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孕夫录 作者:墨玉飞蝗 文案: 常教教主袁玖是朵奇葩,不仅断袖,还攻受均可,上下皆宜。(可某天突然被吃定就……) 又某天,为传宗接代,想要个儿子,偏偏碰不得女人。 于是心一横,决定自己生。 打好包袱,带着贴身侍卫孟散,悠哉悠哉,踏上江湖求子路。 恩怨情仇,不如蒸蒸包子。 诸位看官,可觉得本墨这文名猥琐中带着十分的风流潇洒? 本文多CP多包子。 主角CP:腹黑别扭侍卫攻X更腹黑的风流女王受,配角CP偏美强。 1V1,HE,小虐怡情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袁玖,孟散 ┃ 配角:凌中南,水寒衣等 ┃ 其它:生子,武侠,江湖 第1章 传宗接代是大事 昨夜下过雨,今早太阳一晒,乡间的土路松软平整,空气不带一丝灰尘,却有泥土的香,亮闪闪的光从茂盛的树叶缝隙透下来,一小块一小块的,可人得很。 两匹骏马一棕一白,一前一后,啪嗒啪嗒走着,马背上的人也很悠闲。 前头那人一身皂色布衣,身材挺拔,样貌俊朗,骑在马上手执缰绳越发英武。再一看便知,这皂色青年只是个领路的,后面那人才是正主。 三层青衫箭袖,颜色由浅入深,长发束起,脸上挂着久未出门的喜悦。手上把玩着一把未开的扇子,时而看看花草,时而看看前面的人,举手投足,风姿卓绝。 马停下,青衫人道:“到了?” 皂衣人下马察看,恭敬道:“到了。” “确实挺快。”扇子在掌心敲敲,青衫人也下马,抬头打量起这破庙的匾额。 送子大仙祠。 皂衣人将二马拴好,只见青衫人那颀长的背影悠然而立,仿佛林中最美的风景。 “小散,进去吧。”青衫人回头淡笑一望,提步上前。 皂衣人正恍惚,听到那句“小散”,脸色变了变,跟上去。 “这庙真破,可这送子大仙……却水灵。” 庙里从未有人拜过的光景,正中供的神仙圆脸大眼睛,穿着水绿的袍子。 被叫小散的皂衣人颔首,“教主,属下查了许久,方查到只有此处的送子大仙祠还算完整,别处的不是已毁,就是毁了一半。” 教主惋惜地对供桌后那张圆脸啧啧两声,“这小神仙也可怜。” 小散张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当然可怜,即便是断袖,也决计不会有一个像他家教主这样惊世骇俗的,甘愿以男子之身怀孕产子,是以专给男人赐子的送子大仙香火断然旺不了。 “哎……”教主悲天悯人地摇头叹气,表情伤感,“可惜他是个泥塑,否则这般模样身段的放到房中,定有一番乐趣。小散,你说是也不是?” “教主,属下叫孟散。”努力舒展拧起的眉头,“还有……” “本座知道你叫孟散,”教主兴致大好,不计较属下的顶撞,敲了敲扇子,回头,“还有什么?” 孟散嘴角抽了抽,道:“人仙有别。” 他家教主的风流人尽皆知,可到了庙里竟对神仙动这样的心思,就实在…… “说说而已,你还忒当真。真把这小神仙弄回去,如此沉的泥塑,你扛还是我扛?晚上抱着,还嫌冰凉硌手。走吧,下一处去。” 孟散惊道:“教主不拜这送子大仙了?” 墨色诱人的长睫下露出些许失望,“不了,这小神仙青涩,传宗接代如此大事,交于他本座不放心。况且,哎……不好说。你不是还找了个能令男子怀胎的高人吗?这就去拜会。” 主子要走,孟散自然跟上。可教主出庙门前回头十分留恋地望小神仙那一眼他没错过。不好说?不就是对这神仙动了那心思,便再不能把他当神明虔诚地拜了? 刚欲上马,飞过一只信鸽,孟散让它停上自己小臂,拆下脚上的绳子,信封上的字迹他认得。 “不过一月不与本座玩,便急成这样,凌中南真是越来越……” 拆开信随意瞄了两眼,袁玖便笑盈盈地用内力将信纸化为粉末,皱着眉想,该说凌中南越来越怎呢?淫荡、下作、贱骨头?好像都合适,可联想起他在人前那副君子坦荡荡,又觉得别扭。 “放那畜牲走吧。”教主很有童趣地往掌心吹了口气,粉末随风飘走。 孟散奇怪道:“不回信吗?” 教主瞪他一眼,不答话,跨上马先走了。 孟散背后发凉,自觉那话问得多余,赶紧放走信鸽追上。别看他家教主总是嬉皮笑脸,可谁也摸不透他的脾气,动辄笑着笑着便整一出让你毛骨悚然的。 比如方才,那手法,那神态,仿佛你就是他手中被毁尸灭迹的信纸。 他家主人,是个事事时时都出人意表的。 他家主人叫袁玖,江湖上名声赫赫的常教,他便是这一代的教主。 常教是个邪教。当然,这是那些所谓名门正派一意孤行的叫法。 孟散从小就听说旁人把他们叫邪教,可他不知道邪在哪儿,比起江湖上所谓的名门正派—— 鼎鼎大名的某大侠为私仇一夜之间灭某家三百余口,无论男女老幼一律赶尽杀绝;某派和某派为争夺武林第一把交椅互派卧底偷秘笈探消息十几年,最终探出个父女乱伦还生了个儿子的丑闻;十几个名门大派宣扬正道之义打着保护被仇家追杀的某某姑娘的幌子,实际上不过是觊觎人家姑娘的美貌和秘藏的武学孤本典籍…… 他认为常教正得多,只是不与多数人认可的一样,就是邪。 小时候还常为此事儿烦闷,后来长大了,想通了,这样就是邪的话,他宁愿一直邪着。 其实说心里话,常教还真有一件邪物,就是袁玖。 他是个断袖,而且是个……很奇怪的断袖。 教中有不少人爬上过他的床,有人一两宿,有人三四宿,有人个把月,没有超过半年的。久而久之,人们道教主真是把这事儿当成了养花养草一般的乐趣,不对人,只对身体,事后该怎样还怎样。教中元老刚开始忧心,后来竟都夸赞起来,说他心底清明,不玩物丧志。 一开始存着从床上攀高枝这等心思的人,后来也明白,这条路行不通。 不过是闲时养花草,图个赏心悦目,哪儿会对你有多余的照拂? 于这点上,孟散作为贴身侍卫,很是佩服他家教主,可转念,又觉得袁玖薄情。 就说来信的凌中南,身为古门门主,跟他家教主一样是名门正派的眼中钉肉中刺,绝对是个人物。可不知何时勾搭上他家教主——咳,不不不,一定是他家教主勾搭的他——自此便念念不忘,恨不得时时刻刻与袁玖一处,颇有几分小女子的情状,痴心得紧。 再看袁玖毁信的手段和戏弄的表情,那凌门主,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些旧事,跟着袁玖久了,也不觉得怎么。只是还有两件事让他耿耿于怀。 第一,他家教主曾说唯有上下都做过才能将房中事的妙处体会得淋漓尽致,他既断了袖,便不在乎上下之别。于是孟散总猜测,和袁玖……有染的那些个人,可有一两个将其压在身下过? 不像,都不像。 第二,便是前几日袁玖突然念起他该有儿子了,对着茶杯发了一下午的呆,一拍手兴冲冲地招来孟散,说此事于女人那里不行,索性自己生个。 孟散青天白日如遭雷劈,被袁玖叱回书库翻了一天一夜典籍,这才发现,原来他家教主并非痴人说梦,男人生子这等稀奇事,还真有。 三日后两人便下山出教,去往孟散查到的两处能令男人怀胎的地方。 他家教主说了要自己生,也就是说,这回一定要在下方了? 可上方那人,会是谁? 袁玖的马慢悠悠的,难得出来一次,他想好好游赏一番。孟散的胡思乱想在自己的马超过教主时停了,他回头,教主正对他温柔地笑,那笑容……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 “在想什么,竟如此出神?” “……没什么。” “在想我吧?” 袁玖笑弯的眉毛一挑,孟散打了个寒颤。 拳头放在嘴边咳了两声,故作镇静道:“教主风华,属下十分仰慕。” “是么?”袁玖的语气像是在琢磨什么,表情倒很是受用。 “那个……教主,若要傍晚前赶到,我们还得快些。” “好。”袁玖十分满意地看着孟散,喝了一声,白马甩开四蹄冲了出去。 衣衫卷起,乌发飞扬,孟散拍马追上。袁玖说话行事一向诡异,他也没甚在乎。 说实话,若非还有领路的职责,倒真想跟在那人身后。 这里的景色雅致盎然,宛自天成,可与袁玖一比,就连做个背景也显逊色。 他家教主的风姿,让古门门主凌中南自甘为下神魂颠倒,也合情合理。 孟散一马当先,风一吹,倒有些冷静,凌门主那不苟言笑的,怎么自己竟自作主张地以为他一定在下呢?护主心切吧,一定如此。 袁玖若没有在下的经验,断然不会说出那样的话,看来看去,倒是凌门主担此重任最为合适。 想到这里,孟散决定停了,如此猜测主人的秘事,实在罪过罪过。 黄昏时分,二马一前一后停在一户普通农家外。 “就是这里了?”袁玖仍旧敲着扇子,好兴致依然不减,似乎看到孟散就高兴。 “正是。属下去敲门,公子稍等片刻。” 村里人来人往,孟散称他公子,避免麻烦。 进了屋,袁玖打量面前的所谓“高人”,“高人”也打量他。 孟散道:“曹前辈,这便是我家公子,姓袁。” “原来是袁公子。”老汉捋捋胡须,衣着像个医者,“孟小子上了两次拜帖,你等所求之事我已知晓,袁公子真乃奇人也!” 袁玖拱手施了一礼,笑道:“不敢当。老人家若能让在下达成心愿,在下自当重谢。” 示意孟散将礼金奉上,曹老汉却摇了摇头。 袁玖不动声色,“如此,请老人家给个明示,我等好依样办来。” 曹老汉眼周的皱纹叠成几叠,和悦的目光突然严肃起来,“袁公子可否亮兵器给老汉一看?” 屋里顿时沉默,袁玖手中折扇转了几圈,哈哈笑道:“老人家行医多年,在下所求的这手绝技,恐怕从未展露过吧?相信自在下之后,也决计不会再有展露的机会。” 曹老汉也是一笑,“所以老汉说袁公子是个奇人。” “既如此,你我各取所需,岂不更好?” 曹老汉捋着胡须,这两人身份不明,他怕惹上麻烦,可确实不忍放走这样的机会,当年有幸学到能令男子怀胎的绝世医术,一生不能施展一次,着实太吃亏。 活了七十载,不将此生所学全部施展,便是再活七十载,也是白活。 “好吧!老汉做你这个买卖!”曹老汉一拍桌子,随即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袁玖,“只是袁公子,这事只你一人,做不成啊!” 袁玖打趣道:“还未见过老人家的本事,若是老人家诓在下,在下就是带来百八十人也不济事!” 曹老汉却认了真,“笑话,老汉若没本事,绝不会随意应承你!” “如此大事,在下小心翼翼求个稳妥,也合情合理。” “这事须你与相好的那位一起方能成功,袁公子再故意推脱,就是耍弄老汉了。” 曹老汉貌似生了气,站起来,袁玖依旧笑着摇扇子。 孟散在一旁很无语地看这两人抬杠,很想对他家教主说,不如属下去把凌门主找来? 袁玖哈哈一笑,精致的脸上露出几分坦然。 “老人家莫怪,在下开个玩笑。人已有了,你看这位如何?” 孟散愣了半晌,才发现袁玖修长的食指正指着他。 “教……公子……”苍天的,不止舌头打结,眼前还冒了金星。 难道不是凌门主?孟散头发晕,看着袁玖的目光都涣散,“公子莫要呃……消遣属下。” “消遣?”袁玖尾音扬起,折扇在手中一开一合,盯着孟散,突然笑起来。 那笑,不明就里的人看着心痒,身处其中的人,看得心惊。 “小散,你以为我这趟只带你一人出来,是为的消遣么?” 第2章 莫惶恐,要享受 孟散办事一向细心谨慎,来前就在这村里租下了个最好的小院,雇人里里外外清扫一遍,被褥器具全换了新的,又雇了厨子小厮侍婢若干人。 他家教主好容易下山一趟,没个清静雅致的地方咳,安胎……可是不行的。 当时两人为消遣不消遣争得面红耳赤,曹老汉撂下一句“私事定了再来找老汉商议”就进里屋困觉去了,孟散跟袁玖僵持一阵,服了软,说不如先去下榻的地方看看是否满意。 侍女泡上茶,厨娘张罗晚饭,袁玖推开窗子,站在窗前呼吸雨后空气。 半晌道:“就你罢。” 孟散彼时正看着那背影出神,又被这句给拉了回来。 “教主,属下仍觉得不妥……” “你今日不还说过仰慕我么?” “……”孟散一阵冷汗,他家教主怎的变傻了?连客套话都听不出…… “本座第一次知道,让手下侍卫办件事,竟如此艰难。” 孟散跪下,“属下不敢,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望教主三思。” 屋外依窗栽着棵梨树,雪白的梨花开得正旺,更有些因昨夜的雨散落在地上,铺成一层,清风吹,夕阳照,美不胜收。袁玖从窗里伸出手,摘了近处的一朵在手中细细把玩。 孟散即使只看背影,也猜到他此时在笑。 袁玖修长的手指捻了捻,雪白的小花瓣和嫩黄的蕊丝脱出手掌,往风里缠绵而去。 “小散,带我去看看卧房。” 直到被扒了衣服按在床上,孟散才明白他家教主打的是什么主意。论武功袁玖胜于他,出其不意点他穴道不费吹灰之力;论风月手段,那更是早甩过他好几条街。 今日惹他动怒,他脑筋一邪,恐怕要从床上报复回来。 据说……他家教主在床上折磨人是花样百出…… 孟散试着冲开穴道,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 袁玖就站在他眼前自行宽衣,那好看的嬉笑眉眼,意味深长的动作让他心里颤个不停,越颤越恐慌,偏偏目光无法移开,眼睁睁看着袁玖欺身上来。 “教主,晚膳快好了,今日路上劳顿,不如先……” “今日确实劳顿,下面的事情,才最是解乏。” 袁玖手掌往孟散胸口一搭,孟散倒吸一口凉气,汗毛倒竖。 “小散啊,”袁玖长叹一声,感慨道:“你在本座身边这些年,可知本座为何从不动你?那是因为……本座最是疼惜你,定要将这最最重要的大事交与你办!” “属下,嗯~~属下惶恐……” “莫惶恐,好好享受便是。哎,本座也不想逼你,可唯即如此,你才能乖乖答应啊!” 袁玖的手掌从孟散胸前滑到小腹,叹一声:“妙!” 自小腹滑下,轻轻打圈,抬起宝器握住,再叹一声:“甚妙!” 最后,孟散情迷难耐时,袁玖跨于他腰间缓缓坐下,眉头蹙了半晌,长叹:“妙极!妙极~~” 声音已失了分寸,孟散的穴道突然被袁玖解开,浑身感官清晰加倍而至。他如遭五雷轰顶,脑中炸开一般,猛地起身将袁玖按在身下,拼命动作起来。 天地都已黑了,还在旋转,人,自然早昏了头。 “原以为你孟散是个老实人,不想也是此中好手。看来闲时没少去勾栏逛吧?” 完事儿后孟散正穿衣,袁玖在身后幽幽道,那调子是说笑,似乎又有几分怨怒。 孟散眉毛拧了拧,“教主过奖。” “等本座再教教你,恐怕镇上那些个粗鄙的小倌妓子就都入不了你的眼了。” “教主,其实属下……这还是第一回碰男人。” “喔?”袁玖愣了下,笑意一收,掀开薄被,也穿衣服。 孟散听得动静,紧张起来,突然不说话最是恐怖,他家教主这又是怎么了? “前厅摆饭,一路走来,确实肚饿。” 教主一声令下,孟散应声逃走。 第二日,二人同往曹老汉那去。 曹老汉多年练就的火眼金睛,只看二人神态就知好事已成。 “袁公子,你我也算是做生意,事成后,劳烦你花些银子将老汉这破屋里外翻新,只让它更加遮风挡雨些便好,如何?” “没问题。老人家若还有别的要求,不妨一并提出。” 曹老汉捏捏长须,道:“暂时还没。” 摆上茶壶茶杯,曹老汉说这是乡野粗茶,虽不及名品可口滋润,但胜在香气淳朴。 袁玖孟散尝了尝,粗虽粗些,但却有一番别样滋味。 “袁公子,男子没有女子体内的怀胎之所,因此须用药物造个适合怀胎的假象,七七四十九日后,方能行事。简单讲,就是要达到一寒二软三细四松五丰六畅之效。” 袁玖孟散皱起眉,曹老汉看自己关子卖得不错,满意地笑了。 “袁公子血气方刚,阳气甚旺,可怀胎却须阴寒之所,所以第一步,就是用药将你腹内气息催寒,谓之一寒,七日方能做成;二软,是指腹内要软,方好护了胎体,这一道也是七日;即便是富贵人家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男子骨骼血肉也比女子坚硬挺拔数倍,更别说袁公子是练过武的,以如今这副体格怀胎生子难上加难,且痛苦万分,因此这第三第四是要做到血肉肌肤细,骨骼经脉松,共需十四日;袁公子身材颀长,体型削瘦,于怀胎有碍,因此又须七日,将身体养得丰腴些;最后也是最难最重要的,谓之六畅,指骨盆后庭之畅,瓜熟蒂落,如何让胎儿顺利娩出,便须这十四日调理将养。若这四十九日顺利,袁公子就可如愿怀胎了。” 一通长篇大论,听得袁玖连连摇头,“麻烦。” 曹老汉笑道:“公子以为呢?传宗接代,疏忽不得。” “晚辈有个疑问,”孟散道,“我家公子即使血气骨骼有了改变,到底是个男人,这如何……” 曹老汉高深一笑,“我老汉自有灵药。” 孟散仍在疑惑,“那此番改变后可会伤身?或者于功力有损?” 曹老汉道:“孟小子,实不相瞒,怀胎时身体与功力确实不如从前,但只要将养得好,便不会有损。反之,若自身休养不当,或遇上意外,便会落下病根,可大可小。就如看病就医,多少都有个特殊例外,是以你二人要想想清楚。” 孟散看看袁玖,袁玖道:“我等既然来,自然对老人家深信不疑,其余的,老人家不必多虑。” “有袁公子这句话,老汉就放心了。” 正要离开,曹老汉突然呵呵笑道:“这四十九日的药效只管一年之用,生过一胎后就没了,倘若袁公子还想要个二胎,就得再来一回。” 孟散想这事一次成了绝不会有第二回,却惊讶地见袁玖摇着扇子冲曹老汉点了点头。 他一阵紧张,难道他家教主真想要二胎?! 屋外阳光很强,不似春日的温和,袁玖用扇子遮住额头,往天上看,不知想些什么。 孟散无奈地摇头,想不透啊,永远想不透他在想什么。 那两人已约定好了,三日后就开始传宗接代的大计。 袁玖在曹老汉家用了内服药,没到半个时辰药效就上来了。腹内一阵凉似一阵,开始还觉得凉丝丝的挺舒服,很快就成了森森的寒气,充盈在小腹内,连带着后腰也冰冷起来。 不能以内功抵挡,袁玖只好闭上眼睛,未执扇的手搭上小腹,凝神静气,欲抵过不适。 曹老汉打了盆热水放在孟散跟前,孟散会意,拿出帕子浸湿,擦袁玖头上的冷汗。 “此时还能不动声色,不愧是练过武的。”曹老汉赞道。 “前辈,公子这样会持续多久?” “今日是第一日,药量轻,最难熬的只有半个时辰,日后分量还会加重。” 孟散点点头,擦完汗,忧心地坐在一旁熬时间。 “其实你二人可以回去了,在哪儿等都一样。” 孟散原以为用药时不可轻动,这才知道是误解,袁玖也睁开眼睛,道:“那就走吧。” 孟散看着袁玖犯难,“公子可是难受得厉害?不如属下……抱你回去?” 袁玖眉梢一挑,“笑话!” 折扇在左手转个圈,袁玖大步流星走出去。孟散摇摇头,刚才明明一脸郑重不堪忍受的模样,还不让人说……而且,说抱他时,明显看到他耳根红了红。 真不知他家教主如何得的风流名号,事儿都做了,居然还羞这一抱? 一回小院袁玖就歪在床上,孟散拉条薄被盖住他小腹,问他可还能受得了。 袁玖沉默,半晌才睁开眼道:“你看不起本座怎的?” 孟散连忙低头惶恐,自己的诚心关怀啊…… 内服药之外还有外用药,起个稳固作用。外用药两种,一种是沐浴时放在水中的,一种直接外敷,这下孟散不仅做侍卫,又做丫头老妈子,时时处处服侍着。 一寒的七日熬过去,孟散觉得袁玖清减了,袁玖说自己精神差了些,曹老汉说一切正常。 二软那七日倒是挺舒服,腹内温温热热缠缠绵绵,弄得袁玖整日昏昏欲睡,轻松了孟散。 三细看来也不艰难,只是外用药有些奇特,白乎乎的一堆倒进浴桶里,袁玖总觉得怪异,心道这越洗越脏,偏偏曹老汉说得笃定,一定要用它,不能再用水冲。 洗过一两天,皮肤光滑细嫩了不少,袁玖便胡思乱想,这么下去,会不会把自己弄成女人? 从浴桶里伸出小臂,道:“小散,你看可变白变嫩了?” “这……”孟散十分流汗,“又不是仙丹,想必不会这么快就有奇效。” “小散,你说……”袁玖偏过头,心里那个疑惑不好意思出口,可实在很想知道,“你说那曹老儿到底中不中用?万一乱用药,把我……把本座弄得呃……不男不女可如何是好?” 袁玖把身体往桶里埋了埋,生怕让孟散看见他脸上身上的红晕。 “咳,”孟散十分想笑,“曹前辈说了,只是假象。” 袁玖嘟囔:“假象也不成。”想了想,又道:“他后面还有什么四松五丰,想想都古怪,本座太想要儿子,万一一时脑筋糊涂,被他给谋害了……” 孟散终于噗地笑了出来,“教主放心,属下认真查过,曹前辈很可靠。属下还是给教主按按吧,曹前辈说了,这样效果更好。” 两只大手伸进浴桶,孟散从肩头开始,在袁玖既光滑又有韧性的背上推按起来,然后是胳膊,胸腹,双腿。袁玖靠在能装三四人的大号浴桶边上,一派享受。 突然道:“忘了说,如果你也进来,按摩会更方便吧?” 孟散对上直视着他的那双笑意盈盈的眼,前一阵的颠鸾倒凤出现在眼前,突觉小腹发热,有些难耐。赶紧扭过身擦手,“教主,今日的按摩已经好了。” 不知是什么心理,竟又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语气还偏偏听得人发酸,“教主无须心急,凌门主不是已在来此的路上了么?等他来了,你二人必能日日鸳鸯戏水。” 第3章 戏弄和偷窥 那边哗啦啦的水声,袁玖从浴桶里站起来。孟散知道他没擦身更没穿衣服,便不去看。但是余光……哎,余光这玩意儿怎么有翅膀似的,竟会飞。 “小散,说起凌中南……你莫不是在吃醋吧?” 袁玖一记眼神甩过去,孟散震了震。 “哪儿有,属下身为贴身侍卫,当然要想教主所想,急教主所急。”孟散稳下心神,拿了大块的棉布绕到袁玖身后,给他擦身。 袁玖笑一声,悠悠道:“只听得有洗衣做饭捶背捏腿带侍寝的贴身侍婢,哪儿来的贴身侍卫?” 此时孟散刚把袁玖的湿发拿起来,顿时就想顺势把那颗脑袋拽来,然后狠狠啃一啃。 “属下是真为教主担心,教主竟还取笑属下。凌门主不日就到,教主可有对策?” “是他自己要来,又不是我请他来。打扰我的清静,不与他算账就罢了。” “教主,你与凌门主到底也是……还是别坏了关系的好。” 孟散说他忧心,是真的。 来找曹老汉的第六日,教中飞鸽传书说凌中南派门中密探四处打探袁玖的消息;过了十日左右,说是找到了,凌门主正收拾包袱;又一日,说凌门主已经启程;又三日,说凌门主比前几日的脚程慢了些,但三日之内必至。 期间袁玖除了要教中密探继续打探外,没有发出任何命令。 所以孟散以为他是希望凌中南来的,可看他的态度,却又不像。 袁玖和凌中南是老相好,见见面没什么,孟散只是担心,袁玖这不正做大事么,万一凌中南问个一句两句,也不好如实回答。 “我们俩是什么?”袁玖反问,轻蔑地笑了一声,“他派人打探我,我也派人打探他罢了。” 袁玖执掌的常教和凌中南坐镇的古门各有所长,但都是通过输出杀手密探获得高额报酬,实力算是相当。想到这里,孟散故意道:“难道我教和古门孰强孰弱之争,教主欲先从房中拿下一城?” 袁玖微微扭头,眼角射出一道寒光,冷声道:“小散,你是最近皮松了,想紧紧吧?” “……属下知罪。” 说孟散恃宠而骄太过分,但因袁玖信任,两人私底下说话做事有些放肆,倒也是真。反正袁玖从未真因为这些动怒过,最多跟他打打嘴架。 “教主,早些休息吧。曹前辈说最近好受,过两天那个四松,却不一般。” “哼,曹老儿最喜危言耸听。” 孟散低头不语,心道不知是谁一难受起来就拉着脸,跟全天下人各欠他百两银子似的。 没过两天,袁玖再也不说曹老汉危言耸听了。四松将骨骼筋脉打散拉开,浑身酸痛无力,散了架似的,起不来,只能天天躺在床上看床帐子,或者跟孟散没事儿找事儿发发火。 看着看着,凌中南就到了。 凌中南很低调地只带了两个手下,等进了村,那两个手下也不见了。孟散知道后觉得他挺有诚意,越发感慨起他家教主薄情寡性。 人都来了,断不可避而不见或把他赶出门去。可时值袁玖正如烂泥时不时还呻吟几声的当口,没做足准备,只好又苦了孟散。 二人厅里相见,凌中南炯炯的目光就转不开眼前这位“袁玖”的脸面身段。 人皮面具后的孟散心里掂量,这家伙满目精光,看来确实对他家教主想念得紧了。明明一见面就恨不得扑上来,却仍要充个君子,寒暄寒暄“近来可好”。 侍女奉完茶将要退出,孟散顶着自家教主的脸面,做了回主。 “将门窗都掩上,没我的吩咐,就别往前厅来了。” 凌中南眼中突地一亮,尽被孟散看个明白。 “你我已有……一月未见了吧?”装模作样抿了口茶,凌中南慨然道。 “是啊,不知你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孟散也喝茶,看戏似的看这人能撑到几时。 “我倒要问你,怎么突然到这穷乡僻壤来?还有我写与你的那几封信,怎的都没了回音?” 孟散暗叹,原来那可怜的信还不止一封。 “咳,总在教中闷着,着实不自在,到这鸟语花香处待待,心情好了许多。” 戴着袁玖的面皮笑起来,技术高超,假脸没有任何破绽。 凌中南仿佛被这一笑给迷癫狂了,不再管信的事,痴傻笑道:“是啊,这地方好,好。” 孟散看他已上道,又不知分寸地说:“这里地方僻静风景宜人,有些事做起来也方便了许多。” “确实……确实方便了许多。” 孟散将袁玖那凤目一挑,侧过脸看着凌中南,那人还在呆呆地笑着,眼珠子快蹦出来了。教主呦教主,哪怕此时说让他的古门姓了袁,他也一定会乖乖答应吧? 正想到欢乐处,不料眼前一暗,凌中南竟向他扑了过来。孟散堪堪接住,袍子底下那鼓包结结实实顶着他。嘴角猛地抽了抽,他家教主究竟是什么做的?光看几眼就硬成这样…… 可惜他现在还是袁玖,戏虽过了头,却不能撂下不做。 “你,这……” “你叫侍婢关门,不正是此意么?” 孟散颤了颤,是,他玩心大起正是此意,可若来真的,却是万万招架不住啊! “你,先冷静冷静……” 凌中南只管往孟散身上蹭,“是想回房么?可我记得上次临走时你还说,时常换个地方是情趣。譬如光天化日于厅中,桌椅板凳虽不如床榻柔软,但硬有硬的妙处。” 孟散又抖了三抖,想想屋里下不来床的始作俑者,再想想这番话,哎,还真能说出口。 木头椅子宽大,凌中南壮年男子的身躯,三蹭两蹭倒给他上来了,两腿卡在孟散腰间,努力往他大腿根上坐,那鼓包更明显。 孟散突觉不对,凌门主……该是上面那个吧?怎么…… 凌中南抱住他脖子准备啃,孟散本能地往后闪。 气息交换,凌中南突然不动了,目光猛地一变,凌厉地盯着孟散,随后潇洒地从他身上跳下,整好衣服,脸色从潮红变白,还泛着些黑,唯独腰带下那鼓包一时半会儿不能完全退去。 “你是何人?!”二指伸出,厉声质问。 孟散见他面色如常,仿佛刚才主动求欢的根本不是他,不禁有些佩服。不过嘛,这些门派之主,明知理亏还振振有词的本领一向很好。 咳了两声,孟散用自己的声音道:“凌门主,实不相瞒,我乃我家教主座前侍卫。” 凌中南狠厉的目光又往他身上看了看,“孟散?” 孟散一惊,站起来抱拳,“不想凌门主竟知道在下的名字,正是在下。” 凌中南憋着火气,背手道:“袁玖呢?” “教主近日身体不适,凌门主来时方才歇下,一时不想起,就……” “戏弄本座,他觉得很有意思?” “凌门主莫怪,是在下多嘴,出了这么个主意。在下这就去禀报教主,说凌门主已久候多时,教主必定立刻相见。” “站住!” 孟散刚迈了一步,又回过头来。 凌中南厌恶地瞟他一眼,咬牙切齿道:“将人皮面具拿下来。” “……” 孟散扯下袁玖的“脸”,露出本来面目,冲凌中南拱拱手,方才进去。 常教名震武林的绝技,易容术。 人皮面具的制作、身形体态声音的变化模仿,无不惟妙惟肖。武林中无人不惊叹,无人不羡慕,一旦着了道,无人不惶恐。 这是秘门绝技,就连常教中人,也不是随随便便都能习得的。 袁玖正承受着磨筋松骨之苦,听了孟散一字不差的回禀,想教训他,却抬不起手,“方才本座怎么同你说的?” “多说些闲话,尽量拖一阵子,让教主您准备准备。” “结果呢?” “结果……”袁玖语气不善,孟散冷汗从头上下来,扑通跪在床前,“属下一时无状,唐突了教主您的……自知有罪,任凭教主责罚。” 袁玖眯眼看他,前几日说他皮松了,果然不错。只是如今不巧,暂时没力气罚他。 “……叫他进来罢。” 凌中南一到床边就嘘寒问暖,本以为袁玖骗他,现在见他真起不来,不由得着急。 袁玖淡淡道:“说来惭愧,这几日玩得甚是开心,昨夜在山后见到一处清泉,一时心痒便进去泡了一夜,起初只觉得凉爽舒适,未用内力抵抗,今早出来才发现浑身骨头都僵住,动不了了。” 凌中南连连摇头,关切道:“此时虽已入春,可天气时而寒冷,尤其南方潮湿,冷泉里不用内力泡一夜,着实受不住。不如我输些内力给你,暖暖身子。” “不必,今早已看过大夫喝了药,休息休息就好。” 凌中南仍是忧心忡忡地看他,突然有些难过地将身子往外拧了拧,“你那侍卫……” “我都知道了。” “他也太过了,我当时已经……” “我会处罚他。” “如何罚?”凌中南眼睛亮了起来,仿佛袁玖罚孟散的轻重就意味着对他关怀的多少。 “……罚他也去冷泉泡一夜,不用内力抵抗。” 袁玖眉头无奈地皱起,凌中南眉头伤感地皱起,门外偷听的孟散眉角抽了抽。 虽然偷窥行为他一向不齿,但是……哎,护主心切护主心切。 “我,我知你现下动弹不得,”沉默半晌,一向豪气的凌中南突然略带羞赧地解开了腰带,“我不让你费力,待会儿血气活络活络,或许你好得更快。” 凌中南在袁玖面前一向主动,他早已习惯了,可现在…… “现在……我此时确实累得慌,恐怕无法尽心尽兴,不妥吧……” “所以我才说不让你费力,我来就好。再者……”凌中南面色又潮红起来,“不瞒你说,刚才在厅里那么一闹,我是万万忍不了了,你也知道,我因为你一向是……” “知道,我知道。”袁玖悲伤地点头。 因为他,凌中南只要前面被挑起了性致,就必须要袁玖从后面出入几百下,方能畅快地灭火,否则浑身不自在。是以袁玖心里也闹得慌,本是图个快活,起初与凌中南琴瑟和谐是不错,不想如今倒成了负累。 “这事要怪就怪你那侍卫。” 袁玖默然,闭眼不语。孟散……回头一定好好规矩他! 孟散屏住气息听得起劲儿,透过门缝还能看见个大概。只是他们话里的意思他不大明白,但始终觉得这凌门主在他家教主面前,很有些依赖。 若论长相,凌门主绝对比他家教主更不像断袖,但这话里的味儿,怎么就反了呢? “哎……”袁玖又叹口气,他是真不想,不知是对凌中南厌倦了,还是对这种生活厌倦了。 如斯的厌倦,还是第一次有。 随便说了句“我提不起性致”,不想凌中南就会错了意,满口说着“不妨事不妨事”。 然后动弹不得的袁玖瞪大眼睛看着他爬上床掀了自己的被子和裤子,孟散也瞪大眼睛看着他将脑袋埋在他家教主腿间。 吃惊的叫声被生生忍住的感觉,着实不好受。 第4章 老相好与少年情 床笫之间情动之时用口伺候是情趣,无可指摘,真论起来,孟散这不怀好意偷窥的才该被骂。可每每想起凌中南凌门主平日里那正襟危坐的架势…… 再看如今对自家教主不顾脸面身份极尽讨好之能事…… 孟散微偏过头,非礼勿视,稍稍听一听就罢了。 其实吧,倒也怪不得凌中南自制不足,袁玖那身段风韵他尝过,确实……欲罢不能。 “你……喂!我并非此意,你停下……” 袁玖本来就瘫软,被人噙住了命根子便更是瘫软,仅剩的力气都跑到下腹熊熊燃烧去了。 散了架的一身骨头连抬头这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眼里只有不停在他腿间蠕动的那颗脑袋,身体飘啊飘的,飞上了天。 “都说了没性致,怎的听不懂话?……我说真的!” 气息已然不稳,喉咙里逐渐浓重的喘息证明他也渐渐入了佳境。凌中南对袁玖的身体很是熟悉,于是越发卖起力来。袁玖抓了抓散在一旁的被子,想借力起身,但皆是徒劳。 事实上,无论厌倦的原因为何,袁玖的打算都是尽早跟凌中南断了。 当初本是一时兴起两方有意,上床前也说好了只是上床,他袁玖风流之名,凌中南也了如指掌。当断则断是袁玖的原则。毕竟凌中南身为古门门主,他是常教教主,两派关系微妙,和凌中南的“交情”到这地步已足够,再多一分少一分都要坏事。 是以此前袁玖不理会那些柔情蜜意的来信,是想给两人都留些情面,凌中南懂了退了,也就罢了。偏偏,偏偏凌中南疯了般地缠上来,踢不走,甩不开。 袁玖这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给自己闹了个麻烦。 凌中南直起身,三下两下将自个儿扒个精光,扶着袁玖细而有力的腰准备坐上去。 袁玖一看不好,这家伙真疯了! 孟散见余光里阴影倏尔颤抖着快速变化,又把脸扭了回来,想看看有什么新奇。这一看不要紧,咋舌的景象让他失了方寸,气息一松,露了行迹。 这下……一个门主一个教主,定要将他千刀万剐以泄恨吧?! 袁玖立即发现门外有人,知道定是孟散无疑,心里突然生了丝难堪和羞愧。再看那浑身滚烫一脸难耐与欢愉的凌中南,真如堕入了另一个世界,旁若无人。 这时候要杀他,简直易如反掌。 袁玖这么想,可无法这么做。为了传宗接代,为了四松,他如今与废人无异。 凌中南是主动讨好的,凌中南是主动被上的,可即使这么想,仍觉得仿佛是自己被强! 这种感觉……不好,很不好。 就现在,凌中南已经要坐下来了。 哎……袁玖苍凉地在心中叹了口气。凌中南啊凌中南,你怎么就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呢?要说凌中南身后那宝地,实在美妙销魂,紧致非常,就连他这不甚怜香惜玉之人都需次次做好前戏扩张才不致吃了这顿没下顿,可现在看他那猴急样……这不自己往死路上去么? 自私点儿说,就他这么坐下来,自己的宝器恐怕也要断去半截。 既不愿也,更不能也! “小散,小散……孟散!” 偷窥虽让他心生不快,可眼下情况紧急,孟散是唯一能中止这窘境的人。袁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要将孟散喊来,凌中南便无法为所欲为。 孟散听到自家教主召唤,更觉难逃一死,再看房中二人战况酣然,还是……先离开,让他俩把事好好办了,自己再认罪不迟! 于是孟散就这么转身遁了。 袁玖很绝望。 绝望过后更是气愤难平,照理他该猛然拍板而起,可此时手掌软绵绵,仿佛一块白皙嫩滑的豆腐,打在几层上好的丝褥上,宛若细雨滴滴落入沙滩,只见美好诱人,不见半点威严。 孟散啊孟散,你不仅皮松,怕是连命都不想要了吧?! “啊~~~~” “啊——!” 两声痛呼同时响起,一声绵长起伏,带着半遮半掩的情欲,一声尖利挺拔,犹如刀锋直入天际。不消说,第一声是凌中南的,第二声是袁玖的。 袁玖下身痛得紧,为他赢得风流名的第一功臣竟遭此惨烈对待,他顿生要将凌中南碎尸万段之心;凌中南那舒坦也只是一瞬,进去小半后再动弹不得,尴尬地支着不上不下的身体,满头大汗看看心如死灰的袁玖,再低头看看自己,眼睛闭上一阵儿又睁开,欢意去了大半。 温热的液体突然从那里流出些许,两人俱是一惊。 袁玖是个中高手,跟凌中南欢好无数次,霸气十足风卷残云,但从未弄伤过他。 凌中南疼得呲了呲牙,终于认输,扶着袁玖的宝器,小心翼翼退了出来。 袁玖心中长叹,好在没卡住。一场情事竟如此险象环生,可叹可叹。 “你……我枕头下有药,你自己将就用些吧。” 凌中南似乎仍在为自己的无用自责,怔了半晌后,从袁玖枕边摸出个小瓷瓶,转着手腕端详一阵,突然伤感地叹了口气。 袁玖惊道:“怎的?” 凌中南欲言又止,“无事。” 言罢有些别扭地退到床脚,拨开药瓶抠些药膏在手指上,脸色微红地分开腿,手指往身后探去。袁玖来这偏僻处,身边只孟散一人,又带着这样的药…… 怎能让自己不胡思乱想? 此时的袁玖却想起凌中南在人前的正经威严,再看如今这害羞劲儿,哎……不可说不可说。 “你竟能看出我教的易容术,本事又大了不少。” “不是看出,而是……”凌中南一顿,眉头微微皱起,手指往更深的地方去了,“常教易容术天下无敌,我与你若无此等关系,是断然看不出。” 袁玖懂了,凌中南在厅中求欢,孟散定是招架不住才露出马脚。 孟散……袁玖咬咬牙,看本座如何收拾你吧! “你这伤得养,待会儿我吩咐下人给你收拾屋子,这两日安心休息吧。” “我带了两个护卫在村外镇上,你可有什么想吃想喝的,叫他们送来?” 袁玖无奈,一门之主绝不是笨蛋,可他何时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不用麻烦,你养好了伤,我与你有话说。” 凌中南神色暗了暗,他从未给自己上过这种药,有些艰难费时。偷偷去看袁玖的表情,却无半分心疼怜惜。江湖人皆道袁玖风流,风流背后,永远躲不过寡情二字。 孟散回房后连喝七大碗凉茶,跑了一趟茅房才冷静下来,随即发现了一个铁证如山他却一直忽视的事实:凌中南、凌门主竟是被他家教主压的! 就连他家教主动惮不得,明明可以轻松扳回一城之时都甘心被压!这是何等气度?! 凌门主之心,断不是他这等凡夫俗子所能领会的。 同样,教主之心,即使他身为贴身侍卫,也无法领会。 谁都不给压,竟就轻轻松松随随便便地让自己压了?敢情教主与自己那回,是他第一次被压?还是他心甘情愿,万般主动的?孟散脑中一空,背后有些发凉,这事儿……一定有哪里不对。 此前一味操心照顾教主,从未分神想过,若曹前辈真让教主怀了胎儿,那他岂不也成了爹? 此事……果然很混乱。 其实……他家教主总这样,喜欢做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事,他早应该习惯。 更何况凌门主也在,事情走向不归他控制,只好且行且看。 头件事,就是请罪。 在门外刚说了句求见,就听里面袁玖一声厉喝:“门口跪着!” 孟散听令,连忙恭敬地跪下。 这一跪,就跪了一天一夜。 孟散心里没有半点儿不平,反而觉得这处罚轻了。期间下人来送晚膳,被袁玖遣了回去,又加了句客房那位凌公子,一日三餐各类茶点要记着摆最好。下人走后,孟散有那么点儿不是滋味,果然凌门主主动欢好一次,就把他家教主的心给拽了回来。 “教主,属下请凌门主来陪您可好?待会儿换药沐浴,需要有人在旁。” 平常这些都是孟散来做,现下他跪着,看袁玖也没让他起来的意思。一时冲动讲了这话,他自己都觉得酸牙,更别说袁玖。 谁知袁玖并不觉得酸牙,而是认为他在挑衅。 于是教主大人真生气了。 夜幕降临时,袁玖竟然从床上下来了。 听到动静孟散大惊,明明连抬胳膊都难,这怎么就……下来了? 孟散以为袁玖气他偷窥,安知袁玖是气他那时竟不顾自己千不愿万不愿的心情逃了,刚又用那话讽刺挖苦他,堂堂教主直想吐血。心里憋着一口气,硬生生撑起散了架的身子。 袁玖开门出来,孟散生怕他有个好歹,想去扶,却被那双凌厉的眼神挡了回去。 叫下人给浴桶装满热水,袁玖进屋掩上门,自始至终,只看了孟散那一眼。 孟散知道他是赌气,也知道自己只能顺着,可想想他如今的身体,不得不担心。一边担心还一边奇怪,凌中南怎么就躲起来不见人呢?难道是…… 没错,定是被他家教主的威猛所伤,起不了身。 袁玖铁了心,沐浴上药都亲力亲为,身体不便,生生花去了比往日多数倍的时间。越是艰难,就越是对孟散咬牙切齿,好在他不知孟散的一番猜测,否则必定七窍生烟。 孟散跪着,一夜没睡;袁玖床上躺着,也是一夜没睡。 但孟散不知道。 第二日袁玖仍是亲自起身,缓慢而艰难的吩咐下人做这做那。孟散有些跪不住了,不是腿跪不住,是心跪不住。只是一面他就看得出,袁玖比昨日虚弱了很多。 凌中南仍不见人影。 又一个夜幕降临,房门打开,刚沐浴完的袁玖出来,孟散还奇怪他要干什么,就听声音从头顶传来,“你可知罪?” “……属下知罪。”孟散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话是在问自己。 “可还想这么跪着?” “……不想。” “……”袁玖似乎也未想到孟散挺诚实,怔了怔,“那还跪着做什么?” 孟散应声抬起头,只见袁玖回屋的背影,连忙跟上去。腿脚有些不适,但于他这样习武十几年的,倒也无甚大碍。正思虑着教主气消后他第一句话该如何说,就见那背影一晃,朝他倒过来。 准确无误地捞住,俯身一看,袁玖那张气色不甚好却精致漂亮的脸在眼前放大。 哎……曹前辈吩咐过一定要卧床,到底太勉强了。 袁玖这下不是骨头松,而是彻底僵硬,心里蓦地燃起一丝恐惧。可对上孟散那带着黑眼圈却十分有神的双眼,思绪便回转到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他五岁,那时他第一次见孟散。 教主刚将他收为徒弟,说他筋骨奇佳,将来必成大器,是以他再看教中同龄的孩子,便不自觉地带了许多傲气。那边又是某个堂中师父带的七八个小弟子在一起煞有其事地切磋,袁玖一时无聊,花园里拔了根兰草坐在一旁边玩边看热闹。 其中有个小男孩忒不济事,谁都打不过。大家也都乐意欺负他,任谁往场中一站,都要先放出一句话:“孟散,你敢跟我打吗?” 原来他叫孟散……哎,真笨,那样简单的一招都挡不住,丢死人了! 孟散来来回回地上滚了好几圈,衣服搞得脏兮兮的,袁玖越看越觉得热闹。 “不打了不打了!等我回头练好武艺再来找你们!”小孟散倒心气儿开阔,不恼不怒。 伙伴们笑他,说下次来一样吃满嘴灰,他也不计较,挥挥手就走。 袁玖看他走了,心里颇凉,扔掉兰草,暗骂一声无聊,扭身也走了。 再后来的十几年,他竟再没见过那孩子,渐渐地也忘了那件事。 后来他被定为下一任教主,教中公开摆擂,选举教主近卫三十人。擂台拜了三天,教中青年才俊纷纷一试身手,尽显绝技,无比热闹。 最后拿到前三十人的名次,打头的“孟散”二字让他顿时头昏眼花。 当年土里打滚的那个倔强小儿,具体模样,他已记不清了。 可再次见到孟散时,竟一眼就认了出来。 初登教主之位是盛夏,天气燥热。他摇着扇子往花园去,准备避避暑气看看花草。忽听不远处人声起伏,笑笑嚷嚷,转过弯儿一看,他那三十人的近卫竟都脱光了在泉中,或沐浴、或切磋、或打闹。袁玖有些眼晕,那个光溜溜的孟散却第一个闪到了他眼前。 后来,他单将孟散提出来做贴身侍卫,剩下二十九人编队,只听教主一人之令。 再后来,袁玖既断袖又风流的雅名响彻江湖。 第5章 包子上屉 服侍袁玖躺下,孟散发现他双唇干裂,喂了几口水,转身去请曹老汉。自打凌中南来,袁玖又动气又伤筋骨,说他不担心,那是假的。 临走前长了翅膀的余光又向袁玖飞去,他家教主那眼神……怎的突然怅然缱绻起来了? 虽不明白为何,但不得不说,那表情还真惹人心动。 曹老汉斟酌着把方子中有些药材的剂量改了改,又说四松要延长两日,再不可出差错,否则前功尽弃。孟散替袁玖把叮嘱和埋怨一一领了,倒也欣赏曹老汉是个明白人——关于袁玖弄成这样的原因,他一句没问。 再后来孟散就不断陪笑——当你摸不清主子心思时,小心侍候着总是没错。 四松五丰有惊无险地过去,凌中南竟一直没出现,就连袁玖都感到意外。若不是有下人作证,还真以为他一朝受辱,就这么回去了。 体态略显丰腴精神也略微懒散的袁玖想起这事,一时也不知凌中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所谓敌不动我不动,他便继续装糊涂。 结果六畅的第一日,孟散给袁玖上药正上到好处,凌中南来了。 彼时袁玖正趴在床上,锦被只盖着腰,双腿不自然地打开,小腹被垫高,肤色微红——教主与人欢好时的风流霸气是水到渠成,可如今刻意为之,总觉得奇怪。 偏偏旁边那个不知什么心思的,还是孟散。 “教主,属下要进去了。”孟散将曹老汉精心配制的良药抹在指头上,笑着说。 袁玖脸色红一阵黑一阵,什么叫“属下要进去了”,明明是“属下的指头要进去了”! 正义愤填膺着,转念一想,脸黑得更甚,这指头要进去了也不对啊! “曹前辈说要一定要按摩,药效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属下这就动动,您若不舒服就说。” 孟散一片赤诚,想法没一丝歪的,说出的话却字字句句是歪的。 袁玖抱着个枕头,把头往棉花深处埋了埋,身后那动作……轻拢慢捻抹复挑的,不想这家伙手上功夫也不错,有那么几下他是硬生生把将脱口的呻吟忍住,才不致失了教主的威严。 屋子里静,手指的搅动便成了唯一的声响。 袁玖头埋得更深,不禁想,若是手指换做孟散的…… 哎,丢人丢人,上次与孟散的欢好虽不凶猛,却叫他牵肠挂肚十分想念。 “教主,舒服吗?” “嗯?”袁玖回神,孟散似乎要惩罚他的心不在焉,手指突地一动,袁玖立刻拉长了调子,“嗯~~~舒服,很、很舒服~~~~~” 孟散笑了笑,道:“今日是第一次往这地方上药,属下还怕伤了教主。如今教主觉得舒服,属下甚感欣慰,今后定然勤加练习,让教主更舒服。” “呵,是吗。” 袁玖僵硬地扯了个笑出来,孟散也忒大胆,竟堂而皇之地调戏他?! 殊不知,他也有几分错怪了孟散,曾有过一夕之欢的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又是如此香艳的场面,孟散若没一分两分的念想,便不是个正常男人! “教主,那日曹前辈曾说,若是有需要,即使用药期间也可寻欢作乐。还说情动之时,正是催发药力的最佳时机。” “喔?此话当真?”袁玖知道孟散的意思,偏偏不松口。 “真与不真,试过便知。教主……”他突然俯下身子趴在袁玖耳边,压低嗓音吐出温热的气息,“教主别再逞强,属下全看到了,教主可还忍得住?” 袁玖眼睛眯起,空气好似都凝结起来,双唇一张,正要说什么,敲门声响了。 随后,古门门主凌中南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 习武之人反应敏捷,这一敲门一推门的空当,袁玖已拢上中衣盖好锦被,孟散也收起药瓶恭恭敬敬立于床侧。二人面色都看得过去,只是心里那股情欲还需努力压压。 凌中南心知肚明,却故意装模作样对袁玖道:“哎呀,弄了瓶好酒便喜不自胜急急来寻你,这……没打扰你跟孟侍卫吧?” 袁玖云淡风轻道:“我跟小散只是闲聊,不打扰。” 孟散眉头皱皱,本来就对那名字很抵触,这还有外人在,更是抵触。 凌中南终究是客,袁玖不好一直躺在床上,便批了件外袍坐起来。 孟散连忙拱手道:“教主跟凌门主先聊,属下去备茶水。” “不必,”袁玖抬手拦住他,“凌门主这有好酒,还要茶做甚。你也无须退下,我和凌门主朋友说话,又不是谈什么机密大事。” 凌中南脸上神色瞬息万变,最后斟了酒递给袁玖,“先尝尝看。” 孟散却伸手一挡,倒叫有心接过的袁玖一愣。 “教主,您身子还未大好,不宜饮酒。” 袁玖露出恍然神色,“对,小散说的对,现下无法奉陪,凌门主只好自斟自饮了。” 孰近孰远,再清楚不过。 “想必你也知道我的意思,你我之前的关系,就此作罢吧。” 凌中南正听话又苦闷地自斟自饮,袁玖却来了这么一句,凌中南端着杯子抬起头,傻了。 袁玖……袁玖!这也,这也……太直接了! 袁玖笑了起来,“我原以为这话不须说,不想凌门主在这事儿上却是死心眼儿。也罢,就让袁某来做个恶人罢。”称呼换成了礼貌而疏远的“袁某”,这是下定了决心。 “看来,你做恶人做习惯了吧?” “哈哈,凌门主见笑了。” 孟散不由地望了他家教主一眼,毕竟自己在这儿,袁玖也太不给凌中南面子。不过袁玖以前怎么对待那些被他踢下床的人他不知道,或许毫不留情……是他一贯的做法。 只是不知凌中南有没有他家教主那样的气量。 “袁玖,我凌中南一向认真你是知道的,我要一个解释。” “没有解释。” “……” 袁玖笑脸一收,斩钉截铁。 凌中南面上已有怒气,沉默一阵,却先低了头。 “袁玖,我知你也一向如此,所以只要你给我个解释,我便信。” “没有。” 孟散不敢大动,甚至连喘气都不敢。这两人一个站一个坐;一个执着一个潇洒;一个威风煞气,一个毫不在乎;一个是倾尽一切只为真情的痴心人,一个是不顾情面决计作恶的冷面鬼。 孟散心里止不住地摇头叹气,当初他们怎么就勾搭上了呢? 全是错啊…… 袁玖要风流,就该找那些不如他的臣服他的不敢违抗他的,找个与他一般的人中龙凤,势必当断不断,纠缠不清! 然而袁玖下定了决心,那双眼直直看向凌中南,没半分余地。 两人对视良久,不知脑中的过往是同让武林正派闻风丧胆畏惧三分的翘楚霸气,还是房中榻上红帐交颈的缠绵悱恻。袁玖一句“就此作罢”,便将往日的全部抹杀。 日久年深,曾经是不是存在过,都成了疑惑。 最后只听凌中南叹了两声“罢了”,拂袖出屋,倒十分爽快。 怅然也有。 孟散看看仍是无半点表情的教主,突然猜测起有朝一日自己也被踢下床时的情景。 凌中南这一走,是真走了。 袁玖觉得最近孟散有点儿怪,服侍他倒是尽心尽力,可话少了,一板一眼规规矩矩的,不像平常的他。上药时有两次没忍住,也就没硬忍,过程和风细雨,却也回味无穷。 可事过之后,孟散又板起面孔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袁玖不禁感慨,难道自己这是被风流了? 年年打雁,居然也能叫雁啄了眼?! 袁玖自觉这是个笑话,于是孟散装没事儿人,他也装没事儿人。要说冷脸摆架子翻脸不认人,谁能胜得过他这个高高在上做惯了教主的? 只是最近孟散又安分又听话,袁玖很不适,少不得怀疑他这样与前阵子凌中南的事有关。 是自己做得太绝了? 袁玖首次斟酌起自己的决定,但他生来就不会后悔,所以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就抛诸脑后了。 无需操心教中繁杂的事务,整日面对绿水青山,即使被曹老汉的各种药物折磨,日子还是过得飞快。七七四十九日已到,袁玖对着镜子前后看看,又转了几圈,除了白了些胖了些,也没什么大变。 是以他又开始质疑曹老汉的本事,曹老汉呵呵一笑,捋着长须十分满意地看着他——真是自己这辈子不可多得的杰作! 这日,孟散鬼鬼祟祟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 “教主,曹前辈说,这三粒求子丹同时服下,十二个时辰内有效。” 袁玖看着他掌心纸包上那三颗只有半个小拇指甲盖大的三色丹丸,嗤笑一声,“这曹老汉,说好听是简朴,说难听是小气。如此神丹妙药,竟屈就装在这么个破纸包里。” 原本这句完了就完了,不想孟散突然嘟囔起来:“教主吃的是药,又不是纸包。” 袁玖先是一怔,随即笑盈盈地望着孟散,十分满意,“你果然还是那个小散。“对于袁玖的笑,孟散一向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始终觉得那不是真心实意。平时虽经常与他家教主调侃,但最近却没这精神头,刚才那一句,权当是意外多说了。 偏过头,余光里那笑容还没收住,很好看很晃眼,可……却让人摸不透。 “教主决定要用此药么?” “当然,否则你我何须跑这一趟。这药怎么用法?” “温水送下即可。” 话音刚落,袁玖便捏起那三粒药丸,囫囵吞下。 孟散瞪大眼睛,“教主……” 袁玖又是一笑,“但凡温水送下的药,如此吃法也可。”随即长臂一伸将孟散捞至身前,另一只手搭上他肩头,眯起眼睛,声音极诱惑:“事不宜迟,还是赶在这药效最好之时做正事吧。” 孟散无所适从,奈何袁玖的身体和气息近在咫尺,稍碰一碰都要人命。其实有些事……他尚未想出结果。很想问问教主为何要选他,可又觉得这问题又蠢又傻,便改了口。 “教主,您想清楚了?” “早想清楚了……” 袁玖贴身上来,在孟散耳边轻轻吹气,修长的手指不经意扯开他衣衫上的带子。 孟散稍微侧开一点儿距离,立刻就引来袁玖的不满。其实他倒不是推脱,只是想更清楚地看到袁玖的表情。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家教主于这事上简直如喝水吃饭一般自然容易,即使是主动,也丝毫不见违和感;即使是主动,那骨子里透出的气势也丝毫不减。 孟散发觉,他抵挡不了,根本不行。 袁玖笑意盎然地看着孟散环住自己的腰,满意地一拉床帐,将所有见不得人的都关在里面。 袁玖开始等待孕信的到来。 曹老汉每三日给他检查一遍,一直至今。 怀上胎儿是意料中事,只是胎儿长到一两月大时方能确确实实诊出来,现在还没证据。 按曹老汉的吩咐注意饮食休息停止行房,袁玖十分无聊时也会摸着肚子发呆,已经怀上了,可他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免不了忧心。 这一日,教中飞鸽传书至,孟散看着信鸽腿上绑的那红带子,皱了皱眉。 红色,代表大事,急事。 袁玖看信倒是看得风平浪静,只是最后叹了口气,“看来,本座要亲自跑一趟平粱城了。” 第6章 青州艳遇 “一连死了三个探子,如此下去,我常教必被人耻笑。” 袁玖将密报递到孟散手上,孟散看过一遍,道:“此事属下已有耳闻。雇主叫狄南,半年前委托教中探子查齐江天的行踪。不料接连派了三个出去,竟都死于非命。” “齐江天……”袁玖喃喃道,“是他的话,教中探子的确不是对手。” 齐江天,正是那位年少成名,五年前灭郁家三百口后隐匿行迹的剑客。 江湖上关于他的传闻甚多,不外乎武艺如何高强、剑法如何精妙、为人如何孤僻怪异。孟散虽不识其人,但单凭其事,便没甚好感;如今教中兄弟惨死于他手下,自然更添几分怒意。 “你可知那个狄南为何要查齐江天?”袁玖皱眉问道。 孟散摇头,“属下只知道狄南是在我教洛阳分舵下的名帖,做这行的,说白了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至于原因,依规矩我们不能问。” “本座明白,只是想从狄南入手罢了。” “这条路恐怕不通。” “是啊,”袁玖揉了揉眉心,安逸清静久了,突然来点儿事,还甚不习惯。“不过探子虽死,齐江天的许多消息还是透了出来,找到他也并非难事。” “可是……”孟散又将密报看了一遍,“信上说最后一个探子是十天前在平粱城跟踪齐江天时被杀,我们现在赶过去,能保证齐江天尚未离开吗?” “呵,”袁玖自信一笑,唰地将折扇打开,“你有所不知,五年前的七月十三,齐江天灭平粱郁家,随后退隐江湖,浪迹天涯。但此后每年七月十三前后,他都会返回平粱城呆三个月,有人说他旧恨未泯,有人说他心知杀孽太重回来赎罪。不管怎么说,你我此去,他定然跑不了。” 孟散觉得有意思,这个传闻,他从未听说。 袁玖眼眉突然一挑,“你不信?” 孟散一怔,立刻拱手道:“属下不敢。” 袁玖站起身,合上扇子敲着扇骨,“信与不信,去了便知。准备准备,明日就出发。” 孟散连忙应“是”,有些疑虑犹豫半晌,却没说出口。 他家教主平日虽喜嘻嘻哈哈吊儿郎当游手好闲,可遇到正事,却比任何人都可靠。 是以在这样的人面前,提醒他注意身体不该操劳就显得多余了。 他的可靠,头一点就是不会让自己倒下。 袁玖夜里躺在床上盘算,翻来覆去百来次,想出了大概的追查头绪才睡下。迷迷糊糊时,却开始怀念这住了几个月的别致小院。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平淡生活,不知何时才能重来。 第二日清早,袁玖起身起得太猛,头有些发昏。 觉得口干舌燥,便到桌边倒了杯昨夜的凉茶。隔夜茶不能喝,但袁玖在这上面的讲究不多,一时也没留意,往嘴边一送,喝下半口,刚觉得喉咙稍润,胸口便猛地一滞。 放下茶杯蹲在痰盂边呕了一阵,却什么都没呕出来。不适感刚过,袁玖脊背猛地一凉,额角落了颗冷汗。被齐江天那事儿搅得,差点儿都忘了他是做什么来的。 手往小腹上摸了摸,服下丹药与孟散欢好至今已一半月有余,看来……是真怀上了? 用早饭时,他看着孟散,心里突然冒了些异样的感觉。 早饭很丰盛,孟散的心思他再清楚不过——日后要奔波,今日须得好好吃一顿。 袁玖拿起筷子,吃之前还运了运气做个准备,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要呕。不知怎么的,事到临头他反而窘迫了,那些话也不知该如何跟孟散说,正好曹老汉今日要来检查,自己只当不知道。 也正好……到时看看孟散的反应。 早饭刚撤下曹老汉就来了,往椅子上一坐,喝了杯好茶,先看袁玖的眼耳口鼻,再搭脉。只见他右手三指在袁玖腕上轻动,左手三指捻着胡须,双眼眯起,翘着二郎腿,一派悠闲。 突然,他神色一凛,身子坐直,双眼猛地瞪大,捻胡须的手不动,眼神又严肃地眯起,右手三指又诊了诊,忽而猛地一拍双手站起来,大笑道:“哈哈!怀上了!怀上了!” 七十老儿手舞足蹈,像个得了宝贝的孩童。 袁玖不动声色拉了拉袖子,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唯独孟散的反应最是蜿蜒曲折。 先是怔,脑袋发懵,生生把曹老汉那话念了好几遍才明白个中含义;接着秉着贴身侍卫的职责往屋外看了看,下人们都在前院,应该什么都没听见;最后,他才细细品味起眼前的事实。 他家教主真的……达成所愿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此时此刻,还是震惊不已。 是以房内三人,袁玖和曹老汉因求仁得仁,一个欣慰一个狂喜,只有孟散一脸呆傻。 张张嘴,却有些结巴,“属下恭,恭喜教主。” 袁玖淡淡笑着,眉梢却是止不住的喜色,“也多谢你助我一臂之力,方能成事。” “教主言重了。” 曹老汉已平静许多,捏着胡须左右看这两人,都这般关系了,怎的说话还如此生疏? 他大笔一挥,开了个安胎方子,又说里面有些药材他家中没有,需要去城里医馆买。孟散脑袋也终于清明了些,想起他们尚有大事要办,便将曹老汉叫到外厅,游说起来。 袁玖坐在屋里,笑意一直没褪,更可贵的是,这笑比以往都要诚心。 要说神奇,他也觉得神奇,腰带下那平坦的小腹里,竟就有了个新生命? 出发时,袁玖果然看到曹老汉也背着个包袱,一脸勉为其难。 他上前笑盈盈地一拱手,“难为老人家了。” 曹老汉没好气地道:“你知道就好。” “小散也是为老人家着想,在下就这么走了,难道您不遗憾?” 曹老汉眉毛耷拉下来,也就是为这个,否则他坚决不会同行。 曹老汉年老,袁玖身体又特殊,所以孟散特地备了辆马车。把棕白两匹坐骑套上车时,那俩家伙还忒不满,鼻子里哼哼。袁玖笑着走来,在俩家伙头顶挨个儿摸了摸,果然乖顺许多。 孟散的打算是他赶车,袁玖和曹老汉坐车,结果曹老汉非要自己赶车。 “实话说吧,老汉知道你们不是一般人,此行是要办大事,你们不必客气,尽管车中坐,否则一路上大家都不自在。老汉年轻时常赶车,熟练得很,也喜欢外头风大畅快,坐里面闷得慌。” 袁玖与孟散对望一眼,知道他是个见多识广的爽快人,便同意了。 孟散道:“既然如此,我与前辈换着来,前辈累了就尽管休息。” “好说好说。”曹老汉摆摆手,待二人坐好后,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曹老汉赶车确实又快又稳,袁玖原本担心坐车太慢,如今心下总算稍安。车子被孟散布置得雅致舒适,袁玖心生安慰,昨夜没睡好,此时有了困意,便往软榻上一靠,闭上眼睛。 孟散眼明手快地给他搭了条薄被,心说这身子是越来越金贵了。 袁玖突然睁开眼睛,对孟散感激一笑,直让孟散一个激灵。 “教主可有哪里不舒服?”孟散用曹老汉绝对听不见的声音道。 “只是困了。放心吧,本座即使怀了胎,也断不会像女子那般柔弱。” 孟散点头,自己在旁边坐着,不一会儿便盯着袁玖那精致的睡颜出了神。 第一日晚间在一个小镇的客栈投宿,要了两间上房,曹老汉一间,孟散和袁玖共住一间,说是方便照顾。孟散匆忙集齐了安胎药材,服侍袁玖用药歇息,顿觉自己不像侍卫,倒更像丈夫。 第二日黄昏到达繁华的青州城,同样找客栈订屋子,然后在二楼厅上吃晚饭。袁玖最近没食欲,寥寥几口就说饱了。孟散劝他再吃些,袁玖皱着眉,倒也听话地又动了动筷子。 饭后袁玖说想找间茶楼喝茶,孟散自然陪他一起。曹老汉提醒他有身孕不宜喝茶,袁玖笑笑,道:“不喝茶,去尝尝果品也好。” 曹老汉一脸心知肚明:“也是,怀胎之人喜酸辣,想必你也不例外。” 袁玖无语,拉着孟散便走。 坐上二楼雅间,要了壶雨前龙井,孟散一人喝;又要了几盘甜腻腻的果品点心,袁玖就着白水吃得欢乐。孟散心道他家教主从前不爱这个,看来曹前辈说怀胎后口味会变,是真的。 又想起方才店小二也在,袁玖一口一个小散叫得甚是高兴,让他好没面子。暗自掂量了一下,趁机道:“教主,属下有件事一直想说,却苦于没有机会……” “想说就说,唠叨这些废话作甚。” “是,”孟散低头,“属下是想告诉教主,属下……表字谨之。” 袁玖一怔,哈哈笑了起来,“你想我叫你表字?” “呃……” “小散不好听么?” “这……” 袁玖捏了块杏干,摇起扇子,看着窗外的景致,“孟散是个很江湖气的名字,可表字却像个书生。” “师父就是怕属下过于放浪形骸,方取谨之二字加以规劝,不及教主名字,一听便是人上人。” 袁玖,表字青玉。 “呵,你拍马屁的本事倒是不赖!”扇子在袁玖手里转了几个圈,眯着眼道:“本座想想吧,谨之谨之……可不如小散上口亲切啊!” 孟散眉角皱皱,袁玖话匣子打开,却停不下来了。 “取名字是门学问,我教谓之常教,你道是为何?” 孟散一怔,“请教主赐教。” “小至门派,大至王朝,成立时无不想千秋万载。但须知世间百态,难有时时事事遂人愿者。因此我教求一个‘常’字,无论何时,希望现下就是常态。” “教主高见,属下汗颜,从未想过这些。” 突然,孟散见袁玖望向窗外的目光一闪一聚,表情一紧,扇子也停下来。以为他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孟散顺着他视线望去,找到目标时,脸顿时黑下三分。 袁玖看的,是一个男人。 一个褐色长衫书生模样的年轻男人,二十岁上下,消瘦得紧,背着包袱,看来是过路的。袁玖虽瘦,但瘦不露骨,可这人瘦得身子在长衫里直晃荡,一看便是被生活的艰辛压的。 再往脸上看,肤色白皙,微微低着的头却掩不住那叫人不禁赞叹的五官。 孟散又看看袁玖,真不害臊,眼神都直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难怪……难怪啊! 那年轻人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行走,不像其他赶路人行色匆匆,反而脚步不快,眼神中透着无助和不定。孟散不动声色,一手托着下巴,心里暗暗琢磨。 不过又抿了两口茶,事情居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年轻人被一个路人叫住,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巷子,年轻人一脸疑惑,跟着路人进了巷子,那巷子里,正有几个流里流气的人或站或蹲,看到他像是看见猎物。 年轻人吓坏了,回身想逃却逃不了。 袁玖和孟散坐得高看得远,但见那几人的表情动作,即使听不到也知道他们说什么。褐色衫子的年轻人低下头,微微颤抖的手下意识捏紧腰间并不甚鼓的钱袋。 打劫的脾气一向不好,说了几句“周济周济”的客套话,见他不合作,立刻就围上来抢。 抢钱袋是第一,其次包袱要扒下来,身上也要摸摸看有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一旦摸不着,觉得生意亏本了,打几下踢几下也是很随意的。 年轻人被推到墙根,摸完了东西,又挨了几下拳脚,他拼命反抗,可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抵不过几个混混的围攻。他急坏了,此行路途遥远,本来盘缠就不多,这下还…… 其实一个混混扯了块布堵住他叫嚷的嘴,年轻人又急又气,眼里冒了水光。又有两个混混一左一右将他按在地上,旁边一人抬脚就要踩他的头。 正当此时,袁玖眼眉一挑,猛地一拍桌子,也要学一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却见孟散先他一步,身形一晃,施展轻功飞出窗子,身段十分潇洒。 救人的过程又威武又畅快,要回抢去的东西,小混混们屁滚尿流,年轻人千恩万谢。孟散把那人带上茶楼,不知路上跟他说了什么,那人一见袁玖就行了个大礼,感激涕零。 “在下水寒衣,多谢公子搭救之恩。” 第7章 吃醋是一种美德 袁玖亲自将水寒衣扶起来,让他桌上坐着,吩咐小二再添个茶杯。 孟散看得清楚极了,从头到尾,他家教主的眼神都没离开过人家。袁玖摇了会儿扇子,似乎跟取名字较上真了,笑盈盈问道:“水公子,不知你的名字是谁给取的?” 水寒衣拱手道:“在下家境贫寒,家父不识字,出生时让村里的测字先生取的名字。” 袁玖点点头,又笑道:“这测字先生与你家有仇吧?” 寒衣,寒门布衣,明摆着笑话人。 水寒衣一怔,面露尴尬,连忙低下头去。 毕竟是初次见面,孟散觉得袁玖玩笑开得有点儿过,连忙打圆场,“我看水公子言行举止温文尔雅,是个读书人吧?” 水寒衣汗颜道:“读过几年书,但家里负担不起,后来也种地,也做过工。” 袁玖“噢”了一声,“不知水公子要往哪儿去?” “三年前双亲过世,如今守孝期满,在下欲往平粱城投亲。若是可以,还想继续读书,考个功名;即使不行,平粱城繁华,寻别的出路机会也多。” 袁玖和孟散不由地对望一眼。 水寒衣又道:“今日二位公子相救之恩,在下定当铭记于心,有朝一日……” 正说着,一阵诡异的咕噜声响起,袁玖和孟散面面相觑,水寒衣把头埋得更低,耳根泛红。 袁玖心知肚明地笑了,“小散,叫点熟食。” “……是。” 孟散很郁闷地看他几眼,又是小散……敢情方才说那么多都是白说! 茶楼里饭菜种类不多,最后要了包子稀饭,水寒衣却吃得痛快——身上银子本就不足,平粱城距此还远,他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最后红着脸打了个饱嗝,他面子薄,掏出刚才弄脏的钱袋,想付清自己这份钱。袁玖皱起眉头,右手一翻,扇骨挡住他掏钱的手。 “水公子这是笑话在下么?” 水寒衣抬起头,对面的笑容十分漂亮,弄得他都不好意思了。袁玖的动作看来轻巧,可力道却大得很,他胳膊往外推了推,却推不动。 “袁公子误会了,在下……” “既然如此就收好你的东西,还真是巧,我也去平粱,不如我们一路同行?” 孟散叫来店小二算账,心里摇头叹气,教主啊教主,您终于把最想说的话说了…… 于是,从客栈出来时还是两个人,回去时,便成了三个人。 一路上,孟散觉得自己很多余。 袁玖兴致实在很好,拉着水寒衣聊最近游玩的经历和心得,又评论起青州的湖光山色和街道行人。水寒衣开始只是顺着他的话“嗯嗯啊啊”做个陪衬,后来也发表意见,还说了说家乡的情况和路上的见闻,一旦说到好处,还能拽出几句诗文,来个典故说个笑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十分高兴。 “早知如此,我定要到你家乡看看,我最喜欢山明水秀的地方!”袁玖感慨道。 “以后机会还多,袁公子若来,我做东,一定让您玩得尽兴!” 一个潇洒,一个温文,还真像那么回事。 孟散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贴身侍卫嘛,跟在主子后头保护着就行了。 回到客栈又要了间上房,水寒衣知道推不掉,便千恩万谢地受了。袁玖正要回房,却见孟散往外走,不由得奇怪,“小散你不休息要去哪儿?” “去给公子您熬药。”孟散并未回头,十分无语地挑了挑眉毛,语气带着酸意。 袁玖干笑两声,看着孟散别扭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袁公子你病了?”水寒衣尚未回房,关切地问。 “噢,也不算是病……是旧疾,喝喝药就好。” “原来如此。”水寒衣并未多说,跟袁玖互道晚安,进房去了。 袁玖心情很好,看着孟散不情不愿却憋着不说是件十足的乐事啊! 尤其是把药端回来的时候,那脸色跟黑乎乎的药汁简直一个样。 “小散,昨日就同你说这药太苦,要买包冰糖就着喝才好,怎么你忘了?” “属下该死,今日光顾着帮教主救人,其他的都忘了。” “那明日可千万记得,否则我就要罚你了。” 袁玖几口喝完,把空碗递给孟散,孟散认命地接过,转身出了屋。再回来时,见小二正往房里送热水,一个大浴桶搁在中间,皂角香料一应俱全。 小二退出去,袁玖坐在床边慢悠悠地脱衣服,“小散,你看这桶里可能乘下两个人?” 孟散状似认真地打量了下,道:“若是教主与属下……似乎有些挤,但若换个身材削瘦些的,譬如隔壁那位,就刚刚好。” 袁玖呵呵笑着,“可算把心里的气撒出来了?”脱掉中衣,一手环住孟散的腰,在身后解他腰带,“本座就喜欢挤一点儿,那才有乐趣嘛!” 擦身时,袁玖突然拉着孟散的手放在他小腹上,认真道:“你说这里大了没有?” 孟散无奈,“曹前辈说了,四五个月时肚子才会挺起来。” “可我总觉得大了。”袁玖撇着嘴嘟囔。 “教主那是错觉。” 袁玖看看孟散那一丝不苟的脸,十分生气,敢情这家伙是来跟自己抬杠的?正想说他几句,脑中突然闪出个妙招,便不经意感叹道:“那位水公子,真是个妙人啊!” 明显感觉到孟散的手一顿,袁玖非常满意,只听孟散道:“是啊,是个妙人,恐怕还有更多妙处,需要教主您往深处挖掘呢!” 第二日一早,孟散在一阵奇怪的声音中睁开眼睛,身边没有袁玖,再一看,发现那人正趴在痰盂旁边“例行公事”。那呕得……还真叫一个惨烈,几乎要把房顶给掀了去。 “小,小散咳咳——你愣着呕——愣着作甚!快咳咳——拿,呕——拿水来!” 孟散无奈地冲那逞强的背影摇头,倒了温水拿着手巾过去服侍。 从近处一看,呕得脸红脖子粗,眼角泛着点点泪光的表情还真让人心疼,再配上他家教主这模样,就更心疼了。回想曾经巫山云雨时,行到好处,他家教主也有那么一两分动人的媚态…… 想到这里,孟散的心软了下来。帮他拍背擦脸,又递上温水。 袁玖几口水下去,面色平复了些,只是仍旧头晕,便让孟散扶着坐回床边,却不睡床,仍是靠在孟散身上。孟散帮他顺完后心顺前心,将未束的头发拢齐,问:“好些了吗?” 袁玖微眯着眼睛点点头,样子还是很虚弱。 “哎,”孟散叹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一句话说得袁玖没了坚持,更依赖地往孟散身上蹭,“不瞒你说,我从前没想过竟会如此辛苦,不仅呕吐,腹中还时常难受,可曹老儿说都是这般,也没办法。” “若是早知道,也就不想要儿子了吧?” 袁玖怔了下,不置可否,只是头又往孟散肩窝靠了靠,那里的味道还真好闻。 凭良心说吧,孟散这人不说话的时候,更讨人喜欢。 两人正享受着难得的沉默静好,门外突然传来些细小的动静。 “是谁?”孟散警惕地扬声道,话音刚落人便已到门口。 开了门他却愣住了,水寒衣窘迫地站在那儿,手上端着个药碗。 “孟公子早,昨夜听说袁公子要用药,今早就帮着熬了,袁公子……起了吧?” 孟散还意外地愣着,就听袁玖道:“有劳水公子,快请进吧。” 水寒衣进来时,袁玖已经穿好了衣服,孟散看自己仍着中衣,觉得失礼,也连忙穿衣服。 “幸好袁公子把药材存在掌柜那儿,否则在下就是想帮都帮不了,”水寒衣有些羞涩地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个纸包,“我看这药里有几味很苦,便买了冰糖,你就着喝,应该会好些。” 袁玖连忙致谢,不经意地看了看孟散。 孟散自然没漏掉那个眼神,却一脸不服气。 “水公子,你也懂医?” “惭愧,在下不懂医理,只是家乡有人种药材,在下知道有些药的味道罢了。” 袁玖笑着点头,心下稍安。如果他知道这是安胎药,那就麻烦了。 到大厅吃早饭时,曹老汉和水寒衣才相互知道了对方的存在,水寒衣恭敬地称一声老伯,曹老汉叫一声公子,再无其他话。 水寒衣吃完先离席,说是要收拾东西,袁玖和孟散都觉得奇怪,心想他就那么点儿东西,有什么好收拾的。临行时袁玖去客栈后院才知道,水寒衣竟然在刷马擦马车! “袁公子再等等,马上就好了!”水寒衣回身冲他笑笑,丝毫不觉尴尬。 他身边放着两桶水,一桶脏的一桶净的,做事也极认真,两匹脾气很大的马让他刷得舒舒服服,马车也亮堂,连死角都不放过,收拾得挑不出一丝破绽。 “这些事有店小二做,何须你动手?” “店小二要照顾来往所有客人的车马,怎有我只照顾咱们一家来得尽心?袁公子救我之恩无以为报,能做这些我心甘情愿,就怕袁公子看不上呢!” “你真是,我救你本就不为回报。” “让我做吧,如此方能稍微安心。” 水寒衣坦然道,阳光映着他的笑容,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抬手用袖子抹了抹额头,袁玖突然心中一动,抽出手帕走上前,亲自帮他拭汗。水寒衣一怔,扭头看着他,仿佛看见一汪春水,心也随着飘了。 袁玖温柔地低声道:“既然有心考取功名,就该有个读书人的样子。” 水寒衣看着那双有着宝石光芒的眼睛,打趣道:“袁公子这话说得,好像读书人就该什么都不做。” “看不出你也会开玩笑,嗨,你懂我的意思。” “是,我懂。” “那我就将这手帕送你,以后可别再让我见你拿袖子抹汗。” 水寒衣红着脸低下头,“在下从命便是。” 甩掉手上的水珠,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帕子叠好,又小心翼翼地放在怀里。 准备出发的另外两人站在背光阴影里,曹老汉笑眯眯地拿胳膊肘戳孟散,道:“你看,那是交换定情信物不是?孟小子,年轻人须得该出手时就出手啊!” 第8章 准情敌斗法 上路时,孟散自觉地坐到车前跟曹老汉一同赶车。袁玖愣了一下,没理他,自己先上去,然后将水寒衣也拉上来,车门关好窗帘掩好,吩咐一声上路。 车内很快传来说笑声,忽高忽低,两人的声音夹杂在一起,渐渐分不出你我。 今日马儿运气不好,屁股被孟散抽得“啪啪”直响。无聊至极的曹老汉连打个盹都不得安生,好容易迷迷糊糊了,要么突然被车里的笑声惊醒,要么就被孟散的鞭子吓一跳。 他睁开眼看孟散赶车的架势,不由得一震,娘嗳,那力道大得,好像这马跟他有血海深仇!再往脸上看看,硬挺的棱角不露一丝喜怒,曹老汉捏着胡须暗自发笑,年轻人好自为之呦! 没留神笑出了声,孟散奇怪地扭头看他,“前辈笑什么?” “嘿嘿,”曹老汉眼珠转转,“笑这一路可有意思了!” 一个时辰后,车内安静下来。 孟散感觉到内力深厚的人气息平缓,知道是袁玖睡下了——他最近害喜身懒,总想困觉。紧接着又听见扇子打开的声音,孟散不解,便用内力暗暗将车门开了条缝,余光一瞥,怔住了。 袁玖躺在软榻上睡得正香,水寒衣坐在旁边拿着袁玖的扇子给他扇风,最奇怪的是,车里明明备了薄被毯子,可盖在袁玖身上的居然是水寒衣的外袍! 有必要做得这么明显吗…… 觉得这场面甚是刺眼,孟散把车门关好,若无其事继续赶车,心里却不是一般的堵。 水寒衣对袁玖不管怎么好他都能理解,毕竟袁玖随便往那一站,就会有无数人扑上来,更别说这里还有个救命之恩。只是他有两点不明白,第一,虽然他说是奉袁玖之命,可实际上帮水寒衣打退强盗抢回银子报仇雪恨的都是自己啊!他报恩难道不该先向自己报吗? 好,即使这点能用袁玖的风流倜傥风姿卓绝来解释,他身为下属甘拜下风,也不算什么,可第二点,才是最让他介怀的。 袁玖那把扇子,他从没见他离过手,更别说让其他人碰一碰。贴身东西被动,即使睡着了也绝对能知道,可他居然就这么随随便地让水寒衣拿着摇得悠哉悠哉! 孟散胸口憋得难受,虽然陌生,但他知道这叫什么。譬如两个姑娘喜欢一个青年,青年对哪个姑娘好些,另一个姑娘一定会有这反应。 哎……怎么他竟沦落到这一步了? 那叫嫉妒,他不能有不该有,更不想有啊! 孟散狠狠掐了一把大腿,娘的你矫情个什么劲儿你还是男人嘛!要有教主那来者不拒波澜不惊的胸怀知道不?!这就是他能当教主你只能当侍卫的差距! 内心暴躁地将自己好一顿骂,他大口大口呼吸着林中的新鲜空气,觉得舒服了许多。 又一扬马鞭,马儿嘶鸣一声,速度快了起来。 午饭在一个小县城的酒楼解决,孟散领头上二楼,挑了个靠窗的桌子——袁玖喜欢靠窗坐,稍一扭头就能看到外面,方便。是以今天他还按往常的习惯,却不想被人泼了盆冷水。 “窗子底下气息混杂,恐怕污了饭菜,袁公子肠胃不好,吃不得不干净的,还是坐这儿吧。” 水寒衣不亢不卑,边说边往跟窗子有些距离但空气也算流通的一张桌子走去。 孟散还真没想到有这么一出,愣了愣,发现自己被变相指责了。 袁玖和曹老汉都不明意味地笑着,随后袁玖道:“好,就坐这儿,你说的甚有道理。” 所有人都过去了,孟散也只好黑着脸过去,这才知道袁玖对水寒衣的解释是肠胃不好,这慌撒得不错,万一他吐起来还真能靠上。 接下来是点菜,孟散方才输了一成,这会儿本能地就想再扳回一局,也没心思计较这是不是万恶的嫉妒。心想曹老汉说过怀孕喜酸辣,就点了些醉鸡、酸菜鱼和酱牛肉。 店小二正要往楼下传话,只听桌上不大的声音响起来,“这不妥吧……” 孟散又是一怔,抬眼看着坐他对面的水寒衣。 水寒衣无辜的表情突然露出些明了,脸一红,连忙低头,“孟公子,在下无状,一时口快,并非故意,实在对不起。” “不妨事,水公子有话尽管直说。” 孟散坦荡大度,但牙齿似乎磨得有些厉害。 “哦,不是说孟公子菜点得不好,而是顾忌到袁公子的肠胃,这些菜似乎过于油腻刺激,在下认为,还是吃些清淡的,于肠胃的保养最有益处。” 孟散看看袁玖,袁玖一如既往地笑着,宛如和煦的春风。 “公子您看……” “随意,但我觉得,水公子说得十分有理。” 孟散又看曹老汉,曹老汉双眼眯起来,乐呵呵道:“这馆子不赖,吃什么都行!” “那……就请水公子点菜吧。” “恭敬不如从命。” 水寒衣向孟散一拱手,跟袁玖商量起来,时而向店小二询问,时而征求曹老汉和孟散的意见,很快便整治出一桌雅致漂亮口味清淡营养也够丰富的饭食。 除了孟散,一桌子人吃得都挺舒坦。 当日晚间投宿,孟散要了四间房,对袁玖说从明日起他要像往常一样,四更天起来练武,怕吵着袁玖休息,故而分开睡。又说若是袁玖要服侍,随时叫他便是。 袁玖不急不怒,一切照他的安排。 水寒衣对袁玖道:“习武之人天天苦练,看来比读书种地更加辛苦,还是让孟公子夜里好好睡吧,袁公子需要什么,我就在隔壁,请尽管喊我。” 正走着的孟散脚下一晃,鼻孔里不出好气。 读书人果然最是可恶,明明是自己巴不得要做的,却偏偏要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出门在外总会遇到客房不够的窘境,他们也不例外。这一日,掌柜的一边因为生意太好笑得合不拢嘴一边十分歉意地表示其他客房都满了,上房仅剩三间。 袁玖摇着扇子笑,水寒衣低头不语,曹老汉站在一旁捏胡子做万事於我如浮云状。最苦的孟散看看这些人,心里明白到别家或许连三间都找不上,便壮士断腕般对掌柜道:“那就三间吧。” 展柜只管开房不管分配,孟散一路上也学了不少,付完定金便既恭敬又为难地对水寒衣道:“麻烦水公子今夜屈就一下,跟我家公子共住一间。我见你二人相谈甚欢,近日公子得你照顾,身体也好了不少。在下冒昧,请水公子再操劳操劳。” 又对袁玖道:“公子放心,明日所到之地客店甚多,一定不会如此。” 他潇洒地说完,潇洒地走掉,回屋抱着被子潇洒地呼呼大睡。觉得自己终于是个纯粹的侍卫,不再当丫头老妈子,不再从头到脚都伺候,真好啊! 结果从那日开始,即使客栈里全是空屋子,袁玖和水寒衣也没分开过,睡一起睡上瘾了。 孟散忍不住想,难道他家教主已经拿下了?大着肚子提枪上阵,果然威武! 他秉承着少说话多做事的侍卫准则,感觉袁玖跟自己越来越远,不过只要不胡思乱想,生活嘛,还是很容易过的。后来曹老汉的一句话直接将他从一个人的深渊里炸了出来—— 那日,袁玖和水寒衣又说得捧腹大笑互抹眼泪,曹老汉趴在他耳边低声道:“孟小子,你要谨记,你才是袁小子肚里娃儿的亲爹!” 孟散如遭一记雷劈,脑中空白许久。 就这样一路到了平粱城。 路上可以调笑可以谈情,现在大事当前,什么娃儿什么亲爹,都先放一边吧。 常教在平粱城没有分舵,为了这次的事,洛阳分舵的几个人也来到平粱,在城郊租了个小院供教主下榻,他们的活动密所就在附近。 四人来到小院门口,袁玖一眼就看到隔壁院子门口那匹张扬精劲的黑色骏马,他停下脚步,盯着那马看了一会儿,皱起眉头,眼中露出厌烦的神色。 “公子,何事?”孟散凑到他身边低声问。 话音刚落,就见隔壁小院出来个男人,孟散定睛一看,顿时有种想撞墙的冲动——那不正是凌中南嘛!敢情现在除了他没人知道袁玖和凌中南已经断了,洛阳分舵的人……想起那些人自以为是的心思和嘴脸,孟散心里暗爽,这回马屁拍马腿上了吧! 凌中南面露惊讶,先看袁玖,再看孟散,又神色诡异地把水寒衣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接着又看袁玖,然后恢复正常,面无表情。 “呦,这不是凌门主么,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袁玖虚情假意地笑着,抱拳道。 “人生何处不相逢?”凌中南冷哼一声,“若是可以,我倒不想与你见面。” “是吗?”袁玖云淡风轻道,“我还以为凌门主是尾随我而来的呢!” 孟散无语,教主啊,您把人家折腾得还不够吗,不过几句客套话争什么输赢。 “笑话!”凌中南不满道,“袁玖,我不妨告诉你,你来平粱为的什么,我就为的什么。” 袁玖和孟散俱是一惊,齐江天还真胆大,竟把常教和古门一同惹上了! 四人吃完饭,水寒衣收拾东西准备去亲戚家,袁玖心里有事,没跟他多说,只是嘱咐无论怎样都要告知一声,等他事忙完了就去找他。 水寒衣一一应着,和几人道别,先走了。 曹老汉说吃完饭就困,要回屋躺一躺。 孟散和袁玖,正要跟洛阳分舵的人会合。 地点是袁玖定的,出乎所有人意料,选在齐江天大开杀戒的郁家大宅。此宅五年前被封,如今一片死寂,行人都不靠近。袁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只要齐江天在平粱城,郁家是他必到之处。 空旷的大厅里站了五个人:袁玖、孟散、洛阳分舵的一个舵主两个堂主;地上放着三具尸体,是这次死的三个探子,有常教做人皮面具的特殊药物保护,一直没腐烂。 “这三人死前都经历过一番激烈的打斗,但剑伤只有一处,也是致命伤,伤口极细极薄,这样的剑法,除了齐江天和教主,江湖上恐怕再找不出第三人。” “你的意思是,本座也可能是凶手?” 袁玖一边查看尸体一边轻声问,一抬头,阴暗潮湿的大厅里映出一抹诡异渗人的笑。 那三人立刻下跪高呼不敢,孟散在一旁很是无语。 “好了,本座开玩笑的,你们起来,继续说。” “是,”洛阳舵主抹抹头上冷汗,“这三人死后都有被人搜身的痕迹,看来是齐江天想查他们的身份。不过教主放心,我教探子绝对不会留有任何证明身份的证据。” “哼,这又如何?他既然想知道,本座就让他知道得清清楚楚!”袁玖冷笑。 大厅里响起幽幽的回声,气氛愈加可怖。 “教主,凌门主今日所言……” “是啊,”袁玖打开扇子,“听凌中南的意思,他古门也死了人。” “没错,”洛阳的一个堂主道,“最近缠着齐江天的不仅有我教的探子,还有古门的探子,至于是不是同一个人在查他,没跟古门通过消息,还不清楚。” “好,这件事本座与凌中南商议,看看是合作还是各管各的,在此之前,”袁玖顿了顿,微眯起眼睛,“派三个人继续跟踪齐江天,不能追得太近,保证安全,知道大概行踪就好;郁家大宅派人时刻盯着,一定不能露了形迹,等齐江天来了,好瓮中捉鳖。记住千万小心行事,对方是高手,无论有任何动静都要立刻向本座回报。” “属下遵命!” 袁玖又看看地下的尸体,“这三人按教中规矩办,别亏了他们。” “是。” 洛阳的人带着尸体离开,袁玖跟孟散留下,要在郁宅找线索。 不料刚出了大厅,袁玖就趴在墙边吐了起来。 第9章 风流的男人 袁玖扶墙站着,按着胸口干呕了一阵却呕不出东西,便掏出帕子捂着嘴憋着气硬忍,脸到脖子涨得通红。孟散上前两步站在他身后,帮他拍背的手刚伸出去却停在半空,心里一瞬间发凉。 觉得自己根本帮不上忙,最近这段日子,总是觉得自己很多余。 袁玖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表情,更猜不到他的想法。气息顺畅后,他哈哈自嘲起来,“你道我方才怎么回事?都是厅里闻那三人身上的药味闻得久了,在里面就差点儿忍不住。” “药味?”孟散一怔,想起三具尸体上防腐的药物。 “是啊,从前学易容术时最喜欢那个味道,现在有了它,”袁玖拍拍小腹,“习惯竟都变了。” 话虽如此,可他的表情不见一丝抱怨,反而带着满足的笑意,一转过身,正好让孟散看得清楚明白。孟散顿时愣住,真是……越来越不懂这个人了。 怀上胎儿,却如此坦然,好像这孩子是他一个人的,跟旁人没有任何关系;明明前阵子还对自己另眼相待青睐有加,紧接着与水寒衣萍水相逢,就能迅速打得火热。 不确定他究竟怎么想的,就永远无法对症下药。 这一晃神的空当,袁玖便倾身上前,手掌抚上他的脸颊,侧过头,微微眯着眼,低声感慨道:“这些日子,你出气也出得够了吧?” 孟散一怔,袁玖的目光近在咫尺,既澄澈又深邃,仿佛一下就看穿了你,又仿佛那里面有千言万语,琢磨不断,只问出方才那一句。总之,看得你避不开躲不过,他示弱、他被动、他无奈,他在渴望着,而你,也不由得顺着他的步调,尽可能地给予。 孟散的呼吸不停地加快,就在快到极致即将来不及吞吐停下的那一刻,耳边恍然响起这些天来袁玖和水寒衣的那些笑声,心底陡然清明。 他迅速转了个身,掩饰道:“教主身体不适,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吧?要找线索,改日来也一样。” 袁玖的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他,半晌,叹了口气。 孟散赶紧后退几步,只是脸上有一块烫得厉害,刚才转身太急,似乎碰到了个软软的东西。 大概探了探郁宅的地形,两人准备打道回府,真要找线索,还是晚上来更合适。 他俩从后院跳墙出去,一路绕到正门,果然发现路上行人都恨不得离郁家远点儿,再远一点儿。正门对面的不远处有个小酒摊,孟散停下脚步,指给袁玖看。 原来,曹老汉正在那里。 他坐在摊上喝了一碗酒,然后拎起酒坛子,付了钱正要走,一扭身看到这两人,便迎了上来。 “前辈,不是在屋里歇息么?怎么出来了?”三人并排走着,孟散问道。 “睡不着,出来转转,听人说这儿的酒好,就过来了。你们的事办完了吗?” “刚开始办,估计还有一阵子。”孟散答得含糊。 “哎,还是想念我那小破房啊!”曹老汉故作失望,随后又神秘地笑了起来,“对了,如今不用赶路,回去后给你们看样新奇古怪的好东西!” 孟散正想问是什么好东西,前方突然一阵嘈杂,三人循声望去,不自觉地都瞪大了眼睛。 一户看来挺富庶的人家门口,三个家丁正往外推一个人,嘴里还不干净地骂着“穷鬼”“乱认亲贪便宜”“不识好歹”“识相的赶紧滚”之类的话。 被推下台阶的年轻人抱着包袱,脚下几个踉跄,好容易才没摔倒,脸色很差,样子狼狈极了。 孟散不知道这算不算缘分,怎么水寒衣一落魄,就能让他们遇上呢? 水寒衣并没有看见他们,抱着包袱愣了一会儿,拍拍身上的灰尘,沮丧地拐进一个小巷子。 曹老汉又叹气又摇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看他这样子,是不想回来找咱们。” 话没说完袁玖就冲了上去,他轻功极佳,两步一转便至水寒衣身前。 水寒衣抬头一看,愣在当场。 “寒衣,我都看见了,你这是不来找我了么?” 孟散离得不远,听见这话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噎住。出门前还“水公子”“水公子”叫得客气,这转脸就变成亲切肉麻的“寒衣”了?还有那话问的……“你不来找我了么”? 他至今绝对没听过比这更酸的话! “我,我不想再拖累你们……”水寒衣低着头,小声窘迫道。 “拖累?”袁玖尾音一挑,“谁敢说你拖累?你在我高兴还来不及!咱们回去!” 袁玖拉着水寒衣前面先走,曹老汉拍拍孟散的肩膀,长叹道:“不容易,都不容易啊!” 这一刻,孟散想起了凌中南,上回还嘲笑他,没想到不过几天就轮到自己头上,真是报应不爽。想来凌门主还有个质问的资格和立场,相比之下,他比凌门主更是不如。 对袁玖来说,应该只是“让我手下侍卫办件事”这么简单吧。 哪怕这件事是要跟他一同造出一个孩子…… 孟散拿着曹老汉所谓的“好东西”,一路上都在思量怎么跟袁玖开口。袁玖待会儿会有什么反应他不知道,只是他看到这东西的时候,确实被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袁玖回来后把水寒衣送回房让他好好休息,这会儿也不知躲在屋里做什么,总之孟散进去的时候,他在发呆,完全的无所事事。 “你拿的什么?”看到孟散,他似乎精神了些,对着他手上的大包袱皱眉头。 “曹前辈千叮咛万嘱咐给你的,说是一定要用。” “是什么?”袁玖兴致勃勃地打开包袱,只见两条带子中间系着个又似半圆形又似月牙形的布包,十分不解,“这是何物?”用手掂了掂,还挺沉。 “肚子。”孟散平静说道。 “肚子?”袁玖瞪圆眼睛,翻来覆去看了看,似乎有些明白。 “是,曹前辈说,临盆时肚子大小和重量就跟这个差不多,要教主您现在每日戴上练习练习,日后也好尽快适应。” “不就是身前多块肉么,有什么好适应的。”袁玖脸色一沉,没好气说道。 “曹前辈说了,只有戴上了,方能体会到那样的辛苦。” “哼,”袁玖冷笑一声,“说得跟他戴过似的。” “教主,曹前辈也是为你好,你就……”孟散苦口婆心地劝着。 “别说了,曹老儿打什么主意我还不知道?想取笑我罢了。”袁玖摆摆手,将那包袱推向一边。 孟散看着他那不在乎又鄙夷的神色,突然觉得自己很累,累到……根本看不见尽头。又突然之间,他下定了决心,将想知道的都问一问,就那么回事儿么,真问了袁玖也不会将他千刀万剐。 “教主,属下想问你一件事。” 袁玖抬起头看他,表情严肃,“什么?” “水公子对教主来说是什么?朋友?情人?属下对教主来说……又是什么?希望教主尽快拿定主意,对大家都好。”袁玖一直看着他,这让孟散想起了不久前在郁宅里的事,不同的是,这回他被看得很心虚,之前满满的决心顿时好像又都没了。 “哎……”良久,袁玖无奈地叹了口气,“小散啊,你在我身边最久,我一直认为你是最懂我的人,我也一直认为,你很聪明。” 孟散不禁晃了晃,袁玖似乎正在揭开什么真相,似乎就近在咫尺,而他却始终碰不到。 “其实上次曹老儿跟你说的那句话我听到了。” 袁玖微笑起来,语气变得轻松。话题转得突然,孟散一时之间未能反应。 “什么,什么话?” 袁玖脸上的笑意更浓,“就是他说,要你谨记,你是我肚里孩儿的亲爹。” 孟散大窘,“这,我……” “他说的,是实情。”袁玖斩钉截铁道,“你刚才问我的事,我也只答你这一句,你只需记得,你是我腹中孩子的爹就好。” “属下……属下,明白。”孟散开始结巴,头上蹭蹭冒汗,明白,却又不甚明白。 “好了,本座现下兴致不错,那东西你来过来,我戴戴看究竟如何?” 孟散一阵恍惚,跌跌撞撞抱起假肚子到袁玖身边,往他腰上随便一缠。 袁玖皱眉道:“不对吧,应该戴在衣服里面。” 于是又脱了衣服,这下可好,肚子太大衣服太窄,根本盖不住。袁玖笑了起来,“这东西倒还真提醒了我,得赶紧预备些宽大的衣服。” 孟散把这话记下了,立刻吩咐雇的几个手下人去办,按袁玖平时喜欢的款式,当天夜里就送来几套,袁玖看了看,称赞不绝。 结果第二日他就穿着松宽的衣服戴着硕大的肚子出来了,众人吓了一跳,水寒衣更是目瞪口呆。 “你有所不知,我跟小散打了个很捉弄人的赌,输的那个要学怀胎的妇人。” 袁玖笑嘻嘻地解释,水寒衣仍是一头雾水。 “你们……打的什么赌?” “噢,你昨日离开后,我赌你一定会回来找我,他说不会,所以我输了。” 袁玖摇起扇子,一派云淡风轻;水寒衣一怔,尴尬地埋下头;孟散心中不禁大赞,教主高招! “对了寒衣,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水寒衣有些奇怪地看看他,淡然道:“我知道你跟孟公子都是江湖人。” “江湖多恶人,你不怕我也是其中一个?” “呵,世上的恶人并非只在江湖。你对我好,我是知道的。至于你的身份,我想该我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告诉我。” “好!”袁玖扇子往手心一敲,“我就喜欢你这样的!”随即装模作样地揉了揉高挺的肚子,“既然做了这个打扮,还是起来走几步,学得像些,某些人才高兴不是?” 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瞥曹老汉和孟散,故作艰难地扶桌站起来,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拖着肚子,迈着有些蹒跚的八字步,神态动作,还真是惟妙惟肖。 后来孟散实在受不住了,叹息道:“公子,玩乐要适可而止,我们还有正事。” 第10章 新蒸笼新包子 袁玖要去隔壁找凌中南,看他怎么打算。孟散不想去,因为一见凌中南就会勾起些尴尬的回忆。可袁玖不同意,说我跟他公事会面,不带个人成何体统。 孟散只好硬着头皮去了。结果与他预计的差不多,袁玖顶着一贯的无辜笑脸,凌中南一脸严肃不出好气。心里憋着劲儿,要他合作万万不可能。 袁玖倒不是非要合作,而是不搞清楚对方的态度,会很容易授人以柄。 离开凌中南的院子,孟散默默看着正敲扇子思考的袁玖,想到他做事的周密细致和人前从容不惊,总觉得有这样一位教主很令人骄傲、很令人安慰。 只不过……如果他正跟你搞暧昧,那就无论如何也安慰不起来了。 来到地下密所,洛阳分舵的人也到了。 洛阳舵主面露喜色,“教主,我们已经盯上了齐江天,按教主的吩咐,盯得不是很紧,因此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来过郁宅。” “好,”袁玖点点头,“方才本座与凌中南通过气,他无意合作,我们尽管继续查我们的。你们可知道,像齐江天这样的人,引蛇出洞的最佳方法是什么?” 袁玖笑起来,众人面面相觑。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每当他露出这样的笑容,就要有人倒霉了。 果然见袁玖手腕一转打开扇子,笑意更胜,“他一个人,而我们人多,派三个人一同盯他,每四个时辰一换,这样一来,他无论行走、吃饭、睡觉、上茅厕都不得安生。偏偏我们只是骚扰,不动真格,就如夏夜的蚊子,在你耳边嗡嗡直叫,你却捉不住它。等他躁了烦了,必定露出马脚,失去分寸。到时,只能任我们摆布。” 众人皆露豁然之色,虽然袁玖将他们比作蚊子,但不得不说,方法确实高明,比喻也确实贴切。 “另外,七月十三已近,我想无论如何,齐江天至少会在郁宅出现一次,所以,务必叫郁宅周围的探子提高警惕,决不能出半点儿岔子。” “教主放心,”洛阳舵主一脸自信,“我教先吃了次亏,就必定不会再让那家伙逍遥。不过,若是我们同古门的人遇上了,要怎么做?” 袁玖眯起眼睛,常教和古门的目标是同一块肉,凌中南一定也展开了行动,毕竟他之前毫不留情地蹬了人家,若是在这事上又被自己抢先,凌中南就真要把脸面搁裤腰带里了。 也就是说,这回凌中南绝不可能对常教友好相待。 “此行目的是捉到齐江天,挡路的,都给本座清了!” 袁玖站起来,语气坚决,面色冷硬。光线有些昏暗,越发显得他目光锋利逼人。 洛阳分舵的人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跃跃欲试高呼“遵命”。 站在阴影里的孟散朝袁玖看去,那张不带笑的面孔让他觉得陌生,但或许,那才是真正的袁玖。 喜怒无常…… 喜怒无常的人能做统领万人的一教之主吗?能做到像袁玖这样小心细致运筹帷幄吗?不过是批个温柔爱笑的外表,可偏偏就有许多人被那外表蒙蔽迷惑。 其实最没用的是自己,明知不是真的,却仍是一点点陷了下去。 回去的路上,袁玖对孟散道:“我想亲自盯着郁宅。” 孟散吃了一惊,“最近派去的人都很能干,教主何必亲自出马?况且教主身体特殊,不妥吧。” “不知为何,我若不亲自去,就总是放心不下,总觉得要出事。至于怀胎,除了每天吐一吐口味变了些,还真没觉得怎么特殊。就这样吧,明日四更我与你一同练功,然后我去郁宅,你在咱们那院里守着,隔壁那位邻居,不得不防。” “练武?教主,您还是……” “行了,”袁玖摆摆手,“我自有分寸。最近太懒,骨头都硬了。” 孟散知他是下定决心就谁也劝不动的人,便不再说什么,又陷入沉默。 袁玖时不时看孟散几眼,始终觉得怪。从出门到现在,他没主动跟自己说过一句话。袁玖挺矛盾的,虽然孟散不说话时确实比较讨喜,可突然间不说话,明明就是心里有事嘛。 心里有事,还总要让别人去猜,就更讨厌了。 袁玖说到做到,第二日果然跟孟散一同练武。之前跟曹老汉报备了,也检查过,说胎儿已有三月,算是稳定,控制好时间体力,适当活动活动也好。 水寒衣也天天起个大早,到院里看他们练武,备好茶水点心手巾,抽空就问袁玖是不是渴了饿了热了。当然,也会捎带着问下孟散要不要喝水。 是以孟散很是不满。 不是不满自己被无视,而是不满水寒衣的虚假。或许那不是虚假,但他就是这么觉得。 他也想过是自己小心眼,但……但他就是小心眼怎么了?换了谁能不小心眼啊! 白天袁玖出去,他要留下来保护这一院子人的安全;晚上袁玖回来,便好兴致地跟水寒衣聊聊这聊聊那,场面养眼得很;临睡前,也会适当地安抚下孟散,让谁都不落空。 孟散真的很想说教主啊不如我出去你留下亲自保护你的寒衣不更好吗? 反反复复的心情,时而觉得袁玖对他才是真好,时而觉得对谁都一样。最后得出两个结论,第一,他是最笨的那个人;第二,他似乎……是真的……喜欢上了教主。 这天孟散终于可以不用留守。 袁玖说感觉齐江天快待不住了,所以带他去密所,一起商量商量擒拿齐江天的办法。 不得不说,袁玖的直觉很准,可也有一些细小的错漏。而就是这么一疏漏,立刻就出了大事。 本以为会对他院中人不利的是凌中南,没想到,偏就是正主齐江天! 和孟散刚到密所就有探子来报,说齐江天本来好好走着,突然往人堆里一扎就不见了,等他们再找到人看清楚,才发现他居然跑到了袁玖下榻的小院,劫持了一个年轻书生。 袁玖没有冲动,而是听探子说明了整个情况,想了一阵,才决定回去。 齐江天居然知道是他,还知道他住的地方,还知道劫持哪个人最有用,实在太奇怪了。 “教主!此次必定一番苦战,属下请求易容成教主的模样,会一会齐江天!” 挡在面前的孟散,语气坚定,面色坦然,袁玖不由得心生温暖。 认真地看着他,随即微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不必,我自有分寸,你跟着就好。” 曹老汉又着急又紧张地站在门口,见他们回来,慌忙说明情况,却很是语无伦次。孟散稍微安抚了一下,两人进院一看,齐江天确实做得绝—— 树上插着把匕首,入木极深,可见其内力深厚。匕首柄上挂着根麻绳,绳子另一头横捆着个人,正是水寒衣。麻绳并不是很结实,随时有可能断了,也有可能立刻被人弄断。下方地面上倒竖一把亮铮铮的大刀,刀尖与水寒衣只有不足一尺的距离。 齐江天坐在一旁的石头上,一身黑衣,披着黑色大氅。 “你就是袁玖?”齐江天站起来,上前走了两步。 “不错,”袁玖打开扇子,仍摇得悠闲,目光无意瞥了瞥水寒衣,道:“这是我教与你的事情,搭上不相干的人不太好吧?还是说,你杀人杀上瘾了?” 他笑得温和,可在场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眼中的浓烈的敌意和怒意。 “我并不想杀他,这是你逼我的。这样吧,你我打一场,你赢了,要杀要剐我随你便,你若输了,就让你常教永远别来找我麻烦。追追逃逃的把戏,实在没意思。” “是没意思,还是你逃不过?” 袁玖轻声反驳,齐江天像是被戳中软肋,面色一变,袁玖又道:“如今你手中有人质,也罢,我答应你。毕竟我身为一教之主,若是连我都胜不了你,我教也确实没脸再找你麻烦。” “你须知道,在我这里,输赢与生死是一个意思。” 袁玖怔了一下,随即合上扇子,“好!够爽快!” 他将扇子收入袖中,从身后腰带里抽出一根银色长笛,双手握住笛身,向两侧一拔,左手较粗的笛筒套在右手较细的笛筒上,手腕一翻银光一闪,分明是一柄杀气肃然的三尺长剑。 剑身细长,薄如蝉翼,幽幽的银光让人不敢直视,好似恍神间便能取人性命。 齐江天眼中露出些惊讶,然后很快镇定,也拔出自己的佩剑“无尘”。 “今日得见袁教主手中兵器,真乃平生一大幸事。” “过奖。你手上的,也是柄不可多得的好剑。” 无尘,顾名思义,出鞘、入鞘、染血、杀人,不惹一丝尘埃。 突然,周围传来细小而异样的骚动,孟散警惕地左右看看,心道不好。除了常教的人,另有一小撮人正在向这里靠近,渐成包围之势,如果没猜错,就是古门的人。 如今袁玖跟齐江天对峙,常教无法轻动,古门作壁上观。至于他们的目的是想坐收渔人之利还是另有所图,就不得而知了。 袁玖感觉到了,也想到了这一层,因此,他现下唯一的办法就是速战速决。 他这才认认真真地看向水寒衣,水寒衣也看着他,并没有说“不用管我”之类的傻话,而只是看了一眼,就将目光移开,随后闭上眼睛,好像这一切,都不那么重要。 袁玖沉了沉气息,道:“寒衣放心,我一定保你平安。” 水寒衣仍未睁眼,只是微微勾起嘴角,双唇轻动,“我信你。” 声音很低,但袁玖听到了,孟散也听到了。 袁玖看向齐江天,目光一凛,足尖点地,提剑上前。 今日是阴天,暗沉的天色里只见两道剑光相交相缠,月白人影对着黑色人影穷追猛打——袁玖没时间耗,必须主动出击,逼出齐江天的绝招。 他用的是常教独门剑法,招式诡谲,偏走死角。齐江天接得不算轻松,但也能应付。他的剑招朴实稳重,不露锋芒,却招招实在,从不浪费。袁玖看出来了,想必当初他与那几个探子过招时也如此,一招不费,专挑对手露出破绽时一击致命。 袁玖越发小心起来,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念之间。 孟散目不转睛地看着,虽然袁玖和齐江天比试是君子之诺,但万一有个什么,他必须保证袁玖平安。院子周围的两小撮人不动声色,相互之间却虎视眈眈。 过了百来招,袁玖发觉齐江天在速度上不及他,时间一长,更有渐缓之势。他一个腾身,极快的身形向齐江天飞扑过去,长剑猛然刺出。趁着打照面的空当,清楚地看见他额上的汗珠。 看来他确实不适应快战,袁玖心中一喜,脚下步伐走得更快。 不出意外的话,五十招之内,必能拿下他。 突然,古怪的断裂声响起。 袁玖正奇怪着,猛然一惊,看向水寒衣,果然,那绳子眼看就要断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袁玖一招格开齐江天的招式,腾跃而走,翻身将水寒衣捞进怀里,与此同时,麻绳断开,可谓千钧一发。 两人落地,有惊无险。 袁玖刚有些安心,就听耳边传来风声,余光一瞥,竟是齐江天射来一枚袖箭,直刺他后颈。袖箭快如闪电,袁玖未及防备,已无力躲闪。 孟散出剑来挡,尽力而为,却不知能不能赶上。 仓皇间,水寒衣猛地推开袁玖,袖箭刺入他肩头,刹时一片殷红。 齐江天挑人破绽从未失手,因此袖箭先到,他便紧随而至。 谁料袁玖未伤,此时便占了先机。他将水寒衣推给孟散,怒冲脑顶,身形一低,直接用左手抓住齐江天持剑的手腕,将人向身前一拉,又提膝往他腹部一顶。 就这一下,袁玖发现了异样。 他惊异地松开手,只见齐江天面色惨白连连后退,跌坐在地上,埋头不起。他甚是奇怪,虽然那一顶力道十足,但以齐江天的修为,应该不会受不住。 紧跟上前,剑尖挑开他身上的大氅,直指颈嗓。 袁玖这回看清楚了,也确确实实被吓到了——齐江天的腹部极不协调地高高隆起,竟与他前阵子戴上那捉弄人的布包时一模一样! 第11章 暧昧升级+调戏蒸笼 袁玖错愕片刻,随即点了齐江天穴道将他拎起来,对已至身前的几个属下道:“此人本座要密审,你等在周围严加看守。”言下之意,就是提防古门进来抢人。 手下人领命下去,心里多少有些失望。毕竟好容易才捉到齐江天,都想尽快出口恶气。 这些袁玖当然明白,只是眼下的情况……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将齐江天扔进间空房,找来曹老汉,道:“务必大小平安。” 曹老汉今天似乎被吓住了,一直浑浑噩噩的。直愣愣把齐江天看了半天才听到袁玖的话,又反应了半天,眼珠一转猛然回神,搓搓双手准备医治。 刚一解开齐江天的穴道,就见他猛然抱住隆起的肚子,身体颤抖,双眼紧闭。些许同情溢上了袁玖的心,兔死狐悲不是吗?如果早知道,他肯定不会手下不留情。 “老人家,他不会有事吧?” 今日的曹老汉异常严肃,伸手往齐江天腹上探了探,沉声道:“难说。” 袁玖心里一紧,看向齐江天苍白的脸,豆大的汗珠不断地淌着。那人拼命地咬紧牙关,想必因在外人面前,死也不肯张口叫痛。 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确实是他始料未及。 “你先出去吧,我尽力而为便是。” 袁玖有些犹豫,曹老汉又道:“他已经这样了,周围都是你的人,肯定跑不了。下面的事,我劝你最好别看,还有,你也该去休息一下了。” “那……就拜托您了。” 袁玖向曹老汉一拱手,转身出去。天色渐渐暗下来,好似无数阴霾压在胸口,沉得难受。 他将手搭上小腹,经过一番激烈的打斗,那里确实隐隐作痛。可相比齐江天,却是小巫见大巫。 深吸一口气,又将胸中那口浊气缓缓吐出,拍拍身上的灰尘,摇起扇子,往水寒衣房里去。 进屋时孟散正在帮他缠绷带,看来伤口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 “他怎么样?”袁玖坐在床边,问道。 “好在为伤及要害,已经止了血,用了我教最好的伤药,但是伤口极深,恐怕得养好一阵子。” “也好在齐江天不使毒,这已是万幸了。” 水寒衣本来头冲床里面趴着,看袁玖进来,便想把头扭过来。这个动作用力的部位正好是肩,是以他不过轻轻动了一下,就疼得满头冒汗。 袁玖立刻抬头固定住他的肩,借力给他,温柔地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会痛昏过去。” 水寒衣艰难地将头转过来,挤出个惨淡的笑容,“我也没想到我还能醒着。” 孟散一看不好,这俩人又开始发酸,便道:“教主,你们聊,属下先行告退。” 不等回应就急急跑掉,袁玖不动声色,只是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容。 “我今日才知道,你竟然是一教之主。” 袁玖被水寒衣的话拉了回来,看他嘴唇干裂,便倒了杯水,边给他喂边说:“而且,是所谓的邪教教主,你怕吗?” 水寒衣微笑着摇头,“与你相比,还是这袖箭更可怕。” 袁玖也笑起来,水寒衣却像想起了什么大事,敛住笑容,“你是教主,那孟公子是什么?” “他是我的侍卫。” 水寒衣眼皮垂下,细细想了一阵,喃喃自语:“只是侍卫……” “什么?”袁玖眼眉一挑,他听到了,却仍想问一问。 “……没有,没什么。” 声音渐渐低下,水寒衣闭起眼睛,看样子是累了。袁玖将手掌放在他脑后,一下下轻抚安慰,心里不禁赞道:这头发,真是好。 淡淡的药香在室内流走,此时两人的情态,只暧昧二字可说得。 出了外厅门,袁玖意外地发现孟散竟然还在。那家伙双手抱剑靠在门边,微偏着头,正闭目养神。脸上一贯冷硬的线条此时显得柔和,倒别有一番风情,让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今日解决了困扰心头的大事,此时终于有些静谧和安心,看着眼前这个人,越发觉得美好孟散突然睁开眼睛,看到袁玖,连忙站直身子,“教主。” “累了怎么不回房?”袁玖伸手拢了拢他额边略显凌乱的头发,心道,这头发也不赖啊! 孟散受宠若惊地瞪大眼睛,这温柔的袁玖,让人一时无法适应。 “……属下在等教主出来。” “等我?”袁玖眼眉一挑,“你就不怕我一晚上都不出来?” …… 刚有些感动的孟散立刻黑了脸。 袁玖哈哈笑起来,“好了,你等我何事?” 孟散无语地鼻孔出气,难道没事就不能等你? “与齐江天一战,属下担心教主的身体,故而一直等着。不如属下请曹前辈来给您把把脉?” 袁玖扇子一甩,“曹老儿?现在他忙得要命,顾不上我。” 孟散不解,袁玖便将齐江天身怀有孕的事告诉了他,孟散大惊。两人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一同来到齐江天房里,曹老汉还在,床上的齐江天已经睡了。 他侧躺着,袁玖探头过去,那人脸上尽是疲倦,被子底下的隆起甚是明显。 “方才我还以为他要生了呢……”袁玖喃喃自语。 “他怀胎七月有余,但胎体不稳,营养不足,方才受了撞击,大动胎气。我已用银针之术保胎,又用药让他睡下,以减少消耗。” “胎体不稳营养不足?”袁玖口中念叨,“我看他肚子挺大啊!” “那是胎水过多所致,”曹老汉一脸严肃,“胎水过多会导致呼吸困难,以后还可能会引起胎位异常、早产、产后出血等症,都很棘手。他怀这一胎,确实辛苦啊。” 曹老汉额头的褶子紧挨在一起,袁玖和孟散对望一眼,更添惋惜同情。再看齐江天,外人眼中他杀人如麻叱咤风云,此时却因怀胎而饱受折磨,有些事……说不得。 然而孟散的想法更多,怀胎如此辛苦,等过一阵子,袁玖又会怎样呢? “教主,现在我们怎么做?”出门后,孟散问道。 “怎么做?难不成一剑下去一尸两命?你告诉洛阳分舵的人,说齐江天此前已身受重伤,我教不能胜之不武,便先将人扣着,等他伤好了再做打算。再命令他们好好守着这个院子,凌中南那边,估计没这么容易善罢甘休。” 齐江天知道袁玖暂时不杀他,也知道原因,但他从没想过用腹中这孩子做保命符。 他自小就冷僻孤傲,除了某个人外,他讨厌别人打扰他的生活。当初被常教和古门的探子跟踪,甚是烦躁厌恶,但最后决定下杀手,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那些人知道了他身怀六甲的事。 如今仍是被人知道了,但无奈,他已无能为力。 再后来又被盯上,他一时半会儿解决不掉,腹中胎儿的负担又越来越重,被逼得没办法,才决定铤而走险挑战袁玖。 明知胜算不大,却仍是这么做了。他就是这样,常常因为一时之气做出不顾后果的极端之事,比如当年灭郁家满门。可这次,却是存了被袁玖杀死求个解脱的心思。 他罪孽太重,能活到如今,自觉是白捡来的日子。半年多前竟怀上个孩子,他原本排斥,天天想法子弄掉腹中这块肉,却不知怎么的,竟一直拖到现在。 江湖上有不少人对他虎视眈眈,比如一直围在这院子周围的那些。可既然袁玖让他多活一阵子,他就随遇而安吧。如今也想通了,若真能将这孩子生下来,也算功德一件。 为避免被更多人看到,他基本不出屋,每日除了吃药,就是打坐、调息、睡觉。 后来也开始跟曹老汉下下棋,但仍是不甚说话。 这日袁玖来房里,一进门就猛盯着他肚子看。他实在被看得难受,不由得弯下腰拉了拉衣服。 “你精神好了许多嘛,身体也圆润了不少。” 齐江天面露尴尬,顿了顿,道:“莫非袁教主想杀在下了?” “本座无时无刻不想杀你,只是你肚里那娃儿,让人舍不得。” 齐江天一怔,搁在桌子底下的手不经意地往腹底摸了摸,又怕袁玖发现,连忙放了下去。 袁玖不再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看他,让齐江天颇不适应。这位教主性情风流性格古怪的名声他听过,如今……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受不住袁玖那莫名其妙却偏偏看得人心慌的笑,齐江天掩饰道:“袁教主还有事吗?” “没有,只是本座看到你的肚子,就总会联想到些其他的事情。” 齐江天一开始没明白,后来反应过来,立刻黑了脸,一拍桌子要站起来。 袁玖连忙安抚,“莫急莫急,你现在可动不得气,本座一时失言,确实不对。” 他正要离开,齐江天却叫住他,面上有些犹豫。 “……我想去郁家住几日,望你行个方便。” 袁玖这才想起来,明日是七月十三。 “你想住多久?” 齐江天想了想,还没来得及说,就见袁玖将扇子在手上转了转,“也罢,反正你也跑不了,本座便答应你,想住多久住多久吧。” 当日黄昏,袁玖让孟散雇了辆马车,避过凌中南的耳目,将齐江天秘密地塞了进去,又带上曹老汉,四人一同前往郁家宅子。院子周围护卫不动,毕竟水寒衣还在。临行前,见他心情低落,袁玖又少不得说些安慰的话。而准备布置在郁宅周围的护卫则随后就到。 郁宅的后门在一条背巷里,人烟稀少,马车从这里进去,并没有引起注意。 四人下车,由齐江天领路。 一路上袁玖都盯着他看,他肚子很大,有大氅罩着似乎不显,但走起路来明明很吃力,却仍撑着剑客的面子,挺胸抬头两手甩得生风。只是于袁玖看来,总觉得别扭。 齐江天对郁宅很熟悉,直接将他们领进东厢的一间屋子,进卧室道:“我住这间。” 孟散一进门就开始细细查看这屋子,对袁玖道:“这里宽敞明亮,家居摆设都是上品,看来是主子的卧房。有字画、有文房四宝,却没有珠花首饰梳妆镜台,想必住的是个公子,只是……明明已经五年没人住,却光洁如新,好像时常有人打扫,太奇怪了。” 这时曹老汉刚点上灯,手猛地一抖,烛光摇晃起来。 袁玖笑道:“小散,你吓到老人家了。” 孟散颔首,“属下只是就事论事,而且方才一路走来,房屋都很破败,只有这间与众不同……” 袁玖故作无意地看了看齐江天的神色,发现他也一脸疑惑。 “小散,你先在这儿。”随即转向曹老汉,“老人家,你我出去看看,还有哪间屋子能住。” 曹老汉点点头,跟袁玖一起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说是找了一间主屋,够宽大,袁玖和孟散同住。又说齐江天这间是里外两间,曹老汉可以住外面那间,方便照顾。 齐江天起先犹豫了一下,似乎想拒绝,但张张嘴,却又同意了。 当晚,袁玖和孟散躺在床上,均无睡意。 “这是郁老爷的卧房,他一家死于非命,这里怨气最重,小散,你怕不怕?” “就算要索命,正主就在东厢,他找我们干嘛?” “或许他嫌东厢远,便先来自己的屋子,看床上睡着两个外人,一时气愤就先拿我们开刀。” “教主的意思是,东厢远,所以发生什么事我们也无法知道是吗?” “你觉得,我能不知道吗?” 袁玖突然坐起,衣着整齐。月光照进来,映着他浅笑的脸,凄凄惨惨的白。 “若我料得不错,你现在过去,一定有好戏看。” “属下遵命。”孟散也坐起来,足尖一点,飞出窗外。 第12章 下XO,上也XO 月光下,一袭黑影轻盈迅速,从主屋掠过东厢。 里面漆黑一片,孟散深厚的内力探得齐江天已然睡熟,但他仍将气息和身形藏得完美——即使那人身怀六甲,毕竟是个顶尖的高手,不得不小心谨慎。 外间床上的人翻来覆去一直没睡。 孟散勾勾嘴角,真相,就要水落石出了。 很快便听到曹老汉起身到里屋,在齐江天床前静静站了一会儿,又打开柜子取了件东西,最后背上包袱出东厢,绕到后院去。孟散赶紧跟上,这么大动静齐江天居然没醒,估计是被下了药。 曹老汉对郁家宅子十分熟悉,在后院快步弯弯绕绕,便至一个小花园深处。 花园早已失去当年修整的痕迹,长了不少野花野草,枝叶茂密,香气浓郁。 曹老汉躲在几株高大繁乱的花草后,将手上的东西放在地上。孟散一看,除了他随身的包袱,还有一套衣服,面料和款式十分讲究,应该是方才从柜子里拿出来的。 两人之间不到三步之遥,只因花草遮蔽得好,孟散藏得更好,是以他能将曹老汉看得一清二楚,对方却根本看不到他。 曹老汉从包袱里拿出个瓷瓶,塞子一打开,孟散便闻到一股十分熟悉且异常浓烈的香气。再看他使用那液体时熟练的动作,袁玖的猜测,似乎已经坐实。 “前辈,这么晚不睡,反而在这里赏花,真是好兴致。” 此时曹老汉刚刚摘掉帽子,将粘稠的液体涂在手背、脸上和头上,脑后突然有人说话,吓得他一个激灵。辨认出声音后,他没有转身,只是静静地站着——袁玖和孟散都是聪明人,他知道自己迟早会被发现。 “前辈,这院子太过阴森,晚辈送你回房如何?” 孟散不急不缓地说着,等待着对方穿帮后的第一句话,似乎心情很好。 良久,只听花丛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孟公子,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取笑在下。在下让你叫了这么久的前辈,实在惭愧得紧。” 孟散好整以暇的心情在听到这声音时完完全全地消失了,这个穿着粗布衣裳头发花白的人,居然有如此好听的嗓音! 仿佛叮呤当啷的银饰,清亮悦耳,又有些沙哑低沉,扫尽一切轻浮。每一个音调都恰如其分地打在你心坎上,仿佛你是那春日水面上的一片杨柳叶,飘飘荡荡、摇摇曳曳,再没有更舒服的了。 弃掉做曹老汉时那苍老的嗓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孟散的好奇更重了。 那人又道:“孟公子稍等片刻,在下这就换做本来面目。” 粘稠的液体在手上涂抹,醉人的香气越来越重,正好有月光到此,孟散见他那如老树皮般皱皱巴巴的皮肤逐渐褪掉,现出光洁白皙的双手。 他又将药液往脸上涂了些,从脸颊开始向周围推开。只见他在发髻线一周抹了数次,那头干枯灰白的头发落下去,紧接着,乌黑的及腰长发倾斜如瀑。 拿出另一个瓶子,倒出清澈的液体将手和脸洗了洗,然后用帕子擦干。 这一切孟散都再熟悉不过——常教易容卸装的配方很多,这是其中最方便快捷的一种。 他居然会常教的秘技,究竟是谁? 那人又旁若无人地换上浅黄色硬布暗纹长袍,配上米色薄纱和镶着玉石的腰带,简单束了头发,一直佝偻的身体顿时挺拔起来,单看背影,就知是个翩翩公子哥。 他转过身来,向孟散拱手行礼,“孟公子,久等了。” 抬起头,一双略带忧郁的眼直视过来,孟散惊叹地微微张开嘴,不由得后退半步,太漂亮了……长时间藏在人皮面具下的脸此时越显白皙,甚至少了血色,可五官却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人的生气。 像精心砌成的美玉,精致优雅,稍带忧愁。 有多漂亮呢? 孟散形容不出,但他知道,如若袁玖也在,肯定会动那不良之心! “你是……” “在下郁景兮,正是郁家少主。” 孟散顿觉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不由地提了提剑鞘,“你,郁家不是已经……” “孟公子莫怕,在下是人,是郁家唯一的活口。” 孟散一阵郁闷,心道我只是惊讶,不是害怕好不好……虽然袁玖已经猜到了一部分,但其后连连浮出的真相,让他瞠目结舌。 “在下易容之术班门弄斧,实在贻笑大方。但在下仍想知道,孟公子是如何发现的?” “实话说,只是看,我们断然看不出你是易容。但你经常给我家教主诊脉,即使技巧再高,时间一长,他也能感觉得到,你手上的触感与我教秘制的人皮一模一样。” 郁景兮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而且,自从齐江天出现,你就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即使努力掩饰,但内心的波动仍会时不时流露出来。易容,只能改变一个人的容貌声音体态,却改不了心。” 郁景兮默默垂下头,似乎在想些什么。 “不仅如此,我们一到平粱,你就天天到郁家门口的酒摊上买酒,一去就是很久。可我记得你曾说过,你爱喝茶,不爱饮酒。更巧的是,齐江天出现后,你就再也不去买酒了。若我没料错,那些日子你是在郁家附近等他吧?” 闻声,孟散和郁景兮同时看向旁边,却见袁玖一袭白衣,摇着扇子踩着轻步从花丛中微笑而来。 活脱脱一个月下美人。 “你对郁家了如指掌。今日你我去找房子,你若是头回来,怎么可能一点儿弯路不走就找到最合适的房间?打西边过时,我说要住西厢,你坚决不同意,说那是小姐住的。我问你怎么知道,你支吾了半天,才敷衍说小姐一般都住西厢。我倒奇怪,我是派人查过才知道郁家原有个小姐,怎么你个不出山林的医者,竟比我知道得还多还清楚?” 袁玖走到孟散身边,讲故事般语气轻快,“还有今夜专门跑到这花园里,也是因为药液味道浓,怕我们明日闻出来,想做掩饰吧。” 郁景兮愣了愣,随即颔首笑道:“袁教主聪明过人,细致过人,在下佩服。” “彼此彼此。” 袁玖说着,突然用扇子遮住嘴巴,往孟散那边靠了靠,悄声道:“长得真好,身段也漂亮。你说他与寒衣相比,哪个更胜一筹?” 孟散一脸黑线,“教主,办正事要紧。” “好,办正事。”袁玖将扇子合上,清清嗓子。 “郁公子,据我所知,郁家乃北方第一富商,同官府交往甚密,同江湖人并无来往,何以会与齐江天结下灭门之仇?你身为郁家少主,又为何懂得如此高明的医术?我教秘传的易容术又是如何习得?还有,”袁玖顿了顿,语气一变,“你与齐江天究竟是何关系?” 郁景兮神色一紧,沉默不语。 “袁某大胆一猜,齐江天腹中的孩子,恐怕与你有莫大的关系吧?” 又是一阵沉默,郁景兮的目光往东厢看了许久,突然一声叹息,抬起头,却是一脸疲倦的苦笑。 “袁教主猜得不错,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猜,与猜中,到底是两码事。 这个事实,要让孟散好一阵消化。齐江天在他眼中是个怪异乖戾冷血无情的人,他怀孕已经够让人惊叹了,突然冒出来的孩子他爹却更令人惊叹! 齐江天,居然被一个毫无武功的纤细书生弄大了肚子! 郁景兮看看月色,面上有些着急,“袁教主,孟公子,此事说来话长。在下以郁家之名向两位保证,此举实属无奈,绝无恶意。医术和贵教的易容术,都是得一位高人指点,在下一定会向两位讲清楚,只是今夜时间不多,有些要事,必须要办。” 看他神情迫切,孟散突然想起一件事,道:“你方才给齐江天下了药,为什么?” 郁景兮苦笑道:“实不相瞒,我与他有些误会,以致暂时无法相见。可我知道他口是心非,他想见我,却不肯承认,我也想见他,否则便不会随二位来此伤心之地。我方才给他用的药,既能安眠,又有致幻作用,让人如处梦境之中,现下药效将至,还望两位成全。” 袁玖和孟散明白,他是想以郁景兮的模样,装作与齐江天在梦中相见。见他说得诚恳,又是一片真情,反正没甚威胁,袁玖便同意了。 郁景兮谢过他们,先走一步,袁玖和孟散远远跟在后面。 “小散,你说我最近是不是心肠太软了?”袁玖皱着眉,突然问道。 孟散一怔,继而笑说:“就当是为即将出世的孩子行善积德。” 袁玖往小腹上摸了摸,认真思考片刻,道:“理由不错。可我这不叫即将出世,齐江天那个,才叫即将出世。” “有他在,教主也好学学经验。” “我也这么想,”袁玖一边摸肚子一边低声念叨,突然抓起孟散的手压上来,“你摸摸,真的大了,是个圆。而且里面好像在动,你仔细摸久一点儿。” 孟散只好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摸,确实……有了弧度,有那么一两下,也确实有突突跳的感觉。 “怎么样?”袁玖笑得十分开心。 孟散抽回手掌,中规中矩道:“恭喜教主。” 袁玖笑容一收,“难道你不高兴?” 孟散连忙低下头,半晌才道:“教主,还是赶快去看齐江天他们吧。” 郁景兮回到东厢,见齐江天在床上翻来覆去,被子被踢到一边,满头冒汗,嘴里支支吾吾地说着什么,五官紧张,看来,药性已经发作。 他坐在床边,拿帕子给他拭汗,轻声道:“思远,思远……醒醒……” 思远,是齐江天的表字。 齐江天乱动的双手突然遇到可抓的东西,便紧紧握住郁景兮的肩。听到呼唤,初觉很远很远,后来渐渐清晰,便忍不住睁眼。面前人带着淡淡的笑容,即使是黑夜,也掩不住那双眼的光芒。 他惊异地瞪大眼睛,紧接着,露出一副“不过是梦”的了然。 人生若只如初见。 齐江天张了张干涩的嘴唇,嗓音沙哑,“景兮,是你?” “渴吗?我倒杯给你。” 郁景兮要走,齐江天却扯住他的手腕,猛地坐起身,不小心累及高挺的肚子,他吃痛地闷哼一声,却始终不肯放手。 “真的是你?” 郁景兮觉得鼻子有点儿酸,便低下头,“是,是我。我回来了。” 齐江天像是笑了一下,接着又显得有些苦恼,“我还以为,我以为你死了。” 郁景兮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之间,有太多的错误和隔膜。齐江天曾说过,相爱又如何,依他们俩的状况,无论如何都无法在一起。 他说得对,所以如今,便想用药物的力量,在不清醒的时候,徒添一点安慰。 细长的手指慢慢抚过那挂满风霜的脸,郁景兮压上齐江天的唇,一点点湿润起那干裂的地方。 齐江天一愣,随即便忍不住紧紧回抱。 郁景兮顺势爬上床,两人翻滚在一起,深情拥吻。 袁玖和孟散在屋顶掀开一块瓦片,看得不亦乐乎。 底下那两人不知谁先动的手,衣服一件一件从床上扔了下来。孟散觉得脸上有些烫,想先走,却被袁玖拉住,坏笑道:“好好看着,你的身手,还得多多学习。” 郁景兮将被子盖在两人腰间,两人摸得火热,中间高耸的肚子便无所遁形。 齐江天猛地顿住,脸色更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郁景兮的手掌怜爱地抚过那高高的隆起,略哑的嗓音道:“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俩的。我知道因为这个,你一直恨我……” 齐江天却突然主动吻了过来,双腿更紧紧地缠上来。以他现在的身体做这样的动作有些困难,所以很快便累得直喘,郁景兮心知肚明一笑,扶着他的肚子和腰将人翻个身,让他侧躺着,自己躺在他身后,一手从隆起的腹底缓缓滑至下面的隐秘地带。 “你有孩子,不能累着。让我帮你吧……” 粗重的喘息和诱人的叫声直达屋顶,袁玖扣着孟散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孟散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烫的,恨不得来桶冷水浇浇。 他偏过头不去看,可声音的刺激顿时更强烈了,脑中自动形成一幅大着肚子的齐江天与郁景兮的欢好图。纤细的美男子与身怀六甲的强壮男人…… 下身毫无意外地挺起来,欲望猛烈地叫嚣,孟散觉得,自己就要疯了。 猛然一个激灵,却是袁玖近在咫尺的脸,和那已经伸进衣内的微热手掌。袁玖箍住他的腰,一点点将他推倒,“小散,他们在屋里,一定不如你我在房顶来得美妙……” 第13章 齐蒸笼的养成(恋情伊始) 第二日,四人围桌吃早饭,各怀心事。 郁景兮仍做曹老汉打扮,毕竟齐江天还蒙在鼓里,他也乐得以这个身份默默照顾他。 只是昨夜一时冲动难以自持,便忘了身边这两个可是身轻如燕的江湖人,昨夜的癫狂必定给他们看了个够本,如今想想,有餍足,又有自责。 齐江天只觉得昨夜十分漫长,似乎做了个很美却难以启齿的梦。今早醒来,身体像被拆散了似的,下身更有种怪怪的感觉。他知道是他想多了,这不过是唯有住在这里才会做的梦。 这,是从前郁景兮的屋子。 早餐是孟散从街上酒楼里买的,大都是袁玖爱吃的菜色,可他此时吃得并不高兴。孟散也心不在焉,抬起头,望着头顶的瓦片,觉得它们很是可怜。 昨夜,哪怕再多一点点不坚定,它们就都要遭殃了。 孟散很庆幸,但袁玖很气愤。 竟然敢在那种情况下推开他自己跑掉……简直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小散,饭后我与你有话说。”袁玖咬牙道。 孟散一脸无辜,“教主您忘了,待会儿我们要与……曹前辈商量些事情。” 知道他是郁景兮,再叫曹前辈,总觉得不适应。 袁玖垂下眼帘,是了,郁景兮说过,今天要给他们一个交代。他沉默不语,只是状似若无其事地看了孟散一眼,目光似乎还有点点笑意。 孟散身体一凛,顿觉大难临头。 饭后,郁景兮给齐江天的药里参了些安神的成分,一则与袁玖说的话绝不能让他听到,二则昨夜折腾大半宿,他确实该好好休息了。 “曹老伯。” 送完药,郁景兮正要像往常一样出去时,齐江天却叫住他,让他吓了一跳。 “怎,怎了?”突然之间,说话都有些结巴,更怕自己一时控制不好嗓音露了馅。 “嗯,其实……”齐江天吞吞吐吐,面色忧郁,尴尬地用手摸了摸肚子,“那个,今早起来感觉小家伙比平时闹得凶,腹中又比以往沉了不少,不知……是何原因?” 想起昨夜的缠绵,郁景兮的脸烧了起来,掩饰道:“大概是没休息好,突然换个地方,恐怕胎儿适应不了,喝下这服药,睡上一觉,就会没事的。” “这样吗……”齐江天低着头,喃喃自语,“也是,昨夜一直做梦,是没睡好,有劳您了。” “不必客气。” 郁景兮赶紧走掉,不知为何,每次与齐江天说话,心中那几乎决堤的感情就似怎么都藏不住。 相见不相识,才是最苦。 齐江天睡下,袁玖又使了招隔空打穴封住他穴道才放心。 三人坐在偏厅,摆了壶茶,准备听那个“说来话长”的故事。 为了方便,郁景兮仍未改装,看看袁玖和孟散,倒先问了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两位昨夜睡得可好?昨夜似乎风大,这房子多年不修,屋顶瓦片都有响动。” 二人大窘。 还是袁玖反应快,笑道:“昨夜确实风大,竟能将床板吹得咯吱作响。郁家富甲一方,虽遭灭门,但银子总是大把大把有吧?你该找些工匠把屋子收拾收拾。” 郁景兮知道袁玖也讥讽他,倒不介意,“人都没了,还修房子作甚。我那屋子之所以干净,也是因他年年来住,特地为他收拾而已。哎……我这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你们。” 郁景兮苍老的声音平缓沉稳,将往事缓缓道来。尘封许久的秘密被一点点打开,最初无人能料到结局的悲剧,最初的相识,总是那样美好。 郁景兮身为郁家少主,一面读书一面学习经商之道,五年前他将满十八岁,学有小成,父亲命他外出游历积累经验,回来好一同参与家族生意。 他高高兴兴地上路,在年轻人眼中,外面的世界比诗书账本有意思太多。 他亲眼见到了许多书上写得令人神往的风景名胜,吃过各地的美味佳肴,看过形形色色的人为生活忙碌奔走,也看遍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可他仍觉得不够,仍觉得少了些最重要的东西。 这份缺失,在见到齐江天的时候,瞬间被填满。 那人与他从前见的所有人完全不同,快意潇洒。他也第一次有了一种特别想与之结交亲近的念头。所以他主动搭腔示好,在对方问及原因时,只答了十个字。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或许,就是这十个字俘虏了齐江天。 他早已习惯了孤独,却在那一刻猛然发觉眼前的少年是特别的。 其后的几个月里,齐江天无数次为当初的决定而满足,两个人,真的比一个人好。那人温和如玉,可高兴时也会拉着你张扬放肆地大笑;那人最知你心意,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便知道你在想什么;在他身上,有你渴望着却恰好没有的东西。 真正的知己只有一个,齐江天想,就是他了。 再到后来,看他睡着了,便怕他着凉想为他添床被子,甚至想将他揽在怀里多给予一些温暖;看到他笑,心中就好似被什么东西填满,不由得跟着快乐幸福。 他隐约明白这些变化意味着什么。 一边担心,一边犹豫,但也觉得,身边这人跟他是一样的。 郁景兮从平粱出发,半年后回到平粱,身边已多了一人。 两人心照不宣,要一直这样走下去,你到哪,我便到哪。长久的相处已成了默契,表不表白心意,似乎也不那么重要。 郁景兮回家前对齐江天说:“等我拜见父亲,无论结果如何,你我今后都不分离。” 这话是两人的定心丸,却也为日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任何一个父亲都无法接受器重的长子断袖的事实。郁老爷将郁景兮狠狠上了一顿家法,又将他捆在屋里,把与他相熟的仆人调走,命护院日夜看守,坚决不许他踏出屋门半步。 齐江天在客栈久等不见,不由得着急。 这日外出,他犹豫着要不要去郁家探探究竟,回过神来,竟已行至郊外。正欲往回走,突闻旁边林中有女子的叫喊,便赶紧入林查看。 路中停了顶蓝色小轿,四个轿夫已被强盗打倒,两个女子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一个是丫鬟打扮,一个是小姐打扮。强盗们流里流气,抢了钱财还不够,一点点逼上来,欲对两个姑娘图谋不轨。 齐江天最恨这等没甚本事却爱欺负弱小的下流之辈,隐在林中发了枚袖箭,直射为首那强盗的颈嗓。那人应声而倒,抱着脖子痛苦地挣扎几下便断了气。其他强盗见袖箭从天而降,又见周围空无一人,顿时明白过来,是遇见武林高手了。 不敢再图什么美色,纷纷屁滚尿流逃走。 两个姑娘好容易平静下来,丫鬟去唤轿夫,小姐却是个有见地的,径自朝空空的林中行了个礼,柔声道:“救命之恩,小女子感激不尽。” 正要走的齐江天突然停下脚步,这声音太熟悉了! 再往她脸上一看,顿时惊住——这,这不是郁景兮么! “你等等!” 丫鬟正扶小姐上轿,只听背后一声疾呼,两人扭身,却见一少年侠客持剑而立,英俊潇洒。 真真切切看到她的脸,齐江天愣住了,一模一样……郁景兮,竟然是个女子! 齐江天目光灼灼,直把那小姐看得满面通红,但见救命恩人是这样的青年才俊,心里却十分欢喜。她向齐江天颔首微笑,随即回身上轿,掩上轿帘。 “请问,这位可是郁家小姐?”怕自己认错人,齐江特意向那丫鬟求证。 “正是。” 齐江天心下一喜,微笑道:“在下不日定当上门拜访,请小姐放心。” 此时轿子刚好经过他面前,只听那丫鬟嘟囔起来,“老爷这几日心情不好,不一定见客。” 看着轿子远走,齐江天一时高兴,一时意外,各种情绪不停地翻滚。 同行三个月,他竟没发现郁景兮是个女子!他们还曾睡过一张床,虽是和衣而卧,但是,但是……他实在太迟钝了! 之前他曾想过,断不断袖他不在意,可郁景兮出身大户人家,恐怕会有许多束缚,即便他愿为自己不顾一切,但始终会受到伤害。但她是女子就再好不过,至少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然而冷静一想,又有些忧心。 所谓门当户对,她既是富家千金,必定婚配名门公子,像自己这样居无定所任意飘摇的江湖人,又是私定终身,她父亲一定不允许。 难怪分开前她会说那样的话,难怪这几日她会杳无音讯,也难怪那丫鬟说老爷心情不好…… 一通分析后,齐江天打定了主意,他绝不能辜负郁景兮的一番心意,更不能让她一人努力。 若是连心爱之人的幸福都给予不了,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第二日,齐江天备了份礼上郁家提亲。 向郁小姐提亲的几乎天天有,但郁老爷没一个满意的,几位官家公子要么已有家室,要么年龄太小,以致郁小姐十八岁仍未许配人家。 今日听说来的是个江湖人,他本想让管家打发了,可一看拜帖,不想竟是齐江天! 他虽是个生意人,但见多识广,江湖上的事也略知一二。齐江天是这两年江湖青年一辈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据说品貌不凡,一表人才。 郁老爷决定与之一见,又留他吃了午饭,觉得这年轻人确实不错,心生好感。只是他江湖人的身份始终是个疙瘩,身为父亲,到底想让女儿今后有个稳定的生活。 郁小姐很快便知道了这事,父亲向她说起时,她又讲了当日救命的恩情。郁老爷恍然大悟,看女儿也有意思,自己掂量了半天,倒有些松口。 女儿已经十八,婚事再拖不得。 他将最后一道关交给了郁景兮——曾经很多向郁小姐提亲的人都败在郁景兮手下,郁景兮也认为,自己的姐夫,一定要比自己更有本事,更懂得爱护姐姐。 毕竟,那是这世上与他联系最紧密的人,那是他的孪生姐姐。 见面定在三日后,齐江天知道了觉得好笑,没听说过娶妻还要经过小舅子同意的。 趴在屋里养伤养到八成好的郁景兮也不再有从前试炼准姐夫的玩乐心态,但他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说不定能趁着见客的时候,偷偷溜出去。 然后,便再也不回来。 茶壶里的水已经变凉,孟散换了壶新茶,看看“曹老汉”,人皮面具后的脸,此时会是什么表情? “故事讲到这里,二位应该清楚了吧。想来,再不会有比那天的碰面更可笑的事了。” 郁景吹了吹滚烫的茶水,看着杯中细小的波纹,目光里露出苦笑。 仿佛那笑话一般的事实,和之后灭门的惨剧,都只在这一杯茶里。 时间或许真有冲淡的本领,却是把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冲淡了。 第14章 齐蒸笼的养成(灭门始末)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根本没有准备,更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将麻烦化解,反而因为不懂克制,把结果越弄越糟。我当时一直在想怎么逃出去,恍惚间只听说那人是个有名的江湖人,连姓甚名谁都没问清楚,结果到了厅里……” 郁景兮突然顿住,起身走向窗边,沉默了一阵,才得以继续。 这是他第一次同人讲起那日的情景,这些年来他不断努力遗忘,如今却发现,就连当时厅里的摆设、齐江天衣裳的颜色款式、和他脸上笑意的深浅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他呆呆看着眼前的人,愣了半晌,突然大笑起来。 想尽办法出去见他,不想他倒自己来了,还是以姐夫的身份,好,真好。 背上未痊愈的伤隐隐作痛,是了,当初有多快乐,今日就有多痛苦。 “原来是你?”郁景兮笑得几乎喘不过气,“……太好了,爹,不用再试,也无需犹豫,就是他了!孩儿保证您再找不出比他更好的女婿!” 郁老爷正为儿子突然的癫狂不解,齐江天却彻底傻眼,犹如从崖顶轰然落入深渊。他即便再笨,此时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快意而绝望的笑声让他害怕,不想他误会,不想失去他的信任,是那时混沌的思绪中唯一的念头。 “景兮?你才是景兮?!你听我说,我以为你姐姐是你,我以为你是个姑娘!” 抱住那狂笑不止伤心欲绝的人,却已忘记厅里还坐着郁老爷,更有一群下人站在周围。 郁老爷正要发怒,齐江天已施展轻功带着郁景兮出了郁家,一路畅通无阻。 身后传来桌椅板凳被踢翻和茶盏破碎的声音,郁景兮一阵恍惚,终于紧紧抓住了喜欢的人,可心中已隐约明白,真正的幸福,恐怕再也不会到来。 一路上他皱眉忍痛,齐江天知道他身上有伤,回到客栈便剥了他衣服查看。 满背狰狞的伤痕让他心痛不已,郁老爷不懂鞭法不识轻重,这一顿鞭子,有些只伤到皮肉,有些却伤了筋骨。重新上了一遍药,齐江天看着自出郁家就沉默黯然的人,终于忍不住吻了他。 始终料不到,他们的第一次,竟这样不完美。 郁景兮像是失了魂魄,面对期盼已久的吻,无半点回应。空洞的双眼让齐江天慌了神,害怕他再也好不了,害怕自己会被拒于千里,便不停地解释,只希望能得到原谅。 那一晚,他们把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 即使郁景兮并没有太多兴致,可他们确实极其渴望着对方的身体。 而让他又意外又感动的是,齐江天竟然主动将自己给了他。 讨好也罢,乞求也罢,郁景兮知道他是真心的,也知道,唯他一人会为自己付出至此。 那是相爱之人的仪式,仪式之后,两人骨血相溶,最亲密不过。 那郁景兮第一次看到齐江天疲倦的样子。下意识抬手拭去他额上的汗珠,却被抓住手腕,那人目光里有希冀,更有祈求。 “景兮,是我错了。我那天看到与你长得一摸一样的姑娘,便以为你是女子,以为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就高兴地昏了头,根本没想过这件事有多少不合理。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你也说过,这次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与我分开。” 郁景兮将手抽了回来,他是那么说过,可事到如今,这已不仅仅是他们两人的事了。 他们成全了自己,谁来成全他姐姐。 一个未嫁的姑娘发生这种事,要怎么办? 然而事实,远比他想的更严重。 郁老爷的正妻早逝,仅育有一女,已出嫁好几年了。郁景兮和姐姐的母亲是二夫人,当年产后落下病根,也过世得早。郁老爷如今有四房妾室,其中有两个生了儿子,都是十几岁大小。 郁家的家业无疑要交给郁景兮,底下也没人敢反对。可如今倒好,郁景兮一走,便给那两个有心为儿子谋划的小妾钻了空子。 不知是哪个姨娘火上浇油趁空给郁老爷吹风,说一定是郁小姐和郁景兮串通好演了一场戏。郁老爷觉得有理,气急败坏,口口声声怒骂他没有这对败坏门风的子女,扬言要将那两人赶出门去。 郁小姐最是无辜,准夫婿竟是断袖,还与她的亲弟弟相好。 她不仅丢了脸面名声,更伤悲自己命苦福薄。 只是未及伤心就听到了父亲的震怒之言。知道父亲正在气头上,多说无益,她便将一切苦楚径自吞下,想等父亲消气再慢慢解释。 谁料不过半天的时间,府中竟议论纷纷,言语不堪至极。说她和弟弟表面知书识礼规规矩矩,实则仗着好面皮好家业便胡作非为。 说弟弟好龙阳,她也不守妇德,常和弟弟一起跟男人厮混,否则也不会十八岁还嫁不出去。这次勾搭上江湖侠客,无奈事败,便又装起可怜人,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她躲在屋里避了一晚上,伤心了一晚上,第二日决定向父亲解释清楚,可一出门,就见周围人指指点点,相互间窃窃私语,鄙夷地斜眼看她。 偏偏不当着她面,而是在她身后,指着她的脊背,那看瘟疫一般的神情,最让人难以忍受。 来到父亲门前,管家却说老爷吩咐不见任何人,她没办法,只好转身回去,继续迎接一路上几乎将她刺透的议论和眼神。 人言可畏…… 她是个性子柔弱的姑娘,可柔弱中也有自己的一份高傲。她知道即使她是清白的,可只要人们那样说了,就是一世的污点,无论如何都抹不掉。 背负无数骂名,不如一死明志。她大哭一场,吞金自尽。 长子跟男人跑了,掌上明珠自尽身亡,郁老爷难以承受,一病不起,情况危急。 而这一切,郁景兮并不知道。 等他知道的时候,却是家中一个老仆前来找他,说老爷和小姐都死了。 小姐畏于人言羞愤自尽,老爷看似是病故,其实是三姨太趁他病重用药给毒害了。如今家中大权都在三姨太手中,她儿子,也就是二少爷不久后就会成为郁家当家。 郁景兮如遭五雷轰顶。 他明明在想办法挽救,可不过几天时间,怎么就,怎么就会…… 当夜,齐江天发现郁景兮不见了。 郁景兮回了家,半夜偷入三姨太房间,将人手脚绑好嘴巴封住,一把匕首架上脖子。 三姨太惊恐地仿佛看到地狱勾魂的恶鬼,努力挣扎,即使说不出话也不断求饶。 郁景兮的脸色却比那匕首更冷,直盯着对方的眼几乎渗出鲜血。 “是你害得我姐姐自尽,又毒害了我爹,是不是?” 女人拼命地摇头,拼命抓住一切可能让他回心转意的机会。 郁景兮毫不理会,用刀尖抵住她的喉咙,“杀人偿命,你早该想到的。” 右手举起,正要狠狠落下时,身子突然被大力一拉,再看时,他已被齐江天挡在身后。 “浑身都在发抖,这样的你,能杀的了她吗?”齐江天面冷如霜,缓缓从剑鞘中拔出寒光冷冽的“无尘”。郁景兮不由一震——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齐江天出剑。 “真正害死你姐姐和你爹的人,是我。我明白你的心意,那些中伤,那些污言秽语,我会让它们在今日停止。你的双手不该沾任何不干净的东西,所有的罪孽,就让我一人承担。杀人偿命,你说得再对不过了……” 剑光一闪,就见那女人瞪着眼直挺挺躺在床上,一脸狰狞,样貌恐怖。 似乎有血一滴滴从床上淌下的声音,再看齐江天的剑锋,一尘不染。 其后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整个郁家在深夜中彻底睡了过去。 郁景兮终于知道,那句“我会让它们在今日停止”是什么意思。 灭门二字,听来惨烈,看来血腥,可事实不过是几盏灯笼熄灭。没有叫喊,没有挣扎,只是第二日,再不会有人醒来。 齐江天将那柄光洁如新的“无尘”交于郁景兮手上。 “以前我太天真,现在明白了,相爱又如何,依之前的状况,我们根本无法在一起。如今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这样的话,你今生都不会忘了我。我的命也交与你,何时想要就来取吧。” 齐江天似乎在笑,郁景兮看看手里的“无尘”——对于剑客来说,剑就是生命。 “我们从今后就是仇人了?” 郁景兮自然自语,将剑交还给他,默默离开郁家。齐江天跟身后,两人就这么走着,沉默着,从这一夜到第二夜,最后走至郊外山上的断崖边。 郁景兮已经没力气了,靠着颗老树站着,直到天边微亮,红色若隐若现。 齐江天在十步之外看着他,等着自己这条命的归宿。 正是日出,郁景兮转过身来,那张脸沐浴在一片暖红里,甚是好看。 “我看过许多美景,如今才发现,最美的,竟就在身边。” 然后,齐江天以为自己花了眼,郁景兮竟急退几步,纵身跳下断崖。 崖下是湍流的江水。 “然后你没有死,还被高人所救,教你医术和易容术,是不是?” 郁景兮顿了顿,转过身来,笑道:“袁教主果然聪明。” 好像刚才那一切,都未曾发生在他身上。 “那位高人就是姓曹的,他说他年轻时也是常教中人,但很早便与爱人一同退隐,醉心于医术,男子怀胎的绝技也是他苦心钻研而成。” “这么说他的爱人也是个男子?” “想必是吧,但我遇到他时,他只孤单一人。他说不想一身本领后继无人,便传授于我。本来也要传我功夫,只可惜我不是练武的材料,起步又太晚,学了一个月没任何进展,便作罢了。” 袁玖皱起眉,“常教的,姓曹,还懂易容术,一定不是无名之辈……” 孟散适时插话道:“教主,那位前辈退隐甚早,恐怕要问问教中元老才知道。” “也对,”袁玖点点头,复又看向郁景兮,“后来呢?我是说,齐江天怎么会……怀上孩子?” “那位前辈想是心愿已了,一年多前便去世了。他知道我的事,临终前说我若不想惹麻烦,可以用他的模样继续在村里做个安分守己的大夫。一开始我过着平淡的生活,但有次突然听说齐江天每年都会去郁家小住,便忍不住想去见见他。” “这一去,就给他带了个娃儿?”袁玖调侃道。 郁景兮苦笑,“我见到他时,他日夜与妓子小倌风流快活,还对我说如果我不是来取他性命的,就不要来找他。我一时气愤,便对他下了药……” “哎你等等,”袁玖一拍桌子站起来,“你当初足足折磨了我七七四十九日,怎么到他这儿一副药就行了?莫不是你故意折腾我吧?” “袁教主稍安勿躁,须知我对你做的,才是负责之举。当时我一气之下,迷翻他十日之久,又用猛药强行令他怀胎,按理说这么做只有不到一半的可能,却偏偏成功了……” 袁玖和孟散听得背后发凉,这郁景兮发起怒来竟如此可怕…… “两位见笑,前前后后所有事凑在一起,我那时真是气得失去理智了。他知道以后不断想办法弄掉胎儿,看见我像看到瘟神。我没办法再呆下去,只好离开,但又不放心,便雇了贵教和古门的探子打探他的消息。我回到村子,接着就遇到了你们。” “那个雇主就是你?” “没错。” “原来如此。”孟散叹道。 “我以为他一定会打掉孩子,可那天我见到他……他只是不肯承认罢了,什么都一个人抗,以为这样做我会讨厌他,以为我离开他了就会快乐,真是太傻了……”郁景兮自言自语着,突然一正脸色,“袁教主,等他生下腹中孩子,你就会杀了他是吗?” 袁玖一愣,“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当初我俩没死根本是个错误。袁教主只管动手,我会陪着他一起,至于孩子……”他突然向袁玖行了个大礼,“请看在我也帮过你的份上,代为抚养那孩子吧。” 第15章 胎气 “小散,你陪着郁公子,本座乏了,回去歇一会儿。” 袁玖并未理会郁景兮的恳求,摇起扇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剩下两人大眼瞪小眼。 孟散尴尬地笑了笑,道:“我家教主一向是这样,郁公子别见怪,我私底下会帮你劝他的。” 郁景兮倒是很温和,“相处久了,袁教主的为人我也略知一二。只是没想到,你竟会帮我说话。” 孟散叹了口气,“天意弄人,世事难料,徘徊在爱与恨之中,你和齐江天都不容易。” “是啊,徘徊于爱恨中的感觉,你也同样清楚。” 郁景兮意有所指地看着孟散,孟散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更是尴尬地自嘲起来,“我?我的恨远不及你深,爱,怕是也比不上你。” “袁教主若听到这话,一定会很伤心。” 孟散苦笑,“我家教主心在哪里,甚至有心无心,都是未知之数。” “袁教主太聪明,与他在一起的若是女子倒还好,若是男子,难免会有许多摩擦和不如意。但就我看来,袁教主很重视你,你无须妄自菲薄。” “我并非妄自菲薄,只是有些事情,我自己也尚未确定。” “是吗?”郁景兮若有所思地低喃,“果然个人有个人的苦。或许相处地再久一点儿,你们便能更明白相互间的心意。要知道,我一直很羡慕你和袁教主。” “承你吉言。”孟散忠心谢道。 袁玖说是回屋歇,但此情此景,怎么可能安安稳稳地睡着?实话说,郁景兮和齐江天的故事让他震撼,毕竟,在他身上与游戏无异的感情在别人那里却是生生死死的惨烈…… 他说不清心里那股不对劲儿究竟是不屑,还是嫉妒。 下意识摸了摸心口,什么叫刻骨铭心?他从来都不知道。但内心深处确实渴望着一份独一无二的感情,否则,又怎么会有这个孩子的出现? 原以为孩子就是明证,可与别人一比,自己期望的感情却那样苍白无力。 不懂得表达,甚至是羞于表达,明明是真心话,可一旦从他口中说出,却如同游戏调侃。日子久了,谁还会认为他有真心?也正因为如此,孟散才一直避犹不及吧。 想问问郁景兮深爱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又觉得太丢脸。从前以为所有的一切都尽在他掌握之中,如今看来,最重视的那个人,却离他最远。 低头看着略微突起的小腹,那小小的胎儿真的有动静了,一下一下轻轻撞击,应该是小脚丫吧?他眉头一皱,话说回来,这个月份的胎儿,是人形的么? 不过都无所谓,再过一阵子,他就会跟齐江天一样了。 “教主,属下买了您喜欢的点心,这会儿无事,不如尝尝看?” 孟散突然敲门,袁玖回过神,道声“进来”。 看着那人的身影,突然明白,深爱着一个人的感觉,应该就是现在这样的了。 结果他没吃点心,而是一把将孟散那劲瘦的腰身揽了过来,一如既往地笑着,“小散,昨夜未做完的事,不如趁现在做了吧?” 他的手在孟散腰带附近徘徊,是以无比清楚地感受到了对方身体的僵硬。顿时心里一滞,这是怎么了?以前就算他不愿意也会有反应,就算没反应至少会窘迫。 可现在…… 果然,孟散后退一步单膝跪下,沉声道:“请教主先将水公子安置好,再考虑属下不迟。” 袁玖一怔,类似的话他不是第一次说,可这次却异常坚定,看来,他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袁玖心中叹了一声,起身道:“是不是郁景兮跟你说了什么?” 他一向敏锐,孟散并不意外,心里掂量了一下,“说是说了,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可你却有了十分紧要的决断,对吗?”袁玖语气一扬,“也罢,在这事上,我最不喜强迫别人,你自有分寸就再好不过。该说的上回我都说过,至于今后怎么做,你就看着办吧。” 袁玖闭上眼睛,冲他摆了摆手。如此不在乎的态度,让孟散一时有些失落。 他的确因为郁景兮的话有了些想法,与其跟袁玖不温不火地拖着,不如说个清楚来得痛快。可如今怎么就像狠狠一拳砸在棉花上,反而是自己吃痛呢? 与袁玖回到了从前规规矩矩的主仆状态,接下来的几天,孟散得闲了便观察起齐江天,发觉他肚子又大了不少,行动也更加不便。 老天似乎嫌这日子太过沉闷无聊,便又生了件事——守院子的一个手下来报,说方才凌中南突然到访,跟水寒衣吵了起来,情况不妙。 袁玖皱皱眉头,吩咐孟散在此留守,自己跟报信的手下一同回去。 上马前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顾不了许多,心道路程不远,胎儿也该承受得住。 奔回小院,手下人说凌中南已经走了,还加了句“样子十分不悦”。 袁玖可懒得理他悦还是不悦,直接去找水寒衣问个究竟。 水寒衣伤好了许多,此时已行动自如,分别几日再相见,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你与凌中南素不相识,好好的怎么会吵起来?他没把你怎么样吧?”袁玖开门见山,将对方预备的问候和关心都挡了回去。 水寒衣无奈道:“今日他突然来访,我看那位舵主一人忙不过来,便帮他一起招待。那位凌门主说了几句很不中听的话,我一时生气,便驳了他几句。给你丢脸了。原本不想劳你特地跑一趟,可他们却说必须禀告你一声。” “……凌中南有时的确欺人太甚,他都说了什么?” 袁玖明知故问,果然见水寒衣红了脸,很是尴尬。 “说……说不过几个月的交情,要我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说你是个没长性的,翻脸比翻书还快。”他越来越窘迫,偷偷去看袁玖,却见那人正意味不明地笑着。 “那你以为我是个怎样的人?” “在我心中,你一直是正人君子。”水寒衣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其实我之前从未与人争吵过,只因对方气势汹汹尽说些混话,我实在气愤难平才……想来那场面一定十分难看。” “这么一说,我倒很想看看你骂人的模样。”袁玖打趣道,“然后呢?” “说来真是可笑,我与他不是同路人,连吵架都吵不到一起去。他大概也觉得无趣,便又说了些让我好自为之的话,就走了。” “走了?”袁玖的笑意猛然收住,眉头渐渐皱起。凌中南绝不是那等无理取闹之人。 “是啊,他来得快去得快,我也奇怪呢。” 袁玖摇扇子的手慢了下来,将整件事细细理了一遍,突然一拍手站起来,“糟了!” 不顾云里雾里的水寒衣,他快步掠出门外,召集手下一同赶往郁宅。赶到一看,两方人马果然正斗得火热,该死的凌中南,竟给他来了一招调虎离山! 布置在郁宅的守卫共十八人,凌中南派来偷袭的却足有近四十人。袁玖不能将院子守卫放空,因此只带了不到十人过来。躲在高处看了看形势,常教一对二,略处于下风,加上后援,算是势均力敌。做了简单的布置后,他率众人加入战圈。 孟散与另外三人所守的东厢附近对手最多,他施展轻功直奔那里而去,一路上见不少手下受了伤,心中不免难过——这次着了凌中南的道,责任全在于他。 对方都是精锐,孟散被三人围攻,渐渐不敌。 袁玖翻身而下,腰带中抽出佩剑,横刃一抹,欲袭孟散背后之人便倒地不起。 对方见袁玖出现,不由一惊,暂时停了招式,同时又上来几个人,形成一个包围圈。袁玖一脸镇定,与孟散背靠背站在中央,手中长剑泛着煞人的光芒。 孟散明白袁玖的意思,他吃惊意外,心中也甚是感动,可仍有那么几分磨不开的情绪。不知是出于护主的衷心还是逃避的决意,他说了句此时万万不该说的话。 “教主去保护水公子吧,这里有属下足矣。” 袁玖理所当然地怒了。 他泄愤的最佳方式,就是让周围人都成为他剑下之鬼。 强大的杀意在他身上瞬间燃起。 剑是冷的,目光是冷的,气息也是冷的。快如鬼魅的身法腾空绕了个圈,六个黑衣人本能地提剑一挡,恍然一瞬,方才还活生生的人,竟已一命呜呼。 孟散离袁玖最近,那周身萦绕的寒意他再清楚不过。上次与齐江天交手,袁玖只用了七八分的功力,而这一招却是十成的水准。 虽说速战速决是上策,但……有必要么? 对上那双眼,他突然明白过来——那人真正想一剑劈了的,恐怕是自己吧? 孟散觉得有点儿冤,他所求为何,袁玖不是不明白。只不过没顺他的心意,他便动怒至此。 “现在是愣神的时候么?还不去前院帮忙!”袁玖一声厉喝。 孟散一怔,退了半步。 “……属下遵命。” 袁玖莫名其妙发火,他只好暂避锋芒,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原本他只想做个称职的侍卫,却糊里糊涂地被搞成孩子他爹,然后他便想做个独一无二的孩子他爹,难道这也错了? 毕竟孩子他爹与侍卫不同,不是人人都能做得,更不是可以几人一同做的。 袁玖飞身立于屋顶,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东厢里的二人倒十分镇定,齐江天盘膝打坐,易容的郁景兮静静看着窗外的战局。 “你应该可以趁乱逃出去。”郁景兮突然道。 半晌,齐江天睁开眼,“老伯未免太看不起在下。在下就算要走,也会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走,趁乱逃脱这种事,在下决不会做。” 郁景兮用余光打量起那张不带任何表情的脸,微微皱起眉角,心中叹了口气。 对方见势不好立刻撤退,看来主子也下过命令,不必做无谓的强攻。袁玖拦住准备去追的手下,他已知道了凌中南的意图,几个小喽啰的命,要不要都无所谓。 一言不发往主屋走去,对紧跟在身边的那个人,完全视而不见。 袁玖面色不佳,额角挂了层细细的汗珠,努力忍着腹中的抽痛——从快马返回小院时就有些不适,来回折腾两趟,刚才那一招真气用得太猛,再加上被孟散点燃的怒火…… 难怪腹中那小家伙会闹别扭。 脚下步子越来越快,谁料竟适得其反,抽痛连带着内脏一起猛烈地翻腾纠缠。 所有的坚持宣告结束,他手捂小腹跪倒在地,紧咬着下唇,浑身颤抖不止。 一定要忍住。 已经够丢脸了,若当着这人的面叫痛,他颜面何存? 孟散吓了一跳,虽然知道他已有近五个月的身孕,但潜意识里总以为他很强,不需要任何人保护,因为他是自己几乎无所不能的教主。 然而…… 手上的动作快过了思考,当孟散将袁玖打横抱在怀里的时候,两人都愣了一下。尴尬地对视后,孟散移开视线,脚下如风,因而并未注意到怀里人脸上的微红。 他只是有些感慨,原来这人也会有脆弱的时候。 这样的怀抱不好吗?不过是要他稍稍放低姿态说一句话,一切就水到渠成了,不好吗? 这似乎是孟散身为侍卫的第一次失职,一时情急,他就这么抱着袁玖冲进了东厢。对着面前那两双先是惊讶再是质疑最后转为了然的眼神,他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或许是,我家教主……动胎气了? 袁玖的脸越发烫了起来,怕人看到,便将头往孟散怀里埋了埋。顿时又觉得这动作太过暧昧,便大力扯了扯孟散的袖子,低声咬牙切齿道:“快放本座下来!” 第16章 教主被抢了 袁玖半躺在床上,脸色很难看。郁景兮方才给他扎了针,总算缓解了腹中疼痛。至于原因,当然是妄动真气、颠簸频繁、郁结不发等等。 床边伺候的孟散有些不服气,他郁结不发?明明是自己郁结不发才对吧。 “待会儿告诉齐江天,我们明日一早回去,在郁家住了这些日子,想必他也够了。” 半晌,袁玖才不情不愿地开口。 “那这次的事,教主准备怎么办?” “没看到凌中南做得很漂亮么?”袁玖语气不善,“死了的死无对证,活着的更别想问出半个字来,难道我会傻到直接去逼问他?” “教主的意思是……” “其实他也清楚,从我手里抢人绝不容易。这么做不过是想给我添麻烦,不让我安生罢了。我已一再忍他,他若再不识好歹,就别怪我不客气。” 孟散很是无语,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当日欠下的情债?他真不明白,明明已经事务缠身如此忙碌了,还偏纠缠这些个不好惹的男人,不累么? 袁玖突然捂着嘴咳起来,孟散从自己这个角度看去,夕阳在他脸上落下一层阴影,精致的五官美则美矣,却很没精神,透着深深的疲惫。 “你出去吧。”袁玖闭上眼睛,话里带着些许无奈和苦恼。 孟散突然压抑起来,仿佛胸口落了块大石。这话,像是袁玖故意赶他走。 “教主……” “何事?” 孟散一怔,不由自主地就开了口,或者只是想叫叫他而已?他不是没努力过,而是袁玖从来不肯正视他的努力,他便更迷惘,这样等待下去,真的会等到想要的结局吗? “没什么,教主您好好休息,属下先行告退。” 出了屋,黄昏中失修的荒宅更添几许寥落。他和袁玖之间一直存在的疙瘩如今正一点点变大,能不能有解开的一天,他也不确定。 从前常有的调侃也没了,现在的袁玖,似乎也更倾向于让他只做个侍卫。 或者正是他的认真和努力触到了袁玖的底线,那样的人,在这种事上绝不肯低一下头,那自己还奢望什么?他说过,记住自己是他腹中孩子的爹,原来,只是字面意思这么简单而已。 齐江天倒是随遇而安,一切听从安排。第二日一行人回到小院,看来看去,只有水寒衣一人高兴。袁玖倒是一直挂着笑容,但孟散看得出,他笑得很勉强。 将袁玖送回房孟散就识趣地退了出来,那人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五个字——不想看到你。 症结是从哪里开始的?昨日打斗时对他说的那句话?连续两次拒绝他欢好的要求?还是他喜悦兴奋时自己的冷漠疏离?然而无论是哪个,结局都已注定了—— 水寒衣正端着茶微笑着走进袁玖的院子,他站在不远处,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看似温和甚至有些柔弱的书生,从他们相遇开始,就是一脸“我会赢”的表情。那份淡定,其实根本是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准确说,是没把他孟散放在眼里。 不温不火,不疾不徐,偏偏鬼魅般的,最关键的时刻总少不了他。 孟散越想越气,忍不住吐了几句脏话,心想当初在青州时真该让那些强盗揍死他! 水寒衣泡的茶清香淡雅,袁玖喝了两口,心里畅快起来,脸上也露出惬意的笑容。 他这一笑,水寒衣也跟着笑了,像是自己的努力终于得到肯定的餍足,欣慰并感激着。 “怎么了?”袁玖没放过他这个表情,关心道。无论如何他必须承认,一边喝茶一边看美人笑,绝对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水寒衣收住笑容,“昨日你若不走,我原本是有些事想问你的。” “现在问不也一样?” “是,也一样。” 他在袁玖对面坐下,有些局促,“昨日听凌中南话里的意思,你与他曾经……相好过,是不是?” 袁玖执杯的手一顿,突然盯着水寒衣毫无顾忌地审视起来,目光直入人心,让水寒衣不禁红了脸,心也跟着慌起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你很重要么?” 水寒衣一怔,沉默半晌,坚定道:“很重要,我希望你能据实相告。” “好吧,”袁玖叹口气,将扇子打开轻轻摇着,一脸的轻松自在。情绪瞬间千变万化,每每如此,也总叫对方摸不着头脑,不知不觉就陷入了他的步调与圈套。 袁玖像是在思考一件很重要的事,琢磨道:“怎么说呢,我觉得相好这个词,有些偏颇。” 水寒衣皱起眉,“此话何解?” 袁玖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那眼神似乎在说“你要承受得住”。 “我以为的‘相好’,是指两情相悦真正在一起,与凌中南不过是一段时间的床上关系罢了。” 他语气云淡风轻,水寒衣虽早有预料,此时仍是忍不住露出凄然之色。 “……一段时间?” 袁玖皱起眉回忆了一下,“一年左右吧。” 顿了顿,水寒衣又道:“我听说,不止是他,还有许多人……” “是,曾经还有许多人与我都是这样的关系,这不是秘密,你也无须露出这种艰难的表情,”袁玖站起来,笑着走到他对面,“突然问这些,想必不会只是因为好奇吧?” 水寒衣抬起头,那笑意盈盈的面庞让人如沐春风,那双眼又似能看穿一切,那样自信,你的心意好像已全部写在他脸上,你在他面前,完全没有秘密可言。 不仅没有不适,反而很舒服,让人不禁痴迷于这个笑容,这是何等的魅力? 也难怪会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走入他温柔的陷阱。 “那么现在的你,是一个人么?” 鬼使神差的,水寒衣这么问道。话音一落,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现在?”袁玖眯起眼,有几分不确定,随后又很快确定了,便低头笑道:“是,是一个人。” “那,那孟公子……” 似乎也觉得自己的问题太多,水寒衣声音渐小,低下了头。 “小散嘛……”袁玖状似认真地拖长了调子,水寒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正巧此时,孟散来询问袁玖晚上想吃什么。他知道水寒衣自打进来就没出去过,是以多了个心眼儿,敲门前特意咳嗽了两声给里面人提醒。 结果他这一咳,还真是提了醒,水寒衣刚问到关键处,脑中一闪便想出个一石二鸟之计,随即扬声道:“孟公子与你究竟只是主仆关系,还是另有其他?” 孟散敲门的手顿时停在半空,然后僵硬地收了回来。 袁玖明白水寒衣的用意,不觉有些头疼,看来他是真的豁出去了。 只是袁玖也觉得这个问题有些难答。该怎么说,才既简便又准确呢? “你们……相好过吗?”水寒衣看向袁玖,眼中有惶恐。 袁玖想想自己刚才对“相好”的定义,道:“没有。” 门外的孟散像被一记闷雷击中。 “那你们做过那事么?” “做过。”袁玖答得十分坦然。 水寒衣愣了愣,“那你们以后……” “其实我跟他已经很久没做过了,”袁玖语气坚定,“我想今后也不会有这种可能。” 水寒衣一怔,随后像是卸下浑身的重担,整个人轻松了许多。半晌他站起来,直视面前袁玖的双眼,目光突然迸发出强烈的渴望。他捧起袁玖的脸,微眯起眼睛,凑了上去。 那双薄唇即将蹭上来的时候,袁玖面无表情地扭过脸,水寒衣心里蓦地一凉,露出惊慌神色。 袁玖低低地叹了口气,道:“我是怎样的人你已清楚,还甘心如此吗?” 水寒衣却无畏地笑了起来,“每个人都有一心一意的时候,所谓风流,在遇到真心人之后便不堪一击。我有些执着,尚未发生的事,在我眼中都不不足为惧。” “呵,”袁玖回视他,不禁也笑了起来,“看来你不仅是执着,还很自信。”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袁玖轻轻抬起水寒衣的下巴,将那张白皙的面庞细细端详一阵,像是在确定什么,随后点头喃喃自语,“好,好……你果然不一般。” 这些对话孟散听得一清二楚,越听越想大笑出来。但他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嘲笑那两个说话说得胃里泛酸的人,还是嘲笑无能的自己? 旁人往前冲一步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不知冲了多少步,却次次碰得满鼻子灰。 看来,不属于自己的,确确实实强求不来。 说到底不过是一时糊涂,袁玖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惯用的调笑勾引使到他身上,他竟就飘飘然飞上了天,以为自己不一般了,也难怪摔得最惨。 窗户上那两个模糊的人影逐渐靠在一起,孟散终于转身走了。 这个水寒衣,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大言不惭,今后又能得个怎样的结果,他拭目以待。 那日以后,水寒衣与袁玖同吃同住,孟散则彻底沉默,袁玖不找他他便不出现。 所谓贴身侍卫,“贴身”二字,早已被水寒衣抢了去。 这天碰到郁景兮,孟散发觉,这是如今唯一能与他说上话的人。郁景兮也这么觉得,两人便来到院里一个僻静角落,摆起棋盘,长时间内只是对弈,仿佛所有的话都在这棋局中。 最后是盘和棋,两人对望一眼,默契一笑。 “没想到孟公子棋艺如此高超。” “是前辈让我的。” 郁景兮一怔,淡淡笑道:“此时竟还有心情开玩笑,孟公子真是好定力。” “是啊,在此事上的执着,比起你来,我确实差得远。” 孟散不痛不痒地回击,倒教郁景兮一时羞愧地无地自容。孟散不好让他一直难堪,便迅速换了话题,“齐江天睡了?” “嗯,”郁景兮苍老的假面露出欣慰的笑容,“最近养成了午睡的习惯,真不容易。记得他以前常说,人生苦短,午睡就是浪费时间。” “恐怕是身子吃不消吧?” 郁景兮点点头,“我一诊脉就什么都清楚,他却仍是忍着不说。如今月份大了,行动不便是小,身为男子强行怀胎,身体的负荷确实并非常人能受的了。还有……” 还有生产时各种状况,他半分经验没有,此时也不免担忧。 “所以说你当时还真是狠心。” “所以说袁教主甘愿如此才更令人佩服,”郁景兮丝毫不落下风,顿了顿,语气缓了些,“因此我也始终觉得,袁教主对你是不一般的。” 孟散站起身,无奈地笑道:“我猜过几日我家教主便会问你要打胎的方子,你不妨提前备好。” 郁景兮一愣,正欲说什么,却见孟散摆了摆手。 “先告辞了,改日再找前辈下棋。” 看着那颇为寂寥的背影,郁景兮不禁感叹。不久前还羡慕他,如今却也是苦命人一个。 孟散出了院子去街上喝酒,他酒量本不错,只是一人独饮心内又不畅快,一直喝到半夜,回来时已甚是迷糊。跌跌撞撞进了屋子,门未关好,衣服鞋袜也未脱便倒在床上。 袁玖在不远处的回廊上站着,将一切看得清楚。 屋里的水寒衣拿了件长袍给只着中衣的袁玖披上,问道:“担心孟公子?” 袁玖回头看他,那双眼里,没有任何不满、假装和掩饰,而是完完全全的信任。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真真少之又少。 他揽过那人的肩一起回房,低声叹道:“小散是我最信任的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袁玖不仅没去问郁景兮要打胎药,反而任由肚子大了起来。六个月的身孕,穿稍微宽大的衣服勉强能遮住,却无论如何瞒不过与他几乎形影不离的水寒衣。 可水寒衣却沉得住气,对于袁玖身体的变化,始终视而不见。 两人完全可以这么耗着,但当睁眼瞎不被重视的感觉毕竟不好。终于有一天水寒衣忍不住问了,袁玖也不再迟疑,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唯独隐瞒一点,便是腹中孩子的另一个父亲。 水寒衣也不强求,淡淡地回了句“知道了”。 他这几乎没有反应的反应,让袁玖第一次感到有些难以应付。 当晚,正要歇息的孟散迎来了不速之客。他一时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换做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水公子,这么晚了有事吗?” “孟公子,在下有件很重要的事,想同你商量一下。” 第17章 美丽的毒物 因为怀胎的事,袁玖和水寒衣有了些嫌隙,但两人恰好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是以面上还是像往常一样和睦,所谓以静制动以退为进,正是如此。 袁玖自然不想让水寒衣占主动,便继续施展温柔攻势,趁着这天风和日丽,约他一同去郊外游玩。而在车夫的人选上,他犹豫半晌,还是决定由孟散担当。 此时的孟散深深地体会到身不由己是何种痛苦,准备好游玩所需之物,他站在马车前,看着从院里相携走来的两人——水寒衣一如既往的从容淡定让人有种想揍他的冲动,袁玖衣衫宽大,小腹微挺,行动上很自觉地小心了许多。 如此气定神闲,他对他家教主实在是佩服地五体投地。 驾车往郊外而去,这场景他再熟悉不过,从青州一路到平粱,水寒衣终于修成正果。 在一片绿油油的山丘上停下,孟散看着远处的青山近处的流水,草色青翠蜂飞蝶舞,想必袁玖会喜欢。思及此他不禁摇头苦笑,果然是习惯了,无论何事都会以袁玖的心意为先。 找了块视野好也干净的地方放下矮几,将备好的茶水、果品、点心一一摆好,袁玖摇着扇子笑得十分满意,道:“小散做事,最是让我放心。” 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给水寒衣炫耀,但话音刚落,三人便发现了不妥。 本该席地而坐,可看袁玖如今的身形,肚子虽然不大,但始终不方便。孟散面露愧色,却见水寒衣快步回到车上,抱了几个软垫下来,在袁玖脚边铺成个小凳的高度。 “试试看,这样会舒服许多。” 水寒衣抬头微笑,仿佛袁玖腹中的孩子是他的。袁玖合上扇子往软垫上一坐,一脸惬意。 顿时,孟散有种被人抢了宝贝的东西,又将他一脚踢开的感觉。 “小散,你也过来坐。” 袁玖向他招手,孟散一怔,道:“这里水草丰茂,属下去喂喂马,不打扰教主和水公子了。” 袁玖笑容一收,想了想,道:“也好,不过要快点儿回来,我有事与你商议。” “属下遵命。” 牵着马走远,胸口终于舒畅了些。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结果发现其实袁玖对他根本没有任何肯定和承诺,是他自以为是自作多情,他先爱上,当然是他错了。 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学习如何忘掉吧。 袁玖说要快点儿,所以他只是整理了一下情绪,有了心理准备便回去了。 远远便看见那两人的身影,水寒衣细心地为袁玖添茶,还亲自喂点心给他,袁玖似乎觉得这很有情趣,反过来也给水寒衣喂。孟散不由地移开视线,这种甜腻腻的做法,果然不适合他。 以袁玖现在的坐姿,腰带下那圆润隆起的一团再明显不过,孟散停下脚步,盯着那里看了一会儿,心里直叹气:无论努力多少次,还是无法忽视,那是他的孩子。 “小散回来了?”袁玖回头,招呼他过来。 孟散在两人对面坐下,喝了杯茶,问道:“今日玩得正好,不知教主还为何事分神?” 水寒衣见他们要说正事,便挪开些距离,径自喝茶——自相好后,袁玖将前后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是以如今说话也不避他。 “我们是时候回去了。” “回去?回教中吗?”孟散一惊,“属下以为教主要在此地等齐江天生下孩子。” 袁玖冷笑,“此时不走,难道等他生完孩子功力恢复再跟我作对?” 顿了顿,他眯起眼睛,“如今距齐江天的产期不到一月,正是他功力最低、最好对付的时候,一路上也无需担心他兴风作浪。若等他生了孩子,那时候,”袁玖一手抚上小腹,“却是我不方便了。而且,只要我不走,凌中南便不走,这样耗着,很烦。” 孟散恍然大悟,确实如此。 齐江天生完,袁玖正好怀胎七月,若齐江天真耍个花招,吃亏的一定是袁玖。单说那时回去一路的颠簸,恐怕袁玖也会吃不消。 这时水寒衣突然笑起来,袁玖和孟散俱是一怔。 “怎么了?”袁玖问道。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还挺自私的。” 袁玖哈哈笑了,“要说自私,这世上哪个人不自私。” 水寒衣顿了顿,道:“的确,如此说来,倒是我少见多怪了。” 临近黄昏时,三人打道回府。 上马车前,袁玖盯着孟散仔仔细细看了好一阵,弄得他心慌不止。 “教主,您……有事吗?” 袁玖又是担忧又是关切,道:“小散,你最近可是有心事?每日都一脸沉重的样子。” 孟散怔了怔,忙道:“多谢教主关心,属下很好。” “很好?”袁玖径自琢磨了一下,“很好就好。” 和水寒衣坐在车里,半晌无话,周围空气中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隔阂和忧愁。 “三日后我就要走了,你与我一同走吗?”袁玖突然抓起身旁的手,问道。 水寒衣像是没听见,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是我该问你,许不许我一同跟去。” 随后两人笑起来,笑意却都有些疲倦。 “我知你因为孩子的事一直不痛快,你也该知道,我并不喜欢你掩饰。”袁玖轻轻拍着小腹,这些天来,他第一次正面提起这事,主动出击,倒要看看水寒衣怎么回应。 水寒衣摇了摇头,“我并非掩饰。要说我不计较,那是不可能的。但这孩子的的确确出现在我之前,我若太计较,又显得小肚鸡肠,”他不好意思地笑着,“所以我很矛盾。” 袁玖低头看着放在自己手掌上的那只手,这个人,还真是坦白。 水寒衣又道:“其实,我一直想在你身上拥有些旁人不曾拥有的、更亲密的东西,否则就总觉得,我与你同旁人与你是一样的,所以常常会忍不住想,我们之于对方,究竟算什么呢?” 他的语气,诚恳中带着点点寂寥,明明笑着,却根本不快乐。一点一滴的苦恼和挣扎,让听者不由为之叹息。一瞬间袁玖也有些恍惚,难道自己,真的伤害了他? 轻轻捧住那人的脸,清明的双眸中透着不着痕迹的隐忍和期盼。 袁玖道:“不如就趁今夜,让你拥有些旁人不曾拥有的、更亲密的东西?” 水寒衣微微红了脸,却是往袁玖隆起的小腹上扫了眼,“如今的你,可以吗?” “如今可以,恐怕过阵子就真不行了,所以,你要抓住机会。”袁玖倾身过去,贴住水寒衣的耳垂,声音里带着惑人的笑意。 说来也怪,从前袁玖一向是看中了谁便直接拐上床,办完了事再说后话,可与水寒衣却刚好相反,虽然睡在一张床上,亲吻和拥抱也常有,却始终没有再做别的。 并非不愿,而是两人似乎都心照不宣地觉得时机未到,所以并不着急。 可如今,若不进一步的话,恐怕就越走越远了。 回去后袁玖小睡了一会儿,说是累,但水寒衣知道,这也是为晚上保存体力。 近日怀胎的缘故令袁玖身懒嗜睡,因此今晚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心里也没底儿。 和袁玖相好,就意味着被压,水寒衣看得出,至少在自己这里,袁玖不会做下面那个。 袁玖醒后,两人吃了些简单清淡的饭菜,又去院子里散了散步,边走边聊,谁都没提马车上关于今晚的约定,但却心知肚明。 回房后,果然见一切都准备好了。 两人一同在那只大号的浴桶中沐浴,说是沐浴,实际是为了增添情趣和性致的前戏,仍是袁玖主导。他才将水寒衣碰了几下,对方便激动起来,他满意地笑着,如他所料,这人确实没经验。 挺着六个月的肚子,袁玖将已见迷乱的水寒衣从浴桶中捞出来带上床,看着那雪白的身体渐渐泛出艳丽的红色,清俊的面庞一点点染上欲望的痕迹,他浑身猛然烧起,下腹愈来愈热,身体蠢蠢欲动——长时间没发泄,再加上怀孕的缘故,他比以往渴求着更多。 眼神迷离起来,两人都已到了最佳状态。 他压在水寒衣身上轻轻摩擦,那人欲说还休的呻吟不断地挑逗着他,折磨着他。疯了般渴求着接触和交融,想要找到宣泄的出口——从前在情事中,他即使享受,但也相对清醒,可今日却几近迷狂了,果然是空虚了太久么? 分开水寒衣的双腿,他往下退了退,一手握住那人腰下的宝器,那人顿时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 袁玖生了玩弄之心,灵巧的手指在那东西上若有若无地滑过,水寒衣失了调子叫起来,眼中含着细小的泪花。见此情景袁玖更是激动,堵住那即将发泄的出口,另一只手沾了药膏来到那人身后,一点点深入开拓。 水寒衣只觉得自己飘了起来,身体的前后中心被控制,每每即将攀上高峰却倏尔落地,犹如隔靴搔痒,始终达不到极乐,浮浮沉沉。 他不断地求饶叫喊,真的要疯了。 双手抓着床单,却用不上力,继而抓住袁玖的肩膀,以固定住自己大力晃动的身体。 那宽阔的双肩正是他渴望的,指节攀着袁玖逐渐向上,最后插进对方头发——这是他现在唯一的支点,所以便像救命稻草般紧紧抓着不放手,然后大力按下去…… 猛然间天翻地覆,袁玖肩膀一矮,手法凌厉地将头上的两只手拽下来死死扣住,另一手使了招锁喉,将水寒衣按在床头。 水寒衣顿时窒息,张着嘴满脸通红,无辜地看着袁玖,却见那人早已消去情欲,一脸阴冷。 袁玖冷笑道:“兜了个大圈子,终于抓到你了,水公子。” 此时,水寒衣脸上的惊慌也没了,而是堪比袁玖一样的冰冷。 那双被袁玖制住的手掌,正泛着渗人的乌黑。 第18章 背叛 袁玖扫了一眼那双明显淬过剧毒的手掌,轻蔑笑道:“人长得真美,心却不是一般的狠毒。竟然想到在床上趁我防备最弱时杀我,你的确动了心思。” 水寒衣冷笑,“彼此彼此。” 袁玖笑意不减,锁喉的手稍一用力,水寒衣立刻痛苦地皱起眉。 “你装模作样的本事的确不错,只可惜想万无一失,还差得远。” 水寒衣脸上露出些许不解,看向袁玖,似乎是要让他说下去。 “读过书,知书达理有分寸自然没什么,可一路走来,于衣食住行生活起居上表现出的细腻精致,却绝不是出身贫寒农家之人能做到的;其次,从齐江天怀胎到我怀胎,如此惊世骇俗之事,你的表现未免也太冷静了些,”再次厌恶地看了看那双乌黑的手,“用毒如此熟练,必定通晓药理,我猜,当日在青州你第一次给我送药,就已知道那是安胎药了吧?” “是啊,我早就知道你自甘以男子之身怀胎生子,实话说,我对你也有几分敬佩。”袁玖的手一点点收紧,水寒衣说话越发艰难,面上却丝毫不见畏惧之色,反而十分有兴致的样子,“还有呢?” “还有你为我挡下齐江天的那只袖箭。”袁玖斩钉截铁道。 “齐江天的袖箭功夫,江湖上几乎无人能出其右,例无虚发,速度极快、路线精妙且灌了内力,那日他打我死角,结果却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给看得透彻还挡了下去,他一定羞愧地想撞墙。再者,他打得明明是我的后颈,你却是肩头受伤,证明你挡箭时一定背身跳了一下,还恰好避过要害之处,伤又好得如此之快,”袁玖冷笑两声,“若说你不会武功没有内力,那运气也太好了罢!” “另外,我袁玖不才,也算得上阅人无数。即使你再会装,在床上究竟愿不愿意,我一碰便知。” 水寒衣扯了扯嘴角,“看来,确实是我轻敌了。” 袁玖笑容一收,低头不语。 其实水寒衣还有一个最重要也最明显的破绽,只是他不能说——那户他曾去投亲却被赶出来的人家,袁玖亲自查过,最后得知,竟是水寒衣用毒威胁那家人帮他演这场戏,还威胁他们不能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否则就不给解药让他们毒发身亡。 查清此事,他顿觉一阵彻骨的寒冷。如今再看水寒衣的脸,想起他平日里的笑容和无微不至的体贴照顾,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善用各种毒药,还懂得压制内力制造不会武功的假象,就只能是…… 袁玖抬起头,笑盈盈的——这是孟散平时最怕的笑,一旦见到这种笑,就证明有人要遭殃了。 “寒衣啊,你可知道,我方才说那么多是为了什么?” 水寒衣艰难地张口,“为,为什么?” 话音刚落,袁玖笑容猛然一收,双目凌厉,杀意乍现,“为了让你做个明白鬼!” 清脆的“咔嚓”一声,袁玖将水寒衣双手手腕生生折断! 剧烈的疼痛直达心间,他本欲叫喊,可惜脖子被死死扣住,根本发不出声。冷汗顿时出了一身,而此时的袁玖根本不懂得怜香惜玉,出手狠绝,刚折了手腕,便要继续折断这修长白皙的脖颈! 水寒衣紧闭双眼,眼泪滑出,喉中本能地发出痛苦的呜咽。 袁玖修长的指节毫不留情地一再收紧。 突然间一声巨响,房顶被破,腾空跃下一个人来。 袁玖不着痕迹地勾起嘴角——终于把大鱼钓出来了。 那人身法也极快,垂直一掌直往袁玖头顶劈来。袁玖胸有成竹,先点水寒衣几个大穴,右手扯过衣衫披在身上,左手在床板上拍了几下,自己侧身一翻。 只见床板下十枚袖箭齐发,房顶偷袭那人没料到这里竟有机关,只好腾身向后饭翻跃。 而这一跃,恰好中了袁玖的陷阱。 那人将将站立之时,已有一柄熟悉的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持剑的袁玖披着一袭薄薄的白色内衫,衣带尚未系牢,从脖子开始露到胸口,小腹微腆,长发如瀑,笑得绝代风华。 “凌中南,半夜跑到本座房里,你想做什么?” 古门,是江湖上最善用毒的门派。 偷袭不成的凌中南此时脸色愈黑,袁玖却笑得十分欢畅。 下巴努了努此时动弹不得又断了手的水寒衣,袁玖讽刺道:“凌门主手下既有这样的佳人,不好好享用,反而送给本座这么久,最后还受此折磨,实在暴殄天物。” 凌中南正要说什么,袁玖又接过话头,一脸抓到老鼠心情十分好的模样。 “是了,本座差点儿忘记凌门主的毛病,你那身子,恐怕一日没有本座都不行的吧?那……”他故意露出疑惑的表情,“这些日子以来,凌门主是如何解决的?” “袁玖,你莫要猖狂!” 袁玖冷笑两声,“原以为你是因为捉不到齐江天才跟本座过不去,不想竟是因为床上的那些陈年旧事,凌中南,本座真是看不起你!” “哼,堂堂一教之主,竟为手下侍卫以男子之身怀孕生子,此事传出去,还不知是谁被人笑话!” 袁玖周身泛着寒光,“只可惜,二位今日毙命于此,本座的笑话,怕是看不成了!” 失手被擒的凌中南此时却一派悠然,水寒衣也是面无表情。 袁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就见凌中南意有所指地笑起来,道:“今日是谁丧命,还不一定呢!” 一晃神的功夫,袁玖身后又有人破门而入,十足的剑气向他后心袭来,袁玖顿时一惊,这股剑气,何等熟悉!无奈之下放开凌中南,转身应战,可看到那柄剑和那个人时,他彻底愣住了。 已退出的掌风硬生生收了回来,眼睁睁看着对方将锋利的剑尖刺入自己肩头。 真气逆行,鋭痛顿生,鲜血直流。 他瞬间脸色苍白,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 腹中的胎儿突然踢打起来,仿佛它也看得见此时晴天霹雳般的事实。 那人剑尖一挑,在袁玖的血肉中打了个转,又拔了出来,带出大股大股腥红的鲜血。 袁玖跪倒在地,一手按住伤口,一手按着挺起的小腹。然而与他根本不愿相信的现实相比,这些疼痛,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凌中南此时解了水寒衣穴道,正给他检查伤势,见此情景,大笑起来。 “袁玖,千算万算,你再聪明也没想过会有今天吧?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感觉如何?!” 袁玖吃痛地抿着唇,抬眼看着站在门口的那人,心头剧痛,几乎要窒息了。不久前,他曾对水寒衣说过一句话——小散是我最信任的人。 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感觉如何?! 他冷笑起来,的的确确,是天下间最痛快不过的事! 孟散提剑一步步上前,袁玖这样伤痕累累地跪在自己面前,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袁玖看着那一脸冷漠的人,往事一幕幕出现在脑海中,鼻子不禁有些泛酸。画面最后定格在青州的那家茶楼,那一日他们谈得甚是畅快,那一日,他们遇上了水寒衣。 袁玖笑得凄然,低声喃喃道:“你以为,我从来没有真心吗?谨之……” 余光看到凌中南正给水寒衣喂药丸,大概是帮他恢复功力的,自己受了伤又被围攻,此地不宜久留。如今已没有空闲让他伤感孟散的背叛,他虚晃一招,腾身破窗而出,顺手捞了些衣物。 院里乒乓作响,常教和古门的手下早已激烈地战了起来。 洛阳舵主发现袁玖受伤,立刻亲自带人过来保护。袁玖边打边说了孟散的事,洛阳舵主甚是惊讶,见袁玖脸色不善,也不敢乱发议论。 古门的人越来越多,形势不好,想要所有人全身而退并不容易。袁玖想了想,道:“你带上几个身手好的,务必护送齐江天和曹老伯赶回总坛!” “那教主您呢?”洛阳舵主道,兵器相斗之声不绝于耳,近旁说话都要用喊的。 “本座为杀出个突破口,你们先走,本座随后就到。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属下遵命!” 洛阳舵主走后大概一盏茶的时间,袁玖腾身上树,看到后院马车已准备妥当。马车周围,更有许多常教部下在拼死抵抗。袁玖心下一沉,暗提内力,手里挽着扇形的剑花而下。 顿时,空中银色剑气形成的光圈越来越大,美轮美奂,仿佛灯节时最美的烟火。只是许多人痴痴呆呆尚未看够,就已毙命于此。 一个大豁口打开,洛阳舵主亲驾马车冲了出去,十人断后,暂时挡住了古门的追兵。 袁玖却身体不支靠在墙边,刚才那一招消耗甚多,平日自然无所谓,可如今身怀有孕,这么一折腾早已动了胎气。腹中疼痛不止,肩上的伤也未及处理,此时的他已难再支持。 一手死死按着肚腹,他抬头看天,今夜了无星辰,一片漆黑,只有这小院里的激烈喧嚣证明着人的存在,可不久之后,曾经鲜活过的生命,也必定所剩无几。 作为一教之主,有时必须冷漠心狠。 该舍弃之时,便要毫不留情地舍弃。 他趁乱找了匹马冲出去,最后一次回头,却没能看到想看之人。 从今后,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他俯下身趴在马背上,一则为了安全,二则,腹痛让他直不起腰。剧烈的颠簸让胎儿也跟着晃动起来,好像随时就要脱体而出。 不由得继续压下身体,马鞍翘起的前端正好顶在隆起的肚子上,虽然难受,却也是对腹内钝痛的消磨。远处已见马车的踪迹,他快马加鞭,努力追上去。 然而刚与载着齐江天的马车汇合,就发现古门的人追了上来。随行的只有六位死士,洛阳舵主正要派他们前去拦截,不料袁玖却拒绝了。 额头上的汗珠一颗颗落下,他抿唇沉吟半晌,沉声道:“本座将他们引开,你们只管带着齐江天回去。在总坛等本座十日,如若十日后仍不见本座回来,齐江天就由四位护法商议处决。然后请老教主出山,一同商议新教主人选。” 洛阳舵主大惊,这分明是…… “教主,此事万万不可!只要能甩开古门追兵,便……” “本作已有决断,你无须多言,只需记住一点,齐江天,绝不能落在古门手中!” 这一趟他很失败,如果连最初的目的都无法达成,就真的没脸回去了。 调转马头正要离开,不料郁景兮突然从车中探出头来,大喊一声:“袁教主!” 袁玖一怔,见他向自己怀里扔了个药瓶,顿时明白过来,“多谢!” 马儿嘶鸣一声,袁玖向反方向奔去。 很快,洛阳舵主听得打斗声,可那声音却逐渐走远,不久后便消失不见。 树林两旁是山,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山道,万籁俱静中,一点点染上人声。 袁玖是故意将人引向山里的,既能分散敌人,也便于自己躲藏。 打了近半个时辰,又使了几个大招式才得以脱逃。服下临走前郁景兮给他的安胎药丸,身体又累又痛,这回是彻底趴在马背上动不了,任由马儿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行走。 马儿有灵性似的,将他带至一个山洞,他艰难地翻身而下,刚一着地便腿脚发软,倒在布满青苔的大石上,索性不起来。已点穴止了血,如今伤口上血已干涸,粘着衣衫布料,干涩地疼。 安胎药起了些作用,腹中微微回暖,可胎儿仍很躁动,让他始终无法舒展眉头。 肚子已经这样大了,掩盖不住,谁都看得见,孟散也看得见。 呆呆地望着洞外深不见底的山林,孟散,孟散…… 他终于明白,水寒衣的目的不是杀他,而是借由杀他故意被发现,引出这些事实。 凌中南也不想杀他,而是想折磨他,利用他最信任的、最爱的人折磨他。 这些日子欲擒故纵引水寒衣上钩,假意冷落孟散,以为要骗倒敌人就要先骗过自己人,结果…… 结果水寒衣最初就是想挑拨他和孟散的关系。 他错了,错得太离谱。 虽然损了三个死士,洛阳舵主总算完成了袁玖的命令。回到总坛说明情况,常教就立刻派人四处寻找袁玖的下落,好在第八天夜里,袁玖终于回来了。 他很狼狈,却掩盖不住通身的威严。 那一刻,常教教众都觉得他变了。以前的袁玖几乎无时无刻都笑着,即使那笑并不出自真心。而如今,是真真正正的阴冷,连虚假的笑容都不再出现。 身体已至极限的袁玖在倒下前坚决地下了两个命令:“自今日起,我常教与古门势不两立;孟散判教,见者杀之!” 第19章 内情 官道上,从远处快速奔来一队人马,前后各有几人身着黑衣腰跨佩剑,保护着中间那辆宽大豪华的马车。突然又有一黑衣人从岔道上拍马而来,行至马车窗边,跟从里面探出头来的那人低声说了几句,便驾马离开。 马车很宽敞,被隔成一大一小的两间,里面共坐了三个人,还飘着茶香。 “哎,竟然让袁玖跑了……”一个声音淡淡说着,听不出喜怒。 接着有人冷笑一声,声音浑厚,“你以为他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被干掉的人么?” “跑掉也好啊,他若真死了,这以后的戏还怎么唱下去?” 说到这里,那年轻的声音呵呵笑起来,调子十分渗人。他抬起双臂,盯着包扎在木板绷带中的手腕,一双漂亮的眼睛冒出深深的恨意。 “孟公子,这下你放心了吧?你家教主,当真好本事!” 不顾水寒衣的恶意讥讽,坐在前面隔间里的孟散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佩剑。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那上面竟会沾上袁玖的血。 马车正往古门驶去,那日与水寒衣的谈话,正是这一切不幸的源头。他不愿再去回忆,可每当想念袁玖的时候,就不得不想起那天晚上的他,究竟是如何做了决定。 “孟公子,我想知道,他腹中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那晚,水寒衣说有重要的事要跟他商量,孟散一想就是跟这事有关的,果然不错。 “教主没告诉你么?” “他不肯说,但是我想我有权利知道,也有权利询问可能的人。” 水寒衣语气平缓面色从容,任谁都看不出他在生气,孟散想,这或许就是自己会输的原因。 “既然水公子问了,在下也不便隐瞒,没错,那孩子的确是我的,如此,又能怎样?” 那时的孟散以为自己这话说得十分骄傲霸气,孩子是我的,是袁玖甘愿为我生的,你这个后来人,即使暂时拥有了他,即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那时的孟散居高临下,看着面前波澜不惊的水寒衣,有的是优越感。 然而那声明所有权的宣告和嘲笑,却被水寒衣下面的一句话弄得完全失去了意义。 “恭喜孟公子即将成为父亲,”水寒衣一脸平静,“只是在下想问你一个问题,如若袁教主和那才六个月的胎儿都将不久于人世,你会怎么做?” 孟散大惊失色,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个水寒衣不该是来跟自己抢夺袁玖的么?突然间说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再看他的脸,平静中带着胜券在握的微笑,那是他之前最讨厌的表情,可此时此刻,却觉得可怕。 水寒衣仿佛懂得控制人心,要你不得不相信他说的话,要你在潜意识中明白,只有听他的话,才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你的意思是……” “实不相瞒,在下是古门的人,只是至今仍未混出个像样的名头,惭愧得很。但在下也并非夸口,我们凌门主无论作何决定,之前一定会听听在下的意见,即使不算言听计从,也是举足轻重了。” 水寒衣说得不假,他在古门,的的确确处在一个很特殊的位置上。他没有一个确切的身份,手下也没有固定的一般下属,可他是凌中南身边最亲近的人。 武功毒术都排在前面,同时聪明绝顶、神机妙算,活生生一个能文能武的智囊。古门中人都称他一声公子,他的话,在很大程度上就等于凌中南的话。 孟散听到这里,震惊之后也已清楚,这是一个策划已久的阴谋。 “如果硬要说门主有哪件事没听我的,就是之前糊里糊涂地跟袁玖相好,”水寒衣冷笑着,“果然没好结果吧?于是……” “于是你们,就设计谋害我家教主?”孟散怒道,长剑出鞘直指水寒衣眉心。 “孟公子稍安勿躁,”水寒衣轻蔑地扫了一眼剑尖,伸出两指夹住。 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指逐渐变黑,被他碰过的剑身光泽尽褪泛着乌青,孟散大惊失色。 “古门善毒,这你是知道的。如今袁玖身中我独门秘制的剧毒‘五度春秋’……”水寒衣突然顿住,扫了孟散一眼,孟散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将剑收了回来。 “‘五度春秋’是种慢性毒,中毒之时不会有任何感觉,即使武功再高也难以察觉,中毒后的第五年秋天开始毒发,到时人会像残秋落叶一般,一天天精神不济身体虚弱,直到冬天来临,气竭而亡。”水寒衣一脸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的笑容,“即便毒发,可看起来也仅仅是像中了风寒,并不严重,只是一点点摧残着人的身体,到你发现时,就是死期将至。怀胎之人若中此毒,必将传给胎儿。解毒之法,除了我心里有,便再无第二个。” 屋里沉默下来,充斥着压抑的气息,孟散沉重而愈发急促的呼吸清晰可闻。 顿了顿,他咬牙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孟公子果然是聪明人!”水寒衣拍手叫好,“袁玖羞辱我古门门主,必定要付出代价。我要你从今日起为我古门所用,我要他饱尝爱人背叛之苦。五年内,我要你助古门灭常教,进而一统江湖!当然,并非要杀光所有的人,只要你做得好,到时我便会给你解药,让你跟袁玖双宿双栖,让你们一家团聚。孟公子,这个买卖,你觉得如何?” 水寒衣眼眉一挑,露出野心家即将摘得胜利果实的贪婪笑容。 孟散却冷笑起来,“让我助古门一统江湖?水公子未免太看得起在下。” 而且,就算真的帮他达到目的,那时的袁玖,还会跟他在一起吗?齐江天和郁景兮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那样的悲剧,他不想面对。 水寒衣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道:“我并非用不可完成的任务为难你,只是要你做到我满意即可。说白了,不过是为我家门主报那一箭之仇,要你在袁玖的性命去留中做个选择罢了。” 孟散深深地吸了口气,无意间转身,窗外夜色正浓,繁星闪烁,一片祥和美好。 不远处的卧房里,袁玖和他们俩的孩子,此刻睡得正甜。 回过身来,却见水寒衣正慢慢悠悠地喝茶,那副将人命扣在手中任意摆弄的得意和闲适,实在讨厌,恨不得一剑劈了他,再大卸八块。 “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水寒衣似是有些惊讶,道:“我可没逼你一定要相信我。信与不信,全凭你自己做主。袁玖和那小胎儿会不会死,只要你有耐心,不妨等个五年看看。” 孟散已经出离愤怒,拳头紧紧攥着,手背上青筋暴起,可就偏拿眼前的人没办法。 从回忆中走出的他看了看窗外,这条路,正好与去常教的方向相反,越走越远。 无奈被逼至此,如今他只希望袁玖能活下去,其他的一切,都不再奢求了。 齐江天如今被常教软禁在一个小院里,日夜有人看守,为防止意外,就连郁景兮看诊时也必须有常教医者陪同。郁景兮倒是被奉为贵客,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 袁玖回来后只说了那一句话便昏迷不醒,大夫们全部出动,和郁景兮一起救治。至于如何发落齐江天,上面的人也决定等袁玖情况稳定后再做打算。 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才勉强保住腹中胎儿。只是这些天来他沉默寡言,郁景兮也看得出,他其实一直在犹豫,究竟该不该留下这孩子“袁教主,喝药了。” 这日郁景兮给袁玖送药,刚一进门,就见他靠在床上失神,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有人叫他。 几口喝完药,袁玖突然道:“我常想,当日真不该接你扔来的那个药瓶。” 没有那瓶安胎药,这一路打斗、受伤、奔波,孩子肯定早就没了。 即使努力治疗,他的脸色依旧很差,身体也一直虚弱,郁景兮知道这是心病,不由劝道:“发生了那种事,难免伤心动气,可胎儿是无辜的。而且我以为,袁教主舍不得不要它。” “舍不得……”袁玖喃喃低语,手掌抚上隆起的肚腹——虽然他的身体差,可胎儿却因为各种补药长势很好,如今又大了不少,衬起他瘦削的身材,倒是有些突兀。 “如今正是胎儿生长的关键时刻,不仅是身体,袁教主的情绪对他也有很大的影响。所以,希望你能尽快走出阴影,想想还有孩子,不也是件好事吗?” 袁玖怔了怔,苦笑道:“你如今倒是豁达。” “是啊,”郁景兮叹口气,“也不知为何,明明他就快死了,明明即将骨肉分离,我却没有伤感和恐惧,反而是麻木。除了有些担心孩子的将来,确确实实,没有任何牵挂。” 正说着,房门突然被撞开,一袭火红纱衣飘了进来。袁玖立刻不耐烦地皱眉,那红色实在太扎眼了。其实也不用看,整个常教不经通传就敢直入他卧室的,只有那一人。 “教主醒着呢?呦!曹大夫也在!” 通身的大红如一只火凤,与如墨的黑发形成鲜明的对比,声音清亮,面色和悦,浓眉大眼,脸蛋十分漂亮,是以这扎眼的衣装穿在他身上倒恰到好处。 可美则美矣,一个男人喜穿整身大红大绿这种鲜艳色彩,总觉得十分奇怪。 郁景兮站起来,“原来是莫公子,袁教主,你们聊,我先走了。” 袁玖无奈,他倒是跑得快,看来也是被这个活泼得过头的莫竹青给吓住了。 莫竹青,如今的名号是常教的一名医者,曾经,也是袁玖床上的人。 “教主,今日感觉怎么样?小宝宝闹你了么?” 说着便将爪子伸向袁玖腹上,袁玖眼明手快地打掉,皱眉道:“没要紧的事就别来烦我。” “谁说没要紧的事?”他大大方方地往床上一坐,趴在袁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袁玖眼神变了变,最后,脸色却比方才更沉。 莫竹青认认真真地盯着他,火红的衣衫将脸衬得越发白皙,此时却是不解和略显愤怒的表情。他故作失落地靠在袁玖肩上,心痛道:“教主,何必一心只挂在孟散身上呢?既然走了,就别再想他,当初我们俩不也很好么?你叫青玉,我叫竹青,一石一木,还是一个色的,这不正好相配?” 袁玖眯起眼睛,厌恶地将那风中摇曳自说自话的人往外推了推,“你这话不对,我的‘青玉’是指黑玉,与‘玖’字同意,你的竹青,是指竹子的绿色吧。” 莫竹青愣了半晌,眨眨眼睛坐直身子,拳头放在嘴边咳了咳,脸上一派正经,可让旁人一看,仍觉得他是装出来的。他不再纠结名字的问题,而是说起另外一件事。 “教主,我前几日与你提的建议如何?孟散走了,你这贴身侍卫也不能空着。纵观整个教中,论到各方面都有一手的,除了我再无更合适的人选了!” 袁玖想了想,反问道:“你真的想做?” 莫竹青立刻重视起来,“那当然!我做梦都想呢!” 看到他那夸张如四季变换的表情,袁玖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莫竹青倒惊讶了,自打袁玖这次回来,这还是第一次见他笑! “你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但在此之前,你需要办成两件事。” 莫竹青眼睛闪了闪,“哪两件事?” “第一,把你那衣服换了,其他侍卫穿什么,你就穿什么。” 想起侍卫们那身黑乎乎又没甚款式的布衣,莫竹青皱了皱眉,声音也低了些,“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你帮我向古门那边散个消息出去,就说我被古门的人追了一路逃出来,身受重伤,孩子也流掉了。这消息要散得巧,不能太白太确切,要人知道一点儿,可又不完全清楚的那种最好。” “是啦是啦,这个我自然懂得!” 莫竹青站起来拉拉衣衫,“我这就去了!教主您好好安胎!记得要尽快升为我贴身侍卫啊!” 他飘着进来,又飘着出去,只是走到袁玖看不到地方,脸上挂上了些忧愁:还以为这贴身侍卫是专为孟散一人而设,不过也罢,形式都是虚假,他的内心,始终放不下。 此时,大获全胜的凌中南和水寒衣却高兴不起来。 门主卧房里,宽大的床榻上两人赤裸相对,四周弥漫着情欲的气息,却不见一丝美好。 平躺在床上的凌中南面无表情,只是眼神时不时流露些难堪和悔恨。而压在他身上的水寒衣却已暴躁得近乎疯狂,尚未痊愈的双手不顾一切地狠狠抓住凌中南肩头,愤怒而绝望地叫喊着。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久了你还是不行?!袁玖到底有多好?!凭什么你的身子只记得他一人认得他一人,凭什么?!你回答我!” 第20章 齐包子出笼 郁景兮坐在齐江天床边,捏着胡须给他诊脉。细细诊了近一盏茶的时间,将所有情况都思索完毕,才把集中精神时惯于看向地面的视线收回来。 一抬头,却见齐江天正盯着他。 顿觉有些恍神,郁景兮连忙移开目光,以手示意齐江天往下躺一躺,自然,忘不了在他背后和腰下放几个软垫,以减轻腹部的压力。 “曹老伯,孩子如何?” “得益于这几个月来的滋补,孩子长得不错,个头也挺大,只是……” 只是齐江天临盆在即,胎位却很靠上,而且还是横位,想到这,他不禁叹了口气,“哎,虽然我一直在帮你矫正胎位,但情况并不理想,从现在到生产,你必定会受一番折磨。” 然而齐江天只是点了点头,面上丝毫不见担心和惧色。 郁景兮不由地奇怪,问道:“以男子之身怀胎产子,凶险万分,你不怕吗?” 齐江天却是抚着浑圆隆起的腹部笑了,那笑容虽淡,却包含了许多东西。 “实不相瞒,我最初很抵触这孩子,一直不想要他,可阴错阳差,它在我腹中长大,渐渐地,我也真是舍不得。至于身体上的折磨,从怀上他第一天起就没断过,如今也快习惯了。再者您也知道,我落在常教手中,已经时日无多,临死前能诞下与自己血肉相连之人,我已心满意足。” 郁景兮怔住,顿时感慨万千。 若是齐江天知道眼前之人是他,断然不会说出这番心里话。此时此刻,能听到他的释怀与接受,甚至是欣喜,就算立刻丢掉性命,自己也了无遗憾了。 当日强令他怀上孩子,使其数月来辛苦至此,郁景兮一直十分自责。然而时至今日才明白,他应该做的,便是守住与爱人和孩子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时间。 “能想通,对你和胎儿都是好事,”郁景兮微笑起来,“我现在就帮你矫正胎位吧。” 齐江天道了声“有劳”,闭上眼睛。最近每天都在做这个,有多难熬,他再清楚不过。 提了些内力护住心脉,以便抵挡剧烈的疼痛。这个一向坚毅的硬汉,却在郁景兮刚将双手放在他肚腹高隆的顶端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 郁景兮心里猛地刺痛,稍作准备后,双后大力地按压,寻找胎儿头脚的准确位置。 齐江天身体不由得紧绷,双眼闭得更紧,眉头皱起来,呼吸也变得紧张。忍不住想弓起身子抱住肚子,却又想起郁景兮从前叮咛,便努力克制,抓紧床单,调整呼吸。 郁景兮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楚,趁着齐江天闭眼,脸上毫不吝惜地流露出心疼与怜惜。 他最心爱的人,与他们俩即将出世的孩子…… 这些日子他过得也很煎熬,每每看他因孩子而难受,便想抱着他说些唯有两人之间才能说的话给予鼓励。可碍于身份,却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他一人承受。 那时的他,会想念自己吗? “你忍着点,身体也要放松,我这就要帮你推腹了。” 找准胎儿的位置,接着就要将胎位转正,需打着圈向下推按,力道要比方才重上许多。 是以齐江天才会露出些许视死如归的神情。毕竟只有他自己才体会得到,这种从身体内部传来的难以形容的疼痛,要比被人砍上几刀几剑难过得多。 即使郁景兮心疼他,这时下手也不含半点儿水分,顺着节奏,齐江天的眉头越皱越紧,一再强忍的呻吟最终终于从喉咙里低低发出,徘徊在这静谧偏僻的小院里,像是一声声叹息。 这天夜里,袁玖因为七月大的胎儿不断踢打,大半宿都睡不着。两手轮换着揉抚,不知翻了几百次身,腹内才逐渐平静,可谁料刚有些睡意,莫竹青就敲开了他的门。 “教主,底下有人传话说齐江天今夜腹痛不止,像是要生了,怎么办?” 袁玖揉了揉酸困的眼,彻底清醒。 “叫郁……叫曹老汉过去看看,你也跟着,别出了岔子。” “属下遵命。” 莫竹青离开后,袁玖裹着被子歪了一会儿,发现又睡不着了,决定也去看看。只是刚穿上衣服他就盯着肚子愣了愣——又紧了不少,看来,又该做新衣裳了。 没让任何人陪同,他一人前往,走近那个偏僻的小院时,里面的寂静让他很是意外——原以为,生孩子都是要热热闹闹人声鼎沸的。 莫竹青从里屋出来,看到他后惊讶地飞扑出去。 “教主怎么来了?您也是双身子的人,要多休息才是。” 袁玖没理会这话,指了指屋里问道:“他怎么样了?” 莫竹青摇摇头,“不是要生,曹老伯说,临生产前有时会先痛上几日。” “那给他止痛了吗?” “曹老伯说这是正常情况,无需止痛,忍一忍就好。” 想起那个做事不顾后果的郁景兮,袁玖不由地皱起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莫竹青却没放过他这个动作,轻快地往他身边一凑,搂住脖子道:“教主放心,我一定好好跟曹老伯学习,保证您日后顺顺利利地生产。” “放开本座,”袁玖顿了顿,冷声道,“你继续守着,有任何情况立即向本座禀告。” 袁玖推开他走了,莫竹青那双眸子在黑夜中越发晶亮,却有些失了神采。 屋里齐江天抱着肚子疼痛难忍,郁景兮在一旁面露戚然,只能给他擦擦汗喂喂水,要么教些呼吸之法,勉强做个缓解。 这样断断续续疼到第三日夜里,齐江天终于要生了。 入夜时见的红,莫竹青先派人禀告袁玖,又按郁景兮的吩咐叫人准备了接生所需之物。袁玖简单用了晚饭就连忙赶过来,一进院子就吓了一跳—— 齐江天明明要生了,此时却顶着硕大的肚子被郁景兮和莫竹青一左一右驾着在院中行走! “你们……这是做什么?” 他十分不解,看齐江天面色苍白满头是汗,根本就是疼得厉害,脚下颤颤巍巍寸步难行。 “教主有所不知,他胎位靠上,必须多走走让胎儿的坠势猛烈些,待会儿才好生。”莫竹青道。 袁玖又是一愣,“待会儿?他不是已经要生了么?” “胎水未破,还有一阵子。况且这是头胎,必定会拖得久些。再者他胎位不正,说不定……” 莫竹青正详细地为袁玖解释,不料郁景兮突然瞪他一眼,道:“放心吧,一定会顺产。” 莫竹青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言对临产之人造成了多大的压力,不禁改口劝道:“是啊是啊,只是说得凶险,其实只要有大夫在旁指导,都能顺产的。” 袁玖不再问话,径自在院中石凳上坐下,看向齐江天的眼神不禁担忧起来。他知道他已痛了三天,虽然一直在服食增强体力的药物,但那不过杯水车薪,胎儿带来的消耗有多大,他再清楚不过。 暗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只七月尚且如此,如今齐江天的辛苦,可想而知。 他几乎挂在那两人身上,不断喘着粗气,大腹前凸,因为胎位靠上,所以肚子不是很下垂,却拽着他身体前倾,好像随时都要摔倒。 他每隔许久才能艰难地迈出一步,这么个小院,不知何时才能走过一遍。袁玖脑中有些乱,不久后他也会有这么一天,而那时的他,恐怕会比今日的齐江天更不幸吧? 就这样一直艰难地走到破水,齐江天被扶到床上躺着。郁景兮解开他的裤子查看,发现穴口开得情况还不错,在唯一的麻烦,还是胎位问题。 此时齐江天认命地闭着双眼,脸上除了忍痛的表情,还能清楚地看到羞赧的神色——在旁人面前大张双腿,将所有狼狈都显露出来他羞愧至极,可为了生下这孩子,他别无选择。 腹中的疼痛有增无减,其实这几天来,他已快要被这种痛折磨麻木了。两只大手在腹部毫不留情地推按,本身他腰腹间就又酸又沉,这么一弄,更像是五脏六腑被碾过似的。 胸口渐渐地提不来上气,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脸涨得通红,挺着大腹的身体一次次弓起,又一次次摔下,双手努力想要抓住什么,却都是徒劳。 郁景兮叹了口气,停下手上动作,沉声道:“痛的话就叫出来吧,别憋着,否则胎儿不易出来,时间一长,它会有危险。” 齐江天腹上搭了件袍子,此时已完全汗湿,勾勒出更加圆隆突兀的形状。听到郁景兮的话,怕自己耽误了孩子,心一横,索性哼出声来。 郁景兮继续推腹,时轻时重。 冷不防一个猛推,齐江天便会嘶喊起来。而每到这时,坐在外间的袁玖心都会跟着揪一下。 一面帮忙一面学习的莫竹青看了,秀美的脸上浮出惋惜伤感,更为外间那人担心。 孩子等不得,郁景兮便下了狠手,是以齐江天的嘶喊一声高过一声,后来嗓子竟都有些哑了。袁玖越听越害怕,生孩子,究竟是怎样的折磨,能把无所畏惧的齐江天弄成这样? 盯着鼓出的肚子看了许久,从前他只知道这是种幸福,却从未想过,要获得这种幸福,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他不是怕,只是时至今日却孤独一人,有些怅然罢了。 然而他只是听,却不知房里的情况,齐江天受不住疼痛,郁景兮便让莫竹青将他双手向上并在一处绑了起来,嘴里也塞上布条,以免他不小心伤了自己。 郁景兮此时也满头大汗,双臂已然酸麻,却万万不能停下。 渐渐走向出口的是胎儿的肩,他必须赶在那之前将胎儿正过来。 齐江天突然莫名地颤抖起来,脸色也较刚才更红。原来,胎儿逐渐脱离体外,他的身体竟不自觉地兴奋,疼痛、渴望和窘迫加在一起,弄得他难受极了。 郁景兮也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为避免出现尴尬,便猛然将推腹的力量加大。齐江天顿时瞪大眼睛叫喊起来,有时身体挺起停在半空,脖颈拔成一条直线,看的人胆战心惊。 汗水几乎湿了整个床铺,一滩滩血水也甚是吓人。莫竹青感觉到窗外有阳光照进来,却见一脸疲惫虚弱的郁景兮长出一口气,道:“胎位总算没问题了,现在,我叫你用力时便用力。” 再服下一碗汤药增补体力,齐江天这才知道,所谓的“生产”,不过刚刚开始。 清楚地感觉到有东西挤在两腿之间,很难受很难受,只觉得双腿被分得更大了些,然后便机械地用力。从他的角度,隆起的腹部挡住了视线,他看不到身下的情况,只是精神渐渐恍惚,突然间,很想见见郁景兮,毕竟今天之后,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了。 于是此时便趁着自己神智还算清明,他必须为自己的孩子做一些打算。 “曹,曹老伯……” 艰难地出声,郁景兮一愣,看向他。 “请务必保住这个孩子。袁,袁玖既让我生下他,想必……想必会留他一条生路,我死期将至,有个不情之请……求您,将这孩子抚养长大,并且永远,永远不要将他的身世相告……” 他恳切地看着郁景兮,对孩子的深爱表露无疑。 郁景兮愣了半晌,看着那张满是汗水却有些不甘的脸,茫然过后,突然微笑起来——本是怕他生气,所以一直隐瞒,可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也只有自己才明白不是吗? 苍老的声音突然消失,那最熟悉那最动听的嗓音响起时,齐江天张了张嘴,以为幻听了。 那人轻声说道:“思远,这个要求,我恐怕无法答应你。” 一旁的莫竹青顿时愣住,然后不知怎么的,就被站在门口的袁玖给拎了出来。 齐江天仍在疑惑震撼,郁景兮已用最快的方法除去了人皮面具。 他解开齐江天腕上的绑绳,握紧他的手,道:“思远,我一直在你身边,你别再说那些狠心的话了好吗?我和你都已时日无多,努力把孩子生下来,让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地相处片刻,好吗?” 齐江天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触感真实,不是梦…… 这一刻的拥有盖过生产的剧痛,第一次相见时他就确定了一件事——有这个人在身边,真好。 莫竹青被袁玖拉到院子里,一脸不解。 “教主你拉我出来干什么?我不从头看到尾到时怎么给你接生呢?还有那曹老伯怎么……” “少说废话。”袁玖斜他一眼,声音很冷。 莫竹青垂头丧气地缩了缩肩膀,嘟囔起来,“只跟孟散开玩笑,只对孟散好言好语,只喜欢孟散一个人,只愿给孟散生孩子,结果……” 袁玖被说到痛处,抬手便扣住莫竹青那修长的脖颈,莫竹青一脸痛苦,压着声音叫饶命。 “叫你少说废话,听不懂吗?既然想做本座的贴身侍卫,就小心收敛点儿!还有,再穿这样的衣服就别出现在本座面前!” 莫竹青斜眼看了看自己那身质地轻薄的蓝色纱衣,悲伤地点了点头。 袁玖又蹬了他几眼才将手放开,不禁揉了揉肚子——在这里坐了一整夜,确实挺难受。果真胎儿越来越大,身体就越来越不行了。 回屋睡了一觉起来,就听下人来报,说齐江天生了个儿子,现在正在昏睡,已没有生命危险。 袁玖想了想,便将莫竹青找来,道:“新生的孩子交给曹老汉……” 莫竹青却笑着打断他,“教主,我已经知道那是郁景兮了!” 袁玖皱皱眉,“……孩子交给郁景兮,将他软禁起来,吃喝用度都同原来一样,再派个奶娘过去,孩子需要什么都满足他。至于齐江天……先押地牢吧。” 第21章 逃出生天 齐江天只恍惚地看了自己辛苦生下的孩子一眼,隐约记得是个圆圆肉肉的东西,还带着点点血腥味,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这一觉很长,等他醒来时,已然身处阴暗的牢房之内。 身体还未恢复,尤其是下半身,骨架像被拆散,下身仍隐隐作痛,人也不精神。 环顾密闭的牢房,思及前事,最后想起与郁景兮和初生的孩儿相处的一刻,突然生出不舍之心。 可不久之后,他就从牢房守卫那里知道了消息,袁玖已经决定,于十日后杀了他。 闻听此事,他脸上仍旧没什么变化,心中唯一的一丝波澜,还是由于心中挂念的一大一小的两个人。郁景兮的性格他最清楚,自己一死,他一定也会跟着来,那么才十天大的孩子就成了孤儿。 心里泛起点点苦涩和沉重,继而又觉得荒芜空虚。 人生最初的二十年里,他拼命习武,没什么称霸武林的雄心壮志,只是觉得自己生来便是为了练武;最近的五六年,生活却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如今一切即将结束,平心而论,最开心幸福的时候,便是与郁景兮一同游历的日子。 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他和郁景兮不愧都是守信之人,说好了对方到哪里,自己便跟去哪里,就连黄泉路也一起走。至于孩子,此时此刻,他也只能期盼小家伙会有一个更好的归宿。 莫竹青在湖心的石亭上找到了袁玖,那人一袭青衫,靠着亭柱,曲腿坐在窄窄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个不大不小的瓷白酒瓶,喝得正高兴,只是腹部的那团突起,将原本的风流潇洒减了几分。 不过……韵味似乎是更多了些。 莫竹青皱皱眉,施展轻功掠过湖面,犹如一只飞燕,直抵袁玖面前。 一把夺过袁玖手中的瓶子,他故作嗔怒道:“教主你竟然喝酒?还要不要腹中的娃儿了?!”说着将瓶子放在嘴边一仰头,顿时瞪大眼睛,“咦?是水?” 他又将一只眼睛对准瓶口,似乎想从黑漆漆的小瓶里看出些什么。 袁玖这才转过头,正欲说话,却被莫竹青的一身打扮给吓住了,“你……” 莫竹青知道他惊异的缘故,便前后转了转,“教主怎么样?我穿这身黑色的侍卫装也不错吧?” “是,不错。”袁玖淡淡地笑了笑,原以为这人无论如何都舍弃不了他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没想到,还挺听话的。而且这黑色短打穿在他身上,确实更显得肩宽腰细身材劲瘦挺翘。 “教主,”莫竹青将瓶子晃了晃,“什么时候你也开始挂羊头卖狗肉,喜欢装模作样了?” “不,”袁玖摇摇头,“只是喜欢这瓶子罢了。” “好看吗?” 莫竹青疑惑地研究起来,很普通啊,中规中矩的,难道他家教主口味变了?不过,他眼神暗下来,自从那件事以后,袁玖的确变了很多,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再是从前那个教主。 “你找本座何事?” “噢,只是想来问问教主,齐江天真的非杀不可吗?” 莫竹青看看袁玖的脸色,继续说道:“照我教平日的规矩是要杀的,可不久前我知道了他跟郁景兮的事,觉得他实在可怜,自己的命运一直被控制,不能安生,没有自由。更惨的是,这才刚刚拼了命生下孩子,相处不过片刻,就要天人永诀了。教主你还未看过吧,他那儿子实在可爱,刚出生时挺难看的,可如今又白又胖,像个大包子。如若你见了,一定也想扑上去咬两口,嘿嘿!郁景兮天天抱着不离手,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莫竹青说得直流口水,却见袁玖的脸色越来越差,心道不好,连忙改口,“嗯,等教主您腹中的孩子出生了,一定比他们家的更可爱!” 袁玖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杀齐江天,并不是本座一人意气用事任意妄为,而是为了大家这么做。再者最近古门不断往江湖上放消息,说我常教不敌他古门,就连本座都险些丧命于他们手上,而如今我们却杀了他们费时几个月都没能抓到的人,那些流言,自可不攻自破。” “如此说来,他倒只是颗棋子,想来更可怜了。”莫竹青眼中露出些许伤感。 “竹青,你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袁玖脸色一沉,声音也沉下来,“一个人的可怜之处并不能成为他赎罪的理由,这个道理,不需要我教你吧?” 莫竹青怔了怔,颔首道:“属下只是有感而发。” “做我的贴身侍卫,只需遵从我的心意行事,”袁玖话音一扬,站了起来,“若是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只懂有感而发,倒不如去吟诗作对!” 袁玖拂袖而去,站在湖心的莫竹青一时有些戚然——从前的袁玖最喜欢开玩笑,而现在,那捉摸不定的性子倒是越来越严重了。也或许…… 想到这,他又稍微放心了些,如果只是怀孕时脾气大的话,倒也不算什么。 其实袁玖并不是真生莫竹青的气,准确地说,那只是迁怒。因为齐江天和郁景兮的事,不偏不倚地戳中了他心底最脆弱的地方。从那日为求子与孟散一起下山开始,这两个人就走进了他的生活,然后一点点地让他震撼,一点点地让他发现自己缺失的东西,一点点让他更明白爱…… 羡慕他们,可以轰轰烈烈,生死相随,而自己…… 他知道,是他错了,他从没怪过孟散,从来都没有。 第十日很快来临,许多常教教众都兴奋起来,抓到齐江天,他们费了不少力气,更有许多不明内情的人私下对迟迟不杀齐江天颇有不满,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个交代。 去校场前,袁玖拐了个弯,来到郁景兮住的小院。他派人时刻守着这里,郁景兮也随遇而安。他窗户开着,是以袁玖一看就看到他逗孩子的场景。 孩子躺在摇篮里,他看不到,但郁景兮的表情他看得一清二楚——齐江天生产后他就变回了自己的真正模样,如今那一脸笑容灿烂非常,犹如春日的阳光,再真切不过,再幸福不过。 袁玖扪心自问,这样的笑容,他只有童年时才拥有。 郁景兮不知何时发现了站在院中的他,将笑容收了收,站起身道:“袁教主是来看脉的么?” 袁玖一怔,抬手抚了抚又大了不少的肚腹,道:“郁公子这是在讥讽我吧。” 二人沉默一阵,郁景兮笑意全消,道:“我想请袁教主给他留个全尸,”他看看日头,叹了口气,“就快到时间了吧,希望袁教主成全,我想抱着他走。” “……好,我答应你。” “那这孩子……”郁景兮低下头,用食指指腹轻轻蹭着儿子的嫩嫩的脸蛋,眼中满是疼惜。 “我也答应你,帮你抚养他长大。” “多谢了,”郁景兮语气淡然,复又对襁褓中的胎儿低声道:“以后便跟着这位叔叔吧,他一定会好好待你的。你将来也不会有这些日子的记忆,最好不过了。” 随后,袁玖派人将孩子先接回自己的庭院,郁景兮,却在为自己与齐江天的最后时刻做着准备。 他一直都认为,能有这样一个结局,也算不错。 时辰将至,袁玖转身去校场,郁景兮最后一次叮嘱了他。 “袁教主,今后该注意的地方我已全部告诉了莫公子,你要听他的话,多将养将养身子。少操劳一些,胎儿也大了,多为他想想吧。” “多谢。”袁玖拱拱手,一脸郑重,“你助我达成心愿,我无以为报,所以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孩子,绝不让他受半点儿委屈。” “有袁教主此言,我自当放心。” 上校场前袁玖换了身黑色长袍,肚子不那么显,他坐在高台上,底下人基本也看不出什么。 齐江天被押在中间,低着头,不怎么动,也看不到表情。 寥寥数语后,袁玖决定用最简单的一箭穿心了结他的性命,由他亲手行刑。 那人应声倒地,以袁玖的箭法和功力,必定是致命一击。底下有不少人大呼畅快、教主英明之类,看着齐江天的尸体被抬走,终于了了几个月来的心事,可他心中却仍旧堵得难受。 抬头看看,青天白云,一切都很好。可始终觉得不对,就连刚才那一箭都很没劲头似的。 最近总是如此,他也未多想,一路走回去,可一进门就见一个手下跪在那里,口称有罪,说刚把郁景兮的孩子带回来不久,转了个身人就没了,再找便不见踪影。 袁玖大惊,脑中一个念头一闪,猛然回神,什么都明白了。 急招莫竹青前来,他刚遣散了其他人,尚未开口,莫竹青便自己跪下了。 “属下放走齐江天一家,自知有罪,请教主责罚。” “责罚?杀了你都不够!”袁玖一脸怒气,咬牙切齿道。 他料得果然不错,全教上下,只有这个准贴身侍卫有能力、也有动机放了那一家三口。今日校场上被他一箭射死的“齐江天”,一定是用死囚牢中的某个人易容而成,难怪对阵之时,对方没有任何齐江天的感觉。 “那就杀了属下吧……”莫竹青自言自语,将头埋得更低,“属下只是不甘心,教主不久前才说过,做贴身侍卫,就是要做和您心意的事,我知道您心中其实不愿杀他们,所以才做此决定。如今众人眼中的齐江天已死,又能成全一个即将骨肉分离的家庭,两全之策,难道不好么?” 顿了顿,他又苦笑道:“我知道教主气什么,不过是没人能像孟散那样让你称心如意罢了。须知事实的确如此,我与孟散也的确不同。他只是一味对你言听计从,可曾认认真真地揣摩过你的心意?除此之外,最大的不同便是,他会背叛你,而我则永远不会。” 莫竹青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袁玖却被眼前的人镇住了,他认真起来的样子,很陌生,很让人惊讶,更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他确确实实是习惯了孟散在身边的感觉,所以不自觉地便用他的标准去衡量所有人。但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一摸一样的两个人呢? 明明已经走了的,却总以为他还在,是他太痴太傻了吧…… 五日后,已经离开常教势力范围且易了容的齐江天站在渡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只,面无表情,半晌才开口说话,却是低声问了身后那抱着孩子的人一个问题。 “我的的确确是杀你全家的凶手,我们……真的能在一起么?” 身后长相平庸的年轻人将怀中孩子的襁褓拉得紧了些,过了一会儿才轻声答道:“原本那都是我的罪孽,却被你抢了去。再者,”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一脸的满足,“如果没有你,我家可就要断子绝孙了。” 而此时在常教中,新任教主贴身侍卫莫竹青拿着一封请帖进了卧房,拱手道:“教主,双辉楼楼主丁雁翎邀您两月后前去观赏评定他楼中即将打制完成的兵器名品。已确定前往的有古门门主,另往武林中其他几大门派都派了请帖,只是仍未有回音。教主您觉得如何?” 第22章 临产赴会 袁玖近日越发身懒,此时虽已醒了,但仍未起身。 听了莫竹青的禀报,示意他把请帖放在一边,先服侍自己更衣。莫竹青从柜中拿出一套新中衣,看着那宽大的尺码,不禁皱了皱眉—— 袁玖的身材他了如指掌,记得从前,那比自己略宽的肩,比自己更加修长有力的双腿,劲瘦柔韧的腰身,无一不让他心生羡慕。可如今……哪还有什么身材可言。 不仅如此,他刚套上中衣袖子,就来了一件更难堪的事。 准备系带的双手停住,莫竹青面露尴尬,更不敢抬头看那人的脸色。面前的白色中衣被圆隆的肚腹撑得十分饱满,还偏偏短了大约一寸的距离,带子都难系上。 他仍窘着,就听头顶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然后袁玖双手向后撑着挺直身子,又深吸口气,莫竹青会意,连忙将衣带系好,又将袍子套上,最后系上约有手掌宽的滚边腰带。 不等吩咐,他便赶紧告退——今天之内,一定要吩咐人赶制出些更宽大的衣服鞋子——刚才也看到了,袁玖腿脚略显浮肿,穿从前那种便于练武的薄底靴,恐怕很不舒服。 回来时袁玖正用早饭,饭后便研究起那封请帖。 过了片刻,莫竹青询问道:“教主,您怎么看?” 袁玖将请帖合上,露出个不易觉察的笑容,道:“古门都去了,本座不去,岂不是太没面子?” “可是……”莫竹青瞟了袁玖的肚子一眼,“两月之后,正是教主您临产之期,怎能长途跋涉?况且这一去会发生些什么,谁都预料不到。” “可本座却有非去不可的理由。”袁玖斩钉截铁道。 “最近,对于本座重伤流产的消息,江湖人大多将信将疑,这样很好,但如若现在就拒绝了两月后的邀约,外界恐怕会认定本座是真出了事,更有许多不怀好意的人会伺机对我教不利。” 顿了顿,他又道:“凌中南绝非本座对手,但水寒衣心狠手辣聪明过人,整件事恐怕都是由他操纵。此次古门首先答应赴约,想必就是他借此机会要再逼本座出来一决高下。” 莫竹青眼珠转了转,“教主的意思是,古门和双辉楼合谋?” “不好说,”袁玖皱着眉摇摇头,“如今只是猜测,并无证据。但教中探子早就探得,双辉楼的兵器虽然提供给各门各派,但最近几年,古门是他最大的买主。” 袁玖露出苦笑,“事到如今,即使知道这是场鸿门宴,本座也去定了。身为教主,就该名副其实。与古门和水寒衣,也该做个了断了。竹青,本座知道你是个喜欢热闹的性子,到时你与本座同去,多少精彩场面,必定错过不了。” 看他竟然开起玩笑,莫竹青却高兴不起来,忧虑一重胜过一重。 “教主所言有理,只是此次时机太差,教主您这样的身子,极易落于下风。不如我们先忍这一时,等您生产之后,再图大计,岂不更有胜算?” “哎……”袁玖摇了摇头,“你怎的不明白?我们放出的消息哄哄旁人就罢了,想唬住水寒衣却是不能。他看准了这个时侯对付我,即使我不赴双辉楼之约,他也会有别的办法。” 莫竹青怔住,他从不怀疑袁玖的判断力——在这点上,他跟孟散是一样的——难道说,真的无路可退了? 正想着,袁玖突然笑了起来,莫竹青又是一愣,如斯的笑容,他已经很久没看到了。 “你也无须担心,究竟谁对付谁,还不一定呢。啊对了,本座那把扇子呢?” 话头转得太快,莫竹青脑中空白了一阵,才意识到袁玖说的是他之前从不离手的扇子。他不由奇怪——这把扇子,自从袁玖出事回来后就再没用过,怎么突然又想要了? 从柜子里拿出扇子交给他,袁玖面无表情地打开合上,把玩了一阵,突然脸色一凛,手中用力,竹制的扇骨粉碎,扇面更是成了一摊粉末。 莫竹青心中猛地抽了一下,袁玖眼中的恨意转瞬即逝。 袁玖拍拍手,若无其事道:“今天之内,再去做个一摸一样的。” 莫竹青连忙应是,只是他不明白,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物是人非……吗? 与此同时,远方的孟散正呆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着自己的佩剑——最近,他只要一有空闲就开始做这件事,可每每越擦便越烦躁,梗在胸口的那口气,几乎将他生生闷死。 如论如何,无论他怎么擦怎么努力,留在这剑上的血,永远都消散不去。 那晚袁玖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几乎成了他的梦魇,时时刻刻萦绕在心间,日思及此,夜不能寐。 你以为,我从来没有真心吗?谨之…… 谨之…… 他一直想让袁玖这么叫他,以为这样就证明了他们亲密无间的关系,谁料这两个字,却成为他不再被信任的开始。当时袁玖的失望、嘲弄、悔恨他都听到了,可他能给予的,只有利器刺入皮肉的疼痛和鲜血滴过心头的麻木。 背叛袁玖,抛弃孩子,即使再有苦衷,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近日来关于袁玖的消息众说纷纭,他无心去听,更无心去查。因为只要听到那人的名字,心口就像被无数大石狠狠碾过一样,疼痛难忍,几欲窒息。 两个月很快过去,眼看双辉楼之约临近,袁玖点好了随从,准备不日出发。可那临产的肚腹却不容忽视,时时刻刻提醒着此行的艰难。 袁玖毫不在意,莫竹青倒成了皇帝不急太监急。 这也难怪,那人每日连自己穿鞋都做不到,稍微走快些就喘起来,以致不得不以手撑腰,却偏偏硬要逞强,怎能叫人不忧心? 实际上,他的劝进几乎从未停止,袁玖有所谓非去不可的理由,他也有无数绝不能去的反驳。只是一天天过去,袁玖从与他讲理到辩论,再到最后则根本置之不理。 是以莫竹青也明白,自己即使磨破了嘴皮子,他家这位教主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或许换一个人,比如孟散,一句话的威力就不同了吧? 这日莫竹青正在袁玖房中准备出行之物,却见医馆中的一名医者进来,将手上的托盘放在袁玖面前,行过礼,就又出去了。莫竹青往那托盘里一看,心下大骇。 一碗药,一件衣物。 袁玖端起药碗放在嘴边,莫竹青一个箭步冲上去挡住,心中极大的不满通过语气本能地流露出来,“这是什么药?” 袁玖的药全部要经他的手,这碗他却毫不知情。更重要的是,他分明闻得见这药气味古怪。 袁玖皱起眉,压下愤怒,“你区区一个侍卫,竟敢质问本座?” 莫竹青却毫无惧色,“这是属下职责所在!” 袁玖一怔,沉默了一阵,道:“也罢,此事你早晚会知晓,告诉你也无妨。这是延产药。” 莫竹青大惊,“延产药?!什么意思?” 他从来只听过催产药的。 “这药是本座两月前吩咐医馆研制的,有拖延产期半月到一月的功效。你不早算过么,本座的产期就在十日之内,若不拖延产期,这样去赴约,确实不妥。” “什么?!”莫竹青彻底接受不能,他瞪大双眼,“这太草率了!仓促赶制的药能随便吃吗?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两个月前……两个月前你就决定了?你为何不与我商量?!” 莫竹青气急败坏,不仅不顾身份,反而责怪得甚是起劲儿。 袁玖的脸色越来越黑,双眼微眯,煞人的目光顿时将莫竹青的话堵了回去。 “你最好安分点儿,也给本座记住,你只是个侍卫,本座能信任的人,也不是只有你一个。” 莫竹青呆呆地向后退了半步,这就是他隐瞒自己的原因?原以为取代了孟散的位置,渐渐地就可以取代他。谁知道,袁玖把一切都分得很清。 那个位置可以让很多人来做,但如若不是那个人的话,就不过是一个冰冷的头衔罢了。 看莫竹青愣着,袁玖又道:“至于药效你不必担心,我常教偌大一个医馆,医术比你高明者,大有人在。”说完,他毫不犹豫地将药喝了下去。 莫竹青仍未从打击中回过神来,半晌才喃喃自语,“若是为赴约,提前催产,不是更好么?” 声音很小,袁玖却是听见了,“本座的决定,不需要经过你同意吧。” 他转过身,在莫竹青看不见的地方,脸色垮了下来,苦笑着摸了摸自己高高的肚子,心道:无论如何,也该让孩子在里面呆够日子啊…… 已有了延产药做铺垫,再见托盘中那件衣物,莫竹青也就有了心理准备。 那是九环银线罩衣,用特制的银丝线织成,极细极薄,是常教的秘宝,用于易容时将宽胖的身材变瘦。须知易容术中,由瘦变胖可用多种填充物,方法容易,由胖变瘦却难。 而九环银线罩衣却能紧紧附在人肌肤之上,向内用力收缩,效果奇佳。 莫竹青展开那件银白色罩衣,道:“教主您真要用这个?您应该很清楚,短时间内强加压力改变形体是怎样的痛苦,易容时非万不得已不得用,更别说,你腹中可是个就要瓜熟蒂落的孩子。” “这件罩衣是至宝,有极佳的保健之效,孩子不会有事。”袁玖淡淡说道。 “孩子不会有事,那您呢?” 莫竹青艰难地说着,心中的憋闷感让他很难过,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不过是只有一段露水之缘,可此时的心痛却清楚地提醒着他,事实不止这么简单。 “本座的事,你无须知道理由,只要照做便好。” 莫竹青不说话了,只是一脸失落地站在那儿,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袁玖看着他,不知怎么的突然生出了莫名的心疼,好像从前的孟散,也时不时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心软了,他便又解释道:“本座不是不愿以这个样子出现在旁人面前,只是为了让其他门派,尤其是古门慑于本座,不敢轻举妄动。好了,你过来吧,帮本座一把。” 最终他们还是这样上了路。 这一路究竟有多辛苦,袁玖虽然不说也不表露,莫竹青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日帮他穿九环银线衣,袁玖背对着他站着,腰身微弓,双手扶着床柱。他不敢下手太猛,只是一点点顺着罩衣自然的收缩加上力度。 此间袁玖一声不吭,只是身体不断地绷紧僵硬。 整个过程花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刚一结束,袁玖便直挺挺地倒在床上,撑着腰试图调整呼吸。莫竹青看得清楚,他脸色涨红,满头满身都是汗,就连床柱都被按出了手指的痕迹。 肚子自然不可能压到平,但只要穿宽大的衣服是看不出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一路跋涉,他深深地佩服袁玖,担心袁玖。 与此同时,也不由地恨起孟散,那个人,竟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好容易抵达双辉楼,由小厮领着前往住处,无巧不巧,正好遇见也是刚到的古门一行人。 凌中南走在最前面,不苟言笑,威风凛凛,水寒衣在他身侧,神色谦恭,看到对面走来的袁玖,倒是比凌中南更早地露出了久违的虚假笑容。 “呦,这不是袁教主么?数月不见,倒清减了不少。” 两方人马停下脚步,敌对的气氛顿时升腾起来,水寒衣打量着袁玖,话里有话。 凌中南也不禁往他肚子上看去,关于他流产的消息,他一直没有确切证据,如今看来,再算算日子,也不知是真流了,还是已经生了。 “多谢水公子关心,不知水公子的伤势可好了些?” 袁玖啪地打开折扇,笑意盎然地看着水寒衣的双腕,以他当时的手段和功力,即使是古门,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全治好,也并非易事。 果然见水寒衣眼中狠意一闪而过,随意又笑起来,云淡风轻地转了个话头,“今日见到袁教主,我才发现疏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此次前来,竟忘了带袁教主您最想见的人,实在对不住。” 袁玖面不改色地哈哈笑着,“水公子说笑了,古门中怎么可能有本座想见的人。另外凌门主,本座想提醒你一句,手下人如此多话,还是要勤加管教得好。告辞了。” 脸上的笑意退去,袁玖收起扇子,领着部下而去。 等到古门的人走远,其他人住进房间,只剩小厮领着他两人前往独立的小院时,莫竹青才凑到袁玖耳边,道:“教主,刚才看了一圈,可看出哪个是孟散了?” 第23章 临产赴会2 “你何以认为孟散一定在古门那群人中?” 知道这人一向古灵精怪,袁玖扭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莫竹青面露轻蔑,道:“古门若是真想对付教主,此行不带上孟散,岂不太亏?方才听那个水寒衣的意思,也是故意说反话,提醒教主您呢。” 袁玖将折扇搁在腹前晃着,既是习惯,也为遮挡身形。 “那你又如何断定他一定会易容?” “这就更简单了。”莫竹青道,“当日教主下令,凡常教中人,见孟散必杀之,他若不易容,将本来面目遮住,一定时时处处被追杀。恐怕……”莫竹青看看袁玖的脸色,“教主是为给他留条生路,故意放出这样的话吧?” 袁玖停下脚步猛地回头,莫竹青向后退了两步,连忙道:“教主息怒,是属下多嘴了。” 不只是因为多嘴,更是因为戳中了他的心思。 袁玖鼻子里哼了一声,跟着领路的小厮继续向前。 及至这间雅致的小院,袁玖先进卧室,莫竹青在外厅吩咐了小厮几句,回去就见袁玖侧身面向里躺着,一手扶着腰侧,姿势极不自然。 “教主,你怎样了?” 他走到近前,发现袁玖眉头深锁紧咬牙关,方才的细汗已化作粒粒汗珠从额角连串滑下。 “院子周围都有我们的人,绝对安全,属下帮您将罩衣解开歇歇吧。” 饶是袁玖仍有顾虑,此刻也实在抵不住了。莫竹青的手伸进他衣内动了几下,然后肚子猛地胀开,脑中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便头晕恶心起来。难耐地将全身的重量放下,刚扭了个身平躺在床上,眼前尚未清明,剧烈的踢打和绞痛便从腹中袭来。 “呃啊!”他双手抱住肚子,闭气忍了一阵,谁料不仅丝毫未好转,眩晕恶心反而变成更为严重的恶寒,身上时冷时热,眼前阵阵发黑,腹痛腹胀也愈演愈烈。 “好痛……” 无助感骤然升起,从未经历过此等痛苦的袁玖将头埋在枕头里,双手在腹上胡乱抓挠,似乎想要找到疼痛的根源,却无济于事。莫竹青没料到一向坚强的袁玖竟会有这种反应,硬是愣了一阵,才意识到自己既为侍卫又为医者的责任。 “教主您冷静一下!”莫竹青抓起他的双手握住,“您轻点,小心弄伤自己和孩子。胎儿长时间受压迫,此时闹一下是正常的,您先忍一忍,有属下在很快便没事的。” 从怀中掏出药瓶,莫竹青想了想,直接给他喂了两颗——出门在外不便熬药,他便将其制成药丸,既能安胎,又能增补体力,凝神静气。 “教主,胎儿躁动,属下要帮您揉腹,您别乱动好吗?” 莫竹青一手扣着袁玖手腕,一手用袖子帮他擦汗,动作细致温柔。袁玖渐渐平静下来,点了点头。莫竹青刚一放开他,他便紧紧抓住了身下的床单。 “教主,放松些。” 解开衣物,突起的大腹直入眼帘。双手刚一搭上,便能感受到猛烈的胎动,同时还有些僵硬,看来即使服用过延产药,仍是不能掉以轻心。 “孩子怎样了?” 过了近一个时辰,揉腹结束,腹痛平息,袁玖也已疲惫不堪,想起方才的情况,有些后怕。 “只要教主不再胡来,孩子就没事。” 袁玖知道莫竹青揶揄他,也不责怪,只是叹了口气,“你以为本座想胡来?只是没法子罢了。” “法子多得是,不过是看教主愿不愿意。” 袁玖皱起眉,是啊,法子多得是,可他偏偏选择了最难的一个。 黄昏时小厮送来晚饭,还带了几个模样清秀供使唤的丫头,却都叫袁玖遣退了。经过一番折腾,袁玖没什么食欲,又过于疲乏,简单吃了些,沐浴后便睡了。 第二日莫竹青起来收拾了一下,便服侍袁玖起床——今日前来赴约的门派都已到齐,不久后将于双辉楼正厅会见,想多睡睡也不行。 临产之人身体诸多不便,腹中压迫太大,夜里侧躺不是平躺也不是,经常抽筋盗汗,更极易如厕,一晚上折腾下来,很难睡个安稳觉。 因此袁玖被喊起来的时候,心里十分不痛快,可眼下能做的,却只有忍。 “教主不急,属下先帮您浑身各处按按,放松放松再更衣吧。” 袁玖点头,最近双腿双足浮肿,即使不走路都觉涨痛,后腰更是被坠得难受,好在莫竹青有这样的手艺,每日清晨按一遍,多少能缓解些不适。 袁玖撑着床板坐在床边,莫竹青蹲在他身前,先从双足按起。 恰到好处的疼痛与舒适夹杂着传入脑顶,袁玖向后微微仰头,闭起眼睛,十分受用。 正在此时,门突然被推开,二人俱是一惊——袁玖这副样子若是给旁人看去,实在不好说。 还是莫竹青脑筋快,顺势起身跨坐在袁玖腿上,双臂环住他脖子,一脸亲昵地贴上去,姿势十分暧昧,却正好挡住了袁玖的身形。 送早饭的小厮愣在当场,盯着床上的两人看个不停。 莫竹青不耐烦地瞪他一眼,“还没看够么?” 小厮回过神,放下早饭,一边往出退一边不迭地道歉。 用完早饭,袁玖沉着脸又将九环银线罩衣穿上,在房里适应了一阵后,领着莫竹青出去。 在屋里,他可以不设防地表露出自己的疲惫和痛苦,可一出门,他就是常教教主,行事说话绝不能有半点儿岔子。 出门不久,迎面过来一个常教的部下,说他们和古门的人动起了手,请教主前去。袁玖和莫竹青面面相觑,跟着过去,却见凌中南和水寒衣也到了。 打斗被中止,两方人却仍是怒气冲冲,更有几人受了些轻伤。 问过之后,才知道起因不过是一件琐事。 双辉楼给每派各拨了几间房的大通铺,供所带的部下居住。正好常教和古门房间挨在一起,古门的人洗了衣服,自己门口晾不完,便晾在了常教门口。 常教的部下自然不满,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很快便动起手来。 袁玖看了看参与打斗的几个人,那架势,确有要见血的意思。 此时水寒衣走上来,对袁玖拱手道:“因为此等小事冒犯了袁教主实在不应该,在下代那几个不成器的跟您道歉,希望您别计较。我们毕竟是在别人府上做客,看在主人家面子上,就算了吧。” 袁玖一手托起水寒衣双手,嘴角露出一丝讥笑,“看在你与本座、还有你家凌门主与本座往日的情分上,这种小事,自然当它没发生过。” 说完,他却仍抓着水寒衣的手腕。水寒衣听他那话不由地怒火中烧,再看他此时的动作和眼神,立刻明白了。那是在警告自己,他随时都能将自己尚未完全痊愈的手再次折断。 “既然袁教主不追究,那就最好了。” 突然,凌中南用极快的步伐移至袁玖身前,左手抓住他小臂,暗暗使力。 “袁教主,想必丁楼主已在前厅等候多时,你我还是快快前去吧。” 袁玖哈哈一笑,“凌门主相邀,本座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说着,他松开水寒衣的手腕,水寒衣退到凌中南身侧,凌中南也放开了袁玖的手。 教训了各自的部下今后不许再无故惹是生非后,常教教主和古门门主一同离开。紧随其后的莫竹青和水寒衣对视了一眼,水寒衣冲他微笑。 只是这一眼,莫竹青便断定了他确实十分讨厌这个人。 之前就听说过他的事,再加上至今的两次碰面,厌恶更深,却也更觉此人深不可测。 方才那三人你压制我我压制你的手段他看得清楚,也听得懂袁玖和凌中南在“不许惹是生非”前加上“无故”二字是何意思——迟早,他们会搞点儿“故”出来。 闹事的人纷纷散去,莫竹青边走边想,突然余光瞥见角落里一个似乎很熟悉的背影迅速拐到假山后面,等他细看时却已不见了。 双辉楼主楼气势宏大,正厅宽阔,富贵逼人中更透着江湖的大气潇洒。 而这双辉楼和楼主,也确实处在一个奇特,又举足轻重的位置上。 双辉楼主营兵器打造生意,家族产业,几代传下来,如今无论是江湖门派还是官府兵士,但凡有门路有钱者,都要往双辉楼中购置。 他家的兵器质量自是一等一的好,更有传言,说双辉楼的楼主不仅是个商人,更在江湖中控制着一股重要力量,似乎与皇亲国戚又有些关系,因此谁都不敢怠慢。 此次赴约的共有二十个门派,袁玖和凌中南到的时候,其他十八个门派已经到齐。 二人向离主位最近的两个位置走去,其他人不禁打量起这两个年纪尚轻,却已在江湖中无数次成为焦点的男人,一个风流潇洒,一个严谨刚正,果然非一般人能比肩。 他俩没来之前,厅中十几个门派聊得也算热闹,可他俩一进来,所有人立刻沉默了下来。 即使同处一室,还是要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顾虑。 袁玖扫视一圈,这十八个门派,不过都是所谓正道上的二流门派,他实在看不上眼。 不过并非双辉楼请不动人,而是常教和古门首先同意赴约,那些名门大派就必须做出不与邪魔歪道同流合污的姿态。至于这些二流门派,难得受邀,也明白自己没有夺宝的本事,便想来露露脸凑热闹。 但凡是江湖人,双辉楼打造的绝世神兵有谁会不动心? 想到这里,袁玖嘴角扯出一丝讥笑,恐怕那些名门大派又在私底下谋划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意图将神兵据为己有吧。 “众位江湖朋友远道而来,我双辉楼今日不止双辉,实在是千辉万辉啊!” 楼主丁雁翎独特的开场白打断了袁玖的思绪,他朝主位上看去,不由眼前一亮——看来传言自有传言的道理,这个丁雁翎,不止有江湖人的潇洒豪气,更有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气和贵气。 莫竹青听到这声音隐隐觉得耳熟,抬眼一看那张脸,顿时吓了一跳而丁雁翎却没看到他,继续说着主人家的话。 “众位舟车劳顿,今日我双辉楼摆宴与各位接风,宴席之后,在下带众位一同去观赏神兵。在下执掌双辉楼不久便能请到众位,实在荣幸之至,定要借此机会痛饮几杯。” 丁雁翎亲自敬酒,从古门开始,第二个便是常教,这回,他不看莫竹青都不行了。 然而他却是个见过大场面的,只愣了一下,便将目光从莫竹青脸上移开,跟袁玖和和气气地喝了酒,继续敬下去。 当夜,等袁玖睡下,莫竹青一人出了院子,没走几步就有人投石引路。他不屑地笑了笑,跟着石子走了不到一盏茶时间,便来到主人家的卧室门口。 直接推门进去,就见今日那神气活现的楼主丁雁翎正坐在灯下喝酒。 莫竹青关上门,若无其事道:“丁楼主对月独饮,真是好兴致。” “对月独饮?”丁雁翎嘴角弯了弯,扭头看着他,“明明有人陪伴,怎会是独饮?”顿了顿,他又道:“实话说,今日你这样的打扮,我差点儿没认出来。” “我也没想到,你竟是双辉楼楼主。” 丁雁翎淡淡笑着,“想不到的事太多了,就如你我想不到还有今日的重逢。既然如此,”丁雁翎站起来,斟了杯酒走过去递给他,“你我也不算萍水相逢了吧?” 莫竹青接过酒杯,灿烂一笑,“好说,在下莫竹青,如今乃常教教主座前侍卫。” 第24章 JQ遍地走 却说白天的接风宴后,丁雁翎领着众人目睹了“神兵”真容。 这件兵器打制完成后被收藏在双辉楼陈列珍品的石室中,因此一路走进石室深处,还未见到正主,便先看了不少其他上等兵器。 有人暗暗赞叹,有人目露欣羡,丁雁翎不动声色,脸上却有几分掩不住的骄傲。 莫竹青也是个识货的,早知双辉楼名品甚多,今日一见,虽不至于大惊小怪,却也觉得果真名不虚传。他不禁往前头领路的丁雁翎身上看了看,哪知那人却像背后长了眼睛,竟突然回过头来,与他四目相接,微微一笑,似是相识已久的邀请。 无奈此时人多,又怕袁玖看出端倪,他便迅速移开眼神,假意去看其他兵器。 最好的,通常都放在最隐秘的地方。 丁雁翎打开最后一道石门,指了指对面的墙壁。众人跃跃欲试,然而袁玖和凌中南二人打头站着,也就没人再敢往前靠了。 机关开启,石壁打开,后面个头不甚高的几人不由地踮起脚尖。 昏暗的石室中亮出一道翠绿的光芒,十分晃眼。 众人都吃了一惊,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柄通身翠绿的长剑,剑身较之普通的略宽一些,两刃极薄,剑柄上雕着暗纹,镶着宝石,古朴雅致,虽未经实战,但剑气四溢,隐隐已见霸气。 最让人惊叹的,还是那与生俱来的色泽和光芒。 凌中南不禁问道:“这剑难道是碧玉打制而成?” 技艺高超者,能巧妙地锻造宝玉宝石,威力无比,既养兵器,也养人。 丁雁翎尚未答话,袁玖就摇了摇头,道:“不,这不是玉,是石。” “袁教主好眼力!”丁雁翎赞道,“这是家父早年在西北发现的一块浑然天成的宝石,通体翠绿,触之温暖,似玉,却比玉坚硬柔韧。家父恐怕暴殄天物,一直当宝物收藏,不曾动过,这几年才研制出最佳的打造之法,又花了近三年,才有了这件成品。” 众人感叹起来,丁雁翎又道:“打造此剑时耗损极低,可以说除了形态改变,它与当年沐浴天地之气的宝石几乎毫无差别,潜力无限。” 丁雁翎回头看看众人,然后说起了大家最关心,却都不好开口的事。 “剑最常用,但好剑不多,堪称绝世珍品的则少之又少,能配得上珍品的人更是千百年难遇一位。在下邀请众位前来,正是想为这剑寻个主人,求个名字,也算了了家父与在下的一件心事。毕竟,跟着最适合的主人,才是一件好兵器应有的归宿。” “那要怎么寻呢?”有人扬声问道。 丁雁翎笑道:“此等无价之宝,必定要配武学修为数一数二的人物。依在下愚见,不如则个吉日,请有意者比试一番,胜者……” “打赢了就行,这也太草率了。你又如何断定,在场的必定有这剑的主人?” 丁雁翎话没说完,就被一个幽幽的声音不忿地打断,扭头一看,竟是莫竹青。倒不是他故意挑事,而是真觉得草率,才会不礼貌地开口。 “这位公子所言甚至,”丁雁翎一点儿也不生气,“但神兵必有灵气,不是真正的主人一定会受其反噬。在下这么做不过是为珍品寻主心切,帮忙做个筛选,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人群里开始交头接耳,就现在的形势来看,一旦比武,胜者必在古门与常教中,其他人不过是个陪衬。大家都是明眼人,正有人准备表示退出时,凌中南却接了话。 “为绝世神兵寻找主人,我等既为江湖人,自然责无旁贷。” 于是,三日后的比试就此定下,胜者可暂时接管宝剑,但要在双辉楼住一个月,确定剑气没有反噬,才能离开。 莫竹青饮下丁雁翎递来的酒,脑中忆起白天那一幕。最后珍藏宝剑的石壁关上时,那些表面上大义凛然实则无比贪婪甚至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眼神,他都看得清楚。 是以他一向不喜欢跟所谓的正道人士打交道,却不知眼前的这个,又如何呢? “这么急着出手,说是要尽快为神兵找主人,其实是怕惹麻烦吧?”莫竹青忍不住道。 但凡神兵出世,必定引起一番争夺,更有甚者,将会掀起武林腥风血雨。因此,他深深觉得双辉楼不是不想要这个宝贝,而是要不起。 另一方面,一别三年后意外重逢,至今才通了名姓身份,竟就能以玩笑般的语气问出这种不给人面子的问题,莫竹青也觉得有些怪。 丁雁翎倒是不在意,笑意甚浓,道:“难得重逢,就别说这种沉重的话题了。” “呵呵,”莫竹青笑起来,“那还能说什么?” “你我之间能说的确实不多,可唯一的那件,就是无比欢乐的。”丁雁翎抿了口酒,眼神微眯,带着餍足的笑容,像是将三年前的往事重新演绎了一遍。 莫竹青也不由地回忆起,那件他已快忘了的事。 三年前,具体说是袁玖刚刚跟他断了的时候,他自然是难过的,便一人下山四处游玩。有一日在青楼玩到深夜,遣散了姑娘,正准备睡觉,谁料门突然被撞开,进来一个走路乱晃的年轻公子,愣愣地看了他两眼,然后便扑了上来。 莫竹青一开始想把人踢下去,后来见人长得不错身材也不错,一时失落寂寞空虚难耐,便将错就错,跟这陌生男人痛痛快快地过了一晚上。当时他还想,反正是逛窑子,不干白不干。 至于位置问题,不知是不是他之前被袁玖压惯了,等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这个男人,便是丁雁翎。 第二日丁雁翎酒醒了,才知道是个大大的乌龙。 原来丁雁翎原本在他隔壁点了姑娘,结果出门上了个茅房吹了风,酒劲儿上来,有些不知东南西北,竟错进了莫竹青的房间。 既是误会,又是你情我愿,两人把话说开,互相道了声抱歉便分道扬镳。及至分别,都没请教过对方名姓,更没想到,一场萍水相逢,竟一直延续到今天。 “其实那晚,我见你一身红色纱衣,香肩半露,黑发及腰,与我之前叫的姑娘打扮很像,我又确实喝多了,没仔细看,就……” 丁雁翎低着头,当日认错人的缘故,竟要三年后才说出来,实在惭愧。 莫竹青很是无语,什么叫香肩半露? 他尴尬地咳了咳,道:“那是因为,我当时正准备睡觉来着。” 丁雁翎也面露尴尬,却又忍不住道:“其实,比起我点的什么花魁娘子,你要好多了。” 莫竹青一怔,这……是夸他还是骂他? 丁雁翎意识到自己口没遮拦,连忙道歉,“对不起,其实我的意思是……” “嗯,我明白。”莫竹青很大方地点了点头,“说起来那间青楼名气只是一般,因此即便是花魁娘子,恐怕也不会太出色。”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其实是……” 莫竹青正好心好意地帮对方找台阶下,谁料无意间碰上丁雁翎的双眼,不由怔住了。 那样的目光,分明就是…… “我的意思是,自那日之后,我便对你念念不忘。可惜匆匆一别,天地之大,我也不知该去哪儿寻你。我想我是喜欢你的,至少这三年来,我几乎每天都会想你。” “但我以为,那只是好奇,以及突然失去后的执着。”莫竹青显得很镇定,礼貌地笑着。 丁雁翎摇了摇头,方才短暂的慌乱已然变为自信,“你在说谎。” 看着莫竹青仍是淡然的神情,他又道:“那时我正在努力熟悉楼中事务,一年多以前,我爹将楼主之位传于我,所以这三年来,是我最忙的时候。我已有计划,等为神兵寻主的事顺利解决,我将楼里打理得再妥当些,就去找你。” 莫竹青不置可否地笑笑,“看来丁楼主已经很明确地将在下排了位,在下多谢垂青。” “你……”丁雁翎有些着急,“你明白我的意思……” 莫竹青突然站起来,“不早了,叙旧也该结束了。在下要早些回去,听候教主吩咐。” 他扭身就走,丁雁翎急急追上来堵在门前,大有用身体挡住的架势。 莫竹青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是一夜春宵,怎的你一个大男人,还如此放不下?” “不是放不下一夜春宵,是放不下你!” 丁雁翎猛地抓住他双手,吼了出来。莫竹青一时有些震动,薄情的话,竟都说不出了。 “我丁雁翎也算是名利双收之人,若说没有许多个一夜春宵,恐怕你也不信。但自从三年前和你相遇至今,你想象中的一夜春宵简直少之又少。我唯一记得清楚,难以遗忘难以割舍的,就只有你!”丁雁翎将那双手握在掌心,信誓旦旦,“我是认真的。三年前一时犹豫差点儿错失最重要的人,好在上天眷顾,今日我见到你的那一刻就已经发了誓,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 丁雁翎急切的呼吸一次次打在莫竹青面上,温暖,湿润。 他眼中闪过些许笑意,沉默许久,才淡淡说道:“再不让我离开?三年前先走的那个,是你吧?” 没有拒绝,丁雁翎似是得到了默许,露出兴奋的笑容,倾身上去,欲吻住想念已久的人。 莫竹青仍是把人推开,道:“今夜我必须回去,教主并不知道我出来。” 双辉楼之行竟变成这样,实在是他无论如何都料不到的。然而此时绝不是他享乐之时,如今危机四伏,身为袁玖的贴身侍卫,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三日后比武夺兵,不出所料,那十八个门派竟一同表示自知实力不济,甘愿退出。至于他们是不是还有其他密谋他不知道,但现下的形势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常教对古门,针尖对麦芒。 水寒衣从凌中南身后走出,对袁玖拱手笑道:“在下不才,愿领教贵教高招。” 袁玖身为教主,不会首先出战。莫竹青责无旁贷,上前抱拳道:“领教了。” 虽然不知道水寒衣武功修为究竟多高,但肯定差不了,加之他心狠手辣又极擅施毒,这一仗虽说是点到为止,却无比凶险。 丁雁翎也不由得担心起来。 莫竹青没漏掉从主位上飘来的眼神,想起后两晚的颠鸾倒凤……哎,第一晚他是避过了,可后来那家伙却像要他将之前的拒绝加倍补偿回来,直到现在身体仍不舒服。 他心里笑起来,如若今次打败,就算在丁雁翎头上吧。 都是用剑,莫竹青知道水寒衣手腕的伤未全好,便找机会挑破绽下手。无奈水寒衣招式虽不出彩,却密不透风,想要尽快突破,实在很难。 两人过了百来招,都不见疲惫,莫竹青剑招与袁玖类似,轻盈奇诡,以速度和巧妙取胜,水寒衣曾看过袁玖与齐江天的打斗,如今对付起来,时攻时守,滴水不漏。 这样的比试最忌急躁,好在二人都深谙这个道理,一直稳扎稳打。 时间久了,免不了有人不耐烦。正在此时,一名下人到丁雁翎跟前说了些什么,丁雁翎顿时脸色大变,连忙终止了比试。 “诸位,下人来报,神兵被盗了!” 第25章 搏情与搏命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 莫竹青疑惑地看看袁玖,事情如此突兀,恐怕另有玄机。 “据守卫回报,昨夜寅时左右府中曾有个人影一晃而过,当时他们并未多想,方才发现神兵失窃,才觉那人影十分可疑。为查明真相,在下冒昧请诸位转个身,让守卫看看。” 神兵失窃是大事,众人自当配合,这时谁若不愿意,倒显得心虚了。 两个守卫从后排人看起,边看边摇头,突然两人神色一变,互相确认了一下,然后同时指着前面的一人,“楼主,就是他!” 众人顺着指头望去,视线汇于一处,袁玖脸色难看地皱起了眉。 莫竹青背后一凉,这才发现,所有人都正盯着他。 心道不好,这……难道是古门陷害? “敢问公子,昨夜寅时你在何处?” 听到问话,尚未从意外中走出的莫竹青又一次震惊了。面前这人陌生而无情的神色和质问的语气让他脑袋发懵,昨夜寅时我在何处,你会不知道? 这个昨夜抱着自己颠鸾倒凤的男人,究竟什么意思? “世上样貌相似者尚有无数,不过是夜里一晃而过的背影,凭什么认定就是竹青?” 袁玖上前一步,扬声问道。 “神兵失窃,但凡可疑之人,必定要彻查一番。袁教主有意阻挠,不会是心虚吧?”凌中南接过话头,一脸正气,语气却毫不客气。 袁玖冷哼一声,“笑话,本座若真想要那宝剑,一定会要的让尔等心服口服!” “是吗?”凌中南不以为然,“想必大家都记得,两个月前,齐江天命丧常教之手。如今凌某多嘴一问,齐江天手上的无尘,现在何处?” 袁玖一愣,众人哗然。 凌中南又状似不经意地道:“袁教主是使剑的,对好剑执着些,也是情有可原。” 袁玖眼中的愤怒一闪而过,继而露出无所谓的笑容,“凌中南,你言语中一再污蔑本座,究竟意欲何为?莫不是想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自己才是真心虚?本座一向有一说一,你既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无尘剑自始至终都在齐江天手里,从未离开。” 两人的舌战算是打了个平手,在众人的沉默中,丁雁翎看着眼前他无比熟悉的人,再次装作从不相识,甚至是满心戒备地问道:“莫公子,昨夜打更的下人看到你约莫子时左右从院子出去,直到卯时才回,这一夜,你在做什么?” 莫竹青怔了怔,绕来绕去,他什么都明白了。真好笑,真虚伪!你是赌定了我不敢说出实情吧?不过就算说了,你也肯定会反咬一口说是我污蔑你…… “我就是一夜未归又怎样,你们非说那个人影是我,有证据吗?”莫竹青眼眉一挑,尽是挑衅的神色。丁雁翎啊,还有什么说辞,一气儿拿出来吧! 正在此时,又有人从丁雁翎身后上来,递了个布包给他。他打开布包看了看,又看看莫竹青,“公子的名讳是莫竹青吧?” 莫竹青不屑地哼了一声,偏过头不再看他。 猛烈的酸麻与苦涩从心底蔓延,他浑然不觉,只是想看看这个人,究竟还能做到哪一步。 “那这个玉佩,一定是公子的了?”丁雁翎将手中的玉佩举起,青绿温润,刻着栩栩如生的竹子,另刻有“竹青”二字,“这是守卫在存放神兵的石壁里发现的。” 众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盛情,开启石室的机关不难,丁雁翎更是曾在他们面前做过一遍,有心者都能记住。证物出现地恰到好处,摆明了是莫竹青盗宝后不慎遗落。 此时的莫竹青只想仰天大笑,真好啊丁雁翎,真好! 床笫间的情话犹在,如今想来,倒真如刺耳的嘲笑。真想不到他一个大男人,竟还能让那些花言巧语迷了心窍,以为他苦等自己三年,以为他是真心的…… 自从做了袁玖的侍卫,不再穿花哨的衣服,随身佩戴的玉佩也没地方挂,他便一直收在中衣口袋里。能从他身上那么隐秘的地方偷了东西又不被察觉的,还能有谁? 莫竹青不屑地勾起嘴角,丁雁翎啊丁雁翎,我真是太小看了你! 他转身跪在袁玖跟前,郑重道:“教主,属下是冤枉的,属下发誓,绝对没有偷过神兵。” 袁玖不语,如此拙略的手法,即使他不明内情,也知道这是古门和双辉楼合谋了。只需一个借口,他们的目的不是神兵,不是莫竹青,而是自己。 要对付自己,首先便要将莫竹青从自己身边除去。 丁雁翎道:“袁教主,事关重大,在下想委屈莫公子在水牢里呆上几天。” 袁玖微微眯起眼,如此形势,断然不会有人向着他。他大可以谁都不放在眼里带着莫竹青扬长而去,但那样的话,历经辛苦前来双辉楼的目的,不都白费了么? 莫竹青抬起头看着袁玖的脸,那人的意思,他再清楚不过。惭愧和自责几乎将他淹没。他是袁玖的侍卫,却因为一个假意声称爱着他的男人,成了袁玖的掣肘。 最终他还是被关进了水牢。 污水沾上身时,一向爱干净的他没表露出任何厌恶和不适。最后离开视线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他愧对他;而另一个…… 莫竹青愤怒地狠狠砸着胸口,他娘的!不就是被狗啃了吗!为什么会心痛! 当夜,袁玖只身一人察看了水牢附近的地形,回去的路上,突然打了几个喷嚏。他摸了摸被捆得紧实的小腹,很难受,不由地挺起腰,加快步伐。回到屋里解开罩衣躺了一会儿,更加头昏脑胀,眼睛喉咙也痛,看来是感了风寒。 风寒最是折磨人,昏昏沉沉睡了一夜,第二天从头到脚像灌了铅,病情越发严重。没人在身边,袁玖突然就泄了气,不明白自己做这么多,究竟是为什么。 小厮进来送饭,他看也没看就让人退了。之后才想起来,昨夜迷迷糊糊辗转反侧之时,屋外似乎有人守着,但当时实在是难受地无暇顾及。 现在想起来,他的感觉不会有错,那门外的人,会是谁呢? 口干舌燥,胸中欲呕,他却连起身喝口水的劲儿都没有。其实不是没人照顾他,而是他……心里突然别扭起来,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说话,只想一个人呆着。 托着近日来一直有些发硬的腹底,安抚着激烈踢打的胎儿,他翻了个身,继续睡过去。这一觉半睡半醒,脑中时而是和孟散说笑打闹的日子,时而是孟散背叛自己的场景,时而是莫竹青欢快的身影,时而是他在水牢中受尽酷刑折磨的惨痛,时而是水寒衣虚假的笑容。 等他彻底清醒过来,已是黄昏时分。 他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却被突如其来的腹痛弄得直不起身。手撑着床板,咬牙忍了好一阵,腹痛渐缓,他低头看着那高隆的凸起,心中第一次产生了恐惧。 然而,不顾愈重的风寒和酸痛的身体,他给那几乎没可能压回去的腹部缠上束缚力极强的银线罩衣,忍住差点儿让他晕过去的疼痛,脸色发青,纵身飞出窗外。 他已经浪费了一天,时间不多了。 必须搏一次,否则,他不甘心。 三日后,是他唯一的机会。 三日后,夜深人静,无星无月。 花园里两个瘦长的人影相对而立,乍看之下,十分和谐。 “说来你我之间倒也有过一段不错的时光。”袁玖摇着扇子,一脸淡笑,心情似乎很好。 “是啊,”水寒衣从善如流,“但这半夜三更的,袁教主找我难道只为叙旧?” 袁玖看了看他,笑而不语。 水寒衣愣了一下,然后故意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明白了,孟散不在,袁教主恐怕是欲求不满吧?不过我倒想劝您一句,快生的人,要注意节制。” 袁玖笑容一敛,他竟然知道?! 水寒衣瞟了眼袁玖的肚子,“真是狠心,竟将临产的肚子束成这样。”说着,他便伸手摸过去。 袁玖拿扇子一挡,以极快的手法抓住水寒衣的胳膊向肩后一拉一转,再猛地一推,水寒衣一个踉跄,面露惊异。他知道袁玖的武功深不可测,但刚才那一招,他竟然根本没看清他的动作。更重要的是,没想到此时的袁玖竟还如此敏捷。 袁玖是故意给他下马威,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刚才那一招虽然简单,却无比精妙,只是他猛提真气,身子已然受不住了。然而关键时刻,他唯有硬撑下去。 “实不相瞒,在你出来的这会儿工夫,凌中南周围,已经全是我常教的人了。” 常教和古门的部下相邻而居,他便下令让部下尽快熟悉对手,再找时机制住他们,然后易容潜入凌中南身边,再让莫竹青易容成水寒衣给凌中南致命一击,真正的水寒衣,由他自己解决。 即使如今莫竹青不在,也不影响整体计划。 “或许就在你我说话的时候,凌中南已经被他所认为的亲信给干掉了。” “是吗?”水寒衣倒显得满不在乎,“我倒想请教袁教主一件事,若是如今身在双辉楼的十九个门派合力围攻贵教,谁的胜算更大?” 袁玖眼神一凛,手伸向背后,时刻准备出剑。 水寒衣又道:“我知道那些二流门派你不放在眼里,可若是以武林八大门派为首的人马合力攻上常教总坛,又是谁的胜算更大呢?” 话音刚落,远处便响起打斗声,袁玖大惊,水寒衣大笑两声,抽剑攻了上来。 “袁教主,你到底还是赢不了我!” 水寒衣的话彻底打乱了他,他无心恋战,只想尽快确定事情的真相。然而水寒衣武功不弱,此时又故意纠缠,袁玖想走,必须要使出更有压制性的招式。 然而这对于此时的他来说,已经很是勉强。 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身体极大的不适,水寒衣也看中了这一点,招招攻向他小腹。他每每躲闪,更是苦不堪言。然而听得出周围的打斗越来越惨烈,他实在没时间耗下去。 他豁了出去,剑招纷繁变化,速度也快了许多。水寒衣一时难以抵挡,节节败退,就在袁玖的剑尖迎面而来直指他眉心时,却听那人一声闷哼,连退几步,抚着肚子身体僵直。 死里逃生的水寒衣定睛一看,笑了起来,“袁教主,是要我帮您接生么?” 说话间他又一剑刺来,袁玖看准时机扔了颗石子过去,水寒衣一挡,再看时,袁玖已不见踪影。 不顾腹中暴起的疼痛,袁玖疾步行走于双辉楼中,形势已经很明显,方才水寒衣的后一句话,更是让他不寒而栗。或许,他真的又一次输给了他,而且,比上次输得更惨。 先去了水牢,然而那里已空无一人,污水中飘着浓烈的血腥味。 心道不好,他从水牢出来,正好碰上院里服侍的小厮,管不了那么多,他猛地掐住那人的脖子,狠厉地威胁,“莫竹青在哪儿?” 小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让他大惊失色。 这个眼神,这个人是…… 手不由自主地放松,可很快便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加大力道,“莫竹青……” 但这一次话未说完,他就痛苦地弯下了腰。疼痛与以往不同,他根本忍受不了。 正在此时,许多人向这边冲了过来,袁玖回头一看,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 看来这一次,凌中南和水寒衣不仅想要他的命,更要将常教一起要了。 第26章 不应相认 即将支持不住的身体突然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袁玖看向那人的脸,只觉得天地一片恍惚。 对于那个出入他院子的小厮,他根本连一眼都没有多看过,甚至记不清他的长相。印象中,那人同所有下人一样,低着头弯着腰,默默无闻,毫不起眼。 可现在,明明还是那身打扮,那张面皮,却突然高大了起来。 那个眼神传达着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一直在找的人,原来就在身边。 对易容术的擅长使所有的伪装在袁玖面前都形容虚设,单从那双眼睛里他便能看穿一切,他曾经的模样,他如今的神情…… 然而此时此刻,袁玖还是选择了漠视。 他无法对一个叛徒表现出重逢的喜悦,相反他曾下过命令,见者杀之。可正如莫竹青所言,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句诛杀令确确实实给孟散指明了活路。 猛地推开那人,他横剑挡在身前,环视周围的敌人。没想到一向自视甚高的凌中南为了对付他,竟然真同他们一向鄙视的虚伪的所谓武林正道合作。 居然还能提起真气勉强出招,袁玖自己都觉得这是个奇迹。 然而已成强弩之末的身子究竟还能撑到何时,只能看造化了。 那人像从前一样与他背靠背站着,满身的戒备和杀意。以寡敌众时,这是最有效最安全的对敌方法。有那么一瞬,袁玖以为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那人仍在自己身边,共同进退不离不弃,最让自己信任。 孟散…… 若是以前的袁玖,这种二流对手再多一倍他也不放在眼里。奈何如今,接几个最普通的招式都成了折磨——动作无法自如施展,速度也越来越慢。 孟散知道他不能坚持,便首先打开一个突破口,随即环住袁玖腰侧,低声道:“跟我走。” 施展轻功带着袁玖跳离包围,脚下如风。然而之前的动作却无意中牵动了袁玖早已胀痛不已的腹部,他闷哼一声,本能地抓住孟散的身体寻求依靠。等因为疼痛而冒出的冷汗慢慢消下去时,袁玖才意识到,方才那句“跟我走”,是孟散自己的声音。 明明是他最熟悉的,如今却如梦似幻,颇不真实。 然而好不容易有了依靠,无论这依靠能存在多久,他都希望自己能奢侈地拥有一次。 将头埋在那人肩上,心跳和体温异常清晰。然后,他恍惚听见那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惊异和明显的心痛,“你在发烧……” 追兵很快跟了上来。 袁玖艰难地呼吸着,胸口的恶心和憋闷让他的意识时而错乱。可有一点他足以确认,那便是所谓的延产药,恐怕已经失效了。眼前黑一阵白一阵,身体不支下滑。 一边照顾袁玖一边与敌人过招孟散大惊失色,眼看有人钻了空子,长剑往袁玖身上招呼过来。 一发千钧,他抱起袁玖腾身而起,闪是闪开了,自己却免不了受伤。 鲜血一滴滴打在袁玖的手背上,温热的。他脑中猛地清醒,这不是自己的。抱着他的那人衣服上的殷红色圆圈正一点点变大,那个一直没能想通的问题再次浮入脑海。 孟散,怎么可能背叛他呢? 敌众我寡,孟散无心恋战,如今最关键的,就是尽快把袁玖带到安全的地方。双辉楼依山傍水,后院无门,混乱之时十分有利逃脱。 然而当所有人都与你为敌时,你便成了最大的目标,顺利跑掉难上加难。 怀里人的身体越发僵硬,孟散急了,他杀红了眼,拼了命地往后院冲。 追来的人越来越多,若说那些二流门派还算好对付,逐渐涌来的古门的人却是大麻烦。眼看山路就在不远处,孟散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偏偏出口被人堵死,领头的赫然是水寒衣。 水寒衣不用看便知道这是孟散,却也不揭穿他,只是瞟了一眼他怀中的袁玖,上前一步,话里有话道:“做事之前,最好先想想清楚。” 袁玖抬起头,此情此景如此熟悉,对面那扎眼的笑容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他是个失败者,上一次尚算有翻身的余地,可这次已被逼入绝路,他将成为整个常教的罪人。 思及此,抓着孟散衣襟的手狠狠地攥起,仿佛将所有仇恨都握在里面。 攥紧到极致后缓缓松开,紧接着,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指伸进腰带内。这个动作,孟散看得一清二楚,也明白他的用意。 几乎与飞速旋转发出的一排梅花镖同时,孟散抱着袁玖腾身一跃。暗器突然出现,围堵的人本能地闪躲,孟散时机抓得又准,眼看着便要飞离包围。 水寒衣长剑一甩,直奔空中的两人,孟散回身一挡,却不料一直没出现的凌中南竟从天而降,挡住他的去路。不得己接他一招,孟散已显出不敌,袁玖见此情形,只好硬撑着试图再次出招。 胜券在握,水寒衣露出满足的笑容。 然而就在袁玖准备出剑挡下凌中南迎面的攻击时,空中竟横向冲出一枚袖箭,力道极大,打在凌中南的剑上,嗡嗡作响。凌中南翻身后跃,紧接着一个人影出现,与他战在一处。 “你们先走!” 那人声如洪钟,势如破竹,为孟散和袁玖留下了一大片空当。 事不宜迟,两人也不婆妈,纷纷腾身冲入后院连接的蜿蜒山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略微休息的缘故,袁玖此时又有了些力量,强忍着到能用轻功跑上一阵。 方才半路杀出来的人,那枚袖箭,那股剑气…… 一定是齐江天。 没想到当日莫竹青的自作主张,竟为今日的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袁玖心声感叹,莫竹青…… 那个人如今又身在何处,是死是活呢? 袁玖跑在前面,孟散殿后。 山道上只听见簌簌的风声,和袁玖时而沉重的呼吸。沉默不语之时,心仿佛靠得更近了。然而此时的袁玖根本无福消受这些美好的错觉,他有太多的担心,太多的悔恨。 他怕几代人努力经营的常教基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毁在他手上。 与之相比,哪怕再受千倍百倍的苦,哪怕孟散从未爱过他,今生不再相见,都算不得什么。 他输得起自己,却输不起常教,和那许许多多教众的性命。 突然跌倒,便再也起不来。忧虑太多,身体已至极限都尚未发觉。 “你怎样了?”孟散连忙护在他身边,见他一直按着小腹皱眉不语,心下已有几分了然。 “是孩子吗?那为什么……”为什么根本看不出来? 袁玖仍是不说话。 这个状态很奇怪,他知道这是孟散,孟散也知道他看出来了,可两人却没有相认的打算。事到如今,揭开了那层伪装的面皮,反而更不知如何面对。 身为教主,他该如何对待一个叛徒?身为侍卫,又该如何对待他曾经背弃的主人? 所以,揣着明白装糊涂,才是最好的办法。 袁玖将手伸进衣内,从跟水寒衣见面时就开始了诡异的腹痛,如今想将罩衣解开,但是…… 他用余光看了看一脸焦急的孟散,有这个人在,总觉得很别扭。 半晌,他叹了口气,道:“你走吧。” 孟散大惊,但见袁玖跪坐在地上痛苦不堪的模样,便直接忽视了那句话。他双手抬起袁玖的肩,试图让他看着自己,“你究竟怎么了?告诉我!” 袁玖厌恶地甩开他的手,试图站起来,可稍一使力,身体便又软了下来。 从腰间开始,整个下半身都像断了似的,各种不适将他折磨得快疯了。当他意识到所有这一切的起因就是眼前这个人,便毫不意外地吼了出来,“滚!你马上滚!我不想看见你!滚开!” 是,没错,是他执着地想要儿子,是他逼他上床,也是他故作薄情寡性到处风流伤了他的心。但是,如果没有你孟散这个人,这所有的可能不就也没了么? 也不可能有现在这种……羞于将自己临产的臃肿身形暴露在他眼前的窘境。 他知道孟散一直很敬佩他,他也想一直保持在他心中的那份超然,是以如今…… 想到这里,袁玖突然觉得很是委屈,语气更是软弱而无奈了。 “听到了没有,马上滚……” 没有任何气势,倒像是自嘲,可这却撩动了孟散心中最软的那根弦。很苦,很痛,所有袁玖带给他的一切都在那里,每当拿出来的时候,便会难受得无以复加。 一针强烈的心悸袭来,手掌下那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嘴上还不停说着让自己离开的话。 孟散突然明白了,然后他转身走开,迅速而干脆。 山路上只剩下他一人,袁玖的要求得到了满足,心也再次空了。 颤抖着手将罩衣和腰带解开,备受压迫的胎儿终于有了活动空间,腹部一点点挺起,最后将宽大的衣衫撑得老高。他侧了个身,双手抱着肚子,很痛,很痛。 不知缘何而生的泪水溢满眼眶。他拼命呼吸,偶尔皱眉咬牙。腹部猛然紧缩,胎儿剧烈踢打,腰部仿佛拽着整个身体坠入深渊,连魂魄也跟着一起落了下去。 此时单凭他自己,动一动都成了困难。 空洞而模糊的视线望着已经大亮的天空,他就是要在这个地方,生下他们的孩子么? 不远处茂密的树丛里,隐蔽了气息的孟散将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第27章 生产 袁玖的执着、隐忍和痛苦,孟散全看明白了。他心底突然有种莫名的兴奋,因为终于能确认袁玖是爱着他的,这对他来说曾一直是个奢望。而更多的,则是整颗心被牢牢控制住不断折磨的痛苦——自从跟袁玖分别,消失了近二十年的心疾竟突然复发,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 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袁玖此时身心饱受的痛楚。 饶是袁玖有再多的担心,现下能顾及的,只有腹中的孩子。 他知道第一胎要生很久,正好没人追杀,他有耐心等。但因为体力透支,等的过程并不轻松。回想着齐江天当时的状况,大致捋清生产的步骤,躺在地上试图积蓄体力,经过简单的调息,四肢的力量渐渐回升。 摸出规律,他便趁着疼痛渐轻时,侧着身一点点往前爬——毕竟是生孩子,怎么说也该找个隐蔽的地方,这样大喇喇地挡在路中间,太不雅了。 齐江天生产时不知用了常教多少好药,可如今轮到他这个一教之主,竟是孤身一人在这样的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发觉自己还会苦中作乐,他露出自嘲的笑容,摸着坚硬如石的腹部,更是无奈。 孩子啊,近来爹爹没少让你受苦,你一定要平安出来,才能找爹爹算账! 这样爬一阵歇一阵坚持了两个多时辰,冬日的太阳升至头顶,并不温暖,可他的衣服却从里到外都汗湿了。头晕、恶心、腹痛、腰痛、浑身无力,他一直拼命努力做着自己能做的事,而现在,是真的坚持不住了。 浑浑噩噩地合上眼睛,又想起水寒衣的话:八大门派为首的武林正道合围常教总坛,哪边胜算更大?到头来,他竟被那个貌似文弱的家伙耍得团团转,即使真这么死了,也没脸去见常教先代的诸位教主,更没脸见那些被他的错误决断害死的兄弟们…… 再次醒来时,他以为自己到了地府,然而辨认了一下环境和身体的痛楚后,他惊异而失望地发觉,自己竟然还苟活在这个世上。 腰拼命地向下坠着,腹部的疼痛和紧缩不及之前强烈,但持续时间很长,难以言说的钝痛搅着人全身。头仍旧昏昏的,然而即使他懒得转动那沉重的脑袋,周围的一切已全部投入视线。 这是一个不大的山洞,身旁生着火,火上正烤着什么东西。火堆旁放着一些果子,他躺在厚厚的草垫上,身上盖着的几件衣服,被肚子顶出一个大大的弧线。 这些衣服来自坐在火堆旁烤野味的人,他为了自己,在寒冬的夜里只穿着单薄的中衣。 “不要再赶我走,这个时侯,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他坚定地说着,袁玖面无表情地看着头顶的石壁,想流泪,他想,一定是被火熏的。 他一直沉默,孟散也不打扰他,他知道处于痛苦中的人通常都不想说话。 默默地将烤好的兔肉撕给他吃,一天一夜未进食的袁玖在闻到那股香味时愣了一下,然后张开了嘴。肉烤得很嫩很细,撕得大小也合适,时机把握得正好——就在他完全咽下这一口的时候,下一块就会送到嘴边,不急不缓,恰到好处。 袁玖喜欢这个味道,他们曾不止一次在荒山野岭里烤野兔,这是孟散最拿手的。 但这回,他们最狼狈。 袁玖的状况早已不允许他狼吞虎咽,半只兔子吃了好半天,而且,还是硬撑着吃的。记得郁景兮说过生产时要不断进食补充体力,所以他盲目地遵从,即使他早就难受地吃不下了。 孟散却为他有这样的胃口而高兴,自己随便吞了几颗果子,伸手一摸袁玖的头,还是烫的。环境太差,他又不敢走远,身边只有少量饮水,想用冷水帮他擦擦额头,都是件奢侈的事。 最让他担心的还是孩子,便忍不住问:“已经疼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是没动静?” 袁玖一脸厌恶地闭着眼,在孟散以为他又无视了自己时,他却嘟囔起来。 “我怎么会知道……” 其实不是他不知道,只是不想说,要说起来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原本前几天就该生了,他却偏偏弄了碗延产药,可药效即使再好也架不住这几日的不消停。从昨夜开始痛起来,但想必也正是因为那碗药,才弄得整整一天了都没什么进展。 不上不下地吊在这里,实在太难熬。 思及此,袁玖猛地睁开眼睛,对孟散伸出手,“扶我起来走走。” 郁景兮还说过,临产时孩子迟迟不出,很有可能窒息而亡。 孟散大惊,却见袁玖撑着身子要坐起来,“他们说,多走走能生得快些。” 他刚坐起身,便不由自主地靠在孟散怀里,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按着酸痛不已的腰,“给我砸砸腰,难受……”本能地说出这话后,袁玖怔了一下,原来,还是使唤起这个人最为顺手。 即使他一直顶着另一张脸,可那种“就是他”的感觉,却很强烈很强烈。 孟散听话地给他捶腰,袁玖不停地让他再用力些,期间又痛了几次,最后才靠着孟散的肩站起来,抬起那浮肿酸麻的腿脚,一小步一小步挪动。 临产的肚腹下垂得厉害,胎儿顶在胯间很难受,他不得不分开双腿,一手托着腹底。见他身子不停地晃,孟散扶着他腰的手也向下了一些,分担了肚子的重量。 他并没有太多即将为人父的喜悦,只是一心希望袁玖能够尽早摆脱痛苦。 “我不冷,你把衣裳穿上吧。” 走了一阵,看着孟散身上那薄薄的中衣,听着洞外的风声,袁玖忍不住道。 孟散有些受宠若惊,愣了一下,才结结巴巴地道:“没,没关系,我也不冷。” 眼中带着笑意,袁玖到底还是关心他。 方才那一刻,一句“属下不冷”几乎脱口而出,可他知道他已没有资格在袁玖面前自称属下,是他亲手毁了他们之间的联系。他只能自欺欺人地,享受这为数不多的独处时光。 殊不知袁玖也是同样的想法,他已把此时当成了最后的放肆和狂欢。身体在承受着非人的痛苦,心里,也早孟散一步做出了决定。 他走得很慢,但一直咬牙坚持。他一再失败,所以便更想让这个孩子健健康康地出生,这样,也总算做了件成功的事。 无数次倒在孟散身上,却从不说停止。 孟散只能一边心痛一边看他如风中残烛般勉强维持着光芒,一下下揪心地闪烁。最终究竟会迎着风烧得更旺,还是被狂风猛然吹灭,谁也无法预料。孟散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那时强时弱的烛火跳动,每一下都滴着血,不知何时血就会流干,亦不知何时,就会随着烛光的熄灭一起停止。 袁玖突然浑身颤抖起来,双腿抖得尤为剧烈,孟散连忙大力扶住他。 “不行,不行了……” 眼中闪过惶恐,颤抖的身体猛然绷紧,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流下。 孟散对生产的事基本一无所知,此时只能听凭袁玖吩咐。 脱了裤子,怕直接躺在草垫上会受凉,他干脆将中衣也脱了,和外衣一起给袁玖垫在身下,又用袁玖的袍子盖住他裸露的身体。 这么一来,孟散上身彻底脱光,袁玖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个傻瓜在用他的方式对自己好。如果自己不许,他一定会内心不安。 孟散并不知道胎水破了意味着什么,但袁玖很清楚。谢天谢地,疼痛又猛烈起来,他也能感受得到胎儿不断往下挤的力量。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身下的草垫,双腿也不由自主地一再分开。 这一切都被宽大的袍子挡着,孟散什么都看不到。 夜里他窝在孟散怀里睡去,却不断被疼痛弄醒,下坠的力量让他不由得使劲儿,他不知道自己进展到哪一步了,便自作主张拟定了计划,希望不要太遭。 天色微亮时,孟散发现袁玖脸色通红,浑身又汗湿了,样子很疲惫。 袁玖却对他说他很渴很饿,想吃昨天的烤兔肉。那向往的笑容,让人仿佛以为他在说,只要能吃到那样的烤兔肉,就是立刻死去也值得。 孟散听话地出去找,临走前不断地说马上就回来,要他再坚持一下。袁玖一直笑着,发自内心的信任而期待的笑容,是孟散从来没见过的。 他披了件单衣就出了山洞,甚至没多想,现在的袁玖,还能吃得下兔肉吗? 孟散的气息刚一消失,袁玖便大声呻吟出来。双腿努力张到最大,将羞于给孟散看到的一切都显露出来,疼痛几乎没有间隙,这就是生下孩子的最好时机吧。 呻吟逐渐变为嘶喊,他瞪大双眼,一次次用力,一次次挺起上身,试图将胎儿逼出体外。一个硬硬的东西已经顶在出口,事不宜迟,他甚至亲手去推挤自己愈发下垂的腹部。 记得齐江天生产时郁景兮也这么做过,自己虽然是一个人,但咬咬牙,也是可以做到的吧? 汗如雨下,头发变成一撮一撮的,疼痛不知是不是已经麻木,他机械地提气用力,任由嘶哑的叫喊回荡在山洞里,总之不会有人听见。 只期盼孩子快点儿出来,孟散晚些回来。 真的不想让他看到自己丑陋而狼狈的模样,真的不想…… 冬天打野兔并不容易,孟散又担心袁玖,很快便急出了一头汗。好容易猎到一只,已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他又去找了水,前前后后耽误了不少时间。高高兴兴地正要往回走,心里竟猛然萌生了一个不好的预感。他心下大骇,疯了一样飞奔在蜿蜒的山路上,冲进山洞时,他傻眼了。 火已然熄灭,袁玖不见踪影,他躺过的地方,只剩下自己的衣服和一大滩血水。 孟散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右手按着心口,疼痛不已。 他太笨了,习惯了听袁玖的话,习惯了照他说的做,却从没有一次走到对方心里认认真真看过他到底需要什么。这是第二次,第二次目睹他伤痕累累地走掉,为什么,为什么…… 辛苦取来的一大桶水在身边静静流淌,他眼中冒火,突然往自己脸上抽起了巴掌,一下下毫不留情。他不知道究竟该怎样惩罚自己,才能缓解心中的自责和悔恨。 喉中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心口的疼痛骤增,身体不支趴在地上,目光迷离。伸手抚过那片草垫,已经凉了,丝毫没有袁玖的温度。悔恨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他究竟能为袁玖做些什么?究竟怎样,才能让他幸福? 第28章 决意 孟散在山里找了五天五夜,活未见人,死未见尸。侥幸的希望一点点消磨殆尽,他精疲力尽地坐在水边,给自己猛灌几口后,卸下了人皮面具。 水中映出他的真面目,陌生而熟悉。他苦笑起来——这是苟且偷生的唯一办法。 他也必须苟活下去,他和袁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 双辉楼之行凌中南没带他,但他知道他们会对袁玖下手,便偷偷跟过来,易容成小厮的模样。 不出所料,袁玖身边换了人,是那个曾因袁玖的宠爱在教中趾高气昂的莫竹青。但没有人讨厌他,因为他活泼开朗,总是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 那几日他一直躲在袁玖门外,尤其是莫竹青被抓后,袁玖更为落寞,加之身体的病痛……想到这里,孟散捧起大量水花拍打着自己的脸,他后悔了。 如果当时他毫不犹豫地走进去,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然而如今再清醒,袁玖已经不见了,还有什么用? 返回城中,随处都能听到江湖疯传的两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可他并不完全相信。 凭他对水寒衣的了解,那个心理扭曲的家伙绝不会只想做到这种程度,对袁玖,那人一向的态度都是想尽办法折磨蹂躏。 那么,如果这时还不能下定决心做些什么,他便白跟袁玖一场,白被他爱一场。 握紧手中的剑,他想通了,天地都变得清明。 还有四年多,时间很充裕,兜了个大圈子,他到底还是袁玖的贴身侍卫,从来都没变过。 身体被人从黑暗的深渊里一点点拉了上来,经过无数刺激和痛楚,前方闪出一点光斑,越来越大。莫竹青终于皱着眉张开了眼睛,突来的光明让眼睛刺痛,他抬手去挡,却发现胳膊根本动不了,接着试了试其他地方,同样毫无力气。 他想了起来。 关在水牢三天,不吃不喝不睡,加之于身上的酷刑几乎没停过,但没有人审问他。当然了,说他盗宝只是个幌子,他们都心知肚明。 最后他实在支持不住,眼前一黑,身体沉到水底。意识即将磨灭时,心中不停念叨着要让那些害他的人不得好死,不停地祈求袁玖平安无事,然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得意的笑脸。 他气坏了,伸手想将那张脸狠狠撕开,结果用力过猛,彻底一头栽下去。 现在那张脸又来了,带着失而复得的感激和喜悦。 莫竹青空洞的眼眸与那双高兴的几乎落泪的双眼对望,结果发现他败了。 这个世界上居然有这么不要脸的人,他除了败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终于醒了!你昏迷了三天,我要担心死了!” 丁雁翎抱着他的双肩,语气激动,莫竹青看着他,仿佛看个笑话。不过他还是从那句话中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水牢里关了三天,又昏迷三天,六天时间,足矣发生很多事。更重要的是,他能安安稳稳躺在这张华丽的大床上,就证明事情不仅发生了,而且已经解决了。 “我家教主呢?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冷冷地开口,他不想再跟这个人有任何瓜葛,只想知道自己最关心的事。 然而说到这里,丁雁翎的脸色却暗了下来,目光中带着沉痛,莫竹青心中一滞,难道…… “我告诉你,可你不要激动。三天前,凌门主联合这里的十八个门派围攻袁教主,同时八大门派和古门联合的江湖人士合围常教总坛,如今常教总坛及各大分舵已尽在古门控制之中,据说袁教主……不敌身亡了。” “你说什么?”莫竹青瞪大眼睛,脑中如同被扔了几个响雷,“是真的?!” 他想坐起来,无奈浑身无力,便疯了一般地手脚并用,一番折腾,整个人从床上摔了下来。丁雁翎心疼地将人抱在怀里,却没看到,趴在地上的莫竹青,已经完全呆滞。 仿佛连呼吸都不会了,他挨了三天的打,一觉醒来,就已天翻地覆? 指节在地板上无力地滑动,想寻找着力点,人却轻飘飘的。他恨透了自己,如果不是他贪图享乐,怎会被人偷了贴身的东西设计诬陷,害得袁玖身边无人,原定的计划就此败露。 古门居然勾结了整个武林正道对付常教,这样的话,袁玖必定凶多吉少…… 这种时候,他居然躺在这里什么都不能做! 胸中一紧,他剧烈地咳起来,那架势好像要将肺都震出来。丁雁翎知道水牢中的酷刑伤了他的内脏,一时又是着急又是心痛,大力将挣扎的人抱起。 “我知道你不可能不激动,但你也稍微为自己的身体着想一下,冷静冷静好吗?” 莫竹青的咳嗽猛然停住,涨红着脸看着丁雁翎,眼神无比狠厉。 丁雁翎迷惑地看着怀里的人,不知他要干什么,顿觉脸上一热,他眨眨眼,原来是莫竹青恶狠狠地吐了他一口。 这对一个人而言恐怕是比打几下砍几刀更大的侮辱。 然而丁雁翎却不动声色,更不见一丝愠怒。 “等我好了,我一定亲手拧断你的脖子,要你全家给我常教陪葬!” 莫竹青的眼神犹如刀锋直直穿过丁雁翎的身体,可丁雁翎却偏偏有办法将那些利刃打磨消融。他不着痕迹地用袖子抹了抹脸上被吐过的地方,将那正火冒三丈的人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细心地掖好被角,淡淡道:“好,那我就陪着你,等着你好。” 攻击像打在棉花上,莫竹青咬咬牙,“你不杀我,迟早会付出代价。” 丁雁翎突然倾身下来,像是无奈,又像是心疼,“我怎么舍得杀你呢?”他的唇在莫竹青耳边若即若离地触碰,一下下地挑逗着对方脆弱的神经和身体,让他不禁颤抖。 “那样骗你,我也很心痛。我知道不管怎么解释都于事无补,可我还是想让你明白,那不是我的本意。我身边的下人被古门收买,将你我的关系告诉了他们,他们用我父母的性命威胁,要我污蔑你是盗宝的疑犯,将你调离袁教主身边,方便他们行事。” 莫竹青一怔,从他跟丁雁翎重逢到事发也是三天,古门下手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那个水寒衣,果真让人不寒而栗。 “他们还威胁你将宝剑相送是不是?” “是,”丁雁翎点点头,压低声音,“不过,我并不打算给。” “他们现在人呢?” “所有门派都走了。常教被灭,局势很乱,古门要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收拾这个摊子。” “那……” 丁雁翎紧贴在莫竹青耳边,“我给他们的剑是假的。” 莫竹青大惊,丁雁翎胸有成竹地笑着,“以我双辉楼的技艺,瞒过他们轻而易举。” 顿了顿,莫竹青好像在盘算什么,问道:“我的伤多久能好?” “起码一个月。” “一个月……”莫竹青皱起眉头,似乎觉得太长了。 丁雁翎立刻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想帮常教东山再起?我劝你还是暂时放下这个念头吧,八大门派和古门联合的人马突然袭击,赶尽杀绝,必定不会给常教留后路。更何况,古门之所以赢得八大门派所率领的整个武林正道的支持,就是因为他放了话要扫清常教在江湖上的所有势力,向八大门派示好,改邪归正。恐怕要走宝剑,也是为了与八大门派之间的交易。” “哼,改邪归正,你以为古门会甘心被人控制?” “这是另外一回事,至少现在,无论是古门还是八大门派,都绝不会让常教反击。你以常教旧部的身份出去,实在太危险了,我不允许。” “你不允许?”莫竹青眼眉一挑,“你算个什么东西!” 丁雁翎哑然,看着莫竹青一脸怒意,半晌竟笑了出来。他以指腹划过那白皙的脸颊,双眼微眯,努力调整呼吸压制着内心的冲动,“我会一次次让你明白我究竟是你的什么,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这次重逢,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来日方长,你且慢慢看吧。” 莫竹青完全无视那暧昧的手指,心中讥笑。 太天真了,他错过一次,造成了万劫不复的结果,这种错,他还能再犯么? 可惜丁雁翎再次看到了他的内心,道:“你不相信我?我向你保证,那样的事仅有一次,因为,如今我手上也有了凌中南的把柄。他们害我将你伤成这样,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呵呵……”莫竹青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自说自话的可怜虫!你还真以为我非你不可?你道三年前你我为何会在青楼相遇?那是因为,我跟我家教主吵了架,心里不痛快。在那之前,我们早就上过无数次床了,我喜欢的人,一直是他。” 丁雁翎猛然撑起身子,莫竹青那无所谓的表情彻底刺痛了他。 “你胡说些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袁玖早跟别人好了,还寻访高人以男子之身怀了孩子!而你,”丁雁翎捏起莫竹青的下巴,因为吃醋而更加愤怒,“你气我骗了你,可你自己呢?跟我好的那几天,你敢说你不是也想从我口中套话,得到有利于常教的消息吗?” “是啊,就是如此,你何必执着?我家教主一向风流,但我就是喜欢他,那又怎样?” 莫竹青盯着丁雁翎,眼带轻笑。他清楚得很,感情这回事,谁先认真谁先动心谁便输了。他不能输,坚决不能输给这个男人。 在孟散曾呆过的江边,袁玖轻轻抚着胳膊上停着的信鸽。这只信鸽专门给他一人送信,早已熟悉了他的气味。而如今,这或许也是唯一能留在他身边的,属于常教的生命。 那封红色急件上写清了一切,是最坏的结局,一切都毁了。 信纸上还沾着鲜血,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奋战至死的人是怎样拼了命地送出这封信给他,他们一定在期待着他回去力挽狂澜救常教于水火。 然而…… 说到底,造成今日一切的源头不过是他甩了凌中南,惹怒了水寒衣。 如此荒唐的理由。 袁玖笑了起来,好吧,我便与你们斗下去,至死方休。 他跪在江边,横剑在掌心一划,向所有常教兄弟立下重誓。活着的,我一定会将敌人丢在你们面前,让你们任意斩杀;死了的,我也将送上敌人的魂魄,让你们慢慢享用。 鲜血顺着手掌滴下,这不是复仇,只是身为一教之主的分内之事。 袁玖站起身,顺着夕阳下的江水慢慢走远。怀中有个什么东西动了动,他低头,露出一抹满足的微笑。睡梦中的女婴仿佛也能感受到这如暖阳般的笑容,小嘴努了努,睡得更是香甜。 第29章 村落偶遇 又是一年春来,虽然还有些残冬的微寒,但草色却已昭显了绿意和生机。干净宽敞的农家院落里,一男一女两个小童正蹲在地上摆弄着什么。 “冬儿,你的好了吗?” 说话的男娃娃三四岁的模样,头发正好拥在脖子上,毛茸茸的一圈,让人不禁想伸手去摸摸。 “好了!”女娃娃声音娇嫩,举起手中的狗尾巴草,眯着眼睛咧嘴笑起来,两个小辫抖了抖。 “那开始吧!” 男娃娃把自己的狗尾巴草的一头交给叫冬儿的女娃,另一只手也握住冬儿的狗尾巴草,先装模作样地比较了一下,以保证比赛的公正,然后对着冬儿点了点头。 “一、二、三!” 两人异口同声,同时发力,四只肉呼呼的小手拼命将两根狗尾巴草往自己这边拽,四目聚精会神地关注着战况,心里默默地叫着一定要让对方那根先断。 男娃娃不由地瞪大眼睛,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冬儿的表情倒还镇定,只因为憋着一股劲儿,脸色逐渐发红。趁着身上的大红夹袄,小脸显得更漂亮了。 院里很安静,战况欲显胶着,仿佛连空气都凝结了。 “啪”地一声,一根狗尾巴草突然断掉,两个小家伙由于用力过猛,同时向后摔了个屁股蹲儿。男娃娃爬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看看自己左手上那根完好的草,大拇指一抹鼻尖,一脸获胜的骄傲神气。冬儿低头看着手里只剩一半的草,懊恼地不肯起来。 “别玩了,吃饭吧!冬儿,你怎么又坐地上去了!” 这时,屋里走出一个身着青衫将近而立之年的男人,一边招呼两个小家伙一边把饭菜往桌上摆,在看到女娃娃坐在地上时不由地皱了皱眉。可虽是批评,语气里还是关心居多。 冬儿也站起来拍裤子,好像扫清了输掉比赛的坏情绪,笑着跳着跑到男人身边,抱住大腿,抬头撒娇,“爹爹!刚才跟勤儿哥哥斗草,我又输了!” “是么?”男人弯起嘴角,摸了摸女儿粉雕玉琢的脸蛋,“没关系,下次爹爹帮你,一定赢!” “好棒!”冬儿眼中闪出胜利的喜悦,拍着手跳起来,男人也露出幸福的笑容。 “哼,尚伯伯帮冬儿,我也要找我爹帮忙!” 叫做勤儿的男娃娃跑过来,立刻维护自己的权益。 “勤儿哥哥你忘了,你爹没有我爹爹力气大!”冬儿笑得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仿佛有个力气大的爹就是世上最好的事。 勤儿吃了瘪,不服气,抓着脑袋想了想,又说:“那我找我爹爹,他力气也大!” “勤儿哥哥就是记性差,田叔叔现在肚子里有小宝宝了,席叔叔说不能做用力的事!” 勤儿连续两次落败,一着急,便口不择言了。 “那又怎样,我有两个爹爹,你只有一个,我肯定能赢你!” 原本看两个小孩子争论看得有趣的男人笑容一滞,不由地搂紧身边的女娃。冬儿正说到好处,没想到竟会听到她最不爱听的话,像被人接了短,顿时鼻子一酸,眼圈也微微泛红。 “勤儿!又欺负妹妹了?再胡说罚你中午不许吃饭!” 两个男人从屋里走出来,均是高挑的身形。但若仔细看,前面那个略显单薄,后面那个身体更为结实,腹部还隐约突起了一块。 天气逐渐转暖,他们最近都在院里吃饭。 一个方桌,三个大人单坐一面,上首是冬儿的父亲,勤儿叫他尚伯伯。左边是那个略显单薄的男人,一直忙着给两个孩子和对面的男人布菜,时不时说上几句。他是勤儿的爹,冬儿亲切地叫他席叔叔。右边的男人沉默寡言,只有在“席叔叔”夹菜给他或是跟他说话时才应上一声,经常面无表情。所以勤儿一直有些怕这个冰冷的爹爹,冬儿也一直恭敬地叫他田叔叔。 两个娃娃坐在打横的同一条板凳上,时而比试吃饭的速度,时而拌几句嘴,倒是很热闹。 更加有趣而奇怪的是,这一双儿女的长相与他们的爹,几乎没有一点儿相像。 “冬儿,下午还跟哥哥去玩么?”上首的男人问道。 “嗯,哥哥说今天要带我跟大家一起骑竹马。” 男人先是皱眉,随即笑道:“竹马是男孩子玩的,你是女孩子,去凑什么热闹?上次爹爹买的纸鸢也没见你玩过几次,不如下午你们去放纸鸢?” 冬儿嘟起嘴,看向勤儿征求意见。 勤儿扒了几口饭才意识到大权掌握在他的手里,深感责任重大,摸了摸脑袋,道:“可以可以,昨天跟隔壁那几个没说好,说不定他们还要上山放羊呢。咱们不管他们,就去放纸鸢。” “勤儿,出去玩记得带好妹妹。”沉默了整顿饭的男人突然开口,把两个孩子都吓了一跳。 勤儿连忙大力点头,“爹爹放心。” 饭后两个小家伙嘴一抹便拿着纸鸢跑出院子,三个男人不由地再次露出笑容。 “今天饭菜如何?和口味么?” “嗯,不错。” 看他将汤喝得一点儿不剩,问话的男人满足极了。那人怀胎初期反应强烈,饭菜不合适了不仅一口都吃不下,更会吐得天翻地覆,他便想尽办法研究菜谱,最近几天总算有小成。 “我进去歇会儿,不帮你收拾了。”那人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微腆着肚子转身回屋。 “没事,你尽管歇你的。” 剩下两人收拾桌子,上首的男人往屋里看了看,低声道:“能说服他再度怀上孩子,你还真有本事,不过看他最近一直挺别扭的。” 单薄的男人笑了笑,“勤儿跟我姓,我说若没有一个跟他姓的,岂不是亏了。虽然表面别扭,但他那个人一直是这样,嘴硬心软。实际上,他绝不会做有半点儿勉强的事。” “也对。这倒挺好,虽然生活平淡,却不失乐趣。” “其实,你也可以考虑……再生一个。你不是一直想要儿子么?而且落下的那些病根,也只有生第二胎时才能治好,袁教主。” 单薄的男人压低声音,露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表情,不待对方回话便走了。只留下心中突然落空的人孤独地站着,耳边仍然回响着那句久违的已成往事的称呼。 即使改名换姓易容,即使古门大放流言说他已死,他依然是袁玖。 还有那两个天下人都认为已经死了的人,谁也想不到,他们已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过了三年多。 更想不到,他们曾经是对手,是杀与被杀的关系,如今却如同一家人。 三年前,袁玖生下孩子,变卖了身上值钱的东西作为抚养女儿的费用。那时古门布下天罗地网找他,他随身未带易容的药物和工具,只好简单改装,整日东躲西藏,准备风头过了再想其他办法。他不懂得如何照顾婴孩,让女儿受了不少苦,小小的身体好像一直长不大。他忧心之余,更是深深自责,却不知自己的身体早已一日不如一日。 他毫不吝惜地给女儿用最好的东西,可女儿还是大病了一场。他遍寻名医,好容易将女儿治好,自己却也败露了行迹。无奈之下便带着女儿连夜赶赴古门势力最薄弱的城镇,避了三个月,深思熟虑后,再次返回古门总坛的所在地。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而那时袁玖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身上的银两已所剩无几。 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带着女儿,劫富济贫这种容易暴露目标的事也不方便做。最后,在女儿哇哇不止的啼哭声中,他走进了一家客栈,准备做个小工。 大隐隐于市,他必须先有落脚之处,让自己和女儿安定下来,才能实行下一步计划。 后来这里的老板认出了他,他才知道,这家客栈竟是郁景兮和齐江天的产业。 郁景兮虽惨遭灭门,但大把财产仍在,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保证他们一家人这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但他当然不会坐吃山空,也不想太引人注目,便开了家不大不小的客栈,生意还算不错。雇了几个伙计打理日常事务,他们隐居在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郁景兮除了每日去客栈看上一次,就是陪伴齐江天打猎练武或者陪儿子,日子十分美好。 自那日起,袁玖不再做小工,而是带着女儿一起住进了这个院子。 郁景兮改姓为席,齐江天改姓为田,他们的儿子叫席勤,袁玖则给女儿取名冬儿,因为她生在冬天。也多亏了郁景兮,冬儿一天天白胖起来,孱弱的身体结实了许多。 他们像一家人一样住在一起,除了客栈的生意,还有几亩菜园和一个鸡棚。 袁玖硬是被按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 记得郁景兮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紧接着又说,你若不按我说的做,就别想恢复以前的功力,复教复仇更是天方夜谭。 经过他一通分析说明,袁玖这才知道,如果自己再放任下去,英年早逝也不是没可能。 一年的休养终于将身体养回了大半,但仍是免不了落下病根。 如今冬儿已经三岁多了,可当日生产的痛楚他一分也没有忘记,再生一个,那可不是动动嘴皮子而已。是以他很佩服齐江天,居然在郁景兮的游说下答应了生二胎,现下已经怀胎快五个月了。郁景兮无微不至地伺候着,除了要他适量运动外,几乎什么都不让他动手。齐江天虽然仍是那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性子,但袁玖知道,他是幸福的。 是啊,如果有那样一个人陪在身边,就是让他再生一个,想必他也会答应。 只是如今的他,还能跟谁生呢? 太阳落山时两个小家伙仍未回来,袁玖准备去找,可刚推开院门,两个小炮弹就砸了上来。 “爹爹!” “尚伯伯!” 袁玖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孩子,见他们小脸通红,一身尘土,便蹲下拍起来。 “到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尚伯伯,我们的纸鸢被一个叔叔弄得飞走了,他说要买新的赔给我们!” “嗯!他还说明天城里有纸鸢大会,各种各样的,要带我们去看,但我怕爹爹不同意,那个叔叔就说他亲自来跟你说!” 话音刚落,一个腰挂佩剑的年轻人便出现在袁玖面前。 那人一抱拳,微笑道:“打扰了,兄台就是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吧?在下马浅夕有礼。” 听到马浅夕这个名字,袁玖不由地怔了一下,随即站起来。可这人的温柔敦厚和通身的大方气度却与他据情报形成的印象相去甚远。那张弛有度的笑容更是很轻易便化解了一切猜测和疑虑。 “有礼,在下尚三平,是她的父亲,他的世伯。” 袁玖挨个拍了拍手掌下的小肩膀,回以同样的笑容。 马浅夕一愣,明明是如此平凡的脸,可这笑容却仿佛胜过了一路走来的三月春风,直直吹进人心里,融进血液,好似让全身都豁然开朗,无比通达。 第30章 夜袭后的秘密 玩累了的两个小家伙洗了手擦了脸跑去吃饭,袁玖和郁景兮在前厅接待客人,齐江天别扭地以为自己现在的情况不便见人,便呆在屋里。 两人和马浅夕一边喝茶一边聊,这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们虽住在村里,但紧靠城市,两个孩子一高兴,便跑去城门外的空地,玩得不亦乐乎。结果一不小心纸鸢缠上树枝,两人正着急,正巧马浅夕经过,施展轻功,将纸鸢摘了下来。 勤儿和冬儿大开眼界,不断拍手叫好,还请求会飞的叔叔帮他们把纸鸢放到更高的地方。看着两个可爱的孩子一脸欣羡和那两双亮闪闪的目光,马浅夕顿觉责任重大,一口答应下来。 纸鸢果然飞到两人想都不能想的高度,一口接一口地叫着“叔叔好棒”,马浅夕见自己成了孩子心目中的英雄,脑中一发热,手上用力,想让纸鸢飞得更高。谁知乐极生悲,不堪重负的细线突然断掉,纸鸢在空中摇晃两下,被风一刮,彻底飞走。 顿时,两个小娃娃愣住了,仰着头,半张着嘴,样子呆呆傻傻,直到纸鸢消失在视线里。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冬儿嘴撇了撇,想要哭出来。 勤儿拿出哥哥保护妹妹的架势,跳到马浅夕面前,头一扬,“你把我们的纸鸢弄丢了,你要赔!” 马浅夕连忙表示一定赔,而且每人赔一个更好的。只是眼看天色已晚,城中卖纸鸢的恐怕都收摊了。两个小家伙不依,马浅夕想办法哄,但成效不大。突然想到明日城中有纸鸢大会,便邀请两人同去,还将那盛况细细描绘了一番。 两人听得津津有味,眼睛又亮了起来,也不计较前事,恨不得纸鸢大会立刻就开始。但突然想起父亲的叮嘱,拿不定主意,这才把人带了回来。 马浅夕打心眼里喜欢这两个孩子,见他们的长辈虽是农家人,但行事之间处处可见大家风范,因此也想深交,便邀他们一同前往。 郁景兮先是以两个孩子给他添了麻烦为由道了歉,而后又道:“一年前的纸鸢大会在下去见识过,的确不错,只是对那东西没甚兴趣,恐怕要辜负马兄的一番好意了。”他语气恭敬,却拒绝得干脆,随即又看向袁玖,“既然两个小家伙喜欢,不如你跟着去吧?” 无论如何,他们都得去一个人,总不可能让两个孩子跟着陌生人乱跑。 “也好。”袁玖点点头,建议马浅夕今夜留宿,明天一同进城。 马浅夕却说自己还有事,又喝了杯茶后,起身告辞。 袁玖也不勉强,相约明日城中正东大街口的牌坊下见面,将人送走。再回屋,郁景兮去哄两个孩子睡觉,齐江天却出来了,开门见山地问:“这个马浅夕就是那个马浅夕?” “从步法身形就能看出他内力深厚,想必是他。” “那他会不会另有图谋?” “他们的消息应该没这么灵通,”袁玖坐下倒了杯茶,看着茶叶在水中漂浮,微微眯起眼,一脸的谨慎,“这次……应该只是巧合。” “无论如何你都要多加小心,这个人,如今风头太盛了。” “我明白,其实这对我来说,这也是个绝好的机会。” 从袁玖那儿出来天已黑透,村里的人习惯早睡,这会儿路上基本不见人影。 很快,马浅夕便发现自己被跟踪了,粗略计算大概有四个人。他开始在村子里绕弯,脚下时快时慢,想甩掉那些人,无奈对方却跟得死死的;他只好做第二步打算,为避免扰民,他特意走出村子,来到临山的一片荒地上。 站在荒地中央,右手按上佩剑,道:“莫要鬼鬼祟祟的,出来吧!” 话音刚落,四条黑影中的三个从周围攻来,另一个直接从头顶落下。马浅夕心中暗道这个阵势不错,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应付起来。 四人身手都不错,配合又好,一时半会儿他根本没有逃走的可能。不知怎么的,脑中突然浮现出那两个孩子的脸,他现在最担心的,居然是逃不脱或者受了伤的话,明日怎么跟他们一同去纸鸢大会。还有那个姓尚的男人,如果他久等自己不见,会怎么样? 那四人明显要至他于死地,三人合力围攻,剩下那个专挑破绽。马浅夕虽然也是高手,但架不住实力相当的四人围堵,渐渐处于下风,只守不攻。 四人看出他的颓势,眼神交流一下,然后招式突然变了,跟方才的路子完全不同,速度极快,令人眼花缭乱,仿佛一招之内就能取人性命。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却让马浅夕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招式虽快,可每一个动作他都一清二楚,也知道这一招他根本无法化解。怔了一下,他左肩一矮避过一剑,头向后一仰又避过一剑,右手长剑一横挡住一剑,可背后却没办法躲闪,只好生生受了。 鲜血顿时涌出,四个黑衣人对望一眼,好像没料到他竟能看破这个招式。可第一招虽没将他置于死地,第二招却无论如何都躲不过了。 就在对方的剑尖即将没入自己眉心时,马浅夕突然沉声道:“手下留情,我是孟散。” 之前那四人一直没用本派的招式,直到确信能取他性命才换了常教的阵法,他这才认出来,也确实理解他们隐藏身份的用心。 而那句话无疑是个惊雷,四人不由地停下动作,面面相觑。三年前常教被灭时,已经判教投入古门的孟散也一并失踪,据说古门这几年一直派探子找他,却没有任何消息。怎么可能,马浅夕就是孟散?!而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声音的的确确是孟散的。 孟散捡回一命,他站起来,任由背上的伤口鲜血直流,看了看对面的四人,目光定在一直攻他上方的那人身上,道:“你是莫竹青吧?”而后又看向另外三人,“你们是教主三十近卫里的,你们的招式,我很熟悉。我还记得,每年的除夕我们三十个人都要先比一场,谁输了就罚他那天给所有人斟酒布菜,不许他吃喝,对不对?只可惜这件事,已有四年没做过了。” 然后,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他特意耍了几招近卫们私下研究出的剑招。 四人怔住,能单凭招式就知道他们是谁,还知道常教教主的三十近卫,还能说得出那样的细节,再加上这个声音这个语气,看来他无疑是孟散了。 领头的人正是莫竹青,他眯起眼睛,这个事实让他很难接受。 马浅夕,是近年来凌中南除了水寒衣外最最重用的人。 三年前,古门联合武林八大门派灭常教,摇身一变成为正道一员。这几年,古门已在私下将很多门派控制在手中,有一部分畏于他们的实力乖乖顺从,而那些不愿归顺的,他们便在暗中挑起人家门派内的事端,推翻掌门人,在其中扶植自己的势力,甚至大胆到直接启用古门中人随便换个名字就推上掌门之位。 凌中南自然不会亲自出面,马浅夕便成了操纵控制其他门派的实际执行者。古门有水寒衣对内出谋划策,马浅夕对外周旋打理,凌中南坐镇其中,势力大盛。之所以还按兵不动,是因为他们掌握的八大门派的势力并未超过一半。 不过也快了,相信不久之后,古门一定会借口挑起事端,成就称霸武林的野心。 常教虽然被灭,但教主三十近卫和许多探子尚存,这几年莫竹青与他们暗暗接头,打探到不少机密,也动用了可以动用的关系,试图积蓄力量,寻找复仇的机会。 对他们而言,马浅夕绝对是个心腹大患,莫竹青带人查了好久,终于在这几日找到他的行踪,今夜见他孤身一人,便决定下手。可谁能想到,他居然是孟散?! 许多往事涌上心头,莫竹青怒冲脑顶,手中长剑一提,再次冲上去。 “你是孟散?那就更该杀!” 孟散不得不再次接招,莫竹青步步紧逼,他步步退让。另外三人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都忘了吗?教主有令,见者杀之!” 莫竹青低喝一声,这句话,狠狠刺痛了孟散的心。 想起袁玖,想起最后一次看到他的场景,想起那空无一人的山洞,心口的剧痛又一次蔓延。 莫竹青的意思很明显,比起马浅夕,他更想杀孟散。那三人犹豫了一下,也再次攻过来。 “莫竹青,我知道你讨厌我,但你现在最好停手,我有话跟你说,说完了你再杀不迟!” “我凭什么听你的?不就是想活命么,死心吧,你今天必死无疑!” “我确实有重要的事要说,如果你是为教主着想,就不要一意孤行!” 莫竹青一愣,停了下来。孟散急退几步,莫竹青已经杀红了眼,再这样下去,他确实必死无疑。 “哼,你一个叛徒,还有脸提教主吗!” 孟散知道,莫竹青把一切都归罪于他,他不否认。从当日架不住水寒衣的威胁背叛袁玖开始,后面的事都已注定。他和袁玖就像两颗棋子,被水寒衣捏在手里,想摆在哪里就摆在哪里。直到那天他明白过来,袁玖和孩子已经不见了。 所以他发誓,今后的人生,只为袁玖而活。 和莫竹青走进密林,其余三人在周围守着。说完正事后,莫竹青发觉,这人是变了不少。 “教主在哪儿?” 临走前,孟散还是问了出来。大家都说袁玖死了,他不信。 莫竹青摇摇头,“我不知道。” 孟散瞪大眼睛,“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没见过他。”莫竹青答得干脆,“而且我劝你最好不要找他,更别见他。” “也就是说你有他的消息?其实我……” 孟散眼中闪出希望的光芒,莫竹青却像把他看透了,摆摆手打断,“你只想远远地看他一眼?行了吧,我不认为你的出现对教主和我们有任何好处,为了不给大家添麻烦,你还是安安分分地当你的马浅夕,好好呆着吧。” 莫竹青径自往出走,突然又回过头来,“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杀了你。” 孟散一怔,目光中露出些许不安,“你喜欢他?” “关你屁事。” 为了缩小目标,大家各走各的,有事再以暗号联络。莫竹青百无聊赖地在林中穿行,直到有些饿有些累还有些困,天边已经泛白,他再一次选择了最远的路回去。 又走了几步,他向困意妥协,准备小憩一会儿。 可刚一坐下他就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不想躲过脚下的机关,却正好落入另一个机关,手腕脚腕被绳索捆住,他四肢张开,身体在空中形成一个大字。 然而他一点儿也不慌乱,好像早就知道有此一劫。然后在心底狠狠地呸了一声,骂了出来:“下三滥的王八蛋!有种你出来!” 却说孟散给伤口止了血,未及包扎便赶紧回到城中,潜进了全城最好的青楼,直奔花魁娘子的卧室。那一身轻纱软缎的美艳女子果然没睡,正等着他,却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她迎上去,一眼便望见背上极深的伤口,面露担心。 “一点儿小伤,不碍事,你帮我准备洗澡水,还有伤药、绷带和衣服,我明日一早还有事。” “有事?怎么之前没听你说?” “今日才定下的。” 他又想起那两个孩子,尤其是那个冬儿,不知为何,每次看她笑,自己的心仿佛也被填满了。 第31章 纸鸢会 被困的莫竹青也不挣扎,骂完之后,两眼一闭,继续培养睡意。林中草丛轻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撇了撇嘴,眼睛闭得更紧。 那人在他身旁站定,将他打量半晌,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走了一个月,还是不愿看我一眼么?” 单听这可怜巴巴的语气,便以为这人也是十分可怜的,但只要一想起他曾做过的好事,就知道那才是绝对的十恶不赦!什么将功补过,他永远不明白,就算补偿再多,也无法消除伤害。 “没错,我是不想见你。我宁愿在这树林里睡一夜,也不愿回到你那个高窗暖枕的屋子!” “可这三年来不管去哪里去多久,你始终会回来!” “我会回来的原因,你应该很清楚。” “是,我很清楚。”丁雁翎笃定的语气带着些许悲凉,他拉下机关,绑在莫竹青四肢的绳索松动,身体缓缓下降,毫无意外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丁雁翎半蹲下身,看着怀中的躯体,目光隐忍而深邃,他轻轻拉下那张面罩,低声道:“但你也该清楚,我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却任由你动用我楼中的势力,究竟是为什么。” 莫竹青似乎觉得这个怀抱挺舒服,也不抗拒,只是白皙的脸上露出一抹讥笑,“你曾利用过我,现在我利用你,大家扯平。” 丁雁翎垂下眼神,神色黯然,继而用右手食指轻点对方微微张开的唇瓣,好一会儿才无奈而宠溺地叹道:“你这张嘴,始终不饶人。” 那总会说出最毒的言语却可口无比的嘴唇触手可及,虽然确定他迟早会回去,可还是忍不住在必经之路上设下陷阱,只希望早点儿抓到他,早点儿将他抱在怀里。 丁雁翎沸腾了起来,突然将莫竹青压在身下,双目露出猛兽看到猎物时贪婪而锐利的精光。三年来的事实证明,他对这个人,对这个身体,完全没有抵抗力。 霸道而固执地将人钳制在双臂下,食指挪开,正准备用嘴补上去,莫竹青却抬起胳膊挡住正在下沉的双肩,冷声道:“我三天三夜没休息,很困。如果你铁了心要继续你的禽兽行为,就请便吧。” 莫竹青双眼一闭,身体巧妙地一翻,从丁雁翎身下滚了出来。他躺在地上装死,面无表情,脸上却分明写着几个大字:让我配合你,没门。 丁雁翎懊恼地看着这不吵不闹却无时无刻都能将他惹毛的人,再次感到满腔的怒火和欲火无处宣泄,它们横冲直撞,恨不得将身体生生戳出几个窟窿。 当所有高昂的东西冷却下来,他将那人抱起,默默往回走。虽然他经常不搭理自己,好不容易搭理了还没好话,但每当抱住他时,心里就莫名的踏实。 鼻息逐渐舒缓绵长,真是睡着了。 他停下脚步,倒了个手,将袍子脱下来裹住莫竹青,继续走。睡梦中的脸不带警戒,越发可爱,也愈显疲惫。他没有说谎,离开的这个月,确实很辛苦。 三年前,水寒衣用父母的性命相胁,他只好答应陷害莫竹青,并将宝剑奉上。可紧接着他就抓到了凌中南的把柄,他要水寒衣发誓不再打莫竹青的主意,并表明双辉楼今后不会听从古门的命令。 这就是为什么莫竹青身为袁玖身边最重要的人,三年来却一直平安无事的原因。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记得将那块玉佩交还给他时,他接过来,看也没看便直接从二楼扔了出去。 那一刻,丁雁翎有种错觉,仿佛被摔碎的是他的心。 忍不住低头吻了吻那人的脸颊,直爽、倔强而任性,真是让人不爱都不行。 莫竹青在一种诡异的感官中醒来,清醒的一瞬,又差点儿被顶昏过去——那个人面兽心的男人正骑在他身上狂奔。用丁雁翎的话说就是,如斯美色在怀,能从刚才忍到现在,说明他定力很好;但如果仍旧什么都不做,就只能说明他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与他逐渐攀至愉悦的顶峰相比,莫竹青则一次次堕入了泥潭。身体未得到充分休息,腹中空空,什么都没来得及吃就先被人风卷残云地吃了。他头愈昏,胸愈闷,难耐欲呕。 几乎奄奄一息时,丁雁翎才畅快地发泄完,神清气爽地穿衣服。那顺着大腿缓缓流下的液体让他恨不得一把掐死这道貌岸然的始作俑者。 丁雁翎正准备将人抱去温泉,就见自己的衣袖被人拉动。他怔了一下,回头看着床上神态慵懒的莫竹青。居然这么主动,丁雁翎心情大好。 可莫竹青只是张了张干涩的嘴唇,语气听不出任何情感,“忘了告诉你,你其实是禽兽不如。” 丁雁翎系衣带的手一顿,有些放弃共浴时再来一次的想法。 大清早,小贩们占好摊位,吆喝声由远及近,渐渐响起。 孟散来到正东大街口牌坊下时,袁玖和冬儿已经站在那里了。孟散面露愧色,向袁玖抱拳示意,又摸了摸冬儿兴奋的小脸,“我还说早来一会儿,没想到尚兄居然更早,失礼了。” “马兄太客气了,是冬儿等不及,天刚亮就闹着出来。” 袁玖依然浅浅地笑着,在孟散看来,就如极度疲倦时跳进温热的浴桶,水流将全身缓缓抚过的熨帖和舒适。就在他沉溺于这个笑容无法自拔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那个叫勤儿的小家伙呢?” “出门前,隔壁家的几个男孩叫他去玩石子,还说山上庙里有和尚打拳,他们想去看。你知道,比起纸鸢,男孩子更喜欢打打闹闹的游戏。” “原来如此。” 冬儿却突然插话,“勤儿哥哥太笨了,马叔叔会飞,肯定也会打拳,而且肯定比庙里的和尚打得好,他应该来看马叔叔打拳。” 两个大人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冬儿仰头又问:“马叔叔,你打拳可棒了是不是?” “嗯……还算可以吧。” “那你要打给我看,我回去告诉勤儿哥哥!” “好啊!”孟散捏捏冬儿肉肉的小脸蛋,跟袁玖示意,一同往街上走。 虽然袁玖说已在家吃过早饭,孟散还是执意将他们领进了家一看便很富贵的酒楼,理由有二,一是他还没吃,二是这里的糕点和粥很有名,即使吃过了,也应该尝尝。 袁玖这几年虽然隐藏身份深居简出,但外界的情况他基本都知道,自然也知道这家酒楼,可被保护过度的女儿却是第一次来,不禁十分新奇地望来望去,再一次深信勤儿不来是错的。 叫了几样糕点和粥,孟散认真地介绍着,看着那两人吃后露出赞叹的神情,便觉得自己赚到了。尤其是冬儿,吃得小脸鼓鼓,连说了好几次“马叔叔是大好人”,即使袁玖劝她当心撑着也不听。 孟散笑道:“尚兄,等下我们要走不少路,孩子要是不多吃些,很快就会累的。” “就是就是!”冬儿不知听没听懂孟散的话便附和起来,又塞了个核桃酥在嘴里。 袁玖摸摸她的脑袋,“既然这样,你可要答应爹爹,今天自己走路,不许要抱抱。” 冬儿把脸一扭,“不抱就不抱。” 看着这位父亲对女儿的宠溺,孟散突然一阵恍惚,想起曾经和袁玖在茶楼喝茶的情景。如果后来那些事都没发生,如今他们也一定是快乐的一家三口,只是不知跟眼前这位比起来,袁玖对待孩子是会更严厉还是更宽容。 回过神来,对面的人正盯着他看,他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尚兄为何一直看着在下?” “我看马兄气色不佳,可是昨夜没睡好?” 孟散一怔,昨夜不是没睡好,而是根本没睡。见到莫竹青后,便感觉跟袁玖的距离近了,又想到今日与这两个他感到很特别的人有约,一时竟激动地难以成眠。加之背上伤口一直作痛,这才导致精神差。“多谢尚兄关心,昨夜在考虑怎么讨小家伙的欢心,便睡得晚了。” 他随口开了个玩笑,袁玖也懒得分辨真假,道:“那真是劳马兄费心了。” 纸鸢大会果然齐集天下纸鸢,山水花鸟,亭台楼阁,不同的花色款式,栩栩如生;更有大至号称能带着人一起飞的,也有一个指头大小,细节却无比精妙的;有数层重叠起来可伸缩延展的,还有坠着小鸟小人会动会响会发亮的。 街道两边都是纸鸢铺子,冬儿几乎迈不动腿,一会儿看看手边的,一会儿看看天上的,像是要数清它们的个数,又像是要将每家铺子的每一个纸鸢都细细研究一遍,弄清图案和做法才肯罢手,眼睛里尽是赞叹和欣羡。 袁玖几乎每次都要问她是不是喜欢,喜欢的话爹爹买给你。 可冬儿总是嘟着嘴摇头,欢喜过后,便泄气地将手里的放下,再去看下一个。她小小的脑袋里已经有了认识,这无数的纸鸢,她只能买一个,因此一定要看过所有后选择最心爱的才行。 她内心很兴奋,身体却首先败下阵来,看得太高兴,连午饭都顾不上吃,现在肚子饿,腿也累得走不动。刚想叫爹爹抱,孟散却看出了她的心思,先一步将她抱起。 “是不是累了?想先吃饭饭还是再看一会儿?” 冬儿歪着脑袋想了想,奶声奶气地拖长调子,“再看一会儿。”她打定了主意,再看三家,然后去吃饭,有了劲儿再回来。 “好!咱们继续看!” 孟散抱着冬儿走在前面,冬儿笑了起来,被人抱着就是好,可以轻易就拿到高处的纸鸢! 被人抢了先又被遗忘的袁玖无奈地跟在后面,对于女儿对那家伙的喜欢和依赖不禁有些担忧。他自然知道马浅夕在古门的地位,也知道这是复仇路上必须除掉的一块极厉害的绊脚石。 他自己送上门来再好不过,所以他答应了邀约,想尽快熟悉,以便从他这里打探到更多的机密,适当的时候便顺藤摸瓜把他和他的势力一起干掉。 然而真到了那一天,这空降将会成为女儿幼小的心灵上不可磨灭的一道伤口。即使不告诉她,也埋下了火种和祸根。只可惜无论是开始和结局,他都没得选择。 就像他想不到马浅夕竟会是这样温柔爽利的人,甚至会让他产生某种可怕的错觉。 最后,孟散买了两个动物纸鸢作为昨天的赔偿给冬儿和勤儿,又买了个很大很华丽的牡丹纸鸢作为今日的礼物。纸鸢上花团锦簇的牡丹是用五颜六色的棉纸折出来的,层层叠叠,姿态各异,富丽堂皇,美艳逼人。 冬儿将巨大的纸鸢捧在手里,不禁张大嘴巴,眼睛都要晃花了。那上面最小的一朵牡丹都比她的脸还大,还有棉线和卷轴,比他们之前玩得好多了,肯定不会断掉不会飞走! 她已兴奋地忘记爹爹说过收到礼物要道谢,直接拉上两个男人飞奔去寻找开阔的空地,她要看看这么漂亮的东西飞上天是个什么样,勤儿哥哥没有来真是亏死了! 她粘上了马浅夕,跟他说个不停,放纸鸢时也只让他帮自己,袁玖无奈,只好站在一旁看。 那个男人拿着卷轴,女儿拿着比她大一倍的纸鸢,在风里快乐地奔跑。笑声肆意畅然,不绝于耳。袁玖抱着双臂倚在树旁,那个可怕的错觉再一次袭来。 他甩了甩自作主张的脑袋,不禁想,当一切都结束时,继续过这样的生活,绝对是件很美好的事。只可惜这个人不是那个人,即使那个人在,恐怕也无法继续。 郁景兮和齐江天那是奇迹,而奇迹,是绝不会发生在第二个人身上的。 冬儿疯狂地玩了一天,晚饭时已累得连连点头,迷迷糊糊的她还在想,之前跟马叔叔说好了,纸鸢大会一共三天,还有很多其他的好东西在卖,今天都没来得及看,所以今晚就不回去了,在城里的客栈睡觉,明天早上继续玩,嘿嘿。 她笑着歪倒,不是在爹爹怀里,而是在马叔叔怀里。 袁玖说什么也要请这顿晚饭,可看着桌上的好酒好菜都没怎么动,此时更是不好意思,“马兄,今天辛苦你了,把冬儿给我,你先吃东西吧。” 因为冬儿一直闹着玩,这顿晚饭本就吃得晚了。 孟散不由地把冬儿抱得更紧,“尚兄太客气了,我是真喜欢这孩子。” 晚上投宿,不想因为盛会,几乎所有客栈都满了,有房的还是通铺,袁玖自然不愿委屈女儿。 孟散道:“其实我有个不错的住处,只是……希望尚兄不要介意。” 袁玖不明所以,到了地方才知道,他说的,居然是这城中最好的青楼。 第32章 青楼一夜 “马兄,这……我们毕竟还带着孩子。”袁玖面露难色。 “实不相瞒,我与这里的老板很熟,这里也一直备着我的房间。我们住在后园,离做生意的地方有段距离,我保证不会让冬儿看到听到不好的东西。”孟散顿了顿,语气也有些无奈,“如今天色已晚,只好委屈尚兄和冬儿将就一下了。” 袁玖抱着冬儿,沉吟半晌,最终还是走进了这家“环春馆”。 孟散果然是熟客,很快便安排了一间十分雅致的卧房,又备了宵夜。袁玖不动声色将屋里查看一遍,确定没有青楼常用的迷香媚药之类,才将冬儿塞进床上层层叠叠的锦被里。 他向孟散道谢,继而露出一抹心知肚明的微笑,“原来马兄是个风流公子。” 孟散显得很不好意思,“尚兄见笑了,只是因为我与这里的花魁是知己。” 袁玖露出了然的神色,“红颜知己,红袖添香,马兄好福气。” 孟散尴尬地笑着,看看四周,换了话题,“尚兄,后园清静,你我去喝一杯如何?” 看着床上睡得正香的冬儿,袁玖有些犹豫。 “尚兄放心,就在楼下,抬头便能看见窗子,有任何动静都能立刻知晓。” 袁玖心想也是,冬儿绝不可能在这样两个高手眼皮底下出事,他确实保护过度了。和孟散一起将酒菜搬下楼,进入花园,淡淡的清香传来,令人心旷神怡。 两人互敬一杯,孟散突然问道:“尚兄和冬儿在外留宿,可有告知家人,免得他们担心?” 袁玖以为他指的是郁景兮,便道:“出门前,我那兄弟就说恐怕一天回不来,叫我放松行程,在城中住一夜,既然来了,就带冬儿仔细看看。他知道我不回去,不会担心的。” 孟散点点头,继而又道:“都说女儿像父亲,但我看冬儿是例外,想必她是与尊夫人相像吧?” 这话里试探的语气十分明显,袁玖听出来了,也明白原来第一个问题就是想引出他的“尊夫人”,谁知他竟完全没有察觉。 “嗯……是,是不像我。也幸好不像我,否则便不漂亮了。” 轻松地开着玩笑,孟散也笑起来,“尚兄莫要过谦,初次相见时,尚兄的君子气度叫在下好生敬佩欣羡,这才十分想交你这个朋友。” “马兄谬赞,马兄一表人才,能文能武,才是更叫人佩服。” “哈哈,我们还是不要互相吹捧了,喝酒吧!” 袁玖举杯,嘴角挂着舒适而享受的笑容,孟散看得几乎移不开眼。突然,那笑容一敛,袁玖突然道:“在冬儿面前还是不要提起娘亲比较好。” 孟散一怔,露出不解的神色。 “冬儿自打出生就跟着我,从未见过娘亲,渐渐的,也就当自己没有娘亲了。” 袁玖露出黯然之色,孟散知道以他们的交情这时不该多问,可话到嘴边仍是忍不住。 “怎么会从没见过娘亲?是……过世了么?” 沉默了一阵,袁玖摇摇头,道:“一言难尽。” 气氛变得僵硬,孟散见对方仍是守口如瓶,连忙道:“尚兄见谅,是在下交浅言深了。” 袁玖不自在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因为事情久了,便不想再提起。” 孟散点点头,心里却嘀咕,冬儿不过三岁出头,再久能久到哪儿去?可见袁玖情绪低落,便忍不住想哄他高兴。他叫袁玖等等,径自回房,然后很快出来,手上拿着白天买给冬儿的牡丹纸鸢和一个盒子。盒子打开,袁玖探头过去,一脸疑惑,那分明是女人上妆的东西。 就见孟散用画笔将不同的色彩描上纸鸢上的牡丹花瓣,道:“冬儿要是没睡,她看到了一定会高兴地大叫。这个纸鸢,其实也会发光。” 孟散很快画完,将纸鸢撑起来,自己站在下风向。虽然园子小,但今夜风大,孟散又使了内力,纸鸢很快便飞上天。 袁玖抬头一看,不禁发愣。原来,真的会发光。 化妆盒中的脂粉花钿本就带着亮光,现在涂在花瓣上,映着夜空上的明月,五颜六色,好像真有牡丹花在空中漂浮,朵朵闪亮,随风而动,熠熠生辉。 袁玖有些痴迷地望了一会儿,继而又看着放纸鸢的人,不禁疑惑。他是要讨好自己才突然想到这个主意,还是经常游走于秦楼楚馆,早已习惯,信手拈来呢? 那边的人却突然叹了口气,呆呆地看着空中华美的纸鸢,道:“其实人和纸鸢很像。” 袁玖饶有兴致地问:“马兄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孟散拉线的手轻轻晃动,眼神依然看着天空,“纸鸢虽飞得高,却逃不开人的控制,如今很多人也一样,他们所做的事并不是真心想做,而是因为很多原因,不得不那么做。风大时,纸鸢可以挣断绳索,人豁出去了也能跳出一切,可那大多不会有好结果。进不得,退不得,最是痛苦。” 袁玖看着他面上的苦笑,不着痕迹地问:“马兄是在为自己叫屈?” “也是为那些同我一样的人叫屈。” “甘于受制苟且偷生的,大多不是为名就是为利,但我看马兄并不是追名逐利之人。” “多谢尚兄抬举,在下的确不为名利,只是为了一个人,为了赎曾经的罪孽。” “为人……赎罪?”袁玖眉梢挑了挑。 “是啊……”孟散感叹一声。他抬着头,脸上突然露出向往而幸福的笑容,想必,他是想起了那个人,那一定是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袁玖这么想着。 “我从未与人说过这些,今日与尚兄投缘,相见恨晚,加之良辰美景,这才有感而发。” “在下十分愿意做个倾听者。” 孟散扭过头,发现袁玖正悠然地靠在石桌上,左手做支撑,右手端着酒杯放在唇边,笑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目光流转,明明是张平凡的脸,却透着无限的风流潇洒。那人仿佛能看到你的心底,孟散心里一动,眼睛一花,差点儿认错了人。 眼前这人,只是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就将他震住了。他不知是因为太过思念产生了移情作用,还是真觉得此人不一般。张张嘴正想说,手中突然一沉,紧接着头顶被水珠砸过,抬头一看,原来是下雨了,雨滴压着纸鸢直往下坠。 这阵雨来得急,风势也大,等孟散收好纸鸢,两人回屋,身上几乎都淋透了。 孟散首先摆弄起淋雨后有些走形的纸鸢,道:“得想个办法弄好它,否则不好跟冬儿交代。”看了看两人的状况,又道:“尚兄,我找人将你我的湿衣浆洗浆洗,你先去我那里,找一身将就穿上?” “好啊。”袁玖欣然前往,一则因为湿衣服穿着很不舒服,二则,古门马浅夕在青楼常住的房间,一定不简单。 两人同时换衣服,因此也没时间相互打量,只是袁玖无意间看了眼旁边的人,怔了一下,而后又收回目光,继续穿自己的衣服。 那人身上伤倒是不少,这不奇怪,但奇怪的是,自己竟会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刚换好衣服,袁玖眉头一皱,跌坐在床边,身体僵直。 孟散忙问怎么了,他说是多年的老毛病,动不动就腰疼,尤其是阴天下雨时。还开玩笑说自己年纪不大,有这么个毛病,倒像是老家伙了。 “那可有吃什么药?” “有,一直吃药。前些年一疼起来人都动不了,现在已好多了,只是去不了病根,这也是没办法。”袁玖笑着,捶了捶后腰,撑着劲儿站起来,示意自己没事。 孟散本想扶他,却觉得没地方下手,迈出一步又缩了回来,“那……你平日里要多注意。” “嗯,今日多谢你。不早了,快些歇息吧。” 袁玖并不遗憾,虽然这次没什么收获,但他摸清了马浅夕的老窝之一,以后不愁没发现。 躺回冬儿身边,给她拉紧被踢开的被子,自己却迟迟睡不着。与马浅夕相遇至今的事在脑中过了一遍,总觉得不那么简单,却始终找不出疑点。 这样思考着,便越来越清醒。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他翻身而起,服下药丸解开用药封住的内力,准备盯一盯马浅夕,直觉告诉他,那人今晚不会只是睡觉。 将药瓶放在怀里,他又想起郁景兮的话。这种药吃多了不仅伤身,还会折寿,然而对他来说,现在活着的目的除了女儿外,就只有一个,折不折寿,也不那么重要。 马浅夕果然不在房内,袁玖将整个环春馆找了一遍,才发现他在另一间屋里,那一看便是女人的房间,里面也毫不意外地有个女人。 袁玖找了个方便偷听偷看,位置适中的地方隐匿了气息和身形,心里暗暗盘算,如果马浅夕要与这女子做点儿身在青楼必做的事,自己就立刻离开。结果他们只是聊天,而且声音很低,如若不是他内力深厚,这个距离根本听不到。 那女人衣着华美,妆容精致,长得也漂亮,气质尤佳,看来就是马浅夕口中的花魁知己了。只是花魁此时心情似乎不好,神色和语气都带着不满和责备。 “不过萍水相逢,你将那一大一小带来这里,太不妥了。” 马浅夕却笑着说道:“就是因为萍水相逢才带来的,他们就住在城外的村里,虽说不像庄稼人,最多就是落魄公子或者背井离乡的,你想得太多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最近……”花魁眉间紧蹙一下,“不太平,你小心被那家伙抓住把柄。” 马浅夕想了想,面色严肃,道:“我有分寸。给他们卖命那么多年,难道连自己的生活都不可以有?那家伙自视甚高、恃宠而骄,这两年越发目中无人,太过分了。” “没错,可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能让他有找茬的机会。” “我知道。”马浅夕皱眉想了想,突然笑起来,“不是说尚兄么,怎么扯到那家伙身上了?看来你确实对他不满极了。好了,只是交个朋友而已,你不必担心我,早点儿睡吧。” 马浅夕起身,快走到门口时,花魁突然冲上来抱住他,咬着下唇闭着双眼,一脸的难耐和不甘,半晌才艰难地说道:“难道你真的,真的……一夜都不肯留下?” 屋外的袁玖有些惊讶,有些愕然。 马浅夕没任何反应,只是任由她抱着,让她等着那不知是喜还是忧的答案。女人惶恐着,期待着,想要听见,又害怕听见。其实袁玖也在等,如此美人在怀,他会怎么做? 然后,他看到马浅夕轻轻地拽开抱着他的两条胳膊,推开门走出去,头也不回。 袁玖眨了眨眼睛,原来是这样。 关于他们的谈话,关于什么那个家伙,他已有了自己的判断。 腾身返回屋子,很快便睡着了。他做了个梦,一个奇怪而久违的梦。他梦到自己和一个男人纠缠在床上,两人一丝不挂、肌肤相亲,唇齿相交,甚是热烈。 那人从背后压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脑中的弦越绷越紧,情绪越来越高。他急于想看看那人的脸,所以努力地转身,结果先是惊讶于两人昂扬之处突然相触的火热,他浑身颤抖,然后,那张脸出现在眼前,他愣了,傻了。 不是孟散,也不是从前的任何一个人,竟然是……马浅夕。 他惊醒过来,浑身是汗。 身体的中心正诚实而骄傲地挺起,他看看身边熟睡的女儿,越发羞愧。 赶紧下床,出门找了个隐蔽之处,手掌从小腹滑下,紧紧握住。呻吟声脱口而出,这不怪他,三年来他几乎清心寡欲,发泄的次数屈指可数。 可是今夜,却突然有了欲罢不能的强烈冲动,他微微仰起头,修长的指节上下滑动,不由自主地,脑中的画面与梦境结合。不知过了多久,他靠在假山背后,手指猛然停住,液体喷涌而出。 第33章 沐浴 冬儿痛痛快快地玩了三天,满载而归。回到家把三只漂亮的纸鸢和孟散买给她的东西一股脑儿往勤儿跟前一堆,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讲了起来。从吃的喝的到玩的住的,以及这每一件东西的来历,还有城里如何如何漂亮,马叔叔如何好,舞剑如何如何威风。 勤儿一手托着脑袋,摆弄着堆成小山的东西,眉头轻轻皱着,好像有些后悔。 “那……马叔叔以后还来找咱们玩不?”他很聪明地用了“咱们”,坚决不许冬儿把他排除在外。 “他说有时间就来。” “那下次咱们一块儿玩!”勤儿的眼睛亮了起来。 “好啊!” 袁玖对着各式各样的珠花犯了难。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给冬儿扎两个最简单的小辫,此时想给女儿打扮一番,却有心无力。每每看着冬儿捧着珠花把玩,眼睛都亮闪闪的,他便更是自责。 第二天早上,袁玖便趁着梳头的时候选了几个试着给她戴上。 冬儿从镜子里一看,高兴得不得了,拼命叫爹爹再给她戴几个。 于是早饭时,另外那一家三口便看到了一个头上顶着花丛的小姑娘。 冬儿眯着眼睛咧着嘴笑,好像她是天下最漂亮的人。 “勤儿,你看妹妹好看吗?”郁景兮突然拍了拍儿子的小脑袋。 勤儿头一歪,“好看,可是跟画里画的不一样,画里的人不像她戴那么多。” 袁玖很是汗颜,道:“我们这是瞎折腾呢。” 领着冬儿在桌边坐下,却发现她似乎是怕珠花掉下来,吃饭都不敢低头,不禁笑了,“冬儿,吃完了饭,你去找隔壁的婶婶,让她教教你怎么梳头戴花,以后自己会了,能打扮得更漂亮。” “嗯,”冬儿捧起碗,小心翼翼地喝了口,道:“爹爹,这个没有跟马叔叔一起喝的那个好喝。” “酒楼的饭菜自然比自己做的好吃,但你要知道,酒楼不能天天去。” “我知道,”冬儿又喝了一口,“席叔叔煮的饭我也爱吃。” 郁景兮笑起来,“出去一趟,小家伙嘴养刁了,也甜了。” 勤儿左右看看,郁闷地捧起碗扒饭。冬儿虽然只去玩了三天,可他怎么总觉得她有些变了呢?好像懂得东西比他多了,而且胆子也更大了。 正好郁景兮时不时问问冬儿出外的见闻,冬儿很兴奋地讲着,比前日跟勤儿讲得还要丰富多彩,期间更是不断提到马叔叔。齐江天不说话,只是在觉得“马叔叔”出现的次数太多时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袁玖。袁玖淡定地笑着,一副于己无关的模样。 他知道齐江天在提醒他别做得太过,但他以为,这不是太过,而是根本不够。 说曹操曹操就到,饭后冬儿正准备去隔壁学习如何戴珠花,孟散就上门了。 “马叔叔!”冬儿扑过去抱住孟散的大腿,兴奋的叫声让院子里的人都愣了一下。 勤儿很开心,没想到所谓的“有时间”居然这么快,便打定主意这次一定要跟马叔叔搞好关系,最好能让他教自己打拳,不像那个冷冰冰的爹,完全没有一点儿教他的意思。 冷冰冰的齐江天扭身回屋,郁景兮收拾桌子,示意袁玖去招呼客人。 袁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摸不准这人的意思。 原来他是专程来送上次被雨淋湿的衣服,还有袁玖的一根发簪,不知怎么落在了他那儿。他手上拎了一个食盒,打开一看,正是冬儿那日吃过的点心,好几种不同的口味。 于是,两个小家伙早饭后又加了餐,但他们并没吃多少,而是抱着一种要将好吃的留到最后的态度一起把食盒放进灶房,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孟散去玩。 孟散没办法,只好抱歉地对袁玖笑笑便跟两个孩子出去,让小家伙们闹得,他进门后茶只喝了两口,话也没顾上说几句。 这一玩就又是整整一天。 黄昏时三人归来,两个孩子满头大汗,脸上却都洋溢着快乐。勤儿煞有其事地将孟散教他的几招简单拳法打给郁景兮看,郁景兮鼓励了几句,又向孟散道谢,紧接着便邀请他今夜留宿,袁玖也跟着附和。小家伙们一听马叔叔要住下来,更是高兴。孟散不愿拂了大家的好意,便答应下来。 孩子们睡着后,世界总算清净了下来。 两人坐在敞快的院中聊了一会儿,袁玖带孟散去卧室,顺便准备浴桶和热水。 孟散这才仔细地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袁玖,道:“今天本是为这个来的,却因为两个小家伙缠着,没机会给你。” 袁玖接过来一看,正是自己的银簪,道了声谢便随意往头上一插。 “歪了。” “嗯?” 往浴桶里倒热水的袁玖一愣,再看时,孟散已至他面前,淡淡笑着将银簪从头上拔下来,又再次插上,然后退了一步,看看位置,点头表示很好。 袁玖怔了下,想起那夜在青楼做的梦,想到他方才细腻的动作和神情,加之身处这弥漫着腾腾水汽的卧室,突然生出些异样的情愫。 他连忙掩饰道:“旁边桶里还有热水,需要的话你自己加,我先出去了。” 袁玖匆忙回到自己房里,再次拔下头上的簪子仔细查看。 其实他是故意将这东西落下的,因为这并不是普通的银簪,而是用来试毒的,能够试出几乎天下所有的毒药。如果马浅夕真是有意接近,一定会小心对待对他的随身之物,现在这簪子完好无损,根本没有被动过的模样,看来这次的相遇确实是偶然了? 冷静之后,他不禁自嘲起来,一个男人而已,想当初他身边来来往往形形色色多少男人,至于那么大反应么?仓促间竟忘了给那人准备替换的衣服,这下说不得得再跑一趟。 再往孟散房里去,那人正靠在浴桶上闭着眼享受,看到袁玖帮他准备衣服,连忙道谢。 “需要擦背吗?”袁玖将衣服放在床边,问道。 孟散愣了一下,随即抬起身子,“有劳了。” 温热的水流,柔软的棉布,一双略显粗糙的手掌。孟散双手撑着浴桶边缘,不自觉地微微提气,两个肩胛骨顿时更为突出,宽阔有力的双肩将男子气概尽显。 袁玖一边汲水给他擦身,一边仔细观察着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 “马兄身上的伤……倒是不少。” “身为江湖人,难免如此。” “不知马兄是哪个门派的?” 孟散顿了一下,道:“尚兄可听说过古门?” “古门是江湖上名气响亮的一个大派,我虽不是江湖人,但也有所耳闻。” “我在古门门主手下办事。” “噢……马兄果然是年轻有为。” “见笑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上次也跟尚兄提过,这口饭,并不容易吃。” “生活百态,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当然,马兄若是烦了躁了,尽管跟我说说,虽然帮不上忙,就权当是解闷了。” “实不相瞒,这几日与尚兄和冬儿在一起,总算尝到了几年来久违的快乐。” 袁玖的手顿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最终还是作罢,什么都没说。 第二日一早,趁着两个孩子没起,孟散便走了。 只有袁玖送他,简单吃了早饭,嘱咐了几句。他们之间明明只是最普通的朋友,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但他却记得,昨夜沐浴后相互对望的眼神,带着明晃晃的暧昧和纠缠。 孟散直接往古门总坛而去。 此时凌中南刚起,室内残留着情爱的气息,他批了件衣服,来到与卧室相连的一间大屋,推开两扇门进去,里面充斥着药物混杂的味道,巨大的药炉正冒着腾腾热气。 那个单薄的人背对着他忙碌着,不知是太专注了没注意,还是顾不上理他。 凌中南嘴角微微抿着,眼中不经意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无奈,有愧疚,有自责。 昨夜的事,以及无数个类似昨夜的过往,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但凡与水寒衣欢好,他总是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一定可以一定投入,可结果总是让人难堪。就如昨夜,他很努力地想进入状态,可一次次的失败只会让两人越发情绪低落,痛恨着,烦躁着。 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服药才能顺利地享受一次,可这掩耳盗铃的方式无异于自打嘴巴。一次次地发誓对袁玖早已没有任何念想,可是身体,却总是不听话。 对此,水寒衣最开始难以接受,而现在几乎不会再说什么。但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努力,通过各种方法,要让凌中南从身体到内心都属于自己。 凌中南知道,水寒衣只是一个因为太爱自己而越发任性的孩子。聪明漂亮、心狠手辣,他愿意包容他的一切,因为这世上唯独这一人,深深爱着他,永远不会背叛他。 不知站了多久,那个人转过身来,晃晃手中的瓶子,笑道:“我们也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眼下两个重重的黑眼圈,笑容透着深深的疲惫,但神情却是幸福的。 “你成功了?” “是啊,花了三年时间,终于成功了。” “恭喜你。” “日后,就要辛苦你了。” 一个时辰后,凌中南带着水寒衣与手下两员大将在偏厅议事。水寒衣站在他身后,两人面色严肃,举止也与普通的主仆没有分别。 凌中南看看左手边负责对外打交道的马浅夕,又看看右手边负责管理探子、收集汇总情报的秦虹瑶,道:“这几年来你二人为门中做了不少大事,当立首功,但有一件极重要的,却耽搁了三年都迟迟没有消息,你们,也该给我个合理的交代。” 两人互望一眼,秦虹瑶道:“门主恕罪,三年来属下不断派人寻找袁玖和孟散的下落,从未放松,期间也有几次有了线索,但是……” “但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找到!”凌中南提高声音,面露薄怒。 女人住了口,面上有些不甘。 “门主,虹瑶确实尽力了。如今属下手里的事不多,不如就由属下负责此事?” 秦虹瑶扭头看看马浅夕,虽有感激,却也不想把他牵扯进这件麻烦事来。 凌中南皱起眉,似乎在想究竟该怎么办。 就在众人都沉默的时候,水寒衣突然道:“我倒有一个办法,能引袁玖现身。” 第34章 反间与被反间 “我想找个人假扮孟散,引袁玖出来,取得他的信任后,伺机将他铲除。只要袁玖一死,常教那些残余的零星势力,根本成不了气候。” 水寒衣面色轻松,语气如常,好像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其他三人却神情凝重,各有各的打算。 秦虹瑶首先反对,“我觉得不妥,对方的情况我们毫不知晓,这么做太草率了。打个比方,如果袁玖本来就和孟散在一起,这么一闹,不仅抓不到他,反而打草惊蛇,我们自己更是露了怯。” 水寒衣笑了笑,“别的不好说,但有一点我敢肯定,孟散与袁玖绝对不在一起。” 孟散一惊,那个胸有成竹而渗人的笑容,让他差点儿以为自己穿帮了。 “何以见得?”秦虹瑶不明所以,继续问道。 “首先,孟散曾经背叛袁玖,无论原因为何,这笔帐还没算清,他二人的关系又纠缠得复杂,在这种情况下,袁玖是不会将孟散留在身边的;再者,孟散现在最迫切的事情就是为袁玖寻到‘五度春秋’的解药,因此他不会守着袁玖,相反,他应该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孟散不动声色,垂在桌布下的手却不由地握紧,不知是不是他多心,总觉得水寒衣话里有话。 “可袁玖不傻,这么明显的圈套,难道他会乖乖上当?”秦虹瑶又问。 “一开始他不信,但时间一长就会动摇,当江湖上弥漫着各种与孟散有关的消息,无论他怎样怀疑,都一定会打探一番。因为这个人对他来说,是特别的。” 水寒衣一脸自信,孟散不由地微微低头,皱起了眉。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能一举干掉袁玖,如果不行,最差也能查到他的行踪。除非袁玖对孟散绝无半点儿在意,否则无论如何,都是我们赚了。” “但我仍觉得此计不慎周密,我看还是……” “虹瑶,”水寒衣笑着打断她,不软不硬地道:“此事交与你办,花了多少人力物力,三年了却仍是一无所获,你难道还没有自知之明?这次无论成功与否,都与你无关,你无须多虑。” 秦虹瑶被戳到痛处,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凌中南沉吟半晌,道:“寒衣说得有理,只是假扮孟散还要扮得像,却不容易。” “是不容易,”水寒衣接道,“易容术可以找之前俘获的常教旧部,其他的就要随机应变了。所以在假扮孟散的人选上,一定不能马虎。选对了人,我们就算成功了一半。” 水寒衣说完,几人沉默不语,似乎都在考虑人选问题。 突然,孟散站起来道:“门主,属下自愿前往。” “喔?”凌中南抬起头,看了看他。 “门主,马堂主武艺高超智勇双全,我也认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水寒衣道。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定了。”凌中南思虑良久,终于点头,又对孟散道:“袁玖心思缜密,你要多加小心。而且此事不能拖太久,过几个月,本座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办。” 孟散一抱拳,“门主放心,属下定当尽心竭力。” 事情来得突然,秦虹瑶发现自己根本没空插话,竟就已拍板了。跟着孟散出来,看着那背影,更是忧心忡忡。这个人,永远都要把最困难的事往自己身上揽。 之后水寒衣对凌中南说他还有些事要做,一人回了药房。当初跟着袁玖的时候,他偷偷地从郁景兮的药和药方里探得了不少东西,经过三年来的苦心钻研,终于也研制出了能令男人怀胎生子的妙药。他只需要再完善一些,便能派上用场了。 一边忙一边想着方才四人的会面,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下来他不屑地笑着,自言自语道:“想跟我玩反间计,你还差得远呢。” 青楼白天不做生意,显得很清静,孟散和秦虹瑶避过众人,从后门悄悄进去。秦虹瑶换了衣服化了妆,顿时又变为那个迷倒众生的花魁娘子。 环春馆明里养着美人赚钱,暗里却是古门探子打听各路消息的集散地。秦虹瑶一人身兼三职,既是花魁,又是老板,更是管理古门所有探子的堂主。 她一坐下就开始责怪孟散不该贸然请缨,毕竟这事太难办,危险重重,而且很有可能是水寒衣看不惯他想要一石二鸟借刀杀人。 然而孟散却毫不在意,更是半点儿劝告都听不进。他如今的心情很复杂,莫名的紧张,莫名的兴奋,每日思念的人,终于马上就要见到了。 可再一细想,便又是许多难解的纷扰缠在心头。 他过滤掉秦虹瑶所有担心的言语,突然问道:“虹瑶,你与水寒衣是门中两大用毒高手,他说的那个‘五度春秋’,你熟悉么?” 秦虹瑶一愣,心说这人一直不说话,一开口就把话题扯得好远。“那不是他自己制的么?我与他一向不和,所以我也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用在袁玖身上的,绝对不好对付。” 孟散心里咯噔一下,又问:“如果你见了毒,或者见了症状,你能解么?” 秦虹瑶笑了,“如今我明明没见,怎么知道能不能解?”说罢,她收起笑容,面露疑虑,“好奇怪,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没有,只是我这一去,面对袁玖,对他的一切自然是越熟悉越好。”他叹了口气,“仔细一想,我需要做的准备,着实很多啊。” 秦虹瑶冷笑起来,“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到时候袁玖根本不上钩,我看他的脸往哪儿搁。” “那是他的事,我们做好我们该做的即可。” 两人说完话,孟散起身要走,却又被秦虹瑶叫住。然后,孟散看着她走向自己,盯着自己痴痴地看了半天,最后低下头,给他拉了拉衣服,顿了顿,闷声说道:“一定要千万小心。” 孟散知道那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这个女人对自己的执着,更清楚经过上次不留情面的拒绝,她不会再有那样的主动,可心里的伤口却会越来越深。 三年前在山洞中失去袁玖,他便知道自己不能再那样下去。避过追兵密探,他大胆潜入古门内部,易容成一个不起眼的侍卫,选择了当时一位颇具潜力的年轻头目跟从,那个人,就是马浅夕。 马浅夕很能干,很快立下几个大功,得到了凌中南的器重和提拔,不过他只威风了不到一年就被暗杀于孟散剑下,然后,孟散便成了马浅夕。 他之所以接近秦虹瑶,是因为这个女人手中掌握了所有探子和和情报,同时,也因为她是古门中医术毒术仅次于水寒衣的人。跟她处好了,就能第一时间知道外面的消息,又能寻找机会试图觅得五度春秋的解药。却从未想过,这更是一段孽缘的开始。 明知道自己在伤害,却不得不继续伤害下去。 行动之前,他去隔壁村住了三天,白天陪冬儿和勤儿玩,晚上便跟袁玖喝酒聊天。不可否认,这三年来,唯有面对这个男人和这两个孩子时他是真正放下了戒备,从心底感到畅快。最开始他也有疑虑,甚至有自责,但很快他明白了,他是不由自主地将这个男人当做了袁玖。 不同的样貌,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行事作风,可笑容却同样让人舒适和向往,你若不去看他,便会真以为是袁玖在身边。 也或许是因为,这个男人恰好带着一个那样年纪的孩子。 一大一小,满足了他所有的憧憬。 和他们在一起,他便将这想象成那求而不得的三口之家的幸福。 离开村子的第二天,江湖上传开了一个消息,消失三年的孟散再度现身。 古门门主下令,杀无赦。 消息沸沸扬扬地传了半个月,袁玖一直呆在村子里,按兵不动。 莫竹青知道孟散的真正身份,此时更加确信这是个诡计,无奈联系不到孟散,不知他作何打算,只能自己想办法应对。 与丁雁翎床上床下文斗武斗好几日,他终于从双辉楼跑出来,找了个隐蔽地方给袁玖传信——如今常教只有他一人能联络袁玖,但饶是他,也不曾见过教主本人。 他自然知道对袁玖来说孟散意味着什么,生怕他沉不住气,书信一封接着一封,请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最后思来想去,决定将实情告知。 他原本没打算说的,而现在,却有些慌了。 连续的密报让袁玖目不暇接,莫竹青那焦躁的表情几乎就在眼前。 看到最后一封,他的脸色变了数次,好像有许多个念头在脑中演练了一遍。最后,他露出玩味的笑容,轻轻抚着手臂上停的白色信鸽,口中喃喃。 “果然不出所料,马浅夕就是孟谨之……可我不会告诉你,尚三平即是袁青玉。” 江湖传言孟散已有好几次被古门的人追到,均是死里逃生,据说已身受重伤。 不久后,袁玖将冬儿托付给郁景兮和齐江天,暂时离开了村子。 郁景兮搂紧在自己怀中小声抽泣的冬儿,他知道,袁玖是怕自己行踪暴露,给他们带来麻烦。 是夜,孟散再次欲袭,若非半路有人相助,必定命丧当场。 杀手逃走后,孟散单膝跪地急促地呼吸,看着不远处背对他的人,长身而立,一派潇洒。 “你是何人?” 那人转过身,阴影中看不清他的脸,可那把收在长笛笛身中的剑,他却再熟悉不过。 第35章 未定之情 孟散心下一滞,继而整颗心急速地跳了起来。不知对面那人是否能听到他内心的渴求,他直愣愣地看过去,似乎想望穿一切。不敢眨眼,不敢大声喘气,生怕有个动静那人便不见了。 那张脸被层层叠叠的树影挡住,看不真切。孟散期望着那人能走过来,可对方却偏就一动不动地站着,毫无反应,更是让孟散忐忑不止。 他感觉得到对方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或观察,或审视。他受不了这越发压抑的气氛,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吞吞吐吐问道:“是,是你吗?” 黑夜的林中树叶随风轻动,静谧而寂寥。 孟散毫不怀疑,只要是他,便一定能懂这个“你”字的含义。 夜风逐渐大了起来,良久,顺着风声,他似乎听到那人低低叹了口气。在他还未探得这声叹息有何内涵时,对方的下一句话就飘进了耳朵。 “再不包扎的话,你会流血而亡。” 孟散怔住,表情发傻。这么一提醒,伤口的刺痛尽数传来,身上也尽是鲜血的味道。 那人转身走了,孟散慌忙跟上去,脑中不断回响着方才的声音。他嘴角忍不住露出笑容,是他,是袁玖,真的是他…… 两人坐在水边,袁玖不言语,一直低着头,敷药包扎的动作却很是熟练。孟散受宠若惊地享受着教主大人破天荒的服侍,时而忍不住偷偷看他几眼,时而因为疼痛猛地绷紧身体。而每当这时候,袁玖都会微微皱眉,再不着痕迹地放缓动作。 袁玖不由地将眼前的身体与马浅夕的做了个比较,确实有不同。上回给他擦背时就有所怀疑,这是孟散为了改变身份掩人耳目耍的手段。而现在的这个,才是真正的孟散。 其实他只需伸手一摸就能分辨清楚,那种触感,无论何时都不会变。 包扎完毕,袁玖将他的衣衫拢起,正要系带,却被孟散拦住。那家伙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说起话来牙齿都打颤,“我,我自己来。” 袁玖愣了下,向后挪了挪。孟散很快穿好衣服,然后便盯着袁玖的侧脸看个不停。那是张陌生的脸,也许也只有这样,他才敢肆无忌惮地看。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坐在水边,一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另一个人。袁玖起先不觉得怎样,但时间一长就烦了,扭头朝孟散甩了记冷眼。 孟散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心中再次怦怦乱撞,坐立不安。那双眼神的威力还像从前一样,谈笑间便能让你从天堂坠到地狱,从梦境回到现实。 思及此,孟散的动作已经快于思考,退了半步,单膝跪地,“属下知罪,请教主责罚。” 时间仿佛回到从前,他只要诚心认错,或者嬉笑着撒几句娇,袁玖就会原谅他。 可如今那人只是用那种冷厉的眼神看着他,淡淡反问:“你何罪之有?” 孟散愕然,抬起头瞪大眼睛,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 果然已经连一丁点儿机会都没有了么? 袁玖不理他,站起来扭身要走,孟散却猛然拽住了他的手腕,拽得死紧。袁玖有些吃惊,而孟散也被自己本能的反应吓住了。脑中一团乱麻,无数个念头跳来跳去,方才那一瞬间,他只是怕袁玖像从前那样突然消失,那么短暂的相聚,不是快乐,反而会成为今后所有痛苦的源头。 所以他孤注一掷,遵从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月亮出来了,那人的模样看得很清楚,可是越看越陌生,越看越心凉。 “……我想看看你。” 愿望终于出口,孟散突然轻松了,原来说出这句话也不是很难。 袁玖皱了皱眉,方才明白孟散的意思。 “让我看看你,好吗?” 这家伙突然变得执着,袁玖都有些不适应,可最终还是因为受不了那又期待又可怜的目光,他妥协了。手腕被松开,他拿到眼前一看,赫然几道红印。 这脸别说是孟散,就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卸掉伪装,水中倒影出本来面目,他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想从那上面找出些与冬儿相似的地方,却迟迟没有结果。正疑惑着,一只手就伸了上来。 粗糙的触感,熟悉,舒适,仿佛按压在心口,一点点磨平上面的起伏,使之柔软。 那颗脑袋紧跟着也上来了,下巴枕在他肩上,脸颊贴着脸颊,细细摩擦。因为离得近,他能很清楚地听到那人的呼吸,细致绵长中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安慰,甚至有种对珍宝顶礼膜拜的意思。 袁玖心中的眷恋一点点被挑起,水中是孟散忘乎所以的神情,他露出浅浅的笑容,好像是满足,好像是夸奖。记得孟散从前在这方面很生涩,现在却一副轻车熟路的架势。 果然是青楼去多了的缘故么? 而两张脸近距离地放在一起他才看出,冬儿恐怕只是在某些地方结合了他二人面相上的特点,所以大眼看过去才会觉得谁都不像。 耳边的呼吸逐渐粗重,袁玖也不再拖延,反手勾住那人的脖子,轻轻一拧身便吻住那在他嘴边徘徊却始终不敢行动的双唇。孟散得到许可,心中一动,立刻紧紧捧住袁玖的脸颊,大力回吻,身体也迫不及待地压上去。 夜月湖边,凉风习习,衣衫半敞,深埋多年的情思欲说还休。 当夜,二人寻了个无人的民房睡下。孟散一直紧紧地将袁玖圏在怀里,弄得他动弹不得很不舒服,可看着那人睡梦中露出的满足浅笑,便决定就这么将就将就,让那人的美梦,再做得久一些吧。 第二日天未亮袁玖就起了烧,孟散发现时,他已经头晕目眩浑身酸痛地下不来床了。 孟散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一面深深自责自己昨夜不知节制的兽行,一面做补救。挑了两桶冷水,一桶烧成热水,一桶给袁玖擦身冷敷,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袁玖临盆当日。孟散愣住,有个很重要的问题,他想问,却怕听到不好的答案,再伤了袁玖的心。 然而床上的人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温水润过的喉咙已不那么干涩,他清了清嗓子,道:“你想要问什么,就趁现在赶紧问吧。” “我……”孟散哑然,低下头,将袁玖额头上的手巾放在冷水里搅了搅,“孩子……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在颤抖,不知袁玖发现了没有。 “她很好。”袁玖移开眼神,淡淡说着。 孟散心里的大石落了下来,又道:“那,我能见见他么?” “现在时机不合适,过阵子再说吧。” 孟散一想也是,最近太危险,眼看着将有大事发生,他要耐得住性子。 “嗯,你说得对,一切都听你的。” 两人再次沉默,袁玖有些意外,怎么他都不问问孩子是男是女?转念一想明白了,那是因为他们都没有怀疑过这肯定是个儿子。冬儿出生的时候,袁玖自己也很意外。孟散早已先入为主,却不知道,两人口中的“他”,是不同的两个字。 又喝了几杯水,身上捂出了汗,袁玖问:“怎么挑这个时侯出来?行迹败露也是故意的吧?” 孟散点点头,直言道:“是,因为我想见你。” 袁玖怔怔地看着他,好像在质疑他怎能说出这种话,让他都不知该如何往下接了。谁料孟散像是看准了这个机会,一把握住他的手,表情和语气都很激动。 “教主,三年前的事我以后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这三年来我所做的一切,也会在适当的时候都告诉你。我知道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伤害了你,我知道自己罪无可赦,可我还是想请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袁玖的目光一直在别处游荡,因为他怕太关注的话,很可能会情感战胜理智。 叹了口气,他道:“没有记恨,又何来原谅?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以后,也绝不是单靠几句简单的承诺就能做准的。” 孟散的心瞬间冷了下来,“那我们,那我们的关系……” “这些话你本不该问,我们的关系,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么。”袁玖的语气有些轻佻,有些谐谑,总之看不出半点儿认真。他撑着身子勉强坐起来,强打精神道:“你知道吗,生完孩子后,我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平时还算可以,但在床事上经不起太大的折腾,你以后要注意了。” 孟散木然地坐在床边,昨夜的欢愉相拥,他傻傻地以为那是破镜重圆,可在袁玖眼中,恐怕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夜风流。刺耳的话语,刺目的笑容,他看穿了自己的一切,自己对他却一无所知。 沉默良久,他告知袁玖自己出去帮他买些药,要他好好休息,千万等自己回来。 不久后,他以马浅夕的身份出现在秦虹瑶面前,在她迥异的神色下要了些房事后调理的药物,还问她如果产后落下病根该怎么治。秦虹瑶简单说了些,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 拿了药正欲走,想起方才袁玖的脸色和言语,突然发觉他竟有些害怕见到那个人,而且有太多的不确定,让他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 于是,他叫秦虹瑶陪他喝几杯聊聊天,两人仍是去后园的老地方。却不料想,他们刚走不久,就有个身法极快的黑衣人潜入屋子,偷偷换掉了孟散装在包袱里的药。 第36章 悬崖惊变 和袁玖隐居山林的日子与想象中的清静幸福实在相去甚远。如若孟散不主动开口,袁玖便能沉默一整天。白天有时这个出去,有时那个出去,各自忙各自的,相互之间更不会关心询问。虽说夜里一定会回来,可那分明只是把这里当做落脚之所,而并非心灵的归处。 两人形同陌路,孟散深感无力,却无法对终日一脸无所谓的袁玖有任何怨怒。即使隔三差五的欢好,即使袁玖看似一直信任他、毫不怀疑地服下他送来的药,可两人的心却不受控制地越走越远。 这些年他一直迷茫地活着,从未审视过自己的内心,更没想过感情是什么、该如何对待自己心爱之人这类问题,以至于面对袁玖的冷漠与反常,他只有束手无策。 如今这多事之秋根本不容他考虑感情问题,眼看着凌中南所给的期限逼近,二人基本没有超过三句话的交流,孟散也不可能知道袁玖有多少底牌和后招,所以只能尽量从自己这边努力。 追盯袁玖的这些日子,古门既没有派帮手,也没有暗中监视。孟散怀疑着或许又是水寒衣的诡计。趁着中间回禀凌中南的机会试图查出些端倪,又试探了秦虹瑶,却一无所获。 脑中一团乱麻,孟散泄气地敲了敲额头,突然感觉背后被人注视着,一回头,却是袁玖站在门口。他连忙站起来,正思考措辞,袁玖却扭身走了,脸上似乎挂着些厌恶的神色。 孟散急追两步,“教主!” 袁玖停下,却未转身,“何事?” “后日酉时,教主能否去一趟后山下的小溪边?” 袁玖皱起了眉,“为何?” “属下有些很重要的事想对教主说。” 在孟散看不到的地方,袁玖嘴唇动了动,本想问他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说,后来似乎又觉得麻烦,也没给个确定答案便径直走了,又一次将对话缩短在每人三句之内。 孟散却清楚,他不反对,就是默认。 袁玖离开后,他习惯性地将佩剑拿出来擦拭,心中暗暗盘算着后天的计划。 那将是极为重要的一天,凌中南指定他们在那一日活捉袁玖。他已部署好人马,十名杀手埋伏在后山的溪边,其中有五名是他的亲信。到时他们先假意跟袁玖打上一阵,然后看准时机,他一声令下,那五名亲信便会出其不意将另外五名同伴斩杀,他也将在袁玖面前卸下马浅夕的伪装,将三年来所做的一切和盘托出。然后制造暗杀不敌和马浅夕失踪的假象,利用这个空当发动自己在古门培植的亲信势力,联合袁玖积攒下的人马,看准时机里应外合颠覆古门。 只要事成,他便能在袁玖跟前挽回些分数。 他已不敢奢求别的,只希望今后能一直留在袁玖身边,无论做什么都好。 那日一早,孟散起身时看袁玖仍在睡,便刻意放轻动作。临走前不舍地回身,想低头吻一吻那睡梦中的容颜,犹豫半晌,终究还是作罢。一再小心,破旧的门板到底是不合作,吱呀响着。 不久后,袁玖从床上坐起,看着空荡而简陋的房间,心内不免寥落。 他不是被噪声惊醒,而是一夜没睡。想起那家伙云雨过后便一脸餍足地准备找周公喝茶的模样,不由地骂他没心没肺,更没出息。说实话,还真不如他做马浅夕的时候,倒也算的大方潇洒。 现在终日顶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脸,好像谁故意给他气受似的。 虽然……确实是自己不给他好脸,但那不是因为…… 袁玖叹气摇头,孟散那个脑子,断然想不出这些弯弯绕绕,也难为他辛苦做了三年的马浅夕。 他知道古门引他出来的目的,也知道孟散将计就计的用心,更明白后山小溪的约定意味着什么,只是还有些细节上的问题他没探明白,现在出手也不是最好的时机,所以便一直压着。如果这时就让孟散高兴了快活了,那家伙便很容易感情用事,头脑一发热,还不知要坏他多少计划。 只是…… 袁玖的脸色又暗了下去,修长的指节按着昨夜过于操劳的后腰。就算一切顺利,当他达成所愿后,他和孟散还会有未来么?从一开始就相互猜忌,不信任,到如今隔阂越来越深。 恐怕,他的身份至多只是冬儿的另一个父亲吧。 酉时,袁玖准时赴约。 小溪中潺潺的流水让躁动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可空旷山谷空无一人仿佛身处井底的坏境,却很明显地透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袁玖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放于身侧,微微眯起眼,探查着来自身后一圈的气息的流动。倏尔,他猛然转身,长袖一拂,只听一阵短促的“乒乓”声,再看面前地下,赫然是十枚镖型暗器。 袁玖眼神微眯,这些暗器,不必说一定是淬过剧毒的。 偷袭不成,埋伏的杀手跳出来将袁玖包围,正好十一个人。 袁玖环视一圈,这些人虽然都是黑衣蒙面,但单凭露在外面的眼睛,他还是找到了和马浅夕如出一辙的一双。那是马浅夕,也是孟散,废话不多说,众人战在一处,袁玖面无惧色,甚至还有些不屑。 孟散早已吩咐过五名亲信无需尽力,自己也装作猛攻实则退守。他观察着袁玖的身法气息和招式,毕竟经过三年前一场痛苦的生产,究竟有多少损伤,他心中也没准儿。 袁玖应付的一点儿不艰难,出其不意的招式和飘逸的身形似乎专克古门刚劲的阵法,就连最擅长的投毒也找不到机会。他边打边将这些人引向山地一侧的石壁,趁人不备,转身攀腾而上。 极佳的轻功令他只在短短一瞬就攀上了光滑且根本无处扶抓的崖壁,更将一干杀手甩下一段距离。杀手们对望一眼,立刻跟上去,却因轻功实力的差距根本无法望其项背。 孟散心中暗暗高兴,在他的准备还未十足充分时,让袁玖这样跑掉,再好不过。 更何况,他的教主仍有这样高强而敏捷的身手,三年前若不是因为自己莫名背叛在先,后来又赶上临盆在即身体不便,恐怕没有任何人能奈何得了他。 想到这里,他不禁勾起嘴角,他的教主,果然一直没变。 然而随着杀手们攀至崖顶,却发生了一件让他绝对意想不到的事,更有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一名亲信用眼神询问,这该怎么办? 孟散握紧手中的剑,心叹不好。 这个人,怎么会在这儿出现?最近传言凌中南身体不适,他不是时时刻刻在身边服侍么? 袁玖虽然也吃了一惊,但绝不如孟散如此惊讶,只是对于前有阻拦后有追兵的情况有些苦恼。看样子,又要费一番心神经历了。 “马堂主,门主担心袁玖不好对付,故而让在下前来相助,”水寒衣也带了十几个人,全部以真面目示人,此时面对袁玖,更说得清楚明白,反正他们之间早已没必要藏着掖着。看看孟散眼中短暂的惊讶,水寒衣讥讽道:“我本以为马堂主必定手到擒来,看来,还是门主考虑周到。” 孟散冷哼一声,“那就有劳了。” 水寒衣脸上堆满笑容,眼神却是冷的,“都是自己人,何必客气。” 话音一落,水寒衣长剑出鞘,随行的杀手立刻朝袁玖攻来,孟散这边的人也冲了上去。孟散知道原计划难以实行,便带着五名亲信勉强作战,一边想着下一步该如何走。 愤恨地咬紧牙关,到底还是棋差一招,这个水寒衣,迟早要将他碎尸万段! 袁玖不慌不忙,对手多了,他不能硬拼,只好边打边退。心中不由得嘲笑起孟散,被水寒衣将了一军,他一定肺都气炸了吧。也难怪,就孟散那不能称之为手段的手段,怎么跟水寒衣斗? 但最重要的一点他不明白,水寒衣究竟只是单纯跟马浅夕不对付,还是早看出他是孟散假扮的? 身上已有几处擦伤,不想再纠缠下去,他便加快了撤退速度。然而无奈的是,山中穿行不识道路,他竟退到了无处可退之地。身后就是悬崖,悬崖下是汹涌的大海,崖壁与大海相接处遍布巨型的奇礁怪石,千层海浪敲击拍打,散发着恐怖的气息。 袁玖人已站在崖边,回头向下看看,再扭过头来,水寒衣命人围住前路,一脸阴森地笑。 “袁教主,让你多活三年,真是我的不该。不过时隔三年,结局都是一样的。” 崖顶风大,袁玖的头发衣衫尽被吹起,长身而立,仿佛谪仙临凡。 他微微勾起嘴角,“结局一样?那可不一定……” 二人正僵持着,冷不防从离袁玖最近的那颗树上冒出个人来,趁袁玖无处躲闪,直接将匕首架在他脖子上,随即反手按住他手腕。袁玖扭头一看,近在咫尺的眼睛…… 马浅夕……哎,又是孟散。 水寒衣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然的笑意,这人倒也不笨,竟能用这种方式抓住袁玖。 然后,孟散用马浅夕的声音对水寒衣道:“水公子,门主有令,要捉活的。” “门主是这么说过,只可惜,将在外……” 只可惜,那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还未说完,众人就目瞪口呆地看着袁玖手腕一转,抓住孟散的腰带,脚下向后一退,两人一同跌下悬崖。 第37章 崖下的答案 从高处坠入海中,过大的冲击力令孟散差点儿昏过去,幸好袁玖仍然拉着他的腰带。他眼前一暗一亮,身体随着大浪猛烈地摇晃几下,紧接着有规律地上下浮沉,终于稍微缓过劲来。 头巾面罩早已在坠崖过程中被风刮落,袁玖回头眯着眼扫了他一阵,随后松开腰带,身子一矮,没入水中径自游走。孟散未及思考,连忙追上去。 在崖顶,他怕水寒衣对袁玖不利便找机会假意偷袭,实则将袁玖安在他身边,却万万没想到袁玖会毅然决然地拉着他一起跳崖。他不是怕死,甚至是希望能和袁玖一起死,只是事情明明没坏到玉石俱焚的地步,这么做实在太草率了。 坠落途中,耳畔是嗡嗡的风声,他张不开眼,看不到背后那人的模样,可心跳的触感却清晰而强烈。他忍不住将身体向后靠了靠,然后释然了。 至少这次,袁玖没有抛开他一个人跑掉。 袁玖游水的速度很快,孟散跟得有些吃力,原本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尺,现在都能放下一个人了。看袁玖似乎对这片海域十分熟悉,孟散脑中突然一亮,难道跳崖是有意为之? 以他的性格,如若只为逃生,确实没必要带上自己…… 天色暗了下来,海水开始变得冰冷。孟散强打精神,努力跟上袁玖的节奏,可心口的憋闷感却逐渐加重,有限的呼吸已没办法满足他的需求。 身后水花的拍打声出现异常,袁玖一回头,果然见孟散一脸焦急地在那儿折腾。他皱皱眉转身游回去,用胳膊夹住那家伙的脖子,略微放缓了行进的速度。 “真是麻烦……”此处离目的地并不近,孟散竟然中途掉链子,袁玖看看那人满头虚弱的汗水,心情很差。虽然跳崖是早有预谋,可一时冲动把这个人也拽了下来,又怎么解释? 孟散听到尽在耳边的抱怨,甚感自责,想要道歉,却觉得不仅无济于事,反而错上加错。 让袁玖带着游了段路程,孟散推推他示意自己可以了。袁玖却沉着脸盯着他,让孟散一阵心虚。就在他想再坚持一下时,却听袁玖冷冷说道:“就快到了,别再给我添麻烦。” 孟散郁闷地沉下脸色,再不言语。 上岸的浅滩连着一个山坳,还好今夜有月色,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长时间游水使孟散脚步虚浮,头也发昏。他砸了砸憋闷的胸口快步追上前面看似一身轻松的人,以他的意思是该找个地方生火烘衣服,再找点儿吃的,但见袁玖的模样,分明就是另有打算。他便安安分分地不插嘴,省得又被说是麻烦。 孟散打量着这个地方,渺无人烟一片荒芜,印象中从没来过,不免心中生疑。谁料翻过险阻的山坳,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眼前一派开阔,远处大片灯火生机勃勃,俨然是个不小的村落。 他正高兴,突然见有人急匆匆地向他们跑来,待看清那人的面孔,心中所有的喜悦一扫而空。 “教主!属下已久候多时!”莫竹青手忙脚乱地将干衣服往袁玖身上套,话说到一半,发现旁边还有个不速之客,焦急的神情立马换做冰冷和厌恶,“呦,是你啊。” 孟散朝他一抱拳,莫竹青皮笑肉不笑地挑起眉毛,“我早说过,教主遇上你就不会有好事。” 孟散脸色一变正要说话,却被袁玖伸手拦住。 “竹青,带路。有话回去再说。” 这是一个繁荣而安逸的村落,途中孟散仔细观察,虽没找出什么特别的地方,但他知道一定不简单,至少莫竹青在这出现,又带他们在这落脚,就足以说明一切。 看看身边的袁玖,三年了,他一定不会打没准备的仗。 随莫竹青来到一处宽敞的宅子,沐浴更衣后,堂屋里已摆上酒菜。 袁玖和孟散都饿了,席间三人径自吃喝,没甚交谈,更不会客气。饥饿感逐渐消失后,孟散开始细想今日发生的一切,关于袁玖这么做的真正目的,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正欲开口问,就见袁玖放下碗筷,用手帕擦擦嘴,“竹青,饭后来我房里,跟我说说你的布置。”言罢,他起身走进内堂,连一点余光都没施舍给孟散。 莫竹青忙给嘴里塞了个鸡腿,站起来含混不清地说道:“吃好了吃好了,我这就来!” 说话间堂屋里只剩下孟散一人,他环视空荡荡的屋子,看看桌上风卷残云后的景象,又想起方才像是为了作弄他而先后离开的两人,抿了抿唇,手上一用力便将筷子折成两半。 他真的很生气。 无视,不信任,既然如此,干嘛要拉着他一起跳崖?! 他应该直接回房睡大觉的,但到底管不住自己的腿,仍是走去袁玖的卧室。想也不想就将房门推开,见袁玖和莫竹青两人坐在桌前,挨得很近,灯光映着两张漂亮的脸,十分赏心悦目。 床上是他们两人的外袍扭打在一起。虽然明知道什么都没发生,但这副景象却不由得让人怒火中烧,醋坛子早打翻了无数个。 袁玖一脸无所谓,只对莫竹青道:“安排得不错,只是细节上还需再谋划。”他边说边将手中的写着什么的白纸放在灯上点燃,门口那已有些急红眼的孟散在他看来倒是连空气都不如。 莫竹青道:“属下明白,不如就趁这几日将所有的事都定了吧。” 袁玖点点头,“好。” 沉默片刻,孟散终于忍不住了,但他仍旧压抑着心中的不快,勉强道:“不知教主在为何事打算?其实属下手中握有不少古门内部的势力,教主不妨说出来,让属下为您分忧。” 袁玖还未答话,莫竹青便投来一个不屑的笑容,“你可是有前科的,如今又是深受凌中南重用的马浅夕马堂主,我们哪儿敢对你推心置腹?教主受过一次伤又跳过一次崖,你还嫌不够?” 孟散不搭理他,只一心挽回袁玖,“教主,此事的原委属下一定据实相告,属下这三年来所做的一切都只为将功赎罪,求教主再相信属下一次!” 袁玖一手摆弄着桌上小巧精致的酒杯,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灯光在他的侧脸投下阴影,显得黑眸更黑,长睫更长,浅浅的笑容也愈发有深意。 孟散正有些恍惚,就见莫竹青一步跨到他面前,“没看到教主根本不想理会你么?还不快走!” 冷漠和讥讽彻底将孟散惹毛了,他瞪着通红的眼,愤怒的火焰几乎能立刻从那里冒出来。猛推莫竹青一把,他跨进房里,怒道:“仗着曾经爬上教主的床便为所欲为,你太自不量力了!我告诉你,教主是我儿子的爹,这是我们的私事,根本没有你插嘴的份,要出去也该是你出去!” 袁玖和莫竹青都怔了一下,毕竟孟散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出人意料。 然而更出人意料的还在后面,孟散直接向袁玖扑来,抓住他便要强吻。 第一次袁玖没防备,嘴上被他重重地吻个正着。而他只是惊异了片刻,便回复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无论孟散怎么努力主动,他只是眼角略带厌恶地偏过头,不迎合,更没有激烈的反抗。 孟散既然来强的,就不怕他反抗,所以此时强忍着的厌烦才是致命一击。 袁玖最是了解他,很轻易便扼住了他的软肋。 果然,孟散抱着袁玖的双肩,两张脸挨得极近,那双空洞的眼仿佛已直接刺穿内心,不停地提示着,他讨厌你,他讨厌你…… 孟散的手不禁颤抖起来,是的,自己做了那么多错事,他怎么可能不讨厌自己? 灯罩里烛火时亮时暗,孟散弯腰倾身一脸渴求和痛苦,袁玖却是死气沉沉。莫竹青心内不禁摇头叹气,这孟散,也挺不容易的……不,确切说,他们都不容易。 半晌,袁玖推开笼罩着自己的人,正了正衣服,道:“时候不早了,竹青,服侍我歇息。” 这里的“服侍”是什么意思,他们自然都懂。 孟散不知自己是怎么出去,怎么回房的,浑身的压抑让他喘不过气,仿佛河水干涸后的鱼,无济于事地努力张嘴,结果只是更加接近死亡。窒息和猛然袭来的锐痛萦绕着他,身体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就连一剑了结性命的能力都已被剥夺。 莫竹青沉默许久,才露出个轻松的笑容,“孟散如此主动,教主心中该是高兴的吧?” 袁玖目光闪了闪,却没理他。 “明知这是古门的阴谋,却义无反顾地往坑里跳,说是想让水寒衣尝点儿甜头放松警惕确实不错,但最真实的原因,还是因为执行任务的人是孟散吧?嘴硬心软,教主你对他的感情,还真是让人震撼。不过属下要提醒您,以这样的状态跟水寒衣斗,是绝对不行的。” 袁玖猛地转头看着他,眼神犀利。 “我应该早就告诫过你,我最讨厌的,就是身边的人太多话吧。” 莫竹青面无惧色,“属下只是不希望三年来的努力毁于一旦。” 袁玖站起来走到莫竹青面前,轻轻捏起他的下巴,双眼微眯,“那你就耐心等着最终的结果吧。越来越嘴刁的家伙……都说了让你服侍我歇息,还愣着干什么?” 莫竹青脸色微变,随即笑起来,“不想教主竟是念旧之人,孟散知道了,会伤心的。” 袁玖冷哼一声,“他刚刚还不够伤心么?况且你如此善解人意,不知比他好多少倍!我们已有五六年没在过一起了吧?今夜就让你重温旧梦……” 说着,袁玖轻轻吻上莫竹青的唇,手也伸进他衣内,挑逗着记忆中的敏感之处。莫竹青低低地呻吟几声,身体软了下来,倒在袁玖怀里。 袁玖将他抱上床压在身下,一点点找回当年的默契。然而到了紧要关头,莫竹青却推拒起来,不停地往后缩。袁玖一怔,看了看他的脸才知道他是真不肯。那双眼中满载着犹豫和无奈,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和不甘心,好像自己真要做些什么,就成了十恶不赦的色狼。 袁玖撑起身子叹了口气,话语却是很善解人意,“是了,你如今已有了心上人……” 莫竹青嘴一撇,“什么心上人,有心上人的是教主才对!” 袁玖心知肚明地笑着,伸手揉揉他的脑顶,再这样说下去,这家伙恐怕就要哭出来了。 “情之一字,的确勉强不来,身体往往比心要诚实许多啊!” 莫竹青一愣,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像是不想认输,猛地冲过来抱着袁玖的脖子撕咬起来,双手也毫无章法地乱摸。袁玖连忙抓住他的手,温柔地笑着,温柔地在他额头上亲吻,想要他冷静下来。心中却不免责怪起那个人,怎么能把他曾经心爱的竹青折磨到痛苦成这个样子…… 莫竹青低着头撇着嘴,浑身都在颤抖。袁玖用亲吻抚慰着他,却避开了嘴唇。他将这受伤的人抱在怀中,趴在他耳畔低语,“好了好了,就算我的,就算是我有心上人。” 若说伤害,他们俩怕是不相上下,又一直积郁在心,怎么可能不苦? 孟散……应该也是一样吧。 第二日一早袁玖还未醒,就被冲进房间的莫竹青给拉了起来,“教主快来!不好了!孟散在房中昏迷不醒,我简单看过,起码已经昏了三四个时辰!” 第38章 心疾和包子 昏迷中的孟散脸色腊黄,据莫竹青说,他进屋时孟散是趴着的,而且整个人挂在床上,半个身子跌落床外,看样子昏迷时必定有一番痛苦挣扎。 他这一解释,袁玖本就吊着的心更紧了几分,还有些不好的预感。 莫竹青看了五官、诊了脉,又在孟散胸口折腾了一番,扭身向袁玖下了诊断,“教主,他这是心疾突发导致昏迷不醒,而且是天生的心疾。” “什么?!”袁玖本能地向前跨了一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他怎么会有心疾?为何从没人告诉过我?!”和孟散相处至今,他的身体一直很好,如今竟突然说是天生心疾? 恍然想起昨夜游水时他就曾体力不支,如今看来,恐怕也是心疾所致。 “教主自己都不知道,属下又怎能知道。”莫竹青低声嘟囔起来,语带埋怨。 袁玖口中泛出些许苦涩,看着孟散紧闭的双眼和微抿的唇角,发觉自己似乎真是愧对他了。 回过神来,见莫竹青在床边垂手站着,不由地发火,“你愣着作甚?还不快救他!” “教主恕罪,属下无能为力。” “你说什么?!”袁玖一把抓住莫竹青的肩,力道之大,竟将他拎起了些许,“连个心疾都治不了,你还有何脸面做教中的大夫?” 莫竹青面色如水,不急不慢地答道:“教主息怒。治这样的心疾,必须施以金针之术。如今属下随身未带金针,况且属下的金针之术只是一般,勉强施针,救得了一时,救不了长远。眼下最好的办法,是带他去寻一个擅长施针的人。” 袁玖略有怀疑,眼珠转了转,松开他的肩膀,沉声问道:“谁?” “郁景兮。” 袁玖心中一滞,背过身去,沉默不语,半晌才道:“现在去找,不会耽误病情么?” “症状看似凶险,好在并非急性,一会儿功夫并不耽误。”莫竹青瞄了眼袁玖的神情,故作轻松地一笑,“教主放心,属下与他无冤无仇,怎会害他?属下会用药做些缓解,一定保他无生命危险。” 袁玖回头看看床上的人,表面上冷静自持,心中却早已炸开了锅。莫竹青说的对,如若心疾是急性的,那他今早看到的岂不就是一具死尸?当真令他后怕…… 想到这里,他摆开纸笔,边写边道:“你去开方子,告诉我如何服用,然后立刻启程去这个地方,沿途打点一切,到了那里将事情简单说说,我与他随后便到。” 莫竹青接过纸来一看,这就是郁景兮的住处?看来他料得不错,三年来袁玖一直同他们有联系。 “快去办吧,路上千万小心,莫要让人发现了行踪。” “属下遵命。” 莫竹青前去准备一切,心中不免念叨起来。无论袁玖嘴上承不承认,心里面绝对是将孟散放到了第一位。看他有病,也不管妥不妥,便将所有事情都放在一边亲自护送。只可惜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或是说当局者迷,竟一直都没发现,说起来,也确实挺可怜。 上路前袁玖换做尚三平的打扮,好在孟散此时只会睡觉,什么都看不到。他也知道,一旦去找郁景兮,他身份的事就瞒不住了,只是因为尚未做好心理准备,就能拖一时是一时吧。 吃药时若喝不进去,袁玖也会直接用嘴喂,那家伙任由自己摆弄对待的感觉倒是很不错。不过这样的小秘密只能自己享用,他是永远也不会让孟散知道。 恍惚间袁玖发觉,自己似乎只有在一个非清醒状态的孟散面前才能放下一切伪装,真真讽刺。 好在路途不远,路上也顺利,莫竹青前脚刚跟郁景兮研究完病情统一了疗法,两人便上门了。 此时袁玖也顾不上已有两月未见的女儿,直接将孟散塞给郁景兮,自己往跟前一站,大有告诫他“务必立刻将此人治好”的架势。郁景兮在袁玖看不见的地方笑了笑,心想此人的别扭程度跟他家的某人的确有得一拼。紧接着便给孟散做了检查,然后与莫竹青一同按照商量的方法救治。 原本想叫袁玖出去等,可最终还是作罢,毕竟,他们俩能这样相互守候的机会也不多。 郁景兮的金针之术是一绝,长长短短的金针看来可怕,在他手中却是活命的保障。袁玖站在稍远的地方,早就知道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却根本没坐下的意思,双眼也几乎一动不动,就那么盯着床上的人,看着一根根细长的金针深深没入他体内。 虽说施针技术高超者绝不会让患者感到痛苦,可袁玖却觉得,孟散虽然昏迷,实则心中都明白。 从午时进行到黄昏,对施针者也是个考验,郁景兮的身体本就不如莫竹青,施针完毕时早已汗如雨下。他拿帕子抹了抹头上的汗,长出一口气,紧接着又坐下写药方,莫竹青做些后续工作。 一路奔波,又心焦地等待了一下午,袁玖的脸色也不十分好,但见郁景兮有了空闲,便迎上去道:“辛苦你了,他这样是没事了么?” 郁景兮停下笔,抬头道:“袁教主,你该知道,心疾无法除根,更何况他这是天生的。” 袁玖脸色愈发差了,“我不明白,他跟着我的这些年从没发过病,怎么突然就……” “方才我检查过,他确实有十几年都没发过病,可最近三四年来却发得有些频繁。不过你放心,只要以药物好好调理,注意饮食,平日里控制情绪,减少刺激,问题应该不大。”郁景兮写完最后一笔,想了想,又道:“如若一年内病情仍未缓解,他今后就必须减少,甚至停止练武。” 袁玖听得心头一阵发凉,他本以为只要郁景兮出手便能安枕无忧,谁料却是这样的结果。最近三四年频繁复发,是因为自己么?至少,至少昨夜,一定是因为自己…… “那,”袁玖一愣,突然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连忙掩饰,“那他何时能醒?” “待会儿再用一副药,明日清晨便能醒来。” 袁玖面色沉重,点了点头,心中像压着块大石,始终不能平复。细想起来,他确确实实从未好好地关心过他,无论是身体还是感情。 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责任应该全在他身上。 “你无须太伤心,我只是将所有情况说给你,孟公子身体一向很好,想必恢复得也快。时候不早了,我去看看那两个小家伙,顺便张罗晚饭。” 郁景兮拍拍他的肩,三年来的相处,他们已然是朋友,对袁玖的性格和想法也十分了解。 袁玖生硬地挤出个笑容,如若只是身体有病,他不至于担心至此。他再明白不过,孟散的病根其实都在他身上。然而接下来该怎么做呢?主动示好示弱跟他在一起? 可总觉得在如今的情况下,他们已经无法,无法再回到最初心无挂碍的状态了。 脑中一团乱,袁玖深深叹了口气,想要坐下歇会儿,谁料手刚碰到桌子,只觉得猛地一阵天旋地转头重脚轻,接着眼前一黑,最后看到的是莫竹青慌忙跑来的身影。 由于要给孟散治病,所以便将冬儿和勤儿交给齐江天照顾,郁景兮这会儿忙碌完了,却开始担心。一则齐江天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两个孩子又很调皮,怕他身子受不了;二则齐江天少言寡语性情冰冷,小孩子们本就有些怕他,与他待一下午,不知会不会觉得度日如年。 房中没人,他有些疑惑,经过厨房时却见齐江天一人站在那里,笔直的背对着他。郁景兮走过去,见锅里熬着粥,齐江天手中拎着勺子,时而看火,时而搅上一搅。 这个曾经叱咤江湖的男人为了他们的爱情付出了太多太多,每次想起,他便感动地不知如何是好。郁景兮轻轻环住那人,将头搁在他肩窝,双手在隆起的腹部上缓缓抚摸,“怎么跑这儿来了?” “你们都那么忙,一大家子人要吃饭,我不做,谁来做?” 听着这不是埋怨的埋怨,郁景兮笑起来,“好了,这儿就交给我吧,你去歇着。陪着两个小家伙玩了这么久,一定很累了。对了,他们人呢?” “我给勤儿教了几招拳法,他一直在后院练,冬儿看着他,已有两个来时辰了。” 郁景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想不到你还真有一套,既能叫他们不闲着,自己也清静。” “所以说我不累,倒是你……”齐江天转过身,拿出帕子轻拭郁景兮额角残留的汗珠,“施针最耗体力,你又没练过武,也难怪坚持不住。身上都汗湿了吧?今晚沐浴后,好好睡一觉。” 郁景兮心中一动,伸手勾住那人的脖子,他总是这样,从不会甜言蜜语,可简简单单几句话便能让人幸福好久。身体前倾,感觉到他的肚子正顶着自己,满足感油然而生。 他微眯起眼,双唇即将落上去时,却被门外两声尴尬的咳嗽打断。 “咳咳,那个……郁公子,麻烦你出来一趟。” 是莫竹青。 齐江天推了他一把,郁景兮有些无奈,却仍是快速地将对方的唇浅酌了一下才心满意足地离开。本以为是讨论孟散的事,谁知这次要他看的,竟然是袁玖。 这一个接一个地昏倒,还真是…… 郁景兮摇摇头,难道每一对相爱之人都要经历过万劫不复,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给袁玖诊过脉,郁景兮惊异地看向莫竹青,莫竹青向他点点头,看来他们的诊断是一样的。郁景兮一脸疑惑,这样的脉象……怎么可能? 他不敢相信,便再次将三指搭在袁玖腕上,皱着眉头,似乎想要证明自己方才是误诊。然而清晰强烈的脉动却将一切怀疑否定,郁景兮惊诧过后,终于决定相信这个事实。 然而就在他手指离开之际,猛然脸色一变,眉头皱得更紧,再次将三指按了下去。 莫竹青立刻看出不对,上前一步担心问道:“怎么了?” “……怪,很怪……” “怪?什么意思?什么怪了?” 郁景兮摇摇头,隐约觉得袁玖是中了毒,可那诡异的脉象很是微弱时有时无,他还无法断定。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好讯号。 他松开手,凝重地看向莫竹青,“莫公子,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只能你我二人知道。” 莫竹青一怔,袁玖……到底怎么了? 袁玖不久后便醒了,直喊口渴。 莫竹青连忙送水过来,袁玖看了看,道:“那边第二个柜子里有我喜欢的茶叶,给我泡上。” 莫竹青嘴撇了撇,心说这不是真渴,真渴了哪儿还管是水是茶?可话到嘴边却变了,“教主,您现在还是乖乖地喝白水比较好。” 袁玖一听就觉得不对,问:“为何?” “教主可知道您为何会突然昏倒?” 袁玖用一双怀疑的眼看着他。 “您有了,已经一个多月了。” 袁玖双眼猛然睁大,水杯从手中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第39章 父女 一向处变不惊的袁玖这下也失态了,一把抓住莫竹青的手臂,略显疲惫的脸上尽是慌乱,“怎么可能?去把郁景兮叫来,他说过他的药只够生一个,怎么可能……” “凡事皆有例外,教主您稍安勿躁,”莫竹青爱莫能助地撇了撇嘴,“郁公子方才与我一同给您看过,虽然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但事实的确如此。” 而且事实不仅如此,郁景兮很肯定袁玖三年前用的药绝不会仍有效用,所以为何会怀胎,他百思不得其解,还有那埋于体内似是而非的毒…… 莫竹青心中连连叹气,他家教主还真是流年不利。虽然已与郁景兮决定合力保袁玖平安,可这并非一朝一夕的事,如今更是半点儿头绪也没有。思及此处,他眉头深深皱起,嘴也撇得老高,若是旁人见到这副委屈样儿,定会以为他是受了谁的欺负。 “我都没怎样呢,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袁玖瞄他一眼,似乎已经接受了事实,双手交叠往脑后一放,仰靠在床头,眼珠转了几转,一脸沉思。 莫竹青收拾好地上的残片,又倒了杯热水。袁玖接过放在唇边,却迟迟不喝。莫竹青正想问话,却见他将水杯拿开,道:“原因为何我也不想知道,直接弄副药,打了干净。” 莫竹青彻底愣住,用手指挖挖耳朵,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打……打了?” “不打留着作甚。” 袁玖揉揉仍旧发痛的眉心,抬脚正要下床,却被莫竹青接下来的话说得没了动作。 “教主也不问问隔壁那人的意思?孩子又不是你自己的。况且教主总是嘴硬,实际心里根本舍不得打吧。勉强打了,当心后悔莫及。” 袁玖坐在床边翻起眼睛,丝毫不掩饰厌恶的神色。这个人忠心、贴心,也能干,但最让人讨厌的就是他总会猜中你不愿承认的心思,而且总是毫不留情地当面说出来。 他沉下口气,利落地披上衣服登上靴子,往门外走去。莫竹青不停地问他去哪儿,终于在袁玖被问得不耐烦时施舍了一句“去去就来,你无须跟着。” 天已黑了,院子被屋里的灯光映着,呈昏黄色,静谧而祥和。 经过孟散卧房时他放慢脚步,倚在窗边看了看床上的身影,而后从这里越过,似乎没有留恋。 郁景兮刚将冬儿哄睡着不久,见袁玖进来,便拍拍他的肩。这样的聪明人,自己的话无需出口,他也该明白。将屋子留给父女二人,纵然为这一家三口心急,却明白感情的事,外人根本无从插手。 袁玖坐在女儿床头,怕将小宝贝弄醒,抚摸小脸的动作便轻而又轻。白皙的皮肤柔软光滑,脸蛋上鼓鼓肉肉的甚是可爱,两个多月没见,也长大了不少。 “想爹爹吗?”脸上挂着欣慰的微笑,袁玖自言自语,声音轻而低沉。 他喜欢冬儿抱着他的大腿抬头笑着叫爹爹的撒娇模样,那双纯洁明亮的眼里有依赖,也有崇拜。被这样一个小东西依赖而崇拜着,就如春日里躺在广阔的绿茵上懒懒地晒太阳,又如冬日坐在火炉旁喝着烧酒,看窗外白皑皑的大雪纷飞,满足而熨帖。 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永远不会懂。 这么个小东西,从必须抱在怀里的小肉墩,变成如今扎着小辫跑跑跳跳的调皮孩子,到芙蓉出水亭亭玉立的那天,应该也不会太久吧? 也就是说,腹中这还未成型的,也会只需一晃而过的时间就站在你面前? 只要心中情愿,不到十个月又算得什么? 袁玖低声叹息,有选择确实比没选择好,可真正面临抉择,却是犹疑不决,苦不堪言。 终究是因为贪心,想要的,想顾全的,实在太多。 “冬儿?”孟散见眼前趴着个笑嘻嘻的小人,穿着鹅黄色褂子,两条小辫晃来晃去,头上还插着几多熟悉的珠花,恍惚间他还以为是做梦。 “马叔叔你醒了!”冬儿毫不客气地抱住孟散的脖子,孟散连忙拖住她小小的身体,脑中一团乱。记忆中还是那晚同袁玖和莫竹青争执的情景,然后心疾犯了,再后来便什么都不记得。 怎么一觉醒来会在这个地方,冬儿还叫他……马叔叔?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是属于孟散的脸,那么…… “席叔叔都告诉我了,马叔叔武功很高,可以变成不同的样子。” 孟散皱起来,越听越糊涂,可有些设想联在一起,便觉得事实逐渐清晰,而震撼也越来越大。他盘腿坐起,将冬儿抱住,问:“除了这个,你还知道什么?” 冬儿怔了怔,将笑容收起来,一脸听不懂。 孟散一次试探不成,又问:“那……你爹爹呢?” 他很怀疑,而且很害怕,不敢直接问出那个问题,只得迂回进行。 提起爹爹,冬儿眼圈有些泛红,伤心地摇了摇头。 孟散连续碰壁,正想着该如何继续,门帘一挑,进来个人。 “席叔叔!”冬儿回头一看,伸手要抱抱,“马叔叔醒了!” “嗯,马叔叔该吃药了。”郁景兮抱起冬儿亲了亲,“勤儿哥哥在后院等你呢,等马叔叔身体好些了再陪你玩好不好?” 冬儿看看孟散,虽有不舍,但只得跳出郁景兮的怀抱去找勤儿。 孟散什么也不问,很干脆地将药喝完,然后盯着郁景兮打量起来。以前来这里他只注意冬儿和尚三平,将其他人都忽略了。而今发现,他忽略的,恐怕是很重要的东西。 “你是……” “是我。”郁景兮也不含糊,咳了两声,用自己的声音回答。 孟散连忙在脑海中寻找这个声音的主人,继而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你还活着。” 郁景兮点点头,“我们俩都没死。” 孟散知道这个“我们俩”指的是他和齐江天,便点了点头,“真好,勤儿是你们的儿子?” 郁景兮说是,然后孟散开始犹豫,不知是不是因为尴尬,他将眼神移向一边,急切而担心地问:“那冬儿……”越是临近真相便越惶恐,许是觉得这么问不好,他便改了个方式,“尚三平就是他?” “没错,尚三平就是袁玖,冬儿是你们的女儿,这三年来,我们一直住在一起。” 孟散低着头,猜测被证实,心中的大石落地,他露出欣慰的笑容,思及其中的种种,更是激动地几乎淌下泪来,“多谢,多谢你照顾他们……他人呢?” 望着那双满载着期盼和喜悦的眼眸,郁景兮只得无奈说道:“走了。” “走了?!” “嗯,昨日袁教主和莫公子一同送你来,见你没危险,他们便走了。” “去哪儿了?”孟散顿时乱了,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我去找他!” 郁景兮却拦住他,好心劝道:“孟公子稍安勿躁,袁教主的去处我不得而知,可我却知道,他一定是有重要的事。他走前吩咐我帮你调理身体,我看得出,他紧张你担心你重视你,你就听他的话,先将身体养好,再做打算好吗?” 此时的孟散整个乱了套,根本拿不定主意。 “我想袁教主也是确有要事,不得已才离开的。不说别的,单说冬儿,自打出生就只有一个父亲,这两个月来连袁教主也不在,你也是时候尽些做父亲的责任,陪陪她吧。” 孟散一怔,口中喃喃,“冬儿,她……” “虽然她还不知道真相,但她对你的依赖却是事实,你也应趁此机会培养培养父女感情,过些时候再说找袁教主的话不迟。也或许过不了多久,袁教主就回来了呢。” 郁景兮辛辛苦苦说了许多,看孟散的样子平静了不少,心道努力总算没白费。 然而他说得轻松,事实却不免沉重。 知道了怀胎的消息,袁玖便打定主意立刻离开,谁的劝都不听,还三令五申一定跟孟散保密。最终大家拗不过他,从他进门到离开不足一天,冬儿更是没能亲眼见他一面。 而最令郁景兮担心的便是他身上的毒,原本想同莫竹青一起研究,毕竟是不是毒,是什么毒,有多严重他根本一无所知,然而袁玖这一走,却断了后面的机会。 将重担尽数压在莫竹青身上,也不知那家伙能不能应付过来。 哎……不过总算暂时安抚了孟散,眼下能解救一个是一个吧。 袁玖就是尚三平,孟散不禁感慨,这确实是最好的结果。 留下来的日子,他只好用回忆和与女儿的相处来掩盖袁玖又一次弃他而去的事实,他渐渐地明白这或许是因为时候不到,一旦时机成熟,他们也就水到渠成了。 毕竟他们之间有个女儿,这是谁也无法斩断的牵绊。 有“马叔叔”陪伴的冬儿过得很快活,整日沉浸在那几乎溺爱成疯的对待中,弄得勤儿不止一次在心中暗暗说自己两个爹爹的坏话。 孟散的努力也确实没白费,几次试探下,冬儿终于就“想不想让马叔叔做你的另一个爹”的问题做出了肯定的回答。听到那奶声奶气的“想”字后,孟散紧紧搂住女儿,终于修成正果的快乐泪花在眼眶打转,如若这时袁玖也在,一切就都圆满了。 呆了一个多月,离别终究到来。现在是袁玖的关键时期,他们必须共同进退,况且三年来在古门中忍辱偷生所做的一切还未派上用场,无论那里是否已成龙潭虎穴,他都必须回去。 临行前,怀胎八个多月的齐江天对孟散道:“腹中孩子出生后,但凡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 孟散很是感动,“当日双辉楼救命之恩还未谢过,教主和冬儿又多蒙你二人照顾,实在感激不尽。你只需好好将养身体,我们的事,就别操心了。” “孟公子此言差矣,”郁景兮道,“当年若非袁教主和孟公子,我与思远断然不会有今天。究竟谁欠谁的恩情也已说不清了。总而言之,我们是朋友,见外的话就别说了吧。” 孟公子看看面前这两个人,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他抱拳道了声“保重”,刚走几步,却听身后快而短促的脚步声传来,“马叔叔!” 刚一回身,冬儿便抱住了他。 “马叔叔你要去哪里去多久?”冬儿努力仰着头,可怜巴巴的。 孟散蹲下,用微笑压制着自己的不舍,抬手刮了刮冬儿的脸蛋,“马叔叔有些事要做。我答应你,我会和你爹爹一起回来,然后咱们一起生活,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真的?”冬儿的眼睛亮了起来。 “当然是真的。这段日子,你要听席叔叔和田叔叔的话。” 冬儿点点头,歪着脑袋想了想,伸出肉肉的小手冲孟散摆了摆,“马叔叔再见!” 孟散刚要说再见,却见冬儿上前一步,踮起脚前嘟起小嘴在他脸上轻轻地吧唧了一下。 孟散一愣,继而欣慰地将小人紧紧抱在怀里,幸福感溢满全身。 谢谢袁玖,有这样一个女儿,真是太好了。 第40章 腹黑水与腹黑散 孟散回到古门,下人说凌中南在休息,要先去禀报,孟散便在厅里饮茶等待。 可这一等就没了下文,茶已换了几杯,问过几个人,都不知凌中南何时出来。孟散担心其中有诈,便决定直接去凌中南房里看个究竟。 卧房外既没有侍卫守着,也没有下人伺候,孟散走到近前,只听一阵咳嗽和呕吐声传来,撕心裂肺,闻者叹息。他隐藏气息靠近窗户,从窗棂的空隙中看到凌中南靠在床上,脸色不佳,神色虚弱。水寒衣在一旁服侍,虽然面露担心,但仍是一派沉稳。 看样子,凌中南并不是什么大病。 凌中南皱着眉头刚药喝完,竟又抚着胸口呕起来。水寒衣递上痰盂,又腾出手给他拍背,最终也没见呕出什么。水寒衣加了几个软垫在身后让他靠着,一面帮他抚胸顺气。 凌中南闭着双眼,叹了口气,水寒衣微笑着劝他放宽心。这样的笑,倒是孟散很少见的真心实意。然后见他打开手旁的食盒,给凌中南喂了些什么。 这两人在门中、在人前一向是毫不让人生疑的主仆,可孟散早知道他们关系不简单,如今看这架势,也有几分明白。 回想当日他就对凌中南人前正直威武房中放浪娇憨的做派很是震惊,今日一见,果然一点儿未变。而同他与袁玖相好时比较,在水寒衣面前,凌中南更显依赖信任。 曾经神魂颠倒,如今却势不两立,那份情与恨,未免也变得太快太绝。 “谁在那里?”屋里的水寒衣猛然回头,双目凌厉。 原来孟散忆起往事,不由地放松戒备。他连忙整理情绪,道:“门主,属下求见。” 进屋时凌中南已坐了起来,披着外衣,强打精神。孟散状似无意地四周看看,打开食盒里装满了酸梅酸枣,他只是看一眼都觉牙酸。正奇怪凌中南怎么吃这种东西,脑中猛然一亮,难道…… 如若是真的,就太让人震惊了。 “方才下人通报,本座本想立刻相见,无奈身体略有不适,便耽搁了。” 孟散尚未多想就被凌中南打断,连忙抱拳恭敬道:“门主言重了,门主身体要紧,就是要属下再多等些时候,也是应该的。” 气氛原本不错,水寒衣却突然冷笑了一声,又是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马堂主跌落悬崖竟毫发无伤,真有本事。” 孟散心中已将他骂过千万遍,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水公子见笑,怎么可能毫发无伤?那日我几乎丧命,这一个月来都在养伤,伤一好,便赶紧回来向门主复命。” “这么说马堂主真是忠心可嘉,”水寒衣笑笑,“不知袁玖现在何处?” “坠海时我昏了过去,醒来后便只身一人。我想袁玖应该是逃了。” “或者死了也有可能?” 孟散脸色一变,见水寒衣笑得人畜无害,便知他是故意这么问,既是试探也是将军。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袁玖死了”的话。 “是有可能,我只是猜测,既然我都活着,他应该也没危险。”他不知水寒衣对真相知道多少,因此只能选择最安全的说法,又看看凌中南,“门主,属下继续去查袁玖的下落?” 凌中南摆摆手,“不必。本座还有件事要你去做,袁玖的事就交给寒衣吧。” “可门主身体不适,水公子未免分身乏术……” “能否胜任,门主自有主张,”水寒衣不冷不热地插话,“我很奇怪,马堂主为何对袁玖的事如此操心,门主说了有更重要的事托付与你,你都不愿先听听么?” “我只因捉拿袁玖任务失败,想将功补过而已,水公子未免疑心太重,”孟散摆出一副清者自清的架势,“不知门主有何吩咐?” “本座想要你跑一跑武当、华山、峨眉和青城这四个门派。” 孟散面露不解。 凌中南道:“八大门派中少林无可图谋,武当、华山、峨眉、青城是其中最难啃的四块骨头,如能将他们的势力握在手中,其他三派就都是囊中之物。怎么做,也无需本座再教你吧?” 孟散皱了皱眉,看来这次,凌中南要动真格的了。 “门主放心,属下一定不辱使命。”孟散抱拳道,只是应完正事,又故意添了一句,“不知门主患的什么病,拖了两个多月,水公子也束手无策么?” 顿时,凌中南脸上露了些尴尬,水寒衣更是怒气冲冲地向前一步,“一派胡言!门主只是小病,休养几日便好。马堂主此言含沙射影,究竟是何意思?” 孟散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水公子何必动气,我只是关心门主。” “哼,”水寒衣斜睨他一眼,收起怒容,继续冷笑,“最好别让我在外面听到有关门主的任何造谣,否则,我绝不客气。” “那水公子真是多心了,我不日起程,就是想造谣也没时间呐!”孟散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门主,属下这就去准备一切,不打扰您休息了。” “好。事关重大,有任何情况都要及时向本座禀告。” “属下知道。” 孟散走后,凌中南看着气还没消的水寒衣,有些无奈,更有些担心。 这人一向脾气古怪,他是习惯了,但最近那古怪却愈演愈烈,变得诡异扭曲,让人想不通猜不透。他有时也怀疑水寒衣是不是心里有病,但又怕他生气,始终不敢开口。 “怎么了,这么盯着我看?” 水寒衣回身坐在床头,问道。要论两人独处时,他也确实是温柔得没话说。 凌中南自然不能将方才的想法说与他,便抚了抚微隆的肚子,面带忧虑道:“这时候怀上孩子,也不知时机对不对。” 水寒衣知道他担心什么,劝解道:“你放心,事情已在我掌握之中,绝不会有差池。你只需照顾好自己。况且只要过了头几个月,就不会这么难熬了。” 凌中南点点头不言语,心中却嘀咕,过几个月没有这样的症状,可肚子会大起来,到时行动不便,一不小心就会弄伤自己或孩子,岂不更麻烦?就如当日的袁玖,如果不是身怀有孕,断然不会那么轻易就被古门打败。然而他虽忧虑,却不能在水寒衣跟前说。 他看得出,水寒衣对他和这个孩子很重视,甚至是一种疯狂的偏执,这也是他无法理解的。相处这么久,自己大事小事几乎都听他的,可他的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却一无所知。 或许……这个孩子真会让他们的关系得到改善? 孟散第二个要找的是秦虹瑶。 到了环春馆,不出所料,那人直接扑上来抱住他,眼泪紧跟着落下,声音也带着抽泣。 “他们说你坠崖,我担心死了,派去找你的人一直没消息,你知道我这些天是怎么过的么……” 要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古门中除了培植的亲信,就只有这个女人真正关心自己。他双手环上秦虹瑶的腰,轻声哄着,“当日虽然凶险,可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 秦虹瑶拿帕子轻轻拭泪,愤恨道:“活捉袁玖谈何容易,我早说那个计划不好,可门主偏偏只听水寒衣的。水寒衣说得好听,真正出力的时候,也不见他露面!” “事情过去了,就别再提了。”孟散笑着劝她,心里却说,水寒衣不插手是最好不过。 秦虹瑶抬起头,“这次是不幸中的万幸,我这就吩咐人准备酒菜,你我今日好好聚一聚。” 孟散却拉住她,“简单备点儿就好。门主又派了另一件事给我,我待不了太久。” 秦虹瑶顿时失望,“刚回来就又要走?什么任务?” 两人在桌边坐下,简单而精致的酒菜摆上来,边吃边说。 孟散刚说完,秦虹瑶便不忿地拍起桌子,漂亮的柳叶眉拧在一起,“门主太过分了,什么都叫你做,重伤刚好,连休息的时间都不给,他当人是铁打的?!更何况一次拿下四大门派,其中有多少危险他想过么?”秦虹瑶越说越担心,情绪上来便直接握住孟散的手,关切道:“你也是,从不懂得拒绝门主的命令,你放心,这次我去说,一定要门主收回成命!” 她激动地说完,两人一时无话,不由地都注意起那交叠在一起的两只手,顿时尴尬起来。秦虹瑶脸红了,目光移开,手也拿开了,然后仰头饮尽杯酒中,满是欲说还休的伤感与无奈。 孟散知道她的心思,可那份好意,他无法接受,只有辜负了。 清咳两声打断沉默,孟散道:“其实这次来,我有三件事想请你帮忙。” 秦虹瑶不解,扭头看着他。 “第一,你帮我派人去查袁玖的下落,但要保密,不能让门主和水寒衣知道。此次失利,水寒衣一副落井下石之态,处处嘲笑我无能,所以,我必须在这事上有个结果。” “他要笑就让他笑好了,你何必跟那种人较劲?” 孟散摇摇头,“并非跟他较劲,而是为了证明我自己。” 秦虹瑶怔了怔,而后叹口气,“既然如此,我帮你就是。第二件呢?” “第二件与第一件有关,袁玖身中五度春秋之毒,即使我抓到他,却仍然只有水寒衣一人能制服他。所以我希望你能查出五度春秋的制法和毒性,最好能配出解药,这样我们才能获得主动。原来我不觉得,昨日去见门主,才发觉水寒衣独断专行,几乎整个古门都要姓水了。” “没错,”秦虹瑶站起来,“尤其最近,门主不知怎么了,几乎从不外出见人,就连我见他一面都难,大小事情均是水寒衣一人传话,一人做主。嗯……”她一手支着下巴想了想,“这事虽有些艰难,但你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 看着秦虹瑶投向自己的信赖而依恋的目光,孟散突然有些心虚,连忙偏过头说别的。 “第三件与这次的任务有关,你多给我几种厉害的毒药,这四个门派,不好对付。” “这个简单,我敢保证,用了我的药,他们一定乖乖就范。”秦虹瑶扬起柳叶眉,一派自信。 孟散一手搭上她的肩,“虹瑶,多谢。这三件大事,我就拜托你了。” 秦虹瑶嫣然一笑,“你我之间,何须见外。” 孟散心中又是一滞,脸上的笑容已有几分僵硬。如此辜负一位姑娘的真心,要遭报应的吧?然而他身不由己,为了袁玖,已什么都顾不得了。 不久后,华山派掌门接待了奉凌中南之命远道而来送礼的堂主马浅夕,他设宴款待,两人相谈甚欢。不料入夜之时,华山派所有弟子杂役均身中奇毒昏迷不醒,掌门及其亲人浑身瘙痒不止,时冷时热,难熬入骨,唯一的儿子更是从体内流出脓水,每流一滴便如上刀山下火海般,痛苦不堪。 华山掌门倒是个硬骨头臭脾气,这也是孟散将华山选作第一站的原因。 他们一家人在地上难受地不停打滚,口中却不肯妥协。“你别哄我,真做了古门的走狗,离死期也就不远了!与其便宜凌中南,倒不如咬舌自尽来得干脆!” 孟散一听,立刻上前扳开他的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真不想投靠古门,也不是不可以……” 被逼到绝境的人,一般都会选择退而求其次。 第41章 识破 “你真要去?” 袁玖支着下巴,看着背对着他正打包袱的的莫竹青,抿了口茶,语气玩味,神情悠然。 莫竹青没有停下动作,也没有转身,平淡地答道:“当然,我已经决定了。” 袁玖没接话,转而打量起这个住处,隐蔽、干净、简洁、雅致,全是莫竹青一手安排的。他办事细致利落,无论对外周旋布局,还是服侍自己,无不让人满意,袁玖也为有这样的帮手而高兴。可人们似乎有个共同的缺点——每每事情轮到自己头上,便总会掂量不清,意气用事。 就如此刻……袁玖不由地叹了口同情的气。 “你须知无论此事成与不成,一旦做了,你与他之间就会有道永远也无法弥补的伤痕。” 莫竹青仍是忙自己的,“教主放心,此事只会成功,不会失败。” 袁玖无奈,“竹青啊,切莫避重就轻,也切莫因为一时冲动,误了自己的将来。” 听到这话的莫竹青终于有了反应,他手上一顿,突然转过身气愤地说道:“什么叫将来?我并非女子,并非一定要找个男人依靠才能活下去!他当年的诬陷害了我,害了教主,害了教中无数兄弟,我不杀他报仇已算好了的。今日此举不过是以牙还牙!他应得的!” 袁玖脸色一暗,偏过头,苦笑道:“灭教的责任在我头上,怪不得别人。” 莫竹青一怔,方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缓了情绪劝道:“教主别多想了,我们这不正在努力吗?”他走到窗边,仍是背对袁玖,“这三年来我之所以寄居双辉楼,为的就是行事方便。教主你也见过,那件神兵是天地间难得的灵宝,拥有它的人,一定无往不胜。此时我们若有神兵相助,便如虎添翼,胜算更大!况且假的神兵如今在古门,始终是个祸根,我们只有拿到真的,才能安枕无忧!” 莫竹青一脸的憧憬和自信,袁玖却摇了摇头,“那样的珍宝,不知我能否受的起啊!” “在我看来,那样的宝物,只有教主方能匹配!”莫竹青转过身,信誓旦旦,坚定不移。忽而单膝跪下,抱拳道:“我对双辉楼虽不算了如指掌,但也足够熟悉,相信盗出神兵不是难事。哼,当日我备受折磨,代价惨重,如今便真盗一个给他们看看,也算不亏!” 莫竹青一扬头,多少傲气都藏在里面。袁玖却心生忧虑,这个模样,不像宣战,倒像赌气。 他上前将人扶起,意味深长地看他几眼,伸手拢了拢他额角落下的头发,“竹青,我真不想因为这件事毁了你的幸福,你在我袁玖心中举足轻重,我怕你伤心难过,懂么?” 莫竹青一怔,痴痴地抬起头,正对上袁玖那温柔如水的目光。突然间,心中多少纠缠的感情如洪水决堤,尽数倾泻出来。是了,恐怕世间也只有袁玖一人能真正关心他,理解他。 “幸福?教主您觉得我现在幸福么?”莫竹青笑着,声音却是颤抖的,“那姓丁的是这世上最讨人厌的家伙,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够,又道:“孟散也讨厌,若非有他们,我与教主就能在一起,那才是幸福快乐,如假包换的。” 袁玖不置可否地笑笑,一手扶着他后背,看向他的眼神宠溺而怜惜。这家伙时不时有些小情绪小脾气,隔三差五的,也算得情趣,只希望有心人千万别辜负了他。 “教主无须再劝,无论你答不答应,我一定会去。”莫竹青抬起头,坚决表明立场。 袁玖无奈,他总说自己嘴硬,可在他面前,自己无论如何也得甘拜下风啊! 翌日莫竹青毅然决然返回双辉楼,袁玖要等他的消息,便暂时按兵不动,顺便养胎。每日吃吃药,看看书,散散步,适当练练武,再想想今后的计划,日子倒也不算无聊。 这天饭后,他照例去不远处的树林里散步,脑中想着事,不由地走到了树林深处。很快,他察觉自己被盯上了,便装作不知情,准备绕一绕盯梢的。 谁料这几人却是急性子,不待袁玖有下一步动作,就都跳了出来。 事已至此,只好开打。 好在人数不多,只有三个。袁玖想他们一定是分批寻找他的下落,这三人也是第一次发现他,大概是怕他有所戒备或再次溜掉,顾不上找帮手就直接上了。 也或许……他们认为对付他三人足矣。 可无论如何,他都能断定领头的肯定是个急躁冲动脾气。 树林里草木茂密,一棵挨一棵,一丛并一丛。 这便限制了招数的施展,对轻功的要求也极高。而这恰是袁玖擅长的。十几招过去,袁玖将这三人的武功了解了大半,虽不是等闲之辈,但对他来说还不够看。若要打个比方,这三个人加起来,差不多是当日齐江天的九成。 不久后,那三人只守不攻,却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袁玖心中直摇头,身为探子,既已有了他的下落,不敌之时还不懂得全身而退就是不智了。 然后他发现其中有一个是女人。 不想拖延战局,对方又苦苦纠缠,他只能下杀手。作为一个男人,他自然将那女人留到了最后。本不想杀个女子,可事已至此,也是被逼无奈。 两个同伴已死,这名女子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很快被袁玖打得连连后退,毫无还手之力。 袁玖的剑快如闪电,瞬间便至颈嗓。就在两人都以为这一剑下去就是一切结束的时候,突然一个影子飞过,将袁玖的剑挡了一下。袁玖腾身后跃,站定一看,挡在那女人身前的,竟然是孟散。 哦,不对,现在应该说他是马浅夕才对。 无巧不巧,女人的面罩被方才的剑气掀开,袁玖越过孟散,看到那女人的脸,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看来如今谋生真是不容易啊,就连做个花魁娘子,都要有如此的好武艺! 还是说现在的恩客口味不同了,喜欢能武会斗的厉害女人? 啧啧,单看这样一副保护姿态,也难怪人家会对他动心。 孟散尴尬得不行,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半晌才惊觉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 “别杀她。” 那家伙终于开了口,但想不到第一句竟是这个。袁玖面无表情,就那么看着他,一动不动。 他们之间明明只是几步的距离,可此时却觉得相距甚远,足有千里,就连他的声音也恍恍惚惚,人影更像从梦中走来。总之,他感觉不到真实,感觉不到……他是自己的孟散。 孟散更是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当时千钧一发,他什么都顾不得。贸贸然跳将出来才发现情况远比他想象得糟糕。不知是心虚作祟还是袁玖的眼神真有那样的杀伤力,总之他只要一与袁玖对视,便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刻消失。 于是他别开目光,又一次闷声道:“你别杀她,好吗?” 无论是声音还是眼神,都透着在明显不过的央求,很不自在。 这次,袁玖嘴角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嘲笑他,然后腾身一跃消失在树林中。 孟散松了一大口气,可好不容易相逢瞬间就又分开,他的心再次落空,胸中满是怅然。他已来不及思考,自己跟秦虹瑶明明清清白白,为何刚才会尴尬会心虚? 然而身在局中的人总是这样,亦如袁玖。他只记得孟散与这个花魁多么亲厚,只记得孟散在她的青楼里有常住的房间,却选择性地忘了那次亲眼目睹孟散拒绝她的情景。 在林中呆立片刻,孟散终于回过神来,对秦虹瑶道:“走吧。” 秦虹瑶默默跟在他身后,直到走出树林,终于爆发。 她猛地一拉孟散的衣袖,孟散一回身,毫不意外地对上那双不可思议地质问的眼。 “你与袁玖究竟是何关系?!” 孟散面沉如水,不着痕迹地甩开手,“你找错人了,那个不是袁玖。”言罢他转身就走,一看便是不愿多言的意思。 秦虹瑶一步挡在他面前,“你胡说什么!他使的兵器与传言中袁玖所使的一模一样,而且我的手下原是发现了他身边一个侍卫的行踪,这才顺藤摸瓜找到他,怎么会有错?!” 孟散毫不理会她的证据,“那又怎么可能没错?我与袁玖相处过一个多月,也见过他的身手,刚才那个的确不是他。你别多想,赶紧走了。” 孟散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秦虹瑶站在那里,想想方才的事,又想起他临行前对自己的嘱咐,心中疑惑更重,甚至开始害怕。 “马浅夕你站住!”她直接抓起孟散的衣襟,眼眉扬起,漂亮的脸上满是失望和愤怒。 “我对你掏心掏肺,你却一再对我隐瞒!别跟我说什么不是袁玖的烂谎话,看方才的情形你与他分明是认识的,而且关系颇不简单,”她眼神一凛,逼近一步,“你究竟有什么秘密?今日若不告诉我,我绝不善罢甘休!” 孟散任由她大力摇晃,仍是不肯吐露半个字。 秦虹瑶渐渐地从愤怒变得绝望,她满心喜欢的人,苦苦追求这么久,距离却越来越远。 “你到底隐瞒了什么……你说话啊!难道你一点儿都信不过我?”秦虹瑶已有几分苦苦哀求的意思,声音都有些嘶哑,“难道,难道我在你眼中就什么都不是?” 看着孟散毫不动摇,她下了狠心,“好,好……你既如此顽固,就别怪我不顾后果,将此事告诉门主!若想保守秘密,就杀我灭口吧!” 第42章 烈女 事已至此,孟散话不多说,直接扣住暴怒不堪的秦虹瑶手腕,转身便走。秦虹瑶一愣,话被掖回去大半,并不坚决地挣了两下,脚下早随孟散的步子走出几米开外。 “喂!你要带我去哪儿!” 孟散步伐很快,秦虹瑶不是跟不上,而是不愿跟,周围一片旷野,看不到头的样子。孟散也确实没有目的地,只想先带她离开,随便找个能说话的地方再做打算。 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遇见间破庙,推门进去,孟散松手,两人各立一端。秦虹瑶暗暗揉抚被捏痛的手腕,偷眼看孟散,那家伙仍是没表情,一脸要死不活。 “你拉我来这里究竟做什么?” 孟散就地坐下,“你过来,我与你说实情。” 秦虹瑶顿觉意外,犹豫了一下,仍是在孟散身边坐了。 “此事说来话长,我倒有事要先问你,怎么突然之间,你会在此地出现?” 秦虹瑶低着头,由于身穿黑色的夜行衣,脸上也未上妆,比以往打扮雍容华贵的时候显得瘦小清秀,这样看去,倒有些我见犹怜的意思。况且孟散问起的这个问题,更让她添了几分委屈。 她摆弄起地上的稻草,低声道:“你不是叫我查袁玖的下落么,手下人一有消息,我便命人通知你,但怕你事情缠身顾不上,便亲自带人过来,想帮你把袁玖看住。今日在林中遇见他,原想以一敌三有得一拼,侥幸的话,无论是伤了他或者擒住他,都算为你分忧。” 孟散心下一叹,有些不敢看身旁的女子,她为自己,确实考虑良多。而自己也是收到她的消息后立即赶来,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一命。 秦虹瑶继而凄凉地叹了口气, “不过看来我是多此一举,不仅折了两名手下,还给你帮了倒忙。” 孟散无地自容,也不知往下该如何接话,便继续沉默,只听得秦虹瑶划拉稻草弄得沙沙响,空旷的庙里偶尔有些若有若无的回声,气氛越发尴尬。 等他好容易抛开这些,准备把事情细说时,却被秦虹瑶抢了先。“好了,该你说了。” 看来她心中也经过了一番挣扎,这才缓过劲儿来。 这故事很长,该从何说起呢?孟散想了想,仿佛骑着马来回漫步一条悠长的花溪小径,曾经看过的品过的却有些模糊的花儿再次出现,才发觉记忆不仅不是模糊,最初的感官反而更强烈了。 想起袁玖从前风流调笑的神情和玩世不恭的姿态,那把无论四季冷暖都摇在手中的折扇,那半真半假的笑意,孟散仿佛堕入一张暖香的温床,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秦虹瑶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奇怪地朝他看去,孟散顿觉失态,连忙故作镇定。 也罢,回忆只能停在这里,其后炼狱般的腥风血雨,实在不忍,更不敢涉足。 孟散将拳头握了握,“实不相瞒,我并非马浅夕,真正的古门马浅夕,两年多前已死于我剑下。” 秦虹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面向孟散,本能地后退半步,面露震惊,还有几分惧色。 “那你究竟是谁?” “我……”孟散一顿,继而抬起头,直视秦虹瑶双眼,“我是常教教主的贴身侍卫,孟散。”没什么不好面对的,身为袁玖的贴身侍卫,被袁玖认可,是他今生最荣耀的事。 秦虹瑶脑中嗡嗡直响,眼前的人由一个变成两个,再变成许多个,左右晃个不停。她以为自己会晕厥过去,可最后却发现,承受能力比想象得要好很多。 她竟又按孟散的意思乖乖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听他从头讲述整个故事,期间一言不发,只是越来越觉得脑袋重,不想见人,便双手交叠搭在曲起的腿上,头也枕上去。 这样,似乎能有些不会孤独的假象。 孟散将齐江天的事作为起点,着重讲了青州“偶遇”水寒衣后常教与古门所发生的一切,最后,他以“我爱他”三字作为结语。 秦虹瑶一直恍惚着,仿佛心神早已出窍,却被这三个字生生拉回了所有意识,身体和精神再次结合,对于痛苦的感受就更深。 “我爱他”,他爱袁玖。 自己这糊涂蛋,从头到尾匆忙劳碌,不过是为他人做嫁。 “我对不住你。”在许久的沉默之后,孟散又道。 他知道那句“我爱他”对秦虹瑶来说意味着什么,更清楚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十恶不赦的坏男人,可这个孽不是今天才造成的,而是很久之前,当秦虹瑶对他有好感,他却一再毫无理由地拒绝时就已经埋下。真正的原因她终于明白了,孟散不知为何就松了口气,从某种意义上说,逃离了之前那或许算是暧昧的状态,对他对秦虹瑶都是种解脱。 他冒了个大险,因而也做好了承担任何后果的准备。无论秦虹瑶有怎样的决定,他都绝不干涉,绝不怨怒。就如他明明可以一直沉默,明明可以随便撒个谎哄她,甚至非常之时亦可以狠心杀了她,但他仍选择了告知真相。 她……有知道真相的资格。 秦虹瑶再次站了起来。 孟散看着她。 她走到墙边,深吸口气,猛然双拳出击,毫不吝啬地对着墙壁招呼过去。她卯足一股劲儿,因为心内憋闷了许久的情绪如若不通过这双拳头发出,她一定会炸掉。她自觉活得太失败,人家早就心意相属,她还自以为是地掺和什么?就如现在,要怪,她只怪自己,要恨,也只恨自己。 重击发出闷响,破庙的残墙也有些架不住这样的攻击,土块石块不断落下。孟散冲上去拼命将那执拗发泄的家伙拉回来,抓起双手一看,不过几拳,就已血肉模糊。 孟散心中一紧,“你这是何苦……我给你打,你尽管打,这样你我都好受些。” 他拉着秦虹瑶的拳头往自己身上砸,秦虹瑶皱着眉,脸色很是痛苦。终是受不了再与这个男人相对,甩开他的手,径自跑了出去。“你离我远点儿,别再来烦我,别再来!” 孟散跟了两步,复又停下,犹豫不决。 他知道女人大多是口不对心,说不要见你,实则内心想见得紧,可秦虹瑶呢?如今自己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只会给她带来痛苦。 犹豫之间,秦虹瑶也不见了。孟散走出破庙,天地如此广阔,更将他显得孤寂落寞。 他以为他是来还以前的债,可却又一次欠下了债。 自责苦闷的他却不曾想,或者秦虹瑶……也是来还债的? 两天后,孟散遇到了埋伏。他一眼便看出是古门的人,主使是谁,自然也不用猜了。这几年刀口舔血的生活他已经习惯,被伏是常有的事,他每每都能干掉对方或者成功脱身,却有两次被逼入绝境。第一次莫竹青领人杀他,他报出真正身份才得以保命,第二次,就是现在。 这次替他扭转局势的,却是两日前离开的秦虹瑶。 出其不意的一把毒针下来,干净利落,只留了一个活口。 点了那人周身大穴,先寻了处干净安全的地方,让简单处理伤口。 她扯下那人的面罩,道:“果然是水寒衣的人,他敢做得如此明显,必定以为万无一失。却不知我早已不在总坛,如今还与你在一起。” 两日不见,秦虹瑶的表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让孟散意外,更不明白该如何对待她,可从她出手相助就能看出,她至少…… 秦虹瑶又道:“既然水寒衣派人杀你,干脆将计就计,让他以为得手了,以后你也好反客为主。” 孟散大惊,“虹瑶,你……” 秦虹瑶摆摆手,一派严肃,“之前你救了我,今次我也救你,但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以后我对你也绝不会有半点儿非分之想。如有一日两派交锋,你我就是敌人,必定拼个你死我活。” 孟散知道秦虹瑶是个刚烈潇洒的性子,如今一见,实在佩服。 “虹瑶,古门的状况你也知道,你如此能干,留在那里太屈就了,况且以你的个性也呆不痛快。我当你是知己好友,不如你……” “切莫再提此事。人各有志,各为其主,我虽不齿水寒衣,但此等小人决计猖狂不久,门主也只是受他唆摆,早晚会明白过来。我从小就在古门,今生也一直都在古门。马……”秦虹瑶一顿,习惯难改,便更觉尴尬,“孟散,易地而处,你会同意吗?” 孟散怔了怔,抱拳道:“是我唐突了,切莫见怪。”看看倒在一旁的刺客,“你方才说将计就计,可是要利用他做些什么?如何行事?” 秦虹瑶胸有成竹地一笑,“我自有妙计。” 话音刚落,这残园的月亮门突然闪进来一个人,孟散和秦虹瑶同时望去,都愣住了。 第43章 真心话 进来的人,正是袁玖。 门内两人反应强烈,却截然不同。孟散睁着一双眼痴痴地望着那人清冷的面目,秦虹瑶却在惊异过后厌恶地扭开了头,鼻子里还哼了一声。 袁玖自然不会漏掉这些细节,却也没计较,只是见孟散最近一见他便面露迟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你出来,我有话问你。” 孟散怔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对自己说话,可还未应答,对方已经拐出了门口。他连忙追上,心中小小的受宠若惊,毕竟这几年来,这还是袁玖第一回主动找他。 被落单的秦虹瑶又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这两人相处的方式,她算是懂了。傲慢又风流寡情,马……孟散怎么会对这种人死心塌地? 袁玖在前面走,听着身后的呼吸和脚步声,渐觉心烦意乱。这两天他一直跟着孟散,亲眼目睹了他和秦虹瑶之间发生的一切,他并不想评价孟散的对错,只是思及今后可能出现的问题,想多少提点他一下。因为他可以很笃定地说,自己不是个好人,但孟散是。 最近两次直面孟散和这个女人,便两次质疑留下腹中的孩子是否错了,但紧接着就被自己反驳。 当初留下它就不是因为孟散,又怎么可能因为孟散而放弃? 况且这孩子自从怀上就几乎没闹过,孕期也没甚反应,因而他对这未曾谋面的小人颇有好感。 最终他在水边的大石上坐下,仍是潇洒不减当年。孟散站在两步之外,痴痴地看他。水声浅浅,风声轻轻,曾经他们也这样恬静相处过,如今似曾相识,感慨更多。 “你将所有秘密对那女人和盘托出,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袁玖脸上的表情与这话毫不搭界,在孟散看来,大概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无奈吧。 “教主放心,”孟散一抱拳,“我既然告诉她,就一定有把握她不会说出去。况且我只说要对付的是水寒衣,其他的事半个字都未曾提过。我保证,她不会妨碍我们。” “哼,”袁玖冷笑,“等到她真妨碍我们了,你的保证又有何用?” 孟散脸上一热,半天说不出话来。 “方才那女人也说得清楚,她同我们势不两立,你还不明白?” “可这恰恰证明她光明磊落!”孟散有些急躁,“教主你也看到了她出手救我,这也证明她绝不会对我出尔反尔。教主,我在古门三年,称得上的人物是什么个性,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希望您相信我这次,虹瑶绝不是那样的人!” 袁玖眯起眼睛,看这样子,还真是护得体贴入微;那女人也是,赌气走后扭头就暗中又跟上了,孟散欲袭,差点儿被弄死他看得分明,只是因为知道秦虹瑶也在并且一定会出手,他才懒得动了。不得不说……这是好一番郎情妾意啊! 不再理会言之凿凿的孟散,自顾自地看了会儿流水,袁玖站了起来,“也就是说,如果我要杀那女人,你是一定要出来阻拦了?” 孟散一怔,袁玖的眼神平静而略带询问,看得他心惊。 “教主……请您再信我一次。” “如此,便没什么好说了。” 袁玖提步便走,孟散慌了,上前拉住他的手腕。 袁玖厌恶地回头,孟散眼带祈求,“教主是……什么意思?” 袁玖不答,但颇有不悦地撇了撇嘴角。 “教主,我跟她没关系!什么都没有!她掌管古门探子,能最快得到所有情报,而且擅长医术毒术,又与水寒衣不合,我这才亲近她的!我是想……”我是想让她帮你解毒。 “是么?”袁玖眉梢挑了挑,“当初是谁告诉我,他与花魁娘子是知己,在她的青楼,在她的心中常驻一席之地?”手腕一甩,“罢了,我也并非要与你争个什么,她同你是何关系也并不重要,只是有可能成为绊脚石的人,我不得不除,无论是她,还是你。” 袁玖扭头,走得决绝。 孟散也明白,他家教主眼里容不得沙子,即使是他。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方才的残园,秦虹瑶仍在那里。袁玖用下巴指点了下角落里躺倒的黑衣人,问秦虹瑶:“你说用他将计就计,是何方法?” 秦虹瑶对袁玖一直是高度戒备和怀疑,她看看一旁有些慌乱的孟散,决定暂时妥协,“我有办法让他迷失心智,只按我的吩咐行事,我想让他回去向水寒衣复命,就说已经得手……” “让水寒衣掉以轻心?”袁玖反问,继而讽刺地笑道:“你当他与你们两个一般傻么?五人出来,只一人回去,也不见目标的尸首。况且你让他迷失心智,他能架得住水寒衣的盘问?真是可笑。”他看了眼孟散,“她是这么做是想故意放消息给水寒衣吧?这样你还相信她?” “教主……” 孟散话还没出口,秦虹瑶便不忿地向袁玖冲了过来。袁玖轻蔑一笑,道了声“来得正好”,一手轻巧地格开她的攻势,转而一掌拍在她后颈。秦虹瑶闷哼一声,昏倒过去。 袁玖封了她周身大穴,“既然你怜香惜玉至此,我便给你个面子不杀她。但她知道得太多了,我不能让她有半点儿泄露的机会。” 走到墙角,将黑衣人一剑毙命,又往天上放了只响箭,他盘膝坐下,闭目养神,似乎在等什么。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孟散惊讶地发现有两名教主近卫来到这里,再看神色淡然的袁玖,心想他的准备,一定比自己想象得要周全得多。 袁玖将两个昏睡的人往前一扔,“尸体处理干净,这个女人你们好好看守,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不能让她清醒。必要的时候,杀了也可以。” 两名近卫领命而去,处事干净利落,来去如风。 袁玖拍拍手站起来,对孟散道:“我这样做,已算对你仁至义尽。如果你还当自己是我的侍卫,就该好好想想如何才能做一个称职的侍卫。” 孟散心中一滞,愣在那里。 他知道他不是个称职的侍卫,也不是个称职的爱人,那么……如何才能称职? 袁玖叹了口气,“你变了,我记得当初的你不是这样。”言下之意,他喜欢当初的孟散。机警、乖滑、让他毫无压力,倍感快乐。 “我也有错,我愿意改,可你愿意么?” 此话一出,两人都很意外。 袁玖不知自己怎么了,竟能在此刻说出他本不想提起的话题,孟散震惊,他从未想过,对方会对他放低姿态,抛心至此。 “我愿意,我愿意改!”他连忙承诺,“虽然冬儿还不知情,但我已答应她,再回去时,就是我们一起,她很高兴,她一直在等着!” 袁玖愣了半晌,像是感慨,像是感动,但又突然苦笑,“你连自己错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么改?” 孟散仓皇无措,张张嘴欲辩解,袁玖却摆了摆手,“说正事吧。” 原来方才谈的,根本算不上正事。 “你在古门的势力有多少?”袁玖问。 孟散报了个数字,袁玖皱着眉想了想,“可靠么?” “教主尽管放心。” “好。那么从今日开始,你叫他们只做一件事。” “什么?” “给我看死凌中南,无论我何时需要,都能顺利地将他从古门绑出来。” 孟散顿了顿,虽然他的人手不少,但真要做到袁玖要求的也并不简单,大概谋划了一下方案,道:“好,我立刻通知他们。” “此事是关键所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希望你不要勉强。” 孟散心中猛地沸腾了起来,今天袁玖不止委以重任,还与他说了许多心里话,如若他无法做到,留这条命在世上还有何用?! “决不负教主所托!” 声音掷地有声,信誓旦旦。袁玖点了点头,不由地露出微笑。 这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整件事的起因是凌中南,也该由他来结束。从水寒衣下手不仅不容易,还起不到实质作用。他看得明白,水寒衣的软肋,就是凌中南。只有攻击致命弱点,才能一招制胜。这是他与莫竹青之前的共识,而莫竹青返回双辉楼,为的不只是神兵,更要为落实此事而努力。 莫竹青回去后不仅没跟丁雁翎置气,还从一开始的半推半就不情不愿到最近几日有些主动示好求和的意思,直把丁雁翎哄得神魂颠倒,完全忘了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美人计”。 今夜又是良辰美景,莫竹青一边在房里等那于床上的勾当永远不会累的家伙,一边往他们将要喝的酒中放了些东西。按他的推算,之前的努力,今日就可成熟了。 那东西不是毒药,也不是迷药,而是很多青楼惯常用在恩客身上的,每每服下后便意乱情迷心智大乱,你问他什么他便答什么,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姑娘们喜欢用这方法多赚些银子,更好的能让恩客答应赎身迎娶之类,而莫竹青不求这个,只求从他口中套出真话。 于是这一夜,丁雁翎动作之间挥汗如雨心内大悦,莫竹青笑得勾魂摄魄,并且适时地问出了自己想知道的两个问题—— “告诉我,你手中凌中南的把柄就是是什么?” “再告诉我,真的神兵,你究竟放在哪儿了?” 第44章 谈情夺宝 丁雁翎享了一夜的福,美美地睡去,第二天直到日头火红才醒来。醒来后便觉身体轻飘飘,唯独脑袋发沉,口干舌燥,人也没精神。他还奇怪,以往事后只会通体舒爽,怎么今日如此难受,难道是纵欲过度?然而莫竹青难得不打不闹,他年富力强,只怕不尽兴,又怎会嫌多? 刚巧莫竹青推门进来,往床上瞥了眼,“巳时都过了,你还不起?” 丁雁翎坐起来,两指缓缓地按压额角,“像是睡久了头痛。你用过饭了吧?方才干什么去了?帮我倒杯水来,口渴得厉害。”他自顾自说着,心道这便是普通夫妻生活,等了三年多,终于修成正果。 “用过了,早上怕吵醒你,就去外面转了转,”莫竹青将温水递来,“你喝水,我帮你按。” 丁雁翎点点头,悠哉地闭上眼,一脸餍足的笑容。莫竹青的手法当真比他好多了,只是简单按按,就能立刻解乏,从头顶舒服到脚趾头尖。 而莫竹青却根本没将心思放在这上面,手上机械地按摩,脑中却是方才探路的经过。昨夜丁雁翎供出神兵所在,他黎明时趁着戒备松弛去看了看,发觉里面机关密布,只他一人恐怕很难成事。 对机关消息最有研究的是袁玖,或者该通知他来?另一方面,即使他侥幸成功,孤身一人运送神兵,路上变数太多,还是让袁玖来里应外合、伺机而动胜算更大。 有了计划,他心中暗暗得意,无意间看到丁雁翎那一脸幸福的浅笑,便突然生出些莫名的愧疚。这三年多,除了在房事上有些霸道外,他对自己也算千依百顺,自己稍微温和点儿他便喜不自胜,而今却算计他,会不会太…… 正想着,丁雁翎拉住他的手,扭头道:“够了,舒服多了。” 莫竹青要走,却又被扯住,“你知道吗,我昨夜做了个梦。” “什么梦?” “若我说了,你可不许打我。” 莫竹青不耐,“你究竟说是不说?” 丁雁翎仍是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掌中细细抚摩,“我梦见你是小倌,我是恩客,你在床上用迷药将我迷倒,想从我口中探出我家财宝的所在。” 莫竹青顿时脸色煞白,猛地甩开他站起来,“也就你这不要脸的人才会做这不要脸的梦!” 丁雁翎以为他生气自己将他比做小倌,连忙赔笑着将人拉回来,圈在怀里不住地哄,“好好好,是我不要脸,我心思龌龊。可谁让咱们第一次见面便是在青楼呢?别计较,都是假的,玩笑罢了。” 他看看莫竹青的脸色,像是好了些,便又生出开玩笑的心思,“要说起来,你究竟为何与我在一起?喜欢我这长相,喜欢我这人,还是喜欢我的家财权势?” 莫竹青也知道他是胡说,便笑了笑,“你以为呢,我当然是图你的双辉楼了,等你精尽人亡,这里的一切不就都是我的?” 丁雁翎原本正懒懒地笑着,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突然咯噔一声。猛地将莫竹青转了个身,让他对着自己,脸上略有疑虑,神色却很严肃。 “你骗我的吧?难道你真是只为了双辉楼?只为了袁玖?”他明白这是最初莫竹青留下的目的,但他不能接受,明明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心里仍是只有这个。 房中情趣因一点疑心一句错话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人几乎同时释放了压抑在内心的不满和疑虑,原来,无论表面上多么琴瑟和谐,他们始终还是猜忌着对方。 “你个神经病!”莫竹青不愿多言,甩开手走掉。他的确被猜中了,可那又怎么样?丁雁翎不也是半斤八两?自己方才竟还愧疚还心虚,去他的吧! 丁雁翎盯着那被摔得砰砰响的门,垂着头,又是不忿,又是叹息。他们俩的问题到底在哪?他已为当年的诬陷道过无数次歉,这些年来也一直在弥补,他还想怎样?! 袁玖很快收到消息,便带着孟散立刻启程。 在城外接头时,莫竹青和孟散干巴巴地打过招呼,便不再多言。其实他并非真讨厌孟散,只是从自己联系到袁玖,觉得他和丁雁翎差不多是一类人,便恨屋及乌了。 拿出地图和守卫分布图,三人研究了几套路线方案,又在脑中演练了几遍,好弥补疏漏。 “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里面的机关,我没亲自去过,并不清楚详情。”莫竹青道。 袁玖道:“机关消息虽变化多端,但万变不离其宗,只要将基础样式融会贯通,解决起来也不算太麻烦。”他年少时酷爱这些玩意儿,又天资聪颖,研读了好些相关典籍,很快便通晓其中关键,也曾在亲自做过许多机关埋伏。 “那便有劳教主了。” 袁玖对莫竹青一笑,“怎么如此客气?说起来,此事是你付出最多。” 计划已定,莫竹青回转双辉楼。第二日孟散从城中买了些专用器具,跟袁玖一同前往双辉楼后院依山傍水的地方当日在这里九死一生的情景再次浮现,两人不由地心声感慨。然而当初是逃离,这次,便是要将失去的一切都讨回来了。 袁玖换了身暗色短打,拿上工具,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孟散在周围看守。这湖底紧挨存放神兵的密室,袁玖准备从这里打个通道进去,尽量少遇些机关,方便行事。 这活计并不轻松。游水的本领再好,也无法长时间呆在水下,虽有特制工具在手,想打通地道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又要谨防行迹泄露,更是难上艰难。 好在袁玖于各样中都是高手,忙碌了五天,总算大功告成。 然后他休息了两天。虽然腹中孩子安静乖巧,安胎药也有奇效,可一番折腾下来,还是有些吃不消。更何况大事当前,理应养足精神。孟散虽然一路跟从,但只听袁玖说他服的是郁景兮配的调理药物,关于他再次怀胎的事,却一点儿都不知道。 计划当日,三人一同从水道进入,袁玖在尽头处做个了小小的设置,不仅将石壁挖了个将近半人高的缺口,还可推可拉,如同一扇窗,能随意开启关闭,防止水流进入。 路上极其顺利,孟散和莫竹青也纷纷暗叹袁玖技艺高超。进入石室,三人脱下湿衣,换上莫竹青准备的夜行衣,将火折子打开,勉强看路。通道蜿蜒深入,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一道石门。 最前面的袁玖抬手示意二人停下,道:“你们站在三步之外,记住我的走法。” 他暗自琢磨,隔门的机关,又是放在第一位的,必定是天罗箭阵。见那两个站好了,便伸手转动门上的梅花形旋钮,石门缓缓开启。 袁玖腾身而起,几乎同时,门内射出一排弓箭,恰好擦着他脚底而过。他又一个前翻,人已至门内,又躲过了左右射来的箭。孟散和莫竹青看得提心吊胆,却见袁玖落下时并不踏地,而是双腿向两侧劈叉,横架在地上。他们正奇怪着,就见袁玖身下的地面陷落,形成洞穴,好在他双腿架在两侧,才不致跌进去,心惊胆战之时,又不由暗暗叫好。 在他们看不见的坑底,正倒竖数十把利剑,危险无比。 紧接着袁玖上身一矮,双腿一并,整个人贴在地板上,四肢齐发力,如划船般俯冲而过。此时只见室内万箭齐发,表面上毫无章法,却正好都避过了紧贴地面大概一尺的距离。 俯冲至石室尽头的楼梯处,袁玖站了起来,室内机关停止动作,石门缓缓合上。孟、莫二人明白,无论是有人通过机关还是死在里面,石门都会自动关闭。 按着袁玖的样子,他们也得以顺利通过。站在楼梯口,两人都看向袁玖。 袁玖问:“今日初几?” 孟散报了日期,袁玖道:“这个楼梯不能走,扶手也不能走,只能抓着扶手上的栏杆上去。但抓法有讲究,双日抓单数从左至右,单日抓双数从右至左,而且要全部抓一遍,不能遗漏,否则便会触动消息。今日初八,必须抓所有的单数。” 莫竹青道:“这名字叫什么,如此有意思?” “这叫阴阳盘梯,你们若以脚支撑,也注意别踩错了。还是我先上去,你们看了再跟上来。” 袁玖提了口气,双脚向后一蹬,双手从第一个栏杆抓起,身形轻快而上。孟散和莫竹青依样画葫芦,先后来到二楼。 二楼也是空空如也,然而他们刚一站定,就从四周摇摇晃晃出来十个木人和十匹木马。 袁玖忙道:“这东西十分缠人,一定要前后兼顾,避免被围攻。木人须擒脑后脖间,木马要抓马尾,最后让他们内讧,扭打到一团。” 两人道声“知道了”,便摆开架势打起来。 这些东西虽没有头脑,动作也不灵便,但确实难缠,足足用了一刻钟的时间才全部制服。三人将所有木人和木马堆在一起,让它们自己人打自己人,与此同时,又一道石门打开。 这间石室很小,四周光秃秃的。袁玖低声说了句“似乎没有机关”,首先试探了下,发现确实安全,孟、莫二人也跟进来,身后的石门再次关上。 莫竹青四处看看,“奇怪了,他说过神兵就在这,怎么没有?难道又换了地方?不可能啊……” 石室一眼看穿,袁玖手摸着墙壁,想找找是否还有其他机关,却听孟散一声惊呼:“看上面!” 三人同时抬头,果然见通体碧绿的神兵被横挂在屋顶的一个格子中。 “原来在这儿!”莫竹青一脸兴奋,立刻就要腾身去取。 袁玖一把拦住他,“不要轻举妄动!神兵一旦被移动,就是机关启动之时。” “那会是怎样的机关?怎样破解?”莫竹青急切地问。 袁玖摇摇头,“很难说。一套机关大多相同之处,却常常在最紧要的地方有突破……”他抬头看着神兵,皱着眉头思虑,半晌继续说道:“按理来说,盗宝的人拿到神兵后必定会落地或者向四周逃脱,设计的消息很可能就在这些地方。所以我想……不如我们靠外力震神兵下来,然后从下至上夺取,拿到之后,伏在顶上,应该能避免被擒。当然,这只是猜测。” “属下甘愿一试。”孟散上前道。 袁玖看看他,心中一沉,“我再想想,或许还有其他办法。” “但始终无法猜得确切,”孟散的语气十分坚定,“与其这样,不如一一排除。” “可是……”袁玖面露犹豫,要是有个万一,一定会死。 “我同意孟散的说法,属下也愿意一试。”莫竹青也打定了主意。 袁玖心内一滞,左右看看,有这样的属下,真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 室内沉默了一阵,他叹了口气,“既然你们都同意,那就由我亲自来吧。” “教主!”两人俱是一惊。 袁玖轻松一笑,“机关消息我最擅长,也能随机应变,更何况是为我夺兵,自然该我亲自出手。若天意让神兵归我,就一定不会有事。你们听着,我一拿到神兵,就立刻跳离地面,伏至房顶。” 言罢,袁玖发出暗器打中房顶钩子,神兵落了下来。他飞身上前,孟散和莫竹青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也做好了运气腾跃的准备。 第45章 自残 袁玖长臂一伸将宝剑捞起,三人同时跃至屋顶,只听轰隆隆一声巨响,石室猛然一晃,大有地动之势。袁玖高声喝道“小心”,三人屏气凝神,横剑在身前,随时准备抵御将来的袭击。 而出人意料的是,室内毫无异动,三人面面相觑,不料又是一阵晃动,几乎要把人从顶上甩下来。紧接着,整间石室快速下坠,火折子熄灭,好在神兵泛着光,不致室内漆黑一片。 坠落之势甚强,三人沉气紧紧伏在屋顶,袁玖寻思着破解之法,莫竹青心中大骂丁雁翎鬼花样太多,孟散倒觉得这似曾相识的感觉,与同袁玖一起坠崖时仿佛。 落至底部时声音巨大,震得人耳痛,更有大量灰尘从顶上落下,十分呛人。接着就是一片沉寂,只闻得三人浅浅的呼吸。袁玖道:“这机关只是为了困住我们,现在下去应该没事。” 他首先跳下去,走了一圈,确实是脚踏实地之感,绝不可能有暗格。那两人也跟下来,莫竹青心中不平,向墙上狠狠砸了一拳,“哼,他是想活活闷死我们吧!” 袁玖倒有些既来之则安之的意思,就地盘腿一坐,笑着打量起到手不久的神兵,“可不是么,花了这么大功夫弄到它,却被困于此,你说究竟值也不值?” 莫竹青不言语,只是生气。 孟散又围着屋子走了几圈,似乎在思虑大事,“教主,方才我们从湖中进入,上了两层楼,但那两层很高,大概平时三层的样子,而落下的距离约莫也是三四层,也就是说,我们再次到了湖中,只要破开这面墙壁就是湖,我们便能逃走了?” 他拍了拍墙面,向袁玖询问,莫竹青眼睛一亮,“不错!教主带工具了么?我们破墙出去!” 袁玖摇摇头,一脸不可能的神色泼了两人满头的冷水,“照距离来算,我们如今确实在湖中,可这最后一道机关为的就是逮住我们,又怎可能留下逃生的机会?若我料得不错,这外面与之前的石室是相通的,周围全是圆形通道,方便埋伏。” “也就是说,这里是我们进入石室的下面一层?” “没错。一旦触动机关,主人家立刻就会知晓,”他看向莫竹青,笑得意味不明,“我猜你那位丁楼主,现正在外面带着人围剿咱们呢。而且这类机关里有种机高明的,在墙面上做了文章,外面能听见里面,里面却听不见外面。” 莫竹青神色一暗,如果丁雁翎就在外面,还能听到他们说话,那还真是……他疑神疑鬼地盯着墙壁看了又看,拍了又拍,像是想说服自己,便气哼哼地自言自语道:“我看这四面光溜溜什么都没有,哪儿来的高明机关?教主莫要唬人,就算是我也不怕,反正他迟早要知道!” 袁玖笑笑,看着莫竹青口是心非的模样,愈觉得有意思。 过了半晌,他手往地下一指,“竹青,你看,他要对付咱们了。” 两人同时看去,果然见一股股烟从极细小的缝中渗了进来。莫竹青大怒,猛地一拍墙壁,“太可恶了!居然来这种阴损的招数!” “只是烟,并没有毒,已算是好的了。又好在石室严密,勉强能抵挡一时半刻。”袁玖半是开玩笑地劝着他,站起身来,已被逼至此地,再不做些什么,就真要交待了。 他轻轻敲打着四周的墙壁,想要找出最薄弱的部分,“倒是可以强攻一下试试,但外面是怎样的情况我们心里也没底,还须好好计划。” “就由我打头出去!”莫竹青上前一步,指了指石门,“丁雁翎一定守在门口,我头一个冲出去,他见了必有疑迟,教主和孟散就趁空逃走,我来断后!他不敢伤我,我绝不会有事。” 袁玖仍有疑迟,莫竹青却已坚定不移,“教主,别再犹豫了!再不决定,我们都会死在这里!神兵已经到手,你只管走,我留在这里,随时给你消息!教主你要知道……”他欲言又止,突然抓住袁玖的手臂,声音也低了些,“你身上担子很多,不能只图自己意气,不论是为我教复仇,还是……”低下头,有意无意地瞟了眼袁玖的肚子,“总之事不宜迟!” 袁玖并非不明道理,即使莫竹青不说,他也清明得很。反手握住莫竹青的手掌,眼中满是情义,“竹青,一切就交给你了。” “教主放心,”莫竹青微笑,转而看向孟散,“你要照顾好教主。” “这个自然。”孟散当仁不让,站在袁玖身边,一派保护的架势。 袁玖很是受不了这两人将自己当做什么似的托付,皱了皱眉,“行了,别说没用的。”扭身走到门口,“石室混成一体,只怕以我们三人的掌力也无法冲破,如今看来,”将手中的神兵提起,这东西让自己拿了许久,也算是服服帖帖,“就只有试试它的力量了。” 向后退了两步,将剑尖抵住石门,袁玖回头道:“竹青你看准时机,从中间冲出,小心埋伏。我在城外老地方等你三天,一定要及时报信。孟散你从左,我从右,只管跟着我跑,明白吗?” 二人道声“明白”,袁玖说好,便将精力放在剑上。神兵自从出世至今未曾用过,剑气浑然,须助它一臂之力,方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袁玖灌了八九分功力上去,大喝一声,身形跳起,手臂一扬,神兵从石门顶端大力划下,发出诡异刺耳的巨响,更有电光石火随剑锋闪耀,威力无比。 石门轰然向外倒去,莫竹青飞身上前一脚踏开,门口守着的人纷纷后退,后排侍卫同时放箭。莫竹青横剑左右相挡,伴着石门倒下震出的无数灰尘,袁玖和孟散一左一右冲了出去。 坐镇的丁雁翎眼见神兵光辉,欲带人去追,却不防身后腾空而出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一身黑衣,手提长剑,面有怒容的,正是莫竹青。 实话说,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气什么。是他用药迷了丁雁翎,套他的话,偷他的宝贝,他这么做是理所应当的,自己这气生得实在是贼喊捉贼好没缘故,但却偏偏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丁雁翎也有些傻眼,愣了半晌,突然发笑, “哈,哈哈,你还说我那梦做的不对?你倒是不打自招!” “你既诬我是盗宝的贼,我便盗一个给你看看!”莫竹青丝毫不示弱。 丁雁翎失笑,“多久的事了,你还放在心上?你的心,就比那针尖还细么?!”心中痛得无以复加,却也真真切切地明白了莫竹青当年的感受。可他为何偏要用那一件事折磨自己一辈子! “我不像你,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当放屁!” 丁雁翎无言以对,又担心家将敌不过手持神兵的袁玖,更不想跟莫竹青纠缠,便对身后手下道:“愣着作甚?跟我追神兵回来!” “你们敢!”莫竹青上前一步,长剑一横,一派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家将们停下脚步,面面相觑。他们都认得莫竹青,虽然眼下他跟丁雁翎看似不合,但指不定什么时候便又好在一起,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实在左右为难。 但见莫竹青一句话就能喝令他的家将,又想起那日早晨的谈话,丁雁翎更是气愤,瞪着眼道:“你们是聋了是瞎了?认不得哪个才是楼主吗?!” 众人无奈,只得作势再上。莫竹青抬脚勾起地上一支弓箭,众人都以为他要用做武器,却不料他突然将箭尖对着自己,猛然刺入右肋下,几乎连箭羽都没了进去。 兵器刺入血肉的干涩破裂声格外挠心刺耳,莫竹青跪倒在地,捂着伤口,掌上暗暗用力,似乎还有推箭进入之势。被浸湿的黑衣看不出血色,但明显有一大块更深于周围。殷红的鲜血顺着指缝流下,他脸色愈发苍白,昭示着体内的鲜血是怎样快而大量的流着。 丁雁翎大惊失色。 他万万想不到莫竹青竟会出此下策,手脚麻了好一阵才晃过神来跑去将人抱起。 “你疯了!这是要做什么!” 莫竹青呆呆望着那担忧而诧异的目光,“我偷了你的宝贝,你生气吧?这是应该的……” 丁雁翎不答,抱着人狂奔而出。莫竹青下了狠手,如不及时医治,恐有性命之危。丁雁翎这么一想,头上直冒冷汗。说来他不是气神兵被盗,而是气莫竹青的态度和做法。 那家伙始终不明白,神兵并不是他的宝贝,他只有一个宝贝,就是那人自己…… 着人去叫楼中所有大夫,丁雁翎将莫竹青抱回屋,点穴止血,又喂了些参丸。但效果似乎不佳,莫竹青脸色愈差,气息也不稳,弄得丁雁翎心惊连连。 莫竹青却顾不上这些,拉住丁雁翎的袖子,断断续续说道:“你答应帮我一件事,反正我快死了,你就当可怜我;如若我侥幸不死,只要你答应,我以后就什么都听你的。” 丁雁翎捂住他的嘴,“别说什么死不死的,大夫就来了,你一定会没事的!” 莫竹青神情期期艾艾,眼中满带着祈求,似乎还有泪光,不住地摇头。 丁雁翎心中疼了又疼,只得将手放下,叹了口气,“好,你要我应你什么?” 莫竹青总算松了口气,无比感激地看着他,神情却是从来没有过的真诚。 却说水寒衣最近也是坏事不断,第一件就出在凌中南身上。 不知怎的,凌中南竟连续两次险些滑胎,情况十分危急,也查不出来由,水寒衣使了好些手段才勉强保住胎儿。如今他身体很虚,身边离不了人,每日也必须卧床,以保证孱弱的胎儿稳定成长。 水寒衣又担心又生气,想了无数办法也不济事,整日为凌中南提心吊胆的。前些日子派去刺杀马浅夕的人至今一个未归,秦虹瑶又突然失踪,他知道这事一定小不了,可自己要一门心思照料病人,只能派些信得过的人去查,但能力与手段都与他相距甚远,不由得就耽误了。 如今多事之秋,祸不单行,手头上两件大事尚未解决,就又有另一件极重要的事迫在眉睫。 第46章 再起风云 袁玖与孟散自出双辉楼就不见追兵,脚下更是生风,一路奔回城外的宿处。 两人相对而处,半晌无话,气氛竟尴尬起来。屋里没点灯,神兵的幽幽绿光映在中间,正好能够看到对方的脸,又因为坐得近,连眉毛的根数都数得清楚。 数眉毛的是孟散,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大人们总吓唬孩子的说法,说猫头鹰最会数人眉毛,一次次数,数清了,人也就死了。曾经对这说法很是忌惮,如今却一笑了之,果然是人长大了,就连一点点纯洁天真的心念也消失了么? 这样想的时他的候,目光一直未离开袁玖,更因为心有所想,也不觉得尴尬难堪了。而这种目不转睛毫无掩饰的注视却让袁玖不自在,很奇怪,孟散这小子何时变得大胆了? 他站起来,半是逃避地走到窗边,轻声叹气,“也不知竹青怎么样了。” 今次的事断然不轻松,可看至今这平静的样子……总觉得很蹊跷。莫竹青宁折不弯,与丁雁翎的状态可好可坏,比之他和孟散甚至更差,之前一是仓促促听了他的,如今一想,却越来越担心。 “孟散,不如你稍晚的时候回去看看?”袁玖深吸口气,“我很难等到明天了。”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等着莫竹青自己送信,几乎是不可能。 “属下现在就去,教主先休息吧,可以的话,我带他一起回来。” “让他自己做主,他要不提,你也就别提了。”袁玖知道他那口硬心软的个性,一旦孟散说了,即使他不想来也一定会跟着来。 “属下明白。”孟散闪出屋,没走几步脚下一顿,他突然意识到了,三年后的重逢,袁玖对他的称呼已改成了冷冰冰的“孟散”,曾经他还为名字的事不满许久,现在想来,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袁玖一人对着狭小空当的房间愣了一阵,找了些布料将神兵裹起来,掩其锋芒。心中些许孤寂寥落,身体的疲乏也泛了上来。歪倒身子躺下,腹中酸痛有愈烈之势,而此时他不是紧张,反而有些欣慰:这小家伙再不有点儿反应,他都要将它忘了。 服了丸安胎药后调整内息,腹中的躁动还未正式展开就又平缓下来。他心中默默盘算,也是时候弄点儿好吃好喝的犒劳一下这个又小又懂事的宝宝了。嘴角微微扬起,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得晚,孟散没有回来,看样子那两人中必定是有一个出事了。 袁玖担心起来,不由地在屋里踱步,踱了一阵突然意识到自己竟这样心浮气躁,不好不好,便回到床边坐下,静静地等,可心情却又压抑,连时间都仿佛凝滞住了。 孟散夜探双辉楼,那里并不像平常井然有序守卫森严,来到楼主卧房,才发现丁雁翎也乱作了一团,原因就是自残受伤的莫竹青。 那时莫竹青拔箭处理了伤口,正在昏睡,丁雁翎守在旁边寸步不离。孟散知道袁玖必然不会满足于这种答复,便隐在窗外等待时机。 期间丁雁翎一次次被父母传唤,直到第二日午后实在没办法了才不依不舍地离开。正好此时莫竹青醒了,孟散心中大喊天助我也,连忙跳窗子进去。 因此,袁玖煎熬地看着日头走过了大半个圆才等到孟散回来。见人完好无损,他松了口气,见他表情也并非沉痛,他又松了口气。 孟散讲了莫竹青受伤的经过,袁玖听后,只是一声叹息。 孟散顿了顿,又道:“他说已经跟丁雁翎达成了协议,丁雁翎会帮我们。” “他有说是拿什么条件换的么?” 孟散一愣,摇了摇头。 袁玖又是叹气,“那家伙看着聪明,实际上,是真傻。”傻到将自己仅有的幸福任意挥霍,从来不考虑,如若一不小心挥霍完了,那他今后将以何为生?他指了指床里侧放的神兵,“为了这玩意儿付出这么多,值得吗?得到它有什么用?……”声音沉了沉,略有丧气,“就算我们有朝一日斗拜了古门,甚至称霸武林,又有什么用?” 孟散大惊,袁玖竟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不可思议,“教主,你……” 袁玖惨笑道:“想不到我会这么说?试问这世上哪个人没有失落,不会颓唐?偶尔说一说,也算是排解。”站起来走到窗前,火红的夕阳映在他背影上,那样遥远,却那样温暖,那样美,“但你放心,竹青为我拼命至此,我便绝不会让他失望!” 他转过身来,已洗去一身疲惫失落,从容潇洒,让人不由地佩服信任。 “每个人的努力和付出我都不会忘记,你也是,这几年来,确实辛苦了。” 孟散身子一震,这是……夸他?赞美他?还是安慰他? 虽然一向对袁玖尊敬有加,相处时也小心翼翼不敢有多余的念想,可心中的弦却总是无意间被触碰,就如此刻,他笑得那样美好,仿佛曾经的伤痛都不存在,他们仍是最初。 这个时侯,想要拥抱他的念头便如遇了热油的火苗一般腾地窜起,未免被袁玖发现,只好暂时舍弃向往已久的美色,顾左右而言他了。 “对了,他还说从丁雁翎那儿打听到一件事忘了告诉你,是凌中南的秘密。” “喔?”袁玖面露不解,随即轻笑起来,“是什么,说来听听。”这时候能知晓凌中南的秘密实在是好事,摆出一副饶有兴趣听故事的姿态,却没注意到孟散的脸色并不怎么好。 “他说凌中南……自从跟教主分开至今,在那方面一直……不怎么行。” 声音逐渐变小,袁玖对着孟散那张黑脸,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曾经凌中南在身体上对他的依赖他是知道的,可怎么几年过去了还是如此?这是痼疾啊!活了近三十年的他从不知道,敢情自己竟有这等高超的风月手段?! “那水寒衣……是怎么个态度?” 孟散的思路突然断了,然后反应过来,“教主也知道他们的关系?水寒衣的反应倒不清楚。” 袁玖冷笑一声,他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一个正经的下属,会为了主子床上的那些事兴起轩然大波唯恐天下不乱么?至于态度,他就算再温柔再体贴,也一定会有正常男人应有的态度。 孟散偷看了看袁玖的表情,有些猜不懂。 一般人在提起自己的两位经历颇不寻常的“旧情人”时,又会是怎样的态度呢? “最近传说当年在双辉楼被盗的神兵重出江湖,又有许多人断言,得神兵者必定称霸武林,号令天下,这都是古门故意放出来的吧?”袁玖一手托着下巴,淡淡地问。 “没错,水寒衣自以为神兵在手有恃无恐,放出风声,由八大门派牵头召开武林大会,再在会上光明正大地重夺神兵,让打过基础的门派支持,推举凌中南为武林盟主。” “哼,白日做梦!神兵在我手上,他一个假货,也有脸面招摇过市!”袁玖站起来,浑身撒发着无人能敌的自信和豪气,“这武林大会开得好!我倒要看看,水寒衣如何哭着回去!” 这正是近日压在水寒衣心头的大事。当初计划得几乎完美,谁料人算不如天算,凌中南的身体竟在这关键时刻出了岔子,马浅夕和秦虹瑶离奇失踪的事至今也未查出头绪。 他看得出凌中南如今身体累,心里也累,甚至有些不想再为江湖事忙碌的意思。他当然也不愿让他和腹中的孩子辛苦,可又不想浪费这大好的机会,实在左右为难。 聪明绝顶的他在感情的上似乎也不甚通达,并未想到凌中南心中的考虑其实同他一样,更不知道,最后凌中南拖着病体却毅然前往,不是因为真想要争霸武林,而是不想水寒衣的努力白费。 这次武林大会的由头很是冠冕堂皇:神兵再现,江湖人理应齐心协力将它找出来,再寻一个好归宿。会址选在一向处事公正的少林派,那一日少林寺人山人海豪杰林立,好一番盛会景象。 故事自然要追本溯源,说起神兵的身世,少不得又将常教提出来狠痛批评一番,又少不得几次三番地将为武林“除害”的古门歌颂一番。凌中南气色虽然不好,可听到这几乎众口一致的赞扬,即使知道大都是靠武力威逼赢回来的假意攀附逢迎,仍觉得很是受用。 紧接着武林人士便叹息连连地说起神兵失踪,为近日虽然很多人号称见过它重现江湖,但始终没确定踪影感到惋惜。这时,一直在凌中南身边垂手而立一派书生气的水寒衣走出来道:“各位,实不相瞒,传言神兵重现江湖,我家门主怕其遭歹人觊觎,便派人四处搜寻,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找到了它。”众人哗然,就见水寒衣叫人上来,打开一个长形木盒,里面躺着的,果然是那柄神兵! 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想多看几眼多摸几下,却碍于面子不好上前。 “我家门主今日将神兵送出,准备像当年一样,为它找个主人,也是为我们武林找个领导者,因为能执此神兵者,必定有大才大胸襟大智慧!但凡有意者,都可前来比试。” 这么一来,夸赞凌中南的人就更多了,说他胸襟宽广,说他为武林贡献良多,更有甚者直接提议由凌中南接管神兵,担任武林盟主,说什么能找到神兵是缘分,是真的主人,况且凌门主何等优秀何等能干云云,不过是那些话颠来倒去地说。 水寒衣对这状况很是满意,也就不由地忽略了八大门派中有几个竟一直没表态。 凌中南不断地推脱,说自己何德何能,一定要比试过后能者居之。而这不过是给他担任武林盟主多加一个确定的筹码,水寒衣声称凌中南近日偶感风寒不便出战,由自己代劳,结果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力压群雄获得头名,至于这些“雄”中有多少是根本不敢得罪他的,也就没法说了。 如今凌中南软硬的实力都已具备,按照规则,他就是武林盟主无疑了。于是大伙又开始争相劝说,企图跟将来的盟主搞好关系。水寒衣见大事已成,却因为太过顺利,心中突然有了些摇摆。 正在此时,人群中不知谁高喊了一句,“这是双辉楼的宝物,你们这么做有问过楼主丁雁翎么?” 众人脸色都是一变,水寒衣看向声源处,却已找不到说话的人。 他笑道:“方才那位兄台说得不错,其实,丁楼主当年也是此意,今日不过是完成三年前双辉楼未完之事罢了。当然,我们理应等丁楼主前来再行定夺,这是对主人家的尊重。” 水寒衣这话圆得十分好,说得自己不是越俎代庖,而是一腔热诚,又宽容大量。 他本以为事情到此无论如何也该结束了,却不想远处突然快步走来一队人,领头的那个高声道:“在下丁雁翎,神兵归宿兹事体大,还望众位切莫草率行事!” 第47章 反击 丁雁翎带着家将快步走到众人中间,毫不客气地将木盒内的神兵执起,前后翻转仔细查看。众人或是疑惑,或是期待,水寒衣双目紧紧盯着他的动作,不动声色。 “为绝世神兵寻找主人是在下最大的心愿,但是……”丁雁翎轻轻转动手腕,绿色的剑身迎着日光,很是刺眼。他双目一暗,露出几分轻蔑,“为一件赝品忙碌,就不值得了。” 话音一落,在场众人顿时都觉头晕耳鸣,仿佛因为天气炎热,出现幻听了,紧接着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目光里尽是躲躲闪闪的怀疑。水寒衣心头一紧,与凌中南交换了眼神,对方倒还镇定。 他微微低下头,暗自琢磨,这丁雁翎突然唱得是哪一出? 本以为在丁雁翎这里最是万无一失,谁料如今……只是不知究竟是三年前就被他摆了一道,还是他如今非要多事跟古门过不去?大概有了打算,水寒衣走上前道:“丁楼主说……这是假的?” 说话间伸手去抓剑柄,丁雁翎却早已看穿,不着痕迹地转了个身避过,水寒衣眼中的怒意一闪而过,挑了挑眉,紧跟在他身边。 却见丁雁翎手法灵活地扣动剑上几处,似乎有机关在内,整个剑身很快就被分解为数个零件。众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怎么好好的一件神兵,这就给拆得七零八落? 丁雁翎将手上的部件呈给大家,“当年在下说过,神兵乃天石浑然打制而成,通身一体,这个却是几环部件相扣,虽做工精妙,材料精良,然而比之神兵,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人群中一阵恍然大悟,水寒衣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看来,我家门主辛苦多时,却是……” 丁雁翎知道他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以示自己也是无辜受害者,便抢先上前一步,“实不相瞒,这件兵器也是我双辉楼打造,并且是因为古门以剧毒控制父母性命强逼在下交出神兵,在下实在左右为难,不得已才赶制了件假的,以狸猫换太子之计避过此劫,幸保神兵不失!” 此话掷地有声,让偌大个武林大会上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偶有几只飞鸟经过,翅膀扑棱棱的,更显惊心动魄。 所有惊讶和质疑的目光都投向古门,凌中南面无丝毫异色,只是淡淡看着场中水寒衣周旋的身影,似乎只要有这个人在,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水寒衣也的的确确是波澜不惊,有恃无恐,轻咳了两声,道:“丁楼主,这种话可不能乱说。”语气并不强硬,可话里的威胁意思却很是明显。 丁雁翎却很不在意地将这话过滤掉,反而质问道:“这三年来,在下彻底明白了做人是万万不可乱讲话的。水公子,你古门胁迫双辉楼一同诬陷常教莫竹青盗取神兵,难道就没有半点儿悔意?” 人群里议论纷纷,声音渐噪。 “你们为一己私怨撺掇武林各大门派灭常教,造下无数杀孽;三年间以独门剧毒控制多个大小门派,使其成为你古门为所欲为的爪牙;又私藏神兵,如今故意放出假消息,趁势拿出,强装好人;做了这么多事,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丁雁翎嗓音朗朗,步步紧逼,好在对方是水寒衣,否则一定会头脑大乱,仓皇失措。 而丁雁翎仿佛还害怕大家不够清楚似的,转身看向凌中南,“凌门主,做了如此多不可见人的勾当后得到个武林盟主的头衔,您果真能心安理得,名副其实吗?” 说到此处,凌中南终于站了起来,只是动作略显缓慢,气势上也有不足。 “丁楼主,你妙语连珠,却毫无证据,难道这就不是恶意诬陷?” “哼,”丁雁翎冷笑,“证据皆可作假,要它何用?所谓清者自清,在场有多少门派受过古门的威胁逼迫,尔等心中有数。有道是天道好轮回,凌门主,我劝你还是尽早收手为妙。” 凌中南双手抱臂,并不言语。此等场面却不见任何压力不露丝毫慌乱,着实让人佩服。只是丁雁翎话已至此,古门虽不承认,否认却是软弱无力,似乎还有种“做便做了,能耐我何”的嚣张架势。场中一阵沉默,人人都等着下文,更等待着今日一闹后武林格局即将发生的新变化。 场中仍然静得要命,丁雁翎凌中南相对而立,沉默中已然交锋了多次。大家都把目光放在他二人身上,想看其中谁先迫于对方的压力而落败,却都忽视了水寒衣,正在丁雁翎身后五步的地方。 犹如黑夜里的一只猫头鹰,轻灵,诡异,杀人于无形。 他慢慢地向前走着,每一步都不那么刻意,因此更不能引起旁人的注意。 丁雁翎一直跟对面的凌中南对峙,一时间无暇顾及身后。 手掌藏在袖中轻轻动作,无人能看见这细微的变化,只有衣袖如被风拂过般晃了晃,更无人能想到,这不起眼儿的手法,足矣在瞬间无声无息地将人置于死地。 水寒衣不知不觉已走到丁雁翎身后不到一步的地方,慢慢地将胳膊抬了起来。 大家都以为,他只是想跟他理论,或者即使动手,也是大大方方地过几个招式。 如果这轻描淡写的一掌没有被挡在半路,丁雁翎不知会以怎样的方式倒地,然后命丧于此。 然而它终究被挡了下来。 在场大多数人都自诩高手,也确确实是有一些人称得上好手,可却没有一个能看清这光天化日之下水寒衣身边怎么就从天而降了另一个人,还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 那人一身浅色长衫,黑发飞扬,面貌普通端正,神情平和淡然。 丁雁翎似乎早有预料,在水寒衣被抓住的同时,抽出佩剑抵住他颈下。 凌中南眼见水寒衣瞬间被两人制住,不由地攥紧拳头,以手势示意身后的侍卫们准备。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无论是那些被古门控制的,还是那些意欲对抗古门的。 水寒衣斜眼瞟了下右侧的人,“你是谁?” 那人似笑非笑,低声道:“三年不见便忘得一干二净,看来你对我的恨,也不是太深。” 水寒衣恍然,“噢……原来是你。” 掌中淬毒一招毙命的绝技竟两次夭折于同一人手中,是可忍,孰不可忍! 即使面对两人也丝毫不露弱势,水寒衣趁人不备身子一矮,夺过丁雁翎的剑,反去抓袁玖的手。袁玖手掌松开,向前一推,近身一堵,让水寒衣那双毒掌无用武之地。凌中南眼见阵势已经拉开,心知今日大战不可避免,即使身体不适也必须强做支撑。毕竟,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早已没有退路,况且从一开始同意水寒衣的计划时,他俩就已决定,无论多么艰难,都要力拼而上。 抬手一挥,随行的古门弟子及之前收归帐下的众多门派将袁玖和丁雁翎包围在战圈之中,完完全全的优势。可让人料想不到的是,战圈之外,又有另一圈人迅速围了上来。 水寒衣四处一看,露出不屑而了然的笑容。 外围那一圈,正是以武当、华山、峨眉、青城为首的几大门派和双辉楼的家将们。不久前水寒衣知晓了马浅夕便是孟散,但看他在古门尚算有用,即使培植了些自己的势力,也暂时没有出格的举动,便一直留着他。等到凌中南让他出使华山四派,他觉得此事不能再拖,便派几个手下人前去暗杀。无奈事败,自己又诸事缠身,时间紧迫,没法一件件解决了。 因此如今的情况也在他意料之中,但单以这种架势就想唬住他,恐怕太难。 “我当是什么,袁玖,你自诩高傲,不也是求助于他人么?” “呵,我只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我劝你睁大眼睛看看,单靠这么点儿人就想跟我斗,看来这几年,你是越过越傻了。” 武当、华山虽是武林正道上数一数二的门派,但毕竟人在少数,水寒衣丝毫没放在眼里。之前也曾有过打算,如若通过正常办法无法实现,他不介意以武力抢夺。 成王败寇,只要凌中南当上盟主,古门独霸武林,还需在乎什么徒有虚名的八大门派? 是以他并不忌惮此刻袁玖带人出现,甚至觉得这是比那些温和的手段更好更直接更迅速的路径。 袁玖从身后腰带里将剑抽出,缓缓地拔剑出鞘,引来人群中不少惊呼。方才两人对话声音不大,因此水寒衣叫他的名字时旁人并未听见,可他的兵器却是在江湖上响当当的。这些惊呼,一是惊讶这人竟是失踪三年传闻已死的风云人物袁玖,二是惊讶常教的易容术果真如此高明。 剑尖一指,炎热的天气立刻添了几分寒意,袁玖嘴角弯了弯,那若有还无的嘲笑似乎能从人皮面具后传来,“你说的不错,三年来,人确实越活越笨了。” 叙旧完毕,战斗开始,混乱的场面早已无法控制,在少林的地盘上,即使主人家是得道高僧们也有心无力爱莫能助,只好任他们尽情闹去。 而水寒衣直到后来才明白袁玖那句话的意思。 原来,袁玖今天的目的不是古门,也不是他,而是凌中南,唯独为了凌中南一人。 和丁雁翎的围攻是幌子,目的只是为了拖住他。被双方利用的大小门派斗得酣然,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水寒衣周旋在袁玖和丁雁翎之间难以脱身,及至他左右都看不到凌中南的身影了才恍然大悟,紧接着便从心底惊慌恐惧起来。 以凌中南如今的身体,一旦与人交手,是很危险的事。 无心恋战,他左手往怀里一摸,向外一撒。袁玖连忙嘱咐丁雁翎闭气,紧接着一阵浓烟,袁玖挥袖一挡,余光看到水寒衣的动作,快步追了上去。 水寒衣从方才坐的位置找起,一路寻至下榻处,凌中南早已失踪不见,却有十人横尸地上,正是负责门主近身护卫的那二十人当中的。 他大致检查了下尸体,心中已然明白。这些人恐怕早在武林大会前就已惨遭毒手,而会上跟在凌中南身边有着同样面孔的那些人是怎么回事,也就不消说了。 愤怒地攥紧拳头,对袁玖的恨意也已攀升至极点。他不敢想凌中南如今是何样情况,只希望自己能尽快将人找到,可不想连一步都尚未迈出,大仇人紧追不舍,又至眼前。 袁玖挡住他的去路,撕下人皮面具,露出那张几乎完美的脸,笑意盈盈,一如当年。 水寒衣不知自己怎么了,像是被那笑容震住,竟不由得退了半步。他微微皱眉,几个月前明明换了他的药,按理来说,他如今也是身怀有孕的,怎么身手还是如此敏捷,看不出半点儿不适? 袁玖手提长剑,一派轻松,踱着略显悠闲的步子缓缓上前,眼中带着些摸不清的意味,弄得人心虚,更如一张大网笼罩下来,黑灰朦胧,全是压力。 “寒衣,我们交手几次,却从未正正经经地打过一场,这可不好。” 第48章 虏获蒸笼 却说武林大会前夕,莫竹青尚不能下床就连忙给袁玖发信,将自己的计划大致说了,正巧与袁玖所想的不谋而合。袁玖和孟散返回双辉楼,向丁雁翎说明盗取神兵只是借剑一用,事成后必定奉还。丁雁翎因为莫竹青以死相逼苦苦哀求,便暂时将神兵的事放在一边,愿意全力相助常教。 在江湖上双辉楼实力可观,作用关键,因此时常会处境尴尬,所以保持中立独善其身是最好的办法,这也是丁雁翎一贯的坚持。然而一生之中第一次有拼命留住一个人的念头,却因为几次逼于无奈,让家业和感情都无法安宁。于是这次他打定了主意,既然要做,就一定要有结果,双辉楼要在他的手中继续发扬光大,莫竹青也不能仅仅因为承诺的束缚留守在他身边。 他要让他对自己改观,对自己信服,那么为他做些他心中牵挂的事,就是最好的途径。 计划已定,孟散联络了十个亲信,在武林大会前夜秘密干掉凌中南的护卫十名,并以易容术混在其中,方便在事发后擒住凌中南。此事需将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太晚了做不成,太早了又恐行迹败露。行动时袁玖带着孟散亲自在外监督,好在事情尚算顺利。 当时袁玖心中便隐隐有预感,三年前他诸事不顺,如今似乎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 他不愿常教仅存的部下和双辉楼的家将们有所伤亡,便提前知会他们,只要拖住敌人即可,要打要斗,就让那些所谓的武林正派去自相残杀。和丁雁翎同战水寒衣时,孟散正带着人与潜伏的亲信们里应外合,与凌中南及其侍卫和其他古门党羽斗得火热。 这个过程比孟散想象得轻松多了,他原本料想必定是一场恶战,毕竟凌中南的功力可与袁玖匹敌,身为古门门主,必定也是用毒的好手,却不想他似乎是身体不适,竟招招受阻,连三成的功力都未发挥出来就明显力有不逮,很快束手就擒。 当时丁雁翎正好带人过来,又帮着除了不少敌人。 孟散谨记袁玖速战速决的叮嘱,再不管其他,一掌劈晕凌中南,绑人上马。丁雁翎分出两拨人,开路的开路,殿后的殿后,孟散领人一路奔回密所,绝尘而去好不潇洒。 为了分散目标,他们一行人分了几队分别前往行进。 出少林寺时孟散身后就没有多少追兵,如今跑了将近一个时辰,更是平安无事。身后马背上正驮着昏睡的凌中南,孟散的心跟狂奔的马儿一同起伏,兴奋不已。三年多了,常教终于即将大仇得报,他和袁玖终于有机会解开从前的隔膜,他也终于敢稍稍地渴望一下未来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 行至一个岔路口,远远看见小路上一匹深棕色的骏马载着个浅色的人影飘逸而来,孟散心下一喜,放慢了速度。来人正是袁玖,拍马赶到时,看了看凌中南的状况,道:“干得好。” 二人一同上路,孟散问起水寒衣的情况,袁玖嘴角微微翘起,道:“你猜?” 孟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由一怔,扭头看他的模样,似乎心情很好。他谦恭道:“属下猜不着。” 袁玖道:“你很想知道么?” 孟散哑然,脑中打了个转才道:“教主请说吧,属下很想知道。” 方才那一刻,他有些恍惚,他和袁玖之间很久都不曾有过类似这样的相处情景和说法方式了。相互打趣调笑,说些没大没小的话,就是揶揄两句也都无所谓,那样的日子对现在的他来说简直恍如隔世。而如今这昙花一现是不是说明袁玖已经逐渐打开心结,想要再次接受他了? “水寒衣那家伙被我封了周身大穴,扔在少林寺最大的菜园子拐角处。我走之前,有几个小和尚提着粪桶正要去施肥。那里蔬菜茂密枝叶繁多,一时半会儿恐怕不会有人发现他。” 孟散注意着袁玖的表情,说这些的时候,他笑得开心惬意,就像个孩子。 袁玖的武功绝对高出水寒衣,论单打独斗,水寒衣不是对手,更何况当时水寒衣一心惦念凌中南,又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更容易落败。 “教主近日太辛苦了,今日事成,回去该好好休息几日。”最近以来,几乎所有的事袁玖都亲力亲为,孟散看在眼里,想要帮他,却发现自己能帮的着实不多。 听到此话,袁玖的笑容收住,眼中落下几分黯然,“今日虽然事成,可后面等着我们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一天不能为光复我教,我便寝食难安,怎能放心休息?更何况如今形势大好,理应趁胜追击。快些走吧。”一扬马鞭,袁玖的马加速飞奔出去,孟散连忙跟上,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 他始终牵挂着袁玖体内的毒,算算日子,也该进入第四个年头了。如今看来想从水寒衣手中得到解药已是不可能,他必须得找个合适的时机,即使先不告诉袁玖,也该跟莫竹青他们商量商量。莫竹青、郁景兮、如若能再加上秦虹瑶,或许有得一搏。 然而他不曾知道,在袁玖身上,这并不是唯一的隐患。 甚至在他们的感情路上,也并不就如今日所预见的那样顺利美好…… 正走着,袁玖突然又放慢速度,勒令马儿退了几步,盯着凌中南的裤腿和垂下的衣角看个不停。孟散不由地也慢下来,回头看看,却不知袁玖什么意思。 “你们方才……打伤他了?” “没有吧。当时他无心应战,我们捉得实在顺利,说实话,我至今还有些奇怪。” “没有伤他,那他身上怎么会有血迹?”袁玖叫孟散再慢些,带着马继续走近凌中南,仔细查看,“而且这血迹所在的地方也怪怪的……”他自言自语,沿着血迹往上一摸,顿时明白了。 “教主,怎么回事?”孟散回头问。 “没什么,赶紧回去,让竹青给他看看。” 说是这么说,袁玖心中却暗自琢磨起来,难道是水寒衣气不过凌中南不行,就在床事上虐待折磨他?单看这流血的架势,也太狠了吧。看着那人苍白的脸,他陡升几分恻隐之心,毕竟他们也是相好过的,如今看他因自己变成这样,多少有些不忍。 可早就言明了床上来往,他不会不清楚只是玩玩,怎么就如此认了真呢? 袁玖甩甩头,当年的纠葛酿成今日不可挽回的后果,如今再去分析对错,又有何用?总之凌中南必定不会再陷入那样毫不值得的情惑,他也必定不会再过那种纵情声色的日子。 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或者正是因为对方的催化,改变了许多。 密所由尚未完全康复的莫竹青镇守,袁玖和孟散到达的时候,丁雁翎领着家将和其他常教部下已经到了,只有数人轻伤,这个结果让袁玖很欣慰。 第一件事就是将下身出血的凌中南扔给莫竹青,可诊治的结果却让袁玖大惊失色。当时莫竹青只说了九个字,他却足足反应了几乎一盏茶的时间仍不能适应。 莫竹青说:“他,怀上了,差点儿流掉。” 当然,所有人都是震惊的,只是袁玖在震惊之余还有些难以言说的情绪。虽然凌中南与自己相好时也是处于下方,也时不时会有些矫揉情态,可如今他竟然给水寒衣怀了孩子……总觉得实在是古怪非常非常古怪,他简直无法想象凌中南大着肚子或者分开双腿生产的模样,可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如此么?他们之间有差别么? 突然之间,他又犹疑起来,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了。 事情怎能如此可笑,凌中南好对付的原因与他当年失败的原因竟是相同的。换言之,如若今次不是腹中的胎儿配合,恐怕他也无法一招制胜,这是何等讽刺…… 等到他们多少适应了能认真听他讲话的时候,莫竹青才细说了整个经过。 原来凌中南是惯性滑胎,之前几次用猛药强行保住胎儿,使得母体和胎儿都很虚弱,而这次也是老天帮他,虽然失血多,但他身上自带的药和莫竹青配的药一起效用奇佳,胎儿再次保住了。莫竹青又说,人经不住这种折腾,他和胎儿靠药物苦苦支撑,继续怀下去必定异常辛苦,可一旦滑胎就很有可能要了他的命,总之……莫竹青总之了半天,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连连叹气。 不知是不是因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袁玖十分不快。沉默半晌,说进去看看,便扔下一众人走了。于是凌中南醒后,便在床边见到了那个曾让他欲罢不能的人,和那张曾让他心动不已的脸。 第49章 两样情 凌中南起初一脸呆滞,像是因为神智尚未清明。等他辨认清楚后,便索性将双眼一闭,一派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势。袁玖方才想了很多,却越想越乱,眼见凌中南醒来,一时还不知该说什么,却首先让人摔了个冷脸,心中更是不痛快。 “你就没什么要问的?” 停了一会儿,袁玖见凌中南仍是装聋作哑,又问:“比方腹中的胎儿如何,你就不想知道?” 此话一出,凌中南果然有了反应,然而只是眉头微皱,手微移了移,没甚大动作。可这细微的表现已让袁玖明白,他是很关心这孩子的。 袁玖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你竟也走到这一步。你对水寒衣,还真是情深意重。” 凌中南终于不耐地睁开了眼睛,哑着嗓子道:“废话少讲,要动手就快些。” 袁玖不在意他的恶劣态度,自顾自说道:“如今你和孩子的状况都不好,我想你是知道的。你放心,我手下的莫竹青也是岐黄高手,这段日子他会好好治你,让你和孩子尽快好起来。” 凌中南一脸疑惑地盯着他,“袁玖,你究竟要怎样?” “我要怎样?”袁玖挑起眉毛,“当日你和水寒衣不知用了什么诡计挑唆孟散背叛我,又一路派人追杀我,后来竟灭我常教,换做你是我,你说我会怎样?” 凌中南沉默不语,他当然知道袁玖想要怎样,可眼前的状况却十分诡异…… “我当然想一刀砍了你和水寒衣为教中弟兄报仇,可仅仅那样,不是太便宜你们了么?” 凌中南眼中露出些诧异,似乎没想到一向潇洒利落的袁玖会说出这样的话。 袁玖脸上挂着不温不火的笑容,“兜了那么大个圈子,想尽办法地整我,也难为你们了。我若不一样一样地还回去,岂不是亏死?”顿了顿,他收起笑容,“我说这都是你们逼我,你也会说,当年也是我逼你的,这么追究下去,有意义么?” “你到底要说什么?”凌中南试图坐起来,却因为身体实在难以支撑而放弃。 袁玖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有些话当年该说却没有说,今次一并说完,你我之间就再无旧情可言。从今后你在我眼里,只是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凌中南冷笑,“你我之间,早已无旧情可言。” “我也曾这么想,可不久前我发觉,当年的确是我欠了你的,是我不对。”袁玖语气诚恳,“我从前玩乐惯了,见着谁都是一样,他们的心思我也懒得分辨,所以虽然一直与你不错,却从没意识到,你是爱我的。我以为你断然不是个轻易将真心送出的人,却没料到我竟有这样的福分。” 凌中南被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由地转向一旁,闭起双眼。 “然而我们也注定了是有缘无分,你我命定之人其实就是身边,好在我找到了,你也找到了。可不幸的是,我们似乎过得都不顺利。水寒衣用情极深极痴,却偏偏深进泥潭,痴到死路,拔不出来。他爱你愈深便愈痛苦,你也不得安宁。” 凌中南虽然仍旧没表情,心中却早已深深震动。袁玖句句话都说到了他心坎上,将他近来的纠结和担心一一点破,真真是知己之语。 “当年你我分手,我是混蛋了些,但依你的性子,也就是气气就过去,最多今后形同陌路罢了,可水寒衣却一味往牛角里钻,这才将事情闹大。其实两人相处,这种情形数不胜数,若你对他也是真心实意,则需多多提点他,让他放宽了心,否则你们一辈子都不好过。” 袁玖说得极是,凌中南也不是没想过。 知道水寒衣对他的痴情,他也甘愿以同样的心意回报,可那家伙的个性却由不得人说,曾经与袁玖的事让他心中阴影太重,你若不依他,他便要发起疯来。 他自卑得很,因为他不确定凌中南究竟爱不爱他,而种种无情的事实却有意无意地证明似乎袁玖才是更重要的存在,他不愿直面,总是憋在心里,只能靠些极端的手段获得满足。 就说这次怀胎的事,明明时机不好,可一向聪明的他却半刻也等不得,说是早已胜券在握,其实不过是心中有死结,想要借此机会向袁玖扳回一城。 凌中南却因为自己在感情上比较拙略,更不善言谈,始终不能打开他的心结,只得任由他这样一天天恶化下去。以为他赢了一次就会满足,谁知,那根本是个无底洞。 事到如今已然无法回头,而自己能做的,就只有继续陪着他。 袁玖又道:“从前的事,我向你道歉。至于今后结果如何,就各凭本事吧。你我虽是私人恩怨,但免不了要扯上好些无辜的人,凭良心说,这并非我所愿见的。我们也曾互勉互助,所以我希望今后大家都能记得自己一派之主的身份,莫要再意气用事。” 他叹口气,然后将目光中的不忍收了起来,“言尽于此,我了无遗憾了。” 袁玖站起身要出门,凌中南沉浸在方才的谈话中,怔了怔,突然也开了口。 “劳你说了许多,你的心意我已明白。我也说一句,你我之间,若能成个知己是真好,无奈天意弄人……实话说,我不怨你不恨你,此次与你斗上一场,实在痛快,不枉此生!” 袁玖甚感欣慰,突然想起他在床事上的隐疾,便又添了句话,“忘了过去,珍惜身边爱你的人,好好对他,我想,他一定能早日解脱心魔。” “什么过去?我早已忘了。我腹中既有寒衣的孩子,我的心中,就只有他一人。” 袁玖微笑起来,心中畅快多了。 此时他脱离了情债的负累,只有身为一教之主的责任。比起解决那些说不清对错的纠缠,如何恢复常教威名,做个称职的教主,实在容易多了。 回屋后,袁玖惊异地发现黑灯瞎火的竟有个人坐在床边,定睛一看,却是孟散。那家伙见他进来也不抬头,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坐着,入定了一般。 “你在这儿做什么?有事吗?” 孟散不答,一动不动的。袁玖不禁怀疑这人是不是中邪了。 “……好端端的,又闹些什么……” 心中点了些无名之火,袁玖自顾自地发牢骚,走到床头宽下外袍。正想说你若没事就赶紧出去,不想孟散突然双手一伸,直接拦腰将他抱住,更整个人都趴了过来。上身挨着他的双腿,脸紧贴着他的小腹,好死不死鼻尖还顶在那里,时不时蹭一蹭嗅一嗅,弄得人身上痒,心里也痒。 突然这么一下袁玖也有些受不住,脑袋一懵,明白过来后就又紧张又庆幸。自己怀胎四月有余,还好肚子的隆起不甚明显,否则让他这么一抱,还不走漏了消息? 孟散这突如其来的行动够吓人的,今天一直好好的,这是受了什么刺激?看这抱着自己不肯撒手的模样,像是委屈,像是撒娇,又像是求欢。鼻息里的渴求和餍足完全不加掩饰,袁玖一边思考他最近究竟是怎么变得越来越大胆,一边计划着自己是否该将他推开。 只是行动还未付诸实践,孟散就又扔了个响雷。 只听他用深沉低哑的嗓音问道:“你爱我吗?” 袁玖一怔,觉得身体被定住了,灵魂也瞬间出窍。 “……告诉我,你爱我吗?嗯?” 等不到答案的孟散很着急,双手和脑袋在袁玖后腰和小腹上轻蹭起来,由慢到快,略显迷醉疯狂的神情昭示着他很可能会一遍一遍地问下去,或者做些更加顺理成章的事情。 袁玖一个接一个的意外,难道他方才听到自己跟凌中南的对话?不可能啊,方才门外明明没人。那就是突然发疯了?突然发疯也该有个由头,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让他反常起来? 只是说到那个问题时,他自己也迟疑了。 爱与不爱,他原来不曾想,现在没空想,不敢想。方才与凌中南说得头头是道,不过是因为那是他已抛弃了的,因此便十分清楚,而一旦放在自己身上,就又是一团乱麻。 孟散身上热了起来,嘴上嘟嘟囔囔地问爱不爱我。袁玖心说不好,为图清静,索性很没出息地选择了逃避,一把将已有些颠倒的孟散推开,转身跑掉。 屋外的空气让他猛然冷静,这才发现,自己的呼吸竟已很急促了,心中更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空虚和恐惧,仿佛处于方才漆黑的见不得人的纠缠中,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脑中和身体的余热迟迟不能散去,他扶着墙壁,拼命叫自己缓一缓。 “教主,你怎么在这儿?” 猛然被人叫,他本能地回头,整个人仍是云里雾里,似乎分不清梦境和真实,一直愣愣的。 “教主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莫竹青迎上来,袁玖伸手一挡,“无事,叫上那几个领头的到厅里,有些事情要嘱咐。” 孟散在屋里也经历了一场天翻地覆,走出来的时候,人浑浑噩噩的。去院子里打了冷水洗脸,心情很是低落。经过厅堂,听到袁玖正在交代事情。 “今后仍按原计划行动,水寒衣一定会四处找寻凌中南的下落,我们这里适当地放消息出去,但要走得及时,让他次次扑空,消磨他的意志和耐心。往后的几个月必定要不断奔波,大家要有准备。另外,我们这回要避免与他交手,一则为保存实力,二则消弱他们的斗志。与此同时,让我们与古门各自所掌握的武林门派相互斗争,无论他们闹成什么样子,我们都不插手。水寒衣因为凌中南失踪,肯定无法顾及太多,那些被逼效忠的门派必会逐渐脱离疏远,最终就还是我们与古门的斗争,那就好办多了。” 袁玖说完,看到角落里站着的孟散,不自觉地移开目光,说了句有事明日再议,便回房了。 众人散去,只孟散站在那里,更显得空旷无助。 他一夜无眠,第二日一早经过袁玖门前,发现莫竹青皱着眉从里面出来,问了才知道原来袁玖染了风寒。孟散一听“风寒”二字,又思及如今的时日,不由地大惊失色。 第50章 真相之后,忠犬女王 莫竹青猛地被孟散拉住胳膊,只见他警惕地往屋里看了两眼,怕袁玖发现似的,鬼鬼祟祟地推着自己走了。揣着满肚子疑惑到孟散屋里,莫竹青把药箱一放,“你做什么?搞得这样神秘。” “教主究竟得的什么病?”孟散凑近他,一脸严肃。 “……风寒啊,我方才不是说过了么。”突然这一问弄得莫竹青有些心虚,怀疑孟散是不是听到了袁玖怀胎的风声。 “除了风寒,你就没看出别的?” “什么别的?你到底想问什么?”莫竹青移开目光,强装自然。 孟散沉默,低着头犹豫了半天,挨着莫竹青坐下,“你就没发现,教主是不是中毒了?” “……”莫竹青惊异地看着他,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你……何出此言?” “此时还需说到几年前,我们刚认识水寒衣的时候……” 孟散叹了口气,将他之所以背叛袁玖的经过说了。 莫竹青恍然大悟,越听越胆战心惊。原来上次诊出袁玖体内若隐若现的毒素,竟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并且已埋在体内几年之久,就连冬儿和如今腹中的胎儿也不能幸免。 “这,这是真的?”莫竹青眼中的担忧和恐惧掩盖不去,“没想到真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 “你们?” 莫竹青点点头,“给你治心疾的时候,郁景兮就发现教主脉象奇特,似乎中了毒,但不敢肯定,只悄悄告诉了我。我们本想细细诊治,却因为接二连三的事情,根本没机会。如今听你的描述,这个‘五度春秋’既是独门秘制,又是慢性毒,很难提取毒素,要研制解药实在不容易。”他越说越害怕,便想给自己和孟散一些安慰,“不过好在距离五年仍有段日子,还有得一拼,而且这样的毒,传给孩子的并不如主体强,更何况凌中南在我们手上,逼水寒衣交出解药,也并非不可能。” 孟散仍是难以释怀,“水寒衣说首次毒发是第五年秋天,可如今明明才第四年夏末……” “这个毒第一次使用,难免会有些与预计不周的地方。况且你也说了,如今是夏末,就算生病也只会是热伤风,可教主的症状却是风寒,季节不对,看来是毒发无疑了。” 两人越说情绪越低,仿佛已到了世界末日。莫竹青尚能做些分析,孟散却已方寸大乱。 “那该如何是好?虽然你说孩子不严重,可如今教主毒发,冬儿是不是也……可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告诉教主,他最近太累了,心上事情也多……” 正说着,只听门“啪”的一声被大力推开,昭示着推门人此刻心情很差。 孟散和莫竹青吓了一跳,往门口看去,只见袁玖站在那里,头发未束,中衣外批了件宽松长袍,脸色苍白,疲态尽显,眉眼间却满是怒不可遏。 “教主……” “教主……” 两人异口同声,站了起来,手足无措。 袁玖今早头昏,赖床没起。莫竹青诊了脉见是风寒,心里奇怪起来,说去配些药,袁玖又不同意,怕伤了腹中的胎儿。紧接着便将人遣走,说自己再躺躺,或许自然就好了。 莫竹青走后,袁玖听到门外他和孟散神神秘秘悉悉索索的,觉得有事,便悄悄跟着二人而来。事实果然不出所料,他听到了真相,并且不止一个真相。 虽然仍有疑虑,但他本已决定这辈子都不再触及孟散当日背叛的真正原因,他想将那作为人生的盲点,以为过去了就过去了,如今却告诉他,那不仅没有过去,反而后患无穷。 上前几步,莫竹青已经不存在了,他的眼中只有孟散。孟散不知所措,悔恨着,茫然着。他是为了保护自己,为了给自己求取解药而背叛,可结果呢? 这个结果,太可笑了不是吗? 他是无辜的,可为何自己却想狠狠地骂他狠狠地揍他?他怎么就有本事让自己气成这样? “孟散,你,你……”袁玖手指颤抖着,欲说还休。 “教主,属下错了。”孟散单膝跪下,“属下当年被水寒衣逼迫,心中一团乱,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属下很怕教主有事……” 袁玖呆呆地站着,脸上失去了神采,半晌,嘴边挤出冷笑。 “我命何足惜?尚有一年时间,我有信心灭掉古门光复我教,到时一死,也算为之前所犯的错误赎罪。可是,可是你让孩子们怎么办?他们那么小,难道也跟着我一起死吗?” 孟散心内一抽一抽的,这正是他最担心的地方,如今被袁玖亲口道出,仿佛给伤口再次撒盐。回头再看,因为他的处事不周才有今天的结果,换言之,就是他亲手将袁玖和孩子推上了死路? 眼前的身体似乎有些站不稳,颠簸了几步,继而转身快速离开。孟散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只是抓了个空,衣料从手心划过,传递着阵阵失而复得,得而又失的空虚和痛苦。 他离去,是因为他对自己失望了。 孟散攥紧拳头,对自己说,不能每次都落于下风,不能每次都甘心认输,否则他们永远只能这么不咸不淡不好不坏地僵持下去,他们永远也不会幸福。 一定要有一个人,首先迈出那一步,说出那些话。 思及此,孟散心下使力,追了上去。 袁玖用走的,孟散用跑的,中间的距离很快被追上,只听袁玖前脚大力将门带上,孟散后脚便破门而入。袁玖背对着他,冷声道:“出去。” 孟散不仅没出去,反而将门从里面上锁,几步走到袁玖身后,去拉他的手腕。 袁玖手臂一闪,又是衣袖滑到孟散手里,不过这次他抓住了机会,紧紧将那布料攥着,趁袁玖未及反应,转身横跨一步至他对面,将他双手握在掌心。 “我爱你。” 语气低沉坚定,目光坚信不疑。 袁玖连续两天被这人震住,难以接受,更难以反应。 现在似乎并不是表白诉请的好时机,但孟散明白,如若他不说这个,就没机会说下面的话。 袁玖看样子还想逃避,孟散却豁了出去,封住他所有去路,一股脑讲心事全部道出。 “我不想每次只把话说一半,我要跟你讲个明白清楚!” 即使袁玖一脸厌烦很没兴致,孟散依旧吼了出来,“你明白我当时的心情吗?我怕他说的是真的,我怕你过了五年真的会死!我知道我很笨,做了错的决定,被人利用伤害你,所以我要尽我所能去弥补!你听我说,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救治你和孩子,相信我,我决不会让我们的孩子有事!至于你……”孟散急喘了两次,压低声音,满目深情,“你生,我便生;你死,我就死;我绝不与你分离。” …… 躁动过后的沉寂仿佛让时间凝结。袁玖呆立在那儿,双目无光。他不知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如今只有耳畔嗡嗡的回响,和那人急促的呼吸拍打在脸侧的温热气体。 这一切仿佛都不是真的,他有些头晕,便拨开孟散的手,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倚着床头坐下。神色仍是黯然,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没有焦距。 孟散有些慌乱,难道自己吓住了他? 他从一开始就不懂那个性格古怪的教主,三年后重逢,袁玖完全变了个人,他就更不懂了。 他只是拙略地用自己能想到的办法讨好他,争取他,虽然感情的事变数太大,可他依旧坚信,只要他努力过、付出过,袁玖就一定能感觉得到,也一定会回应他。 他从身后轻轻抱住那人,将下巴贴在他脑顶,缓缓地挪动,给予他安慰。 “我爱你,我爱你……昨天的话我不该问,我感觉得到,你也是爱我的……”孟散的声音低而轻柔,好似哄小孩子睡觉的细腻催眠曲,能将人心头的棱角逐渐磨平软化。 “我们从新开始,好吗?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 他矮下身吻住袁玖的额头,然后一点点向下。方才与莫竹青讨论时他确实慌乱,可见了袁玖才惊觉自己肩负的责任,他必须要支撑着袁玖一起走下去。 关键的时刻,再也不能离他而去了。 唇齿相依,肢体相拥原来是这样的美好。孟散发觉这次与以往都不同,好像两人间有些内在的东西正一点点变化着,大约是因为,心真正地靠在了一起。 袁玖也渐渐恢复了,软化了,投入了。莫竹青说他嘴硬心软,果然不假。只要那家伙说几句好话,他就算有再大的火气和不满也能瞬间化于无形,自己也确确实实喜欢与他相依相偎的感觉。 好像只要有他在,心里和身体一切空白的地方,就都被填满了。 迫切地想要拥有一个人,拼命地想要找到那份满足感。 原来,他们都在逞强,他们都舍不得对方…… 因为袁玖在病中,孟散索性取来两条被子盖在身上,可紧要关头,袁玖却突然叫停。 孟散诧异,不解地看着他。 袁玖的脸上泛着爱与渴求的红色,说是羞涩,也未尝不可。 “只在外面,不能进去。” 孟散更不明白。 袁玖无奈地长叹,将脸扭到一旁,整个人埋进层层叠叠的被褥中,掩耳盗铃地以为那样别人就都看不见他,声音也是含含糊糊的。 “方才我说过孩子们,你没听懂么?” 第51章 小散的重生 “孩子们”三个字被袁玖刻意加重,孟散停下动作,呆呆地望着他。心中已有怀疑,却不笃定,只能用眼神期待着袁玖给他更明白的答案。 袁玖无奈,方才那样说已是他的极限了,孟散得寸进尺,还想怎么样? 两人在火热的顶端僵持着,最关键的话藏在嗓子眼,你不问,我也不说,吊着人在半空中,好不难受。孟散的目光几经变化,从疑惑到怀疑,再到惊异窃喜,却偏偏还有许多不安与委屈。即使袁玖没有正眼去看,也依旧能感受到那复杂多样的情感和呼之欲出的询问正迫切地跟着自己。 他暗自腹诽起来,谁说这家伙不懂表达?方才嘴上的功夫已亮了出来,如今于无声处也得见真章,步步为营将自己逼进死角,让人根本逃脱不得。 袁玖有些受不了此时无形的压迫,或者也是因为本就性情潇洒,区区怀胎的事,也不必非要藏着掖着,好像自己真害羞似的。想当年,不正是他自己大张旗鼓地要传宗接代么? 转过了这个弯,倒还显得想问又不敢问的孟散小家子气。于是袁玖很大方地将孟散的手拉到自己腹上,道:“如今这里有一个,你可不许伤它。” 孟散本能地睁大眼睛,忍不住露出笑容,又惊又喜,想说什么,却因为问题太多,不知先说哪个,索性将一切都化作行动。不得不说,袁玖再次怀胎的事实仿佛在他正熊熊燃烧的欲火上又添了股热油,从脚底烧到头顶,旺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自认是个称职的爹,便将自己放在袁玖两腿根部,大力挺动摩擦;他也自认是个称职的爱人,不会忽略对方的感受,便腾出一只手握住袁玖的,使出浑身解数让他舒服。 另一只手在袁玖背后撑着身体,不时地给予爱抚;嘴也不闲着,埋头在脖间,将无数的吻印在上面,就如真心实意地对他吐露千言万语。 因此,孟散觉得自己很忙。 在床事上总有一个人会比较忙,孟散很有自觉地承担了这个重任。 从前的欢好也有数十次了,但他却将今日这一次作为起点,他吼出了所有的压抑,释放了这几年来所有的负担,他只需心无旁骛地去爱袁玖。 袁玖曾不满地说他变了,那么他就再变回去,变成从前那个孟散,不就行了么?心中一片晓畅,他终于发觉没有什么是艰难的,袁玖喜好风流,他偏要他痛改前非,对自己一心一意! 因为风寒,袁玖本就有些头晕,此时又被伺候得舒舒服服,惬意地享受到最后,困意便排山倒海而来。他计划着睡个回笼觉,中午起来正好吃饭,谁料因为两人久旱逢甘霖,折腾了太久,现下身体又不甚好,这一觉醒来,不仅中饭早已吃过,晚饭都即将摆上桌了。 孟散也算得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男人,袁玖才睁了眼睛,不及说话,他就将漱口水、润喉水、衣服、靠垫、开胃的小食都备好了,依次摆上来,周到细致,让袁玖十分受用。 做完一切,孟散搬了个小凳往床边一坐,安安静静的。袁玖突然觉得这状况很是异样,便也扭着头盯着孟散看,那家伙笑嘻嘻的,样子暧昧又意味深长,弄得他禁不住猜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又或者是不是自作主张地确定了什么。 总之这个情景……陌生而熟悉。 陌生是因为孟散一反常态,熟悉是因为……也许这才是常态?他记起来了,以前的孟散就是这样,时而正正经经,时而没大没小,时而对自己这个教主的某些行为无可奈何。 如今想来,那些过往如此鲜活,甚至连对话和表情都记忆犹新。可另一个事实却是,自己因为这三年的变化忘掉了曾经那个真正的他。 曾经那个……他爱着的他…… 他也常常问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这个人?如果那人变了,他还会继续爱吗?然而结论却是,他不会变,他的沉默他的隐忍他们的疏远都是假象,他们在对方心里已经存在,就永远不会变了。 突然之间,想要叫他一声小散。 袁玖一怔,发现孟散正在他眼前晃爪子。竟然看他看到出神,这让袁玖羞愧地想撞墙。 “教主,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孟散还故意揪着他的小辫子不放,配上那无辜温柔的笑容,实在可恶。 袁玖没好气地咳了咳,“我看你最近是不是吃错药了,笑得跟个傻子似的。” “能与教主在一起,就是傻了,属下也乐意。” 袁玖睨他一眼,以前喜欢跟他斗嘴是为欺负他,如今却被占了便宜,方知其行可恶。他不理会,作势要下床,却被孟散拦住。 “教主且慢,莫竹青诊治过后说你要卧床休息,晚饭就在床上用吧,我去给你拿。” 袁玖一把拉住他,瞪眼问道:“什么诊治?他何时诊治我了?” 孟散不好意思地笑笑,“……方才你睡过去了,我怕你和孩子有事,就叫他来看看。” 顿时,袁玖怒不可遏,却无处发泄,想将孟散骂一顿打一顿,可结果已经铸成,无法更改。他能清楚地在脑中勾画出莫竹青是顶着怎样一张脸来诊治正堕于满屋春色中的他,也能丝毫不差地想到孟散那恨不得立刻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关系的龌龊心思。 他硬是咬了咬牙,将那些愤恨咽下,脸色黑得不行。 孟散连忙来劝,“教主,我知道这次做得有些鲁莽,但你放心,我是收拾好了才叫他来的。况且,”谈到此处,他收住笑容,担心不已,“你的身体不得不顾虑,我方才一时色急……我发誓以后决不会了。莫竹青说胎息虽然安稳,但因为近日连番劳碌,胎儿有些弱,否则也不会四个多月了仍不见起色,教主你就听话,该吃饭吃饭,该吃药吃药,该休息休息,好不好?如今我们已成功了一半,你也是时候顾顾自己了。” 袁玖低着头不言语,心却软了下来。 “莫竹青还说,大多是补药,不会伤害胎儿。” 袁玖仍不言语,半晌抬头看看他的模样,诚恳,平静,真心的关怀。今天之内已有数次回到从前的错觉。撇开这个不谈,他突然露出那久违的潇洒随意而又玩味的笑容,看得孟散心头一震。 “你告诉我,在我睡着的这段时间,你还自作主张地干了些什么?” 袁玖抬着头,眉梢一挑,满目清明,仿佛一切都瞒不过他。 孟散愣了愣,随即笑了。 这个谈笑间尽显睿智的袁玖他再熟悉不过,再亲切不过。他的决定果然不错,只要敢于冲破眼前的阻碍,试着回到从前,他们之间,哪儿来的隔膜可言? 眨了眨眼,他摆出一副长篇大论的架势,悠然道:“其实你睡着的时候,已经用过一次药了。” 袁玖很快抓住了问题的重点,“怎么用的?” 孟散微微嘴角勾起,“敬皮杯的办法。” 袁玖无语,不愿去想那碗药有多少药量,要敬多少次皮杯才能敬得完。“还有呢?一次说清了。” “还有就是,我已经派人去请郁景兮前来。” 袁玖知道他的意思,只是皱了皱眉,“他啊,他如今可不轻松。” “算算日子,齐江天应该已经生了。看状况吧,也不算说定,只是想多个人多分力。”孟散看看袁玖的神色,低声试探,“说起这个,我想请教主把虹……把秦虹瑶放出来。” 袁玖本来听得闲闲懒懒,这下突然来了精神,不知是不是被那不经意叫出的“虹”字刺激了,锐利的目光一扫,另孟散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他连忙回话,“秦虹瑶是古门中仅次于水寒衣的用毒高手,有她帮忙,一定事半功倍!” 袁玖冷哼一声,“我还用不着求她以得活命。 “也不是求她,只因之前我与她说好了,也算是物尽其用嘛。”孟散苦口婆心地劝着。 “与她说好了?你还真信她会救我?我看她巴不得我死!” “至于这一点,我自然有信心说服她。” “是啊,”袁玖满口风凉话的语气,“她迷恋你,对你死心塌地,你随意使些招数,她就乖乖就范,唯你之命是从……” 孟散无语,他很想说教主啊这么明显的吃醋你就赶紧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吧,只是揭短的话还未及说出,袁玖便来了个大转变,方才还是冷嘲热讽,如今却直接怒了。 “我告诉你,饶那女人不死已经是我的最大让步,你若再得寸进尺,就别怪我无情!” 孟散闭口不言,眼神暗了下去。袁玖对秦虹瑶如此敏感如此深恶痛绝的原因,究竟是因为她是凌中南的得力干将,还是因为她对自己的情意? 孟散以为,大部分是后者。 他叹了口气,“教主,我真的没其他意思,只是想多找些为你解毒的办法。” “如若竹青和郁景兮两人加起来都无计可施,我也不抱希望了。” “教主这话错了,”孟散坚决反对,“秦虹瑶精通古门所有毒术药理法门,‘五度春秋’虽是水寒衣秘制,但万变不离其宗,秦虹瑶定能比他二人更快地找到解毒之法!” 他边说边观察袁玖的神色,见他又要反驳,连忙放出了杀手锏,“教主,这并非你一人之事,还有我,还有孩子们,我们说过要想尽一切办法,就算是为了孩子们,你退这一步,放了秦虹瑶,让他们三人通力合作,好吗?” 他深知不能用吃醋的事触了袁玖的逆鳞,只能看准他的另一个软肋下手。果然一说到孩子,袁玖也没了主意,就算再不愿再坚持,又怎能拿孩子们的性命开玩笑? 他盯着孟散,越来越怀疑这人是不是真吃错药了,怎么短短几天之内会有如此大的变化?让人不知所措,防不胜防。 孟散见袁玖已是默认,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自高兴。 他不是吃错了药,反而恰恰是吃了最对的那种,从而找到了收服袁玖的最佳方法,如今再看这份感情,虽然还算不得幸福圆满,但也已是豁然开朗,海阔天空。 第52章 登堂入室 在孟散的一再要求下,袁玖终于不情不愿磨磨蹭蹭地让人把秦虹瑶带了来。 初见时她仍在昏迷,看来两名手下将袁玖的命令执行得很好。及到弄醒她,却因为此前昏迷的时间太长,整个人双目无光,精神萎靡,好像连人都认不得。 孟散看看袁玖,只是想简单地询问几句,袁玖却把脸一扭,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就差再骂几句活该了。 休息了一两日,秦虹瑶终于缓了过来。孟散说起要她一起帮忙给袁玖解毒,她断然拒绝,毫无商量的余地,还时不时地想偷跑,无奈都没成功,其中有一次还被袁玖逮了个正着。 袁玖忍无可忍,直接向孟散下了最后通牒:如若三天之内还解决不了,你就与她一起走吧。 孟散压力巨大,和秦虹瑶密谈三天,最终不知用的什么方法,还真就说服了她。 他如释重负,兴冲冲地跑去跟袁玖禀报,却发现他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而且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很怪很怪,态度也是冷冷淡淡,仿佛自己这三天……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时候解释只会越描越黑,即使是没的也能说成有的,孟散自然不会傻到这地步,便只简单地说了经过,最后又状似不经意地加了一句:“就把莫竹青旁边的那间空屋给她住吧,方便他们联络,以后我们就不插手了。” 袁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这话实为撇清责任证明清白,正好他此时倚在床头看书,也就顺理成章地没有向孟散投去任何目光,只是无可无不可地说了句“你随意安排吧”。紧接着倒像是想起了什么,合上书,郑重地叮嘱,“郁景兮这两日也该到了,收到消息后,你代我去接他。” “属下知道。”孟散转身出屋,临了看了袁玖一眼,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这几天里,袁玖的胃口好了许多,身上长了些肉,脸色也红润了不少,尤其是小腹那里,如今已有微鼓,触感也比从前结实。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果然不错。即使他嘴上不说,可他因为自己心情大好发生的转变却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说不得,自己心中很是骄傲。 轻轻地将门带上,袁玖似乎真是看书看出了神,并未发觉那人竟盯着他窃喜了半天。 郁景兮是第二日中午到的,孟散亲自去迎,回来摆了桌宴席与他接风。 厅中主席共袁玖、孟散、莫竹青、丁雁翎、郁景兮五人,其他部下也是好酒好菜在房里摆起来,算是袁玖的犒劳,凌中南和秦虹瑶是俘虏,便安于呆在自己屋里,却相互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郁景兮和众人纷纷叙了几句,说齐江天产后不久,又不如他在这方面熟悉,照顾三个孩子实在有些勉强,自己便带着刚刚满月最难照料的小儿子来了。众人贺他弄璋之喜,他脸上挂着幸福而满足的微笑,一一谢了。袁玖问了问他家中的情况,又问起冬儿,郁景兮简单说了,提到冬儿时,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小姑娘除了时长想念他和孟散之外,一切都好。 袁玖避过这个不谈,只是谢他近来的照料。 郁景兮趁空低声向孟散道:“我看你们……似乎是好了?” 孟散低眉微笑,“胜利在望。” 饭后袁玖闲着也是闲着,便逗弄起郁景兮的小儿子玩,谁料那小东西人小小的脾气倒挺大,无论袁玖怎么哄都只是哇哇哭,最后没办法,还是得他亲爹来抱。 袁玖无奈,“刚满一月的婴孩都会认人,真是奇怪。” “也不算是认人,”郁景兮道,“大概是有些人天生就有哄孩子的本事。比方冬儿小时候,跟着我就比跟着你闹得少,现在长大了,知道谁是爹了,这才最亲近你。” 袁玖点头称是,笑里尽是温柔。 坐在一旁的孟散不知他是不是想起了冬儿,总是自己是想了。而且看到如今这情景,对郁景兮竟是羡慕得将要生出恨来,更为自己曾经缺失的三年遗憾不已。 将孩子哄睡下,郁景兮来不及休息,便会同莫竹青和秦虹瑶一起给袁玖诊治。 这回不仅是切脉,更将眼耳口鼻头发双手翻来覆去看个不停,每人都要诊上将近半个时辰,写下表征和的判断,随后还要讨论一番。 面对袁玖,秦虹瑶虽不温和细致,眉眼中往往带着怒气,但好在还算认真。 她切脉时,袁玖一直盯着她那雪白纤长的手指,禁不住去想这双玉手究竟有多少次碰过孟散,碰到了什么地步;心中也始终有个防范,好像担心她会像水寒衣那样手中淬毒,或者指尖按下来,直接切断他的经脉。 想完这些,袁玖又气又笑,把自己骂了几句才作罢。 郁景兮又将胎儿的情况细查了一遍,期间袁玖发现秦虹瑶没有任何异样,便大约猜到孟散当时是拿什么理由说服她的了。他又忍不住将孟散骂了几句,心说他果然还是从前那个孟散,隔三差五地总要做些让自己不痛快的事。 最后他们从袁玖身上取了一小杯血,想从中提取毒素。袁玖知道这事劳心劳力,首先谢了他们。紧接着郁景兮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瓶,也是装着血的。 袁玖一眼看去,瞬间明白了。 孟散也已猜到,那瓶子里,一定是提前取来的冬儿的血。 三名高手在一旁低声商量着。 袁玖和孟散听不清,也没想听清,只是突然见到那瓶血,想到女儿,心里都不痛快。 突然手上一热,袁玖回神,见是孟散拉着他。对这种拙略的做法他多少有些鄙夷,可不得不说,在这种时候,越是拙略的做法往往越管用。 下午孟散去忙,黄昏时才闲下来,可一回来就不见袁玖,找了好大一圈才发现他竟然在凌中南屋里。他远远望着那间角落里的房子,想去又不想去。正巧有个厨房的下人经过,他一打听,才知道袁玖已经进去了快一个时辰,他顿时火了,却只能把这把火生生压在心里,回房想计策去。 不是他心眼儿小,而是近日来袁玖去找凌中南的次数实在频繁。 他本以为那是袁玖乱吃秦虹瑶的飞醋对他进行的报复,然而转念一想,他跟秦虹瑶清清白白,袁玖和凌中南可是实有其事!虽然那是曾经,但眼见袁玖风流的本性有故态复萌之势,他身为孩子他爹,绝不能坐视不理!一个大着肚子的男人勾搭另一个大着肚子的男人,成何体统!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当晚袁玖也没看到孟散,但临睡前,却见他直接抱着铺盖进来了。 孟散很自觉地把被子往床上一放,还打手势示意他往里挪一挪。 袁玖一脸古怪,“你要做什么?!” “在你这儿睡啊!” “为何不回你房里睡?” “我那屋子给郁景兮住了。” “那么多屋子,他为何偏要住你那间?” “不是他偏要住,是我让他住的,”孟散紧挨着袁玖坐下,做出促膝长谈状,“你想想看,他是我们的朋友,如今抛下家里的一切特意跑来帮你医毒,我们难道不该好好招待他?况且他还带着那么小的孩子,屋子周围总要安安静静才好,光线不能太强也不能太弱,又要宽敞通风,里面的物品也该一应俱全,床铺也得够大够舒服,我看这整个院落里,除了你这间就是我那间最合适。” “你说得对,是该给他挑间好屋子,”袁玖点点头,心中亮得跟明镜似的,“既然如此,你再随便找一间住下不就得了?” “我们在这里又呆不了多久,何必再麻烦呢?这床睡两个人刚好,你我将就将就吧,”孟散边说边脱靴上床,“况且我换了屋子就离你远了,你有吩咐我也听不到,不像现在,只要你轻轻哼一声,我就能听得真切。”他又给床上加了层褥子,将被筒卷好枕头放好,得意地拍了拍叫袁玖躺下。 袁玖见这家伙明晃晃地登堂入室,也不知说他什么好,只是皱着眉坐在那里不动。 孟散却不依不饶地揽过他的肩,低声道:“夜深人静,该睡了。还有件正事要与你说呢。” “什么正事?” “大事,下午收到的消息,你躺好了我就说。” “……” 袁玖懒得与他多费唇舌,狠狠地瞪他几眼,到底是躺下了。 孟散压低声音,表情也神神秘秘的,“据探子回报,水寒衣发疯了。” 第53章 疯魔与谋划 话说水寒衣那日被袁玖封了周身穴道,整个人捆成寒鸦凫水式,口中塞上布,扔在菜园角落里。不久后和尚们前来施肥,周围顿时泛起昏天恶臭,更有不少湿淋淋地洒在他身上。 他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得忍受。 直到深夜他才被手下人发现,得救后却因袁玖功力深受将穴道封得结实,旁人均有心无力,只得静待时辰到了自动解穴。他深知袁玖此举是为羞辱他,心中恨得将那人一遍遍怒骂。又思及因自己一时失误,竟让凌中南落入敌手,不知将要受多少折辱和苦楚,便不住地懊悔自责。 偏生他心细如针,一有猜测便如那急功近利的钻营之人一般,削尖了脑袋往针尖里钻,还总要往那不好的地方想,越想越急,越想越气,几乎呕出血来。 古门中有不少人对自视甚高的水寒衣颇有意见,却碍于凌中南的宠爱敢怒而不敢言。 实际上这几年来古门的行动一直都按着水寒衣的计划,这下倒好,一统江湖的霸业尚未完成,反倒把门主赔了进去,顿时,全派上下对他的谴责声讨平地而起,更有甚者借着近来凌中南总是称病不出的由头怀疑他图谋不轨。 水寒衣自然不可能将他跟凌中南的事公之于众,也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有点儿权力但一到关键时刻便兴风作浪之人,然而性格使然,那些风言风语令他如芒刺在背,即使手握凌中南的门主令牌,但想要集全派之力跟袁玖叫板,却甚感有心无力。 凌中南不在,古门失去支柱,部将要员们各有各的心思,面临危机他无法服众,只能继续使用手下的亲信,其他人则放任如一盘散沙。 他极其善谋,却需要一个更加强大的领导者让他依附,如今依附没了,他便如失去巢穴的鸟儿,即使再漂亮再聪明,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恨极了那些面临危急关头不是齐心协力商讨营救凌中南对付常教之法,反而互相针对,只为自己牟利之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而被里外各种事情逼急了的他,凭着门主令在手利用杀人来缓解内心即将爆炸的烦乱的行为,从事发那天起,几乎没有停止过。 凌中南失踪三天不见任何消息,水寒衣以门主近卫失职为由,处死十人。不久后又以玩忽职守等理由在三天内连续处死七名堂主,均是以往古门的中坚力量。新上任的精英近卫和堂主们人人自危,生怕自己不知何时也将成为水寒衣的剑下之鬼。 除了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料理门中事务之外,水寒衣便呆在药炉中,几乎不眠不休。 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只是间或听到里面时不时地发出些古怪的声响,有的像是药剂调配的反应,有些像是摔东西。每每水寒衣进去时精神差,出来精神则更差,双眼深陷,眼圈乌黑,脾气较以往似乎更是怪异乖戾。 听到这里,袁玖的困意也没了。早知道那家伙性格偏激古怪,却没料到仅一件事就能将人弄成这样。若真论起来,还算是赚着了。 他将双手交叠压在脑后,道:“再这么下去,他很有可能犯了众怒,众叛亲离。” “是啊,果真那样的话,我们也就轻松了。”孟散道。 “他控制的那些门派如今怎样?” “经过少林寺一役,几乎所有门派都亮明了立场,江湖上大多是无事生非推波助澜之人,如今他们自己闹得无法脱身,怎么可能有空顾及古门。水寒衣也是,杀了许多大将,古门乱成了一锅粥,他自己也乱了,想管都管不了。” 袁玖点点头,皱眉想了想,又道:“古门门中共分十堂,除了你和秦虹瑶,剩下的八个堂主被杀了七个……若我没猜错,活着的那个,应该是刘达吧?” “不是我,是马浅夕……”孟散郁闷地纠正了袁玖的错误,“活着的那个的确是刘达。实话说水寒衣杀的人中确有几个很不是东西,唯独这刘达,家中几代为古门效力,豪气正直,忠心耿耿。” “那如果连他也受到了不公的对待,或者水寒衣实在逼人太甚,惹怒了他,他领头起来反抗,一定会一呼百应了?”袁玖扭过身,单手撑着头问。 “是这么回事,可要他反叛,却不简单……” “我们设一计,你那些留在古门的内应正好派上用场。” “何计?教主义已有打算了么?” 袁玖点头,“这个刘达我多少了解一些,想法也有。但此事不急,我们还需将水寒衣再拖上一阵子,让他彻底疯了,才能成事。”顿了顿,他目光一暗,“刘达既然有如此声望,未免以后徒增麻烦,此计一旦成功,他就必死无疑。” 孟散愣了一下,即使袁玖不说,他也知道刘达但凡被利用了,便是其中的牺牲品,命不久矣。两方人马相斗,必定有不少无辜的好人牺牲,即使不忍,也只能生生看着。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正是如此。 袁玖眉头微蹙,似乎正在脑中演练这个计划,随后神色放松,似乎是顺利完成了。他给自己拉了拉被子,看来是想结束谈话,“水寒衣的这些动向,记得说给凌中南知道。” 孟散不明白地看着他。 袁玖不想解释太多,只道:“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假装随意提起让他听到也好,直接说也好,总之他一定得知道。但还是那点,别说太全乎,留些余地,让他自己想。” 孟散称是,看来之前又误会了袁玖,如若他心上还有凌中南,也不至于用这种堪称“狠毒”的手段打击状况本就不佳的老情人了。 袁玖打了个哈欠,叫孟散灭灯,二人睡下,安安分分,和和美美,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袁玖召集手下几员猛将,分派任务:孟散带领三十近卫与丁雁翎带领的双辉楼家将一组作为主力,另将所有探子分为两组,一组由袁玖亲率,另一组另选头目,兵分三路,暗中捣毁古门各大分舵,孤立总坛;莫竹青率领若干侍卫看守凌中南,与郁景兮和秦虹瑶一起,一为对凌中南适当照顾,二要继续寻求袁玖的解毒之法;同时不断地放出凌中南逃逸的假消息,让水寒衣连番寻找,以便乱其耳目,弱其心智。 当然,要绝对防止凌中南和秦虹瑶知晓对方的存在。 部署完毕,大伙领命下去,孟散却将袁玖堵在门口。 “怎么这么突然?你也不跟我商量商量?!” “突然?事前早已如此计划,你不知道么?”袁玖若无其事,孟散在怨什么,他十分清楚。 果然见孟散略微犹豫了一下,便下定决心似地说:“即使如此,你也不该将我与丁雁翎分在一起,让我跟你一起不是更好么?我可以时常照顾你。哎,”他叹口气,“其实你原本就不该去,身怀有孕,又身中奇毒,怎能叫人放心?不怕你笑话,”他压低声音,神色有些黯然,“我们好容易才……这还没过几天,就又要分开……” “我倒真要笑话笑话你,”袁玖无奈,干脆坐下,悠哉悠哉地给自己倒茶,“你当我们是那颇有闲情逸致的小儿女?如今是何时候,不需我提醒你吧?” “这我当然明白,只是……” “你想想,丁雁翎是竹青求来的帮手,他们俩怎样关系我不管,可他在我这儿始终是外人,不找个信得过的人盯着,我怎么放心?如今我们势力单薄,要成大事,必须仰仗他,这一路如何想办法叫他更加死心塌地,就全靠你了。至于我,这是仅有的复仇机会,我不能单单坐在这里苦等。” 他又站起来,拍了拍孟散的肩,怅然叹道:“孟散呐,我究竟要什么,你能明白吗?” 孟散怔了怔,突生自责之心,“我懂,我懂……”他握起袁玖的手,“我不会让你失望。但你也答应我,在外一定要量力而行,千万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袁玖点头,突然笑起来。这家伙时而机灵,时而痴傻;时而认真诚恳,时而放浪不羁,确实可爱,让人不得不动心。 “跟我来,还有件事要交代你。” 袁玖拉着孟散回房,从暗格中拿出粗布捆着的秘藏神兵,“这个给你带着。” 孟散一脸诧异,不敢接。 “神兵的事我们不能做得太绝,虽然此时不能还给丁雁翎,但至少得让他得个信儿见个影子。况且你与他那队是主力,一路势必凶险,有这东西防身,也是好的。” 孟散觉得不妥,正要推辞,袁玖却已猜到他心中预备的拙略理由,便直接将神兵塞到他手里。 “我用我的剑已习惯了,那才是有灵气,用这家伙虽无大碍,可威力不见大涨,也不甚顺手。然它浑然朴实、内见光华、大巧不工的模样与你倒很相似,或许你更适合它。听我的话,带着吧。” 孟散嘴唇微张,睫毛扇了扇,突然猛地将袁玖紧紧抱住,动情地在他耳后吻了起来。 袁玖只是微笑,心中倍感通透舒畅。 出发时,袁玖将部署的细节和各人的职责明确了一遍,再次向丁雁翎道谢后,看着几队人马向不同的方向发出,最后纷纷行至道路的尽头,自己也扬起马鞭,绝尘而去。 天空湛蓝而广阔,愈显高远,让人心情大好。 他伸出手掌看了半晌,随即握住。他并不贪心,但只要是属于他的,他绝不会放手! 第54章 暖爱敌情 青玉如晤: 一别数月,不得相见,以君身怀幼胎,又奔波劳碌,吾思念甚重,忧虑尤深。离别至今,我教奇袭甚佳,气势如虹,古门江北五家分舵尽被攻陷,吾将全力清除余党,不日之内,即可大成。 今已入秋,早晚雾深露重,君当留心添置衣裳,量力而行,以己身为重。吾日夜以期后会,望能常伴君侧,操劳行走诸外事;或与君及幼子共聚天伦,时刻相随,则吾心稍安。 书不尽意,盼即赐复。 请君千万珍重,谨之顿首。 袁玖将书信前后看了几遍,透过薄薄的信纸,仿佛能看到那人落笔时的神态动作。他挂着浅浅的笑容,一脸欣慰。孟散信中虽说“数月”,可事实不过刚过两个月,可见他是何等的度日如年。袁玖打开抽屉,取出用细绳捆成的一卷信札,将这封刚收到的捆在里面。 厚厚的信札里全是与孟散别后他寄来的,每一封都不长,寥寥数语,不止报告他们的行程和任务结果,更多的参杂着他对袁玖的思念和空闲时顿然而生的情绪,好像无论什么都要跟袁玖分享。也正因如此,他的信又多又快,经常这封刚寄出去,就又提笔写下一封。 这番累坏了信鸽的深厚情意,几乎让身经百战的袁玖都有些招架不住。 享受完份每天必至的体贴温存,袁玖收起信札,踱步到窗前,开始规划今后的行动——这也是他每天必做的事。唯有一遍遍反观,得出经验找到漏洞,才能长久立于不败之地。 古门虽然近几年来声势大盛,可这只是虚浮的外表,其主要势力仍在江北一带,只要能灭掉那里,便如断了巨人四肢。 如今时机正好,常教采用最擅长的奇袭策略,加之孟散和丁雁翎率领的均是精英,再适当的利用武林其他门派造成混乱局势,前后两个多月连番推倒江北几大分舵,是早在袁玖计划内的。 与此同时,他亲率的一队探子和另外一队所做的辅助尚算不错,成功地扰乱了水寒衣的计划。水寒衣得失心太重,顾虑太多,在追寻凌中南的下落和守卫古门中左右为难,顾此失彼。 连连受挫后,那极端的个性就越发严重了。 他虽有万千手段,但一人独大时却不懂恩威并施笼络下属,失利的部将被他毫不留情地斩杀,他如同一个困守孤城急红了眼的将军,以最惨烈的方式赢得信心,但实际上,只是自欺欺人。 古门中的内应源源不断地将这些情况传递出来,说水寒衣如今枯瘦如柴面色枯黄,内心也是病入膏肓,太过一意孤行,已然摇摇欲坠,不知何时便会倒塌。袁玖虽有预料,但他恐怕水寒衣还有后招,时刻提醒自己小心谨慎,万不能掉以轻心。 毕竟,那是曾两次将自己逼上绝路的人。此时他虽占优势,但只要有半点儿漏洞,就有可能让对方翻盘,到那时,将是绝对的永不超生。 十天后他收到各路报捷,众手下已按计划将拿下的地盘完全控制。袁玖大喜,召集各路留下适当人手,然后一齐赶往古门总坛城外的密所会面。 袁玖发觉,他的手指竟兴奋地颤抖——因为一旦顺利,这将是为准备最后一战的会面。 袁玖到达密所时已近中午,此前莫竹青的人马已先一步抵达,备好了一切,大伙好好吃了一顿,算是庆功宴。孟散丁雁翎因为离得远,要晚些才能到。 黄昏时孟散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什么都未收拾便急急跑去见袁玖。一进院门,见袁玖倚在花丛边的栅栏旁,轻抬左手,小臂上停着他那只信鸽。 顺了顺雪白的羽毛,他从小口袋里取出一粒粒食料喂它。信鸽坚硬的喙一张一合吃得认真而执着,袁玖低头盯着它微笑,时不时努努嘴逗它,极尽温柔。 夕阳下的景象几乎让孟散看呆了,落日余晖洒在那和睦完满的一人一鸽身上,简直绝美。尤其是袁玖眉眼间无意留下的怜爱,几乎叫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那眼神虽不是看他,可那温暖的能量仍是传达到他身上,透过皮肉,传进血液,融入骨髓。 与此时的夕阳一样,绵长舒适;也与夕阳的美感一样,可遇不可求。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扶着月亮门,贪恋地想要时间静止,让这一刻的袁玖永存。 袁玖却恰好转过身,看到他,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随即抖抖手臂放白鸽自去转悠。 “回来了?” 没有惊讶,喜悦也不甚明显,只有一份踏实和安然,就像最平常不过的早出晚归,夫妻间互致的问候。这一刻孟散有种错觉,仿佛他们一直相守,从未离开。 他点点头,上前几步,看看在脚旁跳动的雪白信鸽,笑道:“教主还真是喜欢它……” “那当然了,所有人都不在的时候,只有它陪我。” 孟散一怔,往日的经历浮上眼前,顿生自责。 袁玖又道:“你也要对它好,否则你信里的情意,我就都看不到了。” 孟散一阵恍惚,心中五味杂陈,而行动已胜过思考,猛然将袁玖抱在怀里。刚一抱住他就愣了,随即后退一步,看向袁玖的肚子。他衣衫宽大,无法看得太清,这么想着,手就伸了上去。 近七个月,圆圆滚滚的隆起,却不甚大。孟散继而松开手,吻住他,千言万语无法说出,只能用这种方式将自己的急切传递。 阵阵喘息在两人间游走,几欲窒息。孟散近来才有这样的体会,原来对一个人的思念,真能强烈到用极单纯的身体行动来表达。紧紧抱着袁玖还仍然一次次地将他拉近自己的身体,仿佛想要两人的血肉镶嵌。他以为自己疯了,疯到在这个世上只认得袁玖一人…… 暂时将一切抛在一边,整夜颠鸾倒凤后,袁玖将破碎的思绪一一拾起,终于发觉自己忘了件很重要的事。于是早饭后他特意支开孟散,前去看望凌中南。 一路走过去没见几个人,莫竹青必定是昨晚与丁雁翎大闹一场,此时尚起不了床,可郁景兮和秦虹瑶也不见人影,让他不由地有些疑虑。 一进屋,那人身着中衣坐在床边看书,刚起的样子。凌中南见是袁玖,便把书放下,本能地弯了下腰,双手也放在身前,像是想要遮盖肚子。 这么一来反而引得袁玖去看,一看之下就有了比较,结果就是袁玖诧异了,并且自卑了。他俩怀胎的时日相仿,怎么凌中南的肚子简直有他的一倍大? 怀着这份质疑么,他下意识地想摸摸自己的肚子,但忍了又忍,终于将半抬起的手放了下去。 于是他干脆搬了把椅子坐在凌中南对面,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从头到脚认认真真地观察起来,神情时而严肃时而玩味。凌中南只好移开双眼,眼观鼻鼻观心,但那道视线实在太过赤裸,弄得他浑身不自在,只能僵着,两人的气息流动也尴尬起来。 当然,只有凌中南觉得尴尬,袁玖看得很是大方自然。 凌中南身体由僵直变得酥麻,又因一动不动,腹部很不舒服,但他不愿在袁玖面前示弱,只好苦苦坚持。偏偏袁玖看得起劲儿,完全没有结束的意思。时间一长,好似变了味儿,让凌中南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尤其要命的是,曾经与袁玖床上大战的记忆碎片竟被串联了起来…… 两腿间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挺起,他脸涨得通红,又赶紧强状无事。 袁玖是行家里手,何况这位的性情身体他熟悉非常,只看一眼,就都清楚了。于是他翘了翘嘴角,站起来拉拉衣服,道了声“好好休息”,便回身出门。 可谓来得诡异,去得也诡异。 凌中南张张嘴想拦住他,却又作罢。 他想问问水寒衣的情况,可也清楚就是问了,也未必能从袁玖口中听到实情详情。 袁玖其实没走,在窗外站着,透过窗户缝往里看。果然,见凌中南自己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扶着后腰挪到床头靠着,挺着大腹,一只手不情不愿地伸向腿间。 袁玖意味深长地笑笑,转身要走,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凌中南不是不行么?怎么突然又行了?! 他来到郁景兮屋里,想就自己的疑问听听大夫的看法。结果发现孟散也在,原来在他去找凌中南的这段时间内,孟散正在向郁景兮询问解毒的进展。 袁玖心里一滞,莫名的愧疚涌了上来。 但看孟散的脸色,便猜到了大概是没甚进展的。 抛出问题,郁景兮又是一番诊视,随即告诉他不用担心,他不太显怀只是因为腹中的胎儿有些小和胎位问题,但胎儿很健康;可凌中南不一样,他一则胎水过多,二则服用大量药性过猛的补品,导致胎儿虚长,并不是真的健康。可他若不服补药,又恐怕滑胎,实在无可奈何。袁玖先放了心,随即又同情起凌中南。然而凡事皆有定数,他今番的劫,恐怕就是要还从前的债。 随后袁玖开始与众将部署最后一战的打法,提了数个方案,各有优劣,一时无法决断。毕竟事关重大,他的每一步棋,都必须力保天衣无缝。 然而几天之后,侍卫突然来报,水寒衣带了大批人马正在接近密所,大约有一刻就能抵达。 众人大惊,密所极其隐蔽,水寒衣是如何得知,并且能行进到此处却不被发现?更重要的是,大量下属此时正在外与古门的势力周旋,密所中因是短聚,人员缺乏,以寡敌众恐怕很吃力。 厅中一片寂静,袁玖皱着眉,略一思索,当机立断。 “按之前的分队,竹青你们带着凌中南立刻离开,决不能与水寒衣遇上!” “属下遵命!” 莫竹青领命而去,孟散道:“教主你先走,属下带人守在这里!” 谁料话音未落,袁玖便向他投来一道极为狠厉的目光。 孟散一怔,背后突然一凉,更有些疑惑,难道他又做错了什么? 果然,只见袁玖一拍桌子,语气已是极怒,“孟散,我命你立刻追捕秦虹瑶,若是抓不到人导致计划失败,你就永远别来见我!” 第55章 惨痛的后手 那日脑中一闪而过的疑虑坐了实,偏又扯到孟散,袁玖又气又恨。然而大敌将至,私事无暇顾及,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想出最佳的对敌之法才是关键。 将密所大部分人手分给莫竹青和丁雁翎,叫他们带着凌中南和郁景兮离开,郑重吩咐,凌中南固然不能丢,但保证郁景兮和他的孩子安全,则是更重要的。 紧接着又调了少部分人跟孟散一起追捕秦虹瑶,这个命令下得坚决,孟散的心情也很复杂。可他没得选择,不管作为袁玖最信任的下属还是他最深爱的人,都必须全力以赴。 时间紧迫,什么话都来不及说,但他什么都明白。袁玖这样部署,明显是要自己留下亲自应战,可密所中的部下已差不多派完,他孤军奋战,面对有备而来并几近疯狂的水寒衣,简直是…… 已经出了密所的孟散使劲儿地砸了砸自己的脑袋,总是想着袁玖,总是无法集中精神,这样下去,怎么能有精准的判断?又怎么能完成任务? 方才袁玖气急败坏地对他说,抓不到人就永远别回来。 那就相信他,然后,绝不再让他失望。自己种下的祸因,就由来自己解决。 袁玖的判断没错,向水寒衣通风报信的人正是秦虹瑶。 莫竹青对她确实有防范,但却忘记了她的身份,低估了她的实力。她统领古门所有密探,在潜入侦查逃逸方面十分擅长,之前几次逃跑未遂都是佯装,实为探清常教内部的实际情况。后来她震惊地发现凌中南竟然在此沦为人质,还身怀有孕,心里一琢磨,便明白了他跟水寒衣的关系。 她不动声色,眼见古门江北各大分舵一个接一个沦陷也沉得住气,最后终于等到了机会。 近日袁玖周围人手不足,且接连成功后众人多少有些浮躁情绪,她便趁机将一切报给水寒衣,并拟定了详细的潜入作战计划。 孟散在古门隐藏三年,与秦虹瑶相处三年,无论是古门常用的战术还是秦虹瑶的作战方法他都十分了解。水寒衣前来救人,必定会四面包围,从一处打开缺口,而秦虹瑶则一定会守在那个缺口为援。能作为缺口的地方,也一定是最方便逃走的地方。 带着几名手下来到密所后方。考虑到凌中南的身体,走水路不可能,山路过于崎岖,绕山而行又太远,前方则是宽阔平坦的空地……似乎都不合适。 停下脚步,他藏身在一处茂密的草丛中,将周围地形又细细看了一遍,究竟是哪里想错了? 看看日头,一刻钟早已过去,密所虽然不远,但建在山坳深处,此地根本看不到。不知水寒衣是不是已经带人突入,不知袁玖现今如何,他攥紧拳头,才平静不久的心又慌了起来…… 焦急中一个念头突然闪现。 地形虽不便逃脱,却占有数量上的优势,如果他是水寒衣,最好的办法就应该是……一旦成功,不仅不着急走,反而还会留下来仔仔细细地收拾残局。 孟散背后阵阵发凉,惊出一身冷汗,袁玖现在……实在太危险了! 对那人的执着胜过了一切,他无法想象如果连那人都不存在,这个世上还能留下什么。 二话不说,他快步跑向密所,手下人不明所以,也跟上去。谁料他们刚跑出不远,突然从密所的方向传来轰隆隆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房屋坍塌的声音。 孟散吓傻了,呆呆地站住,眼花耳鸣,心口绞痛不止。 然而只是一瞬,他就以更快的速度冲了过去,拼命地想要投入那不知名的危险和恐惧中,仿佛不是主观意志,而是身体的本能行为。 他的教主,他的青玉,他深深牵挂的爱着的人,他的一切…… 他害怕可能出现在眼前的事实,害怕也许即将被证实的猜测,但谁也无法阻挡,那不顾一切地想要立刻见到那个人的决心。 飞奔进山坳,密所已成一片废墟,地上满布着横飞的血肉,有辨认不清面目的脸,有残缺不堪的身体,还有人被压在坍塌的房屋下,活着,却没有力气求救。 放眼望去,却没有袁玖。 孟散冲过去,手脚并用试图推开残骸,也许袁玖就在里面。 他这疯狂的举动解救了一些人,也累及不少人伤得更重。他很快便浑身是汗,越是担惊受怕,就越要用不停歇的行动来掩饰。可谁知袁玖没找到,却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人。 秦虹瑶被压在一道房梁下,一息尚存,神志清醒,只是伤重导致无法动弹。 她惊讶地看着孟散,随后缓缓闭上眼,面带惭愧。近来她内心不断起伏,虽被孟散说服为袁玖疗毒,可立场的敌对一次次使她动摇。眼看着古门摇摇欲坠,她不但没有作为,反而还当了帮凶? 她一直被深爱的人利用,那自己为什么不能反过来利用他? 所以她密谋了一切,可仍是功亏一篑。她以为自己即将死在这里,不想却在这时见到了孟散,一个她很想念,却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人。 孟散也怔住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要找的人,就在眼前。 可此时任务对他来说早已不重要,蹲下身一把抓起秦虹瑶的衣领,急切问道:“袁玖呢?!他在哪里?!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秦虹瑶痛苦地皱眉,密所爆炸弄得她浑身是伤,如今被黑色夜行衣掩盖得看不清楚,孟散也没空关心她的伤势,想到这里,心中更是痛苦。张张嘴想说话,却根本发不出声,大概嗓子也受了伤。 身心的折磨让她几近绝望,孟散虽在身边,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很远很远。 张开眼看着这让他又爱又恨的男人,泪水夺眶而出:你究竟有多爱袁玖?竟会为他失控至此……可你不知道,将密所搞成这样的,正是你那揣着玉石俱焚的心思提前就备好炸药的教主…… 孟散瞪着通红的眼,怒极的质问几乎将心肺都震了出来,秦虹瑶只是默默流泪。 抛下她继续去找,几个手下齐心协力,可终究一无所获。他脱力地坐下,双手搭在膝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虽说找不到也是好事,可袁玖又会去哪儿? 胡思乱想已是无用,联络了莫竹青,终于在三天后收到回信,说明了会合的地点,并且说袁玖也在。至此,他那死了三天的心终于又活了过来。 秦虹瑶经过简单的治疗,性命无忧,但右腿被压断,身上有几处炸伤,并且还是说不出话。 处理伤口时两人难免尴尬,但人命关天,孟散也顾不得这些。也好在此人是孟散,秦虹瑶即使不情不愿,勉勉强强的也接受了。 马不停蹄跑了一天一夜,孟散一行人终于到达。眼前的小院不大,却贵在偏僻宁静。这一路上所有住处都由莫竹青安排,无论情况如何危急,他总能做得细致周到,让人不得不佩服。 急切地冲了进去,第一句话便是“教主在哪儿”。 莫竹青说人在屋里,孟散立刻就要去见,却被莫竹青挡住了去路。 孟散一顿,莫竹青的面无表情不仅压下了他的兴头,更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莫竹青道:“你听我把话说完,教主的情况不好,而且还吩咐我不要告诉你。” 孟散哑然,这才静下心思四处看了看,意外地发现,齐江天竟然也在。 却说那日袁玖只留了三名侍卫在身边,加上他一共四人,通通易容成了凌中南的模样。 秦虹瑶引水寒衣进来时,密所却已成为一座空城。此前水寒衣无数次遭遇到这样的结果,眼看又是一场空,他恼羞成怒,誓要将整个密所翻个底朝天。 突见一个貌似凌中南的人从不远处一闪而过,他追过去,却什么都没有。身后一动,他转身,竟又看到了个熟悉的背影,然而他总是慢一步,能看到,却抓不着。 他气急,叫手下人进内同时搜索。猜到是有人易容成凌中南,便憋着股劲儿,无论有没有真的,他都要将那些胆敢假扮凌中南的人置于死地! 袁玖玩起了你追我躲的游戏,眼见水寒衣上钩,便吩咐手下在安全之地等待,自己点燃了密所地下所埋炸药的引信——这是他的后手,除莫竹青外,谁也不知道。 大部分人被困在这里,或死或伤,水寒衣不知怎么竟命大地跑了出来,联合包围密所的其他属下继续追杀袁玖。虽损失了不少人马,但仍然占据优势。 袁玖带着手下边跑边打,情况十分不妙。 随后齐江天又一次从天而降,有他相助,又靠着手下殿后,总算安全逃脱。 原来齐江天担心郁景兮,几次写信问他在哪儿,郁景兮不耐其烦,又怕漏了袁玖的行迹,便打了个隐语,心想他若猜到就猜到,猜不到便就此作罢。 可终究是心有灵犀,齐江天读懂了,将冬儿和勤儿托给邻居后,前来找他。 途中正巧遇到莫竹青,终于见了人,齐江天放下心,郁景兮却说自己不要紧,袁玖才是真的危险,要他前去相助。齐江天便继续赶往密所,这才得以在路上帮到袁玖。 脱离了危险,二人一路狂奔。 袁玖担心那三名手下恐怕凶多吉少,却忽视了自己的身体,突然眼前一黑,从马背上摔了下去。齐江天大惊失色,缰绳收住下马查看,才发现人已昏了,猩红的液体正顺着大腿缓缓流下。 第56章 情话与抉择 “教主自打怀胎以来一直在做什么你很清楚,能坚持到今天才出事,简直是个奇迹。他昏倒见红后又在马上颠簸了半日,前夜我和郁公子联手忙了整整一个晚上,总算勉强保得胎儿平安,教主的身体也是直到今早才稳定下来。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风寒竟然又再次复发……我等惭愧,至今尚未找出解毒之法,再这样拖下去,我真怕教主会……” 孟散守在袁玖床前,脑中反反复复都是莫竹青方才的话。睡梦中的人那苍白的脸色和嘴唇,堪比他身上雪白的中衣。曾经那样强大潇洒的人物,一旦倒下,反而要比一般人更加脆弱。 一手轻拢那人的头发,从额角开始细细抚摸他的面颊。回头想来,他们虽然相处了多年,却很少有如现在这样静静陪伴的时刻。 多想和他靠在一起心无旁骛地聊天喝酒看风景,可存在于脑中的过往,却只有互相伤害。 那一夜的背叛,一剑的伤痕,临盆时绝望地逃脱,以及后来持续了很久的冷漠和疏离。他们之间,何时连一点点美好的回忆都成了奢求?他们今后,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弥补曾经的遗憾么? 孟散吸了吸鼻子,及至看到袁玖脸上接连落下的点点液体时,才惊觉自己竟然流泪了。他连忙转过头,捂住双眼,此情此景,心中一空,便再也无法克制,低声呜咽起来。 眼泪很快从指缝中渗出,灯罩里的烛光晃了晃,时明时灭,更添几分哀愁。 过分投入呜咽和抽泣,孟散并没发觉,床上的人已经醒了过来。袁玖也迷蒙了好一阵,看到孟散时还以为是做梦,随后意识清明了,才发现那人竟然没出息地在哭鼻子。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收好你的眼泪,等我死了再流个够吧。” 没好气地说着风凉话,孟散一怔,舀开手,见床上那人眼睛睁着,似乎正在看他笑话。他赶紧抹了把眼泪,把凳子往前挪了挪,“教主醒了?有没有哪儿不舒服?我叫莫竹青来看看。” 袁玖摇摇头,“除了累,没别的感觉,”他木然地发了会儿呆,叹道:“这次总算是有惊无险啊……” 孟散没接话,因为他不知道这个有惊无险指的是没让水寒衣得逞还是保住了孩子,也或者兼而有之。袁玖看了看他,突然严肃地问:“秦虹瑶呢?” 孟散一怔,他家教主实在太尽责了,刚刚醒来就等不及要办正事。 “已经抓到了,现在有人看着她。” “原来她还没死……”袁玖喃喃自语。 “她虽然没死,但伤得比较重,而且不知是什么原因,至今说不出话来。” “你心疼了?” 孟散愣了愣,无奈地低下头,“教主别再取笑属下,属下……”只会心疼你一个人。 “那么……”袁玖拖长了调子,“你觉得该怎么处置她?” “一切听凭教主吩咐。”孟散恭恭敬敬地回答。事到如今,他哪里有立场再次求他饶秦虹瑶不死?他也已渐渐明白,人无完人,想要单凭一己之力顾全所有,是根本不可能的。 袁玖似乎对他的答案很满意,不再说什么。两人一时都沉默了,大眼瞪小眼,静等时间慢慢流逝,气氛不仅不尴尬,反而很是安然祥和。 但方才孟散内心的忧虑和烦躁却渐渐地再次蔓延,这几个月,甚至这几年以来,袁玖几乎一直在摧残自己的身体,而他这个所谓的爱人,又为他做过些什么? 想起之前他炸掉密所玉石俱焚的举动,实在令人后怕,如若当时出一点儿岔子,那岂不是…… 孟散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有些话,必须告诉他。 一手伸进棉被,他找到袁玖的手,握在掌中,几乎没什么温度。 “你吩咐莫竹青不要将你的情况告诉我,可他还是告诉我了。你总说别人傻,可你自己也不聪明,你以为瞒着我我就不会担心了么?你的事,如果我不帮你分担,还有谁能帮你分担?如果我也瞒着你我的一切,你会怎么想?你会好受吗?” 袁玖心中不由地一震,在他的印象里,孟散只会跟他拌嘴调侃闹别扭惹他生气,对这种温柔体贴情真意切的表白,他简直想都没想过。然而一朝听到,则不仅是受用,更是深深地感动。 正如他所说,在他们分离的日子里,在他想不通他究竟缘何背叛的日子里,他即使强打精神毫不在乎,但心里的苦,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所以当他知道了真相,哪怕如今身中剧毒,却也解开了心里的死结,比起以往,他轻松得多了。 孟散见他不言语,着急了,便直接压下来抱住他的上身,声音颤抖着,“如今古门实力大不如前,你就答应我一次,今后有事都叫旁人去做,你且歇一歇,等孩子生下来再做打算好吗?这样下去真的不行,太危险了……” 宽阔结实的胸膛和恰到好处的体温萦绕在自己身上,很舒服;他诚恳的话语也让自己清清楚楚地体会到,自己是被关心、被爱着的。 或许他要的真的不多,或许只是在这一刻,他已经满足了。 怕再这样下去会贪恋这个怀抱,袁玖主动推开了身上的人,笑道:“压得我喘不过气了。” 孟散仍是恍恍惚惚的,抬起身子,见袁玖的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却是那样晃眼,那样美。 袁玖撑着身子坐起来,“不是我不答应你,只是我身为一教之主,自当以教中大事为重,如今正是关键时刻,怎能半途而废?哪怕……哪怕要以我全家人的性命为代价,我也甘愿,因为这是我的责任。如若不能光复我教,我这个罪人,还有何脸面活于世上?” 孟散大吃一惊,之前袁玖尚且担心孩子们的安危,可不想如今竟有了这样的想法! 而袁玖却不是不顾孩子,而是被孟散当日“无论如何也要抱住孩子平安”的话提点,有了自己的抉择,也做出了最坏的打算。 “我总在想当初留下腹中这孩子是不是做错了,如今看来是对的,它很好,没有束缚住我的脚步,哪怕不知今后结果如何,我至少能给他个出生的机会。然而他们究竟能活多久,我们一家人今后是否有命一起生活,就看造化了。”袁玖浅浅地笑着,反握住孟散的手,“小散,我真的没有选择,你不会怪我吧?” 孟散心中一滞,张张嘴,惊喜交加。袁玖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经意叫出了那个久违的称呼。 他露出一抹了然,“是了,你不喜欢我这样叫你。” “不,不是的!”孟散连忙反驳,生怕这突来的幸福会转瞬不见,“我喜欢,我喜欢你这样叫我!只有你能这么叫我!你……再叫一次好么?” 袁玖欣慰地笑着,宠溺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声音低沉而轻柔,“小散,小散小散小散小散小散……” 孟散被强烈的幸福感包围,不知袁玖究竟叫了多少次,总之在数不清的时候,他就抱住了他。终于明白,虽然同样面对灭教之仇,可无论是压力、责任,还是痛苦,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比得过袁玖。他在身为教主和爱人、父亲的角色中贪心地寻找两全,终究还是到了必须抉择的时刻。 如今他已然下定了决心,选好了,接着就轮到自己。 不想让他和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出事,更不想看着他一辈子活在悔恨与自责中。那么自己……就只有倾尽全力去实现他们的两全。谁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呢? 袁玖缓缓抚摸着他的后背,语气里带着些怅然和悔意,“如果我以前不那么风流,不那么胡来,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是我不好,连累了你们,连累了所有人……” “不是,不是的,”孟散使劲儿摇头,“你没有连累我们,你很好,我喜欢,最喜欢这样的你……” 将下巴枕在那人肩膀上,吸着他肩窝里风尘仆仆的温热气息,袁玖整颗心都软了下来。几天前出事的时候,他是打算回头将孟散好好教训一顿的。这个想法在他昏迷时仍然清晰地摆在脑海里。可一觉醒来,居然看到他坐在自己床头哭泣,顿时便失去了所有的坚持。 他从来也没有想过,竟会有一个男人为他流泪。 还有什么好怀疑的,这不正是他苦苦寻找又不甚明白的真爱么? 虽然面临死别,可他终于找到了真心相爱之人,并且孕育了他们的孩子,只要复仇成功,他的人生就值了。拥有过了,体会过了,怎么会不满足? 第57章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水寒衣灰头土脸败兴而归,浑身煞气极重,如同地狱里的十殿阎君,另手下人无一个敢靠近,更没人敢跟他搭话。一路回到古门,对下面什么吩咐也没有,就又将自己关在药庐里。 回想这两个多月来无数次被袁玖戏弄,每每以为找到了凌中南,结果总是扑空;此次得秦虹瑶里应外合,本以为胜券在握,无奈却最是损失惨重。 如今的袁玖,一定在一边极尽可能地折磨着凌中南,一边极尽可能地嘲笑着他…… 狠狠攥紧拳头,愤怒地朝空中胡乱挥舞,渀佛袁玖就在他面前。 可这样的发泄只会适得其反,胸中的憋闷越发强烈,耳边是袁玖猖狂放肆的大笑,脑海中是那张很美很美,他却恨不得亲手撕成两半的脸。 气得身体剧烈颤抖,呼吸困难,他猛地大叫一声,运了超过十成的内力一掌击在墙壁上。 好在石质的墙壁结实,没有坍塌,却被打出了个又大又深的坑。这招已是他的极限,他喘息粗重,身体顺着墙壁滑下,跪在地上,仍是气不过一拳砸下去。 这次未运内功,手背免不了破裂出血。 “袁玖……袁玖!若不将你碎尸万段,我水寒衣誓不为人!” 他最近精神一直很差,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大伙儿又吓了一跳。原本就瘦的身体如今似乎只剩下了一把纤细脆弱的骨头,眼窝深陷,面无血色,曾经漂亮的五官如鬼魅般令人恐惧。 坐在宽大的木椅上,更显得他无比单薄,领口上露出细长的脖颈和干巴的锁骨,渀佛只要轻轻一捏,就能应声折断。 他将底下所有人看了一遍,大家不禁打了个颤。那看到谁就要吃了谁的眼神,实在太可怕了。 “我知道,你们其中有不少是孟散的亲信,我古门的行动一再受挫,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奸细所致!今天我一定要把你们揪出来,让你们尝尝背叛的下场!” 嗓音细而冰冷,渀佛兵器与金石相撞,挂着深深的寒意。厅里宽阔,隐隐有些回声,乍听之下,好比地府勾魂引路的银铃,让人毛骨悚然。不管究竟是不是奸细的,都不由得汗毛倒竖。 所有人都知道,如今的水寒衣已经失去了理智,为了满足他越来越空虚的渴望、无处发泄的仇恨和一再受挫的灰心,他一定会宁可错杀千人,绝不放过一个。 整整三天,几乎不眠不休,他亲自盘问了古门总坛上下所有人,连厨子杂役也不放过,然而结果却很不尽人意。每个人身上都有解不开的疑点,却也合情合理,而那些言辞闪烁心虚结巴的,更多的是因为慑于他的煞气,恐怕一句说不好便会一命呜呼。 纵然想要宁枉爀纵,但他也不至于疯到那个地步——曾经向他进言暂时放弃寻找凌中南,以古门大事为重的人都被处死,无论是何原因但凡任务失败者也被处死,这还不算那些任务中牺牲的,他若再不收手,恐怕不用袁玖费力,古门就能被他自己一锅端了。 可他终究不甘心,又亲自搜了所有人的房间,滴水不漏,结果仍是毫无线索。 真是奸细的话,怎么可能隐藏得如此严密? 心里的怒火越烧越旺,却偏偏无处发泄,眼前的好酒好菜十分扎眼,他气得一把掀翻桌子,不待碗碟打碎的刺耳声音结束,便又跌跌撞撞地跑进药庐,继续将他一贯视为珍宝的药材和瓶瓶罐罐一通摔砸,转眼间,偌大一个药庐已被他砸得稀巴烂。 突然间想到什么似的,他抓起角落里的一个蓝色瓷瓶,紧紧捏在手里,愤怒地看过几眼后,一甩手扔进正中的炉子,然后点燃炉火,等着里面的药燃烧殆尽。 他终于觉得有些畅快了,坐在烧得正旺的炉火边,发出凄厉可怕的笑。 渀佛已经看见了袁玖是怎样一点点受尽折磨,然后死在他的手上…… 那个瓶子里,世上唯一的“五度春秋”的解药已经毁了。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苦心制成,即便袁玖找到了解毒的方子,也没那个命再等一年。 他紧紧攥着拳头,袁玖啊袁玖,你认输吧,你的命早在几年前就已掌控在我的手上了! 如今你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徒劳,我要让你和最爱的人隔膜一世,天人永诀,和自己的孩子骨肉分离;我要让你尝尽人生最惨的失败,以及最深的痛苦。 自打凌中南被掳走,水寒衣便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心思更是比以往扭曲了许多,无论身体还是内心,都已呈病态。古门中人都在暗自盘算他究竟何时会油尽灯枯,然而他却被系在凌中南身上的意念支撑着,被对袁玖的恨意强逼着,每日顽强竖立着那内里早已掏空的破败的躯壳。 在追查奸细不顺,情绪十分不佳的时候,手下人又来报告了一件颇不合时宜的事。 说的是古门中威望极高的堂主刘达,因为母亲笀诞将至,决定大摆三天筵席为母亲贺笀,并且广发请帖宴请古门中大小人物。可关键的是,他将但凡能想到的人都请了,甚至还专门给最下层的小卒们设了席,却正好“无意”地漏掉了水寒衣。 听完之后,水寒衣冷笑起来。 他杀了七个堂主,但即使刘达对他很不满他也没动对方,就是因为他处事稳重,威信甚高,并且忠心耿耿,可没想到一向忠诚稳重的人,竟也开始动歪心了。 “要给他母亲祝笀是吗……”他喃喃自语,撑着干瘦的身体从床上爬了起来,“哼,去给我把他全家老小抓来,我倒要看他还能给谁祝笀!” 手下领命而去,趁刘达外出,不到一个时辰就顺利完成任务,水寒衣很高兴,等着对方上钩。 可结果却恰恰相反,刘达不仅没来找他,反而率领自己的亲信部将,在当夜倒戈叛变。 在府上集结完毕,他带着人马直接攻上水寒衣所在的总坛。人心向背,古门中真心忠于水寒衣的简直少之又少,刘达一呼百应,很快就得到了更多归附。 水寒衣丝毫无惧,此时此刻他不仅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将所有人都视作了敌人。 要说刘达的的确确是忠心,他知道水寒衣手段极端,又不听劝,眼看古门摇摇欲坠,便想以母亲笀宴为名目,避开水寒衣,跟门中将士恳谈一番,至少要让大家团结一心,不再有怨言,然后再一同商讨应敌之法。谁知忠心尚未实现就被打坐奸佞,更将家人也连累了进去。 愤怒之余,更是深深的心寒。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在他眼中,水寒衣就是古门的妖孽。 怀着一颗赤胆忠心忍辱负重却被污蔑至此,忍无可忍,只有揭騀而起。他不能再愚忠下去,有水寒衣在的一天,古门只会继续败落。 刘达势如破竹,杀进古门总坛如入无人之境,水寒衣这才明白,仍然留在自己身边的这些人,恐怕不是不能抵抗,而是不愿抵抗,又或者……孟散的奸细就在其中。 但单用这样的阵势就想吓退他,简直是做梦。 傲然立于门主高位上,虽然瘦骨嶙峋,气势却十分震人。 “刘达,你自诩忠心耿耿,今日却终于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了吧!” “哼,”刘达一脸轻蔑,“果然是小人,时至今日仍不识过错,不知悔改。古门百年基业,断然不能毁在你手上!今日,我便代蘀门主清理门户!” 水寒衣冷笑,“整日将门主挂在嘴边,可你们究竟有多少人是真心为他着想?简直笑话!” “别人我不管,但我刘达此生一心忠于古门和门主,天日可鉴!门主一向英明,却被你蛊惑,不再听旁人进言,做了多少错事,这才会有如今之危!” “荒谬!几年来我苦心为门主图霸业,难道是错?!” “你错就错疑心太重,好大喜功!”刘达声如洪钟,朗朗回响于大厅之上,“要图霸业,岂是用那些阴谋诡计一朝一夕可成?多年来我古门与常教并立,威慑整个武林,即使不做盟友,也断不可敌对。你倒行逆施,在外造下无数无辜杀孽,在内屠戮多少门众性命,令我古门气数大损。如今只有除了你这妖孽,方能峰回路转,你且纳命来吧!” 一边是斗志昂扬志在必得的讨逆之师,一边是破败萧索众叛亲离的光杆将军,高下立见。 水寒衣急怒攻心,早已失了章法,拼命抵挡一阵后,看着那些曾经他以为绝对忠心听命于他的属下,一个个从勉强敷衍转为纷纷离他而去,仰天长叹,紧接着狂笑不止。那些愚蠢的人啊,你们永远永远都不会懂,若不是因为凌中南,管他什么古门什么霸业,在他眼中不过狗屁不如! 趁机避过穷追猛打的人,他潜入凌中南的卧房,打开衣柜,将几个月前藏在里面的一身婴孩穿的小衣物取了出来,放在包里裹好。他曾向门中的缝补婆请教,然后自己摸索着忙了十几个晚上,一针一线,不知将手指扎破了多少次,重来了多少回,终于将这套衣服缝制成了,期待着孩子出生时就能穿上。 他没有告诉过凌中南,希望到时能给他惊喜。 感慨过后,他收起心中的怅然悲痛,拉开抽屉里取银子,却因为力道太猛,将最底下的暗格也带了出来,他蹲下捡起掉出来的黑色木匣,细细端详。 凌中南曾说这是古门的秘密,除门主外,谁也不知道,但凡看了的,更是要一律处死。 很明显,这木匣绝不简单,如今危急关头,他索性带上它一起潜逃,且看能有何用处。 刘达大获全胜,众人欢欣鼓舞,上下团结,一切听凭他吩咐。 他一扫水寒衣在时古门那阴霾恐怖的气氛,放出话来,要齐心协力救出门主,光复古门,并仔细策划了十天,决定从江北五大分舵开始,稳扎稳打,将失去的地盘和人马一点点讨回来。 古门士气大振,势单力薄人手不足的常教在他们眼中简直不堪一击。 然而就在此时,刘达却在自己卧房中意外地遭人暗算,出师未捷身先死。 第58章 极乐与托孤 袁玖将密报看过一遍,满意地笑了,随手递给身边的孟散,“做得好,水寒衣失踪,刘达被害,古门中再无能独当一面之人,必定大乱,如若能将嫌疑指向那几个尚算有用的堂主,让他们互相猜忌,内讧起来,就最好不过了。” “这个属下明白,当日的书信里已吩咐他们这么做了。” 孟散转身将密报放在灯上烧了,仔细一看,信上写的不是普通文字,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图形——做探子买卖,往来间必有自己的一套语言法则,唯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分辨。 “还要注意追查水寒衣的行踪,”袁玖又道,“他们自己也不可掉以轻心。” “教主放心,我每次都将消息发到环春馆,他们前去消遣时,从那些不知情的姑娘手里获得,用的也都是只有彼此才懂的暗语,一定安全。水寒衣前阵子一番彻查,不是照样空手而归么?” 孟散露出骄傲而狡黠的笑,袁玖眯着眼看他,调笑道:“虚情假意地利用那些身世可怜的姑娘,你也好意思笑得这么开心?” “能为教主做事,属下自然开心。” “哼,”袁玖冷笑,“我看这是偷腥之后,餍足的窃喜吧?”他倾身上前,将胳膊肘搭在孟散肩上,细长的眼角轻轻挑起,不怀好意地笑着。 “属下惶恐,”孟散连忙做谦恭状,“属下自与教主相好,是既不敢想,也没必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袁玖刚显出些受用神色,就听孟散又道:“难道……教主对自己不自信么?” 袁玖一愣,故作怒意,“信口胡诌,实在该打!” 他抬起手作势要招呼上去,却被孟散抢先一步抓住,又将人往怀里一带,揽住那较以往粗壮了许多的腰身,将双唇压上去,“教主尽管口是心非,我知道你舍不得!” 两人相拥而吻,无限缠绵。孟散清楚袁玖的身体无法进行太多,便一点儿也不贪心地在最合适的地方停下。四目相对,黑亮的眸子里只有对方的存在,何等美好。 袁玖脸色微红,眼中泛着点点情动的痕迹,据说怀胎之人较平日敏感,难道真是如此?至少孟散的技巧一向平平,谁料如今,不过随便吻了几下,他便有些无法自持了。 不再纠缠于此,他缓了缓,突然道:“日后若不在人前,你就像信里那样,喊我表字吧。” 孟散眼神一亮,喜道:“好啊,青玉青玉……”他拥着袁玖的肩,一脸幸福像个孩子。袁玖这么一看,不由地反省,难道自己平时给予他的太少了? 谁料孟散很快便得寸进尺,又将老黄历翻了出来,“我叫你表字,那你呢?” 言下之意,就是要两方平等才好。 袁玖心知肚明地勾起嘴角,这是翅膀又硬了吧? “我自然还叫你小散,无论何时都叫你小散,上次你不是也说过,就喜欢我那样叫你么?” 得意地甩开孟散的手,起身走开不再理他。 孟散无奈,那日袁玖突然那样叫他,他当然高兴。可后来一切转好,他便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如若以后当着孩子们的面,袁玖仍旧“小散小散”地叫,那他这个当老爹的多没面子?! 袁玖在利用刘达的一计上占尽先机,果然不出所料,古门群龙无首,现今最大的几个头目由于利益纷争,闹起内讧,原本已是一盘散沙,如今更加四分五裂,颇有大限将至之态。 江湖上其他曾受古门威逼强迫的门派,此时秉承“墙倒众人推”的传统,都虎视眈眈伺机报复。 水寒衣渀佛真的消失了,探子们追查多日,均一无所获。 但如今他已是孤家寡人,无法再兴风作浪,袁玖也不急着,一边加强内部稳固,保证现今所有实力,一边继续消磨古门的力量。然后准备选个合适的时机,利用凌中南吊水寒衣出来,一击致命。 自上次从密所逃回,静养了十数天,胎儿愈见稳固,肚子也大了不少,一眼看去便是七八个月的模样。上次跟孟散说了最坏的打算,话有些重,弄得两人心情都不甚好,但事实却是近来一切顺利,皆是文斗,无需袁玖亲自体力操劳,两人反倒耳鬓厮磨,过得很是愉快。 孟散一面照顾他,一面帮莫竹青等人研制解药,虽不懂医理,但却将采摘草药、看火清扫、买办东西等杂事一力包办。袁玖虽不言语,但安慰的笑整日挂在脸上,郁景兮也时常夸奖孟散,不经意间便跟齐江天更加恩爱,大有攀比之势。唯独莫竹青没好脸色,远远地看见丁雁翎都要绕路走。 这样的日子可遇不可求,或许是因为袁玖与孟散劫数未完,这夜两人在院里赏月聊天,袁玖却突然昏倒,人事不省。孟散大惊,郁景兮、莫竹青连忙诊治,却一直未查出原因。 莫名其妙地晕厥,用了多少办法均不见转醒。孟散吓坏了,呆立在床前,看着那两人忙碌,冷汗出了一身,才惊觉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哪怕只是喊喊袁玖的名字也好…… 都说相爱之人能心灵相通,他们够爱了,心灵相通,也很容易吧? 默默叫着袁玖,将真心话都说给他听,卧房里分为动静两处,互不侵扰,却共同努力着。 莫、郁二人辛苦一夜,又是诊治又是商量对策,整夜无眠,孟散守在袁玖身旁,更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第二日早晨袁玖终于醒了,却已是病来如山倒,只一晚,便虚弱地起不了身。 他握住孟散的手,虚弱地对他笑,也叫他对自己笑。孟散努力良久,能保证平常神色已是不易,要笑,还真是难为了他。硬生生地扯了扯嘴角,实在比哭还难看。 “好了好了,”袁玖无语,顿了顿,又自嘲起来,“没想到我还没死,你就不听话了……” 孟散心里咯噔一下,那个字对现在的他来说是禁忌,昨晚的状况让他不寒而栗,细细想来,袁玖能那样毫无预兆地晕倒,自然也有可能毫无预兆地就…… 紧紧握住那人的手,他语气哽咽,“别胡说!莫竹青和郁景兮医术高明,一定会治好你!” 袁玖叹了口气,“我虽一直抱有希望,却不得不面对现实,”他拉着孟散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腹部,压着他去感受胎儿的动静,“如今我只求能多活两个月,报了仇,生了孩子,我就满足了。”他望着孟散已经微润的双眼,“你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抚养孩子们长大。” “青玉……”他声音颤抖,心内已是极痛,千言万语,在这人面前却说不出半个字。他已看清了自己的所有心思,不待自己表白,便已将全部的话封死。 “答应我,”袁玖答道,“那么小的孩子,失去一位至亲,还不够苦么?” “可是……”他曾亲口对袁玖说,你生我便生,你死我便死,怎么能够食言? 莫竹青和郁景兮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也不知看了多少听了多少,或许是因为不忍,其中一人咳了两声,将挣扎于两难选择中的人解救了出来。 孟散回头一看,便似看到了救星,兴奋问道:“怎么样?有办法了吗?” 然而事实却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那两人的表情已经能说明一切。袁玖似乎早有预料,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欣然接受。而孟散,却将整颗心摔得支离破碎。 冰冷地沉默一阵,郁景兮走上前,道:“袁教主,我与莫公子决定,一个月之后为你催产。” 袁玖与孟散俱是一惊。 “袁教主你提前毒发,包括昨夜突然昏倒,如今身体虚弱气力衰竭,恐怕皆是因第二次怀上胎儿负担过重。况且你身上的毒会过给孩子,因此催产对你和孩子都是好事。” “胎儿可会有危险?” “教主可会有危险?” 袁玖与孟散异口同声,一个问孩子,一个问大人,两人对望一眼,虽不言语,心内早已万千波澜。郁景兮莫竹青这两个旁观者也甚觉酸楚。 “那时胎儿已快九个月大,只要悉心照料,绝不会有问题,至于教主……”莫竹青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不说不行,“教主身体太虚,强行催产恐怕会有一番罪受,产后……我们自当尽力就是。” “这,这是什么意思?”孟散大骇,莫竹青是说……尽人事,听天命么? “只因这毒……我们至今仍无办法。”郁景兮也是左右为难,看着袁玖的身体一天天破败下去,他既是医者又是朋友却无能为力,实在太难受。 孟散哑然,如此兵行险招,难道袁玖真的一点儿活路也没有了? 此时此刻他该怎么做?多少爱,多少珍惜,多少不舍与痛心,这些东西,能够挽回袁玖么? 曾几次三番地想过去找水寒衣搏一搏,甚至想过私自舀凌中南跟他交换解药,可胜算多少先不论,即便成功了,恐怕袁玖也会责怪他一辈子;更别说在这种时候,他真的不想离开袁玖,更不想让袁玖为他担心。为难至此,他一夜一夜睡不着觉,终究耽搁至今。 突然,袁玖撑着身子从床上下来,在三人不明所以的眼神中,走至莫竹青和郁景兮面前,单膝跪下。莫竹青吓得退了半步,自己也要跪,郁景兮想扶他起来,袁玖双手一拦,将两人都挡住了。 “你们稍安爀躁,先听我说。” 坚持让他俩受这一跪,袁玖道:“今日,我将冬儿和腹中这孩子的性命托付给二位,请二位务必蘀他们解毒,至于我,只要有口气撑过两个月,则此生无憾矣。” “教主你……”莫竹青将袁玖拉起来,方才的悲痛不止已化作坚定不移,“教主放心,我莫竹青若在此立誓,倘若做不到,我誓不为人!” 郁景兮也道:“袁教主,你我朋友一场,你的孩子,我一定将他们亲子对待!” 袁玖双手搭上二人肩膀,叹道:“与你二人相识,乃我袁玖今生一大幸事!”转头看向孟散,那轻松的笑容,渀佛将两人带回曾经无忧无虑吵闹打趣的日子,“小散,我吩咐你的事也要记得做到!” 孟散一怔,方才看他托孤,才终于体会到,袁玖对他和孩子的爱究竟有多深。 过去一直疑心袁玖没有真心的他,是有多笨多蠢? 他攥紧拳头,事到如今,一定要让袁玖安心,一定要时时刻刻与他站在一起。 他决定了,如果真有那一天,他会照袁玖说的,照顾好两个孩子,然后待他们长大成人,就了却残生去陪伴袁玖。他相信,那人一定会在奈何桥边等他,无论多久都等他。 莫竹青和郁景兮退了出去,袁玖与孟散依偎在一起,静静地看着窗外。 曾经在那个小村落里,袁玖也是站在这个位置,手拈早春的梨花,势在必得地笑着,劝孟散跟他共谋传宗接代的大事。如今……春景换了秋景,当初生机勃勃,现下却叶落枯黄一片凄凉。 人,也时日无多…… “小散,”袁玖轻声叫他,嘴角带笑,双目温柔,孟散惊觉,此时的袁玖,要美过平日千百倍。 “小散,我们把冬儿接来吧。” 孟散怔了怔,袁玖径自说下去:“什么都不要告诉她,只是想看看她,再多相处一会儿。我是怕,再不见,就真的没机会了……” 第59章 倒数幸福 一个月,是两人心中幸福的长度,唯有将每一天都填满,才不算虚度。 一起过着普通平淡的生活,孟散感觉得到,袁玖的教主外衣正一点点退下来,至少在他面前,他最真实,没有戒备和压力。这才明白,从前那些高处不胜寒的日子,袁玖恐怕一直过得很辛苦。 不得不说,他是一个率性的人,所以他风流,可孟散始终弄不懂他为何风流。自己这个很明显的例外却得到他如此真心相待,贪图美色的说法不攻自破,更何况说起色,他本身就已天下无双了。 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在某次聊天时,他便故作无意开玩笑地问袁玖从前为何会那样风流。 袁玖呵呵笑着说,断袖之路不好走,上路之前,当然要多找些人试试,经验足了身手好了,方能走得畅快。孟散郁闷地听着这些歪理,坚决认为他言不由衷。 然后袁玖突然严肃起来,连问孟散几遍是不是真想知道,孟散刚开始还欢乐地点头,到后来却被那认真的模样弄得不明所以,更有些心虚。 袁玖叹了口气,托着下巴把脸扭到一边,毕竟一旦说了真相,他面子上是很挂不住的。 “既然你想知道,那就告诉你吧。” 近来袁玖总是用“最后的日子”来定义现下的生活,所以他怕不告诉孟散,会成为终生的遗憾。 “其实……”他的气势渐渐弱了,声音也低下来,“对我来说,你从一开始就是个很特别的人,所以我才将你选在身边。我原以为你一定会被我吸引为我倾倒不能自拔,谁知你却一直规规矩矩,好像我对你只是‘教主’二字,换个人做教主你也一样对他,所以我不甘心,觉得你不是眼瞎了就是太笨了,我要从旁人身上证明自己。” 孟散呆呆地看着袁玖,这个答案太出乎意料了……原来袁玖之所以风流都是因为他?可那古怪的心思与逻辑,他还是不能理解。什么叫从旁人身上证明自己? 盯着袁玖那微红的耳根,他突然隐隐有些明白。 “其实,是想向我证明你自己吧?想以那样的方式吸引我的注意?让我产生一种……‘我和你也能成为那种关系’的期望?” 袁玖露出死活不愿承认的别扭表情,“也许……都有吧。总之第一次那么做之后,就停不下来了。” 孟散点点头,露出理解的神色,心里却在勾勒当初袁玖被无动于衷的他逼得走投无路的模样。 那样的第一次,一定是一边不缀地与他人逢场作戏,一边咒骂着自己。想来也十分可爱,可再往深想一步,便觉得那时的袁玖很可怜了。 “对不起,的确是我太笨,如果我能早些明白的话……” 他轻轻将袁玖抱在怀里,感慨起来,可这样的假设除了徒添伤感外不会有任何作用,所以他只说了一半就停下。总以为袁玖是那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个性,如今才发现,对于感情,他是这样的小心翼翼。 当时他一定在担心对自己直言会适得其反,会连最普通的关系都无法保证。 紧接着想起袁玖颇有深意的第一句话,趁着现下时机大好便连忙问道:“对了,你说我对你而言从一开始就是特别的,是什么意思?” 袁玖将头偏得更厉害,不想搭这个茬。孟散却不依不饶,软硬兼施,终于撬开了袁玖的金口,三言两语将小时候见他与人比武的事说了,然后一再坚决表示,自己当时是为了笑话他。 那时的记忆对孟散来说很遥远很模糊,可在袁玖身上,却是这段感情的发端。 最近这段日子,他扭转了很多从前错误的想法,更重新认识了袁玖。 他的感情深厚而长远,自己望尘莫及,终于明白了,却不知今后还能否有足够的时间报还。 他连期盼一生一世的资格都不一定有,下辈子那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更不可能奢求。所以只想在这一刻握住他的手,抱着他,跟他说话,管他有没有意义。 为了迎接冬儿,袁玖还特意易容成之前尚三平的模样,孟散在一旁看着,便问他为何要改用“尚三平”这个古怪的名字。 袁玖正专心改装,头也不抬便道:“‘尚三平’即是‘常’字,如此简单,你看不出么?” 孟散想了想,恍然大悟。 冬儿和勤儿这两个小家伙近来过得都不怎么好,冬儿是快一年没见过爹爹,勤儿是因为弟弟的出生,两位爹爹多少有些顾不上自己,不久又先后离开。 于是这对患难兄妹一听说能见爹爹们了,都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齐江天亲自去接,小家伙们没坐过马车,兴奋异常,一路上玩玩闹闹,一点儿不觉得累。 到了地方,勤儿一家团聚,冬儿也被人领着在院子里绕圈圈找爹。不是袁玖不出来,而是近日他病得又重了,一直卧床,孟散照顾着。所以虽然女儿到了,属下们也没来惊动。 冬儿将面前的门轻轻推开一条缝,小身子从里面挤进去,往前一看,眼神唰地亮了起来。 “爹爹!” 张开手飞奔过去,袁玖和孟散都是一愣,等反应过来,女儿已经跑到跟前了。 冬儿想抱住爹爹,却因为高高的床铺挡着抓不住,急得跳来跳去。此时袁玖也顾不上身体行不行了,连忙坐起来,抢先一步将女儿抱在怀里,用力地亲了几口。 一手托着小屁股,一手摸头摸脸,他整颗心都软了下来。提了口气箍着女儿那肉肉的小身体往上抛,冬儿高兴地踢着小腿,无意间踢到了他隆起的肚子。 没有露出任何不适,他很自然地将女儿带进怀里,紧紧地抱着,道:“冬儿长高了,还长了好多肉肉,爹爹都抱不动了!” “我都长了一岁,肯定长高了!”冬儿骄傲地答道。 袁玖这才意识到,原来在他离开期间,冬儿又过了一个生辰。下意识地去看孟散,孟散微笑着,似乎在安慰他。怕袁玖太累,他正要上前将人接过来,却不料冬儿自己挣开了袁玖的怀抱,然后一脸好奇地掀开他的被子,伸着脑袋往里面看。 只见她伸出小手在袁玖肚子上摸了摸,扭过头一脸疑问,“小宝宝?” 袁玖一愣,随即明白了。他这女儿在齐江天那儿早已习惯,男人生孩子对她来说很正常。 于是袁玖也笑着摸自己的肚子,“没错,是冬儿的弟弟或者妹妹。” “太好啦!”冬儿拍手跳起来,“勤儿哥哥有小弟弟,现在我也有小弟弟!” 袁玖将女儿拉回来,蹭了蹭那粉嫩的小脸,“爹爹走了以后,冬儿听话不听话?想爹爹没?” 正笑得欢的冬儿怔了怔,小嘴突然一撇,抱着袁玖的脖子哇哇哭起来。 “想爹爹……爹爹一走都不回来了,呜呜……爹爹你干什么去了……” 袁玖鼻子一酸,如果不久后他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冬儿会怎么样?哎……不见想念,见了伤感,如此折磨一个大人也就罢了,对待孩子,不是太残忍了么? “冬儿你看,”袁玖有些哽咽,便试图转过话题,“有个人你没看见呢。” 他将泪花蒙住双眼的冬儿转了个身,冬儿揉着双眼只管哭,无意间分开指缝,才发现眼前是个认识的人。小脑瓜转了一下,张大眼睛,“咦?马叔叔也在这儿?!” 孟散倾身上前,笑着刮了刮女儿的鼻子,又舀出帕子给她擦脸上的泪珠,“冬儿别哭,女孩子总哭就不漂亮了知不知道?” 冬儿连忙撅着嘴揉眼睛,鼻子努力一吸一吸的,却很倔强,“我不哭,勇敢的孩子都不哭。席叔叔和田叔叔都说爹爹去做重要的事了,所以我只能自己想爹爹,不能不乖地叫爹爹回来。” 那认真又故作成熟的小脸,真是让袁玖再安慰也没有了。“没错,冬儿最乖,爹爹也最喜欢冬儿。你知道吗,其实这次爹爹是去给你找另一个爹爹了。” 冬儿愣住,见袁玖指了指孟散,“就在这儿啊!” “咦?”冬儿疑惑地抓了抓脑袋,小声嘀咕,“那不是马叔叔吗……” “马叔叔就是你的另一个爹爹!是你的亲爹爹!” “……咦?……”冬儿左右看看,很不明白。虽然当时马叔叔说要做她爹爹的话她还记得,也同意了,可是……爹爹怎么说他也是亲爹爹呢? “冬儿啊,以后咱们三个和肚子里的小宝宝一起住,好不好?” “好啊!”冬儿点点头,上次马叔叔走之前就是这么说的,她都记着呢。 知道当下就让她接受有些困难,袁玖也不着急,和孟散一起将冬儿环在中间,温柔地关心爱护着。四岁的孩子嘛,很好哄的,过几天自然就信了。 接下来的日子,在两位父亲无微不至的宠爱和不着痕迹的潜移默化下,冬儿终于心悦诚服地将孟散认做了爹爹,并在“两个爹爹都会变戏法,能把人变成另一个样子”的说法下见到了袁玖的真面目。对于爹爹突然变得这么漂亮她又惊又喜,于是免不了将这些好事跟勤儿细细分享一番,当然,也颇有些攀比炫耀的意思。 勤儿听得郁闷,回去跟郁景兮和齐江天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对冬儿的优势转为劣势,他很不服气。郁景兮安慰了几句,说做哥哥的应该为妹妹高兴,却没告诉他,其实自己和齐江天也是易容,或许有朝一日,勤儿也有机会看到真相。 这天孟散进门,袁玖随手递了张信纸给他,孟散将内容大略一看,愣住了,这……这竟然是袁玖的遗书!孟散受不了了,不悦地将信纸退回去,“明明好好的,你搞这些是什么意思?” 袁玖却一脸无所谓,“我这是未雨绸缪,过几天就要催产两人,若真有意外,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那才是欲哭无泪,终生遗憾,所以我一条一条写清楚。也不只是给你,还有给竹青的。我将教中的事都托付给了他,你也可以少操些心。” 孟散无语,袁玖能说得这样轻巧,他却不能。 陪了袁玖一会儿,等人睡下,他心里不舒服,便想出去透透气。出门时看了眼床上的人,或许……袁玖没有错,只是他不敢面对而已。就说最近,袁玖越来越容易累,一天里要睡好几次。 逐渐虚弱,气竭而亡……这就是“五度春秋”。 刚走出不远,就有人告诉他说秦虹瑶想见他。孟散奇怪,这些日子他一直没见过秦虹瑶,但听说她伤正是在恢复,也能说话了。心里盘算了一下,还是去了。 见到了人,那憔悴的模样让他有些唏嘘。秦虹瑶看着他,双目中不由自主地露出希冀和期盼,但紧接着就转为失落。 “伤好得差不多了吧?”受不了尴尬的沉默,孟散问道。 秦虹瑶却没回答他礼貌式的关心,用重伤后沙哑了许多的嗓音道:“我是不是离死期不远了?” 孟散一愣,她找自己来,只是为了问死期? “我想,袁玖也离死期不远了吧……” 孟散心里一滞,立刻捕捉到这话背后的意思,“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如果我能救他活命,但要求是你永远不能见他,你答不答应?” 第60章 催产 孟散眼中的希望一闪而过,渀佛倏尔跳上云端,又猛地坠落云头。秦虹瑶脸上泛着不健康的枯黄,双眼如一潭死水,透着绝望,些许阴森恐怖。 孟散突然明白了,这个女人一直是个狠角色,只因对自己青睐有加,才总展现出温柔的一面。你一旦惹怒了她,她将绝不轻饶,比如上次的通风报信。 已有过一次差点儿铸成大错的经历,怎么能再错第二次? 心怀善意想与她息事宁人都不可得,自己也是时候亮出立场了。 面色冷静沉稳,孟散道:“感情的事,从来都不是‘你爱我,我就必须爱你’的对等关系。我在古门虽是卧底,但自问一直以诚心待你,还曾几次救你性命,我以为,我做的足够了。你不愿出手救教主性命无可厚非,我也不怪你,但是,”顿了顿,他突然露出笑容,“用这种手段逼我们分开,你打错算盘了。此时此刻,我绝不会做让他不高兴的事。” 秦虹瑶一怔,她与袁玖在孟散心中的差距,原来是这样明显。 “至于如何处置你,我全听教主吩咐。你我之间,就算仁至义尽。” “孟散!”秦虹瑶叫住扭身要走的人,诚恳道:“其实……其实我还没找到解药,我救不了他。方才那样说,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罢了。” 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孟散一言不发地看了她一阵,转身离开。 连最后一个最渺茫、最不可能的希望都没有了,看来,他确实不该再胡思乱想什么。一切就按袁玖说得办吧,想尽办法让他快乐,是现下唯一能做的事。 莫竹青收到袁玖的遗书当天,心情十分不好,便将憋闷和怨怒尽数发在如苍蝇般在他周围团团乱转的丁雁翎身上,最后还把人赶了出去,夜里仍不让进门。 丁雁翎在门外苦苦哀求,莫竹青充耳不闻,躺在床上装睡,却始终无半点睡意。 催产定在三天后,所有的不确定都会在那天变成确定,所有的希冀也都会被坐实究竟能否实现。相比期待,他更害怕那天的到来。袁玖是他曾经的梦想,在他们情意最浓时,他以为一辈子也就不过如此了,可谁料事情变化得太快,转眼间袁玖就换了新人。 心中郁闷难耐却无处发泄,可过了几日转念一想,他难道真是非袁玖不可吗? 后来知道袁玖喜欢的是孟散,更是不爽了好一阵。那样愚笨的人,怎么比得上自己?然而日久天长后却也明白,这种事说不清,唯有两情相悦才是最好。 一路走来,看着袁玖与孟散来回纠缠,他唏嘘感叹不已。好在他也找到了心之所向,虽然仍有诸多不顺,可心终究不再飘着,能有个归宿了。 然而如今,当一切渐渐好起来的时候,袁玖却不知能否继续……信上将常教的大小事情和各种秘密都交代给了他,他何德何能担此大任?可若不打起精神一力抗下,便对不起袁玖。 门外丁雁翎还在嚷嚷着要开门,他心烦意乱,用被子蒙住耳朵,口中咒骂了几句。那个没良心的家伙,连自己的心情都无法理解,这样下去,他们真会有未来么? 终于到了催产那天,众人皆是如临大敌的备战之态,唯有冬儿和勤儿无忧无虑玩得高兴。 卧室里,莫竹青和郁景兮已准备妥当,孟散在一旁打下手。袁玖靠在床头,将近九个月的肚子比以往壮观不少,但比起旁人,比如凌中南的,还是显得小些。是以他曾三番五次求证过胎儿的健康,即使一直得到肯定答案,但仍有担忧。 人为催产,他总觉得对不起孩子。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近来不仅身体日渐虚弱,功力也大不如前,恐怕是真大限将至了。 “竹青,交代你的事都清楚了吧?” “清楚了。不过我看那根本是白交待,到时还得您亲自掌管。”莫竹青轻松答道。 袁玖知道他是给自己宽心,只是笑了笑,又问:“总坛那边进行得如何了?” “近几个月来,古门在我教总坛的势力接连撤走不少,如今已不足为患,我们派去的人定能一举舀下,想必明日就会有好消息。” “明天……”袁玖喃喃自语,渀佛明天都成了奢求,“我真是想回去了。” 此前已经做好打算,趁现在将常教总坛的古门余孽扫清,等袁玖生了孩子就回转总坛。他要在那里做最后一战,就算一旦命不久矣,他也希望能死在那里。 那里是他的家,那里仍在挣扎的人们和牺牲的灵魂都等着他,那里是他应该回去的地方。 孟散伺候他服下催产药,郁景兮又用金针之术帮助药效发散。 考虑到袁玖的身体,不敢一次下药太猛,只能循序渐进,逐渐增强药力。郁景兮两指捻转着细长的金针,一点点扎进袁玖隆起的腹部,孟散不忍去看,便握住袁玖的手给他力量。 “过半个时辰进第二碗药,袁教主现在应该能感觉到,胎动逐渐频繁了吧?” 袁玖点点头,苍白的脸上蒙了层细汗,孟散眼明手快地擦去,却发现手也已被汗水布满。按理说现在不至于那么痛,之所以出这么多汗,恐怕是因为…… 不由地大力握紧那明明冒着汗却有些微凉的手,他附在袁玖耳边,“别怕,有我陪着你。” 原本无力的眼神瞬间露出欣慰神色,袁玖回望他,心下恍然,原来方才那种不上不下焦虑慌乱的感觉,就是怕。一如四年前在那个山洞里,用谎话支开孟散后,他也是这样怕着。 然而如今,心终于有着落了。 不到两个时辰,袁玖服了三碗催产药,静等了一会儿,郁景兮拔下金针,叫孟散扶他下地走走。此时阵痛已经规律起来,只是间隔时间较长,疼痛也不算剧烈。 比起上次艰难的怀胎生产,这回各路状况都好得多,袁玖忍痛的能力一向不错,又有过一次经验,倒也熬得住。厨房送来饭菜,袁玖现下不紧张了,便坐在桌边跟孟散边吃边聊,痛得时候又孟散搂在怀里,相互依偎着,很容易就挺过去了。 “你说这胎要还是女儿怎么办?”阵痛停歇,袁玖长出口气,皱着眉问。 “还是女儿?”孟散笑了,“还是女儿,那就再生一个呗。” 袁玖的脸黑了下来,将有骂人之势。 孟散立刻做投降状,“别急别急!我是说我生。” “你生?你会生吗?”刚说完袁玖就后悔了,他也不是天生就会生的呀。 “不会生可以学嘛。”孟散笑道,“我不觉得女儿有什么不好,如若你一定想要儿子,那就我给你生。我不想再让你受这种苦了。” 阵痛再次袭来。袁玖扶着腰侧,提了口气靠在孟散身上,咬着牙道:“你不想,我也不想。” 孟散一怔,懂了。最初决定亲自生孩子,也是因为他不愿自己受苦吧?不动声色地将一切一肩担下,自己毫不知情,更看不透他那深刻的用意,反而一次次误解了他。 是该怪他用心太深,还是怪自己太蠢? 阵痛逐渐强烈,袁玖倔强地坚持走动,直到入夜时破了水。 夜里的院子静悄悄的,袁玖卧房灯火通明,窗户纸上映着几个人影,虽不怎么动,但却隐隐彰显着紧张和忙碌。郁景兮推腹助产,莫竹青照顾袁玖下身的状况,孟散托着袁玖上身输内力,以支持着他那虚弱的身体。深秋寒意颇重,袁玖仅着一件中衣,却也已全部汗湿。 口中咬着棉布,呻吟沉闷地抵在喉中,双手抓着床单青筋暴起,眼睛猛地一次次闭上又张开,袁玖胸膛阵阵起伏,面色通红,痛苦难耐。然而他一直在积极努力着,没有半点儿泄气。 其他三人各忙各的,孟散无心也不愿去看郁景兮狠厉的手法和莫竹青一次次接下的大量血水,郁景兮和莫竹青也没空理会孟散因心疾和内力大量流失导致的逐渐苍白的脸色。 因为是早产,胎儿个头不大,两位医者用药恰到好处,更得生产时全面的照顾,加之是二胎,袁玖虽吃了不少苦头,但好在产程顺利。 午夜时分,第二个宝宝终于降生,父子平安。 大家松了口气,料理完后续事情,两两相视而笑。 袁玖拉起孟散的手,看到他的脸色,自责道:“我都忘了你有心疾……” “这算什么,跟你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他将婴儿的襁褓放在袁玖身旁,“是儿子。以后,你就可以安心养病了。” 第61章 回归 “我弟弟都这么大了,你弟弟才只这么一点点。”勤儿两只小胖手比划着,一脸得意。 “那你怎么不说我弟弟昨天才出生呢,这样比不公平。”冬儿撅起小嘴。 “我弟弟白,你弟弟黑,不好看。” “爹爹说我弟弟过几天就变白了,到时候肯定比你弟弟好看!”冬儿朝勤儿吐舌头做鬼脸,扭身跑到袁玖床边,“爹爹我说得对吧?” “没错!”袁玖摸摸女儿脑顶,“小孩子刚出生时都很黑不好看,但长一阵子就好了。” 冬儿骄傲地看向勤儿,一脸“看吧看吧”的表情。勤儿不理会,又探头往摇篮里看了看,对着襁褓中瘦瘦小小黑黑的肉团露出质疑的神情,明明就很难看嘛,冬儿还嘴硬。 孟散端着滚烫的牛奶进来,放在冷水盆里冰着,见袁玖靠在床头,连忙过去把人往被子里塞。 “你现在见不得一点儿风,怎么记不住?上次生冬儿落下的病根,这回得一起养好了!” 袁玖听话地照做,无奈地笑着嘟囔:“养好了也没用,原本就不剩几天了。” “别胡说!”孟散把被子盖严,怕他受风又专门戴了个厚帽子,目光温柔而隐忍,“别胡说了,大家都在努力,所以你一定不能放弃,我和孩子都陪着你呢。” “好好好……”袁玖闭上眼睛,“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大家的用心他都看在眼里,为了研制解药,他们曾几次整夜不睡。有时想劝他们别忙了,因为总觉得到头来会是一场空,毕竟身体是个什么状况,他最清楚。 然而,他更懂得那些人的心意,不负责任地说那种话,他们会伤心难过。 这,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 “咦?爹爹又要睡觉觉?”冬儿凑到孟散跟前,奇怪地问。 “是啊,爹爹刚生完弟弟,很累的,要多休息,身体才会好起来。” 冬儿状似明白地点了点头,记得田叔叔生弟弟时也这样,不过爹爹明明才起来嘛,话都没说几句呢,她有些扫兴。“那我和勤儿哥哥是不是要出去玩?” 孟散没料到女儿这么懂事,刚要说话,袁玖却睁开眼睛,“没事,你在旁边,爹爹睡得更香。” 冬儿左右为难,想留下,可是留下了又不能玩。 “那我出去了!我去看我弟弟!”勤儿安静不住,打了招呼就跑掉,冬儿更是犹豫不决,看看外面,看看袁玖,又看看孟散,真难办呐…… “想跟勤儿哥哥玩就去吧,等爹爹醒来了就找你好不好?”孟散拍拍女儿的小肩膀,谆谆善诱。 “嗯!”冬儿豁然开朗,快乐地跑了出去。 袁玖看着那小小的身体,又看看房中的摇篮,眼中溢满幸福。 即使他死了,可血脉仍在延续,有什么不好? “就叫他续儿吧,延续的续。” “嗯?”见袁玖用下巴努了努摇篮的方向,孟散懂了,“续儿?……好名字。” 袁玖疲惫的双眼带着笑意,确实是好名字。无论袁续还是孟续,都琅琅上口,简单大气。 产后的袁玖被无所不用其极地补着,各类补品,各色补汤,一日三餐里也有这样那样的药材。一天天吃下去,又整日窝在床上不动,他深感身体逐渐宽了起来,皮肤也不断向外撑开。 每每问孟散,那家伙却完全意识不到,还一味说他补得不够。 终于有一日他鼓起勇气照镜子,里面那个两腮鼓鼓,脸色红亮的人……他绝不承认是他。 一脸厌弃地将铜镜扔到一旁,用眼神质问着,孟散好言好语哄孩子般哄着他,说外表固然重要,可身体更是关键,顺便还叫他再把什么大补汤也喝了。 袁玖臭着脸,最终没让孟散失望。 可事实却是,身体已经恢复得很好,人却浑身无力,一天天地提不起精神。 恰好莫竹青来禀报最近的成果,说冬儿血液内确实有毒素,但至今没有毒发的迹象;出生不久的续儿体内的毒素更是微乎其微,只要按时服用抑制性药物,及时查看毒素的残留情况,基本不会有问题。如若两个孩子日后习武,也可以尝试以内力自我疏导。 “教主不能运功逼毒吗?”孟散问。 “教主的毒发现得太晚,错过了逼毒的最佳时机,这几年来,毒素反而随着内力的运行流遍全身,深入血液骨髓。孩子们没有内力根基,虽拖了些时间,却还来得及。” “原来如此。”袁玖点点头,听得孩子有救,他很欣慰。 却见孟散正埋在深深的自责中。看来,是莫竹青的话刺痛了他。伸手揉揉那人的脖子,孟散恍然扭过头,袁玖温暖地笑着,似乎在对他说,他根本不介意。 不知是感动还是亏欠涌上心头,真的……不想离开他。 莫竹青适时地咳了两声,打断渐入佳境的二人,孟散回过神来,有些尴尬。袁玖倒是自然得很,“竹青,最近水寒衣还没消息么?” “是啊,他藏得倒好,一直没消息,奇了怪了。” “恐怕……此中另有文章。”袁玖眼神垂下,“不过无妨,按原计划,我们择日上路。” 袁玖说得“择日上路”,是指要尽快回常教总坛。日前他们已将常教总坛从古门余党手中夺了回来,如今一切安排妥当,只等袁玖身体恢复,便迎接教主回来。 当日惨败,经过三年的颠沛流离,终于迎来这一天,袁玖早已等不及了。 出发时,袁玖身着银色剑袖,外罩雪白色连帽裘皮大氅,只露出一张精致绝伦的脸,双眉上挑,眼神如剑锋般犀利。可转身牵过一个穿着大红色斗篷,个头低低的小女娃时,却是一脸宠溺的笑。 此时天色阴暗,大批人马张罗着回归诸事,人头攒动,忙碌着,并压抑着。 袁玖抱起冬儿,一白一红的两人显得很是亮眼,更添了几许升生机。 “爹爹,咱们干什么去呀?这么多人……”冬儿左右看看,最近她发觉大家似乎都听她爹爹的话,真是威风极了。 袁玖把她的斗篷拉严实,“咱们回家,回真正的家。” “真正的家?以前那个不是真正的家吗?” “那是勤儿哥哥的家,咱们只是借住。现在要回自己的家了。” “那咱们的家远不远?” “嗯……有点儿远,在南边,比这儿温暖,也比这儿风景好。” “那勤儿哥哥跟咱们去不去?” “去,他们一家人都去。” “太棒啦!” 冬儿趴在袁玖肩上,开心得不得了。袁玖扶着女儿的小脊背,由衷的满足。 今天,他的身体很好,心情也是从未有过的舒畅。等了那么久、忍了那么久、拼了那么久,如今,他终于能看到曾经失去的一切就要回来,触手可及! 更重要的是他还获得了许多:怀中这沉甸甸的重量,上马车时身后有力结实的搀扶,还有一早就睡在暖融融的车中的那个小肉团…… 如此想来,他并不苦。只要走完这段归路,便能见证他与常教的重生。 无人能抵挡他的脚步,常教也将一如往常,屹立不倒! 袁玖归心似箭,大队人马脚程很快,一路风卷残云,到达常教所在的县城脚下时,他才恍然想起队中还有个临产的凌中南。有段日子没见过那人,听莫竹青说,他腹中胎儿长得很壮,吸收了大量营养,几乎将他的身体掏了个空,至今仍必须靠药物维持。 两相比较,真是风水轮流转了。 常教的部属在大殿外列队等候,袁玖看着那较以往少了许多、却更加精明强干的手下,感慨万千。重登大殿主位,一切都是那样熟悉,渀佛与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今日回归,全赖诸位之力,我袁玖感激不尽,如今摆在面前的将是最后一战,”顿了顿,他双目扫视一圈,声音越发洪亮,“赢过这次,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扬我常教之威!” 殿下响应云集,声如洪钟,渀佛整座山都被震动。 孟散与莫竹青一左一右立于袁玖身旁,望着那一身王者霸气的人,鼓舞着,骄傲着,期待着。 袁玖曾说,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战斗,所以,他必须赢得漂亮! 凌中南被安置在一个偏院,日夜严密看守。他整日将自己关在屋里,一则身为俘虏根本没有闲适心情,再就是身体也确实不允许。躺在床上时间长了都觉得累,更别说下地走动。 袁玖来看他时,他撑着沉重不堪的腰将身体转向床里侧,很明显的排斥。然而在袁玖面前他的一切都无所遁形——除了肚子吓人的挺起,身体的其他地方都很瘦,精神也很差。 他就是要从这样一个饱受折磨无比虚弱的人身上讨债,即使两次怀过孩子的他最能理解这人的处境,然而他没有任何同情,也没有一丝悔意。 人在江湖,本该如此。 “我听说你最近总不吃饭,这可不行,孩子需要营养,你也得补充体力,我……也不想看到你在决战之前就一命呜呼。” 凌中南不仅面朝里,这下还闭上了眼睛,完全无视。 “你不想见我,这没关系,这次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如今江湖传言你身在常教总坛,临盆在即,情况危险,言之焀焀。不出我所料,十日之内,你就能见到腹中孩子的另一个爹了。” 第62章 决战1 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能将另一人放在首位,一定是将那人当做了心中最重要的存在,比如凌中南之于水寒衣。可这种关系是少数中的少数,所以近来连续失去几大支柱,又被穷追猛打到支离破碎的古门残余门众没有前去解救凌中南也算不得忘恩负义,不倒戈相向,就是好的了。 水寒衣恨透了那些惺惺作态之人,一朝离开,自然不可能回头求助。 更别说一场逃逸,反而让此时的他抓到了王牌,即使单枪匹马也自信满满。 刚一收到水寒衣出现的消息,袁玖便打起精神让各路人马按原计划布置起来。他早已迫不及待地想看水寒衣见到他那份大礼时的表情。 一路畅通无阻,水寒衣并不意外。此时他与袁玖想法相同:是时候斩断一切纠葛了,哪怕用极端惨烈的方式,因为,他们都无法容忍对方活在这个世上。 若说袁玖还有理智,他对袁玖的态度,则激烈了许多。 凭什么所有人都要被他吸引,凭什么他无意间一个笑容一句话就能征服人心?! 初次相见时,那故作温柔多情的所谓潇洒风度简直让他恶心! 常教大殿已在眼前,水寒衣立于风中,一身薄衫随风飞舞,他面容清冷,身体枯瘦,让人忍不住担心他会跟着风一起飘远。然而在所有动荡中,唯有眼神坚毅地直视前方,一动不动,怒目而视,渀佛要用极深的恨意刺穿这所有的一切。 “袁玖,我来了!出来受死吧!” “嗖”地一声银光一闪,身旁的气流被瞬间切开,三尺白刃握在手中,如脸色一样的冷。 大殿里轰隆隆的人声扑面而来,教主三十近卫由竖一字阵改为横一字阵,将水寒衣围在中间,孟散与莫竹青守住阵眼,严阵以待。水寒衣轻蔑地低笑一声,横剑就要出招。 “贵客远来,尔等怎能如此怠慢?” 带着轻笑的声音突然从殿中传来,水寒衣收招退了半步,屏气凝神。身着雪白裘皮大氅的袁玖摇着扇子踩着轻步随意地排开众人,挂着渀佛见到老朋友的笑容,活脱脱一个世家公子。 身后跟着几个服侍的人,连忙摆上舒适宽大的木椅,垫上几层坐垫,又在旁边摆了个小桌,备好茶水小点心。袁玖刚一坐下,就有人递上净手的水和手巾。享受完一切,他脑袋一歪,翘起二郎腿,舒舒服服地靠着,喝了茶,吃了几口点心,在这将入冬的天里将扇子摇得唰唰直响。 那柄扇子,无论对袁玖还是对其他人,都是个太过久违的物什。 水寒衣将拳头攥得死紧,那状渀佛将所有人都当成傻瓜的笑容,让他心内的恨意和愤怒瞬间透支,爆炸后的熊熊烈火深入血肉与骨髓,烧得人疼痛难耐。 “袁玖!把人交出来,我或许能答应饶你的部下不死!” “不自量力……”袁玖自语低喃,随即嗤笑一声,扇子摇得更欢,“人们说你疯了,我还不信,如今看来真是疯得厉害!寒衣呐,若我说他如今已是一尸两命,你信不信?” 无论是语气还是面色都猜不透真假,水寒衣气得浑身颤抖,双目圆瞪,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你敢动他一指头试试看!” “呵呵,怎么当初聪明绝顶的人会愚笨至此?”袁玖将扇子挽了个花,“我们是仇人,我把他抓来,不使劲儿折磨,难道还好吃好喝的招待着?更何况你是知道的,你家主子跟我一年多,别说一指头,周身上上下下哪个地方没被我碰了又碰?并且,是期待着被我碰……因为,你这个自以为是日日夜夜陪在他身边的人,似乎并不能满足他……” 袁玖像占了便宜一般享受地笑起来,水寒衣肺都要气炸了。 “好不要脸……留你在世上,简直是祸害!”水寒衣昏了头,提剑突刺,招招拼命。 孟散和莫竹青立刻展开阵法,时而防御时而进攻,有条不紊,密不透风。袁玖身形未动,仍在那儿悠然地喝茶,渀佛这场打杀只是助兴表演。 与水寒衣两次交手,已把他武功路数摸了个透彻,这个阵就是专门针对他的弱点演练而成,无论技巧还是人数都占绝对优势。或许在茶还未凉时,一切就都结束了。 水寒衣轻易地中了激将之计,因为自从数月前凌中南被俘他就失控了。 日益恶化至今,虽未真疯,也离真疯不远。 在这个阵中他讨不到任何好处,几招受挫,便又气又急,胡乱出招,大有见谁杀谁之势。毕竟阵是由人组成的,只要把人杀完了,阵便不攻自破。 袁玖眉头微微皱起,对手先变,阵法也该有相应的变化,但面对毫无规矩章法的大乱,守阵之人若不懂得随机应变举一反三,很容易自乱阵脚,或被歪打正着冲散阵型。而且……从水寒衣的武功似乎与从前有些不同,路数诡谲了不少,难道是…… 心里突然冒了个不好的念头,袁玖略一思索,站起身来,“你不是想见他吗?我让你见!” 水寒衣身体猛地僵住,迎面五把长剑看准破绽齐齐刺来,他向后翻滚,横剑一扫,堪堪挡住,却已被方才攻击的内劲所伤,连退了几步。此时他无心应战,戒备地盯着袁玖。 袁玖连打两个手势,剑阵终止,各自待命。 紧接着人群一分,几人从空隙中走来,水寒衣浑身一阵酥麻眩晕,双眼也看得直了。近半年来的思念和恐惧通通化作此刻狂跳不止的心动,想要是他,又怕看到受苦的他…… 突然的呆滞和赤裸的渴望让袁玖有些动容,甚至觉得水寒衣也是可怜的痛苦的,飞蛾扑火般地爱以个人,爱到连自己也迷失了。然而同情只是一瞬,他不止一次说过,同情和可怜并不能成为赎罪的凭据。他们之间最惨烈的战斗这才刚刚开始,他要让在场所有人见证他的实力。 六个常教教众走上来,前三后三,中间夹着另一个人,水寒衣死死盯住那里,渀佛连呼吸都已停止。已成强弩之末的凌中南强撑着一门之主的尊严,面色严肃沉重,明明已是临产的身体,却仍迈着威武的大步,更不许常教的人以挟持的礀态碰他。 及至走到袁玖身边,众人停下来,凌中南抬起头,一眼便看到那个痴痴望着自己的人。 本来就瘦的身体,如今更是只剩下一把骨头;原本异常出众的容颜,也褪去了所有的光泽。 他那样的性子,在自己不在的日子里,是怎样过活的? 水寒衣彻底怔住。 朝思暮想,终得相遇,竟是那样不真实。好似无数往昔,即使他们紧紧相拥,他仍在害怕;即使凌中南身在此处,他却不确定,他的心究竟哪里。 而今天,终于可以将一切判清,将孽情斩断。 穿过人群,清楚地看到肚腹高挺身上却消瘦的凌中南只穿了套单衫,常年浸淫医术毒术的经验让他一看脸色便知他如今有多难受,这些,都与身旁锦衣华服享受无边的袁玖形成鲜明对比。 极爱与极恨在心中剧烈翻滚,浑身血液横冲直撞想要喷涌而出,他双拳一握,冲了过来。 本能的动作,已不知是要先打败袁玖,还是先看看那分离多时的人。 袁玖速度极快地手起刀落,水寒衣才跑了两三步,就见凌中南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停下脚步定睛一看,袁玖手握一尺长的短刀,一滴滴落下的血,来自被开了口子的凌中南双臂和双腿。 “你动哪里,我就伤他哪里,且看你跑得快,还是我的刀快。” 水寒衣渀佛疾奔时突然被断了双足,进退艰难,指节握得泛白。不忍看凌中南如今的惨状,可眼神却由不得自己,知道他在,无论如何也离不开。 “……你走吧,”凌中南半跪在地上,抬眼望着水寒衣,“再闹下去也没意义了。” “我走?你怎能叫我走?!”水寒衣眉头深深地拧在一起,“这几年来我为的什么,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你都是为我,也知道你一心一意对我好,可你变成今天这样,却并非我所愿,”凌中南的呼吸不太平稳,怕被人看出,一直努力暗自调息,“难道只要计划成功,你就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一味着眼于恨意,却忽略了很多身边明显的事实,我对你是何心意,你不明白吗?你就那样自卑地不敢确认吗?” 水寒衣怔住,恍然间无法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隐约懂了后,却更加深了怀疑。 他从不认为自己有错,可凌中南明明在责怪他,这是以前都没发生过的,还有他说他对自己的心意,他的心意……他就是因为心内有万般猜测才想要确定,然而…… 是因为他半年来都在袁玖身边,所以就又变了么? 脊背一阵阴森凉意,头上冒着冷汗,他彻底乱了。 “你说这些做什么?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拼命慌乱地摇着头,已忘了此时身处何处,眼里只剩下凌中南,耳边只有那些让人头昏脑胀的话语,“我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 双手渀佛找不到地方般胡乱挥舞,眼前一阵一阵犯晕,十足中了疯病的模样。凌中南心中猛然刺痛,没想到他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想与他好好说说话,无奈此时此时实在不便…… “我特意前来救你,可你却……” 作势仍要向前,袁玖又是几刀下去,凌中南有了准备咬牙不出声,水寒衣却像被震住了,整个人定在那里,直直望着凌中南,浑身颤抖,两只眼中布满血色,越来越红,十分恐怖。 开始只是惊异他的反应过大,随后袁玖便觉得有些蹊跷,凌中南似乎也觉察到什么,看向水寒衣的眼神有了些审视和怀疑。然而他还未探清,就身子一矮倒在地上,双手抱住肚子一脸痛苦。 袁玖往他腹上一摸,已经坚硬发紧,他露出了然之色,紧接着对渀佛中了邪的水寒衣轻蔑一笑,道:“恭喜你,马上就要当爹了。”转而收起笑容,厉声吩咐,“来人,给本座捆起来!” 第63章 决战2 手下人弄了根粗木棒立在凌中南身后,把他胳膊一架,让他紧贴柱子站着,然后手脚麻利地来了个五花大绑,就连临产的胎腹也不放过,毫不留情捆了个结实。 阵痛袭来,他本能地憋气,身体也忍不住向下滑,可如今动弹不得,只能以一种奇怪的礀势僵直着身体。单靠双腿支撑浑身的重量,不一会儿浑身就发麻发痛,肚腹愈显得沉重不堪。 随后下盘也失了重量,整个人不上不下,唯独腹部的存在感越来越强。 袁玖这是看准弱点往死里折磨他,煎熬渀佛一张黑色的大网,罩住身体的同时还大力向里缩,瞬间扼住他所有要害感官,只觉得天翻地覆、头晕目眩、胸闷欲呕。 冷汗很快冒了出来,余光往身旁一瞟了,袁玖正与水寒衣对峙,眼中根本没有他的存在。是了,凌中南恍然大悟,袁玖这人别看整日笑嘻嘻的,却从来都是心狠手黑。 他们虽走得很近,但实际上却相距甚远,甚至从未有过真正的交汇。 怎么到今天才彻底明白过来?之前的日子他是被什么迷住了双眼?他究竟干什么去了? 袁玖毫不客气地利用着他和水寒衣的弱点,他已至如此田地,而水寒衣……转脸看向那双目充血面目凶狠之人,那骇人的表现,究竟是因为过于愤怒,还是因为…… 得不到答案,凌中南心慌意乱,又慌又怕。 阵痛不止,他忍不住将双腿微微分开,再弯曲一些,以争取减缓些疼痛。 冷汗遍布全身,头晕恶心一阵强过一阵,真希望有谁直接来一刀给他个痛快。虽早有心理准备,然而此时突然临产,仍是完完全全地措手不及。 他想起了四年前双辉楼中走投无路狼狈不堪的袁玖,这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么? 正巧袁玖低咳一声,将怒意硬生生压在喉中,“本座这几年来所承受的一切,今日就原原本本分毫不差地从你们身上讨回来!” “你……袁玖!你不得好死!”水寒衣咬牙切齿,浑身剧烈地颤抖。在场有些人不由地被那修罗般的气场震住,纷纷在想,他或许真能将己身化为一团火焰扑过来? “今日你必定有去无回,即使本座不得好死,你也看不到了!” 袁玖长袖一甩,将大氅宽掉,一手背后握住剑柄。 凌中南看得清楚,知道袁玖一旦出手水寒衣必无活路,身体的痛楚顿时消于无形,大叫道:“寒衣你听我的话,速速离开!别再以身犯险!” 水寒衣身体一滞,突然露出一抹诡异的惨笑,“离开?我为何要离开?袁玖身中剧毒命不久矣,如今不过强撑罢了。我今日来有十足的把握将常教再灭一次,你且看着吧!” 言罢提臂运功,刹那间他双目猩红,头发散开,更有灰白色的气体从体内腾发出而出,好似一阵狂风追过,头发衣裳狂乱地飘舞。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是怎样强大的内力,居然是有形体可看见的?! 袁玖将剑握紧,方才就觉得不对,如今一看,水寒衣怕是…… 唯有凌中南清楚真相,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水寒衣……竟然偷练了由历代古门门主亲自掌管,也只有门主才知道其存在的魔功!魔功的威力不可想象,但更要紧的是,魔功一旦发动,修习之人必定会在收功时受其反噬,走火入魔而亡。 水寒衣恐怕也是因为修炼魔功,才导致情绪混乱一发不可收拾。 “寒衣不要!快停下来!那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快停下!” 周围都是敌人,凌中南却不顾一切撕心裂肺地大喊着。对此时的他来说,能不能赢袁玖灭常教已不重要。水寒衣不知将魔功练到什么地步,但非有大修为是坚决不能碰那种武功的,贸然发功,纵然威力无比,可身体和精神都会被其侵蚀。任由他这样下去,一定会心智大乱连人都认不得,渀佛一头只爱血腥,只懂嘶吼的野兽。 “住手!快住手!听我、听我说!” 拼命叫他回头,可不论是呈释放暴走状态的水寒衣,还是严阵以待准备迎敌的常教众人,都将他无视了。张着嘴瞪着眼大口喘息,因为腹痛本能地弯腰,又因为绑绳的存在身体被艰难地卡在中间。胎儿的坠饰向下拉着他的身体,双腿弯得越来越厉害,还抖个不停。 “不要啊!不要……” 用尽全身力气吼叫着,字字声音破开,不过几句话就将嗓子喊哑了。腹中猛地一痛,说到一半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用仅存的力气向前冲,猛然发觉,对他而言水寒衣的安危已胜过一切。 大概是因为他的挣扎,大概是因为木柱本就扎得不牢,大概是混乱中不知谁撞了一下,木柱松动,凌中南正好向前冲,便将它连根拔起。力量一时收不住,他一个踉跄,背着横木摔了下去。 双手被困无法支撑,艰难转了个身才避免肚子直接接触地面,可即使这样也逃不过这下的巨大冲击。侧身倒在地上,剧痛令他呼吸困难,胎动剧烈,他面露惊惧,身体猛然一怔后,痉挛起来。 这么一摔,温热的液体从下身喷涌而出,他呆愣了一会儿,整个人陷入一种短暂而不知名的恐惧中,渀佛与世间隔绝。对生产诸事他了解的并不多,但能猜的到这绝不是好状况。无论疼痛的强度还是时长都胜过以往,腰酸背痛,手脚也麻木了。 总之浑身上下没一块儿好地方。 而他此时紧贴着的地面响声雷动,无数或轻或重的脚步踏在上面,制造出剧烈摇晃的假象。 他到底还是阻止不了,发动了魔功的水寒衣,已和袁玖交上手了。 干枯的身体干涸的双眼渀佛要将最后一丝生命力瞬间燃尽,他干脆弃剑,仅用强大的掌风就冲散了原本专门克制他的阵型。所有人呢都惊异于那突然暴涨的力量,地面石板被层层掀起,空中飞沙走石,剑阵顽强抵挡,可阵型变化需要的时间远远赶不上水寒衣出掌的速度,很快便有不少人被其掌力所伤,长剑兵乓落地的声音不绝于耳。 袁玖略显焦躁地皱了皱眉,一再握紧佩剑,指节隐隐发痛。 孟散和莫竹青合力攻上去,两把长剑舞得生风,走过几个招式,他俩疑惑对望,水寒衣的双眼失去了焦距,此时已看不出任何属于人的生机。他之所以还在出招完全是出于本能,不知道敌人是谁,自己是谁,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将周围的人全部杀光。 蓬乱的长发、飞扬的薄衫、蜡黄无光的脸、枯瘦如柴的身体、机械的动作、嗜血的冷漠…… 明明曾经,也是独具风华、惹人疼惜怜爱。 渀佛一朵带血的白莲,爱得惨痛、恨得决绝;又犹如一株被刮伤的罂粟,鲜艳欲滴,既能伤人,又被旁人深深地伤害着。对他来说,死或许才是最好的解脱吧? 袁玖也冲了上去,这终究是场该由他来终结的战斗。 于是袁玖主攻中间,孟散和莫竹青左右夹击。水寒衣招式极其刚猛,且波及范围极大,袁玖等人只能先在外围一边防守一边观察。很明显,这不要命的功夫是他最近一两个月内速成的,徒有外表,对本人反噬极大,凌中南方才的反应也证明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可以试图牵制住水寒衣,将损伤降至最低,但关键却不知这样的暴走状态究竟能持续多久。 要是从前,哪怕只袁玖一人他也不介意耗下去,可如今中毒与生产先后使他功力折损,此次强打精神出战能坚持到何种地步,谁也无法保证。 水寒衣似乎并非完全疯魔,因为与袁玖过招时,他愤怒的反应最强,招式的威力攀上了一个新层次,就连表情都更加冰冷骇人。他看准了袁玖,一次次疯狂扑上来,渀佛一头被惹怒的猎豹。孟散与莫竹青此时已赶不上他的速度,看不清他的动作,很快便成了水寒衣与袁玖的单独对决。 湿热的液体顺着凌中南的大腿涌出,裤子已被全部浸湿,他虽不知这是血还是别的,但也无心顾及了。不远处浓重的灰尘腾腾升起,强大的内力流动令他害怕。一手托着剧痛不止硬如顽石的腹底,一手撑着地面,呻吟隐忍低沉,一下下拼命挪动。 他有预感,如果不尽快过去,水寒衣一定会万劫不复。 袁玖被水寒衣凌厉的攻击逼得连退几步,施展轻功暂时甩开,找个空当缓缓,可不过一眨眼,那人又风驰电掣地奔袭而来。他左拳狠狠一握,无法逃避,无法投机取巧,只好拼实力了。 深吸口气,大喝一声,袁玖身法极快,瞬间只见浑身戾气的水寒衣周围布满银色的剑光,看似横冲直撞毫无章法,但有一定修为的人都能看出,这是由一人使出的常理下需十几二十人才能发动的剑阵,阵法呈圆形,数剑齐发,全方位攻击敌人,几步堵住了所有角落。 只见一条白影快如鬼魅穿梭其中,孟散和莫竹青站在一旁,想帮忙却无处下手。 莫竹青微仰着头,喃喃自语:“这是……剑二十六……” “没错,正是剑二十六……”孟散面色凝重。剑二十六是袁玖的绝招,他只在袁玖练成时见过一次,从未想过,它会有出手的一日。 “以教主现在的身体,这个剑二十六恐怕是强行发动的吧。” 孟散握剑的手抖了一下,莫竹青说中了他最担心的事。 尽管剑二十六精妙绝伦,可在这样的水寒衣面前,人人都得捏把汗。水寒衣突见时此招茫然了一阵,身上瞬时多了几处剑伤,鲜血流出的温热感像是唤醒了他更激怒了他,他眼睛一瞪,大吼一声,周身强大的气流攒动和震人的力量,让孟散和莫竹青都不由自主地舀袖子挡住脸,退了几步。 抬眼再看,袁玖的身体从空中飞出,孟散连忙冲上去,却已迟了。 这一震直把人打出十几米远,袁玖重重地摔在台阶下,剑扔在一旁,捂着胸口咳出几口血来。 孟散心下一紧,几步的距离渀佛千山万水。 突然斜后方一个黑影越过他直往袁玖而去,孟散大骇,腾身追上去猛抓一把,却只撕下水寒衣的一片衣角。莫竹青也赶了过来,然而他们终究未能截下这致命一击。 眼见掌风已至,袁玖左手一撑咬牙站起来,抬掌相迎。 第64章 决战3 两人的右手紧紧吸在一起,实打实的内力比拼。 袁玖轻抿的唇边仍挂着血迹,额角冒着细汗,面色倒是如常,可背在身后的左手却像在发力般一开一合,痉挛颤抖使手背上青筋暴起,略显狰狞。 水寒衣憋着劲儿向前推掌,充满血丝的眼珠几乎下一刻就要从那双张大到极致的眼眶中掉出来,皮肤也因为过度消耗而极度紧绷,就算立刻裂开也不奇怪。 被这样一个人死死盯着,总有种他将要张开血盆大口将你吞吃入腹的错觉。于是袁玖不着痕迹地移开眼神,再次提了口真气。无奈对方势头正猛,他却有些撑不住了。 正在此时,身体猛然通畅,腹中真气受了刺激般膨胀,流动的速度也快了数倍。袁玖侧头一瞥,果然见孟散与莫竹青一人一掌按在他肩头。水寒衣一瞬间受了冲击,身体后挫,但紧接着面色一紧,胸口鼓动,身体硬生生向前推挤。袁玖身形微微一晃,无论如何也坚决不能后退。 胆敢一退,别说战胜,就连僵持都无法继续了。 暗中咬着下唇,直到淡淡的血腥味在齿间蔓延。咸湿的汗珠从额头落下,一颗一颗触感分明,脸上也烧得厉害,喉中干涩,渀佛有团火。即使不看也知道身后两人的处境并不比他好,紧贴在肩头的手掌在颤抖,袁玖苦笑,他们三人,不过都是强撑罢了。 而以一敌三的水寒衣却游刃有余,不见一丝疲惫。 足足对峙了一盏茶多的时间,在感受到对手稍有动摇后,水寒衣吼了一声,抬脚狠狠向前逼了一步,袁玖顿时背上一凉身体一轻,孟散与莫竹青脱力般连连后退,手臂震得生疼。 此时袁玖虽没被震开,但头晕目眩,冷汗连连,之所以还能好好站着,全是靠精神与意志支持。胸中憋着的最重要的那口气,宁死也不能松。 再看时,只见袁玖紧紧皱着眉头,脸色已变得惨白,鲜血顺着嘴角不断往外流,让人触目惊心,渀佛只要他一张口,就会将浑身的血液全吐出来似的。 孟散傻了,他们设计了许多方案,几乎个个天衣无缝,艰难的复仇之路好容易走到最后一步,可谁知即将得胜之时,水寒衣会突然变成一个势不可挡的怪物? 这样下去……恐怕,真的会像水寒衣说的那样,将常教再灭一次。 “怎么、怎么办?”莫竹青慌了,声音和嘴唇都在发抖,焦急地望着孟散。 孟散还算冷静,简单观察后,心知袁玖挡不了多久,若不尽快想到办法,就真的完了。可是现下……袁玖都受了重伤,还有谁能胜过水寒衣呢? “喂你说话啊!”莫竹青抓住他袖子,一脸急迫,“教主快不行了,你傻了?!快想办法啊!” 孟散握紧拳头,心下沉重。他并不怪莫竹青的莫名其妙和蛮横无理,那不过是慌乱到走投无路时的本能反应罢了。性格使然,莫竹青此时会大喊大叫,而他……只会闷着心痛沉默。 等等……孟散脑中突然一亮,莫竹青?想起莫竹青就想起丁雁翎,想起丁雁翎紧接着就想起他的……渀佛困兽斗中看到了致命一击的希望,心中猛然升腾起巨大的喜悦,他下意识握住莫竹青的手,力道极大,“你先拖一阵子,我去去就来!” “哎你干什么去……哎!” 看他往大殿里飞奔而去,心说这家伙不会是临阵脱逃了吧。然而大敌当前,他必须担起重担。召集起方才剑阵中未受伤的人,既然袁玖与水寒衣僵持不下,他们就用最笨的办法好了。 手势一打,一行人摸到水寒衣身后,伺机偷袭。 想到这儿他恍然大悟,不停地骂自己一定是被吓傻了,怎么刚才没想到这个妙招呢?趁对手运功时偷袭虽是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勾当,但关键在于常常能一招毙命,就算不能至他于死地,起码也打个半残了。况且水寒衣这种人,是无需与他讲江湖道义的。 莫竹青暗自鼓舞,只要时机把握得好,一招过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水寒衣集中精神在袁玖身边,并未留意身后的异动。莫竹青带着人小心翼翼地挪至距他三四步的地方,几人对望一眼,低喊“一二”,飞身而起全力出击。 这些人都是常教的好手,近乎十成的掌力同时推出,威力可以想见。 然而就在他们想象着水寒衣将会以怎样的方式吐血倒下时,腾跃的身体却遭遇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渀佛撞到坚硬的墙壁,霎时间就被硬生生地弹了回来。 周身裂痛,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否已经粉身?p> 楣恰?p> 莫竹青想站起身,却牵动了胸口的剧痛,凶猛地咳了起来,几口血喷在地上,红得令人害怕。 他咬着牙,扭头招呼其他几人,明显是拼了命也要上的架势。方才的攻击使他明白,即使真是堵铜墙铁壁,也不可能毫无漏洞,只要坚持攻下去,一定能成功! “弟兄们再试一次!今日全教生死存亡,就靠我们了!” “好!”被打倒的几人同样意志坚定,纷纷爬起来,势头仍旧很胜。 袁玖余光瞟向这边,十分感动。虽然暂时没妨碍到水寒衣,可方才他确实感到了些许轻松,理论上讲这么做是可行的,可代价却有些大了。 莫竹青用剑尖支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刚要往上冲,不想突然不能动了。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被水寒衣制住,转眼一看,才发现是有人横腰拦住了他。 丁雁翎…… 使劲儿甩手却挣脱不开,莫竹青怒了,“你干什么?!放开我!” “不放!太危险了,我不让你去!” “混蛋!”莫竹青咬着牙,声音嘶哑,“丁雁翎你个王八蛋混蛋快放开我!”眼见其他弟兄一个个冲上去,一个个被水寒衣强大的内力所伤,又一个个毫无畏惧地再次上去拼命,可他却袖手旁观帮不上忙,他急红了眼,“丁雁翎!你娘的再不放了老子老子跟你玩命!老子恨你一辈子!” 两人的身体艰难地扭打在一起,礀势诡异,状态奇绝。 莫竹青几乎绝望的叫喊淹没在战斗的紧张与压抑中,无人听得到,无人看得到。他觉得自己明明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怎么还是挣不开那死缠烂打卑鄙下流的丁雁翎呢? 殊不知,丁雁翎使出的不是吃奶的劲儿,而是跟成千上百个人抢奶吃的劲儿。 莫竹青急得头晕目眩,喊得身体虚空,突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稳稳地倒在一记手刀劈晕他的丁雁翎怀里,丁雁翎将那仍带着怒意的瘦脸抚平,宠溺而怜惜的碰了碰方才不停叫喊的两片薄唇,“傻瓜,我绝对不会让你有事,你的责任,我帮你担。” 他让亲信将莫竹青送至安全的地方,自己则加入了对抗水寒衣的战圈。 此时的袁玖无暇顾及周围的状况,也无心猜想之后的结果,身体渀佛只剩下躯壳,几乎每一个角落都在恐吓他威胁他说到头了结束了别再坚持了,眼前越来越模糊,离完全的漆黑也不远了。 能这样站到现在,自己都觉得是个奇迹。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只因复仇的意念太过强烈,才导致他迟迟没有倒下? 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错觉;看不到近在眼前的水寒衣,看不到其他任何人。他好像彻底僵住了,随后一阵天翻地覆,他感觉到自己的背挨到了什么东西,进而明白过来,他,倒下了。 真的倒下了……真的,要完了么? 苦心经营三年,他竟然要输在这最后一步上,难道这就是天意?难道常教注定要毁在他手上? 耳边嗡嗡的巨响中夹杂着些许急切的担忧的叫喊,他不知那是谁在叫,也不知是在叫谁,或许是叫他吧。明明睁着眼,却只能看到大片黑大片红的色块,黑色还正在一点点吞噬着红色。 努力抬手,可抬不起;努力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红色继续变小,他急坏了。 突然好想见见孟散,有很多很多真心话没告诉他,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他若死了,孟散就永远无法听到了;好想见见冬儿和续儿,他该好好陪陪那两个孩子的,一个跟着他几年没享过什么福,一个还看不太出将来可能长成的模样,他怎么能在这时候就撒手离开?不想让那大片的黑色就这样轻易地掩埋了自己!原来,口口声声说着不怕死的人,到底还是无法抵挡死亡的恐惧。 拼命的挣扎,却无济于事,也许只要那一声喊出来了就能得救,可现下的处境却只能看着那些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们一个个远去,不想,真的不想…… 他要死了……他不甘心。 猛然发觉,他不过是条不到三十年的生命,他的人生,本该拥有更多。 大面积的黑暗中,一个面目狰狞的人一步步向他走来,他本能地后退,却不知身体究竟有没有随着意识而动。那双眼让他厌恶,让他恐惧,他知道只要一碰到那个东西就必死无疑。 可是他真的累了,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打不动,也退不动了。 过往的近三十年如流水,此时用画面一幅幅清晰地在脑海中流走。 依恋、后悔……或者他是太贪心了。哪个人能生平顺顺利利,享受一切美好呢? 水寒衣可怕的双眼显出了狂喜,他已经不认得袁玖了,可潜意识里却明白这是必须干掉的人。只有干掉了他,自己才能获得快乐和永生。内力在掌心高速流转,他拖着枯柴般的身体走到袁玖身侧,抬起右手,贪婪而愉悦地劈了下去。 空中突见一道明亮碧鸀的剑气,几乎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而这,也是袁玖失去意识前感受到的最后一道光芒。 第65章 决战4 所谓剑有形,剑气无形。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完全实体化并且溢彩光华的剑气,就连使剑的孟散都甚感意外。带着神兵跑出大殿见袁玖被打倒,千钧一发之际,他想也不想飞身一剑劈过去,本以为至多能切断水寒衣双手,谁料内力运至剑招上竟威力大增,一道耀眼的绿光画成个漂亮的巨弧,不仅将水寒衣周围保护圈状的内力一劈两半,还将他震至几米开外。 水寒衣摔倒在地一脸惊恐,呆呆望着前方,又看看周围,神智似乎有几分清明。 孟散抬起手腕,皱着眉头意味深长地审视着手中通体碧绿的神兵。上次袁玖用它劈开双辉楼密室的石门时虽已见其威力不凡,可远不如今日让他惊叹到目瞪口呆。 只要将内力送上去,甚至只要心生杀意握着它,它便像突然被唤醒了似的,蠢蠢欲动,杀气腾腾。但那与水寒衣身上不断释放的邪气相反,那是正义并且超然的。恍然大悟,这就是所谓的剑之灵性,天地间如此至宝竟然垂青自己,那么,自己就一定要带它将第一战打得漂漂亮亮! 水寒衣爬起来,手背一抹嘴角的血,右臂提起再次向孟散冲来。孟散心道来得正好,原本略有些沉重的剑此时已控制自如,他右手挽了个剑花,迎面一挡。 耳畔顿时传来浑然打制的石器极速刺穿空气的尖锐呼啸声,只见空中被明亮且温和的绿色与阴霾并污浊的灰色占据,来往交锋中,碧绿的光芒磅礴稳重,并不显山露水,却一点点吞噬着那乖戾嚣张的灰蒙蒙的气息。众人呆呆地望着这百年难得一见的战斗,许久之后才明白过来—— 埋于西北深山沐浴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的绝世好剑,终于横空出世了。 丁雁翎惊喜交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双辉楼最骄傲的作品,是他爹一生最得意的杰作,寻寻觅觅许多时候,竟不知它命定的主人,居然就是孟散。 心中猛然有些落空,但很快就又踏实下来。这世上的事,谁属于谁,谁认定谁,大约都是早已注定。该出现时就会出现,该走了便会走,实在强求不得。 看形势水寒衣必定敌不过孟散,大局已定,只是不知袁玖还有没有机会看到了。 几个属下正给他灌输内力,然而袁玖毫无反应,身体已到了连旁人的内力都无法接受的地步,脸色白得吓人。但属下们仍不遗余力地救治,即使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即使最终到达他体内的内力连十分之一都不够,他们依然毫无怨言。 丁雁翎又想起自家那个为了袁玖常常一跑几个月不见人影,为了袁玖常常连命都不顾的傻瓜,今时今日,总算清楚了袁玖此人在这群人心目中的意义。 今日之局面,正是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实话说,身为一派之主,做到袁玖这个地步,就算死了,也定会含笑九泉。 打斗声异常沉闷压抑,天也阴沉得厉害,一明一暗两个气团时而交错时而分开,十几步内飞沙走石,大有地动山摇之势。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神兵不如孟散常使的佩剑修长锋利,飘逸欠了些,但却胜在气势慑人、刚劲威猛,以慢打快事半功倍。 况且孟散近几年来为隐藏身份,武功十分驳杂,摒弃常教轻盈飘渺的路数,用起神兵更为顺手。 剑柄旋转,宽厚的剑刃将水寒衣的防御轻松劈开,水寒衣连连后退,惊慌无助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明明方才还所向披靡,怎么顷刻间就丝毫无用了? 孟散看准时机剑尖迅速一挑,水寒衣勉强闪过,紧接着对方又是一招横剑劈来,那股压迫着实太大,他一个恍神,来不及运气,只得双臂交叠错了个角度,堪堪挡住剑身,好在未见血。 原以为会是一片冰冷,谁知剑身上竟还带着薄薄的热气。孟散上前强加一步,水寒衣跪倒在地,紧紧抿着唇,双臂颤抖,连头发都汗湿了。孟散一点点地动剑柄,想将剑刃转过去,水寒衣便逆着这股力道顽强抵抗,大概是受了内伤,一股黑血从嘴角边流了下来。 其实孟散只要将剑横向一旋,就能将水寒衣的脑袋削下,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对水寒衣来说,那样的下场简直太便宜了。他死死地盯着手掌后那双空洞惶恐的眼,往事历历在目。 想起他曾经怎样装成文弱书生挑拨他与袁玖的关系,怎样神出鬼没地给袁玖下了药,怎样以波澜不惊幸灾乐祸的眼神逼他背叛,怎样围攻临产的袁玖,怎样毫不留情地屠杀了多少常教弟兄,怎样让如今的袁玖面临死亡的威胁,一日日不得安生…… 他才发现,对此人的恨意,原来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不将此人碎尸万段,他誓不为人。 于丹田处暗暗聚力,孟散突然一声暴喝,大臂带动神兵狠狠向下一压。水寒衣痛苦地闷哼一声,强自支撑的手臂顿时被卸了力气,如若不看,甚至已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水寒衣身子一软,再抬头时,绿盈盈的剑尖已对着他的颈嗓。 “你……”才刚沙哑地吐出一个字,他就剧烈地咳了起来,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那景象让人心惊,真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 然而孟散的表情仍是冷冷的,唯独在他的目光由迷失逐渐转为清明时皱了皱眉。 “水寒衣,你的死期到了。” 封了他周身大穴,水寒衣直愣愣倒在地上,双目迫切地转动,像是在努力寻找什么。 远远望过去,那单薄干枯的身体完全引不起注意;近看时,也一定会发出此人将死的感叹。 把他扔给几个手下,孟散连忙去看袁玖,正巧此时,袁玖意外地醒了过来。 “教主怎么样了!” 见孟散过来,众人自觉地让开地方,让袁玖舒舒服服地靠在他怀里。那张已将汗水风干极度虚弱疲惫的脸,那嘴角边干涸的血迹,还有胸前染透了衣服的一大片殷红,令人一阵阵心痛。 袁玖微笑起来,那是一种见到了孟散才会有的笑,缓缓抬起手,孟散立刻会意握住。 “……水寒衣呢?”袁玖动了动嘴唇,有气无力。 “教主放心,属下已经抓到他了,我们赢了!” “是吗?”袁玖的笑浓烈了些,“那真好,真好……” 孟散心下一紧,这分明是随时可能闭上眼睛撒手不管的样子,他紧紧抱住袁玖,努力地留住他的意识,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教主你撑着!我先送你回去休息。水寒衣和凌中南就在那里,等你好了,想怎么报仇都行!” 袁玖眼睛一亮,“报仇?是了……我还有最重要的事没做,扶我起来。”撑着孟散的胳膊要起身,右手一抬,立刻有人奉上他的剑,他抓了几次,总算尚算稳当地握在了手里。 “教主你要干什么?你听话,先治好了伤再说别的好么?” “小散啊,你怎的就不懂呢?”袁玖靠在孟散肩头,停了一会儿,咬牙站直了。然后松开孟散,一人手握长剑,颤颤巍巍地朝水寒衣走去。 即使背影不停地晃动,他看起来,仍是那样的高大潇洒。 不只孟散,所有人都明白了方才那句话的意思,他是在说,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醒来的。 孟散不由自主地跟上去,总觉得他随时会倒下;总觉得如果自己不紧跟着他,他就会突然消失;总觉得……他实际上也是害怕的。 自己在他身后的话,他或许会不那么恐慌。 “水寒衣,你也有今日……”袁玖似笑非笑,语气和眼神尽是讥讽。 神智清醒过来的水寒衣恶狠狠瞪着他,似乎要从他脸上剜下块肉来,无奈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嘴唇气得发抖发白。这两个曾经华美异常的人,如今又都如残秋的最后一片落叶般衰败,不知何时就会被狂风带走,不由地给这场对决添了几分悲壮与凄丽。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袁玖狭长的凤目中无数复杂的情感径自流转,“如今,我便让你尝尝什么叫真正的切肤之痛。”他回过头,扬声道:“凌中南呢?” 一个手下转身去带人,袁玖呵呵笑了,“寒衣呐,你说……先让你看着他和腹中的胎儿被折磨,与让他先看你被折磨,哪一个效果更好呢?” 第66章 决战5 原来凌中南当时没爬几步就又被人制住,不仅将绑绳重新捆了一遍,干脆连嘴也给封上了。这边听见袁玖吩咐,他便又被两个人架起来,半托半拽拉到跟前。 平躺着的水寒衣只能看到凌中南那双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腿脚在地面上艰难地划出一条轨迹,和那下垂明显且饱受压迫的肚腹。想站起来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可是穴道被封;就算没被点穴,发动魔功战斗了这么长时间,又突然被迫收功,如今的他已与废人无异。 本就是以性命为代价,他做好了跟袁玖同归于尽的打算,可没想到…… 身体渀佛一滩烂泥,哪怕一个孩童轻轻踩他一脚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凌中南被拖到他附近,他努力将视线放到最大,看到了那极不协调的身材,可仍然看不见脸。 沉重而隐忍的喘息萦绕在耳畔,还有淡淡的血腥味。他想起来了,方才凌中南身上被开了几道口子,而且已经要生了,现在……一定很痛苦吧。 拼命地想要抬起手,却找不到手的位置,甚至已经忘了那个简单的动作是怎样完成的。明知道自己还活着,可为什么就是感觉不到?明知道他就在身边,可为什么就是抓不住呢? 水寒衣眼中露出一抹浓重的悲哀与戚然,或许,还有些冰冷的液体。 奄奄一息的凌中南望着同样奄奄一息的人,心痛着、悔恨着、哀伤着。 一左一右架着他的两人似乎嫌他太重,索性手一松,他扑通摔倒在地,发硬的胎腹砸在石板地面上,疼得眼前直冒金星,痛呼从喉中冲出来,却被封口的布条挡住,显得越发压抑痛苦。 水寒衣大惊,那人突然矮了下去,他怎么了?! 想要爬起来的心思胜过一切,他嘴唇颤抖,深深凹下去的两颊正极不协调地痉挛。被封了哑穴,几乎拼了命却只能发出如小兽惊慌发怒时非常古怪且低沉的“呃呃啊啊”的声音。 凌中南从头到脚都是湿的,情况似乎比水寒衣更糟。 胸腹以下突然开始大幅度颤抖,他紧紧闭上眼睛,大概是阵痛又来了。袁玖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从他身体紧绷到松弛下来再到又一次紧绷,看得出他阵痛时间很长,间隙也越来越短了。 袁玖轻蔑地勾起嘴角,上前揪住衣领将水寒衣提起来。衣领一抓一大把,里面空着。说他是皮包骨头,一点儿也不夸张。水寒衣终于能看到凌中南了,凌中南也强压着痛苦看着他,还挤了个十分虚弱的笑容。水寒衣怔了怔,随即也微笑起来。 他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可无法出口之时,就只能用唯有两人才能懂的方式。 那意思渀佛是,一起死了,无怨无悔。 这样的笑容惹怒了袁玖,眼中寒意顿生,虽然摇摇晃晃站不稳,但气势仍十分骇人。原本抓着衣领的手突然上移,转而握住水寒衣瘦骨伶仃的脖子,手劲儿大得几乎能立刻将其折断。 水寒衣痛苦地仰着头,凌中南面露惊慌,皱着眉努力往袁玖身边挪,似乎想说什么。 “当年本座也是这样,差一点儿就掐死你,你跑得了一次,跑不了第二次。”袁玖咬牙切齿,右手用剑身抬起他一条胳膊,“不过在这之前你得让本座玩尽兴了……凌中南你说!”他回过头,“先砍哪条胳膊好?或者一块肉一块肉削下来,更好?” 凌中南大力扭动,一脸急切不停地发出沉闷的叫喊,似乎是在说不。 “现在后悔?晚了。” 袁玖笑起来,剑刃轻轻划过水寒衣的胳膊,不知何时就会用力削下去。然而就在他神色发生细微改变的瞬间,孟散突然拦腰将他向后一带,他顺势松手,水寒衣又如被抽了筋骨似的倒了下去。 “你干什么?!”袁玖回头对上孟散的眼,怒目而视。 “教主息怒,属下有自己的考量。”孟散面色如水,霸气的神兵一指水寒衣,“只要你交出‘五度春秋’的解药,我饶你们不死。”用下巴努了努凌中南,“难道你不想救他和你的孩子吗?” 水寒衣一怔,完全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话。解药在毁掉之后就被他抛出脑后了,不是没想到以它作为交换条件,但是……他暗自发笑,对于袁玖,孟散竟还不知他了解得透彻。 果然袁玖十分不悦,想推开孟散,却发现气力不敌,“我警告你,别做让我讨厌你的事!” 从本质上说,袁玖和他是一样的,为了浇熄心中那股仇恨,他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比如自己的性命,甚至是最亲、最爱的人。而除过仇恨,袁玖还比他多了份责任,这就注定了他只能做“应该做的事”,不能随心所欲,更不能为自己打算。 可是孟散仍然没有这样的自觉。 “就算让你讨厌我也要这么做!” “我之前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我没忘!”孟散呼吸急促,顿了顿,“可是只要有机会,我就不能放弃你!” 袁玖先是一愣,随即满不在乎地弯了弯嘴角,“但凡我决定了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 “那……”孟散低下头,喃喃自语,“属下只好冒犯了。” 说话的同时孟散已经出招,他以为以袁玖对他的信任,必定不会防备他,谁知一掌刚要劈上袁玖后颈,袁玖却脖子一矮,反手擒住他的手腕。 “孟散,你想背叛我第二次么?” 袁玖声线冰冷,话说得很重,“背叛”二字对孟散而言根本是禁句,一晃神的功夫,袁玖已经甩开他,两步走到水寒衣面前,手起剑落,一共四下,招式十分利索。 孟散一看,竟是将手筋脚筋都挑断了。 凌中南听不清内容的喊声更大,上身和双腿不断努力,却碍于庞大的肚腹,根本无法前移半分。 袁玖笑声渗人,“这回断得彻底,我看你还能怎么治回来。” 水寒衣目光涣散,进气多于出气,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过去了。剑尖缓缓游走于身上各处,他毫无反应,之所以还努力睁着眼,只是因为想再看看凌中南,如果还能看着孩子安好,他死也瞑目。 “这张脸就是个害人的东西,画花了也好。”袁玖一脸玩味,手腕轻轻一动,水寒衣脸上便添了道血痕。“我曾说过你肌肤胜雪,想要将它染红,还真不容易呢。”又是几剑,遍布胸前与四肢。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回身拎起凌中南,笑道:“呦?这么久了怎么还没生?当心胎儿憋死在里面。来人,帮凌门主接生!”一招呼,几个手下上来,准备解开凌中南绳子和衣服。 谁都知道,说是接生,不如说蹂躏来得准确。 无论袁玖怎么对付自己水寒衣几乎都没有反应,可一旦换成凌中南,他就渀佛从死亡状态中突然活了过来,双目圆瞪,不断表达着自己的愤怒,更有几分发疯的意思。 孟散皱着眉去拉袁玖的手,“教主您冷静一点儿!这么做与他们的那些卑鄙手段有何区别?” 袁玖猛地甩手,目光凌厉,“卑鄙?!他们灭我全教上下多少人,我不过杀他们两个,已是便宜了,你竟然说我卑鄙?!别在我面前装好人,否则我连你也不饶!” “属下并非装好人,属下对他们也恨之入骨,哪怕碎尸万段都难泄心头之恨!” 他再次抱住袁玖双肩,沉下语气,苦口婆心,“我之所以阻止是为了你好,凌中南身怀六甲临盆在即,杀他不祥,恐怕要遭报应。纵然你什么都不怕,可也要为冬儿和续儿想一想,为了他们,别用这么残忍的手段好吗?如今我们胜券在握,想怎么做都行,完全没必要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思啊!” 袁玖猛然愣住,冬儿,续儿…… 那个可爱的小女娃最喜欢抱着他的腿抬头叫他爹爹,最喜欢粘着他,每每不经意说些俏皮话贴心话,就足以令他开心好久。如果没有她,那些躲躲藏藏的艰辛日子,就真连一丝希望也没有了。 而那有些瘦弱的小婴孩每到喝奶时就无比兴奋,咕嘟咕嘟的模样十分讨喜,怕他被呛住,只好一次少喂一些,那家伙竟还闹脾气。 自己,还能陪他们多久? “教主,教主!”看他双眼发直,孟散担心地晃着他的肩膀。 袁玖回过神,尚未说话就剧烈地咳了起来。猛咳几下后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身体也渀佛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靠着孟散软软滑下,头晕目眩,就像之前一样,明明睁着眼,可什么都看不见了。 “教主你怎么了?教主!”孟散拖着他的身体,试图输内力进去,却无济于事。 袁玖仍在吐血,混乱中感觉自己突然腾空,挺舒服的,索性将撑着劲儿的手一松,闭上了眼睛。 刚好解开绑绳松开嘴巴的凌中南被晾在一边,趁此时没人看着他,他一手抱着肚子,历尽辛苦终于爬到水寒衣身边,握住那只纤细的手,水寒衣一滞,然后努力将眼珠转过来。 因为角度缘故,他看不清那双眼里带着怎样的情感,只是在不知道他们还剩多少时间的时候,说了最重要、也是自己最想说的一句话。 “寒衣,你太傻了,你才是我最爱的人啊,从今以后,再不许乱吃醋了,知道吗?” 水寒衣一僵,泪水汹涌而出。 然后他欣慰地笑着,合上眼睛,今后,恐怕也没有吃醋的机会了。 第67章 薄命旦夕 袁玖突然倒下,无人做主,凌中南和水寒衣被扔进牢房,下人用铁链将门一锁,扬长而去。牢房阴暗潮湿,水寒衣躺在角落最深处,毫无人气,若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那儿还有个人。 凌中南目光涣散地僵了一阵,突然全身猛地紧绷,虚弱的身体连侧躺都无法支持,肩膀一倒,脱力地平躺在地上气喘吁吁。紧接着一手费力地撑起后腰,咬着牙将裤子全部扯了下来。 下身暴露在空气中的感觉很不好,嗖嗖的阴风刮来的仿佛全是羞耻。 他复杂地望了水寒衣一眼,大口大口地喘气,如同被潮水冲上岸后濒临死亡的鱼,全身上下只有高挺的肚腹不明显地起伏,更显几分悲哀。双手颤抖着伸向腹间,他很害怕,根本不敢去摸。 对这件事他一直怀着深深的恐惧,从前没告诉过水寒衣,现在也无处诉说。 头上的汗一层换了一层,身上冷热交替,随着阵痛挺了几次身用了几次力,脸色一时红一时白,可孩子仍是没半分变化。他猛然发觉,这样不行…… 虽然懂得不多,但袁玖之前说得有理,时间拖长了,孩子必定会出事。 现在他救不了水寒衣,也决定不了他们的命运,唯一可做的事,却因盲目害怕而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剧痛几乎没有间歇,几次犯晕,眼前黑了好几次,好在还没昏厥。 那股剧痛从脊椎骨开始狠狠向下拽,身体好像从中间断掉,根本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而从疼痛的源头开始强烈蔓延的,则是一股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身为一个男人,他理应承担下一切责任,无论那有多苦;但如今巨大的怀疑和不确定让他看不到一丝光明,看不到任何结束的希冀,那个能让他将所有都放下的一天,究竟在哪儿? 生产虽痛,但理应是件高兴事,理应是该两个人一起兴奋地期待着新生命的到来,可现下笼罩在他们一家三口身上的,却是阴云密布的死亡阴影。 他不是一个好情人,他从未让水寒衣有过安全感;他更不是一个好父亲,竟然在这种时候,连努力让孩子来到这个世界的勇气都没有。 死气沉沉的水寒衣突然坐了起来,如被从噩梦中吓醒,僵直的身体极不协调地大幅度痉挛,一脸惊慌恐怖。然后身体一歪,猛烈地干咳起来,最后竟咳出大滩大滩的黑血。凌中南吓了一跳,努力往起站,谁奈腿上刚用了一点儿力就又软了,而此时的水寒衣也再次昏死过去。 凌中南决定爬过去,足足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艰难地来到水寒衣身边,这中间那人又坐起来咳了一次血,凌中南不断地叫他,可他的意识却早已不在这里。 看了看伤势,虽早有预料,但真正面对时,仍是忍不住鼻子发酸。 如今的水寒衣,恐怕只剩下“听天命”三个字了。 凌中南缓缓握住根本使不上力的双手,胎儿的坠势让他合不拢腿,猛然想到什么,他又往前挪了挪,双手扒着墙壁,一点点让身体抬起,最后勉强做成跪姿,更将肚子毫不留情地按在墙壁上,不单作为支点,也希望这种方式能更容易地娩出孩子。 内心的悲凉与自嘲让他不由地苦笑,从一开始,甚至是从他小时候起,他就是一个很笨拙的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最终他成为古门门主,成功了,可这背后他下了多少功夫多少苦心没人知晓。然而表面虽然光鲜,可内心的笨拙却迟迟没有改善。 袁玖也好,水寒衣也好,都是他笨拙写照的极致。 而如今,是他最后的努力了。希望这最后一次,不要做得太差才好。 指节几乎要扣进墙壁,坚硬的胎腹与同样坚硬的墙壁一次次硬生生地推挤摩擦,赤裸的双腿剧烈颤抖,血水和胎水毫无节制地涌出,见者惊心。 然而,不会有人看到他。时高时低的嘶喊回荡在墙壁上、铁栏杆上,却始终走不出这个纵深极深的牢狱。一墙之隔,就是两个世界。 整整一天一夜,他和水寒衣无人问津——此时常教上下根本顾不上他们。 并不算多的人手全部待命,因为袁玖也已是奄奄一息。一场决战使他身受重伤,如今伤毒齐发,人已在旦夕之间。无论何时一口气上不来,都可算意料之中。 之前齐江天照袁玖的意思,保护郁景兮和几个孩子,并未出战。近来郁景兮潜心研究解药,经常连续几天将自己关在房里,被人慌忙叫出来时,一见袁玖那副摸样,他几乎吓傻了。 一次次挑战着他的极限,看孟散看他如见救星的眼神,还真他当成大罗神仙了不成?! 袁玖是真真正正只剩一口气了,没办法,只好联合所有未受伤的人轮番给他输内力,同时立刻派人采买大量人参等续命补品,只要吊着那口气,或许还有转机。 这样忙碌了一夜,死马当活马医,袁玖要死不活的,看不到好转的希望,但也不至于立刻断气。 此时的孟散面上保持着冷静,内心却有些神经质了。 守了袁玖整夜,第二日一扫前日的阴霾天气,日头红火,是个好兆头。孟散隐约觉得袁玖的气息比昨夜强了些流畅了些,便急急去找埋头于药房的郁景兮。 路上看到回廊下蹲着两个小人,侍女哄他们回屋用早饭,两人不依,后来侍女只好妥协,说把早饭拿出来用。仔细一看,勤儿鼓着两个胖胖的腮帮子正玩儿泥巴,冬儿托着脸在旁边看。 “勤儿哥哥,你说这几天怎么总是小碧姐姐陪咱们玩?我都好久没见我爹爹了……”冬儿撇着嘴,伸出一个小手指戳了戳勤儿刚做好的泥人,顿时嘴撇得更高,像是在说真难看。 “我也不知道,我也好久没见我爹爹了,”勤儿比冬儿豁达些,或许是因为手上忙碌没空想太多,右手一抓脸,立刻抓出几条泥道道,抹了几下又没抹掉,有些沮丧,“哎,算了算了,不管他们!” “那……他们要是不要咱们了怎么办?”冬儿把脸伸过去,睁着一双满带疑问的大眼睛。 “不可能不可能!”勤儿倒是很自信,伸手想像爹爹经常对自己做的那样摸摸冬儿的脑顶以示安抚,却被冬儿敏捷地躲开了。 “哎呀别动,脏死了!” “哼,嫌脏那我做好了不给你玩!” “不玩就不玩,你做得一点儿也不好看!” 冬儿一扭脸,正好看向孟散这边,孟散连忙闪身绕路而行。如今他很怕看到冬儿那懵懂却充满着幸福的脸,也无法回答她方才的问题。幸福这东西,太过可遇而不可求了。 这句话很快就又得到了有力的证明。 走到药房门口,尚未敲门,门便自己开了。孟散怔怔地看着齐江天打横抱着郁景兮从里面出来,郁景兮窝在他有力的臂弯,闭着眼睛,墨黑色的长睫下是两块重重的黑眼圈。 齐江天也怔了一下,但脸上还是鲜有变化,“有事吗?” 孟散的眼神在郁景兮身上停了停,齐江天道:“他太累了,方才自己睡了过去。” 孟散悻悻地点头,“我觉得教主似乎好了一些,想叫郁公子看看。不过还是先让他好好休息吧,这些日子太辛苦了,在下实在感激不尽。” “你言重了,他的性格就是这样,恨不得将心都掏给那些他认为重要的人。” 孟散微笑着看他往卧房走去,心说你自己不也是那样的人么?不知为何,总觉得方才齐江天那几乎万年不变的脸上隐隐挂着幸福安慰的笑容,而抱着郁景兮的时候,又多少带着骄傲与独占的意思。不善言谈、不懂表达,做事不着痕迹,比方郁景兮闭关忙碌,他总会在一眼就能看到对方,又不会打扰对方的地方守着,不说爱,不说陪伴,但却用平淡朴实的行动证明着一切。 找郁景兮不成,便改道去找莫竹青,还未到门口就听见乒乒乓乓一阵打闹声,紧接着莫竹青风风火火地冲出院子,差点儿跟他撞上。 “怎么是你?”莫竹青心情不好时常常会表露出对他的不屑,“你不在教主身边在这儿做什么?” 言罢不待回答又如风一般跑掉了,看方向,是往袁玖那里去的。 孟散望着他的背影,那样打打闹闹的,也是种旁人都不能懂得幸福吧。 多亏了袁玖曾把常教的一切都交代给了他,如今袁玖倒下,幸得有他在,大难之后终于恢复元气初得胜利的常教才不至于再起波澜。 准备回去,谁料刚一转身就觉得身后有人。孟散连忙跟上去,对方引着他往僻静处走,看来是有话要说。见到庐山真面目后,虽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此人这时出现的确不算意外。 “你居然逃了出来……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的本事。” “你该庆幸我没有离开,而是来找你。” “离开又怎样?”孟散哂笑,“古门已无法起死回生了。” 秦虹瑶神色暗了下来,顿了顿,道:“我虽没有解药,但要为袁玖续命,还是可以的。” “什么意思?” “之前我与那两人合作时曾讨论过这个问题,我想如今如果我们再合作,至少能让袁玖平平安安地多活一年半载。” 孟散的拳头攥紧,声音都在颤抖,“你的条件?” 秦虹瑶深深吸了口气,“……留下古门。” 第68章 起死回生 第一个想起过问凌中南的人是莫竹青,但那也是两天后的事了,极有可能在牢里看到两尸三命。说白了最初孟散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他们自凭造化,因为在试图跟水寒衣交换解药时,对方最后露出的讽刺的笑让他明白,水寒衣其人怀着的是怎么样的心思? 哪怕有一丝交换的可能,都不会有今日的结果。 他和袁玖都是那种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也都将自己剩下的生命全部放在了复仇上,想让他们和解共处,简直天方夜谭。 因为担心袁玖,他犯傻犯浑好几次,这回终于彻底地清醒。于是他暂时放任那两人自生自灭,不想在这时杀凌中南损德犯忌,但更不会施以援手。 孟散和莫竹青亲自前去,原以为是收尸,谁料进了纵深幽暗的通道,居然还能闻到活人的气息。 虽早有准备,可他们仍是被映入眼帘的一幕吓到了——水寒衣醒了,正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蹲在角落里,枯瘦如柴,头发蓬乱,脸上身上都是血迹,脏兮兮的,仿佛经历连年饥荒瘟疫的孩子。 听到有人过来,他缓缓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随即非常恐惧地移开目光,不停地往墙角缩,还慌忙拾起地上的干草往身上脸上盖,掩耳盗铃地以为,这样就没人能发现他。 他哆哆嗦嗦的,活像受了重大惊吓的小兽,牙齿打颤时口水也跟着流下来。 孟散与莫竹青面面相觑,这如果还不是真疯,就只能说他太会演了。大概这就是强行练习魔功的后果,依这样子来看,武功也肯定是废了。 而这却是凌中南万万没想到的,以为水寒衣必死无疑,不想他这一天两夜间吐了几次血抽了几次风,今早竟清醒了过来。可这已不是曾经的水寒衣了,他脑袋坏掉了,什么都记不得,什么都不懂,甚至还不如个六七岁的孩子。 不知与死相比,哪个更好一些。 看完水寒衣再看凌中南,惊讶丝毫没减少。凌中南躺在墙边,身下和周围是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迹,眼神虚弱至极,最让人惊叹的是,他怀中居然有个个头不小的婴孩! 两人都愣了,没想到……凌中南居然靠自己的力量生下了孩子! 大概是因为医者的习惯,莫竹青二话不说,走进去将孩子拎了起来,简单看过后,又极为大方地扯开凌中南本就不完整的衣服。凌中南面露尴尬,却无力抵抗,只得认命地闭上眼睛任其摆布。 “怎么样?”见他查得差不多了,孟散上前问。 莫竹青顿了顿,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将凌中南看了一阵儿,才对孟散道:“他居然亲手在那里切了道口子……”他努力让语调平静,因为他被这人的行为震住了,更有些同情和不忍。 孟散怔了一下才明白,作为一个外行人,自然要更难接受。 “孩子太大,若非他那么做,根本出不来,两个人就都很危险。而且……”他深深吸了口气,“这里没有匕首利器,伤口也很不平整,我看他应该是拿那个割的。” 顺着莫竹青的手指看去,是一个被摔成两半的粗瓷碟子,孟散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而且他一直在给孩子喂自己的血,差不多有一天了。” 低低的声音回荡在牢房中,每个字都清晰至极。孟散心里沉沉的,因为眼前的状况让他想起了曾经在山洞中弃他而去的袁玖,那时的袁玖,必定还不如凌中南吧? 将孩子塞进孟散怀里,莫竹青走近水寒衣,他恐惧地挥舞着双手双脚,然而最终无路可退,只好在极度不配合和大喊大叫中接受了诊视。 “是真疯了。”来来回回检查了好几遍,莫竹青道,“外伤不少,但没有致命的,也都止了血。” 孟散心里一滞,最先想到的还是解药。解药到底存不存在?如果存在的话他会不会带在身上?如果不带在身上,疯了的水寒衣还能不能找到? 凌中南开始迫切地盯着他们,孟散愣了愣才想到他是想要孩子,他便也看着凌中南,却完全没有把孩子交还给他的意思。凌中南神色越来越急,看得出他一直在努力想站起来,可终究没做到。 “袁,袁玖呢?我……要见他。”气若游丝,声音断断续续,几次努力无果,凌中南改变了策略。 水寒衣还活着,他便又燃起了希望,即使两个大人都不顾,至少也要将孩子保下来。求袁玖开金口饶孩子一条生路,是唯一的办法。 “让我……见袁玖,我……有话跟他说。”凌中南青紫的嘴唇小幅度地一开一合,手撑着地板艰难地使力,似乎想往孟散跟前爬。 “你知道‘五度春秋’的解药在哪里吗?”孟散上前一步,转念一想,水寒衣疯了也好,至少不会再跟袁玖过不去,袁玖也不屑跟那样的人为敌,如果凌中南能照他说的做,一切就容易了。 凌中南愣了一下,神色更加暗淡,孟散黯然。此时的凌中南与他一样,多么地希望自己手中能握有解药,可事实是他没有,甚至根本没问过水寒衣一句半句。 “看来除非水寒衣脱胎换骨,否则是永远无法拿到解药了。”莫竹青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助地望了眼墙角里发疯的人,脱胎换骨是好,可你脱到一半停下来,变成个傻子,究竟什么意思? “其实,其实还有个办法……”孟散沉吟半晌,趴在莫竹青耳边将昨日见到秦虹瑶的事说了。 莫竹青听得眼睛越瞪越大,“你怎么不早说?!当然答应她啊!” 孟散惊异,“可是,她不是要……” “哎你怎么这么笨,非常之时该用非常之法,”他压低声音,贴近孟散耳畔,眉毛轻挑,“女人是世上最好骗的,难道你就不能为了教主的性命小小地说次谎,适当地哄哄她?更何况这事最终究竟如何,教主究竟要怎样处置古门,都是两说。这件事,必须答应她!” 孟散呆呆地看着莫竹青,是了,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说不得,其实曾经自己与他也是异曲同工,比方眼前这位凌门主就着过道儿,然而几年来各种事情洗刷,那些个棱角,早磨平了。 为袁玖这么做一次,有何不可? 就是为袁玖做尽一切坏事得罪天下人甚至留下千古骂名,又有何不可? 虽说这或许会被袁玖讨厌,可至少能换来更多哄他开心的时间,比起就这么吊着不知何时便一命呜呼,岂不是好太多了? “更何况,如今我们手中有王牌。” 莫竹青又凑上来低声说道,眼神指了指他怀中的孩子,孟散豁然开朗。有这孩子在手,他不要挟古门就算好的了,秦虹瑶那点儿小威胁,根本摆不上台面! 言罢,莫竹青拍拍孟散的肩,二人转身要走。凌中南大惊,拼了命想爬过去抓住他们。 莫竹青云淡风轻地一回头,道:“将孩子放在这样的牢里,你也不怕他夭了?” 两人撒开大步离去,凌中南嘶哑的叫喊透着深深的恐惧和无力,紧接着又被剧烈的干咳打断。水寒衣僵了僵,看着与平时完全不同的凌中南,仿佛因为害怕,把头往膝盖里缩了缩。 其后的几天,两人在牢中的生活正常了许多,每日三餐不短少,虽然只是青菜稀饭馒头,但起码保证了性命无忧。莫竹青还扔了些药物给凌中南和水寒衣养外伤,隔几日还亲自进去看看,然而这不过是杯水车薪,他俩注定今后落下一身病根。莫竹青也绝非大发善心,震惊与感叹只存在于那一瞬,袁玖曾经教训过他,一个人的可怜之处并不能成为赎罪的依据,比如凌中南与水寒衣。 之所以适当照顾,乃是因为依眼下的情况,还是别让这两个人糊里糊涂地太快死掉比较好。 至少要等袁玖醒来,亲自做个了断。 在孟散的软硬兼施下,秦虹瑶半信半疑地再次与莫竹青和郁景兮合作。在许多人看不见的角落,在众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她也曾无数次纠结落泪,自从爱上“马浅夕”,她一向的精明干练中就添了不少感情成分,而揭穿真相后,她虽然将姿态摆得潇洒,却始终无法骗过自己的心。 失去了判断、下不了狠心,一次次反复,她已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了。 前方是一条死路,又不舍抽身而退,她是自讨苦吃,绝绝对对。 袁玖终于有了缓慢的起色,足足一个月才勉强下床,而在早前那些或醒或睡糊糊涂涂的日子里,和清醒却无法动弹的晚些时候,最让他记忆深刻的,便是始终守在床边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孟散。 他也乐于更懒一些,活生生地看着那人跑前跑后对他呵护备至,感觉实在太好了。 他还看了凌中南的孩子,一看又是一肚子火,明明比他的续儿晚生,可个头和身体都大一号,白白胖胖的,俊朗的眉眼活像凌中南,嘴型却像水寒衣,估计长大了也是个害人的主儿。 皱着眉捏那小胖脸,直把人家孩子捏哭了才罢手。不耐烦地叫人赶紧带走,对孟散叹了口气道:“凌中南不是整日在牢里叫唤着要见我么?那就依他所愿,见见吧,这事儿不能再拖了。” 第69章 最后的交谈 凌中南确实整日叫着见袁玖,他知道袁玖也受了重伤,最初以为他是伤势未愈,然后以为他是还未想到满意的办法,到后来日子拖久了,他开始害怕。依袁玖的个性,带走孩子后就不声不响把他和水寒衣关到死也不是不可能,这种报复远比那些惨烈的方式悲哀残忍许多。 所以突然听到袁玖答应见他的消息,还大大惊讶了一下。 这时水寒衣已经把他当成了最能依靠的人。毕竟这些日子以来,凌中南白天给他喂饭喂水,夜里抱着他睡,还把能盖的都给他盖上。 饭菜原本就不多,常常是水寒衣开心地吃饱了,凌中南才将碗底沾沾唇意思一下。 日子久了,哪怕水寒衣再傻也能看出来,有次便首先将馒头推给他,睁着一双亮闪闪的眼,像在说叫他先吃,凌中南鼻子一阵阵泛酸,突然觉得,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 见面前袁玖还特别吩咐让他们沐浴更衣,泡进热水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重生了。水寒衣也还保留着从前热爱沐浴的习惯,只是如今人傻了,也就更乐于将情绪直白地表达出来。他脸上一直挂着天真幸福的笑容,光是洗自己还不够,一次次拍打水花,随后干脆在浴桶里跳起来。 水溅得满地都是,凌中南也未能幸免,然而他一点儿也不生气,因为自打水寒衣从未这般毫无顾忌地快乐过,甚至连真心的笑容都少之又少。 仔细一想,这么多年来,失去的和得到的一比,他并不亏。 见到袁玖时那家伙正悠哉喝茶,完全看不出重伤初愈且身中奇毒的迹象,孟散与莫竹青一左一右垂手而立,倒也好看。其实,曾经他很不明白袁玖为何会接连对自己的手下倾心,在他看来,两人在一起总要身份地位相当才好,可经历了这许多后他才真正明白,两个人在一起,无关身份地位,无关应不应该,只要有那份心便好。 “喝茶吗?” 袁玖右手扇着扇子,左手端着茶杯,微微抬头,眼眉轻挑,嘴角微弯,笑得和煦温柔如三月里的春风,一如当年初见时,少年华美,只一眼便将那人深深刻在了心上。 微愣的瞬间,水寒衣拽了拽他的袖口,大概因为突然见这么多人害怕得紧,往他身后缩了缩。凌中南伸手护了护他,抬眼看着袁玖,不言语。 袁玖不置可否,扇子一合,“这茶性凉,不如叫人煮碗热热的红糖水你喝。” 几人都有些无奈,袁玖这毛病,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嘲笑别人前从不想想,自己不久前不也是那需要喝红糖水的人么? 打趣完毕,袁玖放下扇子茶杯,道:“你们俩先出去,我与凌门主好好谈谈。” 孟散与莫竹青奉命出去,刚关上门,莫竹青就拿胳膊肘戳孟散,“你就不怕他们在里头叙旧情,然后叙着叙着就旧情复燃,把你撂在一边了?” 孟散脸色一黑,抢先一步边走边说:“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听说丁雁翎的父母连续来了几封信催他回去,他这几天正考虑着怎么把你打包带回双辉楼。” 莫竹青怔了怔,一人站在回廊下咬牙切齿。 袁玖与凌中南一时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僵。 突然听见些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就见水寒衣小心翼翼地从凌中南背后猫着腰伸出脑袋,眼睛转了一圈后,停在袁玖面前的桌子上,期期艾艾地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伸手指了指。 凌中南望过去,原来是一盘水果。 袁玖叹了口气,“拿给他吃吧,你们都坐下。” 水寒衣将盘子放在腿上,喜滋滋地一个个摸过去,然后挑了最大的一个啃起来,高高兴兴啃到一半,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连忙将手上的递给凌中南。凌中南摇摇头,水寒衣脸色一暗,好像有些失落,但紧接着就像是明白过来了,又高兴起来,从盘子里拿了个新的再给凌中南。 凌中南笑着推回去,“我不喜欢这些,你自己吃。” 水寒衣撇撇嘴,埋头继续啃。 这一幕看得袁玖心里很不是滋味,又盯了旁若无人的水寒衣一会儿,“他不说话的么?” “不是不说,是说得少,大都是一个字一个字的。” 袁玖喃喃自语,“像个小孩子。” “是啊。”凌中南感叹起来,还点了点头。 又隔了一会儿,袁玖深深叹了口气,“当初,是我不该纠缠你。” “命中该有此劫,谁都躲不过。” 袁玖意外地看着凌中南,他倒还是一副面无表情。 “好吧,现在来说说你为何来见我。”袁玖续了杯茶,感慨结束,该说正事了。 “无论是何结果,是死是活,你都该告诉我们一声吧。” “呵,”袁玖轻笑,“可我看你今日不是来听判的,而是来谈判的。” “我希望你能饶过我的孩子和寒衣,对古门也不要赶尽杀绝。” “什么?”袁玖眉头一挑,讥讽道:“哈哈,凌中南你也傻了吧,成王败寇,如今我是赢家,你竟然有脸跟我狮子大开口,提此等要求?” “我既然提了,就一定有让你接受的理由。”凌中南掷地有声,“无论你我之间有过多少瓜葛,孩子是无辜的,就算我求你,你放过他;至于寒衣,他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杀不杀有区别吗?况且等他情况稳定些,说不定会慢慢想起学过的本事,那时候,或许就能给你解毒了……” 袁玖冷笑,“等他想起来,再开始打算怎么谋害我?” “你……”凌中南被他一堵,有些生气,“他应该再也想不起从前的事了,但原本就会的本领很可能捡回来,总之暂时留他不死,对你绝对有好处。再说古门,虽还撑着个名号,但实际情况你比我清楚,它绝对威胁不到你。再者,整个江湖并非只有常教和古门,正道武林中无数大小门派暗潮汹涌,个个不安好心,只你常教一个孤立,如何与他们周旋?” “一时说古门毫无威胁,一时又说有古门在更容易对抗正道武林,你真没傻吧?” “所谓外强中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是聪明人,这其中的道理,难道你不明白?” “哼,”袁玖一直不咸不淡地笑着,“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你一派胡言乱语过去,说来处处是为我好,其实不过是不甘心,想等机会东山再起罢了。” 凌中南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说你是聪明人,如今却真糊涂了。事到如今,我早已……”他呻吟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坚决道:“听说秦虹瑶在你手里,这样吧,今后我与寒衣退出江湖,古门就由秦虹瑶执掌,附在你常教名下,听调不听宣,如何?” 袁玖有些震动,根本没想到凌中南居然能做到这一步,他应该很清楚,一旦答应此事,就如羊入虎口。虽然现下听调不听宣,但迟早有一天,他的势力会全部被常教吞噬。 “你怎么做我不管,我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你永远留下古门的名字。” 袁玖怔了怔,看来,他们这些一派之主,到底还是有些相似之处。 “把古门交给秦虹瑶,你怎么办?” 凌中南神色一亮,“你答应了?” “先别急,”袁玖手压了压,“我先听听你怎么打算的。” “我有什么打算,自然是任你处置。但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我想带寒衣和孩子离开,陪他们过上一阵子,照顾照顾他们,再找个能托付的人,然后我这条命,就悉听尊便。” “蹬鼻子上脸,”袁玖愤愤地自言自语,复又问道:“可你难道没想过,这样做其实就是名存实亡,有意义吗?让古门成为常教的附庸,也许还不如痛痛快快做个了断。” 凌中南苦笑,“虽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我也不能只图自己痛快。” 袁玖一顿,他说的……或许有理。 他们拼了命去保全的那单薄的几个字,其实并非只是字那么简单,那上面,先后烙上过无数人的鲜血与意念。他们保全的,是很多人赖以生存下去的希望。 恐怕也唯有这样,凌中南才能坦然地面对今后的一切。 “袁玖,我敬你有大才大胸怀,理应明白,凡事不可做得太绝。” 袁玖看了看正吃水果吃得不知节制的水寒衣,凡事,确实不可做得太绝。 两人又沉默了,袁玖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凌中南盯着他,最初尚算耐心,但见他皱着眉头半天不言语,不由得着急。站在袁玖的立场上,他的要求是很过分,袁玖这人又不是能占上便宜的,万一不小心惹怒了他,恐怕适得其反。 “你还是不答应么?”凌中南问了一句,袁玖抬头看看他,仍然不说话。 “寒衣被魔功反噬,武功全失,又被你重伤,虽然勉强好了,但这辈子都是个废人,我的身体……”说起自己,想到近一年来怀胎生产所经历的一切,更是但系,“也折损了大半,从今后我们与古门全无关系,再不过问江湖事,如若你还不满意的话……” 凌中南突然站起来,退了几步,按提内力,两指先后重重点了浑身几个大穴,随即痛苦地跪倒在地,猛咳了几口血出来,浑身瘫软,一身虚汗。 袁玖大惊做起,愣愣地看着他,他竟然……竟然自废武功…… 那身与自己不相伯仲的功力,凌中南,是花了多于自己两倍三倍的努力才炼成的…… “这样,行吗?”凌中南抬头看着他,满眼祈求。 水寒衣转过身,吃东西的嘴张着,一脸茫然。 袁玖心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良久才有些通畅,觉得屋里暗,他看看窗外,是黄昏了。胸中还是闷得紧,他拎起扇子想出去透气,却觉得双腿双脚都僵硬得难受。 孟散不出意料站在回廊尽头等他,问他谈得如何了,他先是发愣,然后摇头叹气。孟散不明所以,却知道是一言难尽。 “屋里呆久了,我陪你四处走走,散散心吧。” “好。”袁玖先走,没两步就有个重量从肩上压下来,是孟散事先准备好的披风。他将带子系上,左右拉严实,这感觉,确实温暖。 第70章 送别 “滚吧滚吧!早点儿滚我早点儿安生!我巴不得呢!” “哎,你怎么又骂起来了,我这不是好好地跟你商量呢么。” “商量什么?有什么好商量的?你回你的家,关我屁事!” “又胡说……你若不同我一起,我一个人回去做什么?那还是个家么” 莫竹青不说话了,扭过头用极为诧异极为不理解的眼神盯着来来回回在他身边赔笑脸的丁雁翎,那神情,就如同看到街上迎来送往的****平白无故突然从良,奇哉奇哉。 丁雁翎被看得心虚,继续哈哈笑,“你,你这又是怎么了?” “怎么了?!”莫竹青站起来,阴阳怪气的,“你还有脸问怎么了?什么叫同我有关系?我再说一遍,你的事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还叫我跟你回家?真不害臊!被你睡了那么多回,没叫你掏钱是不想贬低了自己,好赖大家都爽快过,也就不计较了,现在你倒跟我瞎扯些什么笑话?!” 莫竹青喊得脸红脖子粗,一双眼里简直要冒出火星子,丁雁翎呆呆地看着他,脑袋里嗡嗡乱响,手脚冰凉——为何他努力了这么久,如今竟还在起点? 那倍受打击满是委屈却满目深情的可怜样让莫竹青的心猛然软了半分,也骂不出方才的气势了,但仍要坚持那股子狠劲儿,便用稍稍弱了些的语气道:“别在我跟前露出这副嘴脸,真是难看,听懂了就赶紧收拾包袱回去,继续做你的威武楼主孝子贤孙吧!” 骂完后意欲逃跑,双肩却毫不意外地被抓住。 抬头一望,丁雁翎竟是一脸痛苦,甚至要哭出来了。莫竹青愣住,心像被牢牢捏在一只大手里,明明只要稍微使力就能推开这人,他却仍选择了这么静静地站着,这家伙,想要说什么? 丁雁翎抿了抿唇,“竹青,方才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那双眼仿佛能直接看见心底,莫竹青连忙偏过头,心中乱打鼓。他们二人相处,称呼从来都是“哎哎喂喂”之类,因此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从那人嘴里动情地叫出来,心中难免波澜起伏。 “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那么讨厌我?” 身体被大力摇晃,耳畔的声音带着凄苦,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说如果自己真的讨厌他,他就选择放弃不再纠缠。别扭了这些年,心中的疙瘩不仅没消除,反而越积越大。 不再纠缠,对两个人来说,或许都好吧? 从今以后,他做他名声赫赫的双辉楼楼主,自己在常教继续使命,相忘江湖,有何不可? 弯了弯唇角,莫竹青勉强露出个笑容,“我的话再真不过。你我原是萍水相逢,既不同路,当断时,就痛快断了吧。男子汉大丈夫,为这等没要紧的事犯愁,实在丢脸。” 今日天色阴沉,屋里屋外一片灰蒙蒙,相互间近在咫尺,模样却有几分看不真切,连带着说话声都模模糊糊。丁雁翎晃了晃,从齿缝中挤出字眼,“你这话……可是真心?” 莫竹青盯着丁雁翎的脚面,讥笑一声,“说过了是真的,还要问多少遍?烦不烦。” “可你明知道……” “近几个月来多亏你相助,我教才得以顺利复仇,此等恩德,在下永世不忘。日后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在下定当竭力相助。在下也一定向教主进言,无论江湖多少风云变幻,常教始终与双辉楼站在同一条线上。” “你……丁雁翎哑然,“你当真……” “听闻令尊令堂数次催你,的确,双辉楼不可一日无主,我们留你这么久,确实欠妥。你还是先行回去,等教主身体好些,我教必定还有重谢。” “你……” “回去吧,无论说多少,总归要走的。” 莫竹青反握住丁雁翎的肩,将人推了出去,然后反锁上门,靠在门板上发愣。觉得明明是说清了一切该轻松的时候了,可心里怎么仍像搁着个秤砣,压得人喘不过气呢? 脸不由自主拉得老长,即使不看镜子,也知道那是怎样的没精打采。 几步挪到床前,脱力地瘫倒上去,闭上眼睛,让自己彻底放空。不知那认死扣的家伙走了没,不知他要经过多少日子才能忘掉自己,但是好在,这几年来的孽情是尽了。 总算是尽了,但,算清了么? 莫竹青将埋在被子里的脑袋使劲儿摇了摇,管他清不清楚呢,反正从今后再也不见他,说明白究竟谁欠谁的,也没甚意义。 他理解他当年的苦衷,也相信他的真心,但这档子事从来就不是饿了就该吃饭,吃了饭就能饱的道理。他们之间不知从何处开始错了,然后一步错步步错,再也无法挽回。 走前袁玖特意摆了个十分排场的宴席,还表示等自己身体好了常教也步上正轨后一定亲自前往双辉楼再行拜谢,丁雁翎忙说不用,二人互诉钦佩之情,大约说妥了今后以盟友相待的意思,酒桌上相谈甚欢,两派的手下近来也熟,临别前自然要喝个痛快。 酒香流走觥筹交错,一派喜悦中唯独少了莫竹青,没人问,更没人提起。 第二日一早,双辉楼一行人整装待发,丁雁翎在队中望了望,突然说落了东西,要回去拿,结果一去就是半个多时辰。家将们倒不是着急,只是见楼主回来时仍是两手空空,不见取了什么东西,神色却比方才更差了,或许真是件重要的东西寻不到了也说不定。 与袁玖道声保重,丁雁翎上马,沉沉叹了口气,下令出发。他们速度不快,丁雁翎时不时回头望一眼,心说只要你肯出来,我就再赌一次,再随心所欲一次。 然而……到底是没机会。 那日他说得决绝,万万想不到,唯一一次他不对自己粗声粗气大吵大闹,竟然就是分手。也或许那不叫分手,因为,他们似乎从来没在过一起。 一直闷在房里的莫竹青在确定丁雁翎走了,这才从屋里出来,一人在湖心亭饮酒。 四年前,袁玖也坐过这个地方,当时,他从他手中抢下了装着白水的酒瓶,也从孟散手中抢下了贴身侍卫的头衔,而那时袁玖的心情,他今日方才体会。 那时的袁玖,一定很讨厌那个聒噪地说着风凉话的他吧? 还以为丁雁翎会不管不顾直接打晕了他迷翻了他将他带走,可不料只是动动嘴皮子,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让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家伙知难而退。原来,自己竟是个高明的说客? 不止如此,自己还是个卑鄙小人。竟让丁雁翎怀揣着希望,出生入死这么多回。 欺骗什么都好,唯独不能欺骗感情。到头来,害人也害己。 当年袁玖拿的是个小巧的白瓷酒瓶,如今莫竹青拿的,却是个胖乎乎的粗瓷酒坛,一口口灌下去,虽喝得豪放,可没几滴流出来,尽数灌进了肚子。 他靠在亭柱上一抹嘴,笑得凄然,你以为是你晃了丁雁翎,是你赢了吗? 错,错了,全错了! 扬起头又是几口猛灌,砸了砸发闷的胸口,他心痛你知道,你心痛,他不知道。 这才是苦,这才是输了。 不过,苦了就尝,输了就认,他莫竹青还没遇过忘不掉的人,过不去的坎儿。只要今日醉一场,明早起来,过去的过去了,该怎样还怎样。 几日后,他和孟散陪着袁玖见了凌中南与秦虹瑶,水寒衣照例在一旁啃水果。 如今古门人少得可怜,连个二三流门派都比不上,秦虹瑶明白,即使她接的是个烂得不能再烂的摊子,但那个名号,至少在她有生之年,要牢牢守住。 错过、挣扎过,如今是该完成使命的时候。 凌中南决定带水寒衣和孩子隐居,当然,哪怕他们走到天边,也跑不出袁玖的双眼。 然而这都不重要,他没想过翻盘,平平淡淡的日子,袁玖想听想看,随他的便吧。 凌中南将那白白胖胖的孩子抱在怀里时,手抖了抖,眼圈一红,到底没落下泪。水果吃到一半的水寒衣一愣,扔了盘子跑过来往凌中南怀里看,甚是好奇。 凌中南道:“这是你我的儿子,今后我们一起照顾他,可好?” 水寒衣被那少见的微笑弄得僵住,就连袁玖都有些恍惚。那张刚正的脸,一旦笑起来,的确有种别样滋味。水寒衣抓抓脑袋,左右看了一圈,最后拿指腹点了点孩子的脸,嘻嘻笑了。 袁玖像看戏一样看着这一切,仿佛两个世界。 水寒衣干干瘦瘦,一看就很好欺负的样子,脸上还带着自己划下的疤痕,身上的估计更多;凌中南也瘦了好几圈,产后落下许多病根,又废了武功,他们今后的生活…… 猛地将扇子一开,袁玖来来回回地扇,怎么就又伤春悲秋了呢?对着几次差点儿弄死自己,甚至差点儿让常教基业毁于一旦的仇人,竟都能发起善心,袁玖啊袁玖,你太差劲了! 他们出发的排场远不及丁雁翎,没有送行酒,更没有车马护卫。 袁玖在一旁看着,若非他也曾过过几年颠沛流离的日子,实在很难想象,一个习惯了名利富贵的人,突然抛弃一切,该如何继续生存? 两身布衣,一个襁褓,一个包袱,便是他们的未来。 水寒衣挺兴奋地蹦蹦跳跳,几次要求抱孩子,还特意用祈求的眼神向凌中南保证自己一定能做好。袁玖想,这世上谁和谁一对果然是早已注定,水寒衣哪怕傻了,也只喜欢跟在凌中南身边。 哪怕那是个整日都没甚表情,更缺少情趣的人。 迎着朝阳下山,人越来越远,越来越看不清。 袁玖恍然想起,方才似乎有种想与凌中南话别的冲动,只是不知怎么打了个岔,也或者是因为始终未下定决心,就作罢了。这时候他根本没料到,今日一别后,他竟再未与凌中南说过一句话。 曾经欢愉,终究是过眼云烟。 “该走的,都走了。” 袁玖回过头,望着常教气势宏伟的大殿,昂首潇洒地迈步进去。 “是啊,该走的,都走了……” 风中隐隐传来一声低叹,莫竹青顺着下山的方向看去,那天没看,今日权且看个够吧。 第71章 村居苦乐1 “喂喂!看那个男人,长得好生威武板正,三十出头的样子,就是配吴员外家的小姐也可以!” “不止可以,简直绰绰有余!不过啧啧,没看他抱着个孩子么,已经成了亲了!” “可一个男人自己抱着孩子,估计是死了妻子或者妻子不在身边……” “哎你看他手里拉着的那个,怎么像个傻子?脸上还有两道那么长的疤?!” “有疤怎么了?就算再有疤人也比咱整村的男人都俊,看来老天爷还是公平,不能让一个人把好全占了!哎……不知这人是过路、是寻亲、还是常住呢?” 凌中南忍无可忍,目光往这边一扫,河边洗衣服的中年女人们浑身一阵发凉,不敢再大大咧咧地看,只好半捂着嘴小声交谈。 “听见了,让人家听见了……” “就是,还挺凶呢。” “听见就听见,咱们说咱们的话,又没指名道姓,他能把咱们怎么着?凶都是装出来的。” 棒槌声越来越高,凌中南无奈的叹息夹在里面,听不真切。 一路走来,但凡进了村庄,必定有不少人对他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他通常都装看不见听不见,可到底不能把耳朵堵上,多少难听话还得受。于是越发羡慕起水寒衣,痴痴傻傻,却真的快乐。 离开常教差不多一个月了,将要把当时袁玖装装样子给的少得可怜的盘缠花尽时,总算找到了合适的落脚之处。还是路过镇子时遇上一对投亲的夫妇,说自己的房子不住了,里面东西虽少虽简陋,可什么都是现成的,只要跟村长说说,大不了花些钱,将那房子和之前的一块地转给他。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凌中南立刻带着水寒衣和孩子前来,生怕晚一步就被旁人占了去。水寒衣对他的兴奋和急切十分不理解,凌中南便反反复复说,只要一切顺利,他们就有家了。 水寒衣仍是一脸疑惑,凌中南解释道,就是无需整日走路,可以一直住在一间屋子里。 这下他高兴了,虽然脚程不快,可对他来说还是很大的煎熬,走一天路下来双脚都是肿的。他们盘缠有限,常常只住通铺,记得上次为了打热水给他烫脚,凌中南差点儿跟人动起手来。 那回他吓坏了,躲在角落里哭了一场,此后就算再累也绝不提烫脚的事。 想到这儿,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比划,先从头顶画了个圈,然后指指凌中南,又指指自己,“房子……是我们,还是……好多人?”跳到凌中南跟前,抿着嘴表示这问题很重要,听不到答案就不走。 凌中南笑了,“我们的家,自然只有我们三个人住。” 水寒衣一愣,随即兴奋地挥起拳头,蹦蹦跳跳地往前跑,还时不时回过头挥手,让凌中南快些。 凌中南内心一暖,其实幸福,是件很简单的事。 正式定居并没费太大周折,村长算是好说话,凌中南称自己家乡闹饥荒,无奈之下只好带着小时候烧坏了脑子的弟弟和孩子一起出来寻生计,说了些好话,又给了些钱,村长不收,凌中南硬塞给他,算是答谢他们的好意收留。然后他回到新家还没来得及喝杯水,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本想将家里收拾收拾,谁料倒先接待了几位热情地来看他的邻居。他用化名与大家互通名姓,客套了一番,却发现家里没什么能招待的,很不好意思。 水寒衣躲在里间,听外面热闹,便忍不住掀开帘子露头看,大家朝他呵呵笑,似乎不是很坏,何况有凌中南在,他也不甚害怕,最后便抱着孩子出来,但仍是躲在角落里,来来回回地看。 等人们都散去,已是半个多时辰以后了,屋里仍有些热热的气息,不知是方才的人们带来的,还是因为本就没有空太久,很有生机的样子。 里外看看,简单的大小两间,带个小灶房,桌椅板凳柜子热炕被褥都有,甚至还有上个主人家带不走的一些衣服,真真的一应俱全,的的确确给他捡了大便宜。 邻居们也大都淳朴热情,一切看起来都这样美好,他们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以后我们住在这儿,你喜欢吗?” 水寒衣四处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后抱着凌中南的手臂高兴地点头。凌中南拢了拢他有些凌乱的头发,烧了热水来给他擦脸,然后两人几杯热水灌下肚,浑身都舒坦起来。 凌中南发觉,他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一次是当上古门门主,一次就是现在。而这两次又全然不同,当时的他傲视一切,同时也给自己添了更多的责任与使命;而如今却是从心里蔓延而来的一股细水长流的满足感,他同样有使命,他的使命,就是让水寒衣和孩子无忧无虑。 上天眷顾,袁玖网开一面,今后这些白白赚来的日子,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 生活的本意不过是为衣食住行忙碌:一日三餐吃什么,地里种什么,今年天气如何,收成怎样,自己吃多少拿去卖多少,冬天可有足够的炭火足够的棉衣…… 原本终日考虑江湖纷争,讨论哪门哪派又有何动作,哪场打斗又死了多少人的心思猛然考虑起这些,凌中南并没觉得不适应,只是常常受挫,常常自责罢了。 如今正是春来播种时,不会种地,他便带着水寒衣先去地里看旁人怎么做。 他也不是个擅长跟人搭话的性子,几天下来看不太懂,终于老着脸问了人,竟被告知已过了最佳的种植时令,但还来得及,种些简单易熟的菜,虽然卖不上好价钱,但自己吃没问题。 邻居送给他一些菜种,他诚心谢过,第二日便扛上铁锨锄头去地里。 当然,又免不了被人教导一番。 一日日下来,他与地里的汉子们熟悉了不少,农活上进步了不少,赚来的议论也多了不少。 谈吐不俗,又对农活儿一窍不通,说他是逃荒来的,人人心里都打个问号。不过村民们到底淳朴,最多最多以为他是哪家的公子,家道中落走投无路。 最有趣的说法是说他和那个傻弟弟都是大户里的庶子,因为被主母排挤,一并被撵了出来,甚至有人怀疑水寒衣的脑子不是烧坏的,而是宅斗中被害的。 村子不大,闲话流言传得快,凌中南很快便知道了七七八八,但仍是装作听不见,继续本本分分地做自己的事,时不时还帮大伙儿的忙。 例如村东头的老汉那次累晕在地里,就是凌中南给背回来,又前心后心一通敲打方才治好的;那几日连续大雨,很多人家屋顶都漏了,他便主动帮人上房修补;家里缺劳力的,他也常常帮人扛东西。邻居们每每带着菜啊蛋啊来谢他,他不仅不收,反而总是留人喝杯茶吃个饭。 于人情往来上,凌中南身为一派之主,自然不差,笼络这些村民不成问题,况且他确确实实是诚信诚意。好容易有了这样平淡安稳的日子,就算自己苦些累些,他也心甘情愿。 而他的苦累,也唯有水寒衣才能看见。 因为怀胎生产时损伤太大,但凡劳累或者阴天下雨他就浑身酸痛周身泛寒,尤其是腰和双腿,有时会像生锈了似的动不了。但他仍旧坚持每日干活儿,从不在水寒衣和外人面前皱一下眉。 水寒衣之所以知道,是有次夜里醒来,见凌中南在睡梦中冷得发抖,口中低低呻吟。他一开始不明白怎么回事,日子久了,便发现只要下雨他就会这样。他很着急,不知道该怎么说,更不知道怎么做,想来想去,只好学他对自己的样子,帮他盖盖被子,晚上烫烫脚。 记得水寒衣第一次慌慌张张端着热水盆放在他脚下,毛手毛脚地亲自卷起他的裤管,没卷好落了下来,他一点儿不着急,反而更加小心翼翼地再来一次。然后双手抓着凌中南脚腕,将那双微肿的脚放在热水里,用不太熟练的手法捧起水,再轻轻浇下去,来回反复。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泡,泡一泡……就不累了,晚上睡觉,也暖和。” 那一刻,凌中南只觉得两股温热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水寒衣什么都是学他,就连那句话也跟他每次对他说的一模一样,可谁敢说,他对自己不是真心呢? 生活,从艰难一点点变得顺利。 最初的最初,他们没米没面,也没钱买,只好靠凌中南忙完了自己的活儿后再不断地帮人下地做工换取少量的一些。而那些时候,水寒衣总是抱着孩子在田埂上、或者在人家院门口看着他等着他,无论艳阳高照,或者刮风下雨。 不是不想劝他回去,而是水寒衣一旦看不见他就会害怕,实话说,他看不到这两人的时候,也担心得要死。而最让他欣慰的是,怀胎期间孩子汲取了大量补品,如今身体好得很,这点儿小折腾根本不碍事,水寒衣时而咳嗽咳嗽,也通常睡一晚上就好了。 而现在,他每天清晨给地主家赶车,把粮食蔬菜送到镇子上的商铺去,有时候还去县城。水寒衣与孩子便坐在车后头,高高兴兴地一路来一路走。这样换来的钱,他买些米面、买些自己不种的菜、买些家里需要的东西,有时候也买些小玩意儿哄那两人开心。 最初的最初,他只会将菜放进水中煮熟,然后拿盐巴拌一拌将就吃,现在却也能烧个像样的菜,再熬一锅粥;最初的最初,他只能在人家讨论什么东西怎么种好的时候蹲在一旁洗耳恭听,恨不得把那些话拿笔记下来,而现在,他时不时地也能说上几句,赢得大家的肯定了。 夜里躺在床上,望着熟睡的水寒衣和孩子,终于明白,只要破釜沉舟,只要下定决定,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就像水寒衣从前一心一意想要完全拥有他的那份执着。 指尖划过那人的发髻线,他埋下头细细亲吻。 对不起,直到今日,我才能给你想要的幸福。 你,感受到了吗? 水寒衣动了动,无意识地伸手越过中间的孩子,抓住凌中南胳膊,努了努嘴,睡得更加香甜。 第72章 村居苦乐2 水寒衣猛然发现,别家都是男人在田里干活儿,女人送饭过来,蹲在田头一吃一喝,女人收拾好东西再回去。不像他和凌中南,早上一起出来,呆到快中午,一起回去后才烧水做饭,一家人吃了,凌中南刷了锅洗了碗,再领着他俩去地里。 下午也是一样,到头来总是凌中南一人忙碌,从睁眼到闭眼,想歇歇都难。 更别说洗衣晒被、劈柴打扫,但凡家里的事,几乎没一件逃过凌中南的手。 水寒衣觉得这样不好。 记得上回听见村里有名的悍妇王嫂子指着鼻子骂她男人是吃软饭的,他听不懂,就问凌中南,凌中南说意思是她男人在家什么都不做。水寒衣歪着头想,如今自己大概也是个吃软饭的。 于是他对凌中南说以后自己不去地里了,在家张罗张罗,他若是忙就给他送饭,不忙的话等他回来刚好也有饭吃。凌中南奇怪,问为什么,水寒衣便直言了,搞得他又心酸又好笑。 他便问他一人在家又看孩子又干活儿行不行,水寒衣立刻板起面孔,仿佛因为被看不起很不开心,道:“别家的女人都行,我一个男人,有,有何不可?” 凌中南笑了,“那你说说,从起床到日落,都做些什么?” “嗯……”水寒衣坐在床边,双脚一下下戳着地面,“先打水洗脸,再烧水、煮粥、馏馒头,吃早饭,然后你去地里,我就扫地、擦桌子柜子,洗衣服,洗完衣服就做饭,给你送去。下午跟小宝玩,天气好了就晒被子,等你回来,你若不回来,就再给你送饭。” 回忆起之前凌中南每日的忙碌,好容易将事情一件件顺下来,他十分高兴,又道:“还要每隔半个时辰看小宝尿了没、拉了没,还要用热水给他洗尿布和衣服。” “对,说得对,”凌中南揉了揉水寒衣的脑袋。 其实他的地不少,最初不会种,只敢拿一小块试验试验,近来经验丰富了,便想将整块地都利用起来,多种些东西,好让生活再富足些。这么一来,家里的活儿确实有些顾不上,水寒衣这样想自然好,可是…… “做饭洗衣服,你会么?” 水寒衣先是一愣,随即大力点头,“你再教教我,肯定能行!” 那执着的性子还是不改,凌中南也觉得两人长久过日子,终不能让他一辈子都像跟屁虫似的跟在自己后面。让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两人一起分担,他一定会更快乐,或许也对他的病有帮助。 于是,一人主外一人主内的局面正式形成。 凌中南手把手教了两天,水寒衣便跃跃欲试地上岗了。 最开始的几天自然有许多不顺。比方送来的饭菜半生不熟,要么太咸,要么没味儿;回到家里,洗过的衣服总是不拧水就挂在院里,滴滴答答地像下小雨,有时可能还会破上几处。 不过单从洗破衣服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水寒衣有多高的热情。 凌中南也总是一边大口吃饭,一边小心提点一句“若是多放些盐会更好”,别看水寒衣如今傻,心思却仍很细腻,只要是你说过的,他下次绝不再犯。 过了十来天,凌中南再回去时,发现一切都很好,再没什么可挑的地方。 那一晚他特地加了菜,是白天给地主家赶车到镇子上买的,有水寒衣爱吃的酸菜鱼。尝过味道,自然比不上古门厨子的手艺,也不如曾经去过的高档酒楼,可他却将这视为珍宝,认认真真地将每一块鱼刺剔净,分别喂给水寒衣和孩子,一盆鱼很快便吃得一点儿不剩。 水寒衣抹了抹嘴,又摸摸肚子,像个馋猫似的一脸餍足。他吃得高兴,根本没注意饭桌上凌中南虽不断地夹鱼,却从没正正经经地吃上一口,最多只是碰碰唇沾沾味儿。 但他看着凌中南对着他笑,就以为,他也吃得很高兴呢。 夜里睡觉时,他摸着仍没消下去的肚子,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扯过凌中南的袖子,问:“那个,是不是很贵?” 凌中南不言语,按照以前的生活,镇上卖得实在太便宜,可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却真的很贵。他笑着掖了掖水寒衣的被角,“不是太贵,今天吴员外给我的工钱,买了鱼还有剩呢。” “噢……”水寒衣看似明白了,突然又抬起身子,一脸郑重,“但是就吃这一次,以后不要了。把工钱攒下来,给小宝上学堂,还有娶媳妇。” 凌中南心里一暖,将人牢牢按在炕上,“放心,我都有数,肯定让小宝上学堂,再娶一房又漂亮又能干的好媳妇,伺候咱们俩,还给咱们生孙子。” 水寒衣嘿嘿笑起来,想到那样的场景,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拿被子蒙上脸,却忍不住继续笑。 那一夜凌中南睡得很是安稳,在他看来,今后的生活就是这样,细水流长,平淡而踏实。 完全没有料到,在这时候,竟然还会发生令人堵心的事。 那日下午他干完地里的活儿,时间还早,就想着赶快回家,帮水寒衣做做饭。 满心期待地走在路上,步子越来越快,不料快到家门口,远远看见村里的五六个男孩子正对着水寒衣扔石头,口中还嚷嚷着“傻子傻子”之类的话。 水寒衣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左跳右跳躲闪不及,突然猛地往前跑了几步,装出张牙舞爪的样子。几个孩子先愣了一下,紧接着发现他不过是绣花枕头,不但不害怕,反而砸得更凶。 “呦!傻子还吓唬人呢!” “赶快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几个孩子胳膊一伸,恶意挡住去路,让他有家回不了。水寒衣没办法,只好抱着孩子原地转圈,自己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石头免不了打在身上,他背对着那些人,将孩子护在胸前,捂得更紧。 “你们在做什么!”凌中南提着铁锨上来,瞪着眼挥了挥手,“去!” 虽然他平时在村里老老实实谁都不招惹,但凡旁人开口求助基本也都答应,但他绝不是个任人欺负的,更何况那股身居高位的慑人气势已经深入骨髓,稍稍露一点儿就足以将人吓个半死。 几个孩子一趔趄,扔了石头一哄而散,口中纷纷嘟囔今天真倒霉。 凌中南赶紧把人拉进屋里,身上虽被砸了不少下,但只是衣服脏了些,没什么伤,唯独眼眉骨那里破了,稍往下就是眼睛,想来十分后怕。 看着那人明明很痛却抿着唇不言语,方才明明害怕却一直勇敢地保护着孩子,他内心一阵酸楚。压下情绪,往水寒衣眉骨上吹了吹,道:“不碍事的,洗一洗,上点儿药,很快就好了。” 水寒衣苦着脸点头,凌中南烧了盆热水,小心翼翼地擦掉灰尘,又抹了些药膏,期间水寒衣呲牙咧嘴,眉毛上火辣辣的,不过药膏倒是清凉,似乎好了一些。 “那些孩子调皮懂事,以后离他们远点儿,知道不?” 水寒衣继续点头。 凌中南准备做饭,却发现那家伙仍是苦着脸,好像很委屈的样子。 猛然想起那些孩子临走前的那句“今天真倒霉”,恍然大悟,一把抓住水寒衣胳膊,急切地问:“他们今日不是第一次来?他们常常来欺负你,是不是?” 水寒衣缓缓抬头看向凌中南,愣了半晌,突然嘴一撇鼻子一吸,哗哗地落下泪来。 这下,凌中南什么都明白了。 他二话不说往外走,开门的时候,水寒衣却冲到他面前挡住,一边流泪一边摇头。 “我去教训他们!让他们以后再不敢欺负你!” 水寒衣身体一抽一抽的,扯着凌中南的袖子,半天才呜咽着说:“我、我不出去,他们就进不来,我以后都不出去……你,你别去。你要是、要是去打他们,他们爹娘不依,告诉、告诉村长,就不让咱们在这儿住了。我不想,不想再走路……” 凌中南拳头攥了攥,又放开,心里痛得无以复加。 “我不疼,我没事儿,小宝也没事儿……他们没碰着小宝。”怕凌中南不答应,水寒衣哀求着。 “好,我听你的,我不打他们。”忍下这口气,凌中南反握住他的手,“但我改明个儿要告诉给他们爹娘知道,让他们好好管管孩子。咱们虽然不惹事,可也不能任人欺负。” 水寒衣含着泪,“那、那你可小心,其实他们,也是闹着玩的。” 两人默默吃了晚饭,很早便上床休息,却都有些失眠。凌中南默默计划着今后,水寒衣闭着眼,耳边来来回回反复着最近那些孩子骂他的话。 他都会洗衣服做饭了,怎么还是傻子呢? 可他始终不明白,他之所以会做,都是因为旁人告诉他,如果没人对他说,他永远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如果没有凌中南无微不至地关怀照料,他甚至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怎么不是呢?被关在常教时,一开始他也尿在裤子里拉在裤子里,若非凌中南毫不嫌弃地一点点教他,他怎么可能像今天这样穿得干干净净,生活上也大致能够自理呢? 也正是因为如此,凌中南觉得他的病正在慢慢好起来,说不定哪天就恢复记忆了。 这次以后,凌中南但凡稍微走远些,都要刻意将水寒衣和孩子带在身边,下地干活也尽量早些回去,生怕他再出事。然而日防夜防,终究是出了件更大的事。 那日他刚要回家,邻居说家里屋顶有些塌陷,叫他一起帮忙看看。 凌中南略一犹豫,想来也花不了多久,便答应了。谁料前后一忙,修缮结束时,太阳都落山了。邻居很不好意思,给他塞了两个菜几个馒头。凌中南没空推辞,拿了就连忙往家赶,只是一路上,他眼皮突突直跳,心里也越发不安。 他突然想念起了自己那身绝佳的轻功。 日落前,水寒衣被上次那帮孩子强行拉到一条死路里,靠墙哆哆嗦嗦地站着。对面那群孩子一面搓手一面嘻嘻哈哈得意地笑,中间还有个高个少年,他没见过。 “哼,不过砸了你几下,竟然去给我娘告状,让我娘狠狠揍了我一顿!今天我不教训你,我就不姓刘!”那小子一抹鼻尖,“,这位”,他指指中间的少年,“是我表兄,在县里头混的,见多识广。我表兄说,县里头的妓院不仅有女人还是男人,像他这样的货色,一般都是妓院里出来的,脸上那两道疤,估计也是不听话被恩客或者老鸨划的……” “哎?女人伺候男人,那男人伺候谁啊?” “笨蛋!”姓刘的小子往问话的小子头上一拍,“男人当然也伺候男人!用屁眼儿伺候!” 顿时,周围传来一片质疑。 “看来真是什么都不懂,我今日便让你们开开眼,”高个少年往前走了几步,舔舔嘴唇,笑得猥琐,“看明白了,你们也来尝尝鲜。要知道,他这样的价钱可不便宜呐!今天大伙儿赚了!” 村子里的孩子们没一个知道这事究竟有多大,被人一撺掇,跃跃欲试起来。 水寒衣抱着双臂往墙根缩,浑身是土头发凌乱,快要吓哭了。 凌中南一路小跑回到家,灯黑着,小宝躺在床上哇哇大哭,水寒衣不见人影。嗡的一声,脑袋炸开了。左手扔下食盒,右手却攥紧了从地里带回来的铁锨,出门寻找。 找到的时候,水寒衣被六个人按在地上,口中塞了团布,扒了裤子双腿扯开,另有一个人也扒了裤子,趴在水寒衣身上,按着他的腰努力忙活。 水寒衣浑身痉挛,恐惧的叫声埋在喉咙里,通红的脸上全是鼻涕眼泪。 那一刻,凌中南彻底疯了。他什么都没想,什么也没说,只是快步走上去,挥起铁锨,对着压着水寒衣那人的后脑勺狠狠一砍,刹时,血光四溅、脑浆迸裂。 只是一瞬间那人就死了。旁边的孩子全部呆住,有的甚至吓得尿了裤子。凌中南站在那里,双目充血,谁也不知道,那把带了血的铁锨下一个要砍谁。 然而他谁都没砍,他扔了铁锨,踢开那人的尸体,将水寒衣穿好衣服,抱在怀里。 水寒衣大力推搡,最后发现是凌中南,愣了愣,然后猛地扑到他怀里,失声痛哭。 凌中南不断安慰着他,拿袖子抹他的眼泪口水,最后四处看看,除了尸体,其他人都已跑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杀了人,这个地方,是住不下去了。 放在从前,别说杀一个人,就是杀一百一千个他也丝毫不放在眼里,可是眼下,杀一个恶人,就可能毁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 想要平淡安稳,竟如此不易…… 他晃了晃水寒衣的肩,“听我说,我们不能住在这里了,必须马上走,但小宝还在屋里,我们必须赶在人来之前去找小宝。你不要哭,一哭就会把人引来,知不知道?” 水寒衣眼神愣愣的,只是点头。他怕极了,只知道这时候要听凌中南的话。 凌中南扶起他,一手轻轻捂住他的嘴,摸黑往家走。 村子里静悄悄的,每一个脚步都暗藏着惊心动魄。回到家,好在那群孩子送信不够及时,还没人来堵他。拿上所有积蓄,又装了些干粮,他带着水寒衣和小宝从后门出去,准备从小路进山。 可不想刚走出几步,就见村长带领着全村的男人们举着火把找他,他潜逃的本事不错,原本绝不可能被人发现,无奈小宝饿了太久,突然放声哭起来。 最后,数只火把在眼前乱晃,水寒衣抱着小宝猛往他怀里缩,他神色毅然,暗暗攥紧了拳头。 虽然废了武功,但只用招式的话,这么些人,或者还有一搏。 然而就在他准备出招时,却有一个女人冲出人群,跪倒在他脚下,痛哭流涕。 第73章 村居苦乐3 那女人也是浑身抖个不停,拉着孩子跪在他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凌大哥,奴家求你开开恩,饶了这混小子吧,奴家夫君去得早,老刘家只剩下这一个男丁,求凌大哥别报官,饶了他,奴家保证半个字都不说去,不管你叫奴家做什么,奴家绝无怨言,求你饶这小子一命!” 凌中南愣了愣,一手抱紧水寒衣,眼下的情况,倒叫他有些愣了。 夜里看不真切,他对着火把仔细瞧了瞧这妇人,发现是刘家嫂子,他儿子,正是那回带头欺负水寒衣的。不久前曾跟她说过这事,叫她好好管教孩子,不料竟引来了今天的祸端。 女人看他不应声,以为是不答应,抖得更厉害,眼泪哗哗地淌,使劲儿拉着儿子叩头,“凌大哥开恩,这小子都是受了他表兄撺掇,他什么都不懂,更不可能干出那样的事!他舅舅就是个不学好的,吃喝嫖赌样样全,死得早,留下那孩子一摸一样的坏,整日在县城偷鸡摸狗,还胆大地糟蹋过几次别人家的姑娘。如今有人报了官,官府正要拿他,他跑来我家避难,我不肯,前脚刚撵他出去,后脚就把这倒霉小子拉上了,”她狠砸了砸儿子的脑袋,“欺负你家兄弟,全是他表兄的主意,旁人皆可作证!如今凌大哥义举,结果了那混蛋的性命,实在,实在是为大家做了好事!” 刚听出点儿门道,又有一群人围了上来,细细一看,都是那些孩子的爹娘。诚诚恳恳带着自家孩子来请罪,求他原谅,你一句我一句,大意都是说孩子太小不懂事,受不了恶人煽风点火,又称赞凌中南为大家除害,否则那样的人还不指定要欺负多少姑娘小子。 凌中南心里仍是紧绷着弦,他们现在说得好,焉知不是缓兵之计? 正当此时,人群中跳出个打扮精干的女人,拎着把菜刀,脚踏一块大石,菜刀朝树上一轮,眼眉一挑,颇有几分泼辣的侠女气势。凌中南定睛一看,正是村中悍妇王嫂子! “你们这些人还有脸来请罪?!好不吃羞耻!若我是凌大哥,敢这样欺负我家里的人,哪怕是豁出这条命去,也非要报仇不可!除了主谋,个个我都得剁成肉酱才能解恨!” 火光中,菜刀显得油光铮亮,霸气十足。 王嫂子锐利尖细的声音划破夜空,听得那些犯事儿的大人小孩们毛骨悚然。 凌中南捏着拳头咬着牙,语气沉着冰冷,“王嫂子说的是,我这弟弟是我最亲的人,偏偏脑子不少使,平日里已受了不少欺负,我等忍气吞声,不过图个安稳日子。可不曾料想,”他紧咬槽牙,不自觉地目露狠厉,“如今竟被人侮辱至此,我若不能为他出这口恶气,实在枉为兄长枉为人!” “说得好!凌大哥放心,今日若有人要找你的麻烦,我姓王的第一个饶不了他!再别说,就算闹到官府去,还要问个一二究竟,你们每个人都跑不了!” 与这事粘连的男女老少们不由地打个冷颤,王嫂子算是说到他们心里去了。 说起根源,到底是他们不对,何况如今死的这个本就恶贯满盈,更与他们没甚关联,若为那样一个人将自己儿子赔进去,实在不值得。另一方面,他们已经听说了凌中南杀人时凶狠的手段,如今又见他这视死如归的模样,更是吓得不行,生怕他余气未消再来报复。再者凌中南身份是个谜,万一真是大家公子,哪天峰回路转境遇好了,想起今天这事,收拾他们岂不是易如反掌? 几个稍有见识的男人们商量之后,觉得这人的的确确惹不得,便请村长出面,看能不能和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料正劝得有些动摇,这巴不得什么事都插一脚的王嫂子又出来火上浇油,她男人拐到树后头扯了扯她衣角,让她收敛点儿,她竖起眉菜刀一晃,男人叹了口气,下去了。 凌中南环视这一圈人,沉默不语。住了这么久,他知道这里民风淳朴善良,他们方才所说的话,多半也是真情实意,那么如今,究竟怎样处理此事,才是最好? 正犹豫着,村长走上前道:“小凌啊,这事原本是你们在理,你无须害怕,乡亲们也是诚心求你原谅。小凌你自打来后做了多少好事大伙儿都看在眼里,我们也早把你当成了自己人。说白了,不过是小孩子们玩闹,结果闹大了事情。不如这样吧,老夫来做个保,你需要多少赔偿,叫他们尽数赔你,你也不用慌忙逃走,这件事,绝不闹上官府。至于死了的那个,就由老夫去请吴员外差人递个话到县衙门,说是犯了事儿的家丁也好,说他在此地作案被当场拿住也好,将这条人命说清了,事情也就了了,以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大伙还像往常一样,你看如何?” 凌中南不动声色,暗自沉思。地面上有头脸的员外确实有这样的本事,易地而处,如果他是这些孩子的父母,必定也不想事情闹大,不用背人命案,不用逃走,似乎……很好。 小宝仍在哇哇哭个不停,水寒衣因为害怕,不敢大声哄,只好双手轻轻摇晃着,却没什么效果。那哭声让水寒衣越来越慌,头埋在他肩上不肯起来。 拍了拍水寒衣的背,他将所有人扫视一遍,沉声道:“那就依村长所言吧。如今天色已晚,我弟弟受了惊吓,我先带他回去,其余的事明日我亲自到村长府上,再作商议。至于那具尸体,我会亲自处置,众位就不用操心了。”言罢,他贴在水寒衣耳边哄了几句,半抱着他穿过众人而去。 大伙儿松了口气,尤其是刘姓嫂子,跌坐在地,脸色苍白,抹了抹头上的虚汗,按着心口。粗粗地喘了几次,又给了身边吓得不成人形的儿子几巴掌。“叫你不学好欺负人!这下高兴了?!命都差点儿没了!今日那铁锨若是偏个一点儿半点儿,你这会儿也死透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敢不敢?!” 那小子眼睛翻了两翻,终于从被吓傻的状态中走了出来,放声大哭。 回到家,先让孩子吃了东西睡下,然后烧水给水寒衣洗澡。水寒衣还是傻傻的,眼神发直,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凌中南只好不断地跟他说话,就怕他的病因为这一吓更严重了。 洗澡时趁机为他检查下身,方才直呼万幸。原来水寒衣那里根本没被动过,大概是他去的及时,也或者是那人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迟迟不得要领。 谢天谢地,至少这样,他能安心一些。 “别难过,他们只是吓吓你,没有来真的,没事儿。” 水寒衣的眼睛闪了闪。 “你放心,以后绝对绝对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水寒衣眼睛又闪了闪。 凌中南一句句耐心地劝着,等水凉了,将水寒衣抱出浴桶,塞进被子,在怀里抱了一会儿,问:“饿吗?我今天帮李家修房顶,这才回来完了。他送给我两个菜,炒得不错,我热热你吃?” 水寒衣一怔,摇摇头,半晌才道:“咱们以后还住在这儿么?” 凌中南一点头,又连忙道:“如若你不喜欢,我们立刻就搬。” 水寒衣仍是摇头,“不搬了,那个人,死了。你这么厉害,他们不敢欺负我。” 凌中南把人往怀里带了带,轻轻吻着他的额头。 等他睡着,凌中南便去处理尸体。 他选择了分尸,将那人一刀一刀切得细碎,各处一撒一埋,不留半点儿痕迹。即使有朝一日他们又想报官,也挖不出据。况且水寒衣说得对,今日他亮了手段,今后这村子里绝不会再有人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再努力于各处拉拉人缘,想必排挤也不会有。继续住下去,似乎没有不妥。 第二日一早,备了几份薄礼,带着水寒衣和孩子拜会村长,先表了谢意,又对昨日的鲁莽表示了自责。凌中南愿意息事宁人,村长自然没什么不答应的,更何况村里能有这样一个胆大能干的人也是好事。他连忙找来那些孩子们的父母,在他家中设席,说是大伙儿高高兴兴吃顿和解酒。 席上人们仍是战战兢兢,村长来来回回讲了半天,才终于挤出了些生硬的笑容。然后便是挨个儿给凌中南和水寒衣敬酒致歉,凌中南一一受了,说不客气的同时,又不软不硬地来了几句,大意是今后还要互相扶持之类,状似无心,听在旁人耳里,却还有警告威胁之意。 其后的日子,凌中南不论去哪儿总要带上水寒衣和孩子,一步不离视线。最初大家相处确实有些尴尬,可日子一久,相安无事,也就都放下了戒心,渐渐又是一派和乐融融。 最让凌中南高兴的是,水寒衣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有太大困扰,除了刚开始精神不佳,后来不仅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反倒让他学会了平时要乖乖呆在家,就是说话也要找那些熟悉的、面相和善的、总是对他很好的大爷大娘们。这么一来,凌中南也安心。 小插曲有惊无险,淹没在时光流走与每日的忙碌中。踏踏实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的时间仿佛白驹过隙。又是春末夏初,天气晴好,小村子的景色也甚是赏心悦目。 这一年来,凌中南身上的江湖气日益减少,越来越像个庄稼汉;水寒衣也胖了不少,能做的事更多,说活也更利索了,时不时还能说个笑话;而最让他们开心的,就是小宝。 那孩子已经无需人整日抱在怀里,能颠簸地走上两步,还会依依呀呀地叫。村里的老人和女人们都对他爱不释手,夸赞他长得好,像凌中南,隐隐一看,也像水寒衣。 这一日,又是几个大婶与水寒衣一道逗孩子玩儿,大家指着凌中南让他叫爹爹,小宝抬眼巴巴地看着微笑的凌中南,嘴里“嗒嗒”个不停,惹得众人直叫好。 紧接着,又有人指着水寒衣让他叫叔,大概有些难,小宝鼓着腮帮子半天憋不出来,大家便说孩子只喜欢爹,跟他不亲,弄得满脸傻气满心期待的水寒衣下不来台。 最后干脆把小宝从那群女人手中抢来,拉着凌中南回家。身后打趣的笑声阵阵传来,水寒衣脸红了又红,恨不得找个缝儿钻进去,却未发现,凌中南此刻的脸色并不好。 那个“叔”字,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回到家,来来回回地想,最后终于有了个折中的办法:以后就让小宝叫自己爹爹,叫水寒衣二爹爹,与外人看,叔叔这么叫也没甚不妥,对水寒衣来说也不亏。 只可惜,那人或许一辈子都无法明白,小宝对他来说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 最近天气热了起来,忙碌一天后身上粘得难受,所以晚间吃完饭将小宝哄睡,凌中南总会烧上一大桶热水,跟水寒衣好好洗一洗。因为下午的事,他有些心不在焉,默默地重复着汲水擦身的动作,脑中却在想别的,眼睛虽是盯着水寒衣,注意力却不在那里。 不久后,他被水寒衣扯着胳膊大力地晃了回来。 而回过神看到的一幕,却让他愣住了。 水寒衣面色烧红,白皙的皮肤暗含着粉色,额头还挂着汗。双目水汪汪的,用行内的说法,那叫饱含春意。最要紧的是,他神情急切,一手抓着他,一手不停地指着自己腿中间突然变大竖起又红又涨又痛的东西,哼哼唧唧地口齿不清,生怕自己是患了大病。 凌中南怔了怔,身体不听使唤,脑筋也僵住了。 多次跟水寒衣坦诚相对在一个浴桶里沐浴,这样的情况却是头一回。 实话说,自打水寒衣傻了,他就再没想过那档子事,却忘了水寒衣虽然脑子傻了,身体可没傻,一个成年男子,该有的反应终究会有,然而眼下箭在弦上,他该怎么做? 凌中南神色木然,水寒衣更怕了,使劲儿晃他胳膊,身体扭来扭曲,口供中难耐的求助仿佛带着点点哭诉,“怎么、怎么办?好难受……难受……” 他不由自主地往凌中南身上靠,凌中南一个激灵,仿佛自己也被雷电打了。 “难受是吗?放心,有我在,很快就好了。” 他半抱着水寒衣,一手伸向他难受的源头,拿捏好力道握住,上下滑动。 水寒衣立刻抖了起来,因为不知人事不懂羞耻,舒适的呻吟喘息毫不顾忌地从口中泻出。凌中南赶忙将那颗脑袋按向自己肩头,这若是让旁人听了去,可怎么好? 然而很快他就无心顾及这些了。 太久没有过身体交缠,如今开了个头,就如水闸一打开便是水流奔涌,再难收住,自己也很快就热了起来,欲罢不能。以往他跟水寒衣的情事多少总有些不和谐,可这次却是完完全全的舒心顺畅,很快进入佳境,浴桶里的水不断跳动,水花四溅,仿佛一支快乐的歌。 理所当然由凌中南主导,大概是因为习惯,大概是怕上次的事水寒衣仍有阴影,他便仍处于下方,水流温暖,前戏充足,进入地十分顺利。水寒衣动得高兴,他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早已等不及的下身时,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前所未有的快乐。 终于发觉,这一刻才是圆满。 曾经的一切努力,为的不就是这样的心心相印、水乳交融么? “寒衣、寒衣……”低低叫着他的名字,始终相信,那是他能够懂得,唯一的密语。 第74章 再相逢就是一生 常教经过袁玖一年的苦心打点,名声和实力都迅速恢复,渐渐可比得上当年鼎盛之时。女儿越发灵巧,儿子也到了蹦蹦跳跳牙牙学语的年纪,更让他看着喜欢。 可种种喜乐中,还有两件事悬而未决,如阴影般挥之不去。 第一件就是他身上的毒。几人苦心钻研,终究还是没拿出肯定的法子,只能用药剂辅以内功压制毒发。亏的袁玖心态好,平日里也没甚不妥。只是苦了孟散,表面上得如他一样嘻嘻哈哈不甚关注,实际上却是没日没夜地忧心操劳。 第二件虽非生死攸关,却来势猛烈,有关莫竹青那不让人省心的家伙。说来倒不是他不省心,实在是丁雁翎虽走了,可影响却结结实实地留了下来,比他人在时更甚。 这日黄昏饭后,郁景兮照例给袁玖诊视。 “还是老样子。”他拉下袁玖的袖口,叹了口气。毒一日不解,终究一日不得安心。 袁玖爽朗笑道:“我早说过,只要孩子没事,你们就别操心了。如今我身子骨虽差些,可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说不定这么将就着对付下去,也是一辈子。” 郁景兮摇了摇头,“药物虽能续命,可损的都是后来的寿数,到底不好。” 袁玖不以为然,“若我一年前就毒发死了,哪还有什么后来的寿数?” 郁景兮怔了怔,无奈,“袁教主看得开,也是好事。对了,竹青同你说过了吧?” “竹青?说什么?” “他白天来看诊时没提起么?” “我一天都没见他,更别说提起什么了。” “诶?今日我带几个孩子去玩,让他白天来给你看诊,怎么他竟没来?” “反正药照常吃,也没什么,不说这个,”袁玖摆摆手,“你要提的是何事?” “噢,前阵子我们商议,你不是一直都有水寒衣的下落么,毒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儿,我们想去找水寒衣问问,他虽然傻了,但只要多启发启发,说不定能想起来一些。其实这种疯病也并非无药可医,如今想来,若是当初就给他细心治治,或许早好了。” 袁玖他了口气,双手交叠在脑后,“不瞒你说,这事孟散已提过好几次。但我对水寒衣是一点儿希望都不抱,只要他再别给我添麻烦,就够了。” “可你终究要为自己考虑,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常教、为孟散、为孩子们考虑。江湖太乱,常教树大招风,你一日不康复,如何坐镇?孟散明里不论,实际为你操碎了心,你也是知道的。孩子们又小……”他见袁玖神色有些变化,又趁机道,“再说水寒衣,你彻彻底底地赢了他们,哪怕他就是病好了,就是真想再与你为敌,他有那个实力吗?还是说……你会怕他?” 袁玖一怔,这些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不如今日郁景兮条分缕析,句句透彻,醍醐灌顶。 “你行事潇洒胸襟广阔,可太不关照自己的身体,这可不好。去找找水寒衣,有益无害。” 袁玖抬眼看他,平和冲淡四个字形容此人,再恰当不过。而且与他交往得越久,便越能发现他那深入骨髓中挖之不尽的魅力。只可惜他已名草有主,先便宜了齐江天了,否则…… 一个恍神,袁玖连忙止住歪心,装模作样地咳了咳。 郁景兮并不知他方才悬崖勒马的龌龊心思,仍是好看地笑着。 袁玖心中默念罪过罪过,这要是让孟散知道,一定会先骂他几句老毛病犯了,然后再强撑起一副讨厌你的脸色,跑到角落里默默伤心去。 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回他不过想了想,孟散就跨进了门。 “你来得正好,帮我劝劝袁教主吧,你的话,想必最管用。” “不必了,你说得有理,我同意。”袁玖坐直身子,笑盈盈道,“把竹青叫来,一同商议吧。” 孟散往袁玖跟前一坐,语气酸酸的,话里有话,“你这会儿要见他,可不容易。” “怎么?”袁玖转过头,视线从孟散的胸口缓缓上移,如若郁景兮不在,他还真想捏住这家伙的下巴,好好调戏一番。不得不说,经过一年的悉心调教,这小子也日渐风韵了。 “今早上派去双辉楼的探子传信回来,他看完之后,就将自己关在屋里到现在。” “哎……”想到那个近一年都没舒心笑过的人,袁玖深深叹了口气,“这家伙真是,口是心非也该有个度。当日丁雁翎一走,我就知道他不安心,特意派了探子打探消息,三日一次报给他。他每每看了消息,都要跟我说千万撤了探子别再管这事,可下次还是照样看消息,照样伤心难过。” 不快的情绪腾升而起,三人沉默一阵,袁玖又问:“听说丁雁翎病了,究竟怎样?” 孟散道:“听探子回报,丁雁翎病了几个月,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就是不见好,情况恐怕不乐观。他爹也已经出山重掌双辉楼了。” 袁玖皱着眉摇了摇头,心中暗暗琢磨着。如若再不当机立断做点儿什么,莫竹青必将悔恨终生。 晚上照例是两家大人带着孩子玩乐,勤儿和冬儿等不及小腿还不甚灵活、也不怎么会玩的两个弟弟,总是冲在前面。两个小家伙只好焦急地喊着哥哥姐姐,顺便在爹爹们的大手中扑腾。 谁料一马当先的勤儿原本跑得好好的,突然一停,紧随其后的冬儿躲不及,一头撞了上去,鼻子碰得生疼。正要责怪勤儿,却见一个人影从回廊上左右摇摆过来,手里还拎着个酒坛。 “咦?莫叔叔……”冬儿奇怪地回头,看莫竹青摇摇晃晃撞到袁玖面前,便冲爹爹做了个鬼脸,小声说:“莫叔叔喝醉了,身上好臭!”随后又跟勤儿跑了。 袁玖将手上的续儿交给孟散,上前一步,定定地站着,正好挡住莫竹青的去路。 莫竹青涣散的目光转了转,最后盯着袁玖,恨不得把脸都贴上去才认出人来。 “是教、教主啊……我当谁呢……” 正要绕路而行,却被冷着脸的袁玖猛拎起领口,将他手上酒坛一扔,向身后人道了声“你们先转,我去去就来”,便将人拽出了回廊。 他心中是很生气的,莫竹青原本也是个潇洒爽快的人,怎么如今成了这副摸样? 将人拎回房,提了一桶冷水来,袁玖亲自给他从头到脚浇个凉快,然后再恶狠狠地抓起那块瘫软的烂泥,吼道:“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了,你是要作死吗?!” 莫竹青抬起头,傻傻地看着袁玖,其实他脑袋清醒得很,他只是想尽力让自己的身体醉一些,那样的话,一切痛苦的事就都能忘了,哪怕是暂时的。 只要不再那么痛,他不介意天天喝成这样。 “没出息!”袁玖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扇上去,“当初不是你叫人滚的吗?现在人家滚了,你倒躲起来自己折腾自己装死狗,我告诉你他根本看不见!你再难过他也看不见!” 莫竹青脸抽了抽,似乎是被袁玖说中了心事。 “要么和好要么分你痛痛快快选一个,矫情别扭到这地步,黄花大闺女也没你这样的!开口原谅他有那么难吗?发誓一生一世再不想那个人有那么难吗?我常教没你这种男人!” 袁玖喘了喘,又道:“最初还好,装得狠心,我道你不为感情所累是个人物,不想终究是藏不住都露了出来,这是憋不住了吧!憋不住你就给我想想正经法子,借酒消愁最没能耐!我最看不起!” 莫竹青神色呆滞,袁玖吼得他脑袋嗡嗡响,可那些话,却句句戳中了他心底最痛的地方。突然他浑身抖了起来,继而抱住袁玖的腰,难过地呜咽,“教主,教主你不知道,他们说……他们说他活不长了,快不行了……他病了好几个月,他真的、真的快不行了……” 袁玖的衣衫渐渐湿了,不知是因为方才泼在他身上的水,还是因为眼泪。 屋里回荡着他的哭诉,不甚好听,却令人哀婉叹息。 良久,袁玖冷冷说道:“那你这是做什么?等着他死吗?” 莫竹青恍然怔住,猛地抬起头,袁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在说事不关己。 突然袁玖一手扣住他的脖子,弯下身,认认真真地盯着那双眼,细声道:“不懂我的意思?你在这儿终日酩酊大醉装疯卖傻,最后能等到的,只是他的死讯。然后,你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都见不到了。就算你再后悔再挽回,那也是白搭。说什么死后相遇来生再续,都是骗人的。这口气一咽,到了地府谁都不见先喝一碗孟婆汤,哪怕你这辈子是皇上,到时候都叫孤魂野鬼,谁认识你?至于下辈子,你敢保证你还托生成人?谁又认识你?” 莫竹青心中一滞,半晌扭开头,神色恍惚。 是啊,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我做什么,他就还能知道。可一旦他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什么都完了。 爱没有、恨没有、气也没有,他也不会再记得,谁是莫竹青…… “不懂,就自个儿再好好想想;懂了,就做决定。那口气能拖多久,谁都没把握。” 说完这些,袁玖推门出去。不一会儿,就有人送来解酒御寒的汤,莫竹青仍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从黄昏到午夜,再到黎明。 黎明时,他摸了摸那汤,早已凉透了。攥了攥拳头,只希望握住那人手的时候,还是温热的。 只要是温热的,他就一定能把他拉回来。 袁玖一早起来,下人就将莫竹青的书信奉上,说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去双辉楼一趟。还说他会尽快赶回,继续为袁玖疗毒。袁玖笑了笑,将信放在一边,再回来的时候,就该是两个人了吧。 却说丁雁翎当日从常教离开,心情苦闷烦躁,回到双辉楼不思正事,终日饮酒买醉,要么就频繁出入秦楼楚馆,以声色填补空虚。父亲震怒,将他狠狠训了一顿,谁料他仍是没半点儿悔意,照样该怎样还怎样,甚至变本加厉。 丁家父母也知道他和莫竹青的事,本就极其不满,这次见他一人回来,以为他终于想通了不用再烦心了,谁料却正好相反。大好的儿子被个男人弄成这样,实在是……气煞人也。 父母连番对丁雁翎晓以大义,说极了也少不得打骂,后来又想了一招为他联络婚事的办法,什么官家小姐江湖大户,今天一个明天一个,一次次弄下去,丁雁翎气急了,破罐子破摔,由着自己舒服胡来,彻底什么都不在乎。然而心里的苦闷越积越多,身体上又胡折腾,终于是病倒了。 病情来势汹汹,无论怎么治都没起色,拖了几个月,怕是不中用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终究躲不过相思二字。 丁夫人吓坏了,说不如去找那个什么莫竹青回来,总能救儿子一命,却被丁老爷制止,怒斥这样的逆子死了干净不要也罢!丁夫人哭得伤心,说我们可是就这一个儿子,丁老爷只好唉声叹气,可要他去求莫竹青,他始终做不出。 然而就在双辉楼打算准备后事时,莫竹青却自己上门了。 丁夫人泪流满面谢天谢地,拉上人就去丁雁翎卧房,一路上不断说只要儿子没事他们就什么都不再管,年轻人爱怎样便怎样,丁老爷无奈,连叹自家儿子太没出息。 遣走所有下人,莫竹青往床边一站,眼泪就下来了。 逃来逃去无数次,到底还是来了。 “路上我还想,他们说你快死了,不会又是诈我吧,原来……竟是真的。” 仿佛真能心灵相通,丁雁翎手动了动,睫毛忽闪几下,十几天没睁过的眼,这一下就睁开了。更奇怪的是,他最近时常昏迷,意识早不清楚,可此时却是明显的清醒摸样。 “竹青,你来了?”淡淡的笑着,仿佛他们不过是分别了一小会儿。 那气若游丝的声音让莫竹青的心紧跟着又抽了一下。他蹲下来握住丁雁翎的手,眼泪更是止不住,“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丁雁翎摇摇头,“我知道你会来,我一直等着呢,不着急。这些天我就使劲儿想,天天天天都想,你若来了,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原谅我?” “什么原谅不原谅,真说起来,我也有错,你也要原谅我。” “那我们扯平?”丁雁翎努力笑着,想握住莫竹青的手,却使不上劲儿。 “好,我们扯平。”莫竹青抽泣,拉过丁雁翎的另一只手覆在自己手上。 “不久前我想起一件事儿,你盗宝那次说,只要我答应你的要求,你以后什么都听我的,结果……你没听我的。那现在你说的话,还能信吗?” 丁雁翎露出可怜相,莫竹青一怔,皱眉道:“那么久之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着?真是小心眼儿。” “彼此彼此。再说那可是大事啊,我不记得清点儿,下回你再不守承诺,我找谁哭去?你只告诉我,这次你说的话,究竟做不做准,能不能信?” 莫竹青抿着唇不去看他,“你爱信不信。”复又不忿地说道:“教主说我没出息,我看你才是,竟病成这样,丢人。” 丁雁翎怔了怔,随即勾起嘴角,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道:“那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么……” 莫竹青一愣,半晌,终于趴在丁雁翎耳边,也低低地说了五个字。 一个月后,不出袁玖所料,再次回到常教的,果然是两个人。 第75章 完结 夜里,云彩遮住了月亮,伸手不见五指。 秦虹瑶站在半山腰的小树林里,朝被茂密树木遮掩的蜿蜒小道上望去,秀眉深锁,脚下耐不住焦急地来回踱步。又站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见一个人影由远及近。 月亮正好出来,淡白的月光照在那人修长瘦削的锁骨上,显出渗人的白皙,往脸上看,五官异常精致,就连有花魁之名的她也未必能赶上,即便左脸有两道细长的疤,也丝毫不减光华。头发梳得整齐,穿的虽是粗布薄衫,却颇具风骨。 细长的眼中神色有些郁郁,却带着十分的精神。 “你……好了?”收到信时就有所猜测,如今亲见,免不了再问上一问。 “近两个月常常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直到这十来天,方才一直清醒着。我想,算是好了吧。” 他俩虽侍奉同一个主子,却势不两立,张口必要争吵,可今日一见,从前他身上那些她极其厌恶的妖气、邪气和戾气,似乎都没了,这么一来,倒也是因祸得福。 “你第一个找的人是我,也就是说,你不想让门主知道?” 水寒衣低眉顿了顿,“没错,我不打算告诉他,他既以为我傻了,我就一直傻下去。几日来我将从前的事理了一遍,方才明白,如今的生活可遇不可求,再者我们俩也都已习惯了,便不想再添麻烦,也不想他担心我。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由我一个人背吧。” 他淡然笑着,语气诚恳,秦虹瑶不由地一怔,都快不认识这个人了。 当真是死过一次、疯过一次,就洗心革面、脱胎换骨了。 “这次,是有两件未完的旧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第一件是袁玖的毒,待会儿我将解药的制法写给你,”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这药不容易制,前前后后恐怕得花近一年的时间,你们还需想法子给他续命。” “这你放心,我们一直用药压制毒性,效果还算不错,再拖一年,应该也不是问题。” 水寒衣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天色,怅然道:“那就好,那就好……” 从前他性格狠毒乖戾,睚眦必报,任意妄为。如今才明白报应不爽,造下的杀孽,若真应在自己身上也好,可也或许……会应在凌中南身上,甚至小宝身上。 那两人,是他拼尽一切想要保护的。近来一起过了许多日子,体会到了那些罕有的幸福快乐,便更舍不得。所以他极力想弥补从前的过错,只希望幸福能够长久一些。 秦虹瑶拿到方子,边看边想,恍然大悟,不禁赞叹水寒衣真是个奇才。 “另一件是什么?”她将方子在袖中藏好,又问。 “第二件是我的私事。我被刘达赶出古门时,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放在你环春馆流月姑娘房中挨床的那面墙的一个暗格里,劳你跑跑腿,将那东西取来。” 秦虹瑶点头,这事的确简单,只是不知水寒衣口中很重要的东西,究竟为何物。 “你办完这两件事,还须回来一趟,无论如何,得给他个交代,让他安心,到时你这么做……” 水寒衣将计划讲了一遍,秦虹瑶边听边感慨,以往他为人行事虽不让人待见,可对凌中南的心意却半点儿不掺假,够细致、也够深情。 “我明白了,你就放心吧,这两件事,我一定帮你办妥。” 水寒衣微笑着一抱拳,“多谢。” “何必客气,”秦虹瑶也一扫往日恩怨,“你和门主在这里,需要什么尽管开口,不如我调些人来保护你们,你们也能过得轻松些。” 水寒衣却摇了摇头,“不用了,退出江湖,不就是为过些平淡宁静的日子么?方才那两件事,也正是要了结未完的债,此后,古门是古门,我们是我们。” 秦虹瑶一怔,“那……至少带些好药过来,我看你跟门主的身体,都不是很好。” 水寒衣叹了口气,“我能留下这条命已是老天眷顾,被魔功反噬,你觉得还有治回去的希望么?至于他,若非当初一时意气……”他脸色黯然,顿了顿,“他身上的也是痼疾,除不了根,只能从平日生活中调理。其实我们能相依相伴,已觉得很好,其他的,便不再奢求。” 秦虹瑶心下沉了沉,或许真是不到这一步,就无法理解他们的感受。 可那份恬静淡然,不希望别人介入打扰的心情,她却能懂。 临别时,秦虹瑶突然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水寒衣看个不停,竟把一向处变不惊的人都看得有些尴尬,问她究竟怎么了。 “你现在……还恨吗?”秦虹瑶犹豫一阵,或许有些多余,但她确实很想知道。 水寒衣先是一愣,随即满不在乎地笑了,“跟喜欢的人和孩子一起在这山明水秀的地方生活,换做是你,你恨吗?”言罢,他转身离开。 秦虹瑶望着那瘦削的背影出神,终于明白,曾经无穷无尽的恨意已经跟随练就魔功的水寒衣一起死了,如今留下的,只是凌寒。 “人只要能看开,便不会有恨。” 突然,小道上传来不清不楚的一句,秦虹瑶暗暗琢磨,水寒衣这句话,似乎是在开解她。 也对,终日看着喜欢的人与情人甜蜜,她又必须在情敌手下效力,大概,真该看得开一些了。 半个月后,她再次回到这里,这次要见的人,是凌中南。 相约的地点,就在他家后院。 凌中南将炕上一大一小两个人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被子盖了又盖,才终于出来。从卧房到后院不过几步路,他就回了不知多少次头,秦虹瑶尽数看在眼里,心下有些不是滋味儿。 “属下参见门主。”她上前一步,单膝跪下。 凌中南却避开没受这一礼,背着手道:“如今你才是门主,我只是个农夫。你快起吧。” 秦虹瑶心中一滞,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你突然找我,有何事情?如若是江湖上的事,就不要提了。” 凌中南句句带着不想见她的厌恶情绪,她脸面上有些挂不住,却也更理解了水寒衣当日的决定。 “属……我来了结两件旧事。你放心,你知道以后,一定会很高兴。” 凌中南终于拿正眼看了看她,一脸疑惑。 “近日我在当年水寒衣常去的一个密室暗格里找到了‘五度春秋’的解药方子,也同莫竹青和郁景兮商讨过,的的确确是真的解药,如今已经开始制药,袁玖有救了。” “是吗?”凌中南低声喃喃,“那就好,那就好……” 秦虹瑶无奈,怎么这两人的反应竟一摸一样? “另外,我还在水寒衣的卧房找到了一件东西。” 她从怀中取出个小包袱打开,凌中南的神情果然从疑惑转为惊讶,再由惊讶转为异样,最后则是感动。这件小婴孩穿的衣服,就是水寒衣所说的,很重要的东西。 “我听门中一个织补娘说,这件衣服,是水寒衣请教她,自己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 凌中南刚刚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然后颤抖着将那身衣服放在掌中,细细摩挲。 “多谢你了,多谢……” “举手之劳,你言重了。” 凌中南声音不大,秦虹瑶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语气带着些起伏不定,而他的眼神,自始自终都没离开过卧房。不知已经好了却继续装傻的水寒衣,此时是睡是醒? 回到屋里,床上的两个家伙果然又把被子踢开了,凌中南不厌其烦地给他们重新盖好,认真地看着水寒衣宁静的睡颜,将那身用上好料子制成的小衣服放在他枕边。 明天他看到时,一定会很高兴吧? 半年后,常教总坛宽大的厅中,大大小小共十人围坐一桌吃饭,气氛却不是很好。 准确说来,大人们都很高兴,不好的,是孩子们。 坐在袁玖身边已将六岁的冬儿无精打采地扒了两口饭,突然把碗一推,期期艾艾地落下泪来,“爹爹,勤儿哥哥和勉儿弟弟要走了,我不想让他们走,都没人跟我玩了,呜呜……” 袁玖揉揉女儿的脑袋,“不是有续儿跟你玩么?” “爹爹,”左边才两岁的续儿也放下碗,抓着袁玖的袖子,巴巴地望着他,“我也想跟勤儿和勉儿哥哥玩,”想了想,复又小大人地加了一句,“人多热闹。” 袁玖看看两个孩子,又看看周围的大人们,一脸无奈。 原来当日秦虹瑶拿到药方,几人研究了一下,发现还有的改良,最后近一年才能制成的解药不到半年就制了出来,袁玖彻底清了体内毒素,近日又开始练武强身健体,大家一片欢喜。解决了大事,离别便近在眼前。郁景兮和齐江天要回家,莫竹青也答应与丁雁翎一同回双辉楼。 大人们明白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的道理,孩子们却因为少了玩伴怎么都不依。 “咳咳,”袁玖清了清嗓子,继续规劝,“冬儿续儿你们想,人都希望回到自己的家,席叔叔一家人离家这么久,当然也是很想家的。就先让他们回去,你们想念勤儿勉儿了,再去看他们,好吗?” “不好不好!”冬儿首先不同意,“跑来跑去的太麻烦!” “姐姐说得对,”续儿也帮腔,“让哥哥们留下来最好。” 袁玖很是招架不住地笑着,“可是哥哥们想回自己家啊,你们不能这样自私的!” 此话一出,席间静了下来,袁玖以为自己得手了,不料桌子对面突然幽幽地传来一个男童的声音,“谁说我想回家了,我才不想呢,这儿挺好的!而且尚伯伯早说了,叫我们把这儿当自己的家!” 袁玖脸色一黑,皱眉一看,正是勤儿。 齐江天拍了拍他的脑袋,沉声道:“胡说什么,不许没规矩!” 勤儿脑袋一矮,撇了撇嘴,连忙给弟弟使眼色。于是勉儿眼睛提溜转转四处看看,也低声来了一句:“我也不想回家,我想跟哥哥姐姐弟弟,住在一起……” 此时,冬儿的呜咽声大了起来,不久后转为痛哭,三个男娃娃被感染,也跟着放声哭起来。 好好的一顿饭,硬成了听哪个孩子哭声响亮。 莫竹青事不关己噗嗤笑了一声,郁景兮无奈地支着下巴拿筷子戳米饭,齐江天面露不悦,可孩子们丝毫不顾,仍是哭声一个赛一个高,还此起彼伏的,很有节奏,从不间断。 袁玖最讨厌他们哭,捏着筷子的手不由使力,眼看就要捏断,幸得孟散及时拉了他一下,低声劝道:“别动气,若是郁兄齐兄同意,不如就……” 情势大好,娃娃们一看,连忙哭得更欢。 于是最后,郁景兮和齐江天没走成,仍然留在常教那处宁静雅致的小院里,成了长住客。 又两个月后,袁玖站在山顶,望着天边绚丽的红霞,和不远处背对着自己的干瘦身影,享清风拂过,看那人衣角翩翩扬起,心说这绝对是十足地道的美景。 “想当年你我首次相遇,你说你家乡风景优美,邀我同游,如今也不算食言。” 那人轻笑一声,“可惜这并非我邀请你,是你自己来的。”顿了顿,他回过头来,夕阳下,精美绝伦的脸散发着更加夺目的光彩。就如袁玖第一次看到他一样,这一次,也看呆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你一向聪明,这么简单的事,怎么可能猜不到?” “无论是你还是我,缺了这一面,总觉得事情没完。” “当然了,我是特地来谢谢你大发慈悲救我一命的。”袁玖调侃道。 水寒衣嘴角弯了弯,“看到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放心跟你的凌中南风流快活?说得好像你是我大恩人似的……” 此人常常胡言乱语,水寒衣也不计较,只是看着他,沉默不语。 于是袁玖收了调笑神色,问:“你就这么装疯卖傻下去,不累么?为何要一直瞒着他?” 水寒衣眼中露出几分怅然,转过身,继续对着山下。袁玖看不到他的脸,却总觉得他一直看着什么东西。艳红的云彩慢慢游动,暖风轻轻,伊人如斯,时间都仿佛凝滞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听水寒衣低低地吐了八个字,晃了个神,才意识到那是答案。 “一世心爱,回头太难。” 那人一声浓浓的叹息,像是将一切恩怨情仇都抛在云后。 然后他走向下山的路,擦肩而过时,说了句“后会无期。” 袁玖怔了怔,余光瞥着那人不疾不徐下山的背影,口中低喃:“后会……无期。” 走向方才水寒衣站着的地方,往下一望,正是大片农田,许多个庄稼汉在那里辛苦劳作,他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什么都明白了。 胸中异常开阔,利用轻功从捷径下去,孟散带着两匹骏马,正在那里闲晃。 走过去先将孟散的手放在掌心握了握,然后二话不说跳上马便奔驰起来。孟散先是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方才袁玖的力道很大,而且样子……也怪怪的。 极极追上去,错了半个马身子,他问:“教主,现在去哪里?” 袁玖并不看他,朗声答道:“人也见了,话也说了,现下当然是回去。快马加鞭,今日夜里,你我还赶得及大战百十个回合。” 孟散先是一怔,随即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喝了声“驾”,拍马追上。 天边日落,暮色四合;飞鸟归巢,人也在归途。 第76章 番外 去年春天,藩王北上作乱,讨逆之师南下,中原燃起熊熊战火,轰轰烈烈绵延将近两年,直到今年初冬,朝廷平息叛乱杀了逆贼,百姓的生活终于又安定下来。 即便改朝换代,江湖仍是那个江湖。 江湖人尝不到战争之苦,更有些例如常教这种做探子杀手买卖的,还能发发战争财。可混乱年代,到底过不得多么舒心潇洒,不比现在局势好了,能悠哉悠哉地坐在戏园子里听戏。 台上唱的是《游园惊梦》,依依呀呀,九曲回肠,软到人骨子里。 袁玖坐在最好的位置最佳的席面,可将戏子的妆容看得真真切切。身体陷在厚实宽大的棉垫里,一身素青色滚边暗纹锦袍,数九寒天里,手上的扇子仍是晃得欢乐。 另有两名长相标致肤色白皙,约莫十五六岁的相公在侧侍奉。 你喂一口茶,我喂一颗果,你再喂一块云片糕,袁玖左右逢源,来者不拒,吃喝得畅快,微微眯着眼,口中时不时哼着戏台上的调子,十足享受。 有时也禁不住用扇骨抬抬这个的下巴,摸摸那个的手腕,风流尽显,却不见丝毫狎昵之气。 歌舞升平,轻松自在,他最是喜欢。 然而到好处时,便总要出那么些不痛快的事。这边听戏听得正好,只听外面一个熟悉无比的脚步声快速走进来,他不由地皱起眉,心中暗骂一声扫兴。 男人很快便至他身前,将左右两名相公看了眼,脸色一黑。 “公子,该走了吧。” 袁玖扇着扇子浑然不觉,“戏还没完,为何要走?” “公子今日不是约了竹青么?人已来了,大伙都在酒楼等着呢,你可快点儿。” “来都来了,也不在乎那么一时半刻的……” “走吧走吧,都这么许久了,还没听够啊?” 两名相公很是疑惑地往来人脸上看了看,这怎么听怎么不像随从跟主子说话的态度。只是还没听出个究竟,那人就干脆动手把坐着的人往起拉。 袁玖心知不走不行,一脸无奈,却问两个相公叫什么名字。 “奴叫双喜。” “奴叫宝枝。” “双喜?宝枝?好好好,”袁玖挣开孟散的手,反一一拉住两相公的手,笑靥如花,“你们在哪个班里唱戏?何时有你们的戏?” “我俩都在艺林班。”双喜道。 “明日午后就有我俩的戏,唱《樊梨花》。” “是吗?那还是段武戏?不错不错,我定来看!” 袁玖说着,掏出钱袋,也没看多少就塞进两相公手里,两相公掂了掂就知道不少。 彼时袁玖已被再也看不下去的孟散连拉带拽扯出去好远,他俩只好大声喊着:“谢谢爷!爷慢走!明日再来!”两人转向别处,心中有些郁郁,只怕说明日来的,还不一定真来。转念又想,这位爷可真是生得好看,他俩也是班子里出挑的,却比不上这位爷的万一。 出了戏园,孟散仍未松手,袁玖不恼不怒,微微笑着,只看他何时发难。果然心中还未数过三下,就见孟散黑着脸转过身,一副教训人的模样。 “自己的孩子也都有那般大了,你竟还有心思玩相公?” “什么叫玩相公?我那是正正经经听戏,你可看见半点儿对不住你的事了?” “正正经经听戏,需要点相公作陪么?” 袁玖一脸孺子不可教的模样,摇了摇头,“你也是男人,怎的就不懂逢场作戏四个字呢?没看到我进戏园子坐最好的席面要最贵的茶水点心么?再不点两个标致的相公,怎能撑住排场?” 孟散也是一副拿你没办法的神情,不愿再争,只道走吧走吧,人都等急了。 袁玖却要为自己辩个究竟,边走边道:“为这么点儿事就不高兴,你也忒小心眼儿吧?谁的醋都能吃,好没意思。改明个儿咱俩一同逛妓院,我教教你,定要把你顺过来。” 孟散被说的耳根子烧红,“好了好了,我没吃醋,你莫再胡言乱语。” 袁玖停下脚步,一脸得意地转了转扇子,继续跟上。 这次本就是趁着叛乱平了,两家人一起带着孩子出来游玩,正好约了莫竹青和丁雁翎一见。进了酒楼雅间,果然如孟散所说,除了孩子们都到齐了。 自打莫竹青跟丁雁翎回双辉楼,有空了倒也见面,只是毕竟聚少离多,距上次相见至今,已有两年多了。莫竹青一见袁玖便起身行礼,袁玖上前一步将他按在座上,笑盈盈地开口。 “如今你身子不同以往,礼就免了。”斜眼往藏在桌子下的腹部望去,膨隆高耸,已是临产之状。 丁雁翎在旁边握着他的手,一脸的幸福骄傲。 莫竹青倒有些不好意思,只说了句“多谢教主”。 袁玖与孟散入座,菜纷纷端上席,碰过杯后,都有不少话要叙。 “竹青啊,什么时候生?我看快了吧。”袁玖似乎很喜欢莫竹青的肚子,眼睛几乎不离那里。 莫竹青抿着嘴低着眉,有些不自在,丁雁翎却笑哈哈地帮他答:“是啊,信中不是已跟袁教主说过了么,趁现下你们游玩结束,我跟竹青也一同回常教,让他在那里生,也就是下个月的事。” “看来竹青还没忘记娘家。” 莫竹青脸色更黑,袁玖挖苦人的本事他可是知道的。丁雁翎便打哈哈,“虽然他自己就是大夫,可男人生孩子头一回,总不敢疏忽。回到常教,有郁公子坐镇,我俩就都放心了。” 隔桌向郁景兮行了一礼,郁景兮淡淡笑着也回一礼,说都是自己人,无须客气。 袁玖吃了几口菜,复又盯着莫竹青,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我说竹青,你年纪也不小了吧?” 莫竹青一怔,心说可不是,离开常教八九年了,早已不是身体皮实的毛头小伙子,却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怀胎,其中之苦,真是不足为外人道。 他眉毛一挑,瞪了瞪丁雁翎,“说到这个我就生气,你跟大伙儿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大家不由地看向丁雁翎,当时突然听说莫竹青怀了孩子,没一个人不奇怪,只是人家房中的事,外人不好打听,如今他自己要说,自然再好不过。 丁雁翎不好意思地咳了咳,威逼之下,终于不情不愿地说了。 原来丁雁翎与莫竹青在一起,好虽好,可如今年近四十没个子嗣实在让父母着急担心,年头上他娘突然病重,日日夜夜念叨孙子,糊涂之时还常说些没孙子死了也不能瞑目的话,叫莫竹青听得心里很不是味儿。后来心一横,不就是个孩子嘛,袁玖都生两个了,他有何不可?! 这么一来,便造成了今日骑虎难下的结果。 说来也巧,莫竹青一有怀上的信儿,丁雁翎他娘的病立马就好了,如今精神矍铄等着抱孙子,每天吃得比他都多。莫竹青没少怀疑他们合谋算计他,丁雁翎里外不是人,更加叫苦不迭。 最后只好用那老旧的一套哄着莫竹青,说我们能有自己的孩子,难道你不高兴? 莫竹青皱着眉不再提这茬,问袁玖怎么没看到那几个孩子。 袁玖说那四人不知去哪儿玩了,反正有护卫跟着,不用操心。正说着,就听叮叮咚咚的脚步声上楼,雅间门一打开,两高两矮四个少年站在那里。 冬儿、勤儿差不多十五岁,已有了些大人样子。而让袁玖奇怪的是,从前形影不离的两个人,近来不知为何总是不对付。勉儿、续儿一个十岁出头,一个将将十岁,还是完完全全的孩子样。正要叫他们过来,却见续儿首先跑到他跟前,神色郑重。 “爹爹,我们遇上一个特别可怜的弟弟,他爹爹们都死了,没有人管他,我们带他回家好不好?” 几个少年分开,袁玖目光挪向门口,看了眼最远处那衣着朴素的孩子一眼,恍然如见故人。 他猛然站起,这是谁的孩子,已经不用猜了。 这个孩子,名叫小宝。 袁玖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就让他相信他是他两个爹爹的朋友,村中长大的孩子,没见过纷争欺诈,总是那样的单纯朴实。饭未用完,他便与孟散一道,跟着小宝去看望他两个爹爹。 简简单单的一座坟,简简单单的碑,名字是凌南、凌寒,合葬的,很好很好。 “你爹爹们是怎么死的?” 小宝长相俊朗,如今面色也算平和,不知是为在旁人面前撑起一点面子,还是之前哭够了。但袁玖总觉得,当初他就比续儿长得壮实,如今也比续儿更成熟。 他说:“爹和二爹爹身体一直不太好,经常腰酸背痛关节痛,以前倒还好,去年打仗时,朝廷来征兵,爹去应付官差,二爹爹和我在猪圈里躲了一天一夜,最后爹还是跟着官差走了。不久后二爹爹就病了,一直没好利索。然后两个月前爹爹回来,老了好多,接着也生病,他说他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才拼了命逃出来,想再见我们一面。我和爹都是那时才知道,原来二爹爹不傻。临终前二爹爹说他该早点儿告诉爹他脑子已经好了的,他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跟爹一起从军。爹笑着说没关系,说你要也走了,小宝怎么办。然后……他们就都去了。” 孩子说得平淡,袁玖心中却阵阵翻滚。犹记得当年在他面前既然决然自废武功的凌中南,犹记得那日夕阳西下,晚霞中笑得惊为天人的水寒衣,如今,却已成一赔黄土…… “他们临终前,还说了些什么?” “说让我好好过日子,好好做人,别做坏事,否则活不长,” 袁玖不由地狠狠捏紧拳头,看着墓碑上那冰冷的刻字,人生变数,都只在那些不起眼的地方。 当年,哪怕他做错一个决定说错一句话,他与凌中南就极有可能易地而处。那么如今,不受局势所累,仍是上戏园子看戏喝好酒吃好菜的就是凌中南,历尽生活艰辛、被迫参军、最后积劳致死,掩在这黄土之下的,就是他。常教与古门并立的日子,他与凌中南寻欢作乐的日子,与水寒衣勾心斗角的日子,那些过往,终于随着两个人的消逝,再也无人提起,再也不被记得。 谁又知道,埋于这里的,是两个曾让江湖动摇叱咤风云的人物? 袁玖摸着孩子的脑顶,面色凝重。 复又仰起头,忍啊忍啊,直忍得鼻子眼角更酸。 小宝拉了拉他的衣服,一双清澈的眸子望着他,道:“叔,你别难过。我两个爹爹说了,这十年来,是他们最快乐的日子。如今能去到一处,也高兴。” 袁玖怔了怔,蹲下身子,像十年前第一次见到这孩子时一样,笑着捏了捏他的脸。 “从今往后,你跟着叔,还有那几个孩子,你们一道玩,一道生活,好不好?” 小宝回身看了看那坟,袁玖道:“可以把你两个爹爹带上。” 于是小宝笑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最终小宝只是拿了牌位,又在坟上捧了一捧土,他说爹爹们喜欢这里,还是让他们留这儿,他常来看看就好。等长大有本事了,就把这里修一修。 当夜,小宝和续儿睡在一张床上,聊着聊着,很快就进入梦乡。两个爹爹死后,这是小宝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再孤独,睡着了脸上仍挂着笑意。 夜里,袁玖迟迟不能入睡,紧紧握着孟散的手,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小散,以后的每一日,以后的每一日,我们……” 孟散翻身长臂一捞,将他紧紧搂在怀里。这件事袁玖触动很大,他也明白未完的那句话里的意思,以后的每一日,我们都要珍惜;以后的每一日,我一定都在你身边。 又十年后,但凡说书讲江湖事,无不要提起常教青年一辈中顶尖的几个好手。 名气最响亮的一位,当属袁玖座下首席弟子,号称如青骓般外表挺拔潇洒、出招风驰电掣、为人爽朗快意,“足轻电影,神发天机”,名唤凌宝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