细地划着纹理,片刻方才道:“宿星,朱雀派你监视五日,一无所获么?” 宿星垂首,直言说道:“宿星确实无获,但五日来除每天此时向主人汇报外宿星从未离殿,大皇子的举动一直在宿星眼皮下进行。” 尽欢帝颔首,说道:“宿星无罪,只是主人有错——” “主人!”宿星至此方才有些慌张,虽觉尽心尽力,问心无愧,但一无所获是事实,终究还是有负命令,现下听到尽欢帝突出的自责般言语便顿时惶恐了起来。 “主人有错——派给你力所不及之事。”尽欢帝却是无视宿星方才短暂的惊呼,继续说道:“今后宿星不必去大皇子那里了,朱雀也不用再派人去——大皇子的事,由主人亲自抽丝剥茧,慢慢褪开。” 第三十四章 急召 翌日清晨,同心宫。 太医令南宫惭在沉香木床边一条四脚紫檀凳上坐定,床边悬着明黄色的罗帐,飞针绣着银线生辉华贵无双的连叶牡丹,鲜活地直欲扑出沉寂的装设来。只床头还搭着一条矮几,上方细细垫着软枕,一只枯瘦惨白的手自帐中伸出,无力地瘫软在小枕之上。 单看那手,便知已是病入膏肓之人,生机已然被有好生之德的上苍抽了个七七八八,余下的苟延残喘,仅是仗着宫中良医珍药,白白度过些时日罢了。 然,人力终是有限,纵然钱可牵得小鬼推磨,权可引了无常退散,临了临了,终是避不过凋零的命运——南宫惭便是心下叹息着,将搭在皇后手腕上的手指缩回来,强自笑道:“娘娘也无需终日念着下床走动之事,微臣知道娘娘终年卧床确有聊赖,但是这病来不遂人愿,娘娘先再委屈些时日——只像今天这般,古妃娘娘和常妃娘娘都到殿里来探视,也好给娘娘解解闷了的。” 话音刚落,便听得圆润的声音在旁响起:“太医说的有理,妹妹们虽不是良医能为姐姐诊脉开药,但还是能常来殿里聊聊天儿,解解闷儿,为姐姐舒舒心,让姐姐开开顔——这人一高兴啊,病就怕了,也赶着跑了。” 说话的正是古妃,前几日皇后病重无力接见,倒不如说是不耐烦那礼节性的请安仪式,而身子也委实不爽利,能推,便直接推了。只今日,太医令见皇后病榻边只些宫人太监,连个会说话的都没有,心下便是有些纳罕,再见皇后也是懒洋洋病怏怏,乐得不必开口一般只卧在床上,除了进气出气竟与大限已到之人无甚区别了。 而后宫人禀报古妃常妃来请安,皇后娘娘只是在床帐之内把手一摇,大有驱逐之意,便出言阻住了领命就要去回复的宫人,回身好言相劝着皇后,又让侍立一旁的宫人转而将两妃请进了殿来,欲要让两妃勾出皇后娘娘的话头来。 至此两妃方才得以进到殿里来,陪坐在一边看着南宫惭诊脉,而后也顺势搭上几句话。只是这气氛倒尴尬得很,古常二妃只剃头担子一厢热乎地挑着皇后可能感兴趣的话题说着,明黄帐子之内的皇后却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有时甚至只哼哼几声,大有不耐烦之意。 有来无回的对话,加上皇后娘娘显而易见的厌烦意味,让这宽敞富丽的殿中愈发沉闷。将死之人残喘之际也似有阴森的气息透出,在从未萦绕欢歌笑语的殿中兀自占据了大片又大片的空间,渐渐的,古常二妃面上也显出了词穷的神色,常妃眼眸中担忧尽显,古妃口中的话也没了准头。 正在此时,有小宫人急匆匆前来禀报,开头只唤了声“奴婢见过皇后娘娘,古妃娘娘,常妃娘娘,南宫大人……”烦烦索索一堆见礼抛出,行到一半时小宫人额头已经急切地沁出汗来,却不好半途废了礼数。 半晌过去,只是见她结结巴巴还未点到来意,一个伛偻着的身影便从殿外闯了进来,身后纠纠结结紧追着几个同心宫里的青衣小宫人,那人却不管不顾径直奔到了近前。未等古常二妃出言责问,那人倒头便拜,却不参见主上,只向着皇后贵妃磕了磕头,便抬首气喘吁吁地向着坐在床边的南宫惭说道:“哎呦南宫大人,可找到您了,快些,快些随老奴一同去斜阳殿,皇上召见。” 古妃微觑了几眼跪伏在地,语气急迫地已然失了礼数的人,兴致盎然地体味着他形于色的焦灼,眼眸中闪过惊诧得意之色,而后出声道:“禄公公啊,这么着急,出什么事了?” 禄公公只跪在当地,看着南宫惭从凳子上起身走下台阶,口中说着:“老奴见过皇后娘娘,古妃娘娘,常妃娘娘。”却丝毫没有回答古妃问话的意思。 眼见着南宫惭已经行至禄公公跟前,古妃突然斥道:“不许走!” 只三个字,因出自古妃之口,所以字字音若珠玉落盘,声如莺啼燕鸣,而且由于事出不明,虽是喝斥的语调,倒显出几分撒娇的口气。 但是尊卑有别,一喝之下南宫惭还是愣在当地,进退两难,蠕动了几下嘴唇,面上尽是踌躇之态。 禄公公张了张嘴,见南宫惭确实立定了身子没有了半点前进的态势,而卧床的皇后对此却只冷哼了一声便不再出言,全然没有劝阻的意味,便道:“娘娘这是何意?” “本宫是何意?”古妃闻言反问了一声,只盯着禄公公,语调愈发寒了起来:“禄公公难道没有看见么,太医令现在正在为皇后娘娘诊治,你却想不说缘由便带人离开——禄公公倒是说说看啊,本宫此是何意?” 禄公公语塞,又闻得皇后又发出了一声冷哼,显然也对自己中途便要将人带走心怀不满,是决计不会从中协调的了,便只能将央求的目光转向了常妃。 常妃没奈何,方才闻得是要急召去斜阳殿,便有些不欲管事了,但是现下见禄公公转而央告自己,只能对着古妃说道:“妹妹,算了吧,既是皇上急召,也不要为难他了。” 古妃闻言面上虽是绽出了几分笑意,柔媚的声音却是森寒入骨:“为难他?姐姐觉得妹妹,现下是在仗势欺压臣子,为难了他么?” 常妃性子本就懦弱不善言辞,见古妃语调拔高,似有责问之意,心下便不由乱了起来:“姐姐没有这样的意思,姐姐只是……” “姐姐只是觉得妹妹做过了,想让妹妹放人离开——”古妃拖长了音调,慢条斯理插着话,眼角却是瞥向了仍然跪伏着的禄公公:“但是姐姐想啊,若是皇上只是和菀妃闹着玩儿,想召走太医令呢?莫非姐姐也要顺着皇上的意思,不分轻重么?” 此话一出,念及皇上自菀妃入宫来的行为,常妃便有些动摇,没有回言。禄公公眼见着常妃撒手不管,而古妃大有‘你不说缘由,便别想带人离开’之意,面上便显出了犹犹疑疑的神色,口中只断断续续说着:“这,这,这再不走,可就……” 第三十五章 ‘唱戏’ 禄公公只在当地支吾了片刻,觑着殿内的气氛,却是一边倒地倾向了古妃处,自己反显得无礼唐突了,又念及斜阳殿中的情形,没奈何,只得道:“这——唉,适才菀妃娘娘下体突然血流不止,群医无策,圣上命老奴来寻了太医令去,若是迟了,只怕,只怕便是太医令,也无力回天了。” 南宫惭闻言面上陡然一白,自己手下的医官技艺如何,自己当然清楚得很,其中不乏医术与自己相去不远之人,连他们都无措了,现下又拖延了这许久,恐怕菀妃娘娘此刻,已然是不凭人力可挽了…… 想到这里,南宫惭对着古妃拱了拱手,正欲出言相劝,忽见帐子之内支起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挥了一挥:“既是如此,带人走罢。” 皇后病榻之上短短只言片语,禄公公方才如释重负,不及跪安便领着南宫惭匆匆走出殿门,向着斜阳殿方向去了。 两人脚步急促,面色焦灼,待到行至斜阳殿殿门外,便已是汗如雨下,双腿战战不已了。南宫惭不及伸手抚汗,便见得殿门外空闲的台阶上跪满了人,身着绿色官袍,正是自己治下的群医。半开的大门中不时飞出花瓶书卷,没有方向准头地直向着太医群中而来,由于众人跪得密密麻麻,殿内飞出的东西便定会撞上一人。只是眼见着那迅捷无比的物什正飞在通往自己头顶的路线上,势若雷霆不见稍缓,正前方战战兢兢跪着的太医却不敢偏头躲避,任凭它撞着自己,而后额首鲜血直流身侧更是摇摇欲坠。 南宫惭见状便知皇上盛怒,自己这遭若是保不住菀妃和龙嗣其中之一,只怕轻则罢官还乡,重则身首异处。 想着如此,南宫惭脸上的汗不见回收,却是流的更多了。禄公公在旁见南宫惭只愣愣地立在原地,知他心中惴惴,便上前搀了一把:“哎呦大人,您怎么还站着呐——快些进去,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 南宫惭闻言,只得强自镇定了心神,提步向着殿内走去。 一路上但见花瓶的碎片洒了一地,斜阳殿中的宫人只低着头跪伏在一旁,喑哑地大气都不敢出,将个往日寻欢作乐之所搞得如同刑狱一般。禄公公跟在身后只细不可查地叹着气,微微摇着头,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眼见着房门就在近前了,南宫惭驻足,鼓起勇气推开门来,小心地跨进一步去,不敢稍做窥视便直接跪在了地上,口中直呼:“罪臣参见皇上。” 一言刚毕,就听得身后的门被人轻轻关了上,房中气氛因着封闭而更加诡谲了起来。 南宫惭先是一惊,而后突然拢起了眉心,只抽鼻闻了一闻,蹙起的眉头便更加重叠:菀妃娘娘大出血,该是小产前兆,现下房内居然没有半点血腥之气,又是为何? “爱卿何言‘罪臣’?”尽欢帝见南宫惭眉头紧蹙,便知他疑窦丛生,方才出声问道。 “微臣来迟,只怕难以救得菀妃娘娘,故而先行告罪。”南宫惭闻得尽欢帝语调轻松闲适,房中也无哀号声,便知事有蹊跷,只怕宣来治病是假,伪作实证是真,却不好抬头细看房内情形,也不敢再妄加猜测,只能顺着方才的话语继续说道。 尽欢帝微微一笑,这人实在是太懂规矩了:“虽是来迟,爱卿也可来看看菀妃啊——不说只怕,事在人为么。” 南宫惭稍稍抬起头,而后直起上身缩回腿,慢慢走到榻前往床上一看,却见床帐低垂,依稀见得榻上只卧着一人。 帐上绣着的乃是羊谷奇花,无风自动,衬着恍若有无的纱帐翩然起舞。房内燃着的却不是菀妃平日里喜爱的异域芬芳,而是幽深绵邃的龙涎香。精致的香炉立在当地,悠悠从中渗出来飘渺到几不可见的浅灰色烟雾,而后消散到空气中,徒留下皇家独有的芳馥来。 南宫惭立在床边,手足无措,半晌才听得帐内传出了柔和的声音:“爱卿,可诊治完了?” “这……”南宫惭有些困惑,才出了只字便吞声垂眉:“请圣上明示。” 尽欢帝撩开轻如蝉翼的帐子,慢条斯理地捏住一角而后支起身子挂在金制小勾上,回首细细看了看低头等待的南宫惭,低低呼出一口气:“爱卿方才为菀妃打落了一个稍稍成形的死胎,哪知此后菀妃仍是血流不止,汤药惘效,不久便撒手人寰了啊。” 南宫惭闻言心下甚惊,口上却是恭谨地道:“微臣有罪,难以救得菀妃娘娘,请圣上责罚。” 尽欢帝挪了挪腿,唉,这么长时间睡在床上,真是手酸脚也酸了,倒不如坐一坐才好,只是这人虽然懂规矩,怎的让自己一人唱独角戏,也不配合着你来我去的呢:“爱卿无需自责,病因不明,爱卿已尽了人事。” “圣上体恤下属,微臣感激不尽。”南宫惭如释重负地想截掉累人的对话,而后微微抬起头,却见尽欢帝已然从床上起身,倚靠着床柱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大有‘你很天真’的意味,始才有些理解了自己的处境——倒不是太医令,而是由于身份适当被调用来唱对台戏的半路优伶。 知道了处境,方才好渐入佳境,南宫惭紧接着自己的话头道:“只是微臣有些不解,菀妃娘娘身上没有明显撞伤痕迹,却是为何突然血流不止?” 尽欢帝闭回眼眸,剑眉微颦,似是认真回忆起当时之事来,半晌方道:“菀妃确实不是撞伤,孤记得当时菀妃只静静坐在靠椅中,与孤闲散聊些琐事,看来心境也甚平和——只是卯正时分,菀妃突然口呼腹痛,孤急切之际上前搀扶,却见菀妃下体鲜血直流,渐渐地竟人事不知了,孤便唤了太医。” 南宫惭心绪不宁地听了片刻,犹自细细地想着接下来的答句,忽听得尽欢帝语带疑惑地问道:“爱卿可知,为何菀妃并未擦伤碰撞,平日所服之药所食之膳也甚合理,且皆是宫人事先尝过,并无异样,菀妃却突然……” 至此,南宫惭仿佛有所顿悟,重重磕下一头去,低声说道:“微臣,微臣不敢说。” 尽欢帝伸手隔空往上托了托,说道:“爱卿若是想到了什么,不妨直说,孤恕你无罪。” “微臣怀疑,”南宫惭犹豫了片刻,始才说道:“微臣怀疑,宫中有人对菀妃娘娘施行厌胜之术,始才导致娘娘突遭祸端。” 第三十六章 阴云 南宫惭话音落定,字字低沉铿锵。片刻之内房间中悄然无声,只余熏香炉内杳杳升起的淡淡烟雾,闲散无事一般从君臣身边穿梭而过。 许久,尽欢帝方才睁开眼眸,邪肆的凤目半含笑意,只看了熏香炉片刻,似乎在思量些什么,而后下定了决心般说道:“爱卿可知,宫中禁行巫蛊,如有半丝牵连便是人头落地,株连甚广的重罪。这般猜测若是让人知晓了,爱卿恐会遭遇多端非议。” 南宫惭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只能继续说道:“微臣只是担忧皇上身边奸佞作祟,故此大胆猜测,皇上……” “孤已经说过恕你无罪了,爱卿不必如此惶恐。”尽欢帝唇角牵起和煦的微笑,仍然慵懒地依靠在床柱边,只是将幽深的眼眸移过了熏香炉,微微定在南宫惭迷惘的脸上,温温地说道:“何况爱卿的猜测,孤也认为有理的很,既是孤身边有小人作祟——” “皇上不必烦忧,只需彻查后宫各殿,小人必然无所遁形。”南宫惭顺势接话。 尽欢帝闻言似乎有些犹疑:“这彻查后宫不是小事,若是牵连出来些枝枝丫丫的,孤怕……” “皇上圣明,微臣就算被诛九族,也非得说出来不可:菀妃娘娘无端小产,现下更是香魂飘散,微臣方才虽是猜测,但就今看来似乎是唯一的解释了——皇上若是再行优柔,只怕会纵然了那奸佞,让他做出更伤天害理之事。”南宫惭拜下身去,言辞恳切,坚毅的唇边尽是视死如归的决心和忠诚护主的态势。 南宫惭虽是有些困惑,却知这场戏的大概脉络,故此大胆言及本不该由太医令涉足的‘彻查后宫’一事。 只因彻查似乎是尽欢帝的意思,却是不该由皇上亲自说出。昨夜宿星离开之后朱雀便来报,穗实宫常妃的贴身宫人在宫殿后苑私自埋下一个身扎数针的小木人,朱雀待人离开之后小心将其掘出,却见木人上有几个血色小字:丁未年己酉月己卯日戊辰时,乃是菀妃的生辰。 术已施出,无论生疏与否,就待回应了。 常妃的贴身宫人因何倒戈相向,尽欢帝无需理会;厌胜之术为何施在万千宠爱的菀妃身上,尽欢帝更是不屑,不过可笑地相信鬼神之说,欲要一石二鸟而已,于自己似乎也找出了一个菀妃因何宾天的恰当理由。 古妃要趁着羊谷王觐见之期,浑水摸鱼除去障碍,只是有些操之过急——不过,尽欢帝可不介意稍费些心神,陪同演一场戏,因为这戏折子,原先便是中秋那夜尽欢帝亲手点下了,早晚,总是要出台的。 “爱卿所言甚是,无论那小人是谁,孤都不能再姑息了。”许是南宫惭面色过于奋不顾身,尽欢帝终于松了口,一厢从床榻上走下来,一厢对着门口说道:“来人呐,传禁卫军右统领北山溃至御书房。” 候在门外的禄公公嘴角泛出微不可查的笑意,只随着旋即从房中走出的尽欢帝行了片刻,及至走过仍然跪伏在玉石台阶之上的群医,又在宽敞亮堂的路面上随驾了半晌,方才迈着细碎仓促的步子渐渐远离了出去,依旨寻那右统领去了。 尽欢帝脸上带着风雨欲来的阴霾和顾自做出的沉痛,挪步进入御书房,妥妥帖帖坐了下来,而后勾起食指细细敲打着温润的镇石,念及常妃和必然会牵连在内的大皇子,眉心竟不自觉拢了起来:至今,生死两迷还是一个未解呢,大好的线索居然便要就此作古了。 朱红的窗格子半开着,轻风吹拂之下微微地前仰后合,房间外敞亮的蔚蓝天空便随之被切割成了不连续的图画,清清浅浅的白云丝丝缭绕在简单的蓝底上,尽是温暖可人的颜色。安静地看了片刻,竟觉得一条韵味悠长的香绳自唇口流入,顺着咽喉一路向下吊住了挑剔的胃,身体便像那饥饿已久的人突然餍足了一般,舒畅,是溢满身心的舒畅。 自然便是如此,人力无论何等精巧,都做不出那般澄澈清爽的颜色,铺不开平整无余的底画,更绘不出感染五官各脏的场景。 只是片刻,门外便有掷地有声的请安声传来,而后便是盔甲相击叩响的金铁之鸣,“禁卫军右统领北山溃,参见皇上,吾皇万岁永存,福寿无疆。” 言毕拜在门口的将士昂起头来,不似文臣见驾双掌贴地,北山溃只双手抱拳单膝跪伏,沉重的头盔似乎没有分量一般紧扣在头顶,剑眉下熠熠生辉的星眸无所顾忌地定在了尽欢帝若有所思的脸上,开门见山地说道:“皇上急召微臣,有何吩咐?” 尽欢帝亦是收回了安然望向窗外的眼神,不似方才的悬虚故弄,只简明地道:“方才菀妃抱恙,太医诊治后怀疑是有人在宫中实行巫蛊之术故而导致菀妃无端受害,你速速调集人马彻查后宫,务必将那行凶之人抓出来。” 北山溃闻言似乎有所顾虑,却只抱拳道了声:“微臣遵旨。”便欲起身领命离开,谁料刚走到门口,尽欢帝威仪的声音便紧紧跟了上来:“若有抗命者,作知情不报从旁协凶处理。” 北山溃至此方才出了一口气,刚刚的顾虑是因为有些担心后宫中有人财权通天,若是抵死拒绝搜捕,只怕自己也是无可奈何,现下皇上已有了命令,那自己尽可以完全地彻查,不必担心将什么敏感人物牵扯出来了。 ———————————————————————————————————————————————————————————————— 彼时,逝水仍在上书房温习着诗书,偶尔侧头看一看摇头晃脑的天钺便即转回眼神来,抹去嘴角不经意间露出的淡淡笑容,将手中红木的毛笔握得更紧:近些时日以来,监视自己的人似乎有所变化,隐匿身形的本领远远不如前者,昨日半夜醒来,细细巡视之下更是发现监视之人已然没了踪迹。 这怕不是好事,倒像是山雨欲来的前夕宁静…… 第三十七章 彻查(上) 北山溃领着数十人急急在后宫各殿四处勘察,却是没有遇到多少阻碍,各位妃嫔皆是安然任得自己带人进殿,连相形之下有些刁蛮任性的古妃娘娘治下的牵凤宫都是顺风顺水,甚至是以着比它殿更为谦和的态度接受了突来的搜查,连缘由都不曾细问。 只是,眼见着日头已经当空许久,且西斜的趋势渐增,盘查却是半点成果也无,北山溃虽然面上仍是肃穆严谨,心中却开始生出了疑窦甚至,担忧。 是,北山溃完全相信后宫中有人施行巫蛊之术暗害了菀妃,因为尽欢帝言辞简明道出的事实中,牵涉到了一个人的猜测——虽然尽欢帝言及的是‘太医猜测’,但北山溃完全可以想到,那是位居首席的‘太医令’的猜测。 而那个人,那个南宫惭有的,是自己绝对可以坚信的谨慎,他奉行的,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信条,所以凡是出自那人之口的猜测,断然是空穴方才来风,且是已然与他枝叶相沾了的事件。 既是如此,那么自己,已经断然马虎不得了。 北山溃呼出一口气,暗自盘算了一下方才的行程,不由有些懊恼,于是回首问道:“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搜过?” 左右禁卫军立马有人回报:“启禀将军,只剩穗实宫了。” “只剩,穗实宫——你确定?”北山溃至此方才微微拢起了眉心,虽然自己的印象中似乎也已经只剩了穗实宫,但还是不甘心般再度问道。 然而那人却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属下确定。” 北山溃颔首,而后稍稍停下了原本一往无前的脚步:穗实宫,是常妃娘娘的住处,依着常妃娘娘那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还要三思后行’的性子,巫蛊之术实在不像是会在那里找到源头的。但是南宫惭都已经主动言及了极易惹祸上身的猜测,自己若是彻查无果,生出这般猜测的人不知会被怎样迁怒指责,甚至无端获罪。 念及此,北山溃举目看了看已经展露檐角走兽的穗实宫,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焦躁。 “将军,要歇息片刻么?”左右见北山溃停下的脚步不见挪动,便出声问道。 “不,继续前进,皇命在身不言歇息。”北山溃冷了冷脸当即回话,竭力甩脱心中莫名的私念,而后迈开脚步一如往常般向着穗实宫快速移动。 数十披甲戴盔的将士跟从在后疾行了片刻,便已然在端庄严正的穗实宫殿门前停了下来。穗实宫可说是后宫之中最朴实的宫殿了,前朝遗留的装饰用品一一沿袭,连年来却甚少添置,连屋檐上的吻兽都有些脱了色。 而方才在后宫中来去无阻,得到无条件配合的禁卫军在此,却稍稍受了些阻遏。 北山溃领头刚走到殿门旁,还未来得及严明来意,一个绿衣宫人便事先有知般一脚迈出了门槛,低垂下眉眼不卑不亢地说道:“来人请止步,娘娘正在用午膳。” 与众不同的待遇,北山溃心头有些困惑,却只不动声色地双手伸出抱拳于胸前说道:“末将奉皇上之命彻查后宫,烦请告知常妃娘娘,行个方便,末将不会叨扰太久。” 那宫人闻言抬起头,眉眼柔顺,身形高挑,却是那夜在牵凤宫被古妃扣留的女子,只见她看了看北山溃,而后说道:“既是如此,那将军何不先行去他殿搜查呢?” 北山溃疑窦更生,不再理会纠缠不休的宫人,转而向着内里朗声说道:“末将已然搜查完其他宫殿,若是娘娘再行阻隔,末将便只好强行依命搜查了。” 那宫人闻言方才有些急了,身子一闪移到殿门正中,原本平贴在身侧的双手向外张开,而后不自觉间竟提高了音量大声说道:“你敢,你敢在穗实宫放肆?!” “末将只是依旨行事,得罪之处还请见谅。”北山溃丢下一句套话,而后索性展开身形从绿衣宫人身侧闪了过去,直接踏步进入了殿中,只抱拳道了声:“娘娘见谅。”便眯起眼眸迅速地开始四下里打量起来。 只点到即止般巡视了片刻,北山溃旋即回头定在了那宫人脸上,冷笑着问道:“你方才说娘娘在用午膳,是么?” 那宫人刚刚只觉一阵轻风从身侧刮过,而后眼前高大的人影便已然消失在了视线中,仓皇间转头再看向殿内,却和北山溃质问的眼神交汇在一起,顿时心虚地低了低头,含含糊糊地说道:“娘娘,娘娘方才是正在用膳的么,现下,现下——你刚才和我在殿门前交涉了这么久,想必娘娘食欲不振,已然命人撤去了。” “是么——那在下,现在是否可以开始搜查了?”北山溃嘴角冷冷弯起了弧度,逼视着宫人愈发低垂的眼眸,神色愈发冷峻,拖延时间,想毁灭证据么? 念及此,北山溃不等回应便向着仍然在殿外的将士招了招手:“开始搜查,仔细些!” 一语刚出,门外已经有些憋气的将士们便齐声回道:“是!”而后不顾魂不守舍的宫人,便排山倒海般跨步进入殿内开始搜查,有的将士经过宫人身侧时甚至还有意斜过眼去挑衅般看了她一眼,而后更为迅速地投身到翻箱倒柜的任务中。 至此,北山溃却回到了宫人身边,问道:“敢问,常妃娘娘现在何处?” 那宫人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从北山溃身边绕过,对着热火朝天的将士们说道:“动作轻一些,搜查可以,若是有意砸坏了东西,你们可万万赔不起。” 北山溃吃了个软钉子,心中愈发怀疑常妃有意隐瞒,现下可能已然将罪证销毁了,一念刚起,北山溃急切之下便抓住了还在对着众人数落的宫人手腕,不顾力道大小,厉声问道:“说,娘娘现在在哪里?” 那宫人被抓地手腕青紫,眼中泪光闪烁,口中兀自说着:“你,你放肆!放手,快点放手!”说了半晌,见北山溃完全没有松力的意思,星眸中迸射出的质问眼神更为咄咄逼人,方才吃不了痛般小声嚅嗫道:“娘娘,娘娘,娘娘现在后苑——赏,赏花。” 第三十八章 彻查(下) 话音刚落便觉得手腕突然被人猛力甩开,那高大迫人的身影几下点地便即消失在了弯折的曲廊中,那宫人却是不急着抚慰淤青的手腕,抬眼看了看四散在殿中忠于职守的将士,只缓缓绽开了凄苦,歉疚,还有几分得逞的笑意:这个人还真是鲁莽,现下一定是坚信常妃娘娘与巫蛊之术有关,因为担心娘娘会销毁所谓的‘证据’,见到娘娘时态度定然是焦躁多于镇静,或许连来意都不会说出口。 那么自己,也该跟着去后苑指点指点证据的所在之处了。 只是没想到,娘娘待自己那么好,自己却要如此逼迫她进入险境——事后娘娘无论处境如何,自己总是难逃一死,就算国法可容,终究良心不安天理难逃。 但是,总算可以救得他一命,自己死了也好,便再不用被古妃娘娘挟持,做再多违心伤人之事了…… 慢慢收回唇边的笑容,宫人步伐有些踉跄地向着后苑走去。 循着回廊行了片刻,已然可以看见洞门后微微露出的苑中情形,因为常妃性子平和朴实,所以苑中甚少娇花奇草,偶尔有了,也只是生机自强的向阳花之类,不成气候地随地长了些许,掺杂在腰板挺直的松柏之间。也因着如此,苑子中只泛着松针柏叶的清浅芬芳,也只有素喜平静的人才会定心欣赏这不明显可以归为香味的气息。 此刻北山溃正比松柏还笔直地站在苑子边缘的台阶上,不跪不拜,犀利的眼神直盯着有些讶异的常妃,口中不咸不淡地说道:“末将参见常妃娘娘,娘娘兴致可好啊,刚用完午膳便在此赏花为乐了。” 常妃虽然有些不满北山溃不合礼数,甚至有些放肆的开场白,却是没有苛责出声,只淡然抿了抿唇,半晌没有答言,只是见着北山溃愈发锐利的眼神,渐渐地,就拢起了眉心:皇后娘娘重病缠身,早先又听闻菀妃突遭祸事,心下已然有些凄楚,连午膳都不曾用过多少,只浅浅尝了几口就早早地让人撤下了。不久前好不容易遣散随身宫人,独自在苑子中静了静心,稍许忘了这日的不幸事,却突然闯出来这样一个口无遮拦,而且明显针对自己的禁卫军右统领,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想到这里,常妃温声说道:“右统领今日来此,所谓何事?” 北山溃没有收回咄咄逼人的眼神,冷冷地道:“娘娘真不知末将来,所谓何事?” 饶是常妃,也被北山溃显而易见的以下犯上气得有些面色发白,可还未等常妃说些什么,北山溃便从台阶上走下来,逼上一步说道:“今日宫中发生了那么多悲凉之事,娘娘还有闲情在此游园,这等冷血无情不为外物所动,末将真是大长见识啊。” 常妃气结,强自镇定了一下心神,回忆了一下此前的情形,再视北山溃的态度言辞,却是半点头绪都摸不着,只能咬牙说道:“将军此话是何意?” 北山溃继续踱步到常妃近前,打量了一下常妃面上的表情,冷冷哼出一声:“娘娘这份临危不乱的气度,末将更是佩服之至。不知娘娘此前除了赏花,还在这苑子里做过什么?” “做过什么?”常妃面上终于挂不住了,昂起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北山溃,原本平和的眼眸中突然横扫出上位的威严:“本宫做过什么何须向你一一说明,你一个小小禁卫军统领,有何权力逼问本宫的行程?!” 兔子急了尚会咬人,原本懦弱隐忍的常妃,本就因有感于今日后宫中发生的哀事,心中生了些许郁结,现下又无端被一个未言明来意便擅自闯入的小统领再四质问,终于摆出了贵姬的气度。 但是常妃的这番话,在北山溃听来却是欲要以强权威迫自己,让自己难堪,更欲阻止自己彻查的行动,心下冷冷一笑,将巫蛊一事完全扣在了常妃头上,便双手抱拳向着南方做了一辑,而后说道:“圣上派末将彻查后宫是否有人暗行巫蛊邪术,娘娘的所为,末将必须过问——请娘娘告知,娘娘方才趁着末将在外与穗实宫中刁奴纠缠时,在这里做了什么?” 听闻‘彻查’二字,常妃有些困惑地愣了愣,自己方才一直在这后苑,却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宫人禀报,真可谓万事不知,致使自己无端进入了不利的境地。 北山溃见常妃愣在当地,一言不发,便上前一步逼住了常妃,说道:“娘娘,圣上说过,阻碍彻查之人,权当知情不报从旁协凶处理,娘娘若是明白人,烦请回答末将方才的问话。” 常妃定了定心,知道自己方才的言语一定引发了北山溃的怀疑,而他方才提及的‘刁奴’,虽然很可能只是穗实宫中之人自己出头阻挠,但是在外人看来绝计是受自己指使。念及此,常妃正欲正色回答,突然一个清脆的女声横插进来:“大胆!你敢对常妃娘娘无礼!” 两人闻言均是一愣,便见一个身材高挑的人抢到近前,阻在了北山溃和常妃中间,正是方才殿门外的宫人,只见她看了看北山溃,而后说道:“你既说是彻查,那何必苦苦相迫娘娘,你只管查你的便是,娘娘又未加阻挠,何来的‘从旁协凶’?” 北山溃退回一步,眯起眼盯着宫人的脸看了半晌,又回身微觑了一眼常妃,而后妥协般开始在苑子中四下巡视起来:见松柏疏疏地植着,偶有向阳花从旁窜出,平添几分的娇媚之态,却是没有半丝不协调的东西存在着,连空气都只有纯粹恬淡的松香。 北山溃来来回回走了几圈,而后在松软的土地之上平平将足慢慢覆过,似乎在感知地面上细微的凹凸处。如此只走了数十步,北山溃便拢起了眉心:这里的土,新近被人不规则地翻动过,只不知是纯粹为了松土,还是…… 想着如此,北山溃便蹲伏下身,抽出佩剑就欲往那片地上砍去,原本安静地侍立一边的宫人突然急急奔上前:“你查够了没有?这苑子就这么大,你已经来回看过了,现在还想做什么?” “心虚么?”北山溃收回佩剑,饶有兴致地看了看面色惊惶的宫人,见后者畏畏然缩了缩身子,抿唇看了看北山溃脚下的土地,而后嗫嚅道:“有,有什么好心虚的?倒是你,明说奉旨彻查后宫,却有此等逾矩放肆的行径,你才该心虚。” “鸣儿,退下,让他查。”常妃见那宫人出声阻挠,倒给自己更添了几分嫌疑,便正声说着,而后面色沉静地看着北山溃,示意他继续。 北山溃将手中剑柄往地上一插,侧脸说道:“末将领命。”而后斜眼撇了撇似有话说,却被常妃的眼神止住的宫人,开始猛力用剑鞘在松软的土中搅拌,掘土间有意将灰尘石砺往那宫人脚边挥洒,却不再去看她面上的表情。 如此只片刻,黄灰的土层中便显出了不属于自然的东西,虽只露出半身夹杂在泥土间,却是明显有着人工凿垦的痕迹。北山溃慢慢凑上前再付下身,用手捏住那东西的一端,只稍稍一使劲儿便将它抽了出来,而后在半空中甩了甩,方才放到眼前细细查看。 常妃在旁只看了个大概,却是困惑难当心惊肉跳,那东西在甩掉附着的沙砾之后,人形愈发明显,而且上面歪歪扭扭插着几根银针,在当头的太阳照耀下灼灼生辉,全然,便是北山溃方才提及的,亦是宫中禁行的巫蛊一类的器具了。 至此常妃抖了抖嘴唇,看着北山溃慢慢转身,面带嘲讽地看向自己,却半晌没有出声,只待自己张皇失态,丑样毕现一般,便知其已经将自己定罪,无论如何辩驳都只怕是无力回天,便强自定了定心神,深深吸进一口气来,平复起面上的惊讶失措,说道:“这不是本宫所为,但是本宫不想解释。此事背后定然有人暗中操控,本宫烦请右统领回禀圣上,本宫只求将此事交付大理寺处理,待到此事查明,本宫无论是否获罪,绝对毫无异议。” 第三十九章 弄虚 清秋的午后,和风吹拂,气息微凉,御书房内北山溃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朗声复命:“微臣奉旨彻查后宫,于穗实宫后苑发现可疑木人一个,身上遍插银针,微臣据此扣押了常妃娘娘及宫中众人等,听凭皇上发落。” 尽欢帝单手撑着下颌,沉吟了半晌,说道:“常妃么,那爱卿意下如何?” “微臣愚见,此事甚大,牵连颇广,宜交托大理寺全权处理。”北山溃低头,常妃当时面色镇定,全无惭愧懊悔之意,但自己这样说不是因为担心其含冤受屈,而是忧心常妃背后势力甚大且宠命正炽,若是没有拿出更多证据让常妃安然伏罪,只怕难平她内亲外戚的滔天怒火,到时皇上大可将责任尽数推至自己和提出猜测的南宫惭身上 ——君王面对有所纠葛的事情,最先想到的不是遵循国发礼度,循循善诱,而是找替罪羊将事情一笔带过抽身事外。 尽欢帝看了看北山溃,而后转头将视线挪到窗外,一字一句地说道:“爱卿所言,甚是。” 窗外流云如缕,雁字严整,蔚蓝色的底画淡定一如往昔,天空传承的是千秋万代的居高临下,从未失去的从容镇静。 说到从容的话,亲爱的大皇儿,似乎也是一直挂着妥帖温驯的表情,俯首自称‘儿臣’,隐瞒下一切自己想要知道的幕后呢。 不知交托大理寺这样延后处理,表面上看来铁血公正的措施,他会用什么样的办法,来让他自己逃离牵连获罪的窘境呢? 或是根本毫无办法,就此束手就擒…… ———————————————————————————————————————————————————————————————————— 血阳西沉,赤霞漫天,申初时分皇城便渐渐陷入了黑夜开始统治的世界中。 再半晌,伸着懒腰的二皇子天钺先一步迈出上书房,对着房内决计看不见自己小动作的董辞学士做了个鬼脸,而后仰起脸贴近了随后走出来的逝水说道:“哥哥今天被我抓到了哦,一共没焦点地眺望窗外一十四回,写岔了五张大纸,总体表现可以总结为四个字:魂不守舍!” 逝水低头微笑:“一十四回,五张大纸——那天钺开小差偷偷看哥哥是几回啊?” 天钺微微脸红,而后揪着逝水的衣襟迅速转移话题:“哥哥绝对有心事啦!嗯,不要说,让天钺猜猜看哦——唔,哥哥不会是看上了哪个小宫女了吧?” 笑意立刻盈满了逝水清浅的眼眸,粉色的薄唇半弯,柔和地恰如漆黑夜幕中新月清冷的矜持,逝水轻轻曲起食指敲击在天钺的脑门上:“人小鬼大。早些回去吧,你不是已经搬到牵凤宫去了么,若是晚回去了,古妃娘娘可要担心了哦。” 逝水刚刚提及‘古妃’二字,天钺便即撅起了小嘴,左右张望了一番,发现古妃派来接送的宫人已然快步向着自己走来,方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逝水的下摆,努力做出一副皇子应有的威仪和尊华来。 逝水略微退后一步,看着那宫人向自己和天钺欠身施礼,而后随着天钺一同渐行渐远了去,眸中的笑意方才倏然褪去,连这个小家伙都发现自己的异常了么,那自己的忧切之心是否真的太过明显了? 所幸前几日一直在殿中如影随形的暗卫已经自行离去了,否则还真会露出太多端倪。但是这样刚从被监视的情况下脱身,明知有阴雨逼近风暴在即,却什么防范还未作出的感觉,实在是,糟透了。 宽大袖袍中修长的指尖轻轻滑过紧致柔顺的衬里,逝水一厢想着,一厢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朝着自己的小宫殿走去——自己已及束发之年,实在没有必要搬去和常妃一道‘母慈子孝’地同住在穗实宫。 如此且行着,一刻钟后,逝水提步跨进殿门,往里走了不过数十步,便闻得墨雨一惊一乍的声音飘了过来:“殿下,殿下——宫里出大事咧!” 逝水驻足,眉心拢起,却又迅速缓开,只温声问道:“墨雨又出去淘气了,出什么事了?” 墨雨旋即窜到跟前,左右顾盼了一下,那个皇帝派来的人不知出于何缘由,今早起来的时候便发现他已经不在了,自己至此方才回到了以前无拘无束的状态。不过现下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暗潮已经涌动到了腰际,不可收拾了。 念及此,墨雨急切切说道:“今天禁卫军右统领北山大人带着一群人挨个儿搜查了后宫,在常妃娘娘寝宫后苑发现了——” 说到这里,墨雨踮起脚尖挨到逝水近前,低声说道:“发现了施行巫蛊的小木人,据说是常妃娘娘用来暗害菀妃娘娘和她腹中胎儿的,现在菀妃娘娘生死未知,那个皇帝盛怒之下已经把常妃娘娘扣押,连同穗实宫中一干宫人一并交给大理寺了,还命令彻查此事,凡与之有牵连的,哪怕只是一星半点,都要一起被捕入狱——殿下,这……” “墨雨知道的可真多啊。”逝水微微叹出一口气,只点到即止地感慨了一句,便没有再细细过问缘由——从来不都是如此么,关于这后宫,墨雨知道的实在过多了些,若是没有发生暗卫监视一事,自己恐怕只会以为是墨雨在后宫中人缘极好,大家都乐意奉告所知之事,但现在,虽然知道绝非如此,却是因为已经选择了相信墨雨对自己,有一点点真心实意的关心,所以不介意,也不愿过问。 墨雨见逝水仍是一副安然的样子,纤细的眉毛便紧紧颦了起来:“殿下真的认真听奴婢讲话了吗?奴婢方才说,凡与此有牵连的,都要被捕入狱咧!” 圆润光洁的半月形指尖已然嵌入了掌心的皮肤,原本就清凉的手失却了最后的温度,无意识间给自己制造的疼痛却半点没有舒缓心中的郁结和惆怅,逝水只微微低头,见墨雨小脸上满是急切担忧的表情,始才轻笑出声:“这样啊,那墨雨帮我个忙,好么?” “嗯嗯,好好,什么忙都可以,殿下快说啊。”墨雨闻言,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眼中尽是信誓旦旦赴汤蹈火的决心,真的,真的很担心殿下,很担心很担心,但是自己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让那帮猪猡一样的廷尉放过殿下。 逝水见墨雨一副整装待发的姿势,却不急于说话,只微微松开了袖中紧捏的拳,幽深的眼眸无意识地向着天空渐渐抬了起来,半晌方道:“那个小木人是什么样子的,墨雨知道吧?而且如果是墨雨的话,也可以帮我弄三个一模一样的,哦?” “三个行厌胜之术用的小木人?”墨雨睁大了眼睛,而后偏头想了想,逐渐的,漆黑的瞳仁便像被星火点燃了一般迅速璀璨了起来,不自觉地便大声说道:“殿下好聪明!殿下等着,奴婢今晚就可以弄来!” 说着墨雨便闪身从若有所思的逝水身边疾步走过,向着空荡荡的殿门走去。还未踏到门槛,逝水温文的声音却突然坚决地跟了上来:“不,一个就够了。” 第四十章 作假 墨雨闻言立刻回头,撅了撅嘴,说道:“殿下,三个比较好吧?” “一个。”逝水斩钉截铁地丢下一个数量词,凝神望向天空的眼眸逐渐地竟氤氲了起来:三个比较好,自己怎么会不知道,但是这样为了脱罪而行的诅咒,即使知道是根本无效的,也不想牵连到天钺——还有,那个人。 墨雨见逝水一副‘我意已决’的神色,抿了抿唇,轻轻咬出两个拖音绵长的字:“殿下——”而后不等回答便转身继续向着殿外跑去。 —————————————————————————————————————————————————————————————————— 短短数小时飞速驶去,夜幕低垂,逝水却只点了黄豆大的油灯,桌子上还齐齐整整地堆叠着前几日竟夜抄写的《论语》,曾经言及有所悟之后要和尽欢帝一同参想的书稿,其实不过是变相检查自己这几日被体罚的成果而已。 逝水伸手将书稿细细整理了一番:要抄五百遍的话,还差二百五十遍呢,今晚即使通宵也抄不完了的。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清脆的叩击声,逝水偏头说道:“墨雨么,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向两边敞开,墨雨像只偷腥的小狐狸般蹑手蹑脚地跨了进来,而后用背脊将打开的门合上,又在门边侧耳倾听了数秒,方才往逝水走了过来:“殿下放心,没有人知道奴婢出去过了。” “当然放心了。”逝水微笑着温声说道,而后静坐着看墨雨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布包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伸手打开结,掀开布包的边角,从里面掏出一个小木人来。 然而一个木人掏出来之后,布包却仍然有棱有角地鼓胀着,逝水微微拢起了眉心,却并未做什么,只继续看着墨雨再从里面掏出另两个小木人,方才说道:“墨雨真是小孩子性情,这种东西也要当玩具,多多益善么?” 墨雨见逝水言辞平淡,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便知道他是决计不会用第二第三个木人的,心中大大地叹了口气,说道:“奴婢只知道,一天只吃一顿饭不会饿死,但是终究还是三餐比较合宜,少用伤身。况且这都已经拿来了,不用太可惜。” 逝水从面前拿起一个木人,细细端详了一番,而后偏头佯作好玩地说道:“不可惜呢,做工挺精致的,墨雨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拿走那两个啊,只是以后把玩的时候小心些才好,不要被鼻子比狗还灵敏的禁卫军发现了。”言毕逝水从桌边捻起紫毫笔,在作画用的丹青上沾了一沾,凝神想了片刻,却始终没有落笔,只吞吞吐吐地说道:“墨雨,那个,那个,我……” 墨雨因为方才的建议被不露声色地拒绝,正有些生气,听到逝水难得的言不达意,心中有些好笑,便伸出指头没好气地在木人身上戳了戳:“写这里,这里从上往下写生辰就好了。” “我知道,但是……”逝水欲言又止,手中的笔管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眼见着桌边油灯明明灭灭地闪了闪,又闪了闪,墨雨却赌气般没有出声询问缘由,只能怯怯地说道:“比如,开头怎么写?” 墨雨愣了片刻,呆呆地说道:“开头,开头当然是某某年月日了,然后就不要下文了啊,这还要举例子的么?”困惑地看了看逝水仍然手足无措,看向自己的眼眸中尽是迷惘的神色,墨雨突然如梦初醒般大笑了出来,同时拍着巴掌在逝水身边转着圈,手舞足蹈地并行了起来。半晌方才一手抚胸一手掩嘴,努力站直了身子,正欲说什么,又突然咬住了有些抖动的下唇,掩着嘴的手移至眼角揩去了一不小心蹦出的泪水。 逝水维持着淡淡的无从入手的表情,从容地等待墨雨恢复了一点体力,而后从牙缝中断断续续地憋出几个字:“殿下,莫非,是,忘记自己的生辰了?” 逝水点头,脸上仍是一如往昔的平静,手中也兀自握着纤弱的笔管,却突然被墨雨劈手夺过了毛笔,耳畔传来笑岔了气之后呼哧呼哧的说话声:“本来就没打算让殿下写这个,呼,殿下的字虽然可以变变,呼,但是终究不好,若是有意要治殿下罪的人,呼,鸡毛蒜皮都能指证殿下——只是没有想到,殿下居然,呼,居然……” 说着墨雨抖抖手在木人上渐次落笔:辛未年丙申月丙寅日庚子时。 逝水微觑了一眼,七月十五日,子时,鬼节啊——那个人推辞厌弃自己的理由,这样荒诞的东西,自己何苦要记得? “好了殿下,写一个也是写,三个也是写,反正都是奴婢写了,索性其他两个也一并……”墨雨拍拍手从桌上拿起第二个木人,顺理成章地说道。 “不用了,画蛇添足而已。”逝水伸手轻轻压住木人,眼帘低垂:根本就无所谓的,连施术过程都免了的,绝对不会产生任何效果的巫蛊,却不想将那人牵涉进来,明明知道那样做可以让罪责更完全地让常妃一人担起,明明知道墨雨是对的…… 墨雨漆黑的眼眸陡然暗了暗,仿佛灼痛一般,瞳仁边缘绽开了一圈红晕,手中的木人顺势落回了桌面。 偏过身子,墨雨缓缓闭上眼:画蛇添足!殿下居然说这样是画蛇添足——那个皇帝到底有什么值得偏袒的?已经不仁不义地作出了这样的事情,殿下却居然,连无用的诅咒都不忍施出。 “墨雨,木人我今晚自己去放,但明日我仍然会被捕入狱,而且若是大理寺不派人再全面搜查穗实宫,这个木人就白做了,那……。”逝水温声说道,突然被墨雨带着颤音的话横插了进来:“殿下不会的,大理寺的人一定还会再搜穗实宫的,常妃娘娘那边的人一定会施加压力的,殿下不要忧心。” “嗯。”逝水仿佛事不关己般笑着压断了墨雨的话头:“若是墨雨的话,来去是自由的。” “不自由!奴婢是殿下的宫人,来去不自由!奴婢等着和殿下一起回殿,奴婢……”墨雨固执地背对着逝水,完全忘了自己进宫的意图一般大声嚷嚷,眼中红晕更为浓重,又哆嗦着说了几声‘奴婢’,袖中的拳头突然捏了起来:必要的时候,就算被罗网责罚,就算暴露身份,也要设法让常妃,让常妃一人抗下所有罪责! 第四十一章 入狱 次日上午巳时,阳光清朗,和风惠畅,一干披甲带盔的将士突然冲到上书房,董辞手中书卷正欲往因为听到响动而东张西望的二皇子天钺脑袋上敲,就见领头的将士破门而入在槛前空地站定,说道:“突然造访,深感抱歉,请问,哪一位是大皇子殿下?” 董辞困惑间忘了收手,停在半空中的书卷还未放下,半张开的口中却只字未出,只愣愣地看定了眼前双手抱拳的将士,整个人便像是石化了一般。仍然抓着《论语》的天钺抬着头,收回口在心不在的诵读声,目光中尽是惊诧不解,而后转头看了看好整以暇端坐在书桌边的逝水,喃喃地说道:“哥哥,发生什么事情了?” 逝水轻轻搁下手中的毛笔,从容地站起身来,效率真是出人意料地高啊,幸而昨晚已经将木人安置好,余下的便是所谓的‘成事在天’了:“本皇子便是。不知诸位将军来此,所谓何事?” 那将士歉然说道:“末将不知,廷尉大人派微臣等来此拘捕殿下,请殿下随我们走一趟。” 董辞至此方才回过神来,却仍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缉拿皇室成员,却连缘由都不说,这太不合理了,便走上前拱了拱手说道:“无论何事,烦请告知一二。” 那将士脸上仍是肃穆的表情,语调却更为歉疚,抱拳的左手往门口方向一伸,手心平摊向上,对着已经走到面前的逝水说道:“末将真的不知,末将等也只是奉命行事,请殿下不要为难奴才们——殿下,请。” 董辞还欲说什么,逝水便转头绽出一笑:“董老师,算了吧,究竟何事,学生去了便知。”说着便随着那将士手指的方向不急不缓地步出了上书房去。及至门槛,逝水回首对着茫然从书桌上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天钺递过去一个‘放心’的眼神,而后夹在围持左右的将士中继续往外走去。 空气清浅,松针淡淡的气息遍布在上书房周遭的围栏间,整个早晨行进地规规矩矩不受干扰。身侧赤红的窗棂匀速向着身后退去,澄清的天空一如碧蓝的湖水,舀起了一群奔赴他方的雁字。 正是落叶的季节,上书房外四季常青的松柏却似未生活在气象万千的俗世中一般,从容不迫地面对着日益肃杀的寒气,很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气魄。 听着身边严整行进的将士们兵刃相击发出的扰人的细碎声响,逝水凝眸抿起了唇: 今天,好像是羊谷王觐见的日子吧。前些时候那个人还昭告天下说羊谷献上的菀妃怀了龙嗣,要大赦天下,现下看来,那决计不是因得龙嗣心生狂喜,倒应该是应付即将来此朝贺的羊谷君主而特意送出的定心丸——若是他真能因为菀妃怀了龙嗣高兴到这等地步,又怎会任由后宫妃嫔以厌胜之术加害,诬陷,将之作为后宫争宠,顺势收拾掉自己的起因。 那么,羊谷,或是朝中究竟发生了何事,需要那个人送出天下皆知的定心丸呢。 墨雨在中秋前还告诉过自己,位高权重的右丞因为淫乱后宫出言犯上,畏罪自缢而后被那个人罢官了,想来,好像便和自己深夜去御花园,闻到新土下渐次散发血腥味,是同一日了。 也对吧,能让那个人在御花园亲手谋局索命的人,想来也只是寥寥数个候选,而近段时间无端丧命了的,也就右丞一人了 ——但是右丞,应该是中土人士啊,且以这样的理由被罢官,不过是败坏伦常而已,又与羊谷何关? 羊谷,羊谷,淫乱后宫,御花园,菀妃,难道—— 一个念头破空般闪过脑海,逝水幽深的眼眸突然泛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菀妃,难道菀妃在那一日,便已经殒命了? 猜测一出,逝水的心神便控制不住地逸散了出去,种种事件仿佛都一并关联了起来: 前几日陪同常妃去同心宫请安,路遇古妃,闻得她说那个人这些日子天天临幸斜阳殿,自己当然不信那是菀妃能挽住那个人的心,让他日夜只沉迷于一人,但是从未想过为何。现在看来,难道他就为掩饰住菀妃已死的事实,竟日耽与斜阳殿,以沉溺于温柔乡为由,替菀妃这个已不存在的人挡掉一切俗世礼节,可以从众人眼界中正大光明地消失? 但是,小小一个美人而已,就算推测上与右丞私通,那个人拿其他无足轻重的宫人顶了罪,也不过是本朝内部的事情,又能让羊谷产生多少戒心,会防范到连正式的觐见都欲出乱呢…… 真是的,这么想来,那个人还真是忙呢,表面功夫做足,谎言编制成片,对死者无事生非,甚至拿天下人的视听做戏,真是,太忙了…… 想到这里,逝水突然低垂下眼帘,心中泛出几分酸楚: 他肩上的担子,究竟有多重,他心中的百姓,究竟是什么地位,他所作的一切,完全不是他嘴角欣欣然挂着的宜人微笑,也绝对不是他震慑朝堂定下的年号‘尽欢’。 他运筹帷幄,拈棋布局,玩弄手中玩偶,股掌中控尽世事,仿佛便是那俯视众生感喟世人无聊挣扎的至尊,却不知初衷是何,亦可能对鲜血淋漓的过程心生了厌倦。 因此每事结束之时,自己都发现,他虽然功成,却已经无法身退。 虽然面上是嘲弄的笑意,眼眸深处却是复杂之至,让自己至今无法尽解的情绪,唯一看到的,却是羡慕,羡慕那些跌落马前,从此便可以正大光明停止前进的人。 不知何时起,看到他暗中拢起的眉心,会随同咬唇;看见他独自伏案御书房的背影,会心生异样;看见他身披华贵的龙袍斥退旁人,孤寂地踯躅在空无一人的赤红砖墙间,会屏不住一直提着的气息;看见他手段残暴地除去这个国家的,而不是专属于他的异己,会被柔和微弱的疼痛侵袭全身…… 看见他一点,便想看见他更多,更多…… 但是,无关——逝水微微闭起双眸,嘴角突然逸出一丝笑容,国事,后宫,都与自己毫无关系,而且现在自己需要担心的,绝对不是那个人,而是自己呢。 第四十二章 倾权(上) 彼时,长乐宫。大殿正中的朱漆方台上居高临下地安置着象征权力极点的金漆雕龙宝座,连同背后硕大的雕龙围屏和周遭高大的蟠龙金柱,簇拥起了慵懒斜坐在其上的九五至尊。 台前两溜文武官员双手持着象牙笏,各着紫或绯色朝服,微微弓起身子,有些战战兢兢地立在殿中。距离罢免右丞刚及半月,所有人都还记得,权势滔天声望高攀的右丞相,在犯下了可笑的罪责之后,被尽欢帝一纸罢免革去了职务,家产充公,妻妾儿女流放边疆,或是被迫卖身红尘,平素交好的朝中官员甚至都无法加以辩驳,或是联名上奏恳求开恩——因为圣旨告示天下之时,右丞已然自缢身死。 身死,不管是自缢或是设计,结果才是重要的,没有人会义气到为一个死人去忤逆君王,因此,甚至都没有人为右丞办理丧葬之事。右丞府邸在抄家封条之后,凄凉地连乞丐都似绕道而走,朱红的大门前只有镇府的石狮仍然昂着头面目狰狞地驻守原地。 站在府前,谁都想不起当年,或是当月车马盈门高朋满座的盛宴,亦念不及两肋插刀,为其妻儿奔波的可做之事。 伴君如伴虎啊,若是君王欲烹狗,那其原先的功绩,现下的恩宠,便什么都不是。 尽欢帝闲适地支起身子,巡视了一遍严整站立的群臣,而后将眼神定在人群中央辟出的赤色地毯上跪伏的人,朝冠下温润如玉眉眼如画的脸上溢起了一抹亲和的笑容:大理寺保密措施不错啊,后宫之乱似乎对外还只是雾里看花,或是分毫不知呢。 那人身着窄袖束腿,上下分衣的短小服饰,头戴图案斑驳的兽皮宽帽,单膝跪地,右手掌心平平贴在胸前,垂头朗声说道:“羊谷小王拜见天朝皇帝,祝天朝皇帝千秋万岁,寿福同享!” “羊谷王多礼了。对了,既然来了,随孤一同去探视菀妃吧,菀妃自怀上龙嗣以来,一直思乡心切呢。”提及菀妃,尽欢帝脸上温润的笑容更添了几分柔和,全然一副沉浸于与爱人共享结晶的幸福神色,忘乎所以地几乎就要走下龙座来执起爱妃国中之王的手来,马不停蹄地带其去后宫宽慰爱妃的乡愁了。 身为羊谷权力的巅峰,却要听从他人命令去探视一个己国上贡的女子,本是含羞带辱之事,但是羊谷王却仍然半蹲着身子,抬起头来,面色恭谨,语气顺从地说道:“小王遵旨。”而后便欲站起身来随着已经按捺不住的尽欢帝退下朝去。 就在此时,右排上首一名身着紫色朝服,上绣仙鹤,佩金鱼袋的文官出声道:“臣有本奏!” 短短四字,声震大殿,似要留住至尊,尽欢帝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站起的身子往左偏了一偏,龙袍下迈出的步子亦是从容不迫地继续向前。 那文官吸了一口气,仿佛积蓄了勇气般又出声道:“皇上,臣有本奏!” “何事?”尽欢帝回过头,凤目笔直地逼视着再三叨扰的文官,古左丞,淡淡地问道。 左丞手中的笏有些颤动,只勉力抬着头说道:“臣近日闻得京中市肆常有百姓议论在朝官员盘剥民脂民膏,井巷间亦是怨声载道非议颇多,虽非臣下权职所在,然此等情形经久不见好转,臣便命手下明察暗访,昨日终于有人回报。” 说到这里,左丞微微停顿了一下,见尽欢帝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便快马加鞭地说道:“探子回报此事均由当朝高官操控,臣下现有证据,确凿地指向朝中某一武将!” 话音刚落,群臣开始有些骚动,人人面色微变地偷偷觑着左右,左丞旁边同样位列前首,官服上却是张牙舞爪纹着麒麟的常司马斜过眼来瞥了瞥左丞,轮廓分明的脸上阴晴不定,却是没有任何异举。 尽欢帝叹出一口气,嗯,朱雀已经送出证据了啊,接下来这场戏自己可是懒得再看了,无趣,但是自己再不说话,这戏可就绵长了:“说罢,何人?” “是,皇上。此人乃是当朝大司马,常劲常大人!”左丞一气说完,而后坦荡地正立原地,面上尽是痛心疾首的神情。 左侧的常司马闻言,袖口一抖身体就立刻蹲伏了下去,朝着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方道:“皇上,微臣……” “常爱卿有话不妨同大理寺官员说,孤现在与羊谷王有约,让人久等不是待客之道。”尽欢帝果断地插进话来,脸上浮现出一直抑制着的被打扰的表情,阴桀的瞳仁中泛出了暴风雨前的微光。 言毕,尽欢帝便再也不顾朝臣的惊诧眼神和跪伏在地瞠目结舌的常司马,兀自拂袖走下方台,向着后宫走去,遍布水浪的下摆在众人面前只翻飞了片刻便消失在了重重帘幕之中。 大殿顿时一片肃静,半晌后又是一片哗然,尽欢帝断然的离去给了群臣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因此常司马还未从地上站起身来,便听得周遭非议之声成群,古左丞的得意并不显山露水,却体贴般道:“常大人,可以站起来了,皇上已经走了——圣上明察秋毫,大理寺更是规纪严明,冤枉不冤枉这等事,可不是跪久了便可以改变的。” 含讽带讥的话语,隐射了半点退路不留的同为人臣的交情,常司马亦动了怒,慢慢直起身子,向前一步逼近古左丞。然高出半头的先天优势却并未带来任何气魄上的压力,古左丞只静静地抬头看着常司马,唇边尽是嘲讽的笑意:方才皇上拂袖离去,连常司马的辩驳都只字未听,很明显便是把这事撂给了大理寺,完全置身事外了。而皇上急于见的还是菀妃,这就说明现下宫中已经有了分外得宠的人,而这个人,并不是常司马家族中的常妃娘娘。 这后宫中并不平静呢,前些时候古妃娘娘召自己入宫,与自己商量了削弱常氏一族的事宜,算算日子,朝前常司马受难,后宫中,常妃应该也已经进入古妃娘娘的陷阱中了吧。根据皇上方才所言,菀妃应该并未出事,果然那个所谓的厌胜之术只是用以栽赃的手段而已,根本就没有传闻中的作用。 不过,无关紧要,只要常妃一除,剩下的那个出生低微,入宫时间又晚,甚至连中土人士都不是的菀妃,根本不足为惧。 ——权倾朝野,指日可待。 第四十三章 倾权(下) 尽欢帝好整以暇地坐在紫檀木嵌牙雕座椅中,单手撑在线条简明微微泛光的扶手上,曲起高傲地如同象塚中责问苍穹的象牙般白皙修长的食指倚着下颌,邃谷样幽深的瞳仁饶有兴致地盯着面上气象万千的羊谷王。 是,自从尽欢帝拐了几个弯将羊谷王带至自己的御书房后,便开始沉默是金了。 羊谷王刚开始还调整了心态,低垂着头等待菀妃从这个不像是后宫妃嫔所居的宫殿中袅袅步出,和自己相叙家乡之事,但不久便发现,原本在朝堂之上丢下高官重罪的大事,急不可耐地邀着自己来见菀妃的尽欢帝,居然安然坐下后,便再也不发一言了。 而且自己偷觑着看了尽欢帝一眼,发现他狭长邪肆的凤目中,仿佛盛满了看猴耍的眼神。 ——难道谋臣们说的,是真的? 想到这里,羊谷王感觉自己宽帽下浓密的长发,自根部开始渗出了些许黏人的液体,并以迅猛无比的速度开始增殖起来。低声咳了一下,羊谷王恭谨地问道:“皇上,菀妃娘娘可是有事耽搁了?若是如此,小王择日再来拜会。” 尽欢帝微微一笑,说道:“不知羊谷王有否听过我朝的一句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菀妃思乡成疾,这么久都忍下来了,羊谷王难道就不能念在她对羊谷的贡献上,再等等么?” “对羊谷的贡献?”羊谷王惊愕地重复了一下,而后立马俯回脸去,心中巨澜滔天:难道,他已经开始怀疑了?还是,还是,他已经知道了? 前几日听闻右丞被罢官,虽然是由于荒唐的淫乱后宫的理由,但心中还是有些忐忑。右丞是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细作,就自己所知,绝不是那种色欲熏心弃大事于不顾的人,所以他被罢官,且是自缢而死,本身就难以令自己信服。 因此即使尽欢帝昭告天下,证据凿凿,自己却还是半信半疑。怎奈起事之业尚未就绪,在这节骨眼上实在不能编派个理由拒绝惯例的觐见,让尽欢帝起疑。羊谷是个小国,人数仅及天朝的七分之一,国土更是仅及一成,为此,欲要兵刃相见且夺人家园,必须日夜操练万无一失,就算自己此次前来无有归途,也是别无选择的事。 因为别无选择,所以心中虽然存了侥幸,仍是作好了最坏的打算,然而方才朝堂之上听闻尽欢帝邀自己同见菀妃,自己确实心中雀喜了一番。 ——然,这竟是比自己做的最坏的打算,更糟糕的么? 若是菀妃也暴露了,那么自己国中的计划,很有可能不只是被知晓了,而是被了解了! 念及此,冷汗顺着青筋暴起的额头慢慢地流淌了下来,羊谷王刀凿一般的脸上显出不尴不尬的神情,心中像小火撩人一般煎熬不已。 尽欢帝眼眸中饶有兴致的神色倏然消失,撑着下颌的手从扶手上顺势垂到了身侧,温温地说道:“是啊,菀妃对于羊谷的贡献,可是比羊谷王你想象的,还要多上许多呢——”觑了一眼不敢抬头的羊谷王,尽欢帝又问道:“不知道羊谷有没有一个词,叫做,洞若观火?” 已经心头打颤情绪不宁的羊谷王抖了抖嘴唇,说道:“虽然没有,但是小王曾经研习过天朝的文化,知道此词之意。小王还知,此词用在陛下身上,非常合适。” “你们羊谷的人,真是太令孤吃惊了。这么一来,事情就更容易了,羊谷王,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尽欢帝似乎很满意异域人士用己方语言拍的马屁,便带着点欢愉说道。 看着尽欢帝脸上赞赏的笑容,羊谷王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靠椅中,似乎忘记了接话。 尽欢帝叹了口气,说道:“默认么,那孤就直说了,孤欲要以万世太平,换你的羊谷,你可以做我朝的一郡之主——如何?” 心头仍然维持着故作镇定的弦猛然崩断,羊谷王面上阴晴不定了片刻,受挫的表情突然一扫而空,碧绿的瞳仁中投射出万钧的雷电,羊谷王站起身斥道:“羊谷之人绝非懦弱之徒,以摇尾乞怜换取奴隶的太平,非但小王不从,国人也决计不从!” 尽欢帝淡淡地看了看对面怒发冲冠的高大身躯,轻轻吐出几个字:“那么交易,破裂了么?” “哼,仗着地势欺诈他人,也能算是交易?告诉你,本王此次前来已经做好赴死的打算,但你若是拿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就诛杀本王,恐怕你们国家也不会安生。”羊谷王冷冷哼出一声,不屑般环起了双手。 尽欢帝将手支回下颌,慵懒的双眸风轻云淡地扫过做好了鱼死网破决心的羊谷王,唇间又微微叹出一口气:“方才不是说过了么——洞若观火,羊谷想要起事,但是准备不足,所以你只能选择循例觐见以避免孤起疑心,孤知道你在国中已经定下了下任君主,就算你不回去,国中亦能井井有条不受干扰。孤也算欣赏你的勇气,所以不便以功名劝诱,也不说什么值得不值得之类的只有道学家才会循循善诱的空话。” 说到这里,尽欢帝嘴边突然绽开了一抹净若千古冰下流淌的泉水般澄澈淡泊的微笑,而后继续道:“但是你可知道,孤罢免右丞是哪一日,至今又已过去了多久,孤会不做打算么?” 最后的防线轰然倒塌,羊谷王颓然晃了晃身子,惨白着脸倒回了座椅,沉重的头颅支撑不住般又低垂了下来。 尽欢帝斜过身子,将视线从已经认输的猎物身上移开,薄唇间清晰无比地跌落道:“羊谷已经不可能有下任君王,但若是你愿意,羊谷千秋万代,可以有世袭郡守。” 羊谷王自言自语般嚅嗫了几个音节,那是羊谷本身的语言,若是此次交易达成,羊谷将不再有人吟唱几千年传承至今的母语——但若是交易破裂,恐怕羊谷将不再有人可以自由表达内心的想法,无论以何种语言。 兀自大笑了几声,直笑得哽咽了,苍白的面上已经涕泪纵横了,颤抖的身体已经克制不住地从座椅中跌落了,仍然大笑着,大笑着…… “那么交易,是圆满签署了吧。”尽欢帝负着手从木椅上站起来,微微眯起了百无聊赖的眼眸:若是他坚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么就凭自己前几日命常将军布置的兵马,恐怕还要拼死搏杀才能两败俱伤,如此,边关百姓受难被迫搬迁,沙场马革裹尸血流成河,便是自己作为一国之主的,失职了…… 第四十四章审问(上) 铺着稻草的摇曳木床,横方竖直的石砌地面,散发着经年累月人畜排泄物的混杂气息。斑驳的墙面剥落了远久的涂漆,细细密密又时而疏散地覆上了血迹粪便,或是不明小虫爬行后遗留的粘状物。 沉闷,肮脏,黑暗,无光,小小的囚室又如此空旷。 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贴在污浊凹凸,肆意涂鸦的石墙上,眉心虽是微微蹙起,半月形泛着光泽的指尖却仍然不依不挠地镶进了砖缝里,布着清晰纹路的细腻手掌亦是平平覆在了砖面上,似是有意和内心厌恶欲要逃逸的心情作对一般。 逝水扶着墙从床上走下来,轻轻吸了吸鼻子:是臭味,还混杂着极不新鲜的血腥味,仿佛官场市集中暗无天日的冤魂,莫名其妙地死亡之后不知归途,亦没有去处,便失落地在监狱中一年又一年地定居了下来。 慢慢蹲伏下身子,逝水舒展开眉心,悄然合掌:“若未来世有诸人等……” 囚室无窗,墙无缝隙,小小的房间便没有风。灰黑的地面上散落了一地的枯草,承袭着逝水一尘不染的膝盖若有似无的重量,安然领受本该是国中骄子,受尽恩宠的大皇子和煦若三月春风的往生佛经。 就在此时,铁质生锈的栅栏外突然涌进来唐突无礼的招呼声:“大皇子殿下,廷尉大人有请!” 逝水叹了口气,收回唇边的‘衣食不足’,站起身来走到门边,见外面站了几个狱卒,其中一个手执铜质的钥匙噼里啪啦在门锁上开开合合,而后粗暴地拉开破败的门框,对着自己吼道:“大皇子殿下,请!” 逝水走出门,随着面目模糊的几人循着幽暗的过道前行,不久便听得耳边响起了官腔十足的声音:“臣大理寺廷尉徐韬参见大皇子殿下。微臣奉旨查办巫蛊一案,冒昧拘留殿下,实因臣下有事相问,不得已方才作此下策。” 循着声音看去,是一个身着红袍的官员,稍稍欠着身拱起手,规规矩矩地说完,而后收回右手从身前木桌上划过,口中说道:“殿下请坐。” 逝水唇边泛起微笑,温文地回道:“廷尉大人职责所在,本皇子安有苛责之理。廷尉大人有问题但问无妨,本皇子知无不言,绝不隐瞒。” 廷尉闻言亦是一笑,待到逝水落座之后方才坐了回去,收回脸上还未定型的笑容便开门见山地问道:“皇上昨日下令彻查后宫,不知殿下可知发生了何事?” 逝水还未答言,便听得一把男声突兀地插了进来:“大人何须如此拐弯抹角的,殿下怎么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呢?皇上下令要尽快查明此案,若是以这般慢条斯理的问答,怎么向皇上交代?” 廷尉闻言斜过眼去看了看左首上坐的一人,一丝不苟的眉心便立马拢了起来,只还未答言,便听得逝水温声说道:“左监大人这样妄下断论,似有刻意安加罪名于皇室成员的嫌疑。” 那人冷冷哼出一声,而后大声说道:“大理寺的人对事向来认真严谨,若是青白无辜之人,大理寺绝不会任其蒙冤——相反的,对那些触犯国法的人,就算是皇室中人,大理寺亦不会姑息。对于方才的话,微臣绝对付得起责任,而不是殿下所言‘妄下断论’。微臣有人证,不知大皇子殿下,可敢当面与穗实宫中常妃娘娘的贴身宫婢对质?” 廷尉拢起的眉心愈发严峻,显然是对下属越权审讯相当不满,便重重咳了一声试图警示一下左监,却见得那人已经完全沉浸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对自己全无了忌惮,倒是逝水回过头微觑了一眼自己,幽深的眼眸中露出无奈的神色,而后开口道:“不是敢不敢的问题了吧,左监大人先斩后奏,人都已经带来了——不过本皇子无愧于心,若是当面对质能让左监大人释怀,不妨一试。” 话音刚落果见一个青衣宫婢随着狱卒走了进来,见到上首坐着红袍官员,对面更是坐着名义上的大皇子,便立马欠身福了一福,一一拜见了过去,而后垂眉立在一旁等候命令。 左监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常妃娘娘的贴身宫婢鸣儿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许有所隐瞒,更无需忌惮任何人。” 说到‘忌惮’二字,左监斜过眼已有所指地看了看从容以待的逝水,而后狠狠压出了‘任何人’三个字。 逝水浓墨如漫天黑幕的瞳仁中透出更深的无奈,真的是,一如往常般被小看了呢,这位大人可真是完全不顾及自己的身份啊,而且似乎受人所唆,欲要抢占先机,与这个宫人配合将共犯的罪名,安在自己头上呢。 真是,麻烦透了啊…… “是,大人。”鸣儿温驯地低眉,而后说道:“大皇子殿下自皇上开恩将其过与常妃娘娘之后,便时常来穗实宫中探视娘娘,几天来殿下与娘娘关系甚佳。” “鸣儿,是吧,本皇子清晨里去给母后请安时确有见过你。”逝水听得鸣儿暂时停止了叙说,便温声问道:“不过鸣儿所说的‘时常’,有些偏颇吧——本皇子白日里需得去上书房,午膳晚膳皆是与皇弟共用,下完学之后便立即回了寝宫,独处时光可谓少之又少,故而本皇子就算有心时时陪伴母后,为其解忧,亦是无从抽空呐。” 鸣儿有些错愕,却是立刻接话道:“殿下每日清早便来给常妃娘娘请安,也算是‘时常’了的。” 说着鸣儿眼睛微微觑了一下左监所在的方向,后者连忙插进话来:“各人理解的‘时常’有所不同,现在根本无需再这种小事上费口舌,鸣儿,你继续说。” 鸣儿收回眼神,说道:“是,殿下前几日请安时皆是由奴婢服侍在旁的,无非便是聊些琐事,问及身体安康之类。只前日常妃娘娘说有话要与殿下单独相商,便屏退了奴婢,所以那日的情形,奴婢不知。” 第四十五章 审问(下) 此话一落定,左监脸上便浮现出了‘嗅到猫腻’的表情,上首的廷尉则是诡异地保持了沉默,只微眯的眼缝中时而闪过几道微光,似是将在场之人的举动一收眼底,却不加评议。 逝水抬眼看了看蠢蠢欲动的左监,面色却事不关己般毫无变化,只静静地等待连喘息声都粗重了几分的左监兴奋地道:“殿下,对于此事,你可有话说?” “左监大人应该问的,不是‘殿下,确有此事吗’,诸如此类的么。”逝水微微摇了摇头,见后者表情顿时窘迫了起来,便转而对着鸣儿道:“如你所言,那次的请安,本皇子是与母后单独相处了?” 鸣儿抿了抿唇,而后坚定地点头。 逝水再瞥眼看了看廷尉,而后继续问道:“那末,本皇子与母后,单独相商了多久呢?竟让左监大人,问出‘可有话说’这样的,似乎已经将罪证扣实了的责问?” 鸣儿的瞳仁闪了闪,而后说道:“半个……不对,一个时辰左右,吧。” 话刚出口,廷尉似有若无的注意力便突然定在了鸣儿脸上,左监未觉有异,却是一脸事情发展顺利的表情,顺溜地接话道:“殿下,请安而已,居然逗留这许久,又屏退了宫人,到底商讨了些什么事情呢——殿下方才可是说了的,知无不言。” 逝水叹了口气,说道:“一个时辰这么久啊,本皇子想想——本皇子卯初便需至上书房做功课,穗实宫至上书房,光凭脚力至少要一刻钟呐,这么算来,母后起的可真是早了。” 言毕逝水转头看着鸣儿,微笑道:“真是后宫妃嫔中从未有过的早呢——是吧,鸣儿?” 鸣儿闻言支吾了半晌,而后犹犹疑疑地点了点头,旋即又摇头:“也许,也许没有一个时辰这么久的,那日里常妃娘娘是起早了——” “母后难道与本皇子商量过,那日本皇子需得早些前去请安的么?据鸣儿所说,前几日请安之时,鸣儿都是在旁服侍着的呐,鸣儿有听到母后让本皇子早些来么?”逝水温声发了两问,漆黑清浅的眼眸中渐渐浮上了戏谑的意味。 就在鸣儿有些招架不住的时候,左监恍然意识到情况似乎有些失控,这个久居深宫受尽冷箭欺凌的大皇子,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没有脑子,而一直沉默着的廷尉大人似乎也没有和古左丞好好沟通,到现在半句不帮衬着,若是这般下去,倒不好收场了。 看来,准备工作还得再做些才是,至少要把廷尉以正当理由支开,到时候无论这个大皇子辩驳些什么,用刑让他画押就可以了。 念及此,左监首度意识到自己越权了一般转向廷尉,道:“廷尉大人,您看怎么样,迄今为止皆是这宫人的片面之词,若是不加些调查,恐怕难以结案。” 廷尉半眯的眼眸倏然睁开,犀利的眼神在媚笑着的左监脸上打量了一番,又转至战战兢兢的鸣儿身上,而后总结般收了回来,语调讥讽地说道:“难以结案啊,我还以为左监大人你已经完全知晓犯人及其作案过程了呢。” 左监干笑了几声,低了腔调说道:“廷尉大人抬举了,这犯人么,下官已经大概地猜到了,只是证据不足难以服众啊,大理寺的原则是要让作奸犯科之人心服口服,所以——” “此案暂且搁置,我向皇上请命再次彻查后宫,到时候再行开审。”廷尉至此终于不耐烦般扔下了官腔官调,而后对着逝水说道:“有劳殿下了,请。” 逝水颔首,而后安然起身从站着的鸣儿身侧缓缓走过,随着当先带路的狱卒目不斜视地走向暧昧不清的过道中,浅色衣袂随着不紧不慢的步速翻飞如轻盈高贵的凤蝶。 ——就如凤蝶,就算已经知晓了花花世界中属于自己的只是转瞬即逝的短暂寿命,就算了然了风云骤变的环境随时都能覆灭自己脆弱的身体,仍然可以从容优雅地飞旋出亘古流传的舞步,不拖沓,不错步,连呼吸都如此从容不迫。 ————————————————————————————————————————————————————————————————————— 夜幕低垂,暗色合拢,无星无月的日子里,天空是澄澈无边的寂寥颜色。 逝水斜倚在木床上,曲起左膝将手轻轻搭在上面,发髻仍然严谨地束着,浅色的锦袍上却已经沾染上了囚室的味道。修长的指尖滑过下唇,逝水嘴角突然泛起一丝笑意: 不知前路如何啊…… 这样不知前路,亦无从挣扎的处境,时隔多年,终于又浮现在自己的生命中了。 虽然已经假作了一个小木人,镌上自己的生辰放在穗实宫的后苑中了,且廷尉亲自带人搜查,也一定会依着原先发现木人的地方重重巡视一番,所以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不知,这样做能否起点作用。至多说明常妃亦对自己下了巫蛊之术,自己有可能不是和她一路上的人,但是根本无法圆了缘由——自己不过一介失宠皇子,对常妃完全没有威胁,亦无须动用如此不见光的手段暗害自己。 若是随当初所想,做上三个木人,分明地镌上那个人,二弟天钺,和自己的生辰,那么连同原先发现的木人一起,便可以作为常氏一族欲要叛乱,扫清空氏统治的罪证了。 ——奈何,自己终归放弃了更好的一条路。 逝水低垂下眼帘,将视线从幽暗的过道中移开,几乎同时,眼角的余光突然撇到一抹鲜红色的影子,仿若墨池中盛开的血色莲花一般妖娆,视若无人。 只那翩跹的衣袂转瞬即逝,迅捷地让人疑惑它是否出现过。 许是牢笼里的人,真的会出现幻觉吧——逝水又牵起一丝轻笑:是什么样的幻觉呢?血色的衣襟,魅惑的飘摇,是师傅的呢。 是啊,若是师傅出手的话,常妃便会自动承担一切罪责了呢。 第四十六章 用刑 翌日清晨,微光尚未透过砖墙射入到幽暗的囚室,新一天的追责便盛大地降临在了半梦半醒的逝水耳边,趾高气昂的狱卒大声地在门外嚷道:“殿下,左监大人有请!” 侧卧在摇曳木床上的逝水缓缓睁开双眸,斜过眼去看了看铁栏外神色倨傲的狱卒,而后悠然起身,甩脱脑海中一一浮现的不详预感,随着猛力打开的铁门走了出去。 一如昨日暧昧不清的过道,逝水从容的步伐在突然出现的嘲讽声前停了下来,“殿下真是好大的架子啊,都身在深牢了居然还让审查人员等上这许久。” 话音出自左监之口,见他坐在上首,毫无恭谨之色地直视着逝水,面上尽是稳操胜券的表情。 逝水垂下眼眸,沉默,而后便听得左监焦急地自己接口道:“下官遵旨尽早结案,严惩犯人,以宽皇上之心。希望殿下还是配合些,不要再像昨日那般狡辩了才好——就算舌粲生花,亦是无法改变事实的。” “本皇子亦是担忧宫中所出的祸乱,心中焦急欲要为父皇分忧,故此昨日推心配合。正如左监所说,舌粲生花亦是改变不了事实。”逝水安然回答,虽然心中忧思更甚,看向左监的眼中却仍是静水无波。 左监干笑了几声,猛然一拍桌子,大声斥道:“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爽快承认与常妃勾结暗害菀妃娘娘一事,而要多番陈词,扰乱廷尉大人的判案?” 逝水微微摇了摇头,这个人摆明了是要趁着廷尉不在逼供了,但是这么胡搅蛮缠而且又神色急切的,自己似乎只能拖时间了,想罢逝水说道:“廷尉明察秋毫,判案自然不是狡辩可以扰乱的。且廷尉昨日已经说了,欲要禀明父皇再次彻查后宫,此案容后再判。虽然本皇子有心与左监协同侦破此案,但是廷尉已经有命在先,左监还是……” “还是什么?”左监不容逝水再多言,便粗鲁地直接插进话来,拍在桌子上的手掌用力一撑,整个人便从座椅上弹了起来,眼睛紧紧盯在逝水带着三分不屑的眼眸上,说道:“看来今日殿下仍是不打算配合了,既然如此,来人呐——” 左监的‘来’字尚未截止,便有人上前将手搭上了逝水的双肩,及至拖着尾音的‘呐’字慢慢收声,逝水便已被人拖着按到了一旁的十字形木架上。一切顺风顺水,狱卒们仿佛预先排练过一般动作流畅,毫无拖沓,更没有因为逝水的身份而犹豫半分。 逝水侧过脸看着狱卒利落地将锁链在自己手臂上缠绕了几圈,而后狠狠固定在木架上,薄唇突然微微扬了起来,视若无人的双眸中也逐渐镀上了俗世的气息,原本温润无加的俊秀脸庞突然隐隐透露出些许危险至极的魅惑。 单挑起左眉,狱中封闭晦涩的空气中,身着锦袍全身受制的少年嘴角泛起的轻笑一尘不染,却又蛊惑纷乱。 蜻蜓点水般将澄澈的双眸定在左监面上,逝水一字一字地说道:“左监大人这是想,逼供么?” 左监被狱中从未出现过的明丽场景一震,陡然收回咄咄逼人的目光,有些吞吐地说道:“是有如何,若是犯人抵死拒绝招认罪行,用刑亦是上策。” “那么,就如左监大人所想,施行上策吧。”逝水将身子平贴在身后绑过无数有罪或是无罪的人的刑具上,妥协般说道。 左监单眼挑过逝水锦袍下看似纤弱的身体,念及方才慑人心魄的一笑,有些不忍地说道:“殿下不妨再行考虑考虑,现下若是招认了,便不用受那皮肉之苦了。” 逝水缓缓收回笑容,淡然道:“如左监所说,舌粲生花无法改变事实,本皇子无意狡辩,更无意得得瑟瑟招认不属于自己的罪行。只左监大人若是能对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完全承担责任,本皇子便遵从大人的意愿。” 左监却是被逝水完全不领情,且溢满不屑的话气得气血上涌,向后退了一步说道:“鞭笞!直到他招供为止,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停!” 逝水见站在自己侧前方的狱卒抖了抖手中的长鞭,而后热身运动般奋力一甩,本该是软质的鞭尾竟在地面上敲击出金铁相交的刺耳嘶鸣,便微微拢起了眉心:鞭身夹倒刺,看来今日这番皮肉之苦还是有些教训的。 未及逝水舒展开眉心,星星点点的刺痛便直击在了胸前,浅色的锦袍瞬时被撕裂开长条的口子,不半会儿,一道渐渐渗出血来的鞭痕便伴和着灼热的痛楚,探头探脑地从藕断丝连的绸缎中显现了出来。 逝水微咬的牙缝中浅浅透出若不可闻的‘唔’声,左监立刻示意狱卒稍停片刻,而后说道:“殿下,方才那只是前奏而已,若是殿下肯就此招认,便可免去接下来的正式刑罚。殿下身份尊贵,何苦要勉强自己?” 逝水松开口——鞭笞而已,若不是外表还是久居深宫的皇子,自己方才根本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温声回道:“本皇子说过,若是左监你可以完全承担用刑的责任,本皇子安然受罚绝不抵抗,只现下左监大人如此,难道是,胆怯了么?” 左监看了看逝水渗血的长衫,心中有些焦急:原本想着可以轻而易举逼一个文弱皇子就范的,没曾想却被三番五次地讥讽,这般下去,怕是廷尉回来之前难以逼得他顺从,常妃那边又暂时还动不得,这要如何向左丞大人交代—— 想到这里,左监退回原处,音量拔高了几度大吼道:“继续!” 长鞭在空气中嘹亮倨傲地尖啸了一声,而后狠狠平贴在逝水身上,这次还未等鞭痕定型,下一次亲密接触便又强势地覆了上来。带着尖钩的小倒刺毫不费力地侵入肌肤中,在离开时又撕扯下宿主裹挟着自己的部分血肉,伴随着长鞭的甩动,新鲜的血腥味逐渐浓烈了起来。 与疯狂的鞭身切割空气发出的嘶鸣比起来,逝水咬唇勉强回应的呻|吟声却逐渐消减了下来,看似纤弱的身体仿佛只是由着铁链的绑缚方才能够站立着,气力也似尽数被抽离了出去,俊雅的脸上被鞭尾横扫的气劲擦过,亦一并留下了血痕。 卷二 多情总被无情恼 第一章 骤雨初歇(一) 若说是审讯室,倒不如说是兵器库,是陈列各色外表怪异的磨人武器的库房。 斑驳的墙面森然生寒,密密地搁置着在黑夜中匍匐的猛兽,斧钺的狭长切口,钻锯的泛光尖端,各类制鞭裹挟的暗刺,假意披上阴阳外皮的‘合|欢杖’,如同猛兽眼底时而闪过的嗜血本性,从未掩藏过自己迫害的欲|望。 门窗严实,形同虚设,牢房外明媚的秋日阳光徘徊在三丈外的地界中,半分未侵入人世的地狱。审讯室中只有昏暗的烛光伸展开猥琐的触角,低低笑着抚摸过各类刑具,而后再度归回沉寂。 左监终于开口道:“停。” 有些疲乏的狱卒将举在半空的手顺势往前一甩,而后收回了长鞭,暗红色的血液缓缓成流,顺着鞭尾一路跌落在墨黑的地面上,木架上逝水残存的呻|吟如同泣血的残阳,又如面前鲜血滴落的声音,喑哑地几不可闻。 左监上前仰首看着逝水,说道:“殿下,现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紧跟着左监的询问,囚室中轻轻地,确又不容置疑地响起了一个声音,简短地只有一个字,似乎是回应左监般的一个字:“好。” 左监却是面色骤变,原本站立着的身子猛然回转了过去,而后双膝几乎同时重重地跪落在地面上,惶恐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微臣不知圣上銮驾至此,故而不及见驾,请皇上恕罪!” 此刻站在审讯室门前,不知何时便悄无声息立于左监身后,轻轻道出‘好’字的,正是尽欢帝。 本该在秋日的阳光中,享受扼杀了又一场惊变的尽欢帝。 门,依然紧闭着,房内也仍旧是暧昧的昏黄,浑浊的空气中却霸道侵入了本该是绵长幽邃的龙涎香的气息,明黄色的龙袍理所当然地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原本一派肃穆的用刑氛围更是被尽欢帝唇边沁人心脾的笑容一扫而空。 而道出一个‘好’字之后,面对着诚惶诚恐跪倒在地的一干人等,尽欢帝却沉默了半晌。 无意道明自己的来意,更无意让龟缩的众人站起说话,尽欢帝只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因为众人跪下后突然清晰的视野尽头被绑缚的少年,而后吝啬地,慢慢收回了嘴边本就是虚伪的笑容。 ——因为昨日廷尉连夜求见,恳请自己下令由他再次彻查后宫,便想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让本该由左氏打点妥当的直接判罪,丛生出了异样的枝节。 没想到,廷尉的离开让下面的人直接上了手,欲要强行逼供了。 虽然这是自己想要看到的结果,或者说,中秋那夜自己关于过继一事的决定,本就是冲着将自己的大皇儿推入权位之争的漩涡,而后代替他的生母粉身碎骨的,所以现在的形势,自己应该很高兴才是…… ——然,心中从未有过的不安和懊恼在不断地告诉自己,眼前所见,完全没有喜感…… 尽欢帝直接走过匍匐在面前的人,向着木架踱步而去,口中不急不缓地回道:“孤方才说了,爱卿做的好。虽然廷尉不在,爱卿这样是越权了,但是孤知道爱卿是想为孤分忧,故而心切了些。如此忠心的下属,孤怎么会责备呢。” 左监提着的心稍稍安了下来,膝盖顺着尽欢帝移动的方向转了转,马不停蹄地带上谄媚的笑容,抬头却看见尽欢帝驻足在脱力的逝水身边,刚定下的心便又骤然提了起来:糟了,虽然大皇子不受待见,但终归是皇族中人,自己非但越权,而且用刑…… 未等左监主动告罪,尽欢帝便回过头,将食指微微贴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回身细细打量起来: 眼前的少年仍然是假作恭谨地低垂着眉眼,清秀,尚未完全脱去年少气息的面庞上浅浅地覆了几道血痕,衬得原本便无血色的薄唇愈发隐没。 精铁的链条勒进少年的手臂,而后缠绕着抱定在结实的横木上,铁链尽头原本一尘不染的手握起拳,将苍白的关节紧紧抵在铁链的环扣上。 浅色锦衣已经碎裂,胸前参差交错着鞭痕,已经凝固的,或是刚渗出来的血洒落在少年强自支撑的身体上,低低絮语着方才疾风骤雨的笞刑。 即便如此,自己这个皇儿仍是面色若水,毫无波澜,没有向自己讨饶分毫,亦没有阶下囚的颓唐失落。 这样的情景,却让自己,于不安之余,更生出了史无前例的无名怒火…… “儿臣参见,父皇。”未等尽欢帝理清思绪,逝水却微微抬头,轻轻地依着礼数唤了一声,而后又低垂下了眼帘。 而左监被尽欢帝无意识中散发的,愈发暴戾的威压震得有些发慌,不顾方才尽欢帝的手势便惶恐地说道:“皇上,殿下方才诡辩纷出,拒不招认,微臣念及皇上的懿旨,这才用的刑。不过皇上放心,微臣下手有分寸。” “爱卿无过,天子犯法尚与庶人同罪,而皇儿确有嫌疑。”尽欢帝仍是背对着左监,将所有阴晴不定尽数隐藏在君临天下的背影中。 审讯室中再度归于寂静,然不过片刻,尽欢帝的沉默便在逝水逐渐拢起的眉心前轰然坍塌,抱着来看看热闹的心情来的至尊突然没有章法地问道:“爱卿可有审出来些什么了?” 左监的头埋得更低,语调更惶恐:“回禀圣上,暂时还没有。” “那就不要审了。”听到左监犹犹疑疑的回答,尽欢帝像是事先知道般毫不拖沓地接下话来,而后恍觉有些疏忽,便为自己圆话般说道:“孤的意思是,不用爱卿审了,廷尉彻查后宫也已渐近尾声,回头让廷尉继续审便好。” 第二章 骤雨初歇(二) 左监愕然:若是让廷尉接手,那这事可就非得水落石出不可!到时候指不定入冷宫的是那个阵营的人,双方相较之下,不管谁输谁赢,死伤的总是自己这样的走卒。 但是,这说也奇怪,左丞大人完全没有提及皇上会涉足此事的可能,那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想着如此,左监便失却了立刻顺从接话的时机。房内的半晌沉默让尽欢帝有些莫名地心焦,而仍然被绑缚在木架之上,已经血迹斑斑神色疲乏的少年更让自己不安,于是不由自主的,尽欢帝便冷冷地说道:“孤说的话,左监你是没有听清,亦或是,想要抗旨?” “微臣绝无此意!”左监听闻‘抗旨’二字,一个激灵便从臆测中挣了出来,一叠声应承道:“微臣遵旨!此案本便是由廷尉大人全权负责的,微臣方才的审讯实属逾矩,皇上不怪罪微臣便是开了大恩,微臣又岂敢再有违拗圣意。” 左监话音刚落,便有宦官行入室内,走到尽欢帝身边恭谨地道:“启禀皇上,廷尉大人来了。” 尽欢帝瞥了一眼表情不明的左监,摆了摆手,说道:“正好,让他进来。” 片刻便见廷尉微微躬着身子走进了审讯室,而后双膝跪地叩了一地,口呼:“微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必多礼,爱卿现在来,可是有所收获了?”尽欢帝慢慢挪到墙边,伸手拈了拈墙上悬挂的各式刑具,压下心中的焦躁,慢条斯理地问道。 “启禀皇上,微臣奉命再查后宫,于常妃娘娘所居的穗实宫又发现了一个小木人,经微臣对比参照,此物与当日皇上呈与微臣的证物一致,所以微臣推测,此物与暗害菀妃娘娘的木人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哦——真是有趣,那小木人上,可有写了什么?”尽欢帝将手放在一把长刀的手柄上,继续问道。 “辛未年,丙申月,丙寅日,庚子时。”廷尉一问一答地有板有眼,半字不多。 尽欢帝闻言突然手腕一沉,颇有些分量的长刀便轻轻从墙上垂落了下来,刀身温驯地直立在尽欢帝熨帖的衣襟边,锋利的刀刃便向外朝向了跪倒一地的群臣方向。 轻曲手肘,手腕连动,至尊的龙袍仍自严谨地维持着傲世的静默,刀刃似碎帛一样划过空气,沉重的长刀便如华丽的佩剑般在空中旋出了圆润的弧度。 嘴角溢出一丝轻笑,尽欢帝感慨般说道:“好刀。” 群臣面面相觑,还未及有所揣测,便听得尽欢帝说道:“那是何人的生辰?” 廷尉偷偷看了看木架上的逝水,而后回道:“回禀皇上,乃是大皇子殿下的生辰。” 左监闻言面色突变,苍白的脸上惊疑不定,紧咬着下唇方才咽回就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声,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此案有疑,孤收回方才对左监所说的话。皇儿有无罪责,都由孤亲自审问。”尽欢帝眼中闪过诧异的神色,而后提起了手中的长刀。 空气中划过令人窒息的‘咻’声,只半瞬的时光,便是‘锵’的一声,长刀刀锋斩在逝水手臂缠绕的铁链上,精铁的链条在材质相当,却是薄上了许多的长刀前竟似半点没有抵抗力,群臣闻声抬头只见碎裂的链条四散着从木架上掉落下来,未及反应便又听得‘锵’的一声,另一边的链条便应声碎裂。 两处绑缚着,同时亦是支撑着逝水的链条毫无征兆地断裂,逝水的身体便随之慢慢滑了下来,然而未等双膝着地,逝水握成拳状的手便倏然张开竭力抓住了横木,将下落的趋势一缓,而后将身体更紧地斜靠在木架上,唇边方才溢出了浓重的喘息声。 尽欢帝丢下手中的长刀,将身子往逝水身边挪了挪,而后背对着廷尉,若无其事地继续问道:“只有一个木人么?” 廷尉眼见着地上散落的链条环扣,心中不由有些发憷,却还是强自镇定地说道:“微臣确定,只有一个。” “是——么。”尽欢帝的语气愈发低沉:只有一个啊——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亦没有派遣暗卫盯着穗实宫,但自己确定,那个木人便是眼前被鞭笞了许久的皇儿所为。 既然如此,为何只放一个呢? 为了撇清他自己的嫌疑,让常妃独自承担罪责的话,应该也放上自己,或是二皇儿的木人才对啊,那样的话便显而易见的是常氏一族欲要犯上作乱,改朝换代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嫌疑半撇不撇,关系藕断丝连,常妃一人所为的动机模糊不清,难以服众了。 既然他能放一个木人,那么两个三个定然不在话下,而且定然是知道放上三个才是上策。 因此,为何呢? 看着眼前强自维持着站立姿势的逝水,尽欢帝突然伸手环住了逝水的腰,而后轻轻地,渐渐地,却是不容违拗地将他往自己怀里揽。 逝水方才已经被突来的变故惊了半晌,现下感觉到腰际霸道的力道正逐步将自己带到眼前那人的怀里,鼻间龙涎香的气息愈发浓烈,那人的温度已经触手可及,慌乱间便不由得微微挣了挣身子,将手中的横木拽地更紧。 如此一来,逝水僵直的身子便来小幅度地开始了几个来回,遍布的鞭痕经此拖拉便开始裂了开来,更新鲜的血从伤口慢慢渗出来,轻轻地拉动了逝水纤秀的眉头。 察觉到逝水的抗拒,从未对人有过分外关切,且从未被人拒绝的尽欢帝心中闪过几丝懊恼和忿忿,环在逝水腰际的手本想直接大力将不识抬举的皇儿拽入怀中,却终是没有付诸实践。 只将头轻轻移到他耳边,安抚受惊的小兽般温声道:“逝水乖,先让父皇带你回去,好么?” 第三章 骤雨初歇(三) 逝水本就是慌乱之下的抗拒在尽欢帝看似宠溺般的安抚下轰然瓦解,来不及抬眼看看那人眼中的柔光,身子便直接倒进了那人宽广的怀中。 顺势将头依靠在那人肩窝里,逝水不明所以地微微闭上了疲惫的双眸:虽说疼痛可以忍受,但毕竟是血肉之躯,累了是难免的。 尽欢帝拦腰抱起逝水,而后走过战战兢兢的群臣,扬长而去。 待到尽欢帝最后的衣角消失在视野中,左监方才呼出一口气,惶恐地向着廷尉问道:“大人,那现在,我们应该做什么?” 廷尉斜过眼看着左监,嘲讽般说道:“做什么?左监大人不是一个人便能将所有事打理地井井有条么,何须问本官接下来要做什么?” —————————————————————————————————————————————————————————————————————— 同坐御辇,逝水只假作镇定地窝在尽欢帝怀中休养生息,血腥味和龙涎香相互缠绕着,两种同样占有欲很强的气味交融了半晌,车上的氛围便愈发诡谲了起来。 尽欢帝抽了抽鼻子,又瞅了瞅靠在肩上的逝水,而后将视线移到别处,幽深的眼眸中喜忧交替,复杂万千。 好在永溺殿终于出现,尽欢帝不由自主地小心抱着逝水从车上走下来,顶着一路太监宫人战战兢兢的诧异眼神,淡淡道了句:“送纱布进来。”而后亲自将逝水带到了卧房。 将逝水缓缓安置在榻上,尽欢帝不觉拢起了眉心:现在,果然还是先疗伤比较好吧?至少也不能在他这般神志不清的时候,大肆询问吧? “父皇若要亲自审问,不妨立刻开始。”逝水睁开眼眸,看着半晌未有动作的尽欢帝,恭恭敬敬地说道。 “逝水如此期待么。”尽欢帝拢起的眉心更加紧颦,自己这个皇儿为什么无论何时,都不忘用虚做的恭谨刺激自己呢。 “儿臣只是不想浪费父皇的时间。”逝水眼中闪过退避的神色,口中却是半分不饶地答言。 “逝水这样有气无力的身子,可应付不来接下来的审问。”尽欢帝舒开眉心,伸手捻起逝水胸前碎裂的锦帛,而后小心翼翼地将粘附在伤口上的衣服向旁褪开来。 逝水一惊,身体下意识地往榻内一缩,而后说道:“儿臣无妨,父皇若有疑窦直说便是,逝水知无不言。” 话音刚落便听得‘撕拉’一声,半边衣料带着血色的半凝固液体飘落到一边,逝水被突如其来的疼痛牵动了伤口,不由自主地往尽欢帝手上一看,却见他马不停蹄地又拽住一块紧紧贴合在伤口上的衣料,而后大力将其扯了下来。 “逝水说了不想浪费父皇的时间,父皇也不想浪费逝水的孝心,所以都退一步,父皇尽快处理好逝水的伤口。” “但是父皇……” “再有多言,抗旨处理。” “……儿臣遵旨。” 半晌静默,尽欢帝不顾逝水眼底强忍的疼痛,只一意将锦衣和内里的中衣卸到一边,而后伸手在逝水脖颈边的一道鞭痕上按了按: 自己这个皇儿,似乎是十五岁了吧,穿着衣服是看起来分外纤弱,但是实际上,却是挺拔精炼,青稚的身体虽然泛着象牙般的光泽,却全然没有病态的苍白。 久居深宫,本该虚弱病态的皇儿,却将鞭笞尽数担当了下来。对此自己原本还有些困惑和忧虑,但是现在,疑窦尽解了——虽然没有夸张的肌肉,但每分每寸的匀称结实让自己相信,这个皇儿对身体有着绝对的控制权和耐受力。 除却脖颈一路往下,一直延伸到膝盖的长条形伤口,现在坦荡荡呈现在面前的身体,有很浓烈的诱|惑意味——即使,是对于从未招过男宠的自己。 鞭痕周沿尽是细细密密的针样烙痕,刚才的牵扯又将好不容易停止流血的伤口拉了开来,自己完全可以想象,皇儿现在经受着怎样的痛楚。 起身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青瓷小瓶,尽欢帝俯身看了看面上浮现出可疑红晕的逝水,而后拨开了瓶上严丝合缝的封条。 淡淡的药香霎时弥漫了出来,逝水有些惊疑地抬眼看了看,却又在尽欢帝挪揄的眼神中丢盔卸甲般闪躲到一边:“父皇不必屈尊,涂药可以交由宫人来做。” “逝水还记得父皇方才说了什么么?”尽欢帝将小瓶倒扣在手心,邪肆的凤目紧追着逝水的眼神,说道:“再有多言,抗旨处理。” “……儿臣遵旨。” “乖一些,不要乱动。” 手心的清凉平贴在炙热的伤口上,凹凸不平的鞭痕不由自主地在尽欢帝温润的手掌上寻求着舒适的港湾,逝水又气又羞地克制着身体的颤抖,冠玉一般的脸上却镀上了更浓重的丹霞。 尽欢帝唇边溢出一丝轻笑,看着一向从容不迫的皇儿小脸飞红,清浅的眸子亦是逃避般躲躲闪闪,虽然面上仍是镇定的表情,在自己手心下摩摩挲挲的身体却将其主人的慌乱暴露无疑。 掌心的纹路如春风一路拂过,已经擦过药膏的伤口处,疼痛逐渐被凉意裹挟着带离了身体,对比之下未曾抚慰的伤口便比之前更痛了起来。 逝水紧咬着下唇任尽欢帝的手在自己身上游曳,从未与人有过的亲密接触,从未向人敞开过的身体,和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内心渴求温暖,虽然面前将自己一览无余的是赐予自己血肉的父皇,但此情此景,还是让逝水面上阵阵发烫。 而看似淡定的尽欢帝,也逐渐地迎来了尴尬的境地:如方才自己所下的结论,自己这个皇儿的身体,透着浓烈的诱|惑意味。手心不断传来的强韧质感,目之所及的引诱,与往日完全不同的态度,和皇儿疑似羞怯的神情,竟让自己逐渐地,升腾起了欲|望。 第四章 骤雨初歇(四) 纤长的手指停在少年的腹脐处,指端沾染了润滑晶莹的药膏,点在皮肤上时会让人产生欲拒还迎的错觉。 恶作剧般小小画了个圈,尽欢帝俯首说道:“逝水,能起来么,要绑纱布了。” 逝水一惊,而后勉强支起身子。皇室的良药再好,亦是难以完全止痛的,更没有办法解决疲乏,因此逝水撑了撑之后,只能歪倒着靠在床栏上。 尽欢帝抽出宫人送来的纱布,而后挪过身子凑到逝水近前,手上仍自一圈圈环绕着纱布,鼻息却已然喷在了逝水耳边。 逝水只能低垂着首,将额头抵在尽欢帝肩上。耳际传来的一阵阵若有似无的热浪酥酥麻麻地挑拨着自己残存的镇定,身上遍布的伤口逐渐被裹挟进了干净柔和的纱布中,疼痛和灼热感也逐渐减轻了—— 但是,自己却觉得,现在比在囚室中被鞭笞还要累上几分,充斥内心尽是休息休息再休息,而且是,窝在这人怀中休息…… “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尽欢帝叹息般吐出结束语,却不急着将仍然环在逝水腰际的手挪开,只是起身缓缓将逝水放倒在榻上,而后轻轻拉过一边的锦被盖至逝水的脖颈处,便果断地转过了身。 逝水回过神来,看着尽欢帝的背影,咬了咬唇说道:“父皇,儿臣的伤口处理好了,便可以开始审问了。” “孤累了,审问的事择日再议。” “但是父皇……” “逝水现在可是朝廷疑犯,撒娇也要挑对时机吧,辩驳自己的青白与否都留待日后再议。”尽欢帝一厢说着,一厢便向门口走了过去。 “……儿臣遵旨。” 赤红的木门被轻轻打开,而后又慢慢阖上,逝水抿了抿唇:朝廷疑犯? 是啊,自己的生死存亡完全捏在那人的手里呢——不,不仅是生死存亡,就方才之事而言,自己的荣辱羞耻,也被那人操控了。 或许那人是因为好玩,才将自己带回来的;亦是因为好玩,才替自己疗伤的吧…… —————————————————————————————————————————————————————————————————————— 秋日,天高云淡,连吹拂过的风都带着浅黄色的暖意。若说是岁月静好,那便应该是专属秋季的吧。 离逝水被带离牢房,已过去了两日。期间廷尉将心神放在了常妃的贴身宫婢鸣儿身上,左监则是心不在焉地陪同着廷尉一同审理——当然,一无所获,或是有所收获,却因罪证不足难以判罪。 这日夕阳寻常西沉,天边的晚霞赤红地如同泣血的嫠妇,殷切地让人不忍卒睹。 倾斜角异常大的斜光穿过高墙,打入了狱中一处开了小窗的囚室里,而后跌落在满地的枯草上,渐渐隐没了进去。 这里是常妃的牢房,比别处干净宽敞,更重要的是,因为开了窗而比别处多了希望之光。 常妃有些颓唐地坐在木床上,原本丰润的脸颊分外憔悴。不过数日的牢狱生活,便让从小养尊处优的妃嫔衰老了十几岁。 悄无声息地,常妃突然打了个冷战,循着直觉看向小窗,却见阳光铺就的阶梯中站了一个人。 一个身着赤红色长袍,散落的银发在暮色中熠熠生辉,周身散发的魅惑气息如同死亡谷底翩跹起舞的妖精的人。 “草民一品红,给常妃娘娘请安,祝娘娘含笑九泉,早登极乐。” 那人的声音如同琴瑟合奏时的悦耳缠绵,语调如同寻常百姓见官时的谦卑,说出的话,却仿若三九寒冬落入冰窟的决绝。 常妃还未从初始的震惊中挣脱出来,听了这话只觉通体生寒。抖了抖嘴唇,常妃强自镇定道:“你是谁?” “啊呀呀,虽说贵人多忘事,但娘娘这般健忘,也太让草民心寒了呐。”那人欺身到近前,抬起眼眸看着常妃:“草民刚说了啊,一,品,红。” 常妃霎时睁大了眼眸,却不是因为一品红突如其来的靠近,更不是因为他冒犯的话,而是映衬着傍晚的余晖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脸,当真,妖孽至极。 不同于尽欢帝的绝世风华,眼前人的容颜,是沦落风尘的极致蛊惑。 银发拂面,纤眉入鬓,星眸生辉,妖娆的五官男女莫辩,即便方才的言辞冷硬刻薄,这人仍是楚楚可人的光景。 更令人诧异的是那剪水双瞳,竟是妖艳的血色,燃烧着燎原大火的激情,闪烁着琉璃琥珀的澄澈,潋滟着湖光山色的涟漪,比周身无风自动的赤色长袍更加撩人。 “那你,你是谁派来的?”常妃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往旁边一挪,结结巴巴地问道。 “娘娘这话可说的草民愈发心寒了,娘娘看草民是那般任人呼来喝去的人么?”一品红透亮的瞳仁中泛出朦胧的水汽,便真像是受了凌辱一般。 常妃心绪不宁,口中的言辞愈发凌乱:“那,那么,那,对了,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啊呀呀,草民来这里是有重要的事情的呐,幸而娘娘提醒了,否则草民就要白跑一趟了呢。”一品红失声惊呼道,而后又转了转眼眸,事不关己般嗫嚅道:“其实草民白跑一趟倒没什么,就是小竹竹要遭难了,小竹竹遭难了草民可就要寝食难安了呐,草民寝食难安了罗网可就要出大乱子了呐,罗网出大乱子了……” “那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常妃插进话来。 “嗯,罗网出大乱子了可就要……”一品红继续着自己的思维说了片刻,而后骤然盯着常妃的眼睛,微微眯起了眼眸:“说了这许久,娘娘应该可以谅解草民了吧。” “谅解什……么……”常妃的话只半句便卡在喉咙中,既而眼睛仿佛被捕捉了一般紧紧贴合着一品红的目光,耳边如无边的回声般响起了一品红低低的絮语:“娘娘,一人做事一人当,厌胜之术若是娘娘一人所为,娘娘便当早日服罪才是。这样吧,明日廷尉或是左右监亲审,娘娘便点头应承了。” “好吗?” 好吗…… 好吗。 第五章 父戏子乱(一) 逝水被强行‘遣送’至尽欢帝所居的永溺殿的第四日,是风轻云淡的,延续甚久了的好天气。 卧房里陈设着沉香木嵌牙阔床,浅黄色的罗帐低垂,冰簟上规规整整仰卧着一个神色淡然的少年。凉薄丝滑的乌发垂落在青玉枕侧,浅色的薄唇微抿,双眸轻闭,纤长的睫毛便如凤蝶的翅翼般停歇在如画的面庞上。 安静如斯,沉寂得连当地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雾气,都仿佛发出了与空气撕磨的声音。 床边跪坐了一个青衣宫人,眉心紧蹙,手里捧了一个瓷花小碗,里面盛着半透明的粥,满满地像是一口未动。 突然,少年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便见半闭的房门被推到一边,龙涎香的气息当先冲了进来,而后便见尽欢帝负着手跨进了门槛。 床边的宫人一惊,张口就道:“皇上!” 尽欢帝将食指移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到不识趣的宫人近前微俯下身,从她手里接过了小碗,而后招手让她离去了。 床上的少年仍是一副似睡未醒的样子,眉眼安静地便像是园开三径,遍植松菊已有数十年的隐士一般。 尽欢帝看到的,却尽是虚弱:从将皇儿带回来疗伤‘审问’至今日,整整三天滴水未进,再加原本就遍布的鞭痕,皇儿的身体现在定是虚弱到了极点。 自己可以面不改色地让名门望族一夜间声名俱损,家丁皆散,余者满门抄斩,却无法让眼前倔强的少年咽下一口粥。 性情暴戾专制独裁的尽欢帝,居然整整三日对自己拒绝进食的儿子束手无策,此事若是传了出去,颜面何存? ——不过,今天,应该可以了…… 尽欢帝唇边溢出一丝狐狸偷腥的笑意,安然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开口道:“薯蓣益胃,粳米健脾,皇儿现在空腹胃虚,粳米粥所补不细又极柔腻,正相宜相得。” 逝水缓缓睁开眼眸,恭谨地道:“儿臣参加父皇,请父皇恕儿臣不行跪拜之罪。” 忍下好意被拒而激起怒气,尽欢帝继续温声说道:“皇儿是要现在喝粥呢,还是过会儿父皇让人新端一碗温热的来?” 逝水有些愕然于尽欢帝的好脾气:三日来自己与这人言语相冲,且不断拒绝进食,这人最激烈的反应竟只是拂袖而去,然后第二日照常相劝,只字不提审问之事。 三日来这人对自己,实在好得有些过分了…… 难道他偶尔尽尽为父之道,真的有那么好玩么? 念及此,逝水如前几日般说道:“父皇,儿臣现是……” “现是朝廷疑犯,请尽快加以审讯以白菀妃被害之事。”尽欢帝顺溜地接过话来,幽深的眼眸中又浮起了偷腥后的笑意:“皇儿是要这么说的吧?” 逝水微惊,而后点头。 “那就要喝粥了哦,常妃昨日便认了罪,此案今晨已结,皇儿现在不是疑犯了。”尽欢帝眼底的笑意更加明显,双眸在饶有兴致地看了看逝水面上的表情之后,陡然弯成了月牙状。 ——(便是今晨,廷尉在御书房求见,有些困惑地道:“启禀皇上,常妃娘娘昨日下午招认,言巫蛊之术是其一人所为,旨在暗害菀妃娘娘及其腹中胎儿,并大皇子殿下,以备将来自己的皇儿顺利登位。” “哦,如此啊,那便可以结案了啊。”尽欢帝有些欣慰地接话)—— “母后已经认罪了?”逝水有些诧异:再怎么样,常妃也不可能就此妥协的啊——除非,除非师傅…… 尽欢帝点头,而后将手中的小碗放在床边,起身小心将有些神游天外的逝水搀了起来。 待到逝水魂魄归窍,唇边便已经凑上了一只小勺,已经有些凉了粳米粥浅浅地搁在勺中,淡淡的香气便扑鼻而来。 逝水抿了抿唇,眼中却仍是拒绝的意味,这人把自己当猴子耍了半天,而后又像施舍般喂粥安抚,自己心里居然满满地溢着被关心被宠溺的愉悦,甚至连同这几日的拒绝进食,都仿佛是顽皮的孩童与父皇撅气一般——这样的心情,实在是太过诡异了。 尽欢帝见逝水仍是一脸犹疑,眸中的笑意倏然褪去:“逝水是怨父皇侍候地不好么?对了,父皇记得逝水宫中有个叫‘墨雨’的小丫头,伴在皇儿身边已经三年了。逝水是要父皇调遣那个小丫头来永溺殿伺候你,还是现在勉强着喝粥?” 逝水闻言倏然抬头,却见尽欢帝邪肆的凤目中满是威胁的意味,心中的愉悦便去了大半:果然,果然只是将自己当猴子耍着玩,不服从的时候便拿他人要挟么。 念及此,逝水唇边泛起恭谨的笑意,低垂下眉眼淡淡地道:“儿臣遵旨。” 尽欢帝眸中的威胁顿时消散,而后将手边的小勺往逝水唇边又凑了凑,被怨气渐起的逝水一口吞进嘴里,未及咀嚼便直接咽了进去。 尽欢帝笑着将勺子收回来,而后慢吞吞再舀起一勺凑过去,却在半路停了住,凤目中尽是挪揄的神色。 逝水本来赌着气,但终归是三日滴水未进,腹内已然空空如也,现在被粳米粥的香味一刺激,又尝到了甜头,便有些期待下一口了,现在却见尽欢帝猫捉老鼠般挑|逗起自己来,心中怒气与食欲交战了半晌,犹犹疑疑间进退不由,竟不自主地撅起嘴来。 尽欢帝觑见逝水从未显露出的小孩子性情,嘴角的笑意更甚:现在,当真一点都不后悔,草草结了此案呢。 ——(“但是皇上,常妃娘娘此般作为不合常理啊,若是想要自己的皇儿登位,便大可不必向大皇子殿下施加巫蛊之术,而应向过继与古妃娘娘的二皇子殿下;而若是欲要,欲要犯上作乱,便应——请皇上恕微臣直言之罪,应施术与皇上啊。”廷尉困惑地阻住了尽欢帝的话头。 尽欢帝安然听廷尉分析完,而后温声说道:“此案已经结了,常妃的心思不必多加揣测。” “但是皇上……” “此案已结,廷尉侦破有功,赏银千两,余者各有封赏。”尽欢帝起身,从仍然跪在地上的廷尉面前走过,而后直接向着永溺殿走去。)—— 第六章 父戏子乱(二) 假作犹疑地将勺子持在手中半晌,尽欢帝自言自语般说道:“凉了吧……嗯,果然还是让御膳房再做一碗的好。” 将勺子放回小碗中,尽欢帝起身走向门口,却并未伸手去推那赤色的雕花木门,只站在一边向着外头随候的宫人低声吩咐道:“吩咐御膳房再做一碗粳米薯蓣粥,即刻端到门口来候着。” 说完回身看了看床上天人交战已久的逝水,抚慰吵闹的小孩般絮语道:“逝水不要着急,很快就可以了哦。” 逝水不知如何答言,只不断催眠着自己的肚子,试图掩去脸上已经不淡定的表情。 只片刻,腹部却不争气地发出了一阵低沉的长鸣,悠长悠长,又悠长悠长…… 逝水面上一片青白,犹自安慰着自己‘谁也没有听到,谁也没有听到’,然五脏庙却似乎不满意主人的视若无睹,便又接连抗议了起来。 至此,逝水只能羞得揪住床单,死命地将脸别到墙边。往日静若池水,现下却已然绯红的面庞透着完全不自知的魅惑。 尽欢帝走回床边,却未落座在床边的小凳上,而是慢慢曲起腿坐到了床沿上,而后又往里凑了凑,侧耳听了听,假作讶异地说道:“呀嘞,逝水好像很饿的样子呐——噢对了,逝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果然是食欲很旺盛的吧。” 说到这里,尽欢帝又皱起了眉,无奈地道:“只可惜粥太凉了,虽然可以果腹但终究会伤胃的。逝水既然这么饿,为什么前几日都滴水不沾呢,真是小孩子脾气。” 逝水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转过红晕稍褪的脸,垂首转移话题道:“父皇,儿臣鞭痕本就无甚大碍,现又渐次转好,不知何时可以回殿,又何时可以去上书房?” “嗯,逝水的宫殿啊,父皇要派人好好修葺一下,但是现今常妃那里又不能住了,所以逝水近期内要委屈着,和父皇同住在永溺殿了。”尽欢帝偏着头,嘴角是好好父亲的和煦笑容,出口的亦是为子着想的良善念头。 逝水闻言却是如遭晴天霹雳,瞬间被击得外焦里嫩:与这人同住? 苍天啊?! 谁能告诉自己,这人到底心怀着怎样的鬼胎?! 尽欢帝见逝水张了张嘴,便连珠炮般继续道:“至于上书房那里嘛,逝水就更不用担心了,若是教授典籍的话,父皇也可以的。” 一面完整地树立起心系可爱儿子的生活起居的温良父亲的形象,尽欢帝一面体贴地总结道:“嗯,如此甚好,一来逝水可以好好养养身体,二来逝水又不会耽误功课,三来么——父皇也想,问逝水好多问题呢。” 逝水闻言,低垂的眉眼间掠过一丝了然的凄切,原本被牵着鼻子走一般的语调瞬息便恢复了清冷:“父皇如若有疑,只现下问便好,儿臣洗耳恭听。” 尽欢帝微微眯起了眼眸:‘洗耳恭听’,又是敬语啊,自己这个皇儿恢复的可真是太快了,几天前才险之又险地避过了一场本该降临的浩劫,又不明所以地饿了这些天,现在居然翻脸就恭恭谨谨的了。 不过说到‘有疑’的话,真的是有很多呢: 比如,那日为何会现身御花园替人超度,中秋又为何在静无一人的亭子前以飞石将自己打醒,是从何处习得的好身手…… 最重要的是为何,为何只在穗实宫只放了一个木人。 脑海中盘旋过众多的问号,尽欢帝眯起的眼眸陡然添进了几分笑意:呀嘞,什么时候自己的好奇心这么旺盛了,居然能对一个人产生这么多的疑窦。 逝水见尽欢帝半晌没有答言,便道:“父皇宽心,儿臣定会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么?”尽欢帝看着逝水留给自己的墨黑头顶,却并未接连发问:虽然很想知道,但若是直接发问,得到的,大概是自己这个通透伶俐的皇儿事先编派好了的,天衣无缝的谎言罢。 所以,自己想要知道的事实,皇儿十几年来在自己视线范围之外的生活,只能由皇儿自己心甘情愿的道来——完完全全的心甘情愿。 就像虔诚的信徒向心中的神明奉上所有一样,终有一天,自己会让这位始终与自己保持着安全距离,安全态度,安全对话的皇儿,放下戒备,道出所有! ——到那时,所有好奇心都满足了之后,便真的可以让这个皇儿,随洁妃去了吧? 到那时,自己应该就不会像这次这样,毫无章法地破坏原定的计划,留他一命了吧? 想到这里,尽欢帝微微曲起食指敲击在逝水乌油油的头顶上,道:“逝水想什么呐,搞得这么严肃。” 感觉到开玩笑一般扣在头顶的分量,逝水心中微惊,不由抬起了清浅的眼眸,带着些许措手不及的困惑定定地道:“那,那父皇请,问吧。” “嗯,父皇想问啊——逝水前阵子向父皇提及的《论语》,逝水可抄写完了?” “啊?《论语》?哦,那个,那个啊……” “欸,看样子好像没有呢,逝水当初说的刻苦研学为父皇分忧,难道是哄哄父皇的么?” “我——不是,儿臣绝无此意,不过时辰匆忙……” “嗯,逝水不要着急,父皇明白,父皇像逝水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贪玩厌学,一离了长辈老师的眼界就连书都不认识了。”尽欢帝一副万分理解的表情点了点头,而后严肃地道:“所以父皇要监督逝水,不能让逝水再离了父皇的眼界了,从今天起父皇便陪着逝水诵读诗书,如何?” 逝水脱口而出:“不要!” 未及尽欢帝反应,逝水又立马收声,温文地接道:“儿臣的意思是——父皇日理万机,下了朝难得有休息的时光,怎可日夜陪儿臣伴读诗书呢。” 尽欢帝却是没有听到一般将头转向门口,嘴里喃喃地自语道:“嗯,好,就这么定了。” 说完看了看门格子上晃动的人影,而后转头对着满头虚汗匆忙解释的逝水说道:“逝水很饿吧,不过不要着急哦,粥来了。” 第七章 父戏子乱(三) 逝水还欲再作辩驳,却见尽欢帝直接无视自己的表情和冲口而出的“不要”,只冲着门外闪动的人影道了一声:“在门外候着。”而后起身挪下床,一往无前地便冲着门边去了。 动作流畅毫不拖沓,显是将自己的表情和辩驳,尽数视若空气了。 看着尽欢帝调侃完自己,又以胜利者的姿态丢给自己接下来的住宿安排后心情大好的背影,逝水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暂时放弃抵抗: 首先,现在的形式是完全的一边倒;其次,这人决计不是心血来潮想要体验一把慈父的生活,更无可能突然良心作祟,大概还是,想要‘问好多问题’吧。 结论,自己所作抵抗,无论是之前的拒食,还是现下的拒住,尽皆无效。 ——既然如此,只能奉陪到底。 不过,不过此前,还是不要闹别扭,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这阵势上已经输了,不能再败了持久作战力。 大致相通了之后,逝水抬眼看向了门的方向: 尽欢帝已经伸手开了门,略有惊喜地道:“咦,是禄全亲自送来了啊——那正好,你派人去上书房跟学士通知一下,就说皇儿近日染疾,身体多有不适,这些时日便不去上书房受礼了,具体时间视皇儿恢复状况而定吧。” “是。”禄全将手中托着的楠木错牙盘小心地移交到尽欢帝手上,而后欠身施礼便离开了。 尽欢帝转回身,用脚勾住门框轻轻阖上,而后俯首凑到粥边抽了抽鼻子,向着逝水笑道:“嗯,还不错呢。” 看着尽欢帝脸上仿佛灾荒时期突然捡到一大块猪肉的表情,逝水心下突然生出好笑的意味,微低下头,逝水轻声道:“多谢父皇,有劳了。” 尽欢帝缓步挪到床边坐下,右手拈着小勺搅拌了一下,又舀起来放到嘴边吹了吹,便张着嘴说:“来,过来点,啊——” 逝水心中一梗:这是,是给小孩子喂饭的动作神情么? 想着如此,不自觉间逝水仍是顺从地张开了嘴,静等着食物送上前来,再倾覆进嘴里。 煮地烂烂了的粥,稍稍咀嚼便顺利入喉,粳米的清淡和绵实伴着温热的气息,冲刷去了三日的饥肠辘辘。 尽欢帝微偏着首,面色和煦,凤目轻眯,淡色的薄唇噙着哺育的笑意。 半晨的阳光斜射进窗,宽大的袖袍兜住了满满的暖色,尘世的至尊仿佛褪去了君临天下的霸气,温润地便如久病初愈之人所食的淡粥。 不多时,大半碗粥便见底了,尽欢帝收回手,哄小孩般说道:“逝水那么久没有吃东西,不能一下子吃太多哦,所以父皇就不命御膳房再做了,好么?” 逝水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嘴,而后垂首道:“父皇考虑周到,儿臣岂有不从之理。” “逝水真是拘礼。”尽欢帝将碗放回床边小几上,而后一副好好父亲的样子道:“呐,逝水在床上躺了那么多天,又刚吃完东西,也该出去透透气,消消食,动动筋骨了罢。” “儿臣遵旨。”逝水温声答言:拒行,更为无效。 未及逝水有所动作,却见尽欢帝起身上前,右手将坐靠在床头的逝水腰际环住,左手便顺势向着逝水微曲的双腿膝下扫去。 逝水一惊,下意识地往后移了移,口中有些困惑地道:“父皇,儿臣可以自行下床。” “逝水的伤还没好呢,此番出去透透气便好,不必强撑着走动之类的。”尽欢帝一脸忧切的表情像模像样。 逝水挺了挺胸,道:“儿臣无妨,父皇放……” ‘心’字尚未出口,逝水就似被人掐住了咽喉一般收了声,本来只是微微偏侧的身子陡然往床里缩,眼眸中似是似非的诧异盯牢了抓住自己衣襟的修长手指,半晌方才道:“父皇这是,做什么?” 不同于三日前狂暴地撕扯去粘连在逝水伤口上衣料,此番尽欢帝只温柔地搭上了逝水的衣带,分外自然地作势要卸掉上衣。 此刻听得逝水的问询,尽欢帝停了手,优哉游哉地道:“逝水不是要父皇放心么,父皇亲眼看过才知道要不要真的放心啊。来,过来点,逝水过来点让父皇看看。” 仍然和尽欢帝伸出的手指保持着几寸的距离,逝水内心纠葛了半晌,而后伸手搭上肩部的衣领,轻轻往外拉了拉,而后撇开眼去道:“胸前的伤口最深,现下也已经好了,父皇应该可以放心了吧?” ‘吧’字一出口,紧跟着细碎的‘唔’也一并逸了出来,原是尽欢帝的纤长手指点在逝水衣领边,而后顺势挑开衣襟往里滑了进去。 仲秋的凉气从半开的领口钻进身体,带着寒气直逼表层的汗毛;纹理分明的指腹从赤|裸的肌|肤上蜻蜓点水般掠过,仿若父子间的亲昵却是尽数渗进了骨髓深处,逝水不知因何开始不受控制地战栗。 名为父子,称为君臣,此番情形只作是关爱所向,逝水推不得,据不能,憋回已经在喉间徘徊的呻|吟,良久方才知觉那只作祟的手收了回去。 尽欢帝满意地看着自始至终瞥过眼去的逝水,压下丹田乱窜的小火,欣慰地道:“嗯,伤口上结的痂大概已经快好了,估计也不会留疤,逝水放心。” 逝水迅速裹回衣领,心绪稍宁:“儿臣不是娇滴滴的女儿家,本就无意留疤与否。倒是父皇,现下也该放心了吧?” 尽欢帝笑着起身,背对着逝水感喟般道:“比想象的要糟糕一些,没想到鞭痕这么深呢。” 逝水顿时有些错愕:三日就已经恢复到了这种程度,而且以后不会留疤,难道,还不够快么? 尽欢帝微微偏头,居高临下地看了看逝水,嘴角的笑意丝毫未减:“秋日枫红,先祖命人在殿旁种了几株,虽无可能笼山络野,蔚为大观,倒也红黄燃赤,独绚秋光,逝水可有兴趣陪父皇一同观赏?” 第八章 平分秋色(一) 注:逝水在罗网中名为‘南天竹’,尽欢帝尚不知 逝水俯首道:“儿臣荣幸至极。” 尽欢帝闻言方才回转过头,慢慢地向着门边走去,而后在门槛上稍停片刻,待到逝水缓步跟上来方才跨出门去。 廊上一路静候着青衣宫人,见尽欢帝现身便低了头施礼,却并不出言请安相扰。 宫人们的动作幅度机械般匀和,循着尽欢帝的行进,所有人尽皆得体欠身,低垂的眉眼温驯如已知死期将至的羔羊。 即使如此,逝水在个别宫人面上还是瞥到了额外的表情,是惊诧中带着无比羡慕的神色,在木偶样的白皙面庞上瞬时绽放,又立刻湮没,只昙花一现的刹那尽数投射在偷偷觑向自己的剪水双瞳中。 半晌,枫叶带着些许甜美的气息慢慢飘散过来,逝水抬眼便见一颗几近三丈的高大枫树,偏下部分的枝叶斜斜倚着赤色的木柱,微微晃动的树冠便如漫天红霞一般。 枫树生长缓慢,至现在,大概不下数十年了。 轻风吹过,掌状三裂的赤红枫叶婆婆娑娑,摇曳不定间轻柔地擦碰着彼此,行云流水的‘哗啦哗啦’声便在秋日清浅的空气中绵延不断了。 逝水不觉缓步走下台阶,小心错开脚下铺陈一地的枫叶,站在树干边仰头望向支离破碎的天:枫叶叶柄纤细,只小小的风吹过便会一树招摇,如同燃起了冲天火光的叶子柔柔地摆动,从下往上看的灰白色天空不断变幻着纹样,分不清主动的遭劫,或是被动的无奈。 树干和枝桠粗糙,是不和顺的黑褐色,从底向上切割进画面,唯一刚健的枝条却更像是伏枥的老骥,对着泣血的残阳嘶鸣。 仿佛被本来便不灼眼的阳光刺到了一般,逝水微微闭上眼睛,欲要就势倚靠在参天的树边,冷不防却靠上了更温热的物什,惊得立刻睁开了眼眸。 原是尽欢帝抢先一步贴身在树边,自然而然地接管了皇儿有些疲乏有些感慨的身体,而后好整以暇地伸出右手蜿蜒向上,一路无阻地凑到逝水唇边,将伸直的纤长食指覆上去,低声道:“嘘。” 逝水立刻噤声,半晌却听得尽欢帝开了口:“逝水知道‘枫树’的‘枫’字,怎么写么?“ “儿臣愚钝,不知。” “木字在左,右为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风’。”尽欢帝抬眼看着树冠,继续道:“枫树是招风应风一类的树,不过先祖们命人种植,大概是因为观赏之用吧。” 逝水附和道:“先祖善措,殿旁枫树确实美轮美奂。” 尽欢帝闻言合了合眼,道:“那么,逝水喜欢么?” “儿臣,自然喜欢。” “是——么。”尽欢帝的语调突然低了下去,覆在逝水唇边的食指早已挪开,却是像断线风筝一般垂落在身侧,幽深的眼眸中亦是疲惫不堪的倦怠。 枫树明丽的赤色犹如颠倒众生的妖姬,却在身边两人的绝世风华中黯然低下螓首,闭起了本就搬眯的双眸。 逝水被尽欢帝突如其来的脆弱惊得忘却了耳鬓厮磨的尴尬,明晰的瞳仁弯成新月,不觉间便星星点点: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人的寂寥,但是这么近距离的,呼吸可触的,还是史无前例。 这样才发觉,这人的寂寥,竟像是幽深的裂谷,又像是铺天盖地的暮霭,会不断吞噬周遭的事物,让所有欲图加以抚慰的人望而却步,束手无措。 所以龙袍裹挟,声名显赫的尽欢帝,只能更深,更深地陷进去,让闲暇时突然冒头的寂寥,一次比一次痛彻心扉。 虽然自己于这人而言,不过时戏耍的工具而已,但若是可以,真的好想,好像要看到这人真心的笑颜…… 巴掌大的枫叶难以翻身,便循着风的方向在地上小角度地侧身,挪动。尽欢帝张了张嘴,问道:“那么,逝水有多喜欢?” “喜欢到……”逝水回转过身,轻而易举地挣出尽欢帝的怀中,而后将手掌覆在树干上轻轻摩挲,良久方道:“想把它们连根拔起,改种其他。” 感觉到怀中的温度突然离身,尽欢帝恍觉有失,又听逝水不合逻辑的答案顿时失笑:“哦?逝水想改种什么呢?” 逝水第一次抬眼看着尽欢帝,一字一句地道:“南,天,竹。” 尽欢帝偏头想了片刻,道:“生小枝,叶叶相对而颇类竹。春花穗生,色白微红,结子如豌豆,正碧色,至冬色惭变如红宝颗,圆正可爱,腊后始雕。又名,蓝田竹么?” “正是。” 尽欢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遮天蔽日的树冠,道:“南天竹枝干挺拔如竹,羽叶开展而秀美,确实绚丽非常,只是株高不足一丈,接管枫树之地,颇为不合吧?” “父皇若将之作为接替枫树之用,确实不合,但若将之视为园圃花卉之类,便甚是妥帖了。” “园圃花卉一类?” 逝水俯首,拱手恭谨地道:“南天竹,可变为专供父皇一人观赏的植株,只为父皇一人开花结果,亦只因父皇的栽培而生于世长于世。” 尽欢帝略带惊诧地看着逝水突然郑重其事的举止,突然别过脸道:“如此——甚好,但逝水可知南天竹全株带毒,中毒之人重则呼吸麻痹昏迷不醒?” 逝水看着尽欢帝半侧的脸颊,心中忧思稍减,只抿了抿唇道:“若是父皇所养,南天竹决计不会有此异举。” 尽欢帝闻言索性转过身,掩去脸上陌生的表情,喃喃道:“如此甚好,甚好,父皇若是能找到这样的品种,定然如逝水所说将它遍植于殿。” 遍植于殿,却只因一人生长,亦只供一人观赏把玩。永远不会背叛,永远笑脸相迎,永远无视俗世的光环,若是失去饲主便会死去,而饲主若是失去它便会空寂。 若是真有这样的品种,该有多好…… 第九章 平分秋色(二) 日近中竿,午膳在即,尽欢帝却仍背对着逝水作着心态调整。 风过清香四溢,脚边刻意未清理的红叶相继奔逃,不知过了多久,尽欢帝方才转身看向逝水,正欲说什么,突然有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来:“启禀皇上,二皇子殿下求见。” 尽欢帝眉心微拢,虽是转瞬即逝,却被逝水尽数看在眼里,未及尽欢帝打发太监,逝水便出声道:“父皇,二弟若是有事而来,必得父皇亲自处理;若是无事,则为孝心所趋,父皇何妨见上一见?” 尽欢帝闻言挥了挥手:“让皇儿进来。”而后转向逝水,唇边漾起了挪揄的笑意:“逝水可是担心父皇不见天钺?” 察觉到尽欢帝恢复了往日的神情,逝水立刻垂首:“儿臣并无此意,只是一时口快插言,请父皇恕罪。” 正说间天钺便一路‘呼哧呼哧’奔逃着穿廊越栏,赶着步跳下了台阶,急匆匆向着尽欢帝请了安,便疾疾跑到逝水近前一把扑住,亮闪闪的瞳仁里尽是担忧:“皇兄皇兄,天钺担心死了!皇兄被那些廷尉的人带走,又那么久都没有消息,董老师不和天钺说,母后也不和天钺说,天钺好担心好担心……” 逝水眉心稍颦:撞到伤口了——天钺人虽小,但是冲击力可不小,这么一扑一拽之下硬生生把快好的伤口给弄裂了。 想着如此,逝水却仍然俯下身,温温地笑道:“对不起哦,皇兄让天钺难过了。现在天钺看见皇兄好好儿的,应该不担心了吧?” 天钺奋力拽着逝水的腰带,拼命扬起小脸,透亮的眼眸慢慢地竟氤氲起一层雾气来:“才不是呢,今早禄公公对董老师说皇兄生病了,近日就不来上书房了,天钺都好久好久没有见到皇兄了,天钺好想好想皇兄的。” 逝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糟糕,哭了,要哭了…… “所以皇兄一定要快快的好起来,好起来和天钺一起听董老师讲四书,天钺不要一个人了,天钺不要再一个人上课了。” “天钺一个人好难过好难过,母后也不陪天钺,宫里的小宫人都听母后的话要天钺一个人读书读书再读书,好烦好烦!” …… 小小孩童的抱怨声在廊道间越飘越远,尽欢帝的沉默,逝水的温文笑容让天钺更加拼命地倒起苦水来。 良久良久,尽欢帝在旁轻轻咳了一声:“天钺,快到午膳的时间了,天钺再不回牵凤宫和爱妃用膳,爱妃可就要派人在整个皇城里搜人了。” 天钺瞬时收声,偏头怯怯地看了看尽欢帝,便又转回头仰视着逝水,扁了扁嘴,黑亮的眼眸中尽是小兽般弱弱的乞求。 逝水看着几乎要挂在自家身上的小顽童,张了张嘴,而后抬眼看着尽欢帝道:“父皇,就今天一次而已,让天钺……” “好,就今天一次,父皇派禄全亲自送天钺回去,好好儿地向爱妃说道说道,让爱妃不要管天钺管着么严了。”尽欢帝顺溜地阻住逝水的原意,自然接话,而后招手道:“禄全,送皇儿回牵凤宫。” 天钺眼巴巴地看着逝水,小手在腰带间抓了抓,却见逝水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温和无奈地笑道:“那天钺先回去吧,不要让古妃娘娘担心了。” 禄全随命走到近前,俯身说道:“二皇子殿下,和老奴走吧?” 至此天钺只能无奈地松手,低垂下沮丧的脑袋,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一脸笑容的禄全渐行渐远了。 逝水看着天钺小小的身影消失,无奈地叹出一口气,还未回头便见尽欢帝踏上台阶,循着来时的路,一语不发地走去。 逝水默然,垂首跟在尽欢帝身后,不久便回到了房间。 跨进门槛后,尽欢帝复又出门,对着门边的宫人道:“吩咐御膳房调理些清淡的粥,等下送到房里来,在门口候着就好。” 逝水至此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父皇知道的吧,天钺方才是想和父皇一起用膳的,就一次都不行吗?” 尽欢帝转身看着逝水,却并未答言,只伸手抚向逝水的腹部,道:“伤口,裂开了吧?已经忍痛听了那么久的牢骚,还想憋着和天钺一起用膳么?” 说着尽欢帝直接走向床边的小柜,拉开小抽屉来取出前几日用的小瓷瓶,而后回头道:“还愣着干什么,把外袍脱掉,磨磨蹭蹭的想要着凉么?” 逝水呆滞的表情稍微收了收,手脚不利索地将腰带解开,却见尽欢帝皱了皱眉,而后将手中的小瓷瓶向着逝水扔过来:“这次自己涂,等会儿粥来了就自己吃,父皇有事先走了。” 父皇有事先走了…… 逝水看着尽欢帝没头没脑说完,便折身走向门口,还未推门却又停下动作,道:“不要乱动,不许让伤口再裂开。粥来了之后不许挑三拣四,全部吃完。” 不要乱动…… 全部吃完…… 最后的叮咛如雾如云般飘散在空气中,逝水稍稍平静的面部顿时又覆上了呆滞的表情,眼见着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又安然地阖上,身着龙袍的身影鬼魅一样,倏然便消失了。 倏然便消失了…… 逝水垂首再看看手中的小瓷瓶,轻轻晃了晃:快,没了呢。 那这人的‘有事’,不会是去拿药了吧? 逝水连连摇头驱逐掉这个念头:怎么可能? 首先,就算皇室用药也不会如此珍贵,因而不必亲自去拿;其次,自己只是个戏耍工具而已,就算担忧,也不必当即去拿;再次,午膳时分,这人决计不会在这里和自己粗茶淡饭清汤寡水…… 摇头,再摇头,三摇头,逝水终于平复下了有些飘乎乎的心情。 捏紧掌心的小瓷瓶,逝水唇角却泛开了一圈又一圈的笑意:不过就算如此,为什么心中的幸福,还是像八字响炮一样细细碎碎地点燃了呢? 第十章 平分秋色(三) 尽欢帝直走出逝水的房间,只身便去了御书房,连门边的宫人一并遣散,在贴墙的书柜上轻轻叩击了四下,而后退回木椅上,等待。 而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中,尽欢帝一直空着腹,用自己绵长的岁月,证实着悬久未现的心路历程: 静坐的时光,无聊又漫长;静坐等待的时光,无聊漫长又憋屈;静坐等待下属的时光,无聊漫长憋屈又无处发泄。 尽欢帝自掌权之后,还是第一次等待如此之久。 在沉香木的气味由清雅转向甜腻的时候,尽欢帝不耐烦地起身,在偌大的书房中踱步,邪肆的凤目逐渐地就眯了起来:宿尾,若不是孤有事相求,就算是你,也照废不误! 空气逐渐凝著,尽欢帝细细碎碎的踱步,伴和着愈发不耐的心思,逐渐失去了不紧不慢的调子。 不经意间回转过身,悄无声息地,便见原先的木椅上已然慵懒地躺了一个人,全身被一件巨大的黑袍裹挟其中,高低胖瘦无从推测,甚至年龄性别都无处入手。 虽是坐在帝王专属的位置上,且面对着尽欢帝愈发犀利的目光,那人却丝毫没有拘束失措的颤抖,靠着扶手支撑在下颌的手亦是倚地自然而然。 察觉到房间内逐渐卷起的冷冽风暴,那人方才从木椅上滑下来跪在地上,恭谨地道:“宿尾见过主人。” 简短的见礼,是琴瑟合奏时悦耳缠绵的嗓音,透着人间少有的淡然魅惑,虽然话语得体,却仍是不应属于暗卫的缱绻。 尽欢帝微微挑起左眉,却未走上前言及其他,只幽深的眼眸看定了那人,道:“宿尾若是想要离开,自废经脉但走便是。但若再像这次玩忽职守,便只能留命再走了。” 那人垂首,宽大的帽檐遮去了全部表情,语调却依然从容不迫:“宿尾岂敢,只主人近来并未给宿尾什么‘职守’,宿尾无从恪尽啊。” 尽欢帝唇边逸出一丝冷笑:“宿尾如此,说的甚是心安呐。” 宿尾闻言突然袍边一摆,脚底一错步,瞬息便欺身到了尽欢帝近前,纤长的食指中指不知从何处拈出一个翠色瓷瓶,缥缥缈缈地道:“了痕。” 尽欢帝斜睨了一眼宿尾,却是一言不接。 宿尾歪了歪头,有些促狭地道:“大皇子殿下身上,满满地都是了痕的味道。若是宿尾所料不错的话,主人大致把整瓶的了痕——疗伤圣药了痕,尽数外敷在殿下身上了罢?” 尽欢帝从宿尾伸向自己的手上接过瓷瓶,冷冽的眼神扫过他挪揄的神色,淡淡道:“这不是宿尾的职守,无需恪尽。” 宿尾低低笑出一声,感叹般道:“原来主人竟是这么舍得的人,竟然愿意特特地叫上宿尾这样不入眼的人,就为了大皇子殿下的鞭痕。” 尽欢帝转身便回到了桌边,轻轻掀起衣角安然坐下,左眉却不胜其扰地挑了挑:“皇亲相扰,内宫争斗,外臣祸乱,将士横行,百姓议政,尽皆不是宿尾职守所在,若是宿尾再有多言,留命再走。” 宿尾收回低笑,有些认命般委屈地道:“看来宿尾这次,便真是要留命再走了。” 尽欢帝斜眼睨了下宿尾,而后将小瓶置于掌心,道:“宿尾,抢了白虎欲要上奏的情报么。” “主人洞若观火。”宿尾至此陡然再度跪伏下身,恭谨地道:“主人大致便预料到了罢,近期白虎便会回禀常将军在羊谷的动向。” 尽欢帝摩挲起手中的小瓶,眸中的不耐稍稍敛起:“暗卫的人不必阿谀,直说便是。” 大斗篷下宿尾的表情不辩真伪,从始至终便从容不迫的悦耳声音,至此分外情真意切:“宿尾倒是觉得,在主人面前,阿谀只是实情,洞若观火便是直接描绘。” 尽欢帝叹出一口气,无可奈何地道:“无用的禀告是敷衍,无用的描述便是阿谀,宿尾知道的罢?” “是,主人。因为羊谷王顺从合作,故而常将军的平叛一路无阻,只是近来朝内关于常氏的几桩祸乱,已经有人传书到了羊谷。” “哦,比预计的要快些了。”尽欢帝稍稍讶异,继而问道:“常将军表现如何?” “暂无异举,似乎在等待叛乱全定,但是常将军左右参将私下里都在劝说常将军持兵自重杀回京师,清理朝中奸佞,为常妃娘娘和常司马讨个公道。” 尽欢帝手中的瓷瓶稍稍捏紧:“三人成虎,此事越拖越不合宜。” “那主人的意思,是要换人,或是再派兵去羊谷接管将士么?” “不用,顺其自然吧,派人前去倒是欲盖弥彰了。而且当初想定两边送礼的时候,便已经想了赌上好运气,起码也要看场好戏。白虎给你的情报便是如此么?” “是,宿尾告退。”宿尾说罢便慢慢起身,而后几个点地便欺近了窗边,掌风一推,几尺外的格子窗便倏然向外敞开了。 追着宿尾翩飞的黑色衣襟,尽欢帝淡淡地跟了一句:“以后不要再抢白虎的情报了,如你所说,你真是‘不入眼的人’。” 鄙薄的评论冲击在转瞬即逝的身影上,视野中消失宿尾衣襟的刹那,宿尾更加淡淡的话语跳入窗来:“主人若真要延年益寿,不要再作此番的‘深谋远虑’才好,小心余孽不清后患无穷。” 尽欢帝看着半开的小窗,感觉到手中因着自己的体温而愈发暖热的小瓶,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复又笑了:若真要延年益寿,何故要做个万事牵绊却假作逍遥的帝王? 说来也怪,本来应该担心的,是如何善了常氏手握兵权,且不在自己势力范围之内,现下又对自己抱着怨愤情绪的骠骑将军,却总是觉得没什么所谓。 就算他杀上京师来,怒气滔天地欲要向自己讨公道,一着出错便会掀起腥风血雨,自己亦是兴致缺缺。 自己感兴趣的,倒是手心这瓶,连宿尾都花了心神调制,以至于延误了参见自己的时辰的,了痕。 和那个被自己留在永溺殿,好生‘圈养’着的,大皇儿…… 第十一章 雾随月隐(一) 待到尽欢帝回到永溺殿,已是申正时分,自早膳来滴水未进的尽欢帝却径直走向逝水的暂住卧房,将候在外头的宫人召离了门口数步,而后细细盘问起来。 宫人战战兢兢地低垂下头,眼前尊贵无双,丰神韵雅的男人倒负着手,与自己保持半米的距离,恰到好处的声量伴和着廊间的微风拂到面上,字字皆是暖人的关切之意: “方才进的是什么粥?” “皇儿有否闹气不用?粥有否不合脾胃?” “皇儿现下不宜多食,有否多进?” “膳后汤碗撤下,皇儿有否闲步消食?” …… 几番史无前例的问答之后,尽欢帝牵起浅浅的笑意,而后推门跨进了房间。 推门声轻地恍若无有,房间里清清浅浅的熏香淡淡地缭绕,清雅幽邃,是永溺殿从未燃过的‘安然’。 ‘安然’的气息极易被掩盖,哪怕只是小小一根线香便能轻易夺走它的芳馥,且其制作复杂,原料稀缺,因而不独永溺殿,整个皇宫之中都甚少闻到它单独的味道。 今次安然之气满满盈盈,不是宫人们擅作主张,更不是逝水特意挑了芳馥不显的熏香,而是尽欢帝亲达的意思。 ——不图新鲜,只因‘安然’助人安眠,功效奇佳,比极品幻药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现下掩上身后的门,下令让宫人挑出囤积库房,饱经冷落的‘安然’来的尽欢帝却略带讶异地挑了挑眉: 只吩咐了挑出熏香来备着,怎么这么快就用上了?现在申时未过,助的哪门子眠? 放缓脚步绕过屏风,抬眼往罗帐半掩的床上看去,只一瞥,尽欢帝唇边便漾起了一丝浅笑:还真的睡了啊,在床上都躺了快四天了,居然还能安眠过去。 自己没有看见的这些年,这个皇儿不会天天都睡这么久吧? 微微摇头甩脱玩笑般的念头,尽欢帝脚下却仍不歇着,只走到床边一直放着的小凳上,马不停蹄地便坐了下去。 背倚上一边的床栏,尽欢帝饶有兴致地描摹起逝水的睡颜来: 见他平躺,散开发髻垫在青玉小枕上,锦被盖过脖颈,两手乖顺地收复在温暖的被窝里,是很安稳妥帖的睡姿。 只是双眸轻闭,眉心微颦,绯色的薄唇抿起,又似是在梦中纠葛着什么。 明明是托了‘安然’的福,应当清闲自然地陷入深沉的美梦中,这个皇儿却只是摆出了让人放心的姿势,纤秀的眉心仍是拢着化不开的悲戚和孤寂,担忧着自己不知道的‘琐事’。 尽欢帝将袖中的瓷瓶放到一边,而后探起半边身子,向着逝水眉心伸出手,微微曲起了纤长的食指和中指,欲要抚平如画的眉眼间不合时宜的忧切。 莹润的指尖缓缓地向着目的地进发,尽欢帝幽深的眼眸中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困惑:何故自己会生出这样无端的念头?这个由于妃嫔的阴谋而诞生的皇子有无殇情,与自己根本毫无瓜葛,就算是要待他有如真正爱子,以迫他真心实意地说出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自己现在所做,也太过多了些吧? 但,又,也许,并不算多…… 看到自己的孩子面色不善,确实应当关心才是啊——假戏,要做到让自己相信了,方才能说服别人认同吧? 如此,尽欢帝心中兜兜转转徘徊了甚多念头,伸出的手指前行复又停止,停止复又前行,不过米余的距离,直待到手臂有了僵硬酸痛的趋势,柔和的指腹方才触碰到了床上人儿轻拢的眉心。 触手柔腻,轻软的眉毛安静地躺在手指下,乖巧地听由其慢慢抚平,而后舒展。 房内唯一的熏香继续缭绕,香炉边升起的烟雾如梦似幻,逐渐地将整个房间衬地如同世外桃源一般,尽欢帝纠结的念头随着逝水舒展的眉心一同消散,唇边亦浮起了浅浅的笑意。 然未及那笑意定型,一声无意识般的呢喃便从逝水口中逸散了出来:“墨雨不要闹,现下什么时辰了?” 一语未毕,尽欢帝的手便闪电般缩了回来,唇边的笑意倏然隐没,半弯的双眸盛入了愠怒,房内的温度陡然降到了冰点。 于是逝水睁开眼眸看到的,便是尽欢帝面无表情的脸,以及僵硬着坐在床边的身姿。 紧咬住有些颤抖的唇,逝水顺势便要下床行礼,而有史以来第一次对他人生出形而上的关切之心,却被蒙在鼓里的对方误认为贴身宫人的尽欢帝生着闷气,任由从‘安然’中醒来,仍然有些晕乎乎的逝水肢体极不协调地摸下床,单膝跪地见礼。 逝水低垂下头,未及思量自己方才半梦半醒间脱口而出的话,便道:“儿臣参加父皇。” 尽欢帝在袖中屈了屈手指,冷着脸道:“没想到逝水与宫人间竟然如此无间,小小宫人居然能用‘闹’的方式叫醒大皇子呐。” 逝水不解,却是不敢辩驳,只低垂了首道:“父皇多虑了,只儿臣管束有些懒怠,宫人偶尔放肆。” 说着如此,逝水心中却仍是困惑:听这含讽带讥的语调,这人似乎真的生气了。 但是,为何呢?而且,应当生气的人,也该是自己才对吧? 丢下一句‘父皇有事,你不要乱动’然后拂袖离去,整个下午都未露面或是遣宫人来达些意,任由自己无所事事地在这方寸之地间,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这样无视忽略皇儿,自己却去不知哪殿的妃嫔处逍遥快活,回来之后还横挑眉毛冷对言的,太不讲理了些吧? 而自己,不过是在那奇怪的薰香之下沉沉地,不知东西南北地睡了一觉,而后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在自己眉心温和地拂拭,便下意识地说出了墨雨的名字而已,又招惹到这人的哪里了? ——不对不对,墨雨不在这里啊,那刚才那个感觉,是梦吧? 逝水暗自巡视了一番房间,而后狠狠下了定论:梦!彻彻底底的梦!房里没有其他人,而现在连虚伪的笑容都不做,直接摆给自己一张臭脸的这人,肯定,决计,万万不会那样温柔地待自己的。 第十二章 雾随月隐(二) 尽欢帝微低首看着半跪的逝水,恍觉方才言行失措:自己这是,在发脾气么? 连伪善的面具都彻底褪下,而后真真切切地在自己欲要收服的皇儿面前,完全没有征兆没有缘由地,在发脾气? 幽深的眼眸不着边际地闪了闪,‘安然’恬淡的气息突然弥漫了上来,尽欢帝彻悟般想到了自己举止异常的理由:是熏香的问题! 自欺欺人般做好‘合理’的解释后,尽欢帝松了松僵硬的面部,拂开宽大的袖袍轻轻托起逝水,温声道:“逝水身子还没大好,这些日子就不用行礼了。” 逝水依言起身,却见尽欢帝忙不迭地掉过头去,向着当地的熏香炉疾步而行,轻轻拨开精致的小口便随便填了些安息进去。 霎时,房里的气味便粘稠了许多,且催人入眠的药性一去,逝水仍然萦绕在脑海的混沌顿时也消退了不少。 至此尽欢帝方才弯起唇角,淡淡地问道:“逝水这一觉,睡得可好?” “托父皇的福,”逝水低眉答言:“儿臣睡得很好。” 听闻逝水的话,尽欢帝猝然叹出一口气,略带羡慕地道:“宫中出了这许多岔子,真难为逝水还能如此安眠了。” “宫中事务确劳父皇费神了,只不知逝水,可否为父皇分忧?” “是常妃的事情啊。”尽欢帝微微拢起了眉心,假作不经意地扫过逝水面上瞬时闪过的羞惭,而后继续道:“常妃已然认罪,犯的又是大错,这次的巫蛊不仅让孤痛失了爱妃,甚至连同爱妃腹中尚未足月的皇儿也一并……” 说到这里,尽欢帝幽深的眼眸黯了一下,而后又道:“父皇实在是无法说服大理寺轻判了常妃了。” 逝水抿唇,强掩过眸中的不安:若说起因,恐怕,还是会落到自己头上。 若不是自己在中秋那夜不知怎么触怒了这人,也不会搅起‘过继’一事,更不会拖出这许多纠葛的后宫争宠。 说到底,这人只是想让自己身首异处,而常妃的罪责,都是顺带的了。 只是现下,真真造化陡变,眼见着常妃必死无疑,自己却仍然在步步惊心。 ——这些时日来,断断续续也听闻了些宫中的传言,说是菀妃,连同腹中不及三月的胎儿一道玉殒了。这本是禁卫军搜查后宫前日发生的事,尽欢帝却下令让所有知情人士严守消息,以至于在周边小国觐见那日,羊谷王,连同着满朝文武,对后宫掀起的轩然大波都如同雾里看花,不甚明晰。 直到羊谷王走后,这人方才松了众人的口,摆出悲悲切切的样子,热热闹闹给菀妃办了场丧事,而后便开始施压审讯自己了。 虽然将前因后果猜了个七七八八,但是这人接下来的牌路,当真是半点不晓得,也无从推测化解啊。 想到这里,逝水低垂的眉眼愈发谦和,只温声道:“父皇请勿过于哀恸,菀妃娘娘若是泉下有知,也定然不希望看到父皇如此。” 尽欢帝凝眸看了看逝水,而后撇开眼去,沉默了半晌方道:“逝水所言,甚是。只爱妃死得如此凄切,孤的皇儿更是无辜,若是孤下令千刀万剐了那罪人,逝水可会嫌父皇,太过不近人情?” 逝水一惊,而后道:“母后有错,罪不可恕,但实在不用千刀万剐,父皇可否念在母后只是一时糊涂,酌情减刑?” “一时糊涂?”尽欢帝邪肆的凤目扫回逝水面上,带着戏谑的语调道:“逝水从何而知常妃是一时糊涂?逝水现在如此偏袒常妃,可是对父皇有所不满了?” 逝水微微摇头,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儿臣不敢,儿臣只是想母后体弱,恐怕担不起重刑。” “逝水好生孝顺。”尽欢帝微眯起眼眸,上前一步俯首在逝水耳畔,转而道:“不过,常妃平日里温良恭俭,性情端庄,父皇也看在眼里,所以父皇相信她是一时糊涂。” 逝水感觉耳畔吐气如兰,温温的搅乱了自己的思绪,连忙回道:“多谢父皇。” “不过,赏罚分明功难抵过,即使是无心之失亦是罪孽深重,更何况常妃也有害人之心。”尽欢帝仍然垂首在逝水肩侧,薄唇对着那羊脂般莹润的耳垂恶作剧般轻轻吐气:“虽然父皇与常妃一日夫妻百日恩,但若是偏私徇情,就算能向与父皇情深意重的菀妃交代,也无法向天下百姓交代啊。” 逝水一窒,念及常妃本是无辜,却因为自己一再受牵连,心下更加纠葛了起来:“那,那父皇可否念在,念在常氏一族征伐沙场,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的份儿上,给母后留个全尸?” “啊,常氏一族啊,逝水不提倒好了。”尽欢帝拢了拢眉,道:“常司马恶行滔天,做遍了作奸犯科之事,罪证确凿,已是凌迟之罪。” 至此逝水终于耐不下心中震惊,低低地惊叫了一声,而后立时收回尾音,除了垂首便再无他言。 尽欢帝似乎很满意逝水的表现,便道:“死罪难免,若是逝水心中不平……” 逝水咬了咬牙,放弃求情般乖顺地道:“因果自服,父皇按律行事便好,无需顾及儿臣。” 尽欢帝撇开脸,从逝水已经晕红的耳畔移开薄唇,背过身负起手,似自言自语,又似隐含深意般道:“唉,何故孤所信之人,尽皆辜负孤的期许,争权夺势利欲熏心,背着孤做那天地不容之事。” 未及逝水答言,尽欢帝又妥协般道:“逝水放心,父皇终究不忍心常妃一弱质女子经受酷刑,父皇已命人送去鸠毒,短刃和三尺白绫,常妃无论如何选择,皆能留下全尸。事后父皇会命人将其好好敛葬,虽不是依照贵姬之礼,好歹也不至曝尸荒野。” 逝水微微抬眼看了看眼前修长挺拔的身影,唇角逸出一丝苦笑,却仍语调感激地道:“父皇宅心仁厚,儿臣代母后谢过了。” 第十三章 雾随月隐(三) 尽欢帝微微颔首,而后负手离开。 只手还搭在门上,尽欢帝又回头问道:“太医说逝水已可以正常饮食,明日和父皇一同用早膳,如何?” 逝水有些惊诧于话题的转换,愣愣地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尽欢帝的食指在门框上敲了敲,俊秀的脸上陡然绽出和煦的笑容:“嗯,那么跳过这一问。逝水想吃什么?首先说好哦,早膳忌油腻,也不能吃太多。” “父皇,儿臣想,母后尸……” “逝水很困扰的样子呢,那父皇帮着定下好了,逝水可有什么忌口的?” “儿臣只是想母……” “嗯,不应该挑食,那就依父皇以前的习惯,如何?”尽欢帝的语气逐渐变得不容反抗,嘴角的笑意却愈发深了。 逝水抬眼看着尽欢帝,半晌,亦笑了:“儿臣谨遵圣喻。” 目送着尽欢帝离开,逝水倏然收回笑靥,心陡然就沉了下去: 一厢说着深恶痛绝了‘施行巫蛊’的常妃,一厢却又假作人情地由其自裁了事;一厢悲悲切切地送葬了身怀龙嗣的菀妃,一厢却又笑若春风地安排了自己的早膳,不动声色地切断了常妃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 ——‘何故孤所信之人,尽皆辜负孤的期许,争权夺势利欲熏心,背着孤做那天地不容之事。’ 倒是说得几分调侃几分苍凉,回想当时这人的脸上,仿佛还有几分勘破世事,但这话却仍是句彻头彻尾的谎言。 这人何时,有过‘所信之人’? 又何时,对他人有过‘期许’? 逝水站起身来,单手抚上额头,始才觉得有些头晕,只不知是‘安然’残留的药性,亦或是方才尽欢帝唇齿间喷吐在自己耳畔的气息,让自己恍惚地不知东西南北了。 在房里来回踱了几圈,逝水恬静的双眸渐渐地便弯成了新月: 无论如何,自己都已经说出了‘南天竹,可变为专供父皇一人观赏的植株,只为父皇一人开花结果,亦只因父皇的栽培而生于世长于世’这样的话,罗网的金牌杀手,决计不会因为外界的任何因素,收回自己的承诺。 ——任何因素,包括被承诺人的不屑一顾,和任意丢弃。 轻轻吐出一口气,逝水如释重负地停下了踯躅的脚步,回身看了看门窗,才发现有影子在渐近。 算来,也是晚膳的时辰了啊。 逝水侧耳听了听,果不其然地传来了宫人清脆的禀报声:“大皇子殿下,晚膳已经备好了,是像前几日那般送进来么?” 逝水温声回言:“好啊。” 话音方才落定,门便被轻轻推开,而后一个梳着云髻的青衣宫人托着木盘走了进来,在门口欠身施了个福:“奴婢参见大皇子殿下。” 逝水凝眸瞧了下那宫人,眉清目秀,模样伶俐,身量与墨雨相仿,倒是比墨雨规矩了许多——自然,也是呆板了许多。 念及仍然驻守在自己小宫殿中,无法无天却是能常常逗乐自己,不卑不谦却是能收放自如,且全无趋炎附势情节的小宫人,逝水清浅的眼眸中陡然便种入了失落。 虽是如此,大皇子的威严和礼数却是失不得的:“起来吧,叫什么名字?” 那宫人缓缓直起身子,谦恭地道:“回殿下,奴婢万竹。” “万竹。”逝水轻轻唤了一声,见那宫人又欠了欠身,便道:“过来吧,晚膳还是粥么?” “回殿下,是。”万竹袅袅走到近前,将盘子放在一边的小几上,而后半跪下身去捻起一只小勺舀粥试了试,随后便躬身侍立在一旁,再无他言。 逝水坐到小几边,拿起另一只小勺,毫无食欲地在粥里拌了拌,眉心便渐渐拢了起来。 万竹知觉异样,便低声道:“殿下可是觉得粥不合口味,奴婢这就让御膳房重做。” 逝水侧过脸来看着万竹:和墨雨一样自称着‘奴婢’,却完全没有那个小丫头调皮和玩味的意思,只是像所有受过训的宫人一般,神情和动作都规规矩矩,照料主子周到细致地让人难以忍受。 自己不是从小便习惯了随时有人侍候在旁的人,所以像现在有人在旁边看着,真是食不知味——啊,但是为什么那人喂自己的时候,自己可以吃得下? “殿下,”万竹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的主子,低声问道:“要奴婢去吩咐么?” “不用了。”逝水猛然收回胡思乱想,温声道:“粥很好,像午膳时那样,我用完便会叫你进来的。” “殿下……”万竹咬了咬唇,眼神闪烁了片刻,而后低下头更小声地问道:“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惹殿下生气了?” 逝水有些惊诧,而后温声道:“怎么会,万竹多想了。” “那殿下为何——” “本皇子没有生气,万竹也不必在此随时候着,现在不用,而且以后只要我没有招呼,你都不用在房里候着。”逝水语调温润如初,语气却是毋庸置疑:“每个主子的习惯不同而已,你只要适应便好。” 万竹低垂的脑袋顿了顿,而后欠身道:“万竹先走了,殿下有事知会一声便是。” 逝水轻轻‘嗯’出一声,而后看着窈窕的身影消失在门边,方才舀起粥来,半弯的唇边露出不知是如释重负,亦或是自嘲的笑意: 身份,不同了么? 以前是受冷落,被无视的大皇子,现下却‘万千宠爱’,所以宫人们都开始抛弃面冷话凉,转而随侍一旁,战战兢兢地问自己合意与否了? ——不知为何,愈发怀念起墨雨来了,虽然她有自己不知的目的,但到底有几分真切的关心,而且又为自己冒险出宫,在那般非常的时期,带回了甚为危险的小木人。 不如,明儿起个早,溜出去瞧瞧墨雨? 反正那人肯定在某个妃嫔的宫殿里醉生梦死,沉湎地日上三竿都起不来了——啊,自己可怜的早膳呐。 第十四章 雾随月隐(四) 翌日,永溺殿。 秋日的太阳,贪睡晚起,慵懒地放弃了夏天沿袭的日程表。 逝水拥被而起,抬眼瞧了瞧房内还氤氲着的暗气,唇边陡然绽开了期待的笑颜:还早呐,不知墨雨那个小丫头,现下在,做什么呢? 想着逝水轻轻挪下床来,迅速将衣服穿上,未及梳洗便放轻脚步向着房门走去: 前几天的观察再加以往的经验,那人没有在永溺殿内设暗卫——大概不太想自己的生活,被躲在暗中的属下一一知晓吧。 更重要的是,万竹亦没有随候在房中,若是自己早去早回,许还能编个晨起散步的借口,堵住万竹有可能向那人禀报自己行程的口呢。 不过,真是的啊,那人自己就可以随便夜宿他殿,自己却被吩咐了‘不要乱动’,没天理…… 边走边牢骚,逝水不自觉间竟孩子气十足地微微撅薄唇来,亦忘却了侧耳倾听周遭的动向,待到纤长的双手搭上了门框,始才收回四散的心绪,小心翼翼推起门来。 在众人都睡意朦胧地沉溺在初晨最后的梦境中时,逝水的推门声愈发显得微不可查,也许连睡在隔壁的万竹,都不会发现走失了大皇子殿下。 然,朱红的门框刚展开一个小口,逝水还未来得及跨出一只脚去,便有一个温润的声音迎面响了起来:“皇儿起得真早啊。” 逝水心惊抬头,果见尽欢帝慵懒地立在门口,金冠束起凉薄的发丝,浅黄色宽大的袖袍随意搁在腰际,眉眼半弯,瞳仁中还有尚未褪去的睡意,衣着却已是严整地无懈可击。 然而手足无措的只是刹那,逝水讯速便收回脸上的困惑,利落地跪下左膝来低眉道:“儿臣参见父皇。父皇白日里政务繁忙,晚上也不得闲,却起得比儿臣还早上了几分呢。” 闻得逝水言语讥讽,尽欢帝唇边的笑意稍稍松懈,而后俯身,伸手捻起了从逝水随意绑扎的束发带中挣出,垂落在肩上的几缕发丝,似有惊诧地道:“皇儿似乎尚未洗漱呢,伺候的宫人都玩忽职守成这样了么?” 逝水面上一红,身体只微微后仰,柔顺的发梢便轻易从尽欢帝指间滑落:“儿臣不过起身看看天气而已,不待得便要洗漱了。” “哦,如此。”尽欢帝毫不尴尬地收回手,挪揄道:“皇儿昨日都未让宫人伺候着,今日又赶着天还未明便匆匆出门,父皇还以为是皇儿不习惯新的宫人,想要回殿看看旧的呢。” 逝水犹豫了片刻,方才有些蹩脚地道:“儿臣确想回殿看看——儿臣知道殿内尚在修葺,儿臣不过回殿取回前些时日所习的《论语》,立刻便回。“ 尽欢帝见得逝水近日里已稍稍卸下了周身的防范,现下更是毫无章法地编出了甚为幼稚的借口,心下顿时便生出了逗弄的情绪:“哦,逝水还记得要与父皇研讨的《论语》啊,这是好事呢。” 稍稍停顿了片刻,尽欢帝又为难地道:“但是父皇恐怕现下逝水殿内,混乱地连逝水立足的地方都没有呢,还也许,逝水前些时日习的书便就此消失了。” “是么。”逝水有些失望,又有些忧心地问道:“那殿里的宫人现在何处?” “殿里的宫人?”尽欢帝仿佛在想什么久远的问题一般拢起了眉心,却半晌没了下文,似乎是有意让逝水着急般思索起来。 逝水心念着墨雨的下落,虽然知道那么伶俐且自有来头的小丫头决计不会因为小小的宫殿修葺便走投无路,但毕竟不知宫中的人事分布,这个小丫头该不会惹出什么祸事来吧? “皇儿真真是个好主子呢,带着一身的伤还心心念念着下属。”尽欢帝眼见逝水目露忧色,不知怎的便没了戏谑的兴趣,只将手负过身后,道:“殿中应当尚有耳房未动,不过逝水若是着实忧心,孤倒可以将逝水原先分配的宫人,尽皆调到永溺殿来,继续侍候着。” 言及‘继续侍候’时,尽欢帝邪肆的凤目陡然半眯了起来,而后接着半问道:“逝水以为如何?” 逝水察觉到尽欢帝语调陡变,便知他已然动了怒,虽然不知自己何时又触了他的虎须,却还是低眉,恢复了原先谦恭和顺的语调:“父皇殿中宫人甚好,无需大费周章再行调动了。” 尽欢帝看着眼前再度披上‘礼数’外衣的逝水,心中喜忧不定,只能道:“甚好,那皇儿现下,是要继续回去睡呢,还是叫来孤殿中的宫人,准备洗漱呢?” “父皇既已起身,儿臣又怎敢让父皇久候,自然是准备洗漱,而后与父皇共用早膳了。” “既是如此,起来罢,未用早膳便这么跪着,久了也头晕啊。”尽欢帝笑着转身,只片刻便消失在廊道间。 逝水叹出一口气,而后轻轻起身,还未回头便听得一声脆呼:“殿下可是要洗漱了?” 低低‘嗯’出一声,逝水却未看身后随行跟来的宫人,只转身便回了卧房,口中甚是轻微地喃喃了一下。 万竹尾随着赶进房来,稍稍梳理了一下因为被逝水门口的声响吵醒方才匆匆收拾的衣饰发髻,俯在发鬓的手陡然便停了下来: 她知道这样,非常,非常不合逻辑,也非常,非常不可能发生。 但是,方才,本该流连他殿的尽欢帝赶早来看了大皇子殿下,似乎还放下架子来调侃了几句,后却又因为大皇子殿下言及了殿中的‘宫人’,而诡异万分地便,喜怒无常了。 也许有人可以告诉她,那是她朦朦胧胧琢磨岔了,方才发生的事情不过是尽欢帝心血来潮再次演戏,而大皇子殿下也顺从地配合了而已。 还有,那个人也该告诉自己,方才大皇子殿下低喃出的那句话,那句—— ‘以后应该赶早些爬窗走的。’ 也只是自己没睡醒的臆测,而已,吧…… 第十五章 戏彩娱亲(一) 此章某些言论有违先贤众意,有不能接受者,请过目就忘。 逝水踏入永溺殿东间时,只见尽欢帝安然落座在膳桌旁,膳桌上却空无一物,而身后的侍食太监有些无措地立在当地,满脸的迷惘和诧异。 逝水微觉恍然,而后伸出左膝来半跪下身,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尽欢帝抬眼,幽深的双眸有些难得地失去焦点,葱茏地缀了早起却未完全清醒的懒怠:“来了啊,不必拘礼,只过来便好。” 说着尽欢帝斜眼看了看身侧,示意逝水落座一边,而后笑道:“祖宗规矩不可废,嗯,不可尽废,早膳当在卯正之后,故而现下无法传膳。” 逝水点头,温文地回道:“儿臣知道。” 尽欢帝顺势绽开笑颜,有些戏谑地道:“不过往常这个时候,逝水似乎也该用完早膳,急急奔向上书房了呢,现下却连早膳的面儿都没见着,逝水可是饿了?” 逝水摇头,低垂了眉眼:“儿臣不饿,儿臣鞭伤大好,因而上书房那边——” 尽欢帝扬眉,阻住了逝水的话头:“哦对了,逝水方才还言及前阵子所抄诗书呢,不过父皇现下觉得,《论语》对逝水来说未免过深,便是书读百遍,其义也未必尽现——哦,父皇这么说,逝水不会见怪吧?” 逝水闻言,清浅的双眸难得地开始浮现出了头痛的意味: 被这人贬薄了学习能力,但自己不得不承认,事实却是如此。 拜自己那豁达过度的师傅所赐,从自己的视角看来,古代诸贤所言‘德’‘礼’‘乐’‘君子’一类,前后相悖,逻辑错乱,简直就是让人晕头转向,遑论驭人之术、治世之道,自己抄书百遍,却是愈发混沌了。 可怜见,天钺……还有这人,是怎么受得了这一套的啊。 尽欢帝见逝水一副‘深得我心’的表情,嘴角不由往上勾了勾:“也如孔圣人所说,‘入则孝,出则弟,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所以父皇决定,今天起父皇从《二十四孝》开始授学,寓理于叙事,逝水也该更容易接受才是。” 逝水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般单挑了一下左眉,而后不着痕迹地问道:“儿臣谨遵圣喻,只这《二十四孝》,该不会,便是宫人闲来相谈的民间故事吧?” “哦,这宫中还有宫人闲来相谈此等好事啊?”尽欢帝慵懒的眼眸中露出了星星点点的好奇之意,紧盯着逝水难得一见的闲适挑眉,问道:“是哪殿的宫人呢?” 逝水嘴角亦是露出了不设防的笑意,顺溜地道:“是儿臣的随侍宫人,墨雨。” 有的时候,深感墨雨和师傅有几分相像,让自己都不禁怀疑,这个小丫头是不是在年幼时被师傅带过了几天,才会对孝道生出如此偏激鄙薄,又博人一笑的评论来。 比如,提及‘孝感动天’时,旁白是‘老天爷欣赏虞舜,就是因为他也是一副虚伪到底的德性,所谓臭味相投啊相投’; 提及‘戏彩娱亲’时,旁白是‘如果殿下看到一个身形伛偻,满脸皱纹,头发也许也没剩几根的小老头,穿着五色彩衣,手里摇着拨浪鼓,口中婴啼不断的时候……殿下,还受得了奴婢继续说么?’; 提及‘鹿乳奉亲’时,旁白是‘周郯子伪装技术真好,化人为兽都能以假乱真——不是这人原本有食草动物的本质属性,就是那个猎人实在眼瞎。啊对了,再说一句,他取乳的时候好不专心,居然能知道那个猎人瞄准的是咧,否则呐,那个猎人可能根本就志不在他’; 提及‘啮指痛心’时,旁白是‘原来儒家的人没有那么无趣呢,连曾子和他的母亲都这么暧昧,啊,殿下眼里闪过的神情代表了什么?’; 提及‘刻木事亲’时,旁白便是‘刻木为父为母,丁兰若真以为父母寄魂于上,便已是大不敬了。人都已经往生,丁兰却不顾他人念想阻止其轮回,这算什么啊——哦,主题偏了,奴婢想说的可能是,被休的那个妻子,苦日子总算到头了咧’; …… 正当逝水还沉浸在墨雨一番‘邪魔外道’的理论中时,恍觉周围空气一冷,而后尽欢帝更为严寒的声音响起:“看逝水的表情,似乎那个宫人所言二十四孝,甚为有趣呐。” 有些困惑于尽欢帝突如其来的情绪转换,逝水微微张了张嘴,而后道:“墨雨所言二十四孝,儿臣甚为敬佩,亦心生向往,不独有趣而已。” “是——么。”尽欢帝侧脸望着逝水,狭长的眼眸中陡然生出了狡黠的意味,锋利的薄唇边角透着阴谋的前兆,倾城的容颜上尽是风雨欲来的潜行安抚。 屋内明黄的烛光映衬在尽欢帝温如冠玉的脸上,纤秀的睫毛仿若羽化的雏蝶,又似翩飞的蒲公英,有那么一瞬间,逝水几乎就要沉溺在自己父皇的惊艳中了。 小小的阴谋仍然在不急不缓地执行,尽欢帝似乎很满意逝水眼眸中转瞬即逝的迷恋,轻启薄唇,尽欢帝慈父般和煦地问道:“那逝水可知,父皇最喜欢的,是哪个故事呢?” 逝水正中某人下怀地,真真切切地摇了摇头,配合着眼中的困惑,让某人嘴角的狡黠更加肆无忌惮。 这个某人因为发现了接下来的事情会很好玩,便暂时忘记了方才自己的皇儿满脸欢愉地提及‘随侍宫人,墨雨’时,自己心里前所未见的失衡。 于是这个某人侧过的左脸愈发妖娆,轻启的薄唇愈发轻佻:“戏,彩,娱,亲——皇儿若是心生向往,不妨一试啊。” 第十六章 戏彩娱亲(二) 然后,尽欢帝意料之中地看到了逝水显而易见的惊诧,和不可多见的手足无措。 打铁趁热,尽欢帝继续道:“啊,拨浪鼓,五色彩衣,还有婴孩的啼哭,父皇自登基以来便一直忙于政务,虽然已有三个皇嗣,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呢。” 逝水心中百转千回,而后突然眼眸一亮:“父皇不必忧心,菱儿才三岁……” “菱儿?”尽欢帝语调一顿,而后恍然记起自己还有一个初及垂髫的孩子,瞬间便几乎忘了下言。 逝水趁机扳转道:“是啊,民间有的是孩儿所喜之物,父皇若是能买回一些送去给菱儿,再从国事中抽空陪陪菱儿,定然是乐比天伦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方才出了口,逝水便有些愣愣地停住了口,透亮的瞳仁定在尽欢帝有些阴郁的脸上,稍稍平复的内心又提了起来。 “逝水可是,”尽欢帝语调透着受挫的忧伤:“可是不愿意效仿老莱子戏舞学娇痴,博得父皇开口笑?” 逝水一时分不清尽欢帝脸上的表情是真是假,他语调中流露的忧伤是因为小心机失败,还是真的失望于自己的不愿作为,只能道:“儿臣,儿臣不是这个意思,若是能博得父皇欢颜,儿臣万分乐意,只是菱儿——” “那就好。”尽欢帝截住逝水的话头,幽深的双眸突然漫天生辉,等不及般转头对着侍立一旁的太监吩咐道:“让禄全去民间搜罗些小儿的玩物来,越快越好,多多益善。” “父皇,菱——” “啊,福至,”尽欢帝恍若未闻般看着侍食太监,问道:“什么时辰了?该传膳了吧?” 收到尽欢帝眼中居高临下的威胁意味,福至一躬身,尖声道:“回皇上,辰正时分,正点传膳了。” 逝水收回无用的抵抗声,随同着尽欢帝望向手捧托盘排成一溜的侍卫,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排斥: ——‘一个身形伛偻,满脸皱纹,头发也许也没剩几根的小老头,穿着五色彩衣,手里摇着拨浪鼓,口中婴啼不断……’ 自己的扮相无论怎么样,也比那个最初的版本,要耐看上许多吧? 尽欢帝有意无意地觑向逝水的方向,随着桌上的盘碟越来越密,逝水的表情愈发淡定。 半晌,众侍卫依次退下,而后福至方才吼了一嗓子:“膳齐!” 看向精致菜肴上搁着的小银牌,光洁地泛着纯粹的银光,毫无异物侵入的征兆,虽然这是常有的事,但帝王总是如此小心翼翼——哦,对了,小心驶得万年船,谁说不会发生意外呢,史书上多的是王侯,是被记录为‘死于投毒’的。 过后,福至又小心捻起一边的汉玉镶嵌紫檀银匙,稍稍分出了些许盘中的菜肴,因为尽欢帝过于挑剔的饮食习性,尝膳的程序不得不有异于前朝。 待到福至终于点头,尽欢帝方才玩味地看向逝水,道:“嗯,今日的早膳似乎比往常更为香甜呢,皇儿觉得呢?” 逝水微不可查地抽了抽鼻子,空气里混杂的食物诱人的芬芳争先恐后地占夺着自己的空腹,虽然这些年在外也见过山珍海味,但是这么精致的皇家御膳,云集天下的玉盘珍馐,百里挑一的配料食材,外加侍卫们精心挑配的器皿摆置,还真真是第一次——或者说,如此近距离地第一次见到。 尽欢帝察觉到逝水有些泛绿的目光,挪揄地问道:“皇儿可是饿了?” 逝水闻言瞬时抬头,刚想回答便被电光火石间撇到的一样菜肴梗住了话头,只能抖出破碎的话来:“儿臣,好像是有些,饿了。” 那盘菜肴盛在水晶碗中,高贵华雅,汤色清澈可辨,透过碗腹,各色食材参差错落,令人垂涎——是适宜冬秋调养的八珍汤。 当归、川芎、白芍药、熟地黄、人参、白术、茯苓、炙甘草,八珍俱全,各色诱人,然而逝水着眼的却是汤中央众星捧月的乳白色猪大骨,和缀于其上,鬼斧神工的蝇行小字——‘福满’。 世间能做八珍汤的厨师成千上万,摆出八珍汤来招徕客人甚至上贡朝廷的,也不下数百,然而会将小字撰于猪骨之上,历经熬煮炖滤而不模糊,且能在皇家挑剔的眼光下,仍然保留粗糙的猪骨一直到成品展示的,只此一家,只此‘福满堂’一家。 “稍等片刻。”尽欢帝追随着逝水的视线定眼在那八珍汤上,而后对着福至挥了挥手,道:“给大皇子舀些八珍汤,用膳前该暖暖胃的。” 福至殷勤地舀起一勺汤来盛到尽欢帝面前的青白玉碗中,而后又盛了些到逝水碗中,便垂手侍立,等待下一道命令了。 逝水捻起碗中的玉嵌紫檀匙,浅浅舀起一汤匙碗中透亮芳馥的美味,而后任务般丢进嘴里,未经味蕾便一咽而下。 尽欢帝偏头,有些意外地看着逝水的动作,明晰的食指搭在汤匙柄上,和煦的笑容一如冬日的暖阳,心中却疑窦丛生:“益气养胃,八珍汤自为上品,逝水可见有多余食材孕于汤中?” 逝水敛眉,抹去眼中所有多余的情绪,只细细地看着碗中尚余的各色物什,半晌方才故作不解地道:“儿臣的食谱上未曾出现过八珍汤,故而不知,请父皇明示。” 尽欢帝放下玉碗,对着就要喊出‘撤’字的执法太监作了个止住的手势,而后道:“几年前父皇微服出巡,在岭江一座酒楼品到此汤,回宫后念念难忘,一问起左右来才晓得,那酒楼竟是岭江第一酒楼,誉满地京师权贵无人不识,而这汤,便是楼中的招牌菜了。” 逝水面露困惑,仿若不解般等待着尽欢帝的下文。 尽欢帝嘴角的笑意愈发深切,语调却是半点不急:“福,满,堂啊,现下孤的御膳房几乎就是那酒楼原先厨师的天下了,逝水当真不知?” “儿臣孤陋寡闻。”逝水低垂了眉眼,纤长的手指拈着紫檀汤匙,静静地又舀起一勺来送入口中细细品味: 福满堂,怎么可能不知? 第十七章 心悦君兮(一) 岭江山水誉满天下,福满酒色牵人唇齿。 那个杨柳堤岸奢华却不失雅致,大气又含羞腼腆的七层酒楼,雕栏玉砌间尽是风光无限,一砖一瓦都弥漫着诱人的芬芳。 一楼面向井肆的白丁布衣,二楼对打肿脸充胖子的穷酸敞开,三楼招呼地方上一夜暴富的土财主,依次向上——哦对了,某人当年去的应当是七层吧,虽然某人说的自己是微服出巡,但在楼内察言观色领人入堂的资深伙计,大概还是做了正确的导航吧。 啊所以,不知福满堂的七层现在还对外开放否? ——此是后事,后事不提,不提…… 说来真是无趣,自己去的,是地下一层,在那个随时都笼罩着暴风雨阴霾的地方,让自己的双手第一次沾上了血污,想象中的血污。 那个衣着华丽,独处包间,面前铺叠了各色珍馐,点尽了福满堂招牌菜的——谁? 师傅安排的一次试手而已,谁晓得他准确的是谁,自己甚至都不知道他正面长什么样,只知道他午时一刻到的福满堂,直下地下一层,三刻菜色上齐,而后正襟危坐着留给了倒钩在梁上的自己一个完美的,裸|露的后脑勺。 与师傅给自己的信息,吻合地一丝不苟。 已经观察了甚久,没有兴趣知道他在等什么,稍稍稳一下有些拘谨的手腕,轻轻使力,食指中指间夹着的银针便撕裂开稀薄的空气,悄无声息地命中了目标。 脑后厥阴穴,埋根而入,净深两寸,被袭击者绝无生路,袭击者眼神凝练,身手矫健,离去的时候还带着干净的双手。 “皇儿在想什么?”尽欢帝温声出言,带着探寻的语调唤了一声。 逝水倏然抬头,缓缓咽下在唇齿间逗留已久的白术,笑靥恍如新生孩童:“儿臣在想,父皇挑御厨的眼光,果真是好。” 无论那次试手拉开了怎样的万劫不复,至少现在,自己还可以将罗网抛于脑后,专注于怎么在这人的虎视眈眈中生存下来,而后完成‘南天竹’许下的承诺。 尽欢帝偏头凝眸,眼神跃过逝水唇边的笑容,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而后转向福至,道:“燕窝火熏鸭丝。” —————————————————————————————————————————————————————————————————— 早膳后不过半个时辰,尽欢帝便一如往常般翘掉了早朝,转而兴致盎然地领着逝水去了上书房。 驻足在紫檀书桌边,逝水有些惊诧地看着其上明显比往日里齐整了许多的文房四士,淡淡的困惑徐徐萦绕了上来。 笔墨纸砚齐备,青花缠枝的瓷制笔架卧踞在乳白色的宣纸边,中峰高耸,两旁四峰循次降低,纹着鬼斧神工的九龙图文,清雅的灵芝点缀其上,精巧地让人难以目转;敦厚的砚台稳占一方,浑厚的天青色包裹着细腻的质感,凤眼中却又闪烁着翠绿色的光华,天然的冰纹已经绚烂夺目,工匠又精心添置上华贵的双龙戏珠,难言的鬼斧神工之作。 前些年猫在房梁上没见着这么隆重的阵势,近日和天钺同来上书房亦不曾见得,这人是转了什么性子,要把这里布置地妥妥帖帖? 尽欢帝修长的手指搭在书桌边缘,蜿蜒着拾起了其上唯一的一本书,而后侧过脸来温声道:“早上说过的二十四孝,逝水还记得么?” 逝水心中‘咯噔’一下,而后顺从地点头:“儿臣记得。” “嗯,好。”尽欢帝扭脸看了看桌边唯一的一条圈椅,始才发现禄全少安排了些什么:“怎的只有一条椅子,禄全?” “父皇。”逝水见机不差,连忙温声阻止道:“父皇国事繁重,不必为儿臣一人的学业便拖沓了那满朝文武。” “满朝文武自有去处,为苍生谋福也不急着这一天两天,倒是孤的怠慢已经拖沓了皇儿的学业九年有余,较衡之下孤觉得皇儿这厢反而比较重要。” 尽欢帝看着逝水的脸,语调里透着连自己都不禁要感动的慈父情节。 逝水心中涌过一阵暖流,瞬间便又被心悸代替: 这人罢朝罢了那么些年了,脸皮真真被养得坚固无比,在自己提及‘满朝文武’时非但没有歉疚之情,还完美地完成了从‘明君’到‘慈父’的转换。 啊,这么说来,这人还真的要开始教授自己了? 逝水抬眼看着尽欢帝,而后又垂头看看桌边唯一的一条椅子,突然便想起了之前的肢体接触,羊脂般莹润的耳垂顿时染上了一层晕红: 这么一来不是要和这人,坐在一条椅子上了? ——不对不对,自己在想什么啊,偌大的皇城怎么会只剩了一条椅子?! 而且而且,天子之尊在旁,自己虽贵为大皇子,怎么可以和其共用一条椅子,虽然之前已经共用了御辇,共用了早膳,让九五至尊屈尊为自己上了药,喂了粥…… …… 这么想来,不合礼数的事情自己已经做过太多了…… 好!停止胡思乱想!这是杀手的大忌!是步步惊心的大皇子的大忌! 逝水抿了抿唇,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甩脱愈发天马行空的猜想,抬眼却又看见了尽欢帝似笑非笑的脸,一个念头便又闪电般打亮了已经有些混沌的脑海: 这么一来,这人白日里便不会去妃嫔殿里寻欢作乐,或是领着一干宠臣游园醉酒了? 看完这一章若有人觉得逝水有些违背前些章节的淡定,那么—— 某包跪求亲们原谅啊,逝水才十五岁啊十五岁啊(嗯?十五岁已经不小了?无视无视……) 好吧,某包说实话,某包的情节发展需要有个人首先放下目空一切的态度,但某包技艺不精没有办法完成逝水性格的完美转换,某包面壁思过,思过…… 第十八章 心悦君兮(二) 日近正空,影子越来越短,早晨的寒气早已散去,上书房却仍然在飘出坚持不懈的研读声。 “郯子乃衣鹿皮,去深山,入鹿群之中,取鹿乳供亲。”逝水一字一句地读着被墨雨肆意抹杀厌弃的二十四孝——跪坐在绵厚的小席上,面对着同样上身挺直,神态端庄,双手规矩地垂于膝上的尽欢帝。 解决只有一条椅子的办法,居然是谁都不去用它。 不过,至少自己不用那么束手束脚的了——虽然刚开始这人让禄全拿来小席时心里有点莫名其妙的,可能不是如释重负的情绪。 逝水将视线从工整的印刷体上移开,看向了几案上随意堆叠的纸墨笔砚,又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似乎是在专心听自己诵读的尽欢帝,默默地叹出一口气来。 尽欢帝将逝水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而后回过身去看了看半开的窗子: 阳光已烈,天上的游云都被映衬地金碧辉煌。门廊外宫人来回踱步的声音已经持续许久,虽然因为自己之前私下授的‘任何人不许打扰’之令,阻止了冒冒失失闯进来提醒自己享用午时茶饮的太监,但是时辰过去已经太久,焦灼的宫人都有些着急了。 回过脸来看着逝水,尽欢帝温声道:“看来已经日中了呢,逝水饿了么?” 逝水缓缓抬头,瞬间撇去眼中如遇大赦的狂喜,只淡淡地道:“若是午时已至,儿臣便随令饮茶。” 尽欢帝看着逝水比自己意料中要镇定上许多的表情,略微有些失望,却还是对着门外道:“禄全么,进来吧。” 是人总是会饿的,惯于耍阴谋的尽欢帝也是如此。虽然戏弄皇儿的目的没有达到,但是被宠坏了的五脏庙已经开始抗议了,尽欢帝还是分得清到底是继续和逝水僵持下去,直到他主动言及用膳重要,还是顺从自己的生理需求比较重要的。 尽欢帝从来,都不是那种愿意压抑自己欲|望的人。 候在门外已久的禄全跨进门来,躬身道:“启禀皇上,午时已过,茶饮该上了。” 尽欢帝挥了挥手,而后转身看着手捧书卷的逝水:“看来皇儿,可以随父皇一同去用膳了。” 未及逝水放下书卷,禄全又道:“皇上,二皇子殿下现在殿里候着,说有事求见。” 逝水抬眼,果见尽欢帝微微拢起的眉心,正待出言相劝,却听得尽欢帝温声道:“让天越一道来东间吧,看来今日古妃已经同意皇儿一同用膳来了,禄全可有多备碗筷?” 逝水有些困惑,禄全却是心领神会地点头应允,而后候在门边等着尽欢帝提步走出了门,方才谦恭地看向了有些微楞的逝水,提醒道:“殿下?” 轻轻点点头,经过了一早上孝道熏陶的逝水慢慢回过神来,嘴角便牵起了嘲讽的笑意: 看来自己在永溺殿中住得太久,让稳居高位的古妃娘娘生出了忧切之心呢。 只是苦了天钺,无端被卷入古妃的权谋之争中,连想念父皇皇兄的心情都被一滴不剩地利用了。 ——有母亲好,还是没有母亲好;有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陪伴在旁好,还是孤身一人好,这在皇家似乎根本算不上一个问题。 但是现实从来都不由自己选择,而等到终于可以自己选择的时候,却发现已然没有了候选项。 悄无声息地敛回笑容,逝水从几案边起身,而后跟着不紧不慢踱步于前的尽欢帝,沿着过度奢华的廊道向着东间走去。 不消一会儿,两人便到了膳桌边,旋即满脸愉悦的天钺疾步走到尽欢帝面前,半跪下左膝来朗声道:“天钺见过父皇,皇兄。” 尽欢帝亦是满脸笑意,轻轻托起随时会笑出声来的天钺,语调都溢满了父爱:“天钺起来吧,父皇刚想差人去上书房直接把天钺接过来呢,不成想天钺自己就过来了。” 天钺欣喜抬头,粉妆玉琢的脸上洋溢着孩童得到心系玩具的大大笑容,声音都不自觉地有些颤抖:“原来父皇……太好了!” 说到后来天钺不自禁地抓住尽欢帝修长的指尖,身体更是明显地向前倾了过来。 尽欢帝眸中闪过不耐,而后不动声色地将天钺牵到逝水身边,抽身离开,语调却仍然和煦:“嗯,太好了。只是天钺不要高兴地都忘了找父皇有什么事了哦。” “啊?是么事情?”天钺紧紧揪住逝水的衣角,垂头想了半晌,方才抬头道:“嗯,天钺新近学了几篇《大学》,但是有些模糊难懂,所以想来请教父皇。” 逝水伸手握住天钺的小手,掌心有些湿润,看来面对着最敬重,最想获得其认可的父皇撒谎,对八岁小儿来说还有些为难。 尽欢帝却欣然接受了天钺牵强的借口,决口不提上书房饱读诗书的董大学士,只道:“天钺如此积极向上,父皇很高兴啊,正好父皇要和你皇兄一道用膳,天钺一起来吗?” 天钺闻言猛然抬起了低垂的小脑袋,喜形于色地道:“好啊好啊!” 尽欢帝点了点头,而后转身对着侍立在门边的禄全道:“禄全,去牵凤宫对古妃说一声,天钺今天就在永溺殿用膳了。” “不用不用。”天钺有些飘飘然地阻止了禄全的动作,开心地道:“就是母后让天钺来……啊不是不是。” 天钺捂住险些就要冲出口来殿缘由,而后愈发无措地揪住逝水的衣角,脸上的狂喜开始褪了下去。 逝水俯下身抱住局促的小人儿,伸手摸了摸天越被宫人整理地一丝不苟的鬓角,轻声道:“母后不会怪罪天钺的,《大学》的事情也不用担心,等下用膳的时候父皇会一一解答。天钺是个好孩子,没有人会生天钺的气。” “真的吗?” “当然不会了,天钺没有做错什么啊,哥哥看到天钺就很高兴,父皇也很高兴啊。” “但是天钺来永溺殿是……” “就算只是想父皇和哥哥了才来的,也不要紧啊,近日里哥哥没有办法去上书房,所以哥哥也很想天钺呢。” 第十九章 心悦君兮(三) 和风细雨的安抚过后,舒展开眉心的却不只有天钺,远离三步垂手站立的尽欢帝,亦是不自觉地看着怀搂孩童面带笑颜的皇儿,春过万物般化开了眼中因为古妃的小计谋而浮现的冰雪。 语调温婉,笑容和善,言辞间是兄长化不开的浓烈关切,自然地蹲伏下身,纤长的双手便如搂着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怀里的孩童。 ——‘没有人会生天钺的气。’ 看来他也已经洞悉古妃的小九九了,只是与自己为了瞒过古妃而故作慈父的行径不同,他眼眸中的心疼是真心实意的,他轻柔的安抚是发自内心的。 看的出来,他真的是像对待血脉相连魂魄相绊的至亲一般,对天钺珍之重之,倾心相待。 念及此,尽欢帝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唇边泛起无可奈何的笑意,剑眉下狭长的凤目陡然便不受控制地柔光盈盈: 只是,近日宫里三天两头地事发,件件不小,又事事关他,他都已经自顾不暇了呢,现在却还有心思关心别人的情绪。 所以自己这个皇儿,好像还真不是一般的,多事。 “咳。”尽欢帝有意咳出一声,而后轻声又不容违拗地道:“禄全,摆驾御花园,膳食随后奉上,孤有小玩意儿要送给天钺。” 也许自己,还没有到立刻便要用膳的那么饿,那不妨也凑凑热闹,多多事吧。 半真半假的笑意从唇边溢出,尽欢帝意料之中地看到了天钺的雀跃,和逝水的——满脸困惑。 ‘慈父’的话,只要自己想做,可以以假乱真。 尽欢帝在禄全耳边低低嘱咐了几句,便带着欢天喜地的天钺和看起来心情不错的逝水,撇下众多尾随的宫人太监,一路向着御花园进发了。 逝水牵着天钺的小手,且行且低头,温和地对天钺稚气十足的提问一一给予回应: “哥哥你看,全皇宫的树都掉叶子了,但是这棵大松树还是绿油油的。” “嗯,松树长得很好啊。” “但是它为什么不掉叶子呢?天钺看见很多很多树到了秋天,都会变成光秃秃的了啊。” “嗯,大概是因为叶子不想离开树梢,所以再陪树一阵子吧。” “哦,是这样啊,那松树的叶子心地好好,不像母后殿里种的贴梗海棠,棠离姐姐说春天开花的时候可漂亮了,赤红赤红的,一朵接着一朵连在树枝上,可是现在叶子全掉了。” “棠离姐姐?” “嗯,棠离姐姐,是母后殿里照顾天钺的宫人,对天钺可好了,就是老对母后说天钺的事情,很小很小的事情都不放过,天钺小小闹个脾气都会让母后知道。” “以前照料天钺的宫人没有跟着到牵凤宫么?” “本来有,但是母后说要找个更细心更周全,也更熟悉牵凤宫的,所以就换了棠离姐姐。其实不止棠离姐姐,天钺身边的宫人都被换了,天钺现在还有些不熟悉呢。” “是——么,那天钺自己怎么想呢,觉得棠离好呢,还是以前的宫人好?” “这个……都好,原先的自然是好,但是母后替天钺找的——也还好,对天钺也还好。” …… 垂髫小儿甜腻腻的声音混杂着舞勺少年清越的话语,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渐渐在石砌路阶上散开,翩跹着翅膀扑腾到尽欢帝耳边,若即若离,若隐若现,挠地后者心里微微开始发痒。 一厢走着,一厢假作不经意地回眸看看身后的情形,心中有些不愿承认的被无视感。 在第三次的转头偷窥没有得到回应后,尽欢帝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两人的谈话:“逝水天钺,走快些,和父皇比比看谁先到御花园西侧的千秋亭,赢的人可以许愿哦。” 一语既出,逝水还未及反应,掌心的小手便游鱼般溜了出去,而后身边轻风一起,耳畔便只剩了天钺丢下的一句话:“哥哥——天钺先走了——天钺如果赢了的话哥哥就要答应……” 尽欢帝驻足,阴谋得逞般目送视线中飞速移动的小小身影离去,而后转头,看着牵动自己心神的少年在稍稍呆愣之后,迈开步子紧紧追了上来。 待他行到近前,尽欢帝便微笑着伸手,轻易地捉住了他毫不提防的手,而后紧紧攥在掌心。 看着少年猝不及防的眼神和陡然收势的踉跄,尽欢帝心态正气凌然,动作一气呵成,语气和蔼妥帖:“慢慢来,让天钺赢吧,这次的愿望,要留给天钺。” 逝水面色焦灼地看了看天钺过于迅速的奔跑,回过神来方才醒悟到自身的处境,于是不动声色地缩了缩手,欲要挽救出自己手的主动权来。 某人当然不会让可爱皇儿的挣扎得逞,于是逝水旋即便发现挣扎无用,只能对着前方已经小成点点的天钺冲口而出:“天钺,慢着点,不要摔了——” 尽欢帝牵着逝水慢慢踱步向前,口中开始戏谑:“早知逝水如此耐心,父皇倒不如让逝水来当天钺的母后好了。” 简单的一句玩笑顿时晕红了逝水的脸,撇开眼去假作欣赏路边的宫墙,逝水便全当没有听到了。 尽欢帝却不由得逝水无视,手肘一动便将心不在焉的少年拖到了近前,而后道:“父皇说话的时候,逝水不能东张西望的哦,方才天钺喋喋不休的时候可没见逝水这么左顾右盼的呢,是不是父皇的话不中听了?” 逝水无奈回头,竭力无视捆缚左手的温度和呼吸可触的龙涎香,清浅的瞳仁中有转瞬即逝的散乱:“儿臣不敢。” 尽欢帝满意点头,而后继续跨步向前,心情不由自主地大好: 秋日里,果然应该常出来逛逛呢,和风送爽,暖阳高照,身边没有宠臣的谄媚笑颜,亦无须摆了色|色的眼神贪恋温柔,整个世界清静无比。 尤其是掌心还捉着一只温凉纤长的手,稍稍偏头就可以看到皇儿故作镇定的侧脸,在其稍稍卸下‘知书达礼’的防范后,偶尔的戏谑还能染红了他温如冠玉的双颊。 如此,不管散漫闲步亦或是急急奔赴,嘴角的笑意都消不下去呢。 愈发觉得,突然决定的摆驾御花园,果然正确无比。 第二十章 心悦君兮(四) 有一句没一句地调侃着身边淡雅宁致的少年,时光翩跹地飞快,快得尽欢帝还未来得及触及它飞舞的衣角,视野中便已经失却了它的影踪。 于是千秋亭高翘的飞檐已经近在眼前时,尽欢帝都有些讶异于路程的短暂了。 “父皇,皇兄!” 高昂的童音响起,早已候在千秋亭内的天钺在兜兜转转了几个圈之后终于等到了两人,便不顾礼数地大呼出声,小小的脸上洋溢着久旱逢甘霖的欣喜。 逝水仿若看到了救星一般疾步向前,一厢想要甩脱让自己心神不宁的手,一厢又顺势回应道:“天钺好快啊。” 尽欢帝右手一紧,轻松就将欲要逃离的皇儿拽了回来,而后低低地道:“啊,现在才发觉呢,这么一来,父皇就不知道逝水的愿望是什么了。 逝水稍一后退,而后立刻稳住身形,只作没有听到一般继续对着天钺道:“天钺可有想好要许什么愿了?” 微微拢起眉心,尽欢帝索性伸出左手环住了不乖乖听话的皇儿,两手并用将其拖到身侧,用低到极点的嗓音道:“但是怎么办呢,若是和天钺一起再来一局,父皇便又会让着天钺,逝水也定然如此,那这么一来,父皇还是没有办法知道逝水想要什么。” 单挑起左眉,尽欢帝有意压低的嗓音透着独有的蛊惑,缓慢行进的语调伴和着亦真亦假的犹疑,仿若流光暗涌的七弦古琴慵懒起调,右手拨弦下的散声浑厚遒劲,流连着的左手轻触徽位却又轻盈虚飘。 逝水微楞,而后斜过眼去瞥了瞥正在疾步走下亭阶的天钺,突然反握住尽欢帝的手,前言不搭后语地唤出一声:“父皇,天钺赢了。” “父皇看到了啊。”察觉到身边人儿小小的异举,尽欢帝愉悦地回道:“那不如下次,父皇和逝水单独再比比看吧。” “父皇,皇兄,快一点啦!” 已经踏下最后一步台阶,蹦跶着跃向突然驻足的两人,天钺犹自不知情地大声嚷嚷着。 尽欢帝却从始至终都未予理会,只是浅笑着看着逝水,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逝水亦是收回了最后一点对天钺的关注,食指安静地在尽欢帝手中屈伸了片刻,细腻的指腹轻柔地划过后者掌心错综的纹路,眼里的温顺更是灼热了自己父皇未有准备的心。 这一刻,稳重自持的大皇子俏皮地像只挠人的猫咪,又仿若急需回应的小宠,礼数的拘束尽皆抛却在旁。 半晌,逝水淡雅的眉眼陡然弯成了新月:“好啊。” 而后趁着尽欢帝放松警惕的刹那抽身而出,让最后一串从口中溢出的字句,似有似无地飘散在了凉薄的空气中。 ——“届时希望逝水有幸,也能知道父皇所欲何物。” 语出后再也不看尽欢帝的反应,逝水转身便搂住了奔到近前的天钺,而后顺势低下头来问道:“好啦好啦,方才跑得那么快。现在哥哥也等不及想要知道天钺的愿望了,快说吧。” 得意地歪起小嘴,八岁的小童笑得像只转着圈儿咬自己尾巴的小犬:“哥哥弯下腰来,天钺要凑过来才说。” 逝水假作无奈地摇摇头,而后蹲伏下身贴到天钺的脸边,道:“原来是秘密啊,天钺现在可以说了吧?” 天钺迫不及待地凑过嘴去,正欲开口,却被头顶的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 “这样不好哦,游戏是三个人一起玩的,父皇可不要做那个唯一不知情的人。” 压下心中涌现的再度被无视感,尽欢帝看似的理直气壮却搁进了不少醋意。 逝水抬眼看了看像松柏一般伫立一旁,面无表情的尽欢帝,又转眼看了看欲言又止,小嘴撅起的天钺,突然便发现自己,好像已经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更为无奈地摇了摇头,逝水瞬间便决定了这个时候谁才是应该无视的人。 于是别回脸,对着有些委屈的天钺笑笑,而后道:“赢的人是天钺,所以不要管父皇,接着说吧。” “不行!”尽欢帝宣布自己的存在一般有些严厉地低吼了一声,而后恍觉失措,于是脸色瞬间转为柔和,慈父的语调再度出现:“天钺,规则不是这样的哦,如果天钺没有想好要许什么愿的话,可以以后再说。” 天钺费力地抬头,圆圆的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尽欢帝:“但是天钺已经想好了啊,天钺正准备对皇兄说呢。” 尽欢帝牵了牵嘴角,微觉尴尬: 这个交涉,应该是有史以来最对牛弹琴的一次吧? 谈判的走向完全脱离了自己的布局,技巧性和谋略性完全无用,思想和生活都是两个世界的人,在一个问题都不甚清晰的论点上纠缠不休,事件的核心人物却在一旁憋笑地俊脸泛红。 “所以说,这个规则不是这样的啊,天钺是要对着父皇许愿的,不是对着逝水。” “但是天钺的心愿,是要皇兄来做的啊,父皇不知道也没有关系。” “那父皇知道也没有关系了……不对,规则就是父皇必须要知道天钺的心愿,然后命令逝水来实现。” “那和天钺直接对皇兄说有什么区别啊?” …… 天钺黑亮的眼睛愈发迷惘,左歪的小脑袋愈发倾斜;尽欢帝面上的笑颜愈发牵强,循循善诱的语调愈发僵硬,两人的对话却陷入了胶着状态,再无进展。 当空的太阳逐渐西斜,晌午的温度开始流散,和风拂过亭边的一池绿水,窈窈地掀起了千层柔波,而千秋亭中央的石桌上,不知何时便已经琳琅满目了各色茶点。 逝水蹲伏着身细细描摹着两人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地笑出声来,只还未来得及掩住嘴角,纠葛不休的两人便同时转过头,牢牢盯住了逝水不合时宜的笑靥,异口同声地道:“逝水(哥哥),怎么办?” 逝水立刻吞声,抿唇,貌似文不对题地笑:“日中已过,方才禄公公已经派人传膳了,父皇和天钺也该饿了吧?” 第二十一章 心悦君兮(五) 两人动作一致地看向了石桌方向,而后天钺抬眼,尽欢帝低头,不露声色的眼神交汇了一下。 逝水偏头专注地看着两人的举止,温和地,认真地,纯良地道:“可以饮茶用点心了么?” 天钺吞了吞口水,而后诚实地点头,弱弱地应承道:“父皇,天钺饿了。” 尽欢帝被娇惯坏了的肚子同样在提醒着主人这一点,但是这个时候,向来居于掌控地位的至尊决定了要一条道跑到黑:“天钺,许愿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呢,茶点可以等等再说。” 天钺闻言有些犹疑,稍稍感受了一下空腹的哀鸣,而后看着一脸不甘不休的尽欢帝,只能求救般递给了逝水一个小鹿样的可怜眼神。 逝水浅笑,抬眼微觑了下尽欢帝的表情,而后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再参与: 明明是居高临下地喋喋不休着,原本的狡黠却已经荡然无存,只是翻来覆去地强调游戏的‘规则’,认真地和天钺纠缠不清的样子,顽固地像抱定死守的小孩子。 ——看来需要迁就的,不只有天钺,那么自己,也不好偏袒着某一方了。 尽欢帝收敛了一下愈发拢起的眉心,而后静默下来等待天钺的抉择。 天钺失望地收回求助的眼神,抬眼看了看大有‘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让你吃饭’决心的尽欢帝,终于选择了退一步美食尽享:“那父皇,天钺还没有想好,以后再说可以吗?” 尽欢帝稍稍斟酌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勉强接受了这个不完全的胜利,直接无视袖手看热闹的逝水,径直向着亭中央走去。 天钺亦是如释重负,伸手抓住了逝水的两根手指,飞一般拉着比自己高上许多的哥哥奔到了石桌边,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尽欢帝和逝水中间,毫无顾忌地就近拈起了一块松仁稣。 尽欢帝无奈地撑起下颌,看了看坐在对面眼眸含笑凝视着天钺的逝水,有些兴味索然地举筷夹起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百合糕,慢慢含进了嘴里。 膳未过半,尽欢帝突然有了兴致一般回头询问道:“禄全,孤吩咐送给天钺的东西准备好了么?” 一直躬身候着的禄全立刻谦卑地回言:“回皇上,已经拿来了,要呈上来么?” 微微颔首,尽欢帝意料之中地看到了天钺愣愣地忘了手里吃到一半的糕点,满脸期待地看向了禄全手中的小托盘。 从容地从禄全手中接过盘子放到桌上,尽欢帝却只细细看着上面覆盖的素色锦帛,凤目描摹过巧夺天工的刺绣,迟迟没有下手掀开。 天钺放下手中的糕点,急切地道:“父皇,父皇让天钺看看啦,天钺想知道是什么啦。” 尽欢帝莞尔,而后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对面,却发现逝水正优哉游哉地慢慢咀嚼着果脯,眉眼间尽是志得意满的幸福意味,完全没有留意自己这边进行的事情。 有些受挫地回过神来,尽欢帝捻起锦帛的一角慢慢掀了开来,已经偏斜的阳光投射在内里一样物什上,璀璨莹洁地散开了一圈银光。 逝水咽下芳香四溢的果脯,唇角弯地像只成功偷腥的懒猫,而后眼神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尽欢帝面前的托盘上: 九枚素银环,紧密罗致着细如蚊腿的海浪形凿刻,垂下了晶莹剔透,颜色渐次加深的数粒玛瑙吊饰,环环相扣,光华流转,框柄呈如意形,纤弱地只手可握,精巧地有如奇珍。 虽是民间流传甚广的玩具,在此看来却仅有高雅的格调。 逝水有些赞叹,而后恍然想起小时候师傅为了训练自己的耐心而赠的九连环,不由轻扬嘴角: 若是师傅当时赠的九连环也如是精巧,自己也不会在历经数小时的苦心无果后,怒从心头起,挥剑斩断一了百了了。 天钺眨巴了一下眼睛,而后伸手戳了戳安静地躺在锦帛间的九连环,抬头问道:“父皇,这个,这个天钺不认识。” 尽欢帝含笑,看了看对面若有所思的逝水,问道:“逝水应该知道吧?” 逝水回过神,眼神蜻蜓点水般跃过托盘,有些抑郁地道:“儿臣也不认识。” 时年九岁,垂髫已过,一剑下去,小环铜柄尽数滚落在地上,让自己恼恨许久的铜圈集体四散,那感觉却是挺好。 但快感一过,失望便顿生袭上了心头,只能呆呆地看着支离破碎的九连环发愣,追忆自己圆满完成所有师傅嘱托任务的记录,就此逝去…… 当晚师傅回来,看见分散各地的铜环,赤色的眼眸似乎闪过某些别样的情绪,而后迅速地,有些勉强地转换回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大大咧咧地道:“哎呀哎呀,小竹竹大有为师当年快刀斩乱麻的气魄嘛,为师相信,假以时日,小竹竹定然会在为师的培养下成为一代……” “一代……什么?” 自己当时是这么问的,但是师傅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垂落脸侧的银发在月辉的映衬下有冰封千年的孤寂,原本熠熠生辉的赤色眼眸亦是晦暗沉寂。 那个能不顾皇城威严,在自己小宫殿毫无顾忌放肆大笑的师傅,那个妖娆魅惑,艳丽的双眸总是勾人魂魄的师傅,那个口无遮拦,时时让人大跌眼镜的师傅,在那一刻安静沉凝,浑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又敛藏着楚楚动人的悲戚。 那一刻短暂地转瞬即逝,却又长久得永留于心。 罗网的人,都背负着或轻或重的过往,因而大多被赐予了两个名字:一个延续自父母,有因人而异的牵绊,另一个则为代号,只是为了方便行事。 如自己,在光天化日中,便是空逝水,空姓王朝的皇子,当朝尽欢帝的大儿子;在血雨淋涮下,则为南天竹,罗网的金牌杀手之一,赦字辈长老的唯一弟子。 而师傅呢,自己只知他代号‘一品红’,罗网三大长老之首,除却鲜有人知的致命缺陷外内外功均入化境,司刑戮,却从不管事。 第二十二章 心悦君兮(六) “九连环。”尽欢帝修长的手指划过素银的圆环,而后轻抚在圆润饱满的玛瑙坠上,仿佛想起来什么遥远的往事一般扬起了嘴角。 天钺一脸好奇地从各个角度看了看九连环,而后仰脸道:“真的是九个环呢,但是它是用来做什么的啊?” 尽欢帝执起尾端,漂亮的球形坠子相互敲击着发出细碎的‘叮叮’声,美好地像是世外桃源清澈见底的溪流,而渐次变化的深红色,更是在阳光的照耀下流转出了惑人的光华。 轻轻握住一个小环,尽欢帝温和的声音像是从云端缭绕而出,飘忽绵长地让人抓不住声源,吐字却又分外清晰明了:“看,就像这样,把九个环依次从柄上取下来。” “取下来,然后做什么?” “然后?”尽欢帝微楞,两指间拈的坠子倏然地滑落,幽深的瞳仁像是失了焦一般,瞬息变得飘忽不定。 良久,尽欢帝圆润的指尖摩挲过细腻凉薄的石桌,原本就不再尊华迫人的声调陡然落寞起来:“然后,再依次套回去啊,如此反复着,取下来,套回去,再取下来……” 如此反复,经二百五十六次将环渐次取下来,而后再经九九八十一次将环套入一柱——起初确实大费脑筋,到了后来,便只是机械而重复的动作了。 像这般静静地拿起九连环的感觉,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当初偌大的宫殿,争宠而去的母后亦步亦趋着父皇的脚步;耽于炼药的父皇日夜沉溺于特地建造的丹药房;惊自己为天人的学士弃书而去,惭言所学尽授,无言再为人师;逐年被驱出京师的皇兄,再无一人奉旨回朝。 训练有素又被母后调教的宫人,只默默侍立在殿内,无一人上前答言,无一人开口笑谈,纵然自己主动问询,得到的回复不过是谦卑的‘奴婢不知’而已。 书上成行的文章,尽是圣人的治世之道,但是母后很早便让自己知道,‘为政以德’不过是异想天开的言论,‘民不议政’亦是白日做梦的世道。‘载舟覆舟’之说,只是盖落在蚕丝云锦上的推脱,对于那些直言不讳的人,所要做的便是利用完他,而后找个借口诛灭九族。 现实的帝王哲学,远比儒家暴虐,比法家彻底,比百家争鸣更为纷繁复杂,转瞬而变。 便像这样罢,窗边枝叶繁茂的松树,年复一年地盖过了华丽的飞檐,穿堂而过的和风,吹拂的都是清浅压抑的味道。 这样的气氛中,渐渐地便明白过来,只有手里忙着,心里才不会那么空虚,才不会被幽若裂谷的寂寞步步蚕食。 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套环,又解下来,温文尔雅地做那被母后放心,父皇宠爱的少年十三皇子,将干净素雅的背影留给窗外的阳光,将温如冠玉的浅笑脸庞留给时时看着自己以向母后回禀的宫人。 ——九连环,有妙用啊。 “套上去再解下来,反反复复,那有什么好玩的啊。”天钺撅起嘴,有些兴味索然地看着叮当作响的环扣,无聊地又拾起了碟中吃到一半的糕点。 尽欢帝凝眸,狭长的凤目有转瞬即逝的寥落:“天钺没有玩过,自然不知道,第一次解环的人,可以兴致勃勃地琢磨上好几个月呢。” “好几个月那么长啊?”天钺眨了眨眼睛,而后有些不相信地在素银环上来回扫荡了几眼。 尽欢帝笑靥陡生,而后将九连环放在天钺手边,转眸对着一言不发的逝水道:“天钺看来不相信呢,逝水怎么看?” 逝水细细描摹着尽欢帝拿起九连环之后的表情,微微拢了拢眉,反丢过去一个疑问:“那父皇初次玩九连环的时候,琢磨了多久呢?” 尽欢帝有些惊讶,而后有些模糊地道:“大约,半天吧。” 时年九岁,垂髫已过,丢下堆积成山却毫无用处的四书五经,跌坐在地,赤足乱袍,眼神散漫着挑弄手里铿锵作响的环扣。 半天尽解九连环,而后才使重复无聊的动作。 天钺嘟起嘴,大声道:“父皇骗人!父皇方才说是第一次玩的人要好几个月的!” 逝水却是沉默,而后伸手拈起手柄来贴在手心,仿佛在想什么似的慢慢阖了阖眼,再睁眼时已是满面笑容:“父皇,儿臣想到了,这个环解下来之后还可以套成其他形状呢。” 尽欢帝尚未答言,天钺至此却是提起了半途而废的兴致,拍着手笑道:“对哦对哦,套成好多好多形状,这个比较好玩呢。” 逝水亦是回以浅笑,而后定定地看着尽欢帝若有所思的脸,温文地道:“花篮锦簇,绣球妖娆,宫灯清雅,串联成趣,世像万千,环环交叠便可一一呈现,如此想来,九连环应该不只是考量耐心聪慧的玩具吧?” 尽欢帝看着逝水摊开的掌心中安然而眠的九连环,抬眸便是少年干净澄澈的笑容,不予伪装,不设防备,亦没有对自己的阿谀谄媚。 散漫斜坐,凉润如云锦的发丝妥帖地垂落在肩侧,纤秀双眉下盈盈半弯的眼眸舀起了一勺细细碎碎的微光,在亭前太阳的照耀下,皇儿俊脸稍偏,启唇浅笑,温暖美好地如同谪仙一般。 尽欢帝敛眉,越过面前的杯盘,将九连环连同逝水的手一起握住,而后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收紧,再轻轻阖眼,恍然便觉数十年前穿堂而过的和风,再次轻轻拂到了面上: 嗅得到清浅的松针气息,感觉得到压抑的宫殿锁人,但是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其他东西吧? 其他,不那么高处不胜寒的,不那么兢兢业业的,不那么单调如一的,却一直被满怀戒备的自己无视了的东西。 ——比如,赠自己九连环的人,是否真切怀了安慰自己的心,而自己,是否忽略了那份皇城中少之又少的真情? 即使那个人,是宿尾…… 第二十三章 心悦君兮(七) “父皇!”天钺屏气凝神了许久,终于耐不住撅起嘴,大声嚷嚷着提醒执手相看的两人自己的存在。 逝水一惊,而后倏然缩回手,顺道将素银的九连环留在了尽欢帝掌心。 尽欢帝觉得手心微凉,而后百无聊赖地看向了天钺,道:“你皇兄说得这么有趣,那天钺现在想不想要这个小玩意儿啊?” 天钺咧开嘴,而后慢慢仰起头,唇形大张,出口的那个字便拖出长长的尾音来:“要——” 尽欢帝无意般抬眼看了看对面的逝水,而后笑着将九连环放在天钺摊开的小手上,和煦地道:“那天钺可要好好玩哦,不许中途嫌麻烦就扔到一边。” 天钺喜笑颜开,一边把玩着叮当作响的九个银环一边一叠声应承道:“谢谢父皇!天钺一定好好玩!” 逝水安静地看着天钺随意拨弄,而后好笑地见证了小小孩童一系列起承转折的表情:从兴致盎然,到满脸困惑,再到哭笑不得,最后鼓起腮帮大力猛拽。 九连环的解法错综复杂,未了其意之人即使练上数天也难入其道,更何况现在天钺不过是凭着一时意气顺心地移动银环。 环扣的鸣响一直未停,粉妆玉琢人见人爱的孩童,和同样精致的九连环之间的斗争逐渐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简而言之,便是比拼力气和坚固程度的状态。 如是,待到石桌上的菜肴一一撤下,穿苑而过的秋风逐渐寒气逼人,斜射入亭的光芒从白色转而昏黄了,逝水方才恍觉有误,便出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立刻便有宫人回禀:“回殿下,日昳了。” 拢了拢眉心,逝水微觑了一眼懒懒散散坐在石凳上,单手撑着下颌,另一手轻点在石桌上,却不知是看着自己还是看着天钺,亦或只是不想有所动作的尽欢帝,又看了看玩心正浓的天钺,有些疑惑地问道:“天钺,今儿下午不用习书么?” 天钺呲了呲牙,而后抬头看着逝水,口无遮拦地道:“当然不用啦,母后派人去上书房请过假了。” 尽欢帝继续慵懒地在石桌上划着圈,嘴角却不觉牵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 请过假了,么? 先祖有规矩,皇子读书期间,除却春节,端午,万寿,中秋,自寿外均无放假,夏日过热时方能歇息半日,因而前几日即使是自己让禄全亲自出面请了逝水的病假,仍然招来董辞的再四询问。 这病假请了才几日了,昨儿个御书房的桌子上便摆上了董大学士的奏折,不断问询着大皇子的近况,大有气势汹汹地追来永溺殿将逝水捉去上书房的架势。 如此咄咄逼人的气势,若是自己说出欲要亲自教授逝水功课的话来,还不得被董大学士唠叨上三天三夜,最后再搬出‘微臣无能,告请还乡’的威胁啊? 于是乎自己嫌麻烦,便索性让伤势痊愈的逝水继续顶了身子不爽利的借口,好免去那个书呆子的唇枪舌剑 ——在没有找到好的借口前,暂时免去。 相较之下,倒显得古妃好利落的手段,只是不知编派出了什么谎言,竟让董大学士准了半日的假。 想着如此,尽欢帝却只是看了看还没有意识到说了多余话的天钺,而后瞥向对面又浮上忧切神情的逝水,将唇边讥讽的笑意,连同着已经到了喉咙的调侃话语,一同渐渐湮没了下去。 若是自己开口纠缠于请假话题的话,受伤的不只是天钺吧? 半晌,尽欢帝出声道:“天钺,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先玩到这里。” 声调温和,选词轻柔,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不带一点让人讨价还价的余地。 天钺郁郁地停止手中的动作,而后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逝水,便慢慢缩下石凳来,刚要躬身跪安了,突然想起什么了似的问道:“啊对了,母后说让天钺问问,哥哥身子骨大好了吗?” 说着天钺歪了歪头,自己回话道:“天钺问董老师的时候董老师总说哥哥还没有好,但是哥哥看起来已经很好了呢,什么时候才能和天钺一起去上书房啊?” 逝水未及答言,便听得尽欢帝说道:“哥哥虽然看起来好了,但是身子还虚着呢,太医也说调养着方才好,所以去上书房的事情,大概还要等上些许日子。” 天钺嘟了嘟嘴,而后带着问询的目光看向了逝水,换来后者无可奈何的浅笑,便只能低低道了声:“儿臣告退。” 尽欢帝看着孤单的小身影消失在洞门转角,方才回过了眼,轻轻呼出一口气,而后展开手脚来毫无顾忌地伸了个懒腰,半眯的眼眸带着斜阳余晖的暖暖色调,纤柔的睫毛如同初生雏鸟的稚羽,拂过了逝水亦是浅笑着的面庞,带出了后者真心诚意的一句话: “今日,真是谢谢父皇了。” 尽欢帝收回手脚,看了看逝水诚挚的笑容,突然别过脸去,别扭地道:“何故?” 逝水的笑意逐渐袭上瞳眸,撩起下摆,站起身,而后从容地坐到尽欢帝左侧,直视着他似乎是因为受不了自己的夸赞而害羞起来的俊脸,继续诚恳地道:“能原谅古妃娘娘的打探,不追究上书房的请假,和言善色地陪着天钺玩耍了一个下午,儿臣需要感谢父皇的实在太多。” 尽欢帝不自在地又将脸转了一个方向,却换来逝水更真切的赞扬: “父皇是全天下最好的父皇,天钺定是如此想的,于逝水,亦然。” “逝水误会了。”连番的炮轰已然在至尊邪肆的凤目中镀上了一层晕红,却没有将口是心非给扳了过来,尽欢帝扭回脸来强自镇定地道:“家事未定,国事难平,父皇如此不过是尽一个明君的责任而已。 逝水脸上的笑容顿了一顿,正欲再说什么,便被尽欢帝打断:“天色不早了,今日晚膳,父皇让人送去西间。” 血日西沉,这个暖色调下午的最后落幕,便是尽欢帝安排完晚膳后的,率先拂袖而去。 第二十四章 往事,交错(一) 离开千秋亭后,尽欢帝背负着手,在赤红的砖墙间徐徐徜徉,抬眼凝眸看着敛去光芒的斜阳,面上早已没有了不自在的表情。 夕阳无限好啊,只可惜没有与自己携手共享之人。 拢了拢眉心,尽欢帝想起了今早用膳时逝水面上的表情: 八珍汤,福满堂,岭江青青杨柳畔,于他明明该是似曾相识,且至今仍难忘却的东西,何故却要有意隐瞒,巧笑掩过? 若是简单道句‘儿臣曾听宫人闲话提及’,倒也不会让自己耿耿于怀;而现下的避而不谈,却让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既想知道事情的原委,又担忧他所涉之事太过复杂。 所以,是查,还是不查? “皇上,晚膳时分了。”身边的随侍太监恭声提醒,低垂的眉眼不曾抬起来半分,亦不曾期许过尽欢帝和颜悦色的回答。 “孤知道,今日晚膳延迟。”尽欢帝的语调轻描淡写。 随侍太监低低应了一声,而后转头叮嘱跟着的小太监,程序行进地自然而然,什么用膳时间对尽欢帝来说不过是随性而定的意外,若不是今早有意调侃逝水,尽欢帝决计不会乖乖等着祖宗安排的早膳时刻。 “你们退下。”尽欢帝说着迈开步子来,将平头靴不急不缓地覆在青石路阶上,绵延垂帘的水浪下摆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刻钟后,尽欢帝阖上御书房的门,而后走进内里,在贴墙的书柜上轻轻叩击了四下。 这次的等待不漫长,尽欢帝撑着下颌的左手还未换了姿势,宿尾恍若琴瑟合奏的声音便萦绕了出来:“主人。” 尽欢帝有些懵懂地看着宿尾,却不知如何开口,或是,不确定是否要交托宿尾来做这件事。 宿尾黑色斗篷下猩红的嘴唇轻轻扬了扬,而后戏谑地道:“主人登基十五年来,召宿尾的次数屈指可数,这短短数日竟也叫了两回,宿尾真真受宠若惊呐。” 尽欢帝听着宿尾讥讽的话,却是没有生气,只淡淡地道:“这次打探的事情,交由朱雀未免太过隆重,交由白虎之类又不对口,只能叫宿尾这样术业不精的了。” 宿尾闻言笑得更为放肆,单膝跪着的左腿一撑就站了起来,而后缓步走到尽欢帝座椅边,单手支着精雕细琢的椅背,语调不恭地道:“就知道让主人承认一些事情是非常困难的,比如像现在这样,在暗卫里头最放心宿尾。” 尽欢帝拢了拢眉心,横眼扫过近在咫尺的宿尾,却是没有否认: 逝水下午说的话,让自己确实对宿尾生出了超越下属的信任。 宿尾见状乘胜追击,强调愈发诡异:“又比如,主人对大皇子殿下动了真心。” 尽欢帝终于冲口而出:“胡说!” 宿尾挑了挑眉,极为诚挚地一一历数道:“就宿尾所知,主人从来不主动邀人同桌吃饭,今早却与大皇子殿下共进早膳;其次,主人素来不喜与人有除情|欲之外的肌肤相亲,却屡屡拥抱大皇子殿下……” “够了。”尽欢帝总算拾起了一些威严,正了正身子,无可奈何又有些心虚地道:“监视主人,宿尾此番违罪不轻。” 宿尾伸手掩口,借着小小的柔媚动作硬生生憋回了还没有说出口的例子,青葱水嫩的纤长手指轻触在薄唇边,在黑袍的掩映下说不出的蛊惑。 半晌,宿尾方才道:“宿尾知错,求主人饶恕,在此之前,主人是要打探什么?” 尽欢帝无奈摇头,开口又合上,凤目微眯了许久,方才道:“福满堂。” 宿尾此刻已经全无规矩地坐在了书桌上,大大咧咧地翘起二郎腿来,伸手拨弄着桌上精致的青瓷笔架,心不在焉地回道:“这么多年了,主人还不放心御膳房的那些个高帽子啊?” 尽欢帝敛眉,字字清晰却又纠葛不已:“宿尾这次要查的,是逝水,有否去过福满堂。” 宿尾一愣,而后不确定地问道:“大皇子殿下?” 看见尽欢帝微微颔首后,宿尾顿了顿,有些试探性地说道:“大皇子殿下足不出宫,怎会与那岭江的酒楼有瓜葛?如若是有了交集,也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两次,虚无缥缈地很。” 尽欢帝有些困惑地看了看宿尾,而后迟疑又有些玩味地道:“宿尾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宿尾微惊,点在笔架高耸的中峰上的食指稍稍一顿,而后又开始轻轻摩挲起来:“宿尾确实没有说过丧气话,但是主人也知道,那福满堂往来人流甚多,而且还有个店家永不相问的地下一楼存在……” “地下一楼?”尽欢帝截住宿尾的话头,幽深的瞳眸闪了闪,而后若有所思沉凝了起来。 听到尽欢帝重复的四个字,宿尾收住所有的敷衍,脸上带着说错话的懊恼和烦闷,从书桌上溜了下来,有些小心地唤了一声:“主人?” 尽欢帝没有答言,宿尾便稍稍加重了音调,像是在担心尽欢帝沉思的内容似的,又唤了一声:“主——人?” 书房里瞬时寂静,在尽欢帝逐渐幽邃的瞳仁下,宿尾拖着尾音的字符底气不足地戛然而止,透窗而过的细风微拂过桌椅屏风,而后打着卷儿湮没了声息。 “宿尾。”尽欢帝抬起眼帘,看着驻足在自己座椅边的宿尾,方才的轻松氛围一扫而空,专属于上位者的不容违拗式语调再度浮现。 宿尾垂眉,规矩地退回一步,又将左膝跪了下来,恭谨地道:“宿尾在。” 尽欢帝站起身来将手背负过身后,坚决地道:“取消打探,转而调查福满堂,不惜一切办法,我要确定逝水有否去过福满堂。” 第二十五章 往事,交错(二) 宿尾厚重却翩跹的墨色下摆在窗棂边一闪而逝,尽欢帝背负过身后的双手方才猛然握拳: 福满堂,地下一楼…… 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这件事了? 铺陈开一张宣纸,尽欢帝将青瓷笔架上随性搁置的紫毫笔轻轻捻起,在从未干涩的柔腻端砚上抹上了几许赤色的丹青。 站在书桌边细细端详了那莹白无垢的宣纸半晌,尽欢帝手腕一转便将收束的紫毫狠狠定在了那片空荡的正中: 霎时,妖艳的丹青印染在纯净的底子上,而后氤氲开了一圈‘血雾’。 尽欢帝面沉似水,宽大的袖袍笔直地垂落在书桌边侧,余辉下挺拔的身姿沉着镇定,滴水不漏。 十五年前登基,十二个皇兄尽皆斩首,内亲外戚发配边疆,尚在襁褓的婴孩亦未曾施予半点例外,因而照着那时的天气,应该凶多吉少了才是。 但自己从未放下戒备之心,故而暗中派人沿路监视,甚至时至今日,仍然有自己的人守在边疆贬谪之地细细查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若有任何异样,飞鸽传书立马上报。 于是十五年来,间或地也下药暗杀了几个不安分的人,平定了几场未成规模的暴乱,将所有与夺位相关的疑点浸染在鲜血中,深深埋进了边疆的冻土下。 尽欢帝行云流水地移动着手腕,宣纸上绽放的血莲逐渐成型,伸展着懒腰的柔媚花瓣渐次张开,轻轻一弹便滴落了一地璀璨的赤红水泪。 然,这个表面上看来天衣无缝的防范,在一开始就有了致命的纰漏。 尽欢帝唇边荡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猩红的舌头在薄唇上舔舐了一圈,稍稍用力,手中的象牙笔管便瞬时碎裂: 为了天下人赞叹自己的仁厚,而放弃了斩草除根,但是如此一来,就算自己日夜监视着那些心怀不轨的余孽,又何来稳坐江山,天衣无缝? ——所以,就有了那个纰漏,那个双生子的纰漏。 尽欢帝松开手指,掌心晶莹剔透的象牙碎渣坠落在地上,散开了收拾不清的残局: 七哥来京师前月余,休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姬妾,而自己不知。 本该株连之人发配边疆,便没有包括那个被休了之后远离印地的姬妾,和那对尚在襁褓,男女未知的双生子。 呵,七哥糊涂一世,临死居然还做了件聪明事,瞒天过海留了种,将自己和自诩天下追踪寻迹第一的暗卫蒙混了一场。 尽欢帝俯身看着星星点点的残渣,而后伸手,将有棱有角的象牙紧紧捏在手心,随着边角刮进掌心带来的刺痛感逐渐增强,尽欢帝嘴角的嘲讽愈发明晰: 得知此事后,自己派人追踪查探,但直至最后由于追踪人的死亡,自己不得不停止了继续追查,期间十年,仅收获了四条讯息: 第一年,七哥的姬妾咬舌自尽,尸身主动或被动地挂在印地的城墙上,面目狰狞,身侧有血书的四个大字:血债血偿! 第二年,寻到接生的稳婆,口中抖出最后几个不连贯的字符:“是女的,女的,两个,两个一起……”然后七窍流血而亡,再无了其他讯息。 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无回禀。 第六年,终于见到了已及垂髫,粉妆玉琢的两个女童,被一个驼背老儿牵在手中,循着幽暗的巷道一路仓皇逃窜,走街串巷失了踪迹。 同是第六年,将女童与老儿追逼至悬崖末路,老儿拼死相搏,两个女童相继坠落崖底,与后来身受重伤主动跳崖的老儿一并没入了滚滚波涛中,没有任何浮沉,转瞬便被冲走了。 第七年,第八年,第九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第十年,追踪人相约自己在福满堂地下一楼相见,传书上字迹潦草语调迫切,却只字未提所要上报之事。 ——“午时三刻,岭江福满堂,至拐角楼层,对左肩搭着下端开叉桌布的伙计说声‘左七间有客来访’,请主人亲至。” 自己欣然赴约,一是此事总算有了收尾,二是福满堂里有自己想要的不少名厨,顺道去见见真人也是好事。 幸而自己当时已经甚少上朝,顺溜地便出得宫来,锦袍袭身,环佩系腰,手摇折扇,活脱脱扮成流连花丛的富家公子,凝眸赏了一会儿杨柳堤岸招摇的潋滟湖光,孤身一人便进了福满堂。 只是鱼龙混杂的地方,被蜂拥而至的喜好男色之徒纠缠了半晌,差点便误了午时三刻之约。 待到终于行至左起第七间房,进门便见得追踪人毕恭毕敬地坐在桌侧,面色恭谨谦逊,却是半晌未发一言,更无招呼之意。 自己旋即惊觉有变,上前搀了一把,那人竟直直地跌下凳来,再视其面庞,表情呆滞,双眼瞳孔涣散,黯然无光,周身虽然还遗留着体温,脉搏心跳却已然消逝。 惊诧愤懑中自己搜遍了他的内外衣袍,意料之中地没有发现任何遗言和讯息,意料之外地没有发现任何伤痕和淤血。 完全可以排除暴毙的可能性,于是自己皱着眉头又细细检查了一番,除去所有衣物,巡视全身各处,甚至在追踪人发间来回摸索,这才有了发现: 脑后厥阴穴,埋根而入,净深两寸,立毙,绝无生路。 尽欢帝有些头痛地松开掌心,沾染了新鲜血液的象牙稳稳地立在手上,带着一丝无辜,和一丝嗜血的心满意足。 显而易见的暗杀,自己却找不出缘由。 因为追踪人,根据自己的命令,是身份虚无多变,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人,倘若不是为了要一个安全的交谈环境,他必然不会选择福满堂地下一楼这样的特殊位置。 而这暗杀,却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显然是对他的行程了如指掌,又做了周全安排了。而且看这干脆利落的手法,杀手还不一般。 究竟有谁,会对一个一直行事低调不惹眼的人产生兴趣,不惜重金痛下杀手呢? 想到这里,尽欢帝一如往常地没有了头绪。 第二十六章 戏彩娱亲(续) 次日,上书房。 宁静的早晨,干净的松针味,愈发垂死挣扎的深秋气息。 门外毕恭毕敬候着的宫人站姿绰约,神色严谨,低垂的眼帘下,却是竭力掩饰的好奇。 门内,逝水跪坐于席,上身挺直,双手垂膝,目不斜视,溜出口的话语却是抖抖地失了镇定:“父皇,这是何意?” 青绿色的篾编蝈蝈探头探脑,圆溜溜的弹球五光十色,蛰伏的拨浪鼓蠢蠢欲动,七节竹龙张牙舞爪…… 像是杂货摊一般铺陈了一地的小东西,挑弄地逝水轻轻颤了颤喉结。 尽欢帝眨了眨眼,假作惊喜地道:“昨日早上才命了禄全搜罗民间玩物,今儿个就有这许多了啊,看来百姓生活丰盛地很呐。” 逝水抬眼看了看已经被束之高阁的《二十四孝》,无可奈何地想起了四个字: 戏,彩,娱,亲。 尽欢帝像是看透了逝水的心事一般点了点头,道:“父皇等不及要看逝水玩了呢,先哪个呢?” 尽欢帝伸手抓起一个憨厚的娃娃,侧脸嘟哝:“这个?” 看到逝水无可无不可的眼神后,尽欢帝又顺手丢掉娃娃抄起一个竹蜻蜓,再度侧脸:“那这个呢?” 逝水的眼神依然没有起伏,尽欢帝便再度遗弃竹蜻蜓,而后瞄向了一边的风车,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个不错。” 这是个巨大的风车,竹签下的小鼓微微抬头,高粱秆子上十个风轮并行,绚丽多彩,极为招摇。 逝水面上终于有些挂不住了,撑了撑突然酸痛起来的小腿,逝水挺了挺腰,犹豫地道:“父皇,这个好像,施展不开吧?” 尽欢帝将逝水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于是摆了摆手,将风车杆子紧紧握住,脸上浮现出了满意的笑容:“去御花园啊,父皇都有点迫不及待了呢。” “父皇!”逝水冷不丁唤出一声,而后垂眉,在脑海中紧急搜索起推脱的借口来。 ——当然是‘推脱’的借口! 自己再怎么不了解民间的玩具也知道,那个风车是怎么个玩法! 仰首张口,像追逐太阳一般在路径上疯狂地跑,风轮便会转动起来,拨动其上的竹签敲打小鼓,声色俱佳,趣味十足。 但是自己,已经不是垂髫小儿了…… “何事?”尽欢帝纤长的手指挑弄着沉默的小鼓,凤目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期待。 “儿臣昨日下午没有习书,今日若是耽于玩物,学业就荒废了。”逝水牵扯着僵硬的唇角,强行拖拽着遥不可及的说辞。 “逝水,可是不愿意?”尽欢帝脸上的笑容倏然褪去,脱口而出的疑问带着几分凄怆,而后落寞地凝眸注视着风车,半闭的眼帘遮掩了似是而非的惆怅。 书房内燃着的线香余烟袅袅,将与卷轴气息相仿的清浅芳馥弥漫到各个角落,尽欢帝低低叹出一口气,逝水垂在双膝的手指不自主地屈了屈。 有那么一瞬间,两人都缄口不语,沉默跌落在地面上杂乱陈放的玩具上,砸出了几乎可以听到的失落。 “父皇方才可是说,去御花园?”逝水单挑左眉,无可奈何地双手高举投了降。 有什么办法,时至今日,仍然受不了这人露出失落的神色——不管真的假的。 尽欢帝唇边,旋即绽开了几不可查的笑容。 ———————————————————————————————————————————————————————————— 一个时辰后,千秋亭边。 和风送爽,桂花熏香,在屏退所有旁人后,尽欢帝的绝世风华像是被头顶渐露锋芒的秋日点燃了一般,肆无忌惮地耀眼起来。 侧身靠着亭柱子,得意洋洋的某人偏头凝视着前方,璀璨的双眸熠熠生辉,邪肆的薄唇轻轻开合,常服宽大的袖口中露出的纤长双手不安分地左上右下,王者威严在不断颤动的肩头下丢了盔卸了甲。 “逝水跑得不够快呢,父皇听不到小鼓的声音啊。” “啊,父皇知道了,逝水的衣服不方便快跑呢,来,过来这里,父皇帮逝水把袖口和下摆扎起来。” “逝水跑得太远了啦,在小路上来回跑就可以了。” “嗯,父皇听到小鼓的声音了,很清脆呢。对了对了,逝水可以边跑边唱儿歌么,禄全说民间有好多朗朗上口的儿歌呢。” “逝水,不要板着脸,笑一笑好吗。” …… 火红的丹桂铺陈了一路的小径上,逝水高高举着十恶不赦的风车,袖口紧束,下摆扎起,一丝不苟的发带微微散乱,忽高忽低的步伐有些尴尬。 绚丽的风轮迎风伸展着柔媚的腰身,一圈一圈地旋开了令人眩晕的弧度,小鼓的敲打声时断时续,属于别人的美好童年回忆,居然也不自觉地重叠进了少年逐渐放开的身姿里。 自由奔跑的脚步,空气中纯粹的风的气息,久了,会让人产生无忧无虑的错觉。 仿佛置身空旷的野外,脚下是柔软的初春小草,头顶是绚烂的三月朝阳,轻飘飘的风带着柴米油盐的味道,浅色的锦袍失却了束缚身体的功效。 逐渐的,愈发明晰的日光在小径上印下了斑驳的图案,柔和的光和暗色的影交错在疾疾奔赴的平头靴下,翩飞了一路从枝上飘落的静默簇生小花。 如是,过去了,也许一刻钟,也许两三个时辰。 尽欢帝看着恰好背对自己的少年,明媚放松的瞳仁突然惊觉,于是开口唤道:“逝水!累了么,歇一歇吧!”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骤然停止,风轮逐渐减弱的转速像是棒槌一样击打在尽欢帝的心上,晕开了几许依依不舍,几许恍然若失。 高举过头的风车旋即被放下,已经有些气喘吁吁的少年转身掉头,缓步走回了千秋亭,尽欢帝凝眸看时,惊艳地再也错不开眼去: 少年驻足抬头,白皙的额上细细密布了一层晶莹的汗珠,明晰的双眸有些疲乏的水润,淡雅的脸颊微微泛红,配着微微开合透出细碎喘息声的浅色薄唇,平日里温文尔雅的逝水像是沾染了几分俗世的气息,分外妖娆起来。 第二十七章 戏彩娱亲(再续……) “逝——水。”尽欢帝唇边溢出连自己都未曾料到的低吟,修长的手指覆上了少年泛着光泽的额头,细细抹去了晶莹的汗珠。 “父皇。”少年轻声叫唤,薄汗轻透,面泛桃色,云锦样凉薄的乌发稍稍松散,逐渐定型的挺拔身姿随着尽欢帝掌心的移动开始微不可查地退避,却被另一只强势的手箍住了腰,再难抽离分毫。 “父皇?”少年‘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愈发明晰了起来,感觉尽欢帝的手已经在额头停留了甚久,少年水润的瞳仁泛起了缕缕困惑。 右手仍然紧握着风车,五光十色的风轮早已停止了转动,聒噪的小鼓静谧下来,在秋日的和风里,千秋亭畔只剩了花瓣飘落的声音。 “父皇!”少年逐渐焦急,周身的束缚已经点燃了心中某些躁动的情绪,罪魁祸首却还在不依不挠地伸手挑逗自己的神经。 偏生自己,好像还不知如何抗拒,或是,根本不想抗拒。 闻得少年的呼吸逐渐浓重,尽欢帝邪肆的凤目愈发幽深,原本停留在额头的手掌没有收回,反倒顺着细腻的两颊,游鱼一般溜到了下颌,而后食指一勾,便将那张倾城容颜收到了自己脸边。 尽欢帝的手指仿若有魔力一般,点燃了少年的漫天红霞,魅人的羞涩顺着下颌弥漫了曲线优美的紧致脖颈,晕开了一圈暧昧的气息。 “逝水好像很累了。”尽欢帝有些低沉的嗓音像是叹息,叹息着掩过了莫名的焦躁情绪,两眼盯牢了少年左右飘忽的眼神,食指微微用力便将他的脸往上仰了起来。 花瓣仍然在飘落,假山从容,丹桂淡定,御花园严整的空间里有隐隐约约的香气。在被强迫着与尽欢帝对视的霎那,少年心跳的声音仿若有了实质,狂暴地没有停止的趋势。 薄唇微张,又立刻轻抿,少年透亮的瞳仁看定了已经隐没笑容,表情有些慑人的迷离的尽欢帝,心中的弦陡然崩紧: 苍天啊,谁能告诉自己,这人现在是要做什么啊? 秋日已经升至半空,初晨的空气散去,草地上绿叶间的露珠却依然晶莹地泛着光泽。和风吹拂下,一亭,一山,一湖,几树,几花,一小径,还有一双壁人,朦胧地有如仙境。 事实是,面对着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举止有些逾矩地轻佻,且完全没有收手意味的尽欢帝,逝水的慌乱逐渐无处躲闪,三分期待三分困惑,三分愉悦和一分迷惘间产生的畏惧,占尽了他的心神。 在手足无措,心弦几近崩裂的边缘上,逝水突然技巧性地挣了挣被圈住的身体,而后不留痕迹地将风车杆子打在了尽欢帝箍住腰肢的右手上。 轻轻的‘啪’声弹出来,逝水凭着身体本能的反应,只一招‘李代桃僵’便翩身错步到了尽欢帝身侧。 尽欢帝轻轻拢眉,唇齿间透出细碎的‘唔’声,勾住逝水下颌的食指倏然收回:打在手背上的力道甚小,但足以敛去他脸上逐渐的迷离。 “父皇。”逝水眼神复杂,喜忧参半,却只能规规整整唤出一个称谓来。 “累了就回去罢,今日父皇去烟雨宫用膳,若是天钺来了,就由逝水陪着罢。”尽欢帝舒开眉,收回揽着逝水腰的右手,好好父亲的和煦笑容慢慢地,略带僵硬地袭上了俊脸。 “不!” 仿佛被尽欢帝的话和表情刺激到了一般,逝水冲口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的风车死命塞进尽欢帝未有准备的右手,仿佛怕失去什么似的努力说道:“时辰还早,逝水不累。” “已经不早了,逝水跑了这么久,不用为了父皇强撑着。”尽欢帝垂眉看着手中的风车,僵硬的笑容慢慢褪下。 “父皇想回去了,父皇觉得不好玩么?”逝水咀嚼着尽欢帝提及的‘烟雨宫’,语调便不自主地委屈起来。 “不,好玩啊,哦不对,父皇觉得很好玩。”尽欢帝微惊,辩解却有些无力。 “逝水真的不累。”逝水的语调愈发委屈。 “父皇真的觉得很好玩。”尽欢帝的辩解愈发无力。 “那父皇陪逝水一起玩好不好?”逝水突然抬头,音调有些颤抖地失了准头。 “唔,这个——逝水!” 尽欢帝的话被迫掉转,因为他的左手被逝水温润的右手拖住,而后方才还带着喘息,羞涩异常的皇儿已经反客为主,迈开步子向着原先的小径奔了过去。 无奈地跟着加快步速,顺道举了举低垂的风车,尽欢帝却并未生气,只是剑眉颦起,口中嗫嚅道:“逝水跑慢点。” “不,跑慢了风轮转不起来,风轮转不起来小鼓就不响,小鼓不响父皇就要逝水再跑快点了。”逝水抓着尽欢帝方才对自己喊话中的一点,有理有据毫不让步。 如是,两人的步速愈发快了,甚至比逝水方才被尽欢帝催促时还快上了许多,风轮发狂地转动,几乎分不清上面叶子的转向如何,竹签敲击在小鼓上的声音更是一波快似一波。 只是,奔跑中关节明晰,五指修长,指尖干净的右手紧张地攥着另一只精雕细琢的左手,因为怕被松开而紧闭着手指,又因为怕被厌弃而不敢用力。 尽欢帝凝眸在逝水的手上,陡然吞声,而后斜眼看着几片被自己飘摇的衣角带飞的花瓣,将右手抚上了左边胸口,感受着因为突然的加速和持久的快跑而变快的心跳,有那么一瞬间,眼眸中闪过了史无前例的害怕。 有那么一瞬间,也只是,那么一瞬间。 “父皇,听见小鼓的声音了吗?”前面逝水没有回头,颤抖的指尖却将他的心绪暴露无疑。 “嗯,所以很好玩啊。”尽欢帝的右手已经从胸口移开,左手则是用力反握住了逝水比自己小上一些的手,语调真诚,步履坚定,毫无生气或是懊恼的情绪。 执子之手,牵绊尽忘,甚至,已经无须辨别孰真孰假。 第二十八章 闲话宫事 某包窃窃私语:农历十一月初,大概就是公历的十二月中,吧? 凉秋过得飞快,一月有余的功夫,晨霜便已经过时,淡淡的冷风舒展开来,引得皇城中人开口间皆是白气扑面。 添锦衾,换冬装,连平头靴都翻衬了绵实的皮毛,往日里窈窕绰约的宫人此番便像是臃肿的白熊一般,虽是露了张粉光扑面的润泽小脸,仍然掩不过开始僵硬颤抖的言行动作。 似乎是初冬的寒气冰冻了宫人太监的视听,又或是甚久的太平日子麻痹了兢兢业业、草木皆兵的小心,这日里,永溺殿外站着的宫人,竟开始窸窸窣窣起主子的逸事来: “今年这冬天,来势可真猛啊,看这不过十一月初而已了,我早膳端盘子时就冻地手直哆嗦,差点落下羹汤来。” “啊,这可是大乱子啊,皇上居然没有责罚?” “哈哈,你真是——唉,说你什么好呢,这要是放在以前,我这双手啊,指不定还在不在呢,现在却是什么事儿都没有。” “这怎么说?” “你没有看出来么,自从大皇子殿下来了之后,皇上就变得,怎么说呢,宽舒了许多,平日里奴才们就算当面打了东西说错了话,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是杖责数下就算过了。” “是了!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些日子来,殿里宫人都没怎么置换了。” 后者恍然大悟般的表情,激动之余还拍了拍腿,引得身边走过的几个拖着锦盘的青衣宫人,憋不住话般一起加入了闲话的阵营: “哦,说到大皇子殿下啊,前日里皇上乐呵呵地赐了殿下件雪山狐裘的大衣,说是冰山里成年公狐生剥的皮,没有伤痕和孔洞,做的精巧异常,还分外保暖,只这全天下就屈指可数的几件,连古妃娘娘想要都求不得呢。” “古妃娘娘求不得的何止这么一件东西,想娘娘在这宫中近五年了,和皇上共同用膳的次数板着指头都数的过来,还是什么皇上生辰,普天同庆的时候呢。” “还有啊,大皇子殿下已经很久没有去上书房了,我听说上书房的大先生董大学士虽然看似文弱,脾气可犟着呐,有的时候什么人的面子也不给,禄公公还跟我抱怨过呢。” “这话就怪了,董大学士脾气犟,禄公公为什么要抱怨啊?” “你这个榆木脑袋,你以为大皇子殿下一声不吭地就可以不去上书房了啊?祖宗的规矩压着,那董大学士还不得天天上书个万儿八千字的烦死皇上?” “等等等等,这怎么又扯上大皇子殿下了?” “你这个人!都是娘生爹养的,怎么你就能笨成这样呢?还不是皇上让禄公公告知董大学士,说殿下不去上书房了,由皇上亲自教授着,然后禄公公在董大学士那里碰了十数天的钉子,换来的却只是呈递到上书房的成打的奏折和告官还乡的威胁,皇上受不了就拿禄公公出气了啊。” “那皇上怎么没有降旨顺势就罢了董大学士的官呢?难不成,皇上还怕了他的纠缠不成?” “……” “怎么不说话了,不知道吗?” “不,我只是在想,我刚刚有句话说错了。” “回答不出来就找借口啊,好,我听着,你哪句话说错了?” “是‘都是娘生爹养的’的那一句,我看你小时候就是被驴带大的……不要瞪这么大眼,哪个正常的人会觉得当今皇上,当今十五岁登基,流放所有皇亲,违拗几朝元老的意定号‘尽欢’的皇上,会怕了区区一个学士的纠缠?” “……好,对,那,那刚刚我们说到哪里了……” “原因啊!你以为我不知道原因啊?虽然我,确实不是很清楚,但绝对和大皇子殿下有关,殿下待人宽厚和善,又循规蹈矩,要是知道董大学士莫名地被罢了官,还跟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心里铁定不好受。” “好,我知道了……但是,但是为什么现在上书房那边好像没什么动静了?殿下可还是没有去攻书啊?” “这个嘛……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了,哦对了,这二皇子殿下也是奇怪,大殿下入住永溺殿却没有去上书房的头几天,还隔三差五地来这儿找人来着,但是现在都一个月了,连影子都没有见着。” “啊这个,这个我知道!皇上的生辰还剩不到一个月了,二殿下准是想着怎么贺寿去了!” “咳。”温润如玉的声音突然插进了火热的谈话中,众人惊觉身后冰窖般刺骨的寒意席卷而来,背脊处齐嗖嗖地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怎么着,被冻着了?”好不容易证明自己不傻的小太监却是人事不知,兀自油嘴滑舌着,骇地众人眼神僵直,也不顾小太监的反应,就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近日里永溺殿可闲着啊,三三两两都没了规矩了。”淡雅从容,语调镇定如流水浮云,言下却是让人难以抵御的威压。 小太监至此终于醒转,却又瞬时崩溃,颤抖着身子平贴在地上,青紫的脸再也不敢抬起来分毫,只能惊恐地抖出几个字来:“皇上,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赤红的雕栏转角处,尽欢帝不急不缓地走过来,眉眼半弯,唇角噙笑,熨帖的下摆亦是无喜无忧:“你是要孤,恕什么罪呢?” “皇上,皇上恕罪啊!”小太监低垂的眼在平地上横扫,见着尽欢帝平头靴的后头,还转出了另一双鞋,脚踝处裹挟了纯白的狐裘下摆,步伐也是一样的从容不迫。 “没有听到孤的问话么?”尽欢帝半眯起眼眸,居高临下的眼神厌烦地如同面对一群蝼蚁。 “不不不,奴婢不敢!”小太监扬起脸来,却是看向了紧随在尽欢帝身后的逝水,孤注一掷般喊道:“大皇子殿下,殿下!奴婢嘴贱,不是有意冒犯的,求殿下大人不见小人怪,饶了奴婢,饶了奴婢!” 第二十九章 猫鱼之争(一) 逝水伸手压下帽檐隔去身边肆虐的寒风,裹了裹身上的狐裘,看向小太监的眼神却是冰寒似雪: 如果说方才背着主子闲言碎语,父皇还能够高抬贵手从轻处罚的话,那现在,就是其罪当诛了。 只是不知自己给了宫人们什么样的错觉,竟然会被以为可以影响父皇的决断,这样的误会对于自己这样被玩弄于鼓掌的偶人来说,幸哉,不幸哉? 小太监却不解其意,亦没有仔细揣摩现场的气氛,却是索性直起上身来,眼神跃过近在眼前的尽欢帝,将哀求和祷告尽数扑向了温润和善的大皇子:“大皇子殿下!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不识抬举,奴婢没有管好自己这张嘴,是奴婢犯贱,奴婢错了,错了啊,求殿下饶了奴婢吧!” 声嘶力竭的乞求,匍匐的众人都战战栗栗,沉默不语,浅笑着的尽欢帝撇过眼来,看了看站在身侧的逝水,而后抿起了本待出言责罚示众的薄唇。 逝水感觉到尽欢帝的眼神,捉住狐裘的手愈发收紧: 即便是如此抬举了自己,这个小太监也太过不识抬举了,要知道,与其在一起的无论是多受宠的人,君王都不会忍受被无视的感觉,更不会放弃做决断的权力,那些所谓的宠姬妖娆枕边风,都是在暗夜合拢,无人知晓时进行的。 更可笑的是,自己并非他们所想的善男信女,真正的大皇子,南天竹,不该管的事情不会管,不能管的事情无心管,而不想管的事情,连眼界都不会入。 现下的事情,是不该管,不想管,也,无力管。 想着逝水欠身往后退了一小步,附属一般站在尽欢帝身后,垂眉温声道:“如父皇所见,宫人们闲谈时虽提及了儿臣,但是他们有罪与否,全凭父皇的决断。” “逝水这么想的么。”尽欢帝唇边的笑意愈发幽深,虽是看着逝水,右手却平平向后伸出,做了个挥刀的手势:“斩立决,余者杖刑三百,贬至杂役房,即刻执行不得有误。” 一语既出,跪倒一地的人瞠目结舌,那小太监却仍然瞪大了眼看着退至尽欢帝身后的逝水,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 逝水一眼瞥见他的企图,清浅的瞳仁亦是泛出了厌烦的意味,欠了欠身,逝水轻声道:“父皇英明,永溺殿的宫人,确实该换了。” 话语简明扼要,语调谦和有度,俊脸上是一如往日的和煦。 小太监的目光在逝水语音落定的霎那,变得绝望而困惑,看了看刚刚还和自己笑谈大皇子殿下与众不同事迹,却始终没有出声的众人,他第一次明白了一件事情: 同样是娘生爹养的,他不笨,他只是不该妄自揣测皇族的事情,因为皇城之中的纷纷扰扰,太过瞬息万变难以捉摸。 明白地有些晚了,但是,因为小太监之前地位不高,荣耀还尚未尽享,所以跌落地狱的过程,并没有痛苦地难以忍受。 逝水看着瞬间变得干净的长廊,恍然便想起了方才宫人们谈到的内容,正待出口询问,却见尽欢帝有些别扭地别过脸去,闷闷地道:“逝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到的?” “嗯,从董老师那里吧。”逝水松开毛毛的领口,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 “逝水不要误会,董辞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过分坚持原则,所以父皇不罢他官,是为了维护国家法度,与逝水无关。”尽欢帝的眼神有些躲闪,仿佛在掩盖被人说穿心事的情绪。 “儿臣从未如此想过啊,父皇何来误会之言?”逝水困惑地问了一句,而后又垂眉开始思索。 “唔,这个,没什么。”尽欢帝嗫嚅着看了看逝水若有所思的神情,而后有些尴尬地向门槛走去。 “父皇。” “啊,什么?” “父皇的寿辰是下月初二,近来也要开始筹备了,儿臣住在永溺殿会不会添麻烦?” “……” “父皇?” “逝水的宫殿仍在修葺中,宫中没有多余的宫殿了。”尽欢帝睁着眼睛,瞎话说得无比顺溜,脚下亦是未曾乱了分毫。 “那,父皇曾与儿臣提过,想要和儿臣比比谁先跑到千秋亭吧?赢的人可以许愿,输的人无条件服从,父皇还记得么?” “自然记得。”尽欢帝驻足,而后回身,温和地伸手将逝水雪白的帽檐摘下来,又理了理被帽子压乱的发丝,眼里溢满了宠溺:“天冷了,逝水是看上了前几日杨川上贡的镂空错银龙纹手炉了吧?” 逝水乖顺地立在当地,毛茸茸的狐裘衬着温如冠玉的俊脸,愈发显得丰神雅致,清秀脱俗。 轻轻摇了摇头,逝水仿佛被‘手炉’触动了心弦,便略带犹豫地问道:“如父皇所说,天冷了,儿臣殿中宫人又少,不知管事的太监有否循着惯例分发御寒物品于殿上?” “此等小事,父皇怎会过问。”尽欢帝漫不经心地收回手,眼中闪过一丝不满。 “那,儿臣可否回殿看看?儿臣自出狱以来便从未回殿,儿臣怕殿中宫人不知儿臣近况如何,会心生忧切。”逝水吞吞吐吐,却依然说完了心中所想。 “殿中宫人?”尽欢帝微偏过头看着逝水,而后假作无意地道:“哦,逝水的随侍宫婢,叫什么,墨雨的吧?” 逝水有些诧异于尽欢帝的记性,却仍是乖乖点头,而后有些期许地等着尽欢帝的下文。 “对了,父皇有没有和逝水提过,”尽欢帝却只撇过了逝水满面的期待,背负过手去,为了惩戒某人对于宫婢的过分关切般,恶作剧地转移了话题:“今日午时的茶点里,御厨特地上了一道‘鱼香稣烙’啊?” ——‘鱼香稣烙’,字字清晰,其中‘鱼’字,重读。 说完后,尽欢帝眼中的不满消匿地无影无踪,只是看着面前立刻丢盔卸甲地丢下了欲要回殿话题,瞬间石化了一般的逝水,嘴角一跳一跳地,就绽开了无比华丽笑靥。 第三十章 猫鱼之争(二) 月前皇儿的第一次彻底失态,至今仍历历在目: 晚膳时分,御膳房特特地做了糖醋熏鱼,切地小条小条地沁满了浆汁,周边点缀了精致小巧的花雕,骨刺皆去,芳馥扑鼻。 含在嘴里咀嚼了几下,便让侍食太监夹了一块到皇儿碗里,那时的皇儿面色已然不善了,却只小幅度地拢了拢眉,拈起筷子在白嫩的肉上点了一点,抬眸怯怯地道了句:“父皇,这是鱼吗?” 表情带着点抗拒,眼神里尽是挑食小孩的委屈,皇儿淡雅的脸说不出的可爱。 不自觉地笑笑,而后温柔地回道:“是啊,浅海鱼,千里迢迢运回京师,换了几批海水,好歹还是生活着送到了御膳房。” 皇儿的表情愈发僵硬,筷子半晌没有动,挑眉的小动作勾起了自己的好奇心,便问道:“逝水不吃么?挑食对身体不好哦。” 皇儿没有回应,点在碗里的筷子都快把鱼肉搅烂了。 “唔,看来逝水很少吃鱼啊,这样可不行哦,对身体不好呢。父皇记下了,以后晚膳时分桌上要多几道有鱼的菜,把逝水以前少吃的都补回来。” 皇儿脸上陡然现出了视死如归的神色,右手抖了抖便夹起鱼块,看着像是屏住呼吸了一般将它塞进了嘴里,而后一口咽下,狰狞了小脸一字一句地道:“不是不是,不是父皇想的那样的……儿臣不挑食,只是这个鱼,这个鱼它……” “它怎么样?”兴致一起,自己乐地托起腮帮,一脸认真地等待起皇儿的下文来。 “它肉质鲜嫩,入口即化,儿臣只是见它做的好看,所以舍不得吃它。”皇儿呼哧呼哧地编派出几个形容词来,明润眼眸已经逐渐氤氲起了疑似泪水的光泽。 “入口即化?怪不得逝水一口就吞下去了,也不嚼一嚼。” “嗯,嗯,吃起来味道比看起来还要好,比儿臣以往吃的好上太多了。”皇儿白皙的两颊悄然泛红,喉头一颤一颤地好像在排斥刚刚经过的鱼肉味道,嘴上却还在澄清着‘挑食’的问题。 “那真是太好了。”眼前活色生香的图景实在太过好玩,自己终于忍不住心里邪恶的想法,起身亲自夹了块鱼肉,也不顾‘菜不过三口’的先祖遗训,立马就将筷子伸到了皇儿嘴边,一脸好好父亲地道:“这回细细品一下,一定更好吃。” “父皇。”第一声,皇儿扁了扁嘴,眼里尽是恐惧,清越的声音带着颤音,唤地自己一阵酥麻。 “父皇!”第二声,皇儿惊恐地看着自己铁了心送过去的鱼肉,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回缩了缩。 “父……皇……唔……”第三声,趁着那‘皇’字出口时的小嘴微张,软绵绵的鱼肉顺手就丢了进去,而后浅笑着收回手,满怀期待地等着皇儿的反应。 …… 第一秒,皇儿似乎是为了证明他不挑食,所以乖乖地将鱼肉含在嘴里,细细咀嚼起来,但是面部不受控制地,惨不忍睹。 第二秒,皇儿看向自己的眼神已经毫不遮掩地怨愤起来,狭长清浅的瞳眸却是透着浅红的媚色,亦嗔亦诱,还带着小小的委屈。 第三秒,皇儿喉头一紧,看似咽下去了。 第四秒……没有那么慢,几乎是第三秒的一瞬间,只听得‘呕——”的一声,眼前便一片狼藉。 真的是一片狼藉,抬眼时但见皇儿抿唇,掩住起起伏伏的胸口,不知所措地看着坐在面前的自己袖口的一滩湿渍,唇角还残留着呕吐后少许的残留物,散落的发丝遮掩了眼中的神色。 还未等自己出言,宫人太监便跪倒了一地,哆嗦地口呼:“皇上恕罪,皇上恕罪!”有的甚至还自动打起了耳光,生怕自己迁怒,像以前侍食出错那样来个一众掌嘴杖责,或是盛怒之下鞭笞至死。 东间雅致,杯碗盘碟合意,一时间用膳时的轻松氛围便已然消失地七七八八,只剩了一干人等悲悲切切的乞求讨饶声,腻歪地如同驱之不去的蚊蝇。 半晌,皇儿方才平复下被鱼肉刺激的肠胃,收回了之前失态,袅袅做起了请罪的事。 出乎意料,又也许在意料之中的,皇儿只是离开膳桌,掀起下摆跪下身来,盈盈一拜,从容地道:“儿臣近日脾胃不调,请父皇恕罪。” 鼻息间已经缭绕了呕吐物特有的酸臭味,原本干净地纤尘不染的袖袍浸润在污秽中,而皇儿面上,似乎毫无愧疚之情。 只是不知为何,素来喜爱干净,连别人筷子沾染过的食物都接受不了的自己,只是淡淡地抄起腰际的佩刀,干脆利落地割下了弄脏的边角,而后扫过眼去,对着跪倒一地战战兢兢的宫人们道:“告诉御膳房,今日的糖醋熏鱼味道不佳,倒有催吐的功效,罢了主厨,染指此菜者官降一品。” 一语既出,哀求声顿时喑哑,连镇定赔罪的皇儿脸上都浮现出了难以置信,转而羞惭敛眉的神情。 其实何止他们,连自己,都被过于明显的袒护和移迁罪责吓了一跳。 但是,自己不得不这么做——将污秽之物吐在父皇身上,已是不敬之罪,就算施施然道声‘脾胃不调’,也无法安然逃脱庭杖之责。 不知因何原因,反正自己决计不会命人将皇儿拖倒在地,狠狠杖责上几十下,但众目睽睽的是皇儿毫无诚意毫不畏惧的负荆请罪,甚至呕吐的借口都是信手拈来,让上位者无法就此宽恕犯错之人。 闲传宫事的本领,宫人们自然是有的,若是自己就这样放过此事,那几天后各个妃嫔王孙,甚至达官显贵的府邸内,便会盛传一个消息: 大皇子殿下在晚膳时吐了皇上满身,皇上却并未追究此事,而是一笑而过,全无责罚。 如此,自己对皇子的偏向和喜爱,乃至捕风捉影的‘定下太子’,便即刻沸沸扬扬了。 ——自己莫非已经不舍得,让皇儿卷入无谓的风波了么? 第三十一章 猫鱼之争(三) “父皇,儿臣……” “嗯,午时尚早,逝水陪父皇先去书房画幅画如何?冬雪快来了,丹桂已谢,梅花点点更殷红别致呢,父皇等不及要留下心中梅花绽放于皑皑白雪的光景了。” “父皇,儿臣脾胃……”逝水的下半句话卡在喉头,看着尽欢帝的衣角翩飞,留给自己的背影都渐行渐远了,只能低低自言自语了句‘脾胃不调,怕又会吐了’,而后快步跟上。 永溺殿内的书房,窗开向了太阳,对着满园应时应景常移常新的林木,不独代代诗人咏颂的细雨飘雪引人遐思,甚至连狂风秋霜都含情脉脉。 因而作画之时,只消向着窗外瞥上一眼,那构图框架便自然而然的全是意境漫漫,美不胜收的了。 但是现在,窗关上了,而那一树的冬梅花苞,也一并被拒之门外了。 “父皇不是要画梅花么?”逝水侍立在书桌旁,掌心拈着细腻的椭圆形墨锭,力度适中地在端砚上研磨着,头却偏向了紧闭的窗户上,略带疑窦地发了问。 “是啊,父皇说了要画‘心中’的美景啊,与外面苑子的风光无关,而且,现在反正也没有下雪呢。”尽欢帝安然坐在圈椅上,上身前倾,弓起手背来托着腮,幽深的眼眸钉牢在逝水身上,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到现在,仍然会一不小心就被皇儿夺了关注去,就像之前教授孝经,调教琴瑟,协同书画,同桌用膳,御花园漫步,共赏周遭小国上贡的新鲜玩意儿…… 还有现在的,甚至只是站着研墨的动作,自己的眼睛,仍然舍不得错了开去。 看皇儿因为自己方才提及的‘鱼香稣烙’而轻拢了眉心,手中虽是细细地将墨锭打着转儿,眼角却慢慢溢出了忧色——对‘鱼’这种食物的,从心理到生理都厌恶反感到了极致,却必须,而且即将面对的忧色。 虽然已经习惯了皇儿淡雅的眉眼,不落尘世的风姿,却仍然沉溺于他可爱的神情,失措的举止,和被自己假作无视的辩驳,光是想着而已,心中巴不得就想逗弄他。 啊呀呀,这算是恶趣味了么? “父皇,好了。”逝水轻车熟路地将墨锭放回匣子内,抬了眉,乖顺地像只小狗。 某一瞬间,尽欢帝仿佛看到了一条毛蓬蓬的尾巴,在逝水尾骨上摇啊摇的,没了个完。 于是尽欢帝笑笑,起身佯装在宣纸前度量,眼角却瞥向了逝水那边,温声说道:“研墨时人心要正,墨才会正而均匀,父皇看现下这墨似乎有所偏斜梗涩,逝水方才不专心了吧?” “父皇……” “逝水在想什么呢?午膳么,孝经么,还是父皇提及的手炉?” “儿臣在想,嗯,午膳,儿臣……” “午膳还要好一会儿呢,逝水这就饿了?” “不,不是,儿臣脾胃……” “嘘——”尽欢帝将手指轻点在逝水唇瓣上,而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怕惊扰到什么似的,神神秘秘地说道:“逝水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逝水讶然,而后顺从地偏头,沉默,静静地听了起来。 门边偶有宫人悄然走过,群袂相擦,靴底触地;窗外偶有风过,花叶相交,落红翩跹;房内偶有两人的目光相逢,心跳相抵,互不干扰。 将手指收回来,尽欢帝偏过头来,自然地倚靠在桌沿,心绪早已不在所谓的作画上: 皇儿认真的样子,突然显得有些笨笨的执拗,难为自己只是为了转过午膳的话题去而随便挑了句话,竟还能搭上这样好玩的景色。 于是尽欢帝假戏真做,恍然,欣喜地倾听着,只邪肆的凤目不时扫过逝水愈发迷惘的脸,眼底的笑意逐渐地,就溢出来了。 然而还未等那笑意牵动薄唇,尽欢帝的耳朵里就填进了‘笃笃’的声音,舒缓有序,不过四下便倏然停止,只尽欢帝的表情,在它刚出现的时候,便陡然严谨了起来。 逝水自然也听到了,因为自幼练武,如今内外功均属上乘的关系,他听得比尽欢帝,还要清晰上了几分。 他还知道那个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从多高处传来,是怎样用食指中指合并叩击墙壁而发出的声音。他甚至听得出来,扣墙的人从容镇定,节拍行云流水,动作轻车熟路,而且完全没有怕打扰到尽欢帝的忧思。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除了眼中一闪而逝的困惑之外,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更没有起好奇心。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要获悉尽欢帝的一切,即使,心中想要了解自家父皇的情绪愈发明晰,愈发强烈。 “嗯,今次就让父皇独自作画吧,逝水先行回东间,若是午时到了父皇还没有来,逝水就先用了,父皇回头命人再上一次便好。”尽欢帝看着一边的砚,眼里的忧色逐渐明显起来,甚至连让逝水离开的借口都不愿周全些了。 “是,父皇。”逝水却并未显露困惑,只单跪下左膝来低了低头,而后顺从地便走出了门去,背过身妥帖地阖上了门,头也不回地便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尽欢帝看着逝水离开,而后静默了片刻,便坐回圈椅去,沉声道:“宿尾,非要挑在这个时候么?” 房中静默了半晌,而后方才回应起一个慵懒诱人的声音:“主人莫怪,主人让宿尾调查的事情,每七天便要上报一次。近来主人似乎没有主动召宿尾的意思,眼见着七日之期将至,宿尾要不积极着点儿,等过了时候,又该被主人说‘玩忽职守’了。” “啰嗦。”尽欢帝有些不耐烦地敲击着书桌,冷冷地丢出了两个字。 “主人说的是。”宿尾却是顺从地接过鄙薄,而后柔声道:“宿尾便是啰嗦着让主人有些时间,来准备着接受宿尾的调查结果,这些时日里主人与大皇子殿下相处地愉悦,怕早已忘了‘福满堂’这回事了吧?” 第三十二章 猫鱼之争(四) “直接说结果。”尽欢帝克制住颤抖的尾音,眼神焦灼,叩击书桌的食指也不由得加了几分力道。 “是,主人。”宿尾伸手掩了下黑色斗篷,而后从容地道:“如宿尾先时所言,福满堂人流量大,地下一层更是鱼龙混杂难以计数,故而,宿尾仍是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尽欢帝叹息般重复了一遍,语调却是不自觉的如释重负。 “主人对大皇子殿下动了真心。”宿尾唇边泛起戏谑的笑意。 “绝无此事。”尽欢帝不阴不阳地回绝,笑话,不过听到没有查到皇儿去过福满堂的消息,心里确实踏实了不少。 “敬事房的太监,已经许久没有记下主人夜宿它殿的时辰了;主人的膳桌上,一直便有了大皇子殿下的位置;御书房本是批阅奏折接见重臣的地方,主人却将之大材小用改为传业授道之所;主人素来习惯独自弹琴题字描丹青,现下一直留着殿下在旁研墨……” “够了。” “世间少有的雪山狐裘,永溺殿专属大皇子殿下的房间……” “够了!”尽欢帝的手掌拍在书桌上,力道不轻不重,气势却是排山倒海。 如若面对的是一般臣下暗卫,自然立时噤声再无他言,然而此刻,单膝跪地一一历数的是宿尾,是从小便在尽欢帝身边神出鬼没,尽欢帝登基之初便主动加入暗卫阵营的宿尾。 所以,这阵心虚的恐吓毫无作用。 “主人心中必然清楚地很。”宿尾叹了口气,悠悠地道:“人生在世,何苦把自己裹地太紧,主人也是时候敞开心相信一个人了。” “宿尾。”尽欢帝的口气是不想被打扰的厌烦,眼中却已经开始明灭不定。 “宿尾不知大皇子殿下意欲何为,主人也知其隐瞒了不少秘密,但殿下所言所行,主人便可看出殿下于主人无害。”宿尾妖娆的声音逐渐低沉,仿佛掩起了莫名的情绪。 “宿尾!” “主人第一次见宿尾时,才四岁,但主人可知,宿尾已在主人身边整整三十年。当年主人出生之时,落雪满园,天气森寒,然先帝未在床畔。其后十五年,先帝沉溺于炼丹房,时时流连忘返,自诸位皇子离京之后,主人身边再无他人。”宿尾细细回忆着,殷红的唇不知何时已经抿起,仿佛尽欢帝孤寂的往事中,还混杂了他自己不想触及的伤口。 尽欢帝沉默,眼神跳过宿尾的帽檐,飘忽地不知所终。 “主人登基当天,宿尾请求加入暗卫,入青龙一门,驻守皇城。主人定然也对宿尾抱有戒备之心,因为宿尾的过去主人尽皆不知,宿尾也从未想过要像其他暗卫那般将往昔一一禀报,但是主人在暗卫众人中,最放心宿尾。” 尽欢帝幽幽地点了点头,轻轻叹出一口气来,团团的白雾弥漫了唇角。 “主人定然知道,宿尾隐瞒了太多,从理论上而言是最不可信之人,然而主人却愿意倚重宿尾,究竟是因为宿尾长年伴君,还是因为,感觉?” “感觉。”尽欢帝微微闭上眼眸,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化开了细细的纹路,碎裂的声音竟然无比动听。 “主人定然也对大皇子殿下有相付相托之感,若是如此,主人何妨丢弃对殿下过往的好奇和戒备呢?”宿尾抬眼看着尽欢帝,瞳眸中,是赤火燎原的耀眼。 房中陷入了寂静,尽欢帝又开始轻轻敲击起桌沿来,宿尾却是半点不急,已经跪了许久的左膝也纹丝不动,仿佛没有一丝酥麻的感觉。 良久,良久,尽欢帝收回手来,将已经冰冷的指尖缩进袖袍内,脸上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添上了温和的笑靥: “宿尾,福满堂之事已结,你可以走了。” “是。”宿尾闻言,脸上亦泛起了如释重负的笑容,看向尽欢帝的眼神安静祥和,仿佛看到浪子回头的慈父。 只瞬息,宿尾却又拢起了眉,用与方才一点不同的,一板一眼的腔调道:“宿尾还有要事上奏,羊谷祸乱已平,常将军仍然没有回朝的意思,带去的军队已经从扎营改成了长期驻守,对外却宣称是有备无患,以防贼心不死的羊谷人再挑起战事。” “我不是说过了么,宿尾不要再抢白虎的情报了。”尽欢帝语调带着点责备,脸上却仍是温和的笑容,也没有半点担忧常氏,与其统率的已经过多了的将士作乱的意思。 “主人,事有轻重缓急,羊谷后患若是不除,日后常将军羽翼丰满了,便难处理了。”宿尾看着尽欢帝眼中一跳一跳的冰雪消融,有些欣喜又有些担忧地提醒道。 “说的不错,事有轻重缓急,羊谷王被我朝的待客之道吓得够呛,倒是需要不少时间来好好消化他和常将军的关系,因而这个羽翼丰满联手对付我朝的计划,看来需要很久呢。”尽欢帝有意曲解着宿尾的意思,而后歪头道:“啊对了,镂空错银龙纹手炉,还是直接送给逝水便好了,天儿冷地够快呢。” “据宿尾所知,主人素喜未雨绸缪,而非泰山崩于前方才敛眉寻途。” “宿尾是怀疑主人的处理方法么?” “……”宿尾垂首,无奈:“宿尾不敢。” “好得很,主人的寿辰在即,近日无事,也放宿尾的假,好好出宫溜达溜达吧。” “……”宿尾轻笑道:“宿尾此番该是谢过主人呢?还是只托了大皇子殿下的洪福?” “胡说。”尽欢帝半嗔半无奈的语调毫无说服力,眼见着紧闭的窗户洞开,宿尾摇摇头便从中飞逝了出去,方才伸手,轻轻按上了左胸: 在跳动,有节律的,也许欢快的跳动。 ——与皇儿相处不过两个月的时光,便已经习惯了有他在的日程表。 习惯了拿着书卷纠正皇儿僵硬握笔的手,习惯了用膳时错用他的碗筷,习惯了书画时抬眼便见他认真压着宣纸边角,习惯了漫步各色小径或是大道时牵起他的手。 不知何时起,太监已不再在晚膳时分举着码放了牌子的托盘让自己选妃嫔;亦不知何时起,董辞已经习惯了一般不再催着自己交出皇儿。 ——前日里皇儿睡地早,自己在草草浏览过堆积月余的奏折后,不知怎的就绕到了他的房间,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冷不丁地就俯下身来,蜻蜓点水般在莹洁的额头印了个吻——呵,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被自己吵醒。 ——也许宿尾说得对,相信一个人,并不需要彻底了解他的过去,甚至,可以不介意他的目的。 第三十三章 猫鱼之争(五) 尽欢帝脚步轻快地回到东间时,看见的是已经整理地干干净净的膳桌,和一脸沮丧地坐在桌边的逝水。 “嗯,看来父皇还是错过午时的茶点了。”尽欢帝倚着门框,远远描摹着逝水的表情。 “啊,儿臣参加父皇。”逝水忙不迭地半跪下身来,俊脸愁地像苦瓜一般: ——怎么会这样呢? 以为父皇不在了,自己就可以选择不吃那个‘鱼香稣烙’,哪知侍食太监很顺溜地上手就夹了一块给自己,满脸谄媚地道了句‘皇上吩咐了,以后做了鱼一定要让殿下尝尝。’ 然后,然后——理所当然地,自己伴和着甜腻腻的云片糕总算是把裹着鱼的稣烙咽下去了,否则等到那个太监到父皇那里打个‘大皇子殿下不肯吃鱼’的小报告,凭着父皇对自己的‘宠爱有加’,自己的余生都会被‘鱼’这种天地不容的事物淹没了! ——唉,话说,一口鱼,毁了整个茶点,甚至现在嘴巴里,仿佛还充斥着鱼腥味儿…… “逝水看起来不是很高兴啊?”尽欢帝明知故问,脚程稍快就走到了逝水近前。 “没有,儿臣只是贪喜吃多了。”逝水顺着尽欢帝伸过来的手站起身子,嘴里编着拙劣的借口。 “哦,这样。”尽欢帝却是点头接受,而后道:“父皇还以为,逝水是想念之前殿里的宫人,有些食不下咽呢。” “父皇。”逝水有些诧异地看着尽欢帝,而后字字斟酌地道:“儿臣,确实有些想念殿中宫人了,天气严寒,宫殿又尚在修葺,恐怕殿中宫人……” “今日无事,逝水若是担忧,可以回去看看啊。”尽欢帝整了整逝水的衣襟,贴心地道。 “父皇!”逝水瞪大了眼睛,而后生怕尽欢帝反悔似的点头道谢:“父皇真好!那儿臣去去就回!” 逝水足底生风,衣襟毫无停留地从尽欢帝手心挣开,因为怕尽欢帝又耍什么心机,便再也没有回头看看。 因而他没有看见,尽欢帝僵在半空的手,半晌才抑郁地缩回去。 他更没有看见,尽欢帝脸上的表情,混杂了欣慰和失落,铭刻了从未有过的真实。 甚至没有意识到尽欢帝特意吩咐了宫人们不要跟随,他只是加快了步子,带着两个多月不见墨雨的焦急和期盼,带着出笼鸟儿对终于到来的自由的享受,毫不停歇地奔向了原先的小宫殿。 如此,半个时辰后,逝水终于跨上了自家宫殿的门槛,惊讶地看到,或是惊讶地没有看到,施工的痕迹。 ——没有走来走去的监工,没有堆叠一地的赤红砖块,没有通天笔直的合抱粗木,也没有新漆呛人的气味——干净,冷落,像是自己刚离开时的样子。 逝水眼中却只闪过了瞬时的困惑,便马不停蹄地走入了正殿: 至多说明父皇此番同意自己回殿,只是心血来潮,修葺的谎言来不及实践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自己也醉翁之意不在此。 只是走着走着,逝水的困惑便又袭了上来,因为一路上,墨雨一惊一乍的‘殿下!’,没有出现,墨雨急匆匆地能卷起一阵风的脚步声,也没有出现。 直到逝水随意种了花木的小苑就在近前了,整个宫殿还是清冷地仿佛万里之外的圆月,安静,噤声,毫无生气。 失望,失望,再失望,深吸了一口气,逝水转过长廊,做好了面对满园凋零花木的准备。 ——然,而—— “师傅!”逝水收不住的惊诧声轰然出口,唇边带着并非狂喜的笑靥,抽搐的两颊将所有谨慎从容拒之门外。 四面长廊的正中央,逝水的小苑果然已经花木凋零,一片凄凉,然而冬日暖阳照耀在邻近的一个角落上,折射出的却是颠倒众生的风光。 青褐色躺椅,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慵懒地躺在其上,斜斜披下了云锦般凉薄的银色发丝,微眯的双眼映衬着浅黄色的阳光,钻石般的光华蛊惑地流转开来,无意间便慑人魂魄。 男人裹挟着赤色的长袍,隆冬的季节里还披上了黑色的硕大斗篷,双手拢着一只红漆上色精雕细琢的银质手炉,口中低低自言自语着些什么。 银发,赤色瞳仁,妖娆红衣,正是在狱中蛊惑常妃供认莫须有的罪名的罗网‘赦’字辈长老,逝水的师傅一品红。 在听到逝水的叫唤后,一品红吃力地抬了抬头,红唇一扬:“喔,好徒儿。” 逝水皱眉,而后飞身上前,一把揪住了一品红的衣襟将他带起来,压低了声音吼道:“师傅!你怎么可以大摇大摆地在这里晒太阳!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说话间逝水有些担忧地左右张望了一番,原来还失落于宫殿无人,现下巴不得这宫殿连同周遭都一并鸟飞绝,人踪灭了。 “啊呀,小竹竹这话说得真怪,不大摇大摆的怎么晒太阳呢?”一品红任由逝水揪着衣襟,脸上的笑容愈发妖娆:“至于‘被人发现了怎么办’这个事情嘛,小竹竹更加不用担心了,为师一放下藤椅就被一个小丫头发现了,还冲着为师大吼,吼什么‘死老头子’什么的……” “墨雨!师傅你把墨雨怎么样了?”逝水紧了紧一品红的衣襟,眼神焦灼,语调急切。 “小竹竹,为师在你心中地位真是太低了,为师都被人骂‘死老头子’了,你居然还担心那个骂人的小丫头,你这叫为师,叫为师情何以堪,啊?”一品红眨了眨眼,通透的瞳仁微微泛起了水汽。 “我去找墨雨。”逝水狠狠摔开手,一把扔下眼前楚楚可怜的男人,而后立刻转身,抬脚,马不停蹄地就想走了开去。 “小竹竹,不要走啊——”一品红眼中收回氤氲的雾气,语调凄楚地像是被人抛弃的小媳妇,但是逝水的背影决绝,逝水的脚步没有半点松懈。 “好啦,你那个小丫头被我点了穴道扔房里了,盖了两层被子绝对不会着凉的。”一品红无趣地抹了抹眼角,将手中的暖炉抱得更紧。 第三十四章 猫鱼之争(六) 逝水回转过身,走到藤椅边,低下头来看了看一品红,而后直起身,抿唇静默。 一品红将暖炉放在一边,弱弱地伸手牵了牵逝水的衣角,眨了眨眼,可怜巴巴地道:“逝水方才摔地为师,好痛。” “哦。”逝水挺拔如同小白杨的身体一丝不苟。 “为师说真的啊,冬天这么冷,稍稍磕碰一下都是很痛的。”一品红加重了手中的力道,白皙的手指紧紧夹住锦袍,有些微微的颤抖。 逝水半晌没有答言,一品红却依然执着地抓着逝水的衣角,用力过度的关节泛出了骨头的惨白。 “唉——”逝水紧绷的脸舒展开来,左脚上前一步,将膝盖顶进一品红分开的两腿间,而后俯下身压在一品红身上,拦腰抱住了他。 也许是晒太阳有些时辰了,黑色的斗篷有些温热,然而一品红原本一直捧着暖炉的双手,却是不可思议地冷,与逝水呼吸相触的两颊亦是一片冰寒。 “师傅,冷就直说啊,强扯什么痛不痛的。”有些头痛地发现一品红在不自主地战栗,逝水收紧了垫在他腰下的手,将口口白雾往他妖孽般的脸上喷去。 “唔,这鬼天气还真是的,白晒了这么久太阳了。”一品红一厢忿忿地抱怨着寒冬,一厢贪婪地汲取着逝水的温度,修长的手指也开始不安分地在逝水怀里游走起来。 “师——傅。”逝水咬了咬牙,狠狠掐了掐一品红精炼的腰际,而后道:“不要乱动,否则我立刻收走你的暖炉,然后起身倒盆冷水来把你浇透了。” “小竹竹欺师灭祖啊!好好好,为师不动就是了嘛。”一品红将手停在逝水胸前,握成拳,而后从唇齿间发出舒服的‘唔’声。 “师傅,说真的,你来找我干什么?”逝水斜过眼去看着一品红一副沉醉不知归路的样子,严肃地道:“不要摆出一副凄楚的样子说什么‘没事情就不能来找你了么’的鬼话,否则我就像刚才说的那么做。” “小竹竹真冷漠,为师是来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啦。” “我还没有那么凄凉。” “怎么没有啦?为师可是看到了,小竹竹那个好父皇,好像已经发现小竹竹对‘鱼’这种食物的怨愤和排斥了呢,近来也已经开始时不时地找乐子了。” “师——傅。”逝水喉头一颤,冷眼扫过不断向着自己抛媚眼的一品红,本想再拢起眉心证明自己能挺过去,最后却还是妥协般道:“挑重点,不过若是师傅想要施功控制父皇的意念,我不同意。” “喔,不愧是小竹竹,一开口就把为师的上上之策给断了。”一品红高调又甚为虚假地赞扬,而后看着逝水逐渐臭起来的脸色,方才低了音调灰溜溜地道:“不过不要紧,为师还可以再想想的嘛,比如,为师找个烧鱼高手来,天天提供最美味的鱼肉,让小竹竹慢慢习惯起来?” 逝水抿唇,而后放开手,支起上身,作势就要离开一品红。 “好啦好啦,看来这个也不行,为师再想想哦……啊啊啊,小竹竹不要走不要走啊。”一品红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扯着,感觉一阵寒风袭过胸膛,忙不迭地扯住逝水的衣带,眼里盛满了小兽渴望的眼神。 “最后一次机会,师傅到底为何而来?”逝水撑着身子,与一品红保持着几寸的距离,居高临下地问道。 “唉,为师已经很久没有见小竹竹了——啊不要不要,为师进宫来看看,顺便找小竹竹叙叙旧的啊,真的真的!”一品红瑟缩着身子,刚刚有点升温的手又开始颤抖起来。 逝水看着一品红燎原的瞳眸和苦巴巴的脸,而后转眼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叹出了一口气: 真是难以理解,内外功均入化境,身为罗网三大长老之首的师傅,居然会那么怕冷,到了冬天便只能依偎着暖炉,或是在阳光下汲取温度。 更甚的是,在远离了外界热源之后,师傅的热量流失地非同一般地快。自己毫不怀疑,若是现在有人能在他身上泼上一盆水,却不提供任何热源,师傅便会在用内力蒸干水的过程中,因为身体温度过低而死了。 “算了,相信你,这天儿真的很冷。”逝水压下身子来,却将头埋进了一品红的肩窝,毛茸茸的狐裘张开来隔绝了寒风,暖阳慢慢铺盖下来,室外也有了室内的温度。 这次,逝水静默,再无他言,甚至闭上了眼睛,假寐起来。 一品红下颌抵着逝水的发梢,轻轻摩挲了片刻,见逝水毫无反应,便恶作剧般用削尖的下巴一下一下地顶起逝水的头顶来。 逝水仍然没有反应,任由一品红小孩子般骚扰。 短时间里,两人似乎陷入了寂静。小宫殿里本来就只寥寥数宫人,逝水不在的这段时间,除墨雨外的都找了路子调去了其他殿,故而现下此处,寂寥地仿若没有生气一般。 只阳光还不受俗世的影像,继续洒下暖色的光辉来,铺满灰黑的屋顶,匍匐过萎蔫的花木,笼罩了藤椅上相拥的两人,宁静的时候,就算人少也一样温馨。 “小竹竹还记得十一年前第一次见到为师的情景吗?”一品红眉眼半弯,柔媚的声音突然温和起来。 怀中的少年还是没有反应。 “哦,尽欢四年十二月初二,这么算来,十一年还差了那么一个月呢。”一品红兀自说着,似乎根本不在意逝水的反应。 逝水果不其然地没有动作,连呼吸的起伏都似停了。 “当时落雪漫天,整个皇城都变成了白色,想来,应该比现在还要冷吧?” “哦,为师说错了,整个皇城还点缀了甚多的红色,那天晚上烛火通明,灯笼遍布长廊墙垣,直到深夜时分仍是热热闹闹的,倒没有那么冷。” “嗯,为什么会那么热闹呢?小竹竹记得吗?” 仿佛被一品红的喋喋不休打扰了清修,逝水拱了拱脑袋,瓮声瓮气地道:“不记得了。” 第三十五章 猫鱼之争(七) 呵呵呵,连叔抽了很久,某包今天经高人指点才找到更文的办法,谢谢诸位还没有抛弃某包的亲们,某包会补上的,接下来几天如果能更就更,看连叔的心情了,鞠躬,再次感谢 仿佛被一品红的喋喋不休打扰了清修,逝水拱了拱脑袋,瓮声瓮气地道:“不记得了。” ——呵,但是,怎么可能不记得? 尽欢四年的冬天,自己三岁有余,被勒令搬至小宫殿已逾半年,慢慢才开始适应比母后宫殿更为寂寥的生活,便被随之而来的严寒冻得四肢冰凉。 跟随自己的只有四个宫人,乳母亦不在身侧,各类防寒物品缺东少西。 本该天真无忧的垂髫小儿,坐拥全天下最至尊至贵的父亲和家室,却要开始为了每日的温饱紧颦眉心,牵着青衣宫人的衣带眼巴巴瞅着僵硬干涩的馍馍,抱成球状来揪住单薄的被衾,独自坐在门槛上对着灰白的天空一次次地自言自语: “母后再也不会醒来了吗?” “父皇知道我的存在吗?” “天公爷爷是生气了吗?” …… 每每回头,会看见宫人双眸泛光,悄悄放下在眼边揉搓的手,而后轻轻问安,欲言又止,欲靠近安抚又中途停止,最后只能叹息着离开。 如是,冷清,冷清又冷清的日子,半年有余。 直到那一天,十二月初二,白雪漫天,青灰色的屋檐上堆叠了松软的积雪,视线里却还满满地,慢慢地飘着手指那么大的雪花,自己裹着被子出来看雪,独自站在小苑里,看着原本便清净的小宫殿里,寥落异常。 忽而风起,自己偶尔的抬头,便见了那屋檐上,妖娆倾世的场景: 翩翩起舞的赤色红衣,银发下半斜的脸颊表情不明,妖精般莫名的人儿屈起右膝来环抱于胸,沉寂,淡漠,又带着点点的期许,在铺天盖地的积雪中分外张扬,又出人意料地合理。 突然间,那片猩红便如浪涛翻滚般动了起来,屋檐上的人脚尖点瓦从上面飞身而下,银发拂面,衣带撩动,最后覆在小苑薄薄的积雪上的脚印却浅若有无。 自己掩口,盖住就要出声的惊呼,任凭那燎原的妖艳瞳仁凑近上来,而后绽开了大大的笑靥:“哦,小宝宝长大了啊,这天儿冻死人了,让草民抱抱嘛。” 而后不由分说便一把将自己搂入怀中,搂入他冰冷的怀中。 ——师傅的出场如此突兀,但让自己记住那天的,决计不是这个出场。 在师傅怀中良久,本就已经瑟瑟发抖的身体颤动得像狂风肆虐下的枯树一般,牙关却紧紧地咬着,不肯尖叫出一个词来。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师傅的怀抱,让自己突然觉得,不那么寂寞了。 “小宝宝一个人住这么大一个地方啊?” “不,不是,还,还有几个宫人。”嘴唇青紫,出口的话陡然便支离破碎。 “那小宝宝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呐?” “不知道,宫,宫人,今早起来的时候便不见了。”确实疑惑,但并未好奇,幼年的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便失去了‘好奇’这种奢侈品。 “哦,那小宝宝想不想知道宫人都去哪里了?” “没什么。”浑身都适应了冰寒之后,嘴里倒开始利索起来了。 “小宝宝不要这么冷淡嘛。” “真的没什么……啊!”突然的腾空而起,空气里的冷风刮地脸颊生疼,尖叫中更多的寒冷冲进嘴里,自己只能选择闭上嘴巴,把头埋进师傅胸前,再度紧咬住颤栗的牙关。 只听见细碎的风过,不片刻周遭便开始喧闹了起来,恍惚着感觉师傅在前行中开始了左右避闪,偶尔还会从夹缝中倏然穿行,与清脆的‘皇上寿辰,都仔细着点’的唠叨声,急急的前行声,金铁交击的擦撞声擦肩而过。 最后,周遭依然喧闹,身体却停滞了下来,师傅凑在耳边的叮咛声慢慢清晰起来:“小宝宝,不要发出太大的嚷嚷声哦,皇上的寿辰,草民不可以大开杀戒的。” “皇上寿辰?”是,父皇的寿辰么。 “就是那么那么多年前的同一天,你老爹出生了,然后现在在普天同庆。” “那,父皇会出现吗?” “会,宴席晚上才开始,你老爹就中途小小露个面,然后随便找个借口溜掉,然后去随便哪个妃嫔殿里醉生梦死。” “哦。”那就可以看到父皇了!那一定要乖乖的,不吵不闹。 “啊呀呀,糟了糟了。” “……”师傅选择栖身的是一个牌匾后面,自己只专注地探出小半边脸来看着忙忙碌碌的人群,完全不理会师傅突然沮丧起来的语调。 “小宝宝不问问什么东西糟了吗?” “……” “小宝宝问一下,问一下啦,不然草民没有办法接下去说啊。” “好吧,出什么事了?”无奈地开口,却完全没有想知道的意思。 “嗯,就是这个!宴席晚上才开始,现在太阳还没落山呢,小宝宝还要等很久很久才行!” “……” “小宝宝看起来一点都不介意的样子。” “嗯。”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啊,而且,还有些开心呢,自己没有办法和底下的人一样为父皇的寿辰做准备,但是就这么一起看着,也挺好的。 不知什么触动了师傅,蓦然的,一直低低呢喃的人住了口,闷闷地抱着自己取暖,再也不发一言。 自己瑟缩在师傅怀里,看着宫人们往两边的小几上杂陈了各类果品,酒具,而后将厚重的,洒了蜿蜒的华丽金边的赤色地毯铺开来。 庭院里的积雪被清理地一干二净,走廊里沿路挂了圆滚滚的大红灯笼,侍立在房门前过道上的宫人太监都垂首而立,恭恭谨谨。 一切都井然有序,按着流程执行地一丝不苟,过后还安排了礼乐和舞蹈,太阳逐渐西沉时,穿着绿袍红袍紫袍的群臣从牌匾下的门里一个个进来,落座,相互拱手庆贺,脸上带着的笑容,却真真假假。 随后,夜幕降临,早过了宴席开始的时辰,端坐在小几后的群臣脸上的笑容开始退去,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的人也逐渐兴味索然;严正以待的礼乐和穿着清凉的舞者在群臣背后默默地等待着,却没有半句怨言。 第三十六章 猫鱼之争(八) 抬眼看天空,夜色浓重地仿佛帘幕一般,黑压压的。 “小宝宝,饿了吗?”师傅低低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嗯,有点。” “回去吧,前些年你老爹都只是露个面,也许今年连形式都不走了。” “不要,宴席散了再说。” “……” “你饿了吗?饿了也不能先走,我一个人回不来的。” “……”师傅沉默了半晌,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压抑的‘呵呵’声从牙关里抖落,吹在脸上的气息有一点点温热。 “求求你,不要走。” “好啊,小宝宝叫什么名字?没有的话草民帮你取一个啊。” “不,我的名字,要留给父皇取。” “那小宝宝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名字了哦。” “一定要留给父皇取,父皇不要的话,就算了,我没有名字也可以,宫人只要有个称呼就可以了。” “小宝宝……” “我已经快四岁了,宫人说在民间,我应该算快五岁了,小宝宝这个称呼,其实不太合适。” “好啊,但是草民不会叫你殿下哦,南天竹怎么样?我可以叫你小竹竹!” “……” “好不好,小竹竹很好听啊。” “我不介意——怎么了?父皇来了吗?” 坐着的群臣开始骚动起来,霎时礼乐大作,原本黑漆漆的天空突兀地被闪亮的颜色轰碎,回头看时,正前方百米远处,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已然慢条斯理地落座。 是父皇! “哟,你老爹来走过场了。”师傅的窃窃私语有些莫名的心疼。 “嗯,父皇来了,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刚才那个是烟花,现在百官朝贺,御膳房贡上的百寿御宴,鸿富果品,等一下还有一群穿红戴绿的舞女在那个地毯上跳舞,确实,热闹起来了。” 紫袍的人站起来,高举起酒杯,低垂下头,躬身献上,随后群臣齐声贺寿,漫天烟花下,真有几分普天同庆的意味。 父皇偏头,目光扫视过全场,并未在何处停留,而后伸手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零碎的赞叹声顿时四下地响起来,‘皇上好酒量!’‘微臣再敬皇上一杯,皇上德治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真乃臣民之福啊!’…… 父皇仍然安静地举杯,示意,而后一饮而尽,偶尔抬眼看看天空中绚烂的烟火,偶尔眼神跳过在地毯中央旋转的舞女,隔着百米的距离却让自己看不清父皇面上的表情。 一杯,两杯,三杯…… 十个手指已经用完,累加又累加上很多个十杯,父皇却仍然从容地举杯示意献酒贺上的臣子,而后凑到唇边一饮而尽。侍奉左右的妖娆美人马不停蹄地倾斜酒壶,将通透的酒水倒入杯中,而后再端正地坐回原位。 一壶,两壶,三壶…… 夜色更深了,宴席上的节目仿佛只剩了酒。 “你老爹是千杯不醉,今日逗留时间比往年长些了呢。”师傅仿若赞叹,仿若怜惜,又仿若调侃地呢喃道。 “嗯,我们回去吧。” “什么?” “我们回去吧。” “小竹竹怎么了?你老爹还没有回呢,是不是位置不好,看不清,小竹竹腻歪了?” “位置很好,我看够了。”垂下眼帘,父皇不断咽下酒水的情景却挥之不去,一股比寂寞还要难受的情绪逐渐明晰起来。 “看够了?小竹竹可要想好了哦,这看一次可要管好几年呢,草民可没这个闲工夫再抱着你满皇城的找你父皇了。” “真的,看够了……”很难受很难受的哽咽汹涌到喉头,只能转身把脸埋进师傅的怀里,父皇举杯的动作不断闪现在眼前,心里开始隐隐约约地痛起来。 父皇,父皇啊…… 父皇是不是,比自己还要,更‘一个人’? 在寿辰的宴席上,一个人出现,而后微笑示意,走过场,将臣子敬上的酒一饮而尽,直到再也忍不住了,就找个借口离开。 自己的父皇,不是,这个样子的…… “小竹竹,叫我‘师傅’吧。” “嗯,啊?” “你老爹不只是这样的,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带小竹竹找老爹,但是小竹竹可以自己找。叫我师傅,然后我教你怎么找。” “……” “否则我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师傅。” “哎,乖徒儿——” “哎,乖徒儿——”真切的声音映入脑海,还有点点的温和,不是尽欢四年的初次称呼了。 逝水从回忆中挣扎出来,闷闷地回言:“怎么了?” “小竹竹在想什么啊?为师已经把手伸进小竹竹的中衣里面了呢,还是没有反应啊。”一品红狡黠又认真地在逝水胸前划着圈,璀璨的瞳眸一闪一闪的。 逝水眼神一冷,而后毫不犹豫将手撑在藤椅上,不顾一品红的纠缠便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因为寒冷而痛苦地拧起了眉。 “小竹竹怎么能,这么狠心地对待为师呢?”一品红裹紧斗篷,探身在地上摸索着先前弃之不顾的手炉,嘴里还不甘不愿地碎碎念叨着。 “我还在思考着要不要去找冷水的问题。”逝水伸手盖好外袍,而后理了理狐裘。 “不——要!”一品红一声惊呼,而后把手炉捧进怀里,缓缓地,舒服地呻|吟了一声,抬眼看着逝水,眨了眨眼问道:“三个多月没有出宫了,逝水有没有想小栗子了?” “有点,但是我还在想,怎么跟父皇开口。”逝水并未惊讶于话题的转换,只是斜眼看着一品红的动作,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 “这个办法想得怎么样了?” “没有头绪。” “办法是逼出来的,小栗子很想你,所以为师来逼你想办法来了。”一品红笑得明媚,而后猥琐地抱着手炉,好整以暇地看着逝水的表情。 ——不屑,不解,而后惊讶,继而完全忘记了来殿里的目的的,撒腿离开。 第三十七章 猫鱼之争(九) 被莫名的烦忧纠缠着,逝水一路喘着跑回了永溺殿,在门口见到侍立的宫人,便站定调整了一下呼吸,而后问道:“父皇现在何处?” 宫人仍然垂着头,恭谨地答道:“回殿下,皇上自午膳后便未曾出殿。” 逝水呼出一口气,而后向着内堂走去。 拐过东间,向西转了几个走廊,平常住的房间就在十步之外。偌大的永溺殿,父皇起初为自己腾出了一间正房,一间耳房,后来又别开了一个小苑和一间做书房用的正室,若不是膳食皆与父皇一同用了,也许父皇还会辟出个小西间来与自己。 难道是想,让自己在此长住下去么? 逝水浅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又跨出一步去,缩小了与正房间的十步之遥。 “哐当!”突兀地传来,是铜质脸盆着地的声音,逝水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匿,有些困惑地看了看眼前的房间,窗户紧闭,房门也阖,侍立的宫人不知何时,已经被全部遣散了。 “砰!”桌椅翻倒的声音,逝水放轻了脚步声,慢慢走到门前,而后侧过身来依靠到门边,伸手轻轻开始推门。 “哗啦!”帘幕被割裂的声音,逝水眉心一拢,加大了手中的力道。 “吱——呀”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阳光穿进去,打在一件精铁物什上,锋芒毕露。 逝水一惊,低低问道:“谁在房里?”难道是万年青那个冒失鬼?数月联系不上自己就擅自闯进来了? “是父皇!逝水先不要进——”尽欢帝有些喘息的声音传过来,逝水却已经踏入房门来,惊讶地睁大眼睛,听闻了悻悻接上的一个‘来’字。 于是,逝水便看到,尽欢帝像与什么人进行过殊死搏斗一般,双颊泛红,犹自呼哧呼哧喘着气,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寒气逼人的宝剑,赤红的璎珞披散在修长的手指上,与周遭散落了一地的家具映衬着,分外触目惊心。 “父皇这是在,做什么?”逝水抽了抽嘴角,似笑非笑的神情慢慢挂在了脸上。 “喵——喵——”紧随着逝水的问询,甜腻腻的猫叫声从床底传出来,而后,一只虎皮斑纹的猫钻了出来,一溜小跑着绕过虎视眈眈的尽欢帝,依偎到了逝水脚边,闭上眼睛享受般蹭了起来。 “小栗子!”逝水俯身,轻轻挠着猫的下颌,有些惊讶有些欣喜地叫道,敢情师傅他老人家那个‘逼你想办法’就是这个意思啊? “你认识它!”尽欢帝立刻向后退了几步,紧紧握着手中的剑,有些惊惶地说道。 “嗯。”逝水抬眸,将尽欢帝狼狈的样子尽收眼底:“它叫小栗子,是儿臣在小宫殿里养的一只野猫,父皇不会介意吧?” “野猫……什么,介意什么?”尽欢帝愣愣地重复了一下‘野猫’两个字,然后惊弓之鸟般跳了一步。 “没什么,父皇方才在儿臣房里做什么?”逝水强忍住偷笑,假作自然地问道。 “哦,也没什么……就是来逝水房里看看,然后听到房里有声音,就以为有,哦,对了,有刺客,然后父皇就拔剑进来了。”尽欢帝有意无意地瞥向在逝水的骚弄下开始轻轻打呼噜的猫,毫无章法地开始叙述。 “呵,父皇可以把剑收起来了,小栗子不会咬人的。”逝水屈起手指来宠溺地敲了敲小栗子的脑门,另一只手微微指了指尽欢帝手中的剑。 “呃,好,然后,逝水接下来,要怎么,怎么这只猫?” “小栗子吗?当然是——咦,父皇莫不是怕猫吧?” “当然不是!” “那儿臣可以继续养小栗子吗?儿臣殿里尚在修——葺,宫人养猫多有不便。” “当然不可以!” “为什么啊?小栗子很乖的,儿臣保证它不会骚扰儿臣习书练字,不会在御花园糟蹋花木,也不会在书房里……” “它还要去书房?!” “当然了,父皇莫不是怕——” “不是!就是,就是皇宫里不能养猫!如此而已!” “父皇。”逝水有些沮丧地抬头,而后伸手将小栗子抱了起来,上前一步靠近尽欢帝,语调中的委屈半真半假:“儿臣听宫人说,有妃嫔养了雀儿鹦鹉,也养了兔子或狗,为什么宫里不能养猫?” “呃,不是,那个……”尽欢帝退后一步,结结巴巴地开始辩解。 “父皇你看,小栗子很乖的。”逝水环住小栗子的肚子,而后将它粉嫩的爪子捏在手里伸到尽欢帝胸前,明润的眼眸看着他,很认真地问道:“看,对吧?” “……” “真的,就算把指甲捏出来,它也不会挠人。”逝水压了压小栗子的爪子,瞬时锋利的指甲弹出来,几乎碰到了尽欢帝的外袍。 “对对对!好!逝水可以养着它!”尽欢帝紧张地低头看着小栗子的爪子,几乎是吼着说道。 “嗯,谢谢父皇!”逝水把小栗子放回到地上,摸了摸它的头,呢喃了一句:“好啦,可以继续陪你了,我也很想你,现在去睡觉吧。” 小栗子张嘴打了个哈欠,而后慵懒地踱着步,挪到一张已经倒地的椅子洞里,蜷起身子来旁若无人地闭上了眼睛,不久便自得其乐地打起了呼噜。 “谢谢父皇。”逝水脸上扬起幸福的笑容,看着尽欢帝的眼眸却隐藏了些许窃喜。 “没,没什么,逝水不许带它去上书房,与父皇散步的时候不许抱着它,用膳时它绝对不能出现在东间,如果它乱跑的话就送回小宫殿去……” “父皇,宫人没有提过其他妃嫔养小动物还有这么多规矩的啊,莫不是父皇怕——” “不是!”尽欢帝像被人拿了七寸的蛇一般张皇,看着逝水眼里的调侃,突然灵光一闪,语调也瞬时恢复了平静:“哦,对了,御膳房里的人最近都提不起兴趣来做鱼了,所以近期内,逝水就没有鱼吃了,那逝水现在,还觉得父皇对那只猫的规矩多吗?” 第三十八章 情窦初开 【注:万年青为逝水在罗网的联系人】 “不多。”逝水微微摇了摇头,而后看了看睡死过去的小栗子,唇边泛起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谢谢你啊,小栗子。 没想到呢,父皇居然怕猫怕到了这种地步,真是隐藏不露的致命弱点啊。 “那好,让它睡着,平时让宫人照料着就好。现在逝水随父皇去书房,父皇准备了样东西,老是颠来倒去温习孝道,父皇有些腻歪了。”尽欢帝扫了一眼杂乱的房间,努力平复了下‘猫咪后遗症’,而后向着门口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着走过长廊,一个小宫人便急急迎了上来,欠身请安而后禀道:“皇上,二皇子殿下求见。” “让天钺先在大殿等着,孤马上过去。”尽欢帝淡淡回了一句,而后转身看着逝水,偏头笑了:“似乎有些日子没见着天钺了呢。” “是,两月有余了。”逝水也是淡淡回言。 “看来今日父皇准备的东西是用不上了,不过不忙,来日方长么。”尽欢帝说着便回过身来,调转了方向,朝着大殿走去。 不多时,两人便先后踏进了大殿,见天钺站在大殿正中,见了逝水却没有像往常那般急切切地扑上前来,只是躬身,有些局促地道:“天钺见过父皇,皇兄。” “嗯,让父皇猜猜,”尽欢帝驻足,而后浅笑着调侃:“爱妃又去上书房给天钺请了半天的假?” “不是,还请父皇恕罪,天钺此番前来未曾请假,亦没有告知母后。”天钺垂首,言辞恳切,压抑下了少许的颤音。 “哦?这下糟了,若是爱妃这厢跑到永溺殿来,可就要冲上前来揪着父皇的衣襟,说父皇带坏天钺了。”似乎是嗅到了什么好玩的气息,尽欢帝唇边的笑意逐渐泛开来。 “母后尚不知天钺来了此处,董老师也不知。” “嗯?这么一来,不是说天钺逃学了,爱妃还蒙在鼓里,董辞还在满皇宫地打听天钺现在何处么?”尽欢帝兴致满满上来,也不怪罪责备,只是走到殿前的座椅上,找了个安稳的姿势便半依靠下来,眼眸中尽是看好戏的期待。 “天钺这么做,不太妥当。”逝水见尽欢帝完全没有劝阻的意思,又不明天钺意欲何为,便走到天钺身边,微微俯下身,温和地说道。 “嗯嗯,天钺这样是情有可原的,老是关在书房里攻书,偶尔逃逃学,也不能说不妥。”尽欢帝插进话来,而后朝闻言仰面回头的逝水,招了招手:“逝水过来这里,天钺也过来,父皇想听听发生何事了,比如董辞又鼓捣什么限时作辞赋,限题写长文什么的了?” “父皇。”逝水小小地瞪了瞪尽欢帝,而后扭回脸来牵起了天钺的手,道:“好,过去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天钺将手缩在逝水掌心,而后伸出另一只手,牵住了身边跟随的一个侍卫的衣襟,一同走到尽欢帝面前,抬头,道:“父皇可还记得那日在御花园天钺没有许下的心愿?” 尽欢帝凝眸沉吟了片刻,而后点头,眼神跳向了跟着天钺走上前,现在稍稍低头跪在地上的侍卫: 圆脸,没有伤疤,剑眉浓密,眼睛黑亮,鼻梁高挺,因为距离自己太近,丰厚的唇轻轻抿着,表情有些拘谨,但看上去却像是在温和地微笑。 渐次往下看,身形挺拔,然至多不过十七八岁,单膝跪地右手扶剑的姿势相当沉稳,功夫应当不差。 ——与人无害的外表,细看还有几分洒脱和天真,在侍卫中,相当讨喜了。 所以,怎么的呢,侍卫闯祸了,天钺想求自己开恩免了他的罪? “当然记得了,天钺现在想说了?”尽欢帝收回眼神来,将注意力放到了紧张兮兮的天钺身上,恶作剧地补了一句:“若是天钺又要和你皇兄咬耳朵,父皇可要取消这个心愿了哦。” “不咬耳朵。”天钺将手从逝水掌心抽出来,而后转头望着身边的侍卫,道:“天钺想要这个人,当天钺的贴身侍卫!” “好啊。”尽欢帝爽朗地答应。 “父皇!”天钺惊喜地叫了一声,而后紧紧揪住了那侍卫的衣襟,万分愉悦地笑了起来。 “父皇!”逝水却是有些惊诧地唤了一声,而后看着那侍卫,道:“父皇不问问这个人的家世么,贴身侍卫若是底细不明,将来会有麻烦。” “唔?侍卫入宫之前都有查过身世,如今父皇所做的不过是将他殿的侍卫调与了天钺,可没有逝水想的那么严重。”尽欢帝再瞥了一眼那侍卫,仍然单膝跪地,姿势恭谨标准。 不过是普通一个侍卫而已,或是天与钺途中偶遇,或是他以前的主子差遣他去牵凤宫做事,天钺见了欢喜,无非如此,赐予了也没什么所谓。 逝水是太过关心天钺了,所以才在自己应允了之后仍然稍加问询吧? “但是,这贴身侍卫不同于一般侍卫,身世该当更详尽地调查才是。”逝水斜过眼再看了看安静跪地的侍卫,微不可查地拢起了眉: 万,年,青! 不用易容术,连稍稍的修眉整牙都不曾用得,就原模原样地出现在皇宫里,还要明目张胆地混上天钺贴身侍卫的身份 ——他到底想做什么! “逝水多虑了吧?”尽欢帝眼眸中泛起少许疑惑。 “哥哥!不要担心了,万年青他是好人!”眼见着定下的事情被屡次质疑,天钺也开始有些着急。 “哦,万年青啊,真是奇怪的名字。天钺既然这么说了,逝水也该相信你弟弟的眼光才是。”尽欢帝接过天钺的话头,而后看着逝水,不容违拗地问道:“对吧?” “对。”逝水抿唇,而后叹息般低低呢喃了一声: 连名字,都不曾替换了。 罗网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若是上头下的任务,那自己就算翻遍档案,也查不出万年青的纰漏来,更何况自己也没有理由去翻阅侍卫入宫前的家世背景。 万年青,罗网,到底,想做什么? 【某包:嘛,亲也看到了,情窦初开的是天钺啦,某包太喜欢万年青这个人物了,所以把他加进来,顺道也解释一下天钺为什么不来永溺殿当电灯泡了,还有,如果有机会,也想写写番外】 第三十九章 无心之失 “逝水?”尽欢帝轻轻的问询声,甚至带着浅浅的温柔。 “逝水!”尽欢帝的声音有些困惑起来,看着神游天外,对自己不理不睬的皇儿,尽欢帝拢拢眉,伸手揽住他的腰就勾了过来。 “天钺都走了呢,逝水还在想什么?”把下颌抵在皇儿肩侧,尽欢帝抬眼朝着殿门方向看了看,而后不依不挠地索要着回应。 “啊?”逝水如梦初醒般支吾了一声,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然坐在了尽欢帝的双腿上,神情稍稍变幻了一下,便叹出一口气来,习惯性地放弃了挣扎。 “父皇在问啊,逝水在想什么呢?是担心那个侍卫呢,还是方才逝水殿上的宫人情况不好?” “殿上?”逝水一愣,而后懊恼起来,好不容易回了一趟自家宫殿,居然被师傅纠缠着忘记了正事,结果没有和墨雨叙叙旧,甚至连墨雨那个小丫头的面都没见着。 虽然师傅说是点了墨雨的穴扔房里了,但是凭师傅大大咧咧的个性,什么‘盖了两层被子不会冻着的’铁定是骗人的,奈何自己却还是没顾得上去墨雨房里探视一下,就慌慌张张地跑回永溺殿来看看情形了。 ——唉,也不知道下次回殿,会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父皇,殿里的修葺,好像不太顺利啊。”逝水扭头看着尽欢帝,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高挺的鼻尖几乎划到了自家父皇温文尔雅的俊脸。 “是么,大冬天的工匠也想休息休息吧。”尽欢帝揽着逝水的腰往自己怀里缩了缩,直到皇儿的狐裘紧贴在自己小腹上了方才停住,而后收紧手臂,非常自然地道:“慢工出细活,父皇也不好逼得太急了。” “那儿臣什么时候……” “嗯?逝水不要乱动。” “哦,那儿臣还是坐到旁边那条椅子上就好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只要自己提到何时回殿,父皇就会喜怒无常,而后开始不动声色地用各种方法整自己了。 所以,自己还是先行远离,否则待在父皇怀里,可没有办法心绪如常地想出应对方法来。 逝水定了定神,而后不顾尽欢帝箍住自己的手便要站起身来。 原本紧贴着自己的温暖物什突然挪开,寒冷顺着缝隙逼过来,尽欢帝下意识地便将手掌放在那个温暖物什的肚子上,而后用力将他按了回来。 于是那个温暖物什踉跄了一下,毛茸茸的狐裘下摆带着少许的力道触在某个要命的部位上,平地惊雷般惊醒了沉睡的猛兽,而后随着那个温暖物什无意识的挣扎行为,重重衣物裹挟的紧实翘臀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还有些睡意朦胧的猛兽。 与其说是撞击,不如说是‘挑衅’,虽然碰触的方向完全没有规律,落点却是惊人地准确,猛兽的头顶在不断被安抚的过程中越来越亢奋。 氛围,逐渐尴尬。 察觉到下腹的小火已经被点燃,尽欢帝连忙低低嘶吼了一声: “孤说了,不要乱动!” “啊?”逝水一惊,而后顺势便要坐回原位,却被尽欢帝一把抵住后背。 “站起来,坐到旁边去。” “是。” 逝水小步挪到一边的椅子上,回身觑了尽欢帝一眼,剑眉稍颦,凤目微眯,原本便漆黑的瞳仁愈发幽深,白皙的面上浮着一层浅到极致的红晕。 “不要直视孤!” “儿臣遵旨。” 逝水有些不明所以,却也察觉到了尽欢帝突然改变的称谓,从‘父皇’,变为了‘孤’,更没有唤自己‘逝水’。 再加上命令式的简短语调,像是自己无意中触到了父皇的底线。 ——怎么了吗? “现在什么时辰了?”尽欢帝有些坐立不安地问道。 “儿臣不知。” 说着,逝水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尽欢帝,脸好像,更红了,狭长的眼眸只开启了一条缝,却分外璀璨,手指紧紧抵着圈椅,关节也因为过分用力而逐渐明晰。 ——好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孤说了,不要看着孤!”感觉到下腹的小火在逝水七分迷惘三分担忧的探寻式眼神下逐渐有了燎原的趋势,忿忿和羞惭之下,尽欢帝猛然站起来,背过身去从牙齿缝里狠狠挤出几个字,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父皇恕罪。” 逝水讪讪地低垂下头,看着尽欢帝垂顺的水浪纹下摆,咬了咬唇。 “逝水可以跪安了。” “父皇?” 到底怎么了?先是一把将自己推开,而后又是严声喝令,现下索性背过身去直接命自己离开。 于父皇而言,自己终归是玩物而已,但也不能摆出帝王高高在上的架子,这般毫无缘由地戏弄啊。 莫名的,逝水抬起头,倔强地说道:“儿臣今日下午的功课还没有做,父皇方才也说了有东西给儿臣看,所以,儿臣现下不想离开。” “明日再说不迟,逝水跪安罢。”尽欢帝挺直的背脊轻轻颤了颤,语调稍稍温和了些,却仍然没有商量的余地。 “时候还早,儿臣恳请父皇,教授儿臣今日所定之学。” 逝水半跪下来,说着谦恭的‘恳请’,语调却也全然没有商量的余地,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掌权天下的尽欢帝,而只是上书房的师傅。 “逝水何时如此好学了?”尽欢帝深吸一口气,手中紧紧抓着的紫檀木椅扶手上陡然裂开了一条口子,已经抬头了的分身却没有因此被转移了注意力去,反而被逝水言辞的纠缠激得愈发狰狞。 “儿臣只想博览群书,他日方能为父皇效力。” “好!”逝水的‘为父皇效力’在尽欢帝听来却别有了异样的情绪,尽欢帝只咧了咧嘴,道:“既然如此,父皇命人给逝水定下每日必做的功课,现在逝水回房抄写孝经三百遍,明儿一早验收。” 顿了顿,尽欢帝又道:“逝水现在,可以跪安了吗?” “三百遍。”逝水低低呢喃了一下,忽然泛起浅笑:果然,因为自己的放肆,惩戒来了。 三百遍,明儿一早验收。 工程量还是不小的呢,不过对于反抗主人意愿的玩物来说,倒是分外的手下留情了的。 想着逝水改半跪为五体投地,恭谨异常地回言:“谢父皇,儿臣告退。” 说着又拜了三拜,方才起身,倒退着向内堂走去。 第四十章 冷战前夕 尽欢帝背着身,紧张地听着逝水覆在长廊上的脚步声渐次湮没了,方才掉转过头来,对着远远侍立在大殿门外的禄全道:“摆驾烟雨宫。” “启禀皇上,烟美人前日告了假,才上青山寺上香去了。”禄全跨进门槛,一步一步踱过来,垂着头恭谨地回答道。 “告假了?” “是,还是亲自来永溺殿告的假,皇上当时陪着大殿下在书房习字,烟美人等了大半天呢。” “怎的无人来书房通报?” “皇上吩咐过,陪同殿下攻书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皇上这是……” 禄全一字一句地应答着,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平日里无足轻重的一个美人,皇上今日怎么如此上心? “算了,那沁心宫呢?不要告诉孤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沁美人也出游了。”尽欢帝捏了捏拳头,语调不由得拔高起来。 “却是如此,今日是沁美人一年一次的探亲日,沁美人过三更才需回宫。”禄全更加低垂下头,倒是有些听出门路来了,难不成皇上他…… 怎么会! 现在是隆冬,而且这个时辰也没那么特殊啊,自己候在殿外这段时期,里边也没有什么大动静,除了二殿下带着一干人央告了半晌,便只有大殿下陪同着聊了会子天,细细想来也没有什么可以刺激到皇上,于情于理都不该起性的。 但是,皇上这么接二连三地想起来妃嫔,而且是地位不高也无甚靠山的妃嫔,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了所谓‘泄欲’啊…… 禄全咽了口口水,实在憋不住心中的好奇,便挑了挑眼睑,小心翼翼地将视线从地上,开始慢慢往上挪。 “禄全。”尽欢帝的声音逐渐低沉起来,年前看着后宫的妃子们,不都安然地待在殿里,差遣各色宫人来殿里暗示着,欲要召唤自己过去的么,到了现下真有用了,却一个个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还有,该死的,自己的控制力什么时候已经差成这样了?这么多年了,后宫中不要命的妃子向自己下药,除了洁妃那次的春药过于特殊,自己明明都能克制住啊,怎么这次…… 等等,这次发生了什么? 季节?是寒风瑟瑟的冬季。 时间?大概还有两个时辰就用晚膳了,离那容易兴奋的日上三竿时分已经过去很久了,夜晚却还早得很。 事件? 尽欢帝狠狠皱起眉来,午膳只是甜品糕点,没沾染半点刺激性的东西,现在没有美人在侧,永溺殿的大堂里也规整得很,天钺走了之后偌大的地方只剩了自己和皇儿两个人,能发生什么事件?! “唔。”尽欢帝突然从咬紧的牙关中吐出烦闷的声音,胀痛感不断从下腹涌上来,几乎扰乱了尽欢帝的事件回忆,却也逼迫地尽欢帝承认了某些难堪的事件。 难道,是皇儿那几下蹭蹭?! 几下蹭蹭就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皇上,”禄全在某个高度,迅捷地将眼神从心不在焉的尽欢帝身上收了回来,而后不动声色地建议道:“宣风宫里的宣美人在老奴耳边念叨了许久了,心心念念着皇上呢,老奴见着皇上今日得空,不妨去看看?” “好,摆驾。”尽欢帝心烦意乱地转身,顾不得看禄全眼里遮掩不住的困惑和偷笑,更顾不得回忆那‘宣美人’是何许人也,只专注而努力地挥斥走脑海中浮现的逝水温文淡雅的眉眼,然后向着许久未临幸而有些生疏了的宣风宫,銮驾而去。 ———————————————————————————————————————————————————————————————————— 与此同时,逝水心绪不宁地回房,斥退所有宫人,而后从已经收拾好了的房里找到了睡得昏天暗地的小栗子。 小东西蜷着身子,顾自琅琅地打着呼噜,在床底下乐不思蜀着呢,就被逝水一把揽过,胡乱安抚了起来。 一边‘享受’着不人道的安抚,一边还听着主人不人道的念叨: “怎么了,我又没有做什么,干什么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斥退人啊?” “好歹我也是他儿子,再怎么戏耍也要有个限度吧?好歹也给个借口啊,比如什么要去御书房批奏折,或是前日答言了左丞的接见,都可以嘛,再怎么不济,想哪个妃嫔了也行啊,比现在这样毫无理由地打发人好多了!” “哼,三百遍,孝经孝经,他以为很好抄啊?” “小栗子你说是吧?” “小栗子?” “喵——呜——”小栗子在逝水怀里伸了伸爪子,在虚空中挠了两把,而后咂了咂嘴,就要往地上跳。 “连你都不肯给我个理由啊?”逝水松了手,看小栗子轻盈地落在地上,而后抬头,将尾巴绕在脚边,对着自己忿忿地‘喵喵’起来。 “哦,饿了啊。”逝水呆滞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便开门向着廊道里的宫人道:“让万竹用小碟子盛点猪肝来,随便炒的几分熟的都行,但是绝对不能加葱花和香料,再舀小碗水,如果有晚月泉的水最好,如果没有的话,用宫里常用的沏茶用的水也可以,还有,要用白釉的碗盛水,碗上不许有装饰的。” 将头缩回来,逝水又看着小栗子,佯作生气地道:“早知道就不把你这只小破猫捡回来了,哼,更不该给师傅代养,把嘴养的这么叼,要放在三个月前,你每餐吃的东西我还得出宫给你寻呢。” 骂完后,逝水泄了气,慢慢蹲下身来,把手钩成爪状在小栗子脸颊上轻重有度地挠起来,明润的双眸黯了黯,很轻很轻地道:“小栗子,今天晚膳要我一个人吃了。” 小栗子配合地侧了侧脸,停了一段时间的呼噜声重新响起来,盖过了逝水接下来那句更细碎的话: “还有,其实,如果他是以想哪殿的妃嫔为借口的话,可能还是不要的好。” 第四十一章 浮生小记(一) 翌日清晨,是明媚的天儿,冬季的晴朗透着浅白色的雾气,安静祥和又无限美好。 书房,尽欢帝拈着毛笔,浓墨重彩地绘下了前日未竟的梅花,眼角却不时偏过去,偷觑着慵懒侍立一旁,有一下没一下磨着乌墨的逝水。 皇儿无精打采的,是昨儿个没有睡好么? “咳咳。” 尽欢帝轻轻咳了几声,然后等待着逝水的问询。 逝水却仿若没有听到一般,挪着手,垂着头,时而转眼看看紧闭的窗,落在木几上的精神都多过了落在自家父皇身上的。 尽欢帝手里一抖,笔下含苞的一朵冬梅就染开了硕大的墨迹,一副好画生生成了败笔。 比起无精打采来,好像更像是爱答不理,约莫不像是没有睡好,倒像是起床了在生什么人的气。 说到没睡好,自己昨晚才真的是没有睡好了。 昨儿下午去了宣风宫,当即屏退了宫人就拥一头雾水的宣美人去了寝房,原本想着泻泻火就开溜的,哪晓得那宣美人死缠着不放,大概是年纪轻,怕了冷宫寂寞,自己好不容易去了一趟,倒是热情如火如狼似虎的。 没奈何,又无法解释自己突然的心血来潮,只能在宣风宫留了一宿,对那宣美人的舞袖相引,盛乐相邀,还有时不时的殷勤献身,只能露出色眯眯的样子一意对待。 真是身倦心乏,今日早晨好容易回了永溺殿,见了皇儿,总算是拾起了一点清闲安生的心思,想着要画完前日的梅花,却摊上了皇儿一整早的淡漠。 “逝水昨日睡得可好?” 尽欢帝叹了口气,终于憋不住抢先了开口。 “劳父皇费心,儿臣睡得很好。” “那何故今晨有些倦怠了?” “父皇错眼了,儿臣好好儿休息了一夜,今晨神采奕奕,倒是父皇,幸了宣风宫一夜有余,该有些倦怠了。” 逝水抬起眼帘,酸溜溜地放了一番‘大不敬’的言论。 尽欢帝有些诧异,正思量着此刻应该生气拢眉喝斥呢,还是乐得见着皇儿一副受了冷落的样子冷嘲热讽,就见得逝水探身看了看桌上的画,续了一句:“父皇若是累了,合着就休息半晌,看这雪里冬梅,都染成乌墨了。” 尽欢帝凝神看着逝水,半晌没有答言,然后索性坐下来,撑着下颌认认真真地端详起自家皇儿来。 “父皇这是做什么?” 逝水被看得心里发毛,虽然有心气自家父皇昨日的喜怒无常,夜宿妃嫔宫殿整晚不归,后又想起这是帝王常像,也由不得自己不情不愿,便侧了侧身子,打起精神来轻声问了一句。 “父皇听逝水的话,在休息啊。” 尽欢帝好像看出了兴致,舒舒坦坦找了个侧靠的姿势,狭长的凤目定了神儿,像是将视线牢牢粘在了逝水的脸上。 微拢眉,眼帘半垂,刚才像只被踩了七寸的蛇,肆意攻击人,现在倒安静了。 什么‘幸了宣风宫一夜有余’,也不用去想皇儿是怎么知道此事的了,重点是皇儿提这个做什么? 还真是觉得受了冷落么? “呵呵。” 尽欢帝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再仔细揣摩了一下逝水的表情,觉得比起翘首等待父皇归来的大皇子,逝水倒越来越像是个深宫小怨妇,见着了一朝得势的相公洋洋归来,不好大肆撒泼又不好口舌相争,只能维持了矜持,淡淡地嘲讽。 “父皇笑什么?” 逝水丢下手边的砚台,随即便又不知手往哪里搁了,只能随便在袖子里绞着手指,强忍住心绪不宁,问自己笑得愈发灿烂了的父皇。 “嗯,没什么,想起来可以画什么东西了,有样比白雪红梅还要好看上千倍万倍的东西,搁在眼前已经很久了,却到现在才想起来,来,逝水过来坐。”尽欢帝把刚画的冬梅撇到一边,伸手招呼逝水。 “父皇不是要作画么,儿臣不便过去添乱。” “逝水不是让父皇先休息一会儿嘛,父皇也要先想想怎么构架才好啊。” “那儿臣就更不好过去打扰了,儿臣画业不精,也没什么好提议的,儿臣倒是听说宣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父皇不妨请宣美人来磨墨看画,比儿臣一个万事不通的人傻站在这里好多了。” “逝水怎么知道宣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 “呃,宫人夸的,儿臣听到的。”逝水别扭地别过了头去。 “呵呵。” “父皇——啊——” 逝水只觉得手臂被人紧紧抓住,而后那人一使劲儿,自己的身体就整个儿扑进了眼前笑得有些意义不明的人怀里,不觉便轻轻叫了一声。 “嗯,逝水不要乱动哦,父皇构架的时候不能分心了。”尽欢帝搂紧了逝水,有些后怕地提前说道。 逝水晃了晃神,背对着尽欢帝撅了撅嘴,见尽欢帝果真静默了下来,好像真的开始认真构架起要作的画来了,又不好明里挣扎起身,只能放松了身子,兀自打量起被尽欢帝伸手丢到桌子一角的画来。 遒劲的枝桠,分枝上簇拥了几朵梅花,本是收放自如,栩栩如生,好好儿的突然染开了一片墨迹。 哼,果真是昨晚在宣风宫流连忘返,心思都不在这儿了,才把往日里信手拈来的东西搞得一塌糊涂。 昨儿还说让自己告退,原来就是急着去见宣美人。 真是这么喜欢那个妃子,就不要回来了嘛,人家温婉大方又会弹琴作画,伴在身侧又好看又实用,干什么回来啊。 还把自家皇儿当暖炉用,冷了就抱抱,还不准乱动,一个大活人怎么能不乱动呐? 这么呆着好无聊啊…… 第四十二章浮生小记(二) 书房是清浅的古书味道,自逝水来了之后便再也没有燃香,卷轴的气息很浅很淡,只有安静下来方才能嗅到,然后像喝了沉寂千年的冰泉水一样,齿颊留香。 尽欢帝深吸了一口气,还未等嘴边的笑意荡漾开,便觉得肩窝里好像沉重了几分。 低头看看,自家皇儿的脑袋搁在肩窝里,微闭了眼眸,稍稍颦起眉来,抿着嘴好像睡过去了。 不是说了昨晚好好儿休息了一夜么,才坐下不半会儿就睡过去了,太贪睡了吧? 尽欢帝对着逝水的脸轻轻吹了一口气,拂了拂他额头上规整柔软的发梢,逝水在睡梦中若有似无地‘嗯’了一下,蜷了蜷身子,索性半侧过来完全倒进尽欢帝的怀里,手臂一伸就环住了自家父皇的腰。 又在尽欢帝衣襟上蹭了蹭,逝水满意地‘唔’了一声,皱着的眉头慢慢地舒展了开。 皇儿看来睡得不浅,毫无顾忌地把自己当床,当枕头,当暖炉,还当被子了。 这么看来,昨晚说的好好儿休息,是骗人的吧? 尽欢帝咬了一下唇,吞回了就要出口的‘呵呵’声,然后很小心地往书桌那边挪了挪,拈起了毛笔,又回头看了看逝水: 完全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呼吸越来越平顺了。 呼出一口气,尽欢帝用唯一行动自如的一只右手,流畅地在下一张宣纸上挥洒起来。 闹气的清晨已经过去,快晌午的时候,没有外人打扰的书房里,时间好像是静止的,但随着宣纸上的人像逐渐成形,时间又好像流逝地过快了。 不知过去多久,画似成,似半成,又似不成。 此番无景,画上无星无月无气象,画上人儿一袭白袍,眉眼如画,半侧着身子偏头浅笑,温润雅致地仿佛能一笑笑到亘古。 尽欢帝思量着应该在空白的地方衬些什么景致,梅兰竹菊,枫林海棠,或是添些什么风霜雨雪,飘飘忽忽地落在画上人儿的身侧,好合了作画的章法,但是本来顺滑的笔却停滞在半空中,怎么也想不到要画些什么。 尽欢帝又思量着要题些什么诗词,却突然地,被脑海里浮现的一句话吓了一跳: 为君一笑万里江山拱手相让。 ——这是什么词啊,韵律不通又没有出处,得失之心过于偏颇,除了‘笑’字用的上之外毫无可取之处。 但是,自己怎么就想起了这句话呢? “嗯——” 尽欢帝冷不防听到逝水轻轻呻|吟了一声,好像是睡足了,终于想要醒过来,连忙收敛了心神,低低问道:“逝水醒了?” “嗯。” 逝水拢了拢眉,下意识地在尽欢帝肩窝里拱了拱头,突然清醒,睁大眼睛,收回环住尽欢帝的手,两脚撑着地,双腿伸直一气呵成,然后字字铿锵地说道:“父皇,儿臣没有睡着。” “是吗,那逝水为何留口水了?” “什么?口水?” 逝水连忙举起袖子溜到嘴边,揩了揩,只觉下巴上干净得很,旋即意识到被自家父皇骗了,双颊顿时就染上了红晕。 “呵呵,逝水是看到画上有什么好吃的了么?”尽欢帝看着逝水从自己假设存在的口水中收回袖子来,笑笑着问道。 “画上?” 逝水扭头看了看桌上的宣纸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一个白衣人,眨了眨朦胧的睡眼,定了定神细细看了一番,然后俊雅的脸更为精彩了。 “逝水是觉得自己很好吃么?”尽欢帝挪揄着搁回了毛笔,笑得狡诈。 “没,没,儿臣大概只是饿了。”逝水支吾了几声,觉得好像掉进了自家父皇的坑里,然后被耍的团团转。 早知道刚开始就干脆利落地承认自己睡着了,也不用被骗得去擦口水,也不用假装真的擦了口水,也不用看着自己的画像被人用‘好吃’形容…… 等等! 这个画画画……父皇怎么会画自己? 逝水眼巴巴地看着尽欢帝,再看看桌上的画,一个头两个大,怎么也想不出为什么。 “饿了啊?也好,时辰差不多了,先去用午膳吧,逝水还记得前日里父皇说的那件东西么,下午再拿给逝水看看。” 尽欢帝撑了撑身子想站起来,然后很突然地又坐了回去,对着逝水伸出手,说道:“扶父皇一把,坐久了腿麻。” 逝水把手搭在尽欢帝的手下,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自己刚刚也不知睡了多久,中途父皇大概也是没怎么动,自己整个人坐在父皇身上,分量不轻呢。 “既是如此,父皇怎的不早些把儿臣叫起来呢?” “父皇叫过啊。”尽欢帝慢慢支起身子来,慵懒地回了一句。 “叫过吗?” 逝水心里一惊,难道自己睡得太沉了,完全不予理会么? “对啊,父皇说,‘逝水先起来’,逝水没有动,然后父皇又说,‘逝水把手收回去’,逝水还是没有动,父皇以为逝水睡着了呢,原来没有啊,那逝水为什么不理父皇呢。”尽欢帝很无辜又很无奈地看着逝水。 “那个……”逝水一时语塞,又判断不出自家父皇所说是真是假,只能红了脸扶着尽欢帝步步走出书房。 房门一开,就见门口等着的太监正在团团转,估摸着又是过了午时很久,不知膳食该不该上,又不好违命叩门打扰,焦灼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嗯,这么着,还是不去东间了,改去御花园,让禄全把东西和人也带过去。”尽欢帝搭着逝水的手,对着太监吩咐了一句。 “人?” 逝水抬眼,觑着尽欢帝兴致盎然,耐不下心中的困惑,张口就地问了一句。 “嗯,人,和东西,挺好看的呢。”尽欢帝抓紧了逝水的手。 第四十三章浮生小记(三) 御花园已经很冷了,沿路走过的树都有着遒劲的枝桠,叶子却被规规整整地割下,尽欢帝转而牵着逝水的手,轻轻笑了一声:“逝水好暖和啊。” 真的很暖和,比自己小上一号的手,窝在手心,明媚温暖地就像太阳一样。 哦,刚才是比作太阳了么? 尽欢帝抬起头来,眯着眼睛去看那穿梭在重重云彩后的太阳,看它时不时地被遮蔽了身形,半晌后再很努力地挣出身来。 呵呵,皇儿比太阳好上一些呢,离得近,可以捧在手心,一直陪在身侧,还不会突然的就不见了。 这么想着,尽欢帝突然觉得嘴巴合不拢了。 “父皇,是来晚冬亭的么,到了。” 逝水看今日自家父皇乐呵呵的自顾自笑了一路,脚下虽然是在走着,却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周遭景致的变换,眼见着晚冬亭就到了,还是一脸——怎么的呢——居然是傻笑的样子,就觉得有必要出声提醒一下。 “嗯?真的到了啊,今日走得倒有些快呢。” “……” “来,逝水先陪父皇坐坐,不急,马上有好戏看。” “……” 逝水坐在亭子里石桌边的石凳子上,看着已经摆了一桌子的糕点茶食,就想把手抽回来填填肚子,无奈尽欢帝仍然一副傻乐的样子拽着手不放,只能作罢。 这是在,笑什么呢? 因为昨儿才去了趟宣风宫,和宣美人共享欢乐的情绪遗留到现在?还是早上用那画调侃了自己,成就感到现在还没有消退? 逝水吁出一口气,收回不着边际的猜想,抬眼便见亭子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 发带高束起三千青丝,女子娥眉高挑,婉转入鬓,星眸高鼻,面如白玉,微抿的红唇隐约有几分棱角。 见她身着着遍体青色的广袖长裙,脖颈修长,削肩,纤腰盈盈半握,裙摆却并未曳地,浑身简约利落,半点没有缀余的饰品。 她站在当地挺拔地像颗白杨,面色肃穆,背负着手,见逝水回头,就欠身施施然道了一声:“皇上万岁,大殿下千岁。” 逝水不解,扭头看尽欢帝,见他终于隐去了有些傻乎乎的笑容,伸出另一只手平平挥出虚空一托,做了个免礼的手势,开口就恢复了君临天下的霸气:“免礼,此番无乐。” 逝水更为不解,却听那女子敛眉一笑,从唇齿间道出‘无需乐’,而后整个人突然如惊鸿般跃起,右手才从身后伸出,就见寒光毕现。 是一柄长剑,那女子手握着长剑身轻如燕,在亭前空地无乐而舞,舞姿矫健,虽无礼乐伴和,但雷霆之力,狡兔之姿,松柏之静,尽皆展露无余,而且收放自如,全无拖沓。 那女子宽袖摇曳,即使高高束起,却仍然及腰的长发随着动作豪迈挥洒,逝水只觉眼前青黑白三色连绵不绝,时而有撕裂空气的‘嘶嘶’声响起,亭子正对着那女子的两根赤红柱子,居然被剑气逼得亮出了几道疤痕。 逝水终于收回脸上的不解,偏头浅笑。 花拳绣腿,但还不错呢,舞剑时虽有架势,准头也够,却是力道不足,再加上那女子本身大概内力未到火候,这剑舞作观赏用算十分凌厉,若是真要上场对敌,大概会吃足苦头。 那剑气—— 逝水的眼睛定在那把剑上,透亮的瞳仁隐隐约约流光涌现,是长剑自身的威迫,补足了那女子的缺陷。 习武之人,自然喜爱兵器,哪怕到了那种摘叶飞花尽可成兵器的人兵合一境界,也会难免的,被好兵器吸引住目光,因为它们不仅是用以杀敌的利刃,更是携伴,知心的朋友。 逝水自问不是什么大师,但在罗网中已经接到了无数的任务,在杀手界中,‘南天竹’这个称呼也有了相当大的名气,却至今没有确定好专属于自己的兵器。 ——倒不是没有遇到过好的兵器,而是,没有被触动的感觉。 现在,那柄长剑,没有浮华的璎珞,剑身没有精细的雕琢,却在出场的那一瞬间,就拨动了逝水的心弦,仿若在平静的幽水中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余震袅袅,再难平复。 “好。” 逝水不由得就轻轻唤出了一声。 尽欢帝偏头看着入了神的逝水,而后张口叫停。 那女子瞬时收势,长剑倒负在身后,左手食指中指并拢,手肘半屈着在胸前,定住做完了尾,而后双膝一弯,眼帘低垂,跪在了当地。 “逝水,喜欢么?” “喜欢。”逝水把目光从那剑身上收回来,很诚实地回答。 “那就赐给逝水了。” 尽欢帝松开逝水的手,下颌一昂对着那跪伏在地的女子指了指。 “父皇,这是……” “逝水说了喜欢,所以父皇赐给逝水了啊。” 逝水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那个女子,在尽欢帝说了‘赐给’二字之后仍然低垂着眉眼,一副乖巧顺从的样子。 父皇的意思,是将她,赐给自己了? 自己喜欢的是那柄长剑,父皇大概不知道,但是何故要突然赐个女子给自己? 缘由不甚清晰,现下也不好妄加揣度,只不接受,就是抗命;但若接受了,又该拿她怎么办?当妻妾,宫人,还是原来的歌舞妓? 尽欢帝看着逝水犹犹疑疑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玩,也没细想自家皇儿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张口就催促道:“逝水怎么还不过去接回来啊?” “父皇,真的,就赐给儿臣了?” “君无戏言。” “儿臣叩谢父皇。” 逝水慢慢踱下亭阶,向着那女子一步步走过去,及至到了她跟前,还回过头来看看尽欢帝,半分讶异半分问询地递过去了一个眼神,立刻收到了后者万分肯定的点头示意。 第四十四章 浮生小记(四)   “大皇子殿下。”   那女子半垂着首,启唇,珠圆玉润的恭谦,婉约中却带着不卑不亢的气势。   逝水回身再看时,见那女子双手高举托着那柄长剑,剑已入鞘,仿佛在听凭采撷,女子高束的髻冲着天,看不清她的脸。   逝水方才领悟过来,尽欢帝所言的喜欢,便就是道那剑的了,而所说的赐给,也不是指那女子,而是她手中的长剑。   明白过来之后逝水心神一凛,父皇赐给自己女子的意味,已经颇难领会,若是赐给自己的是一柄长剑,又该作何解释?   是威胁?还是看出了自己心里欢喜那剑?   若是后者,那便是自己的喜好已经溢于言表了,此事就变成了,久居深宫的大皇子,竟然会在一舞姿翩跹,面容姣好的女子和一长剑之间,选择了剑,于情于理都太过不合了些。   逝水拢了拢眉,却还是接过了女子手中的长剑,而后回身朝着尽欢帝笑:“好剑,儿臣谢过父皇。”   尽欢帝站起身来,对着随从和那女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然后走到逝水面前,握住了他手持长剑的手:“前几月里,父皇教授诗书,奏乐作画,逝水只在一旁看着,并无欢喜之意,今日总算让父皇找到能让逝水开心的东西了。”   说着尽欢帝手一抬,腕一抖就将长剑从剑鞘中拔出,眼神扫过寒光凛凛的剑身,而后扭头看着逝水:“玄铁锻造,炼剑高手轮番将精纯内力灌入火中,日夜不歇,熔炼七七四十九日,期间淬火尽是用半年酿造的清冽好酒,剑名‘倾觞’,逝水若是欢喜,也不枉父皇拣遍天下炼兵世家了。”   “父皇——”   “嗯?”   “父皇为何会想,儿臣喜欢兵器?”   逝水紧握着有些温热起来的剑柄,声音有些抖抖的。   “父皇说了啊,逝水看起来对诗词歌赋,孔学孟理,弹琴奏乐不太上心,父皇猜逝水大概是喜欢武的了,所以先挑了一样来试试。”   尽欢帝握着逝水的手挥弄着长剑,似乎对逝水的问题一点都没有多想。   皇儿看这剑的眼神,不像是初使兵器的,倒像是个行家,现下,大概也不用自己手把手引导着皇儿舞弄长剑。   呵,又牵扯到皇儿在深宫寡居这十几年间,都做过些什么了呢。   不过,这又如何?皇儿即使遭遇奇人,现下已经是武学高手了,又或是也已经做过江湖中打打杀杀的事情了,又如何?   只要是现下他还能被自己握着手,拥着入怀,抬眼明眸善睐,便抵过那些身世清白,却敛藏祸心,比拼后台,争权夺利惯耍阴谋的妃子太多。   重要的是看着皇儿欢喜的表情,如此,即使已经对他放上了太多相信,太多依赖,即使他的目的,也许也不过是坐拥天下……   “逝水再告诉父皇一次,逝水喜欢它么?”   “爱不释手,儿臣多谢父皇。”   逝水似乎也释怀,看着尽欢有些累了似的放开了手,便将长剑敛入剑鞘,偏头想了片刻。   “逝水在想什么?”   “儿臣在想,父皇答应了儿臣的比赛呢,前次说是谁先跑到了千秋亭,便可提一个愿望,儿臣现在想着,要不现在,就开始比吧?”   “皇儿好像在打什么鬼主意,前些时候就提过这个了,现在又提,真是想要上贡的那个手炉么?”   尽欢帝半带宠溺的看着逝水,隐隐约约想到了自家皇儿在想什么,便有意用全无关系的手炉,再次岔开了重点去。   “现在开始吧?”逝水果然避而不答,一边四处张望着想要把剑放下来,一边作势就要开始奔走。   “父皇如果说,现在父皇饿了,不要呢?”   “那,那就先吃东西,再比。”   “吃完东西可是要消食的,不然肚子会痛哦,逝水不是小孩子了,要是因为这个肚子痛,再去找太医,很丢脸的呐。”尽欢帝看着一脸焦急的逝水,慢慢吞吞地说起了养生之道。   逝水面上一红,轻轻呢喃了一句:“那,那今儿不比也行,只要这些日子比就可以了。”   “父皇想想哦,那下个月好了。”   “不行,父皇,下个月太晚了!”逝水看着尽欢帝来日方长的样子,冲口而出,下个月,那父皇的寿辰不就过了?   “逝水怎么会突然想起要比这个的?父皇还以为,只有天钺那样的小孩子才喜欢这个呢,现在看来你这个做哥哥的好像更加童心未泯一些嘛。”   尽欢帝看着逝水,带着调侃假作无奈地摇了摇头。   ——下个月就太晚了。   呵呵,果然是打着这个主意呢,待会儿定然是故意慢吞吞地走一路,然后想让自己说出想要的东西,然后当做寿辰的贺礼送上。   “父皇到底来不来啊?父皇看哦,现在好像没什么事,接下来十几二十天的,父皇随便择个一刻钟出来,就可以陪儿臣比完这个嘛。”   “天儿冷呢,要不明年开春了再说?”   “不要!”   逝水略带娇嗔地嚷了一声,旋即抿唇,红着脸避开尽欢帝挪揄的眼神,低低地说道:“儿臣就要这些日子比这个,明年开春了,也许就没这个心思了。”   “好——”   “父皇答应了?”   逝水一喜,作势就要开始走起来,却猛然被尽欢帝拉住了手:“不要心急啊,父皇说的是,答言逝水了,不要明年开春再比。”   说完后尽欢帝抿起了唇,很努力地咽回了喉间的笑声:   小懒鬼,想知道自家父皇想要什么,可不是那么容易套出来的,要努力努力再努力的自个儿去想啊。   嗯,突然有些期待起今年的生日来了。 卷三 只要轻香净业缘 第一章 寿宴 月皎洁,群星隐没,夜渐行渐深。 尽欢帝的寿辰,从始至终都打着普天同庆的旗号,自是连监狱中犯人都难得能吃顿好的的日子。 ——民乐,官乐,众乐,庆贺的前十四年间,独尽欢帝一人不乐。 如是,久而久之,赴宴的官员大都知尽欢帝似乎不喜提前到场,似乎亦是不喜长久停留,故而相互拱手之后便主动落座,相互嘘寒问暖几句,然后便要开始自斟自饮开始等待。 等待尽欢帝心情好上些许了,就会例行公事一般赴宴,然后随便找个借口离开。 于是,当今次,官员们尚未落座,尽欢帝便已经出现在正殿的龙椅上时,所有人的眼里都盛满了惊讶,和若堕五里雾中的困惑。 ——到底出了何事,让尽欢帝转而热衷于自己的寿辰了? 百官脑里千回百折,面上却仍然恭谦无比,齐齐拱手向上,垂头,声如洪钟地贺起寿来: “微臣祝皇上寿比天齐,福运无疆!” “赐座,今日百官齐乐,饮好酒,享美食,不要拘礼。” 尽欢帝亦是和煦笑应,大袖一展就坐了下来,然后对着身边代替病怏怏不能到场的皇后,此刻花枝招展显然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古妃和颜悦色地说了声:“爱妃,今日大概要不醉无归了。” 古妃浅笑,繁复的发式间低垂的翠翘略微颤了颤:“皇上高兴便好。” 尽欢帝看着下面宽敞的地毯上已经伴和着礼乐舞动起来的美人,偏头就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朝底下群臣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怎么皇儿好像没有来呢? 尽欢帝四下里张望了半晌,延年,天钺和小小的菱儿正凑在一堆,由各自乳母和宫人簇拥着看歌舞,细细一看,每个的姿势还有些耐人寻味: 延年正襟危坐,小小的已经有了长公主端庄从容的气势,她的乳母坐在身后稍稍偏后的位置,眼帘低垂有些谦卑,自始至终不曾插言,而延年自己似乎不仅着眼在大殿中央的地毯上,眼波流转间偶尔还看着喝酒的百官中的某一个方向。 ——呵,看来延年的宫人被管束地挺好,决计是不会仗势欺人的了。只是小丫头长大了,难道有心上人了? 再看天钺,乳母坐得更远,身边伴的竟然不是宫人,而是前次在殿中见的那个贴身侍卫,天钺紧紧依偎在人身边,时时巧笑,伸手指点,连眼神都是闪闪发光的。 ——怎么回事? 尽欢帝回首,问道:“爱妃,天钺怎的有些不合礼数?” 古妃有些疑惑地顺着天钺的方向看了看,脸上温婉的笑容顿时隐没了下去,低低喃了一声:“奇怪,不是说了不能让那个侍卫坐那儿的么?” 尽欢帝看古妃作势就要站起来走过去,就伸手拦住了她:“爱妃不要急,天钺还小,孤的寿辰上就不要做规矩了,也让他高兴一些。” “皇上,这……” “爱妃想说什么?” “没,没什么,皇上说的对,天钺高兴就随他玩上一会子吧。” 尽欢帝眯起眼眸看着欲言又止的古妃,待到她抿了抿唇收回了看向天钺的目光,方才轻轻说了一句:“爱妃,孤想起来一件事儿,多谢爱妃向董辞告了逝水的假。” 古妃面上还未转好,听到尽欢帝这一声登时脸色惨白:“皇上,臣妾没有……” “爱妃不必谦虚了,董辞那边,似乎爱妃的面子比孤还大上了几分呢,孤让禄全去,好说歹说了许久也没让董辞放过逝水,爱妃这么一去,董辞这两个月就再也没有来唠叨了。” 尽欢帝甚是欣慰地看着脸色愈发难看的古妃,看来,自己猜对了,古妃能让董辞无缘无故批了天钺半天的假,就能让董辞不来纠缠着逝水何时去上书房的问题。 嗯,也不想管古妃为何有这般能耐了,也不用管她这样做欲图什么了,只要董辞不再天天上书烦扰,自己耳根子也清净,逝水也可以安心待在永溺殿。 想着尽欢帝又举起了酒杯,转而看向了空菱。 冬日里严寒,菱儿穿得肉球一般,两边梳着小髻,挥舞着小手,紧紧抓着一个果子,很愉悦地坐在乳母的怀里,可能还在咿咿呀呀地说些什么。 ——过了年关也才四岁,这个丫头上次见的时候就觉着不伶俐,容易忘规矩,还挺黏人,太过性情了,大概,也不会像延年一般,长成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吧。 鉴定了一遍之后尽欢帝恍然发现,三个皇嗣的位置安排地妥帖,前后左右竟然没有空位了。 皇儿的位置呢? 尽欢帝拢了拢眉,难道因为前些年皇儿从未入席,所以依着惯例,略去了皇儿的位置? 宫里的人怎么如此不懂规矩,皇儿明明是大皇子,怎的自家父皇寿辰上居然会没有他的位置? 皇儿也真是的,怎的寿辰开始前他都不曾向自己提及?! 尽欢帝想着想着就捏紧了杯子,陡然想起了自己的差错,难道是自己在前些年寿辰时,对着为逝水准备的位置横眉冷眼相对,还在席上命人免去了呈递到那席上的糕点,而皇儿所居的小宫殿,自己也从未差人去通知过要赴宴,才导致了无人敢单独再辟出大皇子的位置么? 真是没眼力劲儿! 永溺殿前些日子里都有宫人开始议论起皇儿近日在殿里的情况了,这设宴的人也太愚钝了,居然到现在还没有转过弯来,傻乎乎地依照前些年的旧例排位置,太没眼力劲儿了! 这帮人,以前讨好自己的时候怪伶俐的,现在对皇儿的事情这么愚钝呢? 眼见着漫天的烟火也逐渐鼎盛了起来,尽欢帝开始有些担心。 皇儿怎么还不来? 这些时日里也没见皇儿再来问询自己想要什么了,不会,不会受挫了之后就,就不打算来了吧? 这么想着,尽欢帝觉得有些兴致缺缺,看着眼前的热闹情景,震耳欲聋的烟火声有些烦人,开始寻思着是不是又要找个理由先离开算了。 第二章 水舞帝乐 【某包:嘛,标题整整齐齐的某包已经受不鸟啦~此卷开始长度参差不齐~还有,这个‘乐’,先时读(lei),然后读(yue)~(噗……某包貌似,还是没什么浪漫细胞啊……)】 尽欢帝微拢着眉,百无聊赖地往正前方载歌载舞的人那厢看了一眼。 穿红戴绿,薄如蝉翼,浓妆的脸上似喜非喜的笑靥,柔韧的肢体时而舒展时而收紧,尽数依着不知排演了多久的舞步。 突然,尽欢帝睁大了眼睛。 红地毯上蓦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周遭的女子时聚时散,簇拥着那个身影若隐若现,尽欢帝手里的酒杯抖了抖。 ——是皇儿么? 这时伴和的礼乐突然转缓,宛如清秋风起,黄叶落,打着转儿慢慢往地上飘,这个转折的突兀,跳着舞的女子仿若听到了号令一般齐齐转身,面向着中心的那个人,敛回了笑容,双手背负,迈着小小的碎步,向后向外退散了开去。 白衣人这才抬起头,远远望着尽欢帝,浅笑,俊秀的脸上因着周遭的热闹拢上了一层红晕。 ——真是皇儿! 尽欢帝有些惊喜,突然又有些生气。 皇儿是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光顾着喝闷酒了,也没细看那些跳舞的女子,她们在皇儿身侧跳了多久了? 还有,不会还趁着靠近的时候,对皇儿动手动脚的吧? 想到这里尽欢帝有些懊恼,定定望着逝水的眼神也偏移了分毫,转而扫过那些已经退出地毯的女子,凌厉地眯起了眼眸。 逝水有些局促地立在当地,见尽欢帝一喜,突又错开了眼去,就有些懊恼自己是不是太过出格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贺寿的节目也不能半途而废了。 逝水将身后的长剑‘倾觞’掉转了方向,剑锋直指向地,而后双手抱拳在胸前作了一揖。 “儿臣请以剑舞,为父皇贺寿!” 尽欢帝听着清越有加的声音扭回脸来,也顾不得和那些女子使狠厉的眼色了,放下酒杯,看着逝水手中的长剑,应和似的道了一声:“好。” 方才绵长柔和还有些凄清的乐声一直未停,逝水收回有些紧张的笑容,放松了身体,原本抱拳的左手挪开来垂到身侧,而后挺拔的身形一弯,右手趁势向前逼出,长剑偏锋一寒,上手就来了一招‘月落中天’。 周遭还有些未清醒过来的官员面面相觑,而后雷霆般爆吼出一声:“大皇子殿下舞得好!” 逝水仿若未闻,弓下的身子顺着长剑游走,往前往下继续倾倒,险险地,又缓缓地几乎要落到地上。 那过分柔和轻快的乐仍在奏着,逝水又在身子已经毫无依附,几乎要坠落,旁人看着根本没有可能再起身的刹那剑尖点地,借着反弹之力,惊鸿跃起,连挥着手腕,在半空中旋开了几个剑花。 百官见状正要叫好,突然尽欢帝不容违拗的声音横插进来。 “停!” 百官错愕,逝水更是紧张地连忙收回了长剑,立在地毯上看着尽欢帝站起身来,而后一步,一步地向着自己走了过来。 奏乐的人有些迷惑,也似乎有些事不关己,故而还颤着尾音绵延着。 尽欢帝走入地毯,好玩地琢磨了一下逝水的表情,而后偏头看着鼓弄琴瑟的人:“孤是说,乐停。” 笑起来,尽欢帝又对着战战兢兢的琴师招了招手:“是七弦椅桐琴么,拿过来吧,孤来给皇儿伴奏。” “父皇!”逝水愕然。 “怎么了?”尽欢帝眼神儿撇过一大帮子都震撼在场,连嘴里的东西都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官员,一个问话说的风轻云淡,仿佛为自家皇儿伴奏乃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儿臣怕,担待不起。”逝水垂了剑,嗫嚅道。 “呵,这琴非父皇弹奏不可,逝水那是倾觞剑,父皇要奏之乐名为情殇,宫廷乐师大概是不会的。” 尽欢帝看着宫人们忙不迭挪过来的几案和琴,从容不迫地坐下来,左手按上了弦贴至琴面,而后右手开始弹弦,侧耳听了下余音,旁若无人地轻声念了一声:“还可以凑合。” 言毕尽欢帝便兀自弹了起来,不似方才乐师的绵长,此次乐刚出就扣人心弦,仿若清冷无情的月下情人生死相别,一人已逝,另一人跌坐在地,双手伸出欲要挽留爱人,奈何死生有命,不由人定,只能掩面哭泣,颓败着慢慢俯下了身子去。 陡然,琴音又突变,似是留人悲极生怒,仰面,横眉怒视苍天,眼角虽仍挂着泪,俯下的身子却挺了起来,紧抿着的唇也大张,开始怒骂带走爱人的老天。 尽欢帝敛眉,修长白皙的十指在琴弦上翻飞,百官尽皆安静了下来。 察觉到逝水没有动作,尽欢帝右手按琴暂时停了下来,偏头假作困惑地说道:“逝水不觉得父皇所奏情殇,和逝水刚才的剑舞很是合拍吗?” ——从当先一式的‘月落中天’,到后来的‘如影随形’,及至‘触底反弹’,还有最后那几道‘剑走偏锋’。 很是合拍啊。 逝水支着剑,微觑了一下周遭百官的表情,然后很诚实地说道:“确实合拍。” “那逝水为何不继续舞剑呢?今日父皇寿辰,理应看到完美的表演才是,刚才乐师所奏之乐父皇不喜呢。” 尽欢帝很认真地看着逝水,半晌,见他终于提起了长剑,再也不去看官员们的反应,凝眸浅笑了起来:“父皇所言,甚是。” 既然父皇喜欢,就这样也无妨。 连父皇都不介意官员们想东想西了,自己又有什么好介意的? ——只是,倾觞,情殇。 自己怎么会在父皇的寿宴上,舞出这样的东西呢? 第三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父皇,这样,好吗?” 逝水把手窝在尽欢帝的掌心,看着乐得几乎要哼起小曲儿来的尽欢帝,觉得有些不合时宜的愉悦和陶然。 方才一曲舞毕,群臣还错愕在当场,自家父皇就起身,走过来,抓着自己的手,而后万分威仪认真地说了一声:“大家不要拘礼,自斟自饮,孤酒过半巡,有些熏熏然,先行回殿休息了。” 而后,缓步走出正殿,毫无顾忌! “当然好啊,父皇前些年都是这么离开的啊,而且这次有理由呢,当着有些熏熏然了。” 尽欢帝说得流利,另一只手还风度翩翩地轻轻抚着额头。 “父皇明明是千杯不醉啊,怎会醉酒熏然呢?” 逝水莫名,小时候由师父抱着看了父皇的寿宴,喝了那么多都不见面色改变,怎的今日会找这么个理由。 “嗯?逝水怎么知道,”尽欢帝回身看着逝水,抚着额头的手溜下来,很轻易地就滑上了逝水还微红着的脸颊,然后很是慈爱地掐了一把:“父皇千,杯,不,醉?” 逝水只觉心里狂跳起来,忙不迭地移开脸去:“儿臣是,是听,听宫人说,说的,父皇若是酒醉了,还是快些回殿歇息吧。” “父皇没有说是因醉酒才熏熏然的啊。” 尽欢帝锲而不舍地伸着手去追逐自家皇儿的脸,而后戳了戳他不知为何而拢起的眉:“父皇可是因为今日气氛太好,心里高兴,所以才有些头晕的呢,还是在外面散散步比较好,逝水急着回殿啊?” 嗯,皇儿真是太可爱了。 奇怪啊,明明没喝什么酒,怎么脸这么热,身子这么疲软,心跳这么快呢? 还有,怎么感觉皇儿好像在躲闪呢? 在躲闪什么呢?自己吗?还是真急着回殿呢? 尽欢帝甩了甩头,黑漆漆的眼睛晶亮亮地盯着逝水,身子靠过去,莫名其妙地跟了一句:“逝水急着回,回哪个殿啊?” “父皇真是,有些醉了。” “没,没醉,那些宫人说得对,父皇是千杯不醉。” 尽欢帝把头垂下来,因为逝水比他低一个头,所以他费了很久才把脑袋枕到了逝水的肩上,放松地喘了一口气,然后问道:“父皇问了,逝水,急着回哪个殿啊?” “但是,父皇都快站不住了啊。” 逝水伸手想推开压过来的人,奈何这个人浑身热乎乎的让人难舍,而且一抬头就是让人陷进去的眼神,微微张口喷出来的气息,竟还是带着清冽却厚醇的百年好酒让人迷醉的味道。 不知怎么的,逝水本想阻挠的手,一转方向就勾住了尽欢帝的衣带,主动让这个浑身散发着蛊惑气息的身体,贴得更近了几分。 “嗯,站得住,很稳呢,唔,逝水还没回答父皇的问题呢,逝水这么急着,是想回哪个殿啊?” 尽欢帝很执着,很喋喋不休地记着。 这么着靠着还挺舒服的,是不是血缘的关系呢,皇儿身上有很亲近的味道,虽然头太低了脖子有些发酸,嗯,皇儿什么时候能长高一些呢? 啊呀,长高了之后还能不能随便抱着坐在腿上呢,长高了之后还会不会抬头看着自己呢,长高了之后,还…… 啊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应该回答永溺殿,快些回答永溺殿。 不要说那个小宫殿了,也不要提那个叫什么‘墨雨’的小丫头了,那个残破的地方已经不打算修了,皇儿还是陪着自己,住在永溺殿比较好。 “这还有的选么。” 逝水只觉得浑身发颤,不知怎么的就违心地说了句话,好似回哪个殿,是没的选择之下的无奈之举。 谁知尽欢帝听了这话猛然清醒,直起身子来看着面色酡红的逝水,口齿清晰面无表情地问道:“什么叫‘这还有的选么’,逝水随时可以回那个小宫殿,只是它还在修葺中而已。” “父皇的意思,是儿臣的宫殿修葺完了,儿臣随时就可以回去么?” “当然可以。” 尽欢帝觉得脑子里开始血气翻涌,脸色却开始由红转白。 什么又叫‘随时可以回去’?! 皇儿还真的一直就念念不忘着要回去?! 就为了一个破宫殿,还是为了一个小宫人?! “儿臣多谢父皇。”逝水只当是尽欢帝一高兴,宽宏大量了,虽然心里有些失落,却也站直了身子含笑回了一句。 “不必。” 尽欢帝好似在寒风里被吹掉了所有熏熏然,只是仍然攥着逝水的手,目标明确地向着永溺殿走了回去。 既然如此,孤就让你,真的没有选择。 —————————————————————————————————————————————————————————————— 夜半,永溺殿正厅。 “皇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禄全躬身侍立在旁,今日是皇上的寿辰,皇上如往年一样随便找个借口就独自,哦不是,此次是带着大皇子殿下,不急不缓地离开了宴席,看样子还挺高兴的。 但是为什么现在突然召见自己? “放火烧了逝水的宫殿。”尽欢帝面沉似水。 “啊?烧,烧了大皇子殿下的,的……”禄全觉得舌头有些打结。 “有什么奇怪的吗?”尽欢帝看着禄全十几年没有露出过的吞吞吐吐惊诧万分,挑了挑眉,哼,烧了还是轻的,也没让你把地基也填了。 “没,没有。”禄全用手扶住了就要掉下来的下巴,确信尽欢帝此刻清醒得很,就恭恭敬敬又问了一句:“那殿里的宫人怎么办?” “你说呢?” 尽欢帝抬眼看着禄全,狭长的凤目里精光暴现。 第四章 火光冲天 前日与下日的交接已经过去,天却还是凝重地仿若墨池一般,太阳尚未升起前,大地都笼罩在暗夜中,无论是谁,都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逝水躺在床上,眯起眼来,很努力地在一片黑灯瞎火中看着头顶的窗幔。 真是的,好不容易挥掉心中杂七杂八的念头,浅浅地睡着了,怎么又突然惊醒了呢? 难道,接下来,又是不眠之夜? 逝水懊恼地拢了拢眉,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扬了起来,察觉到再也没有入睡的心思后,逝水索性支着席子坐起来,滑到床边踩进鞋子里,而后就那么的靠在了床头的栏杆上。 这次贺寿,大概,还是可以的吧? 虽然让父皇来伴奏不太过意的去,让群臣结结巴巴的,看了不知该如何应对的帝王亲抚琴而和的剑舞,也实非自己所愿,但是这样子,效果确实比乐师那个软绵绵的调子,要协调上许多呢。 ——哎呀,寿宴上光顾着看,看,看父皇了,都没有抬头看看烟火呢,好不容易的一次普天同庆,烟火盛世,真是太可惜了。 逝水摇了摇头,而后站起来朝着窗口走过去,奇怪啊,明明很肯定的知道现在烟火肯定已经湮灭了,也无人会再放了,怎么还是,想去窗口看看呢? 是因为睡不着,只是想吹吹冷风赏赏月吗?自己什么时候沾染上这种文人雅士的癖好了?嗯,难道是因为听父皇的琴音,看父皇诗画作赋太久了,不知不觉就,近朱者赤了么。 若是如此,不知道被师父知道了自己这番近况,会笑成什么样子呢,是上气不接下气,连手炉都丢到一边呢,还是狂拍自己的背,捶胸顿足呢? 逝水半调侃的笑容在打开窗的一刹那,定在了脸上。 宴席已散,盛情冷却,无边黑幕下,皇城理当是安静地酣睡的,然而视野中却出现了与夜色极不协调的,燎原的红色,映着周遭仍然木讷迷糊着的宫殿群,独自舞动得分外目中无人而又猖狂。 逝水探出身去努力辨认了一下,一个激灵之下瞬时清醒: 那是火光! 而且从方位和距离上来看,那是,自己殿上的火光! 糟了,这么晚了,墨雨大概还在里面! 逝水惊诧之余顾不得念及缘由,也未曾想寂寥的宫殿为何会在这种时候突然着火,只是把外袍往身上一披,一路踢踏着鞋子掉头就走到门口,大力地将门推开,而后点了点脚尖把鞋子穿好,跨出门槛就想拔足狂奔。 这时旁边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揉着睡眼,发髻散乱步履蹒跚,连外袍都没有来得及披上的万竹半跨在门槛上,欠身施了个福,问道:“殿下,这么晚了,出什么事儿了吗?要去哪里的话,奴婢可以代劳。” “本皇子殿上走水了,不干你的事,本皇子去看看情况。” 逝水只瞥了一眼万竹,而后从她身边焦灼地跑过,一心向着自己的小宫殿去了。 万竹愣了一会儿,然后也撒腿就跑,不过方向与逝水恰好相反,她是跑去向尽欢帝报告情况的,起初尽欢帝将她指派给逝水的时候,就是抱着监视逝水的念头,及至后来尽欢帝暗示她不必事事来汇报了,她大体上就变成了普通宫人。 但是今日之事实在不平常,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大皇子如此慌乱地,在大半夜衣衫散乱跑出寝房。 带着‘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万竹甚是狼狈地跑到了尽欢帝寝房门前,因为认出她是大皇子的贴身宫婢,故而被尽欢帝特意嘱托过的巡视禁卫军和太监宫人都未加阻拦。 只是到了门口,她又停下来平复了一下呼吸,念及尽欢帝难以捉摸的性格,只能拍了拍胸脯,强作镇定轻轻扣了几下门。 房里一片寂静。 万竹踌躇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加重力道又扣了几下门,这次终于悠悠地传来了尽欢帝慵懒的声音:“孤听到了,是何人,有事快说。” “奴婢万竹,大皇子殿下的……” “孤知道,继续说。” “是,大皇子殿下方才焦急万分地跑去殿下原来的宫殿了,说是殿上走水,要去看看情况。” “皇儿是怎么知道殿上走水的?” “奴婢不知,奴婢被大皇子殿下的推门声惊醒,出来时殿下就急着走了,只匆匆对奴婢说了一句话,奴婢也没能拦住殿下。” “皇儿走了多久了?” “奴婢见殿下走了,直接就跑过来禀告了,也没多久。” 万竹说完,听房里又没了回应,只是窸窸窣窣响起了好似整理衣襟的声音,而后门‘吱呀’一声打开,尽欢帝面沉似水地站在门口,凤目微眯眼神犀利,不像是刚被打扰惊醒的,倒像是从来便没有入睡过的。 尽欢帝看了看局促不安的万竹,眼神跳过她的衣衫不整发髻散乱,然后对着门口侍立的宫人说道:“摆驾,孤要去皇儿的殿上看看。” 沉吟了片刻,尽欢帝又改口道:“不必了,孤走着去就可以了。” 看着宫人脸上迅速敛去的不解表情,尽欢帝转而抬头看着寂静的深空,袖中的双手逐渐捏成拳状。 禄全奉命去焚火烧殿,算算时间,现在殿里大概是轰轰烈烈烧的正旺,大概是皇儿回房之后偶然醒转,不知何故又去窗口看了看,故而会发现冲天的火光,推测出哪个殿上着火了。 只是,区区一个小宫殿而已,无财无物,救人灭火和后继之事自有皇城禁卫会管,皇儿为何还是如此急切地冲出去,赶着要探视殿上的情况? ——难道,真是为了那个叫‘墨雨’的小丫头? 【某包:网络问题,接下来几天可能会停更,但是某包记着呐,会照规矩补上的】 第五章 无意灭火 小宫殿已经陷入一片火海,燎原的红色火焰从墙垣各处窜出,映红了皇城上空的半边天色,周遭已是被热浪裹挟着很难靠近了,往来的禁卫却仍然一副事不关己,优哉游哉的样子,大有任由火势蔓延烧完整个宫殿也无妨的架势。 逝水平复了一下心跳,耐下就要爆发的怒气,走到一个似乎正在偏头一意欣赏火势的禁卫面前,说道:“你们,这是在救火么?” 那禁卫偏头一看,立刻变了脸色,当即半跪下来恭谨地答道:“末将见过大皇子殿下。” “免礼,回答本皇子的问题。” “这,末将等,是,是在此观察火势,然后商量着应该如何救火。” “商量?你们三三两两四散开来,哪来的商量?!火势已经蔓延,你们还有心思商量?本皇子命你们所有人等立刻去搬水,由本皇子指挥,不用商量了!” 逝水看着面前的大火又急又忧,冷眼看着那禁卫沉吟着点了点头,而后起身飞速奔向其他禁卫,大吼了一声:“搬水搬水,大皇子殿下来了!” 逝水在当地踌躇了半晌,正犹豫着是否要亲自进去救人,便见一个禁卫已经拎着一个木桶走了过来,逝水无意中偏头扫了一眼,见那木桶里居然只装了仅能没底的一点点水,便拢眉问道:“水,少了点吧?” “啊?少?”那禁卫躬身,顺势看了看木桶,而后答道:“回殿下,这大晚上的,末将等还未清醒,怕水多了翻桶,反倒是误了时辰,故而只盛了半桶水。” “半桶?!” 逝水惊诧,半桶也还算了,但是这里有半桶水吗?! 还有,居然用‘还未清醒’这种理由来搪塞,若是失火的是某个妃嫔的宫殿,这些禁卫还会如此悠闲吗?! 逝水深吸了一口气,挥手让禁卫离开,而后捏紧了拳头。 墨雨这厢在里面,不知是什么情况,虽说墨雨的底细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但是她毕竟还是个小丫头,这大晚上的,也许她还在睡梦中,或是完全没有征兆的时候,便已经陷身火海,若是没来得及逃出来,可能已经被烟呛晕过去了! 自己到这里已经很久了,始终没有看见墨雨出现在四周,看来仍在殿里的可能性占了大半。 ——怎么办? 逝水瞥了一眼拎着木桶,缓步走来走去,碰见了另外拎着桶的人甚至还会谦让一番打个招呼什么的禁卫,抿紧了唇。 要靠这些人来灭火,大概宫殿会烧得片瓦不留,到时候墨雨估计连骸骨都烧没了。 既然如此,还是亲自进去看看,反正离了禁卫的视线之后,自己可以用气盾护住周身,屏息飞檐,里面的热浪顶多就能造成些不适的感觉,再留神可能会断裂的房梁,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算了,就算是有危险,也要进去!墨雨陪了自己这么久,绝对不能放着不管! 想着逝水松开了拳头,而后向着宫殿的正门奔了过去。 只还未到门口,几个拎着木桶的禁卫突然清醒了,并且表现出了训练有素的架势,手中的桶一扔,而后前后左右逼住了逝水的退路,齐声道:“殿下不能进去!” “让开!” “殿下不能进去!” “这是本皇子的宫殿,为何不能进去,本皇子命令你们让开!” 逝水看着不近身,却是阻住了所有方向的禁卫,有些气急。 “殿下,殿中火势过大,殿下这样进去会有性命之忧,故而殿下的命令,恕末将等不能听从,等火灭了,末将等生死任由殿下处置!” “你们……” “请殿下不要进去!” 逝水上前一步,正前方的禁卫却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立在当地,被身后的火光映照的脸甚至有几分决绝的气势。 逝水咬牙继续往前逼,陡然看见散在宫殿四周的其他禁卫通通丢下了木桶,并排站到了周围禁卫的身后,自己前进的阻力瞬时大了许多。 “不要围过来!你们给本皇子去救火!” “若是殿下点头应允,无论发生何事都不闯入殿,末将等定然会去救火。” 禁卫们异口同声,落字铿锵有力,逝水觉得有些头大,料定了他们无心真去扑火,故而绝对不能点头应允保证不闯入宫殿,但是现在少说也有几十号人围在了周身,若是自己仍然据理力争想要在口舌上占上风,逼迫他们主动退散开去,决计是没有可能的了。 当真是进不能,退不得,难道真要用武力杀出重围去? 逝水提着一口气,思前想后,要不要索性点地飞起,或是手刃劈开挡在眼前的一干人等,干脆利落,但这样一来,大皇子的温润外表就撕破了,以后会带来一系列的麻烦;但是不这样做,就是困在这里,墨雨九死一生。 “挡本皇子无须这么多人,外围的都去搬水救火,而且在此地的人手不够,给本皇子再去叫些人来。”逝水后退了一步。 “回殿下,皇城中闲散的将士是有定数的,只有末将等能离守。” “你是说,偌大的皇城,现在只有这点人是能在这里灭火的?” 逝水看着眼前的禁卫面面相觑,而后竟然齐齐点头,终于哑口无言,怒极反笑。 如此肆无忌惮,居然能点头承认皇城失火时,只有数十人能到场救火,再加上方才还能说出‘还未清醒’的谎言,这些禁卫果真是妄自欺上,胆大包天。 等等…… 逝水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一个他从方才,到现在,都从潜意识里压制下去的问题。 为何失火,还有,为何在这皇宫之内,还没有有效的灭火? 第六章 拒不听命 【某包:弱弱滴问一句,某包还能恢复到以前两日一更的状态不?】 逝水仰面看着在夜色中炫舞的火光,突然一片清明: 潜意识里,就认定了火是天灾,不是人祸,认定了前来救火的禁卫是看不起小宫殿的地位,故而没有尽全力,只是一意蒙混糊弄。 潜意识里,就把这皇宫之内的祸事,与父皇撕裂了关系。 潜意识里,就不愿相信,父皇会做出焚毁自己的宫殿,并命令禁卫军不许救火,将里面的宫人弃之不顾,任其自生自灭的事情。 逝水扬了扬唇,咧开一丝苦涩的笑容,但若是一开始就是父皇所为,那么,一切,便毫无了疑窦。 正想间,逝水突然感觉周遭的禁卫都退散了开去,而且很主动地拎起了一边的木桶,热情如火地去搬水救火了。 逝水下意识地回头看,火光映亮的视野中,尽欢帝正慢慢走过来,放下了刚刚对着禁卫们招过的手,衣束严整,面色阴霾。 走到离逝水五步之遥,尽欢帝突然停了下来,问道:“逝水方才,反应太激烈了一点。” 激烈了不止一点,看样子若不是重重禁卫拦着,恐怕皇儿早先就闯入火势不可控制的宫殿,不顾安危地四处去寻找什么‘墨雨’去了吧。 ——区区宫婢,当真如此重要么。 “父皇这么认为么。” 逝水四处环顾着,不知何时,大火已经小了不少,大多不是禁卫扑灭的,而是可燃之物锐减,房梁和横柱断了一地,部分火已经无处依附。 “以大皇子的身份与禁卫起了冲突,这个反应当真是很大,逝水如此,是因为那殿中,有什么心爱之物么。” “……” “逝水若是真有心爱之物,父皇也不会强迫逝水在此等候。” “……” 逝水抬眼看着尽欢帝,却无法分辨他所言是真是假,故而再次沉默。 “只要逝水说出非进殿不可的理由,父皇斟酌一下,便可放逝水进殿,父皇知道这种时候在外面干等着,却什么都不能做的痛楚。” 尽欢帝敛回脸上的阴霾,语调柔和,循循善诱着已经被焦灼和担忧侵蚀了神经的逝水,半晌,见他终于拢了拢眉,说道:“父皇,殿中,大概还有一名宫人。” “哦,是逝水的乳母么?”尽欢帝挑了挑眉,耐下了心中的无名业火。 “不是乳母,是陪伴逝水三年的贴身宫婢,名墨雨,儿臣殿中夜半走水,她大概未及逃离——啊父皇——” 逝水正说间冷不丁被尽欢帝抢上前来拦腰抱起,二话不说扭头就往永溺殿的方向走,一时间双脚离地又无处着力,只能拼命扭头看着自己的宫殿,急急地道:“父皇不是说——” “说什么?” 尽欢帝一手抵着逝水的膝盖,一手揽着他的肩,低了头看着逝水,面色比来时还阴霾上了几分,自己不过就是稍稍诱导了一下,皇儿居然敢,居然敢亲口说出,进殿是为了那个‘墨雨’!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不会让皇儿进去! “父皇,父皇说,说儿臣如果说了缘由,父皇便放儿臣进去的。” 逝水感觉尽欢帝心情非常不好地松了松手,下意识地就抓住了尽欢帝的衣领,平衡了一下就要掉下去的身子,然后很努力地抬起头来想着要说服他。 “父皇说的是,父皇斟酌一下再放逝水进殿,刚才父皇斟酌过了,逝水不能入殿。” “为什么?墨雨她——” “禁卫说得对,火势太大,逝水进去恐有性命之忧,现在父皇听了逝水的缘由,为了区区一个宫婢就将生死置于不顾,逝水太鲁莽了,父皇要带逝水回殿等候。” “不要!儿臣进去看看,不会有事的。” “逝水当自己是武林高手么,就算是,如此大的火势,逝水还能力保自身安危么?” “儿臣就要进去看看!” 逝水咬了咬牙,然后松开了尽欢帝的衣领,不去看自家父皇比天空还要黑的脸色,也不顾自己的身体就要横空掉下来,很努力地就在尽欢帝怀里挣扎起来。 “逝水知道现在在做什么吗?”尽欢帝的声音变得很冷。 “儿臣要去殿上看看。” “逝水这是在违抗父皇的命令,是在抗旨,逝水为了一个宫婢,在抗旨。” “若是父皇如此认为,那儿臣,就是在抗旨。” “好。” 尽欢帝冷笑,却没有松开手,只是就势将逝水的身体一抛,像是抗麻袋一般将他横放在了肩头,而后更加坚定地向着永溺殿的方向走。 ——“主人近日,对大皇子殿下似乎太好了一些。”宿尾眨眼看着尽欢帝。 ——“会么,不过,让我相信逝水的人不是宿尾么,为何现在反过来提醒我不要对他太好了?”尽欢帝看着不请自来的宿尾,难得地没有冷眼相看。 ——“宿尾不敢,只是宿尾担心这份好,会让大皇子殿下陷入权位之争,明里暗里都会受人记恨,主人大概,也不希望大皇子殿下受到伤害吧?” ——“宿尾为何如此关心逝水?”尽欢帝的眼神跳过宿尾的帽檐,有些惑然了。 ——“宿尾只是提点主人,并无其他意思。”宿尾凝眸,脸色平静,看不出内心的波动。 ——“那宿尾无需担忧了,我就不信,世间会有人,在打上了我空违的烙印之后,还需要担心会不会被人伤害的。”尽欢帝眯起眼来,莫名地笑了。 ——“既然主人已经肯定了大皇子殿下的地位,宿尾自然无话可说。” 想着前几日的场景,尽欢帝偏侧过头来肩上看着有些懵了,不知该如何应对的逝水,而后加快了脚程。 打上了空违的烙印之后,不许别人伤害,更不许,他的心有其他归属! 第七章 宫人易主 在宫人想看又不敢看的眼神中,尽欢帝几乎是扛着逝水一路到了自己的寝房前,而后稍稍俯下身把他放下来,另一手就去推门。 “父皇!儿臣想回去看看!” 逝水稳了稳心跳,面上红的几乎能滴出血来。 方才以那样的状态被扛了回来,只觉得脸红心跳,虽然有心要下地冲到自己殿中,却根本想不出半点挣脱的方法,只能一路憋屈着纠结着被迫回到了永溺殿。 但是到了殿中,父皇却还不肯放自己下来,只是一路走啊走的,也不送自己回房,居然走到了父皇的寝房前。 自己可,可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啊。 逝水低着头说着要回殿,脚下却犹犹疑疑半点不知道怎么动,尽欢帝看着看着突然笑了:“逝水不问问,父皇带逝水来这里干什么的么?” “啊?” “父皇新近换了一个贴身宫婢,想给逝水看看。” 尽欢帝眯起眼睛来,而后推开了眼前的门,再扭头看着逝水的表情,在望向门后的那一刹那,瞬时呆滞。 门里端端正正站着,睁大了眼睛往外看的青衣宫人,正是墨雨。 “哎呀,孤居然都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尽欢帝假作恍然的样子转身看着墨雨。 “回皇上,奴婢墨雨,纸墨笔砚的墨,细雨纷飞的雨。”墨雨亦很是配合地欠身,恭谨地作了答。 “啊呀。”尽欢帝异常惊诧地转过身来看着逝水,而后戏谑地道:“孤的新宫婢和逝水要找的宫人,名字听起来是一样的呢,实在是太巧了,逝水觉得呢?” “父皇。”逝水面色逐渐转好,看着眼前低垂了眉眼的墨雨,说道:“看来父皇的新宫婢,和儿臣要找的,正是同一人。” 看来,父皇从一开始,就将墨雨带到了永溺殿,而后才命人放火烧了自己的宫殿,所以方才自己在着火的殿旁和那些禁卫们纠缠,挣扎着想要进去看看的时候,墨雨就在父皇的房间里,很是安全。 父皇这么做是何用意,要看自己的笑话么? “啊呀,那正好了,逝水要找的人也找到了,逝水今晚就不用等禁卫灭火的消息了,可以踏踏实实回去睡觉了。” 尽欢帝笑起来,而后突然恍然大悟一般拢了拢眉,又为难地道:“但是这么一来,怎么办好呢,这个宫婢本来是逝水的宫人,但是父皇也挺喜欢她的,这可如何是好啊,逝水说,怎么办好呢?” “自然,是做父皇的宫人了。” “咦,父皇看逝水那么急着要进殿去找人,还以为逝水很喜欢她呢,怎么现在又让给父皇了?” “儿臣只是看着禁卫灭火不及,救人心切,与殿中是什么人无关。” 逝水面色平和下来,再也没有看到墨雨那边。 现在,大概也只有和墨雨划清界限,才能让墨雨安全地留在永溺殿了吧。 几个月前,自己刚从牢房出来,父皇就曾经拿墨雨要挟过自己,现在若是强行要将墨雨留在自己身边,继续当自己的贴身宫婢,恐怕自己,是完全没有保护她的能力的。 既然如此,那父皇想怎么样,暂且,就怎么样吧。 “夜色深了,父皇早些安歇吧,儿臣跪安了。” “也好,不过,逝水可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睡了哦,现在不是夜色深了,而是天色快亮了呢。”尽欢帝看着逝水起身欲走,又低低说道:“真是可惜,今晚还想着让墨雨侍寝的呢,看来,还是来日方长吧。” 说完尽欢帝看着逝水更迅捷地离开的背影,笑笑着踏进房间,而后阖上了身后的门。 进屋后立在当地,看着眼前娇小玲珑,乖巧服帖的墨雨,尽欢帝收起了笑容,在万竹叩门时,这个宫人就在自己的房里,只是自己还没来得及细细观察,或是问上几句话,就被万竹打断了。 原先,这个宫人是手脚被缚绑在椅子上的,也亏得她伶俐,居然在自己去了趟皇儿殿上的功夫,巧巧地就尽解了那些个看起来挺繁琐的绳结。 想到这里,尽欢帝眼神下溜就看向了墨雨的手腕,墨雨觉察后立即大方地举起手来,撸起袖子,露出了手腕上被麻绳勒出的青紫色淤痕:“皇上,并无大碍。” “那就好。”尽欢帝看着墨雨细瘦白皙的手腕上触目惊心的青紫,再看看墨雨毫无所谓的表情,说道:“若是留下了什么疤痕,你原先的主子可就要追着孤唠唠叨叨的了。” “皇上说笑了,大皇子殿下怎会为了我一个宫婢,就和皇上闹翻呢。” “是么,孤方才,可是在皇儿火光滔天的殿上,看到皇儿奋不顾身地想要进火场去救你一个小宫婢呢。” “殿下方才不是说了么,殿下是救人心切,不管里面是谁。” “呵呵。” 尽欢帝坐下来,抬起眼帘看着墨雨,见她杏眼桃腮,黑亮的眼睛顺从地低垂着,看起来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光景,但是怎么样都有种陈府过深的感觉。 可是暗卫都已经调查过了,这个宫人身世毫无可疑之处,那么,她就该只是个普通的,因为陪伴了皇儿很久,所以皇儿才会喜欢的宫人吧。 想着尽欢帝说道:“皇儿那句话是搪塞,这点孤清楚,你也清楚,无需拐弯抹角的,孤的意思是,‘墨雨’这个人,在皇儿心中,地位似乎太重了一些。” “奴婢不敢。” “皇儿不会喜欢毕恭毕敬的宫人,你原先在皇儿殿上是怎么样的,在这里还是怎么样,什么‘奴婢’不敢这种话,以后少说,孤不想皇儿喜欢的那个‘墨雨’,在永溺殿消失了。对了,明儿一早随孤一起去看看皇儿,他挺想你的。” 第八章 远程对话 翌日清晨,一宿未眠的尽欢帝抖擞了抖擞精神,带着利用了有限的那么两三个时辰,却睡得很足的墨雨,立在了逝水的房门前。 因为逝水素性不喜太多宫人照料,一来是性情,二来也是习惯,故而尽欢帝吩咐下去,小小的庭院里长住的也就只有万竹一人,其他端茶倒水清理屋子的宫人都是趁着逝水离开了,方才在万竹的指引下开始料理琐事。 现下这大清早的,连着几个房间一道长廊,还有小小的房前小院子里,一片静悄悄地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尽欢帝驻足听了听动静,目测了一下自己到房门的距离,而后自然而然,熟练异常地退回来一步,偏头瞥了一眼墨雨,命令道:“上去敲门。” 墨雨先随着尽欢帝恭谨地后退了一步,听到尽欢帝话之后抬眼,很是惊诧地看了看他。 “孤说了,上前去,敲门。” “是。” 墨雨敛回探寻的眼神来,从尽欢帝身边绕到门前,而后屈起手指来轻轻叩了几下门,房间里传来踢踢踏踏的声音,而后门便被推开了。 转瞬间一只虎皮斑纹的猫精神十足地跳了出来,映衬着刚刚升起的太阳,弓起背来伸了个懒腰,大大的打了个哈欠,而后走到墨雨脚边,很是亲昵地用肥肥的脑袋蹭了蹭她的鞋子。 墨雨有些惊诧,然后俯下身来摸了摸它的头,冷不丁那只猫瞪大了眼睛看着已经退到两丈开外,神情漠然的尽欢帝,耀武扬威地‘喵’了一声。 “小栗子,不要乱跑,当心吓着人了。” 逝水一边叫着一边走出门来,习惯性地眺望远方,果然在长廊尽头看见了尽欢帝,再回头在门口又看见了正和小栗子亲亲我我的墨雨,惊喜与困惑交加,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当初对父皇说,小栗子是自己养在小宫殿的野猫,但是事实上,小栗子是自己在罗网中养的,墨雨根本就没有见过它。小栗子性情慵懒怠慢,不是熟悉的或者是喜欢的人,根本就不屑理会,现在为什么会主动亲近墨雨? 难道墨雨以前见过它?在,在罗网见过它?! “奴婢给殿下请安了。” 墨雨蹲在地上,毫无拘束地散漫笑笑,一边给小栗子顺毛一边给逝水请了安,而后很是奇怪地看了看仍然站在远方的尽欢帝。 逝水瞬时收回心神,应了一笑,算了,反正墨雨身上的秘密也不在少数,如今不过是又多出了一个而已,根本无需计较。 不过这样也好,小栗子若是与墨雨亲近,就当真像是在自己殿上养过一般了。 “儿臣给父皇请安了。”逝水站在小栗子身边看着尽欢帝。 “逝水今早睡得可好?”尽欢帝瞥了一眼享受着的小栗子,却没有走上前来。 “谢父皇关心,儿臣睡得很好。” “那就好,逝水昨晚在父皇寿宴上的剑舞,很是不错啊,父皇竟然不知道逝水居然还有这等身手。” “父皇过誉了,不过花拳绣腿而已,儿臣曾向宫中善剑舞的歌舞伎讨教过,只是不到一月的时光,也学不来太多,父皇见谅就好。” “呵呵,逝水的贺寿节目,可是父皇见过最好的。” …… 墨雨一边抚摸蹲在身边无比乖顺的小栗子,一边好笑地看着遥遥相望,你来我去聊得不亦乐乎的父子俩,终于憋不住开口插进话去:“皇上,殿下,早膳的时辰到了罢,小栗子似乎也是有些饿了呢。” “啊,小栗子饿了?” 逝水仿佛才想起来墨雨的存在,连忙低头看了看被忽视许久的小栗子,小家伙委屈地抬头,而后一卷尾巴持续不断地‘喵’了起来。 “父皇也有些饿了,逝水随父皇去用膳吧,那只猫就留给墨雨就好。”尽欢帝忙不迭地跟过来一句话,这种可以同时甩脱两个讨厌生物的一箭双雕的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 “父皇,墨雨一个人,恐怕照料不来。” 逝水拢眉,小栗子嘴太叼,三言两语是交代不清楚的,就算墨雨和它熟悉,但若是没有亲自照顾过,所以她绝对不会知道,一只猫还会对喝的水挑剔,对餐具有特殊的要求,而且若是略有差池,便是当机立断地甩尾掉头离开,别说委屈着吃几口了,它连嗅都不会去嗅一下。 “咦,这只猫不是逝水殿上的么,墨雨怎么可能照料不来?”尽欢帝在远处挑了挑眉。 逝水哑然,正无言以对,却听得墨雨那厢脆生生地应道:“殿下放心吧,晚月泉的水,白釉的碗,不带一点装饰,无论炒拌炖烧还是凉菜,都不能加香料葱花,奴婢照料得来,殿下放心去吧。” 说着墨雨还笑起来,单在右边脸颊上的小酒窝甚是狡黠。 尽欢帝见着逝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很急切地说道:“墨雨都这么说了,现在逝水可以放心走了吧?” “墨雨记得对,但是其实这宫中晚月泉的水不多,小栗子已经可以喝寻常泡茶用的水了,还有啊,经过我一个月的培养,小栗子也不一定要用白釉的碗了,其他色调的也可以了,只是不要有装饰,通体都是同一种颜色的就行,还有啊……” “逝水。”尽欢帝在长廊那厢微不可查地跺了跺脚。 “来了,那墨雨暂时就这样吧,对了,如果它不肯吃的话一定要尽快来通知啊,东间或是书房,就是往左看隔了三间的那个,或者是让万竹领着去御书房,如果都不在那就是在御花园,还有就是狩猎场……” “逝水!” 尽欢帝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忍受着小栗子熠熠生辉的眼神,一把揪过絮絮叨叨的逝水就往东间走。 第九章 三子贺寿 尽欢帝坐在永溺殿正殿的座椅上,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带着十二万分慈祥的表情,看着正前方跪了一溜串的四位皇嗣,伸手做了个免礼的姿势:“好了,起来罢。” 刚吃完早点,居然就撞上了延年天钺菱儿的集体拜见,而本来乖乖被自己抓着手的逝水一见这架势,二话不说就走到天钺的身边,俯下身子来咬了一会儿耳朵,而后笑着撩起下摆,和另外三人齐齐跪了下来,甚是恭敬地贺道: “儿臣等恭祝父皇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尽欢帝有些无奈又有些不厌其烦地向温文地笑着的逝水使了个‘找个借口我要离开’的眼色,却被逝水直接无视,后者甚至错开眼去,偏头看着延年,鼓励般点了点头。 延年浅笑,而后直起身子来,秋瞳剪水,樱唇微启,其声竟如碎玉:“父皇昨日寿宴未曾竟席,儿臣等随准备了贺寿的节目,却不及递呈,故而今日延年与天钺,菱儿相约来永溺殿,献上寿礼。” “好,好。” 尽欢帝又瞥了一眼逝水,见后者好整以暇跪在三个小儿身侧,一副长兄甚似慈母的样子,根本就没有留意自己的意思,只能拢了拢眉而后笑道:“父皇昨日倒是有些不甚酒力,先行离席了,也难为皇儿们如此有心了,都准备了什么,快些起来让父皇看看。” 延年轻轻拈着裙摆站起身来,从身后侍立的宫人手里接过了一样长条状的锦帛,小小步子低下头,慢慢走到尽欢帝椅子边,凝眸道:“父皇,这是儿臣绣的‘江山如画’,儿臣初学女工,技艺不精还请父皇见谅。” 尽欢帝抖开手中的锦帛,触手就觉得甚是平顺,连那交叠绣绘之处都是平整无余,再细看之下原是浓缩了的山山水水,虽是在这一锦之上,仍然高山巍峨,流水从容,峭壁上悬挂的九天银河更是如闻其声,大气磅礴。 在那高山流水间,还巧妙留了些许空白,不多不少,毫无缀余,渺远的意境十足。 尽欢帝偏头看着延年,身量尚小,昨晚已经看出她有了几分长公主的端庄,现下看来,竟还有几分逐鹿天下的气魄。 “父皇?”延年抿了抿唇,见尽欢帝观绣不语,反倒偏头来看了看自己,就有些焦灼。 “延年这可不是技艺不精了,若是连年上贡的刺绣都有延年这‘江山如画’的意境,善于留白,善于精简,那这宫中的仓库了,便不会多那许多残次品了。这么好的贺礼,延年可要什么赏赐么?”尽欢帝说着将手中的刺绣递给了一边的禄全。 “父皇过誉了,地方上贡的刺绣自然也是好的,不过儿臣看来都太过繁复,着力于堆叠写实,倒是忘了多留余地,儿臣在这方面,其实也是讨了个巧,还请教了人呢,父皇若是要赏,不如连那人一起赏了?” “小丫头长大了,还偏向起别人来了。” 尽欢帝微微摇起头来,这‘多留余地’的意境,原来是他人所教授啊,难怪延年小小年纪就能绣出如此恢弘气派,虽是技艺上不如那些绣娘,却是在意境上远远胜出的刺绣了。 那个人,是谁呢? 尽欢帝觑着延年此刻已经微红了脸,瞬时便猜得了几分,昨日便看到延年偷偷看着百官席位上的某人,难道刺绣上讨教的,也是那人么? “来,给父皇说说,是哪个学富五车,又胸怀天下的人,教延年此绣的意境的?” “父皇,是上书房的大师傅,董辞董大学士,延年为绣此画费了不少时间,董大学士也是尽心尽力呢。” “哦,董辞啊。” 尽欢帝闻言点了点头,口中不咸不淡地应和着,却未作任何表示,还跟在后头的天钺有些等不及了,一个箭步冲上来,把手里的卷轴递到尽欢帝面前,说道:“父皇,董老师真的很好,这个是天钺的贺礼,是水墨的‘江山如画’,和皇姐的一样,都是董老师在旁教授的。” 尽欢帝接过画慢慢展开,和延年的刺绣几乎是一个模子的,只是水墨香浓,绘在纸上的山水更清浅了一些,便开口道:“董辞,孤原来以为他只是个墨守成规的书呆子,没想到他还是个有心人啊。” 延年听觉话中有异样,连忙回道:“父皇,这刺绣是儿臣央着董大学士帮忙的,不是董大学士主动协助的,天钺那画想必也是如此。” “延年急什么,父皇还没说什么呢,就这么帮衬着董辞,可是胳膊肘儿往外撇了。”尽欢帝合上卷轴,看着延年一脸的急切和天钺一脸的茫然,对着仍然落在后头的菱儿笑了笑,随便地就撂下了董辞的话题。 身高不足三尺的菱儿咧开嘴笑,一摇一摆地走了过来,好半天了才挪到椅子边,却也没见她拿了什么,只是伸出双手来,仰起小脸,脑袋边的垂髫小髻甩了甩,黑亮的眼睛闪闪烁烁地像漫天繁星一般。 尽欢帝往前倾了倾身子,低头问道:“轮到菱儿了,要送给父皇什么呢?” “抱抱!” 菱儿的小嘴咧得更大了,在乐颠颠地说出两个分外清晰的字后,菱儿的小手瞬时搂住了尽欢帝近在咫尺的脖颈,而后小脚一踮一踮地就要攀上尽欢帝的怀里。 尽欢帝一个惊吓之下只能将菱儿搂入怀中,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觉得右边脸颊一湿,而后菱儿甜腻腻的童音就响了起来:“抱抱,亲亲,菱儿的礼物,父皇亲亲,亲亲。” “好好,亲完了吧。”尽欢帝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要伸手抹一把被菱儿小嘴亲过的地方的冲动,往后仰着脑袋,尽量平复了一下心跳。 “嗯,嗯,父皇抱抱,菱儿要抱抱。” 菱儿不依不挠地搂住了尽欢帝的脖颈,很费力地把毛茸茸的小脑袋凑到尽欢帝脸边,甜腻腻地继续纠缠着自家父皇。 “父皇抱完了,也亲完了,那,那菱儿让逝水哥哥抱抱好不好。”尽欢帝偏头去找逝水,却发现他立在椅子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情况,然后调头就走。 “逝水,逝水?逝水!” 尽欢帝分身乏术,连吼了几声都未见回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逝水的最后那么一点衣角,逐渐消失在了视野中。 第十章 罗网小聚会 眼见着已经到了庭院了,逝水才放轻了脚步。 方才看见万年青跟着天钺进来请安的,他是贴身侍卫,跟着进来也并无不可,但是趁着弟妹们上献贺礼,自己也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时候,万年青却无声无息地失了踪迹,待到自己再回过眼去,正殿里各处都找不着他了。 其实,自己也完全可以怀疑,万年青是去宫中其他地方了,但是下意识的,就是想回自己的房间来看看。 也许是因为墨雨也在这里,而早上小栗子对于墨雨的过分亲昵,让自己将罗网,墨雨,和突如其来闯入宫中的隶属于罗网的万年青,千丝万缕地联系了起来。 逝水拢了拢眉,而后提起气来,缘着墙慢慢走向那一溜串的房间,平履靴覆在青石砖上,沉寂地连高手都难以听个真切。 挨到自己的房门口,逝水又调整了一下呼吸,正打算继续朝前走走看看,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了交谈的声音。 万竹不在,打扫房间的宫人不可能会关着房门在里面鼓捣,而稍稍分辨之后,逝水发现其中一个声音,清亮沉凝,是属于青年男子的! 逝水有些讶异又有些意料之中,就把耳朵凑到门边,仔细听了起来。 “我说万年青,你怎么跑到宫里来了?” “那小少主为什么会跑来宫里呢?” “不要扯到我,我来宫里可是有正事咧,你以前当南天竹的联系人的时候常来宫里,我不说什么,现在南天竹已经不能接任务了,你倒跑来宫里常驻了,你要是不告诉我你来干嘛的,当心我回去打小报告。” “欸——小少主就不要拿我开涮了,这个,这个罗网的人,好歹也是要有点自己的娱乐生活的是不,好歹也是要有点自己的人生追求的是不,好歹也是要有点自己的远大理想的是不,好歹也是要有点自己的……” “哐几——” 逝水狠狠推开门来,而后面色温和地踏步进房,看着面前吓了一跳的万年青,和怀里还抱着小栗子的墨雨浅浅笑了笑:“哟,我还以为是宫人们不知道规矩,关了房门在打扫呢,原来是罗网的人在开会啊。” 万年青刚刚说的起劲被打了岔,一口气没缓过来又被吓到了,瞬时就不知所措地立在了当地,墨雨倒是还算镇定,只是俯身把小栗子放到了地上,而后拍了拍它的脑袋,说道:“乖,小栗子出去玩吧,大人们有事要聊。” “不敢当,在小少主面前,我们这些杀手只有听训的份儿。” 逝水瞄着小栗子昂起尾巴出去了,就用背把门抵上,然后斜斜靠着门,不知是喜是忧的淡淡说道。 “什么小少主呀,折煞奴婢了,不管什么罗网不罗网的,奴婢在殿下面前啊永远是小丫鬟墨雨,刚才殿下进来怎么也不敲门呢,吓了奴婢一跳呢。”墨雨拍了拍胸脯,眨着眼睛说道。 “哦,这是南天竹自己的房间,南天竹进来倒不习惯敲门的,只是南天竹不知道这房间被小少主征用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小少主是否需要再和万年青深谈,若是如此,南天竹先行离开便是。” 逝水说着就要转身去开门,被墨雨抢上前来抵住了门,然后抬眼看着逝水笑靥生花:“殿下不要这样嘛,奴婢哪能征用殿下的房间呢。” “哦,哪能?”逝水略低下头看着墨雨,从唇边轻轻哼出了一声,却没有立刻接下文。 其实,墨雨是罗网的小少主,自己并不吃惊,也不应该介意的,墨雨的身世自己本来就一无所知,也根本没有想过她到底是谁。 但是为什么,刚才听到‘南天竹’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心里就会燃起莫名的怒火呢? “殿下永远是奴婢的殿下啊,殿下的东西,奴婢爱惜还来不及呢,哪敢随便征用啊。”墨雨扭着身子攥住了逝水的手,一脸娇嗔地看着逝水。 逝水下意识的想要挣脱,无奈墨雨攥得紧,逝水拢眉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再要挣开手的意思。 就是这样子,墨雨以前也是一副什么都以自己为先,自己做的什么都是对的,愿意为自己冒所有险的样子,甚至上次入狱,自己都无法保证能平安出来的情况下,还能出言不愿离去,而且平时,都毫无顾忌地对着自己给其他皇孙贵族,权臣富豪起奇怪的名字,毫不拘束地对着自己做各种小动作。 但是这样子的墨雨,却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知道自己的底细,知道自己在罗网中沾染过多少血腥的。 ——所以在她的心目中,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是温文尔雅与世无争的大皇子,还是冷面无情出手必得的南天竹? “好了,以后在宫中,你还唤我殿下,回了罗网我唤你小少主,放开我的手吧。”逝水无奈地说道。 “殿下,让奴婢再抓一会儿嘛,奴婢想死殿下了,上次殿下好不容易来小宫殿里一趟,就因为我喊了殿下的师傅一声‘死老头子’,就被他点了穴道扔房里了,还不给我盖被子,冻死我了,等到我冲开了穴道,也没能赶得上见殿下一面。”墨雨继续攥着逝水的手,甚至还嘟起了小嘴。 “那,那个,小少主啊,还有南天竹啊,或者是大皇子殿下啊,我先走了,那个小天钺,啊不是,是二皇子殿下待会儿就要发现我不在了啊。” 万年青好容易逮到一个两人都无暇顾及自己的机会,当机立断跑到窗边,打开窗就跳了出去,翻到窗外还丢进来一句:“你们慢慢聊,叙叙旧什么的,不要管我了,不要管我了。” “你,你的帐我还没算呢!” 逝水冲着窗口追出去一句,而后扭头便想起来一件事,面色陡然严肃起来,反手抓过墨雨的手,声音一冷:“墨雨,你来宫里,估计也编了完美的,连父皇的暗卫都查不到的身世,但是却守在了无权无势的小宫殿,而且整整三年表面里都没做什么,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第十一章 房内房外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逝水将墨雨逼到门上,反扣着她的手,面色由严肃逐渐转向了阴霾。 留在自己这无风无浪的小宫殿中,守着自己这个无权无势的主子,便可能是为了不留把柄于任意的妃嫔,而表面的无作为,便可能是在为了更大的作为而殷切准备,在这宫中,更大作为的对象,不过就是两个,一个是天下,一个是父皇。 而无论是想插手天下,还是仅仅对付父皇,都势必要直接间接地针对父皇,现在墨雨已经是父皇的贴身宫婢了,父皇却大概还不清楚墨雨的底细,防不胜防。 念及此,逝水紧紧扣住了墨雨纤细的手腕,看着她有些吃痛的表情,狠狠地又问了一次:“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殿下,痛,痛啊!” 墨雨抿紧了唇,眼里闪烁着点点泪光,娇嗔地跺了跺脚。 “说。” “但是殿下,太用力了,卡得奴婢的手腕都快断了啊。” “说。” “哎呀,那殿下先放开奴婢好不好,这个样子会留疤痕的,你们父子俩都是这样,喜欢勒着人家的手腕不放,殿下往奴婢手腕稍微下面一点看看,昨晚上那个皇帝留下的淤痕还没有消呢,这倒好了,旧伤没好,又添上新伤了。” 墨雨嘟起嘴来,看着逝水有些惊讶,手上力道稍稍松了松,就继续说道:“殿下别看奴婢是个少主,但是在罗网,还是得听那个对我有恩又养了我那么久的脾气暴躁又倔强的网主啊,奴婢来宫里也是网主的吩咐咧。” “他的吩咐是什么。”明明是疑问句,逝水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说出网主的吩咐,就是背叛了罗网,奴婢不能说啊。” 逝水松开了手,看着墨雨皱眉抖了抖手腕,而后叹出一口气来,语气有些幽怨:“殿下就知道关心那个皇帝,也不为奴婢想想,殿下也是罗网的人咧,知道背叛罗网的人,会被五马分尸的咧。” 说着墨雨觑了眼逝水的表情,把手放到身侧,略微思索,而后笑起来,很认真地说道:“殿下,墨雨这些年怎么样陪着殿下,殿下心里也清楚得很,奴婢敬重殿下,欢喜殿下,若是能为殿下做的,奴婢定然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是这件事,奴婢真的不能说。” 逝水看着墨雨巧笑嫣然,突然陷入沉默。 罗网怎么对付背叛的人,自己非常清楚,墨雨说的‘五马分尸’那还是轻的,而且师傅说过,惩处方式无论是对普通杀手,联络人,与客人打交道的人,还是三大长老,及至少主,都是一视同仁,绝无例外。 所以方才自己只是一时急了,才想逼迫墨雨说出目的,并没有真的想得到答案,而若是墨雨真的说了,或是为了自己背叛罗网终止任务,自己还会担心这个小丫头的安危,毕竟她也陪了自己三年,自己,无法无视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现下虽然墨雨在情理之中的没有回答,但是自己若是想知道墨雨究竟意欲何为,还是可以亲自查的。 ——罗网说了不能背叛,但是没有说不能打探,罗网说了任务期间不能阻挠,但是没有说任务之前不能预防啊,现下墨雨虽然已经离父皇很近,但是好歹也是个宫婢而已,父皇的宫人很多,大概墨雨也没有太多机会。 想到这里逝水终于舒展开眉来,看着墨雨些许紧张地贴着门背,就轻轻说道:“你的手腕,还好吧?” 墨雨听到逝水的话终于缓过气来,而后撸起袖子来,左手一道淤痕,右手两道,分外清晰。 逝水走上前来小心捉住了墨雨的手,有些心疼地说道:“父皇昨日绑着你了么,怎么绑得这么狠。” “不要紧啦,呐,殿下如果细细看一下的话,会发现殿下比那个皇帝还要狠咧。”墨雨看着逝水的表情,小小吐了吐舌头,两眼亮晶晶地看着逝水。 “还这么嬉皮笑脸的,更痛了吧?我帮你去找点药。”逝水说着就要转身。 “不用不用,待会儿被那个皇帝看到我上了药,还不知会怎么样呢,那这样好了,殿下要是真的想让奴婢不痛的话,帮奴婢吹吹就好啦,吹吹就不痛啦,来,殿下轻轻吹几下嘛。” 墨雨笑得阳光灿烂,昂着头踮起脚来,被逝水捉住的手向前一伸,很精准地凑到了逝水的嘴边。 逝水看着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精神抖擞开始毫无顾忌的墨雨,浅浅地笑起来,而后一把拍在墨雨的脑袋上,正想说什么,突然听到房门外响起了一连串的猫叫声。 “小栗子!” 逝水吓了一跳,而后松开墨雨的手就往外走,一把推开门来跨出去,就见小栗子弓起背来,一副戒备的样子看着前方,而小栗子的对面,尽欢帝负手站在当地,一脸不知是厌恶还是害怕的表情,与小栗子对视着。 “父皇?” “逝水。” 尽欢帝抬眼,略带惊喜的看着像救星一样冲出来的逝水,而后看着跟在逝水身后的墨雨,狠狠拢起了眉:“逝水方才怎么先行离开了?” “儿臣,儿臣不放心小栗子,先回来看看。” 逝水哽了一下,只能说是小栗子了,总不能,说是来找万年青的吧? “哦,原来看小栗子来了,那墨雨怎么也在这里啊?” “父皇忘了么,早上父皇也让墨雨先照料着小栗子的啊。” “呵呵。”尽欢帝笑起来,语调温和着,却隐隐有些生气的意味,“这个事情父皇当然记得了,只是这只猫在门外,逝水又关了门和墨雨躲在房里,那逝水回来怎么看的它,墨雨怎么照料的它?” 第十二章 册立贵嫔 尽欢帝看着立在门槛边的逝水,和一旁有些小鸟依人的墨雨,眉心紧颦。 方才手脚并用,语重心长好不容易才甩脱了三个小儿,急匆匆地赶回来寻皇儿,没想到居然在庭院里撞上了自娱自乐嚣张跋扈的猫,急起来巡视一下院子空地,皇儿不在,连那个本来应该在照料猫的宫人也不在。 再往前看时所有房门紧闭,本想着走到里屋看看情况,但是这只猫就是不肯让路,懒洋洋地卧在路中央晒着太阳,眯起眼睛来那叫一个惬意,自己才摆了一下脸色就跳起来‘喵’‘喵’地叫开了。 不过也幸好是这一叫,把在房里流连忘返的皇儿给叫出来了。 “猫在房外,你们在房内,连门窗都是关着的,何来的照料?” 尽欢帝又反问了一次,这时小栗子也扭头,掉转了肥肥的身子,瞪大了眼睛望着有些词穷的逝水和墨雨,深表认同地‘喵’了一声。 尽欢帝看着小栗子小小的黄黄的斑驳陆离的背影,听着它好似配合着自己诘问的声音,突然觉得这只猫还不错,虽然是自己讨厌的动物,但是很有正义感,至少在是非对错上,没有偏向于主人,和照料它的人。 ——也许,自己可以考虑一下和它和平共处的。 “父皇,小栗子是吃饱了出去晒太阳的,墨雨方才确实在照料小栗子。” 逝水走到小栗子面前,蹲下身来讨好似的摸了摸它的头,搔了搔它的下巴。 “是么,那为何墨雨会和皇儿一起,在房间里,还关着门?” “这个,墨雨她,她,不关她的事,是儿臣让墨雨进屋来清理房间的,墨雨毕竟陪了儿臣这么久了,儿臣的习惯还是她比较清楚一些,这门,这门大概是风吹上的吧,儿臣也没注意,小栗子——” “喵——” 逝水正说间冷不丁小栗子挣出了身去,抖了抖耳朵,挠了挠脸,而后往后跳了一步退到尽欢帝那边,非常不屑地喵了一声。 尽欢帝顺势往后退了一步,保持着安全距离看着小栗子,愈发觉得这只猫非常有正义感,可以说是在猫的身体里,住了一个聪慧的灵魂,听了刚才逝水明显的谎言,还知道唾弃。 想着如此,尽欢帝却仍然接受了这个谎言,很温和地说道:“原来是这样啊,但是逝水前日里,可是说了将墨雨让给父皇的,现在这么做,父皇可是要理解为,逝水反悔了,想把人要回去了?” “没,没有,只是清理房间而已,儿臣并无他意。” “真的没有?” 尽欢帝凝眸反问了一句,而后看着逝水有些紧张起来的表情,突然气结,皇儿现在,为了一个宫人,说谎,开脱,神情紧张,言谈失措,忽略自己方才在殿中再四的呼唤,违背了太多高高在上的大皇子的原则。 ——还说什么‘并无他意’ 呵,细细想来,这个提议还不错,以后就让皇儿,再也不能生出‘他意’来好了。 “幸而逝水也没有想着把人要回去,因为逝水,以后可不能再让墨雨来打扫房间了哦,父皇昨晚已经和墨雨说了,要册立她为三妃之一,墨雨以后可不是任谁都可以使唤的小宫人了。” 此话如平地惊雷,但尽欢帝说着却浅浅笑起来,看向墨雨的眼神也平添了几分柔和:“早上孤还让你照料着猫,委屈你了吧。” 逝水愕然,半晌才站起身来,有些呆滞地看了看墨雨那边,见她朱唇微启,先是沉默了片刻,似也在调整着情绪,但是不久便突然弯着眉眼笑起来,也是温婉地望着尽欢帝说道:“皇上说哪里话,奴婢现在不是还没有册立的么,而且,就算是奴婢有幸能长伴皇上左右了,皇上让奴婢做什么,奴婢便做什么,绝不会有‘委屈’二字的。” “真是伶俐,也不枉孤如此了。” “奴婢这是真心话,只是希望皇上不要嫌弃奴婢才好。” 逝水看着尽欢帝和墨雨一唱一和,心中忧思猛然便胜过了惊诧。 方才还想着墨雨只是贴身宫婢,权力甚小,也人单力薄,现下父皇突然升了墨雨为妃,虽然不知父皇是何用意,但是却为墨雨提供了甚多便利,他日墨雨若是有心开始着手办事,只怕自己是有心无力了。 想着逝水抖了抖嘴唇,说道:“父皇,这样,不好吧。” “有何不好?”尽欢帝兴致盎然。 “墨雨她,她只是一个宫人,如此突然升三妃,儿臣恐怕天下百姓,和群臣都会有异议。” 逝水垂下眼帘,凝眸看着地上的青石砖,‘身份问题’,自己若是要阻止墨雨为妃,大概也只有,强行扯上‘宫人身份’这个幌子了吧。 但自己很清楚,父皇绝对不会让这种东西,阻挠他想做的事情。 ——只是不想,不想就这样让父皇,有被伤害的危险。 “哦,逝水知道,墨雨她‘只是个宫人’啊。”尽欢帝有些恍然的笑了笑,“但是不要紧,父皇册立妃嫔,从来不问出生的,父皇看着啊,自从逝水的生母去世了之后,一晃十几年,这贵嫔一位一直空着,现在让墨雨填了这缺,再好不过了。” “贵嫔!” 逝水忍不住冲口而出,细细看着尽欢帝的表情,冷静沉凝,却是分外的执着。 “是啊,贵嫔,父皇已经命人择黄道吉日,立典,宴请百官,父皇实在欢喜墨雨,所以这个册立大典要搞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逝水过不久,可就要叫墨雨一声‘墨妃娘娘’了。” 尽欢帝慢慢踱过来,插足到墨雨和逝水中间,先是偏头看了看逝水的脸,而后转身牵起了墨雨的手,轻轻附耳过去,幽深的瞳眸中流光涌现,说道:“越快越好,孤有些等不及了,孤的‘墨妃’。” 第十三章 左右为难 逝水看着尽欢帝将墨雨牵在手中,而后留下诡谲的一笑,转瞬便走开了,却怎么也理不清心中的思绪。 自己所料不错的话,父皇所言的‘黄道吉日’,便是近在咫尺了,到时候大宴群臣,告知天下,墨雨就是三妃之一,与自己的生母洁妃同等身份的,贵嫔! 不管父皇会否宠幸墨雨,她在父皇身边都是危险至极的威胁,自己现下还不知道墨雨意欲何为,但是从赐殿,临幸及至后来墨雨列身三妃的每一天,都会让自己提心吊胆。 逝水捏紧了拳头,一边叹着气,一边往房里走,连在一边的小栗子都没半点顾得。 现在,若是不告诉父皇墨雨的真实身份,父皇怕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但若是告诉了父皇,宫中禁卫暗卫甚多,以前是因为没有留意墨雨,方才能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各殿,等到他们盯上了墨雨,布下机关埋伏,墨雨孤身一人恐怕插翅难飞,就算冲破阻挠勉力逃出,大概也是身受重伤,自己终归不想,也不愿墨雨因为自己而身死。 而且自己若是说出墨雨的底细,便是背叛了罗网,背叛了少主,师傅是三大长老之首,司刑戮,就算是有心包庇自己,也难拗罗网铁律,自己在劫难逃。 更重要的是,一旦牵连着扯出了罗网,自己的身份也必然会大白于父皇面前,一个满是血腥的杀手,一个对自己父皇隐瞒了太多秘密的皇子,又该以何面目,再恳请父皇让自己留在宫中? 逝水关上身后的房门,只觉得越想越乱,左右为难,下意识地就走到了当地的大熏香炉前,拈起几案上的一束熏香,打开炉盖填了进去,而后俯下身来拿过搁在旁边的铁钩,心烦意乱地开始搅拌起来。 ————————————————————————————————————————————————————————————————— 尽欢帝牵着墨雨回到房间,而后倏然便放开了她的手。 墨雨抵上门,而后看着早已褪去温情的尽欢帝,慢慢笑起来,单边的酒窝有些炫耀:“皇上,还真要让奴婢做什么‘墨妃’啊?” “君无戏言。” “那皇上,是要给奴婢安排多远的宫殿啊?西北角的荔香宫,还是东南角的桃夭宫,唉呀,不会是其他郡的避暑别院吧,那可是变相流放奴婢了。” 墨雨毫不畏惧地抬头直视着尽欢帝的脸,有些调笑地说道。 尽欢帝亦是低下头来,放松了僵硬的脸,看着比自己矮上一个头有余的墨雨,半是调侃半是愠怒地说道:“你可知道,光是这种语气,孤就可以将你斩首示众。” “皇上的性子,要斩什么人还需要理由么。” 墨雨眯起眼睛来,向着尽欢帝那边又走了一步,几乎是贴着他的胸怀说道:“倒是奴婢活到现在,还混上了一个贵嫔,是很需要理由的,奴婢猜,这个理由,便是大皇子殿下吧?” 尽欢帝见状顺势搂住了墨雨的腰,微微用力将她整个人往自己这边拖了起来。 因为两人面上都带着柔和的笑,尽欢帝左手勾起了墨雨的下颌,揽在墨雨腰际的手甚至还往下,很不客气地覆在了墨雨挺翘的臀上,所以,现在的尽欢帝,看起来就像是搂着心爱的妃子,深情对视一般。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大皇子殿下,奴婢得以在宫殿走水前逃生,因为大皇子殿下,奴婢被皇上强占为贴身宫婢,同样因为大皇子殿下,奴婢,即将成为三妃之一,顶替洁妃娘娘原来的位置,贵嫔。奴婢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嗯,倒是一套一套的,那你说,因为大皇子殿下,为何孤要这么做呢?” “因为,皇上,喜欢上大皇子殿下了——” “逝水是孤的第一个皇儿,喜欢他,人之常情,太过稀松平常了。”尽欢帝猛然间插进话来,脸上的笑容逐渐隐没,捏着墨雨下颌的左手也开始有些用力。 “嘻嘻,奴婢说的喜欢,是皇上之前,大概还没有过的喜欢呢,是想占有他的喜欢,哦对了,皇上是文人,那奴婢改用文绉绉一点的词好了。”墨雨的下巴已经开始痛到发酸,但是面上却仍然笑着,语调也是带着嘲讽的毫不客气:“嗯,大概,是君子好逑的喜欢。” “住嘴。” 尽欢帝的眼神瞬时阴冷,声音冷得几乎就要结出冰渣渣来,奈何全身被束缚住的墨雨却愈发滔滔不绝。 “皇上喜欢上大皇子殿下了,用带着占有,和肉|欲的感情,喜欢上自己的皇儿了,皇上认为殿下喜欢奴婢,所以千方百计要奴婢离开他,但是奴婢死了,殿下会记恨皇上,所以,皇上选择了这样的方式,让殿下对奴婢永远死心,就算是心有不甘,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孤说了,住嘴。” “皇上不敢承认是么,嗯,也是,这也是算是乱伦了,若是传出去天下皆知,皇上倒是嚣张惯了不介意闲言碎语,但是以后,要怎么面对殿下呢?” “你认为,孤对你做的所有的事,都是因为逝水。” 尽欢帝看着墨雨愈发张扬的表情,忍了许久忽然展颜,先是放开了墨雨的下颌,而后将她横抱起来,走了十几步,狠狠扔在床上,拉开自己的腰带就仪态万方地压了上去:“那你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是因为逝水么?” 说着尽欢帝就吻上了墨雨的唇,右手捏着她下颌逼迫她大张开嘴,而后追逐,纠缠着她无处躲藏的小舌,翻搅着她嘴里的津液,强行扫过了她柔软口腔内的每一寸内壁。 “唔——唔——” 墨雨挣扎着推挡在尽欢帝的胸口,慌乱中,方才的冷静嘲讽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感觉到压在身上的重量和近在咫尺的暴戾气息,境况陡转直下,墨雨完全失了方寸。 第十四章 四目相对 “大皇子殿下,早膳时辰到了,皇上派人来找殿下来了。” 万竹叩着门,而后有些急切地在门外转了几个来回,一边听着里面的动静,一边交错绞着手指,殿下在里面应该很久了吧,昨天下午,皇上就没有像往常那般来找殿下,让殿下一个人一直待在了房里。 还有,殿下昨晚也未曾出来用膳,只是隔着门哑着嗓子,让自己随便挑些吃的,然后把食盒带进去了,然后自己在外面等了一个多时辰,等到再去拿食盒的时候,却发现吃的喝的几乎都没有动,大皇子殿下坐在桌边用手撑着下颌,眼睛盯着虚空,手里的筷子有一下每一下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似乎是在发呆。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万竹有些困惑,焦灼地又敲了敲门,正想开口,突然听到了一声猫叫。 万竹低头一看,小栗子正蹭在自己脚边,抬着头分外委屈地叫唤,看来是还没有吃东西,饿急了。 ——难道殿下,居然没有喂小栗子吃东西? 想到这个,万竹立刻提高了音量,几乎是对着房里吼道:“殿下!快开门,皇上已经在东间了,估计该等急了。” “来了。” 门终于慢慢打开,而后万竹看着逝水无精打采地站在门边,倒是收拾妥当了,如果忽略刚才那句懒洋洋的‘来了’,和现在自己不小心瞥到的两个黑眼圈之外,殿下与往日也没什么区别。 “小栗子也在啊,怎么了?哦,昨晚好像没有喂你吃的,那一起走吧,等会儿有什么喂你什么,你只小破猫挑食的毛病,也该改改了,等到以后没有人迁就你了,就你这毛病,会饿死的。” 逝水低头看了看小栗子,而后嘟哝着,也不管万竹的神情就当先跨了出去。 清晨里,同样是空腹了一个晚上的一人一猫,各怀着鬼胎,穿过长廊,嗅着松针的清香,听着一路的‘给大皇子殿下请安’,小栗子还时不时地去那朱红的半高栏杆间扭动着肥肥的身子穿梭来穿梭去逗弄一会子,走了半晌方才来到了东间。 跨进门槛,才走了几步,逝水抬眼便见尽欢帝已经坐在了膳桌边,就闷闷地挪过去,垂首说了声:“儿臣参见父皇。” “今早逝水,起得有些晚了呢。” 尽欢帝笑着指了指身边的椅子,而后看着逝水蹭到椅子上,无精打采地开始四处张望,却总是有意无意地掠过了自己这个方向。 ——果然是,还在为墨雨的事情生气吧,也难怪,喜欢的人突然变成了母亲级的人,心里不高兴是自然的。 说到墨雨,这个女人还真是让人生气!自己昨儿只是看她太过招摇,做足了架势威胁着她做个前戏而已,本来就没有想着真要了她,居然敢咬自己! 还敢刚开始就咬!还敢刚开始就咬在这么明显的地方!她以为真有那么大魅力,能让自己疯狂到不能自制啊! 要不是看在皇儿的份儿上,这种女人有一万条命都不够活的! 尽欢帝越想越生气,屈起手指来不经意地叩着膳桌,冷不防逝水听到声响,便慢悠悠慢悠悠地扭回了头来,两人四目相对之下,顿时表情陡变。 尽欢帝变了脸色是因为逝水的脸上,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明显就是因为墨雨的事情而睡眠不足,翻来覆去大半宿,自己折腾自己的结果。 逝水变了脸色则是因为,尽欢帝浅色的薄唇上,有一条撕裂的痕迹,新鲜,艳丽,看起来是昨儿或是今儿一早才被人咬的。 敢咬尽欢帝的,还居然咬在了这么明显这么无法遮掩的位置的,还是新新鲜鲜刚咬的,绝对是哪个妃嫔,昨日尽欢帝没有去别的殿里,逝水思来想去就只得出了一个结论:搞不好就是墨雨干的。 ——父皇难道昨晚,就对墨雨…… “逝水,看脸色,昨儿睡得不好啊。” “父皇昨晚才是,看脸色,操劳的一宿吧。”逝水的语调有些阴阳怪气。 “操劳?” 尽欢帝看着逝水很专注地盯住了自己的嘴唇,还狠狠咬出了‘操劳’二字,就知道他误会了。 也难怪皇儿会误会,自己昨儿下午一直没有去找他,连例行的晚膳也没有过问,现在大清早的又带着被咬的痕迹出现在这里,不想歪才怪呢。 抿唇笑笑,尽欢帝说道:“呵呵,父皇昨晚一个人睡得很安生啊,对了,父皇昨日已经安排墨雨搬去了新的宫殿,禄全差人择的吉日,倒是快了,时间匆忙,但是又要隆重威严,所以近几日大概这宫中上下,还要接着忙活呢。” “一个人?” 逝水揪着三个字愣愣地重复了一遍,而后见尽欢帝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不过还好,就是三天后吧,而且前日是父皇的寿宴,这宫中喜庆的装饰也还没尽散了,在这基础上添点东西,倒也快,逝水觉得怎么样?” “三天后?” 逝水又愣愣地从‘就是三天后吧’中揪出了三个字,方才听到‘一个人’的时候,心里刚放下了一块石头,还想着,幸好父皇还没有临幸墨雨,那说明父皇也没有那么急切,也没有那么喜欢墨雨,但是现下父皇又追加了一个个‘三天后’,自己的心便又被提起来了。 这么短的时间,自己能做什么啊? 更重要的是,自己还没想出办法呢,昨儿想了一晚上,但是满脑子塞的,除了让父皇不宠幸墨雨不宠幸墨雨,册立完了之后再也不去找墨雨,最好,最好就是册立当天晚上也不要去墨雨房里了…… 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某包,21号开的学,时间似乎有些紧了起来……】 第十五章 三天拘束 当天下午,书房。 “父皇,宫里上上下下都在忙乎着册妃之前的准备,眼下这时间又紧巴巴的,需要儿臣帮忙么?” “不需要啊。” 尽欢帝很温柔很和善地拒绝,然后看着逝水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把手中的卷轴轻轻敲打在书桌上,“逝水认真一些,这个‘勤’字写歪了哦,再写不好当心罚抄上几百次。” 逝水无奈,偏头看着映在窗棂上,来来往往的宫人身影,再觑了一眼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尽欢帝,紧了紧手中的笔管,而后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翌日上午,书房。 “父皇说墨雨搬去其他殿上了,那是哪个宫殿啊?” “荔香宫啊。” “啊?!”逝水手中的毛笔又抖了抖,惊诧道:“西北角的那个荔香宫吗?怎么那么远?” “不要紧啊。” 尽欢帝说着,假作不经意地连同逝水的手一并捏住了笔,然后在宣纸上龙飞凤舞起来:“逝水要知道这个做什么啊?难不成以后还想着要时常去请安么,这从贴身宫婢到‘墨妃娘娘’,父皇怕逝水不习惯身份的转变,到时候会尴尬呐。” “父皇,儿臣只是想……” “嗯,拐勾,一捺,好了,逝水看看,昨儿抄了三百遍的‘勤’字,还不如父皇手把手的这一个好看呢,逝水还是得多练练笔才行啊。” 逝水看着兴致盎然端详着那字,直接无视了自己提及的关于‘墨雨’一切的尽欢帝,委屈又无计可施地扁了扁嘴。 后日午时,东间膳桌边。 “父皇,墨雨在荔香宫里,宫人膳食都到位了么,要不,差人去看看情况?” “没必要啊。” “墨雨身份不比寻常的妃子,若是在他殿受人冷落欺侮,父皇也是不忍的吧,派人去查看一下不过是一言一语的事情,父皇动动嘴便行了。” “墨雨什么性格,逝水还不清楚啊,那么伶俐的丫头,怎么可能会受人欺侮呢,更何况她还是未来的贵嫔,哪有人敢欺侮。”尽欢帝眯起了眼眸,夹过膳桌正中央的一筷子鱼肉,殷勤递到逝水碗里,和善地说道:“来,逝水吃鱼,父皇记得逝水好像许久都没有吃了哦。” 逝水看了看碗里白惨惨的鱼肉,心中一阵焦灼:“父皇——” 本想着让父皇派人去荔香宫看看,自己便可以趁机知道一点墨雨在那边的情况,或者是否有什么异举,但是父皇总是一副不咸不淡不介意的样子,轻松就一筷子绕过了这个话题,顺道还给自己搭了块难吃至极的鱼肉进来,真是得不偿失。 昨儿又想了一晚上,勉力得出来的什么法子,都得要离开这永溺殿,去墨雨的荔香宫探探情况,或是出宫碰碰运气找自己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旁敲侧击一下,看看他是否知道墨雨要做什么。 但是,如今这样,父皇几乎是从天刚蒙蒙亮,到月上柳梢了,都一直保持和自己共处一室的状态,这让自己如何偷偷摸摸出得殿去啊? 大后天下午,书房。 “父皇!明儿个就要册立墨雨了,儿臣,儿臣想去荔香宫看看她,最后一次,少些拘束地聊会儿天。” 逝水看着打在白色窗纸上的浅黄色斜晖,终于憋出了最后的想法。 尽欢帝却依然是优哉游哉地拈着笔,在宣纸上那朵刚画完的荷花边添了一片墨叶,左看看又看看,轻轻撇出一句:“不可以啊。” “为什么不可以?儿臣只是想趁着这最后几个时辰,再去看看墨雨而已,别无他意。” “最后几个时辰?” 尽欢帝搁下笔来,拿起桌边的一碗茶,小小抿了一口,而后上上下下打量着刚完工的‘夏日荷塘’,挑了挑眉:“怎么会是最后几个时辰呢,逝水还年轻呢,墨雨也还年轻,可不比父皇了,你们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呢。” “但是,过了这几个时辰,墨雨就是墨妃娘娘了啊。” “那又怎么样啊,逝水说了只是去看看她,别无他意,就算墨雨变成了墨妃,也没什么关系的嘛。来,逝水也来看看,父皇好像觉着这荷花没什么灵气呢,怎么回事儿啊?” “父皇!” 逝水急了,再这样被父皇轻而易举地牵着鼻子,带歪了自己的问题,那自己可就要束手无策,什么都不干地看着墨雨顺顺溜溜变成墨妃了。 想起墨雨和尽欢帝相依相偎深情对视,甚至在床上颠鸾倒凤的情形,逝水只觉得说不出来的酸楚,这份情绪,甚至比担忧墨雨接下来的行为还要强烈上了几分。 “父皇,儿臣求父皇让儿臣去趟荔香宫。” 逝水直言,那冲动劲儿一上来,逝水甚至有了要杀到荔香宫,把墨雨五花大绑扔出宫外的想法。 尽欢帝却只是凝眸注视着宣纸上的荷花荷叶荷塘,毫不理会,逝水耐不下心中的燥乱,直接横身挤到书桌和尽欢帝之间,抬起头来说道:“父皇,这三天以来,儿臣便未出过永溺殿,每每提及墨雨就被父皇打断,难道父皇想在册立墨雨之前都这么一直拘束着儿臣,不让儿臣得知一点点墨雨的近况吗?!” 尽欢帝冷眼看着有些情绪失控的逝水,终于也气急:“墨雨墨雨墨雨!有完没完了!孤不许你再提这个女人了!你说孤是要拘束着你直到大典吧,好,好得很,孤就如你所愿。” 深吸了一口气,尽欢帝往后退了几步,走到门边狠狠推开门,而后对着长廊较远处的宫人招了招手:“来人,送大皇子回房,然后看好他,在明日册立未完成之前,不许他离开寝房半步,任吃任喝都由人送入,如果让孤看到大皇子哪怕把手指头伸出了房门外,永溺殿的宫人全部杖责三百流放边疆!” 回过头来再看了一眼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发飙震在当场的逝水,尽欢帝面无表情地大步跨出门槛,拂袖离去。 第十六章 册立当日 已是十二月的上半旬了,森寒的冬日即将行至尾声,然竟也有了这般艳阳,高高悬挂在干燥澄澈的碧空中,从东升直至西沉,都是光芒万丈。 墨雨册立为妃的当日里,宫中摆下了几乎可以和册立皇后的典礼相媲美的盛宴,再待到傍晚时分,残阳泣血,只在西山羞涩似的半露了脸,百官在朝堂正殿中红红绿绿地齐齐跪了一地,中央赤红雍容的地毯上,身量娇小的墨雨头顶凤冠,额点朱砂,颊染胭脂,耳带串着流苏的红玛瑙耳坠,一袭血浸渍似的殷红锦袍,在群臣瞩目中,不急不缓,神情淡定,端庄有度地拖着垂地的下摆,秋水似的眼睛平视着前方,缓缓走向了龙椅上的尽欢帝。 墨雨只是皇城之中一个小小的宫婢,能直接升至高过九嫔,悬虚许久的三妃之一的贵嫔,大大出了官员们的意料,但是有尽欢帝雷厉风行不管不顾的脾气在先,满门灭族心狠手辣的手段在后,没有一个人敢提出异议。 所以满朝文武都战战兢兢双膝跪地,带着异样的眼神微微觑着从身侧缓步走过的墨雨,捏紧了袖袍之下的拳头,抿紧了坚毅有余的嘴唇,四处溜过心不在焉的眼色,却不敢出声忤逆尽欢帝的兴致。 而高台之上,尽欢帝仰视着逐渐走近的墨雨,见她前几天看起来似乎才十三四岁,不经世事的小丫头模样,但如今浓墨重彩之下,眉飞入鬓,星眸生辉,鼻梁高挺,樱唇一点,连两颊都是艳丽的颜色,虽然身形娇小,但是收紧了腰际的锦袍之下,玉体已然是玲珑有致,比穿着宽松衣服的时候,妩媚上了不知多少。 ——原来还是个美人胚子,难怪皇儿始终念念不忘。 想到逝水,尽欢帝便觉得有些生气,也不顾墨雨还未行到台阶之下,就出口,琅琅地道:“乐止,时辰差不多了。” 一时间顿时乐停,墨雨亦是止步,偌大的正殿恍惚间陷入了沉寂。 百官面面相觑,究竟是不解了何意,若说是方才的情形,决计是尽欢帝偏爱了墨雨,才把这小小宫人,破格提为贵嫔;但是现下的情形,让行到半途的墨雨不尴不尬地停在红地毯中间,又怎么算是疼爱的行为,分明就是有意刁难了。 “怎么了,孤说时辰差不多了,乐停,爱卿们却仍伏地不起,难为是孤大好的日子,想跪久些为孤庆贺么?” 尽欢帝端坐在龙椅之上,将群臣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也是看到了墨雨神情漠然,眼神温和地立在当地,似乎是没有意识到进退不由的处境一般。 这个宫人,还真是不简单啊,这种情况下居然尚能从容自如地维持了矜持,连眼神都是丝毫没有慌乱溢出。 说来,从自己前些时候看到她起,她就是一副天塌下来都不慌不忙的样子,口舌伶俐冷嘲热讽,不怕自己帝王的权势和威迫,好像也只有在被自己压在床上肆意亲抚的时候,才目露恐慌手足失措,惊吓之余冒天下之大不韪咬了自己一口,这样的女人,若不是几个月前监视皇儿时调查过她的身世,回禀无疑,自己当真便要怀疑她待在宫中是否另有隐情了。 ——性子出众,难怪皇儿这些天心神不宁,总提着要去荔香宫看她。 想到这里,尽欢帝猛然站起,侧过身子来,搁在胸前的右手敞开一伸,宽大的袖袍便在虚空中凌厉地划过了一道弧线:“既然如此,那爱卿们就多跪一会儿,孤都册了这么多妃嫔了,接下来该怎么做,爱卿们自然是知道的,孤先走一步了。” 说完尾声,尽欢帝再也不看台阶下方一眼,任着跪了一地的百官困惑骚动,任着墨雨仍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表情立在原地,任着敞开的大门外那逐渐西沉的斜阳散去了余辉,只顾得自己一意离开了龙椅,向着内殿走去。 尽欢帝走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抬起头来四处张望了一下,而后怯怯然出声道:“这,这皇上都走了,而且大概是走远了,我们该怎么办啊?” “是啊是啊,这半截子事情撩在这儿,还有这,这墨妃娘娘也还在半途上,下文可怎么接才好。” “你们不要乱了,先说个事儿,我们这还跪是不跪了?” “这,皇上起先是让我们跪着,但是后来皇上又说了‘我们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照着规矩我们是该退朝了的,那就不要跪了啊,这么一来就矛盾了不是,所以还跪不跪啊?” “什么照着规矩,墨妃娘娘还在这儿,就已经不照着规矩了。” …… 墨雨看着紫袍红袍绿袍的文武大臣们乱了套,闹闹哄哄了半晌,却只有少数几个稳重的大臣不顾周遭的叽叽喳喳,只是沉默着慢慢站起身子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而后冲着自己拱了拱手:“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对了娘娘,这礼大概是行完了,娘娘还请自便,老臣等先告退了。” “好。” 墨雨启唇,浅笑着微微颔首,没有流露半点失落受挫,只是头顶的翠瑶随着动作轻轻摆了摆。 看着几个大臣逐一躬着身子低垂着头,拱手慢慢退出了殿去,墨雨再微不可查地笑了笑,便也不看剩下来那些更加骚动了的百官,兀自走完了剩下的地毯,而后在那头宫人太监的带领下,走向了荔香宫。 啊呀,这个册妃大典啊,礼乐立停,皇帝拂袖而去,百官乱成一锅粥,还真当之无愧地成了闹剧一场了呢。 不过不要紧,反正自己也没想过要风光无限,后宫专宠什么的,只要自己以后是贵嫔了,也算是弥补了这些年在殿下身边,无所成事的过失了。 ——呵呵,还是回荔香宫吧,若是照着规矩的话,今晚还要侍寝呢。 第十七章 一夜笙歌(上) 【某包:讨厌,河蟹春风吹呀吹,某包的文全水水,肉汤也别喝了】 尽欢帝斜倚在御书房内面的墙上,伸手,无意识地挑弄着窗边的一盆植株。 枝干挺拔,叶红而深,穗状果序上,殷红小巧的果子累了一片,看模样正是南天竹。 ——“南天竹,可变为专供父皇一人观赏的植株,只为父皇一人开花结果,亦只因父皇的栽培而生于世长于世。” 就是因为当初皇儿的一句话,自己派人植入南天竹,将永溺殿里除了皇儿那几处住所之外,几乎所有其他房间里的盆栽,不管冬夏尽数改为了南天竹。 想那日与皇儿共赏枫叶时,皇儿神色忧切,语调诚挚,虽然因自己的阴谋被捕入狱受严刑拷打,但从未流露出对自己的恨意不满,而且一言一行仍然皆是担心着自己的,有儿如此,夫复何求。 只是自己想要的,远远不够。 自己所想,是想要皇儿便成为他口中所说的‘南天竹’,只为自己开花结果,只因自己的栽培而生长于世,还想要皇儿心中除了自己便再也容不下他人,甚至,如墨雨说的那般,还想要占有皇儿,只是这样的要求,于父子关系来说,应当是太多了的罢。 尽欢帝苦笑起来,顺手拈下一颗小果子,任它滴溜溜滚落到手心,却是有些萎蔫了的,远看之下虽然艳丽异常,但细细看来,表皮已经皱起来了,由于时节已是深冬将过,任是宫中花匠如何用心栽培保护,都无力阻止它衰颓。 尽欢帝叹出一口气来,看着敞开的窗外依然升起的明月,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书房里待了太久了。 ——今夜,本该是临幸荔香宫的呢。 “墨雨,墨妃,贵嫔,呵呵。” 尽欢帝碎碎念着,慢慢向着门边走,出了门槛见了侍立在旁,等着随自己一道去荔香宫的太监,却又没了半点想去的念头,只能挥了挥手:“今晚孤不去荔香宫了,孤留在永溺殿,派人去荔香宫准备一下,记下孤临幸墨妃的记录就好,你们都退下罢。” 太监垂眉,‘是’了一声,而后看着尽欢帝信步走过,只是那个方向,却不是向着自己寝房的,而是向着逝水寝房的。 不知何时起,夜色已经深了,月凉如水,洒落了满皇城的银辉,暗夜中深色的栏杆静默在长廊转折间,随着尽欢帝踏步前行,沿路的宫人尽皆欠身垂下了眼去。 只是这路越走越寂静,越走越没有声息,逐渐的竟然人影消匿,而在这永溺殿里,也只有逝水这儿的小庭院里,才会没有随处可见的宫人太监了。 尽欢帝站在逝水门前,挥手支走了依命守在门口的禁卫,遣退了正在抱着小栗子,不知逝水因何被困的缘由,故而焦心以至于团团转的万竹,而后只身负手立在当地,看着面前的木格子门,竟然有些紧张起来。 皇儿现下,在做什么呢? 说是让把吃的喝的都带进去了,但是昨晚再加上今天这一天下来,终究还是没吃什么的罢。 想着尽欢帝深吸了几口气,思量再三,终于推开门来,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然而刚跨了一步,就被逸散满屋的酒香吓了一跳。 “父皇。” 逝水的叫唤应声而起,有些渺远有些虚飘,似乎还带着不肯定的尾音,好像是从窗户边传过来的,尽欢帝循着声息踱到窗边,乍看之下顿时无名火起: 窗扉大开,旁边逝水发髻垂落,衣袍散乱,脚边已经横七竖八倒了一片儿的酒坛子,现下虽然见自己进来了,但手里犹自拎着一整坛的酒,跃跃着想继续凑到嘴边去。 ——皇儿到底,是喝了多少了?! “逝水当这酒是水么,喝成这样?” 尽欢帝抢过去夺了逝水的酒坛子,顺手就丢在地上摔碎,然后很生气地冲着逝水吼了一句。 逝水闻言,有些晕乎乎地看着满地的酒坛子,和刚刚摔成不知道几块了的,还流了一地清亮酒水的坛子,甩了甩头,有些呜咽地挤出来几个字:“父皇册妃的日子,儿臣高兴,高兴,然后好像喝多了,哈。” “逝水高兴?”为了区区一个宫人,居然还敢喝成这样?! “嗯,高兴啊,嗝——” 逝水打了个酒嗝,然后看见尽欢帝退了一步回去,冷冷地道:“那接下来逝水会更高兴,孤马上便要去荔香宫了,逝水要喝酒就招呼屋外的宫人,明儿孤放逝水一天的假,也不要来书房了。” “嗯?荔香宫?不——不要!”逝水愣了一下,而后猛然扑过来揪住了尽欢帝的衣襟,大声地嚷嚷起来。 尽欢帝低头看着逝水,见他透亮的瞳仁流光涌现,熠熠地像是漫天群星争相闪烁,原本就如白玉的面颊此刻绯红如天边晚霞,凉薄的发丝散乱,昂首开口间声音柔媚甜腻,竟全是酒香清冽。 逝水很努力地攥紧了手里的衣角边边,然后趁着酒劲拼命地往尽欢帝怀里钻,一边还吞吞吐吐异常执着地说着,“儿臣求求父皇,不要,不要去荔香宫,呜呜,不要去。” 尽欢帝有些尴尬地步步后退,明显地觉着氛围似乎有些诡异,眼看着逝水一改颓态紧逼过来,甚至还有些耍赖皮的手法,推不得又拒不能,再加上身后已然退无可退,只能说道:“今日墨雨册妃的日子,就相当于民间的洞房花烛了,今晚父皇可是新郎官儿,不去荔香宫的新娘子那里,还能去哪里啊。” 第十八章 一夜笙歌(下) “不行,父皇不要去,不要去好不好,好不好嘛。” 逝水一边央告着一边追逐,冷不丁脚下踩到了一个空酒坛子,摇摇晃晃之下更加稳固地扎进了尽欢帝怀里,而后满脸迷离地抬起头来,薄唇一启,竟然还呼出了一口酒气。 原先喝酒太多,大冬天的竟然觉得有些发热,逝水还想着不会有人进屋,索性就拆了发冠,随便扒拉开了外袍,现下几番追逐,竟然连脖颈之下的锁骨都若隐若现。 再加上逝水酒后越来越撒娇的口吻,现在的大皇子已经像只颠倒众生的妖孽。 尽欢帝的眼睛已经不知道往哪里搁才好,只觉血气翻涌,再被逝水一撞之下几乎理智全失,勉力深吸了几口气,然后说道:“那父皇不去荔香宫,难道要留在这里吗?” “啊?留在这里?嗯!好的。” “这里又没有新娘子,父皇和谁良宵啊?那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逝水闻言嘟起了嘴,迷惘地眨了眨逐渐泛起雾气来的眼睛,然后在尽欢帝怀里扭头四处张望了一番,突然眉眼一弯笑起来,指着满地的酒坛子,小小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说道:“喝,喝酒!父皇留在这里,陪儿臣喝酒!” 尽欢帝看的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眼神定在逝水的脸上,而后鬼使神差地就凑过了嘴去,一口咬住了逝水水润亮泽的唇,舌头像游鱼一样钻进了逝水未及闭拢的牙关。 ——皇儿的嘴里,还满是百年佳酿的味道啊。 ——囧 逝水愣在当场,渐渐地便有些意乱情迷,原本揪住尽欢帝衣襟的手缓缓上挪,而后涩涩地环住了自家父皇的颈。 “唔——父,父皇——父——” 这一吻几乎夺去了逝水所有的呼吸,原本便如漫天红霞的脸颊娇艳地几乎滴出血来,尽欢帝微微一笑,而后脚一勾,将一坛子酒抄在手中,便横抱起了逝水向着床头走。 逝水惊诧,呼哧呼哧地问道:“父皇,父皇要,要做什么?” “逝水说了,喝酒啊——只是换个地方喝而已,逝水不介意的吧?” “父皇,父皇不去荔香宫了就好。” ——囧 尽欢帝见此情景却沉凝了下来,看着在身下不自觉地扭动着,不断挑逗自己极限的妖孽,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夜色,更深,更浓烈了。 酒香厚重,人情难付,若是人生至此一晚再无明日了,那方才可以容许自己,放肆纵情,哪怕是万劫不复。 罢,罢,无论明日如何,自己终究不过是一介凡人,不如就此沉沦,哪管明日千古恨。 第十九章 各怀心事 春宵帐暖,亮夜苦短。 太阳不管人世情深深如许,只管照常升起。 逝水的窗户一夜未关,尽管离床甚远,但是清晨的暖色带着凉风一并吹入,尽欢帝还是拢了拢眉,而后带着莫大的决心睁开了眼睛。 尽欢帝和逝水一夜皆是相拥而眠,正面相对,所以尽欢帝一睁眼便看到了逝水的睡颜: 微颦着眉,纤长的睫毛投射下了一圈黑影,面色已经回复白皙,稍稍红肿的唇却依然艳丽,渐次往下,便是遍布吻痕的身体。 尽欢帝轻轻起身,看着床单之上红白相间的爱|液,终于叹出一口气。 昨日虽有酒为媒,意外地润湿了后庭,皇儿却还是痛楚不堪,自己明显可以感觉到皇儿下身已经血流如注,但他仍是紧拢了眉心却不肯吐出半点呻|吟,只是不断攥紧了拳头,指尖嵌入掌心半分,支离破碎地哽咽着那几句话:“荔香宫,逝水求求父皇不要去荔香宫,不要去,不要去。” 所以,终究还是利用了自己君临天下莫敢不从的身份,利用了皇儿对墨雨的一片深情,利用了皇儿酒醉无力反抗,占了皇儿的身,做下了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事情。 只是自己,到底是为何而冲动,冲到到不顾伦常,不顾礼教,不顾祖宗的规矩? 当真是因为‘喜欢’上了皇儿,还是只因厌恶皇儿心系墨雨,愤怒交加而为? 尽欢帝甩了甩头,伸手拖起已经滑落至肋下的被角,一路盖到逝水下颌,正想独自翻身下床,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了细碎虚弱的声音:“父皇……父皇还在么?可是天亮了?” 尽欢帝回头,正对上了逝水刚刚朦胧的睡眼,只能说道:“是。” “哦,那该起床了啊。”逝水先是舒了一口气,小小打了个哈欠,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登时面色绯红拥被而起,紧紧揪着被角只露出两只眼睛来,侧靠着床栏支吾而语:“儿臣,儿臣酒醉失态胡言乱语,以至于父皇昨日未至荔香宫,这样子,可以么?” 尽欢帝看着逝水的动作,而后仔细揣摩着他的表情,半晌未答言。 看皇儿的神色,倒是慌乱羞涩多过了尴尬不自然,更没有半点憎恨自己违背伦常,霸王强上弓的意思。 难道为了那个女人,竟然甘愿代替她成为自己泄欲的对象么。 呵,原来是这样的一片情深,那自己是否,也无需思量情感的问题,既是皇儿自愿替代墨雨与自己一夜缱绻,倒是公平地很,皇儿可能只是当做交易一场,难为自己居然头痛万分,担忧自己是否强要了皇儿,惹他不高兴了。 “逝水确实是酒醉,但是大概记错了。” 尽欢帝慢悠悠地坐起来,任被子从身上滑落,露出了麦色结实的上身,云锦般的长发从肩头垂落,缭绕在紧实的小腹侧,再配着尽欢帝风华绝代,此刻带着早起慵懒的脸,竟然让手足无措的逝水有些心猿意马:“儿臣,记,记错,错了?” “是,逝水记错了,昨夜父皇没有来逝水房里,父皇照规矩去了荔香宫,敬事房的太监已经记下了父皇十二月初七临幸荔香宫新立贵嫔墨妃的事儿,等会儿逝水洗漱之后照常去东间,什么事情都照着规矩,完全没有乱套。” 尽欢帝一字一句说着也不看逝水的表情,只是从容地捡起在床上四散的衣物,就如当逝水是空气一般逐次穿上,而后就走下床去,到梳妆台前轻车熟路地找到梳篾工具,自己就收拾了起来。 皇儿既然不介意用他的身体换了墨雨,那自己倒也不妨假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日后仍然可以与皇儿父子君臣相称,墨雨已然是墨妃了,皇儿就算再怎么喜欢她,也无法再做什么。 ——只是自己,还有办法,再做什么了么? “父皇这是何意?”逝水看着尽欢帝挺拔从容的背影,有些心寒地问道。 “逝水清楚。” “儿臣清楚?”逝水冷冷反问了一声,在父皇看来,昨晚不过就是因为自己的纠缠,不得已之下换了个相拥取暖的身体而已么?昨晚的情意绵绵温柔笑颜,亦只是自己的错觉,或是父皇面对所有身下之人的常态么? 若是如此,那自己现在无论有多揪心,都只能顺从父皇的意思,假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吧? 至少不耽于这个事件,不纠缠父皇,才能换得继续常伴父皇身侧的机会,才能继续做那宫人面前备受宠爱的大皇子吧。 如此,也好,距离太近,反而会招致父皇的反感,而自己,只要侍立在父皇身侧便已经够好,不敢奢求太多,亦不敢要求太多。 “是,却是儿臣记错,只是儿臣宿醉,现在有些头晕,可否向父皇请上一天的假?” “逝水头晕?”尽欢帝有些忧心地回头看,却见逝水坐在床头,垂眉冷对,看见自己转头就又恭谨地加了一句:“只是宿醉而已,歇息一阵便好了,还望父皇见谅,若是父皇不批假,倒也无碍。” 尽欢帝觉着逝水似乎情绪陡跌,只能闻言默然回身,看着铜镜之中依然光鲜夺目的脸,麻木地伸手顺着头发,轻轻地回应了一声:“父皇等会儿让人把饭食送进来,逝水酒量不好,以后不许喝那么多了,伤身。” “儿臣遵旨。” “还有,那个,逝水等会儿洗澡的时候,父皇让人送点药膏过来,逝水酌量涂上一些,会好受很多。” “儿臣遵旨。” “再还有,若是,若是逝水自己不方便涂抹的话,父皇可以帮忙。” “父皇多虑了,儿臣很好。” 逝水换了个姿势,紧张羞涩的心情被尽欢帝的话尽数带过,冷静下来之后,钝痛瞬时从下身遍布全身,腰际也是酸痛万分,甚至比小时候练功一整天还要疲乏了几分,但是逝水吸了口气,勉力平复了一下呼吸,而后淡淡地道:“如父皇所言,儿臣不过是宿醉,哪会有如许多的不方便,不劳父皇费心了,是儿臣自己不注意才喝多了,自作孽。” 第二十章 宿尾面见 尽欢帝有些无趣地走出房间来,独自行到东间,随便叫住了一个宫人,细细吩咐道:“去找皇儿的贴身宫婢万竹,让她给皇儿准备洗澡水,再让她去库房,指名了要一些冰莲凝香膏,和皂角一并送进去,今日皇儿的早膳差点都准备得清淡些,若是皇儿觉得不合脾胃,尽早来通知孤。” 那宫人欠身‘是’了一声,而后匆匆转出东间去了,尽欢帝微微叹了口气,觑见门外已经列了一溜串托盘举碟的宫人,突然觉得全无了食欲,便开口对身边的侍食太监说道:“今日早膳免了,也不用送回御膳房了,就分赐给殿中各人,权当了这些日子操持寿宴册典分派的赏赐罢,还有,午时的茶点直接送到御书房来。” 说完,尽欢帝缓缓站起身来,又径直离开还没坐热乎的东间,慢慢踱到了御书房。 是日仍然算得好天气,虽然没有册妃当日的明媚阳光,但是风和日丽,还挺怡情,御书房外的冬梅早已开满枝头,艳丽的花朵错落地点缀在遒劲的枝头,颇有些铮铮傲骨,若是满肚子墨水的文人雅士见了必然需得作词一首,抒发感慨。 若是平日里,尽欢帝也会兴致盎然携了逝水的手,倚着窗儿细细看上许久,或许还会借着诗兴大发调侃上几句,但今日,尽欢帝全没了雅兴,只是闷闷地关上窗户,有些迟滞地看着台子边的南天竹。 虽然皇儿以身代墨雨的行为让自己生气不已,但是看见皇儿那般的恭谨自责,心里还是止不住有些发酸。 昨日血流了那么多,自己的动作大概也是太过剧烈了一些,皇儿毕竟是男身,虽然酒醉也性起了,但是因为从未受过训,现下大概是疲累交加疼痛难忍吧。 “唉。” 尽欢帝想着便又叹了口气,近些日子尽欢帝叹气的次数愈发频繁,简直比登基的前约莫十五年叹的总数还多上了几分。 “主人又叹气了。” 寂静的书房中突然响起一个慵懒悦耳的声音,尽欢帝乍听之下顿时转过身来,果然看见书桌边的椅子上已经盘踞了一个黑色的身影:“究竟大皇子殿下那厢发生了何事,让主人三天两头的摇头叹气呢。” “与宿尾无关。”尽欢帝冷冷回言。 “呵呵,确实无关了,所以这事儿若是放在往常,宿尾定然不会插手,但是现下事有紧急,需要主人心无旁骛地处理,故而宿尾想知道大皇子殿下的事,好帮着想想法子,让主人也不要唉声叹气像个小老头了。”宿尾一边说着一边挪下椅子来,慢慢走到了尽欢帝身边。 尽欢帝凝眸看着宿尾,欲言又止,突然又叹了一口气:“宿尾帮不来的。” “主人说说看又有何妨?” “宿尾真的帮不来,我都毫无办法。” “呵呵。” 宿尾浅笑,纤长的手指拈起南天竹的叶子细细揉捏了半晌,看来还真是挺纠结的事情啊,让小违思前想后居然半点没辙,想来便是关乎大皇子的了,这对父子还真是的,明明都已经情根深种,却互相隐瞒着不敢说出原委,到头来两厢误会,一个这头一个那头,长吁短叹自怨自艾。 但自己终究还是不能点破,以小违的性子,多半是不会相信,亦不会出口表明心迹,只会半信半疑间旁敲侧击试探口风,一个弄不好便是不欢而散,自己反而帮了倒忙。 所以如今自己能做的,也只有了解了解情况,让小违不要钻牛角尖了才好。 “主人是聪慧绝伦,运筹帷幄,但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宿尾也许能看出些门道。” “是么——当局者迷啊。” 尽欢帝深吸了一口气,觉着宿尾所言很有几分道理,便很艰辛地字字句句说道:“宿尾,可有分外在意过一个人,却不知是否是喜欢他,只是单纯的想要他永远永远陪在身侧?” “有啊。”宿尾低垂下眼帘假作欣赏着南天竹,掩去了眼中暴起的所有疾风骤雨。 “是么,那个人,若是,若是那个人心有他属,宿尾会怎么做?” “大皇子殿下怎么可能心有他属?!”宿尾挑了挑眉,有些惊诧地反问了一句,小违什么时候开始竟然钻进了这么个牛角尖?这还得了?! 尽欢帝看着宿尾过于激烈的反应,却是没有生疑,只是有些尴尬地转过眼去,闷闷地道:“不要随便代入,我在问宿尾,没有牵扯到其他人,所以宿尾只管回答就好了,宿尾会怎么做?” “哦,好,若是当年的宿尾,那人若是有了其他喜欢的人,宿尾大概会手刃了他的所爱,让他痛不欲生吧。”宿尾浅笑着,提及‘手刃’时,殷红的唇角甚至舔过了嗜血的光芒。 “当年的?那现在呢?” “现在,宿尾不清楚会怎样了,只是宿尾会怎么做,主人就算知道了又如何,那人和大皇子殿下性格不同,现下主人和殿下的情况也与宿尾当年相去甚远,若是要借鉴,也非常不妥啊。”宿尾轻轻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 “不妥么。” “不妥,而且宿尾所为,只图一时之气牵连无辜,更伤害了那人,无所借鉴之处。” “那,此事作罢。”尽欢帝回过身,慢慢走到了椅子边,似乎平息下了心中所有的波涛。 “主人不要想太多,殿下也未必就喜欢其他的人了。”宿尾忧心地加了一句。 “不要提这个了,公私分明,就算逝水那厢闹得翻天覆地,我也不会乱了方寸,作为君主,国事是祖先压下的重担,‘责任’二字我永远记得,宿尾说吧,那件需要我心无旁骛处理的事情,是什么?” 第二十一章 羊谷军情 “啊?”宿尾被尽欢帝突如其来的话题转变带的表情一滞,嗫嚅了半晌却忘了前言。 “我让你说,你要禀报的是什么事情,需要我全力处理的。”尽欢帝撩起衣摆慢慢坐下来,昂首看着宿尾,指尖在书桌上轻轻敲击着,脸上逐渐地便恢复了君临天下的上位者尊严。 “哦,是羊谷,主人派遣去平定羊谷祸乱的常将军数月未返,恐会拥兵自重,犯上作乱。” “又是羊谷啊,它已是我朝一郡,十几天前郡守也曾上书,说是需要常将军长期驻守,以稳定羊谷的局势,防止包藏祸心的原贵族蛊惑人心,再造声势。我看御书房的奏折基本分了两派,古丞相为首的认为常将军统率兵马过多,不宜长期外驻,坚持要他回朝交出兵权,而其余本就不满古氏权倾朝野的臣子则是认同羊谷郡守的奏折,认为羊谷郡背景特殊,理当有重臣把守,而忠心耿耿用兵如神的常将军自是坐镇的上上之选。” 尽欢帝侃侃而谈,看着宿尾脸上逐渐严肃的表情,却是没有说出自己的意见。 果然尽欢帝一停,宿尾就立刻问道:“主人莫不是在宿尾外出打探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决策了?” “我都说是十几天前的事情了,自然已经尘埃落定。” “那是让常将军回朝交出兵权吧。”宿尾想了想,而后万分肯定的说了一句,却见尽欢帝微微摇头,眉心微颦,有些无奈地说道:“不是,我批了羊谷郡守的折子,让常将军继续留守羊谷郡了。” 宿尾一听就急了,手里的南天竹叶子几乎碾碎:“什么?主人兵权外露,还让本就有了反心的常将军与羊谷郡守为伍,那羊谷郡并入朝中本来就怀着异心,这两者勾结,主人不是养虎为患吗?” “我知道——” “那主人为何如此?难道是那几日与大殿下……” “不关逝水的事,我说过公私分明,处理事务之时不会被他搅乱心神。” “主人在两月之前宿尾禀报羊谷动向时就曾对常将军的行为袖手,不分轻重缓急以至于失了先机,主人已经没有往常那般未雨绸缪了,造成现在两厢为难的局面,与主人当时耽于与大殿下的玩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现下主人又做了如此决策,宿尾不敢苟同主人所言‘公私分明’。” 宿尾抬起头来,宽大帽檐下的眼睛熠熠生辉,灼灼地盯着尽欢帝的脸,慷慨陈词之下竟全无怯意。 尽欢帝无奈地又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反驳,只知宿尾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照着自己的性情,当日得知常将军未及时回朝,就应该一道圣旨下去迫他回来,至少也该削减他的兵马,但自己却选择了暂时搁置此事不予处理,造成现在常将军已经在光谷郡内熟络扎根,有了谋反的资本。 而前几日里对着满桌子是是非非的奏折,自己却心系着等会儿要与逝水去做什么,根本没有好好思考,做完决策之后亦是没有立刻选择称心的武官赠予兵权,防止常将军作乱时自己这边毫无准备。 接下来,寿宴册妃接踵而至,更是没有了处理的时间,若是宿尾非说自己混淆公私,自己还真的没有办法辩驳。 “宿尾所言,似乎有几分偏颇了。” “偏颇与否,主人心里有数,主人能与殿下融洽相处两无间隙是好事,宿尾乐见其行,但是国事亦不能撇在一边不予理会啊。” “宿尾多虑了,我知道羊谷会怎么样,我让常将军留在羊谷,也不是率性的决定。” “是么,难道主人认为那常将军真是坐镇羊谷的上上之选,会好好安抚着羊谷百姓,让他们顺从我朝,年年上贡,奉公守法?”宿尾扬起唇来,有些嘲讽的笑意。 尽欢帝没有动怒,只是等宿尾说完,凤目扫过他唇边的笑容,而后风轻云淡地说跟了一句:“我知道,羊谷必反。” 未及宿尾再说什么,尽欢帝又站起身来,背负着手看向窗外,眼神悠悠地跳过怒放的冬梅,渐次往上看着一碧万顷的蓝天,飘忽不定的浮云,和光芒渐弱的太阳,缓缓说道:“羊谷必反,但是我不管事的这几个月,古氏已经把持朝政,文武百官中大多都与古氏沾亲带故,沆瀣一气,面对着羊谷的奏折,分为两派的人多寡立分,气势几乎是一边倒的,我若是赞同了古氏那派,会给他们借口铲除异己,到时候古氏就真是权倾朝野,我的话没有多少人听了。” “那主人也不能……” “而且,若是现在下旨驳回羊谷郡守的请求,强行召常将军回朝,收回兵权用意过于明显,反而会让常将军狗急跳墙,连同羊谷一郡,人尽皆兵背水一战,势不可挡。” 尽欢帝眯起眼睛来,难得有了懊恼的神色。 “那主人现在,是欲图安抚常将军,让他消了谋反之心么?” “不。” 尽欢帝抿唇,坚定地道:“我说过,羊谷必反,无论怎么安抚不会有成效。” “那主人这是何意?” “不过拖延时间而已,过了太久的太平日子,朝中的将士大都忘了如何厮杀了,先让他们演练演练,就算不能像常将军带出去的那些将士那般骁勇善战,至少也要能提枪上马,不要临阵脱逃才好,不过这也还好,真正让我头痛的,倒是统率方面。” 尽欢帝拢了拢眉,阖上窗户转回身来,看着已经恢复平静的宿尾,心中陡然一沉。 其实,自己也并非没有找过称心的武将,只是古氏趁着自己完全袖手的这些时日,大肆排除异己,刚正不阿的将士已经被暗中处置得十不存一了,新近安插进去的,大都是凑数的酒囊饭蛋,毫无可用之处。 ——万不得已的时候,可能还得亲自出马,坐镇沙场。 第二十二章 宿尾的提议 但若是自己亲自出马,这朝中愈发无人,到时候自己得胜归朝,就极有可能手无实权,批着帝王的外衣却无法坐掌天下,成了一身空壳了。 “唉。” 尽欢帝叹出一口气来,宿尾扬眉,说道:“主人难道是想到时候亲自出马么。” 尽欢帝点头,再摇头,又再度点头,其实,也可以调遣暗卫升任统率,但他们各有专长,虽有一身功夫,却未毕用兵打仗的料。 事关边疆百姓的生死,不是赌局,自己无法胜负半半开地下注。 “那主人是担心离朝期间古氏作乱么?” “是,古氏官做大了,野心也就大了。” “这个倒无需担忧,主人可以去牵凤宫和古妃娘娘商量商量。” “古妃?” 尽欢帝有些困惑地看着宿尾,而后说道:“皇后这病大概撑不了多久了,宿尾的意思,是让我向古妃保证,等我得胜回朝就立她为后,以此为筹码让她压制住古氏官员,不让他们有太大的动作么?” 宿尾浅笑,看着尽欢帝自顾自的推断,却是没有回言,任尽欢帝沉凝了半晌而后自我否定道:“这个行不通,且不论古妃区区一介女流之辈能否压制住古氏官员,单就一个皇后的诱|惑,与日后古氏掌了实权之后的荣华相比,我担心她不会同意。” “主人错了,她会同意的,而且主人根本不需要白纸黑字与她交易,立她为后,主人只需近日常去牵凤宫,对她宠爱有加做足了你侬我侬的戏份,古妃自然会为了主人赴汤蹈火竭尽所能。而能否压制这方面,主人更不必担心,女人为了自己喜欢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主人还记得陷害大殿下的事情吧?古妃为了让常妃入狱,可是不惜威胁宫人违背律法啊,况且主人还可以让暗卫从旁协助,斩杀几个野心过于庞大的臣子,杀一儆百啊。” “喜欢的人?” 尽欢帝讶然,宿尾的意思是,古妃喜欢自己? 怎么可能?! “主人果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宿尾摇了摇头,看着尽欢帝一无所知的讶异样子,露出了一脸的感伤无奈:“当年洁妃其实是因为喜欢主人,才出下策,在主人膳食中下春药以诞下皇嗣,让主人可以多宠爱她一些,现下古妃亦是因为喜欢主人,方才撕破脸皮陷害他人,让主人可以多给她一些关注,她们的初衷根本不是想要成为皇后统率后宫,只是想长伴主人身侧,却用错了方法。” 洁妃当年接过药粉之时,泪流满面,全身颤抖,却是眼神坚决地说着‘不想后悔,陛下’,而古妃,自己虽然不清楚,但大概也是差不多的想法吧,所以她们就算失宠,估计也不曾懊悔。 尽欢帝被宿尾的话震在当场,蠕动了一下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若真如宿尾所言,那么当年的洁妃产后虚弱,拖着病体在御书房外跪求半日,声嘶力竭,只是想为皇儿得到一个名字,不求自己原谅,不求受宠,不求衣锦还乡,自己却铁石心肠,任其郁郁而亡。 现在是古妃,违背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眼界高挑,不屑与人勾心斗角的原则,作奸犯科,只求自己另眼相看,却被自己直接归为势利一派,假面相对,再也不轻付信赖。 ——自己果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么? “主人无需怀疑,宿尾所言句句属实,主人在这方面一直是当局者迷。” “……” “那现在,主人应当高兴了才是,古妃既然喜欢主人,就定然会为主人着想,这样一来,主人只需稍稍给予恩宠,她必然死心塌地为主人管束古氏官员。” “真的要这样么。” 尽欢帝突然觉得有些心烦意乱。 当年的自己,可以不顾兄弟情谊冷面斩首皇兄,不顾骨肉亲情步步逼迫母后,不顾人情冷暖利用夏言对菀妃的情意拆穿羊谷的计谋,事事皆成之下,虽然是踩着别人尸骨,却毫无半点歉疚之情。 但是现在,利用喜欢这份情感达到目的,却有些于心不忍。 ——怎么会这样? “主人在犹豫,莫非是大殿下来了之后,主人便不是当初雷厉风行不择手段的主人了么?” “不关逝水的事。” 尽欢帝有些无力地打断宿尾的话,而后说道:“宿尾所言雷厉风行不择手段未免言过其实,我当初不过是做了最省力最有效的选择而已。” “那主人现在最省力最有效的选择,便是宠幸古妃娘娘了,宿尾不希望主人优柔寡断错失良机。” “让我再想想。”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羊谷蠢蠢欲动,朝中无可用之人,主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细细想想了。” “我说了,让我再想想。” “那好,宿尾先行告退,宿尾希望,主人至少还能做到‘公私分明’,不要为了大殿下的想法,而连假戏都不愿去做。” 尽欢帝拨弄着窗棂,听觉身后轻风一起,知道宿尾已经离开了,再咀嚼一下宿尾离开时留下的话,便又多了一分心思。 对啊,自己若是宠幸了古妃,皇儿会怎么想? 自己才要了皇儿的身,接下来就对他不管不顾,只去牵凤宫与古妃郎情妾意,皇儿会不会心生不满? ——哦不对,皇儿应当会高兴才是,既然他愿意在墨雨册妃当晚便舍身,就是不希望自己与墨雨翻云覆雨,那自己现在转而去了牵凤宫,皇儿应当舒了一口气才是。 呵,那现在,就是无论怎么想,自己都应当去牵凤宫和古妃好好‘切磋切磋’了么。 只是与皇儿在一起太久了,一味的率性而为惯了之后,倒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才能装上面具,像以前那般,好好与妃嫔做戏了 第二十三章 不尴不尬 夕阳斜归,余辉虽在,暖色的光打在窗上,在房里晕开了一圈暧昧,空气却已经冷到让人发寒。 尽欢帝站在逝水房门前,很努力地想了想自己为何要来找逝水的缘由,思量未果之后隔着木门犹犹疑疑地说道:“逝水,在里面吗?” 房中静默了良久,尽欢帝正欲折身离开,突然见房门被推开,逝水手搭着门框斜倚着墙,勉强挺直了身子站在当地,低垂了眉眼说道:“儿臣参见父皇,请恕儿臣不能跪见之罪。” “逝水还好吧?” 尽欢帝忧切地伸手扶住逝水的手肘,斜眼觑了一眼逝水的腰下,很轻很轻地问了一句:“逝水那里,嗯,那个,冰莲凝香膏好用吗?” 逝水闻言脸上浮现出微不可查的红晕,亦是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无论武功有多高,都没有办法把内腑锻炼得与常人不一样啊,照样是柔软脆弱的,父皇昨晚虽然做足前戏,但后来没有收敛,连内壁都鲜血淋漓的,清洗和擦药的时候,自己用手把药膏涂抹到私处已经很为难,还要用手指沾着药膏伸入内壁,实在是太,太…… “好用就好,那父皇改日让万竹去库房,把剩余的冰莲凝香膏全取出来,逝水留着日后备用。” “备用?” 逝水讶然地反问了一句,尽欢帝后知后觉,才发现此话有异,连忙把逝水搀进房去,一手凑到嘴边假咳了一声转移话题:“咳,那个,呵呵,这个气味挺清新的啊,逝水房里点的是新的熏香吧,是不是也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啊,呵呵。” “儿臣房里没有点香。”逝水表情漠然,丝毫不打算给尽欢帝面子。 “啊?这样啊,那逝水房里就是自然的味道啊,也不错的,呵呵。”尽欢帝一厢留心着脚下,一厢没话找话着,不防逝水很冷地问了一句:“父皇是来做什么的?” “啊?” 尽欢帝慢慢把逝水扶到床边坐下,对他太过淡漠的态度有些吃惊,没有准备之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逝水吸了一口气,挪着身子找了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平复了一下被疼痛瞬时侵袭的眉心,说道:“儿臣已经请了一天的假,要在这里好好醒酒了,父皇莫不是后悔了,不肯批假了吧?” “不不不是,无论多少天的假都批,这个,逝水行动还方便吧?” “行动方便。” “那逝水,早膳和午时茶点,可还合胃口?父皇虽然吩咐过了,但是御膳房不会做得太油腻了吧?” “膳食很好。”逝水言简意赅,一言出了之后完全没有接口的余地。 “那逝水好好休息,好好休息,父皇只是来看看逝水的,既然逝水没事,那父皇先,先走了。” 尽欢帝不尴不尬地在逝水身边坐了一会儿,见逝水也爱答不理的,而且问来问去也就只有一个表情——淡漠,久了终于也无话可说,只能起身,朝着门口走去,只是没走几步冷不丁逝水突然来了一句:“父皇等等!” 话音未落,逝水便见尽欢帝有些激动地转过身来,速度之快,竟让逝水一时哑口无言。 父皇来找自己,明明是很高兴的,但是自己,心绪波动之下就是没有办法像往常一样笑脸相迎,从容相处。 明知道父皇昨晚只是将自己做了暖床的人,根本没有付诸感情,但方才父皇坐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自己居然想起了昨晚父皇凤目微眯,温存亲抚的样子,让自己浮想联翩尴尬羞惭之余,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虽然想着要让父皇再陪陪自己,但自己方才的冷漠,和对于父皇那些有来无回的问话,要怎么周转才好呢? “逝水还有什么事儿吗?”尽欢帝有些激动,声音甚至一抖一抖的。 “儿臣,儿臣想,想……”逝水嗫嚅了半晌,手指绞着床上的被单,又调整了一下坐姿,觑着尽欢帝神色焦灼,‘想’了半天竟没再续出半个字来。 怎么办才好?根本开不了口求父皇留下来啊。 还有,父皇万一有什么事等着去做,自己不是拖了后腿了么。 再说了,父皇也让人送了冰莲凝香膏来,万竹说这药膏是冰山雪莲混杂了种种珍稀药材熬制而成,贵重得很,父皇能让人尽数赐了自己,已经算是关怀备至了,自己哪里还能开口再央求什么。 而且,反正自己也不是女子,无所谓失身不失身,昨晚又是自己酒醉主动入怀,再四纠缠,父皇没有义务要对自己报了歉疚之情的。 逝水越想越心灰意冷,只觉得根本没有理由要尽欢帝留下来,只能说道:“儿臣想没事了,父皇走好,恕儿臣不能跪安。” “那,那好,逝水休息吧。” 尽欢帝有些失望,继续回身走到门边,看着正前方空无一人的庭院,揽着门框驻足良久,又悠悠跟过来一句:“逝水,父皇近日里不会去荔香宫了,逝水放心。” “放心什么?”逝水的声音有些惊讶。 “还有,接下来父皇就不教授逝水功课了,逝水若是有疑问,便去上书房找董辞问问,若是没有,便在隔壁书房自己翻翻书习习字,父皇也可以找人陪着练练剑,闲来无事,只要不出皇宫,去哪里溜达赏玩都可以,若是想出皇宫,便让禄全来告知一声,只要时间不长,路途不远,父皇命人跟随着逝水保护周全就是。” 尽欢帝停顿了一下,单脚跨出门槛,调整了一下呼吸,很艰难地跟了一句:“那个,日后逝水若是闲来无事,也可以去荔香宫看看墨妃,叙叙旧。” 说完尽欢帝带上了身后的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二十四章 郎情妾意 逝水看着门开,又轻轻关上,突然觉得尽欢帝临走前留下的话颇有几分遗言的感觉。 什么叫做‘父皇近日里不会去荔香宫了’‘父皇就不教授逝水功课了’‘让禄全来告知一声’‘去荔香宫看看墨妃,叙叙旧’? 父皇的意思,是以后都打算对自己视而不见了么?自己以后找父皇都要通过禄公公这一关了么? 父皇不是打算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了吗?为何还会做出这种决定? 逝水捏紧了拳头,扶着栏杆慢慢站起身来,因为痛的是下身,坐着倒不如站着舒坦了,刚才若不是尽欢帝扶着逝水到了床边,逝水打死都不会挑这么个折腾自己的姿势。 不过,这样也好吧,至少,父皇不会去墨雨那边了,而且还说了自己可以随时去荔香宫,那就是说无论墨雨要做什么,自己都可以看到一些蛛丝马迹,比之前两眼一抹黑,什么情况都不了解要好得多了。 呵呵,那为什么,心里还是高兴不起来呢。 难道真如师傅所说,空无一物的人才没有欲|望,一旦得了点东西,就会不断地想要更多,更多,自己原本与父皇毫无交集,所以就满足于远远观望,现在父皇与自己无间隙地和平相处了几近四月,自己就开始要求更多了么? ——当心啊南天竹,贪心不足蛇吞象呢。 逝水自嘲地撇了撇嘴,而后走到床头,拈起了‘倾觞’的剑柄,掂了掂稍稍沉重的剑身,有气无力地在空中挥了起来。 ——————————————————————————————————————————————————————————————————— 尽欢帝负手立在牵凤宫偏殿,看着长廊间随处可见的妖娆景致,在冬日里仍然葱茏生气,红黄招摇丝毫不输与春日的绿意盎然,反而多了几分别致的情趣,竟有些恍惚时空回流,不甚真切的错觉。 自己是有多久,没有来牵凤宫了啊。 一个宫人急急走过来,看着尽欢帝孤身一人立在院中,尚未掩去错愕的表情,便在尽欢帝身边盈盈一拜,垂眉出口声如莺啼:“奴婢见过皇上,要奴婢去告知娘娘么?” “不必了,孤来时没有让人通报,就是不想让爱妃亲自出来迎接,你只需告诉孤,爱妃现在何处便好,不要太造声势了。” 尽欢帝温文答言,倒是全无了桀骜的神色,笑意盈盈反像是要给挚爱的妃子一个惊喜的柔情帝王。 “回皇上,娘娘现在后苑,需要奴婢带着去吗?” “你退下吧。” 尽欢帝挥了挥手,而后站在当地回忆了一下路线,选定了一个方向就走。 古妃还真是喜欢花啊,这殿里大概一年四季都是常换常新的花木吧,当年她入宫的时候倒是性情乖张,有些不太像官家小姐的内敛矜持,还喜欢卖弄小聪明招引自己,近年来大概是年岁见长,也不喜欢瞎闹腾了。 不过若是照宿尾所言,她刚入宫时闹的那些个事儿,和现在端庄起来暗地里陷害,好像都只是为了吸引自己的注意力。 尽欢帝慢慢停下脚步,看着眼前一片花海一样的苑子,嗅着扑鼻的梅花香,对两厢立着的宫人遥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四下里开始找起古妃来。 这一找倒没那么容易,尽欢帝安静立在柱子后头,半晌了方才看见古妃,见她只用斜凤银钗挽了个髻,别出心裁簪了朵含苞的梅花,一袭细云锦的广袖收腰拽地长衣,随风飘摇的璎珞耳坠,只化了淡淡的妆,眉心赤红一点朱砂印,典雅脱俗,在花丛中袅袅来去时便像是天上管理百花的仙子,偶然堕入了尘世一般。 尽欢帝放轻了脚步,从边上慢慢绕过去,而后趁着古妃伸手拈花细细嗅闻之时,从后揽住了她的腰,微微耳鬓厮磨道:“爱妃真是好兴致啊。” “皇上?!” 古妃惊诧之余手一抖,刚刚扳下来的梅花枝便倏然离手,寒冬里积下的几滴露水泛着流光散落下来,润湿了尽欢帝含笑的眼眸。 “嗯。” 尽欢帝轻轻应了一声,而后体贴地伸手拉着古妃因为抬起胳膊而下褪的袖子,缓缓覆上了她的手:“晚冬仍寒,爱妃不要贪于赏花,冻坏了身子,不过爱妃可不知道,方才爱妃流连花丛时,孤都惊为天人呢。” “皇——上。” 古妃柔情似水俏脸飞红,身子后挪贴在了尽欢帝怀里,惊讶喜悦之下连身子都开始微微颤抖:“皇上今日来牵凤宫怎么也不早点说呢,也好让臣妾稍稍准备一下,不要让臣妾吃了这么一惊。” “呵,如若孤早说了,又怎么能见到爱妃如此可人的样子。” “皇上好不正经,臣妾说不过皇上了,不说了。” “好,爱妃既然不喜欢用说的,那孤用做的好了。” 尽欢帝色色地笑起来,揽在古妃腰际的两手兵分两路,就势就要隔着层层衣物开始在古妃玉体上游山玩水,惹得古妃一声娇吟,慌乱地制止起来:“嗯,皇上,大白天的,宫人们看着呢。” “宫人们?她们在哪里啊?” 尽欢帝捏住古妃阻挠自己的小手,而后假作惊诧地扭头四下里打量了一会儿,说道:“啊呀,方才没有留神,这么一看之下还真的有呢。” “皇上骗人,宫人站得这么明显,皇上肯定一早就看到了。” “爱妃可不能这么说啊,这些梅花儿可也站得分外明显,但是孤眼里就只容下了爱妃,没有容得下树啊。” 尽欢帝一边调侃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来,看着古妃羞涩地低垂了头,嘴边的笑容却开始亦喜亦悲。 第二十五章 三千宠爱 十二月初八,尽欢帝幸牵凤宫。 十二月初九,尽欢帝幸牵凤宫。 十二月初十,尽欢帝幸牵凤宫。 十二月十一日,尽欢帝在御花园摆下盛宴,相约后宫妃嫔共聚赏花,礼乐相加,谈笑风生,但席间尽欢帝独宠古妃一人,更是亲自挥毫作‘美人戏花丛’一图,佳丽三千却仅以古妃入画,盖上御印,收归牵凤宫,从始至终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其余众妃嫔竟似有无。 十二月十二日,尽欢帝幸牵凤宫。 十二月十三日,尽欢帝幸牵凤宫。 十二月十四,尽欢帝不顾百官阻挠,执意微服出游,仅带了数十随从,与古妃泛舟碧波万顷的古湖,画舫美人,笙歌相和,夜色迟暮仍不欲归,七日里尝遍江南美食,看遍水光潋滟,寻便天下奇珍异宝,与古妃共同把玩,更是口称近年内要为古妃额外修建行宫,一反往常从不因妃嫔微服出宫乃至大兴土木的惯例,极尽奢华之能事。 十二月二十一日,尽欢帝终于归朝,原由游玩多日,古妃不胜舟车劳苦,娇躯疲累,尽欢帝心系古妃病况,连夜召全体太医至牵凤宫,稍有延误者当庭杖责,而且长时守在古妃床侧,甚至亲自喂服汤药,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十二月二十二日,古妃自知三千宠爱在一身,已然招致太多嫉恨,而自己因有小疾,短时间内无法侍寝,于是婉劝尽欢帝回殿歇息,或是另寻妃嫔游玩,尽欢帝笑而不语,拈起丝帕轻轻擦去古妃嘴角不慎流出的汤药,对古妃的话给予了温柔的回应:“一来,爱妃此病大多源于孤,是孤太过不节制,耽于享乐,这二来么,爱妃现在娇弱不甚力的病美人样子,惹人爱怜,是故孤甘愿滞留牵凤宫。” 说完,尽欢帝放下药碗,挥手斥退了旁人,俯下身将嘴凑到古妃耳边,轻轻地说道:“爱妃最想知道的,还是孤当日为何突然出现在牵凤宫后苑吧?” 古妃蓦然睁大了眼睛,看着尽欢帝仍然温和深情的笑颜,突然心里一冷,只觉得这大半月来,欢喜愉悦的日子都只是一场美梦,脆弱地任人轻轻一戳,就立刻破灭了。 “臣妾不想知道。” 古妃嗫嚅着,捏紧了身上盖得严严实实的锦被。 真的不想知道,若是梦,便要做得彻底一些,这样能与皇上朝夕相处,夜夜笙歌的日子,这样能看见皇上笑靥,听见皇上慵懒声音的日子,这样,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日子,宁愿自欺欺人地相信皇上当真是心血来潮恋上自己了,也不想因为好奇知道真相,美梦就此破灭了。 “但是孤想要爱妃知道啊。” 尽欢帝觑着古妃面色陡转,紧紧抿唇,便知道宿尾所言非虚,这些时日古妃确实欢喜,看来不只是因为自己宠爱她,她便有了似锦的前程,而是自己宠爱她这件事本身,便足以让古妃欢喜不已。 但是,自己必须让她知道自己的用意,让她知道以后的日子该为自己做什么。 “既然如此,那皇上便说吧,臣妾听着。”古妃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怯意地闭上了眼睛。 “孤想让爱妃,继任皇后。”尽欢帝很清闲地说道。 “啊?”古妃闻言却是大惊失色,睁开眼睛正欲再说什么,便被尽欢帝的下一句话打断:“孤知道,皇后是还未逝世,但是太医已经明确告诉过孤,皇后时日无多了,现在确定继任皇后,也不算早了,爱妃不必忧心。” “但是,臣妾德行不足,恐难服众,统领后宫。” “呵呵,爱妃过谦了,爱妃若是不能服众,这后宫之中还有谁能服众,日后爱妃与孤掌权天下,皇城乃至天下之人必定没有一敢说半个‘不’字。” 尽欢帝这话倒是说得情真意切,因为事实确实如此,自从常妃被赐死之后,纵观后宫妃嫔,论身世,地位,还有虚无缥缈的所谓‘德行’,古妃已经是皇后一位的唯一人选。 古妃微微抬眼觑着尽欢帝的表情,悲喜交加之下,竟然哑口无言。 喜的自是皇后一位花落她家,日后就算失宠,她在尽欢帝身边也已经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了,悲的是尽欢帝突然的宠命优渥,大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因为真的喜欢了她,而是需要她付出高昂的代价。 但是无论尽欢帝会开什么条件,她定会一意应承,绝不退缩半步。 “既然皇上都这么说了,那臣妾听皇上的便是。” “还有,孤既然说了爱妃要与孤掌权天下,那日后若是孤身染重疾……” “臣妾不许皇上这么说!”古妃不顾病体娇弱,忙不迭地伸出青葱手指捂住了尽欢帝的嘴,俏脸泛红,杏眸里是满满的忧思和急切。 尽欢帝觑着古妃神色真切,确是发自内心,眼神一黯,转而握住了古妃滑如凝脂的手,继续说道:“孤只是打个比方而已,爱妃不必心急。” “打比方也不行啊,皇上怎么能这么咒自己呢。”古妃略微放心,颦眉娇嗔道。 “呵呵,那孤换一个好了,若是孤日后被琐事缠身无法亲政,爱妃可要出面暂代孤,稳住百官之心,不许他们胡作非为,或是没有经过爱妃的同意便随意做事,皇权旁落,还有——孤这么说爱妃可不要生气啊——现下爱妃的族人几近权倾朝野,爱妃要多多约束着他们才好。” “皇上的意思是——”古妃有些似懂非懂。 “孤的意思啊,”尽欢帝一手将古妃已经沁出薄汗的纤手捏在掌心,另一手抚慰着她紧颦的眉心,一字一句地说道:“便是爱妃必要之时,全权代表孤,垂帘听政。” 第二十六章 略备薄礼 【某包:因为上章涉及的时间跨度太大了,所以这边的事情,和上章的某一天约莫是同时发生的。】 【(与文无关,角色跳脱)谢谢看文的孩子们,更感谢留爪印的孩子们,娃从来都不是自信的人,写到这么多字的时候更有种茫然的感觉,但是孩子们的评论让娃觉得,娃写的文文,有人理解,有人支持,娃会努力写下去的(握拳!)】 逝水托腮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恍惚着感觉寒风打着卷儿吹过,又吹过,然后突然间意识到,前些天立春已经过了,冬天结束了。 逝水又发了一会儿呆,下意识地就伸手想挡住尽欢帝打过来的书卷,只是手停在虚空之中,不尴不尬地什么都没有遇上,再愣了一下,知觉尽欢帝已经许久没有回永溺殿了,也许久没有陪自己攻书了,自然不会再有人,在自己发呆的时候敲打书卷提点自己了。 “唉——” 逝水叹出一口气来,近日里尽欢帝专宠古妃的事情已经传的沸沸扬扬,御花园的宴席也办了,现在又不顾满朝文武的抗议,两人亲亲我我轰轰烈烈出去游湖了,这让满宫的妃嫔已经跨过妒得眼红红这个阶段,直接到恨得牙痒痒了。 那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呢? 心里空落落的,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早些时候身子刚刚不酸痛时,就想着要去墨雨那边探探情况了,但是几天下来都懒得去。 “这样不行,倒是越拖越不想动了,还是今儿去一趟吧。” 逝水自言自语着站起身来,把毛笔搁在一边,扫了一眼空白的宣纸,而后走到门口,对着侍立在旁的万竹说道:“随便去找点送的出手的东西,打理好了,本皇子要去荔香宫给墨妃娘娘请安。” “墨妃娘娘?”万竹讶然。 “是,快些去找吧。” 逝水似乎是怕自己后悔般快速出口,看着万竹点头,转身就找东西去了,便也折身回房,稍稍整理了一下。 不一会儿就听得万竹在门外说道:“殿下,东西备好了,殿下要看看么?” “不了,送什么礼比较合宜这方面,万竹倒是厉害多了。” 逝水边说着边跨出门来,看见万竹已经收拾妥当,两手里小小心心捧了个小匣子,紫檀木的,精雕细琢,正前方两沿还有错金纹的有凤来仪,两厢对称,鬼斧神工,虽然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但是看样子倒是分外体面的。 不过看大小,该是手炉配饰什么的吧,可倒好,父皇就喜欢赐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赐给自己之前还拿在手里把玩得不亦乐乎,笑得像个捡到宝的小孩子一样。 逝水浅笑着摇了摇头,突然地问了一句:“小栗子呢?” “回殿下,那边晒着太阳呢,看那样子,殿下去趟荔香宫再回来也指不定没挪窝儿,殿下不用担心。”万竹腾出一只手来遥遥指了指庭院,果见一只肥嘟嘟黄色斑纹的猫蜷成一团在太阳下,睡得昏天暗地不亦乐乎。 “把它带上。” “啊?”万竹再次讶然。 “没事儿,墨妃娘娘也认识小栗子,还挺亲的呢,小栗子去了也许讨喜。” 逝水说着就走过去,拍了拍睡意朦胧的小栗子的脑袋,看它分外懒怠地眼睛眯开了一条缝,就一把把它抄在怀里,抬眼看了看清朗有余的天空,非喜非忧地扬起了唇。 不久,荔香宫。 墨雨听到通禀便即刻跑了出来,也不顾贵嫔的端庄矜持,俯身抱起了撒着欢儿抢先跃进殿来的小栗子,而后一脸笑意地看着在面前躬身请安的逝水,袅袅回了一礼:“殿下无需这么客气。” “历朝的规矩,逝水不敢怠慢,对了,逝水略备薄礼,只是不知娘娘是否喜欢,还请娘娘笑纳。”逝水说着递了一个眼色给身后的万竹,后者立刻上前一步,垂头将盒子递了过去。 “什么东西啊,怪好看的。” 墨雨抿唇敛眉,悠悠从身边的宫人手中接过了万竹递上的匣子,看着上面错金纹路的凤凰,很是好奇任小栗子跳到了地上,转手当庭便将匣子打了开来,而后拈起里面唯一的一个小瓶子,困惑地歪了歪头。 那是一个细长颈的黑色瓶子,放在掌心盈盈一握之大,触手温润冰凉,瓶身幽深地还泛着墨黑的森寒之光,从瓶腹至瓶口蜿蜒地盛开了一朵冰莲花,有花有叶,全株纯白,正好与瓶子黑白相和,对比鲜明,好似是出尘不染的上届仙物。 墨雨也没细细看,只是轻轻拨开了瓶塞,瞬时芳香四溢,那味道清冷却分外有渗透力,不半晌整个正殿便弥漫了瓶中所盛之物的气息,而且和着清香,连瓶子上的冰莲花都像是活了一般。 墨雨好奇地眯起眼睛轮番冲着瓶口看了看,见是粘稠的半固体,好像是冰糖莲子羹的颜色,很勾人的食欲,墨雨思量了许久也没猜出这是个什么,想着大概也就是玫瑰露茉莉膏什么的好吃又养生的东西,但又不太确信,于是就要倾斜着瓶子倒些出来看看,冷不防逝水那厢突然唤了一声:“娘娘不要!” “什么不要?”墨雨眨了眨眼睛,一个激灵把瓶子又竖直了。 “娘娘不要倒出来,是宫人失礼,不小心带错东西了,这个瓶子不是逝水备好了的,若是娘娘不介意,逝水可否用先时备好的礼物换回娘娘手中的瓷瓶?” 第二十七章疑窦暂消 逝水看着看着那瓶子,觉得有几分眼熟,心里猛然间就涌上来某些不好的猜想,只是这猜想还没成熟呢,冷不防墨雨眼疾手快就挑开了瓶塞,霎时清香四溢,沁人心脾,但凡站得近些的宫人都是神清气爽,并且食髓知味间不由自主地抽起了鼻子。 逝水一嗅之下却是差点跳脚,这不是父皇前些日子从库房里尽数取出,让自己涂抹在后庭的冰莲凝香膏么,自己没留神,这万竹好拿不拿,自己殿里拿得出手的东西也不在少数了,她怎么就挑了这么个东西当见面礼了! 墨雨却是全身心投入到了瓶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的研究中,颠倒着瓶子就要直接倒出来看看,听见逝水突如其来的叫停只觉得分外惊讶,又听到逝水要换回瓷瓶的话,便很是直率地回了一声:“送出来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殿下这么大个人了,可不能耍赖皮啊。” “娘娘有所不知,这本不是逝水要送的礼,只是宫人来时急切了一些,不小心拿错了。” “但是本宫对这个小玩意儿喜欢的紧呐,不知大皇子可否割爱,将错就错就这么送了?” “娘娘不可!” “这当真是大皇子珍爱之物么,连本宫亲自请求都不行?” 墨雨捏紧了瓷瓶,死不松手,而后一副小孩子撒娇的表情仰视着逝水。 逝水无奈,回身瞥了一眼有些云里雾里不知就里的万竹,微不可查地叹出一口气来。 冰莲凝香膏是治疗外伤的,万竹必然也不知道自己拿它是做什么用的,只觉着它稀罕,外表又体面,可能还挺实用的,就顺手带出来当见面礼了,现在墨雨好奇心正盛,自己又一副被踩到尾巴了的样子,以墨雨丫头的脾气,轻易是不会还给自己的了。 既然如此,就算了吧,反正也就是一瓶药膏,送了就送了。 ——自己再一副紧张兮兮的表情,反而容易让人想歪了去。 “娘娘折煞逝水了,若是娘娘欢喜,就送给娘娘了吧。” “真的啊,那本宫谢过大皇子了。” 墨雨琢磨着逝水平和下来的表情,有些不过瘾地继续倾斜了瓶子,将里面透明粘稠,冻状的东西倒了一小部分在掌心,凑到鼻子边细细嗅了一下,而后伸出粉|嫩的小舌舔了一下嘴唇,逝水见状连忙制止道:“娘娘,这个不是吃的!” “不是啊。”墨雨抬起头来,一副好可惜的样子看了看手里的半固体,说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它是冰莲凝香膏,外伤用的。” “是药膏啊,疗效怎么样?” “若是娘娘的话,大概是知道‘了痕’的,冰莲凝香膏与了痕不相上下,只是一个药性烈,立竿见影,好得快,另一个药性缓,但很温和,适合涂抹在……”逝水一梗,看着墨雨小小声说道:“抹在脆弱一点的地方。” “那真是好东西了。” 墨雨扬了扬眉,看着手里的膏有些无措,这该怎么办才好?丢了可浪费呢,一品红那个死老头子费心费力才制出‘了痕’,这个和‘了痕’不相上下的东西,丢了就是暴殄天物,会遭天谴的。 ——不过话说,殿下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啊,又不是在罗网打打杀杀的,如今在宫里和那个皇帝过着太平日子,要这个玩意儿没有用啊。 哼,没用还不肯给自己,果然是有了老爹就对以前的人小气起来了。 “对了,大皇子今日怎么有空来给本宫请安呢?” “只是得空过来看看而已。” “皇上那边,不介意此事么?” “当然不会,而且逝水来此,便有几分是父皇的意思了。娘娘,近些日子父皇没有来荔香宫,娘娘可有什么消遣的法子?”逝水开始旁敲侧击。 “前时本宫为宫人时怎么过的日子,现下还是照旧的过着,倒也不甚介意皇上来不来此了,也不怕殿下笑话,本宫现下除了这身行头大不一样了,其余都没什么变的。” “娘娘说笑了,娘娘如今身为贵嫔,张口便可以使唤宫人太监随便做点什么事情,哪会没什么变的呢。” “呵呵。” 墨雨听着逝水的话,搁下手里的瓶子,也不顾掌心还残留着凝香膏,两手互击便拍了起来,两颊陡生笑靥,明媚地仿佛还是以前那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本宫看出来了,大皇子是来荔香宫打探本宫的。” 逝水一愣,还未来得及说些辩解的话,墨雨就紧接着说道:“拿人家的手软,本宫也不能让大皇子带着这么好的东西白来一趟了,本宫呢,这些时日守着这偌大的荔香宫,闲暇时就赏赏花,看看后宫其他妃嫔,和宫人们随便聊聊,可其他的什么也没做,大皇子殿下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么?” 说着墨雨躬身抱起了软在一边,被冷落许久的小栗子,轻轻顺着它头上柔软温暖的毛,也不看逝水的脸色。 “娘娘这日子,也过得太清闲了些。”逝水将信将疑。 “本宫能说的就这么多了,大皇子信也好,不信也罢,若是没有人逼迫的话,也没有人会丢弃清闲的日子,去过那十面埋伏草木皆兵的生活,现在没有人迫着本宫了,本宫当然乐得清闲。” “既是无人逼迫了,那逝水希望娘娘,天天都如今日般逍遥自在。” 逝水觑着墨雨的神色,突然释然,正欲道声告退,召回还在墨雨手下的小栗子,就见墨雨巧笑嫣然,含义不明却是语调坚决:“大皇子可没有本宫那么优哉游哉了,那小栗子本宫就暂且‘扣押’了,这样一来,大皇子也可以趁着来看小栗子的当头,好好来巡视巡视。” 第二十八章顾而不入 立春已过,森冷消散;惊蛰在前,万物复苏,现下一月初时的雨水时节却仍然是寒气逼人,宫中若非长青的林木,尽皆都还光秃着树丫,遒劲的枝头沉默着直指苍穹。 尽欢帝久居牵凤宫已逾一月之数,期间虽然偶尔会回永溺殿看看情况,但都只是在逝水小庭院的十步之遥徘徊良久,而后扭头就走。 在牵凤宫事事拘束,还得对着爱意的古妃装出流连忘返的样子,实在太过辛苦,怕是稍稍接近皇儿,心神一松,便过回了前几月优哉游哉,全真性情的日子,再也没有一丝欲|望回去做那专宠爱妃的多情帝王了。 有这样的担忧,甚至都没有敢问问禄全皇儿这些时日里的行踪。 每当想到这里,尽欢帝都会轻轻叹口气,他此刻叹气的姿势与当年的十三皇子已经相去甚远,那种高处不甚寒的,举目四望无处可寻对手的叹气,那种能游戏人间,玩弄他人情感于鼓掌中的叹气,尽欢帝已经许久没有做出了。 ——这样的有了‘天下兴亡’职责之外的牵绊,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这晚,尽欢帝终于鼓足勇气,先是‘依依惜别’了脉脉深情如胶似漆的古妃,移驾回了永溺殿,然后特地挑了晚膳的时辰到了东间,还想差禄全去请大皇子陪同用膳,当先却是有些吞吞吐吐地问了一句:“皇儿他,可有问过孤最近在何处,为何许久没有去看他?” “回皇上,殿下不曾问起。”禄全躬身,看皇上这话问的,近日里古妃娘娘三千宠爱在一身,这宴席也办了,游山玩水也过了,整个皇城都传得沸沸扬扬的,大皇子殿下也是明眼人,还用得着问么? “这样啊。”尽欢帝没有想到这一层,便是有些失望,看了看排成一溜规规矩矩上菜的宫人,说道:“那你去请皇儿来用膳吧。” “大皇子殿下去了荔香宫,还没回呢。”禄全摇了摇头,没有动身。 “荔香宫?是墨妃的殿上么?”尽欢帝拢眉,自己离开之时曾许诺皇儿,但说的是他可以去荔香宫,不是非要去荔香宫啊,皇儿现下以大皇子身份去看自家父皇的妃嫔,而且那妃嫔还是他以前的贴身宫婢,这个怎么想怎么别扭呢。 “是墨妃娘娘的殿上。” “皇儿这些日子,常去荔香宫么?” “是。”禄全思量了一下,又纠正道:“也不全是,殿下上月中旬时才开始去的荔香宫,听说墨妃娘娘非常喜欢殿下养的那只猫,就留下了,所以殿下接下来就三天两头往荔香宫赶,只是不知是去看猫呢,还是与墨妃娘娘闲话呢。” “皇儿什么时候会回来?”菜都上桌了,再不回可就凉了。 “这个,老奴不知。”禄全有些为难。 “怎么会不知道?难道皇儿是不回永溺殿来吃饭的么?”尽欢帝有些急了,皇儿是怎么搞的?难道那么尴尬的场面,他还能流连忘返不成?! “殿下的膳食,不归老奴管着,皇上不在的这些时日,殿下用膳皆是在西间的,老奴也没有时时看着殿下,所以真的不知殿下什么时候会回来,要不老奴让人把万竹找来,皇上亲自问问,或者若是皇上等得了,那老奴就直接差人,就去荔香宫把殿下找回来?” 禄全感觉尽欢帝有些怒气,赶忙提议,尽欢帝却是闭了口,冷冷瞥了他一眼,而后站起身来,也不让人去寻万竹,更不看满桌还热乎着的玉盘珍馐,只是一展衣袖毫无拖沓地就往东间门口走了出去。 好不容易回殿一趟,满心期待地就等着皇儿回来了,谁料得却是这样的情形。 既然皇儿仍然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那便让他三天两头借着那只破猫的借口,往荔香宫跑好了,自己也落得眼不见为净,可以心甘情愿去牵凤宫‘郎情妾意’。 只是不知皇儿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当着如许多宫人的面,和那个女人恭谨相谈,矜持相视而笑,掩去所有已经不能容于世的情愫;也不知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能在明明已经满心愤懑,甚至想插手禁了皇儿足的情况下,只是选择不出一言,抽身离去。 大概是因为羊谷事急,朝纲繁乱,又要提前部署好暗卫的职责,自己已经没有余心余力再顾念其他了吧。 这样想来,大概也快到了要操练兵马的时候了,先君们开国立业的那些将士的后嗣们,在这太平盛世,不知已经堕落成什么样子了。 相较之下看来,常将军虽然耿直,但对自己弑常妃,抄常司马一家的不留情面,大概一直怀恨在心,又与君民同心尚未甘心并入朝中的羊谷处了那么些时日,这两方约莫已经是同坐一条船,共进共退,暗地里已经筹备地七七八八了吧。 “唉——” 尽欢帝负手仰面看着已经零落的群星点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去牵凤宫的脚步。 虽说是兵力悬殊,但兵家无常事,即便是自己也不能说是‘必胜’,更何况还要顾及边疆百姓的性命,到时候人乱马更乱,流矢纷飞,刀剑无眼,若是重伤以至于身死,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若是如此,不知皇儿会作何感想。 ——哎呀呀,怎么会开始这般的胡思乱想,这可不是自己的风格啊。 【某包:最近时间跨度比较大,这一章就到一月初了,下一章会直接到二月中旬,因为这段时间都没什么大事情发生的说,还有,某包在尽欢这里用的都是阴历,挺纠结的说。】 第二十九章 稍有头绪 “喵——” “小栗子乖了,真是不该把你寄养在墨妃娘娘殿上,又被惯坏了,也不知娘娘喂你吃的什么,怎么又变胖了这么多。” 逝水轻轻顺了顺小栗子脸颊边的细细绒毛,动了动已经酸麻的膝盖,而后视线上挪,看向了已经吐露新枝,绿油油惹人爱怜的海棠上,见时节到了,紫色的枝桠上已经绽开了伞状的花,重瓣的下垂状小花沾着璀璨的雨露,甚是俏皮。 “大皇子殿下,来本宫这儿除了看猫就是赏花,荔香宫还成了殿下的后花园了不成?” 带着点酸味儿,脆若银铃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逝水站起身来扭过头,果见墨雨歪着脑袋站在亭阶边,右边的金凤钗流苏偏斜摇摇欲坠,还不成体统的叉起了腰。 逝水再四下里看看,宫人都被打发走了,整个庭院里便只剩了自己和墨雨两人,若非怀里还有小栗子,整个情景简直像是时间倒退回了半年。 “逝水给娘娘请安了。” “还请什么安啊,殿下来荔香宫一口一个‘娘娘’‘娘娘’的,害得奴婢老有一种年华已逝的错觉。”墨雨娇嗔地嘟起嘴来。 逝水以手抚额,这个丫头,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前些时日自己刚来看她那会儿,还是毕恭毕敬矜持端庄的,后来见父皇那厢没有动静,便放开了胆子支使开了宫人,做回了以前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宫婢,连自称都改回了‘奴婢’。 让自己说她什么好呢,天真么,却又是罗网的小少主,在宫中成功蛰伏了几近四年了,但若是城府很深,又不太贴切,因为这些日子,自己来荔香宫明里暗里的打探,从未见过她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仿佛罗网交给她的任务,就是嫁个人就完事儿了一般。 “逝水不敢……” “不敢有违宫规,请娘娘收回‘奴婢’二字。”墨雨顺溜地接口,而后看着逝水万般无奈的表情快速说道:“哎呦喂殿下好烦人咧,不就是个称谓嘛,奴婢都叫了快四年了,奴婢叫着顺心,殿下听着也顺心,反正也没人知道,殿下还管什么宫规不宫规的,也没见殿下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爹在意过什么宫规咧。” “墨雨!小心些说话。”逝水的声调有些严肃。 “好啦,不提不提了,殿下就是不许奴婢说一点殿下老爹的坏话,小心眼儿。” 逝水看着墨雨撅撅嘴,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石阶上,托着腮帮子用手绞打面前的海棠花,片片柔嫩粉红的花瓣离了枝头飘落下来,尽数散在了尘土里,便有些不忍地说道:“好了,不要再打了,不要把气撒在花上,这花不是你种的,就不心疼是不?” “哼,就算它是奴婢种的,奴婢也不会心疼,奴婢呀,就只有对殿下种的东西才会上心的咧。” “……”逝水一时语塞,只能低头又抚了抚已经眯起眼睛来的小栗子。 “算了,奴婢知道殿下也是不会哄人的人,要是奴婢撅气了不理殿下,殿下肯定也不会主动来找奴婢的,奴婢撒气也没有用。” “……” “殿下怎么老是这么没精打采的,奴婢一个人说话闷的慌咧,殿下也稍稍给点回应嘛。” “……”逝水垂眉,也开始轻轻拍打垂丝海棠簇拥在一起的小花。 墨雨自讨没趣,转了转眼珠子便想了一个法子来吸引逝水的注意:“殿下知不知道,殿下的老爹最近在忙什么?” “父皇在忙什么?”逝水迅速回眼,却对上了墨雨有些挪揄的眼神,连忙瞥回眼去说道:“能有什么,不就是待在牵凤宫么。” “殿下感兴趣了!殿下说话了!果然啊,殿下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搭理奴婢咧。” “我没有。”逝水继续拍打小花。 “殿下没兴趣奴婢也要说,其实咧,那个皇帝最近忙乎的不是牵凤宫,他只是在牵凤宫夜宿而已。” “只是夜宿吗?”逝水又一个略显惊讶略带好奇略带不明含义的回眸,被墨雨狡黠地笑着逮了个正着:“殿下还说没有,那反应怎么这么大咧?” “……”逝水揪着一朵海棠的花柄,紧紧攥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好啦,奴婢接着说不就完了么,殿下怎么又搞这个沉默不语来打发奴婢咧,其实殿下的老爹啊,最近在忙活着操练兵马的事情,羊谷那边开始骚动了,不好好儿谋划一下再应对是不行的了。” “那不是武将的事儿么,父皇不该认真挑个将军,交托兵权么?” “这个奴婢就不晓得了,奴婢就知道,殿下的老爹最近亲力亲为,奴婢听牵凤宫那边的宫人说,殿下的老爹就在牵凤宫待一个晚上,早上一起来就没影儿了,有的时候和古妃说话,那意思就是说各地的将士都懒怠了,要召不应的,什么什么的。” “这样么。” 逝水拢了拢眉,在心里思量了一下,而后突然问道:“羊谷骚乱,墨雨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这个咧,殿下以前可从来没有问过奴婢消息的来路咧,所以这个,奴婢不就是听牵凤宫的宫人说的么,殿下的老爹在牵凤宫那么那么久了,偶尔有些流露出来嘛,然后奴婢根据超乎常人的聪明才智,推断出了殿下的老爹的近况嘛——欸殿下,殿下你去哪里啊?” 墨雨瞎扯着,突然看见逝水把小栗子一丢,头也不回地就上了石阶,那意思便是要离开后苑离开荔香宫了。 “殿下!殿下这就要回去了吗?” “是,小栗子麻烦墨雨再照顾着,近段时间内我大概不会来了。” 第三十章渐而明朗 羊谷骚乱,果然是常将军心怀异心,而原先的羊谷王,也就是现在的羊谷郡守趁机与之勾结,欲图将羊谷重新分离出去,更有可能趁势便抢占了与羊谷接壤的一众边疆之地,伺机反扑。 羊谷是小,人数也不多,但是地势险要,占据天险,而羊谷郡边原本便属于朝中的领地却是一马平川,虽有护城墙河之类,却始终不如自然造化的大山险河,若是羊谷真想进攻谋反,倒也不全是狂妄自大。 父皇现下如此关心,以至于事必躬亲,大概就是对羊谷军情有所担忧,无法轻描淡写而过了吧。 但是既然失态紧急,父皇又为何长期耽于美人怀温柔乡,不与臣下商榷如何应战,倒有闲情逸致陪古妃去泛舟湖上? 想到这里,逝水驻足在了自己房间的门前,又觉得有些理不清了。 “殿下今日回来的可早呢。” “嗯。” 逝水抬眼看着长廊上迎过来的万竹,心不在焉地应答了一声,作势便要推门而入,谁料万竹温温插了一言,似是要阻住逝水的动作。 “殿下等等!奴婢看着时候也差不多了,所以殿下房里的被衾奴婢才换了稍微薄些的,若是殿下觉着凉了,随时知会一声,奴婢立马就换回去。” “好。” “殿下今日晚膳,要指名了些什么吗?春捂秋冻着,要不要让御膳房准备着些暖胃的汤?” “无需如此费心。” “那殿下有想吃的小糕点吗?奴婢听说御膳房新近来了个厨子,一手别有风味的精细甜品,看样子五光十色的,连古妃娘娘都叫绝了。” “本皇子说了,无需如此费心。” 逝水被万竹莫名其妙的唠叨搞得有些不耐烦了,提脚就想进屋,突然见万竹拢了拢眉,挪动了一下身子凑到逝水近前,抿着红唇眼含忧切,吞吐了一下方才说道:“殿下自上上个月来吃的就少,奴婢问了,殿下也不说有什么缘由,若是殿下觉得饭食不合口味,殿下食欲不振,或是殿下心里有事儿,也该稍稍对奴婢说一声啊,奴婢能想法子的就想想,也别让奴婢就这么看着殿下愈发瘦了下去,却什么也不能做啊。” “……”逝水顿足,看着万竹,一时哑口无言。 “奴婢知道,奴婢问的太多了些,但是奴婢觉着殿下近日里难受,奴婢看着也心疼啊。” “万竹无需担忧。” “殿下,奴婢小小一个宫婢,能帮到殿下的很少很少,奴婢瞧着皇上这几月也来过几次……” “父皇来过这里?” 逝水一惊,父皇什么时候竟然回来过么? 万竹愣了一下,说道:“是,皇上来过,但是殿下不知道也是自然的,因为皇上每回都是挑着殿下歇息了的时辰来,而且至多只是站在庭院周边来回踱步,从不曾入得庭来,也不问奴婢殿下的情况,或是仅仅就去了东间用膳,也没让奴婢请殿下去过。” “这样么。” 逝水愈发莫名,想着尽欢帝曾经回过永溺殿,心里却有些欢喜了起来,于是站在原地想了半晌,笑起来说道:“今晚,还是让御膳房上碗糯玉茯苓汤吧,糕点就免了,就这样,如果没事儿了的话,万竹便退了吧。” “是!”万竹不知道逝水为何突然有了兴致,但是想着逝水有食欲了也是好事,便不再深究,只是高兴地点头应了一声,而后匆匆便转身往长廊那厢去了。 逝水收回笑意,转了个身,便向着旁边的书房走了过去,打开门来,嗅着迎面扑来的书卷香气,慢慢踱到书桌边,看着已经散落了许久,不曾动得的书卷,伸手慢慢拂过了上面明晰漂亮的字体,再转眼,猛然有些明白了尽欢帝的近况。 父皇这几月里与古妃恩爱无限,却又对兵马的操练和调遣无比上心,据墨雨所说,近几日甚至只是夜宿牵凤宫而已,细细想来,似乎有几分做戏的嫌疑。 在菀妃为入宫时,父皇便是平分雨露,后宫绝无专宠,而宠幸菀妃,据自己的推测也不过就是为了放松羊谷王的警惕之心,请君甘心入瓮,拱手奉上羊谷的障眼法。父皇的性情,大概是不会突然地便喜欢上了搁置后宫许久的一个妃嫔,而后做出种种讨美人欢心,却让后宫嫉妒的事情的,所以做戏的成分,倒是占了多数。 若真是从做戏的方面来想的话,那就是父皇本就旨在亲力调遣军队,挑选将士,而去牵凤宫不过是向古妃和皇城中人宣示古妃受宠的地位罢了。 但父皇为何要演这出戏呢? 除非—— 逝水一惊,无非必要,父皇决计不会虚作演戏,那这个必要,便只有一种情况: 父皇近日要离开京师,或许许久方才能够回来,但是又担心朝中无可信之人可托付权力,在这段时间内群龙无首会产生骚乱,是故父皇选择了后宫中声望甚高的古妃,让她在自己离京师期间内压制住百官,即是寻常所言的‘垂帘听政’了。 而父皇是否与古妃达成了什么协议,让古妃忠心不二地在父皇离开的期间一意控制群臣,便不是自己所能想到的了,自己所要想的,也不是这个问题,而是—— 父皇身为九五之尊,坐镇皇宫掌权天下,非寻常之事绝对不会久离京师,现下所谓的‘非寻常之事’,便也只剩了羊谷军事了。 那父皇难道是想,亲自出征么?! 第三十一章 出征前夕(一) 是夜,牵凤宫,尽欢帝尚坐在膳桌边与古妃共进晚膳,突然听着身边的侍食太监附耳到一个匆匆跑过来的宫人身边,听了她的话之后却面露犹疑,觑了觑膳桌这边似是在思虑是否要打扰自己,禀告那宫人所说之事一般。 于是尽欢帝拿起一边的方帕来擦了擦嘴角,懒懒说道:“有事,便说罢。” “启禀皇上,大皇子殿下求见。”那太监立刻敛回了纠结的表情。 “逝水来了?” 尽欢帝讶然,丢下手中的方帕就想起身,突然又坐回来看了一眼身边的古妃,见她也放下了手中的小银勺,想跟着自己站起来,就说道:“皇儿这个时候求见,大概是有什么事儿了,但宫中近日太平的很,也不会是什么大事,爱妃先用着,不必跟出来了,孤去看看就回来。” “是。”古妃垂眉送着尽欢帝出得了房去,方才坐回了椅子去。 虽然对古妃说着是没什么大事,但皇儿性子温吞谨慎,在宫中步步小心,留意宫规,现下却挑了个晚膳的时候,也不怕打扰了人的直接赶到牵凤宫来找自己,绝对不会是什么小事。 难道是永溺殿出了什么乱子么? 尽欢帝想着逝水可能有了麻烦,心里便有些慌慌的,脚下也愈发快了起来,眨眼的功夫已经到了正殿,远远望去逝水已经站在当地来回的踱步,便出声道:“逝水,可是出什么事儿了么?” “父皇!” 逝水立刻驻足,掉转了身子朝向尽欢帝,原本背负着的手垂到身侧,嗫嚅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什么合适的词汇。 方才在永溺殿,当真是越想越不放心,若是父皇当真要亲自出征剿灭羊谷反贼,临走前却还要与古妃如胶似漆演好戏,以便古妃能顺从着一意接手朝政,那自己可就有些时日见不到父皇了。 而若是在那沙场之上,人马混乱刀剑无眼,一个不小心出了乱子…… 想到这里,逝水觉得一阵揪心,也不顾时辰合不合宜,都没知会万竹一声,只身就跑来了牵凤宫,但是到了正殿,也很快见到了尽欢帝之后,逝水却又迷惘着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是要问,父皇真要亲自带兵去羊谷和我朝交接的边疆吗? 不行不行,太直接了,父皇会很好奇自己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那便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跳进去了。 那是要问,父皇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吗? 更不行了,君王出征这么重大的事儿,父皇若是觉着有必要,就会昭告天下,若是觉着需要隐瞒着,就不会告诉任何人,现下父皇连文武百官甚至于古妃都还瞒着,自然是不会告诉自己了。 ——那到底应该问什么呢。 “逝水半晚上的跑过来,想对父皇说什么么?” 尽欢帝见逝水局促地立在原地,拢眉似乎在脑里百转千回了几万个念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就觉着逝水是碰上了什么为难的事情,却苦于不知该如何告诉自己,心里便愈发担忧了起来。 “那个,父皇这些日子,在呃,过得可好?”逝水憋了半天,硬生生把‘在忙什么’板成了‘过得可好’。 “还,还不错,逝水有事不妨直说,无需拐弯抹角的。” “儿臣,儿臣其实,其实想问,什么……” “逝水放心,无论出了什么事情,父皇都会摆平,所以逝水不用吞吞吐吐的。”尽欢帝放缓了语速,甚是温和地催促道。 “但是儿臣……” 逝水盯着自己的鞋尖,‘儿臣’了半晌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尽欢帝站在原地看的好生焦急,意气之下冲口而出:“逝水快些说,古妃还在膳桌上等着父皇呢,逝水若是不想说的话父皇就先回去了。” “父皇等等!” 逝水闻言连忙冲上去,怕尽欢帝当真离开一般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袖,撸直了舌头说道:“父皇近日内可是要离开京师?” “逝水说什么?”尽欢帝低头看着逝水的表情,面色一紧。 “父皇是否,是否要,要离开京师?” “住嘴,回去再说。” 尽欢帝面色一寒,觑着身边的宫人已经惊诧地微微抬了抬头,连忙反手握住逝水的手,拉起他就往殿门走,匆忙之下只向那宫人丢了一句:“回去告诉爱妃,说孤今晚便回永溺殿了,也没什么大事,让爱妃不必挂心。” 【某包:今天撑不到2000了,请大家见谅。】 第三十二章出征前夕(二) 夜幕已经盖了下来,赤红的城墙间一道明黄色修长的身影牵着一个另一个白色的身影,快速地在黑漆漆的路上穿梭。 握紧了掌心有些沁出汗来的手,尽欢帝狠狠地拢起了眉。 此番皇儿不顾时间不顾地点的匆匆来找自己,必然是心中的忧切到了不容忽视的程度,现下又石破天惊地问出‘是否要离开京师’的话,那皇儿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大概是有了八成的把握的。 那皇儿是怎么知道,自己近日要离开京师的? 皇儿又知不知道,自己离开京师要去做什么? “父皇,天色黑了,小心脚下。”逝水有些仓皇地跟着尽欢帝过于急促的步子,有些担忧地提醒道。 “孤知道。” 尽欢帝说着一脚踏进殿门,侍立着的宫人慌张地欠身行了个礼,很恭敬地想要请安,尽欢帝连瞥都没瞥她一眼,继续拉着逝水就往寝房走。 自己要离开京师的事情,连古妃都只是雾里看花,唯一知情的不过宿尾一人,自己断然不会怀疑宿尾会透露讯息,即便透露了,也不会传达给皇儿,那皇儿是从何得知自己的动向的? 难道皇儿,一直在刺探自己的消息? 想到这里,尽欢帝一阵酸楚,回头看了看紧紧相随的逝水,见他有些气喘地迈着步子,因为一手被自己攥在掌心,快速的奔跑中分外重心不稳,踉踉跄跄地随时像会跌上一跤,但仍然努力跟着自己的脚步,没有一丝要挣开手的意思。 “父皇,慢着点。” “孤知道。” 尽欢帝说着走进寝房,利落地关上身后的门,而后贴着门沿盯住了逝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逝水有没有告诉其他人孤要离开京师的事情?” 以皇儿的性子,既然问了,就是心中有数了,自己既然搪塞不过去,不如据实相告,只隐瞒部分便好。 “不曾。” “那便好,逝水是从何得知孤要离开京师的事儿的?” “若是儿臣说,猜的呢?” “逝水自然是猜的,否则也不会以问句相告了,孤想知道的是,逝水有何凭据,猜得孤还未昭告天下的事情的。” “这个……” 逝水语塞,若是告诉父皇,是墨雨给的凭据,那墨雨就要受牵连了,若是一个不小心再牵扯出罗网的有的没的的事儿来,那自己也定然难逃一劫。 说到底,自己还是给自己挖了个坑啊。 “逝水到底知道多少了?” “儿臣没知道多少。” “那逝水可知孤离京要做什么?” “剿灭羊谷反贼。” 逝水这一问回答地倒利落,却是生生将尽欢帝吓了一跳:“逝水竟然知道羊谷要反?” 居然连自己要做什么都已经知晓,那皇儿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太多了。 虽然自己在赐给皇儿‘倾觞’之时,便已经有些明白,皇儿这些年并非仅仅寡居深宫一无所知,一无所识,身无长处,也已经说服了自己,皇儿的过去并不重要,正如宿尾所言,在暗卫诸人等中自己惟独对宿尾的过去不知晓,却仍然最信赖宿尾,不仅仅是因为宿尾相伴自己已近三十年,更有直觉宿尾是一心辅助自己,全意忠心于自己。 对皇儿,自己也已经选择了让他融入生活,无论他的过去与什么人纠缠不休。 那么现在,自己是否仍然要选择,相信,不相问? “儿臣自知疑点颇多,已是欺君之罪,儿臣愿受惩处,若是父皇不相问,儿臣叩谢圣恩,而若是父皇执意要知道原委,乃至严刑相迫,请恕儿臣无法据实相告,父皇直接降罪便是。” 逝水说着便双膝跪地伏下身来,弯了脖颈低垂了眉眼,有些不敢抬头地盯着眼前尽欢帝的平头靴尖。 尽欢帝低头看着逝水,沉默了半晌,以皇儿的性子,当初监狱里鞭笞成那样都不曾招认半点,现下自己又舍不得用刑,所以决计是套不出皇儿的话来的。 既然如此,那便‘不相问’好了,既然已经选择了信赖,不妨一条道走到黑,撞了南墙再回头,也不甚迟了。 想着如此,尽欢帝终于释然,便浅浅地笑起来,弓下腰双手搀住逝水的手肘,微微用力就把他带了起来,而后把脸凑过去,说道:“好好好,父皇不问就是了,逝水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说‘父皇恕罪’什么的,逝水好好儿的哪有那么多罪可以让父皇恕啊。” “父皇?”逝水讶然,父皇当真就这么轻易地,放过这个话题了么? “大晚上的做什么把眼睛瞪那么大呢。” 尽欢帝伸手拂过逝水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倏然便红了脸缩回脑袋去,便笑言:“这下子好了,父皇和牵凤宫的宫人说了今晚不回去的了,君无戏言,今晚当真是不能回去的了。” “是儿臣的错。” “逝水又来了,可不是刚说过的么,往后不用老是‘恕罪’‘知错’的了,眨眼的功夫就把父皇的话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儿臣知错,啊不是。”逝水才习惯性地说了个‘知错’,便在尽欢帝凤目横扫的攻势下改了口:“儿臣知道了,天色也不早了,父皇休息,儿臣先告退了。” 逝水说着就走到门边,背对着尽欢帝想开门,突然腰际被一双手揽住,还没维持住平衡就往后倒了回去。 “嗯,父皇要休息了,逝水也早点休息吧。” “是,所以儿臣先告退了。” “是,所以逝水不能告退了,天儿可冷呢,逝水还记得父皇当初教二十四孝的时候说过什么不?” “儿臣不,不记得了。” “逝水真是把父皇的话丢到九霄云外了呢,父皇曾经说过啊,二十四孝中父皇最喜欢的,是‘戏彩娱亲’,但实际上,父皇最喜欢的是‘扇枕温衾’呢,而且,重在温衾,这天儿太适合‘温衾’这个事了,逝水也想当孝子的不是?” “啊,父皇——” 第三十三章出征前夕(三) 终是个阴天了,早上的时候虽然有了几分光亮,但是太阳一直没有露面,大概是被铺天盖地的乌云挡了个严实吧。 尽欢帝先醒了,餍足地打了个哈欠,而后偏过脸去看着躺在身侧的逝水。 仰面躺着,微闭眼,轻抿唇,一如既往的安稳睡姿,也终于学会不皱眉头了。 但是,昨晚不过就是心血来潮让皇儿暖个床而已嘛,皇儿用得着这么害羞么,自己再三劝说,最终连外袍都不敢脱掉,就那么的和衣睡了一晚,其实皇儿浑身上下,自己都已经在那晚仔仔细细地用眼神描摹过了嘛,也不在意再看一回啊。 呃,糟了。 尽欢帝看着看着便想歪了,想着想着便突然感觉下身一阵激动,尴尬之余连忙扭头闭上眼睛,在脑子里念念叨叨屏气凝神清心寡欲,企图把脱离了轨道的心思拨正回来。 “咕——” “嗯?” 尽欢帝突然听见肚子打鼓的声音,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发现一片安然,转眼再看看逝水,冷不丁有一阵‘咕——’声响了起来。 这么大清早的,皇儿就饿了? 尽欢帝在锦被下伸长了手,小心翼翼地摸到了逝水的肚子上,恶作剧地压了压,耳畔立刻传来了逝水有些不好意思的声音:“父皇醒了啊。” “嗯,逝水很饿吗?” “还,还好。” 逝水动作小小地把尽欢帝的手拨到一边,然后挪了挪身子慢慢地想靠着床栏坐起来。 怎么会不饿,昨晚急匆匆地就跑去了牵凤宫,可什么都没来得及吃啊。 “听逝水肚子那动静,可不是‘还好’了呢,起来罢,时辰也差不多了,洗漱的宫人也该进来了。” “啊?宫人?” 逝水一听有宫人要进来,手一撑就坐了起来,把身上的被子一掀,光脚就站在了地上,左右打量着似乎是在寻思着要离开呢,还是暂时找个地方藏起来。 大皇子已经十六岁,夜宿自家父皇的寝房,更重要的是,这个‘夜宿’是建立在大皇子晚膳时分奔入牵凤宫,从古妃娘娘那里将父皇‘抢’回来的前提之下的。 众说纷纭,人多口杂,后宫中还可能有用心险恶之人,所以这事儿还是不要让宫人知道为妙吧? “逝水在做什么?”尽欢帝侧着身子,用手枕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逝水在床边团团转的样子。 “……”逝水瞥见尽欢帝一脸的满不在乎,心中有些诧异,难道父皇一点都不介意,宫人会知道的问题么? “哦,父皇知道了,逝水不要躲了,昨晚上父皇那么风风火火地回来,逝水与父皇同睡一宿的事儿,永溺殿里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都看到了,现在才藏着掖着反而让人生疑,来,逝水不要瞎转悠了,先坐过来,待会儿要是父皇的宫人梳妆不合宜的话,父皇再让人把万竹叫过来,可好?” “……” “过来啊,宫人快进门了,逝水待会儿是想让她们看到和蔼可亲端庄凝重的大皇子殿下六神无主的样子呢,还是看到他坐在父皇床沿,平静如常温文闲话的样子呢?” “……” 逝水看了看门口,依稀听到了长廊上传来的细碎脚步声,连忙扭头坐回到床沿上。 父皇说的对,现在出门一定会和宫人迎面撞上,而且是披头散发衣衫散乱地撞上,若是如父皇前时所言,‘永溺殿里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都看到了’,现下再加上自己仓皇离开的画面,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等等—— 洗不清,什么? “逝水在想什么呢?从方才到现在就一直心不在焉的,早上起来也不给父皇请个安啊?” 尽欢帝笑言,伸手稍稍理了理逝水脸颊边的碎发,突然听到门外清脆的叩门声,便朗声道:“进来罢,已经起了,再叫个人,大皇子殿下也要洗漱。” “是。” 才进得房来的宫人拐过屏风来,站定了身子垂眉应承,逝水局促之间上看下看,那宫人倒是面色平静,仿佛自己的夜宿是再合理不过的事儿一般。 照理说,她应该吃惊的吧,却表现地如此镇定。 果然做父皇的贴身宫人,喜怒不行于色是个基本的条件呢。 逝水漫无边际的想着,冷不防那宫人已经走到了近前,恭谨地欠了欠身,依着规矩请了安,出口便说道:“殿下请。” 大半个时辰后,尽欢帝觑着宫人前后脚离开了,方才偏头看着一直臭着一张脸的逝水,偷偷笑了。 皇儿看来,是半点都不习惯被人伺候着洗漱梳头的呢,从宫人进来到现在,自己看见镜子里的皇儿都是僵直了身子坐在椅子上,一脸的阴云密布,看情形若不是自己在这里,那个宫人早就被打发走了吧。 “逝水,来来,过来让父皇看看。”尽欢帝招手。 “……”逝水很努力地缓和了一下表情,慢慢走了过去。 “嗯,不错呢,今天的发冠不偏不斜,似乎比往日里还要好上几分呢。” “是。” 逝水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臭脸顿时又还原了,父皇这话,是贬自己呢吧? 父皇也知道的啊,以前自己都是亲自束发,不用旁人插手的,这两厢比较之下,是贬自己的技术不好吧。 不不不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父皇过不多久便要出征了,待会儿还要回牵凤宫,自己还在这里,因为父皇一句调笑的戏言,生的哪门子闷气啊? 想到这里逝水有些沮丧,不知父皇能否应允,让自己随行同去羊谷呢。 第三十四章出征前夕(四) “父皇。” “嗯,来,一小勺糯玉茯苓汤,父皇听宫人说了,逝水昨晚还指名了要这个汤的,但是最后也没有喝,所以今早御膳房又特地上了一次。”尽欢帝点头算是应答了一声,而后兴致盎然地对着侍食太监做了个手势,后者赶紧的舀起了一勺子鲜亮的汤盛进了逝水碗里。 “父,皇,这。” “逝水有事么?”尽欢帝一脸疑惑,临上菜的时候才知道,皇儿昨晚没有用膳,那该是很饿了才对,怎么现在只是扒拉着筷子,反倒一副什么都不想吃的样子。 “没,没事。” 逝水放下筷子,拈起小勺子在碗里搅动了一下,小小舀了汤,往嘴里送。 父皇可能很快便需得回牵凤宫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到永溺殿来,若是时间紧迫,父皇也许直接就去了羊谷,那自己可决计没有机会央求父皇带着自己一起去了。 但是现在这么多人看着,自己怎么开口求父皇呢。 想到这里,逝水复又抬了眼,放下碗和勺子,有些凝重地唤了一声:“父皇。” “嗯?” 尽欢帝更为诧异,这才不是说了没事的么,怎么转眼间便又叫上了。 再看了看逝水欲言又止的神情,眼睛还时不时地瞥向身侧宫人太监,尽欢帝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嫌人多不方便呢,便挥了挥手道:“你们先退下罢,孤有事要和大皇子单独说。” “是。” 逝水看着一干人等躬身倒退而出,方才送了口气,大了胆子问道:“父皇什么时候动身?” “怪不得从刚刚开始就一副食之无味的样子,原来逝水在想这个啊。”尽欢帝恍然,咀嚼了一下咽下嘴里的腊鸭,说道:“不过,父皇才说了对逝水不相问,不降罪,逝水也需得收敛些,这等要事不能探听地太多了啊。” “儿臣知……”逝水正欲说‘知错’,突然想起来昨晚尽欢帝半嗔半笑地提点过自己,不许再随便说‘知错’‘认罪’什么的,便改口道:“儿臣知道了,儿臣不问了。” “那可以继续吃了么,逝水可是饿了很久了。”尽欢帝瞥了一眼逝水的碗。 “是。” 逝水叹了口气举起勺子,才喝了口汤便又停下,索性侧过身子来面向着尽欢帝,问道:“那父皇到时候,能否带儿臣一同前往?” “不行!” 尽欢帝登时揣下筷子,几乎是吼着作了答。 运筹帷幄是一码事,战场上单对单打是另一回事,而且这兵荒马乱的,皇儿去了实在太危险,到时候自己心有旁骛,束手束脚,这仗还打是不打了。 “带逝水一同前往,逝水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还是过年过节时的游街盛会?” “不,儿臣知道此事重大,不容马虎,父皇可是担心儿臣添乱?儿臣绝对不会的,到时候儿臣只做个普通小兵,绝不张扬,服从军令,只望能辅助父皇杀敌劝降,儿臣求求父皇,带儿臣一道去吧。” “孤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尽欢帝冷了脸。 “前朝也有皇子跟随军队出征,领悟领兵之道的先例,可也没出过什么岔子,为何儿臣不行?” “孤做事,不需要向任何人说明缘由,君命不可违,逝水若是再纠缠不休,从今天起禁足永溺殿半年,哪儿也不许去!” “父皇——” “住口。” 尽欢帝有些生气,微眯起眼来看着逝水,而后伸手捏起逝水的筷子,强行掰开逝水的手塞了进去:“这是出征前孤与皇儿同进的最后一餐,皇儿若是实在没有食欲,不吃也罢,但是不许再提羊谷的事,否则禁足半年的事,孤说到做到。” 逝水就势接着筷子,见尽欢帝话语间毫无回转余地,见自己想开口更是加大了使在自己手上的力道,无奈之下只能点了头应承道:“儿臣遵旨,儿臣祝父皇马到功成,凯旋而归。” 便是知道父皇不会轻易同意,但也没有想过会如此激烈,如此不留情面地反对。 许是在父皇看来,自己亦不过是身无长处的大皇子,于两兵交战时分只是累赘,再加上昨晚莽撞的问询,父皇虽说了不相问自己从何得知此事,但毕竟还是心生了疑窦,暗地里会否查探自己的行踪还是后事,现下可能便已经影响了父皇有关自己的所有决策,亦是无法确定了自己是否是可信之人。 想到这里,逝水有些心酸,只觉入口之物尽皆苦如黄连,再难下咽,只能慢慢放下了碗,垂眉道:“父皇,儿臣饱了。” “也好,那逝水先回房吧。” “儿臣告退。” 逝水倒退着才走了几步,突然听见尽欢帝那厢冷冷丢过来一句话:“逝水安分些,若是孤发现逝水仍然耽于此事,或是采取非寻常的方式欲图偷偷加入军队,孤即刻凌迟了逝水身边所有人。” “这,儿臣不敢。” “不敢便好,否则逝水一时冲动行事,会牵连几十条人命。” 逝水脚下踉跄,尽欢帝冰到极点,寒到刺骨的话让逝水一片心悸,想着尽欢帝终归是不相信自己,一时难受悲戚无以复加,只能勉力加快了脚步回房去,否则哪怕只是再多留一秒,都会完全失态。 而尽欢帝这厢想着自己虽然语调严苛,而且用几十无辜宫人的性命相要挟有些阴冷,但大概是彻底断了逝水随行的念头,方才舒了一口气,踱到门口对着退出来的宫人吩咐了一句:“皇儿吃的少,等会儿送些糕点去皇儿房里,南方北方的每样都做一些,也好让皇儿有个挑拣的余地。” 第三十五章旌旗蔽天 近日里宫中开始零星地传着,要打仗了! 国中各郡的兵马都被抽调了三成,早的一月前启程,晚的半月前启程,披星戴月悄无声息地往京师赶,原本便繁华的京师现下可以说是摩肩接踵,人声鼎沸了。 先时尽欢帝曾隐约透露过要演练兵马的消息,群臣以为只是禁卫军的小规模演习,却没想到搞了这么大的阵势。 于是众说纷纭,浅尝辄止的几轮商讨下来,终于有人战战兢兢提出了一个可能性: 演习是假,出征是真,皇上前阵子说的什么‘如今四海升平,孤想看看国中养的将士们可曾忘了如何操矛打仗了’之类的,只是个幌子而已。 这个构想一提出来,立时便有人附和有人抨击,颇有几分浩大的分成了两派,惟独沉默寡言远离是非争论的寥寥滑头老权臣们猜得了几分,三个月前羊谷郡守上书恳求常将军留守羊谷,皇上虽然大笔一挥,准了,但大概还是心存疑窦,想要抢先出战,防患于未然。 当初羊谷刚并入的时候,皇上是和羊谷王达成了协议,说什么‘万世太平’云云,但是君王大多不肯相信人,一旦怀疑上了你,管什么协议还是免死金牌,也不容你辩驳,就先来个杀之而后快。 不过皇上这么做,也是很有道理的,年前常氏几个顶梁柱倒坍了常将军却没有任何反应,羊谷郡守的奏折又实在太过蹊跷,这,很难让人相信常将军只是为了江山社稷,坐镇羊谷平定乱民的。 于是日子渐行,流言渐起,而从国中四面八方赶来的将士,也逐渐的在皇城外聚集,至三月中旬已然全员到齐,驻扎皇城之内摩拳擦掌。 终于在三月二十日这天,尽欢帝一身戎装现身太庙,屠宰早已备好的全牛羊猪,并五谷祭献太庙,殷勤祷告列位先祖,百官跪伏于太庙外,面面相觑却是一头雾水,而更加笃定了心中猜想的几个权臣,却无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 后时,尽欢帝戴上红缨飘飘烙了‘空’字图腾的钢盔,亲至胜天殿,自授节钺,而后鸣金鼓,擎节钺,出至午门,百官相送,礼乐相和,看着底下整齐划一的将士,尽欢帝登高肃立,凤目扫过远近的钢枪红缨,沉凝了半晌,当先开口却是一句抚慰。 “诸位,连日奔劳,辛苦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末将等不敢言辛苦!” 领头的一个将军双手抱拳,在队伍前列朗声回言。 尽欢帝点了点头,而后望着前方,气沉丹田,缓缓开口,声音不洪亮,却是渗透力极强,让十几万将士听了个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羊谷一年前并入我朝,是因为欲图攻占我朝的阴谋被揭穿,万般无奈之下做的自保之策;常氏司马贪赃枉法欺上瞒下,犯下滔天之罪,被孤凌迟处死,常妃施行巫蛊之术祸乱后宫,被孤赐了三尺白绫自行了断,同为常氏的常将军定然是心怀不满。而据孤驻在羊谷的探子回报,这二者勾结已有实据,绝非孤的猜疑。羊谷郡守三月前上书,言及常将军驻守一事,孤念及羊谷现下世事非常,故而选择准奏,以防羊谷乱民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然而就在日前,又有探子来报,亲眼所见羊谷郡私下里操练兵马购置兵器,规模已不容小觑,是故孤授符调遣各个郡的将士,以用兵贵主动,欲要先羊谷出征,杀它个措手不及。” “皇上英明!” 这次是全体将士吼出了声,气势恢宏,竟也没有参差不齐。 尽欢帝伸手往下压了压,示意群情激奋的将士们噤声,而后继续说道:“羊谷虽然地小人稀,但地势险要,高山把关,而孤的意思,是为了边疆百姓的性命,要杀入羊谷郡内,而不要在羊谷周边的地区兵刃相交,是故此次出征也非易事,望诸位不要掉以轻心。” “皇上放心,末将等定当全力以赴,杀敌报国,绝不敢有半丝侥幸之心!” “好!待到获胜归朝,孤特许举国同庆,到时候犒赏三军,酒肉金帛相赠,都来个真正的不醉无归!” 尽欢帝看着将士们举起手中的长矛,冷冽的尖端直指着苍穹,甲胄坚硬的表面亦是折射着太阳的光芒,已经有些暖意的和风吹拂过小将军们钢盔上的红缨,翩跹的像是身姿轻盈的飞蝶,壮烈的又像是大火燎原的尾翼。 “保家卫国,出师必胜!必胜!必胜!” 将士们一边上下举着长矛,面目狰狞,一边放肆大嚎,金铁交击的声音如海浪般汹涌。 激情如火的场景当前,尽欢帝终于有些兴起,手中的长剑瞬息出鞘,撕裂了空气发出‘咻咻——’的骇人声音,而后面向着绚烂起来的太阳微微扬起头,眯着眼眸眺望远方,原本平井无波的内心渐渐的便被漫天的嘶吼声和肆无忌惮的杀气,浅浅镀上了一层豪情。 宁静的日子,暂时告一个段落了,褪下玩弄权术的外衣后,身为一国之君,接下来的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之内,便要将身心通通交付给沙场,交付给已经将身家性命交托给自己的将士们,交付给羊谷周边岌岌可危的百姓们。 再没有余地,顾及其他了。 “孤从今日起即为远征大将军,军帐之内称孤为‘大将军’,不许再言‘皇上’,初违者军仗一百,再违者斩首示众!出发!” 第三十六章离人远,春帐凉 皇城之外喊杀声震天,经久方衰,而后便是群臣拱手相送,金钟鸣,众将领策马离开的笃笃声,士兵们齐齐整整的行军声,狠狠敲击在青石砖上,也一下一下地敲击在了逝水心上。 “已经,走了么。” 逝水掩面撸起发丝,斜倚在床栏上,蓦然忆起一句话,‘放心,爹爹会回来为皇儿庆生’。 逝水莫名绽开笑颜。 昨晚刚用完晚膳,在庭院前见万竹也没在,倒是没怎么在意,谁料回到房间竟然看见父皇负手立在当地,见自己手足无措茫然四顾,甚至有几分不知是梦是醒的样子,唇角一弯便笑得如三春暖阳:“怎么,不欢迎父皇么,敢情还是父皇来错了时间,打扰到逝水了么。” ——临行前一晚,不好好儿待在牵凤宫养精蓄锐,居然出人意料地跑到自家皇儿殿上,大概还顺势支开了宫人,随性得像个小孩子。 接下来的牵牵扯扯已经不甚明晰,只记得父皇拥自己入怀,俯下脑袋来搁在自己肩脖,将温热的气息吐在自己耳畔,喃喃地道:“就算是父皇来错了时间,逝水也不许下逐客令,夜色凉了,逝水今晚继续为父皇温衾可好?” 自然是乐意非常,但是苦于不知晓父皇何故突然造访,亦是有些羞赧,故而自己的脸上大概是不尴不尬,下意识地便伸手屡屡推挡,口吐拒绝之言,这般抗拒的反应,才会引出父皇突如其来的紧搂深吻,和口舌交缠间含糊不清的辩驳:“逝水不许抵抗,出征前若是统领受了挫折,可是会影响士气的。” ——明明就是想强迫自己,居然找‘影响士气’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但是,自己昨晚明明清醒异常,滴酒未沾,却还是感觉浑身酥软无力抵抗,什么内功心法格斗技巧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双手更是高高举起缠住了父皇的脖颈,亦是亦非地给了回应。 也不知几更天了,只知整房的暧昧不清,萦绕空气的绵邃熏香,春归大地播撒下的莫名渴求,若有似无却更加挠人的压抑呻|吟,和充斥内心的,不知是离愁亦或是欲|火焦灼的哀伤。 与父皇水乳交融的刹那,痛楚与快感并存,终于咬牙说出埋藏心底的顾虑:“儿臣,不,逝水求求爹爹,保重龙体,出征告捷,速回京师。” 许是被自己那个不合常理的‘爹爹’刺激到了,父皇陡然加快抽|插的速度,几个顶撞之下自己再难维持平衡。 而且,因为自己跨坐在父皇腿上,正面相对,父皇的手又紧紧搂着自己的腰际,所以自己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从下蔓延全身的,如潮水般肆虐狂奔的激情,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父皇脸上,如春日百花齐放风华绝代的盛丽笑容: “放心,爹爹会回来为逝水庆生。” 说着父皇一个深顶,自己惊喜惊诧羞涩羞赧之余,仅剩了将脸埋进父皇胸前的气力。 ——就算父皇只将自己当做暖床的人,毕竟也能在出征前一晚,弃后宫三千佳丽妖娆美人于不顾,独独挑选了自己,所以就算是用这种方式与父皇相处一晚,亦是无怨无嗔,餍足矣。 更何况,还有父皇的那句‘回来为逝水庆生’呢。 父皇说过,君无戏言,父皇既然说了会赶回来为自己庆生,便是能赶回来为自己庆生,父皇上朝的宫殿名为‘胜天殿’,便是‘人定胜天’之意,但凡是父皇想做的事情,便是老天爷也挡不住的。 自己的生辰,便是七月十五了,现在是三月二十,满打满算,也就是四月之期,比起自己独自在深宫的十五年,不过眨眼的时间而已。 逝水想着尽欢帝不久便归,笑容渐起,却又逐渐隐没,摸着身边已经凉透的被衾,仅余了仍然缭绕帐内的龙涎香气,竟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父皇当初用宫人性命逼迫自己不得跟随,想也是态度坚决了。 若是自己执意想混入军中,自然是可以的,那几十宫人的性命也没有那么重要,手染太多血腥的南天竹,并没有很在意多些屠戮,也不在意多些孽债,若真有民间传言的‘阴曹地府’,那自己不过便是从十八层,到了十九层而已,无足挂齿。 阻挠自己的,只是父皇说话时的语调。 阴冷,桀骜,尽是上位者的威严,全然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仿佛自己只是个被俘之后顽抗的敌军将领,或是欺君罔上被揭穿的卑贱臣子,父皇巴不得用最严酷的腔调和手段,阻住自己的所有申辩。 所以,若是自己当真易容混入大军,护在父皇左右,或只是当个普通小兵远远随行,自己可以想象,待到父皇回宫知道此事,会发多大的脾气,会对自己多失望透顶。 前些日子里自己知道父皇要离开京师的事情,便已经让父皇对自己生疑,若是再承担更多的,有可能暴露身份的事情,若是让父皇查出自己是个鲜血浸染的杀手…… 逝水的指尖已经嵌入掌心,不甚锋利的指甲划着血痕,带着半月牙形的印记烙在白皙的手上,逝水再摊开手来看,深深浅浅扎眼万分,却没知觉一丝痛楚。 当初是师傅教授自己武学,方才能够暗中看父皇的作息,如今却因为武学,再难与父皇相处无隙,但凡牵扯到墨雨和罗网的事情就束手束脚。 福兮,祸兮…… 第三十七章借花献佛 万竹困惑,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困惑。 以往从来不主动搭话的大皇子殿下,以往来来去去就荔香宫,御花园这么几个地方的大皇子殿下,以往,从来不关心朝政要事的大皇子殿下,这几个月竟然开始对自己,和颜悦色地打听起某些事儿来了。 比如说,宫人之间是否在谈论,羊谷传来的紧急军情,或是朝堂上可有乱臣作祟,甚至是古妃娘娘身体可还好,之类之类的。 问了还不算,还几次想要身体力行去牵凤宫转悠转悠,似乎想和古妃娘娘熟络起来。 难道是大殿下看着现在娘娘垂帘听政了,想要和娘娘打好关系吗? 但是殿下不是趋炎附势的人啊,再说了,以往也没见殿下对皇上这么热情过的。 思前想后了很久,万竹都闹不清,索性便不想了,只是逝水没这么轻易地便放过了她去,也可着她低头浇浇逝水随性种植的花花草草的时候,逝水便在房门前唤了一声:“万竹,今儿去牵凤宫给娘娘请安了吗?” “回殿下,已经请了。” 万竹继续浇着花,这几个月来万竹已经与逝水混得挺熟,知道逝水还是个温厚不挑剔的主儿,也不喜欢她毕恭毕敬的欠身一问一答,便开始放宽了心神,尤其是尽欢帝走后,万竹老是替逝水跑东跑西打听情况,渐渐的也开始疏离了规矩,只是闲散答言。 “那东西送了吗?” 逝水指的‘东西’是一套别致的白瓷杯碗,一个套一个,从小到大排列了九个,放在一块儿便是一幅清浅的水墨画儿了,可谓构思奇巧,鬼斧神工,虽说是泡茶用的,却更像是观赏品。 尽欢帝出征羊谷之前,怕逝水闲得慌,便私下里命令禄全时不时地搜罗民间,或是小国进贡的新鲜玩意儿,不着痕迹地由万竹偷偷呈给逝水,逝水倒是从未怀疑,还当是万竹有心,只是每回接过了把玩一阵子,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后来想与古妃搞好关系,也好将来去探听情况,便让万竹隔三岔五带着玩意儿去牵凤宫送礼,这套瓷杯便也算是‘借花献佛’的其中之一了。 “送了送了。” “娘娘还喜欢么?” “娘娘欢喜得紧,哎呀殿下为什么老是把奴婢呈上来的东西送去牵凤宫呢,难道是不喜欢奴婢选的小玩意儿吗?” 万竹放下手中的水壶,扭身看着逝水,微不可查地扁了扁嘴。 殿下可也好,把皇上特特地吩咐了搜罗来的小东西,一一的给送了出去,若那些玩意儿真是自己选的,自己倒也不介意,但是那些东西是皇上下命令选的啊,也可以算是皇上的心意啊,殿下就这么眉头都不皱一下的转手就丢给了古妃娘娘,连自己都替皇上心酸呢。 那些个巧夺天工的砚台,古琴,玉佩,小香炉之类之类的,还有刚刚送去的那套瓷杯,个顶个的都是让人见了就欢喜的东西,古妃娘娘是爱不释手了,为什么殿下一点都不珍惜呢? “万竹怎么会这么想?”逝水听着万竹言语里似乎有些责备的意思,便疑惑地问了一句。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看着殿下把东西一个不剩的都送了,而且从来都没有不舍得的意思,就觉着是殿下不喜欢了。” “万竹多想了,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它们,怕长期放在殿里,暴殄天物的反而可惜了,古妃娘娘是精细人,倒不如送了去。” “殿下放在屋子里,哪里就是什么‘暴殄天物’了。” 万竹嘟嘟哝哝,等到皇上得胜归朝了,见大殿下房里什么都没有添置,再问自己,却得知那些搜罗的小玩意儿被殿下一股脑儿,全送去了古妃娘娘的牵凤宫,不知会不会伤心呢。 自己可是从来没听哪个殿上的宫人说过,皇上对谁如此上心的。 “万竹不必管了,本皇子的事儿,本皇子自己清楚,若是万竹不舍得了,往后不要再像本皇子献什么东西了便是。” 逝水终于有些不耐,板起脸来走到万竹近前,摆明了一副不想纠结于此了的表情。 万竹是怎么回事,平日里言听计从,性子温婉的一个丫头,对自己的吩咐不仅从未说过半个‘不’字,连为什么都甚少问及,何故今日会对送礼的事情这么上心,以至于不顾尊卑再四问询,好像还有几分想阻止自己送礼的意思。 要说是不舍得吧,铁定是不可能的事儿,那难道,是在古妃那厢受了什么委屈,不想去了么? 不会啊,古妃是识大体的人,决计不会给别宫的人脸色看的。 难道是心情不好,所以顾不得端庄矜持了么? 想到这里逝水一惊,只担心是羊谷传来的军情不甚好了,连忙问道:“万竹见着古妃娘娘的时候,娘娘看起来还高兴么?” “还好啊,娘娘一直都是和颜悦色的样子啊。” “那万竹可有听娘娘说,关于父皇的情况?” “殿下——”万竹拢眉,道:“奴婢只是个小小的宫人,娘娘怎么会将这种事儿对奴婢说呢,娘娘不过是对奴婢点了点头,谢过了殿下的礼,而后便客套般说句‘赶明儿也让大皇子过来本宫这里坐坐,本宫好亲自谢了大皇子这些时日的心意’,就没有了啊。” 逝水听着万竹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古妃的语调,沉吟了半晌,终是觉得心里忐忑,放不开那份担忧来,挥手打发走了万竹,便定了心思,要亲自去牵凤宫看上一趟。 宫里的消息,墨雨甚是灵通,但是这打仗远在千山万水之外,墨雨就算是知道,也只是零零落落的几个片段。 而且父皇似乎在临走之前,交托了古妃所有朝政要事,自己若是想知道父皇近日的消息,怕还是得从古妃那里入手。 第三十八章意外收获 逝水缓缓踯躅在去牵凤宫的路上,心中局促,拘谨,渗杂着想知道羊谷军情的迫切,却还有几分莫名奇妙的难言思绪。 父皇走之前,天天临幸的古妃呢…… 从十二月初到三月中旬,好多天好多天都与她耳鬓厮磨,温柔缱绻。 逝水微微摆首挥去心中的酸楚,见眼前急匆匆行过来一溜太监,领头的远远瞧见了自己,驻足躬身便道了句:“奴婢给大皇子殿下请安。” “嗯。” 逝水随便应答了一句,正欲从边走过,突然眼睛瞥见中间一个太监有些异样。 虽然也是低垂了眉眼,但是低头的幅度有些太大了,听到自己‘嗯’了一声之后,领头的太监可还等着自己先行离去呢,他就急不可耐地当先一步抬了脚,知觉有异便又迅速地放了回去。 在这宫里,就算是新来的小太监,也没有这般不懂规矩的。 逝水起了疑心,有意偏离了些许方向,本来是想从他们身侧远远走过,现在往太监那侧歪斜了半米。 在经过那个太监时,逝水放缓了脚步,偏耳一听便是突然沉重起来的喘息声。 果然有问题。 “把脸抬起来。”逝水冷冷吩咐道。 “……” “本皇子命令你,把脸抬起来。”逝水加重了语气。 那个太监犹豫了片刻,而后以闪电般的速度抬了下脸,又迅速地埋回了首去。 “好了,没事儿了,你们走罢,对了,你,以后不用这么拘谨了,给主子请安的时候,不用把头埋到了地上去。” 逝水匆匆瞥过一眼,突然扬眉浅笑,扭身便继续往牵凤宫走。 不片刻,牵凤宫。 “逝水见过古妃娘娘,祝娘娘福寿同享,青春常驻。” “不必多礼了。” 古妃笑吟吟,青葱玉指轻轻往下首的位置点了点,示意逝水坐过去,而后道:“大皇子连日里送来的礼物,可是别致的很呢,本宫爱不释手,也难为大皇子有心了。” “不过是宫人献上的东西,娘娘喜欢便好。” “大皇子来此有什么事儿么?” 古妃挂着笑容,心下却是一片忐忑。 一来,是女人的直觉,自己听闻皇上对大皇子宠爱过度,以至于同住一殿,同进一膳,甚至前些日子,大皇子还直接跑到自己殿上来,三言两语便把尚未用完膳食的皇上带了回去,直觉告诉自己,这个大皇子与皇上的关系不一般。 二来,便是自己方才做了不合规矩的事情,所以才匆匆打发走了大皇子殿上来送礼的万竹,而且虽然自己心中有数不曾越礼,但是毕竟是亏心事,若是被人知道了,也不好收场。 “本来倒是没什么事儿,想着来娘娘殿上请个安,看看娘娘是否满意逝水送的东西。” 逝水回了一笑,凝眸注意着古妃脸上几不可查的焦虑,不动声色地道:“但是逝水在来的路上,见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觉得有必要和娘娘禀报一下。” 古妃的笑容有些僵硬,只能中规中矩地说道:“这后宫中的事情,大皇子向皇后娘娘禀报便是了,本宫听从皇上的吩咐垂帘听政,但这后宫各个事务,可还是归姐姐管的。” “娘娘是这么想的么,但这件很奇怪的事情,可是个人啊。”逝水沉凝了一下。 “人?” 古妃闻言却是吃了一惊,几乎便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却仍然强自镇定的安慰了一下自己。 大皇子只是在试探而已,不要自己先乱了阵脚。 “嗯,有个新来的太监不太懂规矩,让逝水数落了一番,但是人低着头还挺嘴硬,逝水便想着杖责几十让他清楚清楚自己的身份,可话才刚出口呢,那领头的太监就说了,他是娘娘殿上的,娘娘自己会管束。” 逝水带着微微的懊恼慢慢叙述着,而后看着古妃越来越差的脸色,决定下一剂猛药:“逝水想想也是,那么个俊雅清秀,满腹诗书,耿直有余的太监,就为了一点规矩的事儿,娘娘自然也是不舍得让外人随便杖责了的。” “大皇子看到,看到他的脸了?”古妃面色苍白。 “是啊,娘娘不会,还不许外人看他的脸了吧?那逝水可是犯了忌讳了。” 逝水微微摇头,而后说道:“不过这事儿,娘娘还认为逝水需要和皇后娘娘禀报么?” “不用了!” 古妃一声惊呼从椅子上弹起来,而后恍然自己失态,连忙补救道:“本宫的意思是,这么小的事儿,也不用向姐姐禀报了,姐姐凤体有恙,不能被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打扰了,大皇子说的那个太监,本宫自己会处置。” “怎么个处置法子?” “嗯?”古妃讶然。 “逝水的意思是,娘娘会怎么处置这事儿呢,逝水可也是想向娘娘学一学,该怎么管束下人呢,只是不知娘娘肯不肯抽空教授呢?” 逝水看着已经完全失了阵脚,不打自招的古妃,一扬唇便笑得温文尔雅。 一不小心,居然捉住了古妃的七寸。 方才自己看到的人,虽然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瞥,但是自己可以肯定,那个唯唯诺诺不知规矩的太监,就是上书房教授过自己功课的董辞,董大学士。 原本自己是不会管这事儿的,想看那个太监的真面目不过是一时好奇而已,接下来便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自己还不知道董辞是从哪儿出来的,也无从管起。 但是方才古妃一来就问自己来做什么,怎么看都像是要早早打发了自己,而且虽然面上带笑,却有几分忐忑不安,再细细想想,董辞出来的方向,好像便是牵凤宫。 所以自己编了个情节,请古妃步步入瓮,防线崩溃。 现下自己已经捏了古妃的七寸,想知道什么羊谷或是朝中的事情,就方便多了。 逝水笑得愈发灿烂。 第三十九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古妃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庭院,有些阴狠地盯着逝水的脸,说道:“你想要什么就直说。” 这个大皇子果然不简单,不管他方才是否是在套自己的话,自己的反应都已经让他知道董辞来过自己这里了,却仍然温吞似水毫不焦急,也不声张,只等着自己遣退了所有宫人带着他来了后苑,还不肯说出心中所求。 他到底,想要什么? “直说什么?”逝水闲庭信步,伸手拈下了一枝海棠。 “不要装傻了,本宫若是想让你保守秘密,定然是要接受你提出的条件,但是你不要太过分了,本宫现在重权在握,若是正面碰撞起来,你不一定能讨的了好。” “娘娘说的有理,娘娘现下重权在握,逝水岂敢过分。” 逝水挥指,温柔地弹掉了海棠花瓣上的一滴璀璨露珠。 这个后苑还真是姹紫嫣红的,古妃颇费了一番心思呢,上次来的太匆忙,都没来得及打量这里的构局,现下细细一看,还真是处处是景,处处有情,芳馥扑鼻引人遐思啊。 若说是父皇流连忘返,可能还有些不是做戏的成分呢。 毕竟,任是谁,看到这仙境样的地方,都会有几分不舍的。 逝水敛眉,心中愈发酸了。 “本宫不想和你兜圈子,何况你以皇储的身份和本宫两人共处,太不合规矩,所以你也不能逗留太久了。” “董辞是来做什么的?” “什么?”逝水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古妃一时转不过弯来。 “娘娘不是要交换条件么,所以逝水问娘娘,董辞是来做什么的?”逝水看着古妃的眼睛,勉力驱散了心中异样的情绪。 “是不是本宫告诉你他来做什么,你就没有其他条件了,就同意不声张了?” “呵呵。”逝水浅笑,看着有些失态的古妃,没有应答。 “你告诉本宫,是不是?!” 古妃拔高了音量,尾音上扬有些尖锐,若是皇上归朝,得知自己私下里召了董辞入殿,为了掩人耳目还让他扮作太监,那自己就算是问心无愧,都是百口莫辩。 皇上处罚自己是小事,而且由于自己背后的势力太大,皇上可能只是象征性地警告自己而已,但是从此之后,皇上定然不会再来牵凤宫了。 若是皇上不想见自己,那就算自己三跪九叩去永溺殿,皇上都不会搭理,看洁妃的前例就知道皇上一旦狠下心来,会有多执着,自己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逝水不敢过分,但是逝水肉眼凡胎,而事事难料,前路风云叠起,所以逝水可不知,以后是否还会有求于娘娘呢。” “你——” 古妃愤然伸出食指,豆蔻的艳红指尖狠狠指定了逝水温如冠玉的俊脸,眼中已有怨恨,却不敢骂出半个字。 这个大皇子这么说,摆明了就是吃定自己的意思。 但是自己,却因为主动权掌握在对方手中,竟然毫无办法。 “他是来分析军情的。”古妃终于妥协。 “军情?羊谷战况如何?” 古妃看着终于有些激动起来的逝水,没有立刻回答,眼中的怨恨渐渐收回,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困惑。 这个大皇子应该好奇的,不是自己为何要让董辞扮作太监来分析军情么? 若是照着自己想的这条路问下去,大皇子就能掌控自己更多的秘密,与自己相持的筹码也就多了许多啊。 真是奇怪的人。 “已经陷入僵局了。” 古妃想起从羊谷的战况,顿时敛去了好奇,转而担忧起来。 前月得知皇上已经顺利挥师入了羊谷境内,虽然在边界上有所折损,但是皇上龙体无恙,士气大振,所以还算顺利。 只是自己还没松了口气,近日却又发现了新的情况: 大军到了羊谷郡内一处名动天下的裂谷——九死谷。 九死谷长达十里,两面是不甚高的山,山顶平坦,坡度稍大,九死谷蜿蜒崎岖,怪石嶙峋,而且还有数十个转角,若无本地人带路,定然会晕头转向。 更重要的是,九死谷内还有一处,雾气缭绕,偶尔还会喷出毒烟,吸入分毫便会全身溃烂,面目青肿,呼吸困难,当真是九死无一生。 这样的地形,行军困难,却是驻守方便,在山顶上投下障碍物,从不甚陡的坡度上趋马杀下,冲击力可以斩杀数十将士,而若是带路之人是敌军混入的奸细,还能有意将队伍带入歧途,活生生陷入瘴气的包围中。 在那种地方,尽欢帝是没有办法传递消息出来的,若是飞鸽传信,也极有可能有去无回,反而透露了讯息,所以尽欢帝便让早先时候混入羊谷的暗卫在九死谷前方等候消息,若是大军成功绕出了九死谷,便传递胜利的消息。 现下尽欢帝入谷已逾半月,却是没有一点消息传回来…… “僵局?莫非父皇的兵马还是到九死谷去了?” “你,你怎么知道?”古妃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件事,皇上只告诉过自己,这千山万水之外的情况,大皇子是怎么知道的? “父皇怎么会选了九死谷。” 逝水叹气,能让父皇陷入僵局的战况少之又少,自己估摸着便只有九死谷了。 当初自己好好研究过羊谷的地形,水路陆路,民宅分布,发现攻占羊谷,并非一定要过九死谷,还能在另一边的平原上绕路,行军方便又安全,只是时间会延长许多。 原以为父皇为了保险起见,定然会绕路而行,没想到父皇居然选了凶险异常的九死谷。 ——‘放心,爹爹会回来为逝水庆生’。 逝水正拢眉困惑间,冷不防尽欢帝临行前的话像闪电一样打亮了他的脑海,逝水顿时一片错愕。 父皇去九死谷,是为了赶时间,父皇赶时间,难道是为了自己的生辰?! 第四十章统一战线 逝水咬了咬牙。 不可能,父皇不会拿十几万将士和边关百姓的性命开玩笑,不会拿他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更不会拿帝国的前程开玩笑,就只是为了兑现临行前给自己的承诺。 “董大学士可有说什么?” “董辞也很奇怪皇上为何会选九死谷,大概皇上是怕九死谷外围平原上有伏兵,所以反其道而行之,避开羊谷的大批人马。” “不对。” 逝水摇头。 不对,父皇不会是为了避开羊谷的伏击,才转而选择去九死谷的。 羊谷人马少,就算是倾巢而出来伏击,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又能有多少冲击力? 所以羊谷就算要埋伏,也会在九死谷做文章,这个自己都能猜到的东西,父皇定然是了然于胸的,所以父皇去九死谷,绝对没有想要避开羊谷伏击的意思。 “大皇子说的对,当初董辞刚说出这个假设,便也自己否定了,后来他想了很久,只得出一种可能。” 古妃有些佩服地看着逝水的神情,轻轻吐出了几个字:“速战速决。” 皇上不顾危险去了九死谷,大概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皇上拼上了自己的运气,赌羊谷人不会在九死谷设陷,这样便好快些打入羊谷脆弱的内部腹地,速战速决。 “董辞也是这么想的啊。” 逝水说的有气无力。 父皇其实,也没有必要这么着急啊,朝中有古妃压制着,而且刚才自己在跟随古妃走到后苑,拈花弹开露水的时候,便已经有感觉,父皇的暗卫在牵凤宫沿路的长廊和后苑设了几个监视的人,若是古妃敢有背叛的举止,那便是生不如死。 古妃以为她的把柄捏在自己手中,其实就算自己不说,暗卫的人也会在父皇归来之时一一禀报,暗卫之所以纵容她,只是想留着她继续做事而已。 可是,‘归来’…… 父皇究竟为何要去九死谷,已经无足挂齿,重要的只是,看古妃的样子,父皇滞留九死谷已经很久了,且不说粮草会否告罄,也不论军心是否涣散,单单是九死谷本身,已经让自己心慌不已。 ——父皇能否,安然归来呢? “娘娘不必太心焦了,而且父皇在千里之外,娘娘就算担忧也无济于事。” 逝水喃喃安慰着古妃,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自己再担心,也是于事无补啊,就算自己现在快马加鞭赶去九死谷,以一人之力又能做些什么? 古妃转眼看着逝水,抿了抿唇不知道在想什么,却没有回应。 “娘娘现在所要做的,便是安抚群臣,不要透露半点父皇陷入僵局的消息,以免百官动乱朝政不安。” “娘娘若是不知该如何行事,也且少召见董大学士,选个心腹呈递便好,这番是逝水见到了,也算得侥幸,但是下回若是其他妃嫔见到了,娘娘可没的谈条件,到时候就算是父皇想替娘娘开脱,也没有办法平息众怨,娘娘的清誉也尽毁矣。” “逝水方才多有得罪,但是不如此无法得知父皇的情况。” …… 古妃默然听了半晌,终于回言:“本宫清楚,以后羊谷的军情,本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皇子也不必捏着本宫召见董辞的事情提条件了。” 这个大皇子,看来并无恶意,虽然用了威胁的手段,但只不过是想知道皇上的近况而已。 直觉告诉自己,在涉及皇上的朝纲这方面,这个大皇子,是可信之人,而且方才他的言谈聪慧,分析更是透彻,倒是比董辞还厉害上了几分,而且他身在后宫,以后倒是还可以请他帮忙了。 “多谢娘娘,若是无事,逝水先行告退了。” 逝水见古妃表情缓和,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也已经问完,便想转身离开,不防古妃唤了一声:“大皇子等等!” “娘娘还有吩咐?” “本宫相信皇上吉人天相,自能逢凶化吉,大皇子也且不必担忧。”古妃朱唇微启,也开始宽慰逝水。 而且这个大皇子担心皇上的程度,似乎并不比自己轻。 方才便是直接绕过了自己为何单独召见董辞的问题,径直冲着羊谷军情去了。 现下朝政压身,而且虽然表面上说是后宫由皇后统领着,但是皇后病体绵延,现下行动不便,连话都说不利索了,遑论管事,所以这后宫诸事大多也是由自己担着,自己实在是分身乏术,束手无策,才不顾规矩找董辞寻求建议。 若是能和这个大皇子达成一致,自己以后能轻松许多。 “娘娘说的是,逝水也相信父皇不日定将得胜归朝。” “那便好。”古妃颔首,稍稍思量了一下又道:“对了,大皇子送的好些玩意儿,本宫都不知道怎么把弄呢,若是大皇子得闲,可否常来牵凤宫教教本宫?” “娘娘……” 逝水有些讶然。 古妃方才还对着自己横挑眉毛竖瞪眼的,几乎都要指着自己骂人了,何故现下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摆明了要拉拢自己? 是真的相信自己了,还是只是示好,想让自己保守秘密,亦或是想让自己放松警惕,暗中加害? 逝水考虑了半晌,脚下早已停步,看着古妃满怀期许的眼神,含义不明地回了一笑:“既是娘娘开了金口,逝水得闲了自然会常来娘娘殿上,只是‘教’字还真不敢当。” ——不管古妃是什么想法,只要能知道父皇的消息,就算是陷阱,自己也非跳不可。 第四十一章横加阻挠 “一个,两个,三个……” 逝水的指尖滑过书桌上的刻痕,明眸中忧色满满。 三十五个,父皇从进九死谷到现在,已经整整三十五天没有传递任何消息回来了,今日已是五月二十五,算来,父皇离开京师已经整整六十六日。 这些日子自己天天往牵凤宫跑,也见着古妃脸上的笑容愈发勉强,虽是说着‘大皇子不必担忧,皇上不日定然剿灭反贼,得胜还朝。’,但是古妃的语调已经越来越不确定了。 全军被困九死谷三十五日,莫说弹尽粮绝,敌军骚扰,便是己方军人也大约开始士气低迷,杀气不再了,此刻想再打赢这场仗,该有多难。 “父皇——” 逝水掩面跌坐在椅子上,五月艳阳晒在身上,居然冰寒彻骨。 若是父皇不能回来,自己该当如何是好。 若是那个笑颜相向,肌肤相亲,明明长得风华绝代却想尽办法占自己便宜的父皇,那个手段铁血,冷面无情,却会在无人注意时以手抚额,落寞如幽深裂谷的父皇。 若是他再也不能回来了,自己该当,如何是好…… 逝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沿窗的飞尘在阳光铺就的道路上翩跹飞舞却没有无依附,自由驰骋却没有归宿,就像以前的自己,可以随意掀起腥风血雨,手刃他人,在江湖中活得逍遥自在,了无牵绊却根本快活不起来。 时至今日,方才理清思绪,父皇是自己想生死相守的人,是自己想执手笑看风云叠起的人,也是自己想相拥入眠的人,十几年来牵绊住自己,让自己不知不觉便在暗地里窥视父皇的,不是血缘,也不是‘父皇儿臣’的称谓。 自己想要的,不是‘父皇’,自己想要的,不只是‘父皇’。 对啊,既然放不下,何妨千里单骑杀去九死谷,虽说一人之力,于战局毫无用处,但若是能得见父皇,亦足矣。 想到这里,逝水陡然站起身来,捏紧了拳头,然后从书桌一角扯过了一张地图。 自从知道尽欢帝要亲征羊谷,逝水便搜罗了各种有关羊谷的资料,这张算是全的地图被逝水三天两头的细细查看,边缘已经卷起,时至今日,羊谷大致的地形逝水已经烂熟于心。 “现在战乱,父皇也已经打开了羊谷的门户,混进关卡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九死谷还是比较远,日夜兼程大概还要换上几匹马……” “但是没有地方可以换马。” “对。” 逝水下意识地点头应承,突然惊诧扭头。 刚才说话的人,不是—— “小竹竹。” 逝水错愕的眼眸中映出了一品红倾国倾城的容颜,一时间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竹竹在做什么呢,要换马?” 一品红笑靥如花,半真半假地问道。 这个孩子真是的,居然想单枪匹马杀去羊谷,幸好自己这些日子时不时地便来永溺殿转转,还能拦住他,否则到时候人去楼空,自己便只剩了追悔莫及。 “师傅。”逝水愣愣地吐了两个字,有些见鬼了的表情。 “嗯,小竹竹还没回答为师呐,小竹竹要干什么啊?” “没,没什么。”逝水慌乱地凑到书桌前,手一张就盖住了上面的地图。 “小竹竹不会撒谎哦,乖,把手挪开,让为师看看嘛,到底是哪个地方,让小竹竹这么激情似火地要去看看呢。” 一品红扭住逝水的双手,手肘抵住他的后背将他压在书桌边,毫不费力地制住了逝水象征性的反抗,然后倾身一看,假作讶然道:“哟,羊谷的地图啊,小竹竹想去羊谷逛逛么,现在可不是时候呐,小竹竹的老爹现在在那里打仗,把那里搞的鸡飞狗跳的呢。” “师傅不要管。”逝水扭过脸,掩去了所有的焦心。 “为师当然要管啦,小竹竹可是为师的贴心小徒儿呢,可是为师冬天的活体大暖炉呢,可是为师……” “我说了,师傅不要管了!” 逝水狠狠插进话来,而后慌忙掩口,匆匆瞥了一眼门外没有人影晃动,方才舒出一口气来。 “小竹竹现在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狗一样,怪不得为师最近一见到小少主,就被灌输一大堆的牢骚,原来逝水还真是有了老爹,就忘了旧人了啊。”一品红从后揽住逝水的腰际,将下颌抵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朝着他扭过来的脸上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放心啦,不就是九死谷么,难不倒小竹竹的老爹的。” “师傅怎么会知道父皇在九死谷?”逝水讶然。 “为师有门路嘛。” “罗网是不是在父皇身边遍布了眼线?”想到罗网的威胁,逝水不禁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小竹竹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啦,皇城之中与罗网有关的人,也就只有小少主,那个木头万年青,”说到‘万年青’三个字,一品红脸上掠过了一丝笑容,“小竹竹你,还有为师而已啦,而且都没有什么异样的举动,否则会被小竹竹老爹的暗卫察觉的,为师知道九死谷的事儿,是因为罗网在羊谷也有驻守的人马,十几万的人被困九死谷这么大的事儿,想知道也不是难事。” 逝水稍稍宽心,但瞬时又担忧起来,一品红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好啦,为师以身家性命向小竹竹保证,你老爹绝对不会有事儿的,还有哦,为师从今天起要看牢小竹竹,绝对不会让小竹竹擅自跑出去的,以为师的武功,小竹竹插翅难飞了。” 一品红看着逝水虽然懊恼,却稍稍舒展开了眉心,终于放下心来。 小竹竹的情绪暂时缓了缓,但是光凭着自己劝慰阻挠也不是办法,若是羊谷那边再没有消息传来,小竹竹会进一步崩溃的。 去九死谷路途凶险,兵荒马乱,羊谷现在已经是人心惶惶,就算是平常冷静,不疾不徐的小竹竹,也没有办法保证全身而退,更何况现在。 这样没有把握,而且也没有用处的冲动行事,自己能堵,定然要堵。 第四十二章寸步难行 逝水觑着身边的人已经睡着了,便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只是还没穿好鞋子,就听到耳边响起了慵懒的声音。 “小竹竹,要去哪里啊?” “天亮了,自然是起床洗漱了。” “哦。” “师傅可以再睡一会儿。” 逝水看着一品红揉揉惺忪的睡眼也撑起了身子,连忙出口阻拦,这些天师傅守在自己房中,几乎是寸步不离,为了防止自己离开他的视线之内,连吃食都是让万竹备了两人的分量送进来的,万竹还以为是自己终于吃的多了,高兴了很久。 但是自己已经三天没有去牵凤宫了,万竹在门外传达古妃的催促时,师傅总是死死抱住自己,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攻势,外加一手搭在自己死穴处的威胁阻挠自己立刻冲出房间的动作,而古妃没有见到自己,自然是不会把军机要事告诉万竹,让她代为传达的,所以自己现在,算是完全失去了父皇的消息。 自己已经撑得太久了,若是再杳无音讯,自己会发疯的。 所以自己才想趁着师傅还睡着,早点起来偷偷溜出去,没成想师傅睡得浅,居然被自己甚是轻微的声音给吵醒了。 “嗯,睡一会儿,那小竹竹陪为师再睡一会儿嘛。”一品红伸手揪住了逝水的袖子。 “我睡不着了,我要起来。”逝水毫不犹豫地扯回袖子,继续自己的穿鞋大业。 一品红看出了点苗头,偏过头来半是疑问的说道:“小竹竹是想去哪里么?” 逝水默然,默认,而后继续穿鞋。 “小竹竹是想去牵凤宫么?” “是,难不成师傅不允许,还是要一记手刀把我劈晕了,或者把我绑在床上?”逝水的语调非常的不耐烦。 “小竹竹去牵凤宫,自然是可以的,但若是在牵凤宫没有听到小竹竹想要的消息,小竹竹能否保证立刻回殿,不动去羊谷的念头?” “我发誓不去羊谷!” 逝水听着一品红口气有些松动,连忙立起手掌直指天花板,扣起大拇指和小拇指来,一板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南天竹对天发誓,无论听到什么消息,绝对不去羊谷,若有违背誓言,愿全身溃烂而死。” 说完逝水眼巴巴地看着一脸优哉游哉的一品红,问道:“现在可以去了吧?” “呵呵。” 一品红一指头戳在逝水腰际,摆明了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扬眉却依然笑得颠倒众生:“罗网的人,发毒誓也算是家常便饭了,什么全身溃烂而死,五雷轰顶,五马分尸一类的,执行委托的时候便会碰到啊,哪能算作发誓的筹码,小竹竹把为师当小孩子耍啊。” “那,那师傅要怎么样才肯相信?” 逝水急了,扭身正对着一品红戏谑的笑容,焦急地抿起了唇。 师傅说的对,自己确实不介意那个誓言会否应验,身为杀手,早就有了死无全尸的觉悟,所以自己方才发誓,也不过是想让师傅放自己去牵凤宫而已,最终会否去羊谷,那是后事,自己没法预料。 但是师傅不肯放行,自己硬来也讨不了好,只能探探师傅的口风了。 “为师想想看哦。” 一品红说着果真托起下颌,微微拢起眉心,一副认真到极点的样子想了起来。 这一想倒是想了许久,直到逝水一手捏着鞋子也不穿,也不放回到地上,坐立不安了,一品红方才缓缓开口道:“对了,小竹竹若是拿你老爹来发誓,就可信许多了。” “父皇?”逝水一惊。 “嗯,比如说,若违此誓,小竹竹的老爹全身溃烂而死,近一点的就羊谷之行有去无回,之类之类的。” 一品红挑眉慢慢吞吞举着例子,一边还瞥眼觑着逝水的反应,果然见他铁青着脸,紧咬着牙,强忍住了才不打断自己的话,再没了方才的干脆利落。 “嗯?看小竹竹的样子,是不会拿你老爹发誓的了。” “此事与父皇毫无瓜葛,何必要牵扯到父皇。” “呵呵,若是小竹竹能信守诺言,那毒誓便不会兑现,与拿谁发誓又有什么关系,小竹竹这个样子,摆明了就是告诉为师,刚才那个重誓是骗骗为师的,小竹竹根本就没有断过要去羊谷的念头。” 看着逝水无言以对,一品红叹了口气,挪过身子来轻轻抚了抚逝水的发丝,爱怜地说道:“小竹竹向来都对为师坦诚相见,但是最近却屡屡对为师撒谎,小竹竹的老爹对小竹竹来说,真的是那么重要的人么。” 逝水看了一品红一眼,而后缓缓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自己可以拿自己本就风雨飘摇的性命开玩笑,但是完全没有办法让父皇受到威胁,当初假作小木人也是,即使知道是不可能成功的诅咒,却仍然不愿意将父皇的姓名生辰刻于其上。 父皇于自己,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为了这个很重要的人,为了能做出对他有利的决策,哪怕背叛罗网,哪怕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师傅撒谎,也在所不惜。 “那小竹竹去吧,一个时辰,为师给小竹竹一个时辰的时间,若是一个时辰后小竹竹还没回来,为师便先拆了这永溺殿,再拆了牵凤宫,最后杀去羊谷的路上追小竹竹,制住小竹竹全身的穴道,然后将小竹竹带回来,往后宫人会怎么看小竹竹,为师不会去管,小竹竹的老爹回来后听说这闹得挺大的事儿会作何反应,为师也不会管。” 一品红浅笑凝眸,一边威胁着一边俯身接过了逝水另一只手里的鞋子,温柔地帮他套在了脚上。 第四十三章陡起风云 “大皇子殿下!” 逝水讶然,看着站在牵凤宫正殿门槛上,一声娇呼满面焦急的青衣宫人,心中一紧。 这不是古妃身侧的贴身宫婢么,怎么如此阵势等在这里。 若非朝堂之上有乱臣作祟,便是父皇羊谷之行败局展露,否则端庄沉凝止于宫规的古妃不会慌乱至此,竟让一个宫人不顾尊卑立于门前,见了自己也不行礼也不请安便张口直呼。 “殿下可算来了,快,快随奴婢来,娘娘有事要求教殿下。” 那宫人放心地先呼出一口气来,而后不由分说便折身入殿,行色匆匆地将逝水三拐两拐带入偏殿,到了西间门前又突然驻足,轻轻叩门三声便倏然退去。 逝水惑然,听得里面碎玉之声:“是大皇子么,进来罢。” 逝水推门而入,古妃背对着门口袅袅立在窗前,听闻自己进来便转身,柳眉紧颦杏眸含愁,也不虚意客套便开门见山:“本宫前阵子说过,从此关于羊谷之事本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希望大皇子能帮帮本宫,现下本宫有事相商,望大皇子不吝赐教。” “娘娘请说。”逝水颔首,亦是单刀直入。 果然是出事了。 不过听古妃言语,好像不是战况,是朝政之事。 “皇上入九死谷已逾一月,然无捷报传来,百官渐渐知晓了皇上带兵入九死谷的事,至于大军停滞不前的消息,虽然本宫极力封锁,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已经透了些蛛丝马迹出来,故而人心惶惶,蓄意者蠢蠢欲动。” “早晚的事。” 逝水一声叹息,看着连日操劳已经疲惫满满,甚至都有些妆容懈怠了的古妃,念及她多是因为父皇而忙乎至此,竟生出些许感激之意。 古妃亦是叹气,转口又道:“今日早朝时,古左丞当面上奏,相询本宫羊谷军情,本宫本想着含糊蒙混,故而唯唯诺诺,支支吾吾,古左丞见势便得寸进尺,咄咄逼人,非要本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出战局僵持,皇上进退维谷。” 逝水听着古妃声音颤抖,好像仍在生气懊恼,便问道:“那娘娘可是,当场怒斥左丞,对左丞的问话不予回应便摔帘而去?” “大皇子所料不错。” 古妃点头,当时隔着帘子,都能感觉左丞,也就是自己的表亲叔叔气焰嚣张,而同朝的臣子翘首而盼,细碎接耳,却无一人肯替自己解围,自己怒气滔天,又苦于事实如此无力辩驳,也是不能信口胡诌皇上行军顺利的消息,便只能起身怒骂,而后不管朝堂震惊便拂袖离去。 “娘娘怎能如是行事。” 逝水摇头,满脸惋惜。 怒斥,离去,再加上之前的闪烁其词,这不是摆明了告诉群臣,父皇此时陷入僵局了么,左丞见此情形必然是大喜,接下来几日里,大概便会开始聚帮结派,拉拢百官,古妃到时候失了气势,不知能有几分把握压制局面。 左丞已近乎权倾朝纲,野心膨胀到了极致,要说想谋朝篡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本宫知道,只是连日来皇上没有消息,本宫心焦至极,左丞此行更是让本宫气不过,一时没克制住了,本宫已知棋差一招,故而本宫请大皇子过来,也是想问大皇子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古妃满怀期待地看着逝水,却见他沉默不语,半晌方道:“娘娘心中大概有了算计,不妨说与逝水听听。” 古妃抿唇,似有不方便之言语,但见逝水执意如此,便说了心中所想。 “本宫的意思,是——” 古妃又斟酌了一下,咬牙克制住浑身的颤抖,说道:“先下手为强,灭了古左丞的口,以防他乘虚,蓄意谋反。” “娘娘舍得?” 逝水略惊,却是立刻恢复平静。 也算是意料之中,这些天来,自己也已经渐渐明晰,古妃对父皇的爱慕之心深入骨髓,而古妃与古左丞本便只是一族亲戚,前时与常妃为敌时还要相互依赖,但现在两人已是处于两方阵营,为了自己所想要实现的愿望,已无多少牵绊可言。 古妃的愿望是宠冠后宫,与父皇坐拥天下,而古左丞却是欲图夺权自立,两人已经背道而驰,势同水火。 “不说为了江山,只是为了皇上,本宫便可以手刃古左丞。” 古妃踱到桌边,丹蔻玉指轻轻搭着桌面,曲起腿来慢慢落坐在精雕镂刻的椅子上,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平息了一下波涛汹涌的心情。 古妃不是绝情之人,虽愿为尽欢帝众叛亲离,但临到了实施的关头,还是会心生不忍,悲戚连连。 逝水看在眼里,开口温声说道:“娘娘大义灭亲之心,逝水万分佩服,只是此计不妥。” 甚为不妥。 逝水稍事停歇,也不换姿势,只屏气凝神,感觉了一下房间各处的动静。 方才古妃言及朝堂之上古左丞的言行举止时,自己正上方的屋檐发出了细碎入微的声音,而古妃说要手刃古左丞时,几乎是从同一处,传来了筋骨瞬息错位发出的愤懑‘咔哒’声,若是常人,乃至普通大内禁卫,定然不会有所知觉。 但是自己已经确定,父皇的暗卫,便在那房檐之上,很认真地监视着这里的情况。 事态至此,就算古妃不派遣人去左丞府暗杀左丞,完全忠心于父皇,现在又被古左丞的放肆激怒的暗卫也会派人前去,所以此番自己不但要说服古妃放弃这个打算,也要说服屋檐之上,对左丞的明目张胆咬牙切齿的暗卫。 第四十四章明争无妨暗斗 “有何不妥?”古妃扬眉,讶然。 “左丞没有触犯律法,此前也一直言行谨慎,步步小心,娘娘没有借口罢黜他,更没有理由取他项上人头。” “本宫本便没打算要下旨杀他。” “暗害更为不妥。” 逝水微微摇头,说道:“左丞府上戒备森严,膳食之前亦是有尝膳程序,下毒成功率太小,暗杀难免会留下马脚,更何况左丞刚刚当庭与娘娘起了冲突,没几天便横死,以左丞如此显赫的身份,群臣定然会怀疑到娘娘头上,到时候百官寒心,也坚定了左丞质问的真实性,左丞门下的人更是群情激奋,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而且,据自己推测,左丞门下该是有不少野心勃勃的人,从旁作梗怂恿左丞尽早行动,若非左丞生性稳重谨慎,十几天前就会有作乱之事了,现下若是下手除了左丞,必然牵一发动全身,原本便蠢蠢欲动的门人都打着为左丞平反的旗号大乱一场,那才是真正的让人头痛。 “那便学前朝,统统诛灭了便是。”古妃眼神一冷,语音仍然娇媚,却是让人心生寒意。 前朝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而且皇上在时,据说有一年曾鞭笞在宫门外跪求勤政的臣子,血雨横飞,满目凄怆,因为按着品阶杖打,还让几朝的元老都有被当庭打死的。 一了百了,倒也好。 “娘娘在说气话么。” 逝水淡淡回了一句,琢磨了一下房檐之上那暗卫的心情,慢慢说道:“今非昔比,朝中有多少人与左丞有或多或少的关联,这一株连,牵涉甚广,现在父皇不在朝中,边关战乱,已经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何况这些日子来,处理各种事务的其实是左丞与其门下一干人等,娘娘只是垂帘,确保他没有大的动作而已,这人无端一杀,国中的大事小事,由谁接手?” 逝水话锋一转,看着古妃眼中突然显出的精光,抢先掐断了她的话跟:“娘娘想说董大学士么,且不论他区区一个翰林学士,难以服众,而且他年不界三十,终究是没有左丞那般久经历练,处理事务井井有条。” “照大皇子所言,这人是杀不得了,那莫非要任他肆意妄为,广揽门徒么?” 古妃本也聪慧,三言两语之下便想通,已然被逝水说服,但是仍然忿忿。 逝水叹气,定了定神考虑了一下,说道:“其实,事情也没有那么复杂,左丞如此张扬,不过是借着百官惶惑,兴风作浪,而百官惶惑,亦不过是因为娘娘对左丞的质问无言以对,还不顾矜持怒目相向,所以对战局不抱希望了而已。” 古妃点头:“确实如此。” “那便简单了许多,只要让他们相信,父皇仍然一帆风顺,至少也没有进退维谷,不日即能凯旋归朝,拖延时间到父皇出了九死谷,便好了。” 逝水抿唇,掩去了所有前途未卜的忧色。 自己必须要相信父皇不日定然出谷,也要说服古妃相信,否则这朝堂怎么能撑得下去。 “那,是要本宫,伪造消息么?是伪造皇上的亲笔书信,还是让人假扮作从九死谷前方回来的人,当众回禀羊谷方面的情况?” “娘娘不必如此。” 逝水听着古妃思量了几种方法,先是仔细听完,却又出声阻止,见古妃面露困惑,笑了笑便道:“伪造父皇书信,即使是为了取信于臣,却因未经父皇同意,也是欺君之罪,让人假扮九死谷来的人,太过突兀,其实让人相信一个人,只要让人怀疑他的对手,便好了。” 两方相斗,旁观者往往如此,看见一方理直气壮,另一方藏头露尾,便想当然地选择信赖前者。 相似的,当两方各执守着一个观点,而旁观者又处于雾里看花不甚明晰的时候,如果一方被发现有掩盖事实的嫌疑,那另一方的观点便会大得人心。 现在古妃当庭失了气势,已经使人偏向于左丞,若是再想让百官改变看法,只能嫁祸左丞,让他有更直接的掩盖事实之疑。 “哦,逝水前言有误,看来还是需得要有人假扮十万火急回报军情的人。” 逝水恍然摇头,看着古妃,嘴角溢出一丝狡黠的笑意,眼神却明媚如三春暖阳,缓缓地道:“死人。” 第四十五章一出好戏 三日后,清晨胜天正殿。 古妃坐于珠帘后,神色矜持坐姿端庄,透过明黄色的薄薄纱帐,见底下站于文官之首的古左丞手持象牙笏,嘴角带笑得意非凡。 古妃听着群臣上奏完毕,温婉道了声:“众爱卿可还有事启奏?” 无人应答。 古妃似乎早就料到,便冲着古左丞说道:“左丞也没有么?” “回娘娘,没有了。” “当真没有?” 古妃再问了一次,见左丞困惑,仍然摇头,脸上陡然浮现出失望的神色,“本宫料想左丞身居高位,忠心耿耿于皇上,为百姓谋福,这些时日又为国为民操劳甚多,便想着给左丞一个坦白的机会,为何左丞不领情,还毫无悔过之心。” “娘娘这话是何意?微臣身为左丞,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从来不敢有逾规矩,群臣都有目共睹,微臣问心无愧,无需悔过。”左丞底气十足。 古妃微微摇头,见着群臣听着自己和左丞的对话,终于有些骚乱地窃窃私语,便道:“左丞既然不肯坦白,那左丞便欠了本宫一个解释,来人,把那具尸体带上来。” ‘尸体’二字一出,举朝皆惊,左丞犹自惶惑,正殿门边居于列尾的下位臣子便颤巍巍转身,看着随古妃一声令下便从外面抬进来的一副单架。 两个禁卫一头一尾,将上面蒙了一层白布的单架放在文武官员中间的空地上,不甚浓重的腐臭味慢慢飘散开来。 “娘娘这是何意?”左丞皱眉,忐忑相问。 “此人四日前毙命,一剑封喉,剑上还淬有剧毒,身上还带着皇上的玉玦。” 古妃正说间,一名禁卫俯身掀开了白布,露出里面青黑的一张脸,满是尘土的衣袍,和脖子上一处血肉模糊的伤痕。 “微臣敢问娘娘,这是何意,此为何人,居然会有皇上的玉玦?” “此为何人,左丞不知?”古妃故意问道。 “微臣不知,还请娘娘明示。” “那本宫这么说罢,他四日前大约午时抵达京师,才在驿站下马,稍事歇息便欲奔赴皇宫面见本宫,然左丞在途中拦下了他,不知所谓何事,亦不知后情如何,本宫便再也没有见到他,这些天本宫派人四处查探,方才有了他的消息,现在左丞可有知道什么了?” “这……” 左丞终于明白了古妃的欲图,瞥了一眼横躺的人,知道纠缠下去,古妃也会抽丝剥茧说出尸体的身份,舌粲生莲无中生有,便抢先问道:“微臣从未见过此人,遑论拦下他,但据娘娘所说,莫非此人,是羊谷回来的?” 群臣呆若木鸡。 羊谷回来,带着皇上玉玦,欲要面见古妃娘娘,还让娘娘如此上心查探的,还能有谁,铁定是传信的人了! 据娘娘所言,难道是怀疑左丞杀害了传信人? “左丞想说了么。” “微臣只是猜测而已,微臣未曾对他做过什么,娘娘想让微臣信口胡诌么?” “左丞啊左丞,你太让本宫失望了。” 古妃再次摇头,猛然从椅子上坐起,隔着帘子道:“他是羊谷派来的传信之人,四日前方才抵达京师,本欲向本宫说明军情,却被左丞半路拦截,想来左丞也知道皇上的消息了,何故又要在三日前上朝之时逼问本宫羊谷的事情?” 左丞还未答言,古妃便又叙话道:“左丞已经获知羊谷的消息,却在朝堂之上咄咄逼人,装作不明就里,欲要本宫坦诚相交皇上是否陷入僵局,左丞到底是何居心?” “娘娘——” “左丞见过传信人之后便再没有人见过他,本宫差人日夜查探才掘出他的尸体,财物未失却没有半点书函,这般情形,左丞要本宫怎么想?” 古妃撩开帘子,正身站在高台之上,双眸炯炯地看着额头见汗的左丞,面色阴霾。 百官已然开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摇摆不定,念及三日前左丞与古妃当庭决裂,心生了几分疑惑。 照当日娘娘所行,似乎是皇上陷入了僵局,但现在看这情形,倒像是左丞派人暗害了传信之人,娘娘便失去了羊谷的消息,方才会对左丞的逼问无言以对。 这样看来,掩盖事实的,倒是左丞了,那皇上的羊谷之情,便是没有岔子了? 左丞勉力平复了一下心情,正要开始辩驳,突然见文官中一身着绿衣的臣子跪了下来,重重磕了几个头,诚恳地抢着说道:“微臣求娘娘放过左丞!” 左丞的辩驳被生生掐断在咽喉中,干着脸回眸看着那跪伏在地为自己‘求情’的人,却是上书房教授诗书的董辞董大学士。 “董学士缘何要为左丞求情?”古妃冷冷出言。 “现下多事之秋,皇上离京,战乱未定,左丞虽犯下罪责,但尚能将功补过,故而微臣冒死但求娘娘开恩。” 董辞话音刚落,便见得他身侧若干绿衣臣子也跟着跪了下来,齐声说道:“求娘娘开恩!” 左丞错愕,觉得到了嘴边的辩驳愈发出不了口,声声刺耳的‘开恩’声,倒像是在替他承认了罪责,承认了他谋害羊谷传信之人,欲图掩盖战局,还当庭逼迫古妃的罪责。 古妃沉默,横眼扫过还在犹豫的臣子,说道:“董辞求本宫放过左丞,不知众位爱卿意下如何?” 站着的臣子吸了吸气,面面相觑,而后齐齐跪地,声震大殿:“臣等求娘娘开恩,许古左丞将功折罪!” “你,你们——” 左丞瞠目结舌,却闻得古妃叹了口气,单眼扫过来一个嘲讽的眼神,顺水推舟地道:“既是如此,那本宫先赦免了左丞的欺上瞒下之罪,也不追究他草菅人命之责,但他若是不好好处理政事,本宫便不会再留情面。” 古妃说罢回身便走,眼里喜忧参半。 大皇子所定之计还算不错,有董辞的求情更是让左丞无法辩驳。 只是皇上入九死谷经久未出的消息总会透出去,现在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要彻底解决此事,还得是皇上凯旋,至少也是早日出谷,方才能封缄众口,让他们不敢再乱来。 第四十六章状况频发 “将军。” “何事?” “粮草,告罄了。” “我知道了。” 尽欢帝头疼地挥了挥手,看着面前抱拳而立的副将听了自己的回答,面色犹疑,却没有退去,便问道:“还有何事?” “末将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是,将士们军心涣散,已经开始三三两两动了投降的念头,刚开始还只是私下里唠唠叨叨,但是近些日子已经压制不下去了,长此下去,怕是还没饿晕,就先崩溃了。” “我知道。”尽欢帝揉了揉太阳穴,想了想,而后指了指身侧下方的位置,说道:“李堪,你坐吧。” “谢皇……将军。”李堪副将才刚出个‘皇’字,便硬生生吞回了下言,胆战心惊地坐到一边的椅子上,神情拘谨地看着尽欢帝,生怕他有所责罚。 刚至羊谷,便有人汇报军情时不当心地呼了声‘皇上’,立刻被两边的禁卫拖到在地,当场军仗了一百,实打实的伤筋动骨,完全没有顾忌那个人的身份,结果原本硬朗的一个人,到现在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 自此,军中之人尽皆明白了,皇上说一不二,绝无例外。 自己方才虽然没有将称谓说全了,但毕竟还是出了错,现下皇上是焦头烂额,心情差到了极点,不知会否拿自己当出气筒。 初犯者军仗一百,再犯者可是人头落地啊。 李堪想着如此,却仍然紧握着双拳,强自镇定,毕竟也是久为武官的人,虽然太平的年月没有经历多少腥风血雨,但是这点胆识还是有的。 尽欢帝看出了李堪的紧张的小动作,便缓缓说道:“李副将不必担忧,口误而已,你改口就说明你还记得我的命令,我不会责罚。” “多谢将军。” “领路的人还剩几个?” “回将军,昨晚死的那个,已是最后一个。”李堪的情绪有些低落。 “如此,那便是一个不剩了。” 尽欢帝愈发头痛。 进九死谷之前,自己下令从羊谷投降的士兵和百姓中挑选了十几个来做领路人,为了保险起见,每天由不同的人带小队将士走一小段路,再原路返回,而后再是由另一个人带路走一小段,待到小队将士回到军营,将几次的路线两厢比较,若是基本一致,方才让大军沿着这段路前行。 初时还算顺利,只是没过几天,大概是羊谷发现了自己带兵进了九死谷,便开始在山上查探,细致入微,即使是一小队不惹眼的前行探路兵,也开始有去无回。 更糟的是,领路人知晓探路兵马有去无回的消息后,便也开始不安分了,接连着几次都出现了领路人有意带错路的情况,路线再没有保持一致,导致大军停滞不前,只能就地驻扎。 也许是带路人毫不配合的态度,和接连着几天无法前行的窘迫惹怒了将士,某天自己出营,居然看见十数个将士围着一个领路人,对他拳打脚踢,肆意辱骂,被自己喝令退散了之后,只见那领路人仰面躺在地上,战战兢兢,全身衣服被撕裂成条状,遍体鳞伤,气若游丝,连怒目相视的气力都已经失去,军中随性的金疮医和折伤医都束手无策。 他竟是被,活生生地打死了。 虽然自己后来狠狠惩处了那些士兵,但是他生不如死的惨状,和临死前凄厉的哀嚎还是刺激到了其他的领路人,让他们戒心顿起,失去了对己方的信任,自此,只要是士兵稍稍疏于防范,让领路人独自在军帐或是其他地方滞留一段时间,便会出现领路人自杀的情况。 如是,绵延数十日,大军依然滞留,而且即使是加强了对领路人的监视,但还是阻不住他们赴死的脚步。 直至昨晚,最后一个领路人被绑住手脚,却仍然当着帐内所有士兵的面,在吃饭的时候咬断了自己的舌根。 “将军,接下来该怎么办?继续让我们自己的人去探路吗?” “让他们小心些。” 尽欢帝有些歉疚地嘱咐了一声。 自从出现几个领路人带的路都不一样的情况,自己便开始派遣将士独自探路,但九死谷地形复杂,盘曲环绕,偶有毒烟迷障,再加上在坡山上虎视眈眈的羊谷士兵,几个人组成的小分队几乎都是有去无回,幸运些赶回来的队伍要不就是十不存一,要不就是无功而返。 ——自己何德何能,让将性命交付给自己的将士们,受此大难。 “李堪,我不分缘由便让你们进九死谷,你有没有觉得,是我做错了?” “战场之上,大将军的命令永远是正确的。”李堪应得很快。 “那现下落得这般进退维谷的境地,你可有心存怨恨?” “末将不敢。” 李堪抱拳垂首,尽欢帝过于和蔼的态度让他一阵感动,同时却又是一阵心悸。 自古以来,朝政之上没有出错的帝王,沙场之中没有出错的将领,即使他们的决定让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亦是没有人敢言上位者的错处。 皇上自登基以来一直手段铁血,雷厉风行,现下却对自己显露了自责的苗头,不知是真是假,是福是祸啊。 “李堪不怨恨,我怨恨。” 尽欢帝语调沉凝,拢眉站起了身子,看了看帘幕低垂的帐营,而后对着忙不迭跟着自己站起来的李堪说道:“算上今日,我朝大军已经停滞九死谷整整四十日,陪我出去看看吧。” 第四十七章孤军奋战(上) 错综分布在谷底各处的白色军帐,来回巡逻却已经失去队形的三三两两士兵,支在大石头上完全见底了的大口锅子,和碎石上,随处可见的淤黑血迹。 尽欢帝抽了抽鼻子,空气中浅浅地缭绕着一股刺鼻的腐臭味,前些日子一小队兵马探路回来,还没来得及入账禀报,当先的小头领便惨叫一声,抽搐着,嘶鸣着倒了下去。 自己闻声出帐看时,只见那人半侧着脸倒在地上,冲着自己的那半张脸已经整体溃烂,睁大的眼睛血丝遍布,红红黑黑的皮肉带着卷边,赤色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盔甲,已经血肉模糊的双手还死死掐着脖子,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自己束手无策,只一会儿,那人便没了声息,军医说他大概是走错路,不小心饶入了毒烟之中,来不及掩口屏息之下吸入了瘴气,只不知是窒息死的,还是皮肉溃烂痛楚死的。 自己命人深深掘坑,将尸体好生安葬了,但是九死谷底通风不畅,那股腐败的肉味经久不息,时时提醒着将士们,那个小头领临死前的惨状。 面前的情景,触目惊心,颓废而迷惘,绝望的气息已经不知不觉,在谷底蔓延了开来。 这是心理的瘟疫,猖狂肆虐,随行的军医没有办法医治,而且越拖越严重,直至自己先敌人而崩溃。 “大将军!” 一个士兵眼尖叫了出来,顿时松散的士气勉力一振,巡逻的士兵将手里钢枪一立,霎时挺直了胸膛。 “你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我只是随便出来看看。” 尽欢帝挥了挥手,而后踱到谷底与旁边平坡的山脚下,仰面看了看动静。 悄无声息。 看来在山坡上埋伏的羊谷人也累了,想先休息一下,而且料定了自己这边已是强弩之末,没有了反抗之力,胜利是早晚的事情,所以干脆连哨兵都不设了。 十几天来,巨石袭击,箭矢乱舞,间或还有在屁|股上被扎了一锥子,发了疯一样冲下来的马匹,将谷底己方的士兵撞得惶惶不可终日。 这样子,前不能,退不行,粮草见底,还要日夜担忧坡上羊谷人的偷袭,身边前一秒还谈笑相向的同伴,下一秒就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碾成肉饼,甚至连声息都没来得及发出来,也难怪士气会涣散成这样了。 尽欢帝紧紧握拳,突然转身看着谷底的将士们,伸手脱下了头盔。 “将军,请戴上头盔,小心滚石!” 李堪急急出口,却见尽欢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着面前已经将注意力尽数投射过来的士兵们,缓缓地,又坚决地除下了身上的上甲臂,护肘,胸甲,护腰,护腿,然后对着就要冲上前来护住自己周身的李堪立起了手掌,阻止了他的靠近。 士兵们已经被尽欢帝的举止震在当场。 羊谷人都埋伏在坡上,尽欢帝却在正下方,解下了所有的护具,而后背对着山坡,背对着可能袭向他的暗箭,面色平静,毫无俱意。 士兵们脸上逐渐浮现出佩服的神色,却不敢高声呼出来,生怕惊动了山上的羊谷人,让他们发觉,全军的首领已经卸下防备,像个活靶子一样立在当地。 “擅自将你们引入九死谷,是孤的错。” 尽欢帝开口即刻承认了自己的失策,而且用的不再是‘我’,而是‘孤’。 这句话,便相当于一国之君,当着臣子的面,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承认了一个君王犯下的错误,听者皆惊。 “现下进退维谷,粮草告罄,且看周遭环境,孤知道,你们认定了此番已是死局,降心四起。”环顾了一眼欲言又止的众人,尽欢帝又道:“孤不怪你们,因为投降,能保命,也不用再受煎熬。” 看着眼里流露愧疚之色的士兵们,尽欢帝的语调突然上扬:“但是你们的身后,便是我朝千千万万手无寸铁的百姓,一旦你们投降,你们身后的父老乡亲,你们出生成长的土地,你们引以为傲的国家,便会门户大开,失却先机,如那待宰羔羊一般战战兢兢于羊谷人的屠刀之下。” 将士们面面相觑,握紧了手中钢枪,犹疑的姿态慢慢褪去。 “若是投降,你们的妻子儿女,你们的父亲母亲,你们所有的乡里,都不再有保障,不要奢望于留在朝中各郡的兵马,羊谷若是入侵,他们根本调遣不及,远水难救近火。而你们作为投降之兵,可能会被利用来对付朝中的百姓,到时候你们可以选择誓死不从,身首异处,也可以选择举起屠刀,听从羊谷人的命令,斩下族人的头颅,获取自己的苟且偷生。” 尽欢帝缓缓扫视过士气逐渐高昂起来的将士们,凤目中精光迸射。 若是任士气低迷下去,便是不投降,也没有了半点胜算,只有拼死一搏,反兵家常略,背水一战,全军一起杀上山坡,以多制少,弥补出于地势下方的缺陷,才能反败为胜。 但是看现在的情况,还得再加一把火。 尽欢帝抽出腰侧的长剑,转身冲着山坡,将剑身立了起来,剑锋冷冽,寒气冲天,尽欢帝白衣黑发,长袍无风自动,气势迫人,即使身处不尴不尬的谷底,背影依然明朗地有若天降神明。 定了片刻,知觉身后已经逐渐骚动,杀气成形,尽欢帝便冷冷说道:“你们若是想投降,但行便是,孤绝不阻拦,只是孤,誓死不降!” 说完,尽欢帝气沉丹田,嘹亮地吼出一声:“杀——”,而后挥着长剑,孤身向着斜坡迎面而上。 第四十八章孤军奋战(下) 万里晴空已经昏黄,偶有倦鸟归朝,声如泣血。 斜阳西沉时分,九死谷绵延千里的山坡之上,光秃秃的山岩突兀在外,土黄至深,甚至有些隐隐泛红的坡壁之上,有一白衣人飞身而行,手中剑气凛冽,寒光逼人,衬着周围的苍茫景色,竟有些末日的悲壮。 那声声震云霄的‘杀’声之后,原本就被惊动的羊谷人终于稍稍醒转,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出来探视,见此情景,虽不知迎面上来的是何人,但还是忙不迭地拈弓搭箭,十数支箭矢便撕裂了空气,直冲着尽欢帝撞来。 尽欢帝在疾速点地的过程中,堪堪闪身躲避,一边侧过手中长剑挑飞箭矢,锋利的剑身与箭矢的尖端交击之下,铮铮作响,速度之快,还闪烁了几点耀眼的火光。 羊谷士兵有些惊诧,看尽欢帝反常的甲胄尽解,气度不凡,身手更是敏捷异常,匆忙间撇过谷底跃跃欲试的其他将士,皆是一副胆战心惊摩拳擦掌的样子,便感觉直冲上来的决计不是平常人。 想着此人可能是个大将,山坡上的士兵们顿时一阵激动,立时便有更多箭矢脱了弓,只是这番与方才的慌乱中下意识的动作不同,所有的箭矢都有了雷霆之力,而且目标异常明晰。 从谷底将士的角度看来,那些寒光凛凛的箭矢,便像是织成了一张细密非常的网,从天而降,飞速地向着尽欢帝收拢起来。 尽欢帝只觉四周寒风渐起,便索性停下前进的身形,左腿往后一迈,在有些陡峭的山坡上稳稳撑住,而后将手中长剑一横,手肘连抖,不停地斩在即将近身的箭矢之上,速度之快,旁人见来连剑身都似成了残影,只余白光和间或迸射的火花,在宣示着金铁的剧烈碰撞。 断裂的箭身叮叮当当毫不停歇地落在地上,在场的人错愕之下,谷底的将士忘了冲上来,山坡上的将士也忘了继续射箭。 突然,在山坡上的羊谷士兵闪开了一条缝隙,中间转出来一个面目紫黑,身形魁梧,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迫人威势的将领,站定了之后居高临下看着仍在斩断箭矢的尽欢帝,嘴角挤出了一丝冷笑。 尽欢帝,你也有今日! 想你当初慵懒坐于龙椅之上,风轻云淡间便操纵了其他人的命运,仿佛从来没有不在掌控的事情一般。 但是现在呢,现在你在浴血奋战,你的士兵却只知道在底下发抖战栗,心有余力却不敢随行厮杀,任凭你一人当我羊谷全军的活靶子,手忙脚乱,挥汗如雨,而且不下半晌,我要你变成千疮百孔的马蜂窝! “还愣着干什么,继续放箭,不许停!” 那个将领狠狠下了命令,看向尽欢帝的眼神,恶毒狰狞,便像是看着一具死尸一般。 数十日的骚扰,数十日的停滞,数十日的有去无回,毒烟威胁,粮草耗尽,已经让你的士兵胆战心惊,战意丧尽,你以为这样的孤军作战,奋勇杀敌,便能激励他们,让他们群情激奋,士气大振,赶将上来与你一起杀敌么? 也许是可以,但是在此之前,你早就已经命丧黄泉了! 如此,你的士兵便是亲眼看见全军的将领毙命当场,本就无心作战的他们便再没了反抗之心,如鱼肉置于砧板之上,任人宰割,你的计划非但不能实现,反而是加速了兵败的速度。 哼,如果能报常氏族人的大仇,能成就一代霸业,就算是要和羊谷人合谋,就算是要背叛国家,就算是要屠戮故乡的百姓,都根本不算什么。 想着如此,常将军咧嘴一笑,盯紧了尽欢帝的动作,等待着他被无数箭矢贯穿,吐血倒地的那一刻。 那一刻,在下一秒便立刻到来。 ‘扑哧’一声。 不知局势会否陡转,只知山雨欲来风满楼。 谷底的士兵只见尽欢帝身子一晃,寒光从肋下穿透而出,瞬间鲜血便染红了白色的外袍。 谷底的士兵恍然听见尽欢帝轻轻闷哼了一声,却比方才金铁交击的‘铮铮’之声还要动人心魄。 谷底的士兵只觉得热血冲上了脑子,四肢百骸都盈满了悲愤的力量,血丝遍布的眼睛紧紧盯着山坡之上的羊谷人,和刚才下令放箭的常氏将军,那眼神狠厉地便像是要将他们生吞活剥了一般。 第四十九章拼死相搏 常将军眼中的得意荡然无存。 他瞪大了眼睛,满满的全是惊恐。 他的瞳眸里映出的是突然漫山遍野,喊打喊杀气势汹汹的士兵,但让他感到惊恐的,却是眼前稍低下头,勉强用长剑支地,方才能够站住的白衣人。 这个人方才,方才,笑了。 这个背对着身后属于他,却对他的孤军作战无动于衷的士兵,勉力挥剑斩断箭矢的人,这个明明已经先机尽失,难以翻身的人,这个,刚刚狠狠中箭,血流如注面色苍白的人,居然,笑了。 常将军想起方才尽欢帝的笑容,顿时浑身一个激灵。 那是个温润如玉,又绚烂如花的笑容,绽放在尽欢帝的倾城容颜上,衬着脸边薄如蝉翼,凉如云锦的发丝,美得动人心魄,又危险得让人如坠入十八层炼狱之中。 这个笑容,好像是在宣誓,这场仗,即使进行到这里,他还是能够掌控全局,反败为胜。 这个笑容,好像是在嘲讽,这支箭,虽然埋入了肋下,也不过是他有意为之,而非失误。 ——尽欢帝的计划,从刚开始就没有打算停止在孤军奋战的一步;尽欢帝的计划,原本就包括了被箭矢射穿身体,故而驻足挡箭,拖延时间,有意激出敌军的将领,若为常将军,自然再好不过,一个己方背叛的将领,下令斩杀己国的君主,会激发出士兵更多的愤懑,而若是羊谷本地的将领,效果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甚至于那身白到晃眼的外袍,都是为了让鲜血显得更为触目惊心。 这个人,自己永远都赢不了。 常将军陡然唇色苍白,方才的气势锐减,握着长枪的手颤抖地几乎脱力,羊谷的士兵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有些无措地看着常将军,看着告诉他们,谷底的士兵绝对不敢杀上山来的常将军,满腹怀疑。 而另一边,转眼间谷底的士兵已经冲到了半山腰,大部分都不顾四周乱飞的箭矢和每走几步便会应声倒地的同伴,目露凶光,一副吮骨喝血的模样朝着山坡上冲,还有十数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拢了尽欢帝,想要护着他安全下山去找军中随行的太医,却被尽欢帝出声制止。 “孤要继续。” “这里太过危险!皇上是万民的君主,绝对不能出事!” “孤说了,孤要继续。”尽欢帝言简意赅,几个字下来竟没有显露虚弱的意思。 方才堪堪折身,有意让一支箭矢穿透了自己的肋下,虽然不致死,但是自己还是有些低估了箭矢的冲击力,现下确实痛得有些发虚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自己不能由将士们护着回大营,这场仗打得如此艰辛,是因为自己过于自信,一意孤行,急功近利硬要进入九死谷,才将先前所向披靡的势头统统丢却了。 自己要为那些横死九死谷的将士负责,更要为现在被自己激励了,为自己赴汤蹈火的士兵们负责。 尽欢帝勉力护住心脉,而后调转内力汇聚到肋下,阻住了源源不断流出来的鲜血,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周遭满面忧切的将士们说道:“孤没事了,你们散去吧。” “末将等恳请皇上回去!若是皇上出了事,末将等无法向朝中的百姓交代,无法向江山社稷交代!求皇上,回去吧!”将士们语调恳切,外圈的人帮着斩掉流矢,也不时回过头来应和着几声。 “孤的死,你们根本无需交代,若是这场仗输了,你们才需得交代。” 尽欢帝举起长剑,牵动了伤口之余仅仅拢了拢眉,而后字字铿锵地说道:“无需多言,孤的身后亦是万千百姓的性命,你们为了孤浴血奋战,孤无法安心回去养伤,也算得孤求求各位,让孤继续斩杀叛军,可好?” 尽欢帝双手抱拳,围在身侧的将士们心中一阵感动,也知尽欢帝劝阻不得,便互相递了个眼神,达成一致后,转身也开始冲着山坡上冲,只保持了队形若有似无地护在尽欢帝周身,像是集体行动一般。 尽欢帝也知道他们有所坚持,劝阻不得,便也任得他们围在身侧,同进同退。 第五十章惨淡收场 夜幕降临,漫天的星光在旷野之上,显得更加邈远寂寥。 山坡上尸横遍野,断肢残腿相互重叠,生前水火不容的人在死后终于勾肩搭背,血色在薄薄的黑夜之中镀上了一层唯美的红晕,浓重到极点的血腥味钻进鼻子里,是躲也躲不掉的宿命。 尽欢帝将已经卷刃的长剑抵在身下之人的喉头,眼里明明灭灭喜忧参半。 这场仗,赢得凄凉啊。 以低处冲上高处与敌对抗,太过艰难,这若是从双方折损的兵力来看,自己还真有些不知,到底是谁输谁赢了。 “要杀便杀,给老子个利落的。”常将军怒目相向。 “做梦。”尽欢帝淡淡吐出两个字。 “你最好杀了老子,否则老子……” “否则如何?”尽欢帝眼神漠然。 “嘿嘿,你个昏君,自以为制住了底下群臣,其实你屁都不是!他们就在朝堂之上毕恭毕敬,但是私下里呢,私下里你不了解吧?你知道你不上朝的日子里,朝中的大臣是怎么议论你的么?他们说你十几年只有四个皇嗣,其中只有两个儿子,还是许久以前生的,他们怀疑你有问题,有问题!哈哈哈哈,堂堂尽欢帝,坐拥后宫佳丽三千,却只能看不能吃!”常将军突然仰天狂笑。 “把他带下去,绑住手脚看牢了,不许出任何差错。”尽欢帝冷静地吩咐着。 “你是不是个男人啊?是男人就给老子个利落的!你不敢杀老子是不是?他们说的对,你果然有问题,除了多个把儿,你就和宫里那些太监一样!”常将军看着士兵冲着自己走过来,便有些急了。 “记得,看好了,孤要让他活着。” 尽欢帝看着已经与自己战到脱力了的常将军被两个士兵颇有些费力地架起来,却是面无表情,也丝毫没有被他的尖刻言语激怒的意思。 想要利落的? 自己可没这么好心。 且不说便宜了他,会对不起死去的士兵,单单是一个被活生生俘虏的将领对己方和敌方士气的影响力,自己便不会气血翻涌,一怒之下杀了他。 “你知道,你来羊谷之前,传到羊谷的消息是怎么样的吗?他们说你把你的大儿子养在永溺殿里,同吃同住,同游同玩,为了他连妃嫔那里都不去了。” 常将军在两个士兵手里挣扎了片刻,发觉凭自己现在的力气无法脱身,突然心中灵感一现,便敞开了嗓子继续叫骂。 “怪不得这些年你一个儿子都没生,原来你是喜好男色,现在还喜欢上了自己的儿子啊,我想起来了,你那个大儿子,好像待在冷宫很多年了啊,一向都被无视了的,前些年大臣们联合上书你都没同意赐个名字,这几个月却备受宠爱,是不是他哪天色|诱你了啊?好笑好笑,堂堂大皇子,色|诱自家父皇,太可笑了,哈,哈,哈——” 尽欢帝转身一剑。 常将军的笑声卡在喉咙里,铜铃般大的眼睛往下看着刺入自己胸膛的,已经钝了的长剑,而后难以置信却有些计谋得逞地抬起头来看着尽欢帝的神色,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居然,被我猜中了。” 尽欢帝目光一寒,闲庭踱步过去,反手一掌,大力劈在常将军的天灵盖上,架着他的两个士兵听到清晰的骨头碎裂的声音,顿时一阵心悸。 “鞭尸,扒光了,沿途用马拖着跑,小心些不要伤了脸,攻下羊谷的都城之后挂到城墙上,挺好看的。” 尽欢帝淡淡说完,一用力抽出插在常将军胸前的长剑,鲜血喷涌而出溅射在尽欢帝已经血迹斑斑的白袍上,尽欢帝拢了拢眉,也不看士兵的反应,转身就走。 为了大局,为了之后的战事,自己可以忍受被骂,被侮辱,被安加无事生非荒谬至极的错处,甚至可以被当面指为‘不是男人’。 但是自己,不允许有人污蔑皇儿。 不仅不允许污蔑,还不允许别人说半个‘不’字,皇儿就算有错,有天大的错,也需得是自己亲自责罚,与旁人无关。 方才,若是可以,自己当真是想用最最狠厉的手段,寸寸割下常氏将军的肉,让猎狗从脚到头慢慢啮噬,挫骨扬灰,研磨肉酱,但是自己更想要让他住嘴,让他无法再吐露任何对皇儿不利的事情,让他无法再侮辱皇儿。 啊对了,皇儿的生辰。 “今日是几月几号?”尽欢帝随口问道。 “回皇上,哦不是,将军,哦不是,那个……”一边的士兵有些错乱,刚才皇上以九五至尊的身份共同拼杀,是为了激励士气,但是现在已经赢了,到底是要依照原先在京师出征时定的规矩叫‘将军’呢,还是继续叫‘皇上’呢。 “叫将军,快些回答。” “是,回禀将军,今日是五月三十一日。” “三十一,这么快已经五月底了啊。” 尽欢帝仰天看着群星璀璨,夜幕盛大,头晕乎乎的恍然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再过几个时辰,便是六月一日了,皇儿的生辰是七月十五,那留给自己的时间,便只剩区区四十多天。 没想到,本是欲图抄近路早些攻下羊谷,却造成现在损兵折将,还延误了时间的局面,自己当真是,太过感情用事,还是太过狂妄自大了呢。 尽欢帝自嘲地牵起一抹笑意,捂住自己的肋下,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下山,朝着已经点起了灯火的大帐走去。 第五十一章‘腥风’‘血雨’ 小屋。 真的是一间‘小’屋,小的只能容下一张五尺见长两尺见宽的木床,和床边过分狭窄的过道。 房间没有门,没有窗,所以几乎没有光,平平的天花板,黝黑至深的四面墙,不通风,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人之将死的腐臭味,沉闷阴郁到了极点。 “网主。” 房中亮色一抹般闪耀起两个字,却淡漠冷冽到了极点,说话间双膝跪地在床边过道中的少女扬起脸,看着躺在床上,干枯瘦槁,两眼深陷,右向侧卧面朝着她的老人。 “腥风,还是叫我‘义父’吧。” 老人的声音有些慈爱,堪堪撑着身子伸出手来,皱巴巴像老树褪了部分皮一样的手指想去抚摸名唤‘腥风’的少女近在咫尺的俏脸,却被少女一拢眉心,扭头避过,“不敢,还是叫网主的好。” 老人无奈,颓然将手落回床榻,浑浊无神的眼眸中突然精光暴现,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冷不防一口浓痰上来,弓着身子咳了许久。 少女听了一会儿,慢慢舒开眉心,面无表情地从床底抽出一个夜壶,凑到老人床头让他吐出翠绿色的浓痰,而后将壶放了回去。 “你这孩子,就是不如血雨丫头亲近人,我都快死了,还是不肯让我碰一下。” 老人骇人的眼神早已消失,当年叱咤风云的神气亦是荡然无存,和蔼的表情又笼了上来,老人呼哧呼哧停下咳喘,弓起的身子像只煮熟的虾米,散乱没有光泽的白发垂在席子上,背后还高高隆起了一个肉团,随着胸脯起伏在床上磨蹭磨蹭。 老人是个驼背。 “唉,要是血雨丫头在,还会和我聊聊天儿,晚上还会陪我睡一会儿,不会让我一个孤老头子冷冷清清留在这个小屋子里。” 老人摇头叹气,少女突然低头,眼中光华流转了只片刻,就垂眉冷笑。 血雨在? 血雨要是在,你铁定活不过这一刻。 血雨平日里俏皮天真,与你谈笑风生都是虚伪做戏而已,我还对你有几分感恩之情,感激你救了我们性命,风雨飘摇躲过追兵,刁钻刻薄养育我们十六年,所以不计较你的一切威逼利用,铁血责罚,随性辱骂苛责,即便你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大势已去,我仍然愿意让你病老而死。 而血雨,那个你念念不忘的血雨,却对你怨愤至极,恨不得亲手取你性命,岂会再巧笑嫣然与你亲近。 ——不过,好像也有很久,没有见血雨了…… 能否承认,还怪想她的? “你们也大了,翅膀硬了,处事老练了,这罗网以后就归你们了,你们想报仇,也差不多到时候了,我不想管,也管不了。” 老人喃喃自语,颇有些壮士暮年的悲切,少女冷冷听着他啰嗦,突然开口说道:“网主,请召回一品红。” “一品红?” 老人一惊,念叨了一下名字,仿佛想起了什么骇人的往事,嘴一张又咳嗽了起来,全身颤抖得像个筛子,半晌了勉强方才呼出一口气,说道:“他,他不归我管。” “一品红是罗网的长老,当然归网主管。” 少女一挑眉,半信半疑。 “一品红是长老没错,但当初他加入罗网,是看在你们两个的份儿上,而且刚开始就和我约法三章,只是挂着长老的名,坚决不听从我的命令,若是我想要他做事,就必须拿你们两个去换,或是让你们与他生活几日,或是告诉他你们的日常习惯,练武进展,我和他大概就是买卖的关系,我约束不了他。” 老人半闭着眼睛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最后停下来喘了几口气,看着心有不甘的少女,劝道:“你若是有事相求,就亲自和他说,我看他这么关心你们,在他那里,你们的面子比我大了许多。” 少女默然思量了一下。 一品红性情古怪,神龙见首不见尾,除非他想找什么人,否则几乎没有人找得到他,虽然他好像对什么事情都冷漠到了极点,却一直对罗网中三个人关怀备至。 这三个人,便是少女本人,刚才长老言谈间提及的‘血雨’,和金牌杀手南天竹,其中南天竹最为特殊,一品红甚至把他收为了唯一的弟子,静心教授。 ——说的也对,让网主找一品红,还不如我亲自去商量。 少女相通了之后站起身来,抖落了膝上的尘埃,也不管床榻上老人的反应,就一个挺身漂浮到了半空,食指行云流水间已在平顺的天花板上描摹出了一个‘风’字,最后一笔一落,天花板上瞬时掀开了一个圆形的盖子,少女的脚尖在空中虚点了一下,整个人翩然穿过圆形的洞口,而后伏在屋顶利落地将盖子阖上了。 小屋里霎时陷入了黑暗和死寂中。 老人知道以他那破败身子,决计是留那少女不住的,便没有开口挽留,只是两眼无神地看着头顶那盖子打开,射过来一束光,透过来半缕清风,又在下一秒,将外界的自由空气,尽数地吝啬地收了回去。 嗅着满屋子的腐败气息,老人弓起身子,大张着嘴,圆瞪着眼,在床上发出了几声尖利至极的,如同弦铁摩擦白瓷的‘嘶嘶’笑声。 血雨已经蛰伏几近四年,腥风终于决定开始行动。 ——看来这天下,还要乱一阵子呐。 只是,我已经看不到了,可惜啊可惜。 【某包(咧嘴,仰天长笑):腥风出,人终于到齐了,不过,呃,那个啥,大家会不会觉得人多了一点?】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一章 征人还,否 蝉鸣窸窣,御花园白日里招招摇摇的草木黑影重重,正是月中时分,玉镜圆润风过清凉,炎热的夏日在夜晚总算也褪下了燎原的热情如火。 逝水独自坐在千秋亭,自斟,却不饮,只拿着青铜的酒杯在手中来回晃悠,看着里面琥珀色的琼浆玉液映衬着月色澄澈荡漾,终于忍不住徐徐地,微微地,叹出一口气来。 今日七月十五,民间道是鬼门大开的日子,亦是自己呱呱坠地的日子。 父皇说过,会从羊谷赶回来为自己庆生。 但是至今未归,任由自己从早到晚坐候苦等,懒看斜阳西沉,坐视朗月渐升,两眼迷离腿脚酸软,一个姿势摆了几近十五个时辰。 逝水勉强牵起一抹笑意。 自父皇出九死谷后,羊谷连日传回捷报,左丞愈发胆怯,朝政总算安定,自己已经要谢天谢地,怎么还能指望父皇丢下一众将士,千里赶回来为自己庆生。 只是没想到,冷冷清清的十五年等得,这本该弹指一瞬的四个月却等得如此艰辛。 想着逝水觉得有些头晕乏力,便放下酒杯,单手撑着下颌倚在石桌上,微微地,倦怠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缕腥臭狂野的气息飘过来,逝水迷迷糊糊拢了下眉,闭着眼神抽了一下鼻子,好像还混杂了浅淡到极点,却是无法忽视的龙涎香,满皇城只内只有尽欢帝一人情有独钟的龙涎香。 ——是太想父皇了,所以竟然产生幻觉了么? 逝水胡思乱想,微微摇首,恍惚间被人揽住腰际,一把就拖了过去,而后半梦半醒间额头触到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霸道到极点的气势瞬时笼住了逝水的全身。 ——怎么,竟然还有这般真实的触觉? 逝水轻拢眉,却没有睁开眼睛。 ——若是幻觉,也是想象而已的触觉,那便如此沉沦也好,总比夜里梦回,牵肠挂肚,追着父皇虚无缥缈的影子干跑上几里路,却始终碰不到父皇的衣角要好。 “逝水?” 温柔到能滴出水来的声音,宠溺到能惯坏人的语调,沉沉的磁性,溶入夜色的缱绻,带着卷儿吹拂到逝水耳边。 尽欢帝才唤了一句就立时噤声,看着怀里一动都不敢动,更没有抬起头来看向自己趋势的皇儿,一抹倾国笑靥顿时绽开两颊。 七月初十,终于羊谷大定,还未来得及处置羊谷郡守,安排羊谷百姓,收编叛乱士兵,举杯庆贺,大摆宴席,尽欢帝便从阿谀中挣出身来,先是让人飞鸽通知沿路各郡对了暗号,到时候好对自己放行,然后千里单骑,星夜兼程,风雨无阻,途中换马十匹,经过驿站无数。 堂堂一国之君,为安全起见,乔装为布衣,为轻便迅捷起见,舍弃了所有护在周身的侍从,沿路狼吞虎咽下粗茶淡饭,夜宿鱼龙混杂的小酒店,日未升,鸡未鸣便起身,风尘仆仆。 千山万水,四日有余,尽欢帝终于在七月十五的最后一刻抵达皇城,只身心有灵犀般来到御花园,老远就于千秋亭看到了心不在焉,昏昏欲睡,魂游天外,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半点没有知觉的,已经想之入骨髓的皇儿。 ——好歹,还是赶上了的。 尽欢帝将手指挪到逝水下颌,轻轻一挑抬起了那张魂牵梦萦的脸,挪揄道:“怎么,见到父皇,不高兴么?” 尽欢帝想着逝水会惊诧瞪眼,温如冠玉的俊脸绯红,而后一伸手挣脱自己的怀抱,跪倒地上来一句‘儿臣给父皇请安’。 但是尽欢帝只猜对了一半儿,逝水惊诧抬头,两眼圆睁,白皙的脸瞬时染上红晕,却是没有挣开自家父皇的怀抱,而后一反手搂地更紧,十指在衣带间摸摸索索,结结巴巴来了一句:“真的,真的是父皇?” “谁敢假扮父皇,拖出去斩了。” 尽欢帝调笑心一起,连同桀骜的眉眼一并笑弯。 逝水把头埋进尽欢帝胸前,波涛汹涌的心跳声听得尽欢帝一阵心潮澎湃。 ——皇儿他,还是欢喜自己回来的。 想到这里,尽欢帝愈发高兴,只是高兴之余抽了一下鼻翼,嗅到了自己身上连日奔波满满溢出的汗臭味,就有些惊讶一向清净整洁的逝水何故还能紧紧拥着自己,似乎完全感觉不到脏一样。 “逝水,让父皇先去沐浴,可好?” 尽欢帝轻轻推了推逝水的肩,无意间竟然带上了一点央告的意味,好像逝水不允许,他便不去了一般。 逝水这才挣了出去,把头扭到一边,怕一个不小心,甚至只是小小眨一下眼睛,自家父皇就会倏然消失了一般,单手揪住了尽欢帝的衣角,嗫嚅道:“儿臣可否,侍候父皇,沐,那个沐浴?” 说到最后两个字,逝水已经连同修长的脖颈一并通红,玉润的耳垂妖娆得几乎能滴出血来,尽欢帝看得喉结轻颤,下意识地就将逝水拦腰抱起,邪邪挑了下眉,一字一句说道:“求—之—不—得。” 逝水抬眼看着正上方尽欢帝的脸。 额头上渗出了晶莹的汗珠,眉峰凌厉,凤目微眯,幽深的瞳仁此刻却璀璨生辉,高挺的鼻梁傲然而立,薄唇牵起了一抹勾魂摄魄的笑意。 ——这样的容颜,这样的笑靥,这样悦耳的声音,这样让人难以释怀的拥抱。 一切的一切,都属于父皇,属于这个,即使是无意中将自己拉入了不伦的禁恋,让自己日思夜想,也可能让自己受千夫所指,万人唾弃,却仍然能让自己甘之如饴的,自己口口声声称呼为‘父皇’的人。 第二章 ‘悉心’教授 逝水看着尽欢帝的脸几乎入神,浑然不觉自家父皇已经穿出御花园,行了数百米回到永溺殿,几个转角到了浴池边。 房里四根顶柱需三人合抱,赤红的柱子上面错金阳刻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中央可容百人同时入浴的浴池极尽奢华,热水不知何时已经备好,清冽的水面飘着妖艳的花瓣,冒着缠绵迷离,若即若离的烟雾,暧昧地缭绕在浴池上空。 尽欢帝走到浴池边一步之遥,轻轻俯身,伸手戳了一下还没回魂的逝水:“逝水,到了哦。” “喔。” 逝水挣出尽欢帝的怀,还没站稳便被身边浴池中的热气熏得陶陶然,一个不小心单脚踩空,高高溅起二尺水花,竟然生生落入了后面的浴池里。 尽欢帝讶然,连忙赶上一步,低下头去看情况,冷不防逝水扑腾了几下就浮出头来,两人几乎面面相撞。 “父,父皇——唔——” 逝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正想扒着池边爬上来,不妨尽欢帝喘息了片刻,上上下下一打量,而后眼睛一红就吻住了自己的唇。 入骨相思的美人出浴,夏日清凉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面色尴尬,两眼水润,薄唇微张,湿发淋淋沥沥淌着水花,修长的脖颈已经诱人逾越雷池,碧波荡漾中下面的春光还若隐若现,这般情形,尽欢帝若是还能忍住来个面色如常,他就是神! 两唇相贴间,尽欢帝不知足地撬开了逝水的牙关,瞬时,空气中泛开了一圈撩人的喘息声,水渍浸润声,尽欢帝犹自挑着逝水的下颌,吮舔交缠几乎吸尽了逝水胸腔内的所有空气。 再依依不舍地收回灵舌时,逝水气喘吁吁揩去了嘴角的津液,眉梢含情,媚眼如丝,也终于学会了不再扭过头,而是羞赧地看定了尽欢帝愈发璀璨的瞳眸:“父皇,儿臣这些时日,很想父皇。” “哦。” 尽欢帝强忍住内心的狂喜,淡淡回了一句,而后伸手捻起了逝水的一小撮湿漉漉的发丝,问道:“有多想?” “非常,非常想。” 逝水很认真地回答,水下的双拳却已然紧握,即便如此,仍是讶然于自己竟有如斯勇气坦诚。 “真的么,父皇怎么看不出来呢。” 尽欢帝挪揄,心中的确有些困惑和难以置信。 “真的非常想。” 逝水委屈地撅起了嘴,正苦于无法表现,突然脑海里灵光一现:“日后,儿臣可以陪父皇游园作画,父皇不是说要教授儿臣七弦琴的么,儿臣一定不像以前那样心不在焉,以后儿臣要好好儿的学,让父皇高兴!” 逝水说着又要从浴池里爬出来,被尽欢帝一伸手按住了双肩。 无奈地看了看一脸茫然的逝水,尽欢帝终于放弃了心中那么渺茫至极的一点点期盼。 ——要是皇儿可以主动求欢,该有多好—— “逝水要父皇高兴,很简单啊。” “真的?” “比如说,现在就叫父皇一声‘爹爹’,”尽欢帝慢慢滑入浴池,自水下懒腰抱住了逝水,凑过头去魅人一笑,在逝水耳边吐气如兰:“再比如,现在就开始,侍候爹爹宽衣沐浴。” 说着如此,尽欢帝却自顾自挑开了逝水的衣带,五指顺着衣袍贴合处游鱼一样蜿蜒而入,外袍中衣竟然无阻腿落,尽欢帝单手抚上了逝水笔挺的后背,嘴一张就将逝水羊脂样柔滑的耳垂吞如了口中:“就像,爹爹现在这样——” “爹,爹爹——” 逝水此番不推不挡,连虚弱的挣扎都不曾给予,只是顺着尽欢帝的心意勉力张口,清越的唤声媚入骨髓,尽欢帝只觉心神一荡,几乎把持不住,将逝水轻轻推到浴池边,满心欢喜地鼓励了一声:“好听,逝水可以下一步了。” “下一步?” 逝水咽了一口口水,局促地在浴池边缘和尽欢帝放在石砖之上,卡着自己的两手间踌躇了半晌,而后突然贴身上前,抖着手撩开了自家父皇的腰带,闭着眼睛摸摸索索解了起来。 ——爹爹的气息,爹爹的贴身衣物,爹爹的…… 因为闭着眼睛,逝水的感知反而更加灵敏。 逝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尽欢帝低下头,枕在他肩窝里轻轻吐气,柔软的发梢在胸前顽皮地挠动;逝水也可以感觉到尽欢帝的另一只手已经除下了他的亵裤,单脚向前将膝盖顶了进来,肌|肤相亲,有水的配合更加让人心跳。 逝水愈发局促,却仍然在自家父皇身上摸索。 突然,逝水的指尖触到了一片凹凸不平的区域,触手艰涩冷硬,好像是刀剑在皮肤上砍伤之后,未及处理留下的疤痕。 怎么回事?! 第三章爹爹可为太上皇 怎么回事?! 逝水猛然睁开了眼睛,低头细细一看,顿时心里五味杂陈。 尽欢帝肋下有一处三寸来许,不太规则的伤痕,血痂已经脱落,新生血肉依附其上,中心颜色几近转深,外围却呈粉色,触感凹凸甚是明显,丑恶地扒在尽欢帝原本麦色的皮肤上,尤为惊心。 这是箭伤! 而且看中央的深紫色,当初受伤时至少没入了二寸,这肋下不比肩窝等处,稍稍偏离便会出入五脏六腑,到时候不止血流如注,痛不自禁,更可能丹药惘效,生命垂危。 父皇堂堂一国之君,到得战场也是大将军,怎么会受这样的伤?! 逝水心中一紧,不由将手掌覆在了尽欢帝的伤痕上,来回摩挲间抖了抖嘴唇,兀自停下了所有动作。 “爹爹,这伤……” “嗯?这个啊?” 尽欢帝乐在其中间,突然知觉逝水停了动作,有些困惑地俯身顺着逝水的手掌看去,而后满不在乎地说道:“小伤。” “怎么会是小伤,这里稍有差池,爹爹就……” 逝水咬唇,眼中忧思满满,尽欢帝眼神一柔,环住逝水的腰际将他往自己这边一带,伸手刮了刮他的脸,一脸得意地宽慰道:“不会有差池,爹爹是故意的。” “故意的?” 逝水讶然。 沙场上士兵故意受伤,那该是想下战场了,但是全军的首领故意受伤,除了心存叛乱之心,不是想为投降找借口,就是要激励士气,兵行险着。 父皇断不可能心生降意,那铁定就是兵行险着。 ——父皇为了羊谷之行,居然如此伤害自己…… “爹爹可以另寻他法啊,刀剑无眼,谁能保证它一定会没入爹爹想去的地方。”逝水半带嗔怒,掌心纹路与伤痕亲密无间,却是心疼至极。 “在那样的环境里,作为君主,作为全军的首领,这是唯一的选择。” 尽欢帝幽幽回了一句,似是调侃,似是无奈,一语未了却又开始毛手毛脚。 逝水愣住。 是啊,自己虽然不知当时是什么情形,但是自己知道,父皇当时若是还有其他选择,便不会用如此激进,如此胜负半半开的方法。 以前也是,听宫人传言父皇逼死皇祖母,在御花园中酷刑连连,将跪在宫门之外的满朝文武杖责致死,这些方法都属激进,却是情势所迫之下的上佳选择,只是无人理解,无人赞赏,本该是众说纷纭,却只传出了‘暴君’二字。 这些年来,父皇在上书房批阅奏折至四更漏子,夜深人静时分独自悠悠叹气,从未大兴土木,苛政酷税,虽然后几年甚少上朝,但国事从来托付可信之人,井井有条了无纰漏,为何从来没有人真心实意奉父皇为明君,只道父皇是昏庸无度之帝? “爹爹累么?” 逝水眼中波光潋滟。 “不累啊。” 尽欢帝却不知逝水意有他指,张口缘着逝水脖颈不断种下吻痕。 “爹爹,可以不当皇上么?” “逝水开什么玩笑。” 尽欢帝被逝水大大出乎纲常的问题带得一滞,心神一晃,牙齿几乎咬在逝水喉结。 “真的,爹爹可以不当皇帝么?”做一国之君,实在太辛苦了,何况父皇对此已经厌烦之极。 “爹爹不当,谁来当?爹爹弃了皇位,该去何处?” 尽欢帝乍一听觉得逝水的问题有些孩子气,但隐隐又觉得逝水别有深意,便抬起头来,垂下眼帘看着逝水的脸,见他一副认真诚挚的表情,逐渐的就拢起了眉心。 ——皇儿好像,是认真的。 “这个——” 逝水一时语塞。 是啊,帝王退位,还是正当盛年天下太平之时无故退位,前朝还真没有先例可循。 逝水纠结了半晌,感觉着自家父皇灼灼的眼神,出口说出了一句让他悔恨许久的话:“爹爹可为太上皇。”从此不理政务,抛却责任,不用再被百姓社稷之类逼着去做不喜欢的事情,倒是也乐得逍遥自在了。 逝水才一出口,水面剧烈一荡,慢慢飘起一团血雾。 逝水咬牙咽回了痛楚的嘶鸣,勉力抬眼看着尽欢帝近在咫尺的脸,和他脸上突然浮现出的,与在中秋家宴散场那晚,与自己假作和蔼时的笑容如出一辙的表情,恍然明白了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大逆不道。 第四章立长立谪或立贤 逝水说出‘太上皇’三个字的一刹那,尽欢帝眼中寒光一凛,毫无预兆地抬起逝水修长的腿,血雾渺渺从水下弥漫,腥甜。 被硬生生劈开的痛楚,和接下来尽欢帝面带和煦笑容,却毫无顾忌的肆意顶撞,逝水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 身为皇子,当着自家父皇的面说出‘爹爹可为太上皇’之类的话,篡位之心昭然若揭,谋反之意人尽可见。 逝水心中悔恨之极,却百口莫辩。 “太上皇?逝水方才是说,孤可以当太上皇?” 尽欢帝温文出言,眉眼半弯,但浴池上激起的剧烈水花,和飘飘摇摇的几缕鲜血却将他心中的滔天怒火显露无疑。 难怪皇儿主动投怀,难怪皇儿直言相思,难怪皇儿,如此关心自己的伤势。 自己倒是被感动得无以复加,身心被虏,情根深种,以为皇儿虽然对那个叫‘墨雨’的女人情有独钟,却总算愿意无条件对自己好,不贪权位财势,是值得自己执手相看,一世白头的。 刚刚还情不自禁便想说出心中怜惜,小女人一样心中忐忑,担忧皇儿会厌恶反感自己不该属于父子的爱恋,会从此对自己有隙,却被当着面儿狠狠嘲弄了一把。 皇儿他原来,亦不过是觑着帝王一位而已。 “孤交出玉玺,昭告天下,自此为太上皇,那谁来当皇上,孤可是还没有选太子呢。” “父皇,逝水并无此意——啊!” 逝水竭力辩驳,却被尽欢帝一个深深撞击顶得疲软无力,苦不堪言,只能双手后背撑着浴池边上的玉石砖,向后仰起了头。 “太子一位悬虚太久了,逝水有些心痒了吧,不过逝水虽为长子,却不是皇后所诞呢。” “父皇不要再说了,便当做逝水从未提及,可好?” 逝水听着尽欢帝语调愈发偏激,腰一挺,动作愈发张狂,丝毫没有前次的怜惜之意,心下酸楚,只能紧紧颦起了眉心,苦苦哀求。 尽欢帝恍若未闻,扳过了逝水的脸,单手紧紧扣住逝水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冷冷续着前言开了口:“皇后已死,孤要立古妃为后,日后天钺便是皇后之子,逝水说,立长好呢,还是立谪好呢?” “不要,父皇不要——” 逝水声嘶力竭,却被尽欢帝一把撇开脸,抽出凶器来,拦腰抱起淌出了浴池,一松手狠狠摔在了玉石砖上。 玉石砖分外生硬,寒气逼人,逝水本便疼痛难忍,经此一摔,只觉浑身骨头都要散架。 但逝水却并未呻|吟出声。 被训练成杀手时,亦有此肉身重创,故而这般痛楚还算能忍受,逝水难耐的只是心中的悲凉懊悔。 ——太过情牵,太过心焦,居然忘记尊卑有别,冒天下之大不韪,惶惶谈及帝位之争。 父皇好不容易归朝,却被自己如是一个下马威。 尽欢帝欺身压上,湿滑的手指细细描摹着逝水的唇形,喃喃道:“如此好了,逝水与天钺竞争,孤来个立贤,也好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逝水可有异议?” 疑问结尾,尽欢帝却没有给逝水回答的机会,只是心念一动,陡然将手指强行插|入逝水口中,一边模仿着交|合时的动作上上下下,一边好好父亲地说道:“逝水去上书房的日子少,已经落后天钺好些了,公平起见,逝水也该受孤好好教导才是,从现在开始,孤将治国之道耐心说与逝水听,可好?” 空中传出淫靡的‘啧啧’水声,逝水口不能言,又无法推挡,只得任由尽欢帝带着虚作的笑意搅动唇舌,晶亮粘稠的液体顺着下颌流淌而下,俊脸绯红,眼眸迷离,扭了扭身子想动一下姿势,一呼一吸间竟然美艳无双。 尽欢帝心中怒气翻涌,却仍被眼前香艳的场景刺激得心潮澎湃。 迫不及待抽出手指来,尽欢帝呼出一口气,挪了挪身子,凤眸一眯。 既然皇儿为了王位能如此舍身,那自己也不用克制欲|望。 皇儿当自己是踏上权位至高点的垫脚石,那自己,无妨当皇儿是泄欲的工具。 ——公平交易。 尽欢帝忍下心中刺痛和空虚,看着逝水紧拢的眉,和他脸上难掩的尴尬悲戚,缓缓道:“第一条,皇家无真心,只有利用。” 顿了顿,尽欢帝忽又凝眸浅笑,几近讥诮。 “哦,孤错了,这一条孤不用说,逝水看来已经了然于胸了呢。” 第五章得偿所愿 七月十六日,远征四月的尽欢帝终于还朝,笑意满满地与垂帘听政许久的古妃同时出现在了文武百官面前。 轻轻低咳一声,尽欢帝当着众位臣子的面儿,缓缓执起古妃纤手,柔情款款道了一声:“这些时日,爱妃辛苦了。” 古妃敛眉,掩去脸上的喜极而泣,婉转答言:“臣妾没做什么,皇上为万民出征羊谷,总算是凯旋归来,皇上才是辛苦。” 古妃话音刚落,朝臣齐齐跪下,口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而后恭贺尽欢帝剿灭羊谷反贼之喜,溜须拍马言及‘英明神武’‘不费吹灰之力’者比比皆是,张扬大喜之时,群臣几乎忘却了尽欢帝被困九死谷之时的惶惑和举棋不定。 左丞夹在其中,倒是没了半点脾气。 尽欢帝单手松开古妃柔荑,往前平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依依不舍地从古妃脸上收回目光,面向群臣道:“羊谷已定,不日前承皇后之卒,后宫不能无主,孤看爱妃贤良淑德,端庄自持,为国为民又操劳甚多,故而孤有意封爱妃为后,已经命上书房草拟了圣旨,不日即昭告天下,立典封后。” “皇上英明!得古妃娘娘共掌天下,实乃万民之福。” 群臣跪伏在地,叩头三呼万岁。 董辞随着大流低垂下头,俊朗的脸上却喜忧参半。 娘娘终于得偿所愿,与皇上共掌天下统领后宫,今后大概再也没了要用到自己的地方,碍于身份也不会再涉险召见自己了。 早就知道不会开花结果的相思,为何自己饮鸩止渴,时至今日仍然在自欺欺人? 稍稍抬眼,飞速瞥了一下笑容满面如遇春风的古妃,董辞终于悠悠叹出一口气来,却突然释然一笑。 ——我愿予你幸福,也愿予你自由,这份眷恋之心不过是自己锁住自己的镣铐,也是自己给予自己的囚牢,与你恋不恋我无关,亦与你会不会与我白头偕老,毫无瓜葛。 既然再无了希望,从此便可以遥遥相望,心无波澜了吧。 明媚的日头射入赤红大殿,热火朝天的七月,终于免去了战乱之忧。 ——————————————————————————————————————————————————————————————————— 逝水拥被睁眼,勉力单手搭上额头。 指尖一颤,滚烫。 发烧了么。 逝水懒懒坐起,迷迷蒙蒙倚着床栏,来回再摸了摸额头,仍然是滚烫。 逝水叹出一口气来,颓然将手撤回被窝,清晨就开始透出灼热的夏日里,竟然开始冷汗连连,逝水再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发现自己居然,连苦笑的气力都被抽走了。 昨日尽欢帝仪态万方地穿上了换洗的衣服,冷眼决绝离去,留逝水一人在已经冰凉的池水里,喘着粗气清理欢爱之后的斑斑驳驳,而逝水怕宫人指指点点,只能轻手轻脚整理完,强自撑着回了房,勉强上了床,头挨着青田玉枕,精疲力竭却又无法入眠,辗转反侧到鸡鸣时分,两个黑眼圈明晰地不能再明晰了。 ——父皇当真是,生气了。 逝水闭了闭眼,又舔了一下嘴唇。 自己居然如此糊涂,竟然当面,也不加修饰就直白说出了‘爹爹可为太上皇’那样的话,父皇本来就对自己心存疑窦,这一下恐怕是彻底对自己失去了信任。 与天钺竞争太子一位,已是不可避免的事实,虽然自己想过,为了让父皇逍遥自在,毫无威胁地去做太上皇,可能还需得自己挑起朝纲大事,到时候也不得不和天钺抢继任帝国的权利,但是没曾想,让父皇误解为是自己觊觎权势,利欲熏心。 听父皇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看来还以为自己将‘利用’二字运用得炉火纯青,甚至于用到了父皇的身上。 ——自己种下的因,苦果自服,怨不得天。 “殿下起了么?” 门外轻轻传来万竹清脆的唤声,逝水一愣,恍然回神,勉力清了清嗓子回了一句:“起了,进来罢。” 第六章皇储之争(一) 晌午,逝水强忍住腹中的翻江倒海,勉强咽下了几口饭菜,才回了房想稍事歇息,便见万竹跟着进来,歪了歪头,很是关切地问道:“方才殿下吃的可少呢,是夏日炎热,没了胃口吗?” “嗯。” 逝水头昏脑胀,下意识点了点头,一脸的不欲多言。 “那要奴婢吩咐御膳房,晚膳做些清凉开胃的汤吗?” “不用,我想休息了,万竹退下吧。” 逝水疲倦地挥了挥手,一步一挪地想往床边走,被万竹出声阻住了去路:“殿下等等,皇上刚刚让人传话,让殿下用膳之后去御书房呢。” “哦?” 逝水以手抚额,堪堪扭回身来,看万竹表情,便知她也不明晓尽欢帝所谓何事,只能说了声:“知道了,马上就去。” 逝水说着即便起身,慢慢向着上书房的方向走。 父皇才说了要教授治国之道,去上书房大概为的也是这事儿吧。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自己已经被逼入了与天钺竞争皇储的境地,若是现在反悔,父皇绝对不会改变初衷,认为自己之前没有怀着争权夺势之心,反而会觉得是自己知难而退,有心为帝,却无胆识,懦弱地临阵退缩了。 如此一来,倒是让父皇对自己的印象,又抹上了黑墨。 逝水叹了口气,勉力想将高烧未退时脸上的虚弱和苦色褪去,便稍稍在御书房门口立了一会儿。 “逝水么,进来。” 逝水还未调理气息,就听得尽欢帝在里面懒懒丢出一句话,只能抬起脚迈进了门,往里走了几步倒头就跪:“儿臣参加父皇。” “不必多礼,天钺已经来了许久,逝水迟到了。” 逝水听着尽欢帝的话,缓缓站起身往前一看,这才发现天钺已经站在书桌边,两眼扑闪扑闪地看着自己,乐呵呵来了一句:“天钺见过皇兄。” 半年余未见,二皇子空天钺又比之前长高了许多,眉清目秀,举止有度,王孙之气浑然自成,虽然见到逝水非常欢喜,但是也没有像之前那般扑上前来。 ——对了,天钺是七月初七的生日,前些天古妃还办了场宴席,这会儿天钺已经满十一岁了呢,不知不觉的,日子过得倒有些快了。 “过来罢,刚刚还和天钺说着,父皇刚错过了他的生日,该如何是好呢,你这个皇兄可送了什么礼没有?” 尽欢帝看着逝水神情恍惚,面色潮红,心里就存了几分担忧,轻轻招手将他带了过来,想近距离再看看。 室外阳光翩跹而入,纤尘飞舞,逝水觑着尽欢帝脸上的和煦笑容,竟然一时不分是真情还是假意。 ——今日难道,只是为了天钺生日的事情? “儿臣惭愧,几乎忘却了天钺生日,故而未曾送礼。” 逝水低头垂眉,而后歉意地看了看天钺。 七月初,或是自从九死谷穿捷报以来,自己就只想着父皇能否依约回来,为自己庆贺生辰,完全没有想过天钺的事情。 七月初七当晚,古妃摆下宴席,甚至招来了民间的戏子为天钺表演杂耍,倒是自己只身前往,魂游天外,尴尬异常地待了半个晚上,看着众殿的妃子,大皇妹延年,甚至是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二皇妹菱儿都送了五光十色的小玩意儿,独独到了自己这里,一摊手一扬眉,无奈地告知未曾准备,几乎闹了大笑话,好在古妃感激自己这些时日的出谋划策,不仅没有计较,还替自己打了个圆场。 “父皇还以为逝水甚是宠爱天钺呢,怎的这种事情也能忘却。” 尽欢帝微微摇首,不知是嗔怒是怪罪,亦或是漫不经心地感叹出一句,却是听者有心,将逝水惊了一跳。 ——难不成父皇,竟然以为自己前时对天钺的温和和善,也不过是夺位的假仁假义而已? “父皇,不怪皇兄,母后说了,皇兄这些日子是真忙。” 天钺看着尽欢帝好像有责备逝水的意思,连忙出声作了调解,悄悄绕过了自己的生日,把话题带到了其他路上:“对了,父皇同时召见皇兄和天钺,可是有什么要事么?” 尽欢帝瞥了一眼逝水,而后缓缓道:“父皇主政已经十六年,却至今未立皇嗣,底下的人都急了。” 逝水一惊。 ——果然是为了这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搬上台面了。 “父皇把你们两个叫来,就是要看看你们的意思。” 尽欢帝单刀直入,丝毫没有婉转相告,摆明了不给逝水和天钺虚情客套,假意推脱的余地。 逝水垂眉,虽然早已知道,但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倒是天钺虽然震惊于尽欢帝的开诚布公,仍然施施然道了一声:“父皇正当盛年,母妃又新立为后,皇兄和天钺并非是太子的唯一人选,是群臣过分焦心了。” “天钺所言差矣。” 尽欢帝含笑摇首,见着天钺谦恭,似乎不甚急迫,便开口迫回了所有其他的选项:“爱妃视天钺如己出,天钺已是嫡子,而逝水为父皇的长子,你们二人皆是温良恭俭,才华横溢,父皇无须再等那虚无缥缈,来日方长的皇后亲子了。” 天钺见尽欢帝主意已定,决计是要在他和逝水之中选一皇嗣了,心中一喜,抿了抿唇,便稍稍试探了一下尽欢帝的口风:“皇兄温文尔雅,气度宽宏,且听母妃所言,皇兄筹谋画略皆是人中龙凤,天钺自愧不如,若如父皇所言,要在天钺和皇兄中择人,皇兄必是太子一位的不二人选了。” 逝水单眼挑过天钺,见他侃侃而谈,话中有话,恭谦为虚,刺探为实,震惊之余也平添了几分酸楚。 数月不见,天钺成长至此,而且竞帝之心,居然如此迫切。 古妃先时不知她能否册立为妃,所以大概是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了天钺身上,寻常时候便常向天钺隐晦言及太子一位,天钺又从于董辞门下,董辞听命于古妃,潜移默化必是向天钺描绘了许多前朝贤君,开国帝王的丰功伟业,让天钺心生景仰之余,也生出了几分趋同效仿之心。 天钺尚小,胸中块垒,经此二者时时在侧的鼓励点拨,也难怪了。 但天钺为帝,定然是等到父皇驾鹤西归了方才登基,决计不会像自己这般,心疼父皇屈意为帝,被人君责任所缚,无法真正逍遥。 如此看来,自己便更加没有退缩的理由了。 “呵呵,天钺怎么妄自菲薄呢,你皇兄出挑自是不错,但天钺绝对没有被比下去了,董辞前时还和父皇说呢,天钺天资聪颖,比得其他贵胄子孙不知要通透上了多少,而且,父皇虽说是要在你们二人中择皇嗣,但没说要立刻便定下来。” 尽欢帝似乎很是满意天钺的试探,笑着看了看他,又回头看着逝水,道:“此番太子一位,择贤者,不似前朝惯例立嫡长,父皇还是要花些时间,好好儿考量一下的。” 说着尽欢帝缓缓站起身来,负手看着半开的窗子,似是叹息般结了一句:“父皇这次招你们来,只是说个意思,接下来,你们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即是明争也可,暗斗也可,只要不被发现,哪怕是雇佣了杀手,万无一失暗害了对方也是无妨。 只是尽欢帝说得轻松利落,似乎乐见两人相斗,心中却已然波涛汹涌。 即便皇儿心念帝位,以至于不惜投怀送抱,叛离常伦的作为,让自己恼火不已,但为何方才见他面色潮红,脚步虚浮地进来,目光隐忍半晌未答一言,还是会心生不忍,又急又忧,懊悔昨日拂袖离去,恨不得将他搂入怀中好生安抚? 说着,让他们公平竞争,贤者为王,但是为何,脑海里,某一瞬间竟会闪过这样的念头? ——只要皇儿肯留在身侧,笑颜相向,眼眸明澈,偶尔给予哪怕是一点点的真心,自己便宁愿江山拱手,甘为‘太上皇’,背负全天下的质疑猜忌? 第七章琐碎 逝水刚回房不久,就听得万竹在外头叩门,说是有人求见,逝水懒懒开门走出房,便见庭院里立了一个红袍官员,听闻自己开门的声音,拱手就作了一揖,谦恭地道:“臣,太医令南宫惭,见过大皇子殿下,殿下千岁。” “太医令?” 逝水一愣,南宫惭便主动说明了来意:“是皇上吩咐微臣来的,皇上说殿下昨夜沐浴过久,感染了风寒,有些发烧。” 逝水扯了扯嘴角。 难得父皇盛怒的时节,居然还能察觉到自己的异常,专程派了太医来看病,自己倒是应该欢喜的。 只是这个理由 ——沐浴过久。 也,太,牵强,了些,吧。 “殿下?”南宫惭见逝水有些魂游天外,便出声问询。 “哦,进来吧。”逝水回过神来,领着南宫惭转身回了寝房。 南宫惭统领太医院,尽欢帝心切,特特地将南宫惭叫过来为逝水看病,倒有些杀鸡用牛刀之嫌了。 接下来几日里,按部就班一样昭告天下,立古妃为后,风风光光的册立大殿,群臣齐称古妃为众望所归之选,足以统领后宫母仪天下,天钺自此也成了皇后嫡子,让原先蠢蠢欲动于太子一位悬久未定的臣子们又多了个候选项。 逝水倒是定下心来,日日服着万竹煎的药,好好休养生息,夏日里困意来袭倒头便睡,所幸尽欢帝这些时日也不再过来打扰。 欸,所幸么? 逝水转了念头,也不是所幸了,尽欢帝不来,逝水还是有几分寂寞慌乱的,总觉得没有那熟悉的气息缭绕周身,反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原先尽欢帝在羊谷之时,逝水还可以操心操心朝政之事,现在百官平和的很,逝水头疼的是尽欢帝对他居心不良的误解,一牵扯到自身的问题,逝水立刻就当局者迷了,只觉得越想越乱,一点没有办法解决此事。 近来逝水更少去墨雨殿上了,什么小栗子有多肥了的问题,逝水几乎已经不想了。 只是万竹端药碗来时,见逝水两眼放空盯着虚无的某一点,还会大着胆子伸手在逝水眼前晃悠几下,待到逝水回神了便吐舌一笑,说道:“这天儿热,殿下最近似乎只剩了发呆的心思了呢。” “喔。” 逝水通常是发个音节算作回答,而后接过万竹手里的药碗,拈起勺子吹一吹,将苦涩的汤药一口口甘之如饴地喝下。 这发烧,还是早些好起来的好。 第八章 以人为兽   好容易安生了半月,不知又要做什么。   逝水拢眉坐在尽欢帝身侧,看了看另一边眉开眼笑欢喜异常的天钺,又转眼开始打量这周遭的环境。   此处为京师郊野的狩猎场。   百里的林区,猛兽俱全,矫健善于奔跑的白兔野鹿也不在少数,逝水所在地皆是平地,铺陈了满满的绿草茵茵,中央架起了十数丈的高台,此刻尽欢帝便是面带笑容,登高眺望,左手边坐着天钺,右手边坐着逝水。   “父皇父皇,今日是要天钺来狩猎吗?”   天钺张口就问,毕竟是小孩子心性,遇上好玩儿的事情,就耐不下矜持了。   尽欢帝微笑颔首,而后吩咐左右献上了弓箭。   弓箭皆是不加雕饰的,沉沉的乌木很有些分量,寒光凛凛的箭头在光下熠熠生辉。   “今日不去林区,便在此处狩猎,而且不需下得这高台,只要站在台边上,往下射箭。”   尽欢帝看着天钺一心把弄那弓,跃跃欲试,而逝水则是懒懒拈起了箭,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中有些担忧,便问道:“逝水可是不舒服?”   上次派去的太医回禀说皇儿发烧了,而且烧得不轻,难为那日午时自己还让皇儿来上书房听了训,大概又加重了病情。   虽说是已经休息了半月,但是,自己还是不知皇儿恢复得可好。   “多谢父皇关心,太医看过之后,儿臣恢复得很好。”   逝水抬首,温文一笑。   尽欢帝略微放心,对着左右做了个手势,吩咐道:“放出来罢。”   听得参差错落的踩地声,天钺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跑到台子边,往下一看,面色突变,揉了揉眼睛再细细一看,不由得大骇转头,结结巴巴问道:“父,父皇,这下面……”   “这下面,便是今日天钺要狩的猎物。”   “但是这下面的,是人啊。”   天钺咬唇,手中狂颤,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弓箭,逝水有些困惑,便起身到台子边,俯身向下看了看。   这一看之下,逝水也是一惊。   绿草地上,除了四周遍布的禁军,便只有数十个披头散发四散奔逃的人,跌跌撞撞,相互推搡,却根本没有什么野兽。   “父皇可是要以人为兽?”   逝水扶着台缘轻轻问道。   “嗯。”   尽欢帝答得风轻云淡,见天钺面色苍白,有些心惊,便安慰道:“他们都是死囚,前时触犯国法,欺君者谋人性命者落草强盗者,斩首是最轻的刑罚,还有被判凌迟腰斩剥皮的,两位皇儿若是箭法准,也能免去他们的皮肉之苦。” “原来如此。”   逝水往后退了一步,也不废话,只两脚错开,挺直上身,拈弓搭箭,微微眯眼看准了一个目标,手一松,只听得‘叮’的一声,一只箭撕裂了空气,带着万钧之力往斜下方飞去。   一个正在奔逃的死囚瞬息扑地,带着鲜血的箭头从喉头穿刺而出,稳,准,狠。   几乎是立毙,无痛苦可言。   “哥哥好厉害!”   天钺张大了嘴,勉力驱散了胆颤,拍着手大声欢呼,冷不防身后尽欢帝阴阳怪气来了一句:“你皇兄是深藏不露,厉害得很,天钺可要加油了。”   逝水没有回头,又拉满了弓,目露寒光瞄准了另一个死囚。   天钺平复了一下心情,看着面色平静站立如松,长发无风自动的逝水,心中暗叹,深深吸了一口气,错开双脚也开始拈弓搭箭。   箭气生风,不半会儿便有死囚扑地声传出,死囚重伤的哀嚎声响起,死囚中箭之后仍然起身奔逃的踉跄‘啪啪’声四散,原本深绿的草地已经染上了几处血红,分外触目惊心。   天钺有些难耐的反胃。   逝水所出之箭皆射中了死囚的要害,但是天钺有虚发,时不时钉入草地,于半空颓然落下,或是偏离轨迹埋入死囚的手脚肋下,疼痛至极却是无法致命,死囚求生心切,还会站起来继续跑,鲜血淋漓,顺着麻布外衣渗透流淌,伴和着死囚中箭时凄厉的惨叫,狩猎场有几分修罗地狱的氛围。   逐渐的甜腥味渐浓,天钺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血味有些头晕。   尽欢帝看天钺垂下了手,玩味地问道:“天钺可是累了?”   “有,有点。”   “那先休息片刻吧,这些死囚都是手脚不麻利的,在牢房里关得久了,跑起来也慢,比狡兔野鹿不知要逊色多少倍。”   尽欢帝惋惜地摇了摇头,朝着天钺招了招手,继续说道:“天钺回来吧,逝水也回来,稍事休息,养精蓄锐,等会儿有上乘的猎物。”   天钺拖着腿慢慢回到位子上,逝水拢了拢眉,垂下弓,单眼挑过横七竖八的死尸,和仍在抱腿哀嚎的死囚,转身也走了回来。   不知父皇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人君是需心狠,这些人也是该死,但天钺还小,怎么就能让他如此血腥,父皇所言等会儿的‘上乘猎物’,大概就是腿脚利落,甚至于有些轻功的人吧。   “天钺,今日父皇说过不准带随从来,天钺可有遵守?”   尽欢帝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了一句。   天钺却是面色紧张,连连摆手道:“没,没有,儿臣是孤身前来。”   “如此便好,父皇听爱妃说,天钺与一个贴身侍卫甚是亲近,为了与他玩乐翘掉了不少董辞的课,甚至与他一同用膳,可是实情?”尽欢帝拿起手边的茶碗,细细抿了一口茶,很是和煦,也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个,儿臣,儿臣,母后所言非虚,确有此事。”   天钺低垂下头。   “天钺还小,玩心重,偶尔不想习书了也是正常的,父皇不会怪你,但是父皇不允许天钺宠那侍卫过甚。”   尽欢帝咽下茶水,面上带笑,语调温文,却是完全不容置疑,天钺抿了抿唇,面色焦灼,欲言又止,却终是点了点头。   “好了,也歇息够了,让猎物上来罢。”   尽欢帝站起身,引着两人同到了台缘,兴致盎然地看着洞门里新放出来的人。   身形挺拨,龙行虎步,刚出来并未像刚才的死囚那般仓皇奔逃,也没有穿着死囚的衣服,而是穿着禁卫的铠甲。   细细一看,竟是天钺身边的近身侍卫,亦是罗网中逝水的联络人,万年青。   逝水瞪目结舌,天钺却如遭晴天霹雳,已经惊呼出声:“父皇!这个人……” “这个人啊,方才父皇发现他擅自混入了禁卫,犯下欺君之罪,也是死刑,不过父皇看他有些武功,比前时那些死囚要快上许多,就让他上来了,等会儿天钺可要好好瞄准了。”   尽欢帝一眼不眨地看着天钺,唇边仍是好好父亲的笑容,催促道:“快些搭箭啊,跑远了就不好了。”   “他,他混入禁卫,便是死罪?”   “自然是了,天钺落后你皇兄很多,可要加把劲啊,这样吧,射中这一个,抵上原来的五个,可好?”   尽欢帝一厢催促,一厢开始奖赏。   天钺浑身战栗,眺望了一眼那身穿禁卫服的人,抖着手将弓箭跌落在地,不知所措地向逝水递了一个求助的眼神,逝水心领神会,对尽欢帝说道:“父皇,这人不是混入禁卫的,他本就是皇宫中的侍卫。”   “哦?父皇怎么不知,他是哪个殿上的?”   尽欢帝假作惊讶。   逝水看了看天钺,思量了半晌。   看天钺刚才与父皇的对话,大概是天钺违背父皇的命令,私自带了万年青出来,又让他假扮禁军混入队伍的。   原先这样的事情,父皇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过去了,只是天钺如此作为,是宠万年青太过,已让父皇心生不满,故而父皇大概便要借此事做文章,好好儿给天钺一个教训,若是自己回答万年青是自己殿上的,父皇刨根究底反而愈说愈乱,倒不如实情相告。   想到这里,逝水回道:“若是儿臣记得不错,他是天钺殿上的侍卫。”   “逝水肯定记错了。”   尽欢帝摇头,看着天钺,说道:“天钺方才说了,他是孤身前来,那人怎么会是天钺殿上的,好了,不必多说了,两位皇儿搭箭吧。”   天钺见尽欢帝心意已决,扒着台缘看了许久,咽了口口水,心中担忧异常,忍不住说道:“皇兄说得对,他是儿臣殿上的。”   “哦?” 尽欢帝愈发来了兴致,看了看那人,再琢磨了一下天钺的表情,开口却是更加严苛:“那便是罪加一等了,瞒着主子擅自跟来,还欺君混入禁卫,斩首都不够了,这样吧,父皇来分一下,射中手脚,抵过方才两个人,射中胸腹,抵过方才三个人,射中咽喉头颅,抵过方才五个人,可好?”   “不要!”   天钺跪伏在地,连磕了几个头,哀求道:“父皇不要,他没有错。” 尽欢帝眨了眨眼,假作困惑:“怎么会没有错呢?”   “是,是,其实是儿臣命令他扮作禁卫的,他只是听从命令,没有错,错的是儿臣啊!求父皇放过他,只降罪于儿臣便好。”   天钺抖着身子,声音战栗,再抬眼时却是目光坚决,虽然害怕却仍然勇气满满。 第九章 不惜杀父弑君 尽欢帝眯起了眼睛。   “错的是天钺?”   “对!”   天钺又磕了几个头,哀求道:“求父皇降罪于儿臣,放过万年青。”   尽欢帝定眼看了看天钺,一字一句地说道:“天钺可知道,天钺认罪,认的是欺君之罪。”   “天钺知道,但错在儿臣。”   天钺仍然坚定。   逝水暗自叹了口气。   没想到天钺竟然宠万年青至此,父皇原先的意思,便是除掉万年青,让此事与天钺再无了瓜葛,顶多就是让天钺心惊胆战,难过上几天,从而约束天钺的行为而已。   但天钺却主动包揽了罪过,惹恼了父皇,这该如何收场才好。   “欺君之罪,天钺知道父皇会怎么处置么?”   “免去天钺皇子之位,贬为庶民,或是押入天牢,终生囚禁,亦或是,秋后处决。”   天钺深吸一口气,字字句句咬出一样样刑罚,越说越狠,越说越没有余地,却是面不改色,不肯收回‘降罪’二字。   尽欢帝定定听了半晌,而后招手,让左右将万年青带了上来。   万年青到得高台之上,虽然不知情形如何,但见天钺额头上已经碰出了青紫的淤痕,一见自己便欲言又止,就知道他为自己求情许久,于是当即跪地,低垂眉眼。   “抬起头来。”   尽欢帝冷冷吩咐,定睛看了万年青许久,恍然般问道:“去年天钺求父皇收了一个贴身侍卫,便是这人么?”   “是。”   “天钺太宠这人了。”   尽欢帝摇头,猛然回身,抽出刚刚押万年青上来的其中一个禁卫的佩剑,回身慢慢落座到高台中央的座椅上,将剑柄指向了天钺,示意他拿着:“事到如今,天钺若是能手刃此人,父皇便免去天钺的欺君之罪,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天钺看着那剑,半晌没有动作,逝水有些急了,催促道:“天钺,快去拿剑,照父皇说的做。”   虽然看万年青横死,自己也有些不忍,但若是他不死,以父皇的性子,一怒之下极可能会如天钺方才最后所言的那般,秋后处决。   两者相衡,自己倒还是偏向于天钺。   “殿下,万年青甘愿受死,求殿下去拿剑。”   万年青终于有些明了,转过脸,笑着看了看天钺,视死如归甚至还有几分洒脱过头。   不就是一命换一命么,看小钺儿这副样子,大概刚才又火上浇油把这个皇帝逼急了,不好收场,这个皇帝心狠手辣,很有可能恼羞成怒不顾骨肉亲情,以自己贱命一条,换取小钺儿安然无恙,这笔交易,可能是自己此生做的最好的一笔了。   天钺见万年青眼眸闪动,笑容便如初见时那般,璨若春花,真如稚儿,不由心中剧痛。   “殿下快去。”   万年青斗胆牵了牵天钺的衣摆,轻轻催促,天钺吸了一下鼻子,知道僵持下去,局势决计不会陡转,亦不能期望父皇突然收回成命,只能咬牙下了决心,然后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尽欢帝,抖着手接过了长剑,看着跪伏在地的万年青,闭上眼睛缩回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转头却倏然将长剑横在了尽欢帝的脖颈边。   “殿下不要!”   “天钺放手!”   “皇上小心!”   万年青,逝水,周遭的禁卫大惊之下齐齐出声,正欲奔过去劝阻,突然见尽欢帝单手伸出,摊开手心做了个制止的动作。   尽欢帝感觉天钺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便出声说道:“天钺这样做,是弑君,凌迟都不够。”   天钺抽了一下鼻子,鼓足勇气紧了紧手中的剑,说道:“不,天钺是在挟持父皇,若是父皇同意放过万年青,天钺即刻放下长剑任凭处置,若是父皇固执己见,仍要万年青的性命,那天钺就……” “就什么?”   尽欢帝语调淡漠,很不屑地瞥了天钺一眼。   天钺受此一激,竟然堪堪将手一送,锋利的剑刃登时划破了尽欢帝的脖颈,鲜血顺势渗透了明黄色的衣领。   “父皇!”   逝水错愕,虽知尽欢帝决计不会当真受伤,但还忍不下心中忧切,飞身就要过来阻止天钺,尽欢帝横扫一眼,瞳眸中精光暴现,轻咳了一下:“逝水站住,不许过来。”   “但是……”   “孤说了,不许过来,谁都不许过来,还有,谁也不许暗放冷箭。”   尽欢帝扭头看着天钺,突然眉眼半弯,启唇一笑:“天钺为了区区一个侍卫,居然不惜杀父弑君,背下万古骂名?”   天钺还未答言,就听得万年青那厢一声闷哼,再看时万年青口舌流血,单手狠狠拍在自己胸口,十成的内力,摆明了不留余地,一掌之下已是五脏六腑重创。   万年青不及阻止天钺挟持尽欢帝,万般懊恼之下只得自杀,阻止天钺。   “殿下,咳,放了皇上,皇上说的对,咳咳,为了我区区一个侍卫,不值得。”   万年青面色惨白,语调虚弱,气若游丝,两眼一睁一闭地竟似要昏迷过去,天钺急得直跺脚,一个不留神忽然感觉虎口一震,长剑脱手而出,再看时剑柄已经落在了尽欢帝手心。   “把他带下去,孤容后再处置。”   宿尾念叨了许久了,说要一个身强力壮经脉俱全的人,来一一试验他的新药,这回就顺水推舟,送他一个吧,新药如何,便是这人死生随缘了。   尽欢帝冷冷吩咐,再面向天钺时却是面色和煦,语调温文,甚至有几分赞扬之意:“天钺真是有几分胆魄。”   天钺经此瞬息变化,反应过来已是面目青灰,绞着手指眼睁睁看着禁卫架走了万年青,脱力一般跪在地上,终于泪流满面:“父皇!儿臣知道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下大错,已是九死之罪,儿臣只求父皇放过万年青,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让主子如此操心,甚至不惜欺君犯上,他什么都没有做,却已经犯下滔天之罪。”   尽欢帝抹了一把脖颈,微微拢了拢眉。   “儿臣愿一力承担,万年青只是无心之失,只儿臣没有约束好自己。”   天钺见尽欢帝对万年青没有半点留情,只能不断将罪责揽到自己头上。   逝水看着天钺面露凄苦,亦是被方才万年青的举止震到,终于忍不住一同跪下,说道:“父皇,天钺他只是救人心切,虽然理无可恕但是情有可原,求父皇看在天钺年幼的份儿上,从轻处置。”   “呵呵。”   尽欢帝看着天钺绝望,逝水悲戚,突然笑出声来,起身走到禁卫身边,将长剑稳稳插回剑鞘,站在台缘仰面看了许久的蓝天浮云。   ——天钺年幼。   天钺年幼,都已经有如此不惜生命相怜相惜之人,为何自己看着心爱之人伴在身侧,却只能见他居心不良,心有所属?   自己不过是担忧天钺宠人太甚,不是成大事者的作为,会因此而横生牵绊,故而想借题除了那侍卫,一了百了而已,却扯出如此剪不断理还乱的是是非非。   也罢,事到如今,赐罪也无用了。   沉默良久,尽欢帝慢慢呼出一口气来,说道:“父皇何时说过要处罚天钺了?”   逝水愕然,瞥了一眼肝肠寸断的天钺,代他问道:“父皇方才不是说天钺……”   “父皇只说了天钺很有胆魄,没说要天钺为此受罚。”   尽欢帝轻巧接话,回身走到天钺身边,俯身轻轻将他搀起来,伸手拂掉了他小脸上的泪水,很温柔地说道:“好了,不许哭了,都成小花猫了。” “父皇……”   天钺哽咽,棕褐色的眼睛里泪光闪烁。   “万年青,父皇会交给一个可信之人,从此生死随缘,父皇希望天钺不要再执着于此,也不许再打听他的下落,今日便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可好。”   尽欢帝摸了摸天钺的头,似乎对此事释然,也丝毫没有怪罪天钺的意思,只是和蔼之余仍横过眼睛,悉数扫了一遍高台上的人。   高台之上察寥数人,除了尽欢帝,逝水和天钺,便只剩下了三个禁卫和左右随从,尽欢帝对着那三个禁卫使了个眼色,立时有一人拨剑出鞘,利落地欺身到随从身边,手起剑落切断了他们的喉管,而后面无表情地将长剑在自己喉头一抹。   不过片刻,五人立毙,却没有半声惨叫。   ——皇子胁迫君王一事,若是传出去,不掀起滔天巨浪才怪。   天钺心惊地听着周遭扑地声响起,血溅三尺,抬眼看时却见逝水面不改色,尽欢帝亦是恍若未闻,笑靥生辉,震惊讶异之余,竟将万年青被带走的忧切冲淡了三四分。   董老师和母后说过,当皇帝是要建下千秋伟业的,故而自己心生向往,热切期盼。   但见今日之情,难道成帝王者,都需如此冷面无情的么? 第十章无力涉足 御书房,也可看得好斜阳呢,尤其是在眼见了血腥屠戮之后,愈发有了虚假的寂静。 尽欢帝正坐在圈椅里,眼神倦怠,忽然听到耳畔一声轻唤。 “主人。” 尽欢帝回头,果然见那个桀骜不羁的黑袍人倚靠在桌子边,这回倒是不再遮遮掩掩,撩高的黑色帽檐下一张妖孽无双的脸,灼灼一双赤红燎火的剪水秋瞳,毫无顾忌地直直看着自己。 “何事?” “来谢主人啊。” 宿尾咧嘴一笑,袅袅行过来,明晰的手指搭在了尽欢帝肩头,说道:“今日主人送来的那个验药的人,宿尾好生喜欢呢,就是性子有些倔强,不肯老实配合,需要慢慢调教。” 尽欢帝不置可否。 一个犯错的侍卫而已,随手便赐了,宿尾怎的欢喜成这样,天钺也是,堂堂的皇子,丢了他就像丢了魂似的,连长幼尊卑君臣之礼都顾不上了,这侍卫还是个香饽饽不成? 宿尾见尽欢帝心不在焉,便敛回笑容,眉心一拢,换了一种沉凝的语调,挑拣起了来意:“主人近日里,好像挑起了皇储之争啊。” “不是我挑起的,是逝水挑起的,我不过推波助澜而已。” 尽欢帝掩过眼里酸楚,偏头假作看着窗外的流云。 “大皇子无意皇权,怎么可能挑起皇储之争?” 宿尾错愕,动了动身子挪到尽欢帝眼前,俯身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尽欢帝怒目回视,忿忿地道:“无意皇权?宿尾可知,逝水当着我的面儿说‘爹爹可为太上皇’!这个样子,还能算无意皇权?!” 宿尾吃了一惊,一时竟无言以对。 这个孩子,怎么能冒冒失失说这种话? 小违也是,看样子便没有给人解释的机会,心里怄着气,大概是盛怒,做了不知什么事情,让本来就僵着的事情更僵了。 宿尾觉得有些头疼。 “主人,大皇子可能只是无心之言,并非当真想要争夺太子一位。” “宿尾与逝水绝无交集,只不过在监视我的时候顺道看了看逝水而已,怎么可能知道逝水心中所想?当日宿尾让我敞开心怀相信逝水,结果却发生这样的事情,宿尾识人不善,不必再为他说话了。” 尽欢帝冷冷地驳回了宿尾的话。 “但是……” “我说了,不许再为他说话,宿尾再违拗命令,逐出暗卫。” 尽欢帝狠狠打断了宿尾的话,眯起眼睛来,满目阴桀。 宿尾叹了口气,知道这两人之事,他决计是没有办法插手的,现在尽欢帝厉声喝斥,若是他再多言,只会暴露他与逝水的关系,让尽欢帝连同对他的信任一并失去,只能退了一步问道:“那宿尾可否相问,主人打算如何处置大皇子殿下?” 尽欢帝沉默,褪去阴桀的神色,握住椅背的手松了紧,紧了松,反而茫然了。 良久,尽欢帝方才呢喃般说道:“我不知道。” 其实方才宿尾为逝水辩驳的时候,尽欢帝虽然怒斥,但却很想相信宿尾的话,只是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相信,他怕再相信,却换来又一次的失望。 现在关于如何处置逝水的问题,尽欢帝更是毫无头绪。 宿尾看着尽欢帝纠葛的表情,忧心忡忡,突然说道:“主人,宿尾还有一事相求。” 尽欢帝没有应声。 宿尾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自顾自说道:“宿尾想以方士的身份入宫,为主人求道的仙师。” 尽欢帝终于回眸,而后点了点头。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十一章 留不下心,便留下身 房内生香,喘息之声引人遐思,剧烈的撞击声更是让人血脉贲张。   “皇儿今天白日里,好生厉害啊,当真是箭无虚发。”   尽欢帝轻挑眉,一挺腰杆。   逝水晃了一下身子,连忙捂嘴吞回支离破碎的呻吟,勉力拼凑出了一句完整的答言:“父,父皇命逝水与,与天钺竞争太子一位,逝水自当,自当全力以赴。”   “百发百中,箭箭直指要害,父皇前时还想呢,是否要找人教授逝水射御之术,看来是瞎操心了。”   尽欢帝嘲讽一笑,突然伸手绕住了逝水的发丝,狠命一拽将逝水的脑袋拖到脸边:“逝水这些年在后宫中都做了什么,父皇不会去查,大概也查不出多少,父皇希望逝水从此之后,不要再遮遮掩掩,藏头露尾,就如逝水所言,从此全力以赴,父皇想看看,逝水到底有多少能耐。”   好想,好想知道皇儿的全部。   虽然说过不计较皇儿隐藏的秘密,虽然答应了皇儿要‘不相问’,但是时至今日,好奇和渴求已经越来越迫切,皇儿与宿尾不同,所以自己哪怕承受不了,哪怕真相会让自己揪心不已,也好想了解皇儿的过往,想要皇儿慢慢向自己,抖落出所有过往。   逝水觉得头皮钻心的疼,却仍然咧嘴浅笑,父皇是觉得,两强相争方才是一台好戏么?   心随念转,逝水温文应了一句:“儿臣遵旨。”   尽欢帝亦是回以一笑,松开手,看着缠绕在指间,被自己强力拽下来的几缕青丝,轻轻一吹便将它们抖落到了席子上。   如此一日,几日,十几日,尽欢帝天天一到天黑用完晚膳,便将逝水扣押在房中,夜夜笙歌不断,缠绵许久,仿佛有今朝没明朝般狠绝,一日,做得狠了,逝水终于回首告饶:“父皇,四更已过,可否歇息了?”   “不可。”   尽欢帝回答地干脆利落。   “那父皇何时幸他殿妃嫔呢,而且父皇自从羊谷回来,又立典册后便再没去过牵凤宫,娘娘独守空房这么久,可是不太好?”   “呵呵。”   尽欢帝心中恼怒,却是俯身,温柔地与逝水额头相抵,鼻尖相触,呼吸相闻,不顾眼前人儿的眼神闪烁,顾自轻轻说道:“父皇不幸牵凤宫,皇后便不会诞下子嗣,对逝水来说,岂不是很好?”   “但是……”但是这么些天了,大皇子与皇上久居一屋,即便是轻手轻脚,也瞒不住人,宫人大臣会议论父皇的举止,又将父皇打入‘昏君’一道啊。   “无需多言。”   尽欢帝捂住了逝水的嘴,心中剧痛。   后悔了么?   心生厌倦,不想再与自己的父皇同床共枕了么?还是担忧宫人闲言碎语,开始鄙夷自己的所作所为了?   ——晚了。   我已深深沦陷,难以自拨,所以这笔权色交易,虽然由皇儿你挑起,但不是皇儿你先叫停,便可以停的。   翌日清晨,也是大晴天,一碧万顷,浮云寥寥,就是艳阳高照,夏末的炙热丝毫没有收回爪牙的意思。   “父皇要带逝水去哪里?”   “到了就知道了。”   尽欢帝携着逝水的手,摈散了众侍从,在皇宫之内愈走愈远,居然拐入了一处幽深的竹林,沿着几乎被芳草埋没的小径,扶着周遭笔挺的竹子,驱赶了无数嗡嗡作响的小虫,终于遥遥看见了一座三层小楼,清净明朗,在翠绿的竹叶间若隐若现。   “这是——”   逝水步到小楼下,看着其上破败到已经不分字迹的牌匾,目露困惑。   “这是先帝在世时,炼丹求长生的丹药房。”   尽欢帝淡淡回言,而后将逝水带上台阶,嘱咐道:“丹药房通体木制,年久失修,撑不住力,逝水小心些走。”   逝水刚踏上台阶,刚想往上一步,果然便有‘吱呀吱呀’的声音传出来,逝水低头一看,七级台阶竟然已经被虫子蛀出了好些大洞。   ——这个丹药房,是被废弃了多久了啊。   踏进屋里,一股尘封已久的飞灰之气扑鼻而来,里面竹椅竹桌,了无装饰,正前方是一张道士羽化飞仙的画卷,纸张泛黄,却不是前朝时的圣贤老子,而是一个青衣黑发,卓尔不群的年轻人。   逝水走近了想再看看,才发现画上那人只是身着青衣,却并非道士打扮,而且只是一个背影,根本看不出那人的庐山真面目。   “这个人——”即便如此,这个人还是有些眼熟啊……   “父皇也不知道是谁,只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但又不太像。”   尽欢帝淡淡回言,逝水却是一惊。   父皇竟然也觉得‘有些眼熟又不太像’,虽然不知父皇意指向谁,但无论如何,那画上之人都是很有些蹊跷了。   “父皇带儿臣来此,有何事么?”   逝水知道纠缠下去又会横生误会,故而暂时撇开了画像的问题。   “父皇近日里也要招进一个方士,父皇想让他和先帝的专属仙师一样,入住此处。”   尽欢帝摸着竹椅上厚厚的一层积灰,拢了拢眉,但是为何要带皇儿来此,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这里是先帝久留之所,先帝为了与向仙师求道,将自己的童年废弃地一塌糊涂,所以自己有些不愿独自来此。   但是这份莫名其妙,无法表述的情绪,便是说与皇儿听,皇儿也是不能理解的吧。   “父皇是要重新修茸一下这里么?”   逝水看了看漏风的天花板和墙缝,而后伸手戳了戳摇摇欲坠的桌椅。   “父皇已经找到了满意的方士人选,大约这两三日里便会觐见,等他来了,由他的心思而定吧。”   宿尾居然主动求见,向自己恳请要以方士的身份,入住这里,说是可以借他的口,假推上天之名,做许多事情。   想来也是,若是以后自己要灭哪个人的口,抄哪个人的家,也不必费心搜罗证据了,只说是新来的方士与上苍交流祷告,实乃是上苍的懿旨,不可违拗,真是太方便了。   以前一直想着要与天抗争,誓死不同意命运一说,虽然时至今日仍然不信鬼神仙佛,但是借助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仙之口,倒真的是可以让万民,轻而易举地信服呢。   尽欢帝从半开合的窗子向外瞥着景致,翠林摇曳,触目皆是让人心安的绿意葱芜,炎热的夏日里,这处竹林,这座小楼便像是世外桃源一般,虽然它身处皇宫,却与世无争,淡泊致远,无人扰其宁静。   当初先帝喜欢在此,大概也有避世之心吧。   只是不知那仙师到底是何许人也,居然能让先帝十几年如一日地长住在此,清心寡欲,虽然外界盛传先帝是荒淫无道追求长生,但实情却是先帝自三十六岁微服出巡遇上这位仙师之后,便荒废朝政,再没临幸过各殿妃嫔,导致自己成了最后一位皇嗣,所以先帝‘无道’是有的,但何来的‘荒淫’。   世事大抵如此,世人一旦怨恨某人,便不知就里开口便骂,也不管你有没有做过错事,就是强摁也要将罪名摁到你头上。   尽欢帝有些感慨,忽觉逝水欺身贴过来,目露担忧地看着自己,委婉问道:“父皇可是怀念先帝了?”   “有些,先帝临终之时,曾经让父皇好生安置仙师,是去是留都任仙师挑选,万万不可勉强于他,若是仙师有何要求,也要不惜代价,千方百计地满足他,只是先帝驾鹤西归之后,父皇首次来到这里,仙师便已经不见踪影,因为父皇从未见过仙师,也无从寻起,所以此事就此作罢了,现在想来,父皇倒有些愧对先帝的遗愿了。”   尽欢帝感受着穿户而过的和风,有些惆怅。   “父皇做的没错啊,是去是留都任仙师挑选,不可勉强于他,父皇都没见到仙师,自然是没有勉强于他的,父皇何必自责。”   逝水将手贴上尽欢帝的胸口,抬起眼眸轻声宽慰,笑容温文,尽欢帝低头一看之下,不由呆了。   皇儿既是心念帝位,情牵墨妃,何故总是能觉察到自己的情绪落差,对自己露出关切的表情,对自己道些暖人的话语,对自己的强行索求逆来顺受,让自己恍惚着,就有种皇儿眷恋自己的错觉呢。   尽欢帝微微摇了摇首,叹出一口气来,伸手,紧紧抱住了眼前这具逐日修长挺拨,散发着温暖气息的,让人分外安心的身体。   留不下心,暂时留下身也好,有生之年,但请皇儿不要遗弃自己。   如此想来,墨妃和帝位,这两件让自己头痛反感厌倦不已的物什,倒是自己唯一可以牵绊住皇儿的东西了,那自己,还真要好好儿再留他们些时候呢。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十二章 新任仙师 已经有些晚了,正殿之上除了侍立的太监,便只有龙椅上端坐的尽欢帝,坐在他身侧的逝水,和正殿中央昂首负立,星冠道袍,出尘脱俗的挺拨男子,以及他身后低头垂眉的一个小道童。   “草民宿尾,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男子声如琴瑟合奏,分外悦耳动听。   男子是罕见的银发赤眼,面容分外魅惑众生。   男子的站姿端庄从容,拱手作了一揖,平缓下表情来,丝毫没有因为面对帝王而显露出半点的怯场。   逝水一惊,几乎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师傅!   师傅怎么会是父皇选中的方士?!   前时好不容易走了万年青这个潜在的威胁,墨雨的意图还没搞清,现下居然又来了如此重量级的人物,罗网的少主长老都来了这里,齐齐聚首,那埋在鼓里的人,难道只有自己一个么?!   尽欢帝知觉逝水有异,便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想着宿尾虽然银发红眸,有些异于常人,却也不该让皇儿惊讶至此,心中稍稍存了些疑惑,只是顺着道水的视线,再看了看宿尾身后的那名道童,竟也吓了一跳。   那道童眉眼清秀,身量娇小,同样是一袭青衫高束着头发,虽然半垂着头,但是明显可以看出,她的面容与宫中现为贵嫔的墨妃相似到了极点,若非她面色淡漠如三尺冰寒,似乎完全没有摆出表情的能力,浑身散发的成熟傲物气质与墨雨相去万里,让人觉着比墨雨大上了几岁,尽欢帝几乎就要以为是墨雨乔装,偷偷溜到殿上来了。   人有相似,也是常情,但是如此酷肖,确实奇怪,难怪皇儿如此惊讶。   本该想到是双生女,从而联想到当年七哥的遗孤,不过既然是宿尾找来的人,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尽欢帝与宿尾对视了一眼,见他心有感应,堪堪侧身,而后从容道:“这是小徒清风。”   尽欢帝便放下心来,轻轻颔首,也不再说什么,转头对着惴惴不安的逝水笑了笑。   道童正是新近接手了罗网的腥风,溯源一些,便是当年尽欢帝在夺位之争中,用计斩首的七皇子的双生女儿之一,现年已经十七岁,长逝水一年。   ‘血债血偿’,当初七皇子的姬妾用鲜血在城墙上书写下的四个字,腥风虽没有亲眼看见,但是已经刻入骨髓。   此刻她虽然神情镇定,但内心却是惶恐不安。   前几日,她还未动身去找一品红,问问他的意思,探探他的口风,一品红便主动找上门来,开口便提及了复仇一事。   腥风讶然,倒是不知如何开口了,一品红又道:“报仇,可以,我虽然不喜欢你这么做,但是你也等了那么多年了,我说什么你也不会听,但是你不能易容。”   腥风有些难以接受这个条件。   血雨也没有易容,而且已经在皇宫之中立足,尽欢帝怎么样都记得她的长相,她以与血雨一模一样的面容施行复仇,绝对会让尽欢帝生疑,造成不少阻碍,但是腥风又不好直接驳回,原本就面无表情的脸上登时又臭了不少。   一品红见她犹疑,就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说道:“风丫头,不要老摆着张臭脸,学学雨丫头,多笑笑。”   回答一品红的是一阵沉默。   “哎呀呀,我从小到大说了这么多次的‘笑一笑十年少’了,女孩子笑起来才好看嘛,笑起来才嫁得出去嘛,你和雨丫头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都生活在同一个环境里,怎么雨丫头就能笑得招蜂引蝶的,你就不能呢。”   回答一品红的仍然是一阵沉默。   “那,那风丫头你就算不会笑,好歹也给我扯扯嘴角嘛,好不好?”   腥风没有回答,没有转眼,连努力扯嘴角的动作都没有,一品红叹了口气,终于放弃,续上前言道:“好,说正事儿吧,作为回报,我带你进宫。”   “那又如何,那狗皇帝照样会起疑。”   “收回那三个字,小违是明君。”   一品红面色突变,似乎是被腥风咬牙切齿的骂声激怒了,遍体突如其来的杀气几乎让腥风窒息,迫于压力,腥风只能说道:“那皇帝。”   一品红的杀气去得更快,转眼便笑靥生辉,仿佛那阵杀气从来没有出现过:“你放心,我对小违,对南天竹,对你和血雨,都不想有偏袒,所以我不阻止你去报仇,但是你需得以真面目施行计划,小违当年也没有如此阴险,是你爹爹自己不够警惕,所以你要留给小违一个警醒,至于他堤不堤防,便不是你的事了。”   腥风点头应承。   因为她知道,若是她不同意,一品红决计不会允许她去复仇,而若是一品红不允许,无论她的筹划有多天衣无缝,她的准备有多面面俱到,她实施计划时有多天时地利,最终都不会成功。   她不知道一品红这么游戏人间,放浪形骸的人为何会对尽欢帝,南天竹,即逝水,血雨,和她四个人有所关怀,但是她觉得这段与一品红有关的过往,她根本没必要知道,也是无从知道。   一品红说着对四个人没有偏袒,但是当初他却袖手旁观着尽欢帝杀了七皇子,放逐所有亲人,虽然后来找到救了腥风和血雨的驼背老儿之后,百般帮助,大施援手,甚至辅佐老儿招募人马建立了罗网,甘愿屈居为罗网的长老,但是终是亡羊补牢。   腥风心中不平,也不太信服一品红所说的‘没有偏袒’,但她却不能将埋怨说出口,一品红虽然对她关怀有加,但是他到底是什么性子,腥风捉摸不定,言多有失,所以她最好的措施还是顺从一品红的意思,哪怕她心里万般不情愿。   方才尽欢帝打量她的脸,并且稍作停留面露困惑的时候,腥风几乎呼吸紊乱,但是尽欢帝只是与宿尾对视了一眼,再无了其他动作,她便有些放下心来。   一品红好生厉害,居然能让这个生性多疑的皇帝信赖至此。   腥风心中雀跃。   依照一品红的条件,警醒已经给了,但是你不警惕,便是你的事了,与我无关。   腥风一阵冷哼。   “仙师长途跋涉也累了,就先休息吧,等会儿孤让人带仙师去丹药房,仙师若是想重新修葺,直接吩咐便是,无论需要什么,都无需经过孤的同意。”   尽欢帝说着自然而然地携了逝水的手,慢慢站起身来,一步步从高台走向了偏殿。   “多谢长老。”   看着尽欢帝消失在视野中,腥风便传与宿尾密音。   “以后叫我道长,清风。”   腥风脑海里出现一品红明晰从容的话语,一抬头见他笑得和煦,突然觉得这个人,其实也有些意思。   当初血雨入宫,也是一品红起的名字,于是血雨为墨雨,现在她入宫,又是一品红完全没有商量地给起了个名字,于是腥风为清风。   腥风血雨是驼背老儿起的,光听着就是杀气遍天,让人毛骨悚然,光看着便像是刀剑出鞘,寒光凛凛,让人不自主地要退避三舍。   清风墨雨是一品红起的,‘风雨’不变,但是完全没了肃杀之气,平和恬静,仿若是一首田园小诗,又像是清明时节在烟波浩渺中,有人乘着一叶扁舟,于朦朦胧胧中弹奏出了一曲绿水人家,很有几分超脱之感。   腥风僵硬如面具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懊恼。   若是当初先遇上的不是驼背老儿,而是一品红,那么她和血雨的境遇,该是完全不同的吧。   可能是天真烂漫,心性洒脱,身怀绝技却大隐隐于市。   可能是过着寻常百姓的生活,到了十七岁,也就是现在的年纪,已经有了夫媪,有了慈祥的翁姓,身怀六甲,以手抚腹,满脸幸福愉悦的表情。   可能是别人府上的侍女,端茶递水,烧饭洗衣,拖地扫尘,闲暇时候与其他侍女聊聊天,为一句小小的呵斥难过上几个时辰,又为了老爷夫人偶尔的赏赐高兴上老半天。   可能是……   好多好多其他的可能性,不过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沦为驼背老儿的工具,手染血腥冷面无情,心中念念的只有‘复仇’二字。   同样是风雨欲来,却可以比现在,快乐不知道多少倍。   也罢,都已经过去了,无力挽回,再多想只会剪不断理还乱,不如定下心来细细想想计谋。   是不是,该去找找血雨了?   【某包:嗯,这章里面,提到的人物有些多了,某包点一下哈,就是那个墨雨呢,就是血雨,是腥风,也就是那个假扮小道童,实为罗网现任网主清风的双生妹妹,一品红呢,就是宿尾,深得逝水和尽欢帝信赖的人,嗯(喘口气,突然开始咆哮),宿尾对应一品红!!!腥风对应清风!!!血雨对应墨雨!!!逝水对应南天竹!!!以后的文文里面,人物的称谓会在这些名字里掉转!!!大家千万记得!!!(众:忍无可忍,齐齐拍飞包子)】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十三章 姐妹同寝 “啊呀呀,好好儿一个小楼,怎么破败成这副样子了呢?”   一品红踏足丹药房,被烟灰呛了一下,而后伸手在空中扒拉了一下牵扯不断的蜘蛛丝。   “咦,这画还在呢。”   一品红凝眸看着那副画像,那背影风度翩翩,黑发飘飘摇摇,气质超凡脱俗,一品红抿了抿唇,歪着头细细看了很久,赤红的眼眸里明明灭灭,不知道在想什么。   “清风啊,今儿就住这里了。”   一品红扭头,却发现身后那个娇小的身影早已不知去处。   “唉,怎么不在了?真是的,一个个都这样,太没有良心了,先是有了儿子就不要暗卫,然后有了爹爹就不要师傅,这次有了妹妹连恩人也不要了,看来今晚,我还得一个人冷冷清清睡了。”   一品红拈起宽大的袖子,楚楚可怜地在眼角擦了擦虚无的眼泪,倒是惹得一旁的宫人面色绯红,眼露倾心之态。   这个新来的仙师虽然满头银发,但是好生俊俏,身形挺拨,声音也好好听,只是一路都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仙师大人,可有什么吩咐么?”   一个宫人娇声问道。   “没什么,这里的灰尘先别管了,明儿再说,你们先去楼上西边的屋里打扫一下,铺上三层锦被,要厚重的,最好是冬日里用的,然后打开窗子好好儿通一下风,晚上给屋子里都点上灯就走罢,我不需要人伺候。”   一品红抚平袖子,忽然面色转冷。   腥风刚进了竹林,见一品红精神恍惚,周遭的宫人都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一品红看,完全没有留意自己的意思,便一闪身,从翠林的竹林中隐匿了身形。   腥风早已研究过皇宫的地形,现下天色又有些昏黄了,故而腥风没费什么功夫就到了荔香宫,爬在屋檐之上避开了十数个宫人,摸到内里的寝房,捅开窗纸往里一看,原本僵直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容。   屋里,墨雨屏退了所有的宫人,独自一个人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偶尔还蹦出来几句牢骚。   “哼,臭殿下,这么久了也不来看人家,真是老爹一回来,就什么都不要了。”   “哼,小破猫,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嘴还越来越刁了,肥成这样,都抱不动了。”   “哼,烦死了烦死了,这宫里那么多规矩,当了贵嫔还不能逍遥,还让不让人活了!” ……   腥风听了良久,然后从屋檐上悄无声息地跳下来,轻轻推开门,迅速踏进屋里,而后反手扣上了身后的门。   “谁?”   墨雨一个激灵从床上直起身子来。   不经求见便推门而入,又在这个点儿,绝对不是宫人,也不可能是殿下,更不会是其他宫殿的妃嫔。   不会吧,难道是那个皇帝?   墨雨浑身战栗,想起当时被尽欢帝压在身下的窘迫,顿时紧巴巴起来。   腥风早已收回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从容走到床边,看着墨雨的表情由紧张兮兮到松了口气,再到欣喜若狂,最后到困惑万分,张口正要说什么,腥风就横插进话去。   “你许久没有回禀情报,已经坏了罗网的规矩,现下你若叫我‘姐姐’,免责罚,但要将所有事情细细道来,若叫我‘网主’,免询问,直接上刑,你想清楚了再叫。”   腥风的话冷冰冰的,似乎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   “网主姐姐!姐姐网主!那责罚和拷问都免了吧?”   墨雨却是毫不害怕,从床上跳下来,扑上去搂住了腥风不及闪躲的腰,两眼亮晶晶地看了看腥风的脸色,然后把脸埋在腥风有些起伏的胸口蹭啊蹭的。   “你,你——”你耍赖。   腥风往后退了一步,本想着要实施的处罚通通都丢到了脑后。   怎么就,对她毫无办法呢?   “哎,姐姐是网主了,就是说,那个驼背老儿已经死了?”墨雨想起了什么似的昂起头,脸上巧笑嫣然,丝毫没有悲伤的意思。   “嗯。”腥风推开墨雨在她胸前不断挪动捣乱的脑袋,微微点了点头。   “那姐姐有没有鞭尸?姐姐有没有把他的尸骨喂狗?有没有把他吊在马后面拖上三天三夜?有没有剥下他的皮做鼓,用他身上的油水点灯?”   墨雨顿了顿,摸了摸后脑勺,吐了吐小舌头,俏皮地说道:“哦不对,那个老不死的瘦不拉几的,没多少油水,一炷香的时间就该烧完了。”   腥风无奈。   “人都死了,何苦再作践他的骸骨,我将他好生安葬了。” “啊,姐姐怎么能这么善良呢。”   墨雨有些失望,撅着嘴正要说什么,突然腥风撩起了她的左袖子,定睛在小臂上看了看。   墨雨的左小臂光洁白皙,在灯火下泛着莹润的光泽,连痣都没有一颗。   “我去杀了那个皇帝。”   腥风突然折身,甩开墨雨的手,迈开步子就要往门口走。   墨雨吓了一跳,连忙抓住腥风的胳膊,看着她原本就板着的脸凶狠异常,突然歪着头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腥风冷眼看着笑得前俯后仰泪光闪烁,完全没有办法回答她问题的墨雨,眼睛一转再度甩开了她的手,想继续向着门口走。   “等等,姐姐等等。”   墨雨跳到门边阻住了腥风的去路,撩起右袖子,在腥风面前晃了晃,说道:“看,在这里,姐姐的守宫砂在左手,我的可是在右手的,那皇帝没有与我行夫妻之实。” 腥风停下了脚步,瞥了一眼那颗赤红的守宫砂,呼出一口气,突然又眼中冒火,浑身的杀气更甚,很是生气地推开了墨雨:“你给我闪开,我要去杀了那个皇帝!”   “姐姐,姐姐等等!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能让那个皇帝这么舒坦地死的么,姐姐不要一时激动坏了大事啊。”   墨雨揪着腥风的衣襟,这回,她是真的完全不明白腥风在想些什么了。   刚才腥风拉开墨雨的袖子,没有看到守宫砂,就以为尽欢帝已经凌辱了墨雨,心里一怒就想直接杀将出去,但是现在腥风已经看见了守宫砂,知道墨雨还是完璧之身,虽然安心了一下,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想了想,顿时怒火滔天。   都已经娶了墨雨了,居然敢碰都不碰她,是想让墨雨守活寡吗?墨雨有这么不吸引人吗?   狗皇帝,他以为他有几斤几两啊,居然敢这么对待墨雨!   “姐姐,姐姐!”   墨雨感觉已经揪不住腥风的衣襟了,只能松开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上了她的穴道。   墨雨平日里吊儿郎当没学什么真本事,腥风的武功比墨雨高上了何止一点,所以若是放在往常,墨雨这个偷袭根本不会成功,但是这次腥风怒气滔天,不太清醒,而且完全没有防备,倒是让墨雨一击得手,顿时整个人维持着往前倾的姿势定在了原地。   “放开我。”   腥风冷冷地说了一句,开始运功准备冲开穴道,突然被墨雨像搬木头一样搬了起来,往回走了几步稳稳当当地安置到了床上,然后卧倒在腥风身边,两眼眨巴眨巴地看着她,说道:“姐姐不要运功了,我会在姐姐冲开之前,再点上的。”   “放开我。” “不要嘛,我还想问姐姐很多问题呢,姐姐好好儿听着嘛,首先,姐姐为什么会来宫里啊,是想我了吗?”   “谁有空想你,是一品红带我来的,他是仙师,我现在是仙师的徒弟,名清风,你放开我,否则等我冲开穴道,我就……”   “就什么?”墨雨嘿嘿地笑起来,看着外厉内茬,不能动弹的腥风,伸手在嘴里哈了哈气,然后探进腥风的外袍,在腥风的胳肢窝里开始挠痒痒,她知道腥风最怕痒,浑身上下都怕。   果然,腥风再也绷不住了,面具一样的脸上绽放开了艳丽的笑容,柔软的唇瓣半弯,水润的杏眸水汽氤氲,白皙的脸颊上满满升起了两朵红云。   墨雨一边十指连动,一边定定地看着腥风,喃喃说道:“姐姐你真好看。”   “你,你给我住手,哈哈,你你你快住手!”   腥风一边喘着气,一边怒斥,完全顾不得冲开穴道这码事了。   “姐姐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不要总板着脸了,以后常常笑给小雨看,好不好?”   墨雨带着分外纯真的笑容,脱下了腥风的鞋子,开始挠她的脚底心,这是腥风最怕痒的地方,挠了之后有奇效。   “说,姐姐还去不去杀那个皇帝了,去不去了?”   “唔——雨,雨你放,放手,好,好,我,我不去了,我不去杀那个皇帝了,唔——你放,放手。”   腥风喘着粗气,也没怎么挣扎,立刻缴械投降了。   “真的?”   墨雨又挠了一下,腥风弓直了脚背,浑身颤巍巍的,罗网网主的冷面铁血早已丢到一边,只带着泪光怯生生说了一句:“真的。”   墨雨志得意满地住了手,动了动身子,又从背后揽住了腥风的纤腰,将脸埋进她的肩脖里,深深在她发间吸了一口气,很纯良地,像个小孩子一样说道:“姐姐,今天晚上陪小雨睡好不好?小雨这些年都想死姐姐了。”   听了这句话,腥风的喘息声还没停,就立刻变得更狂野了。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十四章 只望留君于身侧   九月初旬,连初秋的炎热都已经消减,清晨的薄薄日光射入赤红的窗棂来,宽绰的紫檀木床上,逝水披衣而起,正欲挪一下身子到床边,突然感觉胳膊被人紧紧抓住。   “不要走。”   轻轻的呢喃,磁性十足的声音,习惯了发号施今的口吻,此刻听着却有些孤身而立的茫然无助。   逝水一愣,不由得反手握住了尽欢帝的手,垂眉一看枕边的人,心中竟然泛起一丝心疼。   尽欢帝闭着眼睛,眉心紧颦,好似陷入了噩梦之中。   ——父皇梦见什么了?   逝水俯下身来,伸手想揉开尽欢帝的眉头,冷不防又被捉住了手,力道之大,好像要将自己的血肉都融合进去。   “求求你,不要走!”   尽欢帝加重了语调,将逝水的双手按压在床榻上,扣住逝水的手腕,让两臂高高举过他的头顶,而后一个翻身就坐了起来。   逝水又惊又疑,看着尽欢帝浸润在阳光之中的脸,额头已见细密的汗珠,抖着嘴唇,闭着眼睛,好像在用尽一切地奋力追逐着什么东西,却被狠狠甩脱。   “父皇,父皇,怎么了?”   逝水被迫平躺在席子和锦被间,觉得这个姿势有些不适,却没有扭身挣扎,只定定看着尽欢帝不知是梦是醒的脸,温声问道。   这一出言,尽欢帝方才微微睁开眼睛,有些如坠五里雾中地茫然打量了一下两人的姿势。   ——这是,怎么了?   尽欢帝眨了眨眼,完全不知他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也有些记不清挣扎着出了什么梦,只有梦里追逐某人时那种撕心裂肺,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仍然萦绕在心间,斩之不断,挥之不去,让人冷汗连连。 “逝水不要走。”   尽欢帝憋了半天,终于咬出来几个字来,只一语未毕已经扭过脸去,敛去俊脸上微不可查的晕红,好像不相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样抿起了唇。   “儿臣不走。”   逝水浅笑,也没深究,只是稍稍动了动手,想要挣脱尽欢帝铁钳一样的束搏,却被瞬时扣得更紧,刚刚还不好意思一样别过脸去的尽欢帝急速回头,盯着逝水的眼睛,说道:“逝水要去哪里?   “洗簌啊。”   逝水一头雾水,父皇今日,有些奇怪啊。   尽欢帝这才松开了手,紧紧盯着逝水面带困惑地穿好衣服,下床踩进鞋子里,招来宫人开始洗簌,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尽欢帝眼睛都不眨,仿佛他只要一眨眼,逝水便会倏然消失了一般。   日中,永溺殿东间。   尽欢帝到此刻,终于是彻底违背了祖宗们定下的用膳规矩,才让尝膳太监验明了饭菜无毒,抬手就让所有的侍食太监退下了,所以尽席间,东间中便只剩尽欢帝与逝水两人。   皇儿不习惯吃饭的时候有人伺候着。   尽欢帝眉目含笑地看着低头扒饭的逝水,眼神温柔地几乎能滴出水来。   “父皇。”能不能,不要再看了。   逝水忍着尽欢帝灼灼的眼神,勉强咽下了嘴里的饭菜,喉头突然有些发紧,父皇今日,真的有些奇怪啊。   “嗯?”   尽欢帝随意应了一声,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般,慢慢慢慢地挪到逝水的脸边,一勾指头,抹去了他唇角残留的一点汤渍,而后将手指伸进嘴边,伸出舌头来轻轻一舔,将油光水润的汤渍尽数卷入了口中,眉眼含笑地做了个咽下的动作。   “父,父皇——”   逝水觉得更加惊讶,尽欢帝从不与人共用碗筷,别人动过的饭菜更是打死都不会去碰一下,能与自己共同用膳已经让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居然,居然将自己入口过的东西,像美味佳肴一样吞咽下去。   ——父皇今日,分外非常以及难以理解的有些奇怪啊。   “父皇在节约粮食。”   尽欢帝将逝水眼中的困惑扫入眼中,便堂而皇之地说了个让逝水几乎喷饭的借口,然后慢慢慢慢再落座回去,风轻云淡地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   逝水只能低回头去,正要开始扒饭,突然听尽欢帝又来了一句:“对了,逝水要不要去兵器库看看啊,周边小国上贡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兵器呢,父皇觉得逝水可能感兴趣。”   “兵器?”   “对啊,逝水不喜欢舞文弄墨,不喜欢琴棋书画,倒是对父皇赐的‘倾觞’爱不释手,父皇就想,逝水大概是喜欢武的吧?”   尽欢帝一边推测,一边有些忐忑地看着逝水,神色好像后宫中煞费苦心打扮的妃嫔,在紧张兮兮地等待帝王的临幸一般。   逝水舒开眉,笑笑逛 “是,多谢父皇。”   “那等会儿就去吧,逝水喜欢什么随便拿,逝水想要新颖样子的就告知工匠,父皇亲自监督他们给逝水打造。”   尽欢帝也傻傻地跟着笑起来。   ——皇儿喜欢就好。   斜阳西沉时分,尽欢帝带着逝水踱步到了丹药房所在的小竹林,因为逝水不放心一品红,所以大着胆子央告尽欢帝,要来丹药房看看,尽欢帝一口应承,没有问任何缘由,半点不拖沓地就带着逝水来了。   “逝水小心,这竹林里没有多少人来,杂草丛生的,上次来都没注意,可能有蛇呢。”   尽欢帝提醒。   “逝水小心,仙师说让丹药房维持原样,所以没有修茸,这楼板还是摇摇欲坠的。”   尽欢帝再次提醒。   “逝水小心——”   尽欢帝看着逝水踏上第一层楼梯,登时一阵‘吱呀’声,心中一紧,突然说道:“要不父皇来背逝水吧?”   逝水错愕万分,停在半空的脚瞬时僵住。   ——父皇今日,究竟怎么了?   最终逝水还是拗不过尽欢帝,红着脸,双手搂住了特地走到台阶下面的,自家父皇的脖颈,稳稳被背上了楼梯,看着屋里窗几明净,一尘不染,与上月初来时好上了不知多少。   “仙师不在?”逝水倾耳听了许久,没听到半点声响。   “在,仙师一直在丹药房中,特地说了不要宫人,现下这么安静,仙师大概是在冥想吧。”尽欢帝细致地解释道。   逝水一愣,冥想?   师傅那么个一会儿不歇人,竟然耐得下心来冥想?   说到底,自己虽然与师傅相处了十余年,但是对师傅的一切还是知之甚少,否则得知师傅是父皇选中的仙师时,也不会惊讶至此,没有半点心理准备。   “天色晚了,仙师在冥想,也不便打扰,逝水要不随父皇回永溺殿吧?”   尽欢帝回首看着面色恍惚的逝水,用满是央告的语调询问着意见,仿佛他已不是掌控天下的王者,而只是背上之人的所属一般。   逝水因为一心想着一品红的蹊跷,一时竟没有察觉到尽欢帝的语气,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夜幕低垂,永溺殿。   尽欢帝轻轻搂着逝木,仿若怀中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不言不语,连呵气都是小心翼翼的,动手动脚更是半点不敢。   逝水惶惑,想着尽欢帝怎的如此安分,却无论如何问不出口,局促不安间轻轻挪了挪身子,登时面色火烧火燎。   两人皆是侧卧,逝水背对着尽欢帝,这一动间,挺翘的臀擦到了一样火热的物什。   逝水听着尽欢帝一声倒吸凉气,立刻猜到了那是什么,心中羞赧之余更夹杂进了不少莫名的情绪。   父皇明明心生欲念,何故不越雷池一步?   今日早晨起,父皇便有些不对劲,万般宠溺百般依赖,将自己牢牢锁在视线范围之内,晚上却开始轻手轻脚,如履薄冰。   ——到底发生何事了?   “逝水不要乱动。”   尽欢帝的嗓音有些喑哑,紧紧皱着眉,浑身燥热难耐,却不肯松开逝木,也没有要欢爱的意思。   不欲欢爱,是怕逝水本就反感与血缘至亲的XX,而不肯松开,则是带着几分小孩子的心思了。   尽欢帝早晨的梦境中,天地皆空空茫茫,暗色的夜幕下空旷无边的原野,尽欢帝立于其上,寒风猎猎,看着逝水不分青红皂白,不眷恋任何事情,没有前因后果地拂袖而去,任凭他如何阻挠,如何软语相劝,如何呼号哀求,逝水都不肯回头。   梦是假,但情是真,尽欢帝眼见逝水衣袂翩飞,只觉得心中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空寂,难耐,更甚于当年年幼时独处一殿,更甚于批阅奏折后独自踯躅于城墙间,更甚于听暗卫报告的,朝臣和民间关于自己所作所为的怒斥,更甚于羊谷中见上万将士由于他的失误,横死当场。   尽欢帝害怕梦中情形再现,故而紧紧攥住逝水的手,虽然心里很清楚,若是逝水真的想要离开,凭着逝水的聪慧,和这些时日展露的武功修为,这般举措估计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尽欢帝还是下意识地便做了。   尽欢帝极尽宠爱,只是想让逝水对他,便像是对皇位和墨雨那般,生出哪怕只是一点的眷恋而已。   所以,即使是怀抱爱人,呼吸相闻,忍耐已经接近极限,尽欢帝却仍不愿勉强逝水。   ——今晨的梦,今晨在脑海里影印的从此永不想见,自己再也不想体会,再也不想……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十五章 必要你众叛亲离   “腥风,义父也不想瞒着你。”   “什么?”   “我是你爹身边的谋士,但是你爹从来没有听过我的劝告,先帝死的那会儿更是强行入京,我留在了你娘亲身边,十七年前你母娘顺利将你和血雨生出来,是我一掌劈死了她,然后把她的尸体悬挂在城墙上,用她的血写出‘血债血偿’四个宇,然后毒死了稳婆。”   腥风沉默了一下,然后看着站在面前的驼背老儿,冷静地说道:“我不怪你,那是我娘亲的意思,而且那个皇帝一直在派人查探我们的去踪,你若是不这么做,无论是我娘亲,还是我和血雨,都难逃一死。”   “不错,只是你没有看见你娘亲的尸体,实在是太可惜了。”   桀桀的阴笑声响起来,驼背老儿突然伸手,从侧脸边慢慢撕下脸皮,从喉头传出嘶鸣:“所以,我带来给你看看来了。”   腥臭的味道扑鼻而来,驼背老儿撕下的脸皮倏然贴在了腥风脸上,薄薄的肉质皮肉粘糊糊湿漉漉,灼热的赤红液体顺着腥风的两颊缓缓流下来,腥风皱了皱眉,屏住呼吸抖着手揭掉了脸皮,还没来得及抹掉血,就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   驼背老儿把手指掐进头顶的皮肉里,然后死命地往外扒拉,随着阵阵的‘撕拉’声,血沫不断地往外涌,粘连着白红色肉的皮从上到下撕裂到脖颈,卡在了两肩,驼背老儿好像是犹豫了一下,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刀,寒光毕现的刀刃绕着上臂割了一圈,将手臂上的皮和肩头的分离开,然后顺势继续往胸口剥。   “你在干什么?”   腥风想往后退,却发现身体完全动不了,双脚好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双手耷拉在身侧,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把你娘亲的尸体带来,给你看看啊,好弥补当年你没有亲眼看见的缺憾啊。”   驼背老儿的声音已经有些变调,语调却分外的柔和,他嘴一张吐出一口泛着白气的肉沫沫,然后例开嘴角,血肉模糊的脸上扯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   皮已经剥到脚底,驼背老儿古脚尖踩了一下左脚跟,像是脱鞋子一样,把明明应该与肉长得很牢固的皮踩在了地上,然后浑身倘着血,慢慢靠近不能动弹的腥风,布满血丝的双眼里灼灼地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你到底想做什么?!”   腥风终于有些胆寒。   她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她也不是没见过丑态百出的尸体,虽然她奉行出手狠厉一击致命,但不可避免地见了不少支离破碎让人反胃的尸骸,所以她从刚才起,只是觉得困惑和少许的恶心,直到驼背老儿抱着不可能还有命的身体靠近她,她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反击,甚至连闭眼的动作都没办法做出的时候,她才开始惶恐。   ‘呼’的一声。   两颊生风,驼背老儿把唯一还覆盖着皮肉的双手搭在了腥风的肩头。   “你放开我!”   腥风感觉肩头的双手很热,抓得很紧,驼背老儿的眼神更加熠熠生辉,以为自己被点穴了,便想提起气来冲开穴道,却发现自己已经没了半点内力。   腥风瞪大了眼睛。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儿啊,儿啊——”   驼背老儿开口了,嘴角还流着血,面部疙疙瘩瘩地还分布着规律跳动的青筋血脉。   驼背老儿的声音很柔和,很温婉,像是少妇在轻声呼唤她的儿女。   驼背老儿说的,是‘儿啊’!   腥风错愕了。   突然,驼背老儿大声嘶吼起来,紧紧地根住腥风的衣被,不要命地把指甲抠进腥风的肉里,嗓门大得像是夏日暴风雨中的惊雷:“’啊,要替为娘报仇啊!要替你枉死的爹爹报仇啊!要替你的其他困厄边疆而死的兄弟姐妹报仇啊!”   “让那个狗皇帝死无全尸!”   “让那个狗皇帝身边的所有人不得好死!” ……   驼背老儿不断地晃动着腥风,血沫沫不断地涌出来,原本柔和的声音像是垂死前马的悲鸣,腥风只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不断冲进鼻子里的臭气在四肢百骸疯狂地流窜,好像要把她大卸八块。   这是,难道眼前这具,是娘亲的尸体?   娘亲的骸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腥风正昏头昏脑间,突然听到‘嘶嘶’的声音,然后感觉脸上身上疾风骤雨般泼洒了灼热的液体和固体,抓在肩头的力量倏然消失了,驼背老儿,或者是腥风娘亲的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炸裂了开来,冲击得表皮和内脏呈喷射状撒溅到了腥风的身上,脖颈上,和仍然血迹斑斑的脸上。   ‘砰’的一声,终于打入脑海。   腥风大骇,杏眸圆睁,黑褐色的瞳眸里陡然影印出了一颗圆滚滚的头颅,带着张大的嘴,猩红的唇,和像是被打爆了的硕大眼球的头颅,以飞快的速度向着腥风的脸飞过来。   “啊——”   腥风终于一声大吼,紧紧闭上眼睛,让自己脱离可怖又不可思议的黑暗,浑身抽搐了一下。   “风丫头,风丫头?你醒醒。”   琴瑟合奏的悦音,带着清浅体香的怀抱,温和有力的双手,腥风电光火石间,便感觉自己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温暖,和煦,与方才完全不同的沁人心脾。   “风丫头,做噩梦了么?”   宠溺的,带着忧色的语调,腥风再睁开眼睛时,看见正上方银发红眸的妖孽脸庞,困惑地一扭身,发现她自己浑身是汗地窝在一品红的怀里,青色的道袍上干净明澈,没有丝毫鲜血的痕迹。   “梦见什么了?”   一品红和煦地如冬日的暖阳,慈祥地如年过花甲的祖父,修长的手指拂过腥风的额头,细细抚去了她光洁皮肤上的汗水。   腥风愣了一下,然后挣脱开一品红的怀抱,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原本狰狞的脸又恢复了面具一样的了无表情,淡淡地说道:“没什么。”   “没什么么,风丫头刚才浑身颤抖,紧紧揪着我的衣被,大喊着‘放开我”堂堂的罗网网主,惊恐成这样,算是没什么么?”   一品红不顾腥风虚软的挣扎,牵住了她的手,温柔地问道:“告诉我,梦见什么了?”   腥风沉默了很久。   丹药房通体木制,年久失修,夜间的凉风从墙缝里渗透进来,吹着腥风满满是汗的身体,绕是腥风内力深厚,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腥风深吸了一口气,突然下定了决心般说道:“我要报仇,而且不管你一品红如何偏袒那个皇帝,不管你如何阻挠我的计划,我都要他,众——叛——亲——离。”   从驼背老儿死后,腥风就反反复复地做着这个梦,梦见她自己浑身被禁锢,眼睁睁看着体无完肤,声音和煦地叫着她‘儿’的,不知是男是女的人扑上来,抓着她的衣襟,不断重复当年七皇子的内亲外戚在边疆所受之苦,重复她的娘亲惨死,重复着指责她这些年没有做任何复仇之事,然后叫嚣着要她开始施行复仇的计划。   第一次做梦的时候,腥风深夜醒来潜入荔香宫,抱着睡意朦胧的墨雨颤抖了一夜,墨雨与腥风心意相通,虽然不知道腥风梦境的内容,却看透了腥风面上,好不容易露出来的表情的含义,于是反手接住腥风,狼狠咬出几个字:“那个狗皇帝,我必要他众叛亲离!”   腥风记得自己那时候的惊魂未定张皇失措。   腥风记得墨雨当时的咬牙切齿。   腥风已经精疲力蝎。   腥风虽然手握屠刀,却从未滥用过,这些年来,腥风深思熟虑,只为了要尽量少得牵扯到无辜之人,更不要在社稷中掀起轩然大波,但是现在,腥风迫不及待地想要复仇,因为复仇二字,已经不是她的权力,而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情,是拯救她逃出梦魇的唯一方法,是她不再苦苦挣扎于那该死的梦魇的救命稻草。   “我没有阻挠过你。”   一品红凝眸,思量了一下腥风的心情,然后细细地道:“墨雨混入皇宫,至今四年有余,期间已经被打探盘查监视不下三次,但从未露出马脚,还顺利封为贵嫔,你以为是墨雨当真做到了万无一失?”   “那是当然。”   腥风倍心十足。   “风丫头太张狂了,你当小违的暗卫是吃干饭的么,我已经对朱雀一门的数个暗卫施了半成的摄魂术,否则墨雨就算身份不大白于天下,也会让小违起戒心。”   一品红微微拢眉,见腥风将信将疑,又道:“风丫头认为,我偏袒了小违,当年任他斩杀你爹爹,放逐你全族,现下又不断阻挠你复仇,对此我无话可说,也不向风丫头滔滔不绝那些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陈词滥调,我只是希望风丫头不要太过激进,小违毕竟还是这一国之主,事关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风丫头要慎重些,而且雨丫头是没有分寸的人,你要稍稍管着她点。”   腥风抿起了唇,冷冷地垂头想了一会儿。   半晌,腥风抬头,似乎文不对题地说道:“证明给我看。”   一品红有些不解。   “你说了没有偏袒,那就证明给我看。”   腥风扫清脸上惊魂未定的表情,任由一品红牵着手,眼里却露出了罗网网主的威势和睿智。   一品红舒开眉心,紧了紧掌心还沁着汗珠的小手,和蔼地说道:“好,只要风丫头定下心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腥风展颜,扯了扯嘴角,僵硬地笑起来。   “我要你,无条件同意我的一个交易,至于内容,我还没想好,所以日后再说。”   一品红正要说什么,腥风就续言道:“放心,不会牵扯甚广,不会颠覆社稷,交易而已,而且只是‘一个’交易而已。”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十六章 若是棋差一着   尽欢帝踯躅在逝水的小庭院里,东看看,西看看,时不时伸手去拍击毛毛糙糙的草木枝叶,揪下一片花瓣来,脸上露出无处发泄的恼恨。   皇儿居然说要去荔香宫!   前些时日莫名其妙地要去丹药房,自己没问缘由就让去了,今日又要去荔香宫,自己又许了,但是皇儿好好儿和自己待在一起不好么,为什么非要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尽欢帝突然眼皮一跳。   难道皇儿是心生厌恶了,再也不愿与自己待在一起了么?   心随念转,尽欢帝陡然便想起了那个梦魇,想起逝水的衣角从视野中消失的画面,尽欢帝不由心头一颤。   不管了不管了,绑也要把人绑回来!   尽欢帝停住脚步,而后转身,正欲走上石阶顺着廊道出去,忽然眼前一花,面前已经无声无息地跪下了一个黑袍人。   “宿尾!”   尽欢帝吃了一惊,四下里看了看杳无人迹的小庭院,对宿尾使了个眼色,而后往回走去了逝水的房间。   宿尾抬脚跟入,轻轻阖上了门,还未开口,就被尽欢帝打断:“宿尾来这里做什么?”   “求见。”   宿尾的语调有些无奈。   若是依着以前的规矩,本该是在御书房求见的,但是昨晚尽欢帝与逝水如往常一般,同睡一床的,虽然近日里已经不再有大的动作,但是宿尾也不好打扰,好容易等到了今晨,结果尽欢帝一整早都在这小庭院里转来转去,丝毫没有要去御书房的意思,宿尾便只能安贸然来了。   “何事如此急迫?”   尽欢帝有些不耐烦。   可还要去荔香宫找人呢,皇儿与那个‘墨雨’这会儿还不知在做什么,虽然有宫人跟着,但是万一眉来眼去,眼去眉来的,宫人也不好说什么。   早知道,就算皇儿恳求,也不该同意他去的。   尽欢帝越想越懊恼。   宿尾斟酌了一下尽欢帝脸上的表情,仔细梳理了一下要说出口的话。   此事,说急也不急,说不急却又有些急。   腥风梦魇醒转,咬牙切齿说要复仇,还是‘众叛亲离’的计谋,宿尾为了平复她的心情,几乎是有求必应,腥风见着宿尾妥协,便顺势问了一个问题:“血雨听宫人说,当年洁妃的死因有些蹊跷,多半还与那个皇帝的心理战术有关,一品红你可否告诉我,到底当时是个什么情形?”   宿尾讶然,一时没有回言。   腥风却是打定了主意,必要知道当年所发生的事情,宿尾念及腥风情绪不稳,只能婉言相告:“洁妃当年,唉,小违刚登基时,太后自缢,洁妃是这后宫之中,唯一真心城意待小违的人,但小违不知,只是如平常妃子般对待洁妃,洁妃见此情形,便欲要怀上龙嗣,以让小违青眼相看,但小违并无此意,所以洁妃失落之余开始以泪洗面,我心生不忍,给了她‘良宵’,并让她向太医询问之后,挑好日子,伺机而动。”   “良宵?”   腥风愣愣地重复了一下,想了想,然后问道:“可是催情圣药,良宵苦短的良宵?”   宿尾点头,面露悔意。   良宵乃是春药之首,配上另一含毒的药草‘苦短’,更是能让人燥热难耐,与人缱绻不惜精尽而亡,宿尾念及尽欢帝定力甚好,远远过于常人,便在良宵中掺入了少量的‘苦短”必要尽欢帝与洁妃一夜缠绵,好让洁妃得偿所愿。   ——或许,还能让小违不再孤寂。   “于是洁妃怀了龙嗣,也就是现在的南天竹。”   腥风眼中露出些许的好奇和玩味。   小违知道中计,怒火中烧,从此有意辗转所有妃嫔的宫殿,而且洁妃怀胎十月间再也没有去过合如宫,洁妃刚诞下南天竹,不顾身体虚软,跪在御书房门口整整一个下午,呼喊了许久的‘请皇上赐名”但小违只是安然坐在屋里,静看奏折,不发一言,任由洁妃体力不支倒地,被数名宫人抬回合如宫。”   宿尾愈发懊悔。   腥风却是有些欣喜,说道:“这么说来,倒是那个皇帝间接害死了南天竹的母妃?”   “不。”   宿尾摇了摇头,看着腥风不解,徐徐叹出一口气来,说道:“错在我,我明知以小违的性子,若是知道中计,可能会从此厌弃洁妃,甚至迁怒洁妃腹中的胎儿,但我还是冒险给了洁妃‘良宵’,所以错的是我。”   ——洁妃郁郁而终,小竹竹在后宫被冷落十数载,小违从此愈发不愿相信人,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错。   “不,是那个皇帝的错。”   腥风好像捉住了什么把柄,把方才的噩梦丢到了一边,狡黠地说道:“只要南天竹相信,他生母的死是那个皇帝的错就可以了,墨雨说过,那个皇帝对南天竹还真是不一般的好啊,不知被重要的人忿恨,算不算痛心疾首。”   顿了顿,腥风又转头说道:“还要多谢你啊,一品红,你果然是没有偏袒的,知道了这个,众叛亲离的第一步,不久便可以交由墨雨,开始实施了。”   宿尾目光逐渐转冷。   ——风丫头,什么时候,竟也变得如此不择手段了。   腥风慢慢把手抽回来,用内力蒸干了身上还未干透的冷汗,看着宿尾的表情,有些不放心地说道:“你说过不阻挠我的,不要自食其言,还有,你应该不会告诉南天竹,或者是那个皇帝,那个药是你给的吧?你知道的,你这么做不但没有办法扭转局势,反而会让他们对你渐起疑心,甚至恨之入骨。”   “我不会。”   宿尾从牙缝中抖出三个字,看着腥风松了一口气,又续言道:“不过你最好快一些,我会让小违尽早向小竹竹解释洁妃的死因,你说,小违会不会巧舌如簧,篡改事实?”   宿尾话音未落,腥风便已经扭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掌风劈开窗户,而后翩身从二楼窜了出去。   ——好像,糟了。   宿尾一时不防,来不及出手阻挠腥风,只能看着她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直奔荔香宫而去了。   但是直到今晨,宿尾才意识到。   ——真的,糟了。   逝水居然赶巧的,巧到不能再巧的,就这么去了荔香宫,正好在墨雨知道当年之事的第二天,精神满满地撞向了腥风布置的离间计谋里!   原想着让小违先告知小竹竹,那墨雨落后的挑唆便大失成效,但看现在的情形,落后的倒会是小违!   “到底是何事,宿尾快些说。”   尽欢帝看着宿尾憋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更加不耐烦了。   宿尾深吸了一口气,也来不及寻思出一个既不让尽欢帝将当年的‘良宵’之事怀疑到自己头上,又可以提点尽欢帝,好让他向逝水解释的语句,便直直地说道:“主人可还记得当年洁妃之死?   尽欢帝有些茫然。   什么时候了,宿尾提这个做什么?   “记得,怎么了?”   “主人可有向大皇子解释过此事?”   “没有,怎么了?”   尽欢帝仍然茫然,下意识地跟出一句,看着宿尾面色焦灼,突然醒转。   糟了,若是皇儿知道洁妃是自己迫害致死,还不知会如何忿恨自己。   ——等等,皇儿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事呢,当年搀扶着在御书房跪了半日的洁妃回房的宫人,大多离宫了,其余人等也不会对此事知之甚细,敢在皇儿面前交头接耳,至于皇儿自己呢,那时候才几岁的人,根本毫无印象,现在绝对不会想起,要问询洁妃的死因的。   尽欢帝瞬时便心安了下来,悠悠然对宿尾道:“无需解释,没有必要。”   “若是大皇子问及此事呢?”   宿尾见着尽欢帝毫不在意,心里‘咯噔’一下。   小违与小竹竹本就没有两无间隙,再添上这一遭,不是乱上加乱么。   小竹竹对小违情深意切,出离的宽容,几乎将所有产生误会的根由都揽到了他自己的头上,从未怪过小违,但是这次,事关生母之死,再加上墨雨那厢还不知会如何加油添醋……   “宿尾今天好生奇怪,为何特特地来见我,看着一脸焦急火烧火燎的样子,却只扯些没边没际的事情?”   尽欢帝疑惑地看着宿尾。   “宿尾只是,只是偶尔想起,一时情急,所以求见,只希望主人能好好考虑,毕竟也是可能生嫌隙之事,明了了最好。”   宿尾见尽欢帝几乎起疑,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草草编排出缘由。   “既然如此,那该说的也都说了,宿尾可以告退了,我还要出去一趟。”   ——出去荔香宫办点事儿,把皇儿‘绑’回来。   尽欢帝眉梢带笑,直接忽略了宿尾满脸的犹疑忱色,和欲言又止。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十七章 时过境迁   “奴婢参见大皇子殿下。”   逝水才踏进永溺殿门,便有宫人欠身行礼,逝水心绪烦躁地挥了挥手,也没顾得上点头回应,便直接示意她退开。   前些日子逝水去过丹药房,却没有见到一品红,便一直对一品红以仙师身份入住皇宫的事情耿耿于怀,这次借着这些日子里,尽欢帝好像态度转好的机会,逝水斗胆恳请去荔香宫,顺道也想问问墨雨到底发生了何事。   却没想到,到得荔香宫,墨雨便喜形于色,巧笑倩兮,一叠声斥退了随侍的宫人,然后像块牛皮糖一样贴了上来。   “殿下来的正好列,奴婢刚刚得知了一件秘事,但是身边都没有人可以说,真是憋死奴婢了。”   逝水没有应声,墨雨沮丧地撅了撅嘴,说道:“殿下没有兴趣知道么?”   逝水叹口气,知道以墨雨的脾气,是没有办法绕过这个问题的,只能顺着她的意思问道:“什么秘事?”   墨雨笑笑,一脸神秘地贴上前来,附在逝水耳边细细说道:“殿下可知当年洁妃是怎么死的?   逝水心惊,却仍然淡淡地道:“病死的。”   “错错错,殿下大错特错,病死这只是表面的,洁妃其实是那个皇帝逼死的!”   墨雨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也没看逝水的反应,就继续说道:“当年洁妃啊,对那个皇帝下了春药咧,然后才怀上的龙嗣,那个皇帝很气愤,就故意冷落她,再也不来看她,频繁地去其他妃嫔的殿里来气她,还让刚刚生完孩子的她跪在御书房门前,热气冲天的时候,整整让人家跪了半天啊!”   墨雨砸吧砸吧了嘴,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刚生完孩子,又差点中暑,这个样子不落下病根才怪呢。”   “住嘴。”   逝水冷冷地插话。   墨雨假作惊讶地看了一眼逝水,愣愣地道:“奴婢还没说完呢,洁妃还有了心病,郁郁寡欢的……”   “你给我住嘴!”   逝水拍案而起,有些大声地吼道:“父皇不可能害死母后!”   “母,母后?”   墨雨瞪大了眼睛,好像才发现一样,抖着嗓子说道:“殿,殿下,是那个洁妃生的?”   没等逝水回言,墨雨就哀喙了一声:“哎呀,奴婢错了,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勾起殿下的伤心事,只是奴婢好容易得知了一个秘闻,殿下也知道奴婢的性子,心里压不住事儿,总想着要和别人说说,奴婢错了,殿下不要难过,洁妃娘娘虽然被那个皇帝害……” “我再说一遍,父皇不可能害死母后!”   逝水深吸了一口气,再也顾不得询问一品红的事情,倏然从座椅上站起来,扭身便离开了荔香宫。   因为逝水决然离去,所以他没有看到,墨雨在他愤而转身的刹那,娇俏的脸上露出的狠厉与得意混杂的笑容。   他也没有发觉,在隔间其实还有一个与墨雨面目极为相似的少女,屏气凝神听着他们的对话,虽然面无表情,但是双手握拳,松了紧,紧了松,好似在犹疑,这样将原本无辜的他牵扯进来的举措,到底是对还是错,又好似在积蓄起施行下一步动作的勇气。   “逝水回来了?”   逝水正回忆间,忽然听到前方略带惊喜的声音响起。   尽欢帝有到了正殿,远远就看见逝水迈进来,忙不迭地就上前揽住了他的腰。   “儿臣参见父皇。”   “不必多礼了。”   尽欢帝低头一看,才发现逝水面色有些不对,惨白着脸,铁青着唇,好像受了什么气。   ——出什么事儿了么?   尽欢帝还没来得及问询,就被逝水捉住了手腕,急切地道:“父皇可否带逝水回寝房?儿臣有一事相问。”   尽欢帝只觉手心一热,顾不上瞎猜,连连点头道:“好啊。”   ——难得皇儿如此主动,居然要求共处一室,虽然是要向自己问询一事的,但是问完了之后,也许还可以做点别的什么嘛。   因为担忧逝水反感,尽欢帝这些时日都规规矩矩只抱着逝水入眠,原本尽欢帝对于后宫妃嫔只是应付了事,但是自从前几月从羊谷回来,与逝水欢爱惯了之后,尽欢帝便不由贪恋上了与人肌肤相亲的感觉。   是安心的感觉,从未有过的安心,从未有过的暖人,从未有过的不想失去。   尽欢帝心猿意马间已经走出了好远,才进了寝房,迫不及待就将逝水搂得结结实实,伸出舌尖舔抵逝水圆润耳垂之时,还不忘心不在焉地问上一句:“逝水要问什么?”   “唔——父皇先停,停一下。”   逝水伸手想推开尽欢帝的脸,却被执拗的某人侧目阻挠,只能颤巍巍忍回喉头的呻吟,说道:“儿臣想问,当年儿臣的生母洁妃,是怎么死的?” 话音刚落,逝水便觉得那条作祟的温热舌头缩了回去,然后尽欢帝略带惊诧和不知所措的脸出现在眼前。   “逝水,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尽欢帝喃喃嗫嚅。   逝水心里‘咯噔’一下。   看父皇的样子,难道墨雨所言,都是真的?   “父皇回答便是。”   “这个,洁妃是,是病死的么,太医说了,洁妃染病多年,心中郁结……” “郁结?”   逝水愈发怀疑,看着尽欢帝难得的支支吾吾,捉着那两个让自己揪心不已的字眼,愣愣地重复道:“郁结,郁结?母妃生下儿臣,初为人母,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郁结?”   尽欢帝哑口无言,看着逝水目光灼灼,面色由疑窦转而悲戒,竟然忍不住退了一步。   “父皇为何不肯回答儿臣,儿臣问的不过是父皇知道的事情而已,父皇为何闭口不谈,难道是时过境迁,父皇已经将母妃完全忘却了么?”   “不,不是。”   尽欢帝抖了抖嘴唇,却无法再言语。   “那父皇告诉儿臣啊,母妃当年可是郁郁而终,可是死于心病,可是,” 逝水顿了一下,看着步步后退的尽欢帝,逼上前揪住了他的衣襟,狠狠心说道:“可是,因父皇的疏离冷落而落下病根,最终含恨而死的?”   尽欢帝竟被逼到床边,一脚绊在床腿,仓皇坐了下去。   ——竟然,竟然真的被皇儿逼问。   当年洁妃确实是被自己步步逼入绝境,在相当于冷宫的地方凄凉死去,自从宿尾告知自己洁妃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不过是欲要自己青眼相看,用错了方法而已,自己便后悔过当初的决绝。   只是如皇儿所言“时过境迁”已经无力挽回了。   现在再说错了,现在再说懊悔,现在,再恳求皇儿原谅,不知还来得及么。   “父皇这算是,默认了么。”   逝水深吸了一口气,俯身居高临下看着尽欢帝,喃喃自语,单腿向前,将膝盖顶进了尽欢帝略微分开的两腿间。   尽欢帝别过头,沉默良久,亦没有感觉到逝水大逆不道的姿势。   早知如此—— 半晌,逝水未再开口,尽欢帝便闷闷地说道:“是父皇的错,辜负洁妃一片真心。”   “父皇为何如此?就算是母妃下药,用计怀上了儿臣,便算得是欺君之罪,不容辩解,其罪当诛了么?”   逝水想起在脑海中仅存的,那些洁妃搂着她默默流泪的情形,几近忘却尊卑长幼,喋喋不休道:“母妃独守着偌大的合如宫,天天汤药不断,父皇却从未前来探望,母妃苦苦等着父皇的原谅,数年来几近绝望,生不如死,父皇若是真心定了母妃的罪,为何不给母妃一个干跪利落的了断,要母妃身心煎熬?”   “母妃不过是眷恋父皇,用错了方法而已,父皇为何如此心狠?”   逝水低下头,因为尽欢帝侧着脸,所以逝水正好便可以抵到尽欢帝的耳畔,十几年被冷落的孤寂,竟然因为被洁妃的枉死统统倾泻而出,像倒豆子一般淋刷在了尽欢帝身上。   听着逝水的最后一句话,尽欢帝倒像是被触动了心弦一般突然醒转,回眸望着逝水,幽深至蓝的凤目明明灭灭,轻启薄唇说道:“眷恋,深爱,不能离开,却用错了方法,若是逝水,会怎么做?”   逝水被尽欢帝突然的话题转移带得一愣。   “逝水会怎么做?”   尽欢帝却像是得了气势,定定地看着逝水的眼眸,一字一句地问道:“告诉父皇,逝水,会,怎,么,做?”   “用情至深,却发现永远得不到回应,方才斗胆用了计谋,心中惶恐异常,怕对方厌弃,怕对方拂袖离去,却停不下来,若是逝水碰上了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会怎么做?”   之前的夜夜笙歌,强行索求,现在的极尽宠溺,温柔相待,甚至任由皇儿不顾君臣之礼咄咄逼问,从强留下身,到想身心兼留,这些大概都是皇儿厌弃的方法,是皇儿所说的‘用错了方法’。   时至今日,终于明白洁妃当时的惶恐,XX,心存侥幸,只要今朝好,又恐明朝无处收拾。   ——不知皇儿,会如何做?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十八章 需释怀之人,是父皇   逝水抿唇,闷闷咬出几个宇:“未遇到过的情形,请恕儿臣无法回答。”   “未遇到过?”   尽欢帝挑了挑眉,绽出一丝苦笑。   果然如此,皇儿大概只知自己阴晴不定,却不知自己为何阴晴不定,只知自己时而强横时而温和,却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善变。   自己已经被皇儿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牵着鼻子走,皇儿却仍然茫然未知。   不过,也幸好未知,否则,还会生出几许厌恶来。   “洁妃已死,也好生安并了,逝水告诉父皇,父皇还能再做什么么?”   尽欢帝眼神诚恳,仿佛逝水无论说什么,他都会照做,毫不犹豫,绝不食言。   逝水却是语塞。 从荔香宫直冲回来,将自家尊仪无上的父皇逼到床上,大肆逼问,发泄完了,居高临下看久了,逝水终于稳下了心来,静静思量了一下前因后果。   其实,父皇根本无需向自己坦诚罪过,父皇是一国之君,而如墨雨所说,母妃也有过错,投下春药在先,触犯了国法律条,父皇被母妃设下陷阱,受默瞒,盛怒之下有所苛责也是情有可原,只是方法太过伤人伤心,自己忿忿之下,好像还是有违常理,咄咄逼人了些。   而且,事到如今,母妃都已经入土为安,所有的怨念纠葛都长埋地下,自己还能怎么做?   尽欢帝觑着逝水犹疑,只当是逝水怒极失言,心中愈发忐忑,索性撇下架子来,像做错事情的小孩一般低垂下了头,语调在不知不觉间愈发谦和。   “是要昭告天下,追封洁妃为后么?”   “是要父皇启程,去洁妃墓前追悔么?”   “是要斋戒数年,一力担起过去所犯知错么?”   “是要……” “够了!”   尽欢帝正喃喃低语着补救措施之时,忽然听逝水一声嘶吼,一拱身,双手搭住他的两肩,直直地将他扑倒在了床上。   如此桀骜不驯,雷厉风行,永不言悔的父皇,怎么会对自己迁就至此,甚至不惜放下所有架子,像臣下一般俯首恳求原谅?   父皇从来都高高在上,为何会有今日的委曲求全?   “逝水?”   尽欢帝仰卧在床上,竭力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狠狠埋首在自己胸前的逝水,惶惑地伸手抚上了他的头。   “父皇不要再说了。”不要再,做出对自己与众不同的事情,让自己心生错觉,让自己再沦陷下去了。   “逝水可是觉得,父皇无论怎么做,都于事无补了?”   尽欢帝如履薄冰。   “对,于事无补了。”   逝水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尽欢帝的话,咬出最后一个‘补’字,抬眼方才发现,尽欢帝的表情,一瞬间仿佛跌到了谷底。   “逝水为何不让父皇试试,若是逝水能释怀,父皇可以,可以做很多事情。”   尽欢帝吞回了嘴边的‘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紧张兮兮地等着逝水的回言,却见他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要释怀的,不是逝水,也不是母后,而是父皇。”   尽欢帝困惑。 逝水将削尖的下颌抵在尽欢帝胸口,看着尽欢帝惶惶然的表情,深深吸了几口气,挥散了脑中的愤恨和不解,终于完全冷静了下来,慢慢地说道:“母妃已经归于尘土,也可能已经再世为人,前尘尽忘,无法再听到父皇的悔过了,所以父皇根本无需再做什么,若是父皇心中早已后悔当年之事,那这十几年的懊恼纠结,便可以抵过再昭告天下,诉诸母妃墓前,诸如此类的弥补,父皇已经可以释怀,让此事过去了,而若是父皇原本便心中无愧,那再做这些,不过演戏而已,又有何用。”   “父皇觉得呢?”   逝水看着听了自己的一席话之后,瞠目结舌,不知是惊是喜的尽欢帝。   “父皇,觉得,觉得……” 尽欢帝僵硬地卧在床上,有些结结巴巴。   皇儿说的,都是真的么?   ——还以为,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儿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儿臣只想知道,父皇现在,可还对母妃当年所做的错事心怀忿恨么,可有懊悔将母妃冷落数载么?”逝水敛眉,表情诚恳,眼神温润。   尽欢帝终于忍不住心中大悲大喜,一个翻身,将逝水牢牢箍入怀中,低低窃语,声音弱到几乎不可闻。   “父皇今生,终于有机会心怀谢意。”   尽欢帝的语绸有些出离的虔诚。   “亏得洁妃的小小计谋,亏得洁妃加入父皇膳食中的那一剂上佳的春药,亏得阴差阳错的那一夜缠绵,亏得太医们甚通医理。”   若非他们,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好的运气,将皇儿拥入怀中。 ——————————   尽欢帝回朝至今,倒也过了几月的太平日子,金秋十月间,丰收的季节也到了。   白丁布衣,满腹经纶的书生,闲来无事的富商,仍会时时私下里议论朝政,说这朝堂之上,最刚正不阿,最不趋炎附势,最敢于直言敬上,最舍生忘死的官员,最敢批判帝王之过的官员,是谁? 今日之前,这份榜单上,可能是董辞之类的人名列前茅,但是今日之后,数个直属九卿,却是平日里胆小怯懦的文官,就要雄纠纠气昂昂地冲上前来,将董辞之流挤下去了。   自然不是他们转了性子,开始要抛却一切,专注匡扶社稷了,而正是受人胁迫,担忧自身的安危,为自己的身家性命考虑,才不得不捅出在几天前,他们还一无所知,甚至于此刻,他们仍然一头雾水的惊天秘闻了。   因为尽欢帝不上朝,所以这数个文官便不能在朝堂之上启奏,又因事态紧迫,也不允许他们写奏折呈递上去,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才会被尽欢帝看到啊,所以他们就一步一惊心,一步一叹气,一步一跺足长叹地,到得了宫门。   文官们是各自从府邸出发来的,所以他们见到彼此,觑着彼此脸上一模一样的慌张表情,倒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了,也不知是谁,当先一拱手,隐晦地问了一句:“敢问侯掌故,可也是身中了‘七日散’之毒?”   七日散,乃是江湖中一种奇毒,今日服用,翌日必须得到解药,否则身体日日溃烂,逐日加重,这个时候就算得到解药,也是无力回天,直到第七日面目瘫痪,骨肉分离。   中毒者生不如死,因其太过狠厉,江湖中的名门正派与旁门左道都达成了协议,不允许再使用此毒,否则人人得而诛之,但罗网的人对此不屑一顾,照用,但是因为次数少之又少,而且大多不露痕迹,武林中人对此倒也有些束手无策。   问话之人是一红袍官员,昨晚正在府中书房独自歇息,看着窗外枫叶如火,优哉游哉捧茶抿了一口,突然见房中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影,黑布蒙面,露出一双澄澈的杏眸。   “茶中有毒。”   听声音是个少女,婉约,但是很冷冽。   红袍官员一惊,剧变之下,有些不知道先扔了茶碗,还是先吼一声‘有刺客’,愣愣地就站了起来,被那个少女欺身上来点住了哑穴,开门见山来了一句。   “现在的皇帝,当年弑君杀兄,凭着一张假圣旨坐上了王位。”   官员瞪大了眼睛。   “具体的你不用知道,我不管你以何种方法,明日太阳落山之前,将此事桶到那个皇帝那里去,闹得越大越好。”   官员眼露茫然。   “七日散,你茶中的是七日散,你可能不太清楚这个毒,所以我带了东西让你看看。”   少女也不废话,直接回身走了几步,竟从书房的屏风后面拖出了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官员大骇,这,这什么时候,居然多了一个人?!   “算算时间,已经是第七天了。”   少女喃喃低语了一声,然后撕拉一声扯开了那个人的上衣。   胸口已经血肉模糊,皮肉翻卷,刚有还不清晰的腐臭味突然扑鼻而来。   官员竭力闭上了眼睛,屏住了呼吸,少女冷冽的声音回荡起来:“听我的话,我明天给你解药,否则我免费送你们全家足量的七日散,你等会儿可以看看自己身上,应该已经起红疹子了,而且你府上我来去自如,这点你现在应该很清楚了。”   官员又惊又怕,被眼前的情形吓得魂不附体,一时竟没有回应。   “知道了就点头,趁这个人还没烂透之前,我还要给别的人看,否则又得等七日。”   少女有些不耐烦了。   红袍官员回想着昨日之事,此刻仍然心有余悸,问话一出,却不只那‘侯掌故’,数个文官都点了点头,然后互相望了一眼,万般无奈心惊地摇了摇头,回身看着赤红的宫门。   传闻,尽欢九年,皇上在这里杖责,打死过不少高官元老,所以这宫门还是有些让人胆寒的。   但是文官们鼓足了勇气,齐齐跪了下来,朗声吼道。   “臣等有一事不解,冒死求见!”   守在宫门前的禁卫原本看着一群红衣绿衣的文官在宫门前交头接耳,就存了几分疑惑,见他们义无反顾叩头便拜,还口呼‘冒死求见’,倒有几分被震慑住了。   ——这年头,居然还有不怕死的文官。   宫门前的两个禁卫面面相觑,先是问出一声:“你们有什么事?不许在宫门前喧哗!”   文官们不予理会,继续嘶吼,两个禁卫便互相递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点点头,入得宫门,禀报去了。   看着禁卫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齐声吼叫的文官们却忽然噤声,战战兢兢地XX了一会儿。   “你说,我们在这里大吵大闹的,以皇上的性子,会不会直接将我们赐死啊?”   “赐死就赐死了,还干脆利落些,要是我们不这么做,今天就拿不到解药,这七日散的奇毒,你大概也看到过中毒人是怎么死的了,那个惨的哟,我宁可被皇上赐死。”   “对对对,还有,皇上赐死,死的是我一个,要是我现在回去,死的可是全家啊!”   “那我们,继续吼?”   协商了一会儿,文官们好像又鼓起了勇气,对着没有反应的宫门又喊起来:“臣等有一事不解,冒死求见!恳请皇上赐答!”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十九章 静观其变 “父皇,你看小栗子又长胖了不少呢,墨妃娘娘可是好吃好喝的待它了。” “喵呜。” “……” “父皇,来摸摸看嘛,软嘟哮热乎乎的,不要紧的迷,小栗子很乖。” “喵呜——” “……” “父皇,真的不要紧,你看,儿臣已经替小栗子修了指甲了。” “喵——呜——” “……” 尽欢帝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指尖有些不自主的颤抖。 皇儿前几日的咄咄逼人,礼仪尽伯,问及洁妃之死,,大概是在荔香宫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才跑回来向自己求证,这么想来,那个墨雨,好像的些居心不良的。 这不,刚在逝水耳边吹了风,今晨就差人来看成效来了,只是用只破猫做幌子,说是担心皇儿想念,就让人带着破猫来给皇儿看看。 尽欢帝就识穿墨雨的小九九,便当仁不让地搂紧了逝水的腰,摆足了亲昵的架势给荔香宫的宫人看,还分外大度地说道:“还是爱妃心细,这些日子来皇儿确实挺想念……呃,那什么,小,小栗子?” 逝水在尽欢帝怀里轻轻点头。 尽欢帝在心中腹诽了一下破猫的名字,然后面色和煦地继续说道:“小栗子就在永溺殿先留上几日吧,回去告诉爱妃,多谢她的美意了,只是以后,无论对人对事,都不敢如此主动。” 尽痯说得话里有话,底气十足,看着那宫人欠身行礼,跪安便回去了,仍是一脸志得意满地表情。 直到—— “父皇你看,小栗子的指甲修得可平整了。” 逝水一捏小栗子肥嘟嘟的爪子垫儿,透明的指甲瞬时弹了出来,如逝水所言,甚是平整光洁,但是尽欢帝还是吓了一跳,几乎把持不住地后倒退了一步。 ——遭了,刚才是不是还对那宫人说了,把这只破猫‘留上几日’的? 这可怎么办才好? 看逝水高兴至极的样子,不会是连吃饭睡觉写字作画散步洗漱……的时候都要带着这只破猫吧? 那自己接下来不是几乎没有机会碰皇儿了? 尽欢帝很是懊悔,偏生小栗子似乎还挺喜欢尽欢帝的,先是从逝水怀里挣脱了,轻盈跳到了地上,然后迈着步子踱到战战兢兢的尽欢帝脚边,眯起眼睛来,肥肥的脑袋就在尽欢帝脚踝处前前后后地蹭开了。 “喵呜——” 小栗子蹭到情深处,还乐不嗤溜地叫唤了一声,惹得逝水笑意盈盈地蹲下身来,伸手抚上它脑门上的细腻长毛。 倒是苦了尽欢帝,看着逝水一脸温和各水宠你无限的样子,心里又嫉妒又烦乱,又不好顺着心意挪腿走人,又不好直接说出心中对猫的畏惧,让皇儿看笑话,只能忿忿地盯着小栗子虎皮斑纹,XX呼呼的身子,企图用眼神让它退却。 若是寻常官员宫人,被尽欢帝这么气势十足,微眯凤目地一扫,早便伏地求饶了,但是小栗子却只甩了甩头,继续蹭蹭,还在逝水的手底挠痒痒之下分外享受地打起了呼噜。 两人一猫,一人面色僵硬,一人面色春风化雨,伴和着‘呼噜噜’的打呼声,氛围虽然诡异,但看着也甚为温馨,只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扰了宁静。 禄全毫无征兆地步入正殿来,覤了一眼尽欢帝的脸色,禀报道:“皇上,宫门外有三五个文官跪着,说是要求见皇上,问询些事情。” “不见。”尽欢帝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父皇,还是见见的好,可能有什么大事儿呢。”逝水看着禄全有些焦灼,便把小栗子从尽欢帝脚边拖起来,抱回了怀里,然后温声劝道。 尽欢帝知觉脚边毛茸茸的物什离开了,方才舒了一口气,对禄全道:“那好,禄全去问问他们要问什么事情,若是无关紧要的,就不见了。” “是,皇上。” 禄全俯着身子,低眉顺眼倒退着出了正殿,一溜身往着宫门去了。 尽欢帝看着禄全离开,回身对逝水说道:“逝水以后不必这么好脾气,无需要有求必见的,往后登基了,这样顺从的性子会惯坏底下的官员。” “父,父皇——” 逝水瞠目结舌,几乎将小栗子丢到地上。 方才父皇是说,‘往日登基了’,么? “怎么了?” 尽欢帝一脸的毫不介意,仿佛他方才所说之言便是顺理成章的一般。 “父皇,父皇前些日子不是说,让天铖与儿臣,竞争太子之位的么,怎的提及獠牙的事?” 逝水有些忐忑。 “是,是么,父皇只是,只是觉得还是逝水胜算大些。” 尽欢帝别过脸去,稍稍梳理了一下面目表情。 自从生出想让逝水对自己稍有眷恋的心来,尽欢帝便下意识地要许可逝水的所有意愿,几乎已经将逝水当做了皇位的继承人,因为存着这番心思,所以此番不经意间,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逝水听着心惊,尽欢帝自己说着何尝不是心惊。 逝水看尽欢帝面色变化,脸一扭,便以为尽欢痯只是开着玩笑,低头又顺了顺小栗子身上的柔软细毛,跟着浅笑一下便算作过去了。 不半会儿,禄全又折身回来,带着怒气,带着点犹豫,支支吾吾地道:“皇上,他们所要问询之事,乃是当年皇上为保京师安定,斩杀众篡位的皇子一事。” “不见了。” 尽欢帝风轻云淡地说出一句。 “是,皇上,奴婢这便去告诉他们。” 禄全再度退出了正殿,逝水却不如尽欢帝平静如水,也不顺小栗子的毛了,直直地问道:“父皇为保不见,此事若是不解释清楚,终归还是不太好的。” “父皇几日前可是说过,要将治国之道耐心说与逝水听的?好像才说了第一条吧,今日补上第二条,人君无需有求必应,更无需向臣子解释过多。” 尽欢帝似乎有意要将逝水培育成合格的帝王。 逝水低头想了想,说道:“虽是无需解释过多,但是这次事关当年父皇登基的大事啊,父皇若是不见,他们喧闹起来就不好了。” 尽欢帝摇了摇头,先错开了见或不见的事,直接追根溯源。 “时至今日,父皇都已经稳坐江山,方才有人提及此事,还是由本该畏死,不欲趟入任何深水的文官提及,逝水也应该嗅到了些猫腻才是。” “确实如此,所以父皇才需三五人,细细询问啊。” “不可。” 尽欢帝再次摇头。 皇儿虽然聪敏过人,但毕竟年轻,经难果然还是不足。 “文官畏死,却敢斗胆提及登基这等大事,一定是受人威胁,或是以莫大的名利引诱。” 尽欢帝循循善诱,仿佛定要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向逝水解释清楚。 逝水闻言,斩钉截铁地道:“定是前者,那些文官也不是新近的臣子,很清楚在宫门前嘶吼此事的后果,一个不好便是被赐死,那要名利又有何用。” 尽欢帝终于点头,笑笑道:“逝水猜的不错,这受人威胁,又有几种情况,或是以他们的身家性命相胁迫,或是以他们的家人之命,用至于他们的把柄,往日犯下的,却未浮出水面的滔天大罪相威胁,无论如何,都能让他们豁出了命来配合,现在父皇若是召见他们,对于这些连命都不要了的人,又能问出来多少?” “父皇刑事责任供是,他们吃不住刑,撑不了多久的。”逝水很不屑于文官的定力。 “呵呵。” 尽欢帝展颜一笑,正欲说什么,突然看着小栗子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从逝水怀里一跃到地上,踱着步子在正殿东窜西跳起来,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 “逝水所想,便是不要让这件事情闹大,澄清了便好,但是现下众目睽睽他们跪于宫门求见,欲要相询父皇当年登基之事,若是父皇严刑逼供,那便是欲盖弥彰,百姓会怎么想呢,父皇心虚,父皇遮掩,父皇隐瞒了什么错事?” “对,见了也不能问出什么,既然是有意要掀起波澜,便不会因为父皇的解释而罢手,既然徒劳无功,倒还是不见的好。” 逝水信服地点了点头,明澈的眼眸里泛起了点点的幑光。 父皇果然,是人中龙凤,想得滴水不漏。 只是,也太过辛苦,平白无故便会被心坏不轨的人放冷箭偷袭,防不胜防。 尽欢帝看着逝水昂起头来看着自己,眼露敬佩,唇边带着不自觉的笑意,不由生出些欣喜来,温和地问道:“那逝水觉得,父皇接下来应当怎么做呢?” 逝水有些惊讶于尽欢帝的提问,但还是凝眸想了半晌,说道:“儿臣所见,不如追踪他们,看他们如何与胁迫他们的接头。” “逝水所言不错,但未必会有成效。” 尽欢帝先赞许,而后又道:“不要抱太多希望,他们背后的人一出手便涉及了帝位之争,大概是直指于父皇的,那必然是准备周密,没有多少错处可以抓,贸贸然追踪他们反而会让他们起疑,所以其实现在父皇所能做的,不过是少做动作,静观其变,等他们耐不住气,露出马脚而已。”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二十章 人猫争宠 傍晚时分,腥风一回到丹药房,便听到耳畔风起,一品红欺身上前,居高临下看着她,面色有些发寒,“风丫头,用七日散了?” 腥风有些惊诧于一品红从何得知,但是因为一品红用的是疑问的语调,便一时没有回言,既不否定也不承认。 “风丫头也不用回答了,我闻到七日散解药的气味了,风丫头用七日散做什么了?” 一品红抽了一下鼻子。 七日散本身无色无味,但是解药的气息却是异常的苏州市馥扑鼻,腥风方才将解药送去了那些文官的府上,又在外面晃荡了许久,以为气味已经散尽了,却没想到一品红还是察觉了出来。 不过既然已经知道了,腥风便也不再隐瞒,因为她知道,一品红旦起了好奇心,怎么的也会去查,七日散这么大的动静,一品红又有目标,自然也不费力,就直直地说道:“免费送给了几个文官,不过解药也给了,都没事儿了。” 那些胆小怕死的文官在宫门前跪了半个下午,该嚷的也嚷了,还告诉了出来的太监来意,但是那个皇帝就是不见,也不声张,那些文官也没有大肆地喧闹说出登基蹊跷的事情,这次初试手也算是不成功的,但腥风仍然去了那些文官府上,把解药放在了第一次见他们的地方,甚至特意留书注明。 腥风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以往只是罗网的交易,方才会手起刀落,若是没有那些梦魇,若是没有血雨的恨意,若是有的选择,腹风宁愿一辈子置身屠戮之外。 一品红看着腹风有些疲倦,也没有计谋成功的欣喜,便不再多问,换了和煦的脸色,说道:“风丫头也累了吧,早点休息,仲秋了,晚上风也寒,多盖点被子,虽然是内力深厚,但还是不要逞强。” 腥风抬眼看着一品红,有些惊讶有些疑惑地问道:“就这样,你不再多问什么了。” “何必多问,反正我也说过不插手了,我只是希望风丫头不要太激进,做过了而已。” 一品红和蔼地拍了拍腥风的肩,展颜一笑:“不早了,风丫头去睡吧,明儿也不用早起了。” 腥风呼出一口气,定定地看了一品红很久,然后转身走到了扶梯口。 才踏上几极台阶,腥风又站住,低着头看着楼梯,犹豫了一下,然后很轻很轻地说道:“一品红,我真搞不懂你,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对那个皇帝,南天竹,血雨和我这么好,但是,谢,谢谢你。” 才吞下‘谢’字,腥风便满脸通红,飞身上了扶梯,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转角处。 一品红凝眸,心中虽然被腥风好不容易说出口的感觉之语触动,但是笑容却倏然消失。 ——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对那个皇帝,南天竹,血雨和我这么好。 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对他恨之入骨,怨念于他在自己练功之时的故意打断,导致自己走火入魔,落下终身的隐缺,忿忿于他的将原来闲云野鹤,一无所求的自己拘束在这皇城这中整整十五年,却为何仍然不选择逃脱,不将没有武功的他打得满地找牙,甚至在他死后,明明乐见他的子嗣们互相争斗互相厮杀,却终归还是心生不忍,不自觉地便要对他们,这么好。 一品红赤红的瞳眸中突然泛出水光。 一品红将双手环抱在胸前,轻轻颤抖着嘴唇,原来就畏寒至极的身体几乎冷若冰山。 一品红的银发随着穿越墙缝,进到层内的晚风翩跹起来,遮掩了妖孽容颜上痛彻心扉的怀恋,和莫名难言的酸楚。 永溺殿,尽欢帝的寝房内。 尽欢帝远远坐在椅子上,看着床上的逝水,和四仰八叉万分舒适地躺在锦被间的小栗子,挑了挑眉,欲言又止。 皇儿说,许久没见小栗子了,共同用膳吧,自己许了。 皇儿说,许久没抱小栗子了,一起散步吧,自己许了。 皇儿说,许久没听小栗子的呼噜了,拨一会儿时间看它晒晒太阳吧,自己许了,然后傻乎乎在千秋亭坐了三个时辰,看着皇儿在金秋的晌午与小栗子亲昵互动,抓来挠去,和风吹拂过翩飞的枫叶,定定地无所事事了一个下午。 最后,皇儿说,让小栗子一起睡吧…… 皇儿恳求的时候,眉眼半弯,明澈的瞳眸中碎光盈盈,睫毛扑闪扑闪的,薄唇轻抿,眉心稍颦,表情便像是渴求抚慰的小兽一般,于是自己,许了。 ——但是,自己后悔了! 皇儿与这破猫睡了,那自己怎么办?睡桌子上吗?打地铺吗? 尽欢帝以手抚额,轻轻咳了一声,说道:“逝水,要不,将这破猫……呃不是,小栗子交给万竹吧,她也照料几个月了,逝水应该放心。” “喵呜——”小栗子的叫唤横空打断。 “小栗子乖。” 逝水将手指搭在了小栗子肉鼓鼓的肚子上,然后偏头问了一声,“父皇方才说什么?” “没,没什么。” 尽欢帝有些怄气,自己和自己较劲地别过头去。 半晌,听着一人一猫的欢声笑语,尽欢帝终于忍不住了,“呼”地一声站起来,足下生风走到床头,当机立断地把正在捏小栗子的爪子的逝水拦腰抱了起来。 “父皇!”逝水一声惊呼。 “今晚这屋子就留给小栗子了,逝水与父皇去逝水的屋里睡。” “但是……” “没有但是,父皇封小栗子为御前圣猫,前朝时也有帝王宠溺小狗小猫到极致,没什么不妥的。” 尽欢帝狠狠瞪了一眼懒洋洋地从锦被间抬头看的小栗子,然后直接扭身,离开了寝房。 “父皇,小栗子一只猫睡一屋,恐怕……” “恐怕什么?难道逝水还要让父皇再派个宫人陪睡不成?那父皇还是再封个圣猫侍从不成?” 尽欢帝有些愠怒。 在皇儿心里,自己不如皇位,不如那个墨雨,这也就罢了,权势美人是非常XX的物什,但是现在,自己怎的连一只破猫都不如了呢! 逝水覤着尽欢帝好像有些生气,便立时噤声,收回了‘恐怕’之后的字。 ——恐怕,小栗子会半夜醒来,糟蹋东西啊。 沿路倒是有不少宫人看见尽欢帝手抱逝水,但是都不敢多看,也渐渐习惯了尽欢帝与大皇子似乎有些过分的亲昵,便只匆匆欠身行礼,也没有出言请安。 尽欢帝阴郁的脸色直到进了逝水的寝房,把逝水安置在床上,再侧身,将双手环在逝水腰间,深吸一口气清浅的香气,方才缓和了一些。 逝水想了想,然后翻了个身,正面与尽欢帝相对,怯生生地问道:“父皇生气了?” “没有。” 尽欢帝闭目养神,谎言说得干脆利落。 “父皇真的生气了。” 逝水有些执拗起来,伸手贴在尽欢帝胸口,问道:“父皇可是不喜欢小栗子,所以生儿臣气了?” “没用。” 尽欢帝这次理直气壮了。 确实没有生皇儿的气嘛,生的是那只破猫的气。 逝水觉得氛围有些尴尬,便也不再多言,正欲闭上眼睛,突然听到尽欢帝轻声地,有些愠怒呢喃:“怎么,逝水觉得和那只破猫,还比和父皇睡要舒坦么?” “没有。” 逝水立刻应出一声,觉得尽欢瞬时将搂在腰际的手紧了紧,陡然又红了脸,跟上一句话:“父,父皇只要不动,动手动脚的,儿臣,儿臣便很欢喜与父皇同,同寝。” 尽欢帝有些失落地松开了手。 逝水却没有发觉尽欢帝的异样,拢着眉,想起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郁郁地说道:“父皇,下午派出去的人可有查到什么?” “没用,看似没有人来接头,文官都没什么大动静地各自回了府上,大概那背后的人在父皇派出的暗卫跟踪之前,便已经了然了文官所做的事情,觉得没用接头的必要了吧。” 尽欢帝虽然觉得这事蹊跷,但是也没有放多大尽力。 毕竟虎视眈眈自己皇位的人,天下比比皆是,若是自己每个都周祥考虑,那不得天天提心吊胆的。 不过话虽如此,这次牵扯上了朝中官员,还是颇有些大手笔的。 ——是左丞么。 尽欢帝思量了片刻,打消了左丞的嫌疑。 左丞入朝为官才十年,不该知晓当年之事,也不会拿此事来做文章,毕竟这是皇室诸子之争,自己倒台了,他也没有理由以庶民的身份篡位,一个批驳皇子夺位的人,怎么还敢以与皇室无关的血脉入主皇城。 而且自己回来之后,也肃清了一些左丞的臂膀,他实力大失,没了锐气,近期内不该有什么大动作。 ——那又会是谁呢? 尽欢帝幽深的瞳眸在黑夜中闪了闪,有些没了头绪。 第四卷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二十一章 适得其反 自三五文官在那宫前一跪,一吼,一通禀,却居然还能让尽欢帝不予赐罪,毫发无损地回得自家府上,这叫嚣着要尽欢帝解释当年登基蹊跷的事儿,便风风火火地传开了。 百官台面儿上不敢说,但私下里还是会议论纷纷,交头接耳间各持己见,因为当年遗留的元老级重臣本就寥寥无几,还对此事三缄其口,摆明了的明哲保身,百官便再没办法达成一致,只能翘首期盼着尽欢帝能给点回应。 先是,还有人说着,皇上对此没有发怒生气,还便是问心无愧。 但是日子长了,尽欢帝仍然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闲言碎语就起来了,说是尽欢帝不是问心无愧,不屑解释,而是心里虚着,不敢解释,怕露出马脚。 左臣对此,只是冷哼,不与掺和,但是偶尔眼里暴闪精光,很有几分当时尽欢帝出征羊谷时,朝中重权皆在他手的志得意满。 跪求宫门之事发生后的第二十二天,尽欢帝终于出现了朝堂之上,衣着严整,表情祥和,仍然是君临天下的王者霸气,看着百官欲言又止,也不出声问询,只风轻云淡听着身边太监吼了一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文官之列上首第一人立刻走了出来。 尽欢帝眸子中闪过一丝诧异,却是立刻明了。 ——怎么的,那背后之人,居然大手笔到能将左丞拉入阵营了么。 “臣有事奏。” 左丞声音琅琅。 尽欢帝袖口一拂,仍然是淡然若水的表情,满是威仪地微微颔首,示意左丞但说无妨。 “二十二日前,臣闻有侯掌故,太常卿,李博士等四人跪于宫门前,以当年皇上奉天登基之事相询,然而数个时辰之后,皇上仍未给予回应,侯掌故等同仁惶恐,百官亦是困惑,虽皇上是依着先帝遗旨,坐掌天下,于情于理都无需解释,但是既然侯掌故等有疑,为何皇上不肯开金口赐答呢?” 左臣面上是恰到好处的疑窦,拱手在胸前,低垂了眉眼。 尽欢帝笑了一下,倒不急着回应,只是环顾群臣,问道:“诸位爱卿,可是与左丞一样有此疑问?” 群臣面面相觑,却是鸦雀无声。 尽欢帝见此情形,心里冷笑于众人的有心无胆,而后回头看着左丞,顺水推舟地说道:“无人回声,那看来与侯掌故一样,对当年之事存有疑虑,在这满朝文武中,便只有左丞了。” “微臣不敢!” 左丞听出尽欢帝话里有话,似乎是要将罪责往自己头上丢,连忙跪地磕头。 六个月前,古妃当众将祸害羊谷传信人的罪名扣押在左丞头上,还随着众愿,开恩般说了一句‘他若是不好好处理政事,本宫便不会再留情面’让左丞生生背上了犯有前科的恶行,自此便需更加谨慎行事,尽欢帝回潮之后更加明里暗里裁剪,贬谪官员,将左丞门下的十数名朝臣卸去了辅佐的能力,左丞实力大失,再难掀起波澜。 所以,虽然左丞心有不甘,忿恨难当,但是听闻此事之初,他仍然选择闭口不言,免得惹火烧身,将自己本来已经不尴不尬的境地再弄得更糟。 但是,今日左丞却莫名斗胆,将此事提了起来,即刻上奏尽欢帝,措词温和,却是想借着众臣的好奇之心,一同逼问出尽欢帝的话。 只是天不遂人愿,百官怯懦,即使见到左丞打了头阵,仍然不敢应和,连跪于宫门前的几人都不同噤声,倒是让尽欢帝占了上风,左丞又给自己多包揽了不必要的祸端。 “还有什么敢不敢的,左丞都已经问及了。” 尽欢帝摇了摇头,敛回轻笑,又打量了一边欲言又止的百官。 看这副样子,倒都是存了胆怯,不敢齐声询问,心里却是对此事好奇至极,自己还是‘解释’清楚的好,免得朝臣们有私下里议论纷纷的。 尽欢帝清了清嗓子,说道:“不过,左丞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既然有疑,孤便说个清楚,否则左丞与侯掌故等人心存疑窦,晚上便要睡不安生了。” 左丞心惊,被尽欢帝又一招绵里藏针打得气血翻涌。 早知如此,真是不该同意那个黑布蒙面,来去无踪的少女的威逼利诱,让自己陷入如此进退不由的境地。 看皇上面不改色的样子,就算不是问心无愧,必然也准备了万全的说辞,可以让百官彻底信服,不再有疑,而且,当年夺位之争的皇子们都被赐死,内亲外戚远方边疆,太后也自缢身死,了解内情的人都已不在人世,稍稍有些头绪的那些老头子们又不肯帮衬着点,那是是非非还不都由得皇上随口说啊。 ——唉,果然还是心有怨愤,感情有事,太过鲁莽了。 “先帝驾鹤西归,本立下懿旨,传位于孤,但是诸位皇兄欲要谋权,便在没有先帝诏书的情况下,擅离封地,千里封杀京师,在皇宫之外相互厮杀,誓要抢先进入宫内,自封为王,幸得如此混乱,让孤有了喘息了余地,也幸得上苍庇佑,让孤以区区数千禁卫,在后时扫荡战场,生擒众位皇兄。” 尽欢帝的语调有些悲戚,似乎在痛心疾首,又有些激动,似乎当真心怀谢意,感激上苍。 群臣深受感染,齐齐跪地,异口同声道:“皇上英明,自得上苍庇佑。” 尽欢帝叹了口气,大有深意地扫视了一遍臣子们,然后继续说道:“众位皇兄违拗先帝遗愿,私自带兵进入京师,在宫门前大肆杀戮,犯下滔天大罪,但是他们都是孤的骨肉之亲,孤终归不忍心对他们处以极刑,只有国法明文规定,谋权篡位,欺君罔上者株连九族,孤身为一国之君,无法徇私,便只能取个折中之法,斩杀了诸位皇兄,并将他们的亲人放逐边疆。” 尽欢帝的声音有些暗哑了下来,紧紧拢着眉,又叹出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紧了左丞,像是向他解释,又像是心中凄怆般说道:“孤问心无愧,但此手足相残实在痛彻心扉,故而孤不想在回忆当年之事,也不想向侯掌故等详细解释,左丞可知,稍加回想,对孤而言,便是又一次的痛心?” 左丞哑口无言,只能继续磕头,口呼:“微臣有愧,致使皇上难过,微臣万死难辞其咎。” 本想着借此事闹闹腾腾,与好奇满满的群臣一道逼问,让皇上先尴尬几分,接下来就算皇上解释,也可以让底下的人到处散播不利之辞,但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已经不在,群臣又不肯配合,加上皇上这般掏心掏肺,做足戏份,真让自己的计谋有些适得其反的效果了。 先解释当年之事的人,便抢占了先机,先下自己已经落后一步,再派人编造皇上是伪造圣旨,不是真命所归,不知还能收到几分效果。 ——棋差了,何止仅仅一着。 “皇上是真命所归,英明神武,上苍庇佑皇上终得顺利登基,至于斩杀诸位篡位的皇子之事,皇上宽宏大量,宅心仁厚,有皇上坐守江山,实乃万民之福也!” 文官一列中有人当先呼了一声。 静默片刻,立刻满朝文武尽皆朗声道:“实乃万民之福也!” 尽欢帝稍稍撇去了眼中假作的痛心疾首,勉强扯动嘴角,看着跪了一地,满面真挚溜须吹马的百官,点了点头,然后伸出右手平挥向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罢了,孤有些累了,退朝罢。” “恭送皇上万岁!” 百官仍然伏地,待着尽欢帝起身离开,方才由人瞥了一眼大势已去,又狠狠得罪了尽欢帝,再难翻身的左丞,阴阳怪气地说道:“水落石出,左丞今晚可是睡得好觉了。” 左丞悻悻,没有回言。 另一绿袍官员立刻随上,与方才那人一道落进下石,毫无顾忌:“左丞安歇了,但是迫着皇上回忆了酸楚往事,皇上可难安眠了,左丞这般作为,确实有些过火了。” 左丞抬眼看着两人,再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所有之前趋炎附势的臣子,莫不是远观战局,莫不是随声附和,莫不是眼露幸灾乐祸,心中终于生出‘世态炎凉’之感,却是没有表现出怒气,只是微微颔首,也不予回应,便拂袖离开了。 ——自己这般,算是失败了。 不过也不是满盘皆输,看那少女当时的表情,决计是有后招的。 虽然不知她到底是谁,也不知她为何要用如此追根溯源,虚无缥缈的方式对方皇上,但是看她昨日夜晚,能毫发无损地深入到自己戒备森严的府上,看出自己对皇上和古妃娘娘心怀不满,猜到自己的野心,应当还是有些本事的。 第四卷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二十二章 凡事,习惯便好 窗几明净,和风送爽,逝水寝房边的书房里一派宁静祥和的气象。 “父皇。” “嗯?” 尽欢帝心不在焉地抬眼看着逝水,见他面上带喜,眉梢含笑,似乎甚是愉悦,便不由得问了一句:“逝水何事,这么欢喜?” “父皇终于肯摸小栗子了。” 逝水扬起眉来,眼神灼灼地盯着尽欢帝搁在书桌上,微微曲起来的指尖。 尽欢帝旋即感觉到了指尖有什么毛茸茸的,乍呼呼的,暖和和的东西,在蹭啊蹭的。 “它怎么到桌上来了?!” 尽欢帝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有些心惊地摊开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发现没有抓咬的痕迹,方才放心地舒出一口气来,转而狠狠地瞪着一脸无辜的趴在书桌上的小栗子。 方才还想着白日里左丞的事情,猜测着谁才是幕后黑手,所以大概是没怎么留意周围。 但是,但是也不该连这只破猫欺凌到手指上来了,也没有发觉啊。 ——难道,难道自己,已经习惯有这只破猫在了? 尽欢帝打了个寒噤,觉得有些气恼,便看着逝水,说道:“父皇先时对荔香宫的宫人说了,只让它留上几日的,但这都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逝水为何还不把这破——呃,小栗子还回到荔香宫?” “小栗子本便是儿臣所养,没有‘还回’可言,而且,儿臣当父皇也喜欢小栗子呢。” 逝水有些困惑。 去年父皇刚见小栗子的时候,只是远远站着,丝毫不敢走近一步,甚至手握佩剑护在身侧,自己便当是父皇怕猫,所以即使分外想念小栗子,仍然没有去墨雨殿上要回小栗子来。 但是这次,是父皇说了,要把小栗子留在永溺殿几天的,而且自己抱着小栗子的时候,父皇也会陪在身侧,不再避开。 ——父皇难道不是转性,喜欢上猫了么? “逝水从何得知,父皇喜欢小栗子?”尽欢帝有些惊讶。 “父皇陪着小栗子晒太阳,陪着小栗子玩小虫子,陪着小栗子进食,当然是因为喜欢小栗子了。” 逝水回答地干脆利落。 尽欢帝以手扶额 陪着破猫做这做那,还不是因为皇儿你一直围着破猫团团转啊,若是自己避开了破猫,便是相当于避开了皇儿啊。 “就算小栗子本来是逝水的,就算父皇喜欢小栗子,但是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墨妃该是想念小栗子了,也不好夺人所爱,逝水还是把小栗子还回去吧。” 尽欢帝放弃了关于他是否喜欢小栗子的争辩,直奔主题。 逝水还未答言,小栗子便跳下书桌,蹭到尽欢帝脚边,抬起头来,楚楚可怜地,一长三短地叫唤了起来。 “看,父皇,小栗子说它不想去荔香宫。”逝水指着小栗子。 “不,它只是饿了而已。” 尽欢帝听着逝水的强词夺理,只能继续以手扶额,草草丢了一句,几乎忘却了小栗子蹭在脚边的毛骨悚然。 “父皇!父皇居然能听出来小栗子‘饿了’的叫唤声,父皇肯定也是不舍得小栗子的,儿臣这就派人去荔香宫说说,墨妃娘娘通情达理,一定会同意的。” 逝水愣了一下,而后喜形于色。 尽欢帝膛目结舌,低头看了一眼执拗地,持续不断地从喉咙间发出‘饿了’的信号的小栗子,终于苦笑出来。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居然能让自己,自然而然便感觉到破猫的欲图。 竹林中,丹药房内。 腥风有些疲倦地踏进二楼西边的屋子里,门开着,一品红斜斜倚坐在窗前的竹椅上,妖娆的赤色衣袍与墨绿的竹椅掩映,竟有种说不出的清幽,腥风有些晃身,突然听到一品红悠悠飘来了一句话:“风丫头脚步虚浮,是累的么?” 腥风没有回言,慢慢挪到了竹椅边,顺着一品红的视线,一起望向了外面的竹林。 腥风丛墨雨那里听说了不少朝堂之事,细细分析下来,觉得左丞很有几分利用价值,所以昨晚便去了左丞府邸。 只是高官的宅子,戒备有些森严,腥风费了些劲儿才毫发无损地到得左丞的书房,见左丞立在烛光中,负手不知在想着什么,便欺身上前,毫不拖泥带水地点住了左丞的穴道,单刀直入:“左丞大人,应该听闻最近三五文官跪于宫门外一事了。” 左丞只觉身边一阵冷风,讶然转了转眼珠子,发现浑身动弹不得,唯有口还能言,便放弃了叫侍卫来的愚蠢举动,回答道:“听说了,敢问阁下是谁?” “你无需知道。” 腥风微微摇首,一呼一吸见面前蒙脸的黑布有些飘摇:“我希望左丞在那个皇帝上朝之时,当面问询当年之事。” 左丞冷了脸,说道:“阁下不言明身份,请恕在下不能帮这个忙。” 语音未落,左丞只觉脸边轻风一过,一缕发丝干脆利落地便被削了下来,面前身量娇小的黑衣人用更加冷冽的声音,有些不屑地道:“帮忙?大人最好搞清楚,我现在是要挟,而非恳请,若是大人不答应,我不敢保证,下一记手刀会削下来什么。” 左丞侧目看着地上的头发,想起方才那阵轻风,终于惶恐,但还是想有些商量的余地,便道:“阁下莫要冲动,阁下所要求的事情,实在有些冒险,在下还是想问问清楚,阁下如此举措,是想达成什么目的?” 腥风冷哼,而后一拳打在左丞的下腹部,看着左丞浑身一震,长达了嘴,低低吼出一声,面露痛苦之色,方才收手说道:“我让大人当面问询,大人自然能猜到我想达成什么效果,大人不要想着从我这里套话,照做便好。” 左丞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下血气翻涌,有些虚弱地,继续口头反抗道:“阁下看来与皇上有仇,想借在下之手,给皇上造成困扰,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请恕在下无法配合。” 左丞才大义凛然说完这话,下意识地就想要闭上眼睛,迎接接下来可能狂风暴雨一样的拳脚,只是等了半晌,发现毫无动静,左丞就有些奇怪地又睁开了眼。 左丞看着黑衣人露在外面的一双杏眸,闪烁着嘲讽的光芒,而后黑衣人负手而立,一字一句地说道:“左丞大人,是想当忠臣么。” “在下只是心系百姓,听皇上号令而已,‘忠臣’二字,愧不敢当。” “大人的话里,只是‘会不敢当’是真的。” 腥风看着左丞仿若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表情,几乎忍不住要笑起来,半弯了眉眼,说道:“大人当我是那个皇上派来试探你的?还是大人自以为位高权重,在这朝堂之上地位非凡,我再也找不到其他人来做这件事,所以大人假装誓死不从,我就毫无办法了?” 左丞被直指用心,面色瞬时有些发虚。 “大人不是记恨于那个皇上的么,大人不是想着要谋朝篡位的么,哪天狗不吃屎了,大人都不会转性子去做‘忠臣’的,大人一辈子,都只能对这两个字‘愧不敢当’。” 腥风顿了一下,以手成刀,将内力聚集在手掌沿上,小指外沿寒风顿起,凌厉锋锐到几乎可以目视,腥风眯起眼来,轻巧将手架到已经面色发白的左丞脖颈边,稍稍切入分毫,瞬时渗出了鲜血。 腥风听着左丞的倒吸凉气声,缓缓说道:“做,还是不做,大人考虑清楚了,可不要让自己连‘活人’两个字,都愧不敢当。” 左丞紧紧咬起了牙关。 “风丫头在想什么?” 一品红将目光从丛林中抽回来,温和地看着很有心事的腥风。 腥风仍然没有回言。 左丞答应了当庭问询,但自己埋伏在宫门外,听着三三两两退朝出来的官员议论,却像是那个皇帝已经圆满解释了当年的夺位,而左丞则是面色不善,怎么看怎么吃了大亏。 看来没有真凭实据,很难让天下人相信那个皇帝,才是谋朝篡位的人。 “风丫头不想说也好,今日小违让人送来了八珍汤,风丫头也尝尝?” 一品红仍然温和,正欲起身,突然被腥风拦住,一脸凝重地说道:“我想请一品红帮个忙。” “怎么了么。”一品红坐了回去。 “当年那个皇帝登基,耍的阴谋,除了一品红你,已经没有证人了。” 腥风说得有些艰难,斟酌着一品红脸上的表情,还是鼓足了勇气,恳求道:“我想请一品红你,向天下人说明当年发生的事情,告诉所有人,那个皇帝才是篡位者。” 一品红伸着下颌,淡淡地说道:“小违没有篡位。” 腥风有些激动,吼道:“怎么没有?他登基了,用的却是伪造的诏书,他就是篡位!” “风丫头不要激动,小违的爹没有任何遗旨,照风丫头的说法,那任是谁登基,都是篡位了,而且,小违不过为了稳定民心,不得已伪造诏书而已,何罪之有,甚至连斩杀他的皇兄,都只是为了社稷……” “我不和你扯这个,我只问你一句,你肯不肯说出那个皇帝的阴谋?”腥风打断了一品红的话,一掌拍在竹桌上。 一品红摇了摇头,皱着眉头,定定地看着烦躁起来的腥风,清晰地说道:“当年小违夺位,我亦没有插手,所以对于风丫头现在的所谓复仇,我也只说不阻止,没说要帮风丫头,况且,我根本不认为,小违的夺位有何不妥。” 腥风眯起了眼睛。 ——果然,不肯帮忙。 “算了,我也没指望过,凭我这点小计谋,便能揭露当年的实情,不过总有一天,我要让那个皇帝亲自昭告天下,当年假传圣旨,弑杀手足的人,是他!” 第四卷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二十三章 合家欢聚 转眼便是十一月初旬,尽欢帝还琢磨着,那幕后指使左丞与侯掌故等人,以遥远的登基之时咄咄逼迫于自己的,到底是何人,近日来却又再无了举措,到底是何情况,便见宫里的人都忙忙碌碌了起来。 尽欢帝惑然,看了看黄历方才想起来,这渐变渐寒的天气,这日趋厚重的衣裳,和在夜间呼口气都会化成白雾的情形,都在预示着,寒冬已经到来许久了啊。 这日已然是冬至,冬至大如年。 尽欢帝突然有些愉悦,冬至期间便可以罢朝三日了,尽欢帝虽然很偶然地才会上一次朝,但是朝政要事,堆积在御书房的奏折,还是会细心看过,阅过,所以现在来了正大光明的,祖宗规定了可以‘君不听政’的日子,尽欢帝还是觉得欢欣鼓舞。 心随念转,尽欢帝便浅笑起来,正欲站起身活动一下麻木的肢体,突然听着腿上有什么东西‘喵呜’了一声,而后轻巧落在了地上。 ——小栗子? 尽欢帝看着两只后退着地,抬起前爪挠着脑袋的小栗子,幡然醒悟这一个多月来都发生了什么。 先是心里畏惧这只猫,到因为嫉妒,恨不得剖骨拆腹了这只猫,到不再介意这只猫,到可以坐在皇儿身边看着这只猫,到无意识地可以xx这只猫,再到现在的,可以任其蜷成一团,舒舒服服卧在腿上高枕而眠。 ——所以说啊,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 尽欢帝叹了一口气,然后丢下小栗子,茫然地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 皇儿说要出去一会儿,再回来给自己一个惊喜,但是,从早上起,皇儿这出去了可不止‘一会儿’了,惊喜怎么还没有来。 “皇上。” 门外传来禄全的声音。 尽欢帝侧耳一听,有些失望,然后走到门口,看着低眉顺眼的禄全,轻轻道出一句:“可是皇儿让你来的?” “回皇上,是,大皇子殿下请皇上转驾东间,日中将至,可以用膳了。” “知道了。” 尽欢帝有些失望,怎么的,惊喜就是午膳啊? 虽然冬日里,食欲是大了很多,但是自己最想吃的,可不是那些个山珍海味,也不是那些个玉露琼浆,御膳房的御厨虽然将菜谱日日翻新,时时更迭,将菜色做的华丽花哨,但怎么也就是入口的东西而已。 ——还不如,某‘人’来得可口呢。 尽欢帝想着逝水眼中的盈盈碎光,突然觉得有些兴奋起来,连忙默念清心寡欲,不生邪念,很努力地让某个沉睡许久的,现在不知为何莫名苏醒的部位,再继续昏睡下来。 虽然日渐严寒,夜晚抱着皇儿暖暖的极有弹性的身子入眠,确实很舒坦,但是不能再多做其他动作这一点,还是得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否则大概又会让皇儿反感。 慢慢踱到东间,里面鸦雀无声,连宫人的脚步声,裙摆移动的XX声,杯碟的碰击声都没有。 尽欢帝便有些讶异起来,伸手推开了门,看着逝水笑意盈盈地立在膳桌边,然后,然后—— “父皇!” 一个包裹得肉呼呼粉嘟嘟的小东西抱住了尽欢帝的腿,扬起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头梳双角,眼里闪烁地像是满天繁星一般。 “父皇。” 一个已有几分挺拔骨架的少年随即半跪在旁,锦衣锦袍,腰际一块触手生香的白色玉,甚是温文有度。 “父皇。” 另一豆蔻少女施施然走到近前,欠身行礼,眉心朱砂一点,脸颊缀着赤色小花子,敛眉矜持而笑,长公主的气度已经不见自明。 尽欢帝讶然看着逝水,终于见他慢慢走过来,也半跪到天铖身侧,缓缓说道:“冬至日,儿臣听闻民间也是不亚于正月的节日,齐家团聚,共同用膳,儿臣自作主张换了延年,天铖和菱儿过来,是想给父皇个惊喜,若儿臣有错,还请父皇降罪。” 尽欢帝单手搀起天铖,而后又单手搀起逝水,在他鼻尖轻轻刮了一下,笑得和煦:“父皇说过什么,不许逝水再动不动便说‘知错’‘降罪’一类的话了,逝水真是将父皇的话当耳边风了。” “儿臣不敢。” 逝水被当着弟妹的面儿刮了鼻子,登时俊脸绯红,后退了一步,假作抱起菱儿到膳桌边,掩去了脸上的羞赧。 尽欢帝心里好似浸润了一缸蜂蜜。 难得皇儿想上心给自己个惊喜,虽然自己更欢喜与皇儿单独用膳,但是皇儿一份心意,应时应景,取材民间,甚有新鲜感,也不好辜负了。 而且自己到底,也有许久没有见过延年,天铖和菱儿了。 逝水看着尽欢帝在膳桌边坐下,细细看了看桌上的菜,却不急于下筷子,便说道:“父皇,这膳食刚刚已经由尝膳太监试过了,父皇放心。” “嗯。” 尽欢帝颔首,却只看着逝水,转而再看看延年等人,眼里带笑,也没开口,也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逝水便有些着急,紧张兮兮地看了看桌上的菜: 祥龙双飞,龙凤呈祥,生烤鹿肉,乌龙吐珠,香烹狍脊,各色果品…… 甚至,甚至还有凤尾鱼——翅呢! 自己都兢兢业业把‘鱼’给放上来了,父皇看起来还是不太喜欢的样子,说到底,自己还是从来都看着御膳房照着规矩上了什么菜,却至今都不知道父皇喜欢吃的是什么。 逝水有些沮丧,突然看见尽欢帝伸手,在自己肩上拍了一把:“逝水想什么呢。” “儿臣在想,父皇可是不喜欢儿臣吩咐御膳房做的东西。”逝水有些焦心。 “怎么会呢。” 尽欢帝看着逝水不经意间微微撅起的双唇,喉头一紧,连忙转手捞起来筷子,轻轻咳了一声,说道:“来来来,延年,天铖,菱儿,开始吃了开始吃了,否则菜都要凉了,亏的你们皇兄有心,父皇才能和三位皇儿,在这民间言是‘冬至大如年’的日子里一同用膳。” “是。” 延年等三人齐齐应声,拈起筷子勺子,却仍然有些拘束,只是看着桌上满满当当的杯盘,毕竟是第一次与尽欢帝共进午膳,比上次的中秋家宴还要难得上了几分,虽然心中欢喜,却开始不知所措。 ‘啪嗒’一声。 菱儿突然夹起了一筷子鹿肉,小心翼翼地丢进了尽欢帝面前的白瓷碗里,然后咧嘴笑道:“夹菜,夹菜,奶妈会给菱儿夹菜,菱儿也要给父皇夹菜。” 尽欢帝还没回过神,就见逝水挪了挪身子,有些担忧地凑到耳畔,低低说道:“父皇若是不喜,儿臣可以代父皇吃掉,菱儿不会介意。” “不必了。” 尽欢帝亦是低声回言,而后夹起了碗里的鹿肉,狠狠心丢进了嘴里,发现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翻江倒海,只是有些心理的不适而已,只咀嚼了几下还是能咽下去,便说道:“父皇听说民间家人团聚用膳时,也是如此互相夹菜的,菱儿好聪明。” “父皇夸奖菱儿咯!父皇夸奖菱儿咯!” 菱儿举起肉呼呼的双手,在空中清脆地拍击了几下,小脸上的笑容灿烂至极,延年天铖这才放松下来,却也伸出筷子挑了一样好菜色,齐齐地准备送到尽欢帝碗里。 逝水有些心惊。 方才看父皇虽然咽下鹿肉,但是面色勉强,大概还是不喜别人勺子筷子碰过的食物,却想让菱儿开心,所以逼迫自己下咽而已,这番天铖延年一起上,父皇这饭还吃是不吃了? 想是如此,逝水便伸手在膳桌了扣了一下,假作嗔怒的道:“怎么的都给父皇了呢,皇兄也要啊。” “哥哥?” 天铖犹豫了一下,虽然不明逝水为何如此,好像有几分不敬的意思,却仍然把筷子戳到了逝水的碗里,延年一愣,稍加思虑了一下尽欢帝方才的表情,便醒转过来,抿了抿唇,也将筷子送到了逝水碗里。 尽欢帝被牵动心神,而后自膳桌下,轻轻拍了拍逝水的腿。 ——皇儿,竟能如此为自己考虑。 杯碟交加生终于传出来,此番午膳再没有皇室的尊严拘束,虽然还比不上民间的随性妄为,但终归是人人面上带笑,也顾不得‘食不语’的规矩,也念不及君臣父子的礼制,互相夹菜,调笑逗闹间,其乐融融,竟然忘却了天色严寒。、 所谓暖冬,不是瑟瑟中穿透阴霾的那一缕阳光,亦不是生了炉火满室的浅黄色烛光,只是爱人,亲人伴在身侧,眼眸顾盼,流光涌现,无论执了谁手,触了谁眉,心中都会荡漾开一圈暖彻心怀。 午膳吃的不多,剩的不少,但竟持续了二个时辰之久,再到竟席,延年天铖和菱儿依依不舍地告退,领着各自的宫人,一步三回头地回殿,尽欢帝突然从后揽住了立在门前,遥遥看着弟妹们消失在视野中的逝水,分外诚挚地喃喃道:“皇儿的惊喜,父皇很喜欢。” 其实,何止‘喜欢’二字。 若非皇儿,自己怎能如此惬意,怎能真心欢笑,又怎能终于理解,无论是皇家,还是寻常百姓家,只要是合家团聚,便当真是,天伦之乐?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二十四章 好事送上门 这日里,离尽欢帝的生辰只余了二十三天,终于瑞雪纷扬,漫天柳絮般飘飘摇摇的鹅毛雪花,从青灰的琉璃瓦间覆盖到狰狞的瑞兽,从赤红的城墙绵延道褐色的石砖,皇城中的一草一木,一树一花,都奇异地有了出挑的沉寂。 永溺殿里,逝水搂着手炉,尽欢帝搂着逝水,偏头凝眸眺望,手上很有分寸地在自家皇儿腰间吃着豆腐,面上却是无限诗情画意,无限大隐隐于市,嘴里喃喃出一句:“千树万树梨花开。” 丹药房里,惧寒至极,甚至于有些病态怕冷的一品红裹紧了七八层棉被,西屋里的炉火熊熊燃烧地几乎能烤焦了木制的地板,一品红却仍然瑟瑟,腥风终于看不下去,叹了口气,欺身上前,默不作声地钻进了棉被里,给一片冰寒的一品红送过去点温暖,而后直接无视了一品红笑靥生辉的谢意。 牵凤宫里,古妃伸出纤纤素手,用赤红的朱砂染色,自爱黄历上打下了第一百一十九个叉叉,默哀了一下尽欢帝未曾临幸的如许多日,却是毫无办法。 “嘻嘻嘻嘻——” 悦耳玲珑的笑声,伴随着清脆的击掌声,从御花园内西边晚冬亭前的空地上传出来,一个身着白色大裘衣的孩童跌跌撞撞踩着积雪上,看着参差错落的小小脚印,咧开了嘴笑得阳光灿烂。 ——正是尽欢帝的二女儿,当朝小公主,单名‘菱’字。 “小公主,哎呀小公主,小心着点儿,留神脚下。” 一个体态丰满的宫人紧张兮兮地随在菱儿身侧,时不时地伸手,拂去菱儿黑亮发丝间的六瓣雪花。 “雪,雪,好大好大的雪,奶妈来陪菱儿一起玩。” 菱儿扭身看着那宫人,脚下却不停地往后飞速地倒退,冷不防撞上了一个柔软的物什,一个激灵便回头去看。 是个身量娇小的女子,眉清目秀,剪水杏眸,裹着绵实的裘衣,妆容分外精致,见她半俯下身子,稳住了菱儿向前冲的身形,好声好气地说道:“菱儿可要小心些,这积雪着,地上可滑溜溜的呢,一不注意可就要摔个四仰八叉了。” “谢谢姐姐。” 菱儿咧嘴一笑,突然想起了什么,好奇地问道:“姐姐长得好漂亮,是哪个殿上的啊?可不可以来菱儿身边,陪菱儿玩啊?” 那女子略显讶异,却只扬了扬眉,抿唇一笑,默然不语。 倒是身边被菱儿唤作‘奶妈’的宫人细细打量了一下,顿时惊诧地欠身行礼,扯了扯菱儿的衣袖子,说道:“奴婢见过墨妃娘娘,娘娘千岁,小公主还不认人,故而语出失措,还请娘娘不要怪罪。” “小公主失言而已,并没有失措,本宫怎舍得怪罪。” 墨雨颔首,缓缓而言间已经颇有几分贵嫔的气度,完全没有了先时身为宫人的放肆轻松,整个人稳重得好似久居上位的妃嫔。 菱儿眨了眨眼睛,在墨雨脸上来回打量了一圈,甜腻腻地说道:“墨,妃,娘,娘,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墨妃啊,那就是父皇新近册立的贵嫔咯?那就不是普通的宫人咯。” “小公主,不要这么没有规矩。” 菱儿身边的宫人轻轻碎语,却被墨雨冷眼瞥过去,示意了让她不要多嘴,宫人立时噤声,不敢再插言。 墨雨回眸执起菱儿的手,半点没有气恼的意思,温声说道:“对了,菱儿真聪明。” “嗯,聪明!” 菱儿喜笑颜开,被寒风吹得有些通红的小脸上浮起了更浓重的赤色,跳着脚,高高兴兴地说道:“前些日子,父皇和菱儿一起用膳,父皇也夸奖菱儿,说菱儿‘真聪明’呢!” “一起用膳?”墨雨有些好奇。 “嗯!冬至那天,大哥哥亲自来菱儿殿上,带着菱儿和父皇一起去用午膳的,父皇见了菱儿很高兴,菱儿就给父皇夹菜,父皇就夸奖菱儿‘真聪明’了!父皇还把菱儿抱在腿上,给菱儿讲故事呢!” 菱儿如数家珍,虽然年纪小,但显然是将前几日里,与尽欢帝难道的相处深深烙在了脑海中,比得其他所有东西都记得明晰。 “皇上真是疼爱菱儿啊。” “那是自然,父皇还说了,以后还要和菱儿一起用膳呢!”菱儿得意满满。 “哦,如此。”墨雨摸了摸菱儿的头,唇边的笑意突然转而狡黠。 偶尔起了兴致,想来晚冬亭走走,歇歇,转转心情,没成想居然碰上这等送上门的好事。 先时姐姐打算着威胁文官,将当年那个皇帝篡位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结果被那个老谋深算,看尽群臣心思的皇帝巧舌如簧地搪塞了过去,所以初次谋划,这‘众叛’倒是没有半点成效。 而所谓‘亲离’呢,原本想着,除了殿下之外,那个冷血的皇帝好像谁都不介意,偏生殿下还死心塌地,甚至连生母被害死的事情都可以谅解,根据自己派去的宫人回禀,殿下与那个皇帝倒是当场的如胶似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让自己还把小票子给赔了进去。 这么一来,自己当真死茫然无措,不知如何下手了。 ——幸而现下又多了个‘亲离’的目标。 殿下那边,自己舍不得,也不太找的着机会手脚鞭笞,投毒手刃,好让那个皇帝心疼心疼,但是这边这个…… 墨雨的杏眸中暴闪精光。 “大雪的天儿,倒是有些冷了,本宫还是先回去暖暖身子。” 墨雨慢慢站起了身子,而后对着菱儿身边的宫人说得:“你仔细着点,小公主还是贪玩儿的年纪,见着这么大的雪,心里欢喜了,也不好太拘束着她,不让她尽心欢乐,只是这雪地里,当真是滑不唧溜的,稍稍磕磕绊绊,也许就是你担待不起的伤。” “奴婢会小心的。” 宫人垂眉答言,心中却有些困惑。 娘娘好像是关切的意思,但这语调,怎么有些预料到小公主会跌跤受伤的势头呢? “姐姐——啊不是,墨妃娘娘这便要走了么,不陪菱儿玩雪了么。” 菱儿见着墨雨欲图转身离开,便伸开小手,抓住了她的食指,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墨雨,长长的睫毛轻颤,自爱眼底投射下了一圈阴影,撅起粉嘟嘟的小嘴,一脸乞求加可怜兮兮的模样。 墨雨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小丫头,怎么这么缠人? 而且,竟能缠人地,这么惹人爱怜…… “好不好嘛,姐——啊不,是墨妃娘娘,菱儿知道娘娘冷了,想回殿上了,但是,就陪菱儿玩一会儿好不好,就一会会儿,身子也会暖和起来的,好不好嘛?” 菱儿年纪最小,却也看出了墨雨好像面色犹疑,只当她是在考虑着是否要离开,便双手交叠,扭住了墨雨的手腕,摇着头,左右小幅度地晃动着身子,嘟嘴撒起娇来。 墨雨立在原地,没有提脚,没有离开,只是感觉自己的手被笼在一个小小的温暖的物什里,听着娇俏甜腻的童音,几乎连心都要被一并化掉了一块。 ——当初的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想着要有人陪同玩乐,想着要有人可以撒娇。 墨雨被触动心神,感怀之余,忽然面色转冷。 只是那个皇帝,派人四处打探,千里追踪,刀光剑影,当真是半点活路都不留给自己,让自己和姐姐不及垂髫的年纪,便要风餐露宿,草木皆兵,跟着毫无温情可言的驼背老儿颠沛流离,东躲西藏。 斩杀爹爹也罢,逼死娘亲也罢,将亲人一并放逐边疆,也罢,毕竟那是离自己太过遥远的东西,自己出生便没有见过。虽然心中忿忿不平,恨之入骨,但是也没有到要倾命相搏,只是那个皇帝连尚在襁褓的姐姐与自己都不肯放过,实在是逼人太甚。 月前,姐姐看起来还像是做了什么噩梦,终于使自己忍不住撂下了‘必要他众叛亲离’这句狠话。 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就放手去做。 墨雨眯起眼睛来,低头看着茫然未知,仍是一意相邀自己玩雪的菱儿,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敛声温声道:“好好好,本宫陪陪菱儿,不过菱儿说过的哦,就一会儿,不许耍赖皮。” “嗯!” 菱儿眉眼半弯,迫不及待地抓着没有的食指,往更深处的雪地里奔去。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二十五章 菱儿遇险 第四日的清晨,纷纷扬扬断断续续的大雪倒是停了,白灰的天空中,日头仍然微弱,但暖意还是有些的。 “小公主,小公主您在哪儿啊?” 宫人踩着满地的积雪,站在晚冬亭边的小林子里,茫然地看着四周光秃秃,半根错节的枝桠,一时没了主意。 “不许偷看,数到一百了,奶妈才能来抓我哦。” 从左前方传来菱儿娇脆的声音,而后是地上松软的积雪踩踏声,宫人循声望去,看见一抹小小的白色影子在灰黑的树皮间跳动,便说道:“小公主,别躲了,奴婢看到您了。” “啊,这就看到了啊。” 菱儿嘟着嘴,走回到宫人身边,跺了跺脚,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悻悻地说道:“真不好玩儿,前些天姐姐陪菱儿捉迷藏的时候,都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菱儿的,怎么奶妈这么快就找到了呢。” “小公主,以后要叫墨妃娘娘,娘娘是贵嫔,不能随便叫姐姐的。” 宫人蹲下来,很耐心地提点着菱儿。 “不嘛不嘛,姐姐比奶妈还要小呢,姐姐对菱儿好好,还陪着菱儿玩儿,姐姐就是姐姐!” 菱儿不依不饶,转了转眼珠子,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喜笑颜开道:“对了,姐姐前些天是站在林子外边儿,然后背着身子数数的,奶妈站在林子里,还没数数都到处找菱儿了,所以才会这么快找到菱儿的,奶妈也像姐姐一样站到林子外边儿去,然后背过身去!” “小公主,这个不行啊,这万一您摔着了,奴婢可就看不到了啊。”宫人慌忙摆了摆手。 “姐姐昨天也是这么做的,菱儿也没有摔啊。” “这凡事不就怕个万一么,小公主您就不要为难奴婢了。” “哼!” 菱儿有些生气,看着唯唯诺诺不肯答应的宫人,忽然扁了扁嘴,抽了一下鼻子,两眼闪亮闪亮的好像要哭出来:“唔哇哇哇哇,奶妈就是嫌麻烦,不肯赔菱儿玩,奶妈不肯陪菱儿玩,只有姐姐好,只有姐姐肯陪菱儿,奶妈是坏人,坏人!” 菱儿说着还把粉嘟嘟的小拳头捶打在宫人的胸前,力道不大,但是皱巴巴的小脸蛋儿却让那宫人很是心疼。 “好好好,奴婢照做,照做还不行么,小公主快别哭了。” 宫人伸手去抹菱儿的小脸,手指还没碰到那红彤彤的脸颊呢,就见菱儿咧嘴一笑,表情转得比那五月的天儿还要快,乐呵呵地说道:“奶妈最好了,那奶妈快点到林子外面去吧!” 宫人苦笑不得,把手缩回来,然后站起来,往回走了几步,站在林子边儿上,回身说道“好了。” “不好不好,奶妈还没有出林子呢!”菱儿吼了一声。 宫人又往外退了一步,说道:“好了,奴婢已经出来林子了,可以开始数数了么?” “不好不好,奶妈能听到菱儿的脚步声呢,奶妈再出去一点嘛,昨天姐姐站得离林子可远了。”自从昨天尽兴玩了一个下午之后,菱儿几乎是将墨雨的所作所为当成了衡量的准尺,一股脑儿全套在了宫人的身上。 宫人面露踌躇,犹犹疑疑地说道:“再远,万一小公主出了什么岔子,奴婢可真的就一点儿都不知道了啊。” “唔哇哇哇哇,奶妈还是不肯陪菱儿玩,奶妈就是在哄哄菱儿,奶妈是坏人,呜呜——” 菱儿见宫人不肯后退,便有使出了撒手锏,这回离得有些远了,宫人只看见菱儿拿手捂着眼睛,张大了嘴,干嚎的声音也小了不少,但是‘坏人’二字仍然直直抵击中了她,宫人叹了一口气,只能又往后退了数丈。 菱儿从指缝里偷偷看了一眼,这才放心下来,说道:“现在可以了,昨儿姐姐就是站在那里的,奶妈背过身去,开始数数吧,菱儿要去藏起来了,不许偷看,不数到一百也不许来找菱儿,否则菱儿今天就不吃饭了!” “好好,小公主当心着点儿啊,这雪开始化了,地上可就更滑了,小公主不要跑太快啊。” 宫人背过身,嘴里念念叨叨地叮嘱着,而后细细地,有些快速地开始数起来。 “一,二,三……” 菱儿捂着嘴偷笑,丝毫不管那宫人的嘱咐,撒开了腿就在小林子里奔跑起来。 “十一,十二,十三……” 菱儿停下了脚步,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躲在树的背后,爬到倒下的枯树洞洞里,索性倒在地上,把掉下来的树枝叶子什么地铺到身上…… 但是,昨天这些方法都用过了呢,姐姐找人的时候,奶妈一定也看到了,不管用了。 菱儿觉得有些苦恼,又在一棵树底下张牙舞爪了一下,努力抱住半面树干,提起小脚往上踩,只是胳膊短,腿更短,跳跳脚辛苦了很久还是没能爬上去,只能放弃了树梢这个选项。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菱儿有些着急了,虽然她已经听不清那宫人的数数声了,但是她觉得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再不抓紧着藏起来,过会儿很快就要被发现了。 这次绝对不能让奶妈这么快就找到。 ——可是,应该躲到哪里去呢? 菱儿歪了歪头,突然眼睛一亮。 小林子外边儿有个小湖,小寒的时节里已经结了层不算薄的冰,湖的边沿上密密地长出了芦苇,枯黄的茎杆,繁盛茂密,几乎有一个多高,遮蔽不足三尺的菱儿是绰绰有余。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菱儿咧嘴一笑,飞速地跑出了林子,一溜烟跑到小湖边,伸出脚点了点湖面上的冰层,传出‘扑扑’几声,冰层没有动静,菱儿便放下心来,乐颠颠地提脚踩了进去。 细碎的‘咔咔’声响起来,菱儿小心翼翼地拨开芦苇丛,在里面踩扁了好些茎叶,回头,透过眼前枝叶相连,但是隐隐约约的缝隙往外看,小林子里静悄悄的,但是已经看不见宫人的身影了。 菱儿咬了咬嘴唇,强忍住内心的激动,然后扭过身,继续奋力拨开芦苇叶子,一边踩着脚下的根,一边找寻着最舒适最隐蔽的地方。 突然,菱儿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在动,同时传来拨动芦苇的‘哗哗’声,越来越近了。 “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 菱儿吃惊地回头一看,眼里的惊喜还未成型,便被一双纤手一把捂住了嘴。 一裘黑衣劲装的墨雨蹲在菱儿身后,头发紧紧梳成辫子甩在脑后,窄袖束腿,很有几分夜行窃贼的模样。 墨雨温和地笑了笑,看出来菱儿对自己的出现欣喜异常,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便把另一只手的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低低地说道:“菱儿小声一点,姐姐给你看样好东西,只给菱儿一个人看哦。” 菱儿在墨雨的手下乖巧地点了点头,好奇地眨了眨眼睛,看见墨雨以手成掌,掌心向下,运足了内力,却看似轻飘飘地拍在了菱儿脚边的冰上。 ‘咔嚓——’声分外沉闷。 冰层以墨雨落掌的地方为基点,闪电一样裂开了放射状的纹路。 菱儿瞪大了眼睛,终于露出困惑和惶恐,扭身一挣扎,墨雨便顺势放开了捂在菱儿嘴上的手,菱儿茫然地往后退了一步,还没来得及尖叫一声,就一脚踩在了摇摇欲坠的冰上,‘哗啦——’一声,整个人载进了湖里。 湖水波澜了一下,容下菱儿小小的身子后,又慢慢开始恢复平静。 小寒的湖水,冰冽彻骨,是能将人直接冻到麻木的冷冽,是能让人完全丧失挣扎意识的彻骨。 “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 墨雨迅速站起来,双脚连续点地,两手像飞鸟一样张开,往已经被分开一条小径的芦苇丛中倒退了几丈,看着冰面上黑呼呼的洞眼,和上面浮起的一连串水泡,冷冷哼出一声。 这些天在晚冬亭埋伏了许久,终于等到小公主大驾光临,既然小公子如此盛情难却地踩着冰来,自己还真舍不得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虽然冰裂声控制得很轻,但是外面那个数数的宫人已经念叨道五十多,大概快要来了,不过小公主藏得太好,她也许只在林子里面或者周边徘徊,指不定能不能找到。 ——是生是死,交给老天吧。 墨雨倒退中已经到的湖沿,一脚踩上岸,刚刚扭头,眼里便映出了一张与自己酷似的,却是毫无表情的脸。 “姐姐?” 墨雨惊诧,然后伸手抓住了腥风的手腕,传她密音道:“姐姐不是假扮小雨坐守荔香宫的么,怎么跑到这里了,宫人们没有怀疑吧?” “你刚刚做了什么?” 腥风没有回答墨雨的问题,忿忿出言,眼里有些怒火在燃烧。 墨雨知道腥风不会做这种伤及幼小的事情,也不允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便只能亲自出手,但是身为贵嫔,连续几日都不见踪影,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而腥风不过是隐匿在竹林中的小小的道童,根本无人注意,所以墨雨便央求腥风假扮作她,在荔香宫做了几日的‘墨妃娘娘’。 原本既可以伤了菱儿,又可以瞒过腥风的小九九,却因为腥风不知从何时起,擅自离开荔香宫,追踪者墨雨来了晚冬亭的小湖,而完全偏离了轨道。 “刚才冰裂,你是不是把什么人推入湖里了?” 腥风狠狠甩开了墨雨的手,正欲往冰面上去看情况,突然被墨雨抱住了腰,继续传音道:“姐姐这么莽撞地出来,荔香宫的人会起疑心,姐姐快些回去。” “刚刚在林子外的是小公主的奶妈,你说你在宫中憋坏了,要出去转转,透透气,但是你却跑来害小公主?!”腥风回身狠狠瞪着墨雨。 墨雨哑口无言。 腥风见状,淡淡地道:“我不会袖手旁观。” “姐姐你要做什么?!当初是姐姐同意了要那个皇帝众叛亲离的,姐姐不能反悔,而且姐姐现在若是下水救人,会引出很多事端!” “我不会袖手旁观,也不会反悔当初,要让那个皇帝成为真正孤家寡人的决定下水救人。” 腥风眯起了眼睛,然后蹲下身子,抬高了手,也不管脑海里墨雨的大肆吼叫,狠狠一掌拍在冰面上,有些震天的冰裂声,芦苇和冰层上的东西纷纷坠入湖中的‘扑通’‘哗啦’声传出来,墨雨不由捂住了耳朵。 “姐姐你搞这么大动静,会把人招来的!” 墨雨惊诧,忽然被腥风揽住腰,一个点地就飞身往林子的另一边窜去。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二十六章 事有蹊跷 当日里,快到午膳时分,尽欢帝忽而携了逝水的手,有些感喟低说道:“父皇有些想念冬至那日了。” 那日里虽然吃的尴尬,但是笑得欢畅。 延年稳重孝顺,竟席间话不多,但是温婉有度;天钺虽然与皇儿在争皇储一位,却丝毫不见排斥之心,也不见刻意讨好自己的意思,与皇儿谈笑风生间还会乐红了脸;菱儿天真无邪,虽然有些过分腻人,但也不失为逗人开怀的开心果。 ——若非皇儿有心,恐怕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想象这样的天伦之乐。 尽欢帝浅笑着看向逝水,见他眉眼半弯,亦是回了一笑,温声道:“若是父皇想念,让人去弟妹们殿上请便是了,他们自然是高兴至极的。” “也是。” 尽欢帝点了点头,正欲召人过来,忽然间禄全急匆匆行到跟前,面色焦灼,当先一句便禀道:“老奴参见皇上,小公主出事儿了。” 尽欢帝心中略惊,挑了挑眉,问道:“何事?” “小公主今晨失足跌入晚冬亭边的湖水中,虽得警卫救起,但现下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太医束手无策了。” “什么?” 却是逝水当先担忧地出言应对,尽欢帝轻轻拍了拍逝水的手,转而对禄全说道:“孤知道了,摆驾,孤和皇儿立刻过去看看菱儿。” 禄全应了声‘是’,躬身倒退着便去准备了,尽欢帝握住逝水有些发颤的手,安慰道:“逝水不必担忧,菱儿大概是惊吓过度,体力不支,过些时候便会醒转,若是太医无策,父皇还有上佳的人选。” 逝水抿唇,眉眼中却是显露出别样的忧色。 这些日子来,父皇身边事事不断,先是因着母妃的事情,和自己起了冲突,而后是被三五文官跪于宫门,追问当年登基之事,甚至连左丞相都牵扯了进来,现下又摊上了菱儿无故跌入湖中的噩耗。 虽然一为宫中秘闻,一为政事,一为天降祸事,风马牛不相及,但是自己还是隐隐感觉,想是有人暗地里磨刀霍霍,欲要对父皇不利了。 銮驾半晌便到了菱儿的宫殿,尽欢帝执着逝水的手走下来,也不看殿里宫人跪倒了一片,直接便向着宫殿内里菱儿的寝房走。 待得尽欢帝行色匆匆终于到了寝房,看见满屋子的绿袍红袍太医,凤榻上锦被间,菱儿面色通红却唇色煞白地紧紧闭着眼睛,不由得也担忧了起来。 “菱儿怎么样了?” 尽欢帝坐到菱儿床头,伸手搭上了她滚烫的额头,侧眸询问立在最前头的南宫惭。 “湖水冷冽,小公主年纪尚幼,受寒过度,四肢冻伤,唯有一息勉强护住心脉,臣等虽竭尽所能,然小公主现下牙关紧闭,汤药不进……”南宫惭头上见汗。 “啰嗦。” 尽欢帝冷冷丢出两个字,众太医立刻两腿战战,齐齐跪倒在地,哆嗦成一团之下不敢再有多言。 糟了,看皇上这样子,很是担心小公主的安危,只是小公主汤药不进,整个太医院都无能为力了,不知皇上一怒之下会施加何种惩处。 当时菀妃娘娘小产之时,皇上可是连娘娘的面儿都没让见上,直接就命着跪在殿前阶梯上了,而后手里抄着什么就一股脑儿往外扔,不少人当场便都头破血流啊。 太医们想着想着便浑身冒了冷汗,一时竟噤若深秋寒蝉。 逝水心焦,上前牵了牵尽欢帝的衣袖,说道:“父皇不要生气,菱儿的伤势要紧,还是让太医们继续看看吧?” “一群废物,用不上了。” 尽欢帝很是不屑地瞥了跪伏在地的众太医一眼,而后对着侍立床头的宫人说道:“这个腿快的,赶去找仙师,不管他在做什么,让他立刻过来。” “是。” 那宫人应出一声,而后转身离开,尽欢帝伸手平平挥出,对着仍在颤巍巍的太医们说道:“没你们的事了,都退下,官降一品,三年内俸禄减半。” “谢皇上赐罪!” 太医们听着责罚不重,终于松出了一口气,磕头谢恩之后,便也躬身倒退着出去了。 尽欢帝携了逝水手,让他坐在床边小几上,正欲说什么安慰一下,突然瞥见床头还侍立这一个宫人,双目垂泪,眼睛红肿,好像已经哭了很久,稍加思量之下便问道:“你是菱儿的奶妈么?” “奴婢正是。” 那宫人欠身答言,声音嘶哑地几乎分辨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尽欢帝点了点头,然后问道:“菱儿落水之时,到底是什么情况?” 近日里扰人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现下菱儿落水也定是有蹊跷,否则四岁小儿,宫人随侍,无微不至之下怎么会无故落水。 “奴婢,奴婢罪该万死!” 那宫人忽然哽咽失声,双腿一曲便直接跪地,狠狠地将头磕在地上,身子颤抖地如同寒风中的小树苗。 尽欢帝有些不耐,但又怕厉声呵斥会让宫人更加张皇,只能缓缓说道:“恕你无罪,将当时的情形仔细道来。” “谢皇上,谢皇上恩典。” 那宫人又磕了几个头,然后跪在地上,整理了一下思绪,垂眉说道:“小公主今晨,央告着奴婢说要去晚冬亭游戏,奴婢便跟着去了,到了晚冬亭,小公主就直接钻进了林子里,说要躲起来,让奴婢从一数到一百,然后再去找她,但是天冷路滑,小公主才四岁,奴婢不敢让小公主离开视线之内,便没有听小公主的话数数,直接便开始寻找了。” “做得对。”尽欢帝微微颔首。 “但是,小公主生气了,说奴婢不肯听她的话,奴婢是坏人之类的,奴婢拗不过小公主,就只能出了林子,背对着小公主,认认真真开始数数。” “糊涂。” 尽欢帝叹出一口气,因想着前时答应的’恕你无罪‘,便压下了怒气,说道:“继续说。” 宫人抖了抖身子,红肿的眼里忽然又滴下泪来,哑着嗓子很吃力地说道:“想来也是小公主不愿让奴婢轻易寻到,所以才会跑出林子,另辟蹊径去了结冰的小湖边,奴婢真是对不住小公主,奴婢罪该万死啊。” “你只说当时之事便好。”尽欢帝见那宫人又开始脱离了重点,郁郁自责,不由得稍稍加重了语调。 “是,奴婢,奴婢数到大约七十时,忽然听到很响亮的,不知是什么碎裂的声音,然后噼里啪啦想害死有什么东西落入了水里,奴婢吃了一惊,担心是小公主出事了,便直接往林子边上的小湖跑,到了之后就看见,就看见……” 宫人再次哽咽,这回是倒抽着气,涕泗横流,任是怎么努力都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了。 “你可有听到其他动静?”尽欢帝又问。 “没,没有,奴婢只,只……只听到,小公主落,落水时的声响……”宫人结结巴巴,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努力回答,句子支离破碎。 尽欢帝拢了拢眉。 果然蹊跷,棱儿身长不过三尺,即便是落入了水中,又怎么可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让远在林子另一边的宫人清晰听到。 所以那动静,定然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可能是凑巧,也可能是算计之中,刚刚碰上了菱儿落水的时辰,不过也幸得这动静才让宫人醒转,及时赶到救了菱儿一命。 “下去吧,菱儿还需要你照顾,别先把自己累垮了。” 尽欢帝挥手,仁厚地屏退了几近瘫痪的宫人,然后回眸看着逝水,问道:“听了这许久,逝水可有什么发现?” “儿臣尚不清楚,但是儿臣知道,菱儿决计不是失足落水。” 逝水咬牙切齿,狠狠压出‘决计’两个字,双手紧握,看了一眼出床榻之上昏迷不醒,被痛楚折磨地眉头紧颦的小小人儿,想起菱儿前时的活蹦乱跳,笑靥灿烂,心中怒气滔天。 ——居然连四岁的孩童都不放过,如果让自己知道幕后黑手,无论是谁,挫骨扬灰! “逝水所料不错,这事另有隐情,可能牵扯甚广,所以尚未查明之前不宜声张,逝水随父皇单独去晚冬亭那边看看吧。”尽欢帝颔首,旋即起身。 “现在?” 逝水惊诧,回头很不放心地看了看柔弱无助的菱儿,问道:“那菱儿怎么办?” “现下宫殿寝房之中,宫人四处而立,不会有人冒险来暗害菱儿,之后的事情,全权交给仙师便好。” “但是……” “相信父皇,菱儿不会有事。” 尽欢帝揽过了逝水的腰,字字铿锵,语调坚定,不容有疑,逝水看着尽欢帝灼灼的眼神,忽然安下心来。 ——只要是父皇所言,便不会有错。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二十七章 软肋 尽欢帝驻足在晚冬亭边的小湖畔,举目四望了一下。 晚冬亭西侧是林子,林子再往西边上便是小湖,两者相距有数丈之遥,林子树木遮掩,枝桠敝天,站在小湖畔根本看不见林子的另一头。 小湖上的冰层已经完全碎裂,呈块状漂浮在水面上,静水无澜,冰块倒是没有多少挪动。 湖中沿岸生长的茂密芦苇丛被人踩踏出了一条小路,可能是菱儿为了寻个藏身之处,而顺手拨开芦苇,也可能是另有其人,用心险恶而为之。 逝水蹲伏下身,打量了一圈湖岸,发觉没有凶手遗留之物,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冰层上,喃喃地道:“这大雪落后,小寒时节结的冰,虽然不算厚,但是菱儿的重量,应当不足以使这冰层碎裂,就算菱儿在上面乱跳乱闹,也不该碎了整湖,至多有个小洞,边缘裂开纹路而已。” 尽欢帝点点头。 逝水看着游离的冰块,又悻悻地道:“只是,菱儿落水后,也过了有些时候了,冰块消融,看不出当时是何物击碎了冰层,无从查起,真是可惜。” 尽欢帝闻言却是没有露出半点遗憾的神色,负手看着平静的湖面,叹息般道:“父皇本便没想过能这样查出凶手,父皇来此,不过是为了确信有人动了手脚而已。” “那父皇现下,该是确信了吧。” “嗯。” 尽欢帝应声,而后突然叹出一口气来,有些自责地说道:“这次多半还是父皇牵连了菱儿,因菱儿年幼,与权位之争毫无瓜葛,也该是没有人怨恨,凶手欲要加害菱儿,大概是憎恨父皇,与父皇为敌,所以才迁怒,甚至谋害于菱儿。” “父皇不要自责——” 逝水正欲开口宽慰,尽欢帝便伸手打断,又自顾自说道:“逝水必然也有感觉,这些日子来,左丞逼问当年登基之事,逝水又险些因为洁妃的事情与父皇反目,让人心烦意乱之事叠加在一起,决计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刻意为之,现下菱儿遇险,大概也是那幕后黑手的一着棋。” “朝堂出乱子,后宫现秘闻,公主遇险境,果然奇谋百出,用心险恶,步步逼近,不过虽然现在敌暗我明,也不知他接下来会出何招,但是父皇只要谨慎,他便没有可乘之机。” 逝水有些愤怒,却是信心满满。 尽欢帝闻言却只是沉默不语,拢眉像是难以释怀,逝水便道:“父皇不必忧心,若是细细盘查后宫,推究何人在今晨不知去处,那凶手的真面目,不日便能浮现。” “哎,这便是父皇忧心之处。” 尽欢帝有些无奈,看着寒风萧瑟,守卫疏忽的晚冬亭,像是憋气一般说道:“现下还不可细细盘查后宫啊。” “为何不可?”逝水一挑眉。 “逝水方才也说了,敌暗我明,所以这次也只能像上次文官跪求一样,假装没有发现个中蹊跷,不动声色,静观其变,而不能大肆盘查,打草惊蛇,以防幕后黑手狗急跳墙。” “父皇的意思,是要让推菱儿入湖的凶手逍遥法外?” 逝水听着尽欢帝的意思,便有些急了。 尽欢帝微微摇头,伸手在逝水侧脸边轻轻抚慰,说道:“不是逍遥法外,而是秋后算账。” 逝水抿唇,敛眉,紧紧盯着迫害菱儿昏迷不醒的湖水,双手紧紧握拳。 “逝水可明白父皇的意思?”尽欢帝见逝水有些激动,怕他冲动之下贸然行事,便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儿臣明白。” 逝水松开了拳头,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怒火,把目光从湖水上收回来,面上已恢复了温润,冷静地回到道:“儿臣不能冲动行事,以防引起幕后黑手的警觉,此番即便是可以捉出暗害菱儿的凶手,也很难保证能否将心怀不轨的人连根拔起,反而会逼得他们兵行险着,到时候会很麻烦。” 尽欢帝欣然颔首,忽然伸手一捞,将逝水紧紧搂入怀中,让他完全埋首进了自己的怀里。 尽欢帝不想让逝水看到自己的脸上,完全外露的,波涛汹涌的忧色。 ——那与自己为敌之人,从外缘起,步步紧逼,已经开始威胁到自己身边之人的性命了。 若是放在以前,那幕后黑手定然是用错了计谋,因为这些算计,甚至是菱儿的生死未卜,顶多便是隔靴搔痒而已,只能让自己新生烦乱,却不会痛心疾首。 但是现在,今非昔比了。 如皇儿所言,若是逼得他们‘兵行险着’,很可能会危及皇儿的安全,而皇儿已是自己的七寸,是任谁捏牢了,都能威胁自己的软肋,自己不能哪怕是一点点的风险。 即便能将幕后之人一网打尽,却要伤了皇儿一分一厘,自己便算是满盘皆输了。 “父皇?” 逝水挣扎了一下,发现抬不了头,脱不了身,便在尽欢帝怀里疑惑地问了一声。 “逝水不要乱动,再让父皇抱一会儿。” 尽欢帝狠狠将下颌抵在逝水的头顶,像是要将逝水嵌入胸膛一般,使劲紧了紧揽在逝水腰际的手。 ——事到如今,当真是半点懈怠不得,而要倾尽全力,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探究源头,将片叶相连之事思量个清清楚楚,最好,便是能不动声色地查出幕后黑手了。 菱儿的寝房里,熏香袅袅,炉火通明,暖意融融,宫人尽皆屏退,只余了菱儿,一品红,和侍立在旁,变回道童打扮的腥风三人。 “好了,再让小公主睡一会儿吧。” 一品红缩回手,舒出一口气,让垂首盘膝坐在床榻上的菱儿慢慢躺下来,然后严严实实地盖上了锦被。 “她,她会没事的吧?” 腥风紧紧地看着一品红的动作,难得地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一品红有些诧异地望着腥风,思量了片刻她的反常举止,忽然冷了脸,拢眉说道:“风丫头几日里不见踪影,不会与小公主遇险有关吧?” 腥风别过了脸,不承认也不否认。 菱儿落水一事,腥风虽然不是亲手而为,但是也亲眼所见,而且见死不救,只一掌劈碎冰层,引起了宫人的注意而已,所以腥风对此仍是心怀愧疚。 “看来是雨丫头瞒着风丫头做的了。” 一品红一眼看穿腥风的小九九,心中虽然有些生气,但见她心有不安,便说道:“小公主不久便会醒来。” “此话当真?”腥风眼里闪烁着如释重负的喜欢。 “不过——我无法保证她是否安然无恙,毕竟泡进了冰冷的湖水里,又高烧不退那么久,我也不是神人。” 一品红小小转折,引得刚才一块石头落地的腥风又提起气来。 “也许只是身体虚弱,好生养着几月便完全好转,也许受惊过度前事尽忘,变作愚钝不通之人,也许四肢冻伤瘫痪,再难奔跑跳跃,也许伤及心肺落下终身隐疾。” 一品红一一历数,看着腥风面色逐渐变差,忽然转了语气,表情不明地问道:“小公主落水前也许看见了雨丫头,若是她清醒过来,风丫头可有担心雨丫头的安危?” “这——” 腥风扭头看了看床上的菱儿,又看了看似乎将怒气憋在心里的一品红,欲言又止。 一品红转身正对着腥风,很直接地说道:“雨丫头这次做过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出手伤她,这是你们复仇的方式,强者胜,弱者败,虽然手段阴险了点,但是也无可厚非。” “哼。” 腥风冷冷哼出一声。 墨雨行事过激,事出无因地伤及幼小,是有错在先,若是自己提前知道墨雨的计谋,决计会万般阻扰不予她实施的机会。 但这又关你一品红什么事了?早就说好了不予干涉阻挠,为何现在又指手画脚?当初那个皇帝夺位之时,你一品红大概也没有施加过障碍,为何轮到自己头上,便开始说三道四的? 一品红见腥风面露忿忿,心中叹气,只能说道:“小公主醒后,我不会帮你施加摄魂术,所以小公主情况如何,会否指认雨丫头,让雨丫头败露行迹,获罪与小违,都由上天来定。” 腥风浑身一震,突然眼中一闪而逝过一抹血光,却被一品红立时捉住,很是坚决的说到:“风丫头不要因为害怕雨丫头受到伤害,就想着灭口,我一品红甚少救人,但是一旦开始救了,便从来都是一救到底。” “你什么意思?”腥风明知故问。 “我的意思是,除非你能过我这一关,否则别想再动小公主。” 一品红语调温婉,眉眼半弯,明明是倾城的笑靥,身上却是杀气陡现。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二十八章 两朝仙师,多重身份 “父皇,为何要来丹药房?” 逝水收紧了领口,拨开长到腰际的杂草,抬眼看着木制小楼上仍然破败的匾额,心中有些困惑。 父皇才说了不可轻举妄动,细查后宫,以免引起那幕后黑手的警觉,但是为何才过了几日,便趁着师傅外出,替菱儿检查伤势之时,偷偷摸到丹药房来? ——难不成,父皇开始怀疑师傅了? 逝水抬眼看着已经登上七级扶梯,推门而入的尽欢帝,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一品红性喜寡居,甚至对渺无人烟的地方嗜好到了极点,故而这丹药房里,从来便只有他和腥风二人,膳食用度等皆是由宫人定点送来,现下一品红被尽欢帝支使去了菱儿殿上,四下无人间,尽欢帝便也有了充足的时间好好儿探索一下这座小楼。 “只是随便看看而已。” 尽欢帝倚着门框迈进一步,而后回身,悠悠答出一句。 倒不是怀疑宿尾,只是宿尾带来的那道童,与墨妃实在太过相似,前月里又赶上墨妃挑唆皇儿,险些让皇儿与自己反目,所以不由得便开始介意起那个道童来了。 ——当然,还是希望,宿尾带来的那道童与墨妃毫无瓜葛才好。 屋里分外明净,视野中的家具,不过一竹桌,两条竹椅,窗户边一张小几,正前方那气质脱尘的青年画像下,一张有些华丽的供桌而已。 不过这次,屋里弥漫的倒不是灰尘气息了,而是有些道家正统的香火味,掺和着屋外竹林自然的芬芳,分外清香怡人。 尽欢帝抽了抽鼻子,踩着没有修葺,故而仍然‘吱吱呀呀’作响的地板,踱步到供桌边,站在那画像之下,拢眉看了许久。 这身高,这身形,这似乎对一切都不屑一顾的姿势,实在是像极了一个人。 像极了那个,自出生之时便守在身侧,从来都为自己考虑周全,不甚顾忌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颇为口无遮拦的,深得自己信赖的暗卫,宿尾。 而且,要论到十数载来久居宫中,这时间,倒也能对上七八分。 尽欢帝在心中回忆了一下宿尾的身影,忽然又轻轻摇头。 不对啊,这人是黑发,而宿尾,是银发,看宿尾的样子,健健康康的也不像是走火入魔,身患隐疾之类的,会让好端端一头青丝瞬时便白了的。 “父皇,儿臣可否去楼上仙师的房里看看?” 逝水看着尽欢帝光站在原地上,半晌没有挪身子,心中焦急,便有些局促地牵了牵尽欢帝的袖子,朝碰上楼梯那里努了努嘴。 “可以啊,不过逝水要小心些,不要把仙师的东西换了位置,仙师会不高兴。” 尽欢帝浅笑,利落地放行,看着逝水毫无顾忌,施开轻功,飞身便上了二楼,大概是径直奔着仙师的屋子里去了,便鬼使神差地回头,伸手捞下了墙上的画像。 尽欢帝一手拈着画像顶端,用上佳玉石所制的卷轴装,一手托着下边缘,抿唇又细细打量起那青年身边的景物。 天高云淡,视野开阔,青年似乎是站在峭壁边上的,高处的劲风猎猎,卷起了青年的衣襟黑发,青年负手而立,挺拔如松,却不是抬头看着苍穹,而是微微低首,似乎是在看底下深不见底,让人有些莫名胆寒的悬崖。 青年所立的悬崖另一商,还有一座高山,两山对峙处的剖面寸草不生,盘曲嶙峋的巨大石块时有向外凸出,工笔细细描绘地甚是明晰。 山,是好山,景,是好景,人,是‘好’人,意境,也是好意境。 只是根本没有半点蹊跷。 尽欢帝有些失望,转身看着楼梯,想着要不要上楼看看,便随手把画像放在了供桌上。 只尽欢帝刚一转身,宽大的袖袍无意间拂在画像边缘,‘扑’的一声,便将本是挨着桌缘的画像拂到了地上。 尽欢帝有些烦乱,俯身把画像捞了起来,匆匆一瞥间登时吃了一惊。 画像的背面,本该是纯白打底,随着年月有些发黄了的宣纸上,意外地惊现了几抹青灰的色彩,与画像正面描绘了峭壁怪石处,好似是正反两面,对应地天衣无缝。 尽欢帝心中一震,忙伸手去抹宣纸,想要再让它浮现些什么,却发现无论怎么抹,都没有再显现出来其他的东西。 “怪哉。” 尽欢帝拢了拢眉,而后一手卷起画像,细细查看了一下刚才画像悬挂的墙壁,摆放的供桌,和掉落的地面。 墙色发黄,土灰有些脱落,但也还算平整;供桌被虫子蛀了一些,上面端正地安置了个小铜炉;地面上更是干净地一尘不染,没有什么异常。 ——等等。 尽欢帝将眼睛定在了供桌上面摆放的小铜炉上。 宿尾只是假扮仙师,也没见他诵念道号,装模作样抬个炼丹炉,紫金宝鼎什么的进来,为何要上小铜炉,扑香灰,插香烛,好生将这不是道士鼻祖的青年画像供奉起来? 尽欢帝看着香烛上袅袅升起的几缕白烟,心中疑窦丛生。 方才,画像背面好像也没什么异常,自己将画像拂下去时,画像先是摊开着,落在了供桌上,也许还沾染到了铜炉,而后才跌到地面,这墙面供桌地板三处,也只有这个铜炉有些蹊跷了。 尽欢帝稍稍思量,心中清明,便把画卷再展开,将背面悬空放在白烟上,来回挪动,让烟雾慢慢渗透了进去。 白烟往上升起,碰到画像时,有些发散开来,有些却湮灭了进去,同时发黄的纸面上,缓慢地显出了彩绘的痕迹。 半晌,工笔描绘的图像几乎遍布了整个画像背面,尽欢帝方才抽回手来,排开卷轴,放在眼底细细打量。 这一看之下,尽欢帝终于也大惊失色。 虽然尽欢帝料想过这个可能,刚开始也是这么怀疑的,但是尘埃落定,推测敲定之时,尽欢帝仍然有些不知所措。 画像的背面与正面,与人的正反两面相对,所以这画像翻转过来,便是那青年的正脸。 黑发拂面,眉飞入鬓,星眸生辉,弯唇浅浅一笑间,过分妖娆的脸上很有几分闲云野鹤,不流于俗的气度。 即便他是黑发黑眸,即便芸芸众生中人有相似,尽欢帝仍旧下意识地认定,这人,是宿尾无疑! “怎么会——” 尽欢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莫非,宿尾便是父皇三十六岁那年遇上的仙师? 那难道,宿尾这些年之所以能不断出现在自己身侧,是因为他本来就身居丹药房,隐于皇宫之中? 而仙师蒙父皇薨后,之所以无故离开丹药房,自行消失行踪,是因为怕被自己发现,他原来就是暗卫宿尾?! 纷繁的疑惑缠绕上心头,尽欢帝捏紧了手中的画像,几乎有咱头晕目眩的感觉。 “父皇?” 尽欢帝恍惚间听到逝水的唤声,连忙将画像仓皇藏到身后,回身便看见逝水远远站在扶梯上,面露懊恼。 “逝水没有发现么?”尽欢帝镇定了一下心神,随口问了一句。 “没有,儿臣小心翻检了许久,发现仙师的东西精简至极,而且几乎都是宫里分派的,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逝水有些失望,又有些如释重负,而后走到近前来,侧目看着尽欢帝背到身后,似乎有些僵硬地拿着什么东西的双手,困惑地问道:“父皇身后是什么?” “没什么。” 尽欢帝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正面向外举到胸口,摊开在逝水眼前,解释道:“父皇把墙上的画取下来了,正想挂回去。” 尽欢帝说着,忽然发现香火消散后,背面的人形在逐渐隐匿,轮廓线条早已模糊,渐渐地连厚重的青灰色墨迹也消失了。 “儿臣替父皇挂上吧。” 逝水笑着上前了一步,伸手便要接过画卷,冷不防尽欢帝一缩手,瞥了一眼还没褪尽的画像背面,有些紧张地道:“等一下。” “等什么?”逝水挑了挑眉。 “等……等,等父皇,自行挂上便好了。” 尽欢帝结结巴巴地憋出支离破碎的答复,而后用身体遮掩住整幅画像,小心翼翼地捏着上端玉石的边缘,挑起画像上粘附的细线,慢慢套进了墙上的钉子里。 逝水看着尽欢帝有些异常谨慎,似乎是在瞒下什么事儿的举动,抿了抿唇,瞥了一眼那幅画卷,虽然疑窦丛生,却终是什么都没有问。 父皇若是不想让自己知道,必然是有父皇的理由,自己也不好再四问询。 父皇是一国之君,总有些要隐瞒的事情,虽然自己不甘心,又好奇,但是,也只能闭口不谈,免得让父皇厌烦。 “逝水。” 尽欢帝缩回手,回身看着似乎有些不高兴的逝水,想了想,然后说道:“父皇要在这里等仙师回来,逝水先回永溺殿吧。” “儿臣可以陪父皇一同等候。” 逝水站定没动,扁着嘴似乎有些撅气,尽欢帝见逝水不愿先回,只能加重了语调,带着点命令的口吻说道:“父皇有事情找仙师商量,逝水还是回避得好。” 回避得好? 逝水惊诧地抬眼看着尽欢帝,对自家父皇突然严厉见外起来的语调,一晨有些难以适应。 “逝水听到了么?” 尽欢帝见逝水对自己的话恍若未闻,依然立在原地纹丝未动,便拢了拢眉,问话间不知不觉带上了上位者的威仪。 逝水终于垂眉,稍稍吸了一口气,忍下心中泛起的一丝酸涩,谦恭地答道:“儿臣遵旨。”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二十九章 不欲留,不欲走 待到宿尾从菱儿殿上回来,已是日沉时分,冬季里的夜晚来得格外早,三丈开外便已经模糊不清。 宿尾在离丹药房数丈之遥处,便停了下来,对跟在后头腥风说道:“照今日的情况看来,小公主就快醒了,你去找雨丫头商量对策吧。” “如此好心?” 腥风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宿尾,见他斜过脸来,浅笑着说道:“事不宜迟,快去吧。” 腥风扬了扬眉,而后转身翩跹离开,青色的衣摆在竹林间摇曳了片刻,便消失在昏黄的夜色中。 宿尾倏然收回脸上的浅笑,而后加快了速度,走上七级台阶,直接推开门来,站在门槛上说出一句:“主人,还没走么?” “宿尾知道我会来?” 尽欢帝从门后闪出身来,有些意义不明地看着宿尾。 “宿尾的医术,主人心知肚明,第一次替小公主诊治后便已好了,主人火烧火燎又让宿尾去一次,大概是想把宿尾从丹药房支开吧。” 宿尾从容应对,方才让腥风去寻墨雨,也不过是宿尾觉察到了尽欢帝还没离开,所以欲要支开她而已。 “猜得不错,那宿尾能否猜到,我为何要支走你?” 尽欢帝颔首,而后紧紧盯着宿尾,似乎在紧张他接下来会说出的话。 宿尾笑着摇了摇头,问道:“宿尾不清楚,主人可是对宿尾心存怀疑了?” 近日里跌宕起伏,小违大概开始怀疑自己带来的道童了。 不过,这丹药房里,四壁皆空,干净至极,可还真没东西可以让小违起疑的,这番小违像是白跑一趟了。 “我要来丹药房查探,乃至刚踏入这里时,对宿尾丝毫没有怀疑。” 尽欢帝看着宿尾淡定自若,毫无担忧之色,便折身走向了供桌,伸手拨弄着上面插着的三根香烛,缓缓道出两个字:“但是——” 宿尾看着尽欢帝的动作,忽然心中一沉。 小违可是,发现了那画像背后的玄机? “但是现在,我开始怀疑了。” 尽欢帝扬手,轻轻扯下了墙上的画像,而后将已经褪尽墨色的背面朝着宿尾,一字一句地问道:“宿尾的过去,我以前从来不介意,但是现在,我需要宿尾的解释。” 解释? 小违果然已经发现了。 宿尾吃了一惊,反倒没有张皇,只是从容接过尽欢帝手中的画像,双手各捧着上方玉石的两端,很珍惜地挂回了原位,喃喃地说道:“小心一些,这是主人父亲唯一的一幅丹青。” “这画是先帝所作?” “嗯。” 宿尾歪着头打量了一下,又伸手正了正画像,然后才扭头看着尽欢帝,有些文不对题地问道:“大皇子可有见过此画?” “我没有给逝水看过。” 尽欢帝冷冷回了一句,然后眯起眼睛来,说道:“不要转移我的注意力,我想要的解释,不允许你有半点搪塞。” “宿尾岂敢。” 宿尾低低回了一声,似乎是有些欣然于逝水的仍然未知,而后走上前,不由分说牵住了尽欢帝的手,带着他一道走到竹桌边,拉开竹椅让尽欢帝慢慢坐下,平心静气说道:“画上之人,确是宿尾没错,当年小违的父亲微服,恰巧遇上了宿尾,之间发生的什么事情,小违应当没有兴趣知道,结果便是,宿尾随先帝到了宫里,以仙师的身份驻守丹药房,十数年如一日。” 宿尾敛眉,脸上带着亦真亦假的笑容。 尽欢帝觉得宿尾似乎心伤,便也不由得放轻了语调,有些好奇地问道:“画上之人是黑发黑眸,宿尾却是银发赤眸,发色尚可理解,何故连瞳眸都会变色?” “主人怎的小孩子性情了?” 宿尾忽然挑眉,嘴里‘扑哧’一声。 尽欢帝有些尴尬,恍然觉得宿尾像是成了长者,正在语重心长地回答晚辈的疑惑,半点没有主人下属的氛围了,便清了清嗓子,辩解道:“问这个问题,怎的是小孩子性情?” “宿尾发色眸色变化,亦如宿尾今日穿了何种服饰一般只是琐事而已,主人好奇,可不就是小孩子性情么。” 宿尾的语调愈发慈祥。 尽欢帝知道宿尾所言不错,这不过是琐事,与宿尾是何身世,与宿尾怀何目的几乎没有关系,只是一时好奇心起,想搞清楚而已,现下被宿尾一语道破,尽欢帝只能又轻轻咳一声,迅速地转移了话题:“宿尾是先帝的仙师,为何要守在我的身侧,先帝驾鹤西归之后仍然滞留宫中,为我效力?” “宿尾与先帝有纠葛,主人是先帝的血脉至亲,宿尾放不下。” “何种纠葛?”尽欢帝追问不放。 “宿尾于先帝,是怨恨,却又离不开。” 宿尾声音有些颤抖,却仍然勉力维持了面目的平静,甚至还牵起猩红的唇来,似是自嘲般续言道:“而先帝于宿尾,则是束缚,囚笼,不愿赐予去留的自由,主人可要宿尾解释得再详尽些?” 尽欢帝看着宿尾,默然。 如此看来,便是先帝为了一己贪恋,强留所喜之人于身侧,致使双方都失了自由,失了和睦,哪怕所喜之人最终给予了回应,仍是被最开始的束缚伤了心神,无法弥合最初的创伤。 先帝与当年的神秘仙师,竟是这等关系,难怪先帝弃后宫佳丽三千于不顾,难怪先帝再无了皇嗣,难怪先帝临终前唯一的嘱托,便是要允诺了仙师所有要求。 难怪,宿尾会对自己,如此关怀备至。 ——不管如何,都是万幸,因为宿尾,仍然是自己可以信赖之人。 尽欢帝展开眉心,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不由得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主人可怀疑宿尾留在主人身侧,是另有图谋的?”宿尾忽然问了一句。 “宿尾此话是何意?”尽欢帝有些不解。 “主人没有想过,宿尾是贪慕权势,欲要取主人而代之,坐守这锦绣江山么?” 宿尾扬眉,似乎已经驱散了回忆带来的重创,又似乎是想借助别的事情,来让自己顾及其他,好不在有心思想过去的事情。 尽欢帝摇了摇头,说道:“不曾,宿尾不是这样的人。” “主人怎知宿尾不是这样的人?” “感觉。” “既然主人愿意相信宿尾对皇位没有觊觎,为何不肯相信大皇子殿下,也是真诚待主人,而对皇位不感兴趣?” 宿尾巧妙地绕到逝水身上,不等尽欢帝出口打断,便连环炮般说道:“宿尾虽在主人身侧伴了十余年,但毕竟不是朝夕相处,大皇子殿下与主人呼吸相闻,同桌用膳,同床就寝已经一年有余,主人为何不肯相信大皇子殿下的用心?” 宿尾言毕,屋内沉寂良久,而后,尽欢帝仍然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宿尾的恳求。 “我好像之前说过,宿尾若是再替逝水说话,逐出暗卫。” 尽欢帝面色陡然转寒。 怎的又回到这个话题上了? 自己已经不介意皇儿心中念念皇位,居心不良,甚至愿意传位与皇儿,为何宿尾还是紧追不放,欲要自己相信皇儿的纯良? 自己相信着,只要肯交付江山,用此为饵,皇儿便还可能留在自己身边,若是现在告诉自己,皇儿根本旨不在此,当初是自己会错了意,那要自己如何做,才能留下皇儿? 是用皇儿情牵的,墨妃么?! 尽欢帝心中一片冰寒,倒是借着‘墨妃’二字,瞬间想起了来丹药房之前怀疑的事情,便开口问道:“不要再纠缠于逝水的事情,我来这里,原本是因为看着宿尾带来的道童,与贵嫔墨雨甚为相似,我怀疑她们是双XX。” “确实相似。” 宿尾点头,却不置可否,亦没有给予尽欢帝准确的答案。 “宿尾告诉我,是从哪里找来的道童,道童今年几岁,姓甚名谁,家世背景,详详尽尽。”宿尾过于谨慎,过于淡漠的回言让尽欢帝挑了挑眉。 宿尾却是看了看尽欢帝,然后从竹椅上站起来,一曲膝盖直接跪到了地上,垂着头很是诚挚地说道:“宿尾恳请主人赐罪。” “宿尾做了什么,需要我赐罪了?” 尽欢帝隐隐知道了宿尾的欲图,却只是转身看着跪伏在地的宿尾,明知故问了一番。 “不是宿尾做了什么,而是宿尾不做什么,压根主人赐罪。” 宿尾手掌平贴在地面上,微微抬起头来,似乎早就已经知道尽欢帝会问这个问题,也早已准备好了答复一般,坚定地说道:“宿尾不愿欺瞒主人,所以不能信口胡诌出道童的身世,宿尾又不愿违背行事的原则,所以,宿尾不能将宿尾所知道的通通禀报给主人。” “请主人赐罪,赐宿尾‘不做什么’之罪。” 宿尾妖艳的瞳眸灼灼,虽说着‘赐罪’,却是不卑不亢,不惧不怕,半点没有回转余地。 “宿尾的意思是,道童有疑,但是宿尾什么都不会说?” 尽欢帝听了宿尾的话,似喜似恼,也站了起来,伸手搀在宿尾上臂,轻轻一托,将他扶了起来,也没有坚持要他说出实情的意思。 若是宿尾想说,自己不吩咐都会如倒豆子般一一禀报。 而若是宿尾不想说,正如他方才所言,逼得急了,他‘信口胡诌’也是可以的。 罢了,至少明确了一件事,那道童,确实不是简单的青衣侍从,至于是否与墨妃双生,还有待考究。 “我会自己去查,这‘赐罪’二字,宿尾还是收回去罢,作为交换,宿尾也该不会告诉你那小道童,我开始怀疑她的事情吧。” 尽欢帝戏谑一句,而后慢慢踱去了房门口。 “自然不会。”宿尾犹豫了一下,又说道:“主人最好守在小公主身侧,宿尾看小公主脉象平和,大概快要醒了。”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三十章 前事尽忘,否 翌日清晨。 逝水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单手顺势搭在另一边床上,惊觉那里空无一物,一个激灵便坐了起来。 父皇,难道是一夜未归么? 逝水有些困惑,有些抑郁地挠了挠头。 昨日尽欢帝因有事问询宿尾,便加重了语调催促逝水独自先回永溺殿,逝水回来后,从晚膳时分一直等到夜深,尽欢帝却始终不曾露面,逝水倚着床栏不自觉便入睡,日升了方才迷迷糊糊醒来。 ——父皇昨日,不知在那处歇息呢。 逝水觉得心里有些酸酸的。 父皇最近好似束手束脚,夜间抱着自己入眠,虽然手里不老实,却是半点没有越雷池一步,但,其实,事实上,父皇若是想要的话,自己根本不介意欢爱。 逝水抿唇,听到门外有人叩门,以为是时辰到了,洗漱的宫人都候在门外了,正欲说声‘进来’,便听到禄全的声音急匆匆地响了起来:“大皇子殿下,可醒了么?” “醒了,何事?” 逝水拥被下床,冷风中小小打了个寒噤,而后温声问询。 “皇上昨晚一直在小公主殿里守着,小公主今晨终于醒了,皇上让殿下过去看看呢。” “什么?” 逝水高兴起来,也顾不得让宫人帮着洗漱了,自己就坐到镜子前,挽起垂落的发丝,拈起一边的月牙桃木梳,草草地开始束起发来。 禄全在外面只等了一会儿,就听到门‘吱呀’一声大开,逝水喜上眉梢地走出来,说道:“好了,走吧。” “殿下还没用膳呢。” “不用了,本皇子不饿。” “皇上特地吩咐了,说若是殿下急着赶去看小公主,必定要殿下先用早膳,否则便要责罚老奴和一干宫人等。” “父皇特地吩咐?”逝水有些惊诧于尽欢帝的未卜先知,却是旋即摆了摆手,很不介意地说道:“禄全就告诉父皇,本皇子已经用过早膳,不就好了么。” “殿下就不要为难老奴了,就几个糕点几盘菜,耽误不了多久的。” 禄全苦了脸,有些可怜兮兮地恳求道。 殿下随随便便编派个谎话,皇上就算识破了,怎么的也不舍得责罚,但是可会苦了一干宫人太监的。 逝水瞧着禄全眼巴巴的表情,叹了口气,停下了脚步,禄全见逝水松动,连忙朝着身后一招手,顿时几个托了木盘的宫人走上前来,盘子里杯碟交错,粥,糕,菜,汤一应俱全,五光十色甚为壮观。 “殿下每样吃一些吧,都是皇上吩咐了御膳房做的,暖胃食补。” 禄全努了努嘴,让人把筷子递到了逝水面前。 逝水挑了挑眉,接过了筷子,而后就着站立的姿势,信手便就在宫人木盘里挑拣起来。 这大概也是父皇吩咐的,果然如禄全所说,‘耽误不了多久’。 难为父皇,能猜到自己焦急,又能想出如此省事的法子。 逝水唇边溢出一丝窃喜的笑容,细细咀嚼下糕点,不半会儿便步出永溺殿,直奔菱儿殿上而去。 待到逝水叩开菱儿的寝房门时,登时被里面满满当当的欢声笑语侵染了心脾。 “父皇,这些天下雪,虽然冷冷的,但是好有意思,可是菱儿怎么一觉醒来,大雪就已经停了呢?” “雪也有时节啊,瑞雪丰收,但下久了会冻伤人的。” “哦,菱儿知道了,雪是好东西,但是多了就不好了,那无论什么好东西,多了也就不好了,是不是?” “菱儿真聪明。” “儿臣参见父皇。” 逝水踱到床边,见尽欢帝坐在床沿上,扭身与菱儿聊得热乎,正欲跪下请安,便被尽欢帝一扭头一伸手阻住了身形,菱儿更是欢欣鼓舞地挪过来,肥嘟嘟的小手在空中大幅度地挥舞起来。 “无需多礼了。” 尽欢帝将逝水搀到床沿上,并排着自己坐下来,而后回身刮了一下菱儿的小鼻子,说道:“快些回到被子里去,天气寒,小心冻着了,要吃很苦很苦的药。” “菱儿不想吃药。”菱儿眼里露出惊吓的神色。 “那还不快回去。” 菱儿咧嘴一笑,扭了扭身子,迅速地钻进了被子里,逝水伸手掖了掖锦被的边角,而后趁着菱儿不注意,附耳到尽欢帝耳边,轻轻问道:“父皇,菱儿醒来后,可有说什么?” “没有。” 尽欢帝拢眉,轻轻摇首,亦是压低了嗓音回道:“菱儿刚醒时,精神便已经很好,倒是很惊诧父皇为何在她床头,抓了父皇的手叽叽咕咕了一堆子话,半点没有提及如何会跌入湖中的事。” “那后来呢?” “后来,父皇问了菱儿,前几日发生了何事,菱儿却只记得与那宫人捉迷藏,宫人背身数数,接下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怎么会这样?” 逝水心中惋惜,但看着菱儿揪着被角,对自己笑靥生辉,仍然纯真爽朗,又觉得这样也好。 若是不记得那些勾心斗角,表里不一,沾染血腥,又被狠狠残害的往事,菱儿以后便也能一如既往地欢乐了。 “逝水昨晚睡得可好?” 尽欢帝见逝水出神,突然一把揽住了逝水的腰际,逝水细细打量了尽欢帝的脸,方才发现他满脸倦容,很有几分一夜未眠的嫌疑。 “儿臣尚好,倒是父皇,可是彻夜守着菱儿,不曾阖眼安歇?” “仙师说菱儿随时会醒,父皇心中忧切,便在床榻上依靠了一晚,谁料菱儿至晓方才醒转。” “父皇不曾用膳?” “菱儿醒了之后便一直黏着父皇,所以还没来得及。” 尽欢帝有些困意地往身后的床栏上倒,稍稍闭了闭眼,冷不防瞥见逝水在边上偷笑。 “逝水笑什么?” “没什么。” 只是觉得,父皇记得叮嘱禄全,定要让自己用了早膳方才能来,父皇自己却没有好好儿休息用膳,这算不算是‘顾此失彼’呢。 “没什么还笑。” 尽欢帝看着逝水眼眸中光华流转,抿唇小小鼓着腮帮子,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狐狸,忍不住伸手,假示惩戒般捏了一把逝水的脸颊。 忽然雷鸣般的‘咕噜’声响起,尽欢帝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才发现闹事的不是饿了两餐的自个儿。 “父皇,菱儿饿了!” 菱儿撅着嘴,大声嚷嚷。 菱儿已经昏迷了四五天,期间只是由着宫人在唇上沾沾水,算是四五天没有吃东西了,醒转之后又和尽欢帝说了那么久的话,现下倒是饿得有些头昏眼花。 “菱儿总算知道饿了啊,来人,把备好的稀粥带上来。” 尽欢帝招手差了个宫人,回眸又对菱儿说道:“父皇不知道菱儿爱吃什么,所以甜的咸的,南方的北方的,让人备了许多粥,但是菱儿不能多吃,小心贪多了撑坏肚子。” “但是某猪傎 的很饿很饿啊。” “还是不行,过会儿宫人看着菱儿吃,绝对不能让菱儿吃多了。” 尽欢帝慢慢站起身子来,立在原地舒缓了一下酸软的腿,然后携了逝水的手,就欲离开寝房。 “父皇要去哪里?”菱儿见尽欢帝要走,连忙在锦被间叫唤了一声。 “菱儿好好儿休息,父皇先回永溺殿了,对了,还记得父皇刚开始说的话么?”尽欢帝站在门槛上,想起什么似的问了一句。 “嗯,嗯,父皇对菱儿说,说,让菱儿不要说……”菱儿很努力地回忆着,出口的却仍是支离破碎的片段。 “父皇对菱儿说,让菱儿不要说,父皇的意思,是菱儿对父皇所说的那个噩梦,对谁都不能说,知道吗?”尽欢帝回身,温和地笑了笑。 “哦,对!父皇慢走,父皇放心,除了父皇之外,菱儿谁都不说!”菱儿双手握拳,发誓一样抵在了胸前,配合着狠狠地点头瞪眼动作,好像是与尽欢帝达成了什么协议。 尽欢帝颔首,而后推门走出了寝房。 缓缓行进间,逝水回装潢看了一眼菱儿的寝房,又悄悄看了看尽欢帝的脸,憋不住心中的好奇,终于出声问道:“父皇,菱儿的噩梦,是怎么回事?” “逝水不要打听了,这是父皇和菱儿的秘密,不能说。” 尽欢帝紧了紧掌心里逝水的手,语调温和调皮,眉眼浅浅半弯,明明是明媚的笑靥,不知为何,定在逝水脸上的眼神却显露出了过分沉重的悲戚。 ——秘密,替别人保守的秘密,是只为了皇儿一人,而替别保守的秘密。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三十一章 正面冲突 “皇,皇上?!” 尽欢帝才踏足进了荔香宫正殿,立时便有宫人慌忙施礼,掩不过满脸的诧异。 皇上自立墨妃为贵嫔后,便再没来过荔香宫,别殿的妃嫔,虽知墨雨贵为三妃之一,但是心中总念念于墨雨原本不过是一介小宫婢,得尽欢帝青眼相看居然如此飞上枝头变凤凰,瞬时平步青云,羡慕嫉妒醋意交加,连溜须拍马都不愿过过形式。 所以,这大半年了,宫人也逐渐习惯了荔香宫内杳无来人。 尽欢帝没有任何征兆,连銮驾都不曾知会一声地来了殿上,宫人自然是惊诧至极了。 “无需通禀了,带孤直接去见爱妃。” 尽欢帝面色和煦,丝毫看不出来意。 宫人袅袅又行了一礼,躬着身子走在前头,带尽欢帝走出正殿,绕入了后方的寝房中。 “爱妃近日时在,在做什么?” 尽欢帝温声问询。 “娘娘闲来便会去御花园逛逛,寻常的时候,也只待在殿里看书,赏花自乐,与奴婢等聊聊天儿而已。” “墨妃近日里,都是待在殿里的么?” “是。” “你仔细再想想,五六天前,爱妃可有出过宫?”尽欢帝给了明确的日子。 五六天前,便是菱儿跌入湖中前后的日子了。 宫人垂眉想了想,说道:“娘娘仍是在殿里的,不过——” “不过什么?” “娘娘那些日子,好像变得寡言了许多,也不笑了,奴婢们替娘娘梳妆的时候,娘娘也是直直地盯着铜镜,面无表情,似乎还有些拘谨,有些不自在了,对了,娘娘那些日子,连寻常喜欢的膳食都开始皱眉头了。” 宫人越说越多,几乎将墨雨说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顶着与墨雨一样皮囊,却是心智完全不同的人。 “孤知道了,爱妃那几日大概是心神不宁而已,爱妃的异常之类,不许再对别人说了,也不许告诉爱妃,孤问过这事。” 尽欢帝在宫人身后冷冷一笑。 原来如此,丹药房时时面无表情的道童,就在那几日代替了墨雨,穿戴妥当驻守荔香宫,为墨雨做下了十足的不在场证明。 墨雨清风,好搭调的名字,意味几乎是如出一辙。 清风乃是宿尾带入,搞得不好,当年墨雨进宫也有宿尾相当大的功劳,宿尾不知欠了这二人何种债,居然让宿尾不但领人入宫,还对自己的质疑三缄其口,甘愿领罪。 等等。 此二人,莫非便是七哥当年的双生女儿,也便是先帝的嫡亲孙女么? 这个猜测一出,尽欢帝觉得思路顿时明晰了起来。 自己也不过是先帝的儿子,宿尾便能十数年如一日地伴在身侧,专注效力,而那两人若是先帝的孙女,便能解释宿尾为何帮衬着她们了。 都是先帝的子嗣,如宿尾所言,‘放不下’。 到了寝房,尽欢帝挥手让宫人退下,而后很不客气地一把推开了门,朗声道:“爱妃在么,孤来了。” “皇上?!” 墨雨正斜卧在床边休憩,听到尽欢帝真真切切的声音,登时吃了一惊,慌忙跳下床来,踱到尽欢帝面前欠身一礼,说道:“臣妾见过皇上,皇上今日怎的有兴致,到臣妾这里?” 尽欢帝笑而不语。 这些日子的闹剧,大概都是墨雨和那个腥风所为,从政事到宫事,从敲边角到危及菱儿的性命,越玩儿越大,越闹越不可收拾。 虽然对皇儿说过,不可轻举妄动,但是现在已经捉住了幕后黑手,而且自己能确信,那个墨雨不会加害于皇儿,便没有所谓的打草惊蛇了。 只是,那清风现在何处,这几日可有布下奇招呢? “皇上?” 墨雨见尽欢帝不答言,只是微笑,便有些慌了。 “不必叫皇上了,既是七哥的女儿,私下里便也无需那么拘谨,叫我十三叔吧。” 尽欢帝的笑容更深了。 墨雨目瞪口呆,如遭晴天霹雳般手足无措,还未出言,尽欢帝便又道:“算了,你大概也不认我这个叔叔的,你和你姐姐,或者是妹妹,背地里都叫我什么,昏君,狗皇帝,杀人狂,还是别的么?” 墨雨转了转眼珠子,往后退了一步。 “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墨雨的声音有些颤抖。 “猜了很久了,不过真的知道,是现在。”尽欢帝说得风轻云淡。 确实,若是将墨雨定位为当年七皇子的女儿,那便通顺了很多事,但是直到刚才见着墨雨的表情,尽欢帝方才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你,我个狗皇帝,居然敢套我的话?” 墨雨瞪大了眼睛,怒火中烧,忽然话语一转,很是担忧地问道:“大皇子殿下他,他知道这事儿了么?” 殿下若是知道自己做了这样的事,大概会从此,便恨自己了吧。 若是殿下怨恨,甚至只是憎恶自己,那此番复仇的代价,未免太高昂了,高昂到,自己都难以负担了。 尽欢帝眯起了眼睛。 昨日菱儿醒来之时,立刻揪住了尽欢帝的衣襟,浑身哆嗦得如同筛子。 尽欢帝轻轻抚慰了菱儿半晌,方才问道:“菱儿怎么了?” “水,水!好多好多水,都往菱儿嘴里涌进来,好冷好冷,菱儿好怕好怕!”菱儿埋首在尽欢帝怀里微微啜泣。 “菱儿不要怕,有父皇在呢。” 尽欢帝眼中精光暴现,而后温声问道:“菱儿告诉父皇,菱儿怎么会在水里?” “呜呜,菱儿不想想,好可怕好可怕,父皇不要问了,菱儿怕。” “菱儿乖,不怕,父皇会保护菱儿的,但是父皇要知道,菱儿是怎么会在水里,才能保护菱儿啊。” “真的?”菱儿抬眼,睫毛上挑着一点泪光。 尽欢帝颔首,菱儿捏紧了小拳头,吸了一下鼻子,好像做了一番很痛苦的挣扎,方才说道:“菱儿在结了冰的湖上面,姐姐跟在菱儿身后,姐姐,姐姐把冰弄碎了,然后菱儿就,就掉进水里了。” “姐姐?姐姐是谁?”尽欢帝皱眉,菱儿的姐姐,照理来说是延年呢,但是延年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这又是哪个宫人了? “呜呜,父皇,菱儿怕,菱儿怕,菱儿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了……”菱儿好像想到了什么惊吓至极的东西一般,忽然又把头埋进了尽欢帝的怀里,刚刚平复下来的呼吸又陡然急促起来。 “菱儿,这只是一个梦而已,菱儿现在不是没事儿了么,所以菱儿根本不用怕,来,告诉父皇,梦里面,弄碎了冰,让菱儿掉进水里的姐姐,是谁?”尽欢帝的声音温柔地如同春风一般。 “只是,只是梦?”菱儿喃喃。 “嗯。” “那菱儿,根本就没有掉到水里去过?” “嗯,菱儿相信父皇,这只是个梦。”尽欢帝笑容情真意切。 “那,那好,姐姐,姐姐是父皇的妃子,奶妈对菱儿说,姐姐是墨妃娘娘。” 菱儿才说出了墨雨的名字,就被尽欢帝一把捂住了嘴,附耳过来,面露忧色地低低地叮嘱道:“菱儿,这个噩梦,对谁都不许说,好么?” 尽欢帝已知是墨雨推菱儿入湖,也隐约推出了墨雨是幕后黑手,却告诉逝水,菱儿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逝水对这个墨雨,看来是情深意切的,若是让他知道,这些时日的骚扰之事,乃至于菱儿被暗害,都是这个墨雨所为,不知心中会如何纠结难过。 看情形,这个墨雨对自己恨之入骨,自己又不能手起刀落,就势灭了她口,否则皇儿大概会怨死自己。 实在是不知如何取舍,方才会来找这个墨雨摊牌,商量着,她如何才能放手。 “你很介意逝水会不会知道?” 尽欢帝的声音突然忐忑起来,再没了方才的从容镇定。 墨雨一瞬间便觉察到了尽欢帝的变化,顿时喜上心头,语气也强横了起来:“你不会让殿下知道的,若是殿下知道我做了这些事,殿下必定会疑惑我为何如此,殿下是明白人,肯定会知道你弑杀皇兄的事情。” “我不介意。”尽欢帝语调淡漠。 自己弑杀的人何其多,如墨雨所言,皇儿是明白人,必然明白,此为君主不得不做之事。 “你……” 墨雨有些失了气势,旋即眼珠子一转,又冒险揪住了尽欢帝对逝水有违常伦的爱恋,直直地说道:“殿下与我同处三年有余,感情深厚,即便是你告诉了殿下,是我做了这些事情,你要依法处置我,殿下仍然会恨你,这,你也不介意么?” “我没想过处置你。” 面对墨雨似是威胁,分外不留情面的强调,尽欢帝却只是叹了口气,半点没有气恼的意思。 这个墨雨,还真是一语中的,居然能如此神速,如此精准地踩着自己的痛处,让自己连反驳的欲图都没有。 “哦,那我还要感谢,十三叔叔赦免我的罪责,感恩十三叔的大恩大德咧?” 墨雨阴阳怪气地挑了挑眉,‘十三叔’三字却说得格外轻佻,仿佛要故意惹怒尽欢帝一般。 “我问你,你或者你那同胞姐妹,可有怨恨皇儿之心?”尽欢帝面色不变,却似是文不对题。 “我为何要怨恨殿下?”墨雨扬眉。 墨雨在尽欢帝意料之中地给出了答复,尽欢帝心中松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我这次来,没打算和你撕破脸,看在皇儿的份儿上,我放过你,既往不咎,希望你以后,还是不要太过分了。” 旋即,尽欢帝无视墨雨欲要摆出的表情,折身离开了墨雨的寝房。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三十二章 两厢情愿 逝水正席地坐在亭阶上,托着腮帮,看着菱儿在庭院里蹦蹦跳跳,忽然被人拦腰抱起,温柔至极的声音低低传到了耳畔:“逝水怎的坐在地上,大寒的时节了,石阶凉气袭人,小心感染风寒。” “父皇?” 逝水抬眼看着正上方尽欢帝的笑靥,微红了脸,扭了扭身子,说道:“父皇,放儿臣下来,菱儿看着呢。” “逝水以后还坐不坐地上了?” “不,不坐了。” 尽欢帝看着逝水局促地看了看面露困惑,从庭院里折身回来的菱儿,笑了笑,把逝水放了下来。 “父皇整个下午都去哪儿了?”逝水搂过扑上来的菱儿,双手搭在她肩上,有些好奇地问道。 这些日子来,菱儿恢复得很快,但是尽欢帝知道逝水担心,还是会隔三差五携了逝水的手,缓缓行到菱儿殿上看看,今日用了午膳,尽欢帝欲要去荔香宫与墨雨面谈,便让逝水先过来了。 自然,尽欢帝没有告诉逝水,他是要去荔香宫的。 “回去睡了个早觉。” 尽欢帝随口敷衍。 那个墨雨,不知会不会听从自己的劝告,或是会一意孤行,惹出更大的祸端来。 不过,都不要紧了,既然她和孪生姐妹都不怨恨皇儿,那只要自己退位,不做这个皇帝了,背负起天下疑窦指责,甚至是骂名了,她们也许便会稍稍解气,不会再为难逝水了。 正好,也可以将皇位交托给皇儿,了却皇儿一桩心事了。 尽欢帝在从荔香宫出来,到菱儿殿上的这段时间,便已经想得很通透,原本尽欢帝便决定了要传位于逝水,这次不过是借着墨雨的疯狂报复,提前将皇位让出而已。 近期之内,江山易主,不过具体日子,可以再想想。 ——不知道可不可以,贪心地要求皇儿,在他登基之后,仍然能伴在自己身侧,或者,只是抽空来看望自己,看望到时候,已是‘太上皇’的自己。 “早觉?” 逝水‘扑哧’一笑,歪着头说道:“儿臣听说过春困,夏眠,还没听说过冬乏呢,父皇居然连冬天的白日里,都开始昏昏欲睡了么。” “还不是皇儿昨日睡觉不老实。” 尽欢帝反唇讥齿,话里有话地往逝水臀上轻轻拍了一下,逝水登时面色绯红。 难道,是昨儿个自己为了寻找暖和些的姿势,翻身过勤,蹭到父皇的要命部位了么? 尽欢帝看着逝水如玉的耳垂,染红的俊脸,心里痒痒,口里更是痒痒,却只能憋住了不动声色,菱儿看着父皇和皇兄猜哑谜一样的对话,终于忍不住说道:“父皇,哥哥,你们在说什么啊?” “父皇在说啊,菱儿的大哥哥,晚上睡觉不老实,老是在父皇怀里翻来覆去……” “菱儿不要听父皇胡说!” 逝水听着尽欢帝似乎有毒害菱儿的嫌疑,连忙把搭在菱儿肩上的手往上一挪,严严实实捂住了菱儿的耳朵,而后扭脸甩给尽欢帝一记刀眼。 尽欢帝微微一笑,忽然心念一起,不受控制地俯身靠近了逝水,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呢喃道:“逝水,父皇今日,早觉睡得太多了些,晚上可能会无眠,逝水可否陪父皇做些其他的事儿?” “什么事儿?”逝水目露困惑,其他的事儿,难不成父皇还要半夜起来吟诗作画,让自己在旁研墨不成? 大冬天的,晚上睡不着做这些事情,也太有情调了些。 “这个事儿……” 尽欢帝一口咬住了逝水的耳垂,伸出舌头描绘着优美的弧形。 不知为何,在作出了江山拱手的决定之后,特别,特别地想趁着皇权还在握的时候,胁迫也好,命令也罢,好好抱抱皇儿。 即便知道会引起皇儿的反感,即便知道会让皇儿愈发厌倦。 尽欢帝凤眸双幽深了几分。 自己的忍耐力,原来还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啊,这才坚持了几个月,就受不了了。 “唔——父,父皇。” 逝水被尽欢帝偷袭得手,只能紧紧咬住了唇,狠狠压回到了嘴边的呻吟,而后有些羞赧地低头看了一眼菱儿。 父皇怎的,当着菱儿的面就…… “父皇,父皇在做什么啊?”菱儿眨巴着眼睛,努力扬起了小脸,看了看表情愈发诡异的逝水,又转眼看着叨住逝不耳垂不放的尽欢帝。 “父皇在,惩罚昨儿菱儿的大哥哥,睡觉不老实。” 尽欢帝终于松开了口,随便应答了菱儿一句,回眼却惊讶地发现,逝水已经喘息微微,瞳眸水润,原本捂在菱儿耳朵上的一只手,更是已经摊开撑在了他的胸口。 皇儿,怎么会…… 难道,皇儿也想,要了? 尽欢帝不由得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菱儿求求父皇不要罚哥哥了,哥哥脸色很不好,大概是不舒服了,父皇就不要再罚哥哥了,好不好?” 菱儿也觉察出了逝水的表情变化,就揪住尽欢帝的衣角,撒娇似的央告道。 尽欢帝瞥了逝水一眼,而后俯身摸了摸菱儿的头,顺水推舟道:“好好好,看在菱儿的面子上,父皇就放过菱儿的大哥哥了,那菱儿也看见了,现在菱儿的大哥哥身体不舒服,父皇先回永溺殿了,好不好?” “嗯!” 菱儿又牵住了逝水的衣角,一脸关切地说道:“哥哥的脸好红好红,回去要好好休息啊,这几天就不要来陪菱儿了,哥哥的身体要紧。” “菱——儿——” 逝水愈发红了脸,羞赧尴尬涌上心头,薄唇妖艳地几乎能滴出血来。 自己,这是怎么了? 才被父皇稍稍言语间XX了几句,浅浅舔舐了耳垂,浑身居然半点不受控制地燥热虚软了起来,这,这可还当着菱儿的面呢。 想着‘当着菱儿的面’,想着菱儿的关切,想着菱儿将自己的兴起当做了‘身体不舒服’,逝水的身体居然愈发燥热。 尽欢帝看在眼里,终于耐不住,扯了逝水的手,强行将他往庭院里拖,直接就穿庭而过,从后苑向着偏殿方向走,准备从偏门绕出去,近路回永溺殿。 疾行,未用銮驾,冬日里夕阳显早西沉,皇城中所有的建筑都已经笼罩在薄薄的,仿若雾气的夜色里,颇为暧昧不清。 待到终于到了熟悉的寝房,尽欢帝把持不住,不甚温柔地狠狠将逝水压在了床头。 四目相望间,两人都未言语,只是沉寂了片刻,几月不曾欢爱的积蓄,从未言明的深深眷恋,近日里莫名的忧心忡忡,逐渐增加的占有欲图,所有的纠葛都袭上了两人的心头,呼吸相闻间,喘息声逐渐浓烈。 一个眼神,一个撂下床账的动作,一声恍若隔世的叹息,轻轻巧巧就引燃了战火。 门窗紧闭,隔离星月; 红烛摇曳,无风自灭; 纱账低垂,笙歌外泄。 衣衫渐褪,空气中都弥散着令人脸红心跳的水渍声,缭绕着尽欢帝的龙涎香与逝水身上清浅气息缠绵不休的芳馥。 这一夜,逝水终于抛却了所有的矜持,主动迎合着尽欢帝游离的唇舌,狠狠将手搂紧了自家父皇曲线优美的脖颈,毫无悔意地将半月形的指甲勾画进了尽欢帝结实的血肉里。 这一夜,逝水几乎反客为主,转而俯身啮噬尽欢帝的胸腹,挑着眉梢斜眼看着尽欢帝的倾城容颜,而后伸出猩红柔软的舌头,缘着薄唇,甚是勾人地舔了一圈。 这一夜,逝水不再低垂下头,修长的腿缠绕在尽欢帝腰际,暖暖的呼吸喷吐在尽欢帝耳畔,偶尔从口中闷闷‘嗯’出一声,时断时续地收缩着后庭,好像要将尽欢帝的脊髓尽数吸出来。 尽欢帝又惊又喜,手里牢牢攥着逝水云锦般丝滑的长发,不再费力克制身体原始的冲动,被逝水从未有过的热情如火,轻而易举地融化了身心。 屋外寒气逼人,屋里春色无边。 自是一夜未眠,缠绵至晓方歇。 尽欢帝看着逝水疲乏熟睡,虽然困倦,却仍不愿阖眼,只是伸手,怯生生,颤巍巍与逝水十指相扣,静静感受着逝水掌心的温度。 什么违背常伦,什么御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劝阻自己早早将大皇子迁出皇宫,另立王府的奏折,什么墨雨清风纠缠不放的阴谋诡计。 自己连江山都可以不要了,还会介意这等繁复琐碎的言论?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三十三章 紧锣密鼓为哪般 冬日的太阳,虽然贪睡,却也升了起来。   尽欢帝还没睡便已经醒,用眼神细细描摹着枕边人儿日渐明晰的轮廓,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今日大概是十一月二十九了,怎么的,自己的生辰,又快到了啊。   三日后,嗯……   上次皇儿手挥倾觞,应和自己一曲情殇,夜月下竟让自己熏熏然不知归途了,不知这次,皇儿又会给自己什么惊喜。   正好,在皇儿为自己贺寿了之后,可以给皇儿一个天大的赏赐。   ——赏赐皇儿,锦绣江山,可好?   尽欢帝凝眸浅笑,忽然看见逝水悠悠醒转,正好对上了尽欢帝戏谑的眼神,便揪着被子边角,嗫嚅道:“父皇醒得好早。”   “非醒早,而是父皇昨夜未眠啊。”   “啊?”   逝水讶然,下意识地就欲动一下手,忽然发现尽欢帝正与自己十指相扣,且是紧紧相扣,根本挣不出分毫。   “父皇,时候不早了,也该起了吧?”   “不必,菱儿昨日还说逝水脸色发烫,让逝水回来好好儿休息的,身体要紧,逝水忘了?”   尽欢帝按住蠢蠢欲动的逝水,一扬眉,恶作剧般挑起了菱儿不明所以然的关切,于是意料之中地看到,自家皇儿又红了脸。   “菱儿,菱儿那是看岔了眼。”   “没有啊,父皇昨日也看到了,逝水的脸红得都能滴出血来呢。”尽欢帝玩笑之意陡起。   “那,那是因为……因为……”   逝水语塞。   总不见得,要告诉父皇,自己被父皇言语相挑之间,便激动起来了吧?   尽欢帝屈起手肘,懒懒撑着下颌,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等待着逝水即将作出的辩解。   “父皇,父皇知道的,儿臣不是因为身体不适。”   “父皇怎么会知道呢,逝水的身子,还需得逝水告诉父皇啊。”   “儿臣,儿臣不跟父皇胡搅蛮缠的了,儿臣要起来洗漱了。”   逝水羞赧交加,很努力地想要直起上身来,尽欢帝自然不会让逝水轻易逃脱,紧紧扣住了掌心的手,而后挪过身子,抵住逝水的肩窝,将逝水平平压在了床榻上。   “逝水若是不说,父皇就不让逝水起来,父皇可不知道,逝水是不是真的如菱儿所说,身体不舒服呢。”   “父皇——”   逝水一侧脸,鼻尖便刮到了尽欢帝的脸颊。   昨晚,昨晚自己都那样了,父皇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完全没有身体不适。   父皇现下这么逼迫着,便是要让自己坦诚,说出自己被挑逗地难以自持了么?   尽欢帝左右摆了摆,很是舒坦地在逝水身上寻了个安生的姿势。   其实,尽欢帝面上虽平静,但心中的纠结,实在不比逝水少,尽欢帝想要逝水说出他也激动了的话,但是又觉得,这根本不可能。   皇儿几月前,被自己天天索求时,还出言恳求自己去它殿妃嫔处呢,摆明了就是不愿与自己欢爱啊,否则怎么会把自己往外推。   还有,皇儿还说了,和自己相拥而眠,可以,只要自己不动手动脚的就好。   想到这里,尽欢帝又拢起了眉。   “父皇,那个,儿臣昨日是……”逝水鼓足了勇气。   “父皇知道了,逝水不是身体不适。”   尽欢帝忽然打断了逝水的话。   还是,还是不要说的好,至少这样,自己还能自欺欺人着,说皇儿也对自己有感觉,至少在身体上,有感觉。   “父皇?”逝水虽然惊讶于尽欢帝突如其来的转折,但还是松了一口气。   “嗯,那个,逝水可有看见宫里人开始忙起来了,父皇的生辰,快到了呢。”   尽欢帝松开了手,直起身子坐到逝水身边,急于挑起另一个话题般说道。   “儿臣知道。”   逝水亦是坐了起来,眉眼一弯,方才的困窘通通都丢却到了一边。   “逝水要如何为父皇贺寿?”   尽欢帝转眼一想,好奇之下竟有些急不可耐。   “父皇到时候便知道了。”   逝水卖了个关子,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自家父皇脸上懊恼的神色,忍不住一指头戳在他鬓角,温声说道:“若是说出来了,不就没有惊喜可言了么。”   尽欢帝仍然懊恼。   “对了,儿臣从未问过父皇,父皇喜欢什么贺寿节目呢,儿臣以往看父皇在寿宴之上,似乎从来都对那些舞姬的歌曲不感兴趣呢。”   “逝水才参加过父皇一次寿宴,何出这种结论。”   尽欢帝无意间的一句回言,倒是让逝水吓了一跳。   糟了,自己前些年都是躲在匾额之内偷偷看的,父皇根本就没有相邀自己去参加寿宴,一个不小心就露出马脚了。   “逝水在想什么?”   尽欢帝见逝水面露忧色,便捏了一把逝水的脸。   “儿臣,儿臣……”   逝水支吾半晌,而后随口编派道:“儿臣在担心,父皇到时候,若是不喜欢儿臣的节目,该怎么办。”   “呵呵,逝水多心了。”   尽欢帝一把驱散了懊恼,陡起笑靥,一边将逝水散落在脸颊边的发丝撸起来,一边温柔似水地说道:“只要是逝水给的,父皇都喜欢。”   当然,若是皇儿能在寿宴之后,将他自己便当做贺寿之礼全权送上,这份大礼自是最好的,也绝对值得自己的江山拱手,以作回礼了。   ——糟了,好像又开始贪心了。   一拢眉,尽欢帝嘴角的笑容转而泛出几缕苦涩。   荔香宫,墨雨的寝房里。   墨雨双脚垂在地上,上半身平平躺在床上,以一种像是上下身断裂了一般的诡异姿势看着头顶的纹凤床帐,悠悠地说道:“姐姐,那个皇帝知道了。”   “所有的?”   另一个冷冽的声音在床边小几上响起来,而后是衣料磨蹭的簌簌声,身穿夜行衣的腥风走到了床边,侧身坐了下来。   “嗯,所有的,我们是谁,我们做了什么,都知道了。”   墨雨转头看着腥风,见她脸上仍然毫无表情,便伸手揪住了腥风的衣角,问道:“姐姐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个皇帝接下来会怎么做。”   腥风的语调仍然淡漠。   既然都知道了,那便该开始行动了吧,搞得不好,自己以前三天两头往荔香宫跑,都被那个皇帝手下的暗卫之类看在眼里的。   一品红不让自己易容,自己当初还以为那个皇帝没有起疑,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好大一个警醒。   “姐姐不必忧心,那个皇帝什么都不会做。” 墨雨倒是信心满满。   昨日那个皇帝来荔香宫,虽然语调倨傲,仿佛万事皆知,但是却被自己踩住了七寸,丝毫不敢降罪于自己。   “你肯定?”   腥风一挑眉,见墨雨狠狠点头,回答道:“我肯定。”   “那便好。”   “姐姐不问问为什么?”   “你肯定便好了,何须知道为什么。”腥风一句莫大的信赖说得风轻云淡。   腥风与墨雨从小相依为命,风雨飘摇,几次死里逃生,腥风早已将对墨雨的信赖深深根植进了骨髓。   墨雨四年前,向驼背老儿再三恳求,终于获准入宫,自此四年间杳无音讯,腥风身为大少主,不如墨雨可以洒脱行事,罗网事务缠身,而且被驼背老儿盯得紧紧的,竟然抽不出半点空闲来顾及墨雨的情况。   四年分离,一朝得聚,腥风远比表面上看来的要心潮澎湃,欣喜若狂。   只是—— “姐姐好相信小雨啊!”   墨雨心中感动,立刻从床上跳起来,紧紧搂住了腥风的腰,瞬时还把一条腿搁在了腥风膝盖上。   “……”   只是,此番相见,好像对墨雨生出了几分强占的欲图,听说了墨雨成为贵嫔,自己本该是高兴,愉悦于墨雨的计谋得逞,却心中恼恨相加,恨不得直接手刃了那个皇帝。   而且,自己还对墨雨的亲昵之态,陡生出了几分别样的情绪,就像现在,墨雨只不过自然相拥而已,自己居然心田狂跳,四肢虚软,若非有意克制,怕要连呼吸都开始紊乱了。   腥风挪了挪身子,伸手欲要将墨雨的胳膊推开,口中说道:“你,你放开我,抱得太紧,我喘不过气来了。”   “不要嘛不要嘛,姐姐让我抱会儿嘛。”   墨雨继续维持着像藤蔓一样缠绕在腥风身上的姿势,一开口回归了正题:“那个皇帝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就算袖手不作为,也会开始提防我们,我们再要谋划什么,只会难上加难。”   “……”腥风恍若未闻,强自开始调整呼吸。   “姐姐,姐姐你在听我说话吗?”   “……”腥风仍然自顾自调整呼吸。   “算了!”   墨雨撒开了双手,撅起嘴来,往床榻里沿缩了缩身子,转身背对着腥风,好像开始生闷气了,腥风才觉身体被放开,心里一松气,连忙爬到床上将手搭在了墨雨肩上,轻声抚慰道:“姐姐在听,墨雨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哼!姐姐刚刚根本就没有听我说话,我不说了!”墨雨打掉了腥风的手,背过去的脸上虽然起了笑靥,却仍然装作忿忿的样子。   腥风慌了神,还当墨雨是真的生气了,手足无措地呆坐在床上,喃喃道:“那,那墨雨要怎么做,姐姐都依你,好不好?不要生气了。”   “真的?”   墨雨得了腥风的诺言,登时扭过脸来,喜气洋洋地说道:“我想啊,前些时候,姐姐不是告诉过我嘛,说和一品红那个死老头子有一个交易的,应该还没兑现吧?”   “有,但是……” “有就好,别但是了,这个交易,不管一品红当初与姐姐约定的条件有多苛刻,他都没有理由不同意的。”   墨雨眼里灼灼,嘴角的笑意异常灿烂,却又无比寂寥。   殿下,即便你憎我,恨我,甚至不惜将我挫骨扬灰,此番,奴婢都要不择手段将你从那个皇帝身边,带离。   因为现下,这是奴婢能想到的,可能也是唯一的,可以对殿下爱恋至深的父皇,做出的沉重打击了。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三十四章 非空前,只绝后 尽欢帝三十一岁的生辰,虽然不是整年,但也非同一般的壮阔。   白日里的受贺已过了,无非便是与往年一般的如意、盆景、钟表、插屏、漆器、织绣等,福寿吉祥尽全,竹,梅,古钱之纹印俱在,虽然繁复华丽,精致异常,但立刻便会被尽欢帝收归国库中,从此开始积灰。   现下,已经是开始宴席的时候,热菜冷盘,果品糕点,百年佳酿已经由御膳房筹备齐全,只等着新鲜供上了。   只是夜幕刚刚降临,群臣还未尽皆入席了,歌姬舞乐更是仍然穿着清凉,哆哆嗦嗦着侍立一旁,竭力回忆舞步之时,就见尽欢帝携了逝水的手,喜气洋洋地坐上了高台之上的龙椅。   百官停止互相拱手,有些惊诧地遥遥望着登高眺望的尽欢帝,又心照不宣地瞥向了右手侧的逝水,眼露不屑地摇了摇头。   大皇子殿下,前年皇上生辰之时,这席间还没有他的座位,身为皇上长子,却只能寡居后宫中,半点没有皇子应有的荣耀和待遇。   群臣明里暗里都打抱不平,皇上却毫无反应。   大皇子殿下,去年皇上生辰之时,一袭白衣手握长剑,突如其然地,负手出现在一群舞姬之中,言要以‘剑舞’贺寿,皇上欣欣然应允,而后只看了片刻,竟然不顾九五至尊的身份,下得台来,取过乐师手下的桐木七弦琴,亲自弹奏为大皇子配乐。   群臣错愕,认为皇上宠大皇子过甚,却并未过分逾矩,因而无人敢非议。 大皇手殿下,今年生辰之时,已经破例坐在了皇上的右手侧,那本该是与皇上共掌天下,绕领后宫的皇后娘娘该坐的地方,与皇上谈笑风生,明眸善睐,举止亲昵。   前几月以来,群臣就开始知觉有异,大皇子已经十六岁,不曾被立为太子,却仍然居住在皇宫中,还是与皇上共住在永溺殿中,群臣再迟钝,消息不灵通,也开始明白了大皇子与皇上关系的异常之处。   群臣以为,大皇子殿下从默默到冠绝宠溺,是因为走了歪路子,以色侍君。   群臣虽然怯懦,但也上书了不少奏折,劝诫尽欢帝不要再耽于大皇子的手腕,隐晦地恳求尽欢帝该以违背常伦之罪惩处大皇子,至少也要让没有皇储身份的大皇子迁出皇宫。   但是,都石沉大海。   夜色愈发浓重,尽欢帝瞥见地下官员的表情和动作,心中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不由紧了紧掌心的手。   逝水回脸看着尽欢帝,浅笑。   逝水是明白人,知道底下的人是怎么想的,他甚至还撞见过,三两宫人聚首,怯怯言及他与尽欢帝的事情。   “皇上今晚还在永溺殿,不去其他殿上么?”   “那是当然了,大皇子殿下在呢,皇上怎么舍得走。”   “怎么,大皇子殿下今晚还与皇上一道就寝么?皇上正当盛年,怎么忍得住这么些时日都不去娘娘们的殿上呢?”   “你笨不笨啊,哪天殿下不与皇上同寝了,那才怪呢,那就说明皇上要迁怒于我们了。”   “想来也是哦,你说,殿下和皇上,为什么要同寝呢?”   “还能做什么,你都说了,皇上正当盛年,自然是行周公之礼了。”   “啊?!殿下,殿下他,皇上他,他们……”   “嘘,你小声一点!”   “哦,那个,殿下他为什么要,要侍奉皇上,做这种事情呢?”   “还不是想要受宠啊,然后想要太子一位什么的,啧啧,真看不出来,殿下这么温文尔雅宽厚仁和的一个人,居然能做这种事。” ……   想到这里,逝水的笑容转而僵硬了起来。   以色侍君,叛乱常伦,大概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吧,甚至连天钺,延年都会多多少少被流言所影响,认为自己低贱肮脏。   不过,自己难过的不是这个。   自己难过的,不平的,是父皇,被自己‘以色’而侍的‘君’,定然又是被狠狠归入了昏君一类,自己没见过那些咄咄逼人,满腹经纶的文官们上书的奏折,但是父皇一定见过。   文官们骂人,不比自己这样胸无点墨,只知舞刀弄枪的武夫,他们都是不带一点脏字的,但是却能引经据典,轻而易举便将人唾弃地体无完肤。   父皇批阅了许多这样的奏折,上面骂自己的多,骂父皇的应该也不在少数,父皇却从来没有向自己提及,或是抱怨过。   自己何德何能,要将父皇,也拖入这人人喊打的漩涡中……   逝水面露愧色,看着尽欢帝的倾城容颜,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轻唤了一声:“父皇,儿臣有错。”   “错在何处?”尽欢帝有些惊诧,拢眉,狠狠瞪了地下的官员一眼。   “儿臣不该得父皇宠幸至此,引得群臣非议父皇。”   “群臣无眼。”尽欢帝不屑。   “但是群臣有嘴。”   逝水叹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说道:“父皇,儿臣已满十六岁,不然,还是让儿臣迁出皇宫吧?”   “不必。”   尽欢帝倏然收紧了逝水的手,甚至伸出另一只手,将逝水从右手侧的座椅上搀起来,大力带到了龙椅上,而后挑衅似的冲着地下排排而坐的百官冷冷哼了一声。   逝水目瞪口呆,群臣更是惊诧地几乎跌落了手中的酒盏。   ——父皇这是,在肆无忌惮地挑起众怒么?   ——皇上这是,在宣誓永不悔悟么?   “父皇,放儿臣下来。”   逝水面色微红地瞥了眼群臣的反应,扭了扭身子,欲要从尽欢帝膝盖上挣扎出来。   “不。”   “放儿臣下来吧,大庭广众之下,父皇又要落人口实了。”   “逝水不要乱动,否则——”   尽欢帝眯起了凤目,凑到逝水耳畔用若有似无的低沉嗓音说道:“否则父皇,便当着全天下的面儿,与逝水行那周公之礼,落人口实,便落个彻底的。” “父皇!”   逝水瞪大了眼睛,虽然知道尽欢帝只是在威胁他,却仍然稳下了身子,再不敢乱动。   尽欢帝欣然一笑,伸手刮了一下逝水的侧脸,说道:“逝水没必要搬出皇宫,至于理由,父皇在逝水做完贺寿节目之后,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朗声宣告出来,到时候就无人再敢非议了。”   立皇儿为太子,以江山为贺寿的回礼,皇储次日便可奉旨登基。   至于懿旨,昨日便已经秘密拟好了,万事俱备,只等时机。   尽欢帝好像完成了什么夙愿一般,轻轻舒出一口气,紧了紧搂在逝水腰际的手。   环佩声响起,逝水回眸一看,古妃,也即是现在的皇后娘娘袅袅从下面踏上了台阶来,见着尽欢帝和自己这副情形,眼里闪过一丝酸楚,却终是矜持地牵唇一笑,微微躬身,婉约地说道:“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今日来得可早啊,寿宴还未开始呢。”   “孤有些迫不及待了。”   迫不及待,要过身为帝王的最后一个生辰了。   尽欢帝温文回言,似乎很满意皇后的喜怒不形于色,和未做多余的动作。   “逝水给皇后娘娘请安。”   逝水垂首,正想起身行礼,被尽欢帝卡着腰际往下一摁,分毫挣不动了。   皇后领首示意,瞥了一眼右手侧的座位,掂量了一下此刻的情形,而后袖口一拂,在左手侧原本是为贵妃而设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早先便觉得皇上与大皇子的关系不太一般,宫里也传得沸沸扬扬的,自己一直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但是现在亲眼所见,已经不容有疑了。   皇上宠大皇子过甚,以至于荒废后宫。   事实,当真是如此的。   皇后觉得心中悲戚异常,好不容易如愿以偿,能与皇上共掌天下,平起平坐,却终于还是入不得皇上的眼,得不到皇上的眷顾。   董辞说得对,该是自己的,总是自己的,不该是自己的,不能强求,便是求了,也是求不到的。   只是他明知如此,为何还要如此帮衬着自己,竭诚地将自己越捧越高,越捧越远,越捧,越让他难以亲近?   “菱儿怎么也来了?”   逝水眼尖,看见菱儿包裹得严严实实,戴着个硕大的毛茸茸的帽子,由乳母抱着坐在了下首的座位上,不由得担忧地挑了挑眉。   菱儿昏迷五日有余,才养了二十日不到,偶尔在殿里跑跑跳跳,舒展舒展筋骨是可以的,但怎么就跑出来了呢,大晚上的,这风可寒呢。   “一年一次的父皇生辰,菱儿不会错过的,若是乳母不答应了,菱儿搞不好会两眼红肿地哭到天明,伤身更甚,逝水放心,这点寒气,菱儿还是受得起的。”   尽欢帝拍了拍逝水的手背,转而看向了依次到齐,款款落座的延年和天钺。   此后,便再没有为‘尽欢帝’寿辰而设下的普天同庆了,不知延年和天钺会作何感想。   ——糟了,这么想来的话,麻烦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哎呀,不想了不想了,头疼的事儿,过了今晚的大转折,再好好考虑吧。   尽欢帝哼出一口气,而后将下颌抵在逝水肩头,懒懒地闭起眼睛,再没了以前的未雨绸缪,陡然便生出了几分‘得过且过’的意思。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三十五章 贺寿,不再 尽欢帝右手侧的座位虚着,左手侧便是贵妃一位坐了皇后一人,边上的贵嫔贵姬二位尽皆悬虚,因常妃赐死后尽欢帝再没立贵姬,而墨雨的未到场,尽欢帝倒是半点没有介意。   她到场了,自己才会心情不好呢。   尽欢帝抬眼看了看天色,听着宫中舞乐虽然悦耳,却是半点没有引起他的兴趣,便在逝水耳畔吐气如兰,有些孩子气地催促道:“时候差不多了,可是轮到逝水贺寿了?”   “是,儿臣先下去准备准备。”   逝水点头应承,而后站起身来,朝着皇后躬身施礼,便匆匆走下高台,提前准备去了。   尽欢帝紧紧追随着逝水浅青色的衣袍消失,渐渐消失在不断被烟火打亮的夜色中,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吐出。   快了。   等到皇儿贺寿完毕,自己便可以立起来,当着全天下的面,宣布立皇儿为太子的懿旨,而后让皇儿明日便登基,自己从此便为太上皇。   皇儿会很高兴吧?   皇儿一高兴,自己可能便可以嚣张地提些要求了吧?   尽欢帝不自觉地咧嘴,偷偷笑了起来。   逝水才从喧哗嚣闹的人群中走了出来,到得偏殿一个更衣的地方,正欲解开外袍,忽然被人用飞石精准地打到了衣袖,而后脑海里出现了清脆的密音:“殿下,请随奴婢走。”   “墨雨?”   逝水讶然,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看见门口禁卫侍立,便回身,对着不知何时隐匿在屋里暗处的墨雨,同样传了密音过去:“我还要为父皇贺寿,墨雨能等等么?”   “不能。”墨雨的声音异常坚定。   “就算墨雨说不能,还是得等等,我答应了父皇要给他惊喜的,不能食言。”   逝水毫不犹豫拒绝了墨雨的要求。   可能,墨雨还需得等到明日呢。   散了宴席之后,自己,要和父皇言明心中所想,即便是父皇不接受,不理解,认为自己所求过多,从此便不欲将自己留在身侧了,自己也要鼓足勇气说出来。   情况再坏,也不会比现在,被父皇误解自己是为了皇位而接近父皇的,来得坏。   好容易下定了决心,不能因为任何事情被打断。   逝水定了定神,说道:“墨雨回避吧,我要换衣服了。”   “殿下等等,就算奴婢有要事相商,殿下也不肯抽给奴婢,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时间么?”墨雨的声音转而悲凉。   “不肯。”逝水言简意赅。   “就算奴婢,现在遇上了生死攸关的大事,迫在眉睫,殿下也不肯先将那个皇帝的寿辰放在一边,帮帮奴婢吗?”   “墨雨说什么傻话,哪会有生死攸关的大事。”   逝水抿了抿唇,有些不耐。   父皇可还等着呢,墨雨今日怎的如此缠人?   “殿下,若是奴婢说,奴婢欢喜殿下,奴婢一直都欢喜殿下,想要与殿下终生厮守,殿下可否对奴婢青眼相看?”墨雨说得惊天动地,面容肃穆,抛却了所有往日的玩世不恭。   逝水愕然,一时不知所措。   这个丫头,怎么会……   自己从未,觉察过这个丫头的心意啊?   但是看样子,墨雨好像,没有在开玩笑,反而从未有过的认真。   “殿下?”   墨雨见逝水没有回言,只道是他松动了,连忙走上来揪住了逝水的衣角,咧嘴笑道:“奴婢就知道,殿下总算不是狠心的人。”   “不,我是。”   逝水回过神来,伸手,决绝地抽走了墨雨攥着的衣角,一字一句地,分外清晰地说道:“墨雨现在为贵嫔,是父皇的妃子,不该对我抱有这等感情,更不该心存妄想,欲要与我终生厮守,墨雨还是早些收敛心神,安心做好贵嫔才是。”   “殿下,你——那,那若是墨雨不是贵嫔,殿下可愿给奴婢一个,比翼双飞的机会?”   墨雨抱着点点希望,没有再揪逝水的衣角,却是眼神灼灼地等待着逝水的回复。   “不愿。”   逝水仍然坚定。   这种事情,虽然自己从未经历过,但是还是早点断了墨雨的念头为好,省得拖拖拉拉,以后更伤心神。   “即便墨雨现在仍是我的宫人,我也不会答应,我对墨雨只是主仆之谊,至多也不过兄长与姐妹的关切,从未抱有过男女之情。”   “三年来,半点也没有过?”   墨雨抿唇,大大的杏眸里泛出了几点泪光,在只点着几盏宫灯的屋子里,熠熠如灿烂星辰。   “没有过。”   逝水说着便欲拂袖而去,另寻他处更衣,忽然脑海中墨雨的密音狂暴得歇斯底里。   “殿下站住!不许走!”   殿下居然,居然如此不留情面。   自己知道,清楚得知道,殿下对自己没有男女之情,殿下心里喜欢的,是那个皇帝。   但是自己毕竟守了殿下三年有余,自己清楚殿下所有的身份,知晓殿下除了温文大皇子之外的另一面,更是在小小孤寂的宫殿里与殿下一路相伴,逗殿下开心,为殿下犯险出宫,求得了那些造假用的小木人。   那个皇帝有什么?   不过是将殿下扔在后宫十数年,先是用了计谋将殿下过继给常妃,而后又默许人将殿下捉入牢中,受鞭笞之刑,还将殿下拘在永溺殿一年有余。   那个皇帝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殿下心中所想,不知道殿下心中悲苦,不知道殿下,在小宫殿中,缺衣少食,受人白眼,被人指指点点。   那个皇帝凭什么,让殿下如此托付爱意,不离不弃,不怨不怒,甚至连逼死殿下生母这等恶事,殿下都能轻易原谅?!   “墨雨以什么身份,对我说出‘不许走’这样的命令?”   逝水停了一下脚步,对墨雨的胡搅蛮缠微微动了怒气,便背对着她,有些讥诮地说道:“是以贵嫔的身份命令大皇子呢,还是以罗网小少主的身份命令南天竹?”   “你……” 墨雨被逝水罕见的嘲讽噎住,一时怒气翻涌。   殿下,居然为了那个皇帝区区一个寿宴,用这般语调对待自已!   既然如此,那自己,那自己,也不会再留情面了。   让那个皇帝痛彻心扉,让殿下收回这样的语调,转而像以前那般,对自己温言相向,巧笑应和。   即使这个方法,会让殿下对自己恨之入骨,但至少,殿下表面上不会再如此冷酷了。   墨雨深吸了一口气,破釜沉舟般说道:“殿下非要奴婢说的话,那奴婢,便是以洞悉殿下过往的身份,命令殿下,不许走,否则奴婢便将殿下所有的事情,殿下是罗网的杀手,殿下手刃了许许多多的人,殿下欺瞒那个皇帝,遮掩自己的身份,一股脑儿全让那个皇帝知道!”   “你,敢?!”   逝水终于回过身,迅速窜到了墨雨面前,看着她脸上的坚决,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墨雨若是如此,那墨雨的身份,也会大白于天下,到时候我不受父皇待见,墨雨也会获罪,打入死牢,损敌八百自伤一千的方法,墨雨不值得。”   “那又如何。”   墨雨冷冷哼出一声,一指头戳在逝水胸前,表情陡转,粉色的唇弯起了漂亮的弧度,清秀容颜上绽放开了比外面夜空中烟花还要绚丽的笑容。   “殿下方才对奴婢说那样的话,奴婢的心,早已被打入死牢了,现在,不过是连身一并被打入进去而已。”   墨雨语调平缓,尾音上扬,仿佛是在说什么欢欣鼓舞的事情,只是眼眸中碎光盈盈,一滴璀璨的眼泪挑不住重量,顺着如玉的脸庞慢慢滑下。   一旦爱上一个人,便会对其他所有的人,心狠冷情,不择手段。   殿下亦是如此。   自己,好像比殿下,还要更过分了些。   逝水的眼神紧紧随着墨雨脸上滑落的泪珠,拢眉似乎是在心中权衡利弊。   虽然,下了决心要向父皇坦诚心中的眷恋,但是罗网杀手的身份,自己可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要全盘托出。   既然如此,那暂且先随墨雨去一趟吧,若是情形不对,大不了折身而返便是。   与墨雨谈判一下,她如何肯保守秘密,若是她提出过分的要求,自己便任由她说出自己的身份,虽然心里没有准备,但迟早还是要告知父皇的。   在父皇知道了自己所想之后,如果仍然愿意将自己留在身侧,那这种事情,瞒得了一时,终究瞒不了一辈子。   而若是墨雨提出的要求,在自己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自己便答应了也无妨。   “殿下?”墨雨见逝水心有所思,便出声问道。   “我不走了,你想说什么,快说吧。”   “不行,这里有人把守,终归不太方便,殿下随奴婢去藏书阁,奴婢再细说。”   墨雨得寸进尺。   逝水挑了挑眉,眼中显露出些许怒意,终于还是点头道:“好。”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三十六章 无疑,无疑 寿宴上,红地毯中载歌载舞的舞姬们已经半侧着身子,挥出舞袖,慢慢开始做收尾的动作,乐师乐入临止高潮,尽欢帝一边翘首等待着逝水的出现,上身竟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几分。   上次,皇儿是在舞姬中央忽然现身的,背负长剑白衣翩跹,将自己吓了一跳。   这次,皇儿不知会如何登场。   对了,皇儿是会轻功的,不一定会按着常理慢慢走来,可能还会从对面的屋檐上,如谪仙一般飞身而下呢。   尽欢帝嘴角溢出一抹笑意,目光从正前方缓缓移到了前上方,有些迫不及待地细细打量着青灰色的琉璃瓦。   渐而乐停,贺寿的‘万寿舞’已经结束,舞姬们齐齐欠身,三呼万岁,而后倒退着,袅袅走了出去。   百官互相碰了杯盏,偷偷觑一眼尽欢帝满怀期待的表情,在心中冷冷哼出一声。   看来,接下来该是大皇子的贺寿节目了。   不知这回又会搞出什么花样,真是人不可貌相,瞧着如此丰神俊秀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这等勾引自己的父皇,甚至大庭广众之下不顾体绕,不顾形象坐在自己的父皇膝盖之上,连皇后娘娘来了,都不肯下地行礼的事情。   帝王,群臣,各殿妃嫔各怀心事中,时间悄然而逝。   夜空中烟花仍在不停地盛开,花开花又谢,落了一地的碎纸残屑,从方才起,乐止已经许久,红地毯上却再没有人出现。   尽欢帝有些困惑。 “皇上,接下来可是大皇子逝水贺寿?”   皇后在旁轻轻地问了一声。   尽欢帝颔首,低低喃喃道:“皇儿一向守时,言而有信,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儿了么?”   “皇上不必担忧,再等等罢,可能大皇子只是更衣之类的耽搁了。”   皇后温婉地宽慰道,款款站起身来,走到尽欢帝身边的小几上,亲自倾觞为尽欢帝倒了一杯酒,而后回身端起自己的酒盏,高举至眉,说道:“方才到现在,臣妾还未得空,祝皇上松鹤延年,岁岁有今朝呢,臣妾敬皇上一杯。”   “唔,多谢皇后了。”   尽欢帝随口应出一声,而后拈起了酒盏,却只在唇边下意识地润了润,还没半点吞入喉中,便又放回了原位。   皇后将宽大的袖口掩在面前,微微扬起头,将酒一饮而尽,再见尽欢帝的杯中仍是漾满了琥珀色的琼浆,不由心中酸楚。   皇上担忧大皇子,竟连自己敬上的酒都不愿饮下。   自己在皇上心中,当真如此一文不值么?   “算了。”   尽欢帝还是忍不下心中忧切,站起身来,对着侍立在旁的太监说道:“带上几个人,跟孤走一趟。”   “皇上,不等大殿下了么?”   “不等了,直接去找。”   尽欢帝轻声回言,而后扭身,对也跟着自己起身的皇后说道:“皇后继续享用宴席,吩咐下去,让后来的节目依次替上,孤有些疲乏,先走一步了。”   “皇上——”皇后讶然。   “不必多言,就这样罢。”尽欢帝略微不耐。   “是,臣妾恭送皇上。”   皇后见尽欢帝挑眉,只能欠身送别。   皇上方才对那太监说的,离开的缘由,是‘不等了,直接去找’,回头却告诉自己是‘有些疲乏,先走一步’。   皇上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儿扯了谎,可见是对自己毫不在意的了。   ——求不来的,终归求不来的。   皇后面色苦楚,放下酒盏,却隐隐开始释怀。   这最后一次的,属于‘尽欢帝’的寿宴,主角终归还是没有竟席。   尽欢帝走下高台,带着一个太监和一干禁卫,行色匆匆,兜兜转转在正殿边上绕了几个屋子,彻彻底底搜查过,却始终不见逝水的影子。   忐忑之感涌上心头,尽欢帝转眼看向了偏殿边,舞姬们前时准备的一排屋子。   逝水,方才是说先准备准备的,所以应该不曾走远。   这里每个房间门前都有禁卫把守,逝水进了哪里,禁卫应当看到了,与其盲目地在这里瞎找一通,不如直接去问询禁卫。   想到这里,尽欢帝负手走到近前的门边,未等禁卫施礼,便问道:“孤问你,你方才可曾见过大皇子?”   “回皇上,末将见过。”   禁卫抱拳,恭谨地回答道,尽欢帝面上一喜,连忙继续追问:“大皇子进了哪个屋子?”   “殿下方才,就进了这个屋子。”   禁卫指了指自己把守的房间,而后说道:“但是殿下大约一刻钟前,便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   尽欢帝有些惊讶。   逝水离开已经一刻钟,这个屋子离设宴处,不过十数丈的距离,别说是跑,逝水就算是龟速缓行也该到了,怎的就此失了踪迹?   “大皇子去哪儿了?” “末将不太清楚,但是殿下走时,是与墨妃娘娘一道走的,末将估计是去寿宴上了吧。”   禁卫自然而然地推雅测,却见尽欢帝忽然面色阴桀,凤目微眯,狠狠地瞪着他,语调森寒地说道:“你说,与墨妃一道?”   “是,是与娘娘一道。”禁卫不明所以,却仍然被尽欢帝突如其来的威势迫得手心冒汗。   “你亲眼所见?”   “末将是,是亲眼所见,虽然灯火不明,但末将肯定,殿下大约一个时辰之前到得这里,又在大约一刻钟前与墨妃娘娘同出了这屋子,没有宫人跟随着,至于娘娘何时进的这屋,末将就不清楚了。”   禁卫握紧了手中长戟,口中低低窃语,有些不敢看尽欢帝,低低地垂下了头。   看皇上的脸色,好像是被自己惹怒了。   但是自己也没说什么啊。   “很好。”   尽欢帝忽然和煦地笑了起来,似乎是和蔼的父亲,总算知道了自己失踪的,疼爱的孩子在做什么一般,放下了心来。   看来,禁卫所言,句句属实了。   那么,意思就是,皇儿与墨妃一道,离开了,么。   如此说来,皇儿果真言而有信,给的惊喜,让自己,又惊,又‘喜’。   不过皇儿,似乎也太大胆了一些,居然敢前时计谋好,而后趁着自己寿辰当日,借着‘准备准备’的幌子,独自溜达了出来,还光明正大入了更衣之地,与不知何时等候在此的墨妃私会。   私会也便算了,为何这么久还不肯回来?!   尽欢帝仍然浅笑着,袖袍之下无人注意的地方,握紧了右拳,指甲狠狠嵌入掌心,灼热的痛楚疯狂地袭上来,却远远比不上最痛的那个部位。   原本便担心,帝位可能不是皇儿心中最重要的,没想到,真的不是。   那自己,便算是,失去了最后的筹码么?   “皇,皇上?”   禁卫见尽欢帝半晌没有答言,只是直直地站在面前,脸上的笑容倾城倾国,却让自己浑身打颤,便大着胆子唤了一声。   “告诉孤,皇儿与爱妃,往哪个方向走了?”   尽欢帝温声问询,似乎要让心神不宁的禁卫将提着的一颗心放下来。   “回,回皇上,殿下,殿下他……”   禁卫听着尽欢帝低沉悦耳,明晰至极的声音,不但没有镇定下来,反而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直逼得他两腿战战,结结巴巴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算了,你指个方向便好。”   尽欢帝分外大度地原谅了禁卫的嗫嚅,甚至伸手,抓住了禁卫的长戟,将寒光咧咧的尖端立在月光下,一边四面八方旋转着,一边温和地问道:“是这边么,这边么,还是这边么?”   “是,是这边。”   转到某个角度,禁卫突然喊停,尽欢帝松开了长戟,眯起眼睛看向了禁卫肯定的方向。   东南角。   一路上宫殿不少,但是现下两人身份显赫,极其引人注目,逝水是聪明人,不会选择人多的地方,所以不可能是任何妃嫔的宫殿。   所以若是北,便可能是御花园某处的亭台,若是西,便可能是万宝楼,若是南,便可能是皇宫中的大库房。   而现在,是东南向。   ——只能是藏书阁。   尽欢帝站在原地,静静地想了很久,仿佛是不确定,是否要带着人马寻去藏书阁,又仿佛是在害怕,到了藏书阁之后,见所见,闻所闻,又该如何面对逝水,和与他一道的墨雨。   挑这个时候,一个皇子,一个妃嫔,孤男寡女,本就藕断丝连,又没有宫人尾随,定然是‘私会’无疑。   ‘无疑,无疑’……   尽欢帝忽然开始自嘲。   自己行事,一向谨慎至极,必要做到未雨绸缪,无论何等猜测都力求毫无差池,与事实就算不是吻合地天衣无缝,至少也要七七八八。   但是这次,好希望,自己猜错了皇儿的欲图,猜错了皇儿会去的地方,就此,白去一场,该有多好……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三十七章 相伴一生一世 “好了,藏经阁也到了,墨雨有什么事,快些说吧。”   逝水双手环抱在胸前,与墨雨保持着一丈开外的距离,很是不耐烦地看着墨雨。   “殿下为何不能,对奴婢好声好气些么?”墨雨有些不甘心地往前走了几步,想要离逝水近一些。   “以人过去所为威胁,逼迫人做违背心愿之事,我不觉得,墨雨如此,现在还值得我好声好气的。”   逝水一拢眉,毫不留情地说了一句。   墨雨忽然嬉笑出声,而后一把抓住了逝水猝不及防的手,在他欲要狠狠甩开之前,扬眉说道:“这个事儿呢,就是奴婢,想要殿下与奴婢相伴一生一世。”   “什么?”   逝水觉得好笑,一时也忘了要甩脱墨雨,只清晰地说道:“墨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吧?”   “奴婢知道,这是必然的。”   墨雨没有理会逝水面上的讥诮,反而带着愉悦的神色,说道:“殿下必然会答应奴婢,应允奴婢一生一世的。”   “呵呵。”   逝水觉得愈发好笑,抽回手来,后退了一步,转过身子对着门,像是对待一个心智不全的人那般说道:“墨雨若是想让我来看你发疯,我还真是没空,父皇大概等急了,容我先行离开。”   “不许走!”   墨雨变脸大吼。   逝水没有应答,顾自伸手,欲要推开眼前的门,墨雨的声音便紧紧跟了上来:“殿下若是走了,奴婢就把殿下的过去通通告诉那个皇帝!”   “请便。”   逝水的回应风轻云淡。   虽然是不小的威胁,不过与要答应身为贵嫔的墨雨‘相伴一生一世’,离开父皇身边,被父皇误解忿恨比起来,根本不算是威胁。   至多,就回去好好向父皇请罪,若是父皇不肯原谅,自己便像以前那般,搬出永溺殿,遥遥相望便是。   “奴婢说了,殿下不许走!”   墨雨抢上前来,正对着逝水,‘啪’的一声,狠狠用后背抵住了门。   “让开。”   逝水轻轻地说了一句。   墨雨坚决地抵着门,银牙紧咬,毫不退却。   “我再说一次,让开,否则,我不会再管往日你相伴我三年的情分,以小少主的武功,拦不住我的。”   逝水屈起肘,以手为掌,看着索性张开手来,像八爪章鱼一样平平摊开在门上的墨雨,目露寒光。   “奴婢不让,奴婢不让,殿下不许走,奴婢不许殿下走!”   墨雨执拗地大吼。   若是殿下真的狠心,一掌劈向自己,那自己,便也要撕下脸皮了。   逝水冷冷哼出一声,掌沿外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下劈向了墨雨的肩头。   掌风森寒,气势迫人,墨雨鬓角的发丝已经开始飘摇,逝水的掌却在距离墨雨肩头不到半寸的地方,堪堪收住了。   因为逝水的耳里,传入了墨雨的一句话。   ——“若是殿下不同意,我便让那个皇帝血溅三尺!”   “你说什么?”   逝水卸去了掌力,反手轻轻搭在门上,目光比方才还要阴冷上了几分。   虽然逝水知道,以墨雨之力,顶多便能轻伤了尽欢帝,造成不了威胁,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想问清楚。   “奴婢说,殿下若是不同意奴婢的要求,殿下若是就此踏出藏书阁,奴婢便要让那个皇帝血溅三尺。”   墨雨很清晰地表达了一遍,逝水不屑道:“就凭你?”   “不凭奴婢,凭这个。”   墨雨探手入怀,掏出了一张黄色的,跌成方形的纸,而后在逝水眼底慢慢打开,随着里面与众不同的气息逐渐散了开来,墨雨满意地看到,逝水面色陡变,不屑之色消失殆尽。   这个气息,不浓重,但是很有侵占性,方才纸折叠着的时候,不曾透出来分毫,但是一打开,便直直地钻进了逝水的鼻子里。   是药香。   是通株带毒,妖娆魅惑的一品红之香。   是逝水的师傅,罗网赦字辈长老,一品红专用信笺特有的香味,代表着,他接受了一项委托,并将内容记录其上。   逝水打了个寒噤,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慢慢看向了信笺上的内容。   ——今,罗网赦长老,一品红受罗网网主之托,若大皇子逝水不允罗网小少主终身相守,一品红便手刃其父,不择手段。   末尾,龙飞凤舞一个赤红的‘赦’字。   逝水终于胆寒。   师傅内外功均入化境,往日来找自己,入宫如入无人之境,从未有人怀疑,虽然只是到自己守卫不甚森严的殿上,但自己估计,师傅要偷偷潜入,或是斩杀守卫,直接闯入永溺殿大开杀戒,也不是难事。   而且,师傅对药理甚是精通,研制出的毒药不下百种,而且药性奇特,有的需要两者混合方才显效,有的隔上三五甚至是月余才会夺人性命,不是尝膳便能确保万无一失的。   若是师傅插手此事,那父皇的性命,便是风雨飘摇了。   让父皇因为自己,而受到牵连,身受重伤乃至性命堪忧,这种事情,自己绝对,绝对不允许…… “殿下?”   墨雨看着逝水的表情,颤着声音,强行掩盖下了内心的不安。   是,墨雨心中有鬼。   信笺是真,纸张虽然看似普通,但是遇水不烂,遇火不焚。   信笺上的一品红之香也是真,因为这植株乃是一品红费心亲自栽种,以奇珍稀材浇灌,香味奇特,不是寻常人能仿冒的。   字迹更是真,一品红落字入木三分,更不是别人能够学得几分的。   至于受托,也是真,但,不是信笺上所写的委托。   一品红不可能如此帮衬着墨雨腥风,对他自己关怀备至的尽欢帝举起屠刀。   但是,他无法拒绝早先答应了腥风,要与之进行的交易。   因为,交易的内容,便到写完这张信笺上的内容,为止,再无后续,更无所谓的‘手刃其父,不择手段’。   墨雨之所以没有早早拿出一品红的信笺,是因为明知委托有蹊跷,名不正言不顺,恐怕逝水会怀疑。   而只要逝水怀疑,墨雨回答时只要面色稍有不对劲,逝水便能察觉,墨雨非但不能将逝水从尽欢帝身边带离,反而会招致逝水憎恨,从此再无翻身的机会。   但是,从更衣的房间一路至此,逝水态度愈发恶劣,离去之意愈发迫切,墨雨心中忿恨非常,倒也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逝水太过看重尽欢帝,为心所虏,情难自禁,一旦身入迷局便聪慧不再,绝无生疑的可能。   ——只要此信笺一出,殿下必然方寸大乱,有求必应。   墨雨冷哼,知道逝水虽然犹豫,但终归会答应给她一生相伴,但是,墨雨心中波涛汹涌的却仍然不是欣喜,而是跌入谷底的悲戚,和自嘲自讽的荒寥。   “终,身,相,守。”   逝水眼睛定定地看在信笺上,一品红铁钩银画的四个字上,半晌没有说话。   多好的四个字,比及那‘生死相随’‘至死不渝’要好过,太多太多。   呵,便是自己,似乎也曾奢望过,能与一个人,终身相守,不离不弃,执手相看直到两鬓斑白的。   自己想过,这是难以企及的妄想,只是没想到,还要为了那‘一个人’,将这四个字相约于他人。   墨雨静静地等待着逝水的回复,身子已经从门框上挪了开去。   夜色深了,寒气逼人,藏书阁离寿宴之处已经有些远了,但是烟火惊天动地的绽放声仍然清晰,‘啪’‘啪’的声音,持续不断。   忽然,逝水眼里泛起了微不可查的惊诧之色。   在‘啪’‘啪’的声音中,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铁甲和长戟交错的铮铮之声亦是有些若隐若现。   有人来了。   但是这个时候,照说是不会有人带着兵器来藏书阁的。   那么,是自己离开太久,父皇心有不耐之下,又擅自离开宴席,带人来搜寻了么。   ——呵呵,正好,也可将那‘一生一世’的束缚之期,减到最少了。   逝水稍加思量,便眉眼半弯,唇边带着松了一口气的莫名笑容,缓缓牵起了墨雨的手,温柔地将那柔若无骨的纤手执在掌心,而后带着她,踩着脚下冰凉的石砖,缓步走回了藏书阁的内里。   走到窗边,逝水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个方向,这个角度,父皇一推门,便可将自己在做什么,一览无余啊。   逝水低头,凝眸看着略带诧异,不知自己要做什么的墨雨,忽然伸手轻轻拂过墨雨的脸侧,语调转而温和,一如当年在小宫殿中,与墨雨闲话诸事的散漫,甚至还隐隐渗着几分因为歉意而透出的关切。   “墨雨所言的一生一世,可是到你我死去之时,便算是截止了?”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三十八章 曲终人离(上) 墨雨未及答言,身子便已撞入了一个温润恬淡的怀中,耳畔只回荡起逝水微微的低喃:“那若是被父皇一同赐死,可也算得,我许给了了墨雨一生一世?” 惊诧地抬起头,墨雨明媚如三月春光的瞳仁中满满地肆意了不解,衬着窗外幽黑幕布下时断时续的灿烂烟花,盈盈地在杏目中荡漾,只不知是欲拒还迎的羞涩,亦或是被轻易许下的生死诺言震撼到了。 微微张开粉色的樱唇,墨雨竭力想要看清此刻将自己拘在怀中的男子面上的表情,却被不容分说地堵住了嘴,吞回了所有的讶异。 冰裂纹路的窗格中闪烁过璀璨的光华,跃过至高点的烟火在绚丽地坠落,流连尘世浮华的最后一瞥搁置进墨雨的眼眸中,仿若星辰般绽开了笑颜。 感觉到柔软唇瓣上澄澈若水的轻吻,墨雨忽然闭上了眼,藕臂环住已经比自己高过一头的,被自己视若仙人已久的男子,慢慢,慢慢地凑上前去,加深了这个吻。 门廊间似乎不曾压抑的走动声愈来愈近,叩击在心弦上,激荡起了别样的破釜沉舟,仿佛怕惊扰到怀中人儿一般,逝水将环在墨雨腰际的手紧了紧,而后破天荒地张开嘴,含入了墨雨主动探入的小舌。 一路瞥着赤红的墙漆,眼见着朱漆木门便在眼前了,尽欢帝却犹犹疑疑地缓下了步子,抬眼看向被烟火划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邪肆的凤目中陡然便水光盈盈。 玩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只不知到底是谁,算计了谁? 温柔以对,你似乎从来不屑一顾,宠溺至极,你也不愿安心接受,我已经违背尽欢帝做人的所有原则,做尽了死缠烂打的事情,却得不到你半点回应。 而现在,若是皇位这个最后的筹码都留你不下来,我难道,真要亲手毁了自己的牵绊么? 身边的侍卫面面相觑,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待得尽欢帝轻叹出一口气,而后再度提步向着门边去了,方才蹑手蹑脚地跟上。 停步在门槛,尽欢帝伸出手指触在门上,却半晌不见动作,只沉默了良久,而后将整个手掌平平覆在门框上猛力将其往一边推了开来,音量大地甚至盖过了烟火轰炸的声音。 等震耳欲聋的‘哐几’声落定,尽欢帝再行往里张望时,却仍是痛入骨髓的画面: 因着庆贺自己生辰而着华服,已过舞勺之年的逝水修长挺拔,少年成年间青涩与淡然并存,宽大的袖袍中伸出的莹润双手紧紧搂着娇小的墨妃,两唇相触,而且似乎是难分难解,以至于方才大力的撞门声都没有能将偷欢的两人分开。 隆冬的寒气逼入房间,‘啵’的一声,仿佛方才的吻激烈至极。 逝水方才抽回湿湿的舌,慢慢放开了怀中小脸绯红的人儿,转身向着尽欢帝低垂下首来,淡淡道:“儿臣,参见父皇。” 墨雨脸上亦是全无张皇,只突然间失去的温暖让她无措地微微摇了摇头,乌发间穿插的金钗摇轻轻晃了晃,而后便安然垂了下来。 未等尽欢帝开口,身后跟随的侍卫便鱼贯而入,想当然地上前按住了两人的手,猛顶膝盖强行让其跪倒在地,心中甚至比当场被‘捉奸’的两人还要恐慌。 尽欢帝脚步有些虚浮,竭力牵了牵嘴角,方才觉得要笑出来,实在太难太难。 如此嘹亮的脚步声,如此明火执仗的闯入,还刻意留出时间来让皇儿逃脱,起码与墨妃分开些距离也好,却让自己看到更加如胶似漆的一幕。 明明是那么通透的人,居然也会沉湎在温柔乡里,耳不闻目不视,错过了自己创造的所有生机。 若这是‘爱’的话,真是很盲目,很疯狂,很刺眼。 刺地自己的眼眶,居然开始发酸…… 走到逝水近前,尽欢帝问道:“皇儿,是喜欢墨妃吗?” 逝水咬唇,而后点头。 一旁的墨雨置身事外般歪着头,见状突然牵起了笑意,仿佛生死之危尽皆不存在了一般。若是被一同赐死,你我生命就此终止,当然算是许给了我一生一世。 以你所见,在寿辰当晚擅自离席,与我私通,那个皇帝便会一怒之下斩杀你我二人。 但,若是没有呢? 你是不是真的会陪我,余生的一辈子? 尽欢帝幽深的凤目只看着逝水低垂的头,突然哑了哑嗓子,不相信似的说道:“抬起头来,看着父皇,而后回答。” “父皇亲眼所见,应当无需儿臣回答。” “眼见不一定为实,所以逝水抬起头来,看着父皇的眼睛,父皇要亲口听逝水说。” 尽欢帝深吸了一口气。 逝水阖了阖眼,似乎有些惊诧于尽欢帝的执着,但是终于慢慢扬起脸来,竭力克制住喉间的颤音,文不对题地温声道:“今日是父皇的寿辰,普天同庆,儿臣却未竟席,儿臣不求父皇原谅,只愿父皇松鹤延年,事事如意,自此笑容常在,笑口常开。” —哪怕自己,再也看不到了。 尽欢帝眼神黯了黯,而后坚决地问道:“祝寿时辰已过,逝水现下只需回答父皇的话。” 看着尽欢帝隐忍的表情,逝水突然浅浅地笑起来,本来被人硬迫着跪下的身体轻轻一挣,便从侍卫的手中挣出身来,未等侍卫再行施压,逝水便一叩到底,莹洁的额头狠狠撞在地板上,沉闷的声音不急不缓地从地面升起,经久不停。 叩首,再叩首。 逝水似乎要在叩首中,慢慢聚集起勇气,聚集起亲口承认心中欢喜的人是墨雨,而非那个自四岁初见,便已经刻入骨髓,永世难忘的人。 尽欢帝任由逝水磕着头,华服下的身体却愈发失却了温度。 良久,逝水方才抬起头,紫红色的淤块深深嵌在额间,逝水却恍若未觉疼痛般看着尽欢帝,便如寻常时候那般温文尔雅,一字一句地道:“回父皇,逝水,爱墨雨。” “爱。”尽欢帝喃喃了一声,而后又无意识般看着逝水,低低地道:“爱,爱?逝水,真的爱墨妃?” “回父皇,是。”逝水又低垂回头,生怕尽欢帝识破般破釜沉舟道:“儿臣只知墨雨,不知墨妃,墨雨陪同儿臣凄苦三年有余,儿臣早已情根暗种,即使墨雨已为贵嫔,与儿臣以母子相称,但儿臣仍然难以自拔,儿臣知道今次铸成大错,不敢求父皇恕罪,儿臣只求父皇对墨雨从轻发落,违背伦常之罪由儿臣一力承担。” “逝水不是想要继承帝国大统么,若是如此固执,那逝水的前途,定然尽毁了。” 尽欢帝却像是没有听到逝水的答言,兀自随着自己的思路,倔强地像个顽童一般问着,期许着逝水能收回之前所说的话。 逝水清浅的眼眸定定地在冰凉的地板上来回奔波,半月形的指尖却已然嵌入了掌心的纹路。 —帝国大统。 呵,父皇当真以为,自己在乎帝国大统么? 若不是想要卸掉父皇周身的束缚,让他不再被‘责任’二字压迫,让他从怨怒中抽身,自此万世逍遥,自己又何苦做那野心勃勃的大皇子,与年方十一岁,对皇位有些期翼的天钺争权? 年余的相处,自己对父皇放肆过,笑闹过父皇避而不见的弱势,甚至与父皇相拥而眠,呼吸过与父皇同样的空气,亦已经接触过父皇幽深若崖的寂寞。 然而父皇想要的,终究不过是一个与寻常妃子无差的温暖物什,可以在清冷的夜里拥着入眠,而若是那个物什比妃子更无欲无求,又有取乐的价值,那自然再好不过。 因而自己在乎的究竟是什么,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父皇当真,从来都没有意愿知道。 所以事到如今,父皇所在意的,终究不过便是自己的半途而废,让他失去却看了好戏的头牌座次么? —呵呵,真是万事皆因果,且因且果,却真真不由了自己的。 想到这里,逝水肝肠寸断,却又瞬间释然,只温声接着尽欢帝的话,静静地道:“前途,逝水不想在管,逝水现下只想与墨雨泛舟姑苏,自此朝堂权位两忘,世事不问。” 一语既出,尽欢帝却不再说话,连无意识的喃喃都不再发出,只愣愣地站在当地,没有焦点的眼眸中似喜似悲,全然没有了专属帝王的霸气专断。 某一瞬间,尽欢帝甚至茫然地四下里打量了一下,犹如初生孩童,目不视物,手里攥住的唯一一样依靠被人狠狠抽走,任他如何哭闹索取,涕泗横流,都再也要不回来。 而其他人更是不敢答言,心中惶惶然于大皇子的胆大妄为,又惊诧于尽欢帝的,似乎是循循善诱,劝说大皇子回头的举措,墨雨的在场竟变得若有似无。 悄然流逝的不只是时间,尽欢帝的耐心亦似被磨灭。 半晌后尽欢帝转身倒负着手,开口却不再对着逝水说话:“来人,拟旨。”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三十九章 曲终人离(下) 逝水闻言终于舒了口气。 赐死,昭告天下大皇子的不轨之端,连同墨雨的名声一并废弃。 父皇当真是气急了,否则怎会做如此让皇室家丑外扬的事情,留给全天下百姓口舌相谈的聊资,就为了让自己和墨雨身前身后都遭受唾骂。 不过这样也好,也好。 逝水瞥了一眼仍然淡定自若的墨雨,传了密音过去。 —结束了,对不起。 —没关系,大皇子的一生一世,奴婢得定了。 墨雨同样传回密音,面带笑容,字字句句清洗坚定,逝水不禁吃了一惊。 “孤寿辰当晚,宴席散后,大皇子与墨妃单独在千秋亭小小备下果品,为孤庆贺,忽有数名偷偷刺客潜入,因事出突然,殿内禁卫不及调遣,左右侍从皆丧命于刺客剑下,形势危急,大皇子与墨妃不顾自身安危,奋身阻挡刺客之举。” 尽欢帝看着逝水的眼睛,字字沉凝。 逝水低垂下了头。 原来父皇只是想编造自己与墨雨死去的理由啊。 这为救父皇而死,确实不是家丑了,而且极为堂而皇之,这道圣旨一下,自己被赐死后,居然还能受被蒙在鼓里的万民口舌称颂,实在可喜可贺。 “孤蒙皇儿与爱妃拼死相救,得以推延时间调集禁卫,数名刺客血溅三尺,孤得以安然度过危机,然皇儿与爱妃身受重伤,气息奄奄,已无力回天,孤欲查刺客身份以安抚皇儿与爱妃在天之灵,然刺客身无一物,无从查起,此事只能作罢。” 禁卫们面面相觑,扣着逝水和墨雨的手势不由得放松了些。 “孤痛心疾首,特此昭告天下,追封大皇子为神武王,贵嫔墨雨为慈和妃,愿万民谨记此二者的勇气。” 尽欢帝看了看那正在手自笔录的太监,又看了看身边一个禁卫,冷冷吩咐道:“你,还有你,把外袍脱了。” “啊?” 太监和禁卫一惊,皇上这唱的又是哪出? 方才这懿旨,大概是要伪造出杀死大皇子和墨妃的借口,既可以泄愤处死两人,又可以不让家丑外扬,但是这个,为何? “快点脱。” 尽欢帝有些不耐烦,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惊诧地抬起头来,好像有些明白自己意图的逝水,扯了扯嘴角。 —临了临了,竟然还是决定,给你自由,放你高飞,带着你那‘情根暗种难以自拔’的‘墨雨’,离开皇宫,离开京师,做一双逍遥眷侣。 墨雨觑着尽欢帝脸上攸然而逝的僵硬笑容,转而盯牢了逝水,瞳眸中的流光愈发灿烂。 —说好的一生一世,殿下可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诺啊。 “父皇!” 逝水呼喊出声,却被尽欢帝伸手,做了个坚决的噤声手势:“已死之人,不得多言。” 太监和禁卫脱下的外袍,铁甲被尽数仍在了地上,尽欢帝转过身,敛回终于支离破碎的表情,背对着所有人,向着还敞开着的大门,向着外面幽深的夜色踉跄而出,禁卫们惊疑不定了片刻,也鱼贯跟上。 尽欢帝明黄色的衣袍掩映在夜色中,在诸禁卫泛着冷光的铁甲中若隐若现。 手握生死大权,掌控天下万民,被一众武艺高强的禁卫簇拥着,尽欢帝的背影却仍然形单影只,毫无依靠。 便像是仍然年幼的十三皇子,独自在空寂的大殿中摆弄九连环,佩环鸣响叮叮当当,赤足散袍,身形纤弱的人儿被温暖狠狠拒之门外;便像是登基初时的新帝,身后尾随着浩荡一群宫人,走在前去太后宫殿的路途中,心念着最后的亲情会否沦丧,终于得知太后自缢而死,喜忧参半间失却了所以懊恼;便像是未曾遇到大皇子的孤家寡人,裹紧了龙袍走在城墙间,指尖冰凉到,感觉脚下的石阶都是温热的。 深冬的空气里,一呼一吸间都是口口白雾,消散后,仍然冷冽到刺骨。 逝水忽然觉得窒息般的揪心。 尽欢帝像孩童般逼问逝水是否欢喜墨雨时,逝水已经痛彻心扉,却不觉后悔,但现在看见尽欢帝步步离去的,几乎可以算落荒而逃的背影,逝水却悔不当初,甚至宁愿一口否认与墨雨私通,让一品红就这么杀了尽欢帝,大不了一同赴死。 —父皇居然,愿意放过自己。 还是以如此美好的理由,让自己‘死’地出彩,放过自己。 难道自己对于父皇,不单是出演好戏的木偶,深夜抱着入眠的暖炉,闲来调笑的对象,或是心怀不轨的大皇子么? “那些禁卫真是可怜,惶惶不安地来捉奸,才安然无恙地跟着回去,就要因为知道我们的事情,而被那个皇帝带到那个什么‘千秋亭’去灭口了。” “墨雨说这话有意思么。”逝水的声音有些虚浮。 “嘻嘻,当然有意思了,奴婢这是高兴了才说的,这大难不死,临走了还可以间接取走那么多人命,奴婢打心眼里高兴,殿下可也高兴么?” 逝水默然。 “看殿下这魂不守舍的样子,许给奴婢的一生一世,殿下可还记得?” 墨雨利落地脱下华丽的曳地合欢长衣,踩掉绣花小谢,一边穿那太监的衣服,一边歪头问道。 逝水冷冷地看着墨雨的笑容,突然醒转。 “你早已知道?” “知道什么?” 墨雨装傻,拾起地上的腰带,缠着纤细的腰际仔细系上。 “知道父皇不会杀了我们,而是会放过我们,就如我所说的那般,许给我泛舟姑苏,自此朝堂权位两忘,世事不问?” “那个皇帝阴晴不定的,他的心思,奴婢怎么可能知道。” 墨雨嘻嘻一笑,皱了皱眉头,卷起了拖在地上的衣角,把腰际的衣料往腰带里收了收,然后取下满头的翠翘丢在地上,一甩头,愉悦地大大吸了一口气,转而催促道:“殿下也快换上吧,接下来,还要靠随机应变才能出宫呢,可不能浪费了那个皇帝送的衣服—啊,殿下,痛!” 墨雨才说间,被逝水猛力扣住了手腕,一惊之下娇呼出声。 逝水更加用力,眼中怒火中烧:“你少给我装傻充愣!你就是知道父皇会这么做,所以才配合我演戏,故意让父皇相信你我二人有私情!” “殿下这可不对了,让那个皇帝知道我们偷情,对奴婢有什么好处,能被杀呢还是能被剜呢,而且,先楼着奴婢的腰,亲上奴婢的可是殿下,奴婢顶多就是没有挣扎罢了,殿下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墨雨如连环炮般回答,句句在理,逝水倒是哑口无言了。 对啊,激怒父皇,让父皇相信墨雨和自己有情,对墨雨有什么好处? 墨雨看着逝水犹豫,心中舒出一口气来。 方才殿下亲吻自己,是为了演戏激怒那个皇帝,好让那个皇帝赐死,也就算是完成了‘一生一世’,那自己与一品红的交易便破碎了,那个皇帝也安全了。 但是殿下不知道的是,那个皇帝有意明火执仗,大力推开门来,见到此情此景之后面色苦楚,咄咄逼问的却是‘欢喜或不欢喜’之事,分明就是情根深种,宁愿放走殿下,成全殿下与自己的爱恋,也不愿一气之下处死殿下。 殿下不知道那个皇帝痛入骨髓,也不知道那个皇帝的心思,所以虽然心有疑窦,但大概不会追问此事了。 —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看那个皇帝的表情,此番也算是大仇得报了。 没想到,计划周详的,原以为万无一失的,被那个皇帝一眼识破,还没实施便被掐灭,这拙劣的攻心之计,却大获成功。 “殿下,换了衣服,出宫吧。” 墨雨又开始催促。 “要换你换,我不换,我不会跟你出宫!”逝水狠狠回言,颇有些撒气的成分。 “殿下—哦,不对。” 墨雨任由逝水扣着手腕,忍着钻心的痛楚,勉强拼凑出一个笑容,娇声说道:“刚刚那个皇帝说了,大皇子已经死了。墨妃也已经死了,从此就再也没有殿下和奴婢了,那以后我就叫你南天竹了,也亲近些,可好?” 也没等逝水回答,墨雨就继续说道:“不要忘了,和一品红的交易可还在呢,你要是不肯遵守承诺,那个皇帝还是得死。” 逝水眯起了眼睛。 墨雨不甘示弱地挑了挑眉。 “走吧。” 逝水狠狠甩开墨雨的手,深吸了一口气,伸手解下自己的腰带。 —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自己后悔了。 现在发脾气,再说不与墨雨终生相守,也回不了头了,还会连父皇的命一并失了。 刚刚思虑不周,才走错了一步,不能肆意妄为,再错下去了。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四十章 倔强,一脉相承 尽欢帝斜斜依靠在千秋亭赤红的柱子上,抬眼看了看已经停止放烟花,清静安宁的夜空中那淡若有无的一抹月影。 亭阶下的空地里,禁卫正在奉命,互相厮杀,不留一个见证了大皇子与墨妃私奔这件惊天秘闻的活口。 尽欢帝忽然缓步走下亭阶,视若无物般走进了血肉横飞的屠戮群中,单脚一挑挑起一柄落在地上的佩剑,加入了砍杀中。 沾稠的鲜血逐渐染红的明黄的龙袍,不过十数名禁卫,尽欢帝却将长剑剑尖斩到了卷刃,因为他在一剑毙命之后,仍然红了眼狠狠将剑尖刺入倒地的禁卫骨肉中,‘撕拉’‘咔嘣’的划骨裂肉声不绝于耳。 待到禄全匆匆带着另一批听到动静,赶来‘支援’的禁卫时,满地尸骸,血流成河,大多头首分离,四肢断裂,腥臭的气息将千秋亭渲染的有如地府。 尽欢帝抬眼时,长剑颤抖着撑在地上,浑身鲜血淋漓,俊朗的面目比修罗更煞人了几分。 “皇上!皇上您没事儿吧?” 禄全抖作一团,一个箭步冲上前来,躬身在尽欢帝身边哆哆嗦嗦地问道。 禄全害怕的,倒不是尽欢帝遇险,险些身死,而是尽欢帝浑身散发的杀气腾腾,让人噤若寒蝉不敢再动作分毫。 “方才有刺客,让人好生将战死的禁卫埋了,至于他们的内亲外戚,孤要重重赏赐,有些文采的破格提升,恩及三代。” 尽欢帝的语调有些疲乏,浑身的杀气攸然敛去。 “还有,今日发生之事,孤明日会让人圣旨昭示天下,禄全若见了此情此景,对孤的解释有疑问,或是禄全带来的人有疑问,最好都给我烂在肚子里。” “是。” 禄全一叠声应承,回头招手,让手把满地的尸首一一归类完了带走,而后在齿缝间倒吸着凉气,犹豫着是否要问一下情况。 刚才禄全在寿宴上时,忽然有一个满脸是血的禁卫匆匆跑过来,附耳说道:“禄公公!不好了!千秋亭,皇上在千秋亭遇上刺客了,大皇子与墨妃娘娘重伤,大事不好,快带人去救皇上!” 禄全自然是脸色一变,折身便找禁卫右统领,而后马不停蹄地带着人过来了。 只是到了之后,禄全没看见刺客,没看见大皇子,没看见墨妃,就看见了一堆子似乎是自相残杀而死的禁卫,心里就疑窦丛生。 这,好像不是遇上刺客了。 但是皇上说了,若是自己见此情景,心中有疑,最好烂在肚子里,摆明了就是不欲自己随便问询。 那,那自己问一下大殿下的情况,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禄全鼓足了勇气,而后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那殿下他,他还好吧,是不是交托太医疗伤了?” “死了。” 尽欢帝很努力地想掩过心中凄苦,冷冷回言,忽然从方才到现在一直强撑着的,斩杀禁卫以发泄着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五指一松便跌落了手中长剑,单手紧紧捂上胸口。 —怎么会,忽然狠狠痛起来? 禄全见尽欢帝忽然失态,面色惨白眉心紧颦,只道是大皇子的死对他打击过大,连忙说道:“皇上节哀,殿下在天有灵,一定也不愿意看见皇上如此痛心的。” “噗—” 禄全才说完,忽然感觉面上一片血舞,妖艳的液体甚至渗进了双眼之中,灼热刺痛之余差点看不见东西,禄全万分惊诧,还未及抹去脸上的血,便听到耳畔沉闷的物体落地声。 禄全浑身一抖,努力睁大了眼睛,模模糊糊间看见尽欢帝侧身倒在地上,唇边的鲜血蜿蜒至下颌,掩映着惨白的脸颊分外触目惊心。 刚才,刚才那口血,是皇上吐的? 不好了,皇上内伤了! 禄全一个激灵,大声吼道:“来人,快来人,带皇上回永溺殿,火速召见所有太医,皇上受伤了!” 尽欢帝再醒来时,半眯着眼睛,看着头顶绣着五爪金龙的床帐,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方才,自己,是晕倒了么。 呵呵,真是脆弱啊。 尽欢帝努力支起手肘,向着房间里,他以为满满环绕了一屋子的太医招手,让他们退下,忽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捉了个紧实。 “小违,不要乱动。” 尽欢帝抬眼,才发现屋子里只有宿尾一人,还坐在自己床头。 “宿尾叫错了。” 尽欢帝气若游丝,却很有原则地想要保持以往的语调。 “小违不要逞强了,你真气四散,气血攻心,内腑受创,虽然不严重,但若不好好养病,三年五载都会落下病根,也许便不能肆意跑跳了。” 宿尾心疼地将尽欢帝手又轻轻搁回了锦被里。 当时墨雨以‘交易’为名,让宿尾写下那纸信笺之时,宿尾便意识到情况不对,但是不过写几个字而已,他既然已经答应了腥风,便没有拒绝的理由。 宿尾知道墨雨会拿那信笺来威胁逝水,但是他抱着一点期翼,希望逝水如此通透的一个人,会从墨雨的语调神色中看出端倪,至少也会存着点困惑,不至于让墨雨的威胁轻易得逞。 即便如此,宿尾仍然一直关注着寿宴上的情形,方才禁卫附耳到禄全身边求支援,宿尾也便随在一群禁卫身后赶到了现场,后又以仙师的身份命令太医们统统退下,由他来医治尽欢帝。書 萫 閄 苐 因为上次菱儿的先例,太医们只犹豫了一下,便顺从地从房中退了出去,留下宿尾一人。 —看现在的情况,墨雨的攻心之计,像是完美落幕了。 宿尾叹了口气,看着床榻之上,了无生气的尽欢帝,一太肘,纤长的手指柔和地触上了他的眉梢。 “小违先安心养病,逝水的事,以后再说,可好?” “宿尾又叫错了!” 尽欢帝忽然得了力气一般撑起上身来,狠狠瞥了宿尾一眼,喘着气抬高了声音说道:“逝水二字,不是你叫的。” “好好好,大皇子,大皇子,行了吧?小违不要激动,快些躺回去。” 宿尾连忙按住尽欢帝的肩头,忙不迭地改了口。 尽欢帝这才溜下身子,胸口起伏,昙花一现的气力瞬时便又消失了。 “我给小违开可方子,已经让人煎药去了,虽然有些苦,也不能加蜜饯,但是小违要按时吃。” 宿尾掖了掖尽欢帝的被角,像安抚不愿吃药的孩子一般温文而语。 “是毒药么。”尽欢帝两眼无神。 “怎么会?”宿尾哑然失笑。 “那我不吃。” 尽欢帝一口回绝,而后紧紧抿唇,微微阖上了眼睛,鲁莽倔强地像是个小孩子。 宿尾先是觉得好笑,忽然又觉悲苦。 小违不是在说气话,他说不吃,便是坚决不吃,自己就算点了他的穴道强行灌下,也会被他呕着嗓子尽数吐出,半滴不留。 那个孩子,到底是相信了墨雨的幌子,为了留下小违的性命,答应了雨丫头所谓的‘一生一世’,而小违,难道还相信了那个孩子是欢喜雨丫头的,所以放手了么?! 宿尾咬了咬牙,甚是无可奈何。 —这爷爹三人,还真是个顶个的倔强。 第一个,为了‘束缚’爱人,宁愿守住丹药房十数年,清心寡欲,任群臣百姓怨声载道,‘昏君’骂名传遍天下,让爱人恨之入骨,也不肯松开分毫。 第二个,为了‘成全’爱人,宁愿撕心裂肺,咽下酸楚,苦苦相瞒心中眷恋,气血攻心伤身伤神,独自饮泣,也不愿让爱人看到分毫流连不舍和脆弱不堪。 第三个,为了‘保护’爱人,宁愿与不喜欢的人终身相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不愿冒险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或是与爱人携手共犯风雨。 果然是一脉相承的倔强,便是撞到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小违,我说过,大皇子不是为了皇位……” “宿尾所言不错,逝水不是为了皇位,而是为了那个女人。”尽欢帝生生打断了宿尾的话。 “小违太偏激了。” 宿尾知道尽欢帝又想歪了,但是这次,宿尾没打算就此放弃。 虽说两人之间的事情,自己插不进手,稍加提点也可能会让小违更加钻入死胡同,但是,这次自己非说不可了。 否则,今日小违断药,指不定明日会断什么。 “大皇子,是有心常伴小违身侧的,是故体恤相加,从未抱怨,亦是轻易原谅小违当年对洁妃的过错,小违难道半点感觉都没有么?” “……” “大皇子若是心怀不轨,为何在小违出征羊谷之时,还肯帮衬着皇后处理政事,为何在……” “够了!” 尽欢帝忽然变色怒吼。 宿尾看着尽欢帝,正欲开口继续,尽欢帝便说道:“对,皇儿没有心怀不轨,他对我孝心满满,恭俭谦让,只是与墨妃情根深种而已,怪我拙劣,用册立墨妃为贵嫔之计,欲要让皇儿收起念头,谁料事与愿违。” “孝心?” 宿尾瞠目结舌 事情算是有些转机,但小违怎么,又走了偏路? 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自己在这里唾沫横飞,舌粲生莲,终归是抵不上那个孩子坦诚的三言两语相告的。 小违与那孩子已经误会太久,不能再拖了。 想到这里,宿尾定下心来,直来直去地问道:“宿尾听说是大皇子身死,其实,小违是放大皇子离开了吧?” “是。”尽欢帝毫不隐瞒,亦还有精力再计较宿尾从何得知。 “那小违可有后悔?” “不知道。” 尽欢帝不置可否。 其实,千般不愿,其实,万分懊悔,其实,恨不得将皇儿拘在身侧,即便他心不在此。 却仍然,出口便立下懿旨,给皇儿辽阔寰宇。 “我会对道童和墨妃说说,允诺大皇子回殿一趟。” 话音刚落,宿尾便看见了尽欢帝精神一振的眼神,于是又继续说道:“四日后,大皇子定然会出现在永溺殿。” 尽欢帝眼中明明灭灭,闪烁不定,看着宿尾双唇微启,轻轻抖落出几个字。 “我给小违一次反悔的机会,不择手段,将大皇子留下。”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四十一章 放行 京城一处闹市,一家人声鼎沸,来往平民众多,鱼龙混杂的三层酒楼,楼前空地上直直挑起二丈木柱,上端飘着迎风而动的血色旗帜,上书‘香飘千里’四个大字。 这里名义上,是一个富商所有的酒楼,招徕八面来客,专做空腹生意,实为罗网在京师的一个据点,专为长老杀手以及罗网的各职人员休憩,接头,躲避所用。 三楼一个包间之内,满桌子的杯盘茶盏,锦食珍馐,桌边一双璧人,女的清秀无双,笑靥满面,男的丰神俊朗,却是面无表情。 “南天竹,来吃点这个嘛,厨子特地做的呢。” 语调温婉,娇俏动人,女子抬眸,夹起了一筷子翠绿的菜,跃跃欲要放到对面男子的碗里。 正是逝水,与墨雨。 “劳烦小少主了,我担待不起。” 逝水伸手挡住了墨雨殷勤的筷子,冷面说道:“小少主,我想出去一趟。” “不行!” 墨雨攸然变了脸色,瞬息又扬眉笑起来,说道:“南天竹不要老是说着,要出去,要出去的嘛,这里不好么?” “当然不好。” 逝水毫不客气,拍手将筷子甩在桌子,一推面前的碗,站起身来就欲往门口走。 “不许走!” 墨雨大吼一声,快速跑到了逝水面前,努努力摆出笑脸,商量似的说道:“那,我和你一起出去,好不好?” “小少主—” 逝水溢出一抹讥讽的笑意,一字一句清晰异常地说道:“我与随小少主出宫至今,已经四日有余,小少主从未让自己独自出行过,难道这,便是小少主所谓一生一世,而我们两人从今往后,便要形影不离了么?” “这,这……”墨雨语塞。 “那南天竹如厕之时,小少主也要在旁看着么?”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墨雨支支吾吾。 “若是小少主不是这个意思,那便让开,我要一个人出去透透气。” 逝水从墨雨身边绕过,继续向着门口走,冷不防墨雨回过神来,又跑到了前面,央求道:“那,那南天竹你能向我保证,你只是出去逛逛,绝对不去皇宫里么?” “保证?” 逝水面色发寒,冷言说道:“小少主是将我当做执手偕老的人,还是当做奴隶了,出门一趟还要保证?” “不,不是,我只是,只是……” “既然不是,请恕南天竹不愿保证,还请小少主让开。” 逝水这次没有从旁绕,而是伸手,带着点里道将墨雨往边上推了开去,墨雨吃了一惊,猛然抬头道:“好!就算我是这个意思,你向我保证,你不是去见那个皇帝的!” “小少主非要我保证?” 逝水眯起了眼眸,眼里浮现出了不耐与厌弃。 墨雨被逝水的眼神直直击中,心中一颤,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好,我向小少主保证,我会去见父皇,而后再回来。” “你—” “我怎么了,小少主与师傅的委托,是以‘终身相伴’为前提的,可没规定我要事事听命于小少主,我见完父皇即刻便回,不算违背那前提。” 逝水说着便打开了门,抬眼正欲迈出一步,墨雨忽然从后紧紧搂住了逝水的腰,将脸埋进逝水背心里,喃喃道:“南天竹,你不能走,这算不算是违背了‘终身相伴’,不是你说了算得,也不是我说了算的,而是一品红那个老不死的说了算的,他不松开,你就不能走,否则,那个皇帝还是得死。” “那,我说,这不算违背呢。” 两人耳畔忽然传来琴瑟合奏的乐音,齐齐回首,却见一品红已经翩身从窗口翻了进来,好整以暇地坐在了满桌菜肴,饶有兴致地盯着两人的动作。 拉拉扯扯,雨丫头果然在死缠烂打,难怪疯丫头的脸臭得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一品红想着前日里见到腥风的情形,嘴角戏谑一笑。 一品红从永溺殿出来后,便回了丹药房,等了有一会儿才见腥风面无表情地回来,泄愤似的狠狠踩着地板,好像要将已经破败不堪的小楼,再轰出几个洞来。 “怎么,小竹竹随着雨丫头走了,小违心伤,风丫头得偿所愿,反而不高兴了么?” “很高兴。” 腥风咬牙切齿,说着‘高兴’,眼里却是熊熊怒火。 一品红有些迷惘,沉默着思量了半晌,终于理清了前因后果。 风丫头这样子,似乎是在吃醋啊。 原来还只是怀疑,风丫头是不是对雨丫头,有些超乎姊妹的想法,现在看来,八九不离十了。 “风丫头既然高兴,能顺便告诉我,小竹竹他们去哪儿了么?” “你要做什么?”腥风警惕地瞥了一品红一眼。 “呵呵,捣乱啊。” 一品红直言不讳,果见腥风眼中欣喜了一下,又理性地拒绝道:“既然是捣乱,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当然是捣乱,风丫头才能告诉我了。” 一品红嘴角带着偷腥的笑意,凑到腥风身边,喃喃道:“只是让雨丫头不要这么黏着小竹竹而已,这个程度的捣乱,风丫头应该很乐见其成吧?” 腥风斜过眼来,目露深意地看定了一品红。 —呵呵,到最后,还不是告诉自己了。 还是告诉地分外明晰,不止说了‘香飘千里’的酒楼名,甚至连在几楼,雨丫头最喜欢的哪个包厢,都一一说明了,末了还一脸担忧自己找不到地儿的模样。 “雨丫头可以放开小竹竹了吧,这豆腐吃久,会招人厌的。” 一品红一边随口说着,看见桌上其中一个碗里空空如也,便知这是逝水的座位,很不客气地拈起了逝水放在旁边的筷子,伸手就去夹菜。 墨雨未及反应,已被逝水扣住手腕,轻而易举挣出身去。 逝水先是眼神复杂地看了一品红一眼,然后也没问什么,更是没有在意墨雨的表情,直接就飞身从门口窜了出去。 师傅何故会答应墨雨这等委托,虽然心中有疑,但现在顾不上问这些了。 自己离宫已经四日有余,全天下都在交口称颂自己和墨雨的奋不顾身,朝堂之上那些溜须吹马的群臣,更是会向说些有的没的,类似宽慰,又类似舒心的话语,不断提醒父皇回忆起当时的情况,往父皇伤口上撒一把盐。 这次,一定要问清楚,父皇为何隐忍克制,竟然愿意宽恕自己的叛乱常伦,夺人妃嫔,这般寻常男子根本就咬牙切齿的行为,还大度到不可想象地给予了自己自由。 “南天竹!南天竹你不许走—啊!” 墨雨正欲跟着追出去,忽然被一阵劲风扫过,身不由己被吸到了桌子边,一品红揪住墨雨的衣角将她带倒在凳子上,很是欢心地说道:“来来来,吃,吃。” “吃你个大头鬼!” 墨雨狠狠瞪着一品红,怒吼道:“你怎么能这么帮那个皇帝?” “雨丫头这可冤枉了。” 一品红赤红的双眸中泛出了委屈的意思,微微撅着嘴唇,温声劝慰道:“小竹竹都已经答应了,见完他亲亲爹爹就回来的,这也没有违背雨丫头的要求啊,小竹竹一生一世都给你了,怎么的,连几个时辰都不肯拨出去啊?” “你胡搅蛮缠!”墨雨心知理亏,口头上也是驳不过一品红,只能骂出一句。 “还有啊,雨丫头若是要与小竹竹为伴,那小竹竹的亲亲爹爹可是雨丫头的公公呢,要好好儿孝顺着点。” 一品红优哉游哉地嚼着嘴里的菜。 墨雨很不放心地看了看窗外的大街,见逝水已经没了踪影,便怒上心头,劈手夺过了一品红的筷子和碗,说道:“吃吃吃!这都是我的,不许你吃!还有,我告诉你,我就是要去把南天竹追回来,我不许他见那个皇帝!” “雨丫头不要太过分了。” 一品红冷冷开口,原本和煦的脸上陡然一片冰寒。 好言相劝,给了台阶,自己已经破例如此,居然还敢如此不识抬举。 “我好像还没有答应过,要对雨丫头那委托的内容,保守秘密的,雨丫头不要逼我将此事抖给小竹竹。” “你,你敢?!” 墨雨被踩中痛处,心中一惊,却仍然嘴硬。 “我一品红,好像还没有不敢做的事情。” 一品红悠悠说着,眯眼冷冷扫过墨雨脸上的妥协渐露。 墨雨逐渐失了气势,颤巍巍坐在凳子上,虽然还是不死心地看着喧闹的街上,却没了欲要起身的意思。 “那,我现在,可以吃东西了吧?” 一品红转而又笑起来,伸手接过了墨雨紧紧攥住的碗筷,无视她外强中干的怒目而视,毫无芥蒂地开始风卷残云一般扫荡桌上的菜肴。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四十二章 凭,我是你的男人 尽欢帝斜斜靠在床头,身着浅黄色的单衣,面色苍白,怀里紧紧搂着小栗子,已经冰凉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小栗子胖乎乎的脑袋,喃喃道:“幸好这些日子来,孤摸清了你要吃什么,否则这么刁的嘴,还不饿死你。” 小栗子懒懒抬头,而后又眯眼睡去。 尽欢帝悠悠叹出一口气来,见送药来的宫人已经行到了跟前,一欠身,一施礼,将盘子稳稳放在小几上,而后垂眉道:“皇上,天儿冷,皇上保重龙体,多穿些才好。” “下去。” 尽欢帝不耐烦地拢眉,扭脸看向了墙边。 那宫人沉默了片刻,却仍不愿退下。 自皇上寿宴那日,大皇子为救皇上殒命刺客之手后,皇上便颓唐度日,再不爱惜着自己的身体,别说仙师配的药水不进,连一日三餐都是时断时续,现下更是仅着单衣,任凭寒冬冷气逼人。 再这样下去,铁打的人都受不住的啊。 “皇上,殿下已入土为安,皇上便是再伤心难过,也不能如此啊,殿下若是在天有灵,见皇上如此形神消减,定然会难以释怀的。” 宫人温声劝慰,却见尽欢帝愈发阴桀,抬眼冷冷盯着她,说道:“孤是喜是悲,何时需要你小小一个宫婢操心了?” “奴婢不敢。” 宫人慌乱跪倒在地。 前日里,皇后娘娘也引着后宫妃嫔来过永溺殿,皇上却是连门都没让进,皇后娘娘在整点苦苦等了几个时辰,不见半点反应,终于还是挨不住,回去了。 连娘娘都吃了闭门羹,皇上看来,是铁了心的不欲好生养病了。 “退下。” 尽欢帝疲倦地闭回了眼睛,听见那宫人犹豫片刻,而后顺从地慢慢站起来的声音,忽然又说道:“等一下。” “是,皇上。” 那宫人有些欣喜,只道是尽欢帝改了主意,要她侍奉着喝药之类的了,却听到尽欢帝丢出一句话:“今日离孤的生辰,过去几日了?” “回皇上,今日是第四日了。”宫人不解,却仍然认真回答。 “第四日。” 尽欢帝微微振作了一下,而后对那宫人挥了挥手,再她离开又阖上门之后,目露深意地看了那小几上,黑褐色,分外沉凝的汤药半晌。 第四日,煎药的人,应当没有忘记自己的吩咐吧。 只是不知要过多久,皇儿才会来。 —“我给小违一次反悔的机会,不择手段,将大皇子留下。” 尽欢帝想着宿尾临走前的话,忽然泛起一丝苦笑,将怀中的小栗子轻轻放到地上,看着它一甩尾巴,而后爬到床底去了,便阖上眼睛,迷迷糊糊想要睡过去。 房里里弥漫的,是催人入眠的绝佳熏香‘安然’。 自从寿宴那日,尽欢帝靠着这半是药,半是香的‘安然’,方才能勉强睡去,午夜梦回却仍然紧颦了眉心,受创未愈的内腑隐约撕裂,却永远都比不上,左胸中最痛的那一块。 绵邃的熏香气息清浅,尽欢帝逐渐意识模糊,忽然知觉有人小心翼翼地挪到身侧,拾起床榻之上的锦被,轻手轻脚地往自己身上搁。 “谁?” 宿尾所言的第四日,尽欢帝瞬息便知是逝水来了,但仍伸手扣住了那人的手腕,冷冽地问出一句。 逝水抖了一下手,而后颤巍巍地唤了一声:“父皇。” 尽欢帝抬眼看着逝水。 才几日不见,怎么感觉皇儿瘦了呢。 真是奇怪,明明与心爱之人双宿双飞了,怎的还会看起来如此憔悴。 嗯,大概是自己看岔眼了吧。 “你是谁?” 尽欢帝明知故问,脸上是面沉似水的肃穆,直接以‘你’相称,仿佛眼前真是个与他毫无瓜葛的人。 “父皇,是儿臣啊,是父皇的大儿子啊。” 逝水看着下颌已经削尖,高高的眉峰愈发有棱有角的尽欢帝,心中大痛。 “孤的大儿子日前已经殒命,孤立下懿旨昭告天下,人世间已经没有大皇子空逝水这个人了,你怎能冒名。” 尽欢帝一出口,自己都有些惊讶。 怎么的,原是想着,要将皇儿强行留下的,怎么越说越气恼,越说越幽怨了? “儿臣又错,儿臣知道父皇此生都不会再原谅儿臣,儿臣只求父皇不要作践自己的身子,可好?” 逝水听着尽欢帝语调偏激,只道是尽欢帝心中仍然怨愤非常,便只能收住这个话题,转而端起了小几上的药碗,拈起了荡漾在期间的青瓷小勺。 逝水从‘香飘千里’出来后,只匆匆换上了少许轻便些的夜行衣,马不停蹄赶到皇宫,中途堪堪避开了无数禁卫,根本没来得及思索,为何会如此顺利,只看见禁卫照着原先路线巡视皇宫,却半个暗卫也不曾遇见。 待到逝水到的永溺殿,熟门熟路缘屋顶摸到寝房,就遇上了尽欢帝斥退那端药来的宫人的场景。 —父皇究竟是患了何疾,需要喝药了? “你还是快些离开的好,免得被禁卫发现,到时候你一个擅闯皇宫,还摸入孤寝房的人,五马分尸都是轻的。” 尽欢帝扭脸,躲过逝水凑上来的瓷勺子,语调别扭地像是撅气的孩童。 “儿臣不怕。” 逝水说着,轻轻嗅了一下那药的味道,顿时狠狠拢起了眉头。 好像,很苦的样子。 听那宫人言语,父皇似乎之前也没有依言喝药,这怎么行。 “父皇的病要紧,喝了它吧?” 逝水不依不饶地把瓷勺子再递了过去,忽然看见尽欢帝回眸,惨白的脸上镀上了若不可见的红晕,结结巴巴很是犹豫地说道:“这药,苦,哭得很。” “良药苦口利于病,父皇莫要贪口,便不欲喝药了。” 逝水心中暗笑,语调却仍然温和,像是哄逗小孩般说道:“来,父皇只要捂住鼻子,一张口一闭眼,拜你喝下去了。” “你说得轻松,你自己喝喝试试。” 尽欢帝把头往后仰了几分,伸手转而把勺子朝向了逝水,努嘴示意他尝尝。 “这……” 逝水被尽欢帝反常幼稚的举止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没顺势就喝药,只是说道:“儿臣也不能代父皇喝了啊。” “你尝是不尝?!” 尽欢帝有些怒气地瞪大了眼睛,完全偏离了喝药人是谁的轨道,很是执拗地欲要逝水尝尝本该是由他喝的药。 “不管儿臣尝不尝,这药父皇必须得喝!” 逝水也是瞪大了眼睛,和尽欢帝拉锯一般,把勺子勉勉强强又调了个头,抖着手往尽欢帝嘴边送,口气中不由自主竟带上了点命令。 尽欢帝紧紧盯着逝水的脸,毫不妥协地闭紧了嘴。 “喝,父皇快喝!” 逝水语调上扬,居高临下地看着顽固的尽欢帝。 两人对视间,火光四射,互不相让,气氛慢慢灼热起来,连清幽的‘安然’都没能让两人的各执己见柔化分毫。 半晌,尽欢帝忽然浅笑起来,眉梢带着嘲讽与悲戚混合的颦蹙,字字句句甚是明晰。 “你以前,还可以以着孤的皇儿的身份,央求孤喝下此药,好生养病,但是现在,孤当着全天下的面将你隆重安葬,谥号‘神武王’,你已与孤魂野鬼没有分别,连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现在皇宫之中都做不到,你凭什么,要孤喝下此药?” 尽欢帝单手向后,撑着床榻,微微后仰着头,修长的脖颈优雅地直起圆润的弧度,凝眸看着上方逝水的脸,脸上虽然带着明媚的笑靥,却是竟眉眼连小巧的鼻子一并皱起,幽深入蓝的黑眸碎光盈盈,似是氤氲了一圈水雾。 逝水错愕。 父皇说得决绝,为何自己感觉,父皇不像是生气,倒像是,惶惶然失却了所有依靠呢? 好像那‘与孤魂野鬼没有分别’的人,不是已经被宣告死亡的自己,而是,父皇本身呢? 逝水将勺子放回碗里,而后探手,轻轻将碗放回了小几上,转头看着尽欢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搭在了他的肩头,破釜沉舟般回答了一句。 “凭,我是你的男人。” —没有‘儿臣’,没有‘父皇’,没有君臣之礼,没有父子之谊。没有任何俗世牵绊,只是‘你’和‘我’。 尽欢帝微微张开了嘴,感觉按在肩头的力道灼灼,抬眸看着忽然强硬霸气起来的逝水,凤目浅浅扫过他已经轮廓分明的五官,恍然竟有种头晕目眩,似拒还迎的错觉。 皇儿方才,说的,不是‘逝水是父皇的儿子’,而是,‘我是你的男人’,么?!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四十三章 心甘情愿   逝水看着尽欢帝水光氤氲的双眸,心念一动,双手抓紧了自家父皇的肩,而后带着万钧之力低头,狠狠压在了自家父皇微微开合的薄唇上。   尽欢帝单手抵上逝水的胸膛,张口一咬。   赤红的液体,从逝水唇上缓缓渗入尽欢帝嘴中,绕着舌尖滴溜溜转了个圈儿,甘甜。   逝水不顾唇上的刺痛,更顾不上尽欢帝推挡在自己胸前,似乎没有尽全力的阻挠,像头失控的野狼一般将尽欢帝扑倒在了床榻之上。   尽欢帝张口XX,不断将从逝水唇上渗出的腥甜液体尽数收入嘴中,碎光盈盈的眼眸早已紧紧闭上。   ——‘啵’的一声,已是目眩神荡,意乱情迷。   逝水捂着嘴直起身来,擦掉下颌血水混合的液体,两膝紧紧夹在尽欢帝腰际,半跪在龙床上,居高临下看着嘴角鲜血淋漓的尽欢帝。   ——这个人。   这个让自己唤了那么多日‘父皇’的人,这个连着几月与自己相拥而眠的人,这个,明明占有欲极强,却愿意放过自己,让自己与他的妃嫔双宿双飞的人。   这个人,无论如何,今晚都要定了!   逝水屈起手肘,将内力聚集在手掌外沿,在尽欢帝略微讶异的眼光中,利落地,迫不及待地剥开了他身上唯一的单衣。   床帐未及拉上,从方才一直延续至今的寒风悉数堆砌在尽欢帝肩膊,尽欢帝终于觉得有些冷,下意识地便伸手,揽住了跨坐在自己小腹上的,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皇儿的腰。   逝水咧嘴一笑,而后俯下了身。   一夜笙歌。   次日逝水终于先尽欢帝,悠悠醒转,看着枕边人儿犹自熟睡的侧脸。   这,这个情况,是真的,还是假的?   逝水伸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掐了一把,生疼。   看来是真的了。   逝水回忆昨晚,竟一时不知是喜是忧,是恼是悔,是吉是凶,是进是退。   衣衫尽褪,情到深处,逝水看着已经媚眼如丝,连虚作的拒绝都不再露出的尽欢帝,虽然燥热难耐,却忽然开始举棋不定。   逝水记得他自己第一次与尽欢帝欢爱之时,虽然借助了酒水润滑,却仍然感觉像是被撕裂了身体般,痛不自禁。   逝水不想,让尽欢帝遭受这等痛楚,尤其是他还患有未名之疾的时候。   却是尽欢帝看见逝水犹疑,迅速地翻身而上,先是悬空着跨坐在逝水腰际,在逝水面前上演了一段活色生香的自亵扩张,而后又低下头,凑到面色通红双手握拳的逝水耳畔,挑衅般说道:“你说,凭你是我的男人,现在又不敢了?”   眉梢含情,话语撩人,邪肆的凤眸氛氲着雾气,云锦样的发丝痒痒地散在逝水脸侧,吐在他耳侧的气息更是温吞如玉,润泽如水。   所以尽欢帝戏谑的神色,在下一秒,便立刻土崩瓦解。   逝水嘶吼一声,抓住尽欢帝的肩头,又狠狠将他压回到了床上。   尽欢帝紧紧拢着眉,咬牙吞回痛楚的呻吟,伸手摸摸索索,而后很轻柔地攥住了逝水撑在他身侧的手掌,然后,十指相扣。   “父皇——”   逝水低低呢喃出一声,又怕惊醒尽欢帝般倏然吞声。   父皇,昨晚,居然不拒绝自己。   不拒绝也便算了,居然还,还主动挑衅。   主动挑衅也就算了,居然还,还在自己心疼连连,欲要停下之时,紧紧缠住了自己腰际,带着明明是痛苦的表情,扬眉一笑,魅惑地说道:“做我的男人,这点耐力,可不够。”   逝水困惑地拢了拢眉,而后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尽欢帝在浑身酸软,这些时日好容易睡了个安生觉的状况下,居然半点没有醒转的趋势,逝水呼出一口气,而后在锦被间开始寻找衣服。   收收捡捡完毕,逝水抱着衣服跳到床下,一边穿,一边看向了小几上放着的,早已凉透了的药碗,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居然把正事儿给忘了!   不是要喂父皇喝药的么,怎么的就兴致一起,反倒把药撇开一边了呢。   逝水有些羞愧地端起药碗细细看了看,抽了一下鼻子,而后在房内寻出一方丝帕,浸润入药碗中,让里面的汤药慢慢渗透了进去。   这药也不能喝了,拿回去问问大夫,这药是治什么病的吧,以父皇的脾气,决计是不会告诉自己,他患了什么病的。   逝水又轻轻挑起丝帕,将滴滴答答,略有些厚重的帕子收进了袖口中,四下里再打量了一下,恍才发现,旭日早已升起,屋内一片亮堂,而且再稍稍过会儿,宫人就该来叩门,服侍洗簌了。   得快些回去,自己不能被发现,更何况,回去晚了,墨雨还会叽叽喳喳,纠缠于什么‘终身相守’的委托,用父皇的性命威胁自己,没完没了了。   逝水又看了一眼闭着眼睛,熟睡不醒的尽欢帝,叹出了一口气。   结果,还是没有弄清楚,父皇为何肯在那晚放过自己啊,而且还平添出了更多的疑窦,牵扯出了父皇于自己更多的迁就,更多的纵容,更多的,不可理喻的,让自己心猿意马的极致宠溺。   看来,还是得央求师傅,让他再放一次。   啊不对,是几次,好几次,好几十次,或者,放行个一辈子更好。   ——糟了糟了,贪心了。   逝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根本来不及,也没有办法帮尽欢帝收拾一下杂乱的床榻,就欺身到窗口,掌风一推,利落地翻窗而出。   逝水走后约莫一炷香的光景,才有宫人轻轻叩门问早。   尽欢帝终于从沉睡中挣脱出来,半梦半醒,不予回应,宫人不敢推门而入,便加重了力道又扣了几下,张口说道:“皇上,皇上可醒了?”   静默半晌,正当宫人忐忑之时,终于传来尽欢帝略显底气不足的回应:“孤再睡一会儿,退下。”   宫人顺从地离开,因而再没有见到房中的情形。   紧闭的门内,散乱的龙榻上,尽欢帝倒抽着凉气撑起身子,僵硬地换了几个姿势,又无奈地躺了回去。   从未想过,皇儿居然如此,如此,势——不——可——挡。   虽然,这中间还有自己言语逗弄,纠缠不休的缘故。   尽欢帝挑了一下眉,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明明是要抓住宿尾给的那个后悔的机会,强留皇儿下来的啊,怎么的就演变成了,心甘情愿雌伏于皇儿身下了呢。   更甚的是这份心甘情愿还毫无用处,皇儿不还是在自己没醒之前,就毫无眷恋地,脚底抹油地走了。   尽欢帝看着空无一人的身侧,苦笑一声,又顺势瞥向了床头的小几。   小几上的药碗,安静沉凝,里面黑褐色的药汤波澜不惊,早已没了呛人的苦味。   尽欢帝忽然瞪大了眼睛。   药汤在宫人端来之时,本是大半满的,现在,仅余了小小一层底。   怎么回事?!   尽欢帝以为自己刚睡醒,看岔了,于是闭上眼睛再睁开,却仍然见汤药只有薄薄一层,登时有些心慌。   自己没有喝药,一个晚上汤药化成气状,混入空中,也不会少这许多。   也决计不会是皇儿睡醒之后,心血来潮,还端起碗来抿了几口,更不会有其他人擅自闯入寝房之内,却不加害于自己,也不相扰于自己,而只做了喝药这个动作。   那便是,皇儿用什么法子,将那大半碗汤药带走了!   想到这个唯一的解释,尽欢帝忽然想上心头。   原本,是想着用计强留下皇儿,而后又渐变为用委曲求全的方式,顺从了皇儿那句‘凭我是你的男人’,希望皇儿至少能对自己抱点羞惭,隔三差五也能回宫来探视探视。   却最后,计谋也没实施,委曲求全也不成功,还让皇儿带了附有自己那点小九九的证据走,让这个被自己扼杀在萌芽状态的小阴谋,完全坦诚在了皇儿面前。   若是皇儿得知药中奥妙,大概会将心中,对自己的最后那点愧疚,都抹个精光吧。   “咳咳咳。”   尽欢帝捂住胸口,许是昨晚不顾病体,许是心中神伤,只是失控地开始咳嗽。   ——“若不好好养病,三年五载都会落下病根,以后便不能肆意跑跳了。”   宿尾的话清晰地浮现在尽欢帝心中,尽欢帝侧身躺在床榻上,弓起腰,颤动着背,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嘴角却只是冷笑。   落下病根,不能跑跳。   于现在的自己,根本无所谓。   不过是可以顺势便缠绵病榻,心安理得,一路懒散下去而已。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四十四章 各怀鬼胎   夜幕降临,冬日的皇城笼罩在清冷的墨色空气中,沉静,安宁,死灰一样的了无希冀。   一个稍显稚气的青衣宫人端着晚时煎的药,驻足在尽欢帝寝房门口,面色犹疑,有些不敢伸手叩门。   皇上昨日起身,说是要沐浴,让人备好了热水皂角,和换洗的衣裳,却是没让任何人伺候着,连远远站着都不让,不知发生了何事。   皇上寿宴过后的前几日,间或还会召人送进些糕点,但是昨日以来,皇上便再没吃过半点东西,连茶水都不沾,照着仙师吩咐煎的药更是纹丝不动。   皇上,莫非是狠了心思,从此便绝了膳食么?   这可怎么办才好?   想到这里,宫人心中忧切,鼓足了勇气便欲叩门,但是低头一看黑褐色,散发着浓重苦味的药碗,心中便又涌上了踌躇的念头。   原本这药,不是自己送的,而是服侍了皇上好些年的宫人姐姐送的,只是那姐姐昨日里,劝说皇上用膳进药,被皇上怒斥,而后逐出了宫去,其他资厉高些的宫人便都怕了,不敢再送药了,这才轮到自己头上。   此番进去,放下药便离开,应该不会惹怒皇上吧?   宫人深吸了一口气,单手稳住木盘,屈起了手指想要扣上精雕细琢的门,忽然肩膊处被人狠狠劈上,眼前一黑,神智不清便软倒了下去。   不知何时站在宫人背后的一个黑影,慢慢收回了劈出成掌的手。   偷袭宫人的正是腥风。   腥风眼疾手快地一手揽住了宫人腰际,一手又迅速接住了木盘,映着头顶的烛火一看,里面大半满的汤药居然没有洒出来分毫。   腥风舒出一口气,而后扶着宫人,让她斜斜依靠在门边,转而起身叩门。   里面一片静默。   腥风想了一下,也不再叩门,转而直接推门而入。   尽欢帝这些时日心灰意冷,不仅是汤药不进,甚至连门口的禁卫,不时在暗处守护的暗卫都一并驱逐殆尽,是故腥风毫无障碍地便踏进了寝房。   腥风没有放轻脚步,转角缓缓绕过屏风,看见龙榻之上,尽欢帝阖眼,高枕而卧,呼吸均匀似乎是睡着了。   但是腥风知道,尽欢帝不曾入睡,而且也听到了她进来的动静。   “皇上。”   腥风将木盘放在床边的小几上,放柔了声音,轻轻唤了一声。   说实话,听说这几天尽欢帝汤药不进的状况,看见眼前尽欢帝毫无生机,命门大开,半点不设防的样子,腥风真有些大仇得报的快感。 但是腥风此次前来,不是来看尽欢帝颓唐的样子的。   尽欢帝没有应声。   腥风便沿着床坐下来,咬了咬牙,唤道:“十三叔叔。”   尽欢帝终于睁开眼睛,有些涣散地看了看床头的腥风,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惊诧,便立刻说道:“你,是墨妃的同胞姊妹吧。”   “是。”   “刚才那声‘十三叔叔’,比墨妃叫得要情真意切些了,但是也挺不情不愿的,既然你不耐烦,就不要叫了。”   尽欢帝闲散地说着,仿佛面前不是多番相扰,现下还可能夺他性命的仇人,而是个与他少许有些亲近的宫人。   腥风有些惊讶于尽欢帝的反应,便问道:“你,你不问问,我是来做什么的?”   “来看看,当年弑杀你所有亲人的仇人,现在落得什么境地了啊。”   尽欢帝说着居然还扯起嘴角,回了腥风一个浅浅的笑容。   腥风心中陡起波澜。   竟然……   看来,这个皇帝的心伤,远比自己想象得要严重。   “有这个原因,但不仅是这个原因。”   腥风顿了顿,瞥见尽欢帝毫无兴趣,便直接下了XX,“大皇子在寿宴那日所为,都不是他的本意。”   “什么?!”   尽欢帝猛然撑起了身子,急切之下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喘着气问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腥风似乎很满意尽欢帝的动作,面具样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得意。   “我说,大皇子那日与墨雨在藏书阁相见,与墨雨缠绵不体,又声称他与墨雨两情相悦,都不是他的本意。”   “你,你怎么知道?”   尽欢帝倚靠在床拦上,双手紧紧握成拳状,紧张兮兮地等待着腥风的回答。   “因为那日,是我亲自送墨雨出殿,看着他们二人先在设宴处的偏殿相会,而后又徒步丢了藏书阁,期间,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腥风忽然声音低沉,面色悲戚。   ——清清楚楚。   墨雨对南天竹的爱意,对南天竹的执念,对南天竹半点不留情面的回绝的再四退让,自己都看得,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三年而已,血雨为何会如此钟情于一个人。   不过三年,三年啊……   “那当时的情况,便,便不是皇儿与墨妃,私会了?”   尽欢帝觉得心头狂跳,看着腥风便像是在波涛汹涌,巨浪翻腾的大海里找到了一叶扁舟,一叶虽然不稳固,却是可以救命的扁丹。   “私会,是必然的,只不是两情相悦而已。”   狠狠压出‘两情相悦’四个字,腥风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丝笑靥,清冷,深情,却如沉寂的死火山般绝望透顶。   “他们并非你看来的你依我依,是之前墨雨威胁大皇子,方才会出现你后来看到的那一幕。”   为了与心爱的人厮守终身,血雨居然愿意这般卑躬屈膝,落泪满面,最终又丢下所有的尊严,不惜让南天竹对她恨之入骨,也要用如此决绝的手段强带走人。   与墨而而言,这已经不是一场复仇。   与墨雨而言,目的不是让南天竹离开这个皇帝,而是让南天竹,转而到她的身边。   与墨雨而言,与她生死与共,风雨飘摇,互相扶持整整十四年的自己,也早已不是最重要的人。   ——“小雨是姐姐的!”   ——“胡说,女孩子家家,虽然身入了罗网,但是姐姐以后向网主求情,让血雨脱离罗网,血雨还是可以嫁人的,到时候,血雨就是夫君的了。”   ——“不嘛不嘛,小雨不嫁人,这辈子都不嫁人,小雨就是姐姐的,是姐姐一个人的!”   ——“好好好,是就是,血雨不要抱那么紧啊。”   ——“就是要抱这么紧!” ……   儿时发生过无数次的对话,如潮水般袭上心头,腥风忽然觉得左胸处,有个东西裂开了一个口子,灼热,疼痛,又无比空虚。   你,早已忘了当时的话了吧。   我,却仍然念念不忘,念念难忘。   可笑至极,可怜至极,可悲至极,将你童言童语当真的我,也可憎至极。   但是,仍然,仍然决定,如你那般,不择手段,不惜让你恨之入骨,也要让你兑现当时的诺言。   “威胁,你,你说,是墨妃威胁皇儿?”   尽欢帝声音颤抖。   “是。”   腥风伸手一捞,将方才搁置在床头的药碗拿了过来,一边用小瓷勺慢慢拌着,一边说道:“而且,是以你的性命相威胁。”   “我,我的性命?!”   尽欢帝震惊之下,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   能得知皇儿所为并非自愿,已是从天而降的大喜,现下居然得知,皇儿之所以携墨妃之手而去,竟是因为被以自己的性命相威胁。   这,究竟是真,是假,是梦,是醒?   “我,腥风,对天发誓,大皇子之所以离开皇宫,是因为墨雨一纸信笺,以尽欢帝的性命相威胁,若我所言有假,粉身碎骨,祸及三代。”   腥风见尽欢帝难以置信的神色,便伸直了右手,大拇拈扣住了食指,三指竖直并列,发下了重誓。   罗网中人,拿发誓都当儿戏,但腥风不然,腥风情真意切。   “你,你这重誓,当真?”   “信不信都由你,我看到的,是大皇子从未喜欢过墨雨,口口声声说着要与她相伴终身,亦不过是骗你,让你怒极,好斩杀他们二人的幌子而已,如此,你便安全了。”   尽欢帝微张了下嘴,丝毫没念及是何人,竟让逝水相信了自己的性命岌岌可危,甘愿束手听从墨雨的要求。   尽欢帝只是错愕,只是张皇,只是迷惘。   为何,皇儿,竟然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重要,甚至如这道童所说的,做足了戏码,编出了与自己的妃嫔情根深种这样的,‘怒极斩杀他们二人的幌子’。   若是自己一念之差,怒火攻心,当真便会斩杀了皇儿的啊。   如此看来,皇儿居然,居然愿意,为自己舍命?!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尽欢帝呆滞了许久,终于想起来一个根本的问题。   ——这个道童,应当是乐见自己茶饭不思的,为何肯倾言相告?   “放线,丢诱饵,钓大鱼。”   腥风努力使自己的目的看起来,只与复仇有关。   将南天竹的苦衷说出来,这个皇帝定然会借此契机,相问与南天竹,虽然自己没法保证他们能否坦诚心意,但至少,南天竹会离开墨雨的身边。   会离开,墨雨的身边……   “钓大鱼?我现在如此落魄,居然还能得你青眼,配上‘大鱼’二字?”   尽欢帝挑了挑眉,被一剂逝水可能愿为他舍命的亢奋药一打,前时的洞若观火之态登时慢慢参透了出来。   腥风看着尽欢帝凤目中浮观的精光,心中一喜,而后说道:“当今圣上不是大鱼,谁还是大鱼。”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你定然是清楚的,我不像墨雨,我在意的只有报仇而已,所以我想的,不是要你如何凄凉,如何艰辛,而是我能否泄愤,我的家人能否昭雪。”   腥风用手中的小瓷勺轻轻舀起汤药来,看着沉凝苦涩的液体,又转眼看着有了些许兴致的尽欢帝,缓缓说道:“你与大皇子会如何,我不会管,我也不是非要拆散你们不可,他对你重要,对墨雨重要,但是对我,一文不值,所以你想要,要回去便是。”   尽欢帝静静地看着腥风,而后伸手,主动从她手里接过了药碗。   “你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但是,你并不是你所说的那般,‘在意的只有报仇而已’,大概还另有隐情,另有在意之事。”   “我……”腥风被戳中伤处,略微有些心惊。   “不必解释,那隐情我没兴趣知道,你继续说。”尽欢帝单手示意腥风继续,而后将小瓷勺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口气,拂开了上面已经很少的热气。   腥风抿了抿唇。   这个皇帝,即便是如此虚弱,三言两语间居然还是瞧出了端倪,看穿了自己翻腾的异样目的。   不过无妨,这点歪心思与南天竹的事儿比起来,于自己,于这个皇帝,都不值一提。   “我此行,是想让你养好了身子,好好儿考虑考虑,怎么样能让我满意,若是我餍足了,我便主动去说服墨雨收回威胁,让大皇子不再受制于墨雨。”   “让你满意?”   尽欢帝一声冷哼,却是没有拒绝,只是说道:“让你满意,我知道如何做,但是皇儿是否是受到威胁方才离开皇宫,如此一来,我让你满意了之后,皇儿又是否能回到我身边,我可还不确定。   “不急。”   腥风看着尽欢帝含入了一口汤药,拢眉扬脖咽了下去,便说道:“我有的是时间,你可以好好儿考虑。”   让自己满意之事,这个皇帝定然是了然于胸的。   接下来,只需让南天竹回来一趟了。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四十五章 不以血脉之亲   墨雨死死扯着逝水的袖子,嘴里嚷嚷着:“南天竹你不许走!”   逝水立定在原地,别过了不耐与焦躁并存的脸,紧紧抿着唇。   一品红闲散地坐在凳子上,好整以暇看着两人的拉锯战,时不时端起一边的茶杯来浅浅酌进一口,而后舒适地叹口气。   腥风翻窗进‘香飘千里’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如此情景。   待到她轻巧落地,微微咳了一声,墨雨便即刻扭头,冲着她招了招手,急切地说道:“姐姐快来帮忙,南天竹又要进宫去找那个皇帝!”   “又?”   腥风顿了一下,而后瞥向了仍然心平气和的一品红。   看来,上次自己告诉一品红墨雨的去处后,他便已经放行过一次,允许南天竹入宫与那个皇帝相见了。   果然是来捣乱的。   腥风心中偷笑。   “对!这个死老头子前儿个忽然就出现在这里,说南天竹入宫是不违背委托的,现在南天竹还要去一次,他又要放行,姐姐你说,这个死老头子是不是太偏心了!”   墨雨狠狠瞪了一品红一眼。   腥风心中叹气,慢慢走过去,拿手,一根根掰开了墨雨紧紧攥住逝水衣角的手指,说道:“一品红做得对,既然南天竹去了,又能回来,便不算是违背了委托上的条件。”   “姐姐怎么也这样!”   墨雨桃高了眉,难以置信地看着腥风,有些生气地说道:“一而再,再而三,南天竹待在那儿的时间越来越多,哪天他一去了,再过个三年五载的才回来,姐姐也觉得可以吗?”   当然可以!   腥风心里狠狠地点头认同,嘴里却仍然装作为难地道:“墨雨太偏激了,南天竹怎么可能去那么久。”   “就是有可能!上回他白日里去的,大清早的才回,大半天的时间啊,整整十几个时辰啊,说说话吃吃饭,散散步聊聊天,连孩子都可以生一个出来了!”   墨雨忿忿地口不择言,逝水那边冷不防听到墨雨没遮没拦的‘孩子都可以生一个出来了’,虽然知道不可能,下意识地却还是红了下脸。   腥风与一品红对视了一眼,一品红却只递过来一个无可奈何的神色。   这次,倒是真有些拗不过雨丫头了。   腥风见状,思量了一下,然后清了清嗓子,甚是庄严地说道:“既然有了分歧,那便照着罗网的规矩,墨雨,一品红,和我,少主长老网主三人,各自写下意见,结果少数服从多数。”   “不公平!”   墨雨大嚷。   看样子,明显是姐姐和那个死老头子意见一致嘛,那自己无论说什么,还不轻轻松松地被废了啊!   “不公平?墨雨是在质疑罗网建立以来,便约定好的规矩么?”   腥风冷冷地看着墨雨,直盯得她手心冒汗。   “我,我没有……” “那就好,纸笔,开始写吧。”   “但是……” “背过身去,我要开始写了。”   腥风无视墨雨的吵吵嚷嚷,拈着笔管,手腕一抖便开始龙飞凤舞。   二人同意,一人反对。   ——结果,还是放行了啊。   逝水缘着永溺殿尽欢帝寝房的墙头,嘴角笑意一现,又立刻湮灭。   逝水想的,不是腥风为何会同意他回宫,而是昨日里,他将从丝帕中拧出的汤药给罗网的医师看时,那个医师所说的估。   ——“这是治疗什么的?”   ——“蒲黄散,患者大约是过度劳累,忧虑或是悲伤,病症不是伤血,便是已经伤及肺腑了。”   ——“那便是,内伤?!”   ——“是,但是这药有蹊跷。”   ——“蒲黄散治内伤,没错啊。”   ——“错不在方子,在汤药中本不该加入的东西,化功散,带毒,与常人无害,但可废学武之人的内力,而且武功越高,伤害越重,敢问这药,是用来对付南天竹你的么?”   ——“这个,也不算是,怎么了么?”   ——“以你的武功,喝了此药,哪怕只是稍稍润口,便会内力散尽,三日之内不能动弹,就算日后善加调理,也再难恢复功力。”   逝水狠狠拢起了眉。   父皇前日里,反常地小孩子气,甚至提出要自己尝药,难道便是想让自己浑身瘫软么?   既然如此,为何寿宴那日又肯放过自己,更为何,前日里非但没有再出言逼迫自己喝药,而是放弃抵抗地,臣服在了自己身下?   逝水不及细想,推门便闪身入屋,迎面而来一股熟悉的苦涩药味。   蒲黄散,是前日里的方子。   逝水挪步走到床边,看见尽欢帝一口一口抿着汤药,见自己来了,略微惊诧,略微欣喜,而后立刻展颜:“你来了。”   “父皇总算愿意喝药了。”   “嗯,真的很苦。”   尽欢帝眉眼半弯,而后伸手拍了拍床沿,示意逝水坐下。   逝水有些气咻咻地坐下来,阴阳怪气地说道:“父皇这次,还要不要儿臣尝药了?”   不管如何,若是自己那时当真尝了,便回不了‘香飘千里’了,继而便给了墨雨自己违约的口实,师傅是说一不二的性子,那纸信笺,可是白纸黑字半点不留情面的。   “不要了啊。”   尽欢帝将药碗放到小几上,拂起衣袖擦了擦嘴角,温和地说道:“这次里面没有化功散,所以你不用尝了。”   逝水愕然。   “化,化功散?”   “是啊,化去习武之人内力,好让他束手就擒的毒药,你应该已经让人检查过前日里的药了吧?”   尽欢帝淡定自若。   倒不如不打自招的好,若是皇儿怒目相视,横加指责,不留半点情面,那听皇儿言语,便可知道那道童所言是真是假了。   “父皇为何要在药里放这种东西?”逝水握紧了拳头。   “因为,要把你放倒,把你留在这里,不让你和那个墨雨走啊。”   尽欢帝撑着床榻,上身慢慢倾到了逝水身边,伸出润湿的舌头舔了一下逝水的耳垂,盅惑地说道:“你是我的,我不会让你走的。”   逝水打了个激灵,耳垂酥麻,瞥眼看着媚眼如丝,出语魅人的尽欢帝,想及他方才说的那句十足霸道的话,下身慢慢竟窜上了一股无名孽火。   “你,你……那你,那日为什么要放我,我和墨雨走?”逝水张皇间全然忘了‘父皇’‘儿臣’的称谓。   “我后悔了啊。”   尽欢帝将舌尖探进了逝水的耳廓,肩头轻轻供着逝水的肩窝,呢喃般道:“现在,不要提那个女人了,好不好?”   逝水觉得浑身瘫软,意识像是陷进了泥沼中。   尽欢帝眼里一喜,正要就势压上去,忽然被逝水一把推开,站起身来说道:“不行!儿臣许了墨雨一生一世的,父皇保重,儿臣先走了。”   尽欢帝却是半点没恼,只是薄唇一弯,缓缓威胁道:“你要是走出这个门口,我就自尽,刮腕,绝食,悬梁,鹤顶红,哎呀,选项好多啊。”   “父皇!”   逝水回身看着尽欢帝,满眼的不敢相信。   尽欢帝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破釜沉舟般说道:“你那个墨雨,以我的性命相胁你许她一生一世,现在,我也以我的性命,相胁你许我一生一世,她能不能取我的命,我不清楚,但是我若是要自尽,轻而易举。”   “父皇,都,都知道了?”   逝水嗫嚅。   尽欢帝紧张得额头已经见汗,却终于松下一口气。   那个道童所言,都是真的。   皇儿,居然真是为了自己,才与那个墨雨携手出宫,甚至不惜演戏,几乎让自己怒起下了杀伐之令。   皇儿定然,也对自己有别样的心思,否则,舍身这套对父子来说,也未免太多。   既然皇儿有心,那便是,给了自己充足了,强留下皇儿的理由啊。   尽欢帝喜笑颜开,逝水脸上青白相间了一会儿,说道:“既是如此,父皇总该让儿臣走了吧,否则父皇的安危……” “你,想离开么?”尽欢帝文不对题。   “儿臣,儿臣……”逝水语塞,却有些不敢出口。   尽欢帝见逝水支支吾吾,便扬眉,一字一句,绝不反悔地说道:“我,空违,恋上了自己的大儿子,空逝水,不以父子之情,不以血脉之亲,不以君臣之礼,愿将此心告尽天下,万死不悔。”   逝水瞠目结舌。   连奢望都不曾有过的事情,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逝水手足无措,几乎要以长剑刺入骨髓,来确认此情此景是否为真。   ——为何事到如今,事到如今,竟会变成这般尴尬的境地。   乱麻一样的思绪涌上逝水的心头,到最后,尽欢帝的性命还是堪堪跳出了重围,逝水垂眉说道:“父皇保重,儿臣先行告退了。”   “站住,我说过,你是我的。”   尽欢帝掀开被子,慢慢从床上走下来,有些发凉的手揽住了逝水的腰际,坚决地说道:“所以,我不会让你走了。”   “但是……” “没什么但是,至多,便让我与你一样,成为‘孤魂野鬼’而巳。”   尽欢帝笑,低头,细细碎碎的轻吻便落在了道水的发梢,眼角。   让那个道童满意的法子。   想来想去,好像还是这个最好了。   ——‘孤魂野鬼’。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四十六章 是谁,入了套   尽欢十七年,阳春三月,分外绚烂的日头普照着大地,御花园里草长莺飞,湖畔垂柳吐绿,枝蔓缠绵,处处弥漫着让人慵懒欲睡的惬意氛围。   早春亭里,一个稍显瘦小的身影迎风而立,斜挽一个归云髻,单边一支有凤来仪错银金步摇,飘摇的浅蓝色璎珞耳坠,华丽的合欢锦衣,白玉腰带束起纤腰一握,只是娇俏背影,却连周遭的百花齐放都比不过的明丽。   一个小宫人急急行过来,在亭阶之下驻足,而后欠身一礼,恭谨地道:“太后娘娘,早春了,宫里的用度是不是该换了?”   “换罢。”   冰凉的声音飘过来。   被宫人称为‘太后’的却是个二八佳人,婉约如玉,开口却是三九严冬的寒冽之气。   小宫人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太后娘娘,仙师说是应上苍之命,本在朝辅佐帝王,现下国泰民安,已经无事了,该云游四方去了,准了么?”   亭里的人终于回过身来。   柳眉入鬓,杏眸锐利,娇俏的鼻尖稍稍翘起,清秀无双的面上却是毫无表情。   正是墨雨的孪生姐姐,腥风。   “准了,下去吧。”   腥风挥了挥袖子,看着那宫人如遇大赦的表情,心中开始暗自叫苦。   怎么连宫中的吃穿用度这等琐事,都来过问于自己。   那个皇帝的,让自己‘满意’的法子,怎的像是给自己揽了个苦差事呢?   同年一月,天寒地冻的时候,尽欢帝的寿辰才过去了大半个月,便有懿旨昭告天下,里面尽欢帝坦诚了当年是他夺位,假立先帝遗旨,斩杀数位皇兄,更是将宫中之情人士一一灭口,冷酷无情地逼死了他自己的生母。   举世哗然。   而后,尽欢帝在诸位皇兄坟前三跪九叩,痛哭失声,将侥幸尚存的边疆诸位皇亲官复原职,更是自言再难担当人君之位,主动交出了玉玺。   然而国不可一日无主,尽欢帝已经没有兄弟,大皇子日前又遇刺身亡,尽欢帝便立十一岁的二皇子空天钺为太子,十日后准备妥当,让不到舞勺之年的太子即刻登基。   于是,当朝皇后,也即原先的古妃便升为皇太后,方才二十又五,便早早寡居了西宫。 让人不解的是,同升为皇太后的还有一个女子,既非新帝的生母,又不是有头有脸的三妃九嫔,而是一个与过世的贵嫔墨妃面目甚为相似的,却连名姓都不甚清晰的小小宫人。   至于缘由,尽欢帝倒是解释了一通,说是感怀墨妃舍身相救,见宫中竟有人与墨妃如此相似,大约是老天见怜,降下的兆头,所以便将她立了贵嫔,后又顺势扶持上了东宫太后的位置。   这个‘老天见怜’的人,自然便是腥风了。   而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尽欢帝为表诚意和愧疚,脱下龙袍,摘下冠冕,屏退宫人侍从,自服鹤顶红,决绝地在永溺殿内自尽身亡,太医赶到再搭脉,已是一息不存,任是华佗再世,也绝无了回天之力。   腥风拢了拢眉。   明明沉冤昭雪了,父兄们大仇得报了,还侥幸存活着的边疆亲人,也生活无虞了,那个皇帝为了补偿于自己,还破格立了自己为太后,自此荣华富贵,受万众景仰了。   更明明,那个皇帝说出事实之后,被万众唾弃了,史册之上,也被涂抹了当年的奉旨继位,改为了谋朝篡位,即便是自尽身亡,那个皇帝永生永世还需受万夫所指,咬牙切齿,声名狼藉了。   再再明明,南天竹也离了墨雨的身边,从此不知所踪了…… 为何自己还是觉得着了那个皇帝的道儿,赢得一点都不畅快呢?   腥风正低头思量间,忽然又一个太监匆匆地小步跑着过来,喘了口气,很是慌乱地说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不好了!丹药房让人给拆了!”   “什么?”   腥风有些惊讶,旋即便明白过来。   墨雨!   一品红前脚刚走了,墨雨后脚就把人的住处给折了,她有那么怨愤一品红么?   说来,自从自己接受了那个皇帝的这些个法子,逼着墨雨收回了威胁以来,墨雨就再没搭理过自己了,虽然夜里还是会紧紧实实抱着自己入眠,但是,却再没给过自己半张笑脸。   果然,还是怨恨自己,放走了南天竹么?   “娘娘,要不要派人去查查,丹药房是谁拆了的?”   “不必了,哀家心里有数。”   查什么查,查不出倒好,一查出来,这事儿怎么处置?   腥风叹了口气,挥手让太监先退下,正欲走下亭阶来,忽然又一个太监过来禀报:“太后娘娘,金曹大人求见。”   “他来做什么?”腥风有些困惑。   “大人说了,沿河海一带私盐贩卖猖獗,要向娘娘请示,调遣兵马连根拨起。”   “这事儿不是该和皇上说么,怎的到了哀家这里?”   腥风有些生气。   杂七杂八的,现下还没有皇后,宫里的用度来找自己请示,也便罢了,怎么这朝政之事也轮到自己头上了?   那个新即位的皇帝虽然年纪小,但是也聪明伶俐的,就算不会处事,君王的地位放在哪儿呢,这个金曹怎么半点不懂规矩。 那太监低了下头,朝着半空中拱了下手,说道:“皇上在早朝的时候说了,要微服几日,朝政之事,还请太后娘娘多担待着点儿。”   担待你个大头鬼!   腥风心中忿忿。   “这是皇上的原话么?”   “这……” 那太监垂眉想了半晌,而后回道:“皇上在朝堂之上,却是这么说的,但是下了朝,便说,这几日天朗气清的,待在宫里头,浪费了,便带了万国师出去溜达溜达了。”   万国师?   不就是万年青么,大字儿不识几个的人,怎么的就被升成国师了。   “皇上怎么如此随性?”   腥风语中略带了点责备。   太监不敢随便应和,只能低了头,又说道:“太后娘娘,那金曹大人,还见是不见了?”   “见,哀家等会儿就去。”   腥风心中万般不愿,出口却仍然是妥协。   ——着了那个皇帝的道儿,绝对是着了那个皇帝的道儿!   那个皇帝将自己推上太后之位,绝对不是他说的‘弥补’那么简单。   那个皇帝知道,他一个懿旨揭出惊天秘闻,又‘羞惭交加’地退位后,群臣定然是人心惶惶,原本心有鬼胎之人更是蠢蠢欲动,光凭着十一岁的空天钺,决计是镇不住场子的,算上皇后,也只是勉勉强强。   于是他便开始物色辅佐的人选,三下五除二选定了几个人之后,就瞄上了自己。   他大概,还是察言观色,或者是直接从一品红那里听风听雨,瞅准了自己的性子,算定了自己绝对不会是随便丢下烂摊子,看着朝政大乱却袖手旁观的人,便有意给了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甚有权威的位置。   而且他临去之前,说是不放心,彻底肃清了一下朝中拉帮结派的官员,当先便把左丞给废了。   这一废,是安定了,是没有隐患了。   但是,丞相一走,这里里外外的事儿由谁来管?!那个三天两头就‘微服’的小皇帝么?!还是那个自从那个皇帝去了之后,便万事怠慢的西宫太后?!   还不是通通丢给了自己?!   腥风细细思量了一下前因后果,登时后悔不迭。   朝中几大权臣之位空悬,只等着还未涉及政事,只有几年管理罗网经验的自己择善提拨,后宫诸事又要靠自己打点,虽然自己贵为太后,但毕竟是个从未侍君的‘小小宫人’,宫里的人,在面前是恭恭敬敬的,但是四下里,乱嚼舌头的多了去了,自己下的命令,也真是没多少人会服服帖帖去做的;   刚刚继位的小皇帝贪玩儿,又有万年青那个突然冒头的家伙在一边怂恿,时不时地便会撇下了帝君的担子,一头乱麻中,墨雨还给自己好死不死地添点乱子!   这日子……   腥风以手抚额,而后缓缓踱下亭阶,准备出了御花园,去见那个揪着贩卖私盐,来求见于她的金曹。   只是才走了几步,腥风便又有种悔不当初的感觉。   那个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众说纷纭之下,众怀心事之下,仗势奢华地葬下了龙陵。   身安,心安,一切皆安了,但是自己,却还要在这里,兢兢业业于如何将这太平盛世,不要毁于自己的手。   早知如此,便听从一品红的话了。   何苦要纠缠于复仇之事……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四十七章 是谁,设了陷   京城之外几里地,旷野的气息甚为浓重,望无边际的平原,三月里芳草萋萋的绿茵之地,在镀了一层浅黄色余辉的晚间,风过清浅,鸟鸣声脆,很有种与世无争的意味。   远离官道的小径上,堪堪行着一辆一丈来长,甚为阔绰的马车,当先一个浑身裹挟着黑袍的男子信手拈着马鞭子,嘴里没调子的哼着小曲儿,优哉游哉地赶着前面两匹膘肥体壮的骏马。   “师傅——”   马车里传出一声清亮的叫唤,光听着语调,便知是一个俊朗有余的温和青年。   “哎,怎么了?”   赶车的男子一回眼,赤红的眸子光华流转。   正是前几日从宫中言是要‘云游四方’的一品红,而车内唤其为‘师傅’的,自然是南天竹,也即当朝‘已死’的大皇子空逝水了。   “师傅不是说,龟息散仅是七日之期,怎么的已经是第七日的晚间了,父皇还是没有半点醒转的势头?”   逝水言语间尽是担忧。   一品红顿了一下,而后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车厢内的情形。   逝水正襟而坐,睡颜安详的尽欢帝将头枕在逝水腿上,停了疗内伤的蒲黄散,服下龟息散的第七日,已经开始呼吸均匀,面色从惨白转而红润,只是双眸仍然微闭。   一品红有些困惑,凑过去,伸手搭上了尽欢帝的手腕,细细辨了一下脉象。   这个脉象……   小违,居然装睡。   一品红心里一松,调笑之意顿起,便假意拢起了眉,很是沉重地说道:“小竹竹啊,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啊,可不要怪为师啊。”   “父皇怎么了?”   逝水一颗心登时被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个龟息散,对不同的人,表现会不太一样,大多数的人呢,服下的第七日,便会逐渐醒转了,但是你老爹,好像是除了‘大多数的人’之外的那些人呐。”   “怎么会?!”   “小竹竹不要激动啊。”   “那父皇会怎么样?”   “这个,不好说啊,也许是昏睡不醒,也许是逐渐虚弱,以至于经脉萎缩,手脚瘫疲,假以时日,便日薄西山……” “什么?!”   听着一品红愈说愈凶险,逝水心下错愕,险些从位子上站起来,而后连忙坐回去,搂住尽欢帝的腰际把他的身体稳了下来,咬牙切齿地看着一品红,说道:“师傅你当时把药给父皇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师傅你当时说的,是‘万无一失’啊!”   “哎呀呀,要是不说万无一失,小竹竹你也不会同意不是,你不同意,你老爹就实施不了这些计划,不是,你老爹不实施,现在你们就不能这么相依相偎地出宫不是……” “你给我住嘴!”   逝水生气地打断了一品红的话,看着他好似委屈地撅了一下嘴,而后退身出去,一把放下了帘子,翩身就跳下了马车。   “好好好,为师住嘴,为师先走了,省的小竹竹看见为师就心烦。”   “你——师傅!师傅你不要走啊!”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回见啊。”   “师傅你走了,父皇怎么办?师傅你给我回来!一品红你——”   逝水隔着帘子火烧火燎地大吼,只看见一品红挥了挥手,几个点地便从视野里消失了,再低头看看昏迷不醒的尽欢帝,念及一品红一一历数的可能性,逝水不由心中一片死灰。   尽欢帝在逝水来见他第二回的当天,就将之前发生之事一股脑儿抛了出来,当年的夺位,腥风墨雨的身份,墨雨为何如此做,和现下腥风提出的交换条件。   惟独心有顾忌,单单隐瞒了一品红的多重身份。   逝水虽然错愕,但细细一思量,确实是与他自己所见吻合地天衣无缝,只是心中感喟了一番墨雨的城府过深,隐匿本领太强,也没再追究什么。   所以,当尽欢帝为了做让腥风‘满意’的举措,要昭告天下,揭露当年篡位的事时,逝水拢眉,同意了,当尽欢帝要在诸位兄弟坟前三跪九叩,痛苦失声,自我唾弃时,逝水咬牙,又同意了。   当尽欢帝要主动交出玉玺,传位与二皇子空天钺,并命他匆匆登基,逝水喜忧参半,仍是同意了。   最后,尽欢帝,说要‘自尽’,从此成为‘孤魂野鬼’,再无人来扰其清净……   逝水万分纠葛,觉得此事很有些风险,便迟迟不肯同意,直到以仙师身份出现的一品红,当着二人的面儿,断言那龟息散是万无一失的,逝水方才勉强点头。   三日前,一品红估摸着尽欢帝该开始呼吸如常了,便与逝水连夜潜入皇陵,由一品红摄了几个守卫的魂,两人忙乎了一个晚上终于将尽欢帝毫发无损地‘刨’了出来。   逝水伸手抚上尽欢帝的脸颊,强压下了喉头的哽咽。   早知如此,就不该同意的…… “父皇,你醒醒啊。”   “父皇不是说过,卸下担子后,便可与逝水游山玩水了么,父皇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父皇虽然不是帝王了,但是也要言而有信啊。” ……   逝水越说越悲戚,捂嘴抽了一下鼻子,摸摸索索又搭上了尽欢帝的手腕。   明明脉象平和,爹爹怎么就不醒转呢。   明明万无一失,爹爹怎么就成了除了‘大多数的人’之外的那些人呢。   明明…… 逝水看着尽欢帝纹丝不动的眼,定了定心,握紧了双拳,终于冷静下来,知道现在不是暗自神伤的时候,便伸手搭上了尽欢帝的肩头,打算把他扶起来,去追一品红。   尽欢帝浑身有些绵软,肩头刚起,斜斜的脑袋就枕靠在了逝水肩窝,逝水抬手挪上尽欢帝的腰际,正欲起身带着他起来,忽然听到轻微的声音。   “让我安生地睡一会儿。”   “父皇?!”   逝水一惊,手一滑脱,险些把还未恢复的尽欢帝丢出去。   “逝水不要动了,我醒了,还有,不要再叫‘父皇’了。”   尽欢帝很是无奈地抬了抬眼。   刚刚马车缓缓行进,不颠不簸,又可以靠在逝水腿上好好安歇,尽欢帝觉得甚是惬意,便也没舍得睁开眼睛。   后来听逝水担忧,尽欢帝便起了心思,想听听道水接下来会说些什么,比如他自己能醒来,逝水就会如何如何什么的…… 可是,逝水才说了几句便停,然后就开始欲图起身,连带着把尽欢帝抱起来,尽欢帝见休憩无望,听逝水真情吐露更是无望,只能睁开了眼睛。   逝水欣喜异常,上上下下摸了摸尽欢帝,很是纯良地说道:“父皇——哦不是,爹爹,爹爹没受什么伤吧?那沉香木的棺枢没烙着吧?皇陵里阴气森森的没侵蚀身子吧?那些工匠可是将爹爹当做真的尸骨埋了的,少不了些磕磕绊绊的——嗯,爹爹?”   逝水一厢说,一厢便觉得尽欢帝面色逐渐不善了起来,心里一紧,道是自己真的碰到了某些淤青,连忙把手停在尽欢帝腿上,轻轻一按,问道:“这里,痛了?”   “不痛,嘶——”   “真的不痛么?”   逝水眨了眨眼睛,看着尽欢帝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本还有些白白的脸就这么的红了起来,幽深的凤眸里泛起了点点水润,然后开口,有些无奈地说道:“逝水把手收收回去,小心摸出火来了。   事实上,已经摸出火来了。   一朝卸下重担,身轻心松,欢心愉悦的当头,逝水一上手就这么上下一通摸,尽欢帝下腹少不得就窜起了一股无名小火,但是考虑到他自己现在刚醒,身体虚弱,前时吐血的内伤也还未痊愈,便只能耐了下来。   逝水喉头一紧,连忙缩回手,尴尴尬尬地开始搜罗转移注意力的话题:“爹爹,那个,朝政之事都交托给天钺,爹爹放心么?”   “不放心还能怎么的,爹爹死而复生回去当皇帝,还是逝水死而复生回去当皇帝?”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逝水窘迫了起来。   “呵呵。”   尽欢帝看着逝水又紧张起来的表情,立时笑出声来,也不琢磨着逗逝水着急了,坦诚地说道:   “本来不放心,但是爹爹已经找好了帮手。”   “帮手?”   逝水瞪圆了眼睛。   “腥风啊,我为了如她复仇所愿,故而退位又自缢,她肯定觉得,这朝政一乱,便有几分她的不是了,以她的聪慧,再加上朝中董辞等人的扶持,天钺也还能镇得住,不必担忧。”   尽欢帝说得异常坚定。   听一品红说,腥风就是这个性子,看着阴冷狠心的一个人,事实上比谁都容易心软,还喜欢把事情往身上揽,只要自己让她觉得,是她的错,或是与她相关,方才造成弱子登基,难管群臣的场面,她便不会袖手旁观。   这皇权,指不定还是落到了七哥那一脉呢。   “万一,万一腥风不管事儿呢?”逝水有些担忧。   “尽人事,听天命。”   尽欢帝敛眉一笑,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豁达和释然。   就算一个不好出了纰漏,自己也不想管了。   江山已经不是自己的江山,天下也已经不是尽欢帝的天下,难道还要自己呕心沥血地去扶持不成。 现在爱人在怀,哪管他洪水滔天。   ——哦对了,是不是,该改个名了,或者,至少把姓改了?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四十八章 南天竹,‘南天竹’   尽欢帝醒后,逝水见他只是萎靡,却无大碍,便掀了帘子,执起一品红丢下的几近一丈的马鞭,打个呼哨就开始赶车。   初时已是日中,两匹骏马不急不缓行进着,约莫斜阳西沉前便可完全出了京师的范围,南下去另一个千户的中县了。   尽欢帝懒懒往窗外看时,有不大的日头照进来,小径边山花愈开愈烈,芳草愈长愈密,泥土混杂着,似乎是雨后崇山中的清浅芳馥淡淡地随了一路。   好久,没有这般悠闲过了。   尽欢帝忽然感慨,听得逝水在外头轻轻说了一声:“父——呃,爹爹,再睡一会儿罢,到了地方逝水会说的。”   “好。”   尽欢帝浅笑,依言闭上了眼睛。   懵懵懂懂一觉,马车前进不慢,但是逝水竭力稳下了马车的颠簸,尽欢帝半梦半醒间,知觉天色越来越暗,渐渐的车内便浑浊地不可视物了。   倒是周遭的莺歌燕啼之声渐消,转而成了众口杂谈之声,尽欢帝伸手,一挑窗帘,看见马车边行行走走许多人,粗布麻有,风尘仆仆,间或也会出现一二马车,两三轿子,四五牛车,早先的草木清香早已被汗臭和牛马之臊取代。   尽欢帝一时不防,不禁微拢了眉。   “爹爹,可醒了么?”   逝水收回马鞭,侧身回到车厢之内,正巧看见尽欢帝稍许不耐的神色,便问道:“是逝水赶车太急,一路颠簸了么?”   “不曾颠簸。”   尽欢帝迅速舒开眉心,绽开笑靥,说道:“爹爹有些饿了。”   尽欢帝虽只是随口提及,才说完竟也开始觉得腹内空空。   确实空空,尽欢帝七日未曾进半点水食,醒来之后又大半天没吃东西,五脏六腑空得比明澈的天空还要彻底。   逝水放下心来,说道:“马上就随人流进城了,顺利的立时就会找个客栈住下,到时再吃便是。”   “嗯。”   逝水闪身出了车厢,缓缓跟着一干人进了城门,果然顺利无阻不曾盘查,又果然找到了个干净些的客栈。   只是 ——   逝水扶着尽欢帝跳下马车,将马鞭一并交托给小二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身无分文。   “爹爹,可曾带了银子?”   无论对逝水,还是对尽欢帝,银子都算是生物了,但是逝水还是满怀期待地看着尽欢帝,见后者上上下下摩挲了一番,而后茫然摇头。   不只是银子,银票,连玉佩都不曾带得,尽欢帝被逝水和一品红‘刨’出来的时候,一品红嫌麻烦,将尽欢帝一切缀余之物都舍在了皇陵里。   后时,一品红又找来小官宦之家公子的行头,收收掇掇着让逝水帮着尽欢帝一并换上,许是一个不小心,也并未添上玉佩之类。   现下,可是真正的身无分文了。   “逝水也不曾带?”   “不曾。”   逝水有些无奈,正欲将小二手里的马鞭收回来,琢磨出个挣银子的法子,忽然见尽欢帝将手一摆,很是利落地对那小二说道:“把马车当了,马好生安置在马厩里,当得的银子,你留下一成当赏银。”   “爹爹?”   逝水有些惊讶,扯了扯尽欢帝的袖子,附耳过去悄悄说道:“爹爹虽然停了蒲黄散,但是毕竟身体还虚着,接下来骑马恐怕不太好。”   “那在客栈多歇息几日便是了。”   尽欢帝心中一暖,而后回头对那小二说道:“对了,先去跟掌柜的说,要一间上房,两荤两素的小菜,上白米,送到房里来。”   小二喏了一声,旋即闪身进了客栈,向堂前掌柜知会去了。   逝水却是有些惊诧地看着尽欢帝的举止,迷惘地问道:“爹爹,怎的如此熟门熟路?”   “这等事,经历一次便足矣。”   尽欢帝也不多解释。   尽欢帝在朝十六年有余,微服过数次,虽有暗卫跟随在旁,住宿膳食却皆是由尽欢帝亲自打点,而典当……   尽欢帝忽然有些尴尬。   上次为了赶上逝水生日,尽欢帝从羊谷匆匆杀回皇城,舍了随侍,舍了一众缀余,还舍了银子,尽欢帝发现之时,身上仅余一个九龙玉。   思量了一下,尽欢帝只能将玉典当出去,还被当铺老板狠狠宰了一笔,价值连城的九龙玉被贬成假货,竟只开了约四五天的住宿吃食用度的价,尽欢帝急着赶路,而且觉得银子多了也没有用处,便没有计较。   但是这次,两人已经完全脱离了皇族的身份,也还未到计划中的目的地,这银子,自然是越多越好的。   尽欢帝方才赏赐那小二‘一成’,而非明确的‘半吊’之类,似乎过多,似乎繁琐,但是尽欢帝非得如此,方才能让小二为了自身利益,与当铺伙计再四周旋,而不是匆匆丢下马车即刻便回。   “客官,小的来带路。”   小二站在门槛上躬身相迎,尽欢帝携了逝水的手便随那小二上了二楼,直走过了几个房间,小二便停下,推开门来,说道:“客官,有事直接吩咐,客官的饭食马上就送上来,到时候小的把当得的银子一并送上。”   “好。”   尽欢帝踏入房间,而后也不管小二还站在门口,直接就把门阖了上去。   尽欢帝在谋划要退位之时,便私下里在沿大江周边的荆州武昌郡的柴桑购置了一处别庄,因柴桑尽集了江南美景,回廊亭榭,烟波浩渺,数路支流并行,可谓美不胜收了。   所以,即使柴桑乃是富商云集,舟车遍地,襟江带湖,甚至有几分兵家必争之地的意思,尽欢帝仍然大手笔地设下了峻岭间清雅的小处别庄。   此行去荆州,约莫还有七八日的行程,尽欢帝打算在客栈歇息三日,养好了身子,摆脱疲软,而后第四日鸡鸣时分启程。   只是,仅仅凭典当马车所得,大约不够这些时日的用度。   尽欢帝微微拢了拢眉。   “爹爹在想什么?”   逝水回身看着尽欢帝。   “没什么。“   尽欢帝随口回答,却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将逝水逼到了桌子边,双手箍在了逝水身侧,很是突地说道:“太不公平了。”   “嗯?”逝水对尽欢帝突如其来的牢骚有些发蒙。   “爹爹说,太不公平了。”   尽欢帝哼出一口气,竟假作出了些许的委屈出来:“爹爹前些时日,倒豆子一般对逝水说了所有的事情,但是逝水还没对爹爹说呢,逝水这些年在宫中,都做了些什么?”   “呃——”   逝水勉力笑了一下。   这么快?   自己可还没做好,和盘托出的心理准备呢。   “逝水不肯说?”   尽欢帝挑了挑眉。   “不是,逝水怕爹爹听了之后,会认为逝水是个杀人狂魔。”   逝水忐忑非常,却被尽欢帝轻轻捏住了脸颊,呵笑了一声:“就怕逝水不是呢,只有杀人狂魔,才能配爹爹这样的弑兄逼母,昏庸无道之人啊。”   “爹爹——”   逝水听着尽欢帝的菲薄,以下便急了,一手捂住尽欢帝的嘴,忽然忍不住嘤咛一声。   尽欢帝顺势吐出舌头,细细在逝水掌心舔着纹路,含糊不清地说道:“逝水还不说么?”   “说,说了,爹爹停,停下。”   逝水忙不迭地收回手来,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牢了一脸戏谑的尽欢帝。   “逝水,逝水在四岁那年,爹爹寿辰之日,遇上了师傅,这位师傅,爹爹也认识,便是爹爹找来的仙师。”   “原来如此,怪不得爹爹向仙师要药的时候,逝水对仙师如此恶声恶气,毫无尊重的。”   尽欢帝恍然当时逝水的,似乎是不顾规矩的放肆。   “那日晚上,师傅带着逝水去了爹爹的寿宴,而后又教逝水武功,因为师傅所属为一个名唤作‘罗网’的组织,逝水便依言入组织,挂名做了个杀手,别号‘南天竹’。”   “南天竹?”   尽欢帝直接跃过了逝水其他的陈述,更是没有执着于逝水的师傅,也即宿尾竟属于一个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连他都略有耳闻的组织,只是愣愣地重复了一下逝水的别号,而后忽然展颜一笑。   “对,南天竹,爹爹笑什么?”   逝水有些局促,更有几分摸不着头脑。   “南天竹,可变为专供父皇一个观赏的植株,只为父皇一人开花结果,亦只因父皇的栽培而生于世长于世。”   “逝水当时,是这么说的吧?”   尽欢帝说完,才发现自己居然将两年前,与逝水共赏枫叶时,逝水垂眉应出的话语记得如此清晰。   逝水亦是惊诧,不过旋即被羞赧晕红了脸。   “这么说来,逝水当时,是把南天竹献给爹爹了呐,还是把‘南天竹’,献给爹爹了呐?”   尽欢帝忽然好奇心陡起,也没顾逝水脸上热得发烫,不依不挠地便要寻求一个答案,几乎将逝水其他的过往丢掉了九霄云外。   难不成,逝水当时,便有心要常伴自己身侧了么?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四十九章 计划不周的灭门   阳光翩跹入户,又一日拉开了序幕。   尽欢帝睁开眼睛,有些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是把南天竹给爹爹了呐,还是把‘南天竹’,献给爹爹了呐。   结果,逝水还是没有回答嘛。   不过,也算是回答了的。   尽欢帝伸手抚了一下薄唇,浅笑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漾了开来。   逝水昨日让尽欢帝闭口,不再纠缠于此等让他羞赧的话题的方法,便是搂住尽欢帝的脖子,张口咬了上去。   ——以吻封缄。   尽欢帝自然是立刻住了嘴,安然领受这个难得被动的亲密动作。   不过逝水毫不含糊地劝阻了尽欢帝的下一步行动,理直气壮地说道:“爹爹身体虚着,不宜剧烈运动。”   虽然说到‘剧烈运动’四个字的时候,逝水的语调低下去了那么一点点,耳垂红了那么一点点,勾住尽欢帝脖子的手指虚弱了那么一点点。   尽欢帝自然不依不挠,软磨硬泡,直到逝水束手无策,信誓旦旦作出承诺:“等到柴桑别庄,爹爹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尽欢帝得到想要的结果后,眯眼一笑,旋即掀被子睡觉,再不相扰于逝水。   于是乎一夜相安无事。   “爹爹醒了?”   逝水呢喃出声,却是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尽欢帝玩心大起,一巴掌拍在逝水翘臀上,凑过去说道:“快些起来,否则宫人进来看到了,成何体统。”   “是,父皇。”   逝水下意识地坐起来,迷蒙的睡眼飘忽了许久,最后定到尽欢帝脸上,描摹出自家爹爹戏谑的表情时,方才如梦初醒。   自己与爹爹早已出宫,哪来的‘宫人’?   不过在宫中住了太久,转换地太快,真是有些一时难以适应了。   逝水倒头又睡下去,撅嘴说道:“爹爹骗人。”   尽欢帝扬眉,而后俯身趴到逝水身侧,修长的手指在逝水鼻尖,问道:“逝水可饿了,在宫里,不久便要用早膳了。”   “不饿呢。”   逝水随口回了一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爹爹昨日,没有吃什么,可是宫外膳食不合胃口了?”   此次出宫便没打算再回去,尽欢帝决绝到让自己成了‘孤魂野鬼’,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儿葬入了皇陵,从此再无人间名分。   逝水担忧的事,不只是腥风是否会发现尽欢帝的佯死,而是尽欢帝出宫这事儿本身。   尽欢帝能否适应宫外的食宿,能否经得起别人的,不再跪身逢迎,没有敬意,能否受得了不知就里的百姓编排民谣取笑退位的帝皇……   宫里宫外,太多的区别,逝水始终忧心忡忡,难以释怀。   “昨日吃的不多,所以爹爹现在饿了啊。”   尽欢帝拍了拍扁平的小腹,逝水立时一个激灵起身,披了件外袍就走到门口,开门喊了一声:“小二——”   “来咯。”   肩侧搭着块方巾的小二利落地跑到门口,问道:“客官,您要点什么?”   “洗漱热水,粳米粥。”   逝水回首看了看尽欢帝,见他颔首,便继续说道:“就这些。”   小二唱了个喏就跑去楼下,逝水一蹭一蹭地回到床头,一边开始穿别的衣服,一边垂首问道:“爹爹不是饿了么,怎么不要其他?”   尽欢帝微微摇头,不再答言。   ——其实,还是吃不大惯的。   上次尽欢帝从羊谷千里单骑,风餐露宿四日有余,着实是逼着他自己咽下食物的,这次尽欢帝想循序渐进的来,慢慢习惯。   逝水知晓尽欢帝的意思,不由心中一动,将头抵在尽欢帝肩窝,轻轻说道:“谢谢爹爹。”   “谢什么?”   “爹爹若不是为让我自由,也不用佯死退位,舍弃那锦衣玉食,前呼后拥,行有车代,宿有阔榻。”   逝水眼中明明灭灭。   爹爹为自己做的太多,多到,让自己无言以对。   “凡事总有取舍,爹爹倒是觉得,这件事上,爹爹舍的是少,取的是多。”   尽欢帝抚着逝水云锦样的发丝,正欲再宽慰几句,听到小二在外叩门的声音:“客官,热水来了。”   逝水直起身子来,下床便开了门。   正当尽欢帝与逝水坐在桌边,静静喝粥之时,忽然听到窗子外有什么打斗的声音。   因为尽欢帝与逝水的房间靠着大街,所以喧闹之声白日里并未停过,只是这次,逝水侧耳才听了瞬息的时光,便放下筷子,走到窗边,将窗子用木棍支起一条缝,往外看了看。   大街上,半早上的已经人声鼎沸,路边小摊儿络绎不绝,不过,这会儿的‘人声鼎沸’,尽皆都是心惊肉跳的‘杀人啦 ’‘救命啊’‘快跑啊’,诸如此类的尖叫,小摊儿上的摊主也早已弃了东西,四散奔逃。   除去似乎是背景样的行人,主角是一个站在摊子边,已经放弃逃跑或是抵抗的女人,一个身形矫健的黑衣蒙面人从转角处迅速闪出来,扑身上前,手中的长剑带着寒光直逼了过去。   极目远望,当街的已经横七竖八了几条尸体,身下积蓄了几汪鲜血,有老有幼,看伤口皆是直指胸膛,一剑毙命,明显的出自同一人之手。   沿街的一大片儿房间,个个住在客栈里的人都支起了窗子,半侧出脑袋来看动静。   尽欢帝也知觉不对,放下本就无尽下咽的粥,走到逝水身边,伸手把木棍又往上捅了捅,露出更开阔的视野。   “啊——”   一声凄厉之极的惨叫。   尽欢帝才上手便看到一个女人身受重创,胸前长剑带着飘泼的血色,被一个黑衣人急速抽出,女人应身倒地,破败地砸在身后的,许是卖胭脂的小摊子上,碰翻了五光十色的木匣子,红的白的黑的水粉都扑在身上。   嗅到逐渐飘过来的,久违的血腥味,逝水拢了下眉。   看身手,利落至极,不是花拳绣腿,这衣着打扮,窄袖束腿,黑布蒙面,估计不是闹事的纨绔子弟,那便是武林某个门派的人了。   光天化日,哪个帮派的人,居然如此明目张胆,猖狂到当街行凶,牵涉甚广,也太没脑子了点。   逝水正想间,执剑行凶的黑衣人马不停蹄,又从那女人原本站立的小摊子后扯出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孩子,手起剑落,一颗圆溜溜的人头便横飞出三丈开外,惊呆了一帮子驻足远观的人。   逝水错愕。   手无寸铁的妇孺,然后是年仅垂髫的小孩子。   这,这摆明了是斩草除根,满门灭口。   如此大的仇怨,不是世代冤仇,便买凶杀人,看那黑衣人的动作举止,且是单枪匹马,而且遇到的阻挡都甚是微弱,倒是买凶杀人的占了多数。   这个黑衣人的组织,若不是太过懒散,疏于管理,便是新近成立,不懂规矩,怎么能让这等事情坦诚在芸芸众生眼前,这留下破绽也太多了些。   其实,受人委托,为人办事的组织,都不是名门正派,因为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委托的人多了,便无法保证都是惩恶扬善的事情,还会有不少被人唾弃,为人不齿的委托。   比如眼前这个灭人满门,就是太过凶残,不能拿出来见光的,否则会被那些吃饱了没事儿干的名门正派揭竿而起,一呼百应,集体攻讦。   所以像这种可能引起公愤的委托,一般杀手都会谨慎地接手,而后事先计划周详,月黑风高之夜偷偷下手,并确保不留蛛丝马迹。   而到时候,若是被发现了,那杀手所在的组织便会逐这个杀手出门,丢卒保车,让人声讨辱骂那个杀手,好保全组织的立足之地。   逝水不由起了好奇之心,想看看那个杀手是属哪个组织的。   谁料逝水才探身细看,登时面色大变。   那个黑衣人正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来回省视着零零落落匍匐在地的尸体,以确保没有活口,疾速追打已经微微松开的衣领里,居然露出了半片黄色的,像是金属薄片的挂坠。   黄色打底,分外的薄,上面交错纵横了数条像渔网一样的红色划痕,密密麻麻遍布了整个挂坠。   这个独一无二的标示,是罗网!   逝水确定无疑,扒着窗口紧紧盯着那个杀手,心惊,困惑,忿忿之余不由叹气。   罗网虽然很早以前,便已经完全被打入了邪魔歪道一类,也不屑于旁人的指指点点,但是,绝不会出现这样的粗糙的,落人口实的追杀。   究竟什么时候,罗网的杀手,竟堕落至此了?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五十章 子时之约(上)   罗网自从驼背老儿建立以来,金钱至上,道义靠边,只要你付得起价,就买得到命,所以罗网一直是个臭名昭著的组织。   江湖中人,心里都明白,哪些血案,哪些屠戮,哪些让人生不如死的折磨,基本上就是罗网所为,但始终没有联合一气杀入罗网,将之强行崩解,缘由不只是罗网声势浩大,难以扳倒,还由于罗网严令所属的杀手行事谨慎,虽然明目张胆,但是不落人口实。   所以,江湖中人,也止步于‘明白’,止步于‘猜测’。   这次这个杀手太过鲁莽,居然敢沿街打打杀杀,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捉住见官,大好的把柄就被抓住了,罗网就算丢卒保车,凭着名门正派们积久了的怨愤,也是会惹上不小的麻烦。   逝水心有不舍,虽然罗网于他,是痛苦纠结的回忆,但毕竟逝水身属罗网已经十年之久,恨也好怒也好,想摆脱也好,都是有感情的,让他就这么看着罗网崩塌,逝水不忍心。   扒着窗台子,看着有些靠近过来的黑衣人,逝水深吸了一口气,传了密音过去。   “不要回头,我在你面前的客栈二楼上来第四间房里,今晚子时来找我,否则我让你血溅当场。”   那个杀手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跳上房檐,在屋顶间跳跃了几下,消失了。   逝水松了一口气。   “逝水。”   尽欢帝拿走木棍,放下了撑起的窗子,然后拦腰搂住了逝水,问道:“刚才,你对他说什么了?”   “爹爹?”   逝水有些惊讶。   “他还没有检查完,却在原地逗留了片刻,紧张兮兮的连头都不敢抬,逝水在旁倒是吸气呼气了几下,爹爹看得出来。”   尽欢帝把逝水带到桌子边,歪着头问道:“所以,逝水到底说了什么?”   逝水捧起了吃到一半的粥,毫无保留地说道:“那个人,是罗网的杀手。”   “嗯,然后?”   “他行事太过鲁莽,我怀疑,是罗网内部出了问题,疏于管理,让里面的杀手都开始人心涣散,忘记罗网成立之初便下达的谨慎行事的命令,只想着完成委托,竭泽而渔了。”   逝水把筷子在碗里搅拌,拢了拢眉。   “罗网内部出了问题。”   尽欢帝点了点头,却是比逝水要明白上了几分。   逝水不知道罗网发生了什么,但是尽欢帝知道,尽欢帝相询于一品红,关于腥风性子的时候,一品红便告诉尽欢帝,现在腥风是一个规模不小的杀手组织,‘罗网’的掌管者,能力不俗,统筹大计,也镇得住人。   现在腥风被尽欢帝调去做了太后,转而镇那些骚动的百官去了,这罗网群龙无首,自然是乱作一团了。   逝水昨晚便告知尽欢帝,一品红乃是罗网的长者之首,但是尽欢帝知道,凭一品红那个性子,就算是罗网分崩离析,自相残杀了,他都只会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逝水想管闲事了?”   尽欢帝拂了拂逝水鬓边的发丝,浅笑。   “是,爹爹不高兴么?”   逝水有些紧张地看着尽欢帝,把筷子支在碗沿儿上,说道:“爹爹若是不高兴,那逝水就不管了。”   “怎么会。”尽欢帝微微摇道。   “真的?”   “当然是真的,从此之后就要住在别庄里了,什么都不管的,也会闷得慌,逝水把罗网这人烂摊子捡起来,爹爹也算还了罗网网主一个人情。”   腥风帮着管百官,那自己,也要帮着管管罗网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尽欢帝嘴角漾开了一圈振奋起来的笑意。   尽欢帝不是闲得住的人,虽然很期待不必担着家园重任,从此真正逍遥洒脱的生活,但毕竟为帝惯了,忽然间要变作无所事事的别庄庄主,从此养鱼养鸟为乐,尽欢帝还是会厌烦,倦怠。   “还人情?”逝水目露困惑。   “嗯,一个大人情,现下罗网大乱,是因为网主离任,而网主离任,是因为爹爹退位。”尽欢帝眼里透着狡黠的意味。   “离任?”   逝水稍加思量,便立刻醒转:“罗网的网主,已经变成了前时封为太后的腥风?”   “嗯,所以,爹爹要好好儿关照一下罗网。”   “爹爹,真是闲不住。”   逝水娇嗔了一句,心下也明白尽欢帝蠢蠢欲动,搅下此事的欲图,便说道:“那爹爹今晚早些睡,我给了他子时来房里。”   “晚上来啊。”   尽欢帝有些不满地扁了扁嘴。   今儿个晚上,还以为可以搂着逝水好好睡一觉的呢,被这个不速之客给打搅了。   “晚上目标小,爹爹快把粥喝完,出去散个步,消消食,顺道看看街上的情况,若是官差发现了什么,也好推挡一下。”   逝水把尽欢帝的碗往他那边推了推,努了努嘴。   尽欢帝叹了口气,一小口一小口把粳米拨进嘴里,细细嚼了起来。   太阳升得越来越高,尽欢帝和逝水出门行到街上的时候,官府的官差已经到了,周边上围了一圈的男女老少。   逝水凑近了,听着里面的动静。   官差们分开几拨,把死者抬到单架上运回衙门,以备仵作验尸,而后沿街细细搜罗了一下凶手有否遗落什么线索,一个官差便开始问在场的人事发时的情况。   “当时谁在场?”   有十数双手举了起来,闹哄闹哄地挤到了那个官差面前,叽叽喳喳张口乱吼。   那个官差听得皱了皱眉,手里的剑柄一伸,说道:“吵死了,给我一个个来,我问你们,谁看到凶手的样子了?”   刚刚还滔滔不绝的人群噤了声,面面相觑了一下,然后有人说道:“回大人的话,那个人蒙着脸,我们没见着。”   “那他有多高,是胖是瘦,是老是幼?”   “也就大人这么高。”   一个站在人群前列,长着三角眉的男人张口就开始比划,那个官差瞪了他一眼,似乎很满意他这人比方,男人连忙改口,说道:“小的错口,那人就是,大约五尺一二,不胖不瘦,应该是个壮年的人,举着明晃晃的一柄长剑,跑得可快了。”   “没有什么其他的特征么?”   “这个……”男子有些语塞。   “有话快说!不要磨磨蹭蹭的浪费时间!”官差不耐烦地挑了挑眉。   “大人,我们都是街上四散了逃命的,虽然在场,也看得模糊,要说看清楚,看细致,那还得是客栈二楼住着的人,他们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的。”   “也是。”   那官差扭头,大吼了一声:“客栈二楼住着的人,都过来!”   尽欢帝瞥了那个官差一眼,然后携了逝水的手,晃晃悠悠走了过去。   那官差上下打量了尽欢帝一眼,见他眉眼俊朗,气度不凡,但是态度挺谦和,就以为只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也没多想,开口就道:“你是住客栈里的?”   “是。”   尽欢帝颔首,却怎么都叫不出‘大人’二字。   那官差没计较,问道:“你可有看到那个凶手,有什么明显的特征没有?”   “黑衣束袖,身手利落,沿街杀人都是一剑毙命,但是如方才的人所说,只是普通人的样子身形,并无明显特征。”   尽欢帝缓缓回答,看着那官差一时没了主意,便随口问道:“街上,没有遗落什么,凶手的东西么?”   “你只要回答就好,多的别问。”   “那,你可知那些尸体的身份么?”   “我说了,多的别问!这案子的重要线索,岂是你这个小小的平头百姓可以知道的!”   那官差不屑地瞥了尽欢帝一眼,然后转过身去,找别的人问询去了。   尽欢帝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倒是被官差的一句‘小小平头百姓’震了一下,与前时在朝堂之上一问百应比,着实有了不小的差距,心里不自觉地就有些懊恼。   逝水知觉尽欢帝的异常,便屈起手指,在他掌心挠了一下:“爹爹,不要和一个衙役计较。”   “我知道。”   知道,没什么好计较的。   只是,心里有些不适应而已。   以后,这种与以前大不一样的待遇,会常常出现,就像是那碗粳米粥一样,虽然难以下咽,但还是要尽快适应。   否则,怎么能继续与逝水相守到白头。   尽欢帝看着逝水担忧的神情,浅笑起来:“看样子,没有人看出了端倪,就算有,至少也没有那么快能找出凶手,所以今晚子时之约,他会毫发无损地来。”       卷四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五十一章 子时之约(下)   街上打更的声音‘梆梆’地传来,逝水眯了一下眼睛,而披衣而起,听见身侧尽欢帝轻轻嘟哝了一声:“三更了么?”   “是。”   逝水踩进鞋里,回首说道:“爹爹若是困乏,可以再睡一会儿,相询罗网的事情,我一个人能搞定。”   “那好。”   尽欢帝又闭回了眼,往床内侧靠墙一边挪了挪,想了想,又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不知道逝水认真起来,是什么样子呢?   尽欢帝偷偷一笑。   逝水走到窗边,轻轻撑起了窗子,往外看见朗月悬于空,银辉在青砖黛瓦间密密渗透。仿若亘古绵延至今的从容不迫。   三月的晚上,连丝丝的晚风都是和煦暖心的,早先时候血流遍地的大街,已经清扫地干干净净了。   好像,什么罪恶都没有发生过。   逝水晃神间,忽然看到由远而近的,屋檐间有个黑衣人点瓦过来,几个翩身就落在了客栈对面的房顶上,立定了片刻,似乎是在犹豫着是否要过来。   逝水又将窗子打开了些,传了密音过去。   “窗开了,过来。”   黑衣人映衬着月光,举目向逝水这边看了一下,没有动。   “你是要我过去,折断你的四肢然后绑你过来么。”   逝水的声音依然清朗,黑衣人打了个哆嗦,飞身跳起,攀上了窗台,逝水后退了一步让他进来,然后轻手轻脚地关上了窗子。   黑衣人后背着墙,满脸警惕地看着逝水,说道:“你是谁?”   “说话不要这么冲。”   逝水安然坐回了床沿,听着身后尽欢帝呼吸匀促,便看着拘谨慌乱的黑衣人,也没心思和他玩猫捉老鼠的把戏,直接问道:“你是罗网杀手吧?”   黑衣人的瞳孔骤然收缩,虽然房里一片昏暗,但是逝水仍然将他的恐惧和跃跃欲试的右手尽收眼底。   “无需否认,无需反抗,我是南天竹,罗网的……”   “你是南天竹?”   那个黑衣人惊喜地凑了过来,然后又在床边站起了身子,带着敬意看着逝水,面目的知音和局促一扫而光。   敬畏强者,罗网的杀手虽然冷血,但是对实力强悍的人,都会心存崇敬之心。   黑衣人从未见过南天竹的真面目,现在看见逝水也不过是一十六七岁,仿若满腹诗书的单薄少年,但是他毫不怀疑逝水的话,因为没有人,会没脑子,自寻死路到去冒充一个罗网的金牌杀手。   “我是接骨木,铜牌杀手,三年前入罗网名下。”   黑衣人自报名姓,诚恳至极。   逝水拢了拢眉,三年前便入罗网,那便不是不懂规矩的新手了,若非走投无路,不会做出如此鲁莽的事情。   “你为何当街行凶,落人口实?”   “因为罗网快倒了。”   黑衣人毫无隐瞒,低垂着头,细细地说道:“一个月前,网主无故失踪,罗网乱作一团,魂长者秉持那回网主,魄长者则主张要新选出一个网主,长者之首的赦长老不曾露面,小少主也没有出现。”   “连有的搜寻,网主仍然渺无音讯,支持魄长老的人就变多了,但是以前从来没有选出网主这一说,所以杀手们都开始叫嚣着毛遂自荐,意见不合的甚至开始自相残杀,魂魄二位长老镇不住,赦长老又不在,所以……”   “所以,你们就开始忘记了,罗网成立之初定下的规矩,只顾拿到报酬,不顾以后了?”   逝水看着面露惭愧的接骨木。   “委托上罗网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尤其是我这样的铜牌杀手,我都觉得这是最后一个委托了,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接骨木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寥寥无几的金牌杀手致力于争夺网主之位,有些实力的银牌杀手也加入了这个行列,罗网的信誉已经折损到低谷,以前还有选择委托的余地,现在,能看到上门委托的客人,都是天大的喜事了。   有这次没下次,杀手们哪里还管得了兢兢业业做好万全之策。   逝水心理明白过来,但还是训斥道:“罗网成立之初,人单力薄,孤立无援,比现下的光景还不知要难上多少,但是依然将每次的委托做到极致,所以‘最后一个委托’什么的,根本不是借口。”   接骨木愈发羞愧,紧了紧拳头,说道:“虽是如此,但罗网的杀手都与我是一个念头,便是我努力了,也只是杯水车薪,难挽狂澜。”   “那,算上我呢?”   逝水站起身来,澄澈的双眸中暴闪精光,灼灼地在暗夜中流光涌现。   接骨木张了张嘴,虽然精神一震,却仍然犹豫。   南天竹,算是罗网元老级的杀手了,自十岁那年第一次接下委托后,大大小小上百次,从门派掌门,到滴水不漏的古堡留民,未曾失手,未曾暴露,极致的一招毙命,不留生机。   只是二年来,他便再未出过手,销声匿迹地比网主还要彻底。   接骨木听到逝水说出名号时,第一反应,是崇敬,崇敬到压下了心底的困惑和诧异。   南天竹出现的太过突然,谁也不知道他这些日子做了些什么,是否还有当年的威势,所以力挽狂澜一事,接骨木不敢贸然应承。   “你觉得不够?”   逝水看着接骨木左右为难的表情,忽然扬眉一笑,说道:“算上长赦长老一品红,这样,可是够了?”   “赦长老?!”   接骨木浑身一震。   对啊!   南天竹是赦长老唯一的入门弟子,自己怎么就忘了这茬了呢。   若是赦长老能回到罗网,哪怕只是小小露上一面儿,咳上一声,丢上一句话,那些你争我夺的杀手们,大概立时就会噤声,乖乖像从前那样安分守己了的。   “够了够了,绰绰有余,绰绰有余!”   接骨木欣喜若狂,毕竟能让罗网的声誉回到从前,他便再不用担心生计了。   逝水淡然看着接骨木手舞足蹈,心里却开始有些忐忑。   以师傅的威信,和当初在罗网成立之初时的下马威,口舌相传之后仍然让人心惊胆寒,无人敢触其虎须。   但是师傅从不管事儿,要让他帮罗网,三个字‘不可能’,四个字,‘绝不可能’,五个字‘万万不可能’。   而且,师傅现在在哪儿都是个问题,现在为了安抚接骨木,这海口算是夸下了。   “你现在回罗网总部,告知魂魄二长老,让他们转达所有罗网中人,网主一位暂且悬虚,一切回归正轨,都给我脚踏实地的做事,谁要是再敢觊觎网主一位,以背叛罪论处。”   “背,背叛?”这可是天大的重罪啊,不至于吧……   “矫枉必过正,否则无人会忌惮。”   逝水冷冷地丢出一句话,然后示意接骨木离开。   关上的窗子轻轻向外开了又合上,逝水坐在床沿上,又开始头痛一品红的问题。   师傅啊师傅。   自己该去哪儿,把言是‘云游四方’的师傅提留回罗网呢?   逝水靠在床栏上,想着一品红的下落,一时竟没了睡意,忽然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搭上了肩头,而后脖项间一片润湿。   “唔——爹,爹爹?”   逝水嘤咛一声,勉力回眸看着不知何时醒来,两手扒着自己的肩头,张嘴在自己脖颈上xx的尽欢帝。   “逝水在担心,刚刚夸下的海口,该如何兑现么。”   “爹爹听到了?”   “嗯。”   尽欢帝解下逝水外袍,将他揽入被中。   刚才尽欢帝并未入眠,只是将自己裹进了被子里,静静听着逝水与接骨木的对话,半事情全权交托人了逝水处理而已。   “逝水看接骨木推推拖拖,方才出此下策,让他带着这个消息回去安抚罗网众人而已。”   逝水摇了摇头,为难地说道:“不过,还是操之过急,做错了么?”   “不。”   尽欢帝照着逝水的样子,将下颌抵在他肩窝上摇了摇头,笑得促狭:“这一点,逝水倒没有做错,逝水错在——”   “哎?”   “错在让接骨木来了房里,你和他相商要事,却坐在床沿儿上,而且爹爹一个大活人睡在床上呐,即使呼吸声再小,再没有动作,他一定也有所察觉,虽然明里不说,但是暗地里,不知在想什么。”   “呃。”   逝水不防尽欢帝说出这话,瞬时便闹了个大红脸,轻轻嘟哝道:“能,能想什么,不就是,就是那个,什么,我,我有媳妇儿了么……”   “媳妇儿?”   尽欢帝有些吃惊,张了张嘴,正欲再调笑几句,忽然被之前逝水的一句话打亮了脑海。   ——‘凭,我是你男人。’   那日逝水双眼微眯,伏身在上轻轻喘息的样子浮现出来,尽欢帝收回促狭的笑容,转而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了逝水的额头,轻启薄唇,渺如云端的声音流泻出来,在低垂的窗幔间魅惑地像是腻人的妖孽:“相公——”   “哎?!”   逝水感觉自己的下巴快要掉下来了,在黑暗中看得一清二楚的眼睛瞥过自家爹爹的俊脸,脑海里反复盘旋着‘相公’两个字,逝水熏熏然地几乎要晕了过去。   虽然,自己感觉,爹爹这个称谓像是叫错了。   虽然,自己感觉,爹爹应当是叫自己‘娘子’的。   虽然,自己感觉,爹爹唤这两个字的时候,还在动手动脚的。   但是,心里,好像还是有种叫做‘欢喜’的,也可能叫做‘幸福’的东西,汹涌得满地都是,几乎快要慢慢地溢出来了呢……   “不必忧心。”   尽欢帝一指头戳在逝水胸前的衣襟上,莹润的指尖挑进中衣,浅浅画了个圈,温声絮语道:“其实一品红,即是仙师身在何处,还算是清晰的。”   当日在丹药房里那副画像中人所站之处,应当是先帝与宿尾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颇有些纪念之意。   宿尾说是‘云游四方’,大概会在那里逗留很久。   柴桑,无峰山,对峙的两大主山,特点实在太鲜明了。   没想到当初随意挑的别庄,居然与此地如此不可思议我顺路。   尽欢帝嘴角泛开狡黠的笑意,温热的气息喷吐在逝水耳畔,半是玩笑地又唤出了一声:“相公,顺道,先去无峰山吧。”      卷五 且尽欢一尽欢颜 第一章 无违,莫敢见违   已是尽欢十七年的七月上旬,新帝还未改了年号,但是百姓已经渐渐淡忘了那个传为暴君的尽欢帝,转而谈论仍然年幼的新帝,和垂帘听政好几个月的东宫太后了。   百姓暗地里唏嘘,新帝好学不学,偏偏将自缢而死的尽欢帝懒怠朝政学了个七分像。   百姓又暗地里非议,便是新帝不管事务,也应该是以皇后身份而升为的西宫太后垂帘,那个东宫太后不过是凭着一张与墨妃娘娘相似的脸,就青云直上坐掌了后宫,现下居然还将权术的触角延伸到了政事上,这个女人野心可大得很。   庙堂之上上位者瞬息已变,江湖之中叱咤风云者亦是风水流转。   自一月以来,江湖中声名大损,几近崩解的罗网忽然又重振旗鼓,先是五月初,向来散漫的赦长老当先的力排众议,续上高调归来的金牌杀手南天竹的杀鸡儆猴,师徒联手,说服了魂魄二长老,更让一帮子蠢蠢欲动,不安本分的杀手们噤了声,而后又在六月初推了一个刚加入罗网,半点没立下功劳,连背景都未交待干净的人做了网主。   虽是蹊跷,但自此一切回归正轨,凭着十几年积累的信誉和底子,再加上新任网主的雷厉风行,铁血手段,罗网东山再起倒也快得很。   只是现下的罗网又有了更辽阔的客人单子,不仅局限于江湖的冤仇相报,也开始接洽朝廷的委托,胆子气势皆是让人咂舌。   哦对了,那个‘刚加入罗网,半点没立下功劳的人’,至今仍未露面,只是撂下了名号。   无违,莫敢见违。   不知是罗网对委托之人莫敢见违,还是罗网人对新任网主莫敢见违,亦或是网主,对心尖儿上的某人莫敢见违。   眼下正是蝉鸣聒噪,烈日炎炎的时节,山清水秀的柴桑峻岭间,数座山峰围拢了一个平坦的腹地,翠林掩映间一规模甚大的别院立于其上。   粉墙黛瓦,黑漆木门,镇宅的是两棵参天的古槐,半点没有因‘槐’字谐音字形而有所忌讳的意思。   想来庄主是个不信天道,不依风水的人。   门上方赤色的牌匾上,龙飞凤舞了三个金光大字,‘无违庄’。   进外院,穿过欲拒还迎的隔墙,沿游廊在绕过垂花门,重重暑气都在清雅的雕花门廊,彩漆油绘间消散殆尽了。   正北的主屋边,是个门帘半掩的书房。   “果然,还是山林中凉快。”   一声似乎是感喟,似乎是舒适的叹气传出来,在夏日里慵懒有余,一个身着浅色长袍的男子单手撑着下颌,坐在书桌边,抬眼看着窗外正对的苑落。   正是尽欢帝。   不过,现在应该叫‘无违公子’,或者是罗网网主了。   三月下旬尽欢帝携逝水之手,入柴桑,导崇山,在无峰山风餐露宿,灰头土脸寻找了有些时日,几乎都把自己搞成原始人了,也正开始有些怀疑了当初关于一品红下落的猜测,终于一日傍晚,在两大对峙的主峰峭壁边,看到了低头看着幽深裂谷,惆怅徘徊的一品红。   尽欢帝正找得有些火起,也不叙旧,开口便叫住了先是一愣,而后假作嬉笑的一品红,命令似的让他回罗网,平定下杀手们的一锅乱。   一品红无奈,却还是点头,只是不愿管太多,推三阻四谈条件。   于是三人衬着漫天的晚霞,唇枪舌剑许久许久,各自妥协的结果,便是尽欢帝为网主,逝水做回金牌杀手,而一品红在充完场面之后挂着赦长老的名号‘云游四方’玩儿他的失踪。   接下来,接管罗网虽然顺利,虽然无阻,虽然罗网起死回生的甚为快速,虽然连朝廷命官都开始向罗网委托……   但是尽欢帝,也即是现下人称的‘无违公子’,还是有些不高兴。   “私盐,私盐,怎的最近贩卖私盐之人,都能召集如许多的兵马了。”   无违屈起手指狠狠点着桌子面儿。   三月里,金曹向身为太后的腥风禀明沿海私盐猖獗之事,腥风随即调遣了兵马于金曹,让他为钦差,奉命剿灭私盐商贩,杀一儆百。   只是事情远没腥风所想的那么容易,金曹到了扬州一带,恍才发现沿江一带土豪成群,亡命之徒汇聚,持兵挟刃,私造大船,满贩私盐,往来兴贩,而且不只是偷运私下里晾晒的盐,还公然劫持朝廷的运盐船,据为己有,再高价转手。   地方上,巡检巡捕的官兵们寡不敌众,别说阻拦下私盐贩子的船,连朝廷分派的官盐都保不住了。   金曹带人与私盐贩子起了几次冲突,但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强贼太过凶猛,与拿着朝廷俸禄的将士们不同,私盐贩子能拼上了命来争斗,所以即使金曹的至兵如何训练有素,结果多便是胜负半半开,根本没有办法尽数剿灭。   而且,私盐贩子占据着主动权,什么时候开船运盐是个未知数,而且江流分枝如许多,便算是知道了时间,又不知道是从哪路发船,知道了从哪路发船,又不知道他半道儿上会转向哪里,故而金曹滞留扬州数月,苦苦想要截下私盐贩子的运盐船,却始终是一筹莫展。   正逢此时罗网放话,说是开江湖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的先例,一并接受朝廷的委托,金曹思量再三,觉得单独干下去也不是办法,而私盐贩子大多是穷凶恶险的刁民,让江湖中狠毒的门派掺和进来,也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便也没上禀太后皇上,要求多分派兵马,而是直接让人去罗网旗下的分堂,尝试着送了出了委托。   醒来金曹还想着,酬劳该当如何定,谁料罗网的人摆了摆手,说道:“朝廷委托,与江湖同仁的委托不同,事先不必预付银子,事后一并结算。”   金曹自然是欣然同意,只是半月过去,仍然不见罗网派人来合作,心中奇怪,但因为没付银子,也不好催促追问。   事实上,罗网非但派了人,还派了重量极的,让网主无违念念至今,追悔莫及的人。   扑棱棱一只白色的信鸽从远处飞来,无违一个呼哨,那信鸽便飞至了书房,从窗子里轻巧地闪过,然后落在了无违的手边。   无违按住鸽子的羽毛,然后把绑在它脚边的书信解了下来。   这些日子里,无违都是靠着信鸽,与罗网魂魄二长老保持联系,虽然日常事务都是魂魄打点,但是轮上朝廷的,或是什么重大的委托,魂魄二长老便会飞鸽传书征求无违的意见。   只是这次的信鸽,不是魂魄二长老发出的。   无违轻轻打开了卷成筒状的纸,缓缓瞄过上面的一排正楷字。   安,归期不定。   是让无违月前派出辅佐金曹,但是‘追悔莫及’的人发来的。   安,即是‘安全’,归期不定,即是私盐贩子没有动静,不知何时会完成委托,回到无违庄来。   三天一封的短书,每日都是这般简短,即便是被拦截,也没什么消息外露的字样。   “是不是,不该让逝水去的?”   无违把纸条放在一边,有些懊恼。   这个派去的重量级的人,正是南天竹,逝水。   这私盐猖獗之事一日不清,愁眉不展的不只是金曹,无违也是懊恼万分。   现下是七月初二,再过十几日,便是逝水的生辰,上回自己千山万水能赶回来,不知这次逝水能不能。   自己还从来,没有完完整整地给逝水过个像模像样的生日呢。   无违看着苑落中央围起的一汪碧池,觉得有些莫名的燥乱,伸手就退开了桌上的书卷。   天铖真是的,那个腥风也真是的,不就是点私盐贩子的事儿么,怎么手段如此生疏地就让个金曹持了君令,把人文官当武官使唤,还就拨了区区几千兵马来镇压。   私盐贩子真是的,前些日子横行霸道,这些日子却销声匿迹,让逝水白白隐匿在江边小镇上这么多天。   还是,私盐贩子已经行动了,而且很是肆无忌惮,但是逝水怕自己担心,故而只是浅浅描下了‘归期不定’这四个字?   无违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是啊,就像自己当日里在九死谷被困一般,若是自己知道逝水已经对自己落了心,还在宫中等着自己,决计不会将陷入困窘的消息传回来的。   不只是因为进退不由,无法传信,更是因为不想。   不想说出实情,道出险境,言及无计可施,草木皆兵,怕逝水知道后会担心,会焦急。   无违脸上显出了苦巴巴的表情。   ——原来,等着‘征人’归来,是这般纠结不已的心思啊。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二章 世,无,颜   扬州境内,山清水秀,自然风貌与一干小桥人家相得益彰,流经的大江支流纵横交错,数不胜数,宽广些能通船的水路也不在少数。   这日里,已经敲了三更的鼓,大江中游一条被无数芦苇掩映的江河中,波光粼粼,暗潮汹涌,三五条吃重不浅的船缓缓而行,被乌云遮蔽了的朗月只剩模糊的银辉,投射在船舷之上时衬的它们愈发形同鬼魅。   一个身着寻常渔民服饰的高大男子立在船头,衣袍猎猎,轮廓坚硬明晰如斧凿刀刻,男子双手负立,剑眉微颦,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的双眸紧紧盯在了两岸遮天蔽日的芦苇上。   船,是民间私造,用以运盐,瞒天过海欺隐过巡检 官员,而船头的男子,则为押送私盐之人,以备运盐船不慎被巡检官员发现,兵刃相交之时,不至于瞬息便落下风。   男子犀利的目光不落分毫地扫过芦苇丛,忽然叹出一口气来。   这蔽天的芦苇,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好在,它可以将运盐的大船遮掩得隐隐绰绰,不知情的官兵从远处看来,不辨真伪。   坏在,它可以将提前得知自己运盐路径,从而埋伏在其中的官兵掩得严严实实,自己便是再认真细致地看,这般沉沉的夜色里,也是雾里看花,不甚明晰。   所以这遮掩,都在那些官兵的位置,是好是坏,是吉是凶,不到关头上,都无法确定。   江风很大,男子紧了紧胡乱翩飞的衣角,掩下了衣服下寒光闪闪的铁甲,然后慢慢走回到了船舱里。   掀开船舱的帘子,里面闹哄哄围坐了一堆人,男子的脸才刚探入,就立刻被里面点着的灯火打亮。   “二当家,外面没动静吧?”   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来,男子眼睛瞥了发问的人一眼,络腮胡子,浓眉大眼,方口阔鼻,坐在舱里的桌子边,手里抄着一个海碗,里面是半满的浑厚液体,轻轻一晃间,浓烈灼热的酒香就飘得满仓都是。   男子坐到桌子边,伸手就震飞了那个海碗,淡淡地说道:“黑子,说话声轻点儿,还有,运盐的时候,不许喝酒,小心喝醉了,到时候动起手来吃亏。”   “没事儿二当家的,就这点酒,喝不醉人,而且,那帮狗官怎么会知道我们今儿个运盐,安全着呢。”   黑子看着滴溜溜滚落到地上的海碗,面色倒也没变,仍然一脸的满不在乎。   男子一眯眼,也不罗嗦,反手一掌,直直地劈在了黑子黝黑的面膛上,登时一道火红的印子,黑子的脸几乎就要烧了起来。   “你,还有你们。”   男子看了捂脸的黑子,和船舱里另外的人一眼,冷冷地说道:“都给我当心着点,只有运盐到了目的地,才有‘安全’这一说,要是再让我看到你们怠慢,废掉双手双脚,直接丢出去喂鱼。”   “是,二当家的。”   舱里的人齐齐点头,男子转眼看着黑子,黑子闷闷地,有些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点头是什么意思?”   男子揪住了黑子的衣襟,将他带到面前,冷冽的星眸里都是迫人的气势。   黑子眼睛闪烁了一下,然后嗫嚅道:“是,是我知道了的意思。”   “我没听见。”   “是我知道了的意思!”   “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二当家的话了,下次不敢怠慢了,我一定卯足了劲儿,把脑子放的干干净净的,知道运盐的目的地!”   感觉到揪着自己衣襟的力道越来越大,呼吸越来越困难,黑子就扯着嗓子嚎叫了出来。   男子这才松开手,四处瞥了舱里的人一眼,本是随意的张望,却忽然在一个人身上,定住了眼神。   男人看了很久,用一种似乎要把人抽髓扒骨的眼神,看了那个人很久。   那个人虽然也是穿了粗布衣服,恭敬地半低了头,但是眉眼间尚算青稚,不甚凌厉的俊朗丝毫都没有被挡住,在舱里星星点点的灯火下,愈发显得风神俊秀,器宇轩昂。   那个人,粗看之下,似乎埋入了人群之中,但细细一看,却是无比的卓尔不群。   “新来的?”   男子问道,语调淡得听不出半点感情。   “是,二当家的。”   那个人抬起头来,眉眼一弯,恰到好处的恭谨笑容。   正是无违前月里派出,以助金曹剿灭私盐贩子的罗网杀手,南天竹,逝水。   逝水接了委托,便星夜兼程到了私盐猖獗的江流附近,调遣罗网的情报线路,很快理出了大致的思绪。   扬州这一带的私盐,不是小打小闹,不是靠着运气,而甚是有组织性,主要都是由一个人称‘世无颜’的帮派操纵的。   世无颜有三大头目,帮主名为世有金,主管帮中事务,二帮主名为世无常,负责押运盐船,三帮主名为世欢颜,似乎置身事外,不管帮中事务。   世无颜招募了很多亡命之徒,绿林抢匪,声势浩大,运盐行踪诡秘,藏盐之所遍布扬州,卖盐之价比朝廷低上许多,所以扬州一带,官盐几乎是完全处在了被打压的地位。   方才刚从船头回舱的这个男子,便是负责押运盐船的二帮主,世无常。   “你之前犯过罪?”   世无常锐利的眼神仍然钉在逝水面上,好像要洞穿他的心神。   “二当家所说的罪,可有包括杀人越货,或是只指被官府定下的罪?”   逝水不打算承认,更不打算否认,只是温文反问,眉眼依然镇定的半弯。   世无常仰天一笑,好像觉得有些兴趣,就凑过了身来,坐在逝水身侧,扬眉问道:“这两者,有什么差别?”   “大有差别。”   逝水侧目看着坐过来的世无常,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杀人越货,官府未必能定罪,未必会定罪,而官府定的罪,未必是实情,未必是当真有罪。”   “哦——”   世无常挑了挑眉,居然也笑起来,单手迅速扣上了逝水的手腕,问道:“那你,犯的是哪种罪?”   “二当家的,应当看得出来。”   逝水任由世无常攥着手腕,看着他两根手指搭在了脉门上,凝眸半晌,然后倏然松开了手,说道:“有胆识,有脑子,凭着脉象便是练武之人,若我看,你是杀人越货,却不曾被官府定罪的人了。”   “二当家的洞若观火。”   逝水不动声色地拍了一记马屁。   世欢颜是个大帮派,现在又适逢朝廷派人打压,所以逝水混入世无颜,虽然只是混入了底层,但是依然会被人怀疑动机,以为逝水的目标,不只是止步底层,而是要往上攀,打入三大头目的圈子里,从内彻底崩解世无颜。   所以逝水,要彻底地打消别人对他的怀疑,彻底到,不存半点侥幸。   若是逝水为亡命之徒,或是朝廷通缉的对象,那么逝水便如同加入世无颜的其他人一样,是走投无路,而非朝廷派来的奸细,那逝水就算是通过了考量这一关。   但是逝水必须要隐瞒他身为大皇子,身为杀手南天竹的身份,所以他现在,不能直接回答世无常,说他手上已经攥了不少人命,只能顺着世无常的意思,让他猜出自己是个恶贯满盈的人。   “洞若观火,只是不知你这火,是真火,还是假火。”   世无常不为所动,开口仍然是疑窦满满。   杀人越货,说得容易,但是没有真凭实据,世无常是不会相信的。   逝水又无法提供准确的,他所杀的人名,或是他所犯的国法出来,所以,世无常虽然放下了戒心,但是离打消怀疑,还远得很。   逝水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便轻笑出一声,说道:“火,自然是真火,而且是燎原之火,我不敢有所欺瞒,但若是二当家的不信,我也是无可奈何。”   世无常单眼挑过逝水的从容,便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是说道,“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逝水,无姓,或者,以‘无’为姓。”   “很有意思。”   世无常不置可否,然后转向舱里另外的人,吩咐道:“新来的人,你们都关照着点,多提点着点,不要让人觉得无所适从了。”   “是,二当家的。”   舱里的人齐声应答。   “多谢二当家的,多谢诸位兄弟们。”   逝水仍然笑意盈盈。   摆明了,要监视着自己啊。   果然,非得拿出自己杀人越货的明证,把自己抹得比乌墨还要黑,让世无常看个明明白白,清清晰晰,他才会相信。   而若是想让他彻底不怀疑自己,不再认为自己是朝廷派来的奸细,这个杀的‘人’,摆给他看的‘明证’,还是官兵,或者直接便是朝廷命宫,最好了。   ——真是对不住了,金曹大人。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三章 朝廷命官,才需杀   月落中天,虽然乌云密布,但还是投射出了些许的微光。   茂密的芦苇丛中,忽然发出了细细碎碎的声音。   不是枝叶向摩擦的XX,而是金铁交加的激鸣。   芦苇丛中,忽然有什么闪亮的东西,泛出了冷冷的白光,然后又被人迅速掩盖住。   江风呼呼的吹过,芦苇丛齐齐往一边倒去,露出了里面隐藏的秘密。   上百个官兵,身着铁甲,手拿着钢枪和弓箭,静静地伏在芦苇的根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正缓缓行驶过来的大船。   在这上百个官兵的中央,围拢了一个钢盔上飘着红缨的人,他手里握的不是钢枪,亦不是弓箭,而是出鞘的一柄长剑,锋芒毕露。   这人正是依腥风之命,来扬州剿灭私盐贩子的金曹。   他看着像鬼魅一样沉沉飘过来的大船,眼中欣喜异常。   那个罗网派来的人,不知从何渠道传来的信,果然是分毫不差。   ——七月初三子时前后,会有运盐船经过市河,数量较少,随行之人也不在多,望金曹大人亲自带兵前往拦截,祝大人马到功成。   子时前后,市河,数量少,真是一一命中。   罗网的人虽然从未露面,但是消息路子多,很是可靠啊。   金曹看着船越来越近,当头的一只船已经进了埋伏圈子,就把手中的长剑往空中一指,而后大吼一声:“杀!”   匍匐在地的官兵们顿时站了起来,两岸边,近近站在河沿上的两列官兵抽紧了早已攥在手中的,碗口粗的绳索,两张结实紧密的网顿时从河底被拉了上来,从河这头横跨道那头,一张网在第一只船的船头,另一张网在最后一只船的船尾,瞬息间便将几只大船的路前后锁死了。   掌舵的人一时不防,当先的船一头撞在了网上,狠狠一顿,船里的人知觉有异,齐刷刷的都跑了出来。   世无常当先立在船头,看着不知何时埋伏在芦苇丛中,手持弓箭的官兵,然后朗声说道:“诸位大人,不知草民犯了什么罪,要大人们深夜来此,拦截住草民?”   回答世无常的是一只撕裂空气的冷箭,带着淬毒后黑漆漆的箭头,咄咄逼人地直冲世无常的胸口。   世无常一个闪身堪堪避过,眼里已经显露怒色,正想再问询一声,忽然黑子从船舱里跳了出来,手里明晃晃的大刀,身上的渔民衣服已经脱了个干干净净,露出了里面备好的铁甲。   世无常见已经暴露,也不生气黑子的莽撞,更不再白费口舌,直接撕裂了身上的衣服,对着黑子吼了一声:“刀!”   “二当家的,接着!”   三子把手中的刀丢过去,然后对着船舱里的人吼了一嗓子:“狗官兵们来了,兄弟们,都放开了砍吧!”   船舱里的人应声而出。   逝水随着人流跑出来,看见两岸边乌压压的,各站了上百个人,大船已经被前后两张网逼迫得进退不由。   逝水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很快找到了手拿长剑,满面倨傲的金曹。   金曹大人,好生守时守信。   逝水眼里闪过微不可查的笑意和歉疚。   ‘嘶’‘嘶’几声。   带着火光的箭往船上飞过来,点亮了漆黑的夜色,然后狠狠撞在甲板上,船舷上,火一遇上木头,瞬时燃烧了起来。   红色的火焰在船上跳动,江风助长了火苗,灼热在甲板上蔓延,船上的人浑身被烤得有些发热,视线便开始模糊了起来。   世无常眼中一冷,知道必须得把船开出火箭的射程,否则不但盐保不住,船保不住,人都会保不住,就站在船头,手中的大刀带着风声,劈上了挡在前面的网。   网虽然结实,但是世无常出手凌厉的三下两下,便也将网砍出了一个口子。   金曹眼见着大船有撞破开了口子的网,离开这个河段的趋势,就有些心焦,一边命官兵们快点放箭烧船,一边就命熟谙水性的人口中衔着短刃泅入水中,到船底直接开始砍凿。   水面上,灼灼发光的箭直直地冲向大船,虽然船上的人在奋力用刀枪斩脱飞箭,阻挠它们再进入船体,但还是阻止不了火势的蔓延。   水面下,衔着短刃,屏息潜到船底的官兵踩着水,一手扒着船,一手拿出了短刃,用尽了力气狠狠劈向船底的木头。   腹背受敌,船体开始摇摇欲坠,世无常紧紧拢起了眉,正在左右为难间,忽然听到身边有人说道:“二当家的,盐大概是保不住了,跳船吧。”   世无常一回头,见是逝水手里捏着刀,一边左右开弓迅速斩飞乱飞的流矢,一边向自己建议。   “你的意思是,弃船,丢盐,逃命?”   世无常有些恼怒地挑高了眉毛,看向逝水的眼里带着轻蔑。   逝水摇头,轻描淡写地说道:“不,是跳船上岸,灭了那帮子官兵。”   世无常眯起了眼睛,轻蔑之意一闪而逝,转头看了看火光冲天的船,感觉船体正在不可遏抑地下沉,终于下定了决心,对不肯弃船跳河的人吼道:“兄弟们,别管盐了,跳船,上岸宰了那帮兔崽子!”   话音刚落,落水的声音纷纷传来,世无常就看见河里一颗颗黑乎乎的人头,以分外迅捷的速度游向了岸边。   船的甲板有水没过,逝水抬脚就跳下了水。   仍然有箭贴着水面横飞过来,在水中游动的人没法躲避,不时传来中箭的闷哼声,月色下澄澈的水中慢慢浮现了几片血光。   运盐船上,随行的不过数十人,金曹因为是将人马埋伏在芦苇丛中,怕多了暴露,所以也就上百人,但是世无颜的人是逐一分批上岸的,所以一脚踏上河沿,劈头盖脸便是一阵围攻,还未反抗,便倒回了河里。   惨叫声接连不断,河水愈发浑浊。   世无常在河中央看得怒火中烧,早就没了心思猜测金曹是如何得知他们的行踪,心中只想着要将这个斩杀了他十数个兄弟的官员身首异处。   忽然,世无常眼里闪过了意思讶异。   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双脚点水,将浑身都暴露在官兵视野中,单手轻巧地挥刀劈开向他袭去的火箭,转瞬间便踏上了河沿。   是那个刚进来的逝水!   功夫还不错。   世无常暗自点头,看着逝水被三五个官兵包围,长枪横扫,从上首到下盘封住了所有的退路,逝水却只负手立在原地,手中的刀架住了面前的钢枪头,四下里一转,将三柄钢枪柔柔绕在一起,而后手腕一沉,刀锋一转,竟将钢枪当中切断,枪头齐齐跌落在了地上。   官兵们手中一轻,正在发愣,便觉眼前白光一闪,脖颈一凉,圆睁的双眸竟然看到了自己没有头的身躯。   毫无拖沓,一招毙命。   世无常也放弃了潜游,从河中跳出来,点着水,欺身飞到岸上,一边舞刀斩开围上来的官兵,一边轻笑了一声。   ——火,自然是真火,而且是燎原之火。   如他所言,这般利落,不见半点犹豫的身手,果然是杀人越货过的燎原之火啊。   世无常再分神看见,逝水如入无人之境,踩着脚下的根茎,头向前倾,沉肩飞奔,不时屈起手肘,手中的刀刃抹在身侧的官兵的脖颈处,血光一闪,立时有人扑地不起。   芦苇丛中不断有人倒下,青黄的根基处,鲜血铺陈开来,犹如织就了一张血色的衣锦,裹实了灰黑的大地。   今夜无星有月,乌云蔽天,却是杀人放火的好时节。   挡在金曹面前的官兵越来越稀薄,金曹看着瞬息已经在眼前放大的,如同修罗的身影,忽然大吼一声:“我,我是金曹!我是朝廷命宫,你要是杀了我,你——”   金曹的声音戛然而止,逝水有些卷刃的大刀直直捅进了他的胸口,穿心而过,腹背而出,刀尖对着清浅的空气,同样的一招毙命。   正因为你是朝廷命宫,所以才要杀,给人看。   对不住了,金曹大人。   逝水手腕一抖,抽回了刀柄,血珠子洒出来,在空气中划出了华丽的弧线,映红了逝水明澈的瞳眸。   世无常眼一瞥,看着那个朝廷命宫的尸体像麻袋一样跌落在地。   “如你们所见,金曹已死,你们护主不利,回去也会受重罚,不如归降世无颜。”   逝水开口,清朗的声音传遍两岸,像是重锤一样,将金曹的死讯,狠狠敲打在了在场官兵们的心上。   混乱的场面顿时一滞,正在厮杀的官兵们手脚一顿,登时被世无颜的人钻了空子,风水轮流,局势陡转。   一方士气大振,一方群龙无首,余下的数十官兵,竟然在十数世无颜的人手下,节节败退,再无翻身机会。   ‘扑通’一声。   忽然一个官兵跪地,哀嚎出声:“我投降!好汉饶命!”   一人跪地,便带倒了了一大片儿,数十个官兵双膝一软,丢掉了手中的长枪,齐齐吼道:“我也投降!”   世无常终于欣然挑眉,虽然心中怨愤,但是仍然顾全大局,对着正在挥刀的兄弟们说道:“也罢,住手吧,若是他们肯归降,便是兄弟了。”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四章 用人见疑,疑人需用   “也罢,住手吧,若是他们肯归降,便是兄弟了。”   世无常说着便当先丢掉了手中的大刀。   明晃晃的凶刃跌落进芦苇丛里,沉闷的‘扑’一声。   “不行!他们杀了我们这么多兄弟,就算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跟他们称兄道弟!”   世无颜中有人吼了一声,然后手中手起刀落,血光一溅,将跪在他面前的一个官兵的脑袋齐齐斩了下来。   两眼圆睁的头颅猝不及防地飞起圆润的弧度,再跌落进芦苇丛时,是比刚才大刀落地更沉闷的‘扑’声。   跪在地上的官兵们开始骚乱,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世无颜其他的人也开始高举手中的大刀,跟着那个人叫嚣:“是!投降怎么样,投降就是跪在地上让我们砍!”   世无常眯起了眼睛,欺身到刚刚杀人的人面前,看着他黝黑的面膛,眉毛一挑,劈手夺过了他手中的大刀,反手利落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说,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你都不跟他们称兄道弟?”   “是,是”那人的舌头开始打结。   “那现在,你是不肯听我的命令,与他们为兄弟了?”   世无常手往前一送,赤红的液体顿时顺着刀沿滴落下来,那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世无常继续说道:“当初加入世无颜的时候,个个都是立下了重誓的,绝不叛命,日子一久,就忘记了么。”   “没,没忘。”   “没忘?没忘为何要叛命?”   “我,我,我没有,没有叛命。”   “没有叛命?我刚刚说了,‘住手’,你却当着我的面杀了人,我又说了,‘便是兄弟了’,你却直言打死都不肯与他们称兄道弟,这不算是叛命,算是什么?”   世无常语调越来越阴桀。   那人额上见汗,缩了一下已经抹出血痕的脖子,下一秒却又立刻挺直了脊梁,昂头,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吼道:“我在给兄弟们报仇!”   “呵呵,报仇。”   世无常冷笑了两声,扭头,四处看了看刚刚叫嚣着要‘砍’官兵,现在却不敢再有其他动作的人,说道:“你们,也觉得,杀投降之人,是为兄弟们报仇?”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世无常收回手,狠狠将大刀刀锋钉在了脚边的地上,然后走几步,挪到杀掉金曹之后便不再有动作的逝水面前,一手揽住了他的肩头。   “他,才是报仇。”   世无常眼睛横扫过众人,声音郎朗:“在刚才我们处于下风的时候拼命杀敌,取官兵首领狗命,又在他手下的人跪地求饶之后,安然领受,这才是报仇。”   “而像你们现在这样,斩杀已经投降,手无寸铁,毫无反抗之力的人,是鲁莽,是暴躁,是气量狭小,是懦夫所为!”   “当初收你们入帮的时候,你们哪个不是背负了条条人命的,但是只要是竭诚入帮的,世无颜都会接受,现下他们投降,你们有什么理由举起屠刀!”   “说什么‘为兄弟们’报仇,有本事的,就不要把气撒在跪地的人身上,以后遇上了官兵再大开杀戒!”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丢下了手中的大刀。   逝水侧脸看了一眼世无常,感觉他搭在肩头的力道大得惊人,就轻轻说道:“多谢二当家的赞赏。”   “你当得起。”   世无常咧嘴一笑,而后松开了逝水的肩头,对着仍然紧张地跪在地上的官兵们说道:“都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   “多,多谢。”   “虽然你们投降,我接受,但是说实话,我看不起你们这样子胆小怕死的人。”   官兵们听了世无常毫无掩饰的鄙夷,面色尴尬地爬起来,然后又不知所措地立在了原地。   “和他们一起回去,到帮里,明天入帮的时候滴血立誓,还有,带上你们的金曹大人,好好儿地送回到府上去,还朝廷一个全尸。”   世无常冷冷吩咐了一声,然后对身边的逝水说道:“你留下,我们等会儿再走。”   逝水抬眼,世无常在对他笑,但不是赤诚的笑。   “是,二当家的。”   逝水轻轻答了一句,看着七零八落的人逐一散去,世无颜的人趾高气扬,气势汹汹地走在前头,官兵们畏畏缩缩,噤若寒蝉地跟在后天,不半晌,视野中便只留了芦苇丛中横七竖八的尸体。   世无常走到河沿上,看着大半没入河流,还在连串地冒着水泡的船只,又看了看水面上浮起的一具具尸体,叹了一口气。   “今日,虽然盐未送到,折损了三五只大船,也丢了不少兄弟的性命,但是好歹取了钦差的命,回去也算是能向帮主交代了。”   “二当家的不必忧心,此番功过半半,帮主不会见责的。”逝水在旁轻轻劝了一句,半点没有着急的意思。   “功过半半,还是你的功劳。”世无常的语调有些阴阳怪气。   “不敢。”逝水淡淡吐出两个字,心中大致明晰世无常留下他的意思,便亦步亦趋地随着世无常的话随口应答,等待着他主动提及欲图。   寂静了片刻,世无常不再说什么,只是背对着逝水,负立起双手,仍然将眼神定在波光粼粼的和水上,不知是在担忧,还是在欣慰。   半响,世无常忽然转过身来。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留下么?”   世无常看定了逝水,眼里灼灼生辉。   “今日官兵埋伏,而且准备完全,似乎是料定了我们运盐船会经过,太过蹊跷,二当家的怀疑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逝水面不改色,缓缓的说道:“而我,是二当家的最怀疑的人。”   “呵呵。”   世无常不置可否,又问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当着大伙儿的面,责问你有否背叛世无颜么?”   “不知。”   “因为,在你取了金曹之命的时候,你已经不是我最怀疑的人了。”   世无常拍了拍逝水的肩头,说道:“官兵们消息灵通,旁敲侧击得知我们运盐的事情,或者只是碰巧了守在这里,也有可能,倒不一定是世无颜的人走漏了风声,而且,就算是世无颜的人走漏风声,你这个新入帮的,现在也已经不是我最怀疑的人了。”   “多谢二当家的信任。”逝水垂眉,似乎世无常的话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倒没有欣喜若狂,语调中只是恰到好处的谢意。   世无常却摆了摆手,说道:“谢的太早了点,你不是我最怀疑的人,但是不代表我不怀疑你,刚才不当着大伙儿的面责问,是担心他们从此对你有戒心,让你在帮中难以立足。”   逝水抬起了眼眸,终于透出一点惊诧。   这个世无常,心机倒是蛮深的。   即便自己有意引来金曹,当着他的面斩杀了数名官兵,甚至斩杀了朝廷命宫,这人竟仍然对自己抱有怀疑之态。   这人私下里相询于自己,是不想自己新入帮,就当着大伙儿的面成为被怀疑的对象,以后在帮中处处被提防,难以融入帮中。   呵,看来他对自己,已经有些兴趣了。   既然不能彻底被信赖,至少,还有来日方长的可能。   这么看来,速战速决,早日回无违庄与爹爹相聚这个念头,要先搁置在一边了。   “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何单独相询你此事了吧?”   世无常似乎很满意逝水面上一闪而逝的惊诧。   虽然这个新入帮的人,手起刀落斩杀了官兵,毫无顾忌地取了朝廷钦差的命,但是他始终没有将过去和盘托出,而且他一入帮就碰上了这样蹊跷的事情,自己有充足的理由,相信他不是朝廷派来的奸细,但他是否另有图谋,自己无法确定。   只是,他武功上乘,脑袋聪明,当机立断,出手利落狠辣,这样的人才,当然要留在帮中,哪怕他是个‘疑人’,自己也非用不可。   “逝水以后,定当为世无颜竭诚效力,不辜负二当家的处处着想。”   逝水了然世无常的想法,便双手抱拳作揖,语调铿锵。   “好。”   世无常伸手擂在逝水胸口,仰天大笑了几声,挑眉丢了一句话:“今日盐未运到,接下来几天之内,立时便又要再运一批。”   顿了顿,世无常看了一眼逝水的神色,又续话道:“让我看看,你的‘竭诚效力’。”   芦苇丛中的血腥味在江风中渐渐飘散开,仍然浓重,仍然经久不衰。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五章 夏日寻欢颜   扬州城内,远离闹市一处幽静的巷道,沿街空空落落的人气,寥寥无几的宅邸,独独在尽头处绵延了一座不小的别庄。   庄名‘世庄’,虽然不正大光明,肆意张扬,但细心打探之下,还是能知道,此处即为世无颜三大头目的住所。   与世无颜嚣张对官兵的态度不同,这处别庄落落大方,简约古朴,青檐白墙,黑漆大门,很是赏心悦目。   此时已是七月下旬,夏日愈发灼热,人都有了懒散之心,只欲混混而眠,施施而卧,半点不想多做动作,但是内院的书房里,仍然不时传来清脆爽朗的谈笑声。   “无常你好大胆哦。”   一个身着浅色锦衣的青年坐在书桌边,眉清目秀,圆圆的脸,调皮的眉,亮亮的眼眸看定了身侧正襟而坐的世无常,开口却是带着甜腻腻的嗓音,让人有种想摸摸他头的冲动。   正是世无颜的帮主,世有金。   “哪里。”   世无常知道世有金指的是什么,却只随口应出一声。   七月初三那晚的厮杀,金曹被逝水一刀毙命,留了全尸,世无常命投降的三五官兵,连夜将尸骨运到管家府邸的朱漆大门口。   第二胎此事便传遍了扬州城,百姓都说是金曹与私盐贩子争斗,结果被人斩杀致死,私盐贩子还嚣张地将尸体扔在了官府衙门口。   目中无人,可见一斑。   此番举动便像是往朝廷脸上甩了一个巴掌,比把尸体吊在城门口还要阴狠。   “二当家的做的对,否则官府的人怎么会心中战栗,让我们接下来的运盐如此顺利。”   说话的是坐在世无常下首的逝水。   确实如此,世无常放肆,金曹殒命之后,朝廷一时不及反应,扬州城内的郡守更是战战兢兢,不敢再有所作为,故而几日后的运盐船一帆风顺,连巡检都不曾遇上。   风平浪静,行事顺利,世无常渐渐地就减少了对逝水的疑窦,运盐船抵达目的地的那日甚至将逝水引荐给世有金,与他私下里商议着,是否要将世无颜的第四把交椅留给逝水。   虽然升迁一事还未定下,但是逝水已然加入了三大头目的阵营,不仅在这三人的别院住了下来,还可以随意搀和进他们的谈话。   “说的也是哦。”   世有金点了点头,忽然拿起手中的折扇,使劲儿在脸边扇了扇,皱起秀气的眉头,忿忿地撅起了嘴说道:“真是的,热死人了,每年的夏天都那么长。”   逝水忍俊不禁。   世无颜三大头目都姓世,却不知是由血缘关系,还是从小的玩伴,亦或是志同道合的萍水相逢。   三个人年龄相仿,世有金稍稍年长,年近而立,但是生了一副娃娃脸,虽然处理事务井井有条,但私下里常吐出带着孩子气的调皮话语。   世有金大概是务工不好,所以畏寒又怕热,七月下旬的天儿,虽然是在别庄里,穿得也单薄,但是仍然额头见汗,燥热难耐。   世无常瞥了世有金一眼,伸手举起袖子,揩掉了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而后捞过了他手里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脸边扇风。   世有金舒适地‘嗯’出一声,忽然瞪大了眼睛看着世无常,像某种小动物一样两眼闪闪地说道:“无常,我们去找欢颜好不好?”   逝水眼中旋即闪过一道精光。   欢颜,即是世欢颜,世无颜的三当家。   逝水在世欢颜底层充当随从打手已经二月有余,来‘无庄’也有了七八天,但是从未见过世欢颜,也不知他到底在做什么。   仗着罗网如此宽广的消息路子,打探到的事情却让逝水哭笑不得。   据罗网的探子说,世欢颜常年留居烟花之地,似乎只是在世无颜中挂了个名,吃喝玩乐无所不至,纨绔子弟的恶行做遍,性喜男色,恋美人成癖,唯独不干涉世无颜的事儿。   但是逝水却最忌讳这个,这样子的人,不是胸无大志,就是城府过深,是心头大患,就逝水看来,后者的可能性居多,因为罗网打探的人叹着气,一脸莫名其妙地概括出几个字,此人‘久未露面’‘不知所踪’。   现在世有金主动提及世欢颜,逝水自然是欣喜万分。   世无常手中的折扇顿了一下,冷冷地说道:“找那个家伙做什么?大热天的,没事儿还想去眠花宿柳了?”   “才不是啦。”   世有金微红了脸,攥住世无常的手,一边让他继续摇扇子,一边很纯良地说道:“欢颜的宅子在那种地方,我琢磨着怎么的也会凉快一点,去败败火也好。”   “败败火?”   世无常挑了一下眉头,大夏天的去那个家伙宅子里,不知是去败火,还是去上火。   “是啊,我也有好久没见欢颜了,再不去看他,我都要忘记欢颜长什么样子了。”   世有金晃了晃世无常的手腕,然后扭头看着坐在一边,一脸袖手旁观之态的逝水,说道:“逝水你也一起去,好不好?”   “等等,我还没说要去,你怎么就开始拉人了?”   世无常拢起了眉,丢掉折扇,反手扣住了世有金的手腕,面色有些不悦。   世有金呲牙咧嘴,连忙冲着逝水使眼色,恳求援助:“我想去,你看逝水他也想去,就一起去嘛。”   世无常斜眼看着逝水,后者很明显地给了他一个不参与战局的眼神。   虽然逝水很想见世欢颜,但这不代表着,他会主动开口,与这世有金一般央告,他可不想横生怀疑。   “无常,无常,去嘛去嘛,去嘛——”   世有金撅起了嘴,眨巴着眼睛紧紧盯着世无常,许久,世无常终于起身,扭脸说道:“下不为例。”   逝水抿唇一笑,却是混杂了好玩与期待。   好玩,是因为这名义上的两兄弟实在可爱。   期待,是因为,逝水迫不及待想见见素未谋面的世欢颜,见见那个挂名的三当家了。   三人步行出门,牵了三匹马,不疾不徐地溜达出深深巷道,盯着烈日行过繁华的闹市,逝水看着身边行人如梭,摊贩遍地,果不其然的江南繁华,穿扬州城而过的一条澄澈河流在民宅间逐渐明晰,河畔景致渐而精致。   沿河垂柳,翠绿,摇曳,过长的枝叶渗入河水中,飘摇如同柔弱的水草,柳边几幢三层小楼,有暗想袭来,逝水细细嗅闻,却微微拢了眉。   是青楼女子鱼龙混杂的香料,不清幽,倒是腻人的多,透着太过粗糙的撩拨。   再几步,前头行着的世无常忽然勒住马缰,翻身跳下了马来,而后负手立在了一栋小楼前。   世有金依样下马,甩手将马缰绳递给楼前的小厮,逝水抬眼看着小楼,见是精雕细琢的雕栏扶杆,上方匾额书了三个字,‘忆香阁’。   不知这世欢颜,是以何种方法,让世有金等知道他在这里的。   亦或是,他长期便在这里,但罗网的探子却始终没有办法找到他?   想到后一种可能性,逝水拢了下眉,觉得有些头疼,便也跃下马来,跟着在前头蹦蹦跳跳的世有金进了忆香阁。   立时有老鸨迎出来,挥着香帕子正欲搭上世有金的肩头,世无常就凶神恶煞地挡在了她前面,一脸厌弃地说道:“滚。”   “这位爷——”老鸨皮笑肉不笑。   “滚。”   世无常反掌劈开老鸨拍过来的手,站在原地,气沉丹田,对着大堂怒吼一声:“世欢颜你个混蛋,你我出来!”   老鸨甩了甩手,忍痛说道:“这位爷,这儿没有叫世欢颜的姑娘。”   “我说了,滚!”   世无常不想废话,更懒得动手,只是狠狠瞪了那老鸨一眼,而后继续吼道:“世欢颜,你听到没有!给我出来!”   世有金牵了牵气势汹汹的世无常的袖子,怯怯地说道:“无常,不要这么大吼大叫的,会吓到人。”   “吓到人才好,那个家伙就是要被扯着耳朵大吼,才会从温柔乡里面清醒一下,出来搭理一下,要是我们自己在这儿胡乱地瞎找,满头大汗不说,猴年马月才找得到。”   “也是哦。”   世有金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世无常的后背,说道:“那你叫吧叫吧,再大声一点好了。”   世无常斜了世有金一眼,低头思量了一下,吼出了另一句话:“世欢颜,你给我听着,你个混蛋再不出来,我就带着有金走了!”   “有金也来了?”   立时一个异常慵懒的声音传出来,紧接着,一只寒光闪闪的银筷子就直冲着世无常面心飞了过来。   世无常似乎是早有准备,伸手一捞,将筷子接在掌心,而后回身,看了看有些茫然的逝水,扯着喜形于色的世有金说道:“走吧。”   【某包:世无颜,帮派名,大当家,为世有金,二当家,为世无常,三当家,为世欢颜,世无颜,即是去世有金的‘世’字,世无常的‘无’字,世欢颜的‘颜’字】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六章 世姓老幺   不顾大堂里形形色色的姑娘,来来往往的恩客,纠缠不休的老鸨,世无常顺着那根银筷子飞来的方向,笔直地往小楼的内里走。   掀开边门的帘子,再狠狠摔下,将外面的喧嚣隔绝开来,世无常掰开了手中的银筷子。   银筷子是空心的,世无常从里面抽出一张卷成圆筒状的纸条,细细辨认着上面写的,细如蚊蝇的小字。   边门院子,井口,跳下来。   世无常挑了挑眉毛,这个家伙,见个面而已,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井口的话,和上次的不一样,大概是又换了一个进宅子的入口了。   这入口来一次就变一次,这个家伙也不嫌麻烦。   不过,也多亏他如此谨慎,方才到现在,仍然能安然住在这往来人流不绝的忆香阁内,无官差查探,无闲人打扰。   世无常带着世有金和逝水直直走到井口,也不废话,伸手就把世有金推了下去。   世有金猝不及防的‘啊’了一声。   “二当家的,帮主他……”   逝水有些惊诧,侧耳再听,却没听到意料之中世有金落地的‘扑通’,或是落水的‘哗啦’声,就缘着井口往下看了看。   还没看到什么,逝水就忽然眼前一花。   有个修长的身影从井口翻了上来,翘着二郎腿稳稳地坐在了井沿上,手摇着折扇,怀里抱着刚刚被推下去,面色有些发白的世有金。   “二哥脾气真是火爆。”   那人笑着微微摇首,纤眉入鬓,眼睛细长,唇不点而赤,妍艳,却分明还透着阳刚之气,正是方才,在大堂里被世无常怒吼‘混蛋’的世欢颜。   他见世无常横眉倒竖,眼神儿直勾勾地瞪在他揽在世有金的手上,就把世有金放了下来,说道:“若不是我在下面接着,大哥这会儿可就成了落水狗了。”   “我知道你在下面。”   世无常揽住了惊魂未定的世有金的腰,单手拂开了他脸侧垂落的发丝。   “那二哥怎么不先下来呢?”   “你在下面,所以要是我先下来,就是找揍。”   世无常扫了世欢颜一眼,也不等他开口辩驳,就说道:“快点下去,这里热死了。”   世欢颜轻笑了一声,纤长的手指覆在扇骨上,手腕一抖竟然将扇面掩在了嘴角,明明是女子娇羞掩口而笑的样子,世欢颜一个男子却做的自然而然,妩媚无限。   “不要在这里发骚。”   世无常满脸的厌弃,毫不客气地打开了世欢颜的折扇。   “我这是巧笑倩兮,怎么的就是发骚了呢。”   世欢颜眨了眨眼睛,丹凤眼横扫过一直站在一边,从始至终一声不吭的逝水,眼神儿上下绕了一圈,顿时有氤氲的雾气缭绕了上来,扬眉说道:“二哥,这位公子……”   “少打他的主意。”   “我才没有啦,我新近物色了一个上佳的可人儿,满心满意都在他身上呢,没有闲心思顾及其他人。”   “那人真可怜。”   世无常很不给面子的叹了口气,然后说道:“这是两月前入伙的人,那个金曹就是他杀的,他叫逝水。”   “逝,水?”   “好了,我和有金都放心的人,你不要在这里磨磨唧唧的,快点带我们下去,有金浑身冒的汗都快可以洗澡了。”   世无常推了世欢颜一把,后者顺势,却是惊人地往后一倒,整个人倒栽葱地跌入了井里。   很嘹亮的‘哗啦’声。   逝水探头一看,井是令逝水有些惊诧的深度,所以以逝水的眼里,也只勉勉强强看到黑洞洞的井里,咕噜噜冒了几个水泡,然后世欢颜倏然从水中冒出头来,湿漉漉的头发往后一甩,踩着水,大概是两脚撑着井壁,一寸一寸地挪出了水面。   “欢颜!欢颜你没事吧?”   世有金站在井沿儿上,有些担忧的问了一声。   “没,没事儿。”   穿过重重井壁,世欢颜有些沉闷的声音传上来,逝水探头继续往井口瞧,看到世欢颜出了水之后,又往上挪了一尺有余,而后一只脚就踏进了井壁里面。   逝水细看,才发现井壁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打通了一个洞。   方才,世无常在大堂叫嚣着要见世欢颜的时候,便看见老鸨一头雾水的样子,显然是不知道忆香阁里还有这号人物。   连老鸨都不知道,罗网的人便无从打听,原来世欢颜偷偷把暗道放在了井里,居留忆香阁,却分毫不透露行踪。   逝水眯起眼睛,看着世欢颜躬身钻进洞里,然后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双手伸出,对着井口说道:“好了,下来吧,我接着。”   三人依次跳入。   世有金被世欢颜伸出的双手稳稳接住,而后带入了洞口。   逝水翩身,在井壁另一端脚尖点了一下,而后借力飘入了洞口。   世无常本欲像逝水那般入洞,却横空被世欢颜接住,而后世欢颜展颜一笑,在世无常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松开了手,右手屈伸道身侧,潇洒的左右挥了挥,轻松地说道:“回见了,二哥。”   ‘哗啦’一声。   世无常知道世欢颜不会这么听话地将他带入洞口,被接住之后仍然提着一口气,但是世欢颜太过快速,世无常一时不防间,仍然跌入了水中。   只是倒霉的人,不只世无常。   水面离洞口只有一尺,溅起的大片水花尽数扑在了潇洒挥手的世欢颜身上,顿时又是一次湿身。   逝水站在暗道中,只听见三兄弟的三个叫声。   “混蛋!”是世无常愤怒的吼叫。   “啊!”是世欢颜惊诧的尖叫。   “无常,欢颜!”是世有金有些茫然的乱囔囔。   这三个人,是怎么撑得起世无颜的。   逝水以手抚额。   阖上洞口,沿着幽暗的,步步往下倾斜的过道行了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逝水才看到了前方出现的亮光,再行几步,逝水恍然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   好像,是站在峭壁上,往下眺望着深谷中的世界。   逝水往下看时,就见白色的墙圈起一个宅子,飞檐吻兽,彩漆油绘,半点没有因为光线暗淡便失却了鬼斧神工,这宅子就像是寻常百姓所说的‘阴宅’一般,在这个过分宽阔的地下世界矗立着。   ——“欢颜的宅子在那种地方,我琢磨着怎么的也会凉快一点。”   想起世有金之前的话,逝水不由欣然一笑。   原来在地底啊,果然是阴风阵阵,凉意袭人,夏日的消暑胜地。   世欢颜带着三人沿着螺旋形下降的石阶一步步走向庄子,而后伸手推开了眼前的朱红大门,忽然扭头,很严肃很突兀地对着逝水说道:“你,喜欢男人吗?”   “哎?”   逝水一时不知如何回言。   世无常推了世欢颜一把,代替逝水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他不喜欢男人,你还不让他进庄了?”   “他喜欢男人,我就不让他进庄了,我看上的可人儿,现在正在宅子里等着我呢,这个刚入帮的,呃,这个叫逝水的人,他要是喜欢男人的话,那我的亲亲宝贝不是危险了?”   世欢颜一脸警惕地瞪着逝水。   “你这个家伙,你当你看上的人是香饽饽啊,谁都稀罕啊?”   “那是当然!我的亲亲宝贝倾城倾国,风华绝代,仪态万千,俊朗不凡,器宇轩昂,最主要的是他温文尔雅,落落大方,知书达礼,说起话来还温润有加……”   “你说够了没有。”   世无常狠狠地打断了两颊泛红,滔滔不绝的世欢颜的话,说道:“快带我们进去,你不换衣服我还想换呢,我可没你那恶心的嗜好,喜欢穿这身湿漉漉的衣服。”   “不行!他要先说了,他喜不喜欢男人!”   世欢颜忽然两手扒住了门沿,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逝水,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逝水忽然一笑,走到世欢颜身边,轻轻说道:“三当家的,是怕你的亲亲宝贝,看上我,然后跟我跑了?”   “呵,怎么可能。”   世欢颜不屑地看着逝水,说道:“我这么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体贴暖心,无微不至,我的亲亲宝贝怎么可能丢下我,跟你这个——呃。”   世欢颜正想毒舌贬低逝水几句,但是眼珠子顺着逝水全身转了几圈,最终只说道:“跟你这个人走?我是担心你会对我的亲亲宝贝图谋不轨!”   “哦,那就是你能力不足,没有信心保护好他了。”   逝水接的无比顺溜,末了还毫无顾忌地打量世欢颜一眼。   这个时候想要进庄,严明自己不喜欢男人,那便是助长了世欢颜的气焰,而若是避开问题,转而恳求,那便是先行压低了自己的气势。   倒不如反唇讥齿来得有效。   如逝水所料,世欢颜瞬时收回了扒住门沿的手,扭身朝着庄子里走,丢下一句:“就凭你,能有什么威胁,进来吧。”   世无常略带佩服地看了一眼逝水,世欢颜这个家伙,终于也有掐架输了阵势,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时候。   逝水回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而后抬脚跟了进去。   ——亲亲宝贝倾城倾国,风华绝代,仪态万千,俊朗不凡,器宇轩昂,最主要的是他温文尔雅,落落大方,知书达礼,说起话来还温润有加……   除了了解世欢颜的为人,自己倒是对那个世欢颜的‘宝贝’很有兴趣了。   不知真人,是否如这世欢颜形容的那般,是个人人垂涎的可人儿。   逝水敛眉一笑。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七章 殊途同归 才一进了内院,逝水就听到从厢房里传来了琴音。 大概是已经奏了一段,逝水就听得耳畔‘叮’的一声,刚刚还凄苦的音调徒转,高亢愤懑交加,仿若是人失去了至亲至爱之人,在愤而指责苍天不公。 逝水觉得曲调甚是熟悉,还在思量着为何曲,忽然世欢颜展开身形就向了东边的第一间厢房,双掌外翻推开门,而后就跳了进去。 “亲亲宝贝儿,我回来了!” 逝水听见世欢颜万分愉悦的讨好的声音,随着无奈摇头的世无常好世有金走到门边,看见屋里正中央的桌子上安置了一架七弦桐木琴,边上坐了一个人,世欢颜正紧紧的搂着那人的脖子,一脸的欣喜若狂。 看着世欢颜狗腿子一样是神情,逝水正欲抿唇浅笑,忽然眼角瞥见那人的面目,顿时脑里轰的一声。 剑眉星眸,鼻梁XX,细看之下,方才世欢颜形容的倾城倾国,风华绝代,仪态万方,俊朗不凡,器宇轩昂,居然没有半点夸张的意思。 此人,这是本该在无违庄静候逝水成功归来的,罗网网主无违! 逝水恍然才想起,方才那只曲子,是千年生辰之时,自家爹爹为自己的剑舞所拌合的情殇。 “咳。” 逝水强忍住冲上去,一把拽开挂在无违身上,巧笑嫣然的世欢颜的欲图,一脚跨进门,说道:“三当家的,不换衣服么。” 听到这个声音,无奈的被世欢颜搂个紧实的无违挑了挑眉,看向了逝水,眼里一闪而过惊诧和狂喜。 无违可不像逝水,他没有耐心一直什么都不做的等着爱人回来,也没有像逝水那样,好容易下定了决心,要千里单骑杀去羊谷,却还是被一品红挡回来,无违可说是心念所致,随时便可出游。 所以七月初旬,逝水生辰临近,飞鸽传回的信上却任然是‘归期未定’四个字的时候,无违就丢下罗网的事务,直接离开无违庄,杀到逝水所在的扬州城来了。 无违与罗网的坛子询问这一带的私盐贩子的情况,也得知了是五月的大致脉络,他知道如此大的帮派,逝水定然不会选择正面冲突,而是会打入世无颜的内部,便决定也混入世无颜。 只是,逝水是从世无常那边的押运盐船入手,获得信任,步步高声,而无违,则由于时间紧迫,选择了从世欢颜入手,虽是殊途,却属同归。 无违得知世欢颜贪恋男色,久居烟花之地,而且扬州城内几次绝色清倌儿莫名失踪,又在几天后被人送回,竟都异口同声说是一个自称‘世欢颜’的人所为之后,便下定了心思,选定了世欢颜为目标,直接在扬州城找了处寻欢作乐的地方,买通老鸨,抱着七弦桐木琴,带着清城容颜,做起了冒牌清倌儿。 无违心中忐忑,虽然不知世欢颜会否如探子所说的那般,但是他赌上了运气。 无违驻守勾栏儿,弹琴奏曲不过十数天,已经小有名气了,恩客们口舌相传此处出了个清倌儿,不是寻常的青涩少年,但是仍然姿容倾国,谈吐有度,淡定从容的仿若添上谪仙,引得一帮子达官贵人天天坐在堂下,仰直了脖子等着他出来弹琴。 只是这个清倌儿对谁都彬彬有礼,或者说冰冰有礼,别管你是什么身份,有多少银子,也别想买的他一夜,甚至只是陪酒,老鸨也宠的他紧,护的牢,帮他回绝了不少人,好像他便只是来弹琴的,‘清’的比那溪水还要彻底。 如此,单调的一日又一日,终于在第十七天,无违如愿以偿的,莫名失踪了。 无违一觉醒来,看着床顶纹龙秀凤的床帐,便意识到这里不是他入睡的地方,但无违无法确定,他是被随便哪个居心不良的人捉了,还是被梦寐以求的世欢颜捉了。 知道一张妖媚的脸凑过来,带着水润的目光巧笑着说道:“啊,亲亲宝贝远看好看,近看更好看,怎么办,我错不开眼睛了。” 无违瞥了她一眼,而后随意扫了一眼身上的衣服。 还行,完整无缺。 无违松了口气,然后微微动了下手,发现浑身绵软无力,只剩了眨眼睛的力气,方才开始有些惊慌。 怎么的,竟然还中毒了。 当初只想着接近世欢颜,太心急,反而忘记了自身安危。 若他是世欢颜,自己心里还有些安慰,若他不是,那自己可算是要为自己的莽撞,付出惨痛的代价了。 “你是谁?”这么想着,无违的语调里便也带进了几分焦急。 “世欢颜,今天之前,亲亲宝贝肯定不认识我,但是今天之后,亲亲宝贝可要好好记住这个名字啊。” 世欢颜说着就爬到了床上,纤长的手指打上了无违的脸颊,一边细细描绘着无违的轮廓,一边痴痴的说道:“刚才亲亲宝贝睡的时候,我就好想这么做了,但是那个时候做的话,亲亲宝贝肯定是不会有什么反应的,现在亲亲宝贝行了,我就不用忍了。” 世欢颜的手指覆在了无违的薄唇上,慢慢低下了头。 无违忽然就一阵恶寒。 以前在后宫中,还是尽欢帝的无违就必须得流连妃嫔的宫殿,但是无违例行公事,只是倦怠,并未厌烦。 但是自从与逝水欢爱之后,无违便开始厌烦其他人的身体,所以即使世欢颜生了一副好皮囊,无违仍然觉得难以接受。 只是浑身无力,受制于人,无违只能说道:“现在做,你认为,我会给你什么反应么?” 世欢颜愣了一下。 无违乘胜追击,说道:“你想要反应,就解了我身上的毒。” “亲亲宝贝没有中毒。”世欢颜眨了眨眼睛。 “那我为什么不能动?” “昨晚的迷烟还没有褪尽,不是中毒。” 世欢颜回答的很认真,无违叹了口气,说道:“算了,怎么样都行,你想要反应的话,就放开我。” 世欢颜沉默了片刻,好像在衡量利弊,忽然右手往下一挪,轻轻巧巧的抽开了无违的腰带,舔了舔嘴唇,说道:“亲亲宝贝只要给我几个眼神,就算是反应了,迷烟退尽还要大半天呢,我忍不住了。” “你——” 无违觉得腰带一松,顿时就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世欢颜倒是觉得,他的‘亲亲宝贝’一副吃瘪的样子可爱无比,忍不住就俯身贴住了无违的唇瓣,正欲伸舌轻舔,忽然感觉胸前似乎有推拒之力。 “你,滚。” 无违费尽了力气,撑起虚弱的身子,一边努力推着世欢颜,一边拼命思量着对策。 世欢颜忽然就露出了心碎的神情,松开嘴,说道:“亲亲宝贝这么讨厌我么,居然讨厌到,迷烟还未退尽,就开始拒绝我了么?” 无违米有应声。 “我这么喜欢亲亲宝贝,喜欢到,我都没有像以前那样,趁着人还昏睡着的时候就爬到床上,我这么迁就亲亲宝贝,宝贝为什么讨厌我?” 世欢颜一脸惨遭遗弃的嫠妇样,却仍然压在无违身上。 无违忽然就灵机一动,很真诚的说道:“因为,你没有喜欢我。” “哎?” “你若是喜欢我,为何要强行用迷烟绑我至此,为何到现在,都没有问我是否愿意与你同寝?” “不是,不是,我怕亲亲宝贝不肯跟我回来……”是花园嗫嚅。 “那么,为何你从始至终都不曾问我的名姓,完全不顾及我的心思,便一意唤我如此,呃,腻人的称呼?” 无违很努力的把到嘴边的‘恶心’改成了‘腻人’。 世欢颜连连摆手,紧张兮兮的说道:“亲亲宝贝,我错了,我太心急了,我忍着,不做了,我什么都听宝贝的,好不好?” “……” “那,那现在我再问,亲亲宝贝叫什么,还来得及吗?” “下去。” “啊?宝贝儿叫‘下去’?真有意思!” “我是叫你,下床去,两个人挤得慌。” “啊……” “你没有喜欢我。” “好!我下去,我马上下去,宝贝儿不要生气。” 世欢颜怯生生的坐到床边的小几上。 无违忽然就笑了起来。 这个世欢颜,倒是有几分真性情,听他的言语,前几次绝色清倌儿失踪之事,确实是他所为的,难为他劫色不劫命,事后还把人放了回来。 不过,他说了对自己,不像是以前那般,趁人昏迷就直接为所欲为。 难不成,他真的是莫名其妙的喜欢上了自己? 想到这里,无违心头一跳,缓缓的说道:“无违,我叫无违,若是有人能得我欢心,受我眷恋,终我一生,便会对他的意愿莫敢见为。”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八章 以色入,以武入 世欢颜把脑袋往无违肩窝里拱了拱,撒娇似的说道:“亲亲宝贝儿,你看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呢,地底的阴风一吹,好冷好冷啊。” “然后呢?” “宝贝儿你心疼不心疼啊,难不难受啊?” 世欢颜难得见无违对他的话有了反应,顿时嘴一咧,笑得分外招摇,抬眼却见无违也是眉眼半弯,明媚的如同盛夏之光,正心荡神驰间,忽然感觉无违在他胸口狠狠推了一把,声调忽然转冷:“当然难受,所以,不要贴着我。” 世欢颜扁了扁嘴,回眸看见身后的三人都一副‘你活该’的样子,张开双手,很不死心的便想再搂上去,忽然听到逝水说了一句:“三当家的,还是先换衣服吧。” 世欢颜还想再说什么,世无常就不耐烦的上前,夹住他就出了厢房。 无违淡淡的看着两人的身影慢慢消失,而后对着世有金笑了笑,心下虽然猜出了他的身份,但仍然假作困惑的问道:“你们是?” “欢颜没有说么?” “尚未。” “我叫世有金,互通有无的‘有’,金镶玉的‘金’,刚刚跟着欢颜去换衣服的叫世无常,世事无常的‘无常’,这位是逝水,其他的,就等欢颜说吧,若是他想让你知道,他自己便会告诉你,若是他不想,我也不好说。” 世有金圆溜溜的眼睛绕着无违周身转了几个圈,态度谦和,口风却甚是严实。 无违也不恼,只是浅笑算作应答,而后似乎是无意的将眼神儿定在了逝水身上,说道:“先随我来,要什么茶么?” “别把我们当客人,我们随便逛逛就好了。” 世有金咧嘴笑起来,而后当先便出了房间。 逝水走了几步跟上,忽然觉得身边一阵清风,熟悉的温度在腰间揽了一把,惊诧抬眸时,却是无违幽深入蓝的眼眸,和嘴角一点嗔怒的笑意。 逝水拢了下眉,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看到无违收回了手,与自己保持了三尺有余的距离,慢慢在青石砖上踱开了步子。 爹爹,是生气了么? 生气的,不是该是自己么,明明接受了委托的是自己,爹爹为什么要一声不吭的来犯险? 还是,犯险到了,这个喜好男色的世欢颜宅子里…… “啊,对了,那个,欢迎的亲亲宝……” “我叫无违。” 无违出口打断了世有金在前头略微别扭的称呼。 世有金挠了挠头转过身来,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深有感触的说道:“无违,欢颜他号宠你哦。” “嗯?” 无违挑了挑眉,虽然心中半点没有兴趣,但面上却仍是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一起来这里的时候,到处都是穿得很少很少的纤弱少年,绝色清倌儿之类的,我一进来就会看到欢颜左拥右抱,现在,欢颜为了你,都把他们赶跑啦。” 世有金扒着窗沿往另一个房间看了看,而后扭头,冲着边上的庭院比划了一下,很认真的又说道:“还有啊,这个庭院里面的这个方形池子,原来都是酒水,欢颜喜欢带着人进去泡上几个时辰,但是现在,都变成清水了,是因为你不喜欢吧?” “嗯。” 无违转而看了看明净的庭院。 倒是没听世欢颜说过,他原本竟将这里搞得如同后宫三千,酒池肉林的模样。 呵,好像,真的对自己有些认真了。 逝水在旁边看着自家爹爹有些柔和起来的眼神,登时心理一紧。 爹爹不会,和那个世欢颜对上眼儿了吧? 糟了,自己还不知道,爹爹是怎么来这里的,爹爹来这里多久了,爹爹与那个世欢颜朝夕相处,不会已经…… 逝水微微甩了甩头,却无法摆脱渐长的忧虑。 世欢颜将这寨子雕琢的甚是精巧,沿途的屋子窗明几净,简约清雅,安静淡然,几乎看不出当时淫靡的样子。 逝水将眼神儿定在身侧的画栋上,细细探索着渐变的彩绘,竭力不去看离自己三尺远的无违,亦是闭口,缄默。 倒是世有金有些不耐烦,途中不断的扭头去看正北,世无常换衣服的方向,而后说道:“啊,对了,无违,你带着逝水随便走走吧,我去看看无常他们衣服换的怎么样了。” 说着世有金挥了挥手,而后掉了个头,直接沿着游廊往北,往正屋走去。 逝水紧握着双拳,待得世有金闪身消失在转角,方才扭头看着无违,张口正欲说什么,忽然被无违一把揽住,轻轻的,却是带着点怒气的说道:“他刚才,叫你逝水。” “哎?” “他怎么能叫你逝水?” 无违紧了紧手,将逝水往他这边拖了过来。 在之前,无违担忧的,一直是逝水企图混入世无颜,会否横生枝节,遭遇险境,毕竟世无颜也是个武夫的帮派,逝水单枪匹马,又要小心隐瞒身份,很是危险。 说以,即便是飞鸽传回的信上,逝水的字迹一如既往的从容,无违仍然坐不住。 但是刚才,听到世有金仿佛叫惯了一般,自然而然带出‘逝水’二字,无违的担忧便瞬息转了方向,连环炮般问道:“这两个多月你做了什么,住在哪里,不会是和刚才那两个世无颜的人住的吧?” 逝水一时语塞。 爹爹,怎么能贼喊捉贼呢,明明那个世无颜也叫爹爹‘无违’了,明明爹爹也和那个世欢颜住在一个宅子里了,明明…… “回答我。” 无违见逝水一时噤声,眼里便冒出了危险的意味。 逝水挑过无违急迫,焦虑的眼神,忽然眉眼一弯,心中刚起的担忧,竟莫名其妙便被冲淡了不少。 看样子,爹爹好像,是在吃醋啊。 逝水抿唇一笑,心念一转,缓缓举起手来搂住了无违的脖子,把脸凑上前,也不回答无违的问题,只是尢自说道:“爹爹,寻常时候,那个世欢颜,可是这么搂着你的?” 逝水十指XX,又继续说道:“他可有,搂的这么紧实?” “爹爹当着逝水的面儿,就与那个世欢颜如此亲昵,爹爹怎么没有想过,逝水也可能,会像爹爹这般咄咄逼问的呢?” “呃——” 无违愣了一下,逝水却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毫无间歇的就顾自说道:“逝水本来,是可以趁着他们不在,打晕了爹爹,直接架走的,但是这样子,我和爹爹,就都前功尽弃了。” “罗网受了委托,爹爹以色入世无颜,逝水以武入世无颜,都已经在半途上了,不能这样废弃。” “逝水相信爹爹,爹爹也相信逝水,好不好?” 逝水明澈的瞳眸直直的对着无违的凤眸。 在宫中,爹爹与自己,也是这般互相误解,互相试探,却换得屡屡的伤害,屡屡的割裂,现在好不容易坦诚,不能被这点事儿给搅合了。 ——而且,自己,只能选择‘相信’了,不是么。 无违看着逝水眼中的波光,知道他想起来在宫中的生死相离,不由得眼神一黯,右手钩住了他的下颚,说道:“我相信逝水。” 逝水敛眉,却听得无违话锋一转,说道:“我只是,不相信那两个世无颜的人而已。” “哎?” “我的逝水这么聪明,这么诱人,我怕那两个人会把持不住。” 无违开口是玩笑的意思,但是说着说着,竟然真的戴上了几分忧切,逝水哭笑不得,说道:“他们可没有喜好男色这一说,比起逝水,爹爹才危险呢,那个世欢颜贪恋男色可是有了证明的,而且不知功夫深浅,逝水倒是担心他哪天会把持不住……” “他用迷烟带我来这里的那一日,就已经把持不住了。” 无违有意叹了口气,一副很沉痛的样子打断了逝水的话,果然见他面色一变,搂在自己的脖颈的手一紧,几乎将指尖扣进了血肉里。 “爹,爹爹,他,他——” 逝水梗了一下,却怎么也不敢说出心中的疑问。 “逝水,搂得太紧了。” 无违知道逝水在想什么,便故意岔开了话题,拢眉缩了一下脖子。 逝水立时松开了手,一脸紧张兮兮的握住了无违拦住自己腰际的手,看着他薄唇微启,似乎是要顺着方才的话题说出后事,忽然感觉身后一阵旋风,刚刚还搂着自己的爹爹就被刮倒了一边。 逝水转眼再看时,却是不知何时已经换好衣服的世欢颜,直直的站在了自己和无违之间的空地上,丹凤眼中满是山雨欲来的阴霾:“你,刚才,打算对我的亲亲宝贝儿,做什么?”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九章 渐而起疑 看着忽然冒出头的世欢颜,逝水只剩了苦笑。 太过专注,几乎忘了,这还是在人家庄子里呢。 还好这个世欢颜没有起疑。 只是,明明是爹爹揽着自己的腰,怎么在世欢颜看来,反而是自己在非礼爹爹。 “三当家的看岔眼了。” 逝水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像是随时都会爆发的世欢颜的距离,温文的说道:“方才无违公子一时不慎脚下失措,我不过是攥着他的手拉了一把而已。” 世欢颜看着逝水的表情。 淡定从容,毫无张皇,更没有半点猥亵的意思。 世欢颜便扭身,带着询问的神色,对无违说道:“宝贝儿,他说的是真的?” “半真半假。” 无违抿唇一笑,看着世欢颜登时变了脸色,又说道:“脚下失措为真,但,不是他攥我的手,而是我下意识的攥了他的手。” “这样啊。” 世欢颜松了口气,然后就欲伸手在无违身上上下其手,一边很纯良的问道:“没受伤吧,这个青石砖怎么能这样呢,居然让宝贝儿失足,改天我拆了它们,全改铺兽皮,不滑溜溜的,即使甩了也不会痛——嗷!” 世欢颜手还没搭上无违的一脚,就感觉脑袋上被人一个毫不留情的爆栗子,一时不防便叫了一声,扭头,眨着丹凤眼一撇,见跟着过来的世无常收回了手,狠狠的说道:“改铺兽皮?你敢?!世庄都没有这么奢华,世无颜辛辛苦苦赚的银子都被你这个败家子败光了!” “人生在世几十年,转了银子就是用来花的,不花,你就收着他们数着玩儿啊?”世欢颜怪腔怪调。 “你——” “你什么你,还是你要把银子融了造成棺材啊?” 世无常在斗嘴中,一如既往的落了下风,虽然占着理儿,却是口拙说不出来,世有金见他们大眼瞪小眼,好像一擦就着的两根柴火棒子一样,连忙伸手劝架:“好了好了,不要吵了,欢颜收拾三个房间出来,这几天我们就住这儿了。” “几天!”世无常诧异的调高了眉头。 “几天?”世无颜眨了眨眼睛,无意似的撇过优哉游哉站在一边的逝水,然后笑笑,说道:“好啊,我去收拾屋子。” 世欢颜在东西厢房转悠了几圈,而后手忙脚乱的找出了新的被衾。 夜幕降临,各自回房。 无违才关了窗子,解下腰带,准备松了外袍,如前几日一般,在这夏日里无比清凉的地底庄子高枕而眠,忽然听到门‘吱呀’一声向外打开,世欢颜抱着被衾枕头,一脸局促不安的站在了门槛上。 无违瞥了一眼世欢颜手里的枕头,淡淡的说道:“出去。” “哎呀,亲亲宝贝儿,就让我在这里睡上几天嘛。” 世欢颜阖上门,一蹭一蹭的挪了过来。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若我不愿,你便不逼。” “那个,那个,我是说过,其实,但是,我给那三个人腾了三个房间,宅子里就只剩厨房了啊。” “只剩柴房?” 无违冷笑一声,看定了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很不客气的说道:“你的宅子,什么时候,这么小了?” “呃——” 世欢颜顿了一下,抱紧了被衾和枕头,说道:“那个,不是什么,这儿最近没有其他人住了,就没有收拾嘛,宅子里好多屋子积得灰好厚了,现在好些的可就只剩厨房了啊。” “……” 无违看着世欢颜结结巴巴找的蹩脚借口,也懒得拆穿,世欢颜却是得了势一般两眼闪闪的说道:“亲亲宝贝儿,你舍不得我睡到厨房去的,对不对?” “是,舍不得。” 无违展演一笑,结果了世欢颜手中的被衾,往床上一丢,而后看着他欣喜若狂的妖孽脸庞,一字一句的说道:“所以,我睡厨房。” “哎?” “我去睡厨房,你好好儿睡着屋吧。” 无违笑着,脚下便慢慢往门口走去,世欢颜忙不迭的开口阻挠道:“亲亲宝贝儿,不要去厨房睡啊!”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与你的客人睡一个房间?” 无违一副大无畏,无所谓,很是迁就的样子,温柔的说道:“是那个世有金的房间呢,还是世无常的,还是逝水的?我都可以。” “都不可以!” 世欢颜吼了一声,然后牵着无违的袖子,可怜兮兮的眨了眨眼睛,说道:“亲亲宝贝儿,我,我其实,其实是不放心你一个人睡,所以才想和你一起睡的。” “不放心?”无违挑了挑眉。 “是啊,世有金,我很放心,无常,也还算好,但是那个逝水,看着就是一副斯文禽兽的样子,而且武功又那么好……” “武功那么好?” 无违听到‘斯文禽兽’四个字已经心中不舒服,顿了一下,寻了个点儿,立刻打断了世欢颜的话。 世欢颜点了点头,顺势将换衣服时候从世无常那里得来的消息说了出来:“他功夫不错的,七月初,金曹和私盐贩子那场厮杀,就是他突破了重重官兵,手起刀落结果了金曹,当时那么多的官兵挡着呢,他要是武功不好,还没碰到金曹的一边边儿就倒了。” “金,曹。” 无违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旋即转而了然。 寻常百姓,传的是金曹拦截不知是某一路私盐贩子的船只,结果反被私盐贩子杀了,便是无违知道,那帮私盐贩子,便是世无颜的人马。 ——原来金曹,是逝水杀的。 怪不得逝水能一举升任至此,短短两月,竟能单独随着世无颜的两大头目了,原是斩杀了朝廷的钦差,立下赫赫战功了啊。 无违立在原地,垂眉思量了片刻。 这个斩杀,应该不是偶然,而是逝水有意呈现给世无颜看的戏码。 所以,应当是逝水调动了罗网的消息路子,将运盐船只的路线,提前偷偷告诉了金曹,引金曹拦截,而后当着世无颜众人的面儿,斩杀了身为钦差的朝廷命官吧。 ——“逝水怕爹爹听了之后,会认为逝水是个杀人狂魔。” 当日里,逝水向无违坦诚杀手身份之时,吞吞吐吐所说的话,清晰异常的浮上心头,无违忽然敛眉,莫名的心疼涌上心头,幽深的凤眸突然便明灭不定。 自己当初为了坐稳帝位,做了不少违心,恶心,烦心之事,逝水为了维持杀手的身份,完成罗网的委托,又何尝不少如此呢。 血腥屠戮,布局迷阵,利用人心,逝水决计不少享受这些事情的人,却不得不费心钻研。 无违目露怜惜,但只是瞬息,无违便恢复从容,扭头看着仍然一脸狗腿子一样,乞求恩宠的表情的世欢颜,说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是不是,那个逝水真的很让人不放心啊,亲亲宝贝儿你很危险……” “两个选择,要不,我另找个房间睡,要不,你出去。” 无违淡淡的插进嘴去,看着世欢颜扁了扁嘴,而后从床上又抱起被衾,委委屈屈的开门,站在门口瞥了一眼无违的神色。 “亲亲宝贝儿,那我走了啊。” 无违挥了挥手,说道:“走好。” 世欢颜吸了一下鼻子,楚楚可怜的撸起袖子,而后关上门走了。 门关上,掉转身的一刹那,世欢颜脸上的楚楚和流连之色荡然无存,想起方才某一时瞬间捕捉到的,她家‘亲亲宝贝儿’的缄默,世欢颜丹凤眼中轻巧逸出了意思戏谑。 世欢颜是带着猥亵之心来无违房中,却也带着疑窦之心。 白日里,世欢颜气焰所见无违与逝水的亲昵之态,虽然口头上不再追究,但他绝不会幼稚到相信,那揽腰的动作,会是脚下失足的人下意识做出的。 所以世欢颜带着逝水的所作所为来无违房中,有些意料之外,又分外意料之中的瞥见了无违此前从未有过的,却是有些含义不明的表情。 有意思。 世欢颜咬了咬丰润的下唇,而后深处猩红的舌头舔了一下。 亲亲宝贝儿,果然是,很有意思。 比那些只有绝色,才三两天便可以看个通透的清倌儿,少年公子哥儿,达官贵胄们,要有意思好多。 世欢颜像是嗅到猫腻的狐狸一样,绽开了笑颜,忽然又拢起来眉。 那今晚睡哪里呢? 不想回房睡,不想睡厢房,更加不想睡厨房柴房耳房。 世欢颜抱着被衾在茫茫夜色中站了一会儿,忽然将眼神儿定在了西边世有金和世无常连在一起的房间上。 无常,有金。 这俩啊,从十几岁就暧昧到现在了,有金太迟钝,无常太可怜,有金太茫然,无常太怯懦,有金不知所措,无常太畏手畏脚…… 闲来无事,当回红娘好了。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十章 唇枪舌剑 世有金打着哈欠,吧唧着嘴巴揉了揉圆溜溜的眼睛。 世无常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一伸手,攥住了世欢颜的衣襟,怒目看着他。 世欢颜任由世无常攥着衣襟,甚至微微踮起了脚尖迎合上去,背负双手,分外悠闲地捏着折扇。 逝水神清气爽地一脚踏进倒座会客房之时,见到的便是兄弟三人一大早,便已经火药味儿十足的情况。 逝水立在门槛上,努力回忆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情。因为逝水与世有金,世无常的房间是挨着的,三件东边的厢房,世有金的屋子在逝水的左边,世无常的在右边,挨得近,所以逝水在浅睡中,约莫听到了隔壁的动静。 许是二更的时候,逝水左边房间,世有金的门吱呀一声打开,然后似乎是世有金迷迷糊糊的说了一声:“欢颜,什么事啊?” “我没地儿睡了。”大约是是欢颜的声音。 “啊?怎么会,这么大的庄子,这么多的房间,我一间,无常一间,逝水一间,你家亲亲宝……” 逝水已经披衣坐了起来,慢慢踱步到房门口,屏息,很认真的开始听,几乎都可以想象此刻,世有金睡眼迷蒙掰着指头一一历数的样子。 “亲亲宝贝儿一间,然后,我就没有收拾其他的屋子了,就剩厨房了,大哥你不忍心我睡厨房的,对不对?”世欢颜可怜巴巴的声音。 “啊,厨房……” “大哥——” “好了好了,你和我睡一屋吧。” “我睡这屋,大哥,你还是和二哥去睡一屋吧。” “哎?” “要是明儿个被二哥知道,我和大哥睡了一晚上,我会被二哥瞪死。”世欢颜很认真的,说着半是玩笑的话。 “怎么会……” “好了好了,就这么定了,来,大哥,抱着这被子枕头,快过去吧,一夜好梦,恕不远送了。” “可是……” “哈欠——好困哦,大哥我关门啦。” “可……” ‘砰’的一声,逝水听到世有金的‘可是’梗在后头,然后好像是愣了一会儿,就走到旁边世无常的房间,敲了几下门。 门很快就打开,世无常的声音冲刷出来。 “世欢颜你个混蛋,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呃,有金?” “嗯。” “有金你怎么不在屋里,还,抱着,呃,被子?!” “嗯。” “我有被子了,也有枕头了。”世无常的声音有些颤抖,逝水听到‘啪嗒’的声音,大概是世有金一脚踩进了屋里。 “我知道,欢颜没地儿睡了,让我来你屋里睡,无常不介意吧?” “我……” “无常不愿意?”世有金的声音有些委屈。 “我愿意,可惜……”世无常的声音颤抖得几乎支离破碎。 “愿意就好,就一个晚上啦,明儿个我立刻让欢颜收拾个屋子出来,嗯,好好儿的睡到一半被吵醒,真是讨厌,来,无常,一起睡啊。” “我……” 世无常的声音弱得几乎听不到,倒是脚下踩着青砖的声音,分外错乱嘈杂。 “一夜好梦,无常。” 逝水听到的最后的声音,倒是世有金开始迷糊起来的嘟哝。 这三兄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世欢颜好像是故意将世有金赶到世无常房里,世无常好像,很‘介意’与世有金同寝,却又不忍出声拒绝,而世有金,倒是洒脱,也可能是茫然的很。 逝水微微摇了摇首,听见世无常恶狠狠地对着世欢颜吼道:“世欢颜你个混蛋!你凭什么大半夜的把有金赶出房间?” “不是赶啊,大哥愿意的。”世欢颜的声音优哉游哉。 “那你凭什么让有金睡到我屋里来?” “无常说了,你不介意的。” 世有金放下了正在揉搓眼睛的手,有些惊诧地看着怒气冲冠的世无常,说道:“无常,你好像没有睡好,是因为我昨晚睡得太不安生了么?” 世无常顿了一下,看着世有金有些歉疚起来的表情,连忙摇了摇头。 世欢颜看了看世有金,又看了看世无常,扯了扯嘴角,说道:“大哥,你昨晚,是不是,睡得很踏实?” “是啊。” 世有金有些婴儿肥的脸上绽放了明媚的笑靥,说道:“欢颜的宅子,很凉快,到半夜还有些寒意呢,我就抱着无常睡了,结结实实不热不冷,正好,所以,这两天欢颜也不用再收拾个屋子了,我就和无常挤一个屋子,也省得麻烦。” “好啊!” “不好!” 世欢颜和世无常抢着出口,而后毫不退却的狠狠瞪着对方。 良久,世欢颜忽然扬眉笑起来,语调都带着算计的狡黠:“二哥,是嫌和大哥一屋,挤得慌,睡不好么?” “你——” “无常,是这样么,如果你觉得挤得慌,睡不好,那我还是另找个房间好了。” 世有金表情有些受挫,澄澈的眼里落进了失望的失色,世无常连忙摆手,撇过头,瞪了得意洋洋的世欢颜一眼,咬牙切齿地说道:“还是,睡一个屋好了。” 世有金的表情顿时生动起来,世欢颜手中的折扇掩了一下嘴角,细长的丹凤眼中却是掩不过的得逞之意。 逝水见三人达成共识,便有意放重了步子,慢慢踱到雾中来,恭谦地说道:“三位当家,起的可早啊。” 世欢颜收回折扇,探寻的眼神跳过逝水的脸,忽然叹了口气,看着正面,也即是无违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是自言自语的说道:“不知亲亲宝贝睡得怎么样,昨晚闹了小脾气,大半夜的就将我赶出了房呢。” 逝水面色一顿。 听这声息,难道爹爹这几日,都是与世欢颜同寝,而后昨日因为自己来了,爹爹才将世欢颜扫地出门的? 虽然,虽然相信爹爹,但是,爹爹昨日也说了,世欢颜用迷烟带爹爹来这里的那一日,就已经把持不住了,这还是在人家的地盘儿上…… 世欢颜眼角旋即瞥到了逝水脸上稍纵即逝的错乱。 呵。 越来越有意思了。 世欢颜挪到逝水身边,忽然折扇一伸,蜻蜓点水般触了一下逝水的侧脸,像是刚发现一般,分外惊诧的说道:“哎呀,昨日没及细看,今日看来,逝水好像,长得和亲亲宝贝有几分神似呢。” “是么。” 逝水不置可否,却是世有金凑了过来,托着下颌想了想,似乎是在回忆无违的长相,而后也点头道:“欢颜不说,我还没发现,欢颜一说,好像真的有几分神似啊。” “人有相似而已,不过此番,倒是我的荣幸了。”逝水淡淡回言,面色亦是波澜不惊。 “哎?” 世有金有些不解。 逝水垂眉,似乎是在回忆些什么,而后续言道:“亲亲宝贝倾城倾国,风华绝代,当初三当家可是这么夸赞无违公子的,我若是与他神似,岂非也沾了光,得了便宜。” 说着逝水凝眸一笑,看着世欢颜,说道:“我现今才知,原来我长得一副好皮囊,而且,虽然三当家的昨日几乎不许我进庄,但三当家的似乎还挺赏识我的。” “呃——” 世欢颜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倒是世有金在旁拍了手,笑道:“欢颜又被逝水占便宜了,欢颜你不服都不行呢,和逝水斗嘴,想看逝水难堪,但是你每次都吃瘪。” 逝水浅笑,越过世有金的肩头,看着顶着两个黑眼圈的世无常,目光炯炯的给他递过来一个‘干得好’的眼神。 逝水挑了一下眉头,心中却开始忐忑。 这个世欢颜,看样子似乎是心里有气,记着昨日在口舌上吃了自己的瘪,要找自己的茬,但事实上,或许是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心。 世有金和世无常因为没见过爹爹几面,所以大概还没察觉出自己与爹爹的相似面容,但是世欢颜这么一说,虽然乐见自己巧言辩驳,世欢颜哑口无言,但是不过半会儿,便极有可能会心存芥蒂。 自己入帮才二月有余,虽然已经登堂入室,混进世庄,但是还未得到世有金和世无常的彻底信赖,这横生枝节,不知是福是祸。 逝水续着世无常,似乎是赞赏自己与世欢颜斗嘴占了上风的神情,回了一个有些得意的眼神,掩下了心中的嗟叹。 ——原以为远离宫中,便没人见过大皇子,更没有多少活人见过南天竹,自己根本无需麻烦透顶的易容,没成想竟碰上了这般境地。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十章 青石换青玉 “啊呜,舒服。” 世有金呻吟了一声,满脸享受的神色漂浮在水面上,四仰八叉看着头顶的地面,外袍鼓胀,衣带飘摇,青丝浮在水面上,翩跹得像是柔润的水草。 逝水,无违与世家三兄弟共桌吃饭之时,世有金和世无常来来回回觑着逝水和无违的面容,心有灵犀的互相递了个眼神,却只是调侃了几句。 无违敛眉而笑,不置可否,逝水从容应对,欣然领受,世欢颜在旁鼓着腮帮子,似是气恼似是不甘,世有金和世无常的调侃声瞬息便平复了过去。 至少是表面上的,平复了过去。 而才吃过午饭不到一个时辰,世有金就两眼亮闪闪的盯牢了庭院中的方形池子,然后扭头,万分期待地看着世无常,央求道:“无常,欢颜把池子里的酒水都换成清水了,我可以进去了吧?” 庭院中的池子,本是世欢颜带着绝色男子鸳鸯戏水用的,几乎满满占了整个庭院,长约六丈,宽三丈,深近二丈,池底赤壁都铺着青石阶,寻常时候都是大半满的,站在池边便能看到碧波荡漾,凉意袭人,甚是阔绰。 世有金觊觎这个池子已经很久了,之前来世欢颜的宅子里,世有金就想着要进去泡泡水,但是世无常抽鼻子一闻,立时就把跃跃欲奔向池水的世有金揪住,而后很坚定的说道:“酒味儿,小官儿的脂粉味儿,臭不可闻,不许进去。” 这次世有金见世欢颜撤掉了小倌儿,又撤掉了酒水,满心欢喜地便想跳进去了。 而世无常这会儿也没有拒绝的理由,看着世有金两眼灼灼的像是摇着尾巴的小狗一般,心里一软,点头便应承了。 于是下一秒,世有金就激动得连外袍都未及脱去,撒腿跑出屋子,甩掉鞋子,闭眼屏息,‘轰’的一声直直的跌入了池子里,而后再踩着水,慢慢从池底浮了上来。 这一声惊动了所有人,世无常自然是立刻追了出来,追着面沉似水的无违,苦思冥想着如何吃豆腐的世欢颜立马就窜到了池子边,倚着栏杆,站在屋外,试图对游廊里,自家爹爹和世欢颜的追逐打闹眼不见心不烦的逝水,也慢慢踱了过来。 世欢颜蹲下来,伸手在水中打了个转儿,看着从头湿到脚的世有金,细长的眼一眯,笑得灿烂:“大哥,果然很喜欢游水啊。” “夏天当然要游水啦,对了,欢颜的水,是地下河引过来的么?” “是。” 世欢颜缩回手来,有些心痒痒的开始拉扯腰带,嘀咕道:“我也下来好了,好久没有游水了呢。” 世欢颜才说完,就被什么人揪住腰带拖了起来,耳边更是一阵咆哮:“不许这么肆无忌惮地盯着有金,不许跟着下去!” 世欢颜扭头,看着攥着自己腰带的世无常,忽然展眉一笑,大力往后退了一步,仰面跌入了池中,世无常一时不防,顿时连衣带鞋被带入了池子中,惊天动地的一阵‘轰’声。 “你——” 世无常从水中冒出头来,狠狠地瞪着世欢颜,手里的腰带攥的更紧。 “二哥就是容易暴躁,大夏天的,火气旺了伤身,这地下水清凉着呢,正好可以给二哥降降温。” 世欢颜倏然撤掉了被世无常揪住的腰带,双脚往前一蹬,借着反弹之力远离了气得好似要发飙的世无常几近一丈。 世无常翻身,双手划着水,也不顾周身缀余衣物的阻挠,丢掉手中的腰带就想追上去,却被世有金横加挡在了中途。 “无常。”世有金下意识地应出一声。 ‘哗啦——’ 世有金圆溜溜的眼睛一眯,两手下按,掌沿聚集了真气,瞬时激起了不小的水花,将双目圆睁的世无常泼了个满头满脸,小九九得逞,世有金一个屏息就潜入了水中。 世无常抹了一把水花,立时丢却了远远扶着池子边缘的世欢颜,转而去追世有金。 世欢颜正幸灾乐祸间,忽然感觉小腿被什么人缠住,往下一拖,未及反应便被带入了池水里,咕噜咕噜呛了几口水方才出来,只是扒着池子边缘喘了口气,世欢颜又不知方才是谁的暗算。 逝水看着池子边上被三兄弟拍打出来的水花,往后退了几步。 小孩子家的嬉戏。 这三个人,到底,到底,是怎么撑得起世无颜的? “逝水。” 逝水忽然听到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微微侧身,果然是无违立在了身后几步的地方,唇角带着戏谑的笑意。 逝水迅速瞥了一眼池子里的三兄弟,见他们都乐在其中,无暇顾及其他,方才轻轻应了一声:“嗯。” “酒池,我以前怎么没想到,要弄一个酒池呢。” 无违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宽绰的池子,念及‘酒池肉林’之说,便有些惋惜的说道:“既可以游水,又可以嬉闹,还可以趁机把逝水灌醉了,一举多得的法子呢。” “灌醉?” “是啊。” 无违压低了声音,想起了什么喜事一般说道:“册立墨雨为妃那日晚上,逝水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口舌见拙,思绪混乱,很有意思啊,不知怎么的,我现在好想再看看,逝水酒醉的样子。” “……” 逝水终于红了脸,正想回身剜过去一记刀眼,忽然听到池子里传来了世有金略微惊诧,略微惊喜的声音。 “欢颜,你什么时候将这池底的青石砖,换成青玉砖了?” 世有金在水面上冒了一个头,湿发披在脑后,本就端正的五官更加秀气。 刚才世有金潜入池底,为了躲避追下来的世无常,便在池底多逗留了一会儿,两脚踩着池底的石砖,忽然便感觉脚底心格外滑腻,温凉的不像是普通粗糙的石砖。 世有金惊诧之下,便俯身,在水中睁大眼睛细细看了看,又伸手摸了摸,才发现池底的砖,竟然是奢华的青色玉石。 “几日前,将这池子里的酒水换去的时候,顺势一并换的。” 世欢颜两手撑着池子边缘,垂眉看着碧波飘摇的水面,似乎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 “为什么要换砖块,一点也不顺势啊。”世有金有些困惑。 “就是,败家子!” 世无常咬牙骂了一句,而后伸手去摸池子边缘的砖块,发现仍然是青石砖,面色方才缓和了一些:“哼,幸好这池子壁上没换,要是你个混蛋这都给换了,我就让你把玉石都起了,压着你再换回来!” “大哥二哥不觉得,换了青玉砖之后,池底更加熠熠生辉,别有情趣了么?” 世欢颜无奈地叹了口气,努力想要辩解般道:“带到日落月升,漫天的银辉覆在水面,若池底为青玉,那便连同池底都会散开一圈光晕呢。” “嗯,这个挺有意思。”世有金想了想,而后点了点头。 “败家子!就喜欢这种不实际的东西。”世无常仍依然半点不给面子的横眉倒竖。 逝水听着三人言语,回眸看了一眼无违,目光交汇间,心领神会的‘此事不简单’。 若说是世欢颜将池底连同着池壁,都统统换了青玉砖,那便真是如他所言,只是为了别有情趣一个目的,虽然奢华,但可以理解。 但是,现下却是只换了半吊子的池底,留下了原样的池壁,想世欢颜如此奢华的人,既然为‘情趣之说’能换池底之青石,便没有理由不连同池壁一道换掉,好让这‘情趣’完满些。 所以,此事不简单,至少不如世欢颜所说的,‘顺势换了’这么简单,应当是池底受了什么损毁,不得不换。 而池底,本该是安安生生,无所顾忌的青石砖要有什么损伤,便只有一个可能。 即是,世欢颜,某日将池底撬开,往里面埋了什么东西,或是做了什么机关,却一时不慎损毁了部分青石砖,一时兴起便索性换上了温润的青玉砖。 而由于世欢颜本没有欲图,要使这池子散发异彩,增添情趣,也就没有必要繁琐地连同池壁一起换掉了。 逝水看着无违邪肆的凤眸半弯,嘴角尽是嗅到猫腻的笑容,不由也抿唇回了一笑。 世欢颜不以实相告,许是因为自己的爹爹在场,无法托付完全的信赖,那此事,便是关乎世欢颜的机密。 又许是实情,是连世有金,和世无常两个哥哥都不能说的事,那便是,专属于世欢颜一个人的痛脚,如若能揪出来,定然大有斩获。 不过这池子在庭院之中,东西是世家的厢房,正北是世欢颜的主屋,要在世家三兄弟的眼皮子底下找个时机,来搜寻池底,不知要等到何时。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十二章 别有洞天 七月八月交循之际,地面上是酷暑难耐之气,世欢颜的宅子却是凉气袭人,虽然人声杳杳,不复奢华,亦是有些清冷的氛围,但逝水仍留恋往返,半点没有生出离去之心。 这个不愿离去,是由于逝水来此十几日,却半点没有查探出世欢颜的底细,连那池底都没有机会探寻一番,逝水不甘就此离去,而且,见那日来这宅子的情形,竟似是连世有金和世无常,都不知从何处入得来的,这次若不查个仔细,恐怕以后便再没机会了。 这个不愿离去,逝水还带了点私心。 白日里,挥着随身携带,连仓促出宫,混入世无颜都未曾遗弃的倾觞像以前,未曾与无违共处一殿时那般,心无旁骛的练练剑,身体可以重新肆无忌惮的舒展,剑气可以重新凌厉撕裂空气,回眸还能看见匆匆掠过游廊的无违,趁人不备落下倾城一笑。 响午时,看着世有金和世无常闲话家常,间或谈论些世无颜帮中事物,逝水倒也能插上几句话,顺道探得些秘闻。 入睡前,听着无违弹琴为乐,无意般的四目交汇,便能引得心头浅浅欢喜,虽然有世欢颜腻腻歪歪蹭在无违身侧,让逝水不时得压下心头醋意;虽然有世有金枕在世无常肩头,听着无违的行云流水之乐,却哈欠连连,让逝水偶尔需得暗叹暴殄天物。 酒足饭饱之余——对了,酒水饭食之事,倒是让逝水有些惊诧。 逝水只见世欢颜约莫三五日,便会独自出井一趟,手里零零落落大包小包,有从酒楼带回的熟食,时令下的果子,但大多,却是生的食材。 逝水不解,这宅子里,莫非还有掌勺的厨子么,而且世欢颜带回如此多的食材,虽然宅子里连带自己都有五口人了,但是一天之内也吃不了如此多的,三天五天的,该如何储藏才好。 逝水的前一个疑虑,在世欢颜套了件有些油腻的袍子,高束起发丝,往返游走于大堂和厨房之间,接连着端出清香四溢,让人食指大动的菜肴后,终于是有些差异的得出了结论。 世欢颜,竟然是个身体力行的美食家,连个青菜萝卜汤都能做得让人展颜而笑。 逝水的后一个疑虑,在到宅子里的第六日午饭之后,世欢颜提议要出宅子走走,溜达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解决。 宅子正前,是井下的石门,仅容一人通过,两边都是未曾磨平的大块巨石,逝水微微探头往里看时,漆黑一片,像是个无底的黑洞一般。 逝水随同无违,世有金和世无常,跟着在前头健步如飞的世欢颜,一一入了通道,世欢颜走了越三丈,便在右手侧摸了摸,‘咔哒’一声似乎是触到了一个机关。 似乎是齐刷刷的开合之声,逝水立刻便觉眼前一亮。 通道是典型的入口窄小,内里宽绰,逝水此刻所站之处,已然有了可容四匹马松散并行的宽度。 通道两侧仍然是未曾磨平的嶙峋巨石,约一人高处,每隔一丈便有圆形的凿坑,里面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在大放异彩,将原本幽暗的地底映衬得绚烂夺目。 通道底部似乎还散发着微光,逝水低头一看,原来在脚边不知何时竟流淌出了一条明澈的小溪,反射着夜明珠的光辉,仿若一条翩跹的彩带。 “好有意思!” 世有金惊呼一声,很有兴致的四下里张望起来。 “败家子!居然把世无颜的银子都花到这种地方!” 世无常咬牙切齿的骂出一句,一把揪住了好奇地睁大眼睛,摸摸索索的就要去碰碰那些夜明珠的世有金。 与此同时,世欢颜亦是有些焦急的叫了一声:“大哥,不要碰!” 但是世有金的指尖已然伸到了凿坑里,轻轻摸上了夜明珠光泽圆润的弧度。 逝水眼见夜明珠边寒光一闪,一拢眉,没加思量便抽出腰际的倾觞,向着那激射而出的白光掷了过去。 ‘铮’的一声,竟是金铁相交的脆响。 世有金只觉得眼前绽开了火花,面颊的发丝被逝水的剑气和刚才那道莫名白光的破空之气带的飞起,不由面色白了几分。 “有金,你没事吧?”世无常一把扳过世有金的身子,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 “帮主,可有受惊?”逝水看着几丈远处的倾觞,和被倾觞击落的一只短剑,又回眸看了一眼凿坑。 “……”无违却是信步闲庭,仿若事不关己般,继续朝着前方落地的倾觞缓缓前进。 “大哥,你好鲁莽。” 世欢颜微微摇了摇头,跟着围过来,说着:“夜明珠后都有暗箭,若有人触碰,即刻触发机关,大哥若是避闪不及,就糟了。” “你个混蛋怎么不早点说?!” 世无常确定了世有金毫发无损,立刻就揪住了世欢颜的衣襟,怒发冲冠。 “无常。” 世有金扯了扯世无常的衣角,喘了口气,然后说道:“是我自己不当心,不关欢颜的事,我根本躲闪不及,幸亏逝水眼疾手快。” 世无常忿忿地松开了世欢颜的衣襟,转眼看了看逝水,有些不太自然的说道:“那个,你的剑,很好,多谢了。” “尽本分而已。” 逝水微微颔首,一侧脸,果不其然的瞥见了世欢颜不屑的神色。 这个三当家的,似乎是对自己心存不善之意了啊。 只是,不知他是气自己前些天与他抢白,还是对自己的身份和目的起了疑心,却假作之事记恨自己的言行而已。 逝水心里忐忑,正欲前行,去拾起倾觞,抬眼便见无违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回来,单手托着倾觞的剑柄,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句:“好剑。” “多谢公子赞赏,蒙人所赠,常伴身侧,确是好剑。。” 逝水低低回了一句,而后从无违手中接过了倾觞。 “亲亲宝贝儿,你弯腰去拾剑累不累啊?拿着这剑回来沉不沉啊?要不要我给你捶捶肩啊?还是接下来的路就让我来背你好了啊?” 世欢颜忽然一把揽住了无违的腰,眨巴着眼睛努力往无违身上贴,单眼横扫过手持倾觞的逝水,眸中是毫不遮掩的敌意。 “不要拉拉扯扯,前面带路去。” 无违一拢眉心,伸手推开了世欢颜,世欢颜扁扁嘴,又瞪了逝水一眼,而后灰溜溜的继续往前走。 又行了一柱香的时间,世欢颜忽然停了下来,走到小溪边,俯下身,伸出手,勾起了溪水里隐隐飘荡的一条长绳。 长绳绵延,似乎是在一个幽深的洞口被拖了出来,逝水驻足细看,原来此处的小溪不知何时已经深不见底,原本的明澈被乌墨取代,连两边的夜明珠都无法照亮了。 世欢颜两手一前一后的连动,不多时终于将长绳拖出水来,绳子底端还紧紧系了一只不小的木匣子。 “这个又是什么啊?” 世有金面色才有些红润,便很不长记性的又好奇起来,跳到木匣子边,有些埋怨的说道:“宅子边还别有洞天,欢颜好小气,以前都不带我和无常来看看。” “呵呵,以前?以前二哥可说是我这儿花天酒地的,没允许我留大哥这么久啊。” 世欢颜单眼跳过面色仍然不太好看的世无常,伸手打开了木匣子,取出里面一个深褐色的小酒坛子,解释道:“这溪流,是我从地下河引过来的,水冷,洞深,比冬日飘雪那几日还要凉上几分,什么食材都可以放上很久。” 顿了一下,世欢颜又说道:“走了这许久,都渴了吧,这坛子酒,大概在这儿放了有十年之期了,应当不错。” “十年之期?欢颜这宅子,原来有这么久了么?” 世有金瞪大了眼睛,仿若完全不知般惊呼了一声。 “酒有,不代表宅子有啊。” 世欢颜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伸手,轻轻拨开了摊子上的封纸。 仿若三九寒冬的冷冽之气,夹杂着让人神清气爽的暗香,霎时冲出了坛子。 如刀锋炫舞中默默跟随着缱绻柔情,如冰封三尺中绽开了纯美小花,一冷一暖,一刚一柔,出奇的融洽。 逝水往坛里一看,亦是如刚才那溪水底部的洞一般,深不可测的墨黑,若说是酒,倒不如说是令人丧胆的毒药。 “酒名千醉,我听闻,地府的孟婆汤,便是这般的乌墨之色,喝了便能解千愁。” 世欢颜伸手,指尖兀自沾起一点里面的酒水,放到唇边舔了一下,然后续言道:“嗯,甘醇,千愁我倒是解不得,只能千醉。”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十三章 出宅之期 晚间,从无违抚琴处归来,逝水阖上门便想起了那日里,世欢颜带一干人在宅子侧后通道行走的情形。 拽出长袍,拎出‘千醉’后,世欢颜又取出四个酒杯,倾斜了酒坛子,每个酒杯倒至大半满,而后分赠给了随行的四个人,自己则吮着沾酒的手指,抱着酒坛子,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倚上了通道侧边的巨石。 千墨虽然墨黑,但是一倒入杯中,轻轻摇晃便澄澈到近乎透明,酒香与其说是清冽,更不如说是严寒,入口便瞬间攫取了口舌间所有的温度,比起三九的冰水还要让人浑身打颤。 逝水见世欢颜已尝过,世有金和世无常都各自有份,也不再怀疑,张口便开始细细啜。 逝水才喝了小半杯,便觉有熏熏然之态,再环顾余者,世有金早已满面通红,世无常也是眼角带着寻常不曾有的柔态,唯独无违捏着已经空了的酒杯,面色如常,只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好酒。” 世欢颜眼中闪过几不可查的惊诧,而后咧嘴抱住了无违的腰,纠缠道:“好酒吧好酒吧,亲亲宝贝有没有觉得,我很厉害呢?” 无违斜睨了世欢颜一眼,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的手,而后将酒杯放回了木匣子里,说道:“酒是好酒,酿酒之人,却不是好人,千醉之言,你定然是欲图拿次就灌醉他人,好为所欲为。” 世欢颜未曾回答,世有金便已经酒劲上来,颓然软倒在了世无常身上,在世无常斜眼怒视世欢颜的情况下,此趟溜达也就此告终了。 “千醉。” 逝水念叨了一声,倚靠在门上,轻舔了一下嘴唇,想起来‘千醉’的余韵来。 冰寒,不易察觉的甘醇,饶舌良久不褪,咽入咽喉后,五脏六腑都有被冻结的感觉,若非喝完之后的熏染之态,几乎便要以为,这千醉不过是三九严冬积蓄下来,由冰刚化成的水了。 爹爹怎么会认为这是好酒。 逝水无奈摇头,眉心一拢,忽然心生忐忑。 那日里,世欢颜,似乎引导世有金,说出了许多让自己生疑的话。 ——好有意思! ——宅子边还别有洞天,欢颜好小气,以前都不带我和无常来看看。 ——十年之期?欢颜这宅子,原来有这么久了么? …… 每一句,连成一个意思,即是世有金和世无常,对这宅子知之甚少,不仅不知宅子还有通道,也是不知宅子在这地矗立了有多久。 这么想来,世欢颜似乎有意无意的,传达了一个信息。 世有金和世无常,对他并不了解,他虽然在世无颜挂名三当家,但与世有金,世无常两人并非亲密无间,不存秘密。 逝水觉得有些头痛。 所以那日里,世欢颜究竟是有意让自己起疑,还是无意间透露出玄机;究竟是有时自己寻踪探明,忐忑之余露出马脚,还是他先沉不呼气,带着炫耀之情披露了过多底细? 若是后者,那世欢颜亦不过是一介莽夫,无阻挂齿,但世欢颜,便是心机过于深重的对手了。 逝水走到窗棂边,轻手轻脚的撑起了窗子,因为逝水是在东边厢房,与无违在西侧的厢房正对,所以逝水一开窗,便可以看到无违的屋子了。 不知世欢颜这般安排,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逝水一边开窗一边漫想,待到庭院间的清风穿进来,忽然惊诧的挑了挑眉。 原来,此时无违似乎是心有灵犀般,正巧也打开了窗子,逝水乍看之下,竟有种小小的欣然遍布心胸。 若是爹爹也会密音,那便可以轻松无阻的交谈,而不用担心被世家三兄弟发现了。 真是可惜。 想着逝水又叹了口气,见无违撑着窗棂,上身前倾,微微探出窗格子,薄唇开开合合,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唇语,么? 逝水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无违简短而重复地说了一句话:“世欢颜,有疑,慎重。” 逝水点点头,以示明了。 原来,爹爹,也已经知道了啊。 若是爹爹也说有疑的话,那便是自己推测的前者了,既是世欢颜,是有意露出马脚,欲图使自己好奇心起,沉不住气,失却了步步为营的心境。 逝水正欲张口回应,忽然听到左边的屋子里传来大门开合的‘吱呀’声,而后是一连串的脚步声,松散的披着外袍,满头青丝未及扎起的世欢颜踢踏着鞋子,抱着一个枕头,从屋里走出来,沿着东边厢房的游廊跳下庭院,走在池子边的小径上,一路向着无违的屋子走去。 逝水冷眼看着世欢颜,却没有关上窗子。 一来,关窗的声音必然会被世欢颜留意到,反而被认为是做贼心虚。 而来,逝水也想看看,世欢颜去自家爹爹的屋子里,会如何收场。 这么说来,到底爹爹有否,与世欢颜,同寝过了呢…… 逝水只觉胸中一阵气闷。 原先,爹爹与后宫十数妃嫔纠缠时,自己也从未生出如猜疑之心,嫉妒之情,顶多便是心里不适而已,为何出了宫之后,竟对爹爹生出这么大的占有欲。 果然如师傅所说,人,有世上最贪婪的心,在得不到分毫的时候,只要远远看着,便餍足矣,而一旦得到了,便想彻底拥有,吝啬地想将之紧紧绑在身侧,半点都不肯出让。 逝水拢眉,叹了口气,看见对面的无违离开了窗子,走几步打开了门。 世欢颜带着大大的笑容迎上去,连同手里的枕头,将刚开门未及反应的无违紧紧抱住,说道:“亲亲宝贝,今晚让我睡一屋好不好?” “不好。” 无违不动声色地挣开世欢颜的手,脸上一片冰霜,与逝水相视时的温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欢颜扁了扁嘴,问道:“为什么不行嘛?” “你与客人的房在东并行三间,留下来未清扫的正屋倒座,你早先已经说定了的。” “但是,但是我想和亲亲宝贝睡嘛。” 世欢颜揪着枕头,满怀期待地看着无违,尾音上挑:“亲亲宝贝啊,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嘛,现在我和你分居两屋,距离太远了,不利于培养感情呢。” “不行。” “亲亲宝……” “我困了。” 无违打断世欢颜的话,下了逐客令,而后也不管世欢颜还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直往后退了一步,‘哐几’一声就关上了门。 逝水随即眉眼半弯。 吃瘪了。 不过,不知怎么的,好想旁敲侧击,从世欢颜处打听一下,爹爹是否已与他同寝过了。 世欢颜在门口来回踱了几步,而后委委屈屈地说了一句:“那,亲亲宝贝,一夜好梦。” 说着世欢颜便折身,照着原路走了回来。 逝水仍然站在窗前,凝眸看着有些沮丧的世欢颜,一言不发。 “你在看什么?” 世欢颜走过逝水窗前时,见逝水的表情略有些促狭,便斜眼问了一句。 “本是欣赏月色,不巧看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三当家的,又被逐出来了。” 逝水微微摇了摇头,带着有些惋惜,有些抱歉的语调说道:“自我随两位当家入住此处开始,三当家的,似乎便从未与三当家的心上人同屋而眠过。” “要你管。” 世欢颜哼了一声,面上有些挂不住,却也不好反驳,正欲大踏步走过逝水窗边,忽然听到逝水那厢又来了一句:“不知是三当家的,是从未与心上之人同寝,还是两位当家的与我,打扰了三当家的那心上人的兴致呢?” 世欢颜扭回了头,有些愠怒,眼中倏然浮现狠厉之色。 逝水毫不客气地迎上世欢颜的目光,续言道:“若是两位当家的,与我有所打扰,还请三当家的见谅,而若是三当家的心上之人本便不欲与三当家的同寝,那……” “逝——水——” 世欢颜忽然横插进话来,微微俯身,单手搭在了窗棂上,眼中的狠厉早已抹去,转而换上了和煦的笑容:“亲亲宝贝儿,确实是有些不好意思。” “……” 逝水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错乱,世欢颜的笑容更深了:“原本呢,大哥喜欢我的宅子,应该住久一些的,所以,我也不好婉言相劝大哥二哥离开,即使是亲亲宝贝不好意思了,我仍然留你们住在这里。” 顿了一下,世欢颜把手收回来,抱着枕头,侧过身,看了一眼无违房间的方向,见他已经阖上了窗子,便压低了声音有些感嶉地说道:“不过,没有办法了,不能再留了,今天已经是八月六日,照着行程,你们该离开,去做事了。”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十四章 自相,矛,盾 翌日清晨,饭桌上,逝水有些心绪不宁。 昨日世欢颜在逝水言语相迫之时,反抛了一句‘亲亲宝贝确实有些不好意思’,逝水虽知世欢颜是嘴硬居多,却还是心存芥蒂。 但是,让逝水辗转难眠的,还是世欢颜临走前丢下的一句。 ——今天已经是八月六日,照着行程,你们该离开,去做事了。 八月六日,照着行程。 是何行程? 是在此处逗留过久,世无颜帮中事务堆积过多,所以要回去处理了么?这也不算是‘行程’啊。 逝水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听到身侧的世有金说了一句:“逝水,你在想什么啊,怎么老是戳那个包子?” 逝水低头一看,碟子里的包子(某只包妈激情龙套,也)早已千疮百孔,自己手里紧捏着的筷子却顺势又往上补了一个洞。 满桌子人的目光,顺势飘到了逝水身上。 “世欢颜,你的包子,做硬了。” 无违插进话来,仿若无意般扫过逝水面前惨兮兮的包子。 以前便是如此,逝水作践食物,只有两种可能,一,膳食不合口味,所以逝水每次吃鱼,便会将自己夹到他碗里的鱼肉戳个稀巴烂;二,心中有事,下意识宣泄。 大约,是心中有事了。 “硬了啊?” 世欢颜旋即收回探寻的眼神,也不再管顾逝水,一门心思就扑到了包子上。 世无常闻言也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咀嚼了一下,一拢眉,然后转言道:“别管包子了,逝水如果吃不下这个混蛋做的东西,就出去再吃,今日是八月七日,响午我们回世宅。” “回世宅?” 逝水心里‘咯噔’一下。 “是。” 世有金在旁边插嘴,觑了一眼无违,而后凑到逝水耳边,轻轻说道:“欢颜查过了,八月十日,朝廷的运盐船会经过这一片儿,十数只船,上万斤盐,由军司马带兵护送,扬州城的功曹史接手,到时我们的人要去劫盐。” “官盐?” 逝水愣了一下,而后回眸看着世欢颜。 劫盐,原来,如此…… 但是,为什么这般事关重大,涉及朝廷之事,反而是久居地下宅子的世欢颜查的? “响午便回啊。” 世欢颜满怀深意地瞥了逝水一眼,而后有些虚作不舍的看着世有金,放低了声音说道:“你们有事,我也不便多留,刀剑无眼,大哥你要小心啊。” “嗯,其实没我的事,要小心的是无常,和逝水。” 世有金点了点头,然后转眼看着世无常,后者浅笑着回了一个‘你放心’的神色。 逝水抿唇,但见世有金去意已定,又是如此要事,便只能缩回了所有疑窦,将一切都留待出井再闻讯。 ——这宅子,不知何时还会再来,而池底的玄机,自己大概是无缘探寻了。 爹爹说,世欢颜有疑,让自己慎重,但是自己即刻便要离开宅子了,只留爹爹一个人在这里与世欢颜周旋…… 逝水微微拢了拢眉,却只能强行耐下心中的焦躁。 早饭撤下,不久后响午时分,世欢颜带着逝水等人出了宅子,沿着螺旋状石阶,又从暗道中返回了井口。 待到世欢颜再回来时,看见无违懒懒的倚在大门口上,抬眸看了他一眼。 “亲亲宝贝,在等我?” 世欢颜带着颤音,惊喜的,紧张的,满怀期许的问道。 无违轻轻颌首。 “真的在等我?!” 世欢颜的面容顿时生动起来,几个点地飞身扑到无违面前,大大地张开了双手,正欲搂紧了无违,便被他轻巧闪身避过,斜睨了一个略带厌弃的眼神。 世欢颜颓然收回双臂,脸上的笑容却半点没有褪去,只是昂扬的说道:“我就知道亲亲宝贝还是在乎我的,这不,我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宝贝儿就守在门口了。” “你多想了。” 无违温文回言,仍然依靠回门口,邪肆的凤眸中却带着小小的讥诮:“方才,客人在饭桌上窃窃私语,抖出了‘官盐’二字,我不过有些好奇而已。” “好奇?” “看你也不像朝廷之人,所以你,不会是贩卖私盐之人吧。” 无为面不改色,似乎也不甚在意,语出确实不带半点回旋的余地,单刀直入。 世欢颜炸了一下眼睛,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音调也高扬了不少:“亲亲宝贝这么问,就是,终于对我有兴趣了!” “你有多想了。” 无违拢眉。 这个世欢颜,脸皮比自己想象的要厚上许多。 刚来的时候,便一口一个‘亲亲宝贝’的叫,自己不欲多言,更懒怠出言拒绝,便从未提及要他改口之说,他竟半点没有自知之明。 明明已经被自己驱逐过那么多次,每次一见他,却还是不依不饶的带着腻歪的笑脸,亦步亦趋的纠缠上来。 若不是担忧逝水,自己决计不会还站在这里与他周旋。 “不管了,亲亲宝贝好不容易问我事情了,我就要好好的回答。” 世欢颜单手托着下颌,想了想,仿若是在仔细斟酌遣词造句,然后抬头两眼闪闪,毫无保留的说道:“亲亲宝贝猜得对,我就是贩卖私盐的,还有啊,亲亲宝贝可能不知道,遍布扬州城有一个帮派,名为‘世无颜’,专司强抢卖盐之事,我就是这个帮派的三当家,刚刚走的,我叫了大哥二哥的是大当家和二当家。” 世欢颜歇了口气,见无违表情淡然,仿若毫不在意,也并未吃惊,但明显是有倾听之意,便继续说道:“八月十日有官盐运抵,今天大哥二哥出去,是准备劫朝廷的运盐船去了。” “劫,盐。” 无违淡淡吐出两个字,忽然抿唇一笑,似乎豁然开朗般调笑道:“原来你是扬州盐贩,难怪这儿如此奢华。” 无违说着便即转身,毫无拖沓的往外院走去。 世欢颜稍稍愣神,连忙提脚跟上,有些诧异地问道:“亲亲宝贝,没有其他要问的了么?” “没了。” “亲亲宝贝,为什么不问问世无颜的帮派之事,贩盐之所,买卖双方,交易时间,劫盐地点……” “啰嗦。” 无违驻足,轻轻打断了世欢颜的话,回眸时已露厌烦之态:“我好奇,不过是因为桌上听到了‘官盐’二字,你现在所说之事,我没有兴趣。” 无违说完,即刻绕着西边游廊进了厢房。 世欢颜看着无违渐行渐远的身影,脚下一顿,却再为匆匆追逐。 ——没有兴趣。 不知是当真没有兴趣,还是兴趣多多,却佯装兴致索然。 世欢颜脸上的阿谀奉承之态倏然隐没。 世欢颜因逝水的出现,逐渐起疑,因而前几日出并购置食材之时,便去原先无违所在的小勾栏儿打探过,只是老鸨对无违的前事守口如瓶,恩客对此知之甚少,原先勾栏的清倌儿也是三缄其口,更有不少勾栏中人在此期间被买走或是失踪,再无了踪迹。 世欢颜知道,无违可疑,逝水也可疑,故而再回将他们的注意力,由世无颜引到他自己的身上,这次见无违主动问询私盐之事,更是顺势告知了他似乎过多的讯息。 因为,若是无违是带着不轨之意来此,那之前定然做了充足的准备,约莫已经将世无颜的大致情况了然于胸,所以他即便是告知,也不过是再重复一下无违所知之事而已,无伤大雅,更无泄露机密之忧。 而若是无违清白,只因倾城容颜无辜被他捉来,他便更要趁早将此事交托出去。 ——想要让别人喜欢上自己,可以有所隐瞒,但不能在对方疑窦已生之时,还推三阻四虚与委蛇,或是顾左右而言他。 假面具戴太久,因此而产生的裂痕便永远都无法弥合。 世欢颜看着无违开了,又合上的房门,忽而有些迷惘起来。 就算亲亲宝贝与众不同,但是自己亦不过是好奇,或者是带着,与对往日里那些绝色男子相比的,更多的激情,更多的,想要将亲亲宝贝的隐秘撕裂,将他的傲气击碎,将他的美好践踏,的激情,而已啊。 那为何,会因为亲亲宝贝与那个逝水的亲密之态,心生愤怒;会因为那个逝水昨晚的言语相激,反唇讥齿;会因为亲亲宝贝的,可能是别有用心守在门口的举止,心潮澎湃? ——还有,‘想要让别人喜欢上自己’…… 世欢颜拢了拢眉。 ‘喜欢’,什么的。 真是,让人讨厌的情绪。 世欢颜深吸了几口气,努力想甩脱纠缠不休的困惑。 错觉,一定是错觉,一定完完全全的,都是错觉。 自己所想要做的,没有你侬我侬的戏份,没有郎情妾意的甜腻,没有执手到老的期许。 是的,无关怜惜,无关欢喜,无关情谊。 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想那样,那样而已…… 世欢颜瞥了一眼水波荡漾的池子,而后微微低头,定定地看在摊开的双手上,忽然有暴虐之色袭上温如冠玉的侧脸,继而狂乱的侵染了漆黑的眼眸。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十五章 梅兰竹菊   无违阖上门,转而到了西侧的窗边,这处的窗对的是宅子外墙,墙与屋间仅隔了一条羊肠小径,青石为阶,苔藓密布,潮湿的气息扑鼻而来。   无违这才放松了表情,转而随心拢起了眉头。   听世欢颜的声息,逝水是随世无颜的人一道,去劫官盐了。   八月十日的官盐,规模不小,应当是由军司马沿河护送,到时由扬州城的功曹史带着地方军队接手的。   世无颜这次,应当是下了重本,为确保万无一失,即便不是倾巢而出,也是将世无颜巢内整成空架子了。   对逝水来说,这算是与朝廷联手,里应外合,将世无颜一网打尽的好时机,只是……   无违叹了口气,忽然有些懊恼。   这回,好像是自己添乱了。   逝水若是孤身一人,那便会想方设法通知朝廷的人早作准备,临阵倒戈,将剑直指向世无颜,好完成那已死的金曹的委托,坚决果断,不带半点犹豫。   但是现在,逝水大概会有所迟疑,不欲趁势剿灭世无颜,因为自己的存在,已经成了逝水的顾虑。   逝水倒戈,将世无颜一网打尽之后,便可以抽身离开,但是自己仍然在世欢颜的宅子里,在可能被世无颜的重创甚至崩解打击到了,暴怒异常的世欢颜宅子里,无法与逝水那般轻易抽身。   虽然自己有信心,可以与世欢颜周旋,安然离开这里回到无违庄,但是逝水定然不会放心,更何况昨日晚上,自己还对逝水说了,世欢颜有疑,需要谨慎行事,所以逝水定然是对自己的安慰难以释怀。   无违伸手搭着窗棂,看了看丛生的青苔和纯白的墙垣,眉心拢得更紧。   今日,是八月七日,那逝水劫盐之期,便近在眼前了。   接下来不足三日的时间,自己很难出得了这宅子,难出宅子,便根本没有办法传与逝水只言片语,凭逝水的心性,大概会为了自己,而硬生生将这个大好时机错失过去。   如此一来,逝水便不得不虚与委蛇,协同世无颜积极劫盐,朝廷这批运盐船,全军覆没的结局算是定下了。   “当初,是太草率了么。”   无违以手抚额,思量着自己莽撞入勾栏,任由世欢颜带自己进庄子的举措,一时竟有些茫然。   ——这算是,自己拖了逝水的后退了么?   无违无奈牵起一笑,却是勉强至极。   短短数日过得飞快,此时已是八月九日,立秋。   当夜里,朗月高悬,星辰寥落,墨黑的天空沓无边际,虽是挂了立秋的名,却半点没有凉风至,盛夏的气息仍然氤氲。   扬州城外一处土地公公的破庙,青灰色的瓦砾,剥落的墙皮,单层的小庙盘曲了满屋的蜘蛛丝,不大的庭院里,整整齐齐列了四溜人。   “安静。”   一个冷冽的声音传出来,供奉土地公像的香台前,世无常双手平伸向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星眸一转,在队列上首的四个人面上停留了片刻。   逝水垂眉站在世无常身侧,淡淡地扫过堂下之人。   最左侧一列人马身着赤红长袍,无论男女老沙,皆是眉心一点赤红朱砂,上首为一妖娆女子,国色天香,玲珑有致,外袍松散,内里开口颇低的艳丽抹胸,虽是面色肃穆,但眉眼中仍然是魅人的春色。   ——此人名为‘红梅’,世无颜门下梅堂堂主。   向右侧一列人马身着青衣,额头绑扎青色布带,上首一人大约三十五六的年纪,眉峰颇高,阴桀上挑的三角眼,鹰钩鼻,薄如刀片的嘴,清瘦欣长,站在当地仿若一株十年有余的挺劲翠竹。   ——此人名为‘青竹’,世无颜门下竹堂堂主。   再向右侧一列人马通身纯白,袖口与裤管紧紧扎起,上首却是一豆蔻少女,脸颊溜圆,头梳双髻,微撅粉唇,对着香台前满脸肃穆的世无常挤眉弄眼,嬉笑出声,丝毫没有半点严肃之态。   ——此人名为‘白兰’,世无颜门下兰堂堂主。   最左侧一列人马身着杂色衣袍,从袖口至裤腿绵延了无数的补丁,仿佛百家衣一般,上首的人须发皆白,满脸皱纹,双眸从始至终都是紧闭,他骨瘦如柴,背部伛偻,仿佛随风便会散了架子一般。   ——此人名为‘万菊’,天生目盲,世无颜门下菊堂堂主。   四大堂主分居扬州城各地,甚至有前段时候从其他郡县丢下未及完成的任务,星夜专程赶回的。   世无常在去世欢颜的宅子之前,便已经将官盐即将运抵之事告知于四大堂主,沿河的机关,齐整的人马,算定的时辰,准确的地点,后续的储盐之所,可能用到的私造船只,定然需要的牛车马车,一一分派了各个堂主。   各大堂主皆心系八月中旬的官盐,分身乏术,所以那日遇上金曹之时,才会由身为二当家的他亲自镇守。   连月的准备明日即刻便见分晓,世无常不容得有半点差池。   世无常定了定神,对着立正的众人,朗声说道:“明日便是八月十日,我予你们每人三十五日的准备时间,现在……”   “无常哥哥,不要问了,都准备好了啦。”   白兰嘻嘻一笑,不由分说便插进话来,而且当先一个称谓便是‘哥哥’,丝毫没有帮中规矩可言。   世无常横扫了她一眼。   这个小丫头,办事能力不错,而且由于年纪小,外表人畜无害,倒是会平添不少便利,但是没大没小,不分场合,等过了明日,要找个机会好好治治她。   世无常直接无视了白兰,继续问道:“你们准备的如何了?”   “咳,咳,二当家的,万无一失。”   万菊张口喘息,语调霸气,但话音刚落便是一口浓痰从喉头冒出,‘扑’的一声,直直落在了地上。   青竹仍然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世无常,眼神坚决,却连嘴唇都没有动。   红梅举起袖子掩了嘴角,杏眸上挑,媚眼横抛,脆如银铃的笑声透出来,肩头抖动间抹胸下春光外泄:“自然是准备好了,奴家办事,二当家的还不放心么。”   世无常肆无忌惮地看了红梅一眼,而后点了点头。   这个红梅,生性放荡,沉湎男女之事,入帮之时便极尽挑逗之能事,帮中上下便没有哪个男子,是不被她言语撩拨过的。   对这个女人,躲不是办法,避更不是办法,只能正面迎上她的目光。   连年如此,世无常早已对红梅应付自如,半点没有其他人的生涩,或是紧张冒汗之感。   “天色不早了,大家也累了,先回去睡吧,明日鸡鸣即刻来此,整队去大河。”   世无常挥了挥手,让人以此退下。   逝水沉默地看着衣着鲜明的分堂之人一一散去,土地庙内渐而恢复了寻常时候的寂寥。   忽然一抹亮丽的红色这身回来,在庭院中娇唤了一声:“二当家的。”   “红梅,还有何事?”   世无常单挑眉,心中早已不耐丛生。   世无常约莫清楚红梅所求何事,所以语调甚为不善。   红梅也是心情古怪之人,不欲金银珠宝,不欲锦衣玉食,不欲豪宅奢华,只是从世无常提拔红梅为分堂堂主,委派各种任务起,红梅就开始与世无常谈条件,而且都是等人潮散去,私下里谈的条件。   最初,是要世无常深情对视,继而,是要世无常一个紧紧相拥,再来,是要世无常与她同饮数坛陈年佳酿,坦诚相见一晚。   红梅想的是世无常亦不过是俗世一正常男子,总会在连番的手段中丢盔卸甲,然而世无常即便是烈酒下肚,美人在怀,气血翻涌,仍然强忍下了心头的燥热,到最后实在忍受不住之时,世无常竟一掌劈晕了自己,任由红梅在旁阻挠不及,咬牙切齿。   红梅从未遇见如此顽固之人,好胜心起,所以所求之事逐一深入,世无常思前想后,心中终于有些忐忑。   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连睡,都睡过了,接下来,不会是要欢爱吧?   世无常有些气闷。   事到如今,若是自己不予红梅所求,她极有可能便一气之下,丢下所有准备好的人马机关,不参与了,如此一来,明日的劫盐,成功之机便少了许多。   但若是予红梅所求,自己岂非要气结?!   “二当家的怎么如此恶声恶气。”   红梅敛眉一笑,胸口波涛起伏,有意无意地瞥了逝水一眼。   世无常留意到红梅的眼神,只当是她介意逝水在场,便对逝水说道:“逝水你先走吧,这儿没事了。”   “是,二当家的。”   逝水点头,正欲转身离开,忽然被一阵香风拦住了去路,凝眸一看,原来是红梅飞身过来,直直地阻住了自己的去路。   逝水讶然,红梅却扭头对世无常说道:“二当家的,逝水公子他怎么能走呢,他走了,我怎么谈这条件啊。”   “你的意思,是……”   世无常瞪大了眼睛,单眼挑过有些茫然的逝水,心中一动,大大的舒出了一口气。   逝水眉目俊朗,身形挺拔,温文有度,而且手刃金曹,武功高强,聪明剔透,红梅大概,是看上他了。   难怪几日前,红梅初次见到逝水时未曾眉来眼去,十指大动,原来早先便想好了这次的条件,忍一时,耐一刻,留待他日放纵啊。   ——逝水,虽然不仗义,但是为了世无颜,也只能如此了。   世无常心中偷笑,面上却是假作的纠结异常。   “明日劫盐成功,我要逝水公子一夜欢爱。”   红梅眨了眨眼,果然如世无常所料般开门见山,她抬眸深情地看着逝水,完全没有半点扭捏之态。   逝水回眸看着世无常,后者面露为难地与逝水对视了片刻,而后拍了拍他的肩头,诚恳地说道:“逝水,劫盐事关重大,世无颜上上下下为此都准备了十数天,不能前功尽弃了,所以你……”   “二当家的,是劝我接受么。”   “是,是啊。”   世无常被逝水的直白激得略微有些尴尬。   逝水见世无常承认,便扭头看着红梅,问道:“红梅堂主,不能换个要求么?”   “得逝水公子一夜,奴家餍足,不想再换。”   红梅眼中已露灼热,毫无盘旋余地。   “那,我接受。”   逝水淡淡应承,心中却惊涛骇浪。   爹爹仍然在世欢颜宅子中,所以明日不是倒戈之机,自己必须全力以赴帮助世无颜,不能露出半点与朝廷相关的马脚。   劫盐,还是多半会功成,那红梅这条件,亦是多半会实施。   虽然自己不愿,但是现在世无常和红梅,是半点没有给自己回绝的余地。   若是自己拒绝,世无常便会牵扯出什么为世无颜做事,不过是一夜而已之类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让自己难堪之余又无力推托。   逝水低头,垂眉,强行掩去了眼中的心不甘情不愿。   ——没想到,盐要得,还需得搭个美人在怀。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十六章 速战速决   逝水倚立船头,倾觞直直插在身边的甲板上,长长的剑身通体裹挟着涓涓的鲜血,于剑尖处先是汇聚成妖艳的小小湖泊,又四向里流淌向了四面八方。   宽广的河面映照在晨曦的初升之日中,水面混沌波澜,船身微微摇晃,连夜拼杀,在八月十一日里,立秋之后也终于有了少许的凉意。   和风吹过,腥臭的气息遍布江流,逝水抽鼻嗅闻,却发现早已习惯得不觉有异。   八月十日鸡鸣时分,于郊外破庙,四大堂主并世无常,逝水汇合,简明走了一遍劫盐流程,再奔赴大河运盐船途径之处,夜幕渐而低垂之时,上千人马早已遍布河岸,衔枚噤声,将刀剑的锋芒紧紧掩实。   暧昧不清的夜色,是极好的掩饰,而此处,在军司马所带京师之兵,和由功曹史所率地方军队交接前的一里来地,运盐船一帆风顺行了十数日,眼见着交接在即,总也会有些懈怠之心,留给世无颜一个可乘之机。   ——所谓齐整的人马,算定的时间,准确的地点。   久之,当先一条运盐船出现在视野中时,逝水见身穿窄袖衣裤,嬉皮笑脸的白兰蹦蹦跳跳跑过来,带着问询的眼神,瞥了一眼世无常。   “无常哥哥?”白兰的声音有些激动的颤抖,伸出舌头一舔嘴角。   “可以了。”   世无常点头,白兰立时喜上眉梢,从鞋底抽出一柄短刃,狠狠衔入口中。   短刃是流畅的窄小蛇形,每个转角皆修饰的恰到好处,通体泛着妖艳的白光,纤弱的茎杆条纹从刃尖一路蜿蜒到略微膨大的把手,而后绽开了一朵阴刻的兰花。   白兰将短刃咬得很紧,咬得很深,短刃的锋芒甚至割裂了白兰粉色的唇瓣,在嘴角嵌入了进去,白兰却恍若未觉,圆溜溜的眼中嗜血之色大盛。   世无常皱了皱眉头,看着白兰带着下颌上蜿蜒的血色,低头,双臂向后维持了平衡,疾奔向河岸,而后像一条游鱼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水中。   逝水看了看仍然有些距离的运盐船,算了算时间,不由有些诧异。   此番,是劫盐,不是杀人,所以河底不能深埋火药,否则盐不好收拾,但是又不能慢条斯理与朝廷人马厮杀,一里地后有地方军队,滞留太久,会引来援兵。   所以照着计划,所有行动只在一个‘快’字,折中了炸沉运盐船,与在甲板之上与官兵打斗两条路子,世无常转而改为以人力凿破船底,船沉没入水后,世无颜的人马再抢在盐熔之前,将盛装盐粒的麻袋拖到岸上,以待转运至自己私造的大船上。   只如此一来,至多不过弄沉了三五只船后,官兵便会跳河,横加阻扰水底的人,到时候便是转而启用埋伏的人马,费心攀上运盐船,与船上的官兵厮杀,控制大船的主导权了。   白兰,便是挑先锋之人。   逝水拢了拢眉,想起白兰纤弱的身形,心中对世无常所定之计生出了些许疑窦。   逝水原本想着,白兰许是欲要运足内力,以掌击破船底,但见她衔了短刃,便转而认为她是要用短刃慢慢凿洞了。   白兰这么远便即入水,待到船行至跟前,或是直接游水到船底开凿,粗粗算来白兰需屏息之期,可是有些长的了。   而且,就算到了船底,仍然需要不少时间费心开凿,小小一柄短刃,即便削铁如泥,即便凌厉非常,面对坚实的船底,也是螳臂当车,蜉蝣撼树,遑论水波还对此有所阻遏,人难以使尽全力。   逝水抬眼再看,当先已有三五只运盐船并排而行,从宽广的河道这头到那头,仅与河岸留下了狭窄的通道。   并排而行,以白兰之力,至多便是损坏一只船。   逝水静默间,忽然听到河水中转来了沉闷的‘轰’一声,位于河流中央的一只运盐船周遭咕噜噜泛开了一圈水花,船身左右摇晃了一下。   逝水略惊,这个动静,怕不是小小一柄短刃能引发的。   运盐船上的人瞬息一乱,然后摇摇欲坠的船只稳了稳,几个身着铁甲的官兵便跳上甲板,潜入水中寻找缘由去了。   此时大船已经驶到埋伏圈中,数十个即便是在黑夜中,仍然身着白衣的兰堂之人深吸一口气,循次跳入水中,游向了大船的方向。   逝水不及细想,眼见着运盐的官兵已经生了警觉,船上几点灯火迅速涨大,沿岸照亮了隐匿草丛之中的世无颜的人。   人潮,从船舱内蜂拥而出,明晃晃的刀剑终于直指苍穹,半点不留情面的寒光闪闪。偷袭已过,是明战时分了。   世无常冷然一笑,看着在河流中短兵相交的兰堂之人和官兵,对着身侧早已跃跃欲试的堂主们招了招手。   青竹仍然面色冰寒,直接欺身而出。   ——竹堂之人,后继上兰堂的快攻先锋,乃是持久作战所用,务必当先在船上杀出一条血路,留待梅堂之人上船。   万菊虽然目盲,身形伛偻,但动作起来却犹如狡兔一般,只他前行的方向并非河岸,而是反向退出人潮,远远站定,仿若置身事外。   ——菊堂之人,并不立刻参与战局,只是候立在旁,随时准备将损折人马替补而上,或是将重伤回来的人马妥善安置。   红梅有意迈步到逝水正面的方向,迎着他的眼神妖娆一笑,袖袍招展,在江风之中大大伸开双手,索性将缀余的外衣罩衫快速褪下。   宽大的衣角翩跹如蝶,瞬息便没入了江岸的草丛中,红梅玲珑有致的娇躯裹挟着连水光都会失色的纤细肚兜,下身仅余了一条艳红及至膝盖的中裤,映衬着漫天的火光,红梅袒着光洁的后背,纤细的手臂,弧度完美的小腿,面色却一如以往的淡定从容。   逝水不及闪避,乍看之下不由面色一顿,斜睨开了眼去。   逝水,还是第一次,见到宽衣至此的女体。   红梅掩嘴一笑,仿若没有看到紧张的局势一般,几个点地凑到逝水近前,纤纤皓腕搭在了逝水腰间,凝眸,娇滴滴地说道:“奴家这身子,公子可还入得了眼?”   “江风甚大,堂主小心风寒。”   逝水顾左右而言他,勉强定下了狂乱的心来,语调甚是和缓。   “奴家修行的武功,便是要将周身缀余之物,褪得越多越好了,否则那帮子官兵,怎能轻易臣服。”   “堂主所修之法颇为奇妙。”逝水随意应付。   “嘻嘻。”   红梅巧笑嫣然,伸出手指在逝水胸前轻轻圈画,柔柔地说道:“奴家还以为,公子会醋意横生,不欲让奴家的身子,被他人看了去呢。”   “堂主的身子,哪需要我横生醋意了。”   逝水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抬眸看着已经燎原的战火,说道:“堂主,两方兵刃交接,没有心神在此优哉游哉了,若堂主想滞留,我不奉陪了。”   逝水说着即刻翩身飞出,身后红梅脆如银铃的声音却如影随形。   “公子心中清楚,奴家这身子,不久便要交托给公子了,奴家所求虽是一衣露水,但公子若有心,奴家决计不会有半点拒绝之意。”   逝水终于冷冷哼出一声。   逝水从小到大,见到过的人物形形色色。   放肆大笑,游戏人间,却幽若深谷如一品红,今朝有酒今朝醉如万年青,让人不舍错开眼去如无违,城府极深,却娇俏动人如墨雨,情根深种,因而不择手段如古妃……   还有百十个,死于他手下,或是两腿站站,或是痛苦求饶,或是视死如归的人。   但是逝水从未见过,如此‘奔放’的女子。   逝水当真是不知如何应对,心中燥乱难当,虽然厌恶丛生,却又有些莫名的好奇,多种情绪百般纠葛,乱如团麻。   逝水宁愿反掌劈死这个死缠烂打的红梅,或是抽身离开落个眼不见为净,但情势迫人,现下需要专注辅助世无颜,功成还要应付红梅那所求的‘一夜露水’,逝水半点都挣不开身去。   “杀——”   “啊——”   逝水忽而听得耳畔嚣闹,浓重的汗味蔓延开来,将原本水流清澈的暗香完全盖过,再抬眸时,十数只运盐船已经完全显露在了视野中,当先被白兰下手的大船甲板已经没入水中。   身着白色窄袖衣服的兰堂之人在河中浮浮沉沉,身着青色衣服,外披铁甲的竹堂之人扒着船沿,不管不顾船上官兵的刀剑乱砍,一门心思往甲板上跳。   穿着满是补丁衣服的菊堂之人,亦是从刚开始的无所事事,转而忙碌了起来。   除却上次随世无常押送运盐船,手刃金曹,逝水从来都是独来独往,而这涉及千人的混战,逝水还是第一次碰上。   震天的吼声,漫河的鲜血,惹得人蠢蠢欲动,逝水原本的,厌恶手染血腥,夺人性命之心,不知何时便倏然隐没了。   渐而,逝水被澎湃的厮杀渲染,早已将腻歪的红梅丢却一边,心中暴戾之气已起,紧了紧手中的倾觞,竟有种欲要仰天长啸的冲动。   ——驰骋,放纵,将眼前官兵的头颅斩飞出去,且行祸事,不顾缘由。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十七章 焉知非福   夜昼交替,星辰隐没,朗月渐消,红日未升之时,大江东边已然泛白,八月十一日,在悄无声息中已经翩跹而至。   劫盐以‘快’为策,却仍然拼杀了三五个时辰之久。   待到世无颜终于掌控了运盐船的主导权之时,逝水微微闭了闭遍布血丝的眼眸,将倾觞狠狠钉在甲板上,忽然有些抑制不下心中的狂暴。   逝水一向奉行一击致命,不欲看人挣扎求生之态,但这次面对如许多竞相奔袭的人,难免会错手,只重伤他人。   只是,听着鲜血迸溅之人凄厉的哀嚎,看着自己手起刀落时横飞而出的断肢,将死未死之余的扭曲面容,逝水竟然从心底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兴奋之感。   掌控,放纵,玩弄,酣畅淋漓。   逝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以手抚额,心中惊诧不已。   自己不是因为万般无奈,方才手刃他人的么,何时竟也会如此贪念夺人性命的快感,竟也会如此在人潮中迷失了心智,竟也会如此只逞手中之乐了。   逝水看着身侧横七竖八的尸体,小小打了个寒战。   “唔——啊——”   似是欢愉,似更痛苦的惨叫声,拖着冗长的尾音响起。   逝水转眼一看,见尸体中略有动作,一个人托着上半身爬了起来,扬起一张虽然没有受伤挂彩,却是艳红地仿若能滴出血来的脸。   “啊——给我——”   那人伸出了同样红到极致的双手,脖颈粗涨,青筋暴起,对着站在他面前的窈窕女子大声疾呼。   “你是要奴家给你什么呢,军司马大人?”   红梅此刻已然披上了菊堂之人的补丁外袍,将周身遮的严严实实,微微俯下身来,看着原本不可一世,现在却张皇无助如同濒死之人一般的军司马,也即是押解运盐船的最高首领。   “……”   军司马赤红的脸上有一瞬间的迷惘,而后努力伸手,说道:“让我解放,我要解放。”   “解放什么?”   红梅巧笑嫣然,又将头低了几寸,将清亮的气息喷吐在军司马灼热地几乎燃烧起来的脸上,顿时引起后者一阵剧烈的战栗。   逝水背倚着栏杆,眯起终于渐而平静下来的眼眸,懒懒地看着军司马。   红梅所修乃是XX人心智,催生人原始渴求之术,攻击范围不大,攻击距离也短,故而只能让逝水和竹堂等人奋力杀出一条血路,让红梅安然近身到军司马一丈之内,方才能够施展开来。   而且此术需要几丈的空间,红梅施展时也没有半点防备外界刀剑之力,需得有人在旁护住周身,这些条件,在这般乱哄哄的厮杀中,可谓是有些繁琐的了。   术名‘舞魅’,红梅脚尖点地,绕着军司马周身旋舞,腰肢扭动的仿若无骨的蛇类,十指变幻着交错并行的姿势,眼神相挑,肢体相勾,有些宽松的中裤迎风而动,只有两条纤细红绳维系的肚兜更是晃晃欲坠。   艳红的衣服,衬着白皙的肤色,忽明忽暗的火光,裹挟着娇俏的美人,军司马耳畔里,还直直冲入了只由他一人接受的密音。   密音非是寻常高手传话所用的普通声调,也没有具体的含义,只是放肆的娇笑, 间或掺杂着缱绻的低吟。   军司马不由瞠目结舌,待到想反抗之时,身体已然不受控制,红梅见军司马渐而迷糊僵硬,便缓缓舞动过去,将早先随身携带的XX粉尽数洒在了军司马身上。   中术,中药之人,不过半晌便会燥热难耐,失却神智,放弃一切抵抗,对周遭任何人的话言听计从。   而且,若一时半会儿不能泄欲,便会如万蚁蚀心,大火炙烤,血脉爆裂而死。   军司马撑不过一盏茶的时光,便循着红梅之意,依靠着船栏,对其他仍未沉没的船只上奋力拼杀的官兵们大吼:“你们放下武器,给我投降!”   回忆到这里,逝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不过,这般繁琐的开路护送,也算是值得的了,军司马下令投降,官兵们便即刻军心涣散,就算有负隅顽抗者,也走寡不敌众,不多时便溃了阵势。   逝水冷眼继续看着红梅的举动。   “大人说啊,要解放什么,否则奴家怎么会知道呢。”   红梅索性蹲了下来,探手摸到军司马下身,嘻嘻一笑,手中狠狠一用力。   “嗷!”   军司马嚎叫一声,面目抽搐,几乎要将眼珠子瞪了出来,旋即低头重重踹着粗气,结结巴巴地说道:“求,求求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让我,让我……”   “大人说话真是罗嗦啊。”   红梅忽然兴味索然,语调一冷,松开手,摸过地上的一把刀,割裂了铁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断了军司马刚刚还握在自己手中的东西。   肉块裹着内里的锦衣,颓然跌落在甲板上,热气凝散。   “嗷——”   军司马痛呼一声,支起的上半身再也撑不住,直直地跌落进了尸体堆里。   “无趣。”   红梅拍着手站起来,对着站在一边面色冷峻的世无常说道:“二当家的,奴家这边完工了。”   “选么快?”   世无常有些惊讶。   “二当家的这话是什么意思?”红梅挑了挑眉。   “你往常,不是该……”   世无常说到一般忽然哑声。   ——不是该百般戏弄中术之人,让他慢慢自爆而死的么,怎么这次干脆利落地下了手,帮他摆脱生不如死的折磨了?   “奴家还有正事儿呢,哪有闲工夫和这个半死不活的东西纠缠。”   红梅转眼又是一笑,翩身飞到慵懒而立的逝水身侧,眼中灼灼地娇唤了一声:“公子,接下来的运盐,已经没我们的事儿了,公子若想要早早与奴家回去,奴家决计不会说半个‘不’字。”   “堂主也不用说‘不’字。”   逝水淡淡地看着前方忙忙碌碌,搬运麻袋的人群,说道:“我没这份心思,要与堂主早早回去。”   红梅一顿,心中有些受挫,但是很快又笑了起来,一垂眉,纤长的睫毛在眼底投射下了一圈阴影,语调也楚楚了几分:“但是,奴家好想与公子早早回去,不知公子可愿意?”   “不愿意。”   逝水断然回绝,看向红梅的眼中厌恶之色甚为明晰,语调也是从淡然转而淡漠:“堂主当时所提要求,是与我‘一夜欢爱’,可不是‘一日欢爱’,堂主莫要记错了。”   “……”   红梅白了白脸,气得跺了跺脚,只能用捂鼻来掩盖心中的尴尬:“这里臭死了!”   红梅说着便即转身,对着有些幸灾乐祸表情的世无常吼了一句:“二当家的,既然完事儿了,那奴家就先回去了。”   “恕不远送。”   世无常挥了挥手,看着红梅回眸又看了逝水一眼,见后者半点回应也不予以,便翩身从下已经停靠在岸边的大船,迎着晨曦远去了。   世无常轻笑一声,回头对着搬运的人说道:“受伤之人可以休息,其余人也累了,不必太费劲勉强求快。”   逝水却是看着红梅的背影,叹了口气。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自己却仍然想将这事儿越往后挪越好。   若是能将此事拖延到世无颜崩解了,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逝水有些头痛地转过身,看着逐渐升起来的日头,迎着那微光往下游看了很久,见是一望无际的平地,杂散了漫漫的草丛,江流在草丛中化开了一条波光粼粼的带子,倒也有几分别致的意境。   清晨的江河流域,江南之地,即便是经历战火,也能如此从容不迫么。   逝水看着看着,忽然眉心一扰。   此处离下游功曹史的队伍,不过是一里开外而已,昨晚到今朝,动静这么大,也持续了三五个时辰之久,为何功曹史到现在还未派出援兵?   当初所定之计,惟‘快’,但是看现下的情形,世无颜的人转运盐的速度并不快,而世无常也没有催促的意思。   疑窦渐起,逝水理了理思绪。   除却不必要的枝节,劫盐之事约有两处不白之点。   一,世有金说是世欢颜查探出了官盐抵达的时间地点,而非其余世无颜的人,为何会是由长住地下宅子的世欢颜,反倒打探出了这等要事。   二,世无常火速劫盐完之后,对运盐之事反倒慢条斯理,为何会半点没有顾忌下游功曹史的意思。   逝水眼眸一闪,电光火石间便想出了一个可取之因。   这两处疑点只缘一个理由,即是,功曹史,早由世欢颜出马勾结,所以暗里透露官盐运抵之期,放松援兵到来之时,官盗相通,两两相护。   逝水冷冷一哼。   金曹大人,你的委托,好生繁琐呐,除了世无颜的人,竟还要牵连出未曾考虑过的朝廷官员。   幸而自己没有早日想方设法与军司马相商,于昨晚便倒戈灭了世无颜,否则功曹史那厢便要从此逍遥法外了。   塞翁失马,错失机遇,焉知非福。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十八章 红梅所求,不过一夜 晚间,逝水与世无常回了世无颜的处事之所,这处亦是宁静的别院,只是常有四大堂主来往回禀各类事务,往来人流不少,与世宅仅向世家三兄弟与逝水开放不一样。   但是这处别院中,亦是有专属逝水的寝房,逝水此刻便是在寝房中安歇。   逝水也有些诧异,为何世无常会带他来这处别院,而不是像前些日子那般与他回世宅,但是逝水历经拼杀,虽未受伤,倒也有些疲乏,便不加深究,整了整床,踢了鞋子就欲睡上一觉。   只逝水还未阖眼,便传来了‘笃笃’的叩门声。   逝水拢眉,有些不愿地起身穿鞋,走去开了门。   见到屋外之人的刹那,逝水的心中的不愿立时达到了顶峰,若非承诺在先,逝水几乎要当场翻脸。   喜气洋洋站在门外,抬着妖娆面庞向里张望的人,正是红梅。   “逝水公子,月儿高挂,已是‘夜’,奴家依言来了。”   “非得今晚么。”   逝水懒懒回应,直直地站在门中央,半点没有要邀红梅进屋的意思。   红梅掩口一笑,说道:“不瞒公子,奴家等不及了,奴家怕一耽搁,公子便飞了。”   要是能飞了,才好呢。   逝水心中叹气。   “公子,不让奴家进去么?”红梅单脚跨进门来,涉足挤进了逝水两脚间。   逝水忙不迭后退一步,沉默了片刻,有些犹疑地说道:“堂主来早了些,我未及有准备。”   “公子还需准备什么。”   红梅眉梢含情,肆无忌惮地说道:“公子,今夜由奴家服侍公子,公子不需做任何准备,只要安心享受便好。”   红梅说着便欲伸手去拈逝水的腰带,逝水微不可查地一拢眉,轻巧从红梅身边绕过,手一伸带上了门。   是祸,躲不过。   堵在门口,也不是办法。   逝水转身捉住了红梅迫不及待的手腕,低声说道:“我的准备,不是堂主说的这个意思。”   “哦?”   “我的意思是,我未及准备春药。”   逝水说的凝重,半点没有玩笑的意思。   红梅听了心中一顿,略微有些怒气翻涌上来,他的意思,莫非是与自己欢爱,还需得春药助兴么?!   “不过,也不打紧。”   逝水看着红梅变色,忽而浅笑,伸手凑向红梅宽大的袖口,口中说道:“堂主这般人物,定然是随身携带此类药粉,以备不时之需的,还请堂主不吝相赠。”   “你——”   红梅心中的不悦终于反映到了脸上,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反驳,便见逝水将手从自己袖口缩了回来,修长的手指中夹了一小纸包药粉,逝水扬眉温和地说道:“果然如此,堂主还真是可敬可佩,药不离身呐。”   红梅脸色一白。   如逝水所说,红梅确实是随身携带催情之药的,只是不想逝水竟然如此笃定地从自己袖口掏了出来,还一脸揶揄地放到了自己面前,红梅虽然面皮颇厚,面上终是有些挂不住的。   逝水看着红梅的脸,慢慢拆开纸包,也不看剂量便直接吞入口中。   逝水前日里答应了红梅的条件之后,并非是坐以待毙,或是将希望全寄托于拖延时间的,逝水专注理了理罗网的探子前几月向他回禀的消息,欲要找出让红梅主动舍弃这个条件的办法。   以逝水所看,红梅耽于男女之事,凡是感兴趣的男子,必要凑上前眉来眼去一番,想尽办法让人臣服于她的石榴裙下。   但这个想尽办法,并不包括下药威胁等的不择手段。   红梅生性高傲,务必要让与她欢爱之人留着几分清醒,所以顶多便用烈酒助兴而已,逝水便想用此法激怒红梅,让她拂袖而去。   红梅看着逝水药粉入腹,温如冠玉的脸上浮现了几抹晕红,愈发显得清秀脱俗,恍若谪仙亲临,竟然耐下了心中的怒火,倾身向前,将逝水慢慢逼到了床边。   “此药,不仅助兴,而且能让公子奋战一晚呢,长夜漫漫,奴家要好好陪陪公子了。”   红梅看着逝水在药性发作下有些疲软,便迫他坐在了床边上,双臂搂上了逝水修长的脖颈,开口间香风四溢。   逝水深吸了一口气。   红梅随身所带之药,药性甚烈,更何况逝水不加思量便尽数吞入腹中。   逝水现在只觉有团火从丹田烧了起来,而且越烧越旺,越压抑越高亢,红梅喷吐在脸上的气息虽然恼人,但逝水的身体告诉他,这凉意微微的气息很受欢迎。   逝水仰起脸,看着红梅一手搭在自己肩头,另一手则溜向了她自己的腰带,腰带一抽即散,红梅抖了抖肩,艳红宽松的外袍便慢慢滑了下来,白皙的颈脖圆润的肩膀渐次明晰,逝水不由喉头一颤。   糟,糟了。   低估了这药的作用。   逝水继续深吸着气,双手却有些不受控制地想要扯掉身上的缀余之物,忽然无违的面容映上脑海,逝水一个激灵登时清醒了过来。   爹爹若是爹爹,便不会如此轻易被这样的药影响心神吧,若是爹爹,也定然不会被红梅这样的女人吸引目光。   爹爹后宫佳丽三千,有倾国之色者不在少数,却仍然愿与自己执手出宫,丢却九五至尊的荣华,丢却万人之上的尊华。   逝水咬了咬牙,已经遍布红云的脸上又绽出了一个浅笑,眼神单挑过红梅已经褪落到地上的外袍,再看着她半遮半掩的春色,淡淡地说道:“堂主,请允我再做个准备。”   “什么准备?”   红梅见逝水神智甚清,心中略微惊喜,但见逝水眼神明澈,心中又陡然失落。   在他眼中,自己的身子,竟是这般没有吸引力的么,连服了药,都没能让他主动上前么。   “蒙眼。”   逝水轻轻抖出两个字,看着红梅脸上的笑意倏然隐没,原本欲要解开肚兜带子的手更是紧握成拳,便继续解释道:“非我所愿,堂主坦诚于前,我又想及堂主的身份处事,心中便有所阻隔,怕是不蒙眼,今晚便无法如堂主所想那般好了。”   逝水克制着身体的冲动,假作毫不在意地上上下下打量了红梅一番。   “你——”   红梅咬牙切齿,却仍然伸手,将地上的腰带捡起,轻轻绑扎在了逝水的眼上,末了还紧紧系上了一个死结。   红梅打完结后并未收手,而是顺势开始抚上了逝水的侧脸,清凉的指尖滑过逝水挺立的鼻梁,轻抿的薄唇,而后停留在了逝水莹洁的下颌上。   “公子,这样,可还好了。”   红梅的声音有些颤抖,显然是在奋力压抑心中的怨愤和不甘,以及暴涨的情欲。   逝水默然,死死攥住了手边的锦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想要用浓重的痛楚来掩盖身体的欲求,想要将已经涣散的神智收拢回来。   蒙上眼睛之后,身体的触感反而更加灵敏,逝水燥热的脸上被红梅细细拂过,只觉是一阵清流涓涓流淌,逝水的身体在拼命叫嚣着要逝水留住这种感觉,甚至,还要更多。   若非十指连心之痛不断遍及,逝水几乎把持不住。   爹爹—— 不断隐晦言及,自己对红梅的身子没有半点兴趣,想要激怒她,告诉她,自己不过是缘由之前有所承诺,现在也是因为药力,更是蒙上了眼,才勉强与之欢爱的。   但是,为何她明明已经怒火中烧,却仍然要坚持到底?   “还不好。”   逝水回答,而后叹了口气,决定再搏一次:“眼是蒙了,但鼻尚可闻,耳尚可听,堂主可知,有什么办法,是可以封五官之感的?”   “没有!”红梅尖叫了一声。   “真的没有么。”逝水好像很失望,思量了一会儿,又无奈地说道:“那堂主,可还有多余的药粉了?”   “……”   红梅好像听到了自己心弦,终于狠狠崩断的声音。   居然,居然过分成这样。   自己难道真有如此不堪么?!   红梅往后退了一步,面色阴桀地看着逝水,忽然眯起了眼睛。   既然如此,那就休怪自己不客气了。   不让自己好过,自己也不会让他好过!   红梅拾起地上的外袍,从贴身的肚兜里掏出了一包药粉,轻轻说道:“奴家不欲强求公子,这是刚才公子所服之药的解药。”   “解药?”   逝水一挑眉,满满的不相信。   “是,公子保重,之前应允奴家之事,公子不必再忧心,奴家先行告退了。”   红梅将纸包搁在逝水手边,而后欠身,往门口走去,‘吱呀’一声开了门,即刻便传来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逝水摸摸索索着拿起纸包,有些困惑。 解药,自己是断然不信的。   但是,红梅不会怨恨到取自己的性命,所以该不是毒药,而红梅又先行离开,所以亦不会是另一剂春药。   所以这药,到底是什么?   逝水伸手到后脑勺,想要解开绑缚在眼上的腰带,却发现手脚酸软无力,根本解不开红梅紧紧系上的死结。   逝水放弃了解结,缩手回来喘了几口气,逐渐头晕目眩起来,浑身的灼热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身体在叫嚣着要大肆解放,逝水鬼使神差便拆开了纸包。   好似桃花的清香,扑鼻而来。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总不至于,比现在的情形还要糟糕。   逝水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哆哆嗦嗦地将芳馥扑鼻药粉,慢慢倒入了口中。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十九章 突起事端 “发生什么事儿了么。”   世无常驻足在逝水寝房门口,微微拢起了英挺的剑眉。   世无常带逝水回别院,而非回世庄,确是如逝水所想般别有用心的。   世无常了解红梅的秉性,定然是迫不及待要与逝水同寝,为免她再来纠缠,世无常便决心早些让红梅得偿所愿。   所以世无常嘱托逝水先行回房休息,后又对紧跟着来别庄的红梅点头默许,指明了逝水寝房的方位。   只是世无常终究是有些不太放心,想逝水当初答应之时,虽然面色平静毫无波澜,但心中大概是极不情愿的,世无常担心逝水早先的点头应允不过是权宜之计,到红梅真去了他房里,便会生出事端来。 所以世无常从红梅进房起,就远远立在逝水寝房边游廊尽头处的柱子后,暗中观察,以备风云突变时好前往调节。   红梅进屋不过一炷香的时光,便满脸怒容地开门出来,风风火火甩着袖袍,怒气冲冲地走下亭阶出了别庄,世无常心中一紧,便循着游廊走到了逝水的寝房门前。   “怎么回事呢。”   世无常伸手想去推门,只是指尖刚碰到门格子,又有些犹豫起来。   此刻推门进屋,不知会见到什么尴尬的情形,看红梅那样子,定然是没有得偿所愿的,而逝水没有紧随而出,便是没有半点追悔之心,欲要劝说红梅,软语相加打消她的怒气了。   果然,逝水还是耍了诡计了么。   逝水是聪明人,不会做出摆明了的耍赖之事,更不会打打杀杀威胁红梅放弃,所以应该是用计谋让红梅愤而离去了的。   红梅若当真是愤而离去,自己倒也怪不得逝水,只是红梅从此之后又该转头将目标定在自己身上了,为将来着想,自己还是该向逝水好好儿学学,如何有让红梅主动放弃的法子。   世无常定了定心,看着逝水门口,又看了看红梅离去的方向,决定还是放任红梅远去,转而向逝水问个究竟,便狠狠推开了门。   “逝水,你——啊——”   世无常的喊话立时吞声,感觉怀里撞进了一个跌跌撞撞,火热有余,弹性十足的物什,下意识地便张开双手将他揽了个紧实。   “逝水?”   世无常后知后觉地发现撞出门来的人正是逝水,不由得眉头高挑,困惑丛生。   “唔——”   逝水不加解释,只是反手抱紧了世无常,肩头在他胸前拱了拱,发丝垂落在肩头,抬起绯红的脸来,慢慢喷吐出了一口气。   世无常忽然咽了一口口水。   往常怎么没发现,逝水如此魅惑众生。   世无常有些不着边际地在逝水面上扫了几眼,见他双眼被蒙,目不视物,面色潮红,白皙的鼻尖沁出了晶莹的汗珠,薄唇微微开合间灼热的气息吹拂到自己脸侧,世无常只觉得,怀里被搂个紧实的人浑身就像是团火一般燎原。   “逝水你,你怎么了?”   世无常的声音带着些许的颤抖,有些茫然无措地四下里打量了一番,欲要开口让人帮着扶持,却发现周遭没有半个人影。   人都跑到哪里去了?!   劫盐成功,都乐不快溜的去花街买醉庆贺去了么。   世无常有些尴尬,想从逝水腰际把手抽回来,却转而被他抱得更紧。   “爹爹——”   逝水忽然咧嘴一笑,垂眉在世无常胸前的衣襟上蹭来蹭去,热得几乎冒烟的身体在世无常身上寻到了一丝清凉,逝水不由蹭地更加起劲。   “爹?你你你——我不是你爹!”   世无常浑身打了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想要从逝水手里挣出身来,忽然见他闻言又抬起了头,薄唇微抿,慵懒中带着点娇嗔地说道:“爹爹,讨厌逝水么?”   “呃——”   “爹爹,不想抱逝水么?”   “啊?!”   “爹爹……” “你给我住嘴!”   世无常忍无可忍地捂住了逝水越说越离谱的嘴,努力后退了一步,却感觉手心逝水绵软的唇瓣在细细磨蹭,世无常心头狂跳,猛然间方寸大乱。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世无常见逝水已经昏头昏脑,无法再口齿清晰地说话,便无助地慌乱地扭头看着庭院,忽然想起之前匆匆离开的红梅。   ——一定是红梅!   ——一定是逝水心思百出惹恼了红梅,红梅知道同寝无望,虽然主动放弃,但离去前下药让逝水魂迷心窍,以泄心头之愤。   以红梅的为人,随身携带的不过是些催情之药,所以这下药下的决计便是春药,欲要让逝水浑身燥热,受欲火折磨,看现下逝水的情形,大概还被下了不小的分量。   世无常狠狠皱起了眉头,忽然又有些困惑。   但是,既然如此,逝水为何会将自己当成‘爹爹’,百般纠缠呢?   逝水所中乃是春药,逝水顶多便是神智不清,疯了一般找人泄火,怎么的竟会抱着自己乱喊‘爹爹’呢?   “唔——”   世无常还未及深思,忽然感觉掌心的纹路被一条柔软的物什轻轻舔舐,一时不防间呻吟了一声,而后慌忙将手缩了回来。   “爹爹——”   逝水的声音愈发柔腻,妖艳的红色已经从脸侧遍布到了耳垂,脖颈,逝水虽然看不见,脑子也已经混沌到半点思绪都没有,但仍然下意识的站直了身子,想要将唇凑到世无常脸上。   世无常瞪目结舌,看着逝水的俊脸越来越近,电光火石间终于想出了解决的方法。   “逝水你别急,先睡一觉。”   世无常也不管逝水听不听得见,听不听得进,只随口丢出一句话,而后食指中指一并,瞬息已点上了逝水的昏睡穴,而后拦腰将他抱了起来。   这叫什么事儿啊。   世无常平复了一下有些翻腾的气血,而后大步踏出庭院,在外院侧座内颠三倒四寻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世无颜子弟,连忙大声吩咐道:“你,去准备马车,单马双马拉的都行,要快!”   “二当家的?”   那人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很是惊诧地看着世无常怀抱着依然昏迷的逝水,一脸激动一脸等不了一脸迫不及待的表情对着他吼。   “耳朵聋了啊,快去准备马车!”   世无常狠狠地瞪了回去,虽然知道那人心中想歪了,但也不欲多做解释。   红梅的药,向来是阴狠至极的,逝水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而且看红梅变脸离去的样子,自己大概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人,即便是找到人了,也要与她再三周旋,浪费时间。   说实话,逝水也算是替自己受过了,若非他扛着,应允着,红梅这次便是要求自己与她一夜欢爱了。   世无常有些莫名的歉疚和担忧,前后思量了一下,忽然面露苦色。   想到大夫,想到解药,想到妙手回春,第一个跳入脑海的居然便是世欢颜那个混蛋。   只是那个混蛋身怀绝技却游手好闲,白白浪费了傲世的医术,宁愿琢磨着拿医理来酿酒做菜,也不肯好生为世无颜办事。   世无常低头看了看逝水紧拢的眉头,觉察到他在熟睡中仍然愈发紧促的喘息,下意识地便紧了紧手。   从世欢颜的宅子回来才五日,那个混蛋又被宅子里的人迷得紧,所以应该还安生地待在宅子里,不会出去游山玩水,溜达寻欢吧。   只是这次去,没带上有金,不知那个混蛋会不会放自己进去。   世无常有些忐忑,才稍稍舒开了眉心,就又紧紧拢起。   红梅所用寻常的药,虽然刚烈,虽然让人神智不清,但终归是解放了就好的,若是那个混蛋不肯出来接引,而自己又无法找到入宅子的方法,到时候解了逝水的穴道,随便在亿香阁就近找个姑娘丢过去便好。   怕只怕,红梅被逝水气得不轻,下的药颇为出挑,那样的话就算是让逝水随着情欲释放了,也不能算得是解了药劲。   “二当家的,马车来了。”   世无常正思量间闻声抬眸,见刚刚那世无颜的子弟站在外院门槛上,带着仍然不加掩饰的惊诧表情,身后稳稳停了一辆双马并行的车。   “二当家的,要我赶车吗?”   “不必了,我来赶,没你的事了。”   世无常努了努嘴,示意那人离开,而后便走下台阶,掀了帘子托着逝水入了舱内,扶着他的身子让他倚靠着窗子睡好,而躬身退出舱来,单手握起了马鞭子。   事出突然,再去找有金,让他陪同而去已然是来不及,碰碰运气吧。   “驾——”   世无常伸手,一个响鞭狠狠抽打在了马屁股上。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二十章 趁机打探 沿河的花街柳巷,映衬着波光粼粼的河水,闪烁着红黄相间的灯火,笼罩着茫茫的夜色,续演着江南之地独有的魅惑。   而亿香阁里,亦是一如既往般闹哄哄的。   夜半时分,正是恩客们流连忘返,乐而寻欢的好时候,亿香阁大堂里香风四溢,调笑尽起,忽然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直冲了进来,气势汹汹健步如飞,还背着一个身形颀长的青年,沿途撞飞了十数个躲闪不及的姑娘客人。   老鸨未及反应,不及阻挠,只来得及张口唤了一声:“这位大爷——”   “滚。”   那人直接无视了甩着帕子的老鸨,如入无人之境般穿堂而过,走到边门,掀了帘子直接杀进了边门后的小院子。   “世欢颜!”   世无常努力将逝水往身上托了托,而后站在井口冲着下方大声嚷嚷。   离开这儿方才五日,世欢颜这个家伙应该没来得及换个通道,站在这里吼,也让他听个真切。   不过这只是心理安慰而已,因为若是这个家伙愿意出来,即使自己站在亿香阁大堂吼一声,他也能给个回应,而他若是不愿意出来,即使自己低头埋进井口大吼,他也只会装作没有听到。   “世——欢——颜——”   世无常史无前例的没有骂人,只是焦心地一再呼喊。   只是这份谦和半点没有作用,井下半晌没有反应,世无常摇了摇头,急了。   自己可以等,但逝水可等不得啊,自己带逝水上马车几近费了一个时辰,马车至此又花去约两个时辰,这时间可不算短了。   虽然自己点了逝水睡穴,逝水也有内功护体,但是……   世无常愈发焦躁。   算了,拼上运气,也不要傻乎乎地守在这里等着人来接了,就赌世欢颜这个家伙没来得及弃置井下的入口,自己杀进去吧。   世无常解下腰带,从逝水的腰后绕了一圈,将他稳稳地系在了自己身上,而后撑着井沿扶着井壁,一寸一寸地开始往下滑。   世无常两脚撑在井壁上,挪了半晌,低头一看已经水波荡漾,估摸着深度足够,身侧那块便是入口的大石了,便定在原处深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掌沿外翻,平展开手心,带着阵阵掌风狠狠劈在大石上。   大石震了一下,却是没有碎裂的迹象,世无常拢了拢眉,正欲再劈一次,忽然见大石往里开了进去。   世无常正有些困惑,以为这石头也像人般后知后觉,便见世欢颜打着哈欠从通道里探出了头,懒懒地说道:“二哥,大晚上的,跑这儿来做什么?”   “闪开,让我进去!”   世无常很没好气,世欢颜正欲挪到一边,忽然见世无常身上好像还背了一个青年,便立时清醒了过来,直直地堵住入口,义正言辞地逼问道:“二哥,你背着什么人?大晚上,还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地背着个人来我这儿,你不怕大哥知道么?”   大晚上的,火烧火燎地来自己这儿,背着人,还没带大哥一起来。   大有猫腻!   世欢颜狭长的丹凤眼里闪过一丝兴致盎然。   “有金不用知道,废话少说,快让我进去。”   “二哥不知道么,在我好奇心没平复之前,我只会孜孜不倦地求答,其他不予配合。”   “你——” 世无常看着世欢颜一脸的坚定,想着等会儿逝水还要仰仗着他来救治,便只能循着世欢颜的意思解释道:“逝水中了梅堂堂主红梅的毒,已经过去约莫三个时辰了,事态紧急,你给我手脚麻利着点。”   “红梅的毒?”   “是,我带逝水来,是为了让你给他解毒,你好奇心平了没,人命关天,一刻都缓不得的啊!   “他中了红梅的毒,二哥跑这儿来让我解,是把我当败火的小倌儿了么?”   世欢颜眨了眨眼睛,丹凤眼中光华流转,很有闲情雅致地拖着下颌,做了个妩媚的姿势。   红梅之毒,不过乱性之春药,乱情之迷魂而已,自己自然能解,但是,自己还真没这个心思替逝水这个人解。   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的话,自己再拖一拖,这事儿就彻底结了。   世欢颜心中偷笑,忽然见世无常面色一变,直直地撞进了通道来,耳畔更是世无常出离愤怒的大吼:“你个混蛋还敢跟我嬉皮笑脸的,我告诉你,你这次要是不帮逝水把毒解了,我就真让你当给逝水败火的小倌儿!”   世欢颜一时不防,被世无常毫不留情的撞退了几步,正想在罗嗦两句,转眼便见世无常不像是开玩笑的脸色,只能叹了口气。   这个,二哥何时,这么倚重这个逝水了,竟然摆出这么坚定不移誓不罢手的表情,连‘让你当给逝水败火的小倌儿’这种话都口齿伶俐地说出来了。   难不成,真将他当做第四把交椅的不二人选,当做世无颜的顶梁柱了么。   世欢颜以手抚额,有些头痛,忽然想起了什么,顿时面色突变,眉毛一挑便浅笑起来。   算了,看二哥的态度,自己不救也不行了。   那就顺着二哥的意思,带这个逝水回去,也给亲亲宝贝一起看看,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自己那关于他们俩到底熟络到何种境地了这个困惑也可以明晰不少。   想到这里,世欢颜便乖乖说道:“好,好,我解,我解。”   “这还差不多。”   世无常松了口气,面色稍稍有些缓和。   “二哥也累了,劫盐刚完,大哥还等着二哥回去呢,这样吧,逝水就交给我,二哥先回世宅见大哥。”   “交给你?”世无常满脸的不相信。   “是。”   “我把逝水,一个人单独留给你?”世无常面上是毫不掩饰的质疑。   世欢颜抿唇一笑,很温和地说道:“二哥放心,无论是用解药还是我以身败火,都会还给二哥一个活蹦乱跳的逝水。”   “真的?”   “不敢有假,二哥快走吧,大哥在世宅可还提着一颗心,翘首等着二哥回去呢,二哥也是知道的吧,若非二哥毫发无损地回去,大哥可是什么传信都不信的。”   世欢颜伸手去接世无常背上的逝水,见后者已经开始犹犹疑疑,便坚定地又说道:“亲亲宝贝儿还在宅子里呢,我怎么舍得当着他的面儿见死不救,我还指望着给亲亲宝贝儿留个好印象,施展一下我神乎其神的医术呢。”   “既然如此,那……”世无常的表情逐渐松了下来。   “那二哥就走吧。”   世欢颜顺溜地接口,继而接手,解开了世无常系在逝水身上的腰带,将逝水疲软的身子架到了自己身上。   “你留神着点儿,他还被我点着睡穴。”   “我会解开。”   “而且,他眼睛还被人蒙着。”   “我会解开。”   “还有……”   “二哥,我都知道,你放心去吧。”   世欢颜觉着世无常有些罗嗦,刚开始还很认真地听着,到后来便随口应了一句,而后折身便往通道里走。   世无常站在原地看着世欢颜轻手轻脚地扶着逝水,稳稳地在略显昏暗的过道里行进,想及世欢颜方才说的话,犹豫了一下,便从大石的洞口里翩身跃了出去。   应该,没有问题吧。   这个家伙都提到他的那个什么‘亲亲宝贝’了,所以应该没有问题吧。   世无常定了定心,而后想起了另一个人。   ——有金。   这个家伙说的很对,以前每次自己押送运盐船,或是带人与朝廷的官兵厮杀之后,虽然都会让门下的人立时飞鸽,传自己的亲笔信回世宅让有金放下心来,但是每次回去都会撞上有金仍然担忧的眼神,而后是冲上前来的上下打量。   有金当真是,除了亲眼看见自己的毫发无损,其他什么亲笔信,什么代为告知都是不相信的。   此番劫盐成功,却未及时回去,有金大概在世宅急得团团转了吧。   想到这里,世无常忽然脸上泛起一丝和煦的笑容。   世无常离开地道太过迅速,所以他没有看到,世欢颜的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在他扭头的刹那立刻转而粗鲁,他也没有看到,世欢颜的信誓旦旦满面温和,在他折身的瞬间转而阴桀冷冽。   亲亲宝贝在之前自己提及逝水所行之事的时候,便会露出转瞬即逝的温和表情,此番若是自己将虚弱中毒的逝水带回去,不知亲亲宝贝会作何反应。   真是,期待啊。   世欢颜咧嘴一笑,却是半真半假的翘首等待,混杂了兴奋激动,和莫名的失落愤懑。   自己,真的是在期待的么……   若真是在期待,那自己期待的是看到亲亲宝贝方寸大乱,还是期待得知亲亲宝贝与这个逝水毫无瓜葛?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二十一章 所谓‘一见钟情’ 爹爹—— 清亮温润的呼唤,带着往日从未有过的甜腻和纠缠,浅浅缭绕上无违的脑海,无违在睡梦之中竟然也筋骨一酥,而后又有些困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方才会在梦里回响起逝水寻常从未有过的娇唤吧,算是好梦了。   无违翻了个身,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了更清晰的声音。   “爹——爹——”   无违一个激灵坐起身来,看着屋子外人影闪动,想及方才映入脑海的声音真真切切到不可思议,恍才明白不是梦境,便下床走到了门边。   “嗯——”   门外继续响起细碎的低吟,无违立时便分辨出这是逝水的声音,未及思量更未及犹豫,伸手便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笑意盈盈的世欢颜,单手驾着昏头昏脑,面色绯红,仍然绑缚着双眼的逝水,见无违推门出来,便说道:“哎呀,把亲亲宝贝吵醒了。”   “……”   无违定在逝水面上看了片刻,问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看逝水的情形,听逝水方才的语调,像是中了春药了。   逝水不是去劫官盐了么,怎么会中春药,还在晚间被世欢颜扶到自己门口来。   “这是前些时候,随着大哥二哥来这儿的逝水,他中了春药,二哥让我替他解毒来着,我正想扶着他回我的房里想法子,不想经过亲亲宝贝儿屋子的时候,吵醒了亲亲宝贝。”   “你会解毒?”   无违心中略有些惊讶,难怪他烧的饭菜都是阴阳调和,分了时令都于身有益之物,原来他通医理。   “是啊,没事儿了,亲亲宝贝回去继续睡吧,我带他回房。”   世欢颜说着便要折身离开,被无违轻轻开口劝住:“真的没事儿了么?”   “嗯。”   “你确定,你这样就要离开回房了么?”   “啊?”   “若真如你所说,本便打算扶着他回你东边的厢房,那你从大门扶着他进来,去你屋里只需从东边游廊经过便好,而今你却绕道往我屋子所在的西边游廊来,是想让我看看他的情况吧。”   无违看着世欢颜顿了一下的面色,不加掩饰地顺口说道:“既然你想让我看着,那我便看到底好了。”   无违说着即刻转身走回屋里,走了几步,扭头见世欢颜还愣在门口,忽然展颜一笑:“怎么了么,进来啊。”   “哦!”   世欢颜扶着逝水慢慢跟进屋来,手忙脚乱地将浑身无力的逝水安置到无违床上,而后喘了口气坐到床边,伸手搭上了逝水的手腕。   世欢颜从进宅子大门,沿路走到无违门口之时,便下手解开了逝水的穴道,有意让他受药性控制,不自觉地呻吟出声,引无违出门来一探究竟,接下来便可看两人端倪了。   但是接下来的情形,倒是让世欢颜吓了不小的一跳,逝水燥热之余嚷嚷的竟是‘爹爹’二字,世欢颜不由疑惑起这‘爹爹’是何许人也,究竟是表面意思,还是某个人的代号。   世欢颜对此苦思无果,而无违过了有一阵子才披衣出得门来,却只浅浅扫过逝水的面色,语调亦是一如往常的淡然。   这二人,到底可真有关系么?   世欢颜拢了拢眉,转而将注意力放在已经开始扭动身子,在无违锦被凉席间磨磨蹭蹭的逝水脉象上。   这脉象,自己研习各类毒药之时,见过不下十次了,乃是绝佳之‘良宵’,与不少剂量的带毒‘苦短’混合。   呵,‘良宵’倒也罢了,连‘苦短’都下那么多,红梅这是下了重手,非要让这逝水折腾得十天半月下不了床啊。   世欢颜正欲将手缩回来,忽然又眉头一挑。   怎么的,竟还有使人神志不清的‘魂迷’么,难怪这逝水搂着自己‘爹爹’‘爹爹’的叫个不停,原来在‘魂迷’的药劲下人神不分了啊。   世欢颜定定地看了逝水半晌。   二哥说,他中毒已经三个时辰了,‘良宵’‘苦短’再加自己研制的,迫人头晕目眩颠三倒四的‘魂迷’,他居然还能撑到现在,也算是心智极其坚定的人了。   “你攥着他的手很久了,这是搭脉呢,还是趁人不备轻薄呢。”无违坐在床边小几上,眼神儿挑过世欢颜搭在逝水手腕上的手指,有些调侃的调子。   “亲亲宝贝是吃醋了?”   世欢颜倏然将手收回来,略带惊喜地看着无违。   无违不置可否,确实,可能算是吃醋了。   “可解么,若是可解,便动作麻利些配了解药让他服下,我有些困了。”无违将头倚在床栏上,不动声色地催促了一句。   看逝水的样子,是被这药折腾苦了,让世欢颜再油嘴滑舌下去,逝水不知还能撑多久。   “可解自然是可解——”   世欢颜拖长了尾音,看着无违仍然面色如常,觉得有些没趣,心念一转便改变了直接取解药的初衷,续言道:“但还是得出去找个小倌儿或是姑娘,给他败败火,而后我再配副药给他调养调养。”   “只有此法么?”   “是。”   “除此之外,别无他选?”   “是。”   “那倒也方便的很,不用出去找了。”   无违听着世欢颜语气坚决地否定有其他法子,忽然伸手抚上了逝水灼热的脸颊,温柔地说道:“小倌儿的话,我就是。” 虽然知道自己这样说,是此刻最最不合时宜的,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明显惹人怀疑的举动。   但若是当真要去找个其他的什么人来给逝水败火,自己倒宁愿背负起万千疑窦。   世欢颜瞠目结舌,丢了优哉游哉的心情,迅速攥住了无违在逝水身上游走的手指,抖着声音说道:“不行,这样绝对不行!” “有何不行?”   “小倌儿的话,外边儿亿香阁到处都是,找一个快的很,不需要亲亲宝贝牺牲。”   “不算牺牲,是我想要。”   无违把手抽出来,幽深的眼眸细细挑过逝水在床上难耐的挣扎,看着他粘连发鬓的汗水和握紧的双拳,不计后果地说道:“我想要这个人,所以根本不算是牺牲。”   “……”   世欢颜脸上忽然闪现出颓然受挫的表情,声音低沉,却有些歇斯底里:“亲亲宝贝怎么会想要这个人,怎么会想要这个才见面又相处不过十数日的人,怎么会……”   低低喃喃了几句,世欢颜忽然抬眸问道:“你是不是,以前就见过他?”   世欢颜用的是‘你’,无违一听便知,他已经怒火中烧,却仍然淡定地说道:“我想要他,因为我对他,是一见,钟情。”   自己这次可没有说谎啊。   当年当日在御花园弑杀夏右承,晚间巧遇逝水半跪在地为亡魂超度,便是自己与逝水的第一次见面,自己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但现在想来,自己只是从旁看着逝水的背影,侧脸,和温润的超度之声,便即刻落了心下来了吧。   所以自己这‘一见钟情’之说,可是事实啊。   无违毫不避讳地直直看着世欢颜,底气十足,无懈可击。   世欢颜闻言已然错乱,不及理清自己的情绪,不及思量无违此话的真伪,更忘却了所有的探寻求索之欲,世欢颜张口便吼道:“什么个一见钟情,他刚刚一直都在嚷嚷着‘爹爹’二字,他所想之人根本就不是你,你平白无故做什么连身子带心都一并搭进去!”   “他现在昏迷不醒,神志不清,见人都以为是他口中那个‘爹爹’,你救他,为他败火,他明日便会忘得一干二净。”   “你以为你这算是什么,普度众生,妙手回春,还是为情献身?!”   “那又如何。”   无违自然而然地接了话头,嘴角竟然荡开一笑,平静地说道:“他快忍不住了,你先走吧,明儿再来。”   “你——”   你不过,是仰仗着我一口一个的‘亲亲宝贝’,一次又一次的咬牙退让,一遍又一遍的给你我的‘史无前例’,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   世欢颜伸手狠狠拍在床沿上,说道:“不必如此了,我有解药。”   “什么?”   “我说,我有解药,不需要你给他败火!”   世欢颜扭头大吼,良宵苦短是自已早先苦心剖析很久的春药,可解,而那‘魂迷’更是由自己亲手配出,解这三种药,对自己来说算是不费吹灰之力。   “自相矛盾。”无违吐出四个字。   “我刚刚那话,只是因为不愿将解药浪费在他身上,故而择了更便宜的方法而已,但是现在,你却如此作为。”   世欢颜语调隐忍,看着被自己刚才那一掌劈得裂了几条纹路的床沿,开口竟是连他自己都未曾料及的心伤:“与你相比,区区三剂解药根本算不得什么。”   无违凝眸,听出世欢颜语调中带着甚多的真切,心中略惊,却只是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代他谢过了。”   “不必。”   世欢颜面色惨白。   自己这样,又算什么呢,普度众生,妙手回春,还是为情献身?!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二十二章 愿承君一世之欺 无违坐在床沿上,将逝水上半身撑起来,让他的头倚靠在自己肩窝,看着逝水薄唇开合,嘤咛样的‘嗯啊’之声不断地传出来,散落到空气里,泛开一圈含义不明的暧昧。   无违伸手绕到逝水脑后,慢慢解开了死结,艳红色的腰带蒙眼从逝水眼边倏然滑落,露出了已然媚眼如丝的剪水双瞳。   “爹爹——”   逝水水润的双眸定在抱着自己的人面上。   逝水其实根本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他的视野中尽是些浑浑噩噩的色块,堆叠在一起,也不过是分辨不清的轮廓。   逝水只是延续至今地随口唤出了在他心中,从始至终都最思念的人而已。   无违敛眉,看着逝水红透了俊脸,虚软的身子在自己肩头蹭来蹭去,便知他已经坚持不下去了,连忙伸手从小几上端过了还冒着热气的药碗,拈起小勺来,小心翼翼地搁到了逝水唇边。   浓重的药香侵袭而出,逝水拢了拢眉,别过头去毫无章法地扯无违的衣襟,却在听到无违一句温柔至极的‘乖,喝药’之后,像着了魔一般眨了眨眼睛,然后毫不犹豫地张口咬住了嘴边的勺子。   清冽的药汤,多数吞入口中,少数却从逝水下颌流淌而下,无违举起袖子将汤药尽数擦去,而后又舀起了一勺药水。 ‘哐几’一声。   盛大的关门声突兀的响起,无违连眼都没有错开。   无违知道,从方才端来药碗之后,就一直站在床边看他喂药的世欢颜,终于忍不住摔门而去了。   无违根本不关心,世欢颜是否生气了,是否疑窦丛生了,是否要秋后算账了。   无违只看得到怀里与自己血脉相承,肌肤相亲,心意相通的人儿难受地拢起了英挺的眉,原本清澈的瞳仁中泛着受尽欲火折磨的血丝,纤长的手指无力地揪着自己的衣襟,温凉的身子灼热如同燎原之火,像是小兽一样发出了辗转的低吟。   ——若是可以,宁愿以身代过。   无违幽深的双眸中尽是悱恻和不计后果。   夜凉如水,虽然在地底看不到朗月,看不到群星,抬头也只是灰蒙蒙的硕大岩石群,却还是有秋风阵阵袭来。   夏日过了之后,这宅子便要担心会否太凉的问题了。   世欢颜大力阖上身后的门,踱下亭阶,而后缓缓走入了庭院里的水池中,有些凉意的池水慢慢没过头顶,世欢颜柔韧的发丝在波光粼粼的清水中缠绵如孤苦无依的水草。   ——你不过,是仗着我,没有底线的退让而已。   世欢颜回忆着无违脸上,从未对他露出过的关切和怜惜,忽然张口大笑了出来,本是狂放的笑声在水底显得凄若鬼魅,周身的水顺着喉头不留分毫地流入食道,世欢颜眼眶一红,双脚一蹬,浮出水面之后像是要将五脏六腑尽数吐出一般剧烈地咳嗽起来。   世欢颜气恼无违的直言不讳,却仍然选择压下怒火,不拗无违的意愿转而去寻个小倌儿,而是乖乖去厨房煎药,然后又默许无违接过药碗亲自喂药。   你唯一的表情,你唯一的,不是厌恶和淡然的表情,我却只有像空气一样站在旁边,方才能够窥宽到。   你唯一的恳求,你唯一的,不是带着勉强和不愿的恳求,我却只有身为大夫,面对着你那‘一见钟情’的人身中剧毒,方才能够享受到。   你唯一的柔和,你唯一的,不是别有用心和暗潮涌动的柔和,我却只有像个笑话一样狼狈地躬身离开,才能描绘肖想出来。   世欢颜停止了咳嗽,微红酸涩的眼眶却仍然血丝遍布。   世欢颜从未想过,他这次,竟然是真的陷进去了,他以前讨厌的‘喜欢’之类的情绪,居然毫无预兆地便将他拖入了深不见底的裂谷之中,快得让他未及防备便已经弥足深陷。   ——报应。   世欢颜扒着池子边缘的青石砖,莹润的手指细细感受着有些粗糙的触感,忽然张口,懒懒地对着无违的屋子清朗地嘱咐道:“亲亲宝贝儿,药喝完了之后,最好让他和衣而卧,无论他如何挣扎都不要解他衣衫,他方才出了太多的汗,稍微吹风便会感染伤寒。”   “……”屋里一片静默。   “亲亲宝贝儿,今晚他占了你的床,你换个屋子睡,可好?”   “……”屋里仍然没有回应。   “那亲亲宝贝儿,一夜好梦。”   世欢颜话音刚落,自己都有些惊诧,他竟然会用如此温情脉脉,如此低眉顺眼的语调,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生气,却仍然语重心长。   因为世欢颜,很久都没有生气过了,他几乎已经要忘却,上一次生气,他做的是什么反应,他生气的对象,最后又是什么下场。   “谢谢。”   无违终于低低地回答了两个字。   “不客气。”   世欢颜在无违看不到的地方展颜一笑。   ——是了,就算自己记起来上次生气是什么时候,那也没有参考的价值啊。   自己也算是活了这么多年了,但是跟这次比起来,以前所谓的‘生气’只不过是小猫挠着脚底心的难受而已,哪会如此抓心抓肺呢。   世欢颜再次潜入水中,头朝下,伸手在池底滑腻的青玉砖上轻抚,闭上了眼睛想着这池底下埋藏的东西。   过些时候,就把这青玉砖都起了吧。   有了亲亲宝贝,还要他们做什么呢。   留不住活的,留着死的也好啊,还有,是谁说,‘心’是留不住的呢?   世欢颜屏着呼吸,舔了舔嘴唇,思量了半晌似乎下定了决心,重又踩着水浮了上来,只是才扒上池子沿就看到无违站在面前。   “……”   世欢颜一时竟不知该惊该喜,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无违看着浑身湿漉漉,眼角发红的世欢颜,眼中忽然闪过一丝隐晦的歉疚。   又是这样的眼神,前时也是,自己辜负了洁妃,辜负了古妃,辜负了母后,辜负了后宫中如此许多的妃嫔……   无违抿了抿唇,而后慢慢蹲下了身子,狭长的凤眸中居然掩映着池水泛出了粼粼的波光。   无违是歉疚,但是他此番出来,不是被世欢颜的忍让打动,而是为了将来着想,欲要打探抚平世欢颜的情绪。   方才世欢颜的语调平静的吓人,与之前大力摔门大相径庭,无违知道他已经起了秋后算账的念头。   无违不惧怕世欢颜的阴谋诡计,但是现在是逝水接受任务,欲要崩解世无颜的时候,无违刚才已经有所失态,他不允许再出任何横加的岔子,所以他喂完药,扶着逝水躺下,便出门来了。   “天凉了,大晚上的不要泡水了。”   无违的声音很柔和,凝眸敛眉,伸手抚上了世欢颜的湿发,而后轻轻地将世欢颜额头的水花抹了开去。   “亲,亲……”   “自己也是个大夫,怎么不知道这样容易感染风寒呢。”   无违伸手,将世欢颜从水面下举起来的手收入掌心,以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世欢颜,而后稍稍用力将他带了出来。   “今晚,我睡你屋吧。”   “哎?”   “不要多想,我就是想抱着个人睡上一宿而已。”   无违面色有些凄楚,紧紧将比自己低了几寸的世欢颜搂入怀中,侧脸抵着他的湿发,两手贴着他的湿衣,喃喃低语道:“果然,他到最后喝完药,眼神稍稍清明过来了,连气力都还未恢复便开始推阻我。”   世欢颜愣了一下,而后缩了缩头,将耳朵埋在无违胸口,听着他一下一下的心跳声。   亲亲宝贝……   不知怎么的,是在难过吗?   是眼见无望,心受创伤,忍不住所以找自己寻求安慰来了?   “亲亲宝……”世欢颜的声音颤抖的有些狂暴。   “你啊——”   无违微微摇首,语调是恰到好处的,对怀中之人稍生好感之后的无奈:“一直想跟你说,这个称呼,有时候听起来,还挺喜人的,但是你以后还是不要当着别人的面儿就那么叫了,我一个男子,被人这么唤着,有几分尴尬啊。”   “那,那无,无违?”世欢颜紧张的舌头有些打结。   “嗯。”   无违应了一声,而后自然而然地收紧了搭在世欢颜腰际的手,稍稍低头侧脸,在世欢颜惨白的脸上烙下了一吻。   世欢颜阖上了眼睛。   哪怕只是寻求安慰,也请继续抱着我吧。   哪怕只是伪作寻求安慰,实则心怀不轨的,也请继续骗我,不要卸下假面具让我看到真相吧。   ——这么猜来猜去,费尽心机试探底细的,太累了。   池水仍然清澈,风过处,起了几圈涟漪,池底的青玉砖反而比不及池水的别有风情,青玉砖下原本蠢蠢欲动的秘密似乎也重归了沉寂。   自己,其实是很容易安于现状,很喜欢接受别人丢弃了的感情的人吧。   世欢颜有些熏熏然,想着刚才脸上微如和风,细如春雨的吻,按捺下心中的疲惫不堪,转而咧嘴傻笑起来。 卷五 且尽欢一尽欢颜 第二十三章 郎郎情深 沐浴完后,带着清浅皂角香气的世欢颜挠着头,看着已经仰卧在床上的无违,紧张地掀开了锦被。 早就好想和亲亲宝贝这样一床而眠,呼吸相闻,不被推拒,不被白眼,不被无视。 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局促到不知所措,熏染到不辨真伪,迷糊到不分东西了。 无违看着世欢颜浅笑起来,而后替他拉开了被子,在他躺进来之后,顺势揽上了他的腰,将下颌抵在他头顶柔软的发丝间,好像贪恋他的温度一般一寸一寸收紧了十指。 这个人,明明第一夜还是急不可耐的样子,现下却反而紧张的浑身都在打颤。 这样子看来,这个人还是有可爱的一面的。 无违忽然觉得对世欢颜没了排斥之心,即使是他畏畏缩缩将脸埋进自己胸前,无违也没有半分后退的接受了。 “亲亲……” “咳。” “啊不是不是,是无违,无违。” 世欢颜听到无违略带责备的轻咳声,慌忙改了口,有些拗口地唤出了‘无违’二字。 “怎么了么。” “能不能,让我抱着你啊?”从来,都是自己抱着娇俏少年入眠的,忽然这样子仿若被人珍之重之地楼入怀中,虽然高兴,但好像有些别扭。 “呵呵。” 无违温和地轻轻一笑,世欢颜闻声却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不能啊。” 无违简短地吐出三个字,声音仍然温和,世欢颜却感觉有万人之上的威压扑面而来,不可抗拒,不容违拗,不知怎的就不敢再有反驳之言,转而阖上了眼。 初秋的夜里,世欢颜和无违因着为逝水煎药喂药已经折腾了几个时辰,虽然不累,但身心都有些疲乏,睡下之后竟也有些困意来袭。 黑暗中无违的眼眸闪了闪,听着怀中之人的呼吸由急促转而均匀,原本颤抖着的僵硬的身子也开始软了下来,就知道他快要入眠了。 这个世欢颜,似乎对自己忽然的情绪转变,弃逝水于不顾半点没有疑心啊。 不过说到底,起不起疑还是他的事,自己控制不了,自己能控制的,只有起承转合是否过于仓促,戏码做的是否充足,自己这般倏然便放弃了‘一见钟情’之人的举止是否值得人相信。 想着无违轻轻晃了晃怀中的人,轻轻问道:“睡了么?” “唔——没,没。” 世欢颜的声音有些模模糊糊的,无违也不强求,却叹出一口气来,仿若自言自语般道:“算了,原本是想自怨自艾几句的,既然你要睡了,就不说了罢。” “不,不,亲——啊不是,无违你说,我清醒着呢。”世欢颜一听,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声音转而拔高。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无违你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我听着呢。” “呵。” 无违仿佛被世欢颜的话逗笑了,原本揽住世欢颜腰际的手往上一挪,轻拍了一把他的翘臀,声调却转而低沉:“若是他也能像你这般便好了,可惜他永远都不会。” “啊!” 世欢颜从未被人偷袭过臀瓣,一时不妨间惊呼了一声,又听着无违有些伤神的话语,连忙接口道:“他。无违的意思是逝水那个家伙做了什么事情么?” “他没做什么。” “一定是做了什么,否则无违你怎么会喂完药就跑出来。” “他确实,是没做什么,他一个中毒之后四肢酸软的人能做什么,是我自己太过抱着期许,故而失望了而已。” 无违猛然收紧手,仿佛要将世欢颜溶入血肉之中一般狠狠将他嵌入了怀中,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道:“他喝了大半碗汤药,然后问我,我是谁。” “无违……”世欢颜一愣,未及思量开口就想安慰。 “他说,让我走,接下来的药他自己会喝。”无违直接打断了世欢颜的话。 “无……” “他说,让我走,因为他一点都不习惯让人喂药。”无违的语调越来越低缓,世欢颜哑声,颤巍巍伸出手,反手搂住了无违的腰。 “他说,我不是他‘爹爹’,所以他不需要我喂药。” “他说,他不需要一个从勾栏儿里被人留养在宅邸中的小倌儿喂药。” “他说,滚。” 无违说到这里,慢慢闭上了眼,慢慢阖上了眼,世欢颜在无违怀里心疼的不能自禁,正想张口找些话,便听到无违续言道:“起初,他说一句,我回一句,劝一句,药碗一直未曾离手,即便是他说出那句‘留养的小倌儿’的时候,我仍然有所回应。” “可是,等到最后他说出‘滚’的时候,我终于无话可说。” 无违的喉头居然出现了可疑的哽咽。 “无话可说,无言以对,连留在那里的勇气都一并失去了。” 无违说得情真意切,忧伤之意毫无虚作。 因为无违,想起来当日他捉拿到逝水与墨雨在藏书阁‘私会’的那一刻。 即便是已经安然渡过,即便是已经真相大白,即便是已经爱人在怀,即便是已经时过境迁,那一刻仍然是无违心中不灭的痛楚,摸不得,触不能,连遗忘都做不到。 若是没有前有一品红暗许逝水回宫,后有腥风提出交易,末了还有一品红暗中帮忙…… 无违不敢再想下去。 世欢颜在无违怀里抬起了脸,有些委屈地喃喃低语道:“其实无违你,也对我说过‘滚’字的。” 世欢颜话才出口便追悔莫及。 自己现在不是应该安慰亲亲宝贝的么,怎么会自私到和亲亲宝贝纠缠这种事情? 希望亲亲宝贝没有听到。 “嗯,说过,而且次数不少。” 完了,亲亲宝贝听到了。 世欢颜心中哀叹,却在听到无违接下来的话后,不可遏抑地绽开了笑颜。 “所以,我以后,再也不会对你说这个字了。” 无违抚着世欢颜凉薄的发丝,修长分明的手指挑过他白皙的侧脸,叹息般说道:“听到在乎的人说出这个字,真的会很难过,逝水心中已经有了不可取代的人,连喂药都不允许我近身,我不想再强求了。” “无违?” 世欢颜听着无违话语中的意思,登时喜上眉梢,却对无违接下来要说出的话语更加紧张兮兮。 “我不像你啊,坚韧地像只不死虫一样,被我驱逐那么多次,仍然纠缠不休的。” 无违勉强地扬起了嘴角,打着精神半开玩笑的闹着世欢颜,果然见黑暗中世欢颜不自觉地撅起了嘴唇,有些不满有些尴尬地自鼻间哼出了一声。 “我记得你说过,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我不太相信啊,所以,我想用一生来践行你这句话的真假。” 无违说得风轻云淡,面色自若,仿佛从刚才的伤心事中挣出了身来,世欢颜听着却连喘息声都惊涛骇浪了起来。 “你奉陪么?” 无违一挑眉,早知了世欢颜的回答,却仍然透着莫名的期待,尾音上扬的恰到好处。 世欢颜狂喜之余只张了张口,却不及反应,无违有些霸气地挑了挑眉,君临天下的气度瞬间附身:“怎么,不愿意,怕输么?” 世欢颜果然猛烈点头,支离破碎地回答道:“陪,陪!一辈子都陪!这一世不够的话,下,下,下下辈子都陪!” “呵。” 无违含义不明的一声轻笑,世欢颜也是被自己的话吓了一愣。 世欢颜从未想过,自己会陷入‘喜欢’的泥沼,更是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狂热到连‘下辈子’都定下了同一个人。 这些被自己厌恶着的‘生生世世’之说,这些被自己嘲讽着的‘执子之手’之说,自己怎么会开始心生羡慕。心向往之? 亲亲宝贝,不会被自己不负责任的贪婪吓到了吧…… 世欢颜有些拘谨地盯着无违的反应,却见他仍然面色如水,搭在自己腰际的手让人心痒痒地揉了揉自己的腰臀,缓缓吐出几个字:“贪心。” 这么说来的话,自己也是很贪心的。 因为这个世欢颜刚才说的那些‘下下辈子’之类的虚无缥缈的东西,自己也曾起过要与逝水相约的念头的啊。 怎么。从前那个‘我命由我不由天’‘何以要祈求上苍’的尽欢帝。何时竟也会想五体投地,虔诚祈求老天爷能许给自己缘定三生的愿望了呢。 这到底,是因有了羁绊之后变得脆弱了,无知了,容易被牵制了,还是因有了羁绊之后,变得人性了,明媚了,开始有了感怀之心了呢。 卷五 且尽欢一尽欢颜 第二十四章 爱人对面为陌人 翌日清晨,世欢颜迟疑着睁开眼眸,看见无违干净美好的睡颜毫不提防地显现在面前,触手可及,呼吸可闻,连睫毛轻颤的动作都尽收眼底。 昨晚,是真的啊。 亲亲宝贝,真的抱着自己面对面的睡了一个晚上啊。 世欢颜眨了眨眼睛,看见无违的面容仍然清晰真实,不由得咧嘴傻笑起来,却听到耳畔无违闭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醒了?” “嗯。”亲亲宝贝,原来早就已经醒过来了么。 “醒了就把头挪开,你枕着我的胳膊很久了。” “啊,哦。” 世欢颜连忙直起身子,看见无违睁开眼,然后拢着眉揉了揉姿势有些扭曲的左手小臂,试图让酸痛到麻木的肌肉缓和下来。 逝水的睡相,就比这个世欢颜好多了啊。 无违一边XX一边斜眼看着世欢颜,见他一脸紧张兮兮外加歉疚非常的表情,不由便展颜说道:“没关系,不碍事。” “怎么会不碍事,以后无违你只要把手抽走就行了啊,不必这么安生让我枕着的,幸好昨晚时间少,万一真枕了一夜,废了怎么办……” 世欢颜嘟嘟哝哝,无违却只是温和的,随意到不置可否的浅笑。 ‘以后’? 今次是例外,不过是为了求个心安做足戏码而已,这个世欢颜,居然还在想着什么‘以后’。 不过,日子一久了,也不得不再有些‘以后’了。 “逝水他,也该醒了吧?”无违单眼飘向了门口的方向,带着点犹豫问道。 “……” “我想去看看他。” 无违看着世欢颜脸上立时浮现出焦急的表情,知道他定然要出口阻止,便叹了口气说道:“不要紧,他清醒了,也该会像前次那般对我温文有理,谦和有度,不会再说什么‘滚’字了。” 世欢颜扁了扁嘴,仍然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我说过,他心中有人,我不会再费劲强求了,只是心中终归放心不下。” 无违悠悠地说着,无意般撇过世欢颜,果然见他满脸的纠葛和不舍,但是世欢颜只垂眉思量了一下,便起身踩进鞋子里,背对着无违说道:“放心不下,就去看看吧,我去厨房煎药,大约两个时辰后端到房里来,喝完这一次,接下来他只要安心调养便好了。” 无违略微惊诧。 这个世欢颜,这时候不是应该拼命出言阻饶,不允自己再靠近逝水一步的么,怎么会甘心让自己单独去见逝水,而他自己却去厨房煎药? “欢颜。”无违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唤出了世欢颜的名字,不带姓氏。 世欢颜的身子猛地一僵,半会儿了才知道回应一声:“嗯。” 亲亲宝贝,居然愿意正面唤出自己的名字了。 若是亲亲宝贝愿意对自己敞开心扉,哪怕只是敞开一点点,或者是虚情假意的敞开一点点,也餍足了。 世欢颜正欢喜间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原是无违将身子往床沿挪了挪,修长的手指搭上世欢颜挺拔的背脊,隔着薄薄的衣物开始游山玩水,低沉的声音喃喃道:“你不想我去见他的罢。” 世欢颜的身子有些颤抖,而后万般无奈地跟过来一句话:“但是你想,我能有什么办法。” 世欢颜说着便即走出了房间,留下无违缩回手指,错愕之余幽深的眼眸中终于溢出了掩盖不下的歉疚。 ——但是你想,我能有什么办法。 无违甩了甩头,努力甩脱心中莫名其妙的烦躁和懊恼。 自己以前,就算是利用舔犊之情逼死了母后,利用郎情妾意逼死了夏言和菀妃,利用状若冷宫逼死了洁妃,都从未起过如此的懊恼之心,为何现在会感觉对不起世欢颜? 看见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快速地沦陷,不是应当心中暗喜的么…… 无违叹了口气,而后也踩进鞋子里,走出世欢颜未及阖上的门,嗅着清晨地底潮湿清浅的空气,绕着池子穿过庭院,也不叩门便直接推开了逝水休息的屋子的门。 “呵。” 刚一进门,才绕过屏风,无违就忍不住轻笑出声。 逝水正紧紧抱着锦被端正地坐在床上,修长的手指局促相扣,满脸的迷惘和困惑,明澈的眼眸中肆意了记忆不清的水雾,看见自己进来,逝水才露出放心的表情,慢慢松开了身上的锦被,张了张口,声音暗哑得像是嘶吼了整整一夜:“爹,爹爹——” “哎——” 无违同样是哑了嗓子回应了一声,而后好整以暇地做到了床沿上,替逝水又掩上了散开的锦被,满脸戏谑地等着他的疑窦和解释。 “爹爹,我昨晚中了世无颜一个堂主的春药,所以有些神志不清。”逝水有些不好意思地当先告知了前因。 昨晚的最后印象,便是服下红梅留的所谓‘解药’之后,踉踉跄跄走下床,而后撞到了某一个人身上,之后好似是颠颠簸簸一路随行,意识再恢复时,便是睁开眼睛看见了细秀纹理的床帐。 刚刚仔细看了看身上,虽然衣衫不整,但幸好没有…… “昨晚大半夜的有人送你来了这里,世欢颜给你搭了脉配了解药,我已经喂你喝过一碗了,等会儿你再喝碗药,好好休息几日便好了,身上出了许多汗,难受的话等会儿我给你防水洗个澡,现在先不要乱动。”无违看着逝水眼底的庆幸,却没有多问。 “爹爹不问我发生了何事,为何会中世无颜一个堂主的春药?” “逝水有分寸,无需我事无巨细的过问。”定然是让逝水尴尬的事儿了,不问也罢。 无违伸手抚着逝水的面颊,转了话题说道:“今次劫盐,本是大好的将世无颜一网打尽的机会,逝水是因为顾及爹爹,所以没有倒戈,亦没有与朝廷的人马联手吧?” “……” 逝水红了红脸。 若是点头,爹爹应该会不高兴吧,爹爹从来都是雷厉风行自信张扬,从不需要别人挂心,也不想要被算作需要保护对象的人,所以爹爹对于自己的顾及会心生不满的吧。 “果然是这样,那押送运盐船的军司马,该是被逝水与世无颜合力灭口了罢。”无违看着逝水为难的表情,立刻将他的忐忑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爹爹不要不高兴。” 逝水急急的伸手攥住了无违颓然从自己脸侧垂落的手指。解释道:“军司马虽死,世无颜也未剿灭,但是幸好我这次没有着急下手,扬州城的功曹史好像还和世无颜的人勾结了,若是八月十日我便倒戈,谁赢谁输是未知,就算是赢了,功曹史还会逍遥法外。” “歪打正着么。” 无违喃喃,心中的忧思稍稍减退,转而又严肃地说道:“这次算是焉知非福,但若是下次有这么好的机会,逝水绝对不能错过。” “哎?” “逝水说过,逝水相信爹爹,那就不要再将爹爹当做需要考虑,需要保护,需要额外计划到的人,爹爹是逝水的同谋者,不是逝水的累赘,逝水只管放开了做事,爹爹既然已经入了世欢颜的宅子,便自然有办法让自己全身而退。” 无违定定地看着逝水的眼眸,态度坚决不容违拗。 逝水沉默了半响,闪过几次三番的犹豫,欲言又止,却终于还是在无违灼灼的眼神下抿唇点头。 无违笑笑,知道逝水既然点头,那以后无论心中有多纠葛,都不会再有明显的违背,心中松下一口气,再开口时便已经换了轻松的语调:“还有啊,爹爹对世欢颜坦诚了我们的关系。” “啊?”逝水一惊。 “准确的说,是一部分关系。” 无违很满意逝水的瞬间错愕,捏了一把他可爱到不行的脸,而后故意让逝水忐忑般放缓了速度说道:“我说,你是我一见钟情的人。” 一见,钟情! 逝水脸上的错愕更加鲜明,薄唇微张仿佛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爹爹刚才是说,他对自己,是一见钟情么…… 爹爹居然,在中秋家宴散尽后自己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地用飞石将他打醒的时候,对自己一见钟情了么? ——难道爹爹喜欢被人偷袭…… 无违看着逝水好像是想歪了的挪揄,手里一用力顺势抵住了他的下颚,有些不满有些好笑地说道:“逝水想什么呢,不是中秋家宴那一次,是逝水夜里去御花园,半跪在月下为亡魂超度那一次。” “超度?” 逝水终于想起,脸上的错愕和挪揄少许褪去,明澈的眼眸却诡谲地氤氲起了雾气,无违强忍下心头欲要将眼前人儿楼入怀中的欲图,一字一句的叮嘱道:“我说逝水心中已有所爱,那人乃是逝水昏迷之时一直嚷嚷着的‘爹爹’,所以逝水对我的殷勤喂药冷冽无情到了极点。” “逝水昨晚一路上都嚷嚷着‘爹爹’二字,所以送逝水来此的人也许也对这个‘爹爹’起了好奇之心,逝水回去要留个心。” “世欢颜也听到了,逝水虽然不必特意向世欢颜提及那个‘爹爹’,但是逝水待会儿,可要时不时地对我透出些厌恶的神情哦。” 无违眼底的笑意狡黠到深不可测。 卷五 且尽欢一尽欢颜 第二十五章 底线 世欢颜看着眼前热气直冒,芳馥四溢的药罐子,有些与自己怄气的烦闷。 凡是亲亲宝贝想做的事情,自己都没有办法拒绝。 事情什么时候,演变成这样被动了,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服帖了。 世欢颜由迷惘而燥怒,却有气没处XX,眼神一挑看见视野之中的药罐子,不由自主便伸手去拨那还放在火上,此刻正被里面沸腾的汤药顶的不时翻起的土色盖儿。 人家不知在房里做些什么,自己还委委屈屈在这里煎药! “嘶——” 世欢颜惊呼一声立刻缩回了手,还未来得及查看一下红肿的指尖,便被一直温凉的手攥住,刚刚还心心念念的人儿不动声色地从背后揽住了自己,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自己被烫红的手指,痒痒的XX气息喷吐在耳畔,出口便是温柔到让人化作春水的责备:“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无违自然而然地揽着世欢颜的腰,语调是亦是而非的忧切。 方才无违在屋里叮嘱完逝水后,担忧时间久了世欢颜心生疑窦,便折身来了厨房,刚一进门就看见世欢颜倏然将手从药罐子上收回来,咧嘴‘嘶’了一声,无违心念一动,于是上前亲昵了一把。 被无违这么一抱一问,世欢颜心中的燥怒早已丢到了九霄云外,软了身子在无违怀里轻声嗫嚅道:“你怎么来了,不是不放心你那个逝水的么?” “相比看来,还是你更让人不放心,煎个药还能烫伤了手。” “这个……” 世欢颜脸一红,迅速把手抽回来,转了个身正对着无违,努力摆正了脸色严肃地问道:“到底为什么突然来厨房了,是不是那个逝水又给你脸色看了?”哼,喝自己的药,还敢给亲亲宝贝摆脸色,活得不耐烦了! “怎么会。” 无违轻摇了头,微拢起眉头道:“他既然已经清醒过来了,那便不过是彬彬有礼地相迎,向我谢过了解药之事而已,昨儿我给他喂药的情形,他也已经有些记不清了,所以倒也相安无事。” “那怎么……” “我们两个人独处一室,终归是客不客,主不主的,虽然相安无事,但是也尴尬的很,我刚给他放了热水,他这会儿正在沐浴,我坐不住就来了。” 无违说着瞥了一眼药罐子,抽鼻一闻,问道:“药,是煎好了么?” 世欢颜连瞥都没瞥,顺口说道:“没呢,还需再过几柱香的时间,大概那个逝水沐浴完了,药也好了,这回无违你还喂他不?” “不了。” 无违淡淡地,却有些模凌两可地说道:“他现在行动利落,意识清晰,我也犯不着端着药碗腻歪过去。” 世欢颜闻言低眉偷偷地笑了。 过不到一个时辰,世欢颜端着药碗推门而入时,逝水已经面色比往常白上几分,却是衣着严整地坐在了窗口。 只是严整是严整,却是不合身。 逝水的袖子仿佛长了小小一截,下摆似乎垂地了那么小小一截,腰带好像莫名的收紧了那么小小一截。 逝水虽然长高了不少,但仍然比无违矮上几寸,倒是与世欢颜身形相仿,只是无违当然不可能翻出世欢颜的衣服来给逝水,连世欢颜崭新的未曾上身过的都不行,所以逝水只能凑合着穿了无违的,对他来说有些宽绰的衣服。 世欢颜挑了挑眉,风风火火走进屋来,根本没看出逝水的衣服有何异样,只是有些用力地将手中的木盘子放在逝水面前的书桌上,有些恶声恶气地说道:“好了,喝了这一碗,你就回大哥二哥那儿躺着去吧。” “三当家的意思,是让我喝完药,立刻便回么?” 逝水将药碗从盘子里端出来,也没看随后跟进来的无违,只是扬眉看着世欢颜,轻巧一问。 才看到爹爹,这么快便要离开了么。 逝水有些恋恋不舍的拈起小勺子,拌了拌清冽的汤药,想着是否要慢慢地将不多的汤药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腹中,好在无违视线中再逗留一阵子。 只是当逝水正小小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细细感觉着有些苦涩的汤药韵味时,忽然听到无违那厢几乎溺死人的柔柔唤声:“欢颜。” 逝水抬眼看时,无违翩身走过来,松松攥住了面色明显不善的世欢颜的手,而后微俯下头在他耳畔有些无奈有些责备地说道:“对客人,态度要好一些啊。” 说着无违对逝水展颜一笑,尽地主之谊一般温声说道:“不要紧,若是你身体不适,可以再多留两天。” ——“但是逝水待会儿,可要时不时对我透出些厌恶的神情哦。” 无违的叮嘱翻江倒海地袭上了逝水的脑海。 逝水原本还想着,自己怎么可能对自家爹爹露出‘厌恶’的神情,几乎是连‘不欲看见’之类的神情都是做不出来的啊,这可怎么办才好。 但是此刻,逝水紧紧盯着世欢颜被自家爹爹收入掌心的手,再看着自家爹爹薄唇近靠着的世欢颜的耳垂,眼里的‘不欲看见’冲刷而出,甚至连‘厌恶’都是情深意切。 逝水甚至觉得,自己还是快些喝完汤药,早些离开这宅子的比较好,否则自己不被世欢颜的冷言冷语,傲慢无礼气死,也要被自家爹爹与世欢颜的‘你侬我侬’‘执手相看’酸死。 想到这里,逝水回答道:“不要紧,既然三当家的不留,我便不打扰了,即可就走。” 说着逝水将勺子拨到一边,径直端起了碗,‘咕嘟’‘咕嘟’几声就将里面大半碗药喝了个底朝天。 无违的眼里有戏谑之色跳动,幽深的眼眸微微眯起,嘴角竟不自觉地上扬了小小的弧度。 逝水吃醋的样子,好可人呐。 无违心念一动,看着逝水咽下了最后一点药水,正欲开口对世欢颜道别,便恶作剧地举起了世欢颜还缩在自己掌心的手,回忆了一下方才烫伤的那根手指,张口就将它含入了口中,舌头一舔舐,从唇齿间模模糊糊地透出一句话来:“欢颜,方才这被烫到的手指还好吧?” “唔——还,还好……” 世欢颜一时不妨,感觉指尖被一条温热柔软的物什轻抚过,便有些受宠若惊的呻吟了一声,先是喜形于色,眉峰上调,继而桃花眼里却恍若飘过一丝酸楚。 ‘咣当——’ 逝水手一抖,几乎将碗跌落出去,反应过来后慌忙把碗放在木盘子里,又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方才稳了稳声息对明显已经心不在此的世欢颜说道:“那三当家的,我先走了。” “走吧走吧。”世欢颜用另一只手随便挥了挥,很是不耐烦。 “三当家的不带我出去么?” “不用我带,你到通道口直接把那石头轰开就好了,以你的武功,三下五下就能轰出个口子来了。”反正以自己的习惯,那通道也该再换一个了,虽然新的还没有开凿出来,但是现在亲亲宝贝正含着自己的手指呢,如此千载难逢的时候怎么能被打扰。 “是。” 逝水虽然知道无违只是做戏,还多是戏弄自己的心情,却还是忍不下心中的酸溜溜,折身便走出了房间,无违紧紧随着逝水的身影慢慢走远,眼中的戏谑却倏然褪去。 自己什么时候,喜欢玩这种把戏了…… 无违张开口,将世欢颜的手指抽出来,莹洁的指尖到食指第二个指节处都有晶亮的液体在泛着光泽,不淫靡,却让人目眩神迷。 世欢颜傻傻的笑起来,满脸都是酷暑中久逢甘露,或是冬日里仿若被阳光眷顾的喜气洋洋,看着无违却淡淡地说道:“无违你,是因为那个逝水在场才这么做的吧?” 无违握着世欢颜的手,忽的一愣。 “虽然说不强求了,但还是想看看他的反应吧。”世欢颜安静地把手放在无违掌心,仍然咧着嘴笑,桃花眼也是恰到好处的半弯,漆黑的瞳仁里却有隐约的碎光闪烁。 无违又是一愣,而后叹了口气,紧紧将眼前笑得明媚的世欢颜楼入怀中,低沉的嗓音终于渗入了浅浅的妥协:“以后不会了,以后不会,再这么对你了。” “不要紧的。” 世欢颜贪婪地依偎在无违胸口,诚恳地说道:“不要紧的,我随时都在这里,等着你利用,等着你折身寻我。” “……”无违有些不知所语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我不会等着被无违背叛。” 世欢颜单手抵上无违的左胸,静静地听着无违心脏处平缓有力的跳动,轻柔却是万分坚定地说道:“无违可以骗我,可以留失望给我,但是不能背叛我,不能一点希望都不给我。” 背叛和绝望,是自己的底线。 自己可以忍受骗局和无礼,可以忍受亲亲宝贝咄咄逼人,但若是亲亲宝贝最终逾越了这两个底线,自己不会再像现在这般唯命是从委曲求全。 世欢颜猛然揪紧了无违左胸的衣襟。 ——所以亲亲宝贝,不要触碰我的底线,好不好? 卷五 且尽欢一尽欢颜 第二十六章 动不得 逝水拖着仍然有些脱力的身子,慢慢踱回了世无颜办事的宅子。 方才在通道口,逝水以掌劈开巨石,两三下才打通出一个足以容身而过的口子,逝水收回掌来还觉得有些气血翻涌。 红梅那三药并施,若非有世欢颜的解药,逝水便算是糊里糊涂与随便哪个人欢爱了,也会浑身疲软十天半月下不得床来。 待到逝水终于走进世无颜中世无常办事的房间时,看见大门紧闭,方圆十几丈的仆人都退散地一干二净,逝水迷惑间正欲抬手叩门,听见里面传来了世有金的声音。 “无常你,你昨日做了什么,为什么没有回世宅?”世有金的声音有些莫名的颤抖。 “我回了啊,还去你房里看了,但是你不在。”世无常正说间便转而看是询问世有金:“所以,有金你为什么会不在世宅?” “我……” 世有金似乎是愣了一下,然后声调转而高亢,大声说道:“现在是我在问你!不许反驳,不许反问,不许扯谎,老老实实的回答!” “……好。” “你昨日,为什么会抱着逝水?” “因为……” “你抱就抱好了,为什么要横抱着他?”世有金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世无常的回答。 “其实……” “横抱着他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迫不及待地让人准备马车?”世有金似乎是根本没有留给世无常说话的时间,喘了口气有横插进话来,逝水几乎可以想象到世有金鼓起两腮的样子。 “那个……” “迫不及待让人准备马车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亲自赶马驾车?” 世有金的声音哽了一下,空气中传来好像是捶打胸口发出的‘扑扑’声,世有金有些气急败坏地叫嚣起来:“无常怎么能这样,让我一个人在世宅担惊受怕,想无常会不会劫盐时候受伤了,想无常会不会只是让人传了假的消息回来,想无常是不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害得我大半夜的还要心绪不宁地跑出来到处找无常,无常倒好,搂着逝水驾着马车不知跑到哪里逍遥去了——唔——” 世有金的话异常突兀地戛然而止,尾巴上还暧昧地吊了一个‘唔’的呻吟。 接下来,好像是椅子凳子卷轴什么的掉落一地的声音,‘咣当’‘啪嗒’声此起彼伏参差错落,逝水伸出去想叩门的手早已停在了半空。 这个是,什么情况? 逝水挑了挑眉头。 不管什么情况,大概都不是自己能够打扰的,听世有金的言语,昨日送自己去世欢颜那里的便是世无常了。 逝水往后退了一步,正欲折身离开,忽然听到屋里传来水渍相溅的‘啵’一声,而后是世有金似乎有些晕头转向的低喃:“无常你……” “对不起……”世无常当先便开始道歉,语调紧张兮兮的像是即将被遗弃的孤儿。 “没关系,无常你,你喜欢男子?” “……” “无常你喜欢男子的话,为什么要去找逝水?”世有金的低喃逐渐拔高了起来,想起自己方才要问询的事情,世有金被拥吻之后的语不成句也开始有了条理。 只是世有金仍然一头扎在误会的漩涡里,逝水再傻的人都将屋里的情况摸得分明了,再联系十几日前在世欢颜的宅子里见到的状况,逝水已经明白,这两当家的关系。 世无常从始至终都对世有金情有独钟,世有金却一直迷糊未知,迟钝不堪,未察明世无常的心思,也没体会到自己的心中所想。 逝水在外面都替这两人着急,竟生出了些要推开门澄清昨日之事的冲动。 只是这冲动一起,逝水自己便先诧异了。 原先逝水在宫中,是不愿惹事不愿出头的大皇子,事不关己定然高高挂起,而逝水在罗网中,更是除非委托指定,否则连观战之心都不曾有过,逝水只会对无违关怀备至,现在却想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南天竹,空逝水,何时变得如此善良爱管闲事了。 逝水轻抿起唇,浅浅一笑,果然听到世无常在屋里很努力的想要辩驳:“我没……” 只是世有金仍然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张口就说道:“虽然喜欢男子,但无常为什么要找逝水?无常有没有想过逝水愿不愿意?” “有金你听……”世无常似乎也激动了起来,连屋外的逝水都被世有金搞得捏起了拳头。 “若是无常喜欢男子,我不行吗?” 世有金最后一句话出口,屋里一片静默,逝水瞬时松开了握紧的双拳,展眉,折身,毫不犹豫地向着身后的庭院走去。 看来,根本无需自己解释了。 只有两人都有心,便没有什么解释不清的误会,自己这个旁观者,还是少掺合的好。 当年师傅定然也是一眼见证了自己与爹爹的互相错伤,互相误解的,但师傅从始至终都未出面直言点破过,大约也是怀了让自己与爹爹亲自说清的想法吧。 逝水有些感喟,清风穿堂而过,将逝水身上略显宽大的袖袍吹拂起来,逝水几乎嗅到了衣服上弥散的无违独特的清浅芳馥。 不是君临天下的龙涎之香,不是妃嫔绕身的柔媚之气,连寻常时候的熏香都不是,而好是无违沐浴完后便与逝水相拥而眠时带着的,从出生起便与身相随的清冽之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逝水轻抽了一下鼻子,微低了头压下翩飞的衣角,连明澈的瞳眸中都是深不见底的笑意,却瞥见了视野边角出现了一抹亮丽的艳红。 是艳红,石榴的艳红,而不是赤红,浸染鲜血的赤红。 所以不是一品红,而是逝水见了便要耐下拢眉欲图,昨日里还几乎拜了下风的世无颜梅堂堂主红梅。 “堂主,早啊。” 逝水诚挚的笑容,只是温和地扬起了嘴角,眼底的真切笑意却倏然隐没。 对红梅这种人,假作没有看见不是办法,躲更是落了下风,逝水不欲从此见红梅就和老鼠见了猫似的。 “你,你……”红梅有些惊诧地调高了眉,她听说昨日世无常带着逝水亲自驾车离开了,便来此探探世无常的口风,也想看看逝水的狼狈样,但是此刻红梅上上下下打量了逝水一番,却只看见逝水神清气爽,面色红润,言谈间呼吸匀促,半点没有伤身的意思。 红梅纠结困惑之余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便被逝水轻轻打断:“多谢堂主的药,自来世无颜之后,我还没水果如此安生的觉呢。” “安生的觉?” “是啊。” 逝水温文答言,而后假作无意般说道:“我是睡踏实了,不过倒是苦了二当家的了,连夜亲自驾车带我去寻三当家的,与了我解药,又留我安歇了一晚。” “三当家的?” 红梅听着逝水前言只是诧异,听了逝水后话却是瞪大了眼眸,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以三当家的性子,怎么会替他解毒? 但是,他这个样子定然是服下了解药的,而且是在中毒后数个时辰内便服了解药,这‘良宵’‘苦短’还好,但‘魂迷’可是三当家的独门研制的,尚未流入江湖中,自己还是因与三当家的看上了同一个男子,三当家的随手丢了自己一点替代的东西才将‘魂迷’相赠的,寻常人一时半会儿哪能配得出解药,就连自己,也是只有毒药没有解药啊。 难道三当家的,也对他留了心思? 红梅心头一跳,若是三当家的看上的人,那自己可就只能收手了,否则非但讨不了好,还会被三当家的不知用什么法子整:“奴家昨夜失礼了,还请公子多多见谅啊。” “哪里,失礼的是我,还让堂主与我约定的条件……” “那条件是奴家自己放弃的,与公子无关,公子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奴家还有事儿,先行一步了。” 红梅欠了欠身,也不再多言,折身便往台阶下走,逝水看着她艳红的背影嘲讽一笑,说道:“堂主若非只是来此闲逛的么,怎的才进了门,便要离开呢?” “奴家突然想起来有件挂心的事儿,不便多留了。”红梅在前方顿了顿身子匆忙地丢了个破绽百出的借口。 逝水微微摇首,有些愉悦之色跳上眉梢。 好像摆脱她了。 只是想着,让她明白在世无颜三位当家的眼中,自己是动不得的人,让她以后不再这么放肆了,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不过不知道,她在意惧怕的人,是世无常,还是世欢颜呢。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27章 擒贼先擒王 逝水看着眼前整理得干干净净的乌木桌面,拢眉开始细细翻捡起来。 逝水见红梅几乎是逃一般离开,又不好回去打扰在腻腻歪歪的世有金和世无常,转念想想接下来的行程,便寻思着回世宅找找有何关乎世无颜与功曹史勾结的罪证。 世有金将所有的账簿记事录都码放得整整齐齐,正中央还半分摊开了一本未及阖上的线状账簿,边角儿上的一盏蜡烛已经燃尽,蜡泪溢出来,凝聚起扭曲的球形,大概是昨晚世有金翻看着账簿等待世无常回来,最终耐不住性子,未及灭了烛火便跑出去了。 逝水知道有的是时间,便循着次序在那一叠子书中慢慢往前找,看着里面漂亮干净的正楷体,却是有些摸不着边际。 进出的盐量,交易的时间,存货的地点,盐的来源,官盐与私盐档次之分,都表码的清清楚楚,惟独这交易之人都以代码相称。 逝水拢眉,却是迅速跳过,因为买方虽然杂而多,但是进出的盐量最多不超过百斤,抓出这般零散稀落的受盐之人来太过繁琐,虽然这些人中间或许夹杂着哄抬高价,压榨民脂的富商,但大多只是代替贫苦百姓批量购盐的人,顶多从中收些惠利而已,没犯什么大事儿,无需计较。 其实自古盐并非朝廷垄断,只是朝廷为了增加收益,故而将官盐官化,不允民间私造,也不允民间买卖,由此官盐便成了高利之物,所要上缴之税款项多又繁重,进而导致盐价居高不下,百姓对低价之盐的需求只增不减,所以民间私盐一直屡禁不止,实因私盐虽然粗劣,但价格低廉,也能凑合。 世无颜现下所贩的盐分两档,一档是自行私造的盐,一档是从朝廷劫持的官盐,但就算官盐,也因为不需缴纳重税而比朝廷发放的要便宜上许多。 如此一来,在扬州一块,还真是官盐私盐的天下两两分开,而随着世无颜之事越来越强势,越来越顺利,官盐几乎便要被打压下去了。 逝水翻找了许多没有寻到想要的证据,想来也觉得世有金不会将官商,官盐勾结的罪证放在如此明显的地方,便收了手,照着原先的样子摆放回了账簿,慢慢又踱出了门来,思量是否要转换他路。 逝水才行到庭院里,便见世无常世有金前后脚踏了进来,世无常当先走着,似乎是手里还扯着世有金,逝水镇定地才唤了一声:“大当家的,二当家的。”就见世有金倏然把手抽了回来,然后两眼亮闪闪地盯着自己,问道:“逝水,昨儿无常他,是带你去欢颜那儿了?” “是。” “那逝水,当时是中毒了?” “是。”逝水温和一笑,却并未多言。 言多有失,逝水可不认为,让世有金知道自己偷听到了他们刚才在宅子里做的事儿会有什么好处。 “哦,那就好。” 世有金嗫嚅了一声,看见身侧世无常一脸‘你看吧,我可没说谎’的表情,忽然觉得有些羞赧,便迅速打哈哈道:“啊对了,逝水你的毒解了吧,怎么回来了?” “三当家的已经帮忙解了,我方才本想回世无颜,却还是觉得世宅幽静些,好养身子。” 逝水偏头浅笑,忽而将眼神放在了世无常身上,饶有兴趣的地说道:“大当家的该是在世宅里的,怎么二当家的会与大当家的一道从外头回来?” “好,逝水你也累了,先歇着吧,欢颜虽然帮你解了毒了,但是逝水还是要好好休息。”世有金忙不迭地接了逝水的话,迅速地欲要转移话题。 “多谢大当家的关心。”逝水垂眉,见世有金转身就要走,却有些意犹未尽地叫住了他:“等等,大当家的,我有事要问问。” “你说。”世有金有些心不在焉。 “我们前儿劫盐,灭了那个军司马。再加上之前的金曹,我们已经杀了两个朝廷命官了。” “那又如何。” 说话的是世无常,世无常说完后就毫不避讳的揽住了世有金的肩头,抬脚想要离开,一副不愿被打扰的样子。 逝水心领神会,但是任然紧追不放:“死了两个不小的臣子,朝廷上位者再迟钝,也该着手再找人来扬州这儿了,而且这次应该不会随便找个文官莽将,大当家的,你们不觉得应当做些准备么。” 逝水脸上有焦虑的神色,分外真切。 逝水方才没有找到功曹史的罪证,倒是想起了死去的金曹和军司马,想着爹爹说过现在当政的是天钺,实际上揽权的是原罗网网主腥风,便觉得有些忐忑。 这次腥风应当会委任一个重臣前来,这么一来自己能否取得他的信任,让他能与自己里应外合倒是另说的,麻烦的就是到时候世无颜与他起了冲突,正面交手的时候他口呼‘大皇子殿下’,那这事儿可就头痛了。圕馫 闁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世无常经历的几次与朝廷的厮杀,变得愈发满不在乎。 “未雨绸缪方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这几次都是小打小闹,要是惹恼了上位者,泱泱大国能派出的兵马何止上万,我们以少对多,兵来将难挡啊。”逝水依然执着。 逝水想的,是最好世无常能派他个任务,让他出去打探,或是招募新人什么的。 世无常却扭头看了看逝水,眯起眼来笑了笑,像是打发人一样说道:“自古私盐惹恼上位者的事儿多了,也没见他们会发兵上万的,而且再多的兵也需得要有人带,擒贼先擒王,斩了龙首,还怕剩下的残余么。” 说着世无常留下暧昧一笑,扯着有些尴尬的世有金朝着逝水出来的方向匆匆行远了。 逝水拢眉站在原地,回忆着世无常说的话。 ——擒贼先擒王,斩了龙首,还怕剩下的残余么。 世无常这意思,是要偷袭暗杀了腥风钦定的重臣,让朝廷再先乱了阵脚么。 上次的金曹,还是因为金曹先前便委托了罗网相辅助,又由自己一罗网杀手的身份一封短书告知世无颜的运盐船计划,以‘隐藏’为借口邀金曹尽量少的带人马前来堵截,方才能于百十余人中取了金曹的首级,若是腥风真派了一个重臣前来,这重重保护之下,如何能伤的了那重臣分毫? 但是看世无常这份信心,便像是已经明白朝廷定然会再派人前来剿灭世无颜,却仍然笃定地决计要除去朝廷钦定的重臣一般。 这份信心,来自何处? 逝水不甚明晰世无常的欲图。 逝水还不知的是,此刻在地底的世欢颜的宅子里,无违同样在苦恼于这个问题。 金曹,军司马,更别提之前与世无颜兵刃相交而死的诸多将士了,世无颜已经惹出来不小的事端,就算玩心甚重不管朝政的天钺袖手,身为东宫太后的腥风应当不会无动于衷。 腥风会派谁来不重要,腥风上次那草率挑了金曹,结果被世无颜将尸体好生运到了衙门前,当着全天下的面儿闹了笑话,腥风应当已经从中吸取教训了,所以腥风这次决不会钦定个无用书生来。 无论是朝廷,还是罗网,都在这事儿上拖延很久了,早该解决了,逝水听了自己郑重相告的话便会加快行事,无所顾忌,但是逝水如何能让委派来的官员相信于他,与他里应外合呢。 再加上那可能有疑的功曹史…… 无违正思量,忽然听到世欢颜踏进房来的脚步声,便回头温柔地唤了一声:“欢颜怎么偷懒来了。” 此时已近日中,世欢颜应当是在厨房里忙乎的,无违有些惊诧于世欢颜丢下饭勺而突然来房里。 世欢颜扁了扁嘴,有些撒娇地说道:“想好你告别的呢,我要出去一阵子了。” “哦?” “我要去打点一些事情啊,朝廷的人就是麻烦,死了一个文官一个无官,又要来一个不知什么官,他们嫌地府鬼少还是怎么的呢。”世欢颜撅起了嘴。 “好了,我知道了,欢颜早去早回。” 无违笑着揽住了世欢颜的腰,却没有多问。 听这世欢颜所说,大概也是想到朝廷可能再派人来的情况了,只是想不到,关乎朝廷官员的事,居然是由世欢颜来打点的。 对了,先时那官盐运抵之事,好像也是世欢颜查到的。 这世欢颜,还有许多可挖掘的东西啊。 “无违你怎么不问问我去干什么呢?”世欢颜略微有些惊诧。 “欢颜一个私盐贩子能做什么,当然是触犯国法,有违律例之事啊,我不知道还好一些,否则便有了一项知情不报之罪。” 无违温文答言,轻抚了一下世欢颜的发丝,假作安慰般轻松释然地说道:“小心一些,不要擅自跑去地府见阎王,否则我可要活活饿死在这里了。” “我若是受伤了,爬也要爬回来将无违你放出去。” 世欢颜顺着无违的话开着玩笑,眼中却是无比认真。 确实如此,如果自己出了事儿,定然千方百计要让亲亲宝贝出了宅子。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28章 大相径庭 世无颜劫了官盐,军司马麾下不少侥幸逃脱了性命,却自认为押送失败,难逃朝廷追究的将士们尽皆投降归顺,人数众多鱼龙混杂,其中不乏武艺高强谋略上佳,却从未得到重用的屈才之人,所以世无颜这次可谓是收获甚大。 世无常所料不错,劫盐当晚便有大帮世无颜门下的子弟彻夜狂欢,串访花街柳巷,顺道将许多军司马底下的将士拖下了水,让好些道貌岸然的官员都本性毕露,在美色美酒之下,勉强投降的官员士兵竟然转而有了诚心。酒足饭饱之余也开始袒胸露乳地斥骂起朝廷的垄断盐业来,甚至连‘当朝皇帝昏庸’之言都不绝于口。 翌日傍晚,喝得醉醺醺享受了一晚上的人方才东倒西歪回到各大堂主处,打着醉腔询问后续之事,却被告知大当家的和二当家的未曾有什么吩咐,于是一干宿醉,还尚未清醒的人等尽皆打了个激灵,甩甩头就你言我语地围着自己的堂主问起话来,但是文化的态度和方式却大相径庭。 梅堂处 “梅堂主,大当家的怎么会有什么都没说呢,那我们接下来干什么啊?”才听红梅说了句话,刚回来的人群便沸腾了起来。 “哎呀,没有就是没有,大当家的都没有来宅子里,都给我散开去,一股子酒味儿,臭死人了!”红梅挥了挥手,一脸的厌恶。 “嗝——” 稍稍往后退了几步的人群中有人打了个酒嗝,然后有些困惑有些揶揄地问道:“梅堂主,昨晚你怎么没和我们一起去喝酒啊,是不是又物色上了一个好人啊?” “滚!”红梅柳眉倒竖,想起昨晚在逝水处碰的硬钉子,心里的滔天怒火顿时熊熊燃烧起来,但念及世欢颜可能有意逝水,红梅又不敢再有所为。 “梅堂主一定是遇上什么好事儿了,来和我们说话啊。”人群看着红梅难得的懊恼,一片哗然,而后一个个都凑了过来,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活腻歪了是不是?” 红梅斜眼一睨,脸上的懊恼倏然褪去,妖娆的笑意显现出来,出口却是狠绝的话语:“我身上‘苦短’什么的可还多着呐,想要的都给我继续问,不想要的话就滚去做事,大当家的什么都没有、说,你们就当没事儿干了吧,以前劫了盐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 顿时人群作鸟兽散。 兰堂处。 松松散散一群人勾肩搭背地入得门来,然后互相打着哈哈准备回房睡觉,直接无视了档在门口的一个白衣少女的存在,白衣少女扁了扁嘴,一个声音破空出现:“大哥哥们!等一等啊!” 没有人理会,白兰只能就近拉住了一个汉子的衣袖,说道:“大哥哥,你等等嘛。” “等什么?”那汉子低头看了白兰一眼,随口问道。 “等,等我说大当家的吩咐啊。”白兰眨了眨眼睛。 “大当家的吩咐,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还能记得啊?我们还是直接去问其他堂的兄弟来得更快些,现在我要先去睡一觉。”汉子扯回手来。半点不给面子。 “等,等等!” 白兰撅嘴,冲上前拦住了那个汉子,大声吼道:“我记得!这次我记得,我以我白兰刀发誓,我这次记得,而且分毫不差!” 四散的人群顿了一下,然后异口同声地问道:“大当家的说了什么?” “嘻嘻。” 白兰似乎很满意他们的反应,就拖着腮帮子得意非凡地说道:“告诉你们把,大当家的这次什么都没说——你们不要走啊,我都拿我的白兰刀发誓了,大当家的真的什么都没有说啊,他都没有来宅子里,不信的话你们去问别堂的兄弟们啊。” 人群又是一顿,而后不约而同的都转了方向,又是一次无视地直接从白兰身边走过,往来时的方向去了。 白兰在原地跺了跺脚,嗔怒道:“不信就不信,干嘛表现的这么明显啊。至少等我走了之后再去问别堂的兄弟啊,我不就是说错了几次大当家的吩咐,害你们做错事挨骂了嘛,干什么记仇记到现在。” 竹堂处。 刚进庭院前还醉眼迷蒙的一群人,在踏足进门槛的一刹那,都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努力让自己恢复了几分精神,然后你退我挡地互相窃窃私语:“你去。”“哎呀你去,你经得起打。”“你才经得起打!”…… 忽然一个冷冽的声音传过来,刚刚还小声碎语的众人顿时噤声,站得笔直。 “知道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青衣人从房梁上倒挂而下,一双倒吊的三角眼寒光闪闪地盯着噤若寒蝉,哆嗦成一团的人群,面无表情地说道:“竹堂弟子的律条,你们还记得么?” “……” “要我问第二次么?” “记得!”嘹亮的齐声大吼。 “哦,记得啊。” 青竹落地,犀利的眼前撇过一干战战兢兢的人,出人意料地开始有耐心地细细数道:“一戒酒肉,二戒女色,只此两条,你们可有违反?” “……” “又要我问第二次么?” “都违反了!”再次的嘹亮齐声大吼。 “那还愣着干什么,刑具我都擦干净了,太阳虽然落山了,但是夜还长着,到明日太阳东升为止,不要让刑具们饿着了。”青竹淡淡地指了指庭院里列了一地的刑具,长鞭竹签,合欢仗烙铁,诸如此类,果然是被擦得寒光闪闪一尘不染。 “……” “和傻了么都,还要我吩咐第二次?‘ ”属下不敢让刑具们饿着了!“这次的大吼渗透了颤音,却仍然很齐,然后一干人等相继跑到刑具面前,很自觉地开始互相用刑。 青竹负手从庭院中走过,却没做停留,他相信着帮人不敢再违抗他的命令。 走过转角处时,青竹随意地丢下了一句话:“对了,今天大当家的没有来宅子里,所以也没吩咐后续,你们像往常一样就好。” 菊堂处。 万菊听见参差错落的脚步声,就抬起根本看不见的眼睛来,问了一句:“酒好喝吗?” “好喝。”有人回答。 “那给我带了吗?” “没有。” “怎么又没给我带!”万菊有些生气地站起来,愤怒地循声指着回答的人,说道:“不带我去也就算了,怎么能连酒都不给我带!” “菊堂主,二当家的吩咐过,菊堂主身子骨不太好,不能再留恋烟花之地,也不能再喝酒了,我们不敢违背。” “二当家的二当家的,你们眼里只有二当家的!还有没有我这个菊堂主了!我说了我要喝酒,你,你,你,都给我去买酒!”万菊睁大了无神的眼睛,胡乱指着人。 “……” “怎么了,都哑巴了?” “菊堂主,您老年纪真大了,不能再喝酒了,二当家说的对,要不我们给菊堂主您带几个重伤的人来,您老给看看?”人群中有人思量了半响,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 万菊入帮前十个嗜医如命的人,擅长治疗筋骨损伤,能让他放下‘酒’的,也就只有‘重伤之人’了。 “重伤到什么程度的?”果然,万菊口气少许有些缓和起来。 “重伤到,重伤到只剩一口气的。” “好,拖进来!”万菊兴致一起,顿时将酒的话题丢到了一边,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浓痰来,然后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只是等了半天没动静,便又问道:“你们这些小子耍我?重伤的人呢?” “马上,马上就有。” 话音刚落,只听‘轰’的一声,一个人就扑到在了万菊面前,张口就吐出了一口血。 刚才出主意的人瞬时一掌劈在了身边一个没有防备的儿身上,只是他知道万菊也非是华佗在世,所以放轻了力道,只是将那人劈到气血翻滚有所损耗,却不是什么‘重伤’。 万菊笑起来,然后俯下身子,摸索着将那人小心翼翼地调转了过来。 出主意的人见万菊被受伤之人吸引,全神贯注下好像有些高兴起来了,便松了一口气,然后问道:“菊堂主,大当家的他可有什么吩咐么?” “没有!” “怎么会呢,大当家的往常在我们劫盐之后,不是会来宅子里吩咐我们把盐运到哪里什么的么?”问话的人锲而不舍。 万菊又生气起来,吼道:“不要打扰我!大当家的没有来,什么都没有吩咐,你该干嘛就干嘛去,对了,走之前帮我把这人抬进屋里来,他受了内伤。” 而此刻,因未曾像往常般到得世无颜处事的宅子,吩咐下后续之事的世有金,正仰面躺在床上,两眼迷蒙地看着头顶翩飞的床帐,圆圆的脸上晕红一片。 “有金,对,对不起。”世无常坐在床边,努力别过脸去,不看世有金此刻的表情。 才向有金表露了心迹,即刻便像饿虎一般讲有金扑到在床上,有金一定会生气了,所以从刚才到现在,就一直两眼呆滞面无表情地。 自己该如何是好? “啊?”世有金好像如梦初醒般应了一声,同时侧过脸来,困惑地看着满脸歉疚的世无常,说道:“无常说什么?” “对,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世有金眨了眨眼睛,眼里的困惑更加明晰。 “有金没有生气?”听有金的话,有金好像根本不介意的样子,那刚才有金的表情…… “生气什么?” “没,没什么。”世无常尴尬的随口说了一句,然后郁闷地问道:“有金刚才是在想什么呢,一脸茫然地看着头顶?” “哦,我在想逝水刚刚说的话啊,什么朝廷会派人再来,我们要小心提防,还有我今天没有去宅子里,堂主们会想什么的。”世有金很认真的说着,而后一眼不眨地盯着世无常,又很不怕死地丢了一句:“不只是刚才,无常刚刚在上面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啊。” “一直?!”有金的意思,是自己还抱着有金的时候,有金就开始开小差了?! 世无常膛目结舌,将心里的歉疚之情一扫而光,翻身就跳到了床上,两手压在世有金脑袋的两侧,低头,阴阴地说道:“刚才没有尽力,让有金还能想东想西,这是失败啊,那这次我要分外努力了。”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29章 变天,否 八月的天儿是愈行愈凉,及至到了下旬,虽然白日响午里还偶尔有炎热的余韵在张牙舞爪,但到了晚间太阳落山的时候,温度还是陡然便落了下来,沿街沿河的柳巷小勾栏院里仍然是往来恩客众多的摸样,但是招呼的姑娘们已然半掩起了酥胸,加罩了锦衣,从原先的欲拒还迎客套之态转而有了担忧感染风寒的实诚。 朝廷的人马吃了数次的瘪,年少气盛的新任小皇帝当是耐不住气了的,饶是东宫太后,也即是揽权的腥风照理说也早该怒火中烧,派兵镇压小小扬州一城,将几次三番打压看官盐的不知哪个地头蛇一网打尽,然而半月之内,朝廷却是有些让人费解的没有明显动静。 实情大致如此,文武百官义愤填膺,在早朝之时一一上奏毛遂自荐或是保举他人,如此慷慨陈奏已有十数天,小皇帝却仍然在龙椅上漫步经心地摇头晃脑,与上首受万千宠爱身份不凡的万国师‘眉目传情’前后摆动着小腿半点没有九五之尊的架子和威仪。 其实这还算好了,毕竟小皇帝现在还端坐在龙椅上,而不是逃离了皇城满江山社稷地跑了去,因为小皇帝才上位半年有余,便已经翘朝微服出巡好几回了,每每朝臣们联名上来,从刚开始的以‘皇上龙体要紧,有个闪失便是万民之灾’为由,到后来的‘历代先帝祖训在前,为帝者不应长时离开京师,丢下社稷不顾’来威胁,小皇帝都是笑嘻嘻地等着朝臣们说完,然后风轻云淡吐字清晰地问一句:“孤是帝,还是你们是帝?” “微臣惶恐。” “那就是孤才是坐掌天下的帝咯。” “皇上万岁。” “爱卿也都说了,孤才是帝,掌天下之地,控天下之权,拥天下之人,为何爱卿还要再违抗孤的意愿呢?” 每到此刻,小皇帝,也即是天钺仍然是笑意盈盈的样子,现下的天钺比当时以舞勺之年弑兄即位的尽欢帝要小上一两岁,面目也稍显稚嫩,但已经很有了计较,凡是既定之事,不容有人阻饶在前。 所以天钺虽然用的是温和的语调,也比当年尽欢帝脸上多了几分笑意,但是群臣听了天钺的话之后却仍然不敢再接话了。 着不敢接话,不仅是话不好接,还有些不想接的成分。 算了,皇上也没什么志向,第一次溜出宫去的时候便将大权交托给东宫太后娘娘,此后呈递到御书房的奏折,据总管太监所说,其实大多也是转而送到东宫太后娘娘寝室的,皇上连眼都没有错到那上面儿过。 既然皇上自愿将管束天下的权柄交给太后,按自己作为臣子的,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皇上要走,要出宫,要微服,要带着万国师游山玩水,就由皇上去吧。 朝臣们几次三番的劝阻受挫,都有些疲乏了,虽然起了听之任之的念头,只是心中还存了一点点的期许:皇上年纪还小,也许长大些了,由西宫太后娘娘出面选个贤良淑德,知书达礼的皇后在旁劝诫着,皇上便会有些治理天下的心思的。 抱着对未来皇后娘娘期许的心思,朝臣们每每听到太监尖细的‘退潮’后,齐齐跪伏在地向小皇帝磕头时不约而同地便会瞄向文官列首,比右丞还要靠前的那个挺拔的身影。 万国师,万年青。 皇上这么宠着国师,连前朝都未曾设立的‘国师’一职都摁在他头上了,如此宠命优渥,为什么国师不心怀感激,在旁提点着点儿呢。 这般情形在早期时上演过许多次了,群臣也已经习惯了小皇帝忽然说一声:“孤要微服出巡。”然后丝毫不受阻饶劝诫一片反对之声地潇洒出宫去,当然,带上万国师。 所以这一日,在正殿中站得严严整整等候着小皇帝上朝的群臣,忽然意识到文官队首少了个领头的身影之时,都有些心照不宣的面面相觑而笑。 笑,是无可奈何无以为应的笑,也是心中失望越来越大期许越来越小的笑。 队首少的人正是万国师,皇上决计不会让万国师无故翘了早朝的,这会儿皇上指不定就已经带着万国师,因为不耐烦自己这些臣子的唠叨上书,所以连知会都不知会一声地,便子啊皇宫哪个角落玩乐了。 皇上,当真是愈发肆无忌惮了。 无声无息丢下一帮子朝臣苦苦等在庭上,自己却跑去不知何处逍遥,皇上还真是越来越像翘朝翘成瘾的先帝了。 群臣叹气,站在当地不知何去何从,冷不丁看见偏殿传出来管事的太监禄全的声音,连忙拥上去问道:“禄公公,敢问皇上现在在何处?” 禄全瞥了一眼围上来的人群,顿时明白了个大概,而后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慢条斯理甚为从容地说道:“大人们请稍等,容老奴回皇上殿里看看情形。” “多谢禄公公。” 群臣的谢意追随者禄全的身影又消失在偏殿,回过头却开始窃窃私语:“你说,皇上现在在哪儿呢?” "还能在哪儿,要不是起晚了要不便是拉着万国师斗蛐蛐儿呢。" “唉——” 禄全丢下群臣的口舌相谈,却并未去天钺的寝宫,转而到了东宫太后,也即是腥风的寝宫。 禄全虽然不是随侍天钺的,但是早上便知道天钺早已不在寝宫内,也没有上早朝,心中放心不下,所以便去朝堂之上看了看动静,然后回来禀报腥风所见。 原本禄全也对腥风的身份有些鄙夷,但禄全这几月看着腥风处理政务,大刀阔斧知人善用,横眉冷对后宫众人的非议和暗中指责,刚强地将后宫和政务处理的井井有条,便开始慢慢敬重起腥风来了,故而这次禄全发现天钺失踪,第一反应便是不声张,来寻求腥风的定夺。 “太后娘娘,皇上未曾上朝。”禄全很是恭敬。 “哦。”腥风抿了一口茶,神色却是淡然,仿佛皇上不上朝这么个事情是家常便饭一般。 “太后娘娘,老奴该如何回复等候在庭上的大人们?” “万年青在那儿么?”腥风仿佛文不对题地问了一句。 “万国师不在。”禄全摇了摇头,看见腥风放下茶碗,然后把手里正看着的奏折子慢慢拍在了桌案上。 禄全眼睛都没有瞥便知道那是什么内容,这些天御书房里沸沸扬扬传过来的都是扬州城私盐贩子猖獗,朝廷吃了不少亏的奏折,腥风正在看的当然八九不离十也是关于这个的。 腥风叹了口气,抬眼说道:“传本宫的口谕,说是皇上前阵子梦魇,一直在太庙祈福,这些日子都不上朝了,再有,本宫钦点万国师为此去扬州城解决私盐贩子的重臣,让骠骑大将军带三千人马火速前往扬州增援万国师,不得有误。” “着……” “速去。”腥风一挑眉。 “是。”禄全立刻点头不敢再多问,而后倒退着离开。 腥风沉默了许久,拈着奏折的边角轻轻敲着桌案,恍才又叹出一口气来,这两个不让人省心的人啊。 “唔——”腥风才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忽然感觉被什么人含住了耳垂,下意识地便呻吟出一声,而后有些嗔怒地说道:“小雨!” “嗯?”墨雨吐出腥风已经镀上一层晶莹水光的莹洁耳垂,喃喃道。 “你,你——唉。” 腥风终是摇了摇头,看着周围的宫人果然不知何时早已被遣散,才回眸看着一脸轻笑的墨雨,无奈道:“大白天的,以后不许这么乱来了。” “哦,那就是晚上可以咧?”墨雨抓着腥风话里的漏洞,杏眸里绿光闪闪。 “咳。” 腥风被自己的话呛了回来,一张面无表情地脸早已红到了脖颈。 南天竹离开,一品红也要离开,墨雨在抱着腥风同寝的第五个月,忽然翻身而上强行拥吻腥风,似梦似醒地说道:“姐姐不要离开小雨。” 腥风回眸看时,墨雨半闭着眼,仿佛有水雾垂落,墨雨紧咬着嘴唇像是小时候那般攥着她胸前的衣服。 “南天竹不要小雨了,一品红那个死老头也走了,姐姐一定不要走。”墨雨慢慢睁开了眼睛,有些怯怯地看着腥风,黑暗中透亮的瞳眸明灭不定。 “不走。”腥风顺了顺墨雨的头发,这是几个月来墨雨第一次和顺地与腥风说话,腥风心中激动地几乎要手脚颤抖。 墨雨先是乖乖往腥风怀里靠了靠,深吸了一口她发间的清香,忽然又狂性大发,继续着刚才的拥吻,狠狠说道:“不信了,‘不会离开’什么的,这次小雨不会轻易相信了,姐姐只有变成小雨的人,小雨才能放心。” 腥风瞪大了眼。 却是水到渠成。 “好了,不逗姐姐了。”墨雨忽然笑出声来,帮腥风将奏折搁到一边,问道:“万年青又把小皇帝拐跑了?” “是啊。”腥风听到禄全说出万国师不在的时候,便已经确定了天钺一早便微服出巡。 天钺以往出巡之前都会知会一声,这次却是消失的迅速而无征兆,定然是怕一向听之任之的腥风横加阻扰。 现下,能让天钺心心念念着出宫,却会遭到腥风阻饶的,也便只有一件事了:私盐贩子。 这个小皇帝,还有几分雄心壮志,被那些底下的臣子劝诫慷慨多了,竟想着要亲自去解决此事,这份热血澎湃,自己以前还忽视了呢。 腥风有些后知后觉地想着,只是再追回来已经来不及,遇上了之后天钺决计是不肯就此回来的,到时候以皇者的身份相欺于骠骑将军,将军也没有半点对策,腥风思量之后便只能派出援兵,顺道给了万年青一个正大光明的头衔,遂了两人的心意。 但是腥风担忧天钺九五之尊的身份会让人窥觊,所以只说是天钺在太庙,防止有心之人猜测到天钺随万年青去了扬州城,实施什么谋杀君主的计划。 “等等。” 腥风灵光一闪,看着墨雨脸上的笑容,说道:“是你放跑他们的对不对?” “唉?”墨雨眨了眨眼睛。 “万年青住在宫外国师府,出去自然不难,但是天钺武功弱,要悄无声息地溜出宫去,难度颇大,是你帮了忙吧?”腥风有些生气。 墨雨见腥风已经笃定,便不再装傻,环抱住了她,轻声抚慰道:“好了啦,人想去,拦是拦不住的,小皇帝不小了,能有这份忧国忧民的心思不容易,姐姐放心,小雨下次不会了。” “你,你还说什么‘忧国忧民’……还有,你还敢有下次!”腥风低低骂出一句,却瞬时软到在墨雨手里。 墨雨埋首大吃豆腐,嘴角却泛起一丝狡黠的笑意。 罗网易主,一品红南天竹联手平定祸乱,无违继任,后又接受朝廷的委托。 呵呵,真是好有意思。 墨雨眼中寒光一闪,这几个月,墨雨并非只在生闷气,她还几次三番出宫去打探情况,罗网易主这么大的事情墨雨在江湖中不知道耶难,墨雨对这个倒不曾惊诧,墨雨惊诧的是一品红揶与南天竹联手平定罗网的内讧,继任者居然叫‘无违’,还胆大妄为放话说一并会接受朝廷的委托。 墨雨在罗网中也有忠心的下属,曲折间好不容易打听到了,罗网近日接受了原本前去平定私盐贩子的金曹的委托,内容为彻底解决扬州城的私盐问题,委托人为金曹背后的朝廷势力。 墨雨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从南天竹乃至于从不管事的一品红的复出,到从未听过的‘无违’这号人物,墨雨心中的猜测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所以当墨雨路过天钺寝宫,无意发现天钺跃跃着想溜出宫去,猜出天钺意欲为何之后,便‘好心’地帮了一把。 若真如墨雨所想,尽欢帝用假死期满了腥风,丢了天下去做那罗网网主去了,那此次天钺去扬州城,定然会撞上尽欢帝管理下,还未完成金曹委托的罗网诸人。 如若自己所料不错,那到时候便是父兄对峙了,真是让人期待啊。 墨雨眯起眼睛,却根本理不清自己心中,到底在期待着怎么样的戏码。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30章 所赴何宴 逝水抬眼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聚成团状的云层遮蔽了所有的秋高气爽,空气中带着点沉重的泥土气息,即使是远离闹市干净明澈的世宅里,逝水仍然被周围氤氲的湿气闹了个浑身不爽利。 此时已是九月下旬,距那日劫盐成功已然过去大半个月,一切都尘埃落定,联系了买家,囤积了余货,世无颜在没有世有金兢兢业业事无巨细再四相询的日子里,几大堂主虽然困惑,倒也仍然能在世无常和逝水监察之下将后续打理地井井有条。 似乎是风平浪静,但逝水心中的隐忧却愈发明晰。 腥风若为顾全大局,定能忍气吞声,但如今的情况是私盐贩子都欺压到朝廷头上了,若是放任不管,绝非是‘顾全大局’。而是‘畏首畏尾’了。 逝水不信腥风这等人物会‘畏首畏尾’,而秋后算账这种事,拖越久,后果越可怕。 逝水吐出一口浊气,而后立起身来,走出房间决定出世宅看看外面的情形,或是直接去世无颜问问驻守着的世无常。 不过一个多时辰,逝水便已然到了母的地大门前的台阶下,因逝水出门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所以现下已经日头西沉,灰蒙蒙的天色转而发黑,风雨欲来的阴霾映衬在宅子高高的青涩屋檐上,以逝水立在地上略微抬头的角度看去,天似乎很高,又似乎触手可及,整体的都厚重而暗沉,是恍若天将倾覆,云将撕裂的壮阔和决绝。 近日晚间,大概会有场瓢泼大雨吧。 逝水暗自思量,正欲抬脚迈上台阶,忽然见世无常急急地推开黑漆木大门冲了出来,看见自己便停下脚步忙问道:“你怎么来了?今儿有雨,势头挺大,过些时候你就出不得大门,回不了世宅了。” 说着如此,世无常;脸上却是欣然的笑意。 逝水与世有金,世无常同住世宅,虽然世宅挺大,房间又阔掉,但世有金总是有所顾忌,不愿与世无常过分亲呢,此番世无常口中说着‘你怎么来了’,心里却想着‘来的正好,雨大,最好便是别回世宅来了’。 逝水亦是报以一笑,抬眸看了看愈发凝重的天色,有些揶揄地说道:“大当家的不该希望我不回世宅么。” “咳咳。”世无常轻咳一声,却没有出口反驳,因逝水是明白人,眼亮心更亮,世无常知道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不要紧,若是我出门时雨大了,我今晚便宿在此处。”逝水轻松地说道。 “也好。” 世无常随口应答,忽然心念一转,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逝水现在可还担忧着朝廷派人前来的事儿?” “是。”逝水见世无常主动言及此事,心中顿时一喜。 “逝水不用担心了,朝廷已经派人来了,据欢颜所说,是当朝太后钦点的国师,姓万,名年青,后又有骠骑将军带着三千人马跟随而至。”世无常像是言及家常般细细遍数,仿若没有将人放在心上。 “……”逝水一时无措。 怎么又是世欢颜那个家伙说的?! 不对不对,重点不是这个,而是,派来的人,是‘国师’,万年青? 逝水轻轻晃了晃头,转而明白过来。 确实,若是天钺为帝,以师傅的脾气,决计是主动将万年青放了回来,天钺失而复得定然是想将万年青留在身侧,于是自己看来,大约是因万年青不会诗书,故而天钺特意允给‘国师’的头衔,让他免去了寻常侍卫的卑微身份,又有了单独觐见的绝对地位,可谓是对其宠溺有加了。 只是这次,天钺怎么舍得将万年青单独派来让朝廷人马屡屡受挫的此处? 等等—— “二当家的说,是‘当朝太后钦点’么?”逝水想起了世无常的话。 “是啊,太后钦点,小皇帝去太庙祈福,又开始罢朝了。”世无常顺溜地接口,太后揽权,皇帝悠闲,大权旁落,这在民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世无常说的理直气壮理所当然,还带了少许的不屑。 “这样啊。” 逝水喃喃,心中却是有另外的想法。 既然不是天钺钦点,想法又给了这么蹊跷的罢朝理由,那天钺极有可能便是跟着来了,这次不是普通的微服出巡,能遮遮掩掩避人耳目,而是抛头露面的大事,想法一定是怕天钺以帝王之尊来扬州城处理私盐之事,会让心怀鬼胎者有机可乘,故而编排出了‘太庙祈福’之类的幌子,让人误以为天钺仍在皇城吧。 真么一来,倒让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取舍中,自己若是以真面目示人,那定然是无需担心如何取得万年青和天钺的信任,以里应外合的问题了,但是自己又该如何向天钺解释自己这个为保护父皇而死的,当着全天下的风光大葬的大皇子,究竟如何死而复生的呢。 而自己若是易容前去,又不知已经脱离罗网的万年青,和已经为帝的天钺是否信任于突然造访的自己。 有些头痛啊。 逝水正在神游天外,世无常开口扯回了逝水的思绪:“姓万的今天早些时候已经到扬州城,由地方的官员夹道相迎回来了,今晚有官儿会在自家府邸上设宴款待。” “今日!”逝水一惊,这么快么。 “是,便是今日,逝水放宽心,好好儿睡一觉吧。” 说着世无常暧昧一笑,也不再多说,之拍了拍逝水的肩头,飞身跳上了世无颜的子弟备好的马车,打个呼哨便扬鞭离开了。 逝水听着渐行渐远的车轱辘声,忽然打了一个激灵。 设宴款待—— 若是在地方官员处设宴接风洗尘,那万年青自然不能带过多的人马,至多便捎上数十个侍卫而已,若是地方官员有心,暗害不是难事。 ——“擒贼先擒王。” 世无常当日里的话语袭上捎上的心头,捎上拢了拢眉心。 今晚的宴席,或是散席回来后定然会出岔子,看世无常方才稳操胜券的表情,万年青此去所赴的多是鸿门宴了。 但是世无常刚刚有没有说是哪家的官员设的宴…… 逝水看着世无常的马车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追之恐怕不及,再问世无颜的其他子弟可怕也是不知情,只能握了握拳敲定了一个地方。 既然万年青来此的消息是世欢颜探得的,既然猜测世欢颜与功曹史有勾结,既然是地方官员设宴,那,就赌是功曹史的府邸吧。 功曹史不会没脑子到在膳食中下毒,也大概不会在府邸中便即刻动手,这样的效率甚高,但是嫌疑颇大,也算是竭泽而鱼只顾眼前利益的事儿,就算是功曹史要如此做,世欢颜也不会允许的,功曹史这个位置对私盐贩子来说,也是个好帮手,一时半会儿不能失了。 功曹史的府邸也算在闹市边缘,与万年青应当下榻的驿站却相隔了大半个扬州城,世无颜应当会在万年青酒足饭饱之余下手,之所途中深巷幽街,潦败之地不在少数,自己真没有把握找到绝佳地点守着。 宴席不知会办多久,去驿站找官兵求援,不光要费去说服官兵的时间,来回往返的时间,而且大队人马奔来奔去的还会打草惊蛇,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如今之计,也只有早些到功曹史的府邸,期许着宴席上不出什么岔子,而后一路尾随着万年青出来回驿站吧。 万年青在明,世无颜在暗,自己在更沉的夜色中,虽然寡,但也赢在了不被知上,至少能救出天钺吧。 而且若是真有世无颜的人在途中埋伏,那功曹史的嫌疑更加明晰了。 逝水在台阶下,对着侍立在黑漆木大门两边的人朗声吩咐道:“备马。” 若是此去赴宴的只有万年青一人,逝水便不担心,以万年青的身手,狼狈也能逃脱出来,但逝水想到天钺也跟着来了,而且今日宴席这么热闹的场面,天钺定然不会错过,所以逝水有些心焦。 天钺从小生在深宫,只得董辞教授诗书,其余只教授了仆射之技,糊糊人还行,但是对上真刀真枪的打打杀杀天钺只有挨打的份,万年青即便是武功再高也分身乏术,难以护得天钺周全。 天钺此刻,不只是逝水的弟弟,而是掌权的帝王,无论从血脉之亲的角度,还是从也许虚作的心系百姓的角度,逝水都不允许天钺有任何差池。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31章 雨夜 夜色渐浓,起初的阴霾之气更加凝练,掩映着的雨丝从万丈高空坠落,溅落到泥泞的地面上时会砸出浑厚的声息。 马蹄声急,踩落开噼里啪啦的水声,周遭光影变幻,青灰色的建筑群飞驰而过,逝水高束的发丝早已在滂沱大雨中紧紧粘附爱脸颊,末梢处还有晶莹的水滴垂落,在湿漉漉的外衣上再泛开一圈寒意。 逝水才骑上马,往功曹史的府邸处行了不过大半个时辰灰蒙蒙的天中便已经氤氲不住过重的湿气,逝水冒着雨沿着行人寥寥的长街,手里紧攥着缰绳,努力透过雨帘辨认着方向,终于听到了远处喧闹的对话声。 功曹史的府邸在长街尽头,逝水勒了缰绳而后翻身下马,将马牵到一间沿街店铺的栏杆处,将缰绳打了个结,而后又徒步往功曹史的府邸走了几丈。 从这个距离看,逝水可以看见功曹史府邸左右伫立的两头镇府石狮,黑漆木门边站着笔直的两个家丁,里面隐约有红的黄德烛光射出,混杂成一片的交谈声尽皆模糊可辨。 逝水来的有些晚了,来赴宴的官员大多已经鱼贯而入,而因大雨的关系,马匹和马车也大多转到屋檐或外院中去了,逝水目之所及只有三两个家丁和未及安排的高头骏马,徘徊在雨中有些难耐地嘶鸣。 看样子,设宴为万年青接风洗尘的确是功曹史无疑了。 宴席约莫会持续两三个时辰,万年青出来时定然是前后簇拥,溜须拍马者不断的,自己不必担心会走丢了人去。 逝水稍稍放下心来,而后又从街口转了回来,抖落了身上的雨珠,而后又吐气吸气,运气内力蒸干湿漉漉的衣服和发丝。 风雨交加时,逝水饶是内力过人也觉得有了一丝寒意,待到身上衣服几近干了,逝水便抬眼看着长街道路中被洗刷冲淋的青石阶,忽然有些思绪万千。 狩猎犯人之时,天钺竟是愿手刃爹爹,背负起犯上弑君的罪名来保护万年青的性命的,天钺当时年不及舞勺,负着与自己共争皇储之位的重担,却能下如此决心,能如此不顾一切。 与天钺相比,自己好像都有些畏首畏尾了呢。 逝水敛眉轻笑,踱到安静地站在栏杆边的嘛边,一手抚着它的鬃毛,一边思量着等会儿该如何行事。 从功曹史府邸一路跟出,大约要行过三五条长街,各府的地方官员都四散了,世无颜的人才会出手,自己这一路要跟地不近不远,不被察觉,倒是有些难度的,毕竟万年青也是个杀手,身边即便没有跟从着骠骑将军,也该带了身手警觉不错的高手,那自己还是弃马徒步于屋檐行进为上。 世无常与世有金皆在世宅,那这次行动不是由四大堂主指挥,便是由世欢颜指挥的,若是四大堂主,自己倒不用如此担心,毕竟上次劫盐之时已经见识过了,已经心中有数,而若是世欢颜…… 逝水微微拢了一下眉头,若是世欢颜,自己倒真不知他的功夫深浅,也不知他擅使什么兵器,比起四大堂主有些麻烦。 不过若是世欢颜亲自出马,便是代表爹爹现在是一个人在底下的宅子里,只要爹爹想出来,随时都可以…… 想到这里逝水又有些振奋,只是还未及多想,忽然感觉手边正在抚摸着的马匹挪了挪头,很是亲昵的在自己手里蹭了蹭,便开口温和的说道:“我放你走吧,等会儿我徒步就好,你还记得回世无颜的路吧?” 说着逝水解开了缰绳,也不再管那匹马,往后退了一步就靠在早已打烊的店铺门上,开始闭目养神。 约莫过了三个时辰,雨小了又大,屋檐上淋淋漓漓一直滴着水,逝水脚边台阶下的石坑都已经囤积起了一汪清泉,逝水迷蒙间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大人您慢走”“大人恕不远送了”“大人接下来要靠您了”的恭谦之声,便迅速将身子平贴在门框上,往回走了几步躲在门柱后,凝眸费劲地透过重重雨帘,看着功曹史府邸门前的情况。 深着各色锦衣的中青年官员们互相拱手,夹道簇拥起了当中一个挺拔的身影,久时马车被一一牵出候着了,人群方才有散去的趋势,被簇拥着的身影当先挣出来,打了马车的帘子便跳上了车厢,而后坐在车内,伸出手来将车边一个稍显瘦小的少年拉入了车厢。 “大人慢走。” 逝水听着齐齐的恭送声,看着车夫一扬鞭,并行的两匹马扬蹄便悠然往长街来了,随后的一溜披甲带盔的官兵立刻跟上,‘啪嗒啪嗒’的溅水声不绝于耳,逝水倏然眯起了眼眸。 虽然看大不清,但方才先入马车的定然是万年青无疑,作侍童打扮的少年也不会有别人,决计便是天钺了,看这阵势,跟来的也就寥寥二十来人。 逝水屏息看着马车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而后待到最后一个官兵离了十数丈,逝水方才沿着街口的店铺门慢慢跟上。 原本还有其他出了府邸的官员在后跟从,但转了几个街角,官员向着自家府邸而去,逝水视野中便仅余了万年青的队伍,逝水警惕起来,看着黝黑的建筑群和时不时延伸伸出的深深巷道,忽然手一紧。 万年青马车过处一个巷道口,掩映着绵延不断的雨丝,灼灼地闪过了精光和难耐地喘息声。 “停!” 跟在马车后的带兵之人知觉有异,忽然一扬手,一溜人马顿时齐刷刷地停了下来,马车夫‘吁’了一声,还未来得急询问出声,便被巷道中射出的一支寒光凛凛的箭穿眉心而过,‘扑’的一声上半身往后仰躺进了车厢里。 车内传来少年清脆的‘啊’一声,而后是青年沉着的吩咐声:“将军,率人围住马车,不宜滞留,缓缓前行。” 青年话音刚落,前后几条巷道里,屋檐上便倒挂下了数十个黑衣人,冲入有些散落的官兵中左右冲杀,绵延成网的箭四面八方向着马车汇聚过来,官兵们不及反应,正苦苦支撑暗自心焦,担忧马车内国师的安危,便见车厢整个炸裂开,连同逼近的箭一道飞刀向了街道。 万年青劈开车厢后紧紧抱着天钺,瞥了一眼周遭围拢的黑衣人,沉声说道:“本官是太后钦定来扬州城剿灭私盐的万国师,来者何人,又是何意?” 万年青见事发突然,敌众我寡,又怀抱着天钺,早已没了侥幸抵抗之心,只想着直接报上名姓,若能斥退对方自然是最好,而若是对方便是冲着自己而来,能谈条件便谈,不能谈条件便谈,不能谈便尽量拖延时间等待驿站随行的援兵。 万不得已时,束手就擒也是条出路。 “在下想请万国师去府上坐坐。”彬彬有礼的声音横空传过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逝水却听出这是世欢颜的声音。 “府上?”万年青收紧了圈在天钺身上的手。 “万国师是想拖延时间么,在下是急脾气,不喜欢这样的对策,弓箭手继续放箭。”世欢颜仍然彬彬有礼,但摆明了是看穿了万年青的想法。 “等等!本官只是……” “在下只需国师回答‘去’或是‘不去’,其余国师无需多言。” “本官……”万年青低头看见天钺在怀里猛然摇头,便有些犹豫。 “去,或是不去,大人说快些,在下的人比在下还要没有耐心,手里的刀可都等不住了。”世欢颜开始催促。 “去!” 万年青见黑衣人蠢蠢欲动,下意识地便冲口而出,而后拽开了紧紧绕在自己身上的天钺的手,跳下马车来,才刚走出重围,就听到身后惨叫声横起。 万年青心惊回头,黑衣正与官兵们厮杀,雨夜中血色四起,金铁交加的火光撕空而出,万年青怒起,大声问道:“本官说了,本官去,你为何还要如此?” “在下请的是国师,可没请其他的人啊。”世欢颜的声音依然从容。 万年青拢了拢眉,也不再多言纠缠,只回身一掌拍飞了挡在眼前的一个黑衣人,翻身点地越过众人,正欲跳回到在雨中有些瑟瑟的天钺身边,忽然感觉脚下一软,眼前一黑便扑倒在了青石砖上,后脑的发丝间掩映了一根露出约一寸的银针。 “国师怎么能对在下的人动粗呢。” 世欢颜似乎轻笑了一下,看着正与官兵们厮杀,因得益于准备充分和人数多占了上风的黑衣人,半点没有羞愧之心的说道:“还有,国师怎么能把背面坦诚给在下呢。” “万,万年青!” 天钺惊呼一声,因天钺手无寸铁,故而黑衣人暂且忽视搁置了天钺,现下见他惊呼出声,站在马车边的一个黑衣人即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别过了头去,严重寒光一闪。 “啊!” 天钺又是一声惊呼,却是软倒在了身后一个身着锦衣的人怀里。 “逝水?”世欢颜的声音终于有些惊诧,慢慢从街口一间店铺踱出来,透过雨帘看着刚才一掌击在天钺后颈,而后又将他搂入怀中的逝水,扬眉说道:“你怎么来了?” “二当家的对我说,今日有人为朝廷派来对付我们的国师设宴,我想来探探情况。”逝水的语调波澜不惊。 方才逝水一直袖手旁观,无从下手,但现下天钺有险,逝水不得不出手阻饶了。 “逝水真是为世无颜鞠躬尽瘁啊。” 世欢颜似乎很高兴,也不再追究,只是问道:“那逝水,为何现下要抱紧着 那个万国师的侍童?” “近看,似乎更好了些。”逝水答非所问地捏起了昏迷的天钺的下颌,单手从天钺腋下绕过搭在他的臀瓣下,然后恍若不经意地说道:“本来看见三当家的占了上风,是不想打扰三当家的雅兴的,但是我在旁边见着侍童年幼,于局势无足轻重,不劳三当家的费劲灭口,不如买我个人情,赐予我了可好?” “赐予你?”世欢颜眼眸中闪过一丝揶揄,而后桃花眼挑过不远处天钺有些清白,却仍然眉眼清秀的脸,忽然掩嘴一笑:“你都出口了,那这个人情我自然是要许的,不过逝水也小心些,小心你那个‘爹爹’大发雷霆。” “爹爹不会。”逝水回以一笑,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被洞察心事的羞赧,与得偿所愿的欣然。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三十二章 ‘死’而复生   “万年青!”   天铖从昏睡中惊醒,张口大呼,自床榻之上猛然坐起身来,敷在额头的一块渗水的浅色方巾掉落到枕侧,被一双修长的手慢慢拾起,又细细放回到了天铖苍白的额头。   “天铖有些发烧了,安生些躺好。”   逝水扶正了天铖的身子,知道他必然不会乖乖躺回去,便抽起枕头垫在他后背上,让他斜斜倚靠在了床栏上。   天铖倏然瞪大了眼睛,看着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眉眼如画面色和煦的逝水,嘴唇颤抖,逝水敛眉,伸手抚上天铖的侧脸,在边缘摩挲了片刻,掀起薄如蝉翼的肉色皮层来,有些失笑道:“是谁帮天铖易的容,如此粗劣?”   骠骑将军尾随,万年青不得不临时为天铖易容,匆忙之下因素才粗劣,技术也不甚精细,天铖脸上覆盖的假皮其实渗水便容易脱离,刚刚在大雨瓢泼中浸泡了许久,若非逝水紧搂着天铖有意遮掩,天铖脸上可就精彩了。   天铖咽了一口口水,任着逝水小心翼翼地揭下了脸上的假皮,也不回答逝水的话,抖抖地问道:“哥,哥哥?”   “嗯。”   “哥哥,哥哥是活的吗?还是天铖已经死了?”天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摸着逝水的掌心,温热。   “天铖说什么傻话。”   逝水用笑容掩过了眼中的尴尬,想了想却还是如实说道:“天铖,哥哥没有死,爹爹也没有死——嘘——”   逝水将手指搭在天铖嘴唇上,阻止了他的大惊失色和冲口而出的问话,继续说道:“爹爹不欲再为帝王,个中原委哥哥不想细说,现下当务之急,是如何救得被方才的黑衣人所掠的万年青。”   “是啊,万年青!”逝水揪住了逝水的衣襟,急切地说道:“哥哥救了我,难道没有能救万年青么?”   “没有,天铖冷静一些,听哥哥说。”   逝水将天铖从锦被中探出的手搁了回去,整理了一下头绪,然后说道:“天铖此行,是跟随万年青来扬州城剿灭私盐贩子的,哥哥在此也是这个目的,扬州城的私盐贩子暗中有个规模不小的帮派,名为‘世无颜’,杀官劫盐皆是有这个帮派操控的,这个帮派还与扬州的功曹史背地里勾结,哥哥混入这个帮派已经数月,小有斩获,但终归是单枪匹马难的成果。”   天铖急促地点头了点头以示了然,抬头却问道:“天铖知道了,私盐之事可以搁置一边,现在万年青比较重要。”   “天铖初为人君,便不理政事,让权与东宫太后,民间非议的已经不少了,天铖现下怎么还能不分轻重缓急,将国事丢却一边。”逝水叹了口气,似是生气又似是无奈。   “天铖从来都知道轻重缓急,凡事万年青为重,凡事万年青为急。”天铖眼神凝重,稍显稚嫩的声音振振有词。   逝水更加无奈,却只能说道:“好了,哥哥知道了,但是这个‘世无颜’天铖还不能搁置,因为万年青赴功曹史的接风宴席,多半是世无颜授的意,是为了将万年青从重重侍卫的保护中抽离出来,而方才那帮黑衣人,便是世无颜的人,领头与万年青谈判的是世无颜的三当家,名为世欢颜。”   “官盗勾结,难怪扬州城久不安宁。”天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立时又将注意力放回到了万年青身上:“哥哥说哥哥已经在这个帮派数月,那哥哥可知有何法能让那个世欢颜放了万年青?”   “有何法?”   “是,无论什么方法。”天铖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逝水看着天铖的坚定不移,眼中精光一闪,带着些许怪腔说道:“无论什么方法?”   “是。”   “好啊,那全军撤退,朝廷让步,拱手道歉,天铖以帝王身份昭告天下,不再干涉扬州城的盐务之事,允给世无颜所有的自主之权,那世无颜劫持的万年青便没了作用,世欢颜定会将万年青毫发无损地放回来。”   逝水一口气说出了世无颜美好的前景和未来,天铖听了立刻点头,仿若舒了一口气般轻松地说道:“此事不难,只要万年青安然回来,遑论是扬州城,这整个天下的盐务都可以交托给世无颜来管——啊!”   天铖一声尖叫,脸上一热一痛,伸手捂着有些红肿起来的左脸,额头的方巾再度滑落,这次逝水却再没轻轻将它捡起。   天铖看着站在床边,忽然面色阴霾,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逝水,透亮的瞳仁闪过一丝迷茫的恨意,再放下手来,左脸上明晰至极的五根指印触目惊心。   哥哥,为什么要掌自己的耳光……   天铖喉头一紧,咽回了委屈的哽咽之音,明了了逝水的愤然,便咬唇说道:“哥哥认为天铖错了,天铖不该用盐务当做交换万年青身家性命的筹码。”   “难道没有错么?”逝水的声音有些发冷。   “难道有错么?”天铖昂首,已经有些轮廓分明的脸上透着倔强。   “呵呵。”   逝水俯视着天铖,说道:“将祖宗披荆斩棘,千辛万苦打的天下,将关乎社稷民生的盐务谈笑间拱手让与作奸犯科的私盐贩子,天铖认为这还没有错么。”   “没有错。”天铖的声音异常冷静,“天铖说了,只要万年青能安然归来,别说盐务了,这天下谁想要谁拿去——啊!”   天铖见逝水眼神一冷,倏然抬手,以为又要挨打,下意识地就往后缩了缩头,谁知逝水只是将手搭在他的肩头,原本强硬的声调又和缓起来:“天铖以为,为所爱之人覆灭天下,是没有错的么?”   江山拱手,只为君留。   原本以为,这是多么动人的誓言。   “怎么会有错。”天铖拢起了眉头。   “这天下是天铖的天下,但这江山社稷,却不是天铖一个人的,当年开国没有天铖的苦功,天铖如此随意的丢弃,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千万百姓。”逝水温声细语。   当初爹爹弃位出宫,却仍然心怀芥蒂,不仅安排下了天铖为皇帝,还安插进了腥风为太后,后时接管了罗网之后,又放话说是罗网接朝廷的委托,实际上亦是担忧朝廷有何隐患,可以帮衬着解决,所以连事先的押金都不曾收了分毫。   江山可以拱手,但是必须要拱手让与放心之人,‘只为君留’是个沉凝的誓言,但若是如天铖这般任性妄为,这个誓言便没有可以原谅的理由。   比如发重誓时会以自家亲人的性命为依,旨在取信于人,也给自己个不可违背的约束,若此约束根本不被放在心上,那发誓之人不过是巧言令色,哗众取宠的小丑而已。   天铖眨了眨眼睛,不吭一声,不在梗着脖子反驳,却也不肯点头。   “哥哥知道天铖不认同哥哥的,哥哥只是不希望天铖以后动不动便将帝王的权势当作儿戏。”逝水看着天铖沉默,知道自己难以说服他,只能再叹出一口气来,转而说道:“说到底,哥哥也已经管不了这些了,哥哥只想与天铖联手,找个两全的法子,既能完满了朝廷的剿灭之计,又能救万年青出来。”   “何法?”天铖的眼神又亮起来。   “静观其变。”逝水一摊手。   天铖撅起嘴来,嘟嘟哝哝道:“不行不行,这静观其变好似没有尽头,万年青在私盐贩子手里,天铖不放心。”   “天铖听话,哥哥知道分寸,只要朝廷不轻举妄动,万年青生死无虞,哥哥担心的倒是万年青之外的人。”   逝水拢起了眉。   此事由世欢颜出马,那万年青极有可能便被世欢颜带去地底的宅子里了,万年青当初在宫中是见过爹爹,也定然认得爹爹的,到时两人一见面,爹爹就算再怎么使眼色,万年青那个迟钝不堪的人也不会配合。   天铖现下心系万年青的安危,不会再次问自己与爹爹假死之事,算是好摆平的,但是爹爹那厢……   逝水眼中的忧色愈发明晰,转而却又想起了无违的嘱咐。   ——“逝水相信爹爹,那就不要再将爹爹当做需要考虑。”   爹爹这么说,自己也已经答应了,拿自己就不该再为了爹爹的安危,而搁置下联合天铖与朝廷的人马里应外合,借着万年青失踪的事件先扣押了功曹史,然后以几千人马力克世无颜的好机会。   逝水抿起了唇,看着天铖勉强点头的表情,虽然下定了决心不再考虑无违,但仍然有些犹疑地说道:“昨晚天铖身后跟随保护的将士们,大概都被世无颜杀人灭口了,哥哥虽欲要趁机揪出功曹史,但目击者只剩了天铖小小一个书童而已,断断是无法扳倒功曹史的。”   “怎会无法,天铖可是帝王!”天铖哼出一声。   “天铖忘了么,太后娘娘说了,我朝的帝王现在可还在太庙祈福呢,天铖此刻再说自己为帝,便是诛灭九族之罪。”逝水有些好笑,轻抚了一下天铖仍然红肿的左脸,说道:“天铖说的似乎有理,天铖是帝王,一件信物一纸书笺,便能抵过功曹史千言万语的辩驳了,但是如今远在天边的帝王,又如何能得知这扬州城发生了何事而下达这圣意,这圣意,又该下达给何人呢?”   “这……”天铖面露犹疑。   “这不出来么,哥哥问天铖,陪着万年青赴宴的随从中可有骠骑将军?”   “没有,骠骑将军不喜欢这般虚与委蛇的场面,故而未曾来,来的是副将,哥哥问这个做什么?”天铖有些困惑。   “这还算好,哥哥想行一步险棋,天铖现下在太庙祈福的话,列祖列宗可是很容易给天铖托梦的。”逝水眯起了眼眸,看着窗外有些泛白的天色,有些若有所思地说道:“事已尽,到时候信不信,就只能看骠骑将军的了。”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三十三章 白日见鬼   世欢颜看着仰面朝天像是绊倒在床榻上,成不省人事状的人,满脸的无奈何不解。   世欢颜沿着未及修复的井下通道,辛辛苦苦将昏迷的万年青带回地底的宅子,扶着他到床榻边,轻轻拔出他脑后的银针,又以刺激性极强的熏香凑在他鼻间让他嗅闻了片刻,万年青皱了皱眉头即刻便醒转过来,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正巧听到世欢颜方才闹闹哄哄的动静而踏入房门的无违也行到了跟前,于是万年青圆溜溜的眼睛现在世欢颜脸上扫了一下,蠕动了一下嘴唇后又转眼在无违脸上扫了一下,忽然大吼了一声:“鬼!”再往后一退,膝盖撞在床栏上,不知是痛的还是吓的,翻了翻白眼就又晕过去了。   这次世欢颜到没有再将熏香凑过去,只是愣愣地扭过头看着无违,指了指自己的脸,有些委屈地说道:“无违,我长得如此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怎么会像鬼?”   “欢颜。”   无违没有回答,只是捉住了世欢颜的手,瞥了一眼再度陷入昏迷的万年青,眉眼一弯凑出一个笑靥,然后说道:“欢颜,跟我去我房里,我有事要说。”   “什么事啊?”世欢颜不放心地看了万年青一眼。   “跟我来就好。”   “哦,等等。”世欢颜见无违面色有些凝重起来,便折身在万年青脖颈后的昏睡穴上轻轻一点,而后随着无违慢慢踱出了房间。   无违牵着世欢颜的手不紧不慢地徐徐前行,心中却起了甚大的波澜。   世欢颜说是出去打听朝廷钦定重臣前来的事儿的,前些日子也曾回来一趟,说是已经打探到,而且万事俱备了。   那就是说,方才见了自己就晕倒,还大吼一声‘鬼’的人,便是腥风钦定的重臣被世欢颜给绑了回来了。   无违回忆了一下方才尖叫之人的面容,身形挺拔,略微壮实,圆溜溜的眼睛,丰厚的嘴唇,虽然惊恐却仍然亲近人的脸,微微扬起的眉毛,和对称;重臣‘二字’俩说稍显稚嫩的表情。   好像是被自己顺手丢给一品红当验新药的那个侍卫。   想到这里,无违有些莫名的生气。   一品红怎么将这个侍卫又还回来了,天铖也是,竟然将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抚上了重臣的位置,如此草率如此儿戏,天铖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难当大任。   世欢颜跟着无违到了房间,才阖上门,就问道:“无违,我知道你有事,我也有,让我先说好不好,我很快,真的很快。”   “好。”无违漫不经心地轻轻颔首,心中另有隐忧。   “我,我长得真的很像鬼吗,还把人吓晕了?”世欢颜眨了眨眼睛,有些期待地等着无违的回答。   无违又牵起一笑,捏了捏世欢颜光洁的侧脸,说道:“像——”   “啊?”   “像只艳鬼。”   无违调笑一句,看着世欢颜愣了一下,又扬眉笑起来,便敛回了笑容,郑重其事地说道:“不过他刚才说的‘鬼’,是我而不是你。”   “哎?”   “欢颜是查过我的身世的吧?”   “是,是查过。”世欢颜有些尴尬,然后拼命解释道:“我相信无违,我相信无违的,只是有些不放心,无违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嘘——”无违伸出手搭在了世欢颜不断蠕动的唇上,稍微吸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我不怪你,欢颜去查是正常的事儿,只是欢颜大概什么都没有查到吧?”   世欢颜点了点头。   “欢颜好奇么?”   世欢颜犹豫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我之所以什么都没有查到,是因为无违你不想让人查到,只要是你不想做的事情,我都不回勉强。”   “你啊——”   无违轻挑眉峰,好似无可奈何地揽住了世欢颜的腰,低头与他额首相抵,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细细说道:“真拿你没办法,我的身世,我会亲口和盘托出,我不想欢颜听到杂七杂八拼七零八落凑起来的信息,那样子的传言将人的过去都颠覆了。”   “哎?”世欢颜纤长的睫毛一跳,轻扫在无违的脸上,引的无违痒痒地眨了一下眼睛。   “接下来我说话的时候,无论欢颜有多惊讶有多震撼,都不许插嘴,好好听着。”无违按住了世欢颜的肩头,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是先帝,是现任君主‘故去’的父皇,号尽欢,十五岁弑兄借假诏继位,三十二岁昭告天下我当年篡位之事,而后以愧对列祖列宗为由在宫中自服鹤顶红,此事天下百姓皆知,也已载入史册,但我只是诈死,在全天下面前卸下了帝位,从此不问朝政,是故我不欲任何人知道我的过去。”   “我本名空违,但‘空’为皇族之姓氏,我既已脱离皇族,便不好再以此为姓,又不能假借他人之姓,故而以‘空’为姓,或是无姓。”   “我在勾栏弹琴当小倌儿,只因闲来无事,绝无他意,故而从未陪酒过夜,谁料被欢颜你用迷香强带来此。”   说道这里。无违拢眉摇了摇头,一用力将已经错愕到面无表情的世欢颜拽到胸口前,刮了刮他的鼻尖,霸气地吩咐道:“我说完了,欢颜可以插嘴了。”   “……”   “欢颜没有什么要问的么?”无违的语调淡然至极。   无违自看到万年青,再见他惊呼晕倒的那一刹那,便知道自己的身份有暴露的危险了,与其留下猜忌给世欢颜,或是随便在编造一个身份,不如直接说出实情。   世欢颜会惊讶,但是不会更添疑窦,不会拔剑相向,更不会仇恨敌视。   无违很有把握。   “没,没有。”   世欢颜果然如无违所料般嗫嚅,甚至连无违服鹤顶红假死的惊天秘闻也不曾在意。   “欢颜相信我所说的么?”无违浅笑着拈起了世欢颜耳边的一缕发丝,两指轻轻在上面碾压,清凉柔顺,如溪水潺潺。   “但凡你说的,我都信。”世欢颜坚定地点头,只是又偷偷呢喃了一句:“无违你明明有三宫六院,还对别人一见钟情。”   “欢颜在嘀咕些什么?”无违单手下滑,勾住了世欢颜的下颌,凤眸一眯,眼神危险。   “没什么。”世欢颜慌忙摆手,亲亲宝贝,好像气势比之前还要更盛了。   “你啊——”无违又像之前那般叹出一声好笑般说道:“你这个小心眼儿,比我之前那久居冷宫的妃子还要幽怨,比争风吃醋的还要更碎碎念叨,就一个’一见钟情‘还没有得到回应的人,我都已经放下了,你还记到现在。”   世欢颜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眸中浮现了可疑的盈盈碎光。   “怎么了?”无违有些困惑。   “无违你说,你‘都已经放下了’么?”世欢颜激动地手都在颤抖。   无违终于明了,微笑着点头承认,而后将世欢颜的脑袋埋入胸口,将脸上的迟疑和不自然从他的视线中彻底隔开,沉着声音说道:“有你这个小心眼儿又爱斤斤计较的人在身边,我还能不放下么。”   世欢颜伸手在无违腰间掐了一把。   “呵。”大胆起来了,居然敢掐先帝,逝水就从未有过如此娇羞的动作。   无违抬眼看着房梁,虽然抱着世欢颜,心里却清晰地浮现出了逝水浅浅侧脸掩去眸中羞赧的可人场景,不由唇角轻扬。   逝水,结了此事,爹爹一定为你补过一个生辰宴席。   只有你我二人的宴席,虽无普天同庆,虽无百官朝贺,虽无烟火盛世歌舞升平,但只要携着你手,便是足矣。   世欢颜感觉无违似乎又柔和了几分,便说道:“幸好你放下了,否则逝水那个家伙还真能将你气死呢。”   “什么?”逝水能将自己气死?真是新鲜呐。   “刚刚我带回来那个人,是东宫太后钦定来扬州城的万国师,我昨晚连夜截杀他,刚将他放倒,想杀了他身边的随从灭口,逝水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就下了这个万国师身边的侍童。”   世欢颜咂了下嘴巴,依在无违衣襟边有些挪揄的说道:“刚开始杀人的时候他只作旁观,我的人要手起刀落斩了那侍童的头,他便突然冒出来英雄救美了,来的还真是时候。”   “逝水他,救了一个侍童?”无违心中灵光一闪,却仍然不能确定。   “是啊,十三四岁,身形单薄,眉清目秀的挺讨喜,逝水那个家伙从头到尾都将那个侍童紧紧搂实,那么个血雨纷飞的时候那个侍童身上居然没沾染半点血迹,看不出来那个家伙还有这种嗜好啊。”世欢颜拼命贬薄着逝水。   “欢颜,你可知当朝皇帝,还在皇城中么?”无违忽然错开话题。   “这个,无违的儿子么……”世欢颜忽然一滞,本来还想骂骂那个大权旁落的小皇帝的,但是那个小皇帝是亲亲宝贝的儿子啊,不能骂吧。   “不要紧,天铖他罢朝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天下皆知,欢颜吞吞吐吐的样子,是他又罢朝了吧。”   无违眼中恍然才清朗起来。   逝水决计不会无缘无故插手这等事情,更不会将一个少年保护地如此周全,加之这少年是万年青的侍童,又适逢天铖罢朝,看来这个少年便是天铖,大概便是天铖丢下政事,随着万年青偷偷溜到这里来了。   不知腥风是怎么想的,虽然没有对外宣告当朝帝王来了扬州城,但是如此就放天铖出宫,也实在太草率了些。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三十四章 和平谈判   “唔——”   暧昧的水渍声,在床栏边蔓延,两个颀长的身影正面相对,紧紧相偎,烛光中摇曳着的暗色影子烙在床帐上,已是难分难舍。   世欢颜仰起脸,微微闭着双眸,单脚前伸,曲起膝盖顶着无违的小腿,双手高举缠着无违的脖颈,一呼一吸间已是思绪絮乱,不知东西。   无违松开口,凝眸看着世欢颜有些目眩神迷的眼,轻轻伸手,修长的指尖**着他泛着晶莹光泽的薄唇,描摹着他愈发柔和的唇形,轻笑出声:“欢颜看起来,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才,才没有。”   世欢颜仍然紧扣着无违的脖颈,眉梢都是浓浓的春情,斜睨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床榻,世欢颜心念一动,松开手来溜到无违腰带上,来回摩挲着开始画圈。   不知亲亲宝贝,现在肯不肯呢。   就算肯的话,自己这回也一定只有雌伏在下面的份儿了,不过,心甘情愿。   无违拢眉,毫不费力地捉住了世欢颜在自己腰际游走的双手,压低了声音说道:“欢颜,住手,小心玩出火来。”   “玩出火来最好啊,我想这把火想了很久了。”世欢颜抬起迷蒙的双眼,在无违掌心细细地挪动着手指,有些颤抖地说道:“可以吗?”   “不可以。”无违心中已经有些不耐烦。   方才无违和盘托出自己的身世,见世欢颜反应甚好便给了点甜头,只是世欢颜得寸进尺,无违倒有些骑虎难下了。   “欢颜听话。”   无违看着世欢颜一脸的不情不愿,就温声说道:“万国师还昏迷着呢,你将他捉回来,定然是有事要商量的吧,还不快去。”   “可是……”   “还不快去。”无违打断了世欢颜的话,脸上笑容仍在,却是淡了不少。   世欢颜察觉到无违的拒绝,恍然若失,但还是乖乖抽出了手,后退了一步正欲往门口走,忽然手又被裹住刚刚失去的温暖中,惊诧回眸,却是无违伸手又拉住了自己。   “无违,你……”世欢颜的语调带着他自己都想不到的惊喜。   “你多想了。”无违温和地打碎了世欢颜的念想,有些严肃地说道:“我只是想问,你此番去,要和万国师谈些什么?”   世欢颜的表情愣了一下,垂眉默默收回手来,说道:“他是带兵来剿灭世无颜的,我打算拘禁他一段时间,朝廷的人马无人带领自然便不成气候,若是他想反抗或者想逃出这里,就灭口。”   “不可。”   “有何不可?”   “欢颜所为,只不过是挡住了这一波的的官兵,朝廷可以再分派更多的重臣前来,这不是长久之计。”   世欢颜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欢颜不如与万国师相约,与他达成协议,让其不发一兵一卒,转而带着欢颜能向朝廷妥协,或者需朝廷妥协的条件,两方休战。”   “无违意思,是和平解决?”世欢颜眨了眨眼睛。   “是。”   世欢颜垂眉思索了一下,忽然抬头笑起来,唇角弯,桃花眼中却带着隐忧:“无违当过帝王,即使卸了权责也仍然会站在庙堂那边,我不确定无违你的建议是否出于诚心,无违也定然知道,朝廷在江湖人眼中,根本没有可信度,我不相信朝廷会安然接受,我也不知道这般计谋会否覆灭了世欢颜的数年基业。”   “欢——”   世欢颜伸手捂住了无违欲要开口的嘴唇,坚定地说道:“但是我会按照你的意思去做。”   “欢颜。”无违拢了一下眉。   “我会照着无违你的意思做,无违放心。”   世欢颜抽身离开,打开门走出去,衣袖翩跹,步履坚定,绝无悔意。   与朝廷谈条件,与朝廷说什么不欲要兵刃交加而要和平解决,对朝廷付诸信赖,世欢颜从来都对这些所谓的‘明智之举’嗤之以鼻。   但是世欢颜仍然决定要照着无违的意思去做。   世欢颜推开门,绕过屏风看着躺在床上,陷入昏迷的万年青,并拢了食指中指。   亲亲宝贝,你的提议,真诚与否,可不只是覆灭世无颜那么简单的,帮助与希望,或者是背叛与绝望,全被这提议一力背负起了。   世无颜担着我数年的心血,付诸东流我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是背叛和绝望,是我能承受的底线,若是你背叛我,若是你半点希望都不再肯赐予我,我绝对,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委曲求全,我说到做到。   “呃——”   万年青呻吟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将焦距定在世欢颜脸上好一会儿,终于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刚刚,站在你身边的人呢?”   “万国师说笑了,在下身边哪有人。”亲亲宝贝说过,服下鹤顶红假死之事,他不想任何人知道,面前这个贵为国师权势甚大的人更是不能知道。   “没有人?”   万年青勉强撑起了身子,四下里打量起来:“怎么会没有人,那我刚才还白日里见鬼了不成?”   万年青才说完就打了个寒颤,其实,若是这个人身边刚刚有人,自己也是见鬼了的。   “在下的银针中有让人神志不清的**,万国师大概是药性未退,看岔眼了。”世欢颜浅浅带过,转而道:“在下此次请万国师前来,是有事相商。”   万年青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来,怒发冲冠目眦尽裂,吼了一声然后跳下床来就要冲过来与世欢颜厮杀,世欢颜险险地斜身躲过万年青气势汹汹的拳脚,趁着空隙拢眉说道:“万国师虽然是客,但若是在如此蛮不讲理,在下绝不会客气。”   “你客气?”万年青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东西,冷哼道:“你手下将我的人诛杀殆尽,你用暗器将我迷晕来此,你可还真是客气得很。”   “万国师冤枉,这一来,在下的手下也未曾将万国师的手下诛杀殆尽,二来,是万国师主动将后背呈给了在下,在下这银针可不是暗器。”   世欢颜步步后退,找准了时机正准备扣下万年青的左手腕,忽然见他停了动作,惊疑不定地说道:“你,没有诛杀殆尽?”   “是。”世欢颜有些惊诧于万年青突兀的举措。   “那,剩了谁?”万年青的声音抖得很厉害。   世欢颜挑了一下眉头,也想不出万年青的心思,便有些意义不明地一字一句说道:“剩了万国师的侍童。”   “我的侍童?”万年青狂喜,揪住世欢颜的衣襟链接问道:“你确定剩的是侍童?你确定吗?”   “在下确定。”世欢颜不动声色地睁开了万年青的手,心中冷笑,这个万国师看来,也是对那个侍童很上心呐,真是有些意思。   “那他现在在哪里?”   “万国师莫急,国师的侍童由在下的人还吃好喝待着呢,在下方才说了有事相商,若是国师与在下相谈甚欢,国师想什么时候去见那侍童都行。”世欢颜笑起来。   万年青吸了一口气,说道:“你说。”   “在下乃是扬州城私盐贩子的头目之一,名为世欢颜,而国师,是奉太后之命来此剿灭私盐贩子的,国师是聪明人,所以在下这么一说,国师应当知道在下有何事相商了吧?”   “你要我背弃太后的懿旨,与你合作。”万年青皱起了眉头。   “在下不敢做如此违背律例之事,在下只是想让国师给太后娘娘带句话而已。”   “哦?”   “朝廷将士众多,岂是在下能抗衡的,在下有意与朝廷讲和,约法三章避免兵刃相交,国师可愿将在下的恳请禀明皇上与太后?”   “你要。讲和?”万年青毫不掩饰眼中的怀疑。   “在下满怀诚意,若是国师点头,在下即刻恭恭敬敬送国师出门。”世欢颜扭头看着门口,有意无意地加了一句:“送国师去见国师的侍童。”   “好,我不发一兵一卒,未免传信之人失言,我会亲自回朝,亲口将你的恳请禀明太后娘娘,若是太后娘娘认同,那后续条约你可来京与太后谈妥。”万年青狠狠点头。   “国师果然是爽快人,请随在下来。”   世欢颜伸出手手心向上指向门口,却在万年青毫无提防地走到身前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两指间夹着的一枚银针刺入了万年青的腰肋间,入肉三分,寒光隐没,万年青只觉得后背一凉,根本来不及躲闪。   “你——”万年青怒而回眸,不知该说什么。   “国师不要费心用内力逼出毒来,没有用的呃,毒发之时国师会面目尽毁筋骨错位,此毒有三约的潜伏之期,足够国师来来回回京师与扬州城数十趟的,国师将在下的意思传达与皇上或是太后娘娘,只有在下觉得妥当了,满意了,在下便会替国师解毒。”   世欢颜脸上的笑容狡黠又无奈。   亲亲宝贝,你有背叛之意,我便只能留点防范之心,若你当真是真心帮我,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而若你是欺瞒于我,骗我放虎归山留下大患,那至少要让我活到将报复付诸到你身上的那一刻吧。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三十五章 兄弟内讧   已近日中,世欢颜处事的宅子里,逝水房间渐次有笔墨润泽的声音。   “哥哥,这样子,真的可以吗?”天铖搁下毛笔,看着满满当当全是墨迹的信笺,有些忐忑。   “天铖遇祖宗托梦,言及国家栋梁之才遭劫,有性命之忧,且是因小人作祟,天铖惊醒后历数一遍文武百官,发现万国师最为符合,不敢怠慢祖宗之言,便写下此信,差人送信只恐不及,天铖再盖上帝王私印,飞鸽给骠骑将军,信或不信,尽皆不是你我能掌控的了。”逝水通读了一遍天铖所书的信笺,心里也是没多少底。   “不行,哥哥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天铖便不行此法,天铖要与世无颜的头目单独见面,接受他所有要求,务必保万年青周全。”   “哥哥不允许。”   逝水风轻云淡地否定了天铖的话,伸手触在他脸上,天铖烧刚退,逝水便将原先有些斑驳剥落的假皮揭下,又细细换上了新的,此番不必担忧会有水浸润侵袭了;“天铖好生待在这里,要吃要喝都直接对外面的人吩咐,我昨晚是以要收你为侍童的理由救下你的,天铖不许胡搅蛮缠泄露身份。”   逝水说着便即起身,走到门口招来了一个世无颜的子弟,问道:“可有京城的信鸽?”   “京城的?”那人想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送来一只。”   逝水说着便欲要回身,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世无常的声音:“逝水!”   逝水看着由远而近飞奔过来,面色有些不善的世无常,挥挥手让那人退下,而后问道:“二当家的,何事如此急切?”   “昨晚发生什么事情了?”世无常挑高了眉头,显然非常不悦。   “昨晚?哦,没和二当家的说一声,昨晚我去功曹史设宴的地方打探去了,正巧碰见三当家的与朝廷派来的人交手,大获全胜。”逝水说道。   “你也在场?”   世无常有些诧异,却没有追究,只是问道:“你也在场,为什么让世欢颜那个混蛋把朝廷派来的万国师给放跑了?你不会拦着点啊?”   “跑了?”逝水有些错愕,听到后面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天铖听到二人的谈话已经克制不住奔了过来,逝水未及反应时天铖已经仰面欣喜地问道:“你说万国师跑了?”   “是,那个狗官跑——嗯?逝水,这个小孩子是谁?”世无常应了一声,瞟了一眼天铖,然后看着逝水。   “二当家的,这边说话。”   逝水拢眉,迅速地点了天铖的昏睡穴,将他搂入怀中,而后引着世无常进屋,说道:“昨晚三当家确实是大获全胜,将除了万国师之外的随行之人都灭口了,这个是万国师的侍童,我见于局势无什么干系,便顺手救下了来。”   “谁让你说这个了?”世无常有些暴躁。   “……”这孩子是谁这话,不是你自己问的么,“逝水所见,是万国师被三当家的施银针迷晕然后带走了,怎么,万国师现在……”   “我派出去查探官府反应的人说,那个姓万的现在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郡守府邸上!什么迷晕带走了,根本就是迷晕治好然后放跑了,世欢颜那个混蛋在想些什么!”世无常嚷嚷。   “万国师在郡守的府邸上么。”逝水喃喃。   昨日万年青确实是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带走了,而且大约是被带到地底宅子去了,以万年青的能力是没有办法逃跑的。   难道是爹爹对世欢颜说了什么么。   “算了,既然逝水你也不知道,那就随我去找那个混蛋,好好儿拷问拷问。”世无常扭头就走,疾行时衣角翩飞如同猎猎大风,逝水一愣,将怀里的天铖安置到床榻之上,匆匆将天铖的书信折起掩进袖袍中,而后才跟着世无常走了几步。   “逝水你快点!”世无常催促,还没走到宅子门口,就看见黑漆大门边有个人慵懒地斜身站着,手中折扇一摇,温声细语地说道:“二哥脾气好急啊。”   “你个混蛋还敢出现!”世无常稍稍一愣,飞身过去,狠狠揪住了世欢颜的衣襟,张口咆哮道:“你昨晚把那个姓万的放跑了是吧,这点事儿你都能办成这样?!”   “二哥若是不放心,昨晚便该与我一道去,而不是安安生生留在世宅里睡踏实觉的。”世欢颜任由世无常揪着衣襟。   “……”世无常有些尴尬,只能继续咆哮道:“说,你到底在想什么,把那个姓万的就这么给放跑了?”   世欢颜瞥了一眼左右,大门口的虽然人不多,但也不太安静,然后轻声道:“二哥可否去房里说话。”   “吞吞吐吐的做什么,这儿说挺好!”   “此事关乎世无颜生死存亡,劫持朝廷命官又私下里放跑,我不会没有半点计较,二哥若听我一言便找个隔墙有耳的地方说话。”世欢颜脸上有了严肃的神色。   “哼。”世无常冷冷哼出一声,倏地松开手,而后给逝水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一起跟上去房里说话。   到了房里,世欢颜还未等世无常发作,便开口道:“当初二哥让我劫持万国师,可是想让我灭口,或者只是囚禁?”   “灭口囚禁都行,反正让这个人没有办法领兵就行了,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他没事儿人一样出现在郡守府!”   “二哥不要着急,若如二哥所说,将万国师与他所带的将士隔开,确是群龙无首没错,但是此非长久之计,朝廷可以拍一个金曹,可以派一个国师,那便可以再派都尉丞相什么的来扬州城,我们采取这种措施只是扬汤止沸。”世欢颜说道。   “那你就把人放回去?”世无常斜睨了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一变,怒吼道:“你不会是想向朝廷投降,故而先行示好吧?”   “有何不可。”世欢颜的语调自然之极。   世无常一掌拍在桌案上,力道之大,梨花木的桌案竟然立时裂开两半,世无常拍完后狠狠瞪着世欢颜,强忍着要拳脚相加的冲动,压低了声音说道:“投降之事,你应该知道,无论是我,还是有金,还是世欢颜上上下下三五百人,都不会同意的吧?”   “我知道。”世欢颜表情淡然,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亦是择木而栖,何况我们只是民间贩卖私盐之人,本便不该与泱泱朝廷抗衡,我们若是现在投降,还能与朝廷的人谈条件有些收益,若真是兵刃交加,我们根本讨不了好。”   “你——”   “二哥冷静一点,我们是胜过朝廷很多次,但是那个时候朝廷派了多少人马?一百,三百,还是上千?我们只是私盐贩子,朝廷只需要差出五千兵马,任我们如何得天时地利人和都不会得胜,至多两败俱伤而已,二哥难道想让兄弟们无故战死么——唔——”   世欢颜的话卡在喉头,世无常两手紧紧箍在了他的脖颈上,大拇指并拢扣住了世欢颜的喉结,才片刻,世欢颜的面色就有些发红,渗着血丝的眼睛淡淡地扫过世无常,而后说道:“二哥,人我已经放了,谈和的请求也已经说了,二哥是聪明人,不要一时意气害了大家。”   “你才是害了大家!”世无常两眼圆睁,强自压着的颤音明晰起来:“进世无颜的人,多少是被朝廷逼得无路可走的人,多少是与朝廷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多少是与朝廷恩怨纠缠的人,你没有资格代替他们求和!”   “若他们不愿谈和,自行离开世无颜便是。”世欢颜的声音有些虚弱,却仍然没有挣开世无常的手,只是继续劝说一般道:“当初世无颜是我一手创立的,将它交给大哥二哥之时,我说过,寻常事务由大哥二哥处理,关乎世无颜存亡之事仍然归我管。”   “你当世无颜是什么?随便卖卖的商品么?这里几百个兄弟的性命和意愿,你没法做主!”   “我说了,归——我——管——”   世欢颜终于也有些不耐烦,左手扣上世无常的右手,切在他手背与小臂交接处,说道:“二哥放开,否则别怪我不讲情面。”   世无常只觉右手一痛,拢眉却没听世欢颜的话,转而掐紧了双手。   逝水瞥见世欢颜右手竖直下垂,宽大的袖袍中滑落了一根闪亮的银针,倏然落在了下垂的右手两指间,连忙伸手从后揽住了世无常的腰,双手成爪摁住了世无常的虎口,强行将世无常扯回来,说道:“二当家的,冷静一点。”   “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冷静!”世无常比逝水要高上几寸,却仍然难以挣开逝水从后卡住双手的钳制,只能胡乱怒吼。   “二当家的,三当家的所言,未必不可取。”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三十六章 重掌世无颜 “二当家的,三当家的所言,未必不可取。”逝水强行卡着世无常的手腕,阻住了他不甚理智的行动。 若是如世欢颜所说,当初是他一手创立了世无颜,那他必定是久泊江湖,断然不会轻信与冠冕堂皇的朝廷,而看昨晚世欢颜坚决下令将除万年青之外的人诛杀殆尽这一点,世欢颜大概刚开始并未有过要与朝廷和解,投降,或是先行示好。 能让世欢颜有此转变的,也只有爹爹了。 逝水敛眉,手中卡的更紧。 虽然不知爹爹是以何法化解了与万年青正面的尴尬,也不知爹爹是如何说服了世欢颜将万年青放回来,但以爹爹的脾气,就算是已经卸了帝王之位,也决计不会让朝廷吃亏,所以世欢颜虽然说了什么‘我们若是现在投降,还能与朝廷的人谈条件有些收益’,但事实上只是为保全万年青性命的权宜之计。 爹爹所想,应该是先放万年青出来,让自己有机会找万年青联合吧。 这样也好,倒省了如何取信于骠骑将军,让其查捕功曹史的麻烦了,也无需将天钺手信以飞鸽递交出去,心怀忐忑等待骠骑将军的反应了。 逝水有些欣然,帮着世欢颜劝说道:“二当家的,虽然世无颜与朝廷素来不和,也多有过节,但是三当家的所言尽皆是事实,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我只知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世无常斜睨着逝水,恨恨的说道:“朝廷无信,无义,我们投降了之后只会被用阴谋搞得帮派四散,一一灭口,刚开始谈的什么条件,签的什么合约,就算是白纸黑字,朝廷那帮文绉绉的衣冠禽兽也根本不会遵守。” “二当家的所言未免太过偏颇。”逝水叹了口气。 “我只是就事论事。”世无常耐心尽失,虽然挣不开逝水的禁锢,但仍上前一步冲着世欢颜咆哮道:“世欢颜我告诉你,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向朝廷示好议和,除非你现在杀了我,否则我一出这个门,即刻召集所有世无颜的子弟,杀上那个国师的驿站,鱼死网破!” 世欢颜见世无常没有半点软化的趋势,便轻笑了一声,欺身上前,将两指间已经夹着的银针迅速钉入了世无常脖颈动脉处,世无常双眸微眯,旋即阖眼昏迷了过去。 逝水因驾着世无常,不及阻挠,亦是没有想过世欢颜会选择脖颈如此脆弱如此致命的地方下手,故而躲闪不及,只能扶住了软倒的世无常,惊疑不定的问道:“三当家的,这……” “二哥太冲动了,我让二哥睡上一觉,不碍事的。” 世欢颜面色如常,看着逝水松了口气,慢慢拖着世无常到边儿上的椅子上半躺下,想了一下,然后说道:“逝水,帮我一个忙。” “三当家的请说。” “二哥宁死不愿同意我的做法,为了防止他从中作梗,我只能暂时束缚住他的行动。”世欢颜语调很和善。 逝水点了点头,说道:“三当家的做法,情有可原,我理解。” “你理解就好。”世欢颜扬眉一笑,转而又将声音放柔了一些:“看二哥如此剧烈的反应,我猜大哥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给我看,所以现在就没有人帮我联系管束世无颜的人,来让他们乖乖服从我的计划了,我想请你做我的传话人。” “三当家的为何不亲自出面号令?”逝水有些不解。 刚刚世无常明明说了,世无颜是世欢颜一手创立的,照理说威信最大最得人心的该是世欢颜才对,怎么世欢颜连吩咐些事情都要通过自己呢? “逝水,是非要理由不可么?” “三当家的吩咐,我莫敢不从,只是方才我也看到了二当家的反对,我不愿太过违拗二当家的意愿,所以我想听听三当家的想让我充当传话之人的缘由,权衡轻重。”逝水说的不卑不谦,有条不紊。 世欢颜含义不明的牵了一下唇角,而后细细说道:“好,不过这个缘由,有些说来话长了,我大约是七年前创立的世无颜,创立之初,世无颜只是个收容天下走投无路之人,提供栖身之所的帮派,大哥二哥是在创立后第三年春夏之交是同时加入世无颜的,此时世无颜虽然隐蔽,但已经小有规模,人多口杂花销甚多,纵然我家底深厚也有些不堪重负,不再能像之前那般只收容,而后让亡命之徒门饭来张口无所事事的了,但是我嫌分派个人去赚银子之类的事儿太过麻烦,就将世无颜所有琐碎之事顺手丢给了大哥和二哥,现下世无颜的人已经扩充了不下三十倍,我也已经淡出他们的视线几近四年,我估摸着也没有多少听我吩咐的人了,相比之下,还是你这个手刃了朝廷命官,在劫盐中担当大梁,又深得大哥二哥信赖的人更有号召力些。” 逝水侧耳倾听,待到世欢颜讲述完了,却仍然微微摇头,说道:“三当家的只说了需要我充当传话人的缘由,并未说让我违抗二当家的意愿的缘由,我无从衡量。” “呵呵,逝水原是如此刨根问底之人。”世欢颜拈出未曾离手的折扇,拂面扇动了几下,脸上的表情却不知是恼是忧。 “我虽认同三当家的‘识时务者为俊杰’,但毕竟是三当家的忽然决定与朝廷议和,如此担待的风险太多,我想要明明白白知道三当家的有多少把握,方才好做决定。”逝水一脸的真挚。 “把握之类,我不敢说有多少,只是‘议和’二字,并非是我‘忽然决定’的。”世欢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大哥二哥接手后,世无颜干起了与朝廷违抗的私盐贩卖,我心知会惹是生非,但念及私盐获利甚多,便想着先入此道囤积银两,见好就收,故而此议和之说,我也想了有些时日了。” 世欢颜小小撒了个谎。 世欢颜知道私盐会惹是生非,知道要见好就收,但他从未想过要与朝廷议和,他只想着待到朝廷的目光定过来的时候,便将这些年所囤积的银两拨出部分来四散给世无颜诸人,而后遣散帮派而已。 世欢颜当初决定收容走投无路之人,但并没有要收容他们一生的念头,世欢颜的‘收容’,只是闲来无事突发奇想,连心存善念可怜同情都算不上,所以世欢颜在第三年落落大方地将已经有了门下数十子弟的世无颜交给世有金和世无常,不仅是因为沾惹上了花销太多的麻烦,还因为世欢颜已经对此有了厌倦之心。 而现下,世欢颜更是为了验证无违是否是真心帮他,将世无颜整个帮派数百人的性命和未来都当做了赌注。 世欢颜眉头一挑,丹凤眼眯起了一条慵懒的隙缝。 ——自己,果然是没有‘善良’这种情感的,更没有‘责任’这种意识。 “该说的我都说了,逝水是聪明人,不该拘泥于是否要违拗二哥意愿的事儿上,该从大局出发,好生思量。”世欢颜劝诱道。 “我明白,我理解,所以我同意。”逝水点了点头。 逝水虽然再三索求所谓的‘缘由’,但说到底逝水只想着要随从无违的意思,与万年青面谈商议如何剿灭世无颜,同意世欢颜的恳求,是逝水一开始就做好的打算,如此追问不过走个让世欢颜不要凭空起疑的过场而已。 “三当家的有何话,想要兄弟们做什么,尽管吩咐,我愿意代为传达。”逝水垂眉。 “吩咐二字不敢当,我想请逝水先去投降过来的官兵们那里探探口风,再摸一下帮众弟子有多少,是真真正正与朝廷不共戴天,势不两立,誓死不愿投降于朝廷的,让我有个底,做点准备。” “是。”正好,也是自己想做的事情,逝水敛眉。 “还有,准备一辆马车,我送二哥回世宅歇息,顺便让大哥也好好儿的歇着。”世欢颜笑起来。 接下来,应当不关大哥二哥的事儿了,自己要开始重掌世无颜,若此事成,世无颜投降于朝廷,那大哥二哥便可以隐退了,而此事若不成,世无颜被剿灭,大哥二哥也可抽身而出,躲过这场血雨腥风。 想到这里,世欢颜又愣了一下。 原来自己,还是偶尔会生出‘善良’的念头,不愿牵扯进过多人的啊。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三十七章 熟人相见 夜幕降临,星月满天,驿站里万年青有些疲惫的坐在圈椅里,两手环起搁在桌上,头歪歪的倚靠在了小臂上。 昨晚从功曹史的宴席回来,万年青半路遭劫一事已经闹得满城皆知,三千将士六神无主不知归途,地方官员都在忐忑于万年青的生死,因为跟随万年青的随从侍卫无一生还,便没了人证,而郡守带人去现场时却没见到万年青的尸身,于是万年青的下落变成了不解之谜。 官员们皆风闻万年青国师乃是当今皇上唯一的宠臣,若是他在扬州城有了闪失,那皇上怪罪下来,整个扬州的官员都会受到责罚牵连,所以郡守在忙的焦头烂额却没有探得半点线索的情况下,便想亲自带人来驿站恭恭敬敬相询于之前没有跟随万年青赴宴,因而逃过一劫的骠骑将军,就算问不到情况,也能表示点火烧火燎的诚意不是。 只是郡守的轿子还在半路上,迎面就被单骑的万年青挡了下来。 郡守只觉得轿子一震,轿夫停了下来,正想冲口骂出是何人敢拦轿,就听得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很不客气地响了起来:“停轿,扬州郡守即刻出来。” 郡守一愣,被案子搞得一头浆糊的脑子忽然清晰了一下,这个声音,这个态度,在昨晚宴席上听过,好像是万国师! 想到这里,郡守整个人就精神了一下,哆哆嗦嗦掀开帘子下了轿子,看见正前方一匹高头骏马,一个身着锦衣的青年坐于马上,虽然衣衫凌乱有些狼狈,脸上却仍然满是威仪。 郡守喜笑颜开,立时一跪到底,口呼道:“下官参见万国师。” “起来,你府邸周边一圈子人都在吵吵嚷嚷着说本官不知生死,闹得一锅粥一般,现在你随我一同回你府上。” 万年青拢起了眉头。 万年青知道钦差遭劫一事定然已经掀起轩然大波,需得要他迅速以安然之身出现来平息事端,所以他从地底的宅子出来之后,即刻向世欢颜要了一匹马,狂驰便去了郡守府,但是万年青昨晚淋雨又跌入泥泞之地,已是满身尘土狼狈不堪,郡守府闻讯已经围拢了一圈不知所措忐忑不安的人,官阶稍高的都在府里歇息,官阶低的虽然围在门口,但都没见过万年青,所以当万年青穿着破烂的衣服骑马突然杀将过来,还气喘吁吁满面焦急,官员们便根本不听他说话,也不进去禀报,只是继续乱成一锅粥,万年青没有办法,只能在骑马回去驿站叫上骠骑将军,途中正好遇上了郡守的轿子,万年青就势便喝住了郡守。 “是,大人。”郡守抬起头来,瞅了一眼万年青的衣物,又吞吞吐吐的说道:“大人,需要先换套衣服么?” “啰嗦,现下百姓惶恐,你治下的官员闹腾,本官带来的人也都没了主心骨,还换什么衣服,快点去你府上!” 万年青有些生气的吼道,见郡守唯唯诺诺点了点头,一回身一弓腰就要回到轿子里,就喝令道:“等等,轿子太慢,骑马。” 刚刚去郡守府的时候,人多口杂众说纷纭到连自己已经被分尸埋掉的话都传出来了,再等片刻,只怕会人心惶惶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是大人,”郡守有些为难,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下官不会骑马。” “什么!不会骑马?”万年青失笑,叹了口气,只能摆了摆手,提起缰绳随到郡守轿子的右前方,有些无奈的对那些轿夫说道:“跑快点,倒地儿了有赏。” 最后到了府邸,还是由郡守出了轿子大声呼号,当先向万年青跪地,一群子不知所措的地方官员方才相信,虽然随从侍卫尽皆殒命,但是万国师福大命大,还是毫发无损的回来了,至此为止谣言渐止,万年青终归是不耐烦一群人围上来嘘寒问暖,扭脸一调转马头,单骑便又回了驿站。 “唉——” 万年青将脸埋进交叠的手臂间,有些头痛的叹出一口气来。 现下朝廷都在贵为东宫太后的腥风掌控之中,虽说私盐贩子要向朝廷投降,但是先要谈妥条件,依腥风大少主的性子,铁定是先虚与委蛇假定条约,然后将之一一分散斩草除根。 世欢颜说是要自己将他的意思传达给太后,还要到他满意了,方才会将解药双手奉上,而且世欢颜这个人从见面之初就已经耍了不少手段,到时候真不知有几分会把解药给自己的可能。 那莫名毒药三月的潜伏之期,极有可能便是自己生命的倒计之时了,自己却还需要先回朝禀明太后,方才能回来见小钺儿。 “三个月。” 万年青喃喃低语。 下午已经稳住扬州城的一干官员了,自己明日向骠骑将军知会一声,便即刻启程回朝吧。 万年青慢慢站起身,想走到床边歇息,忽然眼前黑影一闪。 “谁?” 万年青立时警惕起来,身子一低就做好了防备的姿势,忽然听到耳边一声轻笑:“万年青,怎么你当了国师还没丢了杀手的老本行啊。” “南天竹你这个家伙。”万年青松了一口气,直起身子来正要笑着回头调侃几句,忽然脸上又是明显的一僵。 ——自己刚才,听到的,是‘南天竹’的声音?! 万年青感觉自己额头上开始冒冷汗了。 若是刺客,还好对付,但是若是鬼,可根本没得对付啊! 上午在那个地底宅子里看见那个皇帝的鬼影,还可以理解成是睡晕了,但是现在居然听到了南天竹的鬼声,自己是幻听了吧? “万年青你在发抖啊。”逝水又轻笑了一声,凑上去,将俊脸放大在万年青的瞳眸里,一字一句的说道:“你这个胆小鬼,天钺见我的时候还没吓成这样呢。” “小钺儿!”万年青听到这个名字迅速回魂,恐惧的神色倏然消失,转而变成了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喉头一颤,声音也哽咽起来:“小钺儿,是我没有保护你……” “……”逝水一愣。 “是我没有用,我对不起你,反正我也只有三个月的活头了,我也不要解药了,我三个月后就全身溃烂去找你好了……”万年青的眼眶红了起来。 “你,你在说什么?”逝水有些迷惘。 “南天竹你是鬼,小钺儿能见到你,也肯定已经是鬼了,你是来责备我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小钺儿的吧……”万年青抽了一下鼻子,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为什么我也能看见你,我也死了吗?” “对,你死了。” 逝水没好气的丢了一句,看着万年青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更大,就立时没了调侃的耐心,直接说道:“万年青你是要有多笨啊,好了,不闹你了,我告诉你,我没死,当年爹爹那昭告天下追封我为神武王什么的,只是将我驱逐出宫的幌子而已。” “……”万年青张了张嘴。 “算了,你只要知道,我没死,然后昨晚你遭劫持,是我救了天钺。”逝水看着万年青有些痴傻的表情,微微拢起了眉头。 “南天竹,你,你救了小钺儿?”万年青眉头一挑,脸又明朗起来,抓着逝水的衣襟,紧追不舍道:“他现在还好吧?没受伤吧?昨晚雨大,没淋坏吧?” “你们怎么都忘了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了。”逝水一把拍开了万年青的手,眉头拢得更紧,严肃地说道:“万年青,天钺很安全,我来这里是为了私盐之事。” “小钺儿没事就好。”万年青傻傻的点了点头。 “万年青!”逝水狠狠卡住了万年青的手腕,加上了用能掐断骨头的力道,万年青终于痛呼出声,勉力说道:“你,你干什么?” “你那些什么高兴愉悦都等我走了再说,来驿站我不能逗留太久,我有事,你给我认真听着。”逝水吸了一口气,看着万年青在痛楚之下有些认真起来的神色,慢慢说道:“你是腥风派来剿灭私盐贩子的,是吧?” “是,但是……” “但是昨晚劫持你的人放你回来,说要谈和了。”逝水打断了万年青的话。 “原来你知道啊。” “我现在就在这个贩卖私盐的帮派里,我当初混入进去,也是为了剿灭这个帮派,谈和这事是劫持你的人给你的条件,我不会插手,你自己禀告太后就好,我只想说,功曹史与那个私盐贩子沆瀣一气,来日若要崩散这个帮派,别忘了带上功曹史。” “南天竹虽然离宫,但还是对那个皇帝的江山护的很紧,帮得很牢啊。”万年青扬眉一笑,听说了天钺生死无虞之后,万年青思维也慢慢明晰了起来,“那我上午便不是幻觉了,果然是连那个皇帝也是炸死,与你一道出宫逍遥的啊。” 逝水瞥了万年青一眼,清浅的瞳眸里隐隐的威胁之意。 “放心,我不会对腥风血雨说的,不过,南天竹你还是做点准备的好,因为就算是我不说,血雨她大概也已经起疑了。”万年青慢慢回想起了当初血雨帮天钺出宫时,半开玩笑半担忧的样子所说的话。 ——“到时候若是看到熟人了,可不要吓一跳啊。”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三十八章 八成有解 “就算是我不说,血雨她大概也已经起疑了。”万年青浅浅丢出一句话。 “血雨她,已经起疑了?”逝水有些惊诧,但只思量了片刻,便转而又明白过来。 当初墨雨被腥风说服着放手,允给自己自由之身时,即便是腥风说了爹爹愿意让出江山,承认当年弑兄篡位之事,而且还自服鹤顶红以死谢罪,墨雨仍然显而易见是一副相当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想来墨雨也不会就此罢手,而是会四处打探自己的下落,找寻适当的点伺机出动。 而后来腥风虽然被爹爹推上了太后之位,从此忙的焦头烂额无心再打理罗网之事,但是墨雨却仍然是无所事事,无牵无挂想做什么就有时间和精力做什么的,而就凭墨雨当了罗网几近十年的少主,罗网高层中便定然有死心塌地为墨雨做事,还对罗网所行之事了解个大概的人,若墨雨有心相询,这些人定然是将罗网前些月的网主更迭,后又接了朝廷委托之类的事情告知了墨雨。 如此一来,南天竹与一品红现身罗网,力荐名不见经传的‘无违’为新任网主,又力主与朝廷交好,今日已经接洽了剿灭扬州城私盐贩子的委托,这几条线索层层叠加,再加上爹爹那个从不向人低头的性子,墨雨应该知道,她们当初是被爹爹设局下了套,灌了药,有些吃了亏了。 “别说血雨那个鬼灵精怪的了,当时我也吓了一跳,虽然我不清楚血雨腥风和你老爹的过节,也不甚知道你那个老爹的为人,但他绝对不会是那种屈尊投降的人,他怎么可能连性命都丢出去就为了‘谢罪’,铁定是另有隐情的啊。”万年青托起了下颌。 “起疑也不要紧了,腥风现在又能奈我何。”逝水浅笑,一番话说得甚为风轻云淡。 之前是因为担心爹爹的心思,担心爹爹根本只是拿自己当玩物,故而才会生出所谓的‘牺牲’之事,若是放在现下,自己决计不会被墨雨一纸师傅的接受委托威胁到,至多与师傅相搏,与爹爹一道赴死而已。 只要知道爹爹与自己情投意合,便没有什么阴谋能威胁自己和爹爹这份信赖,更何况这次,师傅该不会再插手了。 “是是,腥风不能奈你何,你现在好了,逍遥自在,天高太后远,根本不用受那份闲气,我顶个万国师的头衔,腥风顶个太后的头衔,我就还要时不时的被腥风骂是扰乱朝纲,混淆君视,幸好我是个男的,否则腥风连狐媚惑主,红颜祸水都要骂出来了。”万年青抽了一下鼻子,面色有些尴尬。 “怎么,只有腥风一个人骂么。”逝水却有些不以为然。 “不然咧?不然你还想怎么样,文武百官在朝堂之上像菜市场大叔大妈一样开骂啊?他们可还期待着我在旁劝说一下小钺儿,当个辅佐君王的良臣呢。”万年青挑了一下眉头,想了一下那副闹腾的情形,心里又恶寒了一下。 “我只是有些好奇,腥风刚换上的这批官员,感知也太不敏锐了,天钺都破格将你这个大字不识一箩筐,又没参加武试的人提拔上了国师一位,时不时的微服带你出来溜达,虽然上朝时你们俩的情景我看不到,但是我肯定你们是眉来眼去交流甚多的,那批官员居然都没有意识到你们俩关系不一般。” 逝水的回答有些感喟。 当年,自己在永溺殿留住,不多时便有了如山般堆积在爹爹御书房的奏折,满后宫的宫人太监闲碎中伤,寿宴上文武百官显而易见的鄙夷之色,连远在羊谷的常司马都猜测自己是爹爹的鸾宠。 自己与爹爹,是花前月下少,流言蜚语多,根本没有天钺与万年青现下这般悠闲的时光啊。 逝水拢起了眉,虽然伤怀,却又浅浅牵起了唇角,似喜似忧,似恼似嗔。 所以,爹爹,这番私盐之事了了,定然要你带我游山玩水,美酒佳肴,鼓琴伴奏,将以前错过的优哉游哉之事尽数补回来,一件不落,一样不少。 ——怎么的,竟有些迫不及待了呢。 “南天竹你是想让我再倒霉些是吧。”万年青瞪了一眼逝水,又叹了一口气,声调慢慢低了下去:“其实,我们这样下去,百官再迟钝总有发现的一天,到时候我是没什么,就算是被指为男宠,以色侍君什么的也无所谓,但是小钺儿他……” “不用担心,天钺他比万年青你想象的要坚强上许多。” 逝水打断了万年青的碎语,目光很是坚定。 “我知道啊,小钺儿虽然还小,但是很坚强,我只是不仁他因我而被责骂,以昏君之名入载史册。”万年青忽然露出哭笑,转而说道:“不过,中伤什么的,现在也已经无所谓了,既然小钺儿在你那里,就带我去见他吧。” “什么无所谓……”逝水有些困惑,忽然心头一跳,想起万年青初见他时的话,猛然揪住了万年青的衣襟,说道:“对了,你刚刚说,三个月,三个月后你就全身溃烂的去见天钺,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万年青别过了头。 “你不说,就别想见天钺。” “……”万年青咬了咬牙。 “好,你把事儿憋着,我先走了,不用送了。”逝水松开手,作诗就要离开,万年青连忙伸手抓住逝水,说道:“好好好,我说,说。” 顿了一下,万年青将手挪到了腰际,来回摸索了一下,然后说道:“那个劫持我的世欢颜,在放走我的时候,对我下了毒,毒发在三月之后,我若是运功逼毒只会加速毒发,他说要我将谈和的意思禀明腥风太后,还需谈妥了条件,他才会将解药给我,所以我担心他……” “你担心的对,这条件难以谈妥,即便妥善了,世欢颜也不会把解药给你。” 逝水点了点头,顺势接话。 逝水虽然与世欢颜相处时间很少,但是已经可以看出,世欢颜不是言而有信的人,甚至可以说卑鄙而不择手段,世欢颜所在意的,似乎只有无违,准确的说,是对他没有威胁甚至还可能给他回应的‘无违’而已,若是无违哪天背叛了他,世欢颜也许便不会像现在一般如此在意无违了。 “所以,我还剩三个月啊。”万年青听到逝水的话,脸色又灰暗了几分。 “万年青你真笨还是假笨啊?你不能运功逼毒,你不会去找大夫啊?你不会找研习毒药的江湖中人啊?你这些白混了么。”逝水气急,有些恨铁不成的语调。 “我找过大夫,不然你以为我从世欢颜那里出来的这一下午,我都干了什么?” 万年青脸色愈发灰暗。 人人都不知缘由,人人都不知药理,偌大的扬州城,凭着国师的名号召集所有隐士高人,郎中大夫,却只见他们一个个摇头叹息,胆小的甚至连银针都不敢取出来。 “对不起。”逝水见万年青沉凝,便拍了拍万年青的肩头,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南天竹哪有做错,快带我去见小钺儿吧,不要告诉他我中毒了,也许那个世欢颜到时候会把解药给我,也说不定啊。”万年青圆溜溜的眼睛眯起来,仍然明朗稍显稚气的笑容,灿烂若五月日光。 “等等。” 逝水扯住了万年青的袖子。 “我明日就要启程回京师了,南天竹你留给我点时间啊。”万年青有些不满。 逝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时间太匆忙,天钺现下在私盐贩子处事的宅子里,安排你们见面不方便。” “不方便也要见!”万年青有些激动。 “所以我说,等等。” 逝水继续扯着万年青的袖子,压住了他的手舞足蹈,说道:“我改变主意了,我要插手谈和这事儿,你不用这么快回京师,不要寄希望于世欢颜将解药给你,就留在这儿,我们联手直接妥善处理了私盐之事。” “你的意思,是让我等死?”万年青有些困惑,想了一下又有些生气,抬高了声音说道:“是啊,留在这儿直接处理,很好的法子啊,你是想早些剿灭私盐贩子,好完成委托抽身而出的,所以不想用谈和这样繁琐又长时的法子吧?” “不,谈和这样不动一兵一卒的方法我更欣赏,我只是不觉得世欢颜会是信守承诺将解药给你的人。”逝水有些狠狠的压下‘信守承诺’四个字,然后说道:“若要解毒的话,那还有一个人,万年青你没找。” 万年青的眼睛一闪,惊喜,却又错综复杂。 “你知道我在说谁。”逝水看着万年青的表情,师傅他,和万年青还是单独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啊。 “是,我知道,我在他手底当实验品那么久了,天天死去活来都是他在折腾,如果是他的话,这毒八成有解。”万年青有些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 “我赌十成。”逝水凝眸,很是有信心,但转而又有些苦恼的拢眉说道:“只是他现在在哪儿呢?”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三十九章 池底诸物 世欢颜从井口通道慢慢走回地底宅子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往日里,所有通向宅子的入口,凡是有人走过一次了,世欢颜都会埋死那个入口,然后再另外开辟一个,防止消息外泄,导致有意料之外的人出入宅子中。 但是这一次,这井口的通道已经来来回回用了不下五次,连入口的巨石都被逝水劈开了一道不小的裂缝,世欢颜却仍然没有心思另外开辟出一个通道来。 因为世欢颜,正想着此事过后,即刻便废弃这个宅子,若与朝廷谈和成,他不愿无违从此生活在地底暗无天日中,若与朝廷谈和不成,身心重创之下,世欢颜觉得自己已经无需要一个容身之所了。 便是这样的牵绊和想法,入口便一直维持了原样。 世欢颜单脚跨进大门,想起在世宅的情形,忽然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 世欢颜将世无常和世有金用银针啐毒致昏迷,时效为三日,逾期两人定会自然醒转,不过恢复体力倒还需得十天半月,为防他们从中作梗扰乱世欢颜的压上世无颜的赌局,世欢颜一辆马车将他们远远送出了扬州城,雇了人,砸下重金同时下毒威迫其好生照料着在昏迷,或是昏迷刚醒转没有防备之力的世有金和世无常。 世无颜,兜兜转转还是由自己掌权了啊。 世欢颜不知喜忧的笑了笑,进门后直接入倒座,又沿着中央过道往内院走。 只是才一踏足中央过道,世欢颜脸上的笑容便瞬时僵硬了。 因为内院正中央的空庭,几乎被水池占据,世欢颜可以完完全全的看到水池中的情形,水池中水是世欢颜当初将地下清流,在池壁开凿了长长的渠道引过来的,此时水已经尽空,坦坦然露出了莹洁的青玉池底。 池壁两侧各有渠道,左为进,右为出,之前隔一定的时间,水也会被放空而后换上新的,但是此时,世欢颜知道放水的人另有所图,绝非单纯要换水。 因为放水的人负手立在池底正中央,两脚轻轻点着青玉砖,听到世欢颜进门的声息,那人抬头,有略微的错愕,但只是温和的笑了笑:“欢颜,你回来了。” “嗯。”世欢颜耐下心中的战栗,走到池子边缘,俯视着无违,说出了他自己都认为不可能的话:“无违是想,换水吧?” “呵呵。”无违不置可否,只是浅笑。 这池底,定然有蹊跷,现下逝水应当已经与万年青联手了,再不抓紧着点,便没有时间再探池底的秘密了。 虽然会招致怀疑,但还是直说了吧。 “欢颜,我想把池底的青玉砖翻起来。”无违语调很从容。 “为什么?”世欢颜紧紧扣着池子边缘,指甲几近碎裂,“好端端的,无违怎么会突然想将青玉砖翻起了?” “欢颜,我知道这池底埋了东西。” “无违什么时候知道的?”世欢颜看着无违的神色,没有否认。 “从你上次回答你那两个哥哥,关于为何要换青玉砖之时我便存了疑窦,看起来,这池底的玄机,你是连你两个哥哥都不欲告知的。”无违坦然。 “是,我不欲告知。”世欢颜跳下了池子,与无违正面而对,深吸了一口气,将语调平复下来,说道:“无违的过去,因无违不想让人知道,我便不再过问,为何无违就不能让我也保留一些不欲人知的秘密?” “欢颜……”无违有些惊讶于世欢颜的激动。 “我也会有要隐瞒于世,不愿与人分享的过去,偏执,恶劣,不容于世,连我都不忍卒睹,这些是我最不想无违知道,所以无违,能不再过问么?”世欢颜几近哀求。 “欢颜。” 无违幽深的瞳眸又暗了几分,伸手将双眼泛泪的世欢颜搂入怀中,轻声安抚道:“偏执,恶劣,所有的过去都是人不能隐藏的本性,即便是改了,仍然会烙印在心头,我想要知道欢颜的所有,无论好恶,无论善伪,我想从头看着欢颜的生活,欢颜能给我这个机会么?” 世欢颜在无违怀里摇了摇头。 事实上,谁都可以看到池底的阴暗,因为自己不在乎,唯独亲亲宝贝不可以,因为自己在乎。 “欢颜乖,以我的性子,这池底所埋之物,若我一时不知,便会变成你我间永远的骨刺,挑之不去,食不下咽,梦回难寐。”无违尽力说服。 “无违,如此在意么?”世欢颜听着无违的话,微微抬起了脸,丹凤眼已是晕红一片。 “是。” “在意到,若是我不将这青玉砖起了,无违便从此对我心存芥蒂么?” “不止芥蒂,我说了,是刺,是我耿耿于怀的刺,日子久了,也可能变成鸿沟,我感谢欢颜对我隐瞒过去的宽容,但是我做不到如此大度,前些时日我与逝水那事,你也看到了,我从来不是执着追逐的人,我曾为帝王,所以我可以忍受爱人的顽劣偏执,目中无人,我也可以忍受爱人手染血腥,惯耍阴谋,但若是我得不到爱人的全力回应,我便会放手。” ——手染血腥,惯耍阴谋。 可以忍受,亦能谅解,因为自己也罪孽深重。 无违看着世欢颜的眼神,神色无奈又感伤,世欢颜终于点头,从无违怀里挣出身来,轻轻说道:“好,我起了。” 世欢颜蹲下身,左掌高高抬起,掌沿生风,狠狠地拍击在脚下的青玉砖上。 转瞬时碎裂开了树形的裂缝,世欢颜伸手便将那青玉砖扒拉了开来,此后边缘一圈,世欢颜毫不犹豫的一一劈开。 池底的秘密,慢慢呈现出来。 有些青玉砖下,有一个盛物用的凹槽,里面都是雕龙颗凤的精致沉木匣子,有些青玉砖下面,仍然是坚实的地面,无违俯身从一个凹槽中取出了一个匣子,偏头随口说了一句:“欢颜,我看了。” 世欢颜扭过脸,背对着无违继续起青玉砖。 无违打开了匣子,里面是折叠整齐的一张皮状物什,无违将它放在池底慢慢摊开,边缘圆润,整体呈肉色,上面是一副刺绣一般的绝美图案,烟波浩渺中一只画舫,朗月高悬,江心开阔,留白恰当,布局合理,意境悠远深长。 无违拈着刺绣的底子,细腻润滑,不像是寻常的锦帛。 “欢颜,这……”这哪里见不得人了? “无违觉得,好看么?”世欢颜仍然背对着无违,幽幽问了一句。 “很好,是欢颜自己刺上的么?”无违又抚摸了一下手中薄薄的物什,看着其上的风景如画,不知所以。 “是我刺的。” 世欢颜像是笑了起来,手底动作加快,接连劈开了数十块青玉砖,整个池底大大小小左左右右有近三十个凹槽,都静静地躺了一个沉木匣子,世欢颜四下里看了一番,然后说道:“不仅是我刺的,那个刺绣的底子也是我亲手剥下的。” “剥下?”无违手中一紧。 “无违手中是‘月夜画舫’,是一个十四岁少年的后背皮肤,是最近的藏品,那个少年偶然见了其他的匣子中的东西,忍受不了,本欲决绝的离我而去,但我留下了他,剥皮的时候那个少年一直看着我,涕泗横流,目眦尽裂,说求我住手,他愿一生一世陪着我,但是没有办法啊,是他先绝情,而我已经不需要他的陪伴了,我只需要他的后背,他的若是不用来刺青,就简直暴殄天物的后背。” 无违有些恶寒,轻轻将皮放回了匣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所见绝色之人,打动我的各有所长,眼,鼻,唇,手,脚,皮,肝,脾,肾,肺,我一一留下了。” 世欢颜呼出一口气,折身走回到无违身边,看着无违的脸,说道:“总计二十九只匣子,无违还想一一看过去么?” “不必了。”皮已经足够,剜下的五脏六腑,五官手脚,便不用看了。 果然,是偏执之人。 “无违能接受么?”世欢颜颤了颤睫毛。 “因嗜好,便夺人性命,滥杀无辜,不仅触犯国法,而且天地不容。” “……”果然,果然不行…… “若非你是欢颜,若非我还未放开你手,我决计不会接受。”无违拢起了眉,无计可施无可奈何般说道:“以后不许这样。” 世欢颜惊喜的瞪大了眼睛。 “听到我后面的话了么,以后不许这样。”无违加了一句话。 世欢颜单手抚上了无违的胸口,撇去眼角一闪而过的迟疑,撒娇般说道:“好啦,我知道错了,对了,无违你知道,你最想让我留下的,是哪里么?” “不是所有地方么?”无违吻了吻世欢颜的眉心,唇角微扬,自信多过自负。 “臭美。”世欢颜撅起嘴,挠了挠无违的胸口,而后指尖挑在他的心脏处,腥红的舌舔了舔嘴唇,喃喃低语道:“是这里。” 虽然亲亲宝贝姿容绝色,浑身上下都如鬼斧雕凿,但是最让自己沉醉的,还是这里。 一只鲜活规律的跳动着,自己无法捉摸却一直追逐着的,这里。 卷五 且尽欢—尽欢颜 第四十章 蚀心失心 日子,似乎过得越来越悠闲清爽,越来越没有负担牵挂。 无违觉得有些莫名奇妙的不解和恐慌。 自从起了青玉砖,粗粗看了世欢颜二十九样‘藏品’之后,无违就愈发肯定了,世欢颜是个偏执到极点的人。 无违不解的只是,世欢颜自那天起便一直留在了地底的宅子里,明明是该天天时时出去探听消息,了解一下万年青是否真的回朝禀明太后了,或者最起码的也要稳稳世无颜可能产生的骚动,不要先行起了内讧不好收场,但世欢颜却仿若将这些烦心之事丢却到了九霄云外。 不仅如此,世欢颜只窝在宅子里,闲来无事便开始研习新的菜式,每天乐颠颠捧到无违面前,看着无违举箸,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再咽下,而后便俯身,用甚至有几分摇尾乞怜的意思般细细的一一询问:“无违,这个好吃吗?” “今儿米饭做硬了吗?” “这个菜是大前天从那地下水里捞起来的,会不会有些不新鲜了?” “啊,今天油盐酱醋都没有放,我本来是想让这些食材自身的味道都浸润出来,但好像是不是太清淡了一些?” …… 在如此过了四日之后,无违终于耐不住,在饭桌上放下了筷子,扬眉看着一脸茫然的世欢颜,说道:“欢颜……” “无违怎么不吃了,是,是今日的菜不合胃口么?”世欢颜小心翼翼。 “和菜没有关系,欢颜你听我说。” 无违拢了一下眉,双手搭上世欢颜的肩头,将他的脸正对过来,说道:“这些天,你好像没有出过宅子。” “是没出过,无违你嫌菜不新鲜了么,我立刻出去买。” “我说了,和菜没有关系。”无违心中无奈,手一勾把世欢颜又不自觉瞥向饭桌的眼神儿带回来,温和的说道:“欢颜,你是不是之前已经与你大哥二哥说好了,他们也同意那个谈和的提议?” “他们拼死反驳。” “那,那他们现在……” “我将他们远送出扬州城,现下世无颜已经没有当家的了。”世欢颜的语调很平静,仿若世无颜的兴亡与他毫无关系。 “那,那世无颜岂非是有些乱了,而且,欢颜才与那个万国师定了条件放人走了,为何不出去看看现下的情况呢?”无违愈发不解。 “不用看啊,万国师从此回京师,禀明太后,商榷一番,再回来,再怎么快的也要十数日吧,还早呢。”世欢颜随口说着,眼神又瞄到了菜上。 “欢颜你……到底怎么了。” 无违更加无奈。 这个世欢颜,之前他亲口说的,对自己的提议很不放心,自己还想他会不会加紧去世无颜做做暗地里的准备,至少也要时刻去关注朝廷的动向,但他现在却又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完完全全听天由命的样子。 “没怎么啊,安心的等上十日,而后看看,万国师会不会如无违你所说的那般,带回来朝廷同意谈和的好消息啊。” 世欢颜淡淡的说了一句,举起筷子扒拉了一下菜盘子,碎碎念道:“这个菜,果然是菜还是不能放太久的啊,虽然天气已经有些凉了……” “欢颜,不要再扯上菜了。” 无违又叹了一口气,吧筷子从世欢颜手里拿出来,而后起身,俯身将心不在焉的世欢颜拦腰抱了起来,世欢颜一惊,而后展颜,顺势伸手勾住了无违的脖颈。 无违带着世欢颜,从吃饭的倒座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一路上世欢颜一言不发,只是慵懒的闭起了眼睛,无违看着难得安静的世欢颜,心中歉疚丛生。 若自己所料不错的话,世欢颜直到现在,仍然是怀疑自己,也不认同自己前时所提的,要放万年青回府,以作与朝廷谈和的示好的建议。 ——“我也不知到这般计谋,会否覆灭了世无颜的数年基业,但是我会按照你的意思去做。” 无违想着世欢颜当时所说的话。 如果要给这些日子,世欢颜似乎反常的举止一个解释的话,那就是,他欲要以他的撒手不管,委曲求全,真切信赖,换取自己的回应,若是自己当时的提议是虚情,那便想让自己心生愧疚,而若是自己当时的提议是真心,那便是与之相应的对自己好。 人到爱人时,都会如此愚钝,自认无私的么…… 无违坐到床头,放开手,让世欢颜跨坐到了自己腿上,伸手细抚着他的发丝,而后宠溺般刮了刮他的鼻子。 “欢颜,这些时日算是世无颜风云剧变之期了,欢颜就算再懒怠,也该出去看看啊。” “不需要看。”世欢颜毫不在意。 “欢——嗯?” 无违正欲再劝说,忽然世欢颜挺起身,分开双腿,换个姿势搂紧了无违,慢慢开始上下扭动起腰来。 因为世欢颜换了姿势后,是跨坐在无违腿上,两人正面而对,所以世欢颜现下是上身紧紧贴在了无违胸前,挺翘的屁股柔柔的磨蹭着无违的下身。 “欢颜,不要玩火。” 无违有些心惊,正想伸手将世欢颜推开,忽然耳垂一湿一热,好像被含入了一个柔软温热的空间,游鱼一般的舌尖在舔舐着耳垂的轮廓,无违一转手,本来要推开世欢颜的手勾成爪状,揪住了他背后的衣服。 “欢颜——” 无违心中叹气,往后仰了几分,将耳垂从世欢颜嘴里挣出来,看着他已经潮红的两颊,说道:“欢颜,又不是没有以后了,何必如此急切。” 虽然,确实没有以后了。 “……” 世欢颜两眼泛着迷蒙的雾气,似乎听不到无违的话一般,腰肢扭动的更加厉害,无违被碰触到了开关,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世欢颜心中的不安已经越来越强烈,他越来越觉得,无违只是与他演戏,但又抱着一点点侥幸之心,所以世欢颜有意撇开了世无颜的事情,打动也好摇尾乞怜也好,世欢颜都打算屈从到底了。 这份屈从,直到无违背叛,直到无违正面给出绝望。 “欢颜,起来。”无违缩回到了喉头的轻吟,口气有些冷冽。 “不要。”继续磨蹭。 “你——给——我——起——来。”无违坐直了身子,冷冷的看着似乎是情欲高涨的世欢颜,克制了许久方才掩过眼里的不屑,和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兴起。 世欢颜虽然眼角泛着泪光,但动作很有技巧,饶是无违定力过人,却也阻止不了身体自己的自然起意。 “呵呵。” 世欢颜察觉到顶着自己的凶兽开始抬头,便停止了动作,眯起眼来,轻柔的问道:“无违的身体,对我说‘好’,但是心,却对我说‘不好’,对不对?” “……”无违平复了一下呼吸,却是沉默。 “我等了那么久,为什么无违你永远都温声细语的说‘不要玩火’?无违可以有后宫佳丽三千人,可以在逝水那样不省人事的情况下甘愿奉身,为何到了我,即便是已经兴起了,却仍然说‘不’?” 世欢颜带着颤音。 “你……你跟他们,不一样。”无违憋了半天,却只憋出来模棱两可的一句话。 后宫,乃是传宗接代做戏于百官看的对手,而逝水,是生死与共的爱人,自己现在只需亲昵,既然没有再做到最后的必要,那自己便不该做到最后。 世欢颜冷哼了一声,直起身,抬起腿,从无违腿上挪了下来,然后背过身,将袖子举到嘴边,微不可查的抖落进了一颗赤红的丹药。 再回过身时,世欢颜不由分说便堵住了无违的嘴。 “那,只这样而已,行么?” 世欢颜细碎的哀求声在两人唇齿间逸散出来。 无违撬开了世欢颜已经微张的贝齿,用行动回答了世欢颜的话。 空气中,是引人遐思的水渍声。 已经嚼烂的丹药,在津液中弥散开来,淡淡的算不上香甜的液体和细碎的固体灌喉而入,无违拢了一下眉心,放开已经目眩神迷的世欢颜,问道:“你让我吃了什么?” “毒药啊。”世欢颜很轻松地回答。 “什么毒药?”无违动了动身子,发现毫无异常,不知世欢颜意欲何为,便有些困惑。 “药名蚀心,致死之毒。” 世欢颜笑起来:“不过无违不是说,‘又不是没有以后’了么,那就如我所想,先服下丹药,让我安心着,待到以后再将解药给你。” 屈从,死缠烂打,摇尾乞怜,耍心机手段。 到最后,不是花月两团圆,便是玉石俱碎。 蚀心是世欢颜最满意的毒药,因为蚀心致死的过程,生老病死俱在,缓慢而绵长,最后还能留下一颗与其他内脏分离的,完完整整的,犹如水晶包裹的心脏,玲珑剔透,灿然生辉,完美犹如鬼斧所雕。 ——留不住活的,留着死的也好啊,还有,是谁说,‘心’是留不住的呢。 这样子的想法,世欢颜曾经在无违喂逝水药的时候心心念念过,现在,世欢颜觉得,他有七八成的可能,要着手实施了。 第四十一章 请君入瓮 看着堂前笔直站立,略微有些不明所有的四个人,逝水不言不语,却先拢了眉。 从左往右,依次是梅兰竹菊四大堂主,仍然是红衣翩跹的红梅别开脸去,佯作与逝水毫无过节,白兰把玩着脸侧的碎发,眨巴着眼睛盯牢了逝水,青竹仍然是面无表情,万菊则是不断咳喘着,末了还呕出一口浓痰。 “逝水哥哥,到底出什么事儿了,火烧火燎的把我们叫来?” 白兰耐不住性子,抢先发问。 “若有叨扰之处,逝水先行谢罪,但世无颜出了大事,逝水不得不急切召集四位堂主,如大家所见,二当家的,和三当家的都不在场。” 逝水有些含义不明地开口,紧拢的眉心丝毫没有舒展的意思,只是握紧了双拳,重重叹出一口气来。 白兰左右张望了一下,也不顾逝水面色沉凝,直接就嬉笑出声:“嘻嘻,无常哥哥当然不在了,无常哥哥已经有许久没有来帮里了,无常哥哥这些日子肯定是遇上了一个让他倾心的大美人,乐不思蜀了,不想管……” “白兰。” 青竹见白兰越说起工离谱,就伸手捂住了白兰的嘴,从背后将手舞足蹈的白兰搂入怀中,冷冷地说了一声:“不要多言,听逝水说。” 说着青竹抬起头,看了站在亭阶上的逝水一眼,示意他往下说。 逝水点头回应,然后继续说道:“二当家的不在此处,是因为受制于人,无法到得此处,大当家的现下亦是受制于人,所以无法来此。” “什——唔唔——”白兰在青竹手里挣扎起来,含含糊糊地想要说句完整的话。 “嘘。”青竹皱了一下眉头,捂紧了放在白兰嘴边的手,毫不费力地压制住了她的挣扎。 红梅和万菊也已经扭过头来,看着逝水面色,听着逝水语调,知道事情有些严重,也便渐渐严肃了起来。 “四位是世无颜的堂主,我听二当家说,白兰是年前入帮,红梅是两年前入帮,万菊是三年前入帮,而青竹,是五年前入帮的。”逝水说着看了看众人,见他们齐齐点头,便继续说道:“所以青竹,你该是认识世无颜的三当家,世欢颜的吧。” “是,三当家的是世无颜的创始之人,四年前才将日常事务交手了二当家和大当家处理。”青竹颔首。 “我也认识。”红梅也点了点头。 “朝廷派来剿灭我们的万国师,前几日被三当家的派人劫持,大家应当有所耳闻。”逝水娓娓道来。 青竹接话道:“不只耳闻,竹堂有人参与其中,确实是三当家指挥的。” 红梅想了想,也说道:“确有此事,而且二当家的第二天还派人去打探官府的反应,结果发现那个姓万的安然无恙到了郡守府邸,单骑平了人心惶惶的场面,二当家的还大发雷霆,说要去责问三当家的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后来二当家的却没有后续之事了。” 说到这里,红梅也皱起眉头,仿佛想起什么般有些心惊地说道:“这么看来,难不成二当家的,后来就遭人设计了?” 话音刚落,四大堂方尽皆看向了逝水,惊疑不定的目光,满怀戒备的神色,却又渗杂了几分倚仗逝水,欲要逝水说出原委的意思。 逝水微微摇首,说道:“当日劫持后,万国师又安然回府,是因为三当家的抬手放了人,而后时二当家的得知此事后咄咄逼问于三当家的,三当家的却说——” 逝水顿了一下,看着四大堂主都提起一口气来的表情,语调转而沉痛起来:“说,他有意放万国师回去,因为他要世无颜向朝廷投降。” “什么!” 四大堂主瞠目结舌。 白兰抢先就红了眼,因为她入帮晚,半点不熟悉世欢颜,所以对逝水的话深信不疑,对世欢颜即刻便是恨之入骨。 红梅有些不知所以,将袖口掩到嘴角,连眉梢的困惑都一并盖去。 万菊又是一阵咳喘,倒是理所当然地吞回了所有的讶异。 青竹的三角眼一眯,在逝水面上上下打量了片刻,倒是不急着出声问询,只是因其入帮早,也略有些了解世欢颜的为人,所以疑窦多过相信。 “投降,故而先行示好放行,二当家的与三当家的相持之时,我亦在场,我只知二当家的誓死不从,所以三当家的用计制服了二当家的,又劝我与他一条心,好说服你们。” “我假意屈从,趁他不在将此事告知于你们,现下万国师应当要踏上回京师,禀报太后世无颜愿意投降的途中了,三当家的过不久也要去京师与太后谈和协议,将世无颜全权交托出去。” “以我所见,朝廷定然不可信,但三当家的注意已定,以我一人之力难以扭转乾坤,故而我在此求四位堂主联手,一致谋求对策。” 逝水一脸的惨淡,看着神态各异的四大堂主,心中却有些喜色。 要剿灭世无颜,当然是先让其内部乱起来最好了。 浑水摸鱼,能摸出功曹史的罪证;群龙无首,能让世无颜崩溃得更快;气血攻心,不及筹谋,匹夫之勇,能让朝廷的人马赢得轻而易举。 逝水先时便让万年青弃了向腥风禀明世欢颜欲图的打算,先将中毒之事丢却一边,转而让他回去点兵点将,原地待命,以逸待劳,让世无颜被激怒的人主动杀入重围。 三千人马仰仗道听途说来追剿世无颜,能赢,但终归有漏网之鱼,倒不如瓮中捉鳖来得轻巧又方便,至于这‘激怒’和‘引导’,当然便由逝水舌粲生花了。 现在看这四大堂主的反应,看来‘气血攻心’‘怒火中烧’的情绪已经足了,不过离‘匹夫之勇’倒是还差得远。 逝水心中明晰,看着暂时还没有过激反应的四大堂主,却是半点不急。 因为,即便是久经征战的四大堂主还存了一些理智,想要追问自己细节,想要让自己找世欢颜对峙,或者想要定下心来商量个对策,也已经没有时间和机会了。 逝水眼底有微不可查的笑意。 逝水再抬头时,大门口有衣着严整的世无颜了弟外鱼贯而入,拥堵了整个庭院,口中嚷嚷着‘谁要投降!’‘誓死不投降于狗朝廷!’‘把那个姓万的再抓回来!不要让他跑回京城’ 四大堂主惊而回首,茫然四顾。 明晃晃的刀剑,已经逼亮了众人的眼。 闹哄哄的怒斥,已经灼烧了众人的心。 杀气滔天,理智早已不复存在。 逝水提前让人将世无颜有意投降的消息放出,加油添醋,绘声绘色,因逝水本来已经有些威望,世无常与世有金又确实不见踪影,加上万年青遭劫却又毫发无损地回得郡守府,回来之后又没有带兵围剿世无颜的意思,所以逝水这个‘三当家意欲投降于朝廷’的消息传的真真切切,毋庸置疑。 入世无颜的人,多是走投无路之人,与朝廷不共戴天者不在少数,而投降之后,私盐暴利便从此失去,于是剩下世无颜的人也急红了眼。 四大堂主谨慎行事,但世无颜中低层的人终归是莽夫居多。 四大堂主即便是还想冷静下来,也已经阻止不住手底下的人的暴动。 “好!我和哥哥姐姐们一起把那个姓万的去揪出来!”白兰年纪小,经不起周遭的杀气腾腾,又因杀伐之心甚重,早已动了心,所以首先高举起了手,大声呼喊出来。 红梅与万菊面面相觑了片刻,动了动嘴唇,方才他们还是倾向于相信逝水的,但是现在看此情形,便知可能有些异数,却不敢肯定,也觉得逝水不应当做出对世无颜不利的事,只能不发一言,顺其自然而行。 青竹扭头看着逝水,桀骜的眼里闪烁着疑惑,说道:“逝水,你为何要将这等事情放给底下的人知道?还嫌不够乱么?” 逝水凝眸,确实,是嫌不够乱啊。 “事不宜迟,若是万国师回京师向太后禀明,三当家的再过去谈和,那世无颜所有的人便会一一曝光,我们会吃大亏,不如现在就杀他个措手不及。” 逝水振振有词,眉头一挑,瞬息便转了话题道:“竹堂主,如此推三阻四的,难道是要临阵脱逃么?” “你——” 青竹皱了一下眉,正欲反驳逝水的挑衅,却被涌过来的人流围在中央,前后左右都是喧哗声,压抑不住的喧哗声,‘堂主,我们走!’‘堂主,这次要杀够本了!’ 青竹一人难平众怒,只能先行随着人流涌出。 逝水看着在人群中勉力回眸,怒视自己的青竹,几个点地就追了上去,大声疾呼道:“世无颜之人,不欺,不降,不告饶,与朝廷势不两立!” 应和声四起。 第四十二章 (死结)不建议订阅 【某包:不放心地再说一次,这章是两死之结,下章公众文才是正常包子想的结局,所以这一章包子不建议订阅,所以不小心点了全订,又不喜欢两个主角死掉的孩子,就不要往下手了……嘤嘤,不过包子没有办法把币币还出来】 七月十五,民间传是鬼门大开,游魂纷纷出逃之日,昼夜交替的子时更是阴气森森,若非凛然正气或是法器护身之人,极易招惹厉鬼缠身,不宜出行更不宜远游。 然每年的七月十五之夜,因着时节清朗,故而皆是月朗星稀惠风和畅的好天气,柴桑林野山谷众多,群山间幽深谷底更是空气清浅芳馥扑鼻,万籁俱寂中偶有流水潺潺之声,行走时穿过柔软的草地,衣角扫过淡淡的小花,连自己的心跳之声都触手可及。 横山侧岭间,一个颀长的白色身影在暗夜笼罩下的谷底不紧不慢地前行,孑然,清冷,目的明确。 修长挺拔,发带翩跹,月光沐浴下是谪仙亲临的模样,似真似假,如梦似幻。 是逝水。 峡谷两边是悬崖高耸入云,有让人心惊的坡度,人在其上时不忍住下看,或而头晕目眩,而谷底狭长,恍若与外隔开了桃源,中央有窄窄的溪涧流淌,看似清澈,实则深不见底,看似柔和,实则幽寒逼人,常人根本无法入得溪涧之中。 逝水眯起眼睛,认真地看了看头顶像是被割裂开来的墨色天空,而后慵懒地闭了一下眼,喃喃道,“爹爹,又是一年七月十五,逝水不要爹爹再错过一次生辰了。” 朗月下,逝水微仰起脸,满头银发柔顺披在肩侧,粲然生辉,连末梢都是恍若波光粼粼的色泽,虽已没有青丝三千的清雅神俊,却多了淡然若水的沉凝。 “这次,换逝水来找爹爹,可好?” 话音刚落,逝水飞身而起,在溪流正上方攀着左侧悬崖的岩壁爬了数十丈,而后松开手倏然坠落,欲要借助下坠之力深深潜入溪涧之中。 瞬时水花四溅,逝水猛力下落间只觉浑身冰水狠狠拍击着周身,刺痛与麻木并存,睁眼不可视物,恍若是离心或是与世隔绝的惊恐蔓延心海。 片刻,逝水被地底的暗流冲刷,原本冰寒刺骨的水渐而温和,逝水这才振作了一下精神,踩着水往上浮起来。 此刻已是别有洞天。 逝水两手撑着水边的土层爬到岸上,面前虽然有些暗色,但勉强可辨正前方有条不知深浅的通道,逝水有些生疏地沿着通道慢慢往里走,浑身的冷水淋淋沥沥,衣物粘附在身上,逝水却根本无心用内力将其蒸干。 “爹爹,逝水来了。” 逝水双眼直视正前方,敛眉浅笑,一步便是一个湿漉漉的脚印,嘴唇已经被溪涧之水冻得青白,面色更是惨淡得吓人。 愈走愈亮,半晌终于豁然开朗。 一个块状毫无裂缝的石门挡住了去路,逝水单手细细抚着石门,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衬着有些幽深的瞳眸,恍若阴曹放出的久积深怨之鬼。 逝水摸索着到了石门右侧,捉住一个旋钮轻轻一转,石门带着轰然之声往上开启,里面一片光亮。 是一间明净的石室,无甚家具,更无书画摆设,虽然不见天日却仍然璀璨生辉,逝水刚踏足进去即刻关上了身后的石门,刚刚适应了浑身未干的冷水的身体又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石室外沿有颗小儿头颅大的夜明珠,石室的内壁地砖皆是亘古不化的千年寒冰,在夜明珠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将石室遇照地亮如白昼。 石室正中央是一张三丈长的硕大冰床,其上平平躺了一个人,仰卧,两手交叠在胸腹,很安稳妥帖的睡姿,浅色锦衣,身形修长,神态安详,面目栩栩如生。 栩栩如生,也只是‘如’‘生’。 “爹爹,逝水来了。” 寒冷中,逝水嘴唇已经转面青紫,俯身吻上床上之人惨白的额头,逝水脸侧有碎发垂落。 床上之人正是无违。 当日里世欢颜逼迫无违服下毒药,其后因世欢颜已经将世无常与世有金远送出城,故而逝水协同骠骑将军将已经如同一盘散沙的世无颜之人一网打尽,残余溃逃的人也掀不起风浪,交由罗网的委托算是顺利完成,但无违不愿再行欺骗世欢颜以获取解药,故而对世欢颜的再三逼问只是微微摇首。 世欢颜冷笑连连,不肯交出解药,决绝地自尽而亡,而随后赶来的一品红搭脉研习,苦思冥想六日六夜,却只见无违日渐消瘦,而根本没有办法配出解药。 “逝水……”一品红让无违喝了一剂安神散,安置好无违后,单独将逝水带出房门,一向直言不讳的一品红此时却吞吞吐吐。 逝水心知不祥,虽然甚是急切,但竟不敢开口问询。 如是冷场半晌,两人在房门口矗立如同两颗笔直的松竹,连风过都没有半点反应。 一品红终是耐不住,偏头掩过赤红双眸中可疑的血色,喉间吞吐的仍然是琴瑟合奏的悦耳声音:“逝水,你一向一击毙命,这次也交给你吧。” “什么?”逝水一愣。 “据你转言,世欢颜临死前说过,此药名为‘蚀心’,药丸中有一虫卵,此早雌雄同体,为族中之王,专司繁衍,入人腹中孵化之后便大肆产下后代,后代之虫啮噬心脏周围的筋脉血管,将心脏与人其他内腑隔离,因虫为冰属性,故而还会产生寒冰状物将心脏整个包裹起来,此过程相当漫长,中毒之人痛不欲生,逝水难道忍心小违受这等苦么?”一品红的语调中是深不见底的无可奈何。 “宿尾,不要为难逝水。” 逝水未及答言,便听得房中传来了无违的声音,原来无违在屋里并未安心入眠,而将一切听得明晰万分。 一品红摇头叹息,丢下一句‘我管不了了’,而后抽身离开。 逝水紧拢眉心,却是无计可施。 回房时,见无违背靠着床栏,拍了拍床沿,示意逝水坐过来,眉眼间尽是璀璨的恬淡,唇角一牵笑得比往日还要春光灿烂。 ——终于知道什么叫‘无力回天’。 三日,毒发整整三日,从虫终于繁衍到了一定数量,慢慢咬断筋脉,慢慢分泌寒冰包裹心脏,无违都面色如常,勉力吐字清晰,用最后的时间搂着逝水,直到阖眼逝去。 三日,无违完全无法进食,逝水便陪着他不吃不喝,强颜欢笑,虽然逝水想要出手掐断无违的生机,免去他剜肉蚀心之苦,却被无违淡淡却断然地拒绝。 “逝水没事的话,不要急着来找爹爹啊,小心爹爹将你打回人间来。”无违最后牵起一抹倾城笑靥,在逝水耳畔低低落下一句话。 逝水一夜白头,但因着这句话,逝水独自将无违的尸体带到了这地下寒冰石室中,几近十月不动轻生之念。 “爹爹,逝水现在有事了,逝水要爹爹给逝水过个像样的生辰,逝水不允许爹爹再耍赖了。” 逝水笑得有些狡黠,因为先入溪涧寒水,再在冰室良久,逝水身体已经被冻僵,所以逝水费了很大的劲,才有些别扭地爬到了冰床上,侧过身让无违与自己正面相对,修长的指尖挑过无违的眉眼,熟悉而触手可及的温度恍若隔世,逝水眼中终于碎光盈盈。 深呼吸了一下,逝水将喉头的颤音缩回。 “爹爹,我在世欢颜地底的宅子翻检了许久,掘地三尺风卷残云,虽然没有找到解药,但我找到了这个。” 逝水讨好般从袖袍中拈出一颗赤红的丹药,在无违明明已经毫无反应的脸边晃了晃。 “逝水找到蚀心了哦,厉害吧。”逝水碎碎念叨,一边将毒药吞入口中,轻舔了一下嘴唇,而后说道:“逝水原以为,只有剖开爹爹的心腹,到爹爹心脏中挖出那只雌雄同体的虫子,才能获得与爹爹一样的死法,与爹爹一起体验蚀心的感觉呢,现在少事了。” 逝水深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将真气在奇经八脉运走了一遍,开始慢慢炼化丹药,促使里面的虫子孵化产卵。 “谁让爹爹这么坏的,没事还不允许逝水去找爹爹,要不是找到了这药丸,逝水可真会将爹爹开膛剖腹,挖出那只产卵的虫子呢。” 逝水喃喃低语,口中说着‘开膛剖腹’之语,双手却柔柔环抱住了无违完全没有温度的身体,寒冰石室中无违的眉毛上已经结了一层冰霜,倾城容颜仿若森寒,又仿若冷淡,惟独没有半点温和。 良久,逝水终于淡淡扰起了眉头。 “万蚁蚀心,原来是这般感觉。” 虫子在逝水真气的催化下开始蠢蠢欲动啃噬筋脉,逝水咬牙,揪紧了无违的衣服,真不知,爹爹怎么能做到三日都面色如常呢。 疼痛到后来已经转而恶心,逝水只觉头脑发晕,周遭的一切都在渐行渐远,唇角已经咬破,却仍然抵制不住冲上喉头的嘶鸣,逝水深吸了一口气,凑上前,将唇贴在了无违嘴角。 ——无违生前不止一次想过,若是逝水能主动求欢该有多好,如今终于如愿以偿。 痛不堪言的呻吟在两人唇齿间碾压,逝水几乎将指甲掐到碎裂,筋脉也许断了大半,逝水只觉及中轰鸣,意识却仍然清晰。 爹爹从吞下蚀心,孵化虫王用了三日,虫繁衍生息用了七日,最后的毒发用了三日,自己用真气相催,将孵化和繁衍提升了数倍,不过三个时辰虫子便已经开始啮噬,照这个速度,一盏茶的时光后,自己便可以行与爹爹一般的中途了吧。 虽欲与爹爹执手相看白头到老,最终却只能暗伤心神生死相随,许是自己犯下过多杀孽,老天看在眼里,自己终归是难以得偿所愿。 “爹爹——” 逝水眼角含笑,气若游丝,敛回四散的思绪来,双手无力地几乎环不住无违的腰。 石室孑然,冰气森寒,逝水从始至终都是自言自语自唱自和,无违十月来虽未腐烂,但浑身已经僵硬。 从未有过花前月下,从未有过赏鱼玩鸟,爹爹对自己,还真不是一般的小气啊。 这次,自己要连本带利的,将爹爹所有的柔情都讨回来…… ------------------死结(完)----------------- 第四十三章 (活结)大结局 柴桑别院,清幽怡人,风尘不染的干净明澈。 柴桑别院后山,青葱翠绿的植被,沾之即湿的晨露,白衣翩跹颀长挺拔的人儿在朝阳下仰面抬头,笑得和煦绚烂。 “嗯——”身体忽然腾空,逝水略惊,抬眸却是眉眼半弯:“爹爹。” 无违将逝水打横抱在怀中,看着他在晨曦下愈发有了凌厉轮廓的侧脸,扭头就往山下别院里走。 “爹爹?” “大早上的不披件外衣就跑出来,都十月中旬的天气了,这么想着凉么。”无违走的愈发快了。 “不是……”逝水急着辩驳。 “爹爹以后便不该留给逝水还能早起,偷偷溜出来的力气。”无违狭长的凤目一眯,舔了舔嘴唇,狡黠期待的笑意。 “爹爹。” 自己原先想的,可不是这样子的啊,逝水脸上浮现红晕,除此之外还多了些许的懊恼,只是揪住了无违的衣襟,说道:“爹爹怎么老想着,这个。” 无违知觉逝水神情的转变,忽然将他放下来,而后将身上的外衣解下来搭在逝水肩头,搂着逝水便在厚重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爹爹?” “好容易有了清闲的时候,也要安安静静待一会儿的,逝水是这么想的吧。”无违让逝水将头搁置在肩膀上,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风光不错。” 逝水吊起眼角瞥了一眼自家爹爹的俊脸,心中喜色慢慢泛开来。 自己想的,是这样子的,才对。 云聚云散,风过风留,水涨水止,日升月落。 安安静静的,呼吸相偎的,才对啊。 逝水微眯上眼,心满意足之余,倏然便想起了半月多前发生的所有事。 世无颜被守株待兔的骠骑将军一网打尽,功曹史毫无悬念地被押入大牢,逝水守候在亿香阁边门,终于等到世欢颜携了无违的手出来看情况。 世欢颜惊诧,逝水开门见山。 世欢颜错愕,逝水单刀直入。 水落石出,所有的欺瞒背叛,所有的虚与委蛇,都在逝水淡淡的叙述中一清二白,世欢颜怒而回首,却见无违轻轻松开了原本握住他的手,转而上前揽在了逝水腰际。 无违微微垂眉,与逝水四目相望时嘴角带的恬静笑意,自然的水到渠成,世欢颜再没有半点对逝水所言的怀疑。 之前的几个月中,他一直被利用,被背叛,被丢入了绝望的境界。 “世无颜被灭之事,我可以不计较,若是无违你肯回头,我可以原谅你的背叛。”世欢颜握紧了双拳,丹凤眼中已有泪光闪烁。 “这不是背叛,我从始至终都未有对你忠诚过,何来‘回头’之说?”无违在逝水额头烙下一吻,回眸时已是一片冷冽。 “蚀心之毒,无违你不想要解药了么?” “不劳烦了。”无违不为所动。 “毒!”逝水惊诧,开口问询,神色有些慌乱失措:“什么毒?” 世欢颜明媚一笑,眼中雾气凝散,嗜血之赤红却清晰了起来:“毒,就是我以口饲喂给高高在上的先帝无违的蚀心啊。” “蚀心之中,含有一颗虫卵,雌雄同体,为族中之王,专司繁衍,入人腹中孵化之后便大肆产下后代,后代之虫啮噬心脏周围的筋脉血管,将心脏与人其他内腑隔离,因虫为冰属性,故而还会产生寒冰状物将心脏整个包裹起来。” “孵化虫王,待到它产出足够多的后代,这些可人的小虫子便会开始啮噬无违你的心脏,慢慢慢慢的,在几日里,每时每刻,每分每秒,蚀心之痛,挫骨之伤,你可以好好体会。” 世欢颜瞳眸中的嗜血之色渐上层楼。 无违却仍然不为所动,压制住更加手足无措的逝水的挣扎,冷冷地道:“我已经说了,不劳烦了。” “不!”逝水冲口而出,反手迅速点上了无违的穴道,而后挣出身来,一字一句地对世欢颜说道:“你给我把解药交出来。” 世欢颜摇了摇头,看着无违,说道:“除非他开口央求。” 逝水眉心一拢,欺身上前,也不废话,直接挥开右手横劈向了世欢颜的脖颈,半点没有打探虚实的热身。 虎虎生风,世欢颜堪堪曲起左手用小臂挡开了逝水的攻势,却没有恋战之心,只是后退几步,将与逝水正面冲击后有些发麻的左臂垂落在身侧,有些气血翻涌地说道:“我说了,除非无违开口央求,否则我不会交出解药。” 闻言,逝水身形一顿。 闻言,无违微微摇首。 一片安静,拒绝之态,却明晰到一眼看穿。 朝夕相处,终不过是虚与委蛇,再四推挡顾左右而言他,方才是真情流露。 底线早已被翻越,践踏了不知多少次,却因为心中微乎其微的渺茫期翼,绵延至今的自欺欺人终于被粉碎殆尽。 “好,好,很好。”世欢颜仰天长笑,声音近乎嘶竭泣血,再低头时却是看着逝水,异常冷静地说道:“若你为南天竹,我便没有多少胜算,罗网之人心狠手辣,铁血无情,多的是折磨人,胁迫人,勉强人的法子,但是我不会交出解药。” 逝水心中有些忐忑,正欲再追过去,忽然看到世欢颜嘴角一抿:“因为,我不会给你这个施加刑罚于我的机会。” 说着世欢颜高举起右手,狠狠劈裂了自己的头盖骨。 清晰可辨的‘咔吧’声。 逝水只听见声息,便知道已经阻挠不及。 蚀心是世欢颜最满意的毒药,因为世欢颜认为,它无人能解,所以世欢颜自尽而亡,留了无违一条必死之路。 只是世上还有一品红这么个违背常理的妖孽。 逝水眼见从世欢颜处讨得解药的法子已经落空,心下虽然焦急,但也没有六神无主,即刻便下令罗网将网主无违中毒之事广为散布,果然翌日,一品红火烧火燎便从不知哪里找了过来,看似不信逝水所放出的消息,却还是忐忑万分地上手就攥住了无违腕上的脉。 一品红到时,无违服下蚀心已经三日有余,虫王已经孵化,正在无违腹中拼命产卵,所幸虫子数量未足,还没开始啮噬血管经脉。 一品红花了六日研习毒性,终于在第七日拂晓,无违终于开始面露痛楚之色的时候将解药化入了汤药中。 大半月的修生养息,无违早已恢复到生龙活虎,倒是因禁|欲许久而让逝水第二天躺了一整日的床,浑身酸软到只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故而,除了顺道被解了毒,却要愁眉苦脸回去向腥风复命的万年青,和还要向腥风解释私自溜出宫之事的天钺之外,可也算尘埃落定了。 “爹爹。” 逝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抵着无违的肩头,轻轻问道:“爹爹在与那世欢颜朝夕相处的几月中,可有同……同……” 逝水心中急切,到此却忽然语塞,脸颊绯红。 无违心领神会,却只点了点逝水的鼻尖,心中玩味之心大起,在这会儿晨曦微露赏着美景之时,逝水这个问询,可是大煞风景啊,不给点惩戒可不行:“同什么?” “同,同……爹爹,爹爹知道逝水的意思。” “爹爹不知道啊。” 无违假作茫然,伸出舌尖舔了一下逝水的嘴唇,看着逝水身体一颤,便恍然大悟般翻身将逝水压在身下,与他额首相抵,有些喑哑地说道:“逝水指的是这个?” “嗯,是。” “只是这个样子而已吗?”无违戏谑。 “哎?”逝水有些不祥的预感。 “爹爹觉得,逝水指的‘同’什么,应该比这样子还要更深入,更复杂吧,比如……” “唔——爹爹——” ————————————————————(活结)完—————————————————— 番外:之春 药房,琐碎 【某包:嘛,来个番外,看题目就知道接下来还有‘夏’‘秋’‘冬’,这四章番外与之前的情节果断地有些断层,包子权且当做是完结篇之后一年发生的事情啦,还有,既然是甜甜蜜蜜的番外,看文的大家也就不要太计较小违违和逝水是如何接管这家店的了,包子就是借助个可以亲昵一些的场景而已】 “当归,一钱,甘国老,一钱,犀角,一对……” 温和的声音渐次扩散开来,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点在些许泛黄的药方子上,伴和着身边青衣小童跑跑跳跳,忙不迭的开合柜子之声,小小的药房里氤氲着的不只是清浅的药香。 还有让人心旷神怡,目不转睛的氛围气场。 良久,轻轻包扎起小童挑拣称量的小纸包,方才念着药方子的男子抬起脸来,双手客气地将小纸包向前伸出,薄唇开合,实在的商家笑容:“好了。” “……” 站在柜子外圈,本该是立刻接过药去的人却呆立在了当地,微微扬起的脸上是不忍错开眼去的痴惘。 “姑娘?” 男子的语调中仿佛渗透进了轻笑,动动手指,将手中的小纸包上缠绕的绳子微微晃了晃,男子说道:“姑娘,我手很酸呐。” “啊!哦。” 买药之人终于回过神来,一张脸红透,本想低着头直接拿过药就走,却还是忍不住再抬眼瞅瞅男子,及至走出三五步了还频频回头。 “姑娘慢走,若药材还满意,欢迎下次再来。” 男子眉毛轻扬,薄唇边是化不开的笑意。 淡然,化不开,美不胜收,却彬彬有礼到了极点。 目眩神迷,买药人脸上的红晕绵延到脖颈,不及抬脚跨出房门,便直直将鞋面撞在了门槛上,登时一个踉跄摔了出去。 男子又笑,轻轻颤着肩头,低垂了眉眼,此时的笑容已经明显地跨越了彬彬有礼的界限。 自己原来,是幸灾乐祸的人。 男子心想。 只片刻,男子又拢眉,略带点好奇心地抬头,门外怎的没有重物仆地,继而痛呼惊叫的声音? “姑娘小心。” 清朗却有棱有角的声音响起来,若不可闻的‘扑’一声,衣衫摩挲的声音,男子见门口人影一晃,买药之人弓着身,身前又一个白衣挺拔的身影,买药人的双手搭在那人的前襟,半晌不见有松开的趋势。 “姑娘,没事吧?”又是那个声音。 “……” 买药之人仰着面,又一次红透了脸。 这家店,真是如外界传的那般,众多俊俏男子啊,刚才卖药的店主倾国之姿容,现下在店门口随便撞上了一个,还是俊朗温润到了极致的男子。 以后买药,就来这里了吧。 “姑——” “姑娘无妨,慢走不送。”扶着买药人的人还在看着呆愣的买药人关心情况,店里的男子就早已按捺不住地冲了出来,一把将白衣人揽入怀中,而后一招手对那处于迷惘状的买药人说道:“姑娘有事再来。” 说着男子不由分说便将白衣人推入店门,伸手阖上了房门,将惊疑不定的买药人狠狠关在了门外。 “爹爹?” 白衣人微张了口,正是逝水。 男子自然便是无违。 “爹爹,怎么就这么关门了,这还未到晚饭的时辰啊。” 逝水说着便想去开门,被无违捉住手腕就往里屋拽,一边拽还一边说道:“今日小童身子不爽利,我要早些放他回家去,这药店我一个人顾不过来。” 无违冲着那站在柜台后小凳子上的青衣小童使了个眼色,鬼灵精怪的小童眉眼一弯,腮帮子一鼓,从柜台里跑出来,眨巴着眼睛看了一眼逝水,丢下一句:“无违叔叔,逝水哥哥,明儿见。”然后哧溜一声就跑没影儿了。 其实严格说来,这小小药店的店主还不是无违,而是一品红,只是一品红是个甩手掌柜,只有开的情,没有管的心,无违看罗网事儿开始松了下来,便放心地叮嘱了魂魄二长老,也不住人烟稀少的柴桑别庄了,就跑这个街头小闹市,当起了大隐隐于市的店铺小老板。 而方才那青衣小童,是无违雇来帮忙的周边民居的小孩,腿脚利索,口齿清晰,重要的是,对无违的话贯彻的说一不二。 说一不二,无论是无违多么奇怪的吩咐。 “怎么是一个人顾呢,我已经回来了啊。” 逝水沿路放下了手中的食材,之前逝水便是去街边买些砸碎果蔬了。 无违回头,挑了一下眉头,有些盛气凌人的转移话题道:“不要管这个了,刚才那个女人,扯的是逝水哪里的衣服?” “哎?”逝水有些疑惑。 药房开在外头,整个庭院仍然是二进的小宅子,此时两人已经入了内院厢房,无违将逝水压在屏风上,不待逝水回答,伸手就扯下了逝水的外衣,淡淡地说道:“是这里么,撕了。” “爹爹!” 逝水抬眸,有些困惑有些生气的眼神。 “怎么了?还有这里,也撕了,那个女人碰过的衣服,逝水不许穿着。”无违说着便将手往下挪,顺手解开了逝水的腰带。 “爹爹这发的是哪门子脾气?”逝水抓住了无违的手,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无奈。 “哪门子脾气?”无违轻而易举睁开逝水的手,执着地攥着逝水的腰带,身体前倾将逝水狠狠往前抵,逝水后退一步,屏风轰然扑地,逝水一时不防间带着无违还攥在自己腰带上的手便仰面倒在了屏风上。 “爹爹!” 逝水努力着想爬起来,却被无违压的死死的。 “还哪门子脾气?”无违好像是自己在和自己生闷气,继续面沉似水,说道:“刚才在药房门口,光天化日的,当着我的面儿的,你对那个女人动手动脚的,或者,你让一个女人对你动手动脚的,做什么?” “哎?” 逝水放弃了挣扎,脸上有转瞬即逝的错愕。 爹爹都说是‘当着我的面儿的’了,那不是应该看到,事实上是那个姑娘快摔倒了,自己是为了扶那个姑娘,所以才…… 何来动手动脚之说? “还一脸紧张的‘姑娘,你没事吧’,嗯?” 无违紧扣住逝水的手腕,将他的双手高举过头,强词夺理的理直气壮:“这里的衣服也肯定被抓到了,撕了。” “爹爹之前说过什么?逝水出门不许拈花惹草,不许滞留过久,逝水都把爹爹的话当耳边风是吧?” 锦帛碎裂的声音纷纷响起,逝水开口欲要辩解,忽然看到正上方无违幽深的瞳眸此刻璨若夏花,闪耀地如同夏夜漫天的繁星一般。 而且,在小腹处,硬邦邦戳着自己的那是什么?! 爹爹这,这明明是借着自己扶着那姑娘之事,假做生气,好趁机为,为那个所欲为。 想到这里,逝水表情有些忿忿,看着已经将手指滑入自己里衣,但面上还是镇定的一片冰霜的无违,张了张口,准备喝令几句。 只是,话还没出口,就被看出苗头来的无违以吻封缄。 又来这招。 逝水哭笑不得地伸手缠住了无违的脖颈,欲拒,还迎。 这些时日,重担变少了,罗网的魂魄二长老也基本能独立处理各类事务了,生活,愈发的清闲起来了。 逝水这才发现,无违的各个劣根,也许是原本从未存在过的劣根,慢慢地都冒出了头来。 啰嗦,连逝水早上出门买菜前都要再四叮咛,不许勾三搭四,不许拈花惹草,不许滞留过久,不许花天酒地。 霸道,孩子气,从来不肯认错,是非颠倒黑白不分时都是一本正经的脸和严谨到极点的论述…… 逝水微微叹气,清浅的气息在两人口舌见萦绕,温热的鼻息吐在无违凹陷的人中处,痒痒到挠人。 可是,说到底,还不都是自己惯的…… 逝水自又红了脸。 之夏端午,小吵 五月水悠悠,烟云静不收。 端午临近中夏,白昼渐行渐长,街巷里雄黄酒的香味渐飘渐茫。 柴桑亦是水流纵横的小城,为纪念游江故去的屈原大夫而设的龙舟之争已经声势浩大,宽阔而更显烟波浩渺的江面上簇拥着狭长的各色龙舟,栩栩如生的舟首龙头,端坐其中赤着上身,精壮有力,面膛黝黑的壮年男子,还有豪情万丈的击鼓助威之人。 恢弘又热血,连站在江沿边上的逝水都有些心潮澎湃。 “爹爹,你猜哪队会赢啊?” 逝水扯了扯身边无违的衣袖,指指点点,好奇之心大盛。 从宫里出来后,逝水对外界诸事高高挂起之态愈发清减,反而对一点点小事都能兴致勃勃研究上半天。 “事事难料,到时才知。” 无违单眼挑过江上的龙舟,反手握住了逝水的手。 从宫里出来后,无违倒是收敛起了玩弄万事于鼓掌之中的筹谋,偶尔发发呆发发愣,能让平淡从容的生活平添不少意料之外的惊喜。 “鼓点都敲了那么多次,怎么还不开始。” 逝水嘟哝了一句,有些不耐烦,回头想起了别的事情,就问道:“爹爹,民间今儿是要张贴钟馗画像的,逝水前儿让爹爹准备一下,爹爹可还记得?” “钟馗,啊,嗯,记得,逝水放心吧,已经备好了。”无违脸上有瞬时的迷惘,但旋即点了点头。 只要是‘民间习俗’,自己便不用亲自准备的。 左邻右舍买药的女人们,晚膳时分自然会一一的,事无巨细地送上门。 “真的么?”逝水有些不相信地挑了挑眉。 “当然是真的,逝水说过的事情,爹爹怎么会忘记。”无违信誓旦旦。 “那艾草小人呢?香囊呢?菖蒲剑呢?龙船花呢?粽子——唔” 逝水掰着手指,循着记忆一一历数着,忽然被无违凑过身来一把堵住了嘴。 两人现下已经一般高了,所以无违很轻易便精准地贴在了逝水柔软的唇瓣上,舌尖一勾,食髓知味。 又来这招。 逝水下意识地,想如往常那般搂上无违的脖颈,忽然意识到这是在江边上,人山人海中围观龙舟齐齐出发之时,近乎千双眼睛都在周围呢,逝水连忙将手往下挪,翻手为掌在无违胸口猛力推拒。 但是,任性,也是这些年来被逝水娇纵惯了的无违完全没有理会逝水的推拒,灵巧的舌尖一挑,头再低,连‘啧啧’的水渍声都涌动了出来。 逝水只听见周遭非议声四起,四面八方的目光都从江中龙舟转移了过来。 逝水闹了个大红脸,用力挣出无违的怀里,扯着他的手就往人群外撞,从江岸人山人海中很是费力地冲了出来。 逐渐的热闹喧哗之声被甩在了身后,到得了分散着店铺的长街,逝水这才停下脚步,看着身后一脸优哉游哉的无违,觉得有必要约法三章一番了。 首先,大庭广众之下,不许太亲昵; 其次,夜深人静之时,不许太嚣张; 再次,两人相处之刻,不许太霸道; 还有,约定了不可做之事,日后要凭着爹爹的行动,慢慢补充。 逝水定了定神,张口道。 “爹——” “嗯?逝水怎么了,不想知道哪队人会赢了么?刚刚还兴致勃勃的,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不看了?” 无违见逝水面色不善,便很快的打断了逝水的话,伸手抚上他的唇角,有些恬不知耻地问道:“难不成,是想和爹爹早些回家了?” “才,才不是。”逝水一窒,被无违一个调侃之下,‘约法三章’的内容倒丢了大半。 “那为什么匆匆地就跑出来了呢,大清早的拉着爹爹去江岸,刚刚那地儿可是好容易才找到的呢。” 无违假作困惑地摸着下颌。 逝水气急,却苦于口拙,只能扭头就往药房里走,无违加快了脚步跟上来,笑着说道:“逝水若还想再回去看的话,爹爹可以再陪逝水慢慢找地儿的。” “不看了!” 逝水带着怒意,头也没回。 刚才那个稍显出格的场景,估计自己和爹爹比之后龙舟之争得胜的人还要被人铭记于心了,现在再回去,不是去听指点奚落的么。 无违看着逝水翩飞的衣角,调笑之心不知怎的倏然便没了,只是忽然上前,狠狠拽住了逝水的手。 逝水眼角瞥见店铺里的人都惊疑不定地看了过来,便用同样的大力狠狠甩开了无违的手,继续大踏步向前。 “站住。” 无违的声音有些冷冽。 逝水不管不顾地往前走。 “我说了,站住。” 无违几个点地欺身到逝水跟前,直直地挡住了逝水的去路。 逝水怒而抬首,却被无违捏住了下颌,眼神有些发寒又有些难耐:“逝水觉得,和爹爹在外面揽腰牵手,拥抱亲吻,都是丢脸可耻的么?” “哎?” “逝水觉得,逝水和爹爹这样执手相伴的关系,是见不得人的么?” 无违额头有青筋突起,一跳一跳的。 往常在宫中,自己当着宫女面儿抱抱逝水,甚至在寿宴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让逝水坐在自己膝上,逝水都只是面色绯红未有多言,更是从未生出推拒之态,为何刚刚在江岸时会如此大力的反抗?为何刚刚对自己连连喊停的声音置若罔闻? 忽然对和血脉相亲之人,做出周公之礼这样的事,心生反感了么? 无违不由自主的心生怯意。 逝水迷惑不解地看着无违,和他有些失态的神色。 爹爹,这是,什么和什么啊。 自己不过就是,不喜欢将私密的亲昵展露在世人眼中,供由人驻足瞩目,评头论足而已,爹爹怎么能想到‘丢脸可耻’那里去。 看着无违可以理解为‘憋屈’的眼神,逝水‘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因为从江岸龙舟边落荒而逃出来的怒气早已消散的一干二净。 “好了,爹爹,我们回去吧。” 逝水将手搭在无违扣在自己下颌的手沿上,轻轻说道。 无违直视着逝水的眼睛,有些抑郁地说道:“什么‘好了’,若是逝水不乐意的话,那便回柴桑别庄好了,爹爹一个人留在这里,或者逝水喜欢留在这里,爹爹一个人回别庄,也省得逝水操心什么‘见不得人’什么的了。” 这话,无违越说越有几分深闺怨妇的味道。 逝水笑得愈发阳光灿烂。 “有什么好笑的,觉得爹爹的建议很好是么,好啊,爹爹这就回去收拾东西,赶明儿,不对,午时爹爹就回别庄。” 无违继续念念叨叨,扣在逝水下颌的手劲却越来越大,眼神也阴桀了起来。 “爹爹闹什么别扭。” 逝水叹了口气,觉得下颌疼痛难忍,知道此刻无论他解释什么,钻进死胡同里的自家爹爹也是不会相信的了,只能勉强凑过身去,堵住了自家爹爹还在喋喋不休的嘴。 以吻封缄。 逝水有些得意,若是自己主动用这招的话,感觉还不赖啊。 无违果然乖乖住嘴,倏然松开了手,只是心中忐忑,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 逝水舔了一下难得僵硬乖顺的自家爹爹的唇,而后站直了身子,揉着发青发痛的下颌,说道:“现在好了吧?” “……好了。” 无违看着逝水清朗的笑容,轻声嗫嚅,莫名的感动萦绕上来,心中起的乌鸦乌鸦的怨妇情节竟然在这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中烟消云散。 再回眸时,周遭的店铺闹哄哄的都是瞪大了的眼,无违看了看逝水,有些不明他会如何反应。 逝水脸上仍然是清朗的笑容,只是慢慢踱到近旁一间卖布的店铺边,看着里面蠕动着嘴唇表情很是丰富的掌柜,甩手丢出了一锭十两的银子。 怎么的,逝水是要,贿赂他人,以此封口? 无违正自不解,逝水便即挥掌拍在了店铺门口的一根门柱上,门柱应声碎裂,墙灰扑棱棱的掉了下来,店门口一片狼藉,在场的人都吓了大大的一跳。 “龙阳之好而已,看什么看。” 逝水风轻云淡丢下一句话,而后拉着有些惊诧的无违利落地转身离去。 看来那‘约法三章’,还是改日再提好了。 之秋生辰,悉心 【某包:真是不好意思,这章发晚了将近六个多钟头,包子错了,包子不敢找借口,包子也找不到好借口,所以包子就是偷懒了,不好意思】 又是一年鬼节。 无违翘首期盼,遍数黄历的比谁都热心。 终于的终于,逝水的生辰,终于在清闲无他的日子中施施然来了。 无违欣然,暗地里多方鼓捣,到处问询,热情如火的如同三岁小儿一般。 当日清晨日上三竿,初秋的空气分外清浅怡人,逝水带着朦胧的睡眼踢踏着布鞋踱到厨房门口,听着里面闹腾腾的锅碗瓢盆之声,隔着氤氲的热气,懒懒的困惑地说了一声:“爹爹,你在里面做什么?”的时候,无违莫名紧张的手心都出了汗。 “没,没什么,逝水再去睡一会儿吧。”无违放下了手里忙乎的玩意儿,白粉扑扑的手往脸上胡乱摸了几把。 “不了,爹爹都起了,逝水该做饭了。” 逝水说着便欲要跨进来,被无违风一般卷过来,将两只手反背在身后,紧张兮兮甚至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不不用了,今日爹爹做饭。” 逝水眨了眨眼睛。 有猫腻。 “好了好了,逝水快点出——嗯?” 无违拱着肩头想将逝水推出门,忽然见他伸手过来,修|长的指尖触在自己侧脸上,左右拂了几下,很老道地提醒道:“爹爹,和面的时候,不要随便用手擦脸,小心面粉沾脸上了。” “……”无违有些尴尬。 “好了,那我先走了,等着爹爹的早饭。” 逝水看着无违有些受挫的表情,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就浅浅的笑起来,扭头,回身,走向外院的动作一气呵成。 差点忘了。 今日,是七月十五啊。 自己的生辰,难得爹爹想下厨帮帮忙,便给他这个机会好了。 逝水安然踱出来,静静地坐在外院大堂,抬眼看着青灰色的明澈天空,俊朗的脸上一直散不去的笑意。 时间渐行渐远,日头逐渐炽热,逝水拍了拍有些饥饿难耐的肚子,正欲起身,忽然嗅到了什么不像是香味,又无法归类为臭味的气息。 然后是有些急促的脚步声。 “逝水。” 逝水回头一看,无违端着木盘子走到近前,轻手轻脚将盘子放在面前木桌上,带着额头细密的汗珠呼出一口气来。 “饭做好了,逝……” “首先,要说好哦,这里的东西不能是邻里的大姐们事先做好,而后只是爹爹热了一热的,其次,也不能是爹爹上街收受的买药人的现成谢礼。”逝水打断了无违的话。 “不会,从头到尾都是爹爹做的,给逝水的生辰寿面,爹爹不会去外面找现成的。” 无违信誓旦旦。 逝水却满面怀疑。 上次端午也是,也是这般信誓旦旦地说什么‘都备好了’,结果回家才看到门口排成一溜的大姑娘大婶大妈,手里满满当当的香囊画像,笑得欢畅,然后献宝似的把东西都送到了爹爹手里,还连连摆手说是‘不用谢不用谢’‘邻里互帮互助,应该的’。 算是知道了,只要是爹爹想要的什么日常之物,随便择个邻里便可以到手,芝麻绿豆张张嘴的事儿,连笑都不用陪。 但是,自己生辰上的东西,自己还真是不喜欢爹爹随随便便顺捎了东西,便那么摆在了桌案上。 “逝水的生辰所用之物,爹爹怎么舍得交由他人打点。” 无违微微摇首,说的情深意切。 逝水思量了一下,终于展颜,低头看着桌案上的木盘子。 也是,刚才爹爹脸上沾了面粉,应当不是现成的,应该是在现时做面食,不过,爹爹怎么一上手便做这样复杂的东西。 逝水看着木盘上,碟子里有些东倒西歪,色泽不均的可疑面团,再瞥了一眼旁边尚算熟了的白粥,分不清是何品种的小菜,脸上仍然马不停蹄的换着似乎是越来越惊喜的神色,而后毫不犹豫地伸手捞起了一个,张口一咬。 严丝合缝,有些坚韧的嚼劲,完全可以填肚子的实诚感。 这感觉,对食物,比如肉类来说,算是不错的评价。 只可惜,逝水手里的是个馒头。 “爹爹。” 逝水面色淡然地嚼了几口,咽下去,而后挥了挥手里的馒头,勉力装出很满意的样子,说道:“还不错。” 无违观察了一下逝水的表情,又看着面前馒头的断层,严丝合缝,面没有半点发开的痕迹,颜色有黄有白,像是很不均匀的蒸熟了,突然就知觉有异,登时脸色一变,夺过逝水手里的馒头,狠狠撂在碟子上,端起木盘,说道:“逝水不许吃,这次做坏了,爹爹再去做一次。” 说着无违转头就走。 逝水这才舒开了笑容,伸手抚慰了一下嚼的有些发酸的下颌。 爹爹,还真有韧劲啊。 一回生两回熟,下次应该能做出蓬松轻软的馒头来吧。 逝水怀着期待,又慢慢坐了回去,安心等待。 半晌。 “逝水,好了。” “……”咬一口。 “看来还是不行,爹爹再去做一次。”果断地扭身离开。 又半晌。 “逝水,再尝尝。” “……”咬一口,还没来得及咽下。 “果然还是不行,爹爹立刻重新做。”决绝地抄走盘子。 “逝水,好——不,等一下,我自己尝一下。”拿起馒头凑到嘴边,咬一口,嚼两下,眉头一挑,扭身回厨房。 逝水看着无违来来去去的背影,按着肚子张了张嘴。 一回生两回熟这话,好像不太实用于爹爹啊…… 所以,爹爹,坏的也行,能让我吃完一个么。 很饿啊…… 夜幕低垂,待到无违再一次端着盘子出来大堂时,看见逝水趴在桌案上,呼吸匀促眉心微拢,睡得安生又不甚妥帖。 无违将盘子放下来,苦笑,然后将逝水抱了起来。 最终,还是没能给逝水一个圆满的生辰啊,不去找现成的,什么东西都要亲手操刀的话,到头来自己是连寿包都做不出来的,遑论寿面,寿礼。 出宫近两年,衣食住行皆是逝水打点,自己不过是心情好时便在店中捡捡药,心情懒怠时便直接关了店门迫着逝水到处溜达。 连朝廷委托于罗网,必须要经由自己过问之事,有时都是直接踢给逝水的。 这两年,都是逝水在忙东忙西的啊,好容易等到逝水的生辰,想要大刀阔斧一般,结果还是一团糟。 无违有些失落,有些歉疚,正想轻手轻脚将逝水抱回房,忽然灵光一闪。 寿礼! “唔——爹爹,饿——” 逝水似梦似醒间无意识地在无违怀里拱了拱,磨蹭在无违衣襟上,薄唇上泛着些微的水光,晶莹剔透,目眩神迷。 无违幽深的凤目登时粲然生辉。 贺,礼,啊…… 对啊,完完全全由自己操刀,不经由他人辅助的,贺礼啊,现成的不就有么。 无违低头舔了舔逝水的唇。 饿了一天了,爹爹总算能让你吃点东西了。 月落中天,七月十五的明镜也是圆润的轮廓明澈的光芒,琉璃般闪耀的月辉洒落进无违斜睨的凤眸里,是狼性一般的野犷和狐狸一样的狡黠。 之冬大寒,团圆 “来,转个身,让哥哥看看。” 逝水蹲在地上,看着面前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童,眼里是化不开的温和。 小童欣欣然转了个身,小童是无违雇来帮忙店里的孩子,现下戴了裘皮小帽,穿了绵实大衣,黑色的尖头小靴子,全副武装,小童喜色上眉,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深冬里被冷冽的风吹的红扑扑小脸上绽开了毫不掩饰的笑容。 “很好看啊。” 逝水抚平了小童大衣上的褶皱,站起身来,又拍了拍他的小帽檐。 小童家境贫寒,家里兄弟姐妹众多,身为老幺的小童从来都是穿的哥哥们沿袭之衣,补丁遍布,尚可敝体,但保暖却是另外一回事。 逝水见深冬气息渐浓,小童清涕横流,也没有直接拿银子,只是买了量身的棉衣棉帽小靴回来,说是算作深冬时节小童从未迟到的额外奖赏。 “谢谢哥哥!” 小童乐开了怀,小手轻轻拉了拉逝水的衣角,示意他再蹲下来,然后嘟起红润润的小嘴就在逝水左脸颊上香了一个:“小八好高兴,小八以后一定天天早起不迟到,好好的帮忙!” “咳。” 一声轻咳很有穿透力的从里屋横扫出来,逝水回眸一看,无违打着帘子走出来,面色是显而易见的不善。 “爹爹。”逝水站起身来,一手搭在小八肩头,看样子,爹爹好像又闹别扭了。 和一个九岁的小孩子,有什么醋好吃,有什么别扭好闹呢。 “小八——” 无违慢慢踱步过来,敛去方才的不善,满面和煦的低头看着小八,薄唇微启:“小八啊,刚想对你说呢,今儿天气太冷了,放你一天的假。” 好好‘教育’一下逝水。 “真的!太好了!” 小八合掌欢笑,也没思量眼前这个丰神俊秀的男子在想些什么,直接就嘟起嘴来,对着那张倾城容颜又香了一个。 “谢谢叔叔,谢谢逝水哥哥,那小八先走啦。” 小八说着一溜烟便往门外跑。 无违脸上被偷袭得手,一时不知该做何感想,直起了身子愣愣的看着逝水,见他一副看好戏的挪揄表情,便有些懊恼的伸手出去,揽过他的腰将他拖到身侧,忿忿的说道:“那个臭小鬼,逝水不许笑。” 逝水抿唇,平复着在喉头翻涌的笑声,正欲开口,忽然听到门口小八的惊呼声:“啊——” 事出突然,逝水心头一跳,来不及有计较,即刻挣开无违的手,一个箭步冲到门口,见小八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前站着一个全身裹挟着黑袍的颀长身影。 逝水连忙将小八扶起来,一边拍掉他身上的泥尘,一边警惕的看着面前的人。 “你是谁?” 大寒时节,大风冷冽,这街口上甚少有人大清早的来买药,何况穿得如此怪异,连脸都不露出来的人。 “唉——” 那人似乎是懊恼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伸手搭在黑色的帽檐上,轻轻一挑。 瞬时流光涌现,日头还清浅着的光芒洒落在那人垂散肩头的银发上,流泻开一圈温和的乳白,那人眨着眼睛笑起来,赤红色的瞳眸灼灼:“小竹竹,短短一年而已,小竹竹就不认得为师啦,为师好伤心啊。” 逝水未及开口,就听得身侧的小八又惊呼了一声:“雪妖!” 小八尖叫了一声,然后一个激灵往长街上稀稀落落还没开门的店铺中飞奔起来,一边跑一边喊道:“来人啊,雪妖来了,快来人啊,红眼睛白头发的雪妖来杀人了!” “唔唔——” 小八正撒开了欢儿跑,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嘴,然后耳侧传来琴瑟合奏般悦耳的声音:“嘘,小孩子,太闹腾了不好。” 小八瞪大了眼睛,果然是雪妖,手冷,全身都冷,贴在身上像块冰一样。 逝水哥哥,救命啊! 小八在一品红手中拼命挣扎,却越挣扎被抱得越紧,半晌才见逝水走到近前来,无奈的叹口气,伸手一根一根掰开一品红的手指,说道:“师傅,小八年纪小,也没有底子,经不起你这么取暖的。” 小八脱身出来,战战兢兢的就攥住了逝水的衣角,也不敢乱跑了,怯生生的就问道:“逝水哥哥,这,这个雪,雪妖……” “不是雪妖,小八听哥哥说,这个人生病了,所以才会变成红眼睛白头发,这个人他是来买药治病的,不是雪妖哦。” “啊,这样子啊。”小八点了点头,见逝水说的郑重其事,一边的一品红也只是静静的立在原地,虽然神色懊恼,但是没有扑上前来,浑身的瑟缩就慢慢平息了下来。 “嗯,小八乖,快点回家去吧。” 逝水拍了拍小八的头,看着他撅着嘴瞪了一品红一眼,然后拐角往巷道里跑了,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雪妖。 亏小八想的出来啊。 逝水回头看了看一品红,不过,还真的挺像。 一品红双手怀抱在胸前,寒风瑟瑟中打了个哆嗦,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扑上前来搂住了逝水,还接着往前的冲力将逝水推进了药方,一边狠狠取暖一边呢喃道:“那个死小鬼敢说为师是雪妖,哼,为师冻死了,冻死了啊冻死了。” 逝水无奈,反手搂住了一品红几乎没有温度的身体。 “咳。” 又是一声轻咳响起,一品红正在逝水身上磨蹭的舒爽间,抬眸便见无违冷冽到极点的凤眸,似有意似无意的对上了自己的眼。 一品红又打了个哆嗦,讪讪地笑道:“小,小违,这天儿真冷啊。” “是啊,真冷,怎么来的路上没冻死你呢。” 无违的声音比大寒时节刮刀子一般的风还要严酷,一品红恋恋不舍的松开了怀里温暖的物什,然后说道:“小违好不热情啊,我千山万水赶来这里,小违怎么的也要给我点吃的东西暖暖身子啊。” 无违毫无表示。 逝水在一边偷笑。 一品红的眼神逐渐楚楚可怜起来,青白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他是真的很冷啊,练功时被人打断走火入魔之后,经脉逆转,发色眸色都连着疯狂逆转,身体落下致命的缺陷,所以严寒是真的可以弄死他的啊。 “好了好了。” 逝水站到对峙的两人中间,倚靠进无违怀里,掐了一下无违腰际的肉,温和的说道:“爹爹也冷吧,今日药房便不开门好了,快些进里屋,烧了炉火起来,爹爹和师傅也好些时日没见面了,叙叙旧吧。” “和他,叙旧?” 无违横扫了一品红一眼,对上对方灼灼的眼神和瑟瑟发抖的身子,不知怎么的心就软了下来。 是啊,一年半没见了,好些时日了,上回见面还是去年秋日里,是宿尾火烧火燎赶来替自己解了‘蚀心’。 如此算来,三十年相守,十五年相助,或者二十年为师,宿尾对自己,对逝水,其实都是有恩有情的,来者是客,好好招待吧。 要不要一并承认,其实自己,偶尔也会想念宿尾呢。 “好。” 无违点了点头,没有半点勉强之色。 逝水喜笑颜开,抽身而出,说道:“既然有客,那逝水出去买些热食,爹爹要好好尽地主之谊啊。” 逝水走了几步,单脚跨出药房。 天是明澈的天,即便是深冬,依然是让人神清气爽的空气。 日子,会安然无澜的一直下去吧。 【某包:这是最后一章番外,春夏秋冬,尽欢宝宝被包子彻底的完结了,彻底的! 话说,包子很郁闷,本来写完了正文那章V的结局之后,包子就很哈皮的尘埃落定了,心如止水了,结果再写了四章番外,这小女儿不想告别的情节又上来了,郁闷死了,郁闷死了啊! 但是,包子绝对不会再抱着尽欢宝宝不放了,包子绝对不会再写下去了(握拳,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