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个做好人的机会 作者:翻云袖 文案:商时景是个好人,是个心慈手软、遵循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好人。 然而他穿到一个心狠手辣,恶贯满盈,口蜜腹剑的人身上。 此人谈笑风生间杀人于无形。 此人心计深沉令人不寒而栗。 此人能面不改色设计了结义兄弟,算准了人性贪欲,短短时间借由他人之手,组建起一个庞然大物,又顷刻间将其摧毁。 虽手无寸铁,却将世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熟读剧本的商时景:“……” 此角色仇家满天下,自带百分百做件好事都被人脑补成惊天阴谋buff了解一下 作者智商偏低,计谋幼稚园水平,可接受再阅读。 CP巫琅。 劳驾弃坑或者是不合适自己的,不用特意浪费时间来告诉作者。 作者并不想知道,谢谢合作。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穿越时空 仙侠修真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商时景 ┃ 配角:春云六绝 ┃ 其它:好人 楔子 春云山青幽巍峨,云海环绕,雾凇裁剪如晶,冬日里头寒气正浓,气时自然本由天地造化,纵然是修道者也少有寒暑不侵者,今日六绝在此相聚,自然都穿得异常保暖厚实。 凡人肉眼难观,整座春云山拔地而起,半悬于空,云雾缭绕宛如仙子纱衣上飘飞的玉带,自地面望去,犹如云雾之中氤氲出一条星河,青山绿水兼有腐草生萤,每到月圆明夜,萤火便在夜间起舞,犹如无数星辰坠落人间,为行人引出一条通行的长路。 南霁雪早早在厅内落座,皓腕胜霜,肤色如雪,她今日穿了件狐皮大裘,那张颠倒众生的容貌掩藏在毛茸茸的领子当中,媚意横生的眼眸自眼前两个男人身上辗转过,藏着捉摸不透的笑意,红唇微抿,隐隐约约透出些许不屑与睥睨来。 她不是山水间生长而出的女子,是罂/粟揉捏出的艳色,蛇蝎胆中的毒液,封入一坛陈年的雪水,不似春日园中莺恰,倒有几分秋下塞外雁雍,塑捏出这生来不爱循规蹈矩的胭脂水来。 “老六。”美艳的女人缓缓启唇,嗓子不似外貌般娇艳,反倒又低又柔,竟有些许喑哑,她不由得发笑,戏谑道,“你这枕山栖谷的山水郎,生来一双刻雾裁风的好肌骨,假模假样的姿态,总算是做够了么?” 风徐来不急不缓,六绝当中他排行最末,脾性又向来内敛风雅,自不会因着南霁雪几句挤兑而怒火滔天,他起身为二人斟茶,却是不接话,只温柔一笑,缓缓道:“咱们六人今日难得重聚,如今见四姐风采依旧,徐来当真心中欢喜。” 好一个百转千回,叫人琢磨无穷的“风采依旧”。 南霁雪再要开口,一直闷头喝酒的张霄却抬起朦胧醉眼,酒壶捏在掌心当中,他看着眼前那杯小小的茶盏,轻啧了声,随手推开,任由那茶水泼溅出来,将护腕上的皮毛沾湿,乱糟糟的黏在了一块儿。 “六人?” 这个数字像是什么神秘的暗示,在场三人脸色都略有异常,南霁雪十指如葱,握着粉青的茶盏更显得莹白如玉,她提袖掩住半张面容,轻轻啜饮了一口茶水,镇定自若道:“倘若老三也来,那这次聚集,怕是要出大事了。” 风徐来脸色微微发白,尴尬笑道:“四姐说哪里话,即便只是重聚,三哥也是六绝之一,来与不来,都是应当的。” 这话说得太虚伪了,张霄横了风徐来一眼,冷哼道:“我可不太想念老三,至于老五……哼哼,他要是能跟老三这瘟神坐下来平心静气的喝一杯茶,我就跟老四姓。” 张霄是异域人,样貌生来与九州之人大有不同,金眸赤发,身形魁梧高大,极具压迫感,常被众人取笑如同狮妖幻化人形。他抚了抚被酒液打湿的蓬乱头发,声音沉如暮钟,阴森森道:“老六,你跟老大向来亲近,这次鬼老三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你问老六有什么用。”南霁雪打开随身小扇,十指蔻丹鲜红如血,扇面半掩交融,那双勾魂摄魄且欲说还休的眼眸落在盈盈动荡的茶水之上,女子笑得千娇百媚,话中意味却叫人不寒而栗,“老大要做什么,十次有九次能成,剩下的那次还是他不想干了。老二,你问来问去,问这么许多话,能拦得住老三要来吗?” 这话实在不中听,无奈是句实话,张霄冷哼一声,看了看自己的酒壶,怒气未消,可仍旧舍不得心爱之物,当即松开手,将旁边的无辜茶盏捏了个粉碎。 三人正说着话,气氛不甚愉快,风雪忽而狂作,又是一人漫步而来,路遥遥,途漫漫,形单影只,来人生得清俊秀雅,然而满面傲气,隐隐约约透着讥讽冷嘲之意,只是此刻眉头紧蹙,眸光黯淡,那种傲慢无端散去许多,垂眉落眼,倒露出几分凄凉来。 南霁雪见到老五这般模样,既有假惺惺的同情之意,又有些许不满,排开老三除外,他们五人虽说称不上刎颈之交,但好歹也是义结金兰,男儿过于情长,必定气短,北一泓此刻已死,未尝不是好事一桩,只看老五自己能不能走出来了。 她是人间妖娆妩媚的牡丹花,对情爱并无所求,只贪长生,保得容颜不老,纵然多少岁月,仍叫人一眼难以消受,只看得骨酥肉麻。 至于凡人所求的情情爱爱,什么相亲相思,软帐红被,道不尽的恩爱缠绵,南霁雪是嗤之以鼻的。 詹知息欠身入座,神态阴沉憔悴,一言不发,气氛本就并不欢快,他一来更显凝重,风徐来急忙起身为他添茶,只见五哥眼下两团青黑,不由得心生不忍,然而想起詹知息平日里的手段如何狠辣残忍,又立刻将自己心头那点小苗苗给掐断了,于是觉得天冷茶凉,人情更添寒意,不知自己是为了什么来此受苦受难。 此时此刻,风徐来分外想念自己种在家中的秋海棠。 自然,腹诽归腹诽,风徐来还没有天大的胆子违抗老大的命令。 詹知息气色不好,可是状态却不差,他正眼都没瞧那杯子分毫,难得一壶上等的云雾芽,除了南霁雪竟然没人肯尝,风徐来心中十分惋惜,却将茶杯放下,看向了开口的詹知息。 “老三今日来吗?” 南霁雪听出言下之意,不由得笑出声来,揶揄张霄道:“南霄此名好听,倒是不辱没二哥。” 詹知息自然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不过这也不妨碍,毕竟他并不想知道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叫他在意的反倒是无人回答这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今日春云六绝重聚,尚时镜是否也会一道前来。 “老三还没来喝茶。”张霄看着是个粗莽汉子,文字上却也玩得不差,咬重了几个字,不动声色之间将重点转换。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是书中原文。 第一章 世人生来多疾苦,佛静观,道不闻,处处皆是刀光剑影,步步错踏便是黄泉。 凡人有凡人的喜怒哀乐,修道者有修道者的人情冷暖,就算得证大道,照旧再入轮回重回众生。人道茫茫,仙道渺渺,正邪在大道面前更无那么明显的划分,正义并不意味正确,而正确未必不是邪恶的,人总爱他人宅心仁厚,却又难抛自身的虚伪自私。 从来如此。 然而从来如此,便对了么? 当然对啊! 好人就是比坏人讲理,好人就算再坏也要顾及颜面,顾及别人的口舌,坏人需要顾及什么,吃素的坏蛋都敢把人打成植物人,还能对他们的品性跟道德有什么指望,难不成强迫自己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吗? 商时景异常灰心丧气的坐在床边,要不是跳山容易摔成一滩扎紧了番茄酱跟空气的塑料袋,他真想就此了断,穿越后的第一天那种急得连出门赴死的心又重新翻涌了上来。他按了按脑袋,无端端想起《长生证道》的文案来,打瞌睡上一秒他还在重温这部小说,作者更新相当勤快,三个月写了几百万字,一天更新四五章,每章字数从八千到两万不等,让人怀疑他到底存了多少稿子。 然而这样的更新速度仍旧无法满足饥渴的读者,商时景沉迷追更,已经翻来覆去把整本小说重温了几十遍了,大概是老天感动于这种厚爱,让他打个瞌睡就直接穿书了。 穿书这事儿一点都不稀奇,就好比穿历史穿架空穿各种乱七八糟的混沌世界一样正常。 书内大反派的专属傀儡万长空笔直的站在他床边,神色如常,俊美得宛如一尊神像,偏生毫无半分活气,冷冰冰,寒飒飒,多看一眼都叫人觉得心里发慌,完美契合书面上描写的每个字。只可惜商时景这会儿再也没有当初看小说时的轻松心态来好好欣赏。 任何一个读者津津有味的看着书穿小说的时候大概都不会想过自己最终也会沦为其中一员,这话怎么想着耳熟——噢,每个男主角也都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人家是真男主,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仿佛随身带着几百个搜索引擎,脑子是未来科技所打造的中央处理器,阅读量浩如烟海,无论什么东西捣鼓捣鼓就能折腾出来。 可他不是。 商时景早已经试过了,脑子里没多什么系统,他也想不起来自己五六岁时的任何事情,甚至连回忆一下小说,也记不清楚每句话,大概剧情倒是都记得,毕竟他又不是金鱼。商时景自认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没什么天才智商也没有什么非凡成就,在任何小说里当个背景板都嫌多余碍事,真没有长处优秀到足够担任这本小说里的第一智者兼可能是未来最大反派这一职位——之所以说可能是,正是最要命的地方,这本小说还在连载中。 更惨,别人看完整本小说穿越还有各种方面的优势,结交主角或是盗窃主角未来的气运,商时景现在穿得这位主儿,一来用不上主角的气运,二来主角跟他还有深仇大恨,现在连结局是什么都不清楚,倒是接下来近百年的大事件多多少少知道些,还有个别新人物知道些,可那又有什么用,一旦他破坏了历史,就等于自己的优势消失无踪。 现在就两个结局,要么他破坏历史,直接嗝屁;要么他等到优势消失,再度嗝屁。 穿越者联盟如果真的存在,或者有什么实际部门,操作员可能脑部刚刚受过重击才能干出把他塞到这一位身体里的事儿来。 尚时镜,与商时景同音不同字,《长生证道》更新至今最为突出的智者,时镜二字取意为时时以他物为镜,或人或史,反省自身。为人城府深沉,自傲的表面下隐藏着极为自卑的内心,是春云六绝当中修为最低的人,与同修差着不少等级,不过由于智力方面弥补了武力方面的不足,在六绝当中排行第三。 尚时镜出身很低,身体有异,本来是个读书人,从书中悟道,但是天资极差,并不适合修道,他本人非常渴望长生,至今的目标是能够改变体质的某一种物质——这玩意至今还没有被作者写到,也没有出现,所以商时景就算知道男主的气运在哪儿也都没用,他自己用不了,得到那些东西烫手不说,搞不好还要惹上麻烦,至于当礼物送给其他五绝,呵,怕是第二天就要被五绝怀疑不是真的尚时镜吊起来抽到死。 虽说尚时镜修为不高,但是搞事的本领不低,天下遍地有仇家,包括同修的其他五绝都被他坑过,多少有点恩怨,尤其是老五詹知息被坑得最惨。平素人缘奇差无比,极少出门,出门就搞事。尚时镜每次出场就代表主角要死一个到数个重要的人,两人之间仇怨深似海。 尽管截止现在的更新,主角都快要元婴了还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仇人是尚时镜,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到时候倒霉的本不是原主,是他。 说来尚时镜这么多年搞事不死,除了他本人的确聪明以外,万长空也是出力不少,至于万长空此人,他本来出身名门,是万家最有名望也最有实力的英杰,同样也是男主的伯伯,结果被尚时镜设局先误杀了自己的未婚妻后被赶出家门,而后又在接男主父母回万家时被春云四绝截杀,也导致了男主父母身亡,男主因此变成孤儿,尸体最后落在詹知息手中,又被詹知息作为交换转赠尚时镜制成傀儡。 这一切背后自然少不了尚时镜的操控。 商时景忍不住看了看站在床边的万长空,叹了口气,虽然看书时觉得十分残忍,但是这会儿倒是觉得颇为安心,毕竟按照现在的时间线,能打过万长空的那几尊大神,不是没出生就是还在家里养老;当然,前提是春云五绝没有看出破绽联手抓下他。 毕竟五绝的修为可不像尚时镜这么弱鸡,尤其是书中极少出现的巫琅。 总归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武装自己还是很有必要的。 商时景现在唯一庆幸的一点就是他不是身穿的,否则他身上携带的细菌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古代人,指不定就成真正意义上的瘟神了。 比尚时镜还“瘟神”。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章的时候去看了古墓丽影,觉得那个说法挺好玩的。 仔细想了想,现代人身穿到古代的话,对古代人太不友好了吧,全身都是古代人没有的病菌,因为自己有免疫系统了所以没关系。 仔细想了想如果是身穿,主角正好是学医的,走遍天下救遍天下,最后发现自己是瘟疫的源头,不过也可能村子都走不出去就被烧死了X 第二章 原本商时景以为自己会屈服在没水没电没无线的恶劣条件之下,然后他意识到小命要是出问题比这些事儿都严重多了。 在生死面前,人的适应能力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上天某种意义上非常仁慈,给了商时景几天缓冲的机会,让他理清楚了自己所在的环境,大致熟悉了下春云山,才缓缓渡到了六绝见面的这一章。如果商时景刚穿越过来就要见到其他五绝,他大概会毫不犹豫的从窗口跳下去。 毕竟尚时镜的房子就建在悬崖边,找死实在太简单轻松了。 人在极度震惊下很难保持理智,而冷静下来后,又无疑会开始思考人生的美好,商时景虽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的,但总没有人盼着自己死,毕竟谁知道这一死是会死回去还是直接死过去。 真正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不是没了对生活的希望,就是超凡脱俗的世外高人,可惜商时景哪样都不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他只想无病无灾到终老。 尚时镜本身修为不成,因此知晓许多旁门左道,绝大多数或坑或害,总归没什么能上台面的手段。春云山漫天的萤虫都受他的控制,几乎可以说是他的耳目,这会倒便宜了商时景,方才春云其中四绝的闲谈一句没落的全被他听个清楚,这本书他追得很勤,闲来无事等更新时,翻不到好看的新文就从头再看一遍,这段对话要说每个字严丝合缝,倒背如流是做不到,可是听个大意,约莫对应上却也不算难事。 说来商时景本不该清楚操控万长空与掌控萤虫的手段,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尚时镜的残魂未散,他对所在之处的一景一物都分外熟悉,脑中偶尔会浮现出些许记忆来,倒也勉勉强强,占着尚时镜的躯体,算是半个得道之人。 方才听见外头响动,这座悬浮于空的春云山因为地势原因,惯来门庭冷落,这次难得有些人气,还一来就是四个,是敌是友,商时景借萤虫窃听片刻,对话熟悉无比,便了然这是春云六绝在书中初次聚首的那节,正是《长生证道》的第一百十二章:少年金兰再相逢,剑胆成灰。 商时景着实不想挪动两条腿出门,哪怕上一秒他还在愤怒劈柴煮饭,指天咒骂没有任何人可以唠嗑,没网没电,洗澡不便等等的麻烦,可好歹晚上还能玩玩萤火虫,让它们变成爱心或者任何他想得到的形状,无聊时看看万长空,总比跟五个杀人不眨眼的反派聊天来得安全有趣。 可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要是等到张霄不耐烦打上门来,那人手上没轻没重,破门而入可不仅仅破的就只是一扇门,说不准还连着好几堵墙,连着整个房子…… 包括他。 真正的尚时镜倒是有千百种法子能叫张霄后悔自己的鲁莽行径,自此之后对拆三弟房子的这种行为深恶痛绝。 可商时景最多画个圈圈诅咒他,可能还画不圆,而且张霄发现尚时镜对这种行为毫无反应后,很有可能就会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尚时镜,更别提这样很容易破坏剧情,蝴蝶扇一扇翅膀都能引起一场龙卷风,商时景起码要确定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让剧情归到正途上。 剧情如果还在正轨上,他大概能活个几百万字;如果不在,他可能几万字就杀青了。 那这一章大概也许会改名叫剑胆共时镜一起成灰,他不是很想跟那位剑胆先生一起成灰。 出门前商时景特别看了眼万长空,心中纠结万分,恨不得捆在万长空身上让他背着自己出去,可要是真这么做,他无疑等于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五绝齐登场,万长空坚持不了多久,至于他,菜鸡一只,除尚时镜外修为最低的风徐来杀他都不用力气。 仔细想了想,商时景还是叹息着孤身出门去了,风雪飘飘,显得他孤家寡人,格外凄凉。 南霁雪觉得今天的老三有点儿奇怪。 不光神态有异,连脚步都显得格外虚浮,仿佛受了内伤,南霁雪并不是通常意义上那种好奇心重的女人,只不过对上老三的时候,再粗枝大叶的人都要准备好十来个心眼。至于老三受了伤,怎么受的伤,是不是有机可趁,这事儿虽然叫南霁雪心动,但也不至于没头没脑的开口。 老三叫他们忌惮的,可从来不是力量。 真可惜,怎么就没伤到老三的脑子。 南霁雪对自己的目光毫无自觉,倒是商时景快被吓得冒出一身冷汗来了,只觉得自己好比是只披着狐狸皮的小绵羊跳进了虎群里,要是真是尚时镜那只老狐狸,指不定能“与虎谋皮”一番,反正他狐假虎威的时候多了去了,万长空就是尚时镜坑了春云四绝得到的绝佳守卫,最后春云四绝挨个上了万家的通缉单,获益的却是始终隐藏在背后的尚时镜。 分辨这几人并不是什么难事,张霄的长相与众不同,在这白雪茫茫的天地里简直像是一团烈焰,商时景并没有靠近,不过光是看着他就能感觉到热意;南霁雪是六绝之中唯一的女人,而她的注视也让商时景多多少少有点儿毛骨悚然;山水郎风徐来跟詹知息倒是不好分辨,不过要区别他们也很简单,等会儿会开口问他北一泓消息的人,自然就是詹知息了。 商时景也许并不聪明,可是牵扯到生死大事时,很少人会犯蠢。 其实商时景不太介意南霁雪这么继续看着自己,或者说他即便介意,也没有胆子反抗跟挑衅南霁雪。 春云六绝可不是什么和平主义者,更不是任何保护地球的小分队。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他不是自己,而是尚时镜。 这一段虽然没有在文中出现过,但是按照尚时镜的性格,他绝不会毫不在意,不过既然文里没有提到过,也许不说话更好点? 商时景心里头直打鼓,他穿越过来时正好在重温这一章,对这章的印象也最为深刻,知道先开口的人是詹知息,也知道对方是为了什么事,所以并没有多言,他只是极为自然的坐了下来,其余四人已经到了,首座空悬,排行老三的尚时镜座位正对着张霄,并不难找,尽管众人对位置毫不在意,不过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巫琅,另一个就是尚时镜。 商时景思考了很久也没有想出来该怎么巧妙且有尚时镜风格的应对南霁雪,只好沉默不语,多说多错。 他觉得自己按照剧情走就够吃力的了,更别提应付突发事件了。 反正南霁雪没说话,还是当不知道吧。 “三哥。” 对自己扛起了维护剧情走向大旗毫不知情的詹知息尽职尽责的开了口。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个跟你开口的人,决定了你的性取向【不】。 这句话大概算是剧透了233333333 詹知息不是攻。 第三章 詹知息的开口就像是沙漠里出现的海市蜃楼,带给人无用的慰藉。 可商时景照旧满怀感激的转过了头,感谢一下子扯回原剧情的詹知息,他对这段剧情实在是太清楚了。清楚到自从来到这个世界,看到万长空,发现自己能操控夜间的萤虫,确定没水没电那一刻起,就怕自己遗忘似的反复重温梳理整本书的剧情。 确认自己是尚时镜实在是太简单了,万长空、春云山、满山的萤虫传入耳中的讯息,与自己所想象的略有不同,却与描写相差不远的这一切。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商时景少年时期为了应付抄写作业练成一笔好“狂草”,字迹疯魔起来就连医生都要甘拜下风,除了本人对任何人都是摩斯密码,为了避免被人捡到且有人真有火眼金睛看出相关字迹,他甚至还将重要人物与地名以拼音首字母缩写,倘若这样都能被人看出,那就是天要亡他,没有二话可说。 “嗯?” 要命,这个喊我三哥的到底是风徐来还是詹知息? 商时景额头上几乎要冒出汗珠来,强作镇定的开了口,心急那半吊子的原主记忆,时灵时不灵。 不过这几日反复试验,商时景也意识到了尚时镜对自己真正重视在意的东西,比如万长空这具傀儡,比如萤虫窃听的手段,往往记忆深刻;而不在乎的,就记不太清楚。这年轻俊俏的男子看着这样面生,且没半点提示,可见尚时镜对六绝情谊毫不在乎,充其量就是记得名字的路人地位。 按照这个时间线,男主才刚从一个挑水砍柴的外门弟子得到门派长老的青眼,而世事如棋,九老仙都之一的生死苦海也在同一时刻瞬间覆灭。生死苦海的覆灭同样意味着北一泓已经死去,詹知息痛失所爱,幕后黑手正是尚时镜。 如果按照剧情发展,那么为了推动剧情,现在开口的有可能是詹知息,但是也不能排除是风徐来突然想唠个嗑。 希望下一句对方就能暴露他的身份,不然商时景就要一直打马虎眼下去,不过他心里也很清楚,要是这里说漏嘴了,接下来就用不着想什么几万字或者几百万字的事了,春云五绝会直接让他表演一下什么叫原地死亡。 “这本来不是他的错。”詹知息淡淡道,他忽然伸出手来,掌心上托着阴阳极石,一黑一白,形状宛如超小版的嶙峋礁石,生得并不规律,看起来似乎十分扎手,他的目光从阴阳极石上移到了商时景脸上,轻声道,“如果应当受到惩罚,那么,那个人应该是我。然而我始终有一件事不太明白,三哥,对于此情此景,如你这般聪颖明白,当真分毫都不曾猜到?” 是詹知息! 商时景忍不住松了口气。 詹知息手上的本是两块天外奇石,蕴含着巨大的灵力,最初落在镜湖岛上,导致镜湖岛本身变成了一处灵气浓郁的后天洞府,而北一泓正是镜湖岛的主人,他寻到这两块石头,这才起名叫做阴阳极石。 北一泓这个人有点轴,简单来讲就是正气凛然却刚极易折,而且为人十分高傲自律,常人得到至宝的第一反应是藏起来好好修炼,早日寻求大道。然而北一泓却怜悯苍生疾苦,于是每月十五那日将镜湖岛停靠人间,只要见到受欺负或是重病却无钱救治的穷苦百姓,就让他们上镜湖岛待上几日,阴阳极石对修真者都大有裨益,更别提普通凡人受到的滋养,北一泓又教他们些许粗浅剑法,使得他们有能力反抗。 这时的北一泓其实只是单纯认为能为凡人尽一些心力,他早年也在红尘之间行走,却不如镜湖岛这般显眼,不少凡人便认为北一泓是前来接引的仙人,而镜湖岛自然就是仙岛天山。于是北一泓顿时名声大噪,凡人有七情六欲,自然也就难免滋生私欲跟贪婪之心,渴望一番造化。 本来按照北一泓不规律的降落方式跟他比较耿直的思考方式,也不会引起什么大的问题,事情偏巧就坏在这个地方。 詹知息喜欢北一泓,而詹知息恰恰好又有一个热爱搞事的结义三哥,名叫尚时镜。 阴阳极石不光能养出一方洞府,它甚至还能让凡人短暂拥有强大的力量,也就意味着只要接触过阴阳极石,就算从没修炼过,也能得到修道者筑基期的身体跟灵力,然而时间维持的非常短暂,能力大概维持三到五日。 这消息不胫而走,北一泓便被或明或暗的修士追杀,与此同时,眼热的尚时镜给詹知息出了一个看似靠谱其实非常坑人的主意,得到了詹知息的一个人情。 主意不是坏主意,恰当的好主意在接下来不恰当的时候,也会变成坏主意。 北一泓本是山水中人,空有满腔正义热血,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加上闻风而来的修士追杀得他焦头烂额,正是最为低谷的时候,詹知息半路救他故作初见,因此结识了北一泓,之后又暗中迎合北一泓的喜好,为他的理想做出了一番规划,于是诞生了生死苦海。 不少凡人本就已是信徒,使得组织成立的飞快,而组织当中最高人自然是北一泓与詹知息二人,不少凡人进入镜湖岛修行,便将能够带来力量的阴阳极石尊为圣石。蚂蚁多了咬死象,在这样庞大的力量之下,不少人蠢蠢欲动的非分之想自然也就止住了。 在九老仙都之中,生死苦海虽非最为强盛且最为长久的组织,但却是最受爱戴,也最为庞大的存在。 然而人类难免有私心,詹知息本就是恶人,他对生死苦海漠不关心,说到底,生死苦海的存在只不过是他拿来讨北一泓欢心的工具,而北一泓对于管理一窍不通,只被詹知息花言巧语蒙骗,就像是每个不稳定的邪/教/组/织,生死苦海尽管鼎盛,可名声其实近些年来并不好听。 直到北一泓当初济世救人的信念被全然颠覆,成了混乱谋私的迷信聚集地,尚时镜就知道时间到了。 “噢?”商时景嘴巴发干,吓得小心肝怦怦直跳,面上仍旧巍然不动,只冷笑一声道,“老五,你说得这般清楚明白,也叫作不知道吗?当初是你要我帮你,如今自己做错了事,却如幼童般回来冲自己人发难吗?” 作者有话要说:人在生死关头真的会爆发演技的…… 比如说我邻居家就要被打屁股的小男孩。【一点生活闲谈】 第四章 炮火味太浓了。 南霁雪美目微睐,示意了下张霄,哪知道张霄立刻低头喝酒,权当自己不在现场;二哥指望不上,南霁雪不由得眯起眼睛,又看了看风徐来,风徐来倒是靠谱些,仗着年纪小辈分低,急忙笑着插话道:“自家兄弟,何必伤了和气,三哥你喝茶喝茶,五哥他最近伤心难过,咱们又不是不知道,你别理会他。” 这话听着像拉偏架,其实也怪不着风徐来。 詹知息痴恋北一泓虽说称不上武林公案,在春云六绝当中却不算秘密,而尚时镜给詹知息出得主意,大家也都是有目共睹,姑且不管尚时镜是不是垂涎阴阳极石,然而这个法子当时的确解决了北一泓当时的困境跟詹知息想接近北一泓的难题,总不能心上人刚死,就把媒人扔过墙,立刻迁怒尚时镜。 于情于理,都实在说不过去。 詹知息自然也心知肚明,只是他总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唯一知道真相的商时景简直要在心里头泪流满面,他生平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演戏的天分,急忙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装作若无其事的饮茶,好掩饰自己的心慌意乱。 商时景不知道原主是如何做到坑了人之后还心安理得半夜睡得香甜无比,这件事虽然不是他做的,但是他现在见着作为受害者兼职另一个受害者家属的詹知息,忍不住觉得两股战战,生怕詹知息突然发难就把他给杀了。 其实詹知息说的没错,甚至可以说他怀疑的还太保守了些,尚时镜不光知道,还是一手促成这场悲剧的人。 自从生死苦海出事,尚时镜就设计让北一泓得知真相,而北一泓自是勃然大怒,同时尚时镜借此机会以人情之说调开詹知息,使得詹知息不光没有辩解反应的机会,且要卖命为他截杀万长空。 北一泓最初不愿相信自己瞎了眼竟然错信他人,更不愿意相信挚友詹知息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接近,这多少年来的至交感情都是一场精心虚构的假相,之后忽然离开镜湖岛,隐姓埋名暗中调查多年,准备肃清生死苦海中的小毒瘤,终于却心灰意冷,接受生死苦海早已面目全非的事实,而同时,他也发现生死苦海滋生的信徒过多,许多人都吸收了阴阳极石的灵气,难以凭一己之力阻止。 詹知息的傲慢,北一泓的正直,让尚时镜的第三步落定。 北一泓以一己之身彻底封印阴阳极石,同时身陨,而詹知息为北一泓离世一事焦头烂额,生死苦海由其他仙都暗中干预,彻底溃散,至于那批失去了圣石的信徒,重新变成了普通人,因此死的死,逃的逃,也有重归宿命,也有难以接受自己从云端坠入泥潭自尽而亡的。 生死苦海瞬间就成为了过去。 而尚时镜忙中偷闲,觊觎阴阳极石的同时,还不忘趁机算计了万长空一把。 詹知息并不是愚笨之人,怪只怪尚时镜算无遗策,连他本性之中的傲慢跟冷酷都拿捏的精准无比,生死苦海走至毁灭,詹知息自身对北一泓的过度迷恋跟对生死苦海的毫不在意无疑要肩负极大的责任,又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尚时镜才会为他量身定制,谋划出生死苦海这条计策。 商时景在看书时就很是感慨,尚时镜到底得是怎样的脸皮,才能毫无心虚的将坑死北一泓的那一步当做詹知息亏欠的人情,心安理得的要求詹知息为他赌上性命截杀万长空。整件事是最新更新章彻底被揭露出来的,春云六绝自然是四分五裂,当时不少读者大呼尚时镜简直是个变态,因为剧情是分散开来,按照男主的视角循序渐进,从来没有人把生死苦海与万长空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思考,自然也想不到这两件事都是尚时镜的设局。 而无意获得阴阳极石的男主也由此真正得知了这样宝物的来历。 现在,这个皮厚心黑的变态反派已经变成了他。 商时景咽了口唾沫,他对阴阳极石的确非常好奇,不过想到最新章詹知息的反应,寒意就忍不住从脚底板涌起。 “对不起,三哥。”詹知息轻声叹气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当初你愿意帮忙已是不易,只是近来我心浮气躁,所以才会莽撞冒犯了你。只是正因如此,我才不免觉得好奇,你是否对阴阳极石有所贪念姑且不提,你对我的殷勤热心,实在过头了。” 商时景淡淡道:“老五,万长空给你留下的伤势,已经淡了吗?” 两边交锋,各没讨到好去,南霁雪却不肯叫詹知息继续说话,老三的嘴巴毒起来能杀人,再说下去,恐怕要出事了,打起来倒不怕,要是正好被老大瞧见,那才是大事呢。 于是只好取过茶水来压住他的话头。 “好了老五,你且慢急,咱们六绝难得重聚,你当真一点也不想念我们几人?”南霁雪这话说得倒是真情实意,她实则不愿詹知息继续为北一泓继续麻烦下去,却也清楚明说肯定会引来对方抵触,因而半句未提他的逆鳞,权作个缓兵之计,詹知息纵然心急,可此刻自然也只能按捺下来,端起南霁雪递来的茶。 南霁雪一开口,商时景就只好又把嘴巴闭上了。 春云六绝皆是无牵无挂之人,世上唯一值得在意的,便是其余五位结义兄弟,六绝当中除心怀鬼胎的尚时镜之外,众人感情深厚如亲人一般,虽不至于到抛头颅洒热血,甚至两肋插刀的地步,但南霁雪对詹知息的关怀担忧之情,并无作假。 生死苦海一事,南霁雪也略有耳闻,倘若詹知息是为得到北一泓手中的阴阳极石而去,那么她绝不会对此不闻不问,甚至很可能在暗中帮助詹知息,她才不在乎北一泓是否会坠入虚假的情网心碎而死。然而这一切恰好相反,詹知息真正想要的是北一泓,而不是阴阳极石。 谎言终有一天会被戳破,阴谋终有一日会败露,没有任何东西能藏匿一世。 老三做事从来不计后果,倘若向他求援,的确次次都能达到目的,然而十有八九会后悔。 如今的老五,岂不就是个好例子。 所以今日的局面,南霁雪并不诧异。 作者有话要说:南霁雪:大家都是兄弟嘛 第五章 只不过北一泓自我封印一事,怕是老三都未曾想到吧。 南霁雪此刻阻止詹知息,一是担忧詹知息迁怒尚时镜,二是害怕尚时镜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坑一把詹知息。她虽然不喜欢老三的奸猾跟难以捉摸,但更不希望因为北一泓这个外人伤了自家的和气,左右北一泓已经死了,他们春云六绝还可如同往日那般。 之后众人闲谈了会儿,商时景都谨慎的没怎么开口,众人也很识趣,没什么人不自在的找他搭话,一时气氛倒也融洽,连眉头紧蹙的詹知息都舒缓开面容,露出浅浅笑意来。正闲聊之际,茫茫大雪之中忽闻一声鹤唳,众人往门外看去,只见白鹤自空中翩然降落,它浑身纯白,唯独顶头丹红,尾羽漆黑如墨,双翅展开投下大片阴影,然后晃了晃巨大的身躯,让出身后人来。 那男人比起白鹤身形实在显得娇小了些,披着件烂银色的长袍,灰色的长发绾在左胸处;看起来二十七八的模样,走近了才发现是个高个子,双眼如同一泉深渊之中的寒潭,显得异常有神,颧骨瘦得明显,微微笑起来的模样叫人如沐春风,口音却与外形不太相符,比南霁雪这个女子还要更轻清软糯,很有几分吴侬软语的味道,酥心动听。 “大家都在,看来倒是我来迟了。” 是巫琅。 商时景没由来的认定,众人纷纷起身,欢喜无比的问长问短,又有打趣调侃的,气氛与方才截然不同,同时也验证了他的想法的确是正确的。六绝当中要说最受爱戴的人,非巫琅莫属,商时景慢了半拍起身,抿着唇,试图扯出笑脸来,可惜太过紧张,只能一脸平静的开口说道:“兄长请坐。” 尚时镜本性就很凉薄,只是平日还带着点笑意,不像今日这么明显,难得见他寡言少欢的模样,巫琅倒还真有些稀奇。张霄歪着身子悄悄同他嘀咕了一声:“老五刚刚差点跟老三吵起来了。”商时景恰巧转过头来,张霄立刻坐正了身体,目不斜视,好像自己不是刚刚跟班主任打报告的班长。 其实这次六绝见面倒不是什么大事,商时景知道剧情,清楚巫琅这次聚集六绝,是为了苍莽遗迹的事,男主刚踏上真正的仙途,自然会得到一些机遇,苍莽遗迹就是其中之一。苍莽遗迹看着唬人,事实上真正的核心是贝叶经,遗迹的主人是个老和尚,生来素朴,身上只有一串佛气极重的佛珠跟一片贝叶。 佛珠只是凡物,这片贝叶却来历非凡,叶面上写着无人能识的文字——按照读者的猜测,估计是为了给主角后文升级做铺垫,贝叶上得有老和尚的一生功德,属于防身型法宝,基本杜绝任何搜魂炼脑的邪法,且百毒不侵,能静心清神,避免修行时误入魔障,可重复利用的超环保神器。 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的遗迹算是修真界的特色之一,没有人知道遗迹里有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不过无疑每处遗迹的主人都是曾经的长生者。这本书的设定至今作者还没彻底说清,只知道千年之前许多长生者渡劫失败后引起空间裂变,渡劫之处被混沌吞噬,那段时间堪称浩劫,不少长生者俱都陨落。 之后修真界灵气稀薄,日渐没落,再没出过一个长生者,而近些年来,常有长生者陨落的遗迹无端出现在某处,亦或者幻影会闪现在降落处的周旁,有些遗迹空空荡荡,而有些遗址则会遗留长生者的法器与秘籍,上一次的碧海遗迹就有人得到了可随身携带的洞府——不过作者只是略微提及,大概是后续还没写到的伏笔。 遗迹出现,不管里面到底有多少危险,人们总是想进去碰碰运气的,春云六绝实力不差,自然也不例外。 在场六人之中,只有知道遗迹里到底有什么的商时景跟漠不关心的詹知息毫无反应,巫琅抚了抚几乎快要跳起来的张霄肩膀,清水般的目光却落在商时景跟詹知息身上。 五弟刚丧心爱之人,悲哀绝望之情可以理解。 老三又有什么忧心愁郁之事? 在巫琅的记忆里,老三不管发生什么事,又或者遇上任何情况,向来都是面不改色,这世上能够撼动他的事实在是太少了。春云六绝虽说情如兄弟,但是其他几人对尚时镜向来颇有微词,只不过是碍于巫琅的情面不好说出口来。 要说老三是因为老五的怀疑跟发难,所以才生气难过,那巫琅宁愿相信张霄打算戒酒。 商时景自然发愁了,他本来是个普通人,充其量算是偷看过剧本,可倒不如说就是因为看过剧本,所以叫他更加心惊胆战,人家演戏喜怒哀乐信手拈来,他连维持住自己不要在春云五绝面前露出苦瓜脸立刻跪地求饶都已经很不容易了。 非要说有什么好处的话,大概是修真界的特例,见到得人都生得格外出色:巫琅儒雅、张霄豪放、南霁雪妖娆、詹知息清冷、风徐来少年意气颇浓,却也出落得可爱俊秀、就连面无表情的傀儡万长空都可谓龙章凤姿。 在商时景浅薄的审美里,这六人的颜值基本已经秒杀他所了解的所有明星,要不是情况紧急,身份有差,他很可能会跟南霁雪搭个讪。古人说饱暖才思淫欲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眼下莫名其妙落户在这具身体里,前有仇后有债,焦头烂额的连人生大事都顾不上,可见做个好人多么重要。 现在别说搭讪了,商时景连多聊两句都嫌多,想想接下来的剧情里苍莽遗址死了不少人,自己到时候面对一地尸骸还得维持着面不改色的表情,脸都快要绿了。 然而巫琅自然是难以想到自家老三正在发愁的真正内容。 所以他立刻想偏了。 作者有话要说:老大终于出场了。 琅哥:明明是六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 第六章 生因死才有意义。 苍莽遗迹的事已经说完了,春云六绝虽在春云山各有住处,但却没多少人愿意留下,在大厅当中谈话完后就各自离开了。詹知息并没有走,他静静的站在雪中,脚步无声,他对着商时景伸出手,那对阴阳极石在他掌心上方悬浮着转动,阳石的白色灵气当中似乎隐隐约约包裹着什么。 是北一泓的元婴。 “此事并非你一人之过,我本不该尽数归咎于你。知息,你放下吧,我也放下了。” 阴阳极石虽是北一泓的私物,但是生死苦海诞生之后,北一泓为了让詹知息更好的管理镜湖岛,便将阴石分给了他,他封印了阴阳极石时,护主的阳石便将他的元婴保护了起来,然而这并无太大意义,元婴存在于阳石之中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只要取出,北一泓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丝痕迹都会消失。 詹知息站在风雪之中反反复复回想起北一泓最后与他说的那句话,那时他尚未意识到对方要去做什么事,只以为北一泓既然愿意放下这一切,既然不会再恨他了,也许有一日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再没有重新开始了。 北一泓为了詹知息的错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詹知息从没有那么无力过,他也从没有像那日感觉到自己离北一泓那么远,四姐说得没错,他从来都不知道北一泓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而北一泓眼中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尚时镜指导下的虚假傀儡。 可那又怎样呢,北一泓永远不会爱上真正的詹知息。 “三哥。”詹知息漆黑的睫毛像是暗鸦扇动的翅膀,在风雪里微微颤动着,他生就一张俊朗非凡的面孔,商时景记得他除对北一泓之外的人惯来高傲,言语之中总难免带上讥诮之意,这会儿低眉顺眼的模样几乎不像是他自己。 春云六绝虽然是反派,但是除了尚时镜以外,其余五绝并没有坏的那么毫无底线,非要说起来,还是很有趣的可洗白反派——毕竟在修真这种设定里,杀人不眨眼不是什么大事,更别提这几位只是眼下跟男主角立场不同而已。 最新章詹知息可是得知北一泓事情来龙去脉后立刻跳反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啊!谁知道是不是作者为了给男主收小弟加靠山所以搞了春云六绝,怎么想只有尚时镜一个修为超低脑子聪明还跟结义兄弟关系不好的设定实在很可疑吧! 至于詹知息跟北一泓男男恋爱的感情故事当初在评论区闹出很大的风波,不过作者我行我素,反倒引了不少女读者加入。 其实商时景对此并不关心,也不像许多男性读者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那样激动,作为一个纯粹的读者,作者对詹知息跟北一泓两人的爱情戏描写点到为止,并没有令他感到十分反感。所以尽管很多男性读者经常会在詹知息的出场段落附近吐槽基佬,但商时景却觉得詹知息这个人非常有趣。 他唯一的软肋就是北一泓,而北一泓至始至终爱上的,只是一个尚时镜给予的幻影。 “你当日说我必定会为此付出代价。”詹知息缓慢往前几步,然后就那么落寞的站在了那里,也许是愤怒与失望早已在前几日统统消耗殆尽了,他不再像之前在厅内那样张牙舞爪,盛气凌人,反倒缓缓的开口,平静道,“是我逼死了他,倘若我不去寻找,我不叫他想起生死苦海的事,不将他逼至绝境,他也许并不会对生死苦海绝望,也不会做出这般……玉石俱焚的决定。” 这是个没有答案的可能,商时景终于开口道:“老五,不怪你。” 他与尚时镜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尚时镜满含讽刺与胜券在握的得意,而他却空有一腔的恐惧跟同情。 人类是这世界上最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生物,商时景也难以逃脱这样的窠臼,他并非这个世界的人,所有人对他而言都只不过是书中记载的文字,他清楚每个人的命运,了解每个人的弊病,却又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对抗甚至帮助这些人,尚时镜是否也是如此?如此高高在上,又如此无助跟恐惧。 现实一方面让商时景觉得虚幻,另一方面又叫他感觉到恐惧。 阴阳极石最终落在了商时景的手中,詹知息紧紧握住他的手,眼眸里仿佛燃烧起两团炽烈的火焰,声音嘶哑:“那我要他活过来,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三哥,我知道你一直想要阴阳极石,你让他回来,阴阳极石就是你的。” 嶙峋的怪石刺穿肌肤再轻易不过,詹知息的掌心淌下血来,沥沥的淋在两块石头上。 “老五,你应该明白。”商时景握着那两块石头,手轻轻挣了开来,忍不住规劝道,“北一泓所以为的詹知息从来就不是你,即便如此,你也要他回来吗?” 至始至终,北一泓所喜欢的那个詹知息,是尚时镜虚伪捏造出来刻意迎合北一泓胃口的挚友跟爱侣,所以当詹知息的人设崩溃,北一泓的爱也就瞬间溃散,甚至转变成了恨,直至决定自己死亡的前一刻,他才真正放下。 商时景忽然意识到尚时镜也许对五绝的确有所感情,否则按照他的城府,没有落井下石都算客气,绝不会这么规劝詹知息,毕竟真话惯来不太中听。当时看文还没品味出一字一句的味道,如今自己说来,却有说不出的感慨万千。 詹知息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摇了摇头,又重复道:“三哥,我要他回来,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他往后退了两步,很快转过身去,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之中。 “老三。” 声音响起之后,属于另一个的手才轻飘飘的落在肩膀上,巫琅从后方走来,站在了商时景的身侧,他有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眸,薄薄的嘴唇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像是江南四月天的春光,启唇道:“老三,北一泓已死,老五最终是会想通的,我知道你在私底下对万长空跟阴阳极石做了些小手段,但方才听你那么说,我总算安心了。” 巫琅的手指轻轻顺着脖颈拨过了商时景的长发,他温温润润的眯起眼睛笑了笑,柔声道:“你心中到底还是记挂兄弟的,现在阴阳极石与万长空都已经叫你得手了,过往之事都已经过去了,切莫因为外人伤了自家兄弟的和气。” 这段对话也在商时景的记忆当中,可是当时商时景并未觉得有什么,如今却忽然遍体生寒。 伤了兄弟的和气…… 没错,巫琅最注重的是六绝之间的感情,尚时镜那句话听来虚伪——毕竟就是他提出这个主意的,而詹知息只当他是关心自己,尚时镜最主要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瞒过巫琅,让巫琅以为生死苦海的事不过是个巧合。 他并不是真的在乎詹知息才说这句话。 他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在乎詹知息,才会说这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商时景:感觉自己好甜。 第七章 苍莽遗迹这次不偏不倚,并没有像之前几次那样落在个别仙家门派当中,倒省去了不少麻烦。 只是深山大泽,时生龙蛇,这些未曾被开辟的深山野林异常危险,不过对于散修而言,这样的情况反倒才算是公平。毕竟散修的实力,始终难以与名门正派相媲美,更别提那些颇有规模且不择手段的歪门邪道了。 由于遗迹快要开启,众人虽然不居住在春云山上,但也并没有离开太远,经常有人会带来消息情报,詹知息对此兴趣缺缺,不过六绝一起出动,他自然也不能不赏脸,而在张霄失口猜测苍莽遗迹之中说不准有些什么可以让北一泓死而复生的存在之后,詹知息立刻就燃起了热情。 毕竟尚时镜能不能做到姑且另谈,他要多久,又会不会耍心眼,詹知息实在没有把握,如果在苍莽遗迹当中有所发现,他也不必受制于尚时镜。 詹知息的热情一来,一直显得有些敷衍的商时景自然就多多少少有些不合群,不过他武力有限,苍莽遗迹带上他本就只为了兄弟情义,众人倒也没觉得到时候老三能发挥出多大的本事来,因此只是让他参与了前期的准备活动,分析了下大家带来的情报。 这次苍莽遗迹来得人不少,各大门派几乎全到齐了,这也难怪,近些年来遗迹越来越少,加上各大门派内耗严重,表面看着光鲜亮丽,事实上底子里都在拼命挣抢资源,自然没人愿意错过捞一把的好处,商时景虽然清楚这次众人皆是无功而返,但还是老老实实的为春云五绝分析起了其中相关利害来,他不记得尚时镜当时详细说了什么,只好凭借自己对剧情的记忆,大致分析了一下。 知道结局后逆推过程并不困难,胡诌一段逻辑通顺的说辞更是简单,因为剧情走向始终会如同商时景所清楚的那样走下去,所以不管商时景如何分析,他始终都是正确的。这就好像神棍一样,说不准的才叫骗子,说准了的都是大师。 春云五绝没有看过剧本,自然不清楚各大门派底下的私斗,更不清楚一些上帝视角带来的秘辛,只觉得尚时镜说得未免夸张。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苍莽遗迹,怎么会引得各方势力纷纷觊觎,几个心思深沉些的倒还好,张霄的不屑跟风徐来的不相信几乎是清清楚楚的就挂在了脸上,商时景也不多言,只是简洁说了几句,便不再多言。 众人能感觉到再会后老三明显愈发沉默寡言了,不过他这人本就让人有些捉摸不透,不过是从以往总挂着笑意变成不苟言笑,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更别提北一泓死后,詹知息跟尚时镜显然有所冲突。 然而想得通透,不代表心里就真的全无所谓,春云六绝之间的气氛还是明显紧张了起来。 原因无他,只因尚时镜实在是前科累累,众人总觉得他这样的沉默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似乎在看不清楚的暗处还埋伏着什么后招。 商时景并非不想学着像尚时镜那样做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男人,毕竟不管怎么说,他好歹在社会上历练过几年,也知道人情冷暖,知道什么叫笑脸相迎,然而知道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自从跟春云五绝见面之后,尤其是那天詹知息将阴阳极石交到他手里的那个眼神,商时景每每梦回都会惊出一身冷汗,他总会梦见自己被春云五绝发现,然后詹知息得知是他害死北一泓,怨恨而绝望的让他下地狱,从冰凉的被褥里醒过来后,商时景都会疲惫的思考自己会不会早衰。 有时候商时景也试图面对春云五绝平静的微笑以对,可是他实在笑不出来,他看着哪张脸都觉得对方下一刻就会识破自己然后一剑捅过来。在时刻对自己性命的担忧焦虑之下,商时景没有愁眉苦脸,丧失说话的意志已经很有勇气了。 他这会儿终于体会到猫鼠同笼饲养究竟是多么惨无人道的一件事了。 时光如箭,不多久就是苍莽遗迹快要开启的日子,春云六绝倘若有什么大事,多是同去同归,代步的法器都有,不过要真说起赶路,却还要数南霁雪的金轩乘跟风徐来的同渡舟。同渡舟顾名思义是一叶扁舟,行于云海之上,可拨浪划桨,也可乘奔御风;金轩乘是一辆马车,金色的四匹傀儡战马拉着车子,上有伞盖,不过跟商时景所想的那种小包厢一样的马车不同,没有坐的地方,类似古早时期的战车,只能站在里面。 当然,不顾及形象的话可以坐在车板上。 金轩乘位置不大,妆点的华美无比,看得出是女子之物,车上的空间最多只可容纳三个人,没人愿意站一路受罪,商时景更不必多提,他还记得初见时南霁雪那一眼,对这个四妹多少有点恐惧之心,就跟着风徐来上了同渡舟,几个大老爷们堵坐着,大眼瞪小眼,南霁雪捏着长鞭,目光在他们几个不讲义气的兄弟身上滑过,美目微眯,众人不由得感觉到一阵阴风刮过,只觉得战战兢兢,汗流浃背。 还是巫琅展现了作为大哥的气度非凡,他轻轻笑了笑,提起衣摆从后方走上金轩乘,温声道:“四妹,本不该叫你劳累,不过六弟太过辛苦,你且载大哥一程,如何?” 南霁雪的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了些许,她手执车绳点了点头道:“咱们兄妹何须这般客气?” 一男一女站在金轩乘上,顶上锦缎般柔软的伞盖垂落下璎珞流苏,伞面上几颗宝石倒映出斑斓珠光来,要不是商时景知道他们是打算去苍莽遗迹寻宝,险些要误解巫琅跟南霁雪准备跑去约会。 他这错觉还没绕过弯来,金轩乘就立刻在视线里消失,张霄不由得为之抹了把热泪,还不忘挤兑商时景:“大哥就是大哥,不比有些人。” “二哥,按照排行,大哥不去就该轮到你,第三个才是三哥。”风徐来不缓不急的划着同渡舟,幽幽对张霄补刀道。 “去去去!小孩子瞎说什么,快闭嘴。呸呸呸,不吉利!”张霄立刻阻止了风徐来继续说下去,心有余悸道,“四妹的车子哪是人站得,她那金轩乘有多快你又不是不知道,风神都得逊她一筹,那鞭子甩得破空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你当你二哥是个软蛋吗!再硬的骨头,上了四妹的车,都得跪下求饶。” 噢,听这个情况,南霁雪还是个飙车党。 北一泓死后,詹知息就活像被掏空了身体,基本上很少加入对话,也不怎么展颜;而商时景纯属怕自己露馅,也不敢多话。张霄觉得气氛沉闷,他看了看詹知息,老五刚死了媳妇,要是说男子汉何患无妻的屁话铁定得打起来;老三最近怪怪的,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东西,他整个人都冒着坏水,找他搭茬说不准哪天就被阴了。 张霄憋闷了半天,扭头对风徐来说道:“嘿,老六你这小子,老子跟你说话怎么屁都不放一个。” 风徐来幽幽道:“我放不出来。” 张霄:“……” “那你干嘛不说话,哑巴啦!” “不是你说闭嘴的吗?”风徐来一脸幽怨,“二哥,给我条活路吧。” 嘿,感情还是老子的错了! 张霄憋了半天,最终只能安慰自己,憋死总比被四妹带着嚎叫半天要来得有尊严的多。 哎!没劲儿!还是喝酒吧。 第八章 “大哥觉得三哥最近怎么样?” 金轩乘速度极快,云海翻涌,一片片白云自身旁瞬息飞过,云海茫茫,一层接着一层,南霁雪驾车左奔右突,也不知是怎么从这见不到底的云团里感知到前方的,她一边赶车一边还与巫琅闲谈,平静道:“二哥颟顸,老六天真,老五又因为北一泓失魂落魄,我与他们商议不来,只好跟大哥谈谈了。” “阿雪,你是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金轩乘在云端上停下,两人置身于交界处,低头便可见刺穿白云的高耸山峰,抬头又是茫茫云雾,南霁雪妖艳姿态不复,露出十足的凝重与冷静来:“三哥近来十分奇怪,不爱言谈,又对遗迹一事过分谨慎,我担心他有事情瞒着我们。” 巫琅忽然道:“阿雪,你看前方。” 南霁雪寻声望去,只见苍莽遗迹在山林间若隐若现,犹如海市蜃楼,四下人头攒动,纵然看不清身影的,也有各色光点在山野林间流转,更不必提隐匿于藤萝石壁,藏身于高松峰峦后的那些好手,这偌大的修真界,总有些人独来独往,不到关键时刻不肯现身。 “这……”这人数实在是出乎南霁雪的预料,她不禁脱口而出道,“三哥是怎么猜中的!” 巫琅喃喃道:“我倒宁愿他是猜中的。” 南霁雪几乎一下子就回过味来,眼下这场景,即便与商时景所说有些出入,却也不大,她想起老三那张恬静淡漠的面孔,不由觉得心中发寒。 近来老三总是沉默寡言,连老二与老六的失言也从不计较,他向来嘴巴毒辣,绝不肯轻易饶人,又因修为极差,惯来贪婪。这次对苍莽遗迹兴致缺缺,南霁雪本还以为他被老五吓丧了胆气,而今细细想来,只怕老三早已看出如今局面,知道来此只怕也是徒劳无功,因而才兴致缺缺。 “他既然知道,为何不劝……”南霁雪哑然道,“啊,是了,倘若并未看到此景,我们怎肯听他呢,左右他又不必进去,自然也乐得见咱们傻乎乎白来一场。” 巫琅轻叹一声道:“阿雪。” “失言失言。”南霁雪挥了挥马鞭,忽然道,“我始终不知道,老大你当初为什么要让老三加入我们,他的确很聪明,却也同样很狡猾,很自私……哎,罢了,你做事情总有缘由,是我多言了,不过这个场景实在惊人,我们在此等一等老六,看看他们瞧见会怎么样。” 巫琅沉默片刻,看了看南霁雪,她是六绝当中唯一的女子,他几个兄弟各有自己的脾性,因此有时候总会起冲突,唯独南霁雪心细如发,善解人意,时常为其他人找台阶下,免叫他们心中积生不满。 “我看到当时的他,仿佛看到一位故人。”巫琅沉默了许久,轻声道,“我当时未能救他,便希望时镜不再重复悲剧,他本可以有更好的人生。” 巫琅向来是众人之首,他行事从来不会跟任何人解释,南霁雪知道他是在回答自己方才的疑问,心中一阵暖意,却仍是忍不住道:“可即便如此,你也不必那般相信他。” “我信他,就如他信我那般。”巫琅与南霁雪相视一笑,他伸手抚了抚义妹的头发,柔声道,“阿雪,我愿意给他机会,就如同你们那样,他虽然不讨人喜欢,但却从未害过你们,万长空一事,我知道五弟受伤叫你们很是愤懑,然而那是五弟的选择,甚至你们帮他,也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他并未用情义要挟你们。” 倘若张霄在此,自然要大大哼一声:他也得要挟得到。 南霁雪便聪明的多了,她知道许多话不必说出口,说清楚明白了,反而不美,因此只是微微笑了笑,点头称是。 风徐来驾驭同渡舟虽慢金轩乘一筹,却也慢不来多少时光,叶舟刚停靠在云海处,只看见前方一个陌生男子脚踏飞剑,生得唇红齿白,十足风流灵动,正在金轩乘旁边与巫琅、南霁雪二人相谈甚欢。 同渡舟靠太近不便,风徐来在停在稍远的地方,低头一瞧,见得人头乌泱泱的,不由吃了一惊,便转过头来看了眼一路上不知为何脸色格外苍白的商时景,惊讶道:“三哥,真的像你说得那样,苍莽遗迹来了好多好多的人啊。” 风徐来为了看得更清楚些,趴在舟头猛降高度,透过绵绵云层往下使劲儿瞧,大半个身体都栽下去了,惹得同渡舟使劲儿晃了晃,商时景闭着眼睛没敢往下看,脸色又白了几分。 张霄对苍莽遗迹到底来了多少人,老三当初的分析到底说没说准漠不关心,他摸着下巴眯着眼,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会儿前方陌生男子,胳膊搭在詹知息的肩膀上,露出张十足的八卦脸来揶揄道:“哎,老五,你说那野狐禅是看上老大了,还是看上老四了?” 散修当中也分高低正邪,野狐禅通常是唤修炼邪法、爱走捷径的这类修士,他们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双修采补的手段。 其实采补在修仙界内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很少有人会去采补比自己修为更低的人,至于修为高深的,既然两方都情愿,一方得欢喜,另一方得修为,好比红灯区花钱买高兴,属于合法交易。不过修行采补之术的野狐禅在修士当中地位极低,毕竟功法不属于正途,因此很受鄙夷。 詹知息不太想理他,却知道假使不理他,指不定张霄还会出多少幺蛾子,便沉沉道:“反正我知道,他不是看上你。” 张霄听了很不高兴,自家兄弟哪有这么说话的,就气鼓鼓的转过身去了,半晌觉得自己不能示弱,又憋出一句:“我喜欢女人。” “哦。” 詹知息平静道。 第九章 商时景是真的想吐。 倘若知道这同渡舟能晃成这样,他宁愿上金轩乘体验一下飙车的感觉。 其次,商时景刚到苍莽遗迹,忽然后知后觉的想起一件重要无比的事情来,作者并没有交代阴阳极石是怎么失落的,他本来想着阴阳极石是在詹知息手中,自然是由这位五弟负责遗失,可前不久詹知息却把阴阳极石交给了他。 真是见鬼了,他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遗失,又什么时候会让主角正好捡到! 而且突然遗失了阴阳极石,这阳石里还藏着北一泓的元婴,掉了还不要紧,可万一不是被男主捡走,又万一詹知息突然兴起想要看看,那岂不是完蛋。 他一瞬间不知道是前者让他生理性的想呕吐,还是后者逼迫他心因性的想呕吐。 商时景怀里现在揣着阴阳极石,觉得自己比揣了只崽子都提心吊胆,阴阳极石被北一泓完全封印了,感觉起来与普通灵石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也不像之前那样拥有改造整个洞府的能为,这也是男主为什么捡到阴阳极石之后一直没被别人发现的主要原因——说起来,商时景这会儿总算琢磨过来男主为什么有个外号叫垃圾王了。 贝叶链平凡无奇,阴阳极石被北一泓封印后如同凡石,这两物在常人眼里与废物无疑,除非大能才能察觉到一点异样,男主作为前期小菜鸡,怎么什么玩意都往自己那儿捡,还一捡就是神器。 当然了,男主是这本书的灵魂,这本书的核心,问题是现在这本书已经变成整个完全的世界了,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尤其是跟春云五绝相处过之后,商时景更难把他们简单当做寥寥几行文字。 商时景忍不住哀怨的想:男主大概就是新闻里头那种第一次买彩票就能中奖好几亿的天运狂魔吧。 越想越紧张,商时景实在撑不住了,就开口道:“老六,落地。” 风徐来虽然不知道三哥为什么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的点头道:“好嘞。” 同渡舟猛然从九天降落,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重重砸在了地上,激荡起尘土飞扬,风徐来刚要转身邀功,却看见商时景正满脸苍白的看了过来,那目光冷飕飕的,像是把流水般的利刃,像是要活生生切开风徐来,他好一阵子才把目光从风徐来身上挪开,缓缓下了同渡舟。 风徐来只觉得手脚冰冷,感觉一阵寒意从脚底心涌起,他下意识揪住了张霄的胳膊,低声道:“二哥,我刚刚是哪里得罪三哥了吗?” 张霄心有余悸:“老三那眼神太吓人了。” 没错! 风徐来饱含热泪,刚要高声赞同,又听张霄道:“幸好不是冲我来的。” 说好的兄弟情呢! 要不是条件不允许,风徐来简直想爆锤二哥一顿。 商时景并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来,他跌跌撞撞的扶住身旁在同渡舟猛烈的冲击下幸存的老树,躬身休息了好一会儿,眼前一阵阵发黑,忽然就理解了尚时镜想要报复社会跟坑人的想法,他就这么站着休息了一段时间,好在尚时镜的修为还在,那种恶心的眩晕感很快就缓和了过来。 这次的苍莽遗迹,是出了名的好戏连台,除了男主得到老和尚的唯一财产以外,各大门派的明争暗斗也少不了,商时景记得这会儿似乎领便当的有个对男主不错的师叔,其他的倒是不太清楚了,他缓了缓气,刚要直起身,就听见后头张霄正煞有其事的恐吓着风徐来,把商时景说成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好似下一刻风徐来就会被剁成十几块摆上桌,供人享用。 商时景真是感激坚持不懈给他抹黑的张霄祖宗八辈子。 还没等商时景完全站直,忽听得一阵巨响,天空突生异相,虚幻的海市蜃楼化为实物,直直坠落人间,不计其数的流光霎时间从山林之间涌起,染得天际绚丽多彩,同渡舟自然也不甘落后,直接冲向了那遗迹之中。 商时景本来就不会进入遗迹,修士当中早有规定,进入遗迹夺宝者,死生不论,可没有进入遗迹的,却不准互相残害,毕竟多得是带小徒弟来见识见识大场景的,如果没有仇怨,绝大多数人也没什么必要多惹麻烦。 而按照商时景现在的修为进入遗迹,与找死无异,所以他老老实实的在外头待着,顺便看看有没有可能遇到男主,万长空被收在了芥子袋之中,这具傀儡进入遗迹不太保险,可在遗迹外面,却能保得商时景万无一失。 至于风徐来飞这么快的原因,商时景拒绝思考可能与自己有关。 其实商时景想找男主,一来是作为一个读者正常的好奇之心,二来就是因为万长空,在看文的时候他就很同情万长空,这个重情重义的男儿汉,有大好的未来,美满幸福的人生,却因为自身能力的优秀而被尚时镜觊觎,最终变成了六欲尽昧的傀儡,因此,他也很讨厌尚时镜。 人啊,最终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个人。 商时景真想仰天长啸,悲愤嚎啕一声,要是还能回得去,他就给作者写差评,写一万多字的差评,痛斥作者为什么要塑造尚时镜这样一个角色。其实商时景也很清楚,万长空七情虽然还在,但是六欲已经全失,他已经是一件物品,是一样傀儡,再也不是一个活人了,否则他也不能进入芥子袋之中。 在文学上,万长空已经是它,而不是他了。 可这正是商时景与尚时镜不同的地方。 商时景还拥有悲悯、仁慈之心,他始终希望万长空能够见到自己的小侄子,哪怕一面,希望他们伯侄不会最终有对立的那一天。 即使如今对万长空而言,这已经毫无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穿书不去看看男主角,还有什么意思呢! 就好像旅游不去著名景点! 有读者疑惑七情还在六欲尽失是什么意思,这里解释一下: 七情是喜、怒、哀、惧、爱、恶、欲 六欲是:生、死、耳、目、口、鼻。 六欲尽失的意思就是他不算活着也不算死了,对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都没有任何反应,但是他会因为主人高兴而欢喜,因为不悦而悲伤,但这种感情不是他自己的。 第十章 天色已晚,深山老林尽管危险,却也有人间红尘难以企及的清幽寂静,烟岚云岫,洲渚林薄,在门派之中虽说并非无此美景,但总觉得不如这儿轻松自在。 虞忘归仰头望着山巅处浮起一轮清光皓月,只觉得月明如昼,将大地照得干干净净,遗迹远在深山之中,他们几个修为浅薄的修士远在外围,最大的危险就是豺狼虎豹,这些野兽勇猛异常,可比起修士而言却远远不如,光是这么一会功夫,虞忘归就已斩杀了两头山猪,正好果腹。 他从来没有下山过,对于一个刚摸到仙道门槛的年轻人来讲,十几年已是人生的许多年华,能够叫一个孩子忘记许许多多的事情,自然也包括当年颠沛流离时见过的山河美景,更别提他还曾经被封印了记忆。 严格来讲,这是虞忘归第一次下山,还是随着师父来见苍莽遗迹这样的大场面,虽说无缘进入遗迹一探,但是看到之前众人齐发的恢宏气势,仍然觉得心潮澎湃。 他倒在山石之上休憩,一条青蛇从缝隙当中游出,冲他嘶嘶吐着蛇信,少年郎下意识摸上腰间宝剑,却见青蛇动了动身体,游到月华照落之处,虞忘归这才发觉自己占了人家修行的地方,便挪开身子,青蛇果然大为满意,高高抬起蛇头,冲着明月吐起蛇信来。 虞忘归记得师父曾经教导过他,天生万物,皆有灵性,即便是草木蛇虫,也不该践踏轻鄙。 那些不通晓人性,只有本能的牲畜说不来道理也就罢了,这青蛇显然是得了道,开了灵识的异兽,虞忘归让出自己的地盘,便好声好气道:“蛇兄,我们今日相识,也算缘分一场,我听师父说,你们兽类修行不易,想必你修炼至今,定然要比我艰难困苦许多。” 他想来这青蛇已经开智,就好比遇上一个有缘的陌生路人,开口结识起来。 其实虞忘归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能有什么烦恼忧愁,顶天了不过是每日修行辛苦,与同门相处不来的尴尬,他生性内敛,又是孤儿,在门派当中极少与旁人结交,对着这陌生的灵兽,反倒敞开心怀,絮絮叨叨道:“其实师父师兄他们都待我很好,只是我……只是我……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我连什么都想不起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蛇似乎毫不在意,却有一下没一下的甩着尾巴,抽得石头连声作响,虞忘归只当是回应,将肚子里那点事儿倒了个精光,待他意犹未尽的说完了,青蛇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长尾忽然直往石头上抽,其速急切,几乎能听见那破空抽响之声。 虞忘归懵懵懂懂,下意识道:“蛇兄想切开此石?” 青蛇对着他好阵子,忽然游走了,虞忘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灵兽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可还是任劳任怨的抽出宝剑,将那顽石劈斩开来,却见一枚白蛋夹在石中,青蛇倏然自他脚下游过,腾过身来将白蛋吞入口中,飞也似得走了。 虞忘归吓了一跳,约莫意识到这蛋大概是青蛇不知怎么遗留下来的,然而蛇身过于粗/长,潜不下石头缝隙,因而方才向他求助。 那如此说来,岂非不是蛇兄,而是蛇姑娘? 青蛇吞了蛇蛋就走,虞忘归无意回眸,却看见白蛋留下的凹陷处还有一枚小小的贝叶,那贝叶色泽黯淡,犹如枯叶,倘若不是他眼尖,怕是也要错眼忽略过去,他将贝叶拾起,只觉得入手犹如金属薄片,冰冰凉凉,霎时觉得头脑清明,胸中郁闷堵塞之气尽数消散,再是神清气爽不过。 虞忘归纵然只是个懵懂知事的少年郎,也清楚自己是无意之中拾到了一样宝物,而恰在此时,林木忽然簌簌作响,他虽说没做什么坏事,但新得了一件宝物,又是在苍莽遗迹此处,难免心中一惊,不由得失手一抖,那片贝叶便落在了地上。 有两人从树木后头现出身来,走在前方的那人生得斯文俊秀,通身白衣,倒像个儒雅的读书人,只是眉宇间略带点戾气,看着似是不好招惹;他身旁跟着个丰神俊朗的剑客,目不斜视,模样几分呆板。他们两人刚走出来,虞忘归便知自己不是对手,且不说那严肃的书生,光是后头那剑客,浑身杀气就已令他胆寒。 “两位前辈。”虞忘归战战兢兢地问好,稍稍退后了一步。 “你才这样大啊。”那读书人忽然感慨,他面相虽含着一股戾气,但是目光却如春水柔柔,口吻仿佛是虞忘归许久不见的旧识,他转过身去对那剑客道,“长空,你见着了吗?”他的嗓音低哑从容,语调徐缓不急,虞忘归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认识过这么一位修士。 这样的气度,他不该,也不会忘记的。 只可惜那剑客毫无反应,约莫是感觉到那书生的喜悦,才微微露出笑意来,却也呆板无比,彷如痴儿。 书生自然是商时景,剑客便是万长空,他看到被虞忘归丢弃在地上的贝叶,微微一叹,躬身拾起,从袖中扯出一截细细的黑绳来,灵气一凝,就洞穿了贝叶顶端,这黑绳也算是件宝物,本是万长空的所有物,绳索能随着主人的心意变长变短,名字比较老套,也叫捆仙绳,按照遗物继承来算,眼下算是物归原主。 商时景将黑绳穿过贝叶,刚要递交到虞忘归手里,哪知少年郎烫手似得缩回手来,惊慌又疑惑的打量着他,于是商时景只好将贝叶捡起来,亲自系到了虞忘归脖子上,这次虞忘归不敢躲避,他看着商时景近在眼前的面容,脸颊上不由染上绯红,心儿怦怦直跳,小声道:“前辈,您是不是认识我的父母。” 山中的虫鸣不约而同的静了静,静得虞忘归心中直发慌。 “不曾。” 商时景轻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商时景:树丛里小动物真多【蹲】。 第十一章 “我还以为他应该长得很高了,怎么看着好像才十二三岁的模样。” 商时景本来不想现身的,只可惜深山老林里最不缺少野兽,草木里头也不知道窜动着什么东西,把他们俩的踪影暴露了。找到男主角并没有那么难,万长空与虞忘归有血缘关系,只要稍加手段,虞忘归的踪影就如黑夜之中的明火那般明显。 不过纵然如此,他还是花了不少功夫才找到那个孩子。 小说里写到这时,虞忘归应当已有十五六岁大了,可商时景看他的模样,却好像才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搁在现代,要是晚点上学,大概才小学毕业的年纪。或许是在门派里吃得不好,他本来就是个外门弟子捡来的外外门小弟子,想来能有口饱饭吃已是不易,更别讲什么营养了,今年才刚得了他师父的青眼,幸运的成为内门弟子。 只可惜,他师父满口仁义道德,事实上也不过是觊觎虞忘归的纯阳之体,想将虞忘归生祭,好铸造一口绝世宝剑,而到那时,虞忘归便会成为剑中剑灵,辅佐他左右。 虞忘归对往昔记忆的模糊,始作俑者正是他的父亲,小孩子遭逢巨变,难免心性大改,又或是沉溺仇恨当中,因此他父亲临死之前,特意将虞忘归的记忆封住,倘若能侥幸活下来,也不至于迷失恨意,走向邪路。 万长空静静的看着商时景,目光冷静的让人悲伤。 商时景轻轻叹了口气,又道:“他是你的侄子,不过你已经不记得了。”他很有些不是滋味的看了看万长空,心想:真新鲜,一个只看了书的外人给人家亲伯伯介绍侄子。这举动本就毫无意义,商时景心知肚明,只是见着万长空毫无反应的模样,又想起那小孩子充满希望的神态,仍旧心中似有什么在翻腾。 哎,都是尚时镜这个人渣! 不对,他现在就是尚时镜这个人渣。 商时景在月色下呆坐了许久,万长空站在他身侧,一动不动,一言未发,他不太清楚苍莽遗迹用了多久,只好以得到贝叶前后来区别时间,既然如今贝叶已在虞忘归脖子上了,那么想来苍莽遗迹的争斗就算不停,也快要歇了。 他害怕见到死人,就干脆待在这个无人的安静所在老老实实等着春云五绝出来寻人。 其实直到现在,商时景还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救自己的命,刚穿越来的时候,他愤怒过,绝望过,焦躁慌乱,无所适从,可人毕竟是要活下去的,他只能强迫自己接受。而今经历过面对春云五绝的提心吊胆,又见到男主角的可怜模样,却忽然觉得,就算他只想老老实实待在春云山之中以松花酿酒,以春水烹茶,以萤火为乐,恐怕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尚时镜的债,其实与他本无关系,可是在别人的眼里,总归是与他有关的。 难道说因为商时景知道接下来百年的发展,所以他也要相应的背上好几口大黑锅不成,命运蛮横无理,搅乱他本来准备好的未来,可商时景总不能自暴自弃,他幽幽叹了口气,倘若除了黑锅之外,连尚时镜搞事的智商都能一起传给他,那他一定好好做人,安心退隐,只求图个安稳。 该不会是老天爷觉得这样太暴殄天物了所以才只给黑锅不给智商吧? “老三。” 巫琅的嗓音婉转柔软,听起来仿佛都能感受到江南水润的雨丝,绵绵软软,像是缠到心里头去,柔得骨头都发酥,那声音就这么突兀的在身后响起,却并不吓人,商时景端坐不动,只是回头轻望,淡淡道:“兄长。” “十年后你再见虞忘归,又刻意赠他那片贝叶。”巫琅顿了顿,慢慢走到了商时景的身侧,偎着他挨了巨石坐下,语气澹然閒静,只道:“他是你棋盘上的新子,又或是当年旧事还有什么未曾抹平的痕迹?” 商时景张了张嘴,本想开口反问巫琅,自己在他心中就是这么工于心计的人物吗? 仔细想了想,商时景决定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因为他自己都能说出答案来。 是。 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 商时景很想发怒,可是看着巫琅的双眸,却又顿时失了火气,不动声色道:“兄长来此,看来苍莽遗迹当中并无任何获得,你一人来寻我,想必弟兄之中有人受伤,因此不好分散。”屁咧,他只是看过剧本知道张霄受伤而已,还是被男主那个领便当的师叔误伤的倒霉人士。 活该,谁叫他对着风徐来说我坏话。 “你向来这般聪慧。”巫琅微微笑了笑,“是阿霄受伤了,我担忧你的安全,便让他们留下,自己来寻。” 商时景作为一只有骨气的颜狗,他木着脸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其实修士的美貌很大程度影响商时景的情绪,比如说他想要发怒的时候,看见巫琅长得这么好看,就难免把怒火硬生生的憋了回去,毕竟这件事其实跟巫琅也没有什么大关系。 他想发怒,想生气,只不过是因为某个不知道是不是脑子受伤的穿越者联盟而已。 迁怒巫琅,着实不该。 当然如果巫琅没有这个颜值,商时景也很难说自己能不能保持这样的理智。 “既然如此,那便走吧。”商时景站起身来,将万长空收入芥子袋中,点头道。 “时镜,我实在很想知道。”巫琅忽然开口,“苍莽遗迹一无所得之事,你是否早就料中?” 商时景反问道:“很重要吗?” “不,不重要。”巫琅轻声细语,笑声动听,“我只盼兄弟和睦,再无他意。” 商时景站在原地想了想,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尚时镜坑过四绝,可却从没打过巫琅的主意,那么到底是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还是作者没想到——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他觉得前者的可能性远远大过后者。 好一个兄弟。 商时景默默想:要是詹知息发现死老婆的真相后砍我,老大你一定要记得帮亲不帮理。 作者有话要说:尚时镜:我仿佛听到有人在说我俊俏。 第十二章 张霄受伤不重,起码还有力气鬼吼鬼叫。 商时景没想出保命的计谋,心情并不是很好,听着张霄乱叫更觉得心里厌烦,一张晚娘脸拉得老长,看得风徐来跟张霄小心脏乱跳,生怕老三突然就秋后算账。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真刀真枪百来个尚时镜也打不过他们俩,可是谁知道这靠脑子吃饭的老三背地里会不会阴他们一招。 就算看在老大的面子上不会闹出人命来,可灰头土脸是少不了了。 男子汉最重面子,张霄登时收了声。 南霁雪本还在劝他,一见张霄突然止住了怪叫,顿时心下了然,便转过头去看了看商时景,玩笑道:“早知道三哥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要管用,我还浪费什么伤药,不如将二哥送到春云山住上几日,想来他这伤势自然痊愈。” 张霄:我不是!我没有! 张霄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赶着上前找抽,一向关系亲厚的四妹居然硬生生拉住仇恨值,想把自己往火坑里推,顿时虎目原睁,震惊无比,只觉得百年来的义结金兰之情统统成了笑话,不由十分悲戚,伸手捶着同渡舟哀怨道:“四妹,四妹啊!!!相煎何太急啊!!!” 风徐来看着自己的同渡舟十分心疼,却又不敢说话,只好拿眼睛瞅着张霄,希望对方能够接收到自己的电波,换个东西捶捶,比如说他觉得四姐的金轩乘就看起来蛮好捶的。 有马有车,马头马身马尾,哪个不比他的同渡舟好捶。 再说了,分明是四姐坑他,捶四姐的东西再是合情合理不过了。 较为可惜的是,张霄不知道是故意还是真的太过迟钝,完全没能意识到风徐来的悲愤之情。詹知息懒得参与这场闹剧,他剑上的血迹还没干,正坐在舟头擦拭剑身上的血,那块布都隐隐约约洇出暗色来了,詹知息似是浑然不觉,淡淡开口道:“此间事了,走吧。” 走?去哪里? 北一泓刚死,生死苦海覆灭,就算是张霄这样的莽汉用脚丫子想都想得出来詹知息离开他们这群兄弟后要去什么地方。 无非就是去镜湖岛痛哭哀嚎,喝尽江湖酒,为醉一场梦。 想都不要想! 这次春云六绝齐聚,除了苍莽遗迹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詹知息。 天下的美人那么多,短长肥瘦各有百态,妖童媛女,仙君玉妃,春云五绝就不信找不出个出挑的把詹知息的心勾过去,总不能北一泓都死了,还要活生生让詹知息吊死在那棵老枯树上头吧。 这实在是太残忍了,生前守活寡,死后还守寡,怎么能叫人看过眼去。 南霁雪眼珠子一转,忽然道:“说来,咱们六人也已许久没有四处走走了,此番机会难得,不如……” 不如什么? 商时景对自己即将就要变身做媒红娘的未来毫无察觉,只是觉得詹知息说出那句话之后,气氛好像变得有些奇怪,然而再看众人脸上的笑容,却好似又是自己多心了。其实来苍莽遗迹走了这一遭,虽然并没有受到什么心灵上的重创,也没有见到自己担心的血腥场景,还幸运的跟男主角打了个照面,但是商时景还是觉得很疲惫。 如果可以的话,商时景希望现在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他想下厨给自己煮碗热腾腾的阳春面,烫一把青菜,打两个鸡蛋,吃完就上床睡觉。 说不准一睡还能睡回去。 到时候商时景还能拍着桌子开盒方便面,点一堆油腻腻的外卖,倒一整瓶冰可乐,中气十足的用语音码字骂作者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已经是底线了! “不如去四海烟涛看看?”南霁雪挽起耳边鬓发,脸上娇媚的笑容叫人不寒而栗,她柔声道,“四海烟涛一剑寒,易剑寒此人上过天榜,想必剑术卓然,他一人撑起四海烟涛赫赫名声,难道五弟心中半分好奇也无?” 江湖上有百晓生,修真界当中自然也不缺少,只不过天地浩渺,那些排名也多少有些水分,大多是只排出名的,爱隐藏实力的绝世好手也不在少数,不过纵然如此,能上得天榜的,却也不是什么寻常人。 四海烟涛也是九老仙都之一,与突然兴起的生死苦海不同,四海烟涛传承已久,崇文尚武,是个杂学根据地,之所以唤作四海烟涛,其实纯属是因为居住在四海烟涛之内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有海纳百川之意,而其中多数不是什么正统学派。 现世尚有人讲究正统高低,认为坐办公室的就是远好过卖力气的,这个时代自然也不例外,绝大多数门派还是很讲究出身门第,乃至根骨天资的,简单来讲就是只教育精英,而且人族只收人族,妖族只收妖族,各族各行其道,互不干扰。 四海烟涛却提倡有教无类,只要心存善念,就可到他门下发展,而且不分种群,也就意味着无论是人是妖还是鬼,都能在此融洽相处。不过也常被人喷做旁门左道,且权势一直由城主一脉把控着,难有出头之日,因此比起其他门派,四海烟涛更像个沙龙,不管什么人,都能在那里找到志趣相投的同伴,可要说留下居住修行,却不是什么值得考虑的好所在。 近些年来四海烟涛逐渐式微,几乎要排到九老仙都末尾去,好在新任城主易剑寒相当争气,一身剑术出神入化,在天榜高手上排行第五,下手狠辣无情,这才使得四海烟涛在九老仙都之中又开始能说得上话。 商时景的脸是真的绿了。 尚时镜这个反派是书中第一智者,易剑寒也是反派,且是至今武力最高的反派。 这可真是有意思了,反派见反派,能干什么,喝茶饮酒,讨论讨论如何毁灭世界吗? 万长空的确很可靠,不幸的是,易剑寒是少数能打过他且本应该在"养老"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商时景:我是个好人啊! 第十三章 詹知息的确意动,而商时景没有,不但没有,他心里甚至还有点想跑路。 读者曾经戏谑评价:虞忘归的人生障碍制造者,文有尚时镜,武有易剑寒。 人家说文有XX,武有XX的时候通常都是好话,可是搁在这里就不是了,虞忘归这个孩子人生道路十分坎坷,不光坎坷,还有两座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大山,一座是老辣狠毒的尚时镜当年布局害死他全家,另一座就是武力爆表的易剑寒追着他抽。 尚时镜除了父母那辈的血海深仇,暂时倒还看不上虞忘归,所以他坑得多数是虞忘归身边的前辈高人;然而易剑寒是真的有毒,他这人因为高处不胜寒的原因,对纯阳正体的虞忘归见猎心喜,收留了正好被师父伤得三观重塑的虞忘归,然后每次都把这孩子抽到半死不活,看他重新爬起来挑战自己。 他救虞忘归,纯粹就是为了给自己培养一个对手,也不管虞忘归今年是十二还是十五,他自己是不是大人家好几岁。 虞忘归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一路纵横,吃下无数天材地宝,照旧被易剑寒掀翻在地上按着揍。 评论区里甚至都有人怀疑易剑寒是不是女扮男装,这会儿结仇,往后就结亲。随即就被否决,毕竟痴汉如宅男读者也吃不消这么可怕的爆娇。 去四海烟涛这事儿基本上没有什么人反对,詹知息虽然习剑,但是算不上个剑痴,意动也并不是对易剑寒的剑术动心,而是他忽然想起了北一泓曾经与他提到过四海烟涛,两个人本来约好要去四海烟涛走走,只是因为许多琐事一拖再拖,直至如今…… 南霁雪心里头自然也敲着如意算盘,要说一表人才,北一泓固然端正潇洒,可听说易剑寒更是美如冠玉,两人都是剑术高手,北一泓还排在易剑寒之下,样貌也好实力也罢,易剑寒都胜出北一泓许多,又是一城之主,既然詹知息可以喜欢北一泓,又为什么不能喜欢易剑寒。 情情爱爱这种事,南霁雪虽然未曾经历,但是却也明白话本上那些天作之合,什么佳偶天成都是屁话,人呀,说到底,自然是想求一个妥帖的伴侣,女子盼望郎君无非能够出人头地,英俊潇洒,痴情专一;男人则贪心许多,三妻四妾要什么模样没有,可是盼望正妻,难免是逃不开宽容大度,温柔贤淑这几样,若能生得端庄美丽,读过些许诗书,却又对他言听计从的最是上佳。 詹知息喜欢北一泓,无非是外貌,能力,品性三处,前两样已可定论易剑寒胜过北一泓许多,至于最后一样,老五本就是个狂放高傲的性子,平生最不耐婆婆妈妈,偏生北一泓生性慈悲善良,老五跟他在一起时总要“慎重行事”,易剑寒做事狠辣果决,按照南霁雪的想法,很该合詹知息的胃口才是。 这么看起来,易剑寒简直就是詹知息的良配。 至于易剑寒是个男人……南霁雪对这点倒是毫不在乎,既然老五喜欢北一泓,那么他大概就是喜欢男人的,找个女人给他才是脑壳坏掉。 不必相商,众人齐刷刷将目光转到了商时景身上,谁都好说,唯有老三这摸不透的性子难讲。 小说里可没写这章。 “非去不可?”商时景万万没想到春云六绝这样逼格的可洗白反派居然也会这么有童心,手牵手兄弟六人去郊游,他沉吟片刻,其实对四海烟涛也多少有点好奇,只是微弱的求生欲还在试图挣扎一下。 易剑寒虽然恐怖,但又不知道他们俩是同行(反派),只去四海烟涛旅游旅游……也不是不可以。 南霁雪垂眸笑道:“若是三哥为难……” 商时景再傻也不会听不出来这句话只是客气,五绝一起去四海烟涛逛了一圈,他要是没去,本来张霄就逮着风徐来讲坏话了,他一不在,指不定能捏造出什么东西来,只好轻轻叹气道:“待二哥伤势好转。” “哦,我没事了。”张霄立刻从同渡舟里跳了起来,上一刻还寻死觅活哀哀嚎叫的模样瞬间消失,他“嘿嘿”笑了两声,伸出拳头在商时景胸膛处轻轻捶上了那么两下,“没想到啊,老三!你居然还难得有人情味的一天。” 商时景被他捶得一个踉跄,险些往后翻倒,好在巫琅伸手扶住了他,开口笑道:“阿霄,你太莽撞了。” 巫琅说话向来彬彬有礼,十分温柔和善的模样,任何人与他谈话,纵然有天大的火气也会消下去。商时景胸口被捶得闷痛,本是很生气的,可听他这么一说,又不好意思再开口,便只淡淡道:“罢了,不妨事。” 张霄干巴巴笑了两声,不敢多搭腔了。 今日这般好说话? 倒是南霁雪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商时景,轻轻笑道:“二哥总爱胡言乱语,三哥向来宽厚待人。” 风徐来趁着没人注意他,暗自摇了摇头。 这话说得是好话,听起来却有点讽刺的意味,巫琅忍不住皱起眉头来。 商时景瞧着南霁雪试探的目光,只觉得天旋地转,有点儿发晕,嘴巴干干的,喉咙也是干干的,只有点残存的理智跟冷静硬生生逼着那声音从喉咙口里挤出来,冷笑一声道:“四妹亦是心思玲珑,辩口利辞。” 这句话其实是很之后的剧情当中尚时镜讽刺南霁雪的评价,因为两人差点动手,所以商时景印象十分深刻,他说出此话时其实心中发虚,只是硬着头皮反驳的,毕竟南霁雪这句话实在是太奇怪了。 任何一个跟尚时镜相处过的生物,都说不出来尚时镜宽厚待人的话来,说这种假话,你的良心难道不会痛吗? 南霁雪被刺了个哑口无言,那点儿疑心这才稍稍平复下去,好在她脸皮不算太薄,立刻转口道:“多谢三哥夸赞,既是现在二哥已经大好了,那么咱们便启程前往四海烟涛如何?”她又格外多瞧了眼商时景,生怕他不肯罢休。 商时景哪知道她心里想法,只是觉得无话可说,干脆不再作声。他虽然不算是什么绅士,但是对女孩子平日里还是很有礼貌的,通常不会说这种反讽的话,只是南霁雪的眼神实在是看得他心里毛毛的,总让商时景觉得对方好像看出了什么。 见商时景不再开口,众人心中皆微微松了口气。 僵冷的气氛这才转温。 作者有话要说:南霁雪:感觉老三怪怪的。 第十四章 春云六绝的关系说好也好,说不好,倒也的的确确有那么一个异类。 其中的异类便是尚时镜此人。 尚时镜这人自是十分聪明,倘若有什么事情没有了法子,找上他,只要愿意付出相应的代价,十有八九总是能有方法解决的。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南霁雪才会这般忌惮他,因为就连她也不清楚,自己曾经求助于尚时镜的那些过往,那些细密的蛛丝马迹,那些自己都会忽略的前尘,是否都在尚时镜心中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 南霁雪实在见过太多次了,谁都不知道何时,尚时镜会将陈年的求助化为锥心的利刃,迫使对方“心甘情愿”的为他驱使。 这几日的尚时镜,实在是过于温柔,也过于沉默。 纵然未曾感觉到异常,也看不出夺舍的模样来,可是这样温柔体贴,沉默寡言的尚时镜实在是叫人毛骨悚然。因而尚时镜难得宽容忍让,甚至连二哥的粗鲁行径都不计较的情况下,南霁雪依旧出言挑衅。 其实往日里头的争执也并不少见,毕竟两边都不是什么好脾气,吵嚷起来,又多数不是尚时镜的对手,要说动手,也不好欺负尚时镜修为低微,众人都司空见惯了这种口舌之争。这次紧张,实在是因为老三态度温和无比,因而突显得南霁雪刻意挑衅。 风徐来跟张霄曾有次心有不平,故意整了整尚时镜,之后的下场也不必多说,总之这两人很是老实了一段时间,再不敢惹是生非,起码是不敢在尚时镜面前闹事。 纷争是纷争,点到为止,当时说什么都不妨事,可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之后心有不平,暗箭伤人,难免伤了兄弟和气。 尚时镜生性孤傲,偏生根骨奇差无比,又有个聪明脑袋,因而平日里虽是笑眯眯的模样,但是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人家倘若害他一分,他定是要还人百倍的,自家兄弟倒是打个半折,至多还五十倍。 六人结义之后,尚时镜虽不会私下刻意算计自家兄弟,但是只要交谈之间不合心意,言辞辛辣,叫人吃些苦头却是常见之事。南霁雪暗暗想道:莫非是北一泓之死,叫三哥的的确确心生愧疚不成,前往四海烟涛一事,他定然猜出我们的目的,却并未明里说破,反倒关怀二哥伤势,之后我对他心生怀疑,故意出言试探,三哥也只是点到为止…… 南霁雪并非良善之辈,只是她的心眼比起尚时镜来,简直像是个睁眼瞎,她左思右想也猜不出来尚时镜到底在打些什么算盘,虽觉此事怪诞奇异,有叫人怀疑的地方,但也没有什么实打实的证据可抓,总不能说尚时镜难得不搞事,让她觉得很不习惯。 她脑子又没有毛病。 南霁雪曾经跟尚时镜杠上过,知道这人的一句话能拧绕出十八个意思来,她能想到之后的两三步,尚时镜就能把整个局面都想完。截杀万长空那会儿,是南霁雪输得最惨的时候,不光是她,老二跟老六都吃了瘪,更别提老五了,北一泓这么大个目标放在那,简直像是对尚时镜高声叫嚣:快来利用我,我的弱点就在这里。 尚时镜是通晓人心的魔鬼,他的福缘根骨怕是都长在了脑子上,如今这般和颜悦色的模样,实在叫南霁雪不安。 莫非四海烟涛与苍莽遗迹有什么相关? 南霁雪心念一动,想起商时景来苍莽遗迹之前曾经说过各大门派有所争斗,近来正邪冲突越发激烈,莫非是与此事有关。然而四海烟涛避世多年,门下又多是不务正业的杂修,要说评戏唱曲,谈经论道,倒是个个皆是好手,可若想找几个有用之人,怕是不多了。 又或是,四海烟涛之中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存在? 春云六绝再度启程,还是来时一样的安排,南霁雪忧心忡忡,生怕给詹知息相亲变结仇,就在路上将自己的推测告诉了巫琅。巫琅沉默片刻,若有所思道:“阿雪,也许时镜他只是突然良心发现,也许他……” 巫琅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南霁雪欲言又止,最终叹气道:“大哥,这话你自己信吗?” 当然……不信啊! 巫琅的手落在金轩乘上,沉思片刻道:“假如当真如你所说,阿雪,我倒觉得此事不必紧张了。” “为何?” “时镜向来无利不起早,从不肯做亏本买卖,四海烟涛惯来中立,并不偏向任何一方,若非必要,时镜绝不会无端招惹。况且他心情这般好,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你言语之中的挑衅,想来他定然是有十拿九稳的心思从四海烟涛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南霁雪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他想与易剑寒结盟?” “拥有共同利益的陌生人,远比亲人挚友更为可靠。”巫琅缓缓道,“既然目的相同,对于时镜来讲,双赢总胜过结怨,他做他的事,你做你的事,并不冲突啊。只是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你为何会觉得时镜的态度是因四海烟涛而有所改变。” 南霁雪冷笑一声:“三哥对苍莽遗迹兴致缺缺,可是提起四海烟涛……呵,他那样的态度,也叫没兴趣吗?只差张口告诉我他对四海烟涛多么在意跟了解了。” 巫琅不置与否。 “大哥说三哥是想与四海烟涛结盟,恐怕也远不止是凭借我这样的推断吧?”南霁雪也发现些许不对,笃定道,“方才你一人去寻三哥时,发生了什么?” “你还记得万千古吗?” “他不是死了吗?”南霁雪神态有些不自然,“当初我们截杀万长空,他临死前请我施以援手,可等我们前去,万千古生机已绝,你将他那痴呆儿子送到了玄天门山脚下,怎么,有什么意外吗?” 巫琅缓缓道:“时镜也知道此事。” 南霁雪大惊失色,手中缰绳一扯,面上顿时一阵古怪,金轩乘急停下来,金色的马蹄处激起火花阵阵,她张了张口,瞠目结舌道:“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尚时镜怎会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商时景:【喷嚏】我是不是被人阴了…… 尚时镜:你只是被套话了。 第十五章 修士之间无冤无仇却因为各种缘由相杀斗法的并不在少数,万长空请托杀害自己的仇人去救弟弟此事,听来虽然叫人发笑,但事实上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万长空与春云四绝的仇怨只截止于他们五人之间,既然万长空身死,那一切旧账自是一笔勾销,再不殃及他人。万长空心知自己在劫难逃,便在临死前委托南霁雪帮自己走上一趟,最好能救下万千古一家三口,只可惜南霁雪还是去迟一步,万千古夫妇已死,只剩下个痴呆儿子万归,万夫人姓虞,南霁雪便与巫琅为他改名换姓,将其送到玄天门下,避开追杀。 此事本应只有南霁雪与巫琅两人知道,就连参与截杀万长空的其余三绝也不该知情,更不要提尚时镜。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巫琅顿了顿,轻声道,“老三他,恐怕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了,我之前去寻他,见他与虞忘归待在一起,我之后故意问他,十年后再见,他是否是当初旧事未了,他转开话题并不回我,却对我知晓虞忘归此人全然没有半分惊讶。” 南霁雪脸色发白:“你的意思是,当初咱们二人所做之事,他事实上全都知道?” 知道此事其实也没有什么稀罕的,只是此事十分隐秘,尚时镜绝无道理知道。南霁雪在乎的自然不是尚时镜知道自己帮助了万长空,她所恐惧的,是许许多多她不希望尚时镜知道的东西,尚时镜是否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万家连万千古都不肯认,更别提万归,还是让他继续做虞忘归吧。”巫琅轻轻叹息道,“玄天门是名门正派,时镜绝不会跟他们合作,他主动接近虞忘归,我想,他也许是想挑起万家与玄天门的纷争,借四海烟涛掩人耳目。” 南霁雪虽然对尚时镜闲着没事就想搞搞事情,好浑水摸鱼的性格十分了解,可听到这段分析,还是忍不住扭曲了一张俏脸,她动了动嘴唇,想起当初万长空的事情来。 截杀万长空此事,其实本与尚时镜没有关系。 只不过尚时镜提出假如万长空身死,他想要得到万长空的尸体,而交换的代价是,他会找一名高手帮春云三绝压阵——这名高手自然就是北一泓,不过想也知道,最后还是被詹知息揽了下来。 万长空死后多年,南霁雪越想越觉得有问题,越想越觉得事情远非那么简单,她总觉得与万长空结怨起,自己就彻底掉入了尚时镜的布局之中,只是无奈找不到任何证据。也正是因为如此,南霁雪才会将截杀万长空一事,列入自己人生最失败的一项决定当中。 “不错。”南霁雪略微沉吟片刻,冷静道,“苍莽遗迹之时,他就已经说过各大门派明争暗斗,耗损严重,而长生者的遗迹近些年来越发稀少,按照他的性子,在此刻动手,也并不奇怪;他接近虞忘归,想来是想借当年万千古之死一事,挑拨玄天门与万家,虞忘归现被玄鹿子收入门下,按照玄鹿子护短的性子,倘要对抗万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巫琅接口道:“四海烟涛是出了名的杂学之处,龙蛇混杂,历来城主只潜心研究武道学问,避世不问凡俗,易剑寒却是个例外,生来就火性非常,老三如果借四海烟涛作为遮掩,避人耳目简直是易如反掌。” 两人沉默片刻,南霁雪苦笑道:“你我冥思苦想,也才不过得到这些线索,只知他预备设下此局,他真实用意到底多深多狠,又有什么企图,我实在想不出来,只怕等他布局结束,我也不知哪些事是随了他的心意。” 巫琅轻声叹息:“事到如今,咱们还是着眼老五,想来老三行事总有分寸的。” 这句话,老实说,巫琅自己也不信,只不过是无用的安慰。 只是单纯见个男主外加被上帝视角坑了一把的商时景还不知道自己的种种行径已经被南霁雪跟巫琅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正美滋滋的幻想着四海烟涛的风景。 四海烟涛此名取得很随性,四海是取众之意,烟涛则是因为四海烟涛居于海面之上,波涛渺渺,被烟雾笼罩其中,城中人看外清清楚楚,城外人却是雾里看花,不少出海打渔的凡人渔船即便经过四海烟涛,也会转风离去,并不会太过靠近。 这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迷雾阵,对修士而言,自是不值一提。 四海烟涛此城其实是修建在一只通灵巨龟身上,巨龟陷入长眠,沉在海面上起起伏伏,随风而行,随浪而往,因此四海烟涛在大海上的踪迹也是捉摸不定。不过无论怎么辗转,这巨龟的背上仍是巍然不动,烟涛城宛如落定平地之上,绝无任何颠簸翻覆的可能。 要说找寻,其实倒也很好找寻,同渡舟在云海之中起起伏伏,只见底下忽起风浪,前方乌云浓皱,几艘渔船在翻腾的海水之中起起伏伏,那惊涛骇浪不管不顾就要拍打而来,眼看那几艘渔船就要丧命海口,海上顿生烟雾,只听得号角声响,五彩光芒乍起,那凶狠浪潮竟止住声势,仿佛被什么东西阻住,硬生生拍散在虚空之中,又怒吼片刻,见实在奈何不得,这才尽数散去了。 风徐来奇道:“这般迅速,莫非不是天地自然之相,而是鲛人作祟?” 风浪既止,天地黑雾散去,露出一方青天来,碧海浩渺,水天相接,水面上金光灿灿,鳞鳞别浦起微波,潮音也好似丝竹之声——不,正是钟石丝竹之音,夹杂潮音而来,只是几种音色混在一起,音调飘忽,犹如大海潮浪之声,众人一时听岔,未能分辨出来。 这倒有趣,风徐来玩性极重,登时踩着舟头往云下飞去,只听烟雾分开,雾中走出来一名女子,娇声道:“还不速速离去。” 那几艘幸免于难的渔船涌出许多人来,给烟雾所在叩头感恩,似是对此场景习以为常,并不惊诧,待口诵恩德之后,这才划船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商时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背上好像有点沉。 系统提示:恭喜你,黑锅X1 PS:本文第一次上榜,今日加更一章。 第二更还是在晚上八点整。 第十六章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双更 直接按最后一章发现看不懂的剧情就返回上一章看。 “易剑寒倒是个好人。” 詹知息忽然道。 风徐来跟张霄面面相觑,暗道老五果然是好这一口,看来四姐说得果真没错,见他也许有回心转意之日,不由得欣喜万分。商时景不知道为什么风徐来跟张霄露出一脸好像中了百万彩票般的喜色,不过他倒是很清楚,詹知息所说的人,事实上并不是易剑寒。 他是在说北一泓。 南霁雪以为以尚时镜的智慧,自然是想到他们前往四海烟涛的真正目的,哪知道芯子换了人,商时景缺了那根筋,直接想偏,以为只是带丧偶的詹知息出来散散心。不过倒也正好,风徐来跟张霄难得凑次热闹,一心想当个红媒月老,帮詹知息牵线搭桥,却不如什么都不知道的商时景看得清楚明白。 不过,易剑寒是这样的好人吗? 商时景微微皱眉,沉思了片刻,他分明记得四海烟涛与世隔绝,易剑寒傲骨天成,为人冷傲无比,别说让人出来救被鲛人引诱吃掉的渔民,就是鲛人在他面前生嚼了这些人,恐怕他的眼睛也不会眨动一下。 这场景其实也很熟悉,在小说里头,是易剑寒把虞忘归丢到鲛人海之中,鲛人分为雄雌,雄鲛生来丑陋,人面鱼身,有人类的四肢,走路得翘着尾巴;雌鲛却长发蓬松,美貌惊人,鲛人时常集体出动,待雌鲛人吸干了人类的精元气,雄鲛人就如同食人鲳一般,一拥而上,将血肉骨头,眼珠牙齿都吃得干干净净,堪称环保小达鱼,绝不浪费一点点。 虞忘归自己被丢下海,还救了好几艘出海打渔的渔船,将鲛人海彻底收服。 事情有变,商时景觉得自己有点儿胃疼。 商时景不是不知道他的到来必然会带来一定的蝴蝶效应,不过不管怎么说,易剑寒从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硬生生变成个大好人,这也蝴蝶的太过头了。 而且看那些渔夫的样子,似乎都被救得习以为常了,商时景连给易剑寒找一时兴起的借口都没有了。 其实这些渔夫倒也可怜,他们毕竟要养家糊口,吃饭都在海船上,近海没了鱼,自然要去远些的地方,再说海上行船,主要靠风向,鲛人能够催动风浪,他们这一生也就是这样,要么被鲛人吃了,要么富贵险中求,狠狠捞他一网鱼,说到底就是搏命过生活。 那女子站在烟雾之中,也瞧见了他们,好奇问道:“你们是何处修士?” 金轩乘踏风而来,巫琅笑道:“春云六绝前来拜访。” 那女子似是愣了愣,随即笑道:“原来是远客到来,倒是雨眠失礼,诸位请上桥。” 这话其实是客气,四海烟涛跟春云六绝并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春云六绝成名已久,道法强横,兼之他们兄妹六人亲如骨血,向来同仇敌忾,虽说只是散修,但却也很少有人敢轻慢他们六人。虽然没有交情,但也没有仇恨,既是客客气气前来拜访,四海烟涛也没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道理,听雨眠心中琢磨不明,行事却不含糊,她撩裙踏下玉足,只听得底下洪涛滚滚翻涌,好似煮沸了的开水一般滚了开来。 水浪冲起,听雨眠素手轻挥,只见得波涛飞溅而起,瞬间化为冰霜,同样被凝结其中的还有各色鱼虾,形成一条海鲜冰桥。她站在桥头处温声道:“诸位还请上桥,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要闭城了。” 风徐来收起同渡舟,四人一起踏步上桥。 冰桥晶莹剔透,模样虽是随便生成,却也有嶙峋之美,平坦的冰面十分厚实,表层却清薄透彻,风徐来走了一会儿,见着底下一条又肥又大的多宝鱼,不由赞叹:“要是我也有这么一门手艺,哪还愁捉鱼不到,统统冰封起来,拿铲子挖就好了。” “你这一身修为,要是连鱼都捉不到,走出去不要说是我张霄的兄弟。”张霄其实心中也是一样想法,不过不好意思讲出,只好哼哼唧唧怼句风徐来。 张霄与风徐来在前面打打闹闹的吵着嘴,巫琅跟南霁雪落在稍后一些,南霁雪悄声道:“这女子修为不高,只是天生功体阴寒,这才能造出这般浩大声势,不过即便如此,也极是惊人了,我瞧她根骨,应当只有二十来岁,当真后生可畏。看来四海烟涛,倒也不像传闻那般孱弱。” 巫琅修为比南霁雪高出许多,看出其中诀窍,笑道:“她若离开了四海烟涛,恐怕再无这般能为。” 南霁雪不太明白,詹知息听了却淡淡道:“原来老龟还未死绝吗?” 这才叫南霁雪恍然大悟。 商时景生怕其他人跑来与自己搭话,孤身一人走在当中,他将前后方的对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不过倒没有五人的兴致,满脑子想的反倒是:雨眠姑娘,你会唱Let it go吗? 四海烟涛生在海上,易守难攻,老龟通灵,千年王八万年龟,时至如今早可称得上一句神兽。它跟易剑寒的老祖结成契约时现在还活着的几个老人家基本上都还没出生,建造四海烟涛更是久远之事,易剑寒有易家血脉,必要时可借助老龟灵力,虞忘归尽管有天运加身,但也揍不过一头万年老龟啊。 更别提兽类修行比起人类岂止艰难千万倍,灵力十分精粹,虞忘归倘若开局就能对易剑寒大杀特杀,那才是笑话。 也正是因为此事,读者才会怀疑易剑寒其实是女扮男装,毕竟易剑寒不光有城,还有一头神兽,现在眼看着夺宝是没可能了,嫁妆还能多想想。 春云六绝走路不慢,刚进城中,身后冰桥就塌了个精光,被冻结的鱼虾也瞬间活转过来,不吃教训的跳出水面再坠落,畅游着离开了。 而随着听雨眠的指引,春云六绝这才从层层迷雾之中,真正进入了烟涛城的大门。 第十七章 四海烟涛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所在。 六人随着听雨眠刚进入城门没多久,就觉得豁然开朗,商时景险些以为自己进了桃花源,烟涛城与凡人的城池并没有什么大差别,不过人来人往的却十分热络亲昵,方才众人在海外听见的丝竹之声,果然是从城内传出的,只不过不是商时景所以为的那样,是一整个组合,而是来自各处。 这乐声悠久绵长,却见茶楼上有个独眼的大叔一手二胡拉得如泣如诉,另头小轩窗扯起,穿绿衣的娇小少女坐在窗口抱着月琴相应和,远处还有笛箫长鸣,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调合在一处的。 商时景知道四海烟涛几乎没什么忌讳,整座城池就好比是个沙龙,各自能寻到各自的爱好,路边有研墨挥毫的,也有坐在老槐树底下喝茶下棋的,蹲在角落里挤着斗鸡的还能隔着两张桌子高声赋诗一首;街头煮鼎烹肉的香气四溢,别开两家铺子,正在沙盘之中推演星辰轨变的痕迹。 正常的城池里,店铺本该在一处,住宅又在一处,分开的清清楚楚,可是在四海烟涛之中,却好似是半家半店,显得十分杂乱无章,这杂乱之中,却又透出一种井然有序来,起码六人行走在大道上,半点没觉得拥挤围堵,只是多多少少觉得这条街实在是十分热闹。 格物致知,这四个字在文学上有不同的解读跟说法,其实按照商时景的理解,无非是通过研究了解事物的根本,从而验证本质。 比如说天文地理,比如说科研发明,都属于其中之一。 某种意义上,四海烟涛的学习气氛起码很不错,七人走了一会儿,大路上忽然蹿过来一人,举着纸笔在空中飞舞,高声嘶吼道:“解出来了!我解出来了!”他这一声响,各处少说钻出七八个人头来,齐声道:“莫急,我来也。” 风徐来被吓了一跳,听雨眠倒是老神在在,引着众人转避到旁边处,路上一张空桌顿时被那几人占住了,有须发皆白的,也有风华正茂的,几个人挤在了一块儿,连声道:“有理有理,该是此解。”又有一人道,“不对不对,此处有所纰漏。” 言语激动之处,险些就要动起手来。 商时景回头一看,心想:这大概就是学霸的世界吧。 春云六绝名声赫赫,自然不能随便接待,所以听雨眠直接把六人带往了城主府,她早在六人上桥之时就用附灵纸鹤往府内报信,没道理这会儿还没有任何消息。四海烟涛内什么人都有,连城主府外都有几个老人家拿了蒲团坐在地上,手握经书,正摇头晃脑的在论道。 这时城主府大门打开,走出两队金童玉女来,前排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拱手道:“城主请六位客人入内休息。” 春云六绝刚往内走,城主府外那群老人家忽然开口道:“后生,你们想进城主的门不妨事,但是我有个问题想考考你们,答出来了你们才能进去。” 听雨眠无奈笑道:“江老,这是城主的客人,您别闹了。” 那江老显然很是有些威望,不由得把花白的眉毛一挑,不客气道:“学问学问,问了才能学,不学没得问,不问学不成,老朽怎么就是闹了,你小姑娘家不懂事,才是在胡闹。”他又眯着眼睛在六人当中晃了晃,随口挑中一个,“你,就是你,对,出来,看着也就你一个像是读书人了。” 风徐来瞠目结舌,吃惊道:“我?” 江老理直气壮道:“是啊,就是你。” 风徐来苦着脸走出行列来,他往后瞧了瞧一脸笑意的巫琅,又瞧了瞧不动声色的商时景,只觉得哪个都比自己长得更像读书人,俏脸一皱,更显出苦意来了。春云六绝脾气各不相同,此刻来拜访烟涛城,本就是客人,再说敬老爱幼本就是寻常,这老者看着只是个性情顽固的读书人,就有什么脾气也不必与个凡人发作,风徐来平日就十分活宝,五绝倒也乐得看好戏,倒是听雨眠连连致歉,巫琅摇摇头道:“不妨事,谈经论道,也本是我辈中人。” 不管是谈哪个经论什么道。 风徐来在心中嘀咕:老大就知道空口说白话,感情不是你被人家叫出来。 六绝年纪相差不大,这老者是个凡人,观其样貌,至多六七十岁,风徐来早过百岁生辰,按照年纪来讲,本该是这位老人家的长者,观样貌委实应当敬老,谈年龄却又需要爱幼。只不过修士身上无岁月,阅历不可与年纪混在一起相提并论,因此风徐来倒也客气,只是他惯来侍弄花草,对经书籍贯可谓一无所知,不由得头大如斗。 江老摇摇晃晃站起来,将手搭在了风徐来肩膀上,忽然心生一题,笑嘻嘻道:“哎,有了……”他指了指自己道,“老不老。”又指了指风徐来道,“少不少。” “答题吧。” 风徐来一脸发懵,却听得身后人笑道:“花甲白发老不老,百岁童颜少不少?” 那声音绵软酥柔,正是巫琅。 江老恍然大悟,左看看风徐来,右看了看巫琅,这才拱手笑道:“哎呀哎呀,原来如此,是江某人冒犯诸位修士。”他这会儿倒是不便称老朽了,毕竟谁知道眼前这六个看着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是不是都比他大出几十年去,他微微一欠身道,“诸位请进。” 他也不等人进去,又摇摇晃晃的坐回到自己的蒲团上去,几名老者打趣他,他也不闹,只是哈哈大笑,又起了别的话头,继续互相考察起学问来。 南霁雪掩口微笑,抚着风徐来的肩膀柔声道:“不少不少,咱们六弟正是壮年呢。” 张霄笑得声音轰轰,好似雷公路过,被不好跟四姐发作的风徐来揪起酒壶猛灌了一口酒下肚,差点呛死。 作者有话要说:老人家:举报有人场外协助,犯规! 听雨眠:你真的是很严格了 格物致知四个字其实有很多种解释,古往今来也有很多大大探讨这个,这里商时景只是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第十八章 易剑寒正在闭关。 听雨眠是这么说的,春云六绝住在烟涛城城主府内自由自在,好吃好喝都有,风徐来寻到了与他一样对花草山水颇有兴趣的好友;张霄找到了酿酒的坊子;巫琅爱听戏,也爱弹琵琶,混进戏台里充作半个帮忙的乐师;南霁雪喜欢品茗,整日待在茶楼;唯有詹知息跟商时景无处可去。 詹知息是剑客,可烟涛城内没有他的敌手,商时景与此处格格不入,尽管觉得他们十分有趣,但害怕自己不经意间会太过忘形导致流露本性,因此不敢四处游玩。 在烟涛城内待了几日,商时景梦见了尚时镜。 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 白衣青年握着竹简,他站在春云山的风雪里,分明是弱质书生,可眉宇间却皱着化不开的郁色跟戾气,又叫人心惊胆战。那满山的萤火在他身旁摇曳着,慢慢的,春云山也没有了,萤火化作点燃的红焰,光芒瞬间消为灰烬,他站在浓郁至透不过气的黑暗之中,像是人恐惧自我的真实恶面。 商时景对他是很陌生的,尽管每天都能在镜子里看到同一张脸,可那种感觉仍旧是陌生的。 分明是同一张面孔,尚时镜矜骄傲慢,长眉微轩,眉眼风流处带着点盈盈笑意,然而他的声音喑哑而冰冷,像捂不化的寒石,有些伤人:“易剑寒在躲你。” “躲我?” 商时景疑惑道,他没料到尚时镜会开口,脸上的惊诧简单明显的毫无遮掩。 “走吧。” 尚时镜冷笑一声,烟涛翻涌,白雾自脚下暗黑的长河氤氲出,遮住了白衣书生的全貌,也将商时景推出了梦境之中。 商时景从梦里惊醒的第一反应是:尚时镜还没有死! 第二反应就是:老子他妈身体里住了个人! 第三反应才是:易剑寒躲我干嘛? 商时景揉了揉太阳穴,好半晌才把自己的想法给纠正过来,鸠占鹊巢的那个人是他,同理,要喊老子他妈身体里住了个人的人,也应该是尚时镜而不是他。如果说真的有什么穿越者联盟这样的组织存在,商时景一定要告到他们破产为止! 准备手续没做好,完善工作也没有收拾,一体双魂当是在拍人格分裂吗! 然而商时景很快又高兴了起来。 既然尚时镜还活着,那么说不准,又也许,有一天他也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当然,像是那种死掉啊魂飞魄散的BE结局,商时景这会儿并不是很想考虑。 前两者属于同一项暂时解决不掉的问题,商时景仔细想了想,开始认真思索起尚时镜给的线索来。 易剑寒。 在商时景的记忆里,易剑寒跟春云六绝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春云六绝成名数十年了,易剑寒近来才接任城主之位,年轻气盛,主要戏份都是在揍虞忘归,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恩仇相关,而易剑寒也没有道理在躲尚时镜才对。 换句话来说,易剑寒不应该认识尚时镜,更不应该躲着尚时镜。 天榜上从来就没有过尚时镜的名字,因为他算无遗漏,向来为自己找好完美的遮掩,假如他暴露了,反倒说明他失算了,所以一直以来,天榜上的智者就没有过他的身影。这也就意味着易剑寒不该知道尚时镜,或者说不该知道尚时镜是个怎样的人,既然不知道,按照易剑寒的性格,根本没有道理躲他,不过就算知道,易剑寒也不该躲他。 当然,这个思路,是建立在易剑寒的确是在躲尚时镜的前提下。 …… “你觉得老三还有多久才会出手?” 南霁雪舒展开一双长腿,娇软的身躯落在躺椅上,日头正好,大片阳光洒在身上,照得她一身雪肌宛如羊脂白玉,润泽而细腻,紫色的纱衣挤堆在一起,她侧过头,皓腕托着脸,看向了正奋笔疾书的风徐来,缓缓道:“又是谁更憋得住气?” “嗯……”风徐来捏着毛笔,歪头仔细想了想,笑道,“我还没有见到过耐性能比过三哥的。” 折扇顺着那曼妙的手指一一打开,南霁雪微微笑道:“我可不是在说这个。” 四海烟涛很像是凡人梦寐以求的桃花源所在,可对修士来讲,却只是个寻常乐子,阳光大得几乎有些晒人了,清风送来浣衣女甜美的歌声,丝竹之声相伴,说不出是哪样更动听。风徐来倒是很喜欢此地的风土人情,有些不明所以道:“那四姐是在说什么?对了,三哥是要跟谁比定力吗?” 南霁雪挽起扇子,轻扣了下膝头,翻身站起,一身紫衣翻飞,笑道:“傻老六,你当易剑寒真在闭关?” “难道易城主不在闭关吗?” 风徐来有点儿发懵。 易剑寒当然不在闭关,非但不在闭关,他还就在城中行动,之所以对春云六绝避而不见,按照南霁雪的猜想,十有八九是不想与他们扯上什么关系。这也很好理解,毕竟四海烟涛是九老仙都之中整体实力最差的一脉,玩乐可以,打架不成,偏生春云六绝的画像还挂在万家通缉榜上。 四海烟涛不可以不迎他们,易剑寒却可以不见他们。 老三定然早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毫无动作。 哪个男人会愿意老老实实的坐守祖业,争霸天下开拓基业的野心从不会缺少,缺少的向来是可以施展的计划。四海烟涛固然不错,可此处太小,小得让人透不过气。如易剑寒这般少年成名的天才,他又岂能甘愿屈居于此,守护这群只是刚刚开悟的凡人一生? 按照南霁雪的想法,老三倘若要说服易剑寒,必然是从此处下手,然而他迟迟不见动静,也不知道葫芦里是卖得什么药。如果老三不动手,那么南霁雪就要动手了,来了四海烟涛好几日都不见易剑寒此人,那她怎么知道詹知息会不会中意这烟涛城城主,假如不中意,那就不该浪费时间,理应早早启程。 她与老三的目的不同,也不在乎会破坏老三的计划。 作者有话要说:尚时镜:暌违多日,诸位别来无恙。 作者翻译机:我终于出来啦! 第十九章 易剑寒觉得很是尴尬。 他光惦记着尚时镜,忘记了春云六绝里头的南霁雪也不是好惹的角色,婀娜美艳的女子坐在树梢上,层叠的紫纱如雾气般飘荡着,正笑吟吟的看着他皱着脸,声音毫无柔意,反倒略微有些低哑:“贺喜易城主平安出关。” 易剑寒干巴巴一笑,险些脱口而出一句“霁雪阿姨”,一时间不知道该感谢对方给自己留了点颜面,还是该窘迫自己现场被人抓包。 他不是很想问南霁雪自己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免得自取其辱。 现在的场景只能说是还好不是尚时镜找上门来。 然后易剑寒就看见了门口站在一个白衣青年,南霁雪从枝头盈盈落下,缓缓道:“三哥也有此雅兴?” 没有没有! 商时景正在思考自己要是说只是睡醒了出来随便走走就撞到了南霁雪在跟人家幽会这种大实话,南霁雪会不会信。 三哥? 易剑寒只觉得九天玄雷排成队挨个往他脑门上劈,险些脱口而出句卧槽,脸色登时大变,万万没想到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被尚时镜逮住了,恨不得立刻挖个坑跳下去。南霁雪看着易剑寒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虽乐得多看好戏,但也怕会引火上身,干脆腰肢微摆,从容离开:“既然三哥与易城主一见如故,霁雪便不多打扰了。” 哦,这人就是易剑寒。 霁雪阿姨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能更厉害点吗! 商时景跟易剑寒各有心思,两个大男人在黑夜里站了片刻,不管怎么说,商时景越看易剑寒越OOC,又想起梦中尚时镜的提示,不由得十分古怪,下意识问道:“易城主。” “哎,我在!” 沉默,沉默是今夜的康桥。 这个人绝对不是易剑寒啊!!! 商时景想到了近来在城中看到的那些东西,还有刚入烟涛城那会儿解小学奥数题的那几位“数学家”,本来他是以为本身就是四海烟涛的设定,毕竟是杂学聚集地,但是现在思索而来,也许是另一种意思。 易剑寒看着尚时镜沉默不语的样子险些就要跪下了,他思索着自己是应该大喊救命,还是应该直接跪地求饶。前者没什么意义,全城他就是武力值最高的人,而且春云六绝还在,至于后者…… 他还是想想第三种可能性吧。 失策失策,早知道他就把大家都写弱智点,何必搞出尚时镜这么个怪物来。 “易城主,我有一件事想问你。”商时景十分冷静。 “尚先生但说无妨。” 月圆星繁,光华照得黑夜如昼,商时景觉得手心里都捏了把汗,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小声道:“九九乘法表之后是不是要学习一元一次方程了?” 易剑寒沉默良久,商时景十分失望,心想自己果然太过侥幸,哪有这么多巧合的穿越党。 “尚先生。”易剑寒道,“□□不热。” 商时景沉吟片刻:“爱开车的肥鲸还是《长生证道》。” “呃,您是?” “送你上天。” “天哥,……我是肥鲸啊!” “送你上天”是商时景的读者号,他算是“爱开车的肥鲸”的真爱粉,日常追更打赏,兴起时写几篇长评分析,还帮忙掐黑子广告。易剑寒万万没想到怪物尚时镜居然是自家金主爸爸,不由得眼泪汪汪,顿生看到亲人般的亲切之感。 两人相顾无言,决定开门回房好好商讨一番,商时景不愧真爱粉,刚刚落座就开口询问道:“所以易剑寒到底是不是女主角。”他想了想,还不忘往易剑寒下半身瞄。 “曾经是,现在不是。”易剑寒十分沉痛,“剑寒彻底从大姑娘变成女装大佬了。” 原来易剑寒还真是女主啊,前期这么抽男主会变成毒点的啊肥鲸! 商时景想起那些评论区里让作者肥鲸女装的留言,不由得感觉一阵头皮发麻,轻声咳嗽两声,沉重道:“好吧,这不重要。” 易剑寒捶桌道:“这很重要!我现在到哪儿找女主角赔给男主角啊!” 作者面临贞操问题,读者面临生死问题,说不好哪个更重要,商时景当机立断,选了一个眼下最紧要的事情跟易剑寒分享:“现在先不要管别的问题了,你成了女主角,我成了大反派,说不上谁更惨,所以比惨活动先延后,我要说件大事:尚时镜还活着,在我说出各种屏蔽词之前,你最好想一想有什么解决办法!” 易剑寒看起来有点受惊,问道:“你说尚时镜还活着?” “没错。”商时景十分冷静,“我们要把他跟我分开来。” 易剑寒脸一苦,有点不太情愿,小声道:“天哥,我觉得你镇着他挺好的。” 真是塑料花老乡情。 商时景气坏了,眉毛一挑,暗道镇着他?感情不是你半夜做梦梦见尚时镜!他平静的拍了拍易剑寒的肩膀,柔声道:“我镇着他是挺好的,我觉得虞忘归来找媳妇的时候,你换身女装从了他也挺好的。” 易剑寒:“……” “等我想想有没有办法。”易剑寒断然道,“天哥你放心,我是那种把你卖给反派的人吗?看在你的打赏上都不行,我这样的作者,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你被尚时镜糟蹋呢,别的话不要讲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他乡遇故知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鳄鱼的眼泪撒完了,就剩下残酷的现实了。 “什么叫糟蹋。” 商时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满脸发黑,觉得肥鲸难怪要变女装大佬,满嘴跑火车没牢靠,活该贞操受威胁。 深更半夜,两个大男人面对着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商时景忍不住又问了一个问题:“肥鲸,你当初写北一泓跟詹知息的时候,想过今日吗?”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易剑寒就生气。 “呸!我就想写个抵足而眠的纯洁友情,一见倾心的知己好友,结果你们老说基佬基佬的,搞得我还以为读者现在都好这口,就基佬给你们看!结果居然掉订阅了!写都写了能怎么办。” 哦。 商时景一脸冷漠。 第二十章 有人是一时失手,有人却是真情相付。 詹知息并不喜欢四海烟涛,这个地方总会让他想起曾经的过往,北一泓与他在一起时谈起的梦想跟未来,剑客的心思淳朴厚道,谈起众生来,总是盼望天理公正,朗朗乾坤,人人都幸福平安。詹知息知道世人并非如此,可他也知道,这些话不能在北一泓面前说,不应该,也不可以说。 尚时镜曾经告诉他,像是北一泓这样的人,向来是活不久的。 詹知息傲慢的想:我会护着他的。 直到他护着这个男人,护到亲手推上断头台,才明白过来三哥高深莫测的笑容下隐藏的讥讽跟冷酷。 也许老大说得没错,他的爱,与恨,和自私并无任何区别。 要是说虞忘归是易剑寒的亲儿子,那么春云六绝其实跟捡来的也没有什么差别,尚时镜不算在内,这位靠脑子就能搞个天翻地覆,在读者不知道的未来结局里最终的死亡结局也是自己选择的,关于这点易剑寒没敢跟商时景剧透,生怕这位脾气不大好的真爱读者上来就是一顿爆捶。 他的确继承了易剑寒的身体跟修为没错,不过商时景这会儿一来是队友,二来带着亲友,三来身上还有个万长空。 易剑寒很确定自己打不过。 那一夜被南霁雪跟商时景主动或被动的戳穿闭关真相之后,易剑寒就没再遮掩自己的行踪了,不过正是因为如此,他也发现南霁雪似乎有意无意的在促进自己跟詹知息的关系,这个行为让易剑寒想起了一个词语:拉郎。 对贞操问题相当敏感的作者大大眯着眼睛问知心老乡:“天哥,你跟我说老实话,你们为什么来的?” “老五失恋了,我们带他出来散散心。”商时景跟易剑寒凭借着同是地球人的老乡情怀,感情突飞猛进,吃起糕点来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顺便问道,“对了,你想出办法了吗?” 散心?来相亲的吧! 易剑寒满头大汗,尴尬笑道:“再议,再议。” 对于贞操方面的问题,易剑寒非常敏锐,他见老乡靠不住,立刻就溜了。商时景眯了眯眼睛,把糕饼放了下来,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来易剑寒完全没有用心想怎么把他跟尚时镜分开的事了,这点倒也很简单,他们俩虽然是老乡,但是很明显目的相冲。 其实商时景也可以理解,现在多个他,易剑寒又换成了肥鲸,他们俩铁定是不太可能狠下心来虐待儿童虞忘归的,那虞忘归就不可能艰难成长,而虞忘归要是被尚时镜被算计挂掉了,那整本书就直接完蛋了。 理解归理解,不爽还是很不爽。 商时景揉了揉眉毛,突然想起自己还没逼着肥鲸写更新,追更追到穿越,大概也就他们两个奇葩了。 好不容易将易大城主“请出关”了,哪知世事发展半分不由得人想,老三跟易剑寒的关系好得惊人,詹知息那儿却寂然不动,真不知道是给老三找下家,还是给老五挑媳妇。 南霁雪极少将一腔才思放在自家兄弟身上,只是觉得有些事情的发展实在是超乎自己的想象,她无可奈何的笑了笑,端了一杯茶喝,神态有些轻佻:“虽说不是老五成了,但要是这趟四海烟涛之行,能叫老三找到真情相许的人,我倒是谢天谢地,谢谢神佛了。” “慧极必伤。”巫琅轻声道,略微有些恍惚,“他不会喜欢易剑寒的。” 巫琅记得尚时镜往日的眼神,危险而冰冷的,正是为了遮住那种诡谲阴鸷的眼神,所以尚时镜才会习惯笑得风流美艳,人很容易被美好的事物迷惑,从而忽略底下真正蕴含着的东西。那才是他这位好三弟的真正面目,易剑寒一次也没见过,这感情虚假的如同詹知息与北一泓的那些过往。 经不起一丝风吹雨打。 尚时镜要是想取悦一个人,实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南霁雪本笑得欢喜,见着巫琅似是有些不对,不由得问道:“老大,你怎么了?” “没什么。”巫琅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只是发现,有些事并不是我希望就会成功的。” 就像尚时镜。 就像我自己。 南霁雪听不太明白,这也是自然,毕竟这是巫琅从未与任何人提起的前尘过往,她想了想,挽过自己的一缕长发,体贴温柔的问道:“你是不是看不太上易剑寒这个人?” 本来他们还以为易剑寒少年成名能有多大的本事,可见之前詹知息与他比剑,虽有几分花架子,但却不是血海里打磨出来的利刃,太多情,太怯懦,剑很好,剑法也不错,只可惜出剑的人空有一身本事,却没有豁出命去的胆气,浑身的本领倒像是偷来的。 巫琅淡淡道:“我只是觉得,老三与这位易城主这般亲近,也许是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不该动的心思已是个很严重的暗示了。 南霁雪这下听明白了,她轻声道:“易剑寒虽然脾性凡庸,可是三哥他不该……” 她顿了顿,忽然意识到对于尚时镜而言从来没有什么应不应该,这么想来,不由得更觉得浑身发寒,生死苦海这个前科历历在目,难不成四海烟涛也要上演同样的结局? 其实九老仙都就算全死绝了,也与春云六绝毫无相干,然而苍莽遗迹之中南霁雪跟巫琅隐隐约约也意识到即将要变天了,此刻假如四海烟涛落到尚时镜手中,并非是什么好事,取而代之与作为遮掩,完完全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家结义兄弟已经把自己脑补到篡位这个份上的商时景正在看着停更的作者大大辛苦练剑。 尚时镜天生资质有限,他在这方面努力下苦工也没用。 啊——偷懒使人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鄙视商时景。 第二十一章 跟没能继承尚时镜智商的商时景不同,易剑寒是死的彻彻底底,异常干净,将一身剑术跟修为都留给了他。 易剑寒不像是商时景那样手无寸铁的掉进了反派窝,每日都绞尽脑汁与他们斗智斗勇,生怕自己穿帮之后就被前一刻还言笑晏晏的结义兄弟立刻翻脸捅死,时刻有性命之忧。他穿越来时,已经是一城之主,位高权重,上无长辈压制,下有忠仆听命,每日最多也就担心担心未来不一定会发生的贞操问题,其余时候都是吃好穿好,偶尔练练剑,夏日还没过,秋膘都已经长出来了。 没有吃过什么大苦头,也不必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揭穿,易剑寒的日子过得自然是比商时景要轻松的多,而且他性格向来安于现状,说好听些叫宅,说难听些叫不求上进,偶尔重操旧业写点小话本跟城民讨论讨论,小学的九九乘法表至今还记得,搬出来启发启发,过得倒也十分潇洒自在。 正因如此,商时景才会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来到这个世界都是身不由己,商时景与易剑寒虽然是情比纸薄,但到底还有层作者跟真爱粉的关系连接着,比起不□□一样的春云五绝,他自然更喜欢跟肥鲸没事吹牛打屁追着求更新。肥鲸这个作者更新虽然勤快,事实上全是在吃老本,当初码字一时爽,之后补坑火葬场的典型例子,水文一把好手,按照易剑寒自己承认,其实他本来打算存稿耗尽的时候,就三更变一更,万字变三千,狠狠坑一波读者。 肥鲸劝你做个人吧! 做不做人的事暂且放置一下,商时景对易剑寒近来早睡早起,坚持练剑,一改平日好吃懒做的风格奋发向上的情况十分不解,鉴于近来殴打过易剑寒的只有詹知息,所以商时景很快就把目标确定在了詹知息的头上。 不过詹知息跟易剑寒,哪个更容易搞定,商时景不需要尚时镜的脑子都能想到。 他笑眯眯的斟茶倒水,添上一盘糕点,殷勤无比的看向了满头大汗的易剑寒,殷勤之色溢于言表:“肥鲸啊。” 易剑寒十分警惕,拿着湿布擦了擦脸:“天哥,有事你说话。” “你最近怎么了?”商时景也不客气,单刀直入道,“是不是詹知息跟你说了什么,试图改变了你的性取向,还是让你有了贞操危机?”他说这话时其实还有些玩笑成分,纯粹就是好奇心发作,哪知易剑寒却忽然沉默了下来。 易剑寒拿着布又擦了擦脸,平静道:“他说了我一顿。” “说了你一顿?”商时景有点茫然的问道。 “来这个世界又不是我乐意的,我也不想当什么易剑寒啊,要是可以,我还想呆在家里码码字抠抠脚,稿费每个月够我自己吃喝玩乐买手办。”易剑寒忽然发起牢骚来,“我本来就不是自愿的,当然也没有人家的心性跟修为……” 商时景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作起来,听得很是发懵,赶紧安抚道:“你说得没错啊。” 哪知易剑寒却忽然像是个被针尖刺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气,萎靡不振道:“可是能怎么办,易剑寒已经死了,我还活着,总好过我死了,易剑寒活着吧。我占了人家的身份地位,吃着人家的好吃好喝,过得日子也好,总胜过像你这样,还不知道自家兄弟哪天要自己的命呢。” 商时景:…… 这种话就不要说了吧。 易剑寒也反应了过来,致歉道:“不好意思,把真话讲出来了。” 商时景:………… 肥鲸你这样很容易失去我的! 现在商时景最想知道的,就是詹知息到底在比剑的时候跟易剑寒说了什么,好奇程度可比“穿山甲死前到底讲了什么”跟“道理我都知道但是鸽子为什么这么大”。 “他没有明说,不过我猜也猜得出来他那个有一人说得是北一泓。”易剑寒叹了口气,“他说本来以为我跟北一泓有相似之处,结果比剑完就一点儿都不像了。” “嗯?” 易剑寒苦笑一声道:“詹知息说我一身修为并非自己勤学苦练得来,所以荒废起来也特别快,立于前人遗骨之上,不觉得羞愧吗?我本来以为他看出我不是易剑寒,吓个半死,然后才意识到他以为易剑寒的修为是上一辈传功下来的,所以很看不起我。” “易剑寒勤修苦学数十载,日日夜夜,我写时轻飘飘,现在想来一个姑娘家晨兴夜寐,咬牙练剑修行,就为了支撑起整个烟涛城,现在我人过来了,却将她所珍惜的一切践踏脚下,觉得很对不起她。其实詹知息看不起我没有关系,可是想想他是看不起易剑寒,我就觉得很愧疚,我想自己总不至于连个女孩子都比不过吧。” 其实不管是作者也好,读者也罢。 穿越之后或多或少都是有些优越感在内的,毕竟不论是见识还是预知未来,又或者是对许多角色的知根知底,都足够让他们有一种拿捏着剧本的心态在,心里不由自主的会给自己所认识的人物打上不同的标签:主角、配角、路人、龙套、炮灰…… 说是傲慢,其实也并非如此,只不过是入先为主,下意识的举动而已。 所以易剑寒才会对自己被詹知息教育一顿的事耿耿于怀。 原来如此。 商时景叹了口气道:“希望你不要只是一时热血上头,突然兴起,辛苦个两三天就立刻放弃了。” 被说中的易剑寒突然感觉到内心一阵刺痛:………… “哎,肥鲸你加油,得知你不是被惊吓到失心疯,那我就安心了。”商时景拍了拍易剑寒的肩膀,缓缓站起身来,“你继续练剑,我去城里逛逛,我觉得你这想法很好,请务必保持下去,以后我要是有什么问题,就靠你给我当靠山了。” 易剑寒沉默片刻:“天哥,你听了我这么语重心长的谈话,就没有什么振聋发聩的感觉?” “套你一句话,我还不知道哪天死呢,努力有个球球用。” 商时景幽幽道。 作者有话要说:易剑寒:……哦。 第二十二章 尚时镜是个定/时/炸/弹。 其实商时景也不知道对方待在身体里能听到多少去,又能盘算到什么,只不过既然对方能通过自己知道外面的情况,想来按照他跟肥鲸两个人的智商,怎么藏也是藏不住的,索性破罐破摔,就干脆按着自己喜好说话,就算尚时镜知道了,按肥鲸的话来讲,他现在还镇着尚时镜,对方总不可能趁着自己睡觉跑出来,一体双魂又不是双重人格,他们这也不是坐牢,还带定时定点放风的。 至于等肥鲸想出办法来,他脱了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俗话说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忧来明日愁。 “酒来!” 商时景正想得起劲儿,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应景的声儿来,很是吓了一跳,他抬头看去,却见张霄挨着长椅,正在酒家二楼处挂出半个身体,酒葫芦高悬,滴水未洒,待心满意足喝完了酒,便听见一阵起哄叫好之声。 喝酒误事,饮酒伤身,不过这事儿跟商时景没有关系,他摇了摇头,刚要走出去,忽然听到几声哄笑,夹杂着什么“玄天门”、“玄鹿子取材”等等的消息,不由得脚步微微一顿。四海烟涛虽然居于海上,城内又是杂学之风大盛,但是也正因如此,什么人都有,这些人除了打架不精通,什么能耐都有一些,得知陆地跟九天上的消息,就更是轻而易举了。 玄鹿子取材能做什么,自然是开鼎炖虞忘归这只小肥羊了。 商时景看书时就是个主角党,虞忘归更是肥鲸的亲儿子,要是说他一个人还不敢做些什么,战战兢兢生怕被春云五绝发现出点问题来,那么有了易剑寒这个后盾,他怎么也敢生点心思出来了。 书里是写虞忘归逢凶化吉没错,可是谁知道他跟易剑寒两个人来了之后,这可怜孩子会不会被蝴蝶翅膀抽个晕头转向。 人多多少少是有恻隐之心的,商时景之前见过虞忘归的模样,十五六岁的年纪,十一二岁的身子骨,未必没吃没喝,可吃不饱是铁定的了。那孩子年纪还小,天真烂漫,没吃过什么太大的苦头,眼下最大的希望就是知道爹妈在哪儿,自己是不是有个家,有怎么样的过往。 然而他接下来承受的命运,却相当残忍。 那样纯粹的梦想被覆灭,童稚带来的善良与天真即将湮没,他会变成一个六亲不认,生人勿进的小邪魔。 邪魔归邪魔,好歹活着才能当邪魔吧。 主角脑残粉就是这么双标! 商时景其实并不想跟春云五绝有过深的交际,他深知这五人这会儿对着自己温柔可亲,事实上一旦发现自己不是尚时镜了,铁定立马翻脸。他们的确是好兄弟,却不是商时景的好兄弟,更别提什么深情厚谊了,他们越对尚时镜感情深厚,对付起商时景来,就只可能越残忍。 不过这会儿也顾不上其他了,商时景想了想,还是进了酒家。 商时景没有上二楼,而是选在楼梯口处的座位,尚时镜生性警惕,向来戒酒戒色戒赌,但凡有什么不好的,容易叫人沉迷的恶习全都不沾,自然身体对酒精的耐受也不强。而商时景是知道这四海烟涛里的酒坊有些什么猫腻,因此只要了一壶茶,别的都不要。 倒不是说酒坊有什么不好,而是太好了,四海烟涛这里的情况说到底就是一群爱好不同的人聚在一块儿,这酿酒有酿酒的门道,算数有算数的精通,大家又都是长寿之人,寻到了同好自然是日日钻研,夜夜研究。 这酒坊里的美酒佳酿当然也是胜过外头的琼浆玉液百倍千倍。 春云六绝是烟涛城里少见的客人,绝大多数人都识得,好在如此,否则酒坊老板还以为有人要来砸生意。 “要茶没有,倒是有点清水。”老板嗜酒如命,对并非同好的人不太友善,只是看在客人的份上才没翻脸,老大不情愿的给商时景上了一壶清水,还是用得酒壶酒杯,他这店里满是醇厚酒香,要是酒虫来了,指不定就迈不开腿了,比如说张霄就是一例,而商时景本人也不好酒,因此反倒微微皱了皱眉,感谢了老板一声,并未多言。 清水没滋没味,就像顶头的八卦那样寡淡。 二楼还在说玄鹿子的事,开口的是个少年声音,说到苍莽遗迹玄天门折了位高手——这事儿商时景一清二楚,是虞忘归那位师叔;然后才又说到玄鹿子取纯阳正火的事来。之前本就提到了玄鹿子取物,这少年似是怕听客听得不尽兴,又将事情的起因经过说了个详细。 说是玄鹿子那位师弟身陨后,佩剑也断为两截,玄鹿子于心不忍,想将佩剑重新锻造,因此取来天地正气所凝结的纯阳正火,准备再度淬炼佩剑。修道人各有法器,剑修一生修为全部寄托于自己的佩剑之上,玄鹿子以师弟的断剑为由,很是合情合理,谁人不赞颂他重情重义。 这么说,纯阳正火已经被玄鹿子得手,那离虞忘归被熬猪油似的煎熬想来也不会太久。 商时景心中沉重,看书的时候知道主角会雄起,尚且觉得愤愤不平,更别提这会儿见过虞忘归本人,想想那么个小孩子要被自己最亲近的人骗去坑害,难免觉得良心有那么点儿过不去。 这是人的良知在作祟,就好像自己知道了一件坏事即将发生,却怕殃及自己而不敢说出口一样,多少会生出一种愧疚的责任心。 商时景想了想,决定让易剑寒也难受难受,于是当机立断,留下茶水钱后立刻走人。 正好张霄下来打酒,老板对着商时景一张死人脸,可对上嗜酒如命的张霄就是恨不得喝黄酒斩鸡头歃血为盟结拜成异姓兄弟那般热情,忙不停得将他那酒葫芦捞过来,笑容浮现在脸上,连连问道:“千酿醉还成吧,我这儿还有万年红,忘忧香,包你喝得乐而忘返。” 张霄笑道:“真有这好物,尽管给我上就是了,千酿醉还成,只是不够烈,对了老板,刚刚走出去那人是我三弟吧?” “是啊,也亏你这兄弟想得出来,进酒坊里来喝清水……”老板也是爱酒之人,不由得大声诉苦道。 张霄的脸色微微一凝。 作者有话要说:张霄:万年红是……万年的女儿红吗? 酒馆老板:笑容渐渐僵硬。 第二十三章 张霄生得高大魁梧,性格也是大大咧咧的,平生弱点只有杯中物跟这几个兄弟。 他自认是个粗人,不怎么爱动脑子,然而不爱动脑子不代表没有脑子。 五个兄弟里面,最让人提心吊胆的就是老三,这人平生就没什么爱好,沉闷无聊,浑身上下长满了心眼,除了修为差点压根没有弱点,酒坊赌铺这种地方他向来厌恶无比,所以能让他做出进酒坊里坐着喝一杯清水这样的行为,绝对不可能只是一时兴起。 既然是尚时镜感兴趣的事,那不是他们倒霉,就是有人遭殃。 张霄最不喜欢想这些东西,他伸手捶了捶自己的脑袋,从老板手中接过装满的酒壶挂在腰上,粗声道:“我有些事,晚些再来。” 酒逢知己千杯少,老板也不扭捏,嘿声道:“得了,晚上还有个酒会,你尽管来,喝醉了我这儿有得是客房。” 喝酒虽美,但醉了却容易滋事扰民,城中的确放任自由,可到底是有规矩的,所以喝醉了的酒友,老板是不会放出门去的。 张霄咧嘴一笑:“想放倒我,你这点酒估计还不够呢。” 两人胡吹了一顿,一个吹自己酒好,一个吹自己酒量如海,打完嘴炮才觉得爽快过瘾,张霄下意识又拍了拍酒壶,这才掀开帘子往外走去。 这些麻烦事,就该丢给聪明人去想。 六绝当中爱动脑子的不少,老三则是动太过了的那个,按照现代的说法,尚时镜属于脑力活动者里的多动症。更何况张霄当然不可能去找老三这个当事人当面询问他为什么来酒坊里就喝了杯清水,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老三绝对会把他哄得团团转还以为自己套出了真相。 自打之前被老三教训过一次,张霄就清楚的意识到,不管老三说了多么有道理的话,反正不要听就是了。 毕竟万长空落到老三手里之后,张霄连武力上欺负欺负老三的可能性也消失了,文不行武不成,张霄也只好绕着三弟走。 姑且不提张霄心里怎么想,商时景回到城主府中,却只看见易剑寒被詹知息摁在地上抽。 场景之血/腥/暴/力,让他津津有味的站在廊下欣赏了许久。 见到真人不好打差评施以暴行——最重要的是按照尚时镜跟易剑寒的武力值对比,他可能会反被肥鲸胖揍一顿。可是商时景始终还对当初说好的几万字差评耿耿于怀,如今看到易剑寒被揍,尽管不是出自自己的手,依旧觉得十分舒坦畅快。 詹知息点到为止,见商时景来此,就干脆停下了虐待烟涛城城主这样惨无人道的行为。 他年纪比易剑寒大许多,于剑术上的造诣更是非凡,就是真主自己亲自上场,在没有灵龟加持下恐怕也要慎重对待,更不要说是肥鲸这个半路出家的假和尚比詹知息不过。如果换作生死战,那就更不好说了,修士之间的争斗不像网络游戏那样看等级,性命攸关的战斗往往瞬息万变。 不过级别差距过大,比如元婴碾压筑基还是没有问题的;至于筑基碾压元婴这种龙傲天情节,就属于超纲题材了。 天榜看着赫赫,事实上许多修士生性平和不爱争强好胜,又或是像詹知息这样不屑上榜的也大有人在,因此排名倒也不能说不对,只能说天下之大,人力哪能尽数搜罗尽。 其实詹知息自己倒也纳闷,易剑寒胆气这般怯懦,出剑时犹犹豫豫的,半分经验也没有,这偌大的烟涛城是怎么守下来,当初天榜开启时,他又是怎么抢到第五的位置。只不过易剑寒剑术虽差,但到底算得上认真刻苦,詹知息在他身上看到了北一泓的影子,这才软下心来,对他严加教导。 易剑寒想要守护烟涛城。 北一泓又何尝不想守护生死苦海。 詹知息想起斯人已逝,只觉得苦闷,他收剑入鞘,也不与商时景打招呼,轻身一纵,便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里。易剑寒几乎在詹知息转过身去的那一刻就撑不住了,整个人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满脸都是汗,商时景扯了他的袖子给他擦汗,又蹲在身旁道:“肥鲸,我跟你说个事儿。” “呼……呼……你说。”易剑寒口齿都有些不伶俐了。 商时景淡淡道:“玄鹿子已经取得纯阳正火了。” “取就取……你说什么?!”易剑寒声音顿时尖上去一个高调,很好,这会倒是很有女高音的气势了。 商时景耐心道:“你亲儿子要被炖了。” 易剑寒把脸一拉,露出点苦相来,他躺在地上沉思了一会儿,又道:“我知道他要被炖了,我还知道他会没事呢,对了,这事儿你也知道。” “我是知道,我是在担心我们俩翅膀太大了,一不小心,本来炖失败的纯阳忘归剑,就给玄鹿子给炖成功了。”这事儿其实商时景原本只是担心蝴蝶翅膀,后来才想起自己当初把贝叶系给了虞忘归,也不知道虞忘归会不会突然起疑。 毕竟深山野林那种地方,素不相识的陌生大哥哥守株待兔,整个气氛不像狐狸报恩,倒像是野鬼复仇。 要知道当初纯阳正火跟玄鹿子的迷药可都是靠贝叶压制下来的,如果虞忘归把贝叶解下来,逃出生天的可能性实在很小。 不过也不好说,毕竟虞忘归这会儿傻白甜的跟个小天使一样。 商时景把来龙去脉跟前因后果对易剑寒一说,这位烟涛城城主兼虞忘归的“亲爸”捂着腮帮子,顿感一阵牙疼,他龇牙咧嘴了一会儿,沉思道:“既然这样,那咱们就只能去白月寒潭看看了。” 白月寒潭是虞忘归受纯阳正火煎熬时,下意识御剑逃出玄天门坠落的一个小副本。 “去白月寒潭?” 商时景有点犹豫。 “是啊,只能去白月寒潭守株待兔了,咱们总不能冲去玄天门让他们把人交出来,玄鹿子道貌岸然,指不定还会被反咬一口。”易剑寒搭着商时景的手站起来,淡定道:“如果虞忘归真被炖的骨酥肉烂了,那咱们也就只能烧点纸钱,为以后多打点打点了。” “也成。” 作者有话要说:嗯,今天有个事情要说 这周的榜单是两万字,我个人因为私事28-1号不在家中,也不携带电脑。 4.26-5.2这一周的更新情况大致如下:今天两千,日更4千四天,5.1两千,5.2休息,所以大家5.2不需要等更新。 说起来,等我回家差不多也快要入V了【发出窒息的响声】。 第二十四章 比起一腔热血的主角党商时景,易剑寒的心情无疑要复杂的多了。 他现在的情况比较尴尬,接近亲爹占了儿媳妇的躯体,说救自然是该救,自己亲笔写出的人物,没道理读者比作者还激动,可问题就出在他现在是易剑寒,救完之后难道照本宣科继续原先的剧情走?感情的事还能放放,毕竟贞操问题开开玩笑就算了,要详细谈起来还真不算是什么事儿。 易剑寒纠结的,其实是他能不能对虞忘归下得去手,再来一个,就是他打不打得过虞忘归,就算打得过,他又能撑多久。 商时景对他的忧心无动于衷,大概是难得不跟春云五绝一块儿旅游,兴奋的几乎有点像第一次去春游的小学生。易剑寒神情哀怨,试图临阵退缩,当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等待命运将麻烦推到眼前避无可避再说,寻找着合适的借口道:“天哥,你不觉得我们一起走了不合适吗?要是……” 易剑寒绞尽脑汁,严肃道:“要是他们怀疑我把你绑架了,威胁到烟涛城,那可怎么办。” 商时景十分冷酷:“要是你能把我绑架了,那春云五绝指不定拍手称快呢。你放心吧,我们俩一同出行,指不定还能留那几位大神给你守城。” 这话说得非常有道理,易剑寒不由得丧气万分,只好磨磨蹭蹭跟商时景一块儿收拾。 他们两人是外来户,完全不知道城主守城的重要性,易剑寒也是想一出做一出,加上他在城中威严甚重,听雨眠几乎听什么是什么,所以等春云五绝反应过来自家老三把人家城主卷跑了的时候,商时景跟易剑寒人都已经到白月寒潭了。 前头还没研究出玄天门的玄鹿子取得纯阳正火到底有什么关系,后头商时景连人家四海烟涛的城主都已经拐跑了,南霁雪的七窍玲珑心再是聪慧机巧,也愣是想不透其中关节缘由,她苦笑一声,摇头道:“看来打从苍莽遗迹起,我们就被老三算入局中了。” 张霄不太明白:“四妹,可是当初是你提出要来四海烟涛的啊。” “假如我不提,他也会提的。”南霁雪忍不住摇了摇头道,“且是与我一模一样的理由,恐怕他早有预料了,罢了,咱们几人许久未见,这次为易剑寒守城,权当是见面了。” 巫琅但笑不语,南霁雪却又疑惑道:“老三算得准我们会为易剑寒守城不稀奇,然而易剑寒与他相识不过数日,却为何敢对他真心托付到连四海烟涛都可以拿来豪赌?” “算无遗漏”的商时景正蹲在“真心托付”的易剑寒那柄长剑上瑟瑟发抖。 白月寒潭是个几乎无人知晓的死谷,前后都没有可行的道路,按照官方名称,其实应该就是无人谷。相传月之精华曾经携杂流火坠入山谷,将山脉震裂出一条巨大的缝隙,而整块天外陨石恰好嵌合其中,唯一的出路跟入口就是裂缝口。 日月属阴阳,月之精华更是阴寒之物,日积月累,慢慢滋生出一口不大的寒潭来,便是修士喝入一口,也要立刻结成冰霜。纯阳正火是天地至阳至刚之物,当时虞忘归只靠贝叶吊着一丝清醒,胡乱御剑逃离时不知不觉来到此处,下意识跳入寒潭水后差点结冰,挣扎着最后一口气爬上岸,被好心的芝人救了一命。 虞忘归来时是有一身纯阳正火在体内燃烧,人都快要烧成木炭了,也顾不了寒冷与否。可商时景跟易剑寒都是寻常躯体,来到白月寒潭之处,自然是冷得瑟瑟发抖,易剑寒修为高深,且功体属寒,倒还好些,商时景却是冷得眉毛上都挂了一层白霜,只觉得飞剑降下一寸,温度就往下掉了几十摄氏度。 易剑寒只好手忙脚乱的给商时景加个灵力罩,商时景这才感觉自己慢慢恢复过来。 两人落至谷底,只见潭水清澈见底,水面却粘稠如水银,底下可见几条巴掌大小的白鱼在水中游动,白鱼肉薄无鳞,浑身几近透明,骨刺看得清清楚楚,形如冰刺,这种鱼是寒潭的精华所化,看着是活物,事实上有点像人参果,只是可动的死物。 这寒潭并不大,再浅一些简直可以称为水洼,却是月之精华凝结千载时光才得这么一口寒潭,而寒潭的精华所在,就是这些白鱼。 整个山谷都有一种极盛的寒气,连带着周围也成了冰雪之地,商时景不敢离易剑寒太远,两人互相看了看,商量起在哪儿等才好。 玄鹿子取得纯阳正火,四海烟涛得到消息,这其中也不知道差着多少时间,两人匆匆来此,就是怕错开了虞忘归,可是寒潭内部如此让人难以忍受,恐怕守株待兔这方法不成,别先兔子没死,他们俩反倒冻成了冰雕。 两人正讨论着,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瞬间坠入了寒潭之中,激荡起一片水花。 “我感觉……自己现在好像在铁匠铺里,看着一把刚在火里烧过的铁放进了冰水里。”易剑寒走路不快,逃跑倒不慢,抓着商时景瞬间撤开数十米,他站定后幽幽道,这儿到处结冰挂霜,走路倒像在滑冰,“刚刚是掉下来一块焦炭吗?” “……快救人啊!!!” 就算商时景这么说,两人也还是没有办法,寒潭水比寒谷要冷上百倍千倍还不止,易剑寒都不敢赤手伸进去,更别提商时景了,两人在外头跳脚了半天,还是决定等虞忘归自己爬出来。 他们俩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搭命的。 易剑寒跟商时景蹲在地上,看着潭水之中一大块巨型焦炭在翻涌滚动,易剑寒幽幽道:“老实说,我没有想过我跟我儿子见面的第一眼,对方会以一只碳化的脆皮烤猪造型登场。” “我也没想到。” 商时景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受苦了。” 作为作者兼“虐待”未来主角主力军的男配角,易剑寒看着身旁主角控的读者大大,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发自内心的恶寒。 易剑寒没有见过虞忘归,在他心里,这个主角还是自己笔下创造出来的那个模样,经受磨炼摧折,却从不曾倒下。 因此看到这个近乎可以说是残酷的场景,多少也只是觉得重现了文字的描写。 而在商时景心里,虞忘归却是那夜月光下说着童言稚语的少年郎,人有悲悯同情之心,即便是个无关紧要的十岁稚童受伤也会于心不忍,更别提是自己喜欢的主角了。易剑寒与他经历不同,性情也大不相同,加上没见过真人,看得更开阔些,反倒较为关注剧情之中应当出现的那些因素。 反正虞忘归已经掉落进白月寒潭来,足以证明他们俩这翅膀一扇,并没有将这小子的性命扇掉。 易剑寒四处看了看,倒有些不解:“奇怪,芝马跟芝人怎么没有来?” 白月寒潭地方不大,宝贝却不少,当初月之精华掉落下来时,除了豁开了进出口的那条裂缝之外,还震开了大半山脉,它自己又堵住了断口,形成个死谷。而整座山也因为地脉流失而变成了死山,地脉所有的生机与灵气大半被寒潭抽走,剩下的小半则都凝结在了一株万年老木与两朵肉芝身上。 千载肉芝化为芝马,芝马再修炼千年,便能化为芝人,这两倒可算是活物。它们在这白月寒潭里自由自在,渴了便饮寒潭水,饿了就吃小白鱼,不食五谷,可随风而来,入地气而行,生平最是胆小怕人,当时因贝叶上佛气功德之气极浓,便很是亲近虞忘归,还将枯木当中的灵乳液捧来喂给他喝。 商时景便道:“也许是我们在此,不敢出来。” 易剑寒沉思道:“说得很有道理,那我们先到上面去暖和暖和,这底下实在是太冷了,要是虞忘归真的上不来,我们俩也正好养足精神,等会得做好拿剑鞘把他挑上来的准备了。”这话商时景很是赞同,眼看着寒潭水翻涌滚动,他跟易剑寒往上飞去,躲在山壁一块突出的峭壁上。 上头果然好受许多,虽还有寒气,但与下面那般冰冷相去甚远,易剑寒与商时景踩在那方寸大小的峭壁上,只觉得束手束脚,连转个身都生怕把彼此掀到底下去。好在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正好可以看见整个寒潭,不需要什么大动作,潭水清澈可见,即便跳入了被纯阳正火烧得皮焦肉烂的虞忘归,也不见半分浑浊污秽,只是纯阳正火在虞忘归身体里流窜,将这千年寒潭都煮开了,咕噜咕噜的冒泡,像是热水壶被烧开的声音。 这样的情况要是换做别人早就直接被整成焦炭了,好在虞忘归是纯阳正体,天生火气就足,这寒气冲淡了纯阳正火的攻势,他也没被寒潭伤到根基,不过饶是如此,虞忘归体内体外冰火交错,也煎熬得他几乎有些神志不清,在潭水内翻滚了许久,挣扎着要爬出潭水。 “嘘。”易剑寒忽然捂住自己的嘴巴,又伸手去按商时景的大半张脸。 商时景一下这遮住了视线,险些脚滑掉下去,好不容易把眼皮子上按着的那几根手指扯下来,定睛一瞧,却见得潭水晃荡,地面忽然发出月白的荧光来,好似有许许多多蓝色的萤火虫被装进了半透明的冰盒里,砌在这片土地上。 不知打哪儿跑出来一匹乳白色的小马,身形只有寻常家猫那般大小,模样生得很怪,像是精于雕刻的厨师用白萝卜雕捏出来的装饰品一般,栩栩如生,却看得出不是真实兽类。它背上还驮着一个小人,两物皆生得如美玉一般光亮润泽,颜色是乳白带着点微黄,马儿生有两只黑色的眼睛;那小人则要细致的多,金色的眼睛,红色的嘴唇,笑起来像个年画里的胖娃娃。 芝马还受地气所蕴养,因而眼睛生出是两丸褐黑;芝人已可食日月精华,便脱去地气,得有一双金瞳,正如赤日之光。 马蹄儿踏踏,芝人骑着芝马顺着寒潭跑了一个来回,这会儿虞忘归也爬出水潭来,他肚内喝入不少寒潭水,寒炎两气在体内互相交错,浑身焦黑,有些地方磕碰掉了,便血肉模糊,整个人看起来不死也已去了半条命,肚子涨得浑圆,眼看出气多,入气少,这就要一命呜呼。 芝人忽然从马上跳下,原地助跑了几步,飞起跃到了虞忘归的肚子上,一道水箭便从虞忘归口中喷射而出,它又连连跳了数次,口中呀呀乱叫,那芝马听了叫唤也一块跑上来踩跳,两物被寒水喷到也不觉有什么,好似在玩水一般,直到虞忘归再吐不出寒水来,才停下跳踩的举动。 芝人芝马生得十分可爱,易剑寒却实打实看见焦炭的具体模样了,身形竟还是似还是个孩童,焦炭掉了不少,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身体来,不由得沉默,轻声道:“天哥,你看他还这么小。” 是啊,他还这么小。 商时景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易剑寒的背,小声道:“咱们这不是来了么。” 易剑寒听了多少觉得好受些了,两人再往下看去,只见芝人爬到了虞忘归的脸上,去舔他的眼睛。芝人与芝马都是上千载的肉芝所成,它们俩更奇特些,久在寒潭之中,却将寒气尽数炼化在体内,这会儿舔舐虞忘归的眼睛,不但叫他重新恢复光明,也叫他肌肤再生,连带体内的纯阳正火稍退。 要是换做寻常的芝人来,怕是自己也要被正火灼伤。 按照这两物的体型,要光是用舔舐来复原,虞忘归怕是撑不到活下来的那一天了,芝人也感他伤势严重,又叽里咕噜乱叫了一通,芝马会意,嘶鸣出声,蹄儿高高扬起,等到芝人跳到虞忘归左肩膀上,芝马这才低下头去,咬住虞忘归的右肩,奋力往前拖去。 它们个子小小,却是力大无穷,虞忘归虽然生得矮小瘦弱,但连肉带骨少说有数十斤,也教它们硬生生拖动了。 这样拖曳虽然容易受伤,但是总比留着没命好。 二人对视一眼,便知这是要前往万载木。 作者有话要说:易剑寒:哇靠,怎么感觉我好像无形之中虐.童了一样 第二十五章 万载木未能如芝人芝马那般有机缘化形,却在寒潭水的蕴养下结出一捧灵乳液来。 灵乳液宝贵非常,能叫人死而复生,脱胎换骨,芝人与芝马并无人类的贪欲杂念,它们只知道这万载木十分珍贵,灵乳液是极好的东西,能救虞忘归的性命,因此只是一心一意的拽拉着虞忘归往里头走。 “咱们去帮他一把?”商时景问道。 易剑寒点了点头,两人轻飘飘落下,却一下子惊走了芝人与芝马,这两物能引地气为己用,瞬间就消失在了地面上,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两人并不知道万载木藏在何处,然而芝人与芝马已经为他们指明了方向,易剑寒将虞忘归抱在怀中,两人往前走了一会儿,便见到一个小洞,成/年/男/子弯腰方能进入。 这地方不好擅动灵气,易剑寒便将宝剑握在手中,那剑削铁如泥,将这坚硬顽石削去大半,便见得洞中发出青色的幽光来。商时景站在后头,转头看见芝人与芝马从两处探出头来,小心翼翼的看向他们二人,却在易剑寒开路时被石头碎片惊到,瞬间又消失不见了。 果然如书中所写,胆小无比。 不光洞口十分狭小,连洞内也无比逼仄,走入进去,竟只容得几人落脚,尽头处有棵巨大枯木,已与石壁生长在一起,占了洞内大半空间,枯木中空,底层凝结着薄薄的灵乳液,只有小小一捧,商时景目测着估量了一下,大概自己伸手一捧,就能全部舀尽。 刚刚在洞外还不觉得有什么,在洞内便能闻到一股浓郁香气,芬芳如花朵盛开,嗅一嗅便觉得头脑清明,人站在其中,不由觉得浑身舒适,全身上下都有说不出的爽快来,许多烦恼困扰也豁然开朗。 灵乳液是世间稀罕珍物,集整座山脉灵气所凝结,孕万载灵木而聚集,商时景倘若喝下肚去,便能洗去这一身俗骨凡胎。 商时景不由得伸出手去。 虞忘归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只是偶生可怜同情罢了,灵乳液可是实实在在的,要是将它喝下去,自己便不会受人欺负,便不会时时刻刻担忧身家性命,就算在春云五绝面前,也不必如履薄冰,可以堂堂正正…… “天哥!” 易剑寒一声怒喝,随之手上传来剧痛之感,商时景下意识收回手来,茫茫然看向四处,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向万载木跟前,回忆起那股强烈的不甘心跟怨愤,不由得觉得喉咙干渴,急忙道:“我先出去,你在这里守着。” 他想了想,又将万长空放了出来守住门口,自己一人走到了洞外。 商时景有些恍恍惚惚的坐在外头的寒石上,双手环住自己,那贪欲跟想法来得太快太迅疾,他分不清是自己内心当真这样想,还是尚时镜在影响自己。他并不是什么古板正义的好人,平日也喜欢拿着尖酸刻薄戏称是毒鸡汤,可说实话,他也没有道德败坏到为了一己之私漠视一个男孩在自己眼前眼睁睁死去。 当初应付易剑寒那句“我还不知道哪天死”自然是玩笑而已,如今便有一个摆在眼前的机会,可以改变他,改变尚时镜命运的机会。 商时景近乎木讷的坐着,他突然起身,站在门口,万长空面无表情的站着,他便透过侧边的空间往里头瞧,见着易剑寒用手小小捧着,一点一点的喂给虞忘归。 他为什么不生贪欲。 呵,是了,他是烟涛城城主,位高权重,出身高贵,天赋又绝佳无比,只要勤加修炼便可得道,就算不能做长生者,即便没有灵乳液,也胜过我这般战战兢兢的过日子。 商时景使劲晃了晃脑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些,却又觉得来自脑海里的声音说得异常正确。 人情冷漠,他们俩纵然是老乡,可真到了要命的危急关头,谁又肯豁出去帮谁。 易剑寒愿意为他招惹春云五绝?未必吧。 更别提虞忘归日后的复仇,还有尚时镜那大大小小的累累前科,我要他帮忙想想能不能分离开自己跟尚时镜,他不也只应不做,整日敷衍过去。 这世上谁也靠不住! 谁会信你! 谁会在乎你! 商时景只觉得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那声音好像是有什么人从耳边送进了脑子,本来是很小的,最后几乎都在嘶吼了。他将万长空的衣服揪紧了,只觉得头痛的厉害,忍不住嘶吼出声:“快让他喝完!!!我要撑不住了!” 那话语如同空谷回声,浪潮般不断翻涌而来,打得他头晕眼花,只觉得天旋地转,忍不住抱着脑子往地上摔,砸出重重的肉响来。 易剑寒吓了一跳,手忍不住一抖,好在他这会儿没有捧着灵乳液,只是扶着退去了焦炭外壳的虞忘归凑到万载木旁,少年还未曾睁开眼睛,只闻到一股清香,忍不住张开嘴巴自动吮吸起灵乳液来,将剩余液体喝了个精光。 灵乳液一空,树木便不复方才生机,树皮寸断,显出彻底老死枯败之相来。 芝人芝马站在洞口探头探脑的瞧着,大约是察觉出这两人对虞忘归抱有善意,因而悄悄露出身形来。 贝叶涵盖了高僧不少功德,沐浴佛光,芝人芝马对人的恶意善意分辨颇为敏感,识得贝叶散发叫人温暖的感觉,这才现身救下虞忘归,可商时景眉宇之间含有戾气,易剑寒身上又煞气过重,刚刚才会被惊吓的不敢出现。 现在看他们两人也是现身来救人,又有些疑惑不解起来。 至于万长空站在外头,他早已是个死人,对芝人芝马而言只是一具空壳,它们两物最爱生机,不爱死气,因此对他十分嫌弃,悄悄绕开了跑进洞中。 商时景被地上的寒气一激,只觉得脖颈背后全在冒汗,那些阴暗想法一挥而散,忽然觉得疲惫又愤怒。 奇怪的是,他并不知这疲惫与愤怒到底从何而来。 虞忘归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识多久了,只知道醒来时脑袋还十分昏沉。 身体里煎熬得他痛不欲生的那股火焰似是熄灭了,手脚处传来凉丝丝的微微寒意,不过就如同夏夜的晚风,只觉得凉爽,并不冻骨。 虞忘归朦朦胧胧睁开眼,只觉得自己仿佛枕在一人膝上,他在心中犹豫猜过几个师姐妹的人选,又随即否定。他的眼睛之前叫火熏坏了,因此只靠爱剑救命,这才莽莽撞撞跌落深谷,这会儿得以重见天日,却还是觉得视野模糊,不由得捂住眼睛,搓揉了好一阵子。 像是这样就能把那些灰暗朦胧的东西擦掉一样。 那人也不知道他已经醒过来了,只将他的脑袋捧起,护着脖子肩背放到地面上去,随即站了起来,那暖意自然也随之消失。虞忘归迷迷糊糊之间听见似是有两个男子在说话,一个声音离他近些,说话也飒爽英气些,言语间却很不客气:“你刚刚被鬼迷了?” “说不准。”另一个声音低沉沙哑,好像在哪儿听见过。 那英气男子小小尖叫一声,低吼道:“什么?!这鬼地方也能见鬼?” 虞忘归不由失笑,他想这样一个大人原来也是怕鬼的吗?不由觉得十分有趣,可是忽然想起师父之前的举动,又顿觉心下阴冷,暗道:我怎么还是这般毫无警惕,他救我也不知是好是坏,师父想拿我祭剑,他指不定要拿我做些什么,我绝不能着了他们的道。 商时景忍不住笑道:“你这身修为,千年老鬼都要忌惮你半分,你还怕鬼?这真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易剑寒这才想起自己已不是寻常凡人,不由得讪讪道:“说得也是。”他急着要转开这个话题,又问道,“对了,你说被鬼迷了是什么情况。” 商时景本要开口,可转头看向虞忘归,发现对方有了动静,只好又把那个不确定的猜测咽回去,平静道:“他好像醒了。” 两人正说话期间,虞忘归浑身上下的伤口跟被纯阳正火焚烧的焦处都已经愈合结痂,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如初,只不过他原先就生得矮小瘦弱,这会儿也没有因为灵乳液而胖上几斤,依旧是那日商时景在月下见他时的模样。 芝人跟芝马扑在他脸颊旁不停磨蹭,虞忘归只闻到一股清香的气息扑鼻而来,嘴中似有甘味,他眯着眼睛,见两道人影走了过来,视线尚还模糊着,那芝马又来舔舐他的眼睛,只觉得满面清香,眼睛微微一眨,便看得清楚无比了,但见一人清隽斯文,很是面熟;另一人英姿勃发,却是眼生。 “是你……” 虞忘归声音嘶哑,咳嗽了两声才恢复些许过来,少年正在变声,难免有些粗哑难听,他下意识伸手抓住叫自己在剑炉之中清醒过来的那片贝叶,看向商时景的目光既犹豫又警惕,那日月夜对方为自己带上这片贝叶,师父转头变脸推自己祭剑,好像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了一样。 他是真的来救我的吗? 他又有什么图谋? 易剑寒心直口快,浑然没察觉气氛诡异,只是仔细瞧了瞧虞忘归的小脸,伸出手来捧着他的脑袋打量了许久,奇道:“你这会儿应该十五六岁了,怎么还是这么小孩子模样,要是我不知道,还以为你只有十岁不到,怎么,平日里没有好好吃饭吗?” 纵然是作者写文,也没有设定得事无巨细的道理,易剑寒不怎么爱写主角的外貌,只用少年俊俏敷衍带过,哪知道俊俏是生得俊俏,却是个小郎君的面貌,还没有彻底长开,是个金童之姿,可绝非易剑寒所想的那种潘安之貌。 虞忘归听了大吃一惊,他生平从未与易剑寒谋面,对方怎么知道他的年纪,他倒是听义父说过一些世俗间的事情,知道天桥底下的算命先生能看出人的生平,药铺里的郎中大夫摸得出骨头大小,可眼前这人跟哪个身份都不搭边,倒像个风度翩翩的富家子弟,不由得十分激动,忙问道:“大哥哥,你认识我爹娘吗?” 他久在山上不曾下去,之前前往苍莽遗迹,也是师叔跟师父要求的,除了父母认识的人,虞忘归怎么也想不出还有谁会记挂无关紧要的自己。 凡是孤儿,多多少少对亲人都有所好奇,他们为何遗弃自己,是当真有所苦衷?还是家中兄姐太多实在养育不起?又或是路上遭凶狠恶毒的人贩或是仇家抢了去,遗弃荒山? 是恩是怨,是好是坏,总归都想找个由头出来。 易剑寒一时语塞,才发觉自己失察说漏了馅儿,嘴巴张了又闭,赶忙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商时景。虞忘归炙热的目光盯得他头皮发麻,只觉得舌头都快打结了,一时后悔自己说错话,又后悔虞忘归这么敏感,更后悔自己刚刚何必走过来走得这么殷勤。 反正人都活了,他就不能跟人家长辈万长空谈谈心吗?! “我……”易剑寒尴尬无比。 “是我。”商时景却是心思一定,平静开口为易剑寒解围,无视这个虐/童的不靠谱作者感激的目光,成功转移了虞忘归的重点,“你现在伤势已经好了吗?” 虞忘归说来才发觉自己身上竟丝毫不烫也不冷,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却忽然红了一张脸,声音如蚊呐道:“那个……能不能给我一件衣服?” 两人这才发现,面面相觑,穿着较为豪华体面的烟涛城城主尴尬脱下自己的外袍丢给了虞忘归,少年脸颊上的晕红已经蔓延到耳朵尖上去了,垂着头将自己塞进那件过大的袍子里,一时洞内只有芝人芝马呀呀乱叫的声音,显得有些尴尬。 易剑寒咳嗽了一声,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忍不住嘴贱了一句:“就你这小胳膊小腿的,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商时景不动声色的微笑着看向了易剑寒,易剑寒莫名一抖。 而虞忘归脸上的红晕已经消退,少年人脸色平静,一言未发。 作者有话要说:易剑寒:我只是想皮一下_(:з」∠)_ 哪知道气氛好像更尴尬了 第二十六章 有了衣服的虞忘归轻轻松了口气,少年人抬起头来,重生的肌肤如白玉般光洁,稚气的面孔上带着小狼般的警惕跟凶狠。 易剑寒看了很是受伤,小声的嘀咕道:“小白眼狼。” “我还记得你。”虞忘归并没有理会易剑寒,他的目光从洞口的万长空挪移到了商时景的脸上,忽然伸出手指了指自己脖子上挂着的贝叶,声音干巴巴的,像是口干涸的枯井刮擦着石头,他问道:“这件宝物是你为我带上的,当初你出现在苍莽遗迹,并不是巧合。你来见我,也不是巧合,你说不认识我的父母,那你到底对我有什么企图?” 那个会给初开灵智的小蛇让石救蛋的天真男童似乎死在了剑炉的纯阳正火之中,只余下了眼前这个被世界背叛却不明原因的少年。 其实还真是巧合。 商时景在心里默默叹气,易剑寒正怪稀罕地打量着自家男主,完全没有接收到来自老乡的求救脑电波,他想了想,觉得就算对方接收到了,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这几日相处下来,商时景算是看清楚了,肥鲸这个作者固然有些才华,在编故事方面是一把好手,可是对社会接触大概较少,也许是刚毕业或是在读的学生,又或是来到这个世界后被烟涛城宠坏了,多少有些年轻气盛。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正是因为年轻,所以被詹知息一激,还能有满腔热血去试图努力;不像他,被社会磨平了棱角,凡事只求稳妥平静,安然渡过便可。 能在社会上爬摸滚打混口饭吃的人,哪还有几个里里外外都是一张面孔,就算谈不上戏精附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样的地步,可真有心表演起来,也未必能叫人看穿。 “现在的你,还没有任何利用的价值,没有价值的存在,自然也没有对我提问的资格。”商时景的声音平淡而冷清,他的眉眼少了初见时的戾气,却多了几分漠然,那双乌沉沉的眼眸看着虞忘归,与看蝼蚁也差不了些许。苍莽遗迹的那个晚上,他分明那么亲切和善,就像是长辈那样关怀的看着自己,然而那场火焰似乎焚毁了所有虞忘归曾经所以为的真相。 师父并不是真的疼爱他。 这位前辈,也并非是真的关心他。 虞忘归并没有觉得很失落,他虽然年幼,又一直生活在玄天门之中,但并不愚蠢,也知道人心险恶的道理,只是以前养父总是教他与人为善,那时他们过得非常拮据,可大家却都不坏,最坏的人也只有丹房的那个胖弟子,总是克扣他们的月俸。 养父死后,这个世界就好像立刻变了个模样。 我还没有资格。 虞忘归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慢慢握紧了,他还记得自己原先是什么模样,皮焦肉烂,眼睛都被烧坏了,不然他也不会半路御剑坠入山谷;假如不是眼前这个男人送给自己的贝叶一直保持着自己的清醒,恐怕他此刻也不能够站在这里了。 他还不能哭,不能在这些恶人面前哭。 过了许久,虞忘归才缓缓开口:“那……我要怎样才能有价值,我知道,我也很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说这话时他转头看了看易剑寒,眼神异常坚定,重重许诺道,“虽然我现在还做不到,但是这份恩情我会记得十倍百倍的偿还,自然,我的仇,我的恨,我也会十倍百倍的还回去。” 说到最后,少年人的神态几乎有些扭曲癫狂,声音凄厉如同老鸦,他重重的咬着每个字,一字一句的许诺道,双目赤红,猛然握手成拳。 他怎么会这么无力,又怎么会这么无用! 易剑寒有些害怕的缩到了商时景身后去,他对这种场景还不太熟悉,那种轻松的心态此刻荡然无存,只是有些茫茫然的捅了捅商时景的后腰,让他赶紧发声。商时景在春云五绝面前都能稳住,更不必提虞忘归这个现在还没有什么威胁力的孩子,他平静道:“活着离开无人谷,这里是白月寒潭,寒水精粹所在,你可以在此修行,也可以离开前往他处。” “活着离开?”虞忘归皱眉道,“恐怕不止如此吧?你救我,是为了让我有价值,可是活着离开这里,就对你有用处了吗?离开之后我又该怎么去找你?” 商时景看着也有点不是滋味,他想起自己跟虞忘归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方还是个傻乎乎的傻白甜,糖心都能溢出来的那种小男孩。这会儿已经变得像头小狼一样警惕戒备,对所有人都恨不得露出牙齿狂吠,对任何事情都将信将疑。 “自然。”商时景在心里盘算着,恨不得能有个心灵沟通联系起他跟易剑寒,问问这样的情况算不算欧欧西,不过戏已经开演,他总不能中途反口,便平静的继续说道,“如果你还想像以前那样活着,就当我浪费这万载灵乳液,如果你不想,就证明给我看。” 虞忘归心中一惊,他曾经听说过万载灵乳液的威名,知道此物能肉白骨活死人,而且条件极为严苛,万载木,千年精,日日夜夜煎熬自身凝结为灵液,凡人沾得一滴,便能增长百年寿命。 “那我该,如何证明?” 虞忘归遭受背叛,惊慌恐惧之下谁也不信,可到底是个少年,他自认自己普普通通,毫无半分长处,连平生最敬爱的师父都觉得他毫无用处,想将他拿来祭剑,可谓是一无是处,如此昂贵的灵物只怕连玄天门的掌门人都会动心,却被眼前这人用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又茫然,又无措,只好呆呆问道。 “四海烟涛。” 商时景缓缓开口道:“四海烟涛一剑寒,战胜他,向我证明你的价值。” 此言一出,易剑寒顿时变了脸色。 作者已经一路容忍亲自面对剧情脱轨的残忍现场,现在大反派居然还要祸水东引,让他扛上黑锅,刚要发出抗议,就被商时景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掐住了胳膊,疼得“嗷”一声叫出来,又不动声色的狠狠踩了他一脚。虞忘归立刻看向了正原地跳脚的易剑寒哇哇乱叫,商时景巍然不动,暗中控制万长空架着易剑寒离开洞中。 虞忘归不太明白眼前这两个男人的关系,只知道两人之间隐隐以这个书生气更浓些的人为主。另一个人性格活泼跳脱些,方才自己就是枕在他的腿上;眼前这个男人则要神秘的多,他能让那么强大的修士为自己所奴役,又能寻来万载灵乳液,还有这两只他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的芝人与芝马,不由得心中生起了忌惮。 可是转念一想,如今的自己又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不由得心灰意冷,转而在内心深处燃烧的便是对强大力量的渴望,纵然知道四海烟涛的主人是自己遥不可及的梦想,虞忘归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夸下海口道:“好!” 虞忘归的确很少下山,不过山上的师兄师姐们总会给他说些闲谈,他知道九老仙都之中的四海烟涛是个相当特殊的存在,不要说战胜烟涛城的主人易剑寒,就连寻找烟涛城,更甚至在进入鲛人海对于如今的他而言都并非易事。 养父总是说他们能得一点仙缘延迟寿命便已是十分幸运的事;师父在推他进剑炉时,却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分明是个废物,还妄想参透大道。 “你觉得……”虞忘归顿了顿,忽然道,“我有战胜易城……易剑寒的可能?” 虞忘归的性情柔顺谦恭,自小被教养得十分有礼客气,虽然没有学过什么礼仪,但养父教了他不少做人的道理。他初遭师亲蒙骗背叛,伤心欲绝,将骨子里的客气与教养也统统丢弃,尊称到了嘴边又狠狠嚼碎,直接说出易剑寒的名字来。 人分三六九等,修士当中也不例外。 凡人看有些道行的修士,自然是神仙老爷,仙女大人的胡乱喊嘴,他们也不知道谁厉害,只觉得大概都很厉害。可在修士当中,修为高低的差别极大,按照虞忘归眼下的情况,他想战胜易剑寒,就好比塞外的乞丐想堂堂正正,明媒正娶皇城里的公主,等同于是白日做梦。 “我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商时景柔声道,“你有这个潜力,只要你能活下来。” 虞忘归听了此话,低着头沉思许久,半晌才抬起头来,一脸倔强的说道:“我一定会活下来,证明我比易剑寒更有价值,更值得你花费心思。但是你也要记得,等到那一日,你要回答我的问题。” “那,就看你的表现了。” 商时景不紧不慢的说道,他转过身往洞外走去,这白月寒潭实在是太冷了,冻得他只打哆嗦,虞忘归喝了灵乳液不怕冷了,他可没喝,要不是这会儿还装腔作势着,他都要蹲下去瑟瑟发抖了。 门外的易剑寒还在跟万长空进行着“殊死搏斗”,万长空一脸冷漠地用自己的双手困住易剑寒,肥鲸挣脱不开,就开始花样恐吓加求饶,试图对傀儡万长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好能打开对方的心门,成功将他策反到己方为自己效力。 “你别唠了,万长空要是能听进去一句,你现在就得被打成佛祖。”商时景无语的拍了拍易剑寒的肩膀,吓得胆小的作者差点尖叫出声,他在万长空怀里奋力挣扎了半天,见着是老乡出来,这才抹了抹头上虚汗,翻了个大白眼给商时景看。 “人都被你吓死了,你刚刚说被鬼迷了,我还以为我就要这么为国捐躯了。” 商时景有点无语:“满嘴骚话,你为哪个国捐躯啊。” “呃……为城捐躯为城捐躯。” 芝人跟芝仙喜欢虞忘归喜欢的不得了,他在此饿不死也渴不死,按照原来的小说里,醒过来的虞忘归就要迈上大开金手指的龙傲天人生道路。只不过在原著里,虞忘归这会儿应该还躺着重伤,奄奄一息,而不是有两个人跑来眼巴巴地救他,还说一大堆利用相关的废话。 商时景将万长空收起,易剑寒唤来长剑,两个人一道升空离开,把看起来饱受虐/待还经历了心灵上沉重打击的男主角毫无愧疚之心地丢在此处。 比起担心蝴蝶翅膀的商时景,易剑寒倒是觉得轻松多了,其实加入这段剧情也不要紧,反正虞忘归出谷后也是一个德性,因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而感觉到恐惧,所以十分渴求强大的力量。加上他在深谷里不见天日,又经历了被背叛折磨的痛苦跟煎熬,性情与原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除了救他性命的芝人跟芝马能得到他偶然的展颜以外,几乎对任何人都心怀警惕跟恶意。 商时景这段剧情加进去,只不过是给了虞忘归更多奋斗的动力。 易剑寒蹲在剑身上叹了口气,光从创作角度来讲,他还是很欣赏老乡即兴的精彩表演,不光没破坏剧情进度,也没有让他们泄露重要的情报。虽说最终这口大黑锅扣在了自己的脑袋上,但是按照正常的剧情进度,虞忘归的确是要到四海烟涛来被本来的易姑娘吊着抽。 安排这个女主角他也是很煞费苦心了。 这年头圣母女主角不吃香,大家对女主角的要求严苛的要死,却从来不考虑要怎么打开虞忘归的心门,加上读者都给出了合情合理的猜测,易剑寒也只好另辟蹊径,让这对男女主角从吊打开始。 只不过现在这个要打虞忘归的人变成了自己。 易剑寒不是滋味的咂咂嘴,叹气道:风水轮流转,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对了天哥,还有件重要的事我忘记说了。”易剑寒眨了眨眼睛,抬起头看向似乎正在沉思什么的商时景,满面诚恳,由衷称赞道,“你扮坏人真是太像了,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商时景:“……” 作者有话要说:商时景:心好累哦 PS:中间那句不是错字,四海烟涛一剑寒这句话之前也出现过,算是一种雅号,正巧跟名字重合=L=怕读者误解,所以解释下。 第二十七章 总有一日,你会发现可爱的作者大大会让你恨不得想打爆他的头。 商时景并不恐高,人类对高度的恐惧滋生于想象的本能,害怕自己会无端摔下去,他第一次穿梭云霄是在风徐来的同渡舟之中,云海雾重,犹如海面上忽然卷起的烟涛顷刻将他们几人吞没,那时空空落落,渺无依靠,谁也不信任,在心理上就已置身于极不安全的境地之中,加上外界因素,让他背上都快冒出一层汗来。 换个例子来说,假如是现代设施齐全的蹦极,同样是极高处,他未必会怕。 这会儿习惯了这种高度,反倒不觉得有什么了起来,事实上易剑寒的剑还没有同渡舟那般安全,然而商时景此刻站在剑身之上,却觉得万分逍遥。 其原因很可能是因为易剑寒跟风徐来驾驭的方式不同,前者像是个慢吞吞开着小绵羊的老年人,而后者如同业余赛车手。 而且在心理方面,比起春云五绝,商时景更信任易剑寒一些。 “肥鲸,你上到过云海之上吗?” 易剑寒坐在剑身尾端晃了晃脚,托着下巴沉思道:“上去过啊,还挺好看的,不过我有点怕高,虽然知道不会出事,但是还是会觉得毛毛的,就最开始穿过来那会儿试了试,之后再也没有试过了。” 既然易剑寒怕高,商时景也不好叫他演示一次带自己上到云海上端去,在风徐来的同渡舟里他只顾着头晕目眩了,也没有多看几眼,就问道:“上面跟电影里演得差不多吗?” “是啊,差不多。”易剑寒点了点头,又歪过头看了看商时景,询问道,“你是不是想上去看看?” 还没等商时景点头,剑身忽然冲天而起,圆形的罡气护住长剑,商时景下意识抓住剑柄侧端,却见易剑寒轻身一纵,立刻踩住了剑柄,仰身而起的剑身缓缓压低,破空冲向了天际,发出一声长啸,云海厚重无边,两人在茫茫云雾之中也不知道冲了多久,才猛然突破了云海,只见一面倒悬的海镜高挂长空,深海般的蓝色纯粹而美丽,这便是无垠长空。 一刹那连世界都仿佛寂静了下来。 罡气护罩隔绝了呼啸的狂风,剑身颠簸了片刻,又再稳定下来,易剑寒也老老实实的坐了下来,与商时景一同欣赏这样的美景,剑速立刻恢复到了之前老奶奶骑小绵羊的时速。 “很震撼对吧。” 易剑寒仰着头说道。 “是啊。” 商时景轻声叹息道:“能看到这样的景色,不由觉得心中开阔,这一路的提心吊胆都有了价值。” 人生难得豪气,他静静看着这片开阔的天空,感慨万千,只觉得与天地相比,人好似沧海一粟,渺小不堪,许多苦闷烦忧都只是短暂一瞬的事。易剑寒虽也觉得惊艳,但没有商时景这般久经世事的人来得感触,至多觉得漂亮壮观,见对方没有开口的意思,自也没有降落,只是眺望更远些的地方去。 过了许久,方听见商时景开口道:“好了,咱们下去吧,你不是恐高吗?” “难为你这会儿还记得我,放心吧,我又不往下看。”易剑寒哼哼直笑,一派无忧无虑,倒叫商时景听得异常惶恐,暗道这跟开车的司机是个色盲,却得意洋洋的说自己反正不过红绿灯有什么区别。 不过纵然如此,剑身腾挪,易剑寒还是依言往下飞去,剑势极冲,拖出长长的云气。 易剑寒不由得异想天开道:“其实我觉得烟涛城以后可以拓展下业务,比如说在天空上御剑告白,就跟现代开飞机告白一样,哎!对啊!我怎么之前没想到,啧,世界上还能有比我更聪明,更会做生意的人吗?” 御剑之法若以自身操控,少说要到融合期才可学习,不然就得有上好的法器,烟涛城的杂学大家皆是筑基炼体的修为,指望他们修行到融合期,倒不如指望他们造出一艘能在天上飞行的飞船来。 指不定千万年之后还能进入科技修仙的时代。 “天哥,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陶醉在自己绝妙主意当中的易剑寒洋洋得意,还不忘转头问问老乡。 商时景慢悠悠道:“先不说你在烟涛城里能不能找出整天御剑给人家表白的闲人来,就先说说烟涛城总是在鲛人海附近徘徊,修为高的人家自己也会飞,修为低的,连鲛人海都过不了,更别提上门订单子了,我倒是很想知道你这主意聪明在哪里。” 易剑寒被打击的十分受挫,决定从其他地方找回场子来,又道:“其实这事儿还不打紧,有些事我觉得需要跟你剧透一下。” 一听有剧透,商时景连吐槽易剑寒的兴致都没了。 “什么事?” “呃,是这个样子的,其实在你或者说尚时镜的设局暴露不久之后,四九重劫就要到了。四九重劫的设定是这样的,基本上地仙级别的就要被雷劈,而且天地会出现异象,所以咱们最好还是……准备一下。” 商时景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你的意思是?” “就是……我还设定了一批域外天魔的军队,会随着四九重劫苏醒跟降临人间,大门就在地狱岩之中。然后正巧就是地仙级别的大佬为了躲避雷劫,全都转生去了,所以其实人间未来百年的防御力还是很弱的。”易剑寒越说自己也越冒汗,干巴巴的笑了两声道,“不过,我还没有写出来,说不准不会发生……” 商时景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气,微微笑道:“我现在只有当初那一个问题,尚时镜到底是死在了谁的手里?” “呃,没有啊,他……在稿子里活到了最后。”易剑寒声音渐渐变小,神态堪称可怜弱小又无助,“还跑去帮域外天魔了。” 商时景深吸一口气,抚着胸口。 拿我的一万字负分长评来!!! 笑闹过罢,两人平安回转四海烟涛,而这座烟涛之城在主人贸然离去的情况下并未出什么大事事。 毕竟前有春云五绝坐镇,后又有巨龟在海面上辗转,加上四海烟涛本就没有什么油水可捞,城主擅离职守的事自然没能引起什么恐慌,只除了听话无比的听雨眠姑娘每晚失眠,辗转反侧被自己的脑洞吓得几乎都要哭出来除外。 商时景毫无愧疚之心的跟易剑寒分别,把作者大大一个人留下面对姑娘家的眼泪攻击,自己则安安心心的前往住处,准备好好休息休息。 装X很耗费精力的! 其实想一想,商时景也想叹气,换个别的穿越者过来不是有大腿可抱就是自己也牛得一批,比如说肥鲸。按照虞忘归现在这个情况,易剑寒就算不是女人,后期好歹也能当个高级小弟或者打手。可他呢,尚时镜现在还活着,虞忘归的成神之路已经开始了,再不为未来考虑考虑,自己不要说蓝天白云了,估计到时候连黄土都要看不见了。 还有按照肥鲸所说的四九重劫,仙人转世。 啧。 人想平安的活下去有什么错吗! 然而愤怒无用,无能的人才只会发脾气,商时景心头沉甸甸的,疑心自己就是个操劳的命,至于肥鲸的心比他的还要大,做任何事都是到时候再说,真让人怀疑是不是就是因为肥鲸毫无任何进取心才会跑来写小说的。 商时景闷闷不乐的走到了廊檐底下,以后要是真出了四九重劫这件事,地仙级别的怪物都转世了,那说白了就是靠主角的光环度日,其实这种剧情设计也并不奇怪,毕竟大家看文就是图个爽,前头铺垫长生者陨落,后头又说地仙们纷纷转世,可见都是为了给男主角铺路,或是结仇或是变成好兄弟,都属于老套路了。 这么一来,商时景是铁定要跟尚时镜分开来了,谁知道活着的尚时镜会作什么妖,之前在白月寒潭之中他就有所感觉,那种情感虽然发自自己内心深处,但是没道理自己会那么想。 灵乳液的确珍贵无比,但就好比医生拿出价值千金的药材来一样,还没有大叠钞票来得让人蠢蠢欲动。商时景的确爱钱,不过做人要有底线,灵乳液对虞忘归是救命的要紧灵物,对他却不是,动心或是有贪念很正常,可克制不住这种冲动,就不太正常了。 是尚时镜吗? 自从那日梦中见过之后,商时景就再没有见到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对方究竟是借着自己在窥探近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一切,还是陷入沉眠,他什么时候能出来,他又什么时候会夺回这具躯体,商时景心里一点准数都没有。 地仙转世成人,也就意味着收徒能得到机缘,谁知道他们这种天之骄子转世来带着什么稀罕宝贝,反正铁定是跟虞忘归有关的,这方面暂时不需要商时景担心,至于他在虞忘归面前吹得那些东西,估计还能再安抚对方一阵,就算虞忘归想找上门来,也还得先胖揍肥鲸一顿,这点不虚。 原本的易剑寒不靠四海烟涛战力也猛地飞起,肥鲸虽然是个高仿,但是借助灵龟,只要走位风骚,只要不出四海烟涛,铁定出不了什么事。 说来说去,还是要逼肥鲸赶紧想想设定里有没有什么靠谱的东西能救命。 这家伙就只会想些无用的设定来坑人,真正能用到的屁都没有,加上他来四海烟涛的时间比商时景要更长久的多,指不定许多设定自己都忘记了。 一想到自己接下来就要跟肥鲸这种“猪队友”捆绑组队,商时景不由得心都凉了半截,好在还算有个比较,跟不定时炸/弹一般的春云五绝相比,只要脑子没坏,都知道选谁了,起码肥鲸不会立刻翻脸无情剁了他。 商时景叹着气松快了下肩膀,他按了按自己的脖子,皱着眉头迈入房中,忽然房内亮起灯光来,捧着书的巫琅正笑盈盈的坐在太师椅上面对着他。 “兄长怎会在此——?!” 商时景心里咯噔一声,他谨慎的打量着巫琅,不动声色的走到另外那把椅子上坐下,屁股传来的冰凉触感犹如他此时此刻的心情——让人想骂娘。带肥鲸出门跟带易剑寒出门的意义截然不同,商时景固然不懂这个世界更细致的规矩,不过这种无知并不妨碍他觉得巫琅来者不善。 “你与易剑寒此次外出,是为了虞忘归吗?”巫琅说话语调不徐不缓,态度又分外轻柔,好似一句寻常的问候,导致商时景有点发懵,他犹疑的打量着巫琅,一时未曾发声,好在巫琅及时“解释”,“你们二人离去之后,虞忘归叛离师门,在玄鹿子化炼纯阳正火之时谋害师长就传了出来,玄天门通缉的告示都快贴到四海烟涛门口了。” 巫琅的扇子在手中轻轻碰了碰,温声道:“之前阿霄饮酒时,他说酒友在谈论玄鹿子取得正火一事,你留下来听了许久,而之前在苍莽遗迹时你赠送了虞忘归一样灵物,之后劝动易剑寒出门,我想必然是与玄天门有关,果不其然,虞忘归在你们走后没过几日,就传来了新消息。” 喂喂,作者吗?这里有个人开挂! “其他我倒并不好奇,我只是有一点不明白。”巫琅缓缓将书合上,他侧过头来看着商时景,笑道,“你到底是从何得知我认识虞忘归此事?” 巫琅的书停靠在掌心之中,笑容温柔可亲,却隐隐带着叫商时景毛骨悚然的意味,轻声道:“按照常理来讲,当年万长空一事,本与你我无关,你我都是局外人。你不该认识虞忘归,我也不该知晓他。你说对吗?” “不错。”商时景镇定无比。 巫琅正好整以暇的看着他,试图等尚时镜来说服自己,商时景绞尽脑汁,瘫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反问道:“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吗?” 老子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是我告诉你的。 巫琅双眸微眯,似是品味出什么,忽然朗声大笑,他忍不住摇了摇头道:“好,既是如此,为兄倒是没有其他疑虑了。”他欣欣然站起身来,长身玉立,那张让商时景欣赏无比的美貌带着盈盈笑意出门去了。 强烈的求生欲促使商时景在确认巫琅走远之后,立刻冲向了易剑寒的居所。 天才归天才,这日子是真的过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商时景,活着好难啊【垂泪】。 第二十八章 两人回来时已经不早,此刻更是黑云笼罩,清辉圆月自云丛之后露出娇颜,月光洒落,隐隐约约似是为四海烟涛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纱衣。 听雨眠不知去向,而易剑寒坐在墙头上晃脚,有一下没一下的玩着剑柄上垂落的剑穗,书里的易剑寒虽说是女子,可对自己严格要求,并没有这样的爱好,这剑穗是肥鲸自己后头加上去的。他低着头撩动了会儿底下的流苏,看起来像是有点闷闷不乐的模样。 “肥鲸。” 商时景站在墙角下仰头看他,易剑寒的皮相长得很不错,不过说实话,修真人士的皮相没有几个不漂亮的,肥鲸怪忧郁地投下目光来,有点沮丧的低声道:“是你啊天哥。”他重重叹了口气,似是斟酌了片刻,缓缓道,“来得正好,我有一个好消息,跟一个坏消息正要告诉你呢。你想先听哪个?” 刚回城就有好消息跟坏消息? 平时怎么没看出肥鲸有这么高效率。 商时景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易剑寒一会儿,沉思片刻道:“我找你也是有事情要说,不过我不急这几分钟,还你先说吧,先听坏消息吧。” “呃,你介意先听好消息吗?” 商时景:“……” 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忽然涌现出了不祥的预感。 “话都这么说了,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你说吧。” 易剑寒挠了挠后脑勺,微微咳嗽了一声,尴尬道:“好消息是这样的,你之前嘱咐我的事我终于想起来了,的确有个东西能分离开你跟尚时镜,虽然说过程很麻烦,但是毕竟是有希望的,而且也算是有个目标能奋斗,你说对吧?” 理智赶在欣喜若狂之前压抑住了情绪,商时景不动声色的抄着手,手指在胳膊上直打鼓,他顿了顿,平淡道:“那么坏消息呢。” 易剑寒惴惴不安的看着商时景,见对方毫无任何表情,心不由得坠了下去,连带着声音都小了许多,轻咳了两声才道:“坏消息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这个消息是我刚刚在跟詹知息聊天的时候,突然想起来的,所以……所以詹知息也知道这个东西了。” 哇,这还真是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坏消息呢。 克制! 商时景努力让理智如同之前碾压欣喜那样碾压住自己的怒火,他低下头揉了揉眉心,试图避免发生任何流血事件。易剑寒不知道看出他的神色不对没有,总归求胜欲强烈的作者老老实实的把乱晃悠的脚连带落下去的衣摆都一块收到了墙头上,对着商时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一回城就连着跟听雨眠和詹知息一块儿聊了两场,还连带着飞出去一个惊天大消息,肥鲸你可真是好样的! 初生牛犊不怕虎嘛! 可以理解…… 个屁! 商时景的手指开始在眉心打起鼓点,他半闭着眼睛,声音在风中冷厉的像把刀:“詹知息知道这件事没什么,最多就是我性命受威胁,不过不急,阴阳极石还在我手里,他看不上尚时镜的命,也要掂量掂量北一泓的元婴,还不至于贸贸然对我有什么意见或者举动。” 这一段话几乎是从牙齿缝里逼出来的,易剑寒干巴巴笑了两声,知道自己不占理,急忙缩着脖子道:“是啊是啊,有道理有道理。” 其实易剑寒倒也不是故意的,只不过这几天詹知息悉心指点他的剑法,两人姑且也算有了几日师徒情分,加上这次易剑寒贸贸然在不知底细的情况下,留具有威胁的春云五绝在城内,自己则与商时景一同外出的模样,让詹知息想起了北一泓,才会好心留下来劝诫几句。 所以好死不死的,易剑寒也就不小心秃噜了嘴皮子,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这个在记忆深处尘封的设定。 一切都是巧合,易剑寒并不是不想给商时景想出办法,只是一下子想不出来,而想出来的时间又实在是太过巧合了。 “对了,天哥啊,还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说。”易剑寒沉默了片刻,见商时景似是在想些什么,干脆自己开口道,“刚刚詹知息来找我说了些话,我觉得很有道理。现在咱们都今日不同往日了,以前我只要管好自己的肚子跟钱包,码码字,回复一下留言,感谢下打赏,平日里好好工作就好了,可是现在不是的,我除了自己,还要考虑这些人。” 商时景一怔,抬起头来看了看易剑寒。 “我知道我这样很不仗义,你的情况比我危险得多,还没有我的武力值,我本来应该留在你身边帮帮你。可是……四海烟涛是我的责任,而且我是城里地位最高的城主,雨眠跟老总管他们可以劝我,却阻拦不住我,要是我自己也不约束自己,就太任性妄为了。” 自两人认识以来,吹牛打屁,嘻嘻哈哈,身家性命相关的正经事都能苦中作乐,还从没这么认真的说过什么。商时景一时间还有些不太习惯,他站在墙壁透落的阴影之下,仰着脸看着年轻的易剑寒,并未出声。 “詹知息说,北一泓很想守护生死苦海,可是生死苦海却因为他的原因烂了根,他很爱北一泓,却亲手毁灭了心上人的梦想跟性命。”易剑寒沉沉地叹了口气,有点苦涩的说道,“可是我的四海烟涛还没有出任何事,我不该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毁在我手里。” 易剑寒没有说出口的,自然是詹知息对他说尚时镜的坏话这件小事,不过即便如此,商时景心里自然也心知肚明。 生死苦海的成立与覆灭都在尚时镜的掌控之中,詹知息事后定然也回过味来,否则当初也不会说那些话,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而已。 “这很好。” 出乎意料的是,商时景并未动怒,反倒微微笑了起来,轻声道:“你我都是意外来此,他乡遇故知,你并没有亏欠我,自然也不需要特别照顾我,你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目标跟中心,这是好事情,我也为你高兴。” 易剑寒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谢谢啦,还是别说这个了,说正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回家了。 恢复两千更,明天问问编辑能不能入V,准备写存稿了。 明天没有更新。 蠢到没写出来的剧情在留言区留言了,_(:з」∠)_今天只好双更。 看到请往后点,还有一更。 第二十九章 世上有一种灵物叫做双生果,鸡蛋大小,透着朱光,万年只生一对,成熟时宛若日星高照,刺目无比。 双生果的其中一颗叫人服下,另一颗就会自动凝聚成肉躯,其样貌连接魂体的模样,再寻一处极阴之地,便能有两具躯体供以操控。而死人只要魂魄未散,进入新躯,便能够死而复生,不过对于魂魄散去,肉体完好的存在并没有任何作用。 “极阴之地……”商时景若有所思道,“当初虞忘归所收的洞府里藏有聚阴棺就是为了这里做伏笔吧?” 易剑寒点了点头道:“不过其实我也没有想好要拿来用什么剧情,就穿过来了,你知道的,男主角嘛,难免都有一大堆宝物,先收着,以后剧情要用了,再翻出来找找看,设定接下来的剧情,要不然他不行就死他老婆,反正就是这么个套路。” 我靠,肥鲸你要死了,你胆子大了啊!还敢死女主了! 大概是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易剑寒忽然来劲道:“说起来,反正北一泓是救不活了,他虽然可以活,但是心存死志,活过来也还是要死的,那岂不是浪费双生果,我现在要守着四海烟涛,你武力值又不够,正好可以让詹知息帮忙给你找双生果啊,至于聚阴棺,反正这会儿虞忘归还没有打副本到那个地方,我们先借来用用也可以啊。”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商时景沉思片刻道:“可是你有没有觉得詹知息太惨了点,就算是薅羊毛,也没有总是只让一只羊出的道理啊。” 易剑寒鼓着脸道:“那也没办法啊,咱们挖个坑,也只有他迫不及待的想往下跳了。我很佩服他,也很感谢他帮我认识到了很多事情不是想得那么简单的,可是北一泓的感情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啊,老实说,北一泓从来爱得就不是詹知息啊,是那个伪造的詹知息,他的理想已经崩溃,爱情也被玷污,人人都想活,只有他想死,他封印阴阳极石本来就是为了赎罪,更是为了解脱。” 知道有了双生果,以后可以跟尚时镜井水不犯河水,连带着让商时景的胆子都大了许多,他往日战战兢兢,唯恐出事,无非是因为他变成了尚时镜,前怕被春云五绝说是夺舍或是暗害了他们的兄弟,后怕迟早黑锅会扛到自己脑袋上。 现在尚时镜还活着,他又有了新生的未来,自然放下对巫琅的忧虑,整个人专心起眼前的目标。 所谓富贵险中求,詹知息的羊毛要扯,其他几位……也可以好好利用利用啊。 巫琅非常敏感,而且喜欢在言语里设下陷阱,商时景没有尚时镜完整的记忆,之前在苍莽遗迹时,他因为过于了解剧情而被巫琅套了话,他上帝视角开大了,细节却不知情,这次能唬住巫琅,下次却未必能再有这么好的运气。 他不可以找。 南霁雪生性聪颖,又狡诈灵活,商时景到底不是尚时镜,可没办法跟她玩心眼,更别提南霁雪跟巫琅似乎很是亲近,他们俩都不可取。 詹知息已经自己跳进来了,那么就只剩下张霄跟风徐来可以坑了……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他们虽然数目有所减少,但是好歹智力比起臭皮匠总归有所提升,商议了阵,总算把计划确切下来。易剑寒拉了商时景一把,两人一块儿坐在墙头上,年轻人松快了下筋骨,忽然道:“其实天哥你人还蛮不错的。” “什么?”商时景扶着墙头,正在调整自己的位置。 易剑寒耸了耸肩膀,侧耳细听着夜间的虫鸣,远方似有波涛之声滚滚奔涌,却宛如被隔绝在天外,轻得几不可闻。他扭过头来看了看商时景,轻轻把脚放下去,又开始在空中晃起脚来,微笑道:“我是说,你是个好人啊。” 商时景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怎么突然给我发好人卡。” “我知道不管别人应不应该帮你,人都是自私的,在自己恐惧的情况下,会下意识想拖人下水,这就是人的本性。”易剑寒缓缓摇头道,“因为事实上我很庆幸是我变成易剑寒,而你变成尚时镜,我起码有武力,有四海烟涛,无论怎么说,我比你有底气得多,也有余地些。如果你非要我帮你,好像我欠你那样,我就能理直气壮地拒绝你了。” 商时景怔了怔。 “可你是个好人,我知道说出那番话很不容易,我自己就做不到。”易剑寒对着商时景做了个鬼脸,笑嘻嘻道,“你到底多大了,我一直都觉得你说话老气横秋的,该不会七老八十了吧。总之……总之我的意思是,我很谢谢你,你人挺好的,现在我总算放心了。” 商时景慢慢道:“原来你以前还有这样的小心思啊?” “也不算是什么小心思啦,不过毕竟人有好坏善恶之分,我是年轻,却不笨,当然还是多多少少会有些防人之心的,咱们毕竟又不是认识,加上一层作者跟读者的身份,不过是异国他乡的缘由,不过话说回来,在国外坑你最狠的就是老乡了。”易剑寒嘿嘿笑了两声,“之前咱们交浅言深的,还不是为了剧情跟各自的小命,可以后能不能交心,还是要看人品的啊。” 商时景倒是对易剑寒有些刮目相看了,不由赞道:“倒是我之前把你看轻了。” “其实我觉得最好的计划就是就算失败了也没有关系的计划。”易剑寒理直气壮道,“如果聚阴棺跟双生果的事情失败,大不了你就跑来四海烟涛好了,我现在明着的确是打不过春云五绝他们,不过借老龟之力还是可以抢救一下的,不然就牺牲下我们俩的名誉,说我们是姘头,你想跟我呆在一起,反正他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至于那些黑锅就到时候再说。” 到底是年轻人有冲劲。 商时景只得苦笑。 第三十章 “说起来, 天哥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尚时镜之后做些什么?” 易剑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把剑搁在了腿上, 年轻人仰望着天空,眼睛闪闪发亮:“其实我觉得来到这里还不错啊,总好过以前浑浑噩噩的, 说自己是什么佛系少年, 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只不过是什么都不行,说是佛系, 其实就是逃避。来到这里的日子虽然艰难,但是却有了动力,人真是贱骨头,只要没有绝境在后面驱赶着, 就懈怠无比。” 年纪不大, 感慨倒多。 商时景暗暗失笑, 忽然心下一动, 他轻声道:“其他倒是没有什么, 不过要是有那么一日, 我倒是很想知道求仙访道是什么样的。” 沉溺于自己想象之中的商时景并未看到易剑寒脸色微微一僵,对方咳嗽了两声, 故作遮掩般的说道:“当长生者也没有什么好的。” “我哪敢想长生者啊。”商时景哑然失笑,“我们见过这么多的厉害人物,也都离长生者差着一大截呢。我只是想御剑穿云,游览山河风光, 上辈子为了生计奔波忙碌,还要记挂着人生计划,觉得浑浑噩噩不少光阴就蹉跎过去了,现在有这种机会,一开始想来的确是飞来横祸,可也许事实上并不是坏事。” 易剑寒登时松了口气道:“是啊,没错没错,你说得再对没有了。世界上的事情嘛,总是看自己怎么想,如果能想到好的一面,那就会变好;只看得到坏的一面,那就只有坏的。” 两人沐浴于月光之下,神色都分外轻松。 “说起来其实我们比别人好得多了。”易剑寒歪着头想了想又道道,“我虽然是作者,但也是读者,看过好几本书,不少穿越者为了剧情冲突铁定有个会变坏,要不就是后面为了利益反目,又或者是遇上个有敌意的同乡,想着整死对方,咱们俩总算没踩中地雷,也不像普通的穿越者那么孤孤单单的。” 月光之下,商时景忽然露出诡异无比的笑容来,他轻声道:“是这样吗?”他幽幽的目光在黑夜之下亮得人心慌,模样竟完全不像自己熟悉的那位老乡,反倒有了点尚时镜在原本想象里的模样。 易剑寒顿时寒毛倒立,险些以为是尚时镜冒出头来了,刚想放声尖叫,却看见商时景飘飘然转身落下,衣摆翩跹,又旋过身来对他哈哈大笑:“骗你的。” 皮这一下你很快乐吗! 易剑寒心有余悸,摸着自己扑通扑通乱跳的小心脏险些给商时景表演个原地爆炸,于是在原地怒吼:“小心皮断腿!”他摸了摸自己的腿,才发现自己被吓得还有腿软,于是决定再在墙头上蹲一会儿。 正巧听雨眠端着红木托盘路过,见着易剑寒高高坐在墙沿之上,不由得十分好奇,张口问道:“城主,你在哪儿做什么呀?” “赏月,赏月。”易剑寒干巴巴笑道,看着听雨眠稀奇的眼神,不由得为自己暗捏了一把汗。 这月亮天天都这么大,有甚好赏的?城主真是怪人。 听雨眠侧了侧头,倒没把腹诽说出口来,只是乖巧道:“好罢,那城主慢慢赏月,雨眠先去做事了。” 先扶我下来啊雨眠!!! 易剑寒孤零零的坐着,随风凌乱。 说起来,天哥到底是来干嘛的? …… 张霄与风徐来两人都不难寻。 前者不在酒肆,就在酿造的坊子里,不过酒坊前头迎客还好,后坊全是酒糟的味道,商时景可不打算去那儿找个没趣。至于后者不外乎是天文地理论道的那些茶馆,又或是什么培育珍惜花草的农地里,这会儿也都关门了。 更何况今日天色已晚,没必要这么抓紧。 快要回到房间的时候,商时景才想起自己忘记跟易剑寒讨论什么事了,四九重劫、仙人转世这两件事本来可以联系在一起,他本想跟易剑寒聊聊这件事,结果被自己可以跟尚时镜分离开的喜事冲昏了头,一下子忘记了,这会儿走了才想起来。 哎呀! 商时景轻轻敲了下自己的额头,不过想来此刻易剑寒大概已经回房了,加上又不是什么急事,暂且押后也不无不可。 双生果。 商时景的脚顿了顿,忽然转过了步子,春云六绝都虽说只是客人,并不久居,但是烟涛城并未因此怠慢,六人被安排得颇为相近。商时景所居之处称为玲珑居,张霄选了醉竹舍,两人正好相邻,詹知息的所在却要远得多,得过了醉竹舍后再一路经过风徐来的怒潮坞方能抵达。 他的住处倒也很有趣,让商时景想起一句诗。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詹知息的住处恰好名为九烟阁,阁楼之下栽种着毛竹跟各色花草,不远处有一汪清池,水木相映成趣,萧萧瑟瑟,风中偶能传来香草的芬芳,布置得倒是十分雅趣。商时景走到之时,詹知息正提着水壶在浇花,他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月光亮堂堂的,凝眉愁思,神清骨冷,倒有几分像是神仙中人。 “三哥特来拜访,恕小弟招待不周。” 詹知息倒也很是耿直,怒气上来就怼他这个满肚子墨汁的三哥,希望商时景能找到办法的时候又低声下气,这会儿知道了双生果的下落,态度便立刻冷淡了许多。 这种态度既可以说是率性,也可以说是愚蠢,还可以说是……他根本没有把尚时镜放在眼里。 商时景心知肚明詹知息对自己并不欢迎,干脆单刀直入,微笑着说道:“双生果确有奇效,然而北一泓的三魂七魄早已不在躯壳之内,你纵然不辞辛苦寻来双生果与聚阴棺,最终得到的到底是活过来的北一泓还是一具行尸走肉呢?” 刺骨的杀气忽然暴涨了起来,几乎凝成实体,逼得商时景不得不退后几步避让。 “继续说。” 詹知息抬起头来,目光森冷。 一个人无论多么厉害,一旦沾惹上了情爱这两个字,都难免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商时景并没有尚时镜那样的心机跟口才,不过他看这么多年的小说当然也不是白费,男频的确感情戏不如女频细腻,可也有不少大神对这方面写得头头是道,姑且不管现实能不能用上,可是起码听上去非常唬人。 正因为詹知息在乎北一泓,所以他绝不能忍受半点意外。 “你今夜来访,恐怕不止是单纯关心我跟一泓。”詹知息的声音沉沉的,听不出任何情感来,他淡淡道,“说出你的真正目的,你我兄弟多年,对彼此也算是知根知底,不需要来这些虚话客套。”这语气过于平淡,听不出是否暗藏嘲讽。 商时景暗中羞愧得老脸一红,面上倒是丝毫不露,平静道:“我要双生果。” “哈。”詹知息冷笑一声道,“你既是为了双生果而来,我又怎么知道你是否只是为了双生果而捏造这些话来欺骗我。” 说中了! 社会老油条的厚脸皮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商时景心中慌得一批,面上丝毫不露,模样古井无波,神色平淡道:“因为承担不起后果的人,从来都不是我。你信与不信,我都并无损失,双生果对我而言是只不过是最好,却不是唯一,可你呢,北一泓对你而言,也是如此吗?” 不行,再说下去就要露馅了。 商时景打定主意,转身就走,背后却忽然传来了詹知息的声音:“既是如此,你又会这么好心来提醒我?” “好心吗?”商时景顿下脚步,轻声道,“你我不过是有相同的利益。老五,若是你不信,我亦不介意看到你梦碎那一日。” 詹知息凝视着三哥的背影,缓缓道:“只是那时,我再没有任何能与交换的筹码了,对吗?” 商时景不置与否,他细细想了想,最终良心还是有些许不安,便忍不住多嘴了一句:“老五,倘使早知今日……” “我亦不悔当初。”詹知息冷冷道,“是我失策,假如我再多关注一些生死苦海,让它维持得更久,更难崩溃,那今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是我的心柔软了,才会导致这一切发生,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了。” 商时景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说北一泓是守序善良,那么詹知息就是邪恶混乱,两个人三观都不在同一个水平线内,强行要谈恋爱的下场就是这样。而对于詹知息而言,这场悲剧说到底就是他不够狠,如果他够狠,北一泓也就不会发现这一切,他压根就没想过说出真相跟真实的自己,更不要提什么真诚相对了。 “北一泓的梦醒了。”商时景最终低声道。 詹知息却陷入了更深、更万劫不复的地方去。 作者有话要说:入V第一更。 第三十一章 其实那些话当然是假的, 不会有人比易剑寒更了解这个世界大部分的设定,既然他说北一泓可以通过双生果复活, 那就意味着这件事绝对可行。可是詹知息又不知道,更别提在临死之前,北一泓放下一切, 决定放过自己, 也放过詹知息,对理想崩塌的他而言死亡反倒是解脱。 生与死说到底都是自己的选择。 詹知息强求北一泓活过来,对方再次醒来也是受罪, 商时景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合理的借口,抚慰了下有点愧疚的小心肝,直接离开了九烟阁,往自己的住处行去。而詹知息只是远远站着, 他手中提着水壶, 看着在月光下舞蹈的各色花草, 目光平静的落在商时景即将消失的背影上。 他说得到底是真是假? 当初北一泓倾尽毕生功力封印阴阳极石, 他的身躯虽然还在, 但是魂灵的确去向不明, 假如双生果吃到腹内只不过是得到另一具躯体而不是北一泓本人,这对詹知息毫无意义。可问题就在于, 尚时镜当真有这么好心前来提醒吗?既然他也知道双生果,那么按照易剑寒与他的交情,是否又是一场新的骗局。 尚时镜说得没错,他不敢赌。 或者说, 不敢拿一泓来赌。 詹知息垂眉敛目,一动不动的站在园子之中,像是尊木头雕塑的神像,过了许久才微微一动,将水壶搁在边上,慢悠悠走进了阁楼当中。 而商时景由于心虚的原因,走得比跑还要快,溜过怒涛坞,避过醉竹舍,生怕半路就被巫琅或者南霁雪逮住讨论下人生道路的发展规划,好在一路上无风无浪,平平静静,总算安然无恙的回到自己的地盘上,于是立刻脱鞋换衣掀被,等整个人都缩进被窝里之后,商时景这才多多少少感觉到了一点安心跟温暖。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之前对虞忘归装高人时的随机应变就够商时景死一大堆脑细胞了,应付巫琅又折了好几年的寿,顶着杀气的压力撒谎骗詹知息更不必提了…… 哎,还是不要这么算账了,这么算下去都没有几天好活了。 商时景缩了缩脖子,把自己更严实地裹到了被子了,怀疑就算是春卷也没有他自己扎实了。 老实讲,话虽然是那么说,但是詹知息到底会不会上当,吃不吃这一套还很难说,俗话说不能把鸡蛋都放到同个篮子里。易剑寒虽然是个好帮手,但是他不能离开四海烟涛太久,这次是半正半邪的反派春云六绝在,还算讲点道义,要是遇上不讲道义直接打架的,那肥鲸就很悬了。 说到底还是武力不够,没想到人们脱离了科学之后,文明非但没有长进,还越来越落伍了,力量强大到一定程度,人类的法律跟制裁就会失去威严性。 因此整个仙侠世界说到底,就是弱肉强食。 总不能次次都等着碰运气撞上讲道理的人,这也太被动了。 商时景虽然自认没有尚时镜那么心机跟聪明,但是他并不愚蠢,尽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这具身体里来的,可是他从没打算再死一次,那么应对危机,跟确保自己有足够的底气跟底牌就显得尤为重要。 某种意义上来讲,商时景跟尚时镜在求生欲这方面倒是出奇的一致。 好不容易睡着了,商时景却又再一次梦见了尚时镜。 这一次对方的态度好了许多,也许是尚时镜认为商时景终于有了能与他交谈的资格,又或者是他那弯弯绕绕的肠子里头有了什么新主意。两人坐在春云山腰上的亭子中,萤虫飞舞,尚时镜抬头看着那轮明月,神色恬静,举止优雅,看不出这张近乎完美无缺的皮相下到底是如何藏污纳垢。 商时景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战斗策略,愣是没吭一声。 “你虽然眼下能唬住知息一时,但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尚时镜收回目光来,他的长发披散着,乌黑如瀑,像是泼洒的墨落在了白衣上,又恍惚被拔出泥土的树根无处安放,错落而繁杂。尚时镜并未看向这位不请自来的天外访客,语气亲切温柔,倒不似初时那般冷漠的不近人情,“你应当明白,北一泓是他的软肋,同样,也是他的力量。” 大概是今天的月色实在太美,连带着尚时镜的语气都那么令人恍惚,商时景下意识摇了摇头,努力提起戒备。 “极端的愤怒,会使人失去理智。可是知息已经离这个阶段太久了。”尚时镜坐在幽暗的黑影里,玩味的微笑起来,“他已经学会如何控制愤怒,所以一旦发现你的信誓旦旦不过是满嘴谎言,那么他如今有多听话,将来就会有多残忍,你还不到可以掌控他的地步,不该轻易挑衅。” 商时景觉得自己手心里汗津津的,他神色依旧镇定,手指搓了搓,只觉得夜间的清风都分外冰冷,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尚时镜,沉吟片刻才说道:“你与他又有何不同?他对我不安好心,你对我又何尝能有几分好意。” “此言差矣。”尚时镜淡淡道,“首先,正如你所说,我们有共同的利益,你想摆脱我,我亦想重新掌控自身,光凭这一点,我就胜过他。” “其次。”尚时镜看起来似笑非笑,他微微启唇,声音喑哑,说不出藏匿着多少讥讽,“我尽管残忍,却并不粗鲁。” 噢,是死的好看跟不好看的差别吗? 商时景竭力思考着每句话的意思,沉声道:“这个时候威胁我,恐怕不太明智吧。” “不,我的意思是,你与我为敌,总胜过与知息他们斗狠。”尚时镜不紧不慢的推开商时景言语之中的锐气,缓缓道,“你接下来的所做的一切,自有我来承担,假如你当真能离开这具躯体,至多是我们二人之间为敌,可假使你不离开,迟早有一日,你只会迎来更凄惨的结局。” 果然是尚时镜,连威胁都听起来这么有诱惑力。 商时景面露笑意:“听起来很动听,你好似的确为我着想。” “我说过,我们有相同的利益。”尚时镜微微一笑,鸦睫眨动,笑起来倒比南霁雪更为风流多情。 “老实说,我并没有听懂你在打什么算盘,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能聪明到什么地步。”商时景缓缓道,“但是我所长大的地方教会过我一个道理,假如遇上给我灌迷魂汤的人,只要把他们的话反过来听,那就绝对不会吃亏上当。因为这个世界上的善人,总是少过恶人。” 尚时镜若有所思道:“不错的见解,只是难免有些死板,假如有共同的利益,善恶亦可以拿来交换筹码。” 商时景悄悄侧过些身体,仔细打量着这位原著里让他厌恶至极的反派,书跟现实总是有所区别的。举个例子来讲,书里写得再美再帅,性格遭人讨厌的角色照旧会被读者喷死,可是现实里长得美却为所欲为,被众人宽容忍让的人多了去了。 如果无法容忍,无非是因为长得不够美,又或是不合胃口,否则那些给自家正主各种洗地的粉丝是怎么来的,难道真是看上人家纯洁的灵魂?说白了还不是着迷于那么一张脸皮。 尚时镜的确如他自己所言,尽管残忍,却并不粗鲁,他的言谈举止都格外从容冷静,假如商时景没有看过原书,定然以为对方是个气质绝佳且温文尔雅的清隽书生,眉眼含笑,神态从容,他不似商时景这般沉默疏冷,倒像雪中化开的水,水边盛开的花,借春力造得满面笑意,叫人见了心生欢喜。 只可惜,这具好皮囊,这位美君郎,实打实是要命的阎罗王。 “你想与我谈双生果的事就不必了,我有我的主意,成也好,不成也罢,都是我自己的事,不劳你操心。”商时景顿了顿,又道,“不过有一件事,我的确非常不解,因此想亲口问问你。” 尚时镜笑道:“但说无妨。” “你与北一泓曾经有仇怨吗?又或者是你不喜欢他的为人?”商时景欲言又止,半晌才道,“生死苦海的布局,我心中了如指掌,你不必撒谎,我始终想不通的事只有这一件,你到底是多恨北一泓,才会为他安排这样的终局。” 杀人不过头点地,尚时镜对北一泓的算计,无异于杀完人还要撒盐鞭尸,肥鲸写时也许没有多心,然而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一切行为都应当有它的合理性。 商时景为了保命,总是会反复想起那些相关的重要剧情,北一泓的理想跟感情同时破灭,假如不是足够坚强,又或者说足够正直,如他那般高傲的修士,恐怕会就此三观重组,陷入癫狂,甚至就此一蹶不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论怎么说,尚时镜的设局,对北一泓的恶意都实在是太明显了。 第三十二章 “正好相反。” 尚时镜缓缓道:“我很欣赏他, 只是并不在乎他。算计知息始终会让我有所不安与愧疚,而北一泓便无这样的负担。” 我完全没看出来你哪里有不安与愧疚了! 商时景忍不住反驳道:“詹知息如今失魂落魄, 痛苦不堪,你假如真的在乎他,觉得算计他会让你感觉到良心不安, 又怎么会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他自觉自己切中了要害, 尚时镜应当再无任何话可以诡辩,便理直气壮地坐着,目光紧紧盯着对方。 “满足、陶醉于自我的奉献, 是人恶劣的本性,这是知息自己要寻求的痛苦,与我并没有任何关系,我又何必为此良心不安。”尚时镜凝视着圆月透过树枝的光斑, 不紧不慢道, “活着的人怀念死去的人, 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假如知息真心实意的爱他, 本就不该进入他的生命。” “人性本恶, 期望严守清规戒律的出家人破戒,期望看见不辞辛劳的清官露出贪婪面貌, 期望看到英雄落入尘埃,表面大声叹息,实则心中欢喜:他们也不过如此,我就知道, 世上怎会有如此圣人。”尚时镜轻声笑道,“倘使比你优秀的同窗犯了错,你是否也会激起恶意的欣喜?” 商时景并未出口。 “北一泓是个好人。正直、高傲、睿智、冷静。”尚时镜赞赏道,“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知息对他的爱意本就是建立于欺骗跟虚伪,想将北一泓拉下神坛的人,看他饱受七情六欲折磨的人并不是我。如今的痛苦不过是自食其果,就算要从头开始谴责,也不该尽数归责于我。说到底,我自始至终,不过是向兄弟之情妥协,为知息出谋划策,又在必须要走的路上,为了保护知息不得已放弃了北一泓而已。” “人的感情会散,可是生死,却一生只有一次。” “真正令知息痛苦的人,恰恰是想要玷污北一泓的他,粉碎北一泓理想的他,做出这一切恶果的他。我纵然痛心,可又能奈他如何呢?” 商时景知道对方说得并不对,却难以反驳,只能沉默下来。 “你果然是个很可怕的男人。” 尚时镜注视着他,只是柔和微笑,又道:“你倒是个善心的好人,你心中必然认定,既然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便不该无缘无故下此毒手。这是个很好的想法,别生气,我并非在讽刺你,我的确很欣赏你这样的人物,善良,温柔,顺从,将自己守卫在规则当中,北一泓也是这样的人,只有他那样的人,才能带来更好的未来。” 商时景冷冷的看着他。 “可是那又如何,北一泓不是唯一的,你们这样的人,总会前仆后继的出现,善终究会战胜恶。”尚时镜挽过鬓边长发,轻笑道,“而我只是不在乎。对我而言,既然毫无牵绊,那么那点儿良心问题都不必再担忧。恶毒的人是我吗?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恶永远比善更轻易简单,因此维持善的人,走着一条艰难的道路。” “我十分赞许,也异常欣赏,只是没有如此崇高的理想。” 在商时景即将醒来那一刻,仿佛听到耳畔响起尚时镜的声音:“更何况,你又如何知道,我赐予北一泓的,到底是无间地狱,还是真正的解脱。” 人们总是期望自己活得更清醒,知道得更多,可是有时候许多时候无知未必是坏事,清醒也未必是好事。所有人都不是北一泓,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替他做决定,尚时镜其实说得不错,真正做出选择的人是北一泓与詹知息自己。 就好像吃下禁果的亚当与夏娃,最终被诱惑犯戒的是他们本身,詹知息想要跟北一泓在一起才导致了尚时镜计划的成功,而北一泓也为自己的轻信付出了代价。 不对! 差点被绕进去了,即便如此,尚时镜也逃不开个教唆罪啊! 商时景在床上躺了许久,盯着床顶看了好半晌,决定放弃风徐来跟张霄这两个人选,暗暗在心中敲定了另一个人。正如尚时镜所言,詹知息为了北一泓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双生果自然不用多心,而聚阴棺他可以跟万长空两个人一块儿去取,而且聚阴棺的剧情较前,大可以借虞忘归走剧情的便利。 他帮尚时镜背了这几日的黑锅,也是该轮到尚时镜帮他背锅——更别提尚时镜跟詹知息总归是要算账的。 正如商时景对尚时镜没有半分好感,尚时镜对这个莫名其妙夺去自己身体的人更是满心厌恶,就算对方不表现出来,商时景心里也一清二楚,更别提尚时镜也明明白白说了他们两个人必然为敌。虽然只在梦里见过两面,但是尚时镜这个人表现出来的黑暗面比书里更恐怖,只要双生果一到手,商时景离开这具躯体,大概对方就会着手如何处理他了。 詹知息跟尚时镜的仇怨还有很长一段剧情之后才会被发现,商时景还没离开前不能贸贸然说出真相,可一离开尚时镜的身体,他说的话就没有什么可信度了。 他需要的不是风徐来跟张霄这样的助力,而是一个压制得住尚时镜的人。 巫琅! 如果说易剑寒所说的那些未来只是让商时景有些烦躁,那么这一夜的梦境,他就对尚时镜的可怕程度有了个清晰的认知。虽说商时景的确对这个世界没什么感情,也巴不得想要回到自己的世界,但既然现在没有希望,那总得活下去,就算是当个天外来客,也没有屁股还没坐热,茶水都没喝一杯就被 “送回老家结婚”的道理。 既然跟尚时镜从一开始就已经结仇,他也不是被动挨打的性格。 起码在这个异地他乡,还有易剑寒跟他互相依靠,多少还算是有个商量的人,更别提他们俩一个是读者,一个是作者,怎么也是两个知道天命的人。 就算真杠起来,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呢。 只不过这件事,还需要从肥鲸入手。 ……… 次日天光刚亮,商时景起了个大早,按照惯例去看易剑寒练剑,肥鲸这人平日里看着靠不住,在某些地方倒还有些倔劲儿,虽说还没有到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么夸张,可也称得上是闻鸡起舞了。 练过两回剑招,易剑寒擦了擦汗跟着商时景一块儿坐下来闲谈,商时景便将昨夜的事情从头到尾跟他说了一遍。 易剑寒听罢,忽然问道:“你知道希恶鬼吗?” “什么东西?” 易剑寒半眯了眯眼睛,缓缓道:“是尚时镜这个人设的原型,希恶鬼是一种没有什么能力的鬼,它只希望别人作恶,只要别人作恶,它就会感觉到满足。你想,北一泓跟他的差距,就像大象跟老鼠,詹知息又瞧不起他,老鼠吃掉大象是多过瘾的事,还能顺便伤害下詹知息,这种无本买卖他不做才怪。”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尚时镜睚眦必报,他对你说结仇,是因为你没有什么让他看得上眼的资本,干脆就连演戏伪装都懒得做,更何况你又对他的前尘往事都一清二楚,他更不会浪费时间了。”易剑寒神色凝重道,“我们有麻烦了,尚时镜这人报复心很强,喜欢斩草除根,能不露面就不露面,能不废话就不废话,反派里要是评积极分子,他估计次次夺冠。” 商时景瞧他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由得心下纳闷,暗道:看他不惊不乱,莫非心里头早有打算? “那你有什么准备或是办法吗?” 易剑寒眨了眨眼睛,摇头否认道:“没有啊。” 商时景:“……” 他正无语,却又听易剑寒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暂且不说他了,反正人还被压着,孙猴子出了山不还有紧箍咒圈着吗?这么长的时间,我们总能想出其他办法来的。你不要这么担心了,这次咱们俩都是把命悬在刀口上,担心也没有用啊。” “你可是作者啊。”商时景觉得自己有时候跟易剑寒谈话很可能会被气死。 易剑寒问道:“你知道赵括吗?” “赵括是?” “那我说个成语,纸上谈兵。赵括就是纸上谈兵这个成语的当事人。”易剑寒拍了拍手,将手一摊,无奈道,“天哥啊,写小说的时候,我怎么设定,剧情就怎么发展,我就是写尚时镜突然退隐再也不危害人间了,只要圆得回来就成,可问题是,现在他不归我管啊。要论人情练达,我指不定还没你在行呢。” 商时景: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 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商时景忽然发现,易剑寒有时候不太会讲话,可有时候又实在太过会“讲话”了。 第三十三章 这点其实并不是坏事, 肥鲸固然心直口快,有时候会惹出些麻烦来, 可是他却是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不必思考他背地里会不会有什么花花心思, 说不上讨喜, 却绝称不上讨人厌。 一个人能坦率的承认自己的不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也是商时景喜欢跟易剑寒多聊天的原因。 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像尚时镜那样的队友,固然睿智聪明, 可是实在太难有安全感了。 人是复杂多变的,商时景还记得肥鲸怕高却送自己到云海之上,当时救虞忘归被自己坑了一波也没有多发牢骚。他这人虽然没有什么心机,但到底知道什么该说, 什么不该说, 商时景看着他皱着脸思索, 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 这件事以后再谈, 我今天来找你, 是想听一些别的消息。”商时景烦躁的挥了挥手,在心里头排列着现在手头上能用的筹码, 他是个读者,到底能得到的信息只有更新为止的剧情,要是跟着虞忘归走人生路线,他还能有点眉目, 可是春云六绝这几个人,剧情里还没有多提,好在易剑寒本人就在这儿,姑且也算是个移动数据库吧。 “巫琅到底是什么来头,又有什么把柄或者是能利用的东西吗?” 易剑寒不由得一怔,缓缓道:“怎么突然提起他来?” “剧情里一直在埋伏笔,尚时镜谁都坑过,偏偏只有巫琅没有,我想着这必然不是巧合,尚时镜忌惮巫琅,巫琅对尚时镜也有所提防,所以我们要是想对付尚时镜,找巫琅下手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了。”商时景自认没有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那般才学聪颖,可总不能躺平等死,尚时镜的确可怕,他们又弱到哪里去了吗? 北一泓已死,詹知息跟尚时镜之间的争斗迟早会爆发。 春云六绝到时候内乱,他大不了拿到双生果之后就躲在四海烟涛之内,世上没有万全之策,只能见招拆招了。 易剑寒神情古怪,显然想偏了什么,小心翼翼道:“天哥啊,你该不会是想提前触发北一泓的剧情吧。” “我又不想找死。”商时景没好气道。 既然不是触发剧情,那巫琅凭什么帮他们,更别提就算是触发了剧情,巫琅也不可能插手这件事。 易剑寒有些莫名其妙道:“春云六绝亲如一体,即便自己心中有些嫌弃,可也不是外人能搅和的。你要让巫琅对付尚时镜是不可能的事,就算你手里有他的把柄,他最多就是不出手,可是心还是偏着尚时镜的,最有可能的就是引火烧身。喂,你不要想不开啊,大不了你就躲在四海烟涛,我罩着你。” 商时景笑了笑,轻声道:“不,我是让巫琅帮尚时镜的忙。” 让巫琅帮尚时镜的忙,这还不叫找死?! 易剑寒错愕无比,迟疑道:“天哥,你不会是疯了吧?你清醒点啊,一个尚时镜咱们就吃不消了,你再拉个巫琅给他当盟友,就算我加上万长空也打不赢他们俩啊。” “哎,山人自有妙计。”商时景这会儿倒是从容不迫,神态十分淡定,轻轻拍了拍易剑寒的背部,温声道,“你只需要告诉我巫琅是什么情况就好了。” 易剑寒肚子里很有些存货,上课不喜欢看正经课文,杂书倒是看了不少,脑洞相当天马行空,十分热爱自己的本职工作,喜欢揣摩各种人物的心思跟设定,然而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短处,不善机巧应变现实里发生的许多事情,也不怎么能跟别人打交道。 即便是神明创造了人类,也无法猜准所有人心中的想法,易剑寒不知道商时景到底有了什么主意,挠了挠头,还是老老实实告诉了对方与巫琅有关的设定。 恶人自有恶人磨。 尚时镜并不只是忌惮巫琅,更准确而言,他是敬畏更甚至于恐惧巫琅。 春云六绝的名声本就不怎么好听,六人亦正亦邪,本来都是单干,之后会义结金兰,可谓全是巫琅一人的功劳。这件事商时景隐隐约约也能察觉到,除他之外的四人对巫琅皆是心服口服,十分推崇,剩余的彼此之间多少有些互相不服气,可张霄从不与巫琅抬杠,詹知息也不曾让巫琅看过脸色,南霁雪对着巫琅才像个小姑娘,风徐来倒是向来和善。 巫琅这个人的确很有人格魅力,而且城府深沉,话从不说白,对几个兄弟也十分迁就,可是商时景想不出这样的巫琅会叫尚时镜恐惧。 他可是连詹知息都不怕的主儿。 易剑寒迟疑了半晌,抿了抿唇,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这句话来,犹豫片刻才问商时景道:“你说我现在说出巫琅的设定,会不会侵犯他的隐私权啊?他以前连纸片人都不是,可是现在的的确确是个大活人啊。” 他还是有点不太想说。 “那咱们都不知道侵犯虞忘归的隐私权多少次了。”商时景缓缓叹了口气道,“你不跟我说清楚巫琅的情况,我实在没胆子去找他。” 易剑寒小声嘀咕道:“这跟与虎谋皮有什么差别。” 商时景挑了一边眉毛,易剑寒赶紧说道:“说得也是!要是我不在你身边,你多知道些也好一些。”他左右想不出什么办法帮助商时景,也不可能随时跟对方在一起,巫琅跟商时景相比孰轻孰重自然没有悬念,于是他没再多说废话,而是直接且干脆的告诉了商时景有关巫琅的设定。 “巫琅的恶名是因为他弑母杀弟,这件事表面上没人声张,但是很多人都知道,所以他的名声很坏,有人甚至喊他恶鬼。” 易剑寒苦笑道:“巫琅的罪孽只有这么一条,他不是姓巫,这个字,是无,他自己加上去的。” 无琅? “琅字从玉,意为似玉的美石,又有洁白华贵之意。” 易剑寒轻声道:“石头终究是石头,再美的石头,也不是玉,假的东西,终究是假的,他想抛弃过往,因此为自己加了一个无字,只是之后被误解成了姓,所以就这么延续下来了。” 商时景觉得一阵寒意涌起,忽然说不出话来。 相处这么久以来,巫琅这个人给予商时景的感觉一直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似乎什么都知道,言谈斯文得体,为人冷静谦和,颇有城府,对几个兄弟相当关心照顾,之前试探商时景时只问了自己在意的事,并未刨根究底。 一时间商时景也很难想出他这样的人物,居然会犯下弑亲这样丧心病狂且蔑伦悖理的罪行来。 “这里面有什么缘由吗?”商时景沉思片刻道,“巫琅是个正面角色的设定吧,我想按照这个思路来想,他必然是受了什么冤枉或是委屈,是背了黑锅还是?” 易剑寒摇了摇头,平静道:“他是杀了人,你知道他为什么救尚时镜,还收留这个不定时炸弹义结金兰吗?” “……他的确是杀了人。”商时景沉吟道,“你的意思是,他母亲跟弟弟有什么问题,还是这件事跟尚时镜也有关系?” 易剑寒想了想,大概是觉得这件事不好说,便沉默了会,才缓缓道:“你看过儿子患了病,找多年前丢弃的女儿来换骨髓或者器官之类的新闻吗?巫琅就是这个倒霉的‘女儿’,只不过他是被从小养起,活着的原因,也是因为他天赋异禀,可以给他的弟弟换骨。” 商时景皱紧了眉头。 “你看,如果你是天之骄子,自幼就备受重视,父亲严格训练,母亲严苛却也妥帖,弟弟生得纨绔懒散,你虽然日日过得艰辛折磨,但是知道亲人是为自己好,作为兄长理应保护弟弟,便咬牙努力在训练之中煎熬,同样的岁数,弟弟可以在母亲怀中被千娇万宠,可以快快乐乐自由自在的游玩嬉戏,你却只能练功读书,容不下半分松懈,没有半日偷闲。” 易剑寒淡淡道:“突然有一日,你发现这些心甘情愿所受的痛苦其实都是虚假的,父亲并不重视你,母亲与你毫无关系,他们养你长大只不过是为了给平庸的纨绔弟弟未来打算,他们是你的杀母仇人,养你就如同养一头待宰的猪……” “巫琅没有什么弱点,他唯一的弱点,是过于渴望亲情。”易剑寒轻声叹了口气道,“简单来讲,就是缺爱。尚时镜怕他,是因为巫琅在必要的时候,连唯一的弱点都能割舍,尚时镜的特点就是破坏跟毁灭,可巫琅最重视的东西早已经被他自己毁灭了。他救尚时镜,是因为尚时镜跟当年的他自己很相似。” “肥鲸。”商时景脱口而出道,“你是不是有个外号叫爱的战士?” 易剑寒:……… 作者有话要说:玉本身也是一种石头,但是这里的意思大家应该都懂。 明天估计也是凌晨或者是晚上23点左右更新。 之后都是稳定晚上八点档。 第三十四章 斟酌片刻后, 易剑寒决定就当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问题,于是干脆把它就这么忽视过去。 易剑寒严肃道:“我对巫琅的设定也就记得这么多了, 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非要从他那里下手的话,多利用兄弟之情。缺乏什么, 就会过于追求什么, 只要不挑衅到巫琅的底线,基本上春云五绝都是被他宠着的,所以我才会觉得容易出事。不过你要是想好了的话, 就去做吧。” “你不问我想了什么法子?”商时景看着他一脸壮烈的模样有些好笑,不由开口问道。 易剑寒看起来有些犹豫,沉吟片刻才问道:“对我或者四海烟涛有害吗?” “无害。”商时景摇了摇头。 易剑寒想了想,又摇头道:“那我还是别知道了, 这是跟你自己性命相关的事, 我相信你一定会有分寸, 如果我知道了, 不管是我觉得计划有问题, 还是进行着觉得损害到我自己突然临阵退缩, 都会害了你的。” 商时景不由得一怔,又试探他道:“你不介意被瞒着吗?” “知道的多不一定是好事啊。”易剑寒挠了挠头, 有点无奈的叹了口气,“知道了,就会担心害怕,自以为自己可以说出更稳妥, 更可靠的谋划来,人一旦有了不同的想法,就很容易对立。而且我掌控自己的人生已经很艰辛了,不想再负担别人的,老实说吧,我这个人怕事,怕麻烦,爱偷懒,我是知道我自己的毛病,所以你想告诉我的话我愿意听,不想或者是没有必要就不要说,我就算做不到帮你,起码也能做到不给你添麻烦。” 压制好奇心说来简单,事实上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假如易地而处,商时景是绝对没办法容忍易剑寒不告诉自己在筹划些什么,因为他不能确定该易剑寒的计划是否对自己有碍,又或是这计划会不会牵连到自己。 商时景低声道:“你就这么信任我?” 易剑寒歪头想了想,应了声:“想活下去又不是什么坏事。” 他实在太年轻了。 商时景看着易剑寒的脸,那张面孔上是纯然的稚气与真诚,他的言语称不上稳重,举止也偶显得轻佻,目光却真挚澄澈,连带着心如明镜,干净得仿佛赤子。易剑寒歪着头想了想,又不太确定地问道:“我刚刚说得那些,能帮上忙吗?” “当然。”商时景缓缓露出微笑来,他向来沉着凝重的时候多,欢喜愉快的时候少,这会儿笑了起来,竟像冰雪被捂化成春水,颇有惊艳之感。 易剑寒看了他许久,又开口道:“你别笑了,尚时镜这张脸笑起来好恐怖啊。” 商时景:………… 清晨天冷,之前没说几句就转到了屋子里头,两人开了几句玩笑,正要散去一起吃早饭,忽然有人敲门,一道影子投在窗户上,低声问道:“易剑寒,你起身了吗?” 这人一开口,两人便知是詹知息来了,不由得面面相觑,都十分糊涂,不知道这大清早的,詹知息来找易剑寒能有什么事? 商时景使了个眼色,回身滑进了床侧的屏风之后,正好靠着搁置衣物的木架,就躲在了易剑寒的衣袍之下。屏风上是刺绣,只被晨光照亮了一角侍女绯红的绣裙,线密密麻麻的,看起来很精细,并没有照出商时景的影子,易剑寒打量了下,站起身来将老乡的衣角踢了进去,然后才去开门。 易剑寒去将门打开,把人迎了进来,又倒了杯冷茶给自己,清晨起来婢女还没来得及换水换茶,他以前就不太介意隔夜的水,这会儿有了功体,就更不在乎了。詹知息皱了皱眉,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般,两个人一道儿坐下,竟闷不吭声,谁都不搭理谁。 真稀罕,到底是什么事? 商时景蹲在屏风后,抓着自己的衣角,竖起耳朵打算听个清楚明白,正纳闷怎么没半点响动,就听见詹知息开了口。 “双生果之事,到底是我三哥要你告诉我,还是你真心相告?”詹知息沉着脸道,“易剑寒,你我于剑道很是投缘,我也是真心交你这个朋友,此事对我十分重要,我希望你能据实回答,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介怀。” 商时景本是有些紧张,这会儿倒是松了口气,暗道:原来是为了此事。 其实詹知息起疑并不奇怪,自从春云六绝来到此地之后,易剑寒就与“尚时镜”感情突飞猛进,而詹知息指导易剑寒多少也算有些交情,双生果此事敏感无比,易剑寒前脚刚说出口,商时景后脚就去堵死了,换是商时景自己,也会觉得事有蹊跷。 这事可大可小,只看肥鲸怎么应对了。 易剑寒沉默了片刻,叹气道:“我也不瞒你,詹大哥,之前时镜嘱托我寻一样物品,具体是什么不便直说,只是我一直想错了角度,因此始终毫无头绪。那日你与我提起生死苦海之事,我才突然想起世间还有双生果此物,我那时告诉你,的确是单纯因为此物的确有起死回生之效,后来才想到,这东西不光有起死回生之用,还可以解决时镜的麻烦,因此又告诉了他。” 他句句真诚,詹知息看了他许久,见毫无吞吐慌张之色,便知易剑寒并没有撒谎,犹豫了会儿才问道:“三哥告诉我,此物对一泓并无用处,你……你以为呢?” “双生果并非万能之物,活生死,肉白骨确有奇效。”易剑寒缓缓道,“詹大哥,你曾经告诫我许多,咱们相识不久,却如老友一般,我很感激你打醒我,也很感谢你劝诫我,无论是否因为我身上有半分北一泓的影子。” “有些话听起来难受,可我不得不说。” 詹知息脸色苍白,他仰起头看着站起身来的易剑寒,听对方斩钉截铁道:“没有任何东西,能救回一心求死的人。更不要提双生果此物,我当日也说得清清楚楚,它并不是神物,只不过是身体受到重创时,能容纳灵魂,重塑肉身,纵是如此,也已是难能可贵的宝物,它究竟有没有用处,你应当自己最为清楚。” 他当真……与一泓很是相似。 詹知息觉得心口疼得厉害,像是被什么忽然攥紧了,那日北一泓离去时,对方看他的模样,与易剑寒并无区别,都是这般正直无奈,好似天下苍生、大仁大义便是全部。好似人就浑然不该有一点点儿的私心,不能贪求一点点未来,连情生意动都是荒唐,他只是爱这个男人,又有什么过错! “三哥将一泓的事情,尽数都告诉你了?” 詹知息用手扶着桌子,流露出难以言喻的痛苦来,轻声道:“易剑寒,你也觉得,我不该强求吗?” 他从不会在春云六绝其余五人面前表现出这样的神态来,不愿兄弟担心,亦不愿被嘲笑,更不愿……更不愿接受三哥洞悉且玩味的目光。 “我不知道。” 寂静无声之中,易剑寒又重复道:“我不知道这是对是错,也许世界上有的事情,总是要有个人难过的,不是你,就是他。” “你说得不错。”詹知息幽幽道,“半点都不错。” 詹知息走得很快,就像他来时那般,仿佛天边的流云,见不得光明,待到日头出来了,便轰然一散,不知道将自己藏到哪里去了。商时景终于能从屏风后出来,他蹲得脚都发麻了,就坐在椅子上揉了揉脚踝,易剑寒喝了杯冷茶,突然苦下了脸来,问道:“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商时景刚要夸他,冷不防听了这么一句话,便问道:“你怎么这么说?” “要是詹知息真的放下了,不帮你找双生果了怎么办?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当时双生果的事也是,我只想着双生果能重塑肉身,说出来才想起来,双生果既然能承载灵魂,重塑身体,那么正适合你用。”易剑寒叹了口气道,“我好像老是脑子慢一拍,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不,我倒是觉得你说得很对。”商时景轻声道,“倘使他能从此走出来,那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于双生果的事,不必急在一时,没有詹知息,也还有万长空,总归是有办法的。” 易剑寒乖乖点头道:“那就好。”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要是我也像你这样,八面玲珑些,想事情周全点,又能说会道就好了。” “你这样就挺好的。”商时景轻笑了声,歪过头看着易剑寒,忍不住说道,“假如方才换做是我,詹知息绝不会这样轻易罢休,也不会相信。” 易剑寒不以为然道:“那当然啦,尚时镜前科累累,詹知息会信才怪。” 并非如此。 商时景但笑不语,没有为此多加解释,他想詹知息之所以对易剑寒这般关照,无非是因为对方的情绪跟言行坦率实诚。易剑寒的关心是真心,提意见是真心,劝告也是真心,方才与詹知息交谈的时候,他没有说半句谎话,正是因为如此,詹知息才会毫不犹豫的相信他。 这是商时景做不到的事,与尚时镜毫无半分关系。 不过罢了,不必详细解释。 第三十五章 四海烟涛别的没有, 海鲜不少,到底是修道人, 吃得很是清淡,不过鲜味十足,倒也算补齐了逊色之处。 商时景跟易剑寒两人又聊了些设定, 不知不觉错过了早饭, 转眼日头都已经偏移,干脆一道吃了午饭。四九重劫此事必然要早做准备,商时景没钱没势, 一人保命都难,可是易剑寒恰恰相反,他坐拥四海烟涛,性命无忧, 正好可以为此铺垫。 有多大的能力就办多大的事, 他们两人都是寻常凡人, 没见过血, 没伤过人, 可到了这个世界, 一个弄不好,就是道死神消, 指不定魂魄都叫人家抓去练什么法宝。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可别四九重劫这样的天灾没到,自己就先被人碾压在历史的角落上了。 生死苦海当年那般昌盛, 无非是因为门徒众多,然而它陨落得飞快,也正是因为门徒虽多,但没几个成器的存在。 这也不稀奇,北一泓本就不想开设自己的道场,哪怕建立生死苦海,亦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帮助凡人。而四海烟涛便大有不同,它本就底蕴深厚,只不过是因为杂学鼎盛,因而弱了根基,可再怎么弱,到底也是一处道场,九老仙都威名赫赫,收纳良才美玉也不算什么奇事,并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 要是白手起家,自然是不易,可如今有烟涛城这个所在,首先在道场跟名声方面的难度就减小了许多。 这点不光商时景清楚,易剑寒也很清楚,两人讨论了半晌,决意各司其职,前者先摆脱开尚时镜,后者负责到处挖墙脚,找寻那些资质惊人的弟子。 待到吃饱喝足,两人也知即将就要分离,春云六绝在四海烟涛待的时间实在过久,倘若再继续下去,便难免会被人猜测另有居心了。 两人虽然之前也并不认识,但好歹网络上说过几句话,又是唯一的同乡,商时景到这世界里来,撇去虞忘归这个例外不谈,易剑寒是唯一一个叫他可以全然放松下来的人,不由得有些伤感,只不过他擅长收敛神情,并没有露出分毫来,倒是易剑寒神情失落,一直有些闷闷不乐的。 之后五绝果真来寻,他们几人逍遥自在,说来便来,说走就走,没有什么牵挂,巫琅倒是和气,还问了一句:“三弟可还有什么事情要处理?” “并无。”商时景摇了摇头,桌上的碗碟早已撤下,只剩半杯饮过的冷茶,他又恢复了那般从容沉着的姿态,对着易剑寒微微示意,微笑道,“易城主,有缘再会。” 易剑寒似是想张嘴说些什么,却最终沉默下来,只是点了点头,嘴皮子微微一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商时景看得清楚,他说得是“保重”,不由得心里一酸,却转过头去不再留恋。 众人一道上了同渡舟,风徐来近日待在烟涛城内也没白闲,很是认识了些能工巧匠,将他的同渡舟鸟/枪/换/大/炮,空间大了不少,莫说六人,便是六十人也能坐得。这次仍是听雨眠为他们引路,只是这次未开城门,反倒是在城内打开了结界一角,送了他们六人出去,南霁雪的蔻丹换成了紫色,划过脸颊时说不出像中毒还是妖娆万千,也可能二者都有,她戏谑笑道:“此次能在城内离开,怕是沾了三哥的光。” 商时景微微一笑,倒并未接话,只道:“四海烟涛确实不差。”他随即转头看向了巫琅,对方正笑吟吟的与风徐来在说些什么,于是又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 这会儿并不是个说话的好时间。 詹知息近来心绪不宁,他一人待着倒也无人敢去打扰,张霄憋闷至极,左看看大哥,又瞧瞧四妹,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粗着嗓门问道:“哎,我说老三呐,你前几日跟着易剑寒这小子到底是去干吗了?是不是跟玄天门那个叛出师门的小子有关啊!” 这个夯货! 南霁雪微微色变,可转念一想,却又期待起三哥会如何回答了。 “是啊。”商时景面不改色,从容应道。 他这一说话,倒将五人都惊住了,连詹知息都转过头来错愕的看着商时景,众人猜过无数遍老三会如何回答,可没想到对方竟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连直接问出口来的张霄也不由得愣怔当场,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商时景便又道:“你只想知道此事吗?” 张霄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懵了半晌才道:“啊——哦……我是说,那样不忠不义不孝的东西,你救他做什么?不怕他反过来头也咬你一口吗?” 春云六绝亦正亦邪,说话做事向来不合正法,也极少守规矩,就连张霄本人也是个放肆桀骜的性子,只不过他这人虽说粗莽耿直,却极讲道义。巫琅是自家兄弟,情比金坚,张霄与他相处多年,知道他的脾性如何,纵然做了什么恶事,也是毫无底线的站在巫琅这一头,可是虞忘归与他又没什么干系,只知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不由得心中纳闷。 “哦?你又怎知虞忘归是个不忠不孝不义的混账?”商时景神色平淡,语气却温柔可亲,倒像是个在逗孩子说话的大人。 南霁雪心中一跳,笑意不知不觉浮现在脸上,心知肚明按照张霄的性子,必然会掉进这语言陷阱里头去,她固然不喜欢三哥,不过看二哥吃瘪也很是有趣,便闭上嘴巴,冷眼坐看,乐得旁观好戏。 张霄十分老实,说道:“他小小年纪,便能做出叛出师门,打伤师父这样的恶行,自然是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了。” 一听此言,商时景脸上笑意更浓,又问道:“按照此言,那么逼得这小小少年做出如此不忠不义,不仁不孝恶行的师父,岂不是恶上加恶?而教导出这种师父的玄天门,自然是一帮男盗女娼了,二哥真是高见。” 商时景话音刚落,风徐来跟巫琅就笑出声来了,张霄目瞪口呆,只觉得无从反驳,又好似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不由得摸了摸脑门,南霁雪也笑得喘不过来气,见着二哥可怜,便轻声提点了他几句,总算叫张霄转过脑筋来,正气凛然的说道:“三弟此言差矣!难道路上的狼跑来咬你一口,也要怪你走路的姿势不对吗?有些人天生邪骨,狼子野心,怎么能怪在长辈头上。” 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商时景无奈的摇了摇头,他如今未来有了希望,心中松快,并不像以往那么战战兢兢,连带着这几位“结义兄弟”都看着可亲可爱了起来,并不似往日那么约束,便又开口道:“的确不错,不过狼腹中饥饿,若不咬人,便要饿死。人食肉,本也是因为腹中饥饿,那么野禽走兽便活该横死吗?人瞧狼该死,狼看人也觉不可活,都是一般模样,又何必挣个高低,论个短长,非要将世间的道理都搬到自己这里来呢?” “嘿——”张霄直了眼,他愣了愣,最终泄气道,“你说得也很有道理啊,可我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眼看着张霄节节败退,巫琅总算厚道一把,启唇道:“时景,我听你的意思,好似在说虞忘归是被冤枉的。” “仅是虞忘归而已吗?”商时景若有所思的笑道,“世人怎么相传,听到得是什么,便以为事情就是什么模样的事情还少吗?公道何时沦落成奶水,只有会哭的孩子才能吃饱,玄天门如何能叫世人都知虞忘归叛逃,不外乎家大业大,他轻飘飘丢下一句,胜过虞忘归声嘶力竭哭吼一路,谁又在乎真相呢。” 说到后头,商时景自己倒被自己说得心绪难平,只能勉强压着声音,可那股子怒气却没法遮住,说完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在五人面前忘形,不由得大感后悔。 张霄不太明白一向冷静的老三为何突然这般不悦,不由得心下咯噔,不着声色的挪近了身旁的詹知息,大半个身子挡在后头。 商时景此话说得无意,巫琅却听得有心,脸上笑容微微一僵,似是有些不知所措,倒是南霁雪听出商时景语气之中很是愤懑不平,心中大生古怪之情,暗道三哥莫非是曾经受过什么委屈不成?这般言行激动,并不像他往日的风格。 “哎呀,不过是个小娃娃,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不管是玄天门龌龊,还是这虞忘归逆反,又同咱们没有什么关系。”南霁雪心思灵巧,眨了眨眼睛,见着气氛冷清便前来暖场,其实她心中好奇三哥到底有什么图谋,可话说到这份上,便不好再继续下去了。 “大哥……”南霁雪唤了两声,她向来与巫琅是兄弟几人之间的缓冲带,可连唤了两声,却都没有回应,便见巫琅有些魂不守舍,不由担心起来,关怀道,“大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巫琅茫茫然抬起头来,见着几位弟兄都看向自己,这才勉强笑道:“不妨事。”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21:00 第三更预告22:00 第三十六章 六人坐在同渡舟的甲板上说说笑笑, 好不热闹,气氛一时竟是前所未有的融洽。 连带詹知息都被卷入话题当中, 恍惚之间,春云六绝好似又回到最初那时一般,那时詹知息尚未喜欢北一泓, 南霁雪也未曾与万长空结仇, 六人坐在一块儿谈天说地,巫琅笑吟吟的看着他们,不时应和两声。 风徐来看得眼眶酸胀, 春云六绝的排行自是从顺序而来,他在众人当中不光年纪最小,就连缘分也是结识得最晚,可对于四位兄长跟四姐却是感情最为深厚。他喜爱寄情山水, 也许正是因为害怕自己的感情太过充沛, 最终会在什么人身上落得跟五哥一样的下场, 然而春云六绝当中的其他五人对他来讲就好似真正的亲人, 先后历经了万长空与北一泓之事, 要说没有惶恐, 自然是骗人的。 六人之中属张霄最为耿直,加上话题本就是他挑起来的, 商时景自然火力全在他身上,加上南霁雪跟詹知息偶尔插科打诨的玩笑打趣,逼得张霄节节败退,好不纳闷。他自然不是什么单纯无脑的粗莽汉子, 要说心眼,也是有上那么一两个的,可是也只能勉强接上几句,要想不落下风,却是很难了。 倘使日子就一直一直这么下去,那该多好啊。 其实不光是风徐来这么想的,就连南霁雪也难得心中柔软了片刻,觉得今日的三哥大有不同,竟是一点都不叫人讨厌的。她心思多,想得自然也多些,能隐约感觉出来商时景似乎很是高兴,之前冷场时也略有些懊恼自己未能控制住情绪,心中难免萌生了一个其他的想法。 难道说,三哥其实是喜欢虞忘归的? 这想法有些古怪,连南霁雪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可是仔细想想,却从未见三哥为什么人这般愤懑不平过,今日这般直白,简直跟往日大有不同。尚时镜这人什么都好,只有一点,说话绵里藏针,弯弯绕绕的恨不得打个死结让人猜上大半日。 更可怕的是,有时候南霁雪都分不清楚尚时镜口中的那些话,到底是撒了谎,还是没有撒谎,又或者是隐瞒了什么,亦或者是实话跟谎言混杂在一起。 揣测他的心思,简直像是不可能的事。 在更早的时候,其实南霁雪也忘记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他们初相识的时候,那时的尚时镜还没有如今这般深沉,偶尔也会不着痕迹的关心他们,只是如今想来,那关心就好像是赌徒下注似的,不过是因为求稳,所以多放下了些筹码。 再之后,便没有什么再之后的事情了。 六绝开心的过往之中,尚时镜似是总扮演冷眼旁观的角色,他偶尔会不动声色的笑一笑,像个游离在外却不能逃开的幽魂,分辨不出真情还是假意。有时候南霁雪简直分不清楚尚时镜跟他们混迹在一起,究竟是因为他们有可利用的价值,还是那日巫琅的真心诚意。 像是今日这样的场景,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南霁雪很快就把“喜欢虞忘归”这个结论甩到脑后去了,她倒宁愿相信,这是尚时镜做成了什么事情,于是难得有了好心情。 之前的猜测约莫是对的,三哥的确是想对玄天门下手,也许虞忘归就是他的一步棋子。 尚时镜要对玄天门下手也好,亦或者要对四海烟涛不利也罢,只要事态并不过火,其实南霁雪都不太在乎,她靠着巫琅听大家说说笑笑,瞧风徐来揶揄张霄涨红的脸皮,竟有些恍若隔世,生平头一次,她觉得尚时镜好似水入大海,无声无息的融入了他们当中,笑颜妥帖温热。 倘使这些事能叫他这么开心,那也没什么不好,纵然是天崩地裂,又碍不着春云六绝分毫。 “大哥,这样真好。”南霁雪依偎着巫琅,手指卷曲了片刻男人灰色的长发,像个淘气调皮的小姑娘那样轻轻扯了扯,她脸颊晕红,满面柔情,笑容甜腻的仿佛饮下了一坛的蜜酒,可声音仍是那般清楚冷静,轻得几乎不可闻,“好到让我怀疑。” 聪明人碰在一起并不是好事,尤其是队伍里有个人比你更聪明的时候,那简直就是一种折磨了。 其实南霁雪不太清楚巫琅是不是真的介意尚时镜做得那些事,连带着自己的猜疑跟顾虑,大哥似乎总是微微笑着,他的头疼跟烦恼都仿佛只为给他们收拾烂摊子。就好像是詹知息将生死苦海搞得天翻地覆,惹了一大堆的麻烦却只顾自己沉溺于痛苦无心处理一样,巫琅也是带点伤脑筋的表情,为他摆平了这一切混乱。 巫琅很少责怪他们做了什么应该做跟不该做的,他也会对其余五人的许多行为感到讶异,然而跟南霁雪对尚时镜的恐惧跟戒备是不同的,巫琅并不害怕尚时镜。 “霁雪。”巫琅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声道,“别担心。” 南霁雪心想:有什么可担心的,就算担心,难道就逃得开来吗? 尚时镜倘若肯听人劝诫,也就不是尚时镜了,他们翻来覆去的思考大半日,倘使尚时镜真要下什么棋,他们又真能避开吗? 除非人生而无欲,否则尚时镜便能借此为自己的武器,老天爷真是有趣,世人总会被自己的贪婪或是他人的欲/望所坑害折磨,偏生只有尚时镜能将此转换为自己的筹码,南霁雪虽也玩弄过人心,但却不及尚时镜这样自如的把控,她总觉得尚时镜会引火烧身,可直到如今,他们也没找出半点证据来。 天榜上自称自己智谋无双的人不在少数,聪明人有,蠢蛋更多,南霁雪不禁多看了几眼商时景,觉得这事儿真是讽刺极了,三哥最聪明的地方就在于他没有上天榜,倘若他上了,反倒是失策了。 想到这点的时候南霁雪觉得有点好笑,她想起写天榜的那一位,暗道也不知道三哥和他,哪个更讨人嫌些。 于是南霁雪便笑了笑道:“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只是担心知息想不开。” 她这话说得不轻不重,众人坐得又都不远,便惹得詹知息回过头来看,他这么一转头,大家就都看了过来。春云六绝并不常在一起,各有自己的洞府与道场,当初春云山本是巫琅的居所,不过因着尚时镜的修为不佳,便让给了他休憩暂住,自己则搬到了他处,往日聚少离多,这次难得待在一块儿这么长久的时间,南霁雪也顾不及尚时镜到底在盘算什么,先将詹知息点了出来。 詹知息像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半晌才轻声道:“四姐,我很好。” 他想自己的脸色一定不太好看,否则南霁雪便不会露出不赞同甚至不悦的神态来,连巫琅都有几分不以为然。 春云六绝之间向来亲密又冷淡,倘若无人求援,便是认定了可以自己解决,然而现在的局面昭然若揭,詹知息没法自己解决这件事。假使此番六人一散开,还不知道何年何月再聚首见面,等到那时,南霁雪就更不知道詹知息会变成什么模样了。 一直以来,詹知息都清楚几位兄弟不出口询问,并非是因为不在意,而是顾忌着自己的心情。 只是他始终走不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要怎么走出来。 商时景微微收起脸上的笑意,不着痕迹的轻轻叹息着,他穿越来时,北一泓已死,直至如今,这个局也未能破,也许这一生,詹知息都无法破开这场死局了。如今这一切和乐融融,过不了许久就会变成一盘散沙,詹知息会知道真相,兄弟阋墙,巫琅苦心维持的感情也将支离破碎。 想到此处,商时景不由得转过头去看向了巫琅,正巧巫琅也正看着他,目光沉沉的,灰色的长发在风中飞舞,他不自觉偏过头去,心下漏了一拍,觉得巫琅似是察觉出了什么。 他想:这么一群兄弟姐妹难道不好吗?何苦要搞事情呢。 后来商时景又想了想自己的处境,忽然觉得又能理解尚时镜了,他在春云六绝之中有性命之忧因而怕他们,而尚时镜却是因为嫉妒。 他跟春云六绝格格不入,其余五人可以对他敞开心扉,他却不能流露出半点真情。 原因也很简单,尚时镜不配。 无论多么聪明机智,实力从一开始已经划分的泾渭分明,其他五人有实力可以为自己的失言跟真情买单,尚时镜却不能承受半点失误,他无法将自己的性命托付在其他人的感情上,因此绝不能让自己对任何人有所牵挂。 商时景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肥鲸也是有些嫉妒的。 只是他较尚时镜更忍让,而肥鲸比起其他五人又更为坦诚真挚。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结束 第三十七章 尚时镜是个很容易讨人喜欢的人。 眉眼含笑, 言谈斯文,商时景结合小说跟对本人的观察, 不难得出这个结论来,只要尚时镜愿意,他大可轻而易举的博得绝大多数人喜爱。按照尚时镜的性情, 春云六绝之间本该亲密无间, 可事实正好相反,他们之间感情不算太好,尤其是尚时镜对于其他五人来讲, 总是多少带着些许神秘。 任何一段情谊,只要能够维持下去,就必然有存在的意义。 按照常理来讲,尚时镜只要略加伪装, 便能从春云六绝其余五人身上获得更多的利益, 或是借此行事便利, 没道理让自己处在这样的尴尬位置上。 商时景眨了眨眼睛, 他心中的猜测也许永远无法得到证实, 世间也再没有人会这么觉得。 他只是突然意识到, 尚时镜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也许正是害怕自己会在虚伪的假面下滋生出感情, 真正坠入到这段兄弟情义之中去。如果尚时镜更狠毒一些,他就会不动声色的伪装起自己,就像条变色龙那样潜伏在众人身边,而不是现在这样。 又或者, 正是因为尚时镜在意这五个兄弟,才会保持着这样的游离距离,提醒着自己,也提醒着他人。 真可笑,这样的冷酷跟绝情,反而是尚时镜仅存的一点温柔。 尚时镜所能赋予春云六绝的感情,说到底也只有这点距离,并不影响他下手算计詹知息甚至巧妙借其他四人来作为自己棋盘上的棋子。这个人简直没有心,也没有感情,商时景偶尔会想起梦里时的交锋,甚至怀疑这一身骨血是不是都是冷的。 那头南霁雪与詹知息已不知道说到哪里,詹知息抿着嘴,神情紧绷,说不出是抗拒还是漠然,约莫是不太想听进去,又不得不忍受着。南霁雪自然也看出他的心思,忍不住叹了口气,既有愤怒不平之情,也有怜爱无奈之意,她恨不得一巴掌将詹知息打醒,超脱大道,别再沉溺那些情情爱爱,却又疼他心碎断肠,恶言怎么也吐露不出半句。 张霄听了片刻,有些不耐烦起来,一手抓一个,按在肩膀上不悦道:“好了!嚷个什么劲儿,老五!你再装出这死人模样能给谁看,除了咱们折磨自家兄弟,还有谁会心疼;四妹你也是,北一泓死都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你就不能让让他?” 这话说得太狠,像是把刀子那样剜过詹知息的心,他的脸瞬间变成了惨白,掐着自己的手,指尖都快陷到肉里头去了。 南霁雪被噎得目瞪口呆,直怔怔的看着张霄,像是没想出对方能说出这么直白的话来,张霄轻轻拍了拍她,却把目光落在了詹知息身上,平静道:“老五,别怪哥哥说话难听,只是你这性子也耍得太久了,北一泓死都死了,即使不死,生死苦海这事儿结束了,你也不可能再缠着他了,你自己心中也知道,你们俩不是一路人,永远都不可能走到一路去的。” 商时景觉得这场景有点像一大家子劝失恋颓废的小男生,说是可笑,其实又有点儿悲凉。 “我知道你没后悔过。”张霄皱着眉道,那语气轻飘飘的,像是悬在空里将坠不坠的利刃,“可是现在梦醒了,你三哥为你做的够多了,你没本事别冲他发脾气,你四姐是真心待你好,你自己也知道。你瞧瞧自己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你以为北一泓真的会在乎你吗?” 詹知息顿了顿,忽然致歉道:“四姐,对不起。” 那语调平静的叫人意外,也叫人有些不安。 南霁雪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柔声道:“不妨事,四姐并未生你的气。”她转过头看了看有点发懵的张霄,心中涌起一阵不安。张霄显然也没料到詹知息会这么轻易的低头,眨了眨眼睛,呆呆的歪头看向了南霁雪,又很快兴高采烈起来。 “哎!这才对嘛!”张霄一巴掌拍在詹知息背上,高高兴兴地解下自己腰上的酒壶递了过去,“来,一醉解千愁,别说二哥不疼你,喝一口吧,喝完了,就烦恼皆消了。” 詹知息笑了笑,也将这壶酒接过手来。 风波就此平息,商时景没有多说什么,他想软得不成就来硬的,詹知息却哪套都不吃,这会儿低头只怕是想春云六绝安心而已。这点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太好,起码詹知息必然会去找寻双生果,他手中北一泓这个筹码沉得能与詹知息交换一切对方力所能及的事情;糟糕的是,等到事情败露的时候,要是他还没跟尚时镜分开,那就死定了。 商时景没有在甲板上多待,而是站起身来往船舱里头走,四海烟涛的技术宅不少,同渡舟被魔改得简直像是另一样法宝,他坐在垂落下来的藤网上,细嫩的树藤经过处理之后并不粗糙,被巧手编织成张漂亮的罗网,既可躺卧,也可坐靠。 没过多久,巫琅也一块儿进来,他今日穿着件紫罗衫,温谨贵气,倒也没怎么在乎长幼有别的事,端起茶壶倒了两杯茶,而商时景躺在藤网上打秋千,雪白色的衣摆飘飘然垂落下来,随着微风轻荡,甲板上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很快又热闹了起来,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巫琅伸过手来抚了抚他的额头,轻声道:“时镜,你不舒服吗?” 他声音温柔,目若琉璃,行止举动自是说不出的君子模样,宽袖轻摆,似是展袖能为人挡下所有不安与惶恐。商时景眨了眨眼,仰头看着巫琅俊朗的眉眼,突兀心中一定,似是什么烦恼恐慌都这般抹消了,偏生另一个理智的自己飘出身体来冷眼旁观,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 巫琅的关切温柔,是对着他的三弟尚时镜的。 “知息没有放下。”商时景淡淡道,他伸出手来轻轻挡住了巫琅的手,对方会意的撤了回去,没再做这般亲密的行为。 巫琅心知肚明,对于北一泓这件事打一开始就已经有人清楚结局,如今的场景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张霄性格粗莽,他以为事情就此了结了,风徐来尚还年轻,只盼着兄弟和睦高兴,可是有些事其余三人却都心照不宣。 这倒是个说话的好时间了。 商时景心中想着,巫琅正坐在他身旁不远处,端着杯茶,约莫是在思虑什么,脸上没有半分戾气,看不出有过那样惊心动魄的过往,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商时景只好自己想了想,起了个由头,开口问道。 “兄长。” 巫琅抬头看他,眼睛里有些难以捉摸的东西。 商时景平静的随着藤网晃荡着身体,同渡舟飞得飞快,坐着时觉得平稳,躺在这样的网上才觉得晃悠,好在起伏不大,悠闲的几乎叫人昏昏欲睡。他却全然不受打扰,目光凝视着顶头的木板,指尖磋磨着树藤,平平静静的说道:“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嗯?” 商时景轻声道:“我有一个很在意的人,以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对他下手,我希望你能保住他,无论我说些什么,又想做些什么。”他认认真真地看着巫琅,轻声道,“别让我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 肥鲸百思不得其解的计谋,其实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设局,商时景请求巫琅帮忙的事也很简单,他需要让自己变成尚时镜不可割舍又会被迫割舍的存在。詹知息的爱意来得浓烈深重,为此失魂落魄,有他这个前科在,巫琅必然不会让尚时镜步上后尘。 而尚时镜与詹知息的性情迥然不同,他越在意什么,就越想毁灭什么,并不是奇怪的事情。 毕竟他太弱小了,弱小到不能有任何弱点。 等到双生果入手,尚时镜真正回到这具身体当中,他即便要对自己下手,也会有巫琅阻挡,甚至无论尚时镜说些什么,巫琅必然都会认为他要做令自己后悔的事情,到那时商时景只要挣得空闲,再与肥鲸联系上,等四海烟涛发展起基础来,即便尚时镜要动些什么手脚,也不会太容易了。 巫琅怔了怔,简单道:“你今天坦诚的简直有点儿不太像你。” 商时景笑了笑,神态看起来有些疲惫,他枕着自己的胳膊,青丝顺着那些洞眼垂落下来,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垮了一般,喑哑的嗓音更显得低沉,轻声道:“他不该留着,留着他会让我软弱,可要是没了他……我就连软弱的资格都没有了。” “时镜。” 巫琅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他,有些分辨不清其中的真心假意,这也许是尚时镜唯一一次愿意真心与自己吐露些什么,只是那其中承载的东西过于沉重。这其实与尚时镜的性子倒也符合,他能说出这句话来,也足以证明此人对他的重要。 三弟正抬眼看他,徒劳的掩藏着那些脆弱。今夜的软化与恐慌也许只是一种伪装,一场骗局,又也许是他最后一步挽回自己的安排。 “好。” 商时景的心稳定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甜景:为了活下去,节操算什么! 第三十八章 其实这一招, 反倒是尚时镜提醒他的。 尚时镜利用了詹知息对北一泓的感情,那么同理, 商时景也可以利用巫琅对尚时镜的兄弟之情,无论巫琅如何理解这个重要人物,既是三弟提出的请求, 又是三弟的最后一道防线, 话已说到这般境地,只要巫琅不想看尚时镜步上詹知息的后尘,就绝对会出手干预。 这个哑巴亏, 他要尚时镜吃定了! 毕竟巫琅可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帮尚时镜。 “那么,那个人现在何处?”巫琅捧着白瓷的茶杯,轻轻用茶盖漂去上头那些水沫, 水不够热, 冲不出沁人心脾的茶香, 可也有些味道, 淡淡的, 不着痕迹的钻进两人的鼻子之中。巫琅露出赞赏之色, 不着痕迹的轻叹了一声,柔柔笑道:“徐来倒是会过日子, 上好的眉山雪,亏他采摘得下来。” 商时景缓缓道:“时候还未到,等到了,你便知道了。” 若是换做张霄那样脾气暴烈些的, 恐怕这会儿就要拍案而起,跟神神秘秘的老三吵个天翻地覆起来,求人帮忙还这种态度,半点诚意都没有。巫琅却并不恼怒,他的手停了片刻,又看着杯中悬浮着的嫩芽,竟还是微微笑着答应了下来,他说:“既然如此,那便这样吧。”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巫琅好说话的吓人,这态度虽是意料之中,然而解决的速度却是意料之外,商时景准备的满腹说辞没能派上用场,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这儿尴尬了片刻,巫琅却又忽然提起话头来:“时镜,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吗?” “嗯?”商时景有些不明所以,其实要说安排,有也算是有,没有也算是没有。 双生果与聚阴棺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东西,尤其是聚阴棺,这东西还要着落在虞忘归的身上,好在花费的时间也不会太长,倒是双生果有点儿麻烦,詹知息到底打不打算去寻,又寻不寻得到。 如果按照良心来讲,商时景自然是希望詹知息不要去寻,彻底放下,无论以后尚时镜的计谋会不会败露,起码眼下不会再步步紧逼,他自己在良知上也能过得去。可是按照实际出发,商时景其实还是希望詹知息能够去找来双生果,好让他省个麻烦,也免得多生事端。 尤其是詹知息一旦选择后者,他必然会跟尚时镜不死不休,到那时商时景换了躯体,彻底离开尚时镜,而尚时镜被詹知息缠住,也不会再有闲空来算计他了。 而趁着这其中的空隙,其实商时景是想找些人的。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商时景生怕崩毁人设,搞得自己提前被发现嗝屁,但现在已经找到易剑寒,春云六绝又快要分散,没了这样的近忧,自然也就担心起远虑来,四九重劫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几大势力互相博弈,摩擦渐起,四海烟涛若是就按照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迟早会守不住的。 “祝诚这皮猴精前不久大闹了一场昆仑宫,窃了他们的镇派之宝昆仑珠,惹得昆仑宫大怒,拦路截杀了不少邪派散修,要他们交出祝诚来,结果毒龙殿殿主的儿子出门寻找毒物,被昆仑宫的首席弟子齐飞云撞见杀了,现在两家划下道道来,决意要斗法,怕是要死上百来条性命才肯罢休呢。” 巫琅笑得和善,轻飘飘说道:“咱们去瞧个乐子如何?” 祝诚…… 商时景心下一动,想起这是什么事来了,原来这事儿竟是发生在这会儿,原书里头等虞忘归遇见祝诚的时候,祝诚已经快死了,临死前托付虞忘归带着昆仑珠去救宋舞鹤。可笑的是宋舞鹤正是昆仑宫之人,他与祝诚虽有正邪之别,但私交甚笃,宋舞鹤为掌门受了重伤,损及根基,掌门却不肯拿昆仑珠救他,祝诚气不过,便暗中去偷昆仑珠,只为了救得挚友大道平坦,意外惹下这些祸事来。 其实祝诚窃珠不过是个由头,书中早已经写到了,正邪两派之间摩擦多年,隐隐约约已有爆发的痕迹,祝诚盗窃昆仑珠只不过是一根□□,昆仑宫占了理,因而不由分说就屠戮邪派中人,也有清算前仇旧恨的意思在内。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些年来,大斗没有,小摩擦不断,祝诚窃珠心思纯良,可落在许多人眼中却并非这般普通了,祝诚是邪派散修,他这样公然挑衅昆仑宫是否意味着邪派中人已开始试探正派的底线,又或是有什么行动。即是如此,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因而才会引发这场斗法,由昆仑宫跟毒龙殿打头。 事实上真要斗法,根本不止毒龙殿跟昆仑宫两家的事,正派有正派的门路,邪教有邪教的朋友,表面上是昆仑宫丢了面子,毒龙殿损了人命,事实上里头是正邪两系接下来数年谁弱谁强的里子问题。 “祝诚因何盗珠?”商时景问道。 巫琅漫不经心道:“那又有何关系,也许是与人打赌,也许是一时兴起,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正派早想找个机会,而祝诚给了他们这个借口,如此就已足够了。如今两方都在追杀祝诚,这皮猴精怕是活不长了。” 这话说得不错,要是想辩论其中的是非曲直,那可真是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先撩者贱,祝诚盗窃昆仑珠自是不对,然而昆仑宫大肆屠戮邪教散修所谓逼出祝诚的行为却难免过激,这情况就好像有个小偷偷了珠宝,失主找不着主事,就将他的亲朋好友抓起来凌迟处死一样。 邪派可以说昆仑宫残忍霸道,昆仑宫亦可以说是邪教先不要脸,这要是论个是非短长,怕是说到四九重劫降临都没完没了。 祝诚因何盗珠并不重要,甚至祝诚本人也不重要,这事已经激化成正邪双方斗法的大事,就算邪派抓住祝诚,也绝不可能把祝诚交给昆仑宫息事宁人,毕竟毒龙殿殿主的爱子至今还死不瞑目,更何况交出祝诚,无异于是对正派低头,那就真是人命跟面子一起丢,接下来百来年邪派都可以不用出门了。 丢人! 商时景若有所思道:“看来毒龙殿的崛起,已经惹得许多人不太高兴了。” 毒龙殿是邪派这方颇有名望的一处门派,地位与正派之中的玄天门相差不远,殿主名叫岳无常,邪道上人称无常老祖,成名多年,岳无常最为出名的倒不是道术高强,也不是性情冷酷阴狠,而是他的发妻正是他出名的武器。 剑客痴迷于剑,书生寄情山水,因而以梅为妻,以鹤为子,这样的雅闻都是屡见不鲜的事。 但是毕竟没有真正成夫妻之实的,只是世人夸赞这种情谊,说得夸张些许而已。 可岳无常却不然,他二十岁成名,在黑月沼打下赫赫名声,靠得就是一只心灵相通的毒蛟,也不知两者是有怎样的缘分,总之数百年来密不可分,岳无常创立毒龙殿,也是因着那蛟的缘故,之后蛟女化形,两人结下姻缘,生出个草包儿子。 蛟女名为锦眉,喜潮湿幽暗之地,因而毒龙殿也盖在黑月沼附近,岳无常早些年喜爱到处行走,成亲之后反倒安稳下来,夫妇二人修为奇高无比,独有一个宝贝儿子,修道人繁衍不易,难免千娇万宠,哪知这孩子没什么根骨不说,生得还丑陋无比,性情更是恶毒狠辣,喜欢折磨自家弟子,又被娇惯的不知天高地厚,鼻孔长在了头顶上,招惹许多人不喜,若不是看在他爹妈的面子上,早不知道被埋在哪儿化灰了。 这次被齐飞云杀了,也不知道多少邪教中人暗中喝彩。 不过一家欢喜一家愁,岳无常跟锦眉将这个宝贝儿子宠上天,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一死,岂不正似从他们心头割上千百刀,夫妇俩都不是个佛性,哪能善罢甘休,自是不可能放过昆仑宫。 昆仑宫在正派之中的地位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说好不好,说坏不坏,齐飞云敢下杀手,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年少气盛,实在气不过;二是正派之间早已说定,因而昆仑宫有恃无恐。 在这个节骨眼上,其实商时景跟巫琅都是觉得后者比较靠谱。 “不错。”巫琅微微笑道,“近来长生者渐少,几位地仙也少有消息,天仙更是不知影踪,步入仙途者众多,难免会有争夺,这些年来休养生息已足,自是要大动干戈了。” 祝诚。 宋舞鹤。 这两个人可不是寻常炮灰,祝诚是被正邪两道一起追杀还能保下昆仑珠的男人,宋舞鹤更是了不得。 “莫出月宫观素衣,始向凌霄见舞鹤。” 出自玄天门的关素衣与出自昆仑宫的宋舞鹤,并称当世两大惊才绝艳的俊杰,公认最有可能达到地仙的后起之秀,只可惜关素衣的实力被她倾城美貌所遮掩,旁人提起她来,总是先赞赏她生得美貌非凡,对她的实力总是半信半疑;而宋舞鹤则是因为意外,眼下落入不高不低的窘境,旁人提起他来,总是惋惜伴随幸灾乐祸。 商时景记得祝诚死后,宋舞鹤离开师门寻找挚友,最终死于仇家手中,死前饱受折磨,等虞忘归赶到时,也只来得及为他敛收尸骨,将他与祝诚葬在一处。 斗法么…… 倒也不妨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肥鲸,爱的战士 第三十九章 祝诚是个自由之身, 宋舞鹤却是昆仑宫门下,倘使要挖昆仑宫的墙角, 还得从祝诚下手。 烟涛城的确是个好地方,可惜实力不够强,最初兴建的理念就是海纳百川,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理念, 才使得日渐孱弱,最终只能靠城主来苦苦支撑,毕竟在这个世界里, 有时候一个人足够强,就能够庇佑一方。 可是还不成。 就算有老龟在,就算易剑寒不断磨砺自己,到时候真被有心人盯上了, 毁掉四海烟涛并不是难事, 当初烟涛城险些就掉出九老仙都之外, 倘若不是本来的易剑寒当时下手狠毒, 硬生生杀出一条生路来, 怕是早就被人瓜分干净了。 地仙转世可得福缘, 这已托付给肥鲸去找了,然而即便有这些天才在门下, 培养弟子尚要时间,除了这些人以外,他们还需要一些强者来守卫四海烟涛。 商时景心中一动,他并不喜欢剧透, 可是现在是跟生命赛跑,也顾不上剧不剧透了,肥鲸提到的那几位现在还没有影子,肥鲸虽然没有提到过宋舞鹤跟祝诚,然而按照现在的分析,祝诚这人实力应该不差,毕竟能从昆仑宫之中盗出镇派之宝昆仑珠,起码身手胆气方面堪称数一数二了。 而宋舞鹤如今根基损毁,自是发挥不出什么实力。 可要是救下祝诚,再让祝诚劝服宋舞鹤…… 商时景不由得看了看巫琅,忽然道:“只是看看热闹而已吗?” “哈,自然不止如此。”巫琅失笑,他看了看商时景,似是有几分无奈,“时镜,你还是如此敏锐刁钻,不错,是岳兄递了口信来请我助阵,他眼下痛失爱子,我实在不好推辞,这事儿不大,霁雪向来不喜欢毒龙殿,知息又是这样情况,徐来喜爱山水,我也只得仰仗你与阿霄了。” 商时景平平淡淡道:“兄长与岳无常倒是交情深厚。” 这话其实说得有些玄妙,因为商时景并不清楚尚时镜知不知道巫琅跟岳无常是老友亦或者泛泛之交的事,如果巫琅曾经说过,那么这句话就是事实,如果没有说过,那么就是讽刺,怎么样听都不会引起怀疑。 “酒友罢了,他生性豪爽,棋艺又很是精湛,也算是脾性相投。”巫琅微微笑道。 商时景应了一声,似是若有所思,他的神情向来冰冷,这会儿思索什么的时候就更显得不近人情,他的手垂在藤网旁,指尖在粗糙的藤绳上打转,并未多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反倒问道:“兄长对祝诚此人怎么看?” “祝诚吗?”巫琅倒是有些讶异三弟会将目光投放在此人身上,不由有几分迟疑,半晌道,“他是个有趣又难缠的人。” 难缠吗? 商时景轻笑了一声,又问道:“那么宋舞鹤呢?” 他的目光暗沉,并未落在巫琅身上,而是在自己的指尖打转,像是无缘无故的问出这么个问题来。然而尚时镜的问题永远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他每句话每个字都像是在肚子里绕过千回百转,打磨到了最为锋利的地步才肯轻易抛出。 “可惜。” 巫琅的点评精简无比,像是多余一字都不舍得给予。 商时景点了点头,便将身体转了过去,温声道:“兄长,我乏了。” 巫琅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然从从容容的站起身来,手中冷茶泼出窗外后将茶杯搁在了桌上,然后才问道:“时镜,你怎么看知息的事。” “他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白袍青年的声音沙哑干涩,似是在暗影之中发出一声轻蔑笑声,好整以暇的冷眼旁观,丝毫不带半分情感,假使詹知息不是他的五弟,那么那张俊秀的面孔上的嘲讽与讥笑怕是毫无遮掩了。 “谁能无牵无挂呢?” 巫琅轻声劝他,温声细语,仿佛寻常人家家里头闹了脾气的兄弟,大哥正在劝说脾性不佳的三弟去理解伤心难过的幼弟。 “那你呢?”商时景问道。 这个问题尖锐的叫人无法回应。 “我……”巫琅怔了怔,微微笑道,“我的牵挂便是你们。” 船舱内并不光亮,巫琅看着商时景转过身来,剔透的眼眸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然后轻声道:“哦。”危险与脆弱几乎同时糅杂在了一起,巫琅听不出这个回应到底是相信还是讽刺,只觉得心脏跳得有些快。 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很快商时景就又转了回去,他轻柔的倒在藤萝之上,慵懒的俯靠着,身子随着晃荡的藤网来回打秋千,慢腾腾道:“知息如今牵挂的只有北一泓。”这话没带半点埋怨,冷淡如同述说事实,之后就没有任何声音了。 巫琅看着商时景的背影许久,才慢慢从船舱出去了。 商时景听见船舱的舱门被关上了,便伸手从衣领里探进去,摸得一手冷汗,湿冷腻人,又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脸上虽然没有出汗,但是摸起来犹如冰块,不由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死人,好在这场对话总算过去了。 尚时镜修为不高,不过好歹也是个修道人,商时景运起真元暖了暖自己身体,精神紧绷带来的疲惫感挥之不去,每当他陷入睡意时,那种冷意就又再袭来,真元并没有自如运行,这窍门其实并不难,不过商时景半路出家,并不知晓,他想了半日,从芥子袋里将万长空取了出来。 万长空人高马大,站着颇有压迫感,商时景让他去拿了张椅子过来坐下,又命令他运起真元握住自己的手,这才觉得暖意融融,安心睡熟了。 傀儡不知疲倦,也没有自己的心思,可到底是个人形,万长空握住商时景的手,目光不舍得离开分毫,倘使不知情的人看见了定要误解。南霁雪在外被风吹得烦闷,下到船舱内来休息,便见着这样一个场景,她自是想不到商时景只为取暖,不由得心中古怪起来。 倘使没有主人的命令,万长空绝不会这么犯上,三哥向来不爱跟任何人亲近,竟叫万长空握着自己的手。 难不成…… 南霁雪不由得想起之前自己玩笑猜测尚时镜喜欢虞忘归的事来,不由得浑身打颤,暗道:莫非三哥喜欢的人,其实是万长空?! 倘若这么一讲,便也就说得通了。 虞忘归是万长空的子侄,三哥要是喜欢他,自然是要照顾一二的,又或者更糟一些,三哥设局玄天门跟万家,也许正是因为对万长空又爱又恨。万长空已死,他就要对付万长空最珍视的人,虞忘归的父母不在人世,那么虞忘归跟万家,甚至玄天门都要遭到他的算计。 当初万长空被设计杀死自己的未婚妻,后又被三哥要去尸身,制成傀儡,其中的缘由也并非是他们所想的那么简单跟巧合了。 这一切,也许都是安排好的。 南霁雪脑中瞬息万变,将自己想得寒毛倒立,她想歪了方向,越瞧万长空跟商时景的神态,便越觉得大有问题。 倘若当真只是傀儡,何必留存七情,只灭六欲,因他喜而喜,因他怒而怒,因他悲而悲,倘使尚时镜要喜欢什么人,南霁雪也想不出会是詹知息那般痴情不悔的模样,反倒是万长空这般更符合她对尚时镜的认知。 完完全全的控制在自己手中! 她本就怀疑三哥暗中参与了截杀万长空的事情,只是苦无证据,毕竟他从未跟万长空见过面,两人可谓毫无瓜葛。可若是三哥对万长空有意,那一切就大不相同了,人怎么会喜欢一个死物,那就意味着他很早之前就见过万长空,而万长空又有了未婚妻,那么做出之后种种,也是正常了。 那么之前他去见虞忘归…… 也许三哥一直在关注着虞忘归,因为虞忘归是万长空最后牵挂的亲人之一,也是仅剩的亲人,那么就不难解释他清楚自己跟大哥将虞忘归送到玄天门下。之后虞忘归叛出玄天门,三哥才会前往施救,并且那般激动,说出那些话来…… 也许,也许正是因为他将万长空的孩子,当做了自己的孩子来看待。 南霁雪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大有可能,然而她再熟悉不过这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了,想起三哥面对心爱之人重伤惨死,仍是目光冷淡,分毫不露出半点喜悦跟悲伤,好似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那般,就大感可怖。 万长空仍端方的坐着,神态安详,他是傀儡,心随主人所动,可见三哥此刻心中是何等宁静安心。 他倘若不爱万长空,怎会因为一个傀儡的守护而这般安然入睡。 南霁雪越想越是心寒。 若是真相,那么三哥他真的有心吗? 作者有话要说:南霁雪:是时候出个本子了 入V到现在,准备开防盗章了 防盗购买比例60%-70%,为防盗会不定时更换时间跟比例,请各位读者以70%为准 如果有人达到购买比例仍然看不到,可以刷新,清缓存,或者联系客服。 第四十章 商时景睡得不深, 他惯来浅眠,更别提万长空还守在身旁。 自南霁雪进入舱门那一刻, 商时景就彻底醒了过来,他并未睁开眼睛,只是将万长空收入了自己的芥子袋之中, 神态立刻变了模样。南霁雪最擅察言观色, 更别提万长空这么个大男人活生生消失,自然清楚是自己惊扰了三哥的美梦,脸上笑意便带上了三分。 “三哥休息得不好吗?” 这句话自是明知故问, 即便刚才很好,眼下当然也是不好的,倘若好,又怎么会醒转过来。南霁雪婀娜多姿的走到藤网一侧坐下, 身姿轻盈灵动, 竟好似完全没有重量一般, 并没有压得一侧倾倒, 她的身条儿也随着藤网轻轻打着摆, 商时景闭目养神, 手放在腹部,安分的简直像具尸体, 他缓缓道:“本可以更好。” 温热的身体很快就贴了上来,南霁雪似是俯身下来,趴在了边缘处,细腰微扭, 一双长腿悬在空中,她的肌肤带着点凉意,可以挨上来却又有几分暖和。 商时景下意识睁开眼,便见着如瀑的青丝垂落在自己手边,南霁雪似是百般聊赖地晃着秋千,华裳紧贴着脊背,光是背影就看得出来是性感妖娆的美人,那霜雪捏出的指尖儿顺着柔顺的乌发一滑,露出细腻纤细的脖颈来,她没多提别的,只是慵懒地叹息道:“这儿倒是悠闲。” 倒不是说商时景没有跟女性这么亲密相处过,而是没有跟南霁雪这种危险到能够杀死他又性感到能够杀死他的女人这么亲密相处过,大概是因为攸关性命的缘故,商时景并没有觉得很兴奋,他看着南霁雪懒洋洋的趴在自己身边,像只优雅矜骄的猫,心里头想得却是另一回事。 难道这世界没有男女大防的说法吗? 男女授受不亲啊! 然后商时景开了口,他给自己找了个合理的借口,声音很平静,没有半点不自在:“四妹,你的发簪扎到我了。” 南霁雪一下子笑了起来,她摇了摇头,这会儿簪子戳得更厉害了,好在那些繁杂精致的首饰并不尖锐,扎在胳膊上只是觉得钝钝地发疼,她像是无声地念了什么,很快就坐直了起来,没再碰着商时景。 大概是因着商时景这句话,南霁雪坐得相当笔直,身姿挺拔,嘴唇红得像是被谁抹上了鲜血,眼眸明亮而妩媚,丰满的胸部轮廓明显,藏在衣裳里也能看出那完美的曲线,腰肢那儿被细带收紧了,又柔又韧的模样,像是环过一只手去便能握紧。 商时景抬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就把目光收了回来,南霁雪生来就是这般姿态撩人,动人心弦,未添胭脂便足艳,她的举手投足风情万种,却不显得谄媚流俗,反倒有一种漫不经心的高贵。他并不是什么傻子,也不是审美有异的特殊人士,难免有些吃不消,倘使换个所在,定然会好好欣赏,只是这会儿不是时候。 这一眼收得迅速,神情又冷淡的明显,南霁雪自是不会自讨没趣。 “三哥。”南霁雪以指托腮,长腿悬着空轻轻打拍,她柔声道,“你可有过什么心爱之人吗?” 商时景又再阖眸养神,他平静道:“四妹,你今天的问题有些多了。” 南霁雪笑道:“只是两个,便叫多了吗?” “这个问题,会带来更多的问题。”商时景淡淡的说道,“知息的事情尚未解决,你就迫不及待想多添些麻烦吗?” 商时景心中微微一动,迟钝的神经倏然敏锐了起来,南霁雪对自己的试探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往日与她相处,知她美艳姣好,却无今日这般艳光四射,恐怕是自己又有什么地方漏了马脚,惹得她对自己起疑。 尚时镜面冷心冷,对南霁雪这个四妹毫无半分男女之情,无论南霁雪是生得美貌,还是生得丑陋,都是一视同仁。如此一想,商时景不由得庆幸自己方才把控住了自己,否则恐怕立刻就要被南霁雪抓住痛脚。 这么说,就是不愿意回答了。 虽然不是肯定,却也不是否定。 南霁雪本只是一时兴起试探试探三哥而已,她虽之前想得头头是道,但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相信冰块一般的三哥会喜欢万长空,毕竟不管怎么说,那想法也实在是太离谱了些。可是方才尚时镜瞧都不肯多瞧她一眼,美丽的女人对于男人有天然的吸引力,南霁雪自认本钱不差,起码没差到让三哥多欣赏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对女人毫不动心的男人…… 这下南霁雪是真的有些怀疑了。 然而尚时镜倘若能这么容易揣测出来,也就不是尚时镜了,这想法顺理成章的让人惶恐,南霁雪反倒怀疑起是对方的故弄玄虚来。她正沉思着,又听商时景开口道:“岳无常相邀助阵斗法的事,你知道了吗?” “怎么,三哥想去瞧瞧乐子吗?”南霁雪反问道。 商时景沉吟片刻,缓缓道:“祝诚此人,我有些兴趣。” 对话不能再继续让南霁雪把控下去了。 倘若是寻常人说起祝诚这个事情最初的起因,那南霁雪自然觉得他鼠目寸光,只纠结于小处,可是换做三哥提起,便大不相同了。她刚想再问些什么,又听商时景说道:“知息之事,你们也不必过于担忧,不妨多些耐心。” 南霁雪问道:“难不成多给五弟一些时间,他就能走出来了吗?” 商时景轻声叹息:“他走不出来,你又能如何。” 这话说得实在,堵得南霁雪哑口无言,说到底这一切开端都怪北一泓不该出现在詹知息面前,再怪就只能怪三哥帮了詹知息,最后还要怪詹知息自己把持不住受了诱惑。这一股脑的想法自是置气而已,南霁雪忍不住问道:“倘若是三哥你面临这样的情况,又会怎么做?” “你在意知息,知息在意北一泓。”商时景淡淡道,“你既不能改变他,不如改变自己。这是他做出的选择,眼下轮到你做选择了。” 他心甘情愿痛苦,你亦是心甘情愿为其难过。 说到底,都是自己的选择而已。 南霁雪如鲠在喉,她虽早知三哥就是这样的脾性,但是听到这些话仍是觉得怒火中烧,也许是方才在甲板之上三哥的笑意过于温存,才叫她滋生了许多不应该有的妄想,她的态度未改,声音却冰冷了许多:“我自是没有三哥这般冷静。” “四妹。”商时景心下微微一松,他看着南霁雪眉目之间盈出怒气来,便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成了一大半,怒气会转移一个人的注意力,又道,“你要明白,困住知息的从来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 难得觉得这个男人讨人喜欢些的时候,他就会变得更为面目可憎起来。 南霁雪冷笑一声,盈盈站起身来,忍不住讽刺道:“三哥真是看得清楚明白。” 商时景没再回话,看着那婀娜身姿往外走去,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与这样的人义结金兰,真是嫌自己的命够长。 若不是尚时镜心够黑,手够狠,祸害遗千年,怕是短命少不了了。不过话又再度说回来,要是眼下是尚时镜本人在此,反倒没有这么可怕,说到底,还是商时景这个冒牌货来得不合时宜,他揉了揉太阳穴,想起的反倒是另一件事。 祝诚眼下的境况异常危险,倘若能给他一个躲藏之处,倒是并不麻烦,麻烦的不过是怎么找到他跟表现出善意而已。 倒是想挖昆仑宫的墙角,如何引诱宋舞鹤这事儿叫人毫无头绪。 俗话说,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问题是宋舞鹤可是根基受损都没有对师门产生任何怨恨的正人君子,要想叫他叛出师门,怕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要说干出什么心狠手辣的事,商时景也着实干不出来。 不过他这把锄头不好用,不代表尚时镜这把金刚钻揽不下活。 所谓债多不愁,商时景阖眸养神,祝诚与宋舞鹤的事情若是换成劝服尚时镜,难度就大大降低了,原因倒也简单,他跟尚时镜两看相生厌,恨不得早点脱离开对方,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俩之间交易,祝诚也好,宋舞鹤也罢,两个人都是当世有名的人物,能让他们欠下恩情,尚时镜不会拒绝这样送上门的便宜。 现在的商时景只能顶着尚时镜的皮囊四处行走,这也就意味着他所做的事情无论好坏,都会记在尚时镜的头上。 坏事,商时景是做不了了。 既然没办法跟尚时镜互相伤害,那么怎么也要在做好事上头占些便宜回来。 利益面前,各取所需。 作者有话要说:南霁雪:老三果然不喜欢女人! 商时景:还好我机智的没多看! 第四十一章 同渡舟行得飞快, 商时景却安然入梦。 “倒是难得,你竟会来看我。” 尚时镜被禁锢在自己的身体当中, 仍是风采不减,他似乎是很喜欢春云山的风景,两人寥寥几次见面, 入眼皆是春云风光, 被困者气定神闲,困人者却愁眉不展,商时景再度与他见面却不光为祝诚与宋舞鹤两人之事。 他的所作所为, 在双生果未能到来之前,皆会被算在尚时镜头上,所以做事难免要留些分寸,否则临到头来, 恐怕会变成尚时镜手中的筹码。 进难, 退更难。 “我有一笔买卖想与你做。”商时景寻了张圆凳坐下, 看向了山边朗月, 觉得有几分疲惫。 尚时镜微微笑道:“只谈利益的事我倒是得心应手, 就怕你是想与我谈情, 这方面怕是不太能如你的意。”他的笑意并没有达到眼底,那眼睛明亮而冰冷, 像是只狩猎的猛兽潜伏在暗影之中,蓄势待发。 这句话是来臊商时景的。 “那倒是巧合,我来此,恰好是想与你谈一谈情。”商时景脸皮极厚, 倒无所谓被尚时镜这么戏谑,他微微笑道,“倘若有人如同詹知息与北一泓那般,只不过他们的确是两情相悦,只是隔着正邪门户之见,你可有什么办法玉成他们二人吗?” 尚时镜打量了他一会儿,忽道:“帮你对我有何益处?” “我即是你。”商时景平静道,“施人恩惠,自会有人涌泉相报,不是好处吗?” 尚时镜若有所思道:“那得看此二人的价值。” “祝诚与宋舞鹤的分量足够吗?”商时景缓缓道,“还是说,你需要再加注?” 尚时镜微微一怔,显然是没想到这两人还有牵扯,他沉吟片刻,慢悠悠道:“宋舞鹤已毁去了大半根基,他这人看似谦和,实则刚硬古板,竟私下与祝诚有染么。”他脸上的笑意略显趣味,似是静候着欣赏完美之物支离破碎的真相,恶意的过于真诚。 “倘使要玉成他们二人,这筹码并不算大,一来失去昆仑宫的宋舞鹤对我无用,祝诚倒是可用,不过……感情可以使一个人强大,也可以使一个人软弱。”尚时镜沉思了片刻,忽然说道,“你对他人总是抱有怜爱同情之心,却为何单只如此提防我一人?” 商时景并不理会,他只是问道:“你有办法吗?” “当然。” ………… 各人有各人的去处,张霄与巫琅连带着商时景三人一道前去助阵,日子还未到,拖慢些行程也没什么大关系,同渡舟便动身先送詹知息回镜湖岛,自北一泓逝世,生死苦海解散,他就不肯再回自己的居所了。 从四海烟涛前往镜湖岛的路上会途径阴山,倘使往阴山南方飞去,便是斗法相约的地点——万骨窟。 斗法自然没有把敌人邀到自家里头来斗的,不管是定在昆仑宫,还是定在毒龙殿,斗法输了怕对方直捣黄龙,倘若赢了也不见得如何光彩。这几年来正邪两方维持着小心翼翼的和平,斗法可以,倘使引发成更大的混战,那不是任何人乐于看见的,因此地点总是择在他处。 好巧不巧,春云六绝便在阴山处撞见打斗的几人。 按理来讲,路过而已,并不该牵涉其中,然而其中一个眼尖,便高声叫唤起来,邀巫琅与南霁雪下来助阵,生得样貌风流,正是前不久在苍莽遗迹时与他们二人搭话的那个野狐禅。那野狐禅名谢寄尘,虽平日里耽于情爱,却是个通禅明道的贵公子,本是富贵人家,好玩乐,善文采,只因着美色弃文从道,在邪派里头都可算得上是邪性的人物。 他之前在苍莽遗迹那儿蹲点,倒不是为了求什么宝物,只是图个眼福,想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美人儿能与自己有缘。 哪知合心意的美人是见着了,可人家是对兄妹,还具都同他无缘。 风徐来为人比张霄机灵些,却也老实,听着喊了大哥四姐的名号,便当是旧交故人,这同渡舟悠悠然落下,撞歪了个小山头,也震得商时景打藤网上掉了下来,险些碰出一脑袋包。他刚扶着柱子站起,就听得外头有女子声如洪钟,气焰张扬,怒斥道:“妖人来了帮手,师妹小心。” 哦,这是要打架。 商时景揉了揉脑袋,觉得自己不用出去了,可是想着难得撞见打架的场景,不多看几眼又未免可惜,假使要动刀动枪,流血砍头的,先有个心理准备适应一下也好,毕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是要见的,这么一想,又再站起来出船舱去了。 这事儿说是荒唐倒也荒唐,谢寄尘这人平日只爱风月,因此结交的朋友大多也是这道道上的人物,他这人好面子的很,又惯来讲道义,倘使人家不愿意与他好,自也不会强求,虽说花名在外,但却少有恶名,按理来讲,本不该掺和这档子事,这次前往助阵,也是因着昆仑宫做得太过,竟肆意屠杀同道中人,因而很是不忿。 没诚想半路惹了乱子。 这事儿还要从他身旁那个高个儿的道姑身上说起,世上有男欢女爱,自然也有龙阳磨镜之好,道姑名叫罗纤,她生来不爱男人爱女人,生得一双妙手,与她风流过的女子也不知有多少,与谢寄尘正是臭味相投,两人因而结伴前往万骨窟一同助阵岳无常,哪知路上见着无梦门下的弟子,罗纤犯了口花花的老毛病,忍不住调戏一二,登时触犯众怒,眼见着要在斗法之前先相杀起来。 同渡舟就恰恰好在此刻路过。 无梦门并不是小宗小派,与玄天门向来同气连枝,地位虽有稍逊一筹,但也算得上是如今的顶尖门派,门下的弟子自然多是人中龙凤,这次派来助阵昆仑宫的足有八人,皆是杰出的三代弟子,八人里男少女多,又都生得貌美无比,也难怪罗纤胆大包天,出言调戏。 不过对无梦门弟子而言,罗纤的调戏绝非是因为外貌,而是故意折辱他们,妖人就是妖人,士可杀不可辱,自然是一言不合,拔剑相见。 谢寄尘其实并不太怕,只是觉得很有些窘迫,他之前也算是饱读诗书,又是怜香惜玉之人,更何况斗法在即,没道理正主不动手,底下助阵的跑来打个没完没了,可要说赔礼道歉,换做平日还可,眼下实在不是时候,因此好似个锯了嘴巴的葫芦,纵心有七窍玲珑,奈何口说不得。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无梦门弟子见谢寄尘与罗纤二人来了帮手,起初倒还不以为意,可见着是春云六绝,有认出人来的,登时变了脸色,难免生出些许退意。等商时景出去时,巫琅已成功说和了双方,无梦门下弟子面色仍是不悦至极,可长剑却已收回鞘中,他们齐齐冷哼一声,趾高气昂的离去了。 这个节骨眼上,没必要多生事端。 惹了麻烦的罗纤傻笑了片刻,正捧着脸歪着头打量为首的女子,脚尖儿踢着红裙摆,双目含情脉脉,半点没在反省,半晌才意犹未尽道:“那女子真是人间极品,雪肌玉骨,生得多情风流,也不知无梦门到底是从那儿网罗来这么多漂亮姑娘,我怎么就一个都遇不着。” 谢寄尘担忧了大半日麻烦,她竟完全没放在心上,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不由感叹道:“罗道友真乃我辈之典范也。” 当然,要是下次坑得不是我,我定然夸赞的更为真心诚意。 这句话就不必说了,说了容易伤感情。 罗纤顾自陶醉了一二,一抬头又看见袅娜行来的南霁雪,不由得脸上一空,竟好似活在梦中。 “巫道友也是应岳道友之邀而来吗?”谢寄尘也不管罗纤,生怕气氛又变得尴尬,急忙与巫琅交谈起来,“方才真是谢谢巫道友施以援手,否则此次怕是没有这么轻易过关。” “好说。”巫琅倒也客气,缓缓道,“万骨窟斗法虽也受邀,不过我们六人此次只是偶然路过,并非为斗法而来。祝诚近来可有下落?” 斗法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大事,不过这并不妨碍众人搜寻祝诚,不光是昆仑宫要找回至宝,连毒龙殿都要拿祝诚的人头来祭奠惨死的少主。不过就邪道上的人来讲,祝诚偷盗昆仑宫的至宝这个行为,本身还是很令人感觉到得意的,至于之后引发的麻烦,自然都是正派的问题,由于毒龙殿的原因,其实邪派之中也分两拨。 一种是恨不得抓祝诚去领赏的,另一种则是下决心袒护祝诚的。 谢寄尘犹豫了片刻,神情有些复杂,半晌才道:“此话本不该说,不过方才巫道兄解我危难,这个人情不得不还,之前我与罗道友路经落英林,祝诚双臂已断,是杀是护,全看巫道友心思了。”他这意思自然是护祝诚那一方了,只不过对祝诚的赞赏没有他自己来得重要。 邪道上的人更怕欠人情,结因果,谢寄尘又没答应祝诚对他的踪迹守口如瓶,不说是本分,说了也没人可责怪。 拿自己不需要的情报来交换一个未知人情,天大的划算。 “多谢。”巫琅微微一笑,他其实对祝诚的来去毫无兴趣,只是商时景之前多问了几句,以为三弟有些什么想法,这才问了几句。 “不谢不谢,哎,后会有期。”谢寄尘抓过正痴痴看着南霁雪的罗纤,尴尬一笑,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也不知是不是怕巫琅后悔,觉得这笔人情买卖不划算。 本还想着找到祝诚恐怕不太容易,没诚想这会儿便有了线索,商时景微微一怔,当机立断决定离开。 风徐来正问道:“大哥对昆仑珠有兴趣?” 巫琅还未作答,就听得商时景出声道:“我还有事,就此别过,斗法之日万骨窟再见。”他鲜少想一出是一出,这般突兀的决定不由吓了众人一跳。五人回望一眼,却见商时景站在船舱门口,话音刚落便化光离去,顿时没了踪影,不由觉得一阵腻歪。 张霄一掌拍在船帮上头,满面不悦,大声嚷嚷道:“老三到底是在搞什么鬼!先是苍莽遗迹神神秘秘说些废话,再是去了四海烟涛跟着易剑寒混在一起,从头到尾都不把咱们兄弟放在眼里,他奶奶的,刚刚凑在一块儿好歹说了点人话,虽说消遣了下老子,可怎么也是他这死人脸难得开花的日子,亏老子还以为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结果现在就不干人事儿了,我呸!” 风徐来也不大高兴,只是不像张霄那么明显,至于詹知息与南霁雪并不言语,不过瞧着脸上的神色,也不算太好。 南霁雪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大哥向来不在意昆仑珠,也不太关心祝诚,此番特意问起谢寄尘,是因为三哥说了什么吗?” 难得说话的詹知息也开了口,语气平平淡淡的,他抬起头,凝视着巫琅,声音凉薄的惊人:“倘使三哥待我们有些情分,也只到如此了。” 这话说得太严重,张霄的确有些怒气,却也被吓得一个哆嗦,他眨了眨眼睛,刚骂过老三不好开口,便暗自撞了撞风徐来的胳膊。排行最末的风徐来哭丧着脸,战战兢兢地劝说道:“三哥也没那么糟啊,也许……也许真是有什么急事也说不准呢。” 詹知息冷笑了一声,并未多言,巫琅的脸色微微沉了下去,他终于开口道:“时镜说得不错,你当真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四人没了声音,看着巫琅脸色不佳,心中都生出些微妙的惧意来,詹知息也低下头去,没再出声。 巫琅脾性向来温柔可亲,极少发脾气,可不知为何,众人总是不敢招惹他,也许有些人生来就有一种威严,叫人不敢轻易冒犯,生怕他发火动怒。 “罢了,我去看看时镜。”最终巫琅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了。 剩下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南霁雪沉吟片刻,温声劝道;“三哥修为不及我们,咱们言语之间失当,也全仗他心宽包容,假使有些什么意气,也是应当的,五弟,你说话过了。”她说话向来体贴漂亮,听着极有道理。 张霄挠了挠头,也道:“是啊,老五,老子生气其实也只为他太把咱们当外人,有什么事宁愿跟易剑寒商量,也不愿意来找咱们帮忙。可再转念想一想,其实也没有什么,说不准是什么大麻烦的事,你也知道老三肠子弯弯绕绕可多了,他不跟咱们说,指不定是不想坑我们兄弟几个。” 风徐来还有点没搞清楚情况,可怜巴巴的眨着眼,像是等着家长吵架平息的小孩子那样无所适从。 不管其余二人如何劝说,最终詹知息只道:“六弟,送我回镜湖岛吧。” 那模样倒有几分像是北一泓了,南霁雪觉得恍惚,好似曾经偶然一瞥,北一泓那冷静正直的面貌重叠在了向来嬉笑放肆的詹知息身上,她忽然想起来,已经许久没看詹知息肆意的放声大笑过了。 “四姐。”风徐来犹豫的看向了南霁雪,他拿不定主意,只好看向眼下最可靠的人。 “走吧,送他去镜湖岛。” 南霁雪轻声叹道,竟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不知是否多心,她总觉得快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哎,跟巫琅算什么与虎谋皮,阿景胆子大起来,连尚时镜都敢做买卖。 顺便提一下,祝诚跟宋舞鹤只是挚友而已,时景说的玉成两人,算是误导,同样也是不想多讲实际情况,而且正好跟知息和北一泓的情况相近,才这么说的23333333 看到有人问感情戏啊,感情戏大概还有几章就会开始了! 我在很努力的增加更新的字数,因为这个五月有些要事,我看看安排,说不准六月能稳定日更六千或者九千。 不过这个还是未知数。不要抱太大期待 第四十二章 离开春云五绝让商时景放松无比, 当然,如果他能摆脱掉这具身体, 或者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主动摆脱掉他,那就更完美不过了。 不过这件事眼下只是痴心妄想,不管是他还是尚时镜, 都没法离开彼此。 巫琅并不是个坏人, 甚至他的猜忌跟难缠还不及南霁雪的十分之一,然而他带给商时景的恐惧感却远远胜过南霁雪。也许是因为肥鲸曾经说出巫琅的过往给他下达了心理压力方面足够的暗示,又也许巫琅这个人, 本就没有看起来这么的无害。 商时景能清楚的感觉到巫琅的善意与体贴,与张霄乃至风徐来甚至詹知息的相处不同,就连南霁雪对他的试探,也是来自于对尚时镜的恐惧与捉摸不透, 然而巫琅不同, 他的情感是近乎针对性的, 像是剥离开所有外物只针对于“尚时镜”这个个体, 有时候在对方温润的目光之下, 商时景觉得自己并无任何秘密可言。 可是没有道理, 巫琅倘若意识到他并非原本的尚时镜,理应有所反应。 这次突兀离开, 其实商时景并非没有自己的考虑,一来是祝诚的消息不容耽误,假使陪同詹知息先回镜湖岛,不知道要拖延多久;二来与肥鲸相认之后, 他再也难以拾回原先那般心态,应对春云五绝自然也就变得越发困难起来;三来这次离开,自然会让五人懊恼生气,却不至于严重到怀疑他是个假货。 露馅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可真正实施起来,却未必那么容易。 通常有人表现反常时,身旁亲友绝大多数的想法理应都是心情不好,亦或者有什么烦恼的事,而不是这个人换了个魂魄。 自然,如果商时景不够谨慎,露出过多细节上的破绽,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落英林离阴山约莫有百里路程,商时景心中有事,不敢贪恋周围美景,而是立刻动身赶往了目的地。 其实虞忘归见着祝诚的那一章节细节,商时景早已忘得七七八八,只不过有句话印象深刻:最危险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 对祝诚而言,最危险的地方无疑是正邪两派斗法所在,毕竟来场的各个都想要他的命,落英林虽不在万骨窟的必经之路,不过从谢寄尘提供的消息跟原文来看,可见祝诚的路线约莫是从落英林前往万骨窟,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假使运气不佳,祝诚当真不在落英林之中,也可折回路上寻找,总能找到他人的。 只不过到那时,找起来的功夫可就大了,毕竟商时景只有一人,祝诚倘若有心隐藏,实在奈何不得他。 至于安全问题,商时景倒不怎么担心,万长空虽然眼下安安静静,可跟人动起手来,却不是什么谦谦君子。 其实这一路走来,商时景倒有另一个疑惑。 尚时镜好似并不知道祝诚激怒正邪两派的事,这是否意味着,他所知道的事情,其实并不如商时景所以为的那么多,又或者说,尚时镜其实并不是无时无刻都醒着,他所能获取到的信息,只有个别时间段。 这到底只是个想法,就算尚时镜的确只是个别时间段才会苏醒,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按照他们俩之间智力差距,商时景也绝推断不出多少准确时间来,说不准还会被尚时镜套话,他摇了摇头,甩去这些有用却用不上的信息。 如果不是尚时镜这个身份的确太过麻烦,商时景真想把他永远关在身体里,最多是做梦的时候被折磨折磨,造不成什么实质性伤害。 等到他们互相摆脱彼此的那一天,还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样的噩梦在等着。 商时景忍不住叹了口,他尚不知御剑之术,只能借风力轻身,行了小半日,眼见落英林就在眼前,这才轻盈落下地来,却见花红柳绿,各处都是奇花异卉,清风稍加吹风,只见落英缤纷,满地艳色,空中芳香扑鼻,倒好似人间仙境,林木丛掩之间,隐隐约约可见一户人家。 这世上有求仙访道之士,自然也有庸庸碌碌为生活奔波之人。 落英林是阴山地界极为偏僻的一角,常有野兽精怪出没,就算是最近的村落,也要翻过几座大山才能到达,不光凡人不喜欢,连修士也嫌此处吵闹烦人,不知道是怎样一个人物敢在这里落户定居。 商时景不知道详情,却也觉得定居此处的人颇为怪异,他拂开枝叶树条,却见是处农舍,只两间茅草屋,一处堆着柴,应是厨房灶台所在,另一处掩着门,大概是主屋,附近拉了篱笆,开垦了一小块地,不知种了什么,冒出绿色芽儿来,偶尔还能听见鸡鸣狗叫,想是养在后院,因此只闻声音,不见踪影。 无论怎么看,都是普普通通的一处农家,只除坐落在不该在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奇异之处。 他正疑惑,却见一个满脸麻子的女子提着好大个水桶蹒跚而行,她是个跛脚,走路因而一瘸一拐,那水桶盛得很满,一路晃荡,总会洒出些水来。不光跛脚,这姑娘似乎还很是怕羞,一直垂着头,像是要把脸埋在胸口去,头发垂下来,大半掩着左脸,说是三分像人倒有七分似鬼。 这麻脸姑娘这样走路,自然是视线不清,很难看得见人,几乎等快要撞上商时景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自己面前站了个人,吓得浑身哆嗦,手儿一松,沉重的水桶霎时倾倒,水大半泼向了商时景。世人总说覆水难收,可这对修士却算不得什么,商时景宽袖轻摆,那流水化作一个浑圆,顺着他柔软的手掌推动,重又落入水桶之中,竟没洒出外头半点。 麻脸姑娘抱头蹲在地上,声若蚊呐,听不清说些什么,似是怕狠了,只将脊背露出外头,仿佛任由打骂。她惊吓之余,自然就顾不得外形,胳膊蹭着头发压在后头,露出左脸一大块红胎记,倘使说原先她还有三分人样,那么眼下比恶鬼还要更可怕七分了。 商时景被惊得险些跳起来,可见着那姑娘浑身颤抖,多少也意识到自己怕是吓着她了,他将水桶提放好,又后退了两步,心中微微一酸,大概明白这女子为什么一人独居此处了。 他虽然一路胆战心惊,但到底吃饱睡足,纵使每日战战兢兢,却实也没有那般如履薄冰。 “姑娘,你莫怕。”商时景顿了顿,声音放得轻柔缓慢,怕这麻脸女子听不懂一般,又说道,“我只是想讨口水喝。” 那麻脸姑娘胆小自卑,好在还不算脱离世俗太久,能够听得懂人言,她急忙将枯草似的头发打散了,披在脸上,只露出完好的那部分给商时景看,又木讷的伸出手去提起水桶,半是警惕半是小心翼翼的看着商时景,嗓音干巴巴的发涩,小声道:“跟……跟我来。” 屋子里头自然也很简陋,桌椅都好似是自己打磨的,只是用久了,棱角都不明显,两间茅屋是互通的,主卧跟厨房只隔开了一张老虎皮所做的帘子。麻脸姑娘正在起灶,木盆里放着两副没洗的木头碗筷,水缸是满的,她生了火,又舀了一瓢水进锅内烧开,小心翼翼捧出个缺口的瓷碗来,又洗了洗,用布擦干净后才放在边上。 商时景心下微微一动,忽然道:“姑娘,这附近可有什么人来过吗?” “没有。”麻脸姑娘十分沉闷,她摇了摇头,一根一根的往里头加柴火。 于是商时景便也没有再开口,他的目光不断在这充满烟火气的狭窄厨房之中打转,大水缸既是满的,可见吃用都不愁,这麻脸姑娘为什么又要外出去挑水?他看得仔细,只见这麻脸姑娘烧水是舀得桶内的水,她见火生起后,松了口气,擦擦脸上的汗,却又直接往缸内舀冷水喝了一大口。 商时景忽然开口道:“姑娘,不必这般麻烦,只需给我一碗冷水便可。” 麻脸姑娘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似是想着怎么表达,然后指了指水缸跟自己的肚子,说道:“这个是雨,喝了会疼。”她那唯独露出的半张脸忽然充满了自豪感,“我喝多了,现在不会疼了。” 不光是生水,还是雨水,喝了肚子自然会疼,商时景这才发现大水缸上方开了一个大洞,他心中一抽,说不出话来,只好静默的坐着。麻脸姑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见商时景没了反应,难免有些不安,脸上显露的些许笑容顿时不见了,她又再沉默寡言的蹲下来,无声的拨弄着柴火。 这木桶里的水,应当是山泉。 这麻脸姑娘自己喝雨水都不介怀,没道理在缸满的情况下外出打水,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水是拿来招待客人的,那也就意味着她刚刚是在撒谎,的确有人来了,而且应当就在这屋内。 甚至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祝诚。 商时景并无当场揭穿她的意思,毕竟对方撒谎,已足以表现不肯说的意愿,说破真相难免要陷入威逼恐吓的境地,更何况这只是猜测,是对是错还未可知,即便是真,他也不想吓到这个好心肠的可怜姑娘。 办法有得是,商时景转念一想,便换了个迂回些的法子。 “我这几日就在附近,倘若姑娘遇上双臂残缺的伤患,便替我告知一声,就说有人受故人宋舞鹤之托,前来寻他。” 话音刚落,就听得主卧之内有人开口道:“请进来吧。” 麻脸姑娘睁着眼睛直愣愣的看着他,眨了眨眼,又转头看向了屋子里头,似是有些疑惑不解,很快就转头去看顾烧开的热水了。 商时景未料这般顺利,却也欣然进入主屋之中,他掀开那沉重的虎皮,便见着一个青年男子躺倒在木床之上,嘴角有两道划痕,颇有几分都市怪谈裂口女的风范,那划痕很深,恐怖之余又有点微笑唇的模样,加上他眉眼灵动,姿态潇洒,倒也称得上俊俏。 他身旁放着半截断刃,两臂被齐齐斩断,商时景只看一眼,便知他是怎么用这断刃的了。 “请坐。”祝诚缓缓坐起身来,失了双臂难免有些艰难,商时景四下一瞧,这木屋内很是简陋,几乎没什么其他多余的摆设,只好坐在床脚处。他们俩从未见过面,初次相逢竟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祝诚打量了会儿他,语气悠闲得不像是个被追杀的人:“虽然打一开始,我就不觉得你是小鹤的朋友,但是真见着了,反倒是觉得有可能了。” “哦?既然你刚刚并未相信我,又为何请我入内。”商时景若有所思,“你不怕我是敌非友吗?” 祝诚戏谑笑道:“我要是说,我喊你进来是想杀你呢?” 他这话说得并不假,商时景几乎还没有回过神来,那柄断刃就径自飞来,抵在了他的脖子上,速度快得吓人。祝诚的身法本就趋快,以意念御物都叫人反应不及,不难想象他亲身上场是何等迅速。 商时景其实心里有些慌张,面上却完全不显露半分,平淡道:“那我现在不该还在说话。” 断刃不知杀过多少人,锋利十分,轻轻松松便切开了肌肤,商时景并没觉得疼,直到那血淌下来,有了点潮意才发觉自己受伤了。 祝诚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并无退意,商时景到现在才有点儿后悔自己的莽撞,不过他也很有信心祝诚不会动手,原因很简单,他愿意为宋舞鹤惹下这么大的麻烦,那么与宋舞鹤相关的事情,他都不会太轻率。 “说吧,你来此有什么目的。”祝诚轻轻歪了歪头,靠在墙壁上,断刃被瞬间收回,安安分分的待在远处,好似从未有过任何动静,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小鹤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倔强无比,正邪分明,要他低头求人来找我,跟逼他去死没什么差别,你说谁不好,偏偏说是小鹤的朋友,他在这世上能有几个肯来救我的朋友。” 商时景轻声道:“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何知道宋舞鹤与你有交情。” “不错。”祝诚坦然承认,痛快无比,“不是我说小鹤的坏话,不过他这人跟三贞九烈的俏寡妇差不了多少,一码归一码,我们虽是朋友,但是他依旧是昆仑宫的首席弟子,平日两个人见面跟守着贞节牌坊的寡妇私会情郎那样偷偷摸摸的,他惯来小心谨慎,我也不是多话的人,我从没见过你,也很确定没人撞见过我们,自然有些奇怪。” 商时景又道:“你是奇怪,还是担心?担心我会对宋舞鹤不利。” 祝诚的笑容微微一凝,目光暗沉了下来。 “你盗窃昆仑珠,不就是为了宋舞鹤吗?”商时景声音喑哑,笑容温和,看上去竟有几分高深莫测的诡异,“宋舞鹤如今毁了根基,想来你盗窃昆仑珠一事,全是一人擅作主张,他半分也不知情。可倘若你们之间的交情泄露出去,宋舞鹤不管是否无辜,恐怕声名顷刻之间便会毁于一旦。” 商时景说得十分从容,手底下却没放松,万长空无声出现在房间之中,这主卧本就逼仄狭小,挤下三个大男人就更显得透不过气来。 “万长空……” 祝诚眨了眨眼,到把面无表情的傀儡认了出来,不由得轻声一叹,似是放弃反抗,无奈道:“原来是鬼师,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鬼师? 商时景不知道祝诚是将自己误认成了谁,不过对方既然认识万长空却不认识尚时镜,那就意味着也许之前有所了解,但是并无纠葛。祝诚又挪了挪身体,竭力坐正了些,神情没有之前那么轻松随意,平静道:“你想要昆仑珠?” “我不需要昆仑珠。”商时景轻声道,“我来此只为问你一个问题,祝诚,你想活下去吗?” 祝诚放声大笑道:“这话说得真有意思,难道会有人想死吗?” 有啊,北一泓。 商时景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却见祝诚缓缓道:“可要是拿小鹤的名声来换,我不肯。” “你的性命,还不及他的名声重要吗?”商时景不知为何,他每次竭力想做个好人,可总是会适得其反,自虞忘归那事之后他就已经明白,对任何一个世界的人都是如此,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明确表示自己抱有利用之心反倒更能令人接受。 祝诚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为他做些什么,是我愿意,又不是要他感激我,所以我盗窃昆仑珠,对他并无任何恩情。可他倘若因为昆仑珠受了我的牵连,那就是我害他,这样还叫朋友吗?” 祝诚我们来做朋友好吗! 商时景一时无言,半晌才道:“昆仑宫虚伪无比,宋舞鹤为其牺牲,他们却不肯施救,难道你不希望宋舞鹤离开那个囚笼吗?” “你果然知道这些事。”祝诚无力的苦笑了两声,面无表情道,“囚笼不过是我的想法,小鹤能够理解昆仑宫那老头子的做法,我尊重他。” 这才是正确的谈恋爱方式啊!詹知息你倒是学学人家的友情啊! “我要送你去一个地方,那里的主人会庇护你,正派的通缉令我没有办法,不过岳无常跟锦眉那方,我可以去谈谈。”商时景微微欠了欠身,缓缓道,“如果你同意,我也会让宋舞鹤答应用昆仑珠疗伤。” 祝诚猛然一挣扎,目光紧紧盯住了商时景,厉声道:“你说什么!” “嘘。”商时景的食指抵在嘴唇上,展颜一笑,“祝诚,你放心,我绝不会将你们二人之事传播出去,我会让宋舞鹤心甘情愿离开昆仑宫。” “你要我去哪里。”祝诚紧紧盯着眼前这个温柔可亲的书生,最终无奈的松懈了全身的力道,传闻果真不虚,这个男人叫人根本无法拒绝,他倚靠着墙壁,半晌无声。 商时景站了起来,将断刃塞到祝诚腰间的皮鞘当中,缓声道:“四海烟涛,你尽可让人通报,便说故人来寻肥鲸。” 四海烟涛…… “你竟能说动易剑寒。”祝诚叹了口气道,“听起来,我没有可以拒绝的余地了。” 商时景微微笑道:“你大可选择不去。” 然而他们都心知肚明,不去意味着什么。 万长空如来时那般无声的消失了,商时景掀开虎皮,却听得身后祝诚声音坦然而平静。 “他不会来的。” 商时景知道祝诚想说什么,却不由得想道:如果宋舞鹤不来,那不过是少了个薄情寡义之徒,又没什么损失。 更何况,他一定会来。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一直有人问CP,我文案跟作说都提一下。 是巫琅。 这次中午更新……仅此一次,其他都是八点档。 第四十三章 商时景离开之前, 麻脸姑娘端着一碗水走了过来。 麻脸姑娘小心翼翼的端着那个有缺口的瓷碗,热水已经放凉了, 清澈见底,连碗中的裂痕都照得清晰可见,她腼腆地笑了笑, 递到商时景面前, 小声道:“凉了,不烫。” 商时景从她手中接过这碗水来,沉默片刻, 一口饮下肚,水尚带着些许温度,麻脸姑娘大概是误以为他与祝诚是朋友,再没了戒心, 见商时景喝水, 笑得无忧无虑。她样貌生得如同罗刹魔鬼, 心地却善良好似菩萨佛陀, 商时景看着她许久, 有心说些什么, 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来。 不管是帮助虞忘归,亦或者是搭救祝诚, 在商时景心中总是觉得自己是善良多过利用,可见着眼前这个丑陋又美丽的姑娘,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只不过是在投资那些能够有能力帮助甚至报答自己恩情的强者, 他半掌控着天机,至始至终只为自己盘算考虑。 倘若他当真有同情怜悯之心,理应先救这个女子出苦海。 商时景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轻声道:“多谢你了,这水……很甜。” 麻脸姑娘愣了愣,露出个羞涩温柔的笑容来,略带忐忑的说道:“我没有放糖。” 这回商时景没有多说什么,他深深的看了眼这个姑娘,声音温柔:“后会有期。”他并没有问这个姑娘的名字,人倘若交换了名字,就好像无形之中有了一种联系,名字是人的具象化,就好似如今商时景是尚时镜的倒影一般,假使日后偶然想起这个姑娘来,一旦知道了她的名字,就难免会有朋友那样的挂念,可不知道,这姑娘便永远只是一个陌生的好心女子。 倘若下次有缘再见,再问问她叫什么吧。 麻脸姑娘不太明白眼前这个仙人为什么这么看着自己,然而这世上的人对她多是恶意,少有这般温和可亲,不由得心中亲近,因此并不觉得尴尬害怕。她向来垂着头,不敢乱看,生怕人家嫌自己污了他的眼,吃几上几巴掌耳光,可这位仙人比里头那位还要温柔可亲,想来一定生得很美,她不由得抬起头,胆战心惊的瞧了一眼,却满目鲜血,不由失措。 “血,你流血了。” 麻脸姑娘的惊声也是小小的,她下意识抓起一把草木灰,可抓在手里,却忽然握紧了。 “不妨事。” 商时景没注意到她的行为,屈指蹭了蹭脖子上那道伤口,漫不经心回应了一句,他没再多留,将碗放在桌上,很快就离开了这间破旧的小茅屋。商时景本来是打算花上一段时间来找祝诚,还打算花耗几日劝说祝诚,哪知道事情这么巧合,眨眼间就已解决,眼下无处可去,斗法还有数日,就算慢吞吞走过去都不会迟到。 根据麻脸姑娘的情况来看,附近应该有水源,商时景找寻了片刻,不多时就找到了一处浅滩,坐落在山谷之间,浅滩凝聚一处,往下流淌,便成了一条溪涧,此处离落英林很是有些脚程,也不知道麻脸姑娘是怎么来回的。 商时景寻了颗大石头坐下,觉得情绪起伏难平,突兀有了孤立无援之感。 祝诚愿意为宋舞鹤牺牲如此;春云六绝虽有勾心斗角,但也亲如一家。 浅滩开阔,风景优美,商时景坐在石上听着流水潺潺,不由得想起了肥鲸,他们俩本不是什么熟识,要说关系,也不过是老乡这么一层身份,之后相互认识了,便就成了朋友。他们二人虽说算不上亲密无间,但实际上也称得上相谈甚欢。 跟肥鲸一起说话的时候,会觉得天下之大,还有一个彼此,并非孤独一身。 凡是人,总是会有欲/望的,商时景连日操劳担忧,此刻离开春云五绝却又只觉筋疲力尽,不由得想起了往日里众人嬉笑的模样,他向来惧怕自己露出马脚,因此对其余五人总是提防戒备极深,可那时在同渡舟之上说说笑笑,他有些忘形,南霁雪等人却并未在意,反倒顾及他的心情,打了个圆场。 再之前,烟涛城时他与肥鲸鲁莽离开,春云五绝与烟涛城陷入尴尬境地,却也相安无事,并未有人因此对他发难。 虽说商时景心知肚明众人所看见的是尚时镜而非自己,却仍不由得心中温暖。 倘使真与春云五绝义结金兰的人是自己就好了。 商时景不由苦笑,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他真是被逼糊涂了,竟然连这样的妄想都跑出来了。他摇头甩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将自己心内微微泛出的酸楚归根于过于寂寞,到处搜寻了会儿,找到根干燥的树枝,他轻轻打了个响指,火焰自燃,将前段烧得炭黑,又取出怀中符纸,写下一句。 “诚锅送到,大鸟稍后。” 祝诚跟宋舞鹤的戏份不算太多,却也占了那么四五章,这两人活得时间不算长,可是实打实给虞忘归带来了不少福利,评论区人称社会诚锅跟大鸟,两人的友情也被唏嘘了许久,还有小姐姐给写同人文被肥鲸点了名,不过也是BE。 这符纸是四海烟涛出品的,寻常人难以截获,加上这句暗语绝大多数人都看不懂,截获了也没有用,倘使说祝诚跟宋舞鹤的关系人尽皆知,说不准还能扯上联想,然而他们俩在世人眼里几乎素不相识,便连这点可能也没有了。 商时景写完了字,将符纸折成纸鹤,灌注些许灵力,那纸张折叠的翅膀便扇动起来,轻巧飞出他的掌心,向天际行去。 这纸鹤只是给肥鲸一个提醒,免得他惊掉下巴,毕竟商时景离开烟涛城还没有多久,就拐来了祝诚,难免会有些措手不及。 对于宋舞鹤,当真要听尚时镜的法子吗? 商时景犹豫了片刻,忽然有些拿不定主意,可要是说不听从,他自己也的确没有什么办法,最终沉沉叹了口气,舀水去洗脖子上的血迹,那儿的伤口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余下道难看的肉疤,那断刃估计也不是凡物,没有伤及要害,却也无法愈合如初。 血迹已经干涸在衣领上了,白衣红血,显得分外醒目,他借水搓洗了会儿,始终不得要领,便不去管它,心中竟突兀对尚时镜有了几分歉意:这具身体细皮嫩肉的,除了手指有些许薄茧,几乎没什么伤损,被自己才用了几日,脖子都快给人开口子了。 不,是已经开了,只不过没彻底开完。 疼痛来得迟缓而刺人,商时景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水中的倒影,那丑陋的疤痕明晃晃的落在颈上,忽然觉得眼睛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即便是在自己的身体之中,他受过的伤也多了去了,男孩儿调皮,年轻人气盛,踢球找场子,斗气打架几乎没有不干的,那时候青着眼眶,一瘸一拐的抱球回家时,也并未有这般疼痛。 真疼啊。 商时景伸出手指摸了摸那一条长长的疤痕,忽然觉得很累,乏力感几乎瞬间击溃了全身,他坐在巨石上,鼻子酸胀的厉害,这会儿虽然无人,但尚时镜不知是否在暗地里偷窥着,便不敢落泪,只将脸用溪水泼湿了,睫毛轻轻眨动两下,坐着沉默了许久,又觉得自己撑过来。 浅滩边十分安静,只是偶有小兽跑来饮水作乐,商时景依靠巨石休息,一动不动,日头又慢慢移动出来,照得有几分暖意,不由觉得倦意袭来,沉入梦境之前还不忘放出万长空守卫自身。 梦中没有弗莱迪,可是有尚时镜,尚时镜比弗莱迪还要恐怖。 除非有事商议,否则尚时镜与商时景通常不怎么互相见面,他们抗拒对方的念头相差无几,同时被强行压制在一具身体里,商时景自由却怕丢了性命,尚时镜则如同被囚禁一般,两人的心情自然都不会太好。 不过他们两人又恰好极会掩饰。 “受伤了。” 梦中是魂体状态,他们二人回归原貌,那柄断刃带来的伤势如实的反应在尚时镜这位原主人的身上,他略微抬起头,指尖暧昧的抚弄着那道伤痕,分明是寻常举动,由他做来却充满了挑逗的意味。 尚时镜似笑非笑,缓缓道:“你倒是有求死的胆气。” 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看似光风霁月,实则压根没有心,见着人肆意摆弄自己的身体也不发怒。商时景看着他脖子上的伤口,也自觉自己之前太过自大,倘若祝诚更心狠手辣些,又或者是脾性过大,说不准这颗脑袋真的就保不住了。 “下次不要如此了。” 尚时镜轻飘飘的说道,声音里像是透着未尽的恶意,他喑哑发笑,关心的言语却半点真心也看不见,半晌又道:“毕竟死的人可不会是我。” 商时景看得心里发寒,他想出言反驳,却觉得自己实在乏累,又陷入了更深更沉的黑暗之中去, “兄长。” 圆月之夜的春云山别有一番滋味,尚时镜看着那人身影消去,自己却被困于这片天地,进不可进,退不可退,再是稳定的道心也难以抑制,他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我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第四十四章 商时景慢慢醒转了过来, 天已经暗下来了,只见万点繁星共托一轮皓月, 溪水潺潺自耳畔流过,偶有虫鸣,清幽无比。 他被人抱在了怀里, 还有些迷蒙的视线越过肩膀处, 两个万长空化为四个、八个万长空,身影交叠着,正亦步亦趋的跟随在身后, 离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并不是万长空将自己带走,那么这个人是…… 商时景抬起头,剑眉乌浓,灰色的长发在暗夜之中飞舞着, 大概是下意识的动弹叫巫琅觉察到了, 年长的男人稍稍侧过头来, 眉眼带着点笑意, 很快就把商时景放了下来。这地方应该早已准备好了, 篝火烧得浓烈, 插在旁边的烤肉散发着香气,巫琅也随着坐下来, 护着商时景的脖子,叫他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我怎么了。”商时景已经觉察出不对来了,他并不是敏感纤细的多情之人,诚然觉得如今境地寂寞疲惫, 很是叫人煎熬,却也不至于这般不济,唯一的可能就是受的伤并非那么简单。 巫琅伸手轻抚过他的长发,微微一笑,柔声道:“你这伤上有些小毒,近来太过疲惫了吗?竟连这点小事都没在意。” 毒…… 祝诚居然敢在自己要衔在嘴里的武器上下毒,真是一条汉子! 商时景伸手抚了抚那道伤口,觉得身体沉重无比,仿佛整个人被掏空之后又填装进去一大堆轻飘飘的棉花,没有什么实感,却又沉得难受。他本奇怪祝诚倘若下毒,为何不对自己明言,难道不怕一切都成空,可后来仔细一想,却又明了。 假使连这点毒都没法子解决,祝诚又何必信他有能力让宋舞鹤低头。 邪道上的人,果然没几个是省油的灯。 商时景苦笑了一声,仰头看见了巫琅的侧脸,今日巫琅穿了件青色的袍子,显得身形很是单薄修长,可是刚刚他已经感受过这具躯体蕴含着怎样的力量,枕在这人的大腿上,都有种命悬一线的惊悚感。 巫琅并未离开水流太远,他看向了远方,眼中有波光粼粼,像是倒映着湖水的镜子,又像是斟满了香醇的酒液。他的手温柔抚过商时景的长发,像是体贴安抚着容易受惊的幼童那般小心,尽管这种行为对尚时镜毫无意义,可在此刻,却给予了商时景一种微弱的安慰。 商时景安心的闭上眼睛,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又没那么怕了。 至于那些应该烦恼思考的东西,好比说巫琅为何来此,他又跟来多久,看到了多少;祝诚这毒是否紧要;尚时镜的威胁等等问题,便留到明日去解决吧。 情爱是自私自利之物,詹知息敬爱巫琅,也曾敬重过尚时镜,直到生死苦海覆灭,北一泓牺牲自己,使得詹知息性情大变之后,他心中就对尚时镜充满了愤怒与仇恨。在四海烟涛的那些日子里,尚时镜与易剑寒混迹在一处,詹知息曾私下与巫琅交谈过当初的巧合。 他说:虽无证据,但三哥定然做了什么手脚。 那模样就好像南霁雪在送走虞忘归之后的许多个年头后,午夜梦回,犹豫的对巫琅说道:三哥当真如此清白吗? 他们结义已有许多年头,当初尚时镜也曾为他们众人出谋划策,六绝共同进退,那时感情尚无如今这般悬于一线。老三生性向来内敛,将感情深藏心中,又过分聪明冷静,假如他真要将事情做得干干净净,并非难事,霁雪跟知息本不该起疑。 可他们为什么会起疑? 巫琅心中小小叹了口气,他仔细看着商时景熟睡的面孔,绵软如春风般的声音此刻凉薄得惊人,他以指腹描绘这张俊朗的面貌,指尖顺着轮廓滑落,蹙眉道:“你在试探他们的底线吗?泄露痕迹,叫人生疑,倘使他们对你生恨,你便可理直气壮,毫不在意的结束这段结义之情?” 牵挂牵挂,无牵无挂。 巫琅心知肚明万长空与北一泓之死与尚时镜怕是脱不开干系,万长空倒没有什么,万家发布的格杀令,春云六绝本就是一道接下;然而北一泓却大有不同,他对知息而言太过重要,重要到成了最大的变数。 “你是个很好的剑客。”巫琅抬头看见了呆呆站在原地的万长空,难免流露出遗憾的神情来,他见过生前的万长空,是个绝佳的对手,谈吐得体,性情果决,假以时日在剑道上必然有所大成,只可惜一切止步于此,他轻声道,“你要好好保护他。” 他想,让被三弟制成傀儡的万长空保护三弟,未免是个太过残忍的主意。 好在现在的万长空,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万长空微微笑了起来,也不知是谁在笑,巫琅看了看他,觉得十分惋惜,又低头去瞧三弟的面孔,商时景睡得已经很熟了,苏醒时危险又冷硬的面容此刻变得过分柔软,乖巧温顺。 三弟这个人什么都好。 只可惜他什么都没办法给你。 巫琅向来对尚时镜看得分外清楚,他知道那个男人言笑晏晏的表面下藏着什么,知道对方是何等的绝情跟冷酷。他本以为这一切会有所不同,他会放下仇恨,尚时镜也不会再这么疯狂,至始至终,都是他在一厢情愿。 最终他没能放下仇恨,尚时镜也毫无任何改变。 春云六绝也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巫琅握了握商时景漆黑的长发,轻轻俯下身去,仔细打量着这张面容,启唇无声的询问道。 “你到底是谁?” 最初时,巫琅就已怀疑尚时镜出了差错,尽管眼前这个人伪装的足够好,言行之间带着点入骨三分的辛辣跟刻薄,接得下霁雪每句试探,仿佛只是三弟变了心情,难得对众人留情了些。然而尚时镜绝无可能用那样的眼神的看着自己,可是之后剖析苍莽遗迹,应对自己的刁难,乃至帮助虞忘归说服易剑寒等等,眼前这人都做得完美无缺,所以巫琅便又收敛了那些疑心。 先不说三弟身上没有夺舍的痕迹,即使是有,强求每个夺舍的强者都有三弟这样的智计,未免太过苛刻了。 巫琅对他真正起疑,最早是在四海烟涛,只是那时还未这般大胆,只是琢磨不清三弟到底想做些什么;后来虞忘归之事,巫琅才觉得匪夷所思;而当商时景找到祝诚,巫琅在外将他的神态看得清楚分明,这才盖棺定论。 这人并不是三弟,并非是尚时镜放下,而是这躯体之中已经换了一个魂魄。 无论他模仿的如何相似,言谈应对得体,神态何其镇定,他都不是尚时镜。 有些事说来就是这么荒诞不堪,巫琅期望尚时镜能够有所改变,可当对方真的有所改变了,他却借此分辨出那躯体之中容纳了两个灵魂。 尚时镜像是月光,明亮柔和,却冰冷无比。 无论他多么努力,本质就注定了他无法给予任何人温暖。 可这个人不是如此,他像一团篝火,被迷雾层层遮掩着,只有走近了才会感觉到热意,他望着那个麻脸女子时的怜爱同情,皆是出自真心实意。 【公道何时沦落成奶水,只有会哭的孩子才能吃饱,玄天门如何能叫世人都知虞忘归叛逃,不外乎家大业大,他轻飘飘丢下一句,胜过虞忘归声嘶力竭哭吼一路,谁又在乎真相呢。】 “你当真是这样想的吗?” 巫琅年长众人许多,又于尘世行走许久,向来都是扮演照顾包容众人的那一方,可当时在同渡舟上,这人掷地有声的一言,虽然不是为他打抱不平,但那眉眼之中浓烈的不满,还有那话中的冷厉之色,却好像把无名之火一股脑的烧到了他的心底里头去。 仿佛许多年前那个满手血腥,崩溃无比的少年在世俗的指责痛骂之中,忽然被人抱入怀中,那人凑在耳畔对他说道:“世人怎么相传,听到得是什么,便以为事情就是什么模样。” 那声音喑哑冰冷,像是世间最轻薄的利刃,斩去了发脓腐烂的肉,叫人疼得不由一缩身子,却又无端觉得畅快放松了下来。 胸腔里似是胀满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巫琅凝视着他的面容,缓缓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又想做些什么? 这一觉,商时景睡得很熟,梦中甚至没有尚时镜的打扰,他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梦,只隐约还记得一片云海,还有湛蓝得仿佛倒映出大海的天空,尚不知道自己的马甲已经掉了个精光,待到醒来那一刻,觉得自己精神百倍,又可以再鼓起勇气面对让人头皮发麻的每一日。 商时景醒来时正靠着万长空,傀儡脸上没什么波澜,肩膀硬的像块石头,枕得他脖子发痛。商时景揉了揉脖子,却觉得伤口处有种凉丝丝的感觉,像是贴了片薄荷叶,他伸出手去触碰,嚼烂的草药还带着点湿意,蹭得他指尖满是草绿的汁液跟沫渣。 这草药自然不可能是他做梦去采的,也不可能是万长空这个大跟宠。 巫琅。 这个名字沉沉坠在商时景的心头,他伸手按着完好无缺的另一边脖子揉了揉,忍不住叹了口气。 别人家的大哥,从来没叫我失望过呢。 作者有话要说:确认过眼神。 是别人家的大哥。 巫琅为什么不揭穿时景之后会提,大家不要急。 第四十五章 巫琅也不知道是出去多久了, 回来的非常快。 几乎是商时景醒来后没有多久,借着附近的水流刚洗了洗脸, 对方就拿着草药现出了身影。修士跟凡人要说区别,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中毒了之后都要解毒, 有些毒可以靠真元控制化解, 可有些毒则要寻来药草化解,毕竟什么东西都会进步,害人的东西自然也不例外, 甚至有时候还会跑在最前方,让人无计可施。 祝诚是邪道中人,他所用的毒药自然也不会是什么简单的痒痒粉或是睡眠散,好在巫琅也不是什么好人, 又身经百战, 倒也没太在乎这点小毒。 换药的时候, 商时景歪着头, 看巫琅皱着眉嚼碎那些药草为他敷在伤口上, 觉得那药草铁定很涩, 闻着味道就觉得恶心,进嘴里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不由得感同身受,觉得从舌根处都漫上一股苦味来。 歪头看巫琅的时候能看到对方截然不同的一面,商时景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巫琅为自己上药,对方微微垂着头, 有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稳重跟风情,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夸他是中央空调,还是先享受一会儿这种温柔。 哎!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中央空调有什么不好! 商时景皱了皱眉,那药分明凉丝丝的,可贴在伤口上却有点儿抽痛,像是皮肉里头贴上来一块儿烙铁那般发烫,又凉又烫,倒也不是难以忍受,只是不太舒服。巫琅的语气有点像是在教训不听话的小孩子,带着点宠溺的哄劝跟调侃:“怕疼呀?” 这话有点不好接,接了容易欧欧西。 “兄长不想知道我为何受伤吗?”商时景沉默了会,将那个打算脸红的自己摁回到了心里头去,他平静的凝视着巫琅,疑虑暗生。 巫琅蹙了蹙眉,好似是草药放歪了些,又是一阵炙热的痛楚传来,商时景几乎要怀疑对方是不是故意的,然后才听他温声说道:“那你想告诉我吗?” 商时景一时语塞,深感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不由得沉默下来。 于是巫琅轻轻笑出声来,摩挲了会儿商时景的伤口,才退开身子缓缓道:“你若是想说,我自然不会拒绝;你若是不想提,也不必勉强自己。”他的皮相昳丽多情,笑起来的模样更是叫人心猿意马,不光如此,他还是商时景遇到过最为善解人意的男人。 尽管平日里与他相处,总觉得他好似看破了什么,十分危险,可人到底是记吃不记打的生物,商时景看着巫琅给自己细心上药的模样,忍不住说道:“兄长……为何会找到我?” 巫琅怔了怔,像是没想到商时景会问这么个毫无意义的问题,脸上略有些疑惑,却也是匆匆闪过,很快又变成了无可奈何的笑意,他伸手替商时景整了整略有些凌乱的衣领,理所当然地说道:“自然是担心你了。”这话听起来,就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一样。 商时景安静的看了他许久,忽然开口道:“兄长以为知息接下去应该如何?” 这话听得巫琅一愣,险些以为詹知息之前在同渡舟上说得话被商时景听去了,可仔细想想,商时景当时已经离开,又怎么可能听得见那些话。 巫琅帮得人不是他,是尚时镜。 商时景再三提醒自己不要痴心妄想,假使以后吃下了双生果,得到了新的身体,他也许可以考虑跟巫琅交个朋友,可现在却不行,他理智得可怕,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确保自己做每个决定都清醒无比。 也许巫琅应当帮尚时镜,可他并无义务帮助商时景。 “知息他……”巫琅轻声叹了口气,眉目隐隐约约有些忧愁,他其实也没有办法,情之所钟,任何局外人都无话可说。 商时景轻声道:“你希望他继续沉沦下去,还是尽量走出来,哪怕他也许走不出来?” 有一件事,商时景跟任何人都没有说过,他曾言语试探过肥鲸,可肥鲸并不记得有这么一条设定,也从未提起,不知是忘记了还是世界补全了。 然而这个消息,完美补上了尚时镜计划之中的漏洞,为他留下了一条退路。 北一泓的确已死了,可是他精心描绘了一张虚假的人皮,用傀儡制作了新的“北一泓”。 巫琅听出味来,眉头微微一蹙,问他:“你是什么意思?” 其实商时景本来没想怎么对这个傀儡下手,原因倒也简单,假如到时候双生果真的拿不及,这个傀儡不光是尚时镜的后路,也是他的后路。只是这个做法实在是太过令人作呕,商时景虽然从未见过北一泓,但也不希望詹知息从此陷入一个虚伪的梦境,任由尚时镜摆布。 人就是如此矛盾,为了自己活着,会做出很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可只要没到最后一步,又会善良的为每个人去考虑。 告诉巫琅这件事,就当是还了他为自己解毒的恩情。 商时景一直以来都觉得肥鲸年轻气盛,穿越后也仿佛生活在伊甸园之中,毫无忧虑,如今才意识到春云六绝前往烟涛城那一刻起,肥鲸在詹知息的教训下,就已经知道自己是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里了,而他却还不曾从人性与法律构造的社会之中脱出,步步为营,可从未融入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从头到尾,天真愚蠢的人是他。 他应该感谢祝诚给他上了如此生动的一课,也该感谢巫琅前来救命,不至于让自己命丧黄泉。 “你想见见北一泓吗?” 商时景慢慢站了起来,琉璃般的双瞳平静的看向了巫琅,神态似笑非笑,眉毛一挑,竟显出几分凌厉的味道来。这话要是由三弟来讲,那么巫琅少不得要掂量掂量,可既是眼前此人所言,他却难免生出些许犹豫,虞忘归之事也好,祝诚之事也罢,双方之间毫无干系,也可看得出来此人的确心地善良。 简直就像将自己分成双体的天尊,一面为善,一面为恶。 倘若不是尚时镜没有那么深厚的修为,巫琅简直要怀疑他们俩是一人化双体。 “为何告诉我?”巫琅若有所思,沉吟片刻才道,“我想这个北一泓,定然与知息喜爱的那人并无关系。” 商时景微微笑了笑,他没有直接回答巫琅的疑问,而是平静道:“兄长向来一心为我们好,我却不然,此事你我皆是心知肚明,知息因此怨我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这不怪他。所以与他有关的事情,我自然也想问问你的想法,由你来做选择是为最佳。” “好。”巫琅凝视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这话说来客套,实则虚伪,两人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有拆穿。 北一泓的傀儡自然不会离尚时镜的住处太远,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接下来的目的地在春云山,斗法还有些日子,他们二人并不是主要战力,只要不迟到便无妨,因此不需那般急切。阴山离春云山极远,巫琅找来那只巨鹤,翻身骑了上来,又倾斜下身来,伸手拉了商时景一把。 白鹤显然不习惯有第二个人上自己的背,下意识跳了起来,商时景在风中打颤,觉得自己像是条随风飘荡的鲤鱼旗。 “嘘。” 巫琅轻声安抚道,声音温柔绵软,笑声十分动听,白鹤果真安静下来。 商时景默默想起方才巫琅哄自己的模样,暗想大概在对方眼里,自己跟这只白鹤,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吧。 除了白鹤对商时景的造访很是不高兴以外,就没有更多的麻烦了,巫琅轻轻拍了拍它,白鹤便会意过来,纵翅高飞,双翼兜住长风,好似奔流入海般直冲云霄。它约莫是小孩心性,有心在巫琅面前炫耀一二,做了好几个旋身,转得商时景头晕目眩,又穿入绵绵云海,只能见得前方迷雾茫茫,白云入袖,偶尔微微沉下身去,还可一饱山河风光。 这可比过山车刺激多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见着了春云山的流泉,白鹤绕行了三圈,这才寻了个落脚处降下,商时景已不知今夕何夕,只是觉得自己头晕目眩,手脚发软,下鹤时还是巫琅虚虚托了他一把,这才不至于瘫软在地。 春云山,到了。 商时景缓了许久,才抬头看向这熟悉的景色,他在这个尘世待得最久的地方就是春云山,可去时却从未想过再到此地,已然是有不同的心境了。 他并无后路可退,只好摸索前路。 春云山的模样与梦中并无区别,有时候商时景站在此处,竟恍惚觉得尚时镜很快就会从树后走出。巫琅并未要求立刻见到北一泓,反倒看着他体贴十分,温声道:“今日便先好好休息吧。” 他说这话时并不强硬,却叫人无法拒绝。 商时景点了点头,目送巫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春云六绝的春云二字本就出自春云山,他们在此当然有所住处。他坐在山崖边的石桌前,手脚酸软,风中带着一点花的甜香,满山的萤虫感应到主人的气息,急急忙忙重聚了过来,无数的光点满山飞舞着。 山崖正对着明月,银辉错落,适合饮酒作乐。 商时景俯身靠在桌子上,疲惫不堪,月光柔和的洒在他身上,像条银色的披风。 上苍欲阻挡于我。 尚时镜抬头望月,明月盈盈,自有阴晴圆缺,他辗转过树下,阴影落在俊朗的面孔上。 天命应屈膝于我。 作者有话要说:时镜是个很狂的男人,他的这种狂气掩藏在彬彬有礼的表皮下。 希望能写出这种感觉 最后两句话可以认为是时镜一个人来理解 也可以认为上半句是时景所想,下半句是时镜接连。 这两种区别大家可以自己品味。 第四十六章 所谓秀才遇到兵, 有理说不清。 智谋再高,有时倘若遇上无礼莽夫, 听不懂人话,听不进道理,那也是无计可施。 尚时镜自然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窘境, 悍勇之人有悍勇之人的能为, 他并非傲慢自大之辈,既然在修为方面无法取胜,自然会往其他地方发展。邪道邪道, 邪魔外道,他擅长蛊毒与傀儡之术,这万千萤虫都随他心意操控,万长空亦是乖巧温顺, 都可以看出尚时镜在这方面的造诣。 制作一个虚假的北一泓, 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尚时镜的住处下方就是被刨空的山腹, 也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心思, 又用了何等人情, 才建起一整座地宫。商时景只窥到半点记忆碎片, 知道这地宫借了不少生死苦海的人力,倒也难为尚时镜了, 这般物尽其用,丝毫不肯浪费星点。O 地宫之内七弯八拐,复杂无比,两人走了许久, 可见得山壁上生出许多奇花异草,花苞鼓鼓囊囊的,似是藏匿着什么;又转过一处,却是整片山壁都如同蜂巢那般,分布着许许多多的窟窿眼,偶尔能听见窸窸窣窣之声,叫人头皮发麻。 商时景没有多看,这地宫实际上并不是极大,全因设计精巧,才显得好似无穷无尽,他熟悉路线,就径直走了过去。地宫最深处隐隐有水声,两人刚走进甬道,便能感觉到一阵潮意,商时景忽然觉得头晕,他晃了晃头,那种虚弱感又很快消散了,巫琅恰在身旁问起:“怎么了?” “无事。”商时景料想也许是余毒未消,并不在意,只是低声道。 巫琅在黑暗之中看着他,微微眯起一双凤眼,没再多言。 甬道之中黑暗潮湿,可地宫尽头却是光亮无比,无数的萤虫封存在琉璃之中,光线明亮却不失柔和,尚时镜将北一泓封存起来的东西是四面水壁,高挑的男子悬浮于空,地面升出的彩烟袅袅,似是滋润着他的身躯。 这是商时景第一次见到北一泓,却见他眉目刚毅,素巾葛衫,生得倒是寻常,但见神态异常平和,倘使递过一把拂尘,倒更像个道士而非是剑客。 商时景的心微微一颤,忽然感觉到天旋地转,低头一瞧,却见那水壁淌下的水漫到了足尖,下一刻便失去了神智。 “中了离魂的毒还敢这般托大,我真是不知,他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 双眸再度睁开,尚时镜退后两步,拈指掐诀,使得覆水重收,四面水壁往上方冲去,融入顶层的阵法纹路当中,那精致美艳的眉眼里带上轻浮笑意,喑哑的嗓音缓缓拖长了腔调,黏连欲断,销魂入骨。 祝诚的毒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离魂索命,凡人吃上一记便要魂飞魄散,可对于修士而言,却只是魂魄不稳的麻烦事。巫琅找来安魂草为他解毒,本来只要过段时日便可相安无事,哪知又自投罗网,来到地宫之中。 无法进入幽冥,在世上飘荡至消散的孤魂野鬼并不少见,尚时镜自然不可能不留后手,他只是没想到,商时景竟会这么快就入局。 巫琅站在不远处,神态冷淡,缓缓道:“这究竟是不是北一泓。” “我哪有这样的本事。”尚时镜脸上带着甜腻柔软的笑意,他往前走了两步,那水壁一遇上他便自动撤离开来,他好似抓着什么猎物那般掐着脖子将高悬于空的男人扯了下来,北一泓的傀儡双膝跪地,头微微低垂着,温顺的由他支配着。 指尖挑起下颚,尚时镜反复打量着这具傀儡,缓缓道:“可惜了,我本还想拿他戏弄戏弄知息。” 巫琅冷笑了一声,并未说些什么。 尚时镜温柔的抚摸了会儿傀儡的脸,柔声道:“不过我知道,兄长心中自然是很不赞同的。”他没多犹豫就拧断了傀儡头颅,破裂的皮囊口爬出一只金蚕蛊来,他遗憾的伸出指尖去逗弄那个小家伙,缓缓道,“他对我百般提防,却从不质疑自己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是否掺假,这般天真善良,倘若早生几十年,他与北一泓相遇,知息怕是有对手了。” 傀儡之身燃起了无名火焰,不多时被烧成灰烬,被水吞噬,水壁如同倒流瀑布一般继续倾斜着,守护着虚无之物。 尚时镜千算万算,的确未曾想到商时景竟会带着巫琅前来,竟也不怕惹出什么变数来,害得要毁去自己一步好棋,不过如此行径也只是徒添些许麻烦,倒不足为惧。 你看,天真之人的真诚善良,总是如此可爱讨喜。 倘若商时景更心狠些许,尚时镜也不会这般敷衍应对,他也始料未及,只不过抛出北一泓这个诱饵,对方便乖乖上当。 不过兄长……如今怕是很不高兴。 即便冷情厚颜如尚时镜,当场被巫琅抓包也会略感尴尬,是人总会有自己在乎的东西,当初巫琅救他出苦海,给予他体面与尊严,尚时镜到底是人,无论他本性如何,他心中仍对巫琅存有感激。 他与詹知息本质并无区别,詹知息总是想着自己要是能管好生死苦海,那么北一泓便不会死;而尚时镜也是如此,只要巫琅看不到自己的手段,那就不会惹对方生气。 即便对方心知肚明。 当时商时景问出尚时镜隐藏许久的问题,巫琅的神色那般温和可亲,简直像是第一次爱怜什么稚嫩的幼兽那般,他说:我的牵挂是你们。 这并不是谎言,起码有大半不是,尚时镜一清二楚巫琅的仁慈与残忍并存,“你们”这两个字足够意味深长,春云六绝其余五人对他是同等的重要,没有谁多谁少之说。想要看巫琅为兄弟之情陷入犹豫不决的境地,怕是等自己掉脑袋来得更快一些。 尚时镜对巫琅而言,只不过是比寻常人重要一些,但与南霁雪、张霄、詹知息、风徐来这四人并无任何区别。 所以巫琅才会冷眼旁观商时景走向自己的末路。 所以他才会看出端倪却并不做任何反应。 因为对巫琅而言,尚时镜重要过商时景,却又与詹知息并无不同,他的教训向来不动声色,所以尚时镜从不会故意挑衅他,有些东西经不起试探。 尚时镜微微理了理衣服,衣襟上的血色还没退掉,他皱了皱眉,有些不大高兴被弄脏了衣物,却听得巫琅淡淡地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尚时镜自然没有天真到觉得巫琅是在询问自己的安排,他知道巫琅问得是那个过分天真却又好似知晓许多的魂灵。 换做其他人也许会迫不及待的想要抹灭掉这个魂魄,可是尚时镜不同,在没有得到足够利益之前,他是绝对不会收手的。 “易剑寒是颗送上门的棋子,值得好好利用。”尚时镜与巫琅并肩走出甬道,声音轻缓,“锦眉与岳无常找玉泽老祖多年,我觉得卖他们一个人情,不无不可。我虽然不知道玉泽如今的下落,但是也许这个人会知道。”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似笑非笑。 巫琅皱了皱眉,又问他:“他到底是谁?” “不知道。”尚时镜缓缓道,“对于一个凡人而言,他难免知道的太多;可作为一个修士,他又难免过于纯真;倘使是个山人,他却过分世俗;可若是入了红尘,他不该这般良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知晓许多秘辛,并且与易剑寒在安排什么。” “你已去过南蛮了,有什么新奇的发现吗?”巫琅顿了顿,目光落在了尚时镜手背处的金蚕蛊上,不由问道。 尚时镜若有所思:“其他倒也没有什么,只闹清楚了不死不灭的源头,真相倒也可笑,至于南蛮那处,确实有一人值得注意,不过权力争斗,他又是体弱之人,怕是不会活得太久,我已煽足风点起火,只看他何时会上火焚之刑了。” 南蛮那儿蛊毒当道,邪与魔并存,兼之民风开放,与中原此处风气大有不同,双方各自管辖,鲜少互犯。火焚之刑在南蛮是极为严重的一种刑法,硬生生将人的肉身烧死,魂魄烧散,也不知道那人是犯下什么大过,才会得到这样的惩戒。 巫琅对这种事并不感兴趣,他轻轻应了一声,缓缓道:“你可有受损?” “说来倒也蹊跷。”尚时镜似有所感,轻轻侧过头看向了巫琅,平静道,“他的夺舍之术我从未见过,剥夺身躯后竟未曾伤损我分毫,倘使不是中了离魂,他又一心要带你来见北一泓,也许我还未能出来。我始终看不出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巫琅道:“如此奇法,我也不曾耳闻。” 两人一路往外出行,万长空静守在洞口,巫琅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傀儡与主人心灵相通,尚时镜顺着巫琅的目光歪头看向了万长空,傀儡一脸冷酷神色,倏然觉得玩味,许多人都不知为何他要留下万长空的七情,其实事情倒也简单,一来失去七情六欲,傀儡与痴呆无异,留下七情,更便于操控;二来傀儡此物,总也可以拿来取乐,倘使毫无反应,岂不无趣。 有时候尚时镜也会觉得世人当真是愚昧不堪,明知是他生生抹灭万长空的魂魄,除去六欲,将此人制成傀儡;却还是会相信万长空与他心灵相通,倘使万长空有何不对之处,便是他隐秘的心绪。 他是傀儡的主人,难道会对此弊病缺漏一无所知不成? “他对你还有利用的价值?” 巫琅仔细端详着尚时镜的面孔,突兀发现那人的伪装实际上简陋无比,他们两人相差太大,纵然有同样的口舌,相差不远的应变,本质就是截然不同的。 “不错。”尚时镜自然不会蠢到说出对方到底有何用途,他缓缓道,“接下来还要多劳烦兄长操心了。” 我很期待新的身体。 尚时镜目光闪烁,笑容明媚。 由他成为知息泄愤的工具岂不是正好,也省得我再为此事多花费心思了。 作者有话要说:时景今日吃的亏,都是来日的经验包啊。 对时镜来讲大概就是有点,做好了万全准备没想到对方不做作的就直接跳进了深坑。 对现在的琅哥来讲,时景是个很有趣也很可爱的人,他很欣赏,这种欣赏就跟欣赏北一泓是一样的。 但是就好像在北一泓跟尚时镜之间选,他再欣赏也不会选前者,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说渣攻OTZ他现在还没喜欢上时景,选择兄弟跟渣无关。 巫琅没有揭穿时景,理由在文里也说过了,他觉得尚时镜做事情过火了,惩戒一下。 时镜前章说自己的耐心耗尽了,就是因为如此。 第四十七章 商时景再度醒来的时候, 已经不在地宫之中了。 这几日他似乎总是在昏迷,巫琅坐在身旁捣药, 见他醒转,也没说话,只是平静的为他敷上了药草。 商时景握住他伸向脖子的手腕, 平静问道:“那个北一泓呢?” “烧了。”巫琅轻声道, 翻过手用手背去蹭了蹭商时景的额头,温声道,“三弟, 你怎么了?” 商时景摇了摇头,他淡淡道:“没什么,只是做了个噩梦。” 也许并不是噩梦,他记得自己坠入黑暗之中, 进不能进, 退不可退, 四周一片漆黑, 好像牢笼一般。他在黑暗之中听见了尚时镜的笑声, 好似在跟什么人说话, 含糊不清,听得浑浑噩噩, 并不分明,好似隔开了很远很远一般。 往日里尚时镜便是这么活着吗? 思绪恍惚飘过,很快又回到了重点上。 如果尚时镜的确出来了,那么巫琅为何毫无反应, 而他又怎么可能甘心回到那个黑暗的牢笼里去。 “兄长。”商时景心中一跳,立刻坐起身来,看着巫琅用白巾擦干手上的药草汁液,平静道,“看来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也许任何人都不会选择再重归囚笼,可是尚时镜不是任何人,他绝对有可能为了更大的利益而付出一点代价。 “不错。”巫琅微微一笑,“虚假之物怎能成真呢。” 商时景紧紧盯着巫琅,试图挖掘出对方藏匿于言语之中的暗示,巫琅的神色未变,叫他什么都看不出来,那话语好似只是在谈论北一泓,又仿佛在讥讽他的出现。见商时景许久没有反应,巫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道:“斗法之日就在后天,咱们该启程了。” 斗法之日在后天?! 我难道昏迷了足有五日之久? 商时景微微一怔,忽然开口道:“兄长。”他一字一顿道,“你救我性命,恩情我已还你,我不欠你了。” 巫琅忽然发现自己看不穿眼前这个男人了,之前他就好似一片清可见底的湖水,倒映出任何模样都是清清楚楚的,可现在并非如此,他看起来像是片深渊,投石问路,却听不清任何声响,倘使要知道深浅,恐怕要靠近边缘,方可窥探一二。 那就太危险了。 好在巫琅并不惧怕危险。 巫琅取来了外袍,那上头的血迹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了,他的声音温柔缱绻,带着一种缠绵的情意,无可奈何的说道:“何必说这些呢。” 商时景面无表情的穿上了那件袍子,他不知道巫琅是否已经发现自己是个假货,却选择了一言不发,也许是尚时镜做了什么小动作,又也许巫琅只是起疑还并未确定,他的试探被轻巧避开,对方既没捅来一刀,也没有揭穿他的意思,看起来危险不大。 尚时镜的立场难明,昏迷这五日他必然出现过,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巫琅知道这具身体里存在两个魂魄。 我将天风/操/于手,燃起人间烟火。 商时景在烟涛城跟肥鲸不知剖析过尚时镜这个人物多少次,不光是因为他附身到这个人身上,更是因为尚时镜的难缠跟麻烦。人也许是复杂的,可是小说不是,每个人物创造出来都有必然的定位,虞忘归被世俗逼至末路,少年人天真可爱,纵然之后硬起心肠,仍不改良善的本性。 他几乎没有怎么正面碰见过尚时镜,可所遇上的事却隐隐约约都有尚时镜在背后操控的影子。 尚时镜是个掌控欲很强的男人,在麻烦这点上,肥鲸也曾经亲口承认过,就连他这个亲爹也压根想不到尚时镜会做出什么事来。 是人总有弱点,尚时镜也不例外。 可他能够掌控人的弱点,人却难以掌控他的弱点。 原因也很简单,假如在意的人受到要挟,尚时镜会选择将人质跟绑匪一起击毙。近乎荒谬的定位,注定了尚时镜不会存在任何短处,他唯一的短板就在于武力不济,而虞忘归的运气又足够好,每次设局才会让虞忘归总是逃脱开来。 如果说以前商时景还期望着自己的身体,那么如今他要考虑的事情无疑更多。 最终会得到那具新身体的人究竟会是谁呢? 放弃自己与生俱来的皮囊,也许常人难以下此决心,可是对尚时镜而言却并非是什么大问题。最好的局面自然是商时景得到新生,尚时镜回归本体,真相败露之后六绝内乱,詹知息会为他牵制尚时镜的绝大多数火力。 可假如是最坏的结果呢? 商时景并非没有筹码,他知道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事情,知道命运会往什么地方走去,还有肥鲸与四海烟涛。 他的筹码不重,却也轻不到哪里去。 没有最坏的结果。 他所能想到的结局,都带着胆战心惊的顾虑,还有一丝丝的底线存在,可是尚时镜是没有底线的怪物,他无论想多少结局,都不会是尚时镜赋予他的那一个。倘若还在现代,商时景大可倾诉不公,他分明没做什么坏事,却要遭遇这样的处境,然而这个世界的命运与好坏并无什么关系。 一旦卷入什么风波,好坏便全无意义,只有利益跟权衡来丈量生死之间的距离。 商时景弯腰穿鞋,巫琅正在收拾方才拿来制药的工具,他伸手去摸,脖子上的肉疤已经缩短了不少,没有之前那么狰狞了。 商时景心平气和的想:我既然一无所有,又何必害怕豪赌一场呢。 尚时镜不会气急败坏,可是商时景会,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仔仔细细的看着巫琅,在前不久他还分明那么感激甚至喜欢巫琅,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强求过什么,也没有提起过他不愿意提起的事,可是这一瞬间,他又意识到了巫琅到底能有多么危险。 巫琅将工具放好之后转过身去,商时景已经穿戴整齐了,只是鬓上有一缕头发垂落了下来,被他别在耳后,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互相客套着往外走去。 来时还是满怀感激,哪知去时竟是这般心境。 商时景跨坐在白鹤身上,这巨鹤倒也灵慧,识得他是上次那人,并没有再做出发怒甩人的举动来,只可惜他如今再无逗弄的兴致。豁出命去的赌注说来轻松,实则哪有那般自在,倘使棋差一招,他便的确无任何可再输的筹码了,毕竟连命都没了,哪还有什么重要的。 巫琅竟也表现的好似丝毫不知道商时景有什么问题,一路赏玩指点,叫商时景心中存疑,却又不敢轻易放松。 路途遥远,商时景一路毫无回应,巫琅不以为意,反而兴致勃勃的与商时景说起这一路风光来,闲时见着荷塘还翻身跃下云端,择朵莲花轻嗅,人一闪身,乘风踏云,与白鹤同行。商时景虽是忧心忡忡,但也难免偶尔被他逗得开怀一笑,渐渐与他说起话来,并不复最初那般沉默寡言的模样。 倘若巫琅当真是商时景的结义兄长,那么他的确是个很有趣又很体贴的人。 其实巫琅并不厌恶商时景,他看得出来这人待在老三的身体当中并不开怀,否则也不会整日忧心忡忡,那眉间的愁思都快要化为实体满溢出来了。最让巫琅感兴趣的是,夺舍这般严重的事情,他到底是如何做到滴水不漏,又是如何完完全全的保护下时镜的魂魄? 人身为舍,夺舍二字向来并不好听,一个肉身难以容纳两个魂灵,倘使夺舍成功,原来的主人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变成孤魂野鬼,倘使遇上阴神恶鬼,恐怕魂魄都要被当做补品吸食消散。世上的事往往是破坏更为容易。 他并不是自愿进入老三的躯体,也许是无可奈何,也许是极端之策。 所以在进入这具身体的那一刻,他出于愧疚,才将老三完好无缺的保护了起来。 又在之后询问易剑寒双生果的下落,想来也是为了重塑一具身体,容纳自己的灵魂,好使老三重归自身。 詹知息鲜少对巫琅有所隐瞒,双生果一事他拿不定主意,不知三哥说得是否当真,又不想自己被蒙骗,因而前来询问巫琅。巫琅也是由此得知前因后果。 如这人这般慈悲脾性,到底是多么艰难的绝境,才使得他做出夺舍如此下策,又是怎样的运气,才能挑中老三这个黑心鬼。 巫琅想得好笑,侧身倒卧云端,凝视着坐在白鹤身上的商时景,这几日他千方百计逗这人开心,哪知对方的笑颜那般吝啬,只有实在忍不住了,才抿着唇微微露出点被逗乐的愉快来,却又很快收敛起来,叫巫琅想起自己许多年前等着昙花开时的模样。 等待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可昙花盛放时又太过美丽,因而显得一切等待都有了意义。 他叫什么名字呢? 巫琅老神在在的想着,姓名其实并不重要,然而却又是一个人的载体,他曾经用尚时镜的名字诈过这个人,对方闻声回头,并没有任何迟疑犹豫,简直就好像这个名字天生就属于他一样,警觉得几乎有些吓人。 不过这倒也正常。 倘若他伪装的没有这般巧妙,又怎能瞒骗至今。 作者有话要说:商时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X】 老大的人设就是,脑洞超级大,而且逻辑满分【请不要忘记】 黑镜有黑镜的问题,看了下上章不少留言,我发现大家没有想过对琅哥来讲阿景才是侵入者。无论阿景本身自不自愿,对琅哥现有的情报来讲,阿景才是强行占据了三弟身体的那个人。 他如果帮甜景而无视黑镜那才叫匪夷所思了2333黑镜是受害者啊,大哥对黑镜想换身体这件事是不知情的,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让老三重获自由。 需要被洗白的反而是“坏人”甜景23333 第四十八章 万骨窟已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两人驾白鹤从天空垂落,只见得一片雾霭茫茫, 倘使寻常凡人或是路过修士遇见,自然是绕道而行,不过既是前往助阵, 自然知道这是术法结界, 巫琅稍加驱使,这白鹤便直直冲入到雾气之中。 从上空看只觉得这处是密林重重,又弥漫着大量雾气, 直到进入才发觉天朗气清,既无什么林子,也没有什么雾气,这障眼法倒是厉害。 巫琅识得其中本事, 暗道这般道法奥妙, 世上能使得出来的没有几人, 他在心中一一排除, 也不知道这般大能是正道请来的帮手, 还是邪道邀来的救星。商时景虽然惊叹, 但是不以为意,他对修为还没有过于深刻的认识, 只知道詹知息比肥鲸厉害,而巫琅又比其他人厉害。 万骨窟并非双方的主场,双方请来的帮手都不少,总归要有个去处, 便在离万骨窟稍远些的废墟处暂且简单栖身。 巫琅与商时景来得已是很迟了,张霄早早就到了,商时景不识得道路,来时一头雾水,好在巫琅心中一清二楚,好似脑门上装了地图导航仪一样,倒叫有些他心里有点纳闷,暗道难不成修仙不收路痴?怎么巫琅知道自己要往哪儿走,没人来接就走,这样真的不会直接撞到正道怀里头去吗? 走得更近些了之后,商时景才发现正道那处佛光生莲,清音阵阵;反观邪道此处只见黑烟浓雾,还有青烟生成的骷髅头在空中咆哮。 商时景沉默的想道:的确很难认错。 邪道不像正道那边那么守规矩——自然也有守规矩的,基本上没有来。岳无常本人也是个粗汉,不怎么在乎礼仪尊卑,加上他是聚集起众人来的东道主,见他如此随意,众人自然也就放松下来,所以商时景跟巫琅到时,只见一片载歌载舞,巨大的篝火像座小山坐立当中,门口左方搁着一把三头杖。 那三头杖上足有三个人头,一个是垂髫老者,另一个是妙龄女子,再来一个是个稚童幼儿。 那垂髫老者看着商时景与巫琅远远到来,高声唱喏:“贵客到——来——!”他那调子高不高,低不低,中间转过千百来个音儿,似是因为没手不能行礼,脑袋晃来晃去的,撞上旁边那女子头颅,惹得一声娇嗔,女子千娇百媚的横了他一眼,又含情脉脉的看向商时景与巫琅。 那女子的嗓音又绵又软,三音一娇喘,听得人很是不好意思:“东家竟请来了两位俏郎君。” 那稚童脑袋也哇啦哇啦的乱叫起来,清清亮亮,也喊得是差不多的意思,由他们三个这么一闹,聚众的自然也就都转过脸来,还有人举起弓箭来,见着是巫琅,这才全场放松下来,岳无常从地上站起,拍了拍沾灰的葛布下衫,大步走来揽住了巫琅肩膀,商时景被逼得退开一侧,只好跟在后头。 “好兄弟,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商时景若有所思的转头看向那三头杖,那女子头娇声笑了起来,媚眼如丝:“哎哟,小郎君还偷看奴家呢。” 于是商时景又将头转了回去。 女子头:…… 岳无常生得很高大,体型与张霄相差不多,可能还要更为魁梧些许,巫琅站在他身旁,竟好似江南春水浇灌出来的青竹,清傲秀美。 这儿的人,商时景几乎全不认识,也不知道要不要讲究座位安排,不过见他们都是随意席地而坐,便往着张霄的地方走去。张霄早就看见两个兄弟,见巫琅被岳无常拉了去,又看着商时景往自己这边走来,急忙告诫身旁众人道:“我家老三不太好惹,你们千万别乱来。” 众人滴溜溜转了转眼珠子,面上笑着应了,心里头却不知道打什么主意。 其实商时景对斗法并不感兴趣,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岳无常与锦眉两个人在宋舞鹤这件事上能帮上他的忙。 岳无常丧子,发出通缉令要杀祝诚,他当真恨得是祝诚吗? 又或者说,他真的非要杀祝诚不可吗? 商时景坐在了张霄的身边,他并不太在乎这些邪道之人,自然也没有结识的欲/望,外头那把三头杖上的三个人头可不是什么幻象,而是活生生的人,而那三个人本也就是邪道里头较为出名的几个强者,好滥杀无辜,正巧撞上了岳无常要打下一片天地,于是被就地斩杀,地盘被占去不说,连自己的肉身都被祭炼成了岳无常的法宝。 邪道行事跟善恶无关,只与自己的利益相关。 斗法之期临近,也不知道正道盘算了什么,总归邪道这头没有什么计划,众人乐呵呵的开启宴会,压根没有筹谋准备。张霄其实极不愿意跟商时景坐在一块儿,之前詹知息含恨说了那番话,总是叫他想来心惊肉跳,总担心自己拙嘴笨舌,一个不好就说出口来,倘使叫老三知道了,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风波来。 商时景分到了一个大大的骨碗,里头也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闻起来像酒,看起来像血,他微微一皱眉,将碗捧在膝头,并没有多饮一口。 他们俩就好似江流入海,最初时激起一点涟漪,很快就融入了晚宴之中,之前在外听见的皮鼓声又再咚咚响起,张霄满口将碗中液体喝尽,让旁边的道友给他满上。 岳无常拉着巫琅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旁,边上还有个柔媚无骨的女子,商时景定睛看去,便知这妖娆女子是锦眉,对方的蛇尾都遮掩都闲多余,肆无忌惮的在地上游动着,顺着月光流转,格外漆亮。 “此番巫道兄前来助阵,我这心中倒也踏实了许多。”岳无常道,“总算有个知晓怎么破纯阳阵的人了。” 巫琅奇道:“这回怎是正道摆出纯阳阵?” 岳无常尬笑了两声,端起酒碗咕噜咕噜灌了两口,篝火处不知是谁出声,阴惨惨,低沉沉,叫人毛骨悚然:“可不是,咱们本想先下手为强,早点摆阵阴了他们,哪知道岳死人连打擂台都来慢了些,叫人家抢了先。” 这话音刚落,众人哄然大笑,有人意犹未尽道:“这回叫正道抢了先,真他娘的晦气,他家说自己光明正大,摆阵却摆得神神秘秘,那俩阵眼让穿山甲挖了三天都没挖出来,真不知道是不是升了个云台,送九霄上头去了。” 也有人听得恼火,怒斥道:“这帮龟孙子学精了,都不守规矩,之前那个叫骂的还说什么来着,咱们是一群阴人,所以也不能墨守成规,得用新法子来对付咱们,我呸!谁他奶奶的是阴人,老子是阳人!他们那儿细皮嫩肉的小娘们那么多,一个个大老爷们长得跟能掐出水似的,还敢说咱们是阴人!”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这位大约与前头那位认识,又说道:“阴老魔,旁得咱们就先不说,人家骂你阴人,阴字可没骂错,可你不是人啊!” 商时景听得也笑出声了,只不过他声音轻微,面色不显,张霄笑起来豪放无比,倒盖过他去。巫琅端着白骨打磨成的酒碗远远看他,见他脸上似是带了点笑意,仿佛冰雪消融,那模样与尚时镜毫无区别,可眉眼之间的神态却天差地别,不由觉得心头怦然,竟隐隐约约有作痛之感。 他生平从未心动,尤来不知情爱二字,而今动情,也不知道心跳如鼓意味着什么,只觉得隐隐作疼,移开目光虽能和缓些,但到底是舍不得。 邪道偏爱逍遥自在,正道讲究所谓理法道义,什么端正言行,涵养处世,在邪道来看统统都是狗屁,听得腻歪,不过这不妨碍他们谈话时拿来挤兑取笑。 众人嬉笑了片刻,又再细说起这次正道来了什么人,巫琅与商时景来得太晚,错过了不少风景,这几日双方已有摩擦,前日关素衣前来挑衅,斩了一人的头颅带回去;昨日阴魔又跑到正道那去吸干了一个正道男弟子的精元,将他脱得赤/裸,吊在万骨窟附近的大树上示众。 邪道自然吹嘘自己更多,不过也听得出来,正道来了不少帮手,这次斗法,众人心中都没有什么实底。 正道固然有伪君子,却多是善良慈悲的好人。 邪道虽也深情重义,却多是令人作呕的人渣。 商时景对此事漫不关心,他来只不过是为了看个热闹,巫琅邀请他一同前往的真实目的是为了什么,很难猜得出来,他也不愿意勉强自己去猜,干脆一心思扑在了待会如何说服锦眉与岳无常上。 宋舞鹤已是半个废人,祝诚更是人人喊打,要将他们归纳账下尚且没有那么容易,真不知道未来的路要怎么走。 书上说拿着剧本就能当个智者的话都是骗人的! 众人天性恣意跳脱,紧要关头仍然不忘挑起“内斗”,巫琅与张霄赫赫有名,众人都是心服口服的,然而尚时镜惯来隐姓埋名,他在各处掀起风雨,马甲也不知披了多少,祝诚之前猜出他是鬼师已是纯属蒙中,众人并不识得他的面貌,理所当然觉得此人名声不显,许是平平无奇之辈。 巫琅结交之人向来随性,他虽叫人心悦诚服,却不代表带来的人也是如此。 面子是要自己挣来的,打狗确实要看主人,可是狗就该待在狗在的位置,不能跟人坐在一块儿。 作者有话要说:商时景:地狱模式了解一下。 第四十九章 “这血蜜酒莫非不得道友的欢心?” 商时景闻声望去, 却见出声的是个绿袍男子,他与皮鼓师挨着坐, 手上还有一双筷子,面前摆着盛水的器皿,想来方才击水助兴, 放声歌唱的就是他了。这一开口, 众人都安静了下来,纷纷摆出看好戏的模样来,商时景下意识看了眼巫琅, 对方正悠闲的微笑着看过来,似乎没有解围的意思。 原来杯里的是血蜜酒…… 血蜜酒是魔焰八刹的血蜜蜂酿出得蜜,这种蜜蜂喜好吸食琼花仙草,而且并非如寻常凡物那般简单, 它们吸食的往往是生命力, 不光是花草, 连人也同样, 百来只血蜜蜂能将一位筑基修士的修为与肉躯活生生吸食成空。 然而这种血蜜酒却没有正常人所想得那么恐怖, , 这些花蜜血肉过了血蜜蜂的身体,已酝为最为精纯的灵液, 虽然卖相似血,但实则饮起来相当清甜可口,犹如琼浆玉液,对身体也大有好处。 商时景若有所思, 知道这样的场合下恐怕就算是张霄与巫琅有心为自己解围,也是没有办法的,邪道之人向来肆意妄为,他们二人能庇佑自己一时,却不能庇佑自己一世,就算这会儿这个局面过去了,接下来的戏弄恐怕会愈发得寸进尺。 原因倒也简单,商时景没有足够让他们敬重的能力,就别想得到作为人的尊重。 这场合不会动武,自然是要比口头上的硬气。 商时景举了举碗,刚要开口,忽然叫人打断了,有个披头散发且野人装扮的浓眉大汉哈哈大笑道:“怕是这小子看着这血酒吓怕了,这才磨磨叽叽地不敢下口。”他长着一张青脸,脖子上的金纹像是项圈般密密麻麻。 张霄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来,不明白为什么众人巴不得赶着找死。 被打断了话头,商时景倒也不恼,他举碗微微一笑,淡淡道:“道友又怎知不是某人的歌喉败坏了我的酒兴?” 众人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哄笑来。 有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吼道:“没错没错!这小子接口厉害了,笑中刀,你这牲口歌声几十年了都没点长进。” 绿袍男子倒也害臊,竟露出点羞涩之意,半晌才为自己争辩道:“哪有那么难听。” 原来是笑中刀啊。 商时景若有所思,笑中刀这人的名字已不可知,在书中这人看似温良谦恭,含羞带怯,见人开口便笑,实则笑里藏刀,斩尽杀绝,一肚子花花肠子,言谈之间总是设坑给人跳,故意挑拨离间。至于那青脸大汉,他心中隐隐约约倒也有了个猜想,那脖子上的金纹是个过分明显的特征,几乎让他一下子就想起了相对应的角色来。 最初商时景发现这两人都是书中出现过的角色时还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好运气,后来仔细一想,正是因为他们喜欢惹事,才能够推动剧情,书中他们跳出来叫嚣,现实里自然也最有可能是他们。 沉默寡言的人,到哪里都沉默寡言;耐不住寂寞的人,自然哪里都爱热闹。 商时景不动声色的将血蜜酒一饮而尽,垂手露出空空酒碗,换来众人大声喝彩,也不知是哪位口技大师,一声口哨响彻云霄,亮得惊人。 巫琅眯起眼睛轻轻一笑,似也很是满意商时景这样的应对。 笑声之中又听那青脸汉子粗声粗气道:“现在酒兴又来了?” 有人大约平日里就看不惯笑中刀,笑着为商时景解围道:“笑中刀这牲口都不唱了,人家可不得酒兴满满,来,给这位道友满上。” 商时景却平平淡淡道:“酿酒人死到临头都关心在下有没有饮酒,纵是没有酒兴,自然也不能失了礼仪。”张霄恰好为他满上一碗血蜜酒,商时景站起身来走至青脸大汉面前,以酒泼地,不少溅在了青脸大汉筋肉虬结的胳膊上。 这是敬死人的仪式,青脸大汉顿时大怒,正要挣扎起身,却被两旁死死拽住,两边虽也面色不善的看着商时景,但脸上却带着笑,哄那大汉坐下。 商时景并不慌张,他轻轻一翻手,将近空的酒碗纳入手心,平静道:“魔焰八刹,早年得幽冥火种,寻常修士沾上一点,便要受魂魄灼烧之苦,这些年借此炼了不少魂魄,因这冥火之力,生平鲜有敌手,纵然用到厉害人物,也可借火逃生。”他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态来,“你这火确实厉害,便是万年雪,千载冰,也消融不得。” 青脸大汉听他奉承自己,冷哼一声道:“这还需你来拍马屁?” “玄鹿子虽非纯阳正体,却早已取得纯阳正火。”商时景温声道,“他修为又高出道友许多,我见道友还是这般信心满满?也不知到时是谁技高一筹。” 这话便是讽刺了,自古阴阳相生相克,玄鹿子修为又高出青脸大汉许多,倘使双方真的打了起来,这青脸大汉自然必输无疑,他脸色本就发青,这会儿绿得几乎要发光起来了。 “以生死助兴,此酒我喝得很是满意,多谢。” 商时景微微颔首,客客气气的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神色还如方才一般平淡,手中持碗的姿态依旧好似个大家闺秀,可众人心境却不复当初,见他文文弱弱,说话倒像把刀,不由都有些发寒。 有人捅了捅张霄的腰眼,凑过身小声问道:“哎,你家这个老三,到底说得是真是假?” “换是别人我不敢肯定,可要是老三说话,只有真没有假。”张霄也小声道,“而且他说得这么轻松,恐怕情况十分严重。” 比死人还严重?难不成也学咱们把人烧成灰烬? 那人摇了摇头,不知道脑补了什么,缩缩脖子道:“现在的正道啊,比邪道还黑心。” 同道之间的“切磋交流”,是没有人管的,正道也许还讲究些尊卑高低,可是邪道这儿就是弱肉强食,打架胜不过人家两个兄弟,嘴炮也是自己挑起,愣是被人家打脸打懵了,便是岳无常也没有发难的理由。 这样的尴尬很快就在篝火之下燃烧殆尽,商时景依旧少言寡语,沉默的饮着血蜜酒,众人再度寻欢作乐,放声歌唱,却不再有人去打扰他了。 此番众人是来助阵,岳无常当然也不会觉得商时景拖着个脸一副晚娘相是来找晦气的,毕竟看起来像吊丧多过帮忙的人比比皆是,他坐在最前方饶有兴趣的打量了会儿商时景,愉快问道:“他便是你那个三弟?” “唔……”巫琅似笑非笑,凤眸善睐,并未给予出一个直接的答案。 岳无常倒也习惯他故弄玄虚的模样了,没有过多在意,只当对方是默认了,他看得出来商时景的修为不高,然而字字如刀,他之前仔细端详过众人神态,巫琅与张霄看起来都有些许惊讶,可见他们并未暗中告诉过商时景任何消息。 有趣。 他是如何认出魔焰八刹,又是怎么知道对方就是酿酒人的…… 巫琅斟酒饮尽,不缓不急道:“无常,我听说你们夫妻二人还在寻觅玉泽老祖?” “不错。”这次说话的是锦眉,蛇女摇曳生姿,游行到丈夫身旁,指尖绕着对方的手腕轻轻摩挲着,脸儿挨蹭。她生来冰寒之体,却性喜温暖潮湿,每回出现必然是与丈夫紧密相贴,少有分离。她跟岳无常看起来都不像是经历丧子之痛的人,岳无常是男人倒也罢了,她作为母亲,神色之间却不见任何悲痛,只是冷冷道,“我们追查了许久,也没有任何下落。” 巫琅凤目微转,只觉这两人之间有些古怪,对于刚丧子的父母而言,他们的态度未免过于冷静甚至冷漠了。 不过这事与他无关。 岳无常若有所思道:“巫道兄可有什么消息?” “我可没有。”巫琅笑意盈盈,看着酒液落入碗中,轻飘飘道,“不过总是有人会有相关的消息,两位也不必心急,倘使缘分到了,自然机缘上门。” “但愿如此。”岳无常笑了笑,“承道兄吉言。” 锦眉扭了会儿身子,长长的蛇信舔舐了下丈夫的指尖,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女子娇艳美丽,她辗转婀娜,在岳无常身上扭动了片刻,很快就将他整个人缠了起来,蛇尾盘在腰间,大半个身体压在背上,慢腾腾道:“玉泽老祖倒不急,我们家那群蠢弟子傻的要命,有件事想托付给巫道兄。” “何事?” “我们夫妇俩想找一个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纯阳正体,穿着打扮应是玄天门门下。”锦眉突兀发出蛇类的嘶嘶声,半晌又道,“他应当没有幼年时的记忆,性情善良温驯,在门下并非排行第一,还有个师兄什么的,曾经随着他师父去过苍莽遗迹,又并未入内。” 去过苍莽遗迹,并未入内的玄天门弟子。 这世上的事情,怎么如此巧合? 巫琅眸色暗沉,不由得看向了商时景,他心中虽已确定锦眉与岳无常要找的人便是虞忘归,但百思不得其解两人寻他有何用处,更不清楚为何这三人会牵扯在一起,可是面上仍是全不变色,微微笑道:“好。” 锦眉与岳无常脸上当即露出喜色来。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觉得大家应该猜出来这对夫妇为什么找忘归了 前一章看到很多人说大哥就这样动心了。 其实正确的来讲,是大哥受到了吸引,比如说他之前觉得阿景是个很有趣的人,现在就变成一个很魅力的,值得动心的存在。 离正常情况上所以为的忠贞不渝,爱的要死要活的那种动心,是差别很大的。 第五十章 张霄喝得烂醉, 这血蜜酒喝来并不辣口,余味却相当悠长, 后劲十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商时景坐在身旁的缘故,他极少说话,只顾自己闷头饮酒, 不知不觉就喝下去好几坛, 等聚会结束之时,人已经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商时景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管张霄,他本就不是什么贪杯之人, 又身处于时刻需要保持警惕的所在,自然不至于为了几口美酒连命都不要。 商时景从头到尾只喝了两碗血蜜酒,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也许是之前微弱的醉意让他生出胆气, 做出平日里根本不会做出的行为。对他人近乎不明智的激怒, 大胆做出于自幼与人为善的教育全然相悖逆的行为, 可将那碗酒泼在魔焰八刹脸上的时候, 他前所未有的感觉到了畅快, 冷眼旁观着对方的命运,将这些日子里来留存着的恐惧与怒火尽数发泄在他人身上。 他丝毫不觉得惶恐, 也并不觉得痛苦,反倒觉得愉快无比。 也许,我在正在慢慢被这个世界同化,慢慢开始习惯这种生活。 商时景扯了扯嘴角, 却笑不出来,人总是要有变化的,活下去总是一件好事,道理他都清楚明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仍是觉得心里并不畅快,他并不希望自己在这些地方有所改变,也许往昔人情冷漠些,也许往日里,并没有这样的大好山河与风光可以自由欣赏,可他还是怀念那个能随意打嘴炮,无聊的像是能长出蘑菇来的前尘。 那儿没有杀戮,和平而安宁,人们的戾气隔着屏幕互相攻击,可到底是几乎不曾涉及生死的。 也许命运正是在嘲弄商时景昔日对这种平和的轻鄙,厌恶他的不知珍惜,因而将他丢到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好好体会和平是何等的可贵。 商时景将骨碗放在地上,众人虽然在此聚会,但到底不可能奔放或是穷酸到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地步,既然酒宴已经结束,自然也不会多逗留在此,不多时走得走,散得散,人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张霄倒在地上,偌大一条汉子,好似玉山倾颓那般厚重,又如雄狮沉睡那般雄伟,商时景看了看尚时镜的小胳膊小腿,确定就是他们俩都加起来,怕是也扛不动张霄这条少说有二百多斤的汉子,他本就生得高大,身形又颇为伟岸,这会儿醉了酒,要是突然撒疯怕是十来个人都拉他不住。 可总不能将他丢下不管。 商时景一时有些犯难,之前叫祝诚认出万长空的事给他警了醒,万长空并不是什么生脸,万家至今还没有放弃抓捕南霁雪等人,倘使被谁看到流传出去,那真是前有春云六绝后有万家精英,可以索性买条绳子上吊自尽了。 杀鸡焉用宰牛刀,扶个醉汉用上万长空,完全是在冒不必要的危险。 如此一来,可选得范围自然也就一缩再缩,商时景不由得将目光放在了巫琅的身上,又立刻把目光收了回来。 虽说巫琅是个男人,但他生得温柔多情,应付醉汉这种粗重活不太适合他做。 商时景当然知道修士的能力自然不可能与正常人差不多,也心知肚明巫琅这张美人脸底下是多么危险的内在,然而他就是如此肤浅的外貌协会。不知是否心有灵犀,还是巫琅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很快就唤了一声:“三弟,你过来。” 这叫商时景登时松了口气,他终于有合适的理由不用管张霄这个醉汉了,于是赶紧大步走了过去,待站在巫琅身旁,却见一个沉稳年轻的男子将张霄扛了起来,冲他们两人微微点了点头,默不吭声的走了。 商时景心里有些纳闷,却见巫琅也点头示意了一下,看起来并不在意,想来这男子应是可信之人,便也不再多问,倒有些庆幸解决了个麻烦。 毕竟于情于理,他作为“三弟”也不能袖手旁观,可是一个喝醉的男人无异于等于超级大麻烦。 他内心是拒绝的。 血蜜酒还在他的血液里流淌,微醺的感觉很舒服,商时景深吸了口气,终于明白有些人为什么愿意长醉不醒。 世上众人皆醒,醉我一个何妨。 倘若天下皆醉,我又何必独醒。 商时景脸颊微微泛红,他的酒量不差,只是平日里极为克制,不似尚时镜几乎滴酒不沾,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自己想醉,还是这具身体实在是太菜,连一碗的血蜜酒都受不住。他倒也想有这般豁达的心境,可惜理智在见到岳无常跟锦眉的那一刻迅速回笼,蛇尾的女子身躯曼妙,缠在岳无常身上的姿态也堪称撩人,他冷静的看着眼前两人,心知这便是自己接下去的道路了。 “无常,锦眉夫人,这便是我三弟尚时镜。”巫琅微微笑道,为双方互相介绍。 商时景微微颔首,只听岳无常朗声大笑道:“早就听说巫道兄有五个结义兄弟,其余几位都已结识,唯独尚道友来去无踪,今日才有幸相逢。”客套话人人都会说,全看说得动不动听,舒不舒心,岳无常看着粗犷鲁莽,却实则粗中有细,反倒是他那妻子很有些爱理不理的模样,不知道是性情高傲,还是不知晓人情世故。 “岳殿主。”商时景的称呼亲疏立现,岳无常脸上的热络却丝毫不减,倒是锦眉有些不屑,她又动了动,将自己整个身体藏在了丈夫身后,他并未对此有任何动容,单刀直入道,“尚某有一桩交易要与二位做。” 岳无常并不吃惊,笑道:“哦?是怎样的交易,倘若是岳某无能为力之事,还望海涵。” “是怎样的交易,要视岳殿主对爱子到底有多么看重来决定。”商时景缓缓道,“是仇恨愤怒至除齐飞云之外,还要杀死祝诚;亦或是冤有头,债有主?” 岳无常忽然咧嘴一笑:“听尚道友的意思,是想保下祝诚这个贼精了?” 刚承受过丧子之痛的父母会是这个模样吗? 虽然商时景不曾为人父母,却也曾为人子,心知肚明父母纵有千万般的不是,心中对孩子疼爱总是不假。 可是岳无常跟锦眉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刚死了儿子,强颜欢笑与真心畅快的区别,商时景还是区分得清楚的。 “杀他也是无用,昆仑宫有心斗法,祝诚不过是个借口。”商时景淡淡道,“与岳殿主所想恰恰相反,倘若要寻找祝诚本人,不知道要花耗多少工夫,我需要祝诚死在斗法之中,且是头颅悬挂万骨窟,尸首分离,受烈日暴晒,永不得安宁。” 这话尽管说得狠毒,然而在场众人却都心知肚明,此人是不是祝诚并不重要,而是自斗法此事之后,他就是祝诚。 尚时镜并不是想保祝诚,而是他需要祝诚的死讯自斗法之后传遍天下,死的是谁却无关紧要。 纵然岳无常心细如发,也猜不透眼前这个白面书生心里头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听他口吻,要说是想对正道服软,可弄不出昆仑珠也是无用,而此事对自己并无任何坏处,祝诚的首级倘若到时挂在万骨窟上,也可恐吓正道一二。 心中仔细盘算,岳无常便有了计较,他和善笑道:“此事对我倒是不难,只是交易有来有往,尚道友希望我出这个头,必然是有什么不好出口的苦衷,那么你打算用什么来换?” “我有足够的筹码,却不清楚岳殿主想要什么。”商时景不紧不慢道,“与其你我互相试探,我开出你无用的筹码,买卖不成倒不重要,只怕最后一点仁义也保不住,还是岳殿主提吧,你我心中都明白这场交易价值几何,岳殿主应当也不会叫我为难。” 祝诚头颅一事对岳无常的威信百利而无一害,他的麻烦不过是苦恼该从手底下的仇家里挑哪个合适的当替死鬼,既然开了口,就是有交易的兴趣,双方都心知肚明底线在何处。 岳无常“哈”地笑了一声,饶有兴趣的问道:“无论我开出怎样的条件。” “相同的条件,必然要付出相等的代价。”商时景微笑道,“我是知礼之人,岳殿主不必担忧。” 这话绵里藏针,明面是说自己,暗地里是警告岳无常不要太过分。岳无常的心思被瞧得清楚分明,不由得摸了摸鼻子。锦眉撩过他的长发,凑在他耳旁小声道:“这句话我听得有点一知半解,不过我看出来了,你刚刚是不是被反将了一军?” “夫人。”岳无常苦着脸小声回道,“这种话就不用说出来了。” 锦眉嬉笑了一声,蛇信在他脸上舔舐了两下,忽然扭身一变,几乎全身都变成了蛇身,只留下个人头,她从岳无常的右肩处探出身来,看着商时景道:“能让无常害臊的人还没有几个,我很欣赏你。” 那你丈夫还真是怕羞。 商时景冷酷无情的想道,面上却笑意温和,对着锦眉微微点了点头。 第五十一章 交易总要让双方都愉快才好。 岳无常倒是一下子真的有些伤脑筋了, 倘使换做是别人踢回来这个皮球,他自然是会狮子大开口, 毕竟他可没义务给商时景面子。可是刚刚他已经见过商时景的本事,也知道这个男人知晓一些寻常人并不清楚的东西,那么对方所说有足够的筹码, 很可能并非信口开河。 这种情况下提少了自己肉疼, 提多了又怕对方甩脸走人,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巫琅,试图让对方给自己一点暗示。 其实祝诚这事, 他也的确烦恼许久,把人找出来杀掉太浪费人力,不找出杀掉又容易被道上的人碎嘴,商时景提出这样的要求, 倒是正好解决了他的麻烦。 巫琅自然也接到老友的求助了,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 微笑道:“无常, 也许机缘已到。” 岳无常不由得恍然大悟, 商时景听得似懂非懂, 可也约莫明白巫琅跟岳无常大概之前说过些什么,如今正在暗示他, 不由得警惕万分。 还不待丈夫开口,锦眉倒先说了话,她懒散的趴在岳无常头顶上,歪了歪头看着商时景, 皱眉道:“就他这么点修为,能找得着玉泽老祖吗?” 爱妻向来不通人情世故,岳无常听她将此话说出口,其实心中也有些许半信半疑,本想出声喝止,然而心念一转,却又缄口不言了。 商时景知道接下去应是谈判,寻常世界里也许会有重名的可能存在,然而小说自会尽力避免,尤其是这种戏份越重的角色,无疑等于与天道牵引的关联越大,极少可能会出现同名不同人的情况,所以商时景虽然有些惊讶眼前二人要找玉泽,言语之中还那般恭敬,但是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说能力不济?开口便先示弱。 以退为进并不是什么时候都好用。 若是出声讽刺,只怕两人会恼羞成怒,交易告吹对岳无常未必有任何损害,可是对他却是麻烦重重。 商时景势弱,一时有些无助,却忽然觉得后背贴上了一只手来,转头望去,却见巫琅笑道:“无常,锦眉夫人不懂事便也罢了,连你也不明白?” 岳无常看着那书生半晌没说话,又听巫琅解围,一时心中纳闷,不由得尴尬笑道:“哎,贱内只是说笑,倘使尚道友知道些许消息,告知于我老岳,便与你做成这桩交易,如何?倘使不成,那咱们可以再议。” “不必再议。”商时景心中微微一定,松了口气道,“我确实知道玉泽的行踪。” 岳无常听得前半句还当这人恼羞成怒,听得后半句便是目瞪口呆了,半晌才发出声道:“怎……怎么?道友当真有老祖的消息?” 虽说岳无常结巴了两声,可神色倒还算正常,不似锦眉飞冲过来,美人头连着蛇身几乎要缠在商时景身上,吓得他想要退后一步。巫琅的手顺着他的背脊一落,硬生生撑住了商时景的退势,锦眉也瞧出他避让之色,冷哼一声,又扭回了丈夫身上,冷冷道:“你真有老祖的消息?” “南蛮,不死之地的深渊处。”商时景缓缓道,“我只知这么多的消息。” 这消息还是最后一章,虞忘归要前往南蛮才爆出来的。 商时景有点想念当初悠闲追更的时候了。 南蛮有一处不死之地,有一日来了一头凶兽,生得恐怖丑恶,宛如长虫,自天空坠入深渊,污血溅落在水源之中,当地人饮了水,变得不老不死,可南蛮却将这些人囚禁或是说放逐在一处,甚至为了不让消息外传发起了一场屠杀。 不过天底下的秘密都是一样的,总有一日会人尽皆知,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商时景不太清楚具体的情况,只知道这凶兽大有来头,闲谈时肥鲸将这凶兽唤作玉泽。 听锦眉跟岳无常的称呼,好似是在找祖宗,不过这也都跟商时景无关,只不过他话音刚落,却见巫琅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收,本是多情如春花的面庞忽然冷淡了下来,不由得心里一动。岳无常与锦眉倒是没注意到,两人听了消息,似是还有些不可置信,岳无常不由得皱眉道:“南蛮那处我也去过,不曾听闻有什么不死之地?” 早该习惯的,这很正常,地狱模式的要求就是在你做完交易后,还要继续跟一个消息落后的邪道头头解释你没有撒谎。 商时景看着身旁的柱子,想着该怎么撞上去死得会比较好看点。 “确实有。”出乎意料的是,巫琅忽然开了口,“无怪乎你不知道,此事实乃绝密,我若换个地名,你应当就很清楚了,不死之地就在白岩口,那里以‘葛罗’为首的十个部落,除不死人之外皆被屠戮,未留一个活口。” 岳无常沉默半晌道:“这事情发生已有多久?” “十年了。” 商时景不知道巫琅为何要出口帮忙,然而看对方说得头头是道,比自己更清楚许多,为何他自己不卖岳无常跟锦眉这个人情?倘若这些时日来,商时景还会以为巫琅的沉默是关心谦让自己,那他简直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 所以有个猜测便合情合理了起来。 巫琅并不知道凶兽就是玉泽,然而由于某种目的或是利益关系,他深入了解过南蛮,因此知道常人不知道的东西,而在自己说出这个地方之前,他并没有把玉泽跟那头凶兽联系在一起。 也许是他没有见到凶兽,又也许……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 商时景并未动摇,看向了岳无常,缓缓道:“我已付出我的诚意。” “不错。”从巫琅口中得到确认的岳无常爽快道,“我自然也不会叫尚道友失望。” 商时景点了点头,他发觉自己还是太过理所当然,倘使今日没有巫琅为自己解围,怕是很难下台,然而今日他已经足够疲惫了,便不想再多计较已经蒙混过关的往事。往事的意思就是已经过去,已经过去的东西就可以放下,他的智商只到这里,比起提升智力,他更希望詹知息快点找来双生果,自己可以摆脱这种烦人的命运。 他忽然觉得宅在家里跟枯燥的上班时间都变得那么美妙且轻松,一点儿都不煎熬,也不觉得无聊。 “三弟,你到下面等我,我还有些话想与岳道友说。”巫琅的手松了开来,轻轻拍了拍商时景的肩膀,他眉目含笑,方才如霜雪般的神色好似从未出现过,温柔道,“今日你也累了。” 商时景奇异的觉得有些失落,巫琅的手很有力也很坚定,支撑着自己的时候,自心底生出温暖跟底气来,然而他也清楚,这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是在这样的处境上萌生的吊桥反应,其实巫琅并没有那么温暖,也并不像是自己所想的那么竭尽所能的支持着自己。 然而他实在无心多计较这些,只是点了点头,往台阶下行去。 这儿其实是座如同神庙般的建筑物,四处都以石头建造,有些许部分已是废墟,方才众人谈话,便是站在行道上,有一条长长的台阶,巫琅与商时景自然不会居住于此,因而要走下台阶往门口行去,所以巫琅才要商时景在底下等着自己。 商时景离开之后,岳无常才问道:“方才你出声,是为他解围吗?” “非也,我是在为你解围。”巫琅微微侧过头,篝火还未燃尽,烧得劈啪作响,他从袅袅的烟雾之中望过眼去,商时景站在那儿,漆黑的长发垂落着,神情近乎是有些寂寥的。那不是时镜的脸上会出现的表情,他向来明确自己的目的,了解自己的需求,不像是这个魂魄,藏着极重的心事。 眉宇间仿佛有化不开的忧郁。 可他却丝毫不因此而显得软弱。 岳无常下意识不以为意的哼笑了一声,然而刚刚二人才交锋过,他其实心中也是有些相信的,半晌又道:“你三弟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道上从未听过他的名号?” “你虽未听过他的名号,却怎知没有跟他交锋过?”巫琅戏谑一笑,摇了摇头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时候自己遇见了他,又是什么时候倒了大霉,你躲在黑月沼实在太久了,我倘使刚刚不为你解释,只怕你要被他讽刺地大开杀戒。” 岳无常耸了耸肩膀,没太在意,他伸手拍了拍锦眉,愉快道:“算了,这次多谢你,反正买卖已经成了,其他的也就不必多提了。” 巫琅知他好面子,便也笑着不再多说。 岳无常夫妇往长廊的阴暗处走去,远远听见锦眉迟钝的询问:“哎,对了,无常,你刚刚说的贱内是指我吗?你为什么要骂我贱。” “傻夫人,贱内贱内,贱是谦辞,不是说你,是说我,内才是说你。” 锦眉的蛇尾打得石头啪啪作响,她的声音轻飘飘的顺着风传来,像是银铃在摇曳响动,她笑道:“你们人真是无聊,无常才不贱,无常是我最心爱的,最珍贵的宝物,小蛇都要排在第二位。” “谢谢夫人大人。”岳无常无奈道。 夫妻之间的趣话渐渐顺着距离而从轻至无,巫琅莞尔一笑,转过头去,却看见商时景正仰头看着自己。 真奇怪。 巫琅不由得想道:我从未对任何人,有这样的感觉。 不是难受,也不是欢喜。 又也许,有些难受,还有些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没有加更也没有小剧场但是520今天有个好消息。 之前看到有姑娘说太短小了不够看,其实是这个样子的,今天已经20号了。 大家再看11天左右的三千更,进入六月,前五天我会开始万更。 然后后面那几天,我大概会看情况,决定是六千还是九千——是月更。 _(:з」∠)_所以稍微忍耐一下,下个月就有肥肥的章可以吃了。 最后:520快乐,今天的甜饼吃到了吗。 第五十二章 万骨窟虽是人烟罕至, 附近数百里都没有人家,但再远行一些, 便有一座城池,此处地大物博,地势奇佳, 偶有天灾人祸, 总有他乡难民逃亡来此,兼之管理城池的官吏皆有能为,渐渐将死地复生。 只不过靠近万骨窟一带仍是凡人的禁地。 修士纵然有再高的修为, 也难以凭空造物,呼朋唤友,寻欢作乐,自是不能免俗要饮美酒吃好肉, 酒已经有魔焰八刹慷慨相助, 肉这点上却犯了难。众人习性皆有不同, 有人喜欢随意一些, 打来几头妖兽, 草草开膛破肚拔毛烧烤, 勉做充饥;也有些人惯来养尊处优,食不厌精, 脍不厌细,因此那座城池自然就成了采办的地方。 巫琅带着商时景,自然不可能像许多人那样随处找个洞窟休息,因而他的落脚点选择并不多。 修士有修士的大道逍遥, 凡人自然也有凡人的快意恩仇,人要得到什么,必然会付出什么。 许多人本也不是天生就喜欢黑暗与虫蚁,只不过经历得多了,便会发觉,蛇虫鼠蚁乃至毫无光明的黑暗,反倒更令人安心。毕竟人只需去习惯黑暗,而那些牲畜的行动都有迹可循,吃饱便睡,饿了便动,只有生与死,没有人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 邪道里头把自己修炼的半人半鬼还美其名曰大道归真的人多不胜数,巫琅自己倒是没事,他大可以暂住岳无常的居所,只是担心商时景修为太低,住在万骨窟附近容易出事。 时候已经不早了,城门自然紧闭,巫琅与商时景都不急着入城,因而御风行至大桥处时停了下来,商时景忽然道:“倘若兄长不急着进城,不如我们在外头走走?” “难得你有此雅兴,为兄自然奉陪。” 两人相视一笑,却各怀心思。 商时景今夜饮了酒,又与岳无常纠缠了半日,觉得精神不济,却怕自己一觉睡下去后会遗忘什么细节,这才提出下来走走,吹吹风醒醒神,好将今日得到的信息统统整理一遍。 巫琅知道南蛮的事,可是尚时镜知不知道?换句话说,巫琅知不知道尚时镜知道些什么? 他仔细想了想,选择了个较为谨慎的问法:“兄长对南蛮之事,怎么看?” “南蛮?”巫琅大袖一收,不知从何处转出一把扇子来握在手中,轻轻敲了敲掌心,若有所思道,“无妄之灾,世上之人总惧生死,修士不就是如此?吃不得苦修磨难,却又盼望着天降鸿福,不死之人哪能真正不死,不过是贪心二字。” 商时景忍不住微微一笑道:“兄长不求长生吗?” 这话刚一脱口,商时景便有些后悔,他问得多余了,就好像……就好像自己想要更了解巫琅一些一样,这话倘使尚时镜来问,那是他们兄弟打趣,可不该由他来说。人不是说看得清楚就能清清楚楚的生物,这种无意识的关爱与体贴,会让人慢慢沉沦下去,商时景无数次提醒过自己,然而巫琅的支持与温柔,都让他难以克制。 也许,他不必将自己逼得这么紧,也不必觉得这样的交流有些什么问题。 多了解巫琅一些,日后与他结交,说不准更方便一些。 商时景为自己找到了完美的借口,不由得心中宽松了些许,却又听巫琅出声道:“不,我是个俗人,春花秋月,归去尘寰。”他将扇子一展,顺着微风轻轻摇了摇,说不尽的风流,道不尽的潇洒,只是目光之中似乎隐约有惆怅之色,他轻笑道,“我只不过是觉得,修为高一些,看到的风景自然也多一些,倘若苦修过头,就算寿命漫长,可细细追忆,又有什么快活呢,想起来只有闭关的石壁,石壁,还是石壁。” 他摇头晃脑的模样很是好笑,商时景忍不住笑了出来。 倘若不是心知肚明巫琅原本的身世,商时景倒真要叫这套说辞蒙骗了过去,不过他也知道,巫琅并没有撒谎,对方心中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那些曾经让他为之努力的过往,早已经在仇恨之中消磨殆尽,连带着他往昔的锐气一同消失。 “那三弟呢?”巫琅突然将话题一转,折扇一收,直指商时景,颇有几分指点山河的气势,只是眉眼之中玩笑之意过浓,倒显露出些许少年意气来。他这一指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又将扇子纳进了掌心之中,带着点笑意,温声道,“三弟如今登上这通天之道,又有何高见?” 商时景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复杂,他沉默了半晌,缓缓道:“天意捉弄。” 尚时镜是以儒入道,从书中窥探天机,然而局限于根骨,大道不得寸进分毫,这是巫琅等人一清二楚的事,说来确实是天意捉弄;商时景无端来到此处,前尘尽数作废,每日战战兢兢,生存在他人躯壳之中,纵然能窥得天机,能步入大道,却挣扎于生死一线,更是天意捉弄。 这应答实在巧妙,巫琅心中暗赞一声,见商时景面露黯然,心头却又有几分计算。 南蛮之事既然牵扯上了玉泽老祖,那么必然没有尚时镜说得那般简单,他那人说话半真半假,许是不愿意让巫琅知道,这一点并无可能,尚时镜对长生极有兴趣,倘使知晓那凶兽就是玉泽,绝不会隐瞒。 玉泽可不是万长空与北一泓可相提并论的对象,普天之下,怕是也只有四海烟涛底下那头老龟,与它还是旧识了。 即便尚时镜的确不明智到这种地步,又或是他信誓旦旦有了这样的打算,那么他不该引起南蛮混战,更不该设计那个人。 那人倘若受火刑而死,凶兽之事只会徒增变故。 还有一种可能,即是尚时镜的确就只知道那么多,因而根本不在乎后果。 不死之地虽已过去十年,但是知晓当年真相的人,不是手握重权,便是早已死去,就连尚时镜得知此事,也是因为他要去南蛮抓金蚕蛊,巫琅顾及他的安全,这才将此秘辛告知。就连巫琅也是因为一些不足与外人道也的缘故得知,南蛮行事向来缜密,绝无可能有其他人知情。 更别提知道凶兽就是玉泽本身。 莫非他原本是个南蛮人? 不太像。 巫琅沉思了片刻,他曾经去过南蛮,那处民风泼辣豪爽,好武不好文,就连巫术的地位都胜过书籍,孩子刚能跑步,就骑在马背上狩猎,敢到泥地之中捕捉毒物。那处风土人情与中原大有不同,这个魂魄谈吐不俗,举止落落大方,应当是中原的修士。 那么,他定然曾与那凶兽交过手,还看出对方就是玉泽,即便没有交过手,也定然打过照面。 巫琅当初将此消息告知尚时镜,除了担忧对方的安危,其实也有私心交付于自己这位黑心三弟。他虽然不知凶兽就是玉泽,但是却很清楚那凶兽凶戾非常,寻常修士难以压制,不是会龇牙咧嘴的野兽就能称为凶兽。 就如神兽一般,凶兽也绝非儿戏冠以的称谓。 在巫琅的记忆之中,不要说是现存能与玉泽匹敌的修士,就算是能从发狂的玉泽手底下逃生的,也不过一手之数,而且无论哪一位都与尚时镜躯体之内的那个魂魄并不相符。不过天下之大,多得是不愿意出世的强者大能,自己不知情实在太正常了。 假使此人是想去南蛮斩却玉泽,却被重伤至死,恰好在尚时镜从南蛮归来之时栖息入他的身体,之后才慢慢苏醒,如此一来,便也说得通了。而之后他前往苍莽遗迹,那些分析正是因为他曾身居高位,知晓天机,那么他前去面见虞忘归…… 巫琅那时就在外头,不光商时景看到了虞忘归与蛇交谈,他自然也看得清清楚楚。 蛇……蛇……那枚蛇蛋…… 虞忘归那时童稚天真的话语又再涌入脑海,与锦眉夫人所提的信息缓缓重合在了一起,岳无常夫妇丧子却毫无半分动容,蛇类最是容易惊动,尤以未曾化形的精怪更甚至,那蛇可借日月精华修炼,显然已开灵智,却对虞忘归并不避讳,想来就是为求他帮忙剖开巨石好救得那枚蛇蛋。 种种线索串联在一起,叫巫琅恍然大悟。 他那时并不是去找虞忘归!而是感受到了玉泽的气息。 锦眉是玉泽后裔,那枚蛇蛋才是她的子嗣,所以她才会要自己去寻找虞忘归,因为虞忘归是她的恩人。 此人心性慈悲善良,实乃生平罕见,自尚时镜出得身体,甚至于北一泓傀儡一事,巫琅就早已有所领教,他这样的人,不忍杀害一只还未破蛋的小兽,再是正常不过。他生性如此,自然也爱惜天性宽厚仁德之人,因而对虞忘归多加青眼。 如此一来,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作者有话要说:无数遍问自己,为什么要写脑洞大的人,还要写一个脑洞大又有逻辑的人【沉思】 琅哥的思路基本上都建立在,商时景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且主动夺舍了时镜的基础上。 我写完的时候,仔细搜寻了巫琅得到的每条线索,以现有的线索为思路,建立起了关联。 毕竟对琅哥来讲,他是不知道虞忘归有个外号叫天命之子【主角】的,所以从而将重点放错了人。 如果你们笑的话就太对不起琅哥的脑洞了! 虽然说不加更,但是这一章是今天的惊喜╰(*°▽°*)╯ PPS:今天出了场小车祸,受了点伤,不是很严重,但是明天会断更,姑且把这一章当做明天的更新也可以。 大家路上小心,最近乱开车的人越来越多。 第五十三章 言语看似虚无缥缈, 实则垂于杆秤一边,另一头悬挂他人心绪, 过轻过重,都难以善了。 轻则毫无分量,无人信服, 甚至容易叫人贬低看轻;重则麻烦无比, 容易激怒他人,稍加不慎,更叫自己下不了台。 想在其中取得平衡, 并非易事。 能将言语掌控自如的人,在巫琅生平所见之中,唯有尚时镜。这个居于尚时镜身体之中的魂魄虽也聪颖无比,但也许是局限于自己的地位, 因而不太能迁就他人的认知。巫琅想起方才岳无常不太明白的模样, 又想起商时景蹙眉的样子, 不由得暗感好笑。 人总是容易被自己眼前看到的东西所蒙蔽, 他倘若真是隐蔽于野的修士, 当时又是去找玉泽, 自然只知道不死之地这个地名。 世事尽洞明者能有几人。 两人在外头走够了,商时景也觉得困倦, 两人便越过城墙进入了城内,这时已经不早了,转角处偶尔见到些许透过灯笼发出的微弱光芒,大概是城内的巡逻队伍。巫琅对此城很是熟悉, 带着商时景轻车熟路的在巷子小路之中穿行,也不知绕行了多少个地方,才来到一处客栈。 这座城比烟涛城要更大一些,商时景一路行来时看到了不远处就是集市,许多摊子并未收起,摆设的桌椅与搭起的棚子连成一片,倘若小孩子来捉迷藏,可有得扮鬼的好找了。 巫琅来得这间客栈并不大,客栈的名字也很直白,叫做“涌金客栈”,这大晚上没熄灯,也没锁门,巫琅将门推开,便见着掌柜点了盏灯站在柜台之后,手中提笔,面前摆着账本,正一个接一个的打哈欠。 看着他打哈欠,商时景都觉得自己困了起来,忍不住也打了个哈欠。 “哎,您可算来了。”掌门眼睛不大,看的倒是精光,脑袋一点一点的,也能一眼瞅见巫琅,急忙举起灯笑道,“哎哟喂,可就等您来了,您这不到,我都不敢关门。来来来,快请,您要得三间客房我都备好了。” 巫琅笑了笑,温声道:“劳烦掌柜了。” “哪的话。”这掌柜的看起来睡意昏沉,哪知道一清醒嘴皮子就变得利索无比,一口气讲了好长一段话也不嫌胸闷,可他说话听起来又怪有趣的,并不会叫人觉得烦闷。 三间房间都是相邻的,想来另一间是为张霄准备的。 商时景与巫琅道别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当中,这客栈虽然不大,但布置的却十分雅致,他今日已有些疲惫,宽衣时却忽然感觉到一阵粘腻,这才发现自己饮酒时泼了些在身上,之前精神紧绷不觉得有些什么,这会儿放松下来,才感觉到,正巧看见屏风后有个浴桶,便想下楼让掌柜的烧点热水。 说曹操,曹操就到,他刚起念头,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 “仙家,小人是送热水来的,可以进来吗?”掌柜的声音谄媚的近乎搞笑,商时景一听这个称呼,心中一阵莫名,不过细思起方才掌柜对巫琅的那股亲热劲,暗道也许是巫琅有恩于这掌柜,便不再多想,前去将门打开。 掌柜的自然不是自己上来的,他身后还有两个干苦力的大汉,一人提着两个大热水壶,一人提着两大桶冷水,掌柜自己则提着个食盒模样的东西。 商时景不太明白,为了避免露怯,便道:“你们进来吧。” 那俩大汉倒水加水姑且不提,掌柜的站在屏风后打开了那提盒,一样样往外放东西。 “你们怎么知道我这需要热水?”商时景虽然并非这个世界的人,但是也清楚这么晚的时辰,准备热水要起火烧灶,他们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这掌柜的这么迅速就能提热水上来,恐怕是有人早有叮嘱。 “噢,巫仙家让准备的。”掌柜点头哈腰,笑嘻嘻道,“他吩咐小人备好热水,说是今日要饮酒,会晚归一些,在外头吹风消了酒意,身上难免不舒服,所以要睡前沐浴一番。” 喝醉酒后其实不该洗澡,不过一来商时景没有喝得很醉,二来他也想放松放松,便点了点头,没再说些什么。 掌柜每日迎来送往,察言观色,看商时景的模样便知这位不是什么爱说话的主儿,忙活完就喊着两个伙计出门去了,临走前还将门带上了。商时景等他们走后,才将木栓带上,屏风后有张高案,放着一木盆的热水,一套新衣服跟一块香皂,还有一包树叶跟几个散发着香气的瓶瓶罐罐。 商时景已习惯这个世界总会有些乱七八糟的洗浴用品了。 木盆拿来洗头发,水加的正好,温热适中,商时景对这头长发毫无耐性,当做衣服一样搓洗了半天才罢休,然后就直接坐进了桶中。木桶里的水之前放得约莫很烫,热气一股脑蒸进了毛孔,浑身都像是酥软了下来,他双手搭在桶上,长长的头发随意的披散着,有些被他自己压着,还有些松散在浴桶外,商时景也实在顾不得了,他抬起湿漉漉的脸,一动不动的看着天花板,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 大脑一瞬间地放空了,香皂大概加了不少香料,闻起来清香无比,他泡在水中,几乎整个人都要放松的睡着了。 事实上他也的确睡着了,等到理智回归的时候,水已经冰冷了,好在修士不会被泡得像条皱巴巴的咸菜干,灵力顺着经脉流淌,水因着这股纯粹的真元再度热了起来。 商时景稍微回暖了暖身体,将头发擦干净后已没了睡意,新衣裳也被香料薰过,闻起来有种淡淡的香草味,味道跟尚时镜衣柜里的气味相似,他对这方面没有研究,不知道准确到底是什么香料,不过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便也不再多追究。 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商时景已睡饱了一觉,暂时没有困意,热水泡出他深藏在筋骨里的惰性,他听见更夫打更的声音,将窗户支了开来,却发现微波粼粼的长河。 客栈修建在岸边,窗户很大,能容纳一个人坐在上头,月亮好似还没有消退,商时景轻身一跃,靠在了窗沿上,支开的窗户被他的背跟脚抵住了,窗沿并不宽敞,坐起来有种几乎要摔落下去的危险感,他轻盈的侧了侧身体,完美保持住了平衡,便抬头看向了夜空。 明月如昼,光色柔美,亮得仿佛能清晰倒映出人的模样来,商时景能看见远处巡逻军们,他们持着枪,盔甲加身,片刻也未有停歇。 他们虽然辛苦,但却胜我许多。 商时景不由得怅然若失,想起自己前路茫茫,还不知未来如何打算。 暗夜总是引人思绪万千,商时景坐在明月之下,清风吹拂,那点血蜜酒早已消弭尽空,他忽然看见对岸有人开了一扇窗,这条河说宽不宽,说窄不窄,远处有座砖石铺成的大桥供以通行,两岸多少还是有些距离,加上对面那阁楼又是背阴处,若非修士耳聪目明,怕是一时也难以察觉。 只不过那人的身影还是看不怎么清楚,商时景奇怪莫非也是一个赏月之人,然而他那处风景,怕是不如自己这处好。 这个时辰赏月的人,大多都是难以入眠的闲人,商时景不由得有些好奇。 过了片刻,似是隐隐约约从对面飘来了悠扬的琴声,商时景虽然是正经八百的大学毕业生,但是他们已经抛弃琴棋书画这套太久了,因而并不太了解什么专业性的说辞,只觉得那琴音铿锵激越,悠长不绝,战意澎湃无比,让他想到电视剧里那些击鼓的战歌伴奏,不由得热血沸腾。 音乐有一种奇妙的魅力,商时景尽管对此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可还是听得颇有感触,恨不得立刻找个人拼个你死我活。然而那琴声很快又消沉了下去,好似披甲执锐、身经百战的老将军瘦了马,弱了气,人至白头,盛年不再。 商时景从未对什么东西那么执着过,可听到这琴声,仍旧觉得有些难过。 男人的豪情壮志尽付诸东流,是一件凄凉的事,更凄凉的是,他还从未有过这般豪情,这样的胆气。 商时景小时候自然也是有梦想的,不过长大之后就被生活慢慢消磨掉了,他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慢慢会顺从社会而变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抗争都抵不过天命,他生来就是如此平庸无奇,人生乏善可陈,命运从来都不曾公平过,天资绝佳的人总是胜过寻常人千万倍的努力。 他只不过是这条那条象征光辉的路上追累了,选择了另一条更平坦,更舒服的道路行走的凡人。 更可怕的是,随着时间的磋磨…… 商时景忍不住想道。 我也成了这其中习以为常的人,甚至借口这才是现实,这才是真实…… 这才是我一败涂地的缘由。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虐点很少,以前只怕两个点。 一个是将军白头,却不能战死沙场,而是功高震主,被囚禁于富贵之中,一身功夫,浑身胆气,皆尽随着时光碌碌消磨 第二个是凡庸之人追逐天才,倘使一生浑浑噩噩还没什么,可他见过光芒,却发现自己一生,只能见到这一点光芒的绝望跟痛苦。 现在就……没了【鬼知道我遭遇了什么】 写这一章的时候,其实是因为近期遭遇了相关的事,而时景的人物塑造也恰好在此有所转折。 希望大家的梦想不会最终被生活所吞噬,能够往自己想要的未来好好奋斗。 第五十四章 因着睡觉的时辰颠倒, 商时景一觉睡到了晌午才起身。 店家正好来送饭菜,商时景简单梳洗了一下, 便将饭菜接到屋内来细品慢用,巫琅自然是走了,他原也想着巫琅不太可能让自己参与斗法。虽说两方都明面上说着公平公正, 可哪知道私底下会做些什么小动作, 更何况这次伤亡损失惨重,商时景若非因为宋舞鹤的缘由,本也没多大兴趣掺和这个热闹。 因着凌晨的琴声, 商时景用饭时还特意搬到了窗边,这会儿阳光朗照,那扇窗户闭得严严实实,他仔细打量了会儿, 才确定对面也是一间客栈。来此居住的人虽然并不一定都是修士, 但是在琴艺上有那般造诣, 凡人之间只怕也是很少。 商时景知道许多东西都要认真学习, 要达到弹指间撼动人心的地步, 更是艰难辛苦, 不光要有苦功,还需有造诣。 他并非是那弹琴人的知音, 而是对方的愁绪潜入琴声之中,随风传送而来。 就算是前世许多著名的大师,商时景也听不出纯音乐里带着什么感觉,最多只能勉强分辨出悲喜, 那些名曲更是不用说,他欣赏倒是不难,可要长篇大论,却不容易。因此昨日与弹琴人产生共鸣,商时景便也料定对方必然与自己一样,陷入困苦囹圄之中,不得轻易进退。 他不是那弹琴人的知音,这弹琴人却与他同是天涯沦落人。 因而不由得多关注了几眼,只可惜等到饭菜用尽,那儿也是窗户紧闭。 商时景自觉无趣,换了身出行的衣服,将用盛的碗器放好,自己一人下楼闲逛,这涌金客栈正到午饭时辰,自然是热闹非凡,白日与晚上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象。掌柜与伙计忙得脚不沾地,商时景倒也没去打扰他们,自顾自走出门去,阳光有几分晒人,可落在身上,却叫人浑身暖和。 集市旁多是些新鲜古怪的杂货,看着有趣,实则没什么用处,商时景一路看来倒是兴致勃勃,只可惜没有什么购买的兴致,等小摊贩聚集的集市到了尽头,一转弯就是条长巷,两边都是铺子,应有尽有,尤以书铺最多,商时景本还有些不明,听见童子朗朗读书声才恍然大悟此处离私塾不远。 学校附近总是伴随着文具店,这点倒是从古自今几乎都没什么更变。 整条街上也有些其他店铺,不过还是书铺最多,同种类型的书铺一多,自然有些竞争,商时景不太明白这些东西,却也意识到这些店铺卖的东西多少有些错开。 倘若一家卖文房四宝,另一家便卖架子笔匣乃至刻刀之类的东西;有一张卖各种各样的纸,另一家就卖各种各样的书。 商时景细细观察了一番,发现书籍倒也不是什么铺子都能卖的,绝大多数都是卖文具相关的,只有几间大店才有书架。他四处逛了逛,发现有间叫做“文人四友”的书铺,店铺极大,却门可罗雀,卖得物品倒是很繁杂,一面墙上挂着琴,底下摆着棋;另一面挂着字画,底下是个矮架,放着好几本书。 掌柜的在嗑瓜子,见着商时景进来,眼皮抬了抬,没太大兴趣的继续翘着二郎腿看书去了。 这种沾着墨香气的书铺就算没什么热情喊卖的兴致,总也不该对客人这么失礼,不过商时景倒是松了口气,他不喜欢那种热情无比的伙计,这种不说话的倒更合他心意一些。 这店铺可以算是这条街最大的店面了,不过东西仍然放不完,还摆了一个类似梯田造型的圆弧桌子在外,放着好几本书籍。 书面都是素朴的深蓝色,名字起得倒也极有韵味。 旁边搁着块薄木板,用浆糊糊了张纸,上头大字写得十分飘逸潇洒。 女子免看 君子莫观 商时景仔细想了想,自己哪个都不是,便又继续看了下去,下面原来是书的情况。 “风雨先生新作《笑娥眉》连载第八卷 。” “雪海主人大作《浪花飞草》最终卷。” …… “枯山居士《诗集整合》全卷。”旁边添了一行小字,“要刺诗可往前左转,花绣雕青,应有尽有。” 商时景随手翻了两本,发现居然都是艳/情小说,就连那位枯山居士的诗集也都是些淫/诗/荡/词,还有几本是龙阳之好,不由得挑起了一边眉毛,又仔细翻看了两页;每个看书不买的客人都是书店老板深恶痛绝的存在,掌柜的嗑着瓜子,眯起了眼睛。 连连翻看了好几页,商时景发现这本书完全是半白话半文言,除了个别生僻字眼,大致都好看懂得很,毅然买下了两本,爽快的掏钱付账。 掌柜那阴沉不定的脸顿时转成和煦日光,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反正不是我的身体,不要脸也不是我不要脸。 商时景理直气壮地接过掌柜包好的书籍,决定回去以艺术的眼光好好欣赏一番,倘若是他本人,估计还要顾及面子斟酌一下,可现在是尚时镜的脸,他根本就不在乎。老书虫到哪里都是老书虫,来到这个世界就没怎么追过更新,接下去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不买点小/黄/书放松下精神,根本就对不起自己。 买了书之后,商时景就没有什么多逛的心思了,他脸皮还没有厚到拿着两本艳/情小说四处乱跑的地步,因而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客栈,将自己反锁在了房间里,才觉得自己刚刚的模样实在是太心慌了。 书只买了两本,都是同一个作者,商时景不喜欢从中间段看起,因而买了一本全卷,另一本则是许多小短篇放在一起的整合本。 这位雪海主人颇为高产,且文笔优美简洁,纵是鸡零狗碎的小事也写得很是有趣。小短篇里头还有几篇断袖章节,商时景不排斥,却也说不上喜爱,因而跳过去没看。每个故事都很简短,他看了小半,便又去翻本全卷的,全卷便换了背景情况,情节香/艳无比,污段子一个接一个,看得商时景直拍大腿。 可写到中途,忽然画风急转,书中一对配角隐隐给了商时景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似在哪儿见过,可他放下书来,细细想了许久,却也没有半点记忆。 这时忽然一只纸鹤顺着窗户飞到了屋内,纸鹤缓缓煽动了两下翅膀,将自己完全展开,落在了商时景的手上。 纸上写了十一个字。 “虞已归,雨眠已死,我杀人了。” 听雨眠死了…… 商时景想起那个笑容可亲的姑娘,不由得一时怔忪,又想到这三条信息到底是相连,还是无关。是因为虞忘归到了烟涛城,害死了听雨眠,所以肥鲸杀了人;亦或者,虞忘归到了烟涛城;听雨眠突然死了;肥鲸遇上了什么事不得不杀了人。 信上不过寥寥数言,可却能感觉到肥鲸的崩溃与绝望。 商时景仔细斟酌了半日,始终不得诀窍,便只好匆匆写下一条宽慰言语寄托于信:“保重自己,我尽快赶回。” 纸鹤往外飞去,商时景转过身去拾那两本书,已没了方才愉快的心情,电光火石之间,一缕灵思忽然划过脑海,叫他一把抓住,不由得浑身一震,如遭雷击,他将书拾起来掀到最后翻看了数次,呆坐在了床上。 这根本不是一本原创。 而是一本同人。 这里面的两个配角,他熟悉的实在不能更熟悉了。 分明就是祝诚跟宋舞鹤! 商时景浑身发冷,一下子失了言语的能力,他的手指落了封面上缓缓描绘着轮廓,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无论雪海主人是谁,做这件事的人已经足够清晰了,定然是尚时镜告诉了他人,他昏迷五日,路上赶了一日光景,算上昨日饮酒,直至今日已足有八天,有现成的原型在此,下笔自然不会太慢,这本册子至多万字,倘使抓紧些许,又刻意发售在这座城中,对尚时镜而言,时间已足够充裕。 他原还没有想到那处去,刚刚接到了肥鲸的纸鹤,方才想起这种熟悉感,正是祝诚与宋舞鹤的生平。 这本册子根本就是给正道所看! 身份也好,性别也罢,乃至接下来宋舞鹤会做出的每个举动…… 尚时镜真是疯了! 越是慌乱,商时景反倒越发冷静了下来,那个自昏迷五日后就隐隐约约潜伏在心中的想法又再跳动了起来。 吃下双生果,真正前往新身体的人,到底会是我?还是尚时镜? 商时景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沉静下思绪理清这一团乱麻。 当时尚时镜果然已经出来,而且他的安排,恐怕并不止这么一手准备,不过商时景知晓自己猜不出来对方想了什么,只能见招拆招,不由得头疼无比。其次就是祝诚跟宋舞鹤,尚时镜这般不留余地,必然是知道祝诚出事,因而根本不惧两个废人的寻仇,也不需要这二人的人情。 他这般斩尽杀绝还嫌不足,显然是因为商时景想保下两人。 商时景心中无名火起,忍不住伸手按住不断起伏的胸膛,觉得怒气几乎都要从这具身体里涌出。 尚时镜! 作者有话要说:这还只是个开始。 第五十五章 按照如今情况, 气恼也是无用。 道理是人都懂,做不做得到却又另当别论, 商时景心绪难平,他这次气得实在有些过头,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头重脚轻的, 不由跌坐在床边缓和了半日才慢慢回过神来。与尚时镜对弈,绝不能心存任何侥幸可能的想法,事情既然已经发生, 他接下来就该想想怎么解决这次的麻烦。 宋舞鹤在意名声,祝诚则在意宋舞鹤,两人是只不过是挚友,当初他随口说他们二人就如同詹知息与北一泓那般关系, 没想到被尚时镜捏住了, 如今想来,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不知道祝诚知不知道此事, 不过罢了, 他这人倒是无所谓, 无论是前往烟涛城,亦或者在暗中养伤等消息, 都不要紧,现在重点是宋舞鹤。 结合祝诚所说,跟小说里宋舞鹤的态度来讲,宋舞鹤这人心高气傲, 而且很好面子,商时景真正担心的,倒是怕宋舞鹤被泼了这盆污水,加上“祝诚惨死”这个假消息被放了出去,恐怕他要做出傻事来。 商时景躺在床上辗转了半日,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了下来,他无心吃喝,门外小二询问也只是随口打发了,他本不愿意前去斗法,可眼下说不定会发生些什么变数,需得先未雨绸缪。他在床上躺得憋闷,一下子从床上跃起来,将那本书拿在手中仔仔细细又看了两遍,不由得皱起眉头来。 祝诚与宋舞鹤是配角,那么这个显然是南蛮背景的男主角,又是什么人? 雪海主人难不成是尚时镜的笔名? 可是看书的风格却不太像,倒不是商时景有性别歧视,而是男女由于天性的区别,笔下侧重的方面也有所不同,雪海主人的文笔细腻非常,柔情婉约之处难以言说,以文字观人,商时景实在想不出来尚时镜在四下无人处奋笔疾书时会这般柔肠百转…… 想想就有点恶寒。 南蛮地处偏远地带,环境又十分恶劣,到处都是瘴气蜃毒,大半个南蛮被圈在一整条完好的龙骨之内,龙骨日日养气,就是蜃毒,因此南蛮的人生来就擅长用毒,也不畏惧任何毒雾瘴气,中原现在不少的毒物都是从南蛮流传过来的。 雪海主人这本书里的女主角是个中原人,男主角却是个擅长用毒的外邦人,两人因言语不通,互相搭救而日久生情,而且写来可知这男主角曾因家乡召唤,答应女主角会回来找她,可女子等了十年,直至死去,都没有等到。 等十年,为什么偏偏是十年,南蛮不死之地发生的事情,巫琅所说的那场大屠杀至今也是十年。 那么这对主角是无意书写,亦或者是真有其人? 谶谣文化古来有之,在史籍记载于民间流传之中都显得异常神秘玄妙,是有心人通过各种目的制造,并且流传于世。 商时景对古代文学毫无所知,早年上学的知识尽数还给老师,由着老师继续教化万民去了。他的阅读功底全靠网上信息爆炸得来,对谶谣的了解也大多是因为历史小说,谶谣对绝大多数人是个生僻的词汇,不过在历史上却时常出现,常与政/治和谣言挂钩。 谶谣最为流行的一种载体,就是童谣,儿童虽然不解其意,但因为这些歌谣朗朗上口,又总是三五成群,常常在嬉戏遨游之时玩笑出口,以此传播,电视剧里也总有小孩子跳绳时拍着手掌唱歌的画面。 还有一种比较高大上的,是僧道预言,这个就常见了,比如说有道士就曾预断武则天将来是帝王之相。 除此之外还有一类,就是典籍。 书籍记载向来久远,古时绝大多数平民都不识得半个大字,像是这些小说除了读书人之外还有些说书人会买去细细观看,自己稍作改进,好在茶楼酒巷内说于客人听。不少平头百姓虽然目不识丁,但到底听得懂故事,茶余饭后便会去凑个热闹,以此流通起来。 但凡是男女情爱相关的小说在这时都非正典,全部归于艳/情,不算粗俗,又带点污段子,是茶楼酒馆的说书人最爱,男女为主角的都有,也有深居闺阁的千金小姐会买些回去观看,好遇佳梦,满足自己对未来俊俏郎君的幻想,跟现代看言情小说的女读者差不了多少。 这个雪海主人即便不是尚时镜,想来关系也是不差,两人恐怕联手不止一次。 尚时镜向来独来独往,又惯爱隐匿在阴暗之处,用这种手法倒是不足为奇,倒是这位雪海主人,如果是他,那倒还好说,如果不是他…… 会跟尚时镜合作的人,还会有谁呢? 尚时镜的聪明,还在于独善其身,行走天下浑身都是马甲不说,平日也很少与人往来,从岳无常此事可以看出,许多人甚至只知道他这个人存在,而从来没有见过他。 男人争名好利是寻常之事,无论是惹下天大的麻烦,亦或者是做下震惊天下的大事,难免都想要显摆一二,小到做好事留名上报,大到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就连杀人犯都会忍不住在作案时犯下这样的毛病。万长空之事姑且不谈,生死苦海新生覆灭一事,早有人在暗中猜测是谁人下此先手,尚时镜能克制住这种令人脑袋发昏的虚荣感,足见他的心智沉着冷酷到什么地步。 他这种人,不会随便找一个合作的人。 这个人必然是尚时镜足够信任,不会多嘴,且没有利益冲突,还是个十分聪明又在意他的存在。 写下这种东西,雪海主人一定是不怕被人追查甚至于追杀,那么他必然有些本事在身,即便没有祝诚那么会逃跑,想来也有自己的能耐。尤其是有一点,即便被发现,雪海主人也绝不会供出尚时镜这个人来,虽说尚时镜披着马甲随便找个人也有可能,但是这样太不谨慎,而且不长久,商时景本人还是倾向于雪海主人与尚时镜的关系较为亲密。 跟尚时镜亲密的人,普天之下能有几个? 商时景想得头疼,忽然听到风中传来一阵琴音,他眼下本无什么兴致,可那声音低柔清和,渐渐抚平他翻涌心潮,满腔怒火与焦虑不知不觉的消去。商时景轻轻叹了口气,走到窗边静静坐下,这时街道上的人已经不多了,可还有三三两两在行走,听闻琴声,纷纷驻足不前,侧耳聆听,可见琴声是何等美妙。 忽然,琴声大转,化作变徵之声,伴着琴者隐隐约约的歌声,商时景不懂音律,只觉得听来悲伤痛心无比,忍不住有些伤怀。 不多时,便听那琴声突兀止歇,最后尾音响得突兀,不知是不是断了弦,亦或是出了什么变故。 商时景将窗户一关,惆怅之余略带疑惑,凌晨时分此人弹琴,琴声之中虽然苍凉萧瑟,但却有豪情难却,荡气回肠之意;可如今弹奏,却是愁苦悲凉,痛彻心扉,旁人细细听来,只觉得其中凄清惨烈之情,难以言状。 想来倒也可笑。 商时景忍不住摇了摇头,不过是一个白日,顷刻间,人家有了人家的苦楚,自己也有了自己的麻烦。 倘若真有空闲,很是应该跟这位琴者认识认识,倒霉都倒到一块儿去了,这种缘分不多见。 琴声停了有片刻功夫,外头忽然响起敲门声,商时景才发觉天色已晚,屋内只有洒落的月光供以照明,他前去将屋内的灯笼点起,这才端起桌上的烛台走到门口,便听得外头巫琅温声问道:“三弟,我听小二说你今日没有什么胃口,是不是心情不好?” 白日外出斗法,这会儿还要关心尚时镜的心情,巫琅对这几个兄弟的确没什么二话说。 商时景寻思着将门打开,却见巫琅捧着一个方盘站在外面,他微微笑道:“我想许是天气酷热,你没什么胃口,就选了些甜品,你看喜不喜欢。”这方盘精巧细致,为了造型压缩了空间,因而可放东西的地方并不大,装得东西自然也不多,只有一盅甜汤,还有一盘凉糕酥饼,还有一小碟瓜果。 “兄长费心了。” 虽说巫琅只是春云六绝的中央空调,但是这会儿商时景也多多少少有些受益,凉糕跟酥饼都做得十分精致可爱,是姑娘们会喜欢的款式,商时景并非不解风情之人,神情稍有缓解,两人总不能在门口说话,他稍稍侧过身子让巫琅进来,淡淡道,“我只是遇上些烦心事,不妨事的。” 甜汤的盖子就是一个小碗,汤勺还放在里头,商时景坐在桌边刚要接手,却见巫琅极为自然的为他盛好汤递到了手中。商时景鲜少被人这般体贴照顾,比起感动,更多的反倒是不自在,不过他也不便说些什么,只好接过手来。 巫琅仔细观察他的眉眼,暗暗在心中记道:他不喜欢旁人这般殷切照顾。 吃东西时总不能盯着人家猛看,巫琅欠身站了起来,不经意看到床榻边放着本书,便拿了起来。 商时景冷不防一瞧,险些一口甜汤喷出口来! 作者有话要说:谶谣文化其实还是挺有趣的,大家有兴趣可以了解一下,可以看到很多奇奇怪怪的童谣2333333 第五十六章 当然了, 两个大男人看这种只不过带点荤段子,连十八禁都算不上的小说根本不算是什么大问题。 问题是里面有断袖情节啊! 按照巫琅的热心劲儿, 他可不想接下来对方用了然或者异样的眼神从头到尾打量一次,然而在下次见面,对方热情万分的给自己介绍什么有为青年。又或者是把詹知息跟北一泓见光死的这桩悲惨恋情归根到是“尚时镜”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上去, 简而言之, 商时景并不想被误会,也不想添什么奇奇怪怪的麻烦。 趁着巫琅只看了个封面,还没翻开, 商时景刚要出声引开话题,却见对方翻开扉页,闷声笑了笑,轻轻道:“原来是四妹的书啊, 三弟你不是最嫌这些吗?说四妹老是写些儿女情长的东西, 太小家子气了些, 往日你们俩还为此争吵过一番, 今日怎么反倒买了她的书来?倘若叫她知晓了, 定然开心无比。” 是南霁雪?! 这个人居然会是南霁雪?! 细细想来的确不错, 雪海主人的前提南霁雪都有,她聪明狡诈, 对兄弟却十足的宽容温柔,经常为几个口无遮拦的——尤其是张霄打圆场,说话之间虽然多有刺探,但说到头来也是商时景自己心虚。她的实力足够强大, 生性亦是桀骜,自然不怕什么人上门来找麻烦,也因着结义之情,不可能供出尚时镜来。 倘使雪海主人是她,一切便都合情合理起来了。 宋舞鹤与她毫无交情,她又向来不喜欢正邪之间的麻烦,自然也就谈不上欣不欣赏祝诚,纵然欣赏,也未必会越过尚时镜去。 听巫琅的语气,雪海主人是南霁雪用了许久的笔名,尚时镜还曾经嫌过她写得多是些儿女情长…… 商时景心中微微一动,暗道:原来尚时镜也曾经真心对过南霁雪么…… 他还以为尚时镜这种人喜怒不形于色,向来是不会把自己的心意说出口的,更别提是这种方面的趣事了,想来这次南霁雪愿意帮他,定然是尚时镜必然为自己之前的话付出了代价,指不定说了南霁雪多少好话才得对方欢心。 到底是结义兄妹。 商时景轻轻吐出胸腔之中的郁气,纵然他们几人有什么看不惯彼此的地方存在,可到了要帮忙的麻烦时刻,仍会出手相助。确定完雪海主人的事,商时景反倒半点都不慌张了,未知的人物才可怕,既然知道南霁雪就是雪海主人,那么便没有什么好烦恼的了。 待到日后六绝恩断义绝,尚时镜这一手便不可再用了。 “没什么,我想央四妹做些事情,自然是要先讨她的欢心。”商时景勉强笑了笑,说出这句违心之论,实在如鲠在喉,不过他心知南霁雪并不会隐瞒巫琅写书一事,假如自己在此露来了馅,日后巫琅与南霁雪只要谈及此事,巫琅必然会发觉不对劲。 巫琅瞧他脸上言不由衷的笑容,便知定然又是尚时镜做了什么叫人并不愉快的事,他这个三弟向来都是如此,讨人喜欢起来简直叫人心尖子都发软,可要是讨人嫌起来,也叫人恨得入骨。 想来这书内定然是写了什么东西,这才叫这个魂魄这般不悦。 倘若自己那个猜测是真,这人必定是久居山野,四妹向来大胆,什么都敢写,许是里头有什么新潮的想法吓着“老人家”了也说不准。巫琅瞧得出来商时景不想多谈书籍一事,也看得出来自己做些什么,怕是又要惹起对方注意,便又将书放了下来,专心致志的看着他喝汤,免得对方提心吊胆。 作为一个强者来讲,这个魂魄实在过于谨慎小心了些,好似生怕他们发现什么? 又也许,对方只是想在离开这具身躯之前一切如常,免得惹上什么麻烦? 巫琅以手托腮,在轻轻摇曳的灯火下微微半阖着眼眸,他的目光并未落在商时景身上,反倒是落在了远处的屏风一角,缓缓道:“今日正道惨胜,果然如你所说,玄鹿子出阵,魔焰八刹被杀了。” “被杀,未必吧。” 灯下看美人,自是别有一番韵味。 商时景喝着清口的甜汤,抬眸看了看巫琅,无意评价道,他顿了顿,忽然又问道:“兄长很是惋惜魔焰八刹吗?”其实商时景想来,魔焰八刹理应跟巫琅没有什么关系才对,倘若两人关系不错,那么魔焰八刹那时也不会言语为难了,毕竟朋友为难兄弟,怎么看都是不给巫琅面子,因而心中一定,方有此问。 “嗯?”巫琅似是不太明白他的问题,半晌才笑道,“的确有些,他那血蜜酒滋味不错,死个他倒不可惜,只是这酒往后没处可寻了。” 原来如此。 商时景轻轻摇了摇头道:“你放心吧,他并未死,这血蜜酒自也会后继有人的。”这话自然不是随便说说,他心知肚明巫琅不会追问不休,这才将话出口。魔焰八刹当初在毫无提醒的情况下,尚还避开了玄鹿子的绝杀,之后身陨时遇见了虞忘归,将自己一身家当都送给了虞忘归,换来对方帮他寻处风水宝地埋葬,年年清明上祭的承诺。 眼下他提前得知,必然多有提防,活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嗯?三弟怎么知道?”巫琅多少有些困惑。 商时景微微一笑,神态之中竟露出些许狡黠来,温声道:“秘密。” 巫琅一怔,随即无可奈何的朗声笑了起来,无奈道:“好吧,都依你,那为兄就等着美酒佳酿入口那一日了。”他心中一动,暗道这魔焰八刹并无任何弟子,也没有什么子嗣,为何此人敢断言对方后继有人,当初玄鹿子之事尚可以说是对方情报消息掌控齐全,不过魔焰八刹是今日之事,他这般信誓旦旦,究竟是为什么…… 就好似,万事先知一般。 商时景并不知道自己的马甲已经被扒了个精光,因此想着无论说什么都能推到尚时镜足够聪明这个设定头上去,因而自己觉得不必忌讳的,自然也没有多忌讳什么。更何况魔焰八刹此事不算什么大事,想着巫琅爱饮血蜜酒,又顾念对方温柔体贴的行为,因而不忍叫他失望。 “快些喝吧,我特意让小二冰镇过,等冷气消掉了怕是没什么滋味。”巫琅轻轻笑了起来,眉梢含情,带着三分旖旎七分慵懒,他稍稍垂着头,正枕在手背上,淌下来瀑雪般的一抹灰发,在灯火下并不显得老态,反倒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看得商时景的小心肝怦然一动,暗叫见鬼。 是巫者吗? 巫琅若有所思道,他那猜测只有一个地方支撑不起来,那便是修为,不说发现之后这许多时日,他回想往昔,商时景也从未对剑法或是术法有过什么新奇之处,须知这世上道法千变万化,山中无甲子,世间已千年,久居山野的大能瞧见新奇的招式,自也有见猎心喜的时候,可商时景不但不爱争斗,连修炼也不热衷。 在烟涛城那时,众人并未待在一块,按照常理,他若真如自己所想那般,理应四下走走,亦或是了解了解现世人间是何模样,而不是与易剑寒待在一起。 如果是巫者,那许多地方便就说得通了。 他并非是因为慈悲忍让,而是他的的确确没有这样的实力。 在南蛮还不是南蛮的时候,那里还分作许许多多的地界,巫族就生活在南疆的一个角落里,他们人数不多,擅歌舞,通天道,知天理,修士能通过修行观看到未来的轨迹,也可观星辰窥探些许世道变更,然而巫者生而先知。 巫族之中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生来先知,唯有大巫才能够做到,而且巫族里头无论男女,生来皆是勇猛好战,魁梧高大,每一个都是绝佳的战士,少年时便能生撕虎豹;唯独只有大巫孱弱慈悲,能歌善舞,失去健壮的体魄与强大的力量,换取能够看到未来的慧目跟漫长的寿命。 典故上还有记载的最后一位大巫预言了巫族的灭亡。 巫族早就已经与长生者一样消失在数千年之前,就巫琅所知的唯一一位还活在世上的大巫,早已被天尊带走,至今不知是死是活。 那么此人与烟涛城的关系,也许就如当初猜测那般,他曾与易剑寒的先祖是至交好友,最有可能的是巫族灭族之时,易剑寒的先祖保下了这位大巫的先祖,毕竟千年过去了,没有任何巫者能活一千年,甚至于四海烟涛当初的建立,也许就是为了暗中收留那些遗留之人。 易剑寒不过数十岁,他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前往南蛮与玉泽一战,那么就是他的父亲。是这个人巫者的血脉觉醒,预言出玉泽的危害,与易剑寒的父亲前往了南蛮不死之地斩杀凶兽,最后易城主身陨,将年岁尚小的易剑寒硬生生推上城主之位,而他则幸运发现尚时镜,寄生于三弟身上。 商时景还不知道自己被脑补出来了多少来历,正美滋滋的喝着甜汤,看着美人下口,越喝越有滋味,连几块过腻的甜糕都吃了个精光。 作者有话要说:我……不打算把琅哥的脑洞补起来了。 感觉补不好了。 反正两个人里,阿景是个现实主义者就好了X 第五十七章 斗法维持了数日。 商时景在这段时间里跑遍了整座城池特别查询了下书籍贩卖的情况, 发现雪海主人这个作者居然十分有名,书很快就卖得脱销。书铺老板有爱翻着白眼上天嗑瓜子的, 自然也有热情如火拽着就闲谝一顿的,商时景因而得知了雪海主人在女修士之中非常有名,不少千金小姐把“他”幻想成一个对女子了如指掌且体贴入微的谦谦君子, 因此备受追捧。 嗯……幻想总是美好的。 对面那间客栈的琴者最近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事, 琴声之中悲声愈发浓重,他不再歌唱,偶尔会有悠扬箫声相伴, 却也很快就败下阵来,渐渐不闻。商时景养成了每日开窗听琴的爱好,不过他也发现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被巡逻军谈了下心, 那名琴者没有再在深夜弹过琴。 还有一个有趣的情况就是…… 每次巫琅回来不久之后, 那么琴者就会开始弹琴。 对面客栈住着的人, 应该也是前来斗法的修士, 只不过是正道中人。这次斗法的情况十分惨烈, 双方都有死伤, 那琴者有可能会是宋舞鹤,也有可能只是正道门派之中初见生死难以接受的弟子。 今日就是斗法结束的日子, 商时景心知肚明这次斗法之后,正道惨胜,面子上虽好看了些,但是昆仑宫的至宝始终没能回归, 还折损了不少精英弟子;邪道倒伤亡的也差不多,尤其是岳无常死了儿子,法宝方面倒是没什么损伤。 修士之中,亦是命薄如纸。 那琴者到底是不是宋舞鹤,今夜过后,便见分晓了。 巫琅这几日颇为关心商时景,不知是不是因着他白日总是出去助阵的原因,让他觉得自己好似冷落了商时景一样,总会带些吃的玩的回来,自从那日发现商时景看书之后,还经常带些志异小说给他。商时景心知肚明对方体贴的只是尚时镜,却仍然有些难以控制自己对巫琅的亲近。 有时夜深了,巫琅甚至会带着他绕开巡逻军,两人到半夜还开张的小酒肆里头去要些酒水吃食,听凡人吹牛打屁。世上的人多有自己的苦辣酸涩,去那酒肆的既有被婆娘赶出家门的赌鬼,也有无家可归整日烂醉如泥的老酒虫……芸芸众生,嬉笑怒骂,皆在这间小小的酒肆里头。 巫琅好似跟这酒肆里头有几个老酒鬼熟得很,那些人常常来借巫琅的钱,虽没多少银钱,但态度很是不客气。商时景这人外热内冷,看着知趣妥帖,实则内心如坚冰,与谁都隔着一层,他待别人客客气气,也望着别人对他同是客客气气,既不给任何找麻烦,也不希望任何人给他找麻烦。 前世朋友不少,却都不怎么亲热。 至于如今……他与肥鲸是不得已捆在一条船上的蚂蚱,心中尚要掂量三分肥鲸的习性,恨不能将这年轻人剖肉见骨,仔仔细细看清楚每点脾气;更别提这些素昧平生的人了。 今夜很是重要,商时景想着宋舞鹤说不准会半夜去收殓“祝诚的头颅”,因而巫琅再三邀他再去酒肆,他也都拒绝了。 商时景在窗边站了好半晌,琴声今日未响,不知是他想错了,那人根本不是宋舞鹤,斗法结束后退了房间,亦或者是宋舞鹤今日并无任何动身的打算。他越想心中越烦,转过身去直接冲下楼梯,顺着不知走过多少遍的路往前找去,却见巫琅身形孑然,一人在夜色之中独行,便觉得浑身都别扭了起来。 往日里巫琅并不是这样纠缠不清的人物,他很体贴,也很温柔,连一丝麻烦都舍不得让别人碰上,倘使自己拒绝过他一次,就绝对不会多说什么。 这次巫琅再三邀请,也许是……也许是有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商时景也觉得自己昏了头,宋舞鹤跟祝诚的麻烦事说不准错过就要出乱子了,自己还想着巫琅是不是有什么事,他纵然有什么事,也没有这桩事大。 可是…… 可是这许多时日来,惦记他一人孤独,关怀他没有胃口,乃至于担忧他心绪不平的人,也只有一个巫琅。 无论巫琅曾经让他感觉到多么可怕,然而这些时日来,商时景能感觉到这个人体贴入微的关怀与照顾。这么多天,自己没有陷入恐惧与苦恼之中发疯,巫琅起码要占大半的功劳,无论是否是因为自己是借着这具躯体才得到这些,都不能否认巫琅的付出。 就好像巫琅不希望他失望难过一样。 他同样不希望巫琅这般失落。 “兄长若再不等等我,我怕是要赶不及了。”商时景定了定心绪,这才对前方的巫琅出声道。 巫琅突兀转过身来,眼中闪着惊喜,他顿了顿,又很快恢复平常的神情,便问了商时景一句:“你的事情不打紧了吗?” 商时景淡淡道:“喝一碗酒的功夫还是有的。” 当然打紧! 假如你不要露出这么孤独的模样来,我的事情还能更打紧一些! 商时景一边在心中暗骂美色误人,恼恨自己的不争气,一边老老实实地跟着巫琅一同前往酒肆。那几个常来借钱的老酒鬼早早拼了桌,桌上放着咸水花生跟茴香豆,还有一碟子藕片,牵着黏答答的糖丝,似是甜口。 等巫琅跟商时景来到坐下,一个姓岳的老酒鬼便笑道:“今日就不单吃酒了,咱们几个心情好,东西成了,今日请你们吃筵席。” 这说法倒也有点巧妙,这几个酒鬼没有什么钱,平日里连打酒都斟酌着铜子,更别提什么下酒菜了,他们便将此称作吃酒,意思就是一心一意只喝酒,没有什么旁得佐物;等有了些钱,能买上几碟下酒菜,便一人凑一盘,省钱又多菜,又叫吃筵席。 说法讲究,说话的人却不讲究,商时景跟市井之人混不太来,在现代时,便是菜市场卖菜的大妈都能对国家大事评头论足,说出一番道道来,可见信息大爆炸时代并非虚假;然而此处的平民百姓,眼界不宽,说话粗鄙,也不知道礼仪是什么,这几个酒鬼倒算是有些见识了,却也难摆脱市井之气。 商时景不是会给人难堪的人,每每与巫琅前来,都不太说话,只是安静饮酒,若有人想将话题扯到他身上,他也三言两语打发,熨帖温和,却稍显书生气过了些;这些老酒鬼也察觉得出他与巫琅不同,听商时景说话斯文和善,便知是个读书人,不由得心生敬畏,因而也不敢与他说话。 平民百姓之中,读书人的地位还是很高的,老酒鬼心中自是觉得巫琅更好亲近,可又觉着出口成章,看着客客气气,实则冷淡寡言的商时景才是真正厉害的读书人。 酒过了三巡,众人都有点微醺,一个眼睛小小的老酒鬼把眼睛直接眯成了一条缝,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他将一只跛脚搬在板凳上,打了个饱饱的酒嗝儿,然而往外一吐气。商时景就坐在他手旁,被殃及池鱼,几欲作呕,不由得涌起尽快走人的冲动,又听那小眼睛酒鬼说道:“这一次的玩意,我们三个老东西琢磨了大半年,总算成了,官老头这个老不正经,一把年纪还想着十八岁的小妾,搞这么大动静就为了讨小姑娘笑一笑,真不要脸,不过也亏得他不要脸,给了片空地叫我们随便试,免得城内走水,这次正好,你可有眼福了。” 另一个较为沉稳些的苏老头笑了笑,捏着粒茴香豆,在手指间磋磨了好一会儿才将外皮剥去,丢进嘴里道:“我看啊,你是没法子不要脸,嫉妒人家吧。” 小眼睛酒鬼嘿嘿一笑道:“那小娘们跟头小白羊似的,官老头扒光了,估摸着跟煮开了的老白羊差不多,我有什么可嫉妒的,我要是脱光了,那可是龙精虎猛的一条好汉子!” 岳老酒鬼嗤笑道:“你知道什么叫龙精虎猛吗?听官老头说他侄子两句,你还有样学样了。” “龙的精,虎那样威猛。”小眼睛酒鬼露出个下流的笑容来,“这形容半大后生的词儿,我能不知道么?” 商时景平静无波的喝了一口酒,也不知道巫琅是怎么忍受这些的,对方正眯着眼享受这寡淡的水酒味,好似什么都没听见一般,等这点薄弱的酒味过去了,他才缓缓道:“那咱们就去瞧瞧吧。” 三个老头从腰带里摸出个布口袋来,也不嫌脏,将自己的菜一股脑倒了进去,前头两样倒也罢了,后头那糖丝藕片看着就粘腻,商时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跟着巫琅,由那三名老汉带路,往不知名的前路走去。 其实听到此处,商时景大概也了解到巫琅约莫是有什么东西需要这三名老汉。 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三个凡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大家应该猜出来是什么东西了23333333 古代的确是有酒鬼只喝酒,最多配盐粒佐味。 不过这里三个老头只是穷而已啦 第五十八章 这座城真是有趣。 商时景跟巫琅坐在小山包上的时候, 万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所在,这里是处偏僻荒野, 看起来跟繁华的城池简直是两个所在。那三名老汉不知道何时不见了,巫琅拉着商时景仰头看向夜空,没过一会儿, 突然听得声炮响, 好大个绚烂的烟花绽在了夜空之中。 他们这会儿离主城中心已是很远了,可以说是在一个偏僻角落,并不会影响居民的休息, 商时景对这种烟花司空见惯,并不觉得稀罕。只是接下来又是一个接一个,这烟花似是两头都有准备,自鼠牛开头, 以狗猪结尾, 十二生肖依次在空中绽放开来, 半晌才好似流星散落, 模样清晰却也简陋。 商时景这才觉得有了些意思, 可这些却也不怎么稀罕, 他参加过焰火晚会,有许多手艺不错的老师傅做出的东西可比这些有趣多了。如果考虑到时代, 这三名老汉自然已是很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是天纵奇才,然而就好像现代人看到原始人的洞穴一样,纵然惊叹于这种创造力, 却并不会觉得洞穴比房子更好。 “你这些时日来借钱给他们,与他们喝酒,就是为了这个?”商时景在烟火下询问道。 巫琅看得欢喜不已,却见商时景似是没什么反应的模样,怔了怔,缓缓道:“是啊,他们三人都很有才华,虽只是这方面的才华,却也有趣的紧。我想着你近来闷闷不乐,所以请他们又格外做了这些来讨人欢心,你……不太喜欢焰火吗?” “不。”商时景若有所思道,“只不过这些于我而言,太过平庸了。” 这份心思的确使人感动,只不过商时景已不是什么天真烂漫的少女,对这种东西更说不上喜爱,因而并没有多大撼动。 我闷闷不乐还不是因为尚时镜?! 这笔账很该跟家长好好告状,可商时景看着巫琅的面容,怎么也说不出口来,最终只是抬头看了看暗夜,心中已知巫琅为何再三邀请自己而来了。这烟花对于他们而言也许很有冲击力,然而对于商时景却并非如此,只不过他还有一点想不通,便问道:“凡人便也罢了,兄长最是擅长神通妙法,对这种烟花也有兴致?” “修仙证道本是求得心中大道。”巫琅哑然失笑道,“五行之术,与此物又怎能并提?这是凡人的神通,单用人力造出这般玄妙世界,虽是奇技淫巧,但纵然修士当中,又哪有他们这般奇思妙想。” 他这话说来大有深意,这世上向来是凡人卑微如尘,修士高高在上,他将两者合在一起比对,毫无高傲矜骄之意,可见道心坚定。 商时景听不出话中巧妙,因而不置与否,只是微微一笑道:“是么?”他并不是很看重这些,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之后便更为索然无趣,缓缓站起身来,平静道,“烟火也已看完,我还有些要事。” “你要等宋舞鹤?”巫琅语出惊人,然而商时景却不以为意,自那日巫琅翻了那本册子,他就料到对方必然会猜到自己之前跟岳无常做交易的事情了。 “不错。” 不料话音刚落,忽见巫琅面上浮现诡异神色,他缓缓问道:“另本册子里头的《无情艳》与《意难平》你可曾看过了?” 这两章都是归于断袖分桃一类,商时景自然没看,就摇了摇头。 巫琅便点头道:“没看就好,千万不要看。”他顿了顿,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说话许是有些过于引人遐想,便又再补充道,“我绝无害你之心,只是你看了……也许不会高兴。” 他言语吞吐,令人怀疑,可商时景细细追问,巫琅却又语焉不详,避而不答,半晌没闹出什么分明来,时辰又已经不早,商时景便只好不再追究,而是直接前往万骨窟。 巫琅也与商时景一同前往,商时景心中有些许不解,正好一股脑询问前去斗法的巫琅,他的问题不多,各个却都关键无比:“这册子想来不少人都已经买到手中了?” “不错。”巫琅心领神会,缓缓解答道,“昨日斗法,还有人拿来臊昆仑宫门下,我那日观正道的模样,想来也是心知肚明。不过这倒不奇怪,四妹出名多年,受众不少,这些事情又是最容易流传的了。” 商时景淡淡道:“不错,世人对于这种事,自然是感兴趣过更重要的事,能忙世人所闲之事,自然闲于世人忙碌之时,然而这般能者,世上能有几人。”他这话说得狠毒,是在嘲讽正邪两道的重要人物都不干实事,斗法关键时刻还跑去看这种小说。 巫琅心知肚明此事与此人无关,他既想救下祝诚与宋舞鹤,必然不会自找这样杀鸡取卵的麻烦,瞧他不得不认下这个黑锅,又牙痒痒得很的模样,觉得十分可爱,不由得暗暗笑了笑。 巫琅向来为人谨慎,他知自己与对方无牵无挂,依对方谨慎冷静,是绝不会相信自己突如其来的善意,这谎言保留着远比戳破更好,因而也故作不知情的模样,暗道:是了,我那日答应他保护那个重要人物,待到日后他重获新生,我便故作不知,护他周全就是了,那时我再与他结交,他便知道我是真心实意想与他做个朋友了。 “非是他们不济凡庸,只是三弟更为聪颖罢了,如若不然,他们怎会乖乖下跳。”巫琅心中洞若明镜,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在言语之中稍加暗示。 商时景闻言,这才回过神来,立刻补救道:“兄长何必过谦。”其实这番夸奖倒是发自真心,他身形腾挪,在风中辗转过,缓缓道,“倘若我有些许聪明,也不过是急智,不比兄长这般超凡。” 这话说得蹊跷,巫琅微微侧过脸来。 又听商时景说道:“无论寻常凡人亦或者是修士,都摆脱不开一个傲字,偏偏一知半解之人最是傲气,而多才聪明之辈,绝不会叫他人陷入尴尬窘困之地。”他这番话是说给一直以来对着三个老汉的自己跟巫琅听得。 那三个老汉虽然粗鄙庸俗,但是巫琅却一直不骄不躁,因他清楚这三人并非天性如此,只不过是局限于视野与人生,他通晓世情,知道的越多,便越包容他人,也越能理解他人的想法;而商时景自认虽有些许能力,但却不多,因而支撑自己都已费力,更别提去理解那三个老人的世界了。 巫琅能看见烟火的美丽,老人身上的闪光点;而商时景只觉得不够惊艳,正是因为他们两人的差距太大。 许多东西,商时景并非想不到,而是他做不到。 这个男人生得这么美,又那么有教养,还这般体贴温柔,也不知什么人会倒霉到跟他做情敌。 巫琅闻声微微一笑道:“你倘若清楚这些,就不该妄自菲薄。傲气之人又怎会看得清这些。” 商时景老脸一红,没再继续进行这种商业互吹的行为,心底却是感觉很舒服,连带着那点烦闷愁郁都尽消了,不由得暗暗想道:尚时镜这人有多可恨,那么巫琅就有多么可爱。 两人抵达万骨窟的时候,寒风正萧瑟,那假祝诚的头颅高高挂着,蒙尘吹沙,死不瞑目,半夜看来十分渗人,万骨窟是一座寺塔模样,里头每一层都累满了白骨,翘角挂着铃铛,有些堵塞了,有些倒还通畅,风一吹,就发出清脆的响声来,好似大漠当中的驼铃。 连月娘都匿到了云层之后,黑夜黯淡,风沙茫茫之中,缓缓行来一条人影。 那人身后背着一把琴跟一柄剑,肩背处有伤,因而上半身的肢体很是僵硬,穿着件浅蓝的长袍,及臀的乌黑长发散落着,脸上被人打了个大大的巴掌,红印十分明显,神色漠然且有几分木讷,他于这深夜行来,却半分没有鬼气,长发在风中飞舞着,仍像是神仙中人。 是宋舞鹤。 任何人只要见到宋舞鹤的风采,就绝不会将他与旁人错认,商时景从未见过他,然而看到那把琴,看到那张容貌,却认定了对方必然就是对面客栈的琴者,也同样是宋舞鹤本人。 宋舞鹤走得很慢,他受的伤很重,根基又毁了大半,心中积郁多日,自然吃不消万骨窟这阴森鬼气。即便是白天烈日当空,凡人走到万骨窟边缘,都会觉得浑身发寒,更不用提如今身体比凡人还要更差一些的宋舞鹤了。 这其中情况,商时景看不出来,巫琅却是清清楚楚,不由得十分敬重,便凑到商时景耳边道:“此人意志坚定,实在可敬。”见商时景不明,他便又解释道,“此处鬼气阴寒,他身有旧伤,寒气加身无异于钢刀刮骨般痛苦,却面色不改,一步步走到此处。” 又走了两步,宋舞鹤忽然停下脚步来,眉毛微微一皱,额上隐约滴下冷汗来,他脸色苍白,面容却是分毫未改,仍然继续缓缓前行。 他走得慢了许多。 虽然慢,但仍是在行走。 因为前方有他甘愿忍受一切折磨与痛苦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我小时候是个比较喜欢读书的孩子,所以经常是同龄人的故事王跟科普者。 青春期的时候比较早熟,我很讨厌很多什么都不懂的同龄人,觉得他们很蠢笨。 后来跟家里的长辈说这件事的时候,长辈问了我很多答不上来的问题。 然后说:你之所以不耐烦,是因为你所知道的东西还不够多,如果你知道的东西足够多了,你就会发现他们的想法也有乐趣。他们的确不了解你的领域,而你又清楚他们的领域吗? 从此醍醐灌顶。 我变成了一个更为尖酸刻薄的人【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呢】 因为文里有写到相关的情况,想起了自己幼时的趣味,分享给大家欢笑一下23333333333 _(:з」∠)_如果不喜欢或者不想知道这种的话,可以说一下,我以后就不会说了。 第五十九章 人世间最为无可奈何之事, 无非明珠暗投,宝剑蒙尘。 宋舞鹤就是蒙尘的一柄利刃。 “我如今不过是一介废人, 竟还能承蒙诸位这般看得起,在暗处躲躲藏藏。” 宋舞鹤话音刚落,商时景不由得一脸错愕, 他刚要出去, 却被巫琅一把扯住,对方摇了摇头道:“他不是在说我们。” 不是在说我们? 风沙之中忽然又跳出两人来,却是穿着昆仑宫服饰的弟子, 一男一女,年岁皆不大。因着他们两人,商时景才发现宋舞鹤今日穿得并非是昆仑宫弟子服,不由得心下一动, 联想到他脸上那个明显无比的巴掌, 便有了个猜测。 宋舞鹤显然有些意外, 他轻声道:“原来是你们, 柳师妹, 沈师弟。” 那少年性情稳重些, 动了动唇,脸上勉强露出一个伤心又努力故作寻常的表情:“宋……宋师兄。” “师兄, 你别走!”那少女便顾不了这许多了,眼泪簌簌流下,哽咽道,“舒儿不要你走, 师兄平日最疼我了,也最见不得舒儿伤心,师兄,你答应舒儿,不要为了劳什子的祝诚离开好不好,师尊只是气话,他不会不要你的,那祝诚分明是个大恶人,你……你为什么喜欢他呢?” 宋舞鹤有些许无奈,仍是平静道:“师妹,我与诚弟之间乃是清清白白,只是寻常交情,并非如那书中所写。”他说来虽是平常,但看得出来对此很是厌恶烦闷。 “那你……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了他顶撞师尊。”那少女哭得喘不上来气,用手抹脸都来不及擦,哽咽道,“师兄,你听舒儿的话好不好,咱们回去,师尊走得很慢,我知道他是在等你回心转意,倘若你再不肯回去,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宋舞鹤轻叹了一声,眉宇间露出些许哀愁来,他的确很在乎这个少女,半晌也没有说话,而是转过头去看那少年,淡淡道:“沈师弟,你也是来劝我的吗?” “是……也不是。”少年眼眶微红,强自忍耐道,“我想要个答案,要到了,我再决定。” 宋舞鹤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道:“自我与师尊背行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回不去了。诚弟性情虽难以捉摸,但并非生事之徒,他盗窃昆仑珠是一心为我,如今他尸首分离,我怎能忍心见他曝尸荒野,永无安宁。” 柳舒儿恨恨道:“倘若他当真一心挂念师兄,又怎么会惹下这许多是非,连累齐师兄小师弟,还有薛四师兄都死了,现在连师兄你的清誉也被毁于一旦,呜呜呜……舒儿不管,他是活该,可师兄你……你还有大好的未来,何苦呢。” “我还有什么未来可言。”宋舞鹤轻轻叹气,神色微有动容,倒也改口道,“舒儿,我已是一介废人,诚弟此事确实思虑不周,然而这斗法之变,并非全因他一人而起。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我与他相识多年,如今落得这般凄凉下场,拖了这许多年,终究是没能拖过去。” 柳舒儿不肯罢休,又劝道:“师兄,纵然他与你再是情深义重,咱们与你青梅竹马,自幼长大,难道抵不过他一个死人吗?” 宋舞鹤深深看了她一眼,轻声道:“舒儿,倘使师兄的头颅被邪教的人斩下来,挂在那万骨窟上受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叫万人嗤笑,你会怎样。” “那怎么可能!”柳舒儿只要一想那场景,就觉得心急如焚,忙道,“舒儿绝不会让此事发生!舒儿,舒儿一定会让师兄好好的!” “是啊。好舒儿,师兄也是如此。” 柳舒儿哑然,意识到自己说不过宋舞鹤,便立即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少年,抱着他的胳膊摇了摇,急切道:“沈师弟,你快说句话啊!你帮我劝劝宋师兄,你快说话。” 少年沉声道:“再无更变可能?” “再无更变可能。”宋舞鹤点头道。 少年想了想,点头道:“那好,我们帮你,只是此后道路漫长艰难,宋……宋公子要一人独行了。” 宋舞鹤欣慰至极,点头道:“多谢。” 柳舒儿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啊!师弟,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要带师兄回去的!” “舒姐……”少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隐忍的悲伤之意,“宋师兄,咱们走吧。” 少年独行在前,浑厚真元开辟出一个灵气罩子来,挡住了这阴寒鬼气,他又解释道:“如今……如今咱们还是师兄弟,我还敬你一句师兄。待到你埋葬祝诚,咱们正邪不两立,到那时就桥归桥,路归路,再不是师兄弟了!” 两人平白无故看了这么一出好戏,心中便了然无比了,商时景小声道:“宋舞鹤果然被逐出师门了。” “他被传与祝诚有私情,现又要来为祝诚收殓尸骨,凌元子竟没有被气得一掌将他打死。”巫琅的重点却不太对,反而说到了另一头去。 “凌元子?”商时景疑虑道。 巫琅点头道:“不错,凌元子就是昆仑宫现任掌门,宋舞鹤跟齐飞云都是他的弟子,他这人很有些本事,向来高高在上,目下无尘,而且极为恪守礼教,治下极严,他与极乐门不合,门下有弟子暗中与极乐门女弟子生情,被发现后竟被活生生打死,以儆效尤。如今宋舞鹤连犯数条门规,竟只得了个巴掌,平安无事被逐出山门,这两名弟子怕也是来护着他不被阴邪所伤,看来凌元子的确很疼爱这个徒弟。” 商时景暗道:这老头凶成这样,怕是我FFF神教的一大元老了。 “倘若他真心疼爱宋舞鹤,宋舞鹤也不至于至今仍是个废人了。”商时景淡淡道。 巫琅却摇了摇头道:“昆仑珠这等神物总有灵气穷尽之时,昆仑宫灵脉衰竭多年,全靠昆仑珠护着,凌元子维持昆仑宫不易,倘若他私心极重,任性妄为,昆仑宫怕是也支撑不到如今。他既这般疼爱宋舞鹤,宋舞鹤又是因他折损,想来凌元子心中痛苦愧疚极重,因而即使宋舞鹤叫他在众人之中成了个大笑话,也并没有为此迁怒宋舞鹤。” “兄长很欣赏他?”商时景又问道。 巫琅轻叹了口气道:“各有各的难处罢了,无人十全十美,凌元子纵有百般不是,千般过错,他的确无愧于昆仑宫上下。” 商时景不由得想到了肥鲸。 曾经商时景是很羡慕肥鲸的,肥鲸来时就已是高高在上的城主,又有修为剑术在身,灵龟在旁;然而如今一想,他虽然厉害,但要负荷的东西却也不少,烟涛城整个城池都牵系一人之身,商时景自认是做不到的。 人心总生私欲,并不奇怪,有些人可以率性而为,有些人却要仔细取舍。 就好像肥鲸一样,他最终是要决定,到底是做自己逍遥快活的肥鲸,还是做高高在上的易剑寒。他尚有一番热血,又与烟涛城生出些感情来,必然会选后者,即便不选,命运乃至生活,包括生死也会推着肥鲸变成后者。 其实从来都没有什么选择。 除非肥鲸丧心病狂到尚时镜这样的地步,否则别无他选。 商时景尚有人可恨,尚可咒骂这不公的命运,可肥鲸被命运推动着自己的未来,却无人可以痛恨,因为这一切都是他亲手做下的决定,是他的良心与责任在煎熬炙烤着他,逼他走一条折磨艰难的道路。 人生于世,就如巫琅所言,各有各的难处。 商时景想到那封纸鹤,不由得心中沉重,再度探头看去的时候,那假祝诚的头颅已经被取了下来,按照正常的安排跟发展,其实这时候商时景理应出去了,不过那两个孩子还在,他最终还是没有现出身,而是看着他们就地埋葬了那颗头颅,又立了石碑,少年与少女陪着宋舞鹤站了一会儿,还是那少年拽着柳舒儿离开,那少女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 宋舞鹤并未立刻离开,反倒是解下琴坐在了墓前,万骨窟对他的身体并不好,不过瞧他无动于衷的模样,似是也不太在乎的样子。 凄凉的琴声幽幽响起,商时景虽然早已经猜到他的身份,但仍是觉得一喜,想救下的人与想认识的人是同一人,再没这样巧合的缘分了。 巫琅不由得感怀,轻声道:“宋舞鹤的琴艺我早有耳闻,不想造诣如此,只是太过伤悲了。” 两人不忍扰了宋舞鹤的雅兴,可商时景却又有些担心他的身体,斟酌不下之时忽然听见一声破响,只听得弦断木裂,有人喝道:“小鹤,莫做傻事!” 宋舞鹤不由得微微一怔,抬头去看,却见祝诚于夜色之中步出,虽然是衣着破烂,满身干涸血迹,双臂尽断,但却仍是活着。 好一声石破天惊。 商时景再藏不住,便也一同现出身来。 作者有话要说:尚时镜:??? 第六十章 “这是怎么回事。” 自祝诚现身之后, 又有一个陌生男子现出身影,宋舞鹤如今半废之躯, 未曾想还有这么多人高看他,隐匿至今,竟分毫气息未露。姑且不谈死而复生的友人, 那书生模样的陌生男子看起来也是麻烦一桩。 琴弦续了又断, 这次坏个彻底,宋舞鹤猝不及防被割伤了,满手鲜血淋漓, 断琴枕在膝头,他撕下衣裳一角将手包扎起来,语气不紧不慢,冷冷道:“有人能告诉我吗?” 他向来性情严苛, 与凌元子说是师徒, 实则亲如父子, 两人脾气也是如出一辙, 倘若这次不是挚友惨死, 也不会在这般尴尬境地下背离师门。根基受损一直是宋舞鹤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这几日遭人毁谤累及师门, 挚友又惨被分尸,其实他自叛出师门, 孤身前来收殓祝诚的尸骨那一刻起,心绪虽不分明,但是隐隐约约是存了些许死意的。 半生倥偬,恩师挚友皆受此身所累, 这何必再牵连他人。 然而如今祝诚死而复生,这陌生男子循迹而来,却好似将此心全做了笑话。 祝诚欲言又止,他向来熟悉宋舞鹤的性情,知挚友过刚易折,也正是因此,他往日常有调侃,却始终未曾走漏任何风声,正是要规避今日这般情况。世人总是爱侥幸,祝诚也不能免俗,他知道就算自己盗来昆仑珠,宋舞鹤也不会接受,仍是一时意气做下糊涂事,还将这件事托付在了他人头上。 早该知道的,他与宋舞鹤相知如此,尚不能寻出个十全十美的法子,旁人又怎能知晓。 祝诚与宋舞鹤是真心相交,两人性情迥然不同,跳脱些的祝诚极是珍惜这个唯一的朋友,称是待他如珠似宝也不过分,这翩然云端的仙人如今叫人硬生生打落尘埃,叫万千庸人耻笑误解,休说宋舞鹤心中如何心情,祝诚已是怒火中烧。 他本就不太信任商时景,却未料对方会下如此决绝狠辣的一步。 商时景之前就已拦下巫琅,宋舞鹤的武力如今不足为惧,而祝诚的确有几分难缠,他这种人不会初次见面就把底牌尽露,所以他让巫琅蹲守在后,倘若真发生什么意外,也好出其不意。 祝诚皱眉道:“小鹤,此事我之后再慢慢告诉你,你那蠢蛋师弟师妹说你被逐出师门,是真是假?” “是真。”宋舞鹤站起身来,皱眉道,“诚弟,我现在就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向来说一不二,平日冷若冰霜,并不怎么动怒,既是这么说了,只要祝诚不想真正激怒他,就知道已无退路了。 好在祝诚对宋舞鹤虽是毫无办法,但是他又不怎么在乎商时景,便将矛盾指向了在场的第三人,缓缓道:“喂,这事差不多由你一手操控,就由你来说吧。” 宋舞鹤对祝诚甩锅的行为并不满意,可皱了皱眉头,却仍是什么都没有说,如今他还是一头雾水,并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好在他是沉稳之人,若换作个人被如此愚弄,只怕又要开战。 祝诚性情轻浮跳脱,唯一的弱点就是宋舞鹤。 宋舞鹤生来冷若冰霜,唯一的弱点就是祝诚。 商时景将如今知晓的情况跟筹码在心里绕了两三圈,心下有了个主意,淡淡一笑,便张开了嘴:“祝诚死而复生,宋道友心中是惊怒更多,亦或者是惊喜更多?”这话问得狡黠,寻常人遭遇这般情况,心中自然是怒气横生,可若说惊怒更多,难免伤了两人感情;可若说是惊喜更多,却又容易被堵了口舌。 昆仑宫并非小门小派,宋舞鹤自也不是真正高洁如霜不问尘世的仙人,他能坐上大师兄的位置,必然是他有相应的能为。光商时景这句话,宋舞鹤就知道祝诚这个傻狍子就是再长三个心眼怕是也绕不过这个书生,好在那人野性难驯,倘使别人说烦了,就直接动用武力。 往日宋舞鹤对此很是不满,今日见了商时景,却不知怎的有些庆幸。 “自是惊喜更多。”宋舞鹤淡淡道,“然而这其中,惊又比喜更多。” 有时候商时景也会想,为什么肥鲸看起来没长一幅聪明相,写出来的人物却多是这种人精,即便是能者多劳,该动脑的动脑,该出力的出力,也没道理把聪明人都一股脑的往他这儿塞才是。 “那对宋道友可言,祝诚是活着更好,亦或者是死了更佳?” 宋舞鹤略有些困惑,他自制力还算是强,听这几句没头没脑,仍还是好耐性的等着,可祝诚却不然,眼睛一绿,好似暗夜里饿狠了的独狼,立马想要扑上来咬断商时景的喉咙。宋舞鹤将他拦住了,仔细思量了这句话,仍是答道:“自是活着更好,我并非为生死之事生气,而是不明白何以拿生死之事戏耍玩笑。” “戏耍玩笑?岳无常就此撤销通缉令,尘世间再无祝诚此人,他虽没了名头,但却留了性命。”商时景微微含笑,“我当初与祝道友做过交易,答应保他一命,然而天底下的手段,总是有好有坏,宋道友自认受了愚弄,便以为这就是戏耍玩笑,只是不知道,在你心中面子更为重要,还是祝道友的性命更为重要。” 宋舞鹤倒是坦荡君子,听闻此处,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是宋某小人之心,只是宋某还有一事不明,坊间流传的那本小册,究竟是出自何人手笔?” 要了命了! 我也不想那本册子出现! 商时景心下一紧,知道自己逃不开尚时镜设下的这个圈套,册子这件事几乎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可是就算旁人不知道,祝诚也是一清二楚,这个黑锅他认下就得背,不背也得背! “宋道友对祝道友这般情深义重,祝道友自也以真心回报,他盗窃昆仑珠是为了何人,宋道友也理应心知肚明。”商时景平静道,“修道人废去功体,根基损毁,与死无异,纵是不死,也是伤残之躯,宋道友心中豁达,能够理解师门安排,然而祝道友却是心急如焚,盼望你身体康健。” 宋舞鹤无言以对。 “他希望我救你,连昆仑珠都甘愿献出,却也不肯勉强你分毫,不想叫你名声受损,不想叫你为难半分。” 祝诚听得此言,神情倒有些缓和,也不再像是要吃人似的瞪着商时景了。 “然而有得必有失,我邪道中人做事向来随心所欲。”商时景缓缓道,“我并不盼着他感激我,我所做的,只是完成他的心愿而已,你不愿意他惨死,他又何忍你苟且偷生,于是我便想了个好主意。今日,你有两个选择。” “哦?”宋舞鹤应道。 商时景笑了笑,他生得俊朗无比,嘴唇嫣红,这一笑竟有说不出的风流,道不尽的诡异,倒真是个邪气到家的人物。 不过商时景面下倒是没有这般帅气,正搜肠刮肚的想着借口:“你割下祝诚的头颅,带上昆仑珠,回到你的门派之中去,书中的故事自也就变成了正道侠士忍辱负重,终得为世间除此大恶,又能狠狠打邪道一个耳光,再好不过。如此偌大功劳,想必昆仑掌门也有取舍,愿意借出昆仑珠为你疗伤。” “哎!这个好主意我怎么没有想到!”祝诚忽然跳了起来,竟是十分赞同,他说得当然不是什么册子,而是想着自己盗取了昆仑珠,让宋舞鹤与他一块儿演戏。 宋舞鹤目光暗沉,冷冷喝道:“住嘴!” 祝诚顿时安静如鸡。 “更何况,总归你是要来的,比起你自己亲口说出,反倒不如我来推波助澜一把,倘若你真能下得去杀手,我还可为你圆得回来,也好叫正道人士知晓,宋道友是何等光明正义,何等忍辱负重。”商时景此言说得意味深长,戏谑一笑,任是谁都看得出来他表皮下的鄙夷嘲弄。 巫琅蹲得整个人都快不好了,他揉了揉腿肚子,看着那人强行为三弟的行为圆谎背锅,暗道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不就跟大巫一模一样。 他不曾见过巫,只在父亲的讲述里朦朦胧胧有了印象,知道那群人神神鬼鬼,说出口的话连自己都敢骗,倘使有什么人能把假话说得天花乱坠还叫人信服的,也就只有巫了。 这番说辞并不算完美无缺,事后稍一琢磨就能回过味找出百十来个窟窿让商时景填补,无奈祝诚在话术方面实无这般心机,而宋舞鹤疲惫太过,又生性刚正不阿,死路活路都被堵死,如今已辜负师恩,挚友好不容易“死而复生”却也模样凄惨,不由得心下戚戚,便也服了软,无力再去计较这邪性到骨子里的疯子。 邪道上的人,除了祝诚还正常些,其他都该多吃几贴药。 宋舞鹤沉默半晌,缓缓道:“既是交易,如今你已满足诚弟的愿望,那么,你又要诚弟做些什么?” 商时景松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让开,甜景要装逼了 第六十一章 还是那老一套。 烟涛城跟肥鲸。 商时景心里头把尚时镜揪成十八张纸片, 从头到脚连带心肝脾肺肾,恨不得剖心挖骨, 把整个人丢进绞肉机里好好让他感受一下什么叫做绝望。眼下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商时景面上是个坏人,可心底到底是个好人, 不忍心这两人从此天涯漂流, 一个从此人生消磨,形如断作半截的钝剑,从此风吹雨打, 锈迹斑斑,再不见任何辉煌模样;另一个两臂已断,姓名埋入土中,颠沛流离, 跌跌撞撞, 再难相护。 宋舞鹤倒也不笨, 听出其中道道来, 与其说是他们二人帮助烟涛城城主, 倒不如说是烟涛城城主庇佑他们二人, 眼前这人目的模糊,说善偏做恶事, 说恶却又为他们斟酌考虑到身家安全。他想不出如今的自己与祝诚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可祝诚的断臂已是眼前事实,他又是个累赘,只好默默收下这份好意。 事情总算了结, 商时景心中记挂肥鲸的事,便邀他们二人随自己一同前往四海烟涛,两人自然没有异议。 今日天色不早,宋舞鹤又受了太多阴气,商时景以真元为他祛除体内的阴寒,众人皆已累了,于是返回原来的客栈准备休整一夜,决定第二天清晨再启程。 巫琅也终于能出来见人,祝诚大吃一惊,咕哝道:“好在我没冲动行事,别说我没了两条胳膊,我就是长了六条,也打不过陵光君。” 陵光君? 商时景留了个心眼,他知道像祝诚这样的人总会知道很多人不知道的事情,这个称呼听起来应该是巫琅的外号,很是高大上,他决定回去问问肥鲸。 出乎意料的是,宋舞鹤竟然认识巫琅,对他也不似正邪两道之间那般剑拔弩张,反倒很是客气,离开万骨窟之前,他们二人往前走去,祝诚刻意放慢了速度,落在了后头跟商时景说了一句话。 “欠你一个人情。” 祝诚很快就追了上去,没再多理会商时景。 这个人情的说法很巧妙,可以是当时他说宋舞鹤不会来,而宋舞鹤最后却来了;也可以说是祝诚从头到尾都不信任商时景,却并没有阻止商时景的行动,甚至于那些莫名流传起来的册子。 私心。 人的私心,总是潜藏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祝诚亦不能免俗,他顾忌宋舞鹤的看法,在意对方的想法,可当有了合理的借口,合适的理由,也难免会心生阴暗跟侥幸。不过是一本册子,正道的嘴脸就变了个模样,祝诚当初毫无反应,心中难免抱着这样的想法,期望好友看清楚身旁都是些什么人,然而心安理得的看着他走向自己。 并非是他故意要宋舞鹤抉择。 而是那些正义人士逼迫宋舞鹤,是他们容不下宋舞鹤,是他们相信这毫无根据的谣言。 说到头来,人的付出,哪有真如自己所说那般无怨无悔。 之前宋舞鹤的住房已退,四人就一道住在了巫琅所选定的那间客栈里去,那掌柜的不知道是真的没什么生意,还是欠巫琅一屁股债,巫琅要什么就给什么,伤药清水,空房佳肴,几乎是立刻送上。 连日操心,终于能得片刻休憩,商时景躺在床上休息了一阵,突兀想起巫琅所言来,便翻身往床边柜子上一模,将那两本册子拿到了手中来。一本是记载了南蛮不死之地与宋舞鹤祝诚之事,另一本是许多小故事组成的合集。 商时景特意翻了翻,面无表情的将《无情艳》与《意难平》看完,这才明白尚时镜到底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论心狠手辣,还是尚时镜技高一筹。 如果说宋舞鹤跟祝诚那事儿叫做误解,那么《无情艳》与《意难平》就是真正的发散脑洞了,这两个故事说是两个,其实是一对主角,虽说用了化名,但其实也就是象征性的遮掩了一下。 《无情艳》说得是尚时镜对万长空因爱生恨,最终万长空变成尚时镜的禁/脔跟傀儡;《意难平》是万长空最终神智回归,却再难放下尚时镜,于是一腔恩仇爱恨上头,黑化囚禁了尚时镜。 整体来讲,主要内容就是啪啪啪。 南霁雪写这两个故事,要说尚时镜不知道,商时景是不信的,甚至很可能尚时镜哄南霁雪的代价,就是被写进小/黄/书里。要不说人家怎么能活这么久,脸皮厚,心思细,胆大没廉耻,加上一个聪明绝顶的脑袋,这种人活不久才见鬼! 巫琅虽知他与南霁雪有所合作,但大概是觉着尚时镜未必知情此事,因此才提醒了一下,只不过欲盖弥彰,反倒引起商时景的兴趣来。 这写得是尚时镜,因而商时景倒也并不是很尴尬,他极为平静的翻看了两眼,南霁雪文笔很好,脑洞也大,写得香艳无比,只不过他对这种事并不厌恶,也并不热衷,只看了两眼就点了火盆,火盆原是为了夜间取暖的,拿来烧书也正好,商时景看着火舌吞噬纸页,心中无由来的畅快了许多。 其实真叫商时景有些难以想象的,反倒是巫琅看这种书时的模样,对方既然清楚,想来细细看过一番,这场景有些古怪,他想这巫琅这样的美人夜半点灯看小黄书,觉得既诡异又好笑。 更别提这书是他四妹所写,主角又是他三弟了。 也不知道巫琅看时是怎样好笑又无奈的尴尬心境。 商时景顾自想了一会儿,躺在床上笑了笑,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竟笑出声来了,他摸了摸扬起的唇角,忽然又将神情收敛了起来。 人不光私心极重,还是容易习惯的生物。 巫琅生得美丽,心性又宽厚,而且脾性体贴温柔,然而这些都是建立在商时景是尚时镜的基础上,而不是商时景本人。 他倘若一厢情愿的跌入进去,到头来真正会为此心生怨恨的人,绝对不会是巫琅。 南霁雪的书里头有几篇写了女子因爱而心甘情愿做人家的替身,商时景实难想象,他与巫琅只不过是寻常的交际,便已难以忍受自己作为尚时镜的替身,享受他所得到的照顾跟温情;换做真正的炙情热爱,又怎能容忍对方透过自己看向另一个人。 不过人心不同,脾性不一,这种容忍退让的人想来也是有的。 其实商时景已经很久没有梦见尚时镜了,他不愿意见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懒得多与他消磨光阴。 然而这一次,他们却又在“春云山”相聚。 尚时镜是个非常耐得住寂寞的人,纵然他一个人孤身被囚禁于此处,却也能自得其乐,手指上拈着棋子,薄酒一杯,残棋一局,他与自己对弈。商时景从树下醒来,他睁开眼睛,眼前是春云山的风光,这里是人心之境,商时景曾经感受过被囚禁在身体里的感觉,残破的碎片在他身旁沉沉浮浮,黑暗几乎吞噬了他。 那是因为他惊恐、无助。 可尚时镜的春云山,又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是他真正将春云山当做家,当做一个安心的地方? “你来了?”尚时镜缓缓道,“这份大礼,道友可惊喜?” “惊喜,自然惊喜。”商时景心平气和,坐在树下看月亮,深吸一口气,忍住冲上去暴揍尚时镜的欲望,缓缓道,“实在叫人又惊又喜,喜不自胜,万没想到尚道友竟有如此雅兴,将自己的闺房之乐宣告天下。” 尚时镜说得是宋舞鹤跟祝诚之事,商时景便以他被南霁雪写入书中来加以讽刺,看起来牛头不对马嘴,实则说得正在点子上。 本来商时景还觉得尚时镜要是当面被人戳中,怎么也会尴尬一下,哪知对方云淡风轻的笑了笑,好似这是什么茶余饭后消遣的娱乐一般不值一提,缓缓道:“四妹生性顽皮,假使能叫她欢喜,就由着去吧,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假的终究是假的,绝不会成真,道友,你说对吗?” 商时景被骂了句假货,却不能回嘴,心中很气。 人心都是肉长的,只有尚时镜的心是铁铸的,毒淬的,钢打的,商时景与虎谋皮失败,差点连累自己下不来台,搞得祝诚跟宋舞鹤出事,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这次能成功说服宋舞鹤,很大原因是因为祝诚来得时机巧妙,又样貌凄惨,祝诚重伤且断去两臂,加上之前的消息让宋舞鹤震撼松动,这才能打成嘴炮。 若是祝诚并没有来,又或是突然中途发难,那整个计划就都完蛋了。 而其中种种安排,虽耗尽了商时景的心力,但换做尚时镜,怕是连松快松快筋骨都算不上。 商时景很仔细的想了想,决定服个软,他对尚时镜一直十分戒备,事实上对方何尝不是如此,若能两人互不干扰,往后种种,桥归桥路归路,他是真的不想再跟尚时镜掺和什么关系了,他就当只鸵鸟,老老实实隐居烟涛城。 “尚道友,我对你并无恶意,双生果到手之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 尚时镜的声音一如既往般低沉,甚至带了点慵懒磨人的笑意,他的眉眼里带着春色,柔声道:“可是……” “我有啊。” 作者有话要说:甜景:敲里吗尚时镜! 尚时镜:这个人说脏话没人管吗??? 第六十二章 商时景休息得不太好, 祝诚跟宋舞鹤倒是难得睡了个好觉。 他们两人已是许久未见,虽是开了两间房, 但到最后还是抵足而眠,趁着夜长,谈了谈两人彼此经历过的事。宋舞鹤久居昆仑宫之中, 根基尽管损毁, 然而宫中上上下下的弟子没有不敬重他的,加上他是为了掌门受伤,各位师叔师伯乃至师祖也对他另眼相待, 因而过得倒还算过得去。 反倒是祝诚,他一路颠沛流离,又叫人追杀了许久,两臂被齐齐斩断, 养伤尚未痊愈便胆大包天跑到斗法此处来, 更是没睡过几个好觉, 其中辛酸折磨, 正因这般平静无奇的说来, 才更叫人心惊肉跳。 宋舞鹤知他来此, 必然是放心不下自己,否则也不会傻到孤身犯险, 自投罗网。 “蓝悦姑娘怎么不在你的身旁?”宋舞鹤平平静静的躺着,他睡觉的模样向来很老实,入睡时是什么模样,醒来还是什么模样, 祝诚总笑话他睡觉时要是纳气龟息,就与死尸没有什么两样了。 蓝悦是南蛮来的女子,她为何来到中原无人知晓,她来这儿有什么目的,也没有人感兴趣。 祝诚是她的情人,她也只是祝诚的情人,两个人都不会过多询问彼此的过去。 “她说我发了疯,做了件大蠢事,不愿意跟我待在一起受牵连,我还没开始偷昆仑珠的时候就跑掉了,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祝诚长叹了口气道,“聪明又漂亮的女人说你要倒大霉的时候,果然不会是骗你的。” 宋舞鹤浅浅笑了笑,又很快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又道:“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我好似从未听过尚时镜这个名字。” “其实若非我真的走投无路,本也不想与他合作的。”祝诚苦笑了两声,无奈道,“九老仙都之中除生死苦海陨落之外,你可还记得当年险些覆灭,因而这些年来低调行事的幽冥鬼狱?” 人死之后是没有轮回重生一说的,所有魂灵都会归于幽冥,幽冥之中有一座山,山上有座城名为幽都,幽都以土伯为首,土伯是天生地养的凶兽,虎头牛身,长有一对鹿角,生性好吃人魂,所有归于幽冥的魂魄,无论善恶贵贱,都由它吞入肚中,然而土伯与幽冥共生,他虽力大无穷,永生不灭,却永远无法逃离阴气茫茫的幽冥,终日都见不得光明。 土伯是有灵识的凶兽,他嫌尘世寂寞,就选了几个有趣的魂魄留下来陪伴自己,听他们讲述外头的繁华世界。 这些鬼魂待在土伯身旁,久而久之就染上了煞气,慢慢凝成半人半鬼之躯,偶尔也有日久生情的,再将子嗣生下,便是可以行走于阴阳两道之中的鬼子。而幽冥鬼狱最开始就是由鬼子创立,目的就是为了解脱土伯,让他离开幽冥,后来许多修士尝到了煞气的甜头,又或是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也加入了幽冥鬼狱之中。 幽冥鬼狱在九老仙都之中惯来是最为神秘,最为狠毒的一脉,数十年前忽然内乱,甚至险些覆灭,然而无人知晓原因,这些年来重振旗鼓,却也是元气大伤,规模大不如前。 “幽冥鬼狱如此出名,我自是知道的。”宋舞鹤厌恶的皱了皱眉,修仙问道,他走得是青云直路,自是不屑于这种操控生死的歪门邪道。 祝诚又道:“幽冥鬼狱之中,除开鬼主与四掌令,最为尊贵的人就是鬼师。” “不错,鬼师名声赫赫,我也有所耳闻,鬼主与四掌令虽是强大,但我却听说幽冥鬼狱之中真正的掌舵人就是鬼师。”宋舞鹤下意识说道,“然而自那次内乱之后,鬼师便不知踪影,因而幽冥鬼狱如同失了主心骨,这些年来都低调无比。” 祝诚苦笑了两声道:“你知道我年轻之时喜爱四处游玩,那幽冥鬼狱,我也曾是去过的,我不瞒你,我初见尚时镜时就有所怀疑,还出口试探过,这些时日来便肯定无比了,尚时镜就是鬼师本人无疑。” 此言一出,宋舞鹤很是惊诧,他沉沉道:“你的意思是……” “当初鬼狱内乱,就是鬼师所为。”祝诚仰头看着天花板,缓缓道,“运机如鬼蜮,除他之外,我再想不到第二个人会有这般恐怖的算计了。那册子其实很是应当怪我,我那日故意试探,便在刃上下了离魂,离魂是鬼狱最厉害的慢毒,时长才见厉害,寻常修士中了,也只当自己道心不稳,可我前几日暗中观察,他毫无受损,可见余毒已清。” 宋舞鹤轻轻叹道:“那么他故意流传出那册子,便是敲打告诫你了。” “不错。”祝诚歪着头枕在宋舞鹤肩膀上,理所当然的说道,“我故意试探他,他自然要在你身上找回面子来,不过也说不准,我年轻时跟鬼师只照面过一回,还是处决叛徒之时,他那人爱笑,笑得越欢,叛徒也就死得越惨,不像是这会儿的模样,不过时过境迁,也许性情有些不同了。” 宋舞鹤眯起眼睛道:“他无端帮你,又送我们去四海烟涛,也不知道是存了什么心。” “哎,哪管他存得什么心,倘若鬼师要算计咱们,咱们也已经入局,没法子逃出去了,还是早些睡吧,我这些年来什么地方都去过,就是没去过四海烟涛,倒是听说易剑寒高傲冷酷,心狠手辣,并不是什么好善了的主。”祝诚倒是心大,方才还忧心忡忡,眼下又自在起来,他拿头撞了撞宋舞鹤的脑袋,问道,“小鹤,你们脾性差不多,又都是用剑的,之前天榜夺名,你跟易剑寒见过面没有?” 宋舞鹤沉吟道:“远远见过一面,他这人……”用词在唇齿之间艰难徘徊了数次,最终才缓缓吐露,“我瞧不透。” 祝诚也不失望,他这人到了绝路上都敢试探尚时镜,明知对方不好惹,照旧下手下得毫无犹豫,本就是天生的胆大包天,如今挚友在旁,更是心宽无比,悠哉笑道:“那就等咱们俩亲自去看看他这人什么模样吧……”他顿了顿,又道,“对了,小鹤,你不是平生最不喜欢在背后说人家是非的吗?怎么今日与我说得这么欢快。” 宋舞鹤一噎,半晌道;“睡吧。” “噢,说不清楚就睡觉。”祝诚嘀咕了两声,“以后我要是没理了,我也这么说。” 两人说了片刻闲话,就安安心心入睡了。 商时景却没那么好的运气,应付尚时镜并非易事,尤其还是一个对他满怀恶意的尚时镜。 夜风很清凉,如果说此处代表人心之境,大约也代表着尚时镜如今的心情十分平静祥和,甚至可以说是有一些些的愉快。商时景却没有他这般逍遥自在,好在这心境不由他控制,否则天崩地裂,飞沙走石,任是出现什么末日景象都有可能。 这时候商时景反倒不那么困了,他并非蠢笨之人,之前服软也是心存侥幸的想法。 其实倒也正常,客观角度来看,是商时景毫无理由的占据尚时镜的身体,无论他是否心甘情愿,对尚时镜来讲都并没有任何区别。这种事搁在寻常人身上都难以接受,更别提是尚时镜这种睚眦必报的人了。 跟尚时镜对敌,最重要的就是冷静跟克制,倘若连这两样东西都失去,商时景就连翻盘的本钱都没有了。 尚时镜慢悠悠的自己跟自己下棋,他事实上并不讨厌这个男人,能够占据自己的身体,那是对方的本事,自己中了招,委实也怨不得别人。他惯来是这样的心思,因而别人中了自己的算计,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这只不过是弱肉强食的另一面,这世上并非只有力量才能裁决一切。 更何况,向来是别人吃他的亏多,他吃别人的亏少。 只可惜…… 尚时镜抬眸看了看对方,那人正坐在树下不言不语,那人已吃到了苦头,自然不会轻易张开嘴巴泄露出什么,不算高明的决定,不过总比什么都说出来要好玩一些。 这些年来他造访过无数地方,幽冥鬼狱他下过,南蛮疆域他去过,可惜所有与长生有关的消息都是虚假的。 易剑寒所说的话,也许此人已经不记得了,可是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修仙不妨事,却不要做长生者。 做长生者也没有什么好的。 易剑寒的声音未免太慌乱,太紧张…… 四海烟涛这样不成器的地方,这许多年来未灭,那老龟也不知道活了多久,倒是失策了,往日里竟没往这瑞兽身上想去,说不准易剑寒的确藏有长生的消息。作为一个长久隐居在四海烟涛之中的人,易剑寒的消息未免太灵通了些,他知道的东西,也太多了些。 有趣。 第六十三章 回四海烟涛不是什么难事。 巫琅并不在意商时景与易剑寒不知缘何而起的深厚交情, 也没有追根究底商时景为什么非要将祝诚跟宋舞鹤二人送到烟涛城,他只是召唤来白鹤, 让它送三人一程,这白鹤迎风而长,体型说大就大, 要小就小, 原先坐巫琅与商时景两人就已再无处可下脚,这会儿三人坐在它的背上竟还绰绰有余。 两人在斗法这几日一直都呆在一块儿,尽管张霄也有来, 不过他都跟自己那帮兄弟待在一块儿,他平生最怕尚时镜笑眯眯的模样,知道自家三弟不来斗法,连打起架来都酣畅淋漓了许多, 自然也不会来客栈里讨晦气, 因而来得虽是兄弟三人, 但事实上商时景却总觉得只有巫琅与自己来了。 巫琅让白鹤送他们三人, 自然是不会一起同行。 待在一起时偶尔会提心吊胆, 可临到分别了, 却又有几分不习惯,商时景一下子没回过神来, 这几日他已习惯与巫琅同行,对方忽然要离开,内心也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他对巫琅有惧意,同样也有亲切之意, 出于谨慎,商时景还是多问了一句:“兄长此行,可是有何要事?” “无常托了我一件事。”巫琅听他询问,略有些诧异,不过倒也并不隐瞒,含笑道,“说来倒也算是与你相关,你很是看重的那个年轻人,叫虞忘归的那个,无常托我寻他。”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巫琅对烟涛城兴致缺缺,对易剑寒也没什么再见的打算,更何况,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斗法这几日他已与此人相处足够,了解的七七八八,时镜近几日尽管苦闷些许,然而等寻到双生果,两人便也都解脱了。 詹知息心中有伤,整日流连镜湖岛,手心手背都是肉,巫琅知道尚时镜没什么大事后,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自然又想起了受情伤的五弟来,想到他心中酸楚难过,偶然口不择言也是正常——更别提他说得本就是实情,那日自己所说的话,未免过重了些。 找虞忘归,帮着寻双生果,安慰詹知息。 一桩桩一件件都离不了巫琅,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与安排,他自是不可能再跟商时景再一道走下去。 巫琅是什么心思,商时景自然是不知道的;同样商时景是什么心思,巫琅也当然不清楚。 岳无常想寻虞忘归? 这要是张四格漫画,商时景脑袋上的问号怕是能挤破所有格子,他愣是想不出来岳无常找虞忘归要干什么,事情又是好是坏,不过无论是好事坏事都不必了,如今是多事之秋,商时景只盼着早点吃下双生果摆脱尚时镜,至于虞忘归,还是让他待在烟涛城里先猥琐发育,成长完了再说。 不管好坏,岳无常这个麻烦,他是不打算让虞忘归眼下沾上,巫琅不知虞忘归的下落,五湖四海尽可找去,权当他旅游了。 至于现在能用的人手里头,宋舞鹤倒不指望了,他要是能敞开心扉重新用昆仑珠修炼好,帮忙守个烟涛城,商时景就感激不尽了,自打跟宋舞鹤见过面之后,他就把这人列入了买一送一行列里的赠品。想跟宋舞鹤这样的人做朋友并不妨碍商时景评估他对自己的价值,要说真正能用上手的,反倒是祝诚,这个人看起来很阴险,不过要说灵活变通,也显然是这种邪道上的才适合。 更何况他们俩是彼此的把柄,长远的不敢说,近期内是铁定会老老实实呆在烟涛城内,等到风头过去……等到风头过去,说不准虞忘归都要成地仙了。 其实打穿越到现在,也没有多少光景,商时景却觉得好像过去许久,久到连他都里里外外的变了一个人。 祝诚倒觉得烦闷,他是个很自来熟的人,往日里不熟悉才多加试探,可现如今三个人都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姑且不管鬼师这人是不是牵着蚂蚱绳子的人,总归在他跟宋舞鹤这两只蚂蚱眼里头,他们三个算是一伙的了,自然肚子里就多出了许多说不完的话来。 哎,小鹤本来就是个话少的,没诚想几十年没见,鬼师这人也成了个哑巴。 真讨人厌。 祝诚觉得很烦,他一烦,就很想说话,想发牢骚,想知道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宋舞鹤对祝诚了如指掌,看对方的模样就知道他这几日一人行动憋了多少废话,不由得挪了挪位置,虽说这鹤背上没有什么地方可以供以变动,不过离远一些,似乎也叫人安心了些。商时景自然不知道一个断了左右女朋友的男人还有心思继续当个话痨,因为他本人不是个话痨,所以自然想不到话痨的兴致能好到什么地步。 说话还得有个由头,半夜两人说悄悄话是一回事,白天光明正大问又是另一回事。 祝诚赖在鹤背上,也浑然不管商时景愿不愿意,有没有心情搭理他,就自顾自得开了腔:“鬼师大人,先前我问你不说,现在总能开口了吧,你这么尽心尽力的帮我们,到底是图了什么。你给个实话,既不求财,也不求力,总不能是求人,对了,求人这事儿吧,也是有个章法的,你看是想求个色,还是想求个命。” 商时景被他说晕了,不过到底从这堆废话里总结出了重要信息,淡淡道:“我若是求色,何必麻烦找你们二人。” “说得倒也是。”祝诚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深以为然道,“你身旁那个大美人就算跟关素衣相比,都不落下风,你要是求色求到我们两个人头上,那才真的傻得透顶了,不过倒也说不准,陵光君美艳凶戾,威名远扬,不是我胡说,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还真挡不住人家一根手指,退而求其次,那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商时景简直怀疑祝诚是换了个芯子,可看宋舞鹤心如止水的模样,又好似习惯了祝诚这个德性,于是又转而怀疑自己到底是干了什么才激发了他这么自恋的第二人格,于是只好又道:“我不喜欢男人。” 不过他又想道:巫琅的确生得很好看。 只不过这话由祝诚说来,实在让人觉得古怪。 其实不光是商时景在心底奇怪祝诚性情大变,连祝诚都奇怪尚时镜怎么变了性子。 当初祝诚是真正见过鬼师的手段,寻常人早就被骇破肝胆了,他虽没到那么不堪的地步,但也做过几回噩梦。却没想近来对方竟是心软了许多,求生欲喝令他住嘴,不过由于这玩意在之前已经鼓噪了太多次,祝诚几乎没怎么多想就把它捏扁丢到了角落里头去。 被鬼师盯上的人,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祝诚向来心脏,自己吓自己的事极少会做,因而想通了反倒畅快,倘若当初尚时镜要故意折腾他,那自然也不用这么麻烦,就算那册子惹人生气了些,不过也没触及到生死,更别提如今宋舞鹤跟自己同行,祝诚哪还有什么可怕的。 如果不关系生死,那就是自己还有价值。 他既然没了性命之忧,那么话自然也就越说越多了。 四海烟涛是九老仙都之中不说最神秘,却也鲜少有人进入的地方,原因倒也简单,进去没什么太大的意义。祝诚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海边淌过不少,连水底宫也走过数遍,却没怎么进过烟涛城,原因更简单,蓝悦是个爱吃醋的情人,她听说鲛人海的雌鲛人各个生得美若天仙,自然是怕这偷贼顺道拐个弯儿,没进城倒下了海,丢了贞操倒不怕,只怕丢了小命。 跟宋舞鹤有关的丢命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祝诚对四海烟涛很是好奇,他记得鬼师曾在幽冥鬼狱里身居高位,还不是说叛逃就叛逃,叛逃先还点了把火,烧得鬼狱尊主险些丧命,那尊主至今仍不舍得杀他,也不知道是因着什么。 其实比起尚时镜,祝诚倒还挺喜欢尊主的。 毕竟强大到能坐九老仙都当年第一把交椅的鬼狱之尊自然有他作为强者的气度,生死对他来讲稀松平常,因此偶尔冒犯到他,倒无伤大雅。 像是祝诚这种喜爱作死的人,自然喜欢这种宽宏大量的人物。 商时景其实对祝诚的需求要更大一些,他知道像是祝诚这样的人,往往知道许多人不知道的秘密,就好像是对方无意脱口而出的那句“陵光君”一样,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将这个人丢进石磨里头研磨,将所有知道的东西都压榨出来,一滴油都不给剩下,不过无奈的是,他不能这么做,非但不能这么做,他还要想办法让祝诚的胳膊重新长出来。 至于胳膊这件事,他没有什么头绪,肥鲸说不准有。 祝诚百般聊赖,见撩骚了几句,商时景仍然不入套的模样,又开口道:“对了,尚道友,我想知道你干嘛非带我们去四海烟涛不可,易剑寒就算跟你关系不错,也未必肯要我这么个已死的□□烦,再加小鹤这样的拖油瓶吧?” 他与宋舞鹤年龄相仿,谁也不肯服小,因而宋舞鹤喊他诚弟,他喊宋舞鹤小名,各自都以兄长为居。 宋舞鹤垂眸养神,并不理会,知道倘使回了嘴,对方便会越说越来劲。 商时景淡淡道:“你不曾上门,又怎么知道他不愿意?” 这么一说,祝诚就来了劲儿了,他若非没有胳膊,估计都要掰着手指数起一二三四五来给商时景举例了,然而纵然欠缺正常的零件,祝诚照旧有办法,他摇头晃脑了好一会儿,细细数道;“第一,我虽然在名义上已死,四海烟涛也不是什么常有人造访的地方,可毕竟昆仑珠下落不明,倘使我在烟涛城被发现,易剑寒怕是要惹上很大的麻烦。” “不错。”宋舞鹤闻言赞同道,“岳无常与师尊怕是都无法忍下这口气。” “第二,我之前便已经说过了,你既是什么都不求,我自然也什么都不会给你,易剑寒没得什么好处,却要惹上一身腥,他又不是生来就为了受苦受难造化世人的,凭什么要淌这浑水。”祝诚又把头一歪,商时景真担心他会把脑袋甩飞出去。 “第三……” 商时景没等他一条一条陈列出来,只是看了看祝诚,淡淡道:“他会收留你们,因为是我带你们去的。” “只凭你?”祝诚也没被打断的不高兴,反倒是一挑眉,略有些揶揄的问道。 “只凭我。” 祝诚盯着商时景复杂的看了许久,忽然道:“难怪我看你面犯桃花,没想到原来你跟易剑寒是这种关系,我就说嘛……不能找个脑子有病的情人,可不知道要遭多大的罪。哎,这么一想,我眼光真是不错,找了阿悦这么聪明的女人作陪,她一知道我要去盗昆仑珠,头都不回的就跑——啊————” 凄厉的惨嚎忽然响起,万长空不知何时出现,一把抓住祝诚的肩膀就往下抛去,这白鹤飞得又快又高,云雾绵绵自身旁穿梭而过,祝诚掉下云层之后立刻没了踪影。 宋舞鹤不由得松了口气。 商时景看得稀奇,问道:“怎么,你一点都不紧张吗?” 宋舞鹤平静道:“你费心救他,难道会为几句废话杀他吗?” 说得不错,商时景自然不会杀人,他连杀鸡都不敢,之所以将祝诚丢下云层,自然也是有相应的手段。这手段也是巫琅教他的,这白鹤很通人性,巫琅本是担忧宋舞鹤跟祝诚有什么未出的底牌,倘使万长空一人难以应付,还有白鹤可以助阵,却没想到人家底牌还没出,商时景就已经被祝诚说话的声音逼疯了。 商时景轻轻一拍白鹤的脖子,那双翼展开,便一个猛子扎下云海,风势呼啸,双翼辗转,迅疾犹如闪电,却见着祝诚正轻飘飘的往下落,没半晌就追了上去,白鹤将他衔在嘴里。那处不比鹤背上安逸,有没什么灵气护着,祝诚开口就吃了一嘴的风,吼声还不如风声大,讨了个没趣就闭嘴了。 “他一直这么烦人吗?”商时景问道。 万长空占据了之前祝诚所坐的位置,现在好了,商时景不爱说话,宋舞鹤是半个哑巴,万长空干脆就是个哑巴,没了祝诚,连风都像是清静了许多。 “不错。”宋舞鹤平平淡淡的说道,“一直如此。” 商时景不是很喜欢祝诚,不管是对方的性格,亦或者是对方的手段,还有就是曾经吃过对方的暗亏,都注定了他不可能喜欢祝诚,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清楚的认识到祝诚比宋舞鹤更有价值。撇开真正的用途,作为朋友闲谈这回事,商时景倒是更喜欢宋舞鹤,祝诚打开了话篓子,虽说他本人被丢了下去,但好歹气氛没有那么僵硬了,商时景就干脆接着话跟宋舞鹤继续说了起来:“你的琴艺很好。” 宋舞鹤点了点头,宠辱不惊的模样:“多谢。” “他问了那么许多,你什么都不好奇?”商时景并不觉得尴尬,他想祝诚话多,宋舞鹤话少,两个人倒是绝佳的一对互补。 宋舞鹤淡淡道:“我并不怕死。” 一个人倘若死都不怕了,自然是没有什么可恐惧的。 换句话来说,宋舞鹤早在万骨窟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他这人生平最重名声,那本册子叫他颜面尽失,倘若不是祝诚突然“死而复生”,恐怕他的魂魄都已经走到土伯的嘴边了。不过纵然如此,其实宋舞鹤对未来也并未抱多大的希望,他如今活下去,只不过是记挂祝诚的安危。 “世上远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商时景犹豫了片刻,想到身体里的尚时镜,他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还会再冒出来,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突然昏迷一次,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斟酌了许久还是提醒了一声。 不过也许对宋舞鹤而言,这句提醒更像是威胁。 宋舞鹤看了他一眼,平静无波的回道:“我已见识过了。” 商时景哑口无言,知他是在说那本册子的事情,这是尚时镜的锅,可是他却不得不背,郁闷烦恼也无济于事,因而鹤背上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有时候世事就是这么矛盾,你想与人家做朋友,人家却未必愿意与你做朋友。 鹤身不小,可祝诚的听力也不差,就算夹杂着风声,也能隐隐约约听见鹤背上传来声音,只是不过片刻就安静了下来,不由得哼哼了两声,暗道:就你们两个闷葫芦,还能说出什么东西才见鬼咧。 祝诚待在鹤嘴里长吁短叹,恨自己时运不济,认识的至交是个闷葫芦,连摸不清楚底细的鬼师也是个哑巴。 就算要死,难道也不能叫人死得痛快些吗? 当然,倘若是能不死,祝诚自然也不想死的,否则他也不会乖乖跟着商时景一路过来了。 烟涛城又换了个方位,这次的迷雾阵又有改进,若非彩虹光照露出新建的水运仪象台那上头的奇光异彩来,说不准白鹤还要再白飞几个行程。 商时景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不过这片海域上能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绝是逃不开四海烟涛的,他自然也就驱使白鹤降落。 四海烟涛的结界没破,商时景在快要降落的时候烧毁了一只纸鹤,这纸鹤可做通讯用,自然也可以拿来通知对方。 果然白鹤还未降落多久,四海烟涛的结界就开了一角,白鹤立刻冲入其中,盘桓了数圈,便见得城门大开,来迎接之人就是易剑寒。 多日不见,肥鲸瘦了许多,厚厚的白狐裘披在他身上却不显得单薄,反倒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威慑。商时景坐在鹤上看他,只觉得他的气度已与往日不同,神态有些憔悴,却也慢慢显露出一种森寒的冷意来,有时候一晃眼,几乎以为此人就是原装货。 四海烟涛之中无风,商时景便又听见祝诚的声音了,他稀奇道:“烟涛城一个守门的就这么有气势吗?天尊怕是都没这么大的威风,用这样的人物来当看门的。” 宋舞鹤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平静道:“诚弟,他便是易剑寒。” 祝诚立刻哑了声音。 两人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然而时过境迁,分明没过去多久,却好像什么都变了,一时心境都不如之前那般愉快轻松,最终面面相觑了片刻,还是易剑寒开了口,他微微笑道:“来者是客,请进吧。” 众人下了白鹤,白鹤便从结界口又飞走了,片刻都不肯多待,想来是回巫琅身边去了。 商时景看得出来他心情沉重无比,便说起了轻松些的话题:“你城里头又新建了些什么?” “吴先生想研究星象,研究出了个简单的天文台。”易剑寒简洁道,“你有兴趣的话,过些时间去看看吧。” 商时景当然没有兴趣,他叹了口气,想起纸鹤上写的东西,不由得轻轻拍了拍易剑寒的肩膀,轻声道:“想开些,日子还长着,咱们总要走下去的。”他想了想,又道,“咱们两个人总是能够走下去的。” 这才叫易剑寒脸上勉强恢复了些笑容,他转过头来看了看宋舞鹤与祝诚,又道:“你们二人进了我烟涛城,便是我烟涛城的人了。” 祝诚嘟囔了几声,约莫是上了贼船之类的话,却没有反驳;宋舞鹤皱了皱眉,又看了看祝诚,半晌也没说话。 他们两人的仇家都不少,倘使易剑寒不施手庇佑,也是无处可去。 宋舞鹤开口问道:“不知城主如何安排我们?” 虽说四海烟涛是个海纳百川之地,但祝诚跟宋舞鹤自然不会傻白甜到觉得商时景花耗这么多心力只是为了让他们来安度余生。 “没有。”易剑寒的语气透着彻骨的寒冷,说出来的话却并不残酷,“我会帮你们治伤,你们倘若愿意,以后可以帮忙守卫烟涛城;如果不愿意,也可以随意在此找个地方落脚,自己造间房子就是了,只要不给我惹麻烦,我也懒得管你们。” 祝诚跟宋舞鹤面面相觑,两人皆有些反应不过来。 尤其是祝诚,简直要怀疑起这易剑寒是不是什么圣人化身下凡来的了,他迟疑了片刻,又问道:“易城主当真毫无所求?” 易剑寒这才像是想起什么,转头道:“那倒也不是。” 祝诚顿时来了精神。 “我这有个少年,缺个练手的人,待你伤好了,就陪他过过招,不用留情,也不需要顾忌什么武道规矩。”易剑寒想了想,又看向宋舞鹤道,“至于你……我这儿有群孩子,你倘若愿意,可做个论道的先生,我知道你们名门正派麻烦规矩多,我也不要你昆仑宫什么心法秘籍,我自己有,只是缺个引道的人。” 天底下的功法何其之多,各家各派都不相同,然而唯有一点是互通的,那就是道,修行上的许多困惑都是同样的,刚入门的弟子除了在功法上的问题,更多的就是道心不稳,因此许多名门正派也会安排坐而论道这样的活动,各家集在一处,互相谈论心得。 祝诚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悻悻道:“不守规矩这活我可拿手了。” 宋舞鹤却是细思许久,沉沉点头道:“好。” 商时景倒是听出苗头,便问易剑寒道:“他怎么样了?” “不是很好。”易剑寒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了商时景,神色流露出几分委屈来,又强行忍了回去,故作无所谓道,“你怎么样?我想你比我肯定要辛苦的多了。” 祝诚不知为何露出了八卦脸,一幅“果然如此”的模样,倒是宋舞鹤微微皱眉,不知心中想些什么。 商时景看了看他们两人,摇头道:“还是回去再说吧。” 四海烟涛并不常有新居民,众人看着脸生的二人很是稀奇,有不怕生的少年把大半个身体拱出窗外,好奇道:“城主城主,这几位是客人吗?” 易剑寒转头看了看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他们要住下来的,最近沈大娘他们是不是在春敷巷里造了新屋子?”少年嘿嘿笑了两声,露出明显无比的兔牙来,却不回话,一下子缩了回去,把窗户也关上了。 四海烟涛什么人都有,爱酿酒的,爱造船的,自然也不会缺少爱建筑的。 祝诚跟宋舞鹤跟着易剑寒一路行来,却是大开眼界,烟涛城并不算繁华,可并不缺少人气,无论四人走至何处,均是热热闹闹的,甚至热闹的有些吵闹了。这环境是祝诚再喜爱不过的了,他左瞧瞧右看看,有些人会与他们打招呼,有些人则专注着自己品茗下棋,不像个修仙之地,倒像个世外桃源。 只不过一路走来,也没有几个修为高深的,祝诚摸着下巴寻思了片刻,暗道四海烟涛城难不成专门收留吃白饭的不成? 春敷巷是一条花巷,并不是那种风月之地,而是名副其实的花巷,四处都种满了花草,这儿本是些植物爱好者开辟出来的雅地,专门拿来培育珍惜品种,后来就变成了个奇花异卉争奇斗艳的场所,城内有几人正好想造个隐世清幽为主题的地方,就与春敷巷里住着的那几名种花人洽谈下来,他们造屋,其余人种花摆设。 屋子都不大,不过该考虑的地方都考虑到了。 有些只用竹子,也有只用木头的,这些种花人木系法术用得精湛无比,只要有一把种子乃至于树苗,就缺不了什么木材。 易剑寒也懒得多说什么,把祝诚跟宋舞鹤丢给了沈大娘,只简单说让他们住在春敷巷,又多添了两句,叫沈大娘好好照顾他们两人,让两人明日到城主府去,就带着商时景一同离开了。 虞忘归到烟涛城已经有好多天了,少年人在烟涛城吃饱穿暖,个子都抽着长,四海烟涛灵气充裕,只是城民们多数没什么修炼的心思在上头,倒也有少数有这个心思的,基本上都成了四海烟涛的武卫了。 只不过四海烟涛风气如此,鲜少有人能感觉到压力,没有压力自然也没有动力,纵然有修炼狂魔在,也懂得生活情调,不像是虞忘归这么拼命修炼,倒是虞忘归来了之后,带动了不少武卫努力练剑修行。 只不过是短短数日不见,虞忘归的修为就暴涨了许多,他眼珠隐隐泛红,见着商时景略有些惊讶,却也没了往日稚嫩的模样,只是稍稍拱手,不冷不淡的模样。 真有意思。 商时景苦中作乐的想道:明明谁都没死,偏偏大家表现的就像待会儿要奔丧一样。 两人说话并不避讳虞忘归,商时景仔细看了看虞忘归的脸,半晌才道:“他还是练了这《杀谱》?” 《杀谱》是虞忘归早期逃亡时得到的第一本功法,以杀入道,杀的人越多,力量就越强,然而心智也会逐渐迷失疯狂,虞忘归就曾因此陷入半疯魔的状态。这功法嗜血,进入疯狂状态后实力翻上数倍,借着这本功法,他才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活下来。 杀生证道,也是一条好路子,这功法不是不好,只是极少人能驾驭住。 这时的易剑寒大可以选择更好的,其他的,甚至于中期一些的功法给他。 易剑寒嗯了一声,淡淡道:“我要他练的。” 虞忘归睁着眼睛看了看他们两人,无端皱了皱眉,这许多日子里,他发现世界与自己所想的竟是完全不同的,就连这位烟涛城城主也有许多张截然不同的面孔。他曾在那寒潭洞内叫自己枕着他的双腿,也曾在那神秘人面前肆意欢笑,然而自己来到烟涛城之后,他就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 “你要他练的?”商时景打量了虞忘归片刻,最终没有把心里的疑问对易剑寒吐露出来,而是缓缓道,“你练得如何?” 虞忘归简洁道:“还需要时日,我才能打败易剑寒。”他说这话时,紧紧盯着易剑寒,年轻的面孔上煞气溢出,看得商时景心惊肉跳,可肥鲸却好似满不在乎一般,这些日子不光是他有所变化,整个烟涛城都变了许多。 商时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说什么。 好在易剑寒也是这么想的,很快就让商时景跟自己一起回到房间里去了。 两人分别的时间并不算久,经历的东西却都太多了,商时景说不上自己与岳无常甚至于尚时镜的斗智斗勇,满心疲惫到此刻才能安心卸下。易剑寒呆呆看了他片刻,半晌才挤出一个笑容来,神态从悲伤归于平静,他似是想要开口,却忽然哽咽了起来,说不出一个字。 “这些时日,你辛苦了。”商时景沉默半晌,缓缓道。 “你也是,辛苦了。”易剑寒这时才有了些肥鲸的模样,他长长的松了口气,泪水突兀就从眼眶里掉了出来。一个大男人哭起来自然不会好看,易剑寒急忙抹了抹眼睛,把眼睛附近都擦红了才罢休,他哽咽道,“我快撑不下去了,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天哥,还好你来了。” 商时景安慰他道:“我暂时不会走了,你告诉我,纸鹤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易剑寒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小声道:“我杀了人,我没办法,虞忘归练了《杀谱》之后出现了点问题,可能是蝴蝶效应,他提前得到了洞府,然后被个老鬼盯上了。那老东西追杀了他一路,然后跟着一起来了四海烟涛,趁着雨眠救虞忘归的时候,进了结界,我想放他走的……是他要动手,我没有办法,他杀了雨眠,还想要屠城,我……我……” “不关你的事。”商时景柔声道,“你是自卫,你没有办法的。” 易剑寒摇了摇头,几乎泣不成声道:“不是的,不是……我知道,我是真的想杀了他,而且只要我想,我就可以那么轻松的杀了他。我毫不犹豫的用了老龟的力量,把他杀了之后,丢进海里喂鱼,我当时一点都不觉得怕,只觉得快乐,舒畅,觉得他活该……” 商时景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缓缓道:“肥鲸,我们活在野兽的世界里,这种感觉,你记得就可以了。”他伸手指了指易剑寒的心脏部位,轻声道,“记住这种感觉,别让自己沦为同样的野兽。” “尚时镜不在乎死多少人,斗法的那些人也不在乎。”商时景淡淡道,“在他们看来人命不值一提,你我说不定以后也是要杀尚时镜的,我们不杀他,他就会来杀我们。” 有什么东西好像堵住了商时景的喉咙,硬邦邦的,吐不出来,吞不下去,商时景艰难而生涩的说道:“在这个世界上生死就这样寻常,可是我们不能太坠入这其中,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做自己该做的事。你会这么想,说明你还是正常的,你还没有改变,你还是肥鲸。” “真的?”易剑寒抬起头来看他,目光里充满了希望,“我还是一样?我没有变?” “对。”商时景点了点头,坚定道,“你要记得,无论以后这种事发生多少次,你都不能变,不要变得麻木,也不要变得不在乎,在这个疯狂的世道行走,清醒跟理智大概是我们仅剩下的……东西了。” 易剑寒看起来好多了,他像是被商时景说服了,终于舒展开了眉头,破涕为笑道:“我就知道,我觉得我做得没错,却又总觉得我做错了什么,听到你的说法之后,我心里好受多了,每次见到你,我就觉得我还是肥鲸,而不是慢慢的,越来越像易剑寒。” 商时景看着他疲惫而冰冷的眉眼,心中暗道:你的确……越来越像易剑寒了。 只不过这句话不能说。 商时景给两人倒了茶,易剑寒稍稍整理了下情绪,又笑道:“说说你的事吧,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他的模样看起来很正常,商时景却不想给易剑寒再多添无用的恐惧跟忧虑,生怕变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只道:“没什么,我这边倒是一切都好。”他想了想,又说道,“祝诚与宋舞鹤这两人现在一个是明面上已死,另一个是昆仑宫弃徒,你收留他们,会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麻烦?” 易剑寒摆了摆手道:“没什么麻烦,烟涛城一年能来几个人,我一个人也指点不了虞忘归,他学得越来越快,有些东西我不知道怎么教,你找来他们俩,倒是正好。对了,聚阴棺我已经拿出来了,只等双生果了。” 眼下人手不够,他们俩只能自己亲身上阵,易剑寒又不能出城,可谓是坐困围城,只能靠拥有万长空的商时景。 双生果的事,却也不急,一来商时景需要好好休息;二来他现在对尚时镜毫无办法,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三来尚时镜的事情不能说,可这次斗法之行,却还有许许多多的要点得问肥鲸个详细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隔了几十章终于又回到烟涛城了,两个人都变了很多啊_(:з」∠)_ 其实最后那段,算是我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吧 初心不忘,人在毫无枷锁的情况下会轻易放弃自己曾经守护的东西。 克制跟坚守,行走于深渊却不堕落其中。 不要麻木杀戮,也不要轻易轻视死亡。 这是很艰难的事,能清醒的走完这一程血路的人,才是真正的道。 六一儿童节看这么沉重的内容真是不好意思233333333不过两个小伙伴总算团聚惹! 大家六一快乐。 万更请吃好w 第六十四章 事情要一桩桩说, 头绪也要一点点的理出来。 当务之急就是“鬼师”与“陵光君”这两个称谓到底代表着什么? 其实连日奔波,商时景已经十分劳累了, 更别提易剑寒杀人之后的心头重负刚刚卸下,两人并没有赶着这段时间说些什么,反倒是回到房间先好好休息, 饱睡了一顿。 两人倘使想要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 力量自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虞忘归作为主角,就算他不想招惹别人, 自然也有别人想要招惹他,更别提如今他是玄天门的叛徒,缺资源的散修见了他,估计就像是狗见了肉, 恨不得剁下他的人头提回到玄天门内领赏。 肥鲸已经慢慢在改变了, 商时景心中有些忧愁, 他如今呆在尚时镜体内, 的确牵掣住了对方的行动, 然而无疑也是困住了自己。他脑子里乱糟糟的, 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最终倒是只盼着自己在烟涛城这几日, 詹知息能快些找到双生果,不管最终是自己得到了新身体,还是尚时镜夺走了,起码不必像是现在这样心惊胆战, 生怕要给对方背锅。 商时景清楚明白的很,论上计谋,十个他加上十个肥鲸也干不过一个尚时镜,因而连退路都已经想好了。 如果尚时镜非要夺走那具新身体,那么自己这边的底牌,起码还保有万长空与春云六绝其余五人,他倘若放手也就罢了,如果不放手,那大可以把詹知息那件事捅出来,让他们兄弟自己先自相残杀去。 对了,还有阴阳极石。 虞忘归的根基只是寻常,不过胜在生来就是纯阳正体,加上有贝叶庇佑,任何杂念邪祟都难以入侵,而他如今又是一心一意的想要强大起来,因而进步的飞快。《杀谱》的确能让人在短短时间内进步飞快,只可惜杀得越多,就越容易陷入疯狂,进步得越快,自然也就死得越快。 他早期只是玄天门外门弟子收留的婴儿,一个外门弟子能得什么好的功法,自己的水平都是奇差无比,更别提教授虞忘归了,倒是一直以来做着苦活累活,磨炼了他的心性跟耐性。之后虞忘归拜入玄鹿子门下,那玄鹿子只想把他当做一块炼器材料,自然也没多上心,他以为自己学了些东西,身上有了点灵力就是入仙门了,其实连阶梯都还没上去。 《杀谱》在所有功法之中也能排得上号,只是想驾驭它,非是大毅力者不能为。 按道理来讲,既然他们现在决定干预虞忘归的修炼,那么肥鲸大可以找到更好也更平正的道法给虞忘归练才对,《杀谱》虽然救过虞忘归数次性命,在危急关头力挽狂澜,但是却也害了他不少次,哪怕次次逢凶化吉,可谁知今后会是什么模样。 如果是第一次见面时的肥鲸,商时景会怀疑他是不是抽风。 可是如今的肥鲸,商时景却捉摸不定了。 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大事,易剑寒今日要接见祝诚跟宋舞鹤,除了处理他们身上的伤势,还要安排两人的去处,而昆仑珠更不是什么小事,他身为一城之主,自然要面面俱到,商时景只负责带人过来,他自是要处理妥当。 这么想想,从玄天门叛徒虞忘归到昆仑宫弃徒宋舞鹤再到“死人祝诚”,商时景简直怀疑以后自己会被扣上拐带人口的罪名。 至于易剑寒,就是他坚实的后盾,他要抢劫,肥鲸就负责放火;他要磨刀,肥鲸就负责杀人。 商时景跟他暂时说不上话,又不参与安排宋舞鹤跟祝诚两人的事,就打算去探望一下虞忘归。 昨日他们三人已经见过面了,虞忘归愈发沉默寡言,半大的少年浑身戾气,他显然已经见过血了,而且跟易剑寒不同,他对自己见血这事儿并不在乎。才没有多久,好像一切都已经不同了,商时景想起了那日待在月光下,与小蛇说话,为它劈开石头的虞忘归,仿佛都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 甚至是那一日在寒潭洞中苏醒过来,满怀戒备的小白眼狼。 都与现在的这个少年,判若两人。 “天先生。”虞忘归并不知晓商时景的姓名,只听易剑寒总是喊他天哥,便以为他名字里有个天字,因而这么唤他。对虞忘归而言,这个神秘的男人几乎总是在自己最紧要的时间出现,初次见面,对方留下了保住自己一命的贝叶,第二次见面,他又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他曾几何时,也觉得自己对师父并无任何用处,结果却是…… 那么这个男人,又需要自己为他做些什么呢? “你果然已到烟涛城。”商时景缓缓道,他很仔细的打量着虞忘归,若说那时受伤惨重的少年是头戒备到还会嗷嗷叫的幼狼,那么这会儿对方已经变得像把藏在剑鞘里的利刃了,还称不上是绝世凶兵,可也不是寻常凡物。 虞忘归擦了擦自己的剑,他练《杀谱》越久,身上的煞气就越浓,每日易剑寒都会为他梳理经脉之中的灵气,然后逼他至发狂失去理智,然后再将他打到恢复神智。易剑寒在这个神秘的男人面前肆意自在,就像个寻常的青年,在他面前却如一座巍峨高山,如何也不能跨越过去。 “你为何认定我一定能战胜易剑寒?”虞忘归淡淡道,“我再修炼十年,怕是也赶不上他。” 这话说来倒不是气馁,虞忘归看得出来自己与易剑寒的差距是何等之大,自从学了《杀谱》,他虽只是练气初期,但发狂之后也能斩杀筑基后期的敌人,可对易剑寒而言,金丹期的敌人怕也难在他手下走过半招,这样天大的差别,自然由不得虞忘归不看清现实。 超越,要在拥有距离的情况下才有意义。 “我说你可以,你便可以。”商时景平静道,他没办法跟虞忘归解释什么叫做主角,只能用这种虚无缥缈的空话让这个少年多增加些自信。他不是栽培桃李的好苗子,因材施教听得明白做不来,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需要些什么,他约莫知道一些,却不知道虞忘归需不需要,只好换个话题,“修行《杀谱》之后,肥……易城主可有教你些什么?” 非?是易剑寒的乳名吗? 虞忘归若有所思道:“他总是会逼我到失去理智,然后让我控制住。他说我出剑总是太急躁,又太容易被仇恨跟愤怒控制住,而且一旦发作,就很容易被逼到发狂。” “哦?”商时景问道。 虞忘归淡淡道:“他告诉我,只有禽兽才控制不住自己,要么死在《杀谱》上,要么就控制住这股力量,化为己用。” 没看出来肥鲸还是个斯巴达教育爱好者。 正常人在无尽的杀戮之下尚且会失去理智疯魔,更别提《杀谱》催化这种杀念的能力要更增进百倍,它的力量也是从这种嗜血好杀,悍不畏死的冷血之中涌出,肥鲸的说法不能说不对,可是太空,也太不现实,甚至可以说是过于严苛了。 商时景无法评价这种教育是好是坏,他沉默了片刻,便又问道:“那如今,你可有所长进?” “嗯,如今我能在发狂之后,尚保有些许理智,而且最近保持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只不过还是无法完全清醒。”虞忘归有问必答,乖得像个机器人。商时景便又宽慰了他几句,大意是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不必追求速成之类的话来。 其实商时景自己心中也觉得感慨,想着肥鲸说出这些话来,怕是杀人之后得到的体悟,他把这些心得体会尽数授予了虞忘归,自己心里头那关却怎么也过不去。 那头易剑寒似乎也对宋舞鹤跟祝诚说完事了,很快就辗转到了后头来,他看了看虞忘归跟商时景,忽然道:“时辰是不是到了?” “不错。”虞忘归立刻站了起来,冷冷道,“我的伤已经好了,是到我出城的时辰了。” 商时景这才知道虞忘归并非住在烟涛城内,只是受重伤后才能到烟涛城里来,易剑寒对他冷酷无情的犹如秋风扫落叶,半眼都不多看。商时景想了想,将身上藏匿多时的阴阳极石放到了虞忘归手中,缓缓道:“此物十分重要,你定然要保存好。” 虞忘归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商时景一时与他也说不清楚,只是沉吟道:“对你无害的,你需得保护好,它与你的身世大有关联。” 这当然是撒谎,不过虞忘归却信了。 初次见面,天先生就送了自己一片贝叶,救了自己一命;第二次,对方又捧来万载灵乳液,他好似能够掌控天机,料事如神,什么都已齐全备下,此物送到自己手中,想来定然是有什么深意。 更别提还与自己的身世有关,虞忘归更是握紧了这对极石,将它放到自己怀中。 这对极石散发着淡淡的灵气,虽然不多,但是从未断绝,虞忘归知它也许不是什么至宝,但既是天先生所赐,必然不会是什么寻常之物。 虞忘归冲他们二人点了点头,就往外走去了。 “阴阳极石?”易剑寒眼尖,看得一清二楚,似是想说什么,又很快吞了回去,这东西落在虞忘归手里,的确要比待在商时景手里要更叫人放心的多。他顿了顿,倒也不管商时景要做什么,只是叹了一声,缓缓道:“你休息得怎么样了?” “有事要我去做?”商时景心眼儿多,心思又细,一看肥鲸吞吞吐吐的模样,就知道□□不离十是有什么麻烦。 易剑寒点了点头,捏了捏腰上的荷包,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干巴巴道:“是有个麻烦。” “说吧,我反正就是个劳碌命。”商时景倒也光棍,认命自己前世今生都得当个工作狂,他看了看虞忘归的背影,又问道,“很紧急?” “十万火急。” ………… 事情果然十分紧急,紧急到易剑寒压根不敢多给商时景留时间。 要跟玄天门抢一个新生的婴儿,可见事情有多紧急了。 离别这段时日里,易剑寒已经换了柄剑,新剑叫做梧叶,色泽黯淡,剑身狭长,宛若一片拉长了的梧桐叶。前有白鹤送行,后有梧叶开道,还真是仙家风范。 易剑寒曾经让听雨眠在附近寻找过,留下过定位的符石,因此梧叶只需感应符石的方位,自然会将商时景送到相应的地方。 商时景自云彩之路而行,往下一瞧,就看到虞忘归划着一艘小船在大海上颠簸,他修为不足,自然不能于海面上来去自如,他悄悄一叹,打算之后再与易剑寒细谈。 小石村是个平凡无奇的村庄,一年都未必能添上几口人,添丁本来是村里欢喜之事,然而今夜却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商时景到时,那小石村几乎没什么人烟,所有火光都围绕在了河边,一个农妇被数人围在当中,怀中还抱着个襁褓,一个大男人正跪在地上,声音杂乱无章,也不知道是在讨论什么,只看到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家摇头叹息,不过片刻,好像是起了纷争,一群人吵吵嚷嚷着拥了上来。 那农妇忽然尖声道:“俺家娃子是要成仙的,仙人来过俺家,摸过俺的肚子,说了俺这娃不是祸害,他只是生得跟咱们不大一样,她们是会来接俺家娃子的!” 便是她了。 寻常人家能有什么大事,无非都是些鸡皮蒜毛的小事情,因此有了热闹,便一股脑的都围上来看,村头村尾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十分熟悉,有几个妇人就待在一块儿小声嘀咕了起来:“我看泥鳅他娘是生了个白子后被吓出失心疯了。” “可不是,仙人是什么样的,他家能有那个福气跟着去仙山享福?怕不是喜事变丧事,坏了脑子了。” 那农妇泪如雨下,抱着襁褓不肯撒手,哭道:“他爹,你倒是说句话啊,俺没撒谎!” 村子里偶然也见过那些从云端里飘来飘去的仙人,大多都穿得很体面,冷冰冰的,从来不停留,偶尔在云间飘过被小孩子见着了,就能引起一阵惊呼。他们大多是许许多多人一起出现的,隔壁村的小狗子就得了仙缘,被仙人带走了,惹得隔壁村炫耀了好长一段时间。 村长自然也希望泥鳅他娘说得是真的,要是真是小石村里有个娃娃出息了,能成仙,那可给村子大大长脸,可是……可是……这孩子可是白子,哪个仙家会要这么晦气的孩子,人心都是肉长的,只怕是泥鳅他娘想保下这怪物的命,故意撒谎。 农妇这话一出,又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叫喊声,有不信的,有鄙夷的,还有落井下石让她快点丢掉怀里这怪物的,还有人低声咒骂,将今年的收成不好,没什么猎物的事都归咎到了这农妇生得怪物身上。 连她自己的丈夫,都面露不忍,屈从于村人的指令,小声道:“他娘,要真有仙人来接,也早该来了,你就听村长的,把他……”到底是亲生骨肉,他动了动唇,脸上流露出无限悲哀来,“把他丢了吧,咱们以后会有更多的。” 时候正乱,襁褓里的婴儿似是被吵醒了,哇哇大哭了起来,稍稍一挣扎,襁褓里就掉出块符石来,农妇本瘫坐在地,见着符石,本已绝望的心又再死灰复燃,急忙道:“你们看!看这个!这就是仙人给我留的宝贝,她说了,要是我要找她,就捏这符石,她就会来了!” 众人一怔,人群里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一块破石头,我河边不知道能捡多少,泥鳅他娘真是疯了。要是这也是宝贝,我家小柱子不也能成仙得道了。” 符石只有一次用法,这农妇之前已用过了,自然就黯淡无光,与平常卵石无异,农妇不知道其中道理,只是怔怔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它本来是会闪闪发光的,我就把它藏了起来,刚刚它还亮的,刚刚它还亮的……” 她整个人几乎都瘫软了下去,不知道仙人的石头为什么没了光彩,也许是……也许是仙人都知道她生了个怪物,不愿意来了。 其实农妇心里也清楚,这孩子是怪物,白子都是怪物,哪有正常的孩子生来会是白头发白眼珠子,可是这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她就偷偷把孩子藏起来,也不敢告诉仙人,直到今天被泥鳅扒出了弟弟,叫村子里发现了,她才把那符石按响了,藏在孩子身上。 仙人明明说了……明明说了的…… 难道我的孩子真的…… 自然没有人再听她说什么了,众人倒是因为符石看到了这婴儿的真正面貌,只见他生得如普通孩子一般,只是本该发黄的胎毛却是雪白无比,薄薄的贴在头皮上,生得雪白无比,哭了半晌,见没人理他,又自己咯咯笑了起来,眼睛又圆又大,瞳色极浅,于是就有人惊叫起来,“怪物”的声音此起彼伏,倒是那汉子搂住了自家婆娘,没再说话。 就是他了。 果然是十万火急的大事。 梧叶到了地方就定下身来不动了,商时景拿它没有办法,就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人靠衣装马靠鞍,既然这婴儿的母亲都这么说了,他怎么也要装一把。 正推搡之间,那农妇哭倒在丈夫怀里,婴儿已经叫人抢夺去抛进了水中,河水微微一漾,不见那婴儿下沉,反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将他保护起来,正一路往前飘荡。 古时的人多有夜盲症,这村子自然也不例外,因而虽有月光,但火把还是点得像要烧山,将四周照得亮堂堂才肯罢休,众人自然也就将从天而降的仙人看得清清楚楚。其实众人倒也没看太清楚,他们只见着一个人轻飘飘地从空中降落下来,踩在了水面之上,那不知道吞了多少贪玩孩子的河水温顺得像只小狗,顺着他的心意慢慢升高,将那婴儿托了起来。 只瞧见这些,就足够众人跪个满地了。 众人面上冷汗潺潺,尤以村长为甚,他心里又惊又喜,喜是泥鳅他娘没说假话,真的是仙人来收徒了;惊得是自己肉眼凡胎,老眼昏花,竟把仙童当怪物,也不知道仙人会不会生气。 商时景知道越是这样的地方越是愚昧,乡野之间最是容易出怪谈谣言,为了一口井就能死伤数十人,对于他们来讲,有违常理的东西就是怪物,吃饱穿暖大过天,要说怪责他们愚昧无知,他们确实并无那个条件。 这种无理由的恶,是与生俱来的,他以一人之力是无法扭转的。 这仙家真是怪哉,就算要游历红尘,就不能挑个世家或者是富贵人家呆呆吗?偏要来凡间受苦,红尘还没看两眼,险些就叫人淹死了。 难怪肥鲸说是十万火急的事。 “你便是这孩子的母亲?” 仙人就是仙人,说话就是文绉绉的。 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对读书人有天生的敬畏,更别提是这样高高在上的仙人了,不由得把身体压得更低,之前几个叫嚷的最凶,还将婴儿丢进水里的妇人更是瑟瑟发抖,汗流浃背。 农妇猛然从地狱回到人间,泪眼朦胧的看着商时景,见这仙人生得俊朗非凡,只是一双眼睛锐利的让人不敢直视,不由得低下头去,声音都有些打颤:“俺……俺是。” “你这孩子与我仙家有缘,你既按响符石,便是要他投入我门下,此后山中无岁月,亲情缘浅,怕是少有见面的机会,你可想好了?” 农妇听不懂这许多话,只听清楚了少有见面的机会,不由得哭得死去活来,抽噎了半晌,想起自己怕是也保护不了这孩子,最终还是给商时景磕了个头道:“求仙家收下俺家二娃。只是……” 商时景轻轻叹息了一声,将孩子从母亲那里夺走实在是件很残忍的事情,他对这农妇有几分愧疚,因而声音也放柔了些:“有何事?你尽管说来。” 农妇嗫喏道:“当时……当时给俺符石的人,是个女仙家。” “她……她身有要事。”商时景想起这符石大概是听雨眠给她的,轻轻叹息一声道,“她可告诉你,是四海烟涛之人?” 农妇反应倒也不慢,立刻点头道:“是了是了,那女仙家也说,是什么四海烟涛的。”她知两人是一处的,又立刻欢天喜地起来,抹了抹眼泪,知道自家孩子有了仙缘,又恭恭敬敬的给商时景磕了两个响头。 她那汉子一直沉默寡言的跪着,待自家婆娘磕完头,也砰砰给商时景磕了几个响头,哑声道:“俺家二娃,留在俺家也是受苦,仙家心地好,收留了他去,要是他不听话,只管打骂,不用想家,有口饱饭吃就成,哪怕是做个烧火劈柴的童子,俺……俺给您立长生牌位了。” “不必忧虑。”商时景轻声道,他将婴儿抱在怀中,这婴儿也不怕生人,见着商时景就咯咯直笑,还伸手去抓他的头发。 商时景在说话上很有些本事,可这本事需得是听得懂的人才行,这些村民哪知道什么道理,他们既淳朴又愚昧,既善良又凶恶,他没有话要与这些人多说,也没有什么造化要送给诸人,便将孩子一抱,轻身跃上长剑,便往四海烟涛处回去了。 众人跪了好半晌,直到商时景都消失的无踪无影了,这才松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来。 见农妇说得果然是真,众人便又欢天喜地的围了上来,有人挤不进去,就从后头往缝隙里探出个脑袋,欢喜道:“哎呦喂,泥鳅他娘,你可是发了天大的福气,生下两个大胖小子不说,还有一个叫仙人看上了!下半辈子可不用受苦了!” 凡人求仙一事可谓是美谈,只不过有些人纵然一生也未必能见得一眼,这些人自己虽然没被选上,可见着仙人了,以后闲谈也有了资本。 村长的声音很是得意,愉快道:“泥鳅他娘是个有福气的,泥鳅也是个有本事的,以后让他家二娃提携提携,说不准咱们村子里还能再出几个仙童呢。” 这话可说到几个妇人心尖子上去了,她们对着仙人可没胆子说什么,心里头也是觉得自家娃娃聪明过人,可以做个仙童的,见着坏事变好事,同情可怜之心立刻变作了羡慕嫉妒,听得村长这么说,不由得连声应和。 “可不是嘛,我的姐姐哎,你呐,以后可有福气享了。” 知道不是怪物是仙童,众人态度大变,还有妇人上前抓着农妇的手笑道:“我就说嘛,那孩子看着就不是咱们凡间的种,咱们俗人,看不出来,可不就叫仙人看出来是个仙种了。” 咋就成仙种了。 泥鳅他爹摸了摸头,看着婆娘脸上哭得五花六道,叹了口气,伸手给她擦了擦,又拍拍她的肚子道:“甭哭了,咱们以后还会多生几个的,二娃他跟着仙人走了,以后也不像咱们这样吃苦。” 农妇点了点头,将一直躲在邻居身旁的大儿子泥鳅拽了过来,她只剩下这么个儿子,便紧紧搂着,不肯放开了,一手搂着自家男人的胳膊,心里又有了希望。 “好了好了,今夜就散了吧。”村长挥了挥手,刚要发话,忽然夜空传来无数破响之声,竟是五个打扮差不多的仙人踩着剑悬在高处。 村民们膝盖一软,不由得跪了下来。 那剑缓缓降落,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女音响起:“老丈,我乃是玄天门弟子,我门中长老算到你村中有个婴儿与我派有缘,特来收他得证仙道。” 最近村里只添了一个新丁。 众人面面相觑,暗暗感慨这泥鳅他娘的肚皮莫非是个宝盆不成,竟惹来了两波仙家都要收他去那成仙之路。有几个妇人心思比丈夫灵巧些,就将自家孩子推搡出来,故作懵懵懂懂道:“这可是仙家要的孩子。” 那少女年轻无比,看不穿凡夫装疯卖傻的伎俩,只好怒气冲冲的道:“我们要的是个婴儿。” 她不善口舌,哪比得过这些专门闲言碎语的妇人,她们看出这女子说话刚硬,实则心软,便口灿莲花起来,几乎唾沫都要飞到脸上去,好似把自家娃娃当做猪狗贩卖,说得那女子节节败退,换了个人出来应付。出来这个是个男子,生得高大威严,妇人们生了敬畏之心,就安安静静退下来了。 村长颤巍巍站起身来,颤声道:“好叫仙家知道,先前有个仙家,已将丁哥儿他家的娃娃收了去了,我们村再没其他的婴儿了。” “什么仙家,是什么来头?”那少女性烈如火,急冲冲问道。 “是……是……四……哎,老头儿记性不好。”村长敲了敲头,却听得有妇人快嘴快舌道,“是叫四海烟涛的。” 村长转过头去,怒视那妇人,直看得她心虚畏怯,缩在了自家男人身后。 “四海烟涛?”轻柔无比的女声忽然自众人身后传来,女子面上蒙着面纱,目光隐约藏着情意,她轻声道,“难道是易城主将上仙收到门下。” “关师姐?”少女不明所以道。 关素衣轻轻一叹,柔声道:“罢了,我们这便回去吧,事情有变,此事需得由掌门师伯他们做决定。” 众人极听关素衣的话,不过片刻就走了,他们身居高位,自是不会将这群凡夫俗子放在眼中的。 既然婴儿不在了,其中又牵扯到向来中立的九老仙都,也只能空手回去交差。 等他们走了,村长重重敲了几声拐杖,怒喝道:“蠢妇!平日里说三道四,我不管你,眼下这时候,哪有你张嘴的份儿!你难不成看不出来,这两批仙家都想要带二娃去成仙,老头儿装傻,他们横竖说不出来什么,你赶着较什么劲,要是两家有仇,你是不是要活生生断了二娃的路,要了他的命!” 妇人吓傻了,呆呆坐在地上,半晌才蹬腿哭嚎道:“俺不知道啊!” “唉,还好,我看啊,瞧这群仙家的模样,应该是怕前头那个,听起来还是个什么城主。”村长摸了摸胡子,眯着眼睛说道,“他们这仙人里头也有分官儿的,二娃跟着那个城主,说不准以后也能做城主咧,咱们让二娃跟着第一个仙人,是跟对咯。什么门,听起来就没有城主气派。” 村民们经过这惊心动魄的一夜,短时间内是有说不完的谈资了,就连村长也笑眯了眼睛,暗道能跟隔壁村那臭老头炫耀炫耀,他们村也出了个仙童,还有两波仙家来抢着要咧。 众人拿着火把走了出来,村长全没了刚刚骂人的中气十足,神情又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好啦,今晚大家都累了,是时候……” 话还没说完,眨眼间老人家的脑袋就跟身体分离了开来,鲜血瞬间喷溅开,泼了正后方的两个青年一头鲜血,直到这两个年轻人也被人杀死,才有妇人反应过来,立刻尖叫了起来,不过她的惨叫声也很快就戛然而止,众人奔散逃开,却不知被哪儿涌出的暗影一刀毙命,不过片刻,整座村庄无论男女老少,都已死的干干净净了。 一枚薄薄的金钱镖落在了一人指尖,他夹着那枚金钱镖,细细擦拭上面的血迹,见着底下鲜血快要涌到脚下了,不由得皱了皱眉,往后一退,踩在了台阶之上。无数暗影站在村庄之中,可平日安静祥和的小村庄却显露出了一丝阴森的气氛。 “有鬼师大人的消息吗?” 男子嘴角挂着甜蜜的笑意,神色有些娇滴滴的,那双长而媚的眼睛失了正气,却多出几分风情,轻轻一眨,好似秋波相传,只觉得心里头酥酥麻麻,说不出的喜欢,道不尽的妖娆。他声音更是撩拨人的心弦,像是春风黏着耳朵,只要听着了,就恨不得一辈子听他继续说话下去。 只可惜听者压根没有这样的心思,只觉得冷汗潺潺,跪在地上回禀道:“没……没有鬼师大人的踪影。” “哦?”这一声自是缠绵无比,男子缓缓道,“没有鬼师大人的踪影?” “寒掌令饶——呃!” 地上立刻又多了一具尸体。 四周的暗影悄然无声,宛如吊死鬼一般悬挂在空中,寒无烟从袖中掏出一支小旗,轻轻摇了两下,便将所有尸体的魂魄从尸身之中抽离出来,他百般聊赖的捏了捏自己的小拇指,轻声叹道:“我的鬼师大人,您到底跑哪儿去了,您要是再不出现,尊主怕是要亲自来抓了。” 倘若叫他抓住了…… 可就没有落在我手里这般轻松自在了。 他要折腾您的花样,那可是多得数也数不清了。 不过嘛,这事落在别人身上是板上钉钉,可落在鬼师大人头上,其实倒也说不准,那位可是能把死了的都说成是活得,尊主又向来宠爱他,就算是有什么麻烦,说不准床上消了气,也就都过去了。 可不像他们…… 寒无烟翻了个白眼,纤细的腰肢微微摆动,好似春柳一般妩媚,他的一双长腿轻巧跨过这满地鲜血,来到了村外。 幽冥鬼狱的四掌令来了两个,万鸦好似真如一只乌鸦一般,栖息于树梢之上,鬓上鸦羽斜簪发髻,见着他孤身出来,缓缓道:“是假消息?”他们此行自然不是为了鬼师一人,只不过路上听到消息,便折道多来了一番。 “那倒不是,料给他几百个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说假话。”寒无烟闲来无事,双指夹着自己的长发玩弄着,声音又柔又媚,“只不过消息太慢了些,你也知道,鬼师大人比鬼还精,要是存心不想叫我们找着,慢说只是屠了个村,你就捅破天穹,也休想他露出面来。” 万鸦沉默寡言些,就道:“接下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自然是咱们听也没听过,见也没见到,更没来此特意找鬼师,只不过是路过个小村庄,收些魂魄供土伯大人消遣玩乐。”寒无烟瞥了他一眼,缓缓道,“反正呀,人没有见到,就自然是从来不曾出现过,也没有什么消息,尊主发怒咱们消受不起,鬼师大人我更是消受不起,这麻烦事啊,还是丢给别人吧。” 万鸦不太习惯撒谎,就皱了眉头。 寒无烟便又说道:“反正那小子我是杀了,除了咱们俩,就没有人知道鬼师大人在这儿出现过,你要是捅了娄子,自己收拾去,尊主生气也好,欢喜也罢,你自个儿担着,我可不与你一块儿挑担子。” 万鸦反应迟钝了点,听出不对味来,皱起眉头来:“那你还来……你是想杀了鬼师?” “那不然呢?我擒了他,你怎么知道尊主会不会被他说得一高兴,就宰了看不太顺眼的我?”寒无烟轻哼一声道,“更何况,我要他死,只不过是烟消云散那般轻松,落在尊主手里,还不知道他那身细皮嫩肉得受多少苦。我若抓他,必然得罪他,我若不抓他,尊主自然觉得我不够忠心。” 万鸦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警告道:“你杀不了他的。” 寒无烟无所谓的笑了笑:“那受些伤回去,这事儿也就与我无关了。” 第六十五章 婴儿声音微细, 嚎啕大哭起来却是十分惊人。 商时景的修为不够,他一人上高处倒还使得, 可再带个婴儿,就难免不太方便,加上一旦梧叶飞得稍高或是快些许, 这婴儿就嚎哭不止, 商时景也担心高空风大伤着他,实在无法,只能驱使梧叶低飞。 梧叶飞得歪歪扭扭, 商时景将这婴儿抱在怀里,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软,生怕这娃娃就如蜡水一般化在自己手中,他虽未曾娶妻生子过, 但对婴儿的烦人还是有一定的了解, 将这孩子抱在怀里, 却感觉好似揣了头小鹿在心窝子里, 蹦蹦直跳, 生怕他突然就不高兴、想喝奶、想尿尿或是小脑瓜子里冒出点什么奇思妙想来。 好在这婴儿只是怕高怕急, 只要速度降下,高度降低, 就咯咯直笑,半点都不像个正常婴儿。 不过说到头来,他也的确不是一个正常的婴儿。 商时景为了哄这婴儿,特意往低飞了许多, 直到最后,梧叶剑宛若一架会平移的秋千,商时景只要伸伸腿,就能直接踩到地面上,飞行的速度自然更不必说,比起自行车来还是要快一些的。商时景或快或慢的调节着梧叶,来时这剑不怎么听话,去时自然也不会太乖巧,所以商时景只好放出万长空来镇压它。 人有人的胆气,剑有剑的傲气。梧叶的主人是易剑寒,易剑寒的实力有两个阶段,一个是本身的,另一个则要加上整个四海烟涛,也就是老龟的灵力;后者鲜少有人能挡,不过梧叶剑只论前者,因此靠着万长空的气势,还是稍稍能够镇压一下的。 最后两个大男人挤在一把轻薄瘦削的长剑上“荡秋千”,商时景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命运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沦落到这种地步,他正哀叹着自己的不幸,忽然见得云中穿梭现出轨迹,有道流光格外顽皮,忽高忽低,一时降落又猛然上升,如同乳燕投林,一下子没入队伍尾端,几个身影瞬间高飞了过去。 玄天门的弟子? 商时景坐着慢吞吞的梧叶,透过树枝看清楚了那御剑飞行玩闹的少女身上的服饰,那衣服跟虞忘归初见时相差不远。 他不动声色的把自己往树林里又绕了绕,免得被人发现,婴儿不知所以,睁着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咯咯直笑,这襁褓因为之前的符石已有些散了,商时景没太注意,先前被抓了头发之后就把他的胳膊塞了回去,用布料掩好,这会儿竟叫他直接挣扎出一对雪□□嫩的小拳头来,又开始拽那长长的头发。 居然来得这么快,简直是前后脚的事。 商时景漫不经心的随着婴儿的动作有节奏的点着头,伸手去掩他的小嘴巴,免得他发出声音来,婴儿不明所以地眨着眼睛看他,吐了他一手奶。 商时景:………… 这深山老林,荒郊野外的,商时景犹豫了半晌,把手上奶水全蹭在了万长空身上,傀儡大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无悲无喜,可还是看得心虚的商时景有点怪发毛。商时景不知道婴儿吐奶是不是正常的,不过看这孩子精神很好的模样,似乎也不是什么严重问题,因而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又稍稍调整了下自己的姿势,将他嘴上擦干净了,见婴儿并未感到不适,这才松了口气。 这些天来,商时景打交道下来的全是人精,他难得跟没有意识的傀儡与纯净可爱的婴儿相处片刻,竟觉得十分感动,感觉自己被折磨了数月的脑子终于得以喘息片刻。 玄天门弟子就在附近,两队人刚刚擦身而过,商时景怕走慢了会有事生变,因而干脆催动万长空的灵力形成法罩,他自己虽也能撑起法罩,但灵力太浅,修为也有不足,并不能顾及怀中婴儿。万长空散去威慑,梧叶剑瞬间便回归原来的速度,他的灵力浑厚胜过尚时镜不知多少,原先商时景不想用他,是怕运气不巧撞见认识万长空的修士,加上并不赶时间,如今见到玄天门人,自然就大有不同。 婴儿吐完奶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灵力罩子厚得宛如一个龟壳,半丝风声也听不见,纵然有些许摇晃,商时景怀抱之中也是稳稳当当,自是安安心心入睡。不过倒也不稀奇,作为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来说,他方才那么闹腾,已是难得的精力旺盛了。 梧叶在云海之中行得飞快,商时景站立剑上,只看见后方不知道乌压压的飞过什么,似是一群黑色的鸟类在云海之中沉沉浮浮,又未曾听到半声鸣叫,反倒隐隐约约听见了几声哭嚎,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只是离得太远,也并不清楚。 商时景看了半晌,总觉得心下不安,好在双方距离正好相反,距离便越拉越远,他下意识松了口气,暗道:“不知道又是什么诡异东西,要去倒谁的霉。” 不过就是任何人倒霉,也跟他没有关系,商时景转念一想,又放松下来。 梧叶恢复原来的速度之后,就行得飞快,很快就回到了四海烟涛之中,才不过几个时辰不见,烟涛城又换了个位置,这次挪到了海中央,却见剑光盘桓数圈,这结界忽然化开,便瞬间冲了进去,那结界便又慢慢合拢,商时景落地的地方不巧,正砸在了人家的浑天仪上,梧叶剑势不可挡,瞬间将整座浑天仪化为了灰烬。 两个正在旁计算什么的中年人目瞪口呆,看了看商时景,又看了看他怀里的婴儿,目光最后落在了梧叶剑身上。 “呃……”商时景在结界开启那一刻就收回了万长空,这巨大的动静自然也将婴儿惊醒了过来,他从襁褓之中探出小脸来,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嚷些什么,忽然爆发出嘹亮的哭声来,挣扎个不停。 商时景险些竟按他不住。 梧叶剑归心似箭,砸完东西就跑,自然是回到主人那儿去了。 商时景与那两位中年人面面相觑,既不知道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台阶处忽然走来一名中年妇人,嚷道:“要死啦!吵什么吵,老河头,你又瞎折腾什么,是抓了臭老道的鱼还是揪了小贝儿的孔雀毛,听起来跟小娃娃哭似的,叫人听着……”她的声音忽然高了个八调,惊叫道,“怎么有个娃娃!” 一阵兵荒马乱,总归是女人有经验些,说来无巧不成书,那叫唤起来的妇人正巧就是造屋子的沈大娘,她木工活不错,对付孩子的经验更不错,先去要了碗香喷喷的米汤,又调和了些花蜜,将东西吹得半凉,盛在个奇怪的器皿之中,叫商时景端着喂这婴儿。 那器皿身形很长,像个香蕉,顶端开了个圆口,前端则有个茶壶嘴似的小口,只不过大约怕伤着舌头,做得很是圆滑。商时景猜测大抵这就是婴儿用的“奶瓶”了,两个看起来就像是单身狗的中年大叔满怀敬畏的站在旁边看着这个小婴儿,偶尔挪挪位置,故作不经意的捏一捏婴儿脸上的软肉,兴奋的窃窃私语起来。 但凡商时景看向他们,两人就立刻收手,看着被砸坏的浑天仪念念有词,模样十分心痛。 沈大娘带着奶水再回来时,就不单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连宋舞鹤都被祝诚喊来看热闹,商时景实在匪夷所思,这大半夜的众人都不需要睡觉的吗? 四海烟涛向来无波无澜,十分平静,众人钻研兴趣爱好,互相交流,不过经年累月,自是过于熟识,难免少了些新奇趣味来。祝诚与宋舞鹤是新入城的人,他们一个少言寡欢,冷若冰霜;一个虽是嬉皮笑脸,但却太过聒噪,加上又都不知底细,众人心中也正打鼓。 可一个白白嫩嫩的婴儿就大有不同了。 婴儿转了手,他倒是也不怕生,任由人挨个搂着抱来抱去,只管自己吃已被煮开放凉的兽奶,吃得很是香喷喷,倒惹得姑娘大姐连声惊呼,吃完打了个饱嗝,咂咂嘴巴又要睡觉。有人细声细气的问道要不要再喂他一些,沈大娘将这他那圆鼓鼓的小肚子摸了摸,笑道:“不必了,吃饱了。” 不少人发出失望的声音来。 易剑寒没过多久就来了,那两个被挤出人群的中年人急忙迎上去诉苦,肥鲸如今很有城主的气势,稍一挥手,就止住人声,他看了看那被砸毁的浑天仪,淡淡道:“你去寻王伯,他会为你想法子的。” 婴儿正待在沈大娘怀里,易剑寒看了看他,没再上前,只是冷冰冰道:“沈大娘,这孩子就麻烦你照顾两日,明日或是后日,就会有人上门来照顾他了。” “哎!”沈大娘满脸喜色的应下,半晌才反应过来,“啊?就……两日啊?” 易剑寒没再多说,只是跟商时景点了点头,两人一道往城主府走去,他们两人说话就稍稍松快些,商时景笑道:“你很怕小孩子?” “嗯,应付不来。”易剑寒脸上露出纠结的表情,像是有点嫌弃,“没有那个耐心,哭起来比八个喇叭加起来还响,我宁愿揍虞忘归十顿,也不想一个人应付小孩子。” 虞忘归又做错了什么??? 两人说了些趣话,商时景这才问出心底疑惑:“你当时只让我去把他救下来,他到底是什么来头?我在路上看到了玄天门,是跟玄天门有关吗?” “算是,也不是吧。”易剑寒寻思了片刻,似是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说,“说起来,其实要扯到比较后面的组织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人无限接近于长生,其中一个人就是天尊,天尊有个朋友,叫做于长策,嗯……也就是你带回来的这个孩子。不是这个孩子跟玄天门有关,而是玄天门想跟天尊结缘。” 商时景这才明了,又问道:“那你说得那个会来照顾于长策的人是?” 两人压根没打算给孩子再起个充满爱心的名字,就干脆以原来的名字取给他了。 “盈月,于长策的侍女,她的修为比我还要更高一些。”易剑寒轻轻叹了口气道,“于长策这个人名字听起来霸气,事实上是个奶妈,他决定转世的原因是因为他认为相思也是一种疾病,可以找出办法根除,但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得过,也没办法找到病因,所以决定投胎,体会下凡人的疾苦,再多了解些病症。” 商时景沉默了片刻问道:“他确定不需要先治治自己的脑子?” “你懂什么,这叫追求。”易剑寒翻了个白眼道,“盈月虽然没有于长策这么高尚的情操,不过她是于长策的衣钵传人,我本来也只是想跟天尊结个善缘外加找个免费打手,所以才特别让……让雨眠注意了下于长策,你又给我捎回来一个断臂大侠,正好,让她看看。” 商时景奇道:“烟涛城没有医学爱好者吗?” “有啊,可是没什么病人。”易剑寒耸了耸肩膀道,“我总不能去挖尸体给他们发展医学吧,他们这些人这几年实验用的最多的就是鲛人,鲛人雌性很狡猾,到手的大多都是雄性,而他们的雄性又都长得跟鱼差不了多少,所以这几年医学没发展起来,庖丁的功夫倒是增进了不少。” 不知道为什么,商时景一想到那个场景,不由得一阵恶寒。 易剑寒对商时景很够意思,他自己瘦了很多,对老乡却非常大方,摆上来的吃食虽然没有琼浆玉液、仙露香果,但也是寻常大富大贵人家都难得吃一次的丰盛,菜肴流水般一道道被侍女捧到桌上,他们俩现在的身体都已经接近辟谷了,易剑寒不必多说,就连尚时镜也不必顿顿都吃,不过不妨碍易剑寒按照三餐继续进食。 商时景摸着自己的饭碗,米饭累成了小山,他平日少说要吃两三碗,可这会儿看着这碗饭,竟有点不敢添饭,犹豫道:“我们吃得完吗?” 多么淳朴的话语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易剑寒热泪盈眶,深以为然道:“随便吃,吃不胖算厨子的。”他叹了口气道,“我一个人吧,两三盘菜也就能应付了,后厨一烧就烧十几盘大菜,我就是每盘夹一口都能撑死,要是哪盘不夹,他们就以为那盘做得不好,一定要做到完美,现在多了你帮我分担,我觉得接下来的日子好过多了。” 商时景暗想:真是资本主义的罪恶烦恼! 美食容易让人忘忧,商时景跟易剑寒埋头苦吃了半天,觉得肚子里已有七分饱了,就拿旁边放着的手帕擦了擦嘴,决定在饭桌上聊聊严肃的话题:“于长策反正自带侍女,有人照顾,最多就是烟涛城再出间房子,倒不用我们担心,你这儿有没有什么麻烦的事,要我们一起商量商量的?” 易剑寒歪着头想了想,半晌才道:“那还真没有,鲛人海是要留给虞忘归练级的,再说没什么麻烦事我也不想下海弄死他们;其他的远虑就更提不上了,我不能轻易离开烟涛城,而四海烟涛也不能随便停靠,会惹起猜疑的。只能说寸步难移,麻烦倒是没有。” “那就好。”商时景长长出了口气道,“我这里有很多麻烦。” “这个可以没有。” “这个已经有了。” 易剑寒认命的叹了口气道:“那我先跟你说另外一件事吧,虽然你没有问我为什么给虞忘归练《杀谱》,但是我知道你心里很疑惑。”这点不错,商时景点了点头,易剑寒用勺子在自己的汤碗里转了转,又道,“我觉得这些事还是说开点,免得被尚时镜利用闹出什么麻烦来,之前喝万载灵乳液的时候,就是他在影响你吧。” “不错。” “其实我也犹豫过很久,到底应不应该让虞忘归练下去,既然我们可以帮他,是不是有些路可以避免。”易剑寒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把自己抛在了椅子里头,目光落在汤上,然后捧到嘴边喝了两口,“真难喝……后来我就想到了,无论有没有我们,虞忘归都不会死,他都会赢到最后。” 商时景轻轻应了一声。 “我们所谓的帮他,到底是害他,还是帮他呢?”易剑寒缓缓道,“虞忘归天性善良,虽然从小白兔变成了小冰坨,但是不影响他的心性,他永远不会像尚时镜那样不择手段。如果我们再让他的道路更平坦下去,下次赶不及时,我们力所不及时呢?”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商时景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了,他们两个人是无意闯入这可怖世界的寻常人,可是虞忘归天生就是野兽,他们倘若以为他好为名将其驯养,无论养得多么膘肥体壮,那血液里流动着的野性始终是会消失的。 可就连他们,如今都要磨炼利爪,又怎能剪掉虞忘归的利爪。 “我让他隔一段时间就来找我比试,也好看看他的情况如何,在养伤时期则教他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被力量掌控。”易剑寒摇了摇头道,“这些说得轻易,我其实也知道,对他来讲很困难了,只不过哪有那么多时间等他。” “烟涛城是他最后的退路,可是我不能养出他懈怠的心性,让他以为自己永远可以侥幸。” 易剑寒轻声叹息道:“直到虞忘归来城里的那一天,我才发现,詹知息说得每句话,果然都应验了。如果是原来那个易剑寒……如果我更果决一点……如果我不要那么婆婆妈妈的,也许,也许雨眠就不会死。” 原来如此。 商时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道:“你放心吧,会好起来的。” 将一个人的生命负担在自己身上究竟有多么沉重,商时景不太想去思考,也不愿意面临这样的窘境。他设身处地的想了想,意识到假如自己有能力,却因为一时犹豫而没能救下一条本不该死去的性命,大概会崩溃也说不定。 因此,他除了无用的安慰,也没有更多的办法了。 肥鲸需要的不是安慰,也不是什么虚假的未来,而是他自己亲自从这困境里走出来,他教导虞忘归的那些,是他自己做不到,却希望虞忘归做到的东西。 通常情况下,这个时代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娱乐活动,吃完晚饭就没有什么可玩耍的,加上还有宵禁,基本上就只能卷铺盖睡觉,就算修仙门派,也只不过是在日常的活动里加个打坐的选择。四海烟涛却是个例外,原因也很简单,一群什么都喜欢研究的技术宅待在一起,又有一个放任自流的城主,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吃完晚饭之后,商时景听见了远处传来奇怪的巨大响声,不由得问道:“是什么声音。” 易剑寒的神态看起来很奇怪,有一种强行忍耐着的得意跟愉快,他微微咳嗽了一声道:“我让他们改装了下烟涛城,现在还在改造中。” “你那个表情搞得好像会出高达一样……” “那倒不是。”易剑寒沉吟了片刻道,“你也知道,烟涛城事实上是建立在老龟的背上,所以从最初开始的构思就是可以移动的,我让他们把机关重新清理了下,每个区域都可以分隔开来,到时候说不准能用上……” 商时景点了点头,没太多想,又问道:“春云山到底是什么地方,有什么来历吗?” 他问这话并非无的放矢,而是如尚时镜这样的人,在人心之境之中,他永远依存于春云山之中,究竟是因为那里到底是他最后的归处,还是因为别有隐情?商时景觉得自己隐隐约约似是多心了,又感觉好像有些什么古怪,一下子掠过心头,没能抓住。 这种感觉说起来玄妙,事实上就是直觉,他觉得春云山与尚时镜没有那么简单。 “嗯?春云山吗?”易剑寒皱着脸试图从脑子里挖出点信息来,愁眉深锁了许久,半晌才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别的,不过春云山最初是巫琅居住的地方,六个人曾经一起在上面修炼,所以他们才会□□云六绝。” 商时景心中一咯噔,缓缓道:“春云山本来是巫琅所住的地方?” “对啊。”易剑寒点了点头道,“你想嘛,尚时镜怎么可能会给其他人造房修屋,春云山环境隐蔽,地方又大,正适合搞许多幺蛾子,后来巫琅把山送给了尚时镜。这个设定是因为我需要一个对尚时镜的住处了如指掌的人,就定给了巫琅,正好把春云山的设定圆起来。” 易剑寒看了看精致的点心,犹豫半晌拿了块莲花模样的糕点。 会跟巫琅有关吗? 商时景始终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就好像遗忘了什么十分重要却又莫名熟悉的东西,他皱着眉头杵在桌子上深思了许久,直到易剑寒问他:“你怎么了?” “我觉得……春云山,巫琅,尚时镜之间有一定的联系,而且很重要,可是我想不出来是什么。” 易剑寒满不在乎道:“他们是兄弟,春云山是巫琅送给尚时镜的,不就是这样么?还能有什么别的吗?” “不是。”商时景摇了摇头道,“不是这个。” 可是无论商时景如何冥思苦想,也始终想不出来无法冲破那层迷障的东西是什么,他摇了摇头道:“算了,不提这个了,我这里有两个称呼想问问你,一个是‘鬼师’,另一个是‘陵光君’,你有印象吗?” “有啊。”易剑寒又咬了一口莲花酥,拍了拍手道,“鬼师是幽冥鬼狱除了尊主以外最重要的人,不过幽冥鬼狱设定完了之后,我没给他安排什么戏份,稿子哪有写那么长啊,就大概主线跟世界观写的差不多了;陵光君是天尊手下的四圣之一,怎么了?” 商时景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道:“祝诚把我认成了鬼师;而他喊巫琅为陵光君。” 易剑寒手里只剩半个的莲花酥掉进了汤碗里,溅得他袖子上一片湿意,目瞪口呆说:“你说什么东西???” 看肥鲸的反应,商时景就知道他也完全没料到,不由得皱了皱眉道:“你有没有觉得,你所没有写到的空白处,它已经为你完整的补齐了。” 易剑寒打了个哆嗦,他没有注意到商时景说了什么,而是好似想到了什么,慢慢例举了出来,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画了个粗糙的关系图:“陵光君是天尊最为器重的圣者,而陵光君却在百年之前无缘无故叛逃,还重伤了天尊,却无人声张;巫琅打伤了父亲后离开家门,罪名虽然响亮,但鲜少有人知道他父亲是何人。”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两下,有些不可思议。 “如果陵光君真的是巫琅,这次玩大发了……”易剑寒干巴巴道,“尚时镜真的冒出来,老龟加我都打不过巫琅一个,陵光君当年一个人就为天尊屠了不少仇家,四圣里以孟章君为首,可是实力却是陵光最强。” 商时景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屠?” “对,屠。”易剑寒苦笑道,“对陵光而言,绝大多数人就如同牲畜一般,他为人孤傲,目下无尘。如果他真的就是巫琅本人,那咱们只能赶紧让詹知息知道真相了,陵光君我还没有写到,只是粗糙设定了天尊那方的势力大概,但是巫琅在尚时镜闹得六绝割袍断义之后,一个人隐居山野深林,再不问世事了。” 商时景心下一动,想起巫琅温柔的眉眼,与体贴揶揄的笑意,还有那日烟火之下带着些许脆弱与满足的神情,忽然道:“巫琅……他很在意亲情?” 易剑寒不以为然道:“是啊,换是任何人,在那么畸形变态的生存环境里呆了那么久,都会很渴望亲情,巫琅要更渴望一些罢了,所以他才会找来其他五人结义,又尽心尽力的收拾烂摊子,只不过詹知息跟尚时镜这事无解,最后闹得六绝全部散了,所以巫琅也心灰意冷了。” 一个人归隐山林吗…… 在客栈相处的时日不长,不过商时景看得出来,巫琅是个很怕寂寞的人,换而言之,他喜欢跟别人在一块相处,并不喜欢一个人呆着,否则他也不会总是邀请商时景一同出行。更别提巫琅本就在亲情上大受挫折,六绝之中的情义断绝,他多年来苦心维持的感情成灰,那么怕寂寞的一个人,最后竟然独自归隐山林…… 商时景赶紧拍了拍自己,自己的小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安定下来,就别这么感情丰富的去思考别人了。 在力量这方面,巫琅可胜过他们太多了。 要说可怜,也轮不到自己同情他。 “对了,岳无常要找虞忘归,是好事还是坏事?”商时景问道。 “噢,算得上好事,也算得上是坏事吧。”易剑寒愣了愣,想了半晌才道,“机遇跟危险总共是好朋友嘛,不过岳无常夫妇俩对他没有恶意啦,所以不用担心。” 其实商时景本想再问问南蛮上的事,不过于眼下并没有什么大用不说,说不准还要被尚时镜听去,就干脆闭口不谈,今日之谈就此作罢。 吃完饭之后没有多久,商时景就萌生了困意,他跟易剑寒聊了大半天,仍是满脑子的疑问,倒不如说,知道的越多,他不明白的也就越多,而肥鲸更是一知半解的模样,想来这个世界对他来讲也已有些脱轨。听雨眠死后,肥鲸身上就有了不小的改变,嬉皮笑脸的模样没变,行为言谈却靠谱了不少。 这个世界折腾商时景的脑子,摧残易剑寒的胆子,还好商时景没有心脏病史,否则指不定哪天就被吓死了。 商时景回去睡觉的时候,无端有些怀念起来跟婴儿相处的那段短暂时光来。 本来商时景是想先洗个热水澡,却意外想起自己没有换洗的衣服,不由得回忆起自己之前的情况,却想起自己在客栈的时候被巫琅养得快要生活不能自理,不由得暗暗惭愧,说是要警惕巫琅,却忘了对方无孔不入的体贴跟精心照顾,明面上好像抵抗住了,其实生活上已有几分习惯了。 不过说实话,就算是好兄弟,巫琅也太过细致了些吧。 商时景一想到巫琅是如此照顾尚时镜的,不由得心里一阵腻歪,暗道:钙里钙气的。 其实巫琅再是关心兄弟,自然也没有可能把对方当成个孩子这般细心的来照顾,他只是怀疑商时景是久居深山的大能,初入红尘有许多事情不便,因而多留了个心眼,正好撞上商时景这个的确什么细节都不清楚的天外来客,却没诚想被误解了。 易剑寒倒也没在意这点小事,直接说明天醒来找人给他做个几十套新衣服,商时景觉得他有被后厨带坏的嫌疑,行事风格很是奢侈。 两人各回各的房间,商时景简单洗了把脸,总算松懈了下来,接下来等着双生果的下落,或是跟肥鲸研究研究虞忘归的发展道路就好了,还有偶尔关心下祝诚跟宋舞鹤的情况,总之是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了。 商时景躺在床上,脑海里却忽然涌起了巫琅的模样来,他倒不是格外思念这位“兄长”,而是方才的话题屡次提及巫琅,反而让他脑海里翻涌的莫名思绪更加掀起狂澜,偏生怎么也闯不开那迷雾,只觉得有什么讯息在疯狂的提醒他,却始终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春云山,尚时镜,巫琅。 巫琅,尚时镜,春云山…… 到底是什么细节忽略了过去?到底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商时景瞪着眼睛想了大半夜,始终不得要领,实在是眼睛酸痛,没有办法只好沉沉睡去,第二日一大清早,易剑寒就闯了进来把他抓了起来。按照现在人的规矩,这是很无礼的一种行为,尤其是穿着里衣见人,实在是很不得体,不过他们两个现代人没有这个习惯,因此倒也觉得还好。 没有睡饱的商时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晨醒时的生理性眼泪浮出眼眶,他眨了眨,揉了揉眼睛问道:“怎么了?” “吃早饭啦!丫鬟说喊你不醒,男女有别,只好我来了。”曾是死宅的易剑寒如今已经被生活的重担碾压的宛如一个三好学生,早睡早起,打坐到天明就起来练剑修行,自然看不下去老乡如此“燃烧寿命”的不健康作息,总而言之,就是我不能睡懒觉,你也不能。 商时景只好有气无力的穿上衣服,打着哈欠,简单洗漱之后幽魂似的跟着易剑寒往前厅走,他来之前易剑寒都是一个人吃饭,毕竟其他人都是下人,就算他勉强对方坐下,人家也吃得并不开心、虞忘归倒是没这么多毛病,不过他吃饭的时候总是好像嘴里的米饭跟肉都是易剑寒一样,眼神恶狠狠的瞪着他,拿他下饭,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情况,事实上也不多见。 因为虞忘归不会在烟涛城停留很久。 所以肥鲸一直都是一个人吃饭,现在有了商时景,两个人一起吃饭,觉得饭都好像香了点。 “你怎么了?”易剑寒拿起个鸡蛋敲了敲,他这会儿刚练完剑,精神百倍,看着一副肾亏模样的商时景不免觉得稀奇,“做春梦了?” “我想了巫琅一个晚上。”商时景慢吞吞的扯着油条丢进自己的白粥里头,又拿了两个拳头大的馒头,盛了碗豆花,有点疑心自己能不能吃完,不过烟涛城的厨子作风他算是领教了,倒没太在意,漫不经心地问道,“对了,你是换厨子了吗,之前那个明明很正常啊。” 易剑寒好半天没有反应,商时景疑惑的抬头去看,却见对方一脸“真是刺激”。 “你干嘛?” “我问你做春梦了,你说你想了巫琅一个晚上?”易剑寒啧啧有声,一脸人不可貌相,他上下打量了会儿商时景,叹息道,“别说尚时镜这身板了,就算我肯帮你,咱们俩加老龟,也未必是巫琅一个人的对手啊,哥们,听我一句劝,虽然说河东狮吼有河东狮吼的情趣,可你这不是狮子吼了,你这是兔子投怀,给狮子送肉。” 商时景:………… “我是说,我想了巫琅跟尚时镜还有春云山的联系,想了一个晚上。”商时景翻了个白眼道,“你真的是为了订阅写了詹知息跟北一泓吗,我怎么觉得你这个人就看起来这么猥琐?” 易剑寒正气凛然,完全没把后面那句话放在心上:“原来如此,那你想出什么了吗?” “没有。”商时景忧心忡忡,“不过一定有什么我忽略了的细节。” 易剑寒深以为然:“就跟我丢了东西一样,我知道我丢了东西,但我不知道丢哪儿了,更离谱的是,丢了什么我都不知道。” 商时景忽然觉得自己昨晚上的评价有点高估了肥鲸,昨天跟前天看见的那个应该是易剑寒本人,现在这个才是肥鲸。 第六十六章 给商时景做衣服的几个绣娘在吃过早饭之后就来了。 一群莺莺燕燕分花拂柳而来, 一颦一笑十足的动人,四海烟涛里没有什么衣铺子, 这几个绣娘精通刺绣,平日里也接些缝制新衣的活儿,她们自己就是自己的活招牌, 而烟涛城城主易剑寒的衣裳, 自然也都是她们包了的。这次来了好几人,自然不是商时景一人面子大,所有人是专门来为他裁量身形, 而是因为整个城主府也要置办新衣裳,所以怕人手不够。 其他绣娘不太讲话,只是窃窃私语,全靠为首的一个绣娘沟通, 她那美目将两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涂着红蔻丹的指甲轻轻一顺虎口间垂落的软尺, 笑道:“这个时间嘛, 不巧的很, 秋衣是要做上几套, 不过再过些日子就入了冬,再添几件氅子吧, 姐妹们新研究了些花样,城主要不要仔细瞧瞧,看看喜欢哪种?” 原来就快要到冬天了啊…… 商时景轻轻叹了口气,他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 也是冬日,没想到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再过一两个月,就足满一年了。 光阴飞逝,有时候真是快得叫人几乎回不过神来。 分明好像只在眨眼间发生的事,原来已经快过足一年了;而这一年相比起过去的时光却又显得太短,分明那么短,却比那数十年的经历都要长。 易剑寒对这种事兴趣不大,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讲,就是直男审美,除了知晓绿帽子不能随便乱扣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忌讳,因此只摇了摇头道:“不必了,你们自己拿主意吧,我相信你们的眼光。” 于是绣娘们又拿了不同的布匹给他们挑选颜色,城内唯一的染衣坊也是她们在经营,因此有什么新的颜色染出来,只要是好看的,也都放在这里了。商时景本觉得她们这种技艺与寻常凡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心中正不以为然,哪知几样新布匹刚刚拿上来,就愣住了。 绣娘们给商时景挑选的布匹颜色多很素净,倒是易剑寒那,不是黑就是红,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无论哪种颜色,看起来都仿佛是流动着的。 绣娘见他久久不说话,知是被震撼到了,于是很是得意道:“这星尘的用法,我们几个研究了许久,总算能够完美的跟染料混在一起,穿起来很是漂亮,您瞧我这一身。”她忽然一提裙摆,轻轻转了个身,却见飘逸的裙摆下层层叠叠翻起,浅蓝的星尘闪闪发光,倒像穿了条碧浪织成的水裙。 简直是个活招牌。 易剑寒吃了一惊,十分惊艳,他审美普通,不意味着没有审美,强忍住欧欧西的冲动,故作沉稳道:“就按着这种布料给我做新衣。” “星尘……还有别的用途吗?”商时景伸手抚摸过丝滑的布匹,忽然问道,“我是说,除了染色之外。” 绣娘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道:“自然是有的,寻常姑娘家也喜欢拿来加在脂粉里,附庸风雅的,就混在墨里一块儿研磨,怎么了?”她似是觉得商时景有兴趣,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脂粉盒子来,将盖子打开,露出底下许许多多闪耀着的星沙来,微笑道,“这就是星尘原来的模样。” 星尘是天外陨铁落下来的时候,散落在尘埃里的粉末,这种东西虽然与陨铁出自同源,却并无那么精贵,许多修士都藏有不少。 这些都是很普通的用法。 “多谢。”商时景虽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但并未将失望露在脸上,而是微微笑道,随意挑选了几个颜色,随即深思了起来。 易剑寒自从见了新布料,对衣服的热情就远胜过商时景,连连挑选了好几匹,又帮商时景多选了几匹,因为哪个都舍不得,叫她们干脆连春衫也一块儿做了,等到自己选得心满意足了,这才嘱咐管家让这几个女子到仓库里去领自己想要的东西。 四海烟涛自然有钱币,不过以物换物也是稀松平常的事,而对于城主而言,钱与物都不是什么问题。 其实易剑寒本来想叫这些绣娘给盈月也做几套新衣服,后来想了想,又不知道盈月的高矮胖瘦,还是等她人来了再说,于是作罢。 至于于长策的襁褓,那就更不必费心了,婴儿来城里时最为热情的那群人里就有这几位绣娘。 商时景向来心思多,易剑寒听他问了绣娘好几个问题,虽是听不出什么用意,可想来肯定不是随口说说,铁定是想到了什么重要信息,于是等众人离开之后才谨慎的询问道:“天哥,这些星尘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严不严重?需不需要……”他做了个‘乃伊组特’的手势。 “你看。” 商时景伸出了手,一只萤虫落在他的指尖,如今虽是白日,但它依旧闪闪发光着,远远看去就如同一颗小小的星尘,他缓缓道:“方才看到那姑娘的裙子时,我就觉得很是熟悉,所以多问了几句,这才想起来到底是什么东西。” 易剑寒立刻露出嫌弃的表情,打了个寒颤道:“你应该早点说的,早知道我就不要那些布了,想想那些闪光点都是这种小虫子,我就……恶!” “别瞎扯,戏精什么。”商时景摇摇头道,“正常的萤火虫寿命最多是半个月,这些萤火虫从一开始就跟着我,少说也将近一年了,而且它们亮得很不正常,我本来一直以为是修仙世界有所不同,不过现在看来,也许是我想多了,尚时镜很可能是拿星尘跟萤火虫结合培育,创造出了这种新东西。只是这么做必然要用到大量的星尘,可是我在春云山没有看到过任何相关的东西。” 易剑寒摸了摸下巴,不太确定的问道:“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除了春云山变成基地以外,尚时镜也没有废弃他本来的住处?” 商时景满怀期望的看着他:“你还记得自己设定了尚时镜的原本住处吗?” “我要是设定了,那还写春云山干嘛……”易剑寒干巴巴的笑了两声,“就是懒得多设定了才会出现这个情况啊,所以我也不知道。不过有没有可能只是相似,说不准并不是星尘呢?也许的确就是你所以为的,这个世界不同呢,更何况就算知道了他有个老巢又能怎么样,狡兔三窟,更别提尚时镜了,难不成我们去炸掉他的老巢吗?尚时镜不坑我们,我们就要烧香拜佛了,还折腾这些干嘛。” 商时景轻轻冷笑了两声,神色泰然自若道:“你说得这个我自然也想过,所以还要再验证,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他微微眯了眯眼睛,似是有几分不以为然,“那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不能炸掉他的老巢?” 此话一出,易剑寒惊得险些跳起来,大惊小怪道:“你疯了?!你还真想去动他啊!”伸手就要探向商时景的额头。 “我没有疯,礼尚往来,尚时镜坑我这么多次,我们俩已经不死不休,没道理我再客气。”商时景皱着眉头挥开了易剑寒的手,神色渐冷,“我有心跟他议和,是他不愿意,跟尚时镜杠上,危险程度跟刀口舔血也差不了多少,反正已经是结仇了,是结大仇还是小仇又有什么关系。他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人,修为还没有你高,死了不可能再复活,凭什么就活该他算计我们,我们却不能坑他?” 说是这么说,不过这萤虫到底是巧合之下使得商时景脑洞大开,还是尚时镜的确积累了无数星尘孕育了这些萤虫,尚是个未知数。 商时景当然也不会这么唐突就决定一件大事,四海烟涛之内能人辈出,易剑寒别的事情帮不上忙,找个修仙的昆虫学家还是没有问题的,这只被怀疑藏有星尘的萤虫便托付给了易剑寒,由他出门找人观察。 观察这个猜测到底是真是假。 之后的日子就是等消息,绣娘的手脚很快,衣裳且全无赶工的粗制滥造,反倒是十分精细,大概是有人吩咐了加急,商时景第二日就到手了一整套完整的秋衣。 易剑寒作为城主,待遇自然不能比他差,最初时看着虫子吓得瑟瑟发抖,可新衣服到了,又很是嘚瑟,旧衣全换了下来,平日里只穿新衣,他近来习武久了,身姿矫健,眉宇间自有一股精神气在,竟显得十分有魅力,当然只限于不开口的时候。 他好似正在淡忘杀人带来的负面影响。 商时景觉得这挺好的。 终于有了换洗的衣服,商时景也能安心洗个热水澡,从澡盆里出来的时候,商时景还因为衣服的香气不熟悉而怔了怔,绣娘缝制的衣裳也熏过香,这好似是一种默认的习惯了,为了除虫或者是去味。香气并不难闻,只不过不是尚时镜习惯的那种,好在商时景很喜欢。 在四海烟涛的时候,商时景总会特别自在些,这儿没有人非要他去做尚时镜,也不需要日日注意尚时镜喜欢什么,他可以喜欢自己喜欢的,做自己想做的。这种安逸的日子最是容易消磨,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五六日,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于长策的御用奶妈一直都没有来。 盈月没有来,那么于长策的抚养计划自然是要变一变的,商时景仔细想了想,往练武场走去,这几日来易剑寒都待在那儿。宋舞鹤的身体需要昆仑珠来治愈,他已上了贼船,心中虽不愿意用此至宝,但是无奈他与祝诚总得有一个人让步,而对宋舞鹤来讲,自结交以来,祝诚已为他让步的太多。 宋舞鹤有时候会想:也许今日结果,就是报应。 当日邪道中人肆无忌惮的笑话,还同道同门毫无遮掩的鄙夷,都如同火烧针扎般折磨着他,宋舞鹤自认无愧于天地,却不能否认他与祝诚确实有私交,连累师长师门受辱,如今又利用昆仑珠治愈自己的伤势。 他的确是个无耻之徒。 易剑寒可没宋舞鹤那么多的心理负担,也懒得去当什么心理治疗师,做法简单粗暴,到底要不要用昆仑珠疗伤由他们自己决定,免得最后吃力不讨好,还要倒背黑锅。最终宋舞鹤这条胳膊也没能拧过祝诚的大腿,毕竟祝诚的理由相当靠谱,眼下祝诚为他断去两臂,又有伤势在身,带着宋舞鹤无疑拖累,虽说这会儿易剑寒与商时景确实待他们恩同再造,且不求回报,可若有一天突然翻脸呢? 宋舞鹤问心无愧:“那宋某便将这条性命还给他们。” 祝诚差点气晕过去,他折腾出这么多事来,难道是为了让这个木头脑袋去白白送死的吗?好在他清楚的很,宋舞鹤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却在乎他的,因此只是稍稍费了些唇舌功夫,总算是说服了宋舞鹤。 等到两人商议完了,易剑寒这才开始动手治疗,宋舞鹤的身体不是一日两日能恢复的,两人又同是剑术方面的大家,因此治疗过后,经常下场切磋,不用真元,只比剑术,而且点到为止。易剑寒平日里看着嘻嘻哈哈,事实上他作为肥鲸的那一面,已经开始慢慢消失,变得只在商时景面前出现,更多的时候,他已经越来越接近书中那个易城主了。 只是比易城主要更和善可亲些。 易剑寒不会荒废修行,宋舞鹤自然也不会荒废剑术,说是切磋,实则也是互相学习。 两人十有□□是在练武场,商时景敲定主意要跟易剑寒谈谈于长策的事情,便直接往目的地出发,正在此时,忽然一阵山摇地动,整座烟涛城好似一艘撞上巨大礁石的巨船,瞬间在海浪之中翻涌颠簸了起来。 来不及思考的商时景下意识抓住身旁的木杆,这股巨力来得奇怪又突兀,倘若不是他反应极快,整个人恐怕就要被直接抛飞了出去。纵是如此,他也如同一只鲤鱼旗般在空中飞了一小会儿,好在这撞击只来了一下,整座烟涛城很快又平静了下来,远处传来城民吵吵嚷嚷的声音,惊怒有,恐惧也有。 不少武卫分散开来,如游鱼般贯穿而出,大概是去安抚城民了。 奇怪,难道是有人打上山门来了? 商时景心惊肉跳,站稳之后便立刻往城门口奔去,城门口几乎没有什么人,大概是全被赶回去了,不过他当时正在城中心,因此在赶路时看到了不少人抄出了擀面杖、毛笔、斧子等等生活用具,暗暗藏在建筑之后,看上去像是立刻就能跟入侵者拼个你死我活。 到时已经不早了,不少武卫都被赶走了,这也正常,这股力量澎湃而凶猛,武卫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没必要增加徒劳的伤亡。 易剑寒与宋舞鹤两人站在城门口,手中都持着剑,城门大开着,可以看见前方的结界已经被撞得几乎粉碎,只是勉强维持着完好,有不少地方已经碎成齑粉,无声无息的落入水中,而今摇摇欲坠着,再也承受不起一次重击。 只不过是一击…… 商时景震惊无比,结界很快就破了开来,无数水汽从那个缝隙处喷了进来,只见得结界外碧浪滔天,高高的浪潮顶端站着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美貌少女,她浑身上下都被碧涛包裹着,穿着一件青蓝的长裙,双手交错,指若兰花,忽然猛然一跃,犹如灵蛇般引着涛涛海水一同涌入了烟涛城内。 少女来势汹汹,势不可挡,水流最是温柔也最是凶猛,宋舞鹤与易剑寒相□□了点头,两人同时出招,宋舞鹤的剑势稳如山岳,静似止水,平平无奇却又滴水不漏,沉剑挽涛,将这滔天之浪硬生生阻隔在了大门之外;而易剑寒却似一点寒芒,人剑合一,自水中腾挪辗转,趁着宋舞鹤的剑势直刺女子心口。 “主人呢?” 少女既不躲也不避,伸手直接抓住了易剑寒的长剑,素手轻轻一握,鲜血自她掌心滴落,却也将心神化在剑中的易剑寒直接震了出来,梧叶剑哀鸣许久,慢慢在少女手中失去了声音。易剑寒面若金纸,猛然吐出一口血来,他手中紧握梧叶剑,身形一沉,摇摇晃晃的便坠入浪涛之中。 长剑脱开了手,少女懵懂的看向了城内。 没了易剑寒在前方挡住所有攻势,宋舞鹤自然更不能支撑,只能勉力将长剑没入地下,自己也喷出一口血来。 海浪来了又退,将一切都抹消了去。 易剑寒疼得几乎不能起身,海水之中,他纵是疼掉几滴眼泪也没有什么关系,他满面湿漉漉的,视野有些看不清楚,伸手将咬破了口子的嘴角擦了擦,只觉得撕心裂肺的疼,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眼前一阵阵发黑,下意识伸手汲取老龟的灵力,梧叶剑紧握在手中,几乎要勒出血痕来。 “别动。”少女忽然说道,她眨了眨眼睛道,“你这样很伤身体的。” 声音关切,神态纯净,好似刚刚打破结界,伤了两人的人并不是她。 商时景早就放出万长空,叫他开启护罩,将一众城民全部保护在了身后,因此并未受到波及。易剑寒摇摇欲坠,只撑得一口气未散,倘使这口真元泄出,便再也站不起来了,他如何会听这入侵者的话,倒是商时景心念一转,忽然从万长空身后现出身体来,挡在摇摇晃晃的易剑寒身前,也不管水流冲刷,缓缓道:“你家主人是否是个婴儿?你是不是叫做盈月?” 他看似镇定冷静,实则心中慌乱无比,全是在赌。 也是在拖延时间,让易剑寒恢复过来。 少女欢天喜地道:“你怎么知道!是啊!我叫做盈月,你见过主人吗?!” 她口齿清晰,可神态却有些稚嫩无知的模样,商时景心中古怪,驱使万长空抱住易剑寒,谨慎道:“你既是来找你家主人,为什么要攻破结界?” “因为它拦着我找主人了呀。”少女歪了歪头,皱眉道,“他们俩也不让我进去,我不想伤人的,我这里有药可以治他们俩的伤,你要是带我去见主人,我就给你。” 商时景看着盈月若有所思,此刻却容不得他多加思考,只缓缓道:“这是他家的门,你家主人之前差点被人淹死,是他好心收留了你家主人,你却打破了他家的门,把他打伤了,他当然以为你是坏人了。” “啊……”盈月掩唇小小惊呼了一声,几乎没有怀疑商时景这句话的真假,脸上立刻流露出歉意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可不可以让我去见见主人?他怎么会被人家淹死呢?是谁这么坏,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他好不好,有没有被吓到?” “我可以带你去见他。”商时景将宋舞鹤扶了起来,试探道,“我还可以让你留在这里照顾你家主人,毕竟我们不知道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他真的是你的主人,那么他在哪儿,你就应该在哪儿对不对?不过,你如果想要留下,得帮他们俩治好伤势。” 盈月点了点头,声音娇娇甜甜的,她合掌笑道:“是呀!主人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如果你可以让我留下来照顾主人,那我就帮你治好他们。” 她的确有些不通人情世故…… 商时景心中悄悄松了口气,他点了点头道:“那你随我来吧。” 盈月自然乖乖跟上,城门再度合上,潮浪退去,破损的结界被深藏海底的老龟无意识的重新修复起来,除了湿漉漉的地面与房屋,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万长空一手一个,带着重伤的宋舞鹤跟易剑寒尽忠尽责的跟在商时景身后,盈月好奇的看了他几眼,不过很快心神就被即将能见到的主人夺去了。 这些天都是沈大娘在照顾婴儿,商时景自然是带着这少女往沈大娘那处走去。 众人都知商时景与易剑寒感情亲厚,见他悄悄摇头,又勒令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因而没有爆发出来,不过都憋屈十分,心中沉甸甸的,紧握着武器不肯放松;沈大娘更是怀抱着婴儿,警惕无比的看着盈月。 “沈大娘,你将孩子给我吧,这位姑娘是他的家人。”商时景伸手去接,沈大娘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婴儿递了过来,小娃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咯咯直笑,他眼睛虽然张得开,但却未必看得清世间万物,自然对方才的动荡也毫不知情。 即便知道,想必也没有任何想法。 盈月倒是没有吵着嚷着要抱孩子,而是探过脸来,婴儿正伸出小小的手来,咿咿呀呀的乱叫,她用完好的那只手捏了捏那只小手,欣喜道:“哎呀!真的是,真的是小小主人!”她笑得欢畅,眼角却无声无息流下了泪来,急忙抹了抹,又抬头看着商时景道,“我终于找到主人了……我在给他们治伤的时候,你可不可以抱着小小主人一起来?” “自然可以。”商时景笑容可亲,温声道,“请跟我来。” 城民要么是躲在家中,要么是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真正知道有麻烦的也只不过是从城门口进入的这条主道附近居住的人家,好在城主府就在最中心,最好等大家都开始恐慌之前,就治好易剑寒的伤。 商时景看着冷静沉着,事实上冷汗都快湿透后背了,比起人精,事实上他更怕盈月这种力量强大却懵懵懂懂,似乎对世事一知半解的人。 就好像跟一个小孩子讲道理,对方未必会听,而当这个不听话的孩子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时,事情就会变得恐怖了。 好在盈月看到于长策之后就乖巧的像只小羊,温顺的几乎让人怀疑刚刚打破结界,攻破城门,打得易剑寒跟宋舞鹤吐血的强者到底是不是她。她一直侧着头,用一种十分忠诚的目光看着婴儿,无论对方是在含着自己的手指,还是在吐口水,亦或者是在吐泡泡,都完全无法动摇她那种崇拜跟尊敬的心态。 商时景一行人进入城主府时,年事已高的管家见着面色惨白的易剑寒几乎就要晕厥过去,吓得商时景刚想伸手,哪知大爷矫健的扑到了万长空的胳膊上,痛哭流涕道:“城主啊!您是怎么了!你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可叫我这一把老骨头怎么还活得下去啊!” 感情之真挚,声音之悲痛,除了过分中气十足,身手灵活两种不足,完美表现出了一个白发人即将面临送黑发人这样人间惨剧的绝望跟苦楚。 盈月脸上的愧疚之色更浓了。 她似乎并不是完全不懂。 商时景暗暗留了个心眼,简单跟管家解释了一下情况,并没有说盈月就是造成这件事的罪魁祸首,而是说她是大夫,前来救人。管家立刻避开了身体,找了一间最近的房间供以两人休憩,宋舞鹤受伤轻些,还有意识,只是淤血堵在胸口难以言语;易剑寒只剩最后半点力气,迷迷糊糊地看见盈月的脸,还试图挥动胳膊戳她一下,梧叶剑准头偏了老远,轻松没入了墙壁。 盈月从腰上的小兜里掏出两个药瓶来,拔开塞着瓶口的红布,顿时扑鼻而来一阵药香,她将药瓶倾倒,在手心里倒出三粒葡萄大小的药丸来,宋舞鹤口中喂了一粒,易剑寒口中喂了两粒。 那药丸个头不小,商时景看她硬塞进去,有点担心两人会被噎着,好在噎死这种糗事并没有发生,这药丸似乎跟小说里说得相差不远,入口即化,两人不多时就面色红润了起来。商时景让管家抱着于长策,管家年纪已大,对小孩子格外慈祥,便立刻抱在怀里哄了起来,盈月的目光也立刻移了过去。 宋舞鹤早些睁开眼睛,他仔细看了看正在逗弄婴儿的盈月,又看了看易剑寒,缓缓道:“易城主还好吗?” “他已无事了。”商时景安慰道。 宋舞鹤这才放下心来,商时景却瞧出他气息滞涩更胜从前,不由得问道:“你身体还好吗?” “还好。”宋舞鹤简洁道,“方才全仗先生援手。” 哦,那就是不好。 商时景本想开口,却听得易剑寒那处发出声音来,便连谦虚都没来得及客套一下,又立刻去看他。 “我的剑呢?”易剑寒咳嗽了两声,手指在床榻上摸索着,他忽得猛然挺起身体,往地上吐了不少黑血,这才缓过气来,将眼睛睁开,脸上与身上皆是湿漉漉的,目光漂移了片刻,落在盈月身上,掐住了商时景的胳膊厉声道,“快走!” “她是盈月。”商时景缓缓道,“别担心了。” 易剑寒茫然的看了看他,似是在辨别这句话是真是假,又或是努力的分析着每个字的意思,好半晌才慢慢放松下来,睡着了。管家虽然喜欢小娃娃,但是毕竟心头肉还是城主,见着易剑寒昏睡过去,立刻叫道:“盈月姑娘,你快看看我家城主!” “这药力还需得慢慢吸收,你不要担心,让他好好休息吧。” 众人听闻此言,便一起退出房间,让易剑寒好好休息,商时景有心想叫盈月再看看宋舞鹤的情况,却发现盈月手心的伤尚未愈合,掌心里皮肉卷起,血肉模糊,她竟浑然不觉,只是一直逗着婴儿,看来易剑寒那一剑也并不是无用。 商时景有心打探盈月的来历,与管家简单说明了下情况之后,便将众人支开,抱过于长策,盈月只管跟着她家主人,其他的便都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管。 “盈月姑娘有伤药吗?” “有啊。”盈月从小兜之中摸出一包粉末来,塞到了商时景的手中,这间客房是特意为盈月备下的,因此屋内有个摇篮。商时景将婴儿放到摇篮之中,让盈月用完好的那只手继续逗于长策,耐心为她上起药来。 盈月的手并不滑嫩,甚至可以说有些粗糙,伤口触目惊心,看着就叫人觉得疼痛,她似也完全没有注意到,直到商时景为她包扎时感觉到了刺痛,这才反应了过来,有些迷茫的看着商时景。 “盈月姑娘似乎很精通药理。”商时景的动作很轻柔,声音也同样的温柔。 盈月摇了摇头,她歪着头看了看商时景,颇为自豪的说道:“是主人厉害,盈月知道的都是主人教会的。” 商时景学着巫琅平日里说话的腔调,声音绵软,好似春风轻轻吹皱了湖水那般:“我有没有弄疼你?” “没有,我不怕疼。”盈月挺了挺胸膛,她看起来只不过是个少女,正是甜美可爱的年纪,脸上的懵懂天真却好似又把她的年纪减去了十年。 商时景微微笑道:“是吗?盈月姑娘真是厉害。”盈月听人夸她,不由得有些羞涩,不太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又听得商时景说道,“盈月姑娘,你平日深居简出,也许是不知道外界的规矩的,你倘若想在这里好好照顾你家主人,就要与别人好好相处,我见你精通药理,城内有些人受了伤,你可以为他们治伤,换些东西给你家主人。” “我知道,外界的东西,是要拿东西来换的,主人教过我。”盈月点了点头道,“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不怎么出门。” 商时景低声笑道:“盈月姑娘天真烂漫,纯净可爱,我想你定然久居仙山福地,不怎么出世。” “你真聪明。”盈月毫无心机,赞美也是毫不吝惜,她又问道,“刚刚那个人身上有很严重的伤,你希望我帮帮他,是吗?” “是啊。”商时景轻声道,“他也是初来城里,你们可以互相有个照应,倘若有什么麻烦的事情,尽可来找我。” 盈月懵懵懂懂,清澈的目光落在商时景身上,笑盈盈道:“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呀!” 商时景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只萤虫放在桌上,微微笑道:“我身无长物,也没别的见面礼可送,若是盈月姑娘不嫌弃的话,这只萤虫送给你夜间照明可好?别瞧它小小一只,夜间很是明亮。” “咦。”盈月伸手抓起那只萤虫,脸上露出喜色,“真有趣!星砂居然能跟虫子这么完美的融合在一起,既不止是星砂,也不止是虫子,你好厉害啊!主人说过只有幽冥鬼狱的人能做到,没想到你也会啊!你一定花了很多很多功夫吧。” 果然是星尘! 幽冥鬼狱…… 商时景心中一动,见盈月对萤虫爱不释手的模样,不由得笑道:“你喜欢就好。”他缓缓站起身来道,“稍晚一些我再介绍你与沈大娘认识,之前一直都是她在照顾你家主人,你有什么不懂,可以多多询问她。” “好呀。”盈月转过头去,又再一心一意的捧着脸,看起摇篮里的婴儿来了。 那只萤虫自然不可能只是普通的礼物,萤虫掌控随心,更确切的说,比起礼物,它更像是个光明正大的监视器,盈月实在是个不稳定因素,商时景已经见识过她的破坏能力了,自然不可能完全毫无芥蒂的接纳她。 之前他与管家通过气,城内众人这会儿应该是差不多恢复寻常的模样了,商时景想了想,决定去看看易剑寒的情况,他走过长廊,忽然听见有人争执,不由得停步倾听,只觉得声音熟悉无比。 一人怒气冲冲,脚步声重得简直像是刻意:“你是要气疯我吗!烟涛城跟你有什么关系,出了事你以为会有谁悲伤难过,难道你以为易剑寒会吗!” “我问心无愧。”另一个声音清冷,却犹如宝剑出鞘般的锐不可当,“无论他们密谋什么,易剑寒的确尽心尽力为我疗伤,尚时镜纵有不对,却也为我们两人寻到一个安身之所,男子汉大丈夫,恩怨分明,理应报答。” 是祝诚与宋舞鹤。 祝诚暴躁无比:“我没有不让你报答!我只是不让你去送死!你什么都好,偏偏就是这点倔性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拧也拧不过来,烟涛城山穷水尽,易剑寒一人之力维持着这个空壳,你也见到了,咱们以后能拉一把援手再说,拉不了也是命,哪有你这样的蠢货,眼巴巴赶着送死?我觉得你是想存心气死我!” “你既嫌我碍眼,我走就是了。”宋舞鹤好似完全没有听到最重要的那几句,只把祝诚那几句嫌弃当了真。 祝诚简直要跳脚了,怒喝道:“不准走!你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碍谁的眼。” “既是如此。”宋舞鹤从善如流,“那我走就是,不想看你碍眼。” “那我就更要碍你的眼了!” 两人吵吵嚷嚷着离开,声音渐小了。 同是吵架,宋舞鹤就比祝诚有风度,也气人得多了,商时景无端听了一出墙角,好半晌才迈开步子离开了走廊,他长长叹了口气,暗道祝诚是个利己主义者,倒是宋舞鹤侠骨风范,这两人可有得磨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相交时总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真正凑合在一块生活,就得互相容忍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有姑娘好奇时镜跟时景的起名方式是怎么样的。 她提到“临晚镜,伤流景”,其实只是巧合,并不相关。 他们俩名字唯一的共同点是时,时有时空、时机、乃至于时运的意思233333 所以重点说下不同的点。 先说姓:尚跟商,尚有很多意思,这里突出的是高于跟自负的意思;商是衡量探讨,这两个姓恰好同音,而且分别对应了两个人的性格。 接下来是名字: 镜是说尚时镜这个人,就像是一面镜子,任何人在他面前的真实面目都是清清楚楚的。(巫琅说他想讨人喜欢是很容易的事,就是这个原因)。而在书中他父母起名的原因,在文里也讲过了,是希望他以史、人为镜,反省自身。 时景的名字不能拆开,他的名字有春景的意思,取这个名字,其实是他希望珍惜光阴:时景易迁转,人生难得乐。 结合命运来看,时镜聪明绝顶,他对万事万物都看得清楚透彻,然而他这面镜子唯一照不出来的是他自己。时景则是人生总有苦难哀,年华逝水春常在,他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境,最终都相信会苦尽甘来。 www希望可以给一些读者解惑。 第六十七章 易剑寒在晚上又醒了一次。 管家前来通知商时景, 这烟涛城几乎没有什么别的掌权者,只有易剑寒这么一个城主, 差不多可以说是整个烟涛城的心肝宝贝,眼下还没有娶妻生子,自然是没有继承人的。老管家年纪大了, 管理内务是一把好手, 可是易剑寒修炼出了岔子或是受了伤就慌得像只无头苍蝇,他又信不过打伤易剑寒的盈月,商时景好歹来过几次, 又与易剑寒关系十分密切,加上城主看着也很是信任他,干脆就来找商时景了。 商时景赶到的时候,易剑寒正笔直的坐靠在床头, 上半身几乎像是杆直挺挺的枪, 丫鬟给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身上那件衣服已被换下来了, 他闭着眼正在养神, 梧叶剑不知何时被拔出了墙壁, 现在正安然入了剑鞘,被放在床侧, 就在易剑寒触手可及的地方。 “怎么样了?”商时景走过来坐在了床边的小凳子上,丫鬟让了个位置,将水盆端开,免得泼溅到客人。 听到熟悉的声音后, 易剑寒这才缓缓睁开眼睛,对他微微笑了笑。 “好多了。”易剑寒看向了管家,皱了皱眉,像是在想着什么,很快就道,“我有些饿了。” 管家眼睛都快红了,忙对丫鬟道:“看你这没眼力劲儿的,快去厨房准备些吃的给城主端过来,哎,是了,老头子我也不懂事了,我去把那几个庸医叫起来,让他们过来给您看看。” 丫鬟急忙应了声,小跑出去了。 “不妨事。”易剑寒淡淡道,“您下去休息吧,我身上这伤好得差不多了,大半夜的还是别折腾人了,更何况就是把他们叫过来,也派不上用场。” 老管家纠结了会,还是点头退下了,却没有走远,只是退到了门外头去,喊道:“有事儿您就唤一声,老奴就在外面伺候着。”易剑寒知道他的脾性,也不多规劝,而是应了一声就没有了下文,他伸手搭在了商时景肩头,示意他带着自己起来。 “盈月留下了吗?”易剑寒低声道。 “嗯,我把她留在了城主府里。”之前易剑寒穿着的新衣已经被换下了,商时景扶着他坐在桌边,看他脸色仍是不太好的样子,便将衣架上挂着的白狐裘取了下来披在他肩上。易剑寒有些吃力的笑了笑,疲惫道,“还好你来了,否则我一个人,还真是不知道怎么办。” 商时景平静道:“就算没有我,你还有老龟这张底牌,不会出事的。” 老龟的确厉害,光是灵力源源不断这一点就足够磨死绝大部分的人,商时景本来不清楚为什么易剑寒最开始不直接用老龟阻挡,后来想了想,却又明白了。易剑寒的确可以一直依赖老龟,可是他不可能永远依赖老龟,更何况如果修为毫无寸进,从老龟那汲取的灵力也是有限的,接下来还不知道要遇到什么样的敌人…… 易剑寒是一把剑,而肥鲸不是,不过他正在把自己从一块铁打磨成一把剑。 好消息是,他已经是一块剑胚了;坏消息是,他已变得越来越像一把剑了。 “我们可用的人太少了。”商时景并没有对他嘘寒问暖,只是缓缓道,“烟涛城如今还没有被灭,一来是永远在海中徘徊,并不影响其他势力;二来是并无任何威胁力;三来……只要易剑寒不存在,就可以轻松解决掉烟涛城。” “不错。”易剑寒点了点头,他微微咳嗽了一声,盈月给的药的确治好了他的伤势,然而余痛未消,还是觉得心肺有些难受,“我让众人重新修建城中机关,就是为了有一日遇到我与老龟也无法抵挡的强敌,他们能有时间逃亡,至于下场是不是像生死苦海那样,我也管不了许多了,活着总是比死了更好。” 商时景低声道:“你需要军队。” 易剑寒摇了摇头,他缓缓道:“谈何容易,城民都已自在散漫惯了,我当时不招武卫,就是怕他们白白送命,这次运气好,来得是盈月,咱们早有预料,倘使下次是别的呢?更何况易家最初创立四海烟涛,就是想让众人都有个专心学术的地方可去,如今众人被禁锢在城池之中,许多人几乎都已不知道外界是怎样的,再强行改革的话,恐怕是要换一批新血了。” 这自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两人稍稍叹了口气,也觉无望,便不再多提,易剑寒瞧着气氛冷场,又问道:“宋舞鹤怎么样?” “他没事。”商时景其实挺喜欢宋舞鹤,很想跟他做朋友,无奈对方由于册子一事对自己始终不冷不淡,倒是跟易剑寒非常投缘,倒也说不上憋屈还是不爽,只是有些无奈,他摇了摇头道,“不过我看他这般勉强自己,怕是之前治疗的前功也都白费了,还不知道根基有没有出事。” “不妨事,既然盈月来了,他跟祝诚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了。”易剑寒倒是轻松了,两人说了会儿话,又听见敲门声,管家与下人送了不少菜肴上来,老管家特意给易剑寒又盛了一碗浓香的乳白鱼汤,见他们似是在说什么要事,嘱咐他好好喝完之后很快就轻手轻脚的退下去了。 易剑寒有些嫌弃,看了看鱼汤里的大块鱼肉,吐槽道:“这是催奶吗?”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的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对了,盈月说,这萤虫就是星尘与萤虫所组成的,她还说这手段只有幽冥鬼狱能有,看来鬼师这个身份的确是尚时镜的马甲之一。”商时景皱了皱眉头道,“我想回春云山一趟,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一直以来都是商时景被尚时镜耍得团团转,如果这次真能找到他的老窝,放把火烧了,再加上詹知息的麻烦,不管怎么说,也足够尚时镜焦头烂额一阵子了。 “你说这是幽冥鬼狱的手段?”易剑寒好似想到了什么,缓缓道,“那我大概知道这虫子是什么来头了。幽冥鬼狱的科技树是点歪的,他们的门徒多数可以使用自己的肢体作为武器,只不过他们很少会参与正邪之争,不过在九老仙都里也是异类,因为大家都觉得很恶心。” “自己的……肢体?”商时景复杂道。 易剑寒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他们所居住的地方是一块巨大的活肉做成的,你大概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吧?他们喜欢改造自己,主导的是灵魂不灭,生命就会永存,这只萤虫如果是用幽冥鬼狱的手段做成的,它的确还是生物,而且还活着,但现在应该不再存有自己的思想甚至于本能,而是全部听凭尚时镜的操控。” 商时景理解了许久才明白:“你的意思是说,这只萤虫加入星砂之后,变成了一种全新的东西?” “对,我们看电影的时候,总是有些人身受重伤,然后把身体部分改造成机器,这种叫做生化人,而尚时镜的萤虫就是机械化的生物体。”易剑寒点了点头道,“他很可能是想研究幽冥鬼狱长生的奥秘,结果萤虫的结果并不理想,所以变成了一种新的武器,然后叛逃了幽冥鬼狱,按照尚时镜的性格,很可能是做得出来的。” 商时景沉吟片刻道:“我要回春云山一趟,去搜寻搜寻线索。” “嗯?”易剑寒不太明白。 商时景想了想,便又说道:“之前我曾经体验过一次尚时镜被囚禁在身体里时的感觉,还跟他交谈过,发现他有些事情根本不清楚,所以我在想,也许尚时镜并不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所有事情都清楚明白,而是只能偶尔能感知到外界,而他又足够聪明,知道推敲我的话来掌控信息,而我们对他先入为主,自然是乖乖被牵着鼻子走,所以以为他什么都知道。” “是吗?”易剑寒有些匪夷所思道,“可是他要是真的知道我们说了什么呢?” 商时景冷笑一声:“就算知道,估计也不会改变,即便知道自己是个被写出来的人,按照尚时镜的性格,估计只会觉得你是记录天命走向的麻烦,那结果就是他一定会折磨你到吐露出所有的未来,然后以一己之力改变这种天命。简单来讲,我们已经跟他结仇,不管发生什么,也不管他知道多少,我们都是要干掉他的。” 易剑寒心想那不是更惨,于是立刻乖巧十分:“那他还是不要知道为好了,我们是时候烧他老家了。” “那也得知道他老家在哪儿啊。”商时景翻了个白眼。 “你要去几日?”易剑寒一听此话,立刻揉了揉胸口,开始夹菜吃,生怕商时景让他跑去找尚时镜的老家。 比起商时景来讲,易剑寒要更怕尚时镜一些。 “快则七八日,慢则半月也有可能。”商时景皱了皱眉道,“这几日你要小心,烟涛城刚出动荡,我回来时又看到了玄天门,现在城里估计人心惶惶,你最好还是好好安抚他们。尤其是祝诚跟宋舞鹤的伤,城里没什么人,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你们四个,盈月还不知道能不能帮忙,时间不等人,我有万长空,又是孤身一人倒是不担心,你这边就麻烦些了。” 易剑寒只道:“放心吧。” 倒不是说商时景在这儿就有什么用处了,只不过他在这里,易剑寒总算有个能说话的人,心理压力不会过大。 其实有些话,肥鲸始终没有跟商时景说出来过,即便是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也照样会有以弱胜强的个体存在。并不是指虞忘归这样的天命之子,而是有些人悍不畏死,往往这种人能够越级战胜强者;当初易剑寒能够高居榜首,很大原因就是她无法后退,她也不能怕死,她倘若没有这个名誉加身,将会得到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 许多人修行只为保护自己,只为得证大道,而易剑寒是为了活下去,是为了杀人才修行。 他也想活下去,因此不可避免的,只能重复易剑寒的道路,如果想要活下去,就不能怕死,越怕死的人,就越容易死。 天哥是个好人,而且他已经够累了。 肥鲸有时候也会怨恨的想负担起这一切的为何会是自己,然而他也曾经庆幸过自己得到这样强大的力量,商时景却从未对此有过什么不满。肥鲸知道杀人之后的那些负面情绪在影响自己的性格,他开始怨天尤人,也慢慢在变化,假如商时景不在,也许他就真如大海之中失去灯塔的孤帆。 就此迷失。 天哥是个好人。 易剑寒又重复了一次,他知道对方在看到自己的情绪后隐瞒了许多事情,不过他并不是蠢蛋,商时景对尚时镜的恐惧显然增加了许多,宋舞鹤跟祝诚偶然提及时对商时景深刻的不满也显然不是他本人的作风。 尚时镜一定是做了什么。 商时景说他曾经体验过尚时镜的感觉,很有可能是尚时镜曾经重新掌控这具身体过,这么大的事情对方不提,显然是怕自己崩溃,所以他才会对萤虫这么小的事都挂在心上,敏感的近乎有些神经质。 他也说得没错。 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活下去,却不能只是活下去,他不能把自己变成易剑寒,也不能丢掉自己仅存的那些东西。 他不能变成真正的易剑寒。 “我会等你回来的。”易剑寒缓缓道,“你也万事小心,有事就烧掉纸鹤,我会去帮你的。” 反正有一个烟涛城要保护,再多个商时景也不算太多。易剑寒苦中作乐道,好歹他们俩算是难得组队的穿越者,还难得好运遇到的是神队友,虽说开场就送地狱模式的最终大反派,但好消息是现在大反派还没发育起来,砍他也不算难事。 让智者开口是最不明智的事。 尚时镜蛊惑人心的本事,书里写写就好,现实还是不要太多体验了。 商时景虽说是要回春云山,但倒也没有这么急,还有许多事需要了解,即便这是幽冥鬼狱的手段,按照尚时镜的性格,他是绝不可能让别人经手的,更别提长生这种事,他一定会反复实验。商时景一向不吝啬于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尚时镜这个人,尤其是肥鲸写文很可能只为圆设定,但是尚时镜想更换住处,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想掩埋秘密。 想要制造这种萤虫,必然需要大量的星沙,并不是染衣研墨那样的分量,而是很大很大,甚至于本身就在陨铁附近的那种分量。 更别提盈月才刚来一日,商时景怎么也不能随意走开。 盈月出乎意料的乖顺,看上去简直就是个寻常十五岁的女孩子,她对商时景的印象很好,只要商时景去看她,总会泡上一壶好茶,也不知道是什么茶叶,总之喝来口留余香,浑身舒泰。她照顾主人已是习惯,可对于变成婴儿的于长策却总是手足无措,商时景在这点上倒还胜过她,她似也觉得商时景什么都知道,因此一有麻烦发生,就来找他询问。 之前城里人对盈月留下了不小的阴影,最开始总是避着这个女煞星走,而盈月却不太在乎,她眼里只有于长策,许多事只管教她一次,就能立刻上手,所以很快就不需要商时景帮忙了。只是她对于长策的依赖性似乎也很重,对商时景提出治愈祝诚跟宋舞鹤的要求一口答应,可无论到哪儿却都要带着于长策。 得知祝诚的胳膊有了再生的希望,宋舞鹤对盈月的态度立刻来了个大转变;而祝诚得知宋舞鹤的根基能够重建,对盈月也立刻笑盈盈了起来。 男人啊。 可见在这个世道作为一个厉害的奶妈有多么重要! 等到众人对盈月跟小婴儿黏糊在一起的场景见怪不怪,也习惯了这个打破结界冲进来的女孩子是个腼腆可爱的小大夫,已过去十几日了,詹知息还是没有消息传来,商时景跟易剑寒打过招呼之后,就打算回春云山去了。 之前托付的那位昆虫学者竟也研究出了不少新玩意,他不光是一个人,还有个研究地理的朋友,说这种萤虫生于勺子陵,而非是春云山,更为巧合的是,勺子陵附近就曾经坠落过一块陨铁。只不过这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勺子陵已经荒废多年,他本来没有头绪,只不过这种萤虫的品种很独特,正巧有所记录,于是才翻出这些资料来。 商时景便又在心里记下了勺子陵这个地名。 临行之前,易剑寒很是无奈的又塞给了他一个芥子袋,说是城民自盈月打破结界之后,献到城主府来的一些法器。 商时景半信半疑的打开了袋子,掏出一个发臭的鸡蛋,他看着手里黑漆漆的蛋,沉吟道:“炸蛋?” “对,里面放着一个灵力动能源,他们把灵石钻开,装了些东西进去,用一种灵兽的蛋壳封存起来,丢出去能炸得低修为的修士灵力不稳。”易剑寒解释道,“他们总共研发了十八枚,我全放进去了,不过遇上太厉害的修士,你就别拿出来了,除了很臭没什么作用。” 商时景忍不住吐槽道:“听起来跟臭鸡蛋味的磁暴装置一样。” 之后易剑寒又说了些法器,都是听起来好像很厉害事实上没什么卵用的东西,不过可见烟涛城中的城民总算有了危机意识,多少也算是个好事吧。其实事态远比商时景想得要更严重一些,易剑寒当场受伤,等于城主颜面扫地,只是好在烟涛城向来民风淳朴,加上易剑寒是易家独子,众人思及老城主的厚恩,并不觉得他威信尽失,反倒居安思危起来。 因祸得福,总算是好事一桩。 “什么程度的修士,叫太厉害的。”商时景若有所思的笑道。 易剑寒一脸正气,恬不知耻道:“我这种的。” 商时景二话不说,拿起芥子袋就走,城门开启太过声势浩大,除了客人与大事不能再随意启用,易剑寒改造烟涛城时便格外留了个结界的入口方便行走。这个唯一的入口在最高处,掌管者就是之前被砸了浑天仪的那两位,他们两人喜欢研究星象,离城主府又近,修为也是众人之中少数的“强者”,因此易剑寒委任他们守护着烟涛城唯一的入口。 走时商时景还顺了个李子,这几日天渐渐寒冷起来,绣娘们得知盈月是来找那婴儿之后,又见盈月对世事有些懵懂无知。似乎是自动脑补了一出孤苦母子分离,好心城主救子,最终痴傻母亲寻上门来的苦情戏码,对盈月愈发温柔和善起来,姐姐妹妹的称呼几乎就没停下过,连夜为她赶制了好几套新衣服,甚至看着她们的苗头,还隐隐约约有些想拉郎盈月跟易剑寒的意思。 盈月跟婴儿都换了新衣,算是在烟涛城之中落了户,春敷巷口的木工师父还给于长策做了个婴儿车,盈月有事没事就推着她家主人出来转转。 “尚先生!”盈月见着商时景很是兴奋,她眼中最厉害的人就是她家主人,第二厉害的就是主人的朋友天尊,第三自然是好似什么都知道的商时景。因而带着主人散步时见着了,很是自然的与商时景挥手打招呼,她还弯下腰,举起于长策的小手跟商时景挥了挥,“主人也问您好!” 商时景看了她一眼,将另一个打算路上吃的李子递给了盈月,微微笑道:“你带小策儿出来散步啊?” 众人没改于长策的名字,盈月自然觉得主人本来的名字就很好听,因此她喊主人,烟涛城之中的众人大多都是喊这婴儿“小策儿”。 盈月在衣服上蹭了蹭李子,咬了一小口,点点头道:“是呀,您要去哪儿啊?” “我有些事得出门一趟。”商时景微微笑道。 盈月点了点头,小小噘了噘嘴,轻声道:“外面的人都很坏,有些人会骗人的,之前就有人骗我说主人在他们那儿,其实根本就不在,还害得我绕了好大的圈子,尚先生,你要小心一些。” “哦?”商时景心下一动,他问道,“那你怎么知道你家主人是在四海烟涛的。” 盈月歪着头想了想,她伸手拍了拍脑袋,这才想起来,于是说道:“是个很漂亮的姑娘说的,她蒙着面纱,跟我说上仙……也就是主人,被四海烟涛的人带走了,如果我想的话,可以去这里问问,果然就找到主人了!” 很漂亮的姑娘? “你知道她是谁吗?”商时景问道。 “不知道。”盈月十分乖巧,“我干嘛要问呀?” 商时景:…… 真不知道这种单纯是好是坏,不过倘若盈月没有这般单纯,恐怕自己也不会这么随便就能唬住她。 商时景心内百感交集,脸上却未曾显露,只是亲切笑道:“谢谢你啦,盈月姑娘,你这番话实在是帮上我一个大忙了,我会小心谨慎的,回来带些小礼物给你跟小策儿玩。” “好呀,尚先生慢走。”盈月欢喜道。 这漂亮女子,十有□□是玄天门的弟子,毕竟知道婴儿在四海烟涛的人只有可能是那些村民,而玄天门既然来找孩子,自然会问个清楚,他们选择告知盈月,想来对四海烟涛没有恶意,应是打算放弃于长策了。 要说是其他人,自然也有可能,但可能性很低,加上证据不足。就商时景如今线索所掌握的,这个善心人最有可能的,就是玄天门。 而且这么久玄天门都未上门,怕是想结个善缘,□□不离十就应是他们了。 那两位中年大叔显然对商时景还有印象,探头探脑的看着他,生怕又出来一柄梧叶剑或者掉出个婴儿来,等商时景拿出城主令说明来意,这才开启结界放行。 这种时候商时景就会不停的怀疑自己是否天生就是个劳碌命,否则怎么会来这里之前天天加班,来这里之后又总是四处奔忙。 这些时日来,商时景总是想着春云山的事情,心里似乎有什么涌动着的东西在尖叫着冲破囚笼,他隐隐约约能够感觉到是尚时镜的情绪在影响自己,这种感觉非常熟悉,在面对灵乳液的时候就曾经出现过。 并不是尚时镜有意为之,商时景并没有证据,却无由来的坚信自己的直觉。 人的贪婪,渴望,隐藏在理智之下,尚时镜还活在这具身体里,尽管灵魂被禁锢,可是他的习性仍然在影响着商时景这个外来的灵魂。 尚时镜能够完美的隐藏自己的心绪与神态,他的理智永远碾压着感情,然而那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任何感情。 商时景能够感觉到那种翻涌的情绪是何等惊人,而尚时镜却将此隐藏的完美无缺,他的确是个足够理性而冷酷的男人。想回春云山,有一半的原因,是商时景怀疑春云山还有巫琅跟尚时镜之间是有什么猫腻;还有一半的原因,是那种令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安的,似乎要随时随地冲出来的心绪。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绝不是对长生的渴望。 对尚时镜来讲,居然还有不知名的存在,能够引起他这样大的反应。 勺子陵跟春云山……不知道这两个地方到底能不能破解尚时镜的秘密。 尚时镜的修为不足,并不能御风飞行很长一段时间,商时景只能赶一段路就歇一歇,灵力总会竭尽,他倒是因着这个原因开始慢慢修炼打坐,虽说只是恢复真元,但多少也算是接触了尚时镜学习的功法。 他的真元并不浑厚,丹田也是狭小浅薄,打坐恢复起来却并没有因此变快,商时景能从脑海里得到许多不同的手段,可见尚时镜所学是何等驳杂,他为了这具身体恐怕忙活了很久,只是先天的局限让他没有办法更进一步。 也不知道我的身体……是怎么样的。 其实商时景倒也不期望什么长生,只不过他想以后自己假如有了新身体,谈了恋爱,是个凡人也就算了,要是个修士,那对方少说能活一两百年,自己却七老八十的就死了,对方岂不是很可怜。 ……虽然说不准是他自己比较可怜,毕竟婚姻跟恋爱这种东西,搞不好七八十年之内,就崩溃了,这么想想更惨了。 而且凡人的生命,在这个世界里实在是太脆弱也太渺小了。 如果以后不像现在这样能自由自在的操控风力,不能飞行,也不能用很多小且方便的法术,商时景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上苍保佑,我最好还是有点小资质,不要是块朽木不可雕,那麻烦可就大了。 那时候他就真的是肥鲸的拖油瓶了。 紧赶慢赶了好几日,商时景总算在新月初盈时抵达了春云山,迫于灵力的限量只能先到山腰上,看到了宛如一条银带的流泉。这里是巫琅的住处,他就住在流泉积攒起来的一口小湖边上,这湖水有个开口,流泉会不断往下落去,因为贴近云层,有时候会有彩虹的光照出现,只要巫琅打开窗户,就能看到虹光。 商时景想起巫琅,忍不住微微一笑,他寻了颗花树坐了下来,慢慢松了口气,不知不觉歪过头,看见了一轮明朗的圆月,忽然浑身一震,不可思议的转过头看着那无尽的流泉。 他终于意识到,为什么自己始终会把春云山与巫琅挂钩起来了,并非是因为春云山由巫琅亲手赠给尚时镜,而是他每每入梦,尚时镜所在的地方,就是巫琅所居住的地方! 之前商时景始终无法想清楚的原因就在于,尚时镜的梦中并无这条流泉,而他对春云山也的确不够熟悉,然而现在机缘巧合的一坐,却发现这山崖与这片花树,是一模一样的风景,只是尚时镜一直待着的亭子并不在此,按照梦中的方位,那亭子就坐落在流泉与巫琅居所正当中。 尚时镜最为安心的所在,竟是巫琅在春云山的住处? 思及巫琅平日对自己的体贴照顾,一切令人疑惑的亲切照顾似乎都有了理由,商时景不由得感到了一阵恶寒跟反胃,他其实并不歧视这种感情,否则对上詹知息早已流露出来了,只是想到巫琅与尚时镜是那种关系,就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自在的。 他从来没有这么深切的希望自己能够立刻跟尚时镜分开。 巫琅是商时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对他最为体贴温柔的好人,而且在商时景的心里,对方的恐怖只不过是来源于自己是个假货,他心中一直是希望等有了新的身体之后,就再去跟巫琅结交的;可尚时镜是个病态恐怖的疯子,他们两人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商时景在他身上吃了不少苦头,也受到过性命的威胁…… 商时景只要想到他们俩搅和到一块去了,就觉得浑身鸡皮疙瘩仿佛都起来了,他觉得自己有些想吐,却怎么也吐不出来,而是呆呆地坐在花树下坐了很久。秋日转冬,自是一日冷过一日,商时景坐至半夜,脸都冻得发麻,他来春云山的目的已经达成,分明应该欢喜,却不知为何有些后悔。 假如没有来……倒还好些。 商时景心乱如麻,再也不想继续呆在春云山上,便立刻下了山,转道前往勺子陵,路上倒是经过几个繁华的城池,热闹非凡。 人到底是怕寂寞的,不眠不休赶了几日路程,商时景也有些累了,看夜色渐晚,他干脆进了城休息,反正身上并不缺钱。城里很是热闹,商时景的脸色也好了许多,他在城里稍稍逛了逛,又找了间客栈歇脚,打算好好睡上一夜,明日再启程赶路,这样总比在荒山野岭里凑合度日好得多。 其实要是换做更久以前的自己,在深山老林里过一夜怕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商时景苦笑了一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慢慢习惯这种生活了。 只不过今夜似乎来得不太巧合,城内正好举行庆典,商时景被吵嚷的睡不着觉,推开小窗就看见了满天的焰火,这焰火虽然没有那三个老汉做的有趣,但是胜在热闹,几乎到处都是,街上到处都是孩子们的欢笑声,伴着年轻男女的说话,老人颤巍巍的提醒…… 烟花璀璨无比,明亮的颜色落进了商时景的瞳孔之中,他想起了那日夜空孤独的十二生肖,还有巫琅温柔的笑脸,远没有这城中这么讨人喜欢,也没有这样的有气氛,可也没有任何人,会像是巫琅那样轻柔的告诉他:“我瞧你闷闷不乐的,便做这些,想讨你的欢心。” 巫琅看到的人是尚时镜。 当时玩笑之言居然一语成谶,直到最后,为此感到愤怒尴尬的人,果然不是巫琅。 商时景曾经告诫过自己无数次,不要坠入这种虚假的温情之中,他本以为自己做到了的。其实本来就是如此,巫琅想对着好的人本来就是尚时镜,他看到的人,永远也都是尚时镜,他把尚时镜当做兄弟,亦或者是……亦或者是喜欢尚时镜,都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 商时景闷闷不乐地想着:只是为何是尚时镜呢? 其实商时景也觉得自己挺莫名其妙的,他知道巫琅要选择什么人,甚至于尚时镜都与自己无关,凭良心说,尚时镜的资质虽然不好,但是他的确很聪明。巫琅会选择尚时镜并不奇怪,有些人也许就是喜欢这样多智近妖的人物,更何况他们本来都是邪道,做事残忍诡异些,也并不足为奇,更何况还有日久生情的可能在,尚时镜长得也并不丑。 他甚至跟巫琅都不认识,对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叫做商时景,与他的三弟名字相似却既然不同的另一个人。这个人只不过是机缘巧合下得到了他给予三弟的一丝丝温情,就在这里胡思乱想起来,简直不可理喻。 也许是因为巫琅选错了。 商时景为自己这样莫名其妙的心思找了个完美的理由,他想很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知道结局,知道最后巫琅会被尚时镜这个渣男伤透心,连带着六绝的兄弟关系都没保留住,所以才会为巫琅的遭遇愤愤不平。 毕竟巫琅他……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连大字不识一个的烟花师傅也会尊重,会带着自己去小酒馆喝酒,与什么人都说得上话。 他待人总是很体贴,很温柔,好像多勉强一些都是冒犯,总是那么体恤别人。 所以别人也不该伤他的心。 商时景跟店家要了一壶酒,这具身体的酒量太差了,他用不着多浪费钱,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喝酒的雅兴,更何况一个人喝酒也太孤独了,只不过喝醉之后的不可理喻会显得正常得多。 烟花放了大半夜,今日庆典并无夜禁,所以闹得很晚,只不过再晚,等到夜深了,街上的人还是渐渐少了,烟花也慢慢消失了。 商时景坐在窗边喝掉了整壶酒,他觉得这个时候的自己不可理喻有道理得多了,毕竟他喝醉了。 不过还来不及想些什么,商时景就一脑袋垂了下去,直接睡着了。 他喝过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我记得有读者说,看不到有话说觉得很失落。 _(:з」∠)_所以我决定随便说点什么。 说完了。 第六十八章 喝过酒的商时景变得很正常。 人的情绪总要有个发泄口, 商时景已经不怎么怀疑自己是个劳碌命了,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个天煞孤星, 想跟谁做朋友,尚时镜就会出现捣乱。写宋舞鹤的小同人本就不说什么了,这口锅他背得无话可说, 自认倒霉;可巫琅直接成了尚时镜碗里的肉, 多少就让人觉得有点不是滋味了。 商时景默默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谨慎起跟别人做朋友的念头吧。 路上没有什么大麻烦,万长空老老实实呆在芥子袋里, 连晒太阳的机会都没有,商时景按着地图一路往勺子陵赶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发生的意外太多了,这次平平安安的抵达勺子陵, 居然叫商时景有点怪纳闷的。 勺子陵周围没什么人烟, 不过位置却很明显, 商时景稍稍飞得高一些, 就看到一座巨大勺子模样的丘陵。勺子陵依山傍水, 不论防洪农耕都是一处绝佳的风水宝地, 却不知道为什么无人居住附近,整座勺子陵倒像座墓穴。 商时景落下地来, 往勺子陵内部走去,才意识到这种荒芜的外表只是伪装,是有人在周围下了禁制,凡人是看不见这片地方的, 只要路过此处,就会无意识的避开,这种迷阵四海烟涛做得最好,勺子陵是好几层阵法累在一起,因此连修士路过说不准也会被隐瞒过去。 最外层的勺子陵是第一层阵法,凡人看不见,可是稍有些修为的修士却能看到实体,一来知道这是有主之地,二来此处偏僻荒凉,也没有什么可争夺的,自然不会多停留。可是直到降落下来,亲自走到这勺子陵当中去,才会触发更多其他的迷阵。 这的确是尚时镜的住处。 商时景走了不过十几步,场景已变化了数回,也许是因为阵法识得主人的原因,任何幻境接触到他那一刻就消融不见,商时景回首看到那一层层累叠着的幻境,不由得心中古怪,暗道尚时镜把这里做得像是俄罗斯套娃,一层又一层的,看来真的是很重要了。 直到环境再无变化,商时景便知道自己真正进入勺子陵了,如果撇开外面的层层迷障,其实整座勺子陵并不大。尚时镜看不出来是个绿化爱好者,种了许多许多的竹子,花草丛生着,不少星尘虫潜伏在绿叶上,在天光的照耀下犹如闪光的钻石一般。 商时景穿过两排竹子往里走去,只见一架微拱的小桥,底下流水潺潺,溪水清浅,却有活鱼游动,不远处盖了座亭子,亭中摆着棋盘跟板凳,正与梦中一模一样。商时景凑上去看了一眼棋局,上面的黑白子摆得密密麻麻,他看不大懂,又离开了亭子,暗道这次真是侥幸,有人能看出虫子的来历,又有人知道附近陨铁的事。 然而天底下真的有这么顺遂的事吗?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小心过了头,也许这一切当真是巧合也说不准,更何况就算是尚时镜给的诱饵,商时景也只能乖乖往里跳,他们对尚时镜了解的实在是太少了。 哪怕能得到一点消息,也不算坏事。 更何况人已经走到这里来了,总不见得放弃离开,说不准是自己吓自己,反正进也是死,退也是死,还不如做个明白鬼。 商时景定了定心,往亭子不远处的居所走去,尚时镜看起来是个书生的模样,所居住的地方却像个隐士般清幽,看起来只是一间单独的院落,不像是之前遇到那个救祝诚的姑娘那么简陋,可要说富丽堂皇,却也相差甚远。 通行的道路铺满了乳白色的小石子,又潜入了些星虫的尸体,不知封了什么,并不闪眼,散发着柔柔的光泽。商时景踩在竹制的阶梯上,发现走廊上还放着一把摇椅,正随着风打摆,小屋里有好几个房间,主厅空旷,他草草看了一眼就没太在意,书房则与卧室相连,中间并没有门,似是打通了,放了层竹帘,书柜上藏着许许多多的书,排序的奇奇怪怪,商时景看不懂尚时镜排序的习惯,只是翻看了几本,顿时觉得头昏脑涨,仿佛在看天书,便立刻塞了回去。 书桌上放着笔墨纸砚,还有好几幅不曾打开的画卷,桌案不大,摆得东西却不少,甚至还有盆景与香炉,都清理的非常干净;墙壁上则挂着许多字画跟一把瑶琴,角落里有一张供以休息的小榻,铺着两个蒲团,摆了张小桌,桌上空空的,倒是一旁的架子上摆着茶具。 支开的小窗边可以看到随风挥动的竹林,幽雅安静,倘使到了晚上,明月映室,竹影斑斑,烛火如珠,影随风动,自然又有说不出的韵味了。 尚时镜这人性情不好,品位倒是不差,居所清幽雅致,榻边还放着几本经史,商时景看着就觉得头大,也没伸手去翻。 不光书架上摆满了藏书,旁边还有许多大大的箱子,商时景打开箱子看了看,发现有些是书,有些装得却是画。书看不懂,画到底是看得明白的,商时景把桌上的画一一打开看了个仔细,发现都是些山水与花鸟,落款跟题字都是尚时镜,看来是他自己平日的消遣。 只有几个盒子是锁着的,商时景在芥子袋跟身上找不到钥匙,就想用灵力强行打开,哪知一下手,盒子顿时化为齑粉,还有一个爆炸开来,差点炸到商时景,可见这几个上了锁的盒子都藏着重要的东西,尚时镜在其下了禁制,宁愿毁掉也不愿意被人看见。 商时景只好把这些锁上的东西搬出来,将那些可以打开的简单看了看,之后就把东西重新收拾放好,心中不由得一阵古怪。倘若不是清清楚楚自己在哪里,他险些要以为自己是进了个要考科举的读书人书房里头。 掀开竹帘之后,便是尚时镜的卧室,他的住处东西极少,一张架子床和衣橱,雕花窗合着,盖了小小的纱帘,男子注重仪容,自然也备有梳妆桌,放着铜镜与木梳,还有些首饰盒子。 这些都是寻常的东西,商时景转了半天,却发现尚时镜的桌上有些作画的颜料,摆得倒像是女子的胭脂盒。他对这种东西也是一窍不通,只是觉得奇怪,颜料应放在外头的书桌上,要说是脂粉,也不该是尚时镜要用。 这些东西放在这里做什么? 商时景心中古怪,暗道:该不会易剑寒从女孩子变成男孩子,结果女/“男”装大佬这个设定跑到了尚时镜身上了吧。 想想尚时镜平日里会涂脂抹粉,他稍稍发了发抖,搓搓鸡皮疙瘩,在梳妆桌上翻找了起来。 女装大佬自然只是随口的一句玩笑,其实商时景更想知道的是尚时镜难道有个隐藏的情人,既然喜欢脂粉,那肯定是名女子,那么之前自己所以为的巫琅那个猜测,就显然只是巧合的猜测而已;他倒也不是过于在意巫琅,只是比起尚时镜本身,从对方的心上人下手显然更合适。 总不见得尚时镜喜欢的人也是个聪明绝顶的变态吧。 梳妆台上没找到什么东西,倒是有个柜子锁着,不知道钥匙在哪儿,商时景翻了翻芥子袋,竟也没有找到,他知道这柜子里铁定是有什么东西,可是又怕重蹈覆辙,一个弄不好就变成“炸蛋”,便有些束手无策。 来时说要一把火烧了,可那纯属下下之策,倘使实在没有什么办法,自然是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为好;可如果能从尚时镜那得到些什么东西,或是得知他接下来要做些什么,那当然更好了。 尚时镜对勺子陵的住处似是很上心,应当也时有回来,这一年多了也未见生尘,说不准之前他出来时,就又回来了一次,那么这里必然放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商时景在里里外外打量着,他并不赶时间,就干脆住了下来,老实推敲尚时镜的心理。 像是尚时镜这种智商的男人,他会把钥匙藏在哪里呢?就算没有贴身保管,那么肯定不会太远。 简单来讲…… 就是想不出来。 商时景大半夜睡不着觉,揉着额头坐起身来,却看着月光透过雕花小窗,落在那层薄薄的纱帘上,光线柔和朦胧的像是场梦境。他轻轻叹了口气,掀开被子下床穿鞋,屋子里东西不多,却不显得空荡,鬼使神差的,商时景忽然走到了梳妆台前坐了下来,铜镜被擦拭的干干净净,他不经意抬头看了一眼铜镜,却见巫琅就站在自己身后,不由得心下一惊,险些从板凳上跌下来。 巫琅?! 商时景急忙转头看去,却见后方只有被夜风微微吹起的纱窗,还有朦胧的月色。 可是待到他回过头来,巫琅又再出现在镜中,看镜子的模样,正坐在商时景的身后,笑容温柔的看着他,似是在等着商时景梳发净面,扫去晨起时的倦意。商时景匆匆站起,巫琅的身影也在镜中消失,可等到他再度坐下,巫琅的影子便又重复出现,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眉眼柔情的望着他。 小孔成像??? 商时景就算把大半的知识都还给了自己的科学老师,也没道理连小孔成像这种常识都忘掉,他里里外外跑了两三趟,最终发现只有自己坐在镜子前时,才会倒映出巫琅的脸,之前未曾发现,一来是他不曾在梳妆台前坐下,二来是他平日束发也懒得看镜子。 肯定不是小孔成像,没有相应的条件。 商时景匪夷所思,他怎么也想不到巫琅会出现于此,仿佛又验证了之前的那个猜测,尚时镜跟巫琅的确就是情人,也许这面镜子是一种留影的法器。他仔仔细细的研究了镜子,越看越觉得巫琅的眼神似是灵动无比,越看越陷入其中,那目光之中似有柔情万种,并不像是个虚影的眼神。 反倒好像是活人…… 活着的…… 商时景倒在桌上沉沉睡去,再度醒来之时,却已是尚时镜了。 “你竟然能找到这儿来,倒是我低估你了。”尚时镜轻轻动了动脖子,他抬头看了看着熟悉的地方,轻轻叹了口气道,“好奇心这般重,也不怕玩出火来。” 尚时镜微微躬下身,看着镜子里的巫琅似笑非笑,伸手擦去镜上一点尘土,缓缓道:“果然有些真了,不枉费我辛苦这许多年来搜寻造梦生的下落。”他伸手召唤出万长空来,慢条斯理的自傀儡怀中摸出一把钥匙来,轻巧打开了柜子上的锁,柜中只有一幅画,他将这幅画拿起,走到了书案前铺展开来,又去外头溪中取水磨墨。 画上没有别人,只有巫琅坐在椅子上,他微微垂着头,眼波含笑,好像正在望向画外的人,他的头发丝丝缕缕,细密而柔顺;两丸清澈的眼眸宛如琉璃,顾盼神飞,好似真人被藏进了画中,似是下一刻就会跃出画来。 奇异得是,整张画只有巫琅的上半身栩栩如生,胸腹以下的部位就好似只是线条随意作画,虽可见大师功底,但到底不似脸上那么真实。 这世上多得是人用彩烟迷雾来惑人心神,可以撼动人心的毒,可以叫人神志不清的香,也自然有人会拿这种武器来入画。这种摄人心魂的东西,有些人所用是无意炼出的毒物,却也有天地造化,自然而生的植物,比如瑶芳花。 瑶芳花是许多邪道中人喜爱的暗器,它的花粉能令人进入幻觉,癫狂无比,让人在极乐之中死去。 造梦生之名,正是由无数的瑶芳花积攒得来的。 当初尚时镜想完成这幅画,寻找了无数颜料,衣裳有所替代,头发也可以假乱真,唯独只有双眸上的这两点神,任是用尽多少法子,也没有办法,最后他便找上了造梦生,用瑶芳花做调料,果然似真如幻,当初无心之举,倒是没想到会让商时景中招。 瑶芳花能够叫人往极乐之中死去,自然也与离魂有异曲同工之妙,商时景不知深浅,尚时镜自然也未曾预料,不过能够出来活动活动当然不是坏事。 尚时镜漫不经心为画中人修整细节,整个妆奁都被提到了桌上,他作画不喜欢人来打扰,因此才特别留下此处居所,只为平日放松,这次叫商时景横冲直撞的闯了进来,怕是保不住这里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就有些惋惜。 不过来人再快,也不急在一时半刻,因此尚时镜仍是慢悠悠的画着像。 他近来心情不算很好,不过画巫琅的兴致从来都不缺,只是怕自己画得不好,不够完美,就将画毁了。 这已是第一百二十八张了,当时搜罗的调料都已有些不够,不然早已上完色了。 尚时镜做事总是很一心一意的,写字作画也好,弹琴也罢,他都不喜欢被旁人惊扰,只好在麻烦出现之前,先将更重要的事情完成。 细羊毫已派不上用场,尚时镜将笔搁下,又打开妆奁拿出工具,细细勾勒巫琅的眉眼,他每笔都又轻又淡,好似真的在为一个人画眉,画了半晌,突然一笑,淡淡道:“我要是当真能这般为兄长画眉,霁雪怕是又有材料可写了。” 这一画,就直到了天明,画上的人比起之前又生动了几分,他的笑似乎更醉人了,眼睛灵动的像是藏了一汪潭水,深不见底,眼角似乎隐隐约约带着些愉快的风采。 尚时镜仔细打量了一下,没看到一处不好,这才微微笑了起来,伸手到水桶之中清洗,方才上色时,他手上沾了不少颜色。 清晨时分,尚时镜在窗外接到了来自四海烟涛的纸鹤,易剑寒的语气雀跃无比,隔着纸鹤都能感觉到:双生果有消息了! 尚时镜不知道那个奇怪的符号代表什么,不过不妨碍他感觉到易剑寒的欢喜,他轻轻挥了挥手,纸鹤落入囊中,又检查起身上第二个芥子袋来,却发现不过都是些“玩具”。 尚时镜嗤笑一声,也没有多管。 双生果有了踪影,那么有些计划就应该提上行程了。 比如说,知息应当知道生死苦海的真相了。 再比如说,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他起码要确保春云六绝自此四分五裂。 杀那个灵魂并不困难,可若是到头来叫其他兄弟齐心,那可就是一桩麻烦了,他可以骗得了众人,却瞒不过巫琅;而巫琅的确不会对他动手,其他人却未必。尚时镜不会轻率面对任何人,也不会只安排一场有变数的局,他总是有不计其数的备用计划来应付可能会出现的麻烦。 只不过比起这场应该收尾的棋局,应付性急的对手才更重要。 尚时镜不紧不慢的打了水来烹茶,远来是客,总不能空手相迎。 煮水要一段时间,他又仔细检查了下自己的藏品,发觉有几件喜欢的珍藏叫商时景毁掉了,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到底是曾经用心收集过的,不免就有些遗憾,暗暗骂了几句,无非是说商时景暴遣天物。 正如商时景不会看轻尚时镜,尚时镜也不会看轻商时景,他生平头一次在一个人身上吃了亏,还是莫名其妙的一个大亏,看轻商时景,岂不就是看轻自己。 尚时镜自然不会觉得商时景能找到此处只是巧合跟运气而已,他只是觉得如商时景这般聪明的人,竟半点不知爱惜这些珍贵字画,难免不够雅量。不管对方是试探时毁去,又或者是心有不平,故意损坏,都叫人惋惜。 只是要说他聪明,却屡屡中这些小招;可要说他不够聪明,却每每化解危机。 茶沸时,尚时镜看着清晨忽然转至暗夜,浓雾愁云,云层之中传出哀鸣痛哭之声,又有女子欢喜动情之笑,更兼婴儿天真烂漫之音,混在一块重重作响,震得人心神不宁。 “我道是哪位……” 尚时镜轻轻一叹,伸出手来,却见一只星尘虫落在指上,所见所闻便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不由得轻笑道:“我当真是好大的面子,竟叫尊主与二位掌令一同前来,要叫当初的十八神相知晓,怕是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走到幽都进了土伯的口也要折返回来发顿牢骚。” 当初幽冥鬼狱要杀震动天下的十八神相,也只不过是出了四掌令之中的应不夜一人,如今三位尊贵人物齐来,纵然是幽冥鬼狱这些时日今不如昔,也足以撼动绝大多数人了;就好比方说,自称出世却又入世行走的正道翘楚玄天门。 故意来到此处,又中瑶芳花的毒……难不成…… 其实尚时镜不太相信商时景会有这般心机,那人心地善良,虽说得上谨慎机敏,但绝无这般毒辣。 可事实当真这般巧合? 还是报复? 报复自己对宋舞鹤与祝诚所做的事情,礼尚往来,送他一份来自幽冥鬼狱的大礼。 比起巧合,尚时镜倒是更相信商时景这般莽撞的来到自己最喜爱的居所,又引来幽冥鬼狱,是为了故意报复自己。他知道商时景并不是蠢货,一个蠢货不可能瞒过其他四人,更不可能从岳无常手下全身而退,甚至解决宋舞鹤与祝诚之事。 那么他留了什么后手? 尚时镜倒是真得感兴趣起来了,势均力敌的对手,总比蠢货要惹人喜爱。 还是说,他已向自己证明了他的能耐,自己也应当向他证明自己的本事。 虽说尚时镜很期待看到商时景所留的后手,但是眼下客人已到,总不好贸贸然失礼,他与那位无名来客的日子还有得消磨,并不急在一时半刻。 世事恰似一局棋,执子的对手越强,才越有赢的乐趣。 作者有话要说:尚:你好w 商:_(:з」∠)_都是吃了没文化的苦啊 第六十九章 世事如棋, 乾坤动荡,这数年来格局常有变化, 不少大势力都有动荡,其中尤以九老仙都为甚。 九老仙都本是九大中立的宗门,不说四海烟涛, 就连幽冥鬼狱也非是一朝一夕积累而成;只可惜自易剑寒的父亲去世, 幽冥鬼狱内乱之后就日渐没落,连生死苦海这种短时间窜起的组织竟能挤入九老仙都之中,可见当时生死苦海声望之盛与九老仙都的衰败。 盛极必衰, 这本就是自然。 幽冥鬼狱名声最盛之时,连玄天门都不敢掠其锋芒,纵是玄天门主见着四掌令,也要退避三舍, 可如今在天下行走, 却又有几人知道幽冥鬼狱。尚时镜当初那场布局可没想过给幽冥鬼狱活过来的机会, 因此下了死手, 如幽冥鬼狱这般组织, 想从外攻入根本不可能。 众多鬼子当中, 尊主是格外特别的那个,他能掌控幽冥之力, 只要死伤越多,他便越强,因此越是强大的宗门来攻,反倒是为幽冥鬼狱添增助力, 除非是天尊座下四圣…… 尚时镜揉了揉眉头,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对幽冥鬼狱毫不留情,却低估了尊主的手段,到底是出了什么意外,按道理来讲,尊主理应已经死在地狱火之中才是。 不过,离开兄长之后,他的确也要为自己谋划新的退路跟依靠。 万长空确实有用,只是到时候真正动荡起来,他也不过是一只蝼蚁,扛不住千钧之力。 幽冥鬼狱出行向来声势浩大,更别提此番尊主也前来,凄风冷雨,电闪雷鸣,茶正热,尚时镜高居于主位,不动声色的踩住脚下暗影,取出原本锁在盒中的修罗面具戴在了脸上,他做事时没有以真面目示人的爱好,尤其是应对这种备用品。 更何况,在幽冥鬼狱里位居鬼师一职,却长得过于清秀俊逸,并不是什么好事。 尊主倒是生得风情万种,眼角眉梢皆是旖旎多情,只可惜他要的,尚时镜给不了;而尚时镜要的,他更是拿不出。 未语人先笑,窗外风雨大作,门窗开开合合,惊雷劈落,暗影幽生,幽静雅致的竹居好似瞬间变成了什么荒芜坟地,伴着凄厉的笑声,叫人毛骨悚然。 无数小鬼在暗影处窃窃偷笑,似是随时随地都打算扑到尚时镜的身上来,他不紧不慢的饮了口热茶,缓缓道:“暌违多年,寒掌令的手段仍是毫无改变。”他不轻不重的将腿上缠绕的暗鬼踢飞了出去,小鬼溅落在地上,没有化作青烟,倒变成了一滩恶臭的血肉。 新手段? 尚时镜微微扬了扬眉毛,又听得几声欢笑,似怒含怨,暗影自血肉之中重生,有人如蛇一般拥缠了上来,怨毒的贴紧耳旁:“你怎么还敢出现?!”寒无烟看着那软白的耳朵,恨不得一口咬下来嚼碎吞进肚子里头去,只觉得满腔怒火,他比起谁都怕尚时镜,因此自然比谁都在意。 寒无烟的心够毒,手够辣,只可惜胆子太小了些,他想杀自己,又害怕会被自己惦记上。 “自然是舍不得寒掌令这般妙人。”尚时镜轻笑出声,伸手搂住寒无烟的腰肢,对方的骨头软得像被抽走了,说不准地狱火里那条玄蛇真被他炼成了,融合到身体里去了。 这男人的心肺冷硬的如同冰石,口中吐出的热气却那么温暖,一时竟叫寒无烟有些晕头转向,却又清楚对方比蛇更毒,比狼更狠,寒无烟不敢与他多过纠缠,滑溜的扭过腰肢,脱出了这个好似温情款款的怀抱。 寒无烟笑道:“倘使鬼师当真舍不得无烟,不如就地自裁,无烟一口将你吞进肚子里,往后天南地北,再不分离。” “噢?”尚时镜懒懒撑着脸,热茶泼在脚下的小蛇身上,将其碾做肉泥,“那为何不反过来,难道是因为寒掌令心思机巧,吃起来刺口,怕我咬不动吗?” 寒无烟知道逞口舌之利是绝胜不过他的,冷笑一声道:“你也只能嘴上痛快了。” 尚时镜低哑的笑了笑,轻轻捏了捏寒无烟的脸,好似发现了什么新乐趣般挑起了眉头:“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他笑起来时又酥又哑,仿佛陈年的酒酿,尝得人满头烟霞烈火,呛得人泪流满面,可到了肚,又醉出几分醇香的情/欲来。 叫人想要一尝,再尝,恨不得完完整整的吞下去,又只敢小小的仔细品尝,生怕稍有不慎,就烧化在其中。 虽说欺负起寒无烟来肆无忌惮,但是尚时镜却没有表面上这般轻松,寒无烟为人胆小谨慎,心思又多,他这般试探只可能是拿不准尊主的态度。如果连他都拿不准,那就说明尊主此番定了什么心思,的确谁也不知道了。 “坐。” 尚时镜缓缓道。 寒无烟面露气愤,按照他的实力,杀死一个尚时镜怕是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轻松,然而他对这个男人的恐惧过于深入心底,因此每每总是落在下风。他虽然心有不甘,但仍然是气鼓鼓的坐了下来,似是觉得自己丢了面子,他又喊道:“万鸦!你还不下来!” 另一张椅子上瞬间便多了一个漆黑的身影。 尊主并未出现。 尚时镜心知肚明对方为何不出现,于是缓缓站起身来,捧着自己的茶杯平静的坐在了客位上,门槛处忽然多了一道影子,门口却空无一人,四只小鬼的影子欢快的踩过那滩烂肉,走到了主位前方,尊主便坐在了主位上,他微微垂着头,漆黑的长发像是阴影般垂落下来,露出那张苍白而精致的脸。 他是真正的鬼之子,却长得一点都不可怖。 “先生。”尊主依旧这么唤他,声音宛如冰雪,清冽而冷淡,“今日开门迎客,是不想走,还是不愿走了?” 尚时镜眼睛都不眨一下,缓缓道:“尊主造访,我自是不想走,也不愿意走了。” 倘若死路到了绝境,谁又能说不是一条新的活路。 尊主轻轻笑了笑,他的脸就好似书生笔下的绮艳文章,只瞧两三眼便足以惊艳,倘若细细品味完,便连为他去死也甘愿了。尚时镜却不为所动,他知道这个看起来艳丽到几乎霸道的美人可不光只是生了一张好脸,倘若过分沉迷声色,死期怕是不远了。 万鸦与寒无烟都不可惧,一个愚忠,一个胆小。 尊主才是真正的麻烦。 “这只虫子,竟是很得先生喜爱吗?”尊主微微咳嗽了两声,他的身体当年经过地狱火的焚烧,始终还是没能好转起来,他伸出如玉般润白的手掌来,掌心里有一只闪闪发光的萤虫,缓缓道,“我还记得当年它炼制出来时,先生可是十分不满。” 尚时镜微微笑道:“人总有喜怒哀乐,尊主这般记挂下属,真是叫我受宠若惊。” 尊主抬眸看了他一眼,握拳凑在唇边又咳嗽了两声,淡淡道:“是啊,这数十年来,我没有一日不记挂你,没有一日不想念你,倘使你要是叫人半路杀了,路行幽冥无人认出,叫阿父吞下肚,那岂不是太便宜了你。” 他这话说得很轻,也很缓慢,好似关切的笑语一般,寒无烟与万鸦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屋内忽然充满了凛然杀气,好似连风都成了匕首,吹过脸庞,传来了尖锐的刺痛,深色的地毯忽然化作腐朽泥泞的血海,万鬼呼啸,无数腐烂的血肉纠缠而来,血海之中又窜出熊熊燃烧的地狱火,无数面目狰狞的腐尸挣扎着爬出,紧紧抓住了尚时镜的脚。 腥臭的血肉浸透了衣服,枯骨利爪已经抓上脸庞,尚时镜仍是目不斜视,低声笑道:“既是如此,那尊主为何还不动手,只靠这些便想吓住我么?” 寒无烟老神在在的坐着,权当自己不在现场;万鸦不善言辞,自然更不会多说什么。 枯骨的利爪在尚时镜脸上狠狠刮下一记,又深又长的一道血口立刻腐烂了开来,尚时镜缓缓道:“你若先割我的舌头,岂不是更好?” “说得好。”尊主轻声道,他轻轻招了招手,尚时镜便被无数暗影缠着推倒了他面前,对方伸出手来,冰凉的手指滑过嘴唇,探入了口中。 指腹蹭过尚时镜的舌面,冷得好似一块冰。 “你真的一点都不怕?” 舌面已被割伤些许,尊主退出手指来,听不出声音是喜是怒,尚时镜微微皱了皱眉,觉得自己有些亏,他看着尊主的模样,仿佛又能见到许多年前待着的幽冥鬼狱,那里有无尽的地狱烈火,旁人眼中灭绝人性的地方,自也是有欢声笑语的。 “倒是有些怀念。”尚时镜抚了抚自己的嘴唇,舌头恢复的飞快,只是似是还在隐隐作痛,倒是难得真心实意说了句真话,“只不过这是我头一次当受罚的人。” 尊主低头擦了擦手,轻笑道:“离开了鬼狱,你好似仁慈了许多。” “也可以说,在鬼狱之中,我残忍了许多。”尚时镜又再站了起来,他也不管其他三人怎么想,自顾自的坐了回去,沉吟道,“你反正不想杀我,我脸上这点芙蓉骨可以去了吗?” 芙蓉柳面但见骨,与化尸水也差不了多少的毒。 尊主轻哼了一声,尚时镜便觉得脸上的疼痛感消失了许多,两人相交多年,说这些不痛不痒的废话互相试探了半晌,其实多少也已足够证明离心。有许多问题可问,也有许多问题想问,偏偏自己心中又心知肚明答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想问的问题……”尊主忽然道。 “你已经有答案了。”尚时镜轻声笑道,“这时候多说,怕是会伤感情。” 尊主嗤笑了一声,多年后初见,他终于又再仔仔细细打量眼前这个男人了,这鬼面具没变,声音没变,身形乃至于性格也全然没变,人心变化无穷,任是他操控幽冥,惯见生死,仍不知道鬼师心中想些什么。 不自量力的人才会有不自量力的胆气,尊主的声音很是柔和:“你真是一点没变,这般弱,却仍是这般大胆。” “尊主倒是变了许多。”尚时镜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只环绕着尊主飞舞的萤虫,轻声道,“比起当年,更叫我心动了些。” 他将星尘虫捏了个粉碎,星尘的光辉洒落下来,将乌发染得发亮。 尊主颇为欣赏的看着尚时镜,他并不想鬼师得意,不过对方倒如当年一般,无论何等难堪境地,仍做无事发生,倘若对方没有这般表现,也不可能在幽冥鬼狱之中活下来,因而讥讽笑道:“此刻说这句话,先生是觉得我还如当年那般,亦或者是,对自己仍有自信。” “我不该有吗?” 尚时镜喑哑道,他的目光透过那层面具,仍是玩味的叫尊主心底火热。 他很该有。 鬼师天生就是连别有用心,都恰到好处的叫人情不自禁。 寒无烟又捏了捏自己的小指,他想:哦,原来尊主连鬼师的床边边都没摸上。 万鸦看了看寒无烟的脑袋,他想:哦,寒无烟无聊了。 尊主微微笑了笑,他收回手来,缓缓道:“我需要一个足够聪明而且足够怕死的人,最好是他还很了解我,这样便能够安分一点。”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看上去倒像是个将死之人,尚时镜闻到了一点地狱火的硫磺气味。 尚时镜听了这句意有所指的话,半点也不见害臊,反倒是气定神闲的点了点头,缓缓道:“看来只有我了。” “先生还记得鬼狱之中叛逃者的下场吗?”尊主忽然道。 “自然记得,当初的叛徒都经由我手处理,倘使我不记得,那日日哀嚎的怨魂,也会叫我清清楚楚的记起来。”尚时镜微笑道。 尊主问道:“哦?原来先生常有梦魇吗?当初倒是不曾听你提起。” 尚时镜笑了笑,答话几乎是有些气人的:“没有,只不过倘使我不痛快,你自然就会心中痛快些,至于是真是假,就不必计较了。” “你倒是贴心。”尊主此话也说不出是夸赞还是讥讽。 这许多年来,幽冥鬼狱的中心都是围绕着土伯脱困来打转,恐怕这次也不例外,尊主的伤势尚未痊愈,看来这次的麻烦不小。尊主的确对他很是欣赏,在尚时镜尚未叛逃之前两人也多有暧昧,然而未曾跨越那道底线,自然是两人都觉得所付出的代价不划算。 利益永远比感情更重要,尚时镜可不觉得自己能有那么大的魅力,只要选择回心转意就能让尊主忍下脾气,不继续追究当初背叛一事,就连惩戒也只是这般轻描淡写…… 如果尊主真是这般可爱柔情的人,他当初也就不会刻意将此人置之死地了。 “这次是真的有些怀念了。”尚时镜缓缓叹了口气道,“有了新消息吗?” “不错。南蛮之地出了些怪事。”尊主缓缓道,“我想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怪事,只不过如今情势,不宜强攻南蛮,底下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手了。我希望你能带回来好消息,尤其是足够令我满意的消息。” 又是南蛮。 “我猜,我没有拒绝的权力。”尚时镜为自己的茶杯重新盖上了盖子,缓缓道,“要对我下咒吗?” 他这般坦坦荡荡,坦荡的好似并不是在说自己的身体一般。 尊主的表情混杂着趣味跟疑惑,似是不太明白尚时镜的算盘,他轻轻笑了笑道:“我早已下好了,轮不着鬼师来提醒我。”他屈指弹了弹,似是在弹走指尖不存在的尘埃,声音冷得宛如切入血肉的兵刃,那双美若明月般的眼眸在微弱的光芒之下倒映出尚时镜的面孔,毫无半分笑意,“这次你再背叛我,我就让你去与野狗争食。” 尚时镜固然聪明,尊主却也不蠢。 “这是自然。”尚时镜微微欠了欠身,听到这个称呼之后总算松了口气,于是便起身将四周的烛台点了起来,这么久了,他还是不太喜欢幽冥鬼狱出行的方式,阴惨惨,凄冷冷,好似人生就只剩下暗夜一般,还毁了他一块好好的地毯。 先生是先生,鬼师是鬼师。 他如今又是幽冥鬼狱的鬼师了。 尚时镜好整以暇且肆无忌惮的欣赏着尊主姣好的面容,唯一露出的下半张脸带着笑容,就如当年那般蛊惑人心:“方才我是尊主的阶下囚,有些话不好多说,不过现在,我们可以重新换个身份来谈谈了。” “你倒是会顺杆子爬。”尊主冷笑了一声,却也没有拒绝。 寒无烟恭顺的低眉垂眼,暗道:我就知道。 万鸦歪了歪头,他看着寒无烟,暗暗想:还得要听多久啊。 之后讨论要紧的事却也不必详说,幽冥鬼狱这次来得匆忙,并未过多准备,不过有过前科的尚时镜自然也不可能像是当年那般备受信任,尊主没太吝惜人手,却也不像以往那般毫无保留。 倘使这次不老实一些,怕是真要去跟野狗抢食吃了。 尚时镜可没觉得尊主说话是在开玩笑,这个男人对许多事情的确毫不在乎,也能容忍下属偶尔的冒犯,然而自己当时的行为已经称不上冒犯二字了,完全是挑衅;能够让尊主忍耐下来的,是他的理智,还有更长远的未来。 看来造梦生还隐瞒了不少东西。 尚时镜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椅子的把手,忽然听见尊主说道:“你最近跟陵光君走得很近。”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意味深长,言语之中听不出是警告还是劝诫,真心实意道,“他并非良善之辈,鬼师找死不要紧,可不要在完成任务之前死在陵光君手中。” 尊主缓缓站起身来,窗外乌云已经散去,又是一派天清气朗,是个好天气。 尚时镜站起身来送人,面上笑意未改,柔声道:“劳烦尊主挂心,只不过,属下也许是例外也说不定。” “哈哈哈哈——”尊主放声大笑了起来,他人已走到了门口,忽然转过身来道,“尚时镜,真是个很不错的好名字,鬼师不知道还藏了多少好名字,是不是每一个都这般的动听。”那三字在他舌尖缠绕过,动情的滑落出来,如同音律般优美动人。 你瞧,撒的谎多了,连真名都没有人信了。 尚时镜面不改色的送人出去,才发现云层之中乌乌泱泱,不知道跟过来多少人,他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倘若方才尊主二话不说,想要将他就地格杀,那么他还真是没有任何办法。 不过这件事永远都不可能发生,人心是最玄妙也最复杂的东西,尚时镜毫无犹豫的转过身,将房门阖上,满是笑意的面孔倏然变回冰冷之态,他将面具取下,随手丢在了箱子之上,漠然的想道:情与爱,无法影响尊主的理智,却可以影响他的心。 他诚然恨我,却如何都不希望我死。 爱会使人软弱,而只要活着,一切所谓的定局,就永远不会是定局。 这盘棋,我已经落子,希望我的答案能叫你满意,也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尚时镜脸上浮现出笑意来,他收拾了一会儿东西,顺便清理了下自己的地毯,漫不经心的走到了卧室之中,梳妆桌还是那般摆着,他施施然坐下身来,拿起木梳慢条斯理的开始打理自己的头发。 这人看着精细,没想到有些不修边幅。 尚时镜轻轻叹了口气,打理开那些乱糟糟的发结,他看着镜子里倒映出来的那张面孔,神情冷淡,而看见身旁浮现出来的那个身影时,却难得柔和了些神色。 纸鹤重被取出,置于掌心。 随后,尚时镜缓缓闭上了眼睛。 商时景痛苦的伸开一个懒腰,转头发现天光已亮,不由得晃了晃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一张桌子上睡过了下半夜,掌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自己的动作掉了下去。 他揉了揉眼睛,看向镜子里的巫琅,始终还是觉得有些怪怪的,便立刻移开了眼睛,忍不住又把那镜子扣下了,暗暗骂了一声。 尚时镜这个变态! 作者有话要说:尚:感觉我的人权受到了侵害。 商:不,这叫言论自由【略略略】 恋爱脑的尊主:鬼师今天穿得真好看。 第七十章 之后商时景又住了几日, 还是一无所获,索性放弃了。 那日从掌心里掉下去的东西是易剑寒传来的纸鹤, 商时景看过之后便将它焚化在掌心之中,变作一堆灰烬,随着清风吹散, 消失于天地之间。 双生果有了消息是一件好事, 而找到尚时镜的老巢也是一件好事。 只是想到这样的好事到了最后,也许不会再是好事,商时景就觉得头大。 当时说是那么说, 他们的确要杀掉尚时镜,可是谁来杀?按照情理,是他有亏在先,莫名其妙占了尚时镜的身体, 要是动手也太过不道德了, 尚时镜的确可怕跟讨人嫌, 但是说到头来, 他还没有做出什么非死不可的行为。 知道他会做是一回事, 可是他毕竟还没有做。 尚时镜是个很有品位的人, 这些时日住下来,商时景也多少有所感觉到, 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流氓不可怕,有文化的流氓才可怕,他表现的越是风雅素朴, 对比起他残忍的手段来就越是可怖。 为什么尚时镜就不能学学天底下所有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一样,勤勤恳恳的做个没啥屁用的书生呢? 就算不要求你匡扶天下,济世为怀;好歹也别把自己长成一棵老歪脖子树就为了拿来给别人上吊啊! 更烦人的是巫琅了。 想起巫琅,商时景又是一阵头大,作为一个暂时无法超凡脱俗的凡人,他毫无愧疚的把这个异常麻烦的重要因素丢到了旁边去,决定不再多心再想这个人。朋友可以慢慢找,反正烟涛城再下去就要改名成烟涛幼稚园跟烟涛少年班,提前跟幼年期大佬打好关系,天底下又不止巫琅一个可以做朋友的人。 就像宋舞鹤…… 还是不要想宋舞鹤了,想起他就是烦上加烦,双倍头疼了。 思来想去,商时景把之前那些上锁的盒子都塞进了易剑寒给的那个芥子袋里,打算回去找烟涛城的机关大师看看仔细;有个技术宅组织作为后援,虽说没有什么武力上的优势,但是在这种小事上却总是很占优势。 那梳妆桌总觉得有些猫腻,他想了想,也勉强把这桌子塞进了芥子袋里头去,好在那芥子袋空间不算太大,却也称不上狭小,更何况身上有两个袋子,乱七八糟的装了一大堆东西,竟然也都装下了。 将尚时镜的住处“刮地三尺”之后,商时景才满怀遗憾的运起了真元,炙热的火焰从掌心处燃起,轻轻跳跃的火苗落在了画卷与盒子附近,他缓缓走出屋子,不少火焰又顺着他的举动落在了桌椅上,很快屋内就熊熊燃烧了起来,他在外头又放了一把火,火势见风而长,越烧越大。 熊熊燃烧的火光倒映在商时景的瞳孔之中,房屋烧了片刻,忽然涌出无数的萤虫来,此时天色已晚,这许多被改造过的萤虫在空中飞舞,又被火焰吞噬焚化,像是无数的星尘坠落下来。 这竹屋果然内有玄机。 商时景看了许久,忽然转过身往外走去。 已没有留在此处的必要了。 来时速度就不快,回程时就算加紧,也不可能飞出本来局限的水平,商时景不得已又在回程路上的城池之中逗留了几日,这些城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国界的原因,有些对修士讳莫如深,半个字都不让提;有些却是城中就坐镇着许多高手,因而流通着不少消息。 商时景向来十分低调,就算住在客栈之中,也鲜少惹麻烦,看到什么不平事只当自己是睁眼瞎,绝不牵涉其中。不过客栈跟青楼向来并称消息最流通的两大情报根据地,人在管不住嘴跟管不住□□的时候,总是异常诚实,好像肚子里的消息要全部倒出来,才有空闲下来的余地享用美餐。 因此商时景在吃饭的时候,总是会受到很多很多的打扰,倒不是不能让小二送到屋里来,只不过他用钱节俭,不像是巫琅那样,店小二惯会看人下碟,见他是个书生模样,总是推三阻四,不是忙不过来,就是忙忘了,又说上几句好话,商时景自然回味过来。 虽说并非每家客栈都是如此,只不过他也懒得再被敷衍,就自己下楼去吃。 大堂里热闹得很,不管愿不愿意,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传闻流窜到耳朵里来。 这个时代自然也有科举,还有清官贪官,言论倒是自由得很,众人说了不少贪官落马的事,又提了提近些年来的好官,说了说新晋的状元公与探花郎,忽然话音一小,嘀咕起了近些日子来的一些奇怪事情。 商时景本来没太上心,只是“幽冥鬼狱”四字忽然跳了出来,不由得心中一惊,连筷子都顿了顿。 旁边闲谈的人自然未曾发觉,正说得兴起,将附近发生的许多怪异之事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信誓旦旦的保证铁定又是幽冥鬼狱重现了,其实幽冥鬼狱没落时,他们的爹妈怕还在肚子里头,不过凡人对修仙者的事一向很感兴趣,只当趣事来讲,却不知道商时景听得坐如针毡,想走怕漏了什么,继续听却又觉得提心吊胆。 幽冥鬼狱怎么会在附近,他们在附近做什么?是来找尚时镜的吗? 商时景心惊肉跳,想起祝诚所说鬼师一事,不由得一个头两个大,因为生怕路上发生些什么麻烦,他变得更为小心,也不再一昧图快,因此又拖延了几日,快要临近海边之时,却是异变突生。 他遇见了虞忘归。 其实说来也巧,商时景赶路时暂居一间破庙之中,夜色昏沉的时候,虞忘归跟个瘦削高挑的青年一道走了进来,少年人被生活磨炼的越发沉默寡言,只不过他的修为突飞猛进,尚时镜修为的确不高,但好歹也到了筑基后期,便看出来虞忘归如今已经筑基初期了,要知道他当初离开四海烟涛之时才不过是个练气初期,到现在也就过了一月有余。 这种修炼速度不说是惊世骇俗,也算得上是骇人听闻。 虞忘归见着商时景在此也有些奇异,他与那青年坐在了商时景所生起的篝火旁,轻声问道:“天先生怎么突然外出?” 多日不见,少年腰上还多了个酒葫芦,不知道是不是未来要跟张霄举杯痛饮。 那瘦削青年忽然神情古怪了起来,一直盯着商时景,却默不作声。商时景见着虞忘归也十分吃惊,只不过他不像虞忘归那么外露,反而问道:“你怎会在此处,是易剑寒让你来的?”他倒不是不高兴见到虞忘归,而是有点担心虞忘归的主角光环会把幽冥鬼狱引过来。 毕竟四海烟涛非要说起来,离这里还真是有一段距离。 “不是。”虞忘归摇了摇头,他怀中一阵蠕动,好似藏着什么东西,他伸手一抓,将怀中一只小小的鼯鼠抓了出来。 是福鼠! 商时景心中一跳,这种福鼠尾巴很大,张开四肢就像一张扁扁的地毯,被虞忘归喂得滚圆,四肢上都有符文,是极为稀少的寻宝福鼠,它喜欢待得地方必然是仙家福地,天生就对各种宝物敏感无比,原著之中是虞忘归救它一命,又把它弃之不顾,于是它就死皮赖脸的黏上了虞忘归这棵大树。 这只福鼠生来便开了灵智,不过小脑瓜子很是清奇,大约是鼠生见惯了对他垂涎三尺的人,有人倘若十分喜欢它,它必然趾高气昂,不屑一顾;可若是对他有恩的人非常讨厌它,它就会觉得此人毫不做作,并不是爱它的能力,叫它“一见钟情”,这辈子跟定了。 当然,寻常人讨厌它,它也会避之唯恐不及,所以虞忘归就成了例外之中的例外。 “天先生知道此为何物吗?”虞忘归的阅历不深,只知道这只烦人的小鼠生得可爱讨喜,他性情虽然日渐冷厉,发狂起来时六亲不认,但是正常时对这种小动物却格外有爱心,因而尽管心中有些嫌弃这吱吱喳喳的小鼠烦人,却还是将它带在了身边。 商时景淡淡道:“这是福鼠,天地造化之间福缘最为浓厚的生灵,生来便开启灵智,能寻灵脉宝物,喜爱待在灵气浓郁的地方。不过这种灵物向来不亲近人,你能得它随身,也是造化一场。”他伸手捏了捏福鼠的小爪子,对方似乎听出商时景在夸奖自己,捧住了一张大脸,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虞忘归指头上扫来扫去。 该不会有鼠疫吧。 不解风情的商时景更为关心的倒是这只“野生动物”身上带着的病菌,所以他只捏了两下,就没有再碰了。 福鼠被嫌弃了多日,难得有人欣赏自己,发现自己优秀的本质,很是洋洋得意,因此屈尊降贵的伸出小爪子,哪知对方很快就收回手去,它的小爪子落了个空,在空气里尴尬的抓了抓,气愤的用尾巴缠住虞忘归的手指,牢牢抱住了主人的大拇指,扭过头不再理会商时景。 “那么易城主会喜欢它吗?”虞忘归又问道。 商时景吓了一跳,要知道虞忘归被易剑寒按在地上揍了好久,打架的时候恨不得让福鼠抓破他的脸,这会儿居然要把这只夺宝鼠送给易剑寒,不由得满脑子疑虑,迟疑道:“你……想将此物赠予易剑寒?” “不错。”虞忘归十分平淡,他话语中似是对那福鼠浑不在意,动作上却十分小心翼翼,福鼠听了他的话,急忙扭动屁股,拿大尾巴讨好他,他将福鼠放在手心之中,嘴唇微微一动,平静道,“小雪跟阿云跟着我已是冒险,何必再多添一桩麻烦,它既是福缘之物,那落在易城主手中,总胜过与我在一起;更何况他们三个互相不习惯,总要争执,易城主又对我有恩,这福鼠赠予他,正好报恩……” “你也得个清净。”商时景将他的话接了下去,虞忘归很是老实,也点了点头。 其实就算虞忘归不说,商时景也看出来问题所在了,福鼠才撒娇了一会儿,之前在寒潭之中见过的芝人跟芝马就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对着福鼠狂喷口水,芝人更是过分,直接吐舌头做鬼脸,它骑在芝马上,身形灵动,三物跑来跑去,一会儿跳在虞忘归脑袋上,一会儿落在他的肩膀上,也亏得虞忘归能忍。 商时景轻叹了一声道:“我也不知,只不过此物,你还是留着为好。”他又转过头,看向了一直被冷落的那名青年,对方脸色阴晴不定,显然是被冷遇太久,尴尬成怒气了,商时景暗道自己真是发蠢了,孤身住了两天居然连人情世故都忘记了,急忙临时挽救:“这位是?” 到底是少年心性,做事还不周全,虞忘归不知道平日健谈的好友怎么突然沉默了下来,却也发现自己忙着跟商时景说话,从而忽略了他,急忙开口道:“他是……” 他话音还未落,青年忽然站起身来,满面狰狞:“是你!那日之人就是你!” 商时景还没反应过来,只看到一道黄光刺来,那青年以气御剑,修为不高,于气道上的造诣却非常精深,他满面悲愤之色,好似商时景是他的杀父仇人一般;虞忘归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天先生是他知道过去的唯一希望,因此毫无犹豫的扯下腰间葫芦丢了出去,那青光被葫芦口吞了进去,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归弟,你让开!”青年目光隐隐泛红,“你倘若今日拦我,咱们便不是兄弟了。” 说来好笑,往日都是青年劝诫虞忘归动心忍性,切不可胡乱被杀念主宰,乱开杀戒,今日却完完全全的颠倒了过来。 就算商时景再迟钝,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尚时镜的仇家多得像是蚂蚁窝里的蚂蚁,这青年找上门来,谁知道是哪门子仇,哪门子债。 这青年修为很差,比虞忘归还要不如,只不过是刚入门,不要说虞忘归上来救了一招,就是没有来救,那黄光打在身上也不见得能出什么事。 “你想杀他,总要给我一个理由。”虞忘归摇了摇头道,“我们相交虽不过几日,但我知道你不是性情暴戾好杀之人。” 商时景暗中问候了尚时镜祖宗十八代,又对自己的倒霉有了个新的认知,他实在没有兴趣知道这人到底跟尚时镜是有什么仇什么怨,免得听得自己一肚子气,更要憋闷,更别提这黑锅已经把他砸得有些晕头转向了,他脸色有点难看,冷冷道:“你这点修为,还杀不了我。” 这话犹如火上浇油,青年发出无力而绝望的嘶吼来,还要再冲上来,却被虞忘归架住,动弹不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虞忘归的目光落在了商时景身上,期望这位无所不知的天先生能说明缘由。 我怎么知道。 商时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巍然不动,只一甩袖,断然道:“来烟涛城寻我。”他故意装得好似被扰了兴致,虞忘归心中纳闷,可见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很是摸不着头脑,好似这一切都糊里糊涂的。 说完就溜,真刺激。 青年痛哭出声,无力握着虞忘归的手,几乎要滑落在地,低声唱起歌来,好似是什么方言山歌,虞忘归听不明白,却能听出其中慷慨激昂之意,只是那歌被青年唱得悲壮无比,听着叫人鼻子发酸。 “徐大哥,你到底怎么了?”虞忘归问道,“是先生做了什么吗?” “先生!”青年虎目含泪,死死盯着虞忘归,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死死勒住,“你叫他先生?他是你什么人!” 虞忘归轻易挣脱了开来,看见了青年眼中深埋的憎恨与无力,愤怒与恐惧刻在他的脸上,他却毫不自知,只是紧紧盯着自己,不由得放轻了些声音,问道:“徐大哥?是跟你以前的那些兄弟有关系吗?” “不……也算是吧。”青年颓然的松开手,心中好似挣扎了许久,伸手去捡自己掉在地上的剑,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心如死灰道,“时至今日,我也不瞒你了,归弟,我是生死苦海中人,你……大概已经不知道这个名字了,许多人也许都不再记得了。” “归弟,你是个好孩子,可我当初接近你,不是因为你一腔孤勇,也不是因为你心地善良,是因为你身上带着……带着圣石,我想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圣石,是不是……是不是圣者还没有死。” 虞忘归一脸茫然:“圣者?” “对,圣者就是镜湖主人,也是生死苦海的主人,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与圣石一同降临人世,我当年几乎就快死了,是苦海的兄弟将我救回圣地,教我修炼。那时候争斗频起,圣者心地仁厚,倒是天刑者总为我们出头,只是……只是也许我们走错了路,让圣者失望了。” 徐青楠说话颠三倒四,听得虞忘归一头雾水,只看他神色愁苦的模样,却听不懂与商时景有什么关系,便疑惑道:“圣者对你们失望,然后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个男人跟圣者说了什么。”徐青楠热泪滚滚,他显然是悲痛无比,痛哭道,“其实大家并非无可救药,只是被短暂蒙蔽了眼睛,那时天刑者与圣者争执不下,圣者便愤然离去,我们都以为他会回来的,结果最后等来的却是圣者为我们而死的消息。” 虞忘归更不明白了,他问道:“这与天先生有什么关系?” 徐青楠痛哭了许久,总算冷静了下来,缓缓道:“天刑者好战,圣者却是慈悲为怀,我们生死苦海从不滥杀无辜,倘若有弱者受到欺辱,必然为其讨回公道。只是天刑者听信了几个小人的谗言,做错了些事,我们其实与圣者暗中提过,但是那个男人跟圣者不知说了什么,竟叫圣者与天刑者之间发生了争执,再之后圣石被封印,圣者也逝世了。” “这……怪罪于先生头上,是否有些牵强?”虞忘归犹豫道。 徐青楠摇了摇头道:“不是的,圣者死前曾回到过生死苦海,也与天刑者重归旧好,那日他还问我们,倘若圣石破碎,大家再无灵力,可还愿意继续走下去。我不在意有没有灵力,也不在意够不够强,生死苦海是我的家,即便灵石破碎,大不了自己慢慢修炼,我相信生死苦海始终是会回归正道的。” 虞忘归暗暗想道:徐大哥这样的心思,怕是没几个能有。 “圣者当时很是欣慰。”徐青楠哽咽道,“圣者心地善良慈悲,济世为怀,可也不是冥顽不化之人,必定是那男人挑拨离间,让圣者对天刑者产生嫌隙,以为生死苦海再无任何挽回的余地。圣石太过强大,圣者必然是怕有人拿其作恶,所以才……舍身封印了圣石。” 其实对徐青楠来讲,他未必不知道那人只不过是□□,生死苦海早已病入膏肓,然而如他这般元老,对天刑者与圣者的敬重尊崇早已刻入骨髓,更何况圣者死后,天刑者颓然崩溃,而生死苦海众人虽对外不善,对内却皆是同袍兄弟,他自是不忍责怪,于是就把一切矛头都推到了尚时镜的头上。 虞忘归似懂非懂,想起了天先生与自己的几次见面,沉思了一番,心道:“他虽然神神秘秘,算不得良善好人,但也并非是什么恶人,也许其中有所误解也说不定。”只不过徐青楠如今满怀痛恨,他自然不可能傻到为商时景说话,因此只是说了几句宽慰之语。 徐青楠抹了抹眼泪,神情坚毅起来:“归弟,你我相交一场,也算缘分,今日我既然寻得仇人,也不叫你勉强,我要启程去找天刑者。当初我撞见此人与圣者交谈,圣者叮嘱我不可告诉他人,如今圣者已逝,我又再见此人,必定是圣者冥冥之中指引,我想是了是断,天刑者必然会有所抉择。” 虞忘归想起了当时商时景将此石交给自己,又听他说什么身世有关,暗道:难道生死苦海的圣者与天刑者,跟我的亲人有所联系不成? 如果是天先生算计生死苦海覆灭,难道他就是为了拿到这对圣石。 那么这对圣石,究竟是什么来头。 虞忘归满脑子混乱,想了想,还是没有把阴阳极石是商时景所赠的事说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商:论尚时镜到底有多少仇家 尚:论商时景的世界到底有多小,怎么什么人都能撞上 虞:论……关我什么事? 第七十一章 商时景面上稳如老狗, 心里其实慌得一批。 四海烟涛近在咫尺,他没再多做停留, 离开破庙之后就立刻连夜赶了回去,观察天象的两人都未曾睡着,见着商时景在外徘徊, 立刻打开了结界入口, 老河头古里古怪的打量了会儿商时景,抱怨道:“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还大半夜的, 你是跑去做贼了吗?” “易城主睡了吗?”商时景问道。 “那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盯着城主睡觉。”老河头翻了个大白眼,手上动作稍稍偏移了些,听得另一人叫唤起来, “死老头!你瞎动什么!” “走开走开, 别碍着我们。”老河头挤开商时景, 屁颠屁颠的跑到另一头去忙活了。 商时景被撞了个踉跄, 无奈的摇了摇头, 又问道:“先生, 你知不知道城内有谁对机关术很有研究?” 老河头愣了愣,仰头道:“老王八吧, 老王八做什么都有一手,你找他去。” 老王八? 商时景轻轻叹了口气,觉得按照这种沟通的方式跟效率,他还是回城里去把肥鲸硬生生吵醒来得更实在些。这时已经有些晚了, 不过城中仍是十分热闹,武卫守在城主府门口,商时景仔细将他们也打量了一番,众人皆是筑基中期的水平,其实不止他们,包括许许多多烟涛城民,修为也都是练气与筑基。 一城皆是修士,听起来好似十分强大,事实上只是寻常,因为四海烟涛的情况跟早期的生死苦海有些像,生死苦海是借助阴阳极石的力量,短暂让人升上筑基,许多人都是生死关头走过一遭的,悍不畏死,而四海烟涛之中的众人却是安居乐业,与凡人一般活着,更别提他们的数量也少过生死苦海。 比人数不及生死苦海,而比实力…… 玄天门门主的修为约莫与吸收了老龟灵力的易剑寒差不多,然而他底下还有各大长老护法,另有客卿与精英弟子更是不必多提;可是烟涛城到了易剑寒以下就没有什么人了。如今倒是有祝诚跟宋舞鹤,不过祝诚是个二五仔,宋舞鹤倒是可以发展一下,至于盈月…… 盈月就像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一心一意只有她的主人,如果可以,其实商时景也不想把她牵连进来,不过也可以把她算成是一张底牌。 武卫大多都认得尚时镜的脸,这让商时景又开始烦恼起该怎么在分离之后解决这件事,要知道这种漏洞而不是随便撒个谎就能说的。至于夺舍这件事,那就更不能提了,提了基本上自己的信誉就毁于一旦了。 不过这也是之后的事了。 新身体到底会花落谁家,老实说,还真是个未知数。 易剑寒当然还没有睡,毕竟连盈月都还抱着小婴儿在秋千上看月亮,那秋千很新,用了城主府的一棵老树来支撑,应该是他出去后新建的,商时景几乎能想象出老管家臭臭的脸,觉得莫名的有些可乐。 盈月指着天上的星辰在教小婴儿辨别,商时景还蛮怀疑那孩子能不能听懂的,他出去大概一月有余,婴儿似乎没什么变化,想来也是,就算说孩子迎风就长,也没有长这么快的,不过看着个头似乎的确大了点,可没准是心理作用。 四海烟涛的一切都很慢,流水、月光乃至于时间,像是一座如梦似幻的世外桃源,商时景每每回到此处,都有种安心与宁静的感觉,他站在走廊上看着盈月晃了会儿秋千,少女的声音清甜,洋溢着喜悦,哪怕知道她年纪不知道大自己多少岁了,可商时景心中仍然升起一种欣慰的,仿佛老父亲一般的心情。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在路边看到了一枝新绽开的桃花,又或者是从泥土中冒出来的绿芽。 商时景活了近三十年,思考人生与生命的次数还没有这短短一年多。 倘若人人都像盈月这么容易满足,只要跟喜欢的人待在一起就老老实实的,那该有多好。 在外头看了一会儿盈月,商时景就转身往易剑寒的房间走去,城主的房间自然是最为气派与奢华的,外头两盏石灯做得十分精美,只是石质似乎不太一样,因而光色晕转也稍有不同。商时景暗道四海烟涛别的没有,能工巧匠倒是不少,那几个盒子应该是有眉目了,最好是能有什么线索。 易剑寒在屋子里翻书,商时景敲门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老管家煮了夜宵来,意兴阑珊的回道:“我不饿。” “你饿了我也没有东西带给你。”商时景的声音在外笑盈盈的响起,他缓缓道,“你要是想吃烤虫子,那我还能送你几只星尘虫尝尝鲜。” “免了。” 易剑寒一跃而起,极为愉快的过来开了门,就看见商时景好端端的站在外面,既没缺胳膊断腿,也没有什么麻烦的模样,顿时松了口气道:“我没接到你回信,还以为你那出了什么事,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还可以。”商时景简洁道。 两人一道进了屋子,易剑寒像是什么液体动物一样的瘫软在桌子上,他捧着一本书在翻,愉快的几乎连小花花都要冒出来了。在旁人面前,易剑寒永远就是易剑寒,衣冠楚楚,冷若冰霜,仿佛是什么完美无缺的神像,就好像人设定好的程序,永不出错,因为承担不起出错的代价。 可商时景不同,他与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不会对自己评头论足,也不会挑剔自己的礼仪跟规矩。 他看到的人,永远都是肥鲸,而不是易剑寒。 这种特殊的原因,注定了他们永远会是朋友,他们互相需要彼此成为自己的锚,在这个世界稳定下来。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特殊的原因…… 他们之间足够信任彼此,却并不会太过亲密,现代人交际的距离总是把握得恰到好处,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们过分侵入那些被规定的空间,打破那些被条条框框束缚的习性。也许以后易剑寒会认识远比商时景更亲密,更可以信任的人,可是这个世界上绝不会有第二个人,如他们这般知根知底。 这些东西是肥鲸绝不会去想的,却是易剑寒必须要想的。 易剑寒揉了揉眉心,把脸埋在了手臂里,辛苦寻来的秘籍随手丢在了桌子——倒也不算辛苦寻来,其实都是虞忘归的存货,他不要了丢在这里而已。声音被压着显得有些沉闷,易剑寒漫不经心地说道:“有什么收获?” 商时景稍稍退后一步,瞧了瞧四下的空余,略略点了点头,空间很够,于是平静道:“你自己来看看不就好了。”他稍稍挥了挥手,芥子袋中的盒子便齐齐整整的全部码放了出来,连着那张梳妆桌也一起。 起初易剑寒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等见到自己房间被盒子挤得快要无处下脚才下意识叫了出来,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几乎占据了所有空余空间的盒子,震惊无比的看向商时景:“你把尚时镜的家给抄了?” “呃,烧了。”商时景言简意赅,“这些是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了。” 易剑寒一脸见鬼:“遗物还真不少……” 商时景:………… 易剑寒挠了挠头发,半点没有城主的气势,看起来倒像是肥鲸拼命赶稿后的颓废模样,商时景没见过肥鲸赶稿后是什么样的,也没赶过稿,不过他加过班,知道加班过头的时候喝点咖啡就会变成易剑寒现在这个德性,想来写作大概也差不了多少。 作为城主,芥子袋当然不会少,或大或小,只不过总不能平日里都挂在身上,这些芥子袋除了它相应的用途以外,还慢慢发展成了装饰品,所以易剑寒的柜子里被老管家藏着一排衬衣服颜色的芥子袋,绝大多数时候都用不上。 易剑寒慢吞吞的站起来到柜子里扯了个袋子出来,好似什么麻袋似的,漫不经心的把盒子往里头收。商时景又问道:“看天象的老河头说城内机关很有造诣的是只老王八?是哪个王八,下面这个还是……?” “是王伯,就是之前给他修浑天仪的,呃……也是给于长策搞婴儿车的那位。要真是底下那位,他哪敢这么说话。”易剑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按了按脖子,好似挑田螺一样把东西往袋子里拨,直到走到了梳妆桌前,难以置信看着妆奁,震惊道,“什么!他这种人居然都找得到女朋友?” 商时景小声嘀咕:“还真叫你说对了,不是女朋友。” 尚时镜有女朋友这个事情似乎对易剑寒打击非常大,他把所有东西都塞到新的芥子袋之后,就失魂落魄的坐在了太师椅上,悲痛莫名:“他这种人天天搞事都找得到女朋友,我这么认真的管理一个城,我都找不到。”他倒在太师椅上,脑袋卡着圆滑的靠背,两只手挂在扶手上,神情呆滞,“我要喝肥宅快乐水,这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要是再口吐白沫,易剑寒的表情就真的很接近于痴呆肥宅了。 商时景有点不忍心看到一张美人脸被糟蹋,赶紧把他拽了起来,扶平坐正,平静道:“你别想多了,这面镜子里倒映出来的是巫琅。” 果不其然,易剑寒满血复活,险些蹦起来撞着商时景,他愉快的一拍手,兴奋道:“我就知道尚时镜找不到女朋友!” 这是重点吗?! 趁着易剑寒还沉溺在不是自己一个人没有女朋友的愉快好心情里,商时景赶忙坐下来问道:“那这些东西就归你解决了,双生果的事到底怎么样了?” “快到了,你这会儿来得正好。”易剑寒回过神来说道,“巫琅过几天就会带着双生果来了,近些天来生死苦海跟幽冥鬼狱好像又有了新动静,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反正你小心一些,詹知息已经赶回去了。” 生死苦海,幽冥鬼狱? 商时景心头涌过一阵不安,他迟疑道:“奇怪,尚时镜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安排到现在吧,如果祝诚所说是真的,幽冥鬼狱跟生死苦海一起有了新动静,唯一的联系点只可能是尚时镜,怎么会偏偏在双生果这个紧要关头……”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在破庙之中那个双眼猩红的青年,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多问几句,好在虞忘归之后就会来四海烟涛,这才稍稍心安了些许。 这两件事绝不可能是巧合。 “谁知道。”易剑寒百无聊赖的说道,“反正只要双生果到手,我把你送进聚阴棺,我们再把尚时镜杀掉,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把尚时镜杀掉么?”商时景怔了怔,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时候心软,也知道尚时镜存在的不稳定因素实在是太多,然而他却无法像是肥鲸那么轻松自在的说出这句话来,嘴唇动了动,多少有些犹豫。尚时镜的确可恶,讨人嫌,然而从一开始占据他身体引发两人之间矛盾的却是自己。 老实说,按照尚时镜的性格,肥鲸必然会受他的牵连,自己做决定没有问题,可是肥鲸却还有一个烟涛城。 商时景可以为了良心上过得去,拒绝杀尚时镜,他知道自己承担起后果;但不可以妨碍易剑寒的选择,让他陪着自己一起承担。 易剑寒看着沉默下来的商时景,心中大概也知道对方是在想什么了,理智告诉他们两人杀掉尚时镜是最好的选择,然而那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在不作为易剑寒的时候,肥鲸有时候也会扪心自问,怎么样做更好,怎么样选择更完美…… 在尚时镜还没出手之前就杀死他,跟滥杀无辜有什么区别。 可要是放走了尚时镜……接下来必然会发生的罪孽,又该由谁来承担。 商时景摇了摇头,决定放过这个话题,接下来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还是不要先烦恼这个问题了,于是又说道:“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虞忘归,他好像打算回烟涛城来,把福鼠送给你当偿还恩情。” “给就给呗。”易剑寒对这件事倒无所谓,他撩了撩指尖上缠绕的头发,平静道,“他把烟涛城当藏宝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打不过我,始终还是要回来的,也正好省得麻烦了,祝诚的手已经好了,宋舞鹤还在治疗,等他们俩一愈合,就让他们俩跟福鼠组成小队,出去负责寻宝算了。” “反正祝诚这个骗吃骗喝只看戏不出力的家伙也就干这种事最拿手了。” 商时景听他言语之中似乎对祝诚充满了抱怨,不由得想起了那日在回廊上听到对方与宋舞鹤的谈话,忍不住笑出了声,颇是意味深长的说道:“祝诚倒没有什么大问题,你只要拿捏住宋舞鹤,他自然就会乖乖投降了。” “你刚刚的脸好像反派哦。”易剑寒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说道。 商时景:………… 如果,商时景只是说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什么狗屁的穿越者联盟,他强烈要求换一个不这么精分的老乡,他强忍住暴打易剑寒一顿的冲动——毕竟打不过,若无其事的继续下一个话题:“你对玄天门怎么看?” 易剑寒满不在乎道:“虞忘归要打脸的门派呗,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盈月很可能是玄天门的弟子推过来的。”商时景镇定道。 易剑寒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怒斥道:“我就知道玄天门这般龟孙不怀好意!”商时景把他从椅子上扯了下来,然后默不吭声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易剑寒懵逼道,“天哥,你这是干什么,我头不疼?” “我在帮你把脑子里的水打出来。”商时景异常平静,假惺惺的关怀道,“好好的年轻人怎么突然就傻了。玄天门让盈月来四海烟涛代表着什么?” “代表他们对我不怀好意?”易剑寒迟疑道,“毕竟我都被盈月打成这样了。” 商时景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代表玄天门知道是四海烟涛带走了于长策,而他们决定放弃于长策这个优秀的苗子还有盈月这么个可以挂名的客卿长老,我觉得玄天门是在对你示好。” 易剑寒十分诚恳:“他们虽然对我有善意,但是虞忘归对他们有恶意啊,这就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就算这碗粥想给我们喝,我们也喝不下去啊。” 商时景想了想觉得也是。 其余的旁枝末节就不必多说了,赶路是件累人的事情,商时景就没有再多开口,而是跟易剑寒道别之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去。倒是易剑寒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跟他说些什么,于是商时景离开之前又多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些什么?” “没有,你去休息吧。”易剑寒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叹气道,“还是不要生事了,总之不是对你有害的,你好好休息吧,过不久你就知道了,如果一切平平安安的话,那……那应该。” 商时景若有所思,他有心追问到底,不过看易剑寒并不想开口的样子,心知自己追问下去也许并不会得到什么结果,既然不是对他有害的,那么必然是对尚时镜有害。易剑寒不说出来,想来还是担心尚时镜会知道,他略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之后在四海烟涛之中,商时景很是无忧无虑的过了一段日子,天气渐冷,四海烟涛居然下起雪来,易剑寒难得打开了结界,不过一夜就积了满地雪花,惹得不少城民清早一起就挨上一记雪球。 商时景却有些好奇虞忘归怎么没来,后来一想倒也了然,虞忘归跟自己不同,他只知道一条来去四海烟涛的道路,因此两人虽然在破庙外重聚,但是到今日却也不见那少年的身影,大概还在鲛人海那边消磨光阴。 城内众人都已经换上了冬装,商时景有些挂念虞忘归,他想起之前见面时那孩子似乎还穿着从四海烟涛穿走的那套新衣服,心中微微一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去问了问绣娘,能不能给虞忘归准备几套新衣,结果才知道易剑寒早就准备下了。 到底是亲儿子。 绣娘也不知道脑补出了什么东西,鉴于她们在盈月那件事上表现出比天还要大的脑洞,商时景下意识退了两步,而后就听她揶揄道:“尚先生,你跟城主都那么体贴关心那小子,可不要因此闹出什么不和来啊。” 商时景一个激灵,看着绣娘的笑容只觉得橘里橘气,尴尬道:“并非是你所说的那样。” “哎,我明白。”绣娘挽起了袖口,笑盈盈道,“只不过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奴家只是想提个醒而已。” 商时景想:哦,越抹越黑了。 无奈的商时景揉了揉眉头,见着绣娘咯咯笑个没完,她挥了挥手,娇声道:“好啦,不取笑您了,只是那孩子怪可怜了,城主对他总是很严苛,我瞧着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尚先生要是能说上话,还是叫城主多关切他一些吧。” “嗯。”商时景点了点头。 大概是沉浸在生死危险之中太久,这种琐碎的家长里短都显得弥足珍贵,绣娘正在缝衣服的袖子,她穿针引线的手段熟稔非常,因此动作也飞快的有些惊人。商时景又坐着与她闲谈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城内传来巨大的声响,绣娘抬起头疑惑道:“怎么会有客人了吗?” 客人?! 商时景心下一紧,立刻起身往城主府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琅哥终于要上线了…… 大家有没有很想他2333 第七十二章 能让烟涛城开门的没有几个人。 当初春云六绝是赶巧遇上听雨眠在外帮忙, 而自她死后,四海烟涛就一直关闭着城门, 加上有迷雾阵的阻挠,几乎没什么人会上来,除了打上门来的盈月是个例外, 就连虞忘归也要在大海上茫茫漂泊许久才能通过定位石撞上四海烟涛。 至于商时景, 他手中的纸鹤本就有相应的功能。 来人是巫琅。 等商时景到时,易剑寒跟巫琅已经走过了那套虚伪无比的寒暄流程,正在笑呵呵的喝茶, 老管家以打量自家城主未来可发展对象的目光打量着巫琅,神情微妙,说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直到商时景走了进来, 巫琅微笑着抬起头看他:“三弟。” 巫琅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稳定而柔和。 分别并没有多久, 不知怎的, 商时景竟觉得恍如隔世, 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之前所见过的那一切, 对巫琅面容上表露的关切与温柔下意识反感了起来。 相比较于许多令人惊艳的面容, 巫琅的样貌要更接近完美,他并不是那种会让人一见就失魂落魄的类型, 而是艺术家蓄意修整过的作品,并无任何缺陷,也没有什么令人遗憾的地方,他今日穿了件青色的大氅, 显得身形更加挺拔,气质温雅从容,濯濯犹如春月柳。 这时商时景忽然看向了易剑寒,对方毫无察觉的喝着茶,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造出了多么可怕的存在。 这种美貌要是落在别有用心——尤其是尚时镜的手里,简直不堪设想。 巫琅并不是不知察言观色的蠢汉,他的确察觉到了商时景看向自己时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厌恶与排斥,尽管不明所以,然而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对于陌生的恶意,巫琅早已习惯,他只是不明白为何对方的态度会突然有所转变。 “兄长。”商时景冷冰冰的说道,他走到了易剑寒的下手处坐了下来,对方挥了挥手,丫鬟就体贴的送上一杯新茶,他其实并不是厌恶巫琅本人,而是想到巫琅与尚时镜之间的关系,难免觉得像是一张白纸上溅起了污渍,纵然知道白纸无辜,可那抹脏处却怎么也难以忽略。 巫琅点了点头,算是听见了,他心中虽然有些介怀商时景的态度,但到底清楚大事为重,便开口道:“近来生死苦海有些要事,知息已经赶过去了,临行前托我将此物送到三弟手中,我曾去过春云山,见你不在,便来四海烟涛看看情况。” 送来的自然是双生果,被巫琅放在乌木盒子之中,商时景怔了怔,他肖想许久的东西忽然近在咫尺,心中不知为何茫茫然发胀起来,既不是欢喜,也不是悲伤,只是好似十分平淡,没什么真实感的模样。 “天……时镜?”易剑寒差点说漏嘴,见他发呆,不由得提醒道。 商时景这才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在这样的大事上走神,不由得有些汗颜,伸手接过巫琅递来的盒子,微微笑道:“叫兄长与五弟费心了。”他的手捏着盒子紧了又松,不知道自己接下去的命运是就此摆脱噩梦,亦或者是…… 巫琅对此事很是关心,不由得问道:“三弟,你受伤了吗?”他漆黑的眼睛泛着光彩,柔情的仿佛春波,商时景的手指紧了紧,他从那倒映的瞳孔之中看见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那是尚时镜的脸。 带着书生气的,俊秀儒雅的容貌。 巫琅在看着“尚时镜”。 商时景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兄长还记得曾经许诺过我什么吗?”这问题没头没脑的很,他们两人这许多时日来说过不少话,虽然商时景从未要求过他什么,但一下子要想起来也是件难事。 出乎意料的是,巫琅几乎立刻反应了过来。 “……我答应过你。”巫琅瞧着对方冷淡了许多的模样,暗道他难道是为此事烦恼,于是缓缓点了点头,重又说道,“自然是会做到的。” 这张保命符,到底会落在自己头上,还是尚时镜的头上呢。 商时景不由得苦笑,他觉得手中的盒子简直像是一张催命符,要么选择孤注一掷九死一生,要么就战战兢兢,寄居他人身躯等着丧命那一日。 双生果是詹知息复活北一泓的另一个可能,他没有亲自前往,甚至于借此威胁自己,可见生死苦海那边发生了多大的事情。詹知息对生死苦海可全无任何眷恋,他所眷恋的只有北一泓,也就意味着生死苦海必然是用北一泓相关的消息引诱。 这种手段,除了尚时镜不可能会有另一个人了。 作为一个被压制在身体里的人,尚时镜还可以设下这么多布局,倘若叫他脱困,要面对一个自由自在的尚时镜,光是想象就让人想上吊自杀,可是按照尚时镜的情况来看,离不离开躯体都是迟早的事,躲避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有那么一瞬间,商时景几乎想脱口而出让巫琅庇佑一下四海烟涛,可是易剑寒严肃的面孔忽然闯入眼中,他张了张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实在不想把这事整得像是遗言,好像拿自己的命去做最后的筹码,尽管时至如今,情况也已经差不了多少了。 “倘若可以,但愿没有那一日。”商时景苦笑着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他很快就丢开这些无用的思绪,转而答道,“此物我自有用处,兄长不必担忧。” 巫琅心中暗道:你有甚么可担忧的,倘若要坑害阿镜,也不必等到今日了,我是怕阿镜心中气恼,对你不利。 “双生果此物确有奇效,不过需得留在极阴之地方可发挥用处。”巫琅缓缓道,“更何况,服下此物也需他人护法,为兄并不是信不过你,而是多个帮手,总归是要好些的。” 易剑寒知道是时候轮到自己说话了,便立刻接口道:“巫道友不必挂心,我四海烟涛虽非什么大门大派,但应有的东西却还是不少的。更何况有我在此,道友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他这话刻意说得倨傲了些,倘若巫琅应是,难免要得罪他,如果说不是,自然也有借口拒绝。 哪知巫琅不吃他这套,避而不答,只是微微笑道:“易城主自是剑术绝妙,不过我乃是时镜的兄长,总不至于害他,多我一个护法,总胜过易城主一人独木难支,倘使一帆风顺还好,可到时四海烟涛若出意外,只怕是分身乏术。”他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说得易剑寒哑口无言,只能认命。 “恐怕兄长会等不住。”商时景决定以退为进。 “易城主既已早早备下极阴之物,想来,总不过在这几日之内了;即便不是,三弟与我是结义兄弟,我又岂会在乎光阴,我不明白,三弟为何这般推三阻四?”巫琅微微皱了皱眉,似乎不太明白商时景跟易剑寒的反应,他这话接得滴水不漏,纵然是傻子也看出来他一定是要留下了。 商时景跟易剑寒惊出一身冷汗,看着若有所思的巫琅,忙道:“只是怕耽误兄长的时间。”他跟易剑寒对视一眼,不敢再多说下去了,生怕之前伪装得好好的,双生果到手后反而功亏一篑,要是这会儿叫巫琅起了疑心,那可就是真的划不来了。 其实巫琅说得没错,留他护法的确更好,双生果的具体情况谁也不知道,四海烟涛的安危不能寄托在盈月身上,而祝诚跟宋舞鹤还不能太过光明正大的见人。 只不过…… 对巫琅来讲是好心考虑的提议,对商时景与易剑寒二人来讲却是未必,最终易剑寒只是吩咐老管家请巫琅住下。 商时景想起巫琅离开时疑惑的眼神,仍觉得心有余悸,知道是他们二人反应太过,表现的过分明显,抬眼看去,却见易剑寒表现的比他还要夸张,正在提袖子擦汗,然后大口将那杯茶喝下去,跟之前浅品慢尝的模样大有区别,与牛饮也无异了。 “至于吗?”商时景难以置信的问道。 易剑寒冲他翻了个白眼,鄙夷答道:“你是压根不知道陵光君多恐怖,他要是突然动手,整个烟涛城都是送菜不说,怕是老龟都要被打成王八汤。我刚刚背上一直在流冷汗,你还不准我喝点茶补补水了?” 关于这句话,商时景其实是不太信的,他觉得易剑寒铁定是有夸张的成分,不过这个紧要关头,只怕是夸张,也不会夸张到哪里去。 想起巫琅平日里对自己的关切爱护,商时景觉得好像喉咙里被强塞进了一颗苦胆一样,又苦又腥,逼得他头脑发晕。如果巫琅真是陵光君,按照易剑寒的描述,他应是个冷酷无情的屠夫,也足以证明,在他心中,尚时镜到底有多么与众不同。 倘若换个时间,商时景自然会选择拖字诀,让巫琅等到不耐烦离开为止,可如今局势大有不同,詹知息前往生死苦海,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倘若他得到了当年的消息,倘若尚时镜刻意叫詹知息知道了一些他想要对方知道的事…… 如果能更冷静一些,商时景本该从一开始就故作平常。 可人生哪来那么多如果,他需要一个保证,而巫琅从他的言语之中听出了迫切,因而选择留下。 商时景偶尔会觉得,尚时镜真是个恐怖的男人,他算计起人来,连自己都不吝啬放在局内。 用詹知息对自己施压,让巫琅前来,利用他对兄弟的关切留下护法,当真是面面俱到,算无遗漏,假如自己真的傻到什么都不做等着同归于尽……怕是到时候詹知息找上门来,死的也只可能是他,绝不会是尚时镜。 眼前只有一条路。 商时景想得清楚明白,却还是不能不往尚时镜为他安排好的道路上走去。 他无法抗拒重新拥有自己身体的诱惑,同样也无法抗拒活下去的可能,更是承担不起死亡的风险。 现在每多拖过一秒,就是詹知息这把悬顶之剑往下坠落一点,直到一切结束。 易剑寒有些忧心忡忡的握着自己的手,问商时景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要不要等一等,说不准巫琅就突然有什么事走了呢?” “不必等了。”商时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捧起盒子站了起来,缓缓道,“聚阴棺在什么地方?” 易剑寒看着他多少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很快跟着他一块往禁地之中走去,聚阴棺再有用处也是一副棺材,自然得放在极阴极寒之地,免得把整个烟涛城变成一个鬼地;四海烟涛居于海面之上,城主府的最深处是一块天然寒石做成的冰室,里面往日是拿来镇着煞剑或是邪祟的,正好派上了用场。 当年易家先祖得到这块寒石也是很巧合,这块石头在非常深的海底,当年作为地头蛇的鲛人跟初入海域的烟涛城展开了一场大战,最后落败臣服,这块寒石就是鲛人投降休战时献上来讨好易家老祖的。 这块巨大的寒石对易家老祖来讲犹如鸡肋,而后就变成了考验烟涛城工匠的一样材料,时至今日才算是真正用对了地方。 冰室比寒潭更冷,易剑寒给商时景套了个厚厚的灵力壳子仍能感觉到阴气阵阵窜进身体里,棺盖开了一半,易剑寒把盒子从商时景手上拿了下来,自己打开来,择下其中一只果子丢进了棺材之中,奇怪的是,果子落在棺内并没有发出相应的声音,反倒好似落入水中般,轻轻“咚”了一声。 易剑寒很快就将棺木推上,问道:“你要现在吃吗?” 商时景不知怎的,本想点头,结果却是摇了摇头,他轻声道:“不,明天吧。” 冰室并不简陋,当时的巧匠也不知道花费了多少精力,竟刻出了床榻跟几个打坐的地方,甚至顶上四个角落都雕出了爪子,抓着一颗夜明珠,因而显得整个冰室晶莹剔透,莹莹生光,却并不刺眼。 黑沉沉的棺材放在床边,多少显得有些不合群。 商时景在此处看了看,无由来的感到一阵悲凉,觉得好似眼下这场景就在冥冥之中预言了他的未来一般。易剑寒瞧出他有些魂不守舍,约莫也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就安慰道:“你别多想了,就算结局再坏,也不过是这辈子顶着尚时镜的壳子过日子……” 他说了一句,大概是也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件事更凄惨的事了,干脆住了嘴,没有多说了。 易剑寒非常努力的想着安慰人的话,最终还是想不出来,于是只好长长叹了口气,无声的拍了拍商时景的肩膀,神情悲伤无比:“兄弟,你是真的惨啊。”他的表情实在太过滑稽,本有些伤心的商时景看了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在冰室里说话不是个办法,两人很快就走了出去,找了个花园,不顾颜面的坐在台阶上。 “肥鲸,你会不会怪我拖累你?”商时景想了想,再开口的时候,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问这个问题,“本来这件事跟你没有什么关系的,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被尚时镜记上,说不准他都不知道你这个人。” 易剑寒挥了挥手道:“得了吧,要是没有你,我指不定现在是什么样呢。更何况还说不准谁拖累谁呢,别脸这么大,把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去,我还说不准尚时镜就是想坑我,那他怎么也是要坑的,退一万步,就算的确是你的锅,那世界上也没有指望马干活,还指望它不吃草这么好的事儿。” “谢谢你。”商时景轻声道,“我很抱歉。” “好啦,别说这种话,跟要死一样。”易剑寒嫌弃的挥了挥手,故作不在意的说道,“又不是在演什么狗血剧,还生离死别的,不就是个尚时镜嘛,等下次我们抓到他的小辫子,就把他一刀两断,那时候就清净了!” 其实他们两人都知道,这次巫琅护法,杀掉尚时镜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对方不倒戈帮尚时镜都不错了,因此心里多少都有些沉甸甸的。 易剑寒想了想,忽然伸开一双长腿,叹了口气道:“天哥啊,我也不怕跟你说,其实巫琅来了,我心里除了难受,还有点挺踏实的,你别看我之前说得那么轻松,其实我真下不去手,尚时镜是坏,是麻烦,可是他现在还什么都没干,说白了,是你不占理,等分开了,他要搞我们,杀他是天经地义的,可这会儿杀他,我是真下不去手,所以巫琅来了,我其实觉得就好像找到了借口一样。” “你怎么连这种事都说。”商时景苦笑道,“你这个性子得改改,不然被人骗了还帮忙数钱。” 易剑寒挠了挠头,摇摇头道:“我哪有那么蠢,这是心里的事,我本来是不想说的,可是我想我一个人总不能做你的主,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当初自己所想的东西,易剑寒竟也为自己着想过。 商时景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面对尚时镜时总觉得自己在经历世界上最险恶的一面,当初看到巫琅,他以为自己得到了温暖,然而那温暖到最后也证明,是他自作多情的一场梦境;因此易剑寒的支持就来得尤为难能可贵。 “我与你想的,是一样的。”商时景低声道,“尚时镜没有人性,可是我们有,所以他会滥杀无辜,我们不会。” “对!就是这个理儿!”易剑寒喜气洋洋的举起手来,商时景愣了愣,半晌才也举起手来,对方欢欢喜喜的碰上手来击掌,发出响亮的一声,易剑寒的眉眼里又恢复到了肥鲸的那种神采飞扬,带着青年稚气未脱的得意与幼稚,他美滋滋的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嗯。”商时景应了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这个晚上,他们两人待在台阶上看了一夜的月亮,商时景觉得有些东西濒临破碎,又重归完好了,他转过头看了看易剑寒的面容,忽然觉得有些庆幸,这一年多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在慢慢变化,甚至于有些时候,他会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 可是在这一天,他迈向迷雾未来的这一日,却忽然无比清晰的感觉到了自己是谁。 “要是……要是真的有什么意外。” 快天亮的时候,易剑寒忽然说道:“我会想你的。” “滚你的!”商时景迎着黎明笑骂道,“谁要你他妈的想我,留着多想想你消失的儿媳妇吧,我还没死呢就惦记着给我上坟。” 易剑寒呸了一声,对商时景龇牙咧嘴道:“是谁拉着个晚娘脸跟就要翘辫子了一样。” 两人互相乱喷了会脏话,顺带问候了下彼此的祖宗十八代,顿时觉得心头的压力都烟消云散的许多。商时景一拍大腿站起来,抛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丧气,将那个恐惧、无能、多愁善感的人类踢出了自己的脑子,冷冷道:“不就是跟尚时镜对着干吗?又不是没干过,还说不定尚时镜会不会突然被陨石砸死呢,好戏才刚开场呢。” 被拍中大腿的易剑寒痛不欲生,扭曲着脸悲伤道:“天哥,咱们有话好好说,你打自己不就是打尚时镜吗,误伤友军了。” 商时景相当敷衍的对他道歉:“手误。” 易剑寒不这么觉得,他觉得这个小心眼的读者铁定是在报复自己刚刚说得那番话。 打坐醒来的巫琅站在廊后,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不由得若有所思。 他与易剑寒……并不像是叔侄那样的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巫琅:是时候开个脑洞了! 今日推荐:我有个小伙伴,叫风溯君,家里养猫又养猫,还要养自己,写了本咸蛋叫《安乐死》,娱乐圈题材,更新稳定,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看一看。 两本书换着追,小日子不寂寞X 第七十三章 出于走投无路的迷信心理, 两人在真正开始之前,还去特意测了一卦。 烟涛城内的相师居然还是老河头他们两人, 不知道是不是神棍都喜欢夜观星象,他们俩念念叨叨的算了半天,不知道是不是连老天爷都希望这件事赶紧了结, 今日竟就是大吉之日。 由于虞忘归长期处于一人独来独往的情况, 肥鲸为他前期设置的法宝绝大多数都是便捷性的,也就是说直接使用就可以了。双生果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具体没有操作过, 谁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虞忘归虽然没有用过双生果,可是他到底是有个洞府,假如真有什么意外, 躲在洞府之中便能安全无虞, 不像是商时景这会儿一体双魂, 也许会突然产生什么变数。 易剑寒擦了擦梧叶剑, 聚阴棺放下那一日, 他就已经设下了法阵, 假使巫琅不在,其实他也会找几个城内修为较高些的武卫前来为商时景护法。 只是现在的情况, 恐怕到时候要打上一场。 老河头说是大吉之日,可是恐怕要出现大凶之兆了。 易剑寒忧心忡忡,却没有表现出来,他觉得自己现在几乎有点像是在玩什么互动性很强的游戏, 商时景是即将进入抢救室的NPC病人,而他是个即将进入QTE的玩家,如果失败,游戏可能就要浮现出“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侠请重新来过”的字眼。 问题是这个游戏是不可能出现读档选项的! 事不宜迟,易剑寒派人去通知了巫琅一声,自己则交代完管家之后,跟着商时景前往冰室,他在冰室外又张开了一个结界,免得有人误闯。 “如果巫琅突然发现了什么……”商时景这些日子来一直被自己的思绪充斥着,临到头来才想起重要的事情来,于是低声跟易剑寒说道,“你做好充足的准备了吗?” 易剑寒点了点头,他轻声答道:“我早就让人下了三重法阵,那时本来是想防着尚时镜的,没想到巫琅会横插一脚,如果到时候巫琅有异动,我就立刻启动法阵困住他,就算困不住一辈子,可是逃一时半刻还是没有问题的,近些日子烟涛城的机关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我让老龟沉入海底,没有定位石,就算是大罗神仙也别想找到我们。” 商时景怔了怔,似是在看什么陌生人一般的打量了会儿易剑寒,苦笑道:“你比我想得周到的多了。” 其实这也不足为奇,为了搭救虞忘归而导致听雨眠被杀那件事已经给了肥鲸足够的警醒,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了,他需要负担的,需要承担的将是一座城池,与一直为自己拼搏的商时景不同,假如易剑寒想的不够多,不够全面,那么为了他的决定而付出代价的,将会是整个烟涛城。 商时景没有问易剑寒到时候会不会保护自己,这个问题对方答是,他不会信,答不是,未免伤感情。 人类永远是如此矛盾的生物。 双生果没有什么味道,看起来就像是电视剧里的人参果,不过要更粗糙些,只有个大致的模样,并没有任何轮廓。吃下肚子也没有任何感觉,商时景平躺在冰床上,忽然转过头看向了易剑寒,那双属于尚时镜的眼眸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软弱与哀求。 “我不想死。” “不会的。”易剑寒反复承诺道,“你放心。” 商时景缓缓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看起来脆弱的几乎不像是尚时镜,易剑寒伸手为他擦了擦,免得待会儿被巫琅看到时穿帮。 巫琅来时,商时景已经陷入双生果的药效之中了,他看上去脆弱的如同凡人,温顺无比的枕在易剑寒的掌心里,睫毛湿漉漉的,似是流过泪。三弟从不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因此纵然是同一张面孔,然而巫琅还是能感觉到驱使这具身体的灵魂是何等不同。 心头似乎涌过什么陌生的情绪,可巫琅很快就将那些按压了下去,盘膝入定,一心一意的为商时景护法起来。 双生果对易剑寒而言只是设定后的物品,而对于詹知息等人来讲,更是稀罕物,谁都没见过它的功效,自然也不知道会花耗多少时间。护法说到底不过是保护商时景,并不是压阵,易剑寒不像巫琅那般好耐心,只是无所事事的打量着这间自己也未曾怎么见过的冰室。 这间冰室光滑可见,壁似琉璃水晶,因为夜明珠的原因,光线异常柔和,有几件家具已经封上冰霜,只是隐约可见原本的珊瑚色,好似从里透到外晕出来一样赏心悦目。易剑寒暗道,还好放了这些家具,不然岂不是古代的太平间。 可是看了看聚阴棺,又觉得反倒是自己把这座冰室当成了义庄。 护法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情,易剑寒又不能在外人面前崩坏人设,还怕自己入定打坐之后异变突生会反应不及,可是不入定又实在坐不太住,就开始数冰室的晶面,直数得自己眼花缭乱,差点以为自己变身葫芦娃进了蛇精的法宝里头。 在冰室之内不知时日,易剑寒总是将时辰数着数着就忘记了,最后只能凭借着城内打更的声响来判断到底过了几日。 第七日的时候,尚时镜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易剑寒险些一个箭步窜上去,然而比他反应更快的却是巫琅,对方的手指按在了尚时镜的肩膀上,沉沉道:“三弟,不要轻举妄动。” 这是几个意思? 易剑寒险些就控制不住把手移到梧叶剑上了,目瞪口呆的看着尚时镜睁开了双眼,在看到尚时镜眼睛的那一刻,易剑寒的心就顷刻间沉了下去,那不是商时景,绝不是,两个人的差异说不上天差地别,然而始终是有的。 如果说商时景是雪,那么尚时镜就是冰。 他看起来并不冷酷,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斯文俊秀,姿态比商时景更为雍容,也更为从容。 只是一种感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再换个说法,按照易剑寒云养猫多年的猫奴经验来讲,同是猫科动物,商时景最多是只布偶猫,尚时镜大概是雪豹,能啃牦牛的那种。 尚时镜并没有理会易剑寒,而是对着巫琅开了口,轻声道:“兄长为何阻拦我?”他说话的方式与商时景也有所差别,商时景说话只是嗓子本身嘶哑,而尚时镜听起来像是凑在人耳边呢喃,听起来不但动人,还很具有诱惑力。 易剑寒数了数日子,有点悲伤的发现要是商时景真出了什么事儿,那今天大概算是头七。 前提是他真的出事了。 “他并非有意,不如各自退让一步,相安无事。” 易剑寒从未感觉到巫琅的声音如此天籁,如果情况允许,他恨不得把头点飞起来,顺便再给巫琅打一百年的电话,好证明自己对这句话的支持。他真是从来没有想到过陵光君居然如此通情达理,甚至变身成了友军,难不成主角光环终于普照大地,虞忘归找到了四海烟涛的大门,所以连带着照顾了他们两个小可怜一把? 尚时镜似乎有些想笑,他眨了眨眼,平静道:“你当真要拦我?” 巫琅轻声叹息道:“阿镜,你不该做这么不明智的决定。”他的指尖从尚时镜的肩膀挪移到了眉心上,整座冰室忽然震动了起来,无数灵力凝聚成实体,好似流水涌出。这时空中忽然多出了许多尖声笑着的阴影,看起来圆圆小小的,像是扭曲的暗影,在冰室里窃窃私笑,看得易剑寒头皮发麻,等到巫琅暴涨的灵力席卷过冰室的每个角落,那些阴影顷刻间就被吞噬了。 尚时镜再没有开口的机会,而是闭上了眼睛,似是完完全全的沉眠了下去。 易剑寒在艰难抵抗的同时,听见了棺材里响起了另一个心跳声,从某种方面来讲,他想为巫琅的这个举动欢呼雀跃,然而同时也感觉到了一阵寒意。 这个模样的巫琅与他记忆之中所设定的陵光君,几乎一模一样,强而冷酷,丝毫不在乎他人的意愿。 呃,当然,像是尚时镜这种不好的意愿,还是不要太在乎为好。 “三弟身体不适。”巫琅将昏迷过去的尚时镜横抱了起来,对着易剑寒略微一颔首,“我先带他回春云山休养,方才冒犯了,舍弟过分调皮,巫某实在是不得已出此下策。易城主与你的朋友还望多多保重,日后有缘再会。” 还是无缘再会吧。 易剑寒很想干巴巴的笑两声,事实上他只是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甚至没有问巫琅什么时候知道商时景在尚时镜的身体里,想起对方也许一直都知道,就不由得为商时景感觉到了恐怖。巫琅并没有多过停留,他带着尚时镜离去时也毫无犹豫,易剑寒看着他的模样,一下子竟有点摸不清楚其中的道道。 不过……这应当是好事吧? 巫琅既没有因为发现自家三弟身体里多了一个人而暴怒发狂后屠城,也没有突然反水帮尚时镜,甚至还帮忙镇压了下他那个老实说已经不能算是调皮的三弟,事实上,他如果不动,易剑寒也很难保证自己能不能看出来尚时镜打算移魂,因此这番变化简直就像是突然老天就开了眼,伸手帮了一把。 易剑寒摸不着头脑,不过还记得要事,到外头差使人让盈月去准备好必要的东西,自己则坐在了冰床之上,配合法阵运起了灵力。冰室有至寒之气,加上聚阴棺是至阴之地,加上双生果辅助,其实商时景此刻与初生的新生儿并无任何区别。 之前放下三重法阵,有一处就是为了此刻。 聚阴棺内装满了灵液,虽比不得当初的灵乳液,却也十分贵重,烟涛城居于老龟的龟壳之上,不是什么风水宝地,因而移来的灵根地脉并不在少数。易家先祖做了不少,易剑寒则是那日救过虞忘归之后,又直接把寒潭之水收了过来,寒潭水本来只是月之精华凝结的寒露,偏生逢上灵乳液与芝人芝马三样灵物,寒潭水底下与老树根系相连,而芝人芝马并不惧怕寒冷,时常在里玩耍,寒露便也成了难得的灵液。 烟涛城内有一块巨大的火岩,有个天然的凹陷,平日用铁精包裹着,触手仍是滚烫,易剑寒把极寒之水倒入火岩之中。 除了水蒸气以外,还产生了一个满是灵液的假温泉。 易剑寒并不知道商时景到底有没有修仙的资质,无论是出于为这位老乡好,亦或者是怕寂寞的心态,他都未雨绸缪了起来。 如果到时候商时景选择作为一个弱小平凡的普通人活下去,易剑寒自然也会尊重他;然而毕竟有资质,才能够有选择。 易剑寒此刻所做,只是将灵气聚集在商时景体内,法阵也名为聚灵,正如寻常婴儿还在母胎之中不会被世俗污气所染,可是一出世就会有所变化;易剑寒如今的做法,正是为了让商时景一直维持在“母胎”之中的状态。 真正要改变资质,其实还要看盈月。 先前不与商时景说,其实易剑寒始终还是信不过尚时镜,他不知道对方会出什么招,却知道自己精心准备的这一切倘若真叫对方知晓,只怕要为他人做嫁衣裳。 待到法阵结束,易剑寒才推开棺木,里头果然躺着一人,样貌十分陌生,口鼻皆没入灵液之中,头发不长不短,柔软的如同海藻般绵绵散落开来,他眉心微皱,生出几条细纹来,光看外表就觉得疏离冷淡,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看着已不是个青年模样了。 一看就是社畜。 商时景给易剑寒的感觉跟印象有点不太一样,他本来一直以为对方是个中年大叔来着,哪知道是个性冷淡长相,大概是顶着尚时镜的脸认识到现在的缘故,看着这张陌生的面孔,易剑寒都有点想回去跟巫琅兑换一下小伙伴的冲动。 先前做的衣服还有不少,在吃双生果之前,商时景已经将两人芥子袋之中的东西理了个清清楚楚。商时景的身形比尚时镜要略微瘦一些,肩膀却又宽了点,灵魂适应新身体需要一段时间,他并没有醒来,所以易剑寒不得不当这个苦力,像是拎着小鸡仔一样把人从棺材里抓出来,再套上衣服,把他背在身上。 毕竟背着个裸男出门有损清誉,不管是自己还是商时景的。 之前给尚时镜做的衣服等于白费了,早知道就不做这么多套了。 作为一个勤俭持家的城主,易剑寒多少有些心疼自己的财产,浪费并不可耻,不过浪费在尚时镜的身上,就非常可耻了。 城主府的后院几乎没什么人来,如那制成冰屋的寒石还有那块火岩都不是寻常人能够抵挡的,盈月是城中少数修为比易剑寒要高的,因此来去自如并不成问题。 变成温泉的寒潭水尊严尽丧,这会儿又成了一池药汤,于长策吃饱了躺在婴儿车里睡得正香,婴儿车上的灵力罩子厚得像是龟壳。 盈月歪过了头,声音清甜而柔润:“寒大哥,刚刚那个人是谁啊,他怎么带着尚先生走了?” “他是尚时镜的兄长。”易剑寒漫不经心的说道,“你小心一些,不要跟他们太接近了,那个人已经不是你的尚先生了。”他将商时景放进了寒潭之中,长舒开一口气,老乡的身体里的确没有任何灵根,也谈不上什么资质,还好自己留了一手。 于长策也是个奇葩,连重塑灵根这种方法都研究得出来,却因为什么相思病要投胎转世体验。 想起来好像还是我设定的。 易剑寒无奈的摇了摇头,没太注意到盈月不以为然的神色,少女垂下头仔细看了看商时景的面容,疑惑道:“咦,寒大哥,你是怎么找到这样一个人的,他分明都这么大了,居然连先天之气都没有散。”盈月好奇的戳了戳商时景的肩膀,又道,“他体内好冷啊,是寒魄成精吗?” 易剑寒温声道:“盈月,你之前与我说过,小策儿曾经研究过如何让一个没有灵根的凡人变成有灵根的修士对吗?而且还成功了。” “是啊。”盈月乖乖点了点头,“虽然主人非常厉害,但是这个条件也的确很苛刻,要对方先天之气不散,能做到这点的只有小婴儿了,可是小婴儿却吃不消那么庞大的力量,只有天尊带来的一个人做到了,寒大哥,你也有这种材料,跟天尊一样厉害。这个人身体里阴寒之气这么重,大概可以生成水灵根。” 这种材料……易剑寒对这种称呼有点怪不喜欢的,不过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易剑寒又道:“你想不想,将你主人做到的事情也做成功?等你主人长大了,想起往事,定然会觉得你做得很好,对不对?” 这句话一出,盈月顿时就蠢蠢欲动了起来,她犹豫的看了看躺在婴儿车里的小孩子,又有些疑虑道:“可是这样好的材料,如果主人没看到,他会不会觉得很难过,很遗憾?” 易剑寒平静道:“如果这个材料就这么死掉,那你主人岂不是更伤心,更生气?” 盈月点了点头道:“说得也是。” 离开火岩之前,易剑寒忽然又转过身来看了看盈月,迟疑了片刻才道:“小月,这个人对我非常重要,如果你不能做到的话,起码保证他能平平安安的活下来,好吗?我唯一的请求就是以他的性命为重,其他的都不重要。” “唔?”盈月歪了过头,好似有些迷惑不解的模样,询问道,“他是你很重要的人吗,就像主人跟天尊,你跟尚先生那样的好朋友嘛?” “我说过了,小月,尚……唉,算了,是差不多吧。”易剑寒揉了揉眉头,有些无奈道,“他比尚先生还要更重要一些,总之,就是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小月,我把他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盈月似乎想偏了,疑惑道:“寒大哥,你跟尚先生生气,就是因为他吗?是因为你有了更好的朋友,所以不想要尚先生这个朋友了。” 易剑寒听得简直一头挂面,恨不得排列成一排黑线表达自己的无语,他有点难以面对盈月这个脑洞,最终只是无力的败退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事情说起来是很复杂的,就……没有表面看起来的这么简单。” “嗯,主人说,有些人做错了事,想要找借口的时候,都会这么说话的。”盈月点了点头,深有体会道,“我现在明白了。” 等天哥醒来,我就该给他发一面锦旗,感谢他在当初那样的情况下居然能跟盈月这个非人类思维的小姑娘沟通成功。 易剑寒疲惫的挥了挥手,象征性的说了两句:“我不是,我没有。”然后就落荒而逃。 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短暂的好运之后就会迎来更深刻的噩梦,商时景好整以暇的陷入自己无忧无虑的深眠,清醒的易剑寒却还要继续走下去,他刚到前厅,就听到下人来报,说是虞忘归又来了,少年这次在海上漂泊的太久,还晒了一波小鱼干当见面礼。 下人们没怎么见过这么新奇的礼物,多少有点憋不住笑,小丫鬟嫌弃的提着草绳,试图窥探易剑寒的表情。四海烟涛的城主高深莫测的看着这一串腥臭的小鱼干,目光像是能透过它把虞忘归钉在地板上。 他想:沙包终于来了。 冲着这堆小鱼干,他就要让虞忘归对《杀谱》再精进三个层次! 作者有话要说:琅哥:离去的背影仿佛还有一丝小悲伤。 巫琅下线是为了下次谈恋爱的上线【X】终于要走起恋爱线了【抹眼泪】 脑洞放在以后说。 第七十四章 今年的雪尤为大, 结界连开了好几日,结果冻死了不少植物。 气得栽种的那一批人跟出来采买的老管家大发牢骚, 说是再这么下雪下去,明年开春都吃不到什么新鲜果子了。老管家暗想你这果子本来也就要到秋天才能吃着,开春能吃个什么, 冻坏了松松土不就是了, 于是虚情假意的安慰了下他们,等到晚饭才想起这事儿,跟易剑寒提了提。 易剑寒捧着饭碗暗暗发牢骚:我是个城主还是个管后勤的。 虞忘归带来的小鱼干上了餐桌, 大厨把那腥臭的鱼干做出了花样,不知感恩的白眼狼吃着饭,冰冷剔透的像两颗水晶球一样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易剑寒,像是在衡量着怎么能让易剑寒死得更快。 易剑寒懒得理他。 不过时间也的确差不多了, 城民不能上岸, 永久的待在这座烟涛城之中, 易剑寒开启结界让他们玩雪也只是想给这乏味的生活带来点新鲜感, 可是雪如果下得太久, 难免会妨碍到一些人的研究。 所以大概过了两天左右, 易剑寒就把结界重新开了起来。 四海烟涛本来也是有许多守卫的,只不过人家欠易家的情, 却不欠易剑寒的情,人往高处走本就是天经地义的常理,四海烟涛也并非是到了易剑寒这边就直接没落,他父亲那一辈已然式微, 不过是在苦苦守着旧业,勉强挣扎罢了。 易剑寒有时候也会想,自己也许直至最后,也只是困守一座空城。 四海烟涛从建立那一刻开始就是一个悖论,它本是任何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发展所长的自由之地;然而到了最后,追求自由的人被禁锢在这座城池之中。 和平所象征的东西,从来都不仅仅只是美好。 还有潜藏其中的暴/力跟牺牲。 易剑寒深呼吸了一口,决定去看看商时景,起码在这位老乡面前,他还是一只快乐码字的肥鲸多过于易剑寒。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 商时景醒在雪下得最大的那一日,结界上都蒙着层白雾,整座烟涛城好似变成了深海之中的水晶宫,展目只见得珠宫贝阙光彩天垂,五色交辉,而高空冰寒茫茫,雾气层生,却隐约可见光明,倘若没有迷雾阵,这座烟涛城就如同茫茫大海上的巨型夜明珠一般夺目。 天很冷,冷得叫修士都有些受不了,更别提凡间寻常人了。 可商时景却并未感觉到冷意,他从温暖之中醒来,发现自己靠在一块琉璃石上,水算不上清澈,不过底下是烧红的铁精,已经龟裂开来,像是被火焰烧绽的泥土,隐约可见流动的岩浆在缝隙之中穿梭,染得这一池水都像是血,他低头看见了自己的赤足隔着琉璃石踩在了那块火岩上,却并没有被焚毁。 热意源源不断的传来,商时景疲惫的眨了眨眼睛,面前忽然掉下来一个人头,连带着遮天蔽日的黑暗效果,他吓得差点一脚滑进水里,好半晌才发现是盈月倒过来的脸。 少女慢腾腾的直起了身体,并不算太友善的打量着商时景,鼓着脸问道:“你叫什么?多大年纪了?为什么你还是童子?你体内到底是怎么有先天之气的?你跟寒大哥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尚先生离开了?你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商时景听得头昏脑涨,虚弱道:“盈月姑娘,我们一句一句话,慢慢说好吗?” 盈月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听懂了没有,好半晌才坐在了石边,捧着脸道:“好吧,那我问你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好。”商时景十分感激的点了点头。 “寒大哥为什么不管尚先生了?” 易剑寒不管尚时镜?那就是说他的确跟尚时镜分离了开来,而且听盈月的口吻,尚时镜不是被抓起来就是离开了。奇怪,他居然真的这么老实,什么都没有做?简直不符合尚时镜的性格。 并非是商时景不知感恩,他跟尚时镜能回到各自的身体里固然不错,然而按照对方的性格,他是怕之后会有什么更可怕的后手。 商时景沉思了片刻,缓缓道:“你为什么觉得易城主不管尚先生了?又为什么要问我?” “你跟尚先生说话的样子也好像啊。”盈月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好奇的打量着商时景的脸,她歪了歪头疑惑道,“因为你出现了之后,寒大哥就跟我说,尚先生再也不是那个尚先生了,他还说很多事一时半会儿的讲不清楚,我知道人们要是做了错事,都是这样的。” 商时景不由得苦笑道:“这件事,的确不是那么简单能说清楚的,他没有做错,尚时镜他……他已经不是那个尚时镜了,盈月姑娘,下次见面,也许我们之间就是仇敌了。” “谁跟你是我们!”盈月气恼的拍了拍水,把商时景从自己身边推进了开来,恼恨道,“我最讨厌背后说人家坏话的人了!” 商时景一下子漂到了水中央,他无可奈何的看着盈月,一下子竟觉得有点啼笑皆非,这件事荒谬无比,真相一时之间难以说清。在盈月眼中,自己无疑是个在背后说人坏话的小人,他无奈的甩了甩头发,才发现脑袋沉甸甸的,伸手一握,摸到了一大把长长的青丝。 他下意识拽了拽,头皮疼得差点叫出声,于是立刻松了手。 盈月气呼呼的推着婴儿车走了,商时景若有所思的看向自己的双手,乌黑的长发垂落下来散在水面上,长得几乎有些不可思议。 他很确定这绝对不是尚时镜的身体,可是这些头发也不属于他。 易剑寒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商时景背对着他,衣服刚刚穿好,那头湿漉漉的黑发几乎要垂到膝头,正在艰难的适应着脑袋上突如其来的重量。 “重获新生的滋味怎么样?”易剑寒笑道。 “嗯,高处的空气果然要好闻一些。”商时景长吁一口气道,“只可惜尚时镜不在这里,不能当面对他说这句话。” 易剑寒愣了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商时景是在讽刺尚时镜个子矮,随即捧腹大笑了起来:“兄弟,你很嚣张啊!” 他感觉到了一阵轻松。 “这头发是怎么回事?”商时景不紧不慢的梳理着那些浓厚的头发,从温泉的雾气之中走了出来,神色略有些不善,“我们是失败了还是成功了?” “成功了。”易剑寒机敏道,“你刚出来跟个番僧似的,我怕大家等会把你当成出家人,误了你的姻缘,就给你抹了点生发液,别这么看我,城里有爱漂亮的姑娘想养长发,就调和了这种东西,我只是不小心倒多了。” 商时景叹了口气道:“我是不是该感谢你没全扣我脑门上。” “我们俩谁跟谁,不用这么客气。” 易剑寒暗道:我没扣,我只是全倒在你脑门上了…… 商时景开始了不知道第多少次更换队友的想法,他之前就已经确定过,自己的体内空空荡荡,已没有任何真元,询问也只不过是为了确定,知道平安无事之后,就干脆让易剑寒将前因后果全部告诉自己。 这没什么可隐瞒的,更何况也是该商时景知道,易剑寒不光说了巫琅跟尚时镜的事,把灵根的事也同样告诉了商时景。 商时景一时间哑了声,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大喜,最终沉默了半晌,他本来听到易剑寒说自己没有资质的时候,心犹如坠入了无底深渊;可听对方又说到为自己重塑灵根的时候,便又茫茫然的,竟一下子不知道到底是喜还是悲了。 “你到底是想哭还是想笑啊。”易剑寒谨慎的打量着商时景的面孔,小声道,“天哥,你可别疯了。” 商时景的嘴唇动了动,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把重点放在了另一件事上:“你是说,巫琅压制了尚时镜救了我?他曾说过……答应我的事,一定会做到。” “没错!”易剑寒一拍手,义愤填膺道,“这下好了,詹知息要是得到了生死苦海的消息,铁定回去揍尚时镜了,春云六绝一出事,尚时镜这混球是暂时顾不上我们了,我们可以先猥琐发育一波,等他再出现的时候……等他再出现估计我们就要联手一起揍他了。” 易剑寒没有正面撞见过尚时镜,换句话说,他没有跟尚时镜亲自交过手。 所以他不知道尚时镜到底是什么人。 可商时景不同,他很清楚尚时镜绝不会如此简单,有易剑寒这个不稳定因素在,尚时镜不可能考虑不到自己换魂失败的可能性。当初认为生死苦海的事是他一手安排,是建立在尚时镜移魂成功,推锅的前提下;如果将失败也考虑进来,那么引起詹知息的仇恨,到底对他有什么好处…… 还是说,这真的只是一桩巧合? 巫琅既然说出那句话,那就意味着他一定早就知道尚时镜的身体里存在两个魂魄,当初自己被困在身体之中听到的谈话声,必然是巫琅跟尚时镜两人的。也许从春云山那次意外开始,巫琅对自己的友善跟温柔就都是伪装的,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要轻举妄动,然而他与尚时镜为何又会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产生分歧? 是因为詹知息吗? 生死苦海的真相因为意外泄露,得知实情的巫琅为了惩戒尚时镜,所以才阻拦他的行为? 商时景觉得脑袋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巫琅坚定许诺的神色,一会儿又是他看着尚时镜体贴柔情的模样,还有那面镜子里倒映出来的,含着微笑的巫琅。 他突然发现,比起尚时镜,巫琅藏得要更深,对方好似什么都知情,却又什么都不曾吐露。 其实商时景也不知道他们俩哪个会更恐怖一些,也许是尚时镜,又或者是巫琅,大概是刚出现就结下了冤仇的缘故,其实商时景反倒不怎么恐惧尚时镜本人,他知道这个男人对自己毫无善意,自己也是同样,两个人坐在一起吃饭没把筷子捅到对方心脏里都已称得上是有教养。 他们俩是注定了的不死不休,自己要是落在尚时镜手里,了断自我倒来得快一些。 但巫琅……巫琅不是…… 巫琅难以捉摸的像是一团雾,商时景遇见过不少人,也拿捏过与自己打交道的那些角色们的情绪,可是他不知道巫琅是什么样的,本来他以为自己多少有些了解这个男人。可忽然,事实告诉他那也许是巫琅想要展现出来的模样,而并非是真正的心思。 他是善意的,亦或者是恶意的? 巫琅的行为与举动叫人捉摸不透,商时景揉了揉眉心,觉得这一切简直是一团糟,却听得易剑寒又道:“你的灵根是后天得来的,要说长生大道,是不太可能,不过好歹也能修炼到元婴,反正盈月说上个人就修炼到了元婴,你到了元婴就能活很多年了,也有自保的能力了,你在烟涛城先打好基础,过些日子我送你去一个地方,便于你修炼,同时也安全些,烟涛城终究是目标太大了,你我待在一起,我说句难听的,团灭就不好了。” 后天的资质再是如何优秀,到底有些缺陷,这是很正常的事,商时景并不以为意。 而易剑寒要送自己离开烟涛城,商时景也能理解,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安排。跟尚时镜真正有仇的是他,而不是易剑寒,换而言之,尚时镜要对付他很容易,对付四海烟涛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如果他们两个人分开,显然到时候损失也会小一些,起码权衡利弊,尚时镜不可能疯到去攻击四海烟涛来逼出商时景。 两个人走出了火岩,在庭院之中无言的闲逛了一会儿,易剑寒忽然又道:“你身上这套衣服是贴合着尚时镜的身量做的,姑且忍耐一下,等绣娘们再给你重新量过,再做一身。”易剑寒看着大大咧咧,在这方面却心细如发,不想商时景穿尚时镜的旧衣,哪怕没穿过的。 又不缺钱,何苦大家找这种膈应。 商时景对这种小事倒是不太在乎,因此随便点了点头,他如今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还有一个疑虑未曾消停,想了许久,还是问了出来:“肥鲸,你对我这么好,是为什么?” “你叫我什么?”易剑寒转过头来。 商时景略有些迟疑:“肥鲸?” “对啊。”易剑寒规规矩矩的站着,他停在了路中间,那张俊秀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个平静的微笑来,“你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会这么喊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明白这个昵称对我意义的人,我不单单是在帮你,我是在帮自己。” 帮自己? 商时景还没有回过神来,他想起自己之前所说的那些恪守住底线的话,却又觉得没有那么大的威力,能够撼动肥鲸的心,让对方这么不嫌麻烦的为自己奔波操劳。 而后就听易剑寒又道:“我想起双生果之后,其实也蠢蠢欲动过,我在想,也许我跟你一样,易剑寒并没有死,我也只是占据了身体,也许有一日,他也会重新醒过来。”他轻轻笑了笑,平静无波的说道,“其实不是那样的,易剑寒彻底死了,杀人之后我就开始得到易剑寒的记忆,他撑不下去,他觉得很痛苦。” 易剑寒忽然伸出手来,袖子被拉了起来,商时景看到好几处丑陋如蜈蚣爬行的疤痕,对方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说道:“易剑寒负荷不了整个烟涛城,他以伤害自己来宣泄跟逃避这种压力,就像俄罗斯转盘,打空了就继续活下去,可成了,就解脱了。终于有一天,他逃避成功了,他彻底自由了,将这一城人抛下,再没有反悔的机会。” 那些疤痕很深,甚至隐隐约约可以看出已经有些年头了,按照易剑寒的修为没能恢复如初,只有一个可能,伤得太重亦或者是什么神兵利器留下的伤口,以至于无法恢复原貌。 “可我不能。”易剑寒慢慢把袖子放了下来,轻声道,“他已经死了,如果我也吃下双生果,他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商时景不知怎的,觉得有点难过。 “他们需要一个易剑寒。”易剑寒轻声道,“而我现在是了,可是我也需要一个人,他需要的是肥鲸,而不是易剑寒。我可以替他活着,可是我不能让自己死去。” 这个场景几乎是有些讽刺的,他在这一刻毋庸置疑是肥鲸本人,却展现出了易剑寒应有的风采。 商时景没法安慰他,甚至找不到任何措辞,如果没有四海烟涛,那么最开始肥鲸会得到什么命运谁都不清楚,他与四海烟涛之中的人无疑建立了感情,即使他永远都只是“易剑寒”这个人的代替品。 四海烟涛并没有错,肥鲸选择做易剑寒也没有错,他想要自己还活着,更没有错。 最终商时景只是笑了一笑,伸手拍了拍易剑寒的肩膀,缓缓道:“我会努力当个祸害的,这样说不准能活久一点。” 易剑寒立刻就明白了这句话底下潜藏的安慰,于是哈哈大笑起来,吐槽商时景道:“那可就完了,尚时镜能活成老妖怪了。” 他们俩在庭院里逛了逛,老管家正举着花洒在侍弄花草,打扮的像个老农,佝偻着腰,乐呵呵的模样。商时景想起了这位老管家对易剑寒的关爱,又想到了方才两人谈论的话题,顿时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易剑寒却不以为意的上前道:“种了新花?” 老管家听到熟悉的声音,乐呵呵的转过身来,看到商时景时愣了愣,古怪道:“城主,这位是?” “啊,他是……”易剑寒怔了怔,也有些稀罕的说道,“对了,认识这么久了,我一直天哥天哥的叫你,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天哥?那不是尚先生的称呼吗? 老管家疑惑的歪了歪头,想起盈月抱着小娃娃跟自己气呼呼说得那些话,忽然福至心灵,暗道莫非那些气话都是真的不成?!到底吃过的米多些,老管家不像是盈月那么只是局限于友情这个范围,思想飞到了更为广阔的境界去。 话本题材多年总有革新,可是从古至今也离不开爱恨情仇的话题。 莫不是尚先生只是此人的替身,城主与他结识,只是因为他与这人有几分相似……难怪人家大哥来将人带走,难怪城主不闻不问…… “我叫商时景。” 一锤定音! 老管家如遭雷击,万万没想到自家文武双全的城主突然青春期变异成了渣男,手忽然就颤抖了起来,手中水壶咕噜落地,老人家颤颤巍巍的往外走去,一时有点不能接受易剑寒这个突如其来的新人设。 “我知道你叫尚时镜,可是你现在不……等等。”易剑寒震惊道,“你说你叫什么?” “我叫商时景,商人的商,景色的景。” 易剑寒崩溃道:“你看着你自己的名字是个这么心狠手辣的可怕反派,你居然还追更下去,给我打赏,你这个人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啊!” “正常人会联想到吗?!同音又不同字,你看小说看到飞惊会一厢情愿的觉得是在喊自己吗?” “……我真名就叫飞惊,不过我不姓狄。” 商时景:…… 是时候代四大名捕跟六分半堂打易剑寒一顿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多少人看过温瑞安啊。 四大名捕跟六分半堂都是温瑞安先生作品里出现的,前者是人物(作品)后者是组织。 狄飞惊是六分半堂的,这里玩了个人名梗。 之所以带四大名捕出场是因为我觉得绝大多数人应该对前者还是有点印象的。 上一章我发现读者有几个问题,这里统一解答一下:社畜是指上班族,青年的年纪定义有很多,我比较习惯的是十四岁到二十八岁这个界限,甜景已经三十岁了,不是中年,但是也算不上青年了,通常他这个年级段被称为壮年。甜景长得不丑,但是说好看也没有特别好看,中上评价的性冷淡长相。 凡人很难跟修士比美啦毕竟皮肤还有晒斑跟老化各种皱纹精神气之类的就直接被KO【喂】 PPS: 最后谈下今天这章的两个人。 这次之所以选择双穿,其实很大原因就是为了这里,执着于自己的阿景,被城主半同化的肥鲸,他们面临两种截然不同的困境,做出不同的选择,两条线交汇的时候,两个人在艰难的困境下互相支撑。 我对魂穿这个题材最为喜爱的一点就是,哪怕时空身份乃至一切都变换,你仍是你,你也仍然记得是你自己。镜子倒映出来的也许是截然不同的样貌,但是你一生奉行的信念,做出的每个决定,是你自己的灵魂。 身穿的趣味大概就是在磨合自己本身跟另一个世界吧23333333333。 谢谢看了我这么多废话,恋爱线再过几章就开启,老读者应该比较熟悉我写CP的方式了。 这次尝试新的相处风格。对不起我就是这么话痨。 第七十五章 跟作为尚时镜时的待遇不同, 烟涛城绝大多数商时景认识的人都对他不太热情。 盈月认定了商时景是个背后说人坏话的小人,连带着一大群她认识的姑娘对着商时景都没有什么好脸色;老管家要更现实些, 他对着商时景保有作为客人的尊重跟礼仪,不过并不热情,也称不上信任。 比起作为尚先生时, 老管家表现出来的信任跟依靠, 商时景得到更多的是客气。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与之前老管家所想的那些狗血三角恋等毫无关联,只是单纯的因为商时景太弱小了。老管家的一生现实又功利, 相比较名声赫赫的春云六绝,商时景只不过一介寻常的凡人,易剑寒为他耗费心思,动用城中宝物, 如果把每份感情当做生意来换算, 商时景无疑是赔本买卖。 不过尽管如此, 老管家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已经足够老了, 更年轻些的时候, 他可能还会倚老卖老一把。然而时至今日,他已活得足够清楚明白, 更别提易剑寒为城中所做之事,他也是亲眼目睹,知道这位年轻的城主肩膀上承担着多么巨大的责任。 他所看到的世界,就定然是易剑寒看到的吗? 未必吧。 老管家已活过许多春秋, 他深知人与人生来就是不同的,易剑寒纵然年轻,可是他打出生那一刻起,就与自己看到的不是同样的东西。老并不可怕,为老不尊才最为要命,毕竟易剑寒并没有做出任何损害烟涛城的事,他是烟涛城唯一的城主,假如连交朋友的自由都要受限于他人,那这个城主当得还有什么滋味。 不过想得清楚不代表老管家就会对商时景改变态度,毕竟对这个世界而言,弱小即是原罪。 商时景没太在意其他人的想法,毕竟他的重点几乎全放在了修炼上。 修炼这个想法在最开始待在尚时镜身体之中时,商时景并没有动过,一来尚时镜天资有限,他都做不到的事,商时景自然不可能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尝试;其二是他那个时候担忧性命,自然也没可能把时间花耗在这种可能没有收益的事情上。 易剑寒为了商时景的新身体耽搁了七八日的空闲,城中事务累积成堆——这点可能是老管家最不满商时景的一处了,所以不可能亲自来指导老乡如何修炼,不过他给商时景挑了很好的导师。 最初的选择是盈月,易剑寒自己都有点不太习惯商时景本来的样貌,可却先入为主觉得盈月跟商时景关系不错,结果当场被打脸,盈月立刻就拒绝了。 理由是她不喜欢商时景,因为这个人说尚先生的坏话,而且她还要照顾小主人。 合情合理,令人无话可说。 易剑寒感觉到了一阵深深的忧伤:小月啊,你城主还是你城主,可是你尚先生,已经不是你尚先生了啊! 这话不好说,也不能明说,夺舍这种术法人人喊打,不管商时景是不是自愿的,要是真把真相说出来,商时景的名声也可以不用要了,对修士而言,夺舍的前科比新娘子给新郎官大婚当天戴了绿帽子还要严重。 最后挑来挑去,也只能挑上宋舞鹤。 宋舞鹤在城里是个很受欢迎的人,令易剑寒多多少少有些诧异的是,城内绝大多数人都有修行的心,而没有修炼的资质,不少有天赋的孩子自幼出生在烟涛城内,早就玩腻了各种各样的新奇玩意,他们反倒想追求武道甚至于仙道的极端,只是寻求无路。 毕竟易剑寒是城内修为最高的人,可要他来做孩子的先生,也没有人傻到那个程度。 其实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人总是有各种各样不同的爱好,有些人喜欢从游戏里汲取快乐,有些人则喜欢吸收知识,还有些人则好胜心重,相当好强。 易剑寒这才意识到自己与前任都忽略的太多,好在这时弥补也不算太晚,城令一出,宋舞鹤的门槛几乎就要被踏平了,各种各样的束脩堆得家中几乎都放不下,祝诚乐得哈哈大笑,拍着好友的肩膀笑称往后就靠他养了。 祝诚的胳膊已叫盈月治好了,只是有些地方坏死了,便用机关重组了一下,他倒不是个怕怪的人,干脆连自己的手都换成了机关。 四海烟涛到底是九老仙都之中排得上号的,易家所累下的积蓄并不少,更别提当年也是有几位大能在此处终老过的,留下得遗物没有后人承继,自然都入了城库。易剑寒当小学课本似的发给宋舞鹤,让他因材施教,好好当个小学启蒙老师。 那些秘籍与神通都不是烂大街的货,就算是丢在散修里,也照旧有人能抢破了头,不光宋舞鹤对易剑寒这般的器重有些愕然,连祝诚都有些发晕。 他与宋舞鹤两个人现在都是大麻烦,易剑寒肯收留他们二人已是祖坟冒青烟,没诚想连这样的高级秘籍都敢完全信任的丢给他们。 难道不怕他们卷了铺盖逃跑? 宋舞鹤十分动容:“易城主如此真心相交,我必然不负他。” 祝诚要现实的多了:“也是,大海茫茫的,我们俩能跑哪儿去。”而且他看了看身旁面无表情但显然深受感动的宋舞鹤,再一次感觉到了易剑寒真是个“卑鄙小人”。 有时候易剑寒会觉得宋舞鹤跟祝诚两个人能变成好朋友,简直是造世主——也是就他自己的超大恶意,不过毕竟都已经这样了,总不能叫他们俩分了,更何况当初能成功把这两个人带回来,本也就是托了他们俩关系的福,卸磨杀驴总不太好。 虞忘归送来的那只福鼠被易剑寒随手丢给了祝诚饲养,与跟着虞忘归餐风露宿的日子不同,祝诚对福鼠可谓痴迷无比,很有供起来当祖宗养的架势,饿着自己都不能饿着福鼠,恨不得把它当成小心肝来宠爱。不过福鼠对他兴致缺缺,总是大爷模样,心情一不好就拿祝诚的胳膊来磨牙,祝诚也万分宠溺的由着它。 诚如清誉对于官员,天下之于皇帝,绝世名剑之于剑客,拥有福鼠是每个寻宝者的终极梦想。 祝诚对易剑寒的好感度顿时从普通达到了敬重。 易剑寒并不是真的如表面这般信任宋舞鹤跟祝诚,起码没有那么信任祝诚,烟涛城的原住民几乎全是他的耳目,连带着祝诚跟宋舞鹤一整天要吵几次架都清清楚楚。祝诚看着爽快话痨,其实私底下还有点小傲娇,易剑寒丢心法时说过他们二人都可修炼,祝诚表面不屑一顾,转头就是真香,怪不要脸的还跟小孩子们坐在一块,听宋舞鹤讲课。 最初易剑寒并不想麻烦宋舞鹤,对方已经要忙一个城的孩子,继续压榨下去难免有虐待员工的嫌疑,只不过盈月此路不通,也只好绕道而行,让宋舞鹤操劳一些。 易剑寒亲自带商时景前去拜访宋舞鹤,毕竟是向人家虚心求学,所以还带了点小礼物,活像是古时求学的人家。 当时宋舞鹤跟祝诚正在琢磨心法,两人听见敲门声便去开门,见是易剑寒,宋舞鹤倒还要脸些,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用眼神催促祝诚把秘籍收起来;祝诚却没那么多忌讳,大大咧咧把几块玉牌跟秘籍丢在了桌子上,袖子一挽,去烧水倒茶了。 其实这秘籍本就是给宋舞鹤教授,他要研究也不妨碍,只不过宋舞鹤是名门正派出身,对这种事非常讲究,觉得自己看了已是不对,还给祝诚看,更是不好,当场被易剑寒看见,难免有些羞赧,好似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 易剑寒倒不在乎这个,他要真是积财吝赏的人,也不可能把东西丢给宋舞鹤了,因此对此视若无睹,只是温声道:“宋先生,我们打扰了吗?” “没有。”宋舞鹤将大门打开,将两人迎了进去,只道,“寒舍简陋,怠慢二位了。” 宋舞鹤的屋子是现成的,周遭种了许多花草,因而染得整间房子也是奇香扑鼻,屋子并不是很大,最初造来只为美观,本是厨房的地方被打通成了书柜,还有桌椅案几,长案上摆着一把琴,边上还有香炉,青烟袅袅,还未燃尽,整间屋子都是以竹子打造的,室内一尘不染,用物虽多,但并不显得杂乱,有条竹梯直通二楼,估计卧室便在上头。 修士修为一足,不饮不食便是寻常,之前宋舞鹤沉疴暗积,祝诚又是伤重在身,因此也吃了几日烟火,只是他们二人都可随意将就,所以灶火就被放在了后院。 祝诚的热水烧得很快,叠着两个茶碗一并拿了上来,连茶叶都没有,一人一碗白开水,假惺惺的对易剑寒与商时景笑了笑,和善道:“返璞归真,两位品品。” 宋舞鹤眉头一挑,从案几底下抄出一根教鞭抽了个响,严声厉色:“诚弟!” “小鹤,何必浪费呢……”祝诚嘟囔了两声,老老实实去沏了茶汤上来,宋舞鹤神色这才稍稍转晴,商时景看着祝诚的胳膊极是自然,竟好似自然生长的一般,他运用之间也显得十分灵活,可观其指节,却可以看出是假物,不由得暗暗称奇。 茶汤正热,芳香扑鼻,宋舞鹤又找出几样糕点来配茶,似是对这般招待有些不好意思。祝诚顾自跳上窗口坐下,抄起案几上的半碗荔枝膏愤愤不平的吃了起来,福鼠从二楼掉了下来,在空中飞翔了片刻,“啪”地掉在祝诚脑门上,像是张摊平的煎蛋。 祝诚却眉开眼笑起来了。 “我听闻尚先生已离开烟涛城。”宋舞鹤喝得是甘草桔梗水,加了点冰糖,主要为了润嗓;他问这句话,既是好奇,也是客套。 “嗯,往后烟涛城也不欢迎他。”易剑寒平静道,“发生了些事,与你们二位无关,不必太过担心。接下来也许会有些麻烦,你们两人也要做好准备。” 商时景心下一紧,暗道祝诚跟宋舞鹤的所在跟关系,尚时镜是一清二楚的,他已经毁了宋舞鹤的名声,倘若要赶尽杀绝,必然会泄露踪迹,只是……只是他会那么不明智吗? 祝诚幸灾乐祸道:“那个黑心鬼终于被你赶走了?我就说嘛,那么讨人嫌的混球,铁定是跟人做不了太久的朋友的,真是活该。” 不知怎的,除祝诚以外的三人,都觉得这话好似是在说祝诚自己。 作为当时跟祝诚交涉的“讨人嫌混球”,商时景不由得轻咳了一声,多少有些尴尬。 “对了,还未请教,这位是?” 话要一句一句说,人也要慢慢认识,宋舞鹤只寒暄客套了一句,就把重心移到了商时景的身上。他来城中已有些时日,却不曾见过此人,虽说烟涛城极大,但要说能叫易剑寒屈尊降贵前来的人,却还没有几个。 宋舞鹤迷惑之时,祝诚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原先那位黑心的尚先生是一个,不过他似乎也是易剑寒唯一的朋友,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了一个,难道盈月说得是真的?可只听过情人有替身的,没听过朋友也有替身的。 祝诚以己推人,想想如果宋舞鹤不在了,他是绝不可能找第二个跟宋舞鹤同样迂腐又麻烦的朋友的。 “他叫商时景,是我的朋友,想请宋先生教他入门,其他不用多管。”易剑寒转头看了看商时景,缓缓道,“他过几日就要离开烟涛城,也许要耽误先生几日功夫,暂且放下他人学业。” 哇,走后门补课。 这还是商时景生平头一次得到这样的待遇,恍惚有几分请家教补习的感觉,只不过当年他是拿着球在窗外感叹他人命运悲惨,现在则是沦为悲惨命运的那个。 哇哦,名字都一样,有意思! 祝诚冲着宋舞鹤俏皮的眨了眨眼,被对方瞪了回去。 宋舞鹤认认真真的端详起这位新学生来,对方的样貌看起来颇有几分冷淡之感,说不上俊朗秀丽,却也并非寻常。两人相距虽是不远,但也称不上近,仍可感觉到他身上的寒意,倘若一不留意,还要以为身旁坐着一尊人形冰雕。 “他曾经习过武,亦或是开悟得道?”宋舞鹤疑惑道,开悟得道便是读书人理解到一定的程度,神智顿开,从而入道,尚时镜便是如此入道,只不过这种人绝大多数资质都很差。也有一种是以武入道,这种人其实与修炼差不了多少,只是修炼到了极致,打开了那道关卡而已。 “都不曾。”易剑寒道。 祝诚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他摸着福鼠的小肚皮,调侃道:“老易啊,这不是那也不是的,你是要小鹤他空手给你变出个绝世高手来不成?还是说这小子打娘胎里头出来先天之气就没散?”他自然知道易剑寒不是无聊之人,只是闲得发慌,想唠几句,毕竟平日里跟小孩子说话,五句里头有三句都是小娃娃不该听的玄机。 为这事他没少挨宋舞鹤的教训。 “不错。”易剑寒握着商时景的手腕放在了桌上,示意宋舞鹤。 商时景一直没有开口,这种场合他开不了口,跟易剑寒说话时,是因为对方根本不在意他的身份。可是在城中生活几日,商时景也大概明白,凡人在修士之中简直是寸步难行,倘若贸贸然说话,是极无礼的行为,就好像寻常普通的人,不可以轻易在官员皇亲面前开口一样。 烟涛城不重礼仪,也隐约可见这样的风气,可见这无垠世界其他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了。 难怪那一村的人膝盖如此之软。 想来尚时镜想要寻求力量,乃至于长生的源头也在此,他能有今日的成就与地位,也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思,倘若不是心术不正,可以说是一个十分励志的人物了。宋舞鹤的手指贴在了商时景的手上摸了摸,心中忽然浮现出怪异之感,易剑寒果然没有戏耍他,这个人的确十分奇特,他模样少说已有二三十来岁,体内先天之气却全然未散。 要知婴儿一旦降生,不出几日,尚会叫尘世俗气污染。 天地双分,天为清,地为浊,这本就是寻常,宋舞鹤从未遇到过这么奇怪的情况,手便落在商时景的手上许久,除了先天之气之外,这个人身体里还有极浓的阴寒之气。宋舞鹤曾是昆仑宫的大弟子,昆仑宫如今只是中流,可早些年也曾辉煌过,自然存有不少好物,他想起那块师妹垂涎已久,师尊却从不肯答应的月晶石。 这人身体之中的阴寒之气,比月晶石还要更为浓郁,正常人倘若有这样的寒气,早就该死了才对。 祝诚笑嘻嘻道:“小鹤,你抓着人家的手不放,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冒犯。”宋舞鹤这才回过神来,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商时景略感稀奇,人是很敏感的生物,他知道城主府里绝大多数人对自己的客气只是出于对易剑寒威严的敬重而已,他们心中其实并不是很看得起一个寻常的凡人。可宋舞鹤却是真心实意的对他说这句话,尽管商时景并未觉得有什么,可仍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妨事。” 与尚时镜刻意拿捏出来的低哑不同,商时景的声音是天生烟嗓,不光哑,还略厚,与少年人清亮干净的声音不同,他的声线带着些浑浊,因此听上去略显得沧桑,不像是尚时镜那么具有诱惑力与煽动性。 祝诚若有所思道:听声音好似年纪不小啊,这凡人是怎么认识易剑寒的。 “我还从未见过……商道友这般奇特的体质,我教授一些入门的口诀倒没有什么,只怕不适合。”宋舞鹤多少有些踌躇,他不是那种会轻易答应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的人,自然也不会像是祝诚那样狡猾多变,易剑寒对他这么放心,很大程度就是因为宋舞鹤是个好人。 好人总是比坏人容易拿捏。 “无碍。”易剑寒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淡淡道,“宋先生按这上面的教导他就可以了。” 烟涛城的库藏里有虞忘归捡来的秘籍,也有自己留下的功法,易剑寒所取的是自己修炼的那本,唤作《玉文箓》。只不过这玉牌里只有入门那一章,接下来的他会单独给商时景。虽说不必担忧宋舞鹤,但是祝诚怎么也得掂量掂量,这贼偷外号叫猴精,实际属仓鼠的,什么都能藏。 易剑寒功体偏寒,正是因为修炼这本功法,只不过他又多修行了剑道,而且他的天赋也在剑道上;商时景体内有寒潭之水凝结成的水灵根,修炼起属性正相合的《玉文箓》肯定要快得多,指不定道合自然,以后还能多给他当个帮手。 祝诚兴致勃勃的跑来偷看,被宋舞鹤拍了回去,老老实实的蹲在窗台下喂福鼠吃自己没吃完的那碗荔枝膏,哼哼唧唧的也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 商时景的灵根是后天得来的,因此起先迈步定然飞快,只是……只是越到后头就越艰辛,不过许多修士甚至都没有他那般的运气,指不定就老死在了筑基期,比如说尚时镜,这么想想,又觉得无关紧要了起来。 之后商时景便跟着宋舞鹤修行,出乎意料的是,不知道他的人生是不是与尚时镜彻底颠倒了过来,曾经对“尚先生”有好感的城民,绝大多数都不太喜欢商时景;可是宋舞鹤这种对“尚先生”好感度极低的人物,却对商时景很是温和可亲。 商时景之前多是用尚时镜的修为,轮到自己才发觉万事开头难,引气入体始终不得要领,多少有些丧气,却也并不气馁,他已意识到了凡人与修士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差距,自然不可能轻易服输。 宋舞鹤很是欣赏他的努力勤恳,对商时景不似寻常孩童跟祝诚那般严苛,而是细心引导,甚至为了让他养性,还教了商时景弹琴。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作者回复的时候不小心剧透了,请大家装作没有看到。 _(:з」∠)_体恤一下作者这个老年人。 第七十六章 初春的时候, 商时景第一次感觉到了所谓的天地灵气。 与许多小说里所说的温暖并不相同,他只是感觉到一种寒气窜入各大窍穴, 整个身体好似都变得慢慢轻盈了许多,像是去掉了什么负累一般,好在并无出现什么污垢臭气, 免去了不得体的尴尬。最初引导最为艰难, 宋舞鹤见他入了门,这才松了口气,又教了他些寻常的功夫, 商时景这才发现这个世上的修士好像多是武法兼修,鲜少有纯法系的。 可能是因为大家都不想单身变成大魔导师吧。 而这期间,宋舞鹤也对商时景科普了些修士之间不同的修炼法门,有些修士会直接放弃法术, 以力入道, 将肉身修炼极致, 他就曾经见过的一位大能, 只手可移山填海, 倘使叫此人近身, 寻常修士几乎接不下一招。只不过这类肉身修士也有自己的麻烦,他们对法术并不精通, 因此遇上逃跑就是了,不过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能克制的办法。 商时景倒是很能理解,这个就跟游戏打怪一样, 破防破不开,怎么打也是送菜。 不过放弃法术修行肉身的有,放弃肉身修行法术的却绝大多数都是炼魂的邪派中人了,寻常修士都是两者兼修。 易剑寒将冰室特别开放给了商时景修炼,这会儿的商时景开刚刚入门,按道理说,连尚时镜都会感觉到寒冷的所在,他理应直接会被冻成冰雕,事实却全然相反。商时景能感觉到冰室内浑厚的寒气,虽然感觉到冰冷,但是体内稀少的灵力却在此间十分活跃。 所谓春寒料峭,冻杀年少,城内许多少年贪凉都受了风寒,风邪入体不是法力能治好的事,就算是修士也得乖乖喝药。一时间老管家口中的几位庸医忙得上蹿下跳,恨不得一个人劈开两个用,炼丹师琢磨了许久,忙里偷闲的尝试炼制不同口味的药丸。 祝诚在书屋里见惯了流鼻涕打喷嚏的小鬼一个个包得好似粽子那般的模样,看着商时景穿着轻薄的春裳坐在冰室之中打坐,不由得一阵恶寒,等他收功之后好奇问道:“要是酷暑来了,你会不会直接化开来啊?” 我又不是冰棍! 商时景对祝诚的脑洞很是敬佩,但是不妨碍他一脸冷漠,不过来得人不光是祝诚,还有宋舞鹤。商时景对祝诚冷若冰霜,对宋舞鹤倒是灿若春花,凭良心说,宋舞鹤这人在某些方面确实死板了些,或者说过于守规矩了些,不过的确是个谦谦君子,相处起来叫人如沐春风。 比起看起来就像二五仔,事实上也的确是个二五仔的祝诚,无疑宋舞鹤更受欢迎一些。 以前商时景觉得宋舞鹤是祝诚买一送一的赠品,现在觉得祝诚才是那个被送的。 与月晶石不同,月之精华是实打实的天外陨石,月晶石充其量只不过是地脉之中包裹着会发光的灵石,看起来宛如月亮上落下的一粒晶体,因此才取名为月晶石,两者并无任何可比性。寒潭水本就是纯阴至寒之气所凝结,寒石虽深藏海底,但终究稍逊这般阴寒之气一筹,因此商时景并不觉得寒冷,反倒在这样的寒气之中,灵力越发活跃起来。 “两位找我有何要事?”商时景从冰床上走下来,听起来好像是问两人,事实上直接看向了宋舞鹤。 “没事儿就不能找你了?一点都不尊师重道。” 祝诚哼哼笑着嘴快了一句,他对任何事都抱有好奇心,便蹭过去摸了摸冰床,指头上瞬间染上了一层冰霜,他急忙扯了回来,才发现冰霜都蔓延开大半个手掌了,不由得咂舌道:“这样重的寒气,你居然躺在上面都没事儿,你不会是个冰人吧。” 商时景对他假笑了一下:“那也不做你的生意。” 此时也将为男女牵线拉桥的媒人唤作冰人,祝诚之意只是说商时景是个冰块,未曾想被抓住了口舌,遭了调侃,不由得嘿嘿一笑,干脆顺着商时景的话说道:“你就是肯帮我做媒,我也不敢要啊,烟涛城里可我没喜欢的姑娘,更何况蓝悦儿还不知道想不想跟我重归旧好,我要是变了心,指不定就被抓去做花肥了。” 跟祝诚比不要脸和话痨,十有八九是要输的,商时景也不理会,而是看向了宋舞鹤。 “不错,我听易城主说,你不日就要离开烟涛城了。”宋舞鹤自然是比祝诚靠谱的多了,后者正好奇的在冰室内东摸西摸,好像能从其中摸出除了冰块之外的东西来似的。 商时景略微颔首,应道:“确实如此。” 这是早就做下的决定,商时景引气入体之后,易剑寒又多留了他几日,免得有什么意外出现,这几日他的气息也已稳定下来,接下去只需按部就班的修炼即可,烟涛城的确是个上佳修炼的地方,不过比起修炼而言,自然还是安全更为重要。 “今日之事,其实与我无关,只是替诚弟来做个说客。”宋舞鹤目不斜视,伸手一抓,就精准抓住祝诚的领子将他提了过来,祝诚拉耸着脑袋满脸怨念的看着他,又听宋舞鹤淡淡道,“诚弟,你自己来说。” 祝诚摊了摊手道:“简单来讲,就是之前有个救了我的小姑娘,她一个人住在外面孤零零的,又因为相貌丑陋遭人排挤,我这时不能出城,想麻烦你照顾她,好还掉这桩恩情。我知道老易给你找个避世的好地方,她是个挺能吃苦的姑娘,不会麻烦你的。” 这话倒是让商时景多少有些刮目相看,他知道修士与凡人之间的差距,也清楚祝诚没心没肺的模样,没想到对方竟然还记得当初那个麻脸姑娘的恩情,不由得怔了怔。 祝诚见他不说话,还以为商时景不太愿意,忙道:“哎,你别不出声啊,我不会少了你的好处的,我这要不是没办法出城,恩情就自己还了,哪还轮得到你啊。你只需要给她腾个住处,她自己会照顾自己的,一点也不会妨碍到你,算我欠你一个恩情。” 其实相处多日下来,祝诚也隐隐感觉到商时景此人外冷内热,他是吃过那位“尚先生”苦头的,心知肚明盈月他们所说的那些温柔和善只不过是那个男人虚伪的表皮之一而已,商时景与对方虽有相似之处,但却不似那人做事邪性。 因此才会前来拜托商时景。 他自己本就是受烟涛城庇佑之人,当初就是那位“尚先生”带他来此,此番易剑寒与那人决裂,好在没有殃及池鱼。自己与宋舞鹤并未因着他们二人关系的破裂而被赶出烟涛城已是万幸,纵然像是祝诚这般胆大妄为,也不会在这个敏感的节骨眼上挑战易剑寒的耐性,要他再多收留一个凡人女子在城中。 毕竟自己已是寄人篱下,倘使得寸进尺,恐怕不要说那姑娘,连自己跟小鹤都保不住。 易剑寒为人确实和善,不过他到底是一城之主,祝诚也不会傻到觉得他当真如表面这般和蔼可亲,丝毫无害。 “此事倒不为难,只是我……”商时景险些要说出自己不想再到万骨窟那地带去,他及时止口,想起见到麻脸姑娘是尚时镜的事,而不是他的事,于是立刻改口道,“只是男女授受不亲,你们托我照顾那位姑娘并不妨事,怕只是怕有损她的名节。” 祝诚闷笑出声道:“你要是见了她,还能想到保全她的名节这回事,那我倒是真的佩服你了。” 宋舞鹤暗暗踢了祝诚一脚,沉声道:“诚弟!”祝诚立刻严肃了起来。 “我也确实有此顾虑,不过她到底曾经救过诚弟,我怕她会被诚弟的仇人殃及,生死关头也顾不了这许多细节了。此事是我们相求,自然不会叫道友麻烦,此番前来是想先问问道友的想法,倘使你愿意,我们再与那位姑娘细商,她要是愿意,我们自会送她过去;若是她不愿意,我们也承道友这个人情,只是另行法子,再报答那位姑娘。” 祝诚鼓着脸嘟囔道:“要是她不愿意,当然是就这么算了。” 这事本该先听那女子的意见才对,商时景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却也没有傻到把此话说出口来,只道:“此事于我而言并无任何妨碍,宋道友放心,我应承下了。” “多谢。”宋舞鹤感激道。 说是中立的说客,到最后还是宋舞鹤跟自己洽谈,祝诚全程负责捣乱跟当一个叫人不爽的背景板。 两人离去之前,祝诚忽然又道:“倘若她有什么要求,要是叫你为难或者麻烦了,尽可修书给我,不需要你来操劳,我会想办法的。你倘使实在厌恶她,只管叫她老老实实不要乱走动就好了,不必动气。她到底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惹得道友动怒,还请看在我的面子上高抬贵手。” 这话初时听来极不顺耳,商时景虽是要高抬贵手的那位,但仍不由得挑了挑眉毛,随即却又反应了过来。 祝诚这话,并非是对那麻脸姑娘有所歧视,而是怕商时景因她貌丑而憎恶她…… 人是感官动物,生得美貌与丑陋命运几乎截然不同,麻脸姑娘的确长得十分吓人,可以说大半夜起来会以为见到鬼的那种可怕,加上她略有跛足,又是寻常凡人,生活之中难免有所不便。 祝诚是担心商时景会借口欺侮她。 即便是好人也会滋生出恶意,尤其是麻脸女子那样丑陋悲惨的寻常人,她生得难看,性情又软弱好拿捏,还是个跛足,对上虎豹还好,对上人几乎是再好欺负没有的沙包。 无善无恶是圣人;善多恶少是贤者;善少恶多是庸人;有恶无善是小人;有善无恶是仙佛。 商时景算不上是贤者,更称不上是小人,然而庸人往往看起来偏善,事实上会做出恶事,心底善恶交杂本就是寻常。祝诚不会因此对商时景抱有任何偏见,只是他在红尘之中打滚,也不会草率的去相信他人的善意。 即便是身为父亲乃至于丈夫的男人,打骂妻儿时也会为表现自己无能的愤怒找到相应的借口开脱,使得自己好似正正当当;更不要提商时景与那麻脸姑娘毫无任何关系。亲人夫妻之间尚可有关系劝诫,可凡人冒犯修士被杀,天经地义,合情合理,商时景连负罪感都未必会有半分。 有些东西来得轻易,消失的更为轻易,倒不如事先约定好,无任何借口可找。 祝诚不吝惜将任何人想成恶鬼,因为他清楚明白,世人本就是凡庸,而恶永远比善占据更多的位置。 商时景没有听出更深的含义,可不妨碍他领悟祝诚的意思,一直以来他都觉得祝诚是个二五仔,今日看到对方难得展露出点人情味的方面来,不由得多少有些诧异,心中倒是生出几分好感来。 无论怎么说,一个重恩义的人总是不会太讨人嫌的。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是由各种各样的感情联系起来的。 想到此处,商时景的语气也温和了许多,缓缓道:“祝道友不必担忧,在下非是无礼之人。” 祝诚却没有感受到商时景的好感加成,只是觉得这人语气突兀好了许多,不由得浑身恶寒,急忙搓了搓鸡皮疙瘩,喝止道:“免……免了,你还是跟以前那样说话吧,你这个样子我实在是看不太习惯,有点儿恐怖。” 商时景:………… 如果祝诚有一天会死,十有八九是死在他这张不饶人的嘴上。 不过今天商时景心情好,没打算跟他练嘴皮子功夫,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祝诚与宋舞鹤的这次拜访结束的很快,不过商时景的搬家之旅却没有那么快,易剑寒为他选定的新家在人迹罕至的深山之中,深山内陷,有一方湖水,山水相依,景静人闲,周旁纵有打扰,也多是寻常野兽,加上定居在湖心之中,除开飞行的鸟雀之外,几乎不会被搅扰,四周再设下迷阵,寻常修士路过,只以为这山野之中高峰云雾,底下林木苍莽而已。 正是适合修行的清幽所在,而商时景功体属水,居于湖心,正适合修行。 虽说天底下修炼也没有与什么属性相同就贴近什么的道理,毕竟属火的修士不可能跳到火中修行,怕是还没得道,就先要成个皮开肉绽的仙;但湖水却可以锻炼商时景的法术,修士施展法术,也需得自然相助,凭空造物就是大罗神仙也做不到。 更何况水汽浓厚,对于修行水系神通的修士也有好处。 深山野林,没有起什么名字,又不是剧情里要紧的地方,倒是山有个耿直的称呼,叫做百兽山。 作为两人之中比较有文学素养的易剑寒,他给商时景所住的地方起了两个名字,一个叫“天清湖”,有雨过天晴之意,也有“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的含义。 因而所居住的地方,就叫做玉韫居。 易剑寒对自己的起名功夫很是得意,颇为自豪的询问商时景的想法。 作为一个普通的读者,商时景十分诚恳:“听起来很风骚。” 文学上的风骚是文采斐然的意思,易剑寒并不为耻,反倒很是高兴,觉得自己虽然“弃文从道”,但本职工作的水平依旧没有下线。商时景想得要简单多了,他觉得如果以后有什么机会,作为一个来自现代的选手,易剑寒可以跟雪海主人,也就是南霁雪切磋切磋,看谁写的小话本更好看。 总之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易剑寒不能轻易离开烟涛城,整个烟涛城也不可轻易上岸,不过这不妨碍武卫送商时景出行。 天清湖离四海烟涛颇远,便是修士御剑也要数日光阴,也不知道易剑寒是从哪里掏出来的偏僻位置。地方十分隐蔽,若无武卫拿着地图带路,商时景简直要在其中迷路,不过景色却也十分迷人,尤其是湖水清澈无比,倒映一方青天,易剑寒取名果然没错。 在湖心之中造船自然是修士的手段,烟涛城与海打交道多年,又怎么会在意一片湖,匠人造出的玉韫居从特定的芥子袋之中抛出,稳稳当当的落在了湖心之中。商时景与武卫两人站在岸边,只看远远的有一处建筑,却看不太仔细,这湖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这玉韫居四处都是机关,匠师胸中机巧才思,几乎都化为了实物,原先商时景就已在建造时多少了解过些许,此刻机关发动,水底下忽然升出许多竹板,达成了一座长桥,抵达岸边后就没有再升,岸边那三块竹板甚至颇有灵性,高矮不同,形成小小的阶梯。 武卫只将商时景送到此处,在附近布下迷阵之后就立刻离开了。 身为烟涛城人,他也不会在外久待,避免惹上麻烦。 近来幽冥鬼狱再出,覆灭的生死苦海又有重聚的可能,九老仙都颇受动荡,四海烟涛作为其中一员,不可轻举妄动,免得受人误解,遭人非议。 这还是商时景头一次见到彻底完工的玉韫居,之前在烟涛城之中,是许许多多分开的零件与大致的概念图,因而心中颇为新奇,四处观赏,将自己日后的住处看个清楚明白。竹桥已经收了回来,商时景到处瞧了瞧,大概有三处竹屋,用竹桥连接着,风格都与宋舞鹤的居所有些相似,不过并非二层小楼,住所与主厅都安排在一个屋子内,只是用竹帘与屏风甚至雕花镂空的墙壁隔绝开来。 他初到新家,对什么都新奇,可地方总归就是这么大,因而等到晚上时,又觉得空落落了起来。 玉韫居什么都不缺,自然也有灶台,商时景热了热干粮,并没有自己起灶煮饭,而是拿着面饼坐在外头的竹桥上看月亮,连岸的那处竹桥有个断口,是机关所在,平日也可用作赏月之地,空旷开朗,商时景啃着饼子,听着虫鸣鸟叫,忽然又感觉到了寂寞。 说来也是好笑,他很早就已习惯寂寞,一个人在外打拼,住处从来都是空空荡荡的,生活紧张忙碌的几乎透不过气来,那时从未觉得寂寞过。 如今清幽自在,逍遥无比,反倒觉得孤独了。 也许是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商时景总是很少一人独来独往,又或是有自己的目标在,那时候忙于性命,就感觉不到什么寂寞孤单。难怪人家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闲下来没事做了,人就容易想找点事干。 这湖面极大,自是有游鱼往来,商时景吃的不算太干净,不少面饼渣子掉下去,惹得不少鱼蜂拥过来,他便掰下一块,揉碎了洒在湖水之中,看着鱼群争相吞食。 他将一块面饼跟鱼群分食完毕,忽然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回到自己的竹屋里头去了。 尚时镜的东西有大半已被打开,绝大多数都是字画,城中不少风雅学士意外知晓之后,挨个趴在王伯的窗口,眼巴巴的看着他开箱子。那梳妆桌自然也没能幸免,不过它的柜子当中空无一物,只有一点瑶芳花的香气跟粉末。 瑶芳花…… 肥鲸说瑶芳花是一种迷幻性的植物,由造梦生所种植,能够让人进入虚无的幻境当中。 尚时镜的梳妆柜里为什么会有瑶芳花的存在。 他又用了瑶芳花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商:莫非是迷x……【沉思】 尚:…… 琅哥明天上线! 第七十七章 在玉韫居的日子很是悠闲, 节奏慢得像是在养老。 商时景甚至还学会了钓鱼,不过由于他不会杀鱼, 所以最后只好又把钓到的鱼放了回去;在这里的活动并不多,他也不敢草率上岸,之前在岸边散步的时候遇上了叼着虎崽子跑来喝水的老虎, 吓得他直接一个水上漂跑回了竹屋, 跟着极远处的老虎母子大眼瞪小眼。 如果要说实力,商时景自然不惧怕那只老虎,他大可用湖水将老虎卷入水中, 更可以直接把对方冰封住,不过作为一个寻常的凡人,他并没有伤害国家保护动物的想法——尽管这里已经没有他的国家了,也同样不想被国家保护动物伤害。 不知道是不是怕商时景不会煮饭, 有人在灶台上还塞了本菜谱, 不过看起来像是当引火的, 菜谱里被撕了好几页, 估计已经变成灶台里的灰烬了。剩下的几页对商时景帮助不小, 尽管他没烧出过什么特别像样的菜式来, 不过好歹也能给自己煮点面条吃,也算学了点新东西。 大约住了小半个月, 春日正冷的时候,商时景收到了祝诚传来的新消息,说是麻脸姑娘不日就到。 玉韫居幽静无比,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只是苦无人声,商时景这几日自己待着,都练出自言自语的习惯来了,他甚至还在这段时间里猜了尚时镜对瑶芳花的一百种用法:比如说拿来吸,或者拿来做梦,或者给别人做梦,要不就是拿来看…… 总之想了那么多,没几个好用处。 商时景接到纸鹤之后就开始打扫新的屋子,有两处竹屋是连着的,还有一处距离稍远些,正近凉亭,是个赏风观月的最佳位置,不光是古代,现代也是男女有别,无论麻脸姑娘生得如何,总归不能轻慢她。商时景给她换了新的备用被褥,将整个屋子里里外外清扫了一番,并没有多放东西,留下足够多的空间给她自己安排。 坐牢还有个狱友,守动物园还能跟饲养员聊聊天,商时景憋闷了小半个月,知道自己总算有邻居了之后,整个人都兴奋无比。 游鱼似是也感觉到了他的喜悦,纷纷涌出讨喜,结果撑了个肚圆,好在商时景兴奋有余,理智还在,没有谋杀鱼群的打算,及时悬崖勒马,收住了手。 麻脸姑娘来得那一日,天很晴朗,商时景睡到了太阳晒屁股才起床,迷迷糊糊洗漱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自己有邻居要来,不过想想对方可能也没有那么早到,就安安心心的吃了个早饭,走到断口边打算钓鱼等待,哪知道岸边早已有了一个人影,正在来回徘徊。 这地方平日里没有什么人会来,商时景若有所思的升起竹桥走了过去,就看到麻脸姑娘正有些不好意思的站在岸上,肩膀上扛着一只獐子,脚边还躺着只虚弱的老虎,腰间别着一串的兔子,看上去简直像个威风凛凛的女野人。 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老虎倒也眼熟。 商时景记性不差,认出这老虎是之前跑来喝水的那头,倒不是因为商时景是个老虎专家,而是这只雌虎脖子上有伤。麻脸姑娘对着野兽力大无穷,可见到人的时候,温顺的却像是只小兔子一样,束手束脚的站着,声音轻不可闻,好似自己站在这里会脏了地似的。 獐子与兔子已经死了,这雌虎却还活着,商时景还记得小猫似的虎崽子,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将雌虎仔细看了看,不知它是哪儿损伤到了,只好喂了它一颗灵药,温声道:“它刚生育过,还有个虎崽子,那你打的这些猎物很够吃了,且放它一条生路吧。” 麻脸姑娘有些怯怯不安的看着他安抚雌虎,下意识道:“我……我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商时景摇了摇头,缓缓摸着雌虎的身体安抚着,微笑道,“我并非责怪你,只是……只是我们不需要吃它。” 这话也不知道麻脸姑娘听懂没有,反正是没有说话了,雌虎缓和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慢慢站起身,它看起来美丽而又矫健,躯体庞大而灵敏,威严的像个女王,普通人与老虎面对面的这种冲击感很难言明,商时景几乎没有动作,而雌虎只是沉静的看向了他,并没有任何表示,缓缓退后了几步,确保这两个极具威胁力的猎物没有攻击的意图,这才转身投向了山林之中。 商时景好半晌才想:不管麻脸姑娘听没听懂,这母老虎大概是听懂了。 麻脸姑娘的东西并不多,本来商时景以为祝诚给了她一个芥子袋,后来才发现她的所有东西都背在背后,是个花色的小包袱,看体积估计只占了点衣服。她走上竹桥的时候都有些心惊胆战的,好像怕自己把这桥踩坏了似的,商时景便加快了点脚步,让她快些到屋子处。 竹屋的布置自然是与麻脸姑娘自己的装扮有天壤之别,她怔了怔,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我……我睡哪儿?” “这里是你的房间。”商时景怔了怔,看着麻脸姑娘说道,“这里都是你的。” 麻脸姑娘急忙摆手道:“我不需要这么大的,我……我睡柴堆边也没事的。” 商时景好说歹说才让她终于相信自己要住在这间屋子里,她怔了怔,把手往衣服上蹭了蹭,才去摸了摸被褥跟纱帘,神情懵懵懂懂的,眼睛却又好似寻常的女子看到喜欢的东西那般放出光彩来,却不敢坐下。商时景只好又指了指屏风后头,温声道:“你舟车劳顿,那后头有浴桶,旁边的厨房内可以烧水,桶底有块板子,你抽开来,水就会往底下流走了。” 麻脸姑娘似懂非懂的样子,商时景也没有办法,张了张嘴只好道:“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做饭。” “我……我来。”麻脸姑娘急忙拦阻道,她小心翼翼的看着商时景,模样十分拘谨,“我会烧饭的。” 商时景不知道说些什么,半晌才道:“那麻烦你了。” 麻脸姑娘这才欢欢喜喜的笑起来,猛然点头,商时景又指了指自己的屋子,温声道:“我通常都在那里,你只管去那儿找我就好了。”对方点了点头,还背着那个花皮小包袱,腰上的兔子串晃来晃去,商时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就走了。 隐居说着好听,其实是很无聊的一件事,商时景每日打坐修炼,没有进步的时候就弹琴抚平心绪,这个世界的生活对于经历过娱乐爆炸的他来讲某种意义上真是在戒/网/瘾。 人真是一种闲不得的生物。 因为太过无聊,商时景甚至还找了几个花盆,到山上挖了些好看的花草回来种着。 花盆是烟涛城的匠人丢在仓库里的,仓库里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连孔明灯跟花灯都有,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平日起火烧饭都要花费好大功夫,这会儿这点活都被麻脸姑娘揽走了,商时景只好侍弄完花草之后开始抚琴。 他学得曲子并不多,手法也颇为生疏,好在练习勤恳,慢慢从噪音变得也有些曲调起来。 总算没在别人面前丢脸。 麻脸姑娘到底是独自生活惯了的人,她煮了饭,炒了菜,居然还能在百忙之中抽出点闲空洗澡换了身新衣服,来喊商时景吃饭的时候,她已经不再穿着那身野人装,也不像之前那么打扮的好似女鬼,而是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头发也稍稍理顺了些,不再枯草似的披散着。 “吃饭了吗?”商时景没等她开口就问道,对方木讷的点了点头,很是紧张的模样,于是商时景又道,“今天天气很好,我们搬桌椅出来吃饭吧,你怕不怕晒?” 麻脸姑娘飞快地说道:“那我去搬桌子椅子。” 商时景看着她的背影,对这份行动力目瞪口呆,最终只能无奈的站起身来往外走去,在外面吃饭也是他近半个月养成的习惯,只要没下雨,他就会尽量在外面用饭,起码有鱼儿跟远处来饮水或是闻到香气的野兽跑来,会感觉不那么寂寞一些。 桌椅都不高,搬运起来也很容易,等商时景出来的时候,麻脸姑娘已经从厨房里端饭菜出来了。两人相处的模式跟商时景所想的很有区别,他本来以为自己跟麻脸姑娘就只是比邻而居的两户人家,现在看来对方好似定位错了自己的地位。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阶级的缘故,亦或者是对方太久没有跟人相处。 太阳正好,晒在人身上暖意融融,又不至于过分晃眼,麻脸姑娘的厨艺比他好得多,兔子串成了兔子肉,她不知道打哪儿摘了野菜,还有些厨房里的存货,米饭没半点焦糊,香喷喷的勾人食欲。 商时景已经想不起自己多久没有吃到这样纯粹的米饭了,他自己煮的时候通常都是锅巴混着米饭,而且锅巴往往比较多。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商时景问道。 麻脸姑娘比商时景与她初次见面时要腼腆,现实些来讲,这是她跟商时景的“初次见面”,只知道眼前这人是自己唯一的朋友祝诚介绍来照顾自己的,她一个人住在落英林里的确很孤独,所以祝诚说找到人照顾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心动了。 其实她并不是需要照顾,她只是觉得如果有个人愿意跟自己做朋友,可以跟自己说说话,那就很足够了。加上祝诚担心她留在这里会惹上麻烦,她不想拖累任何人,所以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祝诚。 “我不知道,以前村子里的人叫我祸害,或者丑八怪,不然就是灾星,我不知道哪个是我的名字。”麻脸姑娘不太与人说话,因此说得很慢,也有些艰难,她扒了扒饭,又道,“小诚说我脸上麻子很多,叫我阿麻。” 真是一个富有祝诚风格的称呼…… 这自然是不能做名字的,商时景若有所思的放下饭碗,麻脸姑娘看着他的动作,以为他不吃了,急忙自己也放下了饭碗,不敢再吃。 “我见你心灵手巧,这样吧,我给你起个名字,叫巧娘好不好?” “巧娘……”麻脸姑娘笨拙的重复了两遍,很快欢喜起来,“好啊,那我以后就叫巧娘。” 商时景想起她方才的态度,又忙添了一句:“你若是不喜欢,自己想再起个名字,也不妨事,我只是觉得这么叫方便一些。” 巧娘摇了摇头道:“没有,这个名字很好,好听,我很高兴。” 这才叫商时景放下心来,他这才注意到巧娘也没有吃饭了,于是又端起饭碗道:“快吃吧,等会饭菜都凉了。”巧娘呆呆的应了一声,端起饭碗急忙吃起来,生怕待会商时景不吃了,自己也没得吃饱。 商时景怕她噎到,无奈的去取了只碗给她舀汤,巧娘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等见了商时景将汤放在她面前,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两滴眼泪落在了汤里,商时景故作没看到,他不需要吃许多,两碗饭就足以,只道:“你好好吃饭,吃饱了就将这些收拾收拾,有什么事就去屋里找我,我向来都是在的。”他本来是怕自己留在此处尴尬,加上巧娘显然没有吃饱的模样,这才让她收拾。 哪知巧娘埋在碗里闷闷的应了一声,等着商时景一站起来,她也急忙把碗放下了,于是商时景又道:“你吃饱了吗?” 这个问题叫巧娘下意识摇了摇头,她好似又反应过来似的,立刻点了点头,商时景无奈道:“你慢慢吃,不妨事。”他约莫觉得自己说也是无用,干脆重新坐下来,又盛了一碗汤,不紧不慢的喝起来,巧娘见着他也在吃,这才老实吃起饭来。 商时景觉得祝诚一定是对巧娘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搞得人家小姑娘对他这么小心翼翼的。 跟巧娘“同居”的日子相比较起孤身一人时好了许多,起码有个人能说说话,商时景还教她与自己一起钓鱼,结果巧娘睁着眼睛奇怪的打量了商时景半日,抱着鱼篓跳下湖水之中,抓了满满一篓子的鱼,欢天喜地的举起给商时景看。 商时景:……… 最后那篓鱼还是被放了回去,只留下了最肥的一尾,巧娘对商时景的行为很是困惑,却并没有反抗,那尾肥鱼也是商时景的老熟鱼了,每次都抢最多鱼食的那个。 活该被吃。 养君数日,终有一食啊。 当天晚饭加了一大碗鱼汤。 经过一段时间后,商时景终于发现自己跟巧娘的代沟,就拿钓鱼这种活动来讲,对他的主要意义其实是消磨时光多过于生存,然而对巧娘而言,抓鱼就是生存。时间一长,商时景也没了跟巧娘一起钓鱼的兴致,他本来还想发展一下渔友,按照巧娘的劲头下去,他可能连鱼友都没有了。 巧娘不喜欢钓鱼,也不知道钓鱼有什么乐趣,所以商时景放弃教她钓鱼后,对两个人都是解脱。最开始的时候,巧娘还有些拘谨,她没有离开竹屋,也很少会出来活动,商时景若不与她说话,她几乎一天都不会开口,后来两人熟稔了些之后,巧娘有次小心翼翼的问了问可不可以出去打猎,就彻底炸了锅。 商时景将竹桥的机关告诉了巧娘,让她自由出行,之后时不时巧娘就会做出弓箭跟兽皮裙,厨房里的猎物也多了许多种类,就连商时景的竹屋里都垫了块鹿皮地毯。除此之外,她还编了些竹筐,采了不少药草拿出来晒,说是治皮外伤很有用处。 好在没有再出现老虎。 总之巧娘来到之后,商时景基本上就负责貌美如花,他偶尔弹琴静心的时候,也会怀疑到底是自己照顾巧娘,还是巧娘照顾自己。 之前放走的那只雌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了灵药的缘故,长得个头大了许多,过了没多久就经常叼些死掉的猎物丢在岸边,然后虎啸一声示意商时景出来拿东西,眼神之中极为明显的流露出对他这瘦小身板的不屑。 商时景之后再见它时吓了一跳,那只雌虎的体格少说大了一圈,那日叼来的是山鸡,羽毛倒是很鲜艳;之后又有些野兔、野猪,甚至于毒蛇。 倘若商时景不收,雌虎之后再来就会吃掉自己昨日带来的猎物,然后放上新的猎物,之后的猎物里也就不会再出现同样的动物了。 商时景对这位虎妈敬谢不敏,巧娘倒是觉得它很是聪明,很想与它亲近,平日吃饭时与商时景交谈起来,也满是憧憬的口吻。只不过商时景靠近雌虎时,对方不会避开,可若是巧娘接近,稍有风吹草动,它撒腿就跑,大概是之前吃了巧娘的苦头,心里记仇。 好几次巧娘都摸到虎穴了,被随时随地打算跟她同归于尽的虎妈又吓了回来。 于是商时景就知道了那名虎妈足足有四头小虎崽,有一头特别的闹,喜欢趴在其他兄弟身上,不过身体也最差;由于那头虎崽子的特立独行,虎妈对它最为不放心,平日训练扇它的巴掌也最多,平日喝水的时候总会叼着它一块儿出去。 有次饭后散步,商时景有幸看到了那只传说中特别闹的虎崽子,它与它的母亲长得很像,但显然要可爱的多,胆子非常大,巧娘就藏在树上,眼睛亮得像是能发光。正在喝水的雌虎认出了商时景,一口叼起它调皮的崽子后颈,本来商时景以为它们要走,结果雌虎却跑到了他身边,冲着他转了个圈圈。 虎崽子叫起来奶声奶气,有点嘶哑,不光胆大,还很好动,四肢在不停的挣扎,很快就被母亲放了下来。 雌虎拱了拱商时景的腰间,似乎在嗅闻着什么,尾巴甩来甩去的,任由虎崽子在地上爬行,它发出低低的咆哮声,直到虎崽子翻了个滚,这才叼起孩子匆匆的跑了起来。 商时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摸了摸自己腰间,很确定雌虎不是在自己标记,他好歹看过几期动物跟自然相关的节目,知道老虎标记是会撒尿的。等雌虎走了之后,巧娘才从树上跳下来,若有所思的说道:“先生,你说她是不是想要东西?” “嗯?”商时景不太明白。 “之前先生给了她一粒药吃。”巧娘探身看向丛林,疑惑道,“她是不是也想要那个给自己的孩子吃呀?” 商时景怔了怔,无奈笑道:“你我又能帮它到几时,物竞天择,生命永远不会结束。倘若帮助它太过,反倒是害它。倘使有一日它对咱们有了感情,亦或是咱们对它们有了感情,到那时候,分别就会显得很痛苦了……” 巧娘似懂非懂的摸了摸脑袋道:“先生知道的真多,我有些听不明白。” “无妨。”商时景摇头笑了笑,他缓缓道,“你会慢慢明白的。” 大概是知道讨药不成,雌虎再没有带着猎物来过,十分冷酷无情。巧娘每日翘首以盼,就等着虎妈妈哪天再带着小虎崽来见面,她的心愿已经从跟雌虎做朋友急速降低成了每天看看它们母子俩就够了,之前她摸虎穴时进错了地方,被住在旁边的公虎追了小半个山,就没有再去过了。 商时景没打算搅扰她的兴致,每日抚琴修行,偶尔钓鱼看书,姑且也算是逍遥自在,直到有一天山林之中传来虎啸声,一只素未谋面的老虎拖来了一个人,雌虎紧随其后,但凡前头那只老虎对那人有所意动,巴掌毫不留情。 最先接到人的不是商时景,而是打猎归来的巧娘,她将腰间挂着的两只山鸡丢给了这两只老虎,任由它们进食,自己则急忙将人从虎口之中救下,扛起来背进了玉韫居之中。 “先生先生!有人受伤了!” 商时景还真稀罕,这荒郊野岭的能有什么人,出门一看才发现还真是有人受伤。 他原以为是什么快要活不下去的猎人进山碰碰运气,哪知巧娘将人一放下,竟是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孔。 “巫琅?!”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侏罗纪2 我永远爱欧文小哥_(:з」∠)_我也好想写恐龙相关的文哦 第七十八章 巫琅醒来时感觉到了额头一阵冰冷, 好似有什么人将一大块寒冰贴了上来。 直到他伸手去握,才发现自己握住了一只男人的手腕, 那手冷若冰雪,不似寻常人该有的温度,简直像是块寒冰雕刻成的手, 却偏生柔软非常, 应是人类肌肤才对。巫琅心中正纳闷,又听对方冷冷道:“你握够了没有?” 巫琅闻声松开了手,他并非是粗鄙之人, 因而对自己方才的失礼颇为不好意思,便四下摸索着坐起身来,知自己约莫是躺在一张床榻上,想来是此人将他救下。自从数日前被那人夺走“视力”, 虽说称不上吃了多大的苦头, 但的确多了不少麻烦。 这百兽山向来荒无人烟, 至多是有些精怪野兽, 巫琅也是想在此避避风头, 按照那人的耐心, 玩够了自然会觉得索然无趣,到那时再行动也不迟。未曾想竟在这荒山老林里遇到了人, 对方的手那般寒冷,定然也不是寻常的猎户,应当也是一名修士才对。 巫琅留了个心眼,暗暗奇道:此人身上灵气似有若无, 好似与初入修为的普通人无异,可倘若是普通人,又怎能在体内承受如此寒气,莫不是撞上了何处隐世的大能,他修为远超于我,因而我窥探不破他的修为?这倒更奇怪了,并不曾听说在百兽山有这样的潜修者。 “方才失礼,多谢……先生施以援手。”巫琅顿了顿,斟酌了下用词,最后仍用了这个凡人与修士之间最为含糊的敬称。 那人又道:“并非是我救你,只是有两头蠢虎生事,想借你讨个情;而我恰巧有位善心的友邻。” 巫琅此时不可视物,只听那人语调冷淡,声音之中毫无半分暖意,整个人都好似冰雪雕琢出来的一般,不由得大感奇怪。他虽非生得天上有地下无,但也算是一幅和善面孔,少有人初次见面,就对他不假辞色的,听此人话意,好似对他很是不耐烦。 也许是自己打扰了他的清修吧…… 巫琅思及此处,不由得略感歉意,许多修士会隐居深山老林之中,与野兽作伴,为享片刻的宁静悠闲,想来自己突兀出现,给人家添了麻烦,自然是没有什么好声色的。 他心中正想着,忽然又听得屋外有个女音响起。 “先生,我煮了肉汤,他醒过来了吗?要不要喝一些填填肚子,我还熬了些防风寒的药,正在放凉。” 那先生淡淡道:“他已醒了,你进来吧。” 有趣,这先生说是他的友邻救了自己,可方圆数里只有他与刚刚出声的那名女子是大活人,想来那名女子就是他的芳邻。然而听那女子语气恭敬仰慕,又好似这位先生的奴仆一般,而且这女子只是凡人,这样的两个人隐居深山,想来定有隐情。 其实商时景心中也是十分矛盾,他不知道巫琅是如何沦落到这种境地,却清楚要是巫琅这样的人都有让他狼狈到这种地步的仇家,自己这点斤两送上去给人家塞牙缝都填不上空,没必要留人下来惹祸上身。 更何况,商时景如今看见巫琅,就想起那面镜子,还有尚时镜的面孔,心中始终觉得古怪膈应,因此态度颇为不冷不热。 巫琅还未搞清楚状况,只知这两人待自己并无恶意。 那女子比这位先生可热络的多了,她打了热水来,将面巾拧干了递给巫琅擦脸,又快手快脚的搬出碗一一放在桌子上,试了试温度才递到巫琅手中,亲切道:“这位公子,你先喝点肉汤垫垫肚子,这汤我是特意花心思炖的,一点儿都不腻,喝完你再喝药,你的伤我也包扎好了,已经擦了药,伤不重,不要大动就好了。” 被老虎咬着拖了一路,又不是它的崽子,野兽不知留口,自然是会有些皮外伤的。 “多谢。”巫琅暗想这姑娘温厚热心如火,那先生却是冷酷淡漠如冰,倒也好玩。 肉汤很是鲜美,巫琅一饮而尽,他不太清楚桌子的方位,就摸索了片刻,碰到了桌子的边缘,才慢慢将汤碗放回原位。 那女子似是愣了愣,伸出手来在他面前晃了晃,带起一点风声,巫琅失笑道:“在下的确双目失明。” “啊……那,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她好似很不好意思的一下子把手缩了回去,这次的声音大了些。 “我耳朵还算灵敏,听得清些风声。”巫琅回道。 那女子敬佩道:“那你真是好厉害,耳朵比我好多了。”她的脚步很轻盈,又慢慢的走,巫琅才意识到她一只脚重一只脚轻,竟是个跛子。随即又听她说道:“公子,这里是药,虽然有些苦,不过喝下去就不会生病了,你的衣服破了很多口子,我之前换下来缝补了,就放在你手边。” 知道巫琅的眼睛不方便之后,这女子的声音顿时温柔了许多,甚至可以说几乎小心的像是在对待一个婴儿,她甚至还挪了挪衣服的位置,好似巫琅瞎了之后就连手臂也伸不开了一样。 “麻烦你了。”巫琅含笑致谢道,“多谢二位为我费心。” 他看不见了?! 商时景本来一直站在边上,好似巫琅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的模样,可听闻此言,仍是一时呆住了,竟有些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他的确怀疑,也曾经厌恶过巫琅跟尚时镜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却不代表他希望巫琅出事。 巫琅曾经对商时景的温柔跟亲切,尽管全是为尚时镜所展现的,可是仍不能否认他曾带给过商时景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里一丝慰藉。每当迷茫之时,心中忐忑不安之时,也是巫琅暗中支撑他走下去。 人好似总是这样,不够善良,却又不够恶毒。 人家安好时,脑海中翻涌的全是他的不是;可等落了难,却又想起对方平日的好来了。 商时景面上稍一松动,他自然清楚巫琅要是有什么麻烦找上门来,自己是没有办法应对的,可是……可是说不准人家找不过来。这次巫琅前来,是他受伤之后,那两头老虎衔着他过来卖好的,他的仇家总不会也被那对老虎夫妇拖过来。 倘若巫琅安然无恙,商时景自不会有分毫心软。 但他如今双目失明,甚至连寻常老虎也敌不过…… 商时景有些无措,他不能显露自己早就认识巫琅的事实,作为一个与巫琅素未谋面的人,也不该知道巫琅本来没有失明。他对巫琅的性子多少有些清楚,这人怕寂寞的很,又不爱麻烦别人,自己方才又恶声恶气的,只怕是要离开。 到了这会儿关键时刻,商时景只觉得平日的伶牙俐齿好似这会儿全生锈发钝,张不开嘴来了,复杂的情绪在心中翻江倒海,叫他开不了口留下人,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开。 意识到巫琅跟尚时镜可能有关系之后,商时景就不断的催眠自己,那些好感与感激只是一时的幻象,他对巫琅的感情不过是异世界无所寄托的幻觉。 然而并不是那样。 他仍想与巫琅做朋友,仍想与巫琅互相照顾,仍是希望巫琅终有一日能够看见的人会是自己。 商时景动摇之时,巫琅已喝完了巧娘煎好的药,他此刻的世界不过是一片黑暗,可仍能感受到此处的风雅与宁静,风中有花草的香气,还有流水的声响,静而缓慢,倘若在失明这段时间里能够留在此处,也许能避免许多事端。 只是此间的主人,听起来并不欢迎他。 巫琅确有留意,不过他不是那种鸠占鹊巢的恶人,更不会在对方救过自己的情况下恩将仇报,因此这个念头草草略过,没再多想,心底多少有些遗憾。巫琅碰了碰桌椅,此处摆设对他而言很是陌生,嗅觉跟听觉再是灵敏,也不可能通过风辨别所有摆设,他摸索了片刻才放心站了起来,缓缓道:“多谢二位相助,巫某不敢再叨扰此地清静。” 果然是这样。 商时景心中一紧,有心想将他留下,又想不出巧妙的办法。 倘若他太过热心,巫琅会不会觉得自己有所图谋……更何况之前自己的态度那般恶劣,指不定出口挽留后,对方生出警惕心,更是急着要走。 “啊,你要走了啊,可是你……”巧娘不知道什么修士凡人的,她生来孤苦无依,又天生跛足丑陋,一个人被村人赶到落英林里居住,对生存极有心得,可对世事却不太敏感。她瞧着巫琅双目失明不说,还浑身是伤,不由得想到自身,有心想留他住下,可是她如今已不是自己一个人了,只好求救般的看向了商时景。 “先生,他的伤还没有好,说不准出去要生病的。”巧娘哀求般的看向他,“就让他再多留几日吧。” 巫琅略感触动,其实他双目确实失明,身上也的确带着伤势,却并非无能到连自保也做不到,之前叫那两头老虎衔来此处也是一桩意外,全因他觉那雌虎好似开了灵智,以为是哪脉妖祖的后裔,怕自己动手会吓得她逃跑,哪知被拖到了此处,想来也许是此间修士饲养的宠物;他也非是晕厥过去,只是嫌这路途漫长,因此入定了一番。 于此之前,他与这凡人女子素不相识,她竟有这般善心,倘若能说服那位先生,巫琅自也极是愿意留下来山中悠闲,怕只怕那先生铁石心肠,不肯大发慈悲。 商时景正烦恼怎么开口,听闻有了台阶,不由得暗松了口气,面上仍是不显,他只故作冷淡道:“你要养他,那就养着,只是不许碍着我,我也不会帮你照顾。” 他言谈之间十分不近人情,好似把巫琅说成了什么猫猫狗狗似的。 此话一出,巫琅更觉诧异,他本觉得那位先生态度不佳,想来是个性情执拗冷酷之人,却不曾想嘴硬心软,说话不太好听,可仍是让自己留下了,不由得暗暗稀奇。 巧娘却没那么多心思,听闻商时景答应,欢天喜地道:“好,好极啦,先生放心吧,我绝不会麻烦您的,他也不会的。” 商时景看着巧娘单纯的笑脸,暗中感慨道:这傻姑娘。 巧娘喜欢狩猎,跛足也不影响她的灵敏跟矫健,又天生力大无穷,厨房里的柴火劈砍跟饭菜甚至于狩猎都是她一条龙服务,平日里还要晒药采花,现在还要照顾巫琅,换作是商时景恐怕是要忙得晕头转向,可巧娘却安排的井井有条,半点不显得慌乱。 巫琅在此处住了几日,与那位先生交际不多,可却把巧娘的底细摸了个清清楚楚,换句话说,其实也是这姑娘待人太过良善,毫无半分警戒,巫琅只委婉询问了几句,她就把自己的底线全倒了出来。 这女子原是山野间的凡女,本没有什么姓名,巧娘这名字是那位先生起的,而巧娘有个仇家很多的朋友,正是那朋友将她托付给那位先生的。 “先生是从海上来的仙人,你别瞧他不太爱说话,其实心地很好。” 巫琅眼睛不便,巧娘这几日忙活的晕头转向,近日总算得出空闲,找寻了棵小树砍断,削出了棍子的模样,正坐在竹廊上细细打磨,商时景就在远处钓鱼,偶尔能听见游鱼的声音,倘若他钓上鱼了,巧娘便要鼓掌称赞,因此打磨的速度倒也不快。 好在三人都没有什么事要做。 巫琅自那日之后就住了下来,只不过屋子不大够,他与商时景睡一屋,屋里有床有榻,榻是坐榻,稍小些,棋盘跟蒲团都撤了下来,铺了新被褥,巫琅个子高挑,睡上去很需要“委曲求全”,否则大半个身体都要倒出去。 巧娘还为他忧心忡忡过,不过这对巫琅而言算不上是什么吃苦,倘若不是担忧被这位先生发现自己是个修士,他整日打坐入定都不成问题。 收留一个倒霉的凡人,跟收留一个有仇家的修士,意义可是完全不同。 寻常修士好端端不会探查他人修为,更别提巫琅气息内敛,除了长相过分出色之外,并无任何地方与凡人有所差别。他本来为了伪装凡人,还编造了一个为何来此,又为何被老虎叼走的借口,结果商时景跟巧娘谁都没问,让他多多少少在庆幸之余还有点儿小失落。 他编了好久呢。 为了避免伤口恢复太快露出马脚,巫琅甚至收起了所有的灵力,任由巧娘从山上找来许多治疗外伤的草药给他涂抹,作凡人的滋味他已许久没有尝过的,如今感受来却也不坏。 “仙人?” 时日快要接近初夏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理的问题,天气很快就热起来,加上水汽弥漫,还有些潮意,显得闷闷的,唯一的好处是太阳够大,晒在身上很是暖和。巫琅拿着把大蒲扇给自己跟巧娘扇风,女子正低着头给三个人当中实力最强却装成最弱的漂亮瞎子削盲人杖,摸了一粒早就剥开的松子放在嘴里。 “是啊。”她用牙齿细细的嚼碎那颗松子,把汗津津的手蹭在了衣服上,刚刚手有些滑腻,险些没能抓住刀,她半是羡慕半是敬畏的看向了商时景,轻轻叹气道,“要是先生可以坐在我们身边钓鱼就好了。” 巫琅听得笑了起来,又加大了些力气,给巧娘扇风。 “哎,不要只给我扇,你也给自己扇。”巧娘擦了擦汗,违心的说道,“我不怕热。” 撒谎。 巫琅微微笑着坐在椅子上,巧娘看着他有点不好意思,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不太老实,随即又被站起身来的商时景吸引去了注意力:“哎,先生,你今天这么早就收篓子了吗?” “嗯。” 商先生淡淡的应了一声,他的鱼篓里有几尾肥壮的鱼,力气都不小,巧娘忙上前去接了下来就往厨房跑去,那人没再说话,而是进了屋开始调琴。 巫琅不太确定对方是不是喜爱弹琴,他好似只是在寻常的消磨时间,打发光阴,乐音说不上动听,可也扯不到难听的地步。 巧娘快手快脚的放好了鱼儿,回来坐在她的小板凳上,小声道:“哎呀,先生来了,果然就不闷了,还好今天鱼儿都老实的上钩,叫先生尽兴了,咱们也得了凉快的好处;郎五哥,你快吃果子。” 巫琅巫琅,颠倒过来即是郎五。 巫琅怔了怔,听着屋内传来的琴音,忍不住失笑了起来。 这位商先生,不光嘴硬心软,待人好的方式也是这般别扭。 不过海上来的人……据巫琅所知,海上较为出名的只有四海烟涛,不曾听说过其他的,更何况此处机关精巧无比,以巫琅这几日亲身体会,很是有几分烟涛城匠师的模子。巫琅对木甲跟机关术并不算精通,更何况眼盲,不过风徐来的船到底曾经过妙手改造,也算有些印象,知道这位商先生来自烟涛城后,才开始疑心。 这般机关巧匠,又是自海上来的修士,真有这般巧合的事吗? 会是他吗? 这思绪来得莫名其妙,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潜藏在心底深处,来不及生根发芽,也谈不上什么巧妙灵悟,心动从来无缘由,等巫琅意识到的那一刻,那种感觉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知道世界上不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可倘若有呢,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不就都有了可以解释的理由。 他自海上来,之前双生果服用后许是有什么不适,又或者烟涛城不适合他休养,所以易剑寒将他送到此处。 最初时他对自己态度不佳,也许正是因为那些过往…… 然而更有可能的是,对方的确不是那个人,不是那个藏在三弟身体之中的人。 否则他本该清楚自己并非天生眼盲,更不该以为自己是个凡人。 巫琅不由得苦笑,他并没有日日挂念着那个陌生人,只是偶然会不经意的想起,他们曾经认识过那么一段光阴,然而双生果的事情了结之后,对于他们二人又都是一个崭新的开始了。 其实巫琅不是格外重情好义的人,也谈不上广交天下,只是格外记得那个人,记得对方的言谈,记得对方的心意,记得对方在烟花一事上对自己无可奈何的迁就与让步。 倘若不是他,那岂不是太过冒犯了。 缘分是很玄妙的词,也许只有真正有缘的人,才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巧合重逢在一起。 无论商先生是不是他,巫琅如今寄人篱下,都得与这位先生打好关系才是。 这几日相处下来,巫琅多少心中也有些许门路,商先生不爱说话,喜爱喝浓茶,每日总要弹琴钓鱼度日,偶尔有兴致时还会教巧娘读书念字——这种情况不多,因为巧娘总是很忙,晚饭过后睡得又早,总叫他抓不住空。 他这人平日好似高高在上,实则外冷内热,待人好总要扭出十八条弯道,免得被人发现。 巧娘忙活了一下午,总算将木棍做好送给了巫琅,称他以后可以用这根棍子探路,免得掉到湖里头去。 这是巫琅最早闹得笑话之一,他那时还不太熟悉玉韫居的地形,走到机关断口处险些一脚踩空,还是被商先生一把抓回来了,之前还在晒草药的隐士强词夺理:“你惊着我的鱼了。”颇为嫌弃的将巫琅推回了安全地带,告诫他不要乱走。 巧娘的雕花功夫可没名字那么巧,巫琅摸着棍子上方那乱七八糟的刻画,多少有些哭笑不得,然而心中确实有暖意淌过。 除结拜兄弟之外,鲜少有人待他这般关怀体贴。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其实写这段的时候在想甜景是什么小男孩啊!【喂】 那种又想欺负人,又想对对方好,故意装作自己对他不屑一顾的少年人的心性2333333 超矛盾的感觉。 看昨天大家的脑洞真是很有趣。 老虎的话我稍微说一下这对虎夫妻的设定,来源是我记忆里比较早的节目科普,雌虎对地盘的在意其实没有雄虎那么具有攻击性,雄虎的地盘足够大时有时候是可以容纳几头雌虎的,这样的相容也很方便发情期□□,□□期间两头老虎会一起生活,受孕后雄虎会离开,但是偶尔还是会过来跟雌虎还有孩子们生活一段时间。 老虎是猫科动物里最聪明的,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原因,不能剧透就不说了,老虎夫妻之所以拖巫琅过来,是因为他的体型对虎妈来讲跟甜景相近,属于是同类,而甜景跟巧娘住在一起,所以被判断为群居动物。 所以虎妈才会拖过来,之前说过它经常拖猎物对甜景示好。 第七十九章 “商先生还未睡啊。” 巫琅坐在廊上仰望星空, 他其实看不见什么,只是喜欢这么沐浴月光而已, 巧娘早早就去睡了,她今日太劳累了,早早就休息下了, 还特别叮嘱巫琅不要待得太晚, 多给他留了一盏灯笼。其实巫琅也用不着,不过巧娘总是在这些地方很细心,细心的近乎顽固, 她似是觉得自己很应当把巫琅当做一个正常人来看待,商先生还因为这事责备过她浪费灯油。 其实巫琅远没有这般敏感,他本就非是天生眼盲,更不至为这些小事在意。 巧娘是个很简单的女子, 一眼就能看穿, 商先生却不然。 商先生是个很矛盾又很有趣的人, 相处这些时日来, 巫琅能感觉到对方显然不太喜欢自己, 这恶感尽管来得莫名其妙, 可却实实在在存在着。寻常人倘若讨厌什么人,不落井下石踩上一脚已是极为有礼了, 然而自己倘若“涉险”,这位商先生又会刻意装作不经意乃至嫌弃的样子施以援手。 他虽是不太喜欢我,但不至于厌恶我。 人心是何其复杂的存在,也许正是因为捉摸不透, 方才显得与众不同。 商先生很关爱巧娘,显而易见,不过正如他所说那般,他对巧娘的照顾恪守礼仪,并无任何逾规越矩的行为,就好似对待朋友那样,自己即便与巧娘亲近,他也并不生气。他明明非是情爱上的喜欢巧娘,可倘若巧娘对自己过分上心照顾,他却会为此生气。 他并不是在气巧娘,是在气我,而且他不想让我知道,他真正在气的人是我。 巫琅觉得这件事有意思极了,他有时候甚至会刻意的去逗对方生气,毕竟让一个冷静又理智的人失态总是有种别样的愉快感。商先生不常上当,也很少会注意到巫琅故意为之,只要他稍稍示弱,将一切归于到自己孱弱的身体上去,一切便如清风拂过,至多只会得到一句冷哼。 “你的伤如何?” 商先生的声音十分低沉,说起话来总是听不太出来他心中是喜是怒,让巫琅偶尔会想起三弟来,尚时镜的声音也很低,可要清澈的多,从喉咙里滚出来的喑哑笑声都带着暗示,没有商先生这般威严跟冷硬。 花了一会儿功夫,巫琅才反应过来对方不是在问自己的内伤,而是在询问他肩头被老虎獠牙咬穿的伤口,巧娘为他上药时还曾庆幸过虎爹爹没有饿极了将他肩膀咬碎了真是万幸。这伤势根本无足轻重,倘若巫琅愿意,立刻就能恢复,只不过他现在作为一个弱小无助又可怜的凡人,自然不能立刻康复。 “还好。”巫琅温声回应道,他看不见人,只能寻声转过脸去,却偏了位置,对着一团空气说道,“多亏了巧姑娘妙手,说来,多谢先生关心。” 商时景心中微微一酸,他不太喜欢巫琅这个模样,宁愿对方维持着当初那般神采飞扬,不过万事不由人,他自然也为这种已经发生的事情感到伤怀。 趁着巫琅不注意,虽说对方也没什么可注意的,商时景挪开步子站在了巫琅的视线之前,对方的眼睛明亮一如当初,只是目光空荡荡的,好似落在了虚空之中一般,分明是投在他的身上,却没有实实在在的归处。。 当初尚时镜离开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巫琅怎么会突然失明,又怎么会沦落到百兽山来,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连被寻常老虎咬到的皮外伤都迟迟不能恢复。 “我并非关心你。”商时景言不由衷道,“只不过等你伤一好,巧娘就没有留下你的理由了,自然会少许多麻烦。” 巫琅怔了怔,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嘴唇动了动,微微垂下头去温声道:“在下这几日的确多有打扰。”他并未指出当初是商时景开口答应留下自己,也没有对于这种敌意做出任何表示,而是极为平淡且忍让的对此致歉。 模样平静的好像他真的给商时景添了什么麻烦一样。 巫琅并不是那种会给人乱添麻烦的事,即便偶然有几次失误,也全是因为玉韫居的构造特殊,亦或是他的眼睛不便造成的,并非是存心故意捣乱。甚至于有些时候,巫琅为了避免妨碍他们,只要巧娘一出门,就会老老实实的待在房子里,像是只等待主人照顾的小动物,乖顺而孤独。 话分明是商时景说出口来的,按常理来讲,巫琅默默接受并不反驳的模样,理应使他感到快意或是理所当然,可事实上却出乎意料地让他更为生气。 商时景瞪了巫琅好一会儿,对方依旧保持着略带羞赧跟歉意的微笑,没有半分被人无理取闹过后的不忿。 尚时镜怎么配得上他…… 这个念头猛然跳出来的那一刻,商时景几乎自己都怔了怔,他慌忙将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撇到了脑后,无论巫琅要跟谁在一起,都不关他的事。有时候商时景自己也闹不清自己心里的想法,他应当是要与巫琅保持着些距离的,毕竟无论尚时镜是巫琅的三弟还是情人,他们都注定是仇敌。 可是巫琅本人…… 商时景愿意冒着风险留下巫琅在玉韫居之中,本就意味着许许多多他不愿意承认的东西,然而这几日他并未如自己所以为的那么清醒,每每见到巫琅,总是忍不住心中的烦躁感,刻意针对。 心若是要动,主人怎么克制也是没有办法的。 只是这时的商时景还不明白,因此他看了看巫琅,最终带着一肚子闷气甩袖离开了。 其实他出来时,是想对巫琅说夜间风大,吹多了容易头疼,可是偏偏被这人或者说是自己气得晕头转向,转头就忘记了。 俗话说好的不灵坏的灵,第二天巫琅果然受了风寒,他与商时景住在一处,之前的谈话并不愉快,大概是担心商时景还没入睡,两人遇见会尴尬,因此在外头待了大半夜才回来,身上甚至带着些潮湿的痕迹,难怪感染风寒。 玉韫居坐落在湖心,看起来风雅幽静,可自然也是有它的坏处的,比如说水汽过重,夜间过潮。 巫琅灵力内敛,肩头的咬伤还未愈合,自然不必说抵挡风邪入体这回事了,商时景一大清早醒来时还以为他是难得赖床,等到吃完早饭才发觉不对。偏生这几日那雌虎没再来过,巧娘很是担忧,一大早拿了干粮就带着弓箭出了门,整个玉韫居里只剩下他与巫琅二人。 治风寒的药并不少,之前四海烟涛之中不少人得了风寒,易剑寒就极为自然的往他囊中塞了许多药材。 商时景对煎药不太清楚,不过大概记得这帖药是要三煎三服,煎药前他试了试巫琅的体温,对方发起了高热,似是感到凉意,把烫得能煎蛋的脸挨在商时景手里好半晌,吓得刚入门的小修士心脏一哆嗦,急忙把手收了回来,犹豫半晌才跑出去把火生了起来。 自从巧娘来后,商时景就被对方照顾的无微不至,整日只顾着修炼弹琴钓鱼,跟个大爷似的,好在点火这点小事还难不倒他,不过煎药就有些麻烦了。 反正巫琅底子还在,药就是煎得不合火候,也不至于吃死人吧? 快到晌午的时候,商时景才好歹熬出药来,起码没有煮出药糊来,他一边端着碗往屋子里走一边纳闷易剑寒怎么不给他丢几瓶治风寒的丹药,不过之后他又试着找了找,发现易剑寒居然给他准备了糖丸…… 很适合药后来一颗。 商时景感觉到了来自老乡想看自己“吃苦”的恶意。 巫琅是被推醒的,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封在一块冰里,却被烈焰焚烧着,身体冷得直发抖,有时候却又热得好似下一刻就会变熟,醒来时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的,大半个身体虚浮,直往前栽倒,然后撞进了一人怀中。 四肢绵软的感觉,巫琅已许久没有体会过了,他觉得浑身上下都好似有些疼痛感,有人操控着自己挪动了一会儿,最后靠在了某人的肩头。 是巧姑娘吗? 巫琅觉得自己好像天旋地转,仿佛有谁抓着晃来晃去似的,苦涩的气味贴在嘴边,直往鼻子里头钻,惹得他想作呕。 “喝药。”不知是谁的声音冷若冰霜,叫巫琅激灵灵的清醒过来,身体稍稍颤动了一下,他本是想直起身来,不过这点挣扎好似叫对方误解了,那声音犹豫了片刻,稍稍放柔了些,“喝药了。” 巫琅便温顺的顺着对方的动作启开唇,任由那苦涩的液体灌入口中,他感知不到热意,也未曾觉得苦涩,只是下意识的吞咽着,直到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忽然觉得眼睛一酸。 离他上一次感染风寒,好似已是许许多多年前的事了,久得恍如隔世。 不是巧姑娘,是商先生。 对方环着他,似是一个搂抱,待药汁喝尽,柔软的巾帕擦掉了无意淌出的药液,又塞了什么进来。 是枚丹药…… 巫琅无力的动了动舌头,忽然感到了阵甘甜,那甜意慢慢扩散开来,在他口腔之中徘徊。 原来是糖。 巫琅无端觉得好笑,风徐来是春云六绝之中最为年幼之人,他们二人相识于风徐来童年之时,那时他也曾经拿糖果逗弄过生病喝药的六弟。然而这样的经历,在巫琅自己的记忆深处,是从未发生过的。 对方大概觉得他还未彻底清醒过来,任由巫琅枕着自己的肩头,不似平日那般冷酷得几乎不近人情。 商先生真是个可爱的人。 巫琅在心里轻轻笑出声,他看不见对方的神态,自然也难以分辨对方现在是何等心绪,不过不管商先生心中怎么想,他自然是乐得再多休息一会儿。其实巫琅与商先生称不上熟悉,他对绝大多数人向来都会保持距离,然而这次无可奈何的亲近,却也叫他心中觉得倘使有个人陪伴,并不是什么坏事。 不知商先生说了什么,巫琅头还晕得很,迷迷糊糊只听见对方隐隐约约似是说了些什么:“只怕……还是……送……灵力。” 不过片刻,陌生的灵力便涌入了身体之中,巫琅自然感觉到了,他本昏昏沉沉的思绪一扫方才的沉重,身上的热度似是都消退了些许下去,肩头伤口在加快恢复的速度,不过片刻便已愈合如初。 那传入体内的灵力顿消了。 巫琅微微有些讶异,哪知商先生很快就将他放平下来,甚至护着他的脖子好好枕在软枕上,这时巫琅才发现自己已不是躺在那张小榻上,而是睡在商先生平日休息的床上。对方很快就站了起来,疲惫无比的自言自语道:“你到底惹了什么仇家,怎么会伤得这么重,而且还失明了。” 似是全无发现巫琅已经醒来。 他认识我。 巫琅有瞬间的茫然,他的心脏猛然跳动着,清楚明白商先生口中所说的并非是咬伤,而是自己体内暗藏的伤势,这几日为了避免被商先生识破,他并未运用灵力,因而咬伤不见好,内疾自然也没有半分好转,这才会受了半夜的潮气病倒。 可听商先生所言,似是与自己十分熟稔。 仇家与重伤都可说是他关切自己,然而失明一事却做不得假,巫琅心知肚明自己与商先生在此处只是初次见面,那对方何以会得知他不是天生眼盲,而是之后失明。 商先生对医道可无半分研究。 是他吗? 巫琅不由得的深深吸了口气,想起了那一日的烟花,那人潜藏在尚时镜的皮囊下,流露出司空见惯的平淡,还有些许寂寞之情。 商时景觉得很累,他修炼了这几月的灵力几乎全涌进了巫琅的体内,丹田里的真元消耗殆尽,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意识到巫琅到底受了多重的伤势。按照易剑寒跟祝诚所说,如果巫琅当真是传说中的陵光君,那么世界上能够重创他的人理应很少才是。 怎么可能伤成这样,难道是以前的仇家亲属前来报仇,他一动不动的任人家攻击,那也太可笑…… 不,一点都不可笑。 商时景忽然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想起了巫琅平日里温和柔顺的模样,又想了想易剑寒曾经提起过陵光君的性格,几乎都不是欧欧西了,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小说里不是总有这样的悲情角色,悔过后心甘情愿为自己的过往赎罪,肥鲸也曾说过,春云六绝解散之后,他一人隐姓埋名了起来。 春云六绝对巫琅十分重要,最终解散,尚时镜固然聪明,也许更是因为巫琅那时已是举步维艰。 倘若自己没有救他,也许巫琅不会死在虎口之下,可下场绝不会好到哪里去。 商时景曾在另一个人的身躯之中见过巫琅最为雍容华贵的时刻,他是岳无常奉为上宾的挚友,是胆大包天如祝诚都不敢轻易招惹的陵光君,是四海烟涛都需得大开城门相迎的春云六绝之首。 而不是一个身受重伤的病弱瞎子,甚至险些命丧虎口。 商时景深吸了一口气,他躺在那张小榻上休息了一会儿,生平头一次发现这木榻小得几乎有些惊人,也不知道巫琅这些时日来是怎么委屈的,也不知道说一声,好像有人故意虐待他似的。 ……是了。 商时景缓缓闭上眼睛,心道:我对他这般恶劣,他自然是不会开口的,他这人的性子,我又不是不知道。 左右实在是睡不好,商时景又盘坐起来修炼,他如今灵气不多,倘使要治巫琅身上的伤,还需要更多的灵气,往日虽也知道自己应该用功勤奋,但毕竟人在重复的行为下会倍感枯燥,商时景自也不例外,因此总是定下时辰,做足功课便罢。 这次有了目的,他反倒不感任何乏味,只觉得时间过得匆匆,天清湖水气极浓,与商时景功体相合,源源不断的灵力便被纳入身体之中。 商时景的真元尽数渡给了巫琅,半分没有留下,丹田枯竭之余正遇上天地之中的灵气,便源源不断的运转起来,倒比往日充盈了数倍。 不过丹田容纳的灵气太多,对于修为不到家的商时景来讲,却也是个需要慢慢消化的过程,精炼提纯,将那些杂乱的灵气梳理成纯粹的真元。只不过汲取灵力已花去许多功夫,商时景睁眼一瞧,竟然已经天黑了,巫琅还在床上熟睡着,高烧已退去,他稍稍松了口气,又去外头重新煎药,直到肚子传来声音才想起自己自中午起就没吃什么东西。 这时商时景才发现,巧娘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平日巧娘也会出去狩猎,她会备好中午的饭菜,热在锅中给商时景备着,晚上做饭之前必定赶回来,偶有几次晚归,也鲜少这般天暗了还不回来。 晚上的深山比白日要危险数倍。 这次巧娘只是打算去看看老虎一家,中午就准备回来,不然也不会没有准备饭菜,商时景心中一惊,有些担忧巧娘会出什么意外,只是巫琅病重,他也不可能把巫琅一个人丢在这玉韫居之中。 商时景想了想,还是打算出门去找巧娘,毕竟巫琅的高热已经退掉了,这玉韫居平日没有人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险,可巧娘只是个寻常女子,尽管力大无穷,到底是凡人,她若是在深山中落了单,那可就麻烦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商时景正要动身之际,忽然听见岸边有人大喊,他定睛一看,只见得茫茫黑夜之中,有个隐约的轮廓站在岸边,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商时景将机关打开,便记得巧娘一瘸一拐的冲向自己,弓断箭折,脸上满是尘土,眼泪冲刷开两条印子,有些怪模怪样的。 “巧娘,你怎么样?”商时景下意识扶住她,对方却把怀中的东西塞了过来,热乎乎沉甸甸的,商时景猛地一抱,没使多大力气,险些双臂一坠,把怀中的事物丢出去。 “先生,你快救救它!”巧娘声音哽咽,抽泣道。 救什么? 商时景有些莫名其妙,怀中的软物发出奶声奶气的叫唤声来,他略微一怔,低头一瞧,黄色皮毛黑色斑纹,可不是小虎崽。虎崽身上还带着极重的气味,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只是冲人,雌虎身上有相似的味道,不过比虎崽要更重的多。 “你怎么把……”商时景话音还未落,那虎崽又低低的叫唤了一声,虚弱的像只猫咪,他也只得认命,抱着虎崽进了隔壁的书屋里头去。 主屋里巫琅正在休息,不好打扰他。 虎崽比之前看起来要虚弱的多,叫声不响亮不说,连好动的性子都萎靡了不少,躺在商时景怀里也没有半点挣扎。 商时景不知道它是哪儿出了问题,只能像是之前那样,摸了枚灵丹给它吃下,这种丹药治内伤,却不能祛除风邪入体的病痛,倘若这只虎崽是先天体虚,可能还能保它一命,倘若是其他不相干的疾病,那么商时景也束手无策了。 灵丹妙药也得对症下药。 好在运气不错,虎崽的情况很快就缓和了下来,它粉嫩的鼻头蹭了蹭商时景的手,小小叫唤一声,安静的躺着休息了起来。 虞忘归往怀里捡宝贝,巧娘往家里捡小可怜。 先来一个巫琅,再是一个虎崽。 商时景觉得一阵头大,巧娘也没闲着,临时找了些布料给虎崽做了个小窝,这才说起来发生的事情来。 作者有话要说:甜景,一个小说看太多,太熟悉套路的男人。 巫琅:自带脑洞! 日常大概还有一两章就要结束惹,珍惜这段平静的时光吧。 第八十章 事情要说复杂也并不复杂, 可说是简单,却也没有那么简单。 原来白日巧娘出门之后, 先去狩猎了几只小猎物,想着先讨好一下雌虎,免得自己又被追得上蹿下跳的。结果等她带着猎物进入虎穴的时候, 却发现雌虎正流着泪在舔舐那头病弱的小虎崽。巧娘本也杀生, 为生存狩猎,对野兽鲜少心慈手软,然而她始终对那头聪明的雌虎抱有一定的好感。 巧娘藏在草丛后, 想起商时景当初所说的那些话,心中忽然觉得难受起来,她想先生说得果然是对的,她看着雌虎的模样, 始终心有不忍, 就悄悄摸进虎穴, 趁着雌虎不注意, 将虎崽抱了过来。 最初是雌虎追赶出来, 不过它不敢离崽子太远, 不过巧娘也是倒霉,接下来又被隔壁的雄虎追了大半个山头, 雌虎则守着剩下的三头小虎崽,生怕又蹦出什么奇怪的东西抢崽子。 巧娘把这片山林摸得很是清楚,饶是如此,仍是跟雄虎斗智斗勇了大半日, 方才寻得空隙回来,好在小虎崽还算坚强,没有在半路出事。 虎崽染了人的气味,雌虎就不会再接受它回去了,倘若放回去,也是要被咬死的。 商时景若有所思的抚摸着小虎崽的肚皮,对方虽已睡着,但仍是享受的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来,野生动物身上的气味极重,因此多少有点儿熏人,总归这小老虎是放不回去了,加上救了它一命。 养着……就养着吧,反正一个两个都是养。 巧娘仍是有些担惊受怕的模样,她先是一心一意的盯着虎崽,等这小老虎情况好转,便显得有些害怕,她垂着头,觉得自己好似做错了事。在巧娘的记忆里,商先生似乎是不喜欢她去插手那些野兽的命运,他总是说,对野兽有了感情,最后伤心的会是自己。 可是虎娘那么伤心,她那么知恩图报,又与咱们做了这么久的邻居…… 巧娘知道自己不该把野兽当做人来想,可是她白天的时候看着虎娘的眼睛,那么伤心,就好像……就好像她阿娘那样。 商时景看了看她,无奈的摇了摇头道:“在山上打滚了一整天,你定是很累了,去洗个澡,起灶煮些吃的吧。这虎崽既是你带回来的,也由你自己照顾,不要将它放回去了,它身上染了你的气味,那头母虎会咬死它的。” 这事自然是作为猎户的巧娘更为清楚,不过她的重点并不在此。 巧娘眨了眨眼,略显拘谨的嗫喏道:“先生,你……你不怪我吗?” “我为何要怪你?” “可是,先生一直很爱安静,又喜欢干净……”巧娘下意识绞了绞手指,她今日在山上躲了一整天,自然干净不到哪儿去,见着自己手上满是泥土尘埃,立刻将手缩到了身后,免得脏了商时景的眼,她轻声道,“之前救郎五哥,先生不是已经有些不高兴了吗?这次我又不听话,自作主张的把小虎崽带回来。我知道先生一向脾气很好,又很善心,也很照顾我,所以……所以巧娘不想你生气。” 商时景略有些失笑,他顿了顿,缓缓道:“巧娘,你心地善良,这是好事,无论是……郎五,亦或是小虎崽,是你救回来,我不过是腾了些地方给你,倘使你不愿意照顾他们,我也不会帮你,此事与我无关,而你行善事也从无妨碍到我,我怎会生气呢。” 这话说得巧娘有些困惑,商时景今日太乏累了,不想与她多说些什么,只是淡淡道:“好了,今日都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先睡吧。” 商时景先离开了书屋,去湖边洗了洗手,然后才回主屋看了看巫琅的模样,对方熟睡着,情况已见大好,这才放下心来,回到榻上勉强自己蜷着身子睡了下去。今日十分忙碌,他又灵力耗空,滴水未进,饿过头也不觉得饥饿,便很快就沉沉睡着了。 而另一头,巧娘先把小虎崽搓洗了一顿,然后才清理自己,她起灶烙饼,被吵醒的小虎崽终于又有了活力,嗷呜张开嘴咬着巧娘的胳膊,挂在她手上晃来晃去。被巧娘抓下来之后,又像条坎肩似的挂在她肩膀上,挣扎着晃动胳膊,险些把自己掉进锅里去。 巧娘没有办法,只好找了个木盆,把虎崽先放进去,虎崽个头不高,趴在木盆边缘上像是条拉长的面条,奶声奶气的叫唤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巧娘。巧娘便轻轻摇了摇木盆,虎崽在里头打了个滚,弓起背,冲着巧娘嗷呜嗷呜的叫,富有经验的女猎人浑然不怕,反倒去挠了挠它的下巴,好似看婴儿的妇人一般,一边烙饼一边说话:“小虎,你说,先生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太笨了,总是听不懂他的意思。” “是我想救你们,所以我照顾你跟郎五哥也是应该的,这怎么可以麻烦到先生呢。”巧娘翻了翻饼面,叹气道,“可是郎五哥的时候,是先生腾出他的床;救你的时候,也是先生的药救了你;当初我不小心把你娘打了,也是先生帮忙的,我怎么这么没用,老是麻烦先生。” 虎崽哪听得懂这个,恶狠狠的挠着木盆,很是不服气。 时辰已经不早了,巧娘抱着虎崽放在自己的膝头,认认真真的啃起了刚出锅的面饼,沉思道:“我今天出了门,也不知道郎五哥吃了没有,不过先生既然没有让我多做一份,屋子里又熄灯了,那应该是已经吃过了吧。” 玉韫居之中的干粮并不少,巧娘还给过巫琅许多打发时光的零嘴,她结结实实吃了三张大饼,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觉得有些饱意后就停下来了。虎崽奶声奶气的叫唤了一会儿,见没人理会自己,便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巧娘手上的饼渣,巧娘也没太注意这点小细节,今日的确又累又困,她干脆抱着小虎崽上床睡觉。 莫看巧娘娇小跛足,力气却一点都不小,她伸出一条胳膊牢牢压着小虎崽,小虎崽嗷嗷叫了半晌,四肢使劲儿的挣扎,也翻不开巧娘的禁锢,最终只能委屈的呜咽几声,老老实实的继续休息了。 第二日巫琅的药汤自然也归了巧娘来煎,她满怀愧疚,觉得自己因为小虎崽忽略了眼睛不便的巫琅,反倒是稍稍好些起来的巫琅安慰了她一番。纵然没有尚时镜那般蛊惑人心,可巫琅的八面玲珑也不遑多让,他说得这从未被他人重视信任过的女子容光焕发,好似被委以重任一般。 商时景睡醒的时候,药香都快飘进屋子里来了,巧娘已经找到兽奶喂饱了那只调皮的小虎崽,连带热过两次早饭。 “怎么不叫我。”商时景揉了揉眉心,看着巧娘目光闪闪的递上来早饭,又看了看日头,还有靠在床边虚弱微笑着的巫琅,暗骂见鬼。 “先生睡得那么熟,我不好意思叫醒您。”巧娘羞赧的笑了笑,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脸颊,很是不好意思的模样。商时景知道她定然是还在介怀昨日之事,想尽可能的报答自己,便点了点头,没有再追究这事。 巧娘动了动嘴,好似想对商时景说什么,却下意识看了看巫琅,轻声道:“郎五哥?” 巫琅闻声后含着笑摇了摇头,巧娘这才有些失落的放弃了,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先生,今天太阳很好,你要不要钓鱼?” 这叫商时景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仍是点了点头,缓缓道:“好。” 巧娘如闻仙音,愉快的跳起来,一瘸一拐的往外走去,也为难她这般情况还能健步如飞,想来是为商时景准备鱼竿跟鱼篓去了。商时景已经很习惯巧娘这种性格了,无奈的下了榻,穿鞋时他忍不住看了看巫琅,对方正在抚摸那根巧娘给他做的手杖,情况已好转许多了。 等巫琅晚些睡着了,再给他渡些灵气吧。 商时景暗想,面上仍是毫无异色,径直往外走去,人还未走到门口,忽然听见“砰砰”几声,紧接着就是巧娘的惊呼:“不要瞎跑!”然后传来小虎崽嗷呜嗷呜的欢快叫声,带着了好几声瓦罐破碎的响动。 这只虎崽皮是真的皮。 商时景眉毛微微一挑,走下台阶,那小老虎正跳得欢实,不同于昨晚可怜弱小的模样,今天顽皮的简直像个混世魔王,一个没留神就撞在了商时景腿上,往后一扑,顿时打了四五个滚,它正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对着商时景极是凶狠的龇牙咧嘴,结果小鼻子嗅了嗅,闻到了商时景的气味后,顿时倒在地上装可怜,嗷呜嗷呜的虚弱叫唤了几声。 哟,还会碰瓷。 巧娘见着商时景来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她瞧着小老虎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道:“还是先生厉害,我怎么也喝不住它,它见着先生就老实了。”她已将板凳与鱼竿篓子放好了,只等商时景坐过去握着杆子钓鱼了,见着小虎崽乖乖待着,便要上前来抱它,免得它打扰商时景。 小虎崽却猛然一窜,藏到了商时景身后,它这会儿除了一身纹路,几乎看起来跟只猫咪差不了多少,昨夜还没看仔细,今日一瞧,已被巧娘洗得十分干净。商时景也并非无求无欲之人,对这百兽之王自然多有好气,见它温顺可爱,竟一点都没母亲的霸气。 “罢了,由它玩耍吧,你自去忙。” 巧娘自然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她怕这虎崽顽皮,惹得商时景不喜。见着先生松了口,自然放了心,她将被打破的瓦罐碎片扫了干净后,自己到边上煎药去了。 小虎崽走起路来多少还有些跌跌撞撞的,它似乎对商时景记忆犹新,一直在商时景脚边绕来绕去,偶尔还会顺着鱼竿的位置,小心翼翼的把爪子往水下拍,拍得自己一脸水花后打了个激灵,藏到了商时景腿后。它待在这儿,哪还可能有什么鱼能钓,商时景把鱼竿搁在一边,伸手去挠小虎崽的肚皮,这虎崽先是露出肚皮,亮出爪牙,似是想攻击商时景,不过很快就放下了爪子,半侧着任由抚摸。 从攻击到示弱,通常老虎会情绪变更的这么快吗? 商时景若有所思的挠了挠小虎崽的肚皮。 这只小虎是不是聪明的有点过头了,说起来自从吃过灵药的只有两头老虎,一头是它母亲,一头就是它,似乎都表现出了超乎寻常野兽的智商。 要说野兽会因为一颗丹药突然开启灵智,商时景是不太信的,可是似乎又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商时景把小虎崽抱了起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抚摸着它的肚皮慢悠悠道:“你这么顽皮,该叫你什么好呢?”到底是从野生变成家养,总该给个名字好称呼,“你这么聪明,叫你笨笨不适合。” 小虎崽吐出了一截粉红色的舌头,纯洁乖巧的看着商时景。 “既然你这么调皮,干脆叫你皮皮吧?” 商时景点了点它的鼻头,微微笑道,而小虎崽一歪头,对自己即将扣上的大名毫不知情,反倒是很兴奋的咬住了商时景的指头舔了舔,却没有再吃到昨天晚上那么好吃的东西,还被冻得舌头发麻,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委屈松开了嘴,生无可恋的嗷嗷叫了两声。 平日与人交往总是少不了碰触,只是原先都跟巧娘待在一起,男女授受不亲,两人几乎没什么亲密行为,后来巫琅来了之后,商时景才渐渐注意起自己身体的温度,他体内寒气极重,对本人无害,也不至于冻伤他人,可就如同一块冰块,贴久了始终是冷的,因此偶尔会用灵力刻意维持自己的温度。 刚刚被咬着时一下子散去了灵力,倒把这只小皮皮虎冻得不轻。 商时景的手缓缓温暖起来,摸了摸小老虎那几颗牙,若有所思。 不管是做饭还在煎药,巧娘都比商时景拿手得多,她擦着脸上的汗珠将药倒了出来,不放心的又看了看小老虎,见它与商时景相处融洽,脸上不觉泛出笑容来。她本来想,商先生对郎五哥的态度一直冷冰冰的,对小老虎说不准也是这样,现在瞧着他们相处融洽,自然十分高兴。 巧娘傻笑了半天才觉得手指发烫,反应过来后端着药急急忙忙进了屋子。 “郎五哥,喝药啦。”巧娘将药碗放在桌上,又去翻找放在房间里的果干蜜饯,她向来心直口快,这会儿商时景又不在屋内,便开口问道,“郎五哥,你为什么不让我跟先生道谢,你昨个儿生了病,这里没有外人,我猜铁定是先生救得你。” 巫琅温温润润的笑了笑,轻声道:“不必猜,确是商先生。” 巧娘听得反倒更糊涂了,又问道:“既然是先生,郎五哥干嘛不让我说。虽说先生也不是为了一句谢,可是若不说,先生做了好事却没人知道,心里该多不高兴啊。他对你好,又不盼着你对他好,一句谢谢很是应该的。” 这话说得通透,几乎说尽了绝大多数凡人矛盾的心事,巫琅略有些诧异,倒没想到巧娘能说出这句话来,随即笑了笑道:“那你觉得先生平日待我如何?” “唔……”巧娘也不能昧着良心,她犹豫了片刻道,“嗯……不太理会?” 巫琅点了点头道:“不错,巧姑娘,先生虽说心地善良,但却不爱与我们走得太近,他待我们好,我们都是心知肚明,可是他偏要说些难听的话掩饰,倘若我们真当面感谢他,你觉得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巧娘恍然大悟:“噢,我明白啦,郎五哥,你的意思是先生不希望我们知道?可是为什么呀?”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意说出口的秘密,并不奇怪。”巫琅缓缓道。 “嗯……”巧娘将药碗递给了巫琅,无意说道,“是啊,先生之前说,不要跟虎娘他们走得太近,他说人要是生了感情,以后出了什么麻烦,就会变得很伤心。我本来以为他不喜欢小虎崽,可是先生又治好了它,我想不通先生都在想什么。” 巫琅怔了怔,一口饮下药汁,缓缓道:“世上的事总是这般千奇百怪,他故作无情冷淡,也许是因为不愿意以后伤心。” “为什么?”巧娘更不明白了。 “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一起,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缘分,可人却很贪心的生物。就好比方说……嗯,巧姑娘,倘若有一日,你不能再呆在这里,商先生也无法再照顾你,你要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到自己的落英林之中去,你会难过伤心吗” 巧娘反应很是激烈,她猛然站起,露出惊恐的表情:“怎……怎么会呢?我很听话,先生也说不生我的气呀!” “我只是说如果。” 巧娘这才慢慢回过来味来,她呆了呆,似懂非懂道:“郎五哥,你的意思是,先生看起来冷淡,是害怕以后我会伤心,或者是他会伤心吗?” 巫琅微微笑道:“我也不知道。” 他只是很清楚,一个人当初挨得打太痛了,那痛意就会烙印进骨子里,就算过再久也难以抹消。 甚至于巫琅自己,还是会想起那一日的大雨,想起大娘脸上惊恐的表情,他偶尔还会从睡梦之中惊醒,想起自己满手血腥,想起自己倒映在镜子之中的面容。 那些过往太过于可怖,每段相关的记忆碎片,都能扎得他心头鲜血淋漓,如同千刀万剐。 至于商先生是不是,巫琅却不清楚了,他只知道自己自从那个雨夜过后,杀了太多太多的人,背上过多的血债,接下去的日子里,他花费数十年功夫,将自己乔装成彬彬有礼的贵公子,谈吐优雅,言辞柔和,好似纯然无害一般,试图欺骗自己,然而这只是日复一日的让他清楚明白,这皮囊有多么虚伪。 藏匿在这张完美的容颜之下,是已变得软弱的屠戮者。 多可笑,他当年被人称为人屠,而今却连理应痛下杀手的要事上,都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巧娘忽然又道:“郎五哥,我真是不明白。” “嗯?”巫琅不解。 “先生长得这么好看,又那么聪明博学,性格也这样好,可是他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巧娘捧着脸长长的叹了口气道,“要是我也有先生那么厉害,要我付出什么,我都愿意呀。” 巫琅失笑道:“傻姑娘,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的难处,咱们是外人,又怎么能知道他心里有过什么苦楚,经历过什么磨难呢?” 这话题对巧娘来说就有点太超纲了,不过她很快就把这件事撇到了脑后,兴致勃勃的将蜜饯递给了巫琅,让他多吃几块,冲冲嘴里的苦味,又仔仔细细的叮嘱他要好好睡觉,拉过被褥将他盖得严严实实,严实到几乎要闷出痱子来为止,这才开开心心的去干活了。 巫琅哭笑不得,不过他的确有些困意,便闭上眼睛小睡了片刻,迷迷糊糊之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觉得指尖传来湿意,接着腹部一沉,幼兽奶声奶气的叫唤了一会儿,咕噜噜从他身上滚了下去,又坚持不懈的爬了上来。 是那头巧娘救回来的小虎崽。 巫琅气息未变,刚要坐起身来,手心忽然一凉,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是商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甜景:当你没出新手村就拉满了一个满级大佬的仇恨,相信我,你也不会太高兴的 第八十一章 幽冥鬼狱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不像是世外桃源, 环境也的确十分恶劣。 毕竟能在地狱火上建造宫阙的胆量,寻常修士一般不会有, 更别提像是尊主这般吃过地狱火苦头的鬼修,然而他依旧这么做了。 地狱火炎热无比,四周又是鬼气森森, 半冷半热, 底下脚踩着得是坚硬的血肉,任是什么正常人在这儿待上十天半个月都得发疯。 尚时镜回归鬼师身份,在幽冥鬼狱之中地位本该十分尴尬, 偏生他落落大方,差使四掌令仍如当初那般自然随意,好似当初他叛出幽冥鬼狱一事从未发生。生死苦海一事仍在掌控之中,尚时镜也清楚尊主绝无可能会为了自己跟巫琅硬碰硬。 兄长的过往埋藏之深, 连尚时镜都无从下手, 因而他对巫琅的忌惮也是最深。 当初设下春云六绝此局, 尚时镜自是有自己的考量, 他不会让自己置身任何险境, 准备生死苦海此局的主要原因, 是万长空与北一泓两件事之间联系太紧密,他又刻意暴露了太多的线索, 詹知息知晓真相不过是迟早的事,因此让六绝分道扬镳之事,他早就有所打算。 甚至可以说,尚时镜已经确定, 南霁雪与巫琅对事实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只不过是碍于情面不肯说出。 天下从来没有真正的秘密。 尚时镜当时还未真正动手,他丢出足够让詹知息动心的诱饵,将他远远调离,期待并耐心的等待着对方抽丝剥茧,发现真正的真相。他之所以毫无动作,很大原因是在双生果上,尚时镜并无确切的把握,此物毫无记载,就连春云六绝之中的其他人都没有半分头绪,易剑寒与那个孤魂知道太多他不知晓的东西,逼得尚时镜不得不谨慎处理。 倘若当时夺取身体成功,他自然不会多事,任由詹知息得知真相后杀死“自己”,大仇得报,春云六绝散或是聚都无关紧要,设下的局到此便可终止;可要是失败了,詹知息得知真相必然会有所动作,那么在其他人尚不知晓真相时,就可立刻收局,春云六绝结义之交一旦破裂,便能高枕无忧。 只有詹知息一人,可不算是什么麻烦,尚时镜唯一忌惮的是詹知息的反扑会带上其他四位兄弟。 只是尚时镜未曾想到,他居然会是失算在巫琅手上,不过结局并无任何差别。 他心中对巫琅有情意,此事巫琅一直心知肚明,只不过碍于兄弟之情不好出口拒绝,因而滋生出愧疚之心。 尚时镜是六绝之中修为最弱的人,巫琅作为兄长,自也会对他多加照顾,再加上这份愧疚之情,叫尚时镜得过不少好处。张霄性情磊落豪爽,他平日里最听大哥的话,可倘若几人出了什么乱子麻烦,这笔账他也都会往大哥头上算,而巫琅对自己的偏心,他早有不满…… 这些许久以前就已埋下的暗手,可以一辈子都不见光,不伤分毫兄弟之情;也可以操控于手,顷刻间将结义之情销毁殆尽。 风徐来性情软弱,逼急了倒也会咬咬人,不过于大事上全无主张,不必为他多浪费时间;詹知息如今已全无理智,他爱上北一泓那一刻就已满盘皆输,不过有因才有果,这场局倘若没了他,怕是就搭不起来了。 倒是南霁雪…… 四妹聪明灵慧,又是兄弟之间的和事老,倘若逃了她这个变数,说不好就满盘皆输了。 倘若说詹知息的怒火是尚时镜决定的第一手,那么南霁雪的命运,就是他最重要的一步棋。 春云六绝之事暂且不急,此事全赖自己主张,尊主绝不可能帮半点忙,尚时镜对此心知肚明,却更是悠闲。 幽冥鬼狱没落的这些年,倒也没有真的自暴自弃,的确研发出了许许多多有趣的新玩意,尚时镜抚过手背上蠕动的血肉虫,语调轻缓而讥讽:“这许多年来,鬼狱于此道越发精进,实事却还是未做一件。” 应不夜冷笑了一声,满面不屑的玩起小刀来,他手中有截小木,正在雕刻一个女人,这女人对他而言胜过世上万千,自是懒得理会尚时镜。 从很早之前,应不夜就已清楚,倘若太听尚时镜的话,是要吃很大的苦头的。 寒无烟冷哼一声,却并未说话,倒是尊主不紧不慢,轻轻咳嗽了两声,微微垂首道:“不知鬼师有何高见?” “尊主觉得四海烟涛如何?”尚时镜忽然问道。 应不夜讥讽道:“真是高见,鬼师连四海烟涛这样半死不活的东西都挪到台面上来讲,一个傻子带着一群傻子,怎么,鬼师已年老力衰,再无法为鬼狱效力,盼着尊主也随易家那般束手就擒?” “呵。”尚时镜闷笑了一声,嗓音变得危险起来,“就是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东西,拥有能让土伯大人脱困而出的秘密。” “什么!” “鬼师可不要胡言乱语!” “此话当真?” 此言一出,众人反应各有不同,却皆是十分震惊,尤其是应不夜与尊主激动无比,他们二人是一个是土伯弟子,一个是土伯亲子,两人亲如兄弟,只是幽冥鬼狱的缘故有了尊卑之分,饶是如此,四掌令之中,也是以应不夜为首。 听闻尚时镜有能令土伯脱困的消息,他们自是比他人更为激动。 “你口中的傻子却掌握着长生的秘辛。”尚时镜微微冷笑道,“易剑寒年纪轻轻,你以为他是凭什么打上天榜,老龟至今未死,四海烟涛隐居海上多年,各大门派皆以为他不过是沐猴而冠,却不知烟涛城底细如何。” 要说到烟涛城的底细,那的确是无人答得上来。 四海烟涛封闭无比,鲜少有人会去找他们的麻烦,而烟涛城又是许多不务正业的弱小散修最渴望的圣地,正邪两道面上客气,心中对四海烟涛向来是不以为然的。甚至于幽冥鬼狱曾忌惮过生死苦海,却也不曾觉得四海烟涛是个威胁。 它本不是个威胁。 “先生何出此言?”尊主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 尚时镜缓缓道:“我曾经进过烟涛城,城民确实安居乐业,平凡无奇,可易剑寒却并非常人。老龟沉睡多年,它这等瑞兽,倘若苏醒,定然天地有所异动,当初易老城主忽然去世,由年纪轻轻的易剑寒掌管四海烟涛,数年后,易剑寒在天榜上占据一席之地,却闭门不出,是为什么?” 应不夜嘲笑道:“许是因为他只想告诫天下人,四海烟涛还可苟延残喘一段时日。” “可要是易剑寒知晓长生者的奥秘呢?”尚时镜似笑非笑,他眼眸之中的揶揄与唇角的冷笑都带着试探,他的指尖落在了那块血肉上,“他知道长生者为何陨落,甚至于知道该如何分离一个魂魄,该如何重塑一具全新的身体。” “这不可能!” 寒无烟出声道,神情严肃,与他平日里的妖媚多娇极不相符,咬牙道:“此事我们都做不到,易剑寒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哪来的本事。” “可他便是做到了。”尚时镜柔声道,“他将一个即将死去的魂魄塞进了活人的身体之中,然后又完完整整的取了出来。他知道你我都不清楚的宝物,知道方位,了解某个人的命运,易剑寒并非大巫,他想救得那个魂魄,也许是大巫。” “大巫早已死了。” 尊主的脸色有些难看,却很清楚尚时镜没有必要撒谎,倘若事情真如他所说那般严峻,那么四海烟涛只怕不会简单,九老仙都两大组织对抗,还不知要掀起多少风波,引来多少饿狼,更别提他们根本找不到四海烟涛的入口。 倘使四海烟涛真的留存巫者,这件事只怕要牵扯更多。 “你知道欺骗我的代价。” 尊主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他稍稍低下身,姿态却并不比任何人低贱与柔弱,那双眼睛像是两块寒石,盯得尚时镜浑身发冷。 “我会这么不明智吗?”尚时镜平淡道。 应不夜哼笑了声,讽刺道:“那可难说啊,鬼师大人。”小刀在指尖转动了一会儿,他将木雕与小刀一同收入袖中,冷冷道,“我会去探探四海烟涛的底,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南蛮那处希望更大,还未确定之前,不可浪费鬼师的心意。” 这句话显而易见是反讽,尚时镜却并无任何不满。 四海烟涛…… 尚时镜缓缓想道:当初十八神相都未能挡住应不夜,你可以支撑多久呢? 柔亮的萤虫在尚时镜的鬓发上闪闪发光。 也许是四海烟涛叫应不夜吃些苦头也说不准,尚时镜的底牌从不会在第一时间就尽显,他抚摸过鬓上的萤虫,露出蛊惑人心的微笑来。 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感恩戴德。 应不夜与他素来不和,双方无论是谁吃亏,都是尚时镜乐于见到的事。 ……………… 其实自昨夜起,巫琅对商时景的修为就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他的灵力精粹寒冷,是纯正的水灵根,却稀少无比。 商先生并非是大能伪装成的凡庸,而是他体内的确只有这点似有若无的灵气,那些浓厚的寒气许是天赋异禀。世界上奇人各有不同,有些人出生便自带寒气,许是怀胎时母亲吃了什么灵物,又或是出生时发生了什么意外。 以商时景的灵力想要修复巫琅体内沉重的伤势,恐怕耗上数百年也难成,因此巫琅虽得此灵力,但事实上却是对方冰冷的手心更牵动他的心绪。 四海烟涛并不算小,巫琅只去过寥寥数次,不敢夸口说自己认识满城人,可是他在烟涛城确实也待过一段时间,几位机关造诣颇高的师傅由于六弟的缘故,全都认识,声音皆与商时景对应不上,而此人于他十分陌生,并无任何印象, 玉韫居这个巨大的机关屋,虽的确出自烟涛城,但并非出自商时景之手。 烟涛城中人鲜少外出,更不必提居住于此深山老林之中,能得机关屋相赠后离开烟涛城之人必然与易剑寒关系不差。而巧姑娘虽然所知甚少,但是她曾说过,她是小诚拜托给这位商先生照顾的。 一个有许多仇家的朋友,巧娘唤他作小诚,又是来自四海烟涛…… 这位朋友定然就是祝诚本人,而以祝诚此人的奸猾,他敢于信任的人天下寥寥无几,更别提还要认识易剑寒了,可世事就是这么巧合,偏生有那么一个恰好符合。 那人曾经为他逼出宋舞鹤,曾救下他的性命,更是与易剑寒交情匪浅,更为有趣的是,他的确是个善良可信之人。 倘若说数日前,巫琅只是因为猜测牵动心绪,做出毫无根据的怀疑;那么近日来掌握的证据,甚至与巧姑娘的交谈,甚至于昨日对方的自言自语,都无疑是在步步确认此人就是当初那个藏匿在尚时镜身体之中的孤魂。 外冷内热的商先生,嘴硬心软的商先生,原来竟是他…… 当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那个男人;分明身有要事,却不忍自己失望的那个男人。 他们竟是同一个人。 那么对方自然也就认得自己,那时的冷淡也是全因不想与自己相处,只是他仍旧那般善心,虽不愿意叫任何人知晓,可自然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去死。既知两人是一个人,那么许多疑惑自当都迎刃而解。 巫琅下意识的握紧了手,却惊得对方抽回手去,输送着的灵力自然也就断了,对方沉默了许久,忽然低声道:“巫琅?我知道你醒了。” 这话只是诈上一诈,巫琅并未做出任何反应,他这时只是觉得有趣,暗暗想道倘若自己真的醒来,反问对方如何知晓自己的真名,不知商先生脸上会是如何精彩的表情。只是巫琅很快又想到了一些事,商先生聪明冷静,想来说每句话都已想好应有的借口,自己倘若贸贸然反问,说不准正中下怀,说不准还要被他丢出山去。 商时景见他毫无反应,似是熟睡,暗骂自己多心,巫琅刚得了风寒,发过高烧,又受着那么重的伤,哪有可能这会儿还醒着,说不准是小虎崽在里头翻动,惹得他下意识动了动。睡梦到底不是死亡,人总是会有些动作的,商时景责备了下自己的大惊小怪,又重新坐了回去。 有时候巫琅也会想,以三弟现在的实力,已能搅得风云变幻,倘若他天资不曾深受局限,那世上能难倒他的事怕是不多了;商先生则不然,他性情温厚沉静,三弟与他结下如此大仇,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也许他孤身住在此处,正是想避开三弟也说不准。 要说这世上最了解尚时镜的人,除了他自己,就只剩下巫琅了,因此巫琅也见识过尚时镜从未暴露在人前,最为黑暗丑陋的那些面貌,他深知尚时镜能做到什么地步,也深知自己的三弟到底有多么可怖。 只不过,商先生此人…… 巫琅不由得想到了当初看到易剑寒与商时景站在一起时的模样,他们那时的样子,并不像是叔侄,反倒像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他曾以为商时景是巫者,年纪应当不小,许是跟易剑寒的父亲是朋友,可那日看到的一切又推翻了他的认知。 而巧姑娘说商先生有感而发。 如他这般性情温柔纯善的人,何以用无情的外貌伪装自己,又为什么会害怕受伤而不愿意对任何人动情。 那日,他又为何在易剑寒面前流泪? 双生果之事,纵使自己不出手,易剑寒定然会出手制止,他修为不弱,既是他安排的双生果,必是早有预料,否则不会放下烟涛城事务前来护法数日。商先生与易剑寒相交甚笃,心中想来是十分相信他的,既无生死之忧,他的伤心难过……也许是为了别的事情。 如果自己所思所想并未出错呢? 商先生的确曾与易剑寒是叔侄关系,他曾是巫者,为易老城主占卜了南蛮之事,两人命陨南蛮,最终只有商先生活下来。他与易剑寒关系匪浅,态度又十分亲密,而且商先生向来无理由的信任易剑寒,这已远不是一个长辈对待一个晚辈的态度了。 说不准是他们二人早有私情。 巫琅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有些事越是觉得可笑,越是觉得不可能,到头来却信得越深。 有许许多多的不合理,也有许许多多的踪迹足以证明,眼神,行为,甚至于二人的习惯…… 可是念头一旦往这个方面发展,巫琅脑海之中就涌出源源不断的猜想来。 商先生与易剑寒到底不是亲叔侄,不过是辈分存在那处,如果易剑寒认为是商先生害得易老城主命陨南蛮,这也便说得通顺了,他心知肚明这不是商先生的错,却仍无法克制自己责怪之心。易剑寒仍信任商先生,仍是尽心尽力的照顾与支持,只是再不能喜欢他,也不能留他在城中。 易老城主之死并非是商先生的错,可商先生活下来了,易剑寒的父亲却没有。 这足以令许多人失去理智了。 即便是易剑寒这样的一城之主,难免也会感情用事。 商时景如今能够修炼,灵力稀薄,想来是双生果之后的新躯体刚迈上修炼大道,他失去了巫者预言的能力,却得到了修炼的机会。所以他才害怕对任何人动情,才会说人若是生出感情,到最后难免是要受伤的,所以他才那般嘴硬心软,却不愿意任何人知道他的心思。 他那日流泪。 是因为他明白重获新生之后,他就必定要离开易剑寒了…… 巫琅的心中微微一颤,一直以来,他都疑惑不解商先生与易剑寒的关系,只是朋友他们未免也太过信任彼此,若是爱侣却又没有那么缠绵,好似这世上他们二人对彼此都是独一无二的,却又多少有些互相提防。 若两人真是因为易老城主之死而心生嫌隙,也许一切都说得通了。 正在巫琅沉思之时,商时景也已送完了自己的灵力,这次他多留了个心眼,没像之前那么傻乎乎的全送了进去,依旧觉得泥牛入海,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得巫琅的脸色好像稍稍红润了些许。 其实商时景自己也明白,像是巫琅这样的人,他倘若伤重到连普通野兽也抵不过,自己这点灵力铁定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只是巫琅近日来好似连修炼都很难支撑,之前还感染了风寒,身体这般病弱,自己的真元要是能叫他好受一些也是一些。 起码……起码康康健健的。 他不否认自己有过那么短暂的一瞬,觉得就在玉韫居终老也不坏,巫琅生得这么美貌,巧娘又性情温顺,他们可以等小虎崽长大了,再生下一堆比它更调皮的虎崽,三个人就在玉韫居里无忧无虑的养老。 偶尔觉得厌倦这种枯燥的生活了,就去凡人的城池之中走一走。 然而这终究是奢望,凤凰不会如家雀一般长久的留在一处;商时景也无法彻底抛下易剑寒不管不顾,尚时镜始终是个不稳定因素。 这样平和的日子,还不知道能过多久。 商时景伸出去想抚摸巫琅脸颊的手又很快收了回来,他有一瞬间的困惑自己方才想做什么,最终只是看着那张脸,慢慢的往后退了几步。 小虎崽四肢大敞的躺在被褥上摆出搞笑的睡姿,巫琅沉睡着,对这一切都无知无觉。 商时景猛然转过身去,他吹熄了灯,借着月光躺回了小榻上。 他与巫琅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这一切只是梦。 迟早会醒的。 作者有话要说:应读者要求,今天加更。 昨天端午忘记祝贺了,下章补。 _(:з」∠)_“读者要求加更”该道具已经消耗,下次加更请触发其他条件。 第八十二章 小虎崽意外的很黏巫琅, 对巧娘则是十分不屑一顾。 它粉红色的肉垫子可以任由巫琅跟商时景捏来捏去,可若是巧娘伸出手来, 定要拿她的胳膊磨牙。 最起初时谁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是后来商时景就慢慢回过味来了,这头调皮的小老虎的确是十分聪明, 它能够辨别巫琅跟商时景身上的灵气, 而作为凡人的巧娘,自然是不入它的眼。商时景之所以清楚,原因是由于巫琅修为高出商时景许多, 他们两人待在一起时,小虎崽便更喜欢黏着巫琅多过商时景。 若说性情温柔,巧娘对着虎崽的关心照顾胜过巫琅百倍千倍,毕竟巫琅此刻眼睛不太方便, 至多是偶尔逗逗小虎崽。 还有一个可能是这只小虎崽是个外貌协会, 不过鉴于老虎夫妇是咬穿了巫琅的肩膀把人拖过来的, 想来老虎应当不太能理解人类的审美, 所以这一点可以排除掉。 巫琅的伤隐隐约约有了起色, 也许是商时景每日渡得那些灵气终于有了回报, 对方的脸再没像是初来乍到时那样隐约带着病容,而是慢慢恢复了血色, 红润充盈。倒是商时景常因灵力枯竭神色不佳,反倒成了三人之中看起来最不健康的那个,他体内带着大量的寒气,脸色苍白而肌肤莹润, 尽管非是病容,却仍叫巧娘觉得不太寻常。 在巧娘心中,如今的日子已经是再好不过了,郎五哥温柔体贴,商先生善良淡然,他们俩都对自己爱护有加。先生不介意自己长得可怕;郎五哥虽是瞧不见,但也常对她说容貌美丑并非至为关键重要之事。如今还有了小虎崽跟他们待在一起健健康康,极有活力的玩耍,只盼望日子越过越长,永远不要有尽头才好。 巧娘之前上山狩猎受了些伤,这几日都极是老实的待在玉韫居之中休息,只不过待在玉韫居之中也没有清闲多少,她还是里里外外的忙活折腾,只不过这时终于有了时间开始学写字了,商时景本来很有教书育人的想法,无奈今日已有打算,要带着小虎崽出去散散步,只好无奈放弃了教育这项艰巨的任务。 不过玉韫居之中还有巫琅,按照巫琅的学识,要比商时景更适合教导巧娘的多。 巫琅轻轻拍了拍小虎崽,把肚皮吃得滚圆的皮皮虎逗得摇头晃脑,它不太乐意的从巫琅的膝头跳下,扭着屁股迈着猫步悠哉悠哉的跑向了商时景。这小老虎这几日不知道为什么与巫琅格外亲近,老是赖着他不放,惹得巧娘很是羡慕。 小老虎这几日身体很是健康,再没有像是之前巧娘带来时那么虚弱,加上巧娘由着它挑嘴也要把它的小肚皮喂饱,直把未来的百兽之王喂得活像是个小圆球,有时候商时景揉着小老虎的肚子,都会怀疑再过几日对方的名字得从“皮皮”变成“加菲(肥)猫”。 这只虎崽的性格不太好,长相却十分可爱,而且十分聪明,商时景任由它欢快的跟在自己,偶尔回望一眼,也不怕它自己跑不见了。 在玉韫居这几日并没有消磨掉这只胖了些许的小虎崽天生就有的野性,扑蝶采花,它进入这山林犹如鱼入大海一般自在惬意,不过小脑袋瓜还算是灵光,不会跑开太远,只是性情过于爱闹,有时候甚至会跑到商时景的前方打滚撒娇,衔着被它连根拔出的草根对着人类卖好,很快又会被苦涩的汁液弄得呸出来,再度跟上商时景的脚步。 商时景此行的目的,是那头雌虎。 小虎崽出生不久,不过聪明程度远超过商时景所了解的正常老虎,他虽非是什么动物学家,但也知道动物需要一定的训练才能理解人类希望它们所做的事情,然而小虎崽却好似无师自通一般,它能分辨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也能分辨出他们到底有没有真的生气,甚至于故意“欺负”巧娘时一旦过火,就会讨好地舔舔巧娘的手。 人类驯化野兽并非是无稽之谈,然而不过短短数日,几乎没费什么心就能将这小老虎养得这般通人性,只怕是小说里玛丽苏或者是杰克苏才有的技能。比起相信自己或是巫琅甚至于巧娘突然魅力技能点满,商时景还是更倾向于理智一些的选择,比如说,那位颇有灵性的母虎。 退一万步来讲,到底是巧娘抢了人家的孩子,无论是不是抢救,既然虎崽已经完好无损了,自然也该叫母虎知晓。 虎崽如今气味全无,而那头充满灵性的母虎到底有没有聪明到能够不通过气味就分辨出自己的孩子,商时景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因而此行不能让巧娘前往,更别提巫琅了。 巫琅走在这山林之中不摔倒都算是他长了大本事了。 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就要见到母亲跟兄弟姐妹的虎崽依旧无忧无虑,浑然不知道自己跟随着的这个男人心中想法。 按照商时景自己认为,像是皮皮这样的虎崽,最好还是回归野兽,他当初救治这只虎崽,全因恻隐之心,加上巧娘那日的确过于凄惨,不愿意她的努力平白浪费,更何况俗话虽说虎毒不食子,但没了气味,对母虎而言也许这只虎崽就是敌人。 那时商时景是抱着救下虎崽后对方难以回去的想法,给虎崽起了名字,打算将对方当做宠物来饲养。 可若是母虎足够聪明,而这头虎崽也并不寻常,自然是由它们母子团聚更好,要是母虎当真生有灵智,母子分离是何等惨痛之事…… 商时景直至如今,还会想起那对平凡朴实的夫妇,那名农妇将于长策递到他的怀中,她不知自己诞下的白子何等重要尊贵,只是怀抱一腔怜爱不舍,盼望这孩子能平安活下去,因而硬生生割舍下自己满心痛楚。 对她而言,比起母子分离,自是于长策的性命更为重要。 那时商时景已是于心不忍,不过当时局势比人强,他带于长策走也不尽然都是私心,白子于绝大多数凡人都是异类,让于长策自幼遭受排挤,亦或者是与盈月落入有心人掌控之中,都不是商时景愿意看见的。 当时是无可奈何,如今却是有所选择,虎崽已经治好,它若是可以平安回归虎群,自幼磨炼狩猎技巧,跟母亲待在一块儿,过寻常老虎的自由生活,总好过与他们三人待在一起。 世道艰辛,他尚不知能不能自保,或是保住巧娘,而巫琅总有一日要走,玉韫居还不知能有几日清闲。人总有生路,可这虎崽要是跟他们久了,怕是什么都不懂,什么也都不知道,消磨血性后贸贸然进入山林,还不做了其他野兽的口粮。 最初商时景也有过别的猜测,巧娘作为凡人,力量与身手也远超自己的认知,在这个灵气充盈的世界之中,野兽变得更聪慧机敏也不是奇事。 不过就商时景仔细观察,母虎与这虎崽应是唯一的例外,毕竟在湖边喝水的那些野兽可没见聪明到哪里去。 它们看起来就是…… 就是原来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一人一虎到时,雄虎正狩猎归来,猎物是只大型动物,不过血肉模糊的看不太出来是什么,它埋头啃食着猎物的腹部,满面血腥;而雌虎优雅的站起身来,露出它身后三只奶声奶气直叫唤的虎崽子,那三头的确比皮皮乖得多,没有东奔西跑的,雌虎也走过去,先是舔了舔雄虎的脸,两虎碰了碰胡须,然后雌虎才低下头进食。 整个场景相当血/腥/残/忍/暴/力,完全不适合小孩子观看,属于上映立刻就会被禁播的那种纪录片。 生育幼崽之后,老虎夫妇很少会见面,更别提是这样的生活方式,在商时景的印象里,已经趋向于人类夫妻了。 商时景将不安分的虎崽抱在怀中,耐心等待着雌虎进食完毕,主要是整个场景过分具有冲击力,让他多少需要一些缓冲时间来安抚自己怦怦乱跳的小心脏。小虎崽在他怀里挣扎着,不知道是看到父母的激动,还是觉得这里的味道太重了,它的小鼻子有点儿受不了。 作为一个感性的人,商时景觉得应该是前者,于是他在安抚完自己的心脏之后,见两只老虎也进食的差不多了,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 这几日通过对巫琅孜孜不倦的传送灵力,他丹田内的灵气大有增长,已从一个小型充电宝变成了一个大型充电包,这代表着他会的那几样法术能释放的次数相应增加了不少。 商时景将虎崽谨慎的放下地,对方毫无心机,同样也毫无危险意识的飞快往前奔跑了上去,扭动的小屁股跟身形让作为天外来客的商时景不知道怎得想到某位网红短腿柯基那风骚的跑姿。 雄虎反应极快,狂啸一声,看起来立刻就要发动攻击,商时景心中一惊,掌心之中旋起水流,他知道倘若雄虎对虎崽进攻,后者十有八九要重新投胎,正准备击开雄虎之际,雌虎忽然飞起一掌,把丈夫一下子拍了出去,雄虎当即连滚了十几个跟头。 原来皮皮的打滚技巧是跟它爹学的。 商时景看着雌虎嗅了嗅皮皮,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这只失而复得的崽子,将它全身上下舔了一遍之后,一掌扫到了自己肚皮底下。 没心没肺的虎崽半点也不挂念恩人,摇头摆脑的就往母亲肚子底下钻,毫不客气的挤入了自己的兄弟当中。 雄虎发出一声长啸,也不知道是伤自尊了还是知道崽子回来了,很快就跑走了。 尽管理智告诉商时景应当尊重这位百兽之王,不过他还是有点难忍笑意,因为这只雄虎跑走的样子,实在是很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生气回娘家。 雌虎盯着商时景看了好一会儿,说不出是打算攻击还是感谢,那眼神过于有侵略性,最终它只是低下头反复的舔舐着皮皮,让重新归队的虎崽染上自己的气味。 商时景也不曾想到事情竟会进展这般顺利,不过他稍稍退远了些,留在暗处又观察了多时,确保雌虎没有伤害皮皮的意思,而皮皮也很快融入到了家庭之中,便欣慰的退离开来。与这小虎崽相处了几日,他并非是铁石心肠之辈,身边有这么个可爱听话的小动物玩乐,自然是觉得很开心的。 只是世界上还有更多开心的事,皮皮与父母待在一起,当然是要比跟人类待在一块更轻松。 自己心中固然有所不舍,巧娘也许会有些失落,可他们本就只为救助这只虎崽而收留它,倘若本末倒置,那便成了私心。 等商时景走后没有多久,巫琅就从丛林之中现出身来,他嗅着空气之中的血腥味跟阴气,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皮皮正在母亲肚皮底下左顾右盼,不清楚带自己来的人类怎么突然不见了,见着巫琅之后,欢喜无比的挤开其他兄弟,摇摇摆摆的跑到巫琅腿边,咬着他的衣摆往前拖动。 雌虎发出低沉的呼吸声,谨慎的踱步上来,绕着巫琅直打转。 巫琅用木棍敲了敲松软的泥土,他被夺走视力多时,听音辨位已是十分熟练,体内伤势固然沉重,不过那人只想给他些苦头尝尝,尚有自保的能力。巫琅循着声音伸出手去,听见了小虎崽在右侧嗷呜嗷呜的叫唤着,雌虎则在左前方,他的手落在虎头之上,对方似是想挣扎,却还是老实安分了下来。 “果然是……” 巫琅失笑道,他原本触碰到皮皮的那一刻,就已经有所察觉,只是虎崽身体太弱小,又出生没有多久,自然不如母亲那般明显。他抚了抚雌虎的额头,柔声道:“你与商先生有缘,他既送你一场造化,我便好人做到底,将你点化,只是能得多少,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他话音刚落,抵住雌虎额头的掌心忽然光芒大作,一时惊得几头虎崽胡乱叫唤起来,雌虎却是圆目怒睁,随着光芒渐渐变小,她看着巫琅的目光,也变得恭敬温顺了起来。 其实巫琅并非是跟踪商时景而来,也不是对这老虎真有这般感情,特意前来点化它,而是方才教导巧娘之时,他感觉到了应不夜的气息。 幽冥鬼狱之中强者不少,应不夜是最为独特的那个,他向来独来独往,原本只听命于土伯,土伯对他视如己出,尤其是当初那桩丑闻之后,应不夜对土伯而言就更为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土伯的第二个孩子。 倘若全盛之期,巫琅自不必担忧应不夜来此有何目的;然而眼下他却不得不去猜测应不夜来此的盘算,做好万全之策。应不夜对他有所忌惮,可若是对上巧娘跟商先生,恐怕不会留手。 思及此处,巫琅急忙赶回玉韫居, 若能谈和,自是比战斗要划算得多。 最好应不夜只是偶然路过,不过这可能性极小。 巫琅可不会觉得应不夜会闲到偶然路过这座荒山野岭,百兽对他可谓不值一提,老虎一家也无需出动应不夜这样的高手,那么这百兽山之中,能够引动幽冥鬼狱兴趣的,无疑便是人了。 巧得很,这山中只有他们一户人家。 巫琅不由得心中一紧。 话分两头,事了拂衣去且深藏功与名的好人商·天运不济·时·天生倒霉·景好死不死的就撞上了应不夜本人。 尽管商时景完全认不出眼前之人是谁,不过这么偏僻的山头,有人站在自家家门口抱胸等待着,傻子都知道来者不善。 巧娘晕倒在地,也不知道是生是死,商时景心中惴惴不安,却知此刻慌乱也是无用,索性收起自己的愤怒与惊恐,静候对方开口。 应不夜生得十分英俊,只不过脸色白得吓人,眉眼当中看起来总有几分挥之不去的阴沉与傲慢,原本商时景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寒气逼人了,没想到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的冷意更重,那种感觉就像是阴湿的雨夜里潮气涌进骨子般的刺痛。 在这个世界大凡敢出来行走的修士,基本上实力都能碾压商时景,所谓敌不动我不动,商时景很是老实的没瞎开口,也没乱动弹,而是跟着应不夜大眼瞪小眼。 应不夜似是觉得无趣,他松了松筋骨,骨头在皮肤之下发出惊人的响声,听起来好像是什么拼装的玩具忽然舒展开四肢,每个关节都在咯咯作响。商时景看着他将信将疑,疑心眼前这具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其实是个披着人皮的机器人,不过限于这项技术连四海烟涛的匠师都未能攻克,想来其他人达成的可能性也不大。 “鬼师,这张人皮花了你不少心思吧,”应不夜悠闲道,“看起来确实比你平日的模样要顺眼多了。” 鬼师?! 商时景起初以为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没诚想会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姑且不论对方为何把自己错认,不过看对方的态度,不管他心中愿不愿意,尚时镜必然摆平了当初叛逃幽冥鬼狱的事,甚至还重掌大权。 啧,这幽冥鬼狱的主人是个傻子吗! 难怪,幽冥鬼狱喜欢改造身体,所以这人身上才会响得好像是炸豆子似的。 听此人口吻,他应当很不喜欢尚时镜,按照尚时镜的性格会怎么回复呢?按照尚时镜睚眦必报的性格,铁定对这人也看不太顺眼,只不过擅长伪装,两看相生厌,自己要是贸贸然亲切开口,说不准会被识破,姑且口吻坏些,他要是怀疑起来,就借口说他妨碍了自己好了。 “你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了吗?”商时景谨慎开口,不动声色的保持着距离,不时看向巧娘,确定这傻姑娘胸口还有起伏,显然没死,这才松了口气,不过他很快又想起了不知下落的巫琅,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却不敢表现出任何情绪来。 应不夜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似乎对他难得的不客气感到了趣味,惊得商时景一身冷汗,好在对方并未过于追究,而是平淡道:“四海烟涛从来渺无踪迹,如今我手上的线索只有此处与一个人,比起会跑会走的人,自然是不会移动的山更好找些,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四海烟涛竟会为她花费如此心思。” 幽冥鬼狱在找四海烟涛?他们为什么要找烟涛城…… “她的来历,与我们的目的无关。”商时景缓缓道。 “这倒不错。”应不夜冷笑了一声,“鬼师,我不管你与四海烟涛有什么私仇,也不管你想偷偷摸摸玩什么小花招,倘若烟涛城之中没有我要的东西,你知道结果的。” 是尚时镜提出来的?幽冥鬼狱要什么东西? 说起来像尚时镜这种二五仔都敢启用,幽冥鬼狱不完蛋才见鬼! 他们领导人怕不是个傻子。 商时景借内心疯狂吐槽来缓解自己面对应不夜时的压力,面无表情道:“此女我自有用处,不会妨碍大计,便不劳费心了。” 应不夜似乎是斟酌了下此刻与尚时镜起争执有无必要,最终觉得没有必要,所以他阴恻恻的看了眼商时景,很快就打算离开了,临行前他走近了些,贴在商时景耳边轻声道:“鬼师,多创造些价值吧,当你毫无用处的时候,我就会杀了你。” 若非对方认错人,商时景简直要痛哭流涕握手大喊友军,然而这一刻,他只感觉到自己像是被什么野兽盯上的小动物,每根寒毛都立得像是钢针,冷汗几乎湿透了后背。 大概是的确有事要忙,应不夜走得很快,他的身影消失之后,商时景本想瘫坐在地上先缓和一会儿,可仔细想了想,仍是硬撑着身体将巧娘从地上抱起来,带着她回到了房间之内,随即瘫坐在了床边,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在发麻,一下子缓不过劲来。 应不夜站在高处看着商时景打发走自己之后镇定自若的抱起巧娘往屋内走去,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看来的确是自己多心了。 他这才纵身跃入云端。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存稿箱忘记说端午快乐了_(:з」∠)_ 今天补上 第八十三章 商时景不知道自己缓了多久, 只是依稀觉得很久,甚至还有些庆幸自己把虎崽送了回去。 他知道这一切只是梦, 却没想过变故会来得这么快。 那个人说手中有两条线索,一条是百兽山,已经来过了;还有一条是人…… 跟四海烟涛相关的人除了自己还有尚时镜, 那么仅剩的那个, 怕是虞忘归。商时景倒是不怎么担心虞忘归,那少年被磨炼得异常凶狠,常年在生死边游荡, 加上天命所归,说不准对上土伯都能五五开一把,谁都不能阻挡他坚强的活下去。 更何况正如那人所说,山是死的, 人是活得, 虞忘归走得都是仙家福地, 要不就是什么蛮荒禁处, 寻常人一下子还真难抓住他。 巧娘只是被打晕了, 并没有什么更多的损伤, 手臂上被动物咬到的伤口大概是倒地时震裂开了,暗红色的血液洇开绷带, 他打来水给巧娘换了药,重新伤药系好绷带后,这才松了口气,出门去找巫琅了。 巫琅不在玉韫居之中, 原本商时景没看着他就觉得心惊胆战,此刻将几间屋子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都不见人影,更觉得心慌。 不管巫琅曾经多强,现在都是个看不见的瞎子,身上还带着伤,没道理只有他不见了,该不会是为了保护巧娘被丢到水里去了吧! 商时景到好几处断口去看了看天清湖,没看出有人的痕迹,他坐在长廊上,正迷茫无措,几乎想要跳下去到湖水之中去找巫琅的踪影之时,巫琅却忽然拄着拐杖从长桥上走了过来。 他脸上带着笑跟泥水,手中捏着一把小花,温声道:“巧姑娘,我采花回来了,要劳烦你把花瓶里的新花换一换。” “你去哪儿了!”商时景少见的激动,他一下子蹦了起来,直接冲到了巫琅面前,严声厉色,“紧要关头你为什么到处乱跑!你倘若不爱惜这条性命,何必浪费他人的心意!”话一出口,商时景就后悔了,他知道自己是在把不稳定的情绪迁怒到巫琅头上,可怒火跟恐惧共同燃烧着,叫他几乎有些没办法继续理智下去。 巫琅只是眼睛不便,又不是在坐牢,他偶尔也会出去走走散散心,非要说起来,巧娘只是个寻常凡人,可他是实打实的春云六绝之首,倘若叫对方认出来,还不知道要起怎样的波澜,他没有被发现是最好的事了。 只是商时景方才饱受恐惧与担忧的折磨,关怀藏于怒气,好似只有大喊大叫能发泄出心中积郁。 巫琅被这莫名其妙的质问跟愤怒惊住了,他怔了怔,缓慢伸出手来摸索了一会儿,碰到了商时景的胳膊后滑落下来,将他的手握住展开,微微笑道:“商先生?我只是在这四周走走,旁边没有什么野兽的,你别生气,你不喜欢,我以后不出去就是了,巧娘说瓶里的花都没什么精神了,所以我就采了几朵,你瞧好不好看,我闻着倒是很香。” “……”商时景捂住了嘴,他觉得筋疲力尽,又觉得痛苦不堪,将手中的花突兀丢在了地上,尤嫌不够,恨不得再踩上几脚,碾成泥烂。 他不知道倘若放下手,突破喉咙的会是尖叫咒骂,亦或者是悲鸣与哭声。 商时景看着巫琅空洞的双眼,对方温柔地微笑着,全无任何不耐跟恼怒,而是轻声细语的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他忽然从怀中递出一物,轻声道,“对了,我刚刚在路上捡到了这个,先生是因为丢失此物而大发雷霆吗?” 不光是尚时镜配不上他。 商时景悲哀的想道:我也是。 “这木雕很精细,想来花了许多心思,倘使丢失,的确叫人难过。”巫琅一向都是这般体贴,甚至为商时景找好了台阶任由他往下走。 巧娘不会木雕,又非是巫琅自己所做,这百兽山里不过三个人,他捡到木雕,心中猜想自然只可能是商时景,总不能猜是老虎拿爪子刨出来的。 偏巧商时景却知道,还有一个人刚刚来过。 商时景稍稍冷静了下,他伸手将木雕从巫琅手中取过,抚过木雕沾染的泥土跟碎花,心头无端涌起一阵怪异。 这是一尊美人木雕,并不大,不过技艺高超,很是活灵活现,她的长发如同流云,衣裙好似飞舞的浪花,轻纱披肩,眉目灵秀,宛如姑射仙子。 商时景自然不是奇怪这样精湛的技巧,而是他觉得这尊木雕跟他认识的一个人非常相似。 而这个女人,巫琅更为熟悉。 是南霁雪。 尚时镜、南霁雪、幽冥鬼狱,这几个关键词吵吵嚷嚷的在商时景的脑海里蹦跶,他掌心燃起火焰,木头是顶尖的良木,烧出馥郁芬芳的香气。商时景不能确定这木雕是那人无意亦或者是有意留下的东西,更不打算把木雕是谁告诉巫琅。 如果单只是尚时镜一人,商时景还可以理解只是他们之间的恩仇。 可是还有南霁雪,南霁雪与尚时镜私下有所合作,之前还帮过尚时镜出书,他们两人有相连并不奇怪;商时景试图这么想,可是却不能阻止自己的想法往阴谋论的方向越滑越深,那人为何能找到此处,为何会遗落雕像又正好被巫琅捡到,巫琅又为何在这个紧要关头出去散步采花。 他当真是清清白白的? 可如果巫琅真的牵涉其中,他又怎么会把木雕递给自己看。商时景只觉得自己头疼的厉害,心底里也说不上来希望巫琅是无辜的,亦或者他的确是个恶人。倘若他是个恶人,他们之间的距离感就不会令商时景如此挫败绝望;倘若他是个好人,那证明连日来的信任并没有错付。 最终商时景只是疲惫无比的转过身去,淡淡道:“此处不可再久留,我要带巧娘离开这里,你这几日伤已好了许多,倘若要多留几日,这屋子我会留给你,要是也有去路,那便就此别过。” 巫琅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两人交谈之间并未听见巧娘的声响,那姑娘平日里最有活力,不由紧张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巧姑娘怎么了?” “她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现在正在休息。” 商先生的声音远比往日更为冷漠,也更为生疏。 巫琅有些茫然,他想起方才对方气急败坏的声音,愤怒之下潜藏着难以遮掩的关怀与后怕,不过短短一盏茶功夫就变了模样。商先生似是将心门封得更紧,闭得更牢,他想起商时景用火焚烧了木像,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这一路没遇到应不夜,并非是对方当真偶然路过。 而是他来了此处。 巫琅心头打了个突,顿时明了商先生何以这般态度了,自己是个外人,又如此巧合的在应不夜前来时出门在外,留下巧娘一人,几乎可以说是嫌疑极大,加上商先生的性子本就怕动情后受伤,此刻自己叫他生疑,一时间难以自证清白,也不知道他要多么伤心。 此事实在巧合,巫琅苦笑了两声,他将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却没料到商时景对他信任有加,真正起疑在他亲手递过去的木雕上。都怪应不夜,环肥燕瘦,天下美人那么多,何必盯着一个南霁雪,偏巧巫琅又是南霁雪的大哥。 信任危机姑且另谈,巫琅的手杖碰了碰地面,温声道:“我多少也有些担心巧姑娘,咱们不妨先去看看她。” 商时景此刻已是十分疲惫,也几乎是顺从的点了点头,两人一道往巧娘房中走去。 巧娘还在昏睡,两人便坐着等她醒来,商时景依偎着床尾陷入沉思。 四海烟涛绝不能回去,谁知道那人有没有相信自己,他跟尚时镜的同事情看起来也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卖掉的样子,易剑寒把定位纸鹤交给自己,让自己有事就传信给四海烟涛,偏偏正因如此,才不能传。 他与巧娘倘若被抓,至多不过是两个人受苦,可要是定位纸鹤放回去求救,依易剑寒讲义气的性格,很有可能会被抓住漏洞,甚至于让他们折回四海烟涛。 如果,如果对方就是在等这一刻呢? 他与巧娘微不足道,却能够让四海烟涛暴露自己。 听雨眠死后,四海烟涛的迷雾阵就又加重了,虞忘归都得靠着鲛人海的鲛人方能知晓大概的方位,他的手上还有大概方向的定位石,尚要在海上颠簸数月才有可能找到四海烟涛。寻常旁人想进入其中,简直是痴人说梦。 商时景不是个大公无私的人,也谈不上什么高尚无比,易剑寒当初尽心尽力救他,从未求过回报,他纵然平凡无奇,却也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让满城人陷入窘迫境地的混账东西。 但凡与尚时镜相关的消息,鲜少会有美好的存在,那人来势汹汹,语焉不详,也不知道尚时镜 只不过不动用定位纸鹤,同样也就意味着商时景无法给四海烟涛示警,然而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盼望易剑寒一切平安。 对上尚时镜的时候,一点险都不能冒,侥幸的别名都叫找死。 不过想来易剑寒也没可能比他运气更差了。 如果这是个游戏,商时景怀疑自己的人物属性界面里运气大概是为零,要不就是负数,否则解释不来他这一路的坎坷曲折,艰辛困苦。日子过得不顺,总得怪怪老天爷,否则心中的怒气无处发泄,难免要积压伤身。 商时景脸色不善,连带着看巫琅也没有好心情,他与巧娘无处可去,可眼下幽冥鬼狱都已经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了,卷铺盖走人是必然的事,否则就如同养在圈里的猪,眼巴巴等着被宰。他详细思考了几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土人也未必敢说自己对这个世界足够了解,更别提商时景了,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设定跟资料,然而几乎也都靠不住。 毕竟有人想对主角搞事的时候,不管是天宫还是地狱,都是难以安生的,这世道上本来就不存在绝对的公平。 倘若只有他一个人,潜藏在人群之中也许还很安全,可是巧娘…… 商时景答应过祝诚照顾她,自然不会半途而废,起码要照顾到祝诚来接回巧娘。 应不夜对一个凡人自然留了手,毕竟是跟四海烟涛有关,他也没打算弄死人,打算搜魂的时候,商时景正巧来到,于是也没下手。巧娘因此逃过一劫,过了一两个时辰就醒来,她按着脖子,觉得视线迷迷糊糊的,只隐约看到个人形坐在面前,便呢喃道:“快……快跑。” “巧娘。”商时景隔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臂,温声道,“没事了。” 商时景平日里对巧娘很是照顾,不过也鲜少有这般亲切温柔的时候,巧娘迷迷糊糊的还未曾反应过来,茫然道:“郎五哥,你怎么长了先生的脸。” 此言一出,巫琅与商时景都有些哭笑不得,既然巧娘无事,两人悬着的心自然也都稳稳落了回去。 巫琅回过神来,暗想:商先生修为平平,竟能独自应对应不夜这个麻烦人物,并将其打发离开,可见他心思玲珑巧妙,果然不下于三弟。 商时景却没那么多心思,他将巧娘扶了起来,之前清理伤口时的巾帕还是湿润的,拿来醒了醒巧娘的神,淡淡道:“巧娘,你身体好些了吗?有没有哪里伤着?” 巧娘摇了摇头道:“没有,脖子也不太痛了。” “那便好。”商时景沉吟片刻,扶住巧娘双肩,缓缓道,“巧娘,接下来这话也许有些突兀,不过你要赶紧收拾一下,咱们要离开这里了,越快越好,最好是立刻出发。” 巧娘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她不在意要住在哪儿,只在乎是不是大家都待在一起,便四下瞧了瞧,奇道:“先生,皮皮跑哪儿去了,我把它放到小背篓里去。” “……皮皮回它母亲那里去了,此行只有咱们二人。”商时景顿了顿,站起身来平静道。 巧娘愣了愣,似乎有些没想到,有些落寞的低下头道:“哦,那……也好,皮皮跟他母亲在一起一定会更开心。”她忍不住又捏了捏自己的脖子,忽然注意到什么似的,困惑道,“可是先生,咱们两人?那郎五哥呢,他的伤还没好,眼睛又不方便,我们不带着他一起走吗?” 两人齐齐转过头去看向了巫琅,对方温润的笑了笑,稍稍侧过脸来,轻声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先生之言必定有他的道理,今日便要告别了,巧姑娘,你要多听先生的话。我往后再请你去我二弟与四姑娘家中做客,好吗?” 巫琅说话始终是这般漂亮体贴,半句不提商时景的冷酷无情,这便又叫商时景心中不自在起来。巧娘浑浑噩噩的,听不出话中隐含的深意,她低头想了想,忽然抬头问商时景道:“先生,那我们去哪儿?” “我……”商时景其实也没有想好去哪儿,一时语塞,半晌说不出话来。 巫琅看不到商时景的表情,只以为他对自己生了隔阂,不愿意将落脚点告诉自己,想起这数日来三人欢欢喜喜的模样,一时有些落寞,不过倒也能理解这般谨慎。 失明之后,巫琅许多地方都受了影响,比如有时候他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否将情绪流露了出来,他只是自顾自的强颜欢笑道:“巧姑娘,商先生,我到外头走走,今日你我各奔东西,怕是都不得闲。”他紧紧握着手杖,慢慢踱步出去了。 巫琅的脚步声很明显,他想与人玩笑时,会刻意放得很轻,可是到处乱戳的木棍总会暴露他的位置;巧娘少女心性,总是喜欢故意装作被吓到,然后听巫琅慌乱的道歉声咯咯大笑。 商时景也被吓过两次,那时他只觉可爱,面上却不显露,冷冷讽刺巫琅幼稚。 巫琅欢欢喜喜的笑着,下一次又来闹他,好像商先生是夸他英俊潇洒,而不是无聊讨嫌一般。 有趣好玩的往事一旦涌出,就像是一团乱麻,商时景心有不忍却不愿意开口,倒是巧娘懵懵懂懂,看得十分难受,低声道:“先生,我看得出来,那你没有决定去处是不是,今天怎么了,明明上午都好好的,怎么现在突然就闹不好了,你这样不是很伤五哥的心吗?” “也许是他先伤我们的心。”商时景强撑着冷酷的面孔,却想落荒而逃。 巧娘明亮的双眼看着他,陷入了困惑,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轻声道:“是因为今天的人吗?您觉得郎五哥与他是一道的?” 商时景眨了眨眼睛,深吸一口气,低声警告道:“巧娘。” “既然咱们也没有去处,不如就跟郎五哥一起走,他说他二弟住在沙漠的绿洲里,有豪气干云的兄弟们,晚上一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他还有个四妹,郎五哥说她温柔体贴,聪明灵慧,而且长得很漂亮,我好想认识认识。”巧娘忽然握住商时景的手,低声哀求道,“而且,郎五哥他那么好,偏偏老天爷那么狠心,他要是路上跌了摔了,叫人家起坏心眼欺负,那可该怎么样呀,皮皮与他的娘亲待在一起,可是郎五哥只认识咱们。” 前面都只是铺垫,重要的是后面那几句。 商时景如鲠在喉,暗暗叹息道:“巧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郎五哥眼睛不便,又时时刻刻怕给咱们添麻烦,他就算与那个坏人是一伙的,又有什么机会去通知呢?”巧娘紧紧握住了商时景的手,低声道,“巧娘还知道,是我拖累了您,您是怕倘若郎五哥真是坏人,会害了我的性命,对吗?现在巧娘自己做决定了,要生要死,也都是我一人的决定,要是发生什么意外,您就将我丢掉,是我自己活该,好不好?” 对了,巧娘心中还以为巫琅是凡人,她不知道事情到底有多严重,也不知道外面那个瞎子全盛时,就是有一万个他们俩,动手也不过是挥挥手的事。 商时景刚要开口,却又听巧娘说道:“我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不过我有眼睛,我瞧得出来,说那些话时先生心里很难过的,那先生不要为难,这一切都是巧娘选的,是巧娘要跟郎五哥一起去,不管发生什么,先生都怪到巧娘头上,这样好不好。” “巧娘……”商时景从她手中松出手来,无奈的叹息道,“你……去吧。” 这话便是默认了,巧娘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脸,然而商时景背过身去,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背影看上去分外孤独。 巧娘像是只金丝雀儿一般探头探脑的试图窥探出商时景的心意,不知道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她吸了吸鼻子,心中洞若观火,她知道比起无忧无虑的自己,先生心里藏着许许多多的事,他有他自己的考虑跟顾忌。 可是……可是郎五哥要真是无辜的,他们把他一人丢在山里头,岂不就是害了他。 巧娘下了床,一瘸一拐的往外走去,商时景伸手按上胸口,他被吓怕了,连自己心头翻涌的半点情绪都分辨不出来了。 巧娘看得出来,先生心里很难过的。 原来我看起来,这么难过吗? 商时景垂下脸,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难过什么,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被碾碎的那些小花一样变成了笑话。他终于又想起来巫琅也许是尚时镜的情人,无论那人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他最后都不会站在自己这边。 他想巧娘的满腔关怀最终都会成空。 梦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慢了20分钟是因为……我忘记修改存稿箱了 _(:з」∠)_ 第八十四章 巫琅与巧娘的交涉向来轻松简单。 聪明人有时候很交心, 可有些时候却惹人嫌的很,毕竟谁都不喜欢自己的心思被猜得全无遗漏, 也没人高兴一句不经意的话被琢磨出百转千回来。简单天真的人自然有简单天真的好处,巧娘外出时,巫琅正在“观”星, 他向来很喜欢夜色, 巧娘偶尔会告诉他天上有没有月亮,今天有没有星空。 “巧姑娘。”巫琅听见她来的脚步声,微微侧过头来, 轻声笑了笑,“你我今夜之后就要分别,我有些东西想送你……” “不用啦。”巧娘笑道,“你不用送我。” 巫琅怔了怔, 不太明白, 便又开口道:“巧姑娘, 只是寻常礼物。” “哎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巧娘一听就知道巫琅误会了, 她急忙摆了摆手, 歪头想起商先生阴晴不定的脸色,暗道自己都猜出来先生怀疑郎五哥了, 想来郎五哥那么聪明机灵,铁定也是早早猜中了,于是笑嘻嘻道,“你的礼物要再过段时间才能给我了, 先生答应咱们一起走了!” “嗯?”巫琅一愣,低声道,“先生答应了?” 巧娘坐在巫琅的身边,重重的应了一声,又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看着满天的繁星,忽然恋恋不舍起来:“郎五哥,你说咱们要是能一直住在这里该多好,咱们三个人永远住在一起,一辈子也都不分开,我什么都会学,酿酒,做果脯,种花种树,你们有什么想玩想吃的,都可以告诉我……” “哈,巧姑娘,你不必这样……不必这样做。”巫琅摩挲着自己手中的木棍,从巧娘那稚气懵懂的言语里分辨出了对寂寞的恐惧与苦涩。 他恍惚间想起当年那个少年,只为天尊一句夸奖而奋不顾身,与巧娘并无任何区别。 “不,是应该的。”巧娘捧着脸,她低头看向了水中的倒影,曾几何时,她那么恐惧自己的容颜,就是第一次见着小诚,他也吓了一大跳,可是商先生却一点也不害怕,还那么耐心,郎五哥也那么温柔,他们俩是巧娘生平见过最好的人,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倾尽全力来回报这种关怀,“先生他很好很好,郎五哥也很好很好,所以巧娘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是啊,曾几何时,他也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巫琅难得陷入了沉默,那些过往久远的宛如一场梦境,他将笑意埋入心底,未曾去评价巧娘这种想法是好是坏,他太清楚了,每个人做出选择的时候,做得永远都是他认为对的决定。于外人来看,巧娘无疑痴傻娇憨,只不过因为几句关怀就沉沦其中,可谁又明白于巧娘而言,商先生的信任与关切是何等重要。 “怎么了?”巧娘小心翼翼的看着巫琅,略有些拘谨的轻声道,“郎五哥,你也觉得我这样想不对吗?我之前对先生说,我愿意给他当牛做马一辈子的时候,先生很不高兴,还大发雷霆,是不是因为我不够有用,这么说太贪心了?你也觉得我太贪心了吗?” 巫琅回过神来,低声道:“不是,巧娘,不是这样的,先生是……先生是舍不得你这么看轻自己,你值得比这些更好的。” “怎么会呢。”巧娘惴惴不安地说道,“先生那么好,我一点儿也不聪明,又没什么见识,还总是给先生添麻烦,这次也是,我被坏人打晕了,先生还要来救我,他嫌我麻烦,觉得我没用,也是应该的。” “不会的。”巫琅轻轻叹了一声。 女子的声音与记忆中的少年渐渐重合在一起,他为巧娘这样的想法感到好笑,却随即又觉得悲凉无比。 原来曾经的我,也这般卑微到了尘埃里去,在他人眼中,是如此的可笑。 “对了,郎五哥,你二弟家里是什么样子的……” 巫琅与巧娘的声音在风里飘散,商时景坐在窗边看着他们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倘若今日没有发生这么多事情,就如往常一般,是个美好的夜晚。可惜天不遂人愿,商时景低头看了看自己光洁无比的掌心,想起那尊木雕,又想起了那个男人。 当初遇见祝诚时,祝诚喊出那个称呼,是商时景知道鬼师这个角色的开始,可是当时祝诚并非是第一时间认出来,而是在之后商时景说话时,亦或者是什么动作暴露了自己后才确定下来的。 这也就意味着,祝诚并没有真正见过鬼师的面目。 今天来的那个男人,也称呼自己为鬼师,说他换了一张人皮,称比平日里的模样要顺眼得多。 姑且不论他为何认错,那么他应该是见过尚时镜的,这也就说明,他在幽冥鬼狱之中的地位绝对不低。 当初在尚时镜的身体之中被错认,商时景还能够理解,可直至如今,为何那人会把他错认为尚时镜。 按照肥鲸的说法,幽冥鬼狱专工魂魄跟生物改造,各个都跟变态的疯狂科学家一样,毫不犹豫就拿自己做实验。 等等,最擅长的是魂魄…… 商时景的手贴紧了胸口,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脏正在怦怦直跳,想起了那个陌生人的话。 人皮……他为什么会认为自己是一具人皮而已。 是因为双生果吗? 易剑寒是作者,可到底不是说明书,最多是那种使用方法的纸条,双生果是作用在一个人身上,用以修复完全损坏的躯体,它的功能是再生。商时景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他原本的身体就已经消失了,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具身体恰恰好是尚时镜,是双生果为他衍生出新的自己。 这是否意味着,他就像是出生那一刻尚时镜“死去”的孪生兄弟,只不过阴差阳错的分离开来,重新活了过来。 所以对于幽冥鬼狱而言,自己与尚时镜在魂魄上依旧是同一个人,那么…… 商时景目光微暗。 也许往后他有可能借此做些什么也说不定。 不过这只是个猜想,是真是假而已说不准,商时景还不至于傻到拿自己的小命去试探。 巧娘与巫琅一同回来与商时景商议之后的去处,说是商议,其实只是象征性的询问而已,毕竟商时景并没有什么可去的目的地,跟巧娘的想法不同,巧娘是觉得他们俩应该保护巫琅,而商时景是觉得巫琅可以保护他们俩。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巫琅受了伤,好歹也有面子跟结交的关系网,无论怎么说,跟着他总比自己到处乱跑要好。 先前商时景怀疑巫琅,可是之后细细将情况梳理了一番,又觉得毫无必要起来了,巫琅是什么实力,幽冥鬼狱又是什么地位,他们倘若想从自己这儿获得什么,何必在这般大费周章,巫琅受伤是真,眼盲是真,这样的代价若是伪造,怕是弱智都想不出来这么愚蠢的计划。 更别提是尚时镜了。 春云六绝之中只有尚时镜不曾知晓易剑寒的真实实力,其他人可都是一清二楚的,如果幽冥鬼狱的确要打四海烟涛,而巫琅又是清楚尚时镜计划的一员之一,那么他这种实力,不该来当间谍,而是当前锋。 再来,哪怕巫琅真是卧底,巧娘对四海烟涛毫不知情,自己又绝不会将位置说出口,他即便以后温水煮青蛙,叫他们放松了警惕心,故意试探,也得不到什么结果。 其实除此之外,商时景还想到了一件事。 当初他以为巫琅对尚时镜是与众不同的,可是近日相处下来,却发觉巫琅待谁都是一般亲切温柔,他会好脾气的任由自己发怒,也会耐心教导巧娘读书写字;谁也不会得到的更多一些,谁也不会得到的更少一些。 有没有可能,尚时镜只不过是……自作多情。 这时候我还在想这些东西做什么? 商时景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暗暗叮嘱自己:别忘了,巫琅也不是什么正派,他只不过是站对了主角的队伍,事实上他也是邪道上的人,绝不能随便掉以轻心。 三人出行,并无什么行装好打点,仓库里还有一辆马车,正巧他们有个跛脚姑娘与瞎眼公子要照顾,商时景任由他们打点了些轻薄的衣着,自己则安排起出行的事来。 巧娘带了许多干粮水果,又带了被褥垫子铺在马车里头,将整个马车包装的好似什么豪华包厢,启程时十分愉快的将商时景跟巫琅推了进去,自己坐在外头哼小调。马车自非是真物,而是傀儡木马,用灵石作为能源,除了不哭不笑,没有感情,平日停下也没有动作以外,几乎与真马一模一样。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可以一直赶路下去,三人轮流驾驶马车,只要确保方向不错,就没有什么大问题。 商时景与巫琅坐在松软的被褥上大眼瞪小眼,准确来讲,是商时景单方面瞪着巫琅,他觉得这举动也没有什么意思,索性转过身去,靠着枕头闭目养神起来。巧娘第一次赶车,觉得很是新奇有趣,纵然不需要,也像模像样的挥舞着小马鞭,嘴里哼着山歌,听不出是在唱些什么,不过却叫商时景心中十分欣慰。 他初次见巧娘的时候,那姑娘腼腆怕羞,要不是人体不允许,她能把脑袋埋在胸里头去。 如今巧娘都敢唱歌了,实在是个不小的进步。 “先生近来好似不是很快活。”巫琅温声道,“是不是之前巧姑娘所说那平白无故闯进来的恶人一事?要是先生愿意,可以与我谈一谈,纵然没有解决的法子,也可暂解心中烦闷。” “你为何觉得,你可以暂解我心中烦闷?”商时景冷冷道,“那你呢,你又有何烦闷?” 巫琅一时语塞,半晌才微微笑道:“我并无任何烦闷。” “倘若你并无烦闷,又如何能为我排忧解难,你怎会明白我心中所难所苦?”商时景讽刺道,“亦或是你想为我排忧解难,却不愿意让我知晓你有什么想法,你我皆信不过彼此,说这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不嫌劳累吗?” 巫琅顿了顿,依然好声好气道:“确是我失言了,不过,我只是希望先生能高兴些。” “你做不到。” 沉默了许久,在巫琅几乎以为对方不会再理会自己的时候,商先生忽然又开了口,他平淡道:“别说你自己做不到的事,世事不会莫名其妙就如你希望那般,而你做不到你希望的事,就不要轻易说出口。你帮不上我的忙,我也帮不上你的忙,我们都只不过是彼此的过客,你我此后也许不会再有见面的那一日了。” 对方身体之中的寒气稍稍外泄了些,巫琅记得出发的那一夜,他还来床边为自己渡过一次灵气。 若非知晓商先生的另一面,巫琅简直要相信这般冷酷无情的说辞,偏生正因如此,才使得他迷惑起这种矛盾来。 “巫琅,你我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商时景缓缓道。 巫琅没想到商先生会选择在此刻揭破真相,说是意外,却又没有那么意外,他苦笑了一声,轻声道:“我并非是有意隐瞒。” “无妨,出门在外,谁都会多个心眼。”商时景深吸了一口气,他闭上眼抿了抿唇,缓缓道,“更何况,我与你不是朋友,你不信任我,也是应当。” 巫琅动了动唇,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商先生有时候善良体贴,有时候却又冷酷的惊人,也许残忍与仁慈本就是一体,正如天尊那般。巫琅与商时景结识早在对方还掌控着尚时镜的身体时,对方隐瞒的□□无缝,少数几次破绽,皆因他流露善心。 人生来复杂而矛盾。 巫琅忍不住苦笑起来,他想,也许自己的确太过丑陋,这副虚伪的亲切皮囊欺骗了许多人,甚至连他自己都陶醉在骗局之中,却被商先生所洞悉,毫不留情的揭破。 多么可笑,巫琅暗暗想道,我还以为我已有了温度,已变得不同了。 到头来,他依旧是那个无情无义的陵光君。 商先生所说的那些言辞如同针一般扎刺着他麻木的心脏,他能感觉到,却并无任何痛楚。 你瞧,这就是他与真正宽厚仁慈之人的不同。 倘使真是一个儒雅知礼的翩翩公子,听到这般委婉的拒绝与劝诫,就应当明明白白的放下了,避免互相伤了颜面。可巫琅却感觉到了内心深处燃烧起了更为猛烈的火焰,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正如他不清楚斗法前夕自己心头那阵莫名的感觉。 “先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此刻已是盛夏,闷热的叫人透不过气来,迎风吹过一片长势惊人的杂草,几乎叫人错觉会顺着风燃起火星。 巫琅的心就在这闷热之中一点点沉下去,马车之内其实并不燥热,商时景身上带着淡淡的寒气,整个马车凉快得几乎有些像放了半马车的冰块。可是巫琅仍觉得心头火热,热得像是被捂在了蒸笼之中的馒头,闷得喘不过气来。 商时景无意识的笑了一下,他没有太认真的去想这个问题,只是近乎戏谑的说道:“活下去,等一个我该等的人。” 许多女人喜爱以不婚证明自己何等独立,男人却大多期望成家,无论出于什么缘由,而商时景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平凡无奇的一个,他期待婚姻子嗣与常人并无任何区别,只不过缘分这种事难讲。 有些人,一生都未必能等来自己的那个人。 又或者等到了,却并非是自己的那个人。 快接近晌午的时候,巧娘赶车进城,想吃些热食,马车行在大路上,这时正是人流最多的时候,街上很是繁华热闹。巧娘许久没有进过城,看什么都稀奇的很,见着什么都与商时景跟巫琅说,她这些日子来已没像以前那么胆小怯懦,将头发梳起,衣裳也穿得齐整无比,自然也就将脸露了出来。 他们三人都不是擅长打理的人,巫琅倒是有对巧手,今日巧娘的头发是巫琅梳的,用得是自己削成的一根木簪。 大路走了一小半,巧娘忽然沉默了下来,她不再说话解闷,也不再唱歌逗趣,安安静静的坐着。 商时景靠着车壁,车上有小窗,只稍稍支开一些,便能听见些许闲言碎语。 “怎么生得这般丑。” “真是不堪入目。” “当真有碍观瞻。” “不知道是哪来的随从,主人家也不管管,光天化日的,惊着孩子怎么可好。” …… “巧娘,我们出城。” 商时景淡淡道。 “先生?”巧娘听起来有点小小的紧张,她小声道,“我们就快到了。” 商时景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冷冷道:“我要出城。”他的声音低哑沉厚,带上些怒气时叫人不敢抗拒,巧娘似是被惊着了,连声答应,驱使着马车转过大道,离开这座城池。 城门每日都有人来来往往,向来是进城比出城难,三人自是平平安安的一路出了城,商时景打开车门一瞧,巧娘果然将头发打散了,披在自己的脸上,见着商时景出来,神态格外的惶恐不安,好似生怕被责备一样。 “我临时想起有个地方要去,你不识得路,先进去休息吧。” 商时景的声音寒冷如冰,他微微皱着眉,巧娘本是心惊胆战,一听闻是只要换个地方,便稍稍放下心来,小声道:“可是先生,郎五哥还没吃饭呀。” “我将就吃些就好了,不碍事。”巫琅微微笑道,“倒是委屈巧姑娘了。” “没什么没什么,我不要紧的。”巧娘急忙说道,“郎五哥,你等一下,我把干粮拿出来。” 巧娘好似急着展现自己多么精明能干,她将干粮翻找出来,先开车门递给商时景,又递给了巫琅一份,她靠着车壁,小声道:“郎五哥,等稍晚些再吃热食吧,先生要换个地方,咱们先等一等,拿干粮垫垫肚子。” 巫琅微微笑了笑,柔声道:“好呀。” 巧娘这便无忧无虑的笑了起来,开开心心的吃起干粮来。 商先生的借口明目张胆的惊人,却轻轻松松的隐瞒过巧娘,思及她平日里的行动想法,倒也不难理解,她约莫是怕自己给商先生丢脸。而商先生必定是怕明说会叫巧娘多想什么,因而由着她驾车出城,等到了城外才寻个理由换过位置来。 只是依着巧娘的心思,恐怕不能意识到先生的良苦用心。 巧娘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不过巫琅猜也能猜着,她不会生得很美。 无论巧娘多么可爱乖巧,多么善良温顺,她的丑陋已注定了她的悲哀,并非是巫琅铁石心肠,而是他清楚这世间的法则,了解这一切隐形的铁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容貌美丑,世人向来爱憎分明。 有时候瞎子就是有这点好处,不会被皮相迷惑,不过也有些许坏处,他至今还不知道商先生长得是什么模样。 巫琅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想该是多么温柔的一个人,才会这般体面的维护巧娘。他没有提起方才令巧娘尴尬的一幕,甚至没有安慰她,这一切故作不知最好,不厌其烦的提起对方的短处,揭露她的伤疤,无异于是感动自我的善良。 “巧娘,你赶了一早上的马车,也累了,睡一会儿吧?” 换在平日里,巧娘定然精神奕奕的明说自己不累,可她犹豫了片刻,意料之中的答应了,轻声道:“那我只睡一小会儿,你们累了就喊我。” “会的。” 巫琅摸索着支开小窗,为巧娘轻轻打了会扇,直到女子沉沉入睡,他才打开小门弯腰走了出去,坐在了商时景身旁。 他曾馈赠于许多人理所应当的礼仪与尊重,甚至于那些恰到好处的温柔跟体贴。 却从未曾想过,自己有一日会羡慕一个凡间女子得到的些许温存。 哪怕只是同情。 作者有话要说:_(:з」∠)_大家不要慌!会甜的! 小红娘就快要上线了 顺便,写到中间的时候,我简直想写:不如我来想个快活主意【X】 第八十五章 之后三人没怎么去过其他城中。 巧娘好似放下了那日进城的事, 变得开朗了许多,只是有时候仍会询问商时景想不想要进城, 而商时景也会找出一大堆理由应付她。 三人没有目的地,本是打算前往去找张霄的,不过经历几座城池, 巫琅发现他们走错了方向, 地方倒是离南霁雪的小镜湖更近些,于是又换了目标,打算去找南霁雪。 这样的意外叫商时景暗暗提起了戒心, 赶路的时光颇长,日子也愈发闷热起来,有时候商时景驾车时,巧娘与巫琅都会坐在边上, 一左一右的夹着他, 贪那点儿凉气, 待到夜深了, 两人迷迷糊糊地睡着, 挨在商时景的肩膀上, 好似他是什么大型抱枕一样。 商时景终于体会到了副本大佬的辛酸:带不动,带不动! 冷面未能阻挡巫琅, 他仍如往常那般,商时景的态度日渐软化下来,巧娘明着不说,暗地里却一清二楚, 不由得十分高兴。 她不知道郎五哥跟商先生在闹什么别扭,不过既然不闹了,那自然就是最好的了。 三人一路赶往小镜湖,路程足有数月之长,等到他们抵达,盛夏也已转入寒秋,商时景借此机会修炼,夜间又为巫琅渡些灵力,不知不觉的在这一月之内竟提升到了练气中层。要知他初入门至如今还不过半年,在常人之中已算得上是修炼飞快了。 修士的住处多有遮掩,不过有巫琅引路,自不是什么麻烦,巧娘听着巫琅的安排驾车进入山谷之中,大概行了十余里,只见得烟雾茫茫,她在白雾之中闻声辨位,按照巫琅教授的法子四处前行,不过片刻,便看到了一方湖面。 湖并不大,湖水半点不起波澜,清澈见底,犹如一面镜子,湖中有座玉楼金阁,无尽的长廊蜿蜒在湖面之上,只是台阶离着岸少说还有几十米远,美得好似人间仙境。 分明已是深秋,可是此处四季如春,花树落英缤纷,许许多多的花瓣飘落下来,似是无穷无尽。 长廊上的栏杆上停着一只雕刻的雀鸟,活灵活现,却并非是真物,巫琅叫巧娘停下车,自己则拿起木棍寻觅了下路,竟慢慢踱到水中去,巧娘急忙拉住他,忙道:“郎五哥,下面是水。” “不妨事。”巫琅笑了笑,他的木棍往底下戳了戳,激荡起一圈圈涟漪,然而当整个人踩在湖水上时,竟毫无半分坠落的模样,而是稳稳当当的站住了脚,好似那湖水的的确确只是一面镜子一般。 巧娘惊奇极了,伸出脚去试探了下,可半只脚立刻就被湖水打湿了,她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巫琅,奇怪道:“我怎么不成?” “我四妹最不爱他人打扰,非是她愿意见得人,不管是船来还是人来,都是要掉下水的,这水面上是不是有座楼阁,也只是幻影,倘使有人想凌空飞过去落在上面,虚影就会立刻被打散,人自然也就掉进了水里,进我四妹的水牢之中。” 巫琅笑了笑,温声解释道。 巧娘似懂非懂,不知道郎五哥如何有了这般大的能耐,她懵懵懂懂的看向商时景,哪知先生只是冷冷一笑,半句话也不说。 “大爷爷今日怎么来了。” 待到巫琅上了湖面,木廊上的雀鸟忽然展翅一飞,落地化作人形,只见她个头不高,双眸晶亮,乌发上簪着数根翠羽,着一身鹅黄云裳,半露小鞋,生得粉粉娇娇,天然纯净,说是女童稍大些,说是少女又稍小了些,可爱十分,叫人说不出的心生喜欢。 “小青雀,这两位是我的客人。” 青雀儿歪着头瞧了瞧巧娘与商时景,又再看向了巫琅,眼中有说不出的欢喜,甜甜道:“那请随小雀儿来吧。”她一挥袖,叫众人站上水面来,巧娘抓着商时景的胳膊,有些不敢下去,试探了好半晌,确定自己踩上去犹如实地一般,这才迈开了步子。 刹那间只见得天地倒转,水面翻涌,整个小镜湖好似完完全全倒转了过来,商时景愣了愣,他本以为自己会脑充血,哪知道倒转之后,他抬头看了看,只见到水流奔涌,底下则是天空云彩,走在这透明的地面上,能感觉到水流的推涌,却并不受它们阻碍,感觉竟好似踩在云朵上一般。 “好有趣啊。”巧娘惊奇无比的走来走去,不过她十分谨慎,只跟着巫琅或是商时景。 商时景则打量着这座水底楼阁,走近后才发觉远比隔着湖水眺望要更为华丽跟巨大,桂殿兰宫错落有序,四处可见奇花异卉,流丹飞阁之上曲槛回廊皆是晶玉所制,显得剔透玲珑,好似一座水晶宫。 走了倒也不久,商时景与巧娘还沉迷于这般美景之中,青雀儿已安排他们坐下,又唤了几个生着鱼鳞的女童去看茶摆糕,端上满盘新鲜水果,个别夹了冰块,吃来香甜可口,凉爽透心,纵是深秋,也惹人停不住嘴。 青雀儿为巫琅端茶倒水,伺候的无微不至,殷勤十分,作为“乡巴佬”的巧娘与商时景还是第一次进这般仙家宫殿,皆都有些拘束。这座宫殿介于清幽与珠光宝气之间,不似是尚时镜的住处如隐士那般幽静,也没有四海烟涛那般雄伟壮阔。 宫中既有金花璎珞点缀,亦有花树泉石相佐,众人坐得桌椅则是巨大的玉石雕琢而成,案上摆着珊瑚树,墙上有几幅山水画,四处皆有水帘纱幔,说是俗世富贵,又有山野自然,灵秀非常。 “四姑娘去哪儿了?”巫琅吃了一瓣瓜果,又温声问道,“怎不见她出来,莫不是午睡未醒。” “奶奶接了三爷爷的请帖,三日刚往春云山去了。”青雀儿奇道,“怎么大爷爷不知道吗?” 巫琅怔了怔,纳闷道:“我怎么不知?” 青雀儿便又道:“奶奶临行前说是三爷爷那儿请她去吃酒喝茶,山上结了异果,尝个新鲜。” 春云六绝平日得了什么,邀请其他几位来尝尝,并不奇怪,南霁雪也曾经邀请他们品过新酿造的琼浆玉液,可是巫琅却觉有什么不对,不由得沉思了片刻。 “四姑娘走前还说了什么?” “还说了什么……”青雀儿鼓着脸嘟起嘴,大眼睛转了转,陷入了深思之中,恍然大悟道,“噢,奶奶没有说话,不过昨个夜里接着了二爷爷的信,说是五爷爷快要回来了,正要我们准备大摆宴席呢,说是要庆祝五爷爷回来。” 巫琅忽然脸色大变,猛然站起身道:“坏了!小雀儿,四妹的金轩乘还在不在宫中?” “在呀,奶奶这次是孤身前往,没将金轩乘带出去。” “那便好。”巫琅道,“小雀儿,你将金轩乘赶出,我要用。” 青雀儿有些糊涂,不过还是乖乖点头道:“大爷爷稍等,小奴这就去。” 几个鱼鳞女童面面相觑,见着青雀儿跑走了,忽然摇身一变,自己跳进了鱼缸之中,变作数条小鱼欢快的游来游去。 巧娘忍不住“哇”了一声。 “发生什么事了?” 听闻南霁雪不在家中,商时景的心稍稍放回去了一些,他心中对巫琅的怀疑又无端降低了许多,见着巫琅脸色大变,便忍不住开口询问:“你怎么了?” “三弟请四妹品尝异果,我二弟却没接到半分消息,甚至传信要我四妹摆下宴席,可见这封请帖,并非是真心宴请。”巫琅苦笑道,“我五弟与我三弟有些纠葛,这般机缘巧合,只怕我四妹吃不到什么好果子。” 商时景沉默片刻,昧着良心道:“你们到底是兄弟,你三弟怎会如此呢?” “你不明白……”巫琅忍不住叹了口气,似有所感道,“我三弟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看巫琅的态度,好像对尚时镜,的确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种感情…… 商时景若有所思,巧娘趴在桌上吃果子,好奇的看着巫琅跟商时景,摇头晃脑的,也不知道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等等,难道是春云六绝四分五裂的剧情? 这么久了,商时景早已找不到当初的小纸条了,他对剧情的记忆也模糊了许多,只记得当初是虞忘归追查阴阳极石之时无意揭破的,属于天跟尚时镜作对,按照剧情里的走向,虞忘归这会儿应该都金丹了! 不会吧…… 上次见他才筑基后期啊。 商时景忍不住盘算起了自己到底咸鱼了多少日子,然后绝望的发现,按照虞忘归其曲折离奇且坎坷无比的惊人历程,对方抵达金丹是很有可能的事。 不过剧情跑到这里估计都乱七八糟的了,说不准虞忘归还没有到金丹。 说起来,北一泓的住处叫镜湖岛,南霁雪的住所叫小镜湖…… 商时景暗暗腹诽:按照张霄的性格,该不会是觉得在南霁雪这儿摆宴席会让詹知息有亲切的感觉吧。 如果是别人,商时景不敢说,不过要是张霄,他是真的有可能这么想的。 眼下詹知息从生死苦海那儿回来,南霁雪又受邀前往春云山,其他人全不知情,当初的意外决裂变成了尚时镜所操控的局势,当初尚时镜完全被动的情况下依旧能化险为夷,想到这次自己要亲自去闯对方设下的局,商时景就觉得头皮发麻。 大概是太过震惊了,商时景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那么自然的就认定自己要跟着巫琅一起去春云山。 青雀儿将金轩乘赶出,南霁雪的傀儡战马漆了新色,显得更为威风凛凛,同为傀儡,四海烟涛之中更注重贴近真实,几乎能以假乱真,搞得有时候会叫人陷入恐怖谷效应;而南霁雪的傀儡战马看起来就清清楚楚只是机关兽而已,浑身青铜色,关节机关异常明显。 商时景仔细看了看,觉得还是南霁雪的金轩乘帅气,当初他坐得是同渡舟,没怎么体会过南霁雪“飙车”的豪放,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亲身上车体验一把。 “大爷爷……”青雀儿犹豫了片刻,忽然问道,“您为什么今个儿,都不看看小雀儿?是不是,是不是那个坏人又来了?” 巫琅怔了怔,叹了口气道:“小雀儿,没事的。” 青雀儿忽然低下头啜泣起来,小声道:“大爷爷,奶奶是不是出了事,她不会有事吧。” “不会的。”巫琅有些无奈,“你放心吧,他这些年始终如此,之前是四姑娘为救我才受了伤,这次她又不在,那人不会找她麻烦的。” 青雀儿显然松了口气,她肉肉的小手抹了抹脸,脸上尤见泪痕,看起来楚楚可怜,像个迷失荒野的小姑娘:“奶奶真的不会有事?” “嗯,我这就是要去找四姑娘。” “那就好啦,大爷爷这么厉害,小奴不担心了。”青雀儿欢喜雀跃,她高高兴兴的点了点头,扶着巫琅上了金轩乘,软声道,“大爷爷,金轩乘在这儿。” 巫琅持着缰绳,站稳之后说道:“小雀儿,我这两位客人你好好招待,我去接完四姑娘,很快就会回来。” 商时景这才发觉巫琅并无带自己前往的意思,他确实惧怕尚时镜此人,不过巫琅伤重如此,他可不觉得尚时镜会对巫琅留情,倘若春云山设下天罗地网,这人怕是有去无回,不由得自己踏上金轩乘,看着目瞪口呆的青雀儿跟巧娘冷声道:“巧娘你好好待在此处,想要什么,便与这位小雀仙说。” 青雀儿忽然羞答答了起来:“小奴……小奴只是小妖,不是小仙,仙长……仙长折煞小奴了。”不过瞧她的模样,却是喜滋滋的很。 巧娘眨了眨眼睛,她歪着头想了想,点头道:“好,巧娘一定乖乖待在这里,等先生跟郎五哥回来。” 此番商时景上车,也着实超乎巫琅所想,他略有些怔忪,不过南霁雪一人赶往春云山已有三日路程,金轩乘紧赶慢赶,说不准也能赶上一段路程,此刻容不得矫情多心,金轩乘上藏有春云山的定位石,纵然眼盲,也可驱动定位石感知方向,巫琅刚驾车出小镜湖,却感觉到定位石无声无息的灭了。 阿景…… 巫琅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反倒有几分庆幸商时景跟了上来。 “先生,我眼睛不便,可否劳你驾车?我会驱动金轩乘,地图在此处。”巫琅从怀中取出一份羊皮地图,那地图看起来简直像是网游里的自动寻路,春云山跟他们二人的位置都在闪闪发光,商时景从巫琅手中拿过那张地图,若有所思的看着上面复杂的地形。 好在他们俩还可以借金轩乘上天,直线行驶就可以了。 商时景扬鞭策马,傀儡战马不知疲倦,又有巫琅的灵力加成,霎时间直冲云霄,奔跑于云海之上,纵然他已看过这云海之上的美景,却仍是不觉厌倦。他不知道金轩乘上有定位石,想到巫琅眼盲还要开金轩乘出来,又忽然想起了巫琅那只能大能小的白鹤,暗道他是不是吃定了自己? “我没想到先生会愿意跟我一起出来。”巫琅声音之中柔情缱绻,欣喜非常。 商时景一脸冷漠,手中缰绳握紧了些,冷冷道:“是啊,我也没有想到。” 巫琅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神情变得困惑了些许,有些茫然的歪过头,商时景听他久久不出声,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顿时觉得自己心脏不太好,于是又道:“把脸转过去。”巫琅倒也顺从,把头转到另一边去了。 过了许久,商时景忍不住问道:“倘若我没有跟来,你打算怎么办?” “金轩乘上本有定位石,我本以为……三弟他好歹不会那般决绝。”巫琅苦笑道,“方才我离开小镜湖之后定位石突然失效了,想来他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不管他想要做些什么,只怕都不会是我乐于见到的。” 商时景忽然道:“你又见不到。” “……” 巫琅被商时景的冷幽默冻了一下,无奈道:“先生……” “玩笑而已。”商时景简洁道,“你身上有伤,我修为低微,你可有想过到了之后,倘若形势比人强,你打算怎么办?” “也只好静观其变了。”巫琅无奈道,“只盼是我多心才好。” 商时景瞥了眼地图,调转马头,止住自己对“观”此字不合时宜的玩笑,冷笑道:“不错,这句话真是你多心了。” 巫琅:…… 其实事情发展到此处,商时景已差不多定下心来了,路上乃至到小镜湖有那么多可以行动的机会,巫琅倘若真跟尚时镜同一立场,只会诓骗四海烟涛的住处,没必要拿南霁雪惺惺作态。倒是南霁雪被尚时镜邀走,反倒是让商时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当初那个掉落的木雕难不成并不是如自己所想那般暗指南霁雪与尚时镜合作,而是尚时镜将南霁雪卖给了那个人? 卖,可以有很多种解释。 幽冥鬼狱操控魂魄的手段谁也比不过,南霁雪的一身本事,比她的美貌更为致命,如果做成傀儡,无疑是非常强大的武器;还有一种,就比较涉及男女之情了。按照木雕的精细程度来看,商时景觉得也许是后者,可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詹知息的黑名单已经上了,出卖南霁雪不过是更加触怒其他三人,更何况他曾经背叛过幽冥鬼狱,要说阿谀奉承,依照他的心性,也绝不是那种卑躬屈膝之人…… 尚时镜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那日前来玉韫居打伤巧娘的人,来自幽冥鬼狱,你觉得其中有所关联吗?”思前想后,商时景还是谨慎开了口,不过他并未说出木雕之事,从郎五联系出巫琅此名并不奇怪,他有大把的理由可以解释,毕竟这假名着实过于敷衍了些,更何况巫琅几乎没怎么掩饰过自己几位金兰的事,听说过巫琅的名头推敲出身份不意味着就认识他,春云六绝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然而见过南霁雪就不太好解释了。 巧合见过南霁雪一面?又这么巧合认识巫琅,怎么偏偏这么巧他们不曾认识商时景,要是询问起是何时何地,又哪来借口编造,巧合过多就容易叫人起疑心。 巫琅对自己一无所知,两人也已隐隐约约有了些朋友的情义在其中,倘若他知道自己就是曾经占据尚时镜身体之人,知道自己曾经诓骗他许下承诺……这份友情怕是顷刻间便会荡然无存。 多有意思。 前两天商时景还在提防巫琅是敌非友,如今心甘情愿的跟着他去上刀山下火海,又担心起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来。 “先生是想问,这两件事是否有所关联吧。”巫琅沉思片刻道,“许是有的,我三弟他的确……曾在幽冥鬼狱之中身居高位,那人莫不是受三弟之托前来寻我的踪影,结果反倒连累了先生与巧姑娘。” 他神色之中竟还流露出了些许愧疚之情。 不……不是。 我很确定他是来找四海烟涛的。 商时景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看着巫琅无怨无悔的把黑锅背上身的模样,一时竟然有些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也许吧……” 生平第一次实锤,结果半路硬生生被别人抢走了背上这顶黑锅。 商时景有些不是滋味。 他觉得他跟巫琅可以组一个小分队,就叫黑锅二人组。 第八十六章 风驰天下, 大运……南霁雪牌金轩乘! 商时景不知怎的在脑海之中想起这句广告语来,最初速度并不算快, 感觉就好像是温水煮青蛙,等到觉得快时已经来不及了。 小镜湖离春云山不算太远,如南霁雪这般修为的女道, 一日脚程也就到了, 金轩乘速度更快一些,两人启程已是下午未时时分,直至第二日凌晨丑时更替方才抵达, 春云山却是阴气森森,不见半点月光星辰。 “此地阴气好重。” 巫琅轻声道,下意识将商时景护在身后,金轩乘没入丛林之中, 危峰兀立, 羊肠小道挂于悬崖峭壁之上, 只见有暗影忽高忽低, 忽上忽下, 飘飘荡荡宛如孤魂野鬼。商时景留神观察, 凑在巫琅耳旁道:“有许许多多的黑影,还有不少野兽, 看起来像是虎豹,身上都缠着奇怪的东西,有些多有些少。” “噢,是伥鬼。”巫琅叹气道, “果然是幽冥鬼狱来人了。” 他看不见,也不惧怕野兽叫吼,可是商时景却是看得清清楚楚,阴风大作,满地都是凶恶野兽,身上皆都缠着被吃得细碎的人身,有些缺个半个身体,有些缺了半个脑袋,有些干脆是无头鬼,都缠在那些被开膛破肚的野兽拖曳出来的肠子上;孤魂野鬼则是满目红光,齿舌吮吸,春云山上若有活物惊动,管叫它们上前啃噬。 离金轩乘最近的一群鬼似是浑浑噩噩,茫茫然然的飘来荡去,商时景本来不以为意,不经意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农妇与她的丈夫正环抱着一只婴灵,婴灵长得像是七窍流血的猴子,正咯咯直笑,驱使他们为自己争夺活食。 是于长策的父母。 商时景的心突兀拧成了一团麻花,他知眼下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便扭开脸,仔仔细细的看向了巫琅,低声道:“怎么办?” “它们不是什么麻烦,却是最大的麻烦。”巫琅苦笑道,“满山若都是这些孤魂野鬼,灭他们不难,只怕惊了重要的那一位。” “若是我有办法断开他们之间的灵力连接呢?”商时景摸了摸芥子袋,沉思道。 巫琅温声道:“这倒是个好办法,咱们走小道上去,只需断一部分怨鬼的连接,他操控这般巨量的魂魄,少些许绝不会引起怀疑,如此一来,不必耗损巨大的灵力,又可隐瞒踪迹,只是不知先生如何操作。” 商时景摸出了五枚炸蛋,他真是没想到,当初易剑寒递给自己拿来保命的搞笑玩具居然真的有一天能够用上,他沉默片刻道:“此处没有修为极高的魂魄吧?我是指相较于我而言的,不是对于你。” “都是些寻常凡人。”巫琅虽然不知商时景到底有什么本事,但倒也没有随便提出质疑,十分乖巧道。 商时景看他信任的模样,暗暗腹诽道:还好我是真有金刚钻才揽个瓷器活,要是随便吹吹牛,按照你这个顺杆子往上爬的态度,咱们俩还不得都交代在这儿。 “掩好鼻子。”商时景暗中将炸蛋弹飞了出去,并没有想象中出现的帅气特效,而是一阵屁响声伴随着臭气扩散来开,眼前的游魂全部停止了动作,看起来简直像是被臭晕了一样。 巫琅的脸色看起来很古怪,他的确看不到,不过他听得到,而且听得远比一般人更为清楚。 商时景看了看剩下的几个炸蛋,意识到四海烟涛果然是个世外桃源,连这种无聊的操作都想得出来,怕不是个“童心”大师。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觉得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形象被破坏,立刻塞了巫琅一手炸蛋,冷冷道:“接下来我带着你走,你丢这个东西,我说往哪里丢,你就往哪里丢。” “好。”巫琅含笑道。 两人一路平平安安的上了山,炸蛋的威力维持时间还算可以,他们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底下僵硬的游魂已经慢慢重新活动起来了,因而就这样有惊无险的上了山。巫琅也在上山过程中饱受形象受损的折磨,他这辈子都没有用过这种手段,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坏心眼一眼,便故意问道:“先生好似对春云山十分熟悉。” “呵,我可不是某些会迷路迷到野兽口里的人。” 比嘴皮子,商时景从来都没有在怕的。 两人一道上了山,商时景看见有数十道光华织成一张巨网,将整个居所包得密不透风,光华粗若绸带,似黑烟如白雾,隐隐约约,肉眼可见,也不知是隔绝游魂所用,亦或者是阻挡他人用处。 他心中隐隐约约掠过一丝不祥之感,便将详细说于巫琅听,哪知巫琅脸色沉重,低声道:“这黑烟罗是幽冥鬼狱的四掌令之一花无奇的法宝,他这人生平最是轻薄淫邪,不知多少女道遭过他的毒手,正邪两道也总有规矩,他却不然,行事毫无头绪,见着美貌女子,打不过就跑,倘若打得过,遭他染指的女子绝大多数没有活路,死后必然被他制成傀儡。” “那你四妹?” “花无奇实力并不强横,四掌令之中他实力最弱,能坐上这个位置不过是依靠心狠手辣与些小聪明罢了。”巫琅说得平平淡淡,好似花无奇是随地都能拔出来的萝卜一样,商时景看了看漫山遍野的鬼魂,由衷的希望自己也有这般“弱小”。 商时景问了个十分现实的问题:“那你现在能打过花无奇吗?” “不能。”巫琅干脆利落。 商时景深吸一口气道:“既然对方敢在春云山这里设下这种罗网,那么你四妹必然遭了埋伏,你打不过花无奇,而我也没有什么法宝了,你觉得我们俩该怎么办?” 巫琅简洁道:“打进去。” “什么?” 就在商时景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巫琅忽然一抽马鞭,金轩乘猛然撞上了光华天网,随着傀儡战马支离破碎,那丝网也被撞出了一个大口子,巫琅拉住商时景及时跳车,两人落入了熟悉的大厅之中。 这是春云六绝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商时景还记得周围的模样,只是桌椅已倾得乱七八糟,南霁雪腹部破了个大口,满面冷汗潺潺,衣裳半褪,云鬓凌乱,她生来便这般妩媚妖娇,纵是面容染上薄怒,愈发显得媚态横生。 身旁则站着个笑嘻嘻的美少年,口中“好姐姐”“美姐姐”叫个没完,上前搂抱了南霁雪两次,均吃了两记重重的耳光,他一脸津津有味,手下没却没轻易,一掌接一掌打在南霁雪重伤之处。南霁雪已是强弩之末,嘴唇苍白,神智模糊,只撑得一口元气未散,倘若他们二人不来,只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那美少年洋洋得意,头也未回,戏谑道:“鬼师,你这君子方才装模作样,还不是对此女有意,折返回来了?” 商时景看着南霁雪的模样心中暗惊,却又奇道这花无奇并非是那日在玉韫居所见之人,一时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暗庆巫琅如今不能瞧见,否则还不气急攻心。 旁人不清楚,不过他知道这美少年是在说什么,不过故意装作没听到,把自己当做巫琅背后的一个巨大树桩,完全不动。 “花无奇,别来无恙啊。” 巫琅气定神闲,在花无奇身后缓缓开了口,效果好比冬日里透心凉的一盆冰从头浇下,花无奇脸上的笑意忽然僵住,看起来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极致愉悦之中带着绝望与仓皇,他只稍稍转过头来看了巫琅一眼,忽然僵住了。 随即商时景觉得眼前忽然一花,只觉得自己好似坠入天宫,身前身后皆是柔软的云层,满目嫩乳酥胸,无数个美貌女子纠缠上来,有环着脖子的,有抱着胳膊的,也有搂着大腿的,环肥燕瘦,活色生香,既有清婉可人,也有妖艳端庄,一群莺声燕啼之中,正是意乱神迷之际,忽听得巫琅出声道:“守定心神,莫中了他的招。” 那声音猛然从脑中炸响,犹如一声警钟长鸣,商时景脑子嗡嗡作响,顿时一阵清醒,只觉得自己进了扫/黄专区,想他阅片无数,怎么会在此地铩羽而归,约莫是意识到商时景铁石心肠,许许多多的美貌女子忽然变作轻纱蒙身的绝色男子,有些生得更胜女子妖娇;有些则丰神俊朗,宛如神仙中人;还有些眉目刚毅,暗锁愁容;有些则是可爱乖巧,模样十分年轻。 姑且不说对自己性取向的怀疑,这群男人里还没有一个长得比巫琅好看的。 商时景这下实在是忍不住了,忍不住一拳揍了上去,袋里还有几枚炸蛋,被他掏出来塞到几个最为热情的男鬼嘴里,有几个还止不住的拿腿往他腰上蹭,惹得他青筋暴起,又苦挣不开,便开口道:“巫琅,帮我一把。” 对方应了一声,伸出双指在他眼前重重抹了一下。 顿时云雾散去,商时景脱开纠缠,却见得无数妖童媛女皆是裸身飘到花无奇身后,他与巫琅显然已经交过手,巫琅看起来没吃到亏,花无奇就不知道了,他身后那无数魂魄忽然交合起来,叫声柔媚动听,惹人动情。 商时景多少有点尴尬,尤其是他跟巫琅站得并不远,感觉自己仿佛偷看字母片被家长抓到的青少年。 又听巫琅出声道:“你去帮帮四妹。” “好。”商时景倒也没有在意此刻的称呼,他四下看了看,发现大半房屋已被毁去,花无奇目不斜视,他已顾不上其他人,心中暗骂自己色迷心窍,早该听应不夜的,这鬼师前科尤在,这次自己还阴沟里翻船被倒打一把,真是活见鬼了! 花无奇有满肚怨气要对鬼师发泄,只是被巫琅逼得来不及张开嘴而已。 南霁雪失血过多,身体底下的血都快流成一个人形了,小衣被扯了小半,酥胸半露,小蛮腰则险些被砍成半边小腰,血肉模糊,也不知道是谁下手这么重。商时景脱下衣服披在她身上,将她拦腰抱起,哪知道南霁雪此刻竟还有神智,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低声道:“取我鬓上的簪子来。” 商时景这才发现她云鬓乱坠,塌了半边的发髻上有朵半开的金莲簪,他只好借着旁边的断垣残壁让南霁雪靠了靠,将她发上的金簪取下。南霁雪面色苍白,目光如水,低声道:“你将这金簪拧开来,里面有一颗药丸。” 这金簪的确别有用处,商时景拧开金莲簪,这簪子本是半开的莲花造型,有含苞待放之感,拧开后竟如盛开的莲花那般,当中非是莲蓬,而是无数花瓣托起一点花蕊,是枚白色的药丸。 “吞下去。” 商时景不明所以,却听南霁雪又道:“你这点修为平白拖大哥后腿,这灵药于我没什么用处,不过对你这般修为低浅的修士却有奇效,本是为了尚时镜这个狗东西寻来的,想待他生辰给他一个惊喜,哪知道他提前露了真面目,送你倒也合适,算是报答救命之恩。” “这不大好意思吧。”商时景看了看灵药,他对南霁雪忌惮尤深,可在作为尚时镜那时也是南霁雪数次为他解围,又说道,“你受伤这般重,不如自己服下疗伤。” 南霁雪疼痛无比,见着商时景婆婆妈妈,冷笑一声,将灵药夺过眼看就要吞入腹中,商时景不由得大感后悔:我就是客套一下,看我多什么嘴! “叫你吃就吃,哪来这么多废话,花无奇这个废物邪法很有一手,你别拖累我,到时候被迷了心智,我此刻泥菩萨过江,可是自身难保,救不得你。”南霁雪反手将药丸投入商时景口中,她手上还有自己的鲜血,因而药丸都带了点血腥味。 这灵药顺津液便化,商时景只感一阵暖流涌入丹田,灵气顿时充盈四肢,满口生香,那浓厚灵力堆积于丹田附近,温养丹田紫府两处,若非是时候不当,他简直想盘膝打坐下来,好好消化这粒丹药。 巫琅与花无奇的战况拖得略有些久,花无奇似也渐渐回过味来,要知应不夜尚不能跟巫琅对上几招,更何况自己与巫琅,如今百来招还未分胜负,便心知肚明定是巫琅有伤在身,心中不由得狂喜万分。 花无奇向来男女不忌,世人多道他奸/淫女子,却不知道也有许多男子受他损害,他与春云六绝曾经打过交道,南霁雪固然生得美艳动人,可俗话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巫琅更是高洁俊朗。 须知初见南霁雪时,花无奇还心中意淫过几次,可是巫琅此人便是想起来就做噩梦。 可是如今对方势弱,那些动都不敢动的念头自也冒出尖来,不由得淫心大动,心痒痒了起来,暗道自己若有这个福气掳了他们兄妹二人,便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男人一旦靠下半身思考,上半身必然不大好使。 花无奇心思变转后,自然不想在巫琅身上打转,一来他对巫琅还有忌惮,就是受伤的巫琅他也打不过,二来他心术不正,就算能光明正大的赢,也总是想着在别的地方打算盘,更别提他还不能光明正大的赢了。 方才真是大意,要是擒住了南霁雪,不愁巫琅不投降。 不过现在也不晚。 花无奇暗暗责备自己方才过于粗心大意,他手中魂幡一掀,正要化身黑雾扑向商时景与南霁雪,商时景心中一慌,抱着南霁雪连连倒退数步,忽然听得一声屁响,臭气弥漫,却是之前他塞得那几个炸蛋从那游魂口中掉了出来,坠在地上发挥了作用,花无奇的身影也受此影响,滞了一滞。 分秒已可定生死。 数道红光忽然切入花无奇的身躯之中,本是五六道,可很快就增多起来,变得数也数不清,一只赤色的焰鸟忽然从花无奇身体之中破出,衔着一个婴儿模样的花无奇,那婴儿满面惊恐,在鸟嘴之中挣扎来去,却被一口夹断,变作两半血肉坠在地上。 元婴一死,花无奇的身体自然也爆成了一团血雾,那无数游魂沾染上四散的烈焰后哀鸣着化为了灰烬。 焰鸟浑身羽毛皆如燃烧般的火焰一样壮观,尾羽极长,展翅之间偶尔会扑出火花来,它眼神锐利犹如鹰隼,忽然高高飞在天空,振翅一展,无数火焰坠落下来,看起来简直像是流星雨。 巫琅唇边溢出了鲜血,伸手抹去后吹了一声口哨,那赤色焰鸟顿时落在他的肩头,蹭着他灰白色的鬓发,哀哀叫了两声。 “不妨事。”巫琅轻声道,忍下五脏焚烧的炙意。 商时景抱着南霁雪走了过来,他身上寒气浓于之前,巫琅忍不住往他身上凑了凑,南霁雪又道:“将我放下来吧。” “姑娘?”商时景怔了怔,才发觉南霁雪的伤口处已经冰封,方知自己方才灵气过盛,没能控制住自己体内的寒气,她倒也能忍痛,刚刚险遭侮辱,如今又伤口被冰封,竟也吃得住不言不语,冷静处事,毫无半分崩溃发疯的模样。 商时景想起方才的模样,暗道倘若他们未能来及,那南霁雪岂不是…… 他想到这个可能,就觉得头皮发麻,看着南霁雪平静的面孔,忍不住出声道:“南姑娘,你……你还好吗?” “我是尚时镜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拿花无奇对付我,倒是看重我。”南霁雪捂住自己的伤口,皱眉道,“我怕是撑不了多少了,得快回小镜湖。” 南霁雪似乎浑然没把方才发生的一切当做一回事,心性之坚韧,实乃商时景生平罕见。 巫琅无声的点了点头,他们三人一个瞎,一个重伤,还有一个修仙菜鸟,最终还是巫琅将南霁雪背在身上,由商时景领着自己往前带路。 绝大数游魂都已被火焰焚烧殆尽,南霁雪枕在巫琅肩头,虚弱道:“他又来了,是吗?” “嗯。”巫琅轻声道。 南霁雪抚了抚他的鬓发,柔声道:“那疯子迟早要喂土伯的。” 巫琅闻声忍不住笑了出来,无奈摇头道:“怕是没有那一日了。” 商时景心中有些膈应,觉得自己好似一个外人,可是他说不上话,便闭口不言,没有打扰人家兄妹二人重聚,就要走出春云山时,南霁雪忽道:“稍等一等,不要走了,二哥就要来了,咱们等一等他。” “你通知了二弟?”巫琅略有些诧异,将南霁雪放了下去,靠着一棵大树。 焰鸟只伤人魂,不伤实物,因而看起来整座春云山都好似着火了,实则没烧掉一砖一瓦。 南霁雪满头冷汗,笑起来却依旧风华绝代,她咬着牙吃痛道:“你那位好三弟,若不请二哥来看这场笑话,怎能甘心呢。” 她显然是疼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忽然抓过商时景的手来贴在自己的腹部处,伤口上的冰霜又厚了一层,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这才缓和了些许。 南霁雪的话细思起来,真是叫人毛骨悚然,三人坐在春云山中,巫琅已无任何顾虑,自然是盘坐养伤;而商时景打坐修炼,将灵力转化为自己,他只感觉到那股浓厚的灵气温养着自己的身体与经脉,冲开闭塞的穴道之时,竟一路畅通无阻,犹如奔流的海水冲垮腐朽的木栏,浩浩汤汤,一去不返。 他打坐直至清晨,不知不觉竟已到了筑基,仿佛游戏磕了直升丸子,想起这灵药本是南霁雪寻给尚时镜的,却受到如此待遇,一时心中唏嘘。 春云山的清晨极是寂静,朝阳洒落下来,竟平白为这死寂的山头添上些许暖意,南霁雪夜间已吃了几粒药丸,然而她伤得极重,伤口恢复些许又被立刻破坏,她枕着巫琅睡去,妩媚的眉眼之间满是疲倦。 山林间响起了第一声鸟鸣时,张霄果然来到。 作者有话要说:我感觉到了危险。 第八十七章 有了张霄, 一切困境便都迎刃而解。 张霄是个暴脾气,他一路赶来本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美酒佳肴, 兄弟欢宴,没诚想却是受伤不轻的南霁雪与看上去模样也有几分凄惨的巫琅,至于另一个陌生人, 便被他撇在脑后, 暂不理会。 “这是怎么回事?”张霄是独子,难得有几个结义兄弟,平日里吵嘴虽是毫不谦让, 但是心中对这份情谊是看重的,尤其是对南霁雪这个妹子更为珍爱,见着她面容憔悴,衣着凌乱, 不由得十分心痛震惊, 瞧了瞧巫琅, 又看了看南霁雪, 声音震如狮吼, “是谁干的?!老三那小子呢!” 南霁雪咬紧牙关, 她又开始流血了,低声道:“你是要看我死在这儿, 还是要先问个究竟?” 张霄挠了挠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他看了看巫琅,略有些迟疑的抓了他一把, 又听南霁雪道:“不是大哥的错,他受了重伤。” 被弟弟怀疑的巫琅柔弱的靠在商时景身上,他体内被朱雀伤得不轻,焰鸟落在他另一边肩头哀哀鸣叫,蹭着脸颊,仿佛巫琅不久于人世一样。张霄有些讪讪,不知道是不是不好意思,他没再多言,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抛于空中,四人便一道上去。 巫琅作为男人,自然被丢到后头,张霄运起真元为南霁雪疗伤,心神一沉才发觉自家四妹竟是受了重伤,惊讶道:“怎么回事,这世上还有人能伤你至此?” “大哥,你没事吧?”南霁雪稍稍缓过气来,虚弱道。 “我无妨,你呢?”巫琅归元吐纳,他低声道,“我这伤也有百来年了,不妨事的。” 张霄略有些不满,蛮横道:“你是怎么回事,居然叫四妹受这么重的伤!”他这人看着粗蛮,心思也十分老实,向来是长兄为父,倘若弟妹有错,便都是他与巫琅的过错,而今巫琅在场,他不在场,南霁雪受伤,自然都是巫琅的问题了。 “是我的过错。”巫琅苦笑一声,他之前强行唤出焰鸟杀死花无奇,如今五内俱焚,实在苦不堪言,也亏得他能忍痛,硬生生将此灼烧煎熬咬牙撑了下来。他心知肚明自己在说什么,的确是他对尚时镜步步退让,才导致今日场景,倘若他没有遇上商先生,商先生没有为了避开应不夜而离开玉韫居,他们又没有一路转向小镜湖,那么四妹会遭遇怎样的困境…… 好,决定了,以后背锅侠就是你的外号了! 商时景在心里暗暗为巫琅喝彩。 张霄依旧愤愤不平,还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听南霁雪道:“这一剑,是五弟给我的。” “什么?!” 巫琅与张霄异口同声道。 商时景有些莫名其妙,不过鉴于他是半路入队刷春云山副本的路人,因此极为明智的没有开口。张霄先是给她塞了满嘴的灵丹妙药,又运起真元,帮助南霁雪疗伤,他体内灵气浑厚,只见南霁雪脸上隐隐约约浮现出乳白色的光芒来,眉宇微舒,显然伤势缓和了许多。 张霄一边为南霁雪疗伤,一边说起话来仍是游刃有余,他满肚子好奇实在是藏掩不住,便问道:“老五怎么惹你了,他干什么要刺你一剑。” 南霁雪长舒一口气,缓缓道:“他哪是要杀我,他是要杀尚时镜。” “哦。”张霄应了一声,随即更觉不对起来,茫茫然问道,“这事儿又跟老三有什么关系?他不是刺你吗?” 商时景与巫琅贴近着坐,只感觉到他身上火热无比,不由得皱眉,伸出手去握住了巫琅的手腕,心中暗道:按照张霄这个傻白甜的智商,他跟风徐来居然是尚时镜手下唯一没受过残害的幸运儿,果然是傻人有傻福。 “北一泓是他害死的,你说跟他有没有关系。”南霁雪深呼吸了一口气道,“他倒是真打得一手好算盘,单邀我一人上春云山,破去定位石,引知息盛怒出手,布下天罗地网,再邀你前来。若非是大哥及时赶到,只怕他已得偿所愿。” 张霄奇道:“等等,四妹你说慢点,你知道我听不太懂你们这些聪明人打得玄机的。” 商时景暗道:说得好,其实我也有些迷迷糊糊的。 “哈。”南霁雪失笑道,“这事说来倒也不复杂,不过是尚时镜下了一步狠棋,你知他不过是筑基修为,以他身躯,根本接不下知息一剑。我那时并不知情,只知知息盛怒,未料他心生杀意,便代尚时镜受了一剑,知息见我受伤,仍是余怒未消,却也忍住脾气,看在我的面子上只与他割袍断义,舍剑而去,尚时镜却转头唤来了花无奇。” 张霄大吼一声:“花无奇那个人渣败类?!” “不错。”南霁雪冷笑道,“他为何邀你前来,你明白了吧。” “……不太明白。”张霄呆了呆,小声道,“我来了,能帮他打死花无奇?” 巫琅跟商时景却已完全明白了尚时镜的整个计划。 詹知息被仇恨冲昏头脑,尚时镜静候他上门寻仇,将毫不知情的南霁雪邀请上门,又破坏定位石使春云山失去踪影。南霁雪最为顾念金兰之情,平日里也是她为众位兄弟调和,倘若她受辱,就犹如春云六绝一同受辱。 尚不知道真相的南霁雪自然会毫不犹豫的保护尚时镜,而尚时镜也不会给予詹知息开口的机会,更不要提被仇恨冲昏头脑的詹知息是否愿意开口解释。 尚时镜无法躲过詹知息的追杀,他一人也无法重创南霁雪。 可是詹知息却能重创南霁雪,而南霁雪则能保护尚时镜躲过詹知息的追杀。 而詹知息此刻已知尚时镜的全部手段,依照他的性情,即便看在南霁雪面子上放过尚时镜一次,之后与尚时镜必然不死不休,那么春云六绝之中其他四人的站位便显得至关重要。不会有人比尚时镜更清楚春云六绝究竟何其可怖,自然,他也不愿意让这份曾让自己赖以生存的可怕力量变成威胁。 尚时镜带花无奇来此,必然是要让南霁雪先受辱,后再惨死,依照张霄的性情,四妹遭遇如此凄惨的对待,又是尚时镜所为,他必定会迁怒巫琅,没了南霁雪在中调和,春云六绝的分崩离析都够巫琅伤脑筋上一段日子。 除此之外…… 只怕还有幽冥鬼狱吧。 花无奇与商时景那日见到的来人并不相似,想起那人言语之中对所谓鬼师那般不屑,想来定然也是四掌令之一,那木雕极有可能是代表他对南霁雪有意。 尚时镜曾经背叛过幽冥鬼狱,无论他用了什么手段,重新回归必然不是轻松简单的事,如果南霁雪此事当真发生,那么尚时镜无疑埋下了四掌令内乱的种子。 “你说,重伤在身的我,与花无奇待在一处能做些什么?”南霁雪冷笑一声,“花无奇手下的鬼魅皆是他的耳目,等你到时,他自然跑得无影无踪,那时候你见着我,倘若运气好,我有一口气在,总算能活命;倘若运气不好,我已经赤身裸体死在那儿,你寻不着凶手,又何况我死在春云山上,你向来不满大哥偏心尚时镜一些,难保不会把怒火撒在大哥身上。” 她刚刚遭遇过这般经历,寻常女子只怕吓得哭喊出来,南霁雪竟还能保持冷静,不紧不慢的分析起尚时镜的打算来。 商时景倒不是觉得南霁雪应该大喊大叫,而是觉得她的这种冷静未免有些怪诞的不近人情,他不难想象当时南霁雪一人重伤在身,被信赖的三哥背叛丢弃,独自面对一个淫棍时的感觉。 无论怎么说,都不该像是南霁雪这般冷静。 又也许正是因为她这般冷静,才会走到如今的高度。 张霄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只好又闭上了,他虎目圆睁,憋屈的转过头瞪向了商时景,好似现下才注意到这么个人物似的,粗声粗气道:“喂,你是哪来的小子?” 还不等商时景开口,巫琅先道:“他是我的恩人。” “恩人?”南霁雪轻轻笑了一声,牵动伤势时猛然抽痛了起来,她咳嗽数声,忍俊不禁道,“不错,他也是我的恩人。” “怎么一下子这小子就成了你们俩的恩人了?”张霄不太明白,不过他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古怪道,“等等,老大,你是不是看不着什么东西了?”他伸手在巫琅眼前挥了挥,被巫琅一掌拍落,烫得哇哇大叫。 巫琅下意识收回手来,他体内焰火太盛,抑制已是极难,只好无奈道:“干什么?” “花无奇那畜生暗算你了?!”张霄破口大骂道,“那贼小子居然暗箭伤你,你是不是顾着四妹冷不防着了道,不然平日里十个他也休想害到你。要不是老三这混球慢发了消息,叫老子赶来的这么迟,就叫他尝尝老子的厉害。就说这几日怎么心惊肉跳,眼皮直抖,原来是你们俩受了苦,这贼天机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乱了,那群老道推演不出来,到处生事,怎么不把幽冥鬼狱收拾了!” 他虽是个莽夫,却是个重情重义的莽夫。 南霁雪咳嗽道:“玄天门又做什么了?”其实她心中对商时景的来头很是好奇,只是此刻不便,加上有张霄在此,因而不好多问。 她这二哥什么都好,重情重义,平日里也不算傻气,唯独是跟她总想不到一块儿去。 为了避免尴尬,还是避着他来为好。 张霄便又絮絮叨叨了些正邪之间的事,南霁雪听着听着,不由得伏在他膝头睡了过去,身上还披着商时景的外衣,依稀能看得见她衣裙还染着暗色的鲜血,面容犹如花朵一般,柔弱而美艳。张霄极是爱怜的抚了抚她的云鬓,随即神情就从“慈爱老爸”变成了“洪荒巨兽”,他恶狠狠的瞪了眼商时景,又转头看向了巫琅,问道:“你该不会真是被花无奇那个傻子暗算了吧,到底怎么了?” 哈? 商时景稍稍一怔,发觉张霄好似并不似自己所以为的那么愚笨。 “刚刚我怕四妹知晓,现在她睡下了,是那个人吧。”张霄紧张的询问道,“你怎么不来找我们?” 有意思,这个神秘人之于巫琅,难道是个人尽皆知的秘密,只不过张霄以为南霁雪不知道,南霁雪以为张霄不知道? 巫琅颇为淡定的说道:“我慧眼被夺,你说我如何去寻你们。” 张霄倒吸了口凉气,浑身打了个颤,好似想到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一般,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他到底是想干什么,都一百多年了,怎么就是不肯放过你。” “我杀了他唯一的儿子,他肯放过我才怪。”巫琅冷冷道。 商时景微微一挑眉,稍稍有些意外,他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巫琅原来也有这样的一面,其实不如说最早在他的心中,巫琅就是这般可怕的存在,只不过是跟对方在一起生活久了之后,才变得有所不同了起来。 “哎,说来他们兄弟俩也是奇怪,一个对你有深仇大恨,这些年来变着法子折腾你;另一个又看你好像看亲生儿子一样,总是给那个疯子收拾烂摊子,也不知道他这次会什么时候来找你。”张霄捧着脸叹气道,“这两个老怪物没事跑出来祸害世人干什么,就不能好好等着渡劫成仙吗?不过长生者这些年来没能再出,他们怕是也心急了。” 巫琅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 有张霄驱使,这酒葫芦的速度远快过金轩乘,快近黄昏时他们一行人抵达了小镜湖,青雀儿早已在长廊上等待,这酒葫芦片刻未停,直直撞入冰凉湖水之中,气得青雀儿又恼火又无可奈何,只得化为原型,跟随其后。 张霄将南霁雪抱在怀中,对青雀儿道:“快去取药来,四姑娘她受了重伤。” 青雀儿不是瞎子,自然是看得一清二楚,她看了看南霁雪,又看了看巫琅,眼眶之中浮出泪水,半是怒火半是可怜的说道:“大爷爷!你说过奶奶会平安无事的。” 巫琅一脸无可奈何,刚要开口,商时景忽然止住她的话语,淡淡道:“巧娘人在何处?” “巧姑娘吃醉了酒,在客房里休息呢。”青雀儿抹了抹小泪珠,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几条游鱼跳出水缸化为女童,听着她的指挥跟吩咐各去忙活了,她自个儿也扭了扭身,消失不见了。 “你身体怎样?”商时景从刚刚靠近巫琅那一刻就察觉他身体情况不会太好,焰鸟梳理着主人的头发,心疼的啾啾叫着。商时景体内满是寒气,因而并不感觉炙热,他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握住了巫琅的手,低声道,“这样会叫你好过些吗?” 巫琅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好多了。” 他在撒谎。 商时景的寒气的确让他体内的火焰稍稍减弱了些,然而随即反扑而来的痛楚却更为凶猛,肌肤相连处传来过分冰冷的触感,连带着他体内焚烧的烈焰,叫巫琅恍惚以为自己又坠入到了那个深渊之中。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从他人身体之中拔出刀,热血泼溅在手上,从温热变得湿冷。 这种切入肌肤般的痛楚叫巫琅多少有些魂不守舍。 过了片刻,张霄忽然出来喊巫琅,说是南霁雪找他有事,巫琅怔了怔,没多大异议的跟着张霄进到了南霁雪的闺房之中。 青雀儿已经服侍南霁雪换了衣服,顺便将伤口清理了些许,妩媚的女子仍是有些气血不顺,她伤在一侧,只得半倾着身体斜躺,枕于素手,宛如海棠春睡一般。 巫琅被牵引着坐在床边圆凳上,张霄拎着青雀儿的后领带着她出去寻药炼丹,南霁雪慵懒的睁开眼眸,她缓缓道:“你干嘛对着他撒谎?” “什么?”巫琅不明所以。 “你撒谎的理由从来只有一个。”南霁雪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领,柔声道,“你喜欢他,却还不够喜欢他。” 巫琅僵了僵,漫不经心地思索着如何反驳这句话,然后就听着南霁雪笑出声来:“你压根一点都不知情对不对?你对着他的时候是不一样的,你看不见,自然就不知道自己脸上挂着什么。” “狂热、欣喜,可你却撒谎骗他。”南霁雪低声道,“大哥,你自己有时候都不明白自己对不对,我知道你待任何人都很好,所以待任何人都有些不好。尚时镜对你那般迷恋,又对你毫不留情,就是因为他知道你根本没有心。” 巫琅觉得有些头晕目眩,透不过气来,他很少与南霁雪说感情方面的事,也不知道对方为何突有此感。 他对先生……对先生,是男女之情? “霁雪?” “当你喜欢他喜欢到你维持不住这副假相,就太迟了。”南霁雪理了理巫琅的头发,忽然道,“那人带来的那个姑娘倒是很单纯,什么事都跟雀儿说了。” 巫琅苦笑道:“雀儿自然什么都跟你说了。” “不错,他让你走,你毫不生气,说走便走。”南霁雪的手指划过长兄的脸颊,托住他的脸颊,声音甜蜜粘稠,调笑般撕裂开巫琅的心事,“你是体贴人家,还是毫不在意?你知道他冤枉了你,倘若有日他发现了呢,发现你并非坏人,他却将你赶走。” 不错,寻常人相处那么久,即便不是知心好友,也是谈得上来的朋友,商时景当时对巫琅心生怀疑,他本该气愤不平,而不应当那么理智冷静。 倘若他真的在意商时景这个朋友,那么他就该纠正商时景的错误,而不该由巧娘来小心翼翼的走过这条独木桥。 “我太清楚男人的伎俩了。”南霁雪低声道,“你对他的心意漠不关心,却又对他如此狂热,你觉得这像不像……” “像什么?”巫琅的声音冷酷了下来。 南霁雪却有些颤抖:“像不像,老五遇到北一泓的时候。” 巫琅的脸色有一瞬间的震惊,这事儿其实怪有趣的,南霁雪欣赏着长兄脸上的表情,失去视力之后对方似乎多少有些掌控不住自己的心意,他变得太好看懂,残忍无情的那一面结合纯真懵懂的青涩,奇妙的重叠,像是荒诞可笑的粗糙皮影,在烛光下显出仓促而怪诞的影子来。 “先生知道我的这些把戏。”巫琅镇定了些许,他平静道,“他心知肚明,早已委婉的劝诫过我。” “何必说得好似你会听一样。”南霁雪缓缓道,“在他当真对你付出真心实意之前离开他。” 巫琅有些困惑:“霁雪?” “你迟早会爱上他的。”南霁雪忍不住说道,“就像老五那样,从迷恋到疯魔,你会忍不住慢慢露出真正的自己,可他却会发现自己的真心实意付给了假相。你现在还维持得住这副虚伪温柔的皮囊,只是因为你根本不够爱他,可你最终会到那一步的。” 巫琅轻声道:“我对商先生,与对你们并无区别,霁雪,我对你来讲,只是虚伪?” “你可以站在这里为止,我们也只需要这些。”南霁雪一脸平静,她忍不住想起詹知息当时心碎绝望的容颜,心中忍不住一酸,“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大哥,我不知道你的身世,可是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根本不明白什么叫感情,你只懂得给予,而我们只需要这个。” 巫琅道:“这有何不同?” “不同,你需要他,你期盼他会做更多你意料不到的事,他对你而言是截然不同的。” 巫琅一时语塞。 南霁雪又问道:“那年的大雨,你真的走出来了吗?” “住口!”巫琅勃然大怒,“霁雪!” 南霁雪乖乖闭上嘴,她稍稍喘息了一会儿,伤口仍在作痛,每痛一次,就折磨得她眼前满是詹知息。 哈……老五。 男人啊,一个个都是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看完这章可以回去感受下养老时光那会儿巫琅的温柔。 会有不一样的感觉w 第八十八章 巧娘吃得是酒果, 也算是一种异果,酒香与果香都极为浓厚。 这种酒果极为甘甜多汁, 吃来不觉有多少酒味,然而后劲极大,巧娘不知情况, 贪嘴一连吃了五六个, 一下子倒在桌上呼呼大睡,一直到现在还没醒来。 好在这种果子没有宿醉的遗留问题,否则等她醒来, 脑袋怕是要炸开。 商时景被青雀儿领着到客房休息了,客房里就盛放着这种酒果,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瓜果零嘴, 布置得很是精心, 可是看起来却很奇怪, 因为有些食物看起来不太像是宴请客人的, 比如说晒干的辣椒。 辣椒看起来很扁, 缺乏水分, 闻起来辣劲直冲脑门,属于那种鼻塞吃一口大概就立刻通气的辣度。 什么人才会在家里把这种东西摆上让客人当零嘴啊? 商时景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其他东西看起来都挺正常的,他随便找了颗果子吃了吃,不过一会儿便有其他鱼奴来唤他,说是巧娘已经醒了。出门之前商时景还是有些奇怪, 便问鱼奴道:“那果盘上的辣椒,是拿来做什么用处的?” 鱼奴看起来是个只不过六七岁的女童大小,她扎着两根羊角辫,说起话来还带着点娇憨,奶声奶气道:“小爷爷喜欢吃那个。”她掰着肉嘟嘟的小手指数来数去,“大爷爷喜欢吃酥饼,二爷爷特别喜欢酒果,三爷爷没有特别喜欢的,奶奶自己爱吃瓜果,五爷爷喜欢甜糕,小爷爷特爱辣椒的冲劲儿,奶奶每次都备好了。” 春云六绝平日里不大聚头,可到底是结义金兰,情谊深厚胜过他人许多,南霁雪这小镜湖平日不让他人扰动清净,唯一来的只有几个兄弟,她将众人喜欢的东西都记在心中,准备的妥妥当当…… 思及尚时镜那般待她,商时景一时心头颇有些不是滋味。 从来最怕真情错付,人心难托。 原来巫琅爱吃酥饼。 这个念头伴随着那些唏嘘感慨一同消散在商时景的心头,他整了整衣冠,接下去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南霁雪的深情厚谊固然可敬,然而这不意味着她的难缠会减弱分毫。 如南霁雪这样强硬冷静的女人,遭逢巨变仍能保持那般理智,倘若她对尚时镜从未有过分毫期待也就罢了,可观其布置,她显然是对五个兄弟都十分上心。尚时镜毫无犹豫的背叛她,甚至想让她的惨状完全暴露在张霄面前,她竟然还能忍住怒火,以大局为重,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 在她面前,商时景没有必胜的把握。 不过要是能够成功,商时景深吸一口气。 他说不准能拉到强援,毕竟,南霁雪身后还站着春云六绝的其他四人。 只不过这些事都得等南霁雪恢复再说,商时景不是情商极低的傻子,不会在这种重要关头去讨没趣,前往女客厢房的路上还遇见了张霄,五大三粗的汉子抱着一怀抱的酒果正津津有味的吃着,几个身形小如三岁幼童的鱼奴跳在一个巨大的酒缸上往张霄的酒葫芦里倒酒。 张霄警惕无比的看着商时景,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忽然侧过身去,挡住了一怀抱酒果,继续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当商时景每次觉得张霄粗中有细的时候,他总是会在个别细节上让商时景觉得自己想多了。 这种人,大概就是海绵宝宝里的派大星担当了吧。 巧娘醒了有一段时间了,仍是有些迷迷糊糊的,她脸色酡红,满脸傻笑,在边上照料她的小鱼奴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觉得这样的客人很是有趣好玩。商时景到的时候,巧娘正东摇西晃的,坐在椅子上像个不倒翁,小鱼奴见着有人来了,立刻绷紧了小脸站定,肉呼呼的小身躯挺得笔直,个子还没到商时景小腿高,圆滚滚的小肚子极为明显,配合她严肃的小脸,有种说不出的可爱。 “先生……”巧娘半醉半醒,整个世界还是混沌了,她伸手按着太阳穴,摇晃了会脑袋,忽然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小心翼翼的抽泣着,“先生,为什么巧娘这么讨人嫌!为什么巧娘生下来就这么吓人!” 她絮絮叨叨的,大着舌头说了许多话,看起来不像是酒后睡醒,倒更像是刚刚吃醉。 容貌本是天定,商时景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静静等巧娘撒完酒疯,哭了个肝肠寸断,等泪水干了,自然也就不会想哭了。随着心中挤压已久的情绪发泄出来,巧娘的神智也慢慢回笼,她擦了擦脸,很是失落的坐在凳子上偷看商时景,小声道:“先生……” 商时景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淡淡应道:“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巧娘有点脸红。 商时景便又道:“你之前担忧郎五眼睛不便,如今他已回到他家人身边,你也知道他并非是寻常人了,现在能放下心来了吗?” “嗯……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巧娘低声道,“郎五哥他没了我们,也不会有事的?” 商时景知道巧娘陷入了愧疚当中,其实巫琅是不是凡人根本就不重要,他不是卧底,也并非站在尚时镜那边,这已经足够了。当初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若非巧娘坚持要跟巫琅一起走,情况并不会比现在更好。 无论是巧合还是运气,巧娘的善心最终胜过他的多疑。 “你不必内疚,他无心瞒你,只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秘密,有时候撒谎是为了保护自己。”商时景缓缓道,“你心地善良,这并不是坏事,也没有让我觉得烦恼困扰。” 巧娘艰难的笑了笑,轻声道:“先生总是这么好,无论巧娘多不懂事,先生总会安慰巧娘还有很多很多好的那一面。” 最终巧娘点了点头道:“现在郎五哥有人照顾,我自然放心了。” “那么,你我也是时候离开了。”商时景缓缓道。 他自然不是真心要离开,毕竟还有一笔交易没跟南霁雪谈下来,只不过他们二人留在此处名不正言不顺,当初说好是送巫琅一程,如今尘埃落定,他们也该离开。待在玉韫居的巫琅只是那个瞎眼的郎五,可是回到小镜湖的巫琅却是高高在上的春云六绝之首。 商时景来这个世界还算不上太久,只够一个初生的婴儿学会走路与说话,他却已经明白许多隐形的规则。 在四海烟涛之中,商时景就已明白修士与凡人的区别;曾在尚时镜体内经历的那些,又叫他深刻清楚修士之间的天差地别。 表面功夫说来无用麻烦,但必不可少,缺了它,许多事情的性质便截然不同。 巫琅可以留他们,他们却不可以自己留下。 巧娘并不是个喜欢漂泊的人,她渴望安定,喜欢安稳简单的生活,从离开玉韫居那一日起,她就知道自己与先生还有郎五哥也许不会像是以前在玉韫居时那样,可没有想到郎五哥会离开的这么快,不由得一时有些失落,但她又不想违抗商时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一直以来,巧娘都很怕给商时景添麻烦,不管是出于她本身的性格,亦或者是祝诚对她的劝告,可是在她心中,自己却是一直在给商先生添麻烦。 “先生……”巧娘把头垂得低低的,“我们走之前,我可不可以去跟郎五哥道别,很快很快的,您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去。” 商时景叹了口气,伸手抚过巧娘的头发,他知道这个姑娘向来自卑胆怯,总是那般小心翼翼,因此交往之中,总是忍不住让她自由随性一些,每有什么想法,也都宽容着她,却被她当做是什么恩惠一般,轻声道:“这有什么,我们是客,既要道别,自然应该与主人家说一声。” 倒不如说,这个提议正合我意。 商时景暗道。 巧娘有点蔫蔫的,像是被霜打了的小植物,小鱼奴瞪大了眼睛听着他们俩的对话,细细的声音忽然尖叫起来:“客人要走吗?” 她在地上跳来跳去,肉呼呼的小身体像只跳出水缸的鱼儿在地面上弹来弹去一样,一双眼睛瞪大了,像是受惊过度:“是小奴哪里做的不好吗?是客人不高兴了吗?是不是床不够软?果子不好吃?房间布置的不讨人喜欢?” 一连串的发问扰得商时景头昏脑涨,他伸手止住鱼奴的声音,淡淡道:“闭嘴。” 小鱼奴立刻闭上了嘴巴,只有眼睛不停的转动着,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诉说。 商时景深呼吸道:“巧娘,我在外面等你。” 巧娘点了点头,很是同情的看了看那只小鱼奴,随即就出门去了。 小镜湖的景色很美,商时景坐在玉栏上欣赏,他满腹心事,脑海里还有一连串的阴谋诡计要去分析,今日不知道明日的日子该怎么过,可是当他低头看到脚下那无垠的天空时,却又觉得心中阔达了起来。 他的生命好似总是这般匆匆,不知道错过沿途多少风景,唯有顶上那片蓝天,始终不曾更变。 明月、繁星、永远会在黑夜之后到来的白天。 这三样东西是世界上的所有生灵都能得到的珍贵宝物。 当一个人还能享受月色与黎明的时候,他的命运就不算太糟糕,商时景其实早有打算,他并不准备将巧娘带走,这次让巧娘前去跟巫琅道别,正是怀揣了这样一份心思。他的确早早就认识巫琅,对巫琅而言,自己只不过是个好心的陌生人,可对他而言,巫琅的意义却并不相同。 巫琅很好,却好在商时景最为忌惮的地方。 在玉韫居养伤的那些日子,自己平日里对他冷言冷语,漠不关心,全赖巧娘贴心爱护,之后更是自己提出分道扬镳,也是巧娘一力争取带上他。如巫琅那般温柔的性子,想必托付他照顾巧娘,他一定会应允。 少了巧娘,商时景便也能放开手脚,更何况,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不管是尚时镜的怨恨,还是对幽冥鬼狱而言他与尚时镜相同的灵魂,都是深埋的祸根,巧娘与他待在一起,并不安全。 商时景曾经答应过祝诚要照顾巧娘,而不是带着巧娘靠近危险源。 这次他自己就是那个危险源。 巧娘的步伐有些沉重,她忽然有些怀念起没有来到小镜湖的那些时光,他们三个人坐在马车上打打闹闹,先生虽然总是那么冷冷淡淡的,但是偶尔还是会表现出些不同来。有几次晚上驾车,巧娘记得郎五哥睡在自己旁边,她也躺着,正是半睡半醒,先生从车门处探身进来,为他们掖了掖被子。 她分明看见了郎五哥偷偷笑了。 她知道自己也笑了。 他们俩像是偷吃了蜜糖的小孩子,把头低进被子里,心里说不出的欢喜雀跃。 为什么人总是要分别呢? 巧娘拖慢了些步子,她想到要与郎五哥分别,就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可是郎五哥也有自己朝夕相处的家人,她跟先生只不过是朋友而已,也许,也许只是他们的缘分到了。 娘亲以前也说过,人与人之间是由缘分连接起来的,有些多,有些少,不会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巧娘暗暗想道:从头到尾,都只是我一无所有,可是郎五哥有自己的家,也有自己的兄弟姐妹,要他一直与我跟先生待在一起,岂不是一点都不公平,他的家人也要伤心。更何况,先生那么忙,他有好多好多事要想,好多好多事要做,我不可以因为自己的任性给先生拖后腿。 巫琅正在南霁雪房中,他这四妹生性最是倔强,身上这伤吃了灵丹妙药也不见好,只怕得闭关一阵子才行;他好不容易压下体内焰鸟的反噬,只是还不能收回焰鸟,兄妹俩都受了重伤,说完话后,南霁雪便因体力不支睡着了。 这时巫琅虽看不见,但也守在南霁雪身旁,他知道四妹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她此刻表现的越正常,也就意味着不太正常,他有些担忧南霁雪会将情绪积压在内心之中,不肯释放出来,因而守护着她,免叫她被梦魇惊扰后无人可以依靠。 巧娘来时,南霁雪已经睡得很熟了,小鱼奴一蹦一跳的跑进来,看着南霁雪熟睡后立刻踮起了小短腿,蹑手蹑脚的迈开步子,小声道:“大爷爷,丑姑娘来了。” 巫琅不厌其烦的纠正道:“是巧姑娘。” 小鱼奴呆了呆,吐了两个泡泡,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巫琅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小脑袋,微微笑道:“巧姑娘来寻我做什么?” “她说要与你道别。”小鱼奴口齿不太清楚,丑与巧说得含糊,重点却抓得很准确,她觉得大爷爷不看着自己说话太奇怪了,于是顶着他的手掌,自己往旁边挪了挪,正对上巫琅的脸后才严肃道,“跟她一起来的客人好凶,不让筱筱说话。” “道别?”巫琅的心漏了半拍,他将唇抿得死紧,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吓得小鱼奴瑟瑟发抖,两条小肉腿不停打颤。 巫琅稍稍收敛了怒气,缓缓道:“领巧姑娘到外头等我。” “好呀。”小鱼奴乖巧的点了点头,又一蹦一跳的出去了。 南霁雪的卧房分作内外两处,内室自然是拿来休息的,外头则是拿来商议事情的,巫琅请巧娘到外头落座,自己则起身拿起棍子往外走去。 春云六绝结义多年,巫琅不知道来此造访过多少次,早已将小镜湖走得轻车熟路,自然不会犯在玉韫居犯过的低级错误。 倘若在更早一些之前,道别并不会让巫琅这般愤怒,就好似他当初根本不介意商时景的怀疑,准备好了分离。巫琅知道商先生一直对自己心存戒备,只是他以为当时商先生愿意上金轩乘,已代表着二人之间的关系有所不同,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商先生只是好心而已,他只是可怜自己看不见,他只是想帮一下霁雪,他只是…… 只是天生善良。 无论是谁,哪怕不是自己,他也依旧会这么做。 也许是南霁雪的那些话给了巫琅奇怪的暗示,他无法克制的往不应当的地方想去,本被压制到几乎消失的陵光君又重新剖开他的肝胆,将他的心脏撕扯得七零八碎,大肆嘲笑他陷入南霁雪言语的陷阱之中。 男女情爱,本该都与他无关。 出来时,巫琅已恢复了往日彬彬有礼的模样,巧娘有些拘谨的玩着自己的手指,打量着对方的神态。 “巧姑娘。”巫琅亲切温柔的问道,“你在此处住得不好吗?” “很好很好。”巧娘急忙摆手,意识巫琅看不到之后又立刻放了下来,她心烦意乱,有些沮丧的说道,“小鱼他们很可爱,果子也很好吃,什么都很好。” 巫琅点了点头,又道:“那便是我招待不周?” “不是……也不是这样。”巧娘埋下头去,低声道,“就只是,我们要走了,这次不能带上你了。” 从巧娘那近乎无力的言语之中,巫琅不难窥探到那位先生的痕迹,想来此番道别,也是巧娘争取来的。 商先生总是如此,他待人好永远是那般不着痕迹,可是冷硬起心肠的时候,便连一点情面都不顾忌。对商先生而言,自己根本无关紧要,巫琅觉得自己半边身体发麻,他听见自己出声挽留:“可是我还未曾报答你们。” “郎五哥……先生他不需要报答的。”巧娘信以为真,还当巫琅只是想要报恩,于是信誓旦旦的说道,“你也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 巫琅暗暗想道。 我与你并无任何区别,可是他对你却宽容得多,他答应别人要照顾你,履行承诺,一直一直照顾着你。 巫琅不曾有过那么浓烈的感情,杀人也好,与春云六绝之中的其他人团聚也罢,他的心总是容易满足,并且毫不吝啬的给予自己的关切与温柔。可是正如南霁雪所说,商先生是不一样的,那些朦胧于迷雾之中的感情不经戳破时尚且还隐瞒得住,一旦拨云见雾,便在阳光下惨烈哀鸣。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幼年时曾经很喜欢吃朱果,可但凡露出一点贪婪,大娘便会鞭笞他,好似这种贪欲是什么不该有的罪过。 后来巫琅便下意识慢慢减少了自己的需求,也许是惧怕疼痛,亦或者是想讨好当时他以为的母亲,于是变得慢慢不再为任何事物动心,连父亲也赞许他越来越冷静,越来越没有弱点。 只有巫琅知道,他在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傀儡,可如今,他忽然又感觉到了幼年时的那种委屈感跟愤怒。 霁雪说得不错,他根本没走出当年那场大雨。 还有一点,更加没错。 “郎五哥?”巧娘低声道。 “不要再提此事。”巫琅声音温柔,却不容置喙,“你们来回奔波何其劳累,小镜湖美景非常,难道巧姑娘不想多看看吗?” 巧娘自然心动,却又有些犹豫:“可是先生……” “先生那边我会去谈谈的,他今日也劳累一天,又是我与四妹的恩人,于情于理我也应该好好谢谢他。” 巫琅平静道。 陵光君在他心中放肆狂笑,笑话他被南霁雪一语言中。 他与老五,果真并无任何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一位想偷前面那位推荐过的那位风溯君猫咪的太微作者写的《不好好演戏是要回家生孩子的》。 第八十九章 巫琅的到来, 在商时景的意料之中。 恐慌总在肾上腺素消退之后姗姗来迟,商时景欣赏完脚下的蓝天后, 却已经想不起自己为何会踏上金轩乘,他看着巫琅的笑脸,就觉得头脑发昏, 就连步入危险都甘之如饴, 人的欲/望跟贪婪总是凌驾于理智之上,当心有绮念时,不自量力就成了本能, 这不是友情,他对巫琅根本不是友情。 对宋舞鹤时是,他很欣赏那个男人的乐声,结交不得会失落, 却并不会纠结于此, 更不会为宋舞鹤亲身涉险。 商时景站在长廊上看着巫琅, 对方笑起来的模样完美得无可挑剔, 他却感觉到一阵恐慌, 心在无休止的下坠。 他将那点悸动摁入深海, 试图熄灭微弱的火焰。 对巫琅别有用心可不在商时景的计划之内。 “先生为何急着要走?”巫琅很擅长利用自己的弱势,他往日不用, 是因为毫无必要,可当到了有必要的时候,他也不会死要面子而放弃这样厉害的“武器”。他很清楚商时景总是难以拒绝他人柔弱的姿态,就好像巧姑娘对幼兽抱有怜爱之心, 先生向来对弱者抱有怜悯之情。 然而这一次,商时景却寸步未动。 巫琅站在原地,寸步未动,只听到对方语调冷淡:“我并无留下的必要,当初与你同行,本就是因为巧娘挂念你。” 只是因为巧姑娘? 心中分明清楚自己与巧娘在商先生心中的地位并不能相提并论,可巫琅听到此言,却仍是感觉到了一点酸楚的疼痛。 商时景仔仔细细的看着巫琅,美丽高傲的焰鸟展开双翅,细细的梳理着主人灰白色的鬓发,他稍稍整理了下,换了身新衣,没有那日被虎叼走时的落魄,没有在玉韫居时的笨拙,只是静静的站着在那儿,芝兰玉树,静水流深。 仿佛什么都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在玉韫居的那几日悠闲自在是上天恩赐的,商时景想巫琅就像是人生荒漠上的海市蜃楼,远远观去美丽无比,然而盲目的追寻着他,最终只会落得尸骨无存。自己与巫琅就如云泥之别,这个男人高高在上,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过往,他经历过风月无边,也见过无尽杀戮,人生百味对他犹如儿戏,连尚时镜都难以撼动他的心意。 要是当真能与南霁雪合作,自然是必不可免要见着巫琅的。 商时景之于巫琅,不过是一个冷酷无情的过路人,说陌路太冷淡,说朋友太亲密,只不过是巫琅天生这般温文儒雅,对任何人都是这样知礼有度,因而两人之间不显得尴尬;可要是有人不知分寸,便成了笑话了。 期望枯木生花的追梦人太多了,不必多他一个。 他的人生,就该如自己曾经所想的那样,娶个漂亮的女子,生几个可爱的孩子。 而不该拿来奢望一个梦,一个危险到会让自己飞蛾扑火的梦。 “先生助我救下四妹,倘若这次没有先生援手,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更何况当初我虎口脱险,全赖先生帮助,算起来已经是两条人命,还未曾报答先生两次救命之恩。”巫琅笑吟吟道。 商时景淡淡道:“即便没有我,你当日也不会死,更何况救你的人并非是我,至于你四妹,即便无我,你一人也可成事,只是方便与否罢了。这恩情你若真要偿还,不如报答在巧娘身上。” “巧姑娘……”巫琅险些难以维持住自己的笑脸。 巫琅并不厌恶巧姑娘,正相反,对这个善良可爱的女子,他心中还有一丝喜爱,就如同对晚辈那般喜欢。 他只是不喜欢,不喜欢商先生总是念着巧娘,就好像除开巧娘之后,他们二人毫无瓜葛。 偏巧事实正是如此,除开巧娘,先生与他的确并无任何瓜葛。 当真可憎。 “幽冥鬼狱此遭受损,必然不肯善罢甘休,我一人自保尚嫌不足,之后路途还不知有多少危险,你若是真心想报答,不妨好好照顾巧娘,她需要一个安定之所,这恰巧是如今的我无法给予她的。” 巫琅沉默片刻,问道:“先生心意已决?” 商时景略略犹豫了片刻,点头道:“不错。” 其实他本不该把话说得那么死,毕竟巫琅接下来的话难以预料,可见着对方的面容,又无端地硬下心肠来。这个男人对于他而言太过危险,总叫他头脑发热,叫他失去理智,留下不会变得更好。 即便巫琅不再继续挽留,商时景也大可在临行前见南霁雪最后一面,与她做那笔交易,临行前道别不会显得突兀。 巫琅是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耳可得其音,目可观其色,却终其一生也无法占有。 “可是有何要事?” “那倒不曾。” “既是如此,可否请先生在小镜湖之中小住几日,巧娘那处不必先生担忧,只是先生接下来既然并无要紧之事,即便不求报答,我与四妹也该宴请先生好好道谢一番。”巫琅低声下气道,“本该今日就大摆宴席,无奈四妹伤势太重,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商时景看着巫琅,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本是他意料之中最为顺当的那条路,就如自己所想,巫琅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总会再三挽留自己。 他赌赢了。 却没有胜利的喜悦。 倒是巫琅心中涌起欣喜来,他知道先生又一次退让了。 果不其然,对方轻声道:“也罢。” 之后巧娘便与商时景在小镜湖之中住了下来,张霄不放心巫琅跟南霁雪,也乐得有吃不完的酒果,自也留了下来,他江湖气重,对恩人最是敬重,商时景救过他大哥与四妹,尽管修为差得连老三都不如,可张霄对上他时还是十分热情——只除了吃酒果的时候。 这几日张霄并没有只吃饭不干活,他待在小镜湖之中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帮助南霁雪疗伤,詹知息那一剑来得又快又狠,险些穿透南霁雪的元婴,后来花无奇又在那伤口之中拨弄血肉,好在救治及时,总算没落下什么不可挽回的病根。 有日晚上巫琅悄悄的出了小镜湖,张霄分明见着那个好一点的疯子跑来了,可大哥却好似还是没有恢复。 “四妹,你说奇不奇怪?”张霄叹了口气,掌心贴着南霁雪的肩膀,这些日子来她身体大有起色,平日里也能说些笑话了。 南霁雪挑眉道:“什么奇怪?” “大哥他以前……”张霄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想起那俩疯子的事不能吓着南霁雪,立刻咽回去道,“大哥的伤势一日日见好,现在伤好了,怎么眼睛还是看不见什么呢?” 以前可没这样,只治一半儿就不管的。 张霄在心里暗叫好险,然后为自己的机灵鼓掌喝彩。 “心盲了的人,还在乎眼睛盲不盲吗?”南霁雪脸上带着笑意,眉眼之中风情万种,语气之中的揶揄回转,听得张霄毛骨悚然。 “什么?大哥怎么心也盲了,心得怎么盲啊,四妹?” 南霁雪一时语塞,忍不住“呿”了一声。 张霄听得不太清楚,满面怀疑道:“四妹,你刚刚发声了吗?” “没有啊。”南霁雪镇定自若,“你听错了,我的意思是大哥自有分寸,你瞧他伤势一日日好起来,最近这两天打你都不用两只手了,你何必担心他呢。” “那话不是这么说的。”张霄嚷嚷道,“总不能让他一辈子瞎下去,你平日里最是关心大哥,怎么这会儿一点也不在乎。” 南霁雪摇了摇头道:“好了。二哥,我问你,你觉得……商先生这个人怎么样?” “比老三好。”张霄言简意赅,很快又暴露原型,“我觉得他这人除了有时候怪冷冰冰的以外,什么都挺好的,估计着他跟小杜是一种人,不爱说话爱行动的那种,面冷心热的,不然也不会帮大哥跟你的忙了。” 南霁雪脸上露出点笃定的笑容来,红唇恢复了血色,又有了往日的颜色柔媚,光艳照人:“一个是外冷内热,一个却是外热内冷,你瞧是不是很有意思。” “两个大男人能有什么意思。”张霄满面不屑,“你当人人都是五弟啊。” 南霁雪目光闪烁,若有所思道:“外冷内热不假,只不过这位商先生的心思可要比北一泓的难猜多了,他这人也不似北一泓那般好看透。” “怎么好端端的又说起北一泓来了?” 张霄歪着头想:四妹真是越来越神神叨叨了,以后还不得变成白头老神婆。 “不是你先说的吗?” 南霁雪轻轻一笑,结束了这场对话,那张颠倒众生的面容上浮现出玩味。 好戏上场了。 …… 巫琅厌倦那个人的把戏,来来回回,纠缠不休,消磨他最后遗留的期待,却又可笑地每每发现自己竟还保留着些许期待。事实就是如此,曾经追求无比的,那种冲昏头脑的期望归于平淡后,慢慢就心生出厌恶来了,偏偏他与那个人捆死在一起,除非死亡,否则即便割肉换血,那人仍是他唯一的血亲。 重见光明对常人而言也许是值得欣喜若狂的事情,可对巫琅而言却并非如此,他这许多年太习惯失去什么,因而显得极是平静,平静的近乎有些不在意。 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这种平静,才让商时景未曾发觉到什么异常。 小镜湖之中鲜有来人,巧娘与商时景恰是一男一女,并不存在任何错认的可能,巫琅在路上见过正与张霄抢夺酒果的巧娘,两个人吃得迷迷醉醉,站在院子里哈哈大笑,然后摔在地上的重响听得人肉疼,两个人各倒一边,睡得鼾声大作,被互相招呼的十来个鱼奴们举起来,挨个往房间里送。 巧娘正如巫琅所想,只是他见惯了尸山血海,并不觉得女子容貌丑陋有何吓人,至多觉得她的确并不赏心悦目,不过美人常有,他身边围绕过的春花秋月数不胜数,蛇蝎心肠更是不胜例举;巧娘生得是美是丑都与他无关,巫琅也不会因为容貌而影响对巧娘的评价。 他只是觉得先生并非以貌取人之人,不由得心中更为欢喜,也不管此事对他有利还是有害。 可见南霁雪所说心盲一词,并非是无的放矢。 商时景不是个喜爱东奔西跑的人,从他能够忍耐玉韫居日复一日无趣的生活就能看得出来,小镜湖之中什么都有,他已许久未曾练琴,便唤鱼奴为他取了一把,到底是女子平日细致,琴调过音,商时景将琴横放在膝头,也不顾稳不稳,坐在大石上弹奏起来。 琴稍稍晃了晃,音不成音,却叫两个小鱼奴一左一右捧着,她们俩歪着头,眼睛亮晶晶的,似是期待什么仙乐一般。 商时景本是消遣,未料有人这般捧场,便也只好上了些心。 小镜湖之中并无多养其他生灵,不过却也有些花鸟,尤以奇花异卉最多,因着湖水底下四季如春,繁华盛放,铺开一片花海,无数灵蝶在其中飞舞,商时景居所处有条长廊,走到尽头便是花海。 湖中有湖,说起来有些可笑,可是看起来却非常美丽,花海之中无数花瓣顺着风散乱在空中,宛如雨雾喷洒,商时景就坐在小湖边的白石上,流水潺潺,风顺着花吹皱薄波面,两只小鱼奴踮脚抬手,她们个头不大,力气却不小,满目期待的看着商时景。 巫琅到时,商时景正在抚琴,花落如雨,这片花海是南霁雪精心种植,漫天的花瓣则用了个巧妙的法子,真正的花树被隐匿起来,才造成这无边无际的花雨。他坐在当中,琴弦半颤,琴声较于初次听闻时已经有了极大的长进,因为隔得极远,看不怎么真切,便朦朦胧胧的,惹出一点雾里看花的情思来。 小鱼奴面面相觑,嘀咕道:“没有奶奶弹得好听。” 商时景不由得失笑,他停了手,半倚琴上,欣然矮下大半身体与小鱼奴说话,声音轻柔:“南姑娘自然是比我厉害的。” 小鱼奴点了点头道:“是啊,奶奶最厉害了。” 清风飘拂,商时景的长袖被卷地微微吹起,他依枕长琴,宛如春睡未醒,眉眼盈盈笑意,肤色白如冰雪,花瓣怜人,落在脸颊上,平添嫣红之色。 小鱼奴想了想,又宽慰商时景道:“你也弹得很好,以后一定会……嗯,弹得只比奶奶差一点点的。” 巫琅来时,小鱼奴们端起琴正往回跑,他遥遥的从花海之中走过来,像是没入花雾之中,商时景本是坐在白石上看着小鱼奴们的身影,觉得那话十分可爱好笑,可稍一转头,却看见巫琅缓缓行来,不由得一怔。 他自然不是什么丑恶的妖魔,非要说起来,天底下好看过他的怕是也没有几个了。 “先生今日雅兴极佳。”巫琅含笑道,平静的心潮掀起狂澜,他刻意看向它处,却用余光打量着商时景。 “尚可。”商时景有时候都要钦佩自己的意志力,面对巫琅这张脸,几个人能硬下心肠说话,他就能。 商先生看起来不像是巫琅所幻想过的任何容颜,却很符合他本人。 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诡异的好似故友重逢,却又犹如一见钟情。 巫琅眨了眨眼,忽然道:“说来,我还不曾看过先生长什么模样。” “与寻常凡人一样,没多什么,也没少什么。”商时景不太愿意跟巫琅待在一块儿,他能感觉到自己为数不多的坚持在明悟的心意下土崩瓦解,就像是看到美丽的珠宝,无法占有,却又忍不住幻想自己得到时的惊喜。 最后便连多看一眼,都好似占了许多便宜。 因此商时景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足够冷淡,好吓退巫琅。 巫琅大概是觉得有些难堪,他轻声道:“是么。”然后有些黯然的笑了笑,目光还没完全对上商时景,他压根不知道商时景在哪儿。 商时景忍了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他握着巫琅的肩膀转过身来,多少有些不敢置信自己会疯到对这么一个能轻易吊打百来个自己的瞎子心软,缓缓道:“伸手。”巫琅温顺听话的伸出手,光明正大的打量起商时景。 先生远比他所以为的要更苍白,约莫是跟体内的寒气有关,眉眼则看起来十分冷淡,倒也符合他的脾性。 巫琅并无太过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商时景,免叫对方发现什么。 对方无由来的无声叹了口气,他垂眸闭眼,握住了巫琅的一只手,迟疑许久方才贴在自己脸颊上,淡淡道:“你当真好奇,我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这招来得措手不及,巫琅只觉得心漏跳了一拍,险些惊得缩回手来,可他的手指违背他的心意,一动未动,反倒是在那张冰冷的面孔上细细抚摸了起来。 巫琅觉得自己真如一个盲人,商时景难得温顺的垂着脸,他的眉骨有些高,眼睛很美,雪白的肌肤如冰,这张脸看起来不太符合他的声音,却又意外的融洽。 巫琅本以为商先生的年纪会更大一些,或是更稳重些。 他鬓间有似有若无的香气,巫琅不自觉贴得近了些,这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未曾见到那个人,也未曾重见光明,手指仍是轻而缓慢的描绘着,像是一生只有这一瞬,能贴着先生这么近。 “如何?” 商时景的嘴唇动了动,他的嘴唇血色不浓,很淡,却并无病容,带着点冷淡的笑意,说不出是轻蔑亦或是愉悦。 分明双眸倒映出那人的容颜,可是手指描绘所出的,却好似又是另一种风情。 尽管对方并无表现出任何厌烦,然而巫琅依旧收回手来,他对点到为止这四字了解的过分深刻,知道该如何避免引起对方厌恶。 “冒犯先生了。”巫琅觉得自己的嗓子也有些哑,不光哑,还发干,像吞了巧娘做得五个大馒头,喉咙里只剩下粗糙的粉末。 商时景在对方收手那一刻回过神来,巫琅稍稍侧坐过身,视线又偏离开了在场唯一能与他说话的人。 方才那般突兀,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到他了。 商时景暗暗笑话自己,莫名其妙的脑海之中就涌起电视剧的环节,还不过脑子就直接抓过了对方的手,他只是见不得巫琅失望难过,这并不是个好消息,也不知道巫琅会不会介意。不过他随即又想,自己在巫琅心中怕是早早已是个怪人,他脾气那么好,自是不会生气的,介不介意又有什么妨碍。 这消息倒没让他欢喜,反而更失落了起来。 分明告诫自己敬而远之,却又忍不住为对方的客气感到失魂落魄。 商先生的神态总是那般平淡与难以捉摸,巫琅近乎困惑地迷恋着对方展现出的疏离,他本以为也许商先生那么做,意味着有什么不一样,可也许对方只是如此简单的觉得:只有这么一个法子。 巫琅知道南霁雪在自责,她自责自己没能拉詹知息一把,她自责自己轻视詹知息对北一泓的感情,看着老五坠入深渊…… 否则依南霁雪的伤势,她不会在紧要关头还把精力浪费在巫琅的身上。 她不是担心巫琅会步上詹知息的后尘。 那些杀戮,那些过往,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陵光君生平头一遭杀死了巫琅,将他的尸骨倾倒,彻底活了过来。 于是滔天的烈焰,便从深海之中窜出,熊熊燃烧了起来。 他即是深渊。 南霁雪所担心的事,发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有些读者懂了,有些读者有点懵。 这里提示一下。 记住大哥曾经作为陵光君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南霁雪并不是脑洞大。 然后没有虐啦,很甜很甜【拍胸口保证】 第九十章 南霁雪在商时景至今见过的美人之中也是比较罕见的那种。 这几日闭关疗伤, 让她恢复了往昔的风采,妆容精致妖艳, 多一分太浓,少一分过素。她与之前已有天壤之别,那时她的美是凌乱之中带着点妩媚, 因着慌乱, 眼线糊得犹如即将黑化的恶毒女配,此刻盘起云鬓,整理罗裙, 斜靠在美人榻上,模样有十分妖娇端丽,看起来从容且高贵,似笑非笑, 叫人见了就想拉警报。 不管是生理上的, 还是生命上的。 不知道怎的, 商时景觉得自己脑袋里只响起后者。 自打那次从春云山救下她后, 商时景就再没怎么见过这位小镜湖的主人, 对方忙于疗伤休息, 也有可能在暗中整理计划,准备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好叫尚时镜明白下什么叫阴沟翻船的滋味。 自然无暇分神,所以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商时景也是情有可原。 再说小镜湖也没因此慢待他们。 纤指破新橙,人是美人,橙是好橙, 香气勾引味蕾,似能尝到那酸甜的滋味,舌尖已分泌津唾,南霁雪素手微展,亲手为恩人准备,圆乎乎的橙子被削去厚皮,刀刃灵巧翻飞犹如蝴蝶,在南霁雪指间翩跹,分开的橙肉乖巧被放入碟中,南霁雪取一瓣递过,静候商时景来品尝。 商时景不是迂腐之人,也不觉南霁雪会在这个当口毒害自己,只是习惯性的谨慎,生怕过多的触碰会引起对方的惊恐——哪怕她看起来压根没遭到任何心理创伤,刚要出口婉拒,却听南霁雪道:“不必扭扭捏捏,若我介怀于此,就不会坐在这里,而是待在家中闭门绣花了。” 话已到此,再多就是矫情,商时景也只好接过橙肉,入口一瓣,果真酸甜多汁,他眉目略微舒展,仔细打量南霁雪动人眉眼。女子手折一枝鲜花于鼻下轻嗅,长袖微舒,一双媚眼生波,顾盼流转之间似有无限情意笑语,她就这般看着商时景,柔声问道:“滋味如何?” “极佳。”商时景面无表情。 完了,他真的弯了。 也有可能是南霁雪的压迫感太强了。 商时景的性取向正在努力的挣扎。 南霁雪将花在手中转了转,若有所思的瞧着商时景,见他对自己也是这般冷淡模样,不由得暗道有趣。 这人倒还真是三冬冰霜不肯化,任是娇艳动人,亦或英俊潇洒,也推不动他那颗道心。 “这蜜橘,尚时镜夏日时很是爱吃。”南霁雪此言一出,差点惊得商时景喷出满嘴橘肉,他脸色僵硬,不知道对方是在打哑谜亦或者暗示什么,而女子只是垂下头,看着角落里的屏风,淡淡道,“他极有克制力,险少会暴露自己喜欢什么,这蜜橘他多吃过一口,接下来就不肯再碰,好似他的人生就该这般不多不少,不偏不倚。” 商时景把刚拿起的橘子重新放回了桌几上,没敢再吃。 他怕自己会被吓死,熬过这么多大风大浪,死在橘子上就太不值得了。 “南道友此意,是想劝诫我?亦或者是……”商时景顿了顿,缓缓道,“担忧我会因此受害?” “你救了我,又与大哥结下情谊。” 这话说得暧昧而妥帖,挑不出错来又叫人心头古怪,商时景一下子蹙起了眉头,南霁雪支着手儿托腮,饶有兴趣的打量他,不紧不慢道:“依照尚时镜的性子,只怕会牵连商道友。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不希望你会受此连累。” “按照南道友所言,必然是有万全之策?” 南霁雪笑容多情,欣欣然道:“万全之策说不上,权宜之计倒是有一个。” “哦?我这儿倒是有个消息,不知能不能完全南道友的权宜之计。” 都是聪明的美人,巫琅看起来就比南霁雪好相处得多,商时景端起茶水喝了半口,觉得自己好似参加拔河比赛,明面上友谊第一,私底下你争我夺,话语权来来去去,稍有不慎就掉到对方的圈里头去。 “洗耳恭听。”南霁雪一扬眉,稍稍坐正了些身体。 “幽冥鬼狱的四掌令之一,对南道友有意。”商时景淡淡道,“我并不识得四掌令面目,便不知他究竟是谁。” 总之不会是花无奇,再说他都出局了。 南霁雪脸上忍不住露出古怪的笑意来:“你的意思是,好似是希望我施展美人计?” “我的意思是与其任由尚时镜得利,不如南道友自己得利。” “商道友对一个女子说这种话,不觉得太过不够君子吗?”南霁雪这下倒是真有些欣赏这个男人了,只不过口头上仍要揶揄一番,“要我以身犯险,恐怕非是万全之策吧。” 商时景淡然道:“那南道友也可待在家中闭门绣花。” 南霁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那目光似蛇,妩媚之中又带着审视的冰冷,半晌忽然大笑出声来,女子少了闺秀的端庄典雅,撕去那些规矩束缚,坦坦荡荡笑得肆意妄为,她站起身来满意道:“商道友与我说这个消息,怕不是一时好心吧。既然咱们有共同的麻烦,不如开诚布公,幽冥鬼狱寻上你,到底有何意图?” 跟南霁雪打交道,撒谎或者是隐瞒都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巫琅还会自背黑锅,这位四姑娘却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那人是冲着他们来的。商时景动了动唇,无奈道:“幽冥鬼狱对我倒是并无任何意图,不过,他对四海烟涛的确有所图谋。” “四海烟涛……”南霁雪低语道,“怎会呢?” 话说到此处,其实已算是结盟。 商时景略有些无奈,不动声色之中改变称呼,平静道:“若是四姑娘疑心四海烟涛与尚时镜之间的关系,那大可不必,易剑寒与尚时镜早已反目。”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纸鹤,放置在桌上,缓缓道,“此物可书信至四海烟涛当中,也可以借此定位,我并无任何撒谎的必要,当初那人来寻我,就是想要得知四海烟涛的踪迹。” 有意思,商先生既有此物,那么就意味着,易剑寒甘愿将身家性命交托给他。 那时对尚时镜,易剑寒也是如此这般任他予取予求,若真是深情厚谊,为何这般轻巧就反目成仇,恐怕商先生还隐瞒了不少消息。 “我与尚时镜并不相同,他更喜欢使用利益,世间万物都能成为他的筹码,而我不一样。”南霁雪缓缓道,“我偏爱人心所向,商道友可否告知我,你与四海烟涛到底有何关联,四海烟涛隐世多年,从未有人在世间行走,我曾有幸造访过一遭,也不曾听闻商道友的名号。” “四姑娘的意思是……” 南霁雪漫不经心道:“我想知道,易剑寒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既然他甘愿冒风险将此物赠到你手中,你也愿意帮他,又为何会在百兽山之中隐居?” “我与他是故交。”商时景沉默片刻,缓缓道,“有些事情不便告知,不过与此无关。” 南霁雪又道:“仅仅只是故交?” “四姑娘以为还有什么?” “并无。”南霁雪缓缓道,每个字都带着粘腻的调笑意味,曼声道,“只是有感于商道友对易城主的深情厚谊,只不过若幽冥鬼狱当真想对四海烟涛下手,恐怕商道友所给的这条消息,分量太轻了些。” 商时景平淡道:“不知四姑娘有何提议。” “我倒是并无他求,不过我那五弟向来不大省心,我如今忙碌起来,一时顾不得他,二哥少不得要随我一同,大哥如今情况,道友也是见着了,所以有个不情之请。”南霁雪从柜中拿出一卷地图来,递给了商时景,“我想请道友随我大哥一同去寻造梦生,我那五弟如今心死,这是他最后的下落了。” “造梦生?” 商时景隐隐约约觉得好似在哪里听过,可是一下子想不起来。 “不错,造梦生居于南疆,就处于南蛮边境。”南霁雪缓缓道,“倘若大哥平安无事,我原也不会有此请求,不过商道友大可放心,大哥伤势已经恢复,眼疾自也会日渐好转,你只需做他几日的眼睛便可。” 商时景细思了片刻,点了点头道:“可以。” 虽说看起来是王对王,将对将,可是四海烟涛的情况众人皆是心知肚明,南霁雪会提出条件,商时景一点儿也不惊奇,他只是没想到南霁雪的条件会如此简单。找回詹知息也有好处,若南霁雪愿意帮助四海烟涛,那么就等于如今的春云五绝在对抗幽冥鬼狱这件事上,可以算成是四海烟涛的战力。 “既然你我已经合作。”南霁雪含笑道,“不知我可有幸得知道友之名?” “商时景,时机的时,景色的景。”商时景下意识戒备了下,他的名字跟尚时镜太过相似,有点害怕南霁雪会被刺激到。 哪知南霁雪只是怔了怔,随即缓缓道:“是个好名字。” 看来,流水有心,落花却是无意。 都是这般知进退,懂分寸,嗓音也都有这般喑哑低沉,连名字都相近,易剑寒的态度转变何其突兀,依大哥所言,应不夜当初的确直奔玉韫居,而且商时景被惊吓得不轻,甚至怀疑是大哥将他们二人出卖。 他对四海烟涛担忧是真,关怀是真,连提及易剑寒时的毫无波澜也是真。 倘若没有尚时镜暗中操手,南霁雪不信刚起步的幽冥鬼狱会无事生非去招惹四海烟涛,老三那人睚眦必报,心眼比瓜子仁还小,他与易剑寒若非是反目成仇,不该这么性急。 更何况商时景没有骗他的理由。 多有趣。 无法居住于四海烟涛之中的易剑寒故交,值得易剑寒将整个四海烟涛的生死交托之人,隐居山野,甘心忍受寂寞的无名修士。 他与老三毫无半分相似,又与老三有所重叠。 南霁雪是个作者,而且是个□□作者,还是个接下去不知道该写点什么的□□作者。 如果说,老三对于易剑寒而言,也许只不过是个移情的替代品,等到原主归位,他便变得一文不值。 哈。 他们两人,真心喜欢的都是他人,偏偏大哥爱慕商时景,而商时景却是谁也不爱。 南霁雪已经想好下一期该写个怎样的故事了。 至于这故事到底是真是假,就与她毫不相关了,是真自然有趣,是假,那就更碍不着什么事了。南霁雪不必知道所有的真相,她只需要知道巫琅喜欢商时景,而商时景眼下还没喜欢什么人就已经足够了。 她又不是开善堂的,哪顾得上所有人的心意。 而且尚时镜对巫琅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南霁雪还是期待他知道巫琅有心上人的那一刻,神情该是何等精彩万分。 巫琅并不是个适合的情人。 南霁雪心知肚明,否则她那日也不会告诫巫琅,不过说归说,帮还是要帮,更何况这位商道友,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 巧娘对自己被留在小镜湖毫无任何疑问,似乎铁了心做个乖宝宝。 本来商时景与她细说时,还有些担心巧娘会不太愿意,结果对方只是点了点头,唯一的要求是等商时景忙完一定要记得接她回去。她乖巧得像是什么幼稚园的小孩子,捏着自己的袖子点着头,极为理解的说道:“我知道先生要去忙自己要忙的事,是巧娘帮不上忙的,没关系的。” 商时景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再多说什么。 如果可以,商时景很希望巧娘能够到四海烟涛去,即便那儿的城民对凡人很是冷淡,可怎么也有祝诚跟宋舞鹤在,按照祝诚的性子,即便对四海烟涛没什么感情,也会因为宋舞鹤跟巧娘留下,而巧娘也能有她的“家人”。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巧娘对自己被丢下倒是没什么介怀,她捧着脸,满是羡慕的对商时景说道:“南姑娘长得真好看啊。” “嗯。” 她的恐怖程度跟美貌成正比。 商时景端茶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他将桌上的果盆推了推,拿出几个蜜橘道:“尝尝这个,很甜。”刚递到一般忽然想起这蜜橘是尚时镜喜欢的,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又忍不住放了回去。 正要伸出手来接的巧娘一脸发懵,不太明白的看着商时景。 “还是不要吃这个了。”商时景面无表情道,“上火。” 巧娘眨了眨眼,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伸手去摸酒果,最近她酒量见长,从只能吃三个酒果到五个酒果还能不醉,其中应该是有张霄的功劳。这次商时景没有拦着她,这让巧娘多多少少放下心来了,她啃了会儿酒果,忽然用充满憧憬的口吻说道:“南姑娘又美又聪明,而且她还那么……”她有点卡壳,说不出恰当的形容词来,不过表情已经足够为她省略无数赞美词了。 那么可怕 商时景看了看她,在心里补上,这时他想起自己所看的那些小说,就有点儿五味陈杂。 “那么温柔!”巧娘终于把这个词从脑子里挖了出来,兴奋的说道。 商时景一下子有点儿不太清楚他们俩认识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最终巧娘充满艳羡的说道:“要是我也有南姑娘那么好,就好了。” 商时景暗想:若论天真单纯,十个南霁雪都不是你的对手。不过这代表巧娘对南霁雪没什么恶感,这点很好,她们之间相处会很融洽,巧娘到底是救过巫琅的人,南霁雪自然不会对她这么一个最多吃些米跟果子的凡人有什么意见,所以商时景其实更在意巧娘愿不愿意留在小镜湖。 这几日商时景查了不少造梦生的资料,终于想起这是个什么人物了,瑶芳花的种植者,这个人说正不是正,说邪不是邪,传言他为人邪恶冷酷,却是有求必应,只不过绝大多数人会变成他手下的花肥,自美梦之中通往人生极乐。 说得干脆点就是:嗝屁。 不过按照南霁雪的说法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听得出来她并不厌恶造梦生,只是这个愿挨的人不该是詹知息。 造梦生并不好找,再者按照詹知息的修为,就算是在瑶芳花里躺上四五年,也暂时成不了花肥,所以商时景与巫琅便没有那么心急。 巧娘伏在桌子上,脸上有点红晕,她拿着啃了一半的酒果,在桌子上画了一会儿圈圈之后,忽然抬起头对商时景道:“先生,你其实没那么不喜欢郎五哥对不对?” 其实巧娘已经知道巫琅的名字了,只是旧习难改,总是喊错,巫琅也不勉强她改口,于是就任由郎五这个名字留了下来。 南霁雪还取笑过按照这个排行,没了尚时镜,她应该变成七姑娘了。 “你说什么?”商时景有点吃惊。 巧娘嘿嘿傻笑了两声,她仰着头道,顶上是深不见底的湖水,脚下是蔚蓝的天空,让她几乎有错觉自己是住仙境里,她打了个酒隔道:“我知道先生一直都很小心,还不喜欢麻烦,可是你那天一点都没犹豫的就上了车,小鱼奴说南姑娘受了很重的伤,你们去了很危险,很危险的地方对不对。” “巧娘……”商时景有点发怔。 “先生要小心的保护自己。”巧娘又啃了一口酒果,看不出她是醉了,还是清醒着,“南姑娘跟郎五哥都很厉害,巧娘感觉得到,他们就像是……就像是虎爹那么厉害,可是先生是兔子。” 这个比喻也很有巧娘本身的特色。 巧娘说完这句话,头磕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商时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觉得额头都有种感同身受的疼痛感。 继布偶猫后又成功获得兔子称号的商时景忍不住叹了口气,不太想去了解这种天赐的直觉,他很确定南霁雪跟巫琅都没意识到这件事,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对他认识的不够多,如果南霁雪意识到他对巫琅的感情,指不定会笑出声来。 她是那种很敏感的女人,虽说两人没在明面上谈过相关的事,但是商时景知道南霁雪一清二楚尚时镜对巫琅的心意,她有时候提起尚时镜的消息时,说到感情这块,总是怜悯里透着点嘲讽。 商时景见过那面镜子,一清二楚南霁雪在嘲讽的是什么。 这种态度针对尚时镜的时候,商时景觉得很爽。 所以他很确定如果目标变成自己,自己会很不爽。 真是要命。 其实这事儿也不能完全怪他,商时景试图理直气壮地思考这件事,巫琅起码要为这事儿负起一半的责任,再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喜欢人又不犯法。 分明是他毫无根由的闯入我的世界。 商时景支着脸想道:巫琅不光好看,温柔,还那么…… 他想起在春云山那日的烈焰,金轩乘支离破碎那一刻巫琅冰冷坚韧的面容,还有花无奇死前的惊恐,巫琅从火焰之中走出,神色略见轻蔑,他习以为常的拭去唇边鲜血,流露出迷人而性感的危险,与商时景所熟识的男人平日展现出的儒雅宛如天壤之别。 别·再·想·他·了! 商时景恨不得学着巧娘的样子把自己的脑袋往桌子上也咣咣撞上几百来下。 等这次事情结束,如果易剑寒不给他发个最佳牺牲奖跟最佳荣誉市民奖,商时景就决定跟他绝交。 他是认真的。 牺牲性取向可不是什么随便的玩笑,这可以算成是“工伤”了,指不定他以后就不可能有小鱼奴那么可爱的小女儿了,或者是儿子什么的。 甘霖娘啦。 商时景颓废的捂住了额头。 作者有话要说:好孩子不可以说脏话哦 大家不可以学甜景 四姑娘不是认真的,只是脑补个故事,跟大哥不一样,她知道自己只是在脑洞 第九十一章 他们出发是在一个艳阳天。 在小镜湖之中过日子, 总是脚踩一轮金鸦或是皓月,一不小心就以为自己是半个哪吒托生, 南霁雪以天为路,颠倒乾坤,造出这别样世界, 不知道该说她是豪情万丈, 还是霸气无比。 小镜湖之内流泉并不少,碧水似镜,白沙静静的铺陈在四周, 无数水泡在四周堆积着,南霁雪坐在老树垂挂的枝干上,泉水倒映出蓝天金日,耀眼的宛如一池阳光, 她足尖轻踩, 泉中漾开层层碧波, 鳐鱼衔日而来, 一下子冲出了水面。 金轩乘早就毁在春云山, 南霁雪倒也没太在意这个小玩意, 只是拿来略逗了逗巫琅,巫琅倒是认真, 说是往后会给她赔偿一辆更好的。张霄倒还因为尚时镜的缘故有些生巫琅的气,身为真正受害者的南霁雪却是毫无芥蒂,看得出来他们兄妹二人感情很好,也足够信任彼此。 “你那白鹤的伤好了吗?” 南霁雪略逗了逗那鳐鱼, 美眸微微眯起,缓缓道:“若是还没,这只胖鱼就送给你了。” 鳐鱼大惊失色,像是八爪鱼似的贴在主人胳膊上,发出婴儿哭声般的叫唤。 “它好多了。”巫琅不紧不慢道,“你找我并非是为了此事吧。” “这次前往南蛮,别忘了看看玉泽,四海烟涛底下的老龟睡了这么多年,谁知道能不能醒,即便带不来玉泽,也要卖岳无常跟锦眉一个好。”南霁雪翘了翘脚,踢起一波水花,她慵懒的伏倒在枝干上,曲线玲珑曼妙,鳐鱼正殷勤的给主人按摩。 南霁雪伸出手来,仔细打量着指上的蔻丹,漫不经心道:“老三这人你也知道,若是要动他,就得连根拔起,对上他,怎样的谨慎都不过分,否则叫他东山再起,到时候想寻死的可不会是他。老六那边我会去讲,你将南蛮之事摆平即可。” “你要说的只有这些?” “有些话我本不该说。”南霁雪抬眸看了看巫琅,温声道,“你要我讲吗?” 巫琅失笑道:“你一定要讲,我迟早也是要听。” “早讲晚讲,讲究不同。”南霁雪调侃他道,“若我如今讲了,你少不得要觉得我多管闲事,可是等以后真出了问题,我便可大大方方的嘲笑你;要是我现在不讲,以后你受了苦,我也只好安慰你,责怪自己当初没有多管闲事。我将选择给你,讲或不讲,都是你的选择,怪不到我头上。” 巫琅说道:“那便讲吧。” “虚无尘色,万象皆空。”南霁雪顿了顿,缓缓道,“石烂松枯能有几秋,世缘情爱一梦成终,你已入得大道,何苦再投身这红尘万丈,倘若此刻抽身,尚且来得及。” 巫琅顿了顿道:“四妹,世上能有几人长生不死,说什么黄粱一梦,更何况石烂松枯。你我结义多年,花发又经秋霜,寒雪更并酷暑,浮生碌碌,若要我溺死在这情海里,我也心甘情愿。” “那他呢?”南霁雪问道,“他也愿意吗?” 巫琅顿时不说话了,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那许是我的命了。” “这还不是。”南霁雪淡淡道,“你将情爱瞧得太浅了,你从未碰过,只知道一心一意待人家好,可我瞧那位商先生,却不是愿意由着人家好的。” “待人体贴,也有不好吗?”巫琅不太明白。 南霁雪笑了笑,伸手去理他的头发与衣裳,低声道:“不错,你待他好,他却不喜欢你,叫他为难了,那就是不好。情情爱爱最是麻烦,我写书着卷这么多年,仍觉此物害人,不如趁早了断,免得多生事端。” “霁雪?”巫琅皱眉道,“你是觉得,我配不上商先生?” “不。”南霁雪有些时候跟尚时镜像得惊人,巫琅记得自己与尚时镜曾经在春云山饮茶下棋,对方看着他,微笑起来的模样竟与南霁雪有八分相似,她低声道,“你只是不懂。” 大概是聪明人的讨厌点都是一致的,巫琅如此想道。 南霁雪忧心忡忡。 无心之人生情,未必是什么好事。 对商时景不好,对巫琅更是致命。 “时辰不早,我要先离开了,你自己小心,再会。” 巫琅有些不太明白,不过他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的。 鳐鱼不过是个玩笑,巫琅早已唤来了白鹤在小镜湖上等候,商时景再见白鹤恍如隔世,它仍是那般趾高气昂,漫不经心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活像是商时景倒欠它三麻袋的饲料。南霁雪跟张霄都没来送行,活像他们俩只是出门旅游,倒是巧娘准备了一大堆吃的,然后跑到白鹤旁边来来回回的惊呼。 白鹤也很是骚气,见着有人捧场,不断搔首弄姿,商时景发誓这绝非是自己的错觉。 南霁雪的灵药很是管用,商时景待在小镜湖里自然也不是日日只会欣赏美景,这样难得安全的环境下,他抓紧了所有空闲时间修炼,并且消化那枚灵药,才不过数月功夫就进入了筑基,难得体验一把男主待遇,商时景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兴奋的,他在屋子里自己喝彩了半日,然后老实了。 在这个世界上,修为高低的重要性不光体现在打架上,还有赶路。 祝诚是个例外,他那功法天生是拿来逃跑的。 灵力是否浑厚,不光决定速度快慢,还决定了续航时间的长短,而以时景现在的修为跟他身边绝大多数人修为的平均值来看,基本上他与凡人没有任何区别,别说巫琅了,动起手来连小鱼奴都能打他五个不吃力。 所谓一力降十会,按照商时景现在的修为基础,打凡人如巧娘等类并不费力,不过要是撞上会打的炼气期修士偷袭,甚至于同修为的筑基期修士跟他正面对干,不要说喝一壶了,喝十壶都够了,指不定就把小命丢了。 面子哪有命重要,商时景与南霁雪算是已经结盟,他很是干脆的去询问了这位女道有没有什么增进修为甚至于技巧的方法。 南霁雪的伤势未完全康复,就找了张霄做教官,他们两人的教导很是粗暴,简单来讲,就是打。 商时景毫无任何基础,依照他的修为,去南蛮纵然有巫琅保护也逃不开是个拖后腿的料,不过对南霁雪而言,怎么也比尚时镜这个满心思歪门邪道的混账东西好多了。自打知道商时景与尚时镜名字相近,南霁雪就总是忍不住将他们二人拿来比较,怎么看怎么觉得商时景不错。 姑且不论南霁雪是不是对尚时镜带上了个人仇恨滤镜,她由于尚时镜而对商时景增长的好感却是实打实存在的,因此教导时毫不留手,险些打得商时景失去修仙的信心,好在他意志坚定,知道自己应该抛去前尘往事,好好在这个世界活下来,因而万分珍惜南霁雪的指点,将许多重点都牢记在心。 商时景唯一的毛病就在于他的心太过仁慈,其他时候无论是怎样的指点,哪怕严苛到绝非如今的他能完成的任务,他都会一一忍受下来,努力达成。有段时间南霁雪险些以为商时景是个佛修,不过所谓金刚怒目,她过往也遇到过不少秃驴,打起架来可没几个讲究佛家慈悲的。 而商时景体内的寒气,也是个奇特的谜团。 按照他的修为,容纳如此多的寒气简直与找死无疑,偏生他好端端的活了下来,甚至可以利用这样的寒气来催动修炼…… 商时景又是来自四海烟涛。 当年长生天的秘密,南霁雪隐约得知一些,不过也都是些细枝末节,这些秘辛被束之高阁,非是他人轻易能得知的。尚时镜当初前往四海烟涛的打算,自然也不会是她所以为的那么浅薄,他这人汲汲营营不过为求长生,天知道他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之后的反目,极有可能是因为易剑寒发现尚时镜的真正目的。 千年之前,四海烟涛还在最为鼎盛的时刻,长生天封闭一事,易家老祖未必说不上话。 撇去那些有关情情爱爱的玩笑,商时景与易剑寒既是故交,二人又显然彼此在意,为何易剑寒会将商时景逐出四海烟涛,是戒备他,亦或者是……保护他。 人家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世人绝不会想到,有些人会将珍宝丢弃在荒山野地之中。 若是自己猜测不假,也许商时景当真与长生天的秘密有关。 南霁雪看着巫琅离去的背影,神色略见慎重。 尚时镜与易剑寒反目,商时景不久后离开四海烟涛居于百兽山隐居,若说其中没有巧合,南霁雪怎么也不相信。 若商时景真与长生天有关…… 南霁雪皱了皱眉,她真正想说,却始终未曾告知巫琅的那句话,在这一刻自心头倾吐。 大哥根本不明白情爱为何物,依他脾性,日渐沉沦,只怕贪得无厌。 商时景一心只顾修行,见他言行,已是经历尘寰,恐是不会坠入这无边风月。 …… 白鹤高飞,仍需顾及商时景身体,加上南蛮近来与中原渐生摩擦,寒冬凉意渐浓,连带着气氛都平添凝重。 在小镜湖时的宴席仍是未摆,本该庆祝,不过按照南霁雪的说法,是等春云五绝齐聚,再好好感谢商时景,到时欢庆三日,不醉不归,喝光张霄的酒缸。 她说起话来总是委婉多情,大意差不了就是如此。 更简单些,就是带不回詹知息,这杯酒也就别喝了,她帮四海烟涛当抵了恩情。 巫琅与商时景两人一道旅行,商时景要顾及巫琅的“眼睛不便”,巫琅要顾虑商时景的修为,加上南蛮路远,一路赶了数月,大雪飘飞了数日,才赶至两处边境。这地方有个诨名叫做三不管,什么妖魔鬼怪都在这其中,南蛮是奇诡之地,不似中原风俗,这三不管结合两家所短,更是无法无天,寻常修士是不会到此来的。 两人降落此处,自然也不是没事找事,而是想寻造梦生的下落。 三不管地处大泽之中,湿热无比,却有许多人在此安家落户,做些营生,不过都是些黑店,住不住得来,全看个人本事。 大道造化万千,有这天光明亮,自然也有九幽微暗,哪来皆是仙风道骨,乾坤颠倒,自也有凡胎浊骨得了好运。 大泽无边无际,三不管也只不过是人多些的地方,南蛮不可贸然前进,此处瘴气雾气又太多,巫琅与商时景只好落下前去打听造梦生的消息,两人徒步走了数十里路,终于见得一间小店,人声鼎沸,什么怪模怪样的也都有,店小二生了个狼头,嘿嘿一笑,见着他们二人进来,摆上酒饭。 这小店里似乎每人每桌都是吃一样的东西,没得挑选,商时景倒也不大介意,刚要落座,忽然听见邻桌的黑面大汉嘿嘿一笑,自己胳膊一重,竟叫巫琅抓住,对方轻轻摇了摇头,微微笑了笑。 两人站了站,巫琅忽然摸着桌子移了移位置,这才缓缓坐在长凳上,温声道:“这个位置风景好。” 商时景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暗道这穷山恶水能有什么风光,屁股刚刚挨着凳子坐下,就听见一声“哎哟”,正看见那黑面大汉摔在地上,而自己原先要坐的那张长凳,也化为了齑粉。 众人看热闹可不管是谁出丑,只要有乐子就行,不由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笑笑!笑屁啊!”黑面大汉倒也不委屈,粗声粗气道,他利索的爬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屁股,端着自己的桌子就凑过来跟他们两人拼了一桌,众人笑完,也就只顾自己,懒得多看他们三人一眼,那黑脸大汉说道,“你们两个小白脸来这儿干什么?” 这黑脸大汉穿得破烂,单边胳膊露在外头,胳膊上一片漆黑,似是纹了什么长长的东西,大概是条蛇或者是虫子什么的。 巫琅笑了笑说道:“家中有人生病,需要瑶芳花救治。” 黑脸大汉呸了一口道:“要瑶芳花救命的病,还不如挖个坑,买口棺,往里头一推直接埋了算了。” 商时景拿筷子扒了扒饭,米带点微黄,看着有些倒胃口,不光如此,他还发现底下盘着几条熟透了的蜈蚣,筷子忍不住放了下去。黑脸大汉瞥了他一眼,哼哼唧唧了两声,大约是在说他不识得好货,伸手就往饭碗里抓,抽出一条蜈蚣来捏碎了壳子,一长条肉塞进嘴里,嚼了半日又喝了半口黄酒,方觉得痛快,吃人嘴软,眯着眼享受了半天,这才嘟囔道:“想杀你的人从这儿能排到天都去,怎么,现在又想着来割韭菜了。” 这些事,巫琅不大希望商时景知道,偏偏这人口无遮拦,脸上笑意一下子有些维持不住。 商时景看着被摸过后灰扑扑的饭,这次干脆就专心当起木头人来了。 “杀人何等无趣。”黑脸大汉模仿巫琅的模样模仿的颇为滑稽,阴阳怪气的念叨了一句,将壳子往桌上一丢,漫不经心地取了鱼骨剔牙,见着一点儿肉丝后又往嘴里抛,看得商时景胃里直泛酸水,多少有些被恶心到。 黑脸大汉可不负责他人心理健康,他瞥了眼巫琅,总算有了点人性,问道:“你真是来找造梦生的?” “不错。” 这话真假难辨,黑脸大汉跟说杀就杀的陵光君打惯了交道,再见文质彬彬的巫琅,耗上几百年的时光都没能适应,今日见着他难得有些不悦,居然有些怀念起当初被吊打的光阴来,一时头发昏脑发颤,疑心自己是不是被远在天边的造梦生暗算,否则怎么会冒出这么滑稽可笑的想法来。 商时景一言未发,不过多少看出来这两人大概是熟识的,亦或者是风土人情不同,这大汉自来熟的犹如开水泼肉,不管里头是不是生带血丝,总归外头烫了个再熟不过;而巫琅也顺水推舟,反正眼瞎,以后恢复了见面只当不认识。 “你找他干嘛?”黑脸大汉问道,黄酒不带劲,他解下腰间酒囊浇了自己一脸,一时分不清是喝酒还是洗脸,畅快的打了个饱嗝儿,叹气道,“你要是想杀他,我可不让你去,这老小子没你也死够快了,临行前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他这么说话,忽然又把脑袋一晃,沉思道:“说不准你把他杀了,对他反而是个解脱。” 于是巫琅说:“孟章。” 毫无青龙风范至多是胳膊上纹了条黑虫的孟章君应了一声,顿时老实了不少,丝毫不顾自己破碎了万千少女的梦想,商时景不是少女,不过他的梦想也破碎了,他本来以为四圣君怎么也是高高在上的男神人设,乍一看见如此亲民接地气的青龙哥,比起仙家男神,更像是腰挎大砍刀的古惑仔。 举个简单的例子,同是矿物,巫琅如玉,孟章君撑死是个炭。 商时景面无表情,一时分不清地北天南,孟章君显然在这三不管地带被熏陶过久,无法融入正常人群当中,一点儿眼色都不会看,兴致勃勃的问道:“这个小孩就是你那个三弟?” 这话一出,商时景跟巫琅都有窒息之感。 商时景最怕别人把自己跟尚时镜联系起来,来到这个世界越久,他越清楚修士对夺舍的厌恶,微末的含沙射影都让他心惊肉跳。 巫琅只是简单为了那句“小孩”,他意识到即便商时景真是易剑寒的叔叔一辈,可按照自己的年纪,估计易剑寒的祖父跟他比都够呛,偏偏他无法反驳,脸色顿时不太好看。 孟章君在不该的地方格外会察言观色,了悟道:“哦,不是。” 他张了张嘴,刚要再说点欠打的话,结果巫琅的杀气暴涨的就算是死人都能惊跳起来,而且看店里其他人丝毫不受影响,便心知肚明是冲着自己来的,虽说不知道是哪句话惹人不高兴了,可识时务者为俊杰,孟章君忍了。 不过他又有了新发现。 “老疯子又找你了?”孟章君挠了挠头,这才意识到巫琅一直没怎么看向自己,总算注意到了那根手杖和对方视线的变动,心里顿时明了,奇道,“怎么回事,以前他发疯,好歹主人会治好你的,这次怎么只有伤好了?” 巫琅面不改色的撒谎:“此消彼长,他们强弱有别,这些年来日益变化,他真元不济,不足为奇。” 商时景暗想:感情巫琅出事还是个年常活动啊。 他窘迫而矜持的坐着,半点进不了对话,听不明白,也浑然不知道这其中参与了巫琅多少的过往,比起半路拼桌的孟章君,更像个巧合坐下的过路人。 孟章君老老实实的应了一声,有些唏嘘感慨道:“你好像变了不少。” “人总是要变得。”巫琅平静的笑了笑,语调轻柔。 孟章君耸了耸肩膀,故人重逢,絮叨的差不多了,他拍了拍桌子道:“跟我来吧。” 巫琅点了点头,摸起手杖,另一只手在桌子上动了动,商时景便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这事其实并不常见,只不过巫琅说此地危险,两人最好不要分散,因此才有了如此亲密的行径。 孟章君回头看了他们俩一眼,商时景下意识缩回手来,觉得自己像是被班主任抓包的早恋小学生,可巫琅却握得紧紧的,神情凝重,好似这一趟视死如归一般,他也只好慢慢松了劲,由着对方紧握着自己的手。 这时候实在不该胡思乱想,商时景知道巫琅抓着自己,也许只是简单的为了保护自己,他还清楚的记得自己方才的尴尬跟无言以对,可是心脏却直直坠入深渊,说不出是温暖还是冰冷。 这感觉就像将稀世珍宝紧握在手,却心知肚明自己永远不可能拥有它。 这点儿得到的幸福,随即就被可能失去的恐惧而吞没。 第九十二章 玉泽在此地待了多少年, 孟章君也就在此处守了多少年。 南疆虽属南蛮一带,但离南蛮主都却十分遥远, 孟章君其实与巫琅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们俩太久没有共事,再见时纵然觉得熟悉开怀, 可是时间长久后带来的疏离跟距离却是怎么也忽视不了的, 之前在小酒店里头说得那些,已经是绞尽脑汁厚着脸皮扯来的话题了。 “最近怎么样?”孟章君故作轻松的说道,“这还是你第一次露面找我。” 巫琅淡淡道:“我三弟叛离, 四妹险些身陨,五弟出事,二弟与我置气,幼弟如今不知下落, 而自己瞎着一双眼睛, 姑且还算是过得去。” 孟章君一噎, 他无声的点了点头, 露出个无可奈何又有点窘迫的表情, 干巴巴道:“听起来是挺不错的。”他转头看了看商时景, 忽然道,“这位是?” “合作者。”商时景在巫琅开口之前出声道, 神态冷淡,“四圣之一的孟章君,久仰。” “哈。”孟章君摸了摸下巴,奇道, “你居然知道我?就算琅小子之前喊了我一声孟章,何以见得我就是四圣之一,说不准我姓孟名章,巧合重名而已。” 商时景脸上浮现起孟章君讨厌的微笑来,他似乎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孟章君挥手喝止了:“哎哎哎!算了算了!你还是不要说了,你这表情跟执明简直一模一样,看着就心烦,反正你们这些聪明人就是这样,什么你这儿是破绽啊,那儿也是缺漏啦,我不想知道你是打哪儿看出来的了。” 其实商时景并没有想说什么,他只是知道巫琅是陵光君而已,与巫琅相熟,又名为孟章的,还能有几人。 “能与琅小子合作的,这世上还没有几个人。”孟章君歪了歪头,他按按自己的脖子,若有所思道,“看来你也不简单嘛。” 商时景平淡道:“不过各取所需,孟章君言重了。” 巫琅没有半点反应,好像默认了这个事实一样。 三不管这深山大泽若无人引路,只怕花上数月也找不到造梦生的踪影,纵然有孟章君带路,他们还是花费了不少功夫,才寻觅到造梦生的所在。 这大泽险恶无比,蛇虫鼠蚁杂生,此刻好在已入冬季,积雪重重,寒凉无比,若是夏暑恐怕更要烦闷。三人无言走了许久,越过几重山峰,方才见得繁花杂草丛生,大树已掉落了所有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再往里进,却见一处小屋,挤在山峦之中,松杉植于山壁之上,摆着许多悬棺,而小屋之外,花草繁茂,清幽绝俗。 “你们可做好准备,这瑶芳花可不是开玩笑的。”进入时,孟章君忽然说道,“造梦生不会动手,不过能不能从幻境之中出来,就看咱们的造化了。” 他这话说是说咱们,事实上看着的却是商时景,这倒也不奇怪,三人之中就属商时景修为最低,瑶芳花对他的迷惑作用,自然也是最强的。 “守定心神,不要沉溺幻梦。”巫琅紧了紧手,又低声道。 商时景点了点头,又想起巫琅看不见,便说道:“无妨。” 孟章君忍不住对着巫琅翻了个白眼,商时景看不见,巫琅却看见了,默默在心里的小本子上记了他一笔。 三人说定,便一道踏入了幻境之中,那感觉极是奇妙,像是沉沉坠入午后小憩的梦中,又或是从午睡片刻后迷迷糊糊的醒来,神智还不太清楚,商时景先是嗅到了香气,然后便是电视机的声音在吵嚷。 商时景揉了揉眼睛,从沙发上坐起身来,窗户支开了小半,帘子顺着风微微飘荡,只能隐约看到外头月光的影子。他待在沙发上有好半晌,赤脚还踩着毛茸茸的地毯,像是之前经历过的一切只是场梦。 电视机里在放不知名的仙侠剧,空调大概是有点坏了,冷风吹得劲大,声音便也有点响,台灯调成了暖色调,整个屋子显得既昏暗又慵懒,催人昏昏欲睡。 商时景拿起遥控板关掉了电视机,出乎意料的四处看了看自己的“小蜗居”。 原来只是场梦啊。 商时景舒展开身体,惬意而惊喜的放松了下来,觉得记忆之中那光怪陆离的世界模糊不清,竟连到底经历了什么都想不大起来了,他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坐在角落里的懒人沙发上吹了片刻风,只隐隐约约还带着点心惊肉跳,从柜子里扒拉出换洗的衣服之后,商时景进了浴室。 浴室的热水相当适宜,只是泡得他的脑子更加昏沉了,商时景揉了揉脸,带着满身的热气,发尾还坠着水珠子,一滴滴直往地上掉,他抽过毛巾挂在脑门上,循着香气往厨房里走,微波炉里的速食便当居然还没冷,散发着勾动馋虫的香气。 商时景于是把便当盒拿起来,找了一大堆抱枕垫在腰背后头,重新打开了电视机,继续看那不知名的仙侠剧。 最近的电视剧不知道在拍什么鬼,剧情说得是一个受尽折磨的小可怜男主角一路艰辛度日,路上遇到了一个神神叨叨的神秘人,还有另一个以吊打他为快乐的神经病城主,还有一大堆总之不是什么好人,典型的虐主流。 商时景舀了一勺米饭塞进嘴里,土豆炖的稀烂,入口即化,吃起来像是什么土豆粥,居然还有点好吃,他默默记下这个牌子,打算吃这个口味吃到自己烦闷再去找点新东西。 电视剧演到一半,神经病城主突然变成了女人,商时景被吓得不轻,暗道换演员你当我看不出来吗?可电视剧上仍在尽职尽责的演着戏,“就是瞎了眼”的男主角半点没发现不对,对着设定接受的飞快,完全没有感觉到观众的吐槽之心。 其实商时景的屋子没这么有人气,他迟钝的脑子许久才反应过来,工作太忙,有时候他几乎睡在公司里,租来的公寓整洁如新,除了没有尘埃以外基本上与样板房毫无差别,可是这会儿温馨和谐的并无任何异样。 其实这没有什么不好,商时景不是吹毛求疵的人,如果真有什么田螺姑娘帮他整理房间,他自然是很欢迎也很愿意的,总比他一个人住的时候有个人样。 如果是什么变态杀人狂,在商时景简陋且平庸的认知里,还没有了解过这么热爱家务且以给予房主温馨跟归属感的变态杀人狂。 便当吃得很快,大概是因为的确做得很好吃的缘故,商时景翻了个身,捞过垃圾桶,里面还放着他之前丢的矿泉水瓶跟一些废弃的纸团,加上这盒便当正好堆满。 是时候去倒垃圾了。 牢骚跟不满一并到来,可是生活居家的让人生不出半点不愉快,商时景颓废的翻过身,把手护在脸上长长嚎叫了一声,察觉到毫无用处之后,丧气的挣扎起身,拎着垃圾袋打算开门去倒垃圾袋。 对面空着的房子搬来了新房主,商时景低头换拖鞋的时候正巧赶上人家下班,他怔了怔,下意识打了声招呼:“你好?” “你好。” 新邻居转过头来,身形像是模特,长相好看的足以令人生出“同样生而为人为何宛如两个种类”的感慨,穿着件轻薄的衬衫,西装裤贴合着腿型,脸上带着略显讶异的笑容,轮廓在走廊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软。 商时景傻笑了一下,说是想交个朋友,交换个号码什么的,可是话到嘴边顿了顿,他忽然反应了过来,手一松,垃圾袋掉在了地上。 这才是梦。 于是一切支离破碎,走廊上的地板与墙壁剥离消融,连带着新邻居的漂亮脸蛋也如同蜡像一般融化消无,黑暗再度袭来,商时景只觉得自己瞬间坠入了深渊,感觉仿佛坐跳楼机升到最高处猛然掉下来的失重感,还附送恐怖片的场景特效。 下坠,下坠。 随着身体一重,商时景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口鼻被水流淹没着,他挣扎着醒了过来,从花海之中湿漉漉的爬了起来。 明月悬挂山头,清光照落,绵延无尽的瑶芳花海真正呈现在了商时景面前,方才的假相已经破开,瑶芳花比商时景所想的要美多了,它看起来有点儿像是之前网上疯传的曼珠沙华,底下蔓延着一片薄薄的灵液,之前就是灵液灌入口鼻,只是场景过于幽深,商时景恍惚还以为自己来到了地狱。 巫琅与孟章君还躺在花海之中,神情祥和,看起来简直跟死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商时景擦了擦脸上的水珠,眯眼看见了远方有人提灯缓缓走了过来,雪发垂落,来人只简单披了件外衣,赤脚走在这花海之中,那灯笼之中罩着几只扑棱着翅膀的飞蛾,灯光蛾影,一下子看起来竟有点美丽。 造梦生提灯照了照商时景的脸,似乎有些意外,缓缓道:“你醒了?” “这里是……”商时景有些迟疑。 “你们不就是来找此地的吗?”造梦生说话的语速不缓不急,好像时间都随着他的语速放慢了许多,他踏在灵液之上,平静道,“随我来吧。” 商时景动了动脚,又停下来询问道:“那他们呢?” “能醒来的人自然会醒来,醒不来的人,你永远也唤不醒他。”造梦生缓缓道,“死在瑶芳花之中的人不少,这是他们选择的路,从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就已做下抉择。瑶芳是情花,许久以前,男女之间常会互赠瑶芳以表情衷,直到我后来以血浇灌,它生于骨血,长于肌肤,你脚下所踩的每一步,都累满了尸骸,它也就从情花,变成了许多人的美梦与噩梦。” 商时景听得有点毛骨悚然,偏偏造梦生不缓不急,他的声音空灵而缥缈,目光里氤氲着青山上朦胧的云雾,叫人看不清楚究竟藏匿着什么,走了许多,造梦生才又好似神游天外刚刚醒来似的说了一句:“每个从幻境之中挣扎着醒来的人,多数都不珍惜这次机会,总是盼着沉入更深更美丽的梦,你呢?你也是吗?” “不。”商时景淡淡道,“梦中的确有我非常非常想要的一些过往,然而它已是过往。” 商时景说这话时语气没什么波澜,更没有什么遗憾,倒引得造梦生多看了他一眼,连带着接下来的语气也温和了许多:“是么?那很好。”造梦生很长很长的叹了口气,好像放下了什么重任一般,“我有什么能帮你的?你来得倒也巧,过了今夜,也许我就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我来找一个人,他叫詹知息。” 商时景有些担心巫琅,忍不住频频往外看去,造梦生却陷入沉思,半晌才惆怅道:“你来找他啊。” 造梦生满头白发,模样却很年轻,长得十分俊美,只是眉眼之中显出老态来,修士百来岁的也不少,倘若心态一直年轻,容貌上自然也看不出变化来,不少女修士到了一两百岁,心性仍与少女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可是倘若心老了,自然从内到外一下子都老了下去。 “他是你的朋友吗?”造梦生忽然问道。 “不,只是他家人托我来找人。”商时景回答道。 造梦生点了点头,他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好像喜怒哀乐都随着岁月一道消失了,他皱了皱眉,满面只透出疲倦,对生命,对人世间的疲倦,他轻声道:“你随我来吧,不过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醒来,也许可以。” “他是个很特殊的人,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也很明白自己得不到什么,他跟别人不同,别人来找我,是为了新的人生,可是他来找我,只是为了做一场梦。”造梦生想了想,很快又道,“曾经也有这样的人,他们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选择醒来。” 小屋分作三间,詹知息睡着的房间里摆满了瑶芳花,他沉眠在花床上,神情温柔,这还是商时景第一次见他这般愉快的模样。 商时景站在门口,忽然问道:“先生为他人织梦多年,自己却不曾沉溺其中,当真是心性坚韧。”他这话的语调平静无澜,听起来不似夸奖,也不像讽刺。 俗话说,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造梦生看起来是个好说话过头的好人,他的确淡漠,却不像传说之中那么邪恶狠毒,商时景这才忍不住出口试探,造梦生为人织梦多年,没道理自己没出过事。 造梦生哑然一笑,他听出商时景的言外之意,并未因此动怒,而是平静道:“我的确没有催人梦醒的解药。” “我只会做一个梦。” “梦见故人问我后不后悔,让我再选一次。” 造梦生看向了商时景,轻声道:“我永远只有一个答案。” 商时景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过往,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选择,他选择醒过来,是因为他怕死,宁愿担忧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想浑浑噩噩的死在美梦之中,毕竟他对这个世界还有希望。可是看得出来造梦生不是,他与这个男人只不过短短打了个照面,便能看出对方活得何等艰辛,对尘世并无任何渴求。 人不能为另一个人做决策,商时景疑心自己若是真有这么了无生趣,恐怕还是做梦来得更快活。 詹知息美梦在怀,巫琅与孟章君则还没有走出幻境,看得出来造梦生已收拾的差不多了,他将灯笼递交到商时景手中,声音温柔:“这位小友,你我虽相识不久,但我看得出你非是邪恶之人,也不会耽于迷梦,我想你在我走后,将此地的瑶芳花烧尽。” 商时景没有问造梦生为什么不自己来,毕竟这会儿花海里还有五个大活人,尽管只有他们两个在喘气在说话,可也不能因此忽略做梦的那三个。 深夜时造梦生忽然起身,他轻声道:“我要走了。” 商时景提着灯,觉得自己像是提着什么沉重的责任,他跟随着造梦生往外一看,果然来了军队,队伍训练有素,悄无声息的站在花海之外,为首的将军似乎与造梦生相识,见着他从月下缓缓踏步而来,半分没叫人麻烦,竟流露出凄苦之色,嘴唇动了半晌,低声道:“大将军!我奉旨而来,你……” 瞧他的神情,似是想说为何不走,为何要现身,为何还留在此处。 分明是他奉命前来抓人,可看他的模样,却好似希望造梦生不要出现。 商时景在后头打灯,十分好奇。 “你近些年来也不容易,我不希望你为难。”造梦生缓缓道,“你抓我回去,便可有个交代了。” 那将军长叹一声,挥了挥手,惨然道:“还请您出来,这瑶芳花海,我们无人敢进。” 造梦生点了点头,往外走去,快到边界时,他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商时景道:“我这寒舍,便有劳小友了。” 商时景冷眼旁观,他纵然不解迷惘,可却无意也无力插手,便点了点头,答应这自己唯一能够做到的事,轻声道:“我记得的。” 训练有素的将士鱼贯而出,将造梦生捆绑了起来,这一支队伍犹如来时般无影,去时同样无踪。 孟章君醒得比巫琅要早,他看着似是做了个好梦,心满意足,面色红润,商时景坐在栏杆上远远看着他从花海里爬起身来,对着自己挥了挥手,然后好似做梦般的一拍脑壳,震惊道:“奇了,是我瞎了眼还是蒙了心,最先醒的居然是你?” “是我。”商时景缓缓道,“巫琅要找的人就在屋中。” 孟章君点了点头,大意是知道,可很快又回过神来,瞪圆了眼睛,大喝道:“你手里是什么东西!” “造梦生的灯笼。”商时景提了提手中之物,平淡道,“怎么?” “他人呢?!” 商时景眨了眨眼睛,倒没在意孟章君的口吻,平静道:“半夜有人来,他走了。” 孟章君看起来像是要窒息,拼命喘了好几口气,连话都来不及说,转身就直接往外冲,身形如电带风,瞬间就瞧不见影踪了。看来他知晓造梦生的所在也并非巧合,不过总归都跟商时景无关,他来南蛮只是为了找回詹知息,完成跟南霁雪的合作,不会多生事端。 毕竟他不多事,就已经够多事情了。 巫琅还在幻境之中,商时景将灯笼搁在一旁,跳进花海之中去找寻他的踪影,与绝大多数人不同,巫琅在幻境之中的面容并不是欢喜,而是微微蹙着眉,似是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商时景站在他身边,微微躬身去打量熟睡的巫琅,怎么瞧怎么好看,好像没有什么不完美的地方,就连蹙眉都显得赏心悦目。 他低下头,正对上巫琅幽幽发沉的目光,在月光之下,宛如陌生人一般。 商时景心中一跳,下意识退了一步,分明知道巫琅此刻看不见,却仍是感觉到一阵恐惧,他定了定心神,故作冷静的问道:“你梦见了什么?” “一只兔子。”巫琅似是还在恍惚,他若有所思,却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温文儒雅,温声道,“商先生,五弟可在此处?” “他在。” 一只兔子? 商时景有些摸不着头脑,只伸出手来拉巫琅一把。 入手冰凉,巫琅握着商时景的手,忽然感觉到了寒意一阵凉入心肺,他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心软放过的那只幼兔,因为自己从没养过什么生命,那兔子爱吃什么,他就给什么,即便多吃瓜果,他也从不在意,任由它自己品尝。 直到幼兔贪食,将自己活生生撑死。 他在幻境里看见兔子一直吃着吃着,自己回来的那一日,它目光柔软的看着自己,并未毫无气息的死去。 商先生就坐在后方,一手摸着兔子,冷冰冰的责怪他胡乱喂养。 只是巫琅记得死在自己手里的每条生命,他本可早早醒来,只是忍不住贪看商先生□□自己的模样,直到霁雪所说的那些话在脑海之中响起。 若是有一日,商先生也如那兔子一般…… 巫琅瞧了瞧自己的掌心,忽然觉得怅惘。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都九十二章了。 第九十三章 造梦生走了, 孟章君跑了。 詹知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打算做梦到天长地久, 丝毫不顾活人的心思跟想法,巫琅坐在床边摸了摸五弟的手,忽然垂下脸来, 低声道:“商先生, 这都是我的过错。” 他大概是实在太难过了,连身旁站着的是什么人都不在乎。 恋爱是詹知息自己要谈的,坑是尚时镜去挖的, 就算把相关人物从北一泓数到南霁雪,也八竿子打不着巫琅头上,唯一的联系就是他们俩是结义兄弟,可也没见同为兄长的张霄这么大包大揽, 恨不得把黑锅全背回家去。 无论商时景多么清楚巫琅的强大, 可是他这会儿看着这个男人, 只感觉到了无助跟悲伤, 如果他们两人更亲密一些, 也许商时景会说些温柔宽慰的话, 可是他知道按照二人此刻的关系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之前突兀的摸脸举动尚可解释, 可是眼下詹知息的情况如此,他不该多说什么。 而且商时景想:我也的确该离着巫琅远一点了。 毕竟商时景不该知道詹知息沉溺瑶芳花的来龙去脉,更不该知道春云六绝的陈年往事,他只不过是与南霁雪合作, 承她的情,来帮巫琅寻找詹知息而已。 事情水到渠成,他就不该做多余的事了。 于是商时景想了想,他说:哦。 冷淡得很有商先生本人的风格,却木讷无趣的不像是个能与尚时镜一较高低的智者,这个回答让巫琅一时间竟忘却悲苦,无端想要发笑起来。他伸出手去摸了摸詹知息的头,春云六绝结拜时都已闯下不小的名号,可是巫琅与他们初相遇时,大多却还都有些少年意气。 人家说长兄如父,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有个三弟叫做尚时镜,正巧与先生名字相似,他是个读书人,说话总是带点玄机,真真假假的,有时候会很讨人嫌,可有时候,大家又都赖他出点主意。”巫琅轻轻叹了口气道,“他身体很弱,最初那十年,霁雪与徐来总是东奔西跑去寻灵丹妙药为他延寿,后来他自己慢慢的,也就不怎么需要我们麻烦了。” 早有预料,南霁雪当然会把名字告诉巫琅了。 商时景面无表情。 “也许许多感情,许多事情,都是从互不需要开始变淡,是我毫无预警,不知道感情是会淡也会散的东西。”巫琅苦笑着去碰了碰詹知息的手腕,剑客的手腕本该有力而柔韧,可是詹知息瘦得几乎脱了形,只能摸到几节骨头,薄薄的皮肤包着,他低声道,“麻烦麻烦,当初嫌着麻烦,如今却是想要麻烦,都再麻烦不来了。” 换个人听这句话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然而商时景却一下子听懂了,尚时镜亲手造成如今局面,巫琅到头来却还是怪在自己的头上,他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缓缓道:“人各有命数缘分,何必强求呢?” “只不过是喜欢一个人,也叫强求吗?”巫琅低声问道,不知道是为詹知息询问,还是为自己询问。 “若他不喜欢你,便是强求。”商时景平淡回答,既是为北一泓回答,更是说给自己听。 巫琅有些许恍惚,造梦生的灯笼微微飘荡在风中,商时景冷静旁观着这场兄弟关怀的戏码,给出的答案在巫琅意料之中,非要说起来,明里暗里,这已是先生第二次委婉相拒了。自己的心意连四妹都看得一清二楚,先生想来也是心知肚明,这般不厌其烦的劝告,怕是他仅剩的容忍。 他笑了笑,说不上是感慨亦或者是悲伤,轻声道:“先生看得明白,可是世上的明白人,却不怎么多。” 看得明白有什么用,还不是泡不到你。 商时景在心底叹了口气,他看得出来巫琅对感情的事了解却不明白,其实尘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自己深陷其中的时候毫无所觉,可是旁观时便能看出许多执着甚至于愚昧的地方来,只是那些对当事人而言,却未必是那样。 就好像是他,不自量力,远观之后偶尔的触碰仍觉得不够,总是想着时时刻刻占有,哪怕心知肚明两人之间犹如天壤之别。 商时景如此理智与明白,并非是因为他其心性卓绝胜过詹知息,而恰恰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如果他有,搞不好就像是詹知息对北一泓那样,想要对巫琅做些什么了。 生活不就是如此,没钱只图个温饱跟有钱到肆无忌惮的人活得最是开心,偏偏夹在其中有点小钱却不够有钱的人很是艰难,他们的贪婪太多,又有可能实现,因此痛苦就来了。 这真是个危险的念头。 商时景摇了摇头,把它甩了出去。 不该强求,说得轻松,提得容易,要放下却难。 詹知息沉溺于幻境之中,不能随便惊醒,他的神魂都耽于美梦,一旦惊扰,说不准就丢魂失魄,在南蛮此处奇人异士不少,不可惊扰他们,如此一来找寻起来自然十分麻烦,若是运气不够好,正巧跑到土伯嘴边,那吞掉就是一干二净,世界上再无詹知息此人了。 可是如何才能让詹知息醒来呢? 美梦也是另一重人生,人能否清醒,全凭他意志是否足够坚定,詹知息现在的情况就如同植物人需要家人的呼喊,只不过他需要的人是北一泓,因此两人现在只剩下两个决定,要么带北一泓来唤醒詹知息,要么就等詹知息自己醒来。 唯一的问题是北一泓已经死了,他们看起来只有第二个选项。 早知道不将阴阳极石给出去了。 商时景心里突兀萌生出懊悔来,肥鲸当初想出双生果,全是因为詹知息提起北一泓,即便没可能找到北一泓本人,起码也可以有个遗物呼唤呼唤詹知息。老实说,商时景对詹知息的确没有什么感情,不如说他对春云六绝大多都没有感情,当初是提心吊胆下的艳羡,可说到底自己所享受到的那些,是尚时镜本人的。 只除了巫琅,他与巫琅待在一起时间太漫长,而巫琅又没有像是詹知息那样沉溺于个人情爱之中。 詹知息的确够爱北一泓,他的爱情绵延如烈火,最终将身边的人都波及,也许早在北一泓死去之时,他生命的一部分也在同一刻真真切切死去。 自打尚时镜为他的爱河搭建上一座危桥的那天起,詹知息的结局就只剩下平安渡过与粉身碎骨,现在另一头岸彻底塌了,将他送入深不见底的水中,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可能。詹知息对北一泓的爱意从未曾掩饰,并非所有人都能真正理智的去放弃自己心头的那些贪婪与渴望,否则世间哪来那么多痴男怨女,恩怨纠缠。 商先生在走神。 巫琅趁着对方不曾注意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对方正低眉垂首,神态冷淡的神游天外,绝大多数时候巫琅都不太清楚商先生在渴望什么,他足够冷酷,却又过于仁慈,天大的人情叫他拿来换了四海烟涛的平安。 玉泽与造梦生牵连一线,造梦生踏出瑶芳花海,不知道是那位王城里的新王又有了什么主意,亦或者是老三的布局已经开始。既然造梦生心甘情愿离开,想来玉泽已被控制住,亦或者他找到了其他的办法。 凶兽竟然就是玉泽。 巫琅至今想来仍然觉得恍惚,当初天尊所谓的除恶,到底是对玉泽做了什么,又或是玉泽到底经历了什么,巫琅离开的太久,许多详细都毫不知情,孟章君所能够告知他的也只是片面。孟章受命前来,看他的模样,并非是为了守卫玉泽,既然他与造梦生有所合作,想来两人都是为了压制凶兽。 天尊所在乎的事,从来只有长生,自打他把自己一分为二之后,就变得越来越癫狂,也越来越软弱。 当年长生天的秘密,巫琅知道的并不比南霁雪多,千年前长生者的陨落来得集中而突兀,成了绝大多数老不死埋葬在心底的秘密。 于长策遭了劫难,他与天尊不同,平素修善,积攒功德无数,又是自己心甘情愿,投入凡胎想来也是浑身仙骨的良才。知道长生天秘密的地仙越来越少,凡人没有轮回重生这么一说,所谓轮回投胎,多是仙家历劫,到红尘俗世走一遭,凡人魂魄数不胜数,从来不知道是从何处来,只知是往何处走。 世人皆是土伯的口粮,可是土伯的颓迹也越来越明显,幽冥鬼狱重振旗鼓,甚至不惜原谅尚时镜这个背叛者,想来土伯近况堪忧。 近来天机混淆,四九重劫初现端倪,土伯受损,玉泽化凶,各大仙家纷纷转生入红尘。 这一切不是巧合。 “巫琅。” 巫琅回过神来,见着商时景打开窗户,夜间冷风吹进来,连带着瑶芳花的无尽香气,他听见那人说道:“瑶芳花是南蛮的情花,偏偏情字最为伤人,你五弟既然已在此处,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造梦生为他施展入梦之术,若是造梦生还在,我还可央他让我进入知息梦中,如今怕是不成了。”巫琅轻轻叹了口气,他低声道,“造梦生不久后恐要受火焚之刑,麻烦会接踵而来,而想要知息醒来,只怕非是北一泓不成,一时半会儿不能消除。我在南蛮还有要事,倒是不知先生接下来有何打算?” 皮球推来推去很有意思吗? 商时景脸上阴晴不定,他忽然意识到南霁雪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巫琅的确是来找詹知息的,同时他也有其他的任务跟麻烦,压根不是找完詹知息就可以回去了结的事。当然,商时景知道自己即便是要求回到小镜湖,巫琅也会二话不说唤来白鹤送他跟詹知息一同离开,问题就在于他的良心能不能放任这个瞎子在南蛮到处乱跑。 哪怕这个瞎子能单手吊打百八十个经过南霁雪训练的他。 在商时景的内心深处,南霁雪的Q版小人长出了邪恶的恶魔角跟尾巴,拿着水果叉子宛如女王般阴邪的奸笑着。 他真讨厌这些聪明人,就不能让人好好的冷却暗恋这种感觉吗?、 要知道下副本的时候恋爱脑可是很容易造成团灭的,难道南霁雪对他哥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心里没有一点数吗? 话虽如此,求生欲督促他赶紧离开,但是恋爱脑让商时景做下了最后的决定。 “没有打算。”商时景淡淡道,“随你一道吧。” 巫琅微微笑了笑,分辨不出来他到底是希望商时景说出这句话,还是不希望,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接下来的路,怕是不会好走。” 商时景暗道:这话说的,好像我走过什么好走的路一样。 “会死吗?”商时景问道。 “也许。”巫琅若有所思,低声道,“商先生,你对南蛮与玉泽老祖知道多少?”他问此事并非是无的放矢,而是想起曾经在正邪斗法时,商时景与岳无常交谈时提起过玉泽即是凶兽,这般隐秘的秘密既然都能知晓,也许他还会知道些别的。 商时景下意识摇了摇头,迟疑片刻才道:“所知不多,为何有此一问?” 巫琅皱了皱眉道:“那我便与你从头说起。” “但说无妨。” 玉泽与土伯是最早诞生的灵兽,一为瑞兽,一为凶兽,玉泽掌生,他生性温柔仁慈,喜爱幼崽,依靠生气而活,但凡他走过的地方,通常会留下好运,无意触碰到他的人,自然也能延年益寿,他在人间行走时通常无形无影,巫琅偶然见过他真身一面,形似蛟龙,声如惊雷。 土伯则恰恰与玉泽相反,若说每个诞生的新生命能增强玉泽的灵气,那么土伯就是靠死人来增长实力,人间每逢大灾难,必然是土伯饥肠辘辘,因而兴风作浪。 这些不是秘辛,不过这些年来,所知者也算不上多,与困守幽都的土伯不同,玉泽可以到处行走,唯一的不足就是他无法伤害任何人,甚至于自保。 商时景闻言若有所思,他皱了皱眉,疑道:“你的意思是,玉泽化为凶兽,是有人刻意为之。” “不错。”巫琅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南蛮擅长蛊毒,玉泽是天生的瑞兽,他与土伯一般不生不灭,性情又十足仁慈,新生儿极多的地方,他常会前去赐福,因此踪迹很好寻找,无人能够杀死玉泽,可是想要伤害他却太简单了。” 商时景心头隐隐约约掠过一丝不详之意,他低声道:“你想说什么?” “当世知道如何寻找玉泽,使他现形的人不超过三人,即便玉泽无法伤害他人,可是能够触碰到玉泽的人却没有几个,能够满足这两点的就更少了。”巫琅的声音轻而冰冷,如同珠玉碰撞,绵软如江南雨丝的腔调仍在,只是隐隐带着点寒凉,他淡淡道,“玉泽只爱纯善之人,只有在纯善之人身旁才会放下戒备。” 独角兽啊? 商时景心里一跳:上天保佑这事儿跟尚时镜应该没有什么关系,这家伙心黑的能跟土伯一路,怎么也不见得能跟玉泽搭上边。 “普天之下,唯有天尊能将自己一分为二。”巫琅缓缓道,“先生之前一口道破孟章的来历,想来对此事多少有所知晓了。” 不,是巧合,我压根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等一等。 巫琅说天尊能将自己一分为二;肥鲸说巫琅跟陵光君如果是同一个人,很有可能天尊就是他的父亲;张霄说有对兄弟神经病,一个常年来打巫琅打个半死,另一个跑来救治;巫琅还说自己杀了他唯一的儿子。 不会吧…… 要真是商时景想的那样,那这对父子真是什么仇什么怨,他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没有反应,巫琅便也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天尊早已有分化双体的打算,他已活了千年之久,若不能开启长生天,便没有成为长生者的可能性。有两具身体,在有限的寿命内所能做的事自然也就更多了。”巫琅轻轻叹了口气道,“天尊不知为何,对长生天十分忌讳,宁愿对瑞兽动手也不肯打开长生天,长生者陨落之事早在千年之前,那时天尊也不过是初及弱冠的年轻人。” 修士大多都对长生有所好奇,就像不渴望爱情谈什么恋爱,巫琅语气之中的憧憬也不难理解。 说到此处,其实事情已经十分清楚了,天尊分明想要变成长生者,却又不肯开启长生天,宁愿对瑞兽玉泽下手。南蛮的事情,巫琅简单也说了一遍,商时景对不死人早已知晓,就在跟岳无常交谈那会儿就已经听巫琅说过一遍,不过“尚时镜”知道,商时景却还不知晓。 在商时景的认知之中,天尊差不多就是类似于最终大反派那种级别的人物,听巫琅的口吻,这位大佬还是在当初长生者陨落时活下来的少数人之一。 “天尊是仅剩知晓长生天秘密的几人,他却不愿意开启长生天。”商时景略微沉吟道,“若说他不执迷长生,却又分化双体,对玉泽下手,那些南蛮不死人,想来就是长生的试验品。” 长生天…… 肥鲸没有提到过长生天,他只是曾经说过,作一个长生者也没有什么好的…… “不错,南蛮蛊毒盛行,可吊住玉泽的性命,天尊借他血肉,再与南蛮合作,那些不死人就是试验品。”巫琅长叹了一口气道,“新王更替已有十载,合作也在十年前停止,我想去不死之地打探一番,如今天机混乱,也不知道此行会是什么结果。造梦生甘愿离开,玉泽恐怕命不久矣” 商时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低声道:“造梦生到底是谁?” 巫琅有些困惑的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造梦生在中原并不出名,我知晓他此人也是因为孟章君。不过他非是天尊手下,应是南蛮之人,也许是与孟章君合力看守玉泽的人。” “我听他们喊造梦生为大将军。”商时景轻声道,“你方才说新王更替,那么,造梦生这位将军,是哪位王的将军?” 谜团一个紧接着一个,新王更替已有十年之久,就算要清算老账,也不该拖到此刻,若说造梦生是新王的将军,遵循他的命令前来守卫玉泽,也不该是那样被押走。孟章君之前说造梦生离死不远,显然早有预料,可是得知造梦生离开瑶芳花海,却大惊失色追了出去。 要么造梦生不该死在新王手中,要么造梦生准备死的时辰太早了。 天尊若是只想要长生,那么他应当让一切回归正位,而这十余年来相安无事,显然这位新王即便不与天尊合作,也没有任何驱逐玉泽的手段。 这一切变动,显然是第三方暗中操手,可是他是为了什么呢? 大将军……造梦生居然是他! 巫琅却想起了尚时镜满面笑意,老三漫不经心的扭断傀儡的脖子,提起不死时轻蔑无比。 他说自己在南蛮设下布局,准备将一人送上火焚之刑…… 哈,可笑自己还以为他不知道真相,想来老三在南蛮时,就已经知道玉泽便是凶兽,也知道玉泽造成不死的假相,长生的实验已经失败,他根本不是要杀造梦生,而是要放出玉泽,动乱南蛮,将这位南蛮第一人送上火刑,新王是弑父上位,造梦生曾是他的太傅,弑父弑师。 南蛮的真相一旦被揭破,玉泽受损如此,动荡恐怕不是一时片刻能够消除的,天尊所剩时间不多,那么他就只剩下一个办法。 打开长生天! 老三的最终目的,就是长生天! 作者有话要说:四十多章时埋下的伏笔,在九十多章终于写到了。 _(:з」∠)_ 因为现实生活跟工作的事,我会尽量维持六千的更新,但是可能不可以日更下去了,大概会每星期有一天休息一下,希望大家见谅QVQ 明天因要事断更一天。 第九十四章 要前往不死之地, 说难不难,说是容易却也没有那般轻率。 简而言之, 倘若孟章君愿意帮忙,进入不死之地简直易如反掌,可要是孟章君不肯, 只怕是要花费上一番心思了, 还未必能成。除此之外,詹知息的情况不佳,也需要有人来保护他, 与巫琅相识的孟章君无疑是个最佳人选。 快要天亮的时候孟章君才回来,且显而易见的没有追上人,要是换个人在场,他只怕早就大发牢骚起来了, 偏生撞上的是巫琅, 而放走造梦生的人是巫琅看重的“朋友”, 一腔苦水也只好往肚子里咽, 长吁短叹, 憋了半晌还是耐不住寂寞, 就对商时景道:“还愣着干什么,烧啊。” 造梦生的瑶芳花海精心种植多年, 平日里通常用以安抚玉泽,失去主人之后的瑶芳花会将此地化作彻彻底底的迷幻之境。孟章君从不会对主人的行为说三道四,无论是好是坏,自然玉泽遭受怎样的痛苦, 即便他看在眼中于心不忍,也绝不会插手分毫。 不过与任务毫不相关的人与事,孟章君也不会过于吝啬自己的善意。 比如说造梦生,比如说可能酿成灾祸的瑶芳花海。 “这次他怕是回不来了。”孟章君抚着下巴,眉头皱得极紧,他坐在床边对巫琅唉声叹气,问道,“要是执明在这儿就好了,他铁定知道怎么做。” 巫琅若有所思道:“监兵与执明眼下何处?” 其实按照如今巫琅与天尊的微妙关系,他不该问,孟章君更不该答,只不过许多规矩之外总有人情相佐,所以孟章君还是回答了。 “监兵死了。”孟章君的神情略微有些复杂,意兴阑珊道,“你也知道,老疯子从来都是那样随心所欲,前不久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大发脾气,监兵正巧失了手,就……”他没有说下去,而是解开腰间的酒囊又喝了一大口,半晌没说出话来。 四圣之间相伴已久,虽说谈不上什么深情厚谊,能为彼此两肋插刀,但是多少也有些感情,监兵因一件小事而命陨,孟章君不会反抗主人的任何决定,可是感情是不可自控的存在,难免有些郁郁寡欢。 他喝酒不像是张霄那样天生喜爱美酒,因而饮酒也没有显得那般快活,更多的,反倒是有消愁的意思在内。 巫琅若有所思道:“是一年之前的事了?” “你怎么知道?”孟章君纳闷道,“你小子离开之后感情去学了算命?还是巫者把毕生的本领都教给了你,不对吧,那时候巫者明显更中意执明些,连执明都没能偷学到点皮毛,你能有这样的运气?” 巫琅缓缓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大发脾气吗?” “为什么?” 巫琅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还记得我有个三弟吗?” “记得啊。”孟章君莫名其妙道,“我又不傻,也没老糊涂到这点事儿都记不住,你这三弟不是还跟你散伙了嘛。说起来你也真是,离开之后眼光变得越来越差,跟什么人都能称兄道弟,其他几人我倒是知道些,可你这三弟只是个无名小卒,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巫琅微微笑了笑,看起来几乎是有些诡异的讽刺感:“若我说,便是这样一个无名小卒惹得天尊大动肝火,甚至愤怒到失手杀死监兵呢?” 孟章君连片刻犹豫都没有就直接信了,他目瞪口呆道:“你这些年到底都跟什么怪物待在一起啊。”改口改得飞快,商时景甚至都有点没反应过来,他多少有些疑心巫琅是不是说什么孟章君都会信,不过他自己想了想,一想到这种事是尚时镜在背后操作的,也立刻就信了。 做人做到尚时镜这个份上,真不知道算是一种成功,还是一种失败。 “等等。”孟章君的警惕心终于成功上线,他狐疑的看了巫琅几眼,若有所思道,“你小子每次坦率一点就意味着我要倒大霉,这次把话说得这么干脆利索,你老实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麻烦我?” 无论多少次,巫琅都忍不住赞叹老友毫无用处的直觉跟危机感。 所以他也就直截了当的承认了:“不错。” 虽说多少已经有点心理准备了,不过孟章君还是被前同事兼同伙的厚颜无耻吓到了,他沉默了片刻,约莫是意识到能挑战自己底线的麻烦鬼已经不多了,他最终只是微微叹了口气道:“先说好,我在南蛮可说不上话,接下来还要去救造梦生,你要是想插手南蛮的事,我是没办法,除非是不……见鬼,你想去找玉泽!” 巫琅微微一笑道:“需要我为你的推论喝彩鼓掌吗?” “不必。”孟章君嫌弃道,“我会怀疑自己大限将至。” “见玉泽不难,反正他也快死了,只不过……我听说不死之地最近出现了个奇怪的少年,也许是个变数,你自己谨慎一些。那个地方浸入瑶芳幻境太久,没有造梦生的指引,我也不大敢进去了,我知道你做事向来有你的主张,也就不劝了,只能说万事小心,这灯笼经过造梦生的手,也算是宝物一件,你们带着它去不死之地,也许……会为你们指引道路也说不准。” 孟章君长叹了一声道:“我猜你这位小朋友,自然也是要我来照顾的了。”他指了指詹知息,面色略带惋惜,“有些人拼命想要活下来,有些人却觉得活在世界上都是一种痛苦,我还记得他来时的样子,心如死灰,人间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另一层炼狱,你来寻他固然全了兄弟情义,却没有想过他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巫琅奇道:“我才知你竟是这般有人情味。” 孟章君讪讪一笑道:“现学现卖,都是造梦生说的,我觉得他讲话很有道理,就学了下,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要是不自己找点乐子,我怕不是要憋死在这儿。” 他们二人互相熟识,即便巫琅偶尔在言谈之中会顾及商时景一些,也难免有轻忽怠慢的时刻,毕竟商时景对他们二人的过往一无所知,这种差距非是一朝一夕所能弥补的。既然听不明白,索性也就不听了,商时景欠了欠身,随意找个借口离开,自己一人到外头去欣赏瑶芳花海了。 这片美景很快就要被火舌吞噬殆尽,能多看一眼算一眼。 等到商时景离开了之后,孟章君脸上嬉皮笑脸之色顷刻间就荡然无存,他目光沉沉的看着门外,忽然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什么东西,就表现的那么明显,连半点遮掩都没有,他对你是怎么想的?” “他已婉拒过我两次。”巫琅苦笑道,“你不必忧心,我心中明白。” 孟章君冷哼了一声道:“你要是真明白就好了,你往往说自己明白的时候,通常都是你最不明白的时候。我看那小子稀松平常,拉着个死人脸,好像今天活了明天还指不定死一样,你就是要喜欢人,就不能喜欢个喜庆点的吗?比如说那种开朗爱笑的,看着就叫人高兴的。” “他的确……性情冷淡了些。”巫琅若有所思道,“你不懂,你不懂他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 孟章君趁着巫琅看不见,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无可奈何道:“我是不懂,可你懂个屁啊,你比我更不懂,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人天生脑子就长得跟别人不一样,当年那只兔子死的时候,你简直跟变了个人一样,我们三个一块儿死在人家手里估计你都没那么伤心。” 巫琅笑了笑,没有说话。 孟章君就多少有些唏嘘:“你啊,明明是个疯子,偏偏长得这么好看,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仙妃神女,我还以为你会选个什么样的人物,到头来却是个样样不如你的……哦,也不是,起码他能让你上心,这就已经足够特别了。” “孟章。”巫琅觉得他们两人谈论感情一事未免古怪,只是事到如今,却也的确没有什么别的人可以洽谈,四圣的名头的确不小,听起来尊贵无比,可说白了,也不过是天尊手下的棋子罢了,天道也没有规定两个棋子不能讨论讨论有关于感情的事。 “你觉得商先生答应与我一同前去不死之地……”巫琅略有些迟疑,“是否意味着,他对我也许并非那么无情?” 孟章君毫不犹豫的戳破了他:“你问这个问题,其实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答案。我要是说是,你肯定不信;要说不是,你又要生气,你这脾气我吃了几百年的苦头了,居然还想着挖坑看我掉下去,做梦吧你。总之他喜不喜欢你我不知道,不过他要是知道你到底能有多疯,就是爱你爱的掏心掏肺,我估摸着八成也要跑路。” “孟章。”巫琅幽幽叹了口气道,“我总是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平安活到现在的。” “大概是因为人好。”孟章君极为诚恳道。 这句话其实孟章君说得是真心实意,尽管巫琅不以为然,不过相比较于人阴还心狠的执明、桀骜不驯的监兵、嗜杀无情的陵光这三圣,偶尔还会日行一善的孟章君的的确确是个例外,他自夸人好也并非没有道理,如果真有行善积德这码子事,四圣遭雷劈的时候孟章君铁定是排最后的那个。 只是对于好这个概念,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 人是复杂矛盾的生物,商时景多少有些意识到无论自己多么喜欢巫琅,甚至于恋爱脑挤压过自己的生死问题,他仍然觉得巫琅是危险的,可恰好的是他觉得巫琅的危险程度跟这个男人待在一起带来的快乐程度成了正比。 人性就是这么有趣,难怪赌博经久不衰,大概是这种危险又刺激的感觉是会上瘾的。 放火烧花海时,孟章君寄了封信出去,他没有说寄给谁,只说是个可信任的人,而巫琅也没有问,作为不相干人士的商时景尽管好奇,却没有立场开口,就只好把这点好奇埋在了心里。 孟章君在这里呆了少说数十年,有几个可信之人一点也不奇怪,更何况前往不死之地跟照顾詹知息桩桩件件都要安排,要是商时景挨个问下来,只怕孟章君还没说话,他自己就要先被自己烦死了。 造梦生的居所藏有不少药典跟经籍,还有些许画卷,内容很是奇特,看起来仿佛是什么器官跟内脏,可是整体却又不太像,从个体到整体,几乎看不出是什么具体的东西,也没有多余的记载。商时景只看了些许,扛着詹知息的孟章君就在外头催促他出来,他也只好放下那些,拿起灯笼往外走去。 灯笼之中的火焰长明不灭,书房是最容易烧的地方,商时景放火的时候忍不住想了想,有心想将几本没见过的典籍带走,他还记得四海烟涛那几位只能把医术学成庖丁的“庸医”,只是不问自取是为贼,既然造梦生嘱托他的是尽数烧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商时景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人家说医毒不分家,不过既然从医生学成厨子了,还是不要再涉及其他领域了,谁知道改明去做客会不会突然端上来一盘蛤蟆炖蜈蚣。 看着火势蔓延开来,商时景提着灯笼往外走,没有往后看去,他想起自己上次似乎也是这样烧了尚时镜的居所,一时间有些恍惚。 仔细想想,那似乎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春云六绝还未散,岂知如今物是人非。 不管尚时镜本人是如何权衡利弊,在暗地里仔仔细细斟酌过每个人的分量后作出这个选择,对商时景而言,他做出这种决定,脱离开春云六绝——尽管这么说有点对不起惨遭背叛的南霁雪,可商时景是真心实意的觉得有些庆幸。 商时景很清楚自己与尚时镜那样聪明的人不同,是个极容易受制于情感的普通凡人,因此没有信心能够在跟尚时镜结仇的同时,还心大的跟巫琅保持友好的关系。尤其是尚时镜如果没有脱离春云六绝,那么就意味着自己跟肥鲸对上的敌人除了幽冥鬼狱,还有春云六绝其他人…… 想想都觉得恐怖。 火势相当凶猛,简直像是整个瑶芳花海都被泼了油一样,商时景没有走出多远就感觉到热浪扑向背面,并不觉得炙热,约莫是他们走得足够远,只感觉到点似有若无的暖意,他转过头,即将亮出天光的天空被火光倒映的通红,仿佛是大片红霞不合时宜的到来。 造梦生的生平像是也在这大火之中付之一炬。 商时景犹豫了片刻,忽然出声问道:“造梦生此行,是否有去无回?” “如果他运气够好,那还来得及回来再种一片花海,不过要我说老实话,他活着还不如死了,如果不是我们俩要一起压制玉泽,免得伤及无辜,我可能会亲自送他上路。”孟章君沉沉叹了口气道,“他平生受的苦太多,多到连个美梦都足以叫他惊醒,我本来答应过他等玉泽一事了结之后就送他上路,没想到新王会挑在这个时候。” 巫琅本想如当年那般嗤笑孟章君的伪善,可是想起商时景在侧,立刻乖巧站好,做温文儒雅的君子模样。 “这个时候?” “是啊,玉泽近来脾气越发狂暴,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大概是终于找到了个可以抒发情绪的对象,孟章君忍不住对商时景大肆抱怨道,“其实要是造梦生真死了,我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大不了就是早些上路,给我添点麻烦罢了,只怕是半死不活,活不让人畅快的活,死也不肯由他好好的死。” 商时景眉毛一挑,不动声色道:“南蛮的新王与造梦生竟有如此深仇大恨?” “……哎,说到底其实也是他自己造的孽,只是这件事又不能完全怪他。”孟章君含含糊糊道,“总之当年的事情很麻烦,不是一言两语能够说清的,要是把责任都推到造梦生身上未免太过了些,只不过他又的确该受这样的苦。” 孟章君下意识耸了耸肩膀,颠得詹知息险些掉下来,要不是对方这会儿一无所知,就按照他的手法,恐怕詹知息胃都能被他顶吐出来。大概是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来,最终孟章君只是嘀咕了一声:“他啊,对得起所有人,偏偏就是对不起他自己跟新王。” 听孟章君这几句话,其实商时景心中大概有了点数,之后就没再开口。 商时景虽觉得孟章君对自己未免太过信任且有问必答了些,但是想到自己也没有什么可觊觎的,因此只将孟章君的牢骚话归于是太久没有人供以发泄,这才把不住门,又或者对孟章君而言,这情报无足轻重,毕竟不是人人都像某些人那样,一句话能琢磨出几百条情报来。 他倒是一点儿没往巫琅头上想,不知道是下意识避开了,亦或者是的确没有想到。 孟章君在附近有个落脚点,地方不大,不过布置的倒也干净利落,住四个大男人是绰绰有余,将詹知息安置好后,三人在屋内生了火,南蛮的地界湿热且阴毒,瘴气到处都是,很适合养殖蛊虫跟毒兽,习惯中原气候的人难免会有些不适应,商时景本就不太习惯,在瑶芳花海时因为这种花的药性稍稍缓解了些,可等跟着孟章君来到落脚点时,就多少有些不适应了。 最初时无人发觉,巫琅与孟章君白日因要事出门后,商时景才觉得心慌胸闷起来,他本觉得没什么,却未曾想晚间照顾詹知息的时候,忽然头重脚轻,昏倒在地,就这么晕厥了过去。造梦生性情孤僻,为图个清静,所居住的地方颇为危险,一般南蛮人都不敢深入,孟章君为了方便,自然是建在相差不远的危险地带。 商时景作为一个修仙菜鸟,自然中了招。 吓得回来的孟章君还以为有敌人来袭,第一反应是先按住了巫琅,免得对方不由分说就大开杀戒。 前往不死之地的计划只能往后拖延些许,商时景的病说严重也不严重,只不过是寻常的水土不服,吃了灵丹妙药自是好了大半,不过不适应仍是不适应,精神萎靡了一阵,这种情况下,即使商时景坚持没事,巫琅也绝不会同意他以身涉险,因此一拖就拖了数日。 “若非要照顾我,如今也许我们已到不死之地了。” 商时景精神头不太好,他不知道是水土不服的太过,亦或者是自穿越以来精神就紧绷过度的缘故,他疲惫地靠在床头,多少有些心生愧疚。南霁雪分明是托他来照顾巫琅的,最后却是巫琅来照顾他。 “若非是因为救我,先生本来不必离开玉韫居的。” 巫琅在整理商时景的新衣服,他好脾气的笑了笑,温声细语的答道。 商时景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才想起巫琅原来还把应不夜的黑锅扣在自己脑门上,真相在唇齿边徘徊了一会儿,最终也没能说出口。他并非是不苟言笑之人,可是平日里也鲜少欢愉,巫琅瞧了他几眼,不知道自己刚刚那句话是哪儿逗得他欢心了,不过商时景愉快,他也不由得欢喜了起来。 南蛮风土人情虽然有趣,但是先生不太能适应此处。 巫琅若有所思道。 倘若他们以后隐居,江南说不定是个好地方。 玉韫居确实幽静,却未免缺少人气,平日采办家需也有所不便。 第九十五章 不死之地连接着无尽深渊, 蔓延了十余个部落的领地,地域极为广袤, 围绕着无尽深渊为中心,周围蔓延着许许多多不死人,南蛮人喜欢养蛊练毒, 身上大多带着极浓的瘴气, 因此进入无尽深渊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除了瘴气跟不死人的阻碍,巫琅没办法认识路跟商时景完全不认识路也是首当其冲的一个大问题。 修仙并不意味着全知全能,否则满地圣人到处走, 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笑得阴阳怪气,互相知晓彼此各怀鬼胎, 那岂不是天下大乱。差不多快要活成半个南蛮土著的孟章君自是义不容辞, 立刻挥毫就墨——他不常用纸笔, 屋中也并没有准备相应的文房四宝, 因此最后还是拿着树枝将就在泥地上画了下地图的大概模样。 好一幅气壮山河, 波澜壮阔的小鸡啄米图。 商时景自认不是个路痴, 对路标与地图也看过不少,却愣是没看懂孟章君到底画得是些什么东西, 他思索了半晌,觉得这样严重的事情倘若缺乏沟通亦或者是逞强,恐怕会有性命之忧,于是十分诚恳的告诉孟章君:“我看不懂。” 孟章君看起来有点不太开心, 他对自己的画技还是颇为自傲的,刚要询问是哪里不懂时,就听得商时景就又道:“您是画了什么野兽吗?” 愤愤不平的孟章君感到自己的画技受到了侮辱,怒而撇下树枝,慌乱离去。 巫琅笑了笑,伸手在地上摸了摸,温声道:“孟章画图总是如此,大致地图我心中清楚,到时我若问起什么,先生只管回答,便可为我们二人指路。” “感情你出门在外,还学会了瞎子摸象这么一手,比你以前可厉害多了。”躲在树后的孟章君翻了个白眼,“要不你就保持着这个模样一辈子下去吧,要是等你康复了,说不准又变得讨人厌还不识货了。” 商时景闻言忍不住瞪了孟章君一眼,他人微言轻,这一眼瞪起来自然没有多大威慑力,落在孟章君眼中连挑衅都算不上,至多是路边的野猫对着自己伸了伸爪子。不过这只野猫有了打算饲养他的人,那么意义就有所不同了。 孟章君意味深长的看了看笑吟吟的巫琅,又忍不住看了看商时景,忽然觉得这事儿也没有那么巫琅所以为的那么难。只不过鉴于这两人刚刚都嘲笑过他的画技,他决定什么都不说,任由这两人好事多磨去吧。 缘由天注定,该来的总会来,该错过的到底是会错过。 孟章君也很期待究竟是这任是哪儿都瞧不出半点出挑的小修士套住疯子的脖子,亦或者是由着疯子将他拆吃入腹。 不管哪种结局,他都觉得有趣。 虽说孟章君看起来不太靠谱,但是巫琅既然敢保证,商时景多少也安下心来,好歹两个人之中有一个能信得过的。 孟章君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在两人启程之前就离开了,大概是曾经共事过的情谊,他对巫琅出乎意料的信任,仿佛这个男人就是被夺去了眼睛,也仍是战无不胜的。 巫琅是天尊之子,孟章君是天尊收养的徒儿,两人从几岁认识到几百岁,纵然人生道路有所分歧,兄弟情意仍旧不变。孟章君生性较为随意,与巫琅交谈起来,偶尔就不太顾及商时景的想法,话中穿插着些陈年往事,说到底他们太久没见,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互通的经历,如今因着天尊,多少又各自提防着,除却过往,实在无话可谈。 可是这对商时景而言,却又大不相同,那些巫琅幼年、少年乃至青年时发生的事情,与他毫无联系,就像是两个透明的盒子,无论贴得多近,始终不能互相干涉,因为有面看不见的墙壁阻挡着。而通过他人的只字片语去分辨那些巫琅曾经得到过的高兴与悲伤,就像是雾里看花那样,朦朦胧胧的分辨不清。 跟孟章君分离,对商时景而言是好事一桩,人的缘分有长有短,有快有慢,现代的文学作品里还有个青梅竹马战天降的梗,无论怎么说,来迟了的人总多多少少会嫉妒那些自己不曾拥有的回忆。 哪怕自己如今连未来都不曾得到。 孟章君离开不久之后,他们二人也一道启程,不死之地对于南蛮以外的人是个秘密,对于南蛮人则是个不可擅入的禁地,南蛮新王并未派遣重兵把守,玉泽化作凶兽,它虽无法伤人,但是吐息却带着毒雾瘴气,是天然的守卫,倘若有人贸贸然擅自闯入,最终只会沦为不死人之中的一员,无怪他有恃无恐。 两人日夜兼程,巫琅倒是照顾商时景身体状况不佳,中途借口自己需要休息,停下来歇了歇,商时景并不蠢笨,瞧得出来巫琅是为谁找得借口,不由暗道惭愧,他初入仙途,修为不佳,南霁雪说是让他当巫琅的眼睛,事实上这么久了,巫琅也好端端的没出什么大事,他反倒成了拖累。 晚上点起篝火的时候,商时景坐在火边,巫琅将外衣披在他身上,火光照得他冷淡的面孔阴恻恻的,半边笼在黑暗之中,他忽然开口道:“你待任何人都是如此吗?” “嗯?”巫琅不太明白。 “如此关怀体贴。”商时景的声音在夜晚冰冷的好似能透过人的肌肤血肉,挖到心里头去的钩子,他拉着外衣,看不出悲喜,却叫巫琅想起南霁雪的话来。 然后商时景又道:“若不是,就别再这么做了;若是,也别再对我这么做了。” 四妹说话,果然是没错的。 他不喜欢…… 巫琅有一瞬间的茫然,他看着商时景站起来,将那件外衣重新披回到自己身上,有些不知所措的握着衣服的一角,对方顿了顿,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来。于是巫琅只好低下头,看着商时景回去摆弄篝火,夜渐深了,商时景倚靠着捡回来的柴火背对巫琅,他眨了眨眼,听见巫琅半晌开口道:“好梦。” 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 商时景眨了眨眼,没有回应,装作自己已经睡着的模样,他觉得自己的肠子像是打了几百个死结,一呼吸就觉得疼痛。 人的恶意、贪婪、愚蠢都是难以估计的。 他曾经庆幸过巫琅是个中央空调,可如今却又不希望对方是个中央空调,那些让人魂牵梦绕的好跟体贴,其实对谁都是相同,为此深受感动,想起来就觉得太过自作多情。他与巫琅并没有多么好的交情,对方能待他如对待尚时镜那般别无不同,本该谢天谢地,可人的感情哪是如此容易餍足的东西。 生病的那几日,巫琅坐在他的床头休息闲谈,几乎叫商时景错觉就此会一生一世下去,可他心知肚明,这终会化作泡影,人会往前走,而路到底是有尽头的。 他想要更多的,更为不同的巫琅。 危险的也好,可怕的也罢,甚至于是对自己漠不关心的…… 如此一来,也许心里的感情会就此了断。 说来肤浅,不过商时景的确很喜欢巫琅的脸,本来只有脸,后来慢慢的,就被性格跟谈吐所吸引,渐渐又对其他的地方感觉到了好奇,想要了解这个人的时候,就意味着坠入情网。人想坠入情网何其困难,又何其简单,可并非人人都是牛郎跟董永,有追上天仙那么好的机会跟运气。 商时景想的那么清楚,还是跳不出这个死结。 他爱上巫琅了。 说不清心头涌动的是无限的喜悦还是早早明白结局的绝望。 很奇怪,当你对一个人一无所知,他基本上就是个谜团的时候,因为相处数日的言谈跟外貌喜欢上对方,在小说里这种感觉叫做颜狗浅薄的迷恋,通常最终是会被那种灵魂相吸的感情打败的,他能感觉到巫琅的吸引力,不过很确定对方大概是感觉不到自己的。 瞎子的世界里任何人的外貌一视同仁,都是一团乌漆墨黑,活像是章鱼喷过的画卷,就算巫琅摸过他的脸,也不意味着商时景在外貌这块有任何竞争力,毕竟要说长相,女方有南霁雪,男方有詹知息,任是他们俩其中一个都能吊打商时景几百条街。 而性格方面,商时景自认要是自己是巫琅,估计不会傻到抛下贴心小棉袄似的巧娘不管不顾,反而去在意一个烦闷不客气且冷冰冰的路人甲。 天道说:疯子跟傻子差别的不大。 可惜商时景听不见,他枕在自己的胳膊,身上背负着自己不知未来的命运,还杞人忧天的去考虑没可能的爱情,想起来都觉得有点好笑。不过思考人生实在太过复杂,换个方面说,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他不得不肩负起拯救世界的责任,毕竟尚时镜眼看着直奔终极大魔王的方向发展,他要是不想死,就得阻止这人毁灭世界。 连天尊都吃了亏,哪还有什么人能阻止尚时镜。 商时景在心里不满的嘀咕了一声,想起身后不知道睡了没有的巫琅,忽然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有。 无论尚时镜多么努力,巫琅也再不可能喜欢他了。 一瞬间,商时景竟然觉得自己与尚时镜有些同病相怜,随即恶寒就驱散了他的这种想法,毕竟尚时镜是活该。 更何况要是爱情能在商时景生命里占据个十分之一,那么能在尚时镜心里占千分之一都够呛了。 巫琅压根用不着委屈自己跟那种人渣在一起。 大概老天爷把他像是压制罐头一样的压进尚时镜的身体里是有原因的,他该多努力一些,而尚时镜却努力的过了头。 ………… 花无奇死了。 这个结果早在尚时镜的预料之中,他给张霄留足了时间,也确定好了巫琅绝不可能再出现,詹知息怒而远走,风徐来半点风声不知。他需要的不过是南霁雪受辱,而不是死亡,要她死太容易了,在春云山闲谈的那三日就足够尚时镜将她彻底从这个世间清扫出去。 人的认知总是有所分别,有些人认定贞洁比生死更为重要,转头却又痛骂逼死失贞女子的众人;有人认定生死比贞洁更为重要,临到头来却怎么也迈不过自己心头这么一道坎。 男人尤为如此,他们怜悯、悲伤、痛惜这个女子受到了侮辱,忍受了暴行,然而暴行这个词,不知何时只与尊严扯上联系。 南霁雪并不是那种会沉溺伤害的女人,她看重生死远超过其他,只稍等她缓过气来,便会立刻施展报复;可是张霄不同,他会沉溺于四妹受到的伤害跟痛苦之中,无论他愿不愿意,总会时时刻刻的在意着南霁雪曾经受到过这样的经历。 这样的他,势必会拖累南霁雪。 人的同情与怜悯,何尝不是一把趁手的武器。 无论是温柔关怀,亦或者是侮辱诅咒,只不过是将受害者的伤疤反复撕扯揭穿,只是前者看着更为冠冕堂皇,而后者则被千夫所指罢了。 只是…… 总有意外。 当初对南霁雪的布局过分仓促,全因尚时镜意外发现应不夜对他这位四妹的爱慕,因此只好临时改手,没想到天降奇兵,横冲直撞,打乱了一盘布局。巫琅的临时回归更是意外,尚时镜对他与天尊的陈年旧事所知不多,不过摸得清规律,总有一段时间会联系不到巫琅,按照常规,他本不该出现。 简直像是天都在与自己作对。 不过好在花无奇到底是死了,而张霄也知道了南霁雪险些遇到了什么。 尚时镜气定神闲的看着窗外的大雪,他并不在意花无奇的死去会让自己得到什么惩罚,应不夜对南霁雪的情意足够他出面保下自己。 今日的风不算太大,尚时镜看着绵软的轻纱顺着风雪飘荡起来,雕花的窗微微摆动着,走廊上能清晰看到造梦生的身影,曾经的南蛮第一将军瘦得像是只剩下一把骨头,被押往他本不该前往的地方。 作为罪魁祸首,尚时镜不合时宜的感慨难免有些可笑。 造梦生不适合朝堂,更适合疆场,无论南蛮的王想要花费怎样的心思将这头雄鹰留下,它终究是会翱翔天际,亦或者自寻死路。 如今造梦生已被熬得奄奄一息,自由或是死亡,就全看那人的心思了。 长生天的五把钥匙,尚时镜看着掌心悬浮着的金色晶石,缓缓握紧了。 南蛮藏有金石,土伯藏有土精,唯独剩下火木水尚且不知下落。 他的时间太少了,否则也不会下手这般焦急,追寻了数十年的长生幻影终于有了实体,任是尚时镜这般沉稳冷静,也仍忍不住感觉到了喜悦。其实长生有许许多多办法,包括幽冥鬼狱的血祭,以半人半魂的形势继续活下去,尚时镜不太在乎这个,只不过有更好的办法又何必舍本逐末。 除了长生以外,尚时镜还想知道当年长生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世间有那么多疑惑可解,世人庸庸碌碌,想知道真相的多,愿意为此付出代价的却少。 尚时镜闭上了眼睛,他坐在窗边,风雪吹过脖颈,冰雪贴合,冷得惊人,他漆黑的世界里染入鲜红的血色,那些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中的亡魂哭嚎哀鸣,叫嚣着要他偿命。生前尚且奈何不得他,死后却还试图恐吓他,尚时镜从来都觉得恶鬼复仇实在是可笑的无稽之谈,偏生尊主总爱玩这一套。 不过他的确时常被此搅扰的睡不好觉。 大概是未尽的那点良心还没有死绝。 从悟道那一刻起,尚时镜就不太在乎良心这个东西,他的双手浸透鲜血,害死的人能堆成尸山血海,直到与巫琅相见的那一刻,才感觉到自己多少有了点人气。将一个人视作救赎太过可笑,巫琅曾是尚时镜心头的一片净土,他不愿也不能甚至于无法对这个人下手,直到意识到巫琅并非是任何人的救赎。 就连巫琅自己,也早已坠入深渊。 人的心哪有那么简单,世事又怎会是非黑即白,世人分明明白这个道理,却总是固执的强行要好人永生永世好下去,恶人永生永世坏下去,就好似虚情假意久了,南霁雪从不曾相信尚时镜是真心实意喜欢巫琅。 这自然不是坏事,只不过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就只是,突然的想起了巫琅。 尚时镜将孟章君寄来的信置于火焰之上,看着纸张被完全烧毁。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月字数会不太稳定,反正肯定比三千多。 接下来会加快点剧情,有读者问是不是才开始,emmmmmmmm其实已经进中期了。 感情跟剧情下章都有突飞猛进。 顺便甜景不是看不出来,是因为他不知道大哥知道真相,也不知道他的真面目,觉得大哥只是中央空调。 第九十六章 不死之地外围的迷障倒也罢了, 越是深入,不死人就渐多, 迷雾也愈发浓了起来。 初见不死人的时候,商时景险些以为自己遇上了生化危机,这些不死人几乎已经无法被称为人了, 他们长得奇形怪状, 身上全是脓包与腐肉,散发着浓浓的臭气,许多毒虫甚至在他们身上筑起了窝, 在他们漫无目的游荡在荒野上时,就蠕动出来觅食,甚至于啃食寄生者的腐肉。 气味与视觉的强烈冲撞让商时景险些吐了出来,巫琅皱了皱眉, 面不改色道:“此处已有瑶芳花的气味, 接下来要小心谨慎些。” 商时景不太想知道巫琅到底是怎么从这么多臭味里闻出瑶芳花的, 他现在快要被熏晕过去了。 “当时我们在花海之中, 造梦生并未动用术法, 因此挣脱幻境极是容易。”巫琅不急不缓, 跟商时景缓缓入内,这时的不死人并不是很多, 看起来也不具有攻击性,见着人似乎还有神智,下意识往后躲去,商时景被熏得头昏脑涨, 并未察觉,只听巫琅又道,“造梦生种植瑶芳花海,最初只为怀念故人,后来玉泽化作凶兽,他就用大量的瑶芳花安抚玉泽,免叫他袭击无辜。” 商时景暗想:巫琅的容易跟我的容易,恐怕差别很大。 “我们越是深入,就越有可能沉溺于幻境之中,商先生,你我一道,此行十分危险,巫某定会尽力护你周全。”巫琅想了想往日孟章君与小姑娘共事时说的话,他还记得那名女子听了这话,羞得满面通红,大有非君不嫁的意思。 这跟剧本完全不一样,按照正常来讲,不该是此行危险万分,是否要多加思量吗? 不过说到底,此路已是退无可退,商时景也绝不容许自己退,他轻声道:“若是深陷幻境之中,你我恐怕也无法互相帮助,造梦生的幻境既能使得玉泽沉眠,想来你我二人只能顺应自然,你眼睛不便,此处毒虫雾瘴极多,也应当小心。” 沉浸在心上人如此冷静优秀的巫琅,不忘同时在内心深处对孟章君追求人的话术表示了鄙夷跟嫌弃。 两人越是深入,不死人就越来越多,不过恶臭却缓缓减轻,反倒蔓延起芬芳馥郁的香气来,果然是瑶芳花的气味。 瑶芳花的香气越浓,其中的不死人也就生得越恐怖跟奇诡,有些简直超出了商时景的想象能力,他甚至疑心起南蛮跟天尊压根就是什么变态科学科普栏目会请的那种疯子科学家,而不是一个旅游加仙侠频道。 这时候他无端羡慕起看不到的巫琅来,起码不用受到这样的折磨。 不过后来商时景又想了想,他来此正是因为巫琅看不见,若是自己也看不见了,那就真真切切是个彻底的包袱了。自那夜篝火谈话之后,巫琅似乎是听进去了那些话,也许没有,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还是一如既往,他仍是那般亲切温和,有问必答,反倒显得那夜的商时景格外小肚鸡肠,不识好歹起来。 说不准巫琅的性子就是那样,强迫他要无礼的对待自己,未免过分了些。 商时景一边克制,一边说服自己,却没办法阻止自己越陷越深,他有时候甚至疑心起南霁雪拜托自己跟随巫琅来南蛮,就是为了看一场好戏。若是她知晓自己对巫琅的情意,恐怕又多个不自量力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么个题材了。 雾气越来越浓,巫琅忽然伸出手来抓住了商时景,惊得他下意识将手一缩,却叫对方紧紧抓牢了,半点都动弹不得。 “商先生。”巫琅低声道,“你我就要迈入真正的幻境了。” 商时景沉默片刻,忽然道:“那我怎知你是真是假?” 巫琅万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多少有些啼笑皆非,半晌才回道:“造梦生对幻境造诣之精妙,怕是当世无人能出其左右,这场幻境除玉泽以外,应当还困住了此地的所有不死药人,之后你我所见所思甚至所闻所听都是虚幻,因此我将先生紧紧抓住,是为不要分散。” “那若是幻境之中你我松开手分散了呢?”商时景忍不住问道,又想起了自己还给虞忘归的那条绳子,要是那捆仙绳还在,说不准他还可以拿来绑绑自己跟巫琅。 巫琅苦笑道:“那只好听天由命了。” 商时景沉默了片刻,无声的点了点头,给自己在心里头打了打气,决定平静的接受这个决定,他能从尚时镜的手下逃生,足以证明运气不会太差。 两人无声在迷雾之中茫茫前进了一阵,商时景看到前方有不死人直直而来,下意识避开,却见巫琅毫无反应,铁腕分寸未能动,便急道:“快闪开!” 商时景话音刚落,那不死人直直撞了上来,化作手边流萤,消散于天地之中,回归雾气本身,竟是虚幻假象,他怔了怔,却听巫琅说道:“怎么了?我并未听见脚步声。” “不……是假相。”商时景皱了皱眉道,“此处幻象丛生,真真假假,实在难以察觉。” 巫琅点点头道:“不错,最初是肉眼可见的幻象,不过这等幻境只是最为浅薄的,可靠气味与声音分辨真假,待我们逐渐深入,便会听到幻音,那时才是真正的真假难分,造梦生构造梦中之梦,拉数万人共入幻境,此等境界实在令人惊叹,若非是……” 他顿了顿,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商时景约莫知道这些事是与造梦生有关,南蛮的大将军,守护天尊放弃的凶兽玉泽,安抚被作为试验品的不死药人。两人虽然相处不久,但是商时景能意识到造梦生并非是个恶人,甚至可以说脾气好得不像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当初巫琅那么惊讶,也许这些事是与他的过往有关。 “造梦生他……是个怎样的人?” 巫琅对商时景的好奇略有些诧异,不过并没有在意,他沉吟片刻道:“是个有趣的人,红尘之中打滚的人少数有他那般隐忍坚韧的,有时候你几乎分不清楚他到底是个圣人,亦或者是个无心之人。”听商时景半晌没有响动,他笑了笑,又道,“我这么说,的确有些难以理解,只是那些前尘往事,恐怕你也不喜欢听。” “但说无妨。”商时景淡淡道,“我有些好奇。” 更何况,聊天也能冲淡不死之地的恐怖气氛,这茫茫大雾,还有不时飘荡出来的虚假不死人,都让人毛骨悚然。 巫琅便又道:“造梦生出生将门,他父亲蒙恩得赐国姓,本名叫做南历。南蛮与中原当初摩擦不断,凡人倒还平安些,大多争斗皆是出自修士,南蛮是天生的毒瘴之地,许多邪道中人对此异常垂涎。人就是如此,中原正邪两道的修士要打个你死我活,可等到了中原与南蛮对立时,又要合作起来,打双方一个你死我活,南蛮之中也分作黑白两派,黑方主张侵略,白方则较为保守,不愿意妄动干戈。” “那造梦生定然是白方了?”商时景说道。 “不,南历当初主战,几乎是黑派领袖,他南蛮第一人的赫赫凶名就是在战场上杀出来的,南蛮百姓曾视他为战神,将他奉上神坛。南蛮修士与中原大有不同,绝大多数人并不长寿,活至一百岁已是极限,可是南历却已侍奉三朝,他少年时征战,中年时归于朝堂,曾担任过太傅,真论起来,如今的南蛮王还要唤他一声仲父。” 那从相貌上倒是看不太出来。 商时景若有所思,又问道:“那么你为何说他是个圣人,又说他是个无心之人。” “上一任南蛮王就任时曾有人想要谋反,主谋正好是南历心上人的父亲,是他一手平乱,自动请缨监斩,南蛮风情与中原不同,可刑罚却更为严苛残酷,主谋一家被施以火焚之刑,且株连九族。”巫琅沉默片刻,缓缓道,“他于忠义并无任何缺损,可是于人情却过于冷血,因此谋反之事过后,前任南蛮王非但不觉他有功劳,反而对他十分忌惮,因此日渐冷淡。” 人情与义理的确是很难分得一清二楚的东西。 其实商时景也不知道怎么评价造梦生这样的行为,不如说巫琅口中所说的南历,实在让他很难跟自己所认识的那个造梦生联系起来。两人正说着话,巫琅忽然停住脚步,皱眉道:“有人来了。” “是幻音吗?”商时景四下看了看,摇头说道,“我并没有看到人影。” 巫琅将他护在身后,忽然往左处一转,沉声道:“来者何人?”商时景顺势一缩,发现两人的手下意识松开,想起之前叮嘱的那些话,不由得又握了上去,却叫巫琅心神一荡,忍不住低头瞧了瞧那极为自然就握紧了的双手,说不清心中是柔肠百转,亦或者是更多难以分辨的东西。 而商时景却没想那么多,只是下意识趴在他肩头往外一瞧,只见得茫茫迷雾之中果然走来一个人影,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看起来大概是个少年人的体型,在这不正常的环境之中显得格外正常。 就是这种正常,反倒让商时景更觉得可怕,这会儿要是爬出什么丑陋的怪兽都不觉得稀奇,甚至于更多更诡异更可怖的不死人,偏生是个看起来十分正常的人影。 商时景的小心肝乱颤了一会儿,却见得迷雾之中那人身形渐显,手中持一柄利刃,眉清目秀,眉头紧蹙,面容十分熟悉,竟是虞忘归! “这也是幻觉吗?”商时景小心翼翼的问道。 商时景突兀的想起孟章君说起过不死之地附近有个奇怪的少年出现,却不知道眼前这虞忘归是真是假,到底是幻境根据自己的思维虚拟出来的,亦或者是的确运气好到撞见了虞忘归本人。说起来,他的确很久没有见到过虞忘归了,不过如今的自己对于虞忘归而言,想来也是素昧平生。 与此同时,虞忘归也握紧了手中的阴阳极石,略有些迟疑的看向对面二人,双石之中忽然传出声音:“小归,你怎么了?” “前辈,我遇见了一位熟人。”虞忘归略见迟疑,他想了想又道,“我们此行遇到的幻象数不胜数,巫前辈虽有可能是假,可是他身旁那人我并不认识,这面貌全然陌生,之前我们二人已经见到许多假相,幻境再是真实也难以做到杜撰虚无之人与相识之人的关系,所以我想此人应当的确就是巫前辈本人。” “不错。” 阴阳极石之中传出赞许之声,竟是个男子声音,那男音温声道:“幻境多为虚假,鲜少有主人能将这么多人扯入同一个虚幻之地之中。造梦生的确厉害,你之前所见许多不相识的幻影皆出自沉溺幻境之中的那些人他们所有的记忆,可任是通天也绝无可能凭空捏造一段关系,眼下不知他们真假,不妨上前询问,倘若无亲无故,那许是幻象,可要是亲朋好友,便可结伴同行。” 虞忘归瞧了瞧两人亲密无间的模样,定下心神道:“那人看起来是巫前辈的道侣,我想必然不是虚假,我那时与巫前辈相见,只知他有五位结义金兰,若是幻境想要蒙骗于我,也应当是六人在此。” 少年郎定了定心神,迈出层层雾气,往二人方向走去。 ………… 孟章君的造访来得匆忙,大氅卷起风雪,他匆匆忙忙的抹了把脸,望进两泉深潭之中。 “你回来了?” 尚时镜让小童将孟章君脱下的衣物放好,自己则往前带路,满面焦急道:“天寒露重,快进来喝杯热茶去去寒气,路上打探到消息了吗?南将军何以此刻回宫,凶兽之事是否出了什么岔子?” 他一手安排的局,他精心落下的子,可这时装模作样询问起事情经过来,连半点窘迫尴尬都不曾见到。 “是啊,不知道那小子又出了什么毛病,不过玉泽这几年来的确越来越老实了,他与玉泽心意相通,这借口骗了十余年,难怪再也按捺不住,早些年还能蒙混过关,眼下却是不成了。”孟章君忍不住啧了一声,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下自己这位友人,忍不住又道,“这些时日不太平,你自己也小心些。” 孟章君看了又看,想起造梦生的遭遇,粗眉皱成了扫帚,他将热茶端起浅饮了一杯,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新王虽有君王的气度,但在一些陈年往事上却总是难以释怀,当初自己这位迂腐温雅的友人也被卷入了其中,如今造梦生出事,他实在有些担心清算旧账时会波及这痴人。 尚时镜从容接受这份好意,含笑道:“我明白,对了,何以不见你的朋友?” “他们还有要事。” 熟人归熟人,可话还是要说得清楚分明,巫琅来南蛮此事跟友人抒发喜悦可以,可是他即将前往不死之地之事却绝不能出口,一是巫琅的安全,二来是这人得知后,怕是要捋袖子跟自己对骂半个时辰,腐儒骂人来来回回那就那么几句,酸气冲天,孟章君也不愿意跟他吵架。 兄长来此无非就是为了詹知息。 尚时镜微微皱了皱眉,既然兄长离开了小镜湖,那么想来南霁雪的情况并不严重,按照他的脾性,调和张霄并不足为奇,詹知息受困于梦境,依照兄长的性子,必然会留在南蛮寻找解梦之法,而以造梦生的手段,除非是北一泓死而复生,否则绝无可能唤醒詹知息。 兄长留在南蛮,容易突生异变,不过若有孟章君牵制,那倒也并不麻烦,而且詹知息沉溺梦境,兄长挂念他必定心神亏损,想来也碍不着什么事。 他略略想了片刻,忽然问道:“不知信中所言的随行之人是谁?” 是风徐来吗? 六人如今四分五裂,南霁雪险些出事,张霄生来义气,又偏爱四妹,短时间内必然不会轻易离开她左右,詹知息沉入睡梦,自己又离开春云,巫琅身旁没有其他帮手,除风徐来之外并无他人可信。 “哦,是个姓商的,神神秘秘的,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陵光很喜欢他。”孟章君猛灌了一大口热茶,又给自己满上一杯,这才出了口热气,活动活动了筋骨,又道,“我瞧他的样子,好像也很喜欢陵光,只是不肯说出来,你们这些儒酸啊,就是喜欢支支吾吾,藏藏掖掖的,半点豪气都没有。” 姓商? 尚时镜目光微沉。 他心中忽然朦胧现出一个人影来,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兄长非是无情无爱,只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即便声音、容貌乃至身份完全相同,兄长仍是喜欢那个人,如今双魂分离,自是得偿所愿。 说到头来,只不过无意二字。 他,待我无意。 “那必然是位,有趣的朋友。” 尚时镜并没有将这件事太过放在心上,他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无暇分心到这些微末的小事之上,世间并无几人能如他那般深入的认识巫琅,无论是往昔冷酷无情的陵光君,亦或是今朝温柔可亲的春云六绝之首巫琅。 他曾如朝圣者一般,一路走下去毫无犹豫,最终换来的却是焚身之火,而非是圣光沐浴。 大概是为了将过往的自己拼凑起来,巫琅与陵光君截然相反,他并无能力给予任何感情,只好宽容谦让,大度温存,好在他的身份与实力所带来的些许温柔,就已足够让许多人满足,于是满足过后就衍生了贪婪。 贪婪是世间最无用却又最有利的利器。 尚时镜本也是其中一员,当初巫琅撑伞出现在他面前,就如穷乞丐寻到不世奇珍。巫琅像是尊剔透美丽的青琉璃,价值连城,贵重无比,拾得的人患得患失,生怕出半点差错,无论何等小心谨慎,也终究留不下他。 这尊青琉璃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尽管他摸上去是温热的,也只不过是自己掌心的错觉。 巫琅是暗夜里唯一的光明,任何飞蛾都会一厢情愿的扑火,以为自己是唯一能独占这温柔的幸运儿。 可并非如此,他早已在作为陵光时失去寻常人的爱恨,他的温柔与残忍,如同双刃剑一般,无论如何碰触都会鲜血横流。 若是那位商道友足够聪明,就该在撞得头破血流之前离开。 兄长的问题从来都不是不够,而是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我没有说是谁的感情。 第九十七章 故人相逢自是人生一大喜事。 不过在这么奇诡恐怖的环境下相逢, 即便心大如巫琅,也实在不知道喜悦多些, 还是担忧多些,更别提他和虞忘归还算不上是太熟,不过是巧合遇到过一面, 偶然同行了会儿。这会儿的幻境还不算高明, 巫琅尚还瞧得出来虞忘归的确是个大活人而非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幻象,只是商时景表现出来的模样过于可爱,叫他一时不想说出真相。 双方互相看了彼此好阵子, 宛如菜鸡互啄之前的预热活动,半晌才迟疑的缓缓靠近,虞忘归看起来比上次好像又长大了许多,少年人的模样总是一天一个变化, 更别谈这么久没见了。 最后还是虞忘归先开了口:“是巫前辈吗?” 巫琅稍稍松了口气, 他虽然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这会儿还要装瞎卖乖, 并不适合开口, 于是点了点头道:“这声音……是虞小友吗?” “声音……”虞忘归愣了愣, 奇道,“巫前辈, 你看不见我吗?还是我面容有所变化?” 商时景接口道:“他现下坏了眼睛,谁也看不见。” 他虽然对修行还只是初起步,可懂得察言观色,见虞忘归与巫琅两人神情正常, 便知定然不是幻境,不由得脸上带出几分喜色来,解释也是轻声细语。巫琅听他语气与往日大有不同,思及曾经商时景就对虞忘归有所不同,不由得心中五味陈杂, 虞忘归却觉得十分奇怪,他从未见过商时景此人,见这人待自己十分亲切温柔,脸上隐含激动,好似见到故人一般,不由有些疑惑,他本还以为此人是巫琅前辈的道侣,可是看他们二人站在一起,亲密之中又带有恰到好处的距离,似是不如自己所想那般。 “原来如此。”虞忘归已不再是往昔那个懵懂单纯的少年,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两人,不敢轻易放下戒心,他顿了顿,开口道:“我叫虞忘归,不知这位前辈与巫前辈是何关系?” 商时景深深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笑,柔声道:“我叫商时景,与巫琅是……是朋友。”他将关系的称呼在唇齿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挑选了个较为温情的说法,对孟章君可以说的冷酷无情,可是对虞忘归时,商时景还是希望这孩子能感觉到人间较多的温情。 比如说……两个好朋友之类的。 朋友。 巫琅忍不住在心中嗤笑了一声,商时景之前对孟章君所说的“合作者”仿佛还历历在耳,态度如此变更,想来也知道是因为何人。 虞忘归…… 其实巫琅与虞忘归的相遇十分巧合,他当时只觉得这少年是块良才美玉,叛出玄天门对邪道之中的巫琅而言非是什么大事,这少年仿佛顽石之中的玉璞,离开那所谓的名门正派之后反倒更适合生长,眨眼之间便进步神速。其实巫琅更为在意的,是商时景与易剑寒对此人的看重,偶然巧遇后刻意结交了一番,却未曾想到他会成长如此之快,短短数月就能到金丹期。 若是当初,虞忘归必然会唐突追问此人是否与自己亲友相识,可如今的他已能对这突如其来的好意视若无睹,阴阳极石虽已到手,因缘巧合之下又将北前辈救醒,可是他如今身存阴阳极石之中无法脱困,虞忘归本以为可从阴阳极石里得知自己些许过往,哪知北前辈却是一无所知,天先生究竟有何意图…… 虞忘归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前不久他前往四海烟涛,易剑寒忽然翻脸,与他说天先生不可再信,让他不要轻信天先生哪怕一句话。 其实北前辈的经历已让虞忘归有所警惕,尽管北前辈说是他自己做错了事情,甘愿困守其中,可是这几日相处下来,北前辈谈吐得体,为人和善,性情亦是正直刚强,如他这般脾性,又怎会得此下场,既然阴阳极石在天先生手中,那么想来与他脱不了干系,他为何会持有阴阳极石,又为何故意将其转赠予他? 思及与天先生相识那段时日,对方性情古怪,和颜悦色与冷酷无情只在顷刻之间转变,虞忘归不太愿意相信那月夜之下初识时那般亲切温和的天先生事实上是个坏人,可是之后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却无一不在告诉他,天先生并非自己所想的那般简单跟善良。 他为何囚禁北前辈,又为何帮助自己…… 易剑寒此人心高气傲,他与易剑寒多少也算结识了一阵,知道那人看着面恶,心地却不算过于狠毒,否则也不会一次次放自己离开,又叫人指导自己,甚至于自己每次死里逃生,他也都敞开四海烟涛的大门迎接自己。 易剑寒与天先生彼此那般信任,若他也说天先生无可救药,不能相信,那么对方到底又做了什么事。 也是如囚禁北前辈这般……残酷的行径吗? 亦或者更可怕。 “两位为何来此?”虞忘归又问道,“非是我多心,实在是此处太过诡异。” 巫琅微微笑了笑,婉言道:“其实此事出口也并不打紧,虞小友此虑实在,我心中也略有存疑。” 他说话不显山不露水,妥帖温和,半点不损双方面子,虞忘归自也实诚,他点了点头,爽快道:“我来此是因为一位道友,他离世之前托我来南蛮交托一人一物,只不过我不知南蛮风情,路上惹了不少笑话与乱子,而且我看他们似乎对外来的修士非常有意见,便只挑荒郊野岭行走,结果就误入这处幻境了。” “原来如此,虞小友的运气实在不佳。”巫琅微微摇头,苦笑道,“此处是不死之地,外有造梦生幻境叠加,内有凶兽蛰伏,进来容易,出去怕是难了。” 虞忘归心直口快,干脆道:“既是如此凶险,二位来此又有何目的?” “若非我五弟涉险,我也绝不会来此。”巫琅缓缓说道,“他痛失所爱,便请求造梦生为他织梦,如今造梦生出事,我只好来搜寻可有什么办法。” 虞忘归惊诧失声:“造梦生出事了?” “怎么?”巫琅不动声色道,“虞小友也要寻他吗?” “是啊,那人托我交付的东西,就是要给造梦生的,如今他出事……总之……他情况如何?又是出了什么事?”虞忘归想起了悬于洞府之中的那块火玉,灼热炙烫,那人花耗了百余年修为将自己折磨成焦炭,临死前还要忍受魂魄俱灭的苦楚,只为守护那块火玉,他想这定然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只可惜在这个世道上,好似好人总是不得善终。 思及此处,虞忘归想起自己生平,不由得惨淡一笑,他一路走来,短短两年胜过前半生十余载,双手染血,又何曾知晓自己是对是错,是善是恶,也许对他人而言,自己也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了。 甚至于有时候,虞忘归会觉得易剑寒就如同夜间的燎原之火,可憎,而又温暖。 让自己知道起码这世间还有一些东西是一成不变的,比如说易剑寒对自己的憎恶跟宽容。 “你既已误入此地,一人独行难免不便,不如随我们二人一道如何?”商时景主动开口邀请道,他见着虞忘归过于高兴,不知不觉便松开了手,克制着自己的喜悦,含蓄道,“此行虽是危险,可有我们三人同行,总胜过一人孑然。” 虞忘归仔细想了想,随即便点了点头。 商时景不由得开心起来,其实在这世界待久了,他与虞忘归并非相见最多,也并非交情最深,可虞忘归是主角,是他曾经追着看到穿越,一直跟随经历的少年。商时景曾经通过文字见证这个孩子成长,知道他吃了多少苦,明白他究竟何等悲惨与坚韧,因而喜爱也就自然而生。 这感觉就像是一个历史人物,当他只存在于书上时,似乎还有些不为所动,可真真切切的进入到那个世界,就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感。 巫琅被“弃置”于旁,冷眼旁观这场叫虞忘归莫名其妙,叫商时景欢喜无限的邀请,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这少年曾叫他赏识的坚韧冷静,曾叫他喜爱的俊秀非凡,曾叫他赞赏的倔强与执着,顷刻间破碎,具都面目可憎起来。 曾经巫琅就略有所感,商时景对虞忘归似乎格外不同,他关心这个孩子,在意对方的人生与道路,只是这些时日来从未听他提起,如今想来,必然是不值得亦或者是无法信任自己,所以商时景才从未提起过虞忘归只言片语。 他不是商时景愿意闲谈这些的人罢了。 易剑寒是么? 虞忘归只当这位商前辈性子格外亲和,并未曾多想,既是三人一道同行,他便在神识之中与北前辈悄悄商议了一番,北前辈虽是赞同,但却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他五弟陷入梦境……他姓巫,你结识的这人,是春云六绝之中的巫琅吗?” “是啊。”虞忘归不明所以,“北前辈,怎么了吗?” 北一泓半晌无言,撤出神识,安安静静的沉寂在了阴阳极石之中,他本以为自己再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理应是憎恨,亦或者是厌恶,更该是毫不在乎。他曾真情实意的爱过那个男人,也喜爱对方永远追随着自己的目光,更爱詹知息为自己破开迷雾时的坦然与自信,因此发现真相之后的情热迅速冷却,化作了被背叛的痛彻心扉,他将高墙竖起,曾经耳鬓厮磨的情人转眼成了陌路。 他本来以为…… 其实北一泓也不知道自己本来以为什么,他为自己的过错偿还代价时,说是任性多少也有些许,詹知息欺骗了他,背叛了他,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他将所有归于原本,并未曾想过詹知息之后会如何行事。 也许是隐居山野,亦或者是悲伤一段日子,便坦荡放下。 他只是没有想过。 詹知息会选择这种结局。 约莫是两颗心脏在一起生活得太久,这么多年也未能消除那点不该存在的联系,北一泓忽然觉得痛彻心扉,真情建在假意之上难道就不是真情,虚伪的谎言坍塌之后就像心脏外层的皮囊被撕扯开来,露出底下脆弱无比的血肉,那颗真心在砰砰跳动,却随时都会死去。 他只好绝望而清醒的明悟,他依旧爱着詹知息。 纵然他恨,他怨,可他也……悄无声息的撇下了那人,一人离去。 “北一泓……” 他劝诫自己。 “他与你,从来不是一路人。” 当初的确是两情相悦,詹知息虽然骗他,但是之后种种,难道不是自己心甘情愿? 上当受骗是自己太蠢,如今两人恩断义绝,自己已经放下,詹知息也不该受困梦境。造梦生的名声在中原不显,可是当初生死苦海也接纳过南蛮人,北一泓知道那人曾是何等残暴无情,也知道他生性狠辣,若是能够帮上巫琅,便干干脆脆,一刀了断,此后红尘阴阳,再不复见。 商时景见着虞忘归很是愉快,却也没有忘记正经事,詹知息受困梦中,非是心爱之人心爱之物不能唤醒,他手上没有阴阳极石,可是虞忘归有啊!他这时候忽然又佩服起自己的机智聪明来了,要是当初没有送出阴阳极石,那么这石头铁定落在尚时镜手里,那时候就更麻烦了。 他要是帮上巫琅的忙,也许巫琅对他会有些改观,不觉得他是个麻烦的拖累。 无论如何,哪怕是痴心妄想,商时景想道,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足够证明命运的不可思议了,如果……说不准……指不定,巫琅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喜欢上自己呢? 若是什么都不做就放弃,那该多不甘心啊! 那些朦朦胧胧的混乱感情,在理智的刻意保守下一直被压抑着,可如今他见着虞忘归的身影,想起詹知息也许有救,不知不觉心头又重燃火焰,觉得好似是自己的感情有了希望一般。 倘若老天尚且不忍詹知息心碎之后沉溺美梦,那是否,也会为他不忍一次? 詹知息若能获得新生,从此有所寄托;自己又何尝不能搏一搏,假使……假使真成了呢?即便不成,想来借着阴阳极石一事,巫琅也不会说得太难听,不过他本性就是那般温柔和善,否则也不会给自己这么多痴心妄想。 不管是一厢情愿也好,亦或者是柳暗花明也罢,总归有个答案,好过什么都不做就放弃。 见着虞忘归,有了阴阳极石的希望,商时景才不管詹知息愿不愿意醒来,他只知道巫琅若是能看到詹知息醒来,必然会很开心。他其实并不在乎詹知息想过怎样的生活,不过男子汉大丈夫,起码要先去跟南霁雪道歉,她平白受累,被人算计,若非是詹知息那一剑,也不至于狼狈至此。 在巫琅心急如焚,南霁雪受伤时,詹知息却在做美梦,怎么想都很欠揍。 迷雾茫茫,自然不见天地晨昏,三人结伴而行,一路果真多了许多欢声笑语,巫琅性情本就温和,他实力强大,身份尊贵,地位又高,肯屈尊降贵结交已令人受宠若惊,交往起来更觉如沐春风,许多人正是因为他这种一视同仁的亲切与温和沦陷其中,可等到沦陷之后,才发现这是无底深渊,无人有所不同。 他说话总是那么体贴、礼貌,不够亲近,却恰到好处。 虞忘归虽然沉闷,但到底是因为孤身一人的原因。少年郎将自己打磨成一匹孤狼,可结识巫琅这般身份的人物,仍旧觉得有些腼腆跟喜悦,只是埋在心中,并不表现出来。三人同行之后,他年岁最小,阅历不及商时景,修为不及巫琅,与他们二人在一起,好似多了两个兄长,不由得态度软化许多。 巫琅自是不必多说,而对虞忘归而言,商前辈好似春雨一般,接触起来似是有些凉意,却又带着不着痕迹的温柔。 虞忘归封存在口中的话吞吐了几次,终究没有说出来,他已经厌烦了这种无指望的期待,好似自己永远是那个可怜无助的孩子。也许商先生只是因为自己跟巫前辈认识,便对自己亲切无比,世人所谓爱屋及乌,也并非没有可能。 自己若是贸贸然询问商前辈,说不准对方反要觉得尴尬。 虞忘归已经许久没有与人结伴而行了,更别提是这样愉快的旅程,纵然脚下处处危险,却仍觉得欢喜安心。 他不想轻易破坏。 虞忘归与商时景都很高兴,偏偏只有巫琅不太高兴。 他做了太久的陵光君,少笑的那几百年作为巫琅时尽数补全了回来,因而就连不高兴时,都带着点温润的笑意。 巫琅突兀意识到陵光君最终在自己身体里生根发芽,自己从未有任何更变。 他不想看到商时景这般开心,尤其是对另一个人。 心在蠢蠢欲动。 巫琅闭上双眼,仿佛自己当真看不见任何事物。 他想起商时景冰冷的神态,不苟言笑,言语冷淡,可是那时从无他人。 作者有话要说:结合前文霁雪的忧心跟尚时镜的不屑一顾,相信大家可以得出琅哥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对,琅哥就是宁愿喜欢的人坐在玛莎拉蒂上哭,也不想看他在自行车上笑的人【X】 姑且还是直男的虞忘归:??? 顺便,原著里剧情也是这样发展,詹知息入梦,北一泓从阴阳极石里苏醒,南霁雪因为身受重伤导致春云六绝彻底散开,巫琅也就没有遇上虞忘归。 詹知息后来在梦中陨落,北一泓一无所知。 第九十八章 虞忘归并不是个格外敏感的人。 不过即便迟钝如他, 也能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到商时景与巫琅之间的暗流涌动,少年尚且还太过年轻, 不懂得那些难以言喻的情感究竟蕴含着什么,更别提北一泓近来正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也无暇为他解释。不过说来, 纵然北一泓没有因此伤神, 他本人感情经历不多,对此也毫无概念。 他只是敏锐的感觉到,商时景表现的越喜爱他, 巫前辈笑得越是温柔体贴,那眼波之中深藏的东西就越是复杂。 而这几日同行下来,虞忘归也多少意识到商时景的异常——分明素昧平生,却远比许多人都要更了解他, 就如同父兄那般对他的经历与过往略作点评, 没有一句话不暖心贴切, 好似商前辈就曾经伴随着自己走过那些风霜雨露。 他自然觉得很是温暖, 却也感觉到了一丝丝的毛骨悚然。 商先生并不是总那么温暖开怀, 他带有一分疏离与冷漠, 看向任何人时都是如此,对待巫前辈与自己似乎总是有所不同。 虞忘归不知道如何形容。 他只是觉得, 商先生对巫前辈时像是被薄薄的冰层包裹住的火焰,疏离却又亲近;可对待自己时,却像是在火焰之中燃烧的寒石,亲近而略见冷淡。 越是深入幻境之中, 不死人的数目就越来越多,甚至可以说是无处不在,他们有些会对众人发起攻击,可是有些却会游荡着避开,大概是陷入了造梦生所赐予的美梦之中。三人一路上遭遇了不少袭击,商时景对术法的认知也随着这路程而慢慢清晰起来。 快要到达中心的时候,三人找了个角落歇息,此处已是半真半假,商时景与虞忘归随意拾了些柴火,生起的篝火明亮而温暖,只是不知道是真实还是假相。好在人大概还是真的,商时景十分疲惫,他凑在篝火旁烘了会儿暖,不知不觉就渐渐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久,几乎骨头酥软,商时景一夜无梦,他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篝火烧成了一滩巨大的灰烬,他伸展开肢体,发现四周茫茫雾气似乎淡了些,虞忘归与巫琅都不见人影,他怔了怔,瞬间站起身来,四下看了看,却又不敢离得太远。 “虞小友?巫琅?”商时景有样学样,也跟着巫琅一道这么称呼虞忘归。 巫琅与虞忘归没理由会无端丢下他,商时景坐在篝火旁,将昨日残留的火柴放进灰烬之中,又燃起了一把新火,他虽有数千万个理由可以安慰自己那两人不会不辞而别,可是孤独一人的恐惧感始终徘徊不去,他安安静静的坐了一会儿,忍不住站起身来,焦躁的走来走去。 好似过了有一万年那么长,雾中忽然走出来一人,商时景抬头一见,正是巫琅,不由得心头一松,几乎要喜极而泣起来,连虞忘归为何不在都没来得及询问。商时景大步走到巫琅面前,下意识握住他的手,只见巫琅换了身装束,一身暗红,像是血染透了颜色,岁月尘封了痕迹,变得又深又暗,目光浸着冰水之中的月光,寒而彻骨。 “巫琅!” 他那般冷酷的看向商时景,叫人心中生出恐惧的欢喜来。 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寒过后,像是窥探到危险的甜头,商时景觉得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却说不清是因为心动,还是因为害怕。 欢欣喜悦在这一眼后迅速冷却,商时景想起了巫琅的目光,那人从未有这般淡漠跟无情,更别提眼下巫琅看不见什么,他不由得松开手,愕然无措:“不……你不是巫琅。” 一个名字在心头突兀的涌现,商时景死死咬住牙关,不敢将那三个字轻易吐露出来。 对方皱起眉头,冷冷的扫了商时景一眼。 “我……我认错人了。”商时景退了两步,下意识想避开对方的目光,狼狈不堪的闪躲着,对方似也不太在乎,很快就往前走去,于是商时景只好也跟了上去,这茫茫大雾,一不小心就会失去对方的踪影,身形自然也说不上什么隐蔽与否,更别提巫琅的修为远超过商时景,纵是对方小心潜伏,在他眼中也极为明显。 那人倒也不在乎有人跟随着自己,只是嗤笑了一声,笑声矜骄而傲慢,叫商时景忍不住红了红脸,窘迫并着恼火,还有一丝丝的不自然。 这时商时景才发现巫琅到底有多么讨人喜欢,他习惯了那人的无微不至,习惯那人的温柔和善,像是被惯坏了的孩子一般,连一点点的冷遇都受不得了。他苦笑了下,有些自嘲的发出点声音来,神情略见无奈,好在那人走得不快,虽没有刻意等他,但也没有快到让他追赶不及。 两人一前一后,步子没快半分,也没慢上半分,不知走了多久,陵光君忽然转过身来,他看着商时景的目光如同止水,不似是巫琅那般柔光潋滟,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神情冷淡的叫商时景怀疑这算不算是现世报。 “你想跟我到什么时候?” 商时景却连问了两个问题:“你为何在这里?你又是谁?” 话音刚落,商时景忽然感觉到喉咙一紧,脚下像是踩空了一般,顿时喘不上来气,只能发出含糊沙哑的声音来,脚无意识的踢蹬着,那手勒得很紧,让他瞬间脑袋放空,像是连挣扎都使不上力气,就在意识渐渐涣散的那一刻,那人忽然松开了手。 商时景重重摔落在地,空气猛然涌入肺部,他猛烈的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第一次感觉到呼吸如此得之不易,泪水溢出眼角,顺着脸颊滑落了下去。他并无哭得意思,只是身体的正常反应,可看起来却几乎有点儿可怜可爱了起来。 陵光君的脸上并无任何波动,好似风平浪静的湖面一般,他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商时景,忽然问道:“你叫什么?” 喘息声急促的像是铁匠拉扯的风箱,商时景还没回过神来,他蜷缩在地上,抚摸着自己的喉咙,那里好似被利刃割开了一样,猛然灌入的空气呛得他痛不欲生,他仍旧不肯服输,忍不住低声道:“那你呢?你又知道自己是谁吗?” “本座乃是陵光君。” 随着他的声音缓缓在这空中散开,雾气消弭无踪,仿佛绘制好的山水图染上了颜色,过分柔软的清晨阳光略带着点橘色,顺着砖瓦与墙壁渗入,直晃晃的打在陵光君面孔上,却也并未能化开他脸上的冰冷与惬意。 此处的屋子就如商时景这连日来看到的南蛮民居相差无几,只是满地死尸,他稍稍侧过脸,便看见一个死状凄惨的男人躺在脸边,尖叫声压抑在喉咙之中,风将喉咙呛伤,连说话都像是折磨,他本就沙哑的声音这会儿像块粗粝的钝石,陵光君满不在乎的走向小摊边,清茶冷水,怡然自得的坐在沾满血迹的长凳上,脚边躺着妇人的尸体。 商时景有点想吐,却又吐不出来,他仓皇的从地上爬起,茫茫然看到遍地的尸体,甚至有几人穿着中原的服饰,他走过去定睛瞧了瞧,突兀觉得心肝一颤,竟是于长策今生的父母,他于是想起了那日在春云山上看到的重重鬼影,心中茫茫然不知所措。 可悲的是,此处唯一存在的活物,他唯一的同类,却对他好似并无任何善意。 若陵光君就是巫琅,何以两人性情差别会这么大。 若他不是,那他又是谁? 商时景笃定这必然是一场幻境,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又能依靠谁,靠着自己是否能够平安无恙的走出去。他落到这种境界,竟然还不觉得自己来此有何不对,真是美色迷了心窍,倘使哪日丢了小命,也是活该死在这里。 “你叫陵光君……”商时景轻轻哈了一声,他低声道,“我与你并不认识。” “是吗?” 那人忽然笑出声来,满面轻蔑,他看商时景的目光像是看着一堆尘埃,那张脸与巫琅生得一模一样,眼神却难以骗人,他们全然不同,分明的两个人。他走了过来,将手放在了商时景的心头,他的手不太像一双杀过人的手,雪白纤细,毫无茧子与死皮,仿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中女子。 陵光君就用这么一只手,轻轻的按在了商时景的胸口上,然后他感觉到心头一痛,那只手好像突然摁进了血肉之中,胸膛的肌肤被反复拉扯着,剧痛袭上神经,商时景只觉得视线之中一片模糊,疼痛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颗跳动的心脏被抓了出来。 心脏比商时景所以为的要小,他瘫在地上,冷汗潺潺,毫无任何反抗的能力,连再度站起都成了不可能的事,泪水无意识的涌出眼角,配合着他的神情,诡异的像是肌肤的颜色差别,温热的血液从胸口处涌出,他听见陵光君轻笑了一声:“你听,是你想要见我。” 那心脏发出欢喜而绝望的哀鸣。 鲜血将商时景的衣物染得通红,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的时候,仿佛跟满地的死尸融汇在一起,将土壤染成略带紫的红色。 陵光君竟然也没有嫌弃,甚至出手将他扶了起来,他靠在那个男人的身上,觉得胸口空荡荡的,撕裂开的肌肤颓丧垂挂着,像是风干的皮肉,鲜血涌入咽喉,咕哝着阻挡正常的发音,他沙哑着嗓音说:“把它还给我,它不是你的。” “那是巫琅的吗?”陵光君懒洋洋的垂下头,去咬商时景的耳朵,吹过暧昧的气息,不可思议的是,他做这些动作时,慵懒之余还带着些许冷淡,好像只是寻常的戏弄。 商时景怔怔的出了神,他将手覆盖了上去,缓缓道:“也不是他的。” 于是陵光君满意的笑了,满是鲜血的手指在商时景干燥的嘴唇上来回蹭了一遍,他的手指冰冷的叫人发抖,湿腻的液体顺着嘴角滑落下来,然后他将轻吻落在了商时景的额头上,态度倏然转变,柔声道:“记着你今日的话。” 两人贴得太近,商时景能听见陵光君的心跳声。 “他即是我,如惧怕我这般惧怕他吧。” 陵光君满怀怜爱的说道,他本来像是深渊,这会儿又像是深渊里唯一的一道光,带着刺眼的希望,又深不见底的沉重。 “这就是你所希望看见的。” 一只手将商时景拖出了陵光君的怀抱,拖出这光怪陆离的世界,他抽身向阳,飞身入云,陵光君仰起头看向商时景,很快渺小的就如同尘埃,于是商时景看见了无尽的尸山血海,缓缓涌入吞没了陵光君。 商时景忽然觉得心口一痛,心脏似是被陵光君捏得粉碎,他才意识到,对方并未将心还给自己。 然后他醒转了过来,虞忘归忧心的大脸挤在面前,他无声的伸手推开了那张脸,少年似也觉得自己失态,撤开身体道:“商前辈,你还好吗?” “还……还好。”商时景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胸口,确定那颗小小的心脏还在胸腔里活蹦乱跳的鼓动着,这才放下心来,他如今还使不上什么力气,轻轻松了口气,缓缓道,“没什么了。” 虞忘归点了点头,他轻声道:“你刚刚陷入幻境了,此处幻境防不胜防,最爱趁虚而入,此处只怕也是幻境。” 商时景闭了闭眼睛,没有多说什么。 茫茫迷雾之中,沉睡的三人依偎在篝火旁,商时景与虞忘归依旧酣睡,唯有巫琅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作者有话要说:这场幻境其实没有完全标准的解读,所以大家可以通过剧情自由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w 顺便上章有人想问,我简单说下。 第九十九章 幻境之中还有幻境。 自打叛出门派之后, 虞忘归像跟野草一样自由自在的生长着,时不时还有易剑寒这把燎原大火将他稍有自满的心态烧得一干二净, 因而草根扎得极为严实,成了少见的少年天才,他行走于尘世之间, 听惯了阿谀奉承, 见惯了鄙夷嘲弄,直到最后,竟也不知道自己走得路, 究竟是有几人待他真心。 商时景与虞忘归同行,这对两人而言都是极为新奇的体验,前者对后者了若指掌,却是久别后“初次相逢”;后者对前者一无所知, 只知他修为平庸, 却与巫琅平起平坐。 曾经只能久仰山斗的巫琅前辈成了可以平辈结交的人物, 如今细细想来, 虞忘归仍觉得有些恍惚。 只不过商先生似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虞忘归奇怪的看了看对方, 那人正低着头,眉头紧蹙, 神情严肃的让人心惊肉跳,不知怎的,叫他想起了天先生。他摇了摇头,将这些奇怪的想法挥去, 开口问道:“商前辈,之前有一事我便十分在意,我听你平日言谈,好似对我很是了解。” 商时景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之中抽身而出,略有所思道:“哦,我与易剑寒是故友,因而知晓。”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可以解释商前辈为何认识自己,也可以解释他对自己的知根知底,尽管虞忘归从未听易剑寒提起过,不过想来巫琅前辈结识的人,怎么也是一方强者,绝无欺瞒自己的必要,毕竟如今的他,并无什么好索取,也没有什么可贴近的。 “是吗?”虞忘归还想到了一种可能,他不知情,只不过是因为易剑寒要结交的朋友,跟他毫无关系,自然不必多费唇舌,说个一清二楚。可是,易剑寒若是这般事无巨细的将自己所经历过的事告诉他的友人,那是否意味着…… 虞忘归的确憎恶着易剑寒,可是这与仰慕并不冲突,哪怕他们刀剑相向,某种意义上易剑寒却是他生命里唯一真实还留存着的人。他这一路走过,遇到过很多人,好的坏的,活的死的,只有易剑寒一成不变,说来也是可笑,自养父死后,他唯一像是家的去向,居然是将他践踏过无数次的四海烟涛。 易剑寒过于高高在上,他花了太长的时间去关注那个男人,搜肠刮肚的寻思着如何将其打败,如何在对方手下活得更久,每次失败,虞忘归都只能躺在易剑寒的脚下仰望着他冷酷的神情,像是根本不配与这个人说话。 他对于战斗的热爱源生于易剑寒所带来的耻辱之中,然而对方对他的好与坏又交融在一起,折磨的虞忘归几乎绝望。 虞忘归能感受到易剑寒对自己的嫌弃与不屑,同样也能感受到他的宽容与善意,大概是投注了过多的精神跟时间,他远比自己所以为的更在意易剑寒,就像是小孩子渴望得到大人称赞那样,他也在心中悄悄的期盼着易剑寒对自己的认可。 “易剑寒既然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前辈,那想必……”虞忘归顿了顿,他到底还是少年心性,那点儿套话的套路浅薄明显的瞎子都看得一清二楚,略有些别扭的说道,“你们感情很好,他是否觉得我愚蠢无比?” 他带着些许期盼跟习以为常的平淡,已提前准备好了听见伤人的话语。 商时景愣了愣,缓缓道:“他……你是不是觉得他对他很不好,或者是太过严格了。”恰当的言辞在嘴边徘徊了许久,过了许久,商时景才叹气道,“其实不是那样的,你现在所看到的,未必就是你真正看到的。” 虞忘归略有些诧异的抬起头道:“前辈是在说此处幻境吗?” “不……人生也是如此。”商时景一改方才心不在焉的模样,缓缓说道,“你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全部,事实上并非是那样,也许只是片面的,坏的事不尽然都是坏的,好的人也未必都是好的,他会有你不喜欢跟喜欢的那一面,就仿佛这片大雾,你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一切,可是雾气之中又藏着什么呢?” 他语调略带忧愁,其实是在说自己的遭遇。 造梦生的幻境究竟如何,商时景多多少少经历了这么久,也有些了解了,他牵引入幻境的所有人心中所思所想,因此半真半假,就如同自己见到于长策今生父母的尸首,那是自己记忆之中的东西,那么陵光君,自然也就是巫琅记忆里的过往了。 他的曾经是那样的人物,亦或者是,自己想要看到的,所以为的就是这样的陵光君。 陵光君即是巫琅,仙人与恶鬼结合为一体。 商时景忍不住抚向心口,那里分明鲜活的跳动着,可他总有错觉自己的左胸处是空空荡荡的,被扯离的心脏痛楚似乎犹存,那疼痛密密麻麻,不动声色的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就像是陵光君赋予的威胁。 如果说对巫琅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后的痴心妄想,那对陵光君有想法,那就是神经病才干得出来的事了。 商时景觉得自己的头皮一阵阵的抽痛着,疑心自己是不是穿越之后脑子都变坏了。 他诚然觉得恐惧,可是想到陵光君即是巫琅,却又忍不住感觉心里火热,连陵光君脸上的轻蔑甚至都带着危险的性感意味。 若是南霁雪也知道巫琅的真实模样,那么一定不会笑他痴心妄想了,她大概只会觉得商时景是个疯子。 虞忘归却是若有所思。 我所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的…… 商前辈说,易剑寒对我严格,对我不好,事实上并非是我所看到的那样。 两人各有心思,鸡同鸭讲,竟也对应的上来。 比起最初时被拒绝的简单担忧,如今见识过陵光君本来面目后的商时景,几乎要疑心自己会不会告白失败后还要惨被挖心。失恋已经足够让人痛苦了,失恋还失命,那就真是人生一大茶几了。而虞忘归则是在沉思易剑寒平日里的行为,仔仔细细的琢磨着商时景所说的那些话,他的性子早有变化,纵然听信,却也不敢轻信,因此只是一半一半,保留了些想法。 “对了,方才还忘了感谢你将我拉出幻境。”商时景稍稍回神,道谢姗姗来迟,他苦笑了一声道,“那幻境扰得我心神不安,一时竟忘了此事。” 虞忘归却沉默了下来,他摇了摇头道:“其实也不是我的功劳,是一位……曾经帮过我的前辈给我的。”他将脖子上带着的贝叶拿了出来,递到商时景面前道,“此物保证我心智清明,也是因此拉了前辈一把,只不过,易剑寒跟我说,他再也不可信了。” 商时景怔了怔,故意玩笑道:“你将此事告诉我,不怕我起杀人夺宝的心思吗?” “你吗?”虞忘归好像是很奇怪似的反问道。 老实说,商时景觉得自己有点受伤,他的修为的确很低,可是……好吧。 “防人之心不可无,纵然我没有相应的能耐,可也许能够找到有能力的人。”商时景摇了摇头道,“人的贪婪之心是无穷无尽的,你不该这般轻视人的贪婪。” 虞忘归愣了愣,缓缓道:“商前辈,您……很像一个人。” “什么?” “不,不是很像,只是一个不可信的人罢了。”虞忘归却忽然反口,没有再说什么,他低头瞧了瞧这贝叶,半晌才道,“不说巫前辈,就是易剑寒也胜过我这么个小子百倍千倍,商前辈既然能与他们结交,又怎么会看得上我这点小东西。” 商时景忍不住说道:“此物是长生者的遗宝,贵重无比,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小东西。” 闻言,虞忘归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商前辈既然是易剑寒的朋友,那么定然也认识天先生了,您知道天先生为何与易剑寒反目成仇吗?此物便是天先生赠予我的,他曾许诺等到我足够有用的时候,就将我的身世告诉我,也是他要我挑战易剑寒,可是如今易剑寒却要我别再相信他。” “那么,你选择相信谁?” 虞忘归想了想说道:“于情于理,我都应该信任天先生,他与我只不过是在做交易,我变成他想要的模样,他告诉我我想要知道的消息。易剑寒与他反目成仇与我毫无任何关系,只是……只是……”他脸上忽然流露出困惑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总是更偏向易剑寒一些。” “你当真毫无所知?”商时景似笑非笑,比起虞忘归的懵懵懂懂,他却要清楚不少,分明心里清楚明白利益的瓜葛,可事实上人总会为情所累,虞忘归纵然痛恨也愤怒于易剑寒对自己的碾压,同时如仰慕长辈一样仰慕着四海烟涛的主人。 他养父已逝,身旁又没有什么可充当父兄的人,这种移情再正常不过。 虞忘归沉默了片刻,又听商时景道:“你想知道真相,我可以告诉你。” “什么?”虞忘归猛然抬头,茫茫然的看向商时景,看起来有几分迟疑,又有几分不知所措,他沉默了许久,忽然道:“商前辈果然知道我的过往?那么易剑寒跟天先生也自然是知道的,既然前辈可以说,为什么易剑寒不说?” 这倒是个送命题,商时景略有些犹豫,不过很快就想清楚了其中的厉害关系,便道:“你觉得易剑寒与天先生感情如何?” “私交甚笃。”虞忘归皱了皱眉说道,“所以我才会奇怪他们为何会反目成仇。” “你知不知道,他手中有一尊傀儡?”商时景又道。 虞忘归还是点了点头,他沉思片刻说道:“我曾经见过,观其形貌并不似是傀儡,我原以为是天先生的仆从,后来易剑寒告诉我时才知道那是一具傀儡。” 商时景又道:“那么,你知道那具傀儡是谁吗?” “我并未问过,易剑寒也从未提起。”虞忘归摇了摇头,他倒是十分敏锐,问道,“是与我相关之人吗?” “他……是你的大伯。”商时景动了动嘴唇,缓缓道,“他落在那人手里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了吗?” 虞忘归怔忪片刻,竟不惊不怒,不悲不喜,反而问道:“既然商前辈知道,那么易剑寒自然也是知道的,你方才问我觉得易剑寒与天先生感情如何,是希望我知道实情之后不要怪罪他,对吗?说来有一事我始终不太明白,天先生也好,商前辈也罢,为何都是这般,好似确信我的确能做出什么了不起的事来?” 商时景愣了愣,却听少年又继续说道:“易剑寒贵为烟涛城城主,我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我的喜怒哀乐又有什么紧要,可商前辈话里话外却好似易剑寒有许多苦衷,生怕我会因此对易剑寒有什么不满,我一直以来都觉得奇怪,易剑寒分明不喜欢我,却又屡屡留手,甚至任由我出入四海烟涛,向他挑战,看起来他应是好心,可是天先生分明与我有深仇大恨,他又为何救我?” 这些问题,商时景分明都知道答案,却被逼问的哑口无言。 “天先生是想利用我,那么易剑寒与商前辈呢?” 红尘三千没白走,少年赤子之心未消,可警戒心却强了不少,他说得不错,天先生会骗他,难道易剑寒跟商时景不会吗? 虞忘归摇了摇头道:“我其实并不怕被利用,也不在乎你们想要做什么,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易剑寒最初是因为天先生,而天先生是因为利用我,他们二人如今一刀两断,易剑寒却还是一如往常,这到底是为什么?” 商时景叹了口气,想做个好事怎么那么难,他只是想当个好人还没人信,只好半真半假道:“……这就是真相,我与易剑寒对你并无恶意,他并非草木冰石,自然也有感情,你与他相处久了,你在意他的看法,他又何尝不将你当做后生晚辈来看待。” 迷雾之中忽然响起了掌声,来人声音半带戏谑。 “动听,感人,当真是情真意切。” 十足讽刺。 “天先生?” 第一百章 尚时镜出现的那一刻, 商时景忍不住一窒,他不知道这人到底是真是假, 可是生平头一次与他对上,仍是觉得有些许畏惧。 “看虞小友是后生晚辈,非生心肠草木冰石。”尚时镜微微笑道, “商道友此言说来毫不脸红, 当真是叫我大开眼界,倘若我帮助他人的行径都可称之为阴险狡诈,那么作为夺舍他人身躯的商道友, 又该得到何种评价?” 颠倒黑白,玩弄人心,果然是尚时镜。 他说的没有一个字不对,说的却也没有一个字对。 商时景一时竟无法还嘴, 对方死死踩住了他的七寸, 光是夺舍这个罪名就够打他下十八层地狱。虞忘归本就疑惑, 一瞧商时景阴晴不定的神情, 顿时心下了然了大半, 不由得心生鄙夷, 暗暗奇怪易剑寒生性孤高傲气,怎会与这等阴险小人待在一起。 纵然商时景没有看向虞忘归, 大致也知道对方心中在想些什么,非礼勿动就已是盗,占据人家屋子的窃贼人人喊打,更别提是人的躯体了。生命只有一次, 任是谁都不愿意自己变成他人的备用肉身,来此异世时,商时景的确占据了尚时镜的身体,他并不能否认。 这话无从反驳,尚时镜并未说错,连带着之前商时景所说的那些仿佛都成了笑话,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尚时镜会在此刻出现,说出自己心底最恐惧的东西来。不过说起来,这倒也的确是尚时镜的风格,神出鬼没,在他人最不希望的时候出现,做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不错。”商时景苦笑道,“当初夺舍你的身躯,的确是我之过,虽然我并非自愿,但确实牵连及你,我无法否认。其实说来倒是轻松了,我也好将这一切完完全全的告诉你。我一直知道虞小友你的血海深仇,只是局限于身体,为求自保罢了,当初的天先生与我都是一人。” “什么?” 虞忘归大惊失色,诧异道:“你就是天先生?” “不过,不然你以为易剑寒为何会突然多出一个故友,他又为何让你不要轻信天先生。”商时景苦笑道,“此事实非我愿,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都是如此。此人名为尚时镜,易剑寒所说的天,并非是我的本名,而是我的外号,若我有心伤他,他又怎会平安无事在此重现。我一直以来最不希望知道的人,就是你了。” 这话说得在理,话糙理不糙,从来没有听说过夺舍还会留人性命的,虞忘归若有所思,心中仍旧存疑,于是皱了皱眉,刻意问道:“若真是如此,那当初在那处寒潭洞窟之内,天先生为何说那番话?”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初见你时那般亲切和蔼,之后却待你那般冷酷无情。你初见时还问过我,是否认识你的父母,这贝叶与黑绳都是我亲手系在你身上的。”商时景苦笑道,“难道你一点都不曾好奇,我的态度何以会发生那么天翻地覆的差别吗?” 听到此话,虞忘归其实心中已经信了大半,毕竟易剑寒再是如何神奇,他也不可能将自己未曾见过的事告诉另一个人,即便是天先生告诉易剑寒,也不会详细如此。这些过往自商前辈口中说出,不由得叫人倍感恍惚,好似恍如隔世,那个月夜在尘封的记忆一块角落苏醒,他沉默片刻,开口道:“不错,我的确很是好奇。” “那时你经历的打击太大,我尚且自身难保,易剑寒与我许久不见,亦是生疏,我若是告知你真相,你当真能承受得住,又或者能够信我,倒不如给你一个目标,叫你先恢复过来才最为紧要。”商时景缓缓说道,“我与尚时镜此人虽然从未正面交锋过,但是他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之后纵然有心想对你明说真相,又如何说得出口。” 虞忘归沉默片刻,忽然看向了一直不曾言语的尚时镜,对方好整以暇的站着,身后缓缓走出一人,正是万长空,他自懂事以来就不曾见过亲人,养父对他的确无微不至,可毕竟是个大男人,难免有粗心的地方,偶尔午夜梦回,虞忘归也会想念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在何处,又是什么模样。 他们是不愿意要自己,还是也在努力的寻找着自己。 如今见到了自己的大伯,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多么惊喜,父母的真相似乎还笼罩在疑云之中。 知道的越多,虞忘归的困惑也就越多,好似有越来越多的谜团缠绕着自己。 万长空为何而死?尚时镜为何要杀他?天先生与商前辈若当真是一个人,他们到底为什么会卷入夺舍一事之中?商先生所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自己又该信谁? “你能够将这些告诉他,可同样能够将真相说出来吗?”尚时镜似笑非笑,好似看透了商时景心地最深处的秘密,他缓缓走向前来,万长空紧随其后,高大的身形带来极强的压迫感,叫人一时不敢轻易动弹,“你的修为不及我,他的修为不及万长空,更何况,你忍心看他们伯侄二人相残?” 商时景反问道:“你在威胁我?” “是威胁吗?我只是让你看清眼前的局势,以免你贸贸然做出愚蠢的行为,还有你身旁这位小朋友,让他消消火气,倘若还未能听明白,就别擅自轻举妄动。”尚时镜身上囊括着所有令人厌恶的特点,太过聪明,心狠手辣,笑里藏刀,只要他愿意,能不动声色之间气得人口吐白沫还无力反驳,商时景越看他越不是善茬,而且这话说得很对。 商时景下意识将虞忘归护在身后,尽管对方实力远胜过他,虞忘归有些莫名其妙的看向他的背影,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做些什么,不由得愣了愣。 尚时镜的鼓掌与赞美来得讽刺而意味深长,他眉目轻扬,似是带着些许笑意,说不上是轻佻,却也没见多么正经端方,未曾露出半点破绽,万长空站在他身后,陌生而冰冷的看向商时景,像是明晃晃的尖刀刺入他的胸口。 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万长空,尽管对方毫无任何神智可言,不过如今看到他与自己为敌,还是不由得商时景生出几分唏嘘。 “你当初到底是如何夺舍我,而易剑寒又如何与你相认,你们二人是什么关系,你敢尽数告诉他吗?”尚时镜似笑非笑,轻声道,“你看到了未来,而易剑寒想要掌控一切,可最终什么都掌握不到,你想得到的,都未曾得到,筋疲力尽挣扎活下去,快意吗?” 商时景不得不承认尚时镜的言语极有煽动力,他在这世界上苦多过甜,心累多过欢喜,见到虞忘归很好玩,认识易剑寒也是好事,甚至于结交巫琅也很幸运,可尚时镜就像是一个噩梦,无时无刻,毫无缝隙的在他人生里毫不犹豫的践踏而过。 这条路程太长了,他觉得很累,很想歇一歇。 最好醒来时,已不会再有这样的疲惫跟忧虑了。 “你想说什么……”商时景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问道。 尚时镜语调轻柔,他忽然伸出手来,如同情人般抚过商时景的脸颊,声音含笑,缓缓凑近了些脸,呢喃道:“你想不想回去,回到你本来的地方。” 有那么一刻,商时景流露出了渴望的目光,他诚然不怀念孤独,却想念安逸跟平庸,只是随即心脏传来的疼痛感,叫他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意外的不舍。他很快就收敛起了自己的神态,却被尚时镜捕捉到了,对方嗤笑一声,缓缓道:“掩藏自己的渴望,是虚伪的一种方式,你在惧怕什么?” 商时景反问他:“你会这么好心吗?” “你对我的怀疑,毫无任何根据,也无任何由来,是你曾经夺舍我的身躯,若我说自己既往不咎,你未必肯信。”尚时镜忽然转过头,看向了虞忘归,讲话竟然十分轻柔,模样与商时景有好几分相似,好似他全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虞忘归的事一样,“我从不曾害过你,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虞忘归略显踌躇了起来,他的确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会相信一个夺舍他人身躯之人的话吗?”尚时镜忽然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却叫人感觉到浑身发冷,好似手脚都在发麻,他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声,“他与易剑寒对你有何图谋,你又可曾想过?” “我……” 虞忘归皱了皱眉头。 “他想回到他的归处。” 尚时镜暧昧的问道:“你想过,他的归处要以什么作为代价来交换吗?” 虞忘归一时哑口无言,不知该作何反应,不多时尚时镜又侧了侧头,好似没看见商时景脸上难看的神情一般,他仿佛也陷入了思绪一般,温声道:“你已经见过陵光君了,那么更应该明白巫琅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神情透着说不清的迷惘,似是自问自答般的呢喃了着,旋即却又微笑了起来。 “你现如今,又知道自己的心意吗?”尚时镜缓缓道,“他是个温柔与残忍都过分决绝的人,正是因为他当年太过残忍,如今才会这般忍让,你见过陵光君,便该知道陵光君是个怎样的人,你有足够的勇气吗?你有足够的自信吗?你相信一个无心之人,会做比掠夺更柔情的举动吗?” 这连问打得商时景猝不及防,倒是虞忘归瞪大了眼睛,奇奇怪怪的看了一眼商时景,暗道:原来商前辈喜欢巫前辈。 他这时还是一头雾水,可不妨碍八卦,八卦是人类的天性。 “虞小友。” 巫琅的声音突兀响起,商时景紧接着便觉得肩上一紧,而面前,尚时镜正好整以暇的看着他,脸上笑容带着讽刺的意味,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还要继续痴心妄想下去吗?” 第一百零一章 商时景落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四周幽静无光, 唯有一点呼啸的风声与水滴的声音在远处好似渺茫的传来,他茫茫然不知所措, 却看到金色的流光忽然自脚下蔓延开来,于这黑暗之中开辟出一条道路来。流光看起来虚无,底下是黑漆漆的深渊, 他犹豫片刻才敢迈开脚步, 踏上那唯一的路途。 他模模糊糊里看见了陵光君的身影,不是巫琅,而是陵光君。 要更为年轻些的陵光君, 头发还没有变成灰白色,模样生得几乎可以说是漂亮跟精致,商时景一下子认不太出来,只觉得眉眼相似, 不由得疑心起是巫琅的弟弟来, 想到这样的美人被杀, 他多少——有那么一点点的感觉到遗憾。 疑似陵光君的年轻人神情严肃, 往更光明的地方走去, 那容貌太过相似, 商时景方才刚被他夺过心,吓了一大跳, 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光无声无息的灭了,那幻影失去了踪影,商时景这才反应过来再是可怕也多少算是活人,急忙奔跑上去, 一时竟没顾及得上脚下踩着什么,他跑到原先那年轻的陵光君所在的地方,却依旧是黑暗,倒是脚下金色的流光又扩散开来,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来。 商时景跑向了流光蔓延的前方,忽然空中电闪雷鸣,四周宛如一幅水墨画卷,从隐形的线条到浓墨重彩,转瞬间就从虚无之间来到了一处荒废的破庙处。他迟疑的踩了踩脚下湿润的茅草,忽然身体一轻,直直坠入了进去,他旋身起落,踩在了几片破碎的瓦片上。 瓦片上还沾着水,他一脚踏破,发出清脆的响声,忍不住皱了皱眉。 门口忽然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商时景刚踏出一步,地上顿时出现了许多死状凄惨的尸体,他急忙撤回脚,那些尸体却并未消失,他们看起来不过是寻常的乞丐,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下此毒手。 美艳的妇人婀娜走进破庙之中,她比南霁雪要多一分端庄,少一分妖娆,年纪大概要大上一些,却也没有大很多的模样,分不出高低胜负,只能说两人的美丽各有千秋。跟在这美貌妇人身后的人,是年轻的陵光君——或者是巫琅的弟弟,他看起来温顺的不可思议,不像是陵光君那么残暴,更不像是巫琅那么大方得体,有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谨慎。 商时景没再多想,而是继续看了下去,此处无地方可躲藏,他本来都想好借口了,可是这两人好似都瞧不见他。 “你不问我,为何要杀这么一群凡人吗?”妇人姿态优雅,形貌高贵,可不知为何,眉宇之中分明笼罩着一股奇特的煞气,看起来简直像个那种擦个黑眼线就变身的反派。 “母亲既有吩咐,孩儿自当完成。” 年轻的陵光君简直温顺无比——当然,前提是抛开他做出的事。 “哈。”妇人娇笑一声,她拈起兰花指凑在唇边,笑容矜持而秀气,这般少女的动作由她做来也是格外赏心悦目,她微微挑了挑眉,缓缓道,“你越来越贴心了。”还不等对方说些什么,便听她幽幽叹了口气,又道,“真是天尊的一条好狗。” 商时景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突然意识到,虞忘归曾说过此处是幻境,幻境之中还有幻境,他曾经叠入的是巫琅的幻境,巫琅害怕的是过往的自己,也即是陵光君。之后自己被虞忘归唤醒,按照万长空的反应来看,虞忘归的恐惧恐怕是面对亲人时得到的残酷真相,而他的恐惧则是尚时镜…… 还有坦白。 他恐惧坦白一切,所以尚时镜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最为恐惧的东西。 那么巫琅的恐惧,除了自己的过往,也就是……这一夜? 肥鲸曾经跟商时景说过巫琅本人的过往,结合起了陵光君的身份,竟然丝毫都不显得突兀,按照妇人的话来推断,这个人应该是年轻的陵光君,而不是弟弟。 妇人说话尖酸刻薄,连商时景旁听都难以忍受,可是陵光君却好似无动于衷,只是平静的垂下头去,他杀这些人连剑都不用出,这会儿只是为妇人打伞,自己则湿透了半边肩膀,他并未用真元去抵挡,母亲并不喜欢他这么做。 “他们可是你的恩人。”妇人轻巧走到尸体当中,婀娜而轻盈的转了个圈,她广袖轻舞,露出半截藕似的胳膊。 外头的雷点声震耳欲聋,忽然惊落,听得商时景心惊肉跳,他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恐慌感从内心奔涌而出,在这样巨大的雷声之中,他竟然还听清了妇人在说些什么。 “别再喊我母亲了,听着真叫人作呕。你喊天尊父亲时,我想天尊也是这般恶心。” 陵光君的脸色丝毫未变,显然已是十分习惯了,商时景站在原地,有些浑浑噩噩的想着:这是为人母应该说的话吗? 可是商时景仔细看了看,却又觉得陵光君不似是习惯,而好像是已经预知到未来会发生什么。 “你的母亲是个贱人!她与这么多乞丐无媒苟合,不知怎么就近了天尊的身,将你这孽种生了下来!”妇人忽而厉声喝道,她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指指向了陵光君,面露厌恶,“我每日想到这些,都觉得恶心!她那个痴儿傻子,怎么就没把你也生成一个白痴!可怜我的轩儿,生下来便是废骨,我煎熬这么多年,总算……总算……” 陵光君平静无波的脸上带上了讥讽的笑意,他的嘴唇与妇人一块儿动着,所吐露出来的字也是一模一样的。 这里的剧情也对应上了,弑母…… 即便知道并无可能,可是商时景还是忍不住走向前去,他看见陵光君幻化出光刃,顺着他的指尖轻挑,商时景下意识伸手去挡,那光刃却划过他的双掌,直直刺向了那妇人的胸口,对方顿时哑了声音,胸膛露出一个血淋淋的大窟窿来,然后立刻倒了下去,美艳动人的面容也失去了光彩,明目蒙尘。 商时景感觉到了手心传来了灼烫之感,四周顿时又暗了下去,那妇人好似还没有死去,声音刺耳的在四周环绕着。 “你娘不过是个无人要的女婴,被乞丐捡了回去养大,就做了乞丐婆。” “她是个白痴,哪知什么廉耻之心,只要有人给她一口饭吃,自然是什么都做的。” “真可笑,你在肚子里的时候,吃这些乞丐搜来的剩饭剩菜才得以保命,如今却为了我的一句话亲手杀了他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再过几日,你就该回到你应该呆的地方,而我的轩儿,也可以过上他的人生,不必再被人嘲笑是个废物了。” “你……琅华你疯了!啊——” 妇人的惨叫声四面八方的回荡着,她咽气前一刻仍是不敢置信,不敢相信养了多年,无论如何折磨,如何鄙夷,如何唾弃都默默忍受下来的养子竟会胆大包天到对自己动手。 也许看不到反而更为可怕,商时景听了许久的惨叫声,妇人死的并不痛快,她的诅咒、唾骂与痛恨维持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黑暗之中忽然下起了雨,商时景不知道何时手边多了一把油纸伞,他撑开伞往金色流光上缓缓踱步,这次流光踩出了声响,仿佛一堆崩毁的玻璃片被踩得更为支离破碎,雨滴声砸落在地上,像是小小的冰雹。 黑暗的甬道尽头,除了金色的光,还有一身鲜血的陵光君。 陵光君转过身来,却是巫琅的面容,他们俩分明是一张脸,可是不知为何,商时景就是能分辨出来,自己眼前这个人就是巫琅。 他是失了笑意,重新变成陵光君的巫琅。 “你都看到了。”陵光君的声音轻柔而冰凉,随着他的声音,风雨呼啸吹过,化作了一片缤纷的桃林,有一张天然雕成的石桌与石椅,花不断的盛放着,花瓣在空中飞舞消逝,却丝毫不见变少。 他听起来并不开心。 很正常,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让人发现的过去,更别提是这样的过去,落花簌簌的积累在商时景的油纸伞上,雨过天晴,春风吹动了陵光君的长发,他脸上含笑,眉宇之中却透着隐隐约约的煞气,目光幽深的看向商时景,重复的低喃道:“你都看见了。” 他的模样那般无助而可怜,目光却悍然而冷酷,若是心软又爱慕他的女子瞧见了,只怕要迎合上去,将他搂入怀中仔细安慰,轻柔蜜意一番。 “你会杀我吗?” 商时景很是直白的问了自己最为关心的话题。 “你很怕死吗?”陵光君端起了石桌上的一壶酒,酒壶很是精致,似是琉璃雕琢成的,透着朦朦胧胧的青光,细长的壶嘴隔空倾倒,甘甜香醇的酒酿灌入他口中,陵光君漫不经心的倚靠着桃树,漆黑的长发垂散下来,像是只矜持孤高的黑鹤。 商时景反问道:“难道你不怕吗?” “我……不太怕。”陵光君忍了忍笑,并没有忍住,他倒了一杯酒在莲花酒盏之中,这酒盏也是琉璃所制,透着点青色,映在陵光君的指尖。 他神色淡漠,又将那一杯酒满满当当的饮了下去,未见半分戏谑玩笑之意。 商时景的心沉了沉,忍不住退后了一步。 他诚然很喜欢巫琅,却并不喜欢不在乎自己性命的陵光君,只是有些奇怪的心绪在心头涌动着,危险的确足够具有诱惑,可是极端的危险,却并非是商时景所爱。 巫琅瞧着他的模样,目光微微一暗,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相邀道:“不知道如今的商道友,是否还愿意坐下与我痛饮一杯?” 酒很苦,巫琅漫不经心的想道,他已经不记得酒这么苦的滋味,是多久之前了。 “你……你伤好那天就已经看见了,对吗?”商时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看着陵光君清明的目光,忽然苦笑了一声,“你又何必装瞎骗我?我与巧娘对你又有何威胁?” “威胁?”巫琅低声道,“你不知道你对我而言,何其危险。” 商先生永远是这般理智冷静。 巫琅似是觉得自己已从商时景避而不提的话语之中得到了答案,他微微笑了笑,又为自己斟满了一杯。商时景仔仔细细的看着他,忽然伸手挡住了,淡淡道:“你不是要请我喝酒吗?你若是只管自斟自饮,那我喝什么?” 这倒是叫巫琅没想到,他举起酒盏递到了商时景手中,看对方壮胆一般的一饮而尽。 其实商时景本来有些嫌弃这酒盏刚被喝过,可是想想是巫琅喝得,又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过喝时他还是换了个干净的地方。青琉璃被丢在地上随意打破,商时景擦了擦嘴边遗留的酒液,漫不经心的在心中确认自己以后定然会后悔。 可若是此刻不说,他眼下就会后悔。 他说:“我很怕死。” 巫琅把玩着唯一完好的酒壶,强迫自己听下去,就像是在听那一个夜晚,雷雨交加,他将大娘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一样。 他人人艳羡的过往与家世顷刻间粉碎,他的母亲并非是尊贵无比的瑶玉女,而是一个被遗弃的痴傻女婴,因为天尊的仇敌而偶然与天尊春风一度,死在了巫琅出生的那一刻,她费尽全力换来了巫琅的性命,那些乞丐则将这个男婴当做自己的孩子,尽心尽力的照顾着。 瑶玉女要陵光君所杀的,自然不是同一批乞丐,那些穷困潦倒的乞儿早在巫琅被天尊带走的那一刻,就成了天尊完美无缺的人生上残存的污点,他怎么会让污点活下去。 陵光君曾是,可后来就变得不是了。 瑶玉女那般心急,故意激将陵光君,刻意带他重回故地,无非是焦急于天尊的心意。 男人总不似女人那般仔细敏感,天尊需要的是一个继承人,而不是孩子,出生高贵的纨绔幼子与出身低贱的优秀长子,孰轻孰重,他自然分得清楚。可对于瑶玉女而言,却是奇耻大辱,她当初答应留下巫琅,不过是为了让这个孩子长大后为自己的心肝宝贝换骨,老天真是可笑,痴呆傻女的孩子生有一副佳骨,她与天尊两个强者的孩子,却是个废物。 他曾经梦碎过,再不可能有任何时候比那一刻更痛。 巫琅漠然的想着,他竟然有那么一刻,感觉到了陵光君在自己的身体之中复苏,他觉得四肢百骸都在渴望着鲜血。 若是造梦生就在眼前,他会毫不犹豫的拧断那个男人的喉咙。 这张虚假的皮囊,到底是假的。 “所以我不希望我喜欢的人,是个不怕死的人。”商时景忍不住苦笑了一声,他一直以来都很惧怕坦白心事,他习惯将层层事情仔细筛选审查,确保万无一失才开口,可是直到之前与虞忘归说出那些话时,他才觉得有些事情说出口也许并没有那么难。 他看到了巫琅的过往,也看到过陵光君。 本来以为这种建立在性格与外貌上的浅薄爱恋会迅速消融,被瓦解成空,可是并非如此。 商时景一直很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小姑娘喜欢明星喜欢的要死要活,甚至蒙蔽双眼,可是值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人的感情的确是不能自控的,即便心知肚明陵光君的过往,即便清楚明白巫琅的一切,即便意识到他不是自己所喜欢的那么简单。 他仍是无可救药的动心。 感情一旦深入了,就像是赌博那样,因为投入太多,所以为了挽回损失,就忍不住投入的更多。 听起来荒谬,做起来更可笑,可这世人,哪有不可笑的。 如果看到的这一切是尚时镜的,甚至是南霁雪的,商时景都会毫不犹豫的转头就跑,哪怕他知道自己跑不掉。 商时景很清楚,若他自己心底的丑陋,不堪回首的过往被人看见,他自己都难保会不会想要杀人,更遑论是陵光君了。 “北一泓当初知道詹知息虚假时,那爱意定然也不会瞬间消散吧。”商时景低声道,“欺骗、隐瞒,带来的痛恨与伤害不过是因为北一泓真心的爱过你的五弟,在意才会失望。他爱这个骗子这么多年,纵然是起于兴致相投,终于骗局成空,可难道这么多年来,他只爱这一点,其他都不爱吗?” “嗯?” 巫琅有些不明所以。 也许人天生就是爱寻求刺激的,商时景将残酒饮入口中,克制住自己打颤的小腿肚。 巫琅的眼神与陵光君重合在一起,他脱去伪善温柔的外皮,变得凌厉而冰冷,却又不似当年那般无情,清澈的双眼里倒映着桃花纷飞的模样。 爱上巫琅,是痴心妄想。 爱上陵光君,是疯子做梦。 可是爱上曾是陵光君的巫琅…… 商时景听见了自己的心在疯狂的跳动,他捧起陵光君的脸,像是视死如归般的封住了那片柔软而冰冷的嘴唇,指尖好似都在颤抖。 巫琅的嘴唇有酒的香气,商时景将残酒渡了过去,那点酒液在唇舌交融里消弭了酒意,仿佛只是甘甜的糖水。 “你是什么意思?”巫琅低哑着声音问他,嘴唇紧贴着,脸颊竟看上去有些桃粉之色。 这个男人强大的能一只手就捏死他,危险跟恐惧揪着他的神经耳提面命,疯狂的警告着他,可商时景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喑哑的回答道:“大概是,我想试试不怕死的滋味。” 糟糕!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就拿詹北两个人的感情来对比过巫商,这里提到其实也讲得比较明显了,希望能GET到。 这章的标题非常特殊,我特意选了最后这句话来作为标题。 写完的时候,当时真的感觉甜景的心情就只有这两个字能形容。 怕死的人想要变得不怕死。 糟糕! 明天请个假,有些事情要忙到晚上。 第一百零二章 在商时景凑上来之前, 巫琅很认真的考虑过一件事。 比如说杀了商时景。 只有孩子才会觉得爱会让人放下一切,事实上根本不会, 这世上的痴男怨女不少,巫琅也见得多了,北一泓在发现五弟的真面目之后还不是毫不犹豫的放弃了他, 投身于烈火, 以死亡来洗清自己的“罪孽”。 他被骗不假,可是五弟对他的感情,那些过往的恩爱缠绵, 难道当真从来只有欺骗二字? 人的感情向来这般轻薄易碎,巫琅相信北一泓曾真真切切的爱过詹知息,爱那个矜持傲慢的小混球,可是同样, 憎恨与厌恶也是来得真真切切。情人之间尚且如此, 更遑论他与商先生两人的关系还远没有那般亲密。 被嫌弃, 被憎恶, 甚至于对方漠不关心, 每一种可能都令巫琅感觉到愤怒。 易剑寒家世清白, 出身高贵,相貌也称得上俊美无俦,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的过往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相较于自己, 自然是更为完美的良人。巫琅转头看看自己那些黑暗的过往,都感觉到由衷的恶心与反感,连自己都无法接受的经历,又怎能要求别人接受。 那些虚伪的假面若能欺骗一生,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巫琅曾是这么想的。 直到来此幻境之中,直到自己心底深处的东西暴露无疑,直到自己误将商时景拖入往昔梦魇那一刻之前,他都是这么想的。 什么人才会爱上一个疯子。 巫琅曾见过詹知息陷入相思的模样,他一日日的重复北一泓死去那一刻的梦魇,却甘之如饴。 他太久没有见到北一泓了,人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北一泓却连入梦都不肯,自他死后的每一日,詹知息都未能再见他的容颜。因而再痛苦,再绝望也无所谓,即使是噩梦,只要能再见到北一泓一面,对他而言都如蜜糖一般。 起码,噩梦里有北一泓。 巫琅知道自己理应搂住商时景的腰肢,可是他仍然心存怀疑,简直像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到不切实际的美梦,他看到了那些曾经,经历了那些过往,清楚并深刻的知道陵光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却毫不犹豫的给予了他从未想过的东西。 桃花仍在飞舞,酒香气在唇齿间徘徊,商时景的大胆举动略微有了收敛,他稍稍退开,眉目之间存疑,仍是巫琅那个熟悉的,冷漠而平静的隐士了。 爱上巫琅是很正常的事,巫琅看向了飘落在青琉璃碎片遗留的残酒上那瓣粉色桃花,他是杜撰出来的人物,生来温柔体贴,值得许多人喜欢,可是陵光君不然。 他忽然觉得困惑。 若巫琅足够匹配商时景,那么陵光君呢? “所以,你的回答呢?” 商先生好整以暇的站着,就像是那日瑶玉女笃定的模样,巫琅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他,这名隐士全身几乎都是破绽,弱得像是路边的蝼蚁,他像是不请自来的客人,讨人嫌的阅览过自己惨淡的过往,却毫不犹豫的想试试看不怕死的结果。 巫琅几乎有点怀疑这是一种施舍,又或者是另一种迂回的求饶。 他分明说他很怕死。 很应该像是杀瑶玉女时那样杀了他的,巫琅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桃花散了一地,枯荣流转,化为腐朽树木,石台崩碎一地,雨幕连绵接天,电光雷鸣在外头吵嚷的像是雨后的青蛙,闹得毫无清净可言。 雨水打湿了商时景的脸,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如同河下的暗流,将人卷入其中,生死不论。 杀他是很容易的事。 巫琅有点受惊,不管商时景说得是真的亦或者是假的,他讨要的东西太多了,他要一个完整的巫琅跟一个完整的陵光君,可巫琅自己都只有半个,哪能分出一个完整的给他。 怎么会有人想要陵光君。 这已变了。 这不是巫琅与商先生之间的事了。 巫琅茫茫然的想道,怎么会有人愿意喜欢他的全部,哪怕陵光君只是过往。 若是这个人死了,那这心中莫名的烦躁定然就能平息了。 没有道理不下手。 可是最终巫琅只是像那个雷雨天的陵光君,脸色惨白的听着瑶玉女叙述自己的过往,光刃擦过掌心,一击毙命。那些幻境之中涌起的恶毒难听的诅咒,并非是陵光君折磨瑶玉女时所发出的,而是兀自不肯罢休的瑶玉女,将他尊严踏碎,给了他两记耳光时发出的。 她的郁气憋闷得太久。 顷刻间发泄出来,竟似哭似笑,似疯似癫。 商先生本该,也如瑶玉女一般。 这样,他就能毫不犹豫的下手。 商先生不该这么好,也不该这样纵容,倘若说当初的巫琅能够配得上当初那个平庸无奇的隐士商时景,那么现在变成陵光君的巫琅,根本配不上当初那个他,更别提是现在这个他。 良久的沉默让商时景多多少少意识到了什么,他尴尬的笑了笑,疯狂过后的理智回归让他恨不得想要把自己埋进土里。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在被人偷窥到黑暗的过去之后还受到莫名表白时会留存任何好心情,想来巫琅如今没有发怒,已经是好涵养的最佳表现了。 他的表白对于巫琅而言,也许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独角戏,除了令人困惑与烦恼,别无用处。 仔细想了想,若是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贸贸然遇到这样的轻薄浪子,恐怕能不能克制住自己都难说。 于是商时景又轻声道:“忘了吧,就当我没有说过,方才……冒犯你了。”最后四字他说得略有些难堪,酒意上头,什么事大概都是做得出来的,因此之后的丢脸跟窘迫,也理应自己活该受着。 他苦中作乐的想道,好歹也算是轻薄过一回心上人,不算亏。人间万事,非是只有风花雪月不可,毫发为重泰山轻,他理应以更在乎自己的小命。 巫琅知道商先生误解了什么,他几乎是有点惊奇对方会这么想,若说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不好不对,也不应当是商先生才是,若说这是对方给予自己的下台,那未免也自谦的太过了。有时候巫琅真是想不通商时景到底在想些什么,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对方对自己毫不在意,可是看过这些幻境之后,对方却又忽然做出这般亲密之举。 这几日相处下来,巫琅很清楚商时景并非是一时兴起的性子,倘若他是那样轻浮随意的人物,那么巫琅也不会将心思隐而不发这么久了,风流快活,倚红偎翠,这红尘软帐,他虽不识得爱恨,但多少也算是个风流过客。 他这一吻,是怜是爱,亦或是同情跟怕死? 半晌,忽然又听商时景问道:“你方才是否想过杀我?” “嗯?”巫琅怔了怔,半晌低声道,“这个问题,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他与詹知息不同,既然商时景连陵光君都可接受,那么与其说实话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罢了,你还是不要说了。”商时景苦笑道,“我还是留着点念想比较好。” 分明是同一个人,可是音容声貌却倏然生动无比了起来,巫琅疑心自己装作瞎子时是否错过的太多,原来那人除了对着易剑寒与虞忘归之外的人,也有这般的喜怒哀乐。亦或者是现实之中伪装的太好,因而在幻境之中便褪去了那层镇定自若的外皮,他低声道:“你知道?” “我知道。”商时景点了点头。 他若非是昏了头,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个危险人物。 胆大包天都难以形容。 置身于与自杀无疑的危险之中,只为了心动两个字,荒谬可笑的不像他本人的作风。 他理应逃避,却沉溺其中。 “那你可否想过,我与你并不匹配。”巫琅略有些退缩,他将酒壶高举,酒液倾倒于地面之上,那碧青色的酒水潺潺流出,酿成长溪,漫过两人双足,他缓缓道,“如水照人,陵光君生来丑陋卑劣,心狠手辣,与先生并不相配,先生是天上高月,人间美玉,若与我为伍,就如白璧生瑕,何苦来哉。” 商时景想:你们文化人说话就是这么文绉绉的,听个半天才能听懂。 不过他听出巫琅话中并未说死,不由得心生疑虑,巫琅性情温柔,说话迂回婉转并不奇怪,可如今却并非只是巫琅。 作为陵光君的巫琅曾经想杀自己,在自己强吻他之后并无更严重的反应,甚至于如此退让…… “哈……”商时景忽然笑出声来,他轻声道,“既然陵光君如此可怕,我倒是想尝尝是不是比鸩酒更毒。” 巫琅微微一怔。 “我方才说过,我想试试不怕死的滋味。” “直到现在,还算话。” 商时景瞬间逼近,他张嘴接下甘甜酒液,重新又贴了上去,这次巫琅的嘴唇软得不可思议,湿润而冰凉,他描绘唇齿,低声道:“你若不愿意,就立刻将我推开,我知道你能成。”酒水从含混不清的吐字里滴落下来,晕开几滴水渍,于是好似又添了点辛辣的意味来。 巫琅既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杀了他。 商时景感觉到腰上一紧,舌尖发麻的厉害,像是被人狠狠咬了一口,他心下轻叹。 陵光君这杯酒果然毒的很。 他想得到什么,想要什么,都随他。 陵光君没有亲吻必须要闭上眼睛这方面的常识,他在阴惨惨的环境之中看清楚对方恬静的脸庞,指尖轻柔的爱抚过那细腻的脸颊。 他如果想跑。 绝不会死的像瑶玉女那般轻松。 ………… 虞忘归醒来的最早,他觉得脑壳发痛,北一泓在神识里幽幽的叹气。 老实说,并非是他要偷窥他人阴私,而是两位前辈实在是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若说不被在意未免过于哀怨,只能说自己好似没入他们二人的眼。虞忘归来时多少有些晚,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商前辈与巫前辈之间暗流涌动,而巫前辈似乎有动手的意思,杀意是骗不了人的,虞忘归与杀意为伍多时,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难道幻境之中还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他刚想冲上前去,就看到两人亲吻在了一起,虽然不知道被喂狗粮是什么感觉,但是虞忘归在那一刻还是感觉到了一点嫌弃。 当初所想的果然不错,巫商二位前辈果然是道侣,只是没揭破那层窗户纸而已。 “北前辈?你还安好吗?” 北一泓的声音在神识之中响起,他似乎心不在焉:“小归?” “嗯,我们出来了。”虞忘归看了看四下,只见四处焦土,天色昏沉,沉吟片刻道,“大概吧……这儿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我明明记得跟巫前辈和商前辈一起生起一堆篝火,他们二人此刻却下落不明。” 北一泓淡淡道:“只怕进这不死之地开始,你们就已经进入了幻境,之后相遇不过是重叠而已,造梦生如此造诣,难怪能叫人入梦不醒。”他说话这话时隐有怒意,不似平日那般平静和缓,叫虞忘归听得大生好奇之心。 “北前辈,你与这造梦生有仇吗?” 北一泓犹豫片刻道:“不曾有过,我与他并不相识。” “那你的口气听起来,好像很生他的气一样,我倒是觉得他很有本事,这么厉害,竟然能做出这么可怕的幻境来。”虞忘归经历久了,心中惯得是强者为尊的概念,他又未曾因此受到什么损害,知是自己误入禁地后,对造梦生反倒赞赏有加。 北一泓沉默片刻,没有说话,又听虞忘归道:“北前辈,你是不是认识巫琅前辈的五弟?” “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自从知道之后,就显得整个人都怪怪的,不跟我说话,好似藏了很多心事,分明与造梦生素昧平生,可却又对他很有意见。”虞忘归挠了挠头道,“所以我在想,你是不是很在意巫琅前辈的五弟,可是他的五弟不是已经有了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了吗?” 北一泓动了动嘴唇,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他想起了商时景说的那些话,那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存心故意,自己谈情做爱还要带上他人做靶子,偏生每句说得都叫人无法反驳。人生之中,生死才是头等大事,北一泓知道詹知息的事情后时常在想,自己倘若连生死都毫不畏惧,又当真无法原谅詹知息吗? 那伤痛太深,烂在心里,像是生疮发脓,一碰就疼。 北一泓沉浸于思绪,却听得虞忘归惊叫道:“这是……火龙?!” 一声龙吟忽然从深渊处突起。 作者有话要说:琅哥,认真的思考着杀人这件事,哪怕是自己的情人X 第一百零三章 说是火龙, 其实虞忘归未免太过抬举这条生物。 对方简直像是只插了两只鹿茸的溃烂肉虫,全身上下皆是皮焦肉烂, 不少化脓的伤口处还有不死人在啃食着血肉,几乎分不清头尾,除了那声龙吟隐约能听出当年风采除外, 看起来几乎就像是只丑陋的凶兽, 也许它的确已是凶兽了。 这头凶兽的头尾都分不出模样来,面目全非,若非是两只龙角, 几乎分不清楚前后,也看不出原本的形貌。它就在深渊内部,虞忘归几乎要从边缘滚落下去,他谨慎的爬起站远了, 小心翼翼的打量这头巨兽, 不由得咂舌对方的大小。 虞忘归退后了不少才得以窥探到对方的全貌, 肉虫身上几乎全是破碎的鳞片, 有个别已经翻出了血肉, 盘踞着一连串的不死人, 它的爪子有大半已经化成了白骨,艰难爬上之后, 将前爪摊平,商先生从它爪中掉落下来,连滚了两圈,一动未动。 商先生怎么会在此??? 虞忘归摸不着头脑, 却不妨碍他冲上前将人拖回安全的地带,肉虫似是觉得十分疲惫,它眨动了下眼睛,金色的瞳孔浑浊不清,一声巨大的龙吟包含痛楚的从四周响荡而起,许多不死人都被抛了上来,它则坠入深渊,半晌后,虞忘归听见了坠入地面的巨响。 许多不死人在地上宛如死尸,他们仍可动弹,只是不能动弹,嘴边多还残留着撕扯下来的血肉,正在贪婪的咀嚼着。虞忘归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他将昏迷过去的商时景扶起,只觉得入手寒冷无比,下意识松了开来,却见得商时景身上慢慢浮现出轻薄无比的冰晶来,那些晶体从发丝开始覆盖,将乌发染成了雪青色,随后晶体从两颊生出,很快就蔓延到了脖颈与双手上。 虞忘归拖抱了他一会儿,实在是冷得受不了,只好松开手,芝人芝马却感应到熟悉的气味,从他身上窜出,一下子跃到了商时景的身上,在对方脸上舔舐了一会儿,将那层薄薄的冰晶舔舐消融,露出苍白无比的面容来。 漫长的旅途让虞忘归清楚不要太过阻止芝人芝马的举动,他想起当初在那冰洞之中正是天先生救得自己,这对芝人芝马说不准也是与他相熟,干脆由着两个灵物折腾,自己则四下走了走,只见四处皆是火岩,两边山壁封堵,有天光,可仰头却难以分辨,是一处深不见底的天堑,而更深处则是深渊。 前不见出路,后不见来处,更不必说眼前的深渊,虞忘归心中不由得纳闷他们二人是如何来到此处,而巫琅前辈又到了何处。 北一泓当年走遍天下,见识自是比虞忘归更多,听闻虞忘归形容了一番,便大概知道这是什么门道了,不由得赞叹道:“造梦生不光入梦手段非凡,连五行八卦都颇有造诣,整个不死之地不光是幻境叠加,更是一处迷阵,你与那二人相逢恐怕也是因为进入幻境之后被迷阵送走。” 虞忘归听得有些茫然,问道:“造梦生当真这般厉害?” “他恐怕没有这么厉害,可若是加上这深渊里头的凶兽,那就说不准了,血祭这法子能催动太多东西,有趣,造梦生居然能研究出这样的术法来,他将阵法牵引在这凶兽身上,一边可以削弱凶兽本身,一边又可形成幻境与迷阵,任何试图潜入不死之地的人都会被杀。” 北一泓轻轻一叹:“等这凶兽耗尽精力死去,此处幻境与迷阵则不攻自破,只是到那时,此处也就不需要这些东西了。至于这里残存的不死人,南蛮王只需要一支军队就可屠戮殆尽。” 任何试图闯入不死之地的人,都会来到无尽深渊之中,不是跌入万丈火岩,就是成为不死人的口粮。 中了幻境的巫琅自然也不会例外。 只不过他总是醒的比别人都要早那么一点点。 从踏入不死之地那一刻开始,他们三人就已经陷入幻境,甚至随着行动,被送到了截然不同的所在,之后种种只不过是幻境的深浅之分罢了。 巫琅并没有太过于担心商时景的安全,从他得知玉泽便是凶兽的那一刻开始,此行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幻境之中发生的事情,虽然叫巫琅始料未及,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但却并不妨碍他的真正目的。 玉泽倒在了火岩之上,上半身抖落的不死人减轻了他的负担,他化作人形,赤/裸着上半身趴伏着炙热的巨石,长长的,巨大的畸形龙尾无力摊平。腐朽的本体给玉泽带来太过沉重的负担,他的龙角发黑,半张脸已经腐烂,依稀还能看出曾经惊人的美貌,金色的长发如今黯淡无光,形同枯草,摇摇摆摆的垂落着。 “是你啊。” 玉泽已连发声都勉强,他艰难的支起身体,神态疲惫然而充满慈爱,像是看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怜爱的看着巫琅,轻声道:“你长大了许多,琅华儿……” “别听我的心。”巫琅毫不买账,神色冰冷的说道。 玉泽无声的点了点头,却惹得巫琅有些烦躁,他从来都不喜欢瑞兽这种万事洞悉于心的表情,无论对方说不说出口,都让他觉得不悦。玉泽是天尊的朋友,或者说,是曾经那位天尊的朋友,其实巫琅跟他算不上熟悉,少年时曾经见过几面,也不过如此罢了,玉泽还曾经不经意提及自己曾庆贺过他的新生。 在很早之前,巫琅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是自从那日雨夜之后,再度重逢,回过味来,不由得有些五味陈杂。 瑞兽从未因为出身而对他的新生有任何厌恶,若说会为这世上每个生命的诞生而感觉到快乐的,恐怕只有玉泽了。 “是天尊吗?” 巫琅单膝跪地,触摸龙尾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他皱了皱眉,刚要斩去不死人,却被玉泽握住了手腕,对方摇了摇头,辛苦的喘/息道:“他们还活着……别杀他们。” “这样也叫活着?”巫琅冷笑道。 玉泽无声的点了点头,维系整个不死之地的阵法与幻境少说耗去他七八成的真元,仅剩的灵力在徒劳修复他残破的身躯,他仍能听见每个新生儿初生的啼哭,却再无法潜入云层与微风,愉快的去探望他们。 “他们只是想活下去。”玉泽轻声道,“他们……没有做错什么。” 瑞兽的脸上流露出了悲伤,巫琅觉得无趣,便收了手,为此忍受痛苦的人并不是他,他也懒得多管闲事,他从怀中摸出灵丹捏了粉碎,粉末细细洒落在了玉泽的伤口上,低声问道:“天尊还有几日可活?他怎么会疯成这样,连自分为二的事都做得出来,长生天又有什么东西,叫他宁愿害你都不肯去开启?” “你也想问长生天?”瑞兽洞悉万物,他虚弱的微笑着,一眼就看穿了这言不由衷的关怀背后潜藏着什么目的,他低声道,“你身上有锦眉的味道,她找你做什么?” “不错,他们夫妇托我来寻你的下落。”巫琅毫无半分被识破后的窘迫跟尴尬,平淡无波的说道。 玉泽怔了怔,低声道:“原来如此,锦眉那丫头都成亲了啊,都到这个时候了……我知道她找我做什么。”他启唇吐出一颗金珠来,递交到巫琅手中,缓缓道,“她不是要找我,只是要这东西,你带回去给她的孩子服下也就是了。” “别去找长生天。”玉泽轻轻握住巫琅接过金珠的手,他的龙尾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微微蜷缩着,嘴唇惨白的毫无血色,那手半见白骨,只剩下皮肉相连着,看起来有些可怖,他努力的仰起头看着巫琅,低声道,“琅华儿,别变成像你父亲那样的人,开启长生天没有好处,只会徒增许多杀戮,四九重劫即将来临,长生天是重中之重。” 巫琅挑眉道:“他将你害成这样,你仍不肯背叛他?” “不是背叛,你不明白,琅华儿,当年为了封闭长生天,付出了所有长生者的性命,它绝对不能被开启。”瑞兽慈爱的摸了摸巫琅的头,轻声道,“我知道你多憎恨他,可是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我并非是为他,而是为了长生天。” 巫琅沉默片刻,眼睛亮得渗人,他半晌问道:“当初长生天一事,四海烟涛是否参与其中?” 玉泽疲倦的闭上双眼,点了点头。 “这次除了造梦生,只怕还有你自己在内吧。”巫琅低声道,“这些药人活得这么痛苦,不如死了干净,你还不必受此损伤。” “我已变得面目全非,哪还是当初的瑞兽。”玉泽低声道,“我身体里被养了太多蛊,活着固然痛苦,可毕竟是活着,若是死了,去到土伯那里,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们只不过是想活下去,何错之有,南历他……唉,他也是为难,何必叫他为难呢。” 巫琅眨了眨眼,颇是冷酷无情的说道:“造梦生已被南蛮抓回,难怪幻境未散,原来这里根本就是你自己与他商议好自我囚禁的所在,天尊将你改造成凶兽,你就将自己困在深渊里等死,他既然追求长生没有成功,那么必然会动其他方面的脑筋,你确定不告诉我长生天的下落?” “傻孩子,你不懂,他不会有那个胆量开启的。”玉泽淡淡道,“他也永远无法开启。” 看来四海烟涛的确是关键。 巫琅目光微沉,他点了点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造梦生让我五弟沉入梦境,你有什么办法吗?” 玉泽摇了摇头,疲倦无比,没有力气再说任何话了。 在巫琅离开之前,玉泽忽然开口道:“琅华儿,你刚刚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心意?” 巫琅紧紧皱起眉头,无论多少次,他还是厌烦这个自来熟,讨人嫌,善良到婆婆妈妈还洞彻人心的瑞兽,玉泽听见他的心音,难得的笑了笑,缓缓道:“我记得你以前从来不会为任何事改变自己,更不在乎长生,你的心里充满了死亡跟绝望,可是现在好像少了些。” “我喜欢的人很怕死。” 巫琅转头看了他一眼,漠然而冷淡。 “所以,我也要开始怕死。” 第一百零四章 姑且不提巫琅对怕死这两个字到底产生了怎样的误解。 虞忘归跟商时景却是身处险地, 芝人与芝马不知为何突然抓走了他怀中藏着的阴阳极石,使得他与北一泓的联系断断续续, 偏生那些食用完凶兽血肉的不死人忽然挣扎着爬了起来,正向两人摇摇晃晃的前进着。 四周传来呼啸的哭声与幽暗之中的低鸣,虞忘归并没有听得过于真切, 保护商时景跟与芝人芝马斗智斗勇已经耗去他绝大多数的心神, 不死人源源不断,他不敢下手太狠,避免殃及正在陷入昏睡的池鱼, 而不死人力大无穷,不知疲倦,一方毫无顾忌,一方却需留手, 此消彼长, 自然渐渐落在下风。 虞忘归正要腾挪转身, 却冷不防被拧住胳膊, 那些黏糊糊的腐烂血肉粘在身上, 因着有护体的真元, 他并未受到损伤,可是商时景却瞬间被不死人淹没, 他心中焦急,刚要震开身上挂着的不死人,就听得一声痛苦的龙吟再度从深渊底处传来,一股巨力拍在山壁之上, 脚下巨石抖动,瞬间四分五裂开来。 两人连反应也来不及,便随着不死人一同坠入深渊之中。 好在此处深渊极深,虞忘归于空中接住商时景与芝人芝马,只觉得入手寒冷无比,不过短短瞬息,竟有冰晶蔓延上自己的双手,以虞忘归如今的金丹修为,竟感觉好似一个脱光的寻常凡人在雪山之中一般,而且是越来越冷。 似乎是为了抵抗此处的火焰,商时景身上的寒气冷得惊人,几乎触及神魂。 虞忘归久违的感觉到了熟悉,可还等不及他回忆这种熟悉的寒冷,就难以忍受的将商时景放在了地面上,他运起真元,看着灵力暖洋洋的涌过经脉,手指上的寒冰瞬间消融,不由得感觉到了一阵心有余悸,芝人跟芝马讨好的舔了舔他的眼睛,芝人打了个喷嚏,一股清香蔓延开来,顿觉神清气爽起来。 这时虞忘归略有些混乱的大脑才清明起来,贝叶温吞的散发着光芒,深渊之中并不黑暗,却也说不上静谧,火岩的内部在沸腾着,长着龙尾的男子虚弱伏在地面上,鳞片掉落了一地,有些只剩一半,有些完完整整,像是被刮干净的鱼鳞,他身上鲜血淋漓,巨大的龙尾嵌合在山壁之中,虞忘归抬头看去,只见山壁裂开一道巨大无比的缝隙,便心知肚明方才是谁人的杰作。 四下并无巫琅前辈的踪影,虞忘归稍稍定下心来,又觉得有几分忐忑不安。 若是巫前辈不在此处,那么他又会在什么地方?可还平安? 玉泽痛苦不堪,他是千载难得一见的瑞兽,天生地养,被天尊诱骗至此时,几乎成了南蛮的黑蛊师最为热衷的试验品,他不是人,不必留手,更不需要思考如何斟酌分量,他们所需要看到的只是结果。 药人尚可崩溃死亡,可是玉泽却只能困于这痛苦之中日日夜夜挣扎。 他被割下血肉,抽去筋骨,皮鳞也未能幸免,吃下他血肉骨髓的蛊虫愈发危险猖獗,死了不少,也活了不少。 长生走向了另一个可怕的路途,这些无辜的南蛮百姓同样成为了试验品。 玉泽苟延残喘,努力维持着理智,剧痛几乎将他残存的理性消磨殆尽,然而他绝不能放纵自己崩溃成真正的凶兽,即便死去,也总好过丧失理智之后危害人间,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能听见有些不死人心中悲惨的哀鸣,他能听见那些想要活下去的强烈愿望。 那些还残留着些许神智的不死人,总是在理智回归的短暂片刻之中,模糊的在心中哭泣着,纵然他们自己都难以察觉。 希望,是多么动听,又多么可怕的一个词。 玉泽也曾憎恨过天尊对于自己信任的背叛,生气与发怒对于瑞兽而言已是相当严重的词汇,更别提是憎恨了,可是他同样无能,他无法伤害任何人,生来就是为了平安与喜乐,他太习惯于享受幸福与安逸,因而丧失了应当有的警惕心。 他除了困坐围城,毫无任何办法。 时至如今,那些折磨与痛苦日日伴随着他,蛊虫在肌肤下潜伏着,啃咬着每块血肉,同样啃噬着他的仇恨,瑞兽不该有不好的情绪,玉泽不该憎恨、愤怒、生气、更不该无助,他已彻彻底底的转换成凶兽,那些黑暗的叫人透不过气来的情绪一股脑的从人间的七情六欲之中奔涌而出,幸灾乐祸的如同洪流一般淹没他。 玉泽从未那么无助,也从未那么绝望。 他曾经欣喜若狂的凝视每个生命的诞生,却从未想过这些生命的未来是如此的艰辛与困苦,人生虽然平凡无奇,但是生死却重若泰山沧海。 玉泽放任他们啃食自己,既是为了死亡,也是为了让他们活下去。 他们皆是无辜幸福的百姓,玉泽无法阻止痛苦降临在他们身上,因而只好怜悯这些许福泽。 也许是因为已化作凶兽,他连这点赐予着些许福泽时,都好似带着幽冥的鬼气。 可是玉泽已没有任何办法,也没有任何能够给予的了。 他再也不是当初翱翔九天的瑞兽了,面目全非的躺在火岩深渊之中,苟延残喘,溃烂腐朽,静静等待自己彻底死亡的那一刻,那日总会来的。 可是玉泽依旧能听得清楚,眼前这个孩子的心纯净空灵,他不过是误入此处,并非有心追究什么,更别提想从自己这里索取什么了。 这挺好的。 玉泽虚弱无比,几乎就要闭上眼睛休息,他已经学会习惯痛苦,并且忍耐痛苦。 虞忘归很是警惕,他模样还没完全彻底的长开,身形介于成了年的男子与少年人之间,可爱跟意气风发各掺杂了一半,落在玉泽眼里简直像是个张牙舞爪的小娃娃。只是玉泽的目光很快又落在了商时景的身上,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 奇怪,他怎么从未见过这个孩子…… ………… 商时景醒来的很慢,他只记得巫琅终于抱上来的时候,手里像是着了火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体内的寒气太盛,他感觉到源源不断的冷意从后心传出,热意与寒意交错着,他于寒气之中如鱼得水,可对炙热却犹如置身熔炉之中,疑心自己成了一把剑,几乎要化成一滩铁水,视线模糊的像是蒙上雾气的车窗,看不清任何外物。 他隐隐约约听见了虞忘归的声音,还有粗哑虚弱的龙吟声,震得耳膜发疼,不过对方听起来比他更疼。 声音迷迷糊糊的,从远到近,总算慢慢清晰了起来,商时景只听见虞忘归说道:“北前辈猜得不错,只不过他还是猜错了一点,造梦生虽然很是厉害,但是始终没有那么厉害,你根本就是自己心甘情愿的……”那声音忽然又模糊了一些,似乎有人将他扶起倚靠着石头,他听见虞忘归的声音清晰了些,“你不恨吗?” 那声音里疑惑而又忧虑,仿佛不是在询问对方,更是在询问自己。 “好孩子。”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奄奄一息的说道,不知为何,那声音分明虚弱无比,却听得字字清楚,好似浮现在脑海之中一般,他幽幽叹息,“这许多年来,一直支撑着我不至于崩溃的,并不是恨意。天地是生养我的父母,我是瑞兽,你若拿人类的七情六欲来思考我,也许会想到他处去。” “对你们人类而言,恨远比忍受更容易,可对我却不是。”玉泽轻声道,“我已经被毁去肉身,若连这颗心也一同被毁去,那我就化为真真正正的凶兽,那对我而言,才更为痛苦,我若也如人类一般放纵自己的欲/望,化作危害天下的凶兽,将不满与痛苦倾泻在不相干的人头上,那么我与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虞忘归有些不太赞同,神情就带着几分冷意,淡淡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有什么不对?” “他人提起玉泽,尚记得,那是为天下带来福祉的瑞兽。”那声音微微苦笑道,“可我放弃一切,那么,就连玉泽都没有了,我早已一无所有,无法再降下福瑞,无法再翱翔九天,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能为了一时的仇恨,连仅有的东西都放弃。” 商时景听得头疼欲裂,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那些声音像是飘荡在空中的音符,由不得他抓到手心之中,再传入耳中时,也是支离破碎的片语。 他再度沉入深深的黑暗之中,仿佛被水流淹没,来回的冲刷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商时景才感觉到身体好似腾空而起,玉泽的哀嚎像是直直钻入他的脑海。 “住口!” 巫琅的声音清晰无比的传入耳中,他将商时景搂紧了,好似浑然感觉不到冰冷,仿佛要将血肉都交融在一起的力道。商时景只感觉到奇异的温暖,并不像火岩那么炙热,而是更舒适的暖意,四面八方的包围了过来,风中有袍子扬起的猎猎作响声,他倚靠着巫琅的心口,听见如鼓的心跳声。 长生天的秘密,巫琅知道的东西只会比尚时镜多,而不会比尚时镜少,他知道土伯跟玉泽各藏有一把钥匙,知道其他钥匙大概的下落,因此当玉泽道出另一种可能性的时候,巫琅感觉到了恐惧。 一直以来,巫琅都以为商时景是遗留的巫族,亦或者更简单一些,是易老城主的朋友,也许与易剑寒曾经有过叫人想起来就觉得生厌的过往。 可是他从未想过。 如果商时景连寻常的凡人都不是这个可能。 玉泽能听万物,他对每个新生的生命都了如指掌,飞禽走兽也好,人类妖灵也罢,他若说从未见过商时景,那意思便就很是简单。 商时景借双生果再度复活,却未必曾经真正是个人。 四海烟涛守护的秘密,他无法居住于四海烟涛之中的原因,那体内所涌溢出并非常人能够接受的惊人寒气…… 一把钥匙诞生了自己的思想,那么易剑寒会怎么做? 他怕死,也许是从未尝过活的滋味。 作为瑞兽的玉泽虽然毫无战斗力,但如今作为“凶兽”的玉泽却不好对付,巫琅的杀意顷刻间掀起万丈狂澜,又瞬间消弭无踪,他鲜少做没把握的事情,更别提商时景如今还在昏迷,他更不会轻易在此。 溟水玉与火岩相克,水火不相容,如果猜测是真,巫琅有些挂心商时景的安危。 商时景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非但好人难当,现在能不能做个人都快要成为一个问题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之所以这么短,是的,我们要迎来琅哥久违的脑洞时间了。 第一百零五章 巫琅出生的时候, 长生天的关闭已足够让许多修士都接受或是习惯,绝大多数无法习惯又有能力改变的, 也都已经死去了。 人们心照不宣的掩埋那个秘密,南蛮与中原划分而治也已经有许多年,好似双方从未合作过那般。天尊是至今为止, 甚至很可能是唯一一个存活于世, 经历过当年那场灾难的人,他德高望重又强横无比,早在多年前已是一方霸主, 无人敢去挑衅他的天威。 然而巫琅不同。 换句话说,四圣君对天尊而言总是会特别不同一些。 五行四象,姑且不论天尊的用意,他不能否认自己对寿命的在意, 而作为底牌的长生天, 自然也难免会泄露一句两句相关的内容。玉泽说得不错, 即便要将自己分作两人, 即便要对信任自己的瑞兽狠下毒手, 天尊也从未打过开启长生天的念头, 他所泄露的秘密,也只不过是对长生天的忧虑。 长生天是所有长生者封印起来的, 而封印的钥匙,却落在五方不同的势力手中。 五行相生相克,再无比先天纯粹之物来枷锁更为可靠的存在。 溟水玉是纯阴水精所化,四海烟涛一直以来都徘徊于海面之上, 诚然是不愿与陆地上的各大势力相犯,却也未必没有保护溟水玉的意思。原先巫琅其实并不确定,可是既然玉泽都已肯定,那么四海烟涛必然持有长生天的钥匙,而这把钥匙最有可能的便是溟水玉,他们在海上太久,久得简直叫人生疑。 土伯掌控幽冥,地气暗藏,他体内藏着的定然是土精,而玉泽喜火,生为瑞兽,他们一凶一吉,两者都是天生地养的神兽,寻常人即便知道下落,也极难虎口夺食,钥匙极有可能藏于他们二者体内。南蛮藏有极金之石,只有剩余的天木这样信物,巫琅丝毫没有半点头绪,只知道它极有可能分散在大地某一处。 可是天下之大,九烟齐点,又怎知道天木钥匙的下落。 如果商时景便是溟水玉………那么易剑寒又为何会放任他出门在外? 不过也是,又有谁会相信一把钥匙竟然变成了人。 商时景身上的寒气太重,就连巫琅这般修为竟还有些压制不住,他心中暗暗奇怪,想起虞忘归金丹修为触及尚且冰封于表面肌肤,不由得心下明了,这寒气与无尽深渊的火岩相抵抗,因而源源不断,他心中不免焦急起来,自是连虞忘归也顾及不上,带着商时景离开了这无尽深渊。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很是习惯被撇下的虞忘归眨了眨眼,认命的看向完全看不到希望的山壁,决定靠自己一人之力出去。 他固然痛惜,可怜玉泽的经历,却也早过了少年人的天真阶段,心知肚明尽管如此十分残忍,可是玉泽困于无尽深渊之中是最好的选择,一旦进入红尘浊障,瑞兽的自控力与忍耐力未必会有这么好了,到那时,并非是任何人都乐意见到的局面。 更何况玉泽也是心甘情愿的留在此处。 玉泽有心放他们出去,幻境又的的确确少了造梦生的操控,使得巫琅离开不死之地并没有花太长时间,只是他的神色也越来越凝重,商时景的身体结冰速度奇快无比,不少寒冰几乎蔓延到了巫琅的肩膀上,那些柔软的发丝覆上了薄薄的冰霜,又在巫琅离开不死之地的同时缓缓消融。 商时景的脸色很快就恢复了红润,没有继续晶体化下去,寒冰在他的脸颊上化成一滩水,缓缓滴落下去。此刻巫琅不需伪装,便带着商时景赶紧回到孟章君的休息处,经过詹知息时,商时景怀中忽然抖落了一黑一白两颗灵石,巫琅无心理会,便没有多管,而是将人放在了另一边。 离开不死之地越远,商时景身上覆盖的冰晶就消融的越快,在火岩底下,巫琅能感觉到那种慑人的寒意几乎颤动魂魄,他犹豫的挥去那些被水珠黏做一起的发丝,从袖中掏出手帕,帮商时景擦了擦脸,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当初商时景意外封存在尚时镜的身体之中,那么尚时镜极有可能早已知晓此事。 尚时镜对长生的渴望,巫琅早有了解,他曾闲暇时提过只言片语,只不过按照尚时镜的能力,即便只是蛛丝马迹,只怕他也能够抽丝剥茧出层层真相。 那么,问题到此便只剩下一个,商时景真的是溟水玉所化吗? 床板被还未消散的寒意冰封了起来,巫琅守着他从白日到夜晚,那寒气几乎化成实体,如雾气般氤氲在床榻边,本该没有其他访客的宁静小居却忽然传来了动静,巫琅转身看去,只见詹知息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正疑惑的看向自己,看起来十分迷惘,好似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商时景从昏昏沉沉之中醒来,就意识到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幻境变化万千,也不知道他被拉入了谁的幻境之中,竟然还有几分眼熟,他笨拙的转动了会儿眼珠,意识到这熟悉的场景好似是他们安置詹知息的地方。 然后他刚撑起身体就看到了醒过来的詹知息,似乎正在跟巫琅发生激烈的争执,他肩头还悬浮着阴阳极石。 商时景无比冷静的思考了三秒钟,又躺了回去。 这一定是梦。 即便只是幻境,未免也捏造得太过不走心了,他们分明才刚见到虞忘归,连阴阳极石的事情一嘴都没有提,虚假的一眼就能看穿,更别提一点代入感都没有,之前发生的所有幻境起码还有迹可循,有点似有若无的沉浸感,这里的情况简直离谱。 于是商时景就十分冷静的看着离谱的幻境里,巫琅离谱的大发雷霆,墙壁瞬间破开一个巨大的人形,詹知息前一刻还站在巫琅面前,下一刻就飞了出去。 只听远方轰隆一声,商时景疑心是山体崩塌的声音。 他已经开始觉得这个幻境太离谱了。 任何人跟巫琅相处过后,看到这一幕也会觉得这个幻境太过失常的,在正常情况下,巫琅是个温柔又体贴的好人,说话轻声细语,鲜少与人急眼,更别提是这般的暴跳如雷了,诚然商时景也曾意识到对方作为陵光君的过往,可那些黑暗的过去早已掩埋在岁月之中,尽管窥探到巫琅的性格远非表面那么简单,可也不至于变得如此粗暴无礼。 鉴于幻境里的巫琅如此残暴,商时景十分诚恳的思考起了是不是应该装死,他相信正常的巫琅绝对不至于对自己动手,毕竟他们俩不管怎么说好歹也是啵过嘴的关系,即便无理取闹如陵光君,也不至于如此冷酷无情,对他下此毒手,只不过看要是这个幻境里连詹知息都会得到这样的对待…… 商时景作为一个怕死还怕痛的成/年男子,忍不住沉默了。 如果巫琅现在是陵光君,还处于狂暴状态,商时景很确定自己到时候惨遭毒手后可不会像是詹知息那样能听到山体崩塌的声音,他大概只能听到自己骨折的声音。 詹知息回来的极快,快到让人不自觉有些心疼那座听起来塌了的山头,他沉声的模样很是真实,叫商时景险些以为自己不是在做梦。 “够了吗?”詹知息擦了擦嘴边的鲜血,眉眼半是冷淡半是疏懒,满不在乎的看着满脸怒气的巫琅,声音渐冷,“够了就走,我们是兄弟,可也只是如此罢了,相信尚时镜是我自己愚蠢,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曾经劝过我,因此我并不怪你屡屡维护尚时镜,只是从今以后,我与他也不再是兄弟了。” 巫琅淡淡道:“你走后,霁雪重伤,尚时镜找了花无奇做帮手,你听明白了吗?” 詹知息微微一震,他擦拭唇边鲜血的手微微一滞,低声道:“原来你不是为了尚时镜,是为了四姐……”沉默片刻之后,他又问道,“四姐现在怎么样?” “你还会担心她怎么样?”巫琅冷笑着反问道,“你当初留下她与尚时镜待在一起,难道没有想过会是什么结局吗?” 詹知息脸色煞白。 商时景闭着眼睛听墙角,暗道这场景倒是很真实,只是巫琅怎么听起来跟尚时镜似的一个调调,老实说,这件事还真怪不到詹知息脑壳上,南霁雪也说过她心中比起愤怒,其实更担心老五,当初詹知息要杀的人是尚时镜,是南霁雪顾念情谊挡下,也逼得詹知息收手。 若非要说出个道理来,他们俩不过都是被坑害的对象,罪魁祸首还是尚时镜。 “我回去见四姐。”詹知息抿了抿唇,神情疲倦。 见着詹知息如此,巫琅脸色渐缓,淡淡道:“我当时正好去寻霁雪,因此花无奇并无得逞,不过她受了很大的惊吓,还受了重伤,身体不太好,心里又记挂着你的安危,你是该回去看看她。” 詹知息面若金纸,之前巫琅可没留手,他捂着剧痛的腹部,却没太在意这伤势。 他现在怀疑巫琅是不是故意报复自己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么短……是有原因的【伸手】 最近太忙了……本来想断更但是……还是艰难维持更新 第一百零六章 商时景发现不是幻境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詹知息上来把床踢塌了。 人硬生生倒栽葱了半截,发现周围毫无半点变化, 商时景跌得脑壳疼,还来得及东看西看,巫琅却来不及接他, 硬生生看着刚刚苏醒过来的情人倒在了地上, 好在人到底不是冰雕,不会一摔就碎,可纵然如此, 也险些看得巫琅一口气没提上来。 詹知息是自家五弟,方才吓吓他已经耗尽了巫琅如今为数不多的坏心眼,这时再发怒就过于严重了,脸因而一阵青一阵白, 动了动嘴唇, 却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商时景倒在地上大概想了有一阵子, 他很确定自己的脑子没变笨, 床榻很矮, 掉下来连孩子都摔不伤, 更别提他这么一个大人了,他只是觉得很困惑, 这触感如此真实,难道詹知息在他心里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人吗? 他仔细想了想,居然没办法说出不是两个字来,只好悲凉的接受这件事很可能是自己的锅。 好在巫琅好似恢复了常态, 只要不是陵光君出现,一切都好说。 然后商时景就发现天旋地转之后,詹知息的脸突兀出现在了面前,他握着阴阳极石蹲了下来,俊美的脸上满是阴鸷之色,像是玩健身球似的把那两块灵石放在自己掌心里搓来揉去,沉吟片刻道:“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两块灵石的?” 巫琅对前因后果全然不知,他心知肚明商时景曾与尚时镜共为一体,事实上,他现在甚至怀疑商时景的名字与老三如此相似,极有可能是初诞生之时,就寄宿在老三脑海之中,因此连起名都如此相近。 所以他一直以为这阴阳极石是那日离开四海烟涛时,商时景搜刮老三的芥子袋自己留下的,可是商时景昏迷至今,没理由拿出来放在老三身旁。 只不过总归是好事,起码在此刻恰好派上了用场,倒是运气不错。 若非如此,阴阳极石落在尚时镜手中,还不知道要添多少麻烦。 不过这事儿,老五并不知道。 巫琅上前将商时景抱了起来,事实上他不来,商时景也要起来了,他困惑的看着眼前这人,又有些疑惑他的话,沉思着对方询问这句话的可能性。如果真的是幻境,那么詹知息铁定知道这阴阳极石曾经放在虞忘归身上,老实说,他倒是也想知道是怎么出现在此的。 “是我带来的吗?” 商时景满脸疑惑。 这话一出,巫琅也有些奇怪,他看商时景神情不似作伪,莫非这阴阳极石真是阴差阳错 詹知息皱了皱眉,转头看向巫琅,对方气定神闲,仿佛万事万物都与自己毫无瓜葛,只是低头梳理着这陌生人的头发,像是鸟类为爱侣打理外形。巫琅一向对人很是亲近体贴,这点没有任何人比春云六绝之中的其他五人更清楚了,可是不知道怎的,詹知息看着他们旁若无人的亲密动作,竟一时觉得有点恶寒。 他不知道自己与北一泓曾经在他人眼中是否也是如此,还是旁人看着谈情说爱的人总是如他这般感觉到头皮发麻。 詹知息只是觉得,大哥并不是个适合动这方面感情的人。 他的温柔体贴过于平均,谁也不会更多一点,谁也不会更少一些,就好像大哥对这人轻柔蜜意,却也不会因冒犯这种小事责备自己,在他心中,众人尽管有些差别,却也不会更多,除非像是尚时镜那般故意踩中逆鳞。 情人与金兰甚至于朋友都是不同的,应该更亲密,也更亲近,也更为特殊与不同。 大哥永远都不明白。 只不过自己也未必适合,詹知息想起梦中见到的北一泓,也许是心中清明,他沉迷于幻境美梦却又清醒无比,他知道那不是北一泓,只是忍不住沉醉于虚假之中。惊醒美梦的那个北一泓,是他见到最为真实,可偏生,也是他最为恐惧的北一泓。 甚至于从美梦之中苏醒。 可是詹知息真想再见他一面啊,与本尊那么相似的北一泓,就算绝望都甘之如饴。 不够,远远不够。 总是如此,见一面就会想再见一面,渴望的越来越多,人心越发贪婪,永不休止。 “说起来,五弟,你怎么会突然醒来?”巫琅忽然皱了皱眉,仔细打量了会儿詹知息,奇怪道,“非是为兄不乐于见到,只是这阴阳极石尽管来得蹊跷,可毕竟是到了你手中,也并无人催动,何以你能突然从梦中脱身。” 其实巫琅记忆之中对此也有模糊的印象,仿佛他带着商时景路过五弟身旁时,确实有什么东西掉落,可是因为未曾多想,若是商时景自己本身都觉得迷糊,那么也许只是一些零碎饰品,而不是这般贵重的宝物。 更何况那时商时景还在昏迷之中,又怎会那么凑巧就正好丢给了老五,更别提这阴阳极石无人催动,老五怎会清醒过来。 巫琅原先笃定,可是这会儿看商时景的态度,加上的确无人理会阴阳极石,倒也拿不准是不是商时景了。 “不是你……也不是老大。” 阴阳极石悬于掌心,一黑一白轮流交替着转动,詹知息目光深沉,心里怦怦直跳,哑声道:“那会是他吗?他没有走……他回来了,我见到的人并不是幻影,是他,他还是放不下我,他心里总归还是记挂着我的。” 商时景暗想:那倒未必,亲爹都说了北一泓出事了,那铁定是出事了,说不准是阴阳极石的灵力运转,把你给唤醒了也说不准。 趁着詹知息沉入自己的思绪,商时景也开始疑惑起自己是否还在幻境之中,他愣了愣,支起身子问道:“我们是何时回来的?换句话说,我们回来了吗?” “不错,我们回来了。”巫琅不动声色的用气劲踢坏了另两个完整的床脚,整张床就轰然塌下,变成了一张榻,他将被褥与枕头拍了拍,让商时景重新倚靠了上去。商时景若有所思的应了一声,只觉得身上到处好似都有点湿意,轻声道,“我们回来的时候下雨了吗?” 其实直到现在,商时景还有些昏昏沉沉的,他感觉到身体里的寒气温顺的穿梭在各个角落,企图熄灭所有可能燃起的火星。 其实他这会儿已经不觉得炙热了,身体凉凉的,清醒又混沌,分明听得清楚每个人的声音,可却好似有一点微弱的醉感。 巫琅抚了抚商时景的额头,与其说是凉意,不如说是冰冷,他摸起来简直像是死人一般,不知道是双生果的后遗症,又或者是溟水玉的缘故。 “没有。” 他轻声道,却不由得思索起这句话来,商时景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在危急时刻会冰封自我的原因,那么显然不会是双生果的效力,当初可是易剑寒提出双生果,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他的确是溟水玉,而灵物化识,易剑寒也许是出于各种原因,并没有对商时景说出真相。 也许不知道,的确对商时景更好。 他这般坚定的相信自己是个人,就好似自己当初那般,坚定的相信父母只不过是更偏爱命运凄惨的弟弟。 知道真相未必令人快活。 巫琅爱怜的看着商时景,觉得既心疼,却又有些隐秘的满足与快活感。 他并非如此完美无缺,与我是一样的。 这黑暗隐秘的心思潜藏在心中,像是毒蛇嘶嘶的嘲笑声,听着烦恼,却难以忽略其中的危险。 不过这点倒是让他心安不少,尚时镜的手段防不胜防,巫琅孑然一身时无所畏惧,他当初曾觉得兄弟们各个修为高强,定然不会出什么乱子,因此多多护着三弟,如今想来却是可笑,詹知息心碎,南霁雪险些身陨,尚时镜的修为平平无奇,可却持手风云翻覆,如今又多了个商时景,巫琅难免有些担心自己力不能及。 尚时镜只要想得到溟水玉,那么必定不会对商时景下什么死手。 原来担心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巫琅很快就收回了手,感觉到内心似是有什么东西在膨胀开来,涌出热泡,又瞬间破灭,酸胀麻痒,疼得有些揪心,又像是烈火燎原一连串的烧了过去,烧得一片焦土,杂草不生。他很少想要更亲近,更在乎这样一个人,不由得克制自己,他想起了南霁雪说得那些话,生怕自己做得太多,将人吓跑。 倒是商时景多少有些失落,他枕着枕头,半阖着眼睛,觉得有些疲惫,又问道:“你说的这些,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又是一重幻境?” 他轻轻笑了笑,其实心中早已相信,却忍不住故意为难一下巫琅。 巫琅皱了皱眉,有些茫然的看着商时景,似是认真思索起这句话来。 心脏已经恢复正常速度的詹知息面无表情的抱胸站在一旁,心中唾弃。 真是瞎眼! 詹知息恶狠狠的想。 第一百零七章 在巫琅说过大致且恰到好处掩盖了些许事实的来龙去脉之后, 商时景点点头表示明白,然后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那么, 虞忘归呢?” 虞忘归? 詹知息的手微微一顿,他皱起眉毛,觉得这个名字竟有几分熟悉, 修士的记忆力大多都不坏, 只看愿不愿意想起来,他很快就从脑海之中翻出了这个人物来,原因无他, 这人跟尚时镜曾经有所关联,而他现在的雷区恰好就是尚时镜,若是当初巫琅未能及时赶到,即便南霁雪不会怪他, 詹知息也心知肚明自己定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他曾以为尚时镜无论如何, 也不会这般卑劣。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 尚时镜亲手破碎他的心, 揭穿那些虚伪的假相, 只不过是为了给他自己一个安身立命的筹码, 他根本连兄弟之情都不在乎,揭穿真相之后又怎会放南霁雪一条生路, 詹知息竟然还傻到相信那个男人会有一点点良知。 若说自己欺骗北一泓是十恶不赦,只怕尚时镜这种魂魄进了幽冥都会被土伯吐出来,怕咯着牙。 他不光是傻,是糊涂, 是愚蠢,是可笑! 因此任何与尚时镜有牵连的人,他都觉得厌恶。 詹知息皱起了眉,一声不吭的就出门去了,巫琅并没有理他,而是抚了抚商时景的头发,轻柔的问他道:“你觉得还好吗?” “我很好。”商时景十分冷静,并未被美色所迷惑,瞧出那镇定自若下掩藏的慌张与尴尬,他伸手擒住巫琅落在自己发间的手指,半点都没有对新晋情人的轻柔蜜爱之意,而是冷冷道,“虞忘归去哪里了?” 没了一个易剑寒,怎么又来一个虞忘归。 巫琅眉头紧锁,却知道此刻不是轻易能开玩笑的时候,更别提是吃醋了,因而压下心中翻涌的怒气,竭尽全力心平气和的问出那个困惑许久的问题:“虽才相识不久,但你好似很看重他。”这个问题说来很是平静,该是合情合理的问题,巫琅绝不会困于面子而不询问出口。 他的确是个体贴的人,却要分在什么时候体贴。 “不错。他……他对我而言,很是重要。”商时景点头道,想起两人关系如今已是今非昔比,忙又补充,“不是你我之间这般的重要,而是另一种方面的。” 于是巫琅恰到好处的流露出一点愧疚与尴尬来,脸不红心不跳,半点没有不好意思的说道:“那时情况危急,我实在来不及带上他出来,早知他对你如此重要,我就应当……” 商时景想起昏迷时隐约听到的那些对话,与虞忘归交谈的那个人似乎并不是什么坏人,更何况主角天运加身,命大,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即便与巫琅有了点暧昧不清的关系,可商时景还是下意识摇了摇头道:“不必,你既是能力有限,这事其实也并非一定要麻烦你,我相信虞忘归不会出事。” 且不说巫琅与虞忘归的交情没有那么好,就说他在危急关头第一时间选择了自己而不是虞忘归,商时景就无法对他出言责备,更何况虞忘归对自己与肥鲸固然重要,可是对巫琅却并非如此,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商时景相信他定然会与虞忘归一道出来,但既然事态紧急到巫琅只能二者择一,想来说不准是虞忘归的福缘到了。 毕竟看到陵光君的只有自己,虞忘归本就无辜,又与巫琅有旧,依他的性子,不至于对于人见死不救。 能力有限! 虞忘归不会出事! 这几个字轮番砸在了巫琅的脑壳上,即便不通感情如他,也不由得黑下一张脸来,竟一时不知道是咬牙将这说法忍受下来为好,还是为自己辩驳几句。可若是反驳,难免就是打自己的脸,带上虞忘归不是,不带他更不是,醋坛子打翻了一地,巫琅沉默片刻,只道:“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看看五弟,待你精神好些,我再介绍你们二人认识。” 商时景并非是刻薄揶揄之人,他虽然十分聪明,但是心地善良,性情偶尔显得有些不苟言笑,过于严正,正因如此,这话才愈发叫巫琅胸闷气短,这话是玩笑已经不太合适,更别提是认真的了,简直叫人生气,偏偏这事是自己招惹来的,怪不得他人。 这时商时景也觉得疲倦,差点忘记自己的人设,正莫名其妙介绍个什么,想起“自己”理应是还没有见过詹知息的,于是乖巧点了点头,闭上眼睛继续休息。 即便曾经成过陵光君,他仍是这般体贴温柔。商时景迷茫的眨了眨眼睛,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他陷入昏昏沉沉的黑暗之前,忍不住想道。 我已经抓住他了吗?就像将天上的明月揽入怀中。 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也许幻境还没有醒。商时景一时觉得这想法实在有些可乐,便偎着被子陷入了沉睡之中,脸上还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巫琅瞧着觉得心都快化开了,笑脸盈盈的为他盖上被子,转过头脸上便是乌云密布,黑得像是能滴出水来似的,变脸变得比小孩子再加翻书还要快,他走出门,看见詹知息可怜兮兮的坐在楼梯上,头枕着栏杆,被怒气跟醋意挤满的心又顿时软化了下来。 大概是被醋泡过的心,总是软的不像话。 其实巫琅没怎么见过北一泓,詹知息喜欢的那个男人与他们只有匆匆几面,连结交都算不上,只不过原地踏步在互相知道的份上。詹知息不太喜欢春云六绝的其他五人知道北一泓的行踪或是与他见面,大概是南霁雪总爱捉弄他,而尚时镜过于深不见底,张霄则太过嘴巴没把门,连带着波及了无辜的巫琅跟风徐来。 巫琅还记得詹知息第一次见到北一泓的时候,他眉飞色舞的像个孩子,还没有暴露过多的心事,只说遇上了个有趣到可笑的人,直到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他们之间的闲谈慢慢从各种各样的话题减缩成了北一泓、北一泓还有北一泓,不知道为什么,詹知息总能找到各种各样与北一泓有关的事。他的语气也慢慢从讽刺与轻蔑变成了爱慕跟柔情。 詹知息认识北一泓太久,可是北一泓却对他一无所知,他的耐心分明好得吓人,却在北一泓身上消磨殆尽,于是渐渐不再满足于这种距离感,可是对北一泓的熟悉又叫他意识到这个模样的自己绝不可能与北一泓结交。 于是对此本该一无所知的尚时镜就成了第二个知道詹知息心事的人。 再然后…… 再然后,詹知息就连自己原本该有的东西就失去了,他亲手将珍宝摔碎,连同自己满手的鲜血淋漓。 “他是什么人?” 詹知息不怎么爱跟几个兄弟说自己的心事,当初北一泓之事若非过于六神无主,他也绝不会开口求援,他眨了眨眼,极快收敛起了自己伤心的神色,将阴阳极石握在手中,恢复了平静无澜的模样:“与你又是什么关系?” “他与我……”巫琅迟疑了片刻,有些拿捏不准他们二人的关系,只好略过不谈,回答道,“他姓商,叫做时景,春景的景。” 詹知息冷笑了一声,厌烦道:“讨人嫌的名字。” “五弟,你是在想……那个人吗?” 巫琅相较于其他兄弟,会更为委婉一些,那个名字像是个禁令,他知晓每提一次,难免要叫詹知息更伤心一些,因此总是会绕个圈子。这种安慰固然无用,不过詹知息多少算是受用些许,他沉默了片刻,果然不再追究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而是平静的看向手中的石头,轻声道:“你知道我为何醒来吗?” 于是巫琅坐了下来,与詹知息一块儿看向天空。 “我当时请托造梦生,让他为我编织美梦,可是我心知肚明,那一切都是假的。”詹知息淡淡道,“假的东西永远成不了真,梦里的北一泓什么都好,我与他相识最初就是真正的模样,他喜欢我,爱我,也都是我,可是偏偏这不是北一泓,不是那个发现真相之后就与我恩断义绝的北一泓。” 詹知息闭了闭眼睛,沉默片刻,轻声叹气道:“我看见他站在门口,冷冷的看着我,对我说,该醒了。我便知晓,这美梦是该结束了。” “他……简直与北一泓一模一样。” “我醒来,你们都不知晓阴阳极石是怎么来的,我总在想,他是不是没死,是不是也舍不得我死。” “我想,也许如今对我而言,才是一场梦。” 巫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笨拙的问道:“五弟,我问你个事,情人之间都是怎么相处的?” 詹知息:“……” 作者有话要说:詹知息:喵喵喵??? 第一百零八章 兄弟之间不太适合谈论感情方面的问题。 尤其是刚刚还重温了一把失恋痛苦的兄弟面前, 巫琅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得体。 北一泓的事对詹知息伤害太深,巫琅生硬的转过话题, 却未曾想到这个话题无异于伤他更深,见詹知息撇开头并不理会自己,不由得有些许尴尬窘迫。詹知息倒不是为了这事跟他置气, 只是这种事如人饮水, 冷暖自知,他与北一泓相处时也未曾想过是什么样的,只是觉得自然舒适, 怎样亲昵都不算过分,可是要说出口来,未免又觉得不够得体了。 气氛沉闷,巫琅沉默了片刻, 只好又道:“你的伤势怎么样?” “眼下无碍, 不过你若当时下了死手, 那可就说不准了。”詹知息微微笑了笑, 他歪过头看了看巫琅, 其实并不太看好大哥与商时景两人, 不过他不会将此事说出口,于是笑完了, 神色恢复冷淡,平静无澜的说道,“你要想下死手,我怕是躲不过去, 既然有分寸,又何必多问呢。” 巫琅苦笑道:“我只是关心你。” “你已足够关心我们了。”詹知息冷笑了一声,目光转向了巫琅,淡淡道,“大哥,劝你一句,若是不想太讨里头那人的嫌,往后还是不要这么关心他人的好。我不知道北一泓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可若是北一泓对其他人好,我便会很不高兴,也许是我小肚鸡肠,不过他是不是宽宏大量之人,我就不知道了。” 巫琅心中暗道:我与五弟都是一般心思,五弟倒还宽和些,他只是见北一泓对其他人好不悦,可我见着商先生对虞忘归或是易剑寒笑一笑,便觉得心中不太畅快,却不知道商先生怎样,他好似从来都不太在意我与其他人关系如何,按照五弟的说法,说不准他也与北一泓一样,不太在乎这些。 “可你们……” “可我们是你的兄弟?”詹知息淡淡笑了下,平静无澜道,“别傻了,大哥,你与我真说起来,其实毫无关系,纵然情谊有在,你我也都过了孩子年纪,做什么事,面对什么,都该自己心里有数,你怨我丢下四姐,我也怨我自己,好在没有铸成大错,可若是铸成了呢?我又该拿什么偿还四姐,女子的清白比性命更为重要,我即便赔上这条命,她又肯吗?” 巫琅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想叹气,半晌才道:“你好似变了很多。” 詹知息轻声道:“也许北一泓死后,我也就不是我了。” 他的目光冰冷,神情无悲无喜,不像是之前那般总是带着怨恨与怒意,声音自然也是平平淡淡的,说不清楚是心如枯木,还是已成死灰。这模样倒比以往要正常的多了,更像是原来的他,可遇上北一泓之后的詹知息,又怎么可能还是原来的他自己呢。 前者犹可枯木逢春,后者却未必能死灰复燃。 巫琅比之前还要更担心詹知息,可詹知息却不愿意再跟他多说,不知道是被方才巫琅堪称鬼斧神工的转移话题能力惊吓到了,亦或者他的确需要独自一人舔舐伤口,他靠着栏杆只是最后给巫琅留了一句:“你有功夫担心我,倒不如多关心关心他,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你们何以能够认识,你当真一清二楚?这人是什么来历,又有什么过往,你也明明白白吗?” “我如今是疯了。”詹知息的目光投向了天空,心头像是被抛进一把火,烧得五内俱焚,不由得说道,“可我知道,你跟我当年一样,你是痴了,所以你根本不在乎,也不想问,倘若能在一起一刻也是一刻,一时也是一时。可到头来,终究也只有一时一刻,得不到一世。” 这最后的呢喃近乎无声,詹知息神情悲凉,分辨不清是对巫琅的忠告,亦或者是在嘲笑自己的曾经。 巫琅很是无奈,他的手最终只是落在詹知息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长叹一声后便没有再多说,而是转身往屋中走去。过往之人不可追,只能珍惜眼前人,这是个死结,除了北一泓无人能解,巫琅很清楚尚时镜的性格,他绝不会留手,北一泓死的可能性极大,这阴阳极石是谁给予的都有可能,最不可能的就是北一泓了。 只是这种话,詹知息心里也清楚,何必说出来戳破他的妄想呢。 詹知息并不常喝酒,他生来颜色极佳,与巫琅是两种春色,只是心性阴鸷,面上多少带出不善,显得过于阴冷,酒后是怎样风情,世上只怕唯有北一泓知晓。毕竟他少有的几次醉饮解是与北一泓待在一起,在那人面前,他总是放下心防,却又有些介意自己的醉态。 也许是今日天气不错,也许是巫琅终尝到情爱之苦,詹知息竟无端的想喝酒。 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见到北一泓,这世人焉知红尘又何尝不是一场大梦。 这场噩梦,又到什么时候会醒呢。 好在他有个二哥,平生最爱喝酒,甚至为此养了一只酒虫,詹知息翻了翻自己的乾坤袋,找出一葫芦不知尘封多少年的酒,他晃了晃,其中还有水声,分量不少。詹知息对饮酒并无什么爱好,他择开葫芦口,漫不经心地狂饮起来,正是微醺之时,空中忽然飞过碧绿的萤虫,詹知息觑了一样,脚尖一踢,地上的石子正中那萤虫,竟打出金石之声来。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詹知息举起酒葫芦畅快痛饮了一番,酒酣耳热,灵力运转出手,从四面八方层层涌来,如同看不见的囚笼一般困住这小小的萤虫。 在将萤虫化为齑粉时,他冷冷抬起头看了一眼,神情讥讽:“老三,你最好学乖一些,我现在可没那么多耐性了。” 萤虫瞬间散做了流尘。 梦里的北一泓,每个字都叫詹知息恨不得死一遍。 可是他到底是活过来了。 这人世间对于詹知息而言已是噩梦,他已毫无畏惧,也毫无眷恋,如今唯一的金兰之情也已了结。 他绝不会放过尚时镜! …… “孤大人,你的线索看起来脾气好似不太好?” 披着雪狐裘的男子靠在了太师椅上,里头穿着一身青袍,他似是身体不太好,病容满面,狐狸眼微微眯起,笑容轻薄又甜美,语气暧昧,听不出揶揄更多,还是关怀更多。一只金蟾落在他的指尖,正咕咕做声,他抚弄着小玩意的肚子,却忽然咳嗽起来,一下子弓下腰去,脸色又苍白了许多,好半晌才直起腰来,缓缓道,“我这旧疾已有好多年了,当众出丑,叫大人见笑了。” 尚时镜仍是那般诚惶诚恐的表情,他带着点卑微的腼腆笑意,柔声关怀道:“巫祝大人应当保重自己,至于此事嘛,线索到手,其他的倒都不妨事。” “当真吗?”病容男子轻笑道,“即便孤大人性命也许有所损伤,也不妨碍吗?” 尚时镜好似真是一个高洁自制,又带着点迂腐酸臭气的正人君子那般,正气凛然道:“忠君报国,岂止是中原人知道。即便孤某因此身亡,也是死得其所。” “真是有意思。” 巫祝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笑,也许是这世界上没有任何叫他愁眉不展的事情,他轻声道:“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也就不送你什么东西护身了。”这话来得蹊跷又突兀,尚时镜也恰到好处的装作吃了一惊的模样,他忍不住又笑出声来,抚着金蟾低声道,“孤大人,我虽然算不上聪明,但也不是什么蠢蛋,这把戏还是别在我面前玩了,我想你也不愿意被我当做乐子来瞧吧。” “既是如此,那还请巫祝大人告知天木的下落。”尚时镜的神态转换自如,立刻恢复了常态,缓缓道,“我已拿出我的诚意,溟水玉的确诞生了自己的意识,四海烟涛如今毫无用处,那人不过是寻常修为,身上却有这般惊人的寒气,四海烟涛的新城主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想来也是不知所措,才放这等至宝现世。” “我有眼睛,也有耳朵。”病容男子眨了眨眼,忽然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疼得他硬生生将手中的小金蟾捏成了一堆血肉,好半晌缓和过来之后,他厌恶的伸手擦去血腥,将帕子丢进火盆里烧了,散出一阵绿色的毒烟,又道,“水在哪里?” 婢女及时端来热水与干净的巾帕供以洗手擦拭,巫祝才缓缓恢复过来,他细细洗干净了每一根手指,然后撤回了手,仔细将每一处擦干净,他擦得很是仔细,因此显得过慢。婢女端着水盆不敢妄动,直到巫祝放下帕子,她手微微一酸,手中水盆微微一荡,不小心溅在手掌时,竟顿时软倒在地,全身泛黑,迅速缩成了一具焦炭,前后不过瞬息,连句惨叫都未能发出。 尚时镜的目光微微一凛,挥手叫人隔着东西将这尸体拖出去,又镇定自若的看向了巫祝,好似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天木当初被分作三块,有一块本是南将军保管,不过当年那事之后,他就转交给了朋友保管。”病容男子微微一敛眉,这已是他第三次咳嗽,眉头蹙得死紧,却不如之前那般接连不断,又过了阵子,他慢慢稳定下来,又道,“不过他那朋友已经死了,我知道有个年轻人与他结交,被托送此物来南蛮。” 尚时镜皱眉道:“既然要寻南将军,那必然要去瑶芳花海。” “其余两物,我也不知落在了何处,只不过天木生生不息。”病容男子轻声道,“你可在中原听过有相关消息的修士?” 尚时镜的目光慢悠悠的沉下去,变成深不见底的潭水,他微微笑道:“有。” 第一百零九章 商时景在昏昏沉沉之中, 觉得自己像是脱离身体的鬼影,四周是灰白的世界, 如同游魂那般飘荡在人世间。 他迷迷糊糊间看见了自己从未见过的书房,近乎拥挤的书柜占据了三面墙壁,带来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被墨水沾污的水还未换掉, 漆黑的颜色在水中荡漾扭曲,像是曼妙的烟雾倒映在水中,商时景看得有些入迷, 那柔软的毛笔忽然微微一拨,掀起万丈狂澜,画中人的眉眼在墨笔下逐渐清晰,又好似染了层迷雾。 不知何处传来娃娃的啼哭声, 商时景仰头看去, 却发现空中有一帘水镜, 水镜之中倒映着两个人, 萤虫被摆在边上, 清纯可爱的少女甜笑好似蜜糖, 正在摆弄着摇篮,逗里头的幼儿咯咯直乐, 场景十分温馨美好,倒叫他也忍不住泛出笑意来。 可是这场景似乎又有些令人心生警惕。 商时景浑浑噩噩之中飘来荡去,像是无着落的风筝,脑海之中忽然牵来叹息之声, 有人搁笔卷纸,声音揶揄玩笑与厌恶各占一半,淡淡道:“这才是,阴魂不散!” 话音刚落,商时景忽然觉得眉心传来剧痛,眼前一阵发黑,最后只瞧见了被鲜血脏污的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几个竟是“天木”、“北一泓”、“阴阳极石”等等极为熟悉的字眼。随即他仿佛被主人剪断线的风筝,瞬间消失在了天际处,身子仿佛一轻,没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商先生?” 巫琅搂着他,觉得自己好似抱着一块难以融化的寒冰,商时景颤动眼睫,目光沉如水,全无往昔巫琅所经历过的那些红粉那般柔情蜜意,叫他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商时景揉了揉眉心,十分疲惫,他的神识还在刺痛,昏沉时不觉有什么,此刻清醒过来,反倒一路门清,心知自己定然要回四海烟涛。 易剑寒也许并非是刻意期满,可也绝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般诚实。 不管尚时镜在查什么东西,他的时间也都不多了,北一泓死了这么久,阴阳极石重新落在了詹知息的手里,谁也说不准剧情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尚时镜会回顾自己的罪孽,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玩笑,商时景再蠢也不会这么想。 天木意味着什么,尚时镜重新翻找当初的资料是为了什么,他受伤,是南霁雪下手,还是另有缘故? “此间既然已经事了,我还有些事要赶回烟涛城之中,不如尽快启程,越快越好。”商时景仍然有些虚弱,他躺在巫琅怀中艰难的呼吸了一阵,感觉到那阵头晕目眩仍然残留,这具身体铁定是有什么问题,这些事情,易剑寒为什么不说? 自然,商时景也清楚自己没有更多的选择,可是正是因此,易剑寒的态度变得更难琢磨起来。 他分明清楚,无论是什么样的代价,自己都能接受,却还是没有将这些事说出口。 商时景并不是责怪,也并非是埋怨易剑寒,只是他有权知道真相。 巫琅不太清楚普天之下的情人是不是都是这个模样的,不过他很确定,即便有,商时景也定然是其中最为古怪的那个。他为商时景掖了掖被子,虽然心中并不大愿意商时景见到易剑寒,但是他鲜少拒绝别人,更别提是商时景的要求了,于是只是极为关怀的说道:“不知霁雪那边安排的怎样,我们倘若贸贸然前往四海烟涛,只怕不大合适,不如先回小镜湖中,听听霁雪的意见。” 这话说得极有道理,商时景无可反驳,只好点了点头,又道:“你五弟已经醒了,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他,你可以帮我将他唤进来吗?”他自然是想自己去喊,不要麻烦巫琅,只不过他心知肚明詹知息的脾气,两人打过交道,那人对没撕破脸前的尚时镜都不假辞色,更别提是毫无关系的自己了。 这般做虽有几分不适合,但也少不得狐假虎威一把,借巫琅来压一压詹知息。 不过是这等小事,巫琅自然不会介意,他点了点头,也没有起身,直接将门外的詹知息喊了进来。倒是商时景觉得这样的动作未免过于亲昵,自己侧了侧身子,避开了巫琅的胳膊,没见着对方目光微沉。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詹知息暖了暖酒,他还记得北一泓总是与自己说冷酒伤胃,天寒地冻,暖得一杯热酒,将身体暖和起来。那人压根一点都不懂酒,也惯会撒谎,说起这些话时,眼睛都不眨一下,也不管那些话听起来有几分真假,自己倒先信了大半,修士怎会惧这点寒凉,可那些不足以为外人道的情意,总如烈酒一般,饮来热烈易醉。 北一泓未必是天底下最体贴的情人,却是最决绝的。 一壶残酒未消,詹知息不太痛快,冷着脸推门进去,那人的距离与分寸掌握的恰到好处,不像是巫琅那般讨人嫌,本该叫他松了口气,可看在眼里,却又好似是巫琅一人的一头热,就如当年的自己,直直扎眼,便叫詹知息心里不大痛快,因此对这人的好感不由得更低。 不过说到头来,他心情不好,除了几个兄弟,见谁都不顺眼。 “詹道友。”商时景请他坐下,詹知息也没有客气,直直坐在边上,他手上还有火炉热暖的温度,贴着冰冷的衣物上,像是熨烫妥帖的心,只可惜他的心,再也难以妥帖,再也不可能宁静。 “我想问你,是否知道天木是何物?” 巫琅忍不住挑起了一边眉毛,这个问题由商时景提来,实在是格外的有趣,有趣到叫人怀疑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只不过这个问题,问詹知息是绝不可能得到答案的。长生天之事何等隐秘,世上所知者不多,眼下还活着的两只手都能数出来,而有能力做些什么的,就更不多了。 “那是什么东西?”詹知息皱眉道。 商时景心下一沉,天木是他唯一知道的关键词,既然与北一泓跟阴阳极石联系在一起,那么现世最有可能知晓相关线索的人就是詹知息。詹知息的性格,他就算说不上十分了解,也多多少少能摸到那么一点,这人性子傲气的很,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想说就是不想说,绝不会撒谎骗人。 那么尚时镜又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亦或者,他当初设计詹知息,是否就是为了阴阳极石而故意设下的圈套? 一环扣着一环。 商时景想得头疼,他想起若是没有自己横插一脚,本来这阴阳极石就会落在尚时镜手中,自然也就跟自己曾经所以为的不一样。并不是詹知息意外遗失,落在了虞忘归的身上,那是北一泓的遗物,詹知息哪怕丢了自己都不可能丢了那东西。 也许,是尚时镜刻意所为…… 商时景不由得想起了之前虞忘归曾经说过他来此的目的,是为了帮一个认识的人送遗物,遗物是送给造梦生的。从一开始起,阴阳极石就应该在他的身上,为何会突然被詹知息拿走,自己全无印象不说,连巫琅好似也全不知情,东西总不可能是自己长了腿跑来,那么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虞忘归作为主人,总该知道来龙去脉才是。 如果能找到虞忘归,也许能解开这个谜题,起码可以解开阴阳极石为何在此的疑问。 商时景定了定心神,忽然又问道:“詹道友可知是何人来此将你从梦中唤醒,此物是否是他带来的?” “真可笑,这年头难道流行问死人能不能自己吃饭?”詹知息半点口德没留,刻薄道,“若是我知道是何人来此,难道之前会问你吗?” 商时景并未被激怒,十分诚恳的说道:“我想知道,既是梦醒,定然是有所契机,詹道友的契机是什么?” 詹知息勃然大怒,这话无疑是往他的伤疤上戳,刚要发火,却看见巫琅摇了摇头,只好硬生生将一腔火气憋回肚中,生硬道:“我见到的人,是北一泓。” “再无他人?” “你……” 巫琅歪了歪头,极为无辜的看着他。 詹知息简直要将满口银牙咬碎,却又不得不忍下火气,暗道自己真是不知道造了什么孽,结交了哪门子的兄弟。 最终詹知息只是冷冷道:“不错,只有北一泓。” 北一泓…… 这并不奇怪,能叫詹知息沉迷,又叫詹知息清醒的人,这世上除了北一泓再没别人。 可是当真是这么简单吗? 商时景自己也曾经进入过造梦生的幻境之中,那些幻境层层叠叠,却总是有一点共通,每当自己清醒一层,将自己喊醒的那人,必然是会出现的。就好似他曾耳边出现过虞忘归的声音,之后看到尚时镜的假影,也是巫琅把自己唤醒,既然都是造梦生所做的幻境,无论强弱,在苏醒这一点上,理应都是差不多的。 詹知息说自己只看见了北一泓,究竟是他心无他念,还是北一泓的确没有死呢? 当初双生果一事上,易剑寒本来就是因为北一泓所想出来的,商时景只觉得自己当初忽略了太多,易剑寒并不是个非常狡诈有心机的人,他当初既然信誓旦旦北一泓可以借双生果复活,那北一泓必然神魂无损。 而神魂无损的北一泓又能有何可去? 这答案想也知道。 尚时镜并不是个喜欢秋后算账的人,通常来讲,他一般都会直接把事情彻底清除掉,免得留有后患,再提北一泓,只可能是还有价值。这一点虽不能确定北一泓的确活着,却足够证明尚时镜对阴阳极石确实有贪婪之心,那么詹知息必然会是个好盟友。 其实北一泓死不死,跟商时景并无太大关系,他诚然惋惜过这个人物,可正因如此,并不会寄托更多的感情。 只是他如今,是个很重要的筹码。 眼下最为紧要的,只怕还是先找出虞忘归才是。 商时景头疼无比,他捏了捏眉心,忍不住暗叫见鬼。 这会儿可上哪儿去寻虞忘归呢。 作者有话要说:易剑寒:尽情的猜测我吧【X】 第一百一十章 商时景的身体算不上好, 不过奇异的是,遭此莫名其妙的劫难, 他的修为竟无端上升了许多,只是体内的阴寒之气越发重了,没多久就收敛不住了。 詹知息与巫琅修为高深, 倒还不觉得有些什么, 可商时景偶尔看着自己手心触碰在桌面上出现的冰霜,不由得皱了皱眉。其实这件事,易剑寒早已是与他说过的, 当初自己本无任何资质,是易剑寒让盈月巧手施展,将那极阴的寒潭水凝作他的灵根,修为确有局限, 却远超过绝大多数人, 而且这寒潭水会化作他身体的一部分, 修为越高, 寒气自然也就越难压制。 对于此事, 商时景心中早有准备, 并不觉得吃惊。 可是在不死之地的幻境之中,自己为何会无端昏迷, 又为何能看到尚时镜所看到的东西? 那时自己询问巫琅回来时是否下了雨,他说不曾,商时景便多少料着自己身上的湿意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他在强大的同时缓慢虚弱着,任何事情都需要付出代价, 只要不伤及性命,为了活下去跟力量,商时景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只是若是这种情况并不稳定,那又该怎么办才好? 四海烟涛一行,是非去不可了。 商时景如今的情况就好似买了个智能电器,厂家却没给发说明书,摸索着用了一会儿,好用是好用,却保不齐什么时候自己就按错了。 这样一想,就想了段时间,商时景心中有事,难免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睡在屋里头,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悠悠的琴声,琴是好琴,弹奏者又是操/琴的大家,声音自然也极是悦耳,这乐声似乎流动在星河之中,丝丝缕缕的情思顺着琴弦流淌而出,说什么心不甘,道什么情不愿,无非是人心自私,盼着自己的痴情一片能够得到回应。 商时景不是这琴者的知音,正如他与宋舞鹤到底难以交心一般,他未能听出那琴曲到底藏着什么,也听不出是怎样的思慕潜藏其中,只是听着那精妙的琴声,无端感到了心中酸胀难明,明明并非悲曲,琴声中情意无限,乐声似枝头初绽的桃花,似尘封多年终开的佳酿,美得销魂,又极是醉人。 只是花瓣涩口,佳酿带苦,那丝丝缕缕的缠绵悱恻之内,思慕辗转,难免又平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曲子奏了一半,商时景正听得入迷,忽听见酒坛子砸裂在地上的一声,惊得心漏跳一拍,他贴合着高枕软被,眼睛在黑暗里微微眨动,夜间的风声与鸟兽声清晰可闻,唯独少了那段清晰悦耳的琴声,于是一切便好似陷入了迷雾之中一般。 风里传来詹知息的怒斥:“别弹了!肉麻死了!” 琴者顺从停手,良宵美景,月白风清,却就这样平白的一夜寂静无声了下去。 第二日巫琅有事外出,他在南蛮似乎总是有做不完的事,商时景不适合相随,巫琅也无兼顾他的意思,因此两人言行皆是匆匆,倒比往常更为陌生客气。商时景一人不便独行,他还未闹清楚自己的具体情况,要是外出突然昏迷,那与找死无异,便待在小屋里等巫琅回来。 其实除了身家性命之外,商时景还有另一件事情颇伤脑筋,当时在幻境之中稀里糊涂就表白了自己的心意,之后他又一心一意考虑着自己的麻烦,错过最佳说明的时机,可是巫琅却也同样再没提起,这到底算是答应,还是没有答应,即便商时景脸皮再厚,也难免有几分忐忑。 人人都想摘下天边月,空中星,可终其一生,能有几人能做到? 与易剑寒不同,商时景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本来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踏上仙途,意外撞入这场长生劫难,他掌控五行,御剑飞行,那些都是很有趣很有趣的东西,可是他心中觉得自己仍然是那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不想掌控他人的生死,也没有与天公试比高的气量。 他学得东西与巫琅所学的格格不入,他的爱好自然也不可能与巫琅的爱好相同。 詹知息向来是不知踪影的,他梦醒之后总是满身酒气,好似想把自己醉死在酒缸里,巫琅并不劝他,大概是将人拉出美梦已经足够悲惨,这难得迷醉,也就随他去了。因此这一日詹知息忽然留在屋中,倒让商时景有几分吃惊,他探头看了看外头,疑心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可天清气朗,万里无云,金乌也正正当当的挂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这事感觉起来不知道怎的,更可怕了。 “我平生鲜少有这么好心,不过今日奉劝你一句,听不听在你,说不说在我。”詹知息拨弄着手里的酒葫芦,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沦落至此,迷恋这杯中之物带来的消沉感,缓缓道,“我大哥他……不是个这么简单的人物,你与他相交至此,约莫也知道些许他为人如何,不过你无论看到了什么,都要知道,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坏,他这人……” 詹知息沉默了半晌,轻声道:“我以前总是觉得,七情六欲之苦,跟自己是挨不上边的,别人会受这样的罪,是他们太蠢,后来才知道,红尘三千事,事事不由人。我大哥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已经改过,他与我不同,我是罪有应得,活该遭此报应,可他不该,你……你也不该。” “詹道友,你想说什么?” 商时景静静的看着詹知息,一时有些莫名,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詹知息在说些什么,却又不敢深思。 “我在劝你珍惜活命的机会,也盼着我大哥不要受苦。” 詹知息轻叹了口气,并没有再多说,似是有些难以出口,商时景却从这语焉不详之中听出来了他到底想说些什么。巫琅的过往,春云六绝其余五人大多了解过一些,他此言出口,是怕自己要是正与巫琅玉成好事,最后却重蹈他与北一泓的覆辙,想来北一泓的死,对他打击的确很大。 除此之外,詹知息还在担心巫琅。 ………… “你知道,幻境最为吓人的地方是什么吗?” 温润的嗓音伴随着一阵咳嗽响起,令人近乎怀念的熟悉,却称不上期待,巫琅停下脚步,略有些伤脑筋的上演这幕故人重逢的戏码。老实说,巫琅的确很喜欢看戏,可是下台演上半场,却并非是他乐意见到的。 “小徽。” 巫琅轻声叹气。 “琅哥。” 病恹恹的美人尤为惹人怜惜,无奈眼前这人却是不解风情,身居巫祝高位的玉徽露出一个假笑,他仍是咳嗽得惊天动地,脸颊上浮现出病态的嫣红,如小时候那般声音娇软清甜:“怎么来我这儿做客,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 “你的病好些了吗?” 玉徽怔了怔,缓缓道:“你也知道,总归就是这样了,想活着,也不过就是这么折腾了。” 巫琅皱了皱眉道:“他果然找上了你。” “是啊,我是这天底下最想活命的头号大傻瓜,又是巫祝,他若不找我对玉泽动手,还能找谁去。若不是这样,你又怎会第一个就怀疑我,跑到我这儿来。”玉徽的脸色苍白,身体柔弱,他微微倚靠着边上的树木,像是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几百年,都快过习惯了,可落在别人的眼中,仍旧是有些于心不忍的。 巫琅不是别人,即使是,他也不会于心不忍,所以他就看着玉徽咳得要死要活,然后好整以暇的说道:“你好像没什么好转。” “起码没死。”玉徽笑了笑,缓缓收拢自己的尖酸刻薄,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巫琅,因此也懂得如何才能叫对方放过自己。 巫琅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像是看出了那点小心思,这多多少少叫玉徽有点泄气,不过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从来不跟他们玩耍的琅华,永远都能将他们的小心思跟把戏看得一清二楚,只听他忽然道:“你与那位孤大人好似合作的很好?” “孤大人么?他忠肝义胆,拳拳报国之心众人皆知,有什么不好。”玉徽睁着眼睛说瞎话,咳嗽半晌,连草稿都没奉欠打上半个字,谎话张口就来,管什么子跟瓜,拼在一块儿就是天煞孤星也不干他的事,合作合作,合作结束了,好脾气的就和,脾气不好的难免要作。 巫琅倒没有揪着他这个话题,只是淡淡道:“的确没有什么不好。” “你去见过玉泽了?”玉徽称不上喜欢那位孤大人,他不是个蠢蛋,却也说不上是天底下第一聪明的人,聪明却又不够聪明的人,总是不太喜欢太过聪明的人的。 孤大人恰好有那么一点儿,太过聪明了。 也许就是因为他太完美,太妥帖,太恰到好处的让人难以讨厌他。 所以玉徽实在是很讨厌他,连带着自然也不想提起任何有关他的话题。 “知道还问?” “我始终觉得有趣,造梦生并不吓人,人陷入他的梦中,只不过是无限放大自己的恐惧与遐思,便足够让人骇破肝胆,或者是沉迷其中。瑶芳花说得那般玄妙,到头来,还不是自己陷入自己的谜团。”玉徽轻声道,“琅哥,你还在做那个梦吗?” 巫琅淡淡道:“勘破迷障对我并非难事。” “是啊,只是你怎么也跨不过去,否则你又怎会在意玉泽。” “你好像很害怕我在意玉泽?” 玉徽沉默了片刻道:“琅哥,我不在乎天尊想要的长生,我也不在乎你想做什么,可我只是想活下去。” “你本来就可以活下去。” “你将那称之为活吗?”玉徽凄凉的笑了笑,大概是情绪过于激动,他猛烈咳嗽起来,捂住口鼻的帕子上很快就沾了血,他深吸了口气,稳定下情绪,重又恢复了平静,淡淡道,“琅哥有琅哥的苦处,我自也有我的难处。” 巫琅目光微凛,平静道:“玉泽之事既然失败,那天尊可否有其他打算?” 玉徽怔了怔,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忽然大笑了起来,只是他体虚气短,笑声便也很短促,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带着点断断续续的咳嗽:“你……你也想要长生!你,你也怕死了吗?” 他黯淡的目光里忽然亮出光彩来,像是地狱的恶鬼看到又一个愚昧者跌入苦海的模样。 巫琅遥遥看着小屋所在的方向。 今早起来的时候,他并没有跟商先生多说些什么,对方好似心事重重的模样,平日便很少笑,近来更是忧思无比,神情冷漠。 可是这几日,知息总不在屋子附近,商先生便只看得到自己一个。 他只看着我。 生与死对巫琅毫无意义,可商先生亲口说过,他怕死。 那般坦坦荡荡。 与任何死在巫琅手里的人都不同。 所以巫琅也不想死。 他若死了,那双眼睛,难免要去看别的人了。 第一百十一章 詹知息觉得手有点酸软, 他把这点软弱归于宿醉之上,酒劲还在脑子里横冲直撞, 眼皮胀痛的厉害,巴不得打个瞌睡立刻闭眼。 可他绝不能闭眼。 应不夜与寒无烟平日里互相看不顺眼,可是行动起来, 却是天生的默契, 天空之中笼罩着大片大片的黑云,仔细一看,却并非是任何乌云, 而是千万数以计的黑影,铺天盖地的幽魂都散发着杀戮的气息,空中蔓延着难以言喻的腥臭味,白日一下子归于夜幕。 “寒无烟, 这小子交给你, 还是里头那人交给我?” 寒无烟娇笑了一声, 他一个大男人, 笑得这般妩媚撩人竟然也不觉有什么奇怪, 嘴上漫不经心道:“这自是单凭夜哥做主了。”他目光微沉, 手中法印暗结,身后猛然洞开一个巨大的黑色空间, 冤魂们哀嚎着,被吸入黑洞之中,几乎将半边青天都放出来之后,一只巨手忽然扯开洞口爬了出来。 先是两条胳膊, 很快,就是三对胳膊撕扯黑洞,挣扎着脱开这束缚,不多时,便从黑洞之中掉出一只形貌可怖的巨人,也许是冤魂献祭的不够,这巨人只有半个上身,六只巨手拿着不同的武器,双手合在前胸,下半身被层层叠叠的冤魂拥挤着,如同续着一朵黑色的云彩,魂魄们或是发出尖利的笑声,或是露出哀痛的哭泣,黑色与血色相浸染,看起来极为可怖。 而巨人满面癫狂,挥舞着武器便砸向了大地,周旁树木顿时化作飞灰,甚至将地面砸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小屋的结界未消,如今满地疮痍,一座完好的小屋在正中显得就尤为突兀。 “能者多劳,这人还是交给夜哥为好。”寒无烟旋身腾挪,于空中好似一条流光闪过,瞬间冲入了小屋。 詹知息正要转身,那巨人已与应不夜一同冲上前来。 “啧。” 詹知息开始在肚子里骂自家的二哥了,平日里没事吹捧美酒,这当口出了这种麻烦,他头痛欲裂,酒意未消,怒而拔剑直斩,无任何花招,也没什么架势,凶悍剑意扑面而来,剑刃凛冽如水,闪过詹知息狠戾的双瞳,带着一分醉意,九分杀气。 这招来得凶猛,强挡难免要吃些闷亏,应不夜侧身避开,由着那巨人在前挡招,纵是如此,当詹知息的长剑擦过身侧时,他仍能感到那剑意之中冲天的煞气,心中不由得赞叹。 如此良才,若是能为幽冥鬼狱效力…… 巨人身形巨大,詹知息还不及他一只手的大小,长剑来势汹汹,剑光直斩,无数冤魂消没于霜白剑光之中,留下一滩污血,巨人的头颅高高飞起,不知过了多久,沉沉坠在地上,压垮了一大片树木。 尚时镜用人向来极有分寸,万鸦愚忠,沉默却过于决绝;寒无烟心思机巧多变,却胆小怕事;应不夜天不怕地不怕,可偏偏心中喜爱南霁雪。 詹知息是南霁雪的结拜义弟,尚时镜下令只与他缠斗,明面上说是放詹知息一条生路,不如是在保寒无烟的性命。 春云六绝的实力,尚时镜一清二楚,詹知息如今心存死志,依他的性子,剑绝不会疲软,势必会越战越勇。他这位好五弟要是存了心想杀人,寒无烟可不是他的对手,自然,应不夜与寒无烟有充足的把握可以杀掉詹知息,可应不夜的安全无虞,寒无烟的性命却未必。 杀詹知息,除了浪费他的筹码,毫无任何用处。 尚时镜如今已不是当年的鬼师,还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与信任,花无奇死后,剩余三掌令对他虎视眈眈,恨不得抓住他的马脚,让他摔至地狱。尚时镜自然不得不谨慎些,他的计划里没有杀詹知息的必要,因此不必无端浪费哪怕一点资源,依寒无烟的性子,必然会挑更轻便简单的活来做,他生性谨慎,不至于损伤溟水玉,而应不夜对此毫无所谓,靠他的实力,想毫无损失的杀死詹知息很难,可要是只需缠住詹知息,却一点也不麻烦。 命令有时候决定任务的难度。 毫无损失的杀死詹知息,跟毫无损失的缠住詹知息,绝非同一件事。 若是这般精心布置,寒无烟还会死在詹知息手下,那可怎么也怪不到尚时镜头上了。 这盘局,自打数年前尚时镜就已经开始布置,他在南蛮第一次听说长生,他借助“孤大人”这个身份,慢慢寻找出当年的卷宗,摸索出主要人物,进入核心之中。监视不死之地向来是孤星宇的责任,自从造梦生离开之后,不死之地附近的警戒就加强了许多,看到冰封起来的商时景纯属意外之喜。 与长生有关的人,说来不多,真谈起来,却也不少,南蛮的新王在还是皇子时,被自己的太傅也就是造梦生选择作为牺牲的祭品,可惜玉泽性情过于柔软善良,宁愿自己反噬成凶兽,也要将新王救活,新王是死而复生之人,而另一位真正的续命者,却是天尊手下的一位隐者,同样也是南蛮第一巫祝的玉徽。 孤星宇有资格与这些人谈话,尚时镜曾知道许多人不该知道的秘辛。 数年积累的资本,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巫琅对天尊极为痛恨执着,依照他的性子,从不死之地回来之后,定然是要了解天尊的近况。孟章君已被自己唤来京中,更何况他又与巫琅目的相冲,巫琅必然不会寻他,那么人选便只剩下一个,也就是青梅竹马的巫祝玉徽。 玉徽向来立场模糊,他虽为天尊做事,但言行却对天尊并非那般敬重,若寻突破口,巫琅必定会找他。而玉徽的身体极为衰弱,不适宜长途奔波,每次外出总要好好休息一番,尚时镜刻意提前将他唤来商议玉泽与造梦生一事,确保他定然会在自己的小竹坞之中好好休养。 而离开不死之地的商时景身体出现冰封一事,不管是新伤亦或者旧疾,皆不适合长久待在南蛮之内,巫琅惯来是个温柔体贴之人,他想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总是恰到好处的妥帖与温柔,绝不可能叫身体有异样的商时景来迁就无病无痛的自己,必然会在数天之内上门去寻玉徽。 两人必定会遇见。 等待虽然漫长,但总归是心中有数的。 玉徽想活下去,他固然不喜欢天尊,可如今却难免要与天尊同路,即便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也定然要与巫琅周旋一段时日。 而只需要这一点时日,埋伏的人手便可夺走极有可能是溟水玉的商时景。 寒无烟没想到小屋之中只有一人。 小屋里散发着惊人的寒气,满地都凝着冰霜,踩上去都能听到渣子破碎的声音,那人的气味熟悉的叫寒无烟几乎有些颤抖,幽冥鬼狱的人看惯了魂魄,鲜少在意皮囊,通常靠灵魂的印记来辨认人,纵然是孪生兄弟也没有一模一样的气息,可是尚时镜与商时景却像得出奇,好似一个人被分成了两半一般。 这不由得让寒无烟有几分忐忑。 从寒无烟进来那一刻,商时景就做好了准备,他的寒气越发难以压制,并不觉得疼痛,反倒像是肌肤上覆了层薄薄的几不可见的铠甲。他既没聋也没瞎,外头声势滔天,黑影遮住金乌,连带着屋子里头都要掌灯,山崩地裂的声音活该是在拆迁,就算是死人也要从棺材板里跳出来了。 寒无烟惊疑不定的看着他,当初巫琅很是客气,未曾不经过本人同意就胡乱窥探修为,寒无烟却不会那般客气,然而他的神识只接触到了一层白茫茫的冰雪,刺得灵魂都开始颤抖,打心眼底就升上一股冷意来,不由得微微颤了颤,暗道:要命的鬼师,说什么这溟水玉毫无威胁,真是见了鬼了,分明是个硬茬子。 商时景见对方没有上来就捆的意思,反倒留了个心眼,故作平常道:“请坐。” “不必客气。”寒无烟回敬。 商时景便走了过来,缓声道:“那麻烦你为自己倒杯茶。” 这要求来得突兀无礼,寒无烟不由得一愣,试探般的调笑道:“阁下与寒某素昧平生,竟就这般不客气起来,可非是待客之道。” 商时景伸手握住了桌子,瞬间整张木桌便被冰封成了冰桌,眼看着茶壶也要受损,寒无烟快手捞了一把,正巧茶盏落入手中,便为自己倒了一杯。商时景心脏怦怦直跳,却仍是平淡道:“在下有所不便,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寒无烟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了几圈,忽然柔媚笑道:“詹知息在外抵挡,可我瞧你好似半点也不在乎?他若是折手断脚,也不妨碍吗?” 摊上尚时镜这么个二五仔兄弟,真是上辈子见鬼。 商时景在心中恶狠狠的咒骂道,他当然在乎,他在乎的要命,可惜在乎能顶什么用,难道能突飞猛进数百年的修为恶狠狠的吊打这群老怪物吗? 人家的仙途,一步一个脚印,筑基跟筑基,炼体跟炼体,跨境界也只可能跨一两个,搁在他这儿,筑基对上一群金丹元婴的老怪物,友方阵营倒是有个地仙转世的,可惜还是个奶娃娃,这打个屁。 詹知息要是受了伤,巫琅肯定会心里难过,他就算不责怪商时景,商时景也没办法不责怪自己。 可责怪、愤怒、在乎,都是无用的情绪,没办法帮上现在任何忙。 “若有妨碍,你们会退去吗?”商时景淡淡笑道。 “那自然是……不成的。”寒无烟轻轻退了一步,越靠近这人,就越觉得寒冷入骨,此人迟迟不出手,这屋子里这般古怪,说不准是受了伤,可方才神识刺痛的感觉还在,叫他有点捉摸不定,不敢轻易下手。 尚时镜曾经说过,寒无烟最大的优点就是谨慎小心,可同样,他最大的缺点,就是谨慎小心的过头,变得几乎有些胆小。 “爱卿?” 南蛮的新王还只是个青年,看起来却已饱经沧桑,他看了看受困的黑子,又瞧了瞧好似正沉迷于棋局之中的孤星宇。 尚时镜回过神来,落子停手。 败势显露。 新王展颜大笑,愉悦道:“孤大人棋艺精湛,只是总被这性子束缚,太过瞻前顾后,走不脱这困局啊。” 尚时镜恰当露出谦卑恭敬的微笑。 落子已定。 他看向天边的云霞,心中也如赢棋的南蛮王这般愉快。 作者有话要说:我为什么越更越少,你们看看留言心里没数吗?【痛心疾首】 其实主要原因还是我最近稍微有那么一丢丢的忙。 明天有点事得请个假。 第一百一十二章 詹知息这么久都不曾回来, 十有八九是回不来。 回不来的意思有很多种,被缠住, 被伤到,也许他没有敌人强大,也许他们正在伯仲, 总归不会是碾压, 所以他才回不来。眼前这个男人虽是笑吟吟的,神态妩媚撩人,可商时景却没因此小看他, 巫琅恰好出门不过半日,这些人就突然造访显然是早有预谋。 外头漆黑黑的幽魂,在商时景的印象里,只可能是幽冥鬼狱, 更别提他还见到了那个眼熟的男人。 看来是尚时镜。 真动起手来, 毫无胜算;要说动脑拖延, 巫琅说过自己此行少说数日, 拖得一时半刻, 还能拖得一年半月吗?如今的局面很是不利, 商时景的心忍不住下沉,当初尚时镜连南霁雪都这么狠心下手, 他会顾忌詹知息的小命吗? 商时景怎么想,也不觉得尚时镜会是这种心慈手软之辈,而且按照常理,留着詹知息无异于给自己平添一个强敌, 如今既然有幽冥鬼狱帮忙收拾,只怕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若是詹知息死在此处,自己恐怕也无法幸免,即便自己侥幸留存,那巫琅回来……商时景的心止不住沉了下去,他瞧得出来寒无烟对自己有所忌惮,无论是因为什么,都不是坏事。 “茶如何?” 寒无烟正悠闲的喝着茶,听商时景忽然问道,不由得脸色大变,慢腾腾道:“你在茶里下了毒吗?” “我自己喝的茶,怎么会下毒。”商时景轻轻笑了笑,极是游刃有余的坐在一边,寒气隔着衣料便好得多。寒无烟半信半疑的放下茶杯,不打算再喝,他的确没有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异样,也没尝出茶中有何意味,不过他向来谨慎,任何可疑的事情都不会放过。 “你们的目标是我,而不是外面那人,对吗?” 商时景又道,他跟尚时镜十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寒无烟与尚时镜相处的足够久,可不敢说自己很了解那个男人,对方像是剧毒的花,隐匿的蛇,带着从没到心里头的笑意打量着众人,说不出是烦人,还是撩人;商时景却很不同,他像是株带刺的幽兰,任由枯荣,暗香浮动,看着好似随时都能折断,倘若被表面迷惑,却难免要扎伤手指。 “不错。”寒无烟留了个心眼,他捏了捏下巴,轻佻道,“怎么?” 商时景笑了笑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很在乎他,不愿意见他断手折脚,而你们不过是想要我,若我不愿意配合,你们怕是也动我不得。” “这话说得,阁下未免托大了吧。”寒无烟咯咯笑出声来,脸颊略带红霞,他媚眼如丝,忽然悄悄依偎了过来。商时景暗暗运起灵力,这次不是内敛,而是外放,几乎将体内所有的寒气都放了出去,屋子瞬间成了藏匿千年寒冰的地窖,他的手落在寒无烟不安分的手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 寒无烟只感觉到一阵寒意猛然从心头窜到天灵盖,眼睁睁的看着寒冰封上了自己的手指,他本就是半人半鬼,阴气极重,这寒气不知怎的,竟然比他体内的鬼气还阴寒,冰冷刺骨,第一次叫他知道快被冻僵是什么滋味。寒无烟正要猛力甩脱,对方却皱了皱眉,指尖灵力浮动,那点寒冰便瞬间消除了去,消退得干干净净。 太可怕了! 被惊吓到的寒无烟瞬间撤开了身体,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几乎都随着这股寒意冻结了起来,他眼神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人,说不清心里想唾骂爱捡漏的自己更多,还是唾骂尚时镜更多。 同时,他又对尚时镜感觉到了恐惧。 鬼师曾确定十分此人修为平平,可仍是做了两手准备,若是他们一计不成,拖延太久,便作要杀詹知息的模样,那人铁定投降。 那人即便看轻敌人,也绝不会犯这样的失误。 商时景其实并不是想救寒无烟,也不是不忍心看他冻成冰坨子,而是刚刚外放寒气已经几乎把他自己体内的灵力都耗空了,没了灵气,这寒气自然恢复原先的状态。他不知道尚时镜到底对自己布下了怎样的天罗地网,可心知肚明,贼已经惦记上自己,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更别提这初一来势汹汹,眼见是逃不过去了。 “你还觉得我是托大吗?” 见着寒无烟惊魂未定的模样,商时景暗自庆幸,其实刚才他只是想吓吓寒无烟,没想到居然效果这么好。 “方才是无烟失礼。”寒无烟勉强笑了笑,他的手还有些发麻,眼前这人未必是个恶人,可若是他真不愿意配合,还真是找不到法子将他捆回去,这般惊人的力量,若是过于强硬,只怕他少不得要拼个鱼死网破。 这人不愿意出手,也许是受了重伤,也许是又不能出手的理由,又或者是……无论如何,依照他如今显露出来的实力,能够和平解决自是最好。 寒无烟不敢冒险,此人与溟水玉有关,更何况近来幽冥鬼狱人手不够,若是太过折损,只怕鬼师难免要抓住把柄跟尊主“谈一谈”,他弱柳迎风般倚靠着门口,眼波含情,柔情万种的说道,“既然阁下这般好说话,无烟怎会不从,不妨出门来与那头倔牛谈一谈,幽冥鬼狱请阁下做客,实乃真心实意,哪知门口这位真君这般不解风情。” 这会儿才做表面功夫,不嫌太迟吗? 商时景在心里叹了口气,却也没有揭穿,因为他也不敢与寒无烟同归于尽,落在尚时镜手里未必会好到哪里去,可拖得一刻也是一刻,能留詹知息这个活口,怎么也有个通风报信的强者,他跟巫琅一块儿来救自己,还有点盼头,要是他也死了,巫琅少不得要伤心难过一番,那岂不是全部完蛋。 他算盘打得精,眨眼间就想出最有利的方案,可千言万语也抵不过害怕,理智与情感在冲突,尚时镜令人不寒而栗,这么久,他一直在逃避这个男人,如今要自投罗网,说不恐惧胆寒未免太假。他本就是个庸俗之人,选择最差的方案,靠天救命,看着自己毫无挣扎的可能,才最为合理。 说到头来,商时景想,他只不过是不希望巫琅伤心。 所以傻到连自己都塞进去赌。 两人推门出去,寒无烟最先开口,他跃上高空,应不夜便停了手,詹知息见着商时景出门来,也收剑撤身,两行人静静对望彼此,幽冥鬼狱处满天冤魂,乌压压的一片,更显得商时景与詹知息二人形单影只。应不夜与寒无烟停在空中,似是在说些什么,偶尔看过来几眼,应不夜略微挑了挑眉,忽然收起了武器,抱胸静观。 “你怎么样?” 商时景淡淡道。 詹知息擦了擦唇边鲜血,显已受了些伤,仍是皱眉逞强道:“我死不了,还能再战。” “我要随他们去,你走吧。”商时景收回目光,生怕自己变更心意,他知道詹知息尽管任性,可到底是跟尚时镜那样无心的相差极大的,于是又道,“你守不住,我身体又不受自己控制,何必徒增无谓的伤亡。” 詹知息冷笑了一声,鄙夷道:“你贪生怕死吗?” “那人现下还没杀你,却并非是杀不了你,对吗?”商时景克制住心中的火气跟委屈,他抛出性命去维护这个蠢蛋,对方却不领情,简直是给自己的后悔药打了一剂强心针,极是冷静的说道,“他若杀你,我又能挣扎多久,巫琅又会何等伤心。我若贪生怕死,何必跟他们走,难道我会有好果子吃吗?只不过他们如今目标是我,不想多添麻烦,这才不杀你,可再打下去,却未必了。” 詹知息忍不住沉默了下去,他看了看商时景,忽然觉得对方竟与北一泓严声厉色训斥他时有点像,于是眉目便难得的软化了下去,口吻也稍稍温和了些:“可你怎么办?” 商时景也不知道怎么办,他听出詹知息不是不听规劝的人,不由得松了口气,他真怕詹知息的反应,会让自己后悔做出这个决定,最终只是说道:“既然他们请我去幽冥鬼狱做客,我想,大抵是死不了的。” 这话说来,两人心头都极是沉重。 束手就擒,羊入虎口,无论幽冥鬼狱的目的是什么,商时景显然不是他们的朋友,更不是客人,那么除此之外的关系……想来下场都不会太好。 詹知息低声道:“也许有搏一搏的机会。” 商时景反问道:“拿你的性命去搏吗?”他不由得加重了些语气,沉沉道,“我知道你想送命,北一泓死后你就不愿意清醒的活着了,可你大哥千里迢迢来南蛮寻你,你四姐因你受伤,你觉得保护我便算是赎罪了吗?” 詹知息本无此意,听那人句句严厉,却又处处为自己着想,能达到这个高度,也曾与尚时镜共同谋皮,显然他也不会是个蠢货,自然听出那话语之中劝说之意,不由得轻声叹息道:“你当真想好了?” “不错。” “你这么做,是不是不希望大哥难过?”詹知息想了想,忍不住问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种儿女情长的问题。 商时景哭笑不得,可话要出口时,却怔忪半晌,半晌只吐出两字来:“不错。” 我只是,不想见他难过。 在幻境里那一眼,就已经足够了。 于情于理,商时景都不该在这时候动情,也不该在幻境里亲吻巫琅,他太喜欢那人,喜欢到犯傻成这个模样。可这世上哪有人会不喜欢巫琅,略带危险的巫琅,温柔体贴的巫琅,笑意盈盈的巫琅,看不见时略带笨拙的巫琅,按照这世界的规矩,他轻薄过巫琅,是要负责的。 詹知息头痛欲裂,他想起自己曾经与北一泓的一点一滴,乃至北一泓慷慨赴死的最后模样,自己与他的最后一句,曾问他是否不愿生死苦海覆灭,那人也说“不错”。于是便不错成了如今这个模样,为什么商时景可以选择大哥,北一泓却不肯选择他! 商时景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踩到了地雷,詹知息忽然形如疯癫,他狂躁而痛苦的怒吼出声,地上随着他的气劲留下数道纵横交错的痕迹,招招激荡起数丈尘土,却都避开了商时景,待到尘埃落定,只能看到他飞速往外奔去,眨眼间就消失了踪影。 这下完蛋了! 商时景看着詹知息的背影,半是关心对方的精神状态,半是忧虑自己的未来人生,他当初想好计划的时候,可没有准备好把詹知息被刺激发疯这个条件列入到计划里头,本来就算不上万无一失的策略,眼下更是破绽百出了。 要是有命活着回来。 商时景面无表情的想:我就睡了巫琅,弟债哥偿,不管是已经不算是三弟的尚时镜,还是突然发疯的詹知息,精神损失费必须肉偿! 詹知息忽然发狂奔逃,连寒无烟与应不夜也不由得吓了一大跳,他们二人对詹知息倒是很是熟悉,当初生死苦海与幽冥鬼狱也是斗过一斗,这位生死苦海的掌管者可比后头那位圣者掌控着更多的权力,应不夜还记得他这人极是难缠,当初只知他言行手段毒辣,心志坚定,如今对过招,方觉他一身本事也不容小觑,商时景竟能一言两语将他激走,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 莫名其妙又背了口黑锅的商时景想了些有的没的来宽慰自己,寒无烟踏着一朵乌云飘落,客客气气的将人迎了上去。 商时景心中自然是百般抗拒,可是他抗拒也不顶事,为了不伤颜面,还是老老实实的踏了上去,任由自己前往满是未知的未来。 只是刚刚寒意消耗的过多,灵力竭尽,商时景刚上乌云不多时就昏睡了过去,他昏睡倒不打紧,只是身上忽然发出幽蓝色的光芒,不过一息转瞬,整个人便被彻底冰封了起来,甚至连乌云与他相贴的部分都被冰封了大半,寒无烟吃力的驾驭着云朵,只感觉无穷无尽的寒气涌入自己的四肢百骸,冻得人几乎有些受不了。 “看来鬼师这次没说鬼话,这人的确有可能是溟水玉。”应不夜倒也没有乐观好戏,他袖中甩出一物,顺着风而长,渐渐变化作一座小山,自下往上顶起了云朵,好叫寒无烟松快些许,这才缓缓道,“我听大人说过,溟水玉是纯阴之精,当初长生者寻找到它时,它几乎冰封了一个小世界,形成虚空,常人绝无法忍受那样的寒意,哪怕是与天地同为一身的长生者,也几乎被冻伤,耗费了许多精神才将溟水玉收集成型。” 寒无烟微微动容道:“那……” “姑且看鬼师如何打算吧。” 应不夜也有几分沉重。 得到溟水玉是个好消息,可是溟水玉如今化作人形,通晓神识,却又十分不稳定,到手的到底是长生的钥匙,还是灾难,犹未可知。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有用=-= 我很努力在增加字数了,所以这次赶稿还多写了点,四千五左右 _(:з」∠)_我真的不是一天到晚都有空,请不要嫌少了。 明天不一定有更新。 第一百一十三章 空气里蔓延着熟悉的香气, 熟悉的叫人几乎有些头痛。 商时景醒来时,只看到了红罗软帐, 床幔的刺绣细密精致,复杂的针脚扎得人眼睛疼,香气越发浓郁起来, 他感觉到有些疲惫, 可精神却无比清醒,这气味也熟悉的很。商时景曾在“自己的衣服”上闻到过数次,甚至于巫琅为他贴心准备的衣物上, 都蔓延着这种味道。 用香料熏衣是习俗,既是为了驱虫,也是为了去除尘味,又或者是读书人的附庸风雅…… “真是好久不见。” 尚时镜笑吟吟的坐在一边案后, 手中还拿着一卷摊开小半的竹简, 他说话的语速与腔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与商时景讲话时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人家说有些人讲起话来叫人如沐春风, 大概说得就是尚时镜这种人了。 没见面前瞻前顾后的, 真见到了面,商时景却发现自己竟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么恐惧, 不过他这会儿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竟不知道怎么接尚时镜这宛如老友重见一般的对话,半晌才道:“你倒是风采依旧,以真面目四处奔走, 竟也不怕被察觉吗?” 他胸口不知怎的,有种似有若无的疼痛感,不由得缓了缓气,适应了一下便觉好多了。 可能是水土不服吧。 “彼此彼此。” 尚时镜笑了笑,搁下手中的宗卷,缓缓道:“世人总以为眼见为实,可也有些人喜爱自作聪明,觉得这便是假相,其实真真假假,又有什么重要的。我今天可以用这张真面目,也可以用其他的真面目,相貌只是一颗定心丸,其他人见着熟悉的面孔,总是会更容易放心。” 于是商时景就有些接不下话了,他沉默了片刻,抬头看了看四处,房间的布置风格迥然于他曾经见过尚时镜的隐居之所,更有异域风情些,薄薄的银饰挂得到处都是,连尚时镜的黑发上都坠着一片银叶。 他们俩不同,商时景不善打扮,因而长发总是随意挽起,披散腰间,落在随性的人眼里是潇洒随意,落在注重礼节的人眼中,则是不修边幅;尚时镜却总是规规矩矩的,每一缕发丝都听话的不像样,将自己打理的恰到好处,他从案后站起来,黑色的衣裳显得更为消瘦,不过外袍披得很厚,好似十分怕冷似的,个子又高,就好似一只穿了皮毛大氅的青竹杵在那儿一样。 商时景本来觉得自己学得应该是有七八分像的,可这会儿看见了本人,却又觉得大概连三分相似都没有了,当初怕不是天运庇佑,才没被众人识穿。 他并不想与尚时镜搭话,便四下打量着此处房间,抬头看见墙壁上挂着一幅画,画像里的人其实并不是非常非常的像,可那眉眼的神韵却极为完美,配上灵动的眼神,简直像是人被封印在了画里一样,商时景猝不及防的一眼望过去,竟觉得好似是巫琅在对着自己微笑。 这张图几乎将尚时镜的心思暴露无遗,连带着之前的镜子都有了答案。 尽管之前商时景的确猜到了尚时镜可能暗恋巫琅,可是那毕竟是猜测,被正主确认过后还是忍不住震惊了一下。 “众人总是拿着瑶芳花入梦,却鲜少人想着拿它作画,真是可惜。”尚时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似笑非笑道,“你是否也觉得相似,亦或者是觉得可怖?你与我是一样的心思,我想,大概心中是觉得相似多过可怖,对吗?” 商时景被说中心思,沉默不语,尚时镜又道:“常人看来惊吓害怕,无非是无法共情同心,他们不知这代表着什么意义,因而觉得恶寒厌恶,可你不同,你也喜欢兄长,因此并不会因此生厌,哪怕他的确十分相似,你会因为他,而爱屋及乌,却也正因如此,会心生嫉妒与不满,对吗?” “你想说些什么?请我来做客,只为大谈感情之事?”商时景淡淡道,“我还以为,你会有更巧妙的问题。”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溟水玉,可我知道,这个问题你未必知道,即便知道,你也不会告诉我如何让你变回真正的溟水玉。”尚时镜缓缓道,“而兄长很快就会来救你,不管是出于责任,亦或者他的确对你抱有的好感,即便是整个幽冥鬼狱也无法留住陵光君想要带走的人。” 尚时镜笑了笑,缓缓踱步至画像前,笑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不妨问些我想知道的。” 商时景看着打开的窗子往外看去,只看到高高的墙壁与一片水池,池水里种了许多荷花,荷叶青翠欲滴,偶尔风吹皱波澜,双眉微蹙,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于是又道:“你既然想得这么清楚,又何必多做闲事,将我请来此处。” “我能否请到你,是我的本事;可幽冥鬼狱能否留下你,却是他们的本事。”尚时镜气定神闲,不紧不慢的梳理着自己桌案上的东西,缓缓道,“有些事你纵然看得到结局,却还是要做一番无用的过程,这就是世人的偏好,你与他们相处,难免是要迁就这一点的。” 不知怎的,这点商时景竟然深有同感,他想起了试卷上那些明明可以直接得出答案却偏偏要写出过程的题目,一时居然无法反驳。 “只是这么简单?” 商时景询问道。 “不然呢?”尚时镜缓缓道,“说来有趣,我与尊驾神交已久,这倒还是初见,你的身体似乎并不太好,不过修为如此高深,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商时景对此十分警觉,冷冷冰冰道:“跟你无关。” 他能察觉到自己的气海之中容纳着许多寒气,源源不断,却并非是灵力,实力尽管浑厚,修为也的确上去了,可却莫名的叫他有些不安,不过能蒙住尚时镜一时,大概也算得上是好事。 尚时镜笑了笑,倒也不恼,也不知道他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多少门道,一语就戳中了商时景最为在意的伤疤上:“你有没有想过,易剑寒到底对你隐瞒了多少事情?” 事实上这话,尚时镜不问,商时景心里也是有数的,他不是第一次被易剑寒坑,当初对方跟詹知息说出双生果的事,虽然没有造成任何严重的后果,商时景也的确没有责怪他,但难免落下一点心结,要说毫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于自己而言是救命稻草的东西,对易剑寒却是未必,他不上心,商时景一点都不奇怪。 “你当初派那两人来,不怕失手吗?”商时景故意试探道,“我与詹知息,未必走不脱。” 尚时镜轻轻笑道:“我不知道你的修为如何,可是我知道老五的,应不夜与寒无烟联手杀他并不难,你修为的确超出我的想象,可是你自从离开不死之地之后身体就常有异样,未必能帮上什么忙;不过好在我也知道你此人心性如何,你不是会放手一搏的人,若非逼到绝境,你定然会选择来见我,也不肯老五出事的,对吗?” “……不错。”商时景平静道,“你说的一点儿都不错。” 说完这段话后,尚时镜忽然往外看去,他道:“兄长来接你了,你去吧,门口会有人领你过去的。” 如今的商时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不听话显然也是不行的,不管尚时镜这话是真是假,他除了信也没有别的办法,更何况他的确是一分钟都不想跟这个人多待,便推门出去了,门口果然有个婢女,正恭恭敬敬的候着,看见商时景出来却一点也不惊奇,而是带着他往外走去,顺便还将门带上了。 “乏味。” 尚时镜皱起眉,世人在他眼中向来是如此无趣,可是今日他对商时景却格外难以容忍些,那个男人太好看透,足够善良,也足够庸俗,几乎具有人最无趣的本性,不对任何人抱有期望,也自然就不会对此失望,冷漠却又不够冷酷,像是藏着柔软贝肉的壳,被醋浇得软化,那点硬度像是画蛇添足,毫无半点挑战的难度。 很多时候,尚时镜都不会撒谎,因为他并没有撒谎的必要,他的许多安排与想法,即便完完全全的告诉他人,也未必能被发现什么端倪。 尚时镜伸手瞧了瞧自己手腕上的割伤,眯着眼睛想起了之前的经历。 他一向是个很能忍耐疼痛的人,因此尊主刻意用秘术探索那股寒气的时候,尚时镜并没有喊叫出来,好在他们无法确认溟水玉的具体情况,自然也不敢伤及神魂,秘术几乎激发了商时景体内所有的寒气,将大半幽冥鬼狱都冻成了冰狱,直到众人联手将秘术终结,这才终结了冰化的蔓延。 尚时镜当时感觉到了自己的魂魄都被冻结的冰冷之感,自从应不夜带回消息,他就意识到灵魂的相似处是个隐患,好在之前他处理恰当,没叫尊主甚至众人发现自己受寒冰之苦,否则只怕再长一张嘴也说不清了。 应不夜不是蠢货,却很自作聪明,他猜到尚时镜与商时景二人必有关系,却往完全错误的方向猜去。 尚时镜倒不介意这样的小麻烦,可说到底,他也不会让这些麻烦殃及到自己。 他与商时景是相连着的。 当初易剑寒定然做了什么手脚,重要的人根本就不是溟水玉本身,而是四海烟涛的城主,易剑寒。 尚时镜的目光微微一暗,他在商时景昏迷期间尝试了下,确定皮肉伤并不会损及彼此,可是殃及性命的伤势却会。心脏处的伤早已经恢复原来的模样,尚时镜还是觉得冷,修士的手段无用后,他只能做凡人的举动,多加衣物,他几乎不知道商时景是如何忍耐这种冰冷了,之后仔细想了想,却又觉得可笑,那人若本就是溟水玉化形而成,又怎会感觉到寒冷。 易剑寒啊易剑寒…… 你真是个有趣的对手。 大费周章的将一块稀世珍宝连接在另一个寻常修士的身上,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尚时镜若有所思,他很清楚自己的修为是怎样的,这通常意味着他对于许多修士而言很好控制。而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他又足够可怕,不必自己动手,就能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若他是易剑寒,大概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挑选这样的人。 可是有趣的是,易剑寒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决定,烟涛城久居海上,竟然对九州还是这般了解吗? 尚时镜倒是很好奇,自己所做的一切在那人眼中是否也是一览无遗。 他与易剑寒曾短短见过一面,可惜太短,短到不足够做任何事。 尚时镜缓缓抚上心口,这消息的确叫人猝不及防,不过却也未必尽数都是坏事,易剑寒不允许他杀商时景,却也同样,能够成为他的筹码。 希望溟水玉能够让易剑寒多头痛一会儿。 他虽知道那位城主是一片好心,但只怕溟水玉如今未必这般觉得。 尚时镜缓缓展开竹简,微微一笑,他忽然不想那么快结束这件事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肥鲸中枪X 两个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啊。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这会儿早过了时辰, 可园子里仍是春/色正浓,百花阻隔在篱笆后争奇斗艳, 走过小石子路时,馥郁的浓香扑鼻。 尚时镜的府邸很是气派,也很是森严, 雕梁画栋, 穿山游廊,飞檐之下还挂着鹦鹉,并未被笼子罩着, 似乎很是聪慧懂事,歪着小脑袋,有点儿探头探脑的打量着两人,并不离开它自己的木架, 然后尖着嗓子怪笑了起来, 像是夜枭的嚎叫, 那双绿豆大小的眼睛冷冰冰的看着商时景, 叫他觉得有几分恶寒。 走过郁郁葱葱的庭院, 漫步过花团锦簇的小楼, 商时景被婢女带着走到了前厅,之前“请自己前来做客”的那两人脸色不佳, 巫琅倒是笑吟吟的正在饮茶,见着商时景出来,便流露真正的愉快来,寒无烟心不甘情不愿的讽刺道:“人已在此, 敢问陵光真君还有什么指教?” 巫琅并未理他,而是起身走到商时景面前,竟伸手拉住他,面露喜色,又极力克制自己,尽量轻声细语道:“你怎样?” 商时景轻轻摇了摇头,却自己也不清楚,是在说“无恙”,亦或者是“不太好”,又或者是“不要与他们冲突”。 他好似第一次认识巫琅那样,以往他总是觉得,自己喜欢这个男人,只不过是喜欢那张脸,喜欢对方的温柔跟体贴,做出的那些事只不过是色令智昏,可是这会儿,商时景却发现,自己只要看见了巫琅,无论身处在什么地方,飘在半空中的心就无端定了下来。 “既然如此。”巫琅见着了商时景,倒比方才要更霸道无礼些,他冷淡的瞥了眼寒无烟与应不夜,直接说道,“既是如此,那么我就将人带走了。” 寒无烟的眉毛微微跳了跳,看起来简直像是要跟巫琅同归于尽似的,被应不夜硬生生按下了,他声音嘶哑了许多,神情也算客气,平静道:“今日蒙尊驾指教,来日必有厚报。” “那我等着。”巫琅冷笑了一声,又转过头来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商时景,并未理会主人家的心思,而是直接挥手打开通道,厅内忽然出现一个黑漆漆的巨大漩涡,他极是自然的搂住商时景的腰肢,踏入甬道之中,那洞口随着两人消失的身影而瞬间封闭。 寒无烟气道:“他不过是个过气的叛徒,你就这么怕他?!” “蠢货!”应不夜怒道,他刚呵斥完寒无烟,忽然猛地吐出一口血来,脸上的神气瞬间消散,面若金纸,倒好似个久病之人,他闭目休养了一阵,好歹将那口气缓了回来,淡淡道,“他不动你,是看不上你,不想欺负一个孩子,你当他是怕你吗?” 寒无烟瞧他这般惨状,吓得面无人色,半晌才喃喃道:“你还好吗?” “他不想那人看到太血腥的场景,到底留了些手,不妨事。”应不夜摇了摇头,借着寒无烟的力道站了起来,皱眉道,“这次没留住溟水玉,只怕鬼师又要借此生事,陵光君的修为比我们想得更为可怕,一时半会儿倒是动不得了,还不如将脑筋多往四海烟涛身上打打。” 寒无烟想起鬼师似笑非笑的脸庞,几乎能想象到对方戏谑的言语:“我即便能叫你们抓住溟水玉,你们又能留下他吗?” 果真是一语成谶。 “鬼师他……” “好了,当初说好了,他出谋划策便足够,如今他做到他说的,是我们没本事留下,无烟,别将事情闹得太难看。”应不夜摇了摇头,他如今重伤在身,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却清楚绝不能在此刻内部生事,其实他并不喜欢鬼师,也不愿意相信那个男人,可这毕竟是尊主的决定,他只能遵从。 “我带你回圣域。” 圣域便是酆都,对外人而言避之唯恐不及的所在,对于四掌令这般半人半鬼的存在,却是最为安心的归处。 应不夜犹豫片刻,想起南霁雪的音容笑貌,下意识摇了摇头道:“罢了,我还好,你先去休息吧。” 他还有一个约要赴。 寒无烟拗不过他,只好点头。 ………… “你五弟他……” 清醒的时间越长,体内那种刻骨的痛楚就爆发得越明显,商时景强忍住了痛呼,觉得视线一阵模糊,大半个身体依靠在了巫琅身上,生怕被人发觉,便虚弱道:“他……他那日突然出事了,你有找到他吗?” “没关系,他不要紧的。”巫琅一心牵挂在商时景身上,下意识道,“我那日回来,看到屋子里你们俩都不在,又看到了鬼哭的头,就知道是幽冥鬼狱来了。” 商时景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道:“你总是这般聪明,此番倒是多亏了你。” 他好像没有记恨自己隐瞒了眼睛恢复的事情。 巫琅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然后又听到商时景低声道:“你能来,我心里实在是很开心,你别担心,我在那里并没有受什么苦,醒来时你已经来找我了。”他说得话那么轻柔,却像柔软而锋利的纸片,轻描淡写的翻过一页,却也轻而易举的将巫琅的心割裂开来,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本该多看着他一些的,只是他突然好似……” “嘘。”巫琅很轻的止住了商时景的喋喋不休,对方于是沉默了下来,近乎无力的依附着他,像是缠着大树的藤蔓。 商时景已经感觉到自己彻底站不住了,眼眸饧然,手无力的搭在巫琅胳膊上,苦笑道:“接下来怕是要劳烦你了。” 他话音未落,巫琅已经将他背了起来,两人从虚空之中漫步而出,离着小屋还有一段距离。商时景过于温顺,全然没有了平日的冰冷与无情,他软化得好似一江春水,引起人许多不堪的念头与想法,巫琅背着他,忽然觉得即便这么一生一世的走下去,也无所谓。 商时景并不算重,巫琅那双能翻云覆雨的手,曾经调弄风花雪月,也曾掌控天下,如今轻轻托起一双虚弱的腿,竟觉得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才好。以前他总想为天尊做些事,成为一个对父亲而言,能够欣赏,能够有用的男人;后来离开天尊之后,巫琅才意识到自己不仅仅只能做陵光君,他还可以做更多更多的自己。 巫琅体验过很多人生,他能变成许多面貌,可是临到头来,他对商时景,竟然仍旧是最初的想法。 他想成为对商先生而言,有用的棋子。 棋子,真是何其荒谬,又何其可笑的称呼。 到头来,他还是难以摆脱当年的阴影,他最擅长做的,还是他人手中的工具。 能够给予商时景的,也只剩下这些。 巫琅是许多人的巫琅,可琅华的主人,却只有曾经的天尊跟商时景。 感情是一种很荒唐的东西,巫琅曾经意识到过尚时镜的心意,他的三弟想要隐瞒与表达的东西,总是会传递的恰到好处,在自己委婉规避后,对方也了然了答案,并未有任何不悦跟烦躁,这让巫琅萌生了些许愧疚之心。可是商时景是不同的,他是个很有风度的人,在两人认识以来,鲜少见他露出过窘态,他虽然弱小,但很善良,像是夜间的月光,算不上温暖,却异常明亮。 以往他们总是待在一起,被商时景见到自己最为黑暗的过往,刻意在幻境之中变成陵光君肆意伤害他。 巫琅本来没有那么焦急,也没有那么快的去思考清楚商时景对于自己的意义。 可是那日走进空荡荡的屋子里时,他想起的不是老五,而是商时景时,就知道这一切都完了。 理智告诉他,自己所想得绝不会有任何问题,溟水玉何其重要,尚时镜即便动手,也不会太快,还有时机;可是感情却叫他六神无主,商时景的失踪如那日夜雨时,大娘说出的那些话,落在身上的那些雨滴,都化作阴寒冷血的毒蛇,透过衣物,在肌肤上蔓延爬行,等待着随时一口毙命。 若他真的变回了溟水玉,若自己真的慢了半步,那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杀光幽冥鬼狱,甚至于让尚时镜为此偿命。 这个人也不可能回来了。 商时景沉沉的枕在他的肩膀上,呼吸都是凉凉的,整个人好似冰雪般,他好像笑了笑,巫琅有些可惜没能看见,然后便听对方在自己耳旁说道:“你找了我很久吗?” “……也没有很久。”巫琅迟疑了片刻,并不想让商时景担心。 “撒谎。”对方平淡无波的说道,嗓音里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他刚受困于幽冥鬼狱,还经历了不知道怎样的折磨,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巫琅觉得有点困惑,而那句责备也让他有点无措,尽管对方听起来并没有生气,很快又说道,“叫你担心了。” 巫琅对这句话如临大敌,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总觉得好似怎样妥帖的回答都不够完美,最终低声道:“没有。” 说完他就后悔了,他的确很担心商时景,可不希望对方愧疚,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叫人觉得自己不够重视他。 “我是不是很冷?”商时景倒没有纠缠这个问题,而是抚了抚他的肩膀,淡淡道。 他的确很冷,商时景冷得像是块冰,沁入肌肤,冻入骨髓,心跳缓慢无比,不注意几乎感受不到。可巫琅却不觉得冷,甚至感觉到了自己胸膛里的那块肉炙热得像是要烧穿,暖意几乎从头到脚蔓延开来,直到小屋就在面前。 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巫琅有一点失望。 商时景躺在床上时很平静,他的冰化没有再出现,可身上的霜气却极为明显,脸上竟然依旧挂着笑容,他恢复自己的人生之后就鲜少对巫琅微笑,这次受苦之后,竟还能这般平静,倒叫巫琅有点儿受宠若惊。 “麻烦你了。” 商时景有些疲倦,他低声道:“抱歉,我自从不死之地出来之后,就好似一直在给你添麻烦,本来该是我照顾你,如今却成了你的拖累,倒是辜负南姑娘的嘱托了。” “不妨事。”巫琅沉默了片刻,他瞧着这人客气的模样,心止不住的沉了下去,背地里想什么都可以,可当着这个人的面,他总是卑微到了尘埃里去。当初在幻境之中发生的一切,也许终究只是幻境,而不会成为真实,否则商先生也不会这般冷淡,如今他还愿意对自己笑,想来已经是能得到的,最多的东西了。 “本是我的过错。”巫琅竭力平静的说道。 商时景轻轻应了一声,他仰着头,没有刻意的去瞧巫琅,纤细的五指搭在了巫琅落在床边的手腕上,其实之前他想过很多猖狂的念头,可见了巫琅,那些欲/念一下子涌上来后就又消散了,巫琅并没有收回手,这让他多了点信心。 “之前我说过的话,还算数。” 商时景的手指冰冷的像是寒玉,贴在肌肤上简直要冻伤巫琅,于是灵力悄悄流淌过,将手心恢复原先的暖意。 “现在推开我,还来得及。” 他侧过头来,目光里只有巫琅。 于是巫琅低下头,垂着眼帘,轻轻的吻了吻指尖,以此作为回应。 那亲吻轻的不像话,像是鸿毛飘过,巫琅直起身来,为他盖好被子,低声道:“我会守着你的,好好休息吧。” 商时景刚想说自己才刚醒来,可是刚刚的剧痛过后,疲倦感的确侵袭而来,他点了点头,感觉到自己的手落在了一个格外温暖的空间里,好半晌才意识到那是巫琅的双手,于是忍不住笑了下,大概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他想问这样我们俩大概就算是成了吧,这就是定下了吧,你真的会等我醒过来的途中一直守着我吗? “好。” 最终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是肥鲸干的,不是锅。 脑洞大是巫琅专属的设定…… 顺便,开车这事儿我想过,不过看到肉偿那一章的留言,我感觉要是真开了,你们不把我送去吃牢饭是不肯罢休的,所以没有车。 第一百一十五章 传音鸟跟一大堆灵丹妙药一起送到。 白鹤驮着一脖子的包袱, 嘴里还叼着传音鸟,老大不乐意, 见着主人就忍不住撒娇,巫琅敷衍了事的摸了摸它的脑袋,解开包袱后听传音鸟的简讯:“你家老五跟那个年轻人待在一起, 这小子叫虞忘归, 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这会儿已经进城了,我会帮忙照看的。” “孟章, 小心你那位叫做孤星宇的小友。” 巫琅淡淡回道,任由传音鸟飞回主人身边,自己则低头搜寻了会儿包袱里的药材,伤药都用不上, 幽冥鬼狱最擅长搜魂, 这次的秘术虽然没有伤到商时景的神魂, 可却叫他体内寒气四散, 整座屋子都很快被冰封了起来, 就连巫琅这样的修为也不敢在里面多待。 如果溟水玉当真出了什么问题, 只怕,这个麻烦的确只有四海烟涛能够解决了。 那么商时景在幽冥鬼狱的这些时日, 他又知道了多少东西,是否对自己的身份有所了解,白鹤挨在他身边啄了啄那灰白的头发,似是怜惜。巫琅只好先安抚爱宠道:“我还好, 不打紧,你飞这许久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白鹤歪了歪头,飞上树梢老老实实的打起盹来。 商时景醒来的时候,昏昏沉沉之间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片晶莹剔透的屋顶,他心中微怔,转过头去,却看见巫琅就睡在自己手边,灰白色的头发披着寒霜,像是瞬间白了头。商时景眨了眨眼,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唯一感觉到暖意的地方就是手,那暖意的源头,自然是来自巫琅。 于是商时景将手轻轻抽了出来,却不想惊动了巫琅,那人瞬间弹起身,坐得笔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愧疚跟窘迫,温声道:“我睡着了。” “没关系。”商时景看着自己几近透明的手,身体里的寒气在缓慢的外泄着,尽管身体里的真元还是十分充盈,可是他能意识到自己无法再用灵力收敛住那些寒气了,他感觉自己现在简直像是个被打开了门的冰箱。 商时景沉默了片刻,又说道:“你我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他往四下瞧了瞧,这儿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冰屋,也难为巫琅还能忍受得下去,自己身体里的寒气来源于什么地方,商时景心中有数,当初只不过是在外围,易剑寒不开防护罩已经冷得受不了了,更别提拿来作为灵根核心的精华冰髓,巫琅修为再高深,再能抵抗寒冷,在此处待上这么久,只怕也要受不了。 其实商时景很想伸出手去摸摸巫琅,可想想自己如今只怕与移动的冰块也差不了许多,又将手缩了回去,却不料被巫琅瞧见了,那人笑吟吟的抓过他的手,好似一点都不怕冷似的,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温顺的侧过头,细长的凤眼含着笑意,轻声道:“我那时候看不见了,第一次‘瞧见’先生的模样,好似就是这样,先生还是这么好看。” “你那时候不是已能看见了吗?”商时景淡淡道。 巫琅被一噎,只好苦笑,咂舌道:“哎呀,失策。” “无碍。”商时景摩挲着他的脸片刻,低声道,“你也很好看,一直都是这么好看。” 巫琅柔情万种的看着他,眉宇微蹙,他想问一句很不合时宜的话,就像他曾经想在天尊面前反反复复证明自己那样,尽管知道不可取,却仍是忍不住害怕,不由得问道:“哪怕经历过之前的幻境?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觉得我好看?” “那有什么关系。”商时景有些想撤回手来,他能感觉到掌心里传来巫琅肌肤上的暖意,有些担心对方在逞强,却又不可否认那温暖的确令人舒心,缓缓道,“你现在已不是那样了,不是吗?” “若我依旧是那样呢?”巫琅轻声道。 商时景捧着巫琅的脸微微低下头去,两人额头贴着额头,他大概是觉得这个问题挺可笑的,久久没有说话,只是似笑非笑的盯着巫琅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既然你喜欢我,那你就不会是那样。” 他说得没错。 不知道人是不是都会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模样,巫琅偶尔会想,他曾经费尽心机摆脱天尊对自己的控制跟改变,他那么努力的去憎恨那个名义上是父亲的男人,可是在心底深处,他仍然偶尔会想起那个人,期望对方能够认可自己。他通过践踏过往来否决当初的陵光君,然而陵光君从未死去,如今正蠢蠢欲动的破土而出。 他的血脉里始终流动着那个男人一半的血液,那些恶毒、贪婪、病态的情感同时涌动着。 说到底,他到底是无法摆脱当初的自己。 巫琅伸出手去将商时景搂入怀中,像是抱着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珍宝,他从未感觉到自己被任何人爱过。 父亲不必说,他从未见过生母,而大娘对他向来只有厌恶,其余三位圣君并不会过多参与他的私事,而遇见春云六绝其他五人之后,巫琅一直是付出更多一些,兄弟众人的确亲如一家,可大家各都独立些,南霁雪的确会较为外显,可是她对巫琅的感情就如同敬爱兄长那样,无伤大雅的揶揄打闹,更多的还是听从跟敬仰。 商时景抱起来如此冰冷,可奇异的是,巫琅生平从未感觉到如此温暖过。 “你希望我是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巫琅低声道,“只要你喜欢。” 只要别离开我。 “你这样就很好了。”商时景在他耳边说道,伸手梳理去那些凝结在灰发上的冰霜,然后想了想,又道,“不过还要多关心自己的小命,以后像是锦眉跟岳无常那样的麻烦,就不要去帮忙了。” 巫琅觉得有点好笑,可并没有反驳,他温顺的应道:“好。” 商时景抱着他有那么一会儿,低声道:“你冷不冷?” “不冷。”巫琅摇了摇头。 “那你也该好好休息了,等你休息好,我们再去找你五弟。”商时景看了看四周的冰屋,老实说,除了他身上的衣服,连被褥都被冰成了一块摸起来松软的板砖,好歹里头的棉花没彻底冻上。这地方实在没什么可下脚的,更别提是让人休息的地方了,他顿了顿,叹气道,“算了,我看我们还是先去找你五弟吧。” 巫琅稍稍松开他,缓缓道:“不妨事,五弟正与忘归小友结伴。” 商时景“哦”了一声,有点儿见怪不怪了,剧情人物会往主角身上靠是常识;如今事有轻重缓急,瞧巫琅的模样,想也知道詹知息铁定没有什么事,而虞忘归就更不必担心了,这孩子铁定坚强活泼无比,远胜过他现在这个行走式的无门冰箱,阴阳极石的事情暂且搁置在后,他揉了揉眉心道,“我将东西留给了南姑娘,想来这次还要先找她才可以联系四海烟涛。” “你的身体重要,南蛮的瘴气对你本就有害,如今还不知道幽冥鬼狱做了些什么。”巫琅很是赞成道,“我已经托付孟章照顾五弟,想来等五弟解决完琐事,便会回到小镜湖与我们汇合,我与你先回去找四妹也好。” 等到商时景起身,才发现自己腰间多了一枚香囊,巫琅顺着他的眼神瞧过去,缓缓道:“这是定魂花,我混了些瑶芳的粉末,宁神定魂的,之前你被幽冥鬼狱擒去,也不知道遭受了什么,若是神魂动荡未免不好,至于其他的,我也实在探查不出来。” 商时景默默点了点头,意识到自己睡觉这段时间,巫琅已经完美善后,不由得一阵心虚,不知道南霁雪卖他的人情还作不作数,这一路都是巫琅照顾自己,还要南霁雪帮忙找四海烟涛,怎么讲听起来都不像是划算的买卖,未免有些占便宜的过头。 感情归感情,交易归交易。 以后想跟南霁雪要免费的小黄书看怕是都张不开嘴了,商时景摸摸口袋,决定偷偷去买几本。 他大概是穿越后少数不肯放弃自己看小说爱好的奇葩穿越者了。 毕竟大家都忙于一步登天,升官发财之类的,只有商时景,始终如一的做一只战战兢兢的修仙菜鸟。 白鹤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在外头乱叫,它倒是看着比尚时镜养的那只鹦鹉要顺眼多了,只是上来就啄乱了商时景的头发,大概是在重新熟悉他,然后心不甘情不愿的喷了口气,黑豆眼打量着商时景,不知怎的,居然让商时景意识到对方在观察自己。 那感觉就像是丈母娘在打量拱了自家小白菜的儿婿一样,带着点心不甘情不愿的无奈。 商时景身上的寒气时间一长连巫琅都有些受不了,更别提是白鹤了,一路飞飞停停的,偶尔巫琅带着商时景赶路,休息时便由巫琅为商时景调理真元跟灵力,寒气四散的太严重,商时景自己毫无感觉,可对于怀疑他是溟水玉的巫琅而言,无异于生命的流逝,他心中焦急,自然片刻不敢多停留,面上却并不显露,生怕商时景发现端倪。 这般紧赶慢赶,两人很快就抵达了小镜湖,恰好的是,易剑寒正在小镜湖之中做客。 四海烟涛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巫·单程车票·琅,请唯一的乘客商时景了解一下。 最近太累了,我明天需要休息一下,_(:з」∠)_请假一天 第一百一十六章 易剑寒还能在小镜湖之中做客, 显然四海烟涛出得并不是大事。 准确来讲,也并非是易剑寒本人, 他由于要坐镇四海烟涛,因此给了南霁雪一块可全息投影的灵石供以方便谈话,这种黑科技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四海烟涛某些大手的新发明。再见易剑寒让商时景觉得有些恍惚, 记忆里那个过于直接的年轻人变得沉稳且不动声色起来, 作为肥鲸的那部分被鲸吞蚕食,眉宇之间仅剩下些许残留的痕迹。 南霁雪格外会察言观色,笑盈盈的将地方腾出来, 让给了久别重逢的两人,顺便拽走不知何时开始格外不会看眼色的巫琅。 不管巫琅自己心里怎么打算,南霁雪可不是让他平白去南蛮旅游的,詹知息情况如何, 南蛮情况又如何, 幽冥鬼狱有什么动静, 她心里憋着一肚子问题, 可没打算轻易放过自家大哥。 巫琅被抓包的心不甘情不愿, 盯着易剑寒的眼神像是能将人活剐, 可易剑寒看着商时景,半点心思没分出来。 这就叫人更加愤恨了。 石头被南霁雪递交到了商时景手心之中, 他摩挲着那块冰冷的灵石,有那么一瞬间居然分不清楚是自己更冷一点,还是这块石头更冷一点,直到众人离开房间后才开口。 “好久不见。” 穿越者的运气只有两种, 但凡不是太好,就是太坏的。 这取决于书是虐主流还是爽文,商时景夹杂在两者中间,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当初遇见易剑寒到底是走运还是背运,起码在这件事之前,他一直觉得很走运,现在却多多少少有点那么不确定了。 易剑寒太过陌生,陌生的好似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你身上的封印散了。”易剑寒的身影虚幻如同流光,仿佛无数的光点拼凑起来的倒影,他大概是坐在什么位子上,欣欣然起身,缓缓道,“我本就该想到的,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你得赶紧回来,如今的烟涛城还能支撑一会儿,接下来我就不确定了。” 商时景沉沉吸了口气,他道:“果然是你做的?尚时镜不是要报复我,幽冥鬼狱大张旗鼓的找我去,只怕也不是因为我跟他的旧仇吧。” “居然已经来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你说得不错,幽冥鬼狱对尚时镜的私仇不感兴趣,他们抓你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因为长生天。”易剑寒笑了笑,笑意没到眼底,神态看上去竟然有点悲凉,“你是其中一把钥匙,所以尚时镜抓你,却不杀你。还有一点,他永远也杀不了你。” 他变得太多,可看着商时景时的熟悉跟真挚,却仍旧没改。 “到底发生了什么?”商时景想自己大概还是走运的,他低声道,“我不是钥匙,对吗?” 从穿越开始,商时景就对自己清清楚楚,他寄居在尚时镜的身体里,之后又用双生果重塑身体,是易剑寒一手操控法阵,为他护法,如果有什么问题,甚至于任何身份,只有可能是易剑寒刻意伪造。 “你不是,但你眼下必须得是。”易剑寒的身影逐渐模糊不清,他的声音也断断续续了起来,“快回烟涛城来,我让盈月帮你……” 灵石倏然黯淡无光了下去,易剑寒的身影瞬间消失,商时景皱着眉想了想线索,始终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书里对长生天的记录不少,可实在算不上多,就凭易剑寒这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加上尚时镜当时奇特的态度,商时景估摸着能摸到些许线索,可更多的却不清楚了。 尚时镜永远杀不了自己;不是钥匙,却眼下必须得是其中一把钥匙…… 易剑寒这么说,必然不是无的放矢,他所说的封印,肯定跟自己四散的寒气有关,也就是说易剑寒很早就预料到了……或者说,这些事情是他早就准备安排下的。这些姑且不提,南霁雪心思灵巧,虞忘归又远在南蛮,四海烟涛为何会受袭,又是除了什么事,幽冥鬼狱出手不该这么轻,可若是不是幽冥鬼狱,海上又有什么四海烟涛的仇家? 肥鲸在商时景的记忆里,甚至于接触之中并非是那么有心机的人,如果说是伪装,未免也伪装的太好了。 商时景揉了揉太阳穴,他想起肥鲸情绪波动最大的那时候,是对方提起自己杀人的那一日。 也许很多事,从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有所不同了。 ………… 巫琅坐得并不愉快。 小镜湖的布置异常舒心,可此刻却什么都不对劲,本该怡人的奇花异卉显得过于浓郁,讨喜可爱的鱼奴也难免聒噪,甚至于柔软合适的坐垫好似都洒满了豆子,叫巫琅坐立不安。南霁雪依偎在软塌之内,瞧着他不适应的模样,拈了块软糕塞进嘴里,忍不住笑道:“南蛮的日子过习惯了,回来便怎么都不爽利了?” “四妹莫要取笑。” 巫琅有些无奈,知道自己这会儿被抓住马脚,必然一下子讨不了好去,因此并没有再动弹,而是安安静静的坐着,将南蛮的经历如数相告。南霁雪若有所思,她伸手略略撩过自己的长发,忽然笑道:“易剑寒很信任他,因为是他送给我的纸鹤,因为是他托我说的话,正是因为这位商先生,易剑寒便连一丝怀疑都没有,就相信了我。我一直很好奇他们是以何建立这般信任的关系,原来如此。” “嗯?” “易家世代守护溟水玉,若溟水玉通灵,想要如商道友这般通晓人情,那么必然是与易剑寒青梅竹马,甚至于,年长易剑寒许多。”南霁雪轻轻笑道,“大哥,你就从来没觉得巧合?就算老三多么容易讨人喜欢,当初咱们初上烟涛城,易剑寒对老三的态度是否太过于热情,可自商道友出现之后,你可有见到他们二人联系?” 巫琅听出言下之意,于是这次不太愉快的应了一声,神色淡淡的,他有千言万语想对南霁雪说,半晌也没有说出来,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四妹,心里跟明镜似的,对情爱写得畅快,自己是不搅入其中的,她说得意见十有□□很准,却都是人不太爱听的。 人生有那么多路,何必强求事事都对。 他想了想,最后竟然说道:“他不喜欢易剑寒。” “哦?”南霁雪怔了怔,这事儿她的确心知肚明,可这话却不该这般笃定的从巫琅口中说出来。 巫琅点了点头,又很是冷静且独断的说道:“他喜欢我。” 这次南霁雪没有说什么,她脸上的笑意忽然消失了,看上去竟然有些冷漠,那一刻她跟尚时镜有点像,某种意义上他们两个人的确是十分相似的。尽管这么想不太对,可是巫琅非常清楚,即便尚时镜曾经对南霁雪做下这种十恶不赦的事,可若是尚时镜愿意跟南霁雪分享长生天的秘密,她定然会退让一步。 长生天是所有修士都难以抗拒的秘密。 而尚时镜跟南霁雪都很清楚,有些筹码搁在肚子里,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却要看局势会不会走到那一步。 有些人过于谨慎,谨慎到筹码变得毫无意义为止,可尚时镜不是那种人,他的舍与得,在心里衡量的过于清晰。 “若他真是溟水玉。”南霁雪沉默了片刻,开始剥橘子,那些白色的脉络被轻轻剥离开来,她将橘肉丢入嘴中,先是甜,然后微微的泛起苦意,嚼了许久,越嚼越苦,于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抬头看着巫琅。 她知道不是橘肉苦,是她的心在泛苦。 男人坐在那里饮茶,他是红尘的情网,一旦掉落进去就难以抽身,若他眼下是罗网,那南霁雪根本不会在意。 那句话不该是商时景喜欢巫琅,而是反过来。 这世上的麻烦,大半能归于尚时镜身上,若能避开他,大抵天底下就没什么可以难倒的事了,巫琅避开了尚时镜,却没避开另一个相似的人物。 女人的天性大概就是多情跟关爱,南霁雪属于例外,可例外之中还有例外,她是春云六绝里唯一的女人,也是少数不沾情爱的修士。春云六绝里的其他五人大多是通过巫琅互相结识的,说到底这条联系在人情之上的线,是牵在巫琅手指上的。 南霁雪并不爱他,无关男女风月,两人的经历过于相似,她局限于人世,巫琅受困于过往,都并非是光明底下的人物。午夜梦回都有梦魇,修士的烦恼与人类也并无差别,父子反目,恩怨情仇,他们身边都少得再剩不下几个重要的人物,偶尔重温,回梦起那些生死相隔的事,恍若隔世。 巫琅千辛万苦从一个深渊之中爬出。 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再也见不得光,无法坦荡如常人,南霁雪能够窥探到的东西太多,尽管大哥并没有刻意显露出什么来,可是蛛丝马迹并不难以寻找。美丽的野兽披上人类的外皮也终究是野兽,他诞生于混沌,只有利爪与尖牙,他们都不过是路过的人,赞赏那华美的皮囊,感慨那温柔的性情,远远观望着,便觉情生意动,可若真贴近了,却是另一个深渊。 溟水玉是天下至寒之物,易剑寒与商时景这般交情,竟还会将人驱逐出四海烟涛,远在荒山之中隐居,南霁雪一直未能想通的事情,若商时景等同于溟水玉本身,那便合情合理了起来。人情再大,也越不过性命,溟水玉诞生神识,听巫琅所言,他在南蛮离开不死之地之后就忽然寒气四散。 火岩虽然珍惜,但不是什么稀世奇珍,并非是溟水玉的对手,绝不可能造成溟水玉崩溃,不过它极有可能是一个诱因。 溟水玉很可能早就出事,因此易剑寒让他孤身一人远在深山隐居,即便爆发,也不会殃及他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 若是商时景当真是溟水玉,作为长生天的钥匙之一,他的命运,不是变回原型,就是彻底被粉碎。 他的生死对南霁雪并不重要。 可对巫琅却很重要。 南霁雪看到巫琅在沉迷另一个深渊,然后一跃而下。 她的心忽然又疼了起来。 想起了詹知息那双发红的眼睛,他狂笑着,却流下泪来。 情劫不堪破。 她又何尝不是深陷迷障,难以割舍这群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啊,伏笔埋到现在,终于快要写出来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人大多数都有好奇心, 虞忘归也不例外。 也许是因为足够年轻,他的心思不像是南霁雪那般藏得深刻, 认识商时景之后,他就特意跟易剑寒联系了一番,这个男人对他有过多的耐心, 正如商时景所说的那般, 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对易剑寒大抵是有所不同的。 对你万分苛刻的男人,在不明立场的情况下, 展露出他少见的弱点,是人大概都会感到好奇。 易剑寒总是把他看得很透,虞忘归并不太介意这点……当然,偶尔他也希望自己能像是易剑寒那样, 彻彻底底的看穿这个男人。 起码不要像现在这么弱势。 晚上的易剑寒看起来没有那么强势跟冷淡, 虞忘归偶尔会想起他们两人的初见, 那个活泼的青年像是一场梦一样, 被雾气层层笼罩着, 仿佛蒙着纱布, 除了不像易剑寒,谁都有点儿像。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 虞忘归已经意识到不是任何大人物都像是易剑寒这般有闲空能应付一个毫无根基也毫无背景的小子了。 易剑寒似乎对他有所图谋,可却从来没有说过是什么。 猜测向来不是虞忘归擅长的事情。 南蛮的夜晚有些冷,虞忘归看着詹知息靠在火堆边休息,他到底还太过年轻, 不太明白情爱是怎么伤人的东西,因此并不理解詹知息半是疯狂半是清醒的状态,与此人同行,也只不过是想盘算着拿回阴阳极石,商时景当初在幻境之中说的那些还不足够清楚。 易剑寒似乎是有些累了,从回音石里发出的声音都显得过分疲倦,他对虞忘归向来有点不冷不热,近些时日好一些,虞忘归觉得易剑寒对自己有所图谋并不虚假,每次自己进步,对方的态度好似都会温和些许,可每当虞忘归稍稍逾越些许,对方又会叫他吃到碰壁的苦头。 虞忘归简单的问了问商时景的事,他倒没有将南蛮幻境的事说出来,在这红尘里行走久了,多少也清楚什么时候该留个心眼了。易剑寒若有所思,他缓缓的叹了口气,虞忘归几乎都能想象出他皱起眉头的表情来,不由得一下子觉得有点可笑。 他诚然不至于希望易剑寒过得不好,可有时候却也希望那人过的没那么好。 “他说得不错,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易剑寒的声音淡淡的,他那儿传来细微的声音,忽然道,“他要是对你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你便看在我的面子上答应他,相信我,我对你也许不怀好意,可是他心里的的确确是一心为你好的。不……罢了,你就当刚刚那句话没有听到吧,我都已经变了,也许他也变了,世事好与不好,都由着你自己决定。” 虞忘归奇道:“他是你的朋友,你自己那么相信他,却叫我不要相信他?” “你不明白。”易剑寒在那头沉默了许久,他低声道,“他是个很好的人,可是遇到这么多事,人变了也是常有的。我信任他,是因为他也信任我,但是你不同,我们二人自然有我们二人的原因,这不意味着你也是其中一个例外。” 虞忘归听得莫名其妙,问道:“你就这么信任他?” “不错,这个世界上,我最为信任的人只有他。”易剑寒轻轻叹了口气道,“他对我很重要,你不会明白的。” “你不说,我怎么明白。”大概是商时景的那些话让虞忘归大胆了些,他往日绝不会这般试探,可今晚却说出了口,“很重要,是怎样的重要?” 易剑寒轻轻笑了笑,他道:“你今日有些话多。” “你可以选择不回答我。”虞忘归故作寻常,“不过,你喜欢他吗?商前辈他好像更喜欢巫琅前辈一些,你怕是没有机会了。” 易剑寒失笑,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们之间与情爱无关,傻小子,很多关系并不是都与那方面的感情挂钩。他能找到自己心仪的人,我也为他高兴,只要不是一厢情愿便可。我与他之间……你不明白,若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记得你,那他对你而言,就与俗世之人大不相同了。” 虞忘归不知怎的,略有些不服气道:“我也记得你,四海烟涛的人也都记得你,有什么区别?” “你们……哈。”易剑寒没有再说什么,回音石闪烁着,慢慢熄灭了。 虞忘归看着明亮的火堆,始终不明白易剑寒的意思。 ………… 大概是因为现在已经结盟的缘故,加上易剑寒的信任,南霁雪对商时景并无任何保留。 事情远比商时景所想的要更为麻烦跟棘手,四海烟涛的麻烦不仅仅来自于幽冥鬼狱,甚至于几大势力听闻长生天的消息,各都蠢蠢欲动了起来,这样的手段,不用想都知道出自谁手。不过真真正正找到烟涛城的的的确确是幽冥鬼狱。 南霁雪处理这件事时足够小心,她皱了皱眉,对此倒是有些许困惑:“奇怪的是,也不知道尚时镜他是怎么找到烟涛城的,我与易剑寒联系上之后,就处理掉了一切痕迹,从应不夜处也没能得到准确的消息,真不知道他手里到底捏了多少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商时景心中微微一跳,想起了自己留在盈月身边监视的那只萤虫,只觉得心尖子都在发颤,他声音嘶哑,低低道:“那……那烟涛城怎样了?” “死了些人,不过不妨事,易剑寒处理的很快。”南霁雪云淡风轻的说道,注意到商时景略微苍白的脸色,暗暗奇怪,面上仍是不露声色,缓缓道,“他说是城内泄露了消息,不是我的问题,大概是出了叛徒吧。” 商时景摇摇欲坠,他扶着额头轻轻晃了晃身体,巫琅极是关心的揽住他,温声道:“身体觉得不适了?” “没有。”商时景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极大的恐慌感来,寒气并没有让他感觉到不适,可是身体四处似乎蔓延起一种阴冷的感觉,像是悬在悬崖边将坠不坠的恐惧感。巫琅的手紧贴在身后,仿佛是深海里唯一能够抓住的纽带,可是商时景却感觉自己在深海里沉沉浮浮,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海浪打得松开手。 是那只被他遗忘,也未曾告诉易剑寒的萤虫…… 是他自作聪明…… 当时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商时景撩过自己被风吹得凌乱无比的碎发,觉得头痛欲裂,他忘记自己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告诉易剑寒那件事,重获新生的时候他本该说的,本该将那只萤虫取走,可是他太高兴了,有些事忘在脑后,怎样都没有记起来。 四海烟涛死了多少人…… 肥鲸既然说是城内泄露了消息,那他定然知道到底是谁,又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候商时景忽然意识到当时肥鲸的恐惧跟惊慌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苍白,修长,却像是浸泡在血里一样的肮脏。 是他害死了那些人…… 是他的错。 看来城里不是出了内鬼,而是这位商道友出了些问题。 南霁雪跟被感情蒙住了眼睛的巫琅不同,她置身事外,因此看得清清楚楚,商时景的情绪波动太大,眼神也过于明显,两相重合,真相水落石出,显而易见到触手可及。 也许并非他的本意,不过,看来他也着了尚时镜的道。 南霁雪看了看巫琅,最终没有把话说出口,这事儿本来与她也不相干。 倒是易剑寒,对这位商道友还真是关怀备至。 商时景只觉得心中鼓动的声音越来越大,那些鲜血像是蔓延开来,沉沉的积攒了一地,一直淌啊淌,将他整个人都覆盖满了,肥鲸出现在眼前,悲伤而憎恨的看着他,轻声道:“都是你的错。” 那声音清晰而微小,盖不过滚滚的潮浪声,海上掀起滔天的浪潮,南霁雪忽然感觉到难以驱动云车,她扯过缰绳一看,却见身后已经没了踪影,云车被冰封的像是一块冰雕,漫天星辰与海浪都被暂停了时辰,分毫未动,从南霁雪此处看去,只见浪花凝住跳跃的身姿,游鱼定于空中,云朵停下脚步,飞鸟凝滞于星夜,像是张荒诞无比的图画。 风声在这一刻止住,云车的轮子已被冻结,唯有巫琅是这停滞的画中唯一行动着的人,他越过长风,空中凝起长长的冰桥,是浪花溅起的水珠,被寒气连接在了一起。 南霁雪只好弃车往前飘去,此处离四海烟涛已是不远,行了不过半里,忽然听见了深海之中传来一声怒吼,沉而巨大,叫人神魂颤抖,仿佛世界都在顷刻间为此震动。 是老龟! 南霁雪旋身跳上城墙,烟涛城的大门已经打开,巫琅奔入城中,片刻都未曾停留。 易剑寒好似早有准备,一直陪在他身边那个古里古怪的小姑娘前来迎门,怀里还是抱着那个婴儿,小孩子长得很快,好像已经识得人了,生得粉嫩可人,伸出小莲藕似的雪白胳膊,还肉嘟嘟的,冲着南霁雪咯咯直笑,叫她心中忽然溢满了柔情。 “小东西,你还记得我啊。” 南霁雪落下身来,那小姑娘笑道:“小主人已经会说话了。” “真聪明。”南霁雪夸赞道。 盈月歪了歪头,毫不客气的接受了这句夸奖,然后仔仔细细的看着几乎要冰封起来的商时景,缓缓道:“城主早就等着你们了,哎呀,你们快随我过来吧,他体内的寒气都快没有了,你们都干什么了。” “你说什么?”巫琅的声音有些干哑,他伸手抓住了盈月,像是要捏断这个姑娘的手腕似的,声音比刀锋还利,又重复了一次,“你说什么?” “你再抓着我也没有用啊,他又不会好起来。”盈月有些不太明白,她抽了抽手,看到眼前这个男人失魂落魄的松开了手,皱了皱鼻子道,“快来吧,龟爷爷不高兴了,城主正在安抚它,不过城主已经叮嘱好我了。” 巫琅这才松开了手,并且在抵达琉璃石后,按照盈月的意思退了出去。 他看着商时景的身影消失在琉璃石之中,抱着婴儿的小姑娘露出被捏得青紫的手腕,毫不犹豫的关上了大门。 南霁雪心头沉重,她感觉到了老龟已经开始苏醒,那种威胁感挥之不去,让人厌恶,可是很快又平息了下去。 长生天到底封存了什么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很快就有糖吃的【大概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商时景醒来的时候, 易剑寒就坐在旁边,衣裳被浸得湿透, 竟然还有心哼起小调。 “四海烟涛的事,我很抱歉。” 商时景疲惫的靠在水中,头微微靠石头, 轻声道:“我当初没有想到, 对不起,要是我更上些心,想得更周全点就好了, 我……我要是多想着点你跟烟涛城,而不是一头热在自己的事情上,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都是我的错。” “好了。”易剑寒摇了摇头, 止住了商时景的话头, 他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那个商时景所认识的人了, 他眉眼威严, 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 叫人顿时噤声, “这不是你的错,尚时镜喜欢拿这种来攻击他人, 其实都是瞎扯,你只不过是无意放了一把刀,真正拿刀杀人的是尚时镜,即便没有这把刀, 他也会找到别的方法。” 商时景低声道:“可他没有用别的方法,的确是我不够谨慎,是我成了他的帮凶。” “女人即便脱光了走在大街上,他人可以抨击她的癫狂跟不雅,却不该是别人凌辱她的理由。”易剑寒漫不经心道,“你即便有错,也只不过是过于疏忽,那些人命不该算在你身上,你几时见过法庭裁决杀人犯时,会连带着把卖菜刀的或者是军/火/贩/子一块儿抓起来的。” 易剑寒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道:“这世道真是有趣,人只不过忘了关门,于是被小偷洗劫,被强盗勒索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人人都在为凶手着想,却没想过,若一个人连自己的底线遵守不住,那么像是小小的门锁,简陋的铁门,又怎么能拦住险恶的人心。从来都不是受害者粗心的缘故,而是加害者刻意为之,即便不是你,也会是他人,只不过恰巧是你,于是就成了你的不小心,你的错误。” “千百年来,总是让我们小心小心再小心,可人要小心到什么地步,才能躲过他人的恶意。”易剑寒讥讽的笑了笑,低声道,“我此刻若要杀人,拔剑便斩,难道还要怪他出门没看黄历,无端撞到我的剑下,死了还是脏了我的鞋子吗?” 对这个世界来讲,如此荒诞的事情却正是现实,百姓对修士而言如同蝼蚁,性命根本不值一提。 这些话听起来有点奇怪,不过商时景心里的确好受了些,可同样,这些话曾经的肥鲸是绝不会说的,他皱了皱眉道:“你变了很多,肥鲸。” “这真是个叫人怀念的名字。”易剑寒长舒了一口气,他笑了笑,看起来几乎是有些难过的样子,低声道,“天哥,好好活着,要是最后一个这么喊我的人也死了,我怕是一个人要撑不下去了。” 商时景深吸了口气,觉得体内一直躁动不安的灵气跟寒气似乎安稳了下来,便问道:“不说尚时镜了,谈谈我的情况,你该告诉我实情了吧。” 这次易剑寒站了起来,他沉默的在池子边徘徊了片刻,像是在做什么极为重要的决定,眉宇微蹙,食指抚过脸颊,沉吟了许久才说道:“你曾经把性命交托到我手上,不管你当时是没有退路也好,亦或者是想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也罢。那时候我很害怕承担别人的责任,老实说,当初我失口那件事,你没有怪我,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你。” “你想说什么,肥鲸?”商时景心头涌起隐约的不安感。 “我接下来说的这件事,是将我的性命托付给你。”易剑寒转过身来,格外严肃的看着他,“这件事除了你,我绝不会告诉第二个人,直到有人挖出当年的真相为止,所以它很重要,重要到我希望你能承担起来。” 商时景虚弱的点了点头,他轻声道:“你说吧。” “幽冥鬼狱当初找你,其实是为了找溟水玉,而溟水玉是能打开长生天的钥匙之一,它早年由易家守护着。你一身寒气,又从烟涛城离开,尚时镜怀疑你实在是太正常了。” 易剑寒重新坐了下来,商时景这才意识到他竟然丝毫不畏惧自己身上的寒气,他很缓慢的说道,“你当初就没好奇过,为什么易剑寒是女人,可我却是个男人吗?你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吗?易剑寒的修为即便加上经验,失了老龟的辅助,也不可能在天榜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即便她不能输,又有什么用处?志气难道可以当饭吃吗?” 商时景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易剑寒看起来有点不开心,大概是觉得商时景太不严肃了。 商时景歪着头道:“我现在感觉作者在给我剧透,我还没办法拒绝。” “严肃点。”易剑寒瞪了他一眼,没多久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摇摇头道,“算了,这种事还是跟你说比较轻松,我以前一个人翻来覆去想的时候,总觉得心里慌慌的,生怕自己想错一个步骤,或者是事情有什么变更,满盘皆输。” 商时景忽然又问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是……那个人死的时候吗?” 他并没有说名字,可两个人却心知肚明是哪个人,多么可笑,放在小说里出场不到一句话的路人甲,居然让易剑寒彻头彻尾变得面目全非。商时景忽然明白,即便自己有尚时镜的智力,与他相差无几的心性,也绝不能像他那般狠辣绝情,光是这一点,就已输得一败涂地。 “是。” 易剑寒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杀了他之后,看了很久的月亮,他死的很轻松,也很简单,连梦魇都轮不到他。之后我又做了几次梦,梦见他一次次死在我的剑下,轻松自然,没半点可怕,然而正是这点,才叫我觉得可怕。如果杀人还没有切菜费劲,那对他人来讲,是否也是如此。” “我保护不了任何人。”易剑寒忽然抬起头,仔仔细细的看着商时景,他说,“我才是溟水玉。” 那声音轻而平稳,像是水滴落进水中,叮咚一声,很快又渺无痕迹。 “幽冥鬼狱抓不到你,却可以抓到我。”商时景缓缓道,“当初我们都不能确定尚时镜会做出什么事,所以我只能隐居山野,那时候你就打算好了把溟水玉这个身份扣在我身上,他未必会怀疑你,却一定会对我动手。他想杀我很简单,可是如果我是溟水玉,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易剑寒看了看他,似是对商时景的平静感到些许诧异,他点了点头道:“我特意为你用寒精塑捏根骨,就是为了这件事,于长策已重新转世,盈月懵懂无知,这样的法子几乎没有任何人知晓。对世人而言,寻常人绝无可能在体内含有这么巨大的寒气,可你是例外,我当初在双生果时布下层层法阵,并不只是为了提防尚时镜。” “难怪是寒精,难怪你会要找于长策……”商时景长长叹了口气,“谁也料不准后来会发生什么事,若我隐居那段时日,尚时镜有意想杀我,想来这大概是唯一能够牵制他的东西了。你说得不错,我虽然不是,但在这段时日里却必须是,溟水玉这个身份扣在你身上,不如扣在我身上。” 易剑寒平淡道:“我只是没想到封印这么快就散了,还好你及时赶回来。” “既然剧透的已经这么彻底,你不妨从头到尾,清清楚楚的告诉我吧。” 商时景的脸色已经恢复了许多,同时连带着,他的精神也大有好转。 这话从头说起可就有些长了,好在他们时间还算充裕,易剑寒便干脆将事情的原本告诉了商时景。 当初书中曾提及过四九重劫,四九重劫并非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一种天灾,当长生者出现到足够的数量,四九重劫便会降临,它降临的结果便是将世界彻底重组,一切事物都回归原本。 而在四九重劫之中,唯一的生机便是长生者。 这个设定某种意义上充满了恶意,四九重劫本就是因为长生者而降临,然而因此受害的却并非是长生者,而是绝大多数的无辜人。长生者虽无法与天道平起平坐,但他们也等同于有了天道无法掌控的实力,与这个世界的部分相契合,因而这种考验与磨难,便由其他人来承受。 千年之前的长生者之所以陨落,正是因为他们在四九重劫来临那一刻,为凡人与弱小的修士选择了那一线生机。 所有的长生者尽数陨落,以躯体与五行之精封印了四九重劫的降临,包括当时许多大能,不是重伤死去,便是在劫数下化为飞灰,方才维护了这片天地的安宁,有了千年的平稳。 这也就是所谓的长生天。 长生天之后没有长生,只有毁灭。 可是同样,若是打开长生天,四九重劫降临之后,修士之中便又能诞生长生者,如此往复循环,不断轮回。 死亡总是与新生同行。 “那你呢?”商时景问道,“易剑寒原本是什么下场,我记得你说过,她死了?” “她变成了溟水玉,在长生天打开的那一刻,就彻底粉碎了。”易剑寒缓缓道,“易老城主跟妻子从来都没有孩子,他们发现溟水玉诞生了神智后,犹豫了很久,终究心软,因为老城主太过忙碌,便由老夫人教导,因而溟水玉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女子,化形时也将自己认作女性,然而溟水玉本身不具有真正的性别。你以为四海烟涛为何毫无武力,这满城的人,其实都是祭品,如果烟涛城被摧毁到一定程度,老龟就会苏醒,吞噬满城的祭品,实现他曾答应易老祖的话。” “彻彻底底的,毁灭溟水玉。” 商时景哑然道:“它失败了。” “它失败了。”易剑寒点了点头,却没有说原因,他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将憋在胸膛里的郁气彻底散出,神情波澜不惊,淡淡道,“老实说,我没把握拿捏住尚时镜的心思,可是我知道他很在意长生,这是我作为作者唯一的优势,所以我也只能赌一把,看你的样子,我大概是赌赢了。” 商时景沉重的点了点头,他一时还有些无法接受这么庞大的信息量,觉得整个大脑都在爆炸。 “你好好泡,保鲜。” 易剑寒挥了挥手,漫不经心的开了句玩笑,没等商时景反应过来就溜了出去。 …… 商时景根本就不是溟水玉。 南霁雪猜到这点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难度,盈月实在没什么心机,小姑娘抱着婴儿仿佛就是自己的一辈子,压根不在乎其他,自然也没注意到自己嘴边泄露的秘密。 寒气快要散光了。 溟水玉是先天宝物,它若是化形后散光寒气,只怕要冰封千里,怎有可能这般波澜不惊的解决。而且易剑寒似乎早就知道商时景的情况,并且早早准备了下来,半点不见惊诧,显然早已心知肚明。 若当初他是因为溟水玉的寒气将人驱逐离开,又为何此刻让人回城,难道不怕烟涛城出个好歹,有个万一? 唯一的理由,就是易剑寒很确定,商时景根本不可能造成那样的麻烦。 有意思。 南霁雪的指尖流连的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若有所思的微笑起来。 这位商道友在其中,究竟是扮演了什么角色? 这个似是而非的溟水玉身份,他是心知肚明,还是被蒙在鼓中,他的毫不知情到底是伪装亦或是真实? 若说易剑寒只想拿这位商道友做掩人耳目的棋子,那未免不公,他的关怀是真,信任是真,甚至愿意将四海烟涛的安危系于一人之手,可见他与这位商道友显然关系非同一般,寻常的虚情假意可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若是两人共谋…… 那么这般好戏,到底是做给谁看,真正的溟水玉又会藏在哪里? 巫琅未必想不到这些事,只不过他如今一门心思牵挂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即便想到了,只怕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南霁雪虽然功于心计,但到底在心狠手辣这方面略逊于尚时镜一筹,她看了看巫琅,忍不住轻声叹气:既然大哥喜欢,那自己便也做个聋子算了,只要他不叫大哥伤心难过,其他的又有什么打紧。 盈月逗了会小婴儿,又摇了摇他的小摇篮,拿起铃铛晃了晃,小声嘀咕道:“主人啊主人,你可千万不要变成尚先生那样的坏孩子,难怪城主不愿意跟他做朋友,反倒跟另一个人做朋友,原来他送小虫子给盈月是不怀好意的,小主人虽然是被他带回来的,但是绝不可以变成他那样的人。” 婴儿大概是觉得她的模样很滑稽,咯咯直笑,小胳膊小腿的胡乱挣扎着,然后“呀”了一声,含含糊糊的叫道:“丫丫。” “是月月。”盈月捧着脸,满心欢喜的看着小主人,又玩起了其他的玩具来。 南霁雪并未留心她的话,只当小姑娘跟娃娃玩闹,加上对方格外小心,便也没多在意。 商时景身体里的寒气重新聚拢封印,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不光他重新苏醒,连带着虞忘归也带着詹知息从南蛮赶回。 詹知息的疯病时好时坏,像个成了精的麻烦,虞忘归一路饱受摧残,有时候睡到半宿,忽然被喊起来问话,问得又大多是些他所不知道的情爱问题,一言不合就开打。比易剑寒痛扁他,训练他学习《杀谱》更甚,虞忘归在一路上偶然回想起当初自己所以为的不堪过往,居然忍不住觉得易剑寒是个好人。 他一定是被詹知息打坏了脑子。 说归说,詹知息与他的切磋的确叫虞忘归受益良多,更何况他安静下来的时候,又是个极佳的谈话对象,阴阳极石在他手中,虞忘归也不得不忍。 只当自己撞上个邪门又脾气不太好的师父。 外头发生什么,巫琅既不知晓,也不在乎,虞忘归到四海烟涛的那一日,正巧商时景出关。 他们二人自表白心意之后,便是聚少离多,大约世上总是好事多磨,巫琅并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在四海烟涛的每一刻几乎都是折磨,对常人再容易不过的放手,对他而言却是千难万难,他从来都憎恨这种无力感,曾倾尽一切去改变。 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变。 商时景在温泉里只泡了半宿,就回到冰室内闭关,易剑寒有时候会来,有时候不会,盈月倒是天天来,带来一堆乱七八糟的药汁,她说烟涛城没有好用的药鼎,只能煎着喝,不过商时景怀疑她只是对自己有意见。 当初烟涛城为商时景裁定的衣服,易剑寒刻意嘱咐布置了封灵阵在衣物上,因此不受寒气侵袭,这次也不例外,新裁了几件烟涛城流行的新款给商时景做替换。 “你一直在等么?” 易剑寒忙得要命,盈月对商时景也没有大夫对病人除外多余的关心,而姑且算得上朋友的宋舞鹤与祝诚二人又全然不知晓商时景回来,自然除了巫琅,便无人候着他出关。 巫琅轻轻应了一声,抬起头静静的看着商时景,对方站在阶梯之上,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看上去却并不怎么快活。 长发未簪未挽,披散下来,垂至腰臀,漆黑而明亮,倒并不显得杂乱无章,说是失礼,也并无那般狼狈。 衣冠齐整本该是天经地义的事,可瞧他洒脱自然,却好似也有万种风情。 “嗯。”巫琅轻轻应了一声。 商时景站在那里,寻常女子早该如同蝴蝶一般扑进情郎的怀抱里,可他仍是笑盈盈的,未动声色的站在那儿,然后缓缓踱步走了过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巫琅的心头上。那冰凉的手指探出来,轻轻擦拭了下巫琅的脸颊,声音好似也带着冰雪的寒凉,平静无澜:“往后别等了,傻子,我会来寻你的。” 巫琅知道他说的等,只不过是这个清晨的等候。 他并不止等了那么久,十五个黄昏与清晨,将近两百个时辰。 要是商时景连这点时间都不愿意他等,那这话说出来,只怕会吓着他,于是巫琅弯着眉眼,柔声道:“好。”他近乎乖巧的将脸庞依偎在商时景的手心里,像是只收敛起翅膀的白鹤,优雅得体。 霁雪说他是另一个深渊。 巫琅终于拥住过分冰冷的情人,他低头埋进那人发间,只感觉到肺腑都生寒,对方拥着他,力道不轻不重,不似自己这般如同蟒蛇绞缠。 “巫琅。”商时景缓缓道,“我要喘不过气了。” 巫琅稍稍松了松胳膊,对方便不再开口,任由他拥到天荒地老。 那就摔至粉碎。 直至万劫不复。 第一百一十九章 虞忘归来时脸上还青了一块, 詹知息的疯病见着南霁雪后好似立马好了,没半点要发作的痕迹。 易剑寒矜持高傲的坐在那里, 像是亘古不变的顽石,他好似总是高高的坐着,低头也不显得卑微, 一尘不染, 像是尊被时时擦拭的雕塑,洁白如玉的双手微微合着,平静无澜的看着眼前这出闹剧, 对詹知息的冒犯好似半点不以为意。 一直以来,虞忘归都以为詹知息对北一泓痴心无比,如今瞧他对南霁雪殷勤无比的模样,不由得心中古怪。 “我没有什么事。”南霁雪轻声安抚着自家老五, 瞧他落魄的模样, 不由得有些心疼, 便伸手撩动他凌乱的头发, 低声道, “倒是你, 在南蛮吃了不少苦头。” “小子,你乱瞧什么?自己的事都管不好, 还去看别人。”易剑寒发话,喝醒探头探脑的虞忘归,神情分外平淡,他轻声道, “你此去南蛮,好像没有什么收获,连修为都没多大长进,既然元婴都还未破,那你回来做什么?” 虞忘归憋红了脸,收回目光来,大概是因为易剑寒这话说得太过理所当然,竟叫他感觉有几分憋屈的服气,低声道:“我有些事想问问你,就回来了。” 倒是一旁的詹知息跟南霁雪听得荒谬无比,易剑寒说话实在过于奇特,金丹突破元婴是多少人难以突破的窠臼,更别论虞忘归这般小小年纪,能达到金丹已是天才之中的天才,可是听他话中的意思,好似还不太满意这少年的修为,看这少年的样子,好似也是理所当然。 当初因为“尚时镜”的缘故,南霁雪特意关注过虞忘归,这会儿仔细一瞧,便认出他来了,暗中稀罕道,这小子才几年就有了这般修为。她倒不是对虞忘归的修为感到吃惊,而是对这样的成长速度感到惊骇,短短几年让一个寻常的筑基小子进步到金丹期,怕是再糊涂的说书人都不会说这样荒谬的笑话。 偏偏在这一刻,就发生了。 “既然如此,那你便随我来吧。”易剑寒对此倒是波澜不惊,他微微欠了欠身,目光投向了詹知息与南霁雪,缓缓道,“二位暌违多日,想必定然有千言万语要说,烟涛城鲜少有客人,还望二位不要嫌弃招待不周。” 南霁雪娇笑起来,神态娇媚如玫瑰,轻佻道:“易城主谦虚了。” 她并不是没有眼色的人,同样,对商时景装聋作哑,不意味着她的确是个聋子哑巴,于是在离开前又问道:“近来烟涛城似乎客人不少,易城主,我是否该回避一二?” “玄天门的客人并非小肚鸡肠之辈,南道友多虑了。”易剑寒好似一团棉花,不轻不重的将话推了开来,“若有何争端,大可告诉盈月。” 南霁雪在客座上掩唇笑道:“哎呀,那姑娘我可惹不起呢。” 虞忘归却想道:原来烟涛城又有了新客人。 其实南霁雪对虞忘归依旧还有好奇,不过这时自然是自家兄弟更重要,于是想了想,便还是痛痛快快的走了出去。 大厅并不是谈话的好地方,虚空动荡,忽然蔓延开幽蓝的雾气,像是活生生将空间撕扯开一个大洞,易剑寒起身走入其中,虞忘归也老老实实的跟在他身后,往里头走去。 缩地成寸乃至于折叠空间都并不是什么极了不起的手段,可跨越甚至撕裂虚空却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手段。 巫琅有这个能力。 而易剑寒,则有相应的原因。 虞忘归对易剑寒的修为一直摸不到底,因此也不太清楚这是否正常,不过在他心里,易剑寒无论怎样强大都不奇怪,自然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而是老老实实的走了进去。 空间的另一头,是一处虚无。 四周十分寒冷,像是悬于高空之中一座雪岛,无数冰雪的碎片飘飘荡荡,好似雪花一般,唯独不落在眼前,岛屿好似没有尽头,虞忘归远望而去,四周簇拥着各色海市蜃楼,都被冰冻起来,无尽的黑雾好似粘稠的黑水,沉沉推搡着整座岛屿,宛如传说里的死水。 寒风刮过脸颊,带着刺骨的肃杀感。 这是一座死岛,是死去的真正的那个易剑寒仅剩的意志。 命轮高悬,死气蔓延,虞忘归知道接下来很快就会出现一个女子来与自己练招,她从来不会回应自己说的任何一句话,也不会手下留情,好几次若非是易剑寒抵挡,他怕是就要死在那女子手下了,只不过上次离开的时候,他已能将那女子刺伤,只是刺破的好像只是个幻影,对方既不痛,也不为此受到阻碍。 这次没有女子。 “他都跟我说了,他说自己才是天先生,是不是真的?”虞忘归知道商时景没有多大可能骗他,可仍是想问易剑寒,从他口中得到真正的答案,“你对天先生冷淡,告诫我不要理会他,只是因为你的朋友夺舍了别人的躯体,你说不出口,是不是?” 易剑寒走在风雪里,声音不大不小,平淡道:“没什么可解释的,他不是自愿的,可无聊之人听了,难免是要误解的。” 感觉自己被骂了的虞忘归仍有些不甘心,又问道:“那为什么小雪跟阿云会抢阴阳极石给天先生,那极石如今落在了詹知息的身上。” “是么?”易剑寒倒是对这消息略有些吃惊,他转过身来,皱了皱眉道,“芝人与芝马亲近他并不奇怪,他们同归本源,芝人与芝马自然是亲近他的,可是怎会抢夺阴阳极石……他当时怎么了?” 虞忘归想了想,说道:“不知道,他突然就结霜了,我们去了不死之地,见到了一只叫玉泽的瑞兽,他说他在等着自己死。” “原来是火岩解了他的封印。”易剑寒喃喃自语道,“奇怪,玉泽竟然没有死,按照本来的走向,他本该被剖腹取珠才对。” 这些与虞忘归都没有任何关系,他问道:“对了,有个朋友托付我找造梦生,可是我没有找到,我去了南蛮,得到消息说他要受火刑焚毁,我了解了些南蛮的规矩,火刑只施于罪大恶极之人。” “东西送出去了吗?” “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虞忘归摇了摇头道。 易剑寒想了想,缓缓道:“那就留着。” ………… 商时景刚刚沐浴更衣,发上湿意未散,此刻寒气尽数回返体内,不必担忧与任何人的亲近。 先前没能与巧娘见面,南霁雪在联系上易剑寒之后,就将她带到了烟涛城之内,成了祝诚与宋舞鹤邻居,听说还是很习惯烟涛城的生活的;商时景便打算外出走走,去见见三位朋友。 四海烟涛缺乏新鲜活力,城民见着新客人自然是欢欣喜悦,而物极必反,当新客人过多,便不免生出忧虑担心来,他们封闭太久,衣裳款式不至于消退流行,却也与现世有了极大不同,倒是有些异域风情,可见着玄天门的仙姑,难免觉得自惭形秽。 更有甚者,担忧城主觉得他们吃得太多,有心贩卖人口。 大概是安逸日子多久了,说书人脑洞竭尽,每日只能编造些流言蜚语,闹得人心惶惶,管家不容置疑的将造谣者敲出满脑子包,语焉不详的安抚大众,半点风声都没走漏,不过几日,便又是和乐融融,只顾探讨新客人的衣着打扮了。 关素衣既是受命师门,可也的确存有半分私心,想再看看当初在天榜下,那个沉静而冷酷的男子。 只可惜易剑寒只接见了他们一次,便再无下文,关素衣每日与师门传讯,师妹抱怨易剑寒毫无诚意,可她却坚信此人绝非是油嘴滑舌,戏弄他人的人。 而师门也似关素衣那般猜想,要他们安安心心住着,等待易剑寒发话。 四海烟涛之前与幽冥鬼狱开战,显然已是结下不死不休的冤仇,易剑寒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忽然与玄天门联系,意欲将烟涛城移居新处,显然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玄天门对烟涛城准备迁居并不在意,可是易剑寒所递交来的友好之意,却不得不令人重视。 九老仙都向来隔绝世外,偶尔也会同气连枝,却鲜少涉及世俗纠葛之中。 烟涛城能千年不毁,必然有他的道理,若能将其收入玄天门之下…… 玄天门的算盘,总是打得格外响亮。 商时景在大街上与关素衣擦肩而过,讶异于惊人的美貌之余,也同样是瞧出对方身上衣物有些眼熟,却并没有多加留心,他是个知礼的人,即便感慨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美人,心里头想的也还是巫琅那双笑盈盈的眼睛,只是一路走到宋舞鹤家门口时,才想起了这衣服好似是玄天门之中的,心中隐隐感到些许疑惑,他暂且压下,决意留待之后再问。 自打知道长生天的秘密之后,商时景就感觉有些沉重,如今能再见到巧娘他们,不由得觉得欢喜起来。 时候来得不巧,巫琅去看詹知息,而商时景在封印被破除那些时日颠倒了时日,对时辰没什么太大的印象,若非巫琅提醒,几乎没太大的概念,因此这次正巧踩上饭点,来得有些尴尬。 巧娘已在烟涛城住了好多时日,宋舞鹤与祝诚笨拙的照顾这个姑娘家,却被对方反过来细心照料了,三人住着两间屋子,便将中间隔开的空间稍作修理,做成了小庭院,平时吃饭便凑在一起搭伙。 宋舞鹤与祝诚都不必吃饭,不过不介意陪着巧娘一块儿,到底是救命恩人,这等小事,无伤大雅。 商时景来得不巧,巧娘却很热心,拿了许多糕点,又泡茶来招呼,她对这平静之下的洪流毫无所知,只觉得此刻十分快活,她是个怕寂寞的人,如今有了朋友陪伴,就一点儿也不害怕了,因此对商时景反倒有些愧疚感。 大概是怕商时景寂寞,因而殷勤的叫祝诚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宋舞鹤吃完了几口青菜,有一下没一下的闲谈着,待到日头过去了之后,商时景告辞离开,巧娘要收拾碗筷,祝诚哼哼唧唧不肯动身,宋舞鹤便自告奋勇来送客。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宋舞鹤低声道:“城主好似打算将烟涛城移到平地上。” 商时景的目光却落在了天文台上,那儿空空荡荡的没了人,连设备都已经没有了,他心中一跳,油然而生了半点不安,便问宋舞鹤道:“我记得那儿有吴先生与老河头的,他们二人去哪儿了?” 宋舞鹤静静的看着他,好半晌才道:“是了,你刚回城,大概是不知道的,他们死了。” 死了,多么轻松又简单的两个字。 宋舞鹤说来轻描淡写,可商时景听来却觉得胆战心惊,他低声道:“怎么,怎么死了?他们两人只不过喜欢研究星象,本不该……” “那日幽冥鬼狱来偷袭,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了结界入口,老河头他们不肯打开入口,对幽冥鬼狱的人破口大骂,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妖法,将结界强行打破,老河头跟吴先生守着入口不肯退,便死在当场了,后来结界破开了些,盈月姑娘出来,将幽冥鬼狱的人都喂了鱼,不过他们那时也杀了许多人了。” 商时景沉默了片刻道:“葬在何处?” “烟涛里的人,自然是归于烟涛里去。”宋舞鹤说了这句似是而非的话,又道,“我就送到这里。” 他转身便走了,有那么一瞬间,商时景几乎以为他什么都知道了。 深夜的时候,商时景走上了高台,这儿已经沦为一片焦土,大概是最近事务繁忙,易剑寒未能叫人翻修,鲜血干涸在木板上,像是陈旧的年轮,他坐下去,柔软的指腹擦过那些粗糙的表面,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头靠着柱子,感觉自己整个人在这张皮囊里彻底的崩溃了下去,如同腐朽的建筑,顷刻间倒塌。 无声无息的暗影在月光下叠上来,与商时景投在地上的影子重合在一起。 第一百二十章 “你怎么了?” 巫琅的声音永远如此温暖, 连带着他凑过来的温度,都带着妥帖的距离跟暖意, 两个人肩挨着肩,商时景仰头看着月光,他并未流泪, 神情略微显得有几分呆板, 过了许久才说道:“巫琅,你有没有过不太开心的时候?就是心里忽然闷得慌,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却没有人责怪你,因此也无从道歉。” “有啊。”巫琅的嗓音轻轻柔柔的,绵软又甜糯,他忽然伸过手来, 叫商时景意会地投入他怀中, 温顺老实地靠了过去, 就像是靠着柱子那样的依偎着巫琅, 稍稍仰起头, 目光未曾离开明月。 “什么时候?”商时景平淡的询问道, 好似也不期待对方能给出什么答案。 巫琅低声笑了笑,也不太在乎的说道:“那个雨天, 大娘与我说那些事的时候,我可远没幻境里那么冷静镇定。我的出生根本不受任何人欢迎,对父亲而言是耻辱,对母亲是负担, 对大娘而言是背叛,对于弟弟来说,更是残忍的对比。这世间并无任何人对我的降生抱有期待,玉泽也不是,他对任何人都是那样,既然所有人得到的都是一样的,那就并不稀奇。” “那时我总觉得愧疚,又觉得天地应当愧疚于我。” 巫琅细细梳理过商时景的长发,又问他道:“你怎么突然问这句话?”其实他心中大概猜到了,四海烟涛变化不小,偶然有几户民居挂起了白幡,也许是有老人去世,不过南霁雪早已告诉他,幽冥鬼狱对四海烟涛下手了,既然他们下了手,那么不死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是那时候么。”出于一个正常人的思维,商时景本该觉得抱歉,在不经意时挖掘出了人家的伤疤,可大概是人性的恶意在戏谑,他并没有感觉到多窘迫跟愧疚,反倒轻轻松了口气,有种共同沦陷的感觉。 可事实上,那也不同。 巫琅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可是商时景当时若能警觉一些,便可以避免这样的祸端,又或者说即便发生,他也可以问心无愧。 就像是当初肥鲸对他说的那句实话一样:你要是责怪我,我反而会好受一些。 其实想要得到宽恕的只不过是自己的虚伪,而不是真心实意的感觉到愧疚。 商时景倚靠着巫琅,胸膛缓慢的起伏着,海浪伴着潮声起起落落,像是迷梦之中鲛人的歌声,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能看见风的轨迹,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与实物接触时,才能感觉到它。月色蔓延着,像是遍地的银霜,飘飘荡荡的徜徉着,带着一点咸涩的滋味,他低声道:“我应该更难过一点的,可是我想得更多的,却是接下来的事。” “人总是要走下去的。”巫琅的声音混在海浪之后,简直令人疑心他混有鲛人的血脉,否则怎会如此动听。 商时景微微侧过头,完全的靠在巫琅的怀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而巫琅只是拥抱着他,极为满足的低下头,轻嗅着发间的香气,其实更多的依旧是沁入肺腑的寒意,灵力并不能完全收回所有的寒气,巫琅接触的过近,没办法完全避开,不过好在这点冰冷对他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只倾听我一个人。 只告诉我一个人。 只信任我一个人。 即便无法只注视着我一个人…… 商时景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都是过于冷静且疏远的情人,他好似半点心思都不放在维系两人情感上一样,一昧的走着,等待着他人追逐身后。他鲜少与任何人主动提起自己跟巫琅的关系,却也并不隐瞒,他们密不可分,却又好像形同陌路,无论是脾气再好的男子亦或者是女子,都定然难以接受这样的放置。 然而巫琅并不同。 巫琅千辛万苦想要逃离天尊,他的成功不过是让自己远离了那个男人,可是本性上却成了当年的簇拥者。寻常人如他那般经历了可怖的幼年,定然对索取他人爱意犹如鲸吞,永不餍足;可巫琅却恰好相反,他若不曾低头,对所有人总是那般可亲可爱,体贴温柔,可要是换了心思,臣服于人,便对感情患得患失了起来。 他渴望关注,却又惧怕过多的情感。 巫琅并非自卑低贱之人,他的实力、地位乃至过往与身份都足够许多人对他高山仰止,然而偏偏是有人例外的。他何其憎恨天尊对自己的掌控,可临到头来,他想爱一个人,心甘情愿奉献而出的,也只有这点掌控。 世事好像总是这么荒诞可笑。 经历情爱并未让他变得更好,反倒将一切推翻溯回,巫琅又变回了那个无助的少年,无论他的剑法再好,生得再俊秀好看,待人处事再是圆滑恰当,却也会畏惧于主人的不满意。 即便得到了商时景,即便对方已经答应爱他,却仍旧像是天边悬挂的明月,遥不可及。 商时景鲜少对任何人抱有信任与期待,因此遭遇到绝大多人觉得足够震惊的“背叛”时也并不显得惊讶,他的理智大半源泉发迹于此,就连当初被尚时镜找上门时,已经与巫琅成了情人也难以避免,他当初提出最佳方案,任由詹知息离开,说得那般真心实意,不过是心中笃定巫琅不会选择自己。 因而那日见到巫琅来接他时,才显得那般深受感动。 这不是坏事,起码对工作甚至于跟绝大多数人相处时都不是坏人,对他们而言,商时景是个过分温柔的好人,毕竟无人能够读心,不知道商时景的和善表面下,是对任何人的不抱期望。 然而对亲近之人,难免刻薄了些。 易剑寒与商时景是世上绝无仅有,互相信任的两个人,可肥鲸也绝不会看出这个人的本性,猜测自己笔下的人物不难,他曾细细描绘每个人的眉眼,勾勒那些魂魄,可来自于同个世界的另一个人,显然就难以捉摸的多了。 更别提他们的特殊性,只在于唯一的牵连,而非是情感的深厚上。 巫琅见惯了风花雪月,知道每个人都是不同的,然而商时景对情感就如同他的身体一般凉薄,他能感觉到这个男人真心实意的爱着自己,却无任何爱意的表现,这并不是正常的。商时景恢复情绪之后便坐正了身体,重新倚靠在了柱子上,于是巫琅便轻轻探过身去,依恋的举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温顺地看过去。 那目光凝重而沉静的看着情人。 “怎么了。” 商时景平静无比的询问他,微微侧着脸,月光柔和了轮廓,仿佛浑身发出光来似的。 从打伤天尊那一刻开始,巫琅就知道自己堕入了泥潭,彻底扭曲了性格,他曾经将父亲作为不可逾越的高山,直到发现那个是烂人,从骨到肉,烂得彻彻底底,天尊很早之前就是个冷酷无情的疯子,身体里流淌着他血液的自己自然也不可能是什么好货,巫琅离开时满足于摧毁了曾经的精神支柱,却又陷入了更深的迷惘之中。 浑浑噩噩的走过多年,巫琅对长生并无任何兴趣,对他而言寿命已经足够漫长,无趣又乏味,陈旧得像是夏日无意放过夜的菜,令人作呕。 因此追逐长生的人,对他而言都是庸碌,连尚时镜都不例外。 由于过往经历的缘故,巫琅厌恶任何试图掌控他的人,可是商时景不同,他唯一能爱这个人的方式,就是心甘情愿的变成他手中的一颗棋子。多么有趣,巫琅何等憎恨这样的命运,可到头来却又心甘情愿成为簇拥者,人约莫总是会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模样,他与当年的天尊,区别不过在于分毫之间。 也许正是因为商时景从来不想掌控任何人,所以巫琅才会想要变成他唯一的棋子。 主人对于自己的棋子,总是竭尽心力。 也许他与商先生恰好是天生一对,他索要的向来不多,而商先生能给予的又太少,就这样不断的追逐下去,也许更为有趣。 感情过于充沛,甚至于无微不至的体贴与照顾,也许会对寻常人感到感动跟幸福,可对巫琅而言却仅剩下厌烦。 任何东西都会消磨,更别提感情了,他宁愿得到的少些,却永永远远的存在着;也不愿意贪图一时快活,瞬间燃烧殆尽。 不过巫琅也清楚,商时景对这种事大抵是不会太在意的,他待人冷淡却心存善良,怕死却仍想尝试,即便生死之际也对人毫无任何期望,这种近乎偏执扭曲的病态想法,在他眼里大概也不是不能容忍的。 于是巫琅对着他笑了笑,商时景竟然觉得那模样有几分俏皮可爱,便忍不住也笑了笑。 “若我乖乖听你的话,往后会有奖励吗?” 这话暗示的各方面意味都太浓,商时景居然忍不住怔了怔。 “会。” 然而他依旧掷地有声,乃至此刻浓情蜜意时,仍想得是生死关头的事。 这一日的夜晚过于明亮,商时景与巫琅进了同一扇房门,巫琅在某些时刻与外表看起来不太一样,凶狠又全无半分客气,大概是打算先收些利息;商时景搂着他的脖子,本就沙哑的嗓子像是被扯坏的丝绸,巫琅像个孩子似的枕在他的胸口,商时景是个不肯亏本的生意人,刚叫人收了奖励,就意料之中的说了句不解风情的话:“别毁在尚时镜手里。” 大概是怕时过境迁,就被遗忘了。 然后他扯着巫琅的头发,叫人仰起头来,然后低头亲了亲左眼,居然有些柔情。 巫琅听见自己粉身碎骨的声音。 他在深渊,看着盈盈的明月忍不住笑了起来。 于是温顺又乖巧的回答:“好。” 巫琅从来都清楚自己并不正常,可直到此刻才发现,他的的确确,无药可救。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点看看能不能松点。 这就是今天的更新了。 我之前就提到过这一对的塑造是截然不同的,感觉大家应该都有看出不对劲但是没有深思。 不知道大家看完感觉是可怕更多还是带感更多。 【注意:没有什么尺度,但是我不确定JJ怎么审查,回复请尽量克制,也不要举报。 如果没办法我只能彻底删掉,这肯定是会影响阅读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小说归小说, 现实归现实。 易剑寒当初对商时景说的那些话半真半假,有些是纯属不想剧透, 有些是怕说了挨打,还有些则是不好说、不能说、也不该说出口,毕竟他相信商时景, 却无法信任尚时镜。当初说出北一泓的事情纯属巧合, 事实上也算是无意间剧透,按照人人都以为北一泓死了的情况下,给这人多添戏份似乎毫无意义, 就像只是为了给尚时镜掌控詹知息多一份筹码一样。 事实上并非如此。 天木是建木的核心,建木支撑着整个长生天,当初作为钥匙时就已经被拆作三分,结出的果实化为阴阳极石, 并上枝干总共三个部分, 跌落人间, 不知所踪。这也是阴阳极石为什么会源源不断产生灵气的主要原因, 它本来就是建木的果实, 自然生机不灭。 在原本的构思之中, 北一泓是在虞忘归得到建木的枝干之后被阴阳极石的灵气唤醒,然而他苏醒的那一刻, 也承担起了长生天几乎崩溃的重责。 他以魂飞魄散的代价,彻底毁灭了阴阳极石。 若是北一泓成功,那么这篇小说也就没有写下去的意义了,阴阳极石在崩溃那一刻, 另一个主人,也就是詹知息献祭了自身,将阴阳极石保住了短暂的原型。尚时镜进入詹知息的梦中说服了他,詹知息抱着寻找北一泓的执念,最终却也被此执念击溃,他来迟一步,北一泓已经彻底消失之后,而詹知息在美梦之中见到了北一泓,同时陨落。 尚时镜借助造梦生的美梦,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让詹知息心甘情愿的为此赴死。 肥鲸从没打算牺牲自己,在本来的走向里,易剑寒自绝后甘源被老龟吞入腹中,可是牺牲了整个四海烟涛,她的本源在重新化为溟水玉的那一刻依旧被夺走,他压根不想体验下死亡,更不打算重复悲剧。 北一泓的牺牲毫无必要,詹知息既然已经醒过来了,那么许多东西都不可参考了。 每一把钥匙都可以打开一个小通道,让域外天魔进入到这个世界之中,可只要五把钥匙没有合在一起,那么四九重劫就难以降临,长生天也无法被破坏。 尚时镜并非是混乱邪恶的代言词,他行事风格癫狂而异常平稳,每一步都必然要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不会无端造成杀戮跟作恶。他只想要他自己需要的东西,而不是天下大乱。他擅长窥探每个人的秘密跟弱点,并且逐一攻破,每一步对他而言都毫无差别,他会解决掉有阻碍的变数,却不会刻意去做些其他的动作。 溟水玉化形,天木藏匿北一泓的灵魂,土伯与玉泽各藏有一把钥匙,南蛮皇室则藏匿精金之石。 除了南蛮,多数都是麻烦。 易剑寒自己就是溟水玉,而他也实在做不出让北一泓自杀的事情来,土伯跟玉泽自是不必多提,就算他有勇气做手术,那两位也未必能乖乖让他动手;看来只剩下南蛮皇室应该走一趟…… “肥鲸,我看到虞忘归他……” 商时景走进来的时候,觉得脖子上有点疼,修仙就是有这种好处,哪怕你前一刻跟男朋友搞了个天翻地覆,只要运完功吃点药就一切烦恼尽消,不过巫琅的牙口太好,又刻意咬了下去,脖子附近的那块皮肉火辣辣的疼着,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却仍然隐隐作痛,还有丝火辣辣的胀痛。 “嗯,他在练功。”易剑寒撑着脸若有所思的翻着桌上的卷宗,平静无澜道,“他来很久了,詹知息也来了,我等会要跟他说些事,确保断掉尚时镜的念头,你怎么来了?” 商时景缓缓道:“我看到玄天门的人了。” “噢。这件事啊。”易剑寒松了松笔,他往后微微一靠,长长吐了口气,好像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他玩着手心里的毛笔,慢腾腾道,“烟涛城不能再住了,老龟之前已经醒过来了,我与它说定等烟涛城搬离之后就解开了契约。” 商时景愣了愣道:“你打算跟玄天门合作?” 易剑寒点了点头道:“它已经不再安全了,难道真让他们变成祭品,就此与世隔绝下去吗?”他的声音里忽然多了些冷硬,听起来不容拒绝,“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世外桃源,我可以尽量保证他们的安全,不过老龟没了契约束缚,很快就要回到深海去,总不能让整个烟涛城都埋进深海里。” “那地址选好了吗?”商时景低声问道,“玄天门是什么态度?” 易剑寒看了看他,忽然整个人趴在了桌案之上,疲惫无比的说道:“选好了,再过一段时间的长生密藏就在瀛山,我让虞忘归回来也是这个原因,一座被尘封的仙山,到时候我跟他一起去打开瀛山,玄天门也没法挑剔,说到底,各大势力生怕烟涛城上陆,不过是因为压缩资源,我换个他们没有的,最多就是让他们羡慕嫉妒,但话头上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挺好的。”商时景点了点头。 两人正在说话间,忽然天地异变,易剑寒脸色发青,与商时景两人一起奔出书房,城中许多人也已经步出,但见风云变色,高空有数座灵台高悬,冲起九道冲天的光柱,云海氤氲如风暴,以九道光柱为边境,旋起一个极为巨大的漩涡,远远看去都觉震撼无比,不知道身处附近会是怎样骇人。 “怎么了?” 商时景仰头看去,天地乌压压的一片,好似只有那一处成了唯一的光芒所在。 天边掠过许多小点,想来是前去探查的修士,铺天盖地,可易剑寒却下意识退了一步,脸色发白,直到九天之上的风暴眼中投下巨大的金色阶梯,他才颤声道:“你快去找巫琅,让他过来跟我联手打开禁制!” 商时景听出他言语之中的恐惧,也不多问为什么,立刻往自己房间飞去。 尚时镜这个疯子! 易剑寒心中漏跳了半拍,自己则迅速离开了城主府,潜入深海之中。 老龟身形巨大无比,因此潜入的非常深,易剑寒潜入极深,也只能稍稍寻找到老龟的甲背一部分,已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哪里了,他心神微动,一条无形的联系便将他与老龟联系了起来:“龟前辈!” “是小寒啊。”老龟久睡不醒,任由乾坤颠倒,日月翻转,只难得听听四海烟涛主人的话,话语之中包含困意,它若开口,这海水少说要叫它吃进肚去,水位非得降低不少,到那时怕是连鲛人都得搁浅。 易剑寒神情凝重,额心略有灵光闪烁,心念道:“长生天被人打开了一部分,域外天魔要来了,可否请前辈往下略沉一些,我会打开禁制将烟涛城封起。” 老龟走路不快,性情也慢,连反应也慢上半拍:“这样啊。”他慢悠悠的说道,“是哪个厉害的小子,居然连长生天都能打开。” “……不管是谁,您还是快点行动吧。”易剑寒沉默片刻,又强调道,“快一些。” “哦——”老龟的应答仍是慢得叫人心焦。 易剑寒冲出水面,湿漉漉的落在城中,巫琅此刻已在城主府内等候,老龟大概是开始行动的,走到半路整座城就开始晃动,一点一点的往下没去。 老龟说话不快,做事倒是不慢。 易剑寒挥去一身水意,干脆对巫琅道:“请巫道友助我一臂之力,待事成之后,我自会解释。” 巫琅看了一眼商时景,对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便微微笑道:“既城主是阿景的朋友,那便也是我的朋友,巫琅自然鼎力相助。” 不知道为什么,易剑寒总觉得巫琅好像特别强调朋友这两个字,不过这时候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严肃着脸点了点头,带着三人往禁制处走去。 四海烟涛已经沉了小半在水中,海水正在冲击结界,有了不少裂痕,这结界本就遭受过攻击,此刻抵挡冲击未免太过勉强。 易剑寒手捏法诀,一片冰玉符箓忽然浮现于空中,周遭悬浮起奥妙无比的神秘文字来,环绕四周,巫琅定睛一瞧,便看出他要做些什么,不由得回头看了眼因为突如其来的动荡而变得有些乱糟糟的烟涛城。 巫琅微微一笑,身体内灵力运转,手中忽然现出一团巨大的白色光球,他将这法力打入了符箓之中,四处的符文顿时爆出金光来。易剑寒微微点了点头,却见那符箓忽然冲上高空,散做无数光线,疾射而出,四散在烟涛城边缘的每个角落,然后稀薄的光线上暴涨出光芒来,互相接近交融,将整个烟涛城包裹在内。 光芒照得烟涛城宛如白昼,可透过光线单薄的些许角落仍能看见整个城池在一点点被大海吞没,往越来越黑的深海内沉去。 游鱼的体型也从小到大,偶尔还能见到几只丑陋的雄性鲛人觅食的血腥场景。 作者有话要说:emmmmmmm有人问为什么甜景说那句话。 有人还记得巫琅的原著结局是啥吗?他是被尚时镜算计到最后孑然一人,孤独隐居。 明天可能不会有更新,有点忙。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刚出关就感觉风云变色的滋味并不太好。 虞忘归身上的伤已经消失了不少, 他修为到了一定地步,那些伤痕就消失的极快, 只剩余余痛在隐隐作祟,像是那些不甘心的情绪,轻而易举的掩盖在面容底下, 任由心潮起伏, 难以抹平。 能叫老龟栖身的海域,自然不会寻常,即便易剑寒不过嘱咐了稍稍下沉些许, 可老龟显然一坠就坠到了千丈之下,周围的鱼类的长相其随便程度已经开始千奇百怪了起来。越是往下沉,四海烟涛所受到的压力就越大,无穷无尽的水流推挤碾压而来, 被结界层层轻柔推开, 城民慌乱无措, 易剑寒简单解释了下事情原委, 便离开去忙碌了。 四海烟涛突生异变, 再没有比作为城主的易剑寒更好的主心骨了。 更别提关素衣等人还留在四海烟涛之中, 总要给她们一个交代。 南蛮皇室所守护的精金石落在了尚时镜手中,而很显然, 没有其他钥匙下落的尚时镜,决定打开长生天的一个角落,以金石来呼唤剩余的钥匙。 天,从这一刻就彻底变化了。 如果说当初众人还是小打小闹, 那么从这一刻开始,这个世界得重新洗牌一次了。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所谓四九重劫下的一线生机,正是这个意思。 巫琅根本不在乎发生了什么,他只要跟商时景待在一块儿便觉得足够喜悦,因此对于易剑寒近乎匆忙的解释,也并没有丝毫不瞒。倒是商时景忽然有了新想法,他与易剑寒交谈过太多次,即便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肥鲸也不可能完全塑造整个历史,然而巫琅不同,他生长于此,未来会发生什么,他们二人已经足够明白,但是过去发生了什么,却要看看巫琅的说法了。 因为父辈的缘故,巫琅所知道的东西远比寻常人要更多,因此当商时景提起的时候,他没多犹豫就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商时景对此事不甚清楚明白,只以为这类事绝大多数人都一清二楚,因此并不觉得有什么,于是一个说一个听。 鸿蒙初辟时,世界并不如眼下这般生机勃勃,也不似如今这样分作两界,始祖与始魔诞生于一体,始祖归于天道,唤醒一切灵智,于是生命复苏;而始魔堕毁成无间炼狱,扩散为七情六欲,因而任何生灵都开始自生向死,无尽的欲/望也就此诞生。 人们寻求大道,试图如始祖那般长生不灭,而一小部分人的的确确成为了长生者,他们能与天地沟通,能与自然交流,然而了解的越多,他们得到的限制也就越多。毕竟不是任何人都可翻手天地惊,呼啸成风雷,长生者大多都成了天道的修正者,为这个世界奔走。 始魔的气息化为三千域外天魔,三千只是一个笼统的称呼,意为无尽,而这类域外天魔生性残忍嗜杀,是始魔认为这世间滋生恶念,而恶念迟早会摧毁善念,不如将一切毁去,重新再来。 始祖是制衡者,而始魔是毁灭者,两者并无任何绝对的对与错之分,只不过前者更喜爱一切自由发展,同时,也就意味着四九重劫降临后,无论世人是毁灭亦或者存活,也都是所谓的命运走向,不该多加干涉;而始魔喜欢以毁灭来纠正世间的不公与错误。 很显然,对被困在长生天上千年的域外天魔而言,四九重劫降临之后却还存活着的世人,就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修士已经许多年没有与天魔作战过了,这次贸然前往,只怕各大势力都会大伤元气。 以易剑寒的实力,他并不必担忧自身的安危,可却不得不顾及四海烟涛里这一大群无辜的小白菜。 域外天魔来势汹汹,短时间内修士必然会势弱,四海烟涛刚受过折损,经不起更大的打击了。 “那你现在有何打算?” 商时景沉吟片刻,反倒问起巫琅的打算来,他眼下是不可能离开四海烟涛的,易剑寒正在紧要关头,而长生天被打开一角,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除非他一辈子就跟巫琅黏在一起,永不分开,否则这世间战火一旦燃起,没有任何人会幸免于难。 靠运气过日子,并不符合商时景的性格。 更别提他与尚时镜之间,还有一场硬仗。 只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巫琅就要跟随着他做任何事,无论是恋情亦或者婚姻,都不会阻挡一个人的独立性。巫琅生性温柔,可商时景并没忘记他并不是名门正派,这件事有关天尊,某种意义上也许是他的痛处也说不准。 即便巫琅此刻要离开,商时景也不觉得惊奇,两个人就算结婚,也不一定非要时时刻刻黏在一起,更别提他们只是在一起了。 “你的决定,就是我的想法。”巫琅微微垂着脸,笑容带着温存,他伸手捉住商时景的手贴在自己胸口,柔声道。 巫琅凝视着他,无论经历了什么,商先生都显得异常平静,他有一种抽离于世界的清冷跟安静,好似永远稳定,他的反应有时候很好预测,有时候却又很难,几乎叫人想不通心中在琢磨些什么。 如果说商时景是深渊,那么底下大概是深不见底的海渊,古井无波,即便巨石滚落,也发不出声音就悄无声息的被吞没。 巫琅歪着头,忍不住笑,他想:我早已被吞没了。 商时景对这样的甜言蜜语略有些不太适应,不太适应的近义词就是不太能够招架,所以他不大好意思的将手动了动,那手腕上的力道微微放松了些,任由他轻松的抽回。 “别这么说话。”商时景并不是非常严肃的告诫他,只是微微蹙着眉,比起不愿意,更接近是无奈,过了许久,才又解释道,“其实你并不是必须要搅入这一滩浑水当中,域外天魔与你无关,甚至于长生天,我记得你对天尊并无多少好感。” 商时景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抚弄巫琅鬓间细碎的灰发,目光柔情而沉重:“我知道你远强过我,可我依旧希望你平安无事。” “那又有什么关系。”巫琅笑盈盈的,对他所厌恶与所不熟悉的那些过往轻描淡写,模样看上去几乎是有些纯真的,却又在这种极致的天真中显露出冷酷与残忍来。他看起来既温和又冷漠,陵光君与巫琅渐渐在交融,他无意之中卸下心房,目光落在商时景的身上,带着温情款款的无情。 大概是怕商时景误会,巫琅又补充道:“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本该让商时景感觉到毛骨悚然的,过于黏糊的情人多少会给人带来不合时宜的压力,然而他只是奇异的打量着巫琅,然后叹息的用手指去抚弄那眉眼,声音轻柔而悲悯:“那我们就在一起。” 他的叹息声像是海水一样无声无息的淹没了巫琅。 ……………… 天尊无限接近于长生。 这个世界本来开阔无比,自从长生天之后,就像是加了屋顶的房子,他伸手可触穹顶,然而永远无法看到房子外面的世界。 这个世界对他太渺小,可长生天又令他过于绝望。 恶体并不总是那么怒气冲冲的,他理智,冷静,脱去善良的一面好似并未对他有过多的影响,目光平和,这个模样与巫琅过分相似,父子俩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雕刻出来的一样。然而他的神情刚毅冷硬,又仿佛随时随地会站起身来出手,每一块肌肉都蕴含着恐怖的力量,宛如天地翻覆只在股掌之间。 “他们来了。” 善体平静无波的提醒着,好像他生命的另一半是个瞎子,近乎安逸的端坐着。 巫琅的离去带走了太多东西,无论是好的亦或者是坏的,因此他也多年没再离开这里,仅仅除了给自己扫尾的时候。 “那小子还不赖,那会儿我可没想到他居然有这样的本事跟胆气,可比我厉害多了。”恶体嗤笑着,他拍了拍膝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看着天边飞溅起的血光,饶有兴趣的抚摸着自己的下巴,慢腾腾道,“大善人,不去拯救那些人吗?” 善体缓缓站起身来,淡淡道:“他们会死,然后会有新生,我并不是非得出手不可。” “他们会死。”恶体言辞之中轻佻而略带恶意,“因为你不肯施以援手。” “人总是会死。”善体压根没看他,“更何况,他们并没有那么弱小。” 恶体冷笑道:“你说话的口吻真是越来越像长生者了,可是只要长生天不打开,你我就永远困在这具身体里,平乏无趣,受生死束缚,无法窥探到完整的大道。” 这让善体沉默了下来,他们二人分离开来的原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长生,然而分离的结果并非尽如人意,他们陷入束手无策之地。 脱离开善念与理性的恶体远比本来的天尊更为疯狂,开启的长生天若没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恐怕不会这么顺利。 “你不该那么做。” “没有什么该不该。”恶体低身在他耳边倾吐,“我已经做了。” 脱离开理智束缚的本性狂笑着离去,善体缓缓从蒲团上站起身来,耳旁的热气还未散去,他破开虚空,一脚踏入不死之地。 玉泽的胸膛缓慢无比的起伏着。 洁白如玉的手落在已经腐烂的龙尾上,似乎根本不在意那粘稠的血肉,也不介怀那些可怖的毒液。 “是你。” 玉泽欢喜的发出声音来,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于是善体温柔的扶住他的肩膀,让玉泽枕在自己膝头,如父亲关怀子女,似神明垂怜凡人。 “你来给我解脱了?” “我来给你解脱。” 善体应允道。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写过很多篇仙侠,但是我觉得道这个东西真的是很有趣,包括人们认为的天道,甚至于长生,许多不朽的人、仙、神。 每次都能探讨出新的东西,这篇文最终BOSS【并不是】终于出现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杀戮有时候并非是一种恶行。 祈求死亡的瑞兽与寻常凡人也并无差别, 善体缓缓抚摸过他柔软的脖颈,而玉泽只是温顺的躺在他膝头, 低声道:“琅华儿也许走错了路,可他的确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天尊的良善面如是说道,他的愤怒与仇恨, 憎恶和怒火都被分离的恶面一起带走, 那些残存的愧疚与悲哀在心头翻涌,天尊总是鲜少疑虑自己所做下的所有决定,可那些坚决跟果断都随着恶体一起被带走, 于他只剩下无能为力的颓然。 玉泽轻轻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了,他脸上带着安然的神态,慷慨包容友人, 并且从容赴死。 扭断颈骨的声音格外沉闷。 善体慢慢阖上双眼, 手下的生机断绝, 玉泽软趴趴的落下去, 无人能够彻底杀死玉泽, 然而他甘愿寻死, 却又有所不同。 长生是所有人的枷锁,即便成为善体, 也并不例外,这执念不死不休的跟随着他,手指便落在了腹部。 玉泽的腹部空空如也。 手指像是被火燎到般的剧痛,善体脸色大变, 失去神智掌控的玉泽一旦断气,连同体内源源不断的怨气都一同终结,蛊虫瞬间死亡,将这具肉躯击溃腐蚀,绝望的不死人发出哀鸣,天空为之变色,维持多年的幻境顷刻间消散。 善体凝视着地上的脓液,皱着眉头仔细观察起了里面是否有残留的东西。 可是什么都没有。 既然什么都没有,那么也不必浪费时间在此,善体微微皱眉,很快就离去了。 善体前脚刚走,得知不死之地动荡的尚时镜后脚就赶了过来,只不过他由于修为、路途等各种原因,堪称姗姗来迟。不死之地的不死人失了庇护,自然难逃死劫,尚时镜便伴着屠戮的声响轻轻松松跃入无尽深渊。 域外天魔怪诞无比,可的确给尚时镜带来了新消息。 事实正如尚时镜所猜测的那般,作为天地之间一凶一吉,仅存的两头神兽,玉泽体内还藏着另一把钥匙。 可惜,好似被人捷足先登了。 尚时镜的指尖触摸到毒液之中,很快血肉就融化开来,露出累累白骨,他高深莫测的打量着自己的骨头,看着血肉重又一点点的恢复上来。 看来,还是那位易城主更适合些。 ………… 任是谁莫名其妙被禁锢于深海之中都会觉得困惑。 四海烟涛之中的城民倒还好些,他们已经过于习惯服从他们的城主,易剑寒只不过一言两语,便打消了他们的疑虑,即便有些恐惧,也不过是想早些见到阳光。可关素衣等人却并不相同,几乎就要动起手来,恰巧虞忘归出关,有人认出这个“吃里扒外”的叛徒,当即变了脸色。 李杏儿在玄天门之中排行最小,平日最受宠爱,又与关素衣师出同门,平日颇是骄横,她对易剑寒早有不满,之前已见到祝诚与宋舞鹤的踪影,不过只是背影,因此并不敢轻易说出口来,这会儿见到虞忘归,立刻将那点儿怀疑坐实,怒喝道:“师姐,你瞧这小畜生就在这里,那日我见到的宋舞鹤与祝诚那两个贼人必然是真的!” 易剑寒万万没想到玄天门的人会在此刻发难,于情,关素衣确实想为易剑寒担保,可是于理,她也的确对此事颇为怀疑,先是天地突遭异变,再来是师门断讯,他们犹如困在四海烟涛之中,可是眼下人心惶惶,师妹选择这个时机突然发难,固然可以借此要挟住易剑寒,却也难免不合时宜。 本来众人站得就不太远,城中人多多少少也识得虞忘归这个晚生后辈,毕竟城中会来的新面孔实在是太少了,只不过这几位也是贵客,便有人在人群之中说了一句:“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嘴巴倒脏的很,小畜生小畜生的挂在嘴边,当心找了婆家,自己倒生个畜生。宋先生跟小诚怎么了,就叫贼人。” 那语调阴阳怪气的,惹人发笑。 “刚刚是谁说话!给我站出来!”李杏儿在玄天门之中犹如众星捧月,唯一服气的只有自家师姐,她生来就是含着金勺子,哪应付过这些粗话俗语,不由得气得柳眉倒竖,恶狠狠道,“偷偷在人家背后说坏话,是不是男人!你们这些蠢货,烂人,笨蛋!根本就不知道祝诚跟宋舞鹤这两个混账是……” “住口。” 伴随着易剑寒的警告,李杏儿的人头忽然高高飞起,杏眼圆睁,怒气犹存在那张俏生生的小脸上,却永远凝固了下来,鲜血喷洒出来,众人猝不及防,甚至连阻拦都来不及。 城民乍见此景,下意识掩住老弱妇孺的脸,惊慌散去。 “何人?” 易剑寒面若寒霜,人头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在地上滚了两圈,沾染了尘土,连带着尸身稍稍摇晃也一同倒下。 玄天门众人立刻拔出剑来,长剑直指易剑寒,怒道:“易剑寒!” 虞忘归虽然不明所以,但仍是拔剑护住易剑寒,他个子比起易剑寒矮上不少,因而显得滑稽,然而面孔上煞气浓重,不见半分玩笑之意。 人群缓缓散开,一道妩媚霸气的身影从散乱的人流之中缓缓现出身来,南霁雪挽了挽长发,艳红的指尖顺理着青丝,漫不经心道:“易城主,紧要关头若还有人不识时务,你不该只说住口,你该直接杀了他。若是她将那些还没确定好的话胡乱说出口,你是觉得这满城聪明人多些呢,还是随大流的凡庸多些?域外天魔已经来了,没时间给我们浪费了,你可以玩你亲民友善的小把戏,可是愚蠢的合作者就不需要更多了。” 易剑寒冷冷道:“我倒不觉得你的手段有好一些。” “原来是你这妖女!” 所谓年轻俊才,重点就在于年轻,年轻人大多数都很冲动,关素衣还未说些什么,已有人挥舞利刃砍向了南霁雪,愤怒总是让人失去理性,男弟子双眼几乎冒出火焰来,怒吼道:“我要杀了你给杏儿师妹报仇!” “还有我!”之后数人立刻下场,举剑支援,一时风雷水火在城主府门口忽然显出踪影来。 易剑寒脸上的阴郁沉得好似能滴出水来。 “易城主,你是否觉得你的威严受到了挑衅。”南霁雪婀娜多姿的走向前来,任由众人将她团团包围其中,好似浑然没将围绕自己的这七八名弟子放在眼中,即便有人举剑来攻,也只如拂尘一般轻轻掸去,双方差距过大,留下一地玄天门弟子后,不过片刻,就走到了易剑寒的面前,微微笑道,“手段虽然粗暴,但总归有效。” 南霁雪脸上虽是笑着的,目光却异常冰冷。 “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陪着会使性子的废物玩什么你好我也好的戏码。” 她话音刚落,一柄长剑忽然横到两人中间。 关素衣瞥了眼师弟师妹们,终于是忍不住出手,寒声道:“玄天门下关素衣,特来向姑娘讨教。” “噢,是你啊。”南霁雪轻佻道,“我见过你,也知道你。” 女子屈指轻弹剑锋,震得关素衣胳膊酸麻,竟然完全握不住长剑,她难以置信的看向南霁雪,对方却不曾理会,只是平静道:“小姑娘,你长得不错,身手也不错,可要是想毁在这里,我也可以成全你。” 南霁雪转过头来淡淡看了她一眼,叫关素衣肺腑生寒。 易剑寒躬身将剑捡了起来,倒是给了关素衣一个台阶下,缓缓道:“即便如此,你也不必杀人。”他将剑递给了关素衣,可话对谁说,却异常明显了。 “难道你还能找出比这更快让她闭嘴的法子吗?”南霁雪嘲笑道,“女人啊,越是不让她说,她就越要说,尤其是不分轻重的女人,毛病格外严重。对我来讲,玄天门还不如他们俩有用呢。” 易剑寒沉默了片刻,只转身道:“随我进来。” 虞忘归不明所以,只当自己看了一场好戏,于是便跟了进去;关素衣脸色阴晴不定,咬了咬牙,安抚了几个师弟师妹,也一道跟了进去。 同样的话在不同的时间甚至于不同的地点说,都会造成截然不同的效果。 搁放在平日,或是城主府内单独对着易剑寒一人说,李杏儿这话都无伤大雅,偏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口无遮拦的便要说出宋舞鹤跟祝诚的过往。城民对新住民极为欢迎,然而这不意味着他们知道这两位新住民的过去后还会如此,尤其是眼下四海烟涛忽然沉入海中,之前又遭了偷袭,正是内忧外患,众人即便不戴有色眼镜,想到与自己生活在一起的人是个杀人如麻的恶人,也难免心中有些疙瘩。 而收容这两人,众人也难免会对易剑寒颇有微词;而眼下又是用人之际,若叫宋舞鹤跟祝诚起了别心,更是糟糕。 这个节骨眼上,不需要更多的麻烦来横生枝节了。 南霁雪说得不错,做得更不错,易剑寒心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仍是觉得不痛快。 “南道友那么做,难道不是在挑衅我的威严?” “我不过是略微挑衅了下你的威严,若她当真将那话说出口来,那你就不止是威严被挑衅,而是声名狼藉了。”南霁雪对他的怒气并不在意,话语轻飘而懈怠,像是在说小孩子们分糖而不是杀人的事。 “小姑娘来了。”南霁雪忽然看向门外,神情轻浮,“她倒是比我想得要聪明。” 虞忘归对玄天门已经没有什么感情,憎恨、厌恶、恐惧都是在乎的情况下才有意义,他并不在乎玄天门,亦或者说,从很早开始,玄天门就已经不是他在意的目标了。他在四海烟涛上受训,易剑寒既是他的导师,也是他的仇敌,更是他的朋友,虞忘归心知肚明这个男人何等严苛跟冷酷,他甚至觉得纵使受困于这座海城,易剑寒仍是个并不会在意生死的人。 而此刻,易剑寒却在为了李杏儿的死亡而纠缠不休。 易剑寒当然不可能喜欢李杏儿,他对那个女人的厌烦从脸上就看得出来。 真是有趣。 对上南霁雪时,易剑寒不知怎的总有一种无力感,他清楚每个人的性格跟人设,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战无不胜的。 其实他心中根本不在意李杏儿是否死了,即便是李杏儿代表的玄天门,易剑寒也没有过多上心,域外天魔降临之后,许多事情都会改变。 就好比方说,四海烟涛未必要求玄天门,可玄天门却需要四海烟涛的支撑,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女弟子的死亡自然也就无足轻重起来。 易剑寒揉了揉眉心:无足轻重。 正因为他根本不在意,所以才更该在意…… 肥鲸并不是个藐视生死的人,他所能留住的东西,不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虽然没有写到甜景,但是其实肥鲸跟甜景穿越后的区别就很明显了。 有没有感觉甜景真的超甜,我超亲妈【拍胸口】 第一百二十四章 这次的天外来客不像是易剑寒跟商时景这般温顺可亲。 域外天魔几乎将整个世界闹得一团糟, 一瞬间像是回到最初蛮荒的时刻,仙魔混战, 玄天门的求援姗姗来迟,比易剑寒甚至于南霁雪都估计的要更晚些,世界虽不至于化为焦土, 但也成了彻彻底底的战场, 唯有沉入深海之中的四海烟涛,除了不太能见到日光之外,倒像是个藏入永夜的世外桃源。 正是因为如此, 城内布满了不熄灭的烛火,看起来颇为壮观。 南霁雪不光是个好参谋,也还是个好军师,李杏儿虽然死在了烟涛城之中, 但是清楚来龙去脉的关素衣按捺下了性子, 安抚好住了师弟妹们。巫琅将锦眉的人情转手给了易剑寒, 瑞兽的内丹烫得惊人, 映照着巫琅淡漠平静的脸庞, 叫人看不出他是否看穿了真相。 长生天被引动, 精金石呼唤其他钥匙,易剑寒每个夜晚醒来, 都能感觉到身体内的颤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隐瞒多久。 商时景对这事儿帮不上太多忙,到最后,他几乎是整个烟涛城最空闲的人, 所有人都在忙碌,唯独他一人好端端的过着日子。 长生天自然是绝不能开启的,甚至可以说,开启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办法再重新封印回去了,即便修士愿意牺牲,也没有那么厉害的大能有此能力。 通道太过狭小,被传入这个世界的域外天魔也不会形成过于可怖的规模,世间会慢慢从战场之中走出来,习惯域外天魔的存在。 人的存在,好像总是如此,不断的适应,不断的习惯。 商时景却不确定自己是否习惯于此,这一切简直像是一场怪诞离奇的梦,他仍觉得自己在漂浮,好像有一天一觉醒来,自己仍然会在沙发上苏醒,看着老套的电视剧。 深海之中没有白日与夜晚,只有无穷无尽的水波,凡人也许会乱套,不过对于修士而言,却没有那么严重。 商时景深夜出来漫步,明日易剑寒就要离开烟涛城前去与岳无常夫妇谈判,他打算将烟涛城托付给宋舞鹤与盈月二人管理,宋舞鹤的修为恢复的不太顺利,如今也只有当初七八成的功力;盈月虽然强横,但是弱点也同样明显,可他们两人若是组合起来,便就完美无比了。 某种意义上,商时景非常无用;可另一种意义上,却再没有比他更有用的存在了。 南霁雪与巫琅所意味着的春云五绝,乃至于巫琅所赠予的人情,都是商时景一手促成,若是没有他,只怕易剑寒如今只能困坐围城,等着玄天门的谈判。 而他如今有了更多的筹码。 明日的行程之中,自然不会缺少商时景。 詹知息曾在烟涛城之中与还是肥鲸的易剑寒切磋过,这次换成了虞忘归,下手同样毫不留情,虞忘归应付的略有些吃力,却仍是应付下来了,他手中长剑闪耀,配合着坚毅冷静的面孔,陌生的让商时景感到一阵恍惚。 也许詹知息由此想到了北一泓,他的招式,忽然停滞了下来。 “怎么了?”虞忘归疑虑道。 “我在想,如果北一泓见到今日场景,也许他会十分不悦,又或是竭力与易剑寒配合。”詹知息缓缓道,“我真的很想再见他一面。” 虞忘归对情爱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想法,他沉默了片刻,想起了易剑寒蹙眉的模样,又想起了在幻境之中那个舞剑的美丽女子,勉强以自己少年时对某位师姐有过怦然心动的经历安慰了下詹知息:“你现在还是很伤心吗?” 他知道詹知息离自己的美梦不过咫尺,只要取出阴阳极石,只要北一泓肯开口,这美梦须臾就能实现,偏就是这点咫尺,成了天涯。 以虞忘归对北一泓的了解,若是连那个男人都不愿意开口,那就意味着他不想再见到詹知息。 “伤心?”詹知息的声音低沉,他摇了摇头道,“不,这颗心,早就已经不会痛了。” 商时景远远的听着,并没有前去打扰,他看着詹知息抬了抬手,轻描淡写道:“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些事做什么,还是快些练剑吧,你这会儿的修为,帮易剑寒还行,想帮他分担四海烟涛的担子,可就不能了。” “谁说我要帮他分担四海烟涛的担子了。”虞忘归奇道,“我只是想打败易剑寒。” 詹知息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以为他这些日子带着你,教你做事是为了让你打败他?” 虞忘归这才迟钝的反应过来,茫茫然道:“啊?” 商时景没有再继续听下去,他轻轻退了开来,漫步目的的闲逛着,又走到了当年的天文台处,才发现孤零零的木柱上有一道身影,他缓慢的踏着阶梯走上去,那条身影落下来,从暗夜之中浮现出易剑寒的脸来。 “是你啊。” 商时景笑了笑道:“还不睡啊。” “你不是也没睡着吗?”易剑寒平静道,他让了个位置给商时景,两个人一起透过结界看着深海,那些连接成结界的线发着淡淡的光芒,能隐约看到些许外头的世界,他下意识摇了摇头,甚至连自己都未能察觉,目光空洞而悠长,缓缓道,“事情本来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商时景不知道他在说自己,亦或者是这一切。 “它已经这样了。”商时景靠着粗糙的木头,头发有点儿勾住那些脱出的木皮,扯得头皮有些发疼,他动手去解,却忽然听到一句话,便愣在了当场。 “你想回去吗?” “你说什么?” 易剑寒凝视着他,又慢吞吞的,一字一句的重复道:“你想回去吗?回到原来的那个世界去。” 商时景猛然站了起来,他大声问道:“你说什么?”声音里竟然分不清欢喜更多,还是不敢置信更多,他绝没想到午夜的难以入眠会得到这样的惊喜,然而他最终感觉到了心里头洋溢的仍旧是无尽的欢喜与快乐,直到理智回归,他凝视着易剑寒平静的脸,那激动才慢慢平复了下去。 “需要什么代价?” 易剑寒这才微微笑了下,他说:“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我当初见你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我以前总觉得,你比我更适合这个世界,没想到到了现在,我才发现,也许正是因为你足够坚定跟冷静,所以丝毫没有改变,可是我却不行,我不行……” 商时景什么都没有说,有些话说起来太伤心,可是他心里的确更迫切的想知道如何回去的事,可是仅存的教养跟体贴让他沉默着听完了易剑寒的话。 “如果长生天被开启到最后一个角落。”易剑寒轻声道,“无论我是不是最后一把钥匙,都相差不远,长生天开启的那一刻,洪流会撕裂开来虚空,我想,你大概是有机会回家的。我当初寻找了很久原因,后来发现了真正的易剑寒她留下的命盘,她死去的那一刻,还有尚时镜,他们同时启动了长生天的钥匙,长生天早该在那时候被打开通道,可因为我们的到来失败了。” 商时景疑惑道:“你说什么?” “我今日与南霁雪谈话,才知道尚时镜很久之前就已经涉及南蛮之事,他是之后才掺和进玉泽的实验,可在更之前,也就是造梦生打算牺牲南蛮王的时候,他已经身在局中了,那时候天尊足够强大,强大到尚时镜未能完全窥破整个局面,可是他当时为了精金石,仍然利用南蛮王,让他卷土重来,前不久造梦生被擒,也是因为他出的主意。” 商时景低声道:“你的意思是,他早在我来之前,就得到了精金石?” “不错,他比我所以为的还要更早摸到长生天的秘密。”易剑寒轻声叹气道,“可谁也不知道他当时到底知道多少,就连南霁雪也猜不透他说的话。” 商时景难以置信道:“这怎么可能呢?” 易剑寒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如果……我想回去,那你就得死?”商时景沉默了片刻,很快就回味过来易剑寒的言下之意,低声道,“也许情况不会那么糟的,其实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你不觉得吗?即便是,说不准我们也能一起回去呢。” 这话语苍白的,商时景自己都无力说服自己。 “我不行。”易剑寒笑了笑,他淡淡道,“我已经回不去了。” 商时景下意识想去抓他的手腕,可易剑寒闪避开来了,他看了看本该是明月朗照的地方,轻声道:“你该睡了,天色已经不早了。” 肥鲸早就淹没在了那一滩热血之中,易剑寒身体里的那个肥鲸就像是沉入深海的四海烟涛,早已埋葬入这茫茫海水的深处,再也无法与商时景见面了。 最终这个世界上,只留下了他一个人。 商时景站在台子上,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寒冷,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又好像并没有,亦或者说那些东西是易剑寒失去的,他只不过是在某个瞬间,忽然感同身受,感觉到了那些东西慢慢的从身体里被凿挖了出去。 他想了很久,觉得那感觉,大概就是肥鲸在易剑寒身体里死去的痛楚。 回屋的时候,商时景的脚步有点沉默,他看见自己的屋子里点了灯,推开门,便见着巫琅坐在桌子上,他枕着手等待,带着温润的笑意,像是每个人都想得到的美梦。 商时景这才发现,自己从头到尾,一次都没有想起过巫琅。 这个想法让他感觉到冰冷。 “你会走吗?” 巫琅忽然说道,让商时景的心漏跳了一拍,他几乎要疑心方才巫琅听见了谈话。 “你与易剑寒方才说的那些,我都听见了。”巫琅若无其事的为他倒了一杯热茶,半点不见惊慌跟愤怒,好似对此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他静静的抬起头来,又为商时景抚平略带凌乱的头发,深海之中的四海烟涛静谧的不可思议,无风无浪,是方才被那木皮勾住的。 商时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他本来以为自己没有那么……冷淡,爱情对他而言并非是绝大多数女孩子所幻想的那些美好的东西,与巫琅在一起固然很好,可是他很清楚,得知能够回去的那一刻,他的的确确,甚至连一秒,脑海之中都不曾闪过巫琅的脸。 他并非不爱巫琅,只是远没有自己所以为的,亦或者是巫琅那样的爱着彼此。 “如果可以。”商时景迟缓的说,他平静的看着巫琅,觉得这个夜晚叫人心力憔悴。 “你……不生气吗?” 犹豫了很久,商时景还是问出了口。 “为什么?” 巫琅似乎很惊讶。 “你觉得我会对你生气?” 商时景哑然,他沉默了片刻道:“一般人,大多都会生气吧。” “因为你没有想到我?”巫琅的声音就像是每个人深夜回家会期待看到的那盏灯一样,不会被孤独与黑暗淹没吞噬,推开门就能看到有人等待的温暖滋味,他仔仔细细的看着商时景,几乎有点甜蜜的说道,“没关系,我早已习惯了。” 他似乎为商时景所说的这些感到了一点孩子气般的开心跟愉悦。 商时景却觉得心都碎了,他本来以为自己没有那么爱巫琅,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他仍觉得疼痛无比。 “巫琅。”他低声唤道。 巫琅只是平静的看着他,然后略微失笑道:“别这么看我,我知道,我从很早之前就知道,我与你之前永远是不平等的。阿景,你根本意识不到你对我而言是什么,你是我的山光、水色、月明、花香……令我情思颠倒,天地翻转。在你之前,我是红尘游魂,居无定所,见着你方觉人间春色。” “可你并非这般爱我,我并无权力,也不可能索求你这般爱我。” 商时景伸手去抚摸巫琅的脸颊,竟觉得自己的手指有些颤抖。 “这种事即便苛求,也毫无意义,若感情需求回报,那该是交易,买卖要是亏损,很应当收回,而不是喋喋不休的抱怨。” 商时景不知怎的,觉得有些疲惫。 于是巫琅站了起来,将他揽入怀中,伸手抚过那头长发,低声道:“我不会强求你做任何事。” 他的声音既体贴又温柔,连神情都是那样的平静跟深情,情必近痴方始真。 可商时景稍稍挣脱开来,却只觉得毛骨悚然,他别过脸注视着灯火,这一串的言语要是落在他人耳朵里,必然会感动羡慕,可是他却听得古怪,桌上的铜镜倒映着他们两人的脸庞,巫琅温存的面容在镜面后显得虚伪幻灭,简直与尚时镜镜子里的幻影一模一样。 他忽然意识到了南霁雪偶尔悲悯的神情是为何了? 这样的痴情与真心,为此感觉到压力跟挣扎的商时景简直就像是玩弄感情的人渣,甚至于他产生的这些不快,都仿佛无/病/呻/吟。 注满热茶的杯子被摔在了地上,荡起一地水花,白花花的碎片散落了一地。 商时景抬起头,凝视着巫琅,他忽然意识到了一点。 巫琅对他的感情是真,体贴关怀是真,然而这言语之中带来的施压跟刻意激起的愧疚感,也是真的。 “正常的人不该这么说。” 商时景忽然说道,声音镇定而略带傲慢,他的神态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冷淡,像是看穿了巫琅一般。 巫琅并非健全,那些被刻意忽略的过往并没有尽数抹消,连带如今的他,都显得虚假。 如果说两个人相爱是让彼此成全更好的对方,那么巫琅并非如此,他的爱意便是毫不犹豫的奉献出自己,像是生命之中肩负起一个沉重的负担。他的爱意是占据,是侵略,是粗暴的毁灭,毫不犹豫的将人压垮。 “我不是天尊,你也不是陵光君。” 商时景握住他的手,垂着脸缓缓道:“你若不记得这一点,就永远都不会是巫琅。不懂事的姑娘家会因此神魂颠倒,她们会为此感慨流泪,沉醉于这样的痴情不改之中,可我不会,我想做你的男人,而不是你的主人。” 巫琅脸上的笑微微僵硬住了,他紧紧握住商时景的手,像是要将对方的手骨都捏碎一样的收着力道,他稍稍往后撤去,避开了光源,半张脸掩在暗影里模糊,几乎看不清表情,便得唯一暴露在光明下的下半张脸冰冷而生硬:“我不明白……” 他有些困惑。 “那就想清楚。” 商时景的声音接近冷酷,他从巫琅手中抽回了手,像是一瞬间斩断了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商时景觉得自己真的挺渣男的。 而巫琅只是说不出话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巫琅不是很正常,但甜景也没好多少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通常情况下, 易剑寒不是个特别敏感的人。 大概是做城主久了,连心思都变得细腻起来, 商时景与巫琅之间的别扭气场竟然也看得一清二楚,易剑寒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跟商时景说得那些话,可临到头来却又觉得古怪稀奇, 要是巫琅当初真的偷听见了什么东西, 也不该是眼下这个模样,按道理来讲,很应该是商时景对不起巫琅, 而不是巫琅这般做了什么坏事似的欲言又止。 毒龙殿自然接到了易剑寒的拜帖,尽管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跟四海烟涛什么时候挂上钩,不过并不妨碍岳无常准备迎接这位烟涛城城主,毕竟对方拜帖上提到的东西, 的确叫他们夫妻二人心动。 域外天魔四处流窜, 虽说烦人, 但也并非当真金刚不坏之身, 多花些功夫跟时间还是能杀掉的, 加上贵客临门, 因此毒龙殿附近倒还算清净。 南霁雪落在队伍后头,笑盈盈的打量着对方, 任由对方痴痴看着前方正与易剑寒交谈的商时景,声音不轻不重,凑在自家兄长耳旁说道:“怎么了?吵架啦?” 巫琅摇了摇头,神情说不上是慎重亦或者悲哀, 南霁雪忽然心中一惊,便知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当时的确不看好他们二人,却未必当真希望此事会发生在巫琅头上。 哪里真有那么多非黑即白,非善即恶的事,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无关紧要的谎言,隐瞒一辈子又有什么关系。 “那……他怎么说?”南霁雪低声道,“他很生气吗?” 巫琅依旧摇头,这倒是教南霁雪糊涂了,她不太明白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让我想清楚。”巫琅低声道,“最好想得清清楚楚。” 南霁雪忍不住看了一眼商时景的背影,她一直都知道这个男人足够聪明也足够清醒,没想到刁难起人来也是一把好手。其实这也并不奇怪,若是他已经发现了巫琅的毛病,提出这样的要求算不得过分,偏偏这件事却是巫琅永远不可能做到的。 他若是自己能想得清楚,又怎么会蹉跎这么多年。 若说锦眉与岳无常对易剑寒此人还有疑虑,那么见到巫琅之后,任何疑惑也都尽数打消了。 无论是玉泽的内丹,还有虞忘归这个恩人,都叫夫妇二人感到无限欢喜。 蛇奴一眼就将当初的恩人认了出来,喜悦的从锦眉袖中探出头来,嘶嘶做声,锦眉与岳无常对视一眼,大概知晓巫琅是打算把这桩恩情转手给了易剑寒,又或者,他从易剑寒手中得到了相应的消息,便堆起笑脸来,将巫琅、虞忘归、易剑寒三人请入书房相商,至于其他的“闲杂人等”自然是回到客房里好好休息。 毒龙殿的人对商时景等人倒是很客气,半点没有当初商时景初见他们时的飞扬跋扈,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有些差别倒也值得理解。 谈话一直维持到深夜,商时景近来一直睡不太好,易剑寒的话跟巫琅悲伤的面容总是在他脑海里来回反复。凭良心说,商时景的确想要回到自己更熟悉的那个世界去,可谁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又或者说,回去的途中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这个问题越想越是气闷浮躁,商时景左右睡不着觉,便起身打算到外头看看月亮。 出了门之后,商时景才察觉到自己现在已不是在四海烟涛之内了,毒龙殿人生地不熟,正要关门,忽然看到一道倩影飘过,模样十分熟悉,好似是南霁雪,便下意识追了出去。 南霁雪移动残留的法力余迹隐隐波动,因时间并不长久,尚未完全消散,有规律可寻,商时景便循着灵力追了过去。 毒龙殿整体不算太大,然而周边区域却并不小,奇形怪状的植物在这恐怖的环境之中疯狂成长,巨大的树叶遮蔽下来并非带来阴凉,而是近乎窒息的湿热跟阴郁,像是什么阴沉沉的噩梦。 商时景踏入污泥,丢失了南霁雪的踪影,他并非是对南霁雪有什么怀疑,只是冥冥之中似是有什么预感,就如见到不符合常理的事情,人总会生出些许疑虑跟好奇。 正当商时景左顾右盼之时,忽然听见了尚时镜的声音,几乎一下子紧绷起了身体,略有些不知所措。 “没想到你会来。”尚时镜声音含笑,凝视着自己这位四妹,叹息道,“当真令我惊讶。” “你要是真的没想到,就不会只唤我一个人出来了。”南霁雪冷笑了两声,抬起手腕稍稍一弹,腕上的手钏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响声来,她淡淡道,“你只不过是想找我一个人,何必说这些话呢?之前带来花无奇之后,你居然还敢出现在我的面前,实在是很有勇气,难道你觉得我不会杀你?” 尚时镜笑道:“你会吗?” “那可说不准。”南霁雪半真半假道,不过她的确没有动手的打算,甚至连声音听起来都那么的心平气和,“可我也知道,你既然敢独身一人来见我,就带来我难以抗拒的条件,我眼下还没造成任何损失,倒不妨先听听你的来意。” 商时景听得毛骨悚然,之前易剑寒与他提及李杏儿一事时,他尚未感觉到此刻这般恶寒,不过他眉毛微挑,仍是沉着冷静的听了下去。 “我追寻了这么多年长生天的秘密,眼下已经开启一角,你当真半点都不好奇?”尚时镜轻声笑道,他似乎踩过枯叶朽木,发出清脆的破裂声,愈发衬得声音有种近乎怪诞的惑人,“你我兄妹多年,此刻可还愿意一道同行?” 南霁雪丝毫不受迷惑,只冷笑道:“哦?我倒是想知道你的诚意,该不会是……溟水玉的下落吧?” “溟水玉?”尚时镜失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还不至于蠢到让你去动你与兄长之间的底线,换而言之,是他所需要的底线,我所说的诚意,自然是另外一桩。” 南霁雪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仍是笑意盈盈的,柔声道:“哦?那不妨说来听听。” “长生天的两把钥匙,一把在土伯身上,另一把则在玉泽体内,而玉泽身陨却不见赤明朱火,而见到他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兄长。你说这样东西,现在最有可能落在谁的手里呢?”尚时镜似乎凑近了些,柔声道,“不过四妹对我这么不放心,还带了些耳目过来?” “毒龙殿戒备森严,更何况,你是令人放心的人吗?”南霁雪娇笑道。 商时景本以为是在说自己,本想现身,可下意识还是顿了顿步子,没有迈出去。 尚时镜又道:“我见兄长近来神色不佳,怎么,有什么烦心事吗?” “你生性无情无义,脸皮奇厚无比,连坑害过我后都没半点不好意思,可提起大哥却是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怎么,你不敢见他,怕你在他心中已是面目可憎,怕他看不起你?”南霁雪讥笑道,“你生平没对任何人动过感情,大哥于你也不过是野心的一角,你原来也会动这点真情吗?” 尚时镜失笑道:“他虽并非良配,但情之一字,向来由不得人,纵然是我,也并无任何差别。” 感情真是毫无由头的东西,南霁雪凝视着尚时镜,她心知肚明这个男人何等狠毒可怕,又是何其狂妄冷酷,对上任何被坑害过的人,只要利益足够都不会顾及任何颜面跟过往,如今见到他竟会迟疑犹豫,不由觉得可笑。 “他的烦心事,自然是与他喜欢的人有关。”南霁雪缓缓道,“你固然聪明,那人却也不傻,大哥对你的情意弃之如履,对那人倒是小心翼翼。” 尚时镜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凝,神情无端高深莫测了起来,南霁雪约莫感觉得到,她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好三哥,此刻并不是很高兴。 “兄长对情感总是如此。”尚时镜的口吻淡漠凉薄,平静非常,“你若贴得太近,他反而要走得更远;可你若贴得不够近,他难免觉得不满。兄长看着温柔可亲,实则心中却期盼时时刻刻掌控他人,他们二人不合,自然是很寻常的事情。” 南霁雪笑道:“你这般了解大哥,他也照旧对你无意,你说这么许多,也抵不上人家商先生一言,说不准,大哥就为他换了性子,改了风格,任是旁人揣摩的再是清楚,也抵不过他心头一句喜欢。” 尚时镜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半晌只道:“但愿如此。”他似是不想再提起这件事了,又道,“那么赤明朱火?” “我会考虑的。”南霁雪漫不经心道。 这时丛林里忽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来,商时景听见了毒龙殿弟子的声音,他们似是对出现在此处的南霁雪感到困惑不解。 南霁雪却笑盈盈道:“我与商先生来此观月。” 商时景感觉到胳膊忽然一紧,被人猝不及防的拖了出来,正对上女人美艳的笑脸,她目光如秋水,愉快无比。 “商先生你说,对吗?”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啦~~~ 第一百二十六章 商时景并不讨厌南霁雪, 相反,他还很欣赏这个女人。 当然, 这种欣赏仅仅在今夜为止。 他们两人重新回到了客房之中,在庭院里停下了脚步,商时景异常平静的问道:“你当真要与我们为敌?” “你知道吗?尚时镜每回那么说, 就意味着无论我愿不愿意, 他都会做到,赤明朱火也好,溟水玉也罢, 长生天确确实实已经开启,而你们噤若寒蝉。”南霁雪轻笑出声,她微微抱胸,若有所思道, “那么, 我又为什么不考虑呢?” “溟水玉根本就不是你, 你不过是易剑寒的一个幌子。”南霁雪轻轻抚过商时景的下巴, 半是叹息的戏谑道, “这些时日来我一直想不通, 可是前几日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易剑寒要这么大费周章的做这件事, 而你又为什么甘愿做溟水玉的替身,我一直都在想,易剑寒与你的关系,为何会逐你出城, 既然你不是溟水玉,那么就不存在危害四海烟涛的原因,后来我才想明白了,长生天被打开,钥匙之间恐怕早有预感,按照你与易剑寒的关系,你当然愿意舍弃自己保他。” 南霁雪猜得不错,只除了一点,她根本不知道商时景与尚时镜的恩怨,对她而言,溟水玉如此危险的身份,定然是商时景豁出性命去只为了保护易剑寒了。 “锦眉千辛万苦想要找到玉泽,而玉泽死后,身上却没有了赤明朱火,他今日来,不过是想告诉我,毒龙殿离覆灭不远。大哥对长生不感兴趣,可他是少数接触过玉泽的人,你曾经落在他们手中过,身上并无赤明朱火的痕迹;而如今只剩下虞忘归与大哥两人,可他们二人,一个送建木千里尚且不知是何物,而大哥对此惯来并不在意,锦眉是玉泽的后代,他最有可能将东西交给锦眉。” 商时景面若寒霜,稍稍往后退了一步,仔细打量着这个美艳的女人,好像第一次见到她一样,缓缓道:“多谢南道友解惑。” 他本该激动的发抖,应当声嘶力竭的与南霁雪据理力争,然而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异常平静的看着南霁雪,直到那张面孔又再度熟悉了起来:“你分明早已发现我,为何不甩掉我?” “你的修为高过尚时镜,他唤我太急,我哪有可能处理掉蛛丝马迹,纵然我能……”南霁雪轻描淡写道,“我又为什么要那么做,难道你会跟大哥告状吗?你压根不是将感情掺入这些是非之中的人,我也本就不与你们站在一起,你纵然说出来,又能有什么麻烦,既然没有我的麻烦,那只不过是让大哥犹豫,亦或者让尚时镜麻烦,我何必花心力解决别人的麻烦呢?”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震惊了,商时景竟然没有觉得生气,反倒微微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南霁雪看起来也有些惊讶。 “没有什么。”商时景很是诚恳的说道,“我只是很感激你此刻的诚实,无论你是否真的这么想的。” 南霁雪不置与否,而商时景只是缓缓从她身旁走了过去,直到她伸手捞住了自己的胳膊,他笃定的站着,好似早就预料到这一刻发展一般,女人的手很有力,像是什么钢铁一般箍着,根本挣脱不开,好半晌,商时景才听她说道:“你与大哥他……能好好走下去吗?” 商时景很不想这么没有绅士风度,然而他依旧故作惊讶道:“南道友?” 他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南霁雪的手段与把戏,真有意思,难怪人家说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从巫琅到南霁雪,甚至于詹知息,几乎都是这个模样。南霁雪写了那么多情情爱爱的小说,可是自己却仍旧是看不明白,她习惯将这些事当做权谋玩弄于掌心,在这个紧要关头借此要挟。 其实南霁雪说得并没有错,这时候四海烟涛内忧外患,按照商时景所了解的情况,赤明朱火本该在玉泽死时被尚时镜得手,可他却说玉泽尸体中没有,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巫琅答应了锦眉的要求,前去寻找玉泽时拿到了赤明朱火,更改了这一段剧情;如果这个猜测是对的,毒龙殿一旦被幽冥鬼狱剿灭,赤明朱火难免要落在尚时镜手中。 那么一切,就回归源头。 南霁雪在春云六绝之中至关重要,否则尚时镜也不会刻意针对她,也就意味着,她很大程度能改变其他人的想法。 而如今自己与巫琅恰好陷入窘境,于情于理,听此要挟都该惊慌失措,不管是为了易剑寒,还是为了自己。 如果南霁雪真如尚时镜那般狠毒,那么商时景的确会惶恐不安…… 她实在不该问方才那个问题的。 “我想知道,你对大哥是否有了别心?”南霁雪声音凉薄,“若你们不合适,不如早些放他离去。” 商时景静静的凝视着面前的黑暗,眼前的建筑奇异的扭曲在一起,像是个吞没一切的黑洞,看不到任何未来。 “南道友,将感情牵扯进来的人不是我,是你。”商时景轻轻拂去女人的手,声音轻柔,“你可以为巫琅流血,我很感激你,也觉得你很重情义,可你实在不该借此要挟,我赌不起,也不敢赌,纵然我对巫琅有多少感情,如你这般的妹妹,我也实在是要不起。” 那手像是尘土般被拂落。 “你如愿了。” 商时景侧过身看着女人坚毅的脸庞,半晌也没有说出更狠毒,更绝情的话来。 这话自然不是当真,也算不上赌气,南霁雪是个性情强硬且颇有主张的女人,她的软肋偏也就在此。 只要巫琅在,她就永远不会改变心意。 真可悲。 商时景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竟然有一天也要沦落到利用自己的感情来要挟别人,他所做的行为与南霁雪并无任何差别,南霁雪拿易剑寒要挟他,而他拿巫琅要挟南霁雪,拿一个去换另一个,惨烈的令人不忍直视。 这会儿很应该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中哀悼下人生悲惨的成长,然而理智告诉商时景,他应当与易剑寒赶紧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好准备,南霁雪当然不会考虑尚时镜的话,可她已经变得不可信了。 长生对任何一个修士的诱惑力都足够大,唯一阻碍南霁雪的,不过是对巫琅的亲情,她本就不是与四海烟涛站在同一战线,倘若哪天商时景真的跟巫琅分手,长生天开启,这女人绝对毫不犹豫的先杀尚时镜再杀商时景。 人家分手顶多要钱,他分手简直要命,还不止是一条命。 易剑寒就在自己的客房里,听完全程,东找西找,摸了一条干净的手帕递给商时景,很是平静的问道:“你要不要擦擦眼泪?” 他没在这时候提起大局,这点让商时景感性的那部分非常感动。 接过手帕的商时景很努力想流两滴眼泪,然而他最终只是擦了擦脸,连自己都出乎意料的冷静,直视着易剑寒道:“别这么看我,我真的哭不出来,虽然我知道这件事有点惨,而且我心里的确挺难受的,但是我真没有感觉到泪腺的迫切。” “噢。”易剑寒很安静的点了点头,像是很有经验的说道,“很正常的,人太伤心了就容易这样,或者恭喜你,你已经开始习惯这个挨千刀的世界了。” 商时景居然笑了出来,然后他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笑出来,只好赶紧掐了自己一把。 “其实女孩子也挺好的,可能没有巫琅那么好看,有气质,不过起码比巫琅省心。”易剑寒想了想,又道,“而且女孩子也比较可爱,正常,没那么多烦心事。你看虞忘归这个小孩子都能闹腾出一大堆屁事,就知道男孩子多讨人嫌了。” 商时景说:“我没打算真的分手。” “哦……”易剑寒恍然大悟道,“噢——原来是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开始一起咒骂这个世界,最后骂到肥鲸头上的时候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 过了很久,易剑寒轻声道:“虽然南霁雪肯为巫琅流血,但是你要是死了,我会为你流泪的。” 商时景不是很想说自己被感动了,因为他有那么一刻觉得他们俩像是两个失恋的小姑娘似的。 “我想吃火锅。”易剑寒很突然的说道,“我已经好几年都没吃过了,还有啤酒,烧烤之类的……” 他们并没有那个条件吃火锅,可酒还有一些,就拿出来喝了。 “我知道他不正常,神经病。”酒入愁肠,就难免化作实话,商时景摇了摇酒壶,瘫在太师椅里,脚架在圆凳上,活脱脱旧社会大老爷的架势,“可我就是喜欢他,我像个渣男一样把他戳穿的无地自容,让他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然后他妹妹找上门来,让我离他远点,可我还是想跟他在一起,我都他妈觉得我脑子有毛病。” 易剑寒喝得不太多,可是也有点晕,他是很典型的直男想法,半点没觉得自己跟商时景这个有家室且已经性取向弯出一个擎天柱的大男人大半夜待在一起喝酒有什么合不合适的,他很是哥们的拍了拍商时景的胳膊,用昏昏沉沉的脑袋想了想,半晌才给他想到了借口:“没事,谁没个第一次人渣的时候。” 其实除了虞忘归跟他说相信他不是个坏人那次,肥鲸出生到现在,就数今天最感动。 什么叫革命友情,这就是革命友情。 为了兄弟连自家男人都能放弃。 要不是怕商时景嫌弃,易剑寒都能表演个原地豹哭给他看。 商时景翻了个卫生球给他,然后点着酒瓶子数拍,想起巫琅就觉得身上像是过了电,酥酥麻麻的又有点疼,他叹了口气道:“其实我知道我也没有那么正常,可好歹在今天之前,是他对不起我,可我跟南霁雪说了那些话,又成了我对不起他了。南霁雪归南霁雪,可他是他,我拿他折磨南霁雪,其实跟南霁雪有什么区别。” 这种事情对肥鲸来讲太深奥了,易剑寒都听不太懂,他眯着眼睛好一会儿,忽然道:“你对不起的那个来找你了。” 巫琅很知礼的敲了敲门,商时景突然乐了起来。 他们俩好几天没有讲话了,今天倒是一块儿全讲开了,其实商时景心里并不是那么痛快,他当初说那句话的时候,自然也没有那么狠心,他很清楚巫琅没有那么刻意或者说故意设计让自己掉进陷阱里,说到头来巫琅只会这样去爱一个人。 可是商时景知道有一就会有二,一旦巫琅意识到他能拿深情困住自己,这段感情就会立刻变成一种折磨。而他们两个人的差距又实在是太大了,巫琅放手能轻松简单,可商时景却未必会那么轻松简单。 巫琅衣冠楚楚,长身玉立的站在门口,衬得里面两个醉鬼格外眼歪嘴斜,不堪入目。 易剑寒趴在桌子上,拿酒壶砸了砸桌子,示意走人,而巫琅只是安静的走到商时景面前,看起来既不像抓奸在床的正房,也不似吃醋伤心的情人,他就那么静静的屈膝下来,仔细打量着商时景酒意上头的脸——那大概是很可笑的,不过他并没有笑,只是温声道:“我们回去吧?” 居然还是疑问句。 吃到狗粮的易剑寒不满的砸桌声越来越大。 商时景这会儿才发觉自己真的有点想哭,大概是喝进去的水太多了,压着他脑子里的泪腺了,他用一只手压在脸上,闷闷的说:“我不想走。”想了想,他觉得这句话有点歧义,于是又那么不刻意的加了一句,“不想走路。” 巫琅轻声道:“那我背你。” 这下他真的是个土财主了。 于是商时景就飘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在一团棉花上,可沉沉压下去的胳膊隔着衣服摸到了男人紧绷的肌肉,他们轻而易举的跨越了吵架的恋人存在的安全距离,出门时巫琅甚至把易剑寒的门带上了,醉醺醺的肥鲸在里头大着舌头道谢,然后一头砸在桌子上,发出让桌子肉痛的声音。 巫琅很热,像是一团火,商时景暗骂见鬼,他猜巫琅一定是全部听到了。 这个过往曾经杀人如麻的陵光君最擅长听墙角,不管商时景跟谁在说悄悄话,更别提这次他们都算不上讲悄悄话,指不定南霁雪就跑去告密了。 理智告诉商时景,南霁雪不会跟个被欺负的小姑娘一样去告密,然而他完全没克制住自己此刻对这个女人的恶意。 他在被酒精麻痹的脑海里想了一大堆自己的下场,没想到分手。 然后巫琅把他放在了另一团棉花里,大概是藏了钢板的棉花,商时景陷入被子里觉得底下实在有点硬。 被褥铺得很薄。 巫琅耐心的帮他脱去鞋袜,拉过被子罩着商时景,然后坐在了他身边,影子投落下来,被烛火衬得像是巨大的怪物。 商时景的脸不算特别红,酒意像是桃粉色的胭脂,染在他的脸上,巫琅没怎么跟他喝过酒,起码没有喝到这个程度,可曾经完完全全的占据过这个人,因此觉得此刻分外陌生。酒香味很浓,四海烟涛的琼浆玉液带着点果味,让商时景整个人闻起来都有点甜香,对方并未完全的醉死过去,他的手背覆在脸上,似是不想看见巫琅。 巫琅并没有怪责南霁雪,写惯了春花秋月的女人不能置信商时景竟然会如此一时意气,看着兄长时悲伤而惊怕,她以为自己铸成了大错,可巫琅却清清楚楚,那并非是一时意气,一时意气是可以挽回的,可商时景不会,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在他心中,自己只不过当真没有那么重要。 事实就是事实,早晚揭露,都是一样的,算不上犯错。 巫琅早已过了小时候会大喊大叫的年纪了,他只是沉默的坐在床榻边,在一切尚未结束之前,努力索求更多一些,自然,他可以做得更过分,然而这一段情谊也会结束的更快。 “你想清楚了吗?”沙哑的声音伴随着酒气一同逸出。 商时景的脸遮掩在手掌之下,他昏昏沉沉的,像是浑身发软,好似连平日里的锐利都随之软化了些许。 “阿景。”巫琅小心翼翼的唤他,生怕惹来厌恶。 商时景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他觉得他们俩大概是不太合适的,可又想不出更合适的一对来,于是沉沉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别这么说。”巫琅勉强的微笑着,低声道,“别这么对我。” 他真害怕下一句,商时景就会彻底了断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好像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对不起三个字,对于情人之间来讲,实在是过分礼貌的隔阂。 如果真是如此,还不如当初在幻境里杀了他,可如今,可如今巫琅怎么下得了手。 “我真是疯了。”商时景喃喃道,他每说一个字,都叫巫琅觉得心惊肉跳,仿佛下一刻便要窒息。 可他宁愿熬受这样的痛苦,也不愿意彻彻底底,痛痛快快的结束。 “你不对,可我也不是很好。”商时景依旧慢腾腾的念念叨叨着,他这会儿真的哭了,眼泪无声无息的落下来,烫得惊人,都不像是他这个体温该有的温度,他还以为自己会掉两粒冰渣子的,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什么,感觉只是眼睛干涩于是生理反应掉了两滴水珠子润润眼一样。 然后商时景深刻的意识到了,自己见到巫琅之后,远没有自己所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他不愿意,也不肯放手。 南霁雪真是要命! 他曾经还指望南霁雪能在感情方面给巫琅一点指示,好让他们俩重归旧好,结果突然来这么一手。 不会帮忙就不要帮倒忙啊! 果然不是所有女人都是情感上可靠的对象,哪怕她是写小说的也不例外!真是血的教训! 失恋的男人有流眼泪的权力! 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昏昏沉沉的,疲于应付一切睡眠除外的行为,商时景陷在被窝里,背底下还是硬到像钢铁一样的床板,他想把所有麻烦抛于脑后,试图沉入黑甜梦乡,可仅存的理智却告诫他理应好好跟巫琅说清楚。 “嗯。”巫琅轻柔的应道。 商时景颓废的放下手,他把自己躬起来,像是被煮熟的虾子,背上倏然发烫起来,巫琅的胸膛紧紧贴了过来。 他听见自己在说:“我对南霁雪说得话,不是真的。” 话出口后,才觉得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难。 巫琅似乎听明白了,很轻的笑了笑,柔软湿润的嘴唇贴在商时景的脖子后方烙下炙热的印记。 “嗯。” 作者有话要说:南霁雪——不想做和事佬的女性修士不是好作者【X】 詹知息: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X】 是时候成立怜爱肥鲸协会了【并不】 第一百二十七章 “闭嘴。” 南霁雪放下茶杯, 雾气氤氲她冷艳的眉眼,美艳的女人寒霜覆面, 难得这般大胆的对巫琅出言不逊,柔软的狼毫笔在指尖几乎要翻出花来,她瞪着只字未写的白纸, 简直要烦死自家大哥了。 自她懂事之日起, 修行百年至今,即便是詹知息出事那时,她也只是觉得后悔跟悲伤, 然而前不久,她险些以为自己自作聪明毁了巫琅的人生,差点吓得流出眼泪来,简直是一生耻辱, 活该被丢进丹炉焚毁, 要不是在场目睹此事的人只有巫琅一个, 南霁雪说不准就要大开杀戒了。 巫琅只是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像是什么路边被遗弃的幼崽, 看得南霁雪的心像是在醋里泡软泡化了一般, 最终无奈的搁下笔,恹恹道:“说吧。” 于是巫琅的神态变化快到让南霁雪觉得自己上当受骗, 她风度翩翩的兄长稍稍理了理衣袖,完全不在乎自己衣冠足够齐整,外貌足够端正,像是个雀跃的即将赴情人约会的蠢材, 装模作样到近乎刻意的地步:“你……觉得阿景会喜欢什么?” 南霁雪揉了揉太阳穴,她跟商时景都很默契的没再提起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只不过易剑寒跟商时景都显而易见对她有了隔阂,这倒也无所谓,要是没有商时景,即便是尚时镜在策划开启长生天,按照南霁雪如今冷静的态度,说不准巫琅还要帮尚时镜彻彻底底打开长生天,她清楚巫琅并不在乎长生天是否开启,也不在意四九重劫是否降临,只要能叫天尊不痛快,他心中就高兴。 而恰好的是,在面对长生这件事上,南霁雪也能暂时放下过往恩仇。 偏偏商时景突然横跨于此,像是上天都在帮天尊。 其实易剑寒对她生了隔阂也不错,起码能空出时间赶书。 长生天的开启对许多人而言都是恐慌,可对南霁雪来讲却恰好不是,无论开启与否,都无关紧要。 “花?”南霁雪的态度近乎敷衍,毒龙殿已经为迎战幽冥鬼狱做好了万全准备,可是她始终想不明白,尚时镜是何来的信心觉得巫琅不会帮助毒龙殿,又或者……他找到了怎样的帮手来抵抗巫琅。 巫琅如闻梵音,欢天喜地的出门去了。 南霁雪看着他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随即想起了商时景冰冷无情的面孔,不由得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 商时景是个足够理智的人。 所以在大局当前,南霁雪才会借此来要挟,偏偏商时景全然不在乎,如果他在意易剑寒亦或者不希望大哥为难,那都应该答应自己的要求;他做出那个选择,到底是因为更在乎自己,还是纯粹的不想受人胁迫,亦或者…… 他的确没有那么喜欢大哥。 那么那一夜过去后,商时景到底又做了什么,他若是当真放了手,大哥又付出了什么来换取如今的和平。 比起会心甘情愿跳入陷阱里的重情者,商时景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无疑让南霁雪想到了尚时镜。 他们两人实在是很相似,又有个别的地方截然不同。 鲁莽意气的愚者固然叫人厌烦,可是心怀叵测者却更令人担心。 商时景爱他自己更甚大哥…… 南霁雪也不知该如何诠释这种心痛,就好像是詹知息义无反顾的喜欢上北一泓时那样,可那时她尚没有这么担心,巫琅是不同的,他与詹知息最大的差别,是詹知息引火烧身亦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巫琅……巫琅却未必那么清楚明白。 一个两个的……都是蠢货。 做伤人者,总好过被伤。 南霁雪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商时景可以不在乎易剑寒跟巫琅,可是她却不能不在乎巫琅,这局被商时景反将一军,输得彻头彻尾。 真讨厌,是不是名字相似的人,连讨厌的地方都一模一样。 既然要对付尚时镜,那么毒龙殿绝不能倒。 气不能撒在商时景身上,那就叫尚时镜受着吧。 ………… 尽管不太合适,不过由于如今人手过于匮乏,而虞忘归的智力点明显没加那么多,所以最后商时景被易剑寒抓包来当了军师。 毒龙殿对抵抗幽冥鬼狱这事信心十足,可易剑寒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两个人闷头分析了大半天也没分析出什么来。 失去先知功能,剧情脱离轨道的肥鲸宛如一条咸鱼,压根猜不出来尚时镜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不过作为亲爹的他显然比商时景要乐观得多,笃定南霁雪不会中场叛逃,却也诚恳的希望商时景跟巫琅这段时间千万别分手,有什么话大可好好说,等到弄死尚时镜,再搞感情上的幺蛾子也没关系。 商时景怀疑的看他:“你会站我这边?” 易剑寒抹了抹鳄鱼的眼泪,悲伤道:“我会帮你收尸。” 他们俩差点在易剑寒的客房里打起来,直到虞忘归来找易剑寒切磋,这孩子沉迷修炼无法自拔,到了毒龙殿也是日日找人打架,落了个小疯子的外号。易剑寒见着他就把脸上的笑收敛了起来,按着虞忘归的脑袋……与其说是面无表情,倒不如说是心如死灰的看着商时景,悲惨的说道:“你去吧。” 虞忘归冷静的站着,压根没费心力去扑腾脑袋上的那只手,商时景缓缓退出去,看着少年眼中涌起的狂热,隐约预感到离肥鲸被揍的那一日,并不会太远了。 商时景没多大热情的给易剑寒点了根幸灾乐祸的蜡烛,万万没想到现世报来得飞快。 他与巫琅住着两间客房,不过不妨碍互相串门,所以在自己的屋子里见到笑盈盈的巫琅时,也并没有多么惊讶。 桌上放着一大捧娇艳欲滴的花朵,颜色艳丽,形状似玫瑰与牡丹的结合体,雍容而鲜妍。 送花是正常的礼节,商时景并没有觉得好笑,亦或者觉得巫琅献错了殷勤,纵然男人送女人花才是常理,可也没有谁说男人不该收花的,他微微挑起一边眉毛,嫩粉色的指尖落在了那鲜红无比的花瓣上,只是有些意外这些花的来源,不过他还不至于不解风情到那种程度,便抽出一朵花放在鼻下轻嗅,而后微微笑了笑,柔声道:“我很喜欢。” 花香扑鼻,芬芳而馥郁,却不会过浓。 巫琅忍不住在心里给南霁雪鼓了鼓掌。 笑完没有多久,商时景就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他的身体在空中晃晃悠悠的摆动,连带着乌黑的长发都随风飘荡起来,那长发随着他的身躯而飘拂着,很快又缓缓坠落下去,连同人也一起倒向了地面,巫琅及时伸手搂住了他,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胸膛,热辣的感觉胀痛着,带着近乎窒息的痛意。 “阿景?” 巫琅失魂落魄,不知发生了什么,而商时景却已经昏迷了过去,他手中的鲜花自然也落在了地上,被心焦的巫琅践踏而过,散落了所有花瓣。 商时景再度醒来的时候,差点以为时光回溯,重回到了南蛮的光景,而后看了看还算是正常的屋子这才放下心来。 毒龙殿的每张床都像塞了铁片,这会儿被冻成了冰块,像是小说里写的寒冰床,躺上去能内功大进的那种,巫琅满怀愧疚的坐在旁边看着他,连带着床头的药汤都结了冰霜。商时景眨了眨眼睛,快起身时才发现自己手边竟然有条幼蛇,脑门上还顶着蛋壳的碎片,活像个小帽子一样,见着他醒来,便游了下去。 “怎么了?”商时景其实没有那么虚,他就像突然睡了个午觉醒来一样,只是有点起床之后的懵然。 不过因为巫琅看起来实在是太担心了,于是他忍不住装作虚弱的模样。 “我……我忘了你受不了这些。”巫琅看起来简直像是个愧疚的孩子,他不知所措的抓着商时景的手,又有些犹豫不决,似乎生怕自己的手会被打开来,叫商时景心如刀割,便轻轻握住了那只手,大概是得到了回应,巫琅松了口气,去抚弄商时景的长发,“那些花有毒……我……我没能察觉。” 巫琅悲哀的在自己的求助名单上划去了四妹的名字。 商时景简直要爆笑出声了。 要不是倒霉的人是自己,加上这会儿没有网络,他简直能想象到送花结果把对象送进医院会是怎样的头条爆点了。 倒不是他神经大条,而是这件事实在是有点好笑。 但巫琅不这么觉得,很显然,从他表情的每个部分都能看得出来他很失落。 商时景暗想自己大概是有点变态的,不然不该觉得这个模样的巫琅很可爱。 “没关系。”商时景凑起身,他稍稍松开了手,巫琅却有些不安的握紧了,于是他也只好就着被抓住手的别扭姿势,极为温柔的贴过去吻了吻巫琅,低声道,“花很美。” 他笑得未免过于温柔,让巫琅想起自己幼年初次尝到甜味,尚无这般愉快。 他忍不住想:四妹还是很厉害的。 作者有话要说:南霁雪:男人都是大猪蹄!!!! 今天断下更,不好意思,电脑出了问题_(:з」∠)_今天暂时没办法更新 第一百二十八章 毒龙殿的花草大多都有毒性, 巫琅自己没有感觉,却忘了商时景修为不足, 连南蛮瘴气都忍受不了,更别提这些看着娇美实则可怖的鲜花了。 好在行家就在附近,偌大的恩情都受了, 岳无常与锦眉自然不会坐视这点小事不管不顾。 理智跟情感回归的时间相差无几, 与情人亲密接触完之后,商时景又立刻恢复了原来的态度,他起身下床, 皱着眉头看那条蜿蜒游动出去的小蛇,疑惑道:“那是什么……哪一位?”也亏得他竟然还记得住锦眉的设定,在毒龙殿这种地方见到蛇,没有太过失礼。 巫琅缓缓道:“是锦眉跟无常的儿子。” “噢……?”商时景揉了揉眉心, 迟钝的想起岳无常跟锦眉的儿子不是因为祝诚的缘故已经死了, 不由得怔了怔。 巫琅却没解释太多, 而是先解冻了那碗药, 看着商时景喝下, 尽管商时景有点怀疑这碗药经过冰火两重天之后还有没有曾经的药效, 不过他想按照自己现在的修为,怎么也不会喝死才对, 于是就坦然的喝了下去。 送花乌龙暂时告一段落,巫琅见商时景的确好奇,这才说起那条蛇的来龙去脉。 为人父母者,心中更多的难免是自己的孩子, 玉泽托巫琅捎来自己的内丹,他的情况如何,自然是不难猜想的。锦眉并非不关怀自己这位老祖,而是两相比较之下,当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更为重要,那日死在名门正派手中的不过是他们二人收留的义子,生得痴愚荒诞,这许多年下来,要说感情,自然是有,却也没有那么深。 之前商时景觉得岳无常与锦眉面对丧子之痛未免过于冷静,正是这个缘故。 锦眉与岳无常的亲生儿子早在几十年前险些胎死腹中,夫妇俩费尽千辛万苦才将他保持在蛋形的原态,免得破壳那日就成丧命之时。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夫妇才会那么迫切的希望能找到玉泽,而之前在遗迹时,他们夫妻二人也来到此处,只不过是因为各种缘故耽误,一时未能赶及,蛇奴守在原地等候主人,却不慎将小主人遗失在巨石底下,才有了虞忘归救蛇的因果。 方才那条小蛇,自然就是服下玉泽内丹的锦眉之子。 他与母亲别无不同,性喜毒,因此商时景身上的花毒尽数被他吸走,不过也正是因此,引动了商时景身上的寒气封印流泻。 商时景目光微深,他缓缓站起身来,看着手心未消退的冰霜,若有所思的想起易剑寒所说的那些话来。 如果说,当初是火岩破坏了他体内的封印,那么今日又是什么东西? 得到玉泽内丹的锦眉之子,被破坏些许的封印,尚时镜提及玉泽体内的赤明朱火,巫琅的…… 巫琅。 商时景抬头去看巫琅,对方仍是十分纯良的微微笑着,看不出半点问题,倒也说不好他对长生天的钥匙知道多少,不过按照自己现在所得到的线索,只怕当初玉泽交托给巫琅的东西,大概就是赤明朱火了,而如今赤明朱火到了锦眉的手上,甚至于很可能就在那条小蛇身体里…… 这件事只怕还要跟肥鲸说上一说。 巫琅每次看商时景都会觉得有点陌生,这种感觉其实并不多见,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乏味的一眼便能看透,商时景本该也是如此,他善良、冷静、缺乏一点理所应当的人性,可是许多时候又让人觉得措手不及。 从一开始起,巫琅就能预料到尚时镜的行为,就如当初他愿意给那个书生一个机会,而如今也坦然接受这书生的背叛一样。 从很早之前,巫琅就清清楚楚,尚时镜是条养不熟的狼,不稳定而且又太过理智,发生什么都不稀奇。 尽管尚时镜的手段的确远超出巫琅的想象。 商时景则不同,他总是恰到好处的为人留下足够的余地,语调轻柔,态度温和,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巫琅猝不及防之时,怦然击碎他的美梦,毫不留情的打破他沉溺的假相。一个人若将柔情与冷酷结合的如此完美,难免会让人捉摸不透。 然后想了半日,巫琅只是捧着脸,像是怀春少女似的盯着商时景猛瞧,将一切抛却,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他真好看。 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商时景没太在意巫琅的眼神,倒不如说这些天下来他早已经习惯了,距离是这世界上最曼妙旖旎的存在,有时候靠近了,便将某些东西瞧得清清楚楚了。比如说巫琅并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么中央空调,且贯彻作为反派的核心奥义,对这个世界的生与死也漠不关心,即便是如今帮助四海烟涛,态度虽称不上消极,但委实也谈不上积极。 尽管这并不妨碍商时景对巫琅的感情,可难免影响在重大事情上的决断。 无论是出于怎样的原因,商时景都不想在长生天这件事上,将巫琅拉扯进来,尽管在任何人甚至于事实面前,两人的修为犹如云泥之别,商时景毋庸置疑是两人之间更需要保护的那个弱者,可是人的心,哪是那么理智跟冰冷的东西,正因为商时景爱他,所以才不希望有过惨痛经历的巫琅掺入其中。 天尊不赞成长生天,而打算开启长生天的尚时镜又曾对南霁雪做出那样的事情。 无论巫琅站在哪一边,似乎都会让他不太好受,而商时景与易剑寒由于各种原因,却不能不站在天尊那一方,尽管不同行,然而目的却是一样的。 天底下的人无论如何迥然有别,想要保护喜欢的人这样的心态,大概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商时景正想着易剑寒,人就带着补品来了,易剑寒幸灾乐祸的字眼刚写在眉毛上,没诚想巫琅居然还尽职尽责的作为男朋友守在老乡身边,登时眉眼一变,气质大不相同了起来,从小流氓变成了一城之主,他将补品放在桌上,对着冰床微微挑了挑眉,沉着道:“巫道友守了一夜,还不去休息吗?”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巫琅不动声色的握住商时景的手,微微笑着看向易剑寒,缓声道:“易城主有心了。”他的声音分明很是温和,神态也相当客气,可不知道为什么,肥鲸总感到了一阵牙痒痒的烦躁。 易剑寒忽然与南霁雪生出了同感,这种狗粮噎得反胃的感受实在是太……一言难尽了。 商时景闻言看向了巫琅,对方欢天喜地的看着他,却得来过分平淡的一句关怀:“你也累了,去休息吧,我正巧与城主有些话要说。” 巫琅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倒没多犹豫,仍是点了点头,很快就离开了。 不知为何,巫琅离开前,易剑寒总感觉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无论巫琅如今是个怎样的人,他曾经是陵光君实打实没跑了,老乡找了这么个人打算过下半辈子,真不知道是该为他鼓掌喝彩这份胆气,还是先暗地里上香保佑一下。 “你找我不止为了这个吧。”商时景推了推那一盅补汤,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东西?” “嘿嘿,对身体有好处的。”易剑寒露出个特别猥琐的笑容,在商时景快要难以容忍他的时候又恢复了正常,淡定道,“人参鹿茸之类的东西,反正你将就着吃,大不了多流点鼻血,死不了,你快喝吧,一边喝我们一边谈。” 商时景赶紧把盖子盖上了,他都没敢看里头的东西,按照易剑寒的说法,这跟一天吃三百个生蚝有什么区别,严肃道:“你知不知道赤明朱火的事?” “知道,我来就是跟你谈这个事情的。现在所有的钥匙下落都已经很清楚了,金石已经落在了尚时镜手里,他也拿来打开长生天了,溟水玉在我,土伯那则藏着玄阙净土,只剩下赤明朱火跟息天木……” 商时景忍不住问道:“等下,为什么只有金的只是精金石这个名字啊?” 易剑寒窒息了片刻道:“……好问题,那…我们给他起个名字就叫玉饵金石好了,反正不重要,尚时镜不太可能现在动土伯,土伯虽然跟玉泽都是当年的神兽,但是他被困在酆都多年,压根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为了自由,自然也不在乎打开长生天,压根不必考虑从他那下手了,我现在要跟你说的,就是赤明朱火跟息天木。” 不知为何,商时景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他颤声道:“这两样东西都出现了?” “都出现了。”易剑寒挪了挪板凳,他沉思了会儿,像是在想该怎么跟商时景说这件事,半晌才道,“这事儿我一个人不能承受,我觉得很有必要跟你说一下,让你承担下我的重担。” 商时景伸手止住他的话头,冷静道:“你说吧。” “北一泓还没有死,息天木当初分成了三块,一块木头,两块灵珠,你眼珠子别转了就是阴阳极石,北一泓现在待在珠子里。”易剑寒深呼吸了一口气,严肃道,“毁了建木就等于毁了灵珠,北一泓魂飞魄散永不得超生,可现在这三样东西,阴阳极石在詹知息手里,建木在虞忘归手里,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很好,真是一道送命题。 “那赤明朱火……”商时景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易剑寒轻声道:“你没猜错,就是小蛇,现在事情没那么简单了,除了我之外,还扯上两条人命了。” 商时景纠正他:“没有两条人命,一条是鬼命,一条是蛇命。” 于是易剑寒抽了口气道:“你真是杠精本杠了,这是重点吗?” “那还能怎么办。”商时景把手撑在桌子上,脸色有点不太好,他刚中过毒就接到这样的猛料,感觉一瞬间脑壳都在颤抖,叹气道,“我们总不能掐死锦眉的心肝宝贝,也不可能坑死北一泓,我上次见到尚时镜都没杀他,更别提无辜的人了。” “那可能主要是杀不过。”易剑寒不小心说了真话,赶紧补救道,“你觉得现在得怎么办?” 商时景当然一下子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于是他只好说道:“看来只能找詹知息先谈谈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地雷   第一百二十九章 虞忘归对易剑寒虽还没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地步, 但实则也相差不远了。 商时景在离开房间之前下意识回身问了问易剑寒,确定道:“你说, 虞忘归曾与北一泓交谈过?” “不错。”易剑寒很是苦恼,叹气道,“阴阳极石跟建木相合, 谁也说不清楚会不会有危险, 就算没有,我怕詹知息也不肯冒这个危险,不知道要怎么说服詹知息。” 商时景目光闪烁, 轻声道:“你觉得詹知息知道?” “北一泓曾经指点过虞忘归,詹知息作为另一个主人,难道会不知道吗?”易剑寒不以为然道。 “我倒是觉得,未必。” 商时景心中主意已定, 也不管易剑寒满脸问号, 笑盈盈的往外走去了, 他面上冷静, 心里却着实捏了一把冷汗, 这事儿委实有点缺德, 姑且不说他与巫琅之间的关系,纵然是没有关系, 光是对詹知息个人来讲,也难免阴损了些。 若是北一泓愿意现身,詹知息如今哪会是这个模样,只怕早早高兴疯了。 易剑寒不知道商时景哪来的自信, 不过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因此只是耸了耸肩膀,倒没太在意,他到底是跟春云六绝不太熟。 两人往詹知息居所行去,这毒龙殿外头毒瘴丛生,里头却是幽静之所,只是所种的花花草草多数有毒,商时景刚吃过这上头的亏,不免得心有余悸,便带着易剑寒稍稍避开来些,来到詹知息门口,却见着毒虫毒蛇在地上扭动,院子里头隐约有笛声响起,待进到里头,却又一个人影都没有。 “你们来做什么?”詹知息的声音从树梢上飘荡下来,两人抬头去看,仍是不见踪影,只听得树木纷杂,这才露出詹知息的大半个身形来,他拿着一支短笛,神情冷冷淡淡的,也不看着他们两人,只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快说。” 易剑寒刚要开口,想了想,又去撞商时景的胳膊,叫他说话。 “你想不想北一泓活过来。” 这话一出,不光是詹知息,连易剑寒都吓了一跳,更别提在阴阳极石里修炼的北一泓了。 “你说什么?” 商时景眼前一花,就见着詹知息现身在眼前,脸上说不出的激动与欢喜,怕是詹知息这辈子也都没有这般认真、仔细、满怀喜悦的看着除了北一泓之外的其他人了。商时景对这样的殊荣敬谢不敏,他稍稍退开身体,缓缓道:“你先前不就问过易剑寒相关的事吗?如今我来给你答案,可以,但是有条件。” “你说!”詹知息的喜色未消。 商时景平静道:“我要你往后,再不见他。” 詹知息脸上登时血色尽退,嘴唇微动,半晌才道:“为何?” “你与北一泓前因种种,我心知肚明,滋生许多因果,连累北一泓身陨,一切尽从错误源头萌生,你为北一泓入梦煎熬,说到头来,不过是自作多情,倘若他死而复生,你再见他,又要他如何?”商时景平平淡淡道,“你答不答应,迟早都得放手,待日后岁月久长,日复一日,年复一日,人间岁月,月盈圆缺,总能放的。” 詹知息凄凉笑道:“你能放吗?” “我未曾骗过他。”商时景平静道。 易剑寒听得茫然,詹知息却听了个明明白白,他沉默多时,方才说道:“他当真能……活过来?你没有骗我?我又凭什么要相信你……” “信不信在你。”商时景说道。 “你要什么?”詹知息疲惫的闭上双眼,轻声道,“阴阳极石,对吗?” 商时景无声的点了点头。 詹知息苦笑道:“他……罢了,我便当他没有醒来,若是醒来,他怎么忍心不与我说一句话;可我偏又清清楚楚的知道,他是忍心的。” 一黑一白两颗灵石忽然从空中浮现而出,灵气氤氲,青雾缭绕,易剑寒曾受他半师之恩,忍不住低声道:“你当真舍得?” “本是我要堕这红尘苦海,何必累他。” 詹知息黯然道。 商时景却只是伸手夺过两颗灵石,平静点头道:“事成之日,我会告知你,可你切不可忘今日之誓。” 詹知息脸上隐约显出怒意来,然而仍是屈辱的点了点头,应下了。 得到许诺的商时景毫不犹豫,转身就走,易剑寒本以为这件事要麻烦的多,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了,不由得有些傻眼,怔了怔,还是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了詹知息。他到底内壳里还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还未曾来得及在扛起重担之前轻松享受人间爱恨,便也不太懂情爱的滋味,下意识问道:“你真的愿意这般牺牲?” 詹知息却只是转过身去,似古井无波:“自他离去,日日于我都是长宵,答不答应,又有什么分明。” 易剑寒听在耳中,颇不是滋味,他按着原先说好的,去虞忘归那取来建木,虞忘归反倒比詹知息难缠,非要问个清楚,易剑寒只好推说是拿来救一人的性命,这才罢休。 三样东西都已到齐,易剑寒到底记挂着詹知息,便不由得对商时景说道:“如果今天换做是你,不觉得这话太残忍了吗?” “凭良心说,我当然没有像詹知息对北一泓那般对巫琅深情,纵然之后出了什么感情纠葛,我也确定自己绝对是掉头就走,绝不拖泥带水。”商时景打量着浮在空中的阴阳极石与建木,皱眉道,“我的确比不上詹知息痴情,可是你别忘了,我与巫琅是两情相悦,可詹知息从来都是一厢情愿。” 易剑寒一噎,缓缓道:“那……北一泓也不见得就不喜欢他。” “北一泓也许喜欢他。”商时景微微笑道,“但绝不会原谅他,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路,再走下去,也是错误的。” 三样物品本就是一体,凑在一起后,青雾越发浓重起来,商时景下意识释出灵力,如同丝线般缠绕在阴阳极石与建木上,缓缓将三者拉动接近。息天木性情温和,光是稍稍接触,就叫商时景感觉到了其中的无限生机,连带着他的灵力好似都更精粹了些许,难怪阴阳极石能培育出无数筑基期的修士。 息天木对他们而言是个极明显的难题,早在四海烟涛时,两人就谈过如何处理息天木的事,按照易剑寒的设定,息天木因为当初意外分离的缘故,需要人为的进行辅助一下,不过这时候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化,商时景急忙止住灵力的流动,这才意识到方才是息天木本身在汲取他的灵力。 “怎么回事?” 其实商时景倒还好些,反倒是身为溟水玉的易剑寒情况稍稍显出几分吓人,他的肌肤近乎变得透明,看上去更像是冰雕而不是正常的人,易剑寒瞧了瞧自己的手,皱眉道:“好像是……息天木自己在融合?” 他不是那么肯定的说道。 商时景却很肯定道:“我们俩是在乱搞对吗?” “注意我的名誉。”易剑寒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别担心,我能感觉到,息天木没有什么问题。” “我现在反倒比较担心你有没有问题。” 灵力凝结成了实体,冰蓝的真元与青雾混合交错在一起,几乎蔓延到了整个房间,建木与阴阳极石在看起来快要把易剑寒“吸干”的情况下,终于融合到了一起,变成了一株奇特的果实。 很明显在“乱来”的两人算是世外之人,通晓许多世人不知道的秘密,但显而易见对发生大事情时会天生异象实在所知甚少,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屋外突生繁茂,所有的花草几乎都沐浴在了溟水玉的寒气与息天木的灵气之中,在疯狂生长的那一刻瞬间凝结成冰,整座毒龙殿连同外头的沼泽都彻底成了冰天雪地。 好在此处居住者都是修士,即便再是弱小,也可借灵力抵抗这寒意,只不过难免冻死几只幼蛊。 小蛇趴在娘亲头上吐信子,金灿灿的眼瞳显露出迷惑不解来,似是不明白怎么一下子从郁郁葱葱的绿意变成了苍茫一片的白雪。 青雾朦胧幻化出人影来,易剑寒不识得,商时景却跟北一泓曾有过一面之缘,至今仍记得那张面孔,那人影刚浮现出来,他便已经失声喊出名字来了。 “你居然认识他,怎么这么震惊?”易剑寒奇道,“你不是信誓旦旦说北一泓能活的吗?” “……我哪知道能不能真的活过来,不那么说怎么骗詹知息,我当时只是觉得北一泓不愿意对詹知息开口,换成我们说不准能唤醒意识而已。”商时景震惊道,“我哪里知道还有这种操作啊。” 北一泓微微笑了笑,缓缓道:“见过二位道友。” 易剑寒愣了愣,有些迟疑的看着北一泓:“你现在……是?” “二位勿惊,我而今虽非完全死去,却也不算真正活着,不过是借息天木而夹杂生死之间的幽魂罢了。”北一泓对自己如今的情况倒是很是心平气和,他微微展袖,的确是凝结出了实体,却不像活人那般,只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幻影,他死前大概不太体面,衣裳上有残留的血迹,并未干涸。 商时景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缓缓道:“你好像认识我?” “我并不认识你,不过我认识一位小友,他认识二位。” “噢——” 虞忘归。 易剑寒与商时景对视一眼,不由得互相点了点头,商时景想得还广泛些,暗道:这搓麻打牌三缺一,总不能玩斗地主。 作者有话要说:陷入沉思的巫琅:我应该……算是另一个……男主吧。 商、易、北这个组合大概是叫……都不是人组。 第一百三十章 “我始终有一事不明。” 北一泓落落大方的坐了下来, 他身影虽是虚幻,但似乎可以触碰到实体, 甚至极为客气的为其余两人也倒了茶,他的目光直直看向了商时景,缓缓道:“我想知道, 为何商道友会提出那样的条件, 本与你无任何利益,更别提依照知息的性子,还极有可能触怒他, 得不偿失。” “人生七情六欲,堕入情劫孽海,说到头来,总归是束缚其中的, 我说那句话, 其实只有三个目的, 一来, 我这般为你着想, 他恰好又有个见鬼的倒霉三哥, 一时间即便想不着,可心里多少会对我信任些, 认定我是真心为你好;二来,我已知你与虞忘归结识,我那般说,你若对詹知息已无情分, 自然会感恩我助你脱离苦海,若你还有些许感情,那也免不了要出来责问,只消见着你,还怕事情不够清楚明白吗?三来,我本就没法子救得你,他见不着你,自然也就责难不了我。” “……即是如此,那,倘若我确实有所留念,商道友岂非好心办坏事?”北一泓沉默片刻,忽然又道,“你要他许诺与我再不相见,不觉太过决绝吗?” 商时景笑道:“我是要他许诺与你再不相见,又没要你许诺与他再不相见,你若真的有心,自己去见他,而非是他主动来件你,自然不算他破了誓言。” 话音一落,北一泓不知想到了什么,怔怔出神,半晌才惨然笑道:“哈……我当初若有商道友半分机敏,只怕也不会落到眼下这么个下场了。” 他已不再恨那个人,即便是恨意最浓的时刻,也不希望对方会而死去,可要说再见面,却也没有那样的心思。 易剑寒却又想不通道:“不过说真的,詹知息怎么会乖乖听你的话?” “这有什么稀奇的,你若说得巧妙,他当然也会愿意听你的。”商时景平平淡淡道,“他不过是要一个能叫他美梦成真的人,我与巫琅有故,言辞之中又全然为北一泓着想。有个词汇叫熟人作案,这次也不例外,人总是轻信于有所关联的关系,詹知息足够自负,相信我不会骗他。” 易剑寒叹了口气道:“难怪你到了尚时镜身上,搁在别的地方,也是个幺蛾子。” 幺蛾子商时景挑了挑眉毛,缓缓退开身,示意易剑寒开口道:“那你来说,我出去透透气,这种场合不太适合我这种人。” “去吧。”易剑寒又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接下来这事儿跟你也的确没什么关系。” 长生天的五把钥匙,持有赤明朱火的小蛇姑且不论,可化为人形的溟水玉,还有已与息天木相关联的北一泓这两人却是实打实的能肯定,倘若要开启长生天,他们二人必定消亡。 商时景还真往外去透透气了,他能搞定一切正常情况下易剑寒搞不定的东西,可说到头来,他仍是无法忽略生死,他不能像易剑寒那么从容的把他说成是一样普普通通的工具,好像就是一把一次性的钥匙那样,要么不用,要么用完消失。 这世界永远都是如此,日出日落,人睡了又醒,老人死去幼儿初生,生与死仿佛是那么稀松平常的事,也许这就是商时景永远无法参悟大道的原因,他只是个平凡无奇的凡俗庸人,只想要身边的亲朋好友能快快乐乐的活下去,做不了任何惨烈牺牲的觉悟。 离开房间,商时景才发现四周大变模样,风雪飘飘,像是踏入了异次元空间,要不是走廊上往来的人面孔还算熟悉,他几乎以为自己是被人搬到了雪山里头。外头并不算冷,毕竟商时景已经习惯了体内的寒气,这点冰寒对他而言实在是毛毛雨,只不过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下,居然还有绿芽在茁壮生长。 托这场大雪的福,居然叫巫琅找到了一束没毒的花,他的世界好像惯来只有这么小,容纳进一个人了,便就只剩下这么一个人。他知晓商时景避着自己在忙长生天的事,他也知道商时景的心思,换做普通人,约莫只有两种结局,要么嫉妒于商时景对易剑寒的依赖,愤怒与对自己的不信任;要么就是感觉到商时景这样举动下的温柔体贴,觉得心中温暖。 巫琅哪样都不是,他曾是人手中的利刃,如今也不例外。 利刃怎会指向握他的人,更别提为任何举动生气;然而作为一柄足够锋利的刀刃,巫琅难免对商时景怀疑自己的抗压能力有一丝不满,因此他也并不觉得心里温暖。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 巫琅细致的拨弄着那捧花,南霁雪嫌弃死了他,像是恨不得跟他兵刃相见,笔下未停,她的书近来写得磕磕绊绊,没有半点灵感,干脆改成写信,一封一封的给张霄跟风徐来发,就好像他们还像当年那样。 张霄跟风徐来的住处都进了域外天魔,他们俩回信时抱怨这些东西不好处理,尸体拿来当花肥都质量不好,风徐来最先遭殃,他养得花全被魔气熏得蔫死了,还絮絮叨叨了些域外天魔太多,他打算搬家了,等找到好位置再跟他们说。 “霁雪,你觉得怎么样?” 见着巫琅笑得人鸡皮疙瘩直起,南霁雪忍不住拿笔杆子戳自己的脑门,咬着牙道:“你可以别笑了吗?就这么一捧花,能看到天荒地老?你每天都要问我八十多遍,我就要回你八十多遍,要是换成二哥,这笔杆子能捅到你脑门里去。” 巫琅振振有词:“我问八十多遍,都没有嫌累。” 南霁雪大概是被气到了,很久没有说话,大概是懒得理他,翻了几页书,忽然又说道:“对了,老五的事,你知道了吧?” 巫琅知道她在说什么事,那些花还保持着它们被摘下来时的模样,南霁雪大概是终于找到个问题刁难住他了,兴致勃勃的捧着脸说道:“你觉得,那个人到底有没有这样的本事。”她的姿态很妩媚,神情也很认真,比回答巫琅问题大概要认真出一百多倍,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在意这个问题了。 “大概吧。”巫琅语焉不详的说道。 理智告诉他,商时景没这么大的本领,哪怕再加十个易剑寒跟他,还有八十多个南霁雪跟虞忘归,他们也做不到让时光倒流,生死重头的事,有时候力量并非全能,人束缚在天道定下的规矩之中,有生就有死,若是死了的人能随随便便的活过来,那死亡有什么严肃性可提,土伯早早就饿死在酆都里头了。 然而感性的那一面,又让巫琅相信商时景的每一句话。 难道你能质疑你的整个世界? 反正巫琅不能。 南霁雪伸手调弄了下巫琅怀里的花朵,娇笑道:“要是他真能把老五的魂魄唤回来,那你以后问我八百多遍,我也不嫌你了。” 巫琅看着怀里显然更好看的花朵,有些困惑女人对美丽的敏锐天性算不算是一种藏私。 “他……要老五起誓。”巫琅平静的把那些花又弄了回去,倘若这次送得太美,下次遇不上南霁雪了,说不准商时景要失望的,这些细节也许无关紧要,然而对本人来讲,却像是极为明显的漏洞。 “那让老天爷天打雷劈啊!”南霁雪很有反派气质的叫嚣道,“我们又不是什么名门正派,要么把老五劈死了,要么就让他重新活过来,这样不死不活的,真讨人嫌。” 巫琅不小心把花瓣揪秃了一片,感觉心都在疼。 他突然不那么想问南霁雪八百多遍了。 “我去找他,他应当忙完了。”沉默了会儿,巫琅叹了口气道。 “嗯,把你这花整整,难看死了。”南霁雪皱着眉头,到底是帮他打理了一下,又瞧了瞧他的神态,愉快道,“今日也是这般英俊潇洒,你且放心去吧,好啦,这花我检查过了,没有毒。”她轻轻松松的,还不忘调笑巫琅,好像长生天没开,尚时镜没来找过她,毒龙殿还能再撑上几百年似的。 巫琅知道她只是不在乎,就像自己一样,她唯一在乎的只有几个兄弟,因此再是不耐烦,仍会仔仔细细的为他打点好一切。 于是巫琅点了点头,转过身把花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又理了一遍。 出门后走了没有多久,就遇到了商时景,对方正站在雪地里,新发的枝叶衬得他脸色白皙,绿意与商时景的气质并不相符,大概是这树木太有生气,便显出商时景如古井无波的平淡跟稳定来,好像是什么亘古不变的雕塑。 商时景更像月光,尽管有时候会显得很柔和,绝大多数时候依旧是冰冷的。 看到花的商时景没有大惊小怪,既不像南霁雪所说的那样会有阴影,也不像巫琅所想象的那样喜欢,他接过一捧来,轻轻柔柔的笑了笑,温声道:“你怎么把它揉坏了。”于是巫琅才发现自己把底下的根茎给捏烂了,顿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商时景看了看颤巍巍的花苞,只觉得可爱,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揪住暗叫完蛋,对于这种行为还能觉得可爱的,大概只有一个解释:失了智了。 前头刚做局外人讲完詹知息跟北一泓的事,轮到自己的时候,格外难以心平气和,商时景看着这些花,心知肚明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像是詹知息爱北一泓那么深刻而长情的爱着巫琅,然而他心里能有多少给予爱情的,也都尽数给了巫琅,一点都没留下。 这种苍白单薄的解释未免叫人心虚,商时景面上不显露,可这会儿见着巫琅本人,就无端想起坑詹知息的事来了,不由得更加心虚,脸上的笑容便更为醉人。 他本来以为给多的那个人会不安,现在才发现,给少了,也跟欠了一屁股债一样,心里干烧。 要是肥鲸看见了,可能觉得那笑容都有点谄媚了。 巫琅并不觉得,哪怕商时景笑成个傻子,他也能从露出几颗牙齿,唇形的弧度来形容对方的可爱跟好看。 恋爱里的人未必会很傻,可是也绝对聪明不到哪里去,毕竟连心脏是钢铁打的尚时镜都不能免俗,更别提他们两个肉体凡胎了。 真不知熟人作案是怎么下手的。 商时景终于忍不住了,他轻声道:“巫琅。” 巫琅应了一声,一直以来他都没跟商时景说过一件事,现在仔细想了想,觉得更不该说了。 如果商时景放柔了嗓音,他的嗓音仍是沙哑而低沉的,可那个“琅”字听起来却像是被搅进了面团里头一样,比棉花还软,就像个郎了。 巫郎。 姑娘家会这么叫自己的情郎,可商时景不会,他总是喊着巫郎的名字,不生疏,也不亲热,浑然不管巫琅从先生到时景再到阿景,要不是怕肉麻恶心可能连景景都要喊出来了。这种贴近小娃娃似的叫法,巫琅以前没喊过,见着商时景的脸,也真没好意思喊出来,可心中总归是有点纳闷的。 “嗯?”巫琅很是端庄的回应着,他美丽的眼眸在雪地里微微闪着光,让商时景怀疑自己是祖坟冒青烟才把巫琅看了几百年人间风月的眼睛给熏瞎了一回。 尚时镜铁定是要气死了。 商时景有点紧张的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跟我过一辈子?” “嗯?”巫琅这会的声音顿时扬了起来,像是突然被吹飞到天上的风筝,拽都拽不下来。 过一辈子。 “是啊。”商时景有些不安的说道,“即便不是在这里。” 是人都有点做梦的权力,即便知道回去的可能已经微乎及微了,商时景仍是忍不住想到自己曾经的过往。 巫琅很严肃的在思考,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表现出了让商时景觉得需要询问这个问题。 倘若此生没有他,那又有什么趣味。 作者有话要说:并没有对象的易剑寒跟死了情缘的北一泓:…… 有人不懂为什么甜景也算不是人组啊。 甜景的身体是双生果。 今天迟了15分钟是因为我忘记设置时间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詹知息做了个梦。 梦里难得有了北一泓的身影, 他站在阴影里不敢妄动,对方站在绿意盎然的世界里, 环境很熟悉,多少有点儿像是镜湖岛,有个看不清的人影在北一泓的对面摇晃着, 似乎是在激动的说些什么。 詹知息正对着面, 看见了北一泓的神情。 他看见北一泓对着自己——事实上是对着那个看不清的人影微微笑了起来,温柔而平和,淡然而带着点放松, 轻声道:“我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倘若当真不成,便由我来吧。” 说得那么祥和冷淡,好像他诞生于世就是合该奉献来的一般。 詹知息撒了谎, 他的心仍是会痛的, 不止如此, 看着北一泓的模样, 他简直想要流泪。 然后时至如今, 詹知息也知道, 他没有任何权力去干涉北一泓想做的事,甚至于连碰一碰对方的指尖, 再亲一下,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自北一泓死后,每日詹知息都在支撑着自己活下去,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撑很久, 可今日见到北一泓,他才发觉自己犹如沉入海中的溺水之人,猝不及防的呛了一口水,感觉到了五脏六腑火辣辣的痛楚,疼到几乎要逼出眼泪来,可已再见不到任何光明了。 然后詹知息就醒了。 他不该梦到北一泓的。 詹知息的胸膛在黑夜里起伏着,他透过树枝看向月光,只觉得胸口憋闷着近乎窒息,连这点鼓动都觉得疼痛,很快就被巨大的寂寞感瞬间吞噬。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就像他看见北一泓尸体的那一刻。 但没有。 …… 玉徽对天尊没那么大感觉。 他的母亲是只来路不明的妖,现在不知道腐烂在哪个地下,父亲则是大巫,他们的结合是天尊精心算计的结果,发生的感情是真,自以为是的逃离是真,到头来的死亡自然也是真的。玉徽算不上憎恨天尊这个罪魁祸首,抛下病恹恹的自己面对死亡是那对夫妻的选择,费不着他试图去蛮不讲理的讨理。 那对夫妻给他留下的唯一东西,就是预知跟病得快死的身体,要不是天尊杀来的太快,玉徽想自己大概也活不到这会儿,那对他名义上的爹娘大概要不忍心他的未来,先了断他的小命。 能看到未来不算是什么好事。 那些碎片在脑海里翻滚,一遍又一遍,他曾经也以为乖顺的像条狗一样的巫琅绝不会叛离天尊,将这未来嗤之以鼻,可结果如何?陵光君杀了天尊的妻子跟儿子,坦坦荡荡的踏出大门,摇身一变成了巫琅,做他自由逍遥,快活无比的邪派去了。 可见着世上没什么忠诚可言。 玉徽自然也不会对任何人有什么忠诚,他病得快死了,这么多年挣扎着活下来,可是他还是日复一日的做梦,梦见自己死在冰雪里,像是株被压垮的小树。 命运是不可更改的。 一个世界衍生出千万个故事,最终只会走向一个结局。 恶体站在他身边,微微躬着身体,像是什么快要狩猎的恶犬,让玉徽想起记忆里几乎模糊的那个男人,对方手上还沾着血,笑盈盈的看着自己,声音和缓而持重,平静道:“小娃娃,你要不要去我那儿住住?” 甚至还摸了摸玉徽的头,慈祥可亲的。 正常人怎么可能在杀了人家爹娘之后说这种话。 玉徽揪紧了大氅,感觉到一阵微妙的寒意,当年他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可没有感觉到任何寒意,只觉得热血在身体里烧,他真的太想活下去了,又刚经历过爹娘打算杀了他的悲惨人生,于是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后来的日子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成了于长策试手的试验品,几乎吃过于长策研制的每口药。 痛不欲生。 可到底活着。 再然后,大概是于长策帮了他的缘故,玉徽居然有点动心,当然了,实诚如于长策这么个大夫,他想了想,觉得玉徽这是病,于是就投胎想去试试这到底是什么病。这也难怪,天尊本来就是个疯子,疯子怎么可能认识什么正常人,更别提能研究出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于长策那能是什么好人。 玉徽有点叹息的想,要是以后遇见了于长策的转世,很应该告诉他,自己只不过是出现了点幻觉。 那时候来救自己的哪怕不是他,换是任何一个人,大概都是会衍生出那样的错觉的。 也不知道小月姑娘会不会打断他的腿。 于长策是个很温顺的大夫,盈月就未必了。 回忆完这些,玉徽觉得有点恍惚,回忆是老人家才会做的事,年轻人足够有活力让自己别想东想西的,老跟死其实是挂钩的。玉徽看着茫茫的冰雪,突然有那么一点儿的伤感,这许多年来挣这生死一线,挣到头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他瞧了瞧恶体,忽然道:“是时候了吗?” 恶体阴沉沉的笑了笑,慢条斯理道:“他还没来。” 玉徽知道他说的是谁,天尊善的那一面,大概就是当初决定把他带回家的那个部分,恶体是决定杀人的那部分,按照道理来讲,玉徽很该跟善体站在一起,可人毕竟到底是会变的,如今要是跟善体站在一块,他大概就得等死了。 玉徽踢了踢脚下的白雪,忍不住吐了口血,摸着手指算自己还能活多久。 他的梦里有铺天盖地的风暴,还有冲天的光芒,支离破碎的世界在通道里卷出尘土,长生天像是饕餮的巨口吞噬着这个世界,无数骸骨落下来,像是酆都被移到了人间。 他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被呛得咳嗽出声,带毒的鲜血从唇角溢出。 命运是无法阻挡的。 如果当真如此,那人的挣扎到底有什么意义。 长生不老是每个人的妄想,可不是尚时镜的,尽管他的确挺渴望活下去的,不过事实上并没有绝大多数人所以为的那么渴望。其实修士与凡人并没有任何区别,由弱到强,不过是从一个程度到另一个程度罢了,人被利益与自己的欲/望所驱使着,只要不到长生,就不可能断情绝欲。 可即便到了长生,又当真有那样的堪破吗? 尚时镜其实真正想知道的,反倒是当年长生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求生欲是推动人类进步的最大源泉,尚时镜还没到那么觉悟的地步,只不过他想做的事,都跟开启长生天有关,非要论个孰轻孰重根本没有意义,就好像一碗面里有肉有菜,既然都要吃下肚,那么先夹什么根本不重要。 绝对的力量下,任何计谋都毫无意义。 尚时镜自认为最聪明的一点,就在于他从来不会正面去对抗任何人,他只是擅长让其他人在前往自己的道路上,顺便帮他一个小忙。 这话大概听起来是不大诚恳的,然而再诚恳也不过了。 赤明朱火已经确定在巫琅手中,而四海烟涛沉入海下,尚时镜本来还以为要经历一番周折的,没想到今天会撞见这样的奇景,冰天雪地之中突发新芽,不算是什么奇诡的景象,可若是同时间一道发生,且蔓延数千里,那就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事了。 显然,息天木、溟水玉,都在毒龙殿之内。 尚时镜脸上露出笑容来,他实在感觉很愉快。 这种愉快的感觉,已经许久没有出现了,大概是从他不得不遗憾终结这一切时开始的。 暗沉的天空忽然划过一道流星,尚时镜抬头仰观苍天,脸上笑意不由得越来越浓,天尊的善恶体已经到场,好戏可以立刻上演,然而这戏台子上还有位失了魂的操琴师父,不光不要赏钱,还巴不得倒贴钱给底下看戏的女客。 有时候尚时镜也会好奇,对于应不夜而言,究竟是南霁雪的魅力大,还是幽冥鬼狱的恩情更重。 至于玄天门这些名门正派么…… 那就得看他们够不够聪明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道尊!你终于来了!” 声音分明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瞬息间却立刻闪现到了尚时镜耳畔,恶体脸上洋溢起狂妄而餍足的笑容,他的眼睛亮得惊人,从高处猛然坠落,几乎将平地踩成凹陷下去的盆地。白衣胜雪的善体面露不忍,他退后一步,悲悯苍生的面容上流露出不愉来。 当初擒拿玉泽,他于心不忍,然而难以抗拒本能。 如今长生天开,更是与他的想法相悖逆,自然不会太高兴。 尚时镜稍稍退开身体,免得无辜被卷入这场缠斗之中,神仙打架,向来是凡人遭殃。 善体自然也有自己的名字,常人总喊他天尊,然而他从诞生那一刻起,是天尊最接近道的时刻,然而终究并未达到,因此便又多了些长生者不该有的七情六欲。 这世上只有恶体知晓他本该被赋予的名姓。 “你这蠢货。” 道尊轻声骂他,皱着眉,比起痛恨未免太轻柔,比起玩笑未免太认真,好似他们两人还是相连时刻时那样,倘若这世上有另一个人能完完全全的理解自己,大概只有他们两个诡异的化身了,毕竟本就是共生一体的。 不过理解,不代表接受。 恶体觉得有点腻歪,他咧了咧嘴道:“怎么,你要是不杀了我,别等长生天开了,指不定抢钥匙的中途就见不到你儿子了。”他大概是怕道尊待在家里太久,又画蛇添足似的加了一句,“他跟有个小子好上了,那小子指不定就是其中一把钥匙,你敢动他,你儿子就敢跟你拼命。” 道尊拧起了眉头,看起来像是有点伤心的模样,又很快恢复成了坚定的神情:“若这是为庇佑苍生应付出的代价,那我……” “见鬼。”恶体知道他必然会说出这句话,可是真听到了,仍是觉得恶心。 尚时镜在远处眺望着那出于同源的两人,知道即便那两人打得起来,也不会打太久,善体也好,恶体也罢,他们都会去杀了商时景。托那日的福,尚时镜总算知道自己身体上出了些什么问题,商时景与他性命相连,魂魄上的事,幽冥鬼狱总有办法解决,如今掌控权在他手中,当时尚时镜敢孤身一人去与南霁雪谈判也正是因此。 如今他敢算计商时景,也是因此。 恶体是天尊的欲/望跟贪念所集合,他敢为了长生对玉泽下手,难道不敢拼一把开启长生天? 贪欲不过是缺少推手,失去理智的力量就是纯粹的破坏,只要长生仍旧是本性,让恶体站到自己这边来并不算困难。 他比道尊可要胆大妄为多了。 巫琅确实是个难缠的对象。 尚时镜背过身去,轻出了一口长气,他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两位可以制住自己这位兄长了。 作者有话要说:医生:抢救不及,告辞。 聊天的时候朋友说尚时镜成功是必然的……在失恋的情况下还冷静的考虑了如何处理情敌外加走出失恋阴影继续快乐的搞事情,而正派这边光是感情戏就搞了好久,可见两边的效率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她的叙述,我居然迷之对黑镜肃然起敬了【不】 因个人原因明天断更一天_(:з」∠)_ 第一百三十二章 来毒龙殿之前, 易剑寒就让关素衣回了宗门,顺便捎了封他给玄天门写的求援信, 信写的相当没有诚意,简单潦草的接近威胁差不多了。 当然不是他未卜先知,而是未雨绸缪, 本想用在四海烟涛上, 没诚想这会儿倒是刚好用上。 尽管信写的不太好,但玄天门仍然支派了人手过来,这回可不是正邪两派玩面子过家家的时候了, 北一泓进入状态出奇的快,大概天生就是这方面的好手,他了解了来龙去脉之后,仍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易剑寒之前就跟岳无常和锦眉夫妇谈过这件事了, 他们心里也有个底, 难得正邪联手, 大家心里都有些别扭, 抹不开脸, 毕竟曾经互相斗殴过,不过情况的确紧急, 可是这会儿也顾不上许多了。 “你怎么了?”易剑寒奇道。 “若玄天门不肯来,情况也许还好些。”北一泓忧心忡忡,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可他如今肯放下过往芥蒂前来, 可见情况是何等危急。” 易剑寒一听,就变了脸色,他到底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光想着来援兵的事儿,倒没往深了想,这时候他突然就有点想念商时景,毕竟一个人傻看起来就很傻,可两个人傻,就没那么尴尬了。 不过易剑寒后来仔细想了想,觉得事情大概没那么简单,指不定商时景听了就晕过去了,也就无从一块儿傻起这么个说法。只是肥鲸总觉得自己这位老乡心脏比自己大得多,毕竟不是任何人都敢跟陵光君谈恋爱的,通常这类人即便没有记入青史,怎么也得在街坊之中的□□里流传一下。 他擦了擦自己的剑,将息天木揣进怀里,就出门去了。 被易剑寒迫切怀念的商时景连喷嚏都来不及打,奇特的符文将他禁锢在半空之中,说不上痛苦,纵横交错的金色光芒简直像是个毛线团一样缠在一起,将商时景彻底禁锢在当中,他试图突破这种禁锢,可那种细长的光芒却总是无处不在,随时随地的挡住他。 甚至于商时景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在不断的流失,大量的消耗跟牢笼本身的蚕食,让商时景很快就无力的趴在了这个金色毛线球的底部,疑心自己会不会化成一滩水。 “抱歉。” 茫茫的雪原忽然化身成无垠的星河,虚空闪烁着星尘,显得四周极暗,那声音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语气听似悲悯而略带惋惜,可说出来的话却不带半分感情:“溟水玉。” 溟水玉…… 商时景想:我靠,这回真他妈是要被肥鲸害死了。 然后想了想,又觉得:我靠,要是真的易剑寒在这,那也太他妈惨了。 被抹去作为人的任何过往,连名姓都不愿意提及,至始至终,对其他人而言只是溟水玉而已,如果是真正的易剑寒在此,不知道是怎么可悲的场景。商时景伏在牢笼里喘息,觉得自己像是困在笼子里的仓鼠,奄奄一息,干耗着却也难以死去,对自己的多愁善感有了个合理的解释:我谈恋爱了。 剧痛忽然从身体内部涌出,商时景哀鸣一声,看到寒气从自己身体之中彻彻底底的散逸出去,他软到在底部,看着冰霜凝结光华又消退,在意识模糊前苦笑道:“这会儿……真是要化成水了。” 充沛的寒气不断冰封住整个金笼,又被无力的消退下去,像是死亡前最后的挣扎,其中的阴寒之气浓郁而纯粹。 道尊缓缓降落于地,在巫琅面前浮现出了一道土黄色的虚影,稳稳当当的挡住了恶体斩来的火剑,不得寸进,而后虚影倏然张开一道裂缝,将火剑彻彻底底的吞噬了进去。 恶体嗤笑了一声,冷冷道:“无趣,道尊,你还没有解决溟水玉。” “我也还没有解决你。” 巫琅一身修为法术尽是天尊教授,两人差距何止天壤,按照天尊的实力,恶体想夺走他任何一处感官,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他近百年来,早已习惯失聪、目盲、哑口、嗅不到任何味道的人生,他本以为这些折磨,已经叫人烦躁癫狂,如今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一些玩笑。 “把他还给我!” 若是道尊对巫琅还有半分拳拳爱子之心,那么恶体所记得的便都是对巫琅的厌恶,他对巫琅好无半分留情,此刻巫琅的情况自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几乎已经有些站不稳了,身形摇摇欲坠,长生天下唯有天尊,也只有天尊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彻底分离开自己的善恶两面,巫琅纵然强大,可还不足够击败他的父亲、他的仇人。 道尊救了他,却并不意味会听他的话。 天尊向来是个自我的男人,道尊是他的一面,自然也不例外,因此只是怜悯的凝视着他仅剩的子嗣,声音轻柔:“他是溟水玉,你们不可能会有结果的。”好像他说的话是什么天经地义的真理。 “你与大娘……”巫琅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夜晚,无力与疲倦,甚至于绝望同时席卷而来,他低声道,“你……你难道没有爱过大娘吗?” 道尊的手安慰似的抚在他头顶,声音平静:“琅华儿,夫妻相处,恩义为先,情情爱爱的事情,又怎能长久呢。” 哈,恩义为先…… 巫琅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明明知道这个男人何等无情无义,何等疯狂病态,却还期望他会拥有正常人应有的感情,去挽回跟改变什么。 “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天尊。”巫琅屈辱的低下头,他看着地上的尘土,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无能为力的近乎全身都在颤抖,那些恶体打在他身上的招式开始迟缓的发挥应有的作用,痛得他耳朵嗡鸣,若非是确定没有鲜血,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现在是七窍流血的状态,内脏几乎碎了,他呼吸一口都觉得剧痛无比,单膝跪地,像是曾经宣誓忠诚那般,“我今日……我今日求你。” 于是道尊很悲伤的看着他,他们是长生天未开前这尘世间最为强大的父子二人,若是联手,几乎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可是今日道尊看着巫琅,就好像凡俗里穷困潦倒的父子二人,儿子任性想要买新风筝,当爹的却无法满足他的心愿,道尊很缓慢而又轻柔的摸了摸巫琅的肩膀,他说:“别闹了。” 说得那么平稳而理性,简直叫巫琅快要疯了。 众人对幽冥鬼狱进犯早有准备,易剑寒没了作者光环,当然不知道尚时镜会从哪里先开始下手,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找结盟的对象。玄天门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并非没有道理,虽说他们没有几个知道开启长生天是什么后果,但域外天魔已经让人感觉到隐约的不祥,他们并不打算跟尚时镜同流合污。 而其他的名门正派,或是因为私心,或是因为不想跟九老仙都结盟,纷纷都回绝了易剑寒,乃至于九老仙都其他几门,找个委婉的借口都已算是客气了。 易剑寒本来还以为他们真的这么佛系,结果这会儿上场一瞧,险些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回绝易剑寒的各大势力的确足够佛系,他们早就想得清清楚楚,决定打开长生天,甚至与平日最为厌恶的幽冥鬼狱为伍也在所不惜。 一来二去,竟然只有寥寥几个门派站在毒龙殿这边,自从长生天关闭后,修士的寿命愈发短暂,各大势力根盘蒂固,安逸日子过多了,自然难免有自己的小算盘。也不乏忌惮四海烟涛的,毕竟世界虽大,洞天福地却少,多一个人分羹,无异于自己要少吃一些,能解决掉自然是该解决掉的。 不过说到底,即便没有长生天,修士之间的平衡也日渐倾斜,散修几乎没有什么容身之地,而除了正邪两道之外,名门正派与歪魔邪道里的内斗也愈发激烈起来,甚至是南蛮跟中原的和平早就岌岌可危。 毒龙殿跟玄天门几乎可谓倾巢而出——玄天门待定,易剑寒不太确定那位玄天门主会不会这么缺心眼,且玄天门弟子还带来了其他门派的弟子,一时人头攒动,来不及客套喝杯茶,就直接投入了战役之中。 北一泓并无实际肉身,只能催动息天木为易剑寒疗伤,一时间他在人群里倒像个不知疲倦的绞肉机一样。 天无旭日,只见乌压压一片冤魂;地化火海,冰水奔流,宛如世界末日那般凄惨。 修为差些的修士几乎连开场的照面都没能压过,这沼泽是毒龙殿的主场,地理优势,让他们的弟子暗算了不少修为普通的修士,甚至于瘴毒带来的衰弱跟不适,也方便易剑寒将不少人斩于剑下。 尚时镜是冲着赤明朱火来的,自然不会说什么废话,说是攻打就立刻砸上门来,连叫嚣都不多喊两句,可能是深知反派死于话多。易剑寒杀人杀到麻木,身上的回音石终于发出了响声来:“阵法已经准备好了,为何不见巫道友?” 这也是早就说定下来的,毒龙殿不是小门小派,自然有自己的开山大阵,以整个毒龙殿为基础,需要六名高手坐镇开启,这六人分辨是南霁雪、詹知息,岳无常与锦眉,易剑寒跟巫琅,管叫幽冥鬼狱有来无回,哪知道这会儿战况紧急,巫琅却不见了踪影。 易剑寒也觉烦躁,他回头一望,忽然见到毒龙殿中高高升起一个光茧,终是忍不住爆出了一句国骂。 第一百三十三章 “小子, 跟我来。” 易剑寒想了想,一抓虞忘归的后领, 把杀红了眼睛的小狼崽从人群里提溜了出来,对着回音石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我去找人,你们撑一会。”他说走就走, 半个字都不多说, 还带了个生猛的火力一起走人。 就算是知道易剑寒没可能逃跑,锦眉照旧脏话飙到喉咙口了,她气得眉毛一挑, 一蛇尾掀飞了一堆小修士,猛然腾身越到丈夫身上,咬牙道:“易剑寒去找巫琅了,咱们俩上去撑。小蛇怎么样?” 岳无常回过头去, 他们俩的宝贝儿子从他领口里探出脖子, 嘶嘶叫唤, 锦眉一张俏脸顿时笑开了花, 柔声道:“好宝贝, 你乖乖的在爹亲怀里睡, 等醒过来,娘亲带你去吃好吃的。” 她脸上还带着血迹, 身后是滔天的火海,尸体成堆,笑容美艳而带着诡异,岳无常咳嗽了两声, 他虽然欣赏妻子这般的美貌,但用脚底板想也知道小孩子不适合看这些东西,于是赶紧将儿子往脖子附近塞了塞,带着妻子正面迎了上去。 战场之中又混进来数名域外天魔,不过数目不多,几乎一出现就被彻底绞杀了。 光茧附近的空间宛如虚空,易剑寒直奔而去,竟然寸进不了半步,他虽然第一次见这光茧,但心中再清楚不过这是什么东西了,文里的易剑寒本该死在光茧之中,肉身被老龟吞没,核心溟水玉被取去作为钥匙,当初他可没想到尚时镜居然能请动天尊,甚至让天尊为自己驱使。 果然不该对尚时镜抱有任何,哪怕只是一点点的轻视。 虞忘归皱眉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要命的东西。”临到头来了,易剑寒方才下意识退后了一步,贪生的天性在他体内游荡,虞忘归见他不进反退,反倒有些好奇。易剑寒心中一瞬间曾闪过就将这个误会继续下去也好,众人既得不到溟水玉,自己也能活下去,可…… “你怎么了?”虞忘归澄澈的目光凝视着易剑寒,疑惑道,“你在想怎么破解吗?” 易剑寒哑口无言,他抬头看着那耀眼无比的光茧,沉默片刻道:“我……我不知道……” 虞忘归却是不以为然,他眼珠子仍是猩红的,《杀谱》学得过头了,杀性太重,他尽管此刻能控制住自己的神智了,仍是改不了狰狞跟粗暴的性情,恶狠狠道:“那我们就把它打破。” “打破……”易剑寒目光微沉,身边忽然出现一人,詹知息站在云端上,长剑在手,目光平静的看向了易剑寒,缓缓道,“我去破光茧,你们去救大哥,我见识过道尊的手段,你们去绝无任何生机。” “那你呢?”虞忘归疑道。 “小子,看好,我最后再教你一次。” 詹知息避而不答,只是看了他一眼,竟难得笑了笑,持剑向上飞去。 两人难以寸进的虚空,詹知息竟能一剑斩开,好似活生生将整个空间撕裂了开来,他孤身浮于高空之中,万象变化,无端浮现出数百道巨剑的灵光,杀气浑然天成,几乎叫人不敢逼视,他一人独立于剑阵之中,显得渺小无比。 这剑阵越扩越大,气势也愈发恐怖起来,易剑寒这点上倒未曾迟疑,与虞忘归一同进入庭院,等待空隙救下巫琅。 巨剑开始飞舞旋转,爆发出灿烂无比的剑芒来,此刻漫天剑光,笼罩整片天地,修为稍低些许的,便在剑芒扩散时化作了飞灰,连带着连天的冤魂一道湮灭。 战场之中的南霁雪忽然脸色大变,话未出口,泪珠儿已经淌下脸颊来,她边打边退,目光落在了处于高处的尚时镜,对方神色未变,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喜悦。 她手中长鞭化作巨镰,目光已变得冰冷。 “真是冥顽不灵。” 道尊对巫琅之外的后生晚辈实在称不上客气,甚至是有些厌烦的,他并不喜爱卷入麻烦之中,自然也厌恶于前来阻碍的人。他轻轻抬起手,莹白如玉,甚至算得上纤细的一只手轻轻托住了那浩瀚雄厚至几近可怖的剑芒,那数万道剑芒便停在了半空,再不得寸进半分。 “哈。” 生命的最后一刻,詹知息竟还笑出了声来,他抬头看着光茧被剑气压迫的龟裂开来,随即五感泯灭,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知息……” 最后那一日,北一泓轻声的叹息,为什么他没有听懂。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真冷啊…… 一泓他,最怕冷了。 易剑寒不同凡类,众人难以直视时,他已能看见詹知息断了生气,剑阵失了主人的气魄与真元,顿时轰散了开来。他当机立断,拔出虞忘归的配剑,这小子的东西大多是神器,跟凡铁不可相提并论,他甩手直逼恶体面门,身比心更快,人瞬间闪到了光茧处,捞过昏迷的商时景便踏云而下。 神剑带着磅礴的寒气直冲咽喉,恶体心不在焉的笑容也凝重了几分,奇怪道:“易家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不对!” “咦——”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只除了道尊与恶体两人除外,然而正是因此,道尊才发现溟水玉另有其人。 须发瞬息化为雪白,易剑寒手脚皆化作寒冰,虽柔软灵活如旧,可脸颊也已蔓延上冰霜,任是谁也看出他的不对劲了。他并不敢接触商时景太久,只好隔着半空就将商时景抛给了虞忘归,少年郎没来得及看清一切前因后果,这世界已不容许给这个孩子更多的成长时间,不过他总算在有限的时间里给出了足够满意的实力,稳稳的接住商时景后,带着巫琅瞬间消失在了庭院之中。 “溟水玉……” 恶体怪笑了起来,他握住神剑,鲜血来不及流出,上头的寒气已经将他的手臂彻底冰封了起来。 易剑寒深吸了一口气,从未感觉到自己如此强大过,仿佛彻底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能够非常清晰的感应到长生天的呼唤,来自玉饵金石,还有地下浩瀚无比的土之元气,甚至于怀中的息天木,跟战场那微弱却极为明显的赤明朱火。 结局不会更坏了,如果他让商时景去死,那就得死两个人。 如果他去,说不准只要死一个。 无论是什么选择,易剑寒知道他到底是要死的,不想让任何人打开锁的最佳办法就是毁掉钥匙,而成为钥匙,他也就不复存在。 从一开始,他就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既然结果已是如此,何必多拉一个人垫背,还是让老乡好好浪费空气吧。 “有点意思。”恶体蹭了蹭脸颊,他松快了下筋骨,饶有兴趣的看着空中的溟水玉,正要伸手顺便拦截下虞忘归等人。 道尊却皱了皱眉,挥袖阻绝开结界,冷冷道:“他才是真正的溟水玉……不要浪费时间。” “知道你宝贝你那儿子。”恶体悻悻道,“你现在是不是特别高兴?” “道尊。”易剑寒不知道剧情改动了多少,不过他很清楚,即便是作为溟水玉,他也没有任何能力以一敌二,天尊是长生天下最为强大的修士,只差一步就可以成为长生者,然而这一刻他除了赌博,毫无任何办法,“你也想打开长生天吗?” 他的声音空灵而寒冷,缓缓降落于世,每踏一步,土地几乎都凝结成冰,冰雪以他为中心,不断的向四面延伸开来,整个世界都好像变成冰蓝色,众人越退越急,却尽数被冰雪封结成了雕像,应不夜犹豫再三,仍是飞向去接詹知息尸身的南霁雪身边,强行带着她一同撤离开战场。 詹知息的尸身被南霁雪的灵力托了托,安静无声的落在冰面上,连同他的剑一道被冰封了起来。 天地都在此刻为之变色,像是时间停止了流动,毒龙殿彻底变成了死寂无比的废墟,所有人都被封入冰中。 岳无常与锦眉退让不及,更要为虞忘归开道,便慢了半步,夫妻俩只好紧紧搂在一起,可冰霜却绕过他们一家三口,往外蔓延而去。 小蛇探出头来好奇的吐着信子,探身看向家的方向。 道尊一脸平静,伸手道:“溟水玉,我的目的只为了毁灭你,避免打开长生天,其他与我无干。” “那么,我们的目的相同。”易剑寒缓缓道,“我也不想长生天开启。” 这话并非虚言,因而易剑寒说得坦坦荡荡,道尊并不疑心他,换句话说,这世上值得他疑心的事情并不多,即便易剑寒撒谎,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既是如此。” 道尊忽然转过身,目光落在了恶体身上。 “哟哟哟,怎么就冲着我来了。”恶体龇牙咧嘴的笑了笑,他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轻轻拍了拍手,轻描淡写道,“道尊,你这变心的速度也太快了,刚刚还带着我,这会儿就转头投向溟水玉那边去了,看来你是真的很不想跟琅华儿动手了,行,反正我做这个恶人也习惯了,既然溟水玉现身了,那是到我们俩了。” 道尊缓缓道:“你知道他不是溟水玉?” “我不知道,只不过觉得,他要真是的话,那未免也太废物了。”恶体轻飘飘道,“我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他话是这么说,心里头多少是有点惊讶的,暗道那小子还真没说错。 对商时景的身份起疑,并不只有南霁雪一人,曾性命与他相连的尚时镜事后也回忆过许多次,当初秘法导致的结果太过惊人,然而恰巧正是因为过于惊人,才使得尚时镜起疑。惊人而不是难以阻止,不曾出现过未必代表就不存在,尚时镜起疑的一点正巧就在于当初商时景失控却没造成任何损失。 从未有人体内包容如此多的寒气,也并不意味就不存在这个人。 更别提,他既能与溟水玉魂魄相连,为何域外天魔对他丝毫不感兴趣。 假相跟谎言总是符合人的猜疑与所考虑的事情,死里逃生已是庆幸,鲜少人会跳开这一层去思考。 若商时景当真是溟水玉,当初尊主那般不慎重甚至堪称鲁莽的举动,理应造成可怕的后果。 之后域外天魔的分散,隐隐约约看似是奔着商时景去的,然而也可以反过来思考,与商时景亲密无间的人,真正知道长生的人,四海烟涛真正的主人…… 易剑寒。 所以恶体才没有在道尊炼化那一刻展露獠牙。 他在等,若商时景真是溟水玉,大不了最后一刻抢夺下来;若不是,也没必要浪费自己的力气,任由道尊先帮忙排查。 尚时镜猜对了。 作者有话要说:duang~ 第一百三十四章 神仙打架, 总归是凡人遭殃。 纵然天尊将自己一分为二,这天底下能抵挡住道尊甚至于恶体的人也寥寥无几, 易剑寒并没有其他选择,这世上除了他们彼此,根本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其中哪怕一人, 更别提两人联手了。 “易剑寒。”北一泓的声音在神识之中响起, 轻柔而平静,“我一直在这里。” 若你需要我。 易剑寒当然知道北一泓是什么意思,他们二人早早就说定, 若是当真需要,北一泓愿意为此赴死,他早已是一抹幽魂,本该得到的结局便是行进幽冥后被土伯吞噬, 自然不惧怕任何魂飞魄散, 这次新生, 的确有惊有喜, 可他到底是个逝去的人了, 比起想活下去的易剑寒, 自然更不畏惧生死。 北一泓说得清楚明白:若你需要我,此刻我便能彻底兵解。 可那本该是建立在易剑寒没有变成溟水玉的前提上。 换句话说, 此刻易剑寒已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而对于道尊而言,死两把钥匙无异于更为安全,而至于恶体, 打开长生天的事情一旦落空,也不知道他出于泄愤会做出什么行为来,北一泓的牺牲并无任何必要,趁着他未曾被发现,倒不如将他保下来。 并无人在意易剑寒想做什么,原因很简单,道尊不在乎,而恶体被缠住也一时半刻的没办法在乎。 “不需要你。”易剑寒淡淡道,随即仰头看了看。 毒龙殿的大阵缺了人手,并未能开启,倒是道尊与恶体两人毫不吝惜灵力的开启大阵,易剑寒不愿意多留,心想无论如何也得让北一泓活下去,便高声道:“二位,我便在毒龙殿外等候,无论二位谁输谁赢,我都静候佳音。” 自己的死讯,却要说成佳音。 易剑寒讽刺的笑了笑,神情略变得凝重,若想保下北一泓,他只能把息天木托付虞忘归。 而远在沼泽之外众人则心有余悸,溟水玉的寒气不过释出寥寥无几,便彻底将毒龙殿全然冰封住,甚至蔓延数千里,本该郁郁葱葱的群山此刻都凝成雪山群,这一退,就彻底退到了边界,岳无常夫妇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仍是带着宝贝儿子追随虞忘归等人的脚步,一同离开。 正道损失不少人手,能逃出来的几乎都是大能,此刻也是心有余悸,不觉萌生几分退意,对长生天的贪婪之心也少了许多,加上此次损失惨重,因此稍一安全,便陷入了彻底的恐慌与内乱之中,幽冥鬼狱损失最少,因此也最惹人愤恨,尚时镜指派人手去寻找商时景等人,自己则上前与众人谈判。 溟水玉已经现世,土伯不成问题,赤明朱火若不在锦眉手中,便在兄长手里;待到四样宝物共同打开长生天,息天木自然会现身。 而且观其情况,只怕息天木,也在四海烟涛或是毒龙殿手中。 “放我下来。” 巫琅五脏六腑碎了大半,被虞忘归扛在肩上,颠得浑身难受,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还夹杂着些碎末,虞忘归虽不赞同,但仍是听话的将人放下,连同商时景也一块儿搁置在了地上,他们已经离开冰封的地域很远了,可此刻抬头看去,仍能看到那壮丽无比的巍峨一幕,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些忧虑起来。 不知道易剑寒跟詹知息怎么样了。 虞忘归跑得太快,还未来得及得知詹知息的死讯,他对那人的记忆仍是冷冽又猖狂的,便不觉得会轻易死去,多少带着点少年气的无忧无虑,比起詹知息,倒是更担心些易剑寒。不过无论怎么说,那两人没见着面,总归不必要伤心挂怀,倒是眼前这两个,更叫人操心些。 商时景自然没有化成水,不过也相去不远了,他体内的封印短时间内再度被强行打开,寒气近乎全部散逸光了,若非还有些灵力支撑,此刻只怕早已经衰竭而亡了。巫琅咳嗽了两声,血止在掌间,神情疲惫无比,将商时景搂在怀中,一下子倒分不出来谁的脸色更苍白些。 “好孩子。”巫琅垂着脸,疲惫无比的说道,“你逃命去吧。” “巫前辈,你说什么?”虞忘归眨了眨眼,不太明白道。 巫琅又是一阵咳嗽,猩红溅在地上,他急忙掩住了,像是怕弄脏了商时景的衣裳,恹恹的说道:“阿景与易剑寒待你这般不同,难道你当真以为只是一时好心?无论你是什么东西,又或者是他们想在你身上得到什么,此刻都已经不重要了,走吧。你不就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吗?你父母是一对散修,有个伯伯叫万长空,他被我三弟设计杀了,因为这场阻杀,你父母才死的,你大伯死前托我跟霁雪去救你爹娘,可惜我们去得太晚,便只好把你送到玄天门。” “什么……” 虞忘归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呆呆的看着巫琅,不敢置信自己寻求多年的身世像是潦草苍白的话本一样,在此刻被随意吐露出来,事态紧急,倒也容不得他过多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于是沉默了半晌仍是说道:“我若走了,那你怎么办?” “我会跟阿景在一起……”巫琅疲惫无比,他紧紧抱住商时景,柔情万种的凝视着怀中人,低声道,“你要是不走,就可能来不及了,尚时镜这人我很了解,他要不了多久就会追过来,若是今早之前,我尚有抵挡的能力,可是如今便不成了,我连自己都未必护得住,更别提你了。” 其实巫琅并不知道虞忘归到底是什么存在,不似息天木的化身,除了的确在修为上突飞猛进之外,看不出什么其他大的特点,当然拥有这种天赋已足够值得骄傲,也值得易剑寒跟商时景花大功夫拉拢他,可巫琅观察这么许久,也不觉得易剑寒跟商时景对虞忘归只是单纯的欣赏,反倒是其他不同的情感。 虞忘归未必是息天木,却定然是个重要人物。 “可是……” 既然是商时景想保下的人,无论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又怎样的过往,那么都是巫琅同样要保下的人。 因此巫琅烦躁之余又难免多了几分耐心,他近乎是有些温婉的笑了笑,柔声道:“没有什么可是,你何必与我们一同呢?无论易剑寒怎么说,你都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不必再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了,走吧。” 虞忘归迟疑了片刻,又道:“那我去找易剑寒跟詹知息。” “不必了。”巫琅好似忽然的垮了下去,他沾满血的手落在了尘埃里,像是借此支撑什么一样,疲惫无比道,“知息他……他已经不在了。” 恰好易剑寒在此刻姗姗来迟,听到了巫琅的最后一句话,他心中一颤,不知道怀中息天木内的北一泓是否听见了,即便只是前男友,好歹也曾生死相许过,乍听见死讯,难免心里会有悲伤,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北一泓却并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他是没有听见,亦或者是不在意。 “天哥现在怎么样?” 由于商时景的名字实在别扭,除了个别场合,绝大多数时候易剑寒还是更习惯这个在网络上的称呼,他的形貌已经与之前有极大的变化,虞忘归失了剑,险些运起灵力来戒备他,听出声音方才茫然无措的看了看易剑寒。 他到底还是年轻,纵然自己在这世间行走了一段时间,仍旧有些依赖易剑寒等人。 “不太好。”依照巫琅此刻的状态,他自己都是自身难保,目光却未曾从商时景脸颊上离开片刻,他忍住锥心之痛,沉沉道,“很不好。” 易剑寒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他稍稍绕开了途径,没有刻意去刺激巫琅,而是在另外一头缓缓单膝跪下,将如同冰雕般的指头落在了商时景的手腕上,在神识之中呼唤北一泓:“北道友,请助我一臂之力。” 道尊所施展的光茧,事实上是一种封印,也可以说是一种攻击的手段,最早创来是为了精粹且提取灵力,后来就变成了“净化”。商时景在里面还能保住一口气,已经是不容易了,还得庆幸他多少算是勤加修行,易剑寒抚了抚商时景的额头,他能收住商时景往外散逸的灵气,可是不能让对方彻底好转起来,这点只能靠北一泓。 “嗯。” 北一泓这会儿倒是有了反应,青翠的真元自易剑寒的指尖泛起,冰蓝的寒意与草木的生机混合在一起进入商时景的眉心。巫琅揽着他又咳嗽了两声,易剑寒不由多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的伤势怎么样?” “不妨事,还能再撑一会儿,先救阿景。”巫琅摇摇头,示意不要紧。 易剑寒便只好点了点头,专心在商时景一人身上。 待到商时景眉眼舒展,似有清醒过来的模样时,忽然一阵地动山摇,易剑寒急忙收势,张开结界将众人庇佑其中,疑道:“是什么东西?” 地脉彻底龟裂开来,熔浆喷发,泥土寸寸裂开缝隙,好似被什么东西顶了上来,从地底下忽然涌出大片阴气,如同凝成实体的黑雾,疯狂往四处奔涌,但凡过处,寸草不生,春草成枯,树木生机尽绝。 易剑寒忽觉肺腑生寒,茫茫张口道:“……土伯?”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有事请假一天。 结局绝对是HE请放心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 “土伯?” 虞忘归一脸茫然, 像是玩游戏缺个人开不了怪于是被抓来强刷副本的路人,易剑寒也没多余的时间跟他解释, 他的灵力散出越多,身体便冰寒化的越明显,结界层层加厚, 到最后简直像是个小冰屋, 然而阴气还在啃噬寒气,将它层层消磨。 “我来为这位巫道友疗伤吧。” 北一泓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易剑寒巴不得他帮把手, 就点了点头。 虞忘归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土伯的出现会带来什么,不过仍是输入灵力张开一个略小的结界,不赞成道:“易剑寒, 你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快了。”他又不瞎, 现在商时景状态极差, 巫琅又几乎半残, 连带易剑寒连正常形态都快维持不住, 他左右看了看, 还是决定关心下现在这个情况。 “我丑我的,关你什么事。”易剑寒哪有闲空理会他一个小孩子, 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他,从怀中掏出息天木,见北一泓幻化出身影来,忙道, “北道友,拜托你了。” 而巫琅似乎对万事都不放在心上,只是痴痴的看着商时景,缓缓闭上了眼睛,方才易剑寒与北一泓治疗商时景时已经查探过他的身体,恶体半点没对自己这个儿子留手,把巫琅打得差不多只剩一口气,好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然这口气未必能拖这么久。 虞忘归却没那么好打发,他不管不顾的抓住易剑寒的手,皱眉道:“继续下去你会死的。”他跟易剑寒交手数年,对方到底有多少能耐,就算不能说心知肚明,好歹也摸出个十之八九来,纵然易剑寒再强大,这样磅礴而可怖的灵力也绝非是他应当有的。 这一握,就叫虞忘归冻得瑟瑟发抖,只觉得一股阴寒之力瞬间窜入身体之中,血几乎都沸腾了起来,灵力猛然运转,用以抵抗这股寒意。 超越极限所获得的强大力量向来需要极为惨烈的代价。 他虽然嫌詹知息有时候神神经经的,但并不希望那人死,更别提是易剑寒了。 “别碍事。”易剑寒甩开手,静静瞧着虞忘归,眉头微蹙,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还是耐着性子缓缓说道,“我左右是要死的,倒不如此刻多护着你们,也算是物尽其用。”他说得轻描淡写,目光却移了开来,落在了混沌的远方。 虞忘归冷哼一声,刚要说话,结果一张嘴就冻得牙齿打架,结结巴巴的说道:“怎……怎……嘶,好……好冷……冷啊……” “傻小子。”易剑寒几乎被逗笑了,将手急忙从他手心里抽了出来,他灵力流失极大,用以抵抗阴气的多,就越发虚弱,再开口时已经有些中气不足,便微微喘着气道,“你可闭嘴吧,倒不嫌烦……长生天要是真的开了,你记得,自己快些走,否则死在里面,我也顾不上你。” 他们正说着话,商时景已恢复过元气来,缓缓睁开眼睛,巫琅像是雕塑一般僵硬着,北一泓纵然有心想为他疗伤,也无奈于伤者并不配合,又不想叫易剑寒分心,正是手足无措,见商时景醒来,便忙道:“商道友,还请你劝一劝巫道友,他伤势太重了。” “怎么了?”商时景的声音轻而柔,宛如梦境之中的回响,他从永夜之中醒来,连带着巫琅的魂魄一同归来,情爱向来害人,北一泓见着巫琅的眼睛都宛如恢复了光彩,一时之间五味陈杂,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他太熟悉了,正因为熟悉,方才觉得悲伤。 巫琅伸出手来,迷恋的抚摸着商时景的脸颊,直到看到自己手上的鲜血,才回过味来,受惊似的收了回去,商时景将他擒住了,缓缓道:“你受伤了?为什么不老实些。” 这话说得过分了,巫琅面上流露出愤愤不平的表情来,刚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忽感五内俱焚,忍不住又吐出一大口血来,脸上的精神气顿时消了,面若金纸,整个人软趴趴的倒在了商时景的肩膀上,险些两个人都一块儿往地上砸去。 他一直靠商时景支撑着自己,见此刻情人已经醒来,心中一松,自然无限伤痛苦楚都涌了上来,便软软的靠在商时景肩头,低声道:“阿景,我好疼啊。” “现在知道疼了。”商时景头疼欲裂,下意识将他搂着,又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若不好起来,我反倒好起来了怎么办?” 巫琅眨着眼睛想了想,他的眼睫毛又长又密,扫在商时景脖颈上有一丝丝的发痒,又柔声道:“怎么会呢,我若是要死了,一定先杀了你。” 听罢,虞忘归与易剑寒都格外惊悚的低头看了过来。 “美得你。”商时景咳嗽了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人推正起来,好叫北一泓方便疗伤,他们俩活像此刻活像两只胖过头的蛇缠在一起,就差打个结了,又道,“我生平最是怕死,绝不会随便死的。” 巫琅见着他就乖得像是只小猫,自然说什么是什么,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便点了点头,乖乖道:“那我也不要死。” 口吻倒像个孩子。 易剑寒觉得有点恶心,他想原来看人家谈恋爱是这个样子的,不由得头皮发麻,坚定了作为单身狗的未来;虞忘归倒是没他心思多,只是挠了挠头,觉得巫前辈真是人不可貌相,因着阅历关系说不上来别的话,只能把此归结为令人新奇的新发现,尽管他并不是很想了解巫琅私底下的那一面。 其实商时景多多少少也有点受不了,加上男朋友光环都吃不消,不过他坚定的把这种反常归类到巫琅被他亲爹打坏了脑子,因此接受起来还是很心安理得的。 安慰完巫琅,商时景连片刻功夫都未停,直接站起身来看了看易剑寒,对方的人形越发朦胧,简直像是冰蓝色的鬼魂,心中隐隐约约的像是明白了什么,不由得有些难受,便温声道:“情况怎么样了?” 他绝口不提易剑寒的身体如何,只因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多提了,也没有用处。 虞忘归年纪还轻,又是性情中人,便不太理解依照两人的关系,怎么商先生会这般冷淡平静,竟关心眼下局势多过易剑寒本身,纵然是他,也瞧得出来如今的易剑寒大大的不好,商时景却好似视若无睹。 巫琅“久病成良医”,他被恶体吊打了上百年,什么苦没有尝过,纵然是这种要命的伤势也习以为常,半分不见痛苦之色,目光只是追寻着商时景的身影。北一泓与他正坐着对面,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心中不由得暗叹了一声,忽然想起詹知息来,他意识到自己并无自己所想得那么悲伤,也许是心已枯槁,便干涸的流不出一滴泪来。 “咦——” 北一泓与易剑寒二人忽然一道发出疑声来,有一道火焰天柱直冲云霄,此刻众人离得极近,四周好似彻底爆炸开来一样,陷入无尽的火海,赤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着,横冲直撞的将阴气焚烧殆尽,溟水玉正好与它属性相克,因而还能抵挡,然而过路一切植被树木,即便没有毁在阴气之下,也在这样的火浪下彻底被焚化成灰烬。 “是赤明朱火……”商时景心念一动,转头看向了易剑寒,神情有些凝重,“岳无常夫妇出事了。” 易剑寒神情复杂的看着商时景,然后又看了看虞忘归,苦笑片刻,叹了口气道:“不光是他们出事,我跟北一泓也出事了。” 这话说得太过“深奥”,商时景没有听懂,不过他很快就看懂了,滚滚热浪忽然止歇,大地焚为焦土,北一泓的虚影与易剑寒的身体上都爆发出惊人的灵光,一青一蓝,直冲入漩涡般的云端。 他二人都有神识与理智,不似小蛇那般,吃了痛就胡乱释放法力灵气,还能勉强忍住。 商时景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场景,脑海之中忽然响起了易剑寒的声音:“长生天开启后,虚空会破碎形成涡流,有可能是回去的路,也可能是死路,是去是留,想清楚。” “易剑寒。”商时景失声喊道,两人对视一眼,易剑寒轻轻摇了摇头,认命的闭上了眼睛,灵光彻底吞没了他们二人,之后便是惊天动地的怒吼声,又是一道土黄色的灵光直冲云霄。 天空忽然亮起一个巨大无比的法阵,以五行为色的符文悬浮于空,劫雷乍起,整个天空都似被黑云覆盖,几乎整个世界都为之颤抖。 玉饵金石与赤明朱火打开了长生天的一角,整个长生天都在呼唤其他的钥匙好解封自身,北一泓最后一眼便看见了詹知息的身躯,封存于冰雪之中,脸上仍旧带着讥讽玩味的笑容,宛如初见一般。 真是孽缘。 北一泓轻轻叹息,决意散去魂魄,只可惜此时木已成舟,为时太晚,息天木失去宿主,悄无声息的回归原位。 五行之中,土克水,易剑寒不似北一泓那般毫无牵挂,加上他与土伯一同被长生天强制吸收过去,自是竭尽全力反抗;土伯久居幽冥,平日又常有仆人侍奉,吃痛之下发狂更是激烈,为难斜对面的易剑寒做了被殃及的池鱼,险些被这老凶兽打吐血。 “敌我都分不清楚,真是地底下待久了傻帽了。”易剑寒还有心思吐槽,长生天虽然并没有任何独立的意识,但是四九重劫在挤压着它,努力冲击这枷锁,它自然不会对反抗的钥匙有任何好态度,易剑寒前有土伯,后有长生天,夹在其中好似炼狱一般,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痛,若不是此刻已经没了血液,他只怕能吐出身体里所有的血来。 有些话,一直以来,易剑寒都没有告诉商时景,他来的时间要更早一些,虽然并不知道到底是谁,但如今猜想,大概是尚时镜,总归是有人拿到玉饵金石并且催动的时候,他在同时间被卷入这个时空,当时五把钥匙互相呼应,他便是从乱流的漩涡之中进入易剑寒的身体之内的。 如果长生天当真是回去的关键,那么商时景好歹是有个归处了。 即便不是,该提醒的话,易剑寒也都说了,实在没有什么别的话可以再讲了。 商时景并不知道易剑寒怎么了,长生天开启后,他的大脑就一直处于有点迟钝的状态,巫琅的情况并不是很好,不过显然比方才好多了,大概是从一口气到半条命的进步,他好半晌眨了眨眼,把巫琅拉了起来。 虞忘归反应过来的早些,他年轻气盛,脚下一运灵力,就凌云直登高空,试图去追赶易剑寒,拦都拦不住。 “巫琅。”商时景的声音干涩,他话音未落,忽然“呃”了一声,整个人便如春天的柳条一般漂浮了起来。 长生天已经彻底开启,天地都为止震颤,如什么机关被打开一般,大千世界都为此撼动,清浊二气分化阴阳,形成一个巨大的太极形状,疯狂旋转了起来,天地忽然暗了下来,好似回到了混沌初开的时候。 商时景陷入黑暗后难免有些惊慌失措,忽觉手心一暖,便听见巫琅的声音。 “我抓住你了。” 商时景的肉身在那一刻就已被消磨,他是来自异界的灵魂,长生天未开时,天道难以察觉,此刻开启后,自然难逃法眼,因而灵魂轻而无形;倒是巫琅,凡胎肉体,即便是换成仙骨,也难以抵抗天地之力,就如深陷淤泥,大山加身,慢慢沉重了许多起来。 “巫琅?” 听出巫琅声音不对劲的商时景难免有些失去冷静,他能感觉到空气之中的灵力在暴动,黑暗之中形成数道风暴。 长生天缓缓打开,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活生生的将天撕开了一条大口子。 风暴仍在席卷,撕扯的压力越来越沉重,商时景感觉到了手上传来猩热的液体,顺着风势溅在了唇角处,带着铁锈的气味。 “放手。” 商时景下意识松开了手,他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那裂口越撕越大,无数怪诞的域外天魔从涡流之中跃出,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料想自己生还的机会恐怕很小,不由得道:“快放开!” 然而手上施加的力量却只是越来越重,仿佛要捏碎他的手骨一样。 也不知这昏天暗地里,巫琅是否听见了。 大概是听见了。 这痴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我觉得有必要说一下,易剑寒没死,北一泓跟詹知息的确是死了,岳无常夫妇也死了,没提到的基本上都在生还名单上。 真的是HE,相信我!!!!跟下辈子不一样的HE啦。 第一百三十六章 商时景醒来的时候, 险些以为自己是在棺材板里躺了一千多年,浑身都僵硬的不敢动。 睁开眼还是能做到的, 于是商时景睁开眼睛,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视线慢慢恢复过来之后, 商时景看见茶几上有瓶喝了一大半的矿泉水, 不知道过期了没有,他活像是尸体一样的躺在柔软的沙发上,抱枕被踹了三四个在地上, 他陌生的看着那些绵软的抱枕,疑心自己是否曾经买过这些东西。 他疑心自己把自己躺成了干尸,电视机居然还在放,于是又略带悲哀的考虑起了电费的花销, 不过更令人震惊的是, 都好几年过去了, 他家居然被没断电。 过了大概有……商时景觉得少说有几十年那么久, 他终于能动弹了, 除了四肢跟脑袋无论什么部位都不像他自己的, 并没有任何太大的问题,至于这种痛楚, 除了一开始的麻痹,实际上也都不成问题。 原本的商时景并非如此,他虽然不是个被娇惯长大的小女孩,但是也没吃过多少肉体上的苦, 搁在早几年要是遇到这种情况,大概已经惨叫出声了。 然而现在不同了,许多东西都已经不同了。 茶几上的电脑闪着光,商时景这会儿的眼睛还不能直面屏幕,就眯着眼仔仔细细的审查着电脑屏幕上的内容。 作者刚更新过,评论区在兴致勃勃的讨论前往南蛮后会怎么样。 商时景迟钝的想道:会怎么样,会遇到一只叫玉泽的神兽,哦,现在已经变成凶兽了,他过得很凄惨,然后叨叨一段,我们会拿走他的内丹,然后他就壮烈牺牲,再然后连带着易剑寒他们都得死。 哦,没有我们。 不,是没有我了。 商时景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颓然倒回了沙发上,平静而安稳的躺着,像是死不瞑目的尸体一样的凝视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他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怀念过这般安静祥和的夜晚,可当真回到这儿来,却忽然又觉得不是滋味起来。 那痴人…… 哎。 商时景本来以为这不是什么大事,人生艰难困苦的事多了,被人看扁,叫人刁难,在社会上磕磕碰碰,朝不保夕,哪一样不比失恋严重痛苦,更别提他们只不过是缘分已尽,也没有什么瞎眼看错人的戏码,按照常理来讲,很是应该值得庆幸的,至多只允许遗憾三分钟。 可是不知怎的,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几乎刺激得他眼鼻都发酸,简直要掉下泪来,商时景深呼吸了许久,仍是忍不住,只好伸手掩住眼睛,任由手背湿润。 其实商时景倒也没有真的那么悲伤,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喜怒哀乐也都沉静下来了,更别提商时景在情绪方面本就是个异类,他轻轻叹了口气,赤脚没在柔软的地毯里,这个本该最为熟悉的世界此刻陌生无比,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认识。 浴室里开着灯,明晃晃的像是能闪瞎人的眼睛,热水从顶头冲下来,温度自行调整,他站在花洒下好半晌,看着水流哗哗的冲下去,一股脑的流入管道。 现代社会的好处已经开始慢慢显露出来了。 商时景抹了把脸,长叹一声,没试图去梳理那些过往,也没想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他擦了擦脸,凝视着瓷砖,任由水流顺着眉毛坠下去,觉得瓷砖上都是巫琅的笑脸。 真是见鬼。 浴室里当然不可能有巫琅,商时景拿毛巾搭在头上,他不是很想睡,洗澡的时候下意识去捞头发,摸到刺手的发茬才反应过来已经不是那个世界了,可直到现在也没能接受已经不是那个世界了。 冰箱里还放着半个切好的西瓜,在冰箱里头光线的照射下,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一样,商时景站在冰箱门口好一阵,还是把那个西瓜拿出来,一口一口的吃了,西瓜有点软,大概是冰久了,仿佛里头结了点霜,吃着几乎有点颗粒感,冰得牙齿打架。 庄生晓梦迷蝴蝶,到乡翻似烂柯人。 商时景觉得有点累,然而并不困,也不想睡,干脆擦完头发换了身休闲服出门去了,他站在电梯里好一会儿,正疑心怎么不动弹,另一位女住客走进来按了一楼,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他,这才恍然想起自己还没有按键,传送阵用多了,这方面难免缺失了些这方面的想法。 好在他没有傻到直接往楼外跳,刚刚洗澡时商时景就意识到了,自己压根没有任何灵力。 电梯到的很快,女住客全程都有些戒备商时景,大概是觉得大半夜的本就不安全,而商时景看起来又不太正常,因此刚到楼下就立刻离开了,这叫商时景忍不住唏嘘,他暗想要是换做南霁雪,还指不定谁戒备谁呢。 这会儿点虽然不早了,但是人还是很多,称不上十分热闹,却也委实算不上冷清,不似之前去过的几座城,天刚暗下没多久,就已不见多少人在外活动了。然而商时景走在路上,却觉此生再孤单不过,他在附近的公园里坐下,旁边摆着些小吃摊,不由得想起了当初与易剑寒发牢骚的时候,对方跟他说起来的烧烤跟火锅,忍不住站起身来。 老板在各种意义上都很热情,尽管客人不少,不过他还是跟商时景打了个招呼,好似跟他很熟悉的模样,而商时景却难免有点陌生了,他沉默的点完了东西,正要付钱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没有带银子,自然也没有带钱币,不由得愣了愣。 “没事儿,我这手机支付也成。”老板很会察言观色,特别把摊子上的二维码挪了过来。 “我……”商时景皱着眉头,略有些尴尬的说道,“也没有带手机,不好意思,我不要了。” 旁边等着的客人已经窃窃私语起来,老板倒是很爽快,将烤串装在塑料盒里递了过来,笑道:“没事,你都是老顾客了,天天在我这买吃的,我还能怕你跑了不成,下次给钱就好了。”他递得豪爽,商时景却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好点点头,说之后会来给钱。 其实商时景记忆里已经没有对这个老板的印象了,他微微笑了笑,觉得自己此刻倒像是寄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幽魂,好像时间滚滚,只带走了他的好几年,有些怅然若失。 经过这个意外,商时景也失了继续逛街的兴致,他拎着装有打包盒的塑料袋往回走,忽然听见笑声,不由得转过头去,却看见树下有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正叼着冰棍,笑嘻嘻的看了过来,让商时景大脑一阵空白。 那青年的容貌与詹知息一模一样。 商时景下意识掐了自己的手腕一把,方才如梦初醒,对方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窘迫感,颇为愉快的坐在栏杆上,手里还拿着一根冰棍,他似是在等人,直到另个年轻人走了过来,头发上夹着个兔子发夹,模样跟北一泓并无区别,手里则提着炒饭。 “给。”青年把冰棍塞到了兔子发夹嘴里,两个人肩并肩的走了。 商时景站在原地恍惚了许久,疑心自己还没梦醒,直到青年转过头来,对他咧开嘴,嘴巴微微一动,口型好似是:迟点见。 迟……点……见? 商时景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要去抓那青年的肩膀,可他们二人却忽然消失在了人群之中,街道不知道何时热闹了起来,人挤着人,压根找不到任何踪迹,他不知所措的在人海里打转,最终只是往家里走去。 詹知息……本该死去的詹知息怎么会在这里? 迟点见又是什么意思。 这如果是一场梦,那詹知息怎么可能出现在现实里,甚至认识自己;如果这不是一场梦,詹知息分明已经死了,又怎么会来到这个世界? 商时景头大如斗,最终决定先回家联系一下易剑寒。 他到底只是离开这个时代几年,而不是彻底的脱节,电子产品稍稍了解一下便能轻松上手,只不过是意识有些迟缓,过两天习惯也就好了。他给肥鲸发了一条私信,因为不太确定是否是“本人”,商时景下意识发了一句:“四海烟涛的小学数学题?” 这是他们俩初见的时候拿来认亲的话,如果肥鲸还是肥鲸自己,那么他最多当是发错了人,如果是易剑寒,应该还记得这件事才对。 作者并不在线。 商时景靠在沙发上,他仰起头凝望着天花板,烤串安安分分的待在茶几上散发着香气跟热气,他想了很久,却什么都没有想,只觉得许多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穿梭着,可什么都没留下,自然也没有什么留存。 如果詹知息在此,他又与北一泓在一块儿…… 商时景向来不信什么前世今生,更别提詹知息摆明了认识自己的模样,说是现实里有个一模一样的人未免太过勉强。 如果当真是这样,那么…… 商时景靠在软枕上,凝视着电脑屏幕。 巫琅……他也来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你猜【X】 第一百三十七章 烤串没来得及吃, 商时景先找了钱包给老板送过去,回来时都已经冷了, 他开了罐啤酒相配。 易剑寒一直都没有回复他的信息。 大概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商时景玩着俄罗斯方块几乎要睡着了,他第一次发现这个一直藏在手机里的小游戏这么有趣, 这可能是跟他过太久枯燥乏味的生活有关, 天知道要不是求生欲催促他活下去,加上尚时镜像催命鬼一样迫使商时景费尽心机的去寻找生路,说不准他在那个世界没呆一年就因为无聊而自杀了。 人是一种远比自己所以为要更坚强的生物, 商时景也不例外。 大概在凌晨两三点的时候,詹知息咬着根冰棍来敲商时景的门,让人疑心他到底是怎么知道商时景的住处。 该不会又是什么幻境吧? 商时景透过猫眼看见詹知息满不在乎的站在外头,宛如叛逆少年离家出走, 又忍不住疑神疑鬼的掐了自己一把, 痛得差点眼泪都出来了。不过他体验过当初造梦生的幻境, 知道痛觉不算太可信, 可是这个幻境实在是太真实了, 由不得他不相信。 詹知息大概是嫌商时景慢, 一手拿冰棍一手拿手机,吃得很是高兴, 低头手指按得飞快,兴奋时咬住冰块双手齐上,看得商时景牙齿都酸,腹诽这小子这么吃冰也不怕体寒。出于各方面的考虑, 商时景还是打开了门,詹知息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没太客气的走了进来,倒还算礼貌,记得脱了鞋子,轻车熟路的找了个沙发坐下。 “是你吧。” 找回北一泓的詹知息像是只趾高气昂的小孔雀,他缩着脖子躺在沙发上,含含糊糊的嚼着那些薄薄的冰,漫不经心道:“好歹是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家?”商时景皱了皱眉,单刀直入,压根没跟詹知息客气。 詹知息耸了耸肩膀道:“我都跟踪你大半年了,你说呢。” 商时景猛地关上门,目瞪口呆的看着詹知息,迟疑问道:“你说什么,你跟踪我大半年?” “是啊,北一泓差点跟我分手。”詹知息啧了一声,他把手机忽然一关,塞进了口袋里,倒在沙发上冲着商时景直皱眉,“我第一次跟你遇见,你压根不认识我,我就想着也许还没到时候,今天撞见你,可算是回来了。” 分手当然是玩笑话,詹知息眼下压根没跟北一泓交往,他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当初北一泓怀疑他是个变态,两个人刚刚萌生的友情苗头险些被掐断。 詹知息吃完了冰棍,见茶几上还有半盒烤串,也拿起来吃了,他撸串的姿势很熟练,熟练的让商时景脑海里那个高傲嚣张的詹知息形象破碎的惨不忍睹,然后这位曾经的仙君哼哼笑了两声,挑眉道:“我当然是去蹲点的,难道你以为我是巧合路过吗?”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上来帮忙?”商时景的思维也很迥然于常人,他没问别的,反倒先问起了刚刚陷入尴尬的事来。 詹知息理直气壮:“我的钱都在一泓那里,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那时候还没确认。” “啧。”商时景很直接的表达了不满,短时间内能见到故人其实还是让他觉得怪高兴的,于是又问道,“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詹知息这话倒是还真没说错,他来的并不是只早半年,而是足有一年了,当初易剑寒跟土伯挣扎下打开了涡流的隧道,詹知息的灵魂还未彻底消散,见到息天木上浮现出北一泓的幻影,便想最后一刻与北一泓待在一起,因而也冲上了通天柱,没诚想他与北一泓的残魂都随着易剑寒被卷入了涡流之中。 等到再醒来的时候,人正潜在河里喝水。 詹知息最初时根本不知道这具身体是谁的,样貌竟然与他一模一样,还误以为自己进入了长生天,后来有许多不认识的人来找他,自称是他的亲戚父母,又到了医院诊察,医生也不知道他的反常点在什么地方,只好说惊吓过度受到了刺激所以暂时失忆了。 由于“失忆”的太过彻底,詹知息从小学生百科全书开始了解这个世界,连电器的说明书都会仔仔细细的看上一遍,最终确定自己并没有进入长生天,而是到了另一个奇异的世界之中,这里虽然没有灵力,但是却很有趣。 而这具身体原主人的情况也一清二楚,毕业后在谢师宴上喝酒太多,打算回家去时不慎落水死亡。 詹知息忍不住抱怨:“若非是救治这具躯体耗费了我最后一丝灵力,我哪需要如凡人一般走上走下。” 商时景听得一脑袋冷汗,想起詹知息刚来时对这个世界全然不熟悉,行为铁定与中二病无异,也是难为他居然能接受新世界。更庆幸的是他救治这具躯体花掉了最后一点灵力,否则若是有个孤魂大半夜飘上栏杆,岂不是要吓死。 “后来那对夫妇为了安抚我的惊吓,便带我来此玩乐,我就是在旅行途中见到你的,不过你那时对我十分陌生,可我听到你的姓名,理应是同一人才是,于是便将志愿填在此处。”詹知息皱眉道,“我那时来的太早,不知道被卷入涡流的有多少人,只知我与易剑寒、一泓定然来此,没想到居然你会在此,想来大哥也一定会在你附近,就日日守着,等你神识苏醒。” 商时景听得一脑袋冷汗,又谨慎的问道:“你没有想过……试探试探我吗?” “若非你今日觉醒,我本不会与你相见。”詹知息讥讽道,“你那时模样对我毫无价值可言,何必徒增麻烦。” 正常人……在异世界见到自己的熟人,下意识都会认亲吧。 异乡异客,何其孤独,若是全然不熟悉警惕于心也就罢了,他们二人好歹也算得上是有些交情。 商时景叹了口气,倒是没太意外,他觉得这个想法倒是也很符合詹知息的性格,于是只好又问道:“我方才好似看见了北一泓?” “不是一泓,尽管我这么叫。”出乎意料的是,詹知息摇了摇头,叹气道,“但是他并不是完整的一泓,我能感觉到一泓的灵魂还没有苏醒,他来得要比我更早些。我询问过了,他在十七岁那年突发先天性心脏病,本来都已经确认死亡了,却奇异复生,我想应当是一泓的魂魄归位的缘故。只不过一泓如今太脆弱,还未曾苏醒,他们很像,名字也相同,可我知道他们两人是不同的,不过我有足够的时间等他醒来。” “如果他醒不来呢?”商时景询问道。 詹知息目光微沉,哑声道:“那么,我们就是永远的朋友。” 按照詹知息跟北一泓的情况来看,他们两人都是寄居在其他人的身体上,既然形貌跟名字都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巧合,那么也就意味着存在于时空上的同位体。姑且不谈轮回转世乃至各种各样的唯心之类的主义,大概是待久了,其实商时景的三观也没有那么正,他没心情帮詹知息附身的这具尸体的父母感到悲伤,也来不及顾虑北一泓的魂魄问题,忧虑道:“你的意思是,巫琅很可能也在这里?” “如果他在,那么他该来找你。” 这题多少有点超纲。 商时景简直想捏爆自己的手机,他没有詹知息这样的运气,天南海北的,世界这么大,他到哪儿去找巫琅,更别提这个世界巫琅的同位体未必记得他,如果涡流的时空并不相同,詹知息等一年等来了自己跟北一泓,他又要等多少年去见巫琅? “我来,是想问你一下易剑寒的下落,顺便看你在街上傻呆呆的模样,来好心教你一下常识。”詹知息很是跃跃欲试的说道,像是迫不及待看另一个人犯蠢。 商时景面无表情的打开了手机,跟他加了个好友,手法其熟练让人咂舌,詹知息的表情变得一片空白,他轻啧了一声,皱着眉头看了眼商时景的阳台,意图从上面跳下去,不过好在理智还在,他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直接开门出去了:“那我就不留了,晚上还查寝呢。” 凌晨三四点查寝,管理员脑壳有毛病吗? 商时景都快被逗笑了,他站在詹知息背后问道:“喂,……你还能,感应到这个世界的灵气吗?” “要是能我干嘛拿两条腿走路?”詹知息冲他翻了个白眼,很是不屑。 想了想,詹知息又转过身来添了一句:“对了,我来时见到虞忘归跟易剑寒一同被卷入涡流,想来不出意外,一定也到了这个世界,他们俩都算半个半个,拼在一起也差不多等于我一个徒弟,既然能帮一把,还是帮一把的好,更何况你不是与易剑寒十分熟悉吗?依你们的交情,也该寻找下他吧。” 商时景叹了口气,又问道:“你现在回去方便吗?” 詹知息满不在乎道:“放心吧,这里半点危险都没有,连机关都不布置一个,墙又这般矮小,自然是来去自如。” 这让商时景有心问他想不想为国家争光,想想还是算了,按照詹知息的性格,别争光了,不遭唾骂都是客气的了。 不管怎么说,詹知息的到来,让商时景看到了还能再见到巫琅的曙光。 直到他一觉醒来,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才从尘封的记忆深处挖出了自己还有一份工作的事情来。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段的时候其实有点纠结,但是不要紧,很快琅哥就要上线了! 顺便,醉后不慎落水的意外非常非常的多_(:з」∠)_大家要注意小心,如果有遇到也请及时报警 第一百三十八章 巫琅从没这么狼狈过。 倒也并没有一直没有, 还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凄惨无比的,他来得并不凑巧, 涡流几乎将身体撕毁的粉碎,身体又没彻底好转,体内仅存的灵力并不充裕, 而此处浊气重重, 天空蒙着雾,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像是要下雨, 他眯眼抬头看去,只见怪诞无比的钢铁巨兽栖息于空中,毫无半分美感,疑心自己是进入了魔域。 亦或是见到了长生天的真面目。 进入涡流那一刻, 巫琅实打实的感觉到了惊恐, 他意识到了商时景所说的怕死, 他本来从不畏惧死亡, 然而人一旦生出眷恋, 许多事就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么轻松了。 若是他死了, 商时景却没有死。 那么那个人,定然是会忘了自己的。 巫琅并不惧怕死亡本身, 却惧怕死亡带来的一切可能。 最开始时,巫琅并不能动弹,他以为自己被困在躯壳之内,亦或者是魂魄离开身体前的最后一道程序, 之后果然下了一场大雨,淋得他浑身湿透,天将暗时雨停了,星空如洗,倒是不复白日那般阴沉,他就看着这样少见的星空,等到铺天盖地的痛楚席卷而来,疼得他几乎窒息,从未有过的饥饿感与痛楚一同侵袭上神经,他也终于能够动弹了。 人总是矛盾的,这世界有光明也有黑暗,总是有人希望它能走向更好的一面,自然也有人巴不得拖它下地狱。 这地方几乎没有人路过,天已经很黑了,巫琅躺在地上,头发跟衣物被淋得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一样,灵力不足以支撑他开启乾坤袋,于是只好勉强的挣扎起来,像是什么怪异而美丽的野兽挣脱皮囊爬出来,他的脸庞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出苍白而脆弱的光彩来,长长的睫毛搭着,眼瞳像是琉璃一样斑斓。 巫琅有点耳鸣,眼睛也发花,他听见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好似在轰鸣,却听不出来那是什么东西,人影重重,他刚站起来不久,黑暗之中就走出几个人来,笑声里带着不怀好意的味道,像是什么猎人似的将巫琅包围住,说的话口音很重,让巫琅听不太明白,不过他听得出来大概不是什么好话。 疼痛让巫琅烦躁了很多,他的灵力几乎清光,可对付凡人却还绰绰有余,此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他不想节外生枝,因此并未杀人,只是将他们打昏,然后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 然后他抬起头,看见了远处轰鸣的东西,像是一个长长的铁皮虫子,体型极为庞大,只能看见一部分。 然而它是死的,可是它的身体里却有许多活着的人。 真奇怪。 巫琅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物,不过他也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就好似幽冥鬼狱的住处就是一块鲜活的肉,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真正叫他烦躁的除了头痛,还有感觉不到商时景的踪迹。 趁着灵力流逝之前,巫琅极为努力的扩开了神识,他意识到这个地方的浊气过于沉重,正在侵蚀他的身体,仅剩的灵力用来维持自身都变得有些困难,只好就此罢手。 更往外走出去些时,巫琅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凡人,他们穿得千奇百怪,绝大多数人头发都短得惊人,让他感觉到一阵怪异。 稍晚些时,巫琅便觉得精力不足,饥饿与疼痛混在一起,叫他昏昏沉沉的记不起许多事情来,他对此地十分陌生,像是误入另一个光怪陆离的场景,此处几乎都是凡人,这点倒是不足为惧,可却能驱使许多奇特的机器偃甲,一到夜晚,却光明如昼,还有一些能将人的影像封存起来的方形牌子。 巫琅晃了晃脑袋,他如今灵力流失太多,身上伤势又重,绝不可贸然暴露人前,他不敢轻易现身,身手却到底还在,便隐藏在暗处看了看这些凡人的行动。 他这个地方不光偏僻,还有些许荒凉,人并不算是很多,看到一些显然并非同路的人涌入一栋略显得破旧的建筑之中时,巫琅揣测大概这就是客栈了。他身上的确带有银钱跟银票,可是瞧那些凡人付钱的模样,好像并不相同。 而且除了钱之外,还有路引。 他可没有此地的路引。 这里的人怎会这般奇怪,出入城需路引也就罢了,怎么住客栈也要,那路引还奇形怪状的,这能盖几个印章? 巫琅的头越来越痛,他使劲晃了晃脑袋,避开大门,从后方绕去,尽管不知道为何这些凡人要在每一层的墙壁上按照窗户装个巨大的铁皮箱子,不过倒是方便了他此刻行动。 这间客栈外头看着不大,事实上却的确不小,有许多房间,巫琅找了一处黑暗无光的空房间,他看了许久,也未见半根蜡烛,翻箱倒柜了一会儿,才翻到一袋子极小的红烛,却也没个烛台,他稍稍一皱眉,硬生生用食指将柜子按出了一个洞来,好整以暇的把红烛塞进去,屈指微弹,便燃起火焰来。 火光叫昏昏沉沉的巫琅多少舒服些了,这房间里还有个小房间,他举起蜡烛打开门一瞧,正看见自己的脸,不由得怔了怔,倒没想到这破旧客栈还别有洞天,竟有这般手艺,此处也没有烛台,巫琅四下看了看,将蜡烛放进了唯一的器皿之中。 镜子底下摆着一堆袋子,巫琅一蹙眉,将每个一一撕开检查。有几个袋子是相同的,倒出来粘腻无比,还透着作呕的香气,不过无毒;还有个品质极差的琉璃杯子跟一把小刷;再来是个缤纷无比的包装袋,里头也有粘液,并不算香,滑出来一个极有弹性的圆环。 至于其他的东西,他也看不出有什么用处。 这间客栈真是莫名其妙。 巫琅打量着此处所有的东西,他对机关虽然也有研究,但此刻并不是良机,他头痛欲裂,将衣裳脱去挂在了墙壁上悬挂的黑盒子上,只身倒在了床铺上。 脑袋一阵接一阵的沉重,巫琅摸着自己滚烫的额头,迷迷糊糊之中想道:我好似感染了风寒。 一个修士竟会感染风寒,听起来都觉得可笑。 第二日清晨,巫琅听见了廊外传来他人说话的声音,不知道是否这清晨来了住客,他的脑袋仍在嗡鸣,不过刻不容缓,便将已经干得差不多的外衣披上,这时仍觉得眩晕,跌跌撞撞的翻过窗户一跃而下,很快就消失在了枯草之中。 于飞惊正坐在动车上看平板上下载的视频,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变故,快要到站的时候忽然临时停车,他漫不经心的往窗外一瞥,忽然看见了道熟悉的人影,一句“卧槽”脱口而出,“唰”的一下站起身来,引得身旁的乘客面面相觑,疑惑的看向他,大概是以为于飞惊要出去上厕所,就翻起了放东西的架子板,打算让于飞惊过去。 结果他又一屁股坐了下来,目瞪口呆的把脸挤在了窗户上,瞪着眼睛看着那条忽然消失的人影。 巫琅?! 他妈的巫琅怎么可能在这个世界?! 于飞惊在隔壁的乘客放下板子前还是去了一趟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 不行!他得下车! 事实上于飞惊并没有把人看得太清楚,不过巫琅那身衣服他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好歹当了易剑寒那么多年,他多少也是知道穿着上的讲究的,即便有什么人在这个荒郊野外出COSPLAY,出什么原创古风剧,也不可能跟巫琅穿得一模一样,这也太巧合了! 巫琅自然也看到了于飞惊,不过他记忆之中并无此人印象,因而也没有多加在意,他还头晕的厉害,急需要找个地方休息休息。 于飞惊洗完脸回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开始动了,他急忙拍了张照片,便于之后寻找,离他自己的目标地点还有好几站,不过于飞惊准备好了提前下站,如果不是巫琅,最多就是瞎忙活异常,要真是巫琅,指不定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换做之前,于飞惊定然会嫌麻烦,纠结于自己钱财跟时间上的利益,可做了易剑寒之后,他就意识到了很多事情命运早有安排,此刻嫌麻烦省得轻松,之后命运就会在猝不及防的地方给你重重一击。 自己笔下的人物突然出现在现代世界上,于飞惊简直要惊出一身白毛汗来,他急忙给等着接他的家人发了一条信息:“我要去拯救世界,过两天再回家。” 快发送前他仔细想了想,认为虽然事实如此,但还是撒个善意的谎言:“车出了问题,我要换下车票,确定好时间再联系你们。” 车到站时,于飞惊抓着自己的行李箱挤入了人群之中。 于飞惊回来时已经毕业,不过学校还有些七零八碎的事情没彻底解决,因此留在了宿舍里等通知,好在是这样的时间段,给予了于飞惊足够多的反应时间,重新熟悉这个世界。 要是搁在之前,于飞惊铁定不会回家,而是留在就读大学的城市里寻找工作,不过他现在急需要重新融入社会跟见到家人,因此在母亲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之后,就立刻订了车票回家。 还好他订了车票! 上电梯的时候于飞惊的冷汗还在流。 他妈的巫琅这么也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被怀疑绑入传销的肥鲸终于找到了正在发烧的修仙【噗】人士巫琅 商时景炒掉老板,终得佳音。 【顺便其实肥鲸这个视野跟巫琅遇到的旅馆,都是我个人的亲身经历OTZ】 第一百三十九章 当命运想玩弄你的时候, 你是压根没办法阻止的。 商时景随口以生病的理由敷衍了下老板,大概是由于他留给老板的印象足够工作狂魔又或者是老板也觉得自己方才骂过了头, 因此分外仁慈的恩准了他的病假。得到准批后的商时景没半点犹豫就挂断了电话,翻出了自己的手机查看存款,他的密码向来只有两个, 不需要怎么尝试就成功查看到了余额。 他的记性不算太坏, 公司的地址模模糊糊还记得些许,打算明天就去辞职,将一切事情了结后专心寻找巫琅。 存款称不上多, 要说结婚买房,那定然是痴心妄想,可要是支撑一段时间甚至去一趟长途旅行,却还绰绰有余。 肥鲸好似人间蒸发, 昨晚到现在毫无半点消息, 往日他还会偶尔给几个有趣的评论留言, 现在也都没有了。 也许是在忙。 商时景又洗了个澡, 泡了一碗藕粉充当早饭, 然后在跑步机上运动了一会儿, 想起冰箱里没有什么存粮,干脆愉快的点起了外卖吃, 由于实在是太久没吃垃圾食品,商时景毫不客气的下了近百来块的单,压根没考虑自己吃不吃得完这回事。 他已经许久没感觉到如此轻松愉快且自在的生活了,如果巫琅在就更好了。 外卖跟詹知息同时到达, 来蹭饭的——姑且算是自家五弟,还带着未来的五弟妹,商时景到外头领外卖时一道把他们俩也领了进来。还不是北一泓的北一泓显而易见的看起来有点拘束,他有点尴尬且窘迫的对商时景点了点头,神情几乎是有点严肃的,揪着詹知息背上衣服的力道看起来能拧掉一块肉。 商时景想了想,觉得他也怪不容易的,毕竟看着一个斯托卡登堂入室受害人家中,的确有点像是什么老套的刑侦案件。 “你是猪吗?”詹知息完全没对商时景客气,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翻弄外卖,皱了皱眉道,“吃这么多?” “这不是知道你要来。”商时景回以一个假笑。 詹知息对他翻了个白眼,拿起一片披萨叼在嘴里,含含糊糊道:“食堂太难吃了,下午没课,我就跑你这儿来了,你有消息了吗?” 商时景摇了摇头,见北一泓像是受罪似的坐着,便招呼了他一下,微笑道:“吃吧,别客气。他……”他瞥了眼詹知息,叹了口气道,“我之前出了点事,不记得这小子了,他真不是跟踪狂,我们俩算是老相识,他大哥……” “他是我嫂子。”詹知息直接说道。 商时景对他翻了个白眼,北一泓看起来有点被吓到了。 “你……恐同?”商时景下意识问道,要真是这样,那乖乖,詹知息可有得磨了。 “没有。”北一泓摇了摇头,这会儿他放松多了,挑了个椒盐鸡块,慢腾腾道,“我只是有点诧异,知息没跟我说过他有个大哥。” 噢……没跟你说过。 商时景耸了耸肩,三个人就开始吃他点的外卖,他跟詹知息实在没什么特别可说的,而北一泓很显然在没觉醒的前提下,也十足十的依旧是个闷葫芦。詹知息吃饱了才开始忧心忡忡,他抽过纸巾擦了擦手,忧虑道:“不知道大哥会怎么样。” “是啊……”这么一说,商时景也没了胃口,他忧愁的放下筷子,低声道,“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詹知息摇了摇头道:“那我倒不是担心这个,我比较担心他让别人出什么问题,这里不比其他地方,要是出什么乱子,难免麻烦。” 商时景:我靠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北一泓安静吃饭,默不作声,只是安静想道:知息的嫂子跟大哥到底都是什么来头,怎么听起来像是混黑的。 稍晚些的时候,詹知息跟着商时景请教了些电器方面的问题,他对这个世界的确已经习以为常,不过还有许多不自在的地方,比如学校突然停热水他就忍不住想用灵力加热水管,结果有次还真被他成功,好在灵力太过微弱,近乎没有,因此只是差点炸了水管。 詹知息很不明白为什么学校还会偶尔断水断电。 商时景没办法跟詹知息这个灵力能解决一切的人说话,只好简单百度后解释了一番,查了半天后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学得是什么专业啊?” “艺术设计。”詹知息漫不经心的说道,“怎么了?” 商时景:…… 商时景沉默片刻道:“我还以为你是体育特长生呢。” “他填的。”詹知息说得那个人,自然是这具身体之前的主人,他似乎毫不避讳,随意翻了翻商时景放在书架上的书,找到一本《悲惨世界》翻了翻,漫不经心道,“天地之大,我也不知道到哪里找他们的下落,你跟易剑寒可有什么沟通的法子吗?” “倒还真有一个,不过他未曾回复我。” 商时景叹了口气。 “咦?”詹知息一挑眉,若有所思道,“易剑寒性情日渐稳重,他若是接到你的信息,理应会回应才是,既然没有理会,要么是眼下没有办法,要么是他也未曾醒来。说起来,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跟大哥在一起?” 商时景苦笑道:“若当真如此,那倒好了。我还他一个师父师母,他把巫琅还给我。” “呵。”詹知息十分冷酷无情的嘲笑了他,而后将书归于原位,安安静静的走到门口,“一泓要不自在了,我带他走了。” “不留下吃个下午茶?”商时景假惺惺的客套了下。 这小子压根只是来蹭顿午饭,下午没课,想来是想跟北一泓出去约会,他倒是佳人——呃,佳偶成双,自然不必考虑良多,只除了担心下大哥会变成“自然灾害”就别无牵挂了。 詹知息没说话,只是冲他摆了摆手,然后商时景听到客厅里响起点模糊不清的说话声,很快就出去了,关门的声音响起,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他颓然的倒在椅子上,陷入到皮革的造物里,瞥了眼桌上的烟灰缸,四处翻了翻,在大衣口袋里找到了香烟跟打火机,点起抽了一根。 他的烟瘾不重,只是加班时拿来提神跟解乏的,这会儿抽了,却更加心烦意乱,便摁熄了,缓缓吐出个烟圈来。 人海茫茫,到底去哪儿找他。 如果巫琅的确现身,按照他的颜值,被星探发现也不是没可能,商时景喝了口刚泡好的红茶,难得关心起了时事来,而按照巫琅的武力,他应该多看看近来警方通缉的人。 越想越乱,商时景实在不想继续这种无聊的烦恼,干脆把第二天的行程提了上来,他带上钥匙跟手机,决定去解决掉自己工作这回事。 即便突然“心血来潮”想要辞职,交接工作也需要一段时日,脾气暴躁的老板大概是被吓到了,疑心他是突然烧坏了脑子,难得没有发怒,甚至还有点想给商时景拨个急救电话。商时景也自觉立刻辞职未免强人所难了些,便各退一步,休了个长假。 …… 于飞惊运气不坏,他按照拍下的照片大概找了三个小时,在一片茂盛的田地角落找到了正在休息的巫琅。 当初易剑寒的容貌依旧更偏向溟水玉本身的模样些,巫琅认不太出来于飞惊这张脸,若非是他伤势太重,本也不会被于飞惊这样的凡人发现。好在于飞惊急中生智,上来先报了商时景的名字,好像是什么黑帮接洽的地下场合。 巫琅痛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脑子倒还算清醒,清晰的捕捉到了情人的名字,顿时一个箭步蹿了上来,身影像是幻化做流光,扼着于飞惊脖子的手腕仍旧坚实有力,差点失手没掐死他,低声道:“他在哪里?” 那声音寒冷而带着杀意,叫于飞惊大白天活生生打了个激灵,感觉到脖子上稍稍松开了些后,猛然咳嗽了起来。 “是我,我是易剑寒。”于飞惊断断续续的说道,咳嗽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巫琅的手彻底松了开来,他身体里像是燃起两团冰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痛,便猛然喘了几口气,他知道这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就像恶体曾经让他受魔气炙烤时一样,最终都会习惯,然而习惯的过程,总是痛不欲生的。 “是你啊。”巫琅的眼睛都发花,他把自己整个人撞在树上。 于飞惊有点担心那树会断开,不过傻子也看出巫琅眼下状况不对了,他下意识就道:“我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哦,不对,你不能去医院,你还不能去旅馆,可你这样不行。” 人生总是如此,在你需要跟不需要的时候,遇到一些麻烦。 乖乖好学生于飞惊生平头一次开始搜寻起了不需要身份证的黑旅馆,他还算“博学”,知道有些民宿偷偷私下经营,并不需要身份证号,上网大概咨询了下情况后,就带着头昏眼花的巫琅坐车往目的地去。 出租车司机对于飞惊很是不放心,频频询问巫琅的情况,于飞惊面不改色,谎言张嘴就来:“我这个朋友出角色扮演的时候不小心落水,昨天还逞强呢,结果今天就撑不住了,生病了,我们正要回去呢。” 这世道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司机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设定,专心致志的闲聊了起来。 下车时打算扫码支付的于飞惊才发现自己手机没电,好在他钱包里还有现金,干脆支付现金,带着巫琅走进了民宿。 而怎么也打不通于飞惊电话的于爸于妈,深深忧虑起了儿子是不是被绑进了传销组织,由于失联时间过短,也不好报案,只好先回家等待。 民宿环境不错,主人家整理的很干净整洁,就是要价比较狠,不过该有的东西也都有,巫琅并非完全没有意识,休息了一段时间后稍稍好转了些。于飞惊对他一个人还算放心,简单教了下巫琅设备怎么用后,让他进卫生间先洗个澡,自己则去买了些均码的新衣服回来。 回来时水流声还在,于飞惊把衣服放在外头,打开行李箱将电脑拿出来。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弹出私信框。 “送你上天”:四海烟涛的小学数学题? “爱开车的肥鲸”:巫琅在我这里。 第一百四十章 发出去的那一瞬间, 于飞惊才觉得自己的口吻有点像是绑架勒索。 这也没有什么,作为易剑寒时身居高位久了, 言简意赅的习惯改不了,他之前还吓着了室友,好不容易才把自己调整回来些, 这会儿遇到相关的人跟事, 又有点反弹回去了。于飞惊有点糟心,不过也没有发消息解释什么,因为对面那个“素未谋面”的老相识跟他没什么区别, 他该烦恼的是见到爹妈之后怎么办。 除了衣服之外,于飞惊还买了点水果,等着巫琅出来后选一个洗干净,这次买的水果有点多, 全洗了怕吃不完。过了好久, 卫生间里的水流声渐渐小了, 巫琅大概是在屋子里头研究了下衣服该怎么穿, 不过按照他的脑子, 这种东西简单成这样, 他大概也不会要太多时间。 于飞惊哼着歌给自己剥了个香蕉吃,抬头看新闻时事, 这会儿河清海晏,只除了电视剧上有点瓦釜雷鸣的破事,他发现穿越回来有一点挺好的,三四年前追的剧可以重看一次, 毕竟都忘得差不多了。 洗完澡的巫琅气色明显好了点,脸上略有些红潮,穿上不到一百的牛仔裤加T恤帅得一塌糊涂,只有头发还在湿哒哒的滴着水,不过显然他还知道擦一擦,情况不算太凄惨。他含春的脸庞此刻只剩下肃杀,冷冷的看着于飞惊,又瞥了眼放出影像的黑盒子,忍不住皱了皱眉。 “阿景在哪里。” 他的声音像是结了冰。 “我还在联系。”于飞惊小心肝有点哆嗦,他这会儿可没有易剑寒那会儿的功力了,于是把电脑摆正,指了指屏幕上的对话框,“他还没上线。” 巫琅有点困惑:“上线?” 于飞惊想了想,解释道:“就是,出现。” “噢。” 虽然不知道巫琅有没有懂,但是于飞惊想他大概是没有懂的,想了想,不太放心的又说明了下:“不要动,等我回来再碰,我去洗下水果……对了你喜欢哪个?” 巫琅挑了李子,然后安静的点了点头,凝视着于飞惊,这让他多少有点尴尬,于是只好呆呆站着又问道:“你……怎么了吗?还有什么事要问我?” “没什么,你的确是易剑寒。”巫琅平淡无奇的说道。 于飞惊干巴巴的笑了两声,窘迫道:“原来你还没相信我啊。” “嗯。”巫琅漫不经心道,“如果你在撒谎,我就杀了你。” 于飞惊差点没起一身白毛汗,他很确定巫琅不是在开玩笑,遇上这种人,连法制社会都救不了他,因此也只好干巴巴的笑两声,老老实实去洗李子了。 实力永远是区分态度的最佳条件。 很长一段时间,巫琅正面无表情的看着电脑上那个私信框,好像是什么望妻石一样,神情比黑白无常还要恐怖,只吃了一个李子,大概是嫌酸,没有多吃;要不是于飞惊见过他正常的模样,险些以为自己的人物崩坏设定,只好自己看着电视剧上哭哭啼啼的女主角,感觉到心情到了崩溃的边缘。 手机充满电的时候,于飞惊看着未接来电特意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巫琅一言不发,闷得整个房间像是缩小了几十倍。 更晚点的时候,于飞惊正打算去买晚饭,下意识问巫琅需要带什么,他问完就反应过来,这位实在用不着吃饭。曾经不食五谷的仙家沉默了片刻,终于开了尊口,淡淡道:“粥。”顿了顿,他又道,“劳烦。” 商时景上线的比较晚,发来消息时,于飞惊跟巫琅正在喝皮蛋瘦肉粥,巫琅对塑料盒显然不太感冒,眉毛挑得飞起,不过还算没有太挑剔,喝完粥之后,巫琅似乎胃口好了很多,还吃掉了于飞惊买的五个虾仁生煎,行为十分恶劣,令人发指。 于飞惊在内心激动了三分钟,愣是没敢反抗,乖乖吃自己的炒面去了。 “送你上天”:地址。 消息响起来的时候,于飞惊简直都快哭了,他发出定位地址,然后不死心的给商时景发了句话:“能开个视频吗?” 商时景二话没说就发来了视频邀请,他穿得非常社畜,西装裤加白衬衫,神情看起来极度不爽,跟巫琅简直可以配个不爽夫妇,用得是手机,似乎正在拿外套跟钥匙,身形晃来晃去的,声音冷若冰霜:“敢把结局写成这样,肥鲸,你很好,我过去就打死你。” 这话一出,于飞惊全身的危险警戒因子都在爆炸,简直担心巫琅会听从他男人的愿望直接毫不犹豫的干掉自己,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的巫琅反倒对他更为和颜悦色了些。 于飞惊拒绝思考这可能是因为商时景想伤害自己,他坚信一定是五个虾仁生煎收买了巫琅。 “阿景。” 在商时景快上车的时候,巫琅轻轻唤了他一声,对着于飞惊时的焦躁与不耐烦荡然无存。 “等我。” 商时景叹了口气,温声细语道。 干哦! 明明是我找到的人! 于飞惊愤愤不平。 作为易剑寒时养成的良好习惯促使于飞惊在九点钟就立刻上床睡觉,而巫琅的头发已经在他的指挥下由巫琅本人拿吹风机吹干了,对方正安静无声的躺在另一张床上,气氛寂静的仿佛他们俩被塞进了死人棺材,这个时候于飞惊就忽然有点怀念虞忘归了,尽管那小子现在也养得像只小狼狗似的会咬人,好歹那会儿是他搓揉虞忘归,而不是自己被搓揉。 凌晨大概三四点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于飞惊困得迷迷糊糊,把头塞进被窝里,直到敲门声越来越响,像是要破门而入,隔壁床的巫琅猛然坐起身来,在黑暗之中悄无声息的走向了门口,他已经学会了开灯,丝毫不顾及正常人类对光线的适应能力,一下子“啪啪啪啪”的把所有灯都开完了。 “甘霖娘!” 于飞惊在被子里爆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脏话,眯着眼睛尽量适应着光明,他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眯着眼睛看到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着薄风衣,模样很是熟悉,正跟巫琅抱成了连体婴;另一个年纪很轻,穿着件漆色的夹克,手揣在兜里,身形却很挺拔,精神气足得不太像是现在的大学生,反倒像是头猎豹,整个人的气势让易剑寒想起了詹知息。 那年轻人站得外头些,脸模糊不清,于飞惊心里一惊,暗道:不是吧,感情天哥在现代就是混黑的? 这可真他妈的是地下人口接洽现场了! 想想自己的读者群里还有黑帮老大这种人设,居然还有点带感是怎么回事。 难得碰面,于飞惊当做面基了,他干脆也不睡了,直接起身穿了个衣服,然后发现一个坏处,他自从穿越后来之后,对钱这方面的警惕心就弱了许多,这会儿一翻钱包居然没剩几张现钞了,不由得有点忧心,于是毫不客气的抬起头对“黑帮老大”道:“天哥,介意搭个顺风车吗?” “当然不介意。”商时景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下巫琅,对方还在发热,昏昏沉沉的枕在他肩头,漆黑的长发垂在肩膀上,密密麻麻像是绞缠的蛛丝。他抬起头,对于飞惊示意了一下,让他跟自己走,忽然道:“对了你今天没有更新。” 于飞惊瞠目结舌:“大佬,你都亲身全息模拟经历过一次了,你还想看更新?” “这怎么能一样。” 商时景跟他一边唠嗑,一边带巫琅出去,于飞惊很上道,把行李箱塞进后备箱之后乖乖坐在了副驾驶位上,马不停蹄的系好了安全带,略有些紧张的说道:“大佬,你这算不算是疲劳驾驶?” “我睡得够久了。”商时景轻描淡写道,“坐好。” 自发自觉坐在后头的那年轻人嗤笑了一声,语调慵懒,不紧不慢道:“易剑寒,你变了模样,连性子都变得谨慎胆小了不少啊。” 这语气…… 是你!老鳏夫! 于飞惊抓紧了安全带,心惊胆战,觉得自己仿佛刚过了把云霄飞车,惊心动魄道:“不至于吧,天哥,来接个巫琅你连詹知息的魂魄都喊来了?这会儿还没到七月,鬼门关没开吧。就算是开了,詹知息也不归我们阎王爷管吧。” “理性对待,这是个科学时代。”商时景漫不经心道。 “过度的相信科学也是迷信。”詹知息幽幽道。 嘿。 于飞惊看着茫茫的黑夜,忽然觉得自己未知的前路,在此刻才真正开始。 “对了,长生天到底有什么东西。” 半夜摸黑赶路,商时景闲着无聊干脆索求作者剧透,他听起来散漫,语气里却透着阴狠:“尚时镜什么情况?” “呃,死了。”于飞惊忍不住看了看后头靠着詹知息肩膀睡觉的巫琅,小心翼翼道,“他知道长生天的真正面目之后就死了。” “……说真的,是时候带你去小黑屋更新了。” 于飞惊想:我果然进的是地下交易场所。 作者有话要说:商时景:天凉了,是时候让肥鲸更新了。 快要结束了_(:з」∠)_,咩哈哈哈哈哈 第一百四十一章 许多事情, 有因自然有果。 打开长生天,释放四九重劫的人是尚时镜, 他能够进入长生天,自然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圣地,千载以来无人敢妄想的梦境, 登天之路便摆在了尚时镜的脚下, 这曾经被强行割据开来的世界,最终被打开了那扇封印的大门。 长生天并不如尚时镜所想那般壮阔不凡,它只是空洞, 且荒凉。 残桓断壁在空中微弱的浮动着,无数长生者的尸体漂浮在四周,他们神情沉静,眉目微阖, 有人骑着麒麟, 有人脚踏神龙, 然而都无一例外, 生机全无。陨落的神龙矫健非常, 它的尸身垂落在残壁之中, 被虚浮着托起,而主人已与它一道陷入永眠。 所谓的长生天, 竟然只是长生者的棺冢。 尚时镜不由觉得既讥讽,又可笑,他孤身一人踏入长生天之中,只轻轻一踩, 四周忽然流光轮转,一名美貌非常的女仙睁开双眼,她分明已经死去多时,毫无半分生机,遗留下的幻影之中灵力竟然还未消散,举手轻托一片盈光,抛手成月;她眼角有一滴泪珠,落下便化作一条流光甬道,踩上去能听到星辉破碎的声响。 “此乃枯荣镜。” 女仙的声音苍茫而幽远,似是从四面八方出阵阵传播而来,她神色未变,声音清冷而幽静,仿佛在叙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人世枯荣,哪有什么万古不变的东西,纵是幽亮如明月,亦是盈后缺,缺后盈;纵是炙热如赤阳,也有毁灭再生的一日。古时月照今日人,今朝月照来世人,你想要的答案,都在这里。” 底下的人等撇开域外天魔的烦扰,恐怕很快就会赶上来。 尚时镜目光微微闪动,踏上了那条流光甬道,伸手去碰触枯荣镜,他的手指刚触碰到月面,这满满的盈月之光就消融在他指尖,四周忽然更变了场景。 只见域外天魔与许多修士互相厮杀,不少长生者在骑麒麟者的带领下各站一处,启动极为恐怖庞大的法阵,光是这残留下来的过去幻影,尚能叫尚时镜感觉到心惊肉跳,可想而知立身于当时的众人,是何等惊心动魄。 观其模样,好似众人在忌惮什么极为强大的东西,这法阵汲取着众人的灵力与生命,许多修士在启动法阵的过程之中接连死去,却无人动摇一步。 有趣,到底是什么可怖的东西,竟然让人心甘情愿的为此赴死。 “这是……” 女仙又道:“当初四九重劫将临,无人能够推演出天道覆灭天下之意,然而一旦四九重劫开启,除长生者之外谁人能够躲避开来,若无这封天大阵,只怕生灵涂炭,只可惜连衡天君亦是不知封天大阵需要怎样的代价,多日后,长生者最终决定赌一把。” 衡天君? 尚时镜对这个名字倒还有印象,自然在凡人之中并无任何名声,可在修士里却如雷贯耳,家常如凡间老掉牙的童谣,总有人传颂着他的威名。据说他是第一个长生者,能叫日月颠倒,岁月倒流;他若伤心,天地便会大旱或者是过涝;他若欢喜,一年四季便都是春秋佳季。 衡天君平日鲜少外出,他居于最高的冉明山,若日月星辰不守其位,便素手拨弄,免叫凡人受到惊吓。 童谣之中,还说他披发赤足,形如山野精灵,耳上挂着蛇铛,脖间环着绿藤,腕上与脚踝上系着绿萝,身旁有只麒麟伴身,若非是天大福缘,绝顶运气的人,是看不着他的。 想来为首者就是衡天君了,除了麒麟,童谣哪里都没说对。 尚时镜曾以为衡天君是个山野木怪的模样,可今日见他尸身,竟然清隽非常,渊穆其度,纵观自己经历丰富,阅人无数,也不觉这世上有几人能比之衡天君的风采一二。 巫琅较衡天君倒非是少了俊朗,只不过许是道行不足,心性差些,不及衡天君那般自然出尘。 人望着他,好似看着清风明月,又如远观高山流水,是这世间至美之物,却难以生出七情六欲。 女仙还在有条不紊的讲述当年发生的事。 天道降祸,是对众生的考验,四九重劫是世界不堪重负,灵力被汲取枯竭后天道相对应的劫难,既是磨炼心性,同时也是考验力量。四九重劫对长生者并无任何影响,然而长生者之下的修士,却有无数陨落的可能,更不要提凡人,生死自有命数。 当时大地上刚刚恢复繁荣,人妖仙魔混战不休,倘若四九重劫降临,只怕除了长生者并无任何幸存,而按照域外天魔之中的首领修罗之想,率先屠戮凡人,再杀死修士,减轻负担便可,至于那些长生者,挨个再杀过来就是了。 长生者与天地相融,清风是他,萤虫是他,这世间万事万物皆是他们本人,天道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因此四九重劫,唯独他们跳脱轮回。而后衡天君为首,众位长生者献祭自身,开启封天大阵,保护地上众人。当时天魔前来阻止,无数天仙修为的修士尽力帮忙,却纷纷战死,或是难以承受封天大阵的汲取而衰竭阵亡。 域外天魔之首修罗也在这场战役之中阵亡,而所有域外天魔则被封印在了长生天内,与草木自然永世隔绝,被一直困在这不断重复当年往事的长生天之中,经受着天道偶尔的雷劫。 按照女仙叙述,这乘龙的男子,应该就是修罗。 尚时镜闻言嗤笑道:“何等愚昧的选择,保护一群庸碌无能之辈。” “灵力枯竭,大地上的人们如何能存活下去。”女仙的声音忽有了波动,变得忧心忡忡起来,“我参与那场战役,衡天君担忧后人不知缘由,妄开长生天,便让我记录下这一切来。后来者,无论你为何而来,此处只是众人坟冢,破除五行石之一,就能将它重新关闭,在四九重劫降临之前,关闭它。” 声音顷刻间消失无踪,女仙又恢复成了尸体的模样。 用强者的牺牲去保护无用的弱者,老掉牙的戏码只怕连现在的戏本都不会唱了。 满天神佛竟会睁开双眼,圣人也会普渡慈航? 尚时镜未曾想过自己穷尽一生所追寻的答案竟然是如此荒唐可笑的东西,不由觉得腻歪跟乏味。 显然衡天君当年已经为后来的事做好做准备,甚至算到了长生天开启的那一日,路已经铺平,只看尚时镜愿不愿意走上去了。他本想转头就走,这出闹剧看戏都觉得乏味,更别提参与其中,可走了两步,却又无端折返回来。 如此离开岂不无趣。 尽管四九重劫与他毫无任何关系,然而,这样罢手离开,却又不是他的性格。 四九重劫立刻降临,人间化为焦土纵然有趣;尚时镜忽然看向了远处五行之物围绕的地方,当初结下的大阵各自错落一方,五位长生者的身影却同时屹立于一方灵台上,手中悬浮的正是五行钥匙。 如今域外天魔逃出,灵气枯竭。 尚时镜忽然感兴趣起来,若他就此将长生天重新封印,这个真相再无人知,以人类恶劣的本性是否会认定长生者再一次将众人放弃,待到灵力枯竭,长生者乃至修士都变作神话才拥有的存在,人类汲汲营营,最终归于凡尘,生生死死,再无任何人可以窥探天道。 这才有趣。 尚时镜愉快的走上甬道,他并不畏惧死,也不在乎想要的结局需要多久来完成,立刻让人间化为焦土尽管有趣,不过四九重劫后只是另一个轮回的开始,人们最终会再重来,这一切都会重演,没有了四九重劫需要守护封印,死去的长生者尸身自然会彻底兵解,重新散逸为灵力,再次为这个即将枯竭的世界注满崭新的活力。 循环多么枯燥无味。 尚时镜登上灵台,衣摆拖曳在阶梯之上,他凝视着五把钥匙,最后决定毁掉“唯一的熟人”,当初易剑寒等人除了伤及无辜之外,也同样还有一点顾虑,那即是当这五行源力猛然毁去后,谁也经受不起结果。 如今没有任何后果了。 无论是将整个长生天毁去,亦或者将它完全封印,最后都会完全关闭长生天,听起来荒唐又足够刺激。 溟水玉…… 尚时镜伸出手来,用灵力触及那寒凉无比的冷玉,目光含笑,他忽然想起易剑寒,从玉化为人形,再又变回溟水玉本身,事实总是如此造化弄人。 寒气近乎立刻侵入了尚时镜的体内,他的所有灵力也随之一同涌入溟水玉之中。 本重新开启的长生天,在顷刻之间,重又进入寂灭,只是在熄灭的灵台上又多了一尊冰雕。 大门缓缓关闭,金色的长生梯瞬间消散无踪,许多登高的修士自高空坠落,发出不甘的吼声来。 恶体与道尊同时停手,两人同时仰望高空,轻轻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到最后都愉快坚持着自己反派设定的老尚,终于领到了他的便当,加冰不加鸡腿_(:з」∠)_ 第一百四十二章 让巫琅跟詹知息意识到自己是书里人这件事纯属是个意外。 事实上这事儿还是詹知息揭露出来的, 商时景跟于飞惊遮遮掩掩了一大半个晚上,唯一知情的两个人偷偷摸摸的在房间里翻于飞惊的大纲设定, 结果詹知息靠在门边,漫不经心的问他:“喂,我四姐她们最后怎么样了?” 于飞惊吓得从商时景的床铺上蹿到了地板上, 看起来简直想夺门而去。 詹知息一手拦住, 差点没把于飞惊弹出去,商时景搁在后头点了根烟,心里跟眼前也一样云里雾里的, 寻思不好这事儿要怎么收场,要是突然有一天,自己发现自己只是一本书里写的人物,这可他娘的不叫带感了, 是带劲过头, 要上脑了。 “你怎么知道的啊。”于飞惊被揪住后领, 抓狂的挥舞着手臂, 易剑寒的阴郁从他身上去掉了些许, 不过商时景很清楚, 他们身体里的某些东西都已经被彻底改变,永远都无法回归到之前的那个自己。 “我会搜索。”詹知息平淡道, “你以为我学会上网后第一件事是做什么?” 于飞惊居然无言以对,他想了想,说道:“那还真巧啊,呵呵。”笑得十分没有诚意。 詹知息倒是深以为然:“是啊, 巧得我们宿舍的一个哥们,都拿我跟一泓取笑,你说是吗?” 吃了退烧药的巫琅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他是在场里唯一一个带着身体过来的人,说难听点就是个黑户,也不知道祖国会不会高兴多了这么个人形自走炮台的儿子,不过想想它这些年来的人口增长,想来应该也不会在意这么一个两个的。 黑户倒不是现在最为难的问题,巫琅本该是他们之间最强的那个,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见面之后,他一直发着高烧,整个人都有些神志不清的。 詹知息比众人都冷静的多,他见多识广,只说巫琅是在被这个世界同化,就像人沾染了妖气,要么死,要么挺过来。商时景想了想,问詹知息巫琅挺过来的几率是多少,詹知息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愣是没说什么话。 商时景生平第一次对春云六绝的兄弟情感觉到了痛心疾首。 大概是知道自己生机不多,于飞惊倒也怪老实的认了,他叹了口气道:“行吧,你现在感觉还好吧,我这个亲……呃,就是,看到我没什么想砍死我的冲动吧?” “我为什么要砍你?”詹知息很是奇怪。 “这个……”于飞惊吃惊道,“你知道自己是书里面的人物,一点都不……” 詹知息更古怪道:“谁告诉你我是书里的人物?” 于飞惊跟商时景面面相觑,商时景赶紧把烟熄了,想试试詹知息额头发没发热,生怕他气疯了,这会儿已经神志不清了。 “不错,你并非是第一个人。”巫琅咳嗽了两声,他手中还拿着冰袋,头发好像又见灰白了些,眉头微蹙,从背后推了推詹知息,自己靠在了门边上。商时景有点怀疑自己出门前是不是往门框上擦了什么东西,一个两个的都指望着挨在上头靠,然后又听巫琅道,“曾有写书人也写过凡人能乘坐天空飞行的偃甲,能够说话的木头,我虽不知道如何施行,但如今看你们此处,想来他写出的东西,并不是凭空捏造,也说不上无凭无据。” 于飞惊有点傻眼:“这是……什么意思?感情我们还有个老乡?” “并非如此。”巫琅摇了摇头,缓缓道,“道未必只有唯一一个途径,你不过是恰巧被选中,记载了这么一段故事,正如那人一般,他也不过是被巧合选中,记载下光怪陆离的世界。正如大巫一般,他们会看到许多人的未来,对他们而言,也如漫长的故事。” 于飞惊听得半懂半不懂,沉思片刻道:“我还是觉得他是穿越的。” “好了,这个不要紧,反正你们能想通就可以,既然如此,我们可以看结局了吗?”商时景神情凝重。 巫琅刚点了点头,身子忽然一软,险些滑到了地板上去,商时景一个箭步上去抱住了他,把人往后拖了两步,让他睡在自己的床上,继续对于飞惊“严刑逼供”:“刚刚说到哪儿了,继续说吧。” “其实不要紧,虞忘归还在那个世界,长生天开启之后,尚时镜虽然觉得真相无趣乏味,不过虞忘归会选择彻底关闭长生天,结束这一切。”于飞惊叹了口气道,“虽然很对不起虞忘归,但是这个结局毕竟没有太惨。” “男主都死了……还不叫太惨?”要不是顾及巫琅在旁休息,商时景简直想冲上去掐住于飞惊的脖子摇一摇,“好好的升级流你就不能乖乖写吗?非要写个虐主流?你是不是想太监,你是不是想被打死?” 于飞惊干巴巴道:“这不是……就业压力嘛,就想报个社。” 去你妈的就业压力! 詹知息皱了皱眉道:“可是,虞忘归不是来到这个世界了吗?” “不太可能吧。”于飞惊愣了愣,半信半疑道,“你确定他来了吗?” 詹知息点了点头,神情倒是有些毫不在乎,压根没在意于飞惊变了脸色,平淡无波道:“长生天开启之后,域外天魔落下,没有虞忘归,只不过是长生天开启与否是吗?那倒没关系,四姐他们不至于连那些东西都治不了,那我回去了,一泓虽然帮我点名,但是我还是想跟他一起上课。” 他来得潇洒,去得自如。 压根不管于飞惊嘴巴能塞一个鸭蛋。 “他不知道四九重劫吧?”商时景抽着气问道。 “看起来好像是不知道。”于飞惊点了点头,也有点心虚。 商时景思考了一会儿,沉思道:“你觉得尚时镜会不会突然良心发现牺牲一下自己关闭长生天?” “他不太可能良心发生,他要是牺牲自己关闭长生天,最大的可能就是关闭长生天会有什么能娱乐他的东西。”于飞惊还没意识到自己一语中的,抓了抓额头,又看了下手机道,“没办法了,我们都过来了,谁知道那边什么德性,詹知息担心他兄弟,我还担心四海烟涛的呢,我看看能不能改结局吧,说不准就世界和平了呢。” 商时景只好“哦”了一声,又道:“那虞忘归怎么办。” “尽人事,听天命,多看新闻,总不能报案吧,他也是个黑户,按照虞忘归这小子的身手吃不了亏,最多被当做神经病或者是二次元幻想主义者。”于飞惊穿上外套,掏出手机道,“我刚刚订了车票,我爸妈都怀疑我进传销组织了,我再不回家他们得报案。” 商时景想了想,说:“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于飞惊摆了摆手道,“你看着巫琅吧,还不知道他什么情况呢,我一个人能行。” 詹知息走得飞快,于飞惊作为他的弟子也不甘落后,这对伪师徒“感情融洽”的见着面就算是放心了,留下商时景跟正在熟睡的巫琅,房间顿时又再度安静了下来。 冰袋已经化了大半,巫琅的头发太长,密密麻麻的披在床上,像是个光怪陆离的美梦,于飞惊给他买的T恤是蝙蝠袖,像是小翅膀似的张开来,露出两截手臂来,安安静静的放在肚子上,乖巧的仿佛是个孩子。 商时景拖了张椅子,听见门口于飞惊喊道:“走了啊。”门随着关闭,他应了声,也不管对方听没听见,专心致志的看着巫琅。 大概到中午,巫琅才醒了过来,商时景再强悍到底也不是铁人,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又跟于飞惊讨论了会剧情,加上见到情人的喜悦,几乎没看多久就睡着了,他趴在床边,身体绷得有点僵硬,头发正在巫琅手臂边上,毛茸茸的,真正摸上去却又有些扎手。 巫琅摸了摸商时景的头发,他的头并不是很晕了,身体却开始发沉,像是坠入泥潭一样,他许久没有过这种感觉,并不是十分适应,不过这种不悦感很快就被重见商时景的喜悦冲没了。在床上大概待了三分钟左右,巫琅才下床将商时景抱了上去,床被虽然看起来有些陌生,也整个工艺称不上精致,不过巫琅也并不讲究这些,只是轻轻将被子盖在商时景身上,手指摩挲着发茬。 其实巫琅这会儿有些饿了,拜于飞惊指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眼下与凡人无异,身体内的灵力几乎竭尽,他的身体较之前笨重了许多,几乎回返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如果这就是应当付出的代价,那么巫琅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得的。 巫琅本该去找些食物,不过他待在床边凝视了会儿商时景,仔细想了又想,还是重新躺了回去,安安静静的抱住了熟睡的商时景。 他拥住整个世界,已别无所求。 …… 于飞惊不知道自己是倒了哪门子的霉,生命里突然发生这么多曲折离奇的故事,唯一幸运的大概是突然多了三个朋友。 坐车回家的时候于飞惊困得像头吃太饱的猪,看到陌生而又熟悉的父母险些没掉下泪来,好在睡意卷走了激动跟悲伤,一路平安顺利到家。 打开卧室的于飞惊丢下行李箱,正打算把自己丢上床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位碳基生命体在自己的床上发着高热。 小脸蛋红扑扑的像是个打过药涂了色素的红苹果。 “卧槽!虞忘归?!”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彻底完结。 之后大概会写几个日常番外,也可以留言说一下想看的番外。 谢谢追到这里的大家。 第一百四十三章 番外 今天商时景休假, 詹知息跟巫琅占了他的房间打游戏机,两个人身边搁着一排替换手柄, 以备不时之需。 自从巫琅创下捏坏三十个游戏手柄的记录之后,詹知息就负责起了给他专门买各种手柄的重任,有时候商时景都疑心自己再买点设备, 这两个曾经的仙君是不是就可以直接在网上开个账号直播实测哪款游戏手柄手感更好的相关视频来了。 不过人外有人, 山外有山。 平白无故遭难的于飞惊不光要顶着爸妈怀疑性取向的质问,还要负担起多养一口人的压力,最近记吃不记打的重操旧业, 继续开始工作之余写小说,他喂屎无数,居然还有一批抖M读者孜孜不倦成了真心粉,除了每天问候于飞惊的小兄弟以外没有别的牢骚, 打赏还算丰厚, 让他着实松了口气。 商时景的手艺非常普通, 不过两个人待在一起久了, 难免过得会精致起来, 他一边切菜一边漫不经心应付于飞惊的抱怨, 自打他们在这个现实里真正会面以来,已经过了少说一年的时光, 这一年里大概平均一个星期,于飞惊要崩溃一次,他已经习惯无比了。 比起之前的生活,现代的日子平静无比, 没有之前那么令人胆寒,少了点刺激,多了些安逸,除了巫琅吃下去的肥肉全长在商时景身上之外,并没有任何其他问题。就连于飞惊的抱怨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你五三做了吗?”于飞惊跟他抱怨之余还没忘叮嘱虞忘归认真学习,那小孩十分热爱学习,跟沉迷游戏的巫琅没有一点相同,似乎已经学完初中课程,准备进攻高中,进步飞速令人感动,只除了最开始时被于飞惊的父母误解为是个弱智儿童。 虞忘归平静无波的说道:“一本都做完了,对了,易剑寒,为什么手机那边的人知道我姓虞?” 于飞惊说道:“我看看……笨蛋!通信商那边打来的调研,用得是我的身份证,是于,不是虞!” 他的声音由远到近,常识教授起来琐碎的令人心烦,商时景对此深有体会,他还记得巫琅第一次看到电磁炉,试图上手去摸摸的乖巧模样。 大概是于飞惊让虞忘归去背单词了,虞忘归的声音渐渐小了,于飞惊的声音又大了起来,抱怨道:“最近每天他都早起开电瓶车带我妈去买菜,现在全菜场都以为他是我妈亲儿子;不过最近还算是做了件好事,我楼上那户年轻夫妇出了下门,结果窗户没关紧,小孩子掉下来被他救了,今早送了锦旗过来,写个‘少年英雄’,我妈挂客厅里,我看的饭都快吃不下了。” “这不是挺好的吗?”商时景冷幽默道,“你爸妈终于接受你出柜了。” “呸!” 这句玩笑并非是无的放矢,当初虞忘归忽然出现在于飞惊的卧室里,于爸于妈险些报警有人非凡入侵私宅,结果被于飞惊拦下,他既说不出虞忘归的来历,又表示的十分熟悉,加上虞忘归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闹得最后被自家亲爹妈疑心出柜加拐带智障少年。 场面一度十分惨烈,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两个人又聊了会儿闲事,才挂断了电话,商时景听见了游戏声停了,不由得从厨房探头出去,却看见穿着皮衣的詹知息拽着巫琅往外走,对他挥了挥钥匙:“我们等会回来,赛车去了。” 商时景略感匪夷所思:“你开摩托的跟一个骑自行车的赛车?” 自打巫琅第一次上商时景的车子就拽掉他的方向盘之后,商时景再也没有给他碰过四个轮子的车,好在巫琅本身的活动范围也不大,饭后的兴趣活动是溜到社区的公园里端着茶缸露出迷之微笑的凝视着老人家下得一手烂棋,神态温和,心里嘲讽。 在商时景上班时间,他虐过整个社区有点棋力的所有老人,后来连着中年人一起虐翻,到现在觉得毫无挑战,再不出手,于是就成了传说。 因为这事儿商时景还接到过邻居的私下投诉,称巫琅太过于打击中老年人信心了,后来巫琅收手了,又有人跑来希望商时景能说动说动巫琅,让他跟老爷子下一局。 商时景晚饭的时候简单跟巫琅聊了聊,巫琅满面不屑:“棋太臭。” 于是无果,至今社区公园也没有一名能打动巫琅的棋手出现。 自行车是巫琅学会买菜的第一辆坐骑,也是至今唯一一辆坐骑,长久的挨着商时景的四轮车子,宛如玉面狐狸靠着猪八戒,说不出的娇小动人。 巫琅跟虞忘归的证件都是詹知息解决的,活了几百年的人总有点过日子的诀窍,商时景也懒得去了解他是怎么折腾来那些东西的,不过同样不是百分百的信任这些东西,因此能尽量避免使用就避免使用,加上显然巫琅在驾照这方面毫无半分灵性,最终商时景决定让他好好骑自行车。 为此还特意买了个加框的,比较方便放菜。 还没等商时景想通其中关节,詹知息跟巫琅已经溜之大吉,他也只好跟着喊道:“记得回来吃饭!” 模样跟他年轻的时候,他妈追在背后喊的一模一样。 商时景还没反应过来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跟悲哀,就拿着刀回厨房去了,他在窗台的小盆栽里摘了两根葱,打开冷冻层发现好像少了点什么,又过于担心是自己疑心疑鬼,犹豫了片刻,拿出冷冻肉后关上了冰箱门。 詹知息跟巫琅都带着一顶可爱过头的毛线帽,两个帅气逼人的长腿青年坐在社区公园的长椅上一块儿啃冰棍,且詹知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生怕商时景突然出现在身后,打扰他们俩的啃冰棍大计。 他轻车熟路,显然并非第一次跟商时景斗智斗勇,更不是第一次偷冰棍。 灵力剩余的不多,詹知息跟巫琅都会觉得冷,因此除了毛线帽,围巾也裹了两圈,两个人躲在公园里啃着冰棍,自己听着也觉得牙酸,可冷气吞下肚子的感觉又像是平复了所有焦躁的情绪,两个人对视一眼,继续啃冰棍。 通常情况下商时景并不赞成他们俩吃冰,尤其是在冬天,端着红茶茶缸的养生老大爷巫琅没有看起来那么作息健康,沉迷游戏,热爱吃冰,。 巫琅吃得比较快,手指有些发红,他就下意识往詹知息脖子上一摸,冻得詹知息险些叫起来,怒视自家大哥。 收回手的巫琅泰然自若,将冰棍签丢进垃圾桶,平淡无奇的说道:“回去吧。” 詹知息还在嚼冰块,听起来像是切割机一样,点了点头,也把手塞到巫琅脖子上,巫琅毫不犹豫的闪了开来,他头发比詹知息的短,飘荡起来都没有发丝摇曳,好端端的藏进毛线帽跟围巾当中,因此毫无弱点。 因为商时景的头发剪得非常短,当初给巫琅理发的时候,他闷着声要求剪个跟商时景一样的发型,娘娘腔的理发师心痛的像是被捅了七把刀,娇滴滴的绕着巫琅的头跟他说:“帅哥哟!你怎么能这么想不开,我……” “剪。” 巫琅对商时景之外的人没有任何耐心,他的脾气自打高烧过后急速上升,连詹知息偶尔惹他不爽都没有好脸色可看,这种情况在没有冰棍吃下会急速增加,让商时景怀疑是不是失去修为后他连情绪自控的能力都减弱了很多。 剪完头发的巫琅非常冷漠,他皱着眉头跟着商时景一起回家,然后才有点委屈的跟他说:“有点冷。” 其实就是要商时景摸摸他,商时景觉得有点搞笑,手指顺着巫琅的耳廓滑了过去,然后亲了一下,巫琅的耳朵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偏偏神情非常镇定,看不出任何异样来。商时景有点坏,也不告诉巫琅,他自己发现了新大陆偷偷闷笑,全然不管男朋友疑惑的目光。 巫琅剪掉的头发被理发师扎好了包装起来,本来发廊还打算跟商时景买下来,不过商时景没这个打算卖,他又不缺这点钱,就带回家放了起来,当个纪念。 詹知息第一次看到巫琅的新造型差点昏了过去,然后给巫琅批发了一堆毛线球帽子,不乏有几顶非常搞笑的,巫琅戴起来居然帅得惊人,商时景半信半疑的自己戴了戴,当天就摸打火机烧了那顶帽子。 好在詹知息没有发现他买的帽子少了一顶,巫琅大概是发现了,不过他属于商时景杀人都会帮忙磨刀的那种类型,更别提是个帽子了,当时知道指不定还要帮忙放火。 那就太伤害詹知息了。 尽管詹知息被伤害的都快习惯了。 回去吃饭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冲进了卫生间,一起洗手加漱口,商时景拿着筷子站在门口,半信半疑的看着他们俩,慢腾腾道:“你们俩没背着我吃冰棍吧。” 巫琅跟詹知息眨了眨眼,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摇起了头,频率跟方向一模一样。 “哦,吃了。”商时景点了点头,于是巫琅跟詹知息互相用眼神控诉彼此,直到听见掌勺的那个平静道,“行了,来吃饭吧,等会你们俩洗碗。” 其实商时景没有那么生气,老实讲他还怪好奇巫琅跟詹知息牙痛会是什么场景的,更何况大家都是成年人,偷吃一根冰棍不算什么。然而维持态度却非常关键,商时景知道接下来这两位起码会老实一段时间了。 巫琅带来的麻烦远不止如此。 正常人通常会把孩子称为甜蜜的负担,不过巫琅也不遑多让,商时景至今还记得带他出门前往商城的时候,对方在人潮拥挤的电梯上单手提起了正在四处揩油的小偷脖子,险些拧断那些脆弱的骨头。好说歹说才放下人后,小偷丝毫不珍惜宝贵的生命——当然,商时景也可以理解他可能是被吓坏了,慌忙蹿入人群准备逃跑的时候,巫琅直接蹬着商城的墙壁踢晕了那个活该的倒霉蛋。 还好没踢死。 问题是正常人会飞檐走壁吗! 得亏那天空气不好,巫琅被迫带上了口罩,加上他惯常戴着的毛线帽,总算是有惊无险。 再来要不是商时景借口急着有事离开,指不定他们俩是不是要被热心的人民群众挤到局子里录个口供。 这么想想,吃个冰棍算得了什么大事呢。 商时景愉快的微笑着,吃掉了本该留给巫琅的最后一块排骨。 “他生气了。” 巫琅安静的凝视着詹知息。 “他绝对生气了。” 詹知息安静的把脸埋在比他脸还大的饭碗里,沉思起自己是什么时候沦落至此的。 求生欲促使巫琅开口,他嚼了嚼米饭,深思熟虑后想起了今天唯一一件趣事,于是说道:“对了,今天我买菜的时候遇到一个人。” “嗯?” “他说他姓李,是个星探。”巫琅沉思道,“星探是干什么的?观察星辰轨迹的吗?” 商时景敷衍道:“骗子吧,不用理他。” “哦。” 詹知息忍不住想:“真可怜呢。” 窗外晴空如洗,尽管冷得像是能冻掉耳朵,然而再无一丝一毫的阴霾。 作者有话要说:嗯,我先说一下啊,我对结局的理解是一个故事的落幕,也就是说,从头到尾发生一件什么事,我已经说清楚了,那么我就认为这个故事结束了。 如果读者需要每一个角色的结局,希望能知道他们之后发生了什么,那其实已经不在这个故事内了。 而具体大概会发生什么,其实剧情里也都说明了:四海烟涛被交托给了宋舞鹤,域外天魔对南霁雪等人也没有任何威胁,巫琅等人对他们而言都死在了长生天一事之中。【如果前两件事没印象可以自己回温下。】 非要知道他们的结局,无非就是数百年之后,黄土一捧。 连天尊都不例外。 我本人不太喜欢写番外=-=觉得没什么可补充的。 ps:虞忘归跟易剑寒不会有独立番外,你们想对个孩子做什么啊喂! 北一泓跟詹知息没有独立番外的原因是,这对其实从一开始设定就是BE,走到现在会偏向HE是因为剧情推动需要X所以也不打算写,你们可以自己脑补最后是醒了或者没醒,当剧情留白。 pps:如果不出意外就只有这个番外了,糖吃得少了,才会有刻骨铭心的甜感【喂】 当然了,也有可能我突然脑抽又写一篇番外。 标连载就一切皆有可能,完结就……基本可以确定没有后续了。 Ppps:不要问我为什么穿越,我也不知道原理。 如果非要一个解释,大概就是商时景是尚时镜的同位体,当时搞精金石的时候不小心打开了时空洪流,所以殃及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