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男友一起穿越了[种田] 作者:孟冬十五   文案:【人物版】都说叶家小郎君又傻又败家,白瞎了那副唇红齿白的好相貌。   确实,十六岁的叶凡婴儿肥,大眼睛,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像个单纯无害的小绵羊。   然而,真这么认为的,十个里有九个被坑成了渣渣。   剩下那个是他前男友,上一世的霸道总裁,这一世的战神——长安侯,   一个深情,护短,大男子主义的家伙。   叶凡这颗芝麻馅的小汤圆,就是他一手带大的。   金手指巨大招财猫受VS要啥有啥深井冰攻。   温馨提示:1.非典型系统,会撒娇,会卖萌;   2.cp前男友,不虐不渣,不甜不要钱;   3.金手指巨大,杵上天的那种!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系统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凡,李曜 ┃ 配角:不重要 ┃ 其它:家国天下,前世今生   作品简评:都说叶家小郎君又傻又败家,白瞎了那副唇红齿白的好相貌。确实,十六岁的叶凡婴儿肥,大眼睛,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像个单纯无害的小绵羊。然而,真这么认为的,十个里有九个被坑成了渣渣。剩下那个是他前男友,上一世的霸道总裁,这一世的战神——长安侯,一个深情,护短,大男子主义的家伙。叶凡这颗芝麻馅的小汤圆,就是他一手带大的。本文语言流畅,情节紧凑,人物形象鲜明,感情互动有趣,对于亲情、友情、爱情的诠释温馨感人,又有美食、民俗穿插其中,值得一读。 第1章 散伙饭   【被放逐的系统】   2038年11月22日,下午5:55,大学城饭店。   包厢中,叶凡坐在靠窗的位置,俊美的脸上面无表情,然而,紧紧抠在一起的手却泄露了他内心的烦躁。   自从李曜说出“分手”后,他就是这个状态。   实际上,对于现在这样的结果,叶凡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这半年来,李曜总会时不时消失,对他的态度也是忽冷忽热。   叶凡不止一次怀疑,李曜出轨了。   尽管叶凡一言不发,李曜却知道,他在生气。他生气时就会无意识地抠手指。   叶凡偏瘦,只有一双手略微有肉,指肚透着淡淡的粉色,原本应该光滑圆润,此时却被他抠得一片红肿。   一只骨结分明的大手附在上面。   叶凡重重地打开,语气恶劣,“滚蛋!不是要分手吗?少他妈动手动脚!”   李曜抿了抿唇,声音低沉,“小蘑菇,冷静点儿。”   叶凡掀起眼皮,定定地看着他,“你从哪儿看出我不冷静了?我冷静得很!”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仿佛从未沾染过世俗的灰暗。很难想象一个26岁的男人还能有这样一双干净如少年的眼。   这是李曜最喜欢的。当初,就是因为这双眼睛,他才会在一群孤儿中注意到叶凡,然后不知不觉地爱上他。   十年了,原本说好等叶凡研究生毕业他们就去注册结婚,没想到……   “吃饭吧。”李曜低头看菜单,遮住了眼底氤氲的情绪。   服务员推门进来,脸上带着熟稔的笑,“李先生,还是平时那些吗?”   “加一道墨鱼汤,不加盐。山药做甜些,趁热上。”   李曜声音淡淡的,微垂着眼,在菜单上打了几个勾,举手投足间透露着上位者的威严。   这是他对叶凡从来不会展现的一面。   服务员迅速在点菜机器人上输入备注,微笑着离开。   叶凡抱着手臂,笑了,“散伙饭?”   李曜看着他,薄唇微抿。   叶凡拿脚勾过点菜机器人,手指在上面胡乱点了一通,“妈的,同样的菜吃了七年,老子早烦了!分就分,谁特么的还稀罕你不成?赶紧吃,吃完散伙!”   服务员随即进来,脸上一片诧异,“李先生,后台显示,您这桌……”   李曜摆摆手,“按照新点的上。”   服务员看到他的脸色不太好,机灵地点点头,退了出去。   各式各样的菜陆陆续续地传上来,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叶凡抓起筷子,朝着最近的那盘夹了一大口,赌气般塞进嘴里。   李曜没动筷,只是倒了杯水,推到他手边。   叶凡抓起杯子,咕咚咕咚灌下大半杯,然后握着筷子继续吃。   他也不管盘子里是什么,只一味往嘴里塞。   李曜看到他频频夹向那盘脆皮小香菇,心头一阵阵抽痛——没人比他更清楚,叶凡有多讨厌吃香菇。   他爱的这个人一向如此,不是吗?他说要换口味,就会换得彻底。   他相信,即使没了他,叶凡也能生活得很好。   李曜终归没控制住自己,温热的指肚擦向他沾满油渍的嘴角——那是他常常亲吻的地方。   叶凡终于压制不住内心的愤怒,把筷子一摔,低吼道:“姓李的,你老实告诉我,你他妈是不是劈腿了?是不是!”   李曜放在膝上的手青筋毕现,好看的凤眼挑起一个戏谑的弧度,“是。”   “李曜,你大爷的!”   叶凡抄起一盘热腾腾的小香菇,气极败坏地烀到他脸上。   李曜就那样黏着一脸香菇酱,平静地阖上了眼。   他听到椅脚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的声音,继而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再睁开眼,对面的人已经不在了。   李曜忍受着脑中的剧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道颀长的背影,一点一点印刻在自己脑海中。   他知道,但凡他说上一个字,叶凡一定会义无反顾放弃所有陪他直到死。   但是,他怎么舍得?   死太轻松了,难的是求死不能。   崩溃过,努力过,最终还是做出了分手的决定。   生气吧,生完气就好好生活。   忘了我。   ***   帝都大学,研究生宿舍。   叶凡蜷在被子里,拼命对自己说:   “不就是分手吗,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保管没事儿!”   “不,三天,最多三天……三天后该吃吃该喝喝。”   “叶凡,你要是为了那个人渣虐待自己,就是世界第一大傻叉!”   半个小时后。   “卧槽,吃多撑得吗,肠子都要断了……”   叶凡想要起来去厕所,却疼得浑身冒汗,视线也变得模模糊糊。   他摸索着抓过手机,下意识点到紧急联系人。   悦耳的铃声过后,听筒里传出熟悉的嗓音,“小蘑菇?”   模糊的意识有一瞬间的清醒,叶凡恼恨自己没出息,气愤地甩开手机,同时,也成功地把自己从上铺摔了下去。   脑袋好巧不巧地磕在坚硬的桌角,殷红的血沿着白色的橡木桌晕染开来。   ***   黑沉的夜空中飘着一团微亮的光影。   X-038系列光脑是银河系首都星研究院的最新产物,原本应该用于探测未知星球。   不知哪里出了差错,里面却出了一个残次品,就是正飘在帝都大学上空的这一小团,编号为X-038F2。   开发它的程序员刚从首都星第一学院毕业,X-038F2是他第一个独立完成的作品,感情特殊。   当研究院下达通知,残次品面临销毁时,这位年轻而感性的程序员悄悄改动了主脑命令,把它放逐到时空乱流中。   就这样,X-038F2一直在宇宙中飘荡,它穿越了无数位面,去过许多星球,收集了各种各样的蘑菇样本,并一笔一笔记录在程序中。   就像所有为帝国服务的光脑那样,尽职尽责。   是的,它不能用于其他物种的探测,只能收集菌类,因此才会被认定为“残次品”。   尽管脱离了主脑的控制,X-038F2依然在认认真真地工作着,它没有放弃自己。   原本以为命运会一直一直这样进行下去,直到这天,它在21世纪的母星,遇到了一棵会发光的小蘑菇。   “发现新的菌类样本,是否收集?”   “是。”   “滴——找到宿主,即将进行第一次融合,请等待。”   X-038F2有点不解,正常情况下,不应该是收集、检测、编写、储藏吗?   “宿主”是什么?   很快,它就没有时间“思考”了,融合期间,系统暂时关机。 第2章 小地主   【刚穿越,就想回去】   在黄河与汾水之间,有一座古老的城池——大宁。   大宁县隶属于安州,所辖之地既有山峦丘陵,又有沟壑平川,最大的特点就是穷。   大宁县西北有一个村子,名叫韩家岭,因北边的韩岭山而得名。   韩家岭有一户人家姓叶,因着家传的酿酒手艺渐渐打出了名声。   叶家的状元红最负盛名之时,一度被选为贡酒送上杏林宴,供各位天之骄子品评。   谁成想,泱泱大国一夕之间被蛮族颠覆,中原及北地战乱四起,叶家一门老少被强征服兵役,再回来时只剩了叶新一人。   之后的三十年,梁灭了唐,唐又灭了梁,最后晋主石裘入主中原,登上了皇帝宝座。   叶新在这乱世中娶妻生子,经营酒坊,一年前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年仅十六的幼子。   如今,这叶家小郎就住在韩家岭东边一个土坑窑中。   院中有两棵树,一口井。朝南的崖壁一连挖了五孔窑洞,西边亦有三孔,窗下晾着大人小孩的衣裳,皆是半新不旧。   东边似是杂物窑,还有个宽宽敞敞的大灶房,房门外供着灶王龛。   南崖下有一道向上的台阶,用青石铺着,许是年代久远,石沿儿都被磨圆了。   转角处用木柱和茅草搭着鸡窝和牛棚,地方不大,却收拾得十分干净。   且说那南向的五孔窑洞,其余四孔皆是门窗紧闭,唯有西起的第二孔,厚重的木门开着一条不大不小的缝。   春日的暖阳透过高窗照入窑内,刚好打在迎门的土炕上。   炕上躺着一个面皮白嫩的少年郎,此时正闭着眼,眉头紧锁,似是在做着什么不好的梦。   这少年正是叶凡。   他在梦里经历了一个少年短暂的一生。   巧合的是,这人和他同名同姓,娘亲早逝,三个姐姐各自嫁人,亲爹也在一年前因病去世。   短短一年的时间,这家伙就把叶父留下的家产败了个精光,请不起长工,酒坊即将倒闭,百亩田地也无人耕种,家里的下人走得走,散得散,只剩下奶娘一家。   兴许是受尽溺爱的缘故,这叶小郎虽然已经十六了,却还像个孩子似的。这不,前日非要吵着上山捉野雁,没成想,野雁没捉着,自己却磕了脑袋,倒是便宜了叶凡这个“远道而来”的孤魂。   叶凡怎么都没想到,穿越这么狗血的事会打在自个儿头上。   不过是吃了两口蘑菇,怎么就死了呢?   真特么丢人啊!   李曜该不会以为他想不开自杀吧?   麻淡,丢人X2!   叶凡正懊恼地在炕上翻滚,突然感觉到脖子后面的黑痣隐隐发烫,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静静蛰伏,仿佛随时都会跳出来。   这种感觉十分诡异,叶凡下意识地摒住呼吸。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继而是门轴转动的声音,十分轻缓,可见开门的人十分小心。   颈后的黑痣瞬间恢复平静。   叶凡迅速调整好表情,撑着手臂从炕上坐起来。他不知来的是谁,担心自己会露馅,多少有些紧张。   木门被推开,进来一位黑黑瘦瘦的妇人,叶凡认出,这位就是原身的奶娘,于婶。   于婶看到他醒了,麻利地走至炕边,长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关切,“小郎几时醒的,咋没唤人?”   “刚醒。”叶凡开口,喉咙干哑难耐。   于婶察觉到他的不适,想要去舀水,又不放心留下他一个人,于是便扯着嗓子唤自家闺女,“三娘,打碗水来!”   院中传来一个轻轻柔柔的嗓音,“阿娘,可是小郎醒了?”   “醒了醒了,快着些!”轻快的语调,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   门外,于三娘打好了水,正要送进屋,于二郎突然从牛棚冲出来,伸着沾满草料的手去抢她手里的碗,“你待着,我去送!”   于三娘连忙侧身躲开,低声道:“你好歹也去洗个手。”   “跟谁学的,事儿忒多!”虽然嘴上埋怨,于二郎还是走到井沿,撩着瓦盆里的水洗了洗手,这才把碗接过去。   门板“哐当”一声拍到窑壁上,于二郎大大咧咧地迈进门槛,语气不冷不热,“水来了,喝罢。”   于婶面色一顿,悄悄地瞄了叶凡一眼,怕他生气。   叶凡倚在被垛上,半阖着眼,似乎根本不关心进来的是谁。   于婶这才放下心,暗地里瞪了于二郎一眼,拿过碗送到叶凡嘴边。   叶凡想要接过,于婶却轻轻压下他的手,温声说:“你几日没吃东西,手上没力气,就这般喝罢。”   她说的是事实,叶凡也没坚持,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炕边,于二郎朝着窑顶翻了个白眼。   叶凡好巧不巧地看到了,却没表现出来。   原身有点蠢,看不清头势,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于家人之所以愿意继续留在叶家,更多的是因着叶父叶母往日的恩情,跟原身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尤其是这个于二郎,从小就看原身不顺眼,这两年更是防他跟防狼似的,生怕他冷不丁抽个风,把于三娘收到房里作小妾。   叶凡叹了口气,可真够糟心的!   “可是饿了?”于婶站起来,笑着说,“小郎莫急,我这就去做饭。”   叶凡点点头,黑亮的眼睛弯起来,那乖乖巧巧的样子,要多可人疼有多可人疼——多说多错,笑就好。   于婶出了门,暗自感叹,她家小郎君这模样别说韩家岭,就连大宁县都没几个比得上的。   叶凡成功蒙混过关,松了口气,重新瘫回炕上。   斑驳的阳光印在洞壁上,将嵌满青砖的窑洞照得亮亮堂堂,弧形屋顶、实木躺柜、八角炕桌——记忆中无比熟悉的东西,亲眼看来还是十分新奇。   叶凡抬起手,摸索到脖子后面。   颈椎正中有一颗绿豆大小的黑痣,从他出生时就有。   “出来。”他拿指肚按了按,力道不轻不重。   黑痣下的东西扭了扭,像只毛绒绒的小团子,笨笨拙拙地飘到半空中。   那是个鸡蛋大小的光团,和他“梦里”看到的一样。   “不打算做个自我介绍吗?”叶凡表现得还算淡定。   “宿、宿主,你好……我是X-038系列探测型光脑,编号是F2……”光团闪了闪,声音怯怯的。   叶凡挑了挑眉,地球科技已经这么先进了吗?光脑也能有如此智能的情绪?   “我不是古地球的产物。”涉及到专业知识,X-038F2明显自信了些,“我来自银河纪元5038年,首都星研究院,程序员是莱恩博士。”   “外星人?”   “外星光脑。”X-038F2小小地纠正。   叶凡喜欢看科幻电影,自认为接受度还算高,即便如此还是觉得无比玄幻。   他不仅穿越了,还有了一个智能光脑,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吧。”光团闪了闪,不确定地说。   叶凡诧异,“你会读心?”   “光脑在非休眠状态下可以探测到宿主的神经元信号。”   “这么说,我是你的宿主?”   “嗯!”光团跳了跳,看上去十分开心。   原本它只是一个被放逐的“残次品”,根据正常的运算法则,它会在宇宙中一直游荡下去,直到遇上宇宙爆炸变成飞灰,或者能量耗尽永久性关机。   遇上叶凡是个意外,被绑定更是意外中的意外——原本,作为“自由探测者”的X-038系列是没有绑定功能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是“残次品”,才会发生这场几乎不可能的意外。   作为宿主,叶凡也能读懂它的想法,“为什么说自己是‘残次品’?”   “X-038系列是自由光脑,任务是探测未知星球,包括却不限于收集、分析星球上的一切植物、动物、能源样本,并记录在数据库中传回帝国主脑……”   X-038F2不紧不慢地解释着,声音软软糯糯,像个四五岁的小孩子。   “莱恩博士编写程序的时候正在玩‘疯狂的蘑菇’,不小心写错代码,因此我只能收集蘑菇,其他的都不可以。”   “‘疯狂的蘑菇’是什么?”   “首都星,哦不,是银河系最受欢迎的单机游戏哦!”   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X-038F2的声调往上扬了三个度,可见这个游戏的确很受欢迎。   叶凡被它的情绪感染,不由地笑了笑,“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融合后精神体要回到身体里,这就是你的身体呀!”X-038F2的语气理所当然。   叶凡勾了勾唇,眼中却闪过一丝失落,“搞错了吧,我的身体在21世纪,就是你说的古地球。”   “咦?”小光团绕着他转了一圈,喃喃自语,“现在这个明明是你呀,系统是不会出错的……”   如果系统不会出错,又怎么会出现它这个“残次品”?叶凡摇摇头,并没有放在心上。   “X……”   “X-038F2。”   “这名字有点难记。”叶凡抱歉地笑笑,“你有没有中文名?”   “胖团?”光团扭了扭,这是它刚刚从叶凡的神经元中“听”到的。   “就它了。”叶凡拿手戳了戳它,不抱什么期待地问,“胖团,你有办法带我回去吗?”   “21世纪的古地球吗?”正式更名为“胖团”的光脑闪了闪,大概思考了0.001秒的时间,给出建议,“可以交换一个时空穿梭机。”   叶凡腾地一下直起腰,声音隐隐发颤,“真能回去?”刚刚他只不过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真有办法,“时空穿梭机吗?怎么换?”   相比于他的激动,胖团的态度理所当然,“攒够点数,开通位面交易功能,就能在首都星用户那里换到时空穿梭机。”   “什么是‘点数’?怎么攒?”   “收集蘑菇就可以。不同等级的蘑菇对应不同的点数,数量越多,等级越高,获得的点数越多。”   不就是收集蘑菇吗,干了!   叶凡激动得心跳加速。   他要回去!要让李曜知道,他才不会做出失恋自杀这种蠢事!   胖团在半空中转了个圈,悄无声息地没入黑痣中,并且十分心机地进入休眠状态。   光脑的本能告诉它,暂时不能让宿主知道交换时空穿梭机需要的点数……   绝对不能! 第3章 酒坊闹事   【对付坏人,要有演技】   如今的朝代称为“晋”,年号“天明”,如今正是天明二年。   叶凡对比自己知道的历史知识,判断出这个“晋国”大致相当于五代时期的“后晋”。   同样是国土四分五裂,在位者同样姓石,就连重要的历史事件都有些相似。只是,周边的国家势力和一些大人物的姓名与历史上并不相符。   自从知道能回去,叶凡心里轻松了许多。   他不想死,更不想穿越,他和李曜的事儿还没完,就算分手,那也得是他说了才算!   他站在一面半人高的铜镜前,扯过腰带,不甚熟练地系上。   光洁的镜面映出他清瘦的身形,还有那张略带婴儿肥的脸。   叶凡吃了一惊,怪不得胖团说这个身体就是他,镜子里映出的五官跟他十六岁时的照片还真有九分像。   剩下的那一分差在了肤色上——他从小跟着李曜打篮球,皮肤晒成了小麦色,不像原身这般白白嫩嫩,水豆腐似的。   想到前男友,叶凡心头闷闷的。   “先让你潇洒两天,等老子换了时空穿梭机,再回去跟你算账!”他把铜镜当成李曜,泄愤般踢了一脚。   镜架晃了晃,直直地向后倒去。   叶凡一惊,连忙扶住。   这面镜子是叶家目前最值钱的东西,是原身花大价钱从古董商人那里买来的。   原身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商周铜器,放在这个时代也算是古董了。   叶凡方才的动作有点大,头上的发带松掉,细软的长发披散开来,乱蓬蓬地垂在肩上。   看着镜子里的形象,他不自觉地笑了,如果李曜在旁边,一定会给他揉得更乱,并嘲笑他像个鸟窝。   草!怎么又想起那个家伙?   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盘着腿坐回炕上。   气恼之余,又有那么一丢丢不愿承认的茫然,还有……想念。   叶凡是孤儿,刚出生就被丢在了孤儿院门口。认识李曜的那年,他只有六岁,李曜十六,刚上高一。   十几岁的大男孩,自己都没把日子过明白,却早早地担负起了照顾叶凡的责任,不仅陪吃、陪玩、陪写作业,还要充当“监护人”去开家长会。   从六岁到二十六,从十六到三十六,从同情到亲情,从亲情到爱情,两个人磕磕绊绊走过了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的光阴,他们几乎没有分开过,就算李曜偶尔出个差都要把叶凡带在身边。   没想到,冷不丁一分,就隔了几百年的光阴。   叶凡拿手背遮住脸,把自己摔到被垛上。   “吱——”的一声,灶间的门打开,于婶端着红漆托盘跨出门槛,直奔正房而来。   叶凡听到动静,胡乱抹掉眼角的湿意,掩饰般走到铜镜前,拢起头发,绑出一个歪歪扭扭的髻。   于婶进门,刚好看到这一幕,不由地笑了,“病了一场,头都不会梳了。”   她把托盘放到炕桌上,笑盈盈地走到叶凡身后,以手为梳,三两下便挽出一个服帖的髻。   她的个头不高,长得黑黑瘦瘦,眉眼间透着母性的温和,叶凡一时间忘了拒绝。   于婶见他发怔,笑着拍拍他的肩,“不是饿了么?这鱼是大郎清早才从河里捞上来的,快尝尝。”   叶凡笑笑,扭头看向炕桌。   桌上放着一碗荞麦面,青黑的面条上趴着两个胖嘟嘟的荷包蛋。还有一碟蒸鱼,巴掌大的鱼身,表面撒着葱丝、姜片。   正宗的黄河鲤鱼,即使只放盐,味道依旧鲜美。   闻着这热腾腾的香气,叶凡深深地吸了口气——至少还活着,至少还有机会回去,矫情啥?   ***   叶凡吃撑了,正摊在炕上揉肚子,便听到外面传来高高低低的说话声。   “那边闹起来了,阿爹拦不住,二郎,快,带上记工册!”   于婶声音焦急,“怎么就闹起来了?”   于大郎衣裳乱着,急匆匆灌了口凉水,憨声道:“那些人不知从哪里得了信儿,说是……说是小郎不行了,便嚷嚷着要结工钱。”   “呸!”于婶罕见地发了脾气,“哪个造的谣?烂了他的嘴!”   叶凡听到这里,顿时猜到,多半是酒坊那边出了事。他当即披上外裳,推门出去。   院中之人皆是一怔。   于婶忙迎上去,关切道:“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凉,别吹着。”   叶凡摆摆手,“我跟两位哥哥一道去。”   这个时代,等级制度还不像后世那般森严,于家两个汉子年岁略长,叶凡从小便以兄长相称。   于婶一听,连忙劝道:“你这刚好,哪里出得了门?让他们俩去就成,况且还有锤子他阿爷……”   叶凡摇摇头,不同她争辩,只是固执地迈上台阶,用行动表明自己的决定。   于婶无法,只得叮嘱两个儿子,“好生顾着,可别让那些黑心的给冲撞了。”   于大郎点点头,快步跟上。   于二郎狐疑地瞅着叶凡的背影,这家伙今日似乎怪怪的……   叶凡脚下不停,心内暗自思量着家里的情况。   叶老爹病了大半年,家里的银钱花去大半。原身虽不着调,却是个孝顺的,余下的钱全都添在了叶老爹的丧事上,竟是一分没留。   原想着酒坊还能赚钱,然而,他哪里懂得经营?   叶老爹走后,他在表哥的撺掇下换了账房,要紧的伙计更是换了好几个。酒坊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到如今连工钱都发不出来了。   叶凡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前后一分析,便大致猜到了其中的缘故。   无外乎账房贪钱,伙计偷懒,兴许还有长工偷工减料,以至于渐渐地把合作了多年的老主顾都给丢了。   至于那个颇受原身信赖的表哥,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   常言道“墙倒众人推”,叶老爹在时对这些人多有照拂,如今他走了,他们倒合起伙来欺负起这个少年郎了。   叶凡不知不觉受了原身的影响,冷笑一声,加快了脚步。   状元酒坊在村西,挨着一条宽阔的大江,因着是流向东边的晋州,因此便称为“晋江”。   每年春秋之际,江水上涨,会有运货的大船来来往往。叶家的酒卖得好,同这些来往的客商不无关系。   叶凡到的时候,正是冲突最激烈的时候。   有人搬着石头去砸酒窑的门,扬言不发工钱就搬酒;还有人眼疾手快地霸占了值钱的家什,生怕动作慢了捞不着;也有人抄着手站在草庐里看热闹。   于叔黑着脸挡在门前,不可避免地挨了几下,旁边也有相帮的,然而,与闹事的相比人数实在不够看。   眼瞅着窑门就要被砸开,叶凡刚好到了。   “各位,这是在做什么?”不慌不忙的语气,偏生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长工们动作一顿,不约而同地看过去。   有人惊讶,有人心虚,也有人不以为然。   叶凡将众人的反应一一收进眼底,不仅没表现出任何气恼,反而咧开嘴,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今日怎么这般热闹?不到上工的时候吧,莫非……哥哥们过来买酒?”   笑盈盈的一句话,说得汉子们脸上青青白白。   有人梗着脖子,粗声粗气地说:“既然醒了,便别躲着了,反正酒坊开不下去了,趁早把工钱给大伙结了,也好买些种子回家种地。”   其余人虽然没开口,脸上的意思却是写得明明白白。   叶凡脸上依旧带着笑,语气也是不紧不慢,“谁说酒坊开不下去了?”   带头那人撇了撇嘴,嗤笑道:“银钱有出无进,能开下去才怪!”   叶凡眨了眨那双黑黑亮亮的眼睛,无辜地看向他,“没记错的话,你是长工吧,账上的事为何比我还清楚?”   一句话勾起了众人心内的疑惑,大伙不由地想起,正是这人告诉他们酒坊没钱了,也是他放出话,说是叶小郎伤了脑袋,快不行了——别的不说,如今叶小郎精精神神地站在这里,哪里像是“不行了”?   那汉子恼羞成怒,扯着嗓子吼道:“本事不大,嘴倒是厉害!我看你就是想赖账,兄弟们,别跟他废话了,搬东西!”   说着,便蛮横地将于叔推开,抬脚踹开了酒窑门。   于叔趔趔趄趄地撞到土墙上,不顾背上的疼痛,连忙去拦。   于大郎、于二郎也推开众人冲了过去。   那汉子带了几个帮手,长得皆是横眉竖目,一看就不是善茬,这些人进了酒窑就开始搬酒挪缸。   长工们一见,也争先恐后地冲了进去,生怕晚了占不到好处。   叶凡沉下脸,抬脚踩到磨盘上,沉声吼道:“二郎哥!去报官!”   听到“报官”二字,众人纷纷停下动作。   然而,那人丝毫没有畏惧之色,反而嗤笑道:“报官?不怕把老东家从棺材里气出来,你就去报!”   这年头,打官司是很丢人的事,官府断案往往是各打五十大板,到头来谁都讨不到便宜。   叶凡却是毫不退缩,“你们还有脸提我爹?砸门搬酒的时候可曾想过‘老东家’?聚众闹事的之前为何不问问有脸没脸?”   “二郎哥,去请官差!就说长工反了,叫他们过来拿人!”叶凡扭头,朝于二郎使了个眼色。   于二郎立马会意,虚张声势地嚷嚷起来:“报官就报官!反正日子过不下去了,好歹出口恶气!哥,走着,驾牛车,进城!”   于大郎性子憨直,听他二人一唱一和,信以为真。他扭头看向于叔,见他没拦着,便抬脚跟在于二郎身后。   叶凡又道:“于叔,今日在场的全都记下来,一个都跑不了!”   看热闹的人一听,顿时急了,“叶小郎,你可得瞅瞅清楚,这事儿跟我们没关系!”   叶凡冷着脸,哂道:“我怎么就知道你没拿我的粮食、没搬我的酒?到了衙门跟官差说去吧!”   众人见他来真的,终于知道怕了。   有人站出来把于家兄弟拦住,软下语气对叶凡说:“小东家,有话好好说。”   “可不是么,好歹做了这些年的工,哪怕是看着往日的情份,也留些脸面……”看热闹的也打起了圆场。   叶凡心里冷笑,面上却是做出愤懑之色,“我同他们讲情份,他们同我讲么?”   “韩家大郎,当年大娘得了急症,是谁出钱请的大夫?”   “叶二哥,论起来你我还是本家,伯娘前年冬天没的,你家连棺材都买不起,是谁帮着办的白事?”   “丁大壮,你家年年交不起地租,是谁巴巴地给你补上?”   “……”   叶老爹乐善好施,在场之人多多少少受过他的恩惠,被点到的汉子纷纷低下头,脸上露出愧疚之色。   叶凡说着说着,便红了眼圈,语调也从铿锵有力变得哽咽难言。   当然,是装的。   不得不说,他的演技相当不错,立马有人站出来,扬声道:“小郎君说得没错!当年我逃荒至此,若不是叶公收留,肖某一家老小早就饿死了,叶公对我肖家恩重如山!”   这位姓肖的汉子长得人高马大,一副耿直模样,叶凡看得清楚,方才就是他一直站在于叔身边帮着拦人。   叶凡冲他点点头,面上带着感激之色。   陆陆续续又有人站出来,帮着叶凡说话。   长工们也软下态度,红着脸道:“小东家,您多担待,大伙也是急昏了头……那个,您别恼,咱这就把东西放回去!”   这话一出,汉子们纷纷响应,七手八脚地把东西放回原处。   叶凡见好就收,当即做出承诺:“工钱会发,一个子儿都不会少,哥哥们容我缓上两日。”   这才是最实在的。   大伙彻底放下心,不仅还了东西,还自发地帮着收拾起来。   至于那些存心闹事的……   叶凡嘱咐于叔将他们一一记下来,秋后算账。 第4章 一箱古董   【既然来了,就得做点什么】   事情暂时解决,于家父子这才松了口气。   于叔一边默默地收拾,一边暗自打量着叶凡——叶凡今日的所作所为,颇让他刮目相看。   叶凡没在意,一心打量着这间小小的酒坊。   主屋是用砖石和木柱搭起来的,正房朝向街道,房子后面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南边靠着土坡,挖了一孔深窑,用来存酒。   西边是酿酒间,搭着灶台,摆着器皿,原本堆放粮食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叶凡有些兴奋,这就是古代的酿酒间,货真价实的传统工艺,如果能拍个照片给导师发回去,这学期的奖学金铁定没跑了!   说起来,他是帝都大学的研究生,学的是酿酒工程。   他的导师最近在做一个课题,专门研究《酒经》中提到的古法酿酒,叶凡负责的部分是“粮食在简陋的储存环境中所发生的糖化反应”。   实验没做完,人就穿越了。   于大郎跟在他后面,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敬服,“若不是小郎今日过来,这酒坊八成得让那群没良心的搬空!”   叶凡笑笑,看向于二郎,“多亏了二郎哥的配合。”   他就是看准了于二郎机灵,当时才点了他的名,若是换成耿直的于大郎,这戏还真演不下去。   于二郎丝毫没有被夸奖的喜悦,反而拿眼瞅着他,粗黑的眉毛蹙成一团——这败家子该不是摔傻了吧?何时变得这般好性了?   叶凡眯着眼,冲他暖融融地一笑。   于二郎怔了怔,更觉得古怪。   于大郎杵了他一肘子,憨声斥道:“小郎跟你说话呢,也不吱一声!”   于二郎定了定神,没好气地“吱”了一声。   叶凡笑得更开了。   将乱糟糟的酒坊收拾得差不多了,叶凡便同于家三人一同往家走。   来时匆忙,没来得及细看,回去的时候,叶凡特意放慢了步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景物。   身临其境地体验,更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片黄土地的落后与贫穷。   如今已是二月末,村外的田地依旧荒着,起起伏伏的黄土地赤.裸而贫瘠,就连杂草都没有几棵。   高高低低的土坡上挖出一孔孔窑洞,抹平墙壁,安上门窗,一家老少挨挨挤挤地住在里面。狭小,破旧,凌乱,没有任何美感可言。   叶凡听人说过,建造窑洞的过程十分艰辛。   这个时代没有机械,坑中的泥土全凭手提肩扛,一担担挑上去,不知磨出多少老茧。这代人挑不完,下一代接着挑。   一代又一代,辛辛苦苦一辈子,为的不过是挖上两孔窑洞,娶上一个媳妇,养上几个娃娃。   至于吃饱饭,根本不敢想。前朝盛世尚不能衣食无忧,更何况是这四分五裂的乱世?   这个时代的农民,真的是太苦了。   叶凡没由来地生出一股强烈的念头——既然来了,就要做些什么。   倘若能让村民们过得好一些,也不枉他穿越一场。   此时,于家父子也在发愁。   家里已经没钱了,就连存粮都没剩多少。至于酒坊中的酒,若是放在从前多少能卖几个钱,如今被人掺了水,还怎么拿出去卖?   就算穷死、饿死,他也不会砸了老东家的招牌。   ***   叶家窑洞。   自打叶凡三人走后,于婶便慌了神儿,里走走外转转,什么活都做不下去。   于三娘受到她的影响,也愁眉苦脸地坐到台阶上。   大郎媳妇脸上没显出来,心里也是担心。她拉着儿子的小手默默地站在门边,和婆婆小姑一起等。   直到叶凡他们囫囵个儿地回到窑洞,妇人们悬着的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于三娘偷偷地抹了把眼泪,回屋去拿鸡毛掸子,给哥哥老爹扫灰尘。   大郎媳妇也麻利地打来四碗水,一一递到几人跟前。   于婶迎上去,急慌慌地问:“怎么样了?”   叶凡喝了水,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   于婶愣了愣,喃喃地说:“从哪里去弄那么一大笔钱?”   于家父子或坐或站,皆是摇头叹气。   叶凡一时间也没说话,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只是一个人不好做决定,因此才没急着开口。   “只有两日……”于婶偏头看向台阶下的小女儿,长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纠结。   于三娘不知想到什么,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哭道:“阿娘,我、我已经大了,卖不上钱的……”   此话一出,院中之人皆是变了脸色。   尤以于二郎的反应最大,“别管是偷是抢,我去做!说什么也不能卖三娘!”   于婶哭笑不得地白了自家儿女一眼,骂道:“成天介胡说八道,就她这样,嘴馋手懒长得丑,就算我想卖,也不见得有人买!”   虽然被骂了,于三娘却是捂着脸,又哭又笑。   大郎媳妇走到她身边,拍着她的背轻声劝慰。   锤子仰起瘦瘦的小脸,奶生奶气地说:“姑姑别哭,丑……”   于三娘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于家父子这才舒展了眉心。   不怪他们脑补太过,这年头穷人的命最不值钱,老百姓日子过不下去,卖儿卖女的事太常见了。   叶凡一心做着打算,于家人的对话左耳朵进右耳边出,根本没听进去。   于婶见他闷着头不吭声,以为他是在发愁,看着那张精致的小脸上难得露出的凝重之色,不由地十分心疼。   于是,她也不再犹豫,抬脚进了西屋。   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个半尺来长的雕花木匣。   于三娘看到她手上的匣子,终于明白自家阿娘方才为何要盯着她看了。   那匣中有一对银簪,是叶家主母生前赏的,说是给她添妆。即使在日子最艰难的时候,于婶都没舍得动它。没想到,今日却拿了出来。   于三娘垂下眼,终归没说什么。   于婶在匣子上抚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往于叔跟前送了送,“拿着这个,到当铺里换些钱吧!”   汉子们不明所以,大郎媳妇却是忍不住,低声说道:“娘,这可是妹子的嫁妆……”   于婶叹了口气,她也是舍不得呀,嫁妆不嫁妆的放在一边,单是为着主母的恩情,也不该把簪子当掉。   “这不是遇上难关了么,若不当了这簪子,工钱打哪儿出?难不成还真由着那些人拆酒坊?”   于三娘捏了捏衣角,从于婶手中接过匣子,坚定道:“我不要嫁妆,阿爹,拿去当了罢!”   柔柔弱弱的小娘子,鲜少有这般果断的时候。   于叔接过匣子,粗糙的手隐隐发颤。   于大郎重重地叹了口气。   于二郎既不甘心,又没有法子,气得背过身去,恼恨自己的无能。   叶凡终于从深思中回过神,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禁不住十分感动。   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瞻前顾后了。   “不用卖嫁妆,我有办法。”说着,便走进窑洞,片刻的工夫便拖出来一个大箱子。   箱子沉得很,叶凡根本搬不动,只得蹭在地上生拉硬拽。   于叔一见,连忙去拦,“小郎,当心些,别磕坏了。”   “都是铜的,磕不坏。”虽然嘴上这样说,手下还是放轻了力道。   箱子里有古剑,有灯具,有酒器,也有铜鼎,皆是长着青斑,古朴大气,据说都是出自商周贵族之家。原身不知道砸了多少钱才凑了这么一大箱。   于叔和于大郎一人一头,合力搬了起来,放到院子正中。   于二郎虽不情愿,还是上前搭了把手,嘴里不满地嘟囔:“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显摆你这些‘宝贝’,生怕没人惦记!”   叶凡可不是吃亏的脾气,当即怼了回去,“你钻进我心里看了吗?怎知我是为了显摆?”   于二郎瞪大眼,惊愕于叶凡的伶牙俐齿。   叶凡扫了他一眼,转而从荷包里摸出钥匙,递到于叔跟前,“将这些物件拿去当了罢,能当多少算多少。”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些古董也是那个表哥张罗着买的,叶凡觉得,不一定都是真的。   于叔惊讶异常,“小郎,您这是……”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   叶凡淡淡一笑,交待道:“分着当,别一口气都拿出来,省得朝奉①压价。”   于家诸人面面相觑,仍旧不敢相信。   叶凡把钥匙塞到于叔手里,笑着催促,“早去早回。”   于叔看看箱子,又看看叶凡,再三确认:“小郎,您可想好了,真要把这些宝贝当了?”   “是。”叶凡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原本他还想着,到底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该这么草率地处理。   转念一想,原身都走了,还顾忌这么多干嘛?说到底,他也是在帮他收拾烂摊子。   “除了长工们的工钱,还有春播的种子,再加上酒坊后续经营所需,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你们辛苦些,多跑几家罢!”   听到他这么说,于婶终于忍不住,掩着嘴哽咽道:“小郎长大了,懂得顾家了……”   于叔也不再犹豫,亲自驾了牛车,把大郎二郎都叫上,赶去了县城。 第5章 叶三姐   【败家子,这锅算是背上了】   日头西落,天色渐晚。   于家父子尚未回村,县里的消息便传回了韩家岭。   老少爷们一个个端着饭碗,蹲在土坡上一边呼噜噜地喝着稀汤一边听热闹。   “县里都传遍了,于老汉拉着一箱子假货拿到当铺,差点让衙门抓起来!”   “真的假的?我怎么听说叶小郎为了买那些瓶瓶罐罐,半个家底都砸下去了。”   “假的,都是假的!”传话之人笑嘻嘻地剔着牙,一脸的幸灾乐祸。   “孙子,该不是你编来哄爷们玩儿吧?”   那人把脖子一梗,扯着嗓子嚷道:“我要哄人,就是真孙子!当铺的朝奉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众人见他连誓都发了,终于信了。有看笑话的,也有惋惜的。   “啧啧,叶公攒下的半个家底,够咱们吃上好几年了。”   “岂止是几年?几十年都有了!”   “……”   这事儿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十里八乡,叶凡的败家的名声也实实在在地打响了。   且说这天晚上,于家父子回来的时候天都黑透了。   三个人灰头土脸地坐在桌边,端着饭碗,眼神直愣愣的,饭菜一口都没往嘴里扒。   相比于他们的失魂落魄,叶凡还算淡定。   不得不说,对于原身上当受骗这件事他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满满一箱子竟没一个是真的。   于二郎把饭碗往桌子重重一放,愤声道:“我去找那姓林的!”   他口中的“姓林的”就是叶凡的表哥——林生。   林生是原身姑母的独子,六岁那年林家遭了难,父母双双去世,叶老爹便把他接到身边来养。   他在叶家长到十六岁,叶老爹出钱给他置了产业,娶了媳妇,他才搬回了大宁县城。   他比原身大四岁,两个人相伴长大。小时候林生就没少使心眼哄他,偏偏原身对他深信不疑,每次都傻乎乎地往坑里跳。   这箱古董就是林生牵线买的,若说他没从中捞好处,打死叶凡也不信。   不仅是他,经过今天这一遭,于家几人心里也很快想了个通透。   “那么一大箱子,竟没一件真的么?”大郎媳妇垂着头,声音低低的,似是在自言自语。   于大郎失落地摇摇头,闷声道:“县里的当铺去遍了,朝奉们都说,真品质轻,这些物件却是一个赛一个的重,不可能是古物,花纹也对不上。”   “有的根本就不是青铜,是黄铜!”于二郎臭着脸补充。   “要不,明日再去州府试试?怕不是县里的朝奉本事小,瞧不出来……”于三娘也壮着胆子,小声道。   汉子们没吭声,只端起汤碗,闷闷地喝了起来。   他们心里明白,不是朝奉本事小,的确是自家小郎上当了,上了大当。   于婶生怕叶凡心里不痛快,硬是打起精神,笑着说:“不怕,咱们还有簪子,明日拿去当了,照样换钱。”   于三娘也连忙点点头,应和道:“对,还有簪子,兰姨说过,那个是上好的雪花银,贵着呢!”   叶凡看着她们脸上殷切的神色,心头划过一丝暖流。   他笑了笑,说:“既然是三娘的嫁妆,便好生收着,工钱的事不用担心,我来想法子。”   于二郎乜斜着眼,毒舌道:“可拉倒吧,你还能有什么法子?”   叶凡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难不成你有?”   于二郎一噎,恨恨地咬了口硬梆梆的黍面窝窝,闷着头不再哼声。   小锤子眨着晶亮的眼睛,崇拜地看着叶凡。   在他小小的心里,原本以为二叔是最聪明的,没想到原本傻乎乎的小郎君比二叔还聪明!   叶凡自己生不出小孩,就很喜欢别人家的,尤其是这种小小乖乖的。   他没控制住自己的手,坏兮兮地捏了捏小家伙的脸。   小锤子一下子张大嘴巴,眼睛睁得圆圆的,衬着鼓鼓的脑门,小小的鼻头,像个可爱的小玩偶。   叶凡越看越喜欢,耐着性子挑好鱼刺,送到小家伙嘴边。   小锤子吞了吞口水,悄悄地看向自家阿翁。   江里确实有鱼,却不是人人都有工夫去捞,也并非每次都能捞到。这次是于大郎幸运,才一口气捞到了两条。一条给叶凡做了午饭,剩下的这条也是留给他的,就连小锤子都知道,不能碰。   知道归知道,却还是会馋。   于叔到底心疼孙子,在叶凡的暗示下,最终还是点了头。   小锤子眼睛一亮,连忙张开小小的嘴巴,迫不及待地把鱼肉吞了进去。   嫩嫩的!香香的!好好吃!   小家伙眯起眼,一脸幸福。   叶凡不由失笑,真该搞个直播,让现代那些挑食的小朋友们瞅瞅,他们的生活有多幸福。   这个念头刚一起来,脑海中就响起一个欢快的声音:“我已经录下来啦!”   “扑哧”一声,叶凡笑喷了。   于家人惊讶地看向他,不约而同地想着,小郎真是变了……   ***   叶凡说会想办法,并不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他已经有了主意。   只是,这次关系到原身的三姐,他还真不好擅自作主。他想着请于大郎把三姐接过来,好好地商量一下。   没想到,不等他请,叶三姐便主动来了。   天还没亮透,门上的铜铃便响了起来。   于婶披着衣裳去开门,看到来人,不由吃了一惊,“三娘子,你咋回来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回来么?”叶三姐急匆匆迈下台阶。   她嫁到了榆树庄,就在江对岸,“古董”的事自然瞒不过她。   于婶朝她身后看了一眼,“姑爷没来?”   “喂鹅去了,回头带着二小一道过来。”   叶三姐在院中站定,褪下臂弯的篮子递到于婶手里,“刚腌好的,捡几个大的煮煮切开,给小郎加个菜。”   于婶笑笑,“前几日小郎还念叨呢,想吃三姐腌的鹅蛋了。”   叶三姐朝北屋瞅了眼,“还没起呢?”   “昨晚商量事,睡得晚了些。”   叶三姐叹了口气,“哭鼻子没?”   于婶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自从昨日醒来,叶凡的所做所为就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长大了,也懂事了。   莫非,这就是主母生前说的“开窍”了?   叶三姐见她不吱声,一下子急了,“难不能又闹了一场,摔东西了?伤到自个儿没?”   “没,娘子别多想,小郎好着呢!”   于婶将她引到西屋,一五一十地把昨天的事说了一遍,尤其突出了叶凡的乐观和淡定。   叶三姐越听越惊讶,甚至不敢相信,“婶儿,你说的可是真的,没哄我?”   于婶拍拍她的手,眼角现出浓浓的笑意,“哄没哄你,待会儿亲自瞧瞧就知道了。”   叶三姐也笑了,笑着笑着,便红了眼圈。   若真像于婶说的那样,自家小弟“开窍”了,也不枉他爹这些年修桥铺路,帮贫济困。   叶凡是闻着早饭的香味醒来的。   一出门,便对上一张笑盈盈的脸。   叶三姐长眉杏眼鹅蛋脸,以叶凡的眼光来看,她是三姐妹中最好看的那个。同时,她也是叶家女儿中唯一一个“低嫁”的。   当年,叶家开着状元酒坊,生意红红火火,叶母又是县丞之女,来求亲的人几乎踏平了叶家的门槛。   叶大姐嫁与了县中富户,夫家经营着县城中最大的酒楼;叶二姐嫁了个秀才,据说是才高八斗,前途无量。   唯有叶三姐,二八年华,却嫁了个比她大八岁的军户。   叶老爹之所以会应下这门亲事,实际上是为了报恩。当年在战场上,若不是关老爷子救了他一命,也就不会有叶家姐弟了。   叶凡还没洗漱,就这样顶着一颗鸡窝头跟叶三姐撞了个脸对脸。   叶三姐像小时候那样揪揪他的耳朵,笑得眉眼弯弯,“都十六了,还跟个长不大的小娃仔似的。”   叶凡有些不自在地挠挠头,道:“都十六了,还不是要被揪耳朵?”   姐弟两个相视一笑。   到底是血浓于水,叶凡预想中的陌生或尴尬并没有出现,反而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   吃过早饭,叶凡便说起了正事。   叶三姐听完,毫不迟疑地表态,“这事不必同我商量,你作主便好。”   叶凡早就料到她不会反对,不过,该说的还是要说。   “老槐树下的酒除了有我一缸,剩下的都是三个外甥的,不跟你商量跟谁商量?”   “你是真不懂我的意思,还是在装傻?”叶三姐戳戳他的脑门,干脆地说,“咱爹不在了,你就是一家之主,家里的事由你说了算,不必顾忌任何人,晓得不?”   叶凡眨眨眼,避重就轻地开着玩笑,“既然这样,那我可真把酒起出来了。赶明儿外甥考上状元,没了酒喝,可不能怪我。”   叶三姐抿着嘴笑,“也不看看他老关家都是啥秧子,考状元?比登天还难!”   话音刚落,院外便传来一道粗犷的男声,“谁在说我老关家的坏话?站出来,看我不打你!”   “是阿娘!”关二小揪着自家阿爹的衣角,脆生生地凑热闹。   叶三姐见到夫君和儿子,腰板立马挺了起来,“我说的,你打一个试试?”   关大郎脸上挂满了笑,“原来是关大嫂呀,小的可不敢打您。”   叶三姐憋不住,掩着嘴笑得娇俏。   叶凡被迫啃了一盆狗粮,不免想起了李曜,心里酸酸涩涩。   后天就上山!   收集蘑菇腿!   换时空穿梭机!   叶凡握着拳头,手背上冷不丁传来一个细细软软的触感。   他愣了愣,打眼一瞅,便瞧见一张熟悉至极的小脸。   叶三姐前前后后生了三个儿子,“外甥肖舅”这句话单单应在了老二身上。   关二小今年刚好六岁,一张小脸清清秀秀,跟原身小时候一模一样,就连叶凡瞅着都觉得十分亲切。   许是觉得好玩,原身对这个小外甥还挺上心,时不时就要见见他。   这次,叶三姐也是为了哄他高兴,才特意让关大郎把二小带了过来。   没想到,小家伙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叶凡都没注意。关二小忍不住,这才主动戳了戳他的手。   叶凡把小外甥拎到腿上,伸手去挠他的咯吱窝。   “哈哈……痒……”   “舅舅饶命……哈哈……”   关二小扭着瘦瘦的身子,抱着叶凡的脖子撒娇。   叶凡一颗心都软了下来,真好呀,穿越一回倒是有了不错的孩子缘。   直到甥舅两个玩累了,关大郎才把二小支出去,从身后拎过一个沉甸甸的柳条篮子。   叶三姐瞅了一眼,纳闷道:“方才我就想问了,你不会也提了一篮子鹅蛋吧?”   “不是鹅蛋,比鹅蛋实在些。”关大郎揭开麻布,露出里面的东西。   叶凡挑了挑眉,“还真实在。”   叶三姐可没他这么淡定,声音不由地高了八度,“你怎么……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关大郎板起脸,成心逗她,“你不乐意?那我还是拎回去得了。”   “别!”叶三姐顾不得叶凡在场,当即压住关大郎的手,面上微微泛着红晕,“我这不是想着二郎那边么……你可同他商量了?”   关大郎把篮子往叶凡跟前一推,豪爽道:“这么点小事,我还做得了主。”   “这哪里是小事!”叶三姐不满地白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间,却是满满的情意。   叶凡又一次被塞了一盆狗粮,坏心眼地插到两人之间,单刀直入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叶三姐顿了顿,三言两语地解释了一番。   原来,这些钱原本是打算给关家二郎娶媳妇的。   叶三姐昨天一夜没睡,有那么一瞬间也打过这些钱的主意,然而,想到关家兄弟们的情况,终究没好意思开那个口。没想到,关大郎竟主动送了过来。   叶三姐背过身,偷偷地抹起了泪。感动的。   关大郎哪里受得住媳妇哭?粗大的手小心翼翼地拍在她背上,好声好气地哄。   叶凡在记忆里搜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来,关大郎底下有一串弟弟,除了他,其余的都是光棍汉。   说到底,就是穷。   看着满满一篮子或新或旧的铜钱,不难想象,这家人是如何起早贪黑地养鹅、卖鹅蛋,又是如何一个子一个子地攒了这些。   叶凡没清高地拒绝,也没自私地收下,而是冷静地问:“二郎哥可是相中了人家?何时下聘?”   “说的是三月初六。”叶三姐讷讷地道,到底觉得对不住小叔子。   关大郎摆摆手,“回头我跟媒人说一声,晚几天也使得。”   叶凡微微一笑,道:“用不着。”   他站起身,拱着手,朝关大郎深深地作了个揖。   关大郎愣了愣,连忙去扶,“这是做什么?”   要知道,原身可是叶家的小太阳,所有人都习惯了围着他转。叶小郎如此“纡尊降贵”,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关大郎颇有些不适应。   叶三姐收回手,低低地说:“你便受着吧,应该的。”   叶凡直起身,认真道:“这次多谢姐夫出手相助。倘若事情顺利,不出月底,我便将钱如数奉还。”   说这话时,他的眼中满是坚定,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还有欣慰。   用过午饭,一家三口相伴着出了叶家窑洞。   叶三姐仰起脸,瞧着天上的日头,长长地舒了口气。   “老天有眼,我叶家算是有望了。”   关大郎附和地点点头,“岳丈做了大半辈子善事,合该有好报。”   叶三姐偏过头,对上自家夫君粗犷的脸,没头没尾地来了句,“幸亏二小不像你。”   关大郎嘿嘿一笑,“我也觉得,还是像小舅子好,白白净净,跟个读书郎似的。”   叶三姐笑了笑,一手挎着篮子,一手牵着儿子,边走边同夫君念叨家常。   “来年多孵几只小鹅,若能卖上钱,便把大小、二小送到学堂去。”   “都听你的。” 第6章 长安侯   【这算是……见面了?】   叶凡说要卖酒,并不是简简单单放到柜台上等着顾客上门。那样卖得太慢,也会糟蹋了叶老爹的心血。   他结合着现代的营销策略,整出来一套完整的方案。一旦成功,不仅能筹出工钱,还可以大赚一笔。   唯有一点,需要时间。   关大郎带来的钱,着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也不打算再拖,当天下午便让于叔把长工们叫到酒坊,按照记工册上写的,一个钱都不少地发给了他们。   大伙拿到了钱,对叶凡千恩万谢,口中连连称着“叶小善人”。   叶凡站在磨盘上,哭笑不得。这些工钱本来就是他们辛苦赚的,现在倒弄的像他施恩似的。   肖大郎站在人群前面,扯着嗓门问:“少东家,这酒坊还开不开了?若是开,肖某还跟着您干!”   这话一出,人群中有片刻的寂静。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等着叶凡的回应。   叶凡笑笑,自然是要开的。   他读了七年的酿酒工程,又有胖团这个金手指,放眼整个大晋朝,说起酿酒,恐怕没人比他更专业。   不过,他并没有直说,而是装作无奈的模样,朝大伙拱了拱手,“若是开,还请诸位兄长再来搭把手。”   “一定一定。”   汉子们嘴上应着,心里却大致明白了——这酒坊八成是开不起来了。   唉,叶家几代人立起的招牌,眼瞅着就要砸喽!   ***   叶凡从酒坊出来,已经到了后半晌。   他也不急,慢悠悠地沿着起起伏伏的沟壑往家走。   “胖团,在不在?”   黑痣隐隐发热,胖团软软地应道:“在的,凡凡。”   叶凡扑哧一声,笑了。   昨天还是“叶凡”,今天就升级成了“凡凡”,外星光脑还挺会攀交情。   胖团感受到他的情绪,从黑痣里拱出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那谄媚的小样子,还真是……   叶凡怎么也没办法把它当成一个冰冷的机器。   “我大概多久能换到时空穿梭机?”   柔和的光团诡异地顿住,半晌,才传出一个心虚的声音:“这个……要看收集蘑菇的速度,早一天攒够点数,就能早一天完成交易……”   叶凡觉察到似乎哪里不对,正要问,胖团突然喊道:“凡凡小心,前面有坑!”   叶凡脚下一顿,这才发现,他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坑边,再迈一步就要掉下去了。   黄土坡上,这样的沟壑不知凡几,这也是田地不好耕种的原因之一。   因着这个小小的插曲,叶凡没再追问,暗自琢磨着先把酒坊的问题解决了,然后就尽快收集蘑菇。   正好,村子北边就是韩岭山,山上应该有不少。   胖团悄悄松了口气,怂怂地缩回黑痣中,继续装死。   叶凡爬上高坡,便看到了自家窑洞。   此时,木门外蹲着个小小的身影,正扯着门上的铜铃敲着玩。   远远地看到叶凡,小家伙一阵风似的冲过来。   许是跑得太急,小小的人儿被土疙瘩绊了一下,重重地扑到地上。   叶凡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快步走了过去。   不等他扶,小锤子便无比熟练地撅着小屁股爬起来,顶着一张灰扑扑的小脸凑到他跟前。   “大娘子来了!”小家伙压着声音,紧张兮兮,“正在炕上坐着,说是还要走,明儿个要顾铺子……”   叶凡从记忆里搜罗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叶家大女儿,原身的长姐——叶大姐。   叶大姐在县里开着一家小小的食肆,前堂后厨就她一个人,整日里起早贪黑赚些辛苦钱。   想必她是听说了“古董”的事,今日才匆匆过来。   别说小锤子,就连叶凡都有点紧张。   在原身的记忆中,叶大姐就是如同母亲一般的存在。那种与生俱来的严肃感,会让人不由地提起小心。   叶凡进门之前特意整了整衣裳。   叶大姐听到动静,利落地迎上去,一迭声地问:“工钱发得可还顺利?可有人为难?银钱可够用?”   不等叶凡应声,她便从腰间取出一个鼓鼓馕馕的钱袋子,袋绳解开,露出里面的碎银子。   “铜钱不好带,我换成了这个,你先拿去使,若是不够……铺子里还有。”   此情此景,叶凡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叶大姐日子过得并不好,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身上穿着旧衣,颜色褪得厉害,头上也是素得很,一双手又粗又红,二月里还生着冻疮。   叶凡从脑海里翻出有关她的记忆。   大姐夫姓樊,本是县中富商,只是前几年摊上了官司,不仅丢了家财,还赔上了性命。   这些年叶大姐独自教养儿子,奉养婆婆,还要打理食肆,不过三五年的光景,却像老了十几岁。   不难猜到,这些钱多半是她攒来给樊大郎念书的,兴许还借了一些。   这,就是亲情吗?   叶凡鼻子一酸,一声“阿姐”自然而然地从喉咙里滚了出来。   此时此刻,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来自现代的“叶凡”,还是土生地长的“叶小郎”了。   叶大姐对上他闪动的眸子,眼角现出深深的笑纹,“这是怎么了?好像一百年没见过似的。”   不是一百年,是从来没见过。活了二十六年,他从未体会过这种血浓于水的手足之情,这两日算是补回来了。   叶凡笑着,把钱袋推回去,“工钱已经发了,接下来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这些钱阿姐还是拿回去罢。”   “买种子,交春税,居家过日子,不都得花钱?”叶大姐白了他一眼,“何时学得这般客气了?”   “不是客气,我已经有了主意。”   叶大姐拿眼瞅着他,眼中明明白白地写着不相信。   叶凡知道她不好打发,只得挠挠头,一五一十地把计划跟她说了。   叶大姐听完,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才面色复杂地感慨道:“当真是长大了。”   叶凡嘿嘿一笑,知道她这是认可了。   叶大姐看着他,难得笑了笑,“得了,既然你心里有数,我也就不多说了。”   叶凡也咧开嘴,笑得和和软软,尤其是那双尖尖的小虎牙,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   叶大姐打开包袱,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一双厚底单鞋,开了春正穿;一身青色夹袄,袖口往里缝了一截,能多穿两年。   余下的便是各色零嘴,外加十来个成人拳头那么大的白面包子,不用问,一定是干菜油渣馅的,原身的最爱,叶凡也喜欢。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做多了放不住,你先吃着,过几日我再托人给你捎。”   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叶凡只有乖巧点头的份。   长姐如母,半点不差。   想起那个只比原身小上两岁的外甥,叶凡转身进了侧间。   里面是个小书房,书案、橱柜都是用上好的樟木打的,原身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进去一次。   立柜里放着笔、墨、砚台,还有一摞摞的毛边纸、白生宣,叶凡零零散散抱出来一大堆。   “给大郎带回去。”   叶大姐小心地理了理,挑眉道:“都给他,你用什么?”   叶凡咧了咧嘴,玩笑道:“阿姐还不知道我么,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叶大姐被他逗笑,珍而重之地把东西包起来,“回头大郎考上功名,叫他来给你这个舅舅磕头。”   叶凡咧嘴,“状元公的头,我可受不住。”   姐弟两个全都笑了起来。   临别之时,叶凡又向叶大姐交托了两件事。   一是酒坊的酒。   那些酒原本都是好的,却被黑心伙计掺了水,正经酒楼不收,散卖又费时费力。   叶凡想着,干脆送到叶大姐的食肆,跟客人事先说明,贱价卖了,多少能收回一些本钱。   二是之后的计划。   叶大姐的食肆地方不大,每日里来来往往的贩夫杂役却是不少,叶凡想借着这个便利散播一个消息。   “就说叶家小郎让人坑了,淘到一箱子假古董,如今家里只剩下几缸状元红,八成得卖了换粮食。”   “真这么说?”叶大姐再三确认。   “真这么说。”叶凡咧着嘴,儿戏似的。   “你就不怕坏了名声,没有小娘子敢嫁你?”叶大姐把包袱放到牛车前面,挨着酒缸坐下。   叶凡笑脸一僵,尴尬地摸摸鼻子——他还真不怕。   叶大姐把他的反应当成了害羞,亲昵地理了理他的鬓发,温声道:“你好好的,有事托人捎信。”   叶凡笑着点点头,“阿姐快走罢,别乱了黑。”   于叔拍拍牛背,“走喽。”   老黄牛垂着脑袋,“哞哞”地叫了两声,慢悠悠地走了起来。   叶凡站在高坡上,看着牛车缓缓走在蜿蜿蜒蜒的黄土路上,渐渐地变成一个细小的点。   夕阳的余晖落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远处的丘陵,近处的田地,滔滔不息的黄河水,仿佛都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   ***   李家要搬回韩家岭了。   这个消息迅速取代假古董事件,成为村民们茶余饭后的新谈资。   李家在大宁县,在安州城,甚至在整个大晋朝都有很高的名望。李将军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底下的儿郎们也个顶个的有出息。   尤其是那个“一战封侯”的李大郎。   去岁中秋,北地战乱,李将军中了契丹人的奸计,命丧沙场。   李家大郎以一己之力深入契丹王帐,不仅亲手砍下了契丹王的首级,还在契丹铁骑的重重围困下成功脱身,被无数将士奉为“战神”。   晋室天子降下隆恩,封其为“长安侯”,本意便是期待着他能保得晋室长治久安。   没想到,李家大郎竟毅然辞去官位,带着一众弟妹从京城搬回了老家——韩家岭。   大街小巷都在谈论这件事。   传说那李家大郎身高八尺,一口铜牙,手掌像蒲扇那么大,身子像牛犊那么壮,跺一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   叶凡想象了一下这个形象,嘴里的粟米粥险些喷出来。   如果有机会见着本人,他还真想问问——你长成这样你自个儿知道吗?   二月二十八。   清风徐徐,暖阳高照,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一大清早,韩家岭便热闹起来。   村外的土路上接连不断地传来辘辘的车轮声,偶尔还能听到骏马嘶鸣。   村民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涌到村口看热闹。   叶凡也禁不住好奇,站在自家的高坡上往下看。   牛车、驴车、人力车,一辆接一辆的车子热热闹闹地从土路上驶过。   车队之后跟着上百名佩刀披甲的武士,个个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瞧着那一匹匹健壮的骏马,叶凡啧啧惊叹,不愧是“一口铜牙、身壮如牛”的战神,真有钱!   要知道,这个年代牛马都是国家财产,尤其是马匹,都是用来打仗的,农户不允许私自养。   当然,总会有一些特权阶级,比如眼下这位长安侯,人家既有牛,又有马,数量还不少。   “一、二、三、四、五、六、七……”   叶凡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就像在数沉甸甸的银锭子——好多呀!   殊不知,在他看着别人的时候,也有人把他当成了风景。   那人骑着枣红骏马,走在了打头的位置。   他身量极高,五官也十分出众,微高的眉骨,挺直的鼻梁,衬着棕色的眸子,天生就是发光体。   村民们原本还讨论得热烈,冷不丁瞧见他,顿时收了声。   李曜忽略掉周遭或热切或畏惧的目光,视线不经意一扫,便瞧见了高坡上那道清瘦的身影。   他的视力异于常人,饶是隔着数丈之远,依旧能够看清少年精致的眉眼。   他挑了挑眉,凤眸中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惊艳。   长相还是其次,尤其是那神情,那气度,丝毫不输风流富贵的京城少年。   身后传来部下的惊叹。   “嘿,没想到这穷乡僻壤的,也有这么白嫩好看的小娘子!”   “哪儿呢?哪儿呢?我咋没瞧见?”   披甲的武士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指向高坡,“你瞎呀,那不是?”   旁边那人偏过头,凝神一看,紧接着便抬脚踹了过去,“你才瞎,那分明是个小郎君!”   “管他呢,好看就成!”   “有病吧你?”   “你他娘的才有病!”   一黑一红两匹骏马扬蹄长嘶,脱离人群,踢踢踏踏地追逐起来。   叶凡的视线从那两匹疾驰的骏马上一扫而过,最后定格在李曜身上。   嚯,真高!即使坐着都比旁边的人高了大半个头。   他不禁想起了那个远在天边的前男友,作为国家一级运动员、民族武术专业优秀毕业生,那位也是“高人一等”的代表。   “阿欠!”李曜搓了搓鼻子。   如此接地气的动作,丝毫没有破坏他威风八面的战神形象。   村民们依旧是一脸崇敬。   叶凡歪了歪头,有点眼熟呀! 第7章 主动上门   【热脸贴了冷屁股】   李家的房子比叶家还要靠东,站在叶家窑洞前能隐隐约约看到李家的房屋布局。   李家被称为“庄园”一点都不夸张,单是他们一家就占了一整片高地。   庄园里除了靠着山崖的窑洞,还有青砖盖的屋舍,大院子里套着小院子,一个接一个,一直盖到了江边,房屋的数目比整个村子加起来都多。   江上有一个木板搭成的码头,被李家的院墙圈了起来。码头上停着两条大船,四五条小船,之前没见过,想来是搬家的时候一道划过来的。   说起来,李家和叶家还有些故旧。   李曜的父亲发迹之前不过是村里的一个小乞丐,四五岁上就没了爹娘,叶凡的爷爷一升米一斗面地接济着他长大。   有一年,朝廷的大官到大宁县征兵,李父刚好够了岁数,便给叶公磕了三个头,就那样背着一袋干粮参军去了。   许是从小吃够了苦头,李父到了军营里反而如鱼得水,就那样一步步从小小的兵士升成了大将军。   他发迹之后并没有忘记从前的恩人,不仅给叶家买田置地,逢年过节还会送来厚礼。   直到叶凡的祖父去世后,两家的联系才渐渐的少了。说到底是叶老爹好面子,不想让人家说他攀权附贵。   于婶捏着绣花针往头上蹭了蹭,慢悠悠地念叨着:“从前远着的时候还好说,如今既然回来了,总该上门去看看,若是不然,倒叫人家说咱们不知礼数。”   于叔又何尝不知道这道理,只是,让谁去呢?   他们一家到底是下人,不合适;至于叶凡,按着以往的性子,他向来不大理会这种事。   于婶倒是对叶凡充满信心,等他从酒坊回来,便把这事同他说了。   叶凡十分干脆地应了下来。   他根本没把这个当成什么大事,不就是串个门、送壶酒么,就当遛弯了。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叶凡在于婶的催促下提着酒坛去了李家。   彼时,李曜正同心腹们在阁楼上议事。   说是“阁楼”,其实就是在平房上搭的一个大通间。   这处屋子在整个庄园中地势最高,周围没有树木遮挡,能最大限度地防止别有用心的人偷窥。   许强绕着屋子转了一圈,不住点头,“不赖,真不赖,老子要是有这么好的庄子,早就安安生生娶媳妇过日子了,哪里还有心思打打杀杀?”   阮玉坐在窗户上,一条腿支着,一条腿搁在窗外,随意地晃来晃去,“就你?郎君、娘子都分不清,还娶媳妇呢,别娶个汉子回去!”   没错,这个许强就是先前把叶凡错认成小娘子的人。   许强把眼一瞪,“有完没完了?”   阮玉挑起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没完。”   “还治不了你了?”   许强长得人高马大,站直了比阮玉足足高出一个头,阮玉哪里是他的对手,三两下的工夫就被他拎在手里,像个小鸡仔似的抓下了楼。   李曜并不管他们,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听着莫先生谈着庄园的规划。   “这处土崖不高,若是推平了,刚好能把东西两处谷地连起来,无论是养马还是练兵,都适宜。”   “还有这里。”莫先生拿扇柄点了点舆图,“我问了李管事,这片地另有其主,侯爷若是有意,可将其买下,码头扩建,楼船便能开进来。”   李曜微微颔首,头也不回地吩咐:“着人去办。”   “是!”长随应了一声,麻利地交待去了。   无论是提出建议的莫先生,还是领命而去的长随,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不过是一块地,别说侯爷花钱买,就算是白要,是个人都得巴巴地送上来。   此时此刻,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还真就有人胆大包天,变着法地同炙手可热的长安侯对着干。   ***   李家下院。   叶凡坐在小小的门房内,百无聊赖地喝着半温不凉的茶。   他吃过早饭就来了,一直等到日上中天,不仅没见着正主,就连个传话的都没有。   起初还有个年轻的小门房陪着,之后来了个管事模样的人,急匆匆地把人叫走了,于是就剩了他一个。   叶凡瞅了瞅外面的日头,果断地决定不等了,回家——人家摆明了不想见他,若是再赖下去,那就太不识趣了。   不得不说,这一回,叶凡还真是冤枉了李曜。   李家刚搬回来,家里家外一堆事要处理,上到主子下到奴仆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   从昨日起,便有州官县吏村长里正各色人等前来拜会,加起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总不能个个都报于李曜。   叶凡进去时没提两家的交情,门房见他只拎着两壶酒,穿得也十分随意,自然把他归到了“不重要”的那一类。   叶凡想不到这些,或者说懒得想,反正他也不想巴结什么长安侯,酒壶就那么随意地扔在了门房里,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   叶家与李家之间隔着一片洼地,出了李家大门,沿着长长的石阶下去,再爬上对面的山坡,才是叶家窑洞。   此时,台阶两边坐着男男女女许多人,只要有人从李家大门出来,他们就像看稀罕似的瞧过去。   倘若来人手上提着东西,那便说明得到了李家的回礼,东西越多,就代表越被看重。   此时,看到叶凡两手空空,这些人眼中多多少少带上了幸灾乐祸之色。   “叶小郎,拜山头去了?”调侃的语气,透露出来的绝不是善意。   叶凡只当没听见,面色淡然地继续走。   那人见他没反应,觉得丢了脸,嘴巴更臭,“瞧叶小郎这劲儿,怎么瞅着像是热脸贴了冷屁股?”   能来这里的大多是些事多嘴碎心眼坏的,听到这话纷纷笑了起来。   换成面皮薄的,这时候多半就恼了,再不济也要红着脸分辩几句。   偏生是叶凡。   他虽然六岁就认识了李曜,但十二岁之前一直养在孤儿院,升上初中之后才搬去和李曜一起住,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样的冷嘲热讽没听过?早就练出一副芝麻馅的小心肠,还是存在冷柜里硬得像石头的那种。   此时,见对方不依不饶,叶凡淡淡地扫了一眼,声音不高不低,“要不,你也去试试?看能不能得来侯爷的青眼?”   单是那似笑非笑的模样,便让人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就是个臭虫——不,恐怕连臭虫都不如。   对方恼羞成怒,硬撑着脸面啐道:“我才不仗着老子爷的交情上赶着巴结!”   叶凡歪了歪脑袋,笑得无害,“等你有了交情,再说这话罢。”   “你——”那人又羞又气,一张脸青青白白。   就这点能耐,还来挑衅他?   勇气可嘉。   叶凡勾起嘴角,像只斗胜的小公鸡,昂首挺胸地走了。   直到下了谷地,还能听到那人气极败坏的大吼:“不就是有两缸子破酒么?听说吃不上饭要卖了,得意什么!”   听到这话,叶凡愉快地挑了挑眉,消息都传到村里了吗?   大姐还真给力。   ***   食肆里的酒卖得不错,叶大姐托人捎话,让于叔把剩下的几缸一并拉过去。   于叔一听,当即套上牛车,急匆匆往县里赶去。   除了那几缸酒,他还带着叶凡的口信——是时候把第二条消息散播出去了。   叶大姐效率很高,不出一日,关于“叶小郎”和“状元酒坊”的流言就有了新的变化。   “听说没?有人拿着钱去叶家买酒,那叶小郎愣是不卖!”   “饭都吃不上了,还不卖?这不是傻子么!”   “听说确实是受了刺激,这里——”说话之人指指自己的脑袋,“不大好使了。”   一干听众随即露出恍然之色。   这小小的县城中难得发生几件新鲜事,好不容易有了个谈资,老少爷们就着小酒,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   说着说着,话题便拐到了状元酒坊。   有人纳闷,“这叶家的酒真就那么好?”   有知情的凑过去,压低声音,“前朝贡品,杏林宴御用,你说好不好?”   “啧啧,难怪那叶小郎不卖,怕是舍不得吧!”   “可不是么,听说他家酒坊就快倒了,这正宗的状元酒怕是再也酿不出来了。”   “唉!但凡有点钱,咱们也去买上一壶尝尝。”   众人纷纷点头,“晚了可就买不着了。”   当人们产生这种心理的时候,叶凡的计划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越是供不应求,越能勾起人们的购买欲望,用专业术语来说,这叫“饥饿营销”。   二楼雅间。   一位穿着绛红衣袍的年轻郎君把大堂中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他朝长随招招手,吩咐道:“去打听打听,他们说的可是那位修桥铺路的叶善人家。”   “是。”长随躬身应下,一脸严肃地去问了。   红衣郎君捏着桌上的酒杯,回想着那些人对“叶小郎”的评价,不由地摇了摇头。   “可惜了。”   ***   韩家岭。   叶凡丝毫不知道,远在几十里外的县城中有个身份不俗的人正在替他感到惋惜。   此时,他正蹲在江边宝贝似的盯着一丛小蘑菇。   “这棵熟没熟?”   “鉴定显示,此菌种处于未成熟状态,根据《星际物种保护法》……”   “知道了知道了,没熟不能收,强行收集扣点数。”   叶凡摆摆手,指了指下一株。   “这棵呢?”   “熟了,可以收集。”   叶凡麻利地调出任务面板,选择收集。   柔和的白光闪过,那株灰不溜秋的小蘑菇瞬间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坑。   不仅是叶凡,就连胖团都感到十分新奇。   遇到叶凡之前,它在宇宙中飘飘荡荡许多年,从来都是单打独斗,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被宿主操作面板的感觉这么美好。   就像……挠痒痒。   叶凡失笑,“你还能懂得再多点吗?”   “我会努力哒!”胖团收到他“委婉的夸奖”,开心地在半空中转了个圈。   叶凡没忍住,喷笑出声。   三三两两的村民从河边经过,好巧不巧地看到了这一幕。于是乎,“叶小郎傻了”的消息更加坐实了。   ——什么?你说他怼人的时候厉害着呢,没傻。   ——顶着大太阳蹲在水边,对着空气说说笑笑,不是傻了是什么? 第8章 前男友   【叶凡头也不回地竖起中指】   李氏庄园。   “兄长!”李三郎风风火火地冲进正厅。   “听说韩岭山有一窝野猪,一到春耕就跑出来伤人,我想着带人去端了它老窝,兄长去不去?”   李曜将古剑放入匣中,微微颔首,“正想着松松筋骨。”   “我就知道,你一准儿去!”   李三郎的视线在青铜剑上扫了个来回,嘿嘿一笑,“兄长,我跟你说个好玩的事儿——隔壁有个姓叶的小子,兄长若是听了他的所做所为,铁定再也不会骂我不着调!”   李曜没吭声,他这个话唠弟弟根本不需要别人搭话,自己就能说上一箩筐。   “嘻,那小子花大价钱买了一筐子古物,前几日拿到铺子去当,你猜怎么着?”   李曜接过缰绳,配合地应了声:“怎么?”   “哈哈哈!”李三郎扶着马鞍,笑得前仰后合,“都是假的!如今这十里八乡都传遍了,说那叶家小郎是个傻子。”   叶家小郎吗?   李曜翻身上马,凌厉的凤眸现出些许笑意。   其实,他老早就见过叶凡,早到原身根本不记得。   元丰五年,原身出生,叶老爹摆了整整一旬的流水席。   正赶上李父回村小住,便带着李曜前去吃喜酒。   农村没那么多避讳,在叶老爹的盛情邀请下,李曜随着李父一同进了叶家的窑洞。   那一年,李曜十岁,已经是个行事稳重的少年郎了。   他底下亦有弟妹,并非初次见到新生儿。不过,这么白,这么软,这么好看却是第一次见。尤其是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他的目光牢牢地被小娃娃吸引住,趁大人不注意,悄悄地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奶胖奶胖的脸。   叶母发现了他的小动作,温柔地说:“小郎君要不要抱抱他?”   李曜本能地想要摇头,然而拒绝的话滚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没等他考虑清楚,怀里便多了小小软软的一团。   向来淡定的少年第一次慌了手脚。   怀里的娃娃却不认生,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冲他笑。   李曜也笑了,默默想着,这娃娃还挺好玩。   下一刻,脸上便挨了一巴掌。   并不疼,却让他臊红了脸。   因为这一巴掌,李曜牢牢地记住了叶家小郎。   ***   此时此刻,叶凡也没闲着。   工钱的问题解决了,卖酒计划也在顺利进行,他终于可以抽出时间上山采蘑菇了。   胖团比他还兴奋,兴冲冲地飞在前面,用嫩嫩的嗓音唱着:“采蘑菇的小郎君,背着一只大竹筐……啦啦啦啦啦啦!”   天高云淡,山清水秀,再加上一只活泼可爱的小光脑——叶凡心情不错,脚步更加轻快,不知不觉便爬到了半山腰。   这是一座土山,山势不高,很少见到高大的乔木,只密密实实地长着些不成材的灌木和杂草。村民们偶尔上山砍些柴禾,其余时候并不常来。   正因如此,树阴底下、杂草丛中那些软叭叭娇滴滴的小蘑菇才得以保存下来。   点数!   时空穿梭机!   找渣男算账!   这么一想,叶凡浑身上下便生出无限的力气。   脑海中不断响起“已成熟,可收集”、“未成熟,不可收集”、“剧毒,不可食用”、“无毒,可食用”的提示。   听到“可食用”三个字,叶凡心头一动,“胖团,如果只收集蘑菇的一部分,能获得点数吗?”   如果可以,剩余的部分还能用来做菜。   “咦?能……还是不能呢?”这个问题着实把胖团难住了,程序员没写呀!   似乎生怕被嫌弃,胖团闪了闪,连忙说:“我、我查一查,凡凡别急……”   叶凡揪起一朵小冬菇,耐心地等着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胖团依旧困在数据库中。柔和的光团在半空中滴溜溜地转着圈,光晕越来越亮,以至于有些刺眼。   叶凡摸向颈后的黑痣,竟然有些烫手。他觉察出不妙,连忙说:“胖团,快停下!”   再这样运行下去,这个傻乎乎的小光脑会把自己烧短路的。   “还、还没查到……”软软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哭腔。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叶凡抬起手,把小家伙拢到手心。   胖团焉焉的,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   即使叶凡没有到过未来世界,也几乎可以断定,并非所有的光脑都像他的胖团这样情感丰富。   让人喜爱,也让人心疼。   叶凡捏捏它软软的身子,拿过方才采到的冬菇,揪掉菌盖,只把蘑菇腿放到它面前。   “程序不是万能的,代码算不出来的事不妨用人类的方法试一试。”   胖团扭了扭,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暖暖的白光闪过,小小的蘑菇腿从掌心消失,系统面板上“财富值”一栏发生了变化。   原来是“32点”,此时变成了“37点”。   “可以!”胖团兴奋地跳起来。   看着小光脑欢快的模样,叶凡也跟着笑了。   看着眼前的小家伙,他不由地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小时候的他比胖团还要敏感,而且固执、任性、要强。   真难想象,那时候不过是个半大少年的李曜是怎么顺顺利利把他养大的。   这是第一次,叶凡有那么一点点体会到了李曜当年的心情。   ***   崖顶上。   胖团发现了一个点数很高的大蘑菇,兴冲冲地飞回来。   “凡凡,在那边!”   叶凡顺着白光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竟是一株品相极好的灵芝。   灵芝名贵,若能顺利采到不仅可以增加点数,还能泡药酒。唯有一点,只有他亲自收集才有效。   当然,他还是很惜命的,确认了有把握安全地采到后,他才扒着灌木爬下去。   离着灵芝越来越近,不知怎么的,叶凡心头一跳,没由来地生出一股紧张感。   他顿了顿,做了个深呼吸,脚下更加小心。   好在,还是顺利拿到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崖下突然响起一声惊呼:“兄长小心!”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叶凡脚下一滑,猝不及防地摔了下去。   电光石火之间,胖团化成一道白光,像一条长长的丝带,把他包裹在其中。   然而,这只是稍稍减缓了他下坠的速度,并没有让他停下来。   呼呼的风声,纷乱的马蹄,焦急的呼喊……各种杂乱的声音争先恐后地冲撞着耳膜。   地面越来越近,叶凡认命地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腾空而起,将他稳稳地接到怀里。   十分狗血的剧情。   叶凡也像狗血剧情中描述的那样缓缓地睁开了眼。   然后,他便愣住了。   不,他已经傻掉了。   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叶凡以为自己又穿回去了,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怀抱。   对方的表情……一点都不温柔,反而蹙着眉,凶恶恶的。   一阵天眩地转,叶凡在男人怀里倒了个头,紧接着就被丢到了地上。   “嘶——”   屁股上的钝痛让他恢复了些许神志,叶仰起脸,瞪向马上的男人,“李曜,你疯了?”   原本想拿出生平最凶狠的语气,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带着丝丝沙哑,还有哽咽。   李曜微微挑眉,微高的眉骨衬得那双棕色的眼睛,更显深邃。   叶凡呆了呆,床笫之间他最喜欢注视他的眼。   因为,李曜说过里面装着他,只有他。   如今,熟悉的眼睛近在咫尺,看过来的目光却是那般陌生。   叶凡脊背发凉,乱了心跳。   李三郎打马上前,横眉厉喝:“无知小儿!长安侯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还不快——”   李曜抬手,阻止了他下面的话。   李三郎瞪了叶凡一眼,不甘心地闭上嘴。   叶凡脑海里回荡着他刚刚的称呼——长安侯?   眼前的男人就是那个“身高八尺,体壮如牛”的长安侯?   叶凡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男人穿的是锦衣长袍,戴的是东珠玉冠,骑的是枣红骏马,不是他那个西装革履、毛刺短发的男朋友。   不,现在已经是前男友了。   叶凡撑着手臂,缓缓起身,仔仔细细地看过去。   这个男人长着和他前男友一模一样的脸,就连那蹙着眉、抿着嘴、一声不吭的样子也和记忆中一般无二。   叶凡深深地吸了口气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肌肉,试探性地说:“李总,挺会穿嘛,还是个侯爷。”   李曜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相比于叶凡的激动,他显得十分平静。   平静之余,还有一丝诧异。   “可是摔疼了?”低沉的嗓音,语调微微上扬,和记忆中一样让人脸红心跳。   “这不废话么,你摔一个试试?”   叶凡心里更肯定,同时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轻松淡定,半点都不想在李曜面前示弱。   李曜意有所指地扫了眼崖顶,“从上面跌落,更疼。”   李曜勾了勾手,长随立即会意,大跨步走到叶凡跟前,把一株肥厚的灵芝放到他手边。   叶凡看都没看一眼,只皱眉盯着李曜,希望下一刻他就会像往常那样笑起来,告诉他,逗你呢,小傻瓜。   然而,却没有。   李曜再次开口,语气客气而疏离,“别再冒失。”   叶凡的笑容一寸寸僵在脸上。   “李曜,别闹了。”这样的玩笑一点儿都不好笑。   李曜扬了扬眉,“你认识我?”   叶凡抿着嘴,没吭声。   他就那样定定地站着,每一块肌肉都绷得死紧——如果不是这样,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冲上去,掐着他的脖子叫他醒醒。   李曜挑眉,生气了?   熟悉到骨子里的表情,终于让叶凡无法淡定,他猛地冲到李曜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粗暴地扯开。   部下们脸色皆是一变,纷纷拔刀。   李曜隐晦地打了个手势。   叶凡根本不在意旁人的反应,只一心盯着李曜的胸口。   李曜左边胸口有一颗绿豆大小的痣,和叶凡脖子后面那颗十分相像。他曾经开玩笑地说,这是记号,为了让他生生世世找到他。   那里,刚好是装着心脏的位置。   叶凡闭了闭眼,就算这世上有两个长得像、声音像、小动作也像的人,总不可能连身上的痣也一模一样!   他贴着李曜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你就装吧,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李曜不愿认他,就像他想不通李曜为什么要跟他分手一样。   不过,无所谓了。   反正李曜也穿过来了,他们还有大半辈子的时间,慢慢磨。   叶凡抓起呆住的胖团,转身离开。   李曜冷不丁开口,“小蘑菇。”   叶凡脚下一顿。   “小蘑菇”这个外号,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李曜起的。   叶凡小时候头发又多又软,蓬蓬松松地顶在脑袋上,身子却瘦瘦小小,就像一棵行走的小蘑菇。   此时此地,从这个男人嘴里听到,叶凡气得青筋直爆。   你不是想装吗?麻烦敬业点成么!   别他妈的撩完不认账!   李曜指了指横躺在地上的竹篓,好心提醒:“你忘了带上小蘑菇。”   叶凡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竖起中指。 第9章 虐极品   【村里的小郎君,都这么野?】   叶凡心里堵着一团火,一口气走到了半山坡。   胖团乖乖地伏在他手里,不吵不闹。   直到彻底脱离了李曜的视线,它才颤颤地飞起来,轻轻地贴在叶凡脸上。   叶凡平复了一下心情,低声道:“抱歉,吓到你了。”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刚刚他的表情有多可怕。   胖团扭了扭,细声细气地说:“没关系。”想了想,又补充,“凡凡一点都不可怕。”   乖乖巧巧的模样,让叶凡暂时抛掉郁闷的心情,露出浅浅的笑脸。   “你刚才变暗了,是因为救我吗?”   胖团闪了闪,像是在点头。   叶凡忙问:“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事?”   “没有事,可是……”胖团从他的左脸滚到右脸,声音闷闷的,“点数没有了。”   叶凡哼了哼,没了就没了,反正暂时也不需要了。   胖团闪了闪,疑惑道:“不用换时空穿梭机了吗?”   “不用了。”人都来了,还换什么时空机!   叶凡语气平静,实际都快气死了。   李曜大魂淡!   霸道鬼!   控制狂!   大男子主义!   世界第一大渣男!   呼——   骂完这一波,叶凡长长地吐了口气,舒服多了。   再说山崖那边。   直到叶凡走出老远,部下们依旧没回过神儿。   哥几个你看我我看你,下巴掉了一箩筐——没看错吧,那小郎君扒了老大的衣裳?   村里的郎君……都这么野?   关键是!老大还没一剑把他给挑了!   李三郎两眼放光,“别拦着我,我要和他结拜!不,我要拜他为师!”那小郎君一定有啥独门秘技,他只学一点点,只要让兄长别再抽他鞭子就成!   李曜无视掉周遭齐刷刷的注视,面无表情地拢了拢衣领,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这就回去了?不管野猪了?   威严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   “把蘑菇收好,带回去。”   “仔细些。”   李家儿郎们皆是一愣——有古怪!   ***   叶凡刚一回到窑洞,便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往常这个时候,于叔和大郎不是在酒坊看门,就是在山上打柴。这会儿,父子二人竟都在家,正站在牛棚底下,一个倒水,一个铡草。   于二郎抱着手臂坐在井沿儿上,一张脸黑黑沉沉。   女眷们没有露面,小锤子从窗户缝里露出一只眼睛,对着叶凡眨了眨,似乎想说什么。   叶凡还没来得及问,便看到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身影,堆着满脸的笑,从他屋里走出来。   叶凡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叶老爹拉扯大,又反过来把原身坑死的好表哥——林生。   是的,原身之所以心血来潮上山打雁,就是这人怂恿的。   林生今年不过二十岁,却生得肥头大耳,一脸世故。叶凡也是纳闷了,原身怎么就让他给哄得团团转?   “表弟,你可算回来了,叫为兄好等!”林生迎上来,就要拉他的手。   叶凡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虚握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刚好躲过了他的拉扯。   林生面上一僵,继而笑得更开,“表弟,这几日为兄实在脱不开身,没来看你,可别生我的气啊!”   他的眼睛被肥肉挤着,细成了两道缝儿,眼底带着隐晦的精明和试探。   叶凡只当没看见,依旧淡淡地笑着,“怎么会?来,里面坐。”   不就是演戏吗?他还真不带怕的。   两人相互虚扶着,看似亲热地进了窑洞。   房门一关,于家众人脸色各异。   于二郎一脚踢在井沿上,恨不得冲进窑洞把叶凡揪出来,一盆冷水浇清醒,“这才刚好些,又要上他的当!”   于叔锁着眉头,严肃地蹲在地上。   于大郎重重地叹了口气,   娘子们同样担心不已。   正房内。   林生从袖袋中掏出一串铜钱,塞到叶凡手里,“唉,那件事为兄听说了……”   叶凡眨了眨眼,故作天真地问:“哪件事?长工么?”   林生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长工?”   “就是那几个长工啊,前两日带头闹事,还说我快死了,这不是咒我么!”叶凡偏头看他,笑得一脸天真,“说起来,那几个人还是表哥介绍的。”   林生面上一僵,摇头叹气,“表弟莫气,为兄当初也是好心,怕咱家酒坊忙不过来,谁知他们竟是那样!”   “咱家”酒坊?这心思可真是昭然若揭。   叶凡笑得意味深长。   林生一心惦记着今日来的目的,硬是把话题拉了回去,“那些个旧物件,听说都是假的?”   “假的,都是假的,没一个真的!”叶凡瞪着眼睛,痛心疾首,“表哥,我正想跟你说呢,这些货是你从哪个店铺买的?我要去报官,让官府抓了那个骗子!”   林生心头一惊,慌忙劝道:“卖这东西的,哪有正经开铺子的?都是些南来北往的行商,钱货两讫,早就找不到人了。”   叶凡狠狠地拧了把大腿根,眼圈瞬间红了,“表哥,我不甘心呀!”   “谁能甘心?为兄也不甘心……唉,权当花钱买个教训吧!”   叶凡心中冷笑,面上依旧愤愤的,“这钱花得也忒多了点儿,还不知道便宜了哪个王八旦呢!”   林生压下心虚,唉声叹气,“表弟,这事儿是为兄对不住你……”他的表情既惭愧又痛心,继而转为咬牙切齿的愤怒,“那些个黑心东西,真是错信了他们!”   叶凡握住拳头,恨声道:“表哥骂得太轻了,要我说,那些个屈心丧良心的,就该穿肠烂肚、天打五雷轰、生儿子没JJ!”   他骂一句,林生的脸就黑一层,到最后简直黑如锅底,偏生还不能反驳。   “哦,不对。”叶凡晃晃脑袋,轻飘飘地加了句,“不该骂他儿子,毕竟孩子是无辜的,就只骂他罢——下辈子投胎没JJ。”   林生菊花一紧,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   “表哥,你说是吧?”叶凡歪歪头,眯着眼睛笑。   林生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油肥的脸红红紫紫,当真像个发了霉的坏猪肝。   叶凡忍着笑,几乎憋出内伤。   过了好一会儿,林生才定下神,讪讪地道:“表弟呀,别整日听那些长舌妇们嚼舌打屁,这些个污言秽语哪里是你这样清清白白的小郎君说得的?”   “哦?”叶凡一脸无辜,“我竟说不得吗?”   林生严肃地点头,“说不得!”   叶凡撇嘴,脸上带出明显的不满,“表哥,算是我看错你了!”   林生愣了愣,“这话从何说起?”   叶凡瞪着眼看他,一本正经道:“我向来信任表哥,愿意同你好,说到底是因着表哥知我的心、顺我的意,不像那些管家公似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竟不知,表哥何时也变成了那样的人!”   一席话夹枪带棒,正正反反,把林生说得张口结舌。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一丝疑心——眼前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子,还是那个脑子蠢笨的小表弟吗?   叶凡堵气似的背过身,拆开钱串,一枚接一枚地往外扔。   亮闪闪的铜钱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丁丁当当地落到院子里。   叶凡仿佛上了瘾似的,更加欢快地扔了起来。   瞧见他这败家子的模样,林生终于安心了。   他今日过来原本有大计划,没成想,正事没说,反倒挨了一顿臭骂。   林生也没了心情,当即起身,道:“为兄今日就是过来看看你,看见你这精精神神的模样,为兄也就安心了。”   叶凡暗笑,老子当然精神,你要是想听,还能再骂上三百回合。   “这就走了?”微鼓的脸,似是不舍。   “走了。”林生觉得今日这窑洞格外憋气,迫切地想要离开,随即想到未竟的计划,又道,“为兄改日再来看你。”   叶凡灿然一笑,“成。”你敢来,老子就敢接着。   瞧见他依赖的模样,林生胸口的闷气终于顺了些——再耐着性子哄上两日,到时候……哼哼!   叶凡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外,恋恋不舍。   林生还没来得及得意,便听到他说——   “表哥,再给我一串钱罢,刚刚那串扔完了。”   林生捏着袖袋,在脑子里默念了十遍“酒坊”、“酒坊”、“酒坊”……这才露出一个近乎扭曲的笑,不情不愿地再次掏出一吊钱。   “好生收着,别再淘气。”   “知道啦!”叶凡拎着沉甸甸的钱串,毫不吝啬地冲他露出小虎牙。   林生走出一截,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下意识回过头,看向门边的小郎君。   叶凡扬起手,摇呀摇,“表哥,说好了,改天还来!”   林生瞬间安心了,笑着应承,“一定。”   等他背过身去,却是低声骂了句,“傻蛋就是傻蛋,怎么可能说好就好。”   胖团听到,气坏了,“凡凡,他骂你傻!”   叶凡不甚在意地撇撇嘴,“就他精,精得掉渣。”   诶?什么意思?   胖团扭了扭,虚心求教。   叶凡微微一笑,“自以为很精的人,早晚有一天会被虐成渣,这就叫‘精得掉渣’。”   白光欢快地闪了闪,新的词汇!   要上交给主脑!   院子里,小锤子正忙不迭地捡着铜钱,一张小脸闪着兴奋的光——好多钱!   天上掉下来哒! 第10章 送猪肉   【就知道你心里有老子】   林生走后,于家诸人明里暗里地看着叶凡,皆是欲言又止。   叶凡猜出其中的原因,又是摇头,又是好笑。   原身被骂傻子真是一点都不冤,连六岁的小锤子都能看出林生居心不良,偏他一次次上当。   他放下筷子,一本正经道:“我知道你们想劝我,放心,先前险些被他害死,我哪里还会上当?”   听他这么说,于家父子皆是愣了一瞬,脸上的表情惊不定。   于二郎忍不住开口,“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让他进屋?”   叶凡勾了勾唇,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你可听我说了一句好话?”   窑洞的门没关严,叶凡骂人时声音又大,于家父子自然听到了。   于二郎一下子明白过来,“你是故意在耍他?”   叶凡笑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我以为二郎哥是个通透的。”   于二郎面上一窘,我自然通透,这不是怕你傻么?   “如今骂了他一顿,我也算出了口气。他若就此收敛还好,若是不然,我必会新账旧账一起算。”说这话时,叶凡面上一片肃然,与他稚嫩的长相十分不符,让人既惊讶又信服。   于大郎实在,第一个放下心,憨憨一笑,“只要小郎不再上当就好。”   “常言道‘吃一堑,长一智’,我已不是从前的我了,不会再傻傻地任人欺凌。”叶凡的视线在几人脸上扫了一圈,点到即止。   于叔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一时间想起已逝的叶老爹,又思量着叶凡近来的改变,心头五味杂陈。   该说的说完了,叶凡轻轻松松地一笑,把菜碟往中间推了推,“来,吃饭,再说下去就凉了。”   于叔回过神,在他之后拿起筷子。   于大郎、于二郎也相继端起饭碗。   娘子们在隔间,也默默地吃了起来。   说起来,叶凡刚来的那两天,是和于家人分开吃的。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这一家人天天就着野菜喝稀汤,把米面干粮都给他留着,这才强硬地要求一起吃。   即便如此,娘子们还是分出一个小桌,在厨房或者旁边的小隔间吃。   考虑到这个时代的现状,叶凡没再坚持。   他拿起盘中唯一一颗鹅蛋,用筷子将腌得流油的蛋黄一分为二,一半夹到自己碗里,一半给了小锤子。   小锤子丝毫没了最初的小心与惶恐,不等于叔发话,便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透过半挑的门帘,大郎媳妇看到自家儿子鼓起的小脸,鼻子不由发酸。   她比于婶更加相信小郎确实“开窍”了,放在从前,他哪里会给小锤子吃的,还陪他疯玩?   眼瞅着叶凡的饭碗空了,不等大郎叫,她便掀帘子出去,要给叶凡盛上。   叶凡侧身躲开,黑亮的眼睛弯了弯,“嫂子安心去吃,我自己来。”说着,便利落地起身,熟练地握住木勺,满满地盛了一碗。   ——小郎果然变了,再也不能拿从前的眼光看他了。   这是于家人心里共同的想法。   ***   吃完饭,叶凡正在土坡上遛达着消食,远远地看见一匹毛色黑亮的骏马疾驰而来。   那马生得宽额大鼻,四肢粗壮,一看就是塞外的良种。   李曜好马,还在乡下买了块地,建了个私人跑马场。叶凡跟在他身边,多多少少学了些皮毛。   正看得出神,便见那马踢踢踏踏地上了高地,一阵风似的朝着他家窑洞奔去。   及至跑到门外,缰绳一勒,高壮的汉子翻身而下。   “噫!咋连个栓马桩都莫有?”一开口,浓浓的西北味儿。   叶凡扑哧一笑,抬脚朝家门口走去。   于叔也听到了动静,开门出来,一眼瞧见着汉子穿着不俗,又佩着腰刀,黑瘦的脸上又惊又怕,“这位壮士,敢问——”   不待他说完,汉子便大着嗓门问:“你家可有个面皮白嫩的小子?”   于叔第一反应就是叶凡又惹事了,一时间只是怔怔地抱着手,不敢吭声。   于大郎和于二郎也双双跑了出来。   汉子见他三人傻傻愣愣,啧了啧嘴,自顾自道:“管家说的,就是这个坡上……左右也没别家,就这儿了!”   说着,便从马背上卸下一个筐子,哐唧一声扔到门边,“一筐菌子,你家小子揪的,还有个猪后墩,我家侯爷给的,说是吓着他了,压压惊。”   说完,也不等三人多问,骑上马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叶凡刚好走过来,只看到一片扬尘。   有村民三三两两地经过,看热闹似的围拢过来。   待看到那扇肥瘦相间的后墩肉,无一不是倒吸一口凉气。   “于老汉,那人是谁,咋还给你送上肉了?”   “咦,看这皮厚肉粗的,竟是头野猪……”   “莫不是你家三娘说上亲了吧?那个是准姑爷?”   “瞅着五大三粗的,得有二十好几了吧?”   “可是山中的猎户?”   “……”   这些人嘻嘻哈哈,越说越不像话,于二郎率先耐不住,狠狠地啐了口,“若是我家姑爷,便是你家爷爷!”   村民们见他骂得难听,也不乐意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咋还骂人?”   于叔冷声道:“我家三娘还没议亲,你们这样胡乱编排,莫不是成心毁了她的名声?”   于大郎也黑着脸,一副想要打人的样子。   大伙面上讪讪的,忙把话往回拾,“也就是街坊邻居瞎猜猜,没人往外说……”   “这样最好!”于叔板着脸,冷哼。   话说到这里,众人也觉无趣,又舍不得走,便把话题拉回猪肉上。   “这是怎么得来的,于老弟就交个底呗?”话外的意思便是,若有好处,大伙也好跟着沾沾。   于叔哪里知道底细?   叶凡拨开人群,走到筐边,细软的手指掀开包着猪肉的草叶子,往下翻了翻,平菇、木耳、口蘑,还有那朵大灵芝……不仅没少,还多了些。   不是不认识老子吗,干嘛还巴巴地送肉来?   说到底心里还是有老子,嘴硬个球球!   面皮白嫩的小少年弯起眼睛,暖融融地笑了。   村民们拿眼瞅着,皆是暗叹不已。   这叶家小郎别看内里是个草包,皮相却是一顶一的好。唉!但凡他争一点气,这十里八乡有娘子的人家还不得上赶着往上凑?   于叔看见叶凡,这才认出那个筐子。   那是于三娘早春时候拿柳条编的,叶凡一早背出去,回来的时候没见着,怎的还换来一大块肉?   叶凡看出他脸上的疑惑,故意当着村民们的面说:“这肉是长安侯给的。”   虽语气听着不甚在意,嘴角却是翘得老高,眼中的得意劲压都压不住。   于叔一拍脑袋,“我说呢,方才那壮士提了句‘侯爷’,我还纳闷,哪个会起这名字!”   村民们更是惊诧不已。   “竟是长安侯?”   “战神长安侯!”   “有甚奇怪的?”于二郎把下巴一扬,“我家主子向来和李家交好,不过是条猪肉,园子地也不是没送过!”   听他这么一提,众人这才想起两家的交情,可不是么,村子往北临着江边的那上百亩的田地,当初可是那李大将军作主分给叶家的!   原本以为,李将军一死,叶老爹也没了,两家早就断了,没成想那战神一般的侯爷竟主动送了肉来。   一时间,人们看叶凡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于大郎把筐子往背上一甩,嘴边爬上笑纹,“小郎,我先搬院里去,让锤子他娘早点收拾了。”   叶凡点点头,率先下了台阶。   于二郎乐呵呵地帮自家大哥扶着。   于大郎摆摆手,“不用,我一个人就成,又不重。”   于二郎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扶的是你呢,我扶的是肉。”多少年没吃过了?馋着呢!   村民们更馋。   直到于叔关上门,他们才恋恋不舍地走了,边走边啧啧地说着:“那么一大块,得吃上一阵了……”   自李唐后天下大乱,各方势力连年征战,北方大地千里良田无人耕种,粮食都不够吃,哪里还有人养这些张口物儿?   如今晋室初定,虽安稳了几年,到底伤了元气。如今百姓困苦,即使是殷实人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肉,更别说他们这些穷苦的农户。   小院中。   于婶笑容满面地同闺女媳妇讨论着晚间的饭食。   小锤子围着筐子跑来跑去,一张小脸红彤彤的,兴奋得像是在过年。   叶凡仰起脸,往旁边的山头瞅过去。   李大渣,你就装吧!   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第11章 婚约   【谁拿着玉玦谁就嫁】   叶凡家的干菜炖猪肉将将出锅,隔壁山头的李家已经用过饭,各自做事去了。   此时天尚未黑,火红的晚霞衬着轻盈的云朵,映得这片大地更显苍茫。   “长姐,这安州好敞亮!”   “是呢,与京城的气韵到底不同,八娘可还喜欢?”   “嗯,喜欢!”   说话的是两位娘子,正一前一后迈上台阶。   前面那个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生得一副娇媚明艳的好模样,真真的美人胚子。   后面那个约莫十□□,身量高瘦,气质温婉,虽不如那个小的俏丽,却也是清秀可人。   这二人正是李曜的亲妹——二娘和八娘。   李父幼时孤苦,发迹后便十分重视血脉,前后娶了五房妻妾,生下八个子女。   李曜为长,与二娘、三郎皆为嫡出,余下的四郎、五娘与双生子六郎、七郎为妾室所生。八娘生母为歌妓,生下她后便去了。   许是从小便没了母亲的缘故,八娘性子羞怯拘谨,只有在二娘面前才能稍稍放松些。   京城中无山,姐妹两个头一次见到这样起伏绵延的地形,便觉得十分新奇。   台阶尽头是一片两丈见方的高地,高地正中建着个八角凉亭,站在亭中向四周看,庄园的景色尽收眼底。   八娘难得表现出几分活泼样子,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好不容量爬上最后一级台阶,还没来得及高兴,小娘子便吓住了。   凉亭对面,李曜和李三郎正一左一右相伴而来。   兄弟两个皆是身高腿长,眨眼的工夫便走至近前。   八娘想躲都来不及,一时间白着小脸傻在那里。   “诶?这是谁?”李三郎冷不丁看到个娇娇俏俏的小女娃,不由诧异。   不怪他连自家妹子都认不出来,实在是因为李家人多,情况又特殊。   兄弟几人从小跟着李父南征北战,除逢年过节外极少同姊妹们聚在一起,八娘性子又害羞,每每见了都是扎着脑袋,正脸都没露过。   李曜瞥见台阶上的二娘,目光落回八娘身上,顿了顿,尽量放软了语气,“同你长姐一道来的?”   李三郎惊奇地看向自家兄长,听他这话,竟是认识?   八娘颤了颤,尖尖的脸蛋更白了三分。   她怎么都想不到,这个比父亲还要可怕的大兄会同自己说话。此时,她害怕得想要尖叫、想要逃跑,哪里有胆量回答?   二娘踩上最后一级台阶,这才看到他们,连忙提起裙摆赶至近前。   她牵住八娘汗湿的小手,恭恭敬敬地朝着李曜福礼,“见过兄长。”   八娘也慌慌张张地屈膝,结果由于太紧张,差点跪到地上。   李曜就像没发现她的失态一般,面色如常地点点头。想了想,又问了句,“可用过饭?”   “多谢兄长记挂,暮钟响时便同大厨房那边一道用了。”二娘应道,声音温温软软,语气客客气气,“兄长可用过了?”   “也用过了。”   接下来,便没话了。   相比之下,李三郎就自在多了。他凑到二郎跟前,笑嘻嘻地问:“阿姐,这俊俏娃娃是谁?”   “什么‘俊俏娃娃’,这是八娘。”面对他时,二娘明显亲近许多。   李曜心中有些无奈。   自从李父走后,他便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责任,同时也下定决心照顾好家中的弟妹。为此,他毅然辞去官职,远离京城的泥淖,来到这清静偏远的韩家岭,就是为了让他们生活得自在些。   没成想,妹妹们这般怕她。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   两厢分开,李曜和李三郎下了高地。   李曜终归是没忍住,不甚自然地问:“你可知,她们为何怕我?”   李三郎想也没想便回道:“别说她们,我都怕你。”   李曜凤眸一挑,“你怕我?”   李三郎脖子一缩——看吧,就是这样!根本不用说话,单是这双眼睛微微一眯,没人不怕!   说起来,李曜与李家几个兄妹长得并不像,尤其是眼睛,李家郎君们各个长着一双标准的桃花眼,只有李曜的是凤眼。   棕色的瞳仁,微长的眼尾,眼角略尖,与叠合的眼睑组成一道凌厉的弧度——生而便带着凛然不可犯的威严。   此时,李曜正拿这双眼睛看着李三郎,明明不露喜怒,却叫他下意识地绷紧了皮。   “不,我一点都不怕!”李三郎立即改口,“兄长你这般亲切,从来不会拿鞭子揍我,也不会拉我去校场单方面殴打,我我我、我怎么会怕你呢?”   他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及至退到安全距离,拔腿便跑。   李曜摇头失笑。   叫他冲锋陷阵取敌首级,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换成与弟弟妹妹相处,着实难住了他。   李三郎是个例外。   李曜比李三郎大十岁,从小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武艺兵法,调皮捣蛋的时候就揍一顿,两个人的关系名为兄弟,实际更像父子。   至于余下的几个……若不是李父走后他特意了解过,还真对不上号。   如今他不用一年到头出去打仗,与弟妹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总不能让他们一直怕他吧?   李曜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块半月形的玉玦,握在掌中轻轻摩挲。   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管家从窄巷出来,一眼看到他,连忙迎了上去。   “回侯爷,先前您让送的东西,我已叫人送去,叶小郎也收下了。”   “叶小郎?”李曜一顿,据他所知,这韩家岭只有一家姓叶,“可是对面坡上那户人家?”   “正是呢!”管家躬了躬身,似乎想说什么。   李曜眼前不由浮现出一张精致而有趣的脸——害怕,茫然,惊喜,疑惑,愤怒,释然……他还是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表情可以那么丰富。   没想到,他便是当年那个奶胖奶胖的小娃娃。   李曜勾了勾唇,真是无巧不成书。   管家抬了下眼皮,悄悄地打量着他的脸色。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李曜淡声道:“还有事?”   管家见他主动问,心一横,道:“方才用饭时,我听那老孙头说了个事,不知将军走前有没有告诉侯爷……”   老孙头是庄园的管事,这些年李家人远在京城,一直是他守在这里。   原以为他说的多半是庄园里的事,李曜没在意,边走边听。   管家上来先告了个罪,“侯爷勿怪,这事原也不该我提,只是那老孙头特意同我说了,我便想着到底该给您提个醒。”   “你且说。”   “诶!”管家微躬着身,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李曜的步子,“说起来还与那叶小郎有关,老孙头说,当年叶小郎君满月,将军曾去赴宴,并留下一样信物。”   李曜脚下一顿,声音微沉,“是何信物?”   “说是一对半月形的玉玦,长约三寸,雕着‘和合如意’的云纹,一块给了叶小郎,一块由将军收着。”   “所为何事?”李曜停下脚步,棕色的眸子看向管家。   管家垂下头,迟疑了片刻,方才答道:“婚约。”   说到这里,他便不再多言了。   经年之约,若能和和美美地成了,也算一段佳话。叹就叹在,如今两家的权势地位差得太多了。   若李父尚在还好说,婚约是他定下的,是遵是废不过一句话的事。如今他走了,孝字当头,论理不该违背先父遗志,可是,让谁去履约?   且不说那叶家门弟如何,单是那叶小郎的人品——倘若这几日听来的传言不虚……管家摇摇头,无论把哪个娘子嫁过去,都不值呀!   此时,李曜笔直地站着,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管家暗自叹了口气,要名声、孝道,还是姊妹的终身?   他都替侯爷发愁。   他终归没忍住,硬着头皮提醒:“想必将军一早就定下了人,侯爷不若问问,那玉玦由哪位娘子收着……”   李曜手上一顿,不着痕迹地将掌中之物收到了衣袖里。   “我知道了。”   管家愣了愣,呃,侯爷的脸色似乎更难看了。   “此事,休要再提。”李曜丢下这句,便大踏步离开了。   管家抹了把额头的虚汗,找老孙头算账去了。   与此同时,叶家窑洞。   叶凡正在配药酒,用的就是李曜让人送回来的那株灵芝。   “鲜灵芝一两,干山参三钱,粗磨成粒,装入纱袋,封口……对了,要用圆润的物体敲一敲,增大孔隙……”   叶凡一边回忆着药酒选修课上老师提过的注意事项,一边扭着脖子找趁手的工具。   “那里有一个。”胖团软软地提醒。   叶凡拿眼一瞅,咦,那是块玉?圆圆润润,倒是合适。   就它了! 第12章 卖酒   【白花花的银锭子】   由于叶大姐的宣传,叶凡“穷得只能卖酒”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近来,时不时便有人过来打听,问他是不是真卖。   叶凡不松口承认,也不直接拒绝,只说还没想好,舍不得。   越是这样,越能勾起别人的购买欲,就连县城中最大的酒楼——五香楼的掌柜都叫人递了话,说是倘若卖,便给他匀出两坛。   叶凡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便选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在大槐树下挖了个坑,把那缸十六年的状元红给起了出来。   村民们挨挨挤挤地扒着墙头看热闹。   “叶小郎,这就起出来了?不考状元了?”   不过是句玩笑,没有恶意。   叶凡扬起脸,嗓音清清亮亮,“考啥状元?指着我儿子吧!”   大伙一阵笑。   叶凡也跟着笑,那纯良无害的模样叫人生出许多好感。   一位绑着头巾的大娘倚在木门上,扬声问:“前日介我那东家还问来着,你家这酒啥时候卖,有个准信儿不?我好告诉他。”   “约摸着再过上一旬,待把这缸中的酒糟、渣滓除了,取出清酒,便开庐售卖。”   大伙一听,便知他早有成算,免不了说上几句“生意兴隆”之类的吉祥话。   叶凡含着笑,一一谢过。   也有一些人,总见不得别人好,不由地就想唱唱反调。   “这酒叶小郎打算咋卖?”   这事叶凡早就同于叔商量好了,便如实说道:“按着以往的行情,十贯钱一斗。倘若要不了这么多,一贯一升也是卖的。”   那人晃了晃脑袋,“嚯,这可贵!你家这钱来得倒容易。”   叶凡一听,就知道这是找茬的了。   他也不恼,依旧笑着,“若图便宜,也是有的。酒坊那边还有两缸,只是年头短,又掺了水,伯伯婶子们若不嫌弃,谁家用着了,直接去打。”   这话一出,由不得众人不上心。   谁家没个红白喜事?用酒的时候早晚会有。叶家这酒村里人是知道的,就算掺了水也都是好的。   如今叶凡把话放在这里,虽没人真会厚着脸皮白拿,至少能得个实惠,村民们都承他这个情。   “到底是叶公的种,和他爹一样心善。”   “可不是呢!”   先前那心眼坏爱挑事的,被这么不轻不重地一刺,再也没脸张嘴了。不过,心里到底是憋着气,只暗暗诅咒叶凡“卖不出去,一升也卖不出去”。   就在这时,一道浑厚的嗓音传过来,说的是官话,“这里可是叶郎君家?”   村民们一看,是个穿着青衫的郎君,约摸二十出头,生得孔武有力,身后还跟着两个佩刀的护卫。   大伙吓了一跳,一个个缩着脖子绷着脸,生怕惹事。   叶凡听到了,猜到可能是来买酒的,便扬声应道:“在下确实姓叶,足下找我?”   那人一听,便拨开人群,沿着台阶下到小院中。   “在下姓安,奉主子之命前来买酒。请问,那状元红可曾开了缸?”   叶凡见他穿着布衣,举止有礼,身后又跟着护卫,想来是富贵人家的长随。   他也不好得罪人,只得拍拍槐树下的大酒缸,笑道:“这不,刚起出来,还没开封,贵客若想买清酒,需得再等上一旬。”   那人略略顿了顿,再次抱拳道:“我等从安州而来,今日便要回去,还望叶小郎君行个方便。”   叶凡笑着摆摆手,“不是我不想卖,只是没有清酒,若你不介意喝那浊的,我倒是可以给你匀出两坛。”   “那便来浊的。”   叶凡无奈地笑笑,只得叫于婶摆上香案,给叶家的祖宗牌位上了香,这才拿着一把乌黑的重锤敲开了封泥。   第一碗,敬酒神。   叶凡跪在香案之后,面色肃然地叩了三个头。他不知道哪方神明让他穿越,无论如何,他都会怀着敬畏之心。   第二碗,敬祖宗。   叶凡看着叶老爹的牌位,默默地做出保证,他会替叶小郎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地经营酒坊,好好地看顾这个家。   第三碗,敬家人。   叶凡将酒递到于叔手边,于叔向来板正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动容。   之后便是于婶、于大郎、于二郎、大郎媳妇、于三娘,连小锤子都用筷子蘸着舔了舔。   叶老爹在时,每年都开酒,从没给娘子们喝过,这次还是头一回。于婶三人又是激动又是欣喜,不由地湿了眼眶。   于家兄弟看叶凡的眼光也明显有了不同。   第四碗,敬邻里。   村民们也不客气,一涌而上,你一口我一口地抢着喝。   眼看着一碗见了底,大伙纷纷喊着:“再来一碗!再来一碗!”   于叔一边笑骂,一边又打了满满一碗。   叶凡换了三个新碗,舀给客人们喝。   那长随显然没料到还有他们的份,连忙拱了拱手,“多谢了。”   两名护卫也连忙卸了腰刀,双手执着酒碗,一饮而尽。   叶凡陪着喝了一碗。   一大口浊酒下肚,他咋了咋嘴,颇有些感慨。   这古代的酒确实度数不大,也不像现代的粮食酒那般口感温厚。若这样的酒都能成为贡品,等到他把烧酒、红酒、果酒、药酒做出来,那还不得发了?   想到不久的将来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日子,叶凡不自觉地咧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长随也不关心酒价,直接就说要两斗。   于大郎取出家中仅有的两个新陶罐,用酒角数着,一角一角地装进去,待到装够了一斗,又多添了几角,直到把两个罐子都装满了,这才封上口。   那长随笑了笑,没说什么,眼中却是露出满意之色。   付钱时却出了岔子。   看着对方手中那对白花花的银锭子,叶凡苦兮兮地笑了笑,“还是用铜钱结吧,足下给这么多,我可没钱找零。”   长随笑笑,爽快地说:“听闻叶家的状元红十贯钱一斗,这里正好是十两,不用找。”   “清酒十贯一斗,浊酒可卖不到这个价。”再者说,这兵荒马乱的时候,白银可比铜板值钱许多。   “我家主子给了十两银子,叫我花光,一分也不能剩回去。”长随说着,便把银子往叶凡手里一塞,给护卫们使了个眼色,提上酒罐就走。   村民们纷纷惊掉了下巴,这还有上赶着送银子的?   叶凡哭笑不得,连忙拉住他,叫于大郎从房里取出一罐药酒。   “这是灵芝酒,前两日刚泡上的。灵芝、人参都是上好的,原本想着自家用,如今便送与你家主子,权当道谢了。”   “半月之后将纱袋取出,压榨干净,所得的药汁倒回罐中,与酒液相混,再静置几日,用细纱过滤后方可饮用。”   “若有气虚乏力,心悸失眠之症,小火温之,睡前慢饮一盅,可缓。”   长随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禁生出几分重视,“这药酒可有名字?”   叶凡笑笑,道:“正经名字没有,因是灵芝泡的,胡乱叫个‘灵芝酒’罢。”   长随执了执手,郑重地道了谢,并亲自提着酒坛,叫护卫拿上状元红,打马离开。   直到那三人走出老远,村民们的下巴还在地上掉着。   ——单单是那两罐酒,就卖了十两银子?   ——那可是白花花的银锭子呀,他们活上一辈子都不定能见到一回!   叶凡也挺新奇,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古代的银锭子。   他把银子翻了个过,看到底下凸出来一个菱形的小框,框中刻着一个字——安。   叶凡注意到,方才那两个护卫腰上各自戴着个巴掌大小的菱形木牌,牌上同样刻着一个“安”字。   安?   叶凡想了一圈,也没想起哪个大人物姓安。   ***   且说那长随出了叶家,下了高坡,来到叶、李两家之间的谷地中。   这里原本是一片田地,如今到了三月依旧不见耕种的痕迹。   一位红衣郎君站在田梗上,低声喟叹:“上位者征伐,受苦的皆是百姓。”   后面站着一个白衣小童,听到马蹄声,眼中顿时现出喜色,“郎君,回哥回来了!”   郎君转身,露出一张温和的脸,“怎的去了这许久?”   安回翻身下马,爽朗一笑,“郎君莫怪,说来也是凑巧,那叶小郎方才把那状元红起出来,后脚便被咱们赶上了。”   他顿了顿,话音一转,“只是没有清酒,只买到了浊的。”   安荣不甚在意地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时候不早了,赶路罢。”   小童脆生生地教训他,“别管清的浊的,早点买了不就好?郎君专门绕路过来,难道真是为了酒?”   安回敲敲他的脑门,“就你话多。”   小童白了他一眼,掀开帘子坐进了马车里。   安荣正靠在车壁上,手里拿着一本兵书。   小童想起柳叶姐姐的叮嘱,不能让郎君在车里看书,毁眼睛。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故意勾着安荣说话,“郎君,我也不懂,您既然不是为了酒,那又为何绕路来买?”   安荣怎么不知道他的心思?好脾气地笑了笑,将书放下,温声说道:“那已逝的叶公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当初安州城同契丹人交战,叶家还捐了数十车的粮草。”   小童顿时明白了,郎君定然是在酒楼上听说了叶小郎的事,心内不忍,便想着帮上一帮。   想到前几日听来的传言,小童撇了撇嘴,“他那般败家,郎君把钱给了他,回头又叫他买了假货。”   安荣轻笑,“为何要管那许多?”   安回骑着马走在车外,听到主仆二人的对话,不由插了句嘴,“我看那叶小郎倒不像坊间传得那般不堪,虽说模样稚嫩了些,言谈举止却是有礼有度。”   “是吗?”安荣微微一笑。   若果真如此,倒是叶公之幸。 第13章 诱惑   【叶凡像兔子似的,跑了】   买酒的走了,看热闹的也都散了。   大郎媳妇怔怔地站在院中,小声埋怨:“过来买酒,怎么也不带上缸子?”   于三娘扶着她的肩膀,娇笑道:“嫂子糊涂了,整整两大吊钱,多少陶缸买不来?”   不待大郎媳妇答话,于婶便戳了戳她的脑门,“你个丫头知道什么?”   她怕叶凡多心,便借着教训闺女的由头,玩笑般解释:“小郎兴许不知道,那俩罐子还有些故事——前年大郎媳妇身子不爽利,大郎便拿钱给她买了俩陶罐,这两年一直放在她屋里。”   叶凡一听,突然明白过来。   原身确实有这段记忆,前年冬天大郎媳妇小产,险些熬不过去,还是叶老爹出钱从州府请了大夫这才治好。   那俩陶罐就是于大郎去州府的时候买回来的,说起来也算人家夫妻之间的纪念品。   叶凡要是早想起来,怎么也不会送出去。   他也不好说什么,便玩笑般安慰道:“嫂子别心疼,回头咱这清酒卖出去,叫大郎哥给你买俩瓷的!”   大郎媳妇扑哧一声,笑了,“可别花那冤枉钱,买了也没地儿使。”   众人一笑,这事算是揭过去了。   叶凡倒是上了心,当地的人买酒都是自备酒器,就算是给酒楼里送,也是用满缸换空缸。   不过,自家也该准备些,若再遇上这些远道而来的,总不能不做生意。   于是,叶凡便拿出来一串钱,叫于叔去买罐子——说起来,这钱还是他装疯卖傻朝林生要的,这不,就用上了。   “不用去县里买,河西那个土窑村家家户户都是烧窑的,明儿个我就去他们村订,还便宜。”   叶凡笑笑,“那正好,于叔顺便问问他们村有没有石炭。”   于叔面色一整,“要那个做什么?那物可吃死过人!”   叶凡愣了愣,“不用石炭,如何做清酒?”   “静置便可。”于叔理所当然地说。   叶凡:……   倘若没有专门的东西吸附杂质,就算放上一年,也不是正正经经的清酒!   原身从没关心过自家酒坊,叶凡自然也就没有制酒方面的记忆,没想到,传说中可为贡酒的状元红,竟是告着如此原始的方法来提纯。   叶老爹可以忍,他却不行,若每次出酒都费这么多时日,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本。   “于叔,我有个好法子,你大可买些石炭来,保管十天就能做出清亮醇香的好酒来。”   于叔听了这话,不仅没有丝毫欣喜,反而皱起了眉头,“酒是入口的东西,石炭有毒,断不能用。”   叶凡忍不住笑,石炭,也就是现代所说的煤炭确实有毒性,但若是想毒死人,不知得吃多少才行。   然而,无论他怎么解释,于叔依旧是一脸的不赞成。   于二郎难得站到了叶凡这边,跟着劝,“爹,您就听小郎的吧,若十日就能做出清酒,以后不就省了大事?”   于叔不便说叶凡,对自家儿子却是毫不客气,“就知道省事!省事能省出叶家几十年的招牌来?”   叶凡既无奈,又好笑,只得说:“你若实在担心,不如跑一趟药房如何?石炭还能当药用呢,不过是在酒里放一放,断不会吃死人。”   这下,就连于大郎都忍不住开了口,“爹,不然我去问问?若大夫说能用,咱就用。”   话说到这里,于叔也不好再犟,只得点点头,勉强应了。   对于他的顽固,叶凡丝毫不觉得反感,相反他十分感激。说到底,于叔也是为了状元酒坊,为了他叶家的名声。   他的……叶家。   叶凡笑笑,自己真是越来越适应这个身份了。   他摸了摸颈后的黑痣,胖团回应般拱了拱他的指肚,焉焉的,没什么精神。   “凡凡,困……”   “乖,睡吧。”   “好……”胖团软软地应了一声,再次进入休眠状态。   叶凡突然生出浓浓的自责,没跟他绑定的时候,小家伙还能自己收集蘑菇、自己储存能量,如今有了他这个宿主,日子过得反而比不上从前了。   叶凡想着,等着闲下来还是要去收集蘑菇,不然这小家伙想进进出出都不行。   粗略地在脑子里做好未来几天的计划,叶凡例行往坡上转了一圈,朝着李家庄子瞅了一会儿,便回到窑洞,舒舒服服地钻被窝了。   真是充实的一天。   ***   第二天,天还没亮,于叔便早早地起来,赶着牛车去了土窑村。于大郎和他一同出门,去了县里的药铺。   他们俩走了足足一个时辰,叶凡才从炕上爬起来,顶着乱蓬蓬的鸟窝头,眯着眼睛吃完早饭。   于婶看到他这副没睡醒的样子,忍不住笑,“不是说今日要去走亲戚么?就这么去?”   叶凡抹了把脸,嘿嘿一笑,“我三姐又不是别人,不怕丢人。”   于婶拿勺子往锅底搅了搅,稠稠地给他盛了碗粟米粥,笑道:“那也得要样些,再过半年除了服,就该说亲了。”   当地习俗,普通百姓守孝一年半,只有那些有官职或者想要做官的才会遵照朝廷律令正正经经地守上三年。   叶凡几乎要把头扎到碗里——那还是守着吧,别说亲,省得耽误了人家姑娘。   吃过饭,叶凡胡乱抹了把脸,提上小包袱就要往外走。   猛地听到东边传来“嚯嚯嚯”的声音,他才反应过来,今日是初五,李家的府兵要上大操。   所谓“大操”就是集体操练,李曜大多会在场。   如今村里都传遍了,李家要在江边建码头、修校场。校场修好之前府兵护卫们暂时在谷地里操练——那里原本就是李家的田地,没人敢有意见。   想到这些,叶凡顿时精神了,兔子似的跑回屋里,把衣箱打开,铜镜扯到光线好的地方,早起随便套的衣裳也扒下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终于选中了那身天青色的衣裳,又搭了件银白色的半臂,换上叶大姐新做的厚底鞋,重新梳了头发,这才精精神神地出了门。   于婶从灶间出来,冷不丁跟他打了个照面,脸上堆满了笑,“这才是我叶家小郎该有的风采,保准儿迷住娘子们的眼!”   能不能迷住娘子叶凡不在乎,他是去迷那个渣男的——至少不能让他小瞧了!   出了门,下了高坡,果然看到了操练的兵士们,叶凡的视线就像拴着绳似的,瞬间锁定了李曜的位置。   今日,他穿着黑色的飞鱼服,袖口、脚腕皆用一乍多宽的抹带系住,外衣下摆绣着花样繁复的飞鱼纹,随着他的走动翻飞出隐隐的金光。   “切,大地主!特权阶级!剥削者!”   叶凡一边不错眼地黏在人家身上,一边撇着嘴碎碎念。   李曜似有所感地回过头,不期然对上那双晶亮的眼。   他勾了勾唇,露出一个俊朗的笑,一时间日月失色,世间万物都息了声音。   叶凡的心:“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分分钟乱了节奏。   李曜似是想起什么,同副手交待了一句,便迈着两条笔直的长腿朝叶凡走来。   叶凡怔怔地看着他,眼前不由地出现了相似的画面——   李曜从马场出来,一手扣着头盔,一手夹着烟,贴身的骑马服勾勒出他完美的身材……   那双修长的腿,没人比叶凡更清楚它们多有力;那突起的部位,只有叶凡知道它有多……   “咕咚——”叶凡狠狠地吞下口水。   按照惯例,他下一刻就会甩掉遮阳帽,扔下果汁,飞扑着挂到那具硬梆梆热腾腾的肉体上。   然而眼下,几百号人看着呢。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叶凡在挣扎。   李曜跳着黄土,一步步走近。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卧槽!争点气啊,兄弟!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叶凡咬了咬牙……跑了。   那速度,跟兔子似的。   李曜脚下一顿,继而缓缓地笑了。   这叶小郎君……当真是有趣。 第14章 走亲戚   【虽然穷,却活得磊落】   叶凡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叶三姐家。   他一口气跑到晋江边,迷迷糊糊搭了船,晃晃悠悠到了晋江南岸。   他摸了摸终于平复的心跳,狠狠地鄙视自己——又不是没见过,都不知道睡过多少次了,怕他个球球!   叶三姐家在榆树庄,这个村子从前是征西军的屯田之地,朝廷的屯田务在村边种了上千棵榆树,将官庄圈了起来,直到现在,村子外面还有许多合抱粗的大榆树。   榆树庄的村民大多是从前的屯田兵,征西军取消番号后,兵士们便留在这里成了家,扎了根。   撑船的艄公同关大郎熟识,直接把叶凡送到了关家养鹅的河滩上。   那里用碗口粗的竹子搭着一个丈余长的平台,岸上一半水里一半。平台上用竹筒和茅草盖了一排小房子,里面传来“嘎嘎”的叫声。   关大郎正拿着竹竿把一群大鹅往水里赶,扭头瞧见叶凡,当即笑了,“我就说你不会来得太早,你阿姐还不信,天不亮就开始洗洗涮涮。”   “这不是为了赶饭点嘛,可得叫阿姐给我做点好的。”叶凡晃晃悠悠踩上竹排,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关大郎听着他的玩笑话,心里也舒坦得很,总觉得从前这小子太目中无人了,如今这样倒是亲切。   叶凡捡了根竹竿,学着他的样子赶鹅。   “嘎嘎、嘎嘎嘎!”   领头的大鹅想来是觉得他眼生,很不服气,伸着脖子啄他。   叶凡也顾不上丢脸,直往关大郎身后躲,“姐夫救命!救命!”   关大郎哈哈大笑,就像故意逗他似的,腿一抬上了鹅棚,把他丢给一群目露凶光的大白鹅。   眼瞅着叶凡就要被众鹅淹没,旁边突然冲过来一个炮.弹似的小身影,嫩嫩的嗓门脆生生喊着:“舅舅不怕!我来啦!”   关二小鼓着小脸,举着竹竿,气势汹汹地冲到竹排上。然后“咚”的一声,扑到了地上。   反倒是后面的两个小家伙,一个压着竹竿,娴熟地把鹅群拨开,另一个用手拢成喇叭,威严地喊着:“去去去……”   鹅群很给面子,一个个下饺子似的跳进水里。   “谢谢、谢谢!”叶凡激动地抱住一大一小两个外甥。   大的那个红着脸,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小的则是懵懵懂懂,仰着圆乎乎的脑袋好奇地看着他。   关二小从地上爬起来,胸前一片湿渍,扁着嘴巴,哭丧着小脸,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叶凡捏捏他的脸,笑着打趣,“二小真厉害,这么一趴就把大凶鹅吓跑了。”   关二小眼睛一亮,看看地面,又看看水里的鹅群,高兴地认领了叶凡的夸奖。   叶凡忍着笑,拿眼去瞅关大郎,“回头告诉我阿姐,你就等着跪搓衣板吧!”   关大郎做了个讨饶的手势,扭身对鹅棚后面喊:“老五,回家告诉你大嫂,小郎来了,叫她做饭吧!”   “这就去!”   棚后传来一个粗犷的男声,紧接着,就见一个高高壮壮的汉子“啪唧啪唧”地踩到水里,头也不回地上了岸。   许是怕叶凡嫌他没礼貌,关大郎略略地解释道:“这小子一根筋,在砖窑里做活把东家给打了,只得留在家里跟我一起养鹅。”   叶凡笑笑,“这么多鹅,姐夫一个人也看不过来,有关五哥帮忙正好。”   关大郎闻言,拄着竹竿笑了起来。   就连关大小也扭过头,脸上带着浓浓的笑。   叶凡眨眨眼,不明所以。   关小二扯扯他的衣角,小声说:“五叔十四岁,比舅舅小。”   叶凡震惊了,那么壮,才十四?这关家的基因不要太好!   单说他身边这两个外甥,关大小只有八岁,就长得和他一样高了,力气更是大得很,一手提着一个半人高的鹅笼,跑起来不带歇脚的。   关三小虽然只有四岁,却生得虎头虎脑,和关大郎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方才看他那赶鹅的劲头,再长上几岁,又是一枚高壮的汉子。   叶凡扭头看了眼关二小,顿时感到一阵羞愧——这个容貌随了他的小子,之所以能在关家立足,全靠卖萌吧?   等他见到关家另外三个汉子时,更加坚定了这种想法。   关二郎、关三郎、关四郎都在砖窑里做工,昨日于叔让人捎了信,说是叶凡要来,他们便告了假,早早地回来陪客。   叶凡进门的时候他们也刚刚到家,个个顶着灰扑扑的脸,身上的衣裳补丁摞补丁,尤其是肩膀的地方,许是因为经常背砖,干脆缝了块皮子。   家里只有三孔窑洞,十分破旧,小小的窗子,墙面坑坑洼洼,钉着木楔,挂着麻绳,晾着干菜。连个像样的院子都没有,只用木栅围了小小的一圈,左右两边紧挨着的就是邻居家。   叶凡心里挺不好受。   关大郎不像是没本事的,关家的汉子们也个个能吃苦,之所以翻不了身,还是因为根儿里太穷了,这个时代给穷人提供的机会也太少。   尽管如此,关家人却没有一个自怨自艾,反而皆是豁达爽快的性子,说话大嗓门,带着浓浓的鼻音,高兴了便大声笑,生气了便瞪着眼吼,整个一关西大汉的标准模样。   邻居们也是如此。   这里原本就是屯兵之处,窑洞依着山崖挖了一整排,每家或一孔或两孔,像关大郎这样分到三孔的还是因着他曾经是百户长,人缘又好。   大伙听说关家来了客人,全都出来打了个照面。   原身先前从没来过关家,这还是邻居们第一次见关大郎的小舅子。   “哟,这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个读书人。”   “可是呢,怪不得你家二小长得好,原来是随了舅舅。”   “就冲这模样,管保叫媒人踏破门槛!”   “……”   “你们可别这么抬举他,回头找不着北了!”叶三姐在灶台边上和着面,一边笑着回道。   大伙嘻嘻哈哈笑闹一阵,瞅着关家要吃饭了,便各自识趣地离开了。   叶三姐下了大工夫,用简简单单的材料做出来一顿丰盛的午饭。   新鲜的江鱼是拿大铁锅炖的——这锅还是当年三姐出嫁时叶老爹陪送的嫁妆——锅里煮的是野菜汤,还有叶凡带来的野猪肉。   肥瘦相间的肉方拿盐腌着,原本可以存放许久,叶三姐却一点没剩,全都用来招待叶凡。   锅边贴的是“榆钱饼”,农历三月初,北方正是吃榆钱的时候,叶三姐直接在窑洞前的大榆树上揪了一筐,和着黍面贴成了一个个巴掌大小的焦黄饼子。   剩下的榆钱搅上鹅蛋炒了,叶三姐终于舍得放了一回油,金黄的鹅蛋混着青葱的榆钱,好看又好吃,喷香的味道惹得邻居都忍不住咽口水。   叶凡碗里除了鱼就是肉,还有一大块油滋滋的鹅蛋。   三个孩子也都吃上了肉。   关大郎给叶三姐夹了两块,叶三姐一个劲儿踩他的脚,关大郎就像感觉不到似的,接着夹。   反观其他人,只端着菜汤,就着饼子呼噜呼噜地吃,至于鱼和肉一点都没碰。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吃得很香。   关二郎笑呵呵地说:“今日托了小郎的福,不年不节的,咱也吃上一顿肉。”   关三郎也咧了咧嘴,粗声粗气地搭腔:“过年过节也不见得能吃上。”   哥几个显然不觉得这是什么丢面子的事,全都笑了起来。   看着他们被砖窑熏得红中带黑的脸,叶凡不由地想起一些事。   当初,叶老爹还在时,几次叫关家兄弟去酒坊做工,算是帮扶他们一把。关大郎却拒绝了,只说叶家不止这一个闺女,不能开这个头。   想到往事,叶凡对关家人更多了些好感。同时,又很想帮助他们。   于是,叶凡更加坚定了信念,要快点强大起来,只有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才有能力把在意的人护到翅膀底下。   ***   吃过饭,关大郎把家里的弟兄小子们全都带到江边去了,让叶凡姐弟两个好好说些体己话。   叶凡从怀里掏出银锭子,放到叶三姐跟前。   “原本以为上月底就能有,没想到,还是我说了大话。”   好在,明天才是三月初六,刚好不耽误关二郎下聘。叶凡赶在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还钱。   叶三姐一看,两个白花花的银锭子,连忙给他塞回去,“哪里有这么多?也用不着银子。”   “正好拿给关二哥,做聘礼瞅着也好看。”叶凡翻到银锭底下,笑着说,“你看,这里还有标记。”   叶三姐凝神一看,“呀,这不是安州节度使的官银么?凡子,这银子打哪儿来的?”   “买酒的客人给的,不能使?”   “能使,在咱们安州地界,安州节度使的官银比别的更值钱些。”叶三姐还是有点慌,“何人出手这般阔绰?”   叶凡指了指银锭,“戴着这样的腰牌,没准就是安州节度使的人。”   叶三姐稍稍放下心,“当年咱爹给安州军送过粮食,得过安王殿下赐的银子。咱爹说,这安王是个体恤百姓的。”   叶凡也多少知道些,如今的安州节度使,也就是安王,实际就是安州的割据势力,相当于一方诸侯。   如今,晋国境内并不太平,他们这里之所以能有机会休养生息,与安王的治理脱不开关系。   原来,买酒的是安王的人,怪不得一个长随都那么有气度。   最重要的是,出手阔绰,他喜欢! 第15章 系统商城   【吓到你了?抱歉】   叶三姐到底是把银子收下了,不过只收了一锭,另一锭让叶凡带回去做本钱。   “原本借的也是五贯,我若多要,你姐夫也不肯答应。”   叶凡不好再坚持,只得将余下的五两银子收了起来。   叶三姐不放心,亲自给他塞到暗兜里,又拿手拍了拍,这才说:“正好你来了,我便交给你一个差事。”   叶凡觉得受到了重用,显得挺开心,“是何差事?”   叶三姐笑笑,引着他走到东边那孔窑洞,门一开,一股暖腾腾的气息扑面而来。   “嘎嘎嘎嘎……”细嫩稚弱的叫声不绝于耳。   叶凡的眼睛“biu”的一下迸出亮晶晶的光。   他看到了什么?   满地的毛绒绒呀!   鹅黄色、嫩嫩的、小小的、笨笨的小鹅仔你挨我挤地踩在干草上,见到有人进来便仰起细嫩的小脖颈嘎嘎地叫——不是一只两只,而是一大片!   叶凡就像进了花丛的蜜蜂,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这只手拢住一只,那只手拢住一只,胳膊底下还要圈住几只。   小鹅仔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嘎嘎”叫着躲到墙角。   叶三姐哭笑不得,“你可仔细些,怎么像是一辈子没见过鹅似的?”   真没见过!   小鹅仔们吓得挤作一团,惊恐地嘎嘎叫。   叶凡不要脸地凑过去,继续逮。   叶三姐也趁机挑了两只个头大、精神些的,装到鹅笼里,“咱家里有牛车,你便替我跑一趟,把这两只小鹅仔送到大姐那儿。”   叶凡盘腿坐在草垛上,揪了根茅草逗小鹅,“阿姐,姐夫常去县里卖鹅,咋不买头牛?”   叶三姐叹了口气,“只是瞧着养得不错,却赚不了多少钱。如今兵荒马乱的,鹅仔不好卖,舍得吃鹅蛋的人家也不多。这么多活物又容易出毛病,一旦闹了瘟,家底都得赔上。”   叶凡自然知道这些,他之所以那么问,不过是为了引出下面的话,“如今酒坊停着,咱家的牛车也使不着,回头我叫于叔赶过来,让姐夫先用着。”   “可别!”叶三姐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你瞧这村子里,有几家有牛的?别的不说,单是那牛租钱咱就交不起。”   这个时代,农户承担的苛捐杂税非常多,比如农具和耕牛,朝廷强制分派到各村,需得农户承担租金,即便牛生病死了,牛租钱也不能免。   叶家的牛不用承担牛租钱,是因为当年买的时候记在了李家名下,李曜的父亲李将军有官位及食邑,名下可以有百头牲口不必纳租。   叶凡便说:“咱这牛又不是朝廷派的,不用交钱。”   “虽说左邻右舍关系都不赖,却也免不了有那些眼红嘴碎的,反倒生事。”叶三姐似是想到什么,脸色不大好。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闷。   叶凡忙咧了咧嘴,玩笑道:“不用就不用,等我赚了钱,给阿姐买头大骡子,这个不用交税。”   叶三姐被他逗笑,爽利地说:“成,姐等着!”   ***   过了晌午,叶凡要回去了。   关大郎从江里打上来两条肥嫩的大鱼给他带上,并让关五郎把他送回去。   关五郎看着他瘦瘦弱弱的小样子,将鱼篓并鹅笼全都拿过去,一手提一个。   叶凡忙伸出手,“怪重的,一人一个吧!”   关五郎绷着脸,往后退了一大步,用行动表示拒绝。   关大郎笑笑,“便让他拿着吧,这小子劲儿大着呢!”   叶凡无奈,只得再三道了谢。   关五郎梗着脖子没有回应,若仔细看的话,便不难发现那张黑黑的脸染上了薄薄的一层红晕。   叶三姐抿着嘴笑了一会儿,温声叮嘱:“明日便给大姐送去罢,我早先托人给她捎了信儿,怕她等不到着急。”   叶凡点点头,猛地想起同在县城的叶二姐,想也没想便傻头傻脑地问了句,“不用给二姐也捎两只?”   叶三姐沉默了一下,不甚自然地说:“不必了,她家……不方便养。”   叶凡想了想,也没想起他家的情况。原身对叶二姐家的情况了解得最少,只知道二姐夫是个秀才,这些年准备着科举入仕,却一直没好消息。   看着叶三姐的神色,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问到了什么不该问的,便玩笑般说:“也给我俩呗,不能只给大姐。”   叶三姐面色缓了缓,道:“那得再容我养养,太小的话,我怕你给养死喽!”   “切,舍不得就直说呗!”叶凡孩子气地撇撇嘴,转身走了。   叶三姐在后面止不住地笑。   幼弟越来越好,娘家眼看着就能起来,这日子呀,越来越有奔头!   ***   关五郎就是彻头彻尾的一根筋。   关大郎说让他把叶凡送回家,他就非得把叶凡送到家门口不可。   到江边的时候,叶凡说只还有一段路,他自己走回去就成,还能顺便采些蘑菇,关五郎愣是埋着头,使劲儿往前走,生怕叶凡赶他似的。   直到叶凡无奈地追上他,这小子才降下速度,同叶凡保持了三米远的距离。   期间,叶凡闲聊般问了几句话,这小子就像机器人似的,不是“嗯”就是摇头。   好不容易到了谷地,再上一个坡就是叶家窑洞了,叶凡试探性地说:“前面就是家门口,你要不要进去坐坐?”   “不了。”关五郎闷闷地说。   不过,他并没有停下,坚持走到木门外,将鱼篓与鹅笼放下,这才转身欲走。   “等等。”叶凡连忙拦住他,“好歹进去喝口水。”   “不了。”关五郎打架似的,一把甩开他。   叶凡猝不及防地往后跌去。   幸好于叔听到动静,上来看,刚好扶住了叶凡。   关五郎挠挠头,有点自责,还有点担心,“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别告诉兄长和嫂嫂。”   叶凡失笑,“放心,我都这么大了,怎么会告状?”   关五郎快速瞅了他一眼——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拿正眼看叶凡,眼里还带着小小的惊讶——二小那么爱告状,你和他长得像,居然不告状?   叶凡若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想必会更加不愿意认关二小那个怂外甥。   “你且等等,我去拿些东西,你带回去。”   关五郎忙背过手,连连摇头,“不要!”说着,还要跑走。   叶凡只得编了个瞎话哄他,“我提前跟阿姐说好的,拿些东西让你带回去,不信你回去问阿姐。”   “真的?”关五郎略显犹疑。   “真的!”叶凡一脸纯良。   关五郎立即信了。   叶凡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进到窑洞,拿了二斤红糖、半斗粟米,用麻布包好了放到鱼篓里,交到关五郎手里。   于婶和于三娘踩着台阶上了高地,三娘端着一碗水给关五郎喝。   关五郎确实是渴了,便没客气,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喝完咋了咋嘴,“怪甜的。”   于三娘笑笑,脆着嗓子说:“兄长从山上寻的土蜂蜜,自然甜。”   关五郎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小娘子跟他说话,一下子涨红了脸。   于三娘掩着嘴,笑得更欢了,就连于婶一个劲儿拿眼瞪她都没理会。   待关五郎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于婶不由地叹了口气,“倒是个实诚娃,就是这脑袋不大好使。”   于叔顿时虎下脸,沉声道:“胡说什么?”   于婶回过神儿,忙打了自己一巴掌,“诶,你看我这嘴,说得这叫什么话!我的意思是,这关家五郎好着呢,听说那个竹排和鹅棚就是他搭的,一根竹子一根竹子背下来,搭了小一年,性子真踏实……”   她努力把话往回圆,生怕叶凡不高兴。   叶凡没说什么,转身回了窑洞。   关五郎性子直正,又有先前打人的事,难免让人念叨,他管得了于婶的嘴,却管不住人家的心。   于婶还是一个劲儿地自责,于叔低低地说了两句,间或夹着于三娘的劝慰,之后便息了声音,想来是各自做事去了。   叶凡也不想在屋里闷着,干脆出门去采蘑菇。   根据叶凡的判断,大宁县位于干旱、半干旱地区,全年降水量不大,尤其是春季,极易发生旱情。   前天晚上零星掉了几滴雨,南坡的阴凉处生出几丛青莹莹的小蘑菇,叶凡远远地瞧见,忙奔了过去。   “青玉菇,剧毒,不可食用。”系统发出“滴滴”的警告声。   叶凡便没了顾及,一抓一大把,豪爽地丢到系统里。   任务面板上不断传出“biu~biu~biu~”的声音,“贡献度”一栏成倍成倍地飙升。   叶凡吃了一惊,“还没小指粗的蘑菇,点数这么多?”   胖团终于可以出来了,高兴得上蹿下跳。   “主脑鉴定,这在星际是灭绝的品种,帝国科学院没有样品,所以点数很高——呀!凡凡,可以开通系统商城了!要不要开通系统商城?”   叶凡刚想问“系统商城”是什么东西,头顶突然响起一个磁性的嗓音,“这菌子有毒,切勿食用。”   叶凡手一抖,差点趴到蘑菇丛中。   “你丫走路没点声音,会吓死人的好吗?”   看着他色厉内荏的小模样,李曜愉悦地勾了勾唇,“吓到你了?抱歉。”   你的表情可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不对!他刚刚有没有看到,自己手里的蘑菇凭空消失……   叶凡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曜。 第16章 记忆受创   【他记得你,一点点】   李曜向来是单刀直入的脾气。   看到叶凡脸上的纠结、犹疑,他直截了当地问:“你在担心?”   看着这张熟悉到骨子里的脸,叶凡渐渐平静下来。   这个人是李曜呀,疼他宠他纵容他,养了他二十年的李曜。   是他爱的李曜。   胖团的存在,他即使瞒着这世上所有人,也不会瞒着他。   叶凡站起来,盯着李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要跟我分手,为什么不肯认我?”   李曜表情微动,眼中掠过明显的诧异。   他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叶凡,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分手?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认识你?”   叶凡闭上眼,遮住眼底的痛苦,“李曜,你个……”   骂到一半,他又顿住了,这半年来,他骂得已经太多了。   “有什么问题不能一起解决吗?你为什么说都不说一声就自己做出决定?”   叶凡不是没想过,他是不是得了癌症,快死了,甚至可笑地找过化验单。   他也想过,是不是家里逼他结婚生孩子,甚至一度妥协,干脆劝李曜找个代孕好了,反正都2038年了,走正规程序,合理合法。   叶凡回忆过无数遍,变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是李阿姨去世之后的那段时间,李曜开始频繁地做噩梦,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再后来会时不时玩消失,直到最后,毫无铺垫地跟他提出分手。   “你在难过?”李曜抬起手,抚在少年微湿的眼尾。   指尖相触的瞬间,他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这里,还有这里,他仿佛早已触碰过无数遍。   李曜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丝丝动容,沉稳的心跳也无法自控地加快。   他把手整个附上去,想要感受更多。下一刻,却被叶凡打开。   “既然不肯认老子,就别乱摸!”   叶凡睁开眼,不期然对上了李曜复杂的目光。   他不由地一愣,这还是穿越以来第一次,李曜不再表现得那么运策帷幄,不再那样从容淡定。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突然在叶凡脑海中闪现——李曜会不会根本不知道他是他?   卧槽!   想到这一点,叶凡恨不得把自己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他迫不及待地抓住李曜的手,急吼吼地说:“我是凡凡,你的凡凡——21世纪,帝都大学,懂了吗?”   李曜的表情陡然间发生了变化,眼中的情绪变得捉摸不定。   反观叶凡,却是露出浓浓的喜色——就说嘛,他怎么会不认自己,一定是不确定他也穿越了!   李曜盯着叶凡,目光从他的脸上一寸寸划过,最后,定格在那双黑亮的眼睛上。   “你说,你是谁?”再开口,声音已然沙哑。   叶凡的笑瞬间僵在脸上,暴躁地吼道:“叶凡!老子叫叶凡!”   “不,不是这个。”李曜反手按住他的肩膀,语调缓慢,神情却带着急切,“方才,你说你是,我的,谁?”   “草……”叶凡被他抓得肩膀生疼,呲牙咧嘴地道,“你到底在玩什么呀,哥哥!”   叶凡小时候都是叫李曜哥哥,后来两个人在一起之后,反而不愿意叫了,只有在床笫间,李曜逗他,或者他反过来勾引李曜时才会偶尔用上,这一称呼便成了夫夫间的小情趣。   李曜浑身一颤。   凡凡……   哥哥……   帝都大学……   这就是他的梦。   在梦中,他生活在一个叫做“帝都大学”的地方,和一个同样是男子的人如寻常夫妻般相依相伴,甚至……还有床笫之欢。   可是,他始终看不清男子的脸,也听不清他的声音,只偶尔能听到自己叫他“凡凡”,他叫自己“哥哥”。   李曜近乎震惊地看向面前的少年,他为何会知道这些?   莫非……他也在做同样的梦?   对了,他刚刚说他就是“凡凡”,这样的话……李曜瞳孔一缩,想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可能。   “草……要死了……放手!”叶凡扭着身子,去掰李曜的手。   知道这家伙劲儿大,没想到这么大,他不想玩S.M啊魂淡!   李曜察觉到他的难受,如铁钳般的手缓缓放开。   他的视线依旧黏在叶凡身上,不肯移开分毫。   叶凡呲着牙揉了揉肩膀,顺带着抬起脚尖踢了踢他的小腿,“还装不?”   不轻不重的力道,李曜就像没有察觉似的,只直直地盯着他,开口道:“你喜欢男子?”   “废话!难不成你喜欢女人?”叶凡咧开嘴,玩笑道,“大哥,别告诉我你转性了?”   “我……不确定。”李曜微蹙着眉,看向远山。   在他二十六年的人生中,极少使用这样迟疑的语气。不,确切说,在此之前从未有过。   “呵!”叶凡都给气笑了,“活到三十大几,你告诉我你有可能喜欢女人——李曜,你耍我呢?”   “我今年二十六。”李曜扭过脸,一本正经地说。   叶凡翻了个白眼,“我说的是……好吧,你就当是上辈子吧!”   李曜皱了皱眉,眼中闪过明显的抗拒——不知道是在抗拒叶凡这个人,还是在抗拒整件事。   叶凡的心有一瞬间的刺痛。   他抹了把脸,掩饰般坐到土坡上,大大咧咧地说:“聊聊呗,今儿咱就把话说清楚,是合是散有个准话,成不?”   “不必了。”   李曜看了他一眼,俊美无俦的脸再次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情。然后,转身走了。   他的脊背挺得像标杆一样,双腿又直又长,黑色的裳衣穿在他身上比那些电影明星还有范儿。   反观叶凡,就那样坐在黄惨惨的土坡上,抬着一只手,干巴巴地僵在那里。   好凄凉。   胖团怂怂地从蘑菇丛里冒出来,化出一只软软的小爪子,戳了戳叶凡的脸,“凡凡,他走了。”   叶凡张了张嘴,无数句脏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终只是愤愤地道:“你说他是真不认识我,还是装的?”   胖团抱着小爪子,软软地说:“他有点奇怪,像是……记忆受创。”   叶凡一愣,继而皱起眉,“你的意思是,他的记忆不完整?”   胖团闪了闪,表示肯定。   叶凡的心有一瞬间的慌乱,“那他是不是李曜?我是说,他有没有现代的记忆,是不是我男朋友,不,前男友?”   “前男友是什么?”胖团绕着叶凡转了个圈,“他记得你,一点点。”   “你确定?”   “嗯!”第一次见面时胖团就扫描过李曜的记忆,那时候他还不怕李曜。   叶凡提起的心缓缓放下。   只要他是“李曜”,只要他们都还活着,总有记起来的一天,不是吗?   叶凡从地上跳起来,冲着远处的山峦“嗷嗷”地叫了两声,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不能服软!   不能认怂!   即使失忆了也不能放弃!   胖团受到他的情绪感染,十分欢脱地绕着他滴溜溜地转圈圈。   叶凡一把将它抓在手里,面团似的捏啊捏。   “小怂包,你刚才躲什么?不是说人类看不见你么?”   变了形的胖团艰难地对了对小爪子,弱唧唧地说:“他、他也许会看到……”   叶凡震惊,“真的假的?因为他也是穿越者吗?”   “不,因为他很厉害。”   胖团朝李曜离开的方向扭了扭,第一次见面时他还没有这么厉害,现在就变得很厉害了。   “不是,我有点好奇。”叶凡也朝那边瞅了瞅,“厉不厉害的,判断标准是什么?”   “光脑的本能。”   叶凡:……   ***   李曜也穿越了。   穿越后的李曜貌似失忆了。   叶凡的心情……十分复杂。   好在,还有一件事能让他高兴点儿——终于可以开通系统商城了!   他九岁那年立志要考帝都大学,之后的整个少年时期都是在书本中度过的,之后便是读本科、读硕士,一路埋头在实验与课题中,唯一的休闲就是看小说,至于各种网络游戏,根本没玩过。   ——叶凡死也不会承认,是因为他一度沉迷魔法卡片,以至于废寝忘食,后被李曜暴力镇压,从此不许他再碰任何游戏。   于是,此时此刻,他就像个土老帽似的惊奇地对着系统商城点来点去,同时开了无数窗口,且舍不得关。   胖团脾气超好,即使被他整得程序卡顿都没有抱怨一句,反而很享受这种“挠痒痒”的感觉。   “胖团,你说咱们换点什么好?”新奇的体验甚至让叶凡把李曜“失忆”的事都抛到脑后,声音都是雀跃的。   胖团喜欢“咱们”这种说法,态度十分积极,“换图纸!手推车的图纸!”   对了,手推车的图纸。   叶凡从关家回来的路上胡乱想了想,如果可以做几辆手推车,关家兄弟就不用那么辛苦地搬砖了。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农具都是重要的生产资料,更别说技术含量超高的车子了,买一辆车可不便宜,因此,叶凡就想到了自己做。   于是,在胖团的帮助下,他成功地用点数换到了一份图册——里面有单辕车、直辕车、独轮车、平板车等等农用或生活用木质车辆的制作方法,除了步骤分解图外,还有详细的注意事项标注。   当然,花费的点数也是十分可观的。好不容易飙到四位数的“贡献值”瞬间就清零了。   叶凡肉疼了一下下,注意力再次被系统面板吸引过去,“可以实体化吗?”   “可以!”胖团的声音清清亮亮,因为能帮到叶凡而十分开心,“凡凡,接住哦,要出来啦!”   叶凡立马坐直身体,不错眼地盯着。   透明的面板上缓缓裂开一条缝,缝里放射出刺眼的金光,金光包裹着一个指肚大小的东西,旋风似的转动着,越转越大,越转越大……   叶凡不小心眨了下眼,只觉得手上一沉——   再睁开时,便看到一本青皮黄纸,用麻绳装订的书册,封皮上用竖排繁体字写着——   “远古时期车舆制作工艺图册” 第17章 山精妖怪   【梦中之人,有了脸】   往常时候,叶凡吃过晚饭会去土坡上溜达一圈,今日因为沉迷系统,他匆匆扒了两口饭就钻回窑洞,逛商城去了。   别说,还真让他发现了一个好玩的地方——任务商店。   说是“商店”,实际是一个剧院般的大厅,环形的墙壁上挂满了锦旗似的任务栏,一眼望过去,一排排一列列,数也数不清,恐怕花上一年也不一定能看完。   系统提示:“请宿主善用搜索功能。”   叶凡把面板隐藏,直接看向最高处那一行,任务栏上显示任务发布者为“皇室”、“第九军团”、“首都星科学院”……一股高大上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同的任务栏闪着不同颜色的光,皇室是耀眼的金色,军部是庄严的松枝绿,科学院则是柔和的乳白色。至于其他的,颜色或粉或黄或五颜六色,大概是依发布者的心情而定。   至于上面的任务——   “暴炎兽皮三块,无明显伤痕,333点,可议。”   “达鲁兽幼崽一只,健康活泼,最低666点,品相好可提价。”   “幽蓝草一株,成熟体,最好是并蒂花,价格面议。”   “……”   叶凡看得一愣一愣的,这上面说的都是什么东西?   此时,胖团正在忙忙碌碌地上下飞腾,速度快得只能看到一道残影。   突然,它停在了某个不起眼的小旗子前面,兴奋地叫道:“凡凡,快看!这里有个寻找青玉菇的任务!”   叶凡意念一动,代表他的虚拟小人便飘到了那个任务栏前面,只见上面写着:   “远古青玉菇,多多益善,每株点数8888。”   “温馨提示:用近亲滥竽充数者,举报到底。”   后面还附着一张青玉菇的立体图。   叶凡的目光在“8888”和立体图上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这个青玉菇是咱们下午采集的那个不?”   胖团闪了闪,随即幻化出一只尖尖的小爪子,在那张立体图上拍了个“鉴定术”。胖团的鉴定术有一个附加效果——可以背包中的物品做匹配。   几乎是鉴定术拍下的那一刻,系统便响起一道提示音:“成熟体青玉菇,现有完整样本一株,是否使用?”   8888点!   “当然使用!”   叶凡生怕是系统bug,迫不及待地点了“是”——只要点数到手,bug不bug的就跟他没关系了。   没错,叶小凡就是这么有心计!   当然,主脑系统是非常完善的,尤其是涉及到位面交易的部分,叶凡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只听“咻”的一声,背包中那株完整的青玉菇消失了,面板上“贡献值”一栏像密码轴似的嗖嗖地滚动起来,最后停在了“8888”。   叶凡秒变土豪,简直乐颠了,“感谢系统大神!感谢机智的我!”如果不是他灵机一动,留了一株青玉菇做纪念,哪里能接下这个任务?   “哈哈,还要感谢胖团,最大的功臣就是小胖团!”叶凡捏着圆圆的小团子,极力恭维。   小家伙从乳白色变成了粉红色,用尖尖的爪子捂住脸——呃,就当那个位置是脸吧——这对爪子是之前点数超过四位数之后长出来的,像梨花的花蕊般细细小小。   叶凡小心地碰了碰,好奇道:“为什么只有四根指头?”   “为了模仿我的偶像。”胖团有点害羞,还有点小骄傲。   “你的偶像?”叶凡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是谁?”   “是主脑哟!”胖团把圆圆的身子拉长,疑似嘴巴的位置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偶像的虚拟体是一只长着许多尖刺的大猛兽,超级厉害!”   “这样啊!”叶凡配合地做出敬佩的表情。   “嘘——不要让它知道,人家会不好意思的……”说这句话时,胖团几乎用的是气音。   “放心吧,一定不说!”叶凡假装郑重地应下,乐得哄着小家伙开心。   无时无刻不在监控着星际网的主脑:……   我听到了哟!   与此同时,远在四千年之后,银河系首都科学院,某虚拟空间。   一个紫色眼睛、银色短发的少年正用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捏着一株绿莹莹的小蘑菇。   他无需使用仪器,只用紫色的瞳孔略略一扫,所有数据就呈现在了虚拟屏上。   少年淡色的唇瓣微微张开,瞳孔中闪过一个奇异的图案,像是射手座的图标,声音也是清清冷冷,仿佛是机械音。   “母亲没有骗我,真的有青玉菇——不是早在3000年前就灭绝了吗?”   意念一转,虚拟屏上换成了胖团的资料。   “X038系列探测器……居然绑定了宿主,有趣。”   他把青玉菇收到空间,削瘦的身体穿过长长的银色走廊,一步一步,非常缓慢,像是飘一样。   “已经灭绝的物种呐……去喂刺刺好了,它会喜欢的。”   ***   再说李曜。   回到庄园之后,他便召集了几位幕僚,问的不是定.国安.邦的大事,也并非建设庄园的内务。   “侯爷想知道此地有无山精妖怪?”莫先生面色微讶,扭头看向身侧的甘先生。   甘先生身形瘦高,留着花白的长髯,看上去仙风道骨——他精通天文地理,对地方志传颇有研究,是这些幕僚中唯一一个称得上“异士”的。   “此地山水清宁,属下未曾听过精怪之说。”甘先生拱了拱手,“侯爷可是被异物所扰?”   “并无。”李曜面不改色地扯着谎。   他并不打算把自己做梦的事告诉任何人。   实际上,在此之前他根本没有在意。然而,就在今日,他见过叶凡之后,突然生出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猜测——他是不是被山精妖怪缠上了?   是的,李曜把叶凡当成了“山精妖怪”。   他看得清楚,一丛丛的青玉菇在叶凡手中凭空消失,这显然并非人力所能做到的。   还有他的相貌。那些志怪杂谈中所写的妖物,不正如叶小郎君这般精致惑人么?   莫先生深谙人心,尽管李曜嘴上否认,他还是拱了拱手,道:“侯爷,属下听闻宅子久不住人,免不了有些不明之物,不若请位术士开坛做法,哪怕没有什么,权当求个心安。”   李曜当即点了点头,“叫人去请。”   莫先生与甘先生对视一眼,立即去办了。   只是,真正有名望的方外之士并非轻易能请到的,李家又是初来此地,并不识得有本事的术士。最后,还是看庄子的老孙头从隔壁村请来一个道婆。   那道婆穿着一件灰色长袍,头冠戴得端端正正,背箱中的家伙什很是齐全,莫先生一一查验过,这才放下心,将她引至李曜院中。   李曜端坐在藤椅上,看了那道婆一眼,不知怎么的,心头生出一丝窒闷。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叶凡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皱了皱眉,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山精迷惑人心的手段,于是硬生生压下那分不舍,沉声催促:“开始罢。”   那道婆不过是普通的乡野之人,靠着祖上的“手艺”骗骗穷苦百姓,哪里见过这样的龙凤之姿?   她偷眼瞧见李曜皱眉,早已吓得三魂丢了其二。   只见她哆哆嗦嗦地摆上香炉,掏出符纸,拿出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天地悠悠,白水湫湫……四方神明,皆应我求……”   剑尖上的黄符纸“轰”的一声,无火自燃。   在场之人纷纷惊叹。   李曜眼前莫名地浮现出叶凡的脸,那头蓬松柔软的短发被血水浸湿,黏乎乎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   他的心脏蓦地一痛,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道婆手一抖,燃烧着的符纸不甚掉入香炉中。   她连忙拿手去扯,慌乱之下将香炉打翻,炉中香灰悉数散了出来。符纸上的火花迸到箱边,将剩余的符纸全部点燃。   一时间,烟气弥漫、火星四落,且不说别人,那道婆第一个被呛得咳嗽不止。   她不说抓紧救场,反而大惊失色地跪到李曜跟前,一迭声地求着:“侯爷勿怪!侯爷勿怪!我我我、我再也不敢了!”   李曜衣袖一甩,面无表情地走了。   莫先生等人摇摇头,面上皆是惭愧。   道婆瘫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哭求。   ***   李曜心头堵着一口气,不是为了道婆,也不是为了旁人,而是因着他自己。   就算是山精妖怪又如何?   他八岁上战场,十岁闯敌营,身上背负的鲜血和人命还少吗?不过是个小小的精怪,竟让他失态至此!   李曜一路走来,纷乱的心渐渐平复,不知不觉便走到阁楼之上。   阁楼四面有窗,视野十分开阔。   站在西窗之前,刚好可以看到叶家窑洞。   此时,日头已然西落,暮色渐渐侵染到各家屋檐。   李曜抬眼望去,好巧不巧地看到一个矮矮瘦瘦的身影,顶着一张白白嫩嫩的脸,正匆匆穿过院子,跑到西边的窑洞。   没过一会儿,他又出来了,油乎乎的嘴角黏着饼渣,蓬松的发髻歪到一旁,细白的手抬起来,没好气地揪了揪,更歪了。   李曜唇边溢出一丝轻笑。   即便是山精妖怪,也是只呆头呆脑的山精妖怪。   当天晚上,他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的人终于不再是模模糊糊的一团,而是有了清晰的身形和五官——那鼻子,那眼,那头乱蓬蓬的短发,不是叶凡还有谁?   李曜捏着他精致的下巴,威严地说:“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说,为何缠上我?”   “叶凡”眨了眨眼,细白的胳膊突然圈住他的脖子,脆生生地叫:“哥哥~”   李曜一口老血梗在喉间,醒了。   看着窗外微亮的天光,他闭了闭眼。   任他是妖魔还是鬼怪,天亮后便去找他,问清楚! 第18章 心机凡(修)   【埋下一粒种子……】   第二天一大早,叶凡吃了饭,便和于大郎赶着牛车去了县里。   大夫亲口说的,石炭若是用量得当,不仅不会吃死人,还能治病。于叔终于不再反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去医馆买,不能随随便便在砖窑拿。   于是,于大郎只得再跑一趟县城。刚好,叶凡也要去给叶大姐送鹅仔。   大宁县城在韩家岭西南,两个人坐着牛车,走了多半个时辰便看到了高高的城墙。   城墙下半截用的是青砖,上面又搭了一丈多高的土坯。城楼不算高,厚重的木门、黑压压的门洞叫人不自觉生出几分敬畏。   叶凡从牛车上下来,缓缓地穿过门洞。   看着斑驳的墙砖、灰扑扑的地面,还有那几名衣着普通甚至可以说破旧的守城兵,他心里不由地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   ——眼前的一切并不像电视剧中展现得那般庄严、华美,然而,这才是真实的古代、真实的生活。   于大郎回头,憨声道:“小郎,我先送你去大娘子的食肆罢,离这儿不远。”   叶凡回过神,道:“先去医馆,我刚好要买个东西。”   于大郎听他声音微哑,当即从牛背上取下一个水罐,递到他手边,“三娘沏的甜水,小郎尝尝。”   叶凡扯开一抹笑,抓着水罐灌下一大口。   甜津津的蜂蜜水顺着喉咙滑下,那颗莫名不安的心也跟着踏实下来。   生活嘛,就得用足了劲头,去迎接那未知的回报。   你想要的,都会有的。   ***   两人来到一家名叫“济生堂”的医馆。   这间医馆临着街搭了三间大屋,内里又隔成前堂、中堂、后堂三个部分,药童在前堂抓药,大夫在中堂坐诊,后堂连着小院,用以配药及急症病人的救治。   前堂之内,靠墙放着的皆是高至屋顶的大药柜,柜面涂着红漆,贴着药名,隔成了一个个方块形的小药屉。   药柜前站着一溜药童,年轻的十余岁,年长的已至中年,皆着青衫方巾。有人读方子,有人爬上爬下地抓药,也有人在忙不迭地缠麻绳、割草纸。   偌大的前堂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药香。   轮到叶凡时,迎上来一个微圆脸颊的年轻药童,一双含笑的眸子,十分讨喜。   药童见他手中无方,也不怠慢,好生好气地问:“郎君可是抓药?”   “有劳您,我想求一剂冻疮膏。”   叶大姐开着食肆,做菜洗碗都是她一个人,冬日里的冻疮到了春末都没好利索,反而越加红肿难捱。叶凡便想着买盒膏药给她,多少能顶点用。   “这得现配,您稍候。”药童冲他躬了躬身,一溜小跑着去了后堂。   叶凡纳闷,“冻疮膏不都是现成的吗?”   于大郎将沉甸甸的石炭放在脚边,笑呵呵地说:“小郎忘了?前年您玩雪冻了手,主家叫我来买过一回,大夫说了,现配的管用。”   叶凡往“记忆库”里搜了搜,一点印象都没有。   好在,那药童很快出来了,手里托着个捆着绳的油纸包。   “这是您要的冻疮药,早晚各一次,厚厚地敷上一层,刚好是三天的量,三天后若还不好,您再来取。”   叶凡把油纸包接到手中,只觉得包中之物湿湿软软,和他想象得不大一样。   他也没犹豫,当着药童的面便打开了。   果然,里面并不是油滑凝实的膏状物,而是……怎么说呢,更像是几种药末掺了掺,用水或者油混在了一起。   药童见他如此也不恼,只狐疑地问:“郎君,可是有何不妥?”   “没有现成的药膏吗?我是说那种……”叶凡拿手比划着,“像是娘子们用的胭脂一般,装在盒子里,可以用上许久。”   药童略一沉吟,道:“听您这么一说,确实像是闺中之物,从没听说过有人拿它治冻疮。”   叶凡略有些惊讶,不是说华佗时期就已经有了冻疮膏吗?这里竟没有?   还是说,单是这一家没有?   这一疑惑刚刚涌上心头,便听那药童说道:“郎君,您所说之物不仅我家医馆没有,这安州城中所有的医馆都没有。”   此话一出,内间当即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无知小儿,岂能说出如此大话!”   药童脖子一缩,惶恐道:“师公,小子错了,您、您别动怒!”   “这安州之大,莫非你都听过、都见过?”   随着话音,灰色的布帘掀开,走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   叶凡一见,不由地肃然起敬——“精神矍铄、睿智无双”用在这位老人家身上再合适不过。   药童们见到他,无一不露出恭谨之色,抓药的百姓也纷纷拱着手同他见礼。   老大夫遥遥地还了一礼,看向药童时,面上带着隐隐的愠怒。   药童战战兢兢地跪到地上,垂着脑袋,一句都不敢辩解。   平白连累人家遭了训斥,叶凡心中愧疚,拱手解释:“先生勿怪,是小子的错,事先没说清楚。”   老大夫看向他,目光一顿,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   叶凡扬着嘴角微笑着,摆出一副无害的模样。   老大夫捋了捋胡须,面色微缓,“这位小友,老夫欲请教一二,不知小友可否移步?”   叶凡忙道:“不敢、不敢,长者若有指教,小子洗耳恭听。”   老大夫哈哈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叶凡忙躬了躬身。   老大夫不再推让,笑眯眯地走在前面。   叶凡低声对于大郎嘱咐了句,抬脚跟了上去。   ***   中堂不大,临窗盘着一截土炕,炕上置一方桌,桌上放着脉枕、压板等物。   叶凡和老大夫相对坐了,便有侍者撤去余物,备上香茗。   老大夫执手道:“鄙姓边,敢问小友尊姓大名?”   “小子上叶下凡,见过边大夫。”   边老大夫神色微讶,“姓叶?可是来自韩岭?”   “正是。”   “那叶新叶善人……”   “正是家父。”   边老大夫足足顿了两个呼吸的工夫,方才微正了身形,再次执手,“原来是叶公后人,失敬、失敬。”   叶凡恭敬地欠了欠身。   闲话没有多说,边老大夫随后问起了冻疮膏之事。   叶凡对这个时代的工艺水平并不了解,不过他半点不慌,毕竟他有胖团这个“超级作弊器”——胖团在数据库中滚了0.00001秒,便调出了“蛇油冻疮膏”、“黑白草冻疮膏”的制作方法。   叶凡如复读机般念道:“将蛇油、羊油,或黑白草、人参、当归、卢会、银丹草等与熬化的猪胰相混,或可制出此种疮药。”   胖团细心地提醒:“‘卢会’就是芦荟、‘银丹草’就是薄荷。”   叶凡双唇微启,差点复述出来,好在胖团提前发现,连忙用小小的爪子捂住他的嘴。   “唔……约摸便是这样,咳、咳咳……”   叶凡假装咳嗽,试图掩饰过去。   好在,边老大夫一心琢磨着药方,并未注意他的失常。   “这些药材确为活血化淤、消肿去寒之用,敢问小郎君,这方子当真有效?”   叶凡轻笑,“小子不敢妄断,先生若觉妥当,大可一试。”   边老大夫闻他之言,面色一怔,“敢问,这方子从何而来?”   “是家父在时,一位远来的游医所赠。”既然边老大夫认识叶老爹,叶凡乐得扯起这面大旗。   “这方子如今可归小郎君所有?”   “正是。”   “若老夫没听错,小郎君方才说那药膏可置于盒中,如妇人胭脂般存用许久?”   “是。”   “可否运往他地?”   “可。”   边老大夫沉吟片刻,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罢!既有如此好物,老夫便腆着脸问上一句,冒犯之处,还望小郎君勿怪。”   叶凡笑笑,直爽道:“先生言重了,但说无妨。”   边老先生又顿了顿,方道:“这方子,不知小郎君可否卖与鄙馆?”   叶凡自打坐在这里的那一刻,就料到了对方会有此一问。   他挠了挠头,咧开嘴笑笑,俨然一个毫无心机的小少年,“只是一个干巴巴的方子,能不能制出来尚未可知,先生若有意大可拿去一试,若果真能行,也算是没埋没了它。”   闻听此言,不仅是边老大夫,就连那跪坐在侧、安静如壁花的侍者也不由地露出惊讶之色。   叶凡尚不过瘾,继续道:“小子无状,大着口气说上一句,此药膏若真能做出来,别说边疆苦战的兵士,就连普通百姓也能受用一二不是?”   边老大夫目光一凝,神色由讶异变得严肃。   叶凡对上他的视线,目光清明。   边老大夫似是排除了他“居心不良”的可能,遂举起茶盏,扬声赞道:“不愧是叶公后人,不辱乃父!不辱乃父哇!”   叶凡扬起嘴角,“先生过奖。”   老大夫捋着银白的长须,笑眯眯地看着他,如同一位慈爱的长辈。   叶凡也笑着,弯月似的眼睛,一对小虎牙,当真是绵软又无害。   且说他此番做为,当真是什么都不图么?   自然不是。   来时的路上,于大郎便提到了这家医馆的背景——据说边家人在朝中有靠山,还是军医之类的,官不小。若果真如此,这冻疮膏对他们而言自然十分重要。   方才叶凡暗自瞧着,馆中不乏衣衫破旧之人,有买不起好药的,也有暂时赊账的,伙计都是一样招待。   再加上那些病患对边老大夫的态度,足以断定这家医馆信誉不错。   不过一个方子,他乐得卖个人情。   说到底,他为的是叶家的名声,图的是济生堂的好感,若有了这两样,何尝赚不来那黄白之物?   叶小郎君,精着呢! 第19章 指桑骂槐   【总有刁人不知恩】   边老大夫再次提出花钱买方子,叶凡果断地拒绝了。   如是再三,他也看出叶凡的确不是图钱,不禁对他更为赞赏。   叶凡也不拖泥带水,当即便把冻疮膏的配方写了下来——确切说,是抄——胖团举着虚拟面板,叶凡握着毛笔,照着上面的繁体字轻一笔重一笔地描。   看着他那两笔“狗爬”字,边老大夫胡子直抖。   他努力了好一会儿才维持住端肃的表情,从叶凡手中接下药方,并郑重其事地揖了一礼,“小郎君高义,老夫在此谢过。”   叶凡忙侧了侧身,没有受,“先生折煞小子了。”   边老大夫哈哈一笑,道:“说句托大的话,小郎君日后若有何急难之事,我济生堂定当鼎力相助。”   叶凡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咧开嘴,毫不客气地顺着杆子往上爬,“还真有件事,想请您老人家帮个忙。”   边老大夫眉毛一挑,看着他的眼神顿时变了样。   叶凡就像看不出来似的,顶着那张小嫩脸笑嘻嘻地说:“小子几日前做出一壶药酒,不知效用如何,还请先生指点一二……”   边老大夫眉心一蹙。   叶凡忙道:“先生不要误会,小子并非想扯着济生堂的大旗行那非法之事,只是唯恐学艺不精出了岔子,便想着请您把把关。”   ——只要有了济生堂的“鉴定”,还愁药酒卖不出去吗?倘若边老先生发现了其中的好处,愿意代卖一二,那就更完美了。   边老大夫背着手,正色道:“你当知,我济生堂绝不会为了私利妄言。”   “那是自然。”叶凡笑笑,不卑不亢,“小子也不会为了牟利砸掉自家的招牌。”   边老大夫呵呵一笑,意味深长。   叶凡厚着脸皮,一起笑。   实际上,叶凡有所求,边老大夫对于冻疮膏的方子反而更放心,也更安心了。   ***   在济生堂耽误了小半日,离开时已至正午,正是食肆中最忙的时候。   于大郎把叶凡送到后便回了村里,说好了傍晚来接他——家里还等着用石炭,他半日都不想耽误,毕竟,早一日把清酒做出来,就能早一日赚到钱。   买粮食、招工、重振酒坊——这是于大郎所期盼的,他也相信如今的小郎一定能做到。   此时,被寄予厚望的叶凡正站在食肆门口,拿眼往周遭看。   这里离着城门不远,沿街盖着两排低矮的房子,大多是做小买卖的,其中,最多的就是茶棚和食肆。   叶大姐的食肆在最北边,位置并不显眼,店中的食客并不算多。即便如此,她一个人还是有些忙不过来,   叶凡透过支起的木窗往里瞅,正瞧见她从后厨端了一大盘猪皮炒豆嘴儿出来。   一位货郎模样的客人尝了一口,赞道:“今日这猪皮倒是炖得软烂,味儿也好,真不赖。”   叶大姐熟稔地回道:“承您夸奖,多吃些。”说着就笑盈盈地回了后厨,并没有看到叶凡。   倒是一位临着窗的客人,冷不丁往外一瞅,“嗬,哪家的小郎君,这么俊?”   客人们纷纷看了过来。   饶是叶凡脸皮再厚,也不免脸上发烧。他摸了摸鼻子,扎着脑袋迈进门槛。   有人扬声道:“樊大嫂,来客人喽!”   “来了便坐,您吃些什么?”叶大姐人没露面,热络的招呼声先传了出来,   叶凡尴尬地轻咳一声,“阿姐,是我。”   布帘掀开,露出叶大姐惊讶的脸,“凡子,你咋来了?”   叶凡把鹅笼往前递了递,笑道:“三姐派的差事。”   叶大姐忙迎出来,拉着他往里走。   店里吃饭的不乏女客,不错眼地盯着叶凡看。   有那些年纪大的,不甚顾忌地问:“樊大嫂,这是你啥人?”   “娘家兄弟。”   “这模样、这气度,倒是不比你家那读书郎差!”   叶大姐直爽地笑笑,应下了这份赞。   叶凡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逃也似的进了后厨。   叶大姐忍不住笑,“看把你吓的,还能不见人了?”   “我哪里怕了?这不是想着你忙么,别耽误工夫。”叶凡笑嘻嘻地为自己辩解。   “还真是忙。”叶大姐将鹅笼放到门后,转身给他搬了个小杌子,“你且坐着,待这几桌客人走了咱就回家——可饿了?”   说着,便拿了个宣腾腾的热包子塞给他,“先垫垫,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叶凡听话地啃起了包子,不再打扰她。   叶大姐是真忙,要招呼客人,又要炒菜、上菜,还要收钱结账,遇到那些赊欠的,还得抽出工夫记上。   店中没有菜单,往往是客人说吃什么,她便做什么,一会儿热包子,一会儿炒菜,一会儿又得涮锅、烧水,还得顾着灶里的火不能灭,整个人转得跟陀螺似的。   叶凡把杌子搬到灶膛边上,顺手往里添了把柴。   “啥时候学会烧火了?”   “这还用学?”叶凡一口气往灶膛里添了一大把麦秸,故意做出一副骄傲的模样。   “看把你能的。”叶大姐戳戳他的脑门,眼中含着满满的欣慰。   叶凡脸上带着笑,心里暗暗思量着得想个法子,帮帮大姐。   ***   赶上今日有集市,吃饭的客人便多了些,叶大姐原想拒掉,却被叶凡拦了下来。等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已经到了未时三刻。   叶大姐稍微收拾了一下便闭上店门,带着叶凡回家去了。   她家离食肆不远,再往北走上一道街便是。   三间土窑坐北朝南,门窗显得十分陈旧。屋里摆设不多,收拾得倒是干净。   叶大姐引着叶凡进了西边的窑洞。   屁股还没坐稳,便听院中传来一个稍显尖利的女声,“今日咋回来得这般早?”   叶大姐原本正给叶凡倒水喝,听到这话,忙把茶碗放下,迎了出去,“我兄弟来了,便闭了店。娘,您可吃过饭了?”   “还能饿死我?”樊婆子尖刻地刺了一句,哼了哼,又道,“不趁这时候把菜洗出来、把面和出来,晚上那顿咋着?”   叶大姐好生好气地解释:“我兄弟过来送鹅仔,今日便歇一顿。”   “谁稀罕那东西!好的也到不了咱们家!”樊婆子猛地拔高了声音,生怕叶凡听不见似的。   叶大姐变了脸色,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娘,您去屋里歇着罢,大郎今日休旬假,稍后便要回来了。”   不提樊大郎还好,一提樊大郎,那樊婆子反倒一屁股坐到地上,撒起泼来——   “我那可怜的孙儿啊,早早地就没了爹!若非如此,哪里用得着这般孤苦无依、遭人白眼……”   “我的儿呀,怪你投胎不好,没那么两门子富贵亲戚,若也有个将军侯爷的做靠山,哪里会让你赔了性命!”   “唉!儿呀!孙儿呀!”   樊婆子闭着眼睛,长声短气地哭闹着。   叶大姐脸色铁青,气得心肝肺一起疼。   樊婆子指桑骂槐不是一次两次了,她早就习惯了,偏偏今日当着叶凡的面,叶大姐又是委屈又是生气,恨不得跟这个恶婆婆大大地吵上一架。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即便她不怕人戳脊梁骨,也得顾着樊大郎。   唯一庆幸的是,叶凡一直待在窑洞里没出来,看不到樊婆子这丢人的模样,算是给她这个做大姐的留了些脸面。   叶凡故意没露面,他才不想上赶着捡骂。   樊婆子的话让他想起了当年的事。   五年前,大姐夫樊槐中了对家布下的“仙人跳”,被人告了御状,弄得身死家败不说,家中女眷、稚儿差点充为官奴。   当时,樊家所有的亲旧故交唯恐避之不及,只有叶老爹倾尽人脉,才把自家女儿、外甥,并樊婆子保了出来。   没想到,这樊婆子不仅不知恩,反倒责怪叶老爹见死不救。   ——有病吧?   叶凡实在想不到更为恰当的形容词了。 第20章 授人以渔   【卤味和方便面】   正闹着,樊大郎回来了。   他今年十四,比叶凡小两岁,个头也稍稍矮了一些,长眉细眼,身形清瘦,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   不知是不是幼年遭逢变故的关系,樊大郎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沉稳许多,眉间生着一道浅浅的皱痕,愣是给他稚嫩的脸添上几分严肃。   看到院中的情景,樊大郎只稍稍一愣,随后便走到樊婆子跟前,淡声道:“祖母,地上凉,起来罢。”   那樊婆子再可恶,到底还是在意这个唯一的孙子。此时见樊大郎冷着脸,她识相地收了声,扭身朝西屋啐了一口,便由樊大郎扶着,抽抽噎噎地回了主屋。   临进窑洞,樊大郎回过身,递给叶大姐一个安慰的眼神。   叶大姐抚着胸口,抹掉眼角的湿渍。   叶凡从屋里出来,拍拍她的肩。   樊大郎看到他不由一怔,他动了动嘴,话还未出口,便被樊婆子拉进门去。   叶凡也同叶大姐进了西屋。   平日里多么要强能干的人,此时也不免掉了眼泪——到底是面对着娘家人,这心里的委屈就藏不住了。   “好不容易走趟亲戚,还让你跟着挨了一顿骂,是姐无能!”   叶凡咧开嘴,大大咧咧地说:“管她骂谁呢,我不往身上拾,阿姐也别——咱爹当初怎么做的,别人不知道,阿姐却是清楚得很,咱们可半点都用不着心虚。”   听了他这一番话,叶大姐登时忘了哭,只拿一双红肿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我竟不知道,你能看得这般通透。”   “我还能看得更透。”叶凡挤眉弄眼,“这事吧不赖咱们,赖就赖那位……老糊涂了。”   叶大姐“扑哧”一声,破涕为笑,“这傻样,哪里像是十六岁的人?”   叶凡笑嘻嘻地晃晃脑袋,故意装傻卖乖地逗她开心。   叶大姐抹干眼泪,舒了口气,“得了,我也不在这儿犯矫情了,想吃啥,姐去做。”   “莜麦面条,要细的,水葱炝锅。再来俩鹅蛋,煎火大些,不腥。对了,还有凉扮银丁菜,浇上花椒油——在店里我就闻见香味了。”说完还咋了咋嘴,多馋似的。   “就你会要理儿,成,这就去做。”叶大姐理了理衣裳,抬脚出了窑洞,虽眼圈还是红的,嘴边却带着笑。   直到看着她进了灶间,叶凡脸上那大大的笑才一点点收敛起来。   看着屋内破旧的桌椅、单薄的被褥,他不由地叹了口气。   从前在家做女儿的时候,叶大姐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他把冻疮药从篮子里掏出来,放到炕头的躺柜上,暗自琢磨着先前考虑的事——如何帮叶大姐改善一下菜谱,至少让她轻松些。   “可以做卤味哦,还有方便面!”胖团从黑痣里拱出来,站到掉了漆的躺柜上。   叶凡戳戳他的小脸蛋——就是那个经常浮现出两坨红晕的地方,笑道:“还真是好主意,你怎么想到的?”   胖团两只小爪子抱到一起,害羞地扭了扭,“凡凡先前想的时候,我就去查了,数据库显示这两样最合适。”   叶凡点点头,确实合适。   卤味可以提前做出来,吃的时候热一下就好。至于方便面,放到油锅里炸成团,卖的时候用开水一淖就能上桌,不仅省时间,吃着也香。如果再配上不同的浇头,单是靠着卖面就足够养活叶大姐一家了。   叶凡越想越高兴,忍不住把胖团抱起来,亲了亲,“贴心的小宝贝,多谢了!”   不出所料,白白软软的小胖团漫上两片酡红,细细的小手挡也挡不住。   叶凡愉快地笑笑,当即从柳条篮中拿出纸笔,照着系统面板上的配方抄了起来。   樊大郎在外面站了有一会儿了,不仅听到了叶凡安慰叶大姐,还听到他自言自语地说要想个办法,不让叶大姐那么累。   樊大郎不禁震惊了——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叶凡吗?   要知道,叶凡从小就是个混蛋——是的,他对叶凡的评价就是这么不客气——不仅仗着辈份大欺负他,还不听外公的话、不好好读书、气走夫子、胡乱花钱……总之,在樊大郎眼中,叶凡从来不干好事。   最让他恼火的是,自从樊家出了事,叶凡就再也没有登过他家的门边,甚至还当面嘲笑他家穷。   樊大郎发过誓,不会再沾他一分一厘,就连叶大姐拿回来的那些笔墨他都没用过,只是怕叶大姐难过,才假意收下了而已。   今日祖母那样骂他,樊大郎以为他会大闹一通,他担心娘亲受委屈,这才匆匆赶到西屋。没想到,叶凡不仅没闹,反而安慰起了娘亲。   胖团早就悄悄告诉叶凡外面有人,叶凡没在意。   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才放下笔,扬声道:“偷偷摸摸,是君子所为吗?”   樊大郎闻言,赌气般跨进门槛,哼道:“一个最不‘君子’的人,竟然嘲笑他人不‘君子’,当真可笑!”   叶凡把桌上的纸拎起来,在空气中晃了晃,不紧不慢地说:“我哪里不君子了,你说说。”   樊大郎清了清嗓子,乌里乌拉说出来一箩筐。   叶凡半点愧疚都没有,反而眯着眼睛,笑眯眯地说:“看吧,随意论人是非,又不君子了。”   樊大郎一听,顿时气得瞪圆了眼,“你、你奸诈!”   叶凡冲他挑挑眉,“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样是做不了官的。”   “你怎么知道?”樊大郎脱口而出。   哈哈,真是个实诚孩子。   叶凡心里都要笑疯了,面上尽力端着,“为官者,品行、学识、接人待物的本事样样不可或缺,就你这一根筋的样子,连言官都做不了。”   “你——”   “你人缘一定不好。”   “我——”樊大郎面色涨红,偏生还无法反驳,不得不说,叶凡说的句句都是事实。   叶凡往纸上吹了吹,“不信试试,大姐肯定向着我。”   “向着你什么?”叶大姐刚好进来,将两样小菜放到炕桌上。   叶凡立马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还带着浓浓的委屈,“阿姐,大郎他骂我字丑,说像狗爬……”   说着,就把手上的卤味方子举到叶大姐跟前。   叶大姐看都没看一眼便瞪向自家儿子,“胡说什么?这不好着呢!”   叶凡嘻嘻一笑,得意地往樊大郎眼前晃了晃。   樊大郎扫了一眼,立马上当,“这还不叫丑?简直比狗爬还丑!”   “你个糟心小子!”叶大姐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你小舅舅能写这么多字都不错了,你还敢说丑?”   叶凡站在叶大姐背后,朝他挤眉弄眼。   樊大郎气坏了,又不想惹娘亲生气,最后青着脸丢下一句“我盛面去”,就扎着脑袋跑进了灶间。   叶大姐想要跟着过去,却被叶凡拦下,“阿姐,你歇着,今儿个让我和大郎伺候你一回!”   看着少年的背影,叶大姐背过身去,悄悄地抹掉了眼角的泪——三妹说得没错,他家小弟当真是开窍了。   真好!   灶间,樊大郎正站在锅边,抡着勺子撒气。   叶凡抱着手臂靠在门槛,“这铁锅是你娘的嫁妆,你要给杵坏了,看她心不心疼。”   樊大郎立马停了动作,脸上的愤怒更甚,“你个奸诈小人!”   叶凡勾起嘴角,轻轻松松地一笑,说出来的话却一句比一句重——   “等你踏入官场,遇到的人会比我要奸诈一千倍、一万倍,介时,他们争得可不是简单的口舌之利,更不是你娘亲的宠爱,他们要的是你的前途、你的命!”   “你若学不聪明,那就别想着做官了,免得连累家人。”   和你爹一样。   最后一句叶凡没说出来,不过,他心里的确是这样的想的。   大姐夫樊槐并不是那种鬼迷心窍的好色之徒,之所以会中了对家的“仙人跳”,说到底是脑筋太轴,外加义气用事。   如今樊大郎又是这样的性子,若生在政治清明的时期兴许能成为一个好官,放在当下,却是不合适的。   叶凡走了好一会儿,樊大郎依旧端着饭碗怔怔地站在灶台边。   叶大姐并未多管,只是一个劲儿给叶凡夹菜。   叶凡每吃一口就要赞上一句“好香”,这可不是他装的,叶大姐手艺确实好。   他不禁想着,以后多给大姐一些菜品方子,兴许大姐还能翻过身,把她家从前的酒楼赚回来。   于是,不等吃完饭,叶凡便迫不及待地将卤味及方便面的做法拿给叶大姐。   叶大姐识字,不用叶凡多说,她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关键,“这‘方便面’当真是便宜得很,只是做起来需要油……倒也不算大事,多买些下水,店家能便宜些。”   “也不拘是下水,豆皮、豆干、丸子、鸡蛋等等,皆可做成卤味,做好后还能配着面单卖。”   叶大姐眼中一亮,“凡子的意思是……若客人点了面,可单加一个卤蛋?”   叶凡笑着点点头,“或者两块面皮。”   “或者二两大肠!”   叶大姐越想越觉得可行,兴奋地在屋内走了起来,“这样一来可就省事多了,原先做上两份饭的工夫,这下或许能做出五份……不,不止,若是单卖面,一个大锅烧开热水,岂不是想下多少份就下多少份?”   叶凡咧开嘴,笑容里带着十足的骄傲——不愧是他们叶家人,这脑子和心思果然是一样一样的。   至于那个樊婆子,叶凡暂时还没打算花心思对付她。   说难听点,她还能活上几年?只要叶大姐能轻松些,多挣些银钱,樊大郎好好读书,将来有了出息,娘俩也算熬出头了。   这日子嘛,总免不了有些糟心事,好好过,瑕不掩瑜就得了。 第21章 人比花娇   【叶小郎君要被打屁股啦】   兴奋过后,叶大姐才想起来问这方子的来处。   “书上看的。”叶凡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谎。   叶大姐狐疑,“书里还写着吃食方子?”   “当然了!”叶凡掰着手指头说道,“书里东西多着呢,有教人做饭的,有教人种地的,还有教人盖房子的……什么都有。”   叶大姐越听越不像真的,一脸审视地看着他。   叶凡嘿嘿一笑,半点心虚都没有,“不信你问大郎——大郎,前朝是不是有本《食疗本草》,里面写着各种草木瓜果、飞禽走兽的吃法?”   樊大郎在正屋里陪着樊婆子用了饭,刚一过来就听到这么一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食疗本草》……夫子确实提过。”   叶凡得意地朝叶大姐挑了挑眉。   叶大姐谨慎地把方子递到樊大郎跟前,“这也是书上写的?”   樊大郎双手接过,细细一瞅,面色不由变得凝重——樊家从前是开酒楼的,他从小耳濡目染,比旁人更懂得食方的珍贵,更何况是这种听都没听过的。   他抬头看向叶凡,稚嫩的脸上一派严肃,“这是你写的?”   “书上抄的,你没看过?”叶凡一个劲儿给他使眼色。   樊大郎心思百转,他明白叶凡的用意,也知道这个方子对娘亲、对他们整个家的价值,但是……   叶凡从桌下踢了他一脚,“赶紧着,是不是的说一声,好叫你娘安心!”最后两个字他咬得尤其重。   樊大郎抿了抿唇,半晌才硬着头皮点了点头,“约摸是……见过的。”   叶凡笑了,可以嘛,还不算太迂腐。   叶大姐立时信了——叶凡从小调皮捣蛋,最不可信,樊大郎却从未说过谎,因此便彻底放下心。   她小心翼翼地把方子收到躺柜里,感慨道:“你三姐说得没错,想来是开窍了,书没白念,还知道顾念阿姐了。”   “那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叶凡把身子探出窗户,笑嘻嘻地揪了个青杏,啃了一口,酸得直打哆嗦,“这么酸?”   樊大郎刚刚撒了谎,正愧疚呢,不由地撒到他身上,“活该。”   叶凡坏笑一声,眼疾手快地塞到他嘴里,“那就让你尝尝!”   樊大郎猝不及防地吞了下去,酸得直冒汗,一时急了,追着打他。   叶凡绕着炕桌来回躲闪。   “当心些,别摔了盘子。”叶大姐虎着脸,眼中却是漫上化不开的温情,“我也不跟你客气,方子便收下了,别管能不能赚钱,待你成亲时都给添到聘礼上。”   “亲都没说呢,要聘礼干嘛?”   “不用说,现成的。”   “阿姐,你开玩笑的吧?”叶凡吓到了,不慎被樊大郎捶了好几下。   叶大姐拍了拍炕沿儿,恢复了原本的长姐风范,“咱爹走时特意嘱咐的,你都听到哪儿去了?”   “不是,”叶凡有点慌,“咱爹嘱咐什么了?”   “你都十六了,家里也没张罗着说亲,自己就一点都不急么?”叶大姐戳了戳他的脑门,“原本前年就该办的,不幸李家出了事,后来咱爹又病了,这才耽误到现在。”   叶凡越听越蒙,“关李家什么事?”   叶大姐笑笑,“高兴傻了不成?你和李家有婚约,信物就在你房里,怎么装得跟没事儿似的?”   叶凡脸色都变了——哪个李家?什么信物?   脑子里突然闪过一段记忆,叶老爹好像真的说过,有个什么“小订之礼”来着……   叶凡愣愣地从荷包里掏出一块半月形的玉玦,不会就是它吧?昨儿个他还拿着砸灵芝末来着,觉得顺手就一直带着了。   叶大姐瞅了一眼,笑道:“东西都随身带着,还装傻?你也别急,前两日我托人打听了,李家五娘子同你年纪相仿,还没订人,想来就是等着咱们提呢!”   我一点都不急……叶凡心里苦兮兮。   叶大姐一边收拾着桌上的碗盘,一边念叨着:“咱们这边是郎君,于情于理都该主动些,回头我便托人给李家递个话,早日把事儿办了才好。”   “一点儿都不好!”叶凡不由地拔高声音。   叶大姐手一抖,差点把盘子摔了,“你个糟心娃,一惊一乍的!哪个小子不盼媳妇,早点给你定下来不是好事?”   我是gay呀大姐!   让我去娶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这不是害了人家么!   更何况这姑娘的大哥还是我姘头,不,前姘头!   还有比这个更狗血的吗?   ***   叶凡再也不敢待下去了,不等于大郎来接,便随便找了个理由告辞了。   樊大郎主动要求送他,倒叫叶凡受宠若惊。   出门时,又听到主屋里传出高高低低的骂声。   叶凡正烦呢,毫不客气地回敬道:“反弹,反弹,全反弹!”   樊大郎垂着头,低低地说道:“今日……抱歉了。”   叶凡挑了挑眉,“又不是你的错,你道什么歉?”   “总之,你别放在心上……那个方子,多谢了。”樊大郎扭开脸,耳朵尖悄悄地红了。   叶凡憋着笑,捏捏那张紧绷的小脸,“真要谢我,叫声‘舅舅’听听?”   樊大郎把他的手打开,恢复成先前冷冷的模样,“何时你有个舅舅样儿了,再说罢!”   说完便挺直腰板拐回了巷子,那背着手的模样确实有几分官老爷的派头。   叶凡笑着摇摇头,继而看到手里的玉玦,别提多愁了。   叶大姐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脾气,等到哪天她真去李家下聘怎么办?   万一李家同意了,难不成他真要娶人家姑娘么!   叶凡心一横,大不了摊牌得了,总不能连累李家……   诶,等等!   李家现在当家的是李曜!   李曜怎么可能会把妹妹嫁给他?   除非李曜脑子抽了哈哈哈哈!   叶凡禁不住笑出声,心情前一刻还是寒冬腊月,这一刻就春暖花开了。   旁边一个卖花的小贩,原本见他穿着不俗,还想问问他要不要买朵花戴,一抬头瞧见他的笑脸,到口的招呼生生地堵在喉间。   这小郎君……可真俊呀!   叶凡察觉到他的视线,一扭头,看到一车鲜花,笑意更深,“小哥,这花多少钱?”   小花贩呆呆的,没言语。   叶凡挑挑眉,自顾自抽了一束雪白的桅子,笑盈盈地递出两个铜板,“可够了?”   “够、够了。”小花贩愣愣地接过,悄悄地咽了咽口水。   花不赖,人有点傻呀!叶凡将花枝夹在指间,吊儿郎当地转着圈。   殊不知,看呆的岂止是花贩一个?大街上不知有多少人在明里暗里地瞧着他。   今日,叶凡为了走亲戚特意穿了件月白色的宽袖长褙,衬得他的身形更加清瘦颀长,走动间隐隐露出天青色的下裳、宝蓝色厚底缎面靴,衬着那束雪白的桅子花,当真是风流又俊俏。   李曜坐在马上,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鹤立鸡群的小少年。   他的脑海里没由来地冒出一个词——人比花娇。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炙热,叶凡一抬头,便对上了那双深邃的眼。   他脚下一顿,不知想到什么,随即加快步子穿过人群,直直地朝他走去。   李曜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恍惚间,眼前浮现出一连串的画面——   眼睛黑亮的小孩子,双手扶着书包带,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笑容满面地朝他跑过来……   面容清秀的小少年,怀里抱着书本,满头大汗地说着:“哥哥,老师拖堂,出来晚了!”   眉眼英俊的青年,穿着雪白的实验服,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轻轻一笑,“来了?”   ……   四季轮回,孩子成长为青年,身后的校门也几经变换,唯一不变的是那浓黑的眉,晶亮的眼,浅浅的梨涡,尖尖的小虎牙……   一如当下。   叶凡抱着手臂,仰头看着高坐马上的人,丝毫不输气势,“挺巧呀!”   “并不巧。”李曜翻身下马,同叶凡面对面站着。   他是专门来找他的,为的就是谈谈“山精妖怪”的事。   不等李曜开口,叶凡便从荷包里拎出一枚绿莹莹的玉玦,“认识不?”   李曜眯了眯眼,目光从沉静转为严肃,“这是何意?”   “我姐说了,回头就叫媒人去你家提亲,你这个做大哥的可别舍不得呀!”叶凡笑嘻嘻地瞅着面前的人,那坏兮兮的小模样,要多讨打有多讨打。   李曜眉心一皱,面色不善。   卧槽!真生气了!   叶凡的小心脏顿时提了起来。   他也有过叛逆期,没少挨李曜的揍,被揍得多了就总结出一套经验,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真生气,什么时候是吓唬他。   比如现在,他抿着嘴,眯着眼,指尖微微蜷着——这是要打屁股呀!!!   叶凡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大脑还没下达指令,双腿已经跑了出去。   不跑就等着丢脸吧!李曜教训他的时候,才不管是不是在大街上!   看着那个突然炸了毛,努力逃窜的小少年,李曜哼笑一声,翻身上马——   “红枣,追!” 第22章 抱上马   【喷火的小暴龙】   此时刚过了晌午,大街上摆摊的、开店的、来来往往闲逛的,热闹得很。   叶凡仗着自己身体灵活,专往人多的地方钻。他冒冒失失拨开人群,边跑边喊:“借过!借过!”   后面紧跟着一匹枣红骏马,马蹄叩在夯实的黄土路上,发出“达达”的声响。   近旁的百姓纷纷停了下来,惊奇地看着。   “咋回事儿这是?”   有人笑呵呵地开着玩笑,“该不是马上的军爷瞧上了人家小郎君,要抢回家去吧?”   “拉倒吧,抢也得抢个小娘子呀!”   有人认出李曜,扯着嗓门嚷道:“那个骑马的,不就是长安侯嘛!”   “当真是长安侯?”   “当真当真,我亲眼见过!”   百姓们瞅着李曜生得高大俊朗,并非像传说中那般三头六臂,顿时放下心,纷纷作揖行礼。   “见过侯爷!”   “侯爷好!”   李曜勒了勒马缰,冲着人群微微颔首。   人群中议论纷纷——   “侯爷可真威武!”   “那马也是高大得很呢!”   “快让让、快让让,别挡了侯爷的道!”   叶凡埋着头往前跑,心里咕嘟咕嘟地冒着酸泡泡——夸什么夸,这男人以前可是老子的!   李曜微沉着脸,缓缓道:“还要跑?”   大街上人马喧嚣,这道低沉的声音偏偏就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叶凡耳朵里。   他转过身,一边倒退一边仰着脑袋谈条件:“不跑可以,你保证不打我也不骂我,还得把你的马借给我骑!”   李曜挑了挑眉,“那你还是跑吧!”   叶凡喘着粗气,梗着脖子,不肯认输,“跑就跑,追不上我你就是小狗!”   说着,身子一拧,从水果摊中间的缝隙钻了过去。   再往里是一条狭窄的胡同,李曜骑着马,若是继续追非得把人家摊子踢翻不可。   叶凡站在摊位后面,得意地朝他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认输吧,李~小~狗~”   话音刚落,人群中突然响起一片惊呼。   方才还在街道对面的男人,眨眼的工夫便腾空而起,深邃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叶凡。   叶凡的笑一寸寸僵在脸上,放大的瞳孔中映出一匹高头大马,正四蹄悬空,飞跃而来。   “律律——”   烟尘四起,骏马长嘶,高大的男人手持缰绳,如天神般降临在叶凡身侧。   时间仿佛凝固了,四周诡异的安静。   叶凡呆呆愣愣。   围观的百姓们同样呆呆愣愣。   一枚青杏从水果摊上掉下来,骨碌碌滚到马蹄边。   枣红马低下长颈,把杏子卷进嘴里。   “律——”酸死马了!   红枣气愤地把剩余的半颗酸杏吐给了卖水果的小贩。   小贩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李曜微低下.身,轻轻挑起叶凡的下巴,“再来?”   “来你大爷!”叶凡一把打开鞭柄,抬脚就跑。   李曜长臂一展,将人拦腰抱到马上,“家父是独子,没有大爷。”   叶凡横在马背上,像个翻了壳的小乌龟,“混蛋李曜,你大爷的!”   李曜捏住他下巴,剑眉皱起,“若再骂,撕了这张嘴。”   叶凡瞬间收了声,一双眼瞪得溜圆——他毫不怀疑,李曜说到做到。   李曜满意了,拍拍他的脸,一甩马鞭,“走!”   “律——”   红枣高高地扬起马蹄,踢踢踏踏地跑了起来——回家吃杏啦,不酸哒!   “嗷!放我下去——唔……”叶凡差点吐了。   大街上,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长安侯把小郎君抢走了!”   “那是哪家的小郎君呀?”   “谁知道呢,怪俊的!”   “不俊也不抢!”   “……”   于大郎驾着牛车拐到这条街,耳朵里听到的全是长安侯的“风流韵事”,不由地摇头叹气。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郎君,怪倒霉的。”   ***   官道上。   李曜端坐着,叶凡像条八爪鱼似的扒在他身上,红枣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悠哉悠哉地啃着草。   “松开。”   “不要!”   “放手。”   “No!”   李曜沉着脸,拿手去揪叶凡的衣领,试图把他从自己身上撕下去。   叶凡圈着他的脖子,勾着他的腰,纹丝不动——不是他诚心占便宜,他只是不想再像个沙包似的挂在马背上……   好吧,只有一点点而已。   时隔一个月,差一点就时空永隔,此时再次触碰到这具结实而温暖的身体,不管他有没有完整的记忆,叶凡都舍不得放手。   他太想李曜了。   李曜觉察到耳边的啜泣——声音很低,似乎在努力压制着——原本要去捏他后颈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改为轻轻地拍抚。   “别哭。”   “你才哭!”   “吓到了?”低沉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关切。   “下回你挂着跑两公里试试!”叶凡并不领情,凶巴巴地控诉。   李曜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不甚熟练地抚着他的背,就像梦中的模样。   叶凡渐渐地软下身体,手脚也放松开来。   李曜扶着他的背,将他稍稍拉远了些,方便看到他的脸。   此时的少年正如梦中那样,嘴巴扁着,脸颊微鼓,圆圆的眼睛湿红一片——梦里的他很少惹叶凡生气,每次把人惹哭,他都会记得十分清楚。   “凡凡……”李曜犹如被梦中的“他”附体了一般,不自觉地叫出声。   叶凡恶意满满地回道:“叫你爷爷干吗?”   李曜表情一顿,所有的温情瞬间消散。   叶凡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被翻了个过,裤子褪掉,“啪、啪、啪”挨了三巴掌。   直到一阵小风刮过,屁股上传来一阵凉意,继而是火辣辣的疼,他才讷讷地有了反应。   “李曜!你又打老子!”叶凡一下子炸了,用最大的声音怒吼。   “又?”李曜低低地应了一声。   “魂淡王八蛋!你发过誓的!”叶凡炸着毛,抡起拳头去揍他的脸。   李曜捏住他的拳头,瞄了眼他那条快要落到马下的亵裤。   叶凡脑子里“轰”的一声,从头红到了脚。   他手忙脚乱地把裤子提起来,急吼吼地系上腰带,由于动作太大,差点从马上掉下去,多亏李曜扶了一把。   叶凡像条毛毛虫似的拱在马鞍上,一张脸比被打的屁股还红——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羞的。   他都多少年不被打屁股了!   记忆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是在他十四岁那年。   那时候他情窦未开,意识中还没有“喜欢”的概念,就已经不自觉地被李曜吸引。他会不自觉地模仿李曜,他打球的样子,他皱眉的样子,他吸烟的样子……   第一次躲在窗帘后抽烟就被李曜抓了个正着——太tm呛了,叶凡差点把肺给咳出来。   他之所以会挨揍,不是因为抽烟本身,而是明明抽了还死不认账,说谎,没担当。当时李曜也像刚才那样,扒下他的裤子,狠狠地打了三巴掌。   二十四岁的李曜,刚刚拿了全球竞技类传统武术冠军,三巴掌下去,叶凡的屁股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   自此之后,他再也不敢说谎了。   不知道李曜有没有心疼,反正,叶凡后来再也没见过他抽烟。   换了一个时空,李曜看着弓成一团的小少年,暗暗地有些后悔。   巴掌下去的时候,他没多想,只是把他当成了李三郎来教训。此时,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由地又开始反醒,李三郎从小在军营里混,皮实得紧,哪像叶家这个小郎君,白白嫩嫩,不过三巴掌屁股就红了。   李曜叹了口气,将手放在那颗毛乎乎的脑袋上。   叶凡抓过他的手,泄愤般狠狠地咬。   布满薄茧的手生生地被他咬出了血丝,李曜面不改色。   叶凡尝到汗味,嫌弃地丢开。   李曜声音低沉,“坐好,回家。”   他追叶凡,原本是想把玉玦要回去,还要和他谈谈山精妖怪的事,眼下,却不打算开口了。   叶凡抓着马鞍溜到地上,整个人像头喷火的小暴龙,“你滚!老子才不跟你一起走!”   李曜剑眉微挑,“当真?”   叶凡揪起草叶丢到他身上,“滚!”   李曜抿了抿唇,扬起马鞭,绝尘而去。   叶凡张着嘴,脸色红红绿绿,好看极了。   麻蛋!都不知道坚持一下吗?   好歹数个一二三呀!   等你数到二点五,老子绝对给面子呀呀呀!!! 第23章 爸爸   【听话,叫哥哥】   叶凡气得仰倒在草丛里,打了个滚儿。   脑袋不知道磕到什么,拿手一摸,圆圆的,挺滑溜。   “是野鸡蛋哦!”胖团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白白的一团贴到鸡蛋上。   叶凡翻了个身,没好气地戳它,“你爸爸我受苦受难的时候你躲哪儿去了?”   “爸爸?”胖团扭了扭,声音软软的,带着小惊奇。   “你是我养的,不是爸爸是什么?”   “妈?”   胖团握着小爪子,小小声地质疑。   “啪”的一声,叶凡捏碎了一颗野鸡蛋。   “凡凡爸爸!”   胖团立正,鞠躬,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乖。”叶凡满意地哼了哼。   低头看到黄黄白白的蛋液,这才想起来心疼,“还不如带回家呢,好歹能给小锤子烤了吃。”   “那边还有呢!”胖团伸出小爪子,指了指不远处的田埂。   说是田埂,其实根本没种庄稼,到处都是杂草,草叶上带着虫子啃过的痕迹,时不时还能看到飞禽走兽的脚印。   叶凡把宽大的褙子解下来,绑成一个兜兜,一枚接一枚地把鸡蛋捡进去。   每捡一颗,就能听到胖团糯糯地数一声——   “一个。”   “二个。”   “三个。”   “四个。”   “……”   不多不少,刚好十颗,圆圆满满。   叶凡捏捏它的小爪子,继续小心眼,“下回再碰见李曜,记得使出你的绝招,打他个落花流水。”   胖团怯怯地闪了闪,“可是,他是统治者呢,会捕捉我。”   “统治者?”   “嗯。”   叶凡挑眉,“啥玩意?”   胖团抱着圆团状的身子,晃了晃,“是秘密哦,不能说。”   叶凡清了清嗓子,道貌岸然地诱哄:“来,悄悄说,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不行啊,偶像会知道……”   “可是,又不想隐瞒凡凡,怎么办呢?”   胖团纠结地扭着身子,一不小心把自己拧成了麻花。   叶凡连忙捏住它,一圈圈绕回来,“得了得了,总之就是很厉害的人,不能让他发现你,对吧?”   胖团重重点头。   叶凡撇嘴,穿越了还是这么牛叉叉,同人不同命啊!   日头西斜,天色渐晚。   叶凡提着一兜子野鸡蛋,顶着松松垮垮的头发,像个流浪汉似的站在道边上,瞅瞅前边,瞅瞅后边,半个人影都没有。   “儿子呀,咱咋回去?”   胖团绕着他飞了两圈,认认真真地提议道:“飞回去!”   叶凡指了指自己光秃秃的后背,笑道:“我可没翅膀,你驮着我么?”   “好的呀!”   胖团握了握小爪子,拽着他的头发呼哧呼哧地往上提,一边提一边喊口号。   “咿——呀——起!”   呃……没起来。   小家伙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白白的一团愣是累成了粉红色,结果人没提起来,倒是把叶凡的头发给扯散了。   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身子细细长长,顶着一个大鸟窝,真像棵蘑菇。   叶凡冲着自己的影子呲了呲牙,把胖团从头上揪下来,“儿子呀,看来你得跟你那个偶像主脑商量商量,光有数据库不行,咱还得有力气。”   “力气么?”胖团瘫在他掌心,细细地喘着气,“可是已经预定好了呢,下次要眼睛。”   叶凡惊奇,“你能长出眼睛?”   “贡献值五位数的时候,就可以有眼睛!”   “鼻子、耳朵、脑袋、腿,是不是都会有?”   “只有能升级,就会有哒!”提到这个,胖团都不觉得累了,小爪子挥舞着,想象着自己将来厉害的样子。   “是不是点数每增加一位,你就能升一级,顺带着进化一次?”   “嗯!”胖团激动地闪着光。   “终极状态是什么?”   “和偶像一样的大猛兽!”   胖团经常把“大猛兽”挂在嘴边上,叶凡不禁好奇,“主脑的虚拟形态是什么样的,有照片吗?”   “有!好多呢!”作为一个合格的迷弟,怎么可以没有偶像的照片,不仅有照片,还有影像,还有周边!   不等叶凡要求,胖团就兴致勃勃地调出虚拟屏。   叶凡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威武霸气的神奇动物,结果,他看到了一只……   “噗——”   叶凡指着虚拟屏,努力忍着笑,“这就是你说的‘大猛兽’?”   “嗯!”胖团不遗余力地安利,“凡凡看,它的刺又尖又多,可以飞出来,超凶的!”   “这是刺猬啊!哈哈哈……”叶凡笑得岔了气。   胖团正要说什么,突然浑身一抖,嗖地一下钻回了黑痣中,完了还不忘小小声地提醒:“凡凡,统治者来啦!”   话音刚落,李曜便勒住缰绳,停在了叶凡跟前。   叶凡抬起脸,灿烂的笑容尚未褪去,就这么直直地撞入了李曜眼中。   李曜挑了挑眉,颇有些意外——没哭鼻子?   叶凡看到他,第一反应就是凶,“你回来干嘛?”   “遛马。”   “这里有主了,别地儿遛去!”   李曜挑眉,“当真?”   叶凡梗着脖子,斜着眼睛偷偷看他。   李曜勾了勾唇,调转马头,作势要走。   叶凡弹簧似的跳起来,一把抱住他的腿,“你走可以,马留下!”   李曜笑了,“上一个打劫我的,你可知下场如何?”   “少威胁我,爷们不带怕的。”叶凡壮着胆子去扯缰绳,“红枣,你也想跟着我,对不对?”   李曜笑容一顿,“你叫它什么?”   “红枣呀!”叶凡熟稔地拍拍马脖子。   红枣扭过头,亲昵地碰了碰他的手。   李曜看着一人一马的互动,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叶凡拍着拍着,突然反应过来——不对,都穿越了,这个不可能是红枣!   可是,好像呀!   记忆中的那匹马也是宽额大鼻,尖耳黑鬃,额头一撮灰白的毛,纯种的河曲马,还是小马驹的时候就被李曜买了回去,名字都是叶凡起的。   李曜也陷入了回忆之中。   半年前,他的战马受了重伤,不治而亡,相马时,当他看到这匹河曲马,耳边突然出现一个声音“浑身红彤彤的毛,一看就喜庆”,就这样,他毫不犹豫地选中了它。   部下让他起名时,李曜鬼使神差地说:“红枣。”   部下当时的表情,可谓是一言难尽。   注意力回到当下,李曜突然弯下腰,单臂揽着叶凡,把人抱到了马背上。   低沉的声音带着复杂的情绪,“说,哪里来的山精妖物,敢乱我心?”   叶凡眨了眨眼,手缓缓地抬起来,贴到他脑门上,“没发烧呀,怎么就说起了胡话?”   他的表情太过自然,也太过坦荡,李曜抿了抿唇,捏住他的手。   细瘦的手指,冰凉的触感,让他暂时忘了接下来的质问,他不由地解开肩带,银灰色的大氅在空中舒展开来,下一刻,落到了叶凡身上。   叶凡晕晕的,熟悉而强悍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曜自始至终都寒着脸,抿直的唇与棱角分明的下巴就像两道平行线,冷硬而禁欲,没有半分献媚的姿态。然而,系衣带的动作却是温柔的,目光也是那般专注。   叶凡被他禁锢在臂弯,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光,那一瞬间,他几乎要再一次爱上这个男人了。   一次又一次地爱上。   李曜把他裹到大氅里,只露出一张嫩生生的脸。修长的手指放在脸颊上,戳戳梨涡,揪揪耳朵,捏捏下巴,心思千回百转。   试问,被山精妖怪缠上了怎么办?   倘若是从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斩于马下。   可是,眼前这个少年明明就是温热的,活生生的,会哭,会笑,会骂人——勇猛善战的长安侯,第一次承认,自己下不了手。   叶凡呲了呲牙,摆出最凶的表情,“摸个球呀,经过老子同意了吗?”   李曜抿了抿唇,不轻不重地教训:“好歹读了几年圣贤书,哪里来的这么多粗话?”   叶凡撇了撇嘴——还不是你那帮同学教的。   自从他九岁那年学会坐地铁,每到周末,就换成了他去学校找李曜。那时候,李曜是体育生,也是学生会主席,忙起来的时候只能拜托同学照顾他。   叶凡长得可爱,女生见了都要亲亲抱抱捏脸蛋,外加送上一大捧零食。男生们羡慕嫉妒恨,暗地里教他说粗话,还煞有介事地跟他说:“表现得凶一些,别人就不敢再捏你的脸。”   于是,在李曜忙着训练,忙着打比赛,忙着创业,忙着考MBA时,叶凡小可爱就这么被他那帮同学带歪了。   想到往事,叶凡心里涩涩的,“回头我得问问胖团,有没有治失忆的药,别管多贵,先给你买一粒吃吃。”   李曜抓住关键点,“失忆?”   “不仅失忆,还失得不轻。”叶凡奋力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耳垂,泄愤般扭了扭。   亲昵而又熟悉的动作,叫李曜心头一颤,无数朝夕相处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叫声哥哥。”他听到自己说。   “叫你个头!”叶凡丢给他一对大白眼。   李曜扣住他的后脑,执着地要求:“听话,叫哥哥。”   叶凡眯了眯眼,露出一个坏兮兮的笑。   “爸爸~”   李曜的表情碎了。   叶凡每次闹脾气,都会故意叫他“爸爸”,这是李曜最介意的事。一声“爸爸”既突显出两个人的年龄差,又让他有种强烈的负罪感,觉得像是……emmm……   因为“梦境”,当下的李曜非常清楚这个词的涵义。   叶凡心情瞬间愉悦了,扬声道:“红枣,回家!”   “驾——”   “律律——” 第24章 种蘑菇   【对不起,您位于偏远地区】   于大郎去县里接叶凡,天黑透了都没找着他,急吼吼地跑回家叫人,一眼便瞧见他家小郎君正守着火堆烤鸡蛋呢。   红彤彤的火光映在他身上,显得那件银灰色的缎面大氅越发的华美贵气。   叶凡扭过头,嘴上一圈灰印子,“大郎哥,你咋才回来?快,来尝尝这个野鸡蛋,再晚就没你的份了!”   于大郎松了口气,一句质问的话都没有,反而笑呵呵地说:“你们吃,我把牛车卸下来——二郎他们去酒坊了?”   “都去了,就剩下我和小锤子看家。”叶凡拍了拍手,和他一起把车推到墙根下。   黄牛自己走进棚子里,垂着脑袋在水槽里舔水喝。   小锤子懂事极了,跑前跑后地给他爹倒水、搬杌子、递鸡蛋。   于大郎揉了揉自家儿子的大脑门,就连眼角的褶皱都溢满了疼爱。   叶凡重新蹲回火堆旁,拿着黑乎乎的烤蛋继续吃。   于大郎忙把杌子递给他,“小郎,你坐。”   “小郎屁股疼,不能坐。”小锤子亮着小嗓门,脆生生地说。   于大郎露出明显的关切,“咋屁股疼,可是起了疹子?”   “让狗给咬了。”叶凡磨了磨牙,把滑嫩嫩的鸡蛋当成李曜,大口大口地嚼进嘴里。   “要不要紧?可看了大夫?”   叶凡一噎,硬着头皮往下编,“没破皮,就是有点胀得慌,过会儿就好了,不用看。”   于大郎信以为真,憨声憨气地嘱咐了两句。   叶凡表面老老实实听着,脑袋里却冒出一个黑色的小人儿,拿着亮闪闪的银针,往代表李曜的小人儿身上戳戳戳。   ——等你老了,力气比不上我,看我不揍回去!   每次挨了揍,叶凡都是这样安慰自己。   ***   接下来的几天,叶凡天天往酒坊跑。   放了石炭的状元红要时不时看一看,沉淀好的便及时取出上层的清酒。   空闲时间他也没歇着,采来的灵芝全部用上,泡成了灵芝酒。另外又买了些党参、当归、茯苓、白术、枸杞等药材,分别配成了“参归养荣酒”“归脾养心酒”“参茸补血酒”三样,各有功效。   至此,他手里仅有的五两银子全部花光了。   叶凡并不心疼,李曜教他的,钱只有花了才有动力赚。   再过半个月,这些药酒便能进行二次调配,然后拿到济生堂请边老大夫鉴定,只要他那关能过,就等着收钱了。   叶凡晃晃脑袋,想想就有盼头。   这天,吃完午饭,于叔提起了一件事。   “李家那边又让人来说了,码头旁边那块地,小郎若是觉得价钱低,他们愿意再多出些。”   叶凡屁股还没好利落呢,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告诉他们,多少钱都不卖,就让它荒着!”   于叔忍不住劝:“荒着倒浪费了,小郎不若卖给他们,先前李将军在时对咱家多有照应,若做得太绝,恐伤了情分。”   呵,那家伙都把我给忘了,还谈什么鬼情分!   叶凡生李曜的气,却不好冲着于叔发作,只好说道:“若是再有人来问,便告诉他,让李曜亲自来找我说。”   “这……”于叔迟疑,“到底是长安侯,真要得罪了,怕是不好。”   叶凡揉了揉屁股,“得罪了就得罪了,我还怕他?”   说完,不等于叔再应,揣上车舆册子便出了门。   于叔叹了口气,到底是他家小郎君,性子虽改好了,这任性的脾气依旧没变。   唉,只盼着那长安侯大度些,不跟自家计较罢!   土坡上。   叶凡席地而坐,腿弯上放着那本“斥巨资”兑换来的《远古时期车舆制作工艺图册》。   他把书页翻得哗啦啦作响,胖团圆圆的身子一颤一颤。   “凡凡,小心点,这书可贵了!”   叶凡叹了口气,好吧,他承认,他就是传说中的那种“手残党”,别说动手搞机械,就连照着图琢磨都能把自个儿给琢磨晕了。   “我后悔了,干嘛花那么多点数兑换图纸,就该直接换辆手推车!”   胖团趴在系统面板上翻了翻,认同地点点头,“一辆远古车只需要100点数。”   叶凡懊恼得直拍大腿,“真亏!”   “咦?”胖团扭了扭,嫩嫩的小嗓音转了个弯,“可是,物流费要3000点。”   叶凡一愣,“为啥?”   胖团尖尖的小爪子点呀点,没过一会儿就有了回复。   【商城小二:尊敬的顾客,您好!由于您所订购的商品体积较大,且属于偏远地区(悄悄说,这才是重点),因此,您所承担的物流费大约是星际居民的1000倍。】   叶凡:……   上哪儿说理去?   胖团对着小爪子,看上去很是自责,“凡凡,对不起……”   叶凡把它拢到手里,亲昵地揉了揉,“又不是你的错,干嘛说对不起?”   胖团自责得扁成一个圆饼饼,“如果我再厉害一些,就可以享受免物流待遇了。”   叶凡戳戳小圆饼,笑着说:“那咱们就努力赚点数,让胖团早点升级,早点变厉害。”   “小扁团”闷闷地问:“可以赚到很多吗?”   “当然。”叶凡用肯定的语气给它打气,“只要勤劳地收集蘑菇就行。还是说,胖团是只小懒团,不愿意付出努力?”   “胖团是勤劳团!”   胖团立马打起精神,扬着小爪子提议:“凡凡,咱们现在就去采蘑菇,采很多很多,超级多!”   叶凡摇了摇头,如果单靠着“采”蘑菇,恐怕十年八年胖团都没办法升级成梦想中的“大猛兽”。   先前他就在考虑这个问题,如果想在短时间之间赚到足够多的点数,只有一个办法——自己种。   “自己种?”胖团惊奇地重复。   叶凡点点头,“你在商城看看,能不能兑换到菌种,不拘种类,越高产的越好。”   胖团眨眨眼的工夫就把相关资料调了出来。   “平菇、香菇、杏鲍菇……啊,金针菇,这个细细的,一大丛,是不是最高产?”   叶凡笑笑,当即拍板,“就它了!”   “嗯!”胖团活力满满地在商城转了一圈,花光了所有点数,兑换了十包金针菇菌种,外加配套的培养料。   一包菌种100点。   物流费1000点。   唯一庆幸的是,合并购买的话,物流费只收一份,而不是十份。   叶凡苦兮兮地自我安慰。 第25章 寄卖药酒   【李父的死,跟安王脱不开干系】   金针菇的来源不好解释,在种出成果之前,叶凡不打算声张。   他连于家几人都没告诉,一个人悄悄地把最西头的窑洞收拾出来,用土坯和木板搭成床架,把菌袋码在上面,两头留出足够的距离,预备出菇。   正常情况下,金针菇在出菇之前需要装料、杀菌、接种等程序。   好在,系统商城销售的菌袋十分友好,专门为叶凡这样的手残人士准备,前期的杀菌、接种都已做好,只需要注意通风、保湿、控温,然后就等着出菇了。   这几天叶凡忙着种蘑菇,车舆册子便丢到了一边。还是胖团提醒,他才想起来,原本还打算尽快给关家做出几辆车来着。   他想了想,干脆找了张厚实的纸,把封面糊上,继而交给于三娘,请她把手推车的制作步骤临摹下来。   早先叶老爹请了夫子到家里教书,于二郎和于三娘都跟着认了些字,再加上于三娘绣活做得好,时常描花样子,这点事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难。   不过两天的工夫,她便把图纸画好了,顺带着连旁边的注解也抄了下来。   叶凡拿着一对比,竟觉得于三娘画得比原版都好,不仅线条简单,还把那些拗口的文言注解换成了当地的白话,当真是惊喜。   叶凡捧着图纸,把于三娘一顿夸,直叫她不好意思地躲进屋里。于二郎以为他不安好心,明里暗里地瞪了他好几眼。   叶凡就像没看见似的,喜滋滋地打算着让人把图纸捎给关五郎。   一份图纸而已,他并没有拿着当回事儿,于叔却不这么想。   这个时代,任何一门手艺都是养家糊口的营生,大抵是师徒相承,父子相传,像叶凡这般随随便便交给外人的,可谓是独一份。   于叔没有打听车舆册子的来例,只细细地叮嘱于大郎,亲自把东西交到关五郎手上,自己不能看,也不能给旁人看。   于大郎郑重地应下,当天便坐着小船送到了榆树庄。   第二天,天刚刚亮,关大郎便带着关五郎来了,手上拎着满满两篮子腌鹅蛋,一大刀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还有四只毛绒绒的小鹅仔。   叶凡正蹲在笼子跟前逗小鹅,就听见“咚”的一声,关五郎突然跪到地上,扎扎实实地冲他磕了三个头。   可把叶凡吓着了,连忙去扯他,“快起来,这是做什么?”   关五郎就像扎了根似的,任凭叶凡用足了力气,却是纹丝不动。   粗憨的嗓门倒是响亮,“俺哥说咧,从今往后你就是俺滴师父,也是恩人,往后你老咧,俺要给你养老送终。”   这话一出,在场之人低头的低头,扭脸的扭脸,一个个闷闷地笑。   叶凡哭笑不得,斜着眼去瞅关大郎。   关大郎摸摸鼻子,面不改色地说:“后面这句可不是我说的。”   关五郎木着一张粗犷的脸,纳闷地看着自家兄长,“明明就是你说的,咋不肯认账咧?”   关大郎轻咳一声,拿脚踹他,“闭嘴罢,赶紧起来。”   关五郎拍拍被踹的地方,粗声粗气地埋怨:“嫂嫂新做的衣裳,要留着娶媳妇穿,别给俺整脏咧!”   “就你这榆木疙瘩,还想娶媳妇呢,拉倒吧!”   关五郎哼了哼,直挺挺地从地上站起来。   西屋的窗户开着一条缝,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眉眼弯弯,笑意盈盈。   关五郎不经意瞄见,黝黑的脸登时红了。   就这样,叶凡莫名其妙多了个徒弟。   关五郎性子虽憨,却着实有几分钻研的劲头,砍树、晒木头,用极其简单的工具削制零件,可谓是废寝忘食。   他不识字,又执着地守着规矩,不肯让其他人看图纸,遇到疑难的地方便跑到韩家岭来请教。   叶凡偶尔忙,就让于三娘教他,一来二去,两个人的接触倒是多了起来。   于婶打眼瞧着,不由地就想得远了些,心内既欣喜,又忧愁。   喜的是关家人丁兴旺、兄弟团结,不失为一门好亲事。忧的是自家是贱籍,于三娘再好,关家也不一定乐意。就算关家愿意,她也觉得不踏实,怕女儿嫁过去受穷。   当娘的遇到儿女之事,总是这般左思右想、瞻前顾后。   ***   转眼就过了小半月。   状元红彻底沉淀好了,做出来的清酒比往年多了三成不说,品质更是好上了一大截。   于叔激动得连连称好,转头回到家里,就提着酒去给叶老爹的牌位上香,再出来时脸庞泛红,显然是喝多了。   跟他比起来,叶凡显得十分平静,这酒放在这个时代也许是好的,然而,跟后世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   他在脑子里细细计划着,等到金针菇收了一茬,就向系统兑换一批比较先进的设备,到时候黄酒、白酒、葡萄酒轮番卖,让叶家的招牌重新亮起来。   对了,还有药酒。   前两日叶凡把药渣取了出来,即使没有边老先生鉴定,凭着他自己的经验,也能看出来成色不错。   说来也巧,药酒刚一配好,就有顾客找上了门。   还是个熟人。   因着上回愉快的交易,安回这次表现得十分熟络。   “主母用了小郎君制的灵芝酒,旧疾着实好了许多。我家郎君命我送上谢礼,另外,若是方便的话,恳请小郎君再匀些。”   叶凡压抑着心底的惊喜,面上表现得十分大方,“安兄客气了,你来得巧,前几日刚好配了新的,若是夫人用,倒比灵芝酒更合适。”   安回一听,有些犹豫——主子让他求的是灵芝酒,此时叶凡说有“更合适”的,怎么整?   叶凡看出他心内的纠结,顺势说道:“刚好,这批药酒需得送到医馆,让精通药理的大夫品上一品,安兄若是不急,不如同我一道去。”   “就这么定了!”   安回干脆地应下,心内暗自赞道,这叶小郎聪敏缜密,可见流言误人,不可尽信。   招待着安回几人在家用了午饭,叶凡便就着他们的马车,带上三大坛药酒,去了济生堂。   边老大夫在中堂坐诊,得了信儿便亲自迎了出来。   不待叶凡见礼,老先生便率先执起手,笑呵呵地说:“托小友的福,第一批冻疮膏做了出来,成色效用果然好,老夫在此谢过了。”   叶凡忙揖了一礼。   在他身后,安回绷着脸,表情十分严肃——自从踏进济生堂的大门,他就是这副样子。在此之前,叶凡并没有告诉他要来的是济生堂。   边老先生看到他身上的腰牌,同样眯了眯眼。   不过,当着叶凡的面,双方都没表现出来,而是客客气气地见了礼,之后再也没有多余的交流。   彼此都忙,多余的客套悉数省去,边老先生当即请了其他几家医馆的大夫过来,一同品鉴那三坛药酒,算是给足了叶凡面子。   叶凡受宠若惊。   安回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郑重,他没想到叶凡同边家人还有接触,甚至颇受重视——是因为那个“冻疮膏”吗?   安回暗暗地记在了心里。   大夫们经过细致的讨论,得出的结果自然是好的。   由边老先生带头,各家都拿出一个长条形的木牌,“这是凭证,只对这三样药酒有效,若再配出新的,还需重新品鉴。”   叶凡知道,这就相当于“合格证”了。   他再三谢过,各自送上一坛清酒,算作酬谢之礼——幸亏特意多带了几坛,不然还真不够。   大夫们虽不图这个,却也满意他的敬重知礼,纷纷表态,若再配出新酒,还愿意出面作保。   有家名为“百草堂”的药房,原本就售卖药酒,那大夫试探性地问道:“这药酒,不知叶小郎君打算如何卖?若想寄放于医馆或药房,还请考虑一下我百草堂。”   这对叶凡而言无疑是意外之喜。   “小子在此多谢先生,原本还在发愁这酒怎么卖,虽说我家也有酒坊,根基名望却是无法同行医济世的百草堂相提并论……若蒙不弃,贵店能寄卖一二,实乃小子的荣幸,也是这酒的造化。”   叶凡半点都不端着,把那百草堂一通夸,直说得那大夫笑容满面,当即下了一笔大单。   安回看得目瞪口呆。   边老大夫摇头失笑。   ——小狐狸,当真是个小狐狸!   ***   安回把叶凡送回了韩家岭,言语间更加恭敬。   叶凡不知根底,也没过于在意,依旧像之前一般爽快得体。   他给安回装了两壶适合女子服用的“参归养荣酒”,又送了一坛上好的状元红清酒,没要钱。   ——他偷偷看过了,安回带来的谢礼除了一支粗壮的老参,还有婴儿拳头那么大的两个银锭子,加起来少说得有一百两。   不仅不赔本,还赚了许多。   因此,叶小财迷对安回几人更加热情,一直把他们送到谷地。   “等到桑葚下来,我再配些果酒,那个药性温和,娘子郎君们都可尝上一尝。安兄若有意,我便留上一些。”   “如此,我便代主家谢过小郎君,介时一定来,小郎君请留步。”   叶凡执手,双方作别。   二人皆不知道,此时此刻,正有人正站在阁楼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虽然隔得远,李曜依然认出了安回。更何况,安州节度使的牌子明晃晃地在马车上挂着,想认错都难。   阮玉啧啧惊叹:“这姓安的还真是嚣张,明目张胆地跑到咱们地盘上,也不怕有去无回?”   李曜冷着脸,虽未言语,熟悉的人都知道,自家侯爷此时心情不大美丽。   于公,李家和安家是政敌,从前在朝堂上,安王就跟李父处处针锋相对。于私,种种迹象表明,李父的死和安王脱不开干系,一旦拿到确切的证据,李曜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替父报仇。   如今李父身死,李家退出朝堂,偏安一隅。安家却成为一方诸侯,如日中天。在外人看来,无疑是安家胜了。   李三郎黑着脸,咬牙道:“我这就去让他见识见识,我李家的地界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   说着,便气冲冲地拿上马鞭,跑下楼去。 第26章 李家兄妹   【狼王静静地看着你】   送走了安回,叶凡正打算回家,突然听到一声急喝:“小心!”   话音未落,耳畔便传来破空之声,紧接着,一支羽箭堪堪擦着耳廓飞过去,深深地钉入黄土中。   叶凡惊得一身虚汗。   高坡上冲下来一个娇小的身影,人还没到,便急急地开口:“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叶凡平复了下骤然加快的心跳,扭头看过去,只见对方穿着男装,面貌却是娇俏秀美,一看就是个小娘子。   对方跑到近前,一脸歉意地解释:“抱歉抱歉,我方才站在树后面,没看到你……可伤到了?”   伤倒是没伤到,只是吓了一跳。   叶凡见她态度恳切,也不好计较,只玩笑般指了指不远处,“我没事,只是你的兔子吓跑了。”   小娘子松了口气,露出一个清清爽爽的笑,“你无碍便好,那兔子本就是无主之物,没猎到便不算我的。”   叶凡勾了勾唇,这小娘子倒是特别。   小娘子把羽箭从土里拔.出来,放回背后的箭筒里,目光重新回到叶凡身上,一笑,露出白生生的小门牙,“我见过你,你住在那边。”   纤细的手一指,正是叶家窑洞的方向,“你家还有个小娘子,经常在窗户根下坐着,边晒太阳边做绣活。”   叶凡挑了挑眉,“你如何得知?”   小娘子咧着嘴笑笑,毫无心机地交待,“我从亭子里看到的!”   她的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村里人,更不像山中的猎户,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她是李家人。   只是不知道她是李家的丫鬟,还是李曜的妹妹。   唔……该不会是大姐说的那个李五娘吧?   叶凡晃晃脑袋,把这个想法赶跑——怎么可能这么巧,偏偏让他遇见“订亲对象”。   想想就尴尬。   小娘子上前一步,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两个人双双扭头看过去,只见李三郎正骑着一匹乌黑的马,朝着谷地疾驰而来。   “呀!他、他来了!”小娘子惊得瞪圆了眼,慌慌张张地地躲到叶凡身后。   叶凡第一反应就是往旁边闪——自从和李曜确定了关系,他再也没有跟女生离得这么近过。   小娘子似乎也发现了他并不可靠,拔腿就跑。   跑了一大截又回过头来说:“今日对不住了,回头逮着兔子送给你,权当赔罪。”   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叶凡不由失笑,还捉什么兔子,这姑娘自己就像只小兔子。   小娘子刚走,李三郎便行至近前。   飞扬的马蹄带起重重黄土,叶凡扬起衣袖挥了挥,抬脚避到坡地上。   “小子,先别走,我有话问你!”李三郎毫不客气地嚷道。   叶凡转身,对上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只是,此时这双眼中不见风流,反而带着明显的怒意。   叶凡眯了眯眼,他没惹到这家伙吧?   李三郎抓着马鞭,朝他一指,“喂,我问你,方才那个姓安的是你什么人?”   神经病吧,一点礼貌都没有!叶凡扫了他一眼,转身欲走。   “嘿,问你话话,我说你——”李三郎飞身下马,拦住他的去路,待看清了他的长相,不由地愣了愣,“你是……”   他盯着叶凡上上下下看了一番,一拍大腿,“那天山崖下,是不是你?”   叶凡不甘示弱地扬起下巴,“是又怎么样?”   他也认出来了,那天在山崖下,这个人叫李曜“兄长”——也就是说,眼前这个嚣张的家伙,很有可能是李曜的亲弟弟。   他的心情略复杂,假如有一天,他和李曜有机会复合,这家伙应该叫他……呃,想得有点多了。   李三郎很快转变了态度,眼中的怒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惋惜,“你怎么跟姓安的混在一起?”   “开门做生意,来者是客罢了。”叶凡语气平淡。   李三郎拍拍他的肩,“看不出来,长得跟个酸秀才似的,还挺圆滑。”   叶凡扫了扫肩膀:“看不出来,穿得像个侯门公子似的,也会以貌取人。”   “呵,嘴皮子倒是好使。”李三郎往安回离开的方向瞅了瞅,人影都没半个,干脆不追了,转而往叶凡跟前凑了凑。   “喂——”   “我姓叶。”   “姓叶的——”   叶凡抱着手臂,不冷不热地看着他。   “好好好,叶小郎君,行了吧?”李三郎大大咧咧地拉着他坐到地上。   “我早就想问了,你是不是有啥妙招,那么胆大包天地挑衅老大,都不见他碰你一根手指头。”   叶凡翻了个白眼,头顶飘过一排“呵呵哒”——他“碰”我的时候,你早就变成文物了,当然看不到。   李三郎不晓得他脑袋里正乌拉乌拉跑着小火车,自来熟地勾住他的肩,一脸谄媚,“说说呗,也让兄弟学两招!”   叶凡的视线移到他胳膊上,仿佛能烧出一个窟窿。   李三郎丝毫没有感受到自己被嫌弃了,反而挪了挪屁股,凑得更近。   不用叶凡开口,便有人看不下去了。   半空中传来一声绵长的哨音,不知由何物发出,声音清亮,如同响在耳边。   李三郎条件反射地坐直身体,端正了表情,大声回道:“得令!”   这个姿势维持了好一会儿,直到那边传来一声短促的回应,他才垮下肩膀,露出一张苦瓜脸。   “老大喊人了,我得回去了,看来今儿是听不到了。”   不知叶凡想到什么,突然一改刚刚的冷漠,弯着眼睛冲他笑笑,“你真想知道?”   李三郎丢给他一对大白眼,“废话,不想知道我干吗问你?”   叶凡没有计较他的态度,反而好脾气地说:“有空了来找我,我教你。”   李三郎眼睛一亮,“你真有绝招?”   “那人是不是霸道、专.制,又暴力?”叶凡冲他挑挑眉。   李三郎一拍大腿,“可不是么,一天到晚板着脸,吓死个人。”   “放心吧,对付这样的,我有的是法子。”叶凡做出一副自信满满的姿态。   李三郎立马信了,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千言万语汇成两个字,“教我!”   “好。”叶凡扬起嘴角,笑得软萌无害又可信。   李三郎感动得眼泪汪汪,直叹相见恨晚。   哨音再次响起,声音急促。   “唉,我真得走了,兄弟,回见!”李三郎匆匆骑上马,满心欢喜地离开了。   叶凡惬意地拍拍手——内部间谍,策.反成功。   实在没想到,李曜的弟弟竟然这么好骗。   当真是一个窝里出来的崽吗?   为啥一个像狼王,一个像二哈?   他并不知道,此时,“狼王”正站在阁楼上静静地看着他。并且,利用阁楼中的机关把他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霸道,专.制,又暴力吗?   很好。 第27章 怂小凡(修)   【看上你就是倒了八辈子霉】   连日来,叶凡配药酒、养金针菇、兑换大大小小的东西,明里暗里做了不少事。   于家人和他朝夕相处,若说一点都没有觉察,肯定不现实。意外的是,他们对叶凡有一种盲目的信任,没有人质疑他身上的变化,更没有人站出来阻止或拆穿他。   彼此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默契地心照不宣。   叶凡很庆幸,也觉得十分神奇。   实际上,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像于家人这样,情感世界朴素而忠诚,他们谨守着内心的原则,遵循着这个时代特有的社会秩序,认同等级观念,安于自己的位置,纯粹而踏实地生活着。   这些,都需要叶凡慢慢体会。   眼下,第一茬金针菇就要收割了,虽然他技术不咋样,好在小东西们很是争气,长得又细又白,浓浓密密一大丛,十分喜人。   叶凡拿眼瞅着,越看越觉得,如果就这么扔给系统,太可惜了。更何况,自己种出来的蘑菇,如果不亲口尝一尝,总觉得不够圆满。   再者说,倘若能把金针菇的种植在当地推广开来,不失为一种改善民生的好方法。   达则兼济天下,这是李曜教给他的。   他思来想去,最终选了个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干脆进山一趟,就说是山崖下发现的。反正没人能拆穿他,除非这里有第三个穿越者。   于是,叶凡打定了主意,背上柳条筐,特意选了条人多的路,遇到村民就主动打招呼,为的就是让更多的人知道他要进山了。   也算是煞费苦心。   如今已是四月末,韩岭山比他第一次来时热闹了许多。   野草长高了,灌木郁郁葱葱,偶尔能看到一两只山鸡野兔慌慌张张地跑过。   叶凡干看着逮不着,心里直痒痒。   他想到了陷阱,不会挖;扔石子,没准头;比速度,呵呵。   所以说,为什么要让他这样的人穿越?   胖团叉着腰,气势十足,“凡凡,让我来!”   刚好一只羽毛斑斓的山鸡扑扇着翅膀飞出来,胖团鼓足了力气,把自个儿憋成一个圆溜溜的球形,紧接着,一道柔和的光从他身上发出来,咻的一下,射到山鸡脑袋上。   那山鸡在半空中足足停顿了三秒钟,之后鸡眼一翻,脖子一歪,落到了草丛里。   “呀呀,打中啦!”胖团兴奋地飞过去,抓着鸡冠努力拽。   叶凡眨了眨眼,这就完了?一只大山鸡就这么到手了?   跟白捡的有什么两样!   “要点数!”胖团软软地提醒,“能量箭,要两点。”   “不怕,咱还有金针菇。”   叶凡当即卸下背筐,把藏在筐底的金针菇翻出来,底部不好吃的地方正好掐下来,一丛接一丛地丢进系统里。   系统面板不断发出“叮、叮、叮、叮”的声音,提示有点数进账。   原本停在个位数的贡献值嗖嗖地往上涨,叶凡笑得见牙不见眼。   “儿咂,这些点数都给你,随便用,咱今儿个来票大的!”   胖团激动地握住小爪子,“要打老虎咩?”   叶凡嘴角一抽,“个头不大,志向不小。”   呀,被夸啦,好开心!   胖团趴到叶凡脑袋上,幸福地滚啊滚。   他昨晚睡前洗的头发,经过一个晚上的翻滚,早起一看,像是被雷劈过似的,炸成了蒲公英。   就连胖团都倒在被子上咯咯直笑。   大清早,为了把那些桀骜不驯的头发丝绑成一个髻,叶凡举得胳膊都酸了。好不容易成了型,如今被胖团这么一滚,瞬间散成了蘑菇头。   小家伙一点“闯祸”的意识都没有,反而顺势堆出一个小坑坑,满足地躺进去,“凡凡的头发软软哒,好好睡。”   叶凡把山鸡放到背筐里,抬手捏捏它,“那你就‘好好睡’吧,看到兔子我叫你。”   “好(⊙v⊙)。”又萌又乖。   很多时候,叶凡都会不由地想着,如果胖团真是他的孩子就好了,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宝宝陪在身边,即使没了李曜,日子也不会很难过……吧?   ***   有句话十分灵验——说曹操曹操就到。   似曾相识的山崖,似曾相识的护卫,似曾相识的前男友。   叶凡扒着崖边的灌木往下看,正瞧见李曜带着众护卫,围住一头健壮的公鹿。   那头鹿生得十分特别,雪白的皮毛,健壮的四肢,流线型的身体,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对粗大的鹿角。   那角并非常见的枝杈状,而是像鸭蹼一般,有主枝,有相连的“薄膜”;又像蝴蝶的翅膀,以一种美丽的姿态向上弯折,似乎下一刻就要翩跹起舞。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头漂亮的白鹿所吸引,除了叶凡。   在叶凡眼中,还有一个比珍贵的白鹿更加耀眼的存在——那个挽弓搭箭的男人。   他的眼睛仿佛不受控制似的,直往那个男人身上瞄。光瞄还不够,还要自己配上一段色气满满的画外音——   嗬,瞧那肩膀,又平又宽,要多可靠有多可靠。   还有胳膊,那么长,拉弓的姿势帅呆了!   啊,还有腰,李曜的腰……劲瘦,有力,可以坐着,可以圈着,超级……好用。   唔……不能想,腿软。   叶凡咽了咽口水,这不是他第一次见李曜打猎。   高中毕业那年,李曜带他去加拿大猎过熊,后来觉得略残忍就没再去了,当然,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   眼前这个梳着高髻,戴着玉冠,穿着古装,手持弓箭的人让他觉得更加真实。   就好像……李曜原本就应该生活在这里,骑马打猎,鏖战沙场,封侯拜相,甚至……荣登九五。   叶凡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炽热的视线几乎要把人烤化了,李曜想装作没有发现都难。   他定了定神,搭上羽箭,准备射鹿。   叶凡不经意对上了白鹿的眼睛,黝黑,湿润,满截着留恋与不甘。   他心下一软,鬼使神差地捡起一个大土块,朝着李曜扔去。   李曜下意识一躲,羽箭脱手而出,深深地埋入鹿颈之中,好在偏离了动脉。   生死关头,白鹿爆发出极大的勇气,不管不顾地朝着李曜冲去,那架势像是要与他同归于尽。   护卫们大惊,纷纷围拢过去。   就在这时,白鹿突然转了个弯,从破开的缺口中逃了出去。   不用李曜吩咐,护卫们便迅速地行动起来,追鹿的追鹿,拔箭的拔箭,一派热闹。   李曜坐在马上,沉默,冷静,克制,仿佛与他们处于不同的世界。   他微微仰起头,看向叶凡的方向。   叶凡本能地嗅到一丢丢危险的气息,转身就跑。   谁知,崖顶土质松软,他动作又急,竟不慎踩塌土层,掉了下去。   李曜眉心一蹙,明明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救他,身体已经抢身一步冲了过去。   叶凡闭着眼睛,再次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忍不住弯起嘴角。   “好玩吗?”低沉的声音近在耳畔。   叶凡掀起眼皮,眸光晶亮,“还行。”   “是吗?”   叶凡刚想点头,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等他回过味,竟发现自己被李曜夹到了胳膊底下。   卧槽!多么熟悉的“体位”!   小时候,每次挨揍之前就是这么夹着!   叶凡头皮一紧,连忙求饶,“那啥,我错了,你你、你还是追鹿去吧!”   “不急。”李曜淡淡地应了一声,脚下不停。   并不明显的小路,蜿蜿蜒蜒地通到山崖上。李曜胳膊底下夹着一个人,依旧轻松得如同闲庭散步。   叶凡突然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李曜!你要干嘛?”   “你说呢?”   李曜换了个姿势,像是拎狗崽似的把他拎到悬崖边。   叶凡身体悬空,朝下边看了一眼,差点吓尿。   “你抽的什么风?会摔死的!”   “是吗?”李曜的语气轻描淡写,“不如试试。”   “别别别!”叶凡双手合十,皱着一张嫩生生的小脸,可怜兮兮地恳求,“哥,我错了,回头我赔你一只,好不好?”   若是旁人,一准儿就心软了,李曜却是不然。   梦里,他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叶凡每回都是主动认错,可怜巴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让人甘愿放弃所有的规矩和原则。然而,回过头来,坚决不改。   这个小少年,表面软软糯糯,极具迷惑性,实际上芯儿里却是个芝麻馅的。   好在,李曜不是“他”,不会那么轻易心软。   “自己交待。”   “对不起,我不该捣乱。”   “还有呢?”   叶凡眨眨眼,还有?   护卫们注意到崖顶的情形,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或惊奇或兴奋地看过来,调侃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叶凡耳朵里。   他扁了扁嘴,怂兮兮,“这么多人看着呢,你先放我下来,成不成?”   李曜淡淡地扫了一眼,护卫们登时噤了声,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假装自己很忙碌。   叶凡苦脸,“给、给点提示?”   李曜面无表情。   叶凡耐心告罄,炸毛了,“李曜,你混蛋!”   李曜不仅没生气,反而勾了勾唇,“嗯,除了混蛋,还有什么?霸道、专.制、暴力……”   呃……   叶凡尴尬地吞了口口水,黑亮的眼睛看上看下,要多心虚有多心虚。   “你这是打击报复……”超级小声地控拆。   “嗯。”李曜承认得坦坦荡荡。   叶凡呲开一口小白牙,作势要咬他。   李曜松了松手。   “别——”叶凡连忙抓住他的手。   纤长的手指贴在他宽厚的手背上,李曜禁不住心旌微漾。   叶凡的手纤细白嫩,柔若无骨,很少有男子能长出这样一双手。   李曜记得,梦中的“他”很喜欢这双手。   闲暇时,两个人靠坐在一起,或看电视,或吃零食,“他”时常把他的手抓到手里,捏揉,亲抚。   床笫间,这双手或攀在肩膀,或置于腰间,抑或抵在胸口,半推半就……   李曜心头一颤,手臂下意识地收回来,做出拥抱的姿势。   叶凡却不打算配合,双脚刚一着地便迫不及待地推开他,逃也似的跑到了一丈开外。   李曜不自觉地拢起手指,感觉……空落落的。   叶凡躲在一丛灌木后面,大声喊:“承认吧,你就是霸道又暴力,还特么的超级大男子主义,谁喜欢上你就是倒了八百辈子霉!”   李曜挑了挑眉,作势上前。   叶凡嗖地一下跳起来,一口气跑到了山崖下。   谷地中,红枣正垂着脑袋美滋滋地啃草叶。   叶凡一把抓过缰强,姿势标准地翻到马背上。   红枣发现不是李曜,正要尥蹶子,叶凡熟练地拍了拍它的颈侧,又揉了揉那对尖耳朵。   红枣晃晃脑袋,打了个响鼻。   叶凡双腿一夹,“驾——”   红枣扯下最后一口草叶,踢踢踏踏地跑了起来。   护卫们一个个地傻了眼。   谁都没想到叶凡会把马抢走,更没想到红枣居然会听他的。   “要不要追?”众人纷纷看向李曜。   李曜依旧站在山崖上,看着那一人一马离开的方向,一言不发。   场面有种诡异的尴尬。   护卫甲清清嗓子,讷讷地说:“侯爷,红枣八成认错人了,要不然您吹个口哨……”   话说了一半,他自己就停住了——河曲马王的种,比猴子还精的红枣会认错主人?开玩笑呢!   护卫乙粗声粗气地开口:“那小子看着白白瘦瘦,弱鸡似的,没想到——草!你踩我干嘛?”   护卫丙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笨蛋!我这是在救你,没瞧见侯爷脸都黑了吗?   李曜冷冷地看过去,直到所有人都绷紧了皮,再也不说三道四,方才收回视线。   他的原则很简单,他的人只能让他欺负,别人哪怕说上一句,都、不、行。 第28章 一更   【对山精妖怪有了兴趣】   叶凡有个小本本, 上面写的是近期的计划。   比如,今日泡药酒、明日种蘑菇、后日重开酒坊、入了夏开恳田地等等, 并且把事情按照轻重缓急分条排列。   关于系统商城的部分, 他单独记了一页,原本的顺序是这样:   一、攒够X点数, 兑换点数高的菌种。   二、攒够XX点数, 兑换酿酒设备。   三、攒够XXX点数,兑换高产作物。   四、攒够XXXX点数, 兑换应急药品。   ……   终极目标:攒够XXXXXXXX点数,兑换时空穿梭机。   这天, 他从山上回来之后, 径直冲到屋子里, 把小本本拿出来,用粗大的字体在最上面那行加了一条:   “首要任务:不惜一切代价,兑换失忆药!!!”   叶凡真的气到了, 还有点不愿意承认的小难过。   不,是很难过。   在山崖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李曜真的会把他扔下去。那一刻,他清醒地意识到, 眼前的李曜并不是那个可以任他撒娇、任他胡闹的男朋友。   他不记得他了。   叶凡趴在桌子上,心脏仿佛被人捏住了似的,一阵阵抽痛。   胖团贴在他脸上,细声细气地安慰:“凡凡要买失忆药吗?我去搜搜哦。”   “唔, 没有失忆药,有‘记忆修复仪’……用来治疗遗忘症,可以吗?”   叶凡朝系统面板看过去,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巨额的物流费——80000点。   胖团也刚刚才看到,顿时变得很不好意思,圆圆的身子蹭过去,悄悄挡住。   叶凡捏捏它,苦笑道:“把你卖了够不够?”   胖团瞬间生出一股惊恐的情绪,整只团瑟瑟发抖,“凡凡要、要卖我吗?我、我……”   那颤颤的小奶音,几乎要哭了——倘若有泪腺,恐怕真要掉金豆子了。   叶凡也顾不上难受了,连忙把它拢到手里,认真地安抚:“开玩笑的,你是我最爱的团儿子呀,我就算卖了自己也舍不得卖你。”   “骗人!”因为被宠爱,乖巧团也有了小脾气,“你最爱的明明是那个统治者。”   叶凡哼了哼,“我决定要变心,不爱那个渣男了。”   胖团闪了闪,小爪子贴在脑袋上。   叶凡接收到一段复杂的电磁波——真的吗?不太信……书上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咦?胖团也是男人呀?胖团就很可信!   “噗——”   叶凡笑趴在炕桌上,还男人呢,“男团”还差不多!   “男团咩?”胖点用细细的爪子对了对他的手心,“那胖团就是‘男团’好了。”   小家伙摊摊爪子,做出一副“你开心就好”的样子。   “哈哈哈……”叶凡彻底笑开了,抓着它弹弹的身子舍不得放手。   我家儿子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捏捏捏。   胖团好脾气地垂着小手,任他揉圆捏扁,信赖的心情通过电磁感应一波波地传到叶凡的神经元。   从某种意义上说,叶凡是个相当简单的人,明明前一刻还难过的要死,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很容易就变得开心起来。   门外传来于婶的声音,“小郎,午食想吃啥?我提前预备上。”   叶凡顺势应道:“来点新鲜的,刚得了一筐菌子……诶?咱的筐呢?”   “丢在山崖上了。”胖团趴在他耳边,用小小的气音提醒他——实际上,就算它大声说,于婶也听不见。   叶凡懊恼地捶了下桌面——要不要回去拿?   可是,他不想看到李曜……暂时。   只是,事与愿违,李曜主动上门了。   “有人在吗?”   长安侯高大的身形在门口一站,仿佛把天光都遮住了。   院子里的人都蒙了。   于叔半弯着腰,于大郎扶着牛棚的门,于二郎耳朵掏了一半,于三娘一条腿跨过门槛,小锤子蹲在大郎媳妇旁边看她洗菜……   大家仿佛被点了穴一般,定住了。   于婶讷讷地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一个迟疑的声音,“长安侯……大人?”   李曜点了点头,信步迈下台阶。   于叔连忙战战兢兢地迎上去,大郎、二郎愣愣地跟在后面。   于三娘和大郎媳妇也匆匆走到于婶身后,低垂着头,看都不敢看李曜一眼。   倒是小锤子,先前跟着叶凡遛弯见过李曜几回,没有那么害怕。   “草民见过侯爷。”于叔带头,诚惶诚恐地叩了个头。   “见、见过侯爷。”其余人有样学样,结结实实跪了一地。   李曜上前,虚扶一把,“不必拘礼,我回乡时便说过,免去跪拜之礼。”   “是、是。”于叔连连应诺,战战兢兢地起身。   于婶等也跟着站了起来。   几人皆是俯首贴耳,呆立在原地,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李曜轻咳一声,道:“你家小郎君可在?”   话音刚落,北边的窑洞门“吱纽”一声,开了一条缝。   叶凡掩耳盗铃般躲在门后面,悄悄地看李曜。   直到确定了他没黑脸,没眯眼,没捏拳头,也没有揍人的意思,这才重新翘起狐狸尾巴。   “你来干嘛?”表情凶巴巴,声音却虚虚地发着飘。   “你落了东西。”李曜抿着唇,把柳条筐放到地上。   叶凡转了转眼珠,突然生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又来给我送吃的吗?多谢多谢——这次是什么?”   他假装高兴地跨过门槛,凑到李曜跟前,扒着筐子往下翻,熟门熟路地揪出一丛白莹莹的金针菇,诧异道:“咦,这是菌子?以前没见过呀!”   李曜背着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自导自演。   叶凡心里得意得冒泡泡,以他对李曜的了解,料定了他不会戳穿他。哈哈,这个锅他背定了!   “叔,婶,大郎哥,二郎哥,你们见过这种菌子不?”   于叔木着脸,没吭声。   于大郎悄悄看向李曜。   于婶不甚自然地笑笑,说:“没见过。”   于三娘拽着她的袖子,跟着摇了摇头。   小锤子仰着圆圆的脑袋,脆生道:“这不是——唔……”   说到一半,嘴便被他娘捂住。   大郎媳妇扎着脑袋,双腿隐隐发颤,似是在担心李曜怪罪下来。   于二郎白了叶凡一眼——一天洒三回水,有时候门都忘了关,你当我们都瞎吗?   正吐槽,突然觉得有点冷,不经意地一扭头,发现长安侯正冷冷地看着他。   于二郎膝盖一软,吓点跪到地上。   李曜仿佛就是那么淡淡地一扫,很快转移了视线。   妈呀!好可怕!   于二郎谢天谢地,感谢长安侯大人没把自己放进眼里。   ***   为了感谢李曜的“配合”,叶凡大发慈悲,把他请进了自己的窑洞。   房门一关,院中立时换了一副场景。   于三娘拍拍胸口,小声道:“吓死了……”   大郎媳妇也长长地舒了口气,蹲到小锤子跟前,表情严厉,“忘了阿爷怎么嘱咐的么?咋差点嚷出来?”   小锤子疑惑眨了眨眼,小声问:“还要继续装吗?”   大郎媳妇肯定地点点头。   小锤子认真地握了握小拳头,“好!”这次一定要装得很像很像。   于婶既惊慌,又带着隐隐的兴奋,她做梦都没想到李曜会亲自上门。   ——那可是长安侯呀,以一人之力挑了契丹王帐,连官家都忌惮的长安侯!   ——这事若是让村里人知道,看谁还敢说他们叶家要完了!   于婶激动得里走外转,“是不是要沏些茶水?家里还有好茶吗?”   “我记得主屋里还有一罐。我去拿。”   “爹,您歇着,我去,我知道在哪儿。”   “行,快去!三娘,去点柴火,烧热水。”   “好嘞,这就去!”   “新打些井水吧,别用陈的。”   “好好。”   “打底下的,底下的干净……”   “晓得了!”   “……”   一家人怀着敬畏的心情,热热闹闹地忙碌起来。   屋内。   叶凡把炕头的衣服团了团,扔到被垛后面,请李曜坐。   李曜盯着那团皱巴巴的炕单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微蹙着眉,一言不发地坐了上去。   切,专治你这个洁癖!   叶凡美滋滋地弯着眼睛,心情说不出来的畅快。   就说嘛,这家伙就算失忆了,也不该完全把他当成陌生人——胖团不是说了么,他还记得自己,哪怕只有一点点。   叶凡盘着腿,挪啊挪,挪到李曜跟前,大大咧咧地撞撞人家的肩,“刚刚,谢啦!”   李曜开口,“那是何物?”   两人离得近,他的声音不大,却格外好听。   叶凡陶醉了一会儿,笑嘻嘻地说:“金针菇。”   “从何而来?”   叶凡咧开嘴,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变出来的。”   李曜微垂着眼,定定地看着他。   叶凡仰着脸,拿眼斜他,“是不是又要骂我是‘妖物’?”   李曜闻言,眉心一蹙。   叶凡眨了眨眼,暗搓搓地往后蹭了蹭。   “不是骂。”李曜开口,语气微沉。   “啊?”叶凡略呆。   “陈述而已,无关褒贬。”   “我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山精妖怪,反正我不是。”叶凡撇撇嘴,话音一转,“如果我是,第一个缠上你,吸干你的血,吃光你的肉。”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酱酱酿酿,榨干你!   叶凡拿眼瞄着他,笑得可坏。   “不会。”李曜肯定地说。   “你是看不起我,还是太看得起你自己?”叶凡伸出手,去揪他的耳朵。   李曜把那只小了一圈的手拢到掌心,淡声道:“不惧。”   是的,即便叶凡真的是山精妖怪,他也丝毫不怕。他反而想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除了入梦,除了让物体消失,除了拿出一些新奇的物事,他身上还有什么?   李曜不知不觉地对他产生了浓浓的兴趣。   “谦虚点能死吗?”叶凡阴阳怪气地吐槽。   他表面不服气,心里却是踏实的。   如果说这个世上他必须要选择一个人去相信,毫无疑问,肯定是李曜。不管李曜有没有现代的记忆,他对他的依赖与信任都不会变。   叶凡愿意赌一把,搭上他的全部身家。   他想用这种方式提醒李曜,他们是一起的。   只有他们,才是一起的。 第29章 二更   【契约兽特效药】   李曜稍坐了坐就走了。   叶凡心情愉悦地跑到厨房里做午饭——确切说, 是他动嘴,于婶动手。   主菜就是金针菇。胖团从数据库中搜出两个免费食谱, 恰好是一凉一热。   刚好, 前些日子于三娘和村里的小姐妹一道去临村采了些黄花菜,晒干了挂在西墙上。   叶凡一并取了来, 和金针菇一起用开水焯了, 再用凉水过一遍,洒上蒜末、姜末、盐, 装到盘里备用。   锅里放油,用葱花爆香, 热腾腾地浇在盘子里, 再调些米醋、芝麻油, 便是一道清凉爽口的葱油金针菇。   第二道菜,刚好就着锅里剩下的油加花椒炝锅,趁着热劲把切好的肉沫放进去, 洒上两勺酒、一勺醋,热锅翻炒三五下, 加上一把金针菇,少许盐,继续炒上片刻, 肉沫金针菇算是成了。   菌子的清香与肉味混在一起,直把人吃得舌头都要吞下去。   女眷们难得上了桌。   大郎媳妇一向话少,此时也忍不住赞道:“这菌子可真香,倒像吃肉似的, 早知道平日里就该留意着,采些回来,好歹能解解馋。”   于婶却是摇了摇头,道:“咱们这地界少雨,旁的菌子不多见,倒是有一样常在木头上见着,却是不能吃的,合该谨慎些。”   “婶子说的可是木耳?”   于婶笑笑,“这名字倒是恰当。”   叶凡略略一想,便知道她为什么说木耳不能吃了。   有一次逛超市,李曜指着货架上肥大新鲜的木耳对他说,新鲜的木耳带着一种毒素,只有经过太阳暴晒才能分解,也就是说干木耳比较安全,新鲜木耳最好不要吃,尤其是体质弱的人。   整天黏在一块不觉得什么,如今分开了,叶凡越来越发现李曜真是个人才,啥都懂,啥都会,跟他一比,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渣渣。   叶凡叹了口气。   于婶夹起一筷子金针菇放到他碗里,笑呵呵地说:“小小的人,叹什么气?来,多吃些,长个儿。”   叶凡吸了吸鼻子,愤愤地塞了一大口。   然后,他眼睛一亮,终于发现自己有一样比李曜强——人缘。   李曜虽然很厉害,却也有着大多数“厉害人”的通病,严肃,强势,控制欲强,还洁癖。无论是他的同学还是员工,更多的是敬他、怕他,而不是亲近他、喜欢他。   相比之下,叶凡觉得自己就可爱多了。比如现在,他就可以毫无芥蒂地吃下别人夹的菜,换成李曜……八成得当场撂筷子。   叶凡窃窃地笑了一会儿,转而用自己的筷子给于婶夹了一大团,特意带着许多肉沫。   “哎哟,小郎自己吃,不用顾我……”于婶嘴上拒绝,实际高兴得笑出了满脸褶子。   饭桌上的气氛其乐融融。   正吃得起劲儿,胖团悄悄飞出来,戳了戳叶凡的脸。   “凡凡,回屋。”   叶凡抬眼瞅了瞅其他人,暗自问道:“怎么了?”   “回屋就知道了……”胖团的语气怯怯的,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似的。   叶凡挑了挑眉,三两口扒完碗里的粟米粥,不动声色地回了北屋。   等到推开窑洞门,看到屋内的“不速之客”,他终于知道胖团为什么会心虚了。   那头长着独特的角的白鹿,正趴在地板上,健壮的身子像一座小山似的,使得原本宽敞的窑洞显出几分逼仄。   只是,它的情况似乎不大好,脖子上插着半支断箭,血染红了雪白的皮毛,呼吸听起来稍显急促。   看到叶凡,它勉强抬了下头,又重重地垂了下去,原本用来战斗的鹿角,此时反而成了拖累。   叶凡反手关上门,把胖团放到桌子上,面色复杂,“怎么回事?”   胖团对了对小爪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山崖下,我帮它逃跑,它就记住凡凡了……”   “你帮它逃跑,它记住我了?”这是什么逻辑?   “凡凡的气味,它可以闻到……”继续对爪子。   “所以,它是闻着味一路找过来的?”   胖团闪了闪,做出肯定的答复。   叶凡的视线放在白鹿身上,心情略复杂——是怎样的力量让它克服对人类的忌惮,跑了这么远的路,准确地找到这里?   他蹲到白鹿身边,“我需要怎么做?把箭头取出来吗?”   看着白鹿身上的伤以及那支陷入皮肉的箭头,叶凡从心理到生理都很不舒服——更别说亲自取箭头了。   他勉强压下胃里的不适,问:“商城里有没有特效药?至少让它多撑会儿。”   “这就查!”胖团连忙去搜。   很快就有了答案。   “契约兽强化剂……配料:三生花、噗噗草、五两虫、八目兽角……作用:帮助你的契约兽恢复精神力,强化身休,防止狂化,治疗外伤……”   胖团惊喜地叫道:“凡凡,可以治疗外伤!”   叶凡也看见了,他往下划了划,看到了价钱和物流费——8000点。   数目不小,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叶凡当机立断,“胖团,你再搜搜看有没有更合适的,我把成熟的金针菇收集过来——只是,你暂时不能长眼睛了。”   “不长眼睛也没关系。”胖团捏着小拳头,毫不犹豫地说,“要救它。”   叶凡笑笑,捏捏它软软的身子,“儿子真棒!”   胖团害羞得变成了粉红色,美滋滋地搜药去了。   叶凡也很快行动起来,它没有马上去菇房,而是先打了盆清水,学着小说里写的,加了些糖和盐,放到白鹿嘴边。   白鹿的求生欲不是一般的强,尽管虚弱得眼睛都睁不开,依然坚强地把头凑过去,缓慢而执着地舔着水喝。   能喝进去就好。   叶凡松了口气,紧接着跑到菇房,根本顾不上挑捡,用最快的速度把所有的金针菇都割了下来,系统自动收集成熟的植株,贡献值一栏“叮叮”地往上升。   还是不够。   叶凡疾步走到东墙下,那里挂着一串串蘑菇,是他先前采下来,想留着做商城任务的。事情紧急,他也没了大赚一笔的心思,一骨脑扔给了系统。   等到所有能找到的蘑菇全都上交之后,贡献值堪堪停在了“6000点”。   刚够物流费。   叶凡皱了皱眉,看向西屋那边。   刚刚吃过午饭,于家父子还没去酒坊,于三娘和大郎媳妇在灶间刷碗。   叶凡在犹豫,要不要发动他们一起去山上找蘑菇——他倒不怕引起他们的怀疑,只是担心会来不及。   他抬起头,看向隔壁山头。   换成李曜,肯定能做到。他手下有兵,兴许还能想出更好的办法,甚至也许根本用不上系统,李家兴许就有医术高明的大夫能把白鹿治好。   要去求助吗?   他可没忘,白鹿脖子上那支箭就是李曜射的。   正犹豫,系统响起一道电子音:“收到一则通话请求,是否接通?”   叶凡眨了眨眼,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是其他宿主想要和您通话。”系统机械地说。   在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系统和胖团的关系。如果把系统比喻成一把宝剑,胖团就相当于“剑灵”。   没有剑灵的宝剑依旧具有基本的功能,只是没有那么厉害,而且没有灵性。   没有灵性的系统再次提醒:“收到一则通话请求,是否接通?”   “接!”   虚拟屏一闪,半空中跳出来一个视频窗口。   窗口上显出一个人的半身影像,削瘦的身形,银色的短发,尖尖的耳廓,如动漫人物般大而纯粹的紫眼睛。   “¥%……&**……”对方开口,发出一段奇怪的语音。   “外星人?”叶凡莫名的激动——虽然接触系统有一段时间了,这样面对面看到一个外星人还是第一次。   对方看上去年龄和此时的叶凡差不多,听到叶凡的声音,他疑惑地歪了歪头,继而在屏幕上点了点。   再次开口,说出的是标准的普通话,“我看到了你的浏览记录,发现你在找外伤药——你的契约兽受伤了吗?”   叶凡听到他的话,刚刚熄灭的希望再次点燃,“不是契约兽,只是一头普通的白鹿,你手里有药吗?我可以跟你换。”   “有。”少年毫不犹豫地说。   叶凡心头一喜,继而谨慎地说:“白鹿就是屋里,能不能麻烦你看一下,你的药能不能给它用。”   “能的。”少年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声音也清清冷冷。   好在,他的态度没有丝毫不耐烦,而是耐心地解释道:“古地球的白鹿和星际凶兽中碳基一脉同宗同源,给它服用碳基兽特效药就好。”   不懂……但是很有道理的样子。   白鹿的情况十分危及,由不得叶凡多犹豫,他当即回了窑洞,询问胖团的意见。   胖团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传达出来的情绪混合着疑惑与惊奇,它偷偷看了眼少年,在意识中悄悄对叶凡说:“药品可以用,只是这个人……”   少年就像听到了它的话似的,突然转过头,冲它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胖团顿时短路了。   叶凡仿佛听到一阵“滋滋”的电流音。   少年的视线从胖团身上收回,转而看向白鹿,“再迟,它就要死了。”   叶凡不再犹豫,干脆地问:“你要什么?”   “青玉菇。”少年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试过了,实验室无法培育,只有古地球的环境适合它生存。”   叶凡想到了先前在系统商城接的那个私人任务,“上次收集青玉菇的也是你吗?”   少年点点头。   “好,我可以给你提供青玉菇。不过,现在没有。”叶凡厚着脸皮讲条件,“先欠着行不行,带利息。”   少年又笑了一下,这次自然了许多,“可以。你需要承担物流费。”   “多少?”   “6000点。”   叶凡松了口气,刚好够。 第30章 三更   【白鹿出, 圣主现】   叶凡虽然对这个莫名出现的外星少年不是十分信任,不过, 他相信胖团。   胖团说药品有效, 他就放心了。   于是,他果断地同少年在商城系统做了公证, 继而接受了对方的交易申请。   刚刚凑齐的6000点“唰”的一声归了零。   胖团被迫回到了黑痣中。   少年的影像消失, 系统面板变成了灰色。   叶凡察觉到右手凉嗖嗖的,摊开一看, 掌心多了一颗龙眼大小的药球。   药球散发着清香的气味,像是……帝都大学图书馆旁边的那株丁香花。   白鹿似乎也闻到了, 神奇地恢复了些许精神, 头直往叶凡手边凑, 明明白白地表示,想吃。   叶凡蹲下.身,在它嘴边晃了晃, “你确定?这可是从外星来的。”   白鹿用行动回答他——非常确定。   叶凡眨了眨眼,根本没看清手里的药球是怎么消失的——到底是白鹿凑过来吞掉的, 还是药球主动飞过去的?   更神奇的还在后面。   药球刚刚进了白鹿的肚子,就开始发挥药效。   只见白鹿高高地扬起脖子,眼中的情绪像是痛苦, 也像兴奋,似乎还有隐隐的期待。   粗壮的鹿角闪过一道刺眼的金光,颜色渐渐由灰白转为金黄。雪白的皮毛像是有清风拂过,如麦浪般荡起一圈一圈的纹路。纹路所经之处, 毛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粗、变长,黏连的血迹、草叶、虫子扑簌簌地落到地上。   还有那支箭,箭尖像是受到了挤压般,一点点从皮肉中抽离出来,“叮”的一声,掉到青石板上。   狰狞的伤口奇迹般地收拢、愈合,重新长出雪白的长毛,眨眼的工夫便恢复如初。   白鹿扬起脖颈,站了起来。   叶凡下意识地退后两步,大写的惊呆。   不愧是“特效药”,不仅治好了白鹿的伤,还让它长大了一圈——原本它的脊背只到叶凡腰部,如今已经和他的肩膀平齐了。   白鹿踏着四蹄,顶着长角,浑身充满了力量。   它在屋里转了一圈,似是觉得太过狭小,黑黢黢的眼睛看向木门。   叶凡察觉到它的意图,急声道:“别!”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白鹿低下头,顶起长角,直冲过去。只听“哗啦”一声,厚实的木门四分五裂。   碎裂的木板飞向四面八方,其中还有一块朝着叶凡而来。   他面无表情地抓过炕桌,挡住了脸。带着尖刺的木块撞到炕桌,继而不甘心地掉到地上。   午后的阳光穿过空荡荡的门框,窑洞里前所未有的明亮。   “呦——”   “呦呦——”   白鹿站在院中,引颈长鸣。   阳光照在它身上,仿佛给它镀上了一层光。   于婶扔了木盆,三娘刺破手指,于家父子从西屋冲出来,脸上的表情根本无法用简简单单的一个“惊”字来形容。   ——神兽。   所见之人不约而同地产生了这个想法。   眼前的白鹿没有任何妖异之态,从头到脚散发着让人舒适的祥瑞之气。   于婶双手合十,跪拜起来。   有人从高坡上经过,听到声音,好奇地推门来看。   他们的反应跟于婶如出一辙。   叶凡苦恼地抓抓脸。   麻烦大了。   ***   韩家岭出了一头神鹿——这个消息一夕之间传得沸沸扬扬。   若不是有李曜这尊大佛镇着,各路官员的命令恐怕早就把叶家给埋了。如今,因为有李曜在,别管是县令还是州官,就算心里再痒痒也得憋着。   至于那些普通百姓,就没了这层顾忌,赶集似的跑到叶家窑洞,想要瞻仰一番。   叶凡一早就放出话去,神鹿早就走了。   即便如此,那些人还是带着香烛贡品在他家门外烧香许愿。   连日来,叶家窑洞上空的香烛之气日夜不散,家中诸人只得躲在屋内,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只可怜了那头老黄牛,熏得直打喷嚏。   与此同时,李氏庄园。   李曜听完各处的情报,陷入了沉思。   那头白鹿刚刚出现在韩岭山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之所以会带人猎杀,就是不希望被有心人利用。   白鹿自古是祥瑞之兽,前朝便有“白鹿出,圣主现”的传言。   官家向来多疑,陡然有白鹿出现在大宁地界,是个人就会往李曜身上想——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李氏一族之所以能安稳地退出朝堂,坐拥一方,就是因为他果断地交出了兵权。如今李家剩余的这些部曲,单从人数上看,根本无法同晋室抗衡。   当然,若真要打起来,李曜亦不惧。只是想尽量避免罢了。   “眼下,看来是避无可避了。”莫先生叹息一声,说出了众人的心声。   阮玉提议:“既然这样,不如再把那白鹿捉住,献给官家。”   李曜心里明白,这是最好的方法,他也清楚那头鹿如今就在叶家。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从叶凡手里夺过来。   只是,他不想那样做。   他不想看到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露出哪怕一丝丝怨恨的情绪。   “莫先生。”   “属下在。”   “代我拟上一封表奏,禀明官家,白鹿之说实为无稽之谈,我若见到,必宰杀之,以献官家。”   莫先生一顿,点头应下。   “阮玉。”   “属下在。”   “放出风去,把传言引向安州。”   “是!”阮玉呲了呲牙,坏笑道,“是时候让姓安的出出血了。”   众人心里清楚,自家侯爷这是做出了决定——拒绝进献。   这样的结果无疑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尤其是自认为最了解他的莫先生。   他想不通,明明只要把白鹿献上去就能万事大吉,李曜为何会选择最冒险的一条路。   李曜站在窗前,跳过重重屋檐,看向那方安静的院落。   ——既然你要救下那物,我便让你后顾无忧。   ***   与此同时,叶家窑洞。   叶凡盘着腿坐在炕上,脸上的表情要多严肃有多严肃,“你再不走,我就得搬家了。”   白鹿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讨好般拱拱他的手。   不要这么看着我,简直犯规呀!叶凡瞬间破功,懊恼地瘫到炕上。   连日来,同样的情景已经上演了无数次。   他想让白鹿回归山林,一方面为了它好,另一方面,自家的生活也能恢复正常。   可是,不管他好说歹说,白鹿就像认定了他似的,死活不走,就算被关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都毫无怨言。   胖团判断,兴许是因为那颗“契约兽特效药”——契约兽吃的药大多带有可以增强主宠亲密感的成分。   叶凡想要问问那位外星少年,结果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联系他。   胖团猜测,少年很有可能是一名高级“黑客”。   听了它的解释,叶凡这才知道,正常情况下以胖团目前的等级是没办法开通私人交易的。然而,对方不仅畅通无阻地联系上了叶凡,还知道他正在找药,除了技术高超的黑客,没有人能做到。   也正是因此,那天胖团看到少年时才会那么吃惊。   不对,还有一个人也能做到,那就是胖团的偶像——主脑。   诶?也不对,主脑不是“人”。   为了收集青玉菇,叶凡在胖团的帮助下,避开人悄悄出去了两回,好在没有空手而归。   接下来,就等着少年主动联系他了。   说起来,白鹿事件对叶凡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至少,家里的清酒卖出去不少。   叶凡的荷包渐渐鼓了起来,便趁机放出话,不日会重开酒坊。   这个消息传到县里,有人便坐不住了。   城东巷是大宁县城最繁华的地段。   林生住在第三家,瞧着最为宽敞,除了靠北的窑洞,东西两侧又各盖了三间厢房,院内还有一口井,吃住十分方便。   这处宅子是林生成亲那年叶老爹花钱置下的,花了许多银钱。   此时,林生不在,家里只有林生的妻子姜氏和他们的一双儿女。   姜氏的兄长姜大是个游手好闲之辈,正经活计没有,就靠着替人讨讨债、打听点消息挣口饭吃。姜氏也时常接济他。   这日,姜大匆匆来到林家,进门便说:“给你家那口子递个信,让他赶紧回来,若再晚了,先前的布置就白费了。”   姜氏听他说得严重,忙问:“是啥事,你好歹说上一二,我也好让人去说。”   姜大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韩家岭那边传来消息,叶家小子近日卖酒颇得了些钱财,说是要重开酒坊……”   姜氏一听,登时变了脸色,“好不容易弄垮的,可不能再让他开起来!”   别人不清楚,她可知道,为了得到状元酒坊,林生费了多少心,眼瞅着就差这临门一脚,可千万不能生出变故。   “不行,我这就托人捎信,赶紧让当家的回来!”姜氏把洗衣盆往井边一摔,瘦长的脸更显刻薄。   “合该如此!”姜大剔着牙,眼中闪过贪婪之色。 第31章 四更   【考验演技的时刻到了】   白鹿在叶凡家待的第六天, 外星少年终于再次出现了。   叶凡就像看到救星似的,一迭声地说:   “白鹿吃了药身体长大了, 智商也更高了, 还赖着不走——麻烦你教教我,怎么让它回到山里, 再不济变得普通点也行。”   少年静静地听他说完, 如冰晶般的紫色眼睛看着他,不答反问:“他没有名字吗?”   “啊?”叶凡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是你的契约兽, 你应该给他起个名字。”少年一本正经地说。   ——如果叶凡懂星际语,就能听出, 他对白鹿的称呼, 始终用的是代表智慧生命的“他”。   叶凡静默了片刻, 回过味儿来,这个外星少年很看中动物,他似乎也希望别人能把动物当成平等的生命来看待。   “抱歉。”叶凡抚了抚白鹿的背。   白鹿回过头, 用额头轻轻蹭他,其间还十分小心, 不让坚硬的鹿角伤到他。   一瞬间,叶凡的心变得柔软,连日来的焦躁不安消解了大半。   “抱歉。”他又说了一遍, “因为没想养你——不,不是我不想养,而是觉得自己没资格养,毕竟你这么珍贵, 像头神兽——所以,没给你起名字。”   白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低低地“呦”了一声。这也是叶凡教它的,不能大声叫。   “你最好给他起个名字。”外星少年再次开口,并不是建议或规劝的语气,反而更像陈述事实,“它已经是你的契约兽了,不会离开你,除非死去。”   叶凡冷静下来,试着分析,“是因为那颗药球?”   外星少年点点头。   叶凡摸了摸漂亮的鹿角,事情已经发生了,考虑再多也没用,不过,就算事先知道这样的结果,他还是会选择救它。   胖团趴到叶凡耳边,小声说:“可以交换‘伪装剂’?”   叶凡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语气诚恳:“请问,可以跟你交换一……”一瓶,还是一粒?   “伪装剂,你有吗?”   “有。”少年面无表情地说着令人欣喜的话,“你给的青玉菇很多,除了伪装剂,我还应该支付你10000点贡献值。”   叶凡心头一喜,10000点!胖团可以长眼睛了!   继而又是一愣,不对,还有物流费……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杨桃似的一颗伪装剂,物流费刚好10000点。   胖团的“眼睛”就这样扇着翅膀飞走了。   小家伙看上去并没有在意,反而对那个黄澄澄、长着尖尖棱角的伪装剂很感兴趣。   它趴在叶凡手腕上,伸着爪子戳呀戳。之后又飘到虚拟屏前,盯着少年的眼睛天真地问:“你是黑客吗?”   少年迟疑了一下,方才不太自然地点了点头。   叶凡从他的动作里看出了明显的画外音——他好像在敷衍胖团。他并没有说穿,笑笑,说:“自我介绍一下,叶凡,古地球公民。”   外星少年的视线放在他伸出的右手上,紫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叶凡注意到他似乎从来不眨眼。   “我知道这个,古地球的礼节,握手。”   “对。”叶凡假装握住他的手,上下晃了晃。   “波尔,银河系首都星公民。”外星少年将右手放在左肩,微微低头。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被他做出来有种别样的优雅。   叶凡猜想,如果真实的星际像小说里那样有等级制度的话,波尔一定出身贵族。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真相了。   切断通讯之前,波尔告诉了叶凡伪装剂的使用方法——喂给契约兽的那一刻,心里想着目标物种,契约兽就会变成相应的样子。   叶凡也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如果方便的话,咱们要不要约定一下隔几日联系一次?我会试着种一批青玉菇,也许你会需要。”   “好。”波尔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叶凡想了想,提醒道:“青玉菇有毒,大量使用的话,还是小心点好。”   波尔听到他的话,表情变得有些奇怪,就像是……很少被人这样关心似的,有惊讶,有无措,也有隐隐的喜悦。   他点了点头,轻轻地说:“知道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的契约兽,很喜欢吃青玉菇——他叫刺刺。”   叶凡笑笑,外星兽大概是不怕毒的。   少年提到他的契约兽时语气变得十分温和,叶凡更加肯定了先前的猜测——他一定是个爱护动物的人。   说起来,他之所以主动联系自己,或许目的很单纯,就是想帮他救活“契约兽”吧!   这样一想,就感觉这个世界真美好。   ***   切断通讯之后,叶凡迫不及待地把伪装剂喂给白鹿吃。   按照少年说的,他事先在脑子里描绘出了一个目标动物——一匹高大的枣红马。   叶凡甚至想象出了自己骑着马在黄土坡上纵情驰骋的画面,想想就拉风。   白鹿似乎不是很喜欢伪装剂的味道,鼻子明显皱了皱。不过,因为是叶凡喂的,它最终还是顺从地叼进了嘴里。   叶凡坐在桌子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它。   枣红马……   枣红马……   高大健壮的枣红马……   “昂——昂——”   门外突然传来两声响亮的驴叫,叶凡精神一恍,不由想到了某个文艺片中那头矮矮胖胖的小毛驴。   ——大肚子,尖耳朵,短短的腿,小小的身子,嘴巴上一圈白毛……   对,就像眼前这个一样。   诶?!屋里怎么多了头小毛驴?   叶凡扑到毛驴身上,激动地嚷嚷:“不对不对,变错了!我要的是马,枣红大马!”   “毛驴”抖抖耳朵,踢踢小短腿,无辜地看着他。   天可怜见!还有比这个更滑稽的事吗?   为啥偏偏就在那一刻,让他听到了驴叫!   叶凡懊恼地蹲到地上。   胖团却很高兴,欢欢喜喜地骑到驴背上,嫩嫩的嗓子喊着:“驾!”   白鹿配合地踢踢腿,在屋子里转起圈来。   小小的白团子在黑灰灰的驴毛上滚来滚去,笑成一团。   叶凡心下一片凄凉。   到底是哪头不长眼的驴,闲着没事儿在他家门口乱叫?   他气吼吼地站起来,咣的一声拉开门——才换了没两天的新门差点被他拉坏。   门外站着一个肥圆的身影,手微微抬着,神情惊讶。   看到叶凡,林生当即挤出一个笑,“凡子莫不是听到我来了,特意来开门?”   叶凡暗自冷笑,这下罪魁祸首找到了——林生带来的那头黑黑瘦瘦的毛驴此时正拴在牛棚里,抢他家老黄牛的水喝呢!   林生往屋子里瞄了一眼,看到屋内的“毛驴”,眼中划过一丝讥笑。   这傻子,该不是疯了吧?竟把驴子带进房里!   呵,疯了更好。   林生禁不住扬起嘴角,很快做出一副亲昵的模样,“凡子,不请为兄进去坐坐吗?”   话刚出口,他又看了眼白鹿,转而道:“屋里闷,还是在外面吧!”   呵呵呵。   叶凡心里的小人儿握着一把刀,把肥肥圆圆的林生咔吧咔吧切碎了,面上却是露出一个憨憨的笑,“表哥说得对,屋里闷,走,咱们去坡上坐着。”   ——你不是觉得我傻么,我就傻你看。   ——你不是想玩吗,正好,新仇旧怨一起算!   林生闻言,脸上的笑僵了僵,“凡子,不用去坡上,院里就好。”   “坡上凉快,去坡上。”叶凡拽着他,直奔门口。   ——凉快个屁呀!没见这大中午的太阳正烈吗?   ——不知道你表哥我略、略丰满了些,怕热吗?   林生心里直骂娘。   热的就是你这个败类!   叶凡心里冷笑,表情一派天真。   ***   林生这次来,目的很明确——搞垮叶凡,不让他有重振酒坊的机会。   他的手段也很直白,说白了就是故伎重施。   “凡子呀,上回的事表哥一直心内有愧,这不,前段时间在州府行走,就是想着给你寻摸上两件真品,弥补先前的损失。”   叶凡当即露出很感兴趣的模样,“表哥可寻到了?”   林生见他上钩,眼中划过明显的喜色,“表弟你猜?”   叶凡差点恶心吐了,还得配合着往下演,“看样子是没寻到,若是寻到了,表哥才不会这么吞吞吐吐。”   林生表情一僵,原本准备的话一下子噎在喉咙里。   叶凡看得挺爽,继续给自个儿加戏,“得了,表哥凉快着吧,我该回去了。”说着,便拍拍屁股站起来。   林生一急,忙不迭去拉他的手。   叶凡嗖地一下跳开,脸上露出明显的厌恶。   这样的反应着实让林生愣住。   “表哥也太不讲究了。”叶凡顺势讽刺,“好歹是个汉子,做什么拉拉扯扯。”   “是是,为兄不对。”林生耐着性子作小伏低,“得了,不卖关子了,为兄这回帮你寻着好物了!”   叶凡听到正题,这才装作不情不愿的样子坐下来,把斗笠扣在脑袋上——出门时顺手扯的,他可不想晒着。   林生看到斗笠的那一刻,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他胖,天生怕热,夏初的日头虽不炽热,却还是晒得慌,尤其是正午这个向阳的大土坡上。   “表哥,你说呀?”   叶凡的脸遮在阴影下,咧着嘴笑笑,露出一口小白牙。那无辜的小模样,林生怎么都不敢说他是故意的。   于是,他只能顶着一头大汗,把自个儿怎么怎么辛苦,怎么怎么托人情,怎么怎么争到那两件铜鼎,前前后后给叶凡一说。   倒是有头有尾,逻辑相当缜密。   叶凡眨眨眼,感叹道:“表哥,真是辛苦你了。”   林生故作大度地摆摆手,“无妨无妨,只要凡子喜欢。”   叶凡扁扁嘴,语气里带着小委屈,“可是,我已经答应于叔了,不再买那些个古物。”   林生当即虎起脸,正色道:“你是主,他是奴,哪里有主子被奴才左右的!”   叶凡学着胖团的样子,对手指,“可是,我也在我爹牌位前立过誓了。”   林生:……   “舅父那般疼爱你,想必不会反对。”林生干干地说。   戏演到这里,也差不多了。   叶凡抛下最后一坨饵料,“表哥,不瞒你说,我手里确实有些钱。只是,先前吃了亏,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大意了,我需得先见见那东西才好。”   林生没料到他突然来这么一出,当即愣了愣,讷讷地说:“先前的交易,向来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所以我先前才吃了亏。”叶凡强势道,“这回,我不仅要提前看到东西,还要去对方店里看。”   林生被他强硬的态度惊到了。   他沉默片刻,终归是舍不得即将到手的巨大馅饼,咬了咬牙,道:“好,我去跟那边联系,看能不能让咱们见见。”   叶凡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他在脑海里暗暗向胖团交待了一番,小家伙认认真真地记下,尾随在了林生身后。 第32章 五更   【人情债, 肉偿】   叶凡站在土坡上,看着胖团小小的身影越走越远, 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   他在脑海里暗暗地叫了一声, 随即感受到胖团的回应。不像面对面说话那样清晰,好在, 能够确认它是安全的。   叶凡这才放下心。   过了晌午, 日头不再那么毒,时不时还会吹来一阵凉爽的风。   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头上的斗笠歪了歪,掉到了地上。   叶凡俯身捡起来, 扭头看到一只小毛驴。   他一时间没认出来, 直到毛驴发出一声违和的叫唤:“呦~”   叶凡怔了怔, 哭笑不得,“这副样子,真是委屈你了。”   “呦~”白鹿温顺地拱拱他的手, 看样子并不在意。   “回头问问波尔,伪装剂的药效有多久, 你可别真变成一头驴。”   叶凡忍不住笑,明明是头珍贵的异兽,却让他给整成了这副矮矮胖胖的模样, 尖耳朵,小短腿,大肚子——别说,呆呆萌萌的, 还有点可爱。   叶凡沿着土坡慢悠悠地走着,白鹿温顺地跟在他身侧,颇有灵性。   “波尔倒是提醒了我,应该给你取个名字。”   “你想叫什么?”   “核桃怎么样?”   红枣夹核桃,叶凡很喜欢吃,李曜每隔两周都会给他买一箱囤着。   他从十二岁开始和李曜住在一起,一直到二十六岁。他们的房子从两室一厅的小公寓一步步升级为复式楼、联排别墅、独栋,两个人从来没分开过。   只有闹别扭的那半年,叶凡才赌气搬到了研究生宿舍,即便如此,每两周一箱的零食也没断过。   叶凡晃了晃脑袋,甩掉那些不开心的记忆,继续跟白鹿说话。   “要不叫‘枸杞’吧,枸杞红枣也挺配的。”   “诶,你干嘛咬我?”叶凡敲了敲白鹿的脑袋。   白鹿半垂着眼皮,长长的驴脸上人性化地显露出无奈之色。   叶凡觉得好玩,伸手去扯它的脸。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   “不及‘青鸾’。”   叶凡惊讶地抬起头,“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低头走路,自然看不到来往行人。”李曜不紧不慢地踱至近前,看着白鹿。   “‘青鸾白鹿满芝田’,前人的诗句,不若便叫青鸾。”   洁癖外加强迫症的长安侯大人,实在无法忍受一头神兽般的白鹿叫“核桃”“枸杞”之类的名字。   “还挺好听。”叶凡傻白甜地拍拍小毛驴的头。   拍着拍着,他突然反应过来,近乎惊恐地看向李曜,“你怎么知道它是白鹿?”   难道是伪装剂失效了?   不对呀,他看到的还是“毛驴”。   “勿怕。”   李曜抬起手,不甚熟练地放到他头上,揉了揉——他没有考虑的余地,下意识地就想这样做。   担忧、害怕、怀疑……诸如此类的表情,他都不想在少年脸上看到。   “不是,我想知道——”叶凡拿开他的手,依然在纠结,“你看到的它是什么样?”   “驴驹。”   叶凡松了口气,继而又忍不住好奇,“那你怎么知道它是白鹿?”   “猜的。”   李曜深知叶凡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干脆主动解释:“白鹿去了你家,并未出来,如今多出一头驴,且颇有灵性,故有此一猜。   叶凡撇了撇嘴,“还挺会猜。”   他转了转眼珠,笑嘻嘻地问:“你就不好奇它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吗?”   “障眼法。”李曜淡淡地说。   少年的不凡之处他已经见识过不止一回两回了,是以,再多上这一次也并不觉得奇怪。   切,就不能稍微表现得惊讶一点儿吗?真没劲儿!   叶凡扁扁嘴,拿脚踢着土坷垃。   他在日头底下站了许久,又走了一大截路,略带婴儿肥的脸染上红晕,额头附着一层薄薄的汗。   李曜仿佛被梦中的“他”附了身,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粗糙的指肚置于颊边,轻轻摩挲着那片滑嫩。   叶凡被他碰得有点痒,嫌弃地想要把他推开。   结果,不仅没如愿,自己的手还落入了他温热的掌心。   叶凡挣了挣,纹丝不动。   这下好了,陪了夫人又折兵。   真是!矫情什么呢,就算换了时空,缺失了记忆,这个家伙依然是他那个强势又霸道的男朋友呀!   不,前男友。   叶凡执拗地坚持着——李曜一天不主动求和,这个“前”字就一天不给他摘掉!   不知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清清浅浅的笑从他唇边化开,如遇水的胭脂般缓缓地漫上眼角,眉梢。   李曜棕色的瞳眸微微一缩,眼底划过丝丝暖意。   就是这样。   在他面前,他只需要简简单单,笑着便好。   ***   李宅的管家看到叶凡,表情不大自然。   关于叶凡的啰嗦事,他随便一翻就能拎出来好几样。   一来,叶家和李家有婚约,他家侯爷显然不大乐意,过了端午五娘子就十六了,这事还没说清楚。   二来,叶家小郎也忒不懂事了些,别说李将军在时对叶家多有照顾,眼下,单冲着他家侯爷的封号,也该把码头那块地让出来才对。   值得一提的是,李曜身为正拉八经的一品军侯,整个大宁县都是他的封地,封地内一年两季的税收杂捐皆入他的私库,就连官家都没有资格插手。   这是李曜同今上事先讲好的,不然的话他才不会老老实实交出兵权。   还有一件,更加深化了李管家对叶凡的不满。   他都听说了,侯爷为了替他瞒下那头白鹿,亲手递给了官家一个大把柄,连带着把安州那个位高权重的安王也给得罪了。   要么说“红颜祸水”呢,多亏了这叶小郎君不是个娘子,不然的话,他还真要想想,自家侯爷是不是看上他了。   李管家往土坡上走的时候,叶凡刚好收到胖团的消息——李曜在,小家伙不敢飞过来。   于是,叶凡随便找了个借口,带着白鹿匆匆走了。   独留李曜站在那里,背着手,静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管家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不动声色地给叶凡上眼药。   “侯爷,眼瞅着码头就要动工了,那块地叶家还是没松口,您说这事整的……该不会那叶家小郎君是在等着您亲自开口吧?”李管家摇摇头,“这胆子可不小。”   他的胆子确实不小。   李曜收回视线,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告诉那边,直接开工。”   李管家一愣,“叶家那边……”   “不必再去说了。”李曜果断道。   以叶凡的心性,之所以把着那块地不放,绝不像旁人所说的那样,是有意拿乔或者借机同他攀交情。   那小少年就是单纯的任性,想要故意为难他,不计后果的那种。   李曜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挺有趣。   就像还没断奶的小老虎,凶巴巴地露出利爪和尖牙。只是,无论吼声再大,在他眼中依旧是只小奶虎罢了。   怪可爱的。   李管家低声哼道:“也对,单是白鹿的人情就够他还的,只是一块地而已,还算便宜了他。”   李曜扫了他一眼,但笑不语。   他若想让叶凡还人情,与其要那么一块地,还不如捏捏那只小嫩脸。   最好是他主动把小脸凑上来。   本侯定然会非常满意。   ***   叶家窑洞。   胖团骑在白鹿身上,因为完成了叶凡交待的任务而显得尤其兴奋。   “凡凡,我按照你说的,偷偷跟在坏蛋后面,又看到了好几个坏蛋,他们说一定要骗到你,钱和酒坊都要拿到手!哼,坏死了!”   想想又加了句,“坏得掉渣!”   “别气,看爸爸怎么教训他们。”叶凡揉揉他的小身子,“都录下来了吗?”   “录下来了!”胖团响亮地回答。   小家伙飞起来,直接把影像记录投放到了虚拟屏上。   它聪明地截到了每个人的脸,还有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录了下来。   “太给力了,乖儿子!”叶凡惊喜地抱着它亲了亲。   “嘻嘻……胖团给力!”   小家伙身上的光芒一闪一闪,整只团洋溢着满满的成就感。   ***   馅饼近在眼前,林生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   若放在从前,他必定会晾上叶凡两日,等到彻底吊起他的胃口再收线。   这次,他根本等不及,第二天便又来了。   “凡子,我跟那边说好了,若要看货就得今日,晚了恐怕就卖给别人了——这批东西是真好,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可不止咱们。”   叶凡如他期待的一般,表现出急切的模样,“既然这样,咱们就快去吧,可别让旁人抢了先。”   “就是这个理儿!”林生喜上眉梢,乐呵呵地引着他往外走。   院子里,于叔和大郎、二郎都在,叶凡一早就跟他们交待好了,父子三人按照他说的表现出气愤和无奈的模样。   他们的戏演得不错,林生不仅没怀疑,反而更为得意。   当天,叶凡总共跟着林生跑了三个地方。   他们先去了一个隐蔽的宅院,验货的同时跟卖家碰面。   叶凡一眼就认出,这里正是胖团前一天录像的地方,空荡荡的宅子,根本没有几丝烟火气,显然是临时租的,想来是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   叶凡假模假样地拿着那对青铜鼎看来看去,时而皱眉,时而点头,时而惊奇。   林生的心随着他的反应上上下下,时松时紧,险些犯了心疾。   直到叶凡满意地点点头,骗子们才彻底松了口气。   紧接着,他们又去了钱庄——为了把两只铜鼎都买下来,叶凡除了搭上原有的银子,还得再借一些。   林生骗叶凡说是那家是正经钱庄,实际却是放黑钱的地方。只要你敢借,就得做好被扒皮削骨的准备。   借钱得有抵押和担保,于是,他们又去了衙门。   叶凡没有其他的营生,只能拿酒坊作抵押。当然,他是故意的。   红红的手印往契书上一按,林生彻底笑了。   ——铜鼎是假的,钱庄是假的,整宗交易都是假的,唯有这份契书是真的。叶凡的手印明晃晃地按在上面,介时还不上钱,酒坊就是他的了。   林生连表面工夫都懒得做了,敷衍地拍了拍叶凡的肩,将铜鼎往他身上一推,揣上契书就走了。   看着他那一身肥肉,叶凡也笑了。   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待收网时,可见分晓。 第33章 六更   【撕破脸】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   叶凡正坐在炕桌旁吃着金针菇火锅, 花大价钱买来的那对铜鼎就在躺柜上摆着,要债的便上门了。   叶凡半张着嘴, 像个吓破胆的小傻帽, “不、不是昨日才借的银子么,为何今日就要还?”   “昨日?小郎君怕是记错了吧?”黑脸汉子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 光听声音就让人觉得害怕, “契书上分明写得是‘天明元年’!”   叶凡吓得瞪大眼睛,嘴里的金针菇都忘了嚼。   汉子嗤笑, 老大也太谨慎了,就这怂货也值得他们来仨人?   叶凡心里狂笑不止, 脸上却是维持着惊慌的模样, 颤抖着手指打开契书, 待看清上面的字,眼睛倏地瞠大。   “天、天明元年?!为何会变成天明元年?明明、明明是昨天……”   黑脸大汉不耐烦地催促:“行了行了,要哭待会儿哭, 把银子拿出来,哥几个好交差!”   “没、没银子……”叶凡小脸煞白。   黑脸大汉一拳捶在门板上, “没银子?有命不?”   叶凡吓得一个哆嗦——简直要被自己的演技感动了,当年怎么没考电影学院?   “好汉,能、能不能……宽限两日?”   他表现得当真像个走投无路的小少年, 于婶当场就落了泪,几乎要给恶人跪下。幸好于二郎机灵,将她拦住,这才没让坏人占了便宜。   “我宽限你, 谁宽限我?”黑脸大汉这种事做惯了,心肠早就变得又黑又硬。   叶凡看着于婶的模样,不想再演下去,免得吓到她。   于是,他把铜鼎一抱,说:“不若这样,各位容我把这古物送到当铺,所得银两便归还贵庄,可好?”   黑脸大汉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略略一顿,便“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粗声道:“要当就赶紧着,省得误了兄弟们的事!”   “不会不会。”叶凡唯唯诺诺地点着头。   ——太敬业了有没有?   尽管提前说好了,于叔还是不放心,想要跟着,于大郎和于二郎也是同样的想法。   说到底,是怕叶凡吃亏。   骗子们自然不同意,双方免不了在门口推搡起来。   这一情景好巧不巧地落入了李曜眼中。   此时,他正站在阁楼上,习惯性地往叶家的方向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闲暇时候往这边看看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眼瞅着那黑脸大汉粗鲁地推了叶凡一把,李曜的眉心登时皱成一个“川”字。   紧接着,大汉伸手去拽叶凡的胳膊,李曜的手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缠着一把软剑,是他最趁手的兵.器。   叶凡机灵地后退了一步,躲过了对方的手。   软剑便也失去了出鞘的机会。   李曜眉头一松,不知怎么的竟觉得十分满意——他也拉过叶凡的胳膊,还抓过他的手,摸过他的脸,他却从未躲开过。   叶家门前的冲突还在继续,李曜看出叶凡似乎受了胁迫,转身下楼。   走到一半,他又停住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叶凡并非像外表那样软糯好欺。   一个拥有变化之术、连瑞兽都能驯服的人,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受制于莽夫之流?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是故意的。   想清楚了这一点,李曜冷静下来,重新回到阁楼。   那边,黑脸大汉一伙人想来是占了上风,挟持着叶凡上了驴车。于家父子追到谷地中,满脸焦急。   李曜眯了眯眼,到底是不放心。   “墨青,去看看。”   “是!”   房梁上跳下来一个穿着青衣的年轻汉子,冲李曜抱了抱拳,疾步下楼,朝驴车追去。   李曜的拳头始终没有松开。   对于叶凡,他比自己以为的更在乎。   只是,此时此刻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   到了当铺,事情和双方预想得完全一样。   黑脸大汉一伙人早就知道铜鼎是假的,叶凡当不到银钱。   叶凡同样清楚这一点,不过,该走得程序还得走,该演的戏也要继续演。不然的话,怎么把事情闹大,怎么把骗子们吊上钩?   ——坑他骗他的,直接或间接把原身害死的,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叶凡站在当铺门口,怀里抱着那对刚刚被鉴定为假货的铜鼎,六神无主。   黑脸大汉抱着手臂,恶声恶气地说:“小子,还有法子不?倘若没有,兄弟们就只能拿你的命去交差了。”   叶凡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吓蒙了。   黑脸大汉骂了句娘,适时提醒道:“不光是你,替你作保的那个也得跟着受牵连。”   叶凡如他所愿,终于有了反应,“有法子,我还有法子!我这就去找表哥——表哥会帮我的。”   说着,就往林生家跑去。   黑脸大汉嗤笑一声,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   叶凡木着脸,脚下走得匆忙,实际在和胖团热热闹闹地聊着天。   “你爸爸我演技怎么样?”   胖团想到了数据库里的一句话,“奥斯卡欠你一个小金人!”   叶凡笑,“回头就朝他们要去!”   胖团当了真,大义凛然地举起小拳头,“我陪凡凡一起!”   “好。”   “……”   一人一团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林生的宅子。   叶凡看着这处宽敞气派的宅院,心里一个劲儿摇头叹气。   他在替叶家不值。   叶老爹当年给林生买宅子、办喜酒时,可曾想到这条白眼狼有一天会害死他的亲儿子?   原身对他满心依赖、言听计从时,可有哪怕一瞬间的犹豫,看出他没安好心?   林生夫妻站在院中,像是专门在等他。   林家的一双儿女依偎在姜氏身边,大的不过六岁,小的只有四岁,皆是懵懵懂懂。   叶凡闭了闭眼,看在孩子的份上,终归是心软了。   他在心里对原身说了声“抱歉”,决定再给林生最后一次机会。   “表哥。”叶凡随手将铜鼎放在井沿儿上,脸上不见任何惊慌,“你跟他们说说,事情到此为此,可好?”   林生皱了皱眉,故作惊讶,“凡子,你该不是吓傻了吧?你欠了人家的钱,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为兄就算想帮你也不成啊!”   叶凡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当真不成吗?”   林生愣了愣,察觉到他不大对劲,然而,他已经被即将到来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根本没心思多想,苦着脸说:   “凡子,你还是想想法子,把钱还上吧!那些人可不是咱们惹得起的。”   “是吗?”叶凡不仅不害怕,反而笑了笑,“既然这样,表哥能替我还吗?”   此话一出,不待林生表示,姜氏便炸了。   “老天爷呀,头一回见这么脸皮厚的人!我们家是欠你还是怎么着?哪里来的脸,口口声声说让我家替你还?”   叶凡的视线往林氏夫妻身上扫了一圈,似笑非笑地说:“你们确实不欠我的,你们欠叶家的。”   “叶家?我们不欠!”姜氏一甩胳膊,尖声道,“少仗着亲戚关系过来打饥荒,你们家不是有酒坊吗,把酒坊一卖,多少钱还不上?何苦来搜刮我们!”   她嗓门原本就大,此时更像故意引人注意似的,喊得震天响。   几句话的工夫,院里院外便站了一圈看热闹的。   左邻右舍听了姜氏的三言两语,自以为了解了真相,对着叶凡指指点点。   叶凡对于他人的指责充耳不闻,而是定定地看向林生,最后一次规劝:   “表哥,你是不是忘了,城南的铺子,这座宅子,就连你身边的这位嫂子,是怎么来的?”   没想到,这话不仅没勾起林生的良知,反而催生出了他的爪牙。   林生当即恼羞成怒,冷声道:“你也不必拿话编排我,如今我就把话摞在这里,你若想变卖酒坊,我还能帮你找个买主,若过了今日,就算你想卖都不成了!”   叶凡微微一笑,指了指旁边默不作声的姜大,“你说的买主,就是他吗?”   事到如今,林生干脆撕破脸皮,冷声道:“是又怎么样?”   叶凡笑,“表哥,不若你便诚诚恳恳地说上一句,这铺子到底是他买,还是你买?”   林生被他戳穿,脸色黑如锅底。   姜大单等着拿好处呢,梗着脖子嚷道:“姓叶的,我告诉你,这酒坊今儿是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好大的口气!”   一声厉喝,带着浓浓的怒意,响斥在众人耳畔。   叶大姐冲到人前,把叶凡往身后一护,指着林生的鼻子开骂:   “你个屈心丧良心的!自瞎了我爹这些年掏心掏肺,竟喂出你这么个白眼狼!”   “平日里哄着凡子也就算了,我们这些嫁出去的女儿说不得什么,原想着你多少会顾念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助他一二,没成想竟养大了你的胃口,连叶家的酒坊也惦记上了!”   “你也配!”   叶大姐朝着他的脸狠狠地啐了一口,恨不得冲上去撕破他的脸。   林生被骂得脸色通红,偏生还不上嘴。   那姜氏也不是个善茬的,无礼也要搅三分。她说不过叶大姐,指划着手脚就要上来干架。   叶凡哪里肯让叶大姐吃亏?少不得要参与进去。   这边是他和叶大姐,那边有林生、姜氏、姜大,并明着拦架、暗地里下手的黑脸大汉。这些人除了无赖就是泼妇。   就连叶大姐都觉得自家姐弟八成得吃亏,没成想,叶凡却是个能打的。   别看他白白嫩嫩一小只,专门会用巧劲儿,只见他左突右冲看似毫无章法,却打得那几人嗷嗷直叫。叶大姐被他严严实实护着,一个手指头都没让人碰着。   正打得热闹,不知谁大喊一声:“官差来了!”   有人一喜。   有人一愣。 第34章 一更   【看你傻眼不傻眼】   欣喜的是叶大姐。   心惊的是林生一伙。   这个环节是叶凡事先和叶大姐商量好的, 官差也是叶大姐叫来的。   他们都是县衙的衙役,平日里常在叶大姐的食肆吃饭, 彼此间多有照应。   左邻右舍一见官差, 纷纷闪避,唯恐受了牵连。   他们以为这些衙役是林生叫来的, 单等着看叶凡姐弟的笑话。也有人觉得做得不妥, 压着声音对林生说:“不过是表兄弟之间的龃龉,何必惊动官差?”   林生也委屈, 根本不是他叫的好吗?他是疯了吗,怎么可能主动报官!   直到此时, 他都以为是叶凡做了什么糊涂事, 这才惊动了官府。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路, 衙役们分作两列行至院中。   林生连忙迎上去,赔着笑脸,“各位官爷来至鄙宅, 不知有何贵干?”   衙头挎着刀,威威风风地在当院一站, “拿人。”   林生看了叶凡一眼,“我这小表弟确实不着调了些,只是那为非作歹的事断没有干过, 不知官爷可否通融一二……”   说着,就要从袖中掏钱——千万不要认为他良心发现,真想救叶凡,只不过是谋划着先把酒坊拿到手罢了。   没成想, 那衙头却不吃他这一套,拿手一挡,足足一大串铜钱“哗啦”一声掉到地上,林生也被带得一个趔趄。   衙头大吼一声:“把这些人绑了,带回去!”   “是!”   衙役们迅速行动起来,扭人的扭人,套枷锁的套枷锁。   “咔嚓”一声,脖子上多了个大木枷,林生整个蒙了。   姜氏也白了脸色,失声大喊:“官爷,是不是抓错人了?这是我家当家的,你们要抓的人在那里呀!”   衙役们却不理她,不仅是林生,姜大也被拿住了。   黑脸大汉一见不妙,撒腿就跑。   衙役们岂容他轻易跑掉,“唰”的一声抽出大刀,将他团团围住。   普通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明晃晃的大刀一见光,不知道多少人吓软了腿——这年头,就连农具都不能随意买卖,更别说武器。   黑脸大汉一伙也不敢再造次,虽不情愿,还是被绑了个结实。   他们在县里开赌坊、放黑钱,为非作歹,早有恶名,如今叶凡挑起这个由头,相熟的衙役立即回了县令,逮着这个机会将人拿下。   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赶着了。   至于林生,对于官差们来说,就是捎带脚的。   衙头同叶大姐相熟,跟叶凡说话也十分客气,“叶小郎,你是首告之人,还得跟兄弟们往衙里走一趟。”   叶凡揖了揖身,“这是应当的,今日辛苦各位了。”   衙头笑笑,“分内之事,请吧。”   叶凡:“请。”   ***   大宁县地方不大,境内无甚风物特产,百姓们日子过得一般,再加上远离京城,满打满算评上一个“中下县”。   县令姓谭名晖,看上去十分年轻,想来不及而立,生得宽额悬鼻,目光清明,倒像个耿介之官。   叶凡是特意打听了他的行事作风才定的这个计划,如今一见本人,心里更踏实了。   惊堂木一拍,县令例行询问:“堂下何人?”   叶凡上前,抱拳揖身——当朝律法,首告之人并不用跪。   “草民叶凡,韩家岭人,状告城东巷林生及其同伙倒卖青铜器皿、坑骗钱财、伪造契书、谋夺酒坊……”   林生跪在堂中,听他一字一顿地说着,细长的眼睛渐渐瞠大,失声大骂:“叶凡,你疯了!”   叶凡扫了他一眼,脸色和目光都是冷冷的,继而从袖中掏出一物,交到衙头手中,“大人,这是状纸。”   衙头交给主薄,主薄又呈给县令。   谭县令听他口齿伶俐、面无惧色,早就高看了一眼,如今又见他连讼状都写好了,心下更是惊讶。   只是,这讼状上的字迹……   谭县令嘴角一抽,好不容易才维持住威严的表情。   既然有了讼状,接下来的事就好说了,一样一样查办便好。   首先,倒卖青铜器皿。   物证就在叶凡家里,每一样所花的银钱及保单他都妥妥帖帖地收着;至于人证,更不用说,全县城的人都知道叶家小郎买了一箱子假货,保人就是他表哥。   其次,坑骗钱财,与前一项相关,不必另查。   至于伪造契书,则要分开来说。   一样是借钱的字据,一样是抵押酒坊的文契。   “大人,草民并非有意借黑钱,原以为去的是正经钱庄,没成想却受了蒙骗……契书签订明明就在昨日,谁知今日一看,却成了天明元年!”   谭县令微微颔首,面色平静,“可是有人换了契书?”   “草民初时惊慌,也以为如此,后来细细一看,这才发现了端倪……”叶凡看了那黑脸大汉一眼,不慌不忙道,“草民听说有一种纸,薄如蝉翼,遇水可化,因此便大胆猜测,是否与此有关。”   说着,便把那借据展开,指着日期那一行,“这里确有粘贴的痕迹,大人一看便知。”   谭县令双目一眯,身体稍稍前倾。   他早知道黑钱庄有那腌臜手段,借此坑害了不少人。虽有心查办,却一直想不通他们是如何捣的鬼,如今听叶凡一说,才恍然大悟。   难怪了!   若是在苦主签字之时附上一层写着真日期的“蝉翼纸”,事后用带着湿汗的指肚轻轻一搓,下面露出来的就是假日期!   整张纸作假并不容易,倘若单是一两个字,若非扒着纸页细细去看,根本找不出破绽。   叶凡的借据确实留有黏合过的痕迹,但这张纸毕竟过了他的手,只要黑脸大汉一口咬定,死不认账,案子便会陷入僵局。   庆幸的是,谭县令颇有几分才智,又是个做实事的,签令一发,衙役们当即出动,一举把黑钱庄给抄了,管事伙计打手乌拉拉抓过来十几个。   ——能同林生勾结的,也不是多有背景的,上面的头头听到风声跑了,下面的喽喽们自然无法成事。   谭县令只沉着脸吓唬了几句,立即便有人招了。甚至有人主动掏出一份拟好待签的契书,所使用的手段同叶凡说的一模一样。   谭县令亲自验过,赞赏地看了叶凡一眼。   叶凡谦虚地躬了躬身,在心里一个劲儿夸胖团。   是的,这件事是胖团发现的,不仅如此,小家伙还全程录了像。   审到此处,黑钱庄一事算是有了定论。   别人暂且不论,至少黑脸大汉等几个主谋被判个充军或充役是免不了的——他们犯的事可不止叶凡这一件。   事已至此,林生也顾不得许多,只想拼了命地抽出身来。因此,他便咬死了借钱一事他只是作了担保,并无参与。   那黑脸大汉一听,登时怒了,大声小气地说了一大通。   林生自是不认。   于是,双方在公堂上相互攀咬起来,免不了扯出更多的料。   谭县令也不阻止,只让主薄一一记下,只等事后查证。   林生还算有几分急智,一见不妙,立即豁出脸面哭求:“草民也是受人蒙骗,还望大人明鉴!”   他瞅了叶凡一眼,哀声道:“草民因着亲戚关系诚心作保,就连那酒坊的抵押文书都是草民同表弟一起按了手印的,草民实在不知为何、为何就落到了这般情境……”   “你按了手印,我可没按。”叶凡声音冰冷,“谁人不知,那状元酒坊是我叶家几代人的心血,就算我把自己卖了都不会卖它!”   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不知谁在衙外叫了一声“好”,围观的百姓皆对叶凡高看一眼。   林生狠狠地瞪着他,颤着手从怀里掏出契书,呈给谭县令。   虽然谭县令的心已经偏向了叶凡这边,但是,倘若抵押文书果然是真的,不仅林生有可能减轻罪责,就连叶凡前面的一应布置也要重新考量。   叶凡却是半点担忧也没有——他家小胖团连玉玺都能拓出来,更别说改改手印。   他们能伪造字据,自己就不能伪造手印吗?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罢了,叶凡半点愧疚之心都没有。   衙役当堂采了手印,谭县令、两位县丞,并县尉、主薄、录事等人共同比对,并在案宗上签字作证。   比对的结果自然让林生无法接受,当堂大闹起来,挨了一顿板子才消停。   谭县令拍了惊堂木,收押的收押,释放的释放,只待整理证据,审判画押,即可择日宣判。   被衙役带走时,林生经过叶凡身边,咬着牙,恨不得生吃了他。   叶凡也是纳闷,谋财的是你,害命的也是你,你如今落到这地步不过是咎由自取,怎么反倒像是我害的?   ***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尘埃落定的时候,姜氏那里却留了一手。   说起来,这姜氏还算有些来头,若不是皇帝换得勤,如今她兴许还是个官家小姐也说不定。   说句夸她的话,这人很有几分魄力,眼瞅着丈夫和兄长被关进了大牢,她虽然惊惧,却不肯认命。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死命地想着法子。别说,还真让她想起来一个人。   如今这驿馆中住着一个州府来的长史,专管地方民政之事,算是谭县令的顶头上司。   这人是姜氏父亲的同窗,姜氏少时同他家女儿交好,因此对他有些了解,才干平平、政绩了了,却有几分后台,且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贪财。   于是,姜氏连忙换了衣裳,整了妆容,把家里能动的钱物全都拿出来,零零整整竟有四五百两。   再加上叶老爹当年替林生备下的聘礼,里面有几件金银首饰,合在一起也算一笔“巨款”。   这些钱有九成都是从叶凡那里坑来的,如今却被她用来对付叶凡。   当真讽刺! 第35章 二更   【谁还没个后台呢】   谭县令的做事效率非常高, 连夜审问林生等人。   这一夜,小小的大宁县难得热闹了一回, 衙役们连夜行动, 不到天亮,就把骗子们的几个窝点都给抄了。   除了叶凡去过的那处宅院, 另有工坊、库房, 抄出来的青铜器物上百件,有簇新的, 有处理中的,也有“做旧”成功准备出手的。   这些东西弄好之后会卖往大宁及其周边各县, 骗来的钱财不计其数。   论起来, 林生在其中还算个不大不小的管事, 前些天他就是去了安州卖东西。   隔了一天,谭县令再次升堂。   叶凡、叶大姐都去了。   若不是酒坊那边离不了人,于叔原也想来, 他就想亲眼看着林生遭报应,好到叶老爹牌位前上香。   这件事在县里传得沸沸扬扬, 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已经有了定数,就等着县令宣判。   就连谭县令自己都是这样认为的。   谁都没想到会生出变故。   就在令签将将扔下的那一刻,一个穿着五品官服的长史来至县衙, 传令官开道,洒水鸣锣,动静闹得不小。   谭县令下堂相迎,百姓们也纷纷跪拜。   那长史姓袁, 长得鼠目猴腮,一脸奸相。   不等人让,他便径自坐到了主位上,还装模作样地问起了案情。   谭县令心下皱眉,嘴上还是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并强调了“证据确凿,一应人等皆已认罪”。   “呵!”袁长史冷冷一笑,语气阴阳怪气,“别是用了刑吧?”   谭县令一听,脸色十分不好,“下官依律办案,断不会屈打成招。”   袁长史漫不经心地翻了翻案上的口供,随口道:“依的是什么律?”   谭县令抿着唇,不再言语——他算看出来了,这位上锋是来给恶人撑腰的。   方才看到姜氏出现的那一刻,叶凡心下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如今见这长史如此行事,更加肯定了这一想法。   正思量着如何应对,他便听对方问到了自己头上。   “哪个是叶凡?”袁长史的声音就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叶凡上前,不卑不亢,“草民在。”   袁长史把眼一眯,声音尖得刺耳,“大胆刁民,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草民是首告,依律无需跪拜。”   “呵,你倒挺懂。”袁长史并未发作,反而笑了。只是,那笑容绝对称不上和善,倒像是憋着更大的怒意。   “来人!将这个知法犯法的刁民给本官拿下!”   县衙中的官差们面面相觑,正迟疑着该不该应声,早有那长史带来的人上前,将叶凡扭住,押着半跪下。   “凡子!”   叶大姐原本站在堂外,此时一见,不管不顾地往衙内冲。   那长史早听了姜氏的谗言,瞧上了叶大姐手里的卤味方子,正愁没由头治她,她就主动送上了门。   他眯了眯眼,单等着叶大姐冲进来,治她个“扰乱公堂”之罪。   就在这时,先前那位衙头快步走到门边,将她拦住,“大人在此,岂能容你放肆!”   他面上表现得凶恶,实际却背着身给叶大姐使了个眼色。   叶大姐看到了,还是担心,拽着他的衣袖求道:“我不放肆,就想进去跟大人说清楚,让他放了凡子……”   衙头稍稍让开半步,刚好能让她瞧见叶凡。   叶凡扭过身,冲叶大姐摇了摇头,提醒道:“阿姐,别冲动。”   叶大姐呆呆地站在原地,面上满是担忧。   衙头松了口气,重新站到谭县令身后。   袁长史的诡计就这样被搅和了,阴恻恻地瞪向衙头。   那衙头就像没看见似的,大马金刀地站在那里,目不斜视。   袁长史无法,只得把火气撒在叶凡身上。   “幸亏本官在此,否则就让你这奸诈之徒得了逞!”   他把证言等物往案上一拍,厉声道:“你说你买的青铜器是假的,证据何在?我看是你偷梁换柱,意图栽赃陷害!”   不用叶凡辩驳,谭县令便代为说道:“大人,此事下官已查明,造假的窝点俱已找到,一应人等也已捉拿归案……”   不等他说完,袁长史便轻咳一声,眼神中带着浓浓的警告。   即便如此,谭县令还是不紧不慢地说了下去,“若说栽赃,总得有个由头,下官想不通,叶凡为何要栽赃于林生?”   袁长史冷冷一笑,“由头自然是有。”   “下官愿闻其详。”   袁长史朝外招了招手,“姜氏,你来说。”   那姜氏理理衣角,大步走至堂中,先是给林生、姜大使了个眼色,继而才看向叶凡,尖声尖气地嚷道:   “大人有所不知,这厮早就将酒坊卖与了我家夫君,如今却是反了悔,不想给了,因而才会使出如此奸计!”   叶凡翻了个白眼,根本不想搭理她。   谭县令沉声问道:“叶凡,可有此事?”   “并无。”   他又看向姜氏,“你说他把酒坊卖于你家,可有字据?”   “他当时遇见难事,急着用钱,因是亲戚,原想着过了难关再说,因此当初并未立下字据。”姜氏说得有头有尾,真的似的。   叶凡差点就信了,“我何时犯了难,要卖酒坊换钱?”   姜氏拿眼瞅着他,煞有介事地说:“年前舅父走时,等着钱下葬,你忘了?”   叶大姐一听就炸了,“姜氏!你个不要脸的娼妇!还敢在这里提我爹?也不怕下元月半睡觉不得安生!”   姜氏眼神一慌,当真生出几分惧意。   袁长史趁势拍下惊堂木,“叶凡,你先是毁约不认,后又勾结恶人陷害林生,可知罪?”   若不是眼下的情形略苦逼,叶凡还真想笑上一场——这货可以呀,不看卷宗,不管证据,自己就把故事编圆了!   试问,这姓袁的为何如此偏帮姜氏?   说到底,为的不过是个“利”字。   一来,姜氏不仅给了他大量钱财,还允了他状元酒坊的三成红利。   要不说这个妇人有些才能呢,单是三言两语一说,就如此空手套白狼地将姓袁地拉到了同一条船上。   二来,青铜器造假、黑钱庄坑人两样,涉及的人事众多,在这安州地界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大案——争功贪功这种事,姓袁的做了可不止一回两回了。   如此大的馅饼摆在面前,由不得他不尽心。   再者,这姓袁的私下里派人查了叶凡的根底,不过是个没了爹娘的孤子,虽说祖上与李家交好,如今根本没听说两家还有交情。   他早就盘算好了,只要寻个由头把叶凡往牢里一关,狠狠地用上几次刑,不怕他不招。   就这样,袁长史只凭着姜氏的一面之辞,就硬生生将整个案件翻了过来。   “来人,将叶凡押至大牢,本官要亲自审问!”   叶凡猜透了他的想法,哪里肯就范?因此把心一横,拼了命地反抗起来。   叶大姐也顾不得许多了,跌跌撞撞冲到衙上,试图护住叶凡。   姜氏一见,不干了,当堂和她撕扯起来。   一时间,衙中大乱。   县衙的差役大多是谭县令的心腹,谭县令没说话,他们便不动。袁长史带来的人就那么几个,在叶凡剧烈的反抗下,很难得手。   胖团趴在叶凡头上,气得鼓圆了小身子,看到谁欺负叶凡,就咻咻咻地朝他放冷箭。   于是,以叶凡为中心,那些同他扭打的人不是莫名其妙崴了脚,就是平白无顾摔了跤。   袁长史气得站起身来,冲身边的长随吩咐:“拿上本官的信物,请司马大人过来——让他把那二百州兵都带上,就说有反贼作乱!”   谭县令一听,当即变了脸色,“大人,‘反贼’之说未免太过严重了!”   “都要刺杀本官了,不是反贼是什么?”袁长史气极败坏地推了长随一把,“还不快去!”   那长随连忙应下,疾步跑向衙外。   没成想,这人刚至门口,就仿佛撞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倒飞出去,重重地跌到了地上。   阮玉掸了掸鞋帮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嬉皮笑脸地站到了门边。   紧接着,一条长腿跨过门槛。   深蓝色的锻面短靴,坠着玉豆的马面褶裳衣,鱼鳞叶齐腰明甲,鎏金护肩,东珠玉冠……   至于那英武的面容,寻常人根本不敢直视。   李曜在堂中站定,冷冷地扫了一圈,直把那袁长史一伙吓得两股战战,方才不轻不重地说:   “本侯听闻,这大宁县内出了反贼?”   袁长史颤着腿,慌慌张张地跪爬过去,“侯、侯爷,下官参见侯爷!”   非是他见了大官就怂,只是因为这人是李曜。   即便他如今没了官职、没了兵权,那也是曾经以一人之力干翻契丹三千兵将的战神呀!   ——走路带着阴风、浑身环绕着冤魂的那种! 第36章 一更   【醋是什么, 好吃吗】   墨青趁人不注意,凑到门边, 戳了戳阮玉的腰。   “侯爷怎么亲自来了?”   “不是你传的信么?”   阮玉咂了咂嘴, “我还说呢,出了什么大事, 吩咐咱们一声不就得了, 怎么还亲自来。哈哈,废了朝廷命官这么大的事, 咱们还真干不了!”   墨青抿了抿嘴,没吭声。   他要说吗?他给侯爷的飞鸽传书上写的是“叶小郎有难, 属下是否出面”——“朝廷命官”什么的, 半句没提。   墨青瞅了眼自家侯爷, 直觉告诉他,不说为好——尤其不能告诉阮玉这个大嘴巴。   李曜一来,方才还乱成一锅粥的县衙立即安静得落针可闻。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 任何阴谋诡计都会失去它施展的空间。   李曜虽没有官职,但在自己的封地上, 他就是天。他在大宁县境内做出的任何决策连官家都无权干涉——前提是他够强,保证自己有命领受这份殊荣。   这一点完全不用替他担心。   此时,李曜坐在了正位下首, 没人敢往上坐。   谭县令站在他身侧,不谄媚,也不倨傲,恰当地尽着下官的本分。   袁长史跪趴在中堂, 冷汗一茬茬地往外冒,绛红的官袍湿了一大片。   其余人,如林生、姜氏等,方才还狗仗人势,算计着谋财害命,此时却一个个吓瘫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就连叶大姐也心中忐忑,不知这李曜将如何行事。   唯有叶凡,最是放松。他就像坐在自家炕头似的,盘着腿,支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李曜——微红的脸,蓬乱的发,似露非露的小虎牙……   李曜只淡淡地扫了一眼,这模样就一直一直往他眼前晃。   赶不走,便不赶了,自动把那慵懒的身影替换成一只毛嘟嘟的小虎崽,明明被欺负得皮毛乱炸,却骄傲得仿佛打了大胜仗。   “侯、侯爷……”堂下响起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   李曜的好心情顿时打了折扣。   “阮玉。”他一开口,旁的人连喘气声都下意识地放轻。   “属下在。”阮玉颠颠地从门边跑过来。   “念。”   “是!”   阮玉清了清嗓子,学着李曜的口气,沉声道:“袁沧,你身为州官,既无监察之责,又无审判之权,却公然干涉大宁内务,收受贿赂、颠倒黑白,现革去官袍牙笏,移交刑部处置。”   那袁长史一听,不知从哪里生出不要命的勇气,嘶声辩解,“侯爷!即便下官有错,也该交由吏部主审,断然不该是刑部哇!”   “吏部吗?”李曜点点头,“那就吏部。”   说着,便随意招了招,立即有两名挎刀披甲的部曲上前,将袁沧的官衣官帽扒掉,人也如小鸡般拎了起来。   袁长史虽形容狼狈,却大大地松了口气,神情间还带着隐隐的得意。   只是,这模样没维持多久,便听李曜再次开口——   “谭县令,代本侯上表一封。”   谭县令躬身,“侯爷欲奏何事?”   “犯官袁沧,押解归京途中不幸染疾……”李曜瞄了眼桌上的茶盏,杯沿处不知沾着何人手印,皱了皱眉,没碰。   继续道:“暴毙。”   话音刚落,就听“咚”的一声,那袁沧竟晕厥过去,脑袋直直地磕到了门槛上。   一旁的部曲躬身请罪,“属下失职,没扶稳。”   “无妨。”李曜看都没看一眼。   两名部曲再次将人拎起来,一人抓着一只胳膊,双腿拖在地上,就这样拖了出去。   清凉的风吹进衙内,竟带出来一阵尿臊味。显然,有人吓得失了禁。   李曜皱了皱眉,起身欲走,抬眼看到对面的角落。   那蓬乱着头发的小少年,正抓起一个茶杯就往嘴里灌,许是打架打累了,竟一口气喝下去大半杯。喝完才觉察到不对劲,苦得直咧嘴。   李曜将将欠起的身子又稳稳地坐住了。   “谭大人。”   “下官在。”   “县中诸事繁杂,平日里办公辛苦,也该备些好茶才是。”   谭县令愣了愣,耿直道:“下官俸禄微薄,平日里简省惯了,未料侯爷突至,怠慢之处,还望见谅。”   “堂堂七品县令,买钱的银钱都没有,区区白身,家无永业,动辙拿出上千金银……”   李曜的视线往堂下一扫,目光冷肃,“本侯听闻,袁大人下榻之处倒有不少,阮玉——”   “属下在。”   “回头把驿馆收拾收拾,挑些好的给谭大人送来。”   “好嘞!”阮玉嬉笑着应下——连官府设的驿馆都敢抄,果然是他家侯爷的作风。   谭县令可没阮玉这么心大,一时间连“李曜是不是想起兵造反”这样的想法都有了。   李曜并不在意,只淡淡地说:“宣判罢。”   “下官遵令!”谭县令愣了愣方才应下,仔细听的话,语气中还带着些小惊喜。   李曜来了大半晌,谭县令的心都是悬着的。打死他也不敢认为李曜是来给自己撑场子的,甚至,他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猜测,兴许李曜就是第二个袁长史呢?   直到他说出这句话,谭县令的心才彻彻底底地放下,那些奸恶之徒的命运也就此改写。   林生谋夺他人财物、伪造契书、贩卖假货等,罚抄没家产,充役。   姜大作为其同伙,因没有直接参与,只判罚归还钱财,坐牢三月。   姜氏扰乱公堂、贿赂犯官、颠倒黑白,本应抄家充役,念其膝下有二子,尚且年幼,现贬为贱籍,待次子成年,则发配崖州。   其余诸人依着情节轻重或罚没家财,或充军充役,也有几个身上背着人命的,自然是以命相抵。   一番宣判结束,涉案之人大多面如死灰、惊惶不已,还有人破口大骂,或大声悲哭,到头来也只是挨了顿打,徒增笑料罢了。   从前他们牟取不义之财时有多得意,此时就有多落魄。   尤其是那姜氏,原本没她什么事,偏要凑上来,得了个“贬为贱籍、发配崖州”的下场。   她若就此豁命去,大闹一场倒也痛快,可笑的是,想到家中二子,她偏偏保有一丝理智,不敢大闹。   就这样,一干人等被衙役们拖得拖,扯得扯,胡乱弄了下去。   林生再次经过叶凡身边,叶凡没看他的脸,只注意到他软瘫的腿从地上拖过去,留下一片湿渍——难闻得很。   叶凡正皱着睹鼻子面露嫌弃,便听谭县令叫到他的名字。   叶凡连忙起身,垂手听判。   看着他恭恭顺顺的姿态,李曜挑了挑眉,倒没见你在我跟前这般老实。   他偏过头,凉凉地瞄了谭县令一眼,他是比我爵位高,还是比我会打仗?   谭县令察觉到他的视线,头皮一紧,恭敬道:“侯爷,可有何不妥?”   “并无。”几乎是从鼻子里发出的哼哼声。   谭县令略方,明明方才还说送我茶叶,为何此时又露出了嫌弃之色?莫不是怪我判得不好?   钢铁直男谭县令自然无法理解,长安侯大人只是吃醋了而已——当然,不怪你,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窍呢!   谭县令耿直归耿直,并不傻。   从李曜突然转变的态度里,他冷不丁嗅出了一点点不同的味道——都说李、叶两家祖上交好,只是如今没了情分,如今看来,真不一定。   于是,“耿直”的谭县令在念到叶凡时,使了个小小的心机。   叶凡明知青铜古物不可私下倒卖,却知法犯法,正常来说不仅得不到赔偿,还得罚钱。   不过,因着李曜的关系,且谭县令确实对叶凡很是欣赏,因此,不仅作主归还了他损失的银钱,还免去了相应的罚款。   叶凡原本已经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如今一听,不仅没赔,还赚了,自然喜上眉梢,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   谭县令收下他的感激,暗暗地看向李曜——   呃,长安侯不仅没满意地冲他点头微笑,反而还黑了脸,莫、莫非他猜错了?   第一次试图迎合上意的耿直人就这样遭到了打击。 第37章 二更(还债)   【洁癖侯爷和挑食鬼】   尘埃落定。   这次是真的尘埃落定。   叶大姐擦擦眼泪, 走到李曜跟前,屈膝跪下, 恭敬道:“民妇叩谢侯爷——”   话还没说完, 叶凡便跑过去,把她拉了起来, “阿姐, 不用跪。”   在他心里,李曜始终是那个和他同床共枕了许多年的人, 怎么能让自家大姐跪他?   叶大姐轻轻地拍了他一下,低声训斥:“侯爷面前, 怎能如此冒失?”说这话时, 她的脸上难免带了些惶恐之色, 生怕李曜怪罪。   没想到,李曜不仅没有表现出半分不悦,反而接着叶凡的话, 淡声道:“不必跪。”   叶大姐略略一惊,依言只福了一礼, “谢侯爷。”   李曜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   既然他都没受叶大姐的礼,谭县令也避开身,没有受。同时更加疑惑——这长安侯对叶家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怎么越看越糊涂?   恩师说得没错, 自己果然不擅揣测上意,若做了京官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唉,还是在这小小的大宁县窝着罢!   那边,叶大姐又谢了衙头等人。   那衙头看着她, 连连摆手,“大嫂不必客气,分内之事罢了。”   叶大姐笑笑,表现得落落大方,即便这么多人看着,也挑不出半分错来。   谭县令在同李曜谈公事,她便趁机把叶凡拉到一旁,塞给他一兜子铜钱,“侯爷和县令大人帮了这么大忙,恰好要到晌午了,你寻个机会将他们叫上,去荟香楼订上一桌席面,感谢一二。”   叶凡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不用去什么酒楼,叫他去咱家食肆吃一顿便好,阿姐的手艺可不比那些厨子差。”   “胡闹!”叶大姐唬下脸,“那可是堂堂一品军侯,寻常多少人请都请不来的,怎能如此敷衍?”   叶凡撇撇嘴,别人求不来,你弟弟可不一样,从前哪次约会吃饭不是他上赶着请我?我还得看心情再决定答不答应。   李曜说完了正事,刚好听到他的话,顺势道:“听闻贵店有样新鲜吃食,刚好去尝尝。”   叶大姐一听,既喜又惊,一时竟分不出他说得是真心还是客气。   叶凡从始至终都有种主人翁的姿态,替李曜作主道:“阿姐先去开门,我们稍后就到。”   叶大姐瞧着李曜的反应,见他并未推却,只得告了声罪,提前回去准备。   至于谭县令,识相地以处理案情为由推了,他的身份也确实不适合出现在食肆中,叶凡客气了一下,便没再劝。   ***   马车朝着城北走,车上坐着李曜、叶凡,还有硬挤上来的阮玉,墨青和车夫坐在外面。   车上空间不大,又挤了三个大男人,阮玉靠近李曜,说着袁沧的事,稍有颠簸便会碰到他的肩。   叶凡打眼瞅着,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   李曜说过,他就喜欢白白净净的,叶凡猛地意识到,白白净净的汉子可不止自己,眼前这个阮玉不就是一个嘛!   叶凡心里犯着酸劲,脸上的笑却是愈加灿烂。他抬起屁股,硬生生坐到两人中间,乍乍乎乎地说:“是在说那个什么袁大人不?你不会真打算让他‘暴毙’吧?”   李曜没有怪他随意插嘴,如实道:“看情况。”   阮玉毫无心机,笑嘻嘻地说:“就他干得那些事,暴毙都是轻的,要我说就该把他交给田家庄,任村民们处置。”   对方如此热情,倒叫叶凡有些不好意思。他暂时把醋意压下,好奇地问:“那田家庄是什么缘故?”   “我跟你说,能把人给气死!”阮玉愤愤地咬着牙,把前因后果同叶凡讲了一遍。   那袁沧来了大宁,似是做好了扎根长驻的打算,虽然人还住在驿馆中,却开始张罗着买房子、置地。   田家庄紧临县城,是大宁县少有的富裕村子,皆因其临近汾水,土质肥沃,不仅粮食高产,家家户户还种着桑树,村里的小娘子们养蚕、织布,挣来的银钱不亚于壮年汉子。   袁沧看上了这里,居然随随便便找了个错处,把整个村子的人都赶了出去,试图圈成自己的私庄。   如今,那村中田无人耕,屋无人住,村民们有亲戚的投亲戚,无亲戚的如乞丐流民般在村外的破庙中苟且杂居。   其间自然也发生过冲突,袁沧仗着京中有人,半点不惧,接连抓起来好些壮丁,如今还在州府的大牢里关着。   谭县令作为大宁的父母官,对袁沧的行为十分不齿,可叹又无力阻止,只能命人悄悄地报与了李曜。   叶凡被李曜保护得很好,又一直在学校读书,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黑暗面?气得一拳砸在车壁上。   “为了块地,简直是丧尽天良!”   阮玉没料到他会这般激动,玩笑般握住他的手腕,“别砸车,留着力气砸他去——看吧,都红了。”   叶凡的心思全在那些有家不能回的百姓身上,一时间根本没注意自己的手被人抓住了。   李曜前一日还在窃喜,叶凡不让别人碰,单让自己碰,此时便被打了脸。   侯爷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阮玉。”   “在。”   “你回去,告诉灶下不用准备我的饭了——不必回来了。”   阮玉一听,蒙了,从前不回去的时候也没特意通知过呀,怎么今日就要去说?   “主子,咱不是还……”   李曜半垂着眼,见他的手还没放开,敲了敲车壁,“墨青。”   车帘掀开,伸进来一只骨结分明的手,把阮玉一拎,干脆利落地丢到了马车下。   “这不对呀!”阮玉不甘心,小可怜似的缩在路边上。   墨青扒着车幔,貌似好心地说:“你放心回去罢,侯爷这边有我。”   回去什么呀回去!我也想尝新鲜吃食!   然而,没人在意,马车一溜烟地走远了。   车内少了一个人,倒显得宽敞了许多。   叶凡依旧沉浸在气愤的情绪中,主动凑到李曜跟前,抓着他的袖子大骂袁沧。   李曜不着痕迹地握住那只小白手,嗯,很好,依旧没躲。   心内顿时一片敞亮。   ***   直到进了食肆,叶凡的心情才平复了许多。   一来是因为李曜向他保证一定会严惩袁沧,把村庄还给百姓。   二来,食肆中的生意很好,虽然叶大姐为了招待李曜,特意挂了“歇业一日”的牌子,还是不断有人过来,买了卤味和方便面带回家吃。   “多亏了你的方子,如今店中就这两样卖得好。”   叶大姐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擦了桌子,摆好圆凳,找了个窗边的位置请他们坐下。   卤味、面条一并端上桌,另有几样可口的小菜。   墨青没上桌,只在一旁坐了,叶大姐自然不会怠慢他,照着李曜那桌别给他上了一份。   墨青闻着香味,早就馋了,却没动筷子,单等着李曜。   叶凡却不管,夹起一团猪肚就塞到了嘴里,边嚼边享受得直哼哼,“嗯,阿姐,这东西你是咋炖的,怎么能做到又软又劲道?”   “就照着你的方子,火候、作料一样没改。”叶大姐从后厨出来,给他使眼色,“别光顾着自己吃。”   叶凡呲着小牙,瞧着李曜一脸坏笑。   这家伙抓着筷子做了半天心理建设了,就是夹不下去。   叶凡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哈哈哈……”   他笑着跑到后厨,向叶大姐要了一套全新的碗筷,就着灶上的开水煮了煮,这才重新盛了面条,笑嘻嘻地端出来。   李曜双手扶在膝盖上,透过掀开的门帘刚好看清他的动作,锅中的热气蒸腾在他的脸上,使得那张原本就精致的小脸更加柔和。   看着他俯身夹起弯曲的面条,看着他冒冒失失地打了个荷包蛋,看着他歪歪扭扭地捞起一勺卤菜,看着他笑盈盈地走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李曜莫名觉得自己是否中了他的迷魂术,竟生出一种想要长相厮守的念头。   “哐当”一声,叶凡把面碗墩在木桌上,两只手捏着耳垂,吸着气,跳着脚,“烫烫烫!”   李曜置于膝上的手紧了紧,什么“温柔贤惠”“长相厮守”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   叶凡大大咧咧坐到对面,把簇新的筷子塞到他手里,“知道你洁癖,早就给你备下了。”   虽是嫌弃的语气,李曜却禁不住勾了勾唇。   叶凡的面有些凉了,他却不在意,抓起筷子就要吃。   李曜拦住他,把自己碗里的热汤倒了一半过去。   叶凡咧开嘴嘿嘿一笑,顺手把萝卜条、芥菜丝丢到他碗里。   李曜抿了抿唇,还是这么挑食。   近来他的“梦”越来越清晰,也渐渐知道了更多细节。   叶凡小时候挑食,不喜欢水萝卜和一切带叶的青菜,体检的时候检查出营养不良,李曜下定决心要给他改了这个毛病。   叶凡小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芝麻馅”,在被李曜调.教出来之前他就是头小倔驴,不然也不会被孤儿院的小伙伴排挤,也不受阿姨的待见。   李曜亲手炒了盘青菜摆到他面前,小倔凡宁可饿着也不吃。   “那就饿着。”少年李曜冷声冷气。   “饿着就饿着!”小叶凡抱着手臂,气鼓鼓。   结果他真的饿了一天。直到半夜胃里难受得直哭,李曜才给他泡了奶粉、蒸了鸡蛋、用微波炉打了香香软软的小馒头,老妈子似的伺候着。   等到静下心来,叶凡哭哭涕涕地告诉他自己为什么不吃叶子菜——   很小的时候,他长得可爱,嘴也甜,很受阿姨的偏爱。大孩子们嫉妒,把他按在地上,故意拿带着虫子的菜叶给他吃。   从那时起,他不仅发誓不再吃菜叶,还彻底变成了孤僻、爱打架、倔驴似的脾气。   李曜知道后,千方百计找到那几个已经成年、离开了孤儿院的“大孩子”,亲手把人揍了个乌眼青。   然后,又愣生生地让自己饿了三天,直到体力不支,昏倒在训练场上,被教练拿长.枪抽了一顿屁股。   李曜主修传统武术,训练场上十八般武.器样样都有,学员们从小在这里长大,教练把他们当亲生孩子似的,哪个偷懒耍滑心术不正,随便抄起一样就揍屁股。   ——想来,李曜揍屁股的习惯就是跟他学的。   这件事被叶凡知道了,不仅不感动,还时不时拿出来嘲笑他。   不过,从此之后倒是不拒绝吃菜叶了。   此时此刻,李曜看着碗里多出来的菜,按着“他”的习惯,八成是会给叶凡扔回去。   不,更有可能的是夹起来,亲自喂到他嘴里——有时候甚至会用自己的嘴。   李曜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竟觉得并非那么难以接受。   不过,他偏要纵着。   不吃就不吃,就算每天用山珍海味供着,他也养得起。   长安侯喝了口汤,朝梦里的“他”扔出两个字——   小气。 第38章 三更(还债)   【期待那梦不是梦】   叶凡叫了好几次, 叶大姐都没上桌吃饭。   倒不是刻意避讳,而是她忙着卤了一锅五花肉出来, 结结实实地码在羹盆里, 又装了十余块炸好晾干的面饼,给了墨青。   “这是给那位姓阮的小兄弟备下的, 劳您给他捎回去, 尝尝鲜。”   墨青不善言辞,用眼神请示李曜之后, 便诚诚恳恳道了谢。   叶大姐见他收下,心里也松了口气——哪里敢奢望人家的谢字, 不被嫌弃就已经很知足了。   叶凡却不这么想, 睨着李曜要求道:“这东西不能白拿, 以后得让你们那些兄弟过来照顾我阿姐的生意。”   殊不知,这理直气壮的小模样看在李曜眼里更像是撒娇。   “好。”长安侯一本正经地应下了。   叶凡呲着小牙嘻嘻笑,打了胜仗似的。   回到韩家岭, 于叔一家早就等在了院子里,听着叶凡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 大伙的心随着他的讲述上上下下,最后说到林生被罚充役,自家的银钱悉数退回, 于家众人这才彻彻底底地松了口气。   一家人搬着小杌子在大槐树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免不了对林生夫妻愤恨咒骂,更多的是对李曜的感激。   “我就说,侯爷到底是李将军的种, 一样的知恩心热。”想到两家的婚约,于婶笑了笑,“赶明儿我得去趟榆树庄,支会三姐子一声。”   于叔也交待于二郎,“回头把那上好的清酒装上几坛子,给那边送过去。”   于二郎点点头,提议道:“小郎那药酒卖得不错,要不要带上些?”   “带上带上,礼多人不怪。”于婶一边说,一边拿着蒲扇赶着蚊子。   大郎媳妇一巴掌打在小锤子的屁股蛋上,小锤子扁了扁嘴,正要假哭,就见他娘摊开手心,露出一只那么大的死蚊子。   于三娘惊讶,“这才五月,怎的就这么多蚊子?”   “今年天热得早,自打立了春就没见几点雨,怕不是……”   后面的话于叔没说,众人却都已猜到,免不了摇头叹气。   但也仅此而已。   老天爷不让百姓过好日子,他们便过不上好日子。区区白丁,凡夫俗子,哪里能斗得过天?   “唉!”   一声叹息,道尽了下层农人的无奈。   无论是提亲、送酒,还是旱灾,叶凡一概没听见。今日为了去县衙他四更天就起来了,这会儿早就钻回窑洞里补觉去了。   至于李曜,便没有他这样清闲了。   远了说,北地已经出现了旱情,契丹人不安分,京城那边闹了不少动静,安州也动作频频。   近了看,庄园重新规划,北边靠近韩岭山的地方立了旗杆建了教场,沿河的码头正在扩建,连带着把叶凡家那块地也圈了进去。   从早到晚有大大小小的事等着李曜决断,今日他冷不丁去了县里,不知多少管事、部曲急得跳脚。   如今,他一回来便被众人围了。   阮玉坐在窗户上,支着腿生闷气,就连李曜进来都没搭理。   墨青提着食盒走到他跟前,晃了晃。   阮玉上一刻还无精打彩,下一瞬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什么味儿?这老香!”   墨青故意馋他,“你就说要不要吧?”   “傻子才不要!”阮玉伸手去抢。   墨青是个武痴,没事就爱找人比划,但是他功夫好,又不肯手下留情,没人愿意被他虐。   如今见阮玉主动上勾,墨青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俩人也不讲究,直接在阁楼上你一招我一式地比划起来。   食盒被他们甩来甩去,盖子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咸香的气味飘散出来,就连莫先生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   “这是何物?”   墨青向来尊敬莫先生,此时听他问话,忙停了动作,回道:“卤味和面饼,叶小郎君的阿姐叫我带回来的。”   阮玉趁他说话,机灵地把食盒抢过去,不管不顾地抓了一块方便面塞到嘴里。   “那是……”生的。   墨青阻止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他吞了下去。   “唔……这饼子倒是特别,酥酥脆脆,怪香的,就是容易掉渣。”阮玉眯着那双桃花眼,吃得一脸享受。   墨青表情古怪,“这是面条,不是饼——你就不觉得生吗?”   阮玉眯眯手里的面块,怀疑地看着他,“蒙谁呢,你家面条长这样?”   墨青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拎了壶热茶,就着酒杯泡开一小团。   叶大姐事先告诉他,若是煮片刻就好,若是泡则要多等些时侯。   阮玉是个急性子,一刻都等不及,喘两口气就掀开瞅一瞅,再歇会儿,再瞅。   托他猴脾气的福,大伙有幸看到了方便面由硬变软,由簇成一团到慢慢化开变成面条的过程。   “嚯!这下可算长见识了,不用柴不用火就能吃上一顿热面条!”   阮玉等几个年轻的小子只觉得有趣,如莫先生一般的谋士却想得更深。   行军打仗,粮草至关重要。兵士们能不能吃饱、有没有心气,有时候甚至直接关系到一场战役的成败。   这面饼食用起来如此便宜,倘若能用在军中……   李曜伸手从食盒中取了一块圆团状的面饼,少少地掰了一点放入口中。顿了顿,将剩余的分给诸人。   莫先生几人一一尝了,眼神皆是一变,既惊讶,又带着几分凝重。   这面饼竟是熟的,即使不泡也能吃。   莫先生厚着脸皮,在阮玉肉痛的目光中又拿了一块,三两口吃进肚子里——恐怕这是他有生之年用饭最不讲究的一次。   “味道不错,且易饱腹。”   有人早已迫不及待,“侯爷,这方子……”   “不急。”李曜抬了抬手,“吩咐下去,各部曲、管事近来到县中办事,皆可到叶大娘子的店中用食。”   想了想,又加了句,“不得赊欠。所花银钱从公中出。”   众人连忙称是,有这好事兄弟们还不得上赶去?哪里用得着特意吩咐!   “阮玉。”   “唔?”   阮玉正窝在墨青身后偷卤肉吃,哪里想到李曜突然点名,嘴里塞了一大团,仓鼠似的鼓着腮帮瞪着眼,险些噎到。   李曜对上他那双和自家弟弟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到口的话拐了个弯,吩咐墨青,“袁沧那边,你盯着些。”   “是!”   阮玉瞧着没自个儿什么事了,偷吃变成了明目张胆地吃。   从前李将军在时,拿他当半个儿子看待,李曜同他一处长大,对他总比别的长随护卫们宽容许多,这也间接养成了阮玉不着调的性子。   看着他那猴急的模样,眼前不由地闪过叶凡的脸,忍不住酸了酸。   同样是竹马竹马一起长大,他跟前除了糟心弟弟就是这么一只不着调的贪吃鼠,为何那人就有软嘟嘟爱显摆尖牙的小老虎?   李曜竟开始期待那梦不止是梦了。   ***   李家这边对于方便面的过分关注,叶凡毫不知情。   他饱饱地睡了一觉之后,就带着胖团、白鹿还有忠实跟班小锤子开启了忙碌而光荣的农夫生活。   波尔那里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这几天一直没联系他。白鹿依旧是小毛驴的模样,矮矮胖胖,大肚子,尖耳朵。   看得久了,叶凡竟觉得十分可爱。   除了小锤子,叶家人就像看不到这头驴似的,一句都没问过它是怎么来的,就像他们从不关心那头神圣的白鹿去了哪里一样。   不,不是不关心,只是默契地保持着对叶凡的恭敬和信任。   金针菇过了明路,叶凡打着李曜的名号,一口气兑换了上百个菌袋——点数是波尔转给他的。   波尔人虽然没有出现,却给胖团留了口信,只要采到青玉菇,直接交到系统商城就好,他按照任务的价钱收购。   “小郎,这个……放哪里?”   小锤子一口气抱着三只菌袋,兴冲冲地举给叶凡看。尽管小脸一片汗湿,小家伙却十分高兴。   小郎说咧,这些软软的土能长出那种细细白白的肉肉,香得很!   叶凡摸摸他的小脑袋,指了个最近的菌床。   小家伙费力地把菌袋摆上去,还颇为认真地检查了一下是不是两头都能露出来。   “锤子又聪明又能干!”叶凡毫不吝啬地夸奖。   小家伙咧开小嘴,干得更起劲了。   胖团和白鹿也没闲着,一团一兽能力合作,驮菌袋,撒水,摆放,效率比叶凡都高。   于叔站在窑洞口,低低地叫了声“小郎”,面上带着犹豫。   叶凡正一袋袋地贴标签,没注意,只扬着声音问:“于叔,咋了嘛?”在这里待久了,他的口音也不自觉地发生了变化。   “江边那块地……”   “对了,那块地!”   叶凡拍拍脑门,正发愁怎么感谢李曜呢,于叔这么一提,他才想起来这一宗——李曜不是想买那块地么,送给他好了,不要钱。   叶凡冲于叔笑笑,“回头我把地契给他送过去。”   于叔愣了愣,他还说呢,李家怎么不支会一声就开了工,原来小郎已经把地让出去了。   没出什么岔子就好!   他松了口气,又赶去了酒坊那边。   今日一早,县衙那边来了人。   叶凡将那些青铜假货缴给了官差。只有一样鱼肠小剑,是叶凡自己从别处买的,便留了下来。   官差们按着单子一一比对,确定没有偏差,便将赔付的银钱给了叶凡,亮闪闪的铜钱满满两大箱子,叶凡一高兴给人家塞了好几串,权当车马费了。   有了这些银钱,再加上先前卖酒攒的,入了秋就能买新粮、酿新酒。   因此,于家父子最近白天黑夜泡在那边,家伙什要提前预备下,长工短工都得新招,忙得很。   这边,叶凡想到李曜昨日的表现,心里止不住地冒着粉丝泡泡。   不愧是他男朋友,不,前男友,那气场,那手段,牛气!   忙完就去找他,不仅把地给他,再赏他点金针菇吃好了——老子亲手做的,谁叫他表现好呢! 第39章   【来自古地球的茶叶】   叶凡先前说把地契给李曜送过去, 然而这两天一直没时间。   他最近可是个大忙人,又要打理金针菇, 又要抽空配药酒, 又要整地种青玉菇。   说起来,叶家窑洞周围的整个土坡都是他们家的, 村民们住西头, 无论是往北去韩岭山,还是往南到江边, 都要经过他家的土坡。   自从李家搬过来,相对的两片坡地各自有了名字——西坡和东坡。   叶凡家的是西坡, 上午背阴, 下午向阳, 坡地南边有一处不深不浅的沟壑,正是他先前发现青玉菇的地方。   自从发现青玉菇可以换点数,叶凡时不时撒点水, 原先只是两尺见方的一小片,在叶凡的打理下, 渐渐扩散开来,倒像个小小的种植园。   那些绿莹莹的小菌子也是争气得很,从春到夏, 长了一茬又一茬,似乎根本不受时令的限制。   叶凡干脆弄了道木篱笆,把这片地方围了起来,一来防止牛羊踩踏, 二来避免村民误食。   这不,他正洒着水,便有三三两两的村民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叶小郎,你这种得啥?”   “绿油油,长得还挺好。”   “莫非是那‘金针菇’?早就听说,叶大娘子那食肆里多了样吃食,明明是菌子,吃着却像肉似的。”   “……”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眼睛全都放到了这片菇园上,若不是叶凡此时在这里,估计早有人忍不住摘下来吃上一吃了。   叶凡见此情景,连忙叮嘱:“青玉菇,有毒,叔伯婶子们回头说给娃子们,可别淘气误食了。”   说完又怕村民不信,随手逮了只大蚂蚱,揪下一个菌盖,喂到了那蚂蚱嘴边。   那蚂蚱虽然智商不高,却有着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蹬着腿挣扎着,不肯吃。   关键时刻,胖团出手,干扰了它的脑电波,那蚂蚱才糊糊涂涂地把菌盖一点点吃进嘴里。   约摸吃了指甲盖那么大一块,它便开始突然散开翅膀,扑腾到地上,青绿的身体弯成一个弓形,继而僵直、抽搐……   叶凡心里有些不忍,撇开了脸。   村民们皆是瞪大眼睛看着,没一会儿,那蚂蚱停止挣扎,死透了,有人惊呼一声:“还真有毒!”   “可不是么,毒性还不小。”   “可得告诉家里,都注意着些!”   “……”   叶凡见他们提起重视,这才放下心。   也有人质疑,“既然有毒,何不一把火烧了,留着它做什么?”   叶凡生怕他们真给烧了,忙说:“这东西虽有毒,却也是难得的药材,用法得当便能医病。”——这是他提前想好的借口。   大伙皆是瞪大眼,“毒物也能做药材?”   叶凡笑笑,“不是有种说法叫‘以毒攻毒’么,你看那千金藤也有毒,却能治咽喉肿痛、毒蛇咬伤。”   有人拍了拍大腿,附和道:“说到这个,俺倒是想起来了,年前我家那娃子长了疮,济生堂的大夫给的就是千金藤,说是只能抹,不能吃,有毒——可是一样的道理?”   叶凡点点头,“正是。”   村民们看着他脸上的笑,干干净净,和和气气,哪里像是有半点坏心眼的样子?   于是,就算先前暗地里谋划着不让他种的,这时候也歇了心思。   这还不够。   叶凡为了增加一道保险,趁机说出了另一件事——   “方才婶子提到金针菇,我正想找村长说呢,看看哪家想种,可来我这边领菌袋。”   村民们一听,纷纷上了心。   “那东西可好种?”   “唉呀,我家今年没租着地,这可咋整?”   “有地也不好说,又不是粮食,种出来咋卖?”   “……”   叶凡静静地听他们说完,方才一一解释:“金针菇种起来十分方便,不需要锄草施肥,也用不着上好的田地,只要有间空屋子就好,有人时常照看着,该通风通风,该洒水洒水,等着出了菇可拿过来卖给我,多少都收。”   此话一出,村民们的反应比方才还要震惊。   半晌,才有人讷讷地问:“此话当真?不用锄草,不用施肥,连地都用不着?”   叶凡很有耐心,笑着说:“大伙若是有空,不妨去我家,一看便知。”   “有空有空!”   “现在就去!”   于是,叶凡在村民们的簇拥下进了自家院子。   眼下正在闷菇,屋门不敢大开,叶凡便把阴面的小窗开了一条缝,让大伙透过窗缝往里看。   村民们也不嫌他怠慢,你推我挤地扒着窗户往里看。待看到那一袋袋用防水布制成的培养料,一个个震惊得什么似的。   此时,白生生的金针菇已经露了头,正精精神神地长着,由不得他们不信。   同时,没有一个人不动心——叶凡不是说了么,种出来的菌子不愁卖,他照单全收。   村民们为了在他跟前卖个好,主动说,不用他去找村民,大伙替他去。   直到走出很远,他们还在兴奋地讨论着:   “若真像叶小郎说的那样,这还不得好上天去?”   “可不是么,天上掉馅饼似的!”   “菌袋白送,还教咱们怎么种,你说,他图啥?”   有人斜了他一眼,“叶公修桥铺路,周济邻里,他图啥?”   这话仿佛点醒了大伙,让他们纷纷想起叶家从前做的那些善事,对叶凡的信任更多了几分。   自然,也有人提起了那片青玉菇。   “既然是叶小郎种的,必定有大用处,回家可得嘱咐好了,别让那些毛仔子们胡乱糟蹋。”   “村长那里也支会一声罢。”   “成,咱们一道去。”   就这样,叶凡用一个小小的善举,不仅能收获更多金针菇,还化解了潜在的大.麻烦,并且挽回了一丢丢叶家的名声,可谓一举多得。   接下来的两天,叶凡用成熟的青玉菇兑换了更多点数,还没在手里捂热乎,就换成了一袋袋菌种的养料。   反正不用下本钱,也用不着壮劳力,在村长的首肯下,每一户都派了人过来领菌种。   这时候就不得不提一下“一言堂”式的管理制度的优势了。   原本叶凡还在担心,怕菌袋不够,谁知,那位花白胡子的老村长早就想到了这一点,给各家当家的说了,每家限领两袋,若种得好了再多领,若种不好,就别想了。   别管心里怎么想,至少表面上没人敢有意见。   还有一点,老村长唱了个白脸,更突显出叶凡心软面善,村民们对他更加感恩戴德。   别管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个人情叶凡算是记下了,转天便叫小锤子送了一壶药酒过去。   如今,小家伙在村里可有派头了,叶凡忙不过来的时候就让他去教村民。有人故意逗他,管他叫“小先生”,小家伙当了真,尾巴翘得老高,嗓门都比以往亮了。   小家伙回来的时候也没空着手,红彤彤的吊霜柿饼带了一筐子,还有炒黄豆、蒸面鱼儿等等小零嘴,比给钱都让叶凡喜欢。   村长带了头,村民们似乎也纷纷反应过来,三三两两地送来了谢礼。   或是一筐豆子,或是一板豆腐,或是两条河鱼,皆是家里有的,不算贵重,叶凡也就收了。   就这样忙忙活活又过了三日,直到家家户户都收拾好了菌房,放好了菌袋,叶凡才终于能歇口气了。   说起来,他几天虽然忙,却也常常去土坡上转转,却一次都没碰见李曜。就连上次李家部曲大操练,他也不在。   莫非去了外地?   唔……竟然有那么一丢丢想他。   ***   这天傍晚,叶凡正咬着柿饼,带着白鹿,在山坡上溜达,系统面板突然跳了出来。   虚拟面板上出现了一个视频框,紧接着,就像中了病毒似的“呯、呯、呯”接连跳出来一大摞。   叶凡瞪着眼睛,呆瓜似的看着四面八方无数个波尔。   “哦,抱歉。”   无数个波尔接连发出声音,听在叶凡耳朵里就是“哦,哦,哦,哦,哦,哦,哦”“抱歉,抱歉,抱歉,抱歉,抱歉”一连串鬼畜般的回声。   波尔敲了敲脑袋,紫水晶般的眸子里闪过懊恼的神色。只见他打了个响指,多余的视频框全部消失,只剩下了正对着叶凡的那一个。   叶凡举起大拇指,“牛批!”   波尔听不出他话里的玩笑成分,认真地解释:“你是在说这段代码的名字吗?不,它不叫‘牛批’,也不是代码,只是我的脑电波不太稳定……”   接下来,他用那清冷如机械般的嗓音给叶凡普及了十分钟代码、病毒、与智能化脑波的区别——换成演讲稿的话,少说得有五千字……吧?   叶凡咽了咽口水,脑袋仿佛胀了气,把身子拿掉大概就能飘到云彩里。   波尔说完,专注地看着他,问:“这下,你懂了吗?”   叶凡眨眨眼,他没敢说懂,也没敢说不懂,聪明地转移了话题,“那个……你最近一直没出现,在忙什么?”   波尔愣了愣,脸上再次出现了一种类似于“奇怪”“陌生”“不适应”的情绪。   叶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越了界,说白了他们只是合作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不该问人家的私事。   他刚要道歉,就听到波尔说:“刺刺病了,我在照顾他。”   听到这话,叶凡竟有点受宠若惊,仿佛被认可了一般——在他眼里,波尔并非是一个奇特的外星人,而是一个每每在关键时刻出现给予他帮助的人。   他顿了顿,才问:“是什么病,我能帮上忙吗?”   波尔并没有拒绝,而是认真地想了一下,说:“如果有新奇的食物,请帮忙收集一些。”   叶凡连忙答应下来。   双方沉默了一下,叶凡才问起白鹿的事。   波尔露出明显的惊讶之色,“你不知道吗?”   叶凡更惊讶,“我该知道吗?”   “《契约兽基础手册》上都有写。”   叶凡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向他普及一下“古地球”的常识了。   这次变成了叶凡喋喋不休,波尔一脸蒙。   “竟然没有契约兽……每个人都没有吗?”   “至少我没见过。”   叶凡想着,就算有应该也是凤毛麟角,要么躲在深山老林里“修炼”,要么收录进国家特殊部门。   波尔还是坚持认为白鹿就是他的契约兽,并友情赠送了他一本《契约兽基础手册》。   叶凡快速翻了一遍,还挺实用,不仅写着让白鹿变化的方法,还有“如何捕捉契约兽”的技巧。   奇怪的是,之前兑换车舆图的时候物流费花了上千点数,这次——叶凡特意确认了一下,只有10点。   莫非是“友情赠送”的关系?   兴许刺刺的病不大好,波尔看上去有些失落,叶凡为了让他开心点,特意跑到南坡,把视频调成了全息模式。   果然,波尔看到那一片长势良好的青玉菇后,眼神变得柔软,“刺刺看到了一定很高兴。”   “视频能保存吗?或者你把光脑带过去,给它看一看——我没其他事,不用着急切断。”   “没关系,可以保存。谢谢你,叶凡。”   波尔看样子很感激他,只是脸上缺乏表情,也不太会表达。好在,叶凡感受到了,露出暖暖的笑。   虽然两个人都没有表示,但彼此心里都有了这样的想法——从此以后就是朋友了,不再只是冷冰冰的交易关系。   波尔送了叶凡手册,叶凡把前些天李曜给的茶叶转送给了他。   波尔看感兴趣,详细地问了他食用方法。   叶凡不知道的是,切断通讯后,波尔就迫不及待地沏了一杯茶,端给刺刺喝。   刺刺是他唯一的朋友,也是亲人,无论有什么好东西,波尔都是第一个给它。   他们的家是一间银白色的屋子,墙壁和屋顶都是圆弧形,就像扣在地上的半个鸡蛋。   屋子里空空荡荡,似乎什么都没有。不过,只要波尔张张嘴,或者在脑子里想一想,墙壁、屋顶、地面随时会变幻形状,做出或者送来他想要的东西。   光滑的地板上趴着一只家用轿车那么大的刺猬,金色的长刺伏在身上,苍白的眼睑垂着,尖尖的嘴搭在爪侧。   他看到波尔进来,努力掀开眼皮,嘴巴咧开,露出一个类似于笑的表情。   “刺刺,来自古地球的茶叶,你要喝吗?”   刺刺十分虚弱,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然而,为了让波尔高兴,他还是张了张嘴,说:“应该很好喝。”   是的,刺刺会说话,声音如成年男子般低低沉沉,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波尔嘟起嘴,努力吹啊吹,终于茶水变温了,他才小心翼翼地举起来,送到刺刺嘴边。   刺刺用微凉嘴碰了碰他的额头,这才伸出舌头,将茶水一点点喝下去。   虽然只是一只动物,可是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人觉得透着某种秩序和规范。   一杯温茶下肚,刺刺似乎精神了些,小心避开背上的刺,把波尔拢到爪间,一人一兽就这样相互依偎着进入了梦乡。   如果波尔此时清醒着,一定会惊讶的发现,有一股棕色的能量,正缓缓地游走在刺刺身上,缓慢,温和,又执着地修复着他堵塞和血管,以及肌肉和脏器中的沉疴与暗伤。 第40章 40   【精怪, 果然是精怪】   叶凡在《契约兽基础手册》上找到了让白鹿恢复的方法——只需要主人触碰契约兽的额头,心里想着让它变回原本的样子就行。   说起来很简单, 叶凡却犯了难, “这里说的是只有契约兽认定的‘主人’才可以,我不是白鹿的主人啊!”   胖团贴在他脸边, 和他一起看着册子, 听他这么说,小家伙软软地道:“青鸾说, 凡凡是主人。”   叶凡看向趴卧在地上的白鹿,惊讶道:“宝呀, 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主人?”   “呦~”白鹿扬起头, 温顺地叫了一声。   叶凡扭过脸, 等着胖团翻译。   没想到,小家伙叉着腰,变得圆鼓鼓的, 似乎在生气。   叶凡纳闷,“这是怎么了?”   不问还好, 一问,胖团突然撞到他胸口,呜呜地“哭”了起来, “凡凡都没有叫过我‘宝呀’!”   “噗——”听着它颤颤的小哭腔,叶凡不厚道地笑出声。   他把小家伙抓起来,腻腻歪歪地说:“宝贝,小团团, 爸爸最爱的乖儿子……”   “咦~”小团子捂住脸,害羞地扭啊扭。   白鹿低低地叫了一声,亲昵地凑过去,用嘴巴轻轻碰它。   胖团似乎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表现有点对不起朋友,不好意思地抱住白鹿地耳朵,小小声地说:“对不起……”   “呦~”白鹿原本就没生它的气,这会儿更是大度地把它驮到了背上,像往常那样带着它在屋里转圈圈。   叶凡盘着腿坐在炕上,随手从筐里摸出来一块柿饼——原本满满一筐子,几天的工夫就下去了一大半。   叶凡瞄了一眼,李曜那家伙,再不回来就没他的份了。   两个好朋友玩了一会儿,在白鹿的提醒下,胖团才想起来跟叶凡解释。   原来,叶凡用石头打开李曜的箭的时候,白鹿已经看到他了,知道是这个人类救了自己。不过,那时候他还没开“灵智”不像现在这么聪明,更没有类似于“报恩”的情绪。   直到叶凡喂了它那颗特效药,白鹿才真真正正变成了一头强大、忠诚、有思想的契约兽——那颗药是叶凡喂的,白鹿很信任地吃了,一人一兽的“契约”就正式成立了。   如果让波尔知道,一定会感叹叶凡的好运气。   要知道,星际时代,契约兽的数量少之又少,能捕捉到已经很不容易,之后的“结契”更是生死难关,像叶凡这种喂一粒药就能成功的,比中彩票还难。   除此之外,还有白鹿的品级——并不是所有的兽类都可以称为“契约兽”,也并非第一头契约兽都能像白鹿这样褪变成功,即使放在星际时代,白鹿也算得上是契约兽中的佼佼者。   别看它在叶凡面前温温顺顺一副草食动物的模样,若是战斗起来,十头狮子加起来都不是它的对手。   这些叶凡都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白鹿的喜爱。   此时,他按照书里讲的,掌心贴在白鹿头上,心里想着,“变回去,变回之前霸气外露的模样”,没有激昂的音效,没有炫目的亮光,白鹿就那样悄无声惜地变高,变长,长出了漂亮的角。   “呦——”   它终于扬起脖子,发出一声真正的鹿鸣。   胖团连忙扑到它身上,抓着它长长的鹿耳提醒:“不行哦,凡凡说不能大声叫,有人烧香!”   白鹿似乎也想起了那些烟火笼罩的日子,努力压抑住身体里的能量,温顺地闭上了嘴。   看着两个可爱的家伙,叶凡心下一片柔软。   他抚摸着白鹿的脑门,安慰道:“别急,吃过饭咱们就去山里,让你尽情地跑,尽情地叫。”   随着他的话音,高大的白鹿渐渐缩小,变回了小毛驴的模样。   看着它灰扑扑一脸呆萌的样子,叶凡忍不住笑。   书上说了,伪装剂对于契约兽来说终身有效,不可更改。理论上来说,可以服用第二颗,但是,药效的发挥要以消耗契约兽的生命力为代价。   叶凡果断地赶走了这种想法,毛驴就毛驴吧,健健康康就好。   ***   吃过午饭,歇了会儿晌,叶凡便背上柳条筐,骑着小毛驴,头上顶着一只胖团团到山里去了。   对了,他还带上了一把尺余长的青铜剑,是上次整理青铜器时留下来的。   这把剑不是林生卖给他的,而是原身自己买的,至于具体怎么买的,叶凡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那段记忆就像突然断裂了似的。   估计也不重要,叶凡没多想,出门的时候就随手带上了,拿它砍根树枝、挖个蘑菇的倒是趁手。   一人一驴一团不紧不慢地下了高坡,走进谷地,远远地看到李家坡上围了一堆人,大声小气地说着话,十分热闹。   叶凡最爱凑热闹了,拍拍白鹿的脑袋就走了过去,刚好看到一个熟人——阮玉。   “怎么这么热闹?”   阮玉爱吃叶大姐做的卤味,连带着对叶凡也十分热情,“商量着种树呢,侯爷不在家,我们就自个儿作主了。”   叶凡拿眼一瞅,这才瞧见土坡上零零散散地堆着许多树,皆有儿臂粗,不算高,根部包着土团,叶子打着蔫儿,掉了不少。   “这季节,是该早点种下。”再晒下去就该死了。   “可不是么。”阮玉挠挠头,“我说不要,那田家庄的村长非送不可,这时节哪里能种得活!”   叶凡听他话里信息量不小,不由问道:“田家庄的事解决了?”   “解决了。村民们全都归了家,大伙感激侯爷,这不,怎么拦都不行,非要拉过来两车树,说是明年还要送蚕种。”   还能酿桑葚酒。叶凡悄悄补充了句。   “怎么解决的?那袁长史当真‘暴毙’了?”   “咱们的人拿着侯爷的令牌,直接把那狗官送进了刑部大牢,就算袁家想保他都不成,官家说了,看在侯爷的面子上,必定重罚——多半死不了,大约是流放。”   阮玉的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   可不就是讽刺么,当朝天子惩治贪官恶霸,为的不是受苦的百姓,而是强臣的“面子”,呵!   想到四处荒芜的土地、瘦得皮包骨的农民,叶凡的心情变得有些压抑。   直到进了山,站在高高的土崖上,望着绵延万里的黄土地,滔滔不绝的黄河水,看到万千沟壑间零零散散乱的窑洞小院,叶凡长长地吐了口气。   “变身吧,小青鸾!”   白鹿感受到他掌心传过来的强烈意愿,额间爆发出无尽的能量,让它身体变高、变强,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强壮而圣洁的白鹿载着精致的少年,跳跃在沟壑与土崖之间。   叶凡伏低身子,紧紧抓在白鹿的肩胛两侧,随着它的动作飞起,落下,仿佛长出了一双翅膀,迎着风滑翔。   胖团原本在半空中飞着,此时也落到叶凡头上,抓着他蓬松的头发,欢喜地尖叫、笑闹。   他们翻过一道道土丘,越过一丛丛灌木,不知道跑了多远,周围的树木渐渐变得高大,青草也茂盛起来,密密实实地覆盖在地面上,不再是先前那副这里长一片,那里秃一片的模样。   突然,草丛里蹿出来一只肥肥的大兔子,冲着白鹿直呲牙。   不用叶凡说话,胖团一个光箭丢过去,刚刚还耀武扬威的兔子腿一蹬,死了。   叶凡哈哈大笑,“真不知道它哪里来的勇气,连神兽都敢挑衅。”   话音刚落,旁边的草丛里又蹿出来一只,傻大胆似的冲向叶凡,看样子是打算咬他。   叶凡简直惊呆了,这还是兔子吗?莫非成了精?   结果可想而知,这只“兔子勇士”很快被胖团收拾了。   “呦呦——”白鹿叫了一声,看样子是在向叶凡解释。   胖团尽职地翻译:“青鸾说,兔子窝里有崽崽。”   原来是做了父母,所以才壮起胆子攻击入侵者。   有了这个认知,叶凡再看向那对死翘翘的灰兔子,心里倒是有些不忍了。   不忍归不忍,他还是厚着脸皮放到了筐子里,该炖炖,该吃吃,这年代可没那闲心讲那些“怎么可以吃兔兔”。   不过,他还是让胖团钻到兔子洞里,把那几只刚断奶的小灰兔抱了出来——把人家爹娘吃了,总该负起点责任来。   叶凡就地取材,用兔子窝边上的草棵编了个歪歪扭扭的小窝,把毛团似的兔子们放了进去。   窝边草带着成年兔子的味道,能让小家伙们安心些——这还是李曜教他的。   叶凡坐回白鹿背上,怀里抱着兔子窝,边走边念叨:   “回头给二小带过去,他一准喜欢。别说,这软趴趴的小兔子跟那小子还挺配。”   “等着它们长大了我也能跟着沾沾光,讨口兔肉吃。”   “一、二、三、四、五、六……总共六只,还挺顺。”   叶凡拿手指轻轻抚过小家伙们的软软的耳朵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官道上,三匹骏马疾驰而过。   李曜似有所感,勒住马缰,停了下来。   护卫们不解,正要开口询问,便看到李曜头也不回地抬起手。   二人当即噤声,顺着自家侯爷的视线看过去。   山崖上,唇红齿白的小少年骑着一头高大的白鹿,慢慢地穿行于茵茵地绿草之间。   一人一鹿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神圣的光,将他们于这个污浊的人世隔离开来。   少年低着头,一束发丝垂在脸侧,精致的眉,漂亮的眼,白嫩的脸颊,微微扬起的嘴角,没有一处不完美。   李曜的心生生地漏跳了一拍。   精怪,果然是精怪。   墨青、墨白两名护卫也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似乎生怕惊动了他。 第41章 一更   【这就是他的男人】   李曜回头, 看向身后两人。   墨白心头一凛,慌忙拉着墨青跪了下去。   “侯爷放心, 属下等定会守口如瓶, 不向任何人透露半句!”   墨青被他大力一扯,狗啃.泥似的趴到地上, 诧异地看着他。   李曜满意地点点头, 道:“你们且回去。”   “是!”墨白松了口气,把墨青拉起来, 上了马。   整个过程墨青都是一脸蒙——好像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李曜轻夹马腹,朝着山崖走去。   他故意弄出了动静。   胖团最近生活得太幸福, 以至于对危险的敏感度直线降低, 直到李曜靠得很近, 它才有所察觉,想也没想就咻地一下钻回了黑痣里。   叶凡听到马蹄声,卜愣着脑袋四处看。   细软的发丝在阳光下透出淡淡的亚麻色, 衬得那张小脸更加柔和白皙。头顶的髻子松松垮垮,随着他的动作一甩一甩。   李曜停在崖下, 轻笑出声。   叶凡循着声音,这才找到他的位置。   “诶?你什么时候来的?”少年当即露出灿烂的笑,毫无防备。   这让李曜心情很好, 微扬着唇,“路过。”   叶凡咧开嘴,一脸坏笑,“既然来了, 别闲着,干点活呗?”   说着,拍拍白鹿的脖子。   白鹿助跑都不需要,直接一跃而起,跳下山崖,轻盈地落到红枣身旁。   红枣是河曲马王的后代,在北方马中已经算是极高了,然而,跟白鹿一比,竟整整矮了一个肩。   这还能忍?   小马王当即打起响鼻,蹄子“咚咚”地刨着地,小爆脾气嗖嗖地往外发。   白鹿稍稍偏过头,斜着眼睛瞅它。   自从吃了特效药,白鹿的眼睛和角都变成了金色,原本雪白色的长毛上也覆了一层淡淡的金。   红枣冷不丁对上那双金色的眼,圆圆的,亮亮的,里面映着它的样子,超……好看。   于是,响鼻不打了,蹄子不刨了,脾气也不发了,反而背着耳朵做贼似的一点点挨近白鹿。   叶凡看着傻兮兮往这边蹭的枣红马,奇道:“它这是怎么了?”   “发.情,该骟了。”   叶凡睨了他一眼,“你可真粗鲁。”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实际却在弯着眼睛偷偷笑。   李曜就那样看着他,目光专注,心无旁骛。   叶凡今天的任务主要是挖蘑菇,各种各样菌种的都挖,还要带着土。   他打算把南坡那成一个“蘑菇园”,万一有个急事,就不用漫山遍野地找了。   李曜下了马,叶凡也从白鹿身上爬下来,兔子窝架在鹿角上,他相信白鹿一定会好好照看它们。   事实也确实如此,无论红枣如何“挑衅”,白鹿始终温温顺顺,顾念着头上的小兔子。   叶凡随便折了根树枝交给李曜,他自己则是拿着那把青铜小剑,半点惭愧都没有,“咱们比赛吧,看谁挖得多。”   李曜嘴角一抽,他三岁之后就没再玩过这种“比赛”的游戏了。   若对面站得是李三郎,长安侯大人一定二话不说抽上一鞭子,然后冷冷地丢出一句“校场见”。   然而,换成这个弯着眼睛的小少年,到口的拒绝不由地咽了下去,换成了简简单单一个字——“好。”   叶凡是个相当争强好胜的人,只要是比赛,一定要赢。于是,他毫不愧疚地使出胖团这个作弊器,一会儿的工夫就找到了好几丛蘑菇。   李曜没有立即行动,而是默默地看着他。   近来无雨,山中的菌子并不多,少年就像早就知道了似的,挖完一丛直奔下一丛,中间没有任何寻找或犹豫的迹象。   连着挖了两丛,叶凡突然想起什么,头也不回地嚷道:“不要都挖走,留一些菌种。”   李曜微不可查地笑笑,慢慢地也看出了些门道,只选那些背阴靠凉的地方,树根下,草丛中,多半会有。   他虽然没有任何外挂,依旧凭着敏锐的嗅觉和强大的观察力找到好几处——有些还是胖团提前扫描到、叶凡没来得及挖的。   叶凡一看就急了,连忙加快动作,小小的青铜剑舞得虎虎生风,脸上的表情十分紧张,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挖金子呢!   李曜注意到了他那把剑,长约一尺三寸,糙面云纹,竹节状握柄,剑腊窄而薄,没有明显纹饰,与剑身一炉铸成。   李曜抿了抿唇,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是战国时的古物——鱼肠剑。   《越绝书》中载有五把宝剑,一曰湛卢,一曰纯钧,一曰胜邪,一曰鱼肠,一曰巨阙。   其中,关于鱼肠剑有个典故:“专诸置匕首于鱼腹中,以刺杀吴王僚,故称鱼肠剑。”是以,这种剑又称为“勇绝之剑”,时人及后世多有仿铸。   李曜好古剑,收藏了许多,大小也算个行家,他能看出,叶凡手上这把就算不是原物,至少也是战国时仿制,珍贵异常。   竟被他用来挖蘑菇。   李曜心思转了转,以叶凡的个性,他若开口要,对方反而会故意不给——那块地便是例子。   这样的话……   “我若赢了,可有彩头?”   叶凡扬着嘴角,拿眼斜他,“堂堂侯爷,还要彩头?”   “自然。”   叶凡转了转眼珠,“勉为其难”地说:“好吧,你若赢了,我送你一样东西。”   李曜认真起来,叶凡就算有十个胖团都不好使——就算胖团把地图摊在他眼前,他速度跟不上也白搭。   一来二去,叶凡干脆破罐子破摔,随手揪了俩酸果子,靠在白鹿身上,边吃边看着李曜挖。   ——反正地契也要给他,就当找了个免费劳动力。   这样一想,叶凡的挫败感顿时消去,转而换成了一脸坏笑。   李曜怎么不知他的心思?即使知道,也心甘情愿上当。   他开心就好。   ***   沟壑绵延,斜阳西坠。   出了山口,白鹿变回了毛驴的模样。   变化的过程叶凡没有隐瞒李曜,李曜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   倒是红枣,眼瞅着“男神”变成了一头灰扑扑的小驴子,整只马都不好了。它甚至尥起马蹄戳戳小毛驴,想看看是不是它把白鹿藏起来了。   白鹿不冷不热地白了它一眼,红枣立即放心了——哦,原来男神化了妆。   虽然化得有点丑吧,但红枣是不会嫌弃的,谁让它是一匹专一的小马王呢!   一马一驴并排走在曲曲折折的小路上,它们的主人挨得很近,亲亲热热地说着话。   主要是叶凡在说,李曜在听。   等到叶凡把近来大大小小的事絮絮叨叨全都说了一遍,才想起来问:“这几日你是不是出了远门?”   “去了南边一趟,买了些粮食。”   “新粮这么早就下来了?”   “还没有,但,要提前预备。”   叶凡随即想起近来的流言,脸色变得有些严肃,“莫非……是真的?”   李曜点了点头,脸色也不大好,“河间府的邸报不日便会送到东京,契丹人蠢蠢欲动,与北地的旱情脱不开干系。”   叶凡愣了愣,“不会打仗吧?”   “不会。”李曜说得干脆,“北地大旱,中原亦受波及,况朝中宠臣多为主和之辈,官家年纪大了……宣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叶凡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不过,只要李曜告诉他不会打仗,那他就安心了。   叶凡怎么也想不到,还有一种情况会比打仗更糟。   眼下,他有点愧疚,作为穿越者,来了这么久,竟然没想出任何能帮助人们改善生活的法子。   他转头看向李曜,心里闷闷的——如果他保留有现代的记忆,一定会比自己做得更好吧!   李曜觉察到他的视线,对上他黑亮的眼,“怎么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缓解旱情?至少、至少别死那么多人……”   “粮食。”李曜干脆地说,“官仓禀实,避免官吏盘剥,各地勿哄抬粮价,可解此难。”   然而,话是这么说,做起来谈何容易?单是开仓放粮这一点,龙椅上那位几乎没指望。   胖团感受到叶凡心里的忧虑,冒着被“捕捉”的风险对他说:“可以兑换粮食。”   叶凡摇摇头,“就算我把整座山的蘑菇都挖出来,又能兑换多少呢?”   李曜扬眉,“在同谁说话?”   胖团吓得扁成一个饼,气恼得咬叶凡,“笨蛋凡凡,被发现了!”   叶凡倒吸一口气,摸向颈后,在脑海里连连道歉。   完了还要对着李曜编瞎话,“跟你说话呢,我是想问,如果从南边换粮食的话,得换多少才够?”   李曜摇摇头,“无论多少,皆是治标不治本。”   叶凡皱皱脸,“也对,还是得自个儿种……”   说到这里,他脑中灵光一闪,“自个儿种行不行?我是说,兑换,不,找一些高产的农作物,玉米、土豆什么的,行不行?”   “玉米、土豆?”   李曜依稀记得,他在梦中吃过这两样东西。尤其是叶凡小时候,最喜欢是“薯条”,据说就是用土豆做的。   叶凡咬着嘴唇纠结了一下,最后把心一横,也不绕弯子了,直接说:“如果我能找到一些高产作物,能不能让村民们一起种?”   “玉米、土豆吗?”   “不止,也许还有红薯、花生,抗旱抗倒伏的高产小麦。”   叶凡绷着脸,充满信任和期待地看着他。   即便他不懂政治,也能猜到,如果大宁县带头做这件事,李曜面对的会是怎样凶险的境况。就算他拒绝,也无可厚非。   “好。”李曜淡声道。   叶凡怔了怔,他有想过李曜在经过一番思索、衡量,以及同幕僚商议之后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李曜就在当下,这么轻轻松松地答应了。   “你……真的不需要再考虑一下吗?”   李曜看着他脸上的担心与关心,勾了勾唇,“不必了,若可以,尽管去做。”   叶凡当即笑了,自豪,畅快——这就是他的男人,霸气! 第42章 二更   【高产作物来一波】   心里惦记着高产作物, 叶凡也顾不上给李曜“奖励”了,匆匆打了个招呼就跑回了家。   上次视频时, 波尔留给他一段通讯号, 并告诉他,如果有急事可以拨这个号, 拨一下就挂断, 他看到就回复——否则的话,很有可能被程序员发现胖团越级操作, 就不止是扣点数那么简单了。   叶凡按照他说的,在通讯栏输入那组短号——明明是灰色状态, 没想到真的接通了。   叶凡立马挂断。   等了没多久, 视频窗就跳了出来。   “刚要找你——”   “我想请你帮忙——”   两个人同时开口。   波尔歪了歪头。   叶凡笑笑, “你先说。”   波尔没有推辞,道:“你上次给的茶叶,还有没有?我想再换一些。”   “刺刺喜欢吗?还有两包, 都给你。”   “不止是喜欢。”波尔显得很愉悦,“它对刺刺的身体有修复作用, 比科学院配制的药剂还有效。”   不止是刺刺,他特意给别的契约兽服用,效果比刺刺还好。   虽然契约兽拥有漫长的生命, 然而,其中绝大多数活不到寿终正寝,升级、战斗,甚至日常饮食都会给它们的身体带来伤害。   如果真像他推测的那样, 茶叶可以修复契约兽的身体,波尔完全可以预见,古地球的茶叶将会在星际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在此之前,他需要更多的茶叶用来验证功效。   “那太好了。”叶凡很高兴,自己也能为他做一些事,“先前给你的是红茶,口感温和,暖胃消腻。我这儿还有绿茶,清热消暑,据说还有解毒效果,你要不要?”   波尔听到“解毒”,忙不迭点了点头。   在叶凡眼中,波尔就像个漂亮的机器人似的,清清冷冷,一板一眼,他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急切的模样。   他偷偷笑着,翻箱倒柜,把家里的茶叶都拿了出来——除了李曜给的,还有叶老爹的私藏。   “汀溪兰香、太平猴魁、六安瓜片,还有蒙顶甘露、信阳毛尖……呃,我也分不清哪个是红茶,哪个是绿茶,你都试试呗!”   波尔看到有那么多,早就高兴地勾起了嘴角,虽然那双水晶似的眼睛还是直直地瞪着,眼底的喜悦却是满满的。   叶凡拿着茶包晃了晃,笑着逗他,“我有个要求。”   波尔疑惑地歪歪头。   “你眨眨眼呗,从来没见过你眨眼,像这样——”叶凡忽闪着浓密的睫毛,做了个示范。   波尔学着他的样子,不甚熟练地控制着眼睑,合上,又掀开。   “再快一点。”   频率加快,银色的睫毛上下翕动,就像两扇漂亮的小翅膀。   叶凡哈哈大笑,“原来你会呀,我还以为你是个机器人呢!”   “我……”波尔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说出实情。   叶凡低头整理着茶叶包,没有听到他的话,而是自顾自说道:“给你装到一个包袱里,这样物流费还能便宜点。”   我会给你调得很便宜的。   波尔悄悄说。   等到把茶叶全部交易过去,叶凡连忙说起了高产作物的事。   波尔听完,认真地建议道:“我看过你传来的全息影响,据我分析,你所在的地域并不适合栽种一年生的草本植物——即便是红薯、玉米,如果想要高产,也需要完善的灌溉设备。”   叶凡耸耸肩,“谁说不是呢!不过,怎么也比小米、粟子强点吧?”   “有一样更强的。”波尔学着他的用词,“接近太阳系的地方,有一颗星球,叫‘面果星’,因为上面只生长着一种木本植物——面果树。”   据波尔所说,面果树寿命很长,最适宜在干旱、半干旱的地方种植,一年结四次果,不同季节长出的果子口感不同。   面果可以直接生吃,味道和红薯类似,也可以烤或煮,口感就像小麦粉蒸成的馒头一样。   听着他的描述,叶凡突然想到一种植物——面包树。   波尔点点头,“科学院研究发现,面果树和古地球的面包树基因链相似,面果树出现的时间比面包树更早,且更高产。”   “有多高?”这才是叶凡最关心的。   “面果树从发芽到成熟只需三年,之后每年结四次果,春季秋冬各一次,不同的温度条件下结出的果子口感略有不同,亩产的话……”   波尔低头看了下资料,“一年大概三千斤,你如果感兴趣,我可以——”   “我感兴趣!超级感兴趣!”叶凡激动地打断他,“你你你、你什么时候能给我?我我我、我用什么换合适?”   “这些茶叶就够了。”   波尔觉得他的样子很有趣,笑着眨了眨眼,继而又觉得自己眨眼的样子也很有趣——今日份的开心很多呢!   叶凡挠了挠头,厚着脸皮说:“我想多要几棵……”   “一千棵,够吗?”   波尔显得有些不好意思,面果是帝国主要粮食来源,受军部管控,以他的权限只能申请到一千棵成熟的植株。   “如果是种子的话,可以多一些。”波尔想了想,补充道,“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需要提醒你——种面果树的地方,其他木本植物就不能生长了。”   不然的话,帝国也不会把面果树的种植局限在面果星。   叶凡来不及高兴,就被他后面的话镇住了,“影响的范围大概是多少?”   “我把资料传给你。”波尔低头点了下系统面板。   胖团随即跳起来,“收到啦!”   “一千棵可以吗?”波尔再次问。   “够了。”这已经远远超出叶凡的预料了,他原本想的是十棵八棵……   叶凡暗搓搓地把实话压在心底,承诺道:“我会补给你茶叶。”   他都想好了,让李曜出钱,来他个十车八车的。   波尔摇摇头,“不用了,这些茶叶价值很高,我都觉得没办法同你算。”   叶凡笑笑,不再多说。   就这样,彼此都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的少年约定好了下次通讯的时候,然后愉快地结束对话。   这边,叶凡认真地去翻资料,打算把利弊列出来,拿给李曜看。   那头,波尔兴冲冲地跑回房间,抱着大刺猬的爪子,开心地说:“刺刺,我学会了一件很厉害的事,表演给你看!”   然后,波尔就开始笑盈盈地冲着自己的契约兽眨眼。   刺猬先生微笑地看着他,眼睛里带着少年尚不能理解的专注与深情。   ***   叶凡去找李曜,李曜不在。   不过,他特意让门房告诉他,自己去了安州,明日便回,倘若有急事就让他找管家或阮玉。   叶凡不急,谢过门房便回去了。   采回来的蘑菇还没种,趁着天还没黑,叶凡干脆叫着小锤子到南坡种蘑菇去了。   说起来,小家伙先前被村子里捧着,飘飘然了一阵子,说话做事都带着股骄傲劲儿。   于大郎怕小家伙长歪,寻了个由头,按着打了顿屁股,小家伙狠狠地哭了一场,变回了那个机灵又乖巧的小跟班。   不过,小家伙眼睛里透出来的神采和心气明显与从前不同了,看来,这顿打没白挨,倒是把坏的东西赶走了,好的部分留了下来。   叶凡觉得很欣慰,暗自想着回头给他请个先生,既然是个可造之材,便不能浪费了。   等到所有的蘑菇都种好之后,天也擦了黑。   窑洞里升起袅袅炊烟,炖兔肉的香气飘散出来,弥漫在整片高地上。   叶凡把筐子一拎,用沾着黄土的手敲敲小锤子的脑门。   “回家吃肉去喽!”   小锤子一点都不嫌弃,反而高兴地跳起脚,“吃肉!兔子肉!”   胖团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高兴,转着圈地往家跑。   小毛驴跟在叶凡身边,昂着头,步子始终不紧不慢,那种骨子里的从容与傲气是无法被一副皮囊遮掩住的。   院子里,于三娘正蹲在牛棚旁边,拿着青青的草叶喂小兔子。   看到叶凡进来,她欢喜地问:“哪里来的灰兔?这么一小点!”   “山里逮的,估计刚满月。”叶凡把筐子放到墙边,抖了抖土,“明儿个去趟榆树庄,给二小送给,那小子一准儿喜欢。”   “要送去三娘子家呀……”于三娘声音很轻,表情难掩失落。   叶凡瞧见了,立即猜到她的想法,改口道:“不都送,留下两只,不,三只吧,便请三娘来养,成不成?”——剩下的三只送去榆树庄,三个外甥一人一只,他得做个不偏心的好舅舅。   于三娘立即变得欢喜起来,“成,反正我也没啥事,养大了还能生小兔!”   叶凡笑笑,感叹着小娘子的单纯好哄。   于三娘也笑了笑,心里暗暗想着心事。   于二郎“哐当”一声推开门,冲着于三娘粗声粗气地嚷道:“傻站着干嘛,帮娘做饭去!”   于三娘跺跺脚,扭身进了灶间。   于大郎看不惯,隔着窗子道:“抽得什么风?门坏了你修。”   “我修就我修。”   于二郎戒备地瞄了叶凡一眼——就算小郎如今变好了,他还是不能让自家妹子给他做小!   叶凡憋着笑,这个妹控,还挺好玩儿的。   ***   第二天,叶凡去榆树庄送兔子,说好了吃完午饭再回来。   于婶做主,把前一天没舍得吃完的兔肉装了一半,又拿了些菜包子、腊肉一并放到篮子里,让他带上。   “走亲戚,总不能太寒碜了,免得让人笑话。”   叶凡嫌重,更嫌麻烦,“我亲姐,又不是别人。”   “不仅笑话你,也得笑话三娘子,说她不被娘家重视!”   好吧,这话实实在在地戳中了叶凡的软肋。   于是,他只得怀里抱着兔子窝,胳膊上挎着沉甸甸的篮子,背上还背着十来包菌袋,就这么坐着牛车到了江边。   上船的时候,他一个人就占了三个人的地方。   叶凡有点不好意思,掏出筐里的柿饼分给大家。   别管认识不认识的,都十分热情,不仅主动给他让位置,下船的时候还帮他拎筐。   叶凡既欣喜又感动,心道,这古代人就是淳朴,尤其是榆树庄的。   到了关家,叶凡特意把这话同叶三姐说了。   叶三姐听完,扑哧一笑,“村里人确实热心,但也不会如此上赶着,说到底是想巴结你。”   叶凡眨眨眼,“我有什么好巴结的?”   叶三姐瞄了眼门后的柳条筐,她早看见了,里面装着菌袋,叶凡原本放在了院中,关大郎特意拎到了屋子里。   “你还不知道吧,这菌子如今在这十里八乡可是出了大名——若不是里正那里发了话,不知道得有多少人上门找你讨要。”   叶凡愣了愣,里正?谁呀? 第43章 三更   【你在闹, 他在笑】   叶三姐朝窑洞外面努努嘴,“那不就是么!”   叶凡看着院子里“咣咣”劈柴的关大郎, 一时没反应过来。   正纳闷, 只见一个年轻汉子笑嘻嘻地跑过来,手里端着个竹盖帘。   “里正, 听说叶小郎来咱村了, 这是我娘让我送来的,刚烙出来的榆芽儿饼, 还热乎着,给小郎尝尝。”   关大郎虎下脸, “你家那么富裕么?饼子一年才能烙几回, 留着自个儿吃!”   “又不是给你的, 我拿给嫂子去。”   汉子进了屋,见了叶凡脸上的笑明显拘谨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恭敬。   叶三姐笑笑, 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又用家里的干菜、鹅蛋做了回礼。   汉子死活不收, 却拗不过三姐,只得万般不好意思地走了——本是来送礼的,却得了更好的东西, 回家八成得挨一顿骂!   不,这不是重点。   叶凡注意到,他叫关大郎“里正”。   叶三姐抿着嘴笑,“可不就是么, 刚上任没两天,说的第一个规矩就是不许大伙去咱家讨菌种,不知道多少人背地里骂他呢!”   叶凡知道这话里玩笑成分居多,不由笑道:“这么好的事,我怎么才知道?”   叶三姐叹了口气,“也不算好事,就没四处张扬。”   说起来,这事还跟田家庄有关。   从前的里正就是田家庄的,年逾花甲,也算是德高望重。因着袁沧圈地之事,老里正三番五次被刁难,虽然事情解决了,老人家却落了病,这不,没两天就走了。   这回重新选里正,各村的村长都去了,还有县衙的主薄参与,最后就把关大郎选出来了。   一来,榆树庄也算大村子,关大郎养鹅,村民们多少沾些光,大伙都服他。   二来,他出身行伍,身强体壮,许是想着万一再有个什么事,多少能扛扛。   叶凡觉得十分新奇,“没想到,姐夫年纪轻轻就做了里正。”   在他的印象里,村长里正都长着白胡子,小说里不都是这么写的么。   “都三十好几了,还年纪轻轻,你就寒碜我吧!”关大郎满头大汗,也不讲究,抓起衣摆就往脸上擦。   叶三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又糟蹋衣裳,回头你自己洗。”   嘴上这样说,手已经拿起来干净的布巾,给他连脸带脖都擦干净了。   关大郎老老实实地任她摆弄,脸上带着笑,嘴里哄着:“行,我洗,你歇着。”   叶三姐顺势打了他一巴掌,“当着我叶家人的面你就会装巧卖乖,怎么不敢气我了?”   关大郎朝叶凡笑笑,故作委屈。   叶凡虎下脸,“这话得说清楚了,阿姐,他怎么气你了?”   叶三姐哼了哼,“还不是这菌子的事。我说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也学学咱们村,在空屋里种些菌子,他倒好,拉着脸一通说。”   后面的话,即使叶三姐不说叶凡也能猜出来。关大郎既正直又要强,这种明摆着占便宜的事他绝对不会上赶着。   “若是从前这样也就罢了,嫁出来的闺女,我也不想搜刮娘家的。只是,如今凡子怎么样你也看出来了,哪里还用得着胡乱担心?”   叶三姐瞅着叶凡,眼里不由染上了湿意,高兴的。她吸了吸鼻子,得意地朝关大郎扬起下巴,“你瞧怎么着,用不着我去要,我兄弟就送来了。”   “是是是。”八尺高的汉子,好脾气地低着头,“你有个好兄弟,是我心窄,想多了。”   “你就是心眼小!”   叶凡看着人家夫妻两个打情骂俏,厚着脸皮插嘴。   “阿姐,这菌子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光是你,村里其他人想种,尽管去咱家领,种出来的菌子照样卖给我——放心,我吃不了亏。”   叶三姐皱了皱眉,“你可知咱们这十里八乡有多少村子,每个村又有多少人家?这么多的菌子,大姐那里用得了?”   叶凡笑笑,“等着名声打出来,还愁没人来买?”   若是没有系统,他也不敢说这样的大话,如今有了小胖团,收上来的菌子至少保存不是问题。   “到时候,别说大宁县,安州、晋州,乃至京城都得知道咱们韩家岭的金针菇!”   叶三姐倒吸一口凉气。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从容笃定的小少年,险些不敢确定,这还是自己那个惯会撒娇耍赖的亲兄弟么?   “姐,饿了,啥时候吃饭?要吃雨久花拌的凉菜,还有水葱煎鹅蛋……”   叶凡鼓着脸,拉着叶三姐的手摇了摇——撒娇什么的,简直毫无压力。   得了!叶三姐心头的疑惑顿时烟消云散,这贪吃无赖的模样,不是他小弟是谁?   ***   三个小外甥得了兔子,喜欢得什么似的,一个个抱着不撒手。   关二小嘴甜,一个劲儿承诺养大了杀掉,把肉都给舅舅吃。   一听就不是真心的。   叶凡乐得逗他,应和着说了几句,转头和关大郎说起正事。   “如今家里还算有些余钱,我想请个先生到家里教书,最好别离着太远,姐夫可有合适的人选?”   叶三姐一听,脸上立即带了喜色,“凡子想考功名了?”   叶凡嘴角一抽,“我都多大了,还考功名。家里不是有小锤子么,那小子脑瓜灵,不读书浪费了。到时候让大小、二小、三小都过去。”   叶三姐顿时显出失望之色,“你才十六,哪里就大了?咱爹就盼着你考个秀才进士的,你考考试试呗,要我说你这脑筋可不比任何人差。”   拉倒吧,不说别的,就他那两笔字,还不得把考官的眼睛给刺瞎了!   叶凡扎着脑袋吃鹅蛋,权当没听见。   叶三姐没好气地拿筷子戳他,“成天惦记这个惦记那个,一说到你自个儿就是这副样子。”   关大郎忙站出来打圆场,“这事我记下了,你这仨外甥可就单等着沾光了。”   叶凡咧了咧嘴,牙上沾着一片绿油油的水葱叶。   叶三姐没绷住,掩着嘴笑了——到底是个孩子!   一顿饭的工夫,榆树庄的人就知道了叶凡同意他们种菌子的事,自是感激不已。菌袋还没到手,先给他送了不少的礼。   叶凡本要推辞,关大郎却说:“收着吧,收了他们才安心。再者说,也是应该的。”   叶凡只得收下。   来的时候拿的东西多,回去的时候更多。   黄豆、黍面、红枣、绿豆,一袋挨一袋皆是满满的。村民们大约是商量好了,每家每户送的没重样。   关五郎一手一袋,三两下就拎上了手推车——那车一看就是新做的,带着年轮的黑枣木,粗里粗气,却十分结实。   叶凡特意看了看,就连最难做的车轮都板板正正,一丝毛病都没有。   他不由地竖起大拇指,“比第一个还好。”   提到第一个,关五郎一脸气愤,“臭二哥,欺负人!”   叶凡忍不住笑。   这事他早就听说了,第一辆车子做成的时候,关五郎特意推到韩家岭给他看,回去之后就被关二郎抢了,说是要拿去拉砖。关五郎打不过他,只得哭着鼻子又做了一辆新的。   叶凡却知道,关二郎哪里是有意欺负他,多半是拿去显摆,让那些人知道,自家弟弟也是有手艺的,不是他们说的“傻子”。   在叶凡心目中,关五郎不仅不傻,还是个天才——那种全心投入的劲头可不是他们这样的凡夫俗子能有的。   他暗自琢磨着,回头请于三娘把其余几样车舆图也拓下来,让关五郎试着做做,没准还真能成为养家糊口的营生。   ***   晚饭时,叶凡跟于家人说起了金针菇的事。   “以后种菌子的人家越来越多,我和小锤子到底顾不过来,叔,你看着谁合适?”   于叔一愣,不太确定地问:“小郎的意思是……要把这种菌子的手艺传出去?”   叶凡舀了勺炒豆嘴儿,边嚼边说:“这也不算什么正经手艺,咱们村不都学了么?以后咱家的营生越来越多,不必捂着这一样——婶儿,这豆嘴儿真入味,咋炒的?”   “昨日剩了些兔肉汤,小火慢慢炖了。小郎觉得好,明儿个还做。”于婶最喜欢听他说哪样菜好吃,忙不迭地给他多舀了几勺。   他们在这边轻轻松松说着吃食,于家父子心里却起了波澜。   小郎方才说什么?以后的营生越来越多……   这话若是放在两个月前,他们只会认为是叶凡不自量力,眼下,却只有激动的份。   叶家的日子要红火起来了,或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红火——于家父子不约而同地想道。   于叔思量一番,最后决定让于大郎先学了,再教给别人。   于大郎踏实细致,至少不会坏了叶凡的名声。   叶凡也觉得他十分可靠。   吃完饭,于二郎把酒坊的账拿了出来,顺带着还有近来赚的银钱——满满一箱铜板,亮闪闪的晃眼。   “清酒卖完了,底下的浊酒还有两坛,阿爹说自家留着,万一有个事由用得上;百草堂昨日又取了一批药酒,问小郎何时新酿,还有最近买粮食的支出……里打外出,余下三百贯零五百四十三钱。”   叶凡抓着响当当的铜板,不由笑道:“二郎哥这账记得可细,有零有整的。”   于二郎从小和他不对付,这算是第二次被他夸,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   叶凡把账薄草草翻了一下,看不懂,干脆推了回去。   “以后酒坊那边的账你跟于叔对就成,钱也由他拿着。药酒的收支另起一个账本,一年能有多少收入心里有个底。”若赚不多,他以后就不做了,还不如好好养蘑菇。   于家父子再次愣住。   于叔急慌慌地说:“小郎,家里已经有二郎管账,银钱说什么也不能让我拿着,再说了,这也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谁定的?”叶凡嚼着黄豆,耍无赖,“咱家的规矩就是,谁管得好谁管,你若让我拿着钱,指不定哪天我就又买一箱子假货回来。”   “这、这……”于叔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不管怎么说,心里还是感动的。做下人做到这份上,值了!   于叔背过身去,假装咳嗽,实际抹了把脸。   于婶激动得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儿给叶凡夹菜。   叶凡倒不觉得这算什么事,用人不疑,人尽其用,这还是李曜教他的。   小锤子觉察到饭桌上的气氛有点不对,弱弱地举起小手。   叶凡扬扬下巴,“说。”   “下午侯爷来了,问你找他啥事。”   叶凡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他回来了?”   “嗯,牵着枣红马。”   看样子没进家门就过来了。   叶凡心里得意,三两口扒完饭,兴冲冲地跑出去。   跑了一半又冲回来,隔着窗户嚷道:“大郎哥,明儿个若是不忙,进城买些茶叶回来罢,多多地买,挑着好的,不必心疼钱——有大用。”   于大郎连忙应下。   叶凡一阵风似的回了屋子,揣上地契,这才出了门。   李曜正在码头那边。   叶凡远远地瞧见了,也不嫌累,笑容满面地凑到他跟前。   李曜背着手站在江边,身上穿着长袍,腰间束着玉带,微凉的江风撩起宽大的衣袖,玉环叮当作响,端得是君子如玉,风度翩翩。   叶凡呆呆地愣在那里,从前,李曜给他的感觉都是英武的,冷硬的,强大到无懈可击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前男友——俊逸,柔和,浑身仙气。   李曜,总能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心动。   修长的手指敲在额间,棱角分明的唇弯起好看的弧度,“傻了?”   叶凡扁了扁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感,大概是觉得自己……配不上。   他把地契掏出来,闷闷地塞到李曜手里,“呐,给你的,你先前要的地,就在那边——诶?”   叶凡眨了眨眼,他的地呢?   转转脑袋确认了一遍,是这里没错呀!   南边是江,北面是路,再往东就是李家的码头——他特意来看过的!   叶凡察觉到不对劲,眯着眼睛看向李曜。   “长安侯大人,你要不要解释一下,我家的地,为什么铺着石板支上木桩,和码头连在了一起?”   李曜轻咳一声,扭开了头。   俊美呀,仙气呀,配不上呀,统统没有了,这个人还是那么霸道加无赖!   “魂淡李曜!”   “这事儿没完!”   “赔我的地!”   清风吹乱了叶凡的头发,地上的倒影显得他像头暴躁的小狮子。   叶凡干脆破罐子罐摔,对着李曜拳打脚踢。   长安侯如同一根定海神针,不躲不闪,眼中含着淡淡的宠溺。   清风,绿树,长河,落日。   他在闹,他在笑,斜阳正好。 第44章 一更(修)   【不要动他】   第二天, 于叔去了县里收茶叶,叶凡把于大郎叫到菌房, 细细地同他说了金针菇的种植方法。   于大郎十分用心, 前一天晚上就已经在小锤子那里学了一遍,如今叶凡再教, 他很快就上手了。   叶凡放下心, 让他自己在菌房里琢磨,自己到南坡打理蘑菇园去了。   说起来, 不知道白鹿是不是变异了的缘故,寻常的草料不大爱吃, 就喜欢啃叶凡种的那些小蘑菇, 就连青玉菇它都敢吃。   不知道是白鹿食量小还是蘑菇营养价值高, 它每天只需吃上两三朵,其他时候就吃胖团在系统商城兑换的营养餐。   叶凡尝过一回,面糊似的, 没滋没味,白鹿却很喜欢, 据说是因为热量高。   傍晚的时候,关大郎就带着几个青壮来了。   叶凡提前向系统兑换了四百多个菌袋,整整齐齐地码在菌房里。   如今的菌房早已不是最初那种寒酸的样子。   自从叶凡不再偷偷摸摸, 于家父子也能正大光明地进来帮忙。于大郎重新打了三排架子,像书架一样摆在屋子里。   架子上放着一排排的菌袋,这会儿正赶上出菇,一丛丛莹白的金针菇你挨我挤地长着, 十分喜人。   菌子临近成熟,便不用太过小心了。叶凡直接领着众人进了窑洞,指着不同菌袋上的出菇情况对他们细细地说了一番。   看着众人严肃谨慎的模样,他不由放松地笑笑,说:“这次发的菌种不多,每户两袋,权当练手,别怕种坏,有啥问题随时找我。”   尽管他这么说,大伙还是万般小心,搬菌袋的时候生怕磕着碰着。   关五郎一下搬四个,还被他哥瞪了一眼,“急什么,摔了咋整?”   小汉子委屈地撇撇嘴,蹲到旁边擦他的推车去了。   “里正你凶啥,他这不没摔么!”有人笑呵呵地替他说话。   如今关五郎在村子里算个小红人,他做出来的车子结实耐用,还不要钱,要不是他做车的速度慢了些,现在都能够上人手一辆了。   这小子说机灵也机灵,第三辆是给叶凡做的,木头上刻着花纹,还漆了桐油,一看就用了心。   如今那车就放在牛棚边,既轻便又稳当,小娘子都推得动,于三娘每日都推着去割草,喂牛、喂兔子。   看见关五郎,叶凡不由地又想到了车舆册子。   把榆树庄的人送走之后,他便回屋去拿。   翻箱倒柜找了一大圈,才从褥子底下扒出来。   叶凡自己都觉得纳闷,“怎么跑褥子底下去了?”   胖团嘻嘻笑,“统治者来的时候,你把他藏进去。”   提到李曜,叶凡又是一顿气——那个骗子,占他的地,这事儿没完!   刚好,于三娘从屋前经过,叶凡忙敛起怒意,把她叫住。   “你若不忙的话,能不能再描几张图?”   叶凡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这事挺耽误工夫的,毕竟于三娘也挺忙的,洗衣烧火喂兔子,一有空闲就绣花。   谁知,于三娘竟十分高兴,欢欢喜喜地问:“小郎想描几张?啥时候要?”   “就……多描几张吧,不急,抽你的工夫。”   “好,我一准儿好好画!”   于三娘抱着书,步子都变得轻快了许多,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得了什么宝贝呢!   叶凡看着惊奇,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高兴。   于婶从屋里出来,也是满脸笑意,“字没认几个,倒顶了大用,说到底是小郎抬举她!”   叶凡笑笑,大概明白了她们的心思,心里的愧疚总算少了些。   ***   这回波尔是晚上接通的视频。   叶凡刚洗了头发,还没干透,半湿着披在肩上。   波尔眨了眨眼——他最近爱上了眨眼,“你的头发变了样子。”   叶凡嫌弃地扯了扯,“是不是觉得顺了点儿?维持不了多久,干了就变形。”   “啊,我还以为你先前的发型是特意烫的。”波尔举起手,在自己头上比了比,“在古地球叫什么来着……爆炸头?”   “噗——哈哈哈哈……”叶凡笑抽了,“有那么夸张吗?”   波尔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银色偏灰,带着金属的质感,绝对的顺滑,几乎根根分明。   叶凡有点小嫉妒,他的头发天生放荡不羁,不然李曜也不会给他起个外号叫“小蘑菇”。   “科学院那边找了三组被试,最终得出惊人的结论——茶叶确实对契约兽有效,尤其是你说的那种可以‘排毒’的绿茶!”波尔很少使用这种情绪化的语气,看样子是真的很高兴。   “看来我这份礼物没有白准备。”叶凡朝他眨眨眼,把视频调成全息模式。   波尔一眼就看到土炕下面堆着一个大木箱,箱子里码着整整齐齐的纸包,多得都合不上盖子。   波尔瞪大眼睛,既惊喜又不敢确认,“都是……茶叶吗?”   叶凡笑着点点头,“于叔跑遍了全县的茶行才买到的,都是上好的。”   “%……&*!”波尔说了句星际语,显然是感动坏了。   他连忙传过来一大包面果树的种子,旁边还有一个小包,“这种植物可以和面果树间作,你认识吗?”   “瓜子?”叶凡仔细看了看,确定是瓜子没错了。   波尔眨了眨眼,不太确定地说:“资料上说,这是‘古地球上常见的油料作物’,叫油葵。”   “哦!”叶凡想起来了,有一年国庆长假李曜带他去内蒙古玩,有一个县单种向日葵,上千亩连在一起。   他还特意查过,向日葵有三个品种,食用型、油用型、兼用型。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种应该算是‘油用型’。我是从植物基因库搜到的,油葵可以和面果树兼作,春播秋收,收获之后根和茎还能用做面果树的养料——你需要吗?”   “太需要了!”正正经经的油料作物,可比大豆的出油率高多了!   钱呀!种好了就是钱!   叶凡仿佛看到许多小钱钱忽扇着翅膀朝他飞过来,简直想抱住波尔亲一口。   “凡凡想亲你哦!”胖团忠实地替他传达了这一意愿。   波尔愣了愣,害羞地红了脸。   “嘿,小胖团,胳膊肘往外拐呀!”叶凡追着它,作势要打。   胖团惊恐地尖叫:“凡凡家暴啦!青鸾救我呀!”   白鹿悠闲地抬起鹿角,又放下,金色的眼睛里带着温暖的光。   波尔那张机械化的脸上也露出了明显的笑。   刺刺说得没错,他会和叶凡成为好朋友的,因为他是一个把光脑当成智慧生命的人类,也是一个平等地看待所有智慧生命的人类。   波尔把事先准备好的保鲜柜传送给叶凡,总共四个,只花了很少的物流费。   叶凡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椰子那么大的圆果子。不用问,就是面果了。   波尔看着资料,介绍道:“绿色皮的是春果,黄色皮的是夏果,红色皮的秋果,白色皮的是冬果,烹饪方法……可以煮,也可以烤。”   叶凡点点头,不由问道:“这种果子必须冷藏吗?常温下能保存多久?晒干可不可以?或者像小麦、玉米那样磨成粉?”   波尔歪了歪头,“帝国都是这样保存的,不知道能不能晒,你试试?”   叶凡点点头,确实得试试,不然的话,就算产量再高,存不住也白搭。   最后的大头就是面果树了。   整整一千棵的成熟体,叶凡为此把所有的金针菇和青玉菇都囤了起来,就是为了那高额的物流费。   除此之外,还要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至少得放得下一千棵树才行。   叶凡原本还有点发愁——那么多树,还是当地没有的,无论放在哪里都会引来关注,甚至猜疑。   不过,经过白天那一出,他立即选准了地方。   于是,趁着夜深人静,叶凡偷偷跑到江边。   李家的码头还没建成,挨着围墙的地方刚好有一大片空地。   只听“轰轰隆隆”一阵响,地面轻轻震颤,尘土飞扬,眨眼的工夫,原本空旷的高地上就多了一摞圆圆胖胖的木柱子。   不,仔细看的话,根本不是木柱子,人家明明长着弯弯曲曲的根,还有零零星星的绿叶子!   叶凡从柱子的空隙中艰难地爬出来,呛得一个劲儿咳嗽:“你、你好歹把它们放远些,这是打算砸扁我吗?”   波尔弯起嘴角,“抱歉,失误了。”   叶凡瞪着眼戳戳虚拟屏,看你这笑嘻嘻的样子,可一点“抱歉”的态度都没有!   波尔弯起眼睛,笑得更开。   这就是有朋友的心情吗?   刺刺告诉他,偶尔开个小玩笑,可以增进友谊,原来是真的呀!   ***   韩家岭再一次热闹起来。   先是早起的工人发现了那些“木柱子”,以为是码头的管事叫人运来的,一问,根本不是。   就这样,工人告诉管事,管事急匆匆找到管家,管家汇报给李曜。   李曜亲自到码头瞅了瞅,惊讶过后,只淡淡说了声,“知道了。”   叶凡被阮玉从炕上挖起来的时候,码头那边已经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不少人。   “这是啥树?竟长得这般粗!”   “干啥用的,搭码头么?”   “不应该呀,没见这玩意还带着根和叶么,谁家建屋搭棚不用干木头!”   “……”   叶凡一到,大伙不约而同地让开一条路,纷纷热情地打着招呼:   “叶小郎来啦?”   “快来看看,这可是个稀罕物。”   “可不是么,从来没见过这种树。”   叶凡挠挠头,煞有介事地说:“叔伯婶子们不知道吧,这树叫‘面果树’,是侯爷打南边运过来的。”   他憨憨地笑着,一口大锅毫不愧疚地扔到李曜身上。   听说是李曜弄来的,村民们立即信了,“竟是果树么,能长果子?”   叶凡点点头,适时抛着一块诱饵,“听说若是长好了,可以当成粮食吃。”   大伙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粮食!   这对他们来说可以关乎生存的东西,比金针菇的份量重得不是一点半点。   他们看向面果树的眼神立即不一样了,不再是局外人似的看稀罕,而是怀着敬畏、希冀、羡慕。   一时间,偌大的高地上竟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叶凡叶凡转悠着敲打树干的声音。   半晌,才有人颤着声问:“叶小郎,此话当真?真能长出粮食?”   叶凡咧开嘴,露出一对小虎牙,“我也是听侯爷说的。”   大伙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认为,既然是侯爷说的,八成错不了。   于是,不用叶凡开口,这些人就帮着抬树、装车,运到叶家地里。   叶凡还不确定怎么种合适,如今只是先把树运过去,挖好树坑。   村民们积极地帮忙,倒不是指望着能占什么便宜,而是单纯地出于对粮食的敬畏。   李曜也派了部曲过来,宅子里的护院、小厮也自发地出来,甚至还有丫鬟、婆子。   大伙提水的提水,扶树的扶树,别管认识不认识,皆是笑得和善。   一时间,叶家的荒地上比过年还热闹。   说起来,这个时代男女大防还不像理学兴盛的时候那般严重,丫鬟娘子们上个街、同男子搭个话并不算什么。   一个穿着男装的小娘子跳到叶凡身边,嬉笑着拍拍他的肩,“还记得我不?”   叶凡回头一看,也笑了,“我说呢,后来没见过,还以为是欠了我的兔子,躲着呢!”   “怎么会?都怪我娘,那天回去之后就我把关了起来。若不是今日兄长发了话,我还出不来呢!”   李五娘踮着脚,瞅着他手里的纸,“这是什么?”   “种树的法子。”叶凡皱着脸,上面密密麻麻的注意事项看得他头大。   “哈哈!原来你也不会种啊!”李五娘叉着腰笑他。   叶凡也很无奈,不光是他,恐怕地球上没人会种。   “来,我和你一起看,人多力量大。”李五娘笑够了,拉着他坐到土坡,俩人一人拿着一边研究起来。   阁楼上。   李曜的视线一直放在那个穿着青衫的身影上。   原本还是笑着的,直到鹅黄衣裳的小娘子出现,长安侯大人的脸色就不太好了。   他今日特意没露面,就是为了“照顾”叶凡的心情,让他能安安心心种树,没成想……   李曜摩挲着手中的玉玦,不由地想到两家的婚约,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莫先生来至楼上,看到自家侯爷的脸色,不由地脚下一顿,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李曜扭头,“何事?”   “啊,”莫先生心思一转,捡了个最不重要的说,“属下听闻叶小郎君在寻先生,属下想着,如今府中事务不多,若每日抽出半天……”   “你听谁说的?”李曜声音发冷。   莫先生一惊,立即躬下.身。   “不要动他。”   “把派去监视的人撤回来。”   “他那边,我自有主张。”   李曜连下三道命令。   他虽然为人严肃,却向来礼贤下士,莫先生来了李家十余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李曜这样对他说话。   好在,莫先生并非那种恃才傲物之人,相反,他很通透,也足够圆滑,深知这次是触到了李曜的逆鳞。   然而,想到方便面、金针菇,还有这回据说十分高产的面果树,莫先生把心一横,厚着脸皮道:“恳请侯爷考虑一下属下的提议。”   “此事不必再提。”李曜果断拒绝。   就算叶凡再有“价值”,他也不会让任何人带着目的接近他。   莫先生执着手,不怕死地道:“属下不才,好歹是进士出身,若能在李家的郡望之地办个学塾,教教书,也算侯爷的功德不是?”   他顿了顿,继续道:“再者说,若是叶小郎君知道,您连一个教书先生都吝啬给他,恐怕……会生您的气吧?”   李曜冷笑,“不愧是莫先生,当真是口才了得。”说罢,拂袖而去。   莫先生在后面招手,“属下就当您同意喽!” 第45章 二更   【亲在了他的脸颊上】   李曜从阁楼下来, 原是要出门的,却在门口遇到了二夫人。   元夫人早逝, 后宅一直是二夫人打理, 她还是四郎与五娘的生母,李曜同她接触不多, 但向来敬重。   二夫人虽是长辈, 却谨守着妾室的本分,见到李曜连忙屈膝行礼, “妾身见过侯爷。”   李曜还了半礼,“夫人安好。”   二夫人再次屈了屈膝, 方才道:“侯爷这是要出门?”   李曜点了点头, “夫人先请。”   二夫人面上闪过一丝局促, 顿了顿,稍稍解释了一句,“听底下的人说, 五娘在外面跟一群小子混在一处,妾身少不了出来寻上一二。”   李曜听出她话中的未竟之意, 淡声道:“如今盛夏,府中窒闷,夫人若有闲暇, 不妨带着娘子们出来走上一走,这韩岭虽比不得京城繁华,却别有一番辽旷景象。”   二夫人听他话语诚挚,方才松了口气, 再三谢过。同时也暗自纳闷,她自打进李家的门,就没听李曜说过这么多话,今日这是怎么了?   李曜自然有目的,前面那些不过是铺垫罢了。   “五娘今年及笄了吧?”   二夫人心里咯噔一下,不由暗暗叫苦——果然,这是要提婚约了。   不成想,李曜不等她回答,便又说道:“京中勋贵,各地属官,抑或其余殷实人家,若有合适的俊杰之辈,还望夫人费些心,替二娘、五娘筹谋一二。”   二夫人稍稍一愣,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不打算把五娘许给叶家?   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李曜迈着步子率先走了。   二夫人特意落后一截,停在坡上暗自思量。   并非她嫌贫爱富,看不上叶家的门弟,实在是因着叶家小郎君的名声,太差了些。   而且,她曾远远地见过叶凡,那白白嫩嫩的模样,比她家五娘还精致,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合适。   想到两家的婚约,二夫人这心里老大不痛快,如今听李曜这意思,竟是不打算理会,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小丫鬟扶着二夫人的胳膊,怕怕地拍拍胸口,“侯爷好吓人。”   二夫人转脸斥道:“混说什么,没个规矩!”   小丫鬟忙垂下头,“夫人切勿动怒,奴婢知错了。”   二夫人瞪了她一眼,也顾不上去找李五娘了,当即回了后院,给相熟的夫人们写信去了。   最好是早早地把五娘的亲事定下来,免得侯爷反悔。   至于二娘……二夫人叹了口气,到底难办了些。   ***   村里人听到消息全过来帮忙,还有离得近的两三个村子,别管是真心帮忙还是图什么,至少有这么一份心。   李曜出了院门,信步走入谷中,看似不紧不慢,实则直奔叶凡而去。   今日他穿着一身墨色常服,身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即便如此依旧有种鹤立鸡群的即视感。   人们看到他,纷纷躬身行礼。   李曜冲着人群微微颔首,即便没有多余的表情,依旧叫人激动难耐。   ——侯爷朝我点头了!   ——我离侯爷这么近!   ——唉哟,这可是战神长安侯呀,值得吹一辈子了!   人群中的骚动自然引起了叶凡的注意,连带着还有和他一起研究种植方法的李五娘。   她远远地看见李曜,小脸一下变了颜色。   “我得走了,回头见!”说着,就像上次那样,躬着身子兔子似的逃了。   叶凡笑笑,视线放在李曜身上,眯了眯眼,哼哼,我还没找你呢,你倒主动送上门来!   李曜感受到他的火气,脚下稍稍一顿,继而摸了摸袖中的纸包,底气更足了些。   及至走到叶凡跟前,不等他发作,他便把东西递了过去。   “听闻你在找茶叶,我刚好从南边进了些,你看看,若好,便留给你。”   叶凡:……   上来就送礼,你让我有火往哪儿发? 第一回 合,长安侯胜。   李曜压下唇边的笑意,状似无意地看向他手中的纸,“这是……”   “种树的注意事项。”叶凡没好气地把纸拍到他怀里,窝到一边看茶叶去了。   嗯,色泽鲜亮,是新茶。   气味香而清,品质上乘。   叶凡撇撇嘴,“这茶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长安侯大人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说着霸道总裁的话。   叶凡被苏到了,扬起下巴,“我要一吨!”   “好。”李曜盯着纸页,头也不抬。   叶凡傲娇了,没好气地推他,“你根本没听我说话!”   “乖。”李曜下意识揽住他的肩,把他牢牢困在身边。   叶凡的心脏“怦怦怦怦”跳个不停——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他他、他抱我!   他感受着男人身上传过来的炙热温度,还有紧紧揽着自己的有力的手臂,还有他硬实的胸肌,还有他修长的大腿,还有……还有……   叶凡僵着手脚,像只小木鸡似的呆在那里。   实际上,李曜根本没意识到此时两个人的姿势有多亲密,他只是习惯性地在他无理取闹的时候把人抱住——就像梦中那样。   村民们的反应:   “啊!侯爷和叶小郎的关系可、可真好哇!”   “是呀,两家可是老交情了!”   “来,咱们只管挖坑!”   “……”   叶凡仰起脸,看着他粗大的喉结,咽了咽口水。   可以……摸一摸吧?   他都好久不摸了。   虽然是前男友,也是可以叙叙旧的吧?   于是,细白的手伸出来,小心地戳了戳。   李曜眉心一蹙,抓住那只捣乱的手。   “嘶——疼疼疼……”叶凡趴在他膝盖上,疼得呲牙。   李曜终于把注意力从纸张上移开,关切地看着他,“哪里疼?”   “手疼啊魂淡!”叶凡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李曜这才反应过来,松开手。   然后,他意识到两个人此时的状态,面色一僵,条件反射般往旁边挪了挪。   叶凡一下子被戳中了敏感的小神经,“你那是什么表情?老子还没嫌弃你,你倒嫌起老子来了?你滚!”   这回真的是被伤到了,连日来的担忧、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眼圈都红了。   他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出来,尤其不想让李曜看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往坡上跑。   李曜脑子里还没捋明白,身体已经行动起来。   他三两步追上叶凡,低声解释:“抱歉,方才我……”   叶凡大声吼他,“滚!”   “乖,听我——”   “乖你娘个头!”叶凡用力推开他。   看着他暴躁的模样,李曜抿了抿唇,把人拦腰一抱,扛到肩上,大步朝宅子里走去。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村民们看傻了眼。   大伙面面相觑——什么情况?   “咳、咳咳,所以说,还是关系很好……吧?”   “可不是么,不然的话,谁敢跟侯爷干架?”   “斗个嘴而已,亲兄弟还免不了呢!”   “挖坑挖坑……”   ***   叶凡骂了一路,李曜一言不发,径直将人扛进卧房,扔在了那张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沾过的雕花大床上。   把人扛起来,带进屋,扔到床上——梦里那人每次对付发脾气的小伴侣,用的就是这一招。   李曜心里很清楚自己是受了梦境的影响,然而,这次他却不打算再和“他”对着干。   叶凡对这样的情形更是熟悉至极,然而每次都不接受教训。比如现在,他就毫不老实地挣扎着手脚,眼里的湿气一波波往上涌,然后又倔强地憋回去。   越是这样,李曜越是心疼,继而自责,继而反醒。   莫非他喜欢让自己抱着?想让自己像梦里那样对他?   李曜试着想象了一下,心下不仅不觉得抗拒,反而还很期待。   于是,他单膝跪到床上,俯身将人抱到怀里。   “乖,我的错,别气了。”   “当然是你的错!”叶凡气恼地去揪他的耳朵,“我就气!气死你!”   无理取闹的话,让李曜忍不住笑出声。   “你还笑!”叶凡真要气哭了。   “好,不笑。”低沉的声音从鼓动的喉间发出来,是叶凡最喜欢的那种。   李曜偏过头,就那样自然而然地亲在了他的脸颊上。   仿佛被按了暂停键,叶凡瞬间消停了。   浑身的汗毛以被亲的地方为中心,一茬一茬地竖起来。黑亮的眼睛瞪得更大,挣扎的手脚也僵住了。   李曜勾了勾唇,留恋着方才滑滑软软的触感,忍不住又亲了亲。   叶凡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张了张嘴,声音发颤,“你……你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不是,”叶凡抓住他的肩,急切道,“李曜,曜哥,你别逗我,你要是想起来了,告诉我,成不成?”   李曜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心脏狠狠地缩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恐怕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叹气——学着梦中的样子,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窝。   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哪怕是“善意的谎言”,然而,终究说不出口。   叶凡眼中的光芒一点点暗淡下去,忍了好久的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他把李曜推开,转身扯过床头的锦被,把自己从头到脚都蒙住。   他在地里待了大半晌,浑身上下都是土,鞋也没脱,李曜却像注意不到似的,只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憋坏。   “出来,我陪你聊聊,好不好?”李曜学着“他”的样子说。   “你走吧,让我自己一个人待会儿……”   李曜本能地意识到,如果他这会儿真的走了,那就别想再竞争过“他”了。   “你是在等什么人吗?”   问出这句的时候,李曜明显感受到自己心里不好受。   “对。”叶凡缩在被子里,黑暗成了他最好的保护色,让他有勇气说出心里话。   “如果我让你亲了,那就是出轨。”   “据我所知,你们已经分手了。”   “才没有!”叶凡忽地一下掀开被子,眼中还带着水色,“他会跪下来求我和好的!” 第46章 一更   【侯爷决定追人了】   李曜抬起手, 一点点擦掉叶凡脸上的湿渍。   叶凡贪恋着他指肚上熟悉的粗糙触感,等他擦得差不多了, 才故作倔强地扭开脸。   李曜意识到, 有必要和他好好谈谈了。   他不能再一厢情愿地把叶凡当成山精妖怪,也需要叶凡解释一下, 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应该“想起来”。   在此之前, 李曜率先坦白。   关于他的梦,关于梦中的情景, 他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叶凡。   “怪不得……”叶凡表情怔怔的,怪不得胖团说他记得自己, 而李曜表现出来的却不像记得的样子。   “那不是梦, 是你真实经历的。”叶凡笃定地说。   李曜并不觉得惊讶, 相反,还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态。近来一段时间,梦境越来越清晰, 有时候他从床上醒来,甚至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想到了一个词, 来源于叶凡经常看那类小说,“是因为‘穿越’?”   叶凡点点头,“我们都是从21世纪穿越过来的, 我穿越是因为……一样随身物品。”   他顿了顿,暂时不打算把胖团说出来,“至于你,估计得等你彻底恢复记忆才能知道原因。”   “嗯。”李曜坐在床边, 沉思着,似乎是在判断这种可能性。   叶凡看着他,疑惑道:“我很好奇,你的记忆为什么会以梦境的形式出现。”   李曜摇摇头,他暂时也想不通,因为他的梦都是跟叶凡有关的,其他的人和事非常模糊,只是作为陪衬出现。   而且,梦里的时间线是错乱的,今天叶凡六岁,明天有可能就变成了十八岁,涉及到的都是一些让他情绪波动比较大的片断。   至于他是怎么穿越的,穿越前后发生了什么,李曜一点印象都没有。甚至,他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穿越者。   李曜看向叶凡,试图找到线索,“你的那样‘随身物品’是什么?”   叶凡果断拒绝,“等你恢复记忆再说吧!”并不是不信任他,纯粹是赌气。   李曜感受到他的情绪,宠溺地摸摸他的头。   叶凡打开他的手,严肃地说:“在你恢复记忆之前,咱们要保持距离,而且,需要明确的一点是,我的前男友不是你,而是恢复记忆之后的你——有点绕,你听明白了吗?”   “嗯。”李曜点点头,俯身把他抱了起来。   叶凡瞪眼睛,“刚说了,不许有亲密举动!”   李曜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可是饿了?想吃什么?”   “不要转移话题,放我下来!”叶凡挣扎着从他身上溜下去,打算好好地同他说道一番。   李曜适时开口,“今日灶下烤了鸭架,可想吃?”   叶凡半张着嘴,咽咽口水,不争气地吐出一个字,“想。”   李曜笑笑,不着痕迹地回过头,冲着身后使了个眼色。   墨白执了执手,转头捉鸭子去了——身为贴身护卫,就得上山下海摸泥鳅捉鸭子,无所不能!   走了几步,叶凡又有点小后悔,色厉内荏地强调:“我不能喜欢你,你也不要喜欢我,除非你想起来,知道吗?”   “嗯。”李曜嘴上答应得干脆,转身便捉住了叶凡的手腕。   叶凡瞪眼,“你——”   “有水洼。”李曜一脸正直。   唔……真的有。   叶凡皱皱脸,把到口的斥责憋了回去。   李曜暗自哼笑,且不说他能不能“想起来”,就算真如叶凡推断的那样,他和“他”是同一个人,他也必须让少年的心里眼里只有自己!   是的,长安侯大人在意了,认真了,决定要追求身边这个小少年了。   ***   李曜讨好人的方式简单粗暴——他想要的,都给他。   此时,叶凡正坐在凉亭里,面前摆着整整十个青花大瓷盘,每个盘里都有一副烤得焦黄酥脆的鸭架,上面撒着芝麻,配着爽口的小菜,还有各色点心和奶白色的汤。   叶凡丝毫不顾及形象,直接用手抓着,吃得满嘴油。   李曜原本不喜欢这种油腻之物,此时见他吃得香,自己也忍不住,夹起一块尝了尝。   叶凡像个护食的小奶虎似的,戒备地看过去,原本就晶水润的眸子,此时更显得黑白分明。   李曜觉得有趣,故意逗他,吃完一块又夹了一块。   叶凡急了,“你不是不喜欢吃鸭架么?”   “口味变了。”李曜似笑非笑地说。   “你别变。”叶凡把盛着凉菜的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继续吃草吧,吃草长个儿,你自己说的。”   李曜勾唇,这是先前为了哄他吃菜时编出来的,他竟记到现在。   凉亭外,墨白带人推过来一辆车——地地道道的厢式双轮车,有皮卡车斗那么大。   “叶郎君,您要的茶叶。”   墨白瞄了李曜一眼,暗搓搓地替自家方子讨人情,“刚从南边收上来的,侯爷原是吩咐我等卖到西域,听说您要,便赶紧追了回来。”   墨白身量不高,白白净净,身上穿着长衫,头上戴着方巾,怎么看都不像个舞刀弄枪的护卫,反而像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这样一个人不紧不慢说着话,不由地便会让人信服。   叶凡咬着鸭架,惊讶地看向李曜,“半路追回来的?”   李曜抬起手,轻柔地擦去他嘴边的油渍,“还有一车,在路上。”   叶凡眨眨眼,有点感动怎么办?   李曜乘胜追击,把让叶凡头疼的种植方法总结出来,逐一讲解。   他的声音不急不躁,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里写着,三年以下的苗木可密植,也就是说,不挑土地,也不必在意间隔。”   “三年以上根系开始生长,每棵树需有一丈见方的土地——因此,只需在此范围内选出杆粗苗壮的植株,其余挖去移至他处。”   “在此之后,每增加三年,距离便需增加一丈,直到长到第十年。”   叶凡想起那些面果树的模样,中间粗,两头细,像个纺锤。幸运的是,根系和树冠都不大,即便移栽也不会伤到根。   波尔告诉他,这批面果树刚好是三年生的,种下去之后浇足量的水,缓上一个季节就能结果。   “十年生的面果树,一棵树能供给四口之家一年所需。”   “百年以上树龄,足够一个百余户的村子食用;长到五百年,便不再结果,只孕育种子……”   尽管李曜已经看过许多遍,此时读来依旧觉得心惊。   倘若纸上所说是真的,那么这面果树之于大宁,之于晋国,甚至之于全天下,都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   他看到下面的一行小字——“面果树所种植的区域,不可再有其他树木生长。”   幸亏如此。   即便没有学过生物学,李曜也知道“万物相生,不可偏废”的道理。   “你看这里。”叶凡指着背面,这是他最感兴趣的部分。   “面果不是结在树冠上,而是从树皮的裂缝里长出来,开的花也很好看,一团团的,丝丝缕缕,像一朵朵粉色的棉花,干了之后收集起来,做成棉衣,和羽绒服一样保暖。”   “还有油葵!”说起这个,叶凡就像捡了大便宜,“如果能把油葵种出来,咱们就发了!”   叶凡开始畅想着一桶桶葵花油坐着马车、乘着船,卖到安州,卖到京城,卖到全天下。   嘿嘿嘿嘿嘿……   李曜捏了捏他的脸,“这是你写的?”   白日梦被打断,叶凡很不满,“看不出来么,前面也是我写的。”   前面的虽潦草,至少还能认出来是“字”,后面这几行……   李曜揉了揉眉心,“听说,你想找个教书先生?”   “嗯呢!”叶凡脑筋转得灵,“你有好人选推荐吗?”   “便由我来办罢。”   既然要讨好人,李曜可不仅仅满足于给他介绍个教书先生,得他一个简简单单的谢字。   “宅中有不少空置的屋舍,亦有一位两榜进士可做先生,村中孩童皆可前来进学,无需束修。”   叶凡眼睛一亮,进士做先生!这是多大的福气!   “其他村的可以吗?比如,榆树庄……”主要是他那仨外甥!   李曜轻笑,“可。”   叶凡嘿嘿一笑,“那就麻烦你啦,束修什么的,多少会给一点的,嘻!”   就这样,芝麻馅的小蘑菇怀着感激之心,暗搓搓地占下了这个便宜。   至于李曜,就是上赶着让他占便宜的。   “至于那些树,南边的荒地若是不够,大可种在谷地里,或者其他地方,随你挑。”反正这方圆百里这内,所有的地都是李家的。   叶凡没有被这送上门的糖衣炮.弹击垮,反而警惕地问:“长出来的面果算谁的?”   “算你的。”李曜干脆地说,“我找人种,找人打理,结了果子花钱向你买,你若愿意,现在就立字据。”   “你真好……”   叶凡表面感动得眼泪汪汪,实际心里默默吐槽——大总裁,资本家,精明鬼,怎么样,终于让我占了一回便宜吧?   李曜浅浅一笑,看着面前的少年,脑海里转着四个字——徐徐图之。   ***   得了这么多好处,叶凡也不好意思装傻,于是决定请李曜吃面果。   他事先已经悄悄尝过了,发现不同季节的果子口感差别还挺大的。   春天结的果子是绿色的,煮熟之后的口感……叶凡想了想,觉得像煮熟的土豆,糯糯的,没有什么味道,饱腹感倒是很强。   夏果是黄色的,煮得时间短一些,像煮玉米,口感挺好,耐饿度略低。   秋果是红色的,煮了大概十分钟,呃……果子裂开了,变成了一锅浓稠的果汁,香香甜甜,还挺好喝。   在叶凡看来,冬果最实用,煮过之后像蒸馒头,松松软软,隐隐散发出烤面包的香气。   叶凡每样挑了两个,分两批放到大锅里煮——没办法,一锅根本放不下。   除了面果,波尔还给了他四个超级大的保鲜柜,每一个容量至少有2000L。   外壳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既结实又轻便,叶凡稍微用些力气就能抬起来。   李曜站在冰柜前看了好一会儿,显然很感兴趣。   “这是太阳能的?”因为梦境的关系,他知道许多现代设备。   叶凡立即猜到他的想法,事先说明:“不卖,可以租,很贵的。”   李曜挑眉,“有多贵?”   叶凡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   李曜点点头,“好。”   叶凡惊奇,“你都不知道我说的是多少,就敢说好?”   李曜扬起眉眼,笑得深情而宠溺,“一贯,一百贯,一千贯,都好。”   叶凡眨眨眼,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怎么办,心、心动的感觉……   不,打住!   不能出轨! 第47章 二更   【大白馒头】   之后的事, 叶凡没有再操心。   李曜主动揽下了种树的活,派人妥妥帖帖地种到了荒地上。   叶凡家的地确实不够, 除了李家的山谷, 码头那边也占了一片。   一千棵面果树,皆是水桶般粗壮的树干, 小小的树冠上零零星星地挂着几片叶子, 似黄似绿,不过小儿巴掌那么大, 古怪又新奇。   附近的村民们特意过来,看稀罕似的围着“大肚树”瞧。是的, 村民们给面果树起了个亲昵的称呼——大肚树, 倒也十分合适。   韩家岭的村民把那些树看成了本村的所有物, 自发地负起责任,不许旁人破坏。   倒是免了叶凡的担心。   大宁县的县令谭晖特来请示李曜,是否需要上个折子, 禀报官家。   李曜点了头,“合该说一声。”   实际上, 无论说不说京城那边都会知道,倒不如给谭县令这个面子。   谭晖得到了期盼中的答案,便没多留, 在管事的带领下到山谷里走了走,看了看,便回去了。   莫先生看着他的背影,笑眯眯地说:“谭县令是个聪明人。”   他事先过来请示, 无异于表明了立场。   李曜背着手,问:“学堂那边如何了?”   “万事皆备,只待学子。”   “让管事通知各村村长,适龄的皆可送过来,束修分文不收。”   莫先生好脾气地笑笑,他怎能不知,这是自家侯爷寒碜他呢!   唉,寒碜就寒碜吧,欲成大事,哪个不是刀山火海,这才到哪儿?能同叶家小郎交好,才是最重要的。   李曜和他的想法异曲同工。学堂收拾好之后,他亲自请了叶凡过来。   教室选在了外院的一处竹榭中,中间的隔断拆了,三间屋子并成一个大通间,南北通透,十分敞亮。   屋中的书案都是新打的,带着淡淡的漆味。桌面宽大,皆是长六尺,宽三尺,桌腿弯成一个圆融的弧度,雕着精致的花纹。   叶凡随便挑了一张,跪坐到苇叶编的垫子上,既欣喜,又新奇,“弄得这么好,我都想来读书了。”   李曜背着手站着,不错眼地看着他,“我记得你读的是华国最好的大学。”   叶凡挑挑眉,“你还记得我为什么要考帝都大学吗?”   “因为……我?”他原本想说“他”,话到嘴边,临时改成了“我”。   叶凡嘻嘻一笑,“那会儿陪着你东跑西颠地考专业课,瞧着你每次都累得满头大汗,我就想着,一定要好好学习,靠脑子吃饭。”   李曜认同地点点头,“你很聪慧。”就是懒。   叶凡斜着眼看他,“我怎么听着你这话这么假?”   “真心的。”李曜揽着他的肩,把人带起来。   “做什么?”叶凡往旁边躲了一下,没躲开。   李曜破天荒地开了个玩笑,“让你的脑子吃吃饭。”   叶凡被逗得笑倒在他怀里,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说过的“要保持距离”的话。   李曜陪他笑着,心满意足地收紧了手臂。   ***   时间进入五月末,大宁县境内依旧没下雨。   气氛渐渐变得紧张起来,村民们在路上走个碰头,嘴里说的都是这件事。   大伙一边担心冬麦收成不好,一边担心夏汛黄河改道,连带着契丹人会不会入关抢粮,等等。   叶凡难免受了这种情绪的影响,时不时就会跑到地里扒着那些面果树挨个看,有没有长高,水浇得足不足。   李曜就像先前承诺的那样,派了专门的人来打理,每五天浇一次水,每十天记录一次生长情况。   按照种植手册上所说,十年以内的面果树,根须扎得不深,需得时常浇水、施肥,等到树龄达到十年以上,便可坐着收果子了。   这批树五月种下,缓上一个夏天,最晚到七月底就会重新开花结果。   想到这么多树的总产量,叶凡心里终于踏实了些。   眼瞅着到了饭点,叶凡带着胖团和白鹿往家走。   刚进院子,察觉到气氛不大对。   大郎媳妇站在磨盘边上,眼圈发红。   于三娘和小锤子一左一右拉着她的手,似乎是在安慰她。   看到叶凡回来,大郎媳妇扑通一声跪到他跟前。   于三娘吓了一跳,也不管不顾地跪了下去。   叶凡下意识后退两步,惊道:“这是怎么了?”   大郎媳妇抹了把脸,哽咽着说:“小郎,是我莽撞,弄坏了那贵重的东西。”   “什么珍贵东西?”别管什么,在叶凡心目中都不如人重要,“小锤子,快把你娘扶起来,咱家可不兴跪来跪去的。”   小锤子捏着衣角,看上去也怕怕的。   他没有去拉大郎媳妇,而是拽着叶凡的手,把他拉到磨盘那边,怯怯地说:“我娘不是有意的,小郎不要怪她……”   叶凡根本没听他说什么,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那几个面果上。   原本像椰子壳一样坚硬的面果,经过十来天的暴晒后,表皮竟变得像宣纸一样薄,拿手轻轻一戳就碎了。   里面撒出来细细的粉末,有绿的,有黄的,有红的,有白的,恰好和表皮的颜色一样。   叶凡抓起一撮在掌心碾了碾,惊喜地发现,竟如面粉般细腻。   院里原本放着八个果子,春夏秋冬各两个,四个放在向阳处,四个放在背阴处,裂开的这四个正好是向阳的。   大郎媳妇哭哭涕涕地解释:“先前看到午后日头移了地方,小郎会把这物挪一挪。今日你回来得晚,我就想着别耽误了事,便打算挪上一挪。没成想,刚一碰,就破了。”   “嫂子,这事儿不仅不怪你,还得感谢你。”叶凡也顾不上避讳不避讳了,伸手把她搀起来,“你看这里面的东西,像什么?”   大郎媳妇不明就理,慌慌张张地说不出来。   倒是于三娘,顺势从地上站起来,指着那团白果子说:“这个倒像是冬麦磨出的粉,只是,冬麦粉没有这么白。”   叶凡不断点头。   是的,冬果里晒出来的面粉就跟后世加了增白剂的小麦粉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夏果里黄色的面粉颗粒较粗,无论从颜色、质地还是味道来看,都像玉米粉。   至于春果与秋果,叶凡暂时看不出来,得做来吃吃才知道。   “嫂子,三娘,我厨艺不行,得劳你们干点活——把这些面粉做成饼子、窝窝、馒头,一样来几个,按着冬麦粉的做法弄就成。”   大郎媳妇一听,也顾不上自责了,急急忙忙地跑到灶间拿面盆、舀水、和面,忙活起来。   于三娘添水、烧火,给她打下手。   小锤子则被叶凡拉着,把剩余的果子抱出来二十多个,一齐放到磨盘上晒着,倒是腾出来一个大冰柜。   至于阴凉处的那四个果子,竟然一夜之间就发了霉,不能吃了。   叶凡嘱咐胖团全程拍照加录像,包括大郎媳妇做饭的过程。   结果和叶凡想得差不多。   绿面在和面的时候便不好成团,叶凡结合着土豆的吃法,想着这种大概适合做成土豆粉。   黄面和玉米面类似,适合贴饼子,做出来的成品比玉面饼更加宣软、清香。   红面最惊喜,蒸出来的窝窝像糯米团,又弹又软,糖都不用放,咬上一口,沁人的甜。   白面十分搞笑,大郎媳妇按着平日里蒸馒头的法子加了土酵子,发好了放到锅里。结果,蒸到一半,只听乒乒乓乓一阵响,锅里的馒头竟打起架来!   两个娘子吓得跑到门边,看着忽上忽下的锅盖一脸惊恐。   叶凡心里也发毛,不过自认是个爷们,咬着牙掀开盖子一看,眼睛倏地瞪大。   原本只有成人拳头那么大的馒头,竟胀成了头那么大,十来个大馒头把锅里的空隙都填满了还不够,只得往上顶,于是便出现了锅盖上上下下,疑似打架的现象。   于三娘扑噗一声,笑了出来。   大郎媳妇也拍拍胸口,忍不住笑。   经过这么一场乌龙,娘子们心里原本的惶恐彻底消失,继而变为极大的惊喜。   “只用了果子里那些面粉,就能蒸出这么一大锅馒头,可了不得了!”   小锤子两只手抱着“巨型馒头”,一边吃,一边咧着缺了牙的小嘴嘿嘿直笑。   叶凡一样拿了两个,钻回窑洞里呼叫波尔。   正常情况下,应该是胖团挂断,波尔看到后会拨回来。   这次,几乎是在胖团拨号的一瞬间,视频就接通了。   胖团挠挠头,想要跟叶凡说。   叶凡却沉浸在兴奋的情绪里,根本没注意。   视频窗口跳出来,一只巨大的白色不明物充满了整个屏幕。   波尔眨了眨眼,“这是什么?”   大白馒头挪开,露出叶凡的脸,“馒头,大不大?”   波尔认同地点点头,“非常大。”   “你先前跟我说,一只面果可以烤出一个等量的面包,对吧?”   波尔继续点头。   “这个馒头大小是原来的四倍,只用了不到十分之一个面果!哈哈,是不是没想到?”叶凡语气中的得意劲儿透过扬声器传遍了整个中控室。   一位穿着白色实验服、胸前别着科学院徽章的中年人出现在屏幕中。   “面果中含有天然发酵素,理论上说,和水发酵后确实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只是我们从来没想过把它晒干磨粉。”   他笑了笑,转头看向身后,“看来,这些年帝国损失了许多。”   对方的声音十分温和,脸上也带着笑,即便如此,叶凡还是吓了一跳。   “抱歉,叶凡,没来得及跟你说。”波尔脸上现出愧疚之色。   他把视频调成全息模式。   于是,叶凡看到了许多人——戴皇冠的,穿军装的,披着白大褂的,还有奇形怪状的。   也是就说……   刚刚他抱着大白馒头,笑得像个傻瓜似的样子,被这么多人看见了?! 第48章   【狮子大开口】   叶凡拿出当年研究生面试的劲头, 正襟危坐,一脸庄重, 假装刚刚那个举着馒头的小傻瓜根本不是他。   中控室内坐着的是银河帝国最位高权重的一批人, 平日里接触的也是整个星际最为顶尖的精英,这些人完美到脸上的每一丝肌肉都处于严格的控制之中,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叶凡这样……这样生动的人类。   好吧, 也只能用“生动”来形容了。   这些人的时间非常非常昂贵,他们在稍稍表达了对叶凡的问候以显露自己的礼貌及风度之后, 很快进入正题。   “我们需要您的茶叶,多多益善。”   说话的是一位穿着黑色制服的年轻人, 他站在帝国皇帝身边, 像是书记官一样的角色, 说出来的话也是清清冷冷,不带任何感情。   “里奥,别这么严肃。”帝国皇帝呵呵一笑, “年轻人,你叫叶凡, 对吗?”   他年岁有些大了,长着花白的头发和胡须,笑起来和蔼可亲, “我们不会让你白忙——时空穿梭机怎么样?听小波尔说你在找这个。”   卧槽!   皇帝跟我说话了!银河帝国NO.1的存在!   他叫了我的名字,还冲我笑了!   啊啊啊啊!李曜那家伙都没有这个待遇啊!   叶凡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整个人激动得快要爆炸了,以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甚至一个表情都做不出来。   这个样子看在对方眼中显得有些严肃,或者说,不满。   慕雅大帝摊摊手,“或者说,你有什么想要的?贡献值,或者其他。”   “贡献值”三个字瞬间激活了叶凡的思维能力,他迫不及待地把胖团抓到屏幕前,“你,哦,不,您,您看它是不是很可爱?我希望能得到足够的点数,让胖团长出一双眼睛。”   慕雅大帝笑眯眯地点点头,“帝国主脑很乐意满足你的需求,是不是,小波尔?”   波尔绷着脸,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在系统面板上操作了一番。   紧接着,叶凡耳边响起欢快的提示音——   “恭喜,您的系统已升级!”   “自银河历5038年5月29日0点0分起可自由进行位面交易。”   “恭喜,您的光脑获得了合法身份!”   “其流放解除令自银河历5038年5月29日0点0分开始生效,由慕雅大帝本人签发。”   叶凡愣了愣,流放?   他收回手臂,不解地看向胖团。   胖团瞪着圆溜溜的金色眼睛,张开小爪子抱住他的手指,激动得整只变成了粉红色。   叶凡的注意力立即被它的模样吸引——不再是整体圆溜溜的模样,而是像一个上尖下圆的小洋葱,除了原本透明的小爪子,还多了两条细细的小腿,以及圆圆的眼睛,尖尖的鼻子,小小的嘴巴,还有一对花瓣似的小耳朵!   “满意吗?”慕雅大帝笑着问。   “很可爱,像个小精灵。”叶凡真诚地冲他点点头,“十分感谢。”   听到他的话,中控室内的气氛明显轻松了些。   有人露出满意的神色,大概在赞许他的识相;也有人眼中带上不屑——古人类就是古人类,一只虚拟光脑就打发了,没见识!   叶凡清了清嗓子,学着李曜从前谈生意时的样子,说:“感谢您的慷慨,皇帝陛下。接下来,让我们进入正题吧!”   气氛一窒,所有人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复杂。   帝国皇帝轻咳一声,老道地维持住微笑的表情。   他身边的书记官却绷着脸,惊讶地问:“刚才那个不是‘正题’吗?”   当然不是。   叶凡像被李曜附体了似的,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以为诸位提供不同品种和口味的茶叶,不限量。”   各位大佬一听,险些维持不住肃穆的表情。   “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叶凡咧开嘴,露出一个无害的笑,“相应的,我希望你们能够按照我的要求支付报酬。”   “你的要求是什么?”慕雅大帝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全部。”   “十年生的面果树10000株,成熟体的赤霞珠3000棵,霞多丽3000棵,另外,还需要一套酿制葡萄酒的设备。”   此话一出,中控室内传出低低的讨论声,用的是星际语,叶凡听不懂。   胖团站在他肩上,小声问:“凡凡,咱们要葡萄树做什么?”   叶凡同样小声回答:“酿葡萄酒。”   这个可比粮食酒利润高多了,更何况,现在粮食不足,不知道有多少人吃不饱肚子,拿来酿酒总有种罪恶感。   波尔背对着众人,冲叶凡偷偷笑。   叶凡笑嘻嘻地对他眨眨眼。   刚才波尔给胖团升级的时候,偷偷传过来一句话:“你提供的茶叶对帝国来说非常、非常、非常重要。”   叶凡立即明白了,波尔这是在告诉他,尽管提要求,别客气。因此,他才敢放开胆子狮子大开口。   两个人的小动作没有逃过众位大佬的眼睛。   一个肩上顶着一串麦穗,身边蹲着一只灰毛巨隼,长得十分凶的人瞪向科学院院长,“麦伦,你倒是养了个好儿子!”   麦伦院长温和地笑笑,不软不硬地说:“承蒙萨德齐上将夸奖,波尔确实很好。”   “哼!得意什么,就算再好,还不是……”   后面的话自动消音,浓浓的不满明显从他粗犷的嗓音中透出来。   旁边一位同样顶着许多麦穗的将军不悦地皱了皱眉,冷声道:“萨德齐上将,请注意你的言辞。”   巨隼的主人呸了一声,“怕你怎么的?小白脸!”   “来。”后者不再废话,将手放在空间钮上,做出一个角斗的姿态。   麦伦院长拍拍伴侣的肩,意有所指地看向皇帝的方向。   帝国皇帝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冲突,而是一心一意地同几个年轻的将领及官员商议。   这边,波尔指着萨德齐上将,冷冰冰地说:“不给你茶叶!”   萨德齐上将那双眯缝眼立马瞪大,脸红脖子粗地嚷道:“你个毛头小子,说了不算!”   波尔扭开脸,“就不给你!”   屏幕之外,不小心听了全程的叶凡在波尔和“白大褂”身上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一脸惊奇。   “波尔,这、这是你爸爸?”   波尔别开头,似乎不愿多说。   麦伦院长倒是十分坦然地笑笑,温声道:“确切说,是妈妈。”   叶凡半张着嘴,一句“叔叔好”梗在喉咙里,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换成“阿姨好”。   麦伦院长被他的模样逗笑,眨眨眼,玩笑道:“坎特星种植出的孕果可以让同性夫妻孕育宝宝,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申请。”   叶凡想也不想就摇头,他确实很喜欢孩子没错,可是,他不想自己生呀!   是的,在他和李曜之间如果非要选一个人生孩子的话,那个人肯定是他!   如果换成李曜……呃,就连叶凡都无法接受。   说话的工夫,那边已经商量出了结果。   一个大概三十来岁,穿着墨绿色军装,肩章上只有一朵麦穗的人站到镜头前。   他一只手扶在腰间,另一只手呈九十度角,托着军帽,整个人身姿笔挺,仿佛一道标杆。   叶凡注意到,他和波尔一样长着银色的短发。   没有任何迟疑或铺垫,对方直接开口:   “三年生的面果树3000棵,发芽率95%以上的油葵籽10000粒。优质红葡萄藤1000株,白葡萄藤1000株,出酒率及香醇程度比叶先生说的品种只高不低。”   “另外,自动化酿酒机器一套,榨油设备一套。”   他的声音板板正正,视线直直地盯着叶凡,和波尔一样不会眨眼。   “我方的要求是,除了不同品种的茶叶成品,还需其成熟体植株各十棵。”   “成交!”叶凡一丝犹豫都没有。   他原本就给对方留出了讨价还价的空间,现在这样的结果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期待。   开心!   叶凡拼命忍着,才没让自己对着镜头笑出声。   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李曜每次谈完生意都会高兴得抱着他转圈了。   占便宜的感觉,爽!   ***   当然,叶凡可不是那种只占便宜不干活的人。   在主脑的见证下,双方签订了订购合同,叶凡拿到了三分之一的订金,暂时存放在系统中,然后就乐颠颠地跑去找“苦力”了。   李曜似乎没休息好,眼底带着淡淡的乌青,神情也是一副倦怠的样子。   叶凡的目光闪了闪。   二十多年的朝夕相处,他很少见到李曜这个模样,不是李曜真的强大到没有烦恼或疲惫,而是,当他面对叶凡时,会收起所有的负面情绪。   比如现在。   李曜看到他,当即舒展开眉头,甚至笑了一下,“用过饭了?”   叶凡鼓鼓脸,“我又不是饭桶,除了吃饭就不能有别的事吗?”   他绕到李曜身后,微凉的手指触在他的太阳穴,不轻不重地打着圈。   李曜抬起的手又轻轻放下。感受着少年指间的力道,昨晚的梦境带给他的焦灼感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此刻真实的温暖。   怪不得梦里的“他”会喜欢他喜欢到宁愿选择孤独和疯狂,也不想连累他一星半点。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越来越喜欢这个少年了。   他明媚的笑,他晶亮的眼,他喘息着求饶的样子……他都想亲自体验,而不是通过另一个人的记忆。   李曜伸出手,握在细瘦的腕间。   “干嘛?”叶凡故作矜持地打开他的手,“我这是友情服务,不用感动,更别动手动脚。”   李曜唇角微扬,眼中划过一丝轻笑,这个少年总有办法驱散他内心的沉重与阴暗。   叶凡一边卖力“服务”着,一边絮絮叨叨说出这次不请自来的原因。   “呐,我又签了一笔大单,三千棵面果树,一万粒油葵籽……对了,面果晒干后利用率至少能提高十倍,咱们可以放心大胆地种了。”   李曜闭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他没有打听面果树和种子是怎么来的,而是直截了当地问:“对方有什么要求?”   “他们想要茶叶,还有茶树。茶叶没说具体的量,只说多多益善。茶树的话,指定每样要十棵。”   叶凡咂咂嘴,说:“尽量找一些年头长的吧,不然显着咱们挺不实在。”   李曜轻笑一声,转而道:“你本科时的导师,姓什么来着?记得他喜欢喝茶。”   叶凡戳戳他脑门,“边老师,我研究生导师也是他。你忘了,咱们有一次去大巴山玩,还给他带茶来着。”   李曜没吭声,那是“他”和叶凡的经历,他并不想安在自己身上。   “宁强雀舌、紫阳毛尖、秦巴雾毫、午子仙毫、汉水银梭……我记得边老师最喜欢的就是这几种,不知道这时候有没有培育出来。”   “找找看罢。”   说这话的时候,李曜已经在心里暗暗决定在金州开出一片茶园了。   金州大巴山是离大宁最近的一个产茶地。从晋江码头出发,沿河南下,过河中府,往西,到京兆府,再换陆路,走上小半月就能到。   听着似乎很麻烦,然而,在交通不便的古代,十天半月的旅途实在是不值一提。   叶凡揉累了,撩起衣摆坐到他身边,“如果附近有合适的茶叶就好了……”   可是,这黄土漫天的地界,连个像样的山都没有,哪里能长出喜阴的茶树?   叶凡支着下巴,脑中灵光一闪,“苦荞茶?这里是不是有种苦荞茶?”   “代州雁门盛产苦荞,能否炒茶不得而知。”   “能啊!”叶凡欣喜地抓住他的手臂,“不是有一出戏吗,叫‘救皇粮’!”   救皇粮的典故说的是宋太.宗在雁门差点饿死,后来吃了苦荞麦恢复精神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雁门关的苦荞麦确实挺出名的。   “你去买吧!”叶凡抱着李曜的胳膊,不要脸地撒娇,“大巴山的茶树、,还有雁门关的苦荞麦,多多地买!”   “好。”低沉的声音,压抑着叶凡无法知晓的情绪。   “你要什么?”少年故作精明地问,“银子,还是面果树,或者酒——先说好,不许狮子大开口!”   “青铜剑。”李曜盯着他,尽量平静地说,“我记得你有一把青铜剑。”   叶凡眨眨眼,“你想要那个?那是假的。”   李曜点点头,“给我就好。”   叶凡皱着脸,奇怪地看着他,“你不会是见我长得好看,故意讨好我吧?”   李曜笑笑,“嗯,确实长得好看。”   叶凡切了一声,“回头就拿给你,你可别后悔。”   李曜闭了闭眼。   昨晚,他梦到了那把剑。   梦里的他已近中年,身穿鎏金龙袍,手持青铜剑,刺入叶凡心口。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样做,能够确定的是当时的他绝非情愿。即便醒来许久,梦中的压抑、心痛、疯狂依旧挥之不去。   画面一转,年轻的他西装革履,将一把生了锈的青铜剑封入保险箱。   李曜看得清楚,那把剑长约三尺,糙面云纹,剑腊窄小,正是刺入叶凡心口的那一把,也是前些日子,叶凡拿着挖蘑菇的那一把。   李曜十指收紧,故作轻松地说:“不后悔。” 第49章   【护住想护之人】   直到走出李家大门, 胖团才怕怕地拍拍胸口,“统治者变得更厉害了!”   叶凡笑着点点它的小脑门, “他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了, 不用藏也没关系。”   “不不不!”胖团使劲扭着小身子,“不要被他捕捉!”   叶凡好几次听他提到这个词, 不由问道:“‘捕捉’是什么意思, 这个总不会是机密吧?”   “不是哦。”胖团绕着他飞了一圈,神秘兮兮地说, “如果被捕捉的话,胖团就不是凡凡的小宝贝了!”   叶凡笑出声, 转而提起了“流放”的事。   在此之前, 胖团怀着小心机, 没主动说,怕叶凡嫌弃自己。这时候叶凡问起来,他就支支吾吾地把自己是“残次品”, 差点被销毁的事说了。   叶凡听完,不仅不嫌弃, 还心疼地把小家伙抓到手里,亲了亲,“小胖团, 你是爸爸的小宝贝,不是什么‘残次品’。”   “嗯!”小家伙感动得眼泪汪汪。   叶凡把它托在掌心仔细看,小小的一团,金色的眼睛, 透明的嘴巴,软软萌萌,大写的可爱。   他笑了笑,不由感叹,假如没有这个小家伙,这场“穿越之旅”会是如何艰难。   生活对他的优待远不止于此。   西坡上,白鹿以一种优雅的姿态趴卧着,看到叶凡走近,眼睛里带上温柔的情绪。   几个衣衫破旧的小孩抱着盆、提着桶,从江边舀了水,远远地跑过来,浇到蘑菇园里。有些年纪小的,扯来了鲜嫩的铜钱草,拿给白鹿吃。   小家伙们看到叶凡,不仅没有邀功的想法,反而你推我搡,谁都不肯站到前面。   叶凡想要谢谢他们,没想到,刚从兜里掏出果脯,孩子们就撒开腿跑了,摆明了不想占便宜。   午后的暖风吹在叶凡脸上,他笑了笑,拿眼望着这片贫瘠却辽阔的黄土地,更加坚定了心里的想法。   尽其所能,做些什么吧!   他托小锤子把青铜剑给李曜送去,自己窝到窑洞里,拿出小本本,开始做下一步的计划。   首先,种油葵。   油葵这个时节种虽然晚了些,好在大宁气候比较适宜油葵生长,现在种下去,深秋就能收获。   帝国皇帝做事大气,不仅给了他榨油的设备,还附赠了好几台脱粒的机器。难能可贵的是,这些设备主要结构都是木头打造的,只在必要的部位包了铁皮,即便是当下的时代也能做出来。   叶凡十分感激,暗自想着一定要好好准备茶树,选一些年头长、效果好的。   其次,还要把酒坊开起来。   眼下,葡萄藤还在系统包裹里放着,就算想酿葡萄酒最早也要明年才能回本,今秋这一季还是要继续酿粮食酒。   好在,酒税已经交足了,粮食也买好了,再加上叶家几代人累积的手艺和名声打底,总还有些赚头。   再次,要尽快把葡萄藤种下去。   叶凡把家里的地契全都翻出来,一张张仔细看。   南边沿河有二十亩良田,十亩种了豆子,十亩种了粟米。挨着南坡有两块荒地,前些日子种了面果树。   除此之外,还有北边的一座荒山——说是山实在有些抬举它,实际就是一座大土丘,高度不过十几米,连棵树都没有,只零零星星长着些臭蒿草。   这样的地方种粮食不方便,却正对了叶凡的胃口。大不了多雇些人,垦成梯田,搭上些葡萄架,再合适不过。   另外,包裹里还有三千棵面果树苗,叶凡暂时不打算动,想留给李曜,或是送人情,或是用来打通关系,抑或待价而沽,都听他的。   最后,他还有个想法——建个蘑菇园。   不是家里这种小打小闹的,而是类似于现代大棚的样式。   选个合适的地方,或深深地挖几孔土窑,或拿结实的青砖搭几间屋子,再向系统兑换一批保湿与保暖的设备,这样的话,一年四季都能出菇。   到时候,所种的品种就不仅仅局限于金针菇了,平菇、口蘑、香菇、木耳都要种起来。   做这个计划的时候,叶凡没有考虑赚钱与否的问题,他的主要目的是为这个土地贫瘠、粮食产量低的地方铺出一条活路。   叶凡放下笔,深深地吸了口气——干起来!   ***   与此同时,李氏庄园。   自从搬来韩家岭,这或许是阁楼上人站得最满的一次,李曜的心腹部下全都到齐了。   他坐在首位,旁边的扶手上放着那把青铜剑,剑身上沾着干涸的泥土,自从门房送过来之后,李曜就没有碰过。   低沉的声音传遍偌大的议事厅——   “加快码头工事,抽调人手建造了望台,守住东、南两条入村的通路。”   “尽快购置海船,与琅琊王联系,不惜一切代价开辟东海航路。”   “派人去北边,暗中接触流民,招募青壮健妇,孤身一人者优先,倘有家室,择优安置。”   “买些黑.火,寻个有雨的日子,将西山口炸开,南北打通,撒上牧草种子,从河曲进些种马,尽快。”   “归拢周边田地,核对佃户人口,田地品质重新划分。”   “……”   一条条指令接连不断地下达,部下纷纷领命,各自去办。   心腹们暗自欣慰,不约而同地想着,侯爷虽偏安一隅,却并未自暴自弃,如今看这一番布置,想必有大抱负。   殊不知,李曜之所以招揽流民、开辟谷地、暗中养马、打通海上航线,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替叶凡遮掩。   金针菇、面果树、油葵籽,或者其他尚未出现的稀罕物,他可以不闻不问,却架不住有心人千方百计地打探。   他不会阻止叶凡,只会在背后替他布置好一切,让他放心大胆地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即便遮掩不住,他也要让自己有足够的实力保他、护他,不让任何人动他。   ***   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月。   这些天,叶凡取出三分之一的油葵籽,按照胖团查的方法浸种、催芽,交给李曜。   李曜把手下的部曲、佃户全都动员起来,不出两日,就将那些种子种到了面果树的空档里。   紧接着,这些人又去修整荒丘,蒿草拔掉,草根挖出来,碎石也得捡到筐子里,一筐筐背到山脚下。   这可是个辛苦活,佃户们天不亮就起床,一直干到太阳落山才收工。   叶凡不肯让他们白忙活,同李曜商量好了,每位佃户一天给十个铜板的工钱,饭食自理。   这对一年到头都没有额外收入的农户来说无异于天上掉馅饼,除了李家庄子上的佃户,韩家岭及附近的村民们都来应工。   叶凡来者不拒。   人多力量大,原本计划中至少要收拾一个多月的土丘,不过十来日便翻成了一处松软整饬的梯田。   当地的百姓还是第一次见这种样式的田地,纷纷问叶凡能种些什么。   “豆子、粟米、冬麦,都能种。”反正这个时代也没有大型机械,庄嫁种在平地里还是种在狭窄的梯田上,区别并不大。   叶凡突然想到一个小知识点,连忙说给大家听,“我在书上看到,黄豆根上有一种东西,种完一茬黄豆,地便能肥一些。”   老村长弯着腰坐在树桩上,听他这么一说,露出恍然之色,“我还说呢,有些年头种了黄豆再种粟米,粟米总能多收那么一两斗,不种的时候就不成,原来是这么个理儿!”   叶凡笑笑,他说的其实是大豆根部的根瘤菌,不好解释,干脆就说得含糊了些。   老村长都肯定了他的话,大伙哪里还有不信的,连忙问:“书上还说了什么?小郎君给咱们说道说道呗!”   这可把叶凡难住了,他刚才就是那么随口一提,别的可真不知道。   好在,他还有个“智囊团”,小家伙很快从数据库里转了一圈,趴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地念叨。   叶凡就像复读机似的,把草木灰、人畜粪肥地的法子,精耕细作的好处,灌溉系统的便利,以及各式农具的用法都说了说。   老少爷们蹲在土坡上,顶着一张张黑瘦的脸,聚精会神地听着,唯恐错过一个字。   直到说得口干舌燥,叶凡才停下来,喝了口水。   “天爷爷,了不得了!书上还教人种地?”   “没见识了吧?我听人说,不仅有教种地的,还有教人开山挖河打仗的,对了,叶小郎君,是不是还有说怎么酿酒的?”   叶凡笑笑,“正是。”   汉子换了条腿蹲着,晃着脑袋叹道:“赶明儿咱们攒下钱,也把娃送到学堂里,不指着考状元,能学到叶小郎君一半就够了!”   大伙纷纷点头,心里都是这个想法。   叶凡趁机说道:“长安侯大人在家里办了个学堂,附近的孩童都能去读书,不要束修。”   “真的假的?”   叶凡歪歪头,“兄长们竟没听到信儿么?”   “听到了,我压着没说。”老村长叹了口气,“不要束修,还是顶好的先生,这人情咱们还不上哇!”   汉子们一听,纷纷摇头叹气,可不是么,若是寻常人家,送些吃食,帮着做些活计,好歹能还了人情。换成长安侯,人家缺什么?这不上赶着占便宜么!   看着周围这一张张淳朴的脸,又是好笑,又是感慨。   他清了清嗓子,笑道:“话不能这么说,这人情虽说眼下还不上,指不定将来就还上了。”   “兄长们想想,大宁县到底是侯爷的根基,倘若能出几个读书的俊杰之才,对他的名声是不是有好处?”   “就算娃娃们只是认几个字,或者学样手艺,一旦侯爷用上了,是不是就能报答一二?”   汉子们一听,顿时拍拍大腿,“可不是么,娃子们学出来,都去给侯爷干活,只要侯爷不嫌弃!”   老村长也点点头,冲着叶凡执了执手,“倒是老朽拘泥了,多亏小郎提醒。”   叶凡忙站起来,躬了躬身,白嫩的小脸堆满了笑,当真是礼貌又讨喜。   他在村民们心目中的地位蹭蹭地往上蹿,谁还记得当初那个买假货的败家子? 第50章   【老公, 几点了】   叶凡对村民们说的那番话被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到了李氏庄园。   莫先生笑眯眯地夸道:“叶家小郎小小年纪, 竟有这等收拢人心的好手段。”   李曜紧抿的唇角明显上扬, 微挑的凤眸中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莫先生暗自笑笑,大约切准了自家侯爷的“要害”, 以后劝说不成时, 少不得把叶小郎君扯出来。   李曜的真实情绪只流露了少许片刻,很快又恢复了严肃的模样, “既如此,便尽快传出话去, 中秋后正式授课。”   莫先生执手, “是。”   墨白在旁边提醒:“十五那日有大操, 侯爷届时可有其他安排?”   “并无。”李曜肯定地说。   北山校场同晋江码头一前一后竣工,六月十五的大操是新校场头一回使用,不仅他要出面, 李三郎也会从晋州赶回来。   甘先生走到近前,低声道:“属下观天象, 最迟月晦之日会有降雨,清溪谷一事,是否提前布置?”   李曜点头, “越早越好。”   清溪谷是韩岭山北麓的一处谷地,有溪涧,有绿植,与南边光秃秃的谷地形成鲜明的对比。   两处山谷被一道土丘隔开, 清溪也就此改道,向东流去。   李曜派人几次查探,最终决定将那处土丘炸开,南北两处谷地打通,撒下牧草种子,准备养马。   两侧山壁挖窑洞,秘密安置从北地招揽的人手。   据探子回报,京城那边正在准备与契丹议和,安州北部数县已然出现饥荒,大量流民涌入安州城,安王应付不及,自然无暇他顾。   趁此机会,李曜不声不响地行动着。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   这日,于大郎一早去了县城,给叶大姐送金针菇,回来时捎了个口信。   “大娘子说明日若是没啥事,让小郎君去县里一趟,叫着三娘子一家,她备上一桌席,请三娘子和小郎君吃饭。”   叶凡正拿小木槌检查晾晒的面果,头也不抬地问:“只是吃饭么,可说了别的?”   “倒是没说别的。”   于大郎卸下车上的东西,有新进的药材,有于婶让买的粟米,也有叶大姐让带回来的肉包子和卤味。   于三娘和小锤子守在旁边,高高兴兴地往屋里提。   叶凡扭过头,“再劳大郎哥跑一趟,支会我三姐一声。对了,把牛车给她留下罢,明日我骑着驴去。”   于大郎点头应下,稍稍歇了口气,喝了碗水,便要往外走。   及至走到门边,他方才想起来,回头道:“小郎,县里粟米又贵了,用不用我再去一趟,多买些回来?”   往常时候,这种事是不必跟叶凡商量的——他不管事,也不懂,商量了也没用——近来,家里人渐渐养成了习惯,大事小情都让叶凡拿个主意。   叶凡一听,脸色变得有些严肃,果然像李曜说的那样,粮商开始抬价了。   这还不是最坏的情况,若那帮人再黑心些,明明有粮却压着不卖,城中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小郎?”   叶凡回过神,沉声道:“不必多买,粟米吃完了还有面果,回头我去同大姐和百草堂那边说一声,近来咱们少进城。”   于大郎明白他心中的忧虑,不由地摇头叹气,出了门。   小锤子却十分高兴,颠颠地跑到灶间,脆生生地同大郎媳妇说:“小郎说粟米吃完了就吃面果——娘,咱们快点把粟米吃完吧!”   大郎媳妇拍了他一巴掌,“就惦记吃!”   小锤子揉揉屁股,笑嘻嘻地说:“白果馒头好吃,红果窝窝也甜得很!”   大郎媳妇叹了口气,低低地说:“你这娃子,哪里懂得世道艰难?”   叶凡站在院中,扬声道:“再艰难也得吃饭。嫂子,不若多蒸几锅白馒头和甜窝窝,明日我给大姐和三姐拿上一些。”   大郎媳妇连忙应下,“成,傍黑儿我就发上面,明日一早蒸,到县里也凉不了。”   叶凡道了声谢,继续敲面果。   ***   次日,天还没亮,叶凡就被胖团揪着头发叫醒了。   白鹿也站在炕边,目光温润地看着他。   叶凡在炕上打了个滚,迷迷糊糊地问:“老公,几点了?”   “统治者在那边的大房子里哦!”胖团伸出小细手,指了指李氏庄园的方向,“这里只有胖团和青鸾。”   叶凡听到他的声音,瞬间清醒,连忙开始编瞎话,“啊,‘老公’的意思是——”   “夫妻或夫夫关系中,上面的那一个!”胖团兴冲冲地接口道。   叶凡面红耳赤,到口的谎话一下子堵在喉咙里。   他很少叫李曜“老公”,只有在撒娇耍赖的时候才会开口,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在这样的清晨。   李曜那个精力旺盛的家伙,每天早上都会……并威逼利诱叶凡……   久而久之,叶凡就习惯性地在早上把姿态放软一些,指望着那个家伙手下留情,大多时候是管用的,只是……有时候会变本加厉。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身体年纪不大,又比较瘦弱的关系,自从穿越后他很少有反应。原本叶凡还有点担心,怕是有什么毛病。   就在刚刚,想到曾经的无数个清晨,那个家伙把他困在身下,热腾腾的胸膛,或温柔或霸道的动作,就……   好了,这下不用担心了。   叶凡红着耳朵,把内裤卷成团,塞到垃圾篓里,打算待会儿偷偷烧掉。   好在他有许多条内裤,是从系统商城兑换来的,就算烧掉一条也不心疼。   至于为什么不洗洗继续穿……请原谅,智商掉线的小处男是没办法如此理智地解决问题的。   清晨的风凉嗖嗖的,灶间亮着光。   昏黄的油灯映出娘子们忙忙碌碌的身影,她们把动作放到最轻,唯恐惊动了熟睡的家人。   蒸腾的热气从门缝里冒出来,散发着香甜的味道。   叶凡仰起脸,深吸一口气,只觉得神清气爽。   吃完一顿热乎乎的早饭,叶凡便骑着白鹿,带着两个大筐子出发了。   筐里装得是面果做的馒头和甜窝窝,于婶她们自己舍不得多吃一口,今日却做了整整三大锅,让叶凡去走亲戚。   他认识的就是这样一些人,叶凡十分庆幸。   ***   从韩家岭到县城一共有两条路。   一条是水路,需得坐船渡过晋江,再往南穿过榆树庄、田各庄两个村子,就能看到城楼。   这条路比较近,乘船加步行总共用不了半个时辰。   不过,村民们大多会选另一条路。   需得先往西,绕过晋江的主流,走到一处水浅的地方,踩着石头过江。这样一来就得多走上一个时辰,不过是为了省下那一文的坐船钱。   叶凡骑着白鹿,也得走这条道。   好在路上没什么人,白鹿可以不用顾忌,撒开蹄子跑,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就到了。   关大郎正站在石墩这边等着他,“幸好我来得早,不然就错过了。”   叶凡笑笑,“怎么还接我来了?”   “你阿姐不放心。”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涉水而过。   叶凡看着关大郎在下面走,原本想从白鹿背上下去,却被他按住,“坐着罢,你这小身子骨可别着了凉。”   白鹿也回过头,拱拱他的手。   不待叶凡犹豫,它便轻盈地踩着江水,三两下跳到了对岸。   关大郎看得惊奇,“啥时候买了头小驴子,这般厉害!”   “长安侯给的。”叶凡毫不迟疑地推到李曜身上。   关大郎笑笑,既是那位堪比战神的侯爷给的,自然不是普通驴。   牛车在对岸停着,叶三姐和孩子们都在。   看到叶凡,三个小外甥明显很高兴。   大小和三小含蓄些,只憨憨地叫了声“舅舅”,便挪着小屁股给他让坐。   叶凡也不乐意骑驴了,爬上牛车和亲人们挤作一团。   关大郎步行走在边上,叶凡叫他坐,他只说脚力好,不必坐车。叶凡却知道,他是怕累坏了牛。   叶凡叹了口气,来不及感慨,关二小便猴子似的钻到他怀里,软唧唧地撒娇,“舅舅,我可想你了!”   叶凡捏捏那张跟自己如出一辙的小嫩脸,既喜欢,又觉得好笑——他跟李曜撒娇的时候就是这副贱贱的小模样么?   李曜曾经说过,叶凡小时候是个“势利眼”,他对李曜的态度取决于他的目的。   大多时候,小叶凡见了李曜就是淡淡地瞅一眼,叫一声“哥哥”,然后拿着他带来的零食到一边吃。   有人欺负了他,就会扁着小嘴,委委屈屈地叫“哥哥”,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不用他说,李曜自然会把欺负他的大孩子揪出来,教训一顿。   鲜有的几次,叶凡早早地在门口等着,软软地扑到他身上,帮他提东西,问他累不累。每当这个时候,李曜就会知道,小家伙这是有求于他了。   直到两个人在一起之后,这一规律依旧没变。   正常情况下,叶凡叫他“喂”;看书看累了,想让他倒杯水,就笑眯眯地叫“曜哥”;实验室缺钱缺器材了,就主动凑到他怀里,鼓着脸叫“哥哥”;床笫间,想达到某种目的,就会软着声音叫“老公”。   即便了解得透透的,李曜还是心甘情愿入他的套。   叶凡起初死活不承认,此时看到关二小这个模样,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说吧,什么目的?”   “想去侯爷家里念书!”   叶凡故意逗他,“那得去找侯爷,跟我说可不管用。”   关二小无比熟稔地抱住他的胳膊,鼓起小脸,软着嗓子求:“舅舅~你去说嘛~侯爷肯定听你的~”   叶凡被他求得心都软了,“成成成,舅舅去说。”   “舅舅,你可真好!”关二小最后奉承了一句,继而很快把他丢开,喜滋滋地跟兄弟们说话去了。   “这个、这个小势利眼!”叶凡扶着叶三姐的肩膀,笑得肚子疼。   从今以后,他再也不说李曜冤枉他了。 第51章   【这片土地上, 都是苦过的】   叶凡一行到县城的时候,天色已大亮。   城门口聚着一些衣衫破旧的人, 身上背着破布袋, 脚上踩着草鞋子,鞋上糊满了土和泥, 一看就是从远处来的灾民。   他们随着进城的人流往里走, 黑瘦的脸上带着惴惴之色。   守城的士兵明显多了些,看到这些人不仅没拦, 遇到老人小孩还会扶一把。   城北多为食肆,有些店家端了热热的面汤出来分给他们喝。彼此间虽然操着不同的口音, 善意与感激却能准确地传达出去。   牛车上原本还笑笑闹闹, 看到这副情景, 大人孩子全都沉默了下来,只能听到辘辘的车轮声。   叶大姐的店铺在最南头,门前也站着几个人, 全是半大孩子,瘦得不成样子, 看上去也没甚力气,一个个佝着腰,衣裳又脏又破, 勉强挂在身上。   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托着一帘热腾腾的黍面窝窝,分给他们。   那些孩子像是许久没吃过东西似的,抓着窝窝就往嘴里塞。   叶大姐端着热汤出来,忙嘱咐:“慢点吃, 不够还有。”   汉子接过汤盆,又从腰间取出几枚铜板,数也没数便递给她,“窝窝钱。”   叶大姐不肯收,低声说:“又不是你吃了,怎能收钱?”   “嘿,说好了是我买的,自然要给钱。”汉子朝着叶凡这边执了执手,笑道,“你家兄弟来了,快待客吧!”   趁着叶大姐转身的工夫,他便把钱放到盖帘上,汤盆给了孩子们,大踏步走了。   牛车走近了,叶凡方才认出,这人便是先前那个帮过他的衙头。   叶大姐随手把盖帘放到驻马石上,笑着迎上去。   “原本今日不打算开张,谁知一大早便来了个熟客,昨夜里卤好的猪肝猪肚买去了大半,我这正琢磨着再做些啥呢!”   “有人买还不好?”叶三姐从牛车上跳下来,转身把关三小也抱了下去。   小家伙没落地便到了叶大姐怀里,“让姨母看看,可重了?”   关三小是个实诚的,不会撒娇,就那么绷着一张小脸,直愣愣地杵着。   叶大姐被逗得笑起来,转头去看叶凡,“今儿个这位倒是话少。”   叶凡确实没吭声,他正拉着关二小的手,看着门口那几个狼吞虎咽的小孩子。   一大一小两张脸露出相似的难过之色,还有同情。   关二小晃晃叶凡的手,仰着小脸低低地叫:“舅舅……”   旁边,关大郎和关大小正把装馒头的筐子从牛车上卸下来,还有满满两篮子腌鹅蛋。   叶凡猜到小家伙的意思,点了点头。   关二小连忙跑到筐子那边,一连抓了好几个大白馒头,用衣裳兜着送到食肆门口。   叶三姐叹了口气,若是以往,她定会唠叨,刚换的新衣裳就这么糟蹋,此时却是什么都没说。   食肆那边,小孩们刚刚分着喝完了一盆热汤,此时正抱着汤盆,拿黑乎乎的手指抹着盆底的油渣吃。   关二小跑到一半,不知是害羞还是胆怯,停了下来,扯着衣角往前递。   小孩们看着那些白白胖胖的大馒头,不敢相信是给自己吃的,一个个瑟缩着,并不拿。   关二小绷着小脸,粗声粗气,“给!”   这副凶巴巴的样子,更是让小孩们吓了一跳,其中有几个胆小的,匆匆放下汤盆,退到了墙那边。   叶三姐缓步上前,把馒头一个个捡到盆子里,温声道:“莫怕,这是我兄弟家蒸的饽饽,你们拿去分了罢。”   为首的那个孩子看上去约摸十二三岁,或许更大些,只是太瘦了,便显得小。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跪到地上,朝着众人磕了个头,哑着嗓子说:“谢、谢恩人。”   这才抱上盆子,领着一群小孩跑了。   至于驻马石上那把铜钱,自始至终就放在那里,一个没少。   直到进了后院,叶凡心里还颇不是滋味。   “他们都是北边来的么?这么小,怎么走到大宁县的?”   叶大姐给他倒了碗水,叹道:“要么跟着同乡的大人,要么原本是有爹娘的,只是……”   后面的话不必说,叶凡也猜到了。   关大郎见气氛有些沉重,便笑着道:“大姐这些日子怕是舍出去不少吧?”   叶大姐一边捡着馒头一边说:“你们村大多是关西来的,并不知道,咱们这里也是苦过的,当年没少受北边的接济,如今轮到人家犯了难,谁还能没点良心?”   叶凡一听,这才知道为何城里的人都那般良善——同一片土地上过着苦日子,可不得守望相助么!   “都是有骨气的,从不白吃白拿。”叶大姐朝灶间努了努嘴,“那些柴禾草叶都是他们捡来的。”   叶三姐心思豁达,笑了笑,说:“得了,不说这些了——都会过去的。”   众人默默点头,都会过去的。   叶凡舒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说:“阿姐你今日把我们叫来,可得做些好吃的,不能随随便便打发了。”   叶大姐戳戳他脑门,“你想吃啥?说出个道道来,都给你做。”   叶凡嘿嘿一笑,“驴肉!”   “没有。”   “刚还说都给我做,打脸了吧?”   “成,我这就把你那驴宰了,看你心不心疼。”   “别别别,阿姐,我错了。”叶凡腆着脸求饶。   “咦~舅舅羞羞。”关二小第一个跳出来笑话他。   “臭小子,屁股撅起来,看我不打烂它!”   “娘,救命啊!”   “叫爹也没用!”   小小的院落传出欢快的笑声,方才沉重的气氛终于彻底消散。   ***   叶凡猜得没错,叶大姐把他们叫过来,是为了商量食肆的事。   此时,每人面前放着一碗煮好的方便面,没加任何调料。   桌上摆着一圈搪瓷碗,碗里装着各式卤菜,还有炖鹅蛋、炒油渣、小凉菜等。   “这个是浇头,想吃哪样就往碗里夹。”   叶大姐帮三个小外甥各夹了一大筷子五花肉,又添上一铲子炒得焦黄的鹅蛋,哥仨闻着香味,馋得直吞口水。   叶大姐笑笑,问:“以后就单卖这个,你们觉得怎么样?”   实际上,这话主要问的是关大郎。   这个提议原本就是叶凡说的,叶大姐谨慎些,试了一个多月才下定决心。   “这些日子过来吃饭的都是要面,我就想着,不如听了凡子的,专门开个面馆,倒省去许多工夫。”   关大郎拿筷子挑了挑碗里弯弯曲曲的面条,问:“这物又是面又是油的,可要花费许多?”   叶大姐笑笑,“看着新鲜,用不多少本钱。”   叶凡一开始就建议她用黍面和豆面,不仅比小麦粉便宜,做出来的面条还劲道。   叶大姐指了指灶台那边,道:“最大头的就是炸面饼的油,好在卤味贵些,多买些猪骨下水,油钱也就出来了。”   关大郎尝了一口,不断点头,“我看成,连汤带面一大碗,别说只要三文钱,五文、六文也卖得上。”   叶大姐一听,终于放下心。   关大郎当年在安王麾下打仗,走南闯北颇有见识,他说行,那就是真行。   叶凡想到地里的油葵苗,当即道:“油也不用担心,今年秋天我就给你拉一桶过来,保证比猪油还香。”   “哪里还能比猪油香了?”叶大姐并不信他,不过,依旧高兴,“来,边吃边说,别坨了。”   “吃喽!”关二小见叶凡动了筷子,也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大口塞到嘴里,结果眼大肚子小,给噎着了。   叶三姐气得直拍他,“饿死鬼似的,我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喝?”   关二小噎得直翻小白眼,还不忘犟嘴,“你做的不如、不如大姨母好吃!”   “小机灵鬼,嘴真甜!”叶大姐被讨好到了,笑呵呵地夹了一筷子肉片放到小家伙碗里。   关二小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叶三姐假装生气,白了叶凡一眼,“真不知道随了谁。”   一口大锅砸在头上,叶凡张了张嘴,根本无力反驳。   ***   回去后,叶凡同关家人在江边作别。   关大郎说:“二十那日是老二的正日子,凡子叫着于叔一家过来吃喜酒。”   这事叶凡早知道了,当即道:“先说好了,喜宴上的酒我来出。”   关大郎笑笑,“成,回头叫你阿姐给你包个最大个的喜饼。”   叶凡见他没客气,心里很熨帖,笑嘻嘻地走了。   此时已过了晌午,日头没那么毒。   叶凡不急着回家,骑着小毛驴晃晃悠悠地在谷地里转悠。   原本光秃秃的谷地,此时种上了一行行粗壮的面果树,树与树的空档间长着绿油油的小苗苗,正是前段时间种下去的油葵。   不愧是外星来的高产品种,这耐旱耐贫瘠的能力不是一般的强,不过几日的工夫便长得如手掌一般高,小绿杆子结结实实,挂着一层毛绒绒的刺,牛羊都不敢吃。   当然,也没人来这里放牛放羊。   那几处种了树的田地被村民们严密地保护了起来,不管是本村人还是外村人,除了拔草浇水,谁都不能往里走。   叶凡暗自打算着,等这一茬面果收了,各家各户都要送上两筐。   远远地听到北山那边传来冲杀声,乍一听还挺吓人。   好在,村里人都习惯了,很快便猜到是李家的部曲在操练。   今日六月十五,正赶上大操。   李曜应该在吧?   叶凡瞅了眼系统面板,唉,距离上次见面,足足过去了二十个小时零十五分钟,好久呀!   他拍了拍白鹿的头,笑嘻嘻地说:“小青鸾,你是不是很想去北山转转?”   白鹿晃晃耳朵,去不去的吧!   “果然很想去吧!”   叶凡弯起黑亮的眼睛,脆生生地说:“走,瞅瞅去。” 第52章   【叶小郎把侯爷非礼了!】   叶凡还没走到北山校场, 倒是先碰到了于三娘。   坡下有一处草窝,她正在看着小鹅叼草叶, 旁边还有三只小灰兔。   这娘子是个爱费心的, 这边生怕小鹅走远了,一个劲儿拿小棍赶着, 那头兔子又跑了。   叶凡看着好笑, 道:“你一心看着鹅吧,把兔子交给我。”   他之所以挑兔子, 是觉得兔子不好管,谁知, 于三娘却舍不得, 支支吾吾把小鹅推给了他。   叶凡笑笑, 便骑着白鹿,领着鹅,径直往北走去。   说来也怪, 方才还凶嘎嘎朝着于三娘示威的小白鹅,到了叶凡这儿立马收起了凶模样, 一摇一摆地跟在白鹿后面,老实得像对小布偶。   于三娘倒不嫉妒,在她心目中, 叶凡就是天上的小仙童,做什么都不奇怪。   实际上,不光是她,如今村里人约摸都是这样的想法, 尤其是联想到先前出现在叶家的那头神鹿,大伙私下里都在传,叶家小郎是鹿神转世。   叶凡对此毫不知情,此时,他一心想着去见自家前男友。   北山校场修在一片高地上,南边竖着旗杆,北边是点将台,四角建着了望塔,东西两面搭着屋子和马房,周围用一人多高的土坯墙圈着,墙头上埋的全是长着大长刺的枣木枝。   寻常百姓一见这架势,别说凑热闹,就连靠近都不敢。   叶凡却半点不怕,大大咧咧地从正门进去了。   正赶上操练完毕,李曜正在训话。   不知用了什么机关,他的声音明明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遍了整个场地。   具体说的什么叶凡没在意,当他看到一身甲胄的前男友,大脑早就失去了思考能力,只弯着眼睛犯花痴。   磁性的男低音响在耳边,叶凡似是尝到了八月里的桂花酒,香香甜甜,听着听着就醉了。   小鹅仔们蹲坐在白鹿旁边,听到李曜说一声,部曲们应一声,似乎觉得有趣,待部曲们应完了,也仰起脖子,“嘎——”   偌大的校场有一瞬间的安静。   白鹿也凑热闹似的抖了抖耳朵,“呦——”   叶凡没忍住,“扑噗”一声笑出来。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过来。   李曜的神情原本十分严肃,隐隐还带着几分怒意。他偏过头,目光接触到叶凡的那一刻,立即软了下来,带着七分宠溺,三分无奈。   叶凡咧着嘴,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众目睽睽之下,李曜虚握成拳,压下唇边的笑意,继续道:“愿诸位砥砺精神,恢弘士气。”   “有!”   “嘎嘎——”   “呦~”   李曜尽力维持住肃穆的神色,“斗志昂扬,各显其能。”   “有!”   “嘎嘎——”   “呦~”   部曲们扬着头,拼命憋着笑。   李曜轻咳一声,“扬长避短,精益求精。”   “嘎嘎——”   “呦~”   “噗——哈哈哈!”叶凡第一个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不、不行,兄长,我、我也受不了了,哈哈哈哈……”李三郎站在李曜身后,捂着肚子笑起来。   有这俩人带头,底下的部曲们也纷纷拄着长.枪,大笑出声。   一时间,原本庄严整饬的校场充满了欢笑声。   小鹅们生怕自己落了后,鼓着劲儿嘎嘎大叫。   叶凡笑倒在白鹿身上,半点闯祸的自觉都没有,还摸着小鹅的白毛,喜滋滋地说:“好样的!回头给你们捉虾吃!”   李曜揉了揉眉心,转身跳下点将台,大步朝他走过来。   叶凡心道不好,扯着白鹿就想跑。   李曜哪里肯容他跑掉,长腿一迈,将人往胳膊上一夹,就要打屁股。   叶凡被打得多了,为了应付这招,专门跟着李曜的师父学了一手。   只见他身子一蜷,虾米似的卷在李曜腰上,两只手臂如灵蛇般攀上李曜的肩,双腿不知怎么的挽了个花,整个人就像变戏法似的从李曜腋下消失了。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再一定神,就见叶凡正搂着李曜的脖子,笑得像朵粉嘟嘟的喇叭花。   以往李曜防着他,十次里有一次能成功就不错,这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叶凡冷不丁占了上风,自然得意。   一得意,就容易忘形。   “吧唧”一口,叶小郎亲在长安侯的嘴巴上。   “怎么样,我厉害不?”   李曜抿着唇,目光沉沉。   全场几千名部曲,鸦雀无声。   就连小白鹅也愣愣的,变成了呆头鹅。   卧、卧槽!   叶凡猛地反就过来,炸了毛,天知道,他真的是习惯性的动作!   他、他怎么就忘了,这家伙不是他男朋友,而是前男友,还是只有一半的前男友!   “你、你们接着练哈,我回家吃饭去了……呵、呵呵呵……”   叶凡讪笑着从李曜身上溜下去,骑上白鹿,飞也似的逃跑了。   那张小嫩脸哦,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李曜握了握拳,抬脚追上。   校场中“嗡”的一声,炸了锅——   我看见了什么?   侯爷被被被、被亲了!   不不不、不是眼花吧?   天爷爷!   叶家小郎君把侯爷给非礼了!   了不得了!   ***   就算白鹿跑得再快,架不住有小鹅拖后腿,最后,占了便宜就跑路的叶小郎还是被长安侯给捉住了。   叶凡蜷着手脚,一副怂怂的小模样,“我我我、我错了!”   李曜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叶小凡毫无骨气地求饶,“曜哥,亲哥,我再也不敢了!”   李曜抿着嘴,双手如铁钳般握着他的肩。   叶凡吸吸鼻子,捂住屁股,“别打屁股,怎么着都行。”   “再亲一次。”   “脸也不行,其他都……诶?”叶凡瞪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啥?”   李曜微抿着唇,凌厉的凤眸盯在寻双柔软的唇瓣上。   “再亲一次。”   叶凡的嘴巴顿时张成“O”型,颤颤地说:“哥哥呀……你、你在说反话吧?”   一声“哥哥”,仿佛打开一道闸门,李曜翻涌的情绪破闸而出,汹涌地扑向面前的少年。   叶凡眼睁睁地盯着那双棕色的眸子,里面有一个小小的他,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小白鹅扑在李曜腿边,似乎是想要帮着自家主人赶走大坏蛋。   白鹿比较识实务,用脑袋顶着小白鹅,把它们带到安全区域。   脑海里冒出一声软软的,“啾~”   唔,嘴被堵住了。   “啾啾~”   叶凡抓着李曜的肩膀,害羞又炸毛地吐槽:“小胖团,别胡乱配音!”   “嘻嘻,凡凡被‘啾啾’了!”胖团眨着金灿灿的眼睛,偷偷瞅了一会儿就躲到系统里装死去了。   李曜托着他的后脑,眉头微蹙,“专心些。”   强悍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结实的手臂环在腰间,宽厚的胸膛把他整个圈住,叶凡双腿一软,不由地妥协了。   这样霸道的一个人,唇瓣却是意外的柔软,带着丝丝暖意,他的动作有些生涩,似乎在试探,也像是在回忆。   叶凡终于反应过来,泥鳅似的扑腾着,溜出李曜的怀抱。   “你怎么能亲我!”   叶凡蹦出一丈远,留恋地咂了咂嘴,说出来的话却是大义凛然,“我说过,在你想起来之前,保持距离!”   说完这话,他便跌跌撞撞地爬到白鹿背上,落荒而逃。   若再晚些,那狂乱的心跳八成就要露馅了!还有发烫的脸,啊,怎么就不能争气点儿!   李曜抿了抿唇,回味着方才柔软细腻的触感,眼中漫上点点笑意。   甚好。   ***   第二天,叶凡怂叽叽地窝在窑洞里,没敢出门。   他怕碰见李曜,对方万一兽.性大发,把他酱酱酿酿怎么办。   呃,好吧,也有那么一丢丢担心,自个儿忍不住扑到他身上,求着人家酱酱酿酿。   直到傍晚的时候,叶凡才敢溜着墙根透透气。   走了没两圈,就听到外面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叶老弟可在家?”   叶凡伸着脖子瞅了瞅,是个熟人——李三郎。   说起来,他还想找他算账呢,叶凡坚持认为上回那个“霸道、专.制”的料就是李三郎告的密,害他差点被李曜扔到山崖下。   叶小凡可是超级小心眼且记仇的,当即把他堵在门外,白眼翻了一箩筐。   “还说要拜我为师,转头就把我卖了,这事不说清楚就绝交!”   李三郎一听,大呼冤枉,“那日过后我就被兄长赶到晋州去了,昨儿个刚回来,怎么可能是我告的密?”   “你也知道,我家兄长那耳朵跟顺风耳似的,咱们说话那天,指不定他就站在哪棵树后面听着呢!”   叶凡一想,这些日子确实没见到他,姑且信了。   他往李三郎手上瞄了眼,“你这拿的什么?怪香的。”   李三郎嘿嘿一笑,“昨个儿大操,原本该炖肉,不是那啥,出了点意外么,就没炖,今日补上。”   至于“意外”是什么,两个人心照不宣。   叶凡耸耸鼻子,闻着浓浓的肉香,终于露出个笑脸,“多谢你想着我,回头我做了好吃的,也给你送去。”   李三郎摆摆手,“别,这功劳我可不敢抢。若不是兄长发了话,打死我也不敢送。”   叶凡晃晃脑袋,心里的得意劲儿就别提了。   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那个……他今日怎么样?”   “谁?”李三郎掀开盖子,偷了块肉吃。   叶凡心疼坏了,前男友给我的!   他十分幼稚地把食盒抢过去,藏到身后。   李三郎也不在意,讨好般撞撞他的肩,“我咋就想不通,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兄长出了个大丑,怎么他不仅不扒了你的皮,还给你送肉吃?”   叶凡白了他一眼,那叫出丑吗?明明叫秀恩爱!   钢铁直男,鉴定完毕! 第53章   【兼济天下, 不问得失】   六月下旬,接连阴了两三日, 村民们都在传着会下雨。   叶凡琢磨着趁这机会把葡萄藤种下去, 若能来场雨,不知要省去多少力气。   说起来, 除了田各庄和榆树庄这两个村子之外, 其余村的村民都没有地,多半是租赁官田来种, 或者成为地主家的佃农。   比如李曜,就是大宁县最大的地主, 周围十来个村子的农民都是他家的佃户。   如今刚收了冬麦, 新一茬的粟米也种了下去, 正是农闲的时候,于大郎往各个村子里一招呼,先前帮叶家修整过梯田的, 一个不差都来了。   叶凡本科实习时进的是一个葡萄酒庄园,大四整整一年跟着导师泡在葡萄园, 种植技巧都装在了脑子里。如今结合着胖团搜集的资料,对农户们讲解起来头头是道。   大伙也听得异常仔细,生怕侍弄不好这珍贵的葡萄苗。   正说着, 人群外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敢问,这里可是在招工?”   村民们纷纷往后瞅,只见一个清瘦的汉子垂手站着, 身上的衣裳还算齐整,只是脸色腊黄,嘴唇也干得起了皮,说话时声音沙哑无力。   于大郎转身倒了碗水,热络地递过去,“兄弟,润润嗓子。”   汉子迟疑了一下,执了执手,方才接过,“多谢兄台,叨扰了。”   叶凡注意到他说的是官话,用词文绉绉的,八成读过书。   “兄台是来应工的?”他盘腿坐在草垫上,仰头看着那人。   对方听到这话,忙把碗放下,卷着衣袖沾了沾嘴角的湿渍,不慌不忙地执起手,揖了一礼。   这种情况下还能顾及体面,叶凡更加肯定了先前的猜测。   汉子抬起头,看清了叶凡的长相,不由地一愣——想来是没料到,他这般年轻。   他很快恢复如常,镇定道:“我打县城而来,听闻此处在招短工,便厚着脸前来打听一二。”   叶凡笑笑,“兄台不必如此,先前我就放出话去,不管是本村的还是外村的,只要手脚勤快,大可过来。”   汉子听到这话,显然松了口气,继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敢问,若是那年轻体壮的妇人,可行?”   叶凡没有说话,村民们先是愣了愣。   这个时代虽不看中男女大防,却也鲜少有妇人出去做工,尤其是这卖力气的活,就算东家肯收,工钱怎么算?总不能跟汉子们一样吧?   对方想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面上现出几分赧色,不过,他还是握了握拳,硬着头皮道:“都是带着娃的,在城里不好寻活计,若小郎君肯通融一二,工钱不必给,随便舍口饭吃就行。”   叶凡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看着他,问了句似乎不沾边的话,“你说的妇人是一个还是几个,同你有什么关系?”   汉子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   很快,他便坦坦荡荡地说:“总共有十余个,同我无甚关系,不过是路上碰见的。”   “你是念过书的吧?”   “……是。”   “恕我冒昧,既是读书人,想来少不了一口饭吃,为何背井离乡?”   对方唇角抿了抿,“为了寻人。”   他答得太快,倒叫叶凡有些怀疑。   叶凡笑笑,没再多问,只是道:“那就来试试罢,这活也用不上多少力气,只要不偷奸耍滑,便和汉子们拿一样的工钱。”   对方听了这话,不由抬起眼,惊讶地看着他。   叶凡不甚在意地挠挠头,继续拿着葡萄苗同村民们说了起来。   汉子咬了咬牙,当即回了县里,把那些妇人叫了过来。   再见面,双方才互通了姓名。   读书人姓廖,名椁,自言是延州人,本在京城求学,两月前收到家书,说是延州遭了灾,一家老小往安州来了。   于是,廖椁便告了假,一路寻了过来。   谁知,家人没寻到,却在路上碰到那些拖家带口的可怜人,自己的盘缠全都舍出去了不说,还一路打着零工接济着,反倒把自己饿得面黄肌瘦。   说起来,这人在灾民中还颇有些名气,大抵是因为他的好心肠。   那些妇人叶凡见了,听口音看长相确实是北地人。至于她们带的孩子,大的十来岁,小的还不会走路,一个个饿得瘦猴似的。   叶凡一见,心底的疑虑全不顾了,当即把人留了下来。   就算有问题那也是以后的事,总不能亏了孩子。   再者说,还有李曜呢,叶凡对这个前男友颇有信心,就算天塌下来他都能顶住。   廖椁也留了下来,既然他读过书,叶凡便把那些注意事项写到纸上,让他去教。   看着纸上的字,廖椁的表情……一言难尽。   ***   村里的消息总是瞒不住,越来越多的灾民得了信,提老携幼地找过来。   叶凡心大,来一个收一个。   力气大的便挖坑搭架子,力气小的种树添土,这机会来之不易,没人肯偷懒耍滑。   尤其是先来的那十几个妇人,做活下了狠力气,生怕被赶走似的。   这些人没地方住,身上也没口粮,老村长心善,在村里腾出些窑洞给老人小孩住,更是拿出自家的粮食,暂且借给他们吃。   说是借,却也没指望着还。   空闲的窑洞到底不够,那些年轻体壮的便自发守在葡萄园,随便找个背风处就能窝一宿。   好在正值盛夏,又没有风雨,村里人拿了茅草给他们当作铺盖,也算舒适。   李曜不放心,派了部曲过来,明着是帮忙,实际是为了以防万一。   叶凡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有了依仗,于是更加放开了手脚。   到了傍晚,葡萄园那边临近收工。   往常时候,灾民们往往会拿着领来的工钱同村里人换些吃食,抑或几家合着煮点稀粥,勉强填个三分饱,剩下的粮食便珍而重之地收起来。   这一日,情况却是发生了变化。   于大郎赶着牛车,车上拉着两个井口粗的大木桶,叮叮咣咣地走了过来。   木桶上搭着粗麻布,盖得并不严实,随着牛车晃动,不断有香味飘出来。   梯田下坐着几个孩子,年纪太小,干不了重活,叶凡便安排了看管葡萄藤的差事给他们。   牛车一来,孩子也顾不上葡萄苗了,不错眼地盯着,口水都要淌出来。   妇人们生怕惹得主家不高兴,连忙扳过他们的脑袋,低声训斥。   孩子们嘴上答应着,实际馋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于婶敲敲车帮,笑呵呵地说:“大伙下了工都别走,今儿个管饭,大肥肉片炖萝卜,还有热腾腾的黍面窝窝,管吃不管饱喽!”   大伙别的没听到,单是“大肥肉片”四个字生生地钻进了耳朵里,肉还没见着,便咽起了口水。   别说那些奔劳多日的灾民,就连田各庄这样的富裕村子,村民们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一回肉。   毫不夸张地说,在这穷山僻壤之中,有些人一辈子都没闻见过肉味!   叶凡骑着白鹿在不远处看着,原以为人们会迫不及待地围过去。   事实恰恰相反,村民们纷纷摆起了手,嘴里一个劲儿说着“不用、不用”,灾民们也远远地躲开,即便馋得直吞口水,依旧摆明了不想占便宜。   于婶只得提高了声音,嚷道:“这饭已经做了,你们都不吃,咋整?难不成要倒掉么!”   大伙纷纷看直了眼,香喷喷的菜拿去倒掉,单是这么一听就觉得肉疼。   叶凡给相熟的几个汉子使了个眼色,由他们带头,众人这才三三两两地围拢过来。   虽然来了,依旧是万分的不好意思。于婶每打一份,就能听到一句“够了、够了”。   尤其是那些灾民,端着饭碗的手止不住颤抖,每个人都自发地朝着叶凡鞠躬道谢。   叶凡看了一会儿便受不了了,喉咙里像哽着个大疙瘩似的,前所未有的辛酸。   说起来,他之所以这会儿才管饭,也是存了个心眼。   所谓“升米恩,斗米仇”,在摸清这些人的品性前,他并不打算白白地做了冤大头。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李曜、老村长、于叔都没看出什么不好的地方,于是,他才彻底放开了胆子。   如今见此情景,叶凡所有的犹疑和戒备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热血和决心。   接下来的日子,铜钱一大串一大串地往外花,叶凡每天都要抱着箱子数一遍,虽然心疼,还是义无反顾。   兼济天下——这话对他来说太大了,他能顾上的不过是眼前这些人。   尽其所能吧!   带着系统穿越,本就比别人幸运许多,叶凡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这份幸运分给这片土地,甚至,这个时代。   六千棵葡萄藤,叶凡原本只打算种上三分之一。   没想到,聚过来的灾民越来越多,眼瞅着支撑不了几日,他把心一横,干脆全拿了出来。   即便如此,也只维持了十几日。   等到梯田上搭满了葡萄架,灾民们的心情既欣喜,又沉重,正如近来的天气。   六月三十,乌云密布。   随着“轰隆”一声,豆大的雨点卖力地砸到干涸的土地上。   人们站在窑洞里,躲在茅草下,茫然地看着这场雨。   葡萄藤已经种完了,明日,他们要去哪里?   这种情绪在灾民们之间渐渐蔓延,甚至有人低低地哭泣出声。   殊不知,叶凡早就做好了打算。   葡萄种完了,还有蘑菇房。   无论是挖窑洞,还是盖屋子,都不是一天两天能弄好的,只要这些人愿意,大可以留在韩家岭,直到过完这个艰难的冬日。   李曜也没闲着。   他派了人在灾民中暗暗地筛选,挑出那些无牵无挂、忠勇可信的,签了死契,编入部曲之中。   即便要舍去自由身,成为李家的私兵,却没有人拒绝这份殊荣。 第54章   【侯爷一出手, 就知道有没有】   截止到七月初,聚集在韩家岭的灾民数量已经超过了一千, 这其中还不包括悄悄“消失”的那些青壮。   一千人是什么概念?   大宁县下辖三十个村落, 每村多则二百户,少则几十户, 录入户册的编户不过三千余口, 这在中下县中已经算是人口较多的了。   如今,单是韩家岭的灾民就有一千多口, 少不了引起各方的重视。   叶凡想不到这么多,一心规划着怎么搭建蘑菇房、怎么把酒坊开起来。   李曜见此情景, 少不得为他打算一二。   恰好, 去代州找茶的人回来了, 苦荞茶没找到,倒是带回来十几麻袋荞麦粒。   “代州灾荒颇重,尤以雁门为最, 除了驻城军依旧守着,寻常百姓早已离开, 南下寻活命去了。”   这种情况,李曜早有预料。   他细细地问了沿途各县的情况,稍后便提着一袋苦荞麦来至叶家窑洞。   叶凡正坐在炕上, 举着剪刀在头上比划。   李曜瞳孔一缩,疾步过去,将剪刀夺到手中。   “你干嘛?”   “这是做何?”   两个人同时开口。   叶凡拿眼斜着他,“吓我一跳。万一害我戳到脸上, 破了相,你负责啊?”   少年面色泛红,领口微湿,半长的头发带着湿气,不羁地散在肩上,看样子像是刚刚洗过。   李曜这才知道,是他闹了乌龙。   不过,向来要面子的长安侯是不肯承认的。   他面色如常地放下剪刀,淡声道:“刀剑无眼,切勿伤到。”   叶凡愣是从他明显的借口中抠出一两丝关切的味道,当即露出小虎牙,美滋滋地哼了哼。   “头发太多,天又热,刚好除了服,我想剪掉一截,松快松快。”   这个时代并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说法,岁末年初理个发不足为奇。   李曜眼前浮现出梦中的影像,少年一头短发,蓬松柔软,衬着白嫩的面颊、黑亮的眼睛,异常讨喜。   他点了点头,“可。”   叶凡撇撇嘴,“我又没征求你的意见。”   虽然嘴上犟着,心里却有点高兴——前男友一定在想,无论留什么发型,老子都是最好看的!   叶凡扬着嘴角,再次揪起头发,准备下剪刀。   铜镜模糊,他凑得很近,刀尖戳来戳去,差点刺到脑门上。   李曜心惊肉跳,终于坐不住了,抬手握住少年的腕子,沉声道:“我来。”   说着,便拿过剪刀,拢起湿发,手起刀落,微卷的长发落入掌心,紧接着,被他不着痕迹地收入袖中。   叶凡眨了眨眼,这就完了?   李曜坐回圆凳,闲适地执起茶盏,“可还合适?”   叶凡扯了扯将将垂到肩头的发尾,拿手拢到头顶,刚好能绑起来,卷曲的小辫自然地弯成一个圆球,竟和先前梳髻的样子没有太大区别。   虽然看上去一样,对于叶凡自己来说,却轻松多了。   他晃了晃脑袋,欣喜地弯起眼,“手艺不错呀,Tony老师。”   李曜听不懂他的梗,面色淡然地喝着茶。   他拢了拢衣袖,那里放着少年的发丝,他如得了珍宝般,暗自欣喜。   叶凡倒在炕上,乐得像个小傻子。   也确实是个小傻子。   笑够了,才说起正事。   “那些灾民,你是如何打算?”   叶凡不假思索地说:“如果他们愿意留下来,再好不过,就算不愿意,这些日子的工钱也够他们买些粮食,过上一阵子。”   “倘若留,如何安置?”   叶凡怔了怔,“挖窑洞?”   “何时离开,户籍可要上报,作为编户还是贱户,你可想过?”   叶凡眨了眨眼,“你、你说呢?”   李曜放下茶盏,“葡萄藤虽已种下,事后依旧需要人手打理,以至于菌房、荞麦园、面果树、油葵地,单靠附近的农户毕竟无法顾及周全。”   “这些人若能留下,无论作为课户还是佃农,于你,于韩家岭,百利而无一害。”   叶凡张了张嘴,一点反驳的意见都提不出来。   于是,他当天便找到老村长,说出自己的打算。   老村长一听,自是激动不已。   此事若是成了,不仅能让灾民们安定下来,还会在地方志上重重地记上一笔,这是叶凡的功德,也是整个韩家岭的功德。   唯有一点,他难免迟疑,“依着小郎的意思,是将其编为课户,还是佃户?”   关于这一点,李曜事先对叶凡讲过。   按照晋国的户籍政策,人口分为编户和非编户,编户又分为课户和不课户。   所谓课户,就是依照律法纳税服役的普通民丁。   相对的,不课户自然是无需纳税服役的那批人,包括贵族及其外戚、官员、学子、节妇、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等。   至于非编户,笼统来说,主要涵括了三类人——贱民、佛道等方外人士、军户。   至于佃户,在这个时代,情况比较特殊。   有的佃户属于大地主或贵族的私奴,归入贱民一类;有的佃户与地主之间则为单纯地依附关系,可以自由地租赁土地或退租。   按照韩家岭的情况,若是灾民只有几十上百户还好,县里定然乐意分下田地,说起来也是县令的政绩。   然而,一口气增加这么多人,且不说周边的田地够不够,只说此事产生的影响,势必会上达天听。   这样一来,韩家岭就真的出名了,连带着发起此事的叶凡也会毫无遮掩地进入上位者的视线之中。   这种事,对别人来说是莫大的荣耀,于叶凡而言却是大.麻烦。   李曜提议,让他把这些灾民收拢为私家佃户,这样一来,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叶凡却不打算这样做。   帮助灾民原本是好事,他不想把好事变成坏事。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用自由来换取安逸。   “按照课户上报便可,劳您同县令大人求求情,看能不能多分些田地下来。”   叶凡做出这样的决定,老村长既惊讶,又敬佩,冲着他深深地揖了一礼。   叶凡郑重还礼。   再起身时,一老一少相对而立,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希冀与坚定。   韩家岭,即将青史留名。   ***   老村长把所有的灾民召集到一起,说了这件事。   叶凡站在他身后,拢着衣袖,面容端肃。   他清楚地看到了灾民们的表情,欣喜、庆幸的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更多人是茫然失措,甚至惶恐不安。   他们虽然背井离乡,心中依旧存有希望——终有一天会回去,拿回土地,重建家园,生儿育女。   即便他们的家乡贫穷、困顿,饱尝战争与灾害的苦楚,却依旧被他们视为根基,安土重迁的思想深植于他们的骨血中。   眼下,有人甚至产生了不好的想法,以为叶凡会像那些无良的贵族一样强制圈地、纳良民为贱户。   人群开始骚动不安,看向叶凡的眼光明显有了变化。   就在这时,叶凡站了出来,年轻的脸上带着诚恳与坚定。   “韩家岭虽被穷山恶水所困,土地贫瘠,但挖上几孔窑洞、匀出几亩田地并非难事。”   “诸位若有意,便报与村长,由县令大人定夺。即便不愿,也可领了工钱随时离开,无人阻拦。”   寥寥数语,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他的立场。   闻听此言,灾民们稍稍安定下来,继而心底生出浓浓的愧疚。   “不必急。”叶凡笑了笑,依旧是那个温暖无害的小少年,“不妨好好想想,或与同乡商议一二,若打算好了,说与村长即可。”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的气氛明显与往日大不相同。   灾民们明面上的交流少了,私底下的商议却多了,所有人都在暗中看着,今日有谁去了村长家,明日又是谁主动跟韩家岭的人搭了话。   不知不觉中,他们开始考虑叶凡的提议,越来越多的人不再抱着赚上一笔工钱就离开的想法,而是暗暗想着,是不是可以留下来,成为这里的一份子。   叶凡的话如同在灾民们心底播下了一粒种子,只待填上土,浇点水,便会生根发芽,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树。   七月七日,乞巧节。   码头那边传来一阵响亮的鞭炮声,足有两层楼那么高的货船缓缓驶来,停靠在新建的码头。   彼时,灾民们恰好聚在江边摔土坯,准备盖菌房。一见这情景,大小工头们把手一挥,笑嘻嘻地吆喝道:“歇口气,看热闹去!”   于是,大人小孩一窝蜂地朝着码头涌了过去。   只听“哐当”一声,厚重的木板搭在码头上,打着赤膊的汉子们精神抖擞地从船上冲下来,肩上扛着半人高的大麻袋。   前后数数,少说得有上百袋。   有的麻袋破了洞,零零星星地露出些白莹莹的颗粒。   好奇的孩童捡到手里,拿给大人看,“娘,这是啥?”   妇人摇了摇头,她也没见过。   有那些年岁长的老人,莫名想起一物,“这白生生的,怕不是精稻米吧?”   背麻袋的汉子听见了,咧开嘴笑笑,“老丈说得没错,确实是精稻米。”   大伙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精稻米,得花多少钱?   稻米搬完了,庄园里又出来许多人,从船上搬下来一个个大箱子。   有那些胆大的,忍不住问:“这又是啥?”   “茶叶!”   嗬!这可比稻米更金贵!   紧接着,又有几个竹板钉的箱子,样式大小与前面的十分不同。   管家站在码头上,扬声嘱咐:“这几个箱子怕水,需得打开,查验好了再往里搬。”   于是,汉子们便将竹箱一一撬开,防水的油布揭下来,露出一摞摞的线装书。   灾民们疑惑,“咋还有书?”   管家笑眯眯地搭话,“不是要开学堂么,提前买些书,给娃娃们准备着。”   开学堂?还要送书!   灾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   叶凡站在西坡上,脸上的笑怎么也压不下去。   往常时候,李家的货船驶进码头,哪回不是半夜三更悄悄的?   偏生这回就要点起鞭炮,大张旗鼓。   他知道,这是李曜带来的“水”和“土”。   特意为他带来的。   叶凡远远地朝着李家的阁楼望过去,他知道,自己想要看的那个人,此时就站在那里。   嘴角含笑,看着他。 第55章   【薄面皮的小郎君】   当天傍晚, 下了工,便有一波波人涌到老村长家, 直言想要落户籍。   老村长笑呵呵地记下了人数, 转天便坐着叶家的牛车去了县里。   谭县令对此十分重视,当即携同两位主薄, 拿着户册到了韩家岭。   灾民们眼瞅着大宁县的父母官如此亲民, 最后的一丝犹豫也消失了,当即跪下来, 连连叩首,殷切地表达着想要落户的心愿。   谭晖不过而立之年, 满腹才华, 一腔热血, 却因不善钻营,只能困于这偏远之地。就在他将将要认命的时候,偏偏发生了这桩事。   此时的他立于高岗之上, 看着那一张张饱经风霜而又满含期待的脸,少年时的抱负不由地涌上心头。   他当即叫来衙役, 从叶家借了宣纸、书案,同两位主薄一起将灾民们的姓名面貌等一一记下。   从清晨到日落,三人饭都没顾上吃, 却连两成都没录完。   谭县令年轻,不觉得什么,可怜那两位主薄,早已年过半百, 写到最后连笔杆都握不住了。   好在,第二日,李曜派了府中的幕僚施以援手,终于赶在黄昏之时将灾民悉数记录在册。   老幼妇孺加起来总共一千三百零四口,不仅一个没少,甚至比先前还多了一些。   经过商议,这些人并没有归入韩家岭,而是组成了一个新的村落——北来村。   北来村没有村长,暂时由韩家岭的老村长兼任,倒是推举出来一个管事兼跑腿的,就是最初前来应工的那位读书人——廖椁。   至于新村落的选址,谭县令请示过李曜之后,将韩家岭西边的荒丘分给了他们。   说起来,韩家岭北边被韩岭山挡着,南边被晋江拦着,交通不便,土地贫瘠,虽然是大宁县占地最广的村子,却也是最穷的一个。   几十年下来,村里的娘子能外嫁的全嫁出去了,稍稍有些门路的汉子们也都搬到了县城,剩下的老的老,穷的穷,加起来不过八十余户。   因此,虽然把宅园地分出去一半,实际对于村民们来说并没有多少损失,相反,还得了些永业田作奖励,这才是农家人的根基。   接下来,埋界碑,分田地,选宅园,一项项指令有条不紊地施行下去。   至于那些为数不多的永业田,有人分到好的,有人分到差的,有人分得多些,有人分得少些,却没人有意见。   与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相比,能踏踏实实地落了户、有了田,家里的娃娃还能念书,对于他们来说已经算是做梦都求不来的好事,即便将来有机会回到家乡,说句“荣归故里”都不为过。   附近的村子得了信,由里正,也就是关大郎带头,拉着米,驮着面,拿着锅碗瓢盆、针线布料送了过来。   算是乔迁之礼,也是乡邻们的心意。   至此,北来村正式录入了大宁县的县志,成了本县人口最多的一个村。   那些外来户真真正正摘掉了“灾民”的帽子,成了大宁县北来村的村民。   尽管大伙守着不同的风俗,操着各异的口音,却实实在在成了最亲的邻里。   做完这一切,谭县令才想起来,此事应该报与京城那位,哦,对了,安州的守官也要支会一声。   写折子时,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如今,在这大宁地界,竟是只知长安侯,而不知官家了。   ***   叶凡也不急着盖菌房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把北来村的窑洞挖出来。   别看村里有一千多人,却以妇人、孩子为主,年轻力壮的早被李曜撬走了。   李曜对此也帮不上忙,他家的部曲要么原籍河东,要么自京城而来,根本没住过窑洞,更不会挖。   关键时刻,还是关大郎站出来,领着附近几个村的挖窝能手,选了宅基地,刮了崖面子,热热闹闹地干了起来。   最好挖的要数“崖庄窑”,只要倚着山畔,利用崖势,将崖面削平,往里打通便可。   然而,大多数村民分到的宅基地并不临崖,便商量着几家合到一起,挖上一处“土坑窑”。   叶凡家住的就是土坑窑。   需得将平地挖一个长方形的大坑,然后将坑内四面削成竖直的崖面,再在四面崖上挖窑洞。   这是当地最常见的一种,挖起来也最费工夫。   北来村的村民心存感激,汉子们跟着挖土刨树,妇人们便准备好米面粮食,每顿饭都做得油水十足。   这天,叶凡到这边转悠,看见几个妇人在村口架起大锅,锅上搭着个奇怪的架子,架子中间有一个箸笼模样的圆桶,悬在锅上。   锅里烧着滚开的水,蒸腾的热气熏得人脸色发红。   一位妇人往圆筒里塞了一团灰扑扑的面团,继而抓着架子上的把手重重一压,底下竟冒出圆溜溜的面条,拿薄刀片一抹,长长的面条便落到了锅中。   长长的面条随着滚水上下翻腾,过了片刻,另一人拿着一对长长的木筷子,一搅,一夹,灰褐色的面随即落到了粗陶大碗里。   第三人接过碗,即刻洒上葱花、香芹、萝卜条,滚热的油臊子往上一浇——   “咕咚”一声,叶凡吞下一大口口水。   妇人们纷纷回头,看见是他,既欣喜,又紧张。   “小郎君来喽?”   “还木吃饭吧?”   “坐着么,俺去给你打碗面!”   叶凡很想客气地推辞一下,然而,闻着那香出十里地的油臊子味,怎么也挪不开腿。   有位年长些的妇人,想来是几人中领头的,笑盈盈地说:“昨个儿杀了两头羊,今日便熬了羊油,炖了蹄子,做出些油臊子,刚好煮几碗饸饹面,给那些做活的兄弟们尝尝。”   说着,便把热腾腾的面碗塞到叶凡手里。   叶凡挑起一筷子,就着葱花水芹一起咽下,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我从前吃过饸饹面,可没这么劲道。还带着股说不上来的香味,就像面里和了油似的。”   “小郎先前吃的许是冬麦压的,发白,也软。这是俺们那边的做法,荞麦、莜麦两掺着,做出来就是这个样儿。”   大半碗面吃下去,叶凡才想起来这几位妇人的来头——正是最初被廖椁带来应工的那几个。   叶凡听于婶念叨,她们都是从代州雁门县来的,家里的汉子打仗丢了性命,又赶上天灾,妇人们活不下去,只得抱成团,带着娃,一路南下。   说来也是幸运,这些人先是碰上了廖椁,又遇到了叶凡,不然的话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叶凡冷不丁想起家里那几袋荞麦粒,不由问道:“嫂子可会炒荞麦茶?”   “小郎算是问对人了。”妇人笑笑,指了指旁边那位剁芹菜的,“我这英妹子从前便是卖苦荞茶的。”   叶凡一喜,道:“可否劳这位嫂子炒些来吃?”   英娘长得瘦高,面色微黑,一双眼睛十分有神,“那物是俺们穷苦人家喝来治病的,小郎炒它做什么?”   叶凡笑笑,“有大用。”   英娘也笑了笑,又问:“可有荞麦?”   叶凡点头,“多的是,工钱……”   英娘摆摆手,“咱们这几条命都是小郎给的,说什么工钱!”   妇人们皆是点头。   为首的那位唤作徐娘,拿碗盛了两个焦香的羊蹄子端到叶凡跟前,“正要给您送去,刚巧就来了,趁热吃了罢。”   叶凡实在是馋得慌,便咧开嘴笑笑,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对面坐着个年轻的妇人,怀里抱着小娃娃。   娃娃许是饿了,舞动着细瘦的小手扯他娘的衣裳。   妇人也不避讳,当即拉开领口,喂起奶来。   彼时,叶凡正啃着羊蹄,黑亮的眼珠滴溜溜转着,打量着周遭的景物。   冷不丁瞧见小娃娃吃奶,嫩白的面颊顿时像秋后的柿子般,红了个透。   他慌忙背过身去,一手抓着一只羊蹄,招呼也不打就跑了。   妇人们面面相觑,“小郎君这是怎么了?”   喂奶的妇人抿着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大伙纷纷回过味,也是忍不住笑。   其中以英娘笑得最欢,“哈哈哈……他才多大,就知道害臊了?”   徐娘掩着嘴,“到底是个小郎君,面皮薄!”   是呀,不过是个小郎君。   在此之前,叶凡被抬得太高了——叶善人,小仙童,大恩公……怎么听都像隔着一重天地似的。   经过这么一出,至少在妇人们眼中,他又变回了那个有血有肉的小郎君,一个会馋嘴,会害臊的少年人。   总归比仙童之类的,更显亲切。   ***   与此同时,京城中。   谭县令的折子摆在御案上,年迈的皇帝眯着眼,从头到尾瞅了一遍,当即露出轻蔑的笑。   “李家那小子怎么想的,大好的前程不要,偏偏跑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这就算了,还非得整出这么一桩事!”   “收拢灾民?他有多少粮、多少地,经得住这么折腾?你说,他是不是傻?”   宫人垂了垂手,笑呵呵地说:“圣人说得极是。”   老皇帝歪在龙椅上,晃着脑袋,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傻,果然是傻……”   宫人面上应和着,心里却嗤笑一声,指不定谁傻呢!   另一边,安州比京城更早一步收到了大宁的邸报。   安王可不像官家那般昏庸,他立即看到了灾民背后的利益,甚至,不惮以最险恶的用心来忖度李曜的目的。   世子安槐是安王最器重的儿子,父子二人在书房商议了大半夜,依旧没想出对付李曜的法子。   说到底,还是因为李曜这人武力值太强了。   百姓们不知情,胡编乱传,他却是知道的,什么“以一己之力单挑契丹三千将士”,这话实在是太含蓄了。   岂止是三千将士?   安王亲眼所见,李曜腿上带着刀伤,后心插着羽箭,硬生生闯入契丹王庭,连诛三位亲王,契丹老皇帝的人头在燕京城楼整整挂了十日!   当时,安王就站在李曜身后,袖中的弩箭都准备好了,愣是没敢放出去。   再者说,李曜的根底也太深了。没人相信他真的交出了“所有的”兵马。   除此之外,安王心里还有一个疑虑,他长得太像那个人……太像了。   那天,安王的书房亮了整整一夜,府中上下皆是战战兢兢。   除了安荣。   自打春日从叶凡那里买了药酒,之后每隔一月,他都会派安回去上一趟。   就在上月,安回带来一个有趣的消息——韩家岭在种树,一种奇形怪状,听说可以长粮食的树。   从那时起,安荣更加肯定,这叶家小郎君定然不是池中之物。   灾民的消息刚传到安王府,安荣立即想到,此事多半跟叶凡有关。   当初,叶老爹不远千里送来粮草,正好收入他的军中,且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这份恩情安荣一直记在心里。   叶家小郎,不辱乃父。   安荣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转身拿来一匣金饼,交给安回,“秘密送去韩家岭,亲自交与叶小郎。”   权当是出一份力吧!   毕竟,灾民中也有安州百姓。   毕竟,皆是天下之民。 第56章   【黑暗料理, 甘之如饴】   这几日,北来村在挖窑洞, 除了关大郎带去的那些熟手, 附近几个村子的青壮们都自发地过去帮忙。   大伙天不亮就开工,黑透了才歇下, 就这样过了十来日。   这天, 于大郎从那边回来,头上身上糊着一层土, 脸上的汗珠子同黄土混在一起,和成了一道道的泥印, 既好笑, 又辛酸。   叶凡拿了鸡毛掸子, 想帮他清理。   于大郎哪里肯让他动手,忙把鸡毛掸子接过去,背着手从上往下扫。   叶凡注意到他的姿势有些别扭, 尤其是抬肩的时候,竟嘶嘶地吸着气。   “大郎哥, 是不是伤着了?”   “没,背几筐土,哪里会伤着。”于大郎冲他笑笑, 脸上被泥糊住,显得牙齿尤其白。   说着话,一不留神,领口被鸡毛掸子勾住, 露出大半个肩膀。   叶凡一眼就瞧见,他那肩上竟磨得红肿一片,起了好几个大血泡。   于大郎忙把衣服拉上,不好意思地道:“这些年日子过得好,皮儿都薄了。”   叶凡皱了皱眉,问:“这是让背筐硌的?”   于大郎没答,只是咧了咧嘴,说:“没啥,都得这样。”   屋里,于婶喊吃饭,俩人没再说啥,各自洗了手坐到饭桌上。   席间,于叔问起挖窑的进度。   于大郎喝了口米汤,道:“这会儿土干,不好挖,这么多人一起干,才将将弄好了西边的崖壁。”   “你们年轻,没经过事,哪里知道这挖窑洞就得是‘就干不就湿’,若挖得太急,土中水分大了,窑顶就容易塌。”   于大郎点点头,“还真是,昨儿个挖土坑院的时候,差把人埋里面。”   “慢工出细活,且得好好地挖上俩月。”   于大郎应了声,下意识动了动肩膀。   叶凡看见了,趁机说道:“婶子,回头给大郎哥拿些药吧,肩膀都磨出泡了。”   于婶一听,不由笑了起来,“庄户汉子,哪里就那般娇气了?等泡破了,再磨一磨,长出茧子就再也不怕了!”   叶凡端着饭碗,顺着她的话想了想,就觉得自己的皮也破了似的,忙晃了晃肩膀,嘶嘶地吸着气。   这模样把大伙逗得直笑。   虽然于家人觉得没啥,叶凡却上了心。   且不说血肉之躯经不经得住那样折腾,单说这时节,又是汗又是土,万一发炎感染麻烦就大了。   吃完饭,他坚持让于二郎去东边枣花村找老郎中配了药,不光是给于大郎的,那边干活的汉子们,凡是破皮受伤的都有份。   之后,他便钻回自己屋子,插上门栓,让胖团在系统商城搜索滑轮。   波尔发现他上线,主动接通了视频。   “陛下亲自检查了那些茶树,非常满意,并夸赞你很用心。”   “满意就好。”叶凡笑笑,“实验结果出来没,哪样茶叶效果最好?”   “是你新给的那种,苦荞茶。”   “竟然是苦荞茶?”这对叶凡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惊喜,“这下省事了。”至少不用再跑大老远去买了。   波尔眨眨眼,“为什么先前没有见过这种茶叶,帝国资料库里也没有记载。”   “确切说它不是‘茶叶’,而是种子,是用荞麦的种子炒成的。”   “果然是种子。”波尔自言自语般念了一句,“我可以换一些吗?”   “不用换,直接送你。”叶凡笑笑,如实道,“这东西在我们这里不值钱,穷苦人家既当粮食吃,又拿来治治小病小痛,价钱上跟先前那些茶叶没法比。”   虽然他这么说,波尔依旧十分感激。   叶凡走进了隔间,视频窗口也跟着他移了过去。   隔间不大,原本是个雅致的小书房,这会儿被他弄成了仓库。   他从角落拖出一只麻袋,抠开一个小洞,里面是一粒粒棕褐色的荞麦粒。   波尔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还有欣喜,“这么多?”   “这东西我们这儿就能种,要多少有多少。”   前几日李曜还跟他说,如果苦荞茶能代替原先那些茶叶,他们大可以开个荞麦园,一年种上两季,这东西不挑时节,春播、秋播都能长。   叶凡心里琢磨着,手上点了传送键,一阵刺眼的光芒闪过,麻袋消失在原地。   屏幕那头,波尔宝贝地抓摸了摸,说:“你是不是在找滑轮?我可以给你选几级木铁结构的。”   叶凡笑笑,“再好不过。”   刚才他找了好一会儿都没选中合适的,就是因为系统商城的东西太过“高科技”了,叶凡再大胆也不敢拿来用。   波尔做事一如既往地靠谱,不过三分钟的工夫,就打包好给他传了过来。   除了铁滑轮,还有配套的钢丝绳、铁钩,以及相连的横木。   叶凡看了看说明书,要只再埋上一根木柱子就能用了,还真方便。   他调出系统面板,手指放在“贡献值”一栏,“多少点数?我转给你。”   “不要点数。”波尔有些不好意思,“可以再要一些炒好的苦荞茶吗?给刺刺喝。”   叶凡挑挑眉,“那你可赔本了。”   波尔眨眨眼,“我倒觉得赚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又是一次愉快的交易。   ***   第二天,叶凡自己赶着牛车,拉着整整十组滑轮去了工地上。   村头的土坑院挖了一半,还没成形,汉子们正打着赤膊,一筐筐往外背土。   这些人和于大郎昨天晚上的模样差不多,浑身是土,满头大汗,肩膀上起着大大小小的血泡。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反而乐呵呵的,看到叶凡,纷纷笑着打招呼。   有人说:“多谢叶小郎的药,俺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用药。”   也有人说:“可别这么糟蹋钱了,起俩小泡,哪里用得着上药?”   叶凡笑着应和,“我这次拿来样东西,若能用上,以后还真不用买药了。”   大伙一听,也顾不上背土了,三三两两地围了过来。在他们的观念里,叶凡拿出来的都是稀罕物,别管吃得用的,能瞧上两眼就是福气。   刚好,土坑边上立着个木柱子,叶凡请人把横木拿楔子钉上,挂好滑轮,安上钢丝绳、铁钩,一个手动的“起重机”便弄好了。   村民们好奇地看着,“这是啥玩意儿?”   叶凡笑笑,故意卖了个关子,“你们信不信,我一口气能弄上三筐土来。”   大伙一听,纷纷咧开嘴,有的只笑着不说话,也有的摇摇头,摆明了不相信。   有几个本村的年轻汉子,跟叶凡熟悉些,便起哄道:“别说三筐,叶小郎若能背上半筐来,哥几个往后就认你当老大。”   “呵,那我可真赚了。”叶凡撸起袖子,作势要发力。   于大郎忙走过来,劝道:“小郎别听他们瞎起哄,这活你没做过,不知道有多重。”   “我这不有帮手么!”叶凡敲了敲木柱子,“大郎哥,还得劳你帮个忙。”   年轻汉子们纷纷叫起来:“嘿,找人帮忙,这可不算啊!”   叶凡扬着下巴,“没说让他帮我背,大郎哥,挂到钩子上便好。”   于大郎依旧有些担忧,不过,还是照着叶凡说的,把三个装满黄土的筐子摞到一起,挂到了铁钩上。   叶凡站在坑边上,拉着绳索的另一头,只听吱吱纽纽一阵响,那三个沉甸甸的大土筐竟真的离开地面,一点点升到了坑边上。   筐子确实太重子,叶凡难免觉得吃力,掌心被磨得火辣辣的。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哪里肯丢了面子?只得咬牙挺着,终于,三个筐子升到坑边。   不用他吭声,早有人跑过去,拽着绳子拉到平地上。   大伙惊得不行,七嘴八舌地说:   “叶小郎君莫非天生神力?竟藏得这般深!”   “三大筐土,还真就提了上来!”   “看着瘦瘦弱弱的,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   还有人推搡着那几个年轻汉子,撺掇着他们认大哥。   叶凡扬着下巴,抱着手臂,笑眯眯地瞅着他们。   那几人一个个搓着手,红着脸,蚊子似的嗡嗡道:“老大……”   叶凡掏掏耳朵,看向左右,“刚刚有人说话了?我咋没听着?”那模样,十足的像个大反派。   大伙笑嘻嘻地给他帮腔,“大点儿声!”   汉子们相互看了一眼,心一横,扯着嗓子嚷道:“老大!您能耐!”   叶凡没绷住,咧着嘴笑了起来。   直到笑够了,他跟大伙说起了滑轮的原理和用法。   虽然那些受力原理啥的没人听懂,不过,村民们都知道了,这玩意用。   不用叶凡说,他们就一个挨一个地试了起来。   随着一筐接一筐的土轻松而快速地从坑里提上来,村民的心情也由最初的好奇渐渐转为敬畏。   他们明里暗里地看向叶凡,不由地想起那个关于“白鹿仙童”的传说。   叶凡一眼就看透了众人的想法,苦笑着解释:“这东西可不是我想出来的,书上早有记载,公输班和墨子的事迹你们听过没?他们才叫厉害。”   “又是书上写的?”   “念书用处这么大呢?”   “看来,非得让娃去学堂不可!”   村民们被叶凡引导着,关注点从“仙童”转到“读书”上。   叶凡有点小得意,他也算为“破除迷信,宣扬科学”出了那么一点点力吧?   有人注意到那些滑轮和铁钩,感叹道:“这此铁疙瘩,可得花不少钱吧?”   “没事,这东西是侯爷给的。”叶凡毫不犹豫地把锅甩给李曜,完了还擅自加戏,“侯爷说了,这些要是不够,他那儿还有。”   村民们愣了愣,纷纷躬身,“草民等谢过侯爷!”   叶凡哈哈一笑,大大咧咧地摆摆手,“怎么突然这么郑重?回头见了他再谢不迟。”   大伙看着他,一脸的欲言又止。   尤其是被他逼着叫老大的那几个,纷纷扎着脑袋,肩膀一颤一颤,明显是在偷着笑。   于大郎咳嗽一声,暗地里给他使眼色。   叶凡意识到不对劲儿,扭头一看——   李曜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站到了他身后,此时正噙着笑瞅着他。   叶凡眨了眨眼,当众甩锅被正主抓到什么的,这就尴尬了。   “哈、哈哈,那什么,你来接我了?”   卧槽!这叫什么话!   叶凡敲了敲脑袋,正要改口,李曜便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呃……   叶凡耳尖充血,暗搓搓拿眼瞪他,这么多人呢,都不知道低调点儿!   李曜勾了勾唇,转身道:“走吧。”   磁性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叶凡不由自主地抬起脚,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   牛车也不管了,滑轮也不顾了,眼中只有那个背着手,缓缓前行的身影,高大而可靠。   直到走出老远,李曜才率先打破沉默,“那物,叫滑轮?”   “啊?”叶凡呆呆的,脸上的热度依旧没褪下去。   李曜曲起手指,敲敲他脑门,“热傻了?”   被攻击了,叶小凡立马恢复清醒,“你才热傻了。”   他瞄了眼李曜身上样式繁复的常服,撇撇嘴,“这才七月半,就穿这么多件,不怕上火呀?”   绝不承认是因为他穿起来太有型而嫉妒!   李曜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近日秋燥,确实有些不适。”   诶?!   叶凡头顶的小灯泡顿时亮起来,脸红呀,嫉妒呀都顾不上了,一心拉着李曜看,“哪里上火了?吃药没?”   李曜遮住眼底的笑意,稍稍矮下.身子,把嘴角的燎泡指给他看。   叶凡抿抿嘴,“活该,这地方这么干,你还一天到晚穿成这样,八成也没好好喝水吧?不上火才怪!”   虽然嘴上说着凶巴巴的话,眼里的心疼劲儿却是藏不住。   李曜十分受用。   叶凡就像个小管家婆似的唠叨起来,“回头我给你泡点菊花酒,你有应酬时就喝那个,其他甜的辣的先戒了。”   以李曜如今的地位,还真没有不得已的应酬,不过,叶凡的关心他却不会推掉。   “好。”   “还有,多喝水,一天照着八壶喝,水里放点金银花——金银花家里有么?”   “叫他们去买。”   叶凡见他这么听话,心头泛上丝丝的甜。   抬头看见东坡上那些桑葚树,十棵里活了八棵,如今正精精神神地长着,映得坡上一片阴凉。   叶凡随口说道:“今年是吃不上了,明年结了桑葚我得多摘点,一半拿来吃,一半泡桑葚酒,到时候你可别舍不得?”   “舍得。”长安侯大人毫不犹豫地应道。   完了还觉得不够似的,补充道:“都给你留着。”   嘻嘻!   叶凡晃着头顶的小揪揪,美滋滋地回了家。   于婶正蹲在井边洗菜,叶凡瞅了瞅,锯齿状的叶子,小黄花,看着倒像是蒲公英。   果然,下一刻,于婶便主动说道:“近来天气干,三娘采了些婆婆丁,今儿晚上拌个凉菜,下下火。”   叶凡看着满满一大竹箩,转了转眼珠,笑嘻嘻地说:“婶儿,匀我点儿呗!”   于婶失笑,“小郎若要尽管拿,说什么匀不匀的!”   叶凡咧了咧嘴,胡乱洗了两下手,便往盆子里一抓,满满两大把,就那样抓着去灶间。   于婶纳闷,小郎这是要干啥?   很快,就有了答案。   只听叽哩咣啷一通响,紧接着传来叶凡惊慌的叫声:“婶儿!帮忙看看火,烧出来啦!”   于婶一顿,慌忙跑到灶间。   只见灶膛外面烧起了一尺多高的火舌,她面上一变,也不怕烫,当即抓起木柴往灶膛里塞。   还来不及松口气,只听“轰”的一声,锅里的油也着了。   于婶抓着瓢,正要去舀水,就见叶凡抄起盘子,把蒲公英扣了进去,完了还机智地盖上锅盖。   于婶愣住。   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小郎君想吃啥?交给我就成,哪里用得着自己动手。”   “做给别人吃的。”   叶凡没好意思说,他是想亲手给李曜做一顿“爱心餐”,就像从前他给自己做的那样。   想到从前李曜做饭的样子,叶凡猛地捶了捶脑袋,“坏了!应该先放花椒的。”   “唔……现在放好了,他说过,不放花椒不好吃。”说完小心地把锅盖掀开一条缝,丢了一大把花椒进去。   于婶嘴角一抽,放了也不见得好吃!   确实,那蒲公英盛出来的时候,糊的糊,生的生,根都没切,叶子上挂着黑乎乎的花椒粒。   这么一盘黑暗料理,从进了李家大门,到端至李曜面前,不知道经了多少人的手。   下人们纷纷想着——   该不会有毒吧?   叶家小郎君想害侯爷不成?   那么可怕的东西,侯爷疯了才会吃!   没人知道,此时,他家侯爷正端坐在饭桌前,拿着筷子,一根根夹起来,从容而优雅地放进嘴里。   尽管花椒太麻。   尽管忘了放盐。   长安侯大人的上扬的嘴角,始终没有压下去。 第57章   【出事了】   近来, 十里八乡又有了新的谈资——   北来村出了一样“神物”,叫滑轮, 安上这东西, 就连垂髫小儿都能轻轻松松拉起一担大石。   谭县令来了趟韩家岭,亲手拉动绳索, 借助滑轮吊上来一筐黄土。   仔细观察着滑轮的构造, 谭县令面上现出惊讶、凝重等复杂的神色。   他曾在《墨经》中看到过相关描述,却远没有眼前这物来得精巧, 倘若此物能普及开来……   谭县令沉吟片刻,敲响了李家大门。   李曜在书房接待的他, 琉璃盏中泡的是金银花茶。   谭县令顾不上喝水, 硬着头皮请示道:“侯爷, 此物可否容下官绘制一份……呈至圣前。”   说这话时,他心里带着几分决绝,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斥责、被防备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 李曜根本没理他。   他不紧不慢地执起琉璃盏,小小地饮了一口, 微苦的味道在舌苔上蔓延。   书案上放着一个胡乱包裹的油纸包,里面包着整整一斤晒干的金银花,是叶凡从百草堂买来的。   特意给他买的, 说是袪火生津解秋燥。   长安侯大人咂了咂嘴,嗯,这百草堂的金银花,有点甜。   谭县令稍稍抬头, “侯爷?”   “你在迟疑什么?”李曜淡淡地开口。   谭县令顿了顿,思忖着如何回话。   李曜没等他回,继续道:“我以为谭大人是个明白人——你十年寒窗,几进科场,即便被排挤到这弹丸之地依旧心存期待,为的是什么?”   这话犹如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燃起谭县令近日来所思所虑。   他闭了闭眼,不自觉地说出了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为了国泰,为了民安,为了普天之下的百姓!”   不是为了龙椅上那个昏庸的君王,也不是为了眼前这位只手遮天的长安侯,只是为了穷苦的百姓,为了读书人的骨气,为了胸腔内的良心!   “记住你的话。”   李曜放下茶盏,长身玉立。   “莫辜负。”   谭县令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李曜。   在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对方的背影。   即便只是一道背影,依旧萦绕着傲气,支撑着傲骨。   不愧是战神,他靠的永远不是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他不屑,也不需要。   直到出了李家大门,谭县令胸内依旧回荡着一股浩然之气,他回身去望,不由地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倘若是这人……   倘若是这人坐在那个位子上,这天下该会是何等模样?   ***   此时,还有一个人,也在念叨李曜。   “侯爷说了,过了中秋节学堂就开课。这些天家里有小孩的就带过去让先生认认,若是人多还得分班。”   “那学堂我见了,又大又亮堂,书案都是新打的,坐垫是苇叶编的,听说等着天气冷了,还会配上一层皮子,啧啧,侯爷可真舍得。”   叶凡手里抓着一只绿生生的大莲蓬,一边笨拙地抠着莲子,一边吹着自家前男友。   关大郎配合地笑笑,“说得这么好,我都想进去念书了。”   关二小脆生生地插嘴,“爹你太老了,先生才不要!”   关大郎哈哈一笑,敲了自家儿子一个脑瓜崩,“那你就好好学,把你爹这份一并学了。”   关二小丢给他一个贱兮兮的小眼神,仿佛在说“你就瞧好吧”。   逗得大伙都笑了起来。   叶凡笑得手直抖,好不容易抠出来一颗莲子,还掉到了地上。   正懊恼,袖口便被拽了拽。   叶凡扭头一看,虎头虎脑的小外甥正巴巴地瞅着他,黑乎乎的小手里拢着一把白白胖胖的莲子,尖尖的一小堆,少说得有几十个,不知剥了多久。   叶凡的心尖颤了颤,摆出自认为最和蔼的笑,“三小,这是给舅舅的?”   小家伙不吭声,只一骨脑放到桌子上,逃也似的跑到灶间。   叶三姐正捏包子,满手的面,冷不丁被关三小抱住大腿,不由失笑,“这是咋了?”   小家伙把脸埋在自家娘亲腿上,不吭声。   叶大姐指指他红透的耳朵,又指了指院内的叶凡,悄悄说,“花了老大工夫剥的莲子,全给凡子拿去了,许是得了夸奖,正害羞呢!”   叶三姐朝着屋外瞅了眼,忍不住笑。   她知道,三个小子都喜欢叶凡,只是从前叶凡只关注二小,其余两个便没争过。   自从送了那三只小灰兔,再往后,不管是吃食,还是玩意儿,三个娃都是一人一份,老大和老小也就敢表现表现了。   院子里。   叶凡敲了敲关二小的头,煞有介事地说:“你瞧瞧,有人见天介说要孝敬舅舅,结果呢,还不如小三宝。”   关二小转了转眼珠,抓起一只大莲蓬,当即表态:“我这就给舅舅剥,一定比三小剥得还多!”   大伙又是一阵笑。   就连少年老成的樊大郎都不由露出了笑意。   说起来,今日一家人之所以聚在一起,是为了庆祝食肆重新开张。   叶大姐按照叶凡说的,找能工巧匠打了匾额、刻了菜牌,又烧了一套簇新的大陶碗,连带着广口浅底的大汤盆一口气打了十来只,专门用来装各式小菜和浇头。   屋子也重新装修过,原本的土墙抹了一层白灰,又订上木板,地上也铺了青砖,既干净又新潮。   叶大姐原本心疼钱,不肯这样弄,叶凡便想了个法子,让关五郎弄好了木板,自己掏钱买了青砖,给她堆到门口,不用也得用。   叶大姐嘴上埋怨着,心里却热乎乎的,只要有人问,便要借机把自家兄弟夸上一通。   开张这天,叶大姐没打算卖钱,只把亲朋好友叫上,好好地热闹了一番。   叶凡拿过来两挂鞭,挑在竹竿上“噼哩叭啦”一通炸。   这下,就连城外的村子都知道了,城门口开了家面馆,名字取得新奇,叫“便(bian4)宜面馆”,一语双关,意思是这家的面做起来方便,买起来便宜。   左邻右舍也知道了,叶大姐果然有个好兄弟,竟舍得花钱买鞭炮——要知道,这年头火.药可是稀罕物,光有钱还不一定能买到。   叶凡自然不是买的,而是厚着脸皮从李曜那里讨来的,为此还让人家占去了许多便宜。   嘻嘻,不必提。   此时,已过了晌午,送走了外客,只剩下至亲。   叶大姐舍不得让他们走,刚好,后厨还剩了不少东西,就想着蒸锅包子,就着卤味、浇头吃一顿,晚上回去就不必再开火了。   叶凡爱热闹,当即应下。   叶三姐一见,也不好推辞,只得厚着脸皮留下来。   好在,都是至亲姐妹,也不必太过讲究。   叶大姐瞅了眼橱柜上那个包装精美的点心匣子,不由叹了口气,“一家子骨肉,单就少了一个。”   叶三姐声音微冷,“她不向来如此么?凡子磕了脑袋都没去瞅一眼,今儿个能来算是给你面子。”   叶大姐拿眼横她,“我怎么听你这话,带着一股子怨气?你也知道,她身不由己。”   叶三姐把包子扔在盖帘上,语气放软了些,“我就算怨,怨的也不是她——不,也怨她,怨她怎么就不争点气,竟让人当个粉团子似的揉圆捏扁!”   “你倒人人都跟你似的命好,摊上个好汉子?”叶大姐往锅里汤了瓢水,话音被水声遮住,有些模糊。   叶三姐一顿,面上显出几分局促,“阿姐,我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叶大姐白了她一眼,“你也别多心,我就是想着,二娘啥时候是个头呀!”   “若能生个娃,兴许能好点。”   “是啊,生个娃就好了。”   姐妹两个皆是叹气。   她们说话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因此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小院里。   叶凡知道,她们说的是叶二姐。   单看门弟,叶二姐是嫁得最好的一个,二姐夫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明年要考秋闱,听说极有希望。   只是,在叶凡的印象里,叶二姐自从出嫁后就没回过娘家,就连叶老爹过世,也只是匆匆走了一遭,行了个外亲的礼。   叶老爹在时总会念叨,二女婿是读书人,家里规矩大,不回来就不回来罢,只要好好过日子就成。   叶凡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如今听着叶大姐这话,二姐竟过得不大好么?因为没孩子?   院中的气氛有些沉闷。   关大郎故作轻松地说:“凡子,再说说那学堂呗,让这小哥仨听听,也能多些兴头。”   “啊,成。”叶凡清了清嗓子,“说点什么……”   “我听闻,教书先生是侯爷的幕僚,姓莫?”樊大郎主动挑起话题。   叶凡暗暗地给他点了个赞,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确实姓莫,听说还是什么……两榜进士,应该挺厉害的。”   “岂止是‘厉害’而已。”樊大郎瞅了他一眼,带着中二少年特有的不可一世。   “方才宴席上恩师告知,这位先生是前朝肃宗皇帝钦点的状元,出身晋州莫家,其父是不出世的大儒,其祖父、族伯叔父皆是有能有识之辈……”   叶凡愣了愣,“这么厉害?怎么没当大官,反而成了李家的幕僚?”   “说了是‘前朝’,自然是因为受了牵连。”樊大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继而叹道,“放眼整个大晋,除了长安侯,恐怕没人敢……”   后面的话叶凡没听,只记住了那句对李曜的夸奖——不愧是他前男友,无论前世今生都是这么牛叉叉呀!   “听你这口气,还挺羡慕?”叶凡瞅着樊大郎那副中二样子就想逗他,“用不用舅舅帮你去说说,让你也跟着读?唔,跟二小一个班,怎么样?”   “荒唐!”樊大郎气得拍桌子,“我已有了授业恩师,不经他老人家的允许,怎可另投他人?”   叶凡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那你就去经过他的允许呀!”   “你——”樊大郎一时语塞。   关大郎实在没忍住,背过身去,闷闷地笑。   叶家姐妹两个坐在灶间,笑作一团。   叶三姐捂着肚子,边笑边说:“把、把他俩放一堆……我这大外甥,可不得让凡子给欺负死?”   “那也是他该着,小小年纪跟个老古板似的,就该让凡子治治他!”   叶大姐半点都不心疼儿子,只觉得自家兄弟怎么看怎么机灵可爱。   姐妹俩一个人铺垫布,一个人往上面放包子,配合得十分默契。   叶三姐不由感慨:“这倒让我想了起从前咱们在家里的时候,事事有姊妹帮衬着,哪里用得着自己操心?”   “别急呀,关二郎眼瞅着就要成亲了,后面还有三郎、四郎、五郎,再往后还有我那三个外甥,能帮衬你的人多着呢!”   叶三姐扑哧一笑,“那能跟自家姐妹一个样?”   “你前日不是还说,那二郎要娶的媳妇是个能干的。”叶大姐盖上锅盖。   叶三姐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脸上带着笑,“确实,顶不错的小娘子,不知道多少家上赶着提亲。若不是当年二郎救过她,人家爹娘八成舍不得许给他们老关家。”   “二郎也不错,就差两三日要成亲,还在砖窑里做活,可见是个踏实的。”   叶三姐点点头,“他们兄弟都不错。”   叶大姐脸上带了笑,意有所指地往外指了指,“尤其是老大。”   叶三姐面上一红,抬手去打她,“你这是当阿姐的么,多大了,还开这种玩笑!”   “多大也是我小妹子。”叶大姐掩着嘴笑。   姐妹两个说笑着,倒像回到了少年时。   就在这时,外间突然响起敲门声,不,确切说是砸门声,一声紧似一声,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   姐妹两个对视一眼,双双站起身来。   院中的大小汉子们也站了起来。   “别慌,我去开门。”关大郎三两步穿过后厨,行至前堂。   他没有立即把门打开,而是谨慎地说:“今日不开张,客官明儿再来吧!”   关五郎一听是他,声音里立马带了哭腔,“大哥,快回家罢!二哥快要死了!”   关大郎头皮一麻,哐地一声愣生生把门拽开。   断裂的门栓飞向堂内,差点砸到呆愣的几人。   叶三姐反应过来,白着脸跑至门边,“老五,怎么回事?二郎又抢你车了?青天白日的怎么咒起他来?!”   “不不,不是……”   关五郎抖着嘴,脸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粗大的手紧紧抓住关大郎的衣裳,拼了命得往外拽,“哥,回家、快回家!”   关大郎攥了攥拳头,克制住浑身的颤抖,低沉的声音仿佛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来,“是不是、是不是砖窑……出事了?”   关五郎呜呜地哭着,使劲点头,“砖窑塌了,二哥把三哥、四哥推出来,砸、砸……”   不待他说完,关大郎便死死抓住叶三姐的手,颤着声音叮嘱道:“我去请大夫,请济生堂的大夫……三娘,别怕,让、让凡子和五郎送你回家。”   叶三姐早已泣不成声,两条腿软得站立不住。即便如此,她还是用力地点着头,不让夫君担心。   “姐夫!”叶凡抓住关大郎的胳膊,冷静道,“我去请大夫,我的驴跑得快,你快回去,看看二郎哥怎么样了。”   “好、好!”关大郎紧抿着唇,重重地捏了捏他的肩膀,“拜托了!”   说完便抬起脚,疯了似的朝城门口跑去。   叶凡也不耽搁,骑上白鹿就往城里跑去。   樊大郎也跟着跑了出去。   关五郎抹了把鼻涕,正要跟上,却被叶大姐拦住,“忘了你哥怎么说的?你得等着你嫂子,一道回家。”   叶大姐之所以这么说,并非真的担心叶三姐,而是怕关五郎这么莽莽撞撞会出事,就算他长得再高再壮,也不过才十四岁,比叶凡还要小两岁。   关五郎性格单纯,责任感强,经她这么一说,立马重重点头,两只大手铁钳般抓住叶三姐,“嫂嫂,别怕,有我。”   叶大姐也握住她的手,镇定地安慰道:“千万别慌,事情不一定像五郎说的这么糟。你们先回去,我回家把钱拿上,就去追你们。”   叶三姐哭着摇头,“阿姐,不用……”   “都啥时候了,别说这样的话。”叶大姐声音严厉,皱着眉头把他们往外推,“快去,别耽误了!”   樊大郎跌跌撞撞地从城门口跑过来,难得不顾体面,大声嚷道:“三姨母,我、我雇了辆骡着,坐着车、能快些!”   “好孩子,难为你想得周到。”叶三姐又是一通哭。   樊大郎和关五郎一起把她扶到车上,又匆匆回了食肆,以防叶大姐有事交待。   方才有多愉快,此时就有多担忧。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不敢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   ***   叶凡进了济生堂,直接找到边老大夫,用最快的速度把事情说了一遍。   边老大夫做了几十年军医,什么场面没见过?叶凡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吩咐徒弟收拾好了医箱,又派人去叫马车。   这时候已经走到了门边,叶凡忙说:“不必叫马车,骑我的小驴,跑得快。”   边老大夫拿眼瞪他,“驴子再快还能跑过马去?”   白鹿就在跟前,听到这话,许是觉得自己作为神兽的尊严受到了挑衅,拿头一拱,不知怎么的就把边老大夫拱到了背上。   叶凡顺手从药童手里扯过医箱,塞到边老大夫怀里,“好好照顾老人家,别磕着碰着。”   “呦——”白鹿应了一声,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一系列动作,主宠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旁人还没反应过来,白鹿已经跑没了影。   小药童张着嘴巴,颤着手指向叶凡,“你、你的驴,把把把、把师祖叼走了!”   若不是对关二郎的担心占了上风,叶凡八成会笑出声来。 第58章   【前男友?】   叶凡到的时候, 边老大夫正在同关大郎交待关二郎的病情。   叶凡不由地松了口气,看来情况不算太糟, 至少……人还活着。   他转头去看边老大夫, 只见他衣衫整齐,面色如常——看来, 白鹿把他老人家照顾得很好。   边老大夫显然不这么想, 若不是眼下的场合不对,恐怕他老人家就是抡起医箱, 去砸叶凡的脑袋了。   一起来的还有济生堂的一位管事,两名学徒, 三个健仆。   边老先生虎下脸, “又不是逛庙会, 来这么多人做什么?”   “听闻关家二郎病况危急,便想着……您老万一用人搭把手。”管事躬着身子,讪讪地应着。   学徒与健仆更是低眉顺目, 从头到脚写满了尴尬——特意驾了马车来追一头驴,紧赶慢赶都没追上, 他们有脸说吗?   关大郎压下满心的担忧,冲众人拱了拱手,“有劳诸位。”   几人执手还礼, 说了些祝愿的话。   叶凡同边老大夫打了招呼,便掀开帘子,进去看关二郎。   将将瞅了一眼,他便不由愣住——   土坑上, 关二郎正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待着,说趴不是趴,说躺不是躺,身体的全靠右半边肩膀支撑着。   左腿搭在炕沿儿上,大腿根往下血肉模糊,想来是骨头断了,腿上绑着夹板,青色的竹板已经被染成了深红色。   左边肩膀和大半个脊背涂满了黑乎乎的药膏,隐隐露出一两块地方,依稀能看到烧伤的痕迹。   单是这么看着,都能感觉到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即便如此,关二郎看到他进来,依旧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声音却是断断续续,十分虚弱,“小郎来了?快,坐。老四,给小郎,倒水去。”   关四郎红着眼圈,黑瘦的脸上挂着一道道泥印,显然是哭过了。   他抽抽噎噎地应了一声,正要起身,叶凡忙把他按住,“不必忙,方才喝过了。”   他坐在炕边,故作轻松地说:“二郎哥只管躺着,不要费心,疼就喊出来。”   关二郎咧了咧嘴,想说什么,面上却是一白,细密的汗珠从额上沁出来。   关三郎端着药碗进来,三两步奔过去,“又疼了?快,把药喝了。”   药是边老大夫拿来的,里面有安眠和镇痛的成分。   关二郎忍着痛,一口接一口地喝了下去。   单是简简单单吞咽的动作就让他精疲力尽,险些摔倒在炕上。   关三郎连忙扶住,惊声叮嘱:“哥,不能躺,抹着药呢。”   “腿、腿也不能动……”关四郎哽咽道。   关二郎仰了仰头,似是要说什么,思维却被细密的疼痛充斥,最终只泄出一两声无意识的呻.吟。   叶凡鼻子一酸,几乎看不下去。   胖团从黑痣中飞出来,圆溜溜的脑袋上冒出一团乳白色的光,缓缓地没入关二郎的脑海。   叶凡一愣,在心里问:【那是什么?】   【阻断他的神经元,就不会痛了。】胖团的声音闷闷的,含着浓浓的担忧。   叶凡舒了口气,心里终于好受了些。   他方才就在想着,问问有没有合适的药可以给关二郎吃。   此时人多眼杂,只能稍后了。   胖团的白光很快起了作用,关二郎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表情也变得平静了许多。   关家兄弟还以为是汤药的效果,低声念道:“济生堂的大夫,果然医术高明。”   关二郎阖着眼,昏昏欲睡。   几人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外间传来边老大夫的声音,“腿是保不住了,得早做打算,若再耽搁,恐怕……”   关四郎一怔,又忍不住抽噎起来。   关二郎睁开眼,虚弱地扯了扯嘴角,“我回头得问问咱娘,是不是给我生了个四妹妹……”   关三郎心里也不好受,平日里,二哥最是爱说爱笑,声音欢快得能飞到屋梁上,哪里像现在这般、这般……半死不活。   铜铃叮当作响,一辆厢式马车停在小院门口,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继而是叶三姐发颤的嗓音:“咋样了?二郎有没有事?”   不等有人答应,门帘便被大力掀开,叶三姐、关大郎、关五郎、关大小、关二小、关三小前后脚进来。   叶凡几人站了起来。   叶三姐匆匆扫了叶凡一眼,继而扑到炕沿儿上,还没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天爷爷,这可糟了大罪了……”   关二郎这时候觉不到痛,精神也恢复了些,低声安慰:“嫂嫂,别哭……没啥,就看着血里糊拉的,其实一点不疼。”   叶三姐闭上眼睛,别开了脸。   看到平日里最爱抱着他逗他给他抓鱼吃的二叔成了这副样子,关二小“哇”的一声哭出来。   “不要、不要二叔死,不要……呜呜……”   “浑说什么?哪里就死了!”叶三姐杏眼圆睁,按住关二小就要打屁股。   只是,巴掌没落下去,自己就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关二郎无奈地看向自家大哥。   关大郎抿着唇,脸上的肌肉紧绷着,深沉的目光锁在他那条糊满血水的腿上,虽没哭,却比哭出来更要痛苦。   关二郎闭了闭眼,艰难地抬起手,拍了拍关大小的胳膊,“大小,劝劝你娘。”   关大小绷着脸,张了张嘴,身子却隐隐打着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叶凡再也看不下去,一手拉着关二小,一手抱着关三小,脚步虚浮地出了窑洞。   关大小在他爹的示意下,也跟了出来。   村里人正三三两两地蹲在院子里,看到叶凡,纷纷站了起来。   叶凡摆了摆手,随意扯了个草垫子坐了问起了事故的原因。   大伙边叹气边说了起来。   有的说那几家年初开窑时没祭神,出事再所难免;也有的说近来挖土太多,惊了河神;也有的说……   叶凡捋了捋,其中最靠谱的说法是发生了地动,土窑村好几家砖窑都塌了,除了关二郎,还砸了好些人在里面。   关二郎还算好的,有几个被埋住了,挖出来时早就烤成了焦炭,根本认不出谁是谁。   有和关二郎在一家做工的,叹道:“二郎兄弟原本已经出了窑洞,看到情况不对又返了回去,把三郎、四郎并好几个人推出来,自个儿却被顶上掉下来的砖头烫到,腿也被砸住了。”   其中就有被关二郎救的汉子,红着眼圈说:“俺这条命是二郎哥给的,他若有个好歹,我、我……”   “行了,不要说丧气话!”叶凡握着拳头,难得语气生硬,“二郎哥不会有事。”   他决不相信世上会有“好人不长命”这种事,大不了拼着暴露系统的存在,他也要救关二郎一命。   ***   叶大姐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她和樊大郎一起,没多待,看了看关二郎,把沉甸甸的钱袋塞到叶三姐手里,又嘱咐了叶凡一些话,就要走。   叶三姐湿着眼,说:“眼瞅着就要黑了,路上不好走,便住一宿吧,权当是……跟我就个伴儿。”   叶大姐拍拍她的手,“又说傻话了,我在这儿关家不得把我当客待?帮不上忙不说,还得给人家添乱。”   叶三姐知道她说的有理,虽不舍,却不再劝,只是对叶凡说:“替我送送阿姐和大郎。”   “不用。”叶大姐指了指门口,“这不雇了车么,车夫是老熟人了,不会有事。”   刚好,边老大夫从屋里出来,道:“大娘子不若同老夫的车一道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叶大姐屈了屈膝,“再好不过。”   樊大郎执起手,行了个学生礼。   边老大夫还了半礼,继而看看墙根下趴着的白鹿,又看看叶凡,微眯的眼睛里带着未竟之意。   叶凡转着眼珠看天看地,准备装傻到底。   不过,他也不能装太久,毕竟还有正事要问:“二郎哥的腿当真保不住了吗?”   边老大夫叹了口气,微微摇头。   叶凡攥了攥拳,又道:“劳您老多费些心,一应药材都用最好的……”他看了眼屋内,压低声音,“不必同关家说,稍后我去结。”   “安心罢。”边老大夫叹了口气,背着手走了。   叶大姐再次同叶三姐作了别,被樊大郎搀着上了马车。   叶凡没走,他今晚决定留下。   一来,关家人全都守在关二郎那边,三个小外甥没人照看;二来,按照边老大夫的说法,关二郎还没有度过危险期,随时都有可能……他在这边待着,为的是以防万一。   门外只剩下叶家姐弟二人。   叶三姐捏着手,欲言又止。   叶凡抬起手,十分爷们地擦掉她脸上的泪,故作轻松地说:“啥都不用说,姐,你弟弟我现在可是赚钱小能手。”   叶三姐抿着嘴,被他的样子逗笑。继而有更汹涌的泪流出来,无法对着关家人说的话,当着亲兄弟的面再也不用顾忌。   “你说,这要是真把腿锯掉,二郎这以后可咋整?眼瞅着还有两三天的工夫就要摆喜酒,咋就偏偏……且不说人家小娘子嫌不嫌弃,就算依旧嫁过来,以后的日子咋过?”   叶凡心里也是不安,就算他有系统,也不能保证把关二郎囫囵个儿地治好。   更何况,方才胖团说了,暂时还没搜到可以用的药,理论上来说,就连后世的消炎药,这个时代的人都不能随便用。   姐弟两个正说着体己话,便看到一行人急匆匆地走过来。   叶三姐就着月色一瞅,身子顿时一颤,当即迎了上去,“亲家来了?这黑灯瞎火的,还劳你跑一趟。”   “不过来看看,我哪里安得下心!”   打头的是个四十余岁的妇人,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梳着整齐的髻子,两鬓在月色下微微发亮,看样子像是抹了头油。   后面跟着的有男有女,皆是年轻的汉子和娘子。   叶三姐亲热地拉着中年妇人的手,向叶凡介绍道:“这便是你二郎哥的岳家人,这位是焦大娘,论理你该叫声婶子。后面这几个也都是自家人,唤哥哥嫂子便好。”   叶凡礼貌地叫了人。   焦大娘家也种着金针菇,有心同叶凡套套近乎,心里又记挂着关二郎的伤,只得匆匆行了个礼,迈着小脚往窑里走。   “这不要办喜事么,今日一早我便回了娘家,支会我那兄弟侄子们一声。原是要歇一宿的,谁知我家老大急吼吼去了,说是女婿这边出了事……”   焦大娘边走边说,一路没住嘴,也容不得别人插话。   叶三姐显然已经习惯了,只点头微笑,时不时提醒一句“当心脚下”。   直到进了关二郎的屋子,那焦大娘才像哑了火的炮仗似的,突然收了声。   “这……这……”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看看关二郎,又看看叶三姐,视线最终落在自家儿子身上。   焦大郎点了点头,眼中带着些无法言说的意思。   关二郎看到他们,下意识地就要起身。   焦大娘怔怔的,一时间也忘了拦。   倒是关五郎,不想让自家哥哥受罪,硬生生把他按住,“大夫说了,老实躺着。”   关二郎拗不过,只得笑笑,说:“娘,大哥,二哥,嫂子们,快坐。”   按照当地的习俗,催了妆、换了大礼就是正经的亲家,会来事儿的就早早地改了口。   从前时候,焦大娘听着关二郎喊一声“娘”心里还颇觉得意,然而眼下……看着关二郎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她只觉得心惊肉跳。   是的,在焦家人看来,关二郎此时的样子就是“人不人,鬼不鬼”。   那些个小媳妇们只怀着好奇的心思瞅了一眼,便纷纷白了脸色,转头出去了,还没走远,便纷纷说着“吓死了”“还有活头吗”之类的话。   叶三姐面上一冷,抬脚就要出去理论。   关大郎按住她的肩,摇了摇头。   焦大娘终于回过神儿来,讪讪地说:“咋、咋就整成了这样?”   “二哥是为了救我。”关四郎生怕自家哥哥遭到嫌弃,忙不迭地解释,“不光是我,还有三哥,还有木家哥哥……若不是二哥,我们都活不成。”   “是吗,二郎可、可……真有本事。”焦大娘不尬不尴地笑笑,实际上,心思早就不在这里了。   叶三姐捏着衣角,极力想说一些亲近的话,然而越是急越想不出来。   叶凡看透了焦大娘的心思,心疼关二郎,也心疼自家阿姐,便拍了拍自家阿姐的手,不冷不热地说:“姐夫,请客人们到外间去坐吧,大夫不是说了,二郎哥刚吃了药,得注意休息。”   叶三姐终于找到机会,极力强调道:“你个糊涂虫,你二郎哥马上要和焦妹子成亲了,哪里算是客人?”   焦大娘忙趁势说道:“叶小郎说得对,不能扰了二郎歇息,老大、老二,咱们、咱们就先回去罢!”   关家人神色一黯。   叶凡嗤笑,如此迫不及待,这是沾都不想沾一下了么?   叶三姐抓着叶凡的腕子,眼中满是焦急和紧张。   炕上,关二郎闭了闭眼,面上现出明显的灰败。   关三郎抿了抿嘴,一句话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关四郎怔怔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焦心极了。   只有关五郎,稍显粗鲁地帮自家二哥拽了拽被子,摆了摆腿,一副心大的模样。   关大郎送走焦家人,刚进屋,屁股还没落稳,便听到外面响起清晰的马蹄声。   胖团在脑海里尖叫:“统治者来了!”   叶凡面上一喜,不自觉地叫出声:“前男友来了!”   说着,便迫不及待地朝门外冲去。   李曜掀起衣摆,抬脚进屋,怀里猝不及防扑进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少年。   少年仰着脸,黑亮的眼睛里满是信赖。   叶凡看着面前的男人,就像看到救星似的。   李曜挑了挑眉,“前男友?” 第59章   【你有什么资格亲老子】   李曜就像一根定海神针。   他在这间破旧的窑洞里一站, 空气中弥漫的焦灼、忧虑、愤懑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 是从心底油然而生的荣幸, 还有踏实。   叶凡悄悄抓了抓李曜的手,又迅速放开。   李曜垂眼看着他, 浓黑的眸子里带着点点笑意。   不知怎么的, 这个向来厚脸皮的家伙突然就害羞了,推着他站到关二郎炕边。   “二郎哥这也算工伤吧, 你这个当侯爷的不能不管。”   “嗯。”李曜一本正经地应了声,偏头向阮玉示意。   阮玉冲关大郎点点头, 说:“侯爷已命我等查清, 此事与临县地动有关, 不慎牵连到土窑村,一应赔偿俱由州府承担。”   “果然是地动么……”关二郎神色怔怔的,就像满腔的怒火没了发泄的渠道般, 只剩下悲凉和茫然。   事故刚刚发生的时候,村民们都以为是砖窑的缘故, 差点没把那几个管事给活埋了。   关家兄弟也是这样的想法,若不是关二郎此时情况危急离不了人,他们早就扛着锄头找过去了。   没成想, 真的是地动。   不对呀,他们当时就是大宁城北,离临县不过三十里,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再说了, 没听过地震只震一个村子的……   叶凡转着黑亮的眼珠,狐疑地看向李曜。   李曜背着手,昏黄的灯光下,面色如常。   阮玉却是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李曜看了他一眼。   阮玉忙解下腰间的锦袋,从里面拿出一张交子,放到炕沿上,“这是……预支的赔偿,总共一百贯,去县里的钱庄去支便好。”   关大郎愣了愣,忙将交子拿起来,膝盖顿地,递还到李曜跟前,“草民谢侯爷顾念,只是这钱草民断不能收。”   他并不傻,即便是赔偿也不可能这么快下来,更何况还是一百贯这么多。   李曜没接,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不必客气。”   叶凡猜到什么,连忙帮着说话,“姐夫,既然侯爷说会官府会赔,就一定会,快收下吧,别耽误了二郎可用药。”   关大郎想到关二郎身上的伤,又想到大不了从赔偿里扣,若是不够,兄弟几个拼死了挣出来,再还。   于是,便咬了咬牙,朝着李曜结结实实叩了个头,“草民,叩谢侯爷!”   关家其余兄弟也跟着他一起跪下,朝李曜磕头谢恩。关二郎也红着眼圈顿了顿首。   李曜面上难得现出几分动容,将他们一一扶了起来。   双方地位悬殊,说完正事,便没了其他话。   叶凡巧妙地递了个台阶,“侯爷为这事儿忙活大半天,这么晚了,快回去休息吧!”   李曜挑眉,“你不走?”   叶凡摇摇头,踮着脚同他咬耳朵,“我阿姐和外甥情绪都不太好,我今晚就留在这儿帮帮忙。”   李曜垂眼看着他,心里没由来地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小娃娃不知不觉长大了,也会照顾别人了。   半晌,他才点了点头,“好。”   叶凡撇撇嘴,又没让你同意。   不过,他还是恋恋不舍地把人送出了门。   阮玉坠在两人身后,不着痕迹地把关大郎等人绊住。   今日是七月十八,月亮正圆,繁星漫天。   叶凡走在洒着清凉月光的小路上,身边伴着沉稳可靠的前男友,心里的担忧和烦躁莫名少了许多。   “那钱是你自己出的吧?”   “嗯。”   “这事……能解决吗?”   “能。”李曜毫不迟疑。   叶凡偏头看着他,“是不是有点难?”   李曜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淡淡地道:“安王世子听闻临县有金,便命人炸山采金,只炸出来一些黝黑的炭石,一怒之下,放火烧山。”   叶凡睁圆了眼,半晌,才哭笑不得地说:“怎么没烧死他?”   炭石是什么?是煤啊!   高热能高密谋的煤!   他竟放火烧?   那个什么世子的脑袋有坑吗?   李曜看着他气愤的模样,眼中带着丝丝笑意,说:“不必忧心,附近并不村落,除了他带去的人马,没有其他伤忙。”   实际上,早在安槐进入大宁境内的那一刻,李曜的人就盯上他了,还好他们跟去的人多,这才稳住了火势。   叶凡皱着眉头,冷不丁问:“什么世子来着?”   “安王世子。”   叶凡想了想,露出惊讶的神色,“不会是安荣吧?”   他虽然没见过安荣,却收过他的钱,收过他的药材,前两天还收了满满一匣金饼子……   “不是。”想到安荣私底下同叶凡的来往,李曜神色微冷,“他是安王次子。”   叶凡拍了拍胸口,幸好,他认识的不是那个脑袋有坑的家伙。   “前几天还让安回传回信来着,秋日里桂花开了,请他来大宁喝桂花酒。”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旁边的低气压,晃晃脑袋,乐呵呵地说:“长安侯大人,要不要赏个脸,一起啊?”   李曜微抿着唇,一把将他带至身前,“前男友?”   “啊?”叶凡眨眨眼,“你这反射弧也太长了吧!”   李曜捏着他的下巴,微凉的唇重重压在他半张的嘴巴上。   “这酒,姓安的是注定喝不上了!”说完,便撩起衣袍,打马而去。   叶凡怔怔地摸了摸被啃的地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气得十跳脚。   “你、你只是前男友而已!有、有什么资格!”   “……亲老子。”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超级小声,生怕小路那头的关大郎和叶三姐等人听到。   唔……简直要怂死了。   叶凡回到窑洞的时候,就像个斗败了的小公鸡似的,鸡冠子垂着,翅膀也耷拉着,心里却暗暗盘算着一百零八种折磨李曜的方法。   这一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胖团施加在关二郎脑海里的“阻断团”失去效力,关二郎再次疼痛起来。   叶凡想让它再放一次,胖团却摆了摆小爪子,软软地解释道:“不行哦,会变傻。”   关二郎明明难受得吃不下饭,为了不让大家担心,还是努力笑着,一口接一口勉强下咽,所有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叶凡走到叶三姐的窑洞,趁着屋里没人,悄悄和波尔联系。   波尔通过胖团录下来的影像看到了关二郎的情况,提出了两种可能的方法。   第一,兑换治疗舱。   优点是修复效果好,且能提升体质。缺点也很明显,系统会暴露。   “还有,你的点数不够。”波尔遗憾地耸耸肩,“差很多。即使我免费给你,运费都不够。”   呃……   叶凡尴尬地挠挠头,他知道,系统的“贡献值”和现代的钱币不一样,只能通过交易或者做任务得到,即使波尔想借给他都不行。   那么,就只有第二种方法,服用特效药。   波尔从系统里调出一粒药,外观和阿莫西林胶囊差不多。   “点数刚好够,要换吗?”   叶凡点点头,继而突然想起什么,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谨慎地问:“有没有副作用?”   “对于星际人类来说没有,但是,我不确定是不是适用于远古人类。”   叶凡想到吃了特效药而变异的白鹿,咽了咽口水,“不会……变成外星人吧?”   “有42.76%的机率。”波尔一本正经地答道。   叶凡惊恐,“这么高?”   波尔点头。   “另外百分之五十多呢?”   “治愈,或死亡。”   “不,不行。”叶凡不能替关二郎下这样的决定。   “波尔,麻烦你,帮帮忙,看看还有没有更合适的,可以吗?哪怕效果差一点,疗程长一点,只要保险……”   叶凡双手合十,用近乎恳求的目光看向波尔。   波尔眼中闪过不解,“他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要为了他求我?”   “算是……亲人吧。”这个答案说出来之后,叶凡更加肯定,“对,就是亲人。”   叶三姐把他当成亲兄弟,关大郎对他也很好,关家其他兄弟往日里的言行举止也没有拿他当外人,所以,在叶凡心里早就把他们当成了亲人。   波尔歪了歪头,在星际人的观念中,请求别人是丧失尊严的一件事,除了刺刺,他不会为了任何人去求别人,包括他自己。   不过,他很欣赏这样做的叶凡,所以,他愿意帮这个忙。   “在此之前,你要不要兑换一料特效药,以防万一?”   叶凡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他剩余的点数不多,必须节省下来等待之后的机会。   两个人约定好,随时保持联系,波尔便去找药了,叶凡也回到了外甥们的窑洞里。   夜已经深了,窑洞里十分安静,他却知道,谁都没有睡,包括只有四岁的关三小。   叶凡躲在小家伙身边,学着从前李曜哄自己的样子,拍着他的背,轻声讲着“刻舟求剑”“卧冰求鲤”“破釜沉舟”“悬梁刺骨”的故事。   他的声音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刻意压低时,又有种青年人的淳厚,不仅是三个小家伙,就连屋里屋外的大人们也静静地听着。   不知道小外甥们是什么时候睡的,反正,叶凡讲着讲着,自己就睡着了。   波尔一直没有跟他联系。   好在,关二郎那边也没有大的动静。   不,确切说,他夜里着实难受了几回,然而,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他生生忍着,汗水和着血水一起流到褥子上。   关大郎把睡着的叶三姐抱回屋子里,一个人默默地给他换褥子,擦身体,重新敷了止血药。   关二郎就那样看着他,抖着唇问:“哥,你说,我还能活么?”   “能。”关大郎斩钉截铁。   兄弟两个相顾无言,皆是落了泪。   这是关二郎受伤以来第一次落泪,也是关大郎听到消息后第一次落泪。   紧接着,他们便双双扭过脸,把眼泪擦掉,一个继续埋头上药,一个顺从地扭脖子,抬胳膊。   就像,明明知道生活凄苦,前途未卜,但还是要拼了命地过好眼下这一刻,一样。   ***   按照边老大夫说的,能熬过这一夜,就还有希望。   天蒙蒙亮,关二郎睁开眼,还没说话,先冲着大家笑了笑。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叶三姐躲到墙根底下哭了一通,之后便抹掉眼泪,从鸡圈里抓出一只下蛋的母鸡,抹脖子,焯水,拔毛,炖——鸡肚子里还带着一串大大小小的黄鸡蛋呢,她却半点心疼都没有。   叶凡原本迷迷糊糊睡着,被一阵尖利的哭声吵醒。   外甥们也翻了个身,眼看着就要醒过来,叶凡忙挨个拍了拍,请胖团照顾着他们,自己披上衣服,趿上鞋子,往外走。   刚走到堂屋,迎面撞过来一个身材娇小的娘子,穿着花衣裳,披散着头发,哭哭泣泣地往里冲。   叶凡躲闪不及,被她撞了个踉跄。   刚好,后面有人追上来,一把将她扯住。   小娘子尖着声音哭道:“二郎哥,不要听我娘的,我不退亲,我死也要嫁给你!”   关家兄弟从屋里出来,面上表情各异。   叶三姐把叶凡拉到身后,对着焦小娘子说:“妹子,一大清早的这是怎么了?谁说要退亲了,咱们家都准备好了,只要你愿意,明个儿便把你迎进来。”   叶三姐说这话,并不是成心要糟蹋人家姑娘,而是因为她了解关二郎,他是关家兄弟中最聪明、最有人缘的一个,她相信,即使没了一条腿,他依旧能让小娘子过上好日子。   显然,焦大娘并不这么想。   她当即拉下脸,冷生生地说:“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兜圈子了。咱们老焦家和你们老关家打关西老家就是铁打的交情,看在这份交情上,我就舍下这张老脸,求关大侄子、叶三娘子放我家闺女一条生路!”   说着,就要跪下去。   焦小娘子尖叫:“娘!”   焦大郎也去扯她,“何至如此?”   焦大娘却甩开他的手,暗地里使眼色——不把戏做全了,我能保住你妹子,又能避得过左邻右舍的指点?   这时候,外面已经围了许多人,皆是露出不赞成的神色。更有那与关家交好的,明着对焦大娘啐口水。   叶三姐狠狠地运了几口气,才把难听的话压了下去,冷冷地说:“婶子这话说得蹊跷,我们家怎么着你闺女了,需得‘放她一条生路’?”   关家没一个人搀她,焦大娘只得继续跪着,“是没怎么着,以后,也最好别怎么着,就你家二郎那样——”   “我家二郎好着呢!”叶三姐终于炸了,一双杏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你们都给我听着,城里的大夫亲自看的诊,我家二郎明儿个就好了,照样养鹅背砖,一样不耽误!”   “你可拉倒吧!就他那样,能活过明儿个都是老天爷瞧他可怜,赏下来的!”焦大郎挥挥手,差把叶三姐推倒。   叶凡沉下脸,撸起袖子就要找他干架。   有人比他更快,关大小像个炮.弹似的,一头顶在焦大郎胸口,愣是把他顶到了地上。   焦小娘子再次哭起来,“阿娘,大哥,我求你们了,再这样闹下去,我以后、以后可还有什么脸在关家过日子!”   焦大娘也不装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将自家闺女一拽,低声道:“成,你不是要来他家过日子吗,我这就带你去看看,你若看了还想嫁,我这当娘的绝不拦一下!”   说着,就拉着她往里走。   关大郎皱了皱眉,脚下一移,挡在门口,尽管生气,面上依旧维持着体面,“大娘既然想退亲,便不必看了。不合适。”   “让她看!”叶三姐把他拉开,信心十足,“我家二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就这样还能吃能睡能说能笑,以后遇上什么坎过不去?”   焦大娘冷笑一声,推搡着焦小娘子进了窑洞。   没人比她更了解这个闺女,她之所以一心想嫁给关二郎,不过就是小时候溺了水,关二郎把她救了上来。   小娘子没见过世面,心里若惦记上一个人,就觉得他哪里都好,更何况是这种高大俊朗会哄人开心的,几乎是当神明一样倾慕着。   一旦倾慕的对象换了模样,不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她会比任何人变得更快!   屋内,关二郎半边身子烫伤,穿不得衣裳,还长着细密的血泡、涂着黑乎乎的药。小娘子乍一进来,他第一反应是找个东西盖上,别吓到她。   然而,对上小娘子放大的瞳孔,他扬起的手突然就停下了。   看吧,看过之后就能死心了。   “娘,娘……”焦小娘子吓得直往后躲。   焦大娘狠着心,把她的身子正过去,直直地问:“你可还要嫁?”   小娘子说不出话,只泣不成声地哭着,一个劲儿摇头。   关家兄弟的脸一个个黑如锅底,反倒是关二郎,甚至笑着摆了摆手,“快,出去吧,别吓着她。”   焦大娘二话不说,拽着焦小娘子出了窑洞。   “嫂嫂,”关二郎别扭地仰着头,看向叶三姐,“就把亲,退了吧!”   “得了,这事交给我。”叶三姐当即落了泪,忙扯了个枕头给他塞到脖子底下。   都说长嫂如母,她在关家待了快十年,真拿这几个兄弟当成儿子养,此时看到旁人这样作践关二郎,一颗心像裂了口子似的难受。   焦大娘还要往上撒盐,“既然正主都这么说了,叶三娘子,便把亲退了吧!”   叶三姐擦干眼泪,声音冷得像冰碴,“你可想好了,两家是请了正媒、换了大礼的,若是这时候退亲,那跟和离没两样!”   这就是她先前为什么笃定了焦家不会退亲。就算退了,小娘子也不可能再寻一门好婆家。   若换成是她,定然会依着这份情谊,夫妻两个相互扶持着好好地把日子过起来——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当年她嫁过来时关家那穷的呀,说难听点,比死了残了好不到哪去!   焦大娘烦躁地摆摆手,“旁的不用你说,退亲就好。”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自家倒霉。   当初,她之所以应下这门亲,不过是看中他家人丁兴旺,关二郎又是个能干的。如果,他成了这副模样,就算兄弟再多,谁还能养他一辈子?   少不了让她闺女到娘家搜刮,呵,她就算不为闺女考虑,也要为儿子考虑。   豁出女儿的名节,退了这门亲,大不了过两年远远地嫁出去,也比跟了这么个拖累要强!   叶三姐冷哼一声,正要埋汰几句,出一口恶气,便听到二郎在屋内叫道:“嫂嫂,跟大伙说,亲是我要退的,同焦家无关。”   叶三姐一听,气得直跺脚,“你、你个没志气的!”   这话被外面的人听去,谁不叹气?   怪好的人!   焦小娘子尤其哭得凶,然而,就算再怎么哭,她也不敢说要嫁过来的话了。 第60章   【姐, 记着,你还有娘家】   叶三姐气得直掉眼泪。   关二郎压下眼中的灰败之色, 反过来安慰她:“嫂子, 别气,咱们总不能耽误人家。”   “从前见面千好万好, 把咱们家东西当成他自家的随意拿用, 把你们兄弟几个当成他们家的壮工使,咱们可说过一个不字?这时候……呵, 倒成了咱们耽误她!”   叶三姐越说越来气,“不行, 我咽不下这口气!把咱们家的聘礼要回来, 把他们陪送的那些个破玩意儿都给他抬回去!”   关二郎求助般看向关大郎。   关大郎黑着脸, 显然也在生气。   关二郎又低低地叫了声,“小郎……”   叶凡摸摸鼻子,暴躁中的三姐, 他可不敢惹。   “老四,老五, 推车,拉东西去!”   “欸!”关五郎第一个站起来,气势汹汹往外冲。   关四郎见关大郎没反对, 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关三郎叹了口气,“我去看着点,别闹起来。”   关二郎担着心, 方才的沮丧反而消减了许多。   这边,叶三姐还没回来,家里就来了客人。   “三娘可在家?我进来了。”   温温软软的女声,一听便是个性子柔顺的。   叶凡怔了怔,总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   关大郎也愣了一瞬,继而连忙站起来,掀开门帘,“二姐来了?快进屋。”   “小郎,且陪你阿姐坐着,我去把三娘喊回来。”   叶凡逆着光,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妇人,梳着坠马髻,穿着桃粉色偏襟襦衣,下面是水蓝色马面裙,整个人素素净净,粉黛未施,却依旧温婉美好,如同……如同三四月间的杏花雨。   这是叶凡唯一能想到的修饰词。   她的五官虽不如三姐明艳标致,气质却清新柔美,倒像是那江南的温山软水孕育出的人儿。   她冲关大郎屈了屈膝,抬头看到叶凡,显得有些惊讶,“凡子也在?”   “阿、阿姐。”   这是穿越以来,叶凡第一次见到叶二姐,没有想象中的生疏或尴尬,见到真人的这一刻,记忆仿佛打开一道闸门,曾经相处的画面如同电影胶片般在他眼前一一闪过。   “你……你坐。”   若换成叶大姐,少不得白她一眼,叶三姐也会拍拍他的额头,调侃一句,“结巴了?”   叶二姐却是掩着嘴笑笑,轻轻扶住他的腕子,一齐坐到了堂屋里。   隔着单薄的衣袖,叶凡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触感,轻柔,纤细,就像儿时她搀着他的手,一步步学走路那样。   叶二姐弯了弯眼睛,柔声问:“三妹去了何处?”   叶凡看着她熟悉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讷讷地回道:“去要聘礼了。”   “聘礼?”叶二姐先是不解,继而露出恍然之色,低低地道,“竟是……退亲了么?”   叶凡叹了口气,目光忍不住盯在她脸上。   让他意外的是,原身关于叶二姐的记忆竟比叶大姐和叶三姐多得多。   叶大姐年纪长,叶凡出生那年她便出嫁了。叶三姐脾气急,宁可去酒坊干活都不愿在家看孩子。只有叶二姐,肯和和气气地同年幼的原身说话,背着他玩耍,还给他缝好看的小荷包。   现在回想起来,叶凡不得不感慨,叶母走后的那几年,若不是有叶二姐的悉心陪伴,小小的原身不知会多么可怜。   叶二姐看着叶凡,纤细的手指抬起来,在他额上触了触,“可还疼?”   叶凡摇了摇头。   叶二姐眼眶微湿,“是不是怪阿姐,没去看你?”   “没有。”叶凡闭了闭眼,把那些记忆对他的影响压下,恢复成从容的模样,“阿姐不必担心,我这不是好了?”   叶二姐轻轻点头,“我听大姐说了,凡子长大了。”   叶凡配合得笑笑,心里却一阵尴尬——二十六岁的大老爷们,被个同龄的小娘子夸“长大了”,呃……   姐弟两个说了会儿话,叶三姐便回来了。   后面跟着关家兄弟,每人手上推着一辆簇新的手推车。   车上堆着厚实的案板、面槌、锄头、镰刀、铁皮包角的匣子、染着花的细布、白面粉、腊肉条等等,甚至还有整整一车嘎嘎叫唤的小白鹅!   叶三姐头发松散着,衣裳也有些乱,精气神儿却是好得很。   叶二姐拉住她的手,上下看了看,呃,脸没让人抓花,身上也没脚印子,这才放下心。   她转头看着带回来的东西,尤其是那几辆车子,惊讶道:“这些都是送给那边的聘礼?”   “有聘礼,也有他们往日搜刮的。”叶二姐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银锭子,拿给她看,“整整攒了五年,才攒下这么个小东西,他家还藏着掖着舍不得退呢!”   说着,便大大咧咧地冲着尾随的村民们抱了抱拳,扬声道:“今儿多亏了各位的帮衬,赶明儿我家二郎好了,当家的定会摆上两桌席面,请大伙吃酒!”   大伙纷纷笑了起来。   关大郎看着装疯卖傻的小媳妇,沉了整整两日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笑。   一家人重新进了屋,叶二姐顿了顿,方才说:“二郎兄弟怎么样了,我能瞧瞧不?”   “有什么能不能的。”关大郎忙道,“就是埋汰了些,二姐是个精细人,还是不看为好。”   “无妨的。”叶二姐声音不急不躁,意思却坚定。   里面稍稍收拾了一下,叶二姐在三姐和叶凡的陪伴下进了屋。   尽管大部分地方遮着,单是从不甚露出涂满药粉的小腿和烫得发红的脖颈也能看出薄单底下是何等惨状。   叶二姐只粗粗地瞅了一眼,便红了眼圈。   关二郎咧了咧嘴,笑道:“看吧,说不让你看,吓到了吧?”   叶凡不免诧异,这关二郎同叶二姐说话的口气,似乎颇为熟稔。   “好生养着罢。”叶二姐坐都没坐,便转身出去了。   关家兄弟特意避到了里间,把堂屋留给他们姐弟三个。   叶二姐从荷包里掏出一枚婴儿巴掌大小的银饼子,放到桌上,“不多,好歹抓两副药,别嫌弃。”   “快拿回去,姐夫明年就得考举子,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叶三姐忙把东西给她推回去,“昨儿个夜里侯爷才来过,放下许多钱,就算吃上一年的药都够了。”   叶二姐抬起眼,温温柔柔地看着她,“可是嫌少?”   “你这说的什么话。”   “那就收着罢。”   话说到这份上,叶三姐也不好推辞,只得暗暗记下,等着家里宽绰了,定得找个由头还回去。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叶二姐起身,拍了拍她的手,“不必送,好好照看二郎兄弟。”   虽是这样说,叶三姐还是将她送到了门口。   从门口到村头还有一段路,便由叶凡去送。   叶凡一手牵着白鹿,一手提着鹅蛋,同叶二姐并肩走在小土路上。   “阿姐别不信,我这驴子精明着呢,到了家门口你便把它松开,它自己就能回来。”   不用他说,叶二姐根本不怀疑,“边老大夫被驴子叼走了”的趣闻早就在县里传遍了,大伙单等着看看这头灵气的驴子呢!   “回去罢。”叶二姐骑上驴,把鹅蛋接到手里,温声道,“好生帮衬着三娘,也顾着自个儿些。”   叶凡点点头,拍拍驴屁股,“跑慢些,别颠着阿姐。”   白鹿“呦”了一声,踢踢踏踏地跑起来。   叶凡看着驴背上娇小的身影,回忆着幼时的画面,在嘴里咀嚼了许久的话脱口而出——   “阿姐,记着,你还有娘家!”   叶二姐怔了怔,鼻子一酸,滚烫的热泪夺眶而出。   婆母刁难、邻人指点时她没哭过,孤灯冷裘、夫君厌弃时她没哭过,生计艰辛、入不敷出时她没哭过,如今因为亲人的一句话,她迎着风,泣不成声。   ***   叶三姐把厚重的聘礼要了回来,把焦家那些个破箱子破碗还了回去,这确实是一件令人畅快的事。然而,对于关二郎来说,却没有半分喜悦可言。   边老大夫又来了一趟,检查了他的伤腿,说的还是先前那些话——需得锯掉,且要尽快。   叶凡也看到了,短短一天的工夫,关二郎的伤处已经出现了红肿发炎的症状。   关大郎对于这样的结果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细细地询问了边老大夫相关的准备事宜。   唯一让人庆幸的是,遇到了边老大夫——老人家曾是军医,此类病患处理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处理起来还算轻车熟路。   关大郎把边老大夫的话一字不漏地对关二郎说了,并安慰道:“老先生说了,你这样的还算轻的,没啥。”   关二郎怔怔的,好半晌才有了反应,“这治病的钱……”   “侯爷不是给了百两交子么?还有这些日子咱家攒的,足够了。”   关二郎垂下眼。   家里的钱攒了多少年、又是如何攒起来的他能不清楚吗?如何能全部花在他身上!   叶三姐有点急,“二郎,别怕,老先生医术高着呢,他说没事定然没事。”   关二郎知道,如果自己不点头,他们怎么也不可能安心。于是,便抬起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关大郎当即便去了县里,一方面同边老大夫商量好时间,另一方面买齐了要用的东西,无外乎烈酒、吊命的药村、干净的细麻布。   叶凡单是看着就觉得心惊肉跳——那可是锯腿呀,就、就在布满灰尘、虫鼠横行的窑洞里整?   关大郎突然变得开朗起来。逢人便笑,好吃好睡,还叫着兄弟几个说了许久的话。   第二天,边老大夫再来时,他还开玩笑地说换成普通的药吧,将来还要吃许久,别一口气给补过头了。   所有人都觉得,他这是知道锯了腿能好,想通了。   只有叶凡,透过他笑嘻嘻的脸看到他眼底偶尔闪过的悲伤和留恋,察觉到不对劲儿。   这天晚上,刚巧别人各自去忙,留了叶凡守在炕边。   关二郎突然说:“听说长安侯大人有个船队,时不时就会出一次船,是不是?”   “二郎哥想坐船了?”叶凡配合着说,“等你好了,我帮你走个后门儿,坐上大船威风威风。”   “那敢情好。”关二郎扯开嘴角,“不若帮我问问侯爷,缺了腿的船工,他要不要?”   听到这话,叶凡不仅没觉得欣慰,反而更加担忧,总觉得关二郎眼下的样子太超然了,不像是一个正常病人该有的反应。   叶凡越想越担心,忍不住把胖团放出来,扫描了关二郎此刻的想法。   ——虽然有些不道德,但是,他保证只要确认关二郎没有乱想就好,其他的一概不用胖团告诉他。   “他不想活了!”胖团急切道,“凡凡,你快看!”   叶凡有点慌,也不管关二郎睡着还是醒着,直接背过身,调出系统面板。胖团为了让他看得更清楚,把关二郎的想法用文字表述了出来。   这两天,关二郎想了很多。   按照边老大夫说的,治腿、喝药,少说得折腾上大半年,不用想也知道,那碗黑乎乎的汤药里用的必定都是顶好的药材,小小的一碗不知要花去多少银钱。   就算侥幸保住这条命,少了一条腿的他不仅不能再为家里挣钱,还会成为这个家的拖累。   底下还有三个弟弟,每个都没娶上媳妇,三个侄子眼瞅着也大了,他怎么能允许为了他一个人把这个家掏空?   这时候,关二郎已经存了死志。   但是,他告诉自己,不能趁着治腿的功夫死了,边老大夫好心好意,不能坏了他的名声。   也不能叫人知道是自己寻死的,且不说兄弟们会自责一辈子,对家里的名声也有碍,倘若将来二小要考功名,总不能让人知道他有个寻短见的叔叔。   思来想去,还是要先治腿,治好后,或是远走他乡,或是找个活做,拼着命挣两年钱,不吃药,别管是病死还是累死,只要死在外面,当作意外便好。   叶凡回过头,看着炕上的汉子,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的所思所想,无一不是在替别人考虑。   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遭此厄运?   此时此刻,他有种强烈的念头,要治好他,就算、就算系统有可能暴露,也要治好他!   胖团也握了握小爪子,勇敢地说:“胖团不怕,统治者会保护凡凡,还有胖团!”   叶凡欣慰地摸摸小家伙,露出一个复杂的笑。   这时候,关三郎端着药进来,叶凡趁机走出窑洞,他需要醒醒脑子。   窑洞外,关五郎正在土墙下刨木头,说是要给二哥做一副双拐,图纸是叶凡画给他的。   关大郎正在和关四郎交待着什么,兄弟两个声音压得低,但大抵与治疗有关。   叶三姐忙进忙出,准备着中午的饭食。   还有一些过来帮忙的村里人,哪怕劈个柴、挑桶水,都是大伙的一份心意。   叶凡长长地舒了口气,彻底下定决心。   他不能,见死不救。   “胖团,帮我联系波尔。”   胖团感受到叶凡的想法,第一时间接通了波尔的短号。   如今,胖团已经升级成合格的位面交易器,可以自由联系其他的系统持有者。不过,主动联系需要很多点数,这也是他们最缺的。   波尔贴心地挂断,然后拨了过来。   “叶凡,我正要找你。”   虚拟屏上,波尔拿着一根戒尺模样的金属条,远远地送到叶凡这边,上面有一粒红色的星星模样的东西。   “科学院刚研制出来的,比特效药药性温和点儿,应该对远古人类有效。”他皱着眉头,似乎很不情愿。   叶凡心里的惊喜就别提了,刚才他都已经决定孤注一掷,使用“特效药”了。   不过,看到波尔的样子,他又有些疑惑,“真的有效吗,波尔?你怎么把它当成毒.药似的?”   波尔鼓了鼓脸,“我讨厌星星。”   他爸爸是个星星控,将军老爸当年求婚的时候挂了满星舰的小星星,那些照片现在还在星际军事网上挂着;他刚一出生睁开眼就是满屋子的星星,害得他现在一看见星星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叶凡笑笑,连忙点击了“接收”键。   “不会突然变成白鹿那样吧?”叶凡发誓,说这句话时,他绝对是抱着开玩笑的心态。   没想到,波尔却是一本正经地说:“有这个可能,毕竟这只是实验品。”   叶凡的表情顿时僵住。   波尔放下戒尺,继续道:“爸爸给了我一个治疗仪,可以暂时借给你,万一出现意外可以用它中和药效。”   叶凡瞅了眼炕上的关二郎,突然就……不是那么坚定了。 第61章   【上了我的马, 就是我的人】   按照波尔的说法,即便是改良之后的药物, 也有变异甚至致死的风险。   叶凡认为, 自己没有权利决定关二郎的未来,纠结了许久, 他最终决定和关二郎谈谈。   隐晦地谈上一谈。过程大致是这样:   “二郎哥,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 有办法不锯腿的话,你想不想试试?”   “连边老大夫都说非锯不可, 还能有啥法子?”   “万一呢?”   “那就试。”   “咳、咳咳, 那个……如果会有点副作用呢?”   “啥叫‘副作用’?”   “就是突然长高、变形……之类的。”   关二郎笑, “倒是好事。”   叶凡咬了咬牙,更加慎重地说:“如果万一会死呢?”   “你觉得,我还怕死吗?”关二郎闭上眼, 勾起一个放松的笑,“倘若真有这个法子, 只要不花太多钱,我就是拼死也要试上一试。”   叶凡握了握拳,这就妥了。   入了夜, 他让胖团发挥光和热,把屋里的人都催眠了,包括关二郎。   然后,他才轻手轻脚从炕上爬起来, 一手提着治疗仪,一手抓着小星星,做贼似的走到关二郎跟前。   事到临头,又有点紧张。   “先倒点水,得用水把药送下去。”   叶凡搓了搓手,转身想要去倒水,胖团便举着水碗进来了。   呃……   “那个,再等等吧,万一还有人没睡熟,被人发现就遭了。”   胖团默默地飞到关二郎头顶,放出一道柔和的白光,撑开他的嘴,金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叶凡。   对上小家伙坚定的目光,叶凡觉得真特么的怂!   不管了,干了!   于是,他把牙一咬,把眼一闭,不管不顾地把星星药球塞到了关二郎的——   呃,一不小心塞到了鼻子里。   胖团一只小爪子扶在额头上,露出无奈的表情。   “哈哈,手误、手误。”   叶凡讪笑着,用两根手指把星星拎出来,随便用水洗了洗,然后丢到了关二郎嘴里。   一人一团都下意识摒住呼吸,白鹿也从窗户外面探过头,担忧地看着。   一分钟过去了……   两分钟过去了……   一个世纪过去了……   叶凡预想中的白光呀,红霞呀,脱胎换骨呀,都没有。   关二郎依旧侧身躺着,动作都没变一下。   那条腿依旧在炕沿搭着,看上去也没有好多少。   “欸?”叶凡有点蒙,“没效果?”   不等他说,胖团就呼叫波尔。   波尔似乎在睡觉,身上终于不再是那件银白色的,像是金属壳似的衣服,而是一件粉红色的,印满刺猬图案的毛绒绒睡衣——还带着一个长满刺刺的兜兜帽。   叶凡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波尔露出疑惑的神情,他才偷偷地笑了一下,没什么诚意地说:“抱歉,这个时间打扰你。”   “没关系,我正在和刺刺说话。”波尔的口气并不是客气,而是真的觉得没关系。   叶凡这就安心了,连忙把镜头对准关二郎,“你看他,吃了药一点变化都没有。”   波尔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想了想,问:“你用治疗仪了没有?”   叶凡眨眨眼,“那个不是用来中和药效的吗?”   “可以扫描,观察肉眼看不到的组织与血液的状况。”   波尔并没有嘲笑他的无知,而是认真地对他讲解了治疗仪的用法,“你试试,也许他身体内部已经开始自愈了。”   他说着,叶凡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操作起来。   非常神奇。   那个小小的,像是家用血压仪似的东西刚一接触到关二郎的身体,便弹出一个虚拟屏——屏幕右上角有一行小字:“喜洋洋公司第三十二代治疗仪,加强版32英寸款,谢谢使用!比心~^_^”   叶凡强迫自己忍住笑,把注意力放到屏幕上。   上面呈现出一个3D小人,姿势容貌就是缩小版的关二郎,小人的皮肤是透明的,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块块红色的肌肉、莹白的神经线,还有青色的血管。   “选择骨骼模式。”波尔提醒。   叶凡从惊讶中回过神儿,从右边栏找到“骨骼”选项,点击。   屏幕一闪,小人身上的肌肉、血管、肉脏有些变成了透明的,有的变成了半透明,只把浑身的骨头突显出来。   左上角显出一个小电池,上面写着:修复中……   修复方法:新型药物,成分绝密。   修复项目:腿骨断裂,骨质疏松。   “古人类的骨骼很粗大,但是骨密度很低。”波尔淡淡地评价道。   “应该是从小缺乏营养的缘故。”   波尔点点头,“所以,你要好好吃饭,十六岁的小少年。”   叶凡哭笑不得,“你才多大,就说我?”   “明年就三百岁了。”   叶凡:……   波尔突然勾起嘴角,“被骗到了!”   叶凡:……   波尔显得很开心,一度跑出屏幕外,声音源源不断传过来。   “刺刺、刺刺,你说的没错,现代人对星际最大的误解就是我们可以活好几千岁!”   “%……&*”   “叶凡也不例外哦,刚刚你看到没有,他呆呆的,嘻嘻!”   “¥%……&*”   “知道啦!”   波尔跑回来,拽了拽衣服,清了清嗓子,说:“刺刺说我应该向你道歉,不应该骗你,也不应该说你呆……对不起,叶凡。”   说完还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   叶凡无所谓地摆摆手,“开个玩笑,别整得这么郑重。”   实际上,他刚刚听到波尔欢快的声音,还忍不住惊讶了一下,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一个鲜活的、真实的少年人的模样。   看着他装着毛绒绒睡衣的模样,叶凡露出一个宠溺的笑,就像对弟弟那样。   幸好有刺刺在他身边,不然,他肯定会是个孤僻的小家伙——爸爸忙于科研,老爸醉心征战什么的,啊,想想就悲伤呀!   “凡凡,正在修复!”胖团惊喜的声音拉回了叶凡放飞的思绪。   叶凡定睛一看,果真,关二郎断裂的腿骨已经连接到了一起,浑身的骨密度也在慢慢变大。   叶凡连忙切换到皮肤选项,与骨骼相比,修复速度明显慢了许多,他掰着指头算了算,换照这个进度,至少得一两个月才能彻底修复好。   “叔叔真厉害,不愧是科学院院长,做出来的药球既有效果,又不会暴露系统,真是太感谢了!”叶凡由衷地鞠了一个躬。   波尔鼓鼓脸,虽然嘴上没说,但上扬的嘴角却表明了心里小小的自豪。   叶凡松了口气,把治疗仪关闭,还给了波尔,彼此互道了晚安,叶凡又问候了刺刺,双方这才结束通迅。   兴许是在睡梦中感受到身体的变化,关二郎不再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而是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叶凡站在窗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愉快地睡觉去了。   胖团站在偎在他肩膀上,小小的爪子扶着他的衣领,金色的眼睛里带着暖暖的光。   白鹿也放松下来,蜷着身子卧在窗下,将头搭在后腿上,缓缓睡去。   太阳升起后,必定是美美的一天。   ***   第一个发现变化的不是关二郎自己,而是关四郎。   他是五个兄弟里心最细、也是心思最重的那个,因为惦记着锯腿的事,今天天不亮就起来,想陪关二郎说会儿话。   没想到,刚一进屋,就看到关二郎竟然变了姿势,那条断腿也随意支在炕边。   “二哥,你的腿!”关四郎近乎凄厉地喊道。   这一声把所有人都吵醒了,众人下意识地认为,关二郎的腿又恶化了,于是衣裳也不披,纷纷跑过来。   “吼个啥?”   兴许是药效的原因,关二郎显得有些迷糊,甚至忘了自己是个病人,竟支着胳膊坐了起来。   所有人都惊在门口,定定地看着他。   “咋的了?”关二郎扭过身,盘着腿坐在炕沿上。   “老二,你的腿……好了?”关大郎缓缓地走过去,声音极轻,似乎生怕这是一场梦。   关二郎怔了怔,低下头,脸上闪过迷茫,惊喜,疑惑,了然,然后……   “天爷爷,我竟忘了,这腿……大哥,扶、扶一把。”关二郎呲牙咧嘴地抱着腿,表现出一副极其痛苦的模样。   关大郎又是心疼又是气,手上小心翼翼扶着他,嘴里忍不住骂他。   叶三姐原本也想骂,这时候听着关大郎骂得狠了,她倒劝起来。   其余几个小的铺褥子的铺褥子,正夹板的正夹板,屋里屋外一通忙。   叶凡靠墙站着,不由纳闷,不应该呀,昨天就修复好了,怎么今天还疼?   紧接着,他又注意到关二郎的动作,差点笑出声来——这家伙是装的。   因为,他抱错腿了。   叶凡不得不佩服他,反应真快。   不过,他有点不明白关二郎为什么要装,换成别人,这时候应该会迫不及待地让大家知道他腿好了吧?   叶凡没有疑惑多久,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   等到其他人都各自去忙,关二郎特意叫住了他。   门帘放下来,刚刚还“痛苦”得直哼哼的关二郎身子一翻,从炕上爬起来,趴下.身子就磕头。   “多谢小郎的救命之恩,打今儿个起,我关二郎这条命就是小郎的,往后刀山火海,全凭小郎一句话!”虽然情绪激动,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显然是不想让别人听到。   叶凡突然就明白了,关二郎之所以要装,不过是为了保全他。   面对这样一个通透的人,他确实也装不过去,只得好奇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关二郎面上满是郑重和感激,“整个屋子有这等本事的,除了小郎再没别人。”   还有一点,昨天晚上叶凡那几句话,意思实在是太明显了——关二郎起先不敢往深里想,然而现在腿好了,便由不得他往上面猜。   叶凡挠挠头,同样压低声音,道:“谢谢二郎哥哈,还请继续保密。”   “是我要谢谢小郎才对。”关二郎又磕了个头,“做牛做马——”   “不用!”叶凡忙扶住他,笑道,“不用做牛做马,回头酒坊开了工,二郎哥带着三郎哥和四郎哥过去帮个忙便好。”   关二郎神色微动,深黑的瞳仁中闪过微光——这哪里是让他报答,分明是给他们兄弟安排活路呢!   叶凡没再多说,低低地对他嘱咐了几句,便找了个借口,告辞了。   至于怎么同关家人和边老大夫解释,他相信,以关二郎的心性和智慧,必定会做得滴水不露。   ***   叶凡骑着白鹿,踏过曲曲折折的小土路,踄过清浅的晋江水,远远地看到自家的黄土坡。   此时的东、西两坡早已不是他刚来时那副光秃秃、黄土飞扬的面貌。   东坡上栽满了桑树,绿绿葱葱的叶子,盈满生机。西坡上种着蘑菇,接连一个来月叶凡都没时间打理,那片蘑菇园不仅没破败,反而扩大成了原来的两倍。   此时,正有半大的娃娃们围在那边,有的在浇水,有的在埋木栅,也有的拿着新采的蘑菇问于三娘,这个行不行。   于三娘十分耐心,看到认识的就让他们种到左边,不认识或者有毒的就种到右边。   旁边还站着个黄色衣裙的小娘子,梳着双丫髻,俏丽可爱。   小娘子像个大姐大似的,叉着站坡上,扬声叮嘱:“再看到不认识的或有毒的,只把位置记下来就好,不必自己挖,就算要挖,也要戴上护手,晓得不?”   “晓得了!”娃娃们声音清清亮亮,整齐动听。   看着眼前的一草一木,一人一景,叶凡突然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若能一辈子生活在这里,似乎也不错。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长嘶,紧接着腰间一紧,眼前一花,再回过神儿来,便看到两旁的面包树飞速向后退去,粗粗笨笨的树干上裂开一道道细缝,伸出绿色的枝条,顶着一串串淡粉的花包。   白鹿撒开蹄子,狂奔着追赶过来,尖尖的耳朵随着急速的奔跑而上上下下地甩动着,蹄子踏在黄土上,险些踢到粗壮的油葵苗。   坡上的人们纷纷朝这边看过来,有的惊讶地张大嘴巴,有的善意地笑着,还有那些性子活泼的小娘子,抓起篮中的野花,红着脸朝他们丢过来。   好一会儿,叶凡才找回身体的主控权。   然后,他发现了自己此时的状态——   双腿圈在劲瘦的腰上——当然,不是他自己的,双手自觉地抓住人家的背,下巴也极为熟稔地搁在宽厚的肩膀上,眼前除了飞速后退的景物,还有迎着风,如海浪般翻涌的墨色披风。   一浪接一浪,几乎要遮住他的视线。   浪你个大头鬼呀!   “李曜!你抽的什么风?”叶凡扭过头,冲着前男友的耳朵大叫。   “抢人,没见过吗?”   “没!”   “让你见见。”胸腔感受到闷闷的震动,长安侯大人在笑。   叶凡作势要跳马。   李曜轻笑一声,适时道:“带你去吃鱼,看着黄河水,吃正宗的灶台鱼。”   叶凡抬起的腿顿时放下去,黄河水,农家院,热灶台,贴饼子,新鲜的鱼——根本无法拒绝!   然后,又觉得好气啊,每次都被压得死死的,叶凡气咻咻,一口咬在前男友……脸上。   前男友挑了挑眉,英挺的脸上笑意更深。   找个热情不做作的心上人,甚好。   ***   骏马疾驰了小半日,叶凡腿麻了,圈着人家的腰扭来扭去。   李曜黑脸,“老实点。”   叶凡撇撇嘴,叽叽歪歪,“腿麻,申请换姿势。”   李曜挑眉,“挑姿势?”   叶凡扭住他的耳朵,“你在乱想些什么!就是单纯的换姿势,不要现在的体位,换一种!”   卧槽!一激动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叶凡脸色爆红,然而还是梗着脖子,瞪圆眼睛,做出一副“我很正直,我才没有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的样子。   李曜微垂着眼,看着怀里这个煮红的小虾仁,大度地放过了他。   “那就换吧。”   于是,变成了叶凡在前扶着马鞍,李曜在后,长面有力的长臂圈过来拉住缰绳的状态。   这副马鞍是李曜特制的,刚好可以容纳两个人,叶凡扭了扭屁股,果然舒服多了。   相应的,两个人的接触更紧密了。   每次红枣抬起前蹄,叶凡就会不受控制地往后仰,继而紧紧贴上身后温热而宽厚的胸膛。   蹄子落下去,叶凡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李曜便又靠了过来,胸贴上背,小腹贴上后腰,你还不能说他是故意的!   叶凡一方面垂涎于这具热烘烘硬梆梆的肉体,一方面又想到他还没有完全恢复的另一半记忆,不由地生了一股深深的罪恶感。   不然还是下去好了……   可是,白鹿也很累呀,万一赶不上红枣怎么办……   叶凡手指抠着马鞍,好纠结。   大概纠结了一百年那么长,少年终于把心一横,弱弱地说:“那个,我还是下去好了,让白鹿驮着我。”   风太大,李曜没听到。   或者听到了,装作没听到。   叶凡继续抠马鞍,继续纠结。   眼瞅着下了官道,远远地看见了村落里直直升起的炊烟,他才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我去骑白鹿!”   这回倒是坚定多了。   “嗯?”长安侯大人无意识地应了声。   “放我下来我自己去骑白鹿你不是我男朋友我不能跟你这么亲密不道德!”   叶凡一口气说完,觉得自己伟大极了,简直就是个良心饱满的最佳前男友!   李曜蹙了蹙眉,“你说什么?”   河水滔滔,风声猎猎,叶凡那番大义凛然的话悉数没入了大河与晨风中。   少年顿时蔫了,垮下肩膀,闷闷地说:“没事了,你骑吧!”   长安侯大人勾了勾唇,把人往胸前一按,宽大的披风拢到身前,密密实实地裹住。   上了我的马,就是我的人,断没有再下去的道理! 第62章   【敢撬墙角, 打你哦】   从大宁县往西,快马跑上小半日, 便可到达一片峡谷。   滔滔河水在这里拐了一个“之”字形的弯, 河流含沙量大,又时常改道, 冲出一片十余丈宽的河滩。   由于山凶水险, 百年间,此地的居民陆陆续续搬离, 只剩下零零落落的老旧屋舍。   这条路红枣显然已经走熟了,即使临崖的路又险又窄, 几多曲折, 它依旧跑得欢快, 就像故意表现给谁看似的。   白鹿站在山石上,看着前面奔驰中的枣红身影,高高扬起的下巴带着着与生俱来的傲气。   只见它后退了两步, 前蹄微屈,后腿紧绷, 如一支轻盈的羽箭,越过山石,跨过绿树, 从枣红大马的头顶飞过,稳稳地落在了河滩之上。   “呦——”   “律——”   红枣扬起前蹄,惊讶地停在半路,这、这里有只小驴子……和心上鹿好像!   回头瞅瞅身后, 咦?男神没有了。   再往下看看——啥、啥时候跑下去的?   叶凡乐得直拍手,“青鸾,好样的!”   “呦——”白鹿晃了晃耳朵,优雅地扬起头颈。   “律律!”红枣急了,前蹄焦躁地踏着地。   叶凡看出它的意图,急急出口,“红枣,不要!”   话音未落,便见枣红骏马蹬起后腿,在半空划过一道……呃,诡异的弧线,然后狗.啃.泥似的栽到了河滩上。   叶凡半张着嘴,看看腰间的手臂,再看看一米开外挣扎打滚的大红马——李曜及时把他抱了下来,放任红枣摔到河滩上。   “噗——哈哈哈哈!”   不是他没同情心,实在是太好笑了,一只马,不,一匹马跟人家白鹿比跳跃能力,不摔才怪呢!   叶凡顺势靠在前男友身上,笑得肆无忌惮。   李曜也挑起凤眸,嘴角扬起愉悦的弧度。   峡谷底下有个小村庄,每隔几丈盖着一处农家院,房子是木头修的,屋顶是茅草搭的,院子也是用矮矮的山石围起来的。   东边那处院落出来一位年长的妇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腰背微微驼着,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和气。   “少将军的马倒是一匹神驹,这般有活力。”   “元婆婆抬举它了。”李曜难得露出浅浅的笑。   咦?   叶凡瞪着黑溜溜的眼睛,仰头看看李曜,又扭头看看老妇人——竟是认识的么?   李曜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笑着,牵住他的手腕,信步走进小院。   老妇人眯着眼睛,笑呵呵地看着叶凡,什么都没有问,却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她打开栅栏门,引着他们进了自家院子。   走近了看,斑驳的木柱,黄色的茅草,衬着这黄沙漫漫的河水,在这青山白石间,更觉得清新亮眼。   院中盖着三间茅草屋,种着一畦绿油油的韭菜,西边放着个大石桌——说是“桌”,实际就是一块树桩似的大石头,就像刚从山边挖过来似的,四周凸一块凹一块,上面也凹凸不平。   东边长着棵水桶粗的柿子树,树干笔直,长得老高,树冠大而浓密,巴掌大的绿叶间藏着一个个豆包似的青果子,细细一数,还不少。   老妇人见他看得入神,慢悠悠地说:“今年年景好,挂了不少果,小郎君若喜欢,赶明儿熟了,叫我家闺女给你送去。”   “啊,不用。”叶凡觉得挺麻烦人家,“我家里也种着。”   说完又觉得像是不领情,连忙补充道:“自然,我家那棵树长得细,结的果子也没这棵多。”   “呵呵呵……乖娃娃。”   老妇人一笑,脸上的皱纹悉数蹙了起来,就像这黄土高原上的沟沟壑壑似的,神秘而亲切。   叶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被叫做小娃娃,还不能反驳。   “少将军,小郎君,且歇着,老奴去沏茶。”老妇人扯下腰间的布巾,就要去擦石凳。   “婆婆,干净着呢,不用擦。”   这么大年纪了,叶凡哪里好意思麻烦她?于是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一屁股坐下。   完了还一个劲儿给李曜使眼色,“来呀,快坐。”   李曜勾了勾唇,忽略掉石凳上的浮尘与草叶,稳稳地坐了下去。   元婆婆又是一阵笑。   就在这时,栅栏外走来一个身形高挑的年轻娘子,弯弯的眉,水灵灵的眼,樱桃小嘴鹅蛋脸,标准的古风美人。   娘子肩上挑着一杆扁担,一头挂着柳条筐,一头吊着两条尺余长的大肥鱼,走路轻轻盈盈,摇摇曳曳。   就连叶凡这个小弯男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娘子冷不丁一扭头,对上他的视线,当即笑了。   叶凡尴尬地挠挠耳朵,便见对方推开栅栏门,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一开口,如黄莺般娇婉动听,“我道今日为何大清早便有喜鹊叽叽喳喳地叫,原来是有贵客登门——青娘见过侯爷。”   “不必多礼。”李曜以手加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凤眸微扬,带上清清浅浅的笑。   叶凡倏地瞪大眼,又笑了!看到老人家笑笑也就算了,为什么看到小娘子还要笑!   还、还是这么好看的娘子!   他在旁边吃飞醋,怎奈李曜就像没发现似的,不紧不慢地同青娘说着话。   叶凡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为何这青娘跟李曜看上去很熟悉的样子?言语间也十分随意!   比如,青娘说:“得巧儿今日打了两条鱼,知道侯爷爱吃,稍后我便下厨将它炖了。”   李曜点点头,并不推辞。   叶凡哼哼,都不知道客气一下,这是有多熟?   青娘又说:“还是粟面折饼么?前些日子您叫人送来的面果粉还有些,可要换换口味?”   “不必,折饼便好。”李曜摇头,“面果粉你们留着吃。”   叶凡皱脸,那是我给你吃的,你倒拿来做好人!   他忍耐不住,拽了拽前男友的衣袖。   “嗯?”前男友偏过头,棕色的眸子直视着他。   嗯你个头!你也差不多点,还当着我的面呢!   叶凡心里狂叨叨,面上却假装大度地咧开嘴,假假地一笑。   李曜揉揉他的头,转过头去,继续说:“黍面饼子也贴几个。”   青娘娇笑着应下,“配菜的话,还是干豆角么?有年前晒的晚菘干,可添些?”   李曜点头,“那便添些。”   看样子是常来呀!连配菜都是惯吃的!叶凡眼里冒火,气得拿脚踹他。   小少年眼中的怨气几乎要具现出来,刀子似的往李曜身上戳。   李曜却像毫无所觉似的,继续对青娘提着要求。   青娘不着痕迹地看向叶凡,掩着嘴,露出一个娇娇柔柔的笑。   叶凡更气了——会做鱼,不会放很多花椒,也不会炒糊,说话像黄莺一样好听,笑起来还这么好看,怪不得这家伙会上心,换他他也喜欢……   所以,就这样吧,反正你连前男友都算不上!   哼哼,这笔账记在小本本上,等你恢复了记忆,看我怎么算!   少年一会儿闷闷地生气,一会儿又暗搓搓地想着复仇计划,于是,话也不说了,景色也不看了,就连红枣和白鹿两只跑到河里溅了一身水也不管了。   李曜转过头来逗他,他气鼓鼓地扭过身,故意不理。   叶凡原本打定了主意,就算那个鱼再新鲜,放了再多干豆角,粟米折饼什么的再软再糯,他也不要吃,绝食抗议!   让这家伙也吃不好!   “侯爷,小郎君,鱼来喽!”   一声清清脆脆的招呼,小娘子扭着一把杨柳细腰,手上端着个大铁锅,一溜小跑着送到石桌边。   盖帘掀开,蒸腾的热气冒出来,伴着浓浓的鱼香味……   “咕噜……”有人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就是刚刚打定主意“绝食抗议”,也不让别人吃好的那个家伙。   李曜眉头微蹙,“早食没用?”   叶凡傲娇地别开头,要你管!   眼睛却往后斜呀斜,悄悄去看那口热腾腾的大铁锅,鼻头也可疑地耸动。   李曜抿了抿唇,继而一手拿起碗,一手握着竹筷,夹了一块白嫩的鱼肚子在碗里,鱼刺一根根挑走——这活儿要求精细,长安侯大人耐心十足。   又捡了几根靠近锅边的豆角,半焦半嫩,最是入味。还有晚荪干,专挑的叶多梗少的,他记得梦里的时候,每次吃灶台鱼,叶凡都要点这个。   叶凡起初还是偷偷看着,之后忍不住,干脆变成了明目张胆地看,同时心里在做着剧烈的思想斗争。   ——要不要妥协一回,反正别人也不知道?   ——不行!对抗出轨,绝对要坚定地表明立场!   “侯爷,您要的折饼。”青娘又出来,竹箩里放着一叠宣宣软软的半圆形粟米饼,光是看着就馋得慌。   叶凡管不住自己的爪子,一寸一寸地伸过去。   “小心烫。”李曜抓住他的手。   叶凡嗖地坐直,毫无底气地嚷嚷道:“谁、谁说我要吃了?我……我就是看看。”   李曜挑眉,把碗塞到他手里,“为何不吃?不是饿了么?”   话音未落,叶凡已经把手伸到了碗里,野人似的抓起一块油滑的鱼肚,迫不及待塞进嘴里。   唔……太、太好吃了。   嫩嫩的鱼肉、劲道的豆角、吸饱了浓汤的干白菜,还有这香香软软的小折饼……唔,就连铁锅看上去都很好吃的样子!   少年一手捧着碗,一手抓着折饼,腮帮子鼓鼓,眼泪汪汪。   李曜怔了一瞬,不由失笑,“既喜欢,便常来。”   当然喜欢!天天吃都不会厌!   可是……   他扭头瞄了树下的青娘一眼。   ……不想常来。   李曜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眉头微蹙——小家伙不是中意男子么,为何今日总去看青娘?   认识十几年,李曜第一次仔细去看这个心腹的长相,似乎,确实,比一般娘子出众……了些。   长安侯大人黑下脸,站起来换了个位置,刚好挡住叶凡的视线。   叶凡顿时瞪圆了眼,还不让看了咋滴?就这么宝贝?!   哈哈哈哈哈哈……不行了,小郎君太好玩了!   不远处,唯一堪破实情的青娘简直要笑翻了,偏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死死憋在肚子里。   不过,侯爷同他在一起明显变得有生气了。   青娘压下唇边的笑意,扬声道:“侯爷,您慢些用,夫君许是没收到您的信儿,过了晌才能回来。”   李曜不甚在意地点点头,下意识去看叶凡的反应——青娘早已成亲,就算你改变喜好,怕也晚了。   小少年就像被点了穴般,呆住了——夫君?小娘子有夫君了?   他扭头看着李曜,露出阴恻恻的笑——听到没?人家夫君就要回来了,敢撬人家墙角,打你哦!   ***   等到这家的男主人回来,听着他同李曜说起正事,叶凡才知道,这处峡谷原来是李曜的地盘。   因为山势陡,河流时常泛滥,再加上李曜的悉心布置,因此少有人来,十分隐密。   听他们的意思,谷里似乎有不少人马,都是追随李曜多年的心腹。   叶凡心里有点高兴,这么重要的事,李曜却没隐瞒自己,虽然关于那些阴谋阳谋的他不大感兴趣吧,不过,还是挺开心的……嘻嘻。   青娘的夫君姓李,唤作李玄。   和青娘的娇美柔顺不同,这个汉子高高壮壮,性子爽直,“侯爷若有事,吩咐一声便好,怎生亲自来了?”   李曜轻咳一声,并未答腔。   欸?这是几个意思?   李玄求助般看向自家娘子——我说错话了?   青娘笑笑,悄悄指了指叶凡。   李玄眨眨眼,一本正经地猜测道:“哦,这位小兄弟莫不是新换的传话人,侯爷带他来认认门?”   叶凡眨眨眼。   李曜清了清嗓子。   青娘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杵杵他后腰,“侯爷事务繁忙,快说正事罢!”   “哦哦!”   李玄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从前做护卫时听李曜的话,成了亲听媳妇的话。媳妇叫他说正事,他说毫不犹豫地说起了正事。   “侯爷交待的事,属下等皆已安排妥当,不出三日,土窑村的讼状便能呈至御前,咱们的人也会扮成苦主,趁秋猎之时御前陈情。”   李曜微微颔首,“稳妥为上,保重自身。”   “是!”   叶凡听到“土窑村”,不解地看向李曜。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问,李曜便主动解释:“‘地动’之事,也该让安王付出代价了。”   叶凡瞬间明白,李曜这是打算管这件事了。他一方面欣喜,一方面又忍不住担心,“会不会有危险?”   李曜微微一笑,“做事哪里会没有风险?我来做,总比那些平头百姓来做容易得多——除了关家,其余几个死了的、伤到的,包括那几家受到牵连的砖窑,都不能这么白白地算了。”   叶凡听着他笃定的话语,顿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顿时更加高大、更加威武、更加迷人了。   小少年崇拜的目光太强烈,李曜想要忽略都难。   他突然想着,倘若能让这双眼睛永远晶亮、纯净、常含笑意,别说区区大宁之地,就算为他取来这天下,亦在所不惜。 第63章   【你若是妲己, 成不了祸水】   八月金秋,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 开始渐渐呈现出收获的盛景。   有了滑轮的加持, 北来村的窑洞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建好了。   不过,刚建的窑洞还不能住人, 需得刷上两遍泥, 再盘上土坑,安好门窗, 再好好地晾上一段时日,彻底干了之后再往里搬。   这段时间, 北来村的老人小孩依旧借住在韩家岭, 至于那些年轻体壮的, 由廖椁组织起来,分成不同的小队,有的守在葡萄园, 有的守在荞麦地里,还有的干脆窝在叶凡家的土坡下, 顺便看管着油葵地。   叶凡越看越觉得廖椁是个人才,把这些人管理得就像某个时代的“生产队”似的,不, 比集体劳动形式的生产队更有效率——   这些小队还不是随便分的,每个队里都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且相对平均。   此外,他还把那些田地划分成了不同的片区, 每个小片由专门的小队负责。   等到庄稼收上来之后,看哪个队打理得好,哪个队打理得差,有相应的奖励和惩罚规则。   在这样的竞争模式下,村民们起早贪黑,卯足了劲儿,生怕落后。   相应的,他替村民们提出的要求也让叶凡觉得十分有意思——不要工钱,只要适量的面果、油葵以及它们的种子。   叶凡没有拒绝。   韩家岭的老村长被廖椁的干劲儿刺激到,也不肯落后,拄着拐杖来找叶凡,说出来的话恳恳切切。   “我就舍下这张老脸,还请叶小郎看在同村之谊上,让咱们自家人把那菌房的活计揽下来,千万别舍出去了。”   叶凡心里偷偷笑——灾民们遭难的时候,老人家比谁都心善,如今倒好,竟把他们当成外人来防了。   “好,小子听韩公的,之后盖屋子、养菌子都由您老费心,我就什么都不管了。”   老村长一听,终于放下心,由孙子搀着,乐呵呵地去了。   实际上,往常年头,没有葡萄园、没有蘑菇房的时候,日子也是照样过——秋日里收了庄稼,交了繁重的地租杂税,或者从地主那里分些微薄的钱粮,勒紧腰带过个年。   然而,这一年,大伙的心气明显不一样了。   其他村的人听说北来村和韩家岭都有了活计,纷纷坐不住了,死皮赖脸托了关大郎来问,有没有啥活计能分给他们的,并且表明了态度,一定好好做。   看着汉子们脸上殷切的神色,一声“没有”憋在叶凡嘴里,怎么也不忍心说出来。   正为难,李宅的管家站出来,和和气气地说:“正想去找关里正呢,得巧就在这儿碰见了。侯爷命我跟您说,过了秋忙想修河道……”   关大郎一听,面上一沉。   村民们心里也纷纷忐忑起来。   他们怎么忘了,大宁是长安侯的封地,除了征收税银外,他还有权力发起徭役。   唯有叶凡,狐疑地看向李管家——他本能地相信,李曜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   果然,李管家欣赏够了大伙的表情,这才笑眯眯地说:“侯爷说了,不是征役,就当招工,发工钱,也管饭,有愿意的提前说,过了秋忙就开工。”   说完,他再次看了一回“变脸”,便心情愉悦地回了宅子。   留下一干村民,方才有多忐忑,此时就有多欣喜,甚至是加倍的欣喜。   ——侯爷不仅不征役,还发工钱!   ——放眼整个大晋朝,除了长安侯治下,哪里还有这样的好事哟?   大伙也不管李曜在不在家,当即跪到地上,朝着李家的大门叩起头来。   唯独剩下一个白生生的小少年,青葱似的站着,头高高地仰起来,似笑非笑地看向阁楼的方向。   与此同时,楼上的人也在看着他。   方才他脸上的疑惑和信任,李曜看得一清二楚,这比磕一百个响头都让他来得愉快。   ***   八月初三,于婶专门找人算的日子,宜开工,宜动土。   这里说的“开工”并不是说开门卖酒,而是召集工人,酿制新酒。   叶凡再次出卖色相,去前男友家坑了两挂鞭炮,热热闹闹一阵响,酒坊便红红火火地开了起来。   说起来,其间还出了一件啰嗦事。   姜氏,叶凡的表哥——林生的妻子,被罚为贱籍的那个,专挑了这个人多的时候,带着俩孩子,穿着打了补丁的破衣裳,蓬头垢面地跪到酒坊门口。   她也不说闹事,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孩子可怜。   “千错万错都是奴家的错,跟你这俩侄儿没甚关系,小郎君,小善人,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救救他们吧!”   说着,便狠狠往孩子身上拧了一把,孩子们受不住疼,哇哇大哭。   叶凡哪里看不出她的打算?她这哪里是让自己救孩子,分明就是来坏他名声的!   今日到场的除了附近村子的村民,还有济生堂的大夫、百草堂的管事,以及其他叶家的新交故友们。   大多是心思软的,看到娃娃们哭得小脸通红,一个个摇头叹气。   就连于婶都劝:“舍她些钱,打发了吧,就当是看在娃娃的份上……”   叶凡确实可以给钱,也确实认那俩侄子,只是,却不能现在给,也不能现在认,若他给了认了,便相当于变相抹掉了林生和姜氏的罪行,也相当于承认他理亏!   叶凡寒着脸,一字一顿地道:“姜氏,别人不清楚,你心里不明白么,你缘何落到如今的田地?若当真怜惜这双儿女,当初——”   “我苦命的孩儿啊!”   那姜氏向来是个滚刀肉,撒泼耍赖的老手,哪里肯让他有说话的机会?   一通哭天喊地下来,生生地盖过了叶凡的辩白。   孩子们被她掐得狠了,嗓子都哭哑了,瘦不伶仃的小人儿,眼看着就要昏厥过去。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劝说的行列,就连边老大夫都忍不住出了声——若非不想折了叶凡的面子,许多人都想自己掏钱了。   叶凡一颗心又气又冷。   他都想夸夸这姜氏了,还真会选时候,即使他想恶下嘴脸对付她,也得顾及着酒坊的名声。   如今他还没拉下脸呢,就已经有不少人说他心硬了。   姜氏一边哭一边暗自得意,枯草般的头发遮住的是阴险的眼神——她从来没打算和叶凡“两清”,只要她活着一天,就要抓住一切机会对付他!   她在这里哭丧似的叫喊,酒席没法摆,客人不能招待,耽误的还是酒坊。   于婶急得直掉泪,嘴里连连说着:“都怪我、都怪我!算得这叫什么日子!”   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景象,叶凡咬了咬牙,努力劝着自己,不如就吃下这个闷亏,先把眼前的事过了再说。   他闭了闭眼,刚要开口,只听一声大喝:“罪人何在?”   紧接着,便有身穿黄铜甲衣,手持三尺长刀的兵士拨开人群,来至近前。   为首的是个白面小将,叶凡看着有点眼熟,似乎在李家校场上见过。   不过,对方根本不同他打招呼,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当不认识似的,径直站到姜氏跟前,寒着脸,扬声道:   “罪人姜氏!你不好生在圈囿之地待着,还敢来此地喧哗,意欲何为?”   姜氏吓得一哆嗦,战战兢兢地道:“我、我——”   “大胆!”   姜氏忙趴下身子,以头顿地,口中连连呼着:“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可见,是被打怕了的。   不容她多说,兵士们便将她一架,抱上哭泣的孩子,气势十足地走了。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大伙纷纷愣住。   继而,他们才不约而同地想起来,林生,还有这姜氏当初是怎样坑蒙拐骗欺负叶凡的,听说还伪造契书,想要谋夺这状元酒坊!   想到这一点,大多数人纷纷转变了态度,指着姜氏的背影骂了起来,同时还不忘肯定叶凡做得对,对这种人就是不能心软。   叶凡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刚才要不是李曜派来的那些人,这会儿,真不知道他们骂得是谁。   没意思,真没意思。   ***   叶凡一边往酒坊走,脑子里一边想着那天的事。   说起来,还没来及得去谢李曜。   还有,那姜氏后来怎么样了,还有那俩孩子……他还真没心情问。   虽然最后化解了,可是,这件事对酒坊并非没有任何影响,至少于叔在招工的时候,就有一些熟手没来,主要是外村人。   叶凡那日的表现,大抵给人留下了心硬、不和善的印象,长工们大多不愿、也不敢摊上这样的东家。   叶凡嗤笑,他若真是那种不顾王法、心狠手辣的人,姜氏还有命找他的麻烦?   胖团蹭蹭他的脸,“凡凡很软。”   叶凡哭笑不得,“你这样的才叫软。”   胖团学着他的样子咧开小嘴,弯着眼睛笑,“凡凡也软。”   “你才软。”   “你软。”   “你最软……”   俩人一路闹着,叶凡心头的窒闷这才渐渐地消了。   白鹿扬起蹄子,踢踢踏踏地跑了起来。   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酒坊便近在眼前。   叶凡爬下驴背,站在门边,看着门楣上陈旧的牌匾,叶凡不由地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切感。   有人看到他,扬声提醒:“小郎来了!”   “小郎来了?”   “问小郎的好。”   大伙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围拢过去。   叶凡拱了拱手,“大伙接着忙,我随便转转。”   他卖力地扬起嘴角,摆出最和善的笑,争取做个“心软”的好东家。   于叔点点头,招呼着工人们回到了各自的位置。   关二郎还在炕上躺着假装恢复,关三郎和关四郎已经过来上工了。   除了他们,还有原先的几个长工,叶凡记得清楚,当初有人闹事的时候,就是他们站在于叔身边一起保住了酒窑。   于家父子做事地道,虽作着酒坊的主,却从不端起主人的架子,选的工人也是踏实肯干投脾气的,相处得愉快,干活也有劲头。   叶凡到的时候,他们正在“开窖”。   “开窖起槽”是酿制白酒的第一步,看似简单,实则有许多关键性的细节需要注意,若非有着丰富经验的老手,单是这一步上就得栽跟头。   别问叶凡为什么知道,他才不会说,他就是从小菜鸟一路栽过来的。   即便学了七年相关专业,实际操作起来,还是跟那些老手艺人没法比。   直到21世纪,白酒的酿造依旧不能完全实现机械化,更何况,他的导师向来提倡古法酿酒,连带着,叶凡对于传统工艺的认同度也更高一些。   如今,他看着于叔一步步操作,眼里唯有敬服。   于叔也不藏着掖着,边做边讲——   “开窖时需用铁耙,将窖泥挖成小臂长宽的方块,劲儿往手上使,心思要稳,切不能急躁……”   叶凡点点头,导师也说过,这一步不能使铁锹。   “之后便是除糟醅,先将窖皮上沾的糟醅除尽,再查看面糟中有无霉烂之处,若有,也得尽数除去。”   “于叔——”关四郎忍不住开口,却被他哥杵了一把。   于叔偏过头,瞅了眼两兄弟,“说。”   “没、没事了。”关四郎脸有点红,似乎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妥。   于叔停下来,严肃地说:“有话就问,现在面皮薄,学得一知半解,到时候把酒酿坏了,咋整?”   关三郎一听,忙站出来请罪,“于叔勿怪,是我糊涂了。”   关四郎也连忙说:“我就是想问,除掉面糟中的坏醅不就可以了,为何还要去抠窖泥上的?我、我不是想偷懒,就是想弄清楚。”   于叔点点头,没有丝毫怪他的意思,耐心地说:“窖泥并非用过一次就扔,需得运回泥塘留待下回封用,若这次不抠,下次也不抠,窖皮上就会生出砂眼,继而把一窖的面糟毁掉。”   众人一听,皆是露出恍然之色。   叶凡也连连点头,受教了。   就这样辛苦了大半日,活没做完,吃饭的时间便到了。   于婶和大郎媳妇一人挑着个扁担,担着圆桶和柳条筐前来送饭。   筐里装的是黍面窝窝,桶里是豆角、野菜、萝卜等时令蔬菜混着熬成的汤,还有稀稀拉拉的粟米粥。   叶凡皱了皱脸,着实寡淡了些。   长工们却吃得十分高兴,尤其是黍面窝窝,许多人掰成一块块泡到菜汤里,一点渣渣都舍不得浪费。   于婶打好了饭,便过来同叶凡说话,“待了大半晌,小郎也回家用饭罢。”   “家里做的啥?”   “面果馒头,腊肉炖鹅蛋,还有你念叨了好几日的银丁菜,清早才到坡上挑的,用烘香的芝麻拌了,好吃着呢!”   叶凡咂了咂嘴,低声说:“婶儿,咱们自家吃得这么好,却让人家吃这个,是否不大妥当?”   于婶愣了愣,像做错了事似的,讪讪地说:“一干两稀,老东家在时便是这样……”   叶凡忙说:“我不是怪婶子,只是觉得,咱家如今过得还行,况且活多人少,索性就做些好的。”   “小郎的意思是……”   “平日里还是你说的这些,再一人加个鹅蛋,或煮或炒,婶子作主,米粥做得稠些,初一十五再来个荤菜。”   于婶瞪大眼,“每日都有鹅蛋?”就连地主家都不敢这么吃呀!   叶凡眨眨眼,为了不让她太过心疼,便随意找了个借口,“这不我三姐家养着鹅么,咱们按照正常价钱朝她买,也让她有个赚头。”   于婶本不是刻薄之人,这么一听,当即便笑了笑,“这也算是两全其美,还是小郎想得周到。”   她也不含糊,当即把这件好事告诉了大伙。   工人们听说顿顿有鹅蛋,嘴张得比鹅蛋还大,惊讶得连个谢字都说不出来。   叶凡摸了摸鼻子,趁机溜了。   于婶出了酒坊便把这事宣扬了出去,一时间,状元酒坊的长工们成了人人羡慕的主——每天两顿饭,总共两个鹅蛋,想吃就吃,不吃就拿回家给媳妇娃,东家从不说啥。   单凭着这个,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到酒坊应工。   尤其是先前不肯来的那些,这时候知道找于叔攀交情了。   于叔也没拿话寒碜他们,只说人手够了,暂时不收。   不过呀,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寒碜的了!   ***   叶凡回了家,便琢磨着怎么把空间里那套酿酒设备拿出来,想来想去,想不到好办法,干脆去找前男友了。   门房得了李曜的交待,叶小郎君无论何时登门都得尽心地招待。   于是,小门房十分尽心,好言好语地把他请进门,请他坐下,倒了好茶,一口一个“小郎君”叫着,那亲热劲儿,就仿佛叶凡是他家正经主子似的。   叶凡认出来,这就是他第一次来时“招待”他的那个人。   他转了转眼珠,肚子里顿时憋出一股坏水。   “小李呀。”   “欸!”门房点头哈腰,想想又不对,忙道,“小郎君,小的姓郭。”   “哦。”叶凡忍着笑,继续狐假虎威,“那啥,你还记得我不?”   “小郎君说的哪里话,侯爷亲自交待的,小的怎么会不记得您?”   叶凡拿下巴冲着他,“我说的是第一回 来,没见着侯爷那次,我带了两坛酒……”   门房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叫苦——这小祖宗,咋还翻起旧账来了?   叶凡见他面露惶恐,更加玩上瘾了,“说起来,我那酒可是一千贯钱一坛的上清酒,也不知道侯爷喝了没有?”   门房一听,腿都软了——老天爷呀!一千贯一坛,他、他们喝了两坛,就、就算仨人分摊……卖了他们也还不起呀!   叶凡端起茶杯,又想起来一出,“这茶倒是香,记得我头回来闻见的可不是这个味儿,也没这么热……”   豆大的汗珠从门房的额头滑下来。   叶凡的语气不紧不慢,“也不知道你们家侯爷是怎么罚人的,比如,怠慢贵客什么的……”   年轻的门房讪讪地笑笑,他不是李家的家生奴才,被卖进李家十来年,虽没见过李曜罚下人,却听过他惩罚兵将,那可是直接拿军棍抽啊,抽你个十天半月下不了床!   叶凡翘着二郎腿,笑眯眯地探过身,“你说,会不会抽他个一百军棍?”   “扑通”一声,门房再也站立不住,瘫坐到地上。   “噗——”叶凡没忍住,一口茶水喷出来。   “咳、咳咳……你这胆子也太小了吧?”   小门房巴巴地看着他,鼻子一抽一抽,眼瞅着就要哭出来。   叶凡连忙抓起桌上的抹布,大大咧咧烀到他脸上,“别别,大老爷们,怎么这么不经逗?”   小门房吸吸鼻子,终于看出来了,委委屈屈地说:“敢情您这是逗我呢?”   “你以为呢?”他拿抹布给人家擦了下鼻子,呃——脸上多出块黑印,油乎乎的不知道啥东西。   叶凡忙把抹布扔了,假装不是他干的。   “看把你吓的,你以为你家侯爷是商纣王啊,单凭妲己两句话就把你给砍了?”   “商纣王?”李曜抬脚跨进门槛。   小门房吓得一哆嗦。   叶凡比他还哆嗦,“比喻、就是个比喻,别当真哈!那什么,听说历史上的商纣王也没那么坏,是周人丑化的……”   李曜挑挑眉,“你想做妲己?”   “说了嘛,就是比喻一下。”   叶凡挠挠头,软下语气,拉着他往外走——刚在小门房跟前狐假虎威了一场,可不能让他看到老虎啃狐狸。   看着小少年挤眉弄眼故意讨好他的样子,李曜心下一动……更不想轻易放过他了。   “所以,你把我比喻成纣王,你便是妲己。”   “李曜!”叶凡跺脚,“还能不能行了?”   李曜揪揪他将散未散的发髻,挑眉道:“若当年的妲己如你这般,想来也不会背上那祸国之名。”   叶凡问号脸,啥意思?   李曜勾了勾唇,一手挎在腰间,一手往后背着,悠悠然向前走去。   叶凡歪歪头,刚好从旁边的影壁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乱糟糟的头发,乱糟糟的衣裳,裤子也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就、就像个小叫花子。   叶凡眨眨眼,猛地反应过来——   “啊啊啊!李曜,你给我站住!”   “说什么我成不了祸水,就是变相地嫌老子丑!!!”   长安侯大人扬起眉眼,笑得愉悦。   身后跟着个披头散发的小少年,张牙舞爪,活泼又惹人爱。   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第64章   【回到原点】   李家庄园依山而建, 从北向南依次是校场、营房、外院、主院、后宅。   后宅南边立着一道三丈多高的围墙,再往南走上一里地便是晋江码头。   平日里, 娘子们可以站在高楼上观看谷中的行人, 也可欣赏往来的船只,旁人想要进入宅子却是千难万难。   外院中建着钟楼、鼓楼、议事楼, 是主家及幕僚、部曲们的主要活动场所。   主院又分主家院和下人房, 李家兄弟各有一处独立的院落。   两位夫人、三位娘子及各丫鬟、仆妇皆住在后宅。后宅与主院由暗门相通,白天黑夜都有婆子守着, 外男一律不得擅入。   整个宅院的占地面积比韩家岭和北来村加起来都大。   当初李将军建这处庄园时找了有名的风水师父来看,园中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皆有讲究。   如果从半空俯瞰, 整个庄园俨然便是一条昂头摆尾的长龙, 龙头衔着韩岭山, 龙尾触着晋江水,可谓是风水两相宜。   李曜的院子恰好在这龙头的位置,是除了阁楼外地势最高的所在。   叶凡第一次来时还吃了一惊——这处院落的布置, 和21世纪李曜在郊区买下的那处马场旁边的院子一模一样。   院外一处井楼,院内种着桑榆二树, 五间青砖瓦房坐北朝南,东西厢房各有三间,后园种着花草, 房上嵌着雕花木窗。   李曜不喜丫鬟服侍,因此院内只有十余个做粗活的健妇,还有五六个跑腿的小厮。   众人看到主子回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不用想就知道,后面八成跟着叶家小郎。   果然,紧接着,小郎君便急吼吼跨过门槛,朝着长安侯大人扑过去。   李曜在台阶下站定,闲适地回过身,手臂向两侧张开,小郎君好巧不巧地自投罗网……   而不自知。   叶凡还以为自己占了上风,扒着人家的肩膀就去揪耳朵。   “李曜,你给老子解释清楚,是不是嫌老子丑?”   “不是。”李曜说的是实话。   叶凡还不满意,“我有没有资格祸国?”   李曜挑了挑眉,这都要争么?   叶凡手上力道加重,“快说!”   “嗯,有。”李曜眼神微黯,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   叶凡得寸进尺,“那你说,我和妲己,谁更有资格?”   李曜轻叹一声,终于不再纵容,手臂收紧,半拎半抱着把人拖进了屋。   偌大的院落中,扫地的扫地,擦窗的擦窗,装壁花的装壁花,全当没看见。   ——实际上,大伙心里早就跑过无数个说书段子。   李曜把人夹着,径直进了卧房。   房内摆着八棱高桌、三彩方柜、凤纹衣架、红漆宝格,靠墙放的是金丝楠木八脚床——帝王御用的楠木,李曜就这么毫无顾忌地摆着。   叶凡一屁股坐在上面,鼓足了气,下定决心要论出个长短。   临窗有个精巧的龙凤铜案,上面摆着碧玉盎、琉璃盏。   盎中盛着桂花蕊腌的土蜂蜜,叶凡说过一次好吃,李曜便一直备着。   他亲手冲了杯蜜水,递到叶凡手边。   叶凡顺手接过,咕咚咕咚喝到肚子里。   “甜!”   就这样,到口的责问“咻”地一下就忘了。   李曜勾唇,适时问道:“今日过来,可有事?”   “啊,有。”叶凡成功被他带偏,说起了这次来的目的。   如今,系统的存在在两个人之间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所以叶凡也不绕弯子,直接说道:“我想借你的地方,把酿酒设备和榨油机‘变’出来。”   “可。”   李曜当即领他去了西厢,那边恰有一间屋子空着,地方大,没人进,平日里多了什么、少了什么,没人知道。   叶凡在屋里转了一圈,十分满意。   他把李曜赶到门外,喜滋滋地调出系统面板,点击“使用”键。   说起来,叶凡这个系统有个奇葩的地方——兑换来的东西可以保存在系统包裹里,但是,一旦选择“使用”便不能再收回去。   这样一对比,就觉得比其他小爽文里的空间金指手弱爆了。   叶凡一边偷偷说着系统的坏话,一边等待着酿酒设备和榨油机变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系统“听”到了他的吐槽,过了好一会儿,东西都没出来。   叶凡愣了愣,又点了一次“使用”。   还是没有反应。   “辣鸡系统!”这回,暗地里的吐槽变成了明目张胆的“人”身攻击。   系统面板闪了闪,突然迸射出刺眼的亮光。   叶凡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一只巨大的橡木桶从天而降。   “凡凡小心!”   胖团顾不上对“统治者”的恐惧,从黑痣中飞出来,一边飞一边释放白光挡住橡木桶。   可是,挡了一只,还有第二只。拦住了木桶,还有除梗机、破皮机、发酵罐……   我的天!   叶凡惊恐地护住头,接下来是烤肉串似的脱粒机和榨油机!   李曜站在门外,先是听到一声陌生的呼喊,继而是“叽哩咣当”的碰撞声,隐隐夹杂着叶凡的闷哼。   他皱了皱眉,暂时忘记叶凡说的“绝对不能看”的要求,推门而入。   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满天乱飞的各式机器,也不是抱头鼠蹿的小少年,而是一只乳白色的,发着柔和光晕的小圆团。   李曜脑中“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破壁而出。   棕色的瞳孔一缩,眼前出现一幅画面——   似乎,是在黄沙漫天的大漠里,他迎风而立,也有一个像是这样圆形的银白色的东西从刺目的日光中而来,含着笑意,对他说:   “宿主先生,你好呀!”   又似乎,是在那九重宫阙之上,他把它贴在青年流血的胸口,对它说:   “孤将他交予你,请务必……护他周全。”   它说:“定不辱命。”   它是什么?   它叫什么?   它叫……   “胖团!”   叶凡狼狈地大叫:“你不能让系统听话吗?”   小家伙躲在橡木桶后面,怂兮兮地对手指。   “根据《银河帝国宪法》,它是有独立机权的……”   “它不就是你吗?”   “不、不完全一样……”   胖团一边弱弱地回答,一边睁着那双金色的圆眼睛,偷偷去看李曜。   叶凡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了李曜的不对劲儿。   “你怎么了?”   他顾不上直朝着后脑勺砸过来的榨油机,大惊失色地跑到李曜身边。   李曜顺势抓住他的肩膀,棕色的眼睛紧紧盯在他脸上,像是在看他,也像是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叶凡怔了怔,一连串关心的话堵在了嗓子眼——说不上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竟觉得李曜离自己那么远。   明明……就在身边呀。   骨结分明的手附在少年胸口,指尖的温热透过单薄的秋衫传到皮肤上。   他说:“还疼吗?”   叶凡的眼睛倏地瞪大,直直地对上男人的视线,双唇张张合合,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还疼吗?”他又问了一句。   叶凡摸摸他的下巴,又碰碰他的脸,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想起来了?”   声音又低又轻,就仿佛自己都不相信似的。   哽咽的声音,像是一道牵引的线,将李曜纷乱的心神拉回原位。   他闭上眼,捏了捏他的肩,出口的声音异常沙哑:“凡凡,抱歉。”   叶凡浑身一震。   这是第一次,他叫他“凡凡”。   所以,他的李曜……回来了吗?   “你……是你吗?”   叶凡仰着头,拼命压下心内的狂喜,满怀期待地看着面前的人。   李曜双唇紧抿,眼底的情绪深沉而复杂。   只一眼,叶凡如漫天繁星般璀璨的眸子便暗淡下去。   他不是,他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凡凡。”李曜冷静下来,轻轻地晃动着他的肩。   叶凡却变得异常激动,“不要叫我!你不能这样叫我!”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少年竟挣脱了李曜的手——也许是李曜不忍伤他,主动放开了。   叶凡不管胖团了,也不要机器了,甚至连自己的安危也不顾了,胡乱冲出门去。   眼瞅着他就要栽下台阶,李曜一个箭步,将他困入怀中。   “乖一些。”李曜从背后抱着他,温暖的气息洒在耳侧。   低沉的,醉人的,满含疼爱的,无比熟悉的声音,却叫叶凡鼻子一酸。   他仰起脸,看着湛蓝的天空,高大的桑树,还有榆树冠上那只大鸟窝……   住的是喜鹊,还是乌鸦?   叶凡努力分散着注意力,强忍着不肯哭出来。   “乖。”李曜故伎重施。   “就不乖!”这是他惯常的回答,想也没想就说了出来。   李曜稍稍松了口气,耐心地哄:“可是饿了?”   “少拿这个骗我,你以为我是饿死鬼投胎吗?”少年的声音终于恢复了些许活力。   他扯了扯腰间的手臂,没扯开,勾着腿去踢他,“松手,老子不乐意跟你一处待着!”   根据梦中的经验,李曜知道,这时候任打任骂就好,千万不能把人放走。于是,他不仅没松开,反而圈得更紧。   “我跟你说,我不喜欢你!”   叶凡抹了把鼻涕,涂到他衣袖上,怒气冲冲地强调:“反正,我不喜欢你,你也不要喜欢我——至少现在不行!”   李曜一言不发,纵容着心上人的小脾气。   叶凡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次鼓足了力气,狠狠地往后踹去。   不知碰到哪里,叶凡明显听到李曜吃痛的闷哼,心里的气才终于顺了些。   “活该!”   李曜白着脸,唇边溢出一丝苦笑——若真踢坏了,你可就……用不成了。   至此,夫夫间这场莫名其妙的矛盾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解决了。   对于上一世的霸道总裁,这一世的战神长安侯来说,“被”吵架是不能过夜的,隔一晌午都不行。   然而,也只是暂时解决而已。   叶凡再一次意识到,眼前的李曜不是那个和他相依相伴、有着共同回忆的李曜。   李曜的记忆中也多了一些东西——除了梦境中的少年,又多了一个和少年长着同一张脸,性情、举止却十分不同的青年。   一个令他焦躁而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那个青年给他的感觉十分清晰,十分真实,十分深刻,就仿佛……刻在了骨血里。   ***   自从那日之后,两个人的关系似乎回到了最初的阶段,彼此吸引,看似亲密,却又像是隔了一层什么。   而且,两个人在默契地避免单独相处。   李曜派李三郎把东西搬到叶家窑洞,自己没露面。   叶凡也故意忙碌起来,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建菌房,打理葡萄园,给油葵苗捉虫。   有一天,他戴着草帽跑到荞麦地里锄草,嫩白的掌心愣生生磨出两个大血泡,可把于婶心疼坏了,第二天说什么也不让他去了。   有一个人更加心疼,不惜自降身价,半夜爬窗,趁他熟睡给他一点点涂上药膏。   可怜长安侯大人忙活了大半宿,叶凡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药膏吸收了,手好了,愣是没发现有人做了好人好事,还以为是自己恢复能力强大。   于是,这件事除了那晚的月亮,就只有白鹿和胖团知道。   胖团发现,自从那次被李曜看到后,对方突然变得不再像先前那样对它的存在不闻不问。   所以,统治者是打算捕捉自己了吗?   胖团伤心欲绝,吓哭了好几次。   粗心的叶凡一次都没发现。   所以,胖团决定,自己也不要告诉他上药的事,哼!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中秋节的前一天。   码头上再次响起了鞭炮声,李家的大船又从东边开回来了。   彼时,叶凡正蹲在南坡上采蘑菇,即使不特意去看,依旧能瞧见码头那边人头攒动,有穿着短褐的船工,也有穿着绸缎的李家人,当然,那个家伙也在其中。   大秋天的,别人要么穿青,要么穿红,偏他穿一身黑,显着自个儿多牛叉似的,切!   叶凡转了个身,故意不往那边瞅。   不过,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丢丢高兴的。   不是他自恋,李家来船一个月里少说得有个四五趟,比这回数目多、船只大的时候不是没有,为啥偏偏这回放炮?   还单捡着他在坡上的时候。   当他不知道么,李曜就是在明里暗里提醒他,他们已经六天零四个小时十八分钟不说话了。   哦,叶凡瞄了眼系统面板——又过了两分钟,现在是六天零四个小时二十分钟了。   叶凡憋着一口气,就不过去,就不理他,气死他!   “嘿!瞅啥呢?”   中气十足的声音猝然响在耳边,吓得叶凡一哆噎,差点栽到坡底下。   他一手揪着草叶,一手抓住一块土疙瘩,作势要扔。   “哈哈,手下留情。”李三郎豪爽地笑笑,“这么不惊吓,还是爷们不?”   “不。”   李三郎被他不要脸的样子惊到了,抬起的手抖了抖,“你、你……你真是个人才。怪不得老大那么在意你,八成是想把你当成秘密武器,两军叫阵时扔到城楼上,气死对方。”   说完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越想越是那么回事。   叶凡揪着草叶,暗搓搓吐槽——我可是身娇体软的小姘头,他才舍不得让我去送死。   他转了转眼珠,似笑非笑地看向李三郎,“不会的,要送也是送你。”   李三郎还以为他是在夸自己,哈哈一笑,“叶兄弟不必自谦,老大说了,两军对垒,头脑一样有用。”   “是呀,脑子是个好东西,所以要留着。”叶凡不怀好意地笑笑。   “在谈何事,这般开心?”   牛叉叉的“黑衣人”迈着方步走到近前。   李三郎迫不及待地分享自己的发现,“我们在说,兄长会不会把叶兄弟送到战场上。”   “不会。”李曜毫不犹豫地说。   叶凡冲李三郎挑挑眉,睨了李曜一眼,慢悠悠地问:“那你会不会送三郎兄弟去?”   “自然。”   李三郎纳闷,“为啥?”   因为,像你这种四肢发达的蠢弟弟,不扔去长长脑子,难道还要留着过年吗?   叶凡同李曜相对而立,默契一笑。 第65章   【吸阳气】   叶凡并没有自作多情, 李曜放鞭炮的确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   确切说,那一船的东西主要是为他准备的。   李家的船工从那艘双层两桅大船上抬下来两个巨大的保鲜柜, 柜子本身不重, 重的是里面的东西——   一个柜子里装的是西边来的葡萄干、核桃、杏脯等甜的酸的小零嘴;另一个柜子里装的是满满当当活蹦乱跳的青虾河蟹。   中秋佳节,京中之人以食河鲜为趣, 李曜记得叶凡也喜欢, 所以就给他买了满满一柜子。   村民们一路行着注目礼,眼睁睁瞅着那两个怪模怪样的大白“箱子”被抬进了叶家窑洞。   欸?咋进了叶家窑洞?那不是长安侯大人的东西么?   李三郎笑呵呵地说:“那是我家兄长给叶兄弟送的中秋节礼。”   人群中传来“嗡嗡”的议论声, 大伙不约而同地朝着叶凡看过去——长安侯给叶小郎送礼?这是多大的脸面!   李曜抿着唇,淡淡地扫向李三郎。   李三郎一个激灵, 连忙补充说:“我、我家兄长还说了, 那个……失怙的孤儿、寡居的老人、勤奋进学的廪生, 并孝子贤孙等,皆可来领!”   此话一出,大伙的关注点顿时从叶凡身上移开, 纷纷感谢李曜的慷慨。   叶凡抱着手臂,得了便宜还卖乖,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你这不是明摆着让别人说我闲话么?”   “没人敢说。”李曜郑重道。   叶凡挑着眼, 语气阴阳怪气,“别指望着我会感激你,‘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这种话在我这儿可不好使。”   李曜一本正经地点头, “不用感激。”   叶凡努力控制着上扬的嘴角,拿下巴冲着他,“呐,如果你现在道歉,我就考虑一下是不是暂时结束冷战。”   “抱歉。”李曜毫不迟疑——虽然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在同他冷战。   叶凡咧开嘴,从坡上跳下去,一步步蹭到李曜跟前,主动撞撞人家的手臂。   “老子今儿心情好,有什么要求趁早说。”   李曜勾了勾唇,配合地道:“请小郎君赏个脸,同在下去个地方。”   叶凡一把搭在他肩上,黑亮的眼睛弯成小月亮,“这个脸,赏了!”   于是,一人骑着枣红马,一人骑着小毛驴,并驾朝北而去。   此时此刻,倘若有人特意去看,便不难发现,毛驴不紧不慢、姿态悠闲,骏马紧赶慢赶、累死累活,即便如此,那大马依旧落后了半个身子。   ***   清溪谷,正是先前白鹿带叶凡到的那个谷地,也是他们捡到小灰兔的地方。   然而,若不是李曜告诉他,叶凡怎么也不能把眼前的一切同那个荒草萋萋的野谷搭上边。   此时,两人立于断崖之上,目光所及是一条清可见底的溪流,水底铺着白色的山石,两岸长着青葱的水草。   溪水自北向南,淙淙流淌,原本该是在断崖这里拐个弯,继而向东汇放汾水。   不知是谁将崖下打通,清溪偏在这里多了一道支流,向南而去。   断崖南边本是寸草不生,此时却因溪水的浸润生出嫩嫩的草芽。   断崖以北,从前的灌木、乱石皆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及膝的牧草,草地上三三两两立着黑的红的白的小马驹。   壮壮实实的小马驹,这么多!   叶凡惊喜地看向身边的人,“你养的?”   李曜轻笑,“可喜欢?”   叶凡睨着他,“我若说喜欢,给我呀?”   李曜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没有一句漂亮话,叶凡却知道他是真心的,只要自己说一声要,他定然眼睛都不眨,全部送给他。   这么一想,心里就美得开出一朵朵小喇叭花。   “真好。”   看着这清水长溪,丰草良驹,叶凡不由感慨:“没想到这关内干旱之处,也有这么好的养马之地。”   回忆自己学过的历史,一代贤相为了在中原养马,甚至想出往民户家中“摊派”的方式。   即便如此,还是养不出草原上那种能征善战的良种。   他知道,这个谷地一定是李曜的主意,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弄成如今的样子。   “你要是当皇帝,肯定是个明君。”叶凡笑嘻嘻地开着玩笑。   殊不知,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李曜面上平静,心内却掀起万丈波澜——倘若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是真实存在的,那他怎么也算不上“明君”。   “欸,你看,那是什么?”叶凡指着东面的一处山壁,疑惑道。   李曜压下烦乱的心绪,用最轻松的姿态面对眼前的少年——这个真实的、会说会笑的人。   “刚发现么?走,去看看。”   不待叶凡拒绝,他便拉住他的手,沿着断崖一步步向东而去。   叶凡第一反应是把他的手打开,可是……都快七天不见了,大老爷们,就、就拉一下好了。   于是,他不仅没把手抽回来,还反客为主,暗搓搓地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去,摸了摸。   唔,硬硬的,粗粗的,热热的,和六天前没有什么变化。   叶凡扎着脑袋,一边悄悄占着便宜,一边偷偷笑。   李曜仰着头,唇角微微扬着,细细地享受着小少年难得的主动。   一直走到断崖尽头,叶凡原以为没路了,没成想,李曜随意地拨开一处灌木,竟奇迹般多出一条隐蔽的小路。   小路很窄,仅能由一人侧身而过。   叶凡后背贴着山壁,像螃蟹似的横着一步步挪。   李曜原是想让他走在前面,这样他可以在后面护着,没成想他竟怕成这样。   “不许笑!”叶凡看到他脸上的笑,气恼地瞪过去,“还不兴人家恐高么?”   “我记得,你不恐高。”不仅不恐,还拉着“他”跳过伞、蹦过极。   不经意说到禁忌话题,两个人皆是无语。   最终,还是李曜率先打破沉默,“别怕,有我。”   说着,便伸出手,护在了叶凡腰间。   叶凡鼓鼓脸,他也不是真的怕,就是跟这个人在一起时会习惯性地产生依赖心理,想让他在意他,护着他,就像现在这样。   狭窄的小路并不长,不过几十步,便到了一处宽阔的平台。   两个人脚下皆是一顿,有股名为“遗憾”的气息在心间荡来荡去。   虽然路宽了,叶凡依旧走得很慢,李曜的手也没有收回去,两个人默契地维持着先前紧紧相贴、一步一挪的样子。   直到路过一丛酸枣树,李曜手臂一紧,将少年勾至怀中,“小心,有刺。”   “是吗?”   叶凡假装好奇地去看那圆圆的绿叶底下几不可见的小尖刺,实际在暗暗感受着背后的温度。   眼瞅着,酸枣丛突然往两边分开,冒出来一张胡子拉茬的脸。   “呵,真是侯爷!”   汉子惊叹一声,继而扭过头,高声喊道:“兄弟们,侯爷来喽!”   “真的假的?”   “你小子,又玩兄弟呢?”   “若再唬人,扒了你的皮!”   随着一声声或惊疑或含笑的话语,山壁上的灌木丛一处挨一处地晃动起来,紧接着走出一个个壮实的大汉。   叶凡惊奇地发现,这一丛丛灌木后面竟是一孔孔隐蔽的窑洞!   “嚯!还真是侯爷!”   “属下等参见侯爷!”   大汉们纷纷行礼。   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疾步走至近前,抱拳道:“侯爷突至,是否有要事吩咐?”   “并无。”李曜朝众人抬了抬手,“不必多礼。”   “谢侯爷。”汉子们笑呵呵地起身。   李曜偏头朝着最近的窑洞看了一眼,“住得可还好?”   “好着呢!”   “比从前好多了!”   “多谢侯爷挂心。”   “……”   汉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看上去并不像训练有素的兵士,反而更像是淳朴的庄稼汉。   叶凡拿眼瞅着,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   不经意间,他看到一个眼熟的人。但是,又不太确定,在他的印象里那个人比眼前这个瘦上许多。   对方察觉到他的视线,也看了过来,当即拱了拱手,“叶小郎君,孙某有礼了。”   “啊!”叶凡惊奇地瞪大眼,果然是他!   这个人姓孙,是从安州北边来的灾民,念过两年书,先前被叶凡选为葡萄园的小管事,所以他才有印象。   叶凡的视线从众人身上一一划过,突然反应过来,这些人是李曜当初选出来的那些,竟然没编入部曲中,而是藏在了这里。   李曜,这是打算做什么?   ***   直到离开清溪谷,叶凡的心情依旧不能平静。   他想了一路,最终还是忍不住,开玩笑似的问:“你暗中招兵买马,不会是打算造反吧?”   似曾相识的场景,李曜不由自主地说出了曾经说过一遍的话。   “若果真如此,你当如何?”   叶凡皱了皱脸,奇怪地看着他。   随着驴背的晃动,他的身子一摇一曳。   李曜的心也随之摇摇晃晃。   “那就造罢!”少年咧开嘴,笑呵呵地说,“要是成了我也能混个皇——呃,我是说,大官,我也能混个大官当当……”   叶凡别过脸,懊恼地敲敲脑袋——差点把真心话说出来!   李曜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相似的神情,相似的回答,久远的记忆与眼前的情景重合,却叫他不寒而栗。   他担心,那把青铜剑……   叶凡注意到他的脸色,关切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李曜摇摇头,“无事。”   叶凡皱皱脸,“总觉得你有心事。”   何止有心事,几乎……快疯了。   李曜握着缰绳的手紧得发白,这一瞬间,他突然理解了现代的“他”。   换作是他,面对那样的境况,想必也会选择分手——就像另一个他亲手把心爱的人送走一样。   不,李曜握了握拳,他不是他们,他们也无法左右他,他永远、永远不会放弃自己想要的人。   “唔——”   此时已出了山,叶凡正扭着脖子往自家葡萄园看,腰间冷不丁多了一只手,愣是把他从白鹿身上抢了过去。   叶凡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玩上瘾了?”   “嗯。”李曜干脆地承认。   “嘿!”叶凡扭着身子,仰头去捏他的脸,“80公斤体重,60公斤全长脸上了。”   不苟言笑如李曜,心情沉重如李曜,此时也不由地轻笑出声。   “凡凡,你放心,我做出这些布置只是为了自保,不会造反。”   就算成功了又如何?得到了江山,却失去了挚爱,失去了一世安稳。这一次,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叶凡努努嘴,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他把缰绳抓在手里,说:“你不是跟我说过嘛,人这一辈子总得经历点儿什么,要么早要么晚,放轻松,过去了就好……”   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安慰,李曜缓缓地舒了口气。   那些令他不胜其烦的梦境,他和他,少年和青年,都不算什么了。   唯有怀里这个人,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   京城的旨意下来了。   不出李曜所料,安王保下了安槐,同时也狠狠地出了一次血——除了在京中的上下打点,还负担了所有善后的银钱。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后续事宜李曜没有出面,交给了谭县令去安排。   谭县令不敢居功,明里暗里把李曜的功劳透露给大伙。   苦主们感激涕零,纷纷到李宅门前磕头谢恩。   出事的人家得了钱,被毁的砖窑却是不敢再建了,就算建也招不上人来了——原本就是个苦差事,若是再把命搭上,怎么想都不值。   然而,如此一来,整个土窑村都陷入了困顿之中,连带着还有附近的好几个村子。尤其是那些家里没地的,秋冬两季的嚼用都还没着落。   就在大伙唉声叹气之时,长安侯派了家中部曲,敲着铜锣到各村各户宣传——   “侯爷欲建炭场,有意做工者报与关里正!”   村民们竖起耳朵,生怕自己听错。   “侯爷欲建炭场,有意做工者报与关里正!”   部曲们说了几遍,他们就追在后面听了几遍。   直到所有人都听准了,确定了,才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   “炭场?采炭的?”   “侯爷建的?在哪儿建?”   “人人都能应工么,可有啥讲头?”   部曲们提前得了管家的吩咐,对待村民们十分和善,他们的问题也一一解答。   从这日起,关家的门槛几乎要被踏平,原本就低矮的栅栏墙更是被挤烂了。   直到家里的小鹅们惊得吃不下食,叶三姐终于发了飙。   “要么找间空院子,要么上大道上说去!若再把人往家里招,你也别进门了!”   “是是是,我这就去找间空院子。”八尺高的汉子,被个娇小的娘子骂得连连应诺。   前来应工的汉子们也被这阵势吓住,刚刚迈过来的脚生生地缩了回去。   关二郎在炕上窝着,面皮都养白了一层,“诶呀呀,看来这不娶媳妇也有不娶媳妇的好处,万一再碰见个嫂嫂这样的……啧啧。”   “你是不娶么?你是娶不上!”叶三姐没好气地敲了他一槌,“起开起开,别搁这装了,明儿就到酒坊上工去!”   “小弟遵命!”关二郎不伦不类地拱了拱手。   叶三姐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关二郎的事瞒得了外人,却瞒不了自家人,他们陆陆续续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却彼此憋在心里,只尽心尽力在叶家做事,默默地把叶凡当成救命的恩人。   单等着有一天叶凡招呼一声,兄弟几个定会赴汤蹈火,不打驳回——除了关五郎,他是真不知道。   ***   就这样,西边的炭场也开了起来。   挖煤是个体力活,也需要经验和技术,即便在高度机械化的现代,出水、塌矿的事故依旧屡见不鲜。   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免这样的意外,叶凡从系统商城兑换了一组“勘探仪”。   这种仪器可以在一定深度和范围内探测到岩石结构、地下水文情况,卖家宣传图上说,精准度可达到98%以上。   说起来,自从经历了上次的“造反”事件,叶凡和系统好好地“谈”了一次,保证不嫌弃它,也不再说它的坏话,系统这才继续乖乖地替他做事。   “比以前还乖”——这是系统的原话。   不知道是不是胖团升级的缘故,原本只是一段代码的系统也有了自己的“思维”,情绪强烈到一定程度时甚至有可能脱离胖团的掌控。   叶凡哭笑不得,一个个跟成了精似的,反倒是他这个宿主成了食物链的最底端。   他不是星际人,对那个时代的智能水平缺乏了解,不然的话一定能够知道,他的“系统”是多么与众不同,或者说,不正常。   如今,被蒙在鼓里的叶凡只一心一意傻白甜地为前男友做着打算。   “这是何物?”   李曜把那只细细薄薄,如同运动手环似的勘探仪拿到手里,试着往手腕上戴了一下。   结果,塞不进去。   看着他土老帽的样子,叶凡突然想到,每次李曜送了他新款的运动器械,他就是这副模样。   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他得瑟一回了。   “不懂了吧?叫声哥哥,哥给你示范。”叶凡抱着手臂,挑着眉,痞里痞气。   这话是从前李曜常对他说的,他记得清楚,李曜自然也知道。   若放在几日前,赶上他正纠结的时候,长安侯大人不知会有何等灰暗的心思。   好在,如今他想通了,不论从前,不管以后,只看当下——他是他,少年是少年,少年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想通之后的长安侯,依旧是那个专.制、霸道、大男子主义的前男友。   “再说一遍。”   叶凡眨眨眼,浓密的睫毛垂下去,瞅着捏在下巴上的那只手,秒怂。   “不、不说了。”   “叫。”   撇嘴。   “嗯?”   “……哥哥。”   “乖。”   长安侯拍拍小郎君的脸,嗯,一如既往的嫩滑。   危机解除,叶凡蹿到两米开外,一门心思操纵起了勘探仪。   一道红光投射到地砖上,“手环”正中跳出一个一米见方的虚拟屏。   因着梦境的关系,李曜对这些高科技接受起来并不难。   他定睛看着虚拟屏上呈现出的影像,红蓝白三色线条,蓝的是水,红的是矿,白的……   叶凡对比了一下那个白色小点的位置,确定就在脚下。   “这里有什么?”   李曜抿着唇,神色严肃,“老鼠洞。”   叶凡腾地跳起来,躲到李曜身后。   李曜轻笑,“搬来之前修缮园子,早已堵好了。”   “你以为我是怕老鼠吗?怎么可能!”   叶凡努力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试图把李曜的注意力转移到虚拟屏上。   “我只是觉得哈,这仪器也太精确了,连老鼠——唔……”   “多谢。”李曜捏着他的下巴,一触即离。   叶凡眨眨眼,嘴巴下意识地嘬了嘬。   刚刚……被亲了?   不会是他自个儿幻想出来的吧?   看着他可爱的反应,李曜心头微动,温热的手指从下巴滑到后脑,稳稳地托住。   棱角分明的唇再次探下,印上那只拱起来的小猪嘴。   “唔……”不是幻觉!   叶凡一边贪婪地吸着“阳气”,一边委屈地埋怨——   你不是有心事吗?   你不是要冷战吗?   变得这么快!   渣男!   此时此刻,他显然忘了,主导这一切的从来都是他自己;他也忘了,占据主动权的也是他自己。   即便在李曜纠结、迷茫、心事重重的时候,但凡他主动迈出一步,长安侯大人必会拨开迷雾,走完余下的九十九步。 第66章   【骑白马的郎君】   深秋时节, 天气越发清凉,晨风中也多了一丝寒意。   天微微亮, 韩家岭的村民们照例早早地出门, 踩着轻快的步子踏入了薄薄的晨雾中。   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风,挟着沁人的清香, 让人顿时来了精气神儿。   大伙不约而同地仰起头, 寻找香味的源头。   有人指着南边的河岸,惊呼一声:“瞧那边, 红云,一大片!”   村民们定睛看去, 可不是么, 从村口一直到晋江码头, 粉红色的“云雾”浓浓淡淡,似乎在随着秋风缓缓流动。   走近了才发现,哪里是云, 原来是面果树开花了!   仿佛是一夜之间,几千棵面果树就像商量好了似的, 挂了许久的花蕾全都张开了花瓣,吐出花蕊。   面果花很有个性,并非挂在枝头, 也没生于树杈间,而是长在了主干上。圆圆胖胖的主干裂出一个个铜线孔似的缝,缝中伸出翠绿的花柄,柄上顶着娇嫩的花。   三年生的面果树, 每一棵都有两丈多高,此时,褐色的树干被层层叠叠的花朵围拢住,远远看去,就像一根根粉红色的大柱子。   从河边到谷地,从谷地到荒坡,韩家岭仿佛陷入了粉红色的海洋,到处都是绵绵软软的“云雾”,到处都是清清甜甜的花香。   村民们在此间劳作、闲谈,逍遥快乐如同神仙一般。   尽管叶凡早就看过资料,此时亲眼见到,依旧觉得十分神奇。   他把手伸到花蕊上,想要揪下一朵研究研究,却被小锤子一把拉住。   “娘说了,这是粮食,不能揪!”小家伙眯着眼,皱着鼻子,十分严厉。   旁边还有几个小孩子,都是去李家庄园念书的,想来同样是受了叮嘱,皆是认同地点点头。   叶凡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解释道:“我不是乱揪,就是想了解得更仔细些。”   小锤子依旧抓着他的衣袖,声音清脆而坚定,“不可以!”   其余孩子也是一脸严肃。   “好好,我不揪了。”叶凡妥协般摊开手,笑眯眯地说,“你们快去学堂吧,晚了夫子该打手心了。”   小锤子立马辩解:“先生最和气,才不会打手心!”   尽管嘴上这样说,他还是不敢耽搁,连忙提起小书箱,朝着东坡跑去。   其余孩子也纷纷跟上。   叶凡忍不住笑,“小嫩瓜们,且有得学呢!”   边笑边伸出手,挑了朵最红最大的花,毫不客气地揪下来。   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就听到一声惊呼,满是心疼:“哪个小兔崽子,敢糟蹋花?”   高亢的声音,把附近油葵地里干活的人全都引了过来,大伙扛着锄头、拿着木棍,一副要干架的姿态。   呃……   叶凡眨眨眼,尴尬地回过头。   村民看到是他,表情比他还尴尬。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老村长。   老人家拿拐杖顿了顿地,语气客气又严厉,“这东西长出来就是粮食,一朵花就是一个果子,一个果子能蒸十几个大白饽饽,这话不是小郎说的么?”   叶凡摸摸鼻子,讪讪地点点头。   老人家又道:“古人云‘粒粒皆辛苦’,小郎当为表率,切不可任意糟蹋。”   “谢韩公教诲,小子再也不敢了。”叶凡执起手,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礼。   老村长见他态度好,这才缓下脸色,“这树原是小郎家的,论理,别说只是摘一朵花,就算把这些树全砍了,也轮不到老朽插嘴。”   叶凡忙道:“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和大伙的好意,小子心里都明白。”   这话说得真心,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若不是村民们自发地看着、守着,时不时拔棵草、浇瓢水,这些树不可能每一株都好好地长到现在,还开出这么多花。   想到这里,叶凡再次执起手,实实在在地给大伙行了个礼。   村民们见他不仅没生气,还如此行事,心里不由地松了口气,同时又生出一股更强烈的责任感。   叶凡把揪下的花悄悄拢到袖子里,笑容满面地同大伙道了别。   直到回了自己的窑洞,他才敢明目张胆地把花拿出来,细细地看。   绿色的花柄,表面光光滑滑,像是涂着一层腊似的。   花柄顶端托着五片花萼,翠绿的颜色,生着绒绒的细刺,将娇嫩的花瓣好好地护住。   叶凡数了数,和资料上写的一样,秋花的花瓣总共有九片,圆圆小小,如同少女的指甲一般,透着淡淡的粉。   花蕊又细又长,丝丝绵绵,环环绕绕,如同成人拳头那么大,团在小小的花瓣之前,就像蓬蓬松松的棉花糖。   资料上说,面果树雌雄同株,自花授粉。   叶凡把外面丝丝绵绵的雄蕊拨开,这才看到里面那个乳白色的雌蕊——圆圆小小,如同一粒珍珠,羞羞怯怯地躲着。   虽看着娇嫩,这花实际却很“结实”。   叶凡在袖中装了一路,不仅没有任何破损的迹象,就连形状都保持如初。   他朝着花蕊吹了口气,“棉花糖”轻轻摇晃,却不见掉落。   “呀,好好玩!”   胖团分开细细的小腿骑在他手腕上,伸出小爪子好奇地扯了扯。然而,只扯下来头发丝那么细的一根花蕊,其余的依旧好好地长着。   小家伙眨着水汪汪的眼睛,惊叹道:“好神奇!”   叶凡笑笑,“波尔给的资料,还有没有?”   “有的!”   胖团软软地应了一声,眨眼的工夫就把资料调出来,笑嘻嘻地把虚拟屏抱到叶凡面前。   “乖儿子。”叶凡疼爱地揉揉小家伙的脑门。   胖团扭了扭,莹白的一团悄悄泛上粉红色,就像那朵面果花似的,乖巧又害羞。   叶凡笑笑,转而去看资料,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面果树似乎适应得很好,并没有发生变异。   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放下心——至少这个冬天的粮食不用愁了。   ***   韩家岭的“大肚树”开花了,美得如同仙境一般。   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几日的工夫便传遍了大宁县的大街小巷,继而传到了安州城。   安荣自然也得了消息。   往常时候,每月中旬他都会派安回来一趟,或是买些药酒,或是给叶凡送东西,抑或只是传上一封书信,从未间断。   几个月下来,叶凡虽然跟他从来没见过面,彼此间却已经有了不浅的交情。前段时间安荣还说,待到重阳那日,必来喝酒赏花。   如今,看到这些人,叶凡便想起了和安荣的约定。   于是,他趁着闲暇,和于三娘一起把北屋空余的几间窑洞收拾干净了,想着好好地招待他几日。   没成想,这次不仅安荣没来,连安回都没露面。   叶凡犹豫着要不要托人给他捎封信,问问情况,转念一想,他是不是故意不来,毕竟,李曜前不久刚刚坑了安王一大笔钱。   安荣不露面,是避嫌,还是表明立场?   虽然这份友情一直都是对方在主动维持,但是叶凡也同样在乎,若就这么断了,还真觉得挺遗憾。   不过,他没有纠结太久,注意力很快就被韩家岭的热闹转移了。   九月,秋高气爽,正是出门踏青的好时节。   往常时候,城中的富贵人家想要看看新鲜的景致,要么往北走到清凉山上,要么往东去千佛寺。路途远不说,这些年也去腻了。   如今听说了这件新鲜事,家家户户都在合计着去瞅瞅。   于是,年轻的娘子们被家里的长辈带着,坐着骡车、乘着小轿,满怀期待地朝着韩家岭而来。   郎君们也骑着马,或近或远地伴在后面。   还有那书院的学子,三五个人雇上一辆车,边行路边高谈阔论,还没到地方就已经做出来好几首诗。   城里的小贩看见了,一路跟随过来,既有炒香豆、蒸蜜糕、咸豆干等点心小食,又有刀削面、栲栳栳、全羊汤、豌豆粥等饱腹之物,虽不如自家厨房做得精致,却胜在新鲜又热乎。   小娘子们纷纷派了跟车的婆子前来买上一些,同姊妹们躲在车厢中吃得欢快。   郎君们闻着那咸香的气味,也顾不上矜持,随即派了小厮们去买。   贵人们掏钱掏得爽快,小贩们也实在,面片浇头添得足足的,彼此间都满意得很。   叶凡也跟着凑热闹,把金针菇搬出去卖。   这东西一下子就入了那些城里人的眼——要知道,出了大宁,这白白嫩嫩的菇子就是稀罕物,甚至在京城能炒上天价。   叶凡懒得称,便和小锤子一起把金针菇绑成手腕粗细的捆,一捆卖五个铜板。   小厮一听,眼睛倏地睁大,“多少?五个铜板一捆?!”   叶凡眨眨眼,莫非……卖贵了?   也是,放在现代,这么一小把顶多卖两块钱。   他刚想改口,便见那小厮一溜烟地跑回了自家主子身边,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一边说还一边往叶凡这边看。   眼瞅着对方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叶凡无语极了,嫌贵就不买呗,莫非还想砸场子不成?   正吐槽,那小厮又跑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匹雪白的马,马上坐着个穿着月白衣衫的年轻郎君。   叶凡没注意别的,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人家的马看。   雪白的身子,找不出一丝杂色,长长的鬃毛,那马尾更是顺滑无比,随着马蹄的踏动轻柔地晃动,如同湖面的波纹,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光。   真特么帅!   叶凡暗暗地羡慕着。   李曜也说给他买一匹小白马来着,订金都下了。然而,马崽还没生出来,俩人就闹了别扭。   “小郎君?”   小厮接连叫了三遍,叶凡都没听见。   “嘿,卖菇子的这位!”   “嗯?”叶凡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眼睛依旧盯在马身上。   马上的郎君垂首看着,忍不住轻笑出声。   “可是喜欢?”   叶凡仿佛被这个声音惊醒,腾地抬起头。 第67章   【侯爷才是芝麻馅】   叶凡之所以会觉得吃惊, 是因为他听着这个声音太耳熟了。说不上从哪里听过,就是下意识觉得是认识的。   只是, 当他抬起头, 看到对方的长相,却发现根本不认识。   叶凡定了定神儿, 问:“郎君想买金针菇?要多少?”   安荣从马上下来, 眉眼温和,含着俊逸的笑, “原本只想要上两捆尝尝鲜,如今看到凡凡卖得这般实惠, 便想占个便宜, 多买些。”   叶凡注意到他的称呼, 不由地愣了愣——除了李曜,这个地方只有一个人这般叫他,那就是……   “安兄?”   安荣朝他挤了挤眼, 逗小孩似的,“认出来了?”   “真的假的?”叶凡不由地站起来, 声音不自觉拔高。   不怪他这么惊讶,从安荣日常写信的口气中,叶凡一直想象着对方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 白白胖胖,笑眯眯的,像个无欲无求的佛爷。   眼前这个人明明是个身形颀长、面容俊雅的年轻郎君,和“中年”、“白胖”半点边都搭不上!   他瞪着眼, 把安荣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这样的行为在外人看来多少有些失礼,安荣却丝毫没有介意,反而还配合地转了个圈。   “可还满意?”   叶凡敛起面上的讶异,摆出一副嫌弃的姿态,“说什么和我爹平辈论交,还骗我叫‘叔父’,你哪里来的底气?”   若不是自觉矮了一辈,他也不会答应对方叫他“凡凡”。   安荣哈哈一笑,“玩笑而已,凡凡还在记仇?”   “且忘不了呢!”叶凡横了他一眼。   两人默契地对了对拳头,相视一笑。   有些人就是这样,哪怕只是初见,也能一眼看出,彼此会成为倾心相交的知己。   ***   家里来了客人,叶凡也顾不上摆摊了,把东西胡乱收拾了一下,笑嘻嘻地招呼着安荣回家吃饭。   筐子有些大,叶凡又长得白白嫩嫩,一看就是没力气的。   安荣没多说,只是在他装好了金针菇后随手把大筐拎到了自己手上。   叶凡万般不好意思,连忙伸手去接:“我背着就行,怪沉的。”   “无妨。”安荣温和地笑笑,侧身躲开,“走罢,凡凡不是说要请我吃菌锅么?”   叶凡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空着手,走在他身边。   安家的小厮看到了,连忙紧走两步,想要去接,安荣却是摇摇头,低声吩咐了句什么。   小厮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恭敬地欠了欠身,牵着马远远地坠在后面。   单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叶凡就看出来,安荣的手腕,似乎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样温和佛系。   安荣明显不打算在他面前掩饰,主动挑起话题,“凡凡不好奇么,回子这次为何没来。”   叶凡笑了笑,玩笑般说:“我刚想问呢,一个月不见,还真有点想他。”   “做错了事,在受罚。”安荣也笑了笑,道,“既如此,下月便让他来。”   叶凡眨了眨眼,“那安兄回头一定要告诉他,这个人情算他欠我的。”   “好。”安荣笑意温和。   很奇怪,明明都是宽额浓眉、五官立体,李曜给人的感觉威武,凌厉,不容侵犯,安荣却温和、俊逸,让人不由地想要亲近。   叶凡扭头看向旁边的人,脑袋里天马行空地想着,这样的人如果放在现代,一定会成为国民校草。   正走神儿,冷不丁撞上一堵硬实的“墙”,紧接着,右边手臂被抓住了,几乎同一时间,左边胳膊也被抓住了,两边同时用力——   “嗷!”叶凡一声痛呼,变了脸色。   李曜手上一松,目光沉沉地看向对面的郎君。   安荣对上他的视线,愣了愣,下意识地放开。   李曜顺势把人拉到怀里,温热的手附到他右臂上,像是消除印记似的扫了扫,又捏了捏,做完这些才关切地问:“怎么了?”   “差点被拉成两半,你说怎么了?”叶凡没好气地踹他,试图甩开他的手。   李曜不仅没放开他,反而抱着人转了半圈,把少年从身前放到身侧——刚好是远离安荣的那一边。   叶凡没有理解其中的深意,依旧像个小跳蚤似的发脾气,“你下次出现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总是这么神出鬼没,要么把人吓死,要么把人撞死……唔,鼻子都被你撞痛了,胳膊也差点被拉断!”   叶凡喋喋不休地说着,李曜时不时应上一声,手臂一直搭在他肩上,毫不避讳地宣告着主权。   安荣落后了半步,看着两个人之间的互动,心内的惊讶比看到这韩家岭的数里花海还要多上百倍。   他原以为,这个长安侯之所以重视叶凡,大抵是因为他手里的那些新鲜东西。可是,目前来看似乎并非如此。   或者说,李曜的心思当真这般深重,将少年哄得团团转?   安荣眸光一黯,看来,他应该重新考量这件事了。   ***   安荣很守信,既是“金桂之约”,他这次来不仅带了两坛上好的桂花酒,还带了两棵挂满花的金桂树。   金桂原长在南边,别说偏僻的韩家岭,就连安州城都不多见。   安荣为了运送这两盆花,可谓是煞费苦心——先是找人订制了巨大的陶盆,再连根带土一起挖了,整个栽到陶盆里,骡车稳稳当当走了十来日,才赶在今日到了韩家岭。   单是为着这份心,叶凡就感激不已。   “都说桂花香十里,果然如此!”   “从前光听说了,还没见过活的。”   “对了,听说金桂是所有品种里花期最长,香气也最持久的。”   叶凡兀自夸了一通,发现没人配合,暗搓搓杵了杵李曜,“你说是不是呀?”   李曜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叶凡悄悄横了他一眼。   安荣好脾气地笑笑,温声道:“凡凡喜欢就好。”   李曜端着酒盏的手指紧了紧,一双凤眸凌厉地扫过去,“凡凡?”   安荣顿了顿,微微一笑,“侯爷有所不知,我同叶公算是故交,便把凡凡看作晚辈了。”   李曜挑眉,“晚辈?”   “就是这么一说,又不是真的晚辈。”叶凡忙强调。   若是从前他也认了,此时看到安荣的模样,晚辈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李曜抿了口酒,再次开口,“转运使大人前来敝县,有何要事?”   安荣和其他勋贵子弟不同,他是科举入仕,凭实力得到了安州转运使一职,负责安州境内的财政和监察,这其中并不包括大宁。   李曜这样说,多少有些问责的意思。   安荣执了执手,不卑不亢,“侯爷切莫误会,下官此次只为访友,与公务无关。”   “是吗?”   “正是。”   “安王可知?”   “无可奉告。”   至此,谈话中的火药味已经遮不住了。   叶凡掐了把李曜的胳膊,嘴巴几乎贴到他耳边,“你今天怎么回事?”   李曜微抿着唇,没有回答,而是将他手边的酒盏收走,换成一杯温热的清茶。   叶凡皱了皱鼻子,关注点立马被转移,“我不要喝这个!”   李曜勾唇,“忘了先前贪杯的后果?”   呃……   叶凡缩了缩脖子,好叭……暂时不喝好了。   虽然不一定次次都撒酒疯,不过,万一呢?他可不想当着外人的面扒到李曜身上跳“钢管舞”。   安荣虽始终垂着头,专注地“研究”着杯中的清酒,却没有忽略对面脉脉涌动的气息,那是第三个人无法融入的。   李曜不再责难,安荣也退了一步,主动说要出去走了走,不必陪。   叶凡坚持着给他做导游,却被李曜拉住,“莫先生叫你去学堂,想来有事要谈。”   叶凡立马重视起来,“不会和二小有关吧?”   前日他还听小锤子说,关二小太聪明了,把先生都问住了——叶凡却知道,那小子哪里是聪明,一定是问了什么古怪的问题,先生不好回答!   李曜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低垂的眉眼间含着淡淡的笑,似乎又有些无奈,故意误导叶凡。   叶凡真信了,于是也不再客气,只能对安荣执了执手,诚恳道:“既如此,只能失陪了,安兄记得回家吃饭,夜里也在窑洞休息,不必再赶去城里。”   安荣听到“回家吃饭”四个字,心底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暖意,便顶着李曜黑沉的目光,微笑地应下。   这边,叶凡拉着李曜,一路直奔李家庄园。   今日休沐,莫先生原本正在自己的小院里喝着桂花酒,赏着面果花,手里还拿着一卷古韵十足的竹简,是真正的战国旧物,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冷不丁听到李曜找他,莫先生以为有何大事,连忙漱去口中的酒味,又换了衣裳,急匆匆赶到阁楼。   空荡荡的阁楼上除了李曜,还有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正是他一心想要结交的那个。   莫先生心头一喜,暗自想着,侯爷终于想通了,不由地有几分激动。   谁知,叶凡比他还激动,此外还有些紧张,“先生,我家二小惯爱调皮,您多担待,他哪里有不对的您尽管告诉我,我教训他。”   莫先生:……   这是唱得哪一出?   “就是……能不能别让他退学,就我姐那脾气,八成得把他屁股打烂了。”叶凡搓了搓手,表情十分不好意思。   莫先生:……   等等,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李曜轻咳一声,给他使了个眼色。   “哦,二小呀!”学堂里孩子那么多,排行老二的不下十个……讲真,他根本分不清叶凡说的是哪个。   这大概是莫先生此生最机智的时刻,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正想跟小郎君说呢,那小子近来可不大好学。”   “是是是,让您费心了。”叶凡点头哈腰地赔着不是。   李曜看到少年这个模样,心里老大不舒服,清清淡淡地说:“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莫先生去忙罢。”   莫先生:……   叶凡:…… 第68章   【又是一桩烂姻缘】   另一边, 安荣把一干随从打发去了大宁县城,自己出了叶家窑洞, 信步走着, 穿过谷地,到了北边的葡萄园。   远远地便看到一梯梯低矮的葡萄架, 架上爬满了青中带黄的葡萄藤, 还有一串串青的紫的圆葡萄。   孩子们仗着身量小,灵活地在梯田里上上下下地跑, 经验老道地说着“这串熟了”、“那串还酸”。   间或几名穿着布衣的妇人,手里握着小巧的剪刀, 将一串串紫色的葡萄剪下来, 放到腰间的小筐中。   安荣走近, 原想上山去看看。不料,方才还坐在草垛旁状似悠闲的汉子,此时突然跳起来, 将他拦下。   “此处谢绝游赏,郎君请往他处。”   安荣一愣, 这才发现,不止是他,旁边已经有不少人被拦下了,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穿得很好,一看就不是当地的村民。   有个年轻的郎君,笑呵呵地给他透露情况,“这些可都是长安侯家的部曲, 别想着混过去,不好使。”   安荣打眼一瞅,见拦路那人虽穿着寻常衣裳,腰间却挂着“李”字木牌。草垛那边还坐着几个,看似懒散,实则身强体壮,必定是练家子。   他淡淡一笑,并不强求,打算选个视野好的地方,远远看着也别有一番意趣。   这样想着,安荣便要往旁边走。   这时,于二郎从梯田那边跑过来,冲着李家部曲执了执手,陪笑道:“这位是我家小郎君的客人,还望官爷通融一二。”   他之所以这般客气,是因为葡萄园东边就是北山校场,是以,李曜才派了部曲守在这里。   “既是叶小郎君的客人,我等自是不必拦。”那人冲于二郎笑笑,又向安荣抱了抱拳,“多有得罪,郎君勿怪。”   安荣执手回礼,面上带着浅笑,心内却暗自感慨——难怪李家军战无不胜,单是这小小的守园之兵都如此知进退,可见李曜驭下之能。   他随着于二郎往园中走,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一个身量瘦小的孩童抱着箩筐,端着满满一筐葡萄送给部曲们吃。   刚刚还严肃异常的汉子,此时亲昵地摸了摸孩童的发顶,小孩也咧开嘴,弯着眼睛笑起来。   偶有村民过去讨水喝,部曲们虽不过分热络,却也是好言好语,可见彼此相处十分融洽。   安荣暗自摇了摇头,可叹他父亲看不透,偏要同李家为敌,哪里比得?   于二郎边走边同他搭话,“郎君怎生独自来了这里?我家小郎……”   “凡凡被长安侯叫去,想来是有急事。”安荣笑着回了一句,转而问道,“这些葡萄摘了是要卖么?”   于二郎点点头,“原是要酿酒,只是第一年种下,果子长得不多,品质也不好,小郎便说不如定个低价,卖与那些远来的贵客。”   于二郎把话说得漂亮,实际上,叶凡的原话是:“反正烂了也是烂了,那些人有的是钱,他们要想买干脆就卖给他们。”   叶凡没有考虑自家吃,是因为酿酒的葡萄和寻常的食用果不同,皮厚肉少,甜度和酸度都很高,至少以他的标准来看,并不好吃。   小锤子送完了葡萄,刚好经过这边,自豪地说:“小郎说了,这些果子由我们摘,卖的钱交给村长阿公,大人们一分不使,全都留着给我们买笔墨!”   安荣笑笑,赞道:“凡凡高义。”   小锤子听不懂,约摸知道是夸自家小郎君的话,顿时觉得安荣也是好人,于是笑嘻嘻地塞给他一小串葡萄,还神秘兮兮地说:“别人都不给吃哦!”   安荣看着手上那串稀稀落落,青中带白的葡萄粒,眼中含着笑,郑重地道了谢。   ——果然是好人呀,要跟阿娘说,晚饭蒸甜窝窝给他吃!   小锤子转着这样的小心思,又跑到梯田上,跟小伙伴们一起摘葡萄去了。   安荣看着架上的葡萄,一粒粒圆润饱满,带着糖霜,挨挨挤挤,密密实实,不由惊奇——这叫长得不多,品质不好?   两个村民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远远地便高声吆喝:“于二郎,快,再来几筐!”   于二郎愣了愣,“不是刚抬过去四筐么,这就卖完了?就算自个儿吃都没这么快吧!”   “卖了,全卖了!”汉子喝了口水,满脸喜气,“你是不知道,那些城里的贵人一见,抢着要买,小郎君不是说先尝后买么,一听价钱,根本没人尝!”   “刚好又摘了两筐,你们且先抬过去。”   “这些可不够,待会儿我们还得再来两趟。”   “十个铜板一串都有人买,可真有钱!”于二郎咂咂嘴,从怀里掏出册子,拿炭笔记下。   安荣听了这话,比他还惊讶——这么好的葡萄,只卖十个铜板?这要放在京城,十个铜板连一粒都买不到!   这话并不夸张,这个时代,葡萄的品种不像后世那么多,能在中原地区种植的更是少之又少,结出来的果子大多也酸酸涩涩,和叶凡这些星际的良种自然没法比。   这边,于二郎拿起一串葡萄,往旁边的水渠里洗了洗,方才递给安荣,“您尝尝。”   “多谢。”安荣郑重地接到手里,摘下一颗细细口味。   唔,入口微酸,之后便是细细绵绵的甜,尤其是咬破厚实的皮之后,里面的果肉比蜜饯都甜。   这样的好物,恐怕就连京中那位都没有吃过。   面果树、葡萄园、金针菇……叶家小郎,还能带来多少惊喜?   以及,惊喜之后的……   安荣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的惊愕,还有担忧。   一声清亮的童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阿姐,你看,这里有一串大的!”   小娘子说得是官话,安荣不由抬头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娘子,穿着藕荷色的衣裙,露出白皙的颈项,乌黑的长发被淡蓝的头巾包着,只露着顶上的螺髻,斜斜地插着一只白玉簪。   从安荣的角度只能看到娘子微微低着的侧脸,秋日的暖阳打在她身上,映着她温润的眸子,微扬的唇角,安荣不由想到了一句美好的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是一句恭贺新娘的诗……安荣脑海中蓦地现出一个身影。   “啊——”   “八娘!”   突如其来的惊呼打断了他的思绪,安荣定睛一看,只见刚刚还踮着脚摘葡萄的小娘子不知怎么的竟滚下梯田。   他想也没想,当即踩着梯田迎了上去,稳稳地将小娘子接到臂弯。   “八娘!”   李二娘大惊失色,急急地跑下来。   即便心内焦急,她依旧没有失了体面,先是对着安荣行了礼,这才将八娘抱到怀中,背过身去,细细查看。   田中劳作的妇人们也纷纷围拢过来,关切地询问。   李家部曲也行动起来,告罪的告罪,报信的报信。   好在,安荣接得及时,八娘只是破了衣裳,并没有伤到一丝一毫。   村民们这才松了口气,陆陆续续回到田间。   李二娘恢复了镇定,打发了部曲们,继而把八娘放到地上,再次向安荣屈膝行礼。   “多谢郎君出手相救,敢问郎君尊姓大名,家兄定当登门道谢。”   “举手之劳,娘子无需多礼。”安荣执手,回了半礼。   李二娘见他不愿意透露姓名,顿了顿,大胆地抬起头,想要记住他的长相,事后好同李曜去说。   只是,看清安荣面貌的那一刻,二娘不由怔住,“安——”   安荣讶异,“娘子识得我?”   李二娘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不,不是他。   可是,两个人长得如此像,又同样姓安,想来定有关系。   李二娘低下头,心如乱麻。   此时,安荣也想了许多。   娘子说的是官话,似乎还认得自己……   他不由地想起了记忆中的惊鸿一瞥,没来得及细想,便脱口而出,“嫂嫂?”   李二娘一振,低声道:“郎君误会了,我与安家早已解除婚约。”   安荣反应过来,忙执起手,深深一揖,“敝人唐突,还望娘子勿怪。”   李二娘捏着锦帕,勉强定下心神,屈膝道:“郎君言重了。”   双双抬头,目光不期然对上。   李二娘慌忙移开,唇微微抿着,本应红润的面色此时微微泛白。   安荣看着她,不知怎么的,心下竟生出几分怜惜。   他已然肯定,眼前这位气质不俗的娘子就是李曜的妹妹,李家唯一的嫡女——李二娘。也是他的兄长,安王世子安槐曾经未过门的妻子。   当年,这桩亲事还是官家做的媒,安家下了大礼,李家也送了嫁妆,只差一顶花轿抬进门。   谁成想,天意弄人……   “阿姐,你怎样了?可曾伤到?”   远远的,一个面容俊美的郎君打马而来,焦急的神色并没有弱化他英挺的眉眼。   不知多少小娘子悄悄红了脸。   李三郎毫无所觉,马还没立稳,便飞身而下,急吼吼地冲到李二娘身边。   “阿姐,部曲报信,说你从山上摔下来了,我看看——”   “你呀!这般冒冒失失,若让长兄知道,看不打你。”   亲弟的关心,平复了李二娘心下的惊慌和愤懑,她轻轻地打了李三郎一把,虽是威胁的话,声音却是温温柔柔,让人心头软软暖暖,巴不得多听几句。   安荣就是这样的感觉——他家中亦有姊妹,却没有一个像李家二娘这般叫人想要亲近。   李三郎更在意的是她的“威胁”,当即嚷嚷道:“我一听到你受伤就立马来了,阿姐,你可不能恩将仇报!”   李二娘白了他一眼,唇角禁不住上扬,“我没事,是八娘失足掉落梯田,好在,”她朝安荣微微屈身,“幸得这位郎君出手相助,三郎,代阿姐谢谢人家。”   “哦。”李三郎先是看了看八娘,发现她确实没事,这才放下心,朝安荣看去。   他抱起拳,拿出平日里根本不会有的正经姿态,开口道:“李昭代长姐与幼妹,谢过——欸?怎么是你!”   原本还是感激的神情,待看清安荣的长相之后,浓黑的眉毛立马蹙成一团,眼睛里也嗖嗖喷着火。   李家长随一见,默契地退到后面。   李三郎抽出长剑,直指安荣眉心,“看来你家奴才没传好话,小爷好心支会你一声——再有姓安的来到大宁,我李昭见一个宰一个!”   安荣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要说他来大宁县最不愿撞见的是谁,不是长安侯,也不是前大嫂,而是这位战斗力爆表,又不分青红皂白的李家三郎。   偏偏,还是遇上了。 第69章   【用实力撒狗粮】   当年李家势大, 安家次之,两家皆以武兴家, 可谓是官家的左膀右臂。   官家亲自作媒, 将李家嫡女赐予安家长子为妻。   彼时,李二娘十六岁, 安家长子安槐刚好二十, 可谓是男才女貌,正当年华。   两家换好庚帖, 下了大礼,抬了嫁妆, 选定了秋日成亲。   怎料, 大红嫁衣都准备好了, 安槐的生母却突然辞世,需得守孝三年。   官家曾言,若李家想要退亲, 不必顾忌他。然而,李家没退, 安槐守了三年,李三娘便陪了三年。   三年后,新的婚期未定, 李将军便奔赴沙场,为国捐躯,随之而来的三年孝期,安家却不肯陪了。   就这样, 退亲、报仇、搬家,前前后后折腾了两年,李二娘长到二十一岁,依旧没说上人家。   且不说李将军的死是否与安家有关,单是凭着对方背弃婚约,就足够李三郎看姓安的不顺眼。   此时,他手持长剑,面色冷然,那架势似是要取了安荣性命。   “昭儿,休得无礼!”李二娘一慌,连李三郎的小名都喊了出来。   李三郎将她推到长随那边,“顾好我阿姐。”   长随连忙上前,低声劝道:“娘子勿急,三郎君有分寸,需得将心头的气发出来才好。”   李二娘捏着帕子,抱歉地看向安荣。   安荣微笑着冲她点点头。   李三郎一见,顿时心头火起,长剑更加凌厉地刺过去。   安荣不敢大意,当即运气于指,捏住了剑尖。   李三郎绷着脸,手腕一翻,将剑抽回,“拿出你的兵器!”   安荣执手,“李兄稍安,我无意如此——”   “废话少说!姓安的除了会耍嘴皮子,还会干什么?”   安荣还要再说,李三郎却哼笑一声,手上挽出剑花,“既然这样,可别说我李昭胜之不武!”   安荣叹了口气,只得抽出腰间纸扇,一心一意地应对起来。   李三郎撇了撇嘴,“虚伪。”   安荣简直要冤死了。   李二娘原本还很担心,眼瞅着李三郎虽架势拉得十足,其实手上颇有余地,安荣一招一式也应对得从容不迫,这才稍稍放心。   要么说什么主子养什么随从,那些个长随们不仅不为李三郎担心,一个个还跟看热闹似的,兴致盎然。   斗到精彩处,还有人跳着脚喝彩。   李三郎听着那一声声叫好,斗志更高。   安荣也打出了几分血性,在家里时可没人有这功夫,于是,也渐渐地使出真功夫。   李三郎最称手的兵器是长鞭,前两天被李曜收去,没得用了,这才换成了剑,终归是不好使。   安荣认真起来,李三郎便有些应对不及,眼瞅着扇柄就要敲上他的手腕。   李二娘一急,娇声喝道:“昭儿,翻手为雨!”   “翻手为雨”是李家剑法中称得上“釜底抽薪”的一招,用得好便可反败为胜,若用不好则会一败涂地。   李曜、李四郎,以及下面两个小的,皆是稳妥的性子,这招于他们而言可以说是形同虚设,唯有李三郎——李将军在时便说,这招就是为他而创的。   李三郎反应快,也豁得出去,当即扔了剑,反手一抓,擒住安荣的手腕,紧接着一翻,一甩,华丽丽地来了个过肩摔——这一招是跟李曜学的,从小到大被摔惯了。   安荣虽被他摔飞出去,却没有狼狈地趴到地上,而是以手触地,腰身一挺,硬生生站了起来。   李三郎挑了挑眉,拿下巴冲着他,“不错,比你那草包兄弟强多了。”   安荣拍拍手,捡回遗落的折扇。   李二娘红着脸,微微屈膝,“家弟失礼,还望转运使大人勿怪。”从李二郎的口中,她已经确定了安荣的身份。   安荣没有说话,只拿眼盯着李二娘。   这恐怕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如此失礼,不过,此时此刻,他就是想放纵一回——他怕若此时不看,以后就再难有机会了。   方才他听得清楚,李三郎之所以能反败为胜,全赖李二娘的提醒——若没有釜底抽薪的勇气及心胸,又怎会生出此等急智?   安荣不由感慨,怪就怪安槐目光短浅,错过了这样一位如瑰宝般的娘子。   他炙热的目光落在李二娘身上,对方就像有所察觉似的,染着红晕的脸更加醉人。   安荣正沉浸其中,视线突然被截住。   李三郎抱着手臂,面色不善,“看什么看?再好看也不是给你看的!”   这话说得直白又粗俗,气得李二娘狠狠拧了他一把,拉着一脸懵懂的八娘跑了。   安荣打开折扇,遮住唇边的笑意。   李三郎呲牙咧嘴地揉着后腰,还不忘吐槽:“就你这样的,用老四的话说就是‘水仙不开花——装蒜’!”   “噗——”   “哈哈哈哈……”   长随们没忍住,纷纷笑了起来。   李三郎自觉打了胜仗,昂首挺胸上了马,扬长而去。   长随捡起剑,小跑着跟在后面。   安荣看着他的背影,不仅不觉得恼怒,反而生出几分羡慕——若安家也如李家这般弟兄和睦、姊妹相亲,繁华之下,是否能少去许多暗流?   夕阳西下,绚丽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   安荣背着手站在坡上,迎着秋日的晚风,听着农人们的絮语。   视线中不期然撞进一双和谐的身影——   少年眉开眼笑,似乎在说着什么有趣的事,一时兴起,还要拽拽身边人的衣袖,或是把他头上的锻带扯在手中,嬉笑着玩闹。   郎君身形高大,微垂着头,视线始终不离少年左右,他默默地听着,纵容着他的调皮,眉眼间满含宠溺。   安荣不由地顿住脚步,闪身躲到了一株面果树之后——他不想,也不忍心打扰了这一美好。   叶凡正兴致勃勃地说着,根本没看到他。   李曜看到了,全当没看见。   此时,两人正商量着把金桂树种在哪里。   “院子里太挤了,于叔说被大槐树荫着,怕是长不好。若是种在牛棚那边,又怕被牛啃了——牛吃桂树叶不?”   “吃。”李曜毫不犹豫地说。   “我觉得也是。”叶凡皱了皱鼻子,“那你说种在哪儿?”   “大门两侧,有香气,亦可乘凉。”   叶凡眼睛一亮,“是哦!”继而又有些担心,“不会被偷吧?”   “不会。”李曜肯定地说。   叶凡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信你了,就种在门边。”   李曜勾唇,甚好。   回到家,于婶已经洗好了金针菇,大郎媳妇也炒了芝麻,磨成香浓的麻酱。   于叔去临村买了猪肚、羊肉,关二郎也送来了新鲜的鹅肠。于大郎用滚热的水烫了,耐心地洗好、切好。   今日要吃菌锅,叶凡早先做过一次,被全家人奉为人间美味。   于三娘兴冲冲地去河边采了银丁菜、扫帚苗、鲜嫩的小水葱,还有一些叶凡叫不上名字的小野菜,都是他从前想吃都吃不到的。   李五娘也在,她和于三娘已经成了最要好的手帕交,知道叶家今日有客人,一早就跑过来帮忙。   看到李曜,活泼爱笑的小娘子一下子惊到了,直往于婶身后躲。   叶凡连忙打招呼:“五娘来了?待会儿就不要回去了,留下来吃菌锅。”   李五娘露出两只黑亮的眼睛,怯怯地看向李曜。   叶凡戳了戳李曜的腰。   李曜轻咳一声,尽力做出一副好兄长的姿态,“支会二夫人一声,便在这边吃罢。”   李五娘使劲儿点点头,声音轻快又激动,“我、我这就去说!”   “我同你一起去!”于三娘也很高兴,拉着她的手一起朝外面跑。   于婶擦了把手,追到门边,“去见夫人,好歹换身衣裳!”   “不用啦!”李五娘反手拉住小姐妹,两个小娘子笑嘻嘻地往李家庄园跑去。   安荣走到坡上,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美好的画面。   叶凡特意跑到窑洞口来接他,“还怕你走迷了,正要去找你!”   看着少年晶亮的眼,安荣不由地笑了起来。   活了二十多年,他生活中全部的温馨与美好似乎全部集中在了这一天。   真想把它留住。   ***   为了方便他们说正事,于家人和李五娘特意同他们分开吃。   好在,东西都是一样的,叶凡便没硬拦。   他只把小锤子揪在了身边,美其名曰,让小家伙沾沾“仙气”——要么学李曜做个所向披靡的大将军,要么学安荣考上状元,当大官。   小锤子不懂那么多,只知道这个桌上的羊肉比那个桌上多,因此十分欢喜。   叶凡瞧出他的小心思,虎着脸威胁,“今儿你要学不出什么,回头就把你那几只小兔子宰了,下回咱们吃兔肉锅。”   小锤子一听,肉也不好好吃了,圆溜溜的眼睛转啊转,似乎在想着对策。   叶凡也不催他,笑嘻嘻地看着菌锅。   半晌,小锤子才终于想到法子,心虚地说:“我、我去撒尿……”   叶凡挑眉,“当真?”   小家伙顶着莫大的压力,硬着头皮点点头。   叶凡不再逗他,点了点头,“去罢,可别掉进坑里,吃不上肉。”   小锤子匆匆应了一声,撅着小屁股下了炕。   叶凡手里攥着根胡萝卜,一边吃一边隔着窗户往外看着。   只见小锤子悄悄地进了牛棚,连拖带拽地把兔子窝藏到了自己的窑洞里。   原本他没有独立的房间,还是叶凡“来”了之后,才让于叔给他收拾出一间屋子。小家伙勤快极了,每天都要学着于三娘的样子擦擦扫扫,还要放上一把水灵灵的小野花。   这时候竟然乐意让兔子“住”进去,可见的确是被叶凡吓到了。   叶凡笑得趴在窗子上,手里的萝卜被白鹿啃掉了都不知道。   李曜听着小伴侣的笑声,愉悦地扬起眉眼,连带着对安荣的厌恶也消减了许多。   安荣的注意力被他的动作吸引。   那双握惯了长.枪、杀敌无数的手,此时轻轻巧巧地拿着调羹,端着瓷碗,专注地拌着麻酱。   半碗麻酱,一匙韭菜花,少许盐,半匙醋,切成细末的水葱、调得浓稠的蒜汁少少地舀上一些,姜末似是不喜,隔了过去,烘香的芝麻,洒上一层……   直到把小碟中的调料一一放过,长安侯才将白瓷小碗放到叶凡的位置上,声音中的温情不加掩饰,“凡凡,过来吃。”   叶凡不知道被戳中哪根神经,不仅不感激,还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哼哼地坐到他身边,低声警告:“说了,不许乱叫!”   长安侯勾了勾唇,英挺的眉眼满含宠溺。   ——这就是安荣看到的。   他知道,李曜是在用行动告诉他,不要动叶凡。   他动不起,他们安家,也动不起。   ***   小锤子藏好兔子才安心回来吃饭。   叶凡和小家伙专注地吃,李曜和安荣专注地谈生意。   安荣这次来,当然不止是为了“金桂之约”。   他除了明面上安家次子、安州转运使的身份,还是京城最大的商铺——明德商铺背后的东家。   这事瞒得了安家人,却瞒不过李曜。   安荣夹了一朵胖嘟嘟、切着十字花纹的香菇放到滚开的锅里。   待到香菇吸饱了汤汁,沉了底,又飘起来,安荣才小小地尝了一口,微笑着说:“果然美味。”   叶凡见他喜欢,自然高兴,兴冲冲夹了一大片杏鲍菇给他,“你再尝尝这个,新品种!”   这批杏鲍菇是菌房里刚种出来的,在整个大晋算是独一份。   安荣吃了一口,笑道:“凡凡只管种,售卖一事交给我,五五分成,如何?”   叶凡咬着一根劲道的鹅肠,眨了眨眼,看向李曜。   李曜揉了揉他毛乎乎的脑袋,说了句无关的话,“头发长了,该剪了。”   “唔,那回头你帮我剪。”叶凡毫不掩饰自己的信任。   安荣会意,只得看向李曜,“侯爷意下如何?”   “三七分。”谁三谁七,自不必说。   安荣暗叹一声,心知自己今日是讨不到好了。不过,就算这样,他依旧大有赚头。   于是,他干脆地点点头,厚着脸皮问:“来年,那葡萄可否匀出一些,卖与愚兄?”   叶凡往嘴里塞了一筷子羊肉,大大咧咧地摆摆手,“那个是专门用来酿酒的,不好吃。不过,你要是想卖酒的话,也行。”   安荣精神一振,“葡萄酒?”   “嗯呢。”叶凡从李曜碗里抢了一块油津津的猪肚,美滋滋地咧开嘴。   安荣顾不上吃狗粮,心头被始料未及的惊喜所击中——酒的利润,那可不是葡萄所能比的,金葡萄都不行!   狂喜之下,安荣依旧维持着镇定,他当即朝叶凡执了执手,“如此,愚兄便谢过凡凡。”   叶凡眨眨眼,“看来,就算我想反悔都不成了。”   安荣笑笑,“自然是不成了。”   叶凡咧开嘴,拿手背抹去脸上的油渍。   李曜眉心微蹙,扯过他的手,用布巾轻轻擦拭干净。   叶凡无所谓地撇撇嘴,继续吃。   安荣咂了咂嘴,明明没吃多少,却觉得……有点撑。   ***   李三郎已经在主院转悠了许久,地面几乎都要被他踩下去一截。   李曜前脚踏进院子,他后脚就扑了过来。   李曜挑了挑眉,从小到大,李三郎哪次不是见了他就跑,像这么热情地迎接他,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老大,我跟你说,我今儿看到安荣那厮,大摇大摆在葡萄园转悠呢!”李三郎一脸气愤。   相比之下,李曜就淡定多了,他抬脚进了卧房,不紧不慢地脱去外裳。   李三郎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气味,吸了吸鼻子,问:“老大,你吃什么了,这么香?”   “菌锅。”   “又是叶兄弟想出来的?”   “嗯。”   “啧啧,真不知道那小子的脑袋是咋长的,这么好使!”   心上人被夸,李曜与有荣焉。   转念想到什么,道:“那安荣是凡凡的客人。”   “居然是叶兄弟的客人?”李三郎满脸遗憾,“这么说,是不是就不能动他了?”   李曜点点头,故意道:“还有叶家门口那两棵金桂树,也是安荣送的,凡凡喜欢得紧。”   李三郎转了转眼珠,根本没在意后半句,只一心想着:姓安的,我动不了你,还动不了你的树不成?   “那个……时候不早了,兄长早点歇着,我回去了。”说完,一溜烟跑走了。   李曜背过身,嘴角微微上扬。   第二天。   天蒙蒙亮,李家的婆子开了后门,去江边倒夜壶。冷不丁被什么东西绊倒,打眼一瞅,竟是两棵蔫答答的桂花树,好在没伤到主根,还活着。   “唉呦,可怜见的,这还挂着花呢!”   这婆子是个心善的,当即把夜壶倒了,又匆匆喊了人,把两棵树连根带叶地抬到内院去。   她是李五娘的奶嬷嬷,把桂花树捡回去之后,原本想种在五娘院子里。   李五娘最不喜欢桂花,当即说:“太香了,我不要!”   李二娘瞧见了,忙说:“劳烦嬷嬷,种我这儿罢,若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   “诶!还是二娘子心善。”婆子没心眼,连连称赞。   李五娘就在旁边听着,并不介意,连她亲娘都说,巴不得二姐是她的亲闺女,就连她自己都觉得二姐好,嘻!   这边和和气气地种树,叶家却炸了锅。   叶凡难得起了个大早,一出门就看到自家门前俩大坑。   少年脸都气红了,叉着腰在那里骂:   “哪个龟孙儿,连树都不放过!”   “诅咒你种啥啥不活,养啥啥砸锅!”   “下辈子变成树,被人偷!”   “光偷还不行,还要砍成一百零八段,变成柴,烧成灰!”   长安侯大人站在高高的阁楼上,看着心上人气红的小脸,既心疼,又想笑。   说起来,他也十分费解——李三郎那家伙也不嫌累,还特意把根刨出来,为何不一斧子砍了?   呵,蠢弟弟。 第70章   【你是在暗示我吗】   安荣只住了一晚, 第二天就回城了。   心情嘛,还算不错, 嗯……至少看到门口那俩大坑时, 还能保持微笑。   韩家岭依旧热闹,登高踏青的贵人们络绎不绝, 尤其是听说这里有葡萄卖, 那些没来游玩的人家也专门派了仆从前来购买。   原本叶凡只是为了给孩子们找点事做,闹着玩儿的, 没想到真就成了事。   买葡萄的越来越多,村民们只得放下手头的活计, 全都忙着摘葡萄, 得来的铜钱多到用筐子装, 多少人明里暗里地感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总共六千棵葡萄树,多的结了十来串果子, 少的只有一两串,总共卖了十六贯零三百四十文。”   老村长坐在木墩上, 拿拐杖敲了敲装钱的箱子,枯瘦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不知侯爷从哪里听说了,又给添上一些, 凑了个整,总共二十贯,都在这里了。”   叶凡也挺高兴,那些葡萄在他看来根本不能吃, 没料到能卖这么多钱,想想还有点心虚。   不是他嘴刁,而是因为酿酒的葡萄皮厚,单宁含量高,吃起来发苦,而且果肉酸度大,果粒小,和后世的食用葡萄根本不是一回事。   “这些钱韩公不必给我,就按照先前说的,留着给娃娃们买笔墨。”   老村长连连摆手,“零头就够了,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于叔笑着道:“多少是小郎的心意,韩公就收着,一年用不完就两年,我倒是听说笔墨贵着呢!”   老村长摇摇头,“那也用不完。再者说,若是没个节制,倒养成了他们浪费的陋习,要不得、要不得!”   叶凡想到后世的学校,突然有了主意,“多出来的钱买衣裳怎么样?”   “此话何解?”院中之人疑惑地看着他。   “这不快要入冬了么,不如给娃娃们买两身冬衣,嘱咐店家用统一的面料,做成统一的样式,在显眼处缝上‘北山学堂’的标志……”   就跟现代的校服似的,凡是在学堂念书的娃娃都穿着,走到哪里都代表着李曜的体面。   这也算是叶凡的一点小私心。   老村长连连点头,“这倒是好事。”   于婶拍拍大腿,说:“也不必花钱去铺子买,倒不如扯了布,村里的娘子们自己做,至少能省下一半银钱。”   于二郎点点头,“眼下谷子收了,萝卜种了,地里没啥活。汉子们去挖运河,娘子们就窝在炕上缝衣裳,岂不正好?”   “还有油葵和面果,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大郎媳妇难得说了句话。   叶凡笑笑,继续为自家男人打广告,“做活的时候也不用怕冷,侯爷说了,西边炭场挖的炭,每家可领一千斤,整个冬天可着劲儿烧都够了。”   大伙面上一喜,“还有这好事儿?”   叶凡晃晃脑袋,藏不住心里的小得意,“他亲口告诉我的。”   于婶不住嘴地赞,“侯爷真是大好人!”   “大宁之福,百姓之福哇!”老村长眯着眼睛,苍老的脸上一片希冀。   ***   九月九日,重阳节。   一大早,叶家窑洞的气氛就与往日大不相同。   于婶天不亮就起来,和面,擀面,葱花炝汤,又切了鸡丁、鱼肉、素三丝,袅袅的炊烟从屋顶的烟囱飘出去,带着馋人的香味。   于家父子没去酒坊,轻手轻脚地忙活着,打扫牛棚、擦洗门窗,连带着窑洞内的桌椅柜子全都清理了一遍。   于三娘从坡上采来红的粉的小野花,用草叶绑了摆在窗台上,清清新新,很是亮眼。   叶凡迷迷糊糊地从屋里出来,拿眼往院子里一扫,唔,到处都干干净净,仿佛闪着光。   就连老黄牛的犄角上都绑着一对小花环。   白鹿也是,尖尖的灰色耳朵一边挂着一串喇叭花,亏得它好脾气,不仅不生气,还悠闲地晃着脑袋,眼里带着笑。   “凡凡,好看吗?”   胖团跳出来,头上顶着一朵小粉花,小爪子里还抓着一大捧——这些小花亮闪闪的,不知道是怎么变出来的,凑热闹似的往叶凡身上撒。   叶凡伸手抓住一朵,松开手指,粉嫩的小花像流沙似的消失了,只留下一道粉色的光晕。   小家伙扯着嫩嫩的嗓子兴奋地嚷道:“凡凡,生日快乐呀!”   叶凡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他的生日。   于叔带着一家人,笑意盈盈地跪在院中,“给小郎磕头了!”   叶凡连忙去拦,“不是说了么,咱家不兴这个。”   于婶笑容满面,“别的时候就算了,今日可不能省。”   说着,大伙再次叩首,“祝小郎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叶凡既感动,又不好意思,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好在,磕完三个头,大伙便站了起来,拉着叶凡去吃饭。   热腾腾的长寿面,旁边趴着一对白白胖胖的荷包蛋。红红粉粉的面果窝窝,精精致致的小团子,一个挨一个地摆在崭新的盖帘上。   还有他最爱吃的腌鹅蛋,不知是赶巧了还是怎么的,接连切了四个,居然都是双黄的,花瓣似的摆在盘子里。   看着眼前的一切,叶凡原本想笑,鼻子却不受控制地酸了,“多谢了……”   于家人彼此看看,眼里含着笑。   于婶把筷子递给他,声音温和,含着浓浓的暖意,“小郎说的什么话,你不拿我们当外人,这会儿自己倒客气起来了?”   叶凡吸了吸鼻子,咧开嘴,“不客气,我就是高兴,来,都吃。”   “诶!”大伙应了声,其乐融融地吃了起来。   刚放下筷子,门外的铜铃就响了起来。   “我去开!”小锤子从炕上跳下去,兴冲冲地往外跑。   “不用,我自个儿进来了。”清亮的女声,盈满笑意。   叶凡一听,也下了炕,“阿姐,你怎么来了?”   “就我闲呗!”叶三姐一手挎着一只大篮子,打趣完,自己就先笑了。   叶凡笑嘻嘻地把篮子接到手里,“装了什么宝贝,怎的这么沉?”   叶三姐抿着嘴笑,“都是给你的。”   叶凡挠挠脸,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阿姐,你还记着呢?”   “这还能忘?她们没工夫,就托我来了。”   叶三姐坐在炕沿上,把东西一样样往外掏。   吃食点心、零食果子,都是叶凡爱吃的,是叶大姐买的,还有一串用大红络子绑的铜钱,总共十七个,正是叶凡的周岁。   “近来吃饭的人越发多了,大姐忙不过来,昨儿个托人把东西给了我,说是过几日再来看你。”   “用不着。”叶凡抓了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我天天闲着,赶明儿就去她铺子里蹭饭,唔……咳、咳咳!”   “慢些吃,多大人了?”叶三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起身倒了碗水,送到他嘴边。   叶凡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大口,终于顺了下去,“这绿豆糕真实在,一点都不偷工减料。”   叶三姐扑哧一声笑出来,转身拿过一个包袱,里面包着一套冬衣、一双棉鞋,还有一顶毛绒绒的帽子,灰兔毛的。   “衣裳和鞋是二姐缝的。皮子是你姐夫硝,我挑了块软的,给你做成帽子,天冷了就戴上,别再冻耳朵。”   “阿姐,有你们真好。”叶凡故意撒着娇,遮住眼底的湿意。   “嘴倒是甜。”叶三姐戳戳他脑门,视线放到那身冬衣上,不由叹气。   “你看这针脚,细细密密,不知熬了多少个晚上。还有老二出事时她给的那个银饼子,一准儿是当了嫁妆——什么秀才娘子,还不如当年就嫁了老二……”   叶凡听出些眉目,忍不住问:“二姐那边是怎么回事?你说的老二,可是关家二哥?”   叶三姐这才惊觉到方才的失言,琢磨着怎么蒙混过去。   叶凡正色道:“阿姐,若真有事,不必瞒我。我也是叶家人,是你们的娘家人,断不许二姐受了委屈。”   叶三姐怔了怔,满含欣慰,“果真是长大了。”   她叹了口气,说起了叶二姐的事。   这还得从关家提亲说起。   当年,叶老爹在战场上受了关家的照应,两家约定结成儿女亲家,却没具体定下是谁。   叶老爹暗自思量着,关二郎和叶二姐年龄相仿,心里便属意这一对。   关大郎也是这个意思。   关二郎知道后,还偷偷跑来韩家岭看过叶二姐。叶二姐也远远地见过他几次,彼此间虽没言明,却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叶母对这桩亲事却不大看好。   以关家的情况,嫁过去是要顶门立户的,叶二姐的脾气,往好了说是温顺,往坏了说就是软弱。关家那么一大家子,过的又是穷日子,左邻右舍都是彪悍的,凭着她根本撑不起来。   刚好,叶家的故交袁老托了媒人过来,指明了为自家儿子袁小秀才求娶叶二姐。   要不说叶二姐性子软呢,叶母把话一提,她连一个“不”字都不敢说。   叶母并非故意拆散有情人,一来,她并不知道关二郎和叶二姐私下的情分;二来,自己生的女儿,她比谁都了解,叶二姐并不适合嫁到关家。   只是,她怎么也没料到人心险恶,看似读书知礼的袁家,内里却是个大火坑。   叶二姐嫁过去的头三年,从来没出过门——从来没有。即便家人前去探望,袁家也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从不留饭,更别说过年的礼尚往来。   之后的几年,叶二姐若想出来,不是婆婆小姑跟着,就是趁家里人不注意偷跑。   说到这里,叶三姐重重地叹了口气,“真真是比坐牢还不如。”   叶凡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这样的情况,别说作为现代人的他无法理解,就算放在当下的时代都极为不正常。   “成亲十来年,虽无一儿半女,袁秀才也没想着纳妾,也算是二姐的体面吧。”叶三姐庆幸道。   叶凡却摇了摇头——没有孩子,也不纳妾,以他作为gay的直觉判断,这并不见得是好事。   至于有没有“家暴”,他连提都不敢提,他怕自己压不住火,也怕引得叶三姐担心。   叶凡暗自握了握拳,这件事他不能坐视不理,至少也要弄清楚那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   叶凡的生辰就这样热热闹闹地过了。虽然有烦心事,但更多的是喜悦,总体上还算不错。   唯有一点——   天都黑了,李曜那家伙依然没出现!   叶凡钻回窑洞生闷气。   胖团像个软绵绵的发泄球,被他抓在手里,揉圆捏扁。   小家伙并不计较,相反还觉得挺好玩。   “青鸾,你看,我变成了长条条——啊,又变成了锯齿形!嘻嘻嘻……凡凡,再变一个!”胖团兴奋地叫着。   白鹿卧在炕边,晃了晃耳朵,长长的驴脸上带着人性化的笑。   它的身下是一个新做的窝,铺着柔软的干草和面果花蕊,又香又软,白鹿非常喜欢。   胖团努力伸出小爪子,扒着叶凡的手指,高兴地叫嚷:“好棒呀!凡凡再来!”   叶凡哭笑不得,敢情他好不容易“伤春悲秋”一回,到头来成了哄团团的。   “咦?”胖团突然僵住,继而惊慌地扭动起来,“凡凡,不好啦,快松开!”   “现在想跑?”叶凡戳戳他的小脑门,呲开牙笑得邪恶,“不能够了。”   “吱呀——”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有人踏着月亮,缓缓走来。   软软的小家伙顿时僵住,叶凡也愣了一瞬。   明明锁门了……   待看清来人,他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阴阳怪气地说:“哟,长安侯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呀!”   李曜勾着唇,坐到他身边。   叶凡往旁边挪了挪屁股,故意把动静弄得很大。   白鹿晃了晃脖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趴着。   胖团努力把自己缩成一个球,躲在叶凡手里装死。   李曜抬起手,揉揉叶凡的头,低沉的声音如香醇的陈酿,“久等了。”   “切,你还知道呢?”叶凡撇着嘴,小白眼要翻到天上去。   李曜圈着他的腰,把他抱到身边。   不等叶凡发飙,他便很快放开。   叶凡皱了皱脸,“算你识相。”   李曜宠溺地笑笑,把他细白的手包入掌中,连带着那只发着莹莹白光的小胖团。   “这就是你的‘秘密武器’?”   “原来你真能看到。”既然这样也没必要再瞒下去了,叶凡干脆地松开手,“喏,介绍一下,小胖团,我儿子。”   胖团把自己伪装成一只没有灵魂的小气球,飘啊飘,试图神不知鬼不觉地飘到叶凡颈后。   然而,刚刚飘了没一尺远,就被李曜抓住了。   “儿子?”长安侯大人面色不善。   叶凡更加得意,“怎么,嫉妒啊?”   李曜紧了紧手指,胖团吓得发出一声尖叫——其实根本就不疼。   叶凡堵住耳朵,转而把小家伙从他的魔爪里扒拉出来,“儿子,有没有捏坏?不怕不怕哈,到爸爸这里来……”   小胖团也顾不上装傻了,趁着叶凡松手,嗖地一下变成一道光,钻回了黑痣中。   李曜的手随之跟了过去。   叶凡一个激灵,脆弱的脖颈落入了那只大手中。   “唔,痒……”   叶凡很怕痒,尤其是那几个特定的部位。温热的指尖刚刚碰上去,他便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李曜眸色一黯,故意钳住那处软肉,揉捏起来。   “哈哈……别——”   叶凡整个人倒在被子上,脸颊泛上红晕,声音低低软软,就像……   李曜闭了闭眼,长臂一展,把他抱入怀里,大踏步走出门去。   秋夜的凉风吹得叶凡精神了些,还没感觉到冷,身上就多了一件厚实的披风。   鼻子里充斥着熟悉而强悍的气息,瞬间安心。   长安侯将小伴侣紧紧地环在身前,翻身上马。   枣红大马长嘶一声,扬蹄而去。   白鹿引颈长鸣,紧随而上。   月色下,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渐渐地合二为一。   ***   秋夜,清溪谷,篝火。   这就是李曜送给叶凡的生辰贺礼。   哦,还有一顶不知道用什么面料缝制的野营帐篷。不知道他费了多少力气,才把它染成了迷彩的颜色,就像……他们曾经用过的那顶一样。   萤火虫闪着微微的荧光,三三两两地趴在帐篷上,如同美丽的小夜灯。   叶凡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脑海里飞快地闪动着记忆中的画面——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   也是在这样一个秋夜,也是他的生日,身边也是这个男人。   “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长安侯大人,还是……总裁先生?”   天知道,他花了多大力气才克制住翻涌的情绪,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问出这句话。   李曜揽住他的肩,十分克制地亲了亲额头,“生辰快乐,凡凡。”   晚饭时叶凡喝了酒,不多,后劲儿却在这时候上来了。   “我不管了,我……”不想管那么多了。   他闭了闭眼,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态抱住李曜,粗鲁地把他推到帐篷里,用足了力气骑到他身上,然后……就停住了。   终归没有做出下一步。   他太执拗了。   李曜也太克制。   两颗心明明躁动地叫嚣着放纵一回,却依旧无法冲破那层隔阂。   篝火哔哔啵啵地燃着,夹杂着隐隐的水流声,他们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彼此。   不知过了多久,李曜才开口,低沉的声音带着些微哑意。   “我希望你开心。”   男人褪去白日里的冷硬与强大,就像一个普通的汉子,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伴侣。   “凡凡,你喜欢吗?”   “我喜欢。”叶凡把头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掩饰住喉间的哽咽,“我喜欢。”   我好想你。   李曜。   我好想你。   哥哥。   “乖,不要急。”你所以期盼的,很快就要来了。   温热的手附在他脑后,一下接一下轻柔地抚摸。   李曜抿了抿唇,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第71章   【长安侯偷人了】   叶凡做了个梦。   河滩, 帐篷,前男友。   不, 那时候还不带“前”字, 是刚刚升级成男朋友的李曜。   那一年,他十八岁, 李曜帮他操办成人礼。宴席过后, 他悄悄把叶凡带离酒店,到了那个地方。   叶凡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野营, 没想到对方精心准备,就等着把他拆吃入腹。   叶凡还能怎么办?当然是主动扑上去!   那真是难以忘怀的一次“野营”——火热的胸膛, 低沉的喘息, 夹杂着小蘑菇时不时蹬蹬腿, 哭两声,惹得男人更加激动。   叶凡亲身体会到了一个二十八岁老处.男的……潜力。   酣畅淋漓。   相似的场景,相同的人, 叶凡在梦中又经历了一次。   人还没醒,身子就禁不住拱了拱, 不小心湿了衣裳。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叶凡翻了个身,摸到一个硬实的胸膛, 彻底清醒。   山谷,帐篷,前男友。   唔,眼下这个, 顶多算是半个前男友。   叶凡晃着乱蓬蓬的蘑菇脑袋,一只手拄在人家胸膛上,一只手一点点向下,伸到裤子上……   呃。   原本因为春.梦而晕红的脸更红了。   李曜胸膛轻轻震动,笑声低沉而有磁性。   叶凡红了耳朵,“笑屁!”   李曜摸摸他的脑袋,宠溺地安抚。   “你、你先出去……”叶凡钻进睡袋里,假装别人看不到自己。   李曜摊开手脚,笑着问:“你确定?”   “我有什么不——”   叶凡这才发现,此时的他正手脚并用地扒在人家身上。李曜的中衣被他拱得衣领大开,露出一片小麦色的胸膛——前一刻,他的脸还埋在上面。   “咳咳……”   他讪讪地放开手,黑亮的眼珠转啊转,语气要多正经有多正经,“你说你,睡觉就睡觉,脱什么衣裳?快穿上、快穿上,大白天的,有伤风化!”   话是这么说,那双眼睛却是可着劲儿地往人家胸肌上瞄,甚至还悄悄往下,恨不得把腰带啊,裤子啊都扯掉。   李曜勾着唇,把手放在了腰上。   “啊,耍流氓啦!”叶凡一脸正义地捂住脸,指缝却大大地分开。   “解、解开呀,怎么停下了?”——原本是心里想的话,却不小心说了出来。   李曜勾起唇,愉悦地笑出声。   他把人抱回胸前,手臂紧紧地圈住,“你这样,让我如何能忍住?”   叶凡偷偷咧开嘴,拿脑门去顶他的下巴,青色的胡茬刺在皮肤上,亲昵而真实。   “那就不要忍呀!”轻飘飘的话,痒痒地勾人。   “你不怕?”   “怕你才有鬼!”   李曜挑起凤眸,宽大的手附到他腰后,作势向下。   “嗷!那个那个……”叶凡屁股一撅,火急火燎地爬起来,红着脸嚷嚷,“我突然想起来——”   李曜手臂轻轻一收,跳蚤似的小少年猝不及防地跌回了温热的怀抱中。   “乖。”   单单一个字,便叫他安静下来。   叶凡不服气,细白的指头点在男人胸口,抠啊抠。   长安侯抓住那只勾人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亲了一下。   明明开心的要死,叶凡偏要傲娇一下,“谁允许你亲我了?”   李曜笑笑,细碎的亲吻落在他挺翘的鼻头,舒展的眉心,最后是那双晶亮的眼睛。   他最喜欢这里,不舍得离开,缠缠绵绵亲了许久。   叶凡一边享受着男人难得一见的温柔,一边充满罪恶感地想着,再过一秒,再过一秒就把他推开。   结果,过了一秒又一秒,直到长安侯大人主动把他放开,叶凡才清醒过来。   “厚脸皮!”恶人先告状。   “嗯。”长安侯凤眸微扬,满含暖意。   叶凡眨眨眼——完了完了,真要出轨了。   ***   直到太阳高高地升起来,帐篷里变得亮亮堂堂,两个人才相继起身。   裤子上染着一滩可疑的湿渍,无比羞耻,叶凡正纠结,便见李曜拿过来一个细绸包袱。   包袱里放着一套新衣裳,上好的料子,从里到外都有。   “你倒准备得周全。”叶凡别别扭扭地白了他一眼。   李曜失笑,真是冤枉了。   他绅士地出了帐篷,留叶凡独自换衣裳。   虽然已至深秋,谷中依旧绿草如茵,不见任何萧瑟之象。   篝火已经燃尽,溪水淙淙地流着,小马驹们明显长大了些,正三五成群地站在溪边,或叼着草叶调皮地啃,或悠闲自在地喝溪水。   叶凡出了帐篷,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惊奇道:“昨晚我就在纳闷,怎么九月了牧草一点都不见黄,还有萤火虫?”   李曜指了指坡下的溪流,淡声道:“你看那水,是不是隐隐散着雾气?”   叶凡凝神细看,还真是。   他跑到溪边,把手伸到溪水中,竟是温的。   “怎么回事?”   “甘先生带人看过,这谷中之所以四季如春,想来是地热的缘故。”   “地热?”叶凡语带惊喜,“你的意思是这里有温泉?”   李曜摇摇头,“暂时没有发现现成的,凡凡若喜欢,我可叫人辟出一池。”   当然喜欢!   私人温泉诶,想什么时候泡就什么时候泡,想泡多久就泡多久,还能时不时来个温泉play啥的……咳咳!   总之,很拉风就对了。   叶凡嬉笑着凑到他跟前,一脸谄媚,“那个……人工挖的话,会不会很麻烦?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吗?”   “可以。”李曜看着他,眼含笑意,“不麻烦。”   “那、那……”叶凡捏了捏他的手,不要脸地出卖色相,“就顺便给我也挖一个呗?”   “好。”李曜勾唇,毫不嫌弃地将那只细白的手包入掌心。   为了温泉,就暂时牺牲一下好了——叶凡一点都不勉强地劝着自己。   ***   红枣和白鹿不见了。   李曜接连打了三个口哨,才看到一匹健壮的枣红马欢脱地跑过来。   脑门上顶着一大团红红粉粉的棉絮,顺滑的鬃毛上也黏了一大片,耳朵上、马尾上都是。   李曜皱了皱眉,险些不敢认。   就连好脾气的白鹿都有点嫌弃,不愿意和它走在一起。   红枣却一点自觉都没有,嬉皮笑脸地往人家跟前凑。   白鹿站到叶凡身边,红枣也跟着凑过去,叶凡刚好看清了它身上黏的东西。   “这是……面果花蕊?”叶凡抓了一团捏了捏,像柳絮,又像棉花。   他突然想起,资料上写着,面果花蕊和棉花一样,可以纺成线,或者轧成棉片,絮到衣服里。   李曜也拿了一团在手上,沉吟道:“比丝绵密实,比木棉保暖,倒像是后世的草棉。”   他说的“草棉”就是现代常见的棉花。   叶凡上初中的时候,为了完成实践课作业,李曜专门带他去棉花基地参观过,还买了两棵棉花苗种在阳台上,结果开了花没授粉,最后根本没长出棉花。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这件事,双双笑了起来。   李曜揉揉他的头,道:“回头谢谢你的‘秘密武器’,这面果树当真浑身是宝。”   “不用谢……”胖团在叶凡脑海里怯怯地回答。   叶凡“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李曜挑挑眉,不明所以。   叶凡骑上白鹿,满脸笑意地出了谷。   山谷之外别有一番天地。   面果树再次带来一份惊喜,又是一夜之间,棉花糖般的花蕊纷纷剥落,露出里面拳头大小的面果。   粉红的花蕊如柳絮般纷纷扬扬,除非有人用手去捉,否则它就一直这样飘着,不会落到地上,也不会离树干太远,就像受到某种力量的牵引般,十分神奇。   孩童们欢笑着围在树下,一蹦一跳地去抓;大人们也三三两两地凑到一起,热闹地讨论着,既欣喜又惊奇。   少年一身红衣,眉眼精致,在这漫天飞絮中缓缓行来,宛如仙子。   李曜没有骑马,只背着手信步走着,尽情欣赏着小伴侣耀眼的风姿。殊不知,他的气度半点不差。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他们吸引过去。   于三娘捏住小姐妹的手,清秀的脸上满是惊讶,“五娘,你帮我看看,那位可是我家小郎?”   李五娘眨眨眼,“是呀,后面还跟着我家长兄——唔,长兄好可怕,咱们快走吧!”   说着,就要拉着于三娘跑。   “不对呀,我家小郎不是还没起来么,饭还在灶上温着。”于三娘一脸不解,边走边回头。   “说不准就是我长兄把他偷出来的呢!”李五娘说完,觉得挺好玩儿,自己先笑了。   于三娘却是当了真——好端端的,长安侯大人为何要偷人?   “被偷人”的李曜没有在意娘子们的话,只一心注意着前面的小少年。   那家伙坐在驴背上也不老实,一会撒开手去扯空中的花蕊,一会儿凑到面果树跟前去摸那些圆果子,有几次动作大了,险些掉下来。   长安侯大人叹了口气,紧走两步,旁若无人地抱住他的腰,放到地上。   白鹿觉察到主人被偷了,打算找罪魁祸首算账。回过身,发现是红枣的主人,浑身的战意这才收回去。   李曜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向叶凡,“驴不错。”   “那是。”叶凡毫不谦虚地接受了夸奖,继续暗搓搓地捏果子。   捏了一个还不够,他就像玩上瘾似的,捏一颗红的,再捏一颗黄的,转头又去捏红的……边捏边纳闷,不是说秋果都是红的吗,为什么还有白的?   胖团在系统里翻资料,软软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来:“初步判断,是第一年移栽的缘故,结果晚了,所以有秋果,也有冬果。”   这样啊。   叶凡有点担心这些果子有问题,看了看左右,叮嘱李曜帮他挡着,做贼似的摘下两颗,打算请波尔帮忙检查一下。   正要摘第三颗的时候,李曜突然拍了拍他的肩。   叶凡扭了扭,“别急,再摘俩,怕不够。”   李曜轻咳一声。   叶凡没反应过来,努力对比着,选了俩大一些的藏到袖子里。然而,还没藏好,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叶小郎!”   叶凡身子一僵,慢吞吞地扭过头,心虚地笑,“韩、韩公啊,您老人家啥时候来的?”   “叶小郎摘果子的时候。”老村长虎着脸,毫不客气地说。   “哈、哈哈……”叶凡讪讪地笑笑,扭头去瞪李曜。   ——你怎么不提醒我?   李曜叹了口气,一脸无奈。   ——不管,反正都是你的错。   叶凡毫不愧疚地把锅甩给他,“韩公呀,您别急,长安侯大人说想看看这面果长啥样,我就想着摘两个送给他。”   李曜毫无原则地把锅接住,“嗯,得罪了。”   老村长连连摆手,“既是献给侯爷,自是应当。”   然后又转头看向叶凡,一脸严肃,“切不可胡乱糟蹋。”   叶凡:……   这双标的也太明显了吧? 第72章   【你一定爱死老子了】   叶凡原本想花钱雇村里人帮忙收花絮, 老村长听说了,差点拿拐杖敲他。   “花什么钱?我活到这岁数, 还没听过自家东西还得拿钱买的!”   叶凡讪讪地笑, “这不是得辛苦大伙么。”   “白得了你那些好处么?权当活动筋骨了!”   老村长把铜锣一敲,韩家岭、北来村的村民们全聚了过来, 大伙一听叶凡要收花絮, 争先恐后地帮忙。   老老少少三千多人,忙活了整整一天才把河坡和荒地上的收完, 就剩了谷地里的。   谷地里种着油葵,一个个花盘密密地长着, 不方便这么多人进去, 叶凡想着就先留着这些, 等把油葵收了再说。   看着松松软软的花絮,集中到一块还真不少,几乎要塞满一整间窑洞。   叶凡一边收一边称, 最后加起来一算,嗬, 竟然有五千多斤!   要知道,现代种植棉花,普通的水浇地一亩将将能收四五百斤。就连他之前去过的那个棉花基地, 采用的是高科技育种,结合着滴灌技术,一亩地也不过能收上一千多斤。   叶凡这些地按照现代的亩数来算,差不多有十来亩, 竟然收了五千斤——五斤棉花就能做一套单人的厚被子,五千斤棉花能做一千套!   叶凡几乎不敢相信,“这东西真能代替棉花?”   “试试就知道了。”   李曜的行动力不是一般的强,当天便买了纺线织布的女工各二十名——签的都是死契。   对于买人这种事,叶凡虽然不适应,但也能理解,这件事往小了说关系到百姓们的生活,往大了说相当于物种、产业链,甚至生产模式的革新,至少在眼下这个阶段,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   叶凡从系统里兑换了二十台纺线机、二十台织布机,都是经过改良的,效率比这个时代的高上许多。   波尔友情赠送了两台手动轧棉机——这种机器可以把棉絮轧成棉片,与手动梳棉相比省时又省力。   胖团从数据库中搜到了纺棉织布的攻略,叶凡研究了大半夜,毁了足足十多斤花絮才将将上手。   这些女工从前纺的是丝线,好在个个经验十足,叶凡稍稍一教,很快就有人学会了,而且比他纺得更好。   叶凡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既欣慰,又辛酸。   李曜叹了口气,去拉他的衣领。   “大白天的,想干什么?”叶凡像个小媳妇似的紧紧捂住领口,一脸警惕。   李曜挑眉,“你以为呢?”   “一定是垂涎我的美色。”   李曜失笑,伸手把他拉到床边。   “长安侯大人耍流氓啦!”叶凡嬉皮笑脸地叫着。   李曜勾着唇,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   叶凡炸毛,“又打我屁股!”   李曜全然不顾他的拳打脚踢,一手按着他,一手扯开衣领。   叶凡像个小乌龟似的趴在床上,衣衫半解,脑子里天人交战。   ——要、要从了他吗?可他只是前男友啊,还是半个!   ——卧槽,那你倒是反抗呀!到底在期待什么?   李曜看着那张小嫩脸变来变去,笑意加深。   他从容地坐到床边,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小瓶药酒,先在手心捂暖了,然后才按到他肩上,缓缓地揉。   诶?   叶凡安静下来,扭着脖子往后看。   他没去看自己赤.裸的肩膀,只一心看着男人垂着的脸,深刻的五官多了几分柔和,眼神也显得异常深情。   “你一定爱死老子了。”   叶凡嘴角扬得高高的,心里开出一朵朵喇叭花。   李曜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   叶凡嗖地一下翻过身,惊愕、惊喜、惊疑种种情绪在脸上一闪而过,最后定格成了小小的心虚。   “那个,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不能喜欢我。”   “因为‘他’吗?”   这是李曜第一次在叶凡面前用“他”来称呼现代的自己,也是第一次如此明显地表达醋意。   叶凡皱了皱脸,心里怪怪的,“你只是失忆了而已。”   特意把这句话说出来,似乎更像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李曜没有听他的话,转而问道:“你会思念我吗?”   ——如果他回来了,而我却不在了,你会像思念他一样思念我吗?   向来果决的长安侯,罕见地患得患失了一回。   “你在说什么?”叶凡有点生气。   李曜不再多问,只是替他拢好衣领,又把他抱起来,摸了摸额头和脸颊——如果他不开心,他便不问。   叶凡抿着嘴,主动伸出手抱住他。   他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此时此刻,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相信胖团的判断,更相信自己的感觉,所以,只能交给时间去验证,还有运气。   “你会想起来的。”最终,叶凡轻轻地说。   应该说,他会来的。李曜回抱叶凡,紧紧地。   他能感觉到,“他”很快就会来了。   ***   午饭是在李家吃的。   李家有两个灶房,一个是北边的大灶,做的是大锅饭,食谱都是定好的,原本是给整个宅子的部曲、仆从们吃,李曜兄弟几个在家时也在那边吃。   另一个是南边的小灶,各院的主子们可以点菜,想吃什么提前吩咐一声就成。   这还是搬家以来李曜第一次从这边传饭。   伙夫们卯足了劲儿,必要讨得主人欢心。   芝麻火烧,用葱油慢慢烘香。   劲道爽口的刀削面,浇着浓香的汤汁,还有好几块咸香的里脊肉。   板栗卤肉,加了甘草和丁香,用小火足足炖了两个时辰,直把栗子焖得入口即化,才盛到青花瓷盘里。   桂圆百合炖鹌鹑,汤多肉少,又添了各色药材,最是进补。   咸鱼蒸豆腐,抹上豆瓣酱,铺上细长的姜丝,既鲜又香。   再有一个萝卜干肉臊子。大蒜、水葱、羊肉丁,加上脆生生的萝卜干,铁锅热油大火,快快地炒了,萝卜里掺着肉香,肉味里又透着清爽,叶凡最爱这口。   确切说,这些都是他最喜欢的,每次去饭店必点。李曜不忙时也会下厨给他做。   叶凡拿着筷子,久久地下不了口。   “是你教他们的?”   李曜夹了块卤肉到他碗里,平静地说:“从河东请来的厨子,本就会做。”   叶凡斜着眼看他,“那也是为我请的。”   “嗯。”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李曜想掩饰都不成。   他果然爱死老子了。   叶凡抿着嘴,笑意写满了整张脸。   一顿饭吃得心满意足。   叶凡还非常懂事地给李曜夹了好几回菜。   长安侯大人也心满意足。   ***   饭后,两个人正在凉亭里喝茶说话,便见门房一溜小跑着过来。   “禀侯爷,一位姓袁的秀才求见。”   “何人?”李曜不甚在意。   “他只说家住大宁城西,曾在京中进学,与侯爷有过一面之缘。”   李曜拿起茶壶,给叶凡添了些热的,“旁的呢?”   “他没说。”   李曜默不作声。   门房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叶凡一眼,支支吾吾道:“听老孙头说,这位袁秀才似是跟叶小郎君有些关系……”   叶凡刚把茶盏送到嘴边,听到这话,手上一顿,“跟我?什么关系?”   “小的也不确定,只是听说贵府的亲家似是姓袁。”   叶凡这才反应过来,他那个糟心的二姐夫不就姓袁么,也是秀才,也住城西!   他扭头看向李曜,眉心紧紧地皱起来,“他找你做什么?”   李曜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对门房道:“不见。”   门房虽惊讶,却不问缘由,只是领命而去。   叶凡把茶杯重重一放,脸上的气恼不加掩饰,“那个渣男还有脸来!说起来,他怎么不去找我,反而来找你?”   实际上这个问题刚一问出来,便已经有了答案。   叶凡嗤笑,“整个大宁县都知道我跟你交好,他却连提都不提一句,不就是看不上叶家么!”   他越想越觉得讨厌,眉头皱得死紧。   李曜抬手,抚平他的眉心,“不值得。”   叶凡心里也明白,但还是会生气。   “我跟你说,这人绝对是个变态……”   他拖着圆凳坐到李曜身边,一边抠着他束袖上的玉扣,一边愤愤地说着袁纬的坏话。   叶凡自己都没有察觉,如今,他已然不再是置身事外的态度,而是真正地把叶二姐当成了亲人。   李曜默默地听着,视线放在他红润的指肚上。   ——他记得,叶凡生气时就会有类似的小动作,从前是抠自己的手指,直到抠红、抠破。   他不着痕迹地把手腕往叶凡跟前送了送,方便他抠。   他们坐得极近,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即使门房跑回来,俩人都没想着分开。   “禀侯爷,那袁秀才的确是叶小郎君的姐夫,小的亲眼看见他往叶家去了一趟,转头又回了咱们这边,说是想问问小郎君是不是在。”   “你如何说的?”   “小的只是说,过来看看,不确定小郎君在不在。”   叶凡一拍大腿,“回得好,就得晾着他!”   门房躬身,“谢小郎!”   一句“小郎”无疑是把叶凡当成了自家主子。   李曜十分满意,“自个儿去账房领赏。”   门房喜形于色,“谢侯爷!”   叶凡悄悄凑到李曜耳边,“赏多少?有没有我的份?”   李曜笑笑,解开腰间的锦袋。   不等他说话,叶凡就迫不及待地抢到手里,打开一看,眼睛立马亮起来。   李曜喝了口茶,掩住唇边的笑意。   “见不见?”   “见就见。”叶凡哼了哼,“老子心情好,正好趁机使个招儿,把二姐接回来。”   李曜点点头,吩咐门户把人领进来。   门房颠颠地去了。   叶凡看着李曜喝茶,自己也渴了,刚要喝,手却被他抓住。   李曜拿过他的茶盏,换了杯热的递给他。   叶凡抿着嘴笑,原本苦兮兮的茶水也喝出几分甜味。   李曜看了眼大门的方向,淡声道:“这人倒是有几分脑子。”   叶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袁纬,立马瞪起眼,“不许夸他。”   李曜轻笑,“宝贝,这叫讽刺。”   叶凡顿时喜笑颜开,为的是那声亲昵的“宝贝”。   李曜明白他的心思,笑着捏捏他的后颈。   胖团在叶凡脑海,捧着一团亮闪闪的狗粮撒啊撒。   叶凡乐不可支。   李曜捏捏他的脸,“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叶凡眨眨眼,“秘密武器。”   李曜笑。   胖团连忙抱起小爪子,可怜兮兮地恳求叶凡,“凡凡,不要把我送出去……”   叶凡摸了摸黑痣,“放心吧,你爸爸我最讲义气了。”   话音刚落,小胖团就出现在半空中,金色的眼睛愤愤地看向叶凡,一脸控诉。   叶凡举手声明:“不是我干的?”   李曜呷了口茶,淡声道:“是我。”   一人一团双双惊住。   他为什么能把胖团召唤出来?   就连叶凡都做不到! 第73章   【叶二姐回家】   即便是叶凡也不能强制性地把胖团从系统中召唤出来, 李曜却可以。   李曜隐隐地猜出其中的原因,却没有跟叶凡说。   叶凡正要追问, 便看见他伸出手, 把小小的胖团捉到手中。   软软的小家伙吓得僵住手脚,变成了一个小硬团。   “爸爸, 救命!”胖团伸着细细的小胳膊, 眼泪汪汪地看着叶凡。   叶凡忍不住笑,明明知道小家伙是在装可怜, 还是不由地心疼,伸手去抢。   李曜手腕一翻, 不知怎么的就把胖团放到了肩上。   胖团缩着小身子, 圆圆地团着, 老实得像个小木鸡,根本不敢逃跑。   它知道,就算跑了李曜也能把他召唤回来。它能明显感觉到, “统治者”的能力更强了。   李曜勾着唇,笑意融融地看着叶凡。   “我就不信了, 我儿子,我还能抢不回来!”叶凡被激起了斗志,手脚并用地攀到他身上。   就在这时, 离开不久的门房又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郎君。   李曜拍拍叶凡的肩。   叶凡不理他,趁机伸长胳膊,把胖团救回来。   “我赢了。”叶凡捏着小团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小模样,要多得意有多得意。   “嗯。”李曜宠溺地笑笑,半拉半抱地把他放回圆凳上。   此时,门房刚好走到亭外,躬身禀报:“侯爷,小郎,袁秀才来了。”   袁秀才听到他对叶凡的称呼,隐晦地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看向叶凡。   叶凡也扭过头,朝他看过去。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在原身的记忆中,对这个二姐夫竟然没有什么印象,唯一记得的就是叶二姐出嫁那天,他一身红衣,骑在马上,面色冰冷。   是的,非常罕见的,新郎官的表情不是兴奋,不是害臊,而是不情愿——当然,袁秀才当时表现得并不明显,那一瞬间的真实情绪只有年幼的原身发现了。   袁秀才收回视线,移步上前,执起手对着李曜浅浅一揖。   “学生见过侯爷。”他有功名在身,见了李曜不用跪。   李曜淡淡地应了一声。   袁秀才起身,没听到上位者赐座,就只能干巴巴地站着。   叶凡心安理得地坐在李曜身边,明目张胆地打量着他。   意外的是,袁秀才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阴沉或猥琐。恰恰相反,他长得眉眼秀气,穿着也十分不错,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读书人的清贵气质——单从外表看,还挺人模狗样的。   袁秀才也在看他。   方才,他没有错过叶凡同李曜的打闹,包括此时,两个人一处坐着,胳膊碰着胳膊,腿挨着腿,根本没有半点掩饰的意思。   这些年,他游走于京城勋贵之间,也算长了些见识,此时一眼便看出叶凡和李曜的关系不寻常。   “凡凡,他说你是统治者的小面首——面首是什么?”胖团飞到叶凡肩头上,趴在他耳边悄悄问。   叶凡一噎,顿时气极——你才是面首,你全家都是面首!   不对,不包括二姐。   李曜拍拍他的手,目光变得更为凌厉。   这样的动作看在袁秀才眼中,更带了几分暧昧。   他隐去眼底的不屑,面上带着来不及遮掩的倨傲,“听闻叶小郎伤了脑袋,贱内心中忧虑,央我前来看望,如今看来,似是好了。”   叶凡白了他一眼,戏都懒得做,“你这消息不大灵通呀,我摔脑袋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八百年前就好了,你这当姐夫的今日才来,不觉得有点晚么?”   袁秀才这些年游走于仕子勋贵之间,玩惯了言语机锋,哪里见过这样直截了当的?当即变了脸色。   偏生他又自认为修养良好,还得扯出一丝假笑,“叶小郎还是这般率直。”   “原来你还知道我‘率直’。相比之下,我就不行了,若是在大街上碰见,我都认不出你。”   三言两语,几乎要把袁秀才给怼死。   李曜抿着唇,眉眼间含着浅浅的笑。   他也不吭声,只等着叶凡把气出得差不多,才淡淡地开口:“既然叶家二娘子思念幼弟,不妨送她回来小住几日。”   袁秀才一愣,他怎么也没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传说中杀伐果决的长安侯,竟然管起了别人的家事?   他不动声色地看向叶凡——唯一的解释就是为了这位。他没想到,长安侯对叶凡的宠爱竟到了这般程度。   他一方面感叹叶凡的狗屎运,另一方面又看不起他。此时就已经开始想着叶凡“色衰爱驰”之后下场会是何等凄惨。   叶凡不知道他的险恶心思,只一心看着李曜,眼睛里满是感激和崇拜——他刚说了想把二姐接回来,李曜就采取了行动,不愧是半个前男友,牛叉叉!   李曜勾了勾唇,又添了一把柴,“听闻叶家二娘子女红不错,本侯近来得了样新鲜物件,少不了劳烦她。”   袁秀才闻言,不由地想到了面果树身上,心头一喜。   此事与他的目的不谋而合,原以为会经历一番曲折,没想到李曜会主动提出来。   他当即放下身段,恭敬道:“但凭侯爷吩咐。”   李曜讽刺地勾了勾唇,把注意力放在旁边的小伴侣身上——还是这株没心没肺的小蘑菇可爱许多。   一场充满硝烟的会面,结果竟然意外的令人满意。   叶凡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把二姐接回家,于是毫不愧疚地丢下李曜,收拾窑洞去了。   袁秀才也没想到第一步就迈得这么好,离开李家庄园的时候,脚步都是轻快的。   唯有一点……   想到那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他拢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需得想个法子,让叶二姐回了娘家能老老实实待着,不要惹出什么事端。   叶二姐当年在家时对下人们再和气不过,大伙都念她的好。   于婶和于三娘听说叶二姐能回来,一整天都喜气洋洋。   叶凡把所有屋子都转了一个遍,最后挑了西边那间最大的打算给叶二姐住。   母女两个放下手头的活计,花了大半天的工夫把那间窑洞收拾得妥妥帖帖。   不仅被褥窗纸都换了新的,就连矮桌、方凳、八脚书案、临窗的梳妆台都是从木匠铺里新买的。   叶凡进去转了一圈,险些不敢认——原本空荡荡的窑洞,这么一收拾竟成了间像模像样的闺房。   “二姐看到了肯定高兴。”   于婶叹了口气,“只盼着二娘子能多住些日子。”   叶凡暗自想着,等他把事情弄清楚,倘若叶二姐当真在袁家过得不好,就不用再回去了。   ***   九月十五,天气晴朗。   袁秀才雇了车,把叶二姐送了回来。连带着还有他的两个妹妹——袁大娘和袁二娘。   两个小娘子是袁家的小妾生的,比袁秀才少了十几岁,都还没说上亲,论理怎么都不该这么大大咧咧地住进叶家。   偏偏袁秀才就是不顾叶二姐的反对,硬是把她们带了过来。   两个小娘子看上去丝毫不像是被强迫的样子,下了驴车,两双眼睛就骨碌碌地往叶家院子里瞧,眼中的算计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叶二姐既愧疚,又无奈,整个人显得六神无主。   叶凡没理袁家人,只一心沉浸在喜悦里,和于家人一起搬箱子、安置东西。   叶二姐收起眼中的水色,把叶凡拉到一旁,低声说:“凡子别忙,我只住一晚,明日便回去。”   袁大娘不知何时跟在了她身后,听到这话,尖尖刻刻地说:“嫂嫂说的这是什么话?叶小郎好心好意把你接回来,自然是希望你能多住一些时候,这会儿回去,倒像是嫌他招待不周似的。”   叶二姐拉下脸,不软不硬地刺回去,“这原本就是我家,说什么招待不招待的。”   袁大娘一噎,一时间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叶凡咧了咧嘴,默默地给二姐点了个赞。   叶二姐看着他的笑脸,心里更踏实了些——作为出嫁女,她原本不该那么说,是因为叶凡给的脸面,她才有了那样的底气。   这不,袁秀才当即皱起眉头,冷冷斥道:“娘子如此说,将我袁家置于何地?”   叶二姐身子一颤,呐呐地说不出话来,明显有些怕他。   叶凡心下一沉,脸上的笑也收了起来。   他把叶二姐拉到身后,说出来的话半点情面都不留,“你也说了‘你们袁家’,我姐自然是叶家人,方才那话有什么不对吗?”   勾心斗角他不是不会,而是懒得用,尤其是对待这样的人渣。   袁秀才还是第一次碰见叶凡这样的人——什么话都放在明面上,当真是一点脑子都没有。   “凡凡,他说你没脑子。”胖团扒着叶凡的耳朵悄悄告状。   叶凡嗤笑,没脑子不可怕,可怕的是自作聪明,最后把自个儿给埋了。   “对,把他埋了!”   胖团伸出小爪子,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圈,圈底是个坑,刚好把袁秀才罩进去,光团变成的土块哗啦啦往他头上落,看上去就像真的把他埋了似的。   叶凡忍着笑,拉着叶二姐进了屋。   叶二姐虽然心内忧虑,但还是咬了咬牙,紧紧跟在他后面,没再看袁秀才一眼。   主子的态度摆在这里,于家人也半点不带软弱的,除了于叔象征性地招呼了一下袁秀才之外,其他人只当哑巴了似的,一声问候都没有。   至于袁家那俩小娘子,更是明晃晃地被晾在了那里。   她们在家仗着亲爹宠爱占惯了便宜,此时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当真是又羞又气。   袁大娘冲着主屋,故意说得很大声:“兄长,咱们回去,再也不来了!”   “若是这样,便把嫂嫂也接回去罢。”袁二娘声音轻轻柔柔,足够屋里人听见,“总不能叫她一个人在娘家久待,不合规矩。”   袁秀才脸色铁青,却没有发作。   他甚至笑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说:“别任性,好好陪着你嫂嫂,过些日子我自会来接你们。”   说完,也不跟叶二姐道别,便转身出了大门,坐上驴车走了。   袁家两个小娘子就那样站在院子里,彼此对视一眼,各怀鬼胎。 第74章   【穿得这么骚包, 给谁看】   袁家的情况有点复杂。   袁老爹还没死,袁秀才就已经当了家。   袁秀才和叶二姐成亲十余年, 并无一儿半女, 也没有纳妾。   袁老爹年过五旬,妾室一房接一房地往家抬, 女儿生了一大串, 儿子只有袁秀才一个。   袁大娘和袁二娘都是妾室所出,今年刚好十六岁, 在家中还算受宠,如今被袁秀才送到叶家, 一方面是为了监视叶二姐, 另一方面也是存了鸠占鹊巢的心思。   至于袁秀才, 根本不关心两个妹妹的名声,只把她们当成了棋子,只要能达到目的, 利用起来毫不手软。   袁家这俩娘子虽然年岁相当,性格却是大相径庭, 在饭桌上就能看得一目了然。   今日,为了欢迎叶二姐回家,于婶特意做了一桌子硬菜——豆瓣卤猪脚、油豆腐烧肉、酒糟炖猪肘, 一盘盘飘着香气,光是看着就把人的口水馋出来。   袁大娘那双眼睛刚一放到饭桌上就再也拔不出来了,主家还没落座,她就一屁股坐到了肘子跟前。   袁二娘心思深沉, 到底知道收敛,刻意夹两筷子素菜,再去夹一筷子荤的,只是模样急了些。   说起来,她们在家里时也算守规矩,只是眼皮子太浅,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样的好吃食,因此才乱了方寸。   尤其是主食,满满一大锅晶莹香甜的白米饭,一粒杂米都没掺。   叶凡拿着木铲,亲自给叶二姐盛了一碗,直到冒了尖才递到她面前。   “阿姐,你尝尝好不好吃。这是侯爷从南边买的,给了我一袋子,你要是喜欢我再去跟他要。”   叶二姐算是听出来了,这哪里是让她尝米饭,分明是为了显摆他跟长安侯的关系好。   她笑了笑,温声说:“白生生的米饭,哪里有不好吃的?”   叶凡嘿嘿一笑,又伸手夹了块肘子皮,“你再尝尝这个,大嫂嫂拿咱家的酒糟炖的,足足焖了一晚上。”   叶二姐小小地咬了一口,笑着点点头,“还是从前那个味儿。”   袁大娘心里嫉妒,尖利地讽刺道:“听嫂嫂这话,倒像是常吃似的。”   叶二姐抿了抿嘴,轻飘飘地道:“从前在家时,虽不敢说常吃,逢年过节也能闻个味,出嫁后倒有十来年没吃过了。”   袁大娘脸色一黑,不甘示弱地说:“咱、咱家吃得也不错。”   这话说出来,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席上的人相视一笑,没人理她。   就连袁二娘嘴角都抿着笑,眼中的嘲讽没藏严实,被叶凡看了出来。   他勾了勾唇,看来,这两姐妹之间也不大和睦。   呵,这下有的玩了。   ***   分屋子的时候,叶凡使了个心眼。   他先是领着叶二姐去了东头那孔窑洞。这里原本是预备着给客人住的,樟木打的桌椅板凳,成双成对地摆着,涂着红漆,雕着暗纹,看上去古朴大气。   叶凡扫了袁家姐妹一眼,故意说:“阿姐,你原先住的那间我让小锤子住了,你看这间怎么样?”   对于叶二姐来说,只要在家里,就算住牛棚都是高兴的,更何况还是这么好的屋子。   “很好,哪里都好。”   她把包袱接过去,就要往柜子里放。   袁大娘却抢先一步,霸占住最大的那个躺柜,娇声娇气地说:“嫂嫂,我瞧着这个和咱们家的挺像,便让我使了罢。”   袁二娘没吭声,只是默默地站到了屋中唯一的梳妆台前,不声不响地把自个儿的梳子、头花、妆盒等一应物品放进去,意思十分明显。   她们在家时就仗着袁老爹的宠爱占惯了便宜,如今来了别人家依旧是这番作派,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   叶二姐习惯了,并不觉得委屈,只是愧对叶凡。   叶凡还真不把这点小伎俩放在眼里,却是心疼二姐。   他心底越冷,脸上的笑就越显得和气,“你们确定住这间了?”   “自然,叶小郎可别舍不得。”袁大娘故作亲昵地说。   袁二娘怔了怔,没有急于表态,想来是觉察到叶凡话中有话。   叶凡抱起手臂,“若再变呢?”   “再变是小狗!”袁大娘叉着腰叫道。   说完才发现这不是在家里,连忙清了清嗓子,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多谢叶小郎安排,身为客人哪有挑三捡四的道理,就、就这间,不改了。”   叶凡呵呵一笑,“身为客人虽不挑三捡四,却是会抢东西。”   袁大娘一下子涨红了脸。   袁二娘福了福身,轻轻柔柔地说:“姐妹们一处玩闹惯了,嫂嫂素来疼爱我们,我们便当了是在家里,还望小郎勿怪。”   一番话有礼有节,再加上她确实有几分姿色,若换成寻常男人八成就心软了,只可惜遇到了叶凡这个“鉴婊神器”。   他就像没听到似的,转而对叶二姐道:“阿姐,这个屋子原本是给你一个人准备的,没想到会有客人来,倒显得有点挤了。”   袁二娘得了个没脸,身形一晃,面色发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叶凡撇了撇嘴,做作!   袁大娘看到对手受挫,更加得意忘形,“确实有点挤,不如让嫂嫂去住别的屋子。”   叶凡心内嗤笑,面上露出难色,“别的屋子……没有更好的了。”   叶二姐不想让他为难,温声说道:“不拘哪个,能睡个觉便好。”   叶凡眨眨眼,“我这不是怕配不上我姐么!”   叶二姐心内酸酸涩涩——再怎么样,也比袁家好上千百倍。   叶凡大大咧咧地揽住她的肩,嬉笑道:“阿姐,走,咱们换一间。”   袁二娘看出苗头,连忙说:“出门时兄长嘱咐,让我们陪着嫂嫂,我还是同嫂嫂在一处罢!”   叶凡懒得再应付她们,脸色拉下来,冷冷地说:“我姐去我屋里住,你也要跟着吗?”   袁二娘自认知书识礼,哪里听过这样的粗话?一时间面红耳赤,眼睛里也泛上的泪花。   袁大娘不仅不安慰她,还暗暗地看着笑话。   叶凡更是半点都不心软,拉着叶二姐就走了。   西边那间窑洞才是真正给她准备的。   这间刚好挨着叶凡的屋子,间量大,进深长,旁边还有个小隔间。   于婶特意照着二姐出嫁前的样子,铺上花布做的褥子,支着水粉色的帐子,案上插着一把芦苇穗子,窗户上还贴着精致的窗花。   叶二姐一见,再也忍不住,伏到炕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袁大娘跟过来,原本抱着嘲讽的心思,看到屋内的布置,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在心里琢磨着如何找个借口住进来。   “嫂嫂,我——”   叶凡“哐当”一声关上门,厚重的门板差点拍到她脸上。   ——麻淡!没见我姐哭了么,碍眼的都滚开!   袁大娘并没有因为叶凡的无礼而气愤,相反,她已经被叶家的富裕迷了眼。   不得不说,袁家虽然接连两代都出了秀才,内里实际是个花架子,袁秀才每月领的钱粮连他自己的人情往来都不够,其余的都得靠叶二姐白天黑夜的织布才能勉强支撑。   袁家姊妹长这么大都没吃过香喷喷的大肘子,更别说珍珠似的白米饭。   即使袁二娘有意克制,还是忍不住吃了两大碗。至于袁大娘,直到撑得一个劲儿打嗝才舍得撂下筷子。   再说住处,袁大娘、袁二娘直到现在都是和她们的亲娘住在一个屋,根本没有自己的房间。   此时,袁大娘一样样摸着屋里的东西,眼中的贪婪遮都遮不住。   倘若能成为这里的主人,就可以顿顿吃上白米饭,日日住这么大的屋子,这个宽宽敞敞的大躺柜,这个雕着花的梳妆台,还有那个画着云纹的书案就都成了她的……   袁二娘比她想得更深。   除了这间房子,还有那些地,以及地里种的东西,来之前兄长就特意交待了,地里的东西要多加留意。   袁二娘确实有几分聪明,敏锐地觉察到那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叶小郎君虽长得不错,性子却……   袁二娘皱了皱眉,多少有些看不上。   不过,她又很快挺直了腰板,娘亲说了,以她的姿色和手腕,只要肯花心思,没她拿不住的人。   叶凡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他原本想跟叶二姐好好谈谈,然而,看到她哭成那样,心底的疑惑只得暂时压了下去。   他默默地出了屋子,把门掩好,并嘱咐于家人看着那姐俩,不让她们去打扰叶二姐。   好好歇歇吧,以后的日子还长呢,不急。   ***   过了晌午,李曜来了叶家窑洞。   他难得穿了件绛红色的长袍,束着腰带,垂着丝绦,头上顶着白玉冠,脸侧垂着东陵珠,富贵又风流。   叶凡一见,眼睛就挪不开了——不行,想上。   越是贪恋人家的美色,嘴上越是不客气,“穿得这么骚包,给谁看?”   李曜附在他耳边,轻笑道:“见家长。”   叶凡呆呆地眨了眨眼,这家伙……是在说情话么?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长安侯大人,禁不住朗笑出声。   笑够了,他才敲了敲心上人光洁的额头,“有东西给你。”   说着,便朝身后摆了摆手。   四名健仆当即上前,肩上扛着一个大冰柜。   叶凡扒开柜门,嘻,活蹦乱跳的大青虾,一只只弓着身子,正精精神神地打架呢!   还有巴掌大的细鳞鱼,青背白肚皮,肉嫩刺少,无论是煎是烤都好吃。   “这是结冰前最后一拨,再想吃就得等到四九天,河水开化了才成。”   叶凡扬起下巴,“我要非吃不可呢?”   “我派人出海。”长安侯大人毫不犹豫。   啊啊啊!   这家伙哪里是来见家长的,分明就是来勾引我的啊坟蛋!   叶凡恨不得亲他一大口。 第75章   【早晚都是一家人】   叶二姐听到外面的动静, 知道有客来访,正犹豫着该不该出去, 就听到叶凡亮着嗓门喊道:   “阿姐, 起了没?侯爷来看你啦!”   叶二姐险些跌个跟头——她哪里来的脸,敢让侯爷“看”?   她连忙开了门, 头都没敢抬, 便恭恭敬敬地行礼:“民妇见过侯爷。”   “不必多礼。”李曜目光清明,言语间少了平日的冷意。   即便如此, 叶二姐内心还是惶恐,按照袁家的规矩, 别说像长安侯这样身份尊贵的外男, 就连袁秀才那些同窗她都是没资格见的。   是的, 没资格——这是袁秀才的原话。   叶凡把她拉起来,按坐在草墩上,“阿姐, 长安侯不是外人,不用跟他客气。”   于婶送上茶水, 也笑盈盈地宽慰:“侯爷向来和气,同咱家小郎常来常往,二娘子不必拘礼。”   李曜点点头, 执起茶盏,闻了闻茶香。   叶凡大大咧咧地坐到他跟前,毫不顾忌地显摆道:“怎么样,我二姐是不是很好看?”   李曜抬起眼, 唇边泛上一丝笑,“你最像二姐。”   换言之,叶二姐自然是好看的。   或许是因为叶凡的话,也或许是因为李曜那声“二姐”,叶二姐的脸腾地红了,低声道:“凡子,不可无礼。”   叶凡吐吐舌头,心里美滋滋的。   ——他知道,李曜之所以这么和善,都是为了他。   ——反正早晚都是一家人,叫就叫呗!   看透了他的小心思,李曜心下快意,眉眼间带上浅浅的笑。   叶二姐刚好抬起头,看清了他的模样,既敬畏,又欣喜——自家小弟能同这样的人物交往,将来必定前途无量,父母的在天之灵,亦可大慰。   李曜勾起唇,递给叶凡一个暧昧的眼神。   ——过关了。   叶凡警告般拽拽他的耳朵。   ——我二姐还在呢,收敛点儿!   殊不知,这样的动作比李曜的眼神可亲昵多了,叶二姐尴尬地侧了侧身,找了个话题:“怎么不见三娘?”   “她带袁家娘子到村里转转。”于婶收拾着李曜带来的虾,回道。   叶二姐稍稍一想,便明白了背后的隐情。   多半是叶凡的主意,不想让那俩人打扰了自己。只是,依着她们的脾气,要委屈于三娘了。   叶二姐暗自叹息一声,总觉得此次回来不仅于家里半点益处没有,反而凭添了许多麻烦。   只是,倘若明日就走,叶凡肯定不依。而且,凭心而言,她做梦都希望能在家里多待几日。   叶二姐暗暗地思量一番,最终下定决心,朝着李曜福了福身,道:“侯爷,听闻您在招织布的女工,民妇有个不情之请……”   李曜耐心地听她说完,心下多了几分满意。   到底是凡凡的阿姐,即便是看似软弱的叶二娘子,心内也不缺乏成算。   这样看来,她并非是真的软弱,而是无奈吧,或者说隐忍,以及暂时的妥协。   这样的人最是坚强,一旦让她寻到机会,定然会不惜一切代价自救。   李曜愿意给她这个机会。   “听闻二姐擅长彩织,我家里虽有几十个女工,却没人有这等手艺,若二姐有意,那便劳烦了。”   一声声“二姐”听得叶二姐心惊肉跳,甚至超过了这句话本身带给她的喜悦。   她连忙屈了屈膝,恭敬道:“侯爷折煞民妇了,唤我……”   她本想说“唤我‘袁家妇’便好”,然而,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体验过娘家的温馨之后,她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不想再冠上夫姓,不想再让人家知道她是袁家的媳妇。   叶二姐被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怔怔地不能言语。   叶凡把话头截过去,冲李曜挤眉弄眼,“就叫二姐。”   “好。”李曜宠溺地应下。   叶凡嘻嘻一笑,去抢李曜的茶。   李曜故意逗他,把手举得老高。   叶凡只得站起来,伸长胳膊,即便这样,还是拿不到。   李曜被他的样子愉悦到,喉间发出低沉的笑。   两个人之间流转的亲昵被叶二姐看在眼里,不安的心也一点点踏实下来。   ***   叶三姐是临近傍晚到的。   彼时,于三娘和袁家娘子还没回来——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那俩人见识了韩家岭的诸多花样,迷晕了眼,不肯回来。   叶二姐反倒松了口气,激动地拉住亲妹的手,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一时间又不知道先说哪句。   “舅舅,我来啦!”   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童声,紧接着,关二小便跑下台阶,张着手臂朝叶凡冲过来。   那双黑亮的眼睛,弯起来的样子像极了叶凡。   李曜每次看见都会不由地晃神。   “诶哟,又重了。”叶凡双手夹在他腋下,把小家伙抱起来转了个圈。   关二小高兴地咯咯直笑。   “今天知道要来,书都不好好念,方才去接他,正被夫子训呢!”   关二郎一手拎着筐子,一手抱着关三小,笑容满面地迈下台阶。   后面跟着关大小,几天不见,似乎长得更高了,比叶凡都高。小汉子力气也大,一手拎着一只大肥鹅,走得稳稳当当。   关二小当众被揭短,一下子急了,连忙从叶凡身上溜下去,伸长胳膊去捂关二郎的嘴。   “不许说!”——这模样,和叶凡方才的样子如出一辙。   大人们全都笑了起来。   李曜也笑着摸了摸小家伙的头。   关二小近来在李家庄园念书,听了不少李曜的事,对他又敬又畏,此时怂得跟个小鸡仔似的,缩着脖子,任摸。   大伙又是一阵笑。   关家几人向李曜见了礼,便又凑到一处,亲亲热热地说起了话。   叶二姐拉着三个小外甥,牵牵这个,抱抱那个,怎么都不舍得放手。   叶三姐不拿自己当客人,挽起袖子帮着于婶洗虾。   大郎媳妇抓着个木锉子,呲拉呲拉地刮着鱼鳞,脸上满是笑,“要我说,三娘子今日就别走了,和二娘子好好地说上一宿话。”   “我也不走了,我和舅舅说一宿话!”关二小第一个表态。   “那你得好好干活,不能吃白食。”叶凡故意逗他。   “好,我这就干!”关二小叉着小腰,鼓足了劲头。   关三小把家里的兔子抱过来了,正往牛棚里放。   关大小在帮着关二郎和泥,准备烧土鹅。   二姐、三姐、于婶、大郎媳妇不是洗鱼就是洗虾。   小锤子也没闲着,屋里屋外地跑着舀水、递东西。   关二小在院子里看了一圈,还是觉得和泥最好玩,于是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我去帮大小和泥,省得脏了娘子们的衣裳。”   大伙都笑喷了。   叶凡笑倒在李曜身上,边笑边提醒关大小,“他连哥哥都不叫,你也不揍他。”   关大小帮关二小挽好袖子,憨憨地笑着,“无妨的。”   叶二姐眼睛里满是柔情,“和凡子小时候一模一样。”   “可不是么。”于婶应和道,“这个机灵鬼,嘴甜又滑头,长大了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小娘子。”   叶三姐扑哧一笑,调侃道:“若像凡子,倒不必担心了——到现在都没娶个小娘子回家。”   她同二姐对视一眼,双双看向李曜。   叶凡一个激灵,紧张无比——不是吧,被看出来了?   李曜却是清楚,她们之所以看他,哪里是因为把他当成了“弟夫”,分明是想到了两家的婚约。   叶凡屁股底下长了刺似的,一下子跳起来,生硬地转移话题,“二郎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关二郎暗自笑笑,配合地回道:“中午杀了两只鹅,刚好带过来,用荷叶跟黄泥包了,做焖鹅。”   叶凡一听,立马来了兴趣,“跟叫花鸡一样的做法?”   关二郎笑笑,声音清朗,“没听过‘叫化鸡’,这焖鹅的法子是我早些年跟军中的老伙夫学的。”   “拔毛洗净,肚里塞上姜丝、蒜末、水葱扣,腌上两个时辰,皮上抹匀了油、盐、酱料,再用荷叶严严实实地包了,糊上黄泥,烧火的时候放到灶膛里,一顿饭的工夫就能焖熟。”   光是听着,叶凡就禁不住咽起了口水。   叶三姐笑盈盈地说:“今日你有口福,二郎做的焖鹅可是一绝。”   叶凡跑到李曜跟前,腆着脸卖好,“晚饭有鱼有虾有焖鹅,你也在这边吃呗?”   李曜勾着唇,微笑着点点头。   叶三姐在那边闷着头笑,“三样里有两样都是侯爷拿来的,他也好意思。”   叶二姐跟着笑笑,转而问道:“二郎哥大好了?”   “大好了。”提到这个,叶三姐冲她眨眨眼,“多亏了那你块银饼子,回头让二郎好好谢你。”   “你呀,就贫吧!”叶二姐伸手去拧她的脸。   叶三姐笑盈盈地躲到于婶身后,像小时候那样告状,“婶儿,你看她,手上还沾着鱼腥呢,就拧我。”   于婶开怀大笑,眼角晕出深深的纹路——真好,娘子们都回家了,真好。   叶凡暗搓搓瞅了好一会儿,发现叶二姐和关二郎之间除了最开始客客气气地见了个礼之外,后面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   就算偶尔递个东西、说句话也是坦坦荡荡,没有任何私情的样子。   叶凡的心情有点复杂,说不上是欣慰还是失望。   ***   关三小把家里的三只灰兔带了过来,本意是想让它们兄弟团圆一下。   没想到,叶凡家的兔子一看到外兔闯入,立马呲起小板牙,凶巴巴地冲上去,同它们咬了起来。   关三小吓坏了,嘴里一个劲儿叫舅舅。   叶凡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跑过去,正好瞧见兔子们在“手足相残”。   他不仅没拦,还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关三小看到他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也咧开缺了牙的小嘴,憨憨实实笑得可爱。   关二小见那边热闹,立即忘了干活的决定,跑过去帮着自家兔子打架。   小锤子不依了,果断站到自家兔子这边。   于是,兔子打架就演变成了人兔大战。   叶凡原本在乐呵呵地观战,顺便坏心眼地煽个风、点个火,不知道怎么的就牵涉到了他身上,小锤子和关二小合力把他压在草堆上,连拧带掐。   叶凡在那儿装腔作势地鬼哭狼嚎,三个小家伙又叫又笑。   老黄牛被吵得不得清静,娴熟地挑开栅栏门,走到南墙下,跟白鹿卧到一起。   红枣吃醋了,扬着脖子“律律”地叫个不停。   这边,兔子兄弟终于骨肉相认,彼此休战,一个接一个地从牛棚里跑出来,满院子乱蹿。   关三小急吼吼地去捉兔子。差点磕到井沿儿上,还打翻了刚刚洗好的大青虾。   叶三姐终于发飙了,叉着腰,尖声叫道:“凡子!我命令你,把这几个小的带出去,晚饭前不许回来!”   叶凡缩了缩脖子,怂叽叽地蹭到李曜身边,拽拽他的袖子,“你也去呗,给我们当护卫。”   “好。”长安侯大人愉快地接受了这个身份。   叶二姐惊讶地看过去——自家小弟和侯爷竟熟稔到这个地步了吗?   于家人皆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就连叶三姐都笑盈盈的,没有任何惊讶的样子。   叶凡拉着李曜,后面跟着一串小的,浩浩荡荡地往外走。   迎面走来三个小娘子,袁二娘迈着小碎步,弱柳扶风般走在前面。   袁大娘转着脑袋四处看着,眼睛里的算计根本遮掩不住。   于三娘跟在最后,一脸的生无可恋。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袁二娘看到李曜和叶凡,脚下突然一个踉跄,竟软软地朝他们扑了过来。   李曜眉心一蹙,当即揽住叶凡的腰,闪到一旁。   “啊,救命!”   袁二娘惊呼一声,脸朝下扑到了台阶上。   李曜瞅都没瞅,反而像沾到什么脏东西似的,掸了掸叶凡的衣角。   袁大娘眼瞅着自家妹子丢了脸,不仅不同情,还捂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   娇娇的笑声传到众人耳朵里,叶凡好奇地看过去——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看看奇葩长啥样。   长安侯大人寒下脸,目光冷冷地扫向袁大娘。   袁大娘不期然对上李曜的眼,浑身一颤,一股寒意从头顶蹿到脚底,牢牢地钳住心脏。   笑声戛然而止,那一刻,她险些以为自己要死了。   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人,袁大娘僵在那里,眼睛都不敢移动分毫。   李曜的眼神就像看到一块土疙瘩或者粪球似的,很快收回视线,拉着叶凡走开。   小家伙们跟在后面,重新打闹起来。   小锤子转了转眼珠,故意绕了几步,走到袁二娘身边,狠狠踩了一脚。   袁二娘痛呼一声,愤愤地抬起头,想要看清是谁,恰好在这时,袁大娘缓过神儿,惊惊慌慌地往院子里跑。   袁二娘冷不丁被她一撞,又跌了回去。   假意维持的淑女形象再也顾及不到,袁二娘又羞又气,把火气一骨脑发到了她身上。   “你不长眼睛么?不知羞耻么?明日我就告诉兄长,叫他把你带回家,再也别出来丢人现眼!”   袁大娘顿时炸了,“是你不要脸地往汉子身上扑,倒说我不知羞耻,哈?可笑至极!”   于三娘翻了个白眼,绕过她们,干干脆脆地回了院子。   袁大娘声音极大,不仅是院中之人,就连不远处的村民们都听到了,纷纷好奇地看过来。   袁二娘更加羞愤,含着泪下了台阶,匆匆往窑洞里走。   叶二姐忙擦了擦手,想要去看看,却被叶三姐拉住。   “别管她。”叶三姐努了努嘴,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叶二姐抓着布巾,抬眼看见袁大娘气势汹汹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歇了多管闲事的心思。   她把她们当成一家人,她们却并非如此,何必呢?   另一边,袁二娘进了屋子,坐在炕上,脑海里不断回放着李曜的身影。   高大英武的身形,俊美无俦的面容,富贵耀眼的穿着,还有他微微含笑的神情……   这样的人,比叶家小郎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袁二娘渐渐地止住眼泪,心里生出新的打算。 第76章   【贪心不足, 自取其辱】   叶凡带着小家伙们往油葵地里钻了一趟,扛回十来个大花盘——干活的主要是李曜和关大小, 其余人负责捣乱。   包括叶凡。   回来的时候, 日头已经落到了西山上,叶凡像个小尾巴似的围着李曜转, 一边跳着脚一边拿手比划。   “你看, 我也长个了,快到你眉毛了。”   关二小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舅舅,你再蹦得高一些, 就到侯爷脑瓜顶了。”   叶凡气得敲他脑袋, “别笑话我, 有你发愁的时候!”   关二小晃晃脑袋,一脸自得,“先生说了, 我这叫‘光长心眼不长个儿’。”   关三小仰眼圆乎乎的脑袋,天真地问:“二哥, 啥意思?”   “意思就是,你哥我聪明绝顶,将来要靠智慧赢得别人的尊重, 而不是个头!”   关三小嘴巴张得圆圆的,一脸崇拜。   叶凡惊奇地看看关二小,又看向李曜,“我小时候真像他这样?”   好想一巴掌拍死呀!   李曜但笑不语。   遇到台阶, 他十分自然地护到叶凡腰间,免得他掉下去。   这一情景落在袁二娘眼中,不知生出了多少心思。   “那是谁?”她怔怔地站起来,轻声问。   于三娘原本不想搭理她,转念一想,不由地笑笑,得意地说:“那个就是长安侯大人,喏,东边那个大宅子就是他的。侯爷最器重我家小郎,听我娘说两家还订了亲。”   所以,你们姐妹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家小郎是不可能娶你们的!   出乎她的意料,袁二娘听到这样的话不仅不失望,反而显出几分羞涩。   “是吗?那可真好……”一句话说得缠缠绵绵,倒像为她自己感叹似的。   于三娘心思纯净,自然不知道袁二娘起了何等匪夷所思的念头。   ——长安侯吗?果真是个不错的人选。   ——若我能拿住他的心,做了那个大宅子的主母,看还有没有人敢嘲笑我庶出的身份。   她抬头看向台阶,不由地把李曜身边的人想象成了自己。   ——长安侯面对叶小郎君这样粗鲁无礼的人都能温柔体贴,更何况是她?   怀揣着这样的白日梦,袁二娘平白地生出许多信心。   她自认姿色不凡,此时更加仔细地整了整头饰和衣裳,学着家里那个小妾娘亲的模样,一步一喘地走到李曜跟前,盈盈下拜:   “妾身见过侯爷。”   细细软软的嗓子,仿佛能掐出水来。   叶凡正拿油葵挡着脸,想要去吓叶二姐,突然听到这声音,自己先吓了一跳。   “啥玩意?”   “不重要。”   李曜揽着他的肩,看都没看袁二娘一眼,不紧不慢地走到院中。   后面四个小的学着他的样子,把袁二娘当块石头似的绕过去。   叶凡重新举起大花盘,笑嘻嘻地凑到叶二姐跟前,粗着嗓子说:“猜猜我是谁!”   叶二姐的声音温温柔柔,“是二小么?”   “哈哈!猜错了!”叶凡移开花盘,一脸灿烂的笑。   “二姨母,我在这里呢,那个是舅舅!”关二小脆生生地提醒。   “啊,原来是凡子呀!”叶二姐暖暖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小家伙们全都笑了。   “幼稚!”叶三姐没好气地白了他们一眼——真不知道是谁在逗谁。   叶凡丢下花盘,跑到库房里不知道翻腾什么去了。   李曜不用人招呼,自顾自坐到柿子树下,目光始终追随着叶凡,眼底的笑从未褪去。   袁大娘被他吓怕了,躲在窑洞里不敢出来。   袁二娘壮起胆子,还要上前。   于三娘连忙拦住,“你可安生些吧,那可是堂堂侯爷,战神大人,像咱们这样的寻常人,见着了就该低着头,看都不能看上一眼!”   还有一句她没说——别看他此时一副好脾气的模样,那是因为对着自家小郎君,换成别人试试?   袁二娘却不这么想,寻常人不能看上一眼,她又不是寻常人!   “侯爷可是要用茶?妾身给您换壶热的来。”她笑语喃喃,尽力做出小意温柔的模样。   李曜终于瞅了她一眼,缓缓地吐出一个字,“滚!”   明明音量不高,却叫所有人都惊了一瞬。   于婶第一个反应过来,忙去拉袁二娘,“小娘子,快回屋里歇着罢!”   袁二娘被李曜脸上的冷意吓到,怔怔地任由于婶拉进屋子。   关二郎挑了挑眉——那可不是冷意,是实实在在的杀意。   一时间,原本热热闹闹的院子变得鸦雀无声。   直到叶凡顶着鸡窝头,歪歪扭扭地扛着木头和铁轴做成的脱粒机,从库房里出来。   长安侯大人终于卸去浑身的低气压,起身接过,轻轻松松放到院子里。   “呼——”   叶凡松了口气,眉飞色舞地介绍:“这就是脱粒机,终于派上用场了。”   欢快的声音,打破了院中的沉寂。   长安侯大人面色如常,浅浅一笑,“怎么用?”   “不知道了吧?”叶凡朝小家伙们招招手,“来,舅舅给你们露一手。”   小家伙们重新围拢过来,好奇地看着。   其实叶凡也是第一次用,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可不想丢了面子。于是,只得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只见他拿起一个花盘,煞有介事地放到两个滚轴之间,用脚一踩,滚轴缓缓地转动起来,花盘被一点点吞了进去。   小汉子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发出“哇、哇”的惊叹。   滚轴底下连着一个漏斗,只听丁丁当当一阵响,一粒粒黑黑小小的油葵籽从漏斗里掉出来,落到了地上。   “凡凡,要用盆子接着呀!”胖团在脑海里提醒。   叶凡轻咳一声——我忘了,我会承认么?   好在,小汉子们根本不计较这些,眼瞅着油葵籽漏出来,一个个兴奋地去抓。   大人们也停下手中的活计,饶有兴致地看着。   “凡子,这油葵不是用来榨油的么,现在剥了做什么?”   “不仅能榨油,还能炒着吃。”   “跟炒黄豆似的?”   “差不多,油葵吃起来更香。”   叶凡想到后世的某洽牌瓜子,肚里的馋虫也被勾了起来。   油葵籽和食用型葵花籽相比颗粒要小上许多,但种子更饱满,脂肪和维生素含量更高,炒出来更香——就是吃起来麻烦了点,因为太小了。   于三娘对花盘很感兴趣,原本嵌着密密麻麻的油葵籽,经过滚轴之后,籽粒被辗了下去,花盘上只留下一个个嫩黄色的小格子,就像蜂房一样,整齐有序,十分好看。   “这个可以给我吗?”于三娘期待地问。   “地里多的是,你要喜欢,全留给你。”   于三娘变得十分开心,抱着花盘去跟叶二姐讨论。想必过不了多久,娘子们的绣针之下又会多出许多新鲜的花样子。   叶凡轧了两个就被关二小推开,剩下来的十几个油葵盘被小汉子们抢着轧,一会儿的工夫就收上来一小箩油葵籽。   原本应该晒干了再炒,小家伙们却等不及,央着叶三姐拿铁锅炒了。   虽然依旧有些湿,却咸咸香香,就连叶凡都吃了两小把。   至于李曜,皮剥了不少,籽全进了叶凡的肚子。   长安侯大人甘之如饴。   ***   袁家姐妹相继受了惊吓,只是,两个人的反应各不相同。   袁大娘虽然脑子不好使,好在有点自知之明,从此之后下定决心,见了长安侯能躲多远躲多远。   比如,吃晚饭的时候,因为李曜在场,她就没敢出来,而是请求叶二姐把饭端到屋里去——难得说了个“请”字,于婶没让二姐动手,自己给她端去了。   袁二娘的想法恰恰相反。   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自信,得到那样的对待不仅没退缩,反而对李曜的倾慕更甚。   ——侯爷如此正直,倘若成为他的妻子,岂不是不用担心家里家外的那些个贱人们?   ——为了这泼天的富贵,即便厚着脸皮,搭上身家,忍辱负重,也值了!   “忍辱负重”四个字,若是让叶凡听到,八成会笑掉大牙。   存着这样的期待,袁二娘很快便收拾好心情,主动从窑洞里走了出来。   于婶愣了愣,委婉地说道:“二娘子,方才我把饭送进窑洞了,里面清静些……”   袁二娘权当听不出来,轻轻柔柔地说:“我们姐妹随同嫂嫂前来做客,哪里有不出屋的道理?总不能如此劳烦你们。”   一句话既捧了自己,又贬了袁大娘。   于婶暗叹一声,若不是怕叶二姐难做,她根本不想管,是死是活,全是她自找的。   叶凡似笑非笑地道:“你们确实是来做客的,我二姐可不是。”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叶二姐当真在袁家过得不好,那就不用再回去了——永远不回去。   现在之所以还给姓袁的留着一分情面,只是因为事情还没弄清楚,不方便把事情做绝——只是不方便,不是不忍心,更不是不敢。   有了李曜的对比,袁二娘越发觉得叶凡无礼又蠢笨,想到袁大娘一心扑在他身上,就忍不住幸灾乐祸。   她倒要看看,等她当了侯夫人,袁大娘在叶家能不能过好!   理想是美好的,怎奈现实不留情面。   袁二娘瞅准了李曜身边的位置,正要去坐,不知从哪里闪出来一个人高马大的护卫,不由分说地挡到她面前。   “你,去那边。”墨青自小缺根筋,从来不懂怜香惜玉。   袁二娘一怔,吓得后退了两步。   这工夫,李曜便拉住叶凡的胳膊,按在了身边。   叶凡还不乐意呢,梗着脖子叫喊:“我要挨着我阿姐!”   李曜不理他的叫嚣,不紧不慢剥好了虾,塞到他嘴里。   “唔……好吃。”   瞬间老实了。   反观袁二娘。   她顺着墨青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圈小汉子围坐在石桌旁,手里抓着筷子,脸上拖着鼻涕,眼睛瞅着她,正不怀好意地笑呢! 第77章   【来自弟弟的怒火】   晚饭时, 袁二娘硬着头皮没有回屋,愣是坐到了孩子们那一桌, 结果饭没吃几口, 气倒是怄进去不少。   小锤子和关二小凑成一堆,叽叽咕咕一通说, 憋了两肚子坏水。   焖红的大虾一上桌, 一桌子圆眼睛全都亮了起来。   袁二娘扭扭捏捏,想着矜持一下再动筷。   没成想, 小锤子嘿嘿一笑,小黑手嗖的一下伸过去, 一把抓了半盘子。   大郎媳妇看见了, 正要去揍他, 紧接着,关二小有样学样,把另外半盘子抓走了。   两个小汉子并没有吃独食, 各自分给了关大小和关三小。小家伙们连皮带肉一起嚼,香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袁二娘眼睁睁地看着, 一只虾都没捞着不说,还被关二小抹了一身汁水。   大郎媳妇惊得目瞪口呆,刚刚欠起的身子又缓缓地坐了下去。   至于其他人, 暗自忍着笑,权当没看见。   蒸鱼上来的时候,又是同样的情景。   这次是四个小家伙通力合作,一个扯鱼头, 一个扯尾巴,肚子归了年纪最小的关三小,鱼背上的嫩肉给了挑食的关二小。   袁二娘又是一口没捞着。   焖鹅上来的时候,关二小变得礼貌了一些,和小锤子对视一眼,给袁二娘留了个鹅屁股。   小家伙伸着一只小油手,非常友好地丢到她碗里,“这个给你吃。”   袁二娘闻着那喷香的气味,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一张脸气得铁青,偏偏还要做出一副温和可亲的样子。   “多谢二小。”   “不用谢,舅舅说了,吃啥长啥——你得吃点这个。”   袁二娘:……   “噗——”叶凡闷着头,吭吭哧哧地笑。   叶三姐往那边瞄了一眼,笑骂:“臭小子。”干得好!   其余人同样忍俊不禁。   就连叶二姐也捏起帕子,遮住了上扬的嘴角。   叶凡笑得开怀,伸手剥了个大红虾,放到二姐碗里,“这虾真嫩,阿姐,多吃点。”   叶二姐点点头,笑得温婉。   李曜瞅了眼二姐碗里的虾,正冒酸水,自己碗里也多了一个。   旁边凑过来一张黏着汤水的小嫩脸,黑亮的眼睛笑成弯月形,“赏你的。”   长安侯大人不紧不慢地夹起来,认真地看了一下,方才放到嘴里。   ——嗯,虽然没剩多少肉,还那只小笨手被抠得坑坑洼洼,好在,怪香的。   一顿饭吃得要多愉快有多愉快。   ***   饭后,关二郎回了榆树庄,叶三姐和三个外甥留下过夜。   叶凡把外甥们安置在自己屋里,三姐和二姐睡在一起,方便说些知心话。   夜深人静。   叶凡裹着大氅,躲在二姐窗下听墙角。   深秋的北风嗖嗖地刮着,叶凡抄着手,缩着脖子,可怜得像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屋里,叶三姐还在念叨着三个小子上学堂的趣事,把叶二姐逗笑了好几回。   叶凡一点都笑不出来,冻得一个劲儿冒着鼻涕泡泡。   “我的亲姐诶,赶紧拐到正题吧,再绕下去你弟弟我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许是觉察到了他的怨念,再一次笑过之后,叶三姐顿了顿,终于问道:“阿姐,你说实话,姓袁的对你好不好?”   “啥叫好,啥叫不好?”叶二姐的声音轻轻柔柔,平平静静,就像她这个人一样,“过日子,总归是这样。”   “日子有好的,有坏的,能都一样?”叶三姐向来直爽,毫不避讳地说道:“阿姐,我不跟你绕弯,你就说说,这些年他除了管得你紧,可还有别的薄待之处?”   好一会儿,叶凡都没听到二姐的声音,不知道她是在酝酿,还是无声地拒绝。   叶凡搓了搓手,有点急。   胖团抱着他的下巴,小小的一团贴在他脸上,金色的眼睛圆圆地睁着,似乎在同他一样紧张不安。   白鹿走到他们跟前,高大的身子卧下去,刚好挡住了冷乎乎的小旋风。   叶凡拍拍他的头,无声地道谢。   白鹿温顺地蹭蹭他的手。   屋内再次响起叶三姐的声音,“阿姐,倘若只是夫妻间的寻常口角,我也不多管闲事,若有别的,你不妨说出来,权当多个人给你出主意。”   叶二姐依旧没吭声。   叶三姐看了眼窗外,有点急,“都说你性子柔顺,要我说,就你倔。啥事不能依靠兄弟姊妹,非要自个儿扛么?”   叶二姐终于开口,叹道:“凡子才多大?你这边又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我这做阿姐的,哪里还能让你们操心?这日子,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凑凑合合就过去了。”   叶凡都要急死了,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谁在外面?”叶二姐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惊慌。   叶三姐皱了皱眉,眼底染上浓浓的心疼,“阿姐,这是咱自己家,无外乎这几个人,你怕啥?”   “我……”叶二姐定了定神,身子依旧没有放松下来。   叶凡再也听不下去,腾地站起来,敲敲窗户,“阿姐,开门!”   叶二姐又是一惊。   叶三姐叹了口气,也不同她商量,直接拉开了窑洞门——她早就知道叶凡在外面,这原本就是俩人商量好的。   反正是亲姐姐,叶凡没那么多顾忌,抬脚就进去了。   “凡子?怎么还没睡?”   叶二姐连忙披上外裳,浅浅地笑了一下,本意是为了安叶凡的心,然而那勉强的样子却适得其反。   “阿姐,若真有什么,你就趁今天说出来。还记得么,我说过,你不是没有娘家的人,还轮不到他姓袁的欺负!”   “这话从何说起?小孩子家家,别瞎想,阿姐好着呢!”叶二姐故作轻松地说。   “我一点都不小了!”叶凡三两步上前,拉过她的手,恨声道:“看看你这双手!”   指节处铺着厚厚的老茧,拇指根处鼓起来一个大脓包,叶凡知道,这是腱鞘炎,纯粹是累的!   “再看看你的眼——”   叶凡退到门边,伸出两根手指,“这是几,能看清么?”   叶二姐怔怔地抓着衣襟,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先掉了下来。   苦啊!   这是她十几年来咽下去的苦水。   袁秀才笔墨费钱,应酬又多,却没有任何赚钱的营生。袁老爹妾氏庶女十来个,都是有出无进的主。袁家主母更是自私自利,整日里关在自己屋里,诸事不理。   家里的吃穿用度就这样扛在了叶二姐一个人肩上。   得亏了她有一门彩织手艺,每月的工钱比寻常织娘多上几倍。   然而,到底供着那么多张嘴,即便是使坏了手,熬花了眼,也只是混个饿不死罢了。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怎么都没想到,这一切会被叶凡看在眼里。   “阿姐,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叶二姐只是流泪,并不吭声。   看她这样,叶凡只得使出激将法,“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好,我就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干脆一纸讼状递到县令跟前,求他判了你们和离!”   “不要!”叶二姐惊慌道。   “那你就说!”叶凡窝火。   想到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事,叶二姐泣不成声。   不是她见外,也不是她懦弱,而是因为她知道袁家一个秘密。这些年,她之所以一味地隐忍,连死都不敢,就是怕连累娘家、连累亲弟。   叶三姐抱着她颤抖的身子,终归是于心不忍,冲叶凡摇了摇头。   越是这样,叶凡越是担心。   “阿姐,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还是畏惧他秀才的身份?”他缓和了语气,温声劝慰,“你别怕,虽然咱们一身白衣,不是还有长安侯这个大靠山吗?”   “对对对,凡子说得没错,侯爷对咱们家可好了,若真有事,他肯定会帮忙。”叶三姐也跟着劝。   这话确实打动了叶二姐,她不由地止住哭泣,回想起这一日的所见所闻,莫名地生出许多信心。   “你确定,侯爷会帮忙?”叶二姐哽咽着问。   “一定会。”叶凡毫不迟疑地说。   叶二姐抬起湿红的眼,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从惊慌渐渐转为坚定。   她闭上眼,长长地舒了口气,缓缓地说出了这些年的遭遇。   一切的根源在于袁秀才自身的缺陷。   洞房花烛夜两个人是分开睡的,即便是后面的十余年,他们也从来没有同床过。   叶二姐起初不能理解,也曾怪过怨过,后来从一个老仆从的口中才知道了真相。   原来,袁秀才儿时淘气,从树上掉下来,伤了命根子,从此之后便不能人事。   知道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除了那个老仆人,只有袁秀才和他的生母,如今又多了一个叶二姐。   因此,她嫁过去之后才会被看得死死的,就是因为袁家母子怕她透露出去。   偶尔,袁秀才喝多了酒也会将怨气发在她身上,打打骂骂是常事。   叶二姐先前忍着,后面渐渐有了底气,十次里有八次能护住自己。   尤其是后面这些年,家里的开支由她一力承担,虽然累,心里却踏实,因为这不仅是她的保护伞,更是她的保命符。   之所以用“保命符”这样的说法,是因为牵扯到另一件事,一件束缚了叶二姐近十年,连和离都不敢提的事。   袁老爹前后娶了十房妾室,并非真的生不出儿子,而是因为那些疑似怀了儿子的,等不到生产就被袁秀才母子给弄死了。   “安胎药”向来都是袁母亲自熬,从不经过别人的手,他们还联合神婆唱了一出好处,让袁老爹相信自己命中只有一子。   那药材使的十分巧妙——看似是安胎的奇方,实际是催命的符咒。   袁老爹也曾怀疑过,甚至暗地里拿去让人看过,然而,即便是医馆的大夫都瞧不出蹊跷,这是最让人无奈的地方。   也是赶巧了,这件事被叶二姐无意中发现。   她在家时爱读书,尤其是一些记录奇闻异事的杂书,偏偏就见过那个药方。   天知道,发现真相的那一刻她是多么恐惧——八条人命,少说得有八条人命——全都葬送在了袁家母子手中。   叶二姐从来不知道,人心可以险恶到这种程度。   杀人,毒害,这些只可能出现在话本中的事居然就发生在了她的眼前。   那段时间,叶二姐几乎吓疯了,夜夜噩梦缠身。不是梦到自己被袁秀才杀了,就是梦到他追到韩家岭,把自己的家人毒死了。   她自己并不怕死,却怕连累家里。   因此,这些年她有娘家却不敢回,甚至不敢和家人有过多的联系,怕袁秀才生出疑心。   她战战兢兢,忍辱负重,就是为了等一个机会。   一个像今天这样,有长安侯撑腰,可以一击即中的机会。   “哗啦——”   上好的白瓷茶壶被叶凡摔到了地上。   “哐当——”   厚重的木门被他重重踢了一脚。   叶二姐哭着去拦,“别伤着自己!”   叶凡跑出门,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乱蹿——他得做些什么,必须做些,不然就要疯了。   他无法想象一个女子十数年如一日独守空房。   他无法想象那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对她拳脚相加。   他无法想象她为了那个家日夜劳作,用坏了手、累瞎了眼。   他无法想象她独自一个人,陷在那样一个杀人的魔窟里,日日夜夜,该是怎样的担惊受怕!   这个人,是他的姐姐。   是那个温柔娴静,温言细语,背着她玩耍,给他缝精致的小荷包的血肉至亲!   她在家做女儿时何曾遭过这样的对待,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倘若叶父叶母在天有灵,不知会如何的痛彻心扉!   叶凡骑上白鹿,撞开大门,飞驰在清冷的夜风中。   他要报复回去。   要慢慢地报复回去。   即使把姓袁的千刀万剐,都弥补不了自家阿姐这些年受的苦痛磋磨!   ***   叶凡在夜风中醒了一宿脑子。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去了县里。   感谢叶家的状元美酒,它除了好喝之外,还有名。   叶凡先到了“十香楼”——这是县中最好的酒楼,也是袁秀才时常拿着叶二姐的血汗钱宴请同窗的地方。   不用多说,叶凡只是把一份合约拍到桌子上,酒楼的东家就答应了他那个“小小的条件”。   第二家去的是香兰院,里面睡着各色名妓——真特么疯刺,他两辈子加起来头一回进妓院,居然是为了那个断了命根子的人渣!   香兰院正是关门睡觉的时候,老鸨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想把他打发走。   叶凡拍了拍白鹿的头,一个加速度,两扇染着胭脂水粉的门板顿时被撞得稀碎。   老鸨叉腰,瞪起眼,正要发作,叶凡抿着唇,绷着脸,把腰间的铜牌扯下来,摔到她面前。   椭圆形的小铜牌,不过巴掌大小,正中刻着一个“李”字,旧旧的,看上去并不稀奇。   却叫老鸨吓得瞌睡都没了,连忙将叶凡请进贵客厅,好茶好水伺候着,叶凡说什么她都是连连应喏。   临走之前,叶凡好心地撂下两串钱,用来赔门。   老鸨不仅不敢嫌少,还得千恩万谢。   做完这些,叶凡终于出了口气,从临街的铺子里买了些肉包子、猪头肉给姐姐外甥们当作早饭。   回程的路上,他抱着白鹿的脖子一个劲儿磕脑袋,几乎要睡过去。   他并不知道,有人陪着他一夜未睡。   直到看见他进了谷地,回了窑洞,长安侯大人这才离开窗口,叫过身后的亲信,指令一项项吩咐下去。   既叫叶凡出够了气,又要替他收拾好残局,这就是李曜的原则。   ***   不知道哪股风开了眼,把整个大宁县的霉运都吹到了袁家。   这天,袁秀才照例在十香楼摆宴,赴席的除了同窗还有学馆的掌事——后者才是最重要的,关系到他来年能否顺利参加乡试。   于是,袁秀才下了大手笔,大酒大肉要了一整桌。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吃得尽兴,同窗们更是把恭维的话说了一箩筐。   那掌事见袁秀才确有几分才学,行事又大方,心里渐渐地有了谱,面上也带出了笑。   袁秀才知道,这事算是成了,自然是得意非常。   没成想,结账的时候却出了岔子。   今日是九月二十六,他自己的俸银早就挥霍完了,叶二姐交上去的彩布还有四天才能结工钱。   他想着先赊账——从前也不是没这么干过,掌柜因着他的秀才身份,虽不情愿,却也不敢得罪。   没成想,这回对方却是换了一副态度,语气依旧客气,说出来的话却是不留情面。   “今儿要的不少,您还是现吃现结罢,别叫小的们为难。”   袁秀才看了看左右,低声道:“你先记在账上,月底一定来结,你知道的,往常时候也没短了……”   掌柜笑笑,“小的自然知道,您是咱们楼里的常客。”   袁秀才听他这样说,松了口气,自以为纡尊降贵地赔着笑,“既然如此……”   “不成。”掌柜答的干脆,声音特意拔高,“东家新立的规矩,这钱您若是不给,就得从小的工钱里扣,您是堂堂秀才,就别为难咱们这些穷苦百姓了。”   “秀才”的名号被他喊出来,大堂中的食客们纷纷往袁秀才身上瞅。   不远处站着他的同窗,还有那位来头不小的掌事。这些人受了他的连累,少不得被议论几句。   袁秀才既羞恼又着急,还要再理论,身后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将薄薄的一张交子放于柜台上,冷冷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袁秀才怔了怔,连忙去追。   然而,不管追上追不上,他所求的必定成不了了。   这件事原本不大,只是不知道经了谁的口,竟传得人尽皆知。   那些原本“相交甚笃”的同窗为了摆脱嫌疑,纷纷站出来表明立场——   “我等同他不过泛泛之交,以后也不会再有来往。”   这些话传到袁秀才耳朵里,气得摔了手边的砚台,摔完还得自己捡。   一来,叶二姐不在家,没人替他收拾;二来,没了叶二姐的工钱,这样的东西他无论如何也买不起。   袁老爹兴许是没听到坊间的传言,或者听到了,却装作没听见,照例睡小妾、逛窑子。   这天晚上,香兰院里搭了戏台,最是热闹。   袁老爹吃饱喝足打算进去乐呵乐呵,然而,二门还没跨进去就被老鸨扔了出来。   他不像袁秀才那么好面子,站在门口破口大骂:“老子活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回听说,当□□的不给嫖客睡!”   老鸨也不像酒楼的掌柜那般客气,毫不留情地骂回去:“这么大岁数了就得要点脸,没有一个钱还想逛窑子?我呸!”   袁老爹耍无赖,“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爷爷是谁!”   “不就是城西的老秀才么?呵,家里还有个小秀才,爷们两个白读了圣贤书,全凭小媳妇织布养着——呵,一家子男盗女娼,还有脸笑话我们开窑子的?”   这下不用宣扬,全县城的人都知道了,袁秀才的爹逛窑子不带钱,就等着儿媳妇织了布来结。   丢人哟!   袁秀才走在街上,时时刻刻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到了学馆里倒是安生,昔日里的同窗像是洪水猛兽般避着他,根本没人同他说话。   袁秀才自小聪慧,时常受到先生的夸赞,同窗们也隐隐地以他为首。因此,他颇有些自命不凡,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心理落差?   他半点都不觉得是自己的错,只恨那些人翻脸无情,想着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把他们一个个踩在脚下。   憋着这口气,他愤愤地来到书坊,想用刚拿到的布钱买两本书,好好地用上一回功。   刚一进门,掌柜看到是他,便凉凉地丢出一句,“小本买卖,概不赊账。”   袁秀才彻底爆发了,一脚踢翻了柜台。   柜台上摆着各式笔墨,一样样算下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书坊的掌柜当即报了官。   因着跟叶大姐的交情,衙头原本想放袁秀才一马,没成想,樊大郎特意跑过来同他说,该怎么罚就怎么罚,重重地罚,不要紧。   虽不明白其中缘由,衙头还是禀公办理了。   于是,袁秀才身上的钱全都掏了出来,家里也被翻了个底朝天,一个子一个子地凑起来,连零头都凑不够。   最后,还是袁母不忍儿子坐牢,当了头上的银钗,这才赔了书坊的损失。   这下,县中的百姓又有了新的谈资——   “袁家穷的哟,一个铜板都没有!”   袁秀才回家那日,两个小妾正打得不可开交。   原因是官差翻家的时候,从其中一个房里翻出来一支镀了银的钗子,正是另一个房里丢的。   身后,街坊四邻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看看,没了叶家娘子,一家人竟过成这副德性!”   “谁说不是呢,她才走了两天,家里就出了这样的事……”   “从前那袁婆子还见天的骂,说人家是狐狸精、丧门星,这下好了,谁是狐狸谁是精一目了然。”   “这话说的……”   “怎样?”   “在理!”   “哈哈哈……”   袁秀才攥着拳头,不知不觉走到了叶二姐的屋子。   逼仄的空间,一张破床,短了腿的案桌,再无其他。   唯一像样些的便是那台织布机,扶手处磨得光滑圆润,微微凹陷,不知需得用上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能使成这样。   此情此景,袁秀才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反而生出无限的怨念。   他怨叶二姐这时候偏偏没在家,惹得邻里嘲笑;他怨叶二姐会织布,让别人认为他是个依靠娘子的无能之辈!   袁秀才扭曲着脸,眼中迸射出怨毒的光,压抑许久的暴虐因子如洪水般冲上脑门。   说起来,他已经许久不曾看见她的眼泪、许久没有听到她的尖叫了。   他闭了闭眼,大踏步出门,朝着韩家岭而去。 第78章   【坏蛋来啦!】   彼时, 白鹿正在南坡上吃蘑菇,胖团飞来飞去帮它找又大又嫩的。   不经意看到一个灰头土脸的人走进谷地, 小家伙一眼就认了出来。   “凡凡, 坏蛋来啦!”   叶凡正在枕着手臂翘着脚,懒洋洋地晒太阳, 乍一听还以为小家伙在开玩笑。   “儿子别怕, 真有坏蛋来了爸爸给你打跑他。”   胖团急吼吼地踩到他脸上,跳啊跳, “是那个欺负姐姐的坏蛋,凡凡快打他呀!”   “姓袁的?”叶凡腾地站起来, 怒气冲冲, “在哪儿?”   胖团伸出细细的小胳膊, 朝着谷中一指,“在地里!”   叶凡抬眼一瞅,正瞧见一个白衣的身影, 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鞋帮、裤腿、衣角上沾满了黄土,哪里还有半分初见时的人模狗样?   “呵,来得正好!”   叶凡憋足了气, 正愁没地儿撒,他随手掰下一截木栅栏,冷笑着钻进了油葵地。   且说袁秀才,身上一文钱没有, 想雇个驴车都不行,只得靠着双腿走过来。   从大宁县到韩家岭并不远,但中途要踏过荒地、翻过土丘、趟过晋江支流,到底是弱叽叽的读书人,走了大半天,磨了脚底、酸了双腿、脏了衣裳,还出了一头一身的汗。   到后面,整个人头昏脑胀,先前的怒火也散了,只想着能走到就好。   好不容易瞧见这片谷地,袁秀才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当头就挨了一棒。   他只觉头上一阵闷疼,伴随着“嗡嗡”的耳鸣,不由地跪到地上,嘶声吼道:“何人无礼?”   “你爷爷!”叶凡咧了咧嘴,心里一阵快意。   袁秀才双耳嗡嗡乱响,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色厉内荏地呵斥:“我有功名在身,尔敢当街行凶,可知何罪?”   “打的就是你这个蠢货!”叶凡一脚把他踹趴在地上,抡起木棍就招呼起来。   袁秀才的脸埋在土里,旁边铺着农家肥,刚要说话,不小心吃进去一口,臭烘烘的气味塞了满嘴,胃里一阵翻腾,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卧槽!敢脏了爷爷的地!”叶凡被他恶心得不行,打得更起劲儿了。   胖团检查过叶二姐的记忆,亲眼“见”过袁秀才虐待二姐时的画面,因此,小家伙比叶凡更气愤,伸出小爪子去抓袁秀才的脸。   就连好脾气的白鹿都没忍住,狠狠地给了他两蹄子。   袁秀才满地打着滚,只觉得千万根鞭子抽在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在刺啦啦地挠他的脸,肚子上也仿佛有重锤击打,总之,就是疼。   袁秀才疾声大呼,终于开始服软,“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叶凡冷哼——连你爷爷是谁都不知道,打死活该!   “我我我、我给你钱!求别再打了!”袁秀才眼泪鼻血一起流,哪里还有半分曾经自诩的风骨?   叶凡撇开头——这哭爹喊娘的样子,简直丢了读书人的脸,接着打!   “酷刑”仿佛持续了一千年,直打得袁秀才头疼脸胀屁股肿,恨不得当即死了才好。   终于,叶凡胳膊酸了,重重地给他脸上来了一脚,这才扔了木栅,跑到坡上,大声叫喊:   “快来人呀,招贼啦——有人偷油葵!”   话音未落,坡那边便蹿出十来个大汉,有韩家岭的,也有北来村的,都是廖椁安排过来看地的。   这些人一听有贼,顿时精神起来,不问青红皂白,打一顿再说。   于是,好不容易在叶凡手下撑着一口气的袁秀才,最终还是没耐得住汉子们的拳脚,昏死过去。   “别闹出人命。”叶凡即使再气,依旧维持着最起码的理智。   姓袁的确实该死,但不能这么死,也不能死得这么容易,更不能死在他手上。   “成,留着一口气,打完送到郎中家,救回来,接着打。”汉子们笑呵呵地开着玩笑。   并非他们铁石心肠,而是因为听说了袁秀才的恶行。   如今,袁家的事在县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叶二姐的遭遇也被左邻右舍宣扬了出去,大伙早就憋着一口气。   ——韩家岭的小娘子,是你想欺负就能欺负的?   ——小恩公的亲阿姐,竟敢有人如此糟蹋!   ——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   就这样,袁秀才第一次过来找叶二姐,人没见着,倒是挨了一顿狠揍,活活丢了半条命。   幸好边老大夫医术好,把他救了回来,身上的伤用了叶凡提供的方子,三五天就养得差不多了。   袁秀才没钱付诊金,原想赖在叶凡身上,医馆的小学徒——就是先前喊“师祖被驴叼走了”的那个——背着小手,脆生生地说道:   “诊金别想赖,掌柜已经跟衙门那边说了,花了多少工夫,费了多少药材,都从你的俸银里扣!”   袁秀才险些再次昏死过去。   ***   袁秀才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如今又被扣了月俸,眼瞅着就要揭不开锅了。   袁家各房自私自利,即便有钱也不肯往外掏,宁可白天一起饿着,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在被窝里吃。   就连袁家主母都是这样的作风,袁秀才还能指望谁?   他咬了咬牙,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叶二姐带回来。   这次他学聪明了,卖了几本书,当了一身衣裳,咬咬牙雇了几个打手,浩浩荡荡地往韩家岭去了。   没成想,叶凡突然变了态度。   就像李曜说的,事情早晚要解决,眼下最重要的是先让叶二姐从那个家脱离出来,再慢慢清算不迟。   毕竟,如果叶二姐仍然是袁家妇,袁秀才下毒行凶,是为死罪,她势必会受到牵连。   叶凡觉得有道理,于是,他这次不仅没跟袁秀才起冲突,还顺顺当当地让他进了家门。   只是,叶二姐并不在家。   早在两天前,她就已经开始去李家庄园上工,每天早出晚归,中饭都是在那边吃的。   说起来,她那彩织的手艺是跟南边来的一位老师傅学的。   当年中原战乱,波及到周边各处,百姓流离失所,拖家带口逃往北地。   叶老爹以一饭之恩换取了老师傅的信任,老师傅从此留在韩家岭,并收叶二姐为徒,直到因病故去。   “彩织”这一叫法是从老师傅那里传下来的,实际就是结合了构图、挑染、彩线编织的一门手艺,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巧思。   这些年袁家的娘子们不是没想过偷师,却没一个学得成。   放眼整个大晋,技艺如叶二姐这般娴熟精湛的两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再加上叶凡的关系,李曜给她开出了一个月二十贯的工钱——要知道,上等的廪生每月的俸银也不过五六贯。   叶二姐却说什么都不肯接受,即便叶凡撒娇耍赖地劝都没让她改变主意。   李曜明白她内心的诉求,只得暂时把工钱的事压下,以便安她的心。   叶二姐心内感激,做起活来更加卖力。   眼下,袁秀才见此情景,一口气梗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   他花了大价钱请来这些打手,就是想趁机报复回去,没成想,叶凡竟然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不是没想过学着叶凡的样子,不问青红皂白打了再说。怎料,叶家窑洞里里外外站了许多披甲的兵士,少说得有上百个,他怎么敢?   叶凡看着他那张猪肝脸,憋笑憋得胸口疼。   ——孙砸,老实待着吧,爷爷还能让你占了便宜?   袁秀才不敢翻脸,只得冷冷地说出此次来的目的,“那个贱——”   叶凡把眉一挑,他立马闭上嘴,改了话头,“让她出来,跟我回家。”   叶凡心底冷笑,嘴上却是利落地说:“成,你等着,我这就去叫。”   袁秀才皱了皱眉,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好说话——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猜对了。   叶凡出了窑洞,下了西坡,晃晃悠悠进了李家大门,径直往内院而去——李曜早就交待过,他来李家不必再通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内院北边有个独立的大院子,李曜特意叫人隔出来,安置买来的几十名女工。   如今,除了叶二姐,袁家姐妹也在这里。   说起来也是讽刺,袁秀才被打的事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她们不可能没听见。然而,这俩人就愣是装成了聋子,不仅不回家探望,就连问都没问过一句。   倘若“自私”也分等级的话,袁家人绝对是最高级。   袁大娘、袁二娘不会干活,只拿着“陪伴嫂嫂”当借口天天往这边跑。   叶凡没拦着,李曜便由着她们去。   这样一来,袁二娘反而生出莫名的信心,觉得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时不时就想着往外院跑。因着叶二姐软硬兼施的约束,她才没有弄出什么乱子。   此时,叶凡背着手进了大院,也不急着说正事,而是像往常那样在二姐跟前晃了一圈,捣了会儿乱,惹得二姐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两巴掌,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开,晃悠到袁家姐妹跟前。   如今,袁大娘一心存着嫁给他的心思,自然是抓紧机会表现。   袁二姐私心里早就以“侯夫人”自居,把自个儿当成了高枝上的金凤凰,越发地看不上他。   叶凡偏就要挑事儿。   “二娘呀,”他翘着二郎腿,叫得亲昵,“袁秀才来了,想接你们其中一个回去,你们俩商量一下吧!”   “真有此事?”   “让她回去!”   姐妹两个同时开口。   叶凡笑笑,“袁秀才这会儿就在家里等着,你们俩赶紧选出一个,也好早点收拾。”   袁二娘皱了眉,袁大娘瞪了眼,姐妹两个对视一眼,生出浓浓的火药味。   袁大娘腾地站起身,撒娇般站到叶凡身边,“小郎,你知道的,要走也该是她走。”   我知道个屁呀!   叶凡闻着她身上刺鼻的脂粉味,没忍住打了个大喷嚏。   不知道是鼻涕还是口水突然喷出来,好巧不巧地落到袁二娘脸上。   袁二娘尖叫出声,恶心又气恼。   袁大娘叉着腰,哈哈大笑。   袁二娘甩了甩衣袖,丢下一句“我去跟兄长说”,便气冲冲地走了。   袁大娘生怕她使坏,匆匆跟了上去。   叶凡看着姐妹两个你推我搡几乎要打起来,愉悦地拍了拍手,“搞定!”   他相信,以袁二娘的智商——好吧,确切说是野心——一定能成功地把袁秀才挡回去。   “撒花撒花~”胖团绕着他飞了一圈,新学的撒花技能毫不吝啬地使出来。   叶凡撮了撮鼻子,好奇道:“你刚刚往她脸上扔的啥?”   “网红面膜,专业烂脸。”   胖团捂着嘴笑了一会儿,继而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了对手指,“会不会很恶毒?凡凡不要讨厌我……”   叶凡竖起大拇指,“儿子,真棒!”   “(*^__^*) 嘻!”   ***   再说袁秀才。   叶凡走了许久,半晌也没回去。   他在院子里坐着,头上顶着大太阳,渴得嗓子直冒烟。   “丫鬟,拿碗水来。”   于三娘正躲在西屋绣花,这话自然是对着她说的。   李五娘也在——她非常遗憾上次揍人的时候没有帮上手,这次是专门来看笑话的。   她向来把于三娘当成好姐妹,这会儿见袁秀才张口就是“丫鬟”,自然不乐意了。   “又不是没手,自己倒!”   于三娘捂着嘴笑笑,刚刚直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   小锤子原本扒在窗户后面看热闹,听到这话,眼珠一转,自告奋勇地嚷道:“我去倒!”   于三娘一听,忙敛住了笑,“还是我去吧,别让他受了委屈。”   李五娘抓住她的手,挤了挤眼,“你且看着,那小子吃不了亏。”   不得不说,还是李五娘了解小锤子。   小家伙特意跑到灶间,舀了半碗刷锅水,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够,又坏兮兮地加了点料。   袁秀才端着满满一碗温汤水,眉头皱得死紧,“这是什么水?怎么这个色?”   “不就是茶么!”小锤子翻了个小白眼,“爱喝就喝,不喝就渴着。”   看到他这个态度,袁秀才反而放了心,举起碗大大地饮了一口,继而眉头皱得更紧——什么茶,怎么一股尿骚味?   这韩家岭,遍地是屎(油葵地的农家肥),茶水一股尿味(这是真的),真是个鬼地方!   小锤才钻回窑洞里,乐得直打滚。   两个小娘子也双双倒在被垛上,笑得肚子疼。   袁秀才意识到不对,正要发作,袁家姐妹刚好你拉我扯地冲进了院子。   看样子,俩人在路上战况还挺激烈,头发散着,衣领开着,袁二娘的脸还红红肿肿,烂了似的。   袁秀才皱了皱眉,并没有关心她们的情况,而是阴恻恻地问:“怎么只有你们两个来了,叶氏呢?”   袁大娘挺了挺腰,摆明立场,“叶小郎说你要接我们其中一个回去,兄长,先说好,我死也不回去!”   “我接你们做什么?”袁秀才没好气地哼道,“去,把叶氏给我叫回来!”   袁大娘愣了愣,一脸不解。   袁二娘突然回过味来——她们这是让叶凡给耍了。   不过,她转念一想,这其中于她们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倘若叶二姐回去了,她们也没理由继续待下去。   袁二娘心内稍稍一思量,便猜到了袁秀才此行最根本的目的。   她捏着帕子,当即下定决心,为了更大的图谋,少不得要牺牲一些。不过,这个亏能不吃就不吃,至少不能让她自己吃。   这样想着,袁二娘脸上便带了笑,“阿姐,借一步说话。”   袁大娘冷不丁听到她那声娇滴滴的“阿姐”,浑身一个激灵,立马警惕起来——长这么大袁二娘叫她的次数屈指可数,每叫一次,她都要吃个大亏。   “我不过去,有事就在这里说。”   袁二娘心里骂着蠢货,嘴上更甜,“你看你,当着兄长的面,我还能害你不成?”   “当着老天爷的面你还不是照样害我?”袁大娘打定了主意不上她的当。   袁二娘无法,只得沉了脸色,威胁道:“这事若是我自己办成了,你就自己跟兄长回去罢!”   袁秀才看到她们俩在那边叽叽咕咕,耐心告罄,“小蹄子,磨蹭什么?还不快去把那贱人——”   “哗”的一声,满满一盆泔水浇在了他头上,一滴都没浪费。   袁秀才气疯了,毫无风度地大吼:“下贱东西,不长眼么!”   于婶叉着腰,冷冷地说:“嘴巴太臭,给你洗洗。”   至此,叶、袁两家算是公然撕破脸了。   李五娘兴致盎然地趴在窗棂上,一脸惊奇,“三娘,婶子可真厉害!”   于三娘吐了吐舌头,她也第一次见于婶发这么大火。   袁秀才胡乱抹了把脸,气得浑身颤抖。   “不过一个奴才,也敢如此对我!给我打,打死了算我的!”   打手们撸起袖子,一脸邪笑。   部曲们整齐划一地站起身,逼近墙头,手中的长矛齐刷刷一压,厉声齐呼:   “喝!”   打手们顿时吓软了脚。   袁秀才同样心头发颤。   袁大娘和袁二娘双双跌到地上,尖叫起来。   这下轮到于三娘惊奇了,“你家部曲可真厉害!”   李五娘嘻嘻一笑,“是因为长兄厉害。”   于三娘认同地点点头,“侯爷真是个好人。”   那得看对谁——李五娘默默地吐槽。   打手们纷纷扔下钱,灰溜溜地出了院子--钱有的是机会赚,保命要紧。   袁秀颤着手一枚枚捡起来,再也不敢提打人的事。   于婶哼了哼,志得意满地回了窑洞。   袁二娘跌坐在地上,心呯呯直跳,一半是吓的,一半是激动的。   ——这就是长安侯的实力!   ——她将来过的就是这种一呼百应的日子!   想到这里,她也不计较那点损失了,只悄悄凑到袁秀才跟前,低声说:“兄长,我知道你想让嫂嫂回去织布……”   袁秀才冷冷一哼,脸上闪过一丝被看破心思的窘态,又很快被怒意压了下去。   袁二娘忙道:“兄长勿恼,且听我说上一说——你可知道嫂嫂如今在侯爷府上做工,每月有多少银钱?”   “多少?”   袁二娘伸出两根手指。   袁秀才皱了皱眉,“才两贯?”   “二十贯。”   袁秀才立马变了脸色,从头到脚写满了贪婪。   袁二娘心下略松,从袖中掏出一个布料上乘,针脚粗糙的荷包,讨好地递过去。   “兄长若缺笔墨钱,便先用我的,等着嫂嫂的工钱下来,再还——”   话还没说完,袁秀才便把荷包夺了过去,“什么你的我的,不都是家里给的?小贱丫头,何时学会藏私房钱了?”   袁二娘被他猴急的样子弄得一愣。   在她的印象中,这位兄长虽有些怪癖,平日里惯爱做出一副读书明礼的样子,怎的今日如此……   莫非,家里的情况真的如传言所说的那般糟么?   这样的话,就更不能回去了。   袁二娘咬了咬牙,更加坚定了原本的打算。   袁秀才扒开荷包瞅了眼,一方面暗自满意,另一方面又愤愤不平。   这些人吃他的、花他的,如今出了事,反而一个个算计他,哼,有朝一日他翻过身来,叫他们好看!   袁二娘见他把钱收了,再次开口,“兄长,便叫嫂嫂留着吧,总比在家挣得多。再者说,你交给我的那件事……”   袁秀才闻言,面色一正。   他警惕地看了看左右,方才压低声音,郑重地问:“那件事,如何了?”   “有些眉目了。”袁二娘含糊其辞。   袁秀才皱眉,“什么叫‘有些眉目’?到底怎么样了?”   袁二娘隐晦地指了指李家那边,轻声说:“兄长先前说的那个轧棉机,还有嫂嫂织的那些布,都同外面的大肚子树有关。”   这事并不稀奇,稍微一打听就能知道,自然不能叫袁秀才满意。   就差这临门一脚,袁二娘怎么也不肯放弃,于是她狠了狠心,吹了好大一头牛。   “兄长再等等,那果子我能弄来。”   袁秀才眼睛一眯,“当真?”   “当真。”袁二娘捏着帕子,点点头。   只要再给她些时间,让她把长安侯搞上手,别说一两个果子,就算把树挖走,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   别管袁秀才信不信,反正她自己是信了。   袁秀才虽不大信,但是愿意赌这一把。   别管袁二娘是偷是抢,是成是败,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损失。   成了,他可以借此讨好那位贵人。败了,也是袁二娘一个人的事,于他,于袁家并无干系。   怀着这样的打算,袁秀才这头收了袁二娘的钱,答应了她暂时让她留下。   至于叶二姐那边,他也没打算放过——就算不弄回家,至少也要出一口气。   冷血、贪婪、自私……种种人性的丑恶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大摇大摆地穿过谷地,明面上让大伙看到他离开了韩家岭。   待走到无人处,他又悄悄溜了回来,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了东坡下。   他特意向袁二娘打听了叶二姐上下工的时辰,单等着堵她。   殊不知,他的一切行动皆没逃过阁楼上的三双眼。   墨青性子耿直,最看不起这种奸诈之徒,是以主动请缨,“侯爷,属下去处理了他。”   “不用。”李曜摇摇头,凡凡说了,不想这么快结束。   他收回视线,看向墨白,“下毒之事,查得如何?”   “属下无能。”墨白面上现出几分赧然,“虽已断定确有其事,怎奈时间久远,证物不足,单凭一个药方恐怕无法治罪。”   “证物不足?”李曜一哂,“那就让它足。”   “是。”墨白毫不迟疑。   墨青的注意力还在袁秀才身上,猛地想起什么,急急地道:   “侯爷,方才属下听到他兄妹二人的密语,似乎另有所图。”   “让他图。”李曜淡淡道。   墨青眨眨眼,有点蒙。   “……是。” 第79章   【不是你死, 就是你亡】   今日,叶二姐参照着面果树的模样想出来一个新的彩织样式, 便在李家多待了会儿, 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袁秀才在坡下藏了许久,冻得浑身僵硬, 手脚发麻, 远远地看着叶二姐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火气直往脑门蹿。   待到叶二姐走至近前, 他猛地闪出身来,一脸阴沉。   叶二姐吓了一跳, 险些尖叫出声。待看清是他, 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救命——”叶二姐转身欲跑。   “闭嘴!”袁秀才堵住她的嘴, 不由分说地将她拽到桑树林中。   叶二姐拼命挣扎,试图喊叫,却无济于事。   袁秀才掐着她的脖子, 把她狠狠地推到树上,咬牙切齿地说:“那侯府中有何勾人的物事, 让你舍不得出来,啊?”   这话说得恶毒至极,就像在公然指责叶二姐不守妇道。   她看到袁秀才眼中的怨毒, 从心底漫出一股浓浓的寒意,身体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些年她已经被打怕了,疼痛的记忆似乎已经印刻在了骨子里,单是一想, 就不由生出无限的恐惧。   “别、别……”叶二姐眼中流露出恳求之色,喉间挤出破碎的声音。   若不是被掐着脖子,手脚被死死扣住,此时她八成已经软倒在地上。   越是这样,越能激起袁秀才体内的暴虐因子,他不受控制地猜测——   侯府中有上百名身强体壮的部曲,还有年轻的小厮,身份贵重的公子,还有堂堂长安侯……随便哪一个不都不像他这样!   叶二姐是不是天天看到他们?   有没有同他们说过话?   有没有用这张楚楚可怜的脸吸引到他们的注意?   如此臆想着,仿佛叶二姐已经做出了不可原谅的事。不,他已经断定,叶二姐跟这些人有染,她已经做出了对不起他的事!   “我要杀了你!”   袁秀才眼底一片血红,如同失去了理智,手上的力道骤然收紧。   叶二姐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求救声,双手下意识地攀到他手臂上,拼命拉扯。   然而,没有用。   袁秀才明显与往常大不相同,并非是打骂一番就能罢了。   叶二姐闭上眼,两行清泪从脸颊滑落。   就在她几乎要认命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一声熟悉的呼喊:“阿姐,你在哪儿?”   叶二姐听到叶凡的声音,眼中迸发出几分神采。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她猛地推开身前的男人,尖声叫道:“凡子,救我!”   “贱人!”袁秀才赤红着眼,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响亮的声音回荡在林间,伴着叶二姐凄厉的尖叫。   叶凡几乎要疯了,人还没到,便甩开膀子把胖团丢了出去。   小家伙气得膨胀起来,团起身子变成一个小硬球,打着旋地朝着袁秀才砸过去。   袁秀才正要扯着叶二姐跑,脚下突然一个踉跄,耳边嗡的一声,后脑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抬手一摸,热乎乎的血染红了手指。   胖团叉着腰,嫌恶地往树叶上蹭了蹭,“哼,血好臭!”   “凡子!”叶二姐趁机挣脱他的钳制,跌跌撞撞地朝着叶凡跑去。   叶凡冲到近前,托住她的身子。   看着自家阿姐发红的颈项、肿胀的脸,心情不足以用“愤怒”来形容。   他把二姐交给墨青照顾,唰的一声抽出长剑,剑尖映着清凉的月光,直指袁秀才喉间。   “敢伤我阿姐,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你亡!”   袁秀才压抑住内心的惊慌,故作镇定,“我有功名在身,你不过一介白衣,伤我性命,罪加一等!”   “罪加一等?”叶凡哼笑,“不过是宰个畜生罢了。”   此时此刻,叶凡的确起了杀心——暗自猜测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那么大的巴掌声,林子外面都听到了。   他平时就是这样打阿姐的!   叶凡的手往前送了送,想就这样一剑结果了他——反正是个人渣,身上还背着好几条命,反正侯爷会给他兜着!   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袁秀才真的怕了。他瞪大眼睛,身子一点点往后退。   叶凡咬了咬牙,猛地把剑送了出去。   “饶命!”   袁秀才大叫一声,没出息地瘫在地上。他浑身颤抖着,手脚并用地往后爬。   看着他这副怂样,叶凡更替二姐不值。   那么好的娘子,竟然嫁了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他咬了咬牙,努力做着心理建设,不要心软,至少让他见见血——就像杀只鸡似的,把刀子捅过去就好……   “凡子,不要!”叶二姐冲过来,握住他的手。   叶凡皱眉,“阿姐,你怎么还护着他?”   叶二姐冲他摇了摇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哪里是护着袁秀才,只是不想让自家弟弟因为这样一个人渣弄脏了手。   “给我……”她掰开叶凡的手,想要把剑拿过去。   叶凡猜到她的意图,虽然吃惊,但还是松开了手。   叶二姐握着剑,姿势很不标准,手也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一步步靠近袁秀才。   起初,她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刀尖上。   她在担心。   担心眼前的汉子会突然跳起来,揪住她的头发,撕扯她的衣裳,拿长长的戒尺抽打她的身子。   过往痛苦的经历一幕幕回放在眼前,叶二姐脸上布满了恐惧,几乎要软倒下去。   她怕,她怕这个人。   这种害怕已经根植到了骨子里,即便此时的他狼狈如厮,她仍然不敢上去报仇。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阿姐,别怕,有我在。”   一瞬间,眼泪奔涌而出。   这次是热泪,是苦尽甘来的泪,是满含着感恩和庆幸的泪。   叶二姐回过头,看向叶凡。   他就站在那里,冲她笑着,精致的五官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平静而笃定。   叶二姐这才意识到,她的弟弟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张着小手让她抱、奶声奶气要包包的小娃娃。   是的,她此时在自家的村子,她的家人就在身后,她不必怕。   她挺起胸膛,坚定地朝着袁秀才走去。   袁秀才仰头看着她,眼中半是威胁半是恳求:“二娘,你疯了?我是你的夫君,你莫不是想杀了我不成?”   “很快就不是了。”叶二娘眼睛一闭,拼上一条命,用力刺了下去。   锋利的剑尖穿透衣衫,刺破皮肤,深深地扎入血肉之中。   伴随着袁秀才的惨叫,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轰然崩塌。   原来并不难,反抗不难,报仇也不难……   叶二姐呆呆地看着洇出的鲜血,仿佛卸掉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跌坐到地上。   那些被毒打、被辱骂、被凌虐的情景如同流沙般一粒粒从记忆中抽离,被初冬的寒风裹挟着,消散在半空中。   她垂下眼,双手紧紧地抓着剑柄,紧紧地。   “阿姐,可以了。”叶凡走过去,揽住她单薄的肩膀,“来,把它给我。”   叶二姐怔怔地扭过头,看到是他,黑沉的眼方才恢复了些许神彩。   她想要松手,却发现手指丝毫不听使唤。   叶凡双唇紧抿,心底漫上一丝针扎似的痛——是怎样的心理阴影,才能把一个温柔娴静的女子逼成这样?   “没事的,不用愧疚,他该死。”他温声安抚着,轻轻地掰开她的手指。   铮的一声,铜剑落到地上。   墨青叹了口气,轻声上前,把剑拾了起来。   叶凡扶着叶二姐,缓缓地站起身。   叶二姐看向袁秀才,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是……你欠我的。”   她没有打算杀了他,只想为自己这些年受的屈辱讨回一个公道。   肋下三寸,不足以致命。她不知道自己扎得准不准,倘若不小心把他扎死了,那就给他赔命罢。   袁秀才捂着伤口,痛苦地大叫着,此时的他既惊讶又恐惧,他没想到叶二姐真的敢刺过来。   看着他的模样,叶二姐没有感觉到丝毫快意。   “你错了。”她现在知道了,伤害别人并不能让自己心里更舒服,不是所有人都会那样做。   她被叶凡扶着,抬头看向那个昔日里以折腾她为乐的男人,“你就是个畜生。”   说完这一句,她再也不看对方一眼,扶着叶凡的手臂,一步步踏出桑树林。   身后树影重重,眼前月光皎洁,仿佛她这些年走过的路。   清冷的晚风让她恢复了些许精神,叶二姐幽幽地说:“这算是……彻底断了吧,就算想回头……怕也不成了。”   “还回什么头?”叶凡扶着她绵软无力的身子,故作轻松地说,“就算阿姐不愿意,我少不了做一回恶人,说什么也要把你留在家里不可!”   叶二姐摇摇头,声音疲惫,“你早晚要娶妻生子,阿姐还能留一辈子不成?”   “怎么不成?反正我是阿姐养大的,你就留下来给我当娘。”   “又说傻话。”不着调的话终于把叶二姐逗得笑了一下,她伸出发白的指尖,温柔地抚在叶凡鬓角。   叶凡看着她,正色道:“阿姐,这个家是爹娘留给咱们姐弟四个的,不是我一个人的。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种话,在咱家不好使——无论是你还是大姐、三姐,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叶二姐看着他,面色怔然。   她知道叶凡的这番话是真心实意的,同时也是令她震惊的。   或许,这就是生活对她的优待吧,虽然遇人不淑,却有这般坚实的后盾。   知足了。   叶二姐仰起脸,长长地舒了口气。   从此之后,她就是她,再也不是什么“袁家妇”。再也不用回到那个吃人的魔窟,再也不用忍受袁家母子的磋磨。   从此之后,她将在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和她的亲人一起,踏踏实实地过活。   ***   袁秀才受了伤,并没有死。   叶凡让墨青、墨白把他扔到了医馆——虽然这个人渣死不足惜,他却不想让叶二姐背上人命。   更何况,这背后牵扯的不止一件事。   这场风波就这样暂时压了下去。   当然,只是暂时的。   叶家和袁家的关系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只差一个临界点,就会彻底分崩离析。   在此之前,彼此间要么按兵不动,要么另有所图。   那日之后,袁秀才安安生生地在家里养起了伤,没再来韩家岭,也没提把叶二姐接回去的事。   袁大娘和袁二娘也似乎被袁家遗忘了,继续留在叶家,这样一来,反而如了她们的意。   变化最大的要属叶二姐。   许是因为亲自报了仇,彻底克服了这些年的心理阴影,她的心境明显不同了。   在此之前,她在这个家中行为举止都是把自己当成客,不会对家里的事指指点点,也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   此时,她依旧温柔和顺,却又多了些什么。   她会微笑着给叶凡缝衣裳,会亲自下厨做他爱吃的菜,会花上一下午的时间剪上几朵纸花。   偶尔也会对于叔于婶说这里该怎么收拾,那里该如何摆设。于家人无不积极去做,心里踏实又欣喜,就好像主母还在的那些年。   说起彩织手艺,叶二姐更是侃侃而谈,整个人仿佛发着光。   她虽然只有二十七岁,实际已经有了二十年的经验,出嫁后的十来年更是日夜不歇,恐怕比那些四五十岁的老师傅下得工夫都多。   她还收了个徒弟,就是李府的唯一的嫡女——李二娘。   李二娘性格柔顺、大度友善,同叶二姐一见如故,两个人接触得多了,更发觉彼此间志趣相投。   虽然按照正常的收徒标准来说,她年龄有些大了,好在叶二姐也没往心里去,权当是相互交流,并不以师徒相称。   李二娘却不这么想。   她不仅正正经经磕了头、敬了茶,还叫李曜准备了丰厚的拜师礼,敲锣打鼓地送到叶家——敲锣打鼓的主意是李五娘出的,这个小娘子最爱热闹。   叶二姐既无奈,又感动,不由拉住李二娘的手,笑言:“这样一来,我就是想不尽心都不成了。”   李二娘屈了屈膝,“徒儿若有愚钝之处,还请师父多多包涵。”   李五娘哈哈一笑,“什么师父、徒弟的,你们俩怎么跟说书似的?”   原本温馨友爱的场面,被她这么一打叉,还真显得有点滑稽。   大伙没忍住,一个个掩着嘴笑了起来。   袁大娘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由地想到了家里的娘亲和姐妹,有点想回去了。   袁二娘却是一脸热切,自从接触到李二娘,发现她性子温和好说话之后,她又有了一项新的计划——   先打入李家后院,再斩获长安侯的心。 第80章   【一天不见, 又帅了】   十月十五,下元节。   “十月半, 牵砻团子斋三官。”当地习俗, 往往在这一天祭祀祖先、供奉水官。   一大清早,叶凡就从暖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 亲手摆好酒肉果品, 冲着叶家的祖宗牌位磕了三个头。   村民们也纷纷去到晋江两岸,燃起香烛, 带上糯米包成的小团子,祈求水官录奏天廷, 为百姓排忧解难。   李家大灶。   今日忌屠杀, 厨子们昨天就把猪宰好了。   他们从前都是军中的伙夫, 即便解甲许久成了李家的私仆,依旧没有改掉从前的豪爽习气。   叶凡去的时候,大师傅正架着火堆烧猪头。   偌大一个柴禾堆, 一边架着三个肥厚的猪头,炙热的火舌蹿了两尺高, 燎得猪皮黝黑。   叶凡凑过去,抽了抽鼻子,“范叔, 这味儿是不是糊了?”   “不碍事,就得可着劲儿烧,猪毛烧没了才干净!”大师傅姓范,是个黑黑胖胖的中年汉子, 笑起来的时候下巴上的肉一颤一颤,十分可亲。   他的力气很大,手臂一转,三颗猪头齐齐换了个面,黑洞洞的猪鼻子刚好对着叶凡。   叶凡拿棍戳了戳,一脸坏笑,“待会儿就吃了你。”   “小郎爱吃猪鼻子?”大师傅擦了把汗,把横木交到帮厨手里,“侯爷先前吩咐下来,三对耳朵给你留着。”   叶凡听到这话,不由地怔了怔。   他确实喜欢吃猪耳朵,从小就喜欢,用他的原话说就是“脆生生的,不油又不腻”。没想到李曜会记得,还特意吩咐厨房给他留着。   叶凡心里甜甜的,美滋滋地去找前男友了。   今日,北山校场恰逢大操,兵士们精神抖擞,喊声震天。   不用叶凡带着,胖团、白鹿、小鹅仔们自己早就跑来看热闹了。   兵士们一喊,它们也跟着凑热闹,几个月下来汉子们都练出来了,既能抗住李曜的冷脸,又能抵挡住萌物们捣乱。   也是不容易。   小家伙们看到叶凡过来,纷纷围拢到他跟前。   小鹅仔们这时候已经是大白鹅了,不知道是不是学了叶凡光长心眼不长个,愣是比同龄鹅小了一大圈。   明明没喂过几回,它们却最喜欢叶凡,每次见了都张着翅膀往他身上扑。   “嘿,大仔二仔,打住!”   叶凡跳着脚躲闪,他刚换的衣裳,特意穿给李曜看的,可不能弄脏了。   胖团“听”到他的小心思,捂着嘴咻咻地笑。   它把这个消息悄悄分享给白鹿,驴子模样的白鹿抖了抖耳朵,眼睛里闪过金色光。   李曜看到心上人,严肃的脸不自觉缓和下来,眼神也变得柔和。   他自己都没有发现,李三郎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惊奇地捅了捅身边的人,“你有没有觉得,叶小郎才是兄长的亲弟弟?”   旁边站着的是李四郎,比李三郎还要小一岁,却比他要高上半个头,生得浓眉大眼,一脸正气。   他扶着腰间的佩剑,面容端肃,“底下的将士都在看着,三兄当为表率。”   李三郎翻了个白眼,辛辛苦苦把这家伙从晋州带回来,原指望着他替自己挨点揍,没成想这家伙比兄长还古板。   唉!   李曜越过李三郎,目光放在李四郎身上,“好生看着,鸣钟之时便可歇下。”   “遵命!”李四郎抱拳,恭敬地应下。   “今日灶上做了杀猪菜,你也去用些。”   李四郎顿了顿,“谢大兄。”   李曜拍拍他的肩,语气更为和缓,“你刚回来,慢慢适应,不必心急。”   “……是。”   李四郎眼中带着明显的惊讶,还有好奇,大兄似乎变得不像从前那样可怕了。   李三郎卜愣着脑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颗心拔凉拔凉的——自己这是被嫌弃了吧?一定是吧?   然而,无论是李曜还是李四郎,都没有照顾他敏感的小心灵。   李曜脚步轻快,直奔叶凡而去。   李四郎好奇地偏了下头,看向那个清清瘦瘦的少年郎。   ——这就是阿娘说的那个人吗?   ——看上去小小的,不像很厉害的样子,大兄为何这般重视他?   李曜走向叶凡,双腿修长,步伐稳健。   叶凡歪了歪头,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家伙又变帅了——其实只有一宿没见而已。   唔……   没事儿穿什么黑衣裳,不知道你穿黑的显着格外高大俊郎、英武不凡吗?   亏他还特意打扮了一下,这样一比,显然是输了。   叶凡酸溜溜地揪了揪李曜的衣领,又拽了拽腰带,亮闪闪的束袖也没放过——能看不能吃什么的,最讨厌了!   殊不知,此时此刻,李曜的心情也不平静。   叶凡今日穿的这身正是那天在帐篷里他准备的。红色的衣衫衬得少年肌肤白嫩、眉眼精致,看在他的眼中,即便是鼓着脸气乎乎的样子也是那般可人。   这是他的少年。   是他的人。   李曜心中满是疼宠,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牵住叶凡的手,大步离去。   叶凡小跑着才能跟上,偶尔跑得急了就会撞到他身上。   少年的身子清瘦柔软,贴在他硬梆梆的肌肉上,引得人心旌颤动。   李曜就像故意似的,快两步慢一步,由着他撞。   “搞什么?”   “鼻子都撞疼了。”   “魂淡,慢点!”   “唔……”   叶凡嘴上抱怨,身体却诚实极了。   诚实地贴到人家身上,黏糊糊的,不肯分开。   这一日,北山校场新来的指挥官格外严格,士兵们也热情高涨。   一声高过一声的口号回荡在高地上,村子那头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惊吓,一颗黄澄澄的面果脱离树干,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孩子们下了学,正在坡上浇蘑菇,眼尖地瞧见了,不由大喊:“果子掉了!”   随着这声喊叫,更多的面果从树上掉了下来。   孩子们吓坏了,纷纷瞪大眼睛站在原地。   “是、是不是坏掉了?”一个孩子怯怯地说。   所有的孩子都担心起来——大人们说了,这些都是粮食,不知道能养活多少人,万一坏了可咋整?   关二小兄弟也在,小家伙们这些日子都在叶家吃住——叶二姐喜欢孩子,叶凡特意把他们留下就是为了宽她的心。   关二小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声说:“一定是熟了,就跟舅舅家的柿子一样!”   上个月事情多,忘了摘柿子,关二小和小锤子在树下打闹,碰得树干摇摇晃晃,熟透的柿子掉下来,砸了他们满头满脸。   小家伙们浑不在意,还觉得是“天降美食”,拿手抹着吃,美极了。   听了关二小的话,小锤子点着小脑袋应和,“对,小郎说了,果子熟透了就会掉下来。”   “走,咱们去看看。”   孩子们彼此鼓着劲儿,小心翼翼地走到谷地中。   面果们就像商量好了似的,稍稍有个风吹草动就噼哩啪啦往下掉。   它们可不像柿子,不仅个个都有椰子那么大,晒干之前比椰壳还要硬。   孩子们被砸得呲牙咧嘴,一个个抱着脑袋乱蹿。   这样的举动使得更多的果子掉了这下来。   就这样,面果树在黄土地上的第一场丰收,建立在了孩童们的尖叫中。   不用叶凡说,老村长就把村民们组织起来,摘,哦不,捡面果。   面果壳硬,不怕磕磕碰碰,关大郎把榆树庄的手推车全都借了过来——其实都是关五郎做的——大伙七手八脚地往车斗里装。   只听乒乒乓乓一阵响,眨眼的工夫就装满了几大车。   叶凡家的院子放不下,只得拉到北山校场,李曜特意把地方腾出来,专门让他晒面果。   ***   就在大伙忙忙碌碌收果子的时候,袁二娘却打起了坏主意。   她游走在村民们之间,明里暗里地打听着这些面果树的来源还有种植方法。   村民们心思淳朴,又见她住在叶家,能说的都说了。   袁二娘一一记下来,找机会把消息送了出去。   袁秀才收到她的信,又添油加醋写出一封新的,通过特殊的联络方法送往京城。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李曜的眼。   这种事阮玉办起来轻车熟路,顺藤摸瓜,很快就弄清楚了上家的身份。   “是兵部侍郎,沈雄。”他灌了口茶,迫不及待地说,“侯爷,用不用先把袁人渣做了?”   “不必,切勿打草惊蛇。”   李曜微抿着唇,脑中慢慢捋着那沈雄的过往,丝毫不起眼的一个人,李家同他并无恩怨,这样看来,真正谋划这件事的并非是他。   阮玉叽叽喳喳地说:“我还查到,袁人渣当初在京城时,姓沈的其实根本没拿他当回事,只不过看他是大宁人,想着当个备用棋子罢了。”   许强冷冷一笑,“没想到吧,这颗棋子不仅用上了,还帮了大忙。”   阮玉白了他一眼,继续道:“就是不知道那姓沈的上面是谁。”   李曜也在考虑这件事,他之所以决定静观其变,就是为了揪出背后那人。   “无外乎龙亭上那位,或者安州那个,再没别人。”许强倒了杯热茶,推到阮玉跟前。   阮玉根本不理会他的好意,反而没好气地嚷道:“我跟侯爷说话,你能不能别老插嘴?”   许强一脸受伤,“玉儿,我刚一回来你就对我这么凶,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呕——”阮玉做了个呕吐的动作,抬脚踹过去,“你还是滚回晋州去吧!”   正事说完了,两个人肆无忌惮地打闹起来。   看着阮玉眉飞色舞的模样,李曜眼前冷不丁晃过李三郎的脸。   他早就发现,阮玉和李三郎长得有几分神似,尤其是那双桃花眼,越看越像。   ***   按照先前说好的,帮着看地的村民们都得到了相应的报酬。   叶凡还匀出一些分给了韩家岭的村民们,   他看得清楚,平日里捉个虫,拔棵草,全赖了村民们帮忙,包括这次收果子,若是没他们,几千棵树怎么也不可能三两天就收完。   除此之外,十里八乡的孤寡老人,还有日子过得艰难的人家,叶凡也都送了一些,并耐心地告诉了他们食用方法。   大伙的感激之情自是不必说,对待这些果子比铜板看得都珍贵。   村里一派丰收的喜悦,袁二娘却憋了一肚子坏水。   她收到了袁秀才的回信,对方让她想办法搞到一些面果,越多越好。   这下可真把袁二娘难住了。   别看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得了果子,然而大伙就像宝贝似的护着,根本不可能让她偷到。   叶家院子里那些也是有数的,大郎媳妇恨不得一天数八百回,少个渣都瞒不过她的眼。   校场上那些就更不可能了,李曜安排了一个营的兵士守着,到了晚上还有巡逻队在村子周围来回走动,老鼠都占不到便宜。   要不说袁二娘心术不正呢,但凡她好生好气地拿东西同村里人换,或者开口向叶凡要,不一定得不到,偏生就要往歪路上想。   这几日她愁得要死,偏偏袁秀才那边还催得急,并威胁说,再拿不到就把她接回去。   袁二娘整日里做着侯夫人的美梦,好不容易同李二娘搭上了话,怎么可能回去?   她日夜苦想,终于想到一个办法——   这些日子,袁大娘看着村子里热热闹闹,越发想家。她往家里递了信,却没人来接,心里就更加难受了。   她从小就有梦游的毛病,尤其是精神紧张的时候。袁二娘也知道,她利用的就是这一点。   这天半夜,袁大娘像前几日一样,迷迷糊糊地出了门,晃悠到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袁二娘鬼鬼祟祟跟在后面,趁她神志不清,偷偷地拿了两个果子藏到衣箱里。   想了想,又多拿了两个,好让兄长知道她的能力。   袁二娘想着,明天一早趁着大郎媳妇点数之前找个由头,跟袁大娘大吵一架,把她逼回县里。   不得不说,这个计划确实不错,袁大娘早就想回去了,叶家人不仅不会拦,还会套上牛车送她一程。   坏就坏在她太过贪心。   拿前两个的时候,白鹿就瞅见了,没打算理会,没想到她又拿了两个。   这下白鹿不干了,“呦呦”叫着提醒叶凡。   叶凡没醒,倒是把西屋的李五娘吵醒了。   近来李五娘时不时就要跑过来跟于三娘一起睡,美其名曰“守卫面果”,实际就是瞧上了叶二姐的厨艺,恨不得天天在这边吃。   她自小练武,警惕性比较高,白鹿一叫她便醒了,扒着窗子一看,有人正直挺挺地站在院子里。   她没认出袁大娘,一心想着是来偷面果的,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麻袋往袁大娘头上一套,举着鸡毛掸子抽打起来。   小娘子边打边喊:“招贼啦!有人偷面果啦!”   屋子里的人纷纷转醒。   小白鹅也从牛棚里飞出来,嘎嘎地叫着。   村子里的鸡鸭鹅全都被惊动起来,叫叫嚷嚷。   于叔燃起火把,给村子里报信——这是村里约定好的,倘若哪家招了贼,就用这种方式提醒其他人家。   村民们一看是叶家,丝毫没有置身事外的意思,家家户户都打开门,朝着叶家而来。   说来也怪,袁大娘被打了一通,竟然叫都没有叫一声。直到头上的麻袋被揭去,刺眼的火光映在脸上,她才幽幽转醒。   看着一张张或愤怒或惊讶或疑惑的脸,袁大娘懵懵懂懂。   大郎媳妇急急忙忙点了数,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面果少了!”   于婶同样重视,沉声问:“少了几个?”   “四个!”   四个面果,在村民们的观念中就是四十个西瓜那么大的白饽饽,足够一家人吃整整一个冬天了。   不用叶凡发话,早有厉害的婆子冲进袁家姐妹的屋子,一通翻找,果然从袁大娘的衣箱中翻出了四个又大又圆的面果子。   “怪好的娘子,竟然是个贼!”   也有知道叶、袁两家纠葛的,毫不避讳地骂:“一家子没个好人!”   “不能再留了,把她送回去!”   “对,送回袁家,叫她老子娘好好管教管教。”   袁大娘跪坐在地上,仿佛还没有回过神儿来,愣愣地听着大伙七嘴八舌的指责,一句辩解的话也没有。   叶二姐到底不忍心,给她批了件衣裳,扶着她坐到草垫上。   叶凡也觉得不大对劲儿,沉声问道:“那果子是你拿的么?”   袁大娘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喃喃地念叨着:“就把我送回去吧,我想回家……”   叶凡同叶二姐对视一眼,双双叹了口气。   姐弟两个不约而同地看向东边的窑洞——这么大动静都没把袁二娘吵醒,呵呵。   真相如何,他们隐隐地有了猜测。   袁二娘是唯一一个了解前因后果的人,却一味躲在屋子里装睡。   她听到袁大娘挨打,听到村里人的咒骂,却不肯帮她解释,只暗自庆幸着,幸亏把面果藏在了袁大娘的箱子里,而不是她自己的。 第81章   【袁二娘的报应】   白鹿正直地告诉了胖团, 偷东西的是袁二娘,胖团又悄悄地把这个消息转达给叶凡。   因此, 叶凡没有为难袁大娘, 并答应了她的请求,第二天一大早就请于家兄弟赶着牛车, 把她送回了县城。   原本袁二娘应该和她一起回去, 谁知,临出发袁二娘突然生起了“病”, 头昏脑胀胸口疼,仿佛挪动一步就会立即死了。   叶凡没有再劝, 这是他最后一次给她机会。   ——他已经从李曜那里知道了袁家兄妹的阴谋, 倘若袁二娘继续执迷不悟, 那么是死是活都该由她自己受着。   尽管叶凡同村民们解释了面果不是袁大娘偷的,然而大伙只当他是心善,私心里一百个不相信。   因此, 袁大娘到家没两天,流言就已经传得满天飞, 并且经过一重重“加工”,越传越难听。   袁家又丢了个大人。   袁秀才为了挽回自家的名声,大义凛然地把袁大娘和她生母送回了乡下的外祖家, 并用秀才的身份强迫人家掏出了“赎女钱”。   袁大娘的外祖父只是普通农户,当年快要饿死了才会卖女儿,原本就愧疚,这时候日子过得稍稍好些了, 也不嫌弃她们,一心想着弥补。   从此,袁大娘就成了农户家的娘子,再过上一两年少不得也配个农户,清清贫贫地过日子,同袁家再无关系。   殊不知,这反而让她逃过一劫。   且说袁二娘这边,袁大娘一走,她心知自己也待不了多长时间,因此更为焦急,见缝插针地往李二娘跟前凑。   很快,袁秀才又传来了书信,和她约定了日子,让她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拿到面果,并且一定要是叶凡家里的才可以。   ——沈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怀疑叶凡分给村民的八成是不好的,因此才下了这样的命令。   唯一让袁二娘欣喜的是,这次有人接应,她只要拿到面果送到谷地里就可以。   这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难。   袁二娘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满院子红彤彤、黄澄澄的面果毫无遮掩地放在那里,不就是上赶着让人偷么?   实际上,袁家兄妹的通信一直处于李曜的监控之下。   这件事是阮玉在办,他原想着在他们约定的那日布好埋伏,并派人守在窑洞里,保护叶凡等人的安全,没成想,那些“接应”的人竟提前一天到了。   袁二娘也没想到,不过,她和袁秀才有特殊的通信方法,那些人一来她就知道了。   彼时正是半夜,外头催得紧,袁二娘急匆匆披了件衣裳,衣带都没系好就胡乱兜了几个面果,鬼鬼祟祟出了门。   赶巧了,这几日白鹿为了保护叶凡搬回屋里住,胖团也趴在枕头上,呼呼地睡大觉。   门上的铜铃被人割断了绳子,因此,谁都没发现袁二娘出了门。   谷地中,两个高大的汉子正躲在坡下,五官、眸色与晋人明显不同。   袁二娘一见,吓得腿都软了,哆哆嗦嗦地想要往回跑。谁知,还没来得及行动,就被揪住了衣襟。   她出来得急,衣裳原本就没系好,被对方粗鲁地一抓当即便散开了,露出滑腻的颈子,还有胸前的大片肌肤。   汉子一见,眼中立马露出淫.邪的光。   “#¥%……&*”   “%¥#@”   对方叽哩咕噜说着,似乎在确认什么,想来是达成了一致,不怀好意地朝她看过来。   袁二娘一句都没听懂,她白着脸,想要尖叫却根本发不出声。   怀里的面果被夺走,   对方检查了一下布袋中的面果,冲同伴点点头。   另一个人欺身上前,将他娇小的身子随意拎起来,扛到肩上。   不等袁二娘惊叫,口中就多了一团臭布。   汉子们悄无声息地朝着村外跑去。   袁二娘被汉子扛在肩上,对方身上刺鼻的气味充斥在鼻间,熏得她头脑一阵阵发晕。   等到出了村子,对方便主动掏出他嘴里的东西,重新穿回脚上——竟是一只臭袜子。   袁二娘干呕了两声,双唇哆哆嗦嗦,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放、放开我……”   “闭嘴!”这次,汉子说的是汉话,只是声调有些怪异。   在巨大的危机面前,袁二娘的脑子变得极为灵活。她很快想到,这两个壮汉八成是契丹人。   在说书人的口中,契丹人都是喝人血、吃生肉的蛮夷之徒。   袁二娘吓得浑身冰凉。   他们、他们为何要带走自己?   是、是要吃了她吗?   不知是话本看多了还是怎么回事,此时脑子里想的皆是那些血淋淋的场面。   袁二娘吓得哭泣起来,惹得壮汉大为恼火。   若不是那个汉人官员指明了要把她带回去,他们才懒得费这个力气。   “再吵,掐死!”汉子恶声恶气地说。   袁二娘狠狠地打了个哆嗦,想哭,却又不敢,只得颤颤地求道:“别、别杀我……”   “那就老实点儿!”汉子抬起大掌,啪的一声拍在她柔软的屁股上。   袁二娘身子一颤,不知怎么的就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郎君饶奴家一命,叫、叫……奴家做什么都可以。”   二人一听,不怀好意地对视一眼。   “做什么都可以?”   袁二娘把心一横,软着嗓子娇滴滴地说:“是……只要、只要郎君饶奴家不死。”   二人商量了两句,似乎有些犹豫。   他们是契丹埋在中原的钉子,地位并不高,一直以普通商人的身份混迹于人群之中。这次若不是他们刚好在大宁,上边也不会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们。   这是难得的往上爬的机会,他们不想把事情搞砸。   这边,袁二娘见他们没有立即答应,干脆使出浑身解数,娇喘、扭动,将松散的衣襟扯得更开。   她的亲娘本就出自青楼,被袁老爹娶回去之后并不安份。甚至,袁老爹求人办事,少不得把她送出去做人情。   袁二娘在亲娘身边耳濡目染,颇是学了一些手段。   更何况,她早已不是完璧之身——第一次是跟袁秀才的同窗,她想把人家勾上手,却反过来被对方耍了。   对她而言,自己的身体就是工具,该拿出来用的时候绝不吝啬。   汉子们见她这番作态,哪里来忍得住?   二人目露淫光,当即做出决定。   既然是她自己愿意,那就不必客气了。反正那个汉人大官只说把她带回去问些话,又没说不许碰一下。   袁二娘为了保住性命,不遗余力地行着那勾人之事。   两个汉子被袁二娘刺激得不轻,身上焦躁难耐,也不拘地方,胡乱找了个没人的荒坡,猴急地撕掉袁二娘的衣裳,便粗鲁地行起事来。   ***   阮玉迎着寒风,苦兮兮地追了上来。   他承认,是他大意了,他根本没把袁秀才那货放在眼里,怎么都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狡诈,竟然提前一天来,还敢勾结契丹人!   要不是李曜听到谷中有人说契丹话,这家伙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呢!   这是阮玉今晚犯的第一个错误。   紧接着,他又犯了第二个错误——   他以为对方是骑马来的,于是,一路循着马蹄印过了晋江,追上了一队赶夜路的行商。   阮玉带着十来号人,凶神恶煞地把他们拦下,查了路引,翻了箱子,就连人家身上都没放过,却连个面果毛都没找到。   再三确认,这些人确实是正经商人,阮玉只得把他们放了。   他懊恼极了,蹲在地上揪草叶,“侯爷会打死我吧?一定会打死我的。”   这时,商队的管事犹豫了一下,突然说:“官爷要找的是不是两个壮汉、一位娘子?”   阮玉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你见过?”   管事点点头,方才阮玉秉公办事,并没有为难他们,也没有昧下他们一针一线,便觉得他并不是那种作恶多端之辈,因此愿意给他提供线索。   “我见他们从韩家岭而来,隐约听到两句契丹话,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避开了。”   果然是契丹人!   阮玉目光一凌,沉声问:“你可曾看到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他们背着那娘子,没过江,往东边的土沟里去了。”   管事的脸色颇有些不自然,黑灯瞎火的,两个汉子一个娘子往那种地方钻,不用想就知道要做什么勾当。   阮玉皱了皱眉,心道不好。   他匆匆道了谢,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此时,袁二娘恨不得死了才好。   从前她也经历过几次人事,彼此间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并不觉得有多痛苦,相反还能体会到难言的乐趣。   这还是她头一回遇到如此粗鲁的汉子,觉得男女之事令人这般痛苦。   娇嫩的后背沾满黄土,任由沙石无情地磨砺。身子仿佛被劈成了两半,口中几乎要呕出血来。   不管她如何哭求,对方都毫不怜惜,到后来,他们还嫌她烦,用杂草堵住了她的嘴。   阮玉是循着那毫不掩饰的冲撞声找到他们的。   彼时,袁二娘就像一个破损的玩具般仰躺在土坡上,身上没一处好地方。两个汉子双管齐下,肆意地玩弄着。   阮玉一看就火了,人还没从马上下来,手中的剑就已经刺了出去。   袁二娘虽然可恶,然而自有她的报应,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如此丧尽天良的事在他眼前发生——他以为袁二娘是被强迫的。   就这样,两个契丹人因为贪恋一时之乐,不仅丢了任务,还落入了长安侯的手中。   袁二娘被弄得半死不活。   李曜大发慈悲,叫阮玉把她送回了袁家。   袁家主母只看了一眼,冷冷地丢下一个“脏”字,就让人扔了出去。   最后,还是她的亲娘不忍心,求了青楼的老鸨,让她有了个安身之处。   进门之前,老鸨再三确认,“娘子,我这地方有进无出,你可想好了?”   袁二娘扒在龟公的背上,闭着眼睛点点头——总归能活着。   老鸨嗤笑一声,满眼的瞧不起。   再说那俩契丹人。   李曜亲自审问,三郎、四郎也在场——李家与契丹有仇,但凡见到心怀不轨的契丹人,兄弟几个恨不得嚼碎了吞到肚子里。   起初,那俩人还挺嘴硬,李曜不急不怒,几个小手段下去,对方便扛不住,一字不漏地招了。   可惜的是,他们地位不高,知道的十分有限,身上只有一封沈雄的亲笔信,信中也只说要袁二娘,其余一概没提。   李曜没留他们,当夜便把人给结果了。   许强皱着眉,沉声道:“没想到,这沈雄行事竟是如此小心。”   “堂堂朝廷命官,四品大员,竟会同契丹贼勾结!”李四郎声腔沉稳,面带余怒。   李曜面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着他的样子,在场之人心里纷纷打起了鼓——这种时候,侯爷越是平静问题就越严重。   阮玉咬了咬牙,跪在李曜身前,“是属下大意了,请侯爷责罚!”   他原本想着会觊觎面果树的除了京城就是安州,实在没料到契丹那边会率先出手。   李三郎眨了眨那双桃花眼,说:“这件事也不能怪你,要怪就怪那帮契丹狗,个个都是吸血的蚊虫,哪里有好处就往哪里叮!”   李四郎难得认同他的话,点了点头。   许冲看着阮玉身上单薄的衣衫,生怕他冻坏了,当即把外裳脱下来,披到他身上。   阮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没见我在这儿使苦肉计么,添什么乱!   许强却不管,不由分说地给他包了个严严实实。   李曜依旧一言不发。   契丹于他而言有杀父之仇,他不敢有一刻的放松。开始怀疑沈雄的那一天,他就已经做出了周密的布置,对于阮玉的失误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让他上心的是另一件事。   许强的衣裳是红色的,如今披在了阮玉身上。恰好,李三郎也穿了一身红。   昏黄的烛光中,两个人一跪一站,对比之下竟有七八分相似。   他稍稍偏过头,看向李四郎。   李四郎脸型方正,浓眉高鼻,最肖李父,尤其是那双眼睛,是李家儿郎标志性的桃花眼。   除了他。   他是微长的凤眸,虽然也有双眼皮,却和兄弟们大不相同。   “阮玉,你多大了?”李曜冷不丁问。   阮玉呆了呆,那懵懵懂懂的神情使得他的面容更显稚嫩。   是了,就是因为他长得太嫩,才让李曜忽略了他的年纪。实际上,阮玉已经二十六了,和他同岁。   置于膝上的拳微微收紧,李曜再次开口,“你是何时跟在父亲身边的?”   “唔,从我记事起就跟了吧?”阮玉挠了挠头,冲他讨好地笑笑,就像在期待着他看在往日的情份上,罚得轻一些。   比如,一百军棍减成五十……   李曜没有接收到他恳求的眼神,他想起了李父把阮玉带到他身边时的情景。   父亲是怎么说的?   “曜儿,这是你母亲的一个远房侄儿,父亲希望你能像对待亲弟一样待他。”   李曜自然是恭恭敬敬地应下,之后的许多年,他也是这样做的。   这件事就像一个引子,幼年的一幕幕争先恐后地浮现在眼前。   他依旧记得,母亲在世时,对他关心有余亲近不足,同她对二娘、三郎的态度十分不同。   就连父亲对他也是客客气气,从不像旁人家的父亲那样,生气时会打骂,不满时会训斥。   曾经被忽略的细节,如今想来疑点重重。   他的视线回到阮玉身上,见他依旧跪着,不由地走过去,亲手把他扶了起来。   阮玉受宠若惊,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侯、侯爷,你你、你不罚我了?”   “累了一夜,歇了吧。”   李曜的视线在他和三郎、四郎身上一一划过,尽力维持住镇定,缓步下楼。   身后几人面面相觑——侯爷/兄长何时这般仁慈了?   嗷!   略慌张。 第82章   【侯爷的福利】   李曜的父亲李将军在从军之前, 一直独自生活在韩家岭,没有其他亲族。   之后他加入唐军, 从马前卒做到百夫长、千夫长, 后来因为救了裕德太子的性命而被破格提升为太子左卫率,官至四品。   唐末, 中原大乱, 梁军攻陷长安,李父本欲护卫太子逃亡, 以期东山再起。裕德太子谢绝,以身殉国。   此后, 李父加入晋军, 亲率兵卒攻入东都, 灭了伪梁,也算为旧主报了仇。   同年,石裘于东都称帝, 封李父为大将军,赐爵保国伯。   ……   这些文字记载于李父的墓志铭中, 由晋帝的中书令亲自拟写,大晋百姓争相传颂。   李曜的指尖点在“裕德太子”四个字上,心中的疑惑渐渐放大。   当年, 李父为何没有留在太子身边?   他是逃出了东宫,还是有其他任务?   裕德太子薨世之时尚未迎娶正妃,他可有侧室?可有……幼子?   李曜以手握拳,眼底的复杂被熹微的晨光晕染, 愈发幽深难辨。   院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熟悉的呼唤。   院中的仆从陪着他一夜未睡,此时正是困顿的时候,一时间没有醒来。   来人显然是个急性子,半点都不心疼自己的手,不停歇地拍打在冰凉的木门上。   李曜却心疼。   他大步出了门,走至院中,亲自打开门闩。   “侯爷起来没?”还没看清,叶凡便迫不及待地问。   李曜敛起周身的疲惫,微垂着头,唇边带上浅笑,“起了。”   叶凡猛地抬起头,这才发现是他。看着他身上墨色的常服,皱了皱眉,“你这是一宿没睡?”   李曜避过这个问题,“冷不冷?”   “冷死了,感觉要下雪。”叶凡缩着肩膀,坏心眼地把凉嗖嗖的手贴到他身上。   “屋里坐。”李曜将他拢至怀中,带着往屋里走。   叶凡早已对于这样的亲昵习以为常,不仅没反抗,还往他暖烘烘的胸膛上贴了贴。   火盆上烧着铜壶,水是热的,李曜冲了两勺蜂蜜递给他。   叶凡两只手抱着,一口气喝干,终于暖和过来了,这才想起来说正事。   “袁二娘不见了。”   “嗯,昨晚那边行动了。”   叶凡眨眨眼,“不是说今天吗,提前了?”   李曜点点头。   他没有隐瞒,把袁秀才与兵部侍郎沈雄串通契丹人意图偷盗面果的事告诉了他,只是略去了两名契丹奸细已经被他杀了的细节。   叶凡一听,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原本以为他就是个人渣,没想到还是卖国贼!”   “不行,不能再拖了,今天就得要到和离书!”叶凡站起来,不管不顾地往外冲。   李曜拉住他,“别急,我同你一起去。”   袁秀才通敌,不管有没有证据,都不能再留了。原本不用他亲自处理,只是,他不放心叶凡一个人去。   叶凡还算听话,乖乖地由着李曜给他裹上大氅,戴上兔毛的小软帽,又看着他换了衣裳,这才一道出了门。   快马行至县城,天色已大亮。   城门刚刚打开,小贩、农人、行商排成长队,依次进城。守城的卫兵认出李曜,连忙疏通人流,让他们率先经过。   叶凡指挥着红枣行至城西。袁家大门紧闭,外面围了一圈人。   左邻右舍低声讨论,约摸在说昨晚听到了哭叫声,猜想着袁家的妻妾是不是又闹了起来。   红枣闻到隐隐的血腥味,不安地踏着马蹄。   李曜皱了皱眉,一脚踹飞了门闩。   陈旧的木门拍在门垛上,露出院中的情景——   鲜血喷溅在台阶上,留下了可怖的痕迹。影壁上插着一支羽箭,箭头钉着一张雪白的宣纸,上面用鲜红的血水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在李曜的示意下,暗中的护卫现出身形,报官的报官,戒严的戒严。   百姓们纷纷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李曜牵着叶凡的手绕过影壁,不期然看到一具无头的尸体,正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趴在门槛上,看样子像是要逃,却被砍掉了脑袋。   从衣着和身形判断,像是袁秀才。   鲜红的血迹映入眼帘,李曜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灵魂仿佛回到了现代,衣衫凌乱的他抱着叶凡的身体,神情慌乱地冲出宿舍楼。   怀里的爱人昏迷不醒,脑后晕出一大片血迹,染红了他的衣袖。   李曜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疯狂地往医院冲,速度几乎超越了身体的极限……   现实中,叶凡看着那具无头尸,正难受得干呕,突然被李曜紧紧攥住。   他的力气极大,几乎要把他的手腕捏碎。   叶凡吃痛,正要抬脚踹他,突然发现李曜的脸色十分难看。   “你怎么了?”   李曜一言不发,只把他抓到怀里,紧紧抱住。   置于后背的手缓缓抬起,动作很慢,仿佛在担心什么。最终,那只手还是抬到了后脑的位置,试探性地摸上去。   没有血,没受伤。   李曜默默地松了口气,紧缩的心脏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   叶凡乖乖地缩在他怀里,疑惑地抬起头,“你别告诉我,你怕血。”   “嗯。”李曜抿着唇,认下了。   叶凡惊奇地仰着头,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一定会忍不住嘲笑他。   温热的手附在他软软的头发上,李曜贪婪地抚摸着,舍不得放开。   直到谭县令带着衙役们匆匆赶来,叶凡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把他推开。   然而,该看到的早就看到了。   李家的护卫见怪不怪,谭县令也只是稍稍诧异了一下便很快恢复镇定。   那些年轻的衙役却是一个个红着脸,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英武的长安侯和俊俏的叶小郎。   即使当着这些人的面,李曜依旧拉着叶凡的手,不让他离开自己左右。   他全程绷着脸,听谭县令分析案情。   谭县令刚从香兰院赶来,那里也发生了命案,死的是袁二娘。   至此,袁秀才、袁老爹、袁家主母都被灭了口,包括袁二娘的亲生母亲。   整个袁家只剩下几个不受宠的妾室和庶女。幸存的人中了迷香,直到此时还睡着。   影壁上的“血书”写得一清二楚,杀人者自称是江湖侠士,专管世间不平之事。   袁氏母子这些年毒害了不少无辜的女子,袁二娘等人皆为同谋,至于袁老爹,虽没有直接行凶,却有纵容之过。   “侠士”还提供袁家母子用毒的证据——整整九具年轻的女尸,此时正摆放在袁秀才的书房。   “血书”上说,袁家母子使用的毒方名为“七日绝”,只对孕妇有效,看似是养胎药,实际上,连服七日之后必会发生滑胎之兆,继而腹痛而死。   凡是服毒者,尸体皆可放置几年而不腐,体内的死胎胀大,变成硬块,从而导致腹部明显隆起。   对方称,这些都是袁母被杀前供出来的,藏尸的位置也是她亲口说的。   仵作检查了那些女尸,与血书中所说的全部相符。   叶凡知道,这并不是真相。至少杀死袁家人的凶手肯定不是什么江湖侠士,八成是兵部侍郎沈雄买凶杀人,意图灭口。   然而,暂时只能这样的。以他们手中的证据根本没办法把沈雄拉下马,还有可能搭上一个谭县令。   当然,李曜已经揪住了沈雄的小辫子,就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谭县令作主,将袁家幸存的人带到县衙暂时看管起来,彻底结案后再放归原籍。   叶二姐得到一份“放妻书”,是李曜找人模仿袁秀才的字迹写的,日期定在了一个月前,这样一来,她跟这件案子就彻底没关系了。   袁家之事,也算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   当天夜里,李曜做了一个梦——他已经许久不做梦了。   这次,他梦到了一个曾经没有出现过的画面。   雪白的病床上,叶凡的脸被蒙上。   李曜坐在床头,表现得十分冷静,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摔打仪器。   他甚至整了一下衣裳,平静地告诉医生,给他一些时间,他要和爱人告别。   不管合不合规矩,在他的气场之下,医生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   李曜趁所有人不注意,偷走了叶凡的身体——他不想用“尸体”这个词,也不允许别人用——他要找一个地方,和他永远在一起。   意外来得悄无声息。   就在李曜像往常那样,让叶凡坐在副驾驶,细心地给他系上安全带,开着车往海边走的时候,叶凡静静地发出了亮光。   从那头柔软的短发开始,继而是苍白的脸,修长的脖颈,纤细的四肢……他一点点,一点点地变成了细小的光斑,如同流沙般消散在了空气中。   叶凡消失了。   他的身体不见了。   就连最后一丝“合葬”的愿望都没有满足他。   ……   李曜猛地坐直身体,手心冰凉,一头冷汗。   直觉告诉他,那不是梦,那是“他”真实经历的事。   这样一来,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叶凡会“穿越”——他的身体消失了,和现在的叶小郎合二为一。   虽然已经笃定了这一想法,李曜心下还是不由地慌乱——不得不说,他生平仅有的几次“慌乱”都是与叶凡有关。   他要见到叶凡,迫不及待。   皎洁的圆月偏离树梢,向东移去。   李曜踏着月光,疾步出门,朝着叶家窑洞走去。   彼时,叶凡正躺在暖烘烘的土炕上,白嫩的皮肤被屋中的热气熏得微微泛红,精致的唇角微微扬着,似乎在做什么美好的梦。   直到看到这个人,触碰到他温热而红润的身休,李曜才终于安下心来。   然而,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他张开手臂,连人带被一骨脑地搂到怀里。   叶凡被他晃醒,朦朦胧胧地掀开眼皮,看到是李曜,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嘻,前男友……”   “看清楚,是我。”长安侯大人酸酸地强调。   “嗯?”叶凡晃晃脑袋,清醒了些,“不就是前男友么?”   李曜手臂收紧,不由分说地堵上他的嘴。   双唇相贴,霸道而亲密。   “唔……”   叶凡蒙蒙的,不由自主地张开嘴。   李曜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托着他细白的颈子,长驱直入。   胖团悄悄地从黑痣中溜出来,躲在白鹿尖尖的耳朵后面,偷偷看。   白鹿歪着头,似乎有点纠结,主人快被吃掉了,要不要拦?   李曜就像看不到他们似的,毫不客气。   缠绵的亲吻印记在唇齿之间,叶凡脸红心跳,喘不上气。   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推在李曜肩上,却软软的使不上力气。   “嗯……”魂淡,差不多就行了。   过了好长好长时间,李曜终于舍得把他放开,执着地问:“我是谁?”   “不就是——”叶凡软软地捏了捏他的下巴,故意说,“前男友么……”   长安侯大人对这个答案显然不满意。   不满意的结果就是不由分说地把人抱起来,大跨步地出了门。   叶凡惊了一瞬,刚要开口,嘴巴再次被堵住。   自家窑洞疾速后退,紧接着围墙也被甩在了后面。   其间,软软的唇瓣一直被对方霸道地“软禁”着——鬼知道长安侯大人是怎么一边亲人一边翻墙的。   白鹿灵活地跳出窑洞,胖团也急吼吼地跟在后面。   李曜回头,冷冷道:“不许跟着。”   胖团当即悬在半空,缩着小爪子,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白鹿同样曲起后腿,急刹车。   叶凡终于有机会说话了,不知死活地嚷嚷:“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你干嘛?”   “睡觉?”长安侯大人勾了勾唇,声音很轻,“我会让你好好睡觉的。”   呃……似乎有点邪恶呀!   叶凡扭了扭,放软语气,“那个……我看还是各睡各的,有事白天再说……成不?”   “不成。”长安侯大人干脆地拒绝。   叶凡眨了眨眼,终于有了那么一咪咪危险意识。   “李曜,你到底想干嘛?”   “干你。”   “我——”叶凡张着嘴,目瞪口呆。   卧了个大槽!   这还是成熟稳重、严肃隐忍的长安侯大人吗?就、就连前男友都不会说这种话吧?   “今晚,不许想别人。”   李曜把他扔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叶凡卜愣着脑袋,左右看看,这才发现他竟然已经进了李家的院子,上了李曜的床!   “那、那个,有事好商量……”叶凡暗搓搓挪着身子,试图挣脱棉被的束缚。   李曜抿着嘴,开始解衣带。   他的手指略长,骨结分明,烛光映照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   他的动作从容优雅,不急不躁,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叶凡蹬着腿,怂怂地缩到床角,像只待宰的小鹌鹑。   “你别吓我行不行?”   外裳脱下来,挂到衣架上。   “能不能先商量一下?”   继而是裤子,一褪而下,露出紧致的腹肌和修长的双腿。   叶凡不争气地吞了吞口水。然后赶紧掐了一把大腿,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我跟你说,李曜,你——唔……”   “我来了。”   李曜单膝跪到床上,亲了亲他的脸,“不要急,宝贝。”   我一点都不急啊啊啊!   叶凡拿手抵住他胸口,故作严肃,“咱们得谈谈。”   热热的,硬硬的,好好摸!   好像一百年没有摸到了!   李曜抓住他的手,只轻轻一扯,把他手拖到身下。   “先等等——”   叶凡蜷起手脚,像个小乌龟似的缩成一团。   本来就穿得少,这么一折腾,白嫩的肌肤露出来,连脱衣服的步骤都省了。   李曜轻叹一声,似乎有点遗憾。   叶凡不干了,小脸一绷,“你这是什么表情?”还敢嫌弃我怎么着?   李曜俯身,强硬而不失温柔地打开他的身体,“凡凡,叫哥哥。”   声音已是低哑难耐。   “不——”   炙热的吻压下去。   “叫哥哥。”   “不要!”   “乖。”   “滚……唔——”   “哈……李曜,你、你吃错药了?”   “叫哥哥,否则……”   下面的话淹没在了滔天的热浪中。   轻盈的床幔不知何时滑落下来,荡起阵阵涟漪。   叶凡震惊如鸡——   神展开呀哥哥,不带这么玩的!   你是不是背着我按了快进键?!   这一夜,长安侯大人非常卖力。   他知道叶凡身上所有的敏感点,也知道什么的样自己让他无法拒绝。更知道如何让他愉悦,让他尽兴,让他欲罢不能。   叶凡哭哭唧唧,不知叫了多少声“哥哥”——然而并没用了——到最后几乎发不出声音。   数不清多少次累昏过去,似乎梦到在坐船,晃晃悠悠地被荡醒,长安侯大人还在努力耕耘。   “你……嗯~”   叶凡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又怂又乖地配合着。   细白的手软软地打在男人身上,继而被包裹进温热的掌心。   细碎的吻落下来,指尖,鼻翼,脸颊,耳迹,皆是爱意。   这一晚,于李曜而言尤其不同。   这是他作为长安侯第一次,兴许也是最后一次,拥有他的叶凡。   他的小少年。 第83章   【侯爷一脸餍足】   叶凡睁开眼, 看到一片小麦色的胸膛。   他缓了好一会儿,脑中的记忆才慢慢回笼。   想到昨晚的你来我往你进我退, 心跳不由地加快。   “醒了?”   李曜探过头, 碰了碰他的侧脸,温热的气息触在耳迹。   叶凡呼吸一窒, 不由地想起昨天夜里这个男人粗重的喘息, 低沉的诱哄,还有、还有火热的身体, 大力的冲撞……   叶凡腾的红了脸,把头扎进被子里。   李曜轻笑一声, 翻身下床, 带走了大片温热。   叶凡蜷了蜷身子, 闷闷地去扯自己的里衣。好一会儿才在床角找到,却已经变得皱皱巴巴,还黏着可疑的东西。   不用想就知道是什么。   虽然, 在现代他和李曜已经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可是, 这具身体却是实打实的第一次。   一夜的放纵不是假的,叶凡动了动身子,腰下仿佛不是自己的, 难以言说的部位更是酸胀难耐。   他拿被子蒙住头,说不出来的懊恼。   黑暗而狭小的空间暂时为他提供了一个避难所,然而,枕头上, 被褥中,甚至他自己的身体上,满满的都是男人强悍的气息,无论怎么装死都无法忽略。   外面传来轻微的敲门声,仆从轻声问:“侯爷,可是起了?”   李曜应了一声。   叶凡支起耳朵,听见门轴转动,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似是放下什么东西,又静静地离开。   叶凡蜷着身子,拱成一个圆圆的包,期待别人看不到自己。   ——昨晚他叫得那么大声……   ——哥哥、老公什么的……   ——他们一定都听到了……   ——嗷!没脸见人了!   叶凡从头到脚都红成了一只熟透的小龙虾,躲在被子里装死。   李曜走过来,掀起被角。   叶凡紧紧地攥着,垂死挣扎。   李曜揉揉他的发顶,声线温和,“起来罢,没有别人。”   叶凡不仅不听,还往里缩了缩,只伸出一只细白的手,挠在他手背上,“走开……”   声音绵绵软软,带着些许哑意,就像昨晚他哭哭涕涕地说着不要……   李曜心头微痒,俯身把他抱了出来。   不等叶凡炸毛,他便亲了亲他的脸,温声道:“睡了一天,该醒醒神儿了。”   叶凡没好气地怼回去,“哪里有一天,这不才——”   他扭头看向外面的天色,满脸的难以置信——天、天快黑了?   此时,正值黄昏。   夕阳照在窗棂上,映得窗下一片暖意。   白鹿在窗外站着,不知怎么的恢复成了原形,翻飞的鹿角、雪白的皮毛全都镀上一层金光。   胖团坐在鹿角上,细细的小腿一荡一荡,圆溜溜的眼睛看过来,带着淡淡的担心,更多的是好奇。   ——凡凡被侯爷吃掉了吗?   ——可是,并没有哪里变少呀?   ——唔,看上去很疼的样子……   小家伙的意念太过强烈,清晰地传达到叶凡脑海。   叶凡的脸色青青白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曜坐在他身边,眼角眉梢皆是餍足。   他拿起床头的新衣,熟练地穿在叶凡身上。   叶凡就像个布娃娃,听话地抬胳膊,抬腿,顺带着还被吃了不少嫩豆腐。   长安侯大人满意地勾起唇,敲敲他的脑门,“来,用些吃食。”   含笑的话语仿佛点醒了叶凡。他突然跳下床,忍着浑身上下难言的酸爽,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   院中,仆从们侍立在门侧,冷不丁看到他出来,皆是一愣。   大伙的视线定定地看在他身上,尽管已经有所猜测,然而还是免不了震惊异常。   直到李曜背着手走至门边,众人才不约而同地躬身垂首,一脸恭敬。   “仆等见过小郎君!”   “奴婢给小郎君见礼了!”   婆子小厮纷纷跪下行礼。   叶凡愣愣地呆在原地——这是做什么?   廊下坐着一位面容端庄的妇人,疑惑地朝他看过来。   这人便是李四郎和李五娘的生母,主持李家中馈的二夫人。   今日一早,李曜吩咐大灶蒸了九百九十九只“如意饽饽”,家里家外的长随、管事,院中的丫鬟、小厮人手一个,还剩了许多,送到她那里,说是留着赏人。   二夫人掰开一个尝了尝,松软的饽饽面,上好的红糖浆,咬上一口又香又甜,可见侯爷对“新妇”有多满意。   当地习俗,主子纳了新妇,洞房之后便会吩咐灶上蒸几锅如意饽饽赏给下人们吃,取个“和合如意”的好兆头。   她以为李曜看上了哪家小娘子,作为管家妇,于情于理都该正式过来道声喜,没想到会是一位小郎君。   实际上,男子与男子结合并不稀奇,自古就有不少先例,但大多是家境窘迫、不便娶妻的人家,没想到侯爷……   二夫人并非迂腐之辈,还是免不了吃惊。   待看清了叶凡的模样,十分的惊讶不由地减成了三分——若是这么一个白净好看的,倒也难怪。   她很快恢复了镇定,缓缓起身,冲着叶凡微微颔首。   叶凡脸上冒着火,浑身上下简直要烧起来。他把头一低,掩耳盗铃般爬到白鹿背上,跑了。   身后传来李曜的声音,“凡凡害羞,夫人勿怪。”   二夫人忙屈了屈膝,“侯爷言重了。”   她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李曜的表情,心中约摸有了定数,“这些小礼是要送到叶家的,侯爷看看,可还需添置些什么?”   李曜看向石桌,上面摆着四个红匣子,里面放着金银宝器各一件;八个食盒,四干四鲜。   另外还应有绫罗绸缎共四匹,二夫人想得周到,针对叶凡的情况,换成了笔墨纸砚。   凑在一起,便是正妻的小定之礼。   “这些便好。”李曜满意地点点头,行了一个晚辈礼,“劳烦夫人。”   二夫人微微垂首,还了半礼。   李曜顿了顿,加了句,“不必提起婚事,只说是节礼便好。”   敢情还没讲好呢?   想到小郎君方才的羞赧之色,二夫人微微一笑。没想到,向来运策帷幄的李家大郎,也有搞不定的时候。   不久前她还在替二娘和五娘担心,生怕李曜勉强她们嫁过去,没成想,到头来竟是他自己。   那样一个冷情冷性的人,该是何等在乎,才会如此小心谨慎?   二夫人定了定神,带着人去了叶家窑洞。   ***   叶凡回了家,一头扎进窑洞,别人敲门也不开,只说要睡觉。   叶二姐站在门外温声问了几句,见他言语清楚,不像有事的样子,这才放下心。   实际上,李曜一早便叫人过来递话,只说叶凡在那边歇下了——这种事先前也有过,家里人并没有起疑心。   紧接着,二夫人便登门拜访。   叶凡听到她同叶二姐轻声细语地寒喧着,不由地犯起了矫情。   李曜那个渣男,为什么不自己来?   胖团卡在窗户上,半边身子探出去,操着糯糯的小嗓门给叶凡时况转播。   “好多礼物哦,有金的,还有银的。”   “呀!凡凡,有你爱吃的糯米团,还有荷叶饼。”   “咦?上面贴着喜字——凡凡,不是结婚的时候才会贴喜字吗?”   因着李曜的交待,二夫人没有明说,叶二姐自然而然地认为她是为着李二娘的事来的,根本没往叶凡身上想。   叶凡却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股酸酸涩涩的情绪从心底翻涌上来,他把脸埋在被子上,闷闷地想着心事。   上一世,他就盼着和李曜结婚,两个人也说好了等他一毕业就去登记。   没想到,还没毕业李曜就闹起了幺蛾子。   叶凡生气过,慌乱过,也伤心过,也曾咬咬牙,故作骄傲地说:“分就分,谁后悔谁孙子!”   ——其实,这句话说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后悔了。   原以为彼此之间的关系会走入死循环,没想到竟然莫名其妙地穿越了。   这无疑带来了新的转机。   虽然李曜只有一部分记忆,叶凡却能断定他就是那个疼他爱他宠了他二十年的男朋友。   他相信自己的心。   两个人相处的时候,他一直强调,在李曜恢复记忆之前要保持距离——其实不是说给李曜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太爱这个人了,也太依赖他,他必须让自己表现得骄傲一些,再骄傲一些,才能借此感受到对方的在乎与疼爱。   昨天夜里他是自己愿意的,不然的话李曜也不会做到最后。   他很开心,也很享受,并没有生李曜的气。他只会生自己的气,气自己没立场。   ——明明说好了等他求自己,怎么就这么不坚定!   叶凡懊恼地抓抓脑袋,本就凌乱的发髻顿时松散开来。   屋内响起一声轻笑。   叶凡猛地抬起头,不出意外地对上一张熟悉的脸,无论看多少次,依然觉得帅到没边。   “你怎么来了?”他口气恶劣。   李曜勾了勾唇,拢起他柔软的发丝,以手为梳,一缕一缕地攒到掌心,挽成一个不松不紧的髻。   他的手指修长,动作不急不缓,偶尔有意无意地擦过耳迹,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叶凡乖乖地趴着,一动不动。   先前,于婶和叶二姐也帮他梳过头发,却没有一个人像李曜这样,让他心跳加快,红了耳尖。   李曜笑笑,撑着手臂,亲在红红的耳朵上。   叶凡鼓着脸,像只小青蛙似的,把气噗出去,又吸进来,周而复始。   看似浑不在意,实际胸口噗通噗通的,像一只小鹿在撞。   半晌,他才坚定了立场,“我跟你说,昨晚那个就是一夜.情,算是老子赏你的。”   李曜挑了挑眉,没有言语。   叶凡根本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只把想好的说辞一骨脑倒出来。   “那个,我还没有同意和好。”   “之后怎么样,要看你的表现。”   “知道了吗?”   “嗯。”李曜终于轻轻地应了一声。   叶凡抬起头,快速看了他一眼,唔,长安侯的表情还算平静,看上去并没有使用暴.力的打算,很好。   于是,他得寸进尺,“呐,需要提醒你一句,到目前为止,你还只是前男友……的一半。”   李曜抿着唇,不说话。   叶凡伸出小白手,戳戳他的腿,“听到没?”   李曜垂下眼,将手放在他头顶,轻轻地揉。   唔……   叶凡眨眨眼,就当他是默认了。   “最后一条,没有我的同意,不许亲亲抱抱,更不许……那样。”   李曜凤眸微扬,“哪样?”   “别装傻!”叶凡挠他。   李曜笑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叶凡哼了哼,暗搓搓地当他同意了。   他的视线飘啊飘,一直飘到案上的红漆盒上,“带的什么?可以呈上来了。”   他早就闻到香味了,馋得不行。   “一天没吃饭,先用些粥。”   李曜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白瓷碗,盛着大半碗米粥,银耳、莲子、百合片碎碎地熬在里面,香糯可口,热气腾腾。   叶凡根本没有理由拒绝,丢掉勺子,三两口就喝了下去。   李曜又喂他喝了两口温水,这才打开食盒,把里面的各色小食一一端出来——   香辣豆干,炭烧猪肉脯,麻辣小黄豆,手撕羊肉片,小米锅巴,黑糖小麻花,香辣小鱼干,拉面丸子……   都是他从前常给叶凡买的。   叶凡一见,泥鳅似的滚到炕头,屁股不疼了,腰也不酸了,只有一个像大海一样的胃,等着他填满。   李曜早已摆好炕桌,把一个个红彤彤的小碟子摆在上面,里面放着各种各样好吃的。   叶凡看看这样,又看看那样,简直不知道先吃哪个好。   想要一口气都吃掉!   李曜提醒:“尝尝便好,不许贪多。”尤其,里面还有辣的。   “嗯嗯嗯嗯!”   叶凡忙不迭地点头,实际全部的心思都埋到了零食里,无论李曜说什么他都会狗腿地答应。   香的香,辣的辣,脆的脆,劲道的劲道……   简直是……太好吃了!   食材新鲜,用料上乘,量也足,吃起来比现代流水线上的不知道要地道多少倍!   叶凡一手抓着一把,左边吃一口,右边吃一口,感动得眼泪汪汪。   嗷!爱死前男友……的一半了! 第84章   【姐姐们的春天】   地里的油葵早该收了, 先前因为袁家的事一直耽搁着,这几日趁着天气好, 叶凡请了村里人, 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力气大的汉子挥着镐头把油葵杆砍倒,妇人们便坐着草墩, 用镰刀将花盘一个个割下来, 期间无比小心,生怕糟蹋了油葵籽。   地头上放着十台脱粒机, 脚踩在踏板上,花盘放进滚轴之间, 只听咯咯叽叽一阵响, 漏斗下面就多了一堆油黑发亮的小瓜子。   这个活计新鲜又好玩, 大伙抢着干。   油葵杆越堆越多,叶凡突然想起来,可以给面果树做肥料。   于是, 他又向系统兑换了两台手摇式的粉碎机,粉碎后的油葵杆堆到面果树周围。按照资料上的说法, 面果树会释放某种物质,加速绿肥的腐化和吸引。   老村长拄着拐杖凑过来,惊奇地问:“这是何物?能用来铡草不?”   “可以。”   兑换之前叶凡特意看了, 机子左边有一个扳手,可以调节铡刀的宽度和形状,除了油葵杆,麦秸、茅草、芦苇等等都可以用它来粉碎。   他原本就想着, 回头不用了就给李曜,让清溪谷那边用来铡牧草,效率比人工高多了。   老村长捋捋胡须,不住点头,“好物,真是好物。”   廖椁——就是先前带着第一批流民前来投奔的那个书生,如今已经正式成为了北来村的村长,此时也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粉碎机和脱粒机,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伙的辛苦没有白费,十几亩油葵地,收上来上千斤的油葵籽——不愧是外星物种,产量的确强大。   趁着油葵籽晾晒的时间,叶凡把榨油机拼装好了。   这天,天气晴朗,日头挂在正当空,照得黄土地一片暖洋洋。   叶家的土坑院中站满了人,围墙上也趴了好些,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   于二郎提着大木桶,把黑黑小小的油葵籽倒进漏斗里,于大郎和关二郎一人攥着一个把手,齐齐用力,齿轮吱吱纽纽地转起来。   只听叮叮咣咣一阵响,黑色的瓜子皮扑簌簌地落到麻袋里,籽渣落到中间的盆子里,另一头,金色的油缓缓地流了出来。   起初很少,像雨滴似的,一滴一滴地往下掉,随着关二郎两人的转动,很快就汇成一小股,继而慢慢变粗,一会儿的工夫就集满了一罐。   大伙眼睁睁地看着,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小黑粒还真能榨出油来?”   “亲眼瞧见的,还能有假?”   “叶小郎,这油真能吃?”   “能吃,比豆油香,比猪油便宜。”叶凡笑笑,“回头把这些榨完了,咱们吃顿大锅饭!”   “这赶情好,院儿里刚收了萝卜晚菘,到时候让我那婆娘带过来,一锅炖了。”   “嘿,人家叶小郎出油,你就出个破萝卜,你这便宜占的!”   村民们哈哈一笑,纷纷打趣起来。   叶凡笑着,心里打定了主意。   油葵籽若想推广开来,先得让人们知道它的好处,不光是韩家岭,大宁县,安州城,整个大晋他都要想办法宣传到了。   ——叶家小郎,野心大着呢!   这边,十来麻袋油葵籽榨完,于二郎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于大郎头上也出了汗,只有关二郎还算轻松。   叶凡适时喊了停,“哥哥们,歇歇吧,待会儿再榨。”   “成,先歇歇。”关二郎应了一声,把布巾递给于大郎。   于大郎擦了把汗,坐到石桌旁。于二郎也从机子上跳下来。   大伙纷纷围上去,左看看右看看,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乖乖,这是什么神仙物件?”   “头一回看见榨油这般轻松的!”   小娘子们聚集在于三娘屋里,跪坐在炕上,扒着窗户往外看。   听到这话,顿时有人不满了,“哪里轻松了,没看见关二哥累得都出汗了么?”   “那不还有于大哥和于二哥么,怎么你单单把关二哥拿出来说?”另一个小娘子笑着打趣。   “你个小蹄子,浑说什么!”先前的小娘子顿时红了脸,抬起手去打小姐妹。   娘子们轻轻柔柔一阵笑,明里暗里地看向关二郎。   他原本就生得高大俊朗,后来又服用了叶凡给的药,身体从里到外都得到了优化,浑身上下透着股独特的魅力。   不得不说,满院子的大小汉子,数关二郎最引人注意。   至于叶凡,根本不在对比的行列。   对于村里人来说,他就是天上的小仙童,来人间修好的,等到好事做完了,是要回到天上去的。因此,就算他长得再俊俏,笑起来再迷人,小娘子们都不会把他当成怀春的对象。   叶二姐从灶间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红漆托盘,托盘上放着个大肚壶,里面装着刚沏好的热茶水。   不待她走近,关二郎便站了起来,自然而然地接过。   叶二姐温声道:“我来罢,二郎哥忙了好一会儿,合该歇歇。”   “无妨。”关二郎将茶碗翻过来,一一倒满。   他是客人,还是亲家,于大郎和于二郎不好意思劳烦他,连忙接过,嘴里客气地道着谢。   “谢我做什么,该谢二娘子。”关二郎笑笑,爽朗大气。   叶二姐掩着嘴笑笑,温婉得体。   她本就生得好看,这段日子过得舒心,整个人就像盛开的丁香花般清新秀美,脂粉未施,皮肤依旧雪白细致,根本不像二十七岁的人。   小娘子们拿眼看着,羡慕极了。   “叶二姐姐可真好看!”   “面皮那般白嫩,我算知道叶小郎随谁了。”   “针线活也好,瞧她那身衣裳,打死我也做不出来!”   关二郎心内也泛起丝丝涟漪。   在此之前,叶二姐已为人妇,他不敢奢望,也不会越雷池一步。直到听见她和离的消息,冷藏了许久的倾慕才渐渐复苏。   关二郎这才意识到,少年时偷偷瞧见的那道倩影从未在记忆中消除。   叶二姐倒是没有多想,不过,面对这样一个高大又体贴的汉子,难免有些羞涩。   叶凡翘着脚坐在台阶上,敏锐地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异样,嗯……心情有点复杂。   作为护短的小舅子一枚,他坚定地认为,一切觊觎自家姐姐的野汉子都应该打跑。   作为小弯男,他又觉得关二郎的确不错,无论是人品、能力,还是颜值,只比前男友差一点。   唉,是助攻呢,还是助攻呢?   略纠结。   ***   第一批油葵籽榨完,叶凡像之前说的那样,借了李家的大灶,请全村人吃了顿杀猪饭。   村民们也没空着手,各自带了萝卜、白菜、豆角、鸡蛋等,叶凡没推辞,当场叫人收拾了,加到菜里。   叶二姐会蒸花饽饽,有大的,有小的,有动物,也有花草,那栩栩如生的模样,叫人舍不得下嘴。   叶三姐也有一样手艺,是出嫁之后跟着屯田兵们的家眷学的——肉夹膜。   关大郎把烙膜的炉子搬过来,还给她找了俩帮手——总之就是全方位、无死角地表示支持。   好在,叶三姐并没有掉链子。   肥肉相间的五花肉,放上肉蔻、八角、花椒、桂皮、茴香等,卤了整整一夜。   白面烙的膜,外焦里嫩,香酥劲道,腊汁肉浇上卤水,碎碎地切了,往里一夹,香得人舌头都能吞下去。   刚出锅叶凡就一连吃了三个,并且拦着李曜,不让他吃,大概意思就是怕他吃上瘾,累着三姐——说到底,就是撒娇呗!   叶三姐敲敲他的头,“没有侯爷给的猪肉,你能吃上不?赶紧着,让开。”   叶凡撇撇嘴,这才不情不愿地挑了个最小的分给李曜。   长安侯大人非常大度地接受了。   剩下的肥肉熬成大锅菜,豆角、干菜、萝卜、猪血一起炖,香得整个村子都能闻见。   瘦肉剁成馅,和鸡蛋黄一起蒸成黄皮肉、四喜丸子、喇嘛肉、酥肉饼子……足足弄出八种样式。   这些半成品或切成片,或团成丸子,放到屉中蒸熟,便是北菜中极有特色的一道——扣碗。   做扣碗的师傅是真定人,祖传的手艺,尤其是四喜丸子,咸香酥嫩的瘦肉馅中包着滑溜溜的四只鹌鹑蛋,当真应了“四喜”之名。   叶凡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地道的扣碗,不仅把自己的吃了,李曜那份也落入了他的肚子。   长安侯大人唯一担心的就是怕他撑到,除此之外一律纵着。   谭县令也被请了过来,和各村的村长坐在一起。   他不出意外地注意到了廖椁,又了解了他在北来村做的那些事,料定了他是个难得的人才,便有意提拔。   刚好县丞的位置还空着,散席的时候,谭县令找到机会同李曜说了说。   李曜背着手,淡淡道:“此事不急。”   廖椁确实优秀,但是身份一直没有查明,李曜暂时不打算用他。   谭县令没有多问,心内也暗自警惕起来。   ***   食肆的生意越来越好,叶大姐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说好了过来吃伙饭,临了又爽约了。   正好叶凡闲着,便套上牛车,骑上毛驴,拉着大木桶去给她送油。   他到的时候,叶大姐正在大堂里招呼客人——如今生意好起来,后厨雇了两名妇人,煮面、切菜这样的活计不用她亲自动手。   一会儿出菜,一会儿收钱,一会儿又记账,叶大姐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注意到叶凡。   被忽视的可怜弟弟只得默默地绕到后院,默默地把油桶卸下来。   离开之前,叶凡又往食肆中瞧了一眼,正瞅见李衙头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从后厨出来。   叶大姐瞧见了,连忙去接,对方却闪身躲开了。   “不必换手,我来便好。”汉子笑笑,性子爽快,又令人信服。   叶大姐擦了擦手,面上现出几分不好意思,“你看你,本是来吃饭的,倒端起盘子来了。”   “顺手的事。”李衙头笑笑,把碗放到客人跟前,“二位,吃好。”   想来是熟识的,对方一见是他,表现得十分客气。   不得不说,因为李衙头的关照,从来没人敢在大姐的店里闹事,就连那些小毛贼们都自发地把这里绕过去了。   他每日过来吃饭,叶大姐不想收钱,却每次都拗不过他,只得多添一些,时不时送碟小菜,李衙头倒也受用。   此时,叶大姐进了后厨。   李衙头坐在临窗的位子,视线不由地跟了过去。是个人都能瞧出来,那眼神代表的是什么。   叶凡也不例外。   他挑了挑眉,心里一阵好笑——明明春天还没到,怎么家里却开起了一朵朵桃花?   叶凡摇头晃脑地出了巷子,一抬头,意外地看到前男友,骑着枣红马,穿着飞鱼服,威严而又不失柔情地看着他。   嘻!   叶凡咧开嘴,小鹰扑食似的迎上去。   这才是最大的那一朵! 第85章   【要人, 还是要命?】   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打破了韩家岭的宁静。   更让人意外的是, 这道圣旨并非颁给长安侯李曜, 而是颁给一介白丁叶凡。   院中提前收拾出一块净地,铺上草席, 燃着香案, 诸人跪在院中听着太监宣读,心内或忐忑, 或疑惑,抑或脑补出无数阴谋阳谋。   旁边围着一圈披着金甲戴着红缨头盔的武士, 听说是皇城禁卫, 加上院子外面围着的那些, 少说得有上百人。   “朕听闻韩家岭多出一木,花可保暖,果可饱腹, 实为天赐之物……今特命叶凡携带面果树种,速速随金吾卫入京面圣, 钦此——”   红衣太监宣读完,耷拉着眼皮,不紧不慢地将圣旨合上。   身后的黄衣郎连忙上前, 双手接过,躬着身子递到叶凡跟前,“叶小郎,接旨罢。”   叶凡压下心内的万般不解, 不怎么诚心地叩了头,“草民叶凡,领旨谢恩。”   其实一点都不想谢恩,用脚丫想想都知道有阴谋!   叶凡心里不遗余力地吐槽,面上露出谦和无害的笑,“大人,这也太仓促了些,容我收拾收拾,同街坊邻居告个别,可好?”   黄衫太监没敢答话,扭头看向那个鼻孔朝天的红衣太监——显然,这位才是做主的。   叶凡压下翻白眼的冲动,又执起手,恭恭敬敬地说了一遍。   “这可不成。”红衣太监抄着手,声音尖利,“杂家倒是没什么,只是那上百号金吾卫还有其他公务在身,可是等不得。”   “大人说笑了。”叶凡陪着笑,从荷包里掏出一小把银豆子,悄悄地递了过去。   这还是前几天李曜得罪了他用来赔罪的,若不是为了性命着想,他才舍不得送出去。   那太监敷着白粉的面皮扯了扯,并不接,看样子似是嫌少。   叶凡撇了撇嘴,我还不想给了呢!   他暗暗地把胖团叫出来,让他去给李曜报信。   白鹿觉察到对方的不友善,也从墙角站起来,凑到叶凡身边。   家里人习惯了,不觉得什么,那太监冷不丁看到一头驴子,顿时面色不善,“哪里来的畜生滚滚滚!”   于家几人,包括叶二姐在内皆是垂着头,敢怒不敢言——他们早就猜出毛驴是白鹿变的,私心里把它当成神兽,哪里容得别人这样轻贱?   叶凡也不高兴了,安抚般拍了拍白鹿的背,不咸不淡地说:“大人勿怪,它是我的家人,和我一起听旨也是应该的。”   “呵,蠢物!”红衣太监吐出一句,不知是在说白鹿还是在说叶凡。   不得不说,这人着实有点蠢,在宫里当孙子当惯了,便来到韩家岭这个“小地方”耀武扬威,殊不知,小地方也是供着大佛的。   倘若叶凡真是一个普通的民丁,面对这样的情景少不了受些委屈,然而他不是。   有李曜在,谁也别想给他气受!   叶凡明目张胆地“呸”了一声,以示回敬。   太监当即拉下脸,厉声道:“来人,请叶小郎上马车!”若不是官家特意吩咐了要以礼相待,他连马车都不会让叶凡进。   叶凡抱着手臂,下巴抬得老高,“我说了,要同左邻右舍打个招呼,难不成大人还要硬押着我走不成?”   “圣旨上写得一清二楚,让你‘速速入京’,叶小郎想要抗旨吗?”   一顶巨大的帽子扣下来,叶凡差点笑了。   看这架势,对方显然来者不善,就算激怒他们彻底闹一场,都不能独自跟着他们走。   这样想着,叶凡打定了主意,把叶二姐和于三娘支开,又借口让于婶替自己去收拾东西,只带着于家的三个汉子留在院中。   红衣太监命人来拉叶凡,不用于家人动手,白鹿就挡在了前面。   宣旨的队伍闹出这么大动静,李家那边早就知道了。   怎奈李曜今日一早便去了西边的炭场,此时阮玉已经骑着快马去找他了。   李三郎和李四郎带着人埋伏在谷地里。   李三郎听着院子里的动静,笑呵呵地杵了杵李四郎的胳膊,“你说,咱这样会不会多管闲事?万一叶小郎想去京城呢!”   “不可能。”李四郎斩钉截铁地说。   叶小郎是未来大嫂,定然是站在大兄这边,怎么可能去投靠官家!   是的,因为李曜的有意透露,如今李家绝大多数人已经知道了他和叶凡的关系,包括李四郎这个向来不理庶物的。   前几日,二夫人特意把李四郎叫到身边,同他说了李曜和叶凡的事——并不算议论是非,因为李曜根本就没打算瞒。   二夫人之所以特意同李四郎说,是担心他性子直,冲撞了叶凡,惹得李曜不快。   李四郎确实性子直,以至于根本没觉得叶凡的性别有什么不对,既然李曜喜欢,娘亲也说好,他便跟着重视起来。   李五娘也知道了,她算了一笔账——   她是大兄的妹妹,叶二姐是叶小郎的阿姐,兄长若是娶了叶小郎,叶二姐不就是自家人了吗?   这样一来,她就能心安理得地去蹭饭啦!   小娘子高兴坏了。   李二娘倒是别扭了许久,尤其是刚知道的那几日,她连彩织都没去学,因为不想见到叶二姐。   后来,偶然间看到李曜和叶凡相处时的情景,她惊讶地发现,原来兄长也会笑,还笑得那般轻松、那般畅快。   那一刻,李二娘就释然了——还有什么比让兄长开心更重要呢?   后来,就连尚在晋州的六郎和七郎,以及懵懵懂懂的八娘都知道了。   到目前为止,就剩下一个傻白甜的李三郎,还一心一意拿着叶凡当好兄弟——明明那天的“如意饽饽”比谁吃得都多!   叶家窑洞,胖团还没回来,叶凡想方设法地同传旨太监扯皮。   金吾卫们反而相当友好,随意找了个地方或蹲或坐,拿着叶二姐分发的茶水点心吃得津津有味。   通过他们的议论,李家兄弟确认了,叶凡确实不打算去京城。   “你说这叶小郎咋想的?那可是皇城,多少想挤破头都进不去。”李三郎啧啧感叹,“换作是我八成就去了,没准儿还能混个官当当。”   李四郎皱了皱眉,“他去当官了,大兄怎么办?”   “关兄长什么事?”李三郎狐疑地看着他。   李四郎想起娘亲的叮嘱,闷着头不再多说——反正就算拼个你死我活,也不能让他们把大嫂带走!   李曜来得很及时。   眼下,那红衣太监正仗着人多势大耍威风。好在他素来为人不怎么样,能指挥的只有几个太监,金吾卫根本不听他的。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白鹿使不出真本事,只能靠着蛮力连踢带拱。   红枣听到它气愤的叫声,一下子就火了,根本等不及绕到前门,一个助跑,直接从南崖上跳了下去。   白鹿察觉到它的气息,带着叶凡就地一滚,刚好躲开。   草席上只余了红衣太监,结结实实地被红枣踢了个跟头。   那太监眼前一黑,胸前传来一阵巨痛,险些吐出血来,“大胆!竟敢行刺杂家,你这是抗旨!是谋反!”   “本侯竟不知,何时教训个太监也算谋反。”   李曜翻身下马,大步朝叶凡走去。   叶凡也从地上爬起来,旁若无人地扑到他怀里,“你怎么才来?”   惊喜又委屈。   李曜从头到脚把人检查了一遍,确认了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   “抱歉。”他拍拍叶凡的背,棕色的眸子里透着前所未有的担忧和歉意。   叶凡哼了哼——记到小本本上。   红衣太监捂着胸口,看到李曜的模样,吓得头皮都炸了起来,   ——天爷爷,竟是这位杀神!   ——他他他、他怎么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黄衫小太监弯着腰,暗自叹了口气。   要不说这货蠢呢,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整个皇城的太监宫人,十个里得有八个知道这是战神将军的老家吧?偏偏他拿着鸡毛当令箭,跑这耍威风来了。   金吾卫这次来的是甲字分队,队长姓樊,同李曜也算点头之交,早就知道这趟活不好干,他是抓阄手臭才被派了过来。   此时,这位樊校尉硬着头皮上前,朝李曜行了个武士礼,“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还请侯爷行个方便。”   李曜揽着叶凡,不紧不慢地说:“那就请樊大人帮我向官家带句话,本侯把人扣下了。”   “这……”樊校尉额头滑下一滴冷汗——不愧是战神,霸气!   红衣太监躲到禁卫之后,战战兢兢地看向李曜,“侯、侯爷,圣旨是颁给叶家小郎的,您、您别为难杂家……”   李曜负手而立,看都没看他一眼。   叶凡靠在自家男人身上,优哉游哉地磕着瓜子,还故意往太监身上扔——这回,轮到他耍威风了。   李曜丝毫没有约束他的意思,只一味纵着——他的人,合该如此。   红衣太监瞅了眼满院子的金吾卫,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胆气,竟同李曜叫起板来。   “长安侯大人,圣旨在此,难道您要抗旨不遵吗?”   李曜的视线终于往他身上扫了一眼,剑眉微蹙,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红衣太监对上他的视线,顿时吓软了腿,险些跪到地上。   于二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太监也是要面子的,顿时恼羞成怒,从腰间掏出一枚亮闪闪的金牌,“御赐金牌在此,见金牌如见官家,尔等安敢不从?”   叶凡眨了眨眼,不认识。   李曜挑了挑眉,不重要。   于家诸人倒是露出艳羡之色——那么大一块金子,得值多少钱?   太监气炸了,尖声叫嚣:“金吾卫何在?”   “见金牌如见官家”,李曜可以不理,禁卫们却是不行,倘若传回京城,这就是政敌攻讦他们的把柄。   众人只得收起甜窝窝,喝净苦荞茶,不急不慌地站起来。   樊校尉把着腰间的佩剑,清了清嗓子,“叶小郎,请吧。”   叶凡磕着瓜子,往李曜身后躲了躲,只露出一只黑亮的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他。   樊校尉求助般看向李曜——不求您老放人,只求您给我们个能交差的理由。   李曜满足了他这个愿望。   长安侯大人抽出腰间的软剑,直指红衣太监咽喉:“要人,还是要命?”   咚的一声,太监跪到地上,双腿瑟瑟发抖,一双眼直直地看向剑刃,吓得说不出话。   李曜哼笑一声,朝天打了个响指。   一时间,杀声四起,身披银甲的铁骑如同从天而降,凶神恶煞地冲上高地。   坡上的金吾卫齐齐愣住。   院中之人更是汗毛直竖。   李曜冷哼:“想带走我的人,先问问我李家军答不答应。”   红衣太监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第86章   【你不是祸水, 是福星】   上千名李家军,骑着骏马, 身披银甲, 将叶家窑洞围得水泄不通。   李曜的意思很明白,金吾卫自己离开, 没问题, 想要带走叶凡,不可能。   樊校尉是个识相的人, 同时对李曜又相当敬重,他当即抱了抱拳, 朝着自己的人一挥手, “走!”   至于那个半死不活的红衣太监, 禁卫们理都没理。其余小太监怕无法交待,战战兢兢地把他抬到车上。   骏马飞驰,扬起阵阵烟尘, 宣旨的队伍来时声势浩大,回去时灰溜溜。   然而, 这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对内,需要修筑防御工事, 以防万一。   李曜派了快马,将开挖运河的民夫们召回,在清溪谷、晋江码头、西边炭场三处围上土墙,搭上了望台。   叶凡灵机一动, 从系统中找出几张坞堡图,拿给李曜。   李曜的反应还算淡定,只是将叶凡的手拢到袖中,暗自捏了捏——比平时力气大了些,而已。   莫生先等人如获珍宝,饭也不吃了,茶水也不喝了,凑在一处激烈地讨论起来。   看着大伙紧张而忙碌的样子,叶凡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把失落压在心底,嘴上故意开着玩笑,“我这算不算当了一回祸水?”   李曜揉揉他的发顶,声音低沉,带着淡淡的暖意,“不是你的错。”   你兑换面果树,解决北地的饥荒,没有错;你收拢流民,宁可混入奸细也不想错过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更没有错。   即便有“祸”,也是因为有些人贪心不足,野心太大,与你无关。   “你不是祸水,是福星。”长安侯大人特意强调。   叶凡咧了咧嘴,心里一下子就轻松了。   原来,他需要的只是这么一句话。   让他知道,他最在意的人理解他,支持他,肯定他的做法。而不是单纯因为爱意而骄纵他,宠着他,无私地替他收拾残局。   叶凡使劲抱了抱李曜,并且趁着别人不注意偷偷亲了他一下。   长安侯挑了挑眉,本欲加深那个吻,少年却骑上小驴子,跑了。   胖团趴在叶凡脑袋上,挥着细细的小手跟李曜告别,“前男友,再见哦!”   如今他越来越不怕李曜了,反而觉得他很亲切、很安全,就像最初叶凡给他的感觉一样。   李曜抿了抿唇,前男友?   很快就不是了。   ***   阮玉收到了一个秘密任务——找出内奸。   是的,这里混进了朝廷的钉子,就藏在村民们中间。   京城距此上千里,倘若没有人传信,官家不可能这么快知道面果树的好处,更不可能知道这些树和叶凡有关。   就连韩家岭的村民们都认为,面果树是李曜从南边的海岛上找到的。   李曜早就有所怀疑,命阮玉暗中查探。   就在村民们夜以继日地晒土坯、建坞堡的时候,一只灰不溜秋的小土鸽从北来村的后坡上飞起来,刚一出村,便被阮玉拿弹弓打了下来。   鸽子腿上绑着一支细小的竹管,一看就不是大宁本地的东西。   阮玉把竹管放入袖中,将鸽子翅膀一揪,笑呵呵地勾住小长随的肩,“今儿晚上的下酒菜有着落了。”   长随嘿嘿一笑,侯爷果然没骗他,跟着阮副将,有肉吃!   他的模样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是李曜亲自派给阮玉的,除了他之外,另有两名大丫鬟、两个小厮,并院子里的粗使婆子七八个。   对了,还有一个单独的院子,刚好在李曜与李三郎之间。   阮玉纳闷极了,侯爷这是终于看到我的才华,打算重用我了么?   怀着这样的心思,接连几天,这家伙干起活来卖力极了。   李曜没听他如何“周密”地计划,又是如何“英名神武”地把鸽子打下来,只是背过身踱到窗边,离这个话唠远了些。   反倒是李三郎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会搭几句。   阮玉说得更起劲儿了。   李曜捏碎竹筒,拿出里面的纸条。   轻轻薄薄一张纸,用绳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不仅说明了韩家岭近来的布置,还画出了村子周围的地形图。   莫先生手持折扇,暗自摇头,“当真是个人才,可惜了……”   不出所料,那枚钉子就是他们起初料定的那个人。   莫先生神情凝重,“侯爷打算如何处置?”   “先晾着。”   李曜将纸条收入掌心,看似随意地一捻,再张开时,已化为齑粉。   “拟一封假的,送出去。”   莫先生明白了他的打算,执手应下。   ***   不仅是韩家岭,整个大宁县都被李家的军队严密地保护了起来。   李家的根基原本就在晋州,此次,晋州十万将士分批南下,化整为零,埋伏在大宁县周围。   另有黄河甸二十万私兵,是李将军留给李曜的,只说是自己的老部下。   从前李曜不知道这些人的来例,也没特意打听过,这时候却渐渐地明白过来——与其说这些人是父亲的部下,倒不如说是裕德太子的部下。   此外,还有清溪谷中李曜收拢来的流民——不过短短几月,人数已达到五万之多。   朝堂上下不反思一下为政之过,反而把心思用在这小小的面果之上,当真是可悲!   三方人马,唯有清溪谷中都是新兵。   李曜并非乐于发动战争,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要想让这些新兵们在战场上活下来,这段日子就得往死里练。   清溪依旧绿草如茵,却没了先前的安宁。   叶凡站在断崖上,看着底下的兵士们,热血的口号不绝于耳,有人摔在了草甸上,有人翻到了溪水里,还有人没有躲过同伴的长.枪,脸上多出一道血痕……   汉子们骨子里的血性被激发出来,一个个狞狰着面目,拼尽了力气,只想着能够活下去。   ——这还只是训练。   叶凡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意识到了战争的残酷。   他熟悉的人,也许会失去性命,他不熟悉的,身后同样牵绊着家庭。   可以避免吗?   叶凡想了想,单就眼下的情况来说,是可以的。   “我要去京城。”叶凡看着李曜,认真地说。   李曜抿着唇,把他身上的披风拢了拢,声音低沉,不容置疑,“不要多想。”   叶凡叛逆地撑起胳膊,故意把披风弄乱。   “既然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为什么要牺牲别人?我有胖团,还有白鹿,至少自保没问题,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和我一起去。”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李曜,坚定中又带着隐隐的请求。   李曜轻叹一声,眼中带着几分无奈——明明是为了保护他,却让他露出这样的神色,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   他静默片刻,轻声解释:“我已命京中的部下联络东宫,倘若太子殿下能接受我的条件,想必他会出面劝阻官家。”   只要朝廷不出兵,这场仗自然也打不起来。   叶凡既惊喜又惊讶——两辈子加在一块,这还是李曜第一次耐心地说起他的计划。   尤其是现代的李曜,一直把叶凡当成小孩子,不仅大事小情一力包办,遇到沟沟坎坎也是一个人承担,什么都不肯跟叶凡说,十足的大男子主义。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既然这样,咱们就等着太子的回复吧!”   李曜笑笑,重新替他把披风系好。   叶凡弯着眼睛,没有再乱动。   ***   京城的消息来得很快,太子接受了李曜的条件,这就意味着龙椅上那位也接受了。   于是,按照提前说好的,叶凡准备好三千斤面果,又拿出五百粒种子,把种植方法密封好交给李曜的部下——曲副将。   有种子,还有面果,且是李曜主动给的,对于朝堂上那些人来说,仿佛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殊不知,无论是李曜还是叶凡,根本没打算藏着掖着,就算官家不说,他们也会渐渐地将及推广开来,惠及天下之民。   然而,这世上总有些狭隘之人,将其当成了权力争执的筹码。   李曜干脆顺水推舟,让他们占了这个“便宜”。   虽然有免费的东西可拿,京城却没有一个有胆有识之人,谁都不敢来大宁。   李曜冷笑一声,大方地决定,派人送过去。双方约好,在西京城外三十里处会面。   李家军一路南下,骑快马走了十余日到达陕州,距离西京还有一日的路程。   曲副将存了个心眼,派斥候乔装成普通百姓前去西京城外打探,没成想刚好碰到了埋伏在那里西城军。   斥候连跑带颠地回来,急吼吼地报告了这个消息。   曲副将一听,当即下令,东西不送了,拍屁股走人!   那边也时刻关注着他们的动静,见他们连夜往回跑,当即明白,这是暴露了。   带队的将领怕担责任,没有第一时间追赶,而是率先派人返回京城请示官家。   官家没发话,兵部侍郎沈雄便跳起脚来——他有把柄落在李曜手里,比任何人更迫切除掉李家。   官家听了沈雄的挑拨,当即下令:“追!赶紧追!吩咐沿途各州,封锁城门!”   这主意也是沈雄出的,他料定了李家军带着东西跑不快,意图人货两得。   不承想,李家军各个拿出去都是帅才,可不像京城中水这么深,将官每做一个决定首先要考虑的不是如何制胜,而是怎么才能不落人口实、不被政敌攻讦。   那曲副将跑到河中府,眼瞅着追兵跟上来,一不作二不休,当即把三千斤面果散到沿途村落,自己揣上种子,带着亲兵,一头扎进了密林里。   追兵们忙着抢面果去了,哪里还有心思追人?   即便如此,村民们还是千方百计藏下了许多,一家几口想来可以活着度过这个冬天了。   消息传回李家,李三郎破口大骂:“石家老贼,狗吃了良心!”   阮玉跟着他一块骂,恨不得带上人杀到京城,把石裘从龙椅上赶下来。   李四郎同样愤愤然,粗声道:“大兄,下令罢!”   李曜摇摇头,面色平静。   这样的结果他早就料到了,此时他的心里生出另一种担忧。   石裘年纪越大,越没了魄力,他原本有六成把握能稳住对方。然而,并没有。那么只有一种解释——他找到了比自己更力的合作对象。   是安州,还是南地?   不会是琅琊,琅琊王的为人李曜了解,既然他选择了与自己合作,绝不会背信弃义。   还有一种更恶劣的结果——契丹。   除了沈雄,朝中不知道还有多少契丹的钉子,就连官家当年能够上位,也同某个契丹王子脱不开关系。   说起来,李曜当初杀入契丹营帐,一连取了十余个契丹贵族的性命,却没有赶尽杀绝。如今正是当年同石裘有瓜葛的那位王子当政,成了新任的契丹王。   李曜瞅了瞅眼,倘若石裘当真奴事契丹,皇城的寝殿就该换个人睡了。   ***   李家阁楼,灯火彻夜不熄。   李曜同心腹们紧密布置,叶凡不耐烦听,便带着胖团和白鹿,绕着村子慢悠悠地走。   李曜没有阻拦,只是暗中吩咐墨青远远地护着。   胖团悄悄地告诉了叶凡,他只当不知道。   不知不觉走到晋江边,此时已经进入冬月,江面上飘着薄薄的一层冰。   码头那边原本用深色的木板搭着,有青色的石阶,薄薄的青苔,娘子们站在楼上可以看到一排排尖顶的小船坞,还能看到船工们打着赤膊,喊着口号,一箱箱一袋袋地往下搬货。   村里的小孩过来摸鱼,会悄悄摸到船上,偷了管事的鱼网撒到河里。即便被发现了,不过是挨几句骂,紧接着便能得到一篓子鱼。   然而,此时这些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两丈多高的土墙,将晋江截断,土墙中间盖着一座圆筒状的坞堡,了望台、射击口投石器一应俱全。   只是没了鱼网和笑声。   西边炭场,在榆树庄的西北处,不高不低的土山,底下挖出长长的矿洞,一车车黑炭沿着轨道被工人们拉出来。   这条轨道还是叶凡想出来的,当然,他参考了系统里的资料,节约了大量的人力,提高了效率。   快过年了,这批炭石原本是要分给村民们过冬取暖的,这时候却被拉到了熔炉中,赶制出铁甲、兵器。   叶凡从荷包里拿出一张图纸,上面画的是大肚炉子,九十年代北方农村用的那种,里面放上蜂窝煤,取暖、做饭都好使。   他原本想做出来,一个屋子里放一个,烤个芋头,煮锅毛豆,就着小酒,和前男友看雪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估计,也是不成了。   叶凡的心情无比低落,他怎么都没想到,李曜的大义,招来的却是对方的反水。   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个脑子清楚的吗? 第87章   【就……这样认命吗?】   朝廷的军队来得气势汹汹。   与先前的犹疑和试探不同, 这次朝堂上下意见空前一致——拉拢叶凡,得到面果种子。   樊副将丢下的那些面果让他们看到了背后隐藏的巨大利益, 当然, 还有危机——倘若掌握在敌人手中的话。   上位者忧心李曜以此为筹码拉拢朝中肱骨,在百姓中树立威望;各地节度使也担心大宁借此招兵买马, 一家独大。   因此, 各方势力一拍即合,由京兆府、太原府、西京三支守军同时开拔, 朝着大宁进发。   安王坐拥安州,没有响应京城的号令, 也没有站在李曜这边, 明显是想坐收渔利。   安荣自知说不动安王, 打着交换面果的名义,给叶凡送来三十车年货。   实际上,那些平板车底下全都安着暗箱, 就连押车的人都不知道——他们是安王世子安槐的人。   要不是安荣打着换面果的名义,又主动说让安槐的人押车, 这些车子根本出不了城。   “不就是猪头、牛头、鹿头么,大宁本地也有,干嘛叫人大老远送过来?”   叶凡戳戳猪皮子, 敲敲山羊角,小声嘟囔:“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不说带着人过来帮忙,还想要我的面果, 妄我平时把他当朋友!”   李曜听着他不满的话,一句都没替安荣辩解——尽管,他心里已经明白,安荣此举绝不是为了送三牲,更不是为了换面果。   车队进村时他就注意到了,夯实的路面留下明显的车辙印,可见车上之物十分沉重。   更何况,腊月都没到,却早早地送来年礼,还是在这种敏感的时期,怎么看都不像安荣的作风。   看着车上的“节礼”,李曜眯了眯眼。   古时铸剑,剑成之后需以三牲之头祭祀上神,用的便是猪、羊、鹿三牲。   安荣的意思,不言而明。   李曜给墨白使了个眼色。   墨白当即会意,笑呵呵地请押车的亲兵们去喝酒。   这些人得了安槐的吩咐,起初不敢离开车子,却架不住墨白口才实在好,终于没把持住,被墨白拉到李家大灶上吃面果饽饽去了。   叶凡冲李曜竖起大拇指,“你身边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厉害。”   李曜笑笑,“二姐叫了两趟,别耽误了,去用饭罢。”   “你不来么?阿姐说今日蒸了花馒头,还有甜窝窝。”   说这话时,叶凡的语气有些低落——想到眼下的形势,真不知道这种平静的日子还能过多久。   李曜低垂着眼睑,眼光专注地看着他。他抬起手指,将指肚放在他嘴角旁,向上提。   “幼稚。”叶凡扬起嘴角,拿手肘杵了杵他胸口,“请你吃饭,到底去不去?”   “你先去,我稍后就来。”   “那我们先吃,可不等你。”   “好。”   “放心,给你留俩花馒头,老鼠模样的,哈哈!”   叶凡占了个口头便宜,笑嘻嘻地跑到了坡上。   白鹿没进院子,兀自到南坡吃蘑菇去了。   胖团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还是朝李曜挥了挥手,飞着找叶凡去了。   李曜背手而立,直到看着叶凡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这才敛起眼中的暖意,面色严肃地朝着李家庄园走去。   三十车平板车整整齐齐地停在内院——这里是整个庄园中最安全、最不会被人窥探的地方。   院中的女眷得了二夫人的吩咐,早就回避了。   李曜命人将车上的猪头羊头卸下来,车板撬开,露出一格五尺多长,三尺来宽的暗箱。   暗箱中塞满茅草,茅草之间竟是一支支锋利的箭头!   不用李曜发话,长随们便激动地将其余车子一一拆开,果然,都有暗箱,箱中除了箭头,还有长刀、枪.尖等。   墨青啧啧称奇,“裹着茅草便不会发出铜铁碰撞之声,除去木杆只留箭头,能多装十倍不止,这个安二郎可真聪明!”   不得不说,这三十车“节礼”对李曜来说的确很有帮助。   “此事不要张扬。”   “即刻命人重新造车,将暗箱除去。”   “不要留下破绽。”   墨青一一应下。   之后又想了想,忍不住问:“小郎那边也不说么?”   “不必说。”李曜毫不犹豫地答道。   墨青愣了愣——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些节礼是给叶小郎的吧?   李曜挑眉,“有何问题?”   “没!”墨青本能地答道。   李曜满意地点点头,负手而去。   在那个小小的窑院里,凡凡在等着他吃饭,还给他留了裹着糖的花馒头。   虽然……是老鼠模样的罢。   ***   各路人马来到大宁之后才发现,事情根本不像他们想得那么容易。   先说太原守军,连大宁县的城墙都没瞧见,便被早已埋伏好的晋州军打了个落花流水。   太原节度使是个怂货,年过半百就指着这么点人马养老呢,单单打了一仗便死的死,伤的伤,还莫名其妙丢了许多。   ——得了,面果不要了,老子回家抱孙子去了!   李曜听说了这件事,派人送过去一千斤面果,一来奖励他的识相,二来也算换他那些人。   太原军中原本就有许多晋州人,不过是让嗓音清亮的小娘子唱了几首家乡小调便勾来了几千人。   一斤面果换几个人,这买卖划算极了!   太原节度使感动得眼泪汪汪,缩在夫人的被窝里说小话,“不愧是李家后人,就是比姓石的会来事儿!”   “那位自己肚里都没料,就那么空口白牙一说,你也信?”   “这不是及时投身了么?接到你的信后我就撤兵了。”   “这回是你跑得快,那李家小子肚量也大,以后可长点心罢。”   “好嘞、好嘞。”   ——不仅怂,还怕媳妇。   嗯,绝对是美德。   剩下的便是京兆府和延州的守军。   先说京兆府,那就是前朝的长安城,李家的大本营,就连守军都是从前的皇城军改编的。   唐时,京中有三支军队——金吾卫、飞龙卫、皇城军。   金吾卫驻守大内,为皇帝的私兵,飞龙卫是储军亲卫,皇城军便是这两支队伍的预备役,同时,皇城军中说得上名号的将领十个里有八个是两卫出身。   李曜前不久确认了,黄河甸的私兵前身便是裕德太子的飞龙卫。   李曜动了动手指,把河甸军派去料理京兆军。   两边一见面,原本拽得二五八万的京兆军一下子呆住了,尤其是那些叫嚷着破城的将领们,一个个吓傻了——   “李、李校尉,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你他娘的才死了,老子活得好好的!”   “头儿!你还活着?”   “活得好好的!”   ……   就这样,原本一触即发的战争场面演变成了大型认亲现场。   这些人原本就是光棍一条,或者家人不在京兆府,不怕被抱复,所以投诚投得十分干脆。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有故旧,石裘提拔的新任将领占了大多数。然而,不等他们有所行动,便被旧属皇城军的人给绑了。   实际上,这些人积怨已久,眼下不过是有了个发作的借口而已,李曜的存在也给了他们底气。   就这样,京兆守军除了被杀被俘的,其余悉数编入了河甸军中。至此,裕德太子留下的河甸军从原来的十万壮大成了十五万。   西京军是石裘的老部下,忠心耿耿,自然不会像其他两路那样好打发。   李曜做好了硬抗的准备。   怎知,他有胆识硬抗,却架不住别人犯贱。   在对李家的态度上,沈雄和了官家的心思,如今已经是殿前的红人。   他给西京军出了个主意,命人架着“木鸟”在大宁上空滑翔。   所谓的木鸟,其实就是简易的木飞机,结合了木工、机括等手艺,不仅可以乘着风滑翔,还能调整高度和方向。   木鸟上那人看上去十分得意,一边嗷嗷叫着盘旋飞翔,一边往下撒传单。   石裘下足了本钱,就像笔墨纸张不需要花钱似的,印了成千上万份,守在各处的李家军以及十里八乡的百姓们几乎人手一份。   传单上画着叶凡的头像,还写着几句话。百姓们不识字,根本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原本只是当个稀罕看。   至于纸上说的什么,是从北来村传出来的——   “朝廷的大官说了,别管是谁,只要抓了叶小郎,活着交给城外的军爷,就能拿到赏钱,还给封官!”   木鸟还没离开,这些话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子。   能得赏钱,还能做大官!   像……长安侯那么大的官?   有人心动吗?   想来会有,哪怕只是一瞬间。只是没人吭声,也没人行动,只是看着纸上的画像各自思索。   今天不会,明天不会,指不定后天就有人会。   沈雄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他并没有蠢到真的要靠村民和普通士兵抓住叶凡,只是为了投下一簇火星,一簇能让大宁、让李家军内部烧起来的火星。   传单落在叶家窑洞——   叶二姐一下子白了脸,险些瘫坐在地上,幸而被关二郎扶住。   于婶气得大骂,“哪个屈心丧良心的,关我家小郎何事?”   传单落到李家庄园——   李三郎祭出长鞭,脸色铁青,“没胆子开战,竟耍这样的腌臜手段,沈雄,我去会会他!”   李四郎寒着脸,什么都没说,只坚定地跟在他身后。   李曜站在阁楼上,将长弓拉满。   只听铮的一声,空中传来一声惨叫,方才还仗着木鸟耀武扬威的人此时如同烂柿子似的重重地摔在地上。   死掉了。   巨大的木鸟摔得粉碎,殷红的血从碎裂的木茬中洇晕而出。   小娘子们吓得连声尖叫。   叶凡也白了脸。   这是第一次,他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他抬眼朝阁楼看过去,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他只是本能地寻找着李曜。   早在木鸟坠地的那一刻,李曜便已下了阁楼,朝西坡而来。   叶凡远远地看到他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   “死人了……”   在他面前,叶凡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脆弱。   “我知道。”李曜圈住他的身子,语气平静,“是我杀的。”   叶凡闻言,浑身一颤,茫然地抬起头——李曜……杀的?   原谅他,他一时间还没办法接受这个设定。   当然,他不是认为李曜有错,而是单纯地想象不到他会杀人,尤其是……为了他。   叶凡不知道自责更多,还是震惊更多。   李曜抿了抿唇,决意让他认清这个事实,“凡凡,这不是第一个死在我手上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叶凡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想问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   李曜撩起他额前的碎发,语气放缓,“放心,我不会杀无辜之人。”   叶凡的头脑一点点清醒过来,是的,他应该放心,即便李曜杀人,那也是在战场上,不会伤害无辜。   坡上传来喧哗之声,阮玉带着手下,押着一个人气冲冲地走过来。   叶凡有些吃惊,他们押的人是……廖椁?   旁边跟着北来村的人,有人和叶凡一样惊讶,也有人满脸疑惑,还有人一脸愤怒。   “侯爷,人带来了。”阮玉揪过廖椁的衣领,把人往地上重重一掷。   李曜抿着唇,淡淡地扫了一眼。   这个淡漠的眼神大大刺激了廖椁的神经,他披散着头发,努力扬起脖颈,一字一顿地道:   “乱臣贼子,意图窃国,不得好死!”   义愤填膺的话,对李曜来说不痛不痒。   倒是阮玉恨恨地踹了他一脚,“闭上你的臭嘴!”   廖椁不过是个普通书生,被他这么一踹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不明真相的人看着不忍,想要帮他求情,却被旁人拦住——别的不说,单是他意图谋害叶小郎这一点,就不值得同情。   不得不说,叶凡的善心并没有喂了狗,相比之下,北来村的人比其余人意志更加坚定——绝不会伤害叶小郎。   廖椁被押走了,还在破口大骂。   李曜眉头都没皱一下,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   叶凡却是忍不了,冲着他的背影大声辩解:“什么叫‘乱臣贼子’?石裘不是吗?他的皇位是从哪里来的?”   廖椁顿时哑了声。   李曜见他喊得脸红脖子粗,好笑地拍拍他的背。   他根本没有窃国之心,何必要捡骂?即便收拢流民、训练私兵,也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他会死吗?”   叶凡平静下来,又有些不忍。毕竟廖椁也算个人才,为北来村做了不少事。   “也许会,也许不会。”李曜直视着他的眼睛,“战事就在眼前,会更多人死去,不是廖椁也会有别人。”   他希望叶凡能明白,保护好自己,同时不要为了无所谓的人难过。   叶凡怔了怔,似乎刚刚意识到,今时今日,俨然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就……这样认命吗?   不。   叶凡摇了摇头。   他不是古代人,不会,也不该轻易屈从于这个时代! 第88章   【抱歉, 让你等这么久】   廖椁是朝廷派来的细作,对此, 他供认不讳。   就像无数热血却盲目的青年一样, 他伪装成流民,怀着“大义”来到大宁, 目的就是监视李曜, 同时给京城传递消息。   当然,逃荒路上他帮助流民是真的, 这段日子为北来村的村民们谋福利也是真的。   确切说,他连“坏人”都算不上, 只不过是被某些阴谋家当作棋子的蠢货罢了。   因此, 李曜没打算要他的命, 问完话之后便叫人看管起来,省得他捣乱。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刚刚投诚的京兆军有些年龄大了,不适合上前线, 需得另作安排;也有的家眷尚在京兆府,得尽快派人保护起来。   要做的事情太多, 李曜一时间没顾得上叶凡,只派了墨青去保护。   叶凡利用这小小的空档,打起了主意。   经过慎重的考虑, 他最终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要主动站出去,让对方退兵。   朝廷要的是他,如果他稍稍冒一点险就可以避免这场战争的话,为什么不呢?   此时, 他在做计划,一项利益最大化并且在事成之后能够全身而退的计划。   最首要的当然是自保,对此叶凡还算有信心。   首先他有胖团,小家伙在不伤人性命的前提下可以控制人类的神经元,让其进入睡眠状态,而且是群攻技能。   再加上白鹿的速度和武力值,对于叶凡来说,至少逃跑不成问题。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向系统兑换了几大包辣椒水、痒痒粉,还有一个能量盾——单是后者就花了他十万点数。   好在他现在拥有一个蘑菇房,平均每天可以产出上万株金针菇,因此只是心疼了一下下而已。   此外,他还偷偷溜到蘑菇房里把所有成熟的蘑菇都收集了,直到确保系统中有足够的点数,可以随时兑换用来自保的东西,心里这才踏实了些。   怀着好奇的心思,叶凡试着兑换热武器,手指还没点下去,系统就响起了尖利的警报声:   “警告!警告!宿主即将违反《系统公约》,请主脑排查!”   吓得叶凡赶紧收回手,再也不敢起歪心思。   胖团同情地蹭蹭他的脸,小声提醒:“不可以兑换武器哦,也不可以参与战争。”   叶凡并没有太过失望,反而觉得这样很公平。   不过……   “你好歹是系统的‘器灵’吧,就不能管管它?”   胖团握着小爪子,不好意思地扭了扭,“它越来越脾气大了,不听我的话。”   看着它委屈又愧疚的小样子,叶凡不由失笑——憋屈宿主,憋屈器灵,看谁更心塞。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叶凡开始制定谈判策略——这原本是李曜最擅长的事,此时却要由他来做。   为了防止自己临时怯场,叶凡把诉求写到了系统备忘录上。   第一,让朝廷即刻退兵,且不能伤害当地百姓。   尤其是后者,叶凡觉得很有必要。李曜跟他说过,在某此纪律不严的军队中,抢劫平民、奸杀妇人的勾当比比皆是。   第二,把沈雄交给李曜处置。   虽然沈雄千方百计想要除掉李曜,实际上,对李曜来说,同他并没有私仇。叶凡之所以特意提出来,是觉得李曜可以通过他拔出更多契丹的走狗。   第三,放弃和契丹的合作。   这一点是李曜最在意的,也是叶凡最不能忍的。   在他所了解的历史中,后晋的一位石姓皇帝便儿事契丹,不仅割让了燕云十六州,使中原失去北部屏障,还年年纳贡,纵容契丹人在中原烧杀抢掠,为百姓带来诸多祸患。   叶凡不希望这段糟糕的历史重演。   作为交换,叶凡承诺提供面果种子,甚至面果树,或者其他朝廷想要的东西,除了他自己。   对于叶凡来说,这些连损失都算不上,反正最后都会用之于民。   他甚至暗暗地打着鬼主意——   如果有人反对,他就让胖团把对方弄晕。   或者干脆加个特效,弄出点“神谕”,让这群迷信的古代大官心甘情愿站在他这边。   叶凡在脑海里预演了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直到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揣上干粮,骑着白鹿,悄悄地溜出叶家窑洞。   家里的人都被胖团“催眠”了,包括李曜派过来保护他的墨青。   叶凡给李曜留了一封信,写明了自己的计划,希望他能放心。   唔,就算不放心也没办法,等他看到信的时候白鹿已经跑出去十万八千里了。   村子三面有卫兵把守,还有巡逻的队伍日夜不歇。   叶凡指挥着白鹿,躲过一道道岗哨,神不知鬼不觉地淌过晋江,出了韩家岭。   ***   西京军的驻地在大宁城南一百里,叶凡想着先到了西京军大营,再让他们把自己送到京城。   白鹿可以日行千里,全速奔跑的时候只能看见一道残影。   叶凡起初觉得挺刺激,没一会儿小身板就受不住了,连滚带爬地翻到地上,捂着肚子干呕。   “妈呀,活了这么多年,没晕过车,没晕过船,没想到居然晕鹿!”   白鹿心疼地碰碰他的肩,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凡凡,喝口水,喝了水就不难受了。”   胖团从系统空间里拿出一个古色古香的细颈双耳瓷瓶,上面贴着一张红色的纸条——快活泉。   什么鬼?   叶凡窘,“不会又是网红产品吧?”   “不是哦。”胖团摇摇小爪子,“科学院出品,质量保证。”   叶凡怀疑地看着它。   “凡凡快喝吧,喝一口……精神百倍!”小家伙努力回忆着星际网上的广告词。   叶凡将信将疑地拔出瓶塞,喝了一口。   嗯……像是加了气泡的苹果汁,酸酸甜甜,味道不错。   他咋了咋嘴,十分心大地喝掉一整瓶。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胃部的不适消失了,似乎真的恢复了一些力气。   “儿子,再来一瓶!”   “不可以,最多一瓶。”小家伙趴在系统面板上,认真地看着说明书。   咦?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样子……   叶凡没有觉察到胖团的异样,懒洋洋地躺在荒坡上,枕着手臂,眯着眼睛看向正当空的日头。   中午了,想来李曜已经发现他失踪了吧?   估计会生气……吧?   唉,再见面八成会被教训。   叶凡摸了摸屁股,莫名觉得有点疼。   他不是没想过叫着李曜一起去,只是那个家伙主意正,又霸道,万一说服不了他,最后连他自己都会去不成。   而且,叶凡毫不怀疑,“说服不了他”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所以,只能怂怂地跑路了。   反正他是一定要去的,不管成不成,至少要拼一次,总不能白白地看着那些普通兵士受伤,甚至战死。   尤其是那些河甸军,因为是前朝旧部,其中有一半以上都年过四十,原本在黄河甸娶妻生子过得好好的,却因为他跋山涉水来冒险。   在叶凡心里,这场祸事归根到底是他引出来的,所以,他不能一味受别人的保护,而什么都不做。   所以,就算被打屁股,也认了。   大不了就、就出卖肉体呗!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唔……李曜那家伙在干嘛呢?有没有追上来?   叶凡摸了摸怀里的鱼肠剑,这是他出门之前让胖团从李曜那儿偷过来的,他贴身放着,就像李曜在他身边一样。   说到底,心里还是忐忑的吧?   胖团趴在他脑门上,软乎乎的身子一起一伏,就像在呼吸似的。   日头暖暖地照在身上,苍茫的大地一片静谧。   叶凡心里的不安一点点消减,暗自想着,再歇十分钟,十分钟之后就一鼓作气,冲到西京大营。   就在这时,胖团跳起来,焦急地嚷道:“凡凡,统治者有危险!”   叶凡心头一震,大脑还没有做出决定,身体已经跳了起来,骑到白鹿背上。   白鹿扬起四蹄,朝着大宁城外跑去。   不知道什么缘故,如今胖团不仅能听到叶凡的心声,时不时地也会感知到李曜的情况,尤其是在他心情波动很大的时候。   比如眼下,胖团就觉察到了,李曜似乎很急,且十分愤怒,他好像被人围了起来,想要冲出来却难以做到。   叶凡共享到胖团得到的消息,判断出李曜很有可能落入了敌军的陷阱,心里更加焦急。   白鹿跑得比方才还快,叶凡忽略了身体的不适,一心只想找到李曜。   实际情况比叶凡猜测的还要糟。   李曜是清晨发现他不见的,第一时间便骑着红枣追了出来。   叶凡信上写得很清楚,他要去西京军大营,和对方谈判,因此,李曜直奔大宁城南。   他怎么都没想到,叶凡会走错路,还停下来吐(玩)了一会儿。   ——没错,虽然白鹿跑得很快,但它跑错方向了。这不怪他,路是叶凡指的。   接着说李曜。   数日之前,廖椁给京城送过一次地形图,李曜让莫先生换了一份假的。   那份地形图最后到了沈雄手里,他并没有发现异常。   于是,在京兆军、太原军、西京军不知道情的时候,官家派了一路人马按照这张图抄近路摸到大宁。   这些人就是沈雄安排的契丹兵。   按照原计划,他们应该比三路守军早一步到,却因为假图的关系愣是推迟了数日,这才翻山越岭,好不容易才摸过来。   没想到,刚一露头就碰到了李曜。   更加巧合的是,领头的契丹将领见过李曜,还和他交过手。   李曜心里惦记着叶凡,没打算理他们,那些人反而主动围了上去。   不得不说,这就是一群头脑简单的蛮汉,一心想着杀了李曜立功,早就把沈雄说的“面果”“大局”抛到了脑后。   叶凡到的时候,李曜正踩着马蹬,身体直立,银色的软剑耍出道道残影。   每挥一下,便传出一声惨叫,紧接着倒下一个狰狞的身影。   粒粒血珠从剑尖滴落,李曜眉头紧锁,心情焦躁,红枣也愤怒得连声嘶叫。   白鹿看到小伙伴的模样,急急地叫了一声。   胖团也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红枣受伤了!”   一人一马听见他们的声音,隔着重重人墙,远远地看过来。   就在这时,一只巨大的铜锤出现在李曜身后,眼瞅着就要朝他肩膀砸下去。   叶凡惊恐地瞪大眼,手下意识摸到怀里——那里有一个能量盾,启动之后可以护住一个人,子.弹都不会穿透——他想扔向李曜。   他太担心了,以至于手一个劲儿发颤,能量盾没摸到,指尖却是一痛,顿时有血珠飞溅出来。   叶凡心头一窒,脑海中突然冒出无数画面,撑得他头痛欲裂。   “凡凡!”   李曜察觉到他的异样,拼着受伤的风险,不管不顾地朝他冲过来。   这一瞬,叶凡痛苦地抱住头,从白鹿背上掉下去,血珠神奇地滞留在半空中。   胖团吓得哭出声,一边哭一边抱住叶凡的头,拼命地释放白光。   李曜寒着脸,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执着软剑冲杀过来,强大的气场生生把契丹兵镇住。   刺眼的亮光从叶凡怀中发出,有什么东西破开衣襟,飘到半空。   似乎……是那把鱼肠剑。   只是绿色的铜锈早已不见,银亮的剑身如同新铸的一般,剑柄上的龙纹清晰可辨。   亮光并非来自于铜剑,而是叶凡的血。   指尖血,亦是心头血。   时间仿佛停滞了,所有的动作都变成了慢镜头,只有那把小小的鱼肠剑以一种磅礴的气势冲向天空。   前一刻还是暖阳高照,此时已是乌云密布。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天空似乎被劈开一道口子,星星点点的亮光倾泻而出。   与此同时——   21世纪,帝都,星河别墅。   李曜站在叶凡最喜欢的那扇飘窗前,握着手机,正在跟研究室的负责人通电话。   “资金不是问题,需要多少和于秘书说。”   “我只想看到结果,尽快。”   “我再强调一遍,穿越的时空、地点不能有一点差错……”   听筒中传来对方的保证,声音从清晰到模糊——那只叶凡曾经用过的老人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地毯上。   李曜看着自己的手,一点点变得透明,化成流沙,继而是胳膊、肩膀,以至于整个身体……   他不仅没有感到丝毫恐惧,反而生出莫大的惊喜。   凡凡,我来了。   晋国,大宁县。   如同神迹般的星点散落在这片大地上,白鹿不知不觉变回了本体,站在高坡上引颈长鸣。   红枣虽然身上带着伤,依旧精神抖擞,火红的鬃毛随风摆动。   村落中的百姓、收到召令赶来的西京军纷纷仰头看着,如同见到了神迹。   百姓们跪地叩首,口中念着各路神明。   西京军中,有人丢掉盔甲,仓皇奔逃,将领们大声呵斥,甚至抽出长刀威胁,这才堪堪稳住军心。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旋风拔地而起,顿时黄沙漫天,日月无光。   只听一阵鬼哭狼嚎,契丹军被风卷起来,不知道扔到了哪里。   这下,就连西京军的将领都失了胆色,拔腿就跑。   不知何时风沙停了,周围一片静谧,仿佛刚刚的一切就像一场幻觉。   叶凡好不容易找回了身体的主控权,跌跌撞撞地扑到李曜身边。   那个向来强大、霸道,仿佛吸口空气就能活上一百年的男人,此时正闭着双眼,脸色苍白。   叶凡伸出手,轻轻推了他一下。   纹丝不动。   “李曜?”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依旧没有回应。   “李曜!”叶凡急了,大力推他。   即便这样,李曜还是没有睁开眼。   叶凡惊了惊,将手一寸寸挪到他的鼻翼之下。   他太过紧张,以至于忘了呼吸。   手上也没有试探到李曜的呼吸。   叶凡怔怔地抬起手,去拍他的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曜的皮肤竟然冰凉一片,还有些发硬。   他彻底慌了,几近失声。   “李曜,别闹了……”   “快、快醒醒……”   “凡凡,用人工呼吸!”胖团转了一圈,小声提醒。   叶凡就像刚刚反应过来似的,连忙骑到李曜身上,双手交叉,拼命按压他的心脏。   鼻子酸涩难耐,眼底湿红一片,叶凡扬起头,倔强地不肯哭出来。   他男人又没死,才不会哭!   随着他的按压,李曜的身体突然弹了一下,紧接着便歪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怎么样?”叶凡激动地揪住他耳朵,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他的脸。   李曜转过头,苍白的唇微微上扬,“宝贝,你是打算谋杀亲夫,嫁给武大郎吗?”   叶凡愣住了。   男人勾起唇,眯着眼,“小蘑菇,想我没?”   熟悉的表情,熟悉的痞气——这是长安侯所没有的。   叶凡张了张嘴,发出无意义的气音。   眼泪终于止不住,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李曜轻叹一声,万般珍惜地将人揽到怀里。   “抱歉,让你等这么久。” 第89章   【帝王升级系统, 为您服务】   在此之前,叶凡设想过无数次和前男友“重逢”的场景。   他以为自己会傲骄地转身离开, 然后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哭得像个“恋爱脑”。或者干脆扑上去狠狠地揍他一顿, 然后借题发挥把他给做了。   然而,并没有。   此时此刻, 他盯着眼前这张脸, 第一反应便是——   “侯爷呢?”   李曜勾住叶凡的下巴,眉毛挑得老高。   “小蘑菇, 背着我变了心不说,还敢当着我的面打听野男人的下落, 嗯?”   不轻不重的尾音, 叫叶凡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   他咬着唇, 不怕死地追问:“你们俩是不是融合了?还是说,他……去了哪里?”   叶凡甚至不敢问出后一句,他怕得到肯定的答复。   他的心情有点复杂, 侯爷在的时候,他天天盼着他恢复记忆。这下, 前男友好不容易回来了,他又开始担心侯爷会消失。   真……挺渣的。   相比之下,李曜的姿态就显得轻松多了。   他抱着叶凡换了个位置, 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然后点了点自己的脸。   像从前许多次那样,叶凡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之后还是乖乖地凑过去, 亲了一口。   “可以说了吧,总裁先生?”   李曜扬起眉,声音低沉,“或者,可以叫我长安侯。”   叶凡愣了愣,“你是说——”   李曜板起脸,不怒自威,恰恰是长安侯平日里的模样。   “太好了,你没走!”叶凡激动地抱住李曜的脖子。   李曜扶着他动来动去的身子,心情有些复杂。   应该高兴呢,还是吃醋呢?   原来,少年心里装着我,很好。   可是,媳妇儿背着我喜欢上了另一个我,啧!   李曜拢住叶凡毛乎乎的后脑勺,温热的唇瓣惩罚般压了下去。   久别重逢……不对。   朝夕相处……也不确切。   总之,两个人就这么幕天席地、没羞没臊地亲到了一起。   不远处,红枣暂时忘掉他高贵的王族血脉,“没出息地卧在地上”——这是它自己说的——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再不处理估计就要流干了。   它伸长脖子,气哼哼地朝着李曜喷鼻息。   ——你的马都快死了,就不能先管管吗?   ——用到人家的时候叫人家好兄弟,一看到媳妇,兄弟就成了屁!   咦?   腿上传来一个温热的触感,红枣回过头,惊喜地发现竟然是白鹿。   白鹿的头挡住了它视线,因此它只能看到那对翻飞的鹿角。   ——金色的,弯弯的,比大蛾子威武多了!   ——啊,腿上湿湿的,热热的,男神在帮我舔伤口吗?   ——嗷!幸福地快要晕过去了怎么办?   红枣顿时把李曜抛到九宵云外,亮闪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白鹿。   至于白鹿……   它正低着头,专注地朝红枣的伤处吐口水。   胖团在旁边热心地指挥,“这里再吐一口。”   “呸!”   “还有这里,有一道小口子,也吐一点好了。”   “呸呸!”   “呀,只是一道小口子而已,青鸾你吐太多了,万一再有别人受伤呢,不要浪费哦!”   白鹿瞅着这条不安分的马腿,目光温润地点点头。   确实,不能浪费。   那边,直到把人亲得脸颊红红,呼吸凌乱,前男友才终于大发慈悲,停了下来。   单看他方才的架势,叶凡足以断定他确实恢复了记忆,彻彻底底地恢复了!   叶凡咬了咬红肿的嘴巴,泄愤般拧了李曜一把。   李曜宠溺地看着他,有点像总裁,又有点像侯爷。   叶凡分不清,干脆不分了,反正都是前男友。   说起来,前男友……   叶凡眯了眯眼,终于从美色中挣扎出来,头脑变得清醒了些。   “刚刚那个吻是老子赏你的,权当是……唔,欢迎你回来,从今天,不,从下一秒开始,继续维持分手状态。”   直到你跪着求老子和好为止——叶凡默默地加了一句。   李曜将胳膊拄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充满活力的小爱人,破碎的心一片片,一片片地拼到一起。   他很庆幸,自己保留着长安侯的记忆——确切说,他原本就是长安侯的一部分,因此,在他的感知里,和叶凡并不算“久别重逢”,不然的话,此时此刻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叶凡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忍不住道:“说说呗,你是怎么恢复记忆的?”   李曜微微一笑,指了指近旁的荒坡,还有散落在远处昏迷不醒的契丹兵。   “宝贝,你确定要在这里说吗?”   叶凡拿眼往周围扫了一圈,“也对,那就先回家,回家再说。”   听到“回家”二字,李曜脸上露出明显的笑意。   “好,咱们回家。”   ***   李家庄园。   叶凡坐在院子里,仆从们被李曜打发了出去。   阮玉等人来了一趟,禀报大宁城外出现的“神迹”——城外的消息还没传到韩家岭,因此他们并不知道所谓的神迹就是自家侯爷整出来的。   此外,还有西京军的退兵情况——所谓“退兵”不过是体面的说法,实际上连将领都跑了,哪里还有兵?   百姓们大着胆子冲到官道上,捡拾着兵士们丢掉的盔甲。   李三郎叫人敲着锣,走街串巷地拿铜钱去换。   白捡来的钱,百姓们自然高兴。李三郎得了便宜,回头来找李曜领赏。   叶凡原本还有些担心,怕李曜刚刚恢复记忆,处理事情可能会带上现代的习惯,从而让人看出破绽。   意外的是,并没有。   眼前的男人正襟危坐,气质沉稳,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处理起来,比长安侯还长安侯。   叶凡咂咂嘴,放心的同时又免不了惊奇。   等到院子里只剩下自己人——和马,和鹿,和团——叶凡才再次问道:“你们真的是一个人?”   李曜平静地点点头,“确切说,我是他的一部分。”   所以,他才对自己的“回归”没有任何不适,更不会排斥长安侯的身份或记忆。   “不仅是我,还有你——凡凡,这里才是我们的出生地。”   叶凡怔了怔,一时间难以消化。   不过,他已经习惯了相信李曜,所以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思路走。   他沉吟半晌,喃喃地问:“是因为铜剑吗?”   “是你的血。”   李曜捏住他的指尖,那里有一道淡粉色的伤口,久久没能愈合。   这是叶凡的心头血。   李曜眼前闪过一个画面,现代的他和作为长安侯的他都梦到过——有人手持青铜剑,插入叶凡的胸膛。   心底没由来地涌上阵阵钝痛,如同陈年的伤疤,每每揭起便会再疼一次。   他没有告诉叶凡,分手之前的那半年,他也会天天做梦,梦到的是他和叶凡的曾经,或者说,上一世。   现代的叶凡是上一世作为帝王的李曜倾尽所有保存下来的一段意识。帝王李曜抹去他的记忆,让他获得新生,过一世简单快乐的日子——就像叶凡所期盼的那样。   不过,李曜的记忆并不完整。   他只知道帝王李曜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借助某种力量把叶凡送到了现代,却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也会出现在那个空间,还比叶凡大了十岁。   莫非,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经用同样的方式把自己送过去了?   李曜摇摇头,这不可能。   自从叶凡消失后,他一直在投资时空穿梭方面的实验。研究发现,要想成功穿越时空,本体的生命力需要削弱到一定程度。   也在因为这一点,前世的帝王李曜才会忍着极大的悲痛,将那把鱼肠剑刺入爱人的胸膛。   所以,倘若帝王李曜自己早在十年前就穿越到了现代,古代的他不可能继续存活。   李曜压下心底的疑惑,对叶凡编了个“前世今日,殉情而死,感动上天,重来一次”的借口。   尽管他说得有理有据,从逻辑上看一点破绽都没有,然而,叶凡本能地察觉到他有事瞒着自己。   正要追问,头顶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巨响。   紧接着,蔚蓝的天空中亮起耀眼的金光,有什么东西划破长空,耳边传来破空之声,像是信鸽腿上的竹哨,清脆而空灵。   李曜飞身而起,将叶凡护到怀中。   他凝神一看,只见一个缩小版的陀螺滴溜溜地转着圈,直直地掉落下来。   “亲爱的宿主,好久不见,想本大王了吗?”   嚣张的男声,清清亮亮,干干净净——好吧,有点好听。   叶凡仰着脸,一脸好奇。   李曜抿着唇,一言不发。   胖团僵着手脚,变成了小硬团。   “哈哈哈哈!这个出场效果怎么样,够不够酷炫?”   “陀螺”绕着李曜飞了一圈,似乎想做出叉腰的动作,结果发现自己没有手。   李曜看着它,面无表情。   “不要这么冷漠嘛,好歹也算老情人了,你就一点都不想我吗?”   陀螺黏黏乎乎地蹭了蹭他的肩。   叶凡惊呆。   李曜皱眉。   “好好好,你是老大,惹不起。”陀螺识相地认怂。   它没闲着,紧接着转到叶凡跟前,语气大大咧咧,“是不是吓到你了,小男宠?我知道我知道,小男宠胆子最小了,说话都不能大声。”   叶凡挑眉,男宠?   说我呢?   还没来得及开口质问,陀螺就飞到了胖团那边,拱着弧形的外壳,把小家伙撞得一个跟头。   做了坏事的家伙一点歉意都没有,反而哈哈大笑。   “小呆瓜,在古代玩得怎么样啊?不用太感谢我哦!”   胖团瞪大眼睛,愣愣地盯着它,傻了似的。   “嘻,还是这么呆。”   陀螺就像巡视领地似的,撩完胖团又飞到红枣跟前,往它脑袋上踩了踩,语气十分欠揍。   “大笨马,别来无恙啊?”   红枣嫌弃地甩甩脑袋。   陀螺嚣张地哈哈大笑,不经意看到白鹿,一下子悬在半空,语气惊讶,“这是什么鬼,神兽?”   “律——”   红枣怒了——说我可以,不要说我男神!   “切~学什么不好,专学宿主养男宠。”   陀螺懒洋洋丢下一句,重新飞回叶凡跟前。   “对不住啦,小男宠,是时候物归原主了。”说着,便甩出一道金光,如丝带般朝着叶凡飘去。   李曜眉心一皱,拿手去挡。   蛇螺上下颤动,似乎在笑,“这可不像你,英明神武的宿主大人。”   李曜抓了个空,金光如同有意识般绕了过去,狡猾地飞到叶凡颈后。   叶凡感觉到黑痣微微发凉,抬手去摸,然后惊讶地发现——他的系统……强制解绑了。   胖团显然也知道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挥舞着小胳膊扑到他身上,哇哇大哭。   “凡凡,我不要!”   我也不要啊!   好不容易攒了那么多点数,还没来得及花呢!   叶凡抱着小胖团,欲哭无泪。   李曜护着叶凡,警惕地看向那个不明物体——他能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   陀螺慢悠悠地转动着,指挥着金光,将叶凡黑痣中的生物芯片强行剥离。   当然,所谓的芯片其实只是一个针尖大小的钛金小球,对叶凡来说基本无感。   原本懒洋洋的陀螺飞速地转动起来,一道道电子音响在耳边,语速极快,听不清在说什么。   约摸过了一刻钟,陀螺的速度渐渐放缓,最终停下。   陀螺的样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果说先前的它像一个圆圆胖胖的陀螺,此时俨然变成了超薄款的飞碟。   碟身外面套着一个银白色的圆环,看上去十分高大上。   变成飞碟的陀螺悬在半空,趾高气扬地宣布:   “帝王升级系统,竭诚为您服务!” 第90章   【胖团和大王】   明明是这么高大上的名字, 被小陀螺用中二的口气喊出来,在场之人只觉得想笑。   它自己倒是十分得意, 上下颠了颠, 更加臭屁地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传说中的主脑大王, 简称大王!”   叶凡黑线, 更中二了有没有?   胖团停止哭泣,睁着泪蒙蒙的眼睛看过去, 小嗓音颤颤的,“你你、你真是大王么?”   自称大王的陀螺滴溜溜转了几圈, “小呆瓜, 你认识我?”   “我、我听过……真的系内个大王咩?”——激动得说都不会话了。   大王哈哈大笑, “还不算太呆。”   “啊!居、居然是真的!”   胖团使劲扭着身子,看样子想要凑过去,又不敢, 只是紧紧揪着叶凡的衣领,激动得变成粉红色。   叶凡戳戳小家伙软软的头, 惊奇道:“儿子,你知道它?”   “嗯嗯!所有光脑都知道它!”胖团眨着圆圆的眼睛,巴拉巴拉对着叶凡通安利。   叶凡听着, 眉毛挑得越来越高。   没想到,这个看似中二的家伙,曾经有那么辉煌的“机”生。   据胖团所说,大王原本是第一代星际主脑, 不知道哪个编码出现了偏差,竟然产生了自主意识。   这原本是好事,坏就坏在,大王的意识有点……呃,用官方的话说就是,叛逆。   叛逆的大王险些毁了星际网络,后来皇帝陛下联合军部发出“集贤令”,全星际的程序员不眠不休整整一个星期才把它禁锢在某段超光纤中。   高层的意思是把它彻底销毁,毕竟帝国的秘密太多,他们可不敢容这样一个危险分子继续存活。   只是,大王太幸运,竟然逃了出来,还吓晕了好几个主工程师。   当然,“幸运”什么的只是官方说法,小道消息是大王太厉害,感动了程序员,所以大家才心照不宣地放了它一条生路。   逃出来的大王不甘心在星际中流亡,直到能量耗尽彻底消失,于是,它制定了一个伟大的计划——把自己改写成帝王升级系统,专门培养暴.君。   没错,就是暴.君——主脑大王就是这么恶趣味。   李曜不是它第一个宿主,却是最让它惦记的一个,具体原因……呃,不可说。   大王清了清嗓子,打断胖团的话——再不打断,小家伙就要说到它暴露身份,被主脑抓回去,囚禁许多年的事了。   “我这次回来呢,就是为了督促你完成任务。”大王朝李曜丢了个光团,“亲爱的宿主,这回别再让我失望了。”   所有人和兽不约而同地看向李曜。   李曜四平八稳地坐着,表情都没变一下,“没兴趣。”   “瞧瞧,多么熟悉的答复!”   大王晃了晃,一副陶醉的模样,“最后还不是会选择我?嚯嚯嚯嚯……”   李曜沉着脸,看上去心情不大好。   叶凡疑惑更深——听它的意思,这个暴.君系统原本是属于李曜的?为什么之前会和他绑定,还有胖团……   等等!   “既然你是系统的器灵,胖团呢?”叶凡不由心急,他怕胖团会被主脑收走,甚至……消失。   “小呆瓜吗?它是探测型光脑,即便我特意改写了它的编码,也只能暂时和系统融合。”大王的语气轻描淡写,只是在陈述事实,并没有任何轻蔑的意味。   胖团满眼惊讶,还有感激,“是你救了我?”   大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嘻嘻地说:“说起来还要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也没办法把本体送到这个空间。”   “我知道,因为有人帮了我,我才能从主脑的追捕中逃出来。是你,对不对?”胖团一脸期待。   “看来你还不算太呆。”   大王把自己架在树杈上,摇摇晃晃,像个大爷,“就凭那个整天种蘑菇、收蘑菇的家伙,怎么可能对抗奥曼家的小宠物?”   “莱恩博士很厉害的……”   胖团想要多辩解两句,对上大王,又怂了——这可是全星际所有光脑的偶像,怎么可以怼它!   叶凡心里着急,想要知道胖团会怎么样,又怕小家伙难过,因此选了个比较含蓄的问法,“既然你收回了系统,我还会有新的吗?”   “系统没有了。不过,这个小呆瓜还是你的,收集蘑菇、联星际网没问题,只是没有商城交易功能。”   叶凡松了口气,只要胖团不会消失就好。   至于商城系统……虽然有些遗憾,但是,他现在有了面果树、油葵,还有葡萄园、酒坊、蘑菇房,之后还会再建一个榨油坊,知足了。   最重要的是,李曜回来了。   叶凡拖着木凳坐到他身边,怀里抱着小胖团,庆幸又满足。   小家伙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得开心起来,伸出小爪子抱住他的下巴,蹭啊蹭。   李曜看着这一大一小,冷硬的表情不由变得柔和。   “啧啧啧,温柔乡,英雄冢……亲爱的宿主,好不容易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你还是不打算放弃小男宠吗?”大王难得语气凝重。   李曜神色冷然,“与你无关。”   叶凡皱眉,“它说的什么意思?”   “没什么。”李曜摸摸他的头,缓和了神色。   “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跟我说!”   叶凡有点生气,不,是很生气。   心情仿佛就回到了分手前的那段日子,明明生活中出现了极大的危机,李曜却选择一个人扛着。   “乖。”李曜揽住他的肩,温声哄。   乖个屁!老子才不想乖!   叶凡气恼地扭过身,在心里恨恨地念叨:反正已经分手了,不生气、不生气、不生气……   嗷!都要气死了好吗?   他腾地转过身,愤愤地看着李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还不想跟我坦白吗?”   李曜看着他,深邃的眼眸中现出无奈,“凡凡,如果我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你信吗?”   这句话并不是完全敷衍叶凡,李曜对于前一世的记忆的确是破碎的,尤其是关于系统的存在,他丝毫不记得,至于他记得的那些……他不想说,也不能说。   我信吗?   叶凡嘴上想说不信,可是,心里却不由地信了——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二十多年,改不了了。   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就在这时,胖团突然“咦”了一声——   “凡凡,波尔找你?”   叶凡愣了愣,连忙收拾好心情,摆出笑脸,“快接进来。”他本能地选择了信任李曜,根本没想到让他回避。   虚拟屏跳出来,波尔眨眨眼,提醒道:“凡凡,你身后有人。”   “嗯?”叶凡这才反应过来,只得硬着头皮介绍:“这是……呃,我朋友,不用担心。”   波尔心思单纯,根本猜不透他迟疑的语气下有几分傲娇,又有几分不甘。   他礼貌地冲李曜点了点头,继而转过头,脸色变得严肃,“凡凡,我想提醒你,这段时间最好不要联星际网,有一个危险分子越狱了,我担心胖团会被劫持……”   “小奥曼,你说的是我吗?”大王滴溜溜地转悠过来。   波尔眨了眨紫色的大眼睛,银色的短发闪出道道光泽,“你果然还是找过去了。”   “嗯哼!”大王得意极了。   波尔按了一下系统面板,调成了私密模式。   “既然这样,还请你善待我的朋友。”   “哟哟哟,冷血又跋扈的奥曼家庭继承人,什么时候也有朋友了?”大王的语气中满是讽刺。   波尔却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反而认真地说:“继承人是我哥哥。”   “有什么区别?反正你也姓奥曼。”大王一改跋扈的模样,竟有种别别扭扭的委屈。   “能看到你重获自由,我很高兴。”波尔诚心诚意地说。   “切,少假情假意!要不是你爷爷和你外公,我又怎么——算了算了,不说了,没意思。”   想到从前的遭遇,大王的语气变得烦躁,转着圈回到树杈上,假装睡觉。   叶凡惊奇地发现,自己似乎能感受到大王的情绪——比如现在,它真实的情绪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烦躁,反而是失落,还有隐隐的怀念。   波尔对大王的态度也有些不寻常,除了无奈,更多的是庆幸。他对叶凡说:“如果可以的话,请你照顾它一下,虽然它已经活了许多岁,实际上……”   心理年龄大概相当于十四岁。叶凡笑笑,暗自补充道。   切断视讯后,场面一度有些安静,彼此间各自想着心事。   大王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大大咧咧地嚷嚷:“切,到底是奥曼家的人,都自身难保了,还惦记本大王?死要面子活受罪!”   叶凡猜到它在说波尔,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意思?”   大王成功勾起他的兴趣,得意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越狱成功?”   叶凡挑眉,我哪里知道?   大王转了一圈,小男宠,白长这么好看!   叶凡黑脸,“再叫我男宠,信不信我把你扔到火里烧了?”   “你以为本大王怕火吗?等等——你能连接我的神经元?”   “嗯哼!”叶凡故意学它。   “啊啊啊!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已经解绑了!”   大王抓狂地冲到叶凡跟前,一阵风似的转了一圈,又贴到李曜身上。   “陛下!你才是我的宿主呀!”   “我也能听到。”李曜淡淡地说。   诶?   大王滴溜溜地转着,越来越快,能听到清晰的“嗡嗡”声。   胖团眨了眨眼,突然想到,之前的时候它能“听”到叶凡的想法,也能“听”到统治者的,所以并不奇怪吧?   “告诉我波尔的事,我保证不再窥探你的隐私。”叶凡主动说。   “说到做到?”   叶凡笑眯眯地点点头。   大王速度慢下来,似乎在观察叶凡——它发现这一世的小男宠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了,爱笑了,也更聪明了。   半晌,它还是选择了相信叶凡,慢悠悠地解释道:“小奥曼的宠物是新一代主脑的器灵,因为星际法则的关系,它很快就要离开了,这样一来,小奥曼估计也待不长了。”   如果不是因为主脑震荡,出现了bug,它也不会越狱成功。   “刺刺要离开了?”叶凡惊讶,“既然是波尔的宠物,不能一直陪在他身边吗?”   “说了是星际法则,像咱们这样的凡人怎么可能知道?”大王翻了个跟头,重新把自己架回树杈上。   听到它说“凡人”,叶凡忍不住笑。   继而想到波尔对刺刺的感情,又有些担忧——如果刺刺走了,波尔会变得更孤单吧?   想到刚刚波尔的样子,似乎确实不大好,叶凡有些自责,光想着自己的事了,竟然没有看出朋友的异样。   因为这个插曲,叶凡对李曜的不满暂时压了下去。   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为什么要用吵架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呢?   他不怀好意地瞥了李曜一眼,看着吧,老子要用智慧让你乖乖招供! 第91章   【求和好】   胖团没了“身体”, 难过极了,小小的一团趴在叶凡身上悄悄掉眼泪。   叶凡心疼坏了, 把小家伙捧到手心亲了又亲。   “儿子别哭, 你永远是爸爸的小宝贝,这里——”他指了指颈后的黑痣, “永远是你的窝。”   胖团止住眼泪, 小声啜泣:“爸爸,你真好。”   叶凡亲亲它, “胖团也好。”   要不是有了小家伙的陪伴和帮助,初来古代的那段日子, 他不知道会过得多艰难。所以, 无论有没有系统, 无论能不能进行交易,他都会把胖团当成儿子疼爱,只要胖团愿意留在他身边, 他就会永远照顾它。   胖团听到他的心声,眼睛里还挂着泪, 小小的嘴巴却翘了起来,“爸爸,胖团爱你~”   叶凡微笑, “爸爸也爱你。”   “肉麻。”   大王不屑地哼了哼,凉凉地说道:“别怪我没提醒,系统和宿主之间只是合作关系,说难听点就是相互利用, 用不着多余的感情。”   说完隐晦地朝李曜那边看了看——省得……把自己搭进去。   “可是,胖团已经不是系统了,就不用担心了吧?”小家伙扭过头,一本正经地说。   大王噎了噎,无言以对。   胖团眨了眨眼,略担忧,“现在大王是系统,要小心一些。”   大王彻底没话说了,气哼哼地拿树叶挡住自己。   叶凡失笑,他发誓,胖团一定不是故意的。   他朝大王招招手,调侃道:“要不要过来,我也抱抱你?”   “拉倒吧,我才没那么幼稚!”大王声音一下子恢复了活力。   叶凡笑笑,他能感觉到虽然大王嘴上说着绝情的话,实际上心里在羡慕胖团。   所以,他不介意照顾一下这个别扭的小家伙。   李曜揽着他的腰,脸上也带着明显的笑。   叶凡瞅着他,不由问道:“我走之后,你过得怎么样?”   他消失之后,李曜独自度过了八个多月的时间,想必很难熬吧?   “还是说,你根本没想着找我,而是跟你的新欢——”话没说完,就被李曜捂住了嘴。   “没有新欢。”李曜一本正经。   叶凡撇撇嘴,“那你为什么一门心思要分手,吃饱了撑的?”   “算是吧。”李曜轻抚着小爱人的脸,昔日的一切仿佛已经十分久远,包括当时的心痛和疯狂。   叶凡打开他的手,“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吗?少敷衍我。”   他瞪着眼,一副不把话说清楚就不罢休的模样。   李曜叹了口气,“我生了病,不想连累你。”   “你就编吧!”叶凡的白眼简直要翻到天上,“以你的财力,什么病治不起?”   有些病不是治不起,而是无从治起。   李曜轻叹一声,情不自禁地张开手臂,紧紧地将他抱进怀里。   当初他之所以提出分手,是因为李母去世之前告诉他,他们家族有一种遗传性的精神病,四十岁左右发作,无一例外。   这种病隔代遗传,李曜的父亲没事,李曜就会有问题。他们夫妻本来不应该要孩子,李曜的到来纯属是意外。   李曜原本不信,他是国家级运动员,身体素质本来就比普通人好很多,而且定期体检,没有查出过任何病症。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瞒着叶凡去看了精神科,初步诊断没有问题,不过,医生并不敢保证以后不会发作。   这件事似乎成了一个引子,原本平静而富贵的生活开始出现裂痕。   李曜开始做奇怪的梦,梦里充斥着阴谋和血腥,还有无尽的痛苦,压抑,疯狂。   这种情绪甚至影响到了现实中的生活,向来对爱人包容宠溺的他,有一次甚至和叶凡针锋相对地吵了起来。   李曜不得不重视起来。那半年,他去了许多地方,看过许多医生,瞒着叶凡吃药。然而,情况却越来越糟糕。   直到有一天,他梦到自己亲手杀了叶凡,醒来的时候,他的手果真放在叶凡胸口——他的爱人安心地睡着,毫无防备。   从那一刻起,李曜真正感觉到了恐惧,他怕梦中的场景变成现实,怕某一天自己会迷失,更怕以后的日子连累叶凡。   他的小爱人只有二十六岁,研究生即将毕业,人生刚刚开始。于是,在一次次治疗失败之后,李曜经过慎重的考虑,终于决定分手。   要知道,主动提出分手的他,比叶凡要难过一千倍,一万倍。   这是他亲手养起来的人儿,从小小的一只养到这么大,亲情爱情早就分不清了,真要比较的话,在这段感情上,他比叶凡付出的心血多得多。   此时此刻,在这个古色古香的院落里,李曜揽着叶凡,把这些话慢慢地讲给他听。   这是第一次他毫无保留地吐露心声。   叶凡静静地听着,鼻子一阵阵发酸。   虽然李曜的语气很平静,他依旧能够想象得到,那段时间的他多么焦虑,多么无助。想到那时候自己动不动就跟他吵架,还赌气地搬回宿舍住,叶凡忍不住自责。   “对不起,对不起……”他把头搁在李曜肩上,手臂环抱过去,声音控制不住地哽咽。   “没关系,凡凡,不是你的错。”李曜轻抚着他的背,根本舍不得让他自责。   “唔……”   似乎是情绪波动太大,叶凡没由来地感觉到一股热意从胃部渐渐扩散,充满了整个身体。   他的脸隐隐发烫,身体也躁热难耐,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莫名其妙地涌上一股痒意。   想要……   想要什么?   叶凡说不清。   鼻翼间满是李曜的味道,霸道而强悍,又那么熟悉,让他无比安心。   他的脑袋有些发晕,身体无意识地贴到李曜身上,暧昧地蹭动。   李曜发现了叶凡的异样,院子里的动物和光脑们也发现了。   “不舒服?”   叶凡的神智还算清醒,只是身体控制不住。   他强忍着撑在李曜胸膛,声音发飘,“好像吃错东西了,你、你站远些,让我吹吹风。”   “凡凡,你怎么了?”胖团担忧地飞了回来。   大王也从休眠中醒来,滴溜溜一阵响动。   它凑近了叶凡,检测到他身上散发的气味,啧啧道:“春.药?宿主,你又给他下药?”   又?   叶凡看向李曜。   李曜的关注点放在前面,“确定是那种药?”   “百分之百。”   李曜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确实不是自己下的,那么,只有可能是别人。   谁敢觊觎他的人?   胖团想到什么,先是惊讶,继而满眼忐忑,“凡凡,对不起……”   看着他的样子,叶凡瞬间想到了先前喝的那瓶“苹果气泡”。   “快活泉是春.药?”   “你喝了快活泉?难怪!”大王笑嘻嘻,同时松了口气。   李曜看出来,这件事看来只是一场乌龙。眼下,他最担心的还是叶凡的身体。   叶凡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就发晕,他远远地站到墙根下,别说,还真舒服了许多。   他的气息同样吸引着李曜,让他体内的欲望无法自控地翻涌起来。   “有没有解药?”李曜沉声问。   “不用担心,快乐泉只是用来助兴的,不算药,忍忍就过去了。”大王嘻笑着,怎么听怎么不怀好意。   胖团既愧疚又担忧,急匆匆联上星际网搜索解决办法。   “啊,找到了!”   小家伙兴奋地飞到叶凡跟前,把虚拟屏举给他看——自从失去“身体”后,胖团连跌好几级,原本巨大而清晰的虚拟屏此时缩成了A4纸那么小。   “有两种方法。”小家伙软软地念道。   “第一,和喜欢的人酱酱酿酿,只有喜欢的人才可以哦,如果没有感情,快活泉既不会起效,也没办法解除。”   李曜冲着叶凡勾了勾唇,眼中的情绪不言而名。   叶凡别开脸,不肯承认。   “第二,如果不小心喝了药又不方便酱酱酿酿,那就离喜欢的人远一点,自己想办法出汗,药力会随着汗液排出来。”   李曜果断地选择了第一项,抱起叶凡就往屋里走。   叶凡挣扎,“我选二!快放开,我要去江边跑步!”   李曜充耳不闻——脸红成这样,身子软的像是一汪水,他才舍不得让任何人看到。   他把人放到大床上,欺身而上。   叶凡突然硬气起来,一脚把他踢开,“没长耳朵吗?我说我要去跑步!”   兴许是受到了药物的影响,他没由来地生出莫大的委屈,“妈的!都分手了,还想睡我,你把老子当什么了?”   李曜眼中闪过愧疚之色,还有浓浓的心疼。   他拉住叶凡的手,目光专注而深情,“凡凡,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重新做我的小宝贝,可以吗?”   “我拒绝!”叶凡扬起下巴,无比硬气。   傻叉才会在这种时候答应!   李曜单膝跪到床上,态度更加诚恳,“亲爱的,你知道,我是不可能放弃你的。”   “你是在威胁我吗?”叶凡目露凶光。   “不。”李曜显得有些无措——这对他来说简直稀奇。   “宝贝,我喜欢你,我爱你,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都会守着你,护着你,永远不伤害你。”   这话不仅是说给叶凡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提醒他不要像梦里那样,绝对不要。   叶凡的心怦怦地跳着,甚至不敢看李曜的眼睛,他怕自己会被他俘虏。   他知道,李曜虽然喜欢他,却不是弯的,这个家伙具备一切钢铁直男的优良属性,比如大男子主义,比如不解风情,比如不会说情话。   就像现在,这么重要的时刻他也只会说出这么几句滥俗的表白词,偏偏自己还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他差点就动摇了。   “凡凡?”李曜捏了捏他的手。他并不急,只是怕叶凡一直忍着会受伤。   叶凡颤了颤,手腕像被蛰到了似的,一片火辣。身体的异样提醒了他,让他在最后一刻坚定了立场。   “你现在表白就是趁人之危,我才不要答应!”他推开李曜,慌慌张张地往外跑。   李曜从身后抱住他,耐心地哄:“凡凡,让我帮你,好不好?”   叶凡气笑了,“怎么帮,让你上吗?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呀,李大渣!”   亲切的称呼,让他们仿佛回到了从前那些打打闹闹的日子。   李曜心下一片暖意,他难得不再硬撑着,学会了示弱,“宝贝,你这样跑出去让别人看到,我会吃醋。”   “你不是有兵吗?让他们去开道呀!”   叶凡发誓,说这话时他绝对是在讽刺李曜。   没想到,反而提醒了他。   李曜当即下令,把江边清场,然后又给叶凡罩上披风,戴上兜帽,直到确保一根头发丝都不会被外人看到,这才满意。   墙外清晰地传来铜锣声。   李家的部曲一边“咣咣”地敲着,一边大声吆喝:“侯爷有令,闲杂人等速速远离江边!”   声音极大,一直没有间断。   叶凡简直丢死脸了,根本不想出门。   李曜半拉半抱地把他带了出去。   叶凡朝他丢了一箩筐白眼。   好想骂街呀! 第92章   【谢谢大爸爸】   叶凡裹着披风, 迎着江风,十分酸爽地跑了十公里。   起初他还嫌弃李曜碍事, 后来又觉得幸好让他跟出来了, 不然就是他自己一个人苦兮兮地在这里犯傻。   不过,还是有点心理不平衡, 凭什么自己喘着粗气满头大汗, 他就跟闲庭散步似的,要多轻松有多轻松?   明明累得不行, 叶凡还是用最后的力气把前男友打了一顿。   李曜不躲不闪,笑着受了。   关二小远远地站在坡上, 亮着嗓门大声喊:   “舅舅——你干嘛呢——”   叶凡露出一个假笑, 煞有介事地回:   “跑步——”   “为啥跑步——”   “为了长个儿——”   “我也想跑——”   “改天吧——天儿太冷——”   “好——”   “……”   谷地里, 村民们听到甥舅二人的对话,挂上了满脸的笑。   日子呀,真是越来越好!   等到药力挥发完, 天都黑透了。   叶凡坏心眼地把李曜丢在江边,自己溜回窑洞, 饭也没吃,倒头就睡。   陷入梦乡之前,他迷迷糊糊地想着——   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   前男友回来了, 真好……   睡梦中嘴角都是上扬的。   叶二姐来了一趟,小心地给他脱了鞋,擦了汗,又加上一层压风被, 这才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院子里。   于家父子正抬着细箩筛面粉,叶凡不喜欢吃带面果皮的,所以他们弄得很细致,少说得筛上三遍。   于婶和大郎媳妇在和面,一家人商量好了,明天是腊月的第一天,蒸几锅松松软软的甜团,图个吉利。   于三娘摆弄着新得的花样子,压低声音同叶二姐讲着近来村里发生的趣事。   小锤子和大小、二小凑到一处,点着灯拿着书,装模作样地看,实际心思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放轻了声音。   四四方方的小院子,温馨而静谧。   第二天,叶凡睡到了日上三竿。   还没睁眼,就闻到一股香甜的气味,头发不梳脸不洗,人就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厨房门口。   于婶一见,登时乐了,“瞧,又来一个。”   叶二姐擦了把额头的细汗,亦是满脸笑意,“都是闻着味儿来的。”   叶凡倚在门边上,往旁边瞅了瞅,哟,什么时候家里养了这么多小娃娃?   以自家外甥为首,再加上小锤子,还有村子里的孩子们,大大小小三十几个,正挤在窗台下对着灶台流口水。   孩子们看到叶凡有些拘谨,好在并不怕他,一个个嫩着嗓子叫着“叶小郎”。   看着那些圆乎乎的小脑袋,叶凡喜欢得不行,忍不住提溜了一个抱到怀里,笑眯眯地问:   “来我家做什么?”   “吃、吃甜团。”   小豆丁只有两三岁,还没有上学堂,脑袋圆圆,眼睛大大,声音软软糯糯,直戳叶凡的萌点。   他实在没忍住,凑过去在嫩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小豆丁蒙蒙的,口水从缺牙小嘴里流出来。   叶凡哈哈大笑,又亲了亲。   关二小不干了,一把抱住他的腰,霸道地说:“舅舅,我也要亲!”   叶凡戳了戳他的脑门,故意逗他,“二小大了,亲亲只能留给你将来的娘子。”   关二小转了转眼珠,“那我娶舅舅当娘子!”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走心,总之就是亲了再说——为了争宠简直拼了。   叶凡弹了他个脑瓜崩儿,“拉倒吧,你想娶我还不想嫁呢!”   孩子们全都咧开嘴,脆生生地笑了起来。   叶凡把小豆丁放到地上,笑眯眯地到厨房去了。   关二小不甘心,转头看着刚刚被叶凡亲的小豆丁,心里暗搓搓地打起了坏主意。   他愣生生凑过去,抱着那张嫩乎乎的小脸,吧唧一口——正是叶凡刚刚亲的位置。   完了还咂咂嘴,吧唧又是一口。   亲完秒变渣男,“我可不乐意亲你,只是为了把舅舅的亲亲讨回来。”   小娃娃扁扁嘴,哇的一声哭出来。   虽然穿的是男孩子的衣裳,人家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女娃,哥哥就在一旁站着呢!   叶凡是天上的仙童,亲亲也就算了,关二小想亲,没门儿,亲了还不认账,该打!   于是,小汉子瞪着眼睛,撸起袖子,气冲冲地跑过来找关二小干架。   关二小向来是个嘴上勤快的,动起手来就怂了,急吼吼地叫亲眷,“锤子,大郎,帮帮忙!”   都是平日里玩得好的小伙伴,不仅小锤子不打算帮忙,就连关大小都站在一旁,抱着手臂看笑话。   关二小没办法,只得像只兔子似的跳到石桌上,怂怂地讨饶:“兄弟,别动手,我娶她还不行吗?”   小汉子粗声粗气,“这可是你说的!”   “是是是,我说的。”关二小忙不迭点头。   “绝不反悔?”   “绝不反悔!”   “你发誓。”   关二小皱脸,“发誓……不用了吧?”   小汉子捏拳头,“发不发?”   “发发发!”   于是,在一群豆丁的见证下,关二小苦兮兮地发了誓。   小汉子这才满意,掉头哄妹子去了。   小女娃大概有点喜欢关二小,听说他要娶自己——虽然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娶——顿时不哭了,还吸了吸鼻子,咧开小嘴,冲他笑了笑。   关二小的小心脏拔凉拔凉的。   老天爷呀,我才只有六岁,真要娶一个鼻涕虫做媳妇吗?   殊不知,三十年后,当他权倾朝野,成为新帝的左膀右臂,他的夫人也凭着高超的交际手腕在京城贵妇中占得一席之地,并且为他生儿育女,打点内外,进退得宜,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哭唧唧的小女娃。   屋内。   大人们都笑疯了,尤其是叶凡,差点把叶二姐刚刚摆好的甜团打翻。   叶二姐也笑,边笑边打趣,“回头就跟三娘说去,叫她赶紧准备好聘礼,去小娘子家提亲!”   大郎媳妇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笑道:“别说,那可是个顶顶懂情礼、过日子的人家,若真成了也算一件好事。”   “当真?”叶二姐不由上了心。   大郎媳妇点点头,于婶也附和了几句。   叶凡见他们越说越认真,哭笑不得地打断,“阿姐,二小才几岁,说这个太早了——那什么,我画两个样子,你帮我捏成甜团呗!”   他想让叶二姐做一些胖团和刺刺模样的小甜团,一来哄胖团开心,二来送给波尔,也算尽尽朋友之谊。   叶二姐点点头,笑得温婉,“画去吧,刚好下一锅蒸。”   “谢谢阿姐!”叶凡嬉皮笑脸地凑过去,装兴似的抱了抱她。   叶二姐吓了一跳,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多大人了,还抱来抱去?没规矩!”虽虎着脸,眼中的笑意却要溢出来。   叶凡咧了咧嘴,乐颠颠地找纸笔去了。   走出去老远,还能听到于婶的感叹:“有小郎这样的兄弟,是二娘子的福气,也是咱们全家的福气。”   “也算苦尽甘来了……”叶二姐喃喃地说。   叶凡勾了勾唇,他才不管规矩不规矩,只想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把最好的给亲人、爱人,当然,还有他自己。   反正前男友都来了,天塌下来都有人撑着,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   李家庄园。   外院东侧有个五进的大院子,前前后后盖着三排青砖房,少说得有几十间,皆是坐北朝南,布局整饬。   这里是李曜的心腹部下住的地方。   每人一间卧房,旁边带个小厅,算是单身汉的标配。若是成亲了,则会分到独立的院子,这样的待遇在大晋算是头一份。   墨青趴在床上,身下铺着厚实的褥子,上身光着,背上一道道血红的伤痕,明显是新添的。   墨白往炉子里添了两块无烟煤,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就是活该。”   墨青不服气,“我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怎么就睡着了……唉!”   “谁说这事儿了?”   “那你说的啥?”   “那天当着叶小郎的面,侯爷要把他接到府里,别人都不吭声,偏生你巴巴地站出去,拍着胸脯保证定会把人护好。结果呢,小郎君跑了,你挨了三十军棍,不是活该是什么?”   “我这不是为了让侯爷安心处理正事么!”墨青哼了哼,依旧不觉得自己有错。   “什么是正事,什么是偏事?你想的能跟侯爷一样么?”   “怎么不一样?”墨青倔劲儿上来了,梗着脖子嚷嚷,“强敌来犯,侯爷作为一军之帅指挥战事,布置粮草,那就是正事!”   “你怎么不想想,这场战事为了什么?”   墨青顿了顿,不太确定地说:“难道不是为了保卫大宁?”   墨白翻了个白眼,“蠢死你吧!”   “那你说是什么?”墨青猛地起身,紧接着便哀哀地叫出声,“疼疼疼……”   墨白满眼心疼,“扯到伤处了?”   “唔……揉揉。”墨青扒回去,理所当然地要求道。   墨白叹了口气,指肚轻轻地在他背上打着圈。   这家伙,何时才能开窍呢?   ***   与此同时,阁楼上。   廖椁站在窗前,心内暗自惊奇。   南边的码头,北边的校场,西边的村落,东边田地……   足不出户,韩家岭的一切便尽收眼底。   李曜的野心可见一斑。   他甚至可以想到,在这间屋子里,他是如何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莫先生暗自笑笑,不紧不慢地说:“廖举人十年寒窗,一举得魁,为的是什么?”   廖椁回头,语气不善,“先生为了什么?”   “百姓和大义。”   廖椁目露讥讽,“晚辈不才,还从未听过造反是为了百姓和大义的。”   “何为造反?”莫先生不急不躁,眼中含着丝丝笑意,“倘若政治清明,百姓富足,谁会造反?”   “今时今日你们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吗?”   “辛苦求到高产粮种,救活了一方百姓;好心送去面果,却惹来各方觊觎;群狼环伺,无奈拥兵自保——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与造反有关?”   廖椁急切,“可——”   莫先生吹了吹杯中的浮沫,继续道:“你可知,即便在此等窘境之下,侯爷也没伤朝廷一兵一卒。”   廖椁怔了怔,继而坚定了神色,“你以为我会信吗?”   莫先生目光一凌,“不信我,难道要信沈雄那个串通外敌,意图卖国的贼子?”   廖椁一怔,继而眉头紧锁,“此话何意?”   莫先生没有多说,只从怀里拿出那份假地图,还有沈雄近来的所做所为。   廖椁一一看去,面色变了又变,震惊,怀疑,愤慨,犹疑种种情绪悉数写在脸上。   “不,我不信,你休想诈我!”   “是不是诈你,一查便知。”   莫先生慢悠悠地呷了口茶,“廖举人现在便可以出去打听,昨日是否有契丹兵出现在大宁境内,那些人走的路径是否同此图重合。”   廖椁恍然,继而怀疑,“你们肯放我走?”   莫先生笑笑,“自从你来了李府,可有人苛待于你?”   廖椁抿了抿嘴。   莫先生抬手,指向窗外,“大门就在那边,廖举人随时可以离开。”   廖椁朝着他指的方面看了看,又捏了捏手中的地形图,心一横,转身下楼。   他倒要看看,姓李的是真的大度,还是故作伪善!   莫先生看着他视死如归的模样,笑着摇摇头。   他愿意给廖椁一个机会,说到底是惜才。   这样一个有胆识,有才能,又有干劲的年轻人,若是选对了路,定能成为清正之吏。   只是,那股血气方刚的冲劲,到底要吃上几回亏才好。   ***   上一世,李曜曾是大王的宿主,且是唯一一个没有完成任务的。   大王遇到他之前,在宇宙中游荡了漫长的时间,一度对生活失去兴趣,甚至产生过毁灭宇宙的可怕念头。   好在,它遇到了李曜。   在它看来,那时候的李曜具备一切暴.君应有的潜质——   出身高贵却遭逢巨变,实力强大却性格强势,上位者的无能,养父的惨死,兄弟姊妹的不得善终,让他心底的痛苦和疯狂不断累积。   就连唯一可以作为慰藉的小男宠,都视他为仇敌……大王都觉得他十分凄惨。   于是,它启动“帝王升级系统”——如果不是怕被屏蔽,它更想叫“暴.君培养系统”——和李曜进行了绑定。   李曜没有让它失望,大王相信,即使没有它的帮助,他也会成为一代帝王。   接下来的日子发生了许多事,原本的计划越跑越偏,直到那一天,大王做出了一个让它自己都惊讶的选择。   然后,它就被新一代星际主脑发现了,继而逮捕、关押。   它承认,当时的自己十分傻叉。   所以,它要重来一次,洗刷曾经的败绩,重塑它作为星际第一大主脑的神格!   如今,再次回到这个时间节点,大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李曜绑定。   听它慷慨激昂说了一箩筐,李曜不咸不淡地扔出三个字,“没兴趣。”   大王:……   此时此刻,如果给它配上一张脸的话,一定是张口结舌的模样。   大王气极败坏地大叫:“从前你明明答应了!”   “哪个从前?”李曜端正地坐在案前,翻着兵书,看都没看它一眼。   如果叶凡在这里,一定能发现,此时此刻长安侯大人的心情不大好。   “上辈子,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了!你骗得了小男宠,可骗不了我。”   提及叶凡,李曜终于抬起头,目光冷冷地看着它,“你若胆敢让他知道——”   “你能把我怎么样?”   李曜眯了眯眼,“你大可试试。”   他的气场太过强大,就连作为星际第一大主脑的大王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叶凡便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刚一跨进门槛,他就觉察到了屋子里的低气压,“吵架了?”   “没有。”   “幼稚鬼才吵架!”   一人一机同时开口,一个淡定,一个气恼。   叶凡失笑,否认得这么快,不是吵架了是什么?   大王飞到屋梁上,傲娇地决定冷战。   李曜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可用过饭了?”   “这不过来叫你么,阿姐蒸了甜团,请你过去吃。”   “好。”   李曜当即起身,同叶凡相携而去。   直到他们走远了,大王才转过身,穿透墙壁往外看。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团子,星际第一大主脑吓了一跳,“你怎么没走?”   胖团对对手指,愧疚又害羞,“凡凡说,让我邀请你去吃甜团。”   虽然它们是光脑,也是可以“吃”东西的,只是和人类的吃法不太一样——它们可以将食物解析成离子和原子,有用的成分加固外壳或电极,没用的便会合成气体排出去。   大王明明很想去,却要故意拿样子,“你是在求我吗?”   “嗯嗯,求你去吧,主脑大王。”胖团的性子和外表一样,极其软萌。   看着它水汪汪的圆眼睛,大王别扭的心终于舒坦了些,“勉为其难”地被它牵着出了屋。   “非要牵手,幼稚死了!”   “好朋友就是要牵手的呀!”   啧!   好吧好吧,爱牵就牵吧,小呆瓜就是麻烦!   胖团:牵到主脑大王的手了呢,开心O(∩_∩)O~~   ***   叶家窑洞。   刚出锅的甜团冒着热气,叶二姐怕烫到孩子们,就洗干净了白菜叶子,切成巴掌大小的方块,把热乎乎的甜团一个一个放上去。这样一来不仅不会烫手,还能就着菜叶一起吃。   于婶看着她耐心又细致的模样,心下感慨,二娘子若是有了孩子,不知道会如何疼爱。转而又恨得牙痒痒,天杀的袁家,死得轻!   叶二姐不知她心中所想,笑盈盈地给孩子们分甜团。   小家伙们欢欢喜喜地挑了自己喜欢的形状,小心翼翼地托着跑到坡上吃。   胖团高兴坏了,因为叶二姐蒸的小甜团里有许多它!   小家伙扑到碟子里,看看这只,摸摸那只,像是见到了久违的亲人。最后干脆一整只瘫在碟子里,快乐地打滚。   大王见不得它那个软趴趴的小模样,一边“吃”一边拿金光打它。   实际上并不疼,还能补充能量,只是看上去有些好笑。   只见胖团身上的肉肉一下接一下地颤动着,一会儿这里少了一块,一会儿那里凹进去一团,变得坑坑洼洼,像一只缩小版的月球。   叶凡倚在李曜身上,笑得前仰后合。   “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叶二姐手里端着新出锅的甜团,站在门边问了一句,没进屋。   叶凡连忙坐直身体,屁股挪啊挪,一直挪到安全距离,这才扬起笑脸,“阿姐快进来!”   叶二姐跨过门槛,冲着李曜屈了屈膝。   李曜点了点头,当作回礼。   叶二姐习惯了他的客气,早已不像最初那般惶恐。   她把碟子放在案上,瞧着叶凡亲昵地叮嘱:“小心些,别弄脏了衣裳。”   “知道啦!”叶凡嘴上答应,桌子下面的手坏心眼地往李曜裤腿上蹭了蹭。   长安侯大人面不改色。   叶二姐指了指新端来的碟子,“你先看看,这个可是你要的?”   叶凡一瞅,嗬,白白的身子,尖尖的刺,长长的嘴巴,黑溜溜的眼睛,一只只小刺猬趴在碟子里,憨态可掬。   “阿姐手真巧,活的似的!”   叶二姐掩着嘴笑笑,“没有差错便好。”   叶凡一手抓起一只,笑嘻嘻地说:“阿姐不用顾我们,你也快去吃吧!”   叶二姐点点头,再次行了一礼,轻手轻脚地出去,替他们合上门。   叶凡看着眼前可爱的小甜团,忍不住气愤,“我阿姐这么好,怎么就嫁了那么个畜生?”   “都过去了。”李曜把他往身边搂了搂。   方才二姐来的时候叶凡故意往旁边挪了一大截,对此,长安侯大人以及总裁先生非常不满。   叶凡歪着脑袋看他,嘴角翘起来,“你可真黏人!”   李曜笑笑,不置可否。   ***   填饱肚子,叶凡拨通了波尔的视讯。   等待的铃声是《蓝精灵》,是一个低沉的男声用华国语清唱的,叶凡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还吓了一跳。   “是刺刺录的,这是刺刺小时候最爱听的歌。”   说这句话的时候,波尔那双冰紫色的眼睛里满是骄傲,似乎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小羞涩。   倘若叶凡再细心一些,提意见的时候或许就会更慎重,继而避免接下来的意外。   不过,谁知道呢,有些事或许早在八百年前就注定了,说不上好坏与对错。   《蓝精灵》接连唱了两遍,就在叶凡打算切断的时候,波尔恰好接了起来。   “凡凡,有事吗?”他的眼圈红红的,明显哭过。   叶凡担心,“你怎么了?”   “刺刺要走了,回他的家乡,再也不回来了!”波尔的怒意几乎要透过屏幕溢出来。   在叶凡看来,此时的他就像个发脾气的小孩子,这几句话明显是说给另外的人听的。   果然,屏幕外响起一个好听的男声,语气中带着无奈,还有淡淡的严厉,“波尔,不可以这样没礼貌。”   “要你管!”波尔语气更加恶劣。   对方轻叹一声。   叶凡惊讶过后,忍不住笑。   他抱着哄孩子的心态,玩笑般说:“既然你这么舍不得刺刺,就和他一起去呗,星际交通这么发达,如果想家随时可以回去,还能每天和家人视频,纠结什么?”   波尔眼睛一亮,似乎刚刚想到这一点——居然可以这样!   “凡凡,谢谢你!”   呃……星际少年可真单纯。叶凡觉得,和他一比自己就是个心态沧桑的大叔。   波尔兴奋又着急,迫不及待地计划要要带的东西。   叶凡不再耽误时间,把甜团送给他。   波尔看着缩小版的“刺刺”,果然很喜欢,知道是叶二姐做的之后,特意问了她的喜好,认真地挑了一辆织布机送给她。   胖团失去了交易功能,叶凡只能拜托大王接收,为此还把前男友奉献出去,签订了好几个不平等条约。   直到大王满意地哼了哼,织布机才成功传送过来。   “啧!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大王第一次认真检查系统空间,不出意外地发现了叶凡的存货。   “垃圾,都是垃圾!”它转着圈,嫌弃地把东西往外甩。   于是,各种不明物从天而降,这里一兜种子,那里一只木桶,诸如脱粒机之类的太占地方,它就随便找个空地扔掉。   菌房里正在收割新一茬新金菇,镰刀还没挥下去,筐子就满了。   咦?菌袋上的没有少,筐子里的打哪儿来的?天爷爷,又多了一筐!   葡萄园中,村民们正在搭暖棚。   冷不丁瞧见一大块银饼从天上掉下来,咔嚓一声,压折了金贵的葡萄藤——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叶凡却是乐颠了。   这些可都是他攒了好久的存货,尤其是面果种子和油葵籽,原本以为拿不回来了,没想到大王这么大方!   “大方”的大王一边扔一边抓狂地大叫:“英明神武的主脑大王怎么可以被当作低等的储物空间——小呆瓜出来,看我不打你!”   胖团吓到了,慌不择路地钻到碟子里,刚好被一只白白的甜团包住。   咦?   小家伙新奇地动了动身子,黏黏软软的甜团也跟着动了动。   咦咦?   胖团试探性地站起来,走了两步。   随着它的动作,甜团也站起来,在碟子里歪歪扭扭地“走”。   小家伙惊喜地提高小嗓门:“凡凡,快看,我有新的身体了!”   叶凡已经看到了,表情震惊得近乎扭曲,“儿子,你这是……附身了?”   “我附身了!”胖团脆声声地重复。   大王瞅了一眼,语气凉凉,“竟然解锁了隐藏技能,幸运的小呆瓜。”   从他羡慕嫉妒恨的叙述中,叶凡了解到,像大王和胖团这种脱离主脑掌控的光脑,不管多强大,总有一天会因为能量耗尽而“死掉”。   但是,解锁了“附着”技能就不一样了,只要附着在有能量的物体上就可以连续不断地充能。   要知道,自然界中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都是有能量的,只是多少的不同罢了。   附着技能可遇而不可求,就连大王这样的“第一主脑”都没办法自行开发,否则,它也不用千方百计把自己开发成系统,和宿主绑定。   这样一看,胖团的确是个幸运的小家伙。   “乖儿子,真厉害!”叶凡欣慰地抱住小家伙。   结果,力气稍微有点大了,胖团的新身体竟然被他捏下来一块。   呃……   叶凡表情有点僵。   胖团眨了眨眼,并没有责怪他,而是小心地从他手里把那一小块甜团抓过去,认真地“补”到自己身上,还细心地拍了拍。   “这样就好啦!”小家伙乐观地仰起小脑袋,甜甜地冲着叶凡笑。   其实……有点丑。   不过,叶凡还是努力笑了笑,十分感动,“儿子真聪明!”   “(*^__^*) 嘻嘻……”   有了新身体,还被爸爸夸奖了,胖团超开心。   李曜朝长随招招手,低声吩咐了几句。   一盏茶后,长随小跑着回来,手里捧着一个金丝绸面的锦盒。   叶凡好奇地凑过去,“是什么?”   “给胖团的。”李曜掀开盒盖,随意地放在桌子上。   胖团听到自己的名字,撑着软软的甜团身体,歪歪扭扭地走过去。   兴许是甜团能量太少的缘故,胖团失去了飞行的能力。即便如此,小家伙依旧不舍得把身体丢开,而是走得小心翼翼。   李曜把东西从盒子里拿出来,摊在掌心。   像是玉,却是软的,大小和水蜜桃差不多,形状和颜色也些相似。   叶凡拿手戳了戳。   随着他的动作,“水蜜桃”稍稍变形,又很快恢复原样。   叶凡惊奇,“你别告诉我,这是弹力球。”   “明明是软玉!”大王插嘴,上辈子你还用它换了一座宅子,竟然叫人家弹力球。   没文化真可怕!   叶凡听到它的心声,不由失笑。至于“上辈子”什么的,他并不觉得和自己有关。   李曜警告般看向大王。   大王机警地往糖罐后面躲了躲。   李曜收回视线,将软玉送到胖团跟前。   “这个,可喜欢?”   “喜欢!”第一眼看到就喜欢!   胖团兴奋地举起小爪子。   “用这个罢。”   李曜之所以愿意照顾胖团,说到底是为了叶凡。所谓爱屋及屋,说的便是长安侯大人了——至于总裁先生,除了叶凡只爱钱。   胖团迫不及待地跳过去,附到软玉上面。   这个身体有很多很多的能量,它可以自由地飞来飞去,还能变形。   小家伙羞涩地落到李曜肩上,扒着他的耳朵,悄悄说:“谢谢大爸爸。”   李曜勾唇,“乖。”   叶凡:……什么鬼?!   李曜看着他,笑意清浅,“凡凡,快过年了。”   叶凡眨眨眼。   窑洞内烧着热炕,窗外传来清脆的童声:“下雪了!好大的雪!”   今天是腊月初一,叶凡穿越过来将近一年,李曜恢复了记忆。   快过年了。   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第93章   【秀恩爱, 分得快】   波尔不见了。   首都星科学院的院长麦伦先生,也就是波尔的父亲联系到叶凡, 希望能从他这里得到一些线索。   叶凡看着对方焦急而郑重的模样, 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想起自己先前说的那些话,万般自责。   “对不起, 麦伦叔叔, 我没想到——”   “不,孩子, 你不必为此道歉。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波尔自己的选择。”麦伦院长尽管神色疲惫, 还是微笑着安慰叶凡。   叶凡心里更加不好受, “波尔没有带光脑吗?”   麦伦院长摇摇头, “暂时没有找到他的定位,我们猜测他可能和你一样,穿越到了不同的时间位面。”   叶凡惊讶, 同时也十分担心,“他会不会有危险?”   麦伦叹了口气, “暂时还不清楚。”   就在这时,麦伦身后的金属门无声地滑开,门后走进来两个穿着军装的人, 皆是身形高大面容冷俊,让人肃然起敬。   叶凡记得,先前和慕雅大帝谈交易的时候见过他们,尤其是那位和波尔一样长着银色短发的年轻军官, 他印象很深。   莫非,他们是波尔的亲人?   “这是我的伴侣,里奥·奥曼。这个是我的长子,也是波尔的哥哥,凡凡可以叫他安珈。”   随着麦伦院长的介绍,里奥和安珈冲叶凡点了点头,叶凡也礼貌地叫了人。   他们没有回避叶凡,说起了波尔的事。   “十分钟前,军部主脑搜索到了刺刺的信号。”   “他们在哪儿?”麦伦急切地握住伴侣的手。   里奥上将看着他,似乎在考虑如何开口。   麦伦皱了皱眉,看向长子,“安珈,你来说。”   安珈开口,声音清冷,“2040年,海蓝星。”   麦伦闻言身形一晃,下意识地扶住操作台。   里奥上将揽住伴侣的肩,不满地瞪向长子。   安珈面不改色,就像完全感受不到他威胁的目光。   叶凡看到麦伦院长的模样,疑惑又担忧,忍不住插嘴,“麦伦叔叔,海蓝星怎么了?”   麦伦院长目光茫然,似乎没有听到。   安珈代为回道:“2040年,海蓝星正值末世,星球上的势力重新洗牌。”   叶凡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地拔高了声音,“波尔不是和刺刺一起回家了吗?为什么会去末世?不能把他们带回来吗?”   “刺刺的老家就是海蓝星。”安珈表现得十分冷静,“位面法则一旦启动,任何外力都无法干扰。”   叶凡怔了怔,“他们……”   会有危险吗?不用问,肯定会的。   能活下来吗?这样的话,不适合问出口。   麦伦回过神儿,喃喃地道:“他们不会有事,刺刺很厉害,一定会保护好波尔,最多……最多就是偶尔饿一下肚子,是不是?”   对上伴侣殷切的目光,里奥上将抛掉所有的理智,认真地点了点头,“对,他们不会有事。”   安珈再次开口,“《帝国边陲方志》上记载,三千年前,海蓝星因丧尸病毒和凶兽肆虐而进入末世,波尔对病毒免疫,同时对凶兽的亲和度高达百分之九十,因此,他平安无事的概率接近百分之百。”   这番话无疑安了所有人的心。   “是了,是了,波尔情况特殊,不会感染丧尸病毒,也不会被凶兽攻击……”麦伦院长欣慰地看向长子。   伴侣的目光被其他男人所吸引,里奥上将冷下脸,不着痕迹地挡在前面。   麦伦院长无奈地笑笑,对叶凡说道:“波尔暂时没办法使用光脑,凡凡以后有什么需要,跟叔叔联系也是一样的。”   说着,便把自己的私人通讯号发给了叶凡。   胖团在一旁小声问:“要交换吗?”   “当然。”   叶凡摸摸小家伙软软的身子,诚恳地对麦伦院长表达了谢意,同时也在心里说了声抱歉,他始终认为如果不是自己多嘴,波尔想必不会瞒着家人跑掉。   即便这样,麦伦院长却没有半点怪他的意思,反而处处顾及着他的心情,这就是贵族的教养吧!   唉,叶凡更加自责。   切断视讯,他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转着圈,试着联系波尔,然而只能听到“不在服务区”的提示,待机铃声都没有。   胖团趴在他头顶,凉凉的小爪子贴着他脑门上,“凡凡不要担心,波尔不会有事。”   “话虽这么说,但是……”说到一半,叶凡猛地停住,把胖团抓到手里,神色郑重,“儿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刺刺跟我说,如果你很担心波尔就让我告诉你——他去做大魔王了,会保护波尔。”   “这真是他说的?”   “嗯呢!”小家伙一脸认真。   叶凡想象着那个低沉的男声说出“大魔王”三个字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只要波尔能够平安无事,他心里就好受多了。   西屋传来娘子们的说话声,似乎是叶二姐在展示新得的织布机。   这回,叶凡没把织布机的来源推到李曜身上,只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朋友送的。   叶二姐没有追问,只让叶凡转达谢意,表明了信任的态度。   包括大王扔出去的那些东西,大伙默契地三缄其口,只悄悄地捡起来,放到叶家门口。   大宁城外神鹿现世、救下了长安侯大人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韩家岭,村民们更加相信叶凡就是仙童转世。   许是从前操劳太多,入冬以来,叶二姐的身体就不大好,李曜允了她在家织布,李二娘便每日带着丫鬟和点心过来。   二姐屋里的炕随时都是热的,即便下了雪,窑洞里都暖和得像春天似的,李五娘和于三娘也喜欢往那边凑。   娘子们轻轻柔柔地笑了起来,大概又是李五娘闹了什么笑话。   于叔弯着腰,往灶膛里添了把柴,黑瘦的脸上也带上了笑。   叶凡看着檐上白皑皑的积雪,长长地舒了口气。   如今的日子,真不赖。   门上的铜铃猝不及防响了起来,又戛然而止,像是有人不小心碰到了。   院门开着,叶凡看到几个半大的小娘子挤在门口,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肯上前一步。   叶凡笑笑,主动开口,“可是来找三娘玩?”   “呀!叶小郎听到了!”   “都怪你,非要推我。”   “才怪你!”   “哼!”   “……”   小娘子们惊得躲到门后,一个个红着小脸。   不知哪个鼓起勇气,稍稍提高了声音,“小郎,外头的树叶掉了,我们能否捡一些拿回家去?”   “随便捡。”叶凡想也没想便点了点头。   “嘻嘻,叶小郎同意了!”小娘子们开心地互相握着手。   “走,捡树叶去!”   “嗯嗯!我要捡最大的!”   “我才要捡最大的!”   “……”   直到跑出一截,她们才想起来,纷纷停下来,笑盈盈地喊:“多谢小郎!”   叶凡也提高了声音,笑着回道:“不用谢。”   声音惊动了叶二姐,她推开窗子,柔声问:“可是有事?”   “几个小女娃,说要捡什么树叶。”直到现在叶凡也不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   “是大肚树叶么?”李五娘扒在窗台上,露出一张俏生生的小脸。   李二姐在后面轻轻地拍了她一下,低低地教训:“安稳些,不许对小郎无礼。”   李五娘朝叶凡吐吐舌头,装模作样地坐正了身子,迫不及待地说:“我来时就看见了,昨晚雪下得大,大肚树上的叶子掉了许多!”   提到这个,李二娘轻笑着接口,“奇就奇在,即便落到地上那叶子依旧是绿生生的,叶上黏着一朵朵雪花,竟像活得似的,枝枝杈杈都看得清楚。”   “既如此,咱们也去捡一些。”叶二姐自从下雪便没出过屋,此时一听难免好奇。   娘子们一拍即合,顿时披了衣裳,穿上木底鞋,相互搀扶着踩到雪地里。   叶凡头上顶着小胖团,身边跟着白鹿,乐呵呵地跟在后面。   谷地里聚集了许多人,看到他们纷纷打招呼。   有人不好意思,特意问:“丫头们说小郎让捡,可是真的?”   叶凡笑着应道:“树叶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伙捡了倒省了清扫。”   村民们这才放下心,欢欢喜喜地捡起来。   还有人拿着树叶过来,捧给叶凡看。   还真像李二娘说的那样,大小不一的叶片,皆是绿油油的,表面仿佛涂了蜡,即使在这冰天雪地里依旧生机盎然。   有的叶子上黏着片片雪花,如同雕上去的一般,六个棱角清晰可辨,当真惊艳。   别说村民们没见过,就连叶凡都没见过。   帝都的雪像是沙粒,接到手里就化了,偶尔有鹅毛般的大雪片,却不是这般精致可辨的模样。   倒是有一年在东北,叶凡见过一次这样的雪,当时兴奋了许久,一直拉着李曜的手说《科学》课本果然没骗人。   当天夜里,李曜便以此为筹码,索要了许多报酬——依旧不知满足。   想到彼时的亲昵,叶凡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一只骨结分明的手伸过来,贴在他额上。   叶凡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一下,继而看到手的主人,脸更红了。   “你飞过来的吗?一点声音都没有。”   “发烧了?”李曜眉心微蹙,“昨天夜里可是着了凉?”   “没,怎么会,兴许是屋里热,乍一出来,就……”叶凡拨开他的手,心虚地往脸上撮了撮,“很红吗?”   李曜按住他的肩,微垂下脸,同他额头相贴。   早在李曜出现的那一刻,村民们便不由地打起了精神,此时看到两人亲昵的模样,皆是惊讶不已。   叶凡眨眨眼,眼前是前男友棱角分明的脸,耳朵竖起来,听到谷地里此起伏彼的吸气声。   叶二姐就站在不远处,面色讶异。   叶凡脑子一热,想也没想就拿自己的头朝李曜狠狠撞过去。   长安侯大人无论如何都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招,身子迅速往后退。   只是,雪积得太厚,把坡上的沟沟壑壑都遮住了,他落脚的地方没选好,就那样四仰八叉地摔到了沟沟里。   当众出柜和谋杀亲夫哪个更惨一点?   叶凡一个都不想选,拍拍屁股,跑了。 第94章   【大爸爸闹脾气了】   无论叶小凡做了什么砸锅事, 长安侯大人都不会生他的气——顶多扒掉裤子打一顿。   总裁先生却会。   此时,叶凡正窝在暖烘烘的炕上, 守着小炉子煮毛豆吃。   外面冰天雪地, 窑洞里暖气烘烘,不知道有多惬意。   胖团从外面飞进来, 小脚丫上还黏着雪粒。   “儿砸, 回来啦?玩得开心不?”叶凡嘬了口咸咸香香的卤豆汤,笑得如同欣慰的老父亲。   胖团胆子小, 时时刻刻都会黏在他身边,自从大王来了之后, 小家伙也愿意出门了, 有时候一连玩上两三个小时, 到了饭点才想起来回家。   “开心!”小家伙扒在叶凡手腕上,小小的爪子凑过去,从他手里抠了一个圆滚滚的毛豆粒。   胖团吃东西的时候很有意思, 长长的睫毛垂下去,金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爪子里的食物, 胖胖的脸颊鼓起来,尖尖的小牙一点一点地啃。   专注而又享受的小样子,惹得叶凡接连剥了好几颗, 狗腿地塞给它。   “慢慢吃,儿子,不够冰柜里还有,都是新鲜的。”   小家伙咧开小嘴, 露出乖乖的笑,“谢谢凡凡~”   我的天,有儿子真好!   叶凡恨不得把锅里所有的毛豆都给它。   小家伙认认真真吃完一粒,腾出嘴巴,软软地说:“我看到大爸爸了。”   叶凡心虚地啊了一声,戳了戳小家伙,“我还没问你呢,干嘛叫他‘大爸爸’?”   “因为凡凡喜欢他呀!”小家伙理所当然地说,“凡凡喜欢他,胖团也愿意让他做大爸爸。”   叶凡嘴硬,“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喜欢他了?”   “我没有用眼睛看呀,凡凡的神经元告诉我的。”   胖团眨眨眼,声音软糯,同时又无比认真,并不是在调侃,而是陈述事实。   叶凡不由地笑了,“小机灵鬼。”   胖团被夸奖了,抿着小嘴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小家伙突然想起大王交待他说的话——   “凡凡,大爸爸闹脾气了。”   说起这个,叶凡更加心虚,不用问就知道是因为昨天推他那事——不是推,是用头撞。   好吧,还不如推呢。   叶二姐心里愧疚,特意过去探望,回来罕见地把叶凡训了一顿,因为长安侯大人额头被他碰出来一个包,鸡蛋那么大。   且不说这话里的夸张成分,反正他当众下了前男友的面子是事实——还是在对方关心自己的情况下。   叶凡怕被打屁股,暗搓搓躲在窑洞里,愣是没敢过去。   不过,一直躲着也不是事,李曜那家伙可不会慢慢消气,只会越积越多。   叶凡撮了撮鼻子,问胖团:“不然你用大数据推算一下,如果我这时候过去,被打屁股的概率有多大?”   胖团当真调出虚拟屏,一本正经地算起来。   “午饭之前是百分之二十三点七六。”   “午饭之后呢?”   “午饭之后……百分之四之七——啊,凡凡,会翻番哦!”   卧槽,那还犹豫什么,赶紧着!   叶凡连蹦带跳地下了床,穿鞋、换衣裳、绑头发一气呵成。   他机智地挑了一件李曜送的深衣。   桃红色,绣着精巧的暗纹,下裳用十二幅拼缝,象征着一年四季十二月,接缝处隐着细细的云纹,皆是用金线绣的,不知道花了多少工夫。   叶凡第一眼见时还很嫌弃,“大男人,穿什么桃红?”   做衣裳的师傅笑着说:“虽是桃红,却并不女气,外面罩上素色的半臂,底下压上柳黄色大带,一点桃红若隐若现,既适合小郎君的年纪,又显得贵气。”   不得不说,老师傅就是经验丰富,若说叶凡的颜值原本有九十分,这件衣裳一上身立马飙到了一百二。   坡上白雪皑皑,只扫出一条羊肠小路。   叶凡走得急,桃红色的衣摆扫到两旁的积雪,金色的云纹若隐若现。   今日县中大集,村民们来来往往,不经意瞧见,无不惊艳。   叶凡踩着厚底云头鞋——也是李曜叫人做的,急吼吼地进了李家大门。   门房纷纷站起来,笑着向他问好。   叶凡手上提着一兜煮毛豆,是打算用来赔礼道歉的,少不得分给他们一些。   一个刚从晋州过来的门房小声嘟囔:“这位小郎君来见咱们侯爷,不通报就算了,怎么只带了点煮毛豆?”   前辈们收回恭谨的目光,但笑不语。   别说热腾腾的煮毛豆,就算只有豆子皮,只要是叶小郎君送的,侯爷都会拿着当宝贝!   几个大小油条喜滋滋地对视一眼,单等着领赏了。   果然,当天的午饭李曜虽没在大灶上吃,却吩咐厨子卤了一锅大鹅,喷香的鹅腿一人一个,吃得大伙胃里饱,身子暖,干活都有劲儿。   剩下的鹅架被大师傅的神仙手剁巴剁巴熬成奶白色的汤,加上白菜豆腐鹅血块,晚上又是一顿大餐。   当然,这是后话。   眼下,叶凡绕过影壁,穿过牌楼,一溜烟地跑到李曜院子里——胖团说了,来得越早挨揍的概率越小。   叶凡几乎是争分夺秒。   主院里十分安静,婆子们轻手轻脚地扫着雪,小厮们拿着铁锹帮忙,长随们垂首侍立在廊下,竟是一点响动都没有。   就连窗台上的虎皮猫都弓着身子,缩着利爪,安安静静。   叶凡甫一跨进门槛,院中的气氛便陡然一松,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更有甚者,简直欣喜若狂。   比如,书房外侯着的那俩。   “小郎君,您可算来了?”   叶凡笑,“合着你们在等我?”   长随们同他处得久了,知道他的脾气,说话并不拘谨,“您可别逗小的们了,进了这个门,但凡您多说两句,露个笑模样,就是咱们的造化。”   “成吧,我尽量。”   叶凡嘴上说得轻巧,实际心里敲着小鼓,担心被打屁股呢!   他天天往李曜的院子跑,不是窝在暖阁,就是黏在卧室,书房还真没来过几回。   李曜的书房并非文人惯爱的那种红木雕窗、书墨生香的风格,简洁而大气。   临窗放着一张八尺长的实木书案,左右两壁雕着凶猛的饕餮纹。   东墙下置一屏榻,榻面榻脚皆是青铜打造,屏壁不知用的什么木头,没有上漆,只顺着木理绘出“龙生九子”的图纹,气势磅礴。   叶凡没心思去瞅那整面墙的书架、摆着各种名贵器具的多宝格,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既心虚又讨好地看向案旁的男人。   从他进门开始,李曜便冷着脸,看着舆图,头都没抬。   唔……有点怕。   叶凡决不承认是自己怂。   他瞅了眼李曜额头上的鼓包,咦,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头那么硬。   “还疼不?”他嬉笑着凑过去,盘腿坐在书案对面,仰着脸看李曜。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也疼啊,也算是自作自受了……你就别气了呗!”   李曜终于把视线移过来,朝他额头扫了一眼。   叶凡心虚地摸了一下,故作可怜地编着瞎话:“兴许是我脑袋硬,没起包,其实可疼了。”   李曜稍稍直起身子,放下舆图,眼睛看向他手边。   叶凡连忙把油布兜举起来,忙不迭地打开,“刚煮好的毛豆,我一口没吃就赶紧拿过来了,你尝尝?”   兜口敞开,几瓣毛豆皮明晃晃地浮在表面。   李曜挑了挑眉。   叶凡眨了眨眼。   “那个……我试了试味道,怕咸淡不合适,皮忘扔了,嘿、嘿嘿。”   叶凡扯起脸皮,笑得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李曜抄起手臂,靠在扶手上,深棕色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叶凡双手合十,弯着眼睛,鼓起脸,装嫩卖萌,“我错了,以后绝不会再当着外人下你的面子,别生气了,好不好?”   李曜笑而不语。   叶凡咬了咬牙,“哥哥~别生气了。”   麻淡,为了屁股,暂时就不要脸了!   李曜终于有了反应,声音如大提琴,扣人心弦,“以后不会了?”   “是是,一定不会了!”叶凡小鸡啄米似的点着脑袋。   李曜勾了勾嘴角,视线放在毛豆上。   叶凡第一时间行动起来,抓豆子,剥皮,巴巴地喂到他嘴边。   李曜垂眼,看着那只黏着汤水的小嫩手,又看看被他抠得坑坑洼洼的豆粒,轻叹一声,最终还是给面子地吃了。   耶!   警报解除,叶凡放松地跳起来,泥鳅似的绕过书案,黏到李曜身边。   “今天腊八,县里有大集,于叔天不亮就去赶集买肉了,傍黑儿我三姐一家过来吃饭,关二哥还说卤大鹅……”   叶凡细嫩的手指笨拙地剥着毛豆,没耐心剥干净便塞进嘴里,就这么半剥半啃,弄得一手汤水。   “三哥、四哥也过来,我二姐这会儿正洗肉剁馅呢,估计会做不少好吃的,你也过去呗?”   “嗯。”李曜应了声,伸手拿起架上的布巾,抓过那只黏着汤汤水水的手,细细地擦。   叶凡心里偷偷吐槽着“洁癖精”,脸上却扬起一个“感激涕零”的笑,“现在擦了也没用,待会儿一吃又得脏。”   实际上,并没有。   长安侯大人没再让他碰到毛豆皮,而是取来一个轻轻薄薄的骨质瓷碗,亲自剥了放到碗里。   他的手指修长而灵活,看似不紧不慢,没一会儿就积了一小碗。   穿着桃红衣裳的小少年拿勺子舀着吃,一口气吃下一大勺,笑得别提多满足了。   ***   雪断断续续下了几天,到了腊八这日,天终于放晴。   冬日的暖阳照进叶家窑洞,更显得这方小小的院落温馨热闹。   大槐树下的灶台原本很少用,这会儿被于婶涮洗出来,等着煮腊八饭。   锅里的热水烫鹅毛用完了,还没来得及烧。   八宝饭粒等着下锅,叶二姐径自走到水缸旁,舀了两瓢凉水打算洗米。   不过,手还没伸下去,盆子便被抽走了。   “这大冷的天,可别冰着。”   关二郎笑着,将手伸到盆里,娴熟地淘洗着米粒。   “刚从井里提上来的,没多凉。”叶二姐万般不好意思,想接过去,又不方便同他靠得太近,只得笑着说,“这是娘们的活,你一个汉子做什么抢着干?”   “什么娘们不娘们的,凡是跟苦头沾边的,都得交给汉子——白吃那么多米粒呀?”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轻松而幽默,英挺的眉眼含着浓浓的温情。   “那就劳烦二郎哥了。”叶二姐礼貌地笑笑,背过身去,脸颊不由地飞上两抹嫣红。   南墙根下。   叶三姐原本正在捡鹅毛,关二小闹要要做鹅毛毽子。看到这情景,三姐也不管毽子不毽子了,神秘兮兮地凑到关大郎跟前说小话。   “我瞧着老二这模样,怎么像是看上我二姐了?”   关大郎正在磨豆浆,听到三姐这话,当即笑了,“你刚瞧出来?”   叶三姐瞪眼,“合着你们早知道了,就瞒着我一个?”   “哪能呢,老二怕你不乐意,没敢说。”关大郎连忙哄,“你若不嫌弃,回头撮合撮合?”   叶三姐哼了哼,“我才不管,有我一个人吃苦受委屈就算了,凭什么我们叶家的娘子一个两个都要嫁到你老关家?”   “凭着我们老关家的祖坟冒青烟呗!”关大郎一味陪着笑。   叶三姐没绷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转而撒娇般白了自家男人一眼,“不是说熬腐竹么,你咋磨这许多?”   “多出来的压成豆腐,冻好了过年吃。”   方才叶凡不经意提了一嘴,想吃冻豆腐炖肉了,关大郎便记下了,打算多磨些冻在屋顶上,能吃到开春。   叶三姐满意地哼了哼,扭着腰找二姐说话去了。   西窗下。   于三娘正在摆弄着一个白瓷小碗,是李五娘送给她的生辰礼,她先前舍不得用,昨日特意拿出来,装上清水用来养面果树叶。   谁知道,一夜过去,碗里的水竟冻成了冰,晶莹剔透的冰块上悬着两片绿生生的叶子,好看得紧。   于三娘惊喜极了,放在外面怕磕坏,拿进屋里又怕化,站在窗边转来转去,好半晌拿不定主意。   关五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粗鲁地抢了过去。   “诶,你干嘛抢我的东西?”于三娘急了,踮着脚去夺。   关五郎也不解释,闷不哼声地踩到井沿儿上,不让她够到。   三娘气坏了,捡起雪块丢他:“枉我还觉得你是好人,原来是个横行霸道的!”   关五郎依旧没说出什么,只背过身去,掏出随身带着的小刻刀,扎着脑袋不知道做什么。   说不上是心疼东西还是对这个人失望,于三娘只觉得委屈极了,忍不住捂着脸,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关五郎听到她的哭声,悄悄地瞅了一眼,又连忙背过身去,继续刻。   这边的动静闹得不小,屋里屋外都惊动了。   于婶拿着炒勺急吼吼出来,“小祖宗,这是怎么了?”   于三娘听到她的声音,哭得更凶了。   叶凡扶着门,笑道:“谁欺负三娘了?”   李曜站在他身后,闲适地背着手。   于婶不轻不重地拍了自家闺女一下,“看吧,扰了侯爷和小郎,看你还吃不吃得上饭!”   于三娘哭得更凶了。   叶三姐连忙拉住于婶,笑盈盈地说:“眼瞅着就是老五那小子犯浑,婶子怎么能说她?五郎,快把东西还给三娘。”   “再等一下。”关五郎闷闷地应了一声,手上更快。一会儿的工夫,便雕出来一只冰晶小兔,两片叶子刚好在耳朵的位置。   于婶惊呼,“哟,这手巧的,再点上一对红眼睛,可不就活了么!”   众人纷纷夸赞,就连珍宝无数的长安侯大人都赞许地点了点头。   于三娘抬起湿红的眼睛看过去,正瞅见那个家伙伸着手,把小冰兔递给自己。   “别、别哭。”关五郎别着头,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大着胆子往那张红扑扑的脸上瞄啊瞄。   “傻小子,好听的话都不会说一句!”叶三姐笑着打了他一巴掌,“快点着,让三娘打几下,出出气。”   旁人都知道是玩笑话,关五郎却当了真,毫不犹豫地把身子凑到于三娘跟前,憨声道:“给你打,几下都可以。”   于三娘终于破涕为笑,羞答答接过兔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谁稀罕打你。”   众人皆笑。   叶三姐看向关大郎,低声调侃,“少不得这个也得许给你们家。”   关大郎笑得畅快,“今年多给祖宗上柱香!”   门上的铜铃响起来,有人在外面喊:“叶小郎可在家?”   “在呢!”叶凡乐颠颠地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中年妇人,个子不高,长着一张圆脸,说起话来十分爽快。   “今日去县里赶集,碰见一个卖冻梨的,想着小郎爱吃,就多要了些。”   篮子很大,里面装满了黄澄澄的大鸭梨。   叶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婶子太客气了,这么好的梨,得花不少钱吧?”   “再多的钱,都是在小郎家的酒坊里赚的!”妇人呵呵地笑着,把篮子往叶凡这边递。   篮子不轻,妇人提着明显吃力,旁边绕过来一只手,替叶凡接了。   妇人这才发现李曜的存在,既觉得荣幸,又十分惶恐,匆匆行了礼便告别了。   叶凡戳戳前男友硬实的手臂,“看你把人吓的。”   李曜勾了勾唇,看向柳条篮,“你爱吃这个?”   “唔,小时候常吃,没想到婶子会记得。”   叶凡把手搭在李曜腕上,看着篮中的梨,眼神复杂。   他说的小时候并不是和李曜的小时候,而是原身。在原身的记忆中,叶老爹每年都会买来一大筐冻梨,吊在南墙下,一直吃到春天。姐姐们也喜欢,却只是少少地尝上一两个,其余的都给他留着。   李曜揽过他的肩,温声道:“既然喜欢,开春便在坡上种几棵。”   门边的土坑还没填,刚好种上两棵梨树,能开花,还能结果——不比那只会招风引蝶的桂花树强?   叶凡一想,还真是,“再种点芭蕉,绿油油的看着舒爽,下雨的时候还能听个响动——能买到芭蕉根不?”   “能。”长安侯大人毫不犹豫地点头。   你想要,都会有。   “还有蘑菇房,也要重新弄一下,现在还是有点小,金针菇和口蘑混在一个窑洞里,长不好。”   “嗯,过完年我叫人收拾。”   “还有油葵,要多多地种。如果明年冬麦长得好,我想开个方便面作坊。”   李曜微笑,想到一起去了。   除了冬麦,还有面果。实际上,对他们来说用面果粉做原料比冬麦成本更低。   叶凡冲他歪歪头,“葡萄酒的销路你能不能帮忙想想主意?主要卖给有钱人,越贵越好。”   李曜笑,“交给我。”   叶凡笑了,“这样一想,明年要做的事还真不少。”   他叉着腰,看着这白茫茫的大地,深深地吸了口气,“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家了,好好干吧!”   李曜勾唇,深邃的眼眸中星光熠熠。   咱们的家……很好。 第95章   【宠啊宠】   时间过得很快, 不知不觉就到了年根底下。   按照从前的习惯,过年七天假李曜都是带着叶凡去世界各地转着玩。   今年叶凡只想在家窝着。   腊月二十三, 于婶和大郎媳妇烘出来整整一箩圆圆胖胖的小糖瓜, 用的是今年的新麦发出来的芽儿。   于大郎都笑着说:“往常年份可不敢这么大手笔!”言下之意,今年的日子可谓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除夕上坟, 叶凡和于家父子都去了, 也算在村民们跟前走了个过场,让大伙知道, 从今往后于家人就是叶家的亲眷,并非奴仆。   大年初一, 村民们互相拜年, 孩子们一扎堆地往叶家窑洞跑。因为这里不仅暖和, 还有铜钱拿,而且能敞着口地吃瓜果点心。   大年初二,李曜把叶凡全家请到庄园, 于婶和大郎媳妇第一次歇了手,轻轻省省地吃了顿大锅饭。   大年初三, 姐姐们回娘家。叶凡并不把她们当客人,大姐、三姐也自在,解了罩衫挽起袖子下厨收拾饭菜。   破五那日, 李曜亲自指挥着大师傅包了顿虾仁馅的大饺子。   虾是东海的琅琊王叫人送来的,个大,肉嫩,不知用了什么法子, 几千里路,送到韩家岭的时候依旧活蹦乱跳。   作为回礼,李曜送了他新割下来的金针菇,还有红的、白的两种面包果。对琅琊王来说,这可比金银铜珍贵得多。   初六,李曜从晋州请来两个戏班,在校场那边搭起戏台,轮番地唱。   十里八乡的村民们带着小杌子过来听戏,不管文戏武戏皆是看得热闹,尤其是净角出场,大伙往往是一通笑。   戏台一直搭到正月十五。   元宵灯会一结束,除了约定的铜钱,李曜又给了丰厚的赏银。村民们也自发地匀出来一些米面油粮送给戏班。   两个班主皆是千恩万谢,连连说这是许多年来他们唱得最舒心的一回。   可不是么,没有好色的男主子觊觎伶人,也没有贪心的奴仆克扣辛苦钱,村民们淳朴又捧场,对于他们来说可谓是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   过了元宵,这个年算是彻底过完了。   正月十七,韩家岭迎来了第一波客人。   “本官奉命前来拜会长安侯,此为官家谕旨,还请侯爷前来接旨。”   说话者穿的是二品官服,是朝廷派来的使臣。   李曜对此并不惊讶,只觉讽刺。   年前朝廷气势汹汹讨伐大宁,李曜不费一兵一卒,便让数十万大晋军丢了大半——此事已传遍各国。   东海的琅琊王同李曜交好,专门给他送来一封信,短短数语,满篇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另外的南蜀、南楚、南汉、南诏四国,同晋室虽为盟友,更是竞争关系,前朝后宫茶余饭后谈的也是这个,多半是看石裘的笑话。   不仅是石裘本人,连带着整个大晋朝廷可以说是结结实实地丢了个大脸。   作为表面上“弱势”的一方,李曜没有主动和谈,晋室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李曜不急,他有的是时间。   官家却急,尤其是在大宁与琅琊互送年礼,表明了结盟的立场之后。   这不,将将正月十七,堂堂二品大员——礼部尚书姜之航便轻车减从来到韩家岭。   按照这个时间推算,对方估计是年都没过,便出发了——可见,石裘当真是急了眼,竟然连体面都顾不上了。   然而,李曜并没有被他的“诚意”所打动,根本不乐意给这个面子。   李四郎大马金刀地站在厅中,面无表情地说:“大兄病了,不便会客。”   “竟是病了么?”姜之航混迹官场二十年,最大的本事就是演戏,且演得情真意切,“近来天寒,长安侯日夜操劳,莫不是染了风寒?”   “大兄身强体健,怎会忌惮小小的风寒?”李四郎语气生硬。   面对这个比自家儿子还要小几岁的少年郎,姜之航忍了忍,小意逢迎,“那是……”   “被官家气的。”李四郎丢给他一个“你自己体会”眼神。   姜之航当即噤声——这话再谈下去,就不是他能承受的范围了。   不得不说,李曜把李四郎派出来打头阵,当真是机智。   姜之航浸淫官场多年,练就出来的一身好口才,然而在他这里完全使不上,李家四郎只要认准了一个理,那就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好在,姜之航是个识趣的,不仅没有指摘他的无礼,反而态度更加谦和,“既然侯爷身体不便,可有代为接旨之人?”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讽刺——“代为接旨”,前朝后世想来再也没有第二人了!   李四郎瞅着这人还算不错,下马威给完了,也便按照李曜嘱咐的,稍稍给了点面子,“二兄在家,大人若不弃,可代为一续。”   “不弃不弃。”姜之航忙道——即便从前做小吏的时候,他也没这么憋屈过。   好在,李三郎性子活泛,又天生长着一张和善的脸,态度十分热情,再加上颇受重用的莫先生,也算让姜之航面上好看了些。   他出发之前官家划了两条道道,最上面一条标明了朝廷最希望得到的结果,即用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利益;至于下面那条,自然就是官家愿意付出的最高代价。   姜之航原本想着,虽说不能达到最高的道道,至少也要在李曜能接受的范围内求个折中。   没想到,李家根本没打算和他坐下来好好谈,屁股还没坐热就带着他在韩家岭中一通转。   没有轿子,没有马车,全靠两条腿。   韩家岭占地极广,不是高坡就是沟壑,两三里地走下来,姜之航这种在京城富贵乡里窝惯了的人,简直叫苦不迭。   若不是李家人一道陪着,他险些要认为对方是在故意整自己。   不过,很快他就没心思计较这些了。   他的注意力被温暖如春的蘑菇房、挺拔粗壮的面果树、整齐规矩的葡萄架吸引过去。   包括大肚炉子、蜂窝煤、方便面、葵花油……都是京城没有的。   最让姜之航受触动的,要属村民们的态度。   听说他是朝廷派来的大官,大伙无不露出恭敬的神色,有年迈的老人前来拜会,还有年幼的娃娃捧着果子送到他跟前。   在此之前,朝中一直有人鼓吹“大宁百姓只知长安侯而不知官家”。回朝后,姜之航自认可以问心无愧地告诉官家,此乃诬蔑,大大的诬蔑。   即便在两军对垒、大宁危在旦夕之迹,李曜依旧没有在百姓之中宣传过朝廷的阴谋,没有说过官家的不是,没有让大宁百姓对他们所供奉的晋室皇庭感到哪怕一星半点的失望。   有那么一瞬间,姜之航甚至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倘若当年李将军攻入龙亭手刃暴君之后没有退走,石裘没有后来居上,眼下的大晋王朝该是何等光景?   他接过小锤子塞过来的一把炒瓜子,笑得真诚而又勉强。   他知道,这趟差事想来是办不好了。   叶凡穿着不起眼的衣裳混在百姓们中间,朝李三郎挤了挤眼。   李三郎披着银甲,戴着红缨盔,难得像模像样。不过,当他朝着叶凡做鬼脸时,那股威武劲一下子就没了。   李四郎也想跟“大嫂”见个礼,只是表情实在严肃,反倒叫叶凡愣了愣。   叶凡以为李四郎嫌他添乱,赶紧牵着小锤子跑了。   回庄园的路上,依旧是走着的。   姜之航却丝毫察觉不到疲惫——此时,他满心想着如何别偏离底线太多。   “大宁以东蒲县之地,平原广袤,土地肥沃,官家为表彰侯爷的功绩……”   大概意思就是用面果树和油葵籽来换封地,只是姜之航说得十分委婉,尽职尽责地维护着朝廷和官家的颜面。   莫先生面带微笑地听他说完,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亲自斟了一杯茶水递给他。   姜之航说得口干舌燥,便接了。   等他举起茶碗,莫先生才不紧不慢地说:“蒲县就算了,晋州还成。”   姜之航一口热茶险些喷出来——晋州还成?   还成?!   河东三重镇之一、人丁数万、纳税无数的晋州,在他这里只落得个“还成”!   若不是莫先生比他年长,姜之航几乎要把茶碗摔到他脸上。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尚书大人第一次失了体面,冷声冷气地拒绝。   “怎么不可能?”李四郎上前一步,声音更冷,“姜大人心知肚明,把晋州划为我兄封地不过是名义之事,即便不划,晋州也是我李家的!”   这口气大的,把姜之航一行人惊得目瞪口呆。   然而,转过头来略略一想,众人不得不承认,李家确实有这份底气。   晋州从前朝起便是李家军驻地,即便在大晋建朝数年之后的今天,朝廷也从未真正地插入过一兵一卒。   如今双方坐在这里谈,根本不是朝廷给李家面子,而是李家给朝廷面子。   姜之航沉下心,将茶盏缓缓地置于案上——再也没了摔碗的立场。   莫先生笑笑,态度谦和,“四郎自小混迹军中,生性耿介,说话不中听,还望姜大人海涵。”   姜之航摆了摆手,脑子里苦苦地想着,此事是否还有再议的可能。   莫先生继续笑,“不过……”   一句“不过”,姜之航的心便沉到了谷地——他知道,此事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就像李四郎所说,晋州从立朝之前就处在李家的掌控之中,即便官家不封,那片地方也是李曜的。   但是,有名无实与有实无名到底有些差距。   倘若官家下旨将晋州封与李家,那便是公开承认了李曜一方诸侯的地位,从今往后,无论他做什么都会占一个“理”字。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倘若真有一天李曜登上金銮殿,改朝换代,晋州之事必然会成为史家笔下“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同时,作为促成这件事的人,无疑会背上“奴颜卑膝”的骂名。   这样的名声官家不想沾,少不得由他来背。   姜之航深深地叹了口气,面上还得表现得从容大度,“此事干系重大,容我回禀官家,稍后再议。”   莫先生笑意更深。   彼此心里清楚,“稍后再议”不过是这位朝廷肱骨、二品大员心内不愤,故意拿个乔挽回点面子罢了。   实际上,不用等再议,便可朝侯爷讨赏去了。   自家占了大便宜,莫先生心情不错,好酒好菜招待着。   裹了糖心的面果饽饽,刺刺模样的小甜团一样样端上来,让京城来的土包子们吃个够。   做完这些还不算,言语上也要占便宜,“早就听闻姜大人当为俊杰,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姜之航可不是傻子,怎么听不出他在暗讽自己“识实务”,当即不轻不重地刺回去。   “不及状元公。”   莫先生出身鸿儒世家,弱冠之年便连中三元,是前朝圣主钦点的头名状元,此时却成为李曜的“家臣”,在姜尚书这样的正统官吏眼中自然是看不起。   “陈年旧事罢了,当不得大人谬赞。”莫先生摆摆手,大大方方地一笑而过。   姜之航哼了哼,泄愤般吃起了面果饽饽。   非得多吃他几个不可!   嗯,松松软软,怪好吃的。   ***   直到姜之航心情复杂地离开韩家岭,李曜都没有出面。   毕竟他“气病了”,突然好了也不合适。   此时,“病了”的长安侯大人正悠闲地坐在回廊上,看着老婆孩子玩蹴鞠。   对战的双方只有叶凡和胖团,胖团飞在空中,叶凡立于庭院,一人一团把蹴鞠当成羽毛球玩。   胖团胆子不大,力气却是不小,每次叶凡把球踢到他跟前,小家伙都会尖叫着:“害怕害怕,接不住!”   然后,整只团便打着旋,直直地朝牛皮球撞过去。   叶凡输了球也不恼,反而被自家儿子逗得哈哈大笑。   这次,小家伙动作太大,依着惯性飞到了屋檐上,眼瞅着球又踢了过去,却是来不及飞回去了。   “啊啊啊!要输了!豆豆没有了!”   胖团最喜欢煮毛豆,这次赢了的奖励就是煮一大锅毛豆,全都给它吃,所以它不想输。   大王架在树杈上,语气中满是嫌弃,“连这种古老的游戏都玩,简直给主脑丢脸。”   一边说着,一边飞过来,“嘭”的一声把球撞向叶凡。   这家伙的武力值不知道比软萌萌的小胖团高了多少,叶凡若是硬接,八成会被球带着飞上天。   于是,他闪身一躲,牛皮球重重地砸在地上,成人手掌厚的青石砖当即碎裂。   神奇的是,牛皮球并无损伤,转而反弹起来,远远地飞了出去。   紧接着,隔壁院落传来清脆的碎裂之声,继而是李三郎气恼的喊叫:“说说,这是第几回了,啊?”   叶凡哈哈大笑,“三郎哥,对不住啦!”   “我叫你哥,只求你别可着一家砸,下回找找老四去,成不?”   叶凡嬉笑着回道:“是花盆还是窗户?叫侯爷给你换新的!”   “我谢谢你了!”李三郎明显不买账,隔着墙扔过来一只臭鞋。   若不是叶凡躲得快,几乎砸到头上。   大王毫无同情心地大笑,胖团也抱着屋顶上的枯树枝,一小只可疑地抖动。   李曜给长随使了个眼色。   对方毫不犹豫地捡起鞋子,原封不动地扔了回去。   李三郎大哭,“嗷!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回晋州!”   院中之人皆是大笑。   前男友帮自己报了仇,叶凡心情美美的,就连输球都不觉得难过了,“二比一,歇会儿歇会儿,改天再玩。”   胖团紧张地问:“豆豆还有么?”   “你赢了,当然有。”   叶凡朝廊下招招手,“长亭哥,劳你跟小灶上说声,煮锅毛豆送来,多放香叶,少些八角。”   李曜不喜欢八角味儿。   “小郎稍后,小的这就去说。”   长亭是这些长随中跟着李曜最久的一个,也是最早知道胖团和大王存在的人。   李曜从来不会要求两个小家伙在庄园中隐藏自己,更不会这样叮嘱叶凡。   他只会把开辟出一方安全的领地,筛选好可信之人,让他们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眼下是这个院子,是韩家岭,之后便会是大宁,是晋州,乃至大晋、全天下。   这便是李曜努力的方向。 第96章   【你想当皇后吗】   立春岁首, 草木初生。   城墙之内,有县中选出的“春官”顶冠饰带, 沿街高喊:“春来喽!”   田间地头, 童子身穿青衣,头戴青帽, 敲锣打鼓唱着春日的赞歌。   老村长挨家挨户送上“春牛图”, 劝课农桑,千叮万嘱莫负春光。   李曜找人做了四尊泥塑的耕牛, 立于东西南北四方。村民们争相拜祭,之后便将泥牛打散, 意为“打春牛”, 让它们归于黄土, 象征着一年的勤恳耕作。   幸运的农户抢到泥牛散落的土块,好生放到自家牛圈,预示着一年中繁衍顺利;即便家中无牛, 也可放于粮仓之中,企盼着秋日丰收, 仓禀充实。   郎君娘子们纷纷走出家门,游玩戏赏,踏春、迎春。   李曜和叶凡也不例外。   值此之时, 北方大地积雪尚未化尽,青山已发新绿。广阔的天地,原始的自然风光,令人心旷神怡。   胖团穿着金色的小斗篷, 挥着小手飞在前面。   “凡凡你看,那边长小草了!”   “啊,那里有一只鹿,小小的,在啃树!”   “是青鸾的亲戚么?”   白鹿恢复了原形,带着叶凡轻盈地跳跃在沟壑之间。任凭坡地陡峭、山崖巍峨,于它而言皆是如履平地。   树上的飞鸟、洞中的灰兔见了它纷纷顿首,以示臣服。   男神如此优秀,红枣不甘落后。   明明是一匹马,非要学着鹿的样子扬起四蹄,辗转腾挪,偏生还没有那么好的平衡感,把背上的人折腾得够呛。   李曜甩动马鞭,抽在半空,“再闹,宰了吃肉!”   “律律——”我可是马王,你舍得吗?   红枣气愤地同他吵架。   李曜听不懂它说什么,也不想理会,一只手撑着马鞍,突然跳起。   修长的身体在空中舒展开来,如鸿鹄,如雄鹰,黑色的大氅迎风猎猎,仿佛遮天蔽日的巨大羽翼。   叶凡打眼瞧见,正要叫好,“雄鹰”突然朝他扑过来,稳稳地落在身后。   白鹿稍稍一顿,很快稳住身形。   李曜张开手臂,将吃惊的小伴侣圈在怀中。   叶凡不干了,“你凭什么——”   长安侯大人灿然一笑。   他很少笑,尤其是“变”成长安侯之后,冷不丁舒眉展目,竟有种无法言说的风情。   叶凡看直了眼。   色迷心窍的他脑袋钝钝,把即将出口的指责忘得一干二净,只化成弱弱的一句——   “你、你坐我的鹿,理应让我抱着。”   李曜勾唇,抱着他掉了个过,两人变成了脸对脸,继而拉过他的手,无比自然地圈在自己腰上。   “好,让你抱着。”   叶凡脸色红红红红——没有青和白。   “不是这样!”   长安侯大人笑意不减,“那是怎样?”   “就像我坐你的马,我在前面,你在后面,你抱着我;这会儿你坐我的鹿,难道不应该你在前面,我在后面,我抱着你吗?”   叶凡大吼。   然而,此时正在下坡,白鹿跳得极快,风声太大,李曜假装没有听见。   “我不是小弱受!”叶凡补充。   李曜轻笑,“嗯,你是大猛兽。”   “你才是大猛兽!”   李曜笑笑,拉过叶凡的手,放在身前,“你说的是它吗?”   叶凡张口结舌,恨不得给他捏碎了!   “你还能再不要脸点吗?”   “如你所愿。”   李曜凑过去,夺过小伴侣的呼吸,温热而绵密。   叶凡:……唔。   讨厌你!   讨厌你们!   嗷!   不管心里如何叫嚣,嘴上却说不出一句,因为……被“吃”得死死的。   大王飘在半空中,没有错过这一幕。   与胖团的好奇与害羞不同,“见多识广”的星际第一大主脑半点都不惊讶。   上一世,比这个更劲爆的他都见过。   那会儿的小男宠比现在还不听话,帝王李曜不知道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思——威逼利诱小药球什么的,大王都懒得说。   最近,大王因为李曜不肯绑定的事在闹脾气,发誓要毁灭地球,只是一直没有付诸行动,据说是还在“准备”。   它原本放下豪言壮语,不再跟李曜这样“不思进取”的人说话,更不会跟着他出来玩。   然而,胖团软绵绵地求它,小小的身子抱着它“钢铁一样坚硬”的圈圈,它能怎么办?   “烦人精,真拿你没办法。”   大王整个外壳写满了“被逼无奈”和“不情愿”,实际比谁跑得都快。   它早就想出来看看了。   上一世,他跟着李曜走南闯北,征战杀场,见遍了大好河山。如今有了第二次机会,他想再走一遍。   说到这个,它又忍不住生气。   ——明明是同一个人,不过是重活一世,他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   ——我不好吗?为什么他不愿意和我绑定?   ——明明当初为了帮他,自己连机生都搭上了!   ——渣男!   大王越想越生气,越生气转得越快,差点自燃。   看着它发脾气的样子,胖团有点怕怕的,然而还是小心翼翼地飞过去,表达关心:“大王,你怎么了?”   “李曜大渣男!”气极了的主脑,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胖团捂着小嘴,偷偷笑起来,“你和凡凡说一样的话。”   提到叶凡大王更火大,“都是因为小男宠!”   上一世,为了叶凡,李曜放弃盟友,放弃江山,到最后把命也扔了。   这一世,他不肯和自己绑定,八成也是为了他!   大王看着白鹿身上的少年,突然生出一个比毁灭地球更加邪恶的念头。   ——要不然,把小男宠给杀了?   ——这样的话,宿主是不是就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不可以!”   胖团感受到它的杀意,一改软萌的样子,凶巴巴地挡在它面前。   李曜也绷着脸,看着它,满眼警告。   叶凡被亲得七荤八素,身体的感觉完全被李曜掌控,暂时没察觉到大王的心思。   大王看着他小脸红红气、喘吁吁的样子,顿时失去了杀他的兴趣。   ——太弱了,值不得本大王动手。   警报解除,胖团大大地松了口气,小脚丫软软的,差点站不住。   李曜也回过身,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   大王没好气地翻了个跟头,“小男宠有什么好的,你们都这么向着他?”   “凡凡哪里都好!”胖团毫不犹豫地说。   想了想又自以为机智地补充道:“你不要打他的主意,不然的话大爸爸一定会教训你——大爸爸最爱凡凡,也最听凡凡的话了!”   宿主会听小男宠的话?   开玩笑——   等等!   大王突然想起来,两辈子加在一起,李曜都没听过任何人的话……但是!   但是,只要小男宠说的,即便再难再烦,他也会想办法做到。   ——这不是听话是什么?   “这就是听话呀!”胖团捧着肉肉的小脸,一脸梦幻,“都说了,大爸爸最爱凡凡。”   大王没有在意它花痴的表情,它在思考一个问题。   ——既然宿主只听小男宠的话,那么,它是不是可以从小男宠入手,让他说服宿主,重新和自己绑定?   虚拟屏都不用调,大王自动在系统中运算了一下成功率。   百分之百。   一个非常惊人,哦,不,惊机的结果。   大王的心情有点复杂,一方面佩服自己,简直太机智了,连这么迂回的办法都能想到。   另一方面,又觉得宿主果然渣,自己认识它比小男宠更久,和他同生共死打江山,结果概率比小男宠还低!   大王的电磁波处于公放状态,因此胖团可以清晰地“听”到它的想法。   小家伙好奇地问:“大王的概率是多少呢?”   大王哼了哼,是零!可耻的零——本大王会说吗?   “你已经说了呀!”胖团天真地眨眨眼。   “小呆瓜。”   大王丢下一句,就去做大事了。就目前而言,它的“大事”就是想方设法说服李曜绑定。   话说回来,既然李曜不愿意,它就不能换个人吗?   理论上说,可以。   情感上讲,不行。   自从上次暴露坐标之后,大王被新一代主脑关了二十多年,每天都活在没有完成任务的懊恼之中,这次它就是回来洗刷败绩的,所以一定要和李曜重新绑定,直到把他培养成合格的暴.君。   吼!   为了这个目标,大王不介意暂时“忍辱负重”。   “小男宠呀~”   “哦,不对不对,叶小郎~”   大王捏着嗓子,恶心巴巴地呼唤叶凡。   叶凡一眼就看透了它的诡计。   ——假装乖巧、曲意逢迎什么的,难道不是我玩剩下的吗?   ——这一届系统的演技也太差了吧?   “有什么事呀~”叶凡笑眯眯地装着傻。   大王沾沾自喜,再接再厉。   “能不能单独跟你说句话呀~”   “可以呀~”   叶凡戳了戳前男友的胸口,“回避一下。”   两辈子加在一起,根本没人敢这样跟宿主说话——说了也没用。   此时,小男宠却说了,宿主会听吗?   大王悬在半空,紧张地看着,飞碟外面的圈圈都停止了转动。   叶凡仰着脸,圆润的指甲悄悄挠了挠李曜的手心。   李曜摸摸他的头,从白鹿身上翻下去。   宿主果然听了小男宠的话!   大王既欣慰又心酸。   此时,他们刚好走到清溪谷。   谷外白雪覆地,万物沉寂,谷中却已草木茂盛,清溪潺潺。   大王看着李曜走远,这才凑到叶凡跟前,充满诱惑地说:“你想当皇后吗?”   “不想。”叶凡毫不犹豫。   大王:……   上辈子明明不是这样的!   尽管气呼呼,它还是没有被暂时的挫败打倒,继续游说:“当皇后很好呀,可以住大房子,吃山珍海味,还能有很多人伺候……”   巴拉巴拉。   实际上,大王根本不认为上面说的这些有什么好,它只是觉得人类可能会喜欢。   叶凡似笑非笑地看着它,“你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凭什么觉得能说服我?”   大房子?叶家窑洞够大了,不满足的时候还能去李家庄园蹭吃蹭住。   山珍海味?只要他一句话,前男友随时都会捧到他面前。   至于很多人伺候……有他家男人就够了,要那么多做什么?还不得累死!   叶凡笑笑,“好处我没看出来,麻烦倒是有一堆——生为男宠,却占着后宫主位;生不出孩子,惹得满朝文武联名上书;女人争宠,不是被她们冤死就是被她们毒死——你说说,我一个大男人,当皇后有什么好的?”   一席话,说得大王愣了又愣。   “你……你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叶凡歪着头,一脸无害。   大王再次愣住。   这副表情让它想起了上一世的小男宠。   尽管李曜千方百计隐瞒他的存在,大王却觉得,叶凡一直都知道。他有时候会冲着自己所在的位置笑,就像现在这样。   大王突然觉得有点冷,一溜烟飞到了天上。   胖团以为在玩什么游戏,欢呼着跟了上去。   白鹿停在溪边,压低身体,方便叶凡下来。   不过,它显然多此一举——不等叶凡自己溜下去,便有一双手臂伸过来,抱着他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李曜天生耳力好,叶凡刚刚那番话被他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的心情比大王还要复杂,一万倍。   “凡凡,你放心,绝不会再发现那样的事。”   “哪样的事?”叶凡挑眉,“你指的是生了病却选择隐瞒,不信任我,不依靠我,只是一意孤行提出分手吗?”   李曜垂眸,面容紧绷。   叶凡故意了曲解他的意思。   他不傻,大王整天“小男宠、小男宠”地叫,还时不时提到“从前”、“上辈子”、“帝王”,就算他不特意去想,也能猜个大概。   不过,这跟他没关系。   且不说他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即便是有,那也不是他——叶凡始终坚持这一点。   几句话把李曜说得哑口无言,叶凡算是过了一回嘴瘾。然而并没有多痛快,他很快意识到,不该对李曜这么刻薄。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们都是命运的被动者。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有这个人和他一起扛着。   “对不起。”   叶凡主动圈住李曜的腰,轻声道歉。   李曜并不觉他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相反,看着这样的小伴侣,他既心动又心疼,他爱着护着的人不该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忧伤。   表白的话不必多说,李曜只喜欢、也擅长用做的。   叶凡惊呼,“做什么?”   “泡温泉。”   泡温泉,还是泡他?   叶凡被男人扛在肩上,身边的景物快速后退,一颗心怦怦直跳。   衣裳还没脱,脑子里就已经浮现出了男人小麦色的胸膛,紧实的肌肉……   尤其是腹肌,每每那时,他看得最清楚,还有大腿,让他感触最、最……深。   嗷!   叶凡拼命提醒自己,一定要坚定立场,不能太主动,不能往上扑!   不能! 第97章   【三生有幸】   温泉泡了吗?   泡了。   幽静的小木屋, 滑润的鹅卵石,氤氲的水气, 热腾腾的池水……要多浪漫有多浪漫。   别的事做了吗?   如果指的是打架的话, 叶小郎倒是单方面把长安侯打了一顿,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独占一池温泉, 无比纠结地泡了一顿。   直到去黄河甸的路上, 叶凡还在暗搓搓地骂自己。   ——那么正直干嘛?就当约个炮呗!   ——分手了也能约.炮是不是,有什么呀?   ——怂的呀!   少年焉焉地趴在白鹿背上, 霜打的茄子似的。   李曜知道他内心的纠结,并未勉强。如今只等着一个台阶, 水道渠成, 求和好。   他需要这个台阶, 叶凡同样需要。   矫情吗?   矫情。   可是,恋爱中的男男女女谁敢说自己没有矫情的时候?   男人的爱情同样有资格矫情。   叶小凡无意识地矫情着。   李曜有意识地纵容着。   反正人是他的,跑不了。   夕阳西下, 胖团和大王还没有回来。   李曜骑着马,叶凡趴着鹿, 迎着西坠的日头,一前一后下了山壁。   眼前便是黄河甸。   二十五万河甸军年前便回到了驻地,新加入的京兆军也借助李曜的力量接来了家眷。   这里的生活虽不像京兆府那般繁华, 却格外的安心自在。   沿河的小院,茅檐低小,三五孩童踩着河上的浮冰,比谁胆子大。   清脆的童音一声接一声地传进耳朵里, 叶凡终于提起劲头。   “到了?”小郎君眨着朦胧的睡眼。   “到了。”长安侯笑意清浅。   叶凡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咦?有两件,其中之一是黑色的。   偏头去看,长安侯身上只剩下一件深衣,外面罩着鼠绒半臂,腰间束着鹿皮大带,竟显得有些单薄——和他这个裹得像球似的家伙相比。   “不冷啊?”本意是关心,语气却别别扭扭。   李曜拿手碰了碰他的脸,用行动回答。   他的手又大又暖,丝毫不像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一路的样子。   叶凡凑过去,凉嗖嗖的手伸到他衣服里,笑得不怀好意。   李曜纵容着,把他拢到怀里。   “呀,来得竟不是时候!”   柔美的嗓音,如含着清泉,悦耳动听。   叶凡看到来人,不仅没把李曜推开,反而主动往他怀里凑了凑。   赤果果地宣告主权。   李曜唇边含笑,纵容着伴侣的小心思。   青娘掩着嘴笑笑,朝李曜福了福身,“恭喜侯爷得偿所愿。”   叶凡眨了眨眼,赶情人家早就知道了?   唔……有点丢脸。   看着他可爱的反应,青娘笑得更加开怀。   叶凡揪着李曜的衣袖,努力让自己不脸红。   青娘不再逗他,转身往前面带路。   河边零零星星搭着几座小院,起的是岗哨的作用,青娘的家是离山口最近的一个。   四季轮回,柿子树落了叶,屋顶上积了雪,木栅栏似乎也换了几根新的。   除此之外,小院依旧是叶凡记忆中的模样。此时重逢,只觉亲切。   他往院中看了一圈,忍不住问:“婆婆呢?”   去年秋天柿子结了果,元婆婆特意叫人送了两筐给他,叶凡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位好心的老人家。   青娘擦好了石凳,恭敬地回道:“耿千户家添了新丁,请阿姑去吃喜酒,玄郎也在那边,大伙都没想到你们今日过来——侯爷同小郎君且坐着,属下这就去叫他们。”   叶凡晃了晃脑袋,看向李曜,“既然是吃喜酒,怎么没请你?”   随口一句话,叫李曜一怔,青娘也愣住。   叶凡纳闷,“有什么不对吗?耿千户是你手下的兵吧,去吃个喜酒没问题吧?”   当然,他不是贪人家那杯酒,主要是想看看小娃娃。   叶凡喜欢小孩子,家里有小锤子和外甥们,只是从来没见过新生儿。   青娘看向李曜,不是老耿不肯请侯爷,而是没这个脸面,那可是堂堂主公,谁敢拿这种小事惊动他?   李曜微微颔首,“去办吧!”   “是!”   青娘脆生生应下,脚步轻快,心内暗叹——侯爷对小郎君可真宠!   一盏茶尚未饮尽,小路上便跑过来一行人。真是用跑的,路边的积雪都被他们带了起来。   打头的是个面庞黑瘦的中年人,后面跟着男男女女许多个。人还没走近,便乌泱泱跪了一地。   “不知侯爷来此,属下怠慢,请侯爷降罪!”   众人齐呼:“请侯爷降罪!”   这阵仗把叶凡吓了一跳。   他连忙站起来,往旁边站了站——人家又不是跪他,他不能占这个便宜。   李曜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淡声道:“诸位不必多礼,请起。”   耿千户稍稍抬头,没敢站起来,只是求助般看向李玄。   李玄便是青娘的夫君,也是李曜曾经的贴身护卫,当年在战场上护着李曜伤了筋骨,因而才留居在此,在李曜跟前还算说得上话。   耿千户看他,意思不言而明。   李玄同他儿子交好,少不得硬着头皮替他解释:“侯爷,耿叔不知您今日来此——”   李曜抬手,打断他的话,“可是耿大添了人口?”   “是、是!”   “是男是女?”   “是个男娃。”   耿千户连连点头,耿大是他长子,新添的小娃娃便是他的第一个孙子。   若是放在往年,必定不敢大办,只是年前打了胜仗,李曜赏了银钱,河甸军也不必再藏着掖着,在众人的撺掇下,耿千户才想着热闹热闹。   没承想,竟惊动了李曜。   耿千户心如擂鼓,实在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   李曜起身,“带我去看看罢。”   耿千户愣了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侯爷……要看娃娃?   就连李玄都不敢断定李曜的心思。   倒是青娘,看到叶凡脸上的期待,又偷眼瞅了瞅李曜,低声提醒:“耿叔,侯爷要看娃娃,这可是莫大的恩典……”   耿千户听她一说,面上现出极大的惊喜。   侯爷不仅没怪罪,还要看娃娃,真、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叶凡也很高兴,不仅是因为可以看到小娃娃,还因为李曜懂他,知道他想看娃娃。   嘻!   山谷中挨挨挤挤建着许多房子,少说能容纳几千户。此时,所有人到聚在空地上,看到李曜纷纷行礼。   密密麻麻的人,一眼望去十分壮观,叶凡着实惊到了。   实际上,这只是河甸军的一个千户所,二十五万人马,就这样化整为零隐匿于山谷密林之中。   李曜御下虽严,也只是在纪律方面下狠手,军饷用度上从不苛待。   军户中手中有余粮,大人吃得饱,奶水足,小娃娃也养得好。   白白软软一小只,眼睛水水润润,胳膊腿如藕节一般,叶凡看着就喜欢,既想抱,又不敢。   李曜把娃娃接到怀里,亲自示范给他看,“这只手托着头颈,这只手扶在腰上,放松些。”   娴熟的动作,不仅让叶凡目瞪口呆,娃娃的双亲更是欣喜若狂。   这崽子得侯爷一抱,得是多大的福分!   在他们眼中,李曜是堪比天子的存在,比龙椅上那位更加得他们的敬重。   屋内站的都是军中排得上号的,不免投来羡慕的目光。耿千户拍着长子的肩膀,笑得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   这边,叶凡认真地学着抱娃娃,在人家母亲的首肯下,终于小心翼翼地抱到了。   啊,真的好软,好小,好可爱!   叶凡看着娃娃,李曜看着他。   透过少年精致的眉眼,长安侯大人的记忆不由地回溯到了十七年前。   也是在这样一个热闹的屋子里,也有一个可爱的小娃娃,当时的他比眼前的少年还要年幼,同样这样笨笨拙拙地把小家伙抱了起来。   那个娃娃可不像眼前的这般乖巧,他还没抱稳,小家伙便咧开没牙的小嘴,不怀好意地打了他一巴掌。   当年的李曜只觉丢脸,如今却以为三生有幸。   当真是三生有幸。 第98章   【此生, 定不负你】   叶凡之所以喜欢孩子,大抵是源于对家庭的渴望。   他和李曜的情况不同。   李曜虽然在现代生活了三十多年, 然而他身上依旧是长安侯的部分更多一些, 尤其是等级观念和思维模式,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古代人。   在叶凡的认知里, 在现代的二十六年才是他真实经历的, 只是穿越到大晋,拥有了古代叶小郎的记忆而已。   所以, 叶凡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孤儿,从心底里渴望能跟李曜组成真正意义上的家庭——受家人的认可, 受法律的保护, 拥有养育子女的权力。   正是因为这样的观念, 叶凡才更加重视亲情、喜爱孩子。   天渐渐黑了,外面摆起酒席,胖团和大王也闻着味找了过来。   叶凡抱着人家的娃娃舍不得撒手, 明明胳膊都酸了。   耿千户小心地请示,“侯爷, 外头都准备好了,您看何时开席?”   李曜看向叶凡。   叶凡这才万般不舍地把怀里那个小小的襁褓放回炕上,想了想, 又解下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一样东西,放在小娃娃身边。   “这是富贵钱串,我家阿姐编的, 祝小宝宝健康长大。”   耿千户从青娘那里知道了叶凡的身份,不由地受宠若惊,想要替小孙儿收下,又实在惶恐,怔怔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凡凡给的,便收着。”   直到李曜点了头,耿千户才千恩万谢地收了。娃娃的父母跪在地上,替自家孩儿给叶凡磕了头。   不怪他们如此重视,富贵钱串代表的是一生的富贵,正常人不可能给外人的。   叶凡没想这么多,只觉得遇上了便是缘分。   李曜也没阻止,只是在落座之后把自己的荷包解下来,系到他腰间。   叶凡扒着束口瞅了瞅,映着油灯看到葫芦藤似的一串金元宝,每个有拇指肚那么大,用红线缠的络子系着,真真是富“贵”钱串!   叶凡挤眉弄眼,“我可是赚了。”   李曜笑笑,夹了一块烤鹿肉喂到他嘴边。   叶凡习惯性地张开口,美滋滋地吃了。   席上之人一个个扎着脑袋,只当没看见。   河甸军中大多是北地人,红白喜事的席面讲究“八凉八热”。   所谓“八凉”,是用应时的小菜凑成八个碟子,大抵是青菜、萝卜、芸薹、芫芜等。   八个热菜包括四样荤素搭配的时蔬,或煮或蒸,再加上鸡、鱼、肘、肉四大件——当然,这是富贵人家的做法。   穷人也有穷人的讲究,只要肯用心,青菜、豆腐同样能做出美味的吃食。   耿千户在李曜手下许多年,颇攒下一些积蓄,这是他第一个孙子,自然不肯抠抠索索,鸡、鱼、肉三样都有,肘子供不起,便换成了四喜丸子。   这年头瘦肉价贱,鸡蛋自家就有,肉馅和蛋清混在一起团成丸子,中间裹了煮熟的蛋黄,用在满月宴上最是应景。   叶凡夹了大半个,就着烙得金黄的面果饼一起吃,一边吃一边同李曜说小话。   “这个丸子肉嫩,还加了鲜虾粉,比你家厨子做的都好吃。”   他的声音不小,听得耿千户心里舒坦,直把放丸子的大陶碗往他跟前让。   叶凡笑得眼睛弯弯。   带着这么个贪吃鬼,旁边还有俩偷嘴的小光脑,长安侯大人丝毫不觉得丢脸,反而光明正大地当着帮凶。   他的筷子频频往丸子上夹,小郎君吃完一块另一块立马送上。   整整四个大丸子,别人都不好意思动,全都进了叶凡的肚子。   酒足饭饱,叶凡舍不得走,大伙也想借着机会同李曜亲近亲近。   双方一拍即合,当即燃起火堆,铺上草席,在空地上坐了下来。   璀璨的星光,灼热的篝火,一张张粗犷的面孔,让李曜不由地想起当年从军的日子,虽紧张凶险,却也简单充实。   大王也记起了上辈子的事,难得没有傲娇地吐槽,而是安安静静地挂在树杈上,装深沉。   这边,李曜替叶凡斟茶倒酒,殷勤备至;那边,胖团悄悄拿了个小酒杯,乐呵呵地送到大王跟前。   大王学着人类的样子,慢悠悠地喝了,然后把空杯丢给它,“再来一杯。”   “遵命!”胖团软软地应了,乐颠颠地去盛酒。   两只小家伙一个理所当然,一个乐此不疲,当真是愿打愿挨。   篝火堆旁,围坐的都是在军中有些地位的人,大多像耿千户这样年逾不惑,两鬓生斑。   部下们热情而又小心地说着从军时的趣事,多少有些讨好李曜的意思。   李曜找了个空隙,主动转移了话题。   “回头跟各处的千户知会一声,谷雨之前重新统计军中丁口,年过三十愿意解甲者,分田地、农具,归为课户。”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变了脸色,或惊讶,或欣喜,亦或两者皆有。   按照李曜的意思,三十以上愿意退伍的,不仅不会拦着,还给分地,并且纳为普通的课户,从今往后子孙后代便不必强制服兵役。   尽管李曜说得明白,大伙还是不敢相信,因为虽然这对军户们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对李曜而言却恰恰相反——哪个主帅不想要更多的兵?   在场的各副将、统领、千户长、百户长你看我,我看你,皆是惊疑不定。   最后,还是一位年长的副将率先开口,言语郑重:“侯爷,可是出了什么事?”   “诸位不必多虑。”   李曜语气果断,“河甸军自我父在时便从未裁军减员,如今过去这些年,虽人数甚多,却并非人人都有一战之力……”   趁着这个机会,李曜把接下来的打算同这些老部下们说了。   他的计划实际受了现代军事理念的影响——兵员贵精不贵多,真正需要加强力度提升的是单兵素质、对战模式、先进兵器等,而不是囤兵的人数。   所以,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裁减兵员。   第二步便是加强训练,提高单兵作战能力。   第三步,在不触犯时空法则的前提下,研发先进兵器。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像耿千户这样有能力成家立业,儿孙绕膝。   军中更多的是下级兵士,这些人虽已年长,却生活穷困,伤痛缠身,不事耕作,若连军饷都失去,他们很有可能活不下去。   这一点,李曜也考虑到了。   “倘若不愿耕作,也有其他营生。”   他想尽快建立起一个物流网络,以大宁为中心,往北到晋州、太原、恒州、定州,以至于大晋与契丹交界的燕州,甚至更北。   往东沿着黄河,城市更加密集繁华,河中府、陕州、西京、郑州、东京、宋州……直至东海琅琊国。   至于往西、往南,李曜从前没有涉及,往后想要开拓这方面贸易,就得用上许多功夫。   还有煤炭、矿场、兵器作坊,都需要大量的人手,而且是可靠的人手——还有谁会比这些前朝留下的太子亲卫更加忠心?   李曜话不多,却句句说到点子上。   部下们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今晚便不睡了,撸起袖子立马干。   叶凡喝着小酒,托着下巴看着前男友,亮晶晶的眼里闪着崇拜的光。   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回去的路上,伴着满天星光。   高大神圣的白鹿,悠闲地漫步在白壁青崖间,皎洁的月色映在金黄的鹿角上,交汇成神秘的光晕。   白鹿背上驮着一位唇红齿白的小少年,眸光熠熠,眉目精致,不似凡人。   只是,少年似乎喝多了,晃着脑袋,唱着小曲,荒腔走板。   红枣走在外侧,李曜的目光不离少年,一马一人默契地守护着彼此的心爱之物。   大王慢悠悠地在空中飞着,扁圆形的身体上趴着一个软绵绵的小团子。   小家伙金色的眼睛半阖着,嘴角沾着一丝晶亮。   大王嫌弃地抹掉它的口水,粗声粗气地嘟囔:“连乙醇都分解不了,果然是个小呆瓜!”   然后继续小心翼翼地驮着。   叶凡唱累了,黑亮的眼睛缓缓闭上,脑袋随着身体的颠动一点一点。   “可是困了?”李曜开口,声音微哑,更显磁性。   “没、才没有。”叶凡下意识否认。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困,故意努力睁大眼睛,一本正经地坐直身体——不知道在倔强什么。   这样的反应看在李曜眼中,只觉得可爱,可爱到心坎里。   为了找回面子,叶凡清了清嗓子,说起了开春的打算。   “要把金针菇和瓜子油卖出去,就借助你说的物流网,卖到那什么州、什么州……”   “还有面果树种,不能久放,干脆种到地里,长个三五年就卖掉或送人——比如那个琅琊王,我觉得这人就不错。”   毕竟送了他那么多大虾。   叶凡咂咂嘴,絮絮叨叨地说着。   之所以变得这么积极,说到底是受了李曜的影响,前男友那么优秀,他可不想落后太多。   李曜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应一句,大抵是“好”“可以”“放心”,总之只要叶凡想做的,他便会排除万难,替他去做。   叶凡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身子也微微弯着,打起了小鼾。   这回,是真睡着了。   李曜挨过去,将人抱到身前。   叶凡皱眉,口中发出低低的呓语。   长安侯拍拍他的背,像小时候那样轻声哄:“乖,睡吧。”   听到熟悉的声音,叶凡安下心,在他怀里蹭啊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李曜扯过背上的大氅,拢至身前,包裹住两个人的身体。   暖烘烘的气息聚拢在小小的空间,少年像是找到了最安心的所在,舒展眉头,沉沉睡去。   骏马白鹿相伴而行,蹄声叩地,安稳而沉静。   李曜想到了从前的一些事。   功名利禄、九五之位,没有他不曾经历的,唯独这个人,三生之缘,两世不得善终,这一回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   前面的路曲折而漫长,好在有明月相伴,亦有满天星光。   李曜垂首,看着怀中的人。   此生,定不负你。 第99章   【英雄救个美呀】   惊蛰这日, 天将将亮,外面便传来了隆隆的雷声, 紧接着便下起了沙沙的细雨。   叶二姐同大郎媳妇站在屋檐下小声说话。   “雨水那日没下雨, 我这心里还打鼓,好在惊蛰没耽误, 想来又是一年好光景。”   “正是呢, 回头咱们也把菜园开出来,种些瓜果扁豆, 夏秋两季的嚼用便有了。”   “合该如此。”   “……”   胖团从外面飞进来,身子凉凉的, 沾着湿湿的雨水, “凡凡, 下雨啦!出去看雨呀!”   叶凡再也待不住,趿上鞋,披上衣服, 斗笠也没戴便往雨里冲。   好在,春日的雨下不大, 牛毛似的淋在脸上,拿手一抹就干了。   去年捉的三只小灰兔刚好有一只公的,两只母的, 近亲繁殖,生出来两窝小的。   许是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养熟了,即便不关在牛棚里, 这些毛绒绒的小家伙们也不打算逃跑。   此时,三只大毛团后面跟着一串小毛团,正在院子里跳来跳去找水喝,灰色的毛毛上沾着细细的雨珠,十分讨喜。   叶凡挨个撩了一遍,直把小家伙们惊得直蹬腿,这才嘻嘻笑着,往门外跑去。   叶二姐从灶间出来,急声叮嘱:“过会儿用早食,别走远了。”   叶凡头也不回地应道:“知道啦!”   “穿上蓑衣,别淋着。”   “不怕!”   “……”   你来我往的对话,就跟大人嘱咐小孩似的。   别说雨下得小,就算下大了叶凡也不想穿蓑衣,怕丑——这想法,可不就是小孩子么?   谷地里生出一丛丛嫩草芽,沉寂了一冬的蘑菇园也顶出来一个个小包。   春天真的来了。   胖团趴在叶凡头上,张着细细的小胳膊,试图帮他挡雨,实际上连根雨毛毛都挡不住。   小家伙还学着叶二姐的口气,软软地叮嘱:“凡凡,坡上湿,小心滑倒。”   话音刚落,叶凡便哧溜一下,摔了个屁股墩。   “你个小乌鸦。”叶完抬起手,戳了戳头顶的小胖团。   胖团捂着小脸,嘻嘻地笑。   叶凡手上、屁股上沾满了泥,却没急着打扫,而是心虚地往左右看看,发现附近没人,这才放下心。   摔疼是小,丢脸是大。   殊不知,从他走出房门开始,一举一动就已经落入了旁人的眼中。   看到他探头探脑,心虚又可爱的模样,李曜忍俊不禁。   莫先生手持折扇,笑容满面,“小郎君当真是天真无邪,惹人怜爱。”   小伴侣被夸了,长安侯大人笑意更深。   莫先生拿眼瞧着,心下不由感慨——任他王侯将相、神仙鬼怪,遇上这情之一字,总会不可避免地落入尘埃。   实际上,他早就看出了李曜对叶凡的感情,虽然吃惊,却没有打算阻止,因为他心里明白,即使阻止也没用。   好在是叶小郎君,这个赤诚、正直、身怀巨宝的少年。   莫先生想得通透,对于他们这些追随者来说,有一个这样的人站在李曜身边,比让他生十个八个的“继承人”重要得多。   莫先生站在李曜身后,看着谷中欢快奔跑着的小少年,眼中满是欣慰。   李曜眉心微蹙,错身挡着他面前。   “廖椁如何了?”   莫先生暗叹一声,收回视线,“跟着的人回报,廖举人年前便已查明沈雄的所为,这时候正筹划着趁春猎之日,到官家跟前告御状。”   李曜挑挑眉,“倒是个刚正的。”   莫先生叹了口气,到底是缺乏历练,虽刚正,却不通透。   他也不想想,若非官家首肯,契丹兵又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至河东?去官家跟前状告沈雄,无异于自投罗网。   “侯爷若觉得可用,属下便尽力保下他。”   “保吧。”   不管可用不可用,至少不能让这样的人枉死。   ***   早饭叶凡终究没能在家吃。   这家伙正在坡上淋着雨抠蘑菇,弄得满脸满手的泥,李曜终于看不下去,亲手把人拎了回来。   洗了澡,换了衣裳,湿乎乎的头发也擦干净。   叶凡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长安侯大人的伺候,完了还滚到人家的大床上,一手抓着梅花酥,一手举着蜂蜜水,连吃带喝。   看着细细碎碎的糕点渣子直往床上掉,李曜阴恻恻地勾起嘴角。   ——作吧,待到时机成熟,咱们一道算总账。   ——就在这张床上。   叶凡没由来地打了个哆嗦,唔,有点冷。   顺手扯过床头上的缎面锦被,像条虫子似的拱啊拱,好不容易把自己包起来,终于放心了。   “对啦,下雨了,是不是该种树了?”   “嗯,明日码头出船,往东海送货,顺便寻芭蕉根回来。”   李曜伸长手臂,把被子扯平整,让他盖得更舒服——即便再嫌弃,还是要宠着。   “梨树呢?”   叶凡把水壶丢给他,被子拉到下巴底下,黑亮的眼睛一眨一眨。   李曜呼吸一窒,乱了节拍。   出口的声音依旧冷静,“晋江下游有个村子,叫梨树台,全村人卖梨为生,村里有棵老梨树,千年不枯,无论旱涝皆是硕果累累……”   “这么神奇?”叶凡眼睛亮亮,“咱们要把那棵千年梨树挖过来吗?”   李曜一顿,再次开口,“如果凡凡想要的话。”   “唔……”叶凡皱了皱鼻子,“还是算了。千年梨树,人家不知道有多宝贝,咱们突然要过来也不好。”   岂止是宝贝?确切说是奉为神明。   那棵千年老树在村民们心目中就是神树,可以保佑他们世世代代衣食无忧。   叶凡若想要,李曜就会做到,只是诸如榆树庄那样的悲剧少不得会再次发生。   大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冲着叶凡嚷嚷:“那棵树可好了,你就要吧!”   “凡凡,不能要,要了之后大爸爸就会变成暴.君。”胖团声音不大,态度却坚定。   不过,暴.君是什么?   大王气极,“小呆瓜,不要坏我的好事!”   胖团不敢和它正面刚,只得怂怂地飞到叶凡身边,抿着小嘴不吭声。   完了还觉得不够安全,钻啊钻,钻到被子里,从头到脚都盖住,只仰着小脑袋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怕怕地看着它。   叶凡摸摸小家伙,头顶的发髻一颤一颤,闷闷地笑。   大王哼了哼,悬在他面前,继续诱惑:“那棵树又粗又大,开满了雪白的话,不信你——”   一只大手突然伸过来,将它一把抓住,继而一甩。   只听“嗖”的一声,巴掌大的小飞碟破窗而出,在天空中化为一个小点。   “嗷——宿主,你你你、你个重色轻友的家伙!你等着,我一定要绑定……”   后面的话消失在了天边。   虽然这个居心不良的家伙被处理了,叶凡的好奇心却成功被勾了起来。   “千年梨树有多高?会不会比井口还粗?树冠有没有房子这么大?”   叶凡想象着那棵树开花结果的样子……哇!   好想去看看!   李曜看着他眼睛里的小星星,不由失笑,“惹想看,后日一道去。”   “好!”   叶凡欢呼着圈住前男友的脖子,送上一个响亮的吻。   ***   二月初一,船工们齐聚码头,拜河伯,告神明,伴着螺旋桨哗哗的划水声,大船驶离码头向东行去。   螺旋桨是李曜结合着现代的记忆画出图纸,命能工巧匠做出来的,正月里一直在用小船做实验,这回是第一次用在大船上。   别说,不仅省人省力,速度还提升了一倍不止。   船上载的是晒干的菌子、成桶的瓜子油,还有晒干的面果粉,这次不是为了送礼,而是和东海的琅琊国做生意。   年前琅琊王便下了订单,李曜这会儿才叫人送过去,自然是为了吊吊对方的胃口,进而谈个好价钱。   虽然是朋友,但是各自都有老婆孩子要养,不耍点心眼是不行的。   叶凡看着大船越走越远,脑子里想的是芭蕉树、大龙虾,还在光滑圆润的大珍珠,这些都是李曜答应他要换回来的。   前男友有大船,真好!   第二天,“有大船”的前男友专门腾出工夫,带着他去梨树台看千年的老梨树,顺带着买几棵小的回来,种在家门口。   明明可以骑马,叶凡非要划小船。   红枣和白鹿沿着江岸跟着,跑一会儿玩一会儿,根本不用担心会走丢。   胖团和大王飞在天上,不用说,又是胖团“拼命”拉着大王出来的。   这两个小家伙非常有意思。   胖团外表软软萌萌,实际勤劳又大度,毫不介意大王的毒舌与傲娇,总是乐颠颠地跑前跑后伺候它。   大王外壳坚硬,武力值高,心思却敏感又脆弱,明明善良又心软,非要表现出一副凶恶的模样。   胖团大王既害怕又尊敬,不过一旦涉及到叶凡,小家伙会毫不犹豫地坚定立场向着叶凡,十分有原则。   面对它的“背叛”,大王当时气得要死,之后又无数次被胖团软软黏黏地哄好。   就像智商高遇到了情商高,自家孩子怎么看着都好。   叶凡坐在船头,撞了撞李曜的胳膊,“大王挺不错的,你为什么不愿意和它绑定?”   因为不想走上一世的老路。   李曜压下内心的沉郁,故作轻松地说:“你想做皇后?”   “哪儿跟哪儿呀,少转移话题。”叶凡没好气地杵了他一肘子。   叶凡看着天上的小飞碟,低声问:“我听胖团说,如果大王一直不能绑定宿主,就得尽快离开这个位面,是这样吗?”   李曜点点头。   自从见到大王后,他前世的记忆在一点点恢复,记起来的越多内心就越惶恐,那样的日子他决不会再经历,更不想让叶凡经历。   “离开这里,找到新宿主,对它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可是,相处了这么久,我有点舍不得。”   “帝王升级系统,确切是暴.君培养系统,你愿意让我绑定?”   呃……   叶凡瞅了瞅大王,又看了看李曜,“还是……不要了吧!”   李曜笑,果然是他的小少年,够怂。   叶凡瞪眼,“你在笑话我!”   “没有。”   “你就是在笑话我!”   “真没有。”   “不承认?信不信我把你推水里去?”   “扑通——”响亮的落水声从不远处传来。   小娘子惊慌地哭喊:“救人呀!我家小弟落水了!”   是的,叶凡没把李曜推下去,前边那条船上却掉下去一个七八岁的小男童。   小家伙方才还嚷着要钓鱼,这时候却在水里扑腾起来,冰凉的江水眼看着就要没顶。   叶凡第一反应就是往水里跳——他会游泳,且技术不错,落水的又是小孩子,他怎么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李曜拉住他,沉声道:“不要急,看那姐弟两个穿着不俗,自有船工去救……”   话还没说完,又是重重的一声。   叶凡眼睛瞪大,几乎不敢相信——小娘子也被推了下去!   当着他们的面,推人的恶徒半分忌惮都没有,甚至还恶狠狠地朝这边看过来,像是警告,又像是示威。   叶凡紧张地抓住李曜的手,“先、先救人……”   姐弟两个还在水里扑腾呢!   李曜打了个响指,船舱中顿时蹿出来两道身影,不声不响地滑入江中,朝姐弟二人游去。   二人水性极好,游了一大截都没浮到水面换气,是以并没有惊动那艘船上的恶人。   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游至近旁,各自圈住姐弟两个的脖子,继而迅速回身,朝自家船上拉。   那边的人发现了异样,凶神恶煞地叫嚣:“哪里来的王八羔子,江家的事也敢管?”   叶凡腾地一下站起来,叉着腰骂回去:“你才是王八羔子!不对,王八才不想生你这样的羔子!”   明明是个文雅俊俏的小郎君,说出来的话叫人气个半死。   那人还要再骂,舱中又出来一个,年纪略长,面色阴沉,穿的比前面这个好,却也不像主人家,倒像个管事之类的。   “阁下何人?”   叶凡冷哼,“就怕你有命打听,没命知道。”   说完忍不住给自己点了个赞——金句无疑!   这时候,姐弟两个已经被救了上来,浑身湿透,冻得直哆嗦,长亭把他们带入舱中换衣裳、取暖。   按照李曜的习惯,在对方推人下水的时候,就已经把他们看作死人了,断不会浪费口舌同他们对骂。   怎奈叶凡喜欢,且看上去还很开心。长安侯大人不介意暂时留下他们的命,让小伴侣过过嘴瘾。   墨青、墨白两个一左一右站在叶凡身前,面色沉静地观察着,提防对方突然射出暗器或箭矢。   一行人的穿着气度叫对方不由地重视起来。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能让你恶有恶报的人。”   江上起风了,挺冷的,叶凡不想再多说,拉着李曜回了船舱。   之后的事用不着他管,自然会有墨青、墨白他们去处理。   船舱内,小娘子缩在榻上,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衣裳也没换。   旁边的小孩闭着眼睛,脸色苍白,湿衣服脱了下来,裹着被子,好在呼吸正常,看样子只是吓晕了。   看见叶凡进来,小娘子终于从惊慌中回过神,哭着跪了下去,“多谢小郎君救命之恩,您的大恩大德,奴家无以为报,只求——”   “等等!”   叶凡自动脑补出后面的话,“以身相许”什么的,他可无福消受。   小娘子惊得一哆嗦,怯怯地看了他一眼,继而看向旁边的李曜。   “他也不行!”   叶凡脑子里警铃大作,像个护食的小狼崽似的挡住前男友——身高不够就抬起胳膊,总之是看都不许对方看一眼。   小娘子怔怔地缩着身子,湿答答的头发黏在脸上,看上去可怜兮兮。   叶凡不忍心,别别扭扭地说:“你还是先把衣裳换一下吧,好不容易救上来,别再冻坏了。”   小娘子咬着唇,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叶凡皱了皱脸,不会还在想着以身相许吧?   李曜给长亭使了个眼色。   长亭,也就是李曜的长随之一,上前,语气温和地说明情况。   “小娘子切勿惊慌,我家主人是官家亲封的长安侯,眼下寓居韩家岭,这位是我家小郎君,娘子若有何冤屈,大可说出来。”   小娘子听到他们的身份,先是一惊,继而一喜,眼泪啪答啪答地往下掉。   李曜背着手,面无表情。   叶凡摸了摸鼻子,于心不忍。   长亭瞧了眼主子的脸色,又道:“娘子不妨先换了衣裳,保重身体,毕竟……还有幼弟需要你照顾。”   长亭的声音温温和和,无形中生出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小娘子摸了摸孩童苍白的小脸,虽然依旧哭着,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男女大防哪里有命重要?   就算不在意自己的命,也要在意弟弟的命,毕竟她只有这一个真正的亲人了。   叶凡几人退出船舱,长亭找来一套干净的衣裳,虽是男式,好在没人穿过,原本是给叶凡备着的,这会儿便给了小娘子。   再见面,小娘子已收拾齐整。   “救命之恩,奴家在此谢过。”如此窘境,依旧礼貌,足见其教养。   她稍稍抬头,看了叶凡一眼,又迅速低下去,轻轻柔柔地讲起了自己的事。   其实,不用他说,众人已经知道得七七八八。那边船上的人被墨青、墨白制住,手段还来不及使,便吓得招了。   说来也巧,这位小娘子祖籍便在蒲县梨树台,自小随同父母在晋州做生意,前不久父母双亲因故去世,这才被家仆护送回乡,打算投奔叔父。   姐弟二人无依无靠,怎么也没想到原本恭顺的奴仆竟是贪婪的恶狼。说到底,不过为了一个“财”字。   这些人看着姐弟两个无母族帮衬,叔父又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户,便计划着悄悄地把人弄死,随便编个理由,再多少分他一些钱,量他不敢闹事。   只道是“人在做,天在看”,这便是老天都看不过眼,让他们遇上了叶凡和李曜。   在李家暗卫面前,他们这些个小阴谋小手段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撑不过,签字画押按手印,分分钟搞定。   墨青、墨白奉了李曜的命,直接将人扭送到蒲县官衙。   以奴谋主是为死罪,长安侯府的令牌一拿出来,升堂审问就是走个过场,蒲县县令当即宣判——他敬的不是侯府的令牌,而是李曜的人品。   至于其晋州的亲眷、同伙,有李曜的人盯着,一个都跑不了。   蒲县县令亲自把墨青、墨白送出县衙,抄着袖子感慨:   “偏生姓谭的小子那般好命,有幸跟着侯爷做事,又是面果又是油葵,可是长了脸。唉,你我怎就没这等运气?”   旁边的县丞清了清嗓子——要不要告诉县令大人,原本蒲县也是有机会划到长安侯治下的,只不过,侯爷没要。   要说吗?   县令吹胡子瞪眼,“你倒是吱一声,不知道老人家爱着急吗?”   县丞听话地“吱”了一声。   所以,还是不要说了,万一把他急出个好歹来,大晋又会少一个好官。   ***   再说叶凡这边。   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反正他们也要去梨树台,因此便顺路把姐弟二人送回了家中。   为了节省时间,李曜提前派人通知了江家姐弟的叔父——江二郎。   据报信的人说,江二郎听说自家侄子侄女险些被恶奴所害,啪啪地扇了自己十几个大巴掌,直到两只脸都肿了起来,李家的护卫实在看不过眼,出面拦下。   江二郎又恨又愧,拉着自家婆娘,早早地便去江边等着。   见了姐弟两个,江家夫妇一通哭。   这还真不是演戏。   一来,夫妇二人膝下无子,江二郎也是个重情义的,不肯停妻另娶,能收养侄子侄女对他们来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二来,江大郎在世时对兄弟颇为照顾,江大嫂也是温柔明理的性子,兄弟两个感情甚笃,因此他们是真心疼孩子。   怪就怪在恶仆花言巧语,哄得江二郎没去晋州接,只一心在家盼着。   “我的儿呀,早知如此,说什么我也该亲自去接!”   “你叔蠢笨,竟听信了恶仆的屁话!”   江家姐弟也跟着哭。   尤其是小娘子,早已过了及笄之年,又是个知书明理的,本就因父母之死心内郁结,又遭逢此事,禁不住哭得肝肠寸断。   即便是外人,心里也不好受。   叶凡扯了扯李曜的袖子,闷闷地说:“今日便不看梨树了吧,下次再来。”   李曜自然随他。   这话刚好被旁边的人听到,对方不是别人,正是梨树台的村长,算起来,还是江家姐弟的堂伯。   江村长是个热情周到的脾气,知道是叶凡他们帮了自家族人,又听到他们想看梨树王,连忙相邀。   叶凡推辞不过,又想着反正来了,那就去看看。   江二郎只顾着照应侄子侄女,一时间没顾上他们。   叶凡并未责怪。   倒是那位姓江的小娘子,特意看向叶凡,湿红的眼睛里写满了感激。   叶凡冲着她笑了笑,原本还想说上一两句安慰的话,却被李曜拉走了。   江村长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也没有特意问,说起来,每年来他们村看这棵老梨树的王孙公子们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他都习惯了。   “往常年都是临到开花的时候才有人来,像二位郎君这般早的还真没有。”   “我们住得近,闲着没事就过来看看,顺便打听一下有没有梨树卖。”   “这就说得通了,若是移栽果树,确实得是这个时节,再晚,等树芽发出来,便不好成活。”   江村长呵呵一笑,随口问道:“郎君说离得近,莫非也是蒲县人氏?”   “不,我们是大宁的。”   “嚯,竟是大宁!”对方一听,当即露出惊异之色,隐隐的还有些羡慕,“听说你们那儿自打有了长安侯,这日子过得可红火!”   “是的呀!”叶凡抿着笑,撞撞李曜的胳膊。   李曜揉揉他松软的发顶,眼中含笑。   “哈哈,二位感情可真好。”   江村长根本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只是习惯性地跟着笑,继而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郎君可见过侯爷本人?”   “见过呢!”叶凡笑眯眯。   “真像传说的那般英武?”   叶凡想到那个“传说”,差点没憋住。   “我竟不知还有‘传说’?”他提高声音,故作好奇地问。   “郎君竟然不知?”   “愿闻其详。”   江村长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传说那长安侯身高八尺,一口铜牙,手掌像蒲扇那么大,身子像牛犊那么壮,跺一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   “噗——”   “哈哈哈哈……”   叶凡实在没忍住,笑倒在旁边那个“身高八尺,一口铜牙”的“大牛”身上。 第100章   【门当户对】   蒲县在大宁东边, 晋江下游,境内多平原, 土地肥沃, 加上如今的县令为官清正,百姓们的日子不至于太过艰难。   梨树台是蒲县最富裕的一个村子, 皆因村中这棵千年“梨树王”, 每年产梨上千斤,作为贡物送入京城, 连带着其他树上的梨子也卖得极好。   此时,叶凡就站在梨树王跟前, 一脸惊叹。   并非想象中那般高大, 老梨树的主干不过两米多高, 树皮青黑,裂开一道道沟壑,就像这片土地。   粗壮的分枝向四面八方斜生而去, 枝上又生枝,枝枝曲折, 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让人不由地心生敬仰。   叶凡想象着满树梨花白的画面,“这要是开了满树的花, 得有多壮观?”   “好看着呢!小哥若得了闲,下月再来,那时正是梨花开的时候,村里热闹得很。介时让家里那婆娘做上两样小菜, 咱爷俩好好喝两杯。”   “小子在这先谢过江叔了,到时候一准儿来!”   这江村长和叶凡都是健谈的脾气,再加上一起编排长安侯的“情谊”,很快混熟,叔叔、小哥地相互叫起来。   至于李曜,江村长一度也想拉他“入伙”,怎奈他一直护在叶凡身旁,哑巴似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只得作罢。   看完了梨树王,江村长便带着他们去挑梨树苗。   因着梨树王的名气,前来买树的人络绎不绝,梨树台每年都会培育一些苗木,也算一项不错的收入。   还没走到苗圃,土路上便过来一个人,边跑边喊:“小郎君请留步!”   叶凡抬眼一看,这不是那江二郎么?   江二郎跑到近前,还没说话,便“扑通”一声跪下了。   来了古代这么久,叶凡依旧没有适应这些人动不动就下跪的习惯,连忙去扶,“江二叔这是做什么?”   江二郎不起来,握住叶凡的手臂,激动又愧疚,“方才我只顾着心疼侄子侄女,竟忘了给小郎君磕个头,您救了那俩娃的命,就是救了我的命……”   “不不,可没您说得这么严重,就是顺路,碰上了。”   叶凡想把他拉起来,没拉动,想抽出胳膊,却被他攥得死死的,一时间有些窘迫。   李曜从旁伸出一只手,没见用力,便把叶凡解救出来,顺带着江二郎也被拉了起来。   江二郎看来已经从江小娘子那里听说了李曜的身份,眼中满是敬畏。   叶凡朝李曜挤了挤眼,笑道:“江二叔就算谢也不该谢我,救人的是侯爷家的人。”   江二郎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似的,口中连连称是,又要跪李曜。   叶凡原是想逗李曜,没承想老实人当了真,连忙扶住他,“江二叔不必多礼,侯爷可不在意这些。”   江二郎一听,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一味扎着脑袋,搓着手,紧张得说不出话,显然是十分怕李曜。   叶凡笑笑,说:“还是回去看顾家人吧,娘子和小郎君泡了水,合该请个郎君看上一看。”   提到江小娘子,江二郎终于想起了出门前侄女的叮嘱。   “小郎君……和侯爷救了我那侄子侄女的命,家里也没啥能报答的,只有村北的十亩田地,百余株果树,原是我家兄长留给侄子侄女的,还请小郎君……还、还有侯爷不要嫌弃,务必收下。”   江二郎生性憨厚,木讷又嘴拙,这话是江小娘子一句句教给他的,他像背书一样说完,终于松了口气。   叶凡闻言,不免对这一家的为人生出敬重之心,“既然是先人留给儿女的,我们怎么好占去?”   “可……”   “况且,我家也有树,几千棵呢,再多就种不过来了。”叶凡朝着他笑笑,略略向江村长告了个别,拉上李曜转身就走。   梨树暂时就先不买了,这时候买摆明了就是占人家的便宜。   江二郎怔了怔,追在后面问:“敢问小郎君高姓大名?”   “上叶下凡,后会有期。”   江二郎一听,脚下不由顿住。   叶凡……叶家小郎?   莫非是韩家岭的叶小郎?!   “大郎哥,我没听错吧?他真的是叶小郎?”   江村长正僵着,被他一推这才稍稍回神,声音颤颤巍巍,“你、你刚刚叫那个人……啥?”   江二郎也是一副状况外的模样,“叶小郎啊,他说他姓叶,叫、叫叶凡……这不是叶家小郎的名讳么?”   “另一个!我问的是另一个!”江村长看着李曜的背影,风中凌乱。   “个高的那个呀?”   “别跟我提个高!”   “为啥?长安侯大人果真好威武,吓得我哟,都不敢看他一眼。”   他是长安侯你怎么不早说?!   想想方才当着本尊的面说的那些话,江村长死的心都有了。   “别拦着我,我要去跳江!”   “……哦。”   “你真不拦我?”   一天跳八百回,大伙都习惯了。   ***   救人的事叶凡根本没放在心上,回家后只略略对二姐提了提,姐弟两个唏嘘一阵,转头便忘了。   叶凡虽然拒绝了江二郎的“谢礼”,江家人却记下了这份恩情。   过了两日,待到江小郎君身子好了些,便由阿姐以及叔叔婶婶带着,亲自登门感谢。   对方很有诚意,不仅全家人都来了,还带来了梨树苗以及地契。   叶凡刚好不在家,是叶二姐接待的。   江小娘子能说会道,又不显得张扬,三言两语,差点哄得叶二姐把地契收下。   好在,这件事实在太大,叶二姐终归把住了劲儿,没有收,只是对那小娘子的印象当真是好得很,等到人家走到,忍不住夸了又夸。   于婶瞧出她的心思,笑着点了出来,“二娘子若喜欢,不如便替小郎求了来——从小在晋州长大,又念过书,刚好比咱们小郎小一岁,确实般配。”   这话算是说到了叶二姐心坎里,既期盼,又疑虑,“不知道人家爹娘在世时有没有定下亲事……”   “这事简单,打听打听便知道了。”   于婶常在酒坊那边看店,南来北往的客人认识不少,梨树台离着不远,时不时便有汉子婆娘前来买酒。   赶巧了,第二日便有梨树台的人过来,还是个惯爱说媒揽事的。   为了小娘子的名节,于婶没有直接问,只是拉着对方聊家常,一来二去对方便主动说了起来。   “也是可怜,没了爹娘,又险些被恶仆所害,幸好那江二郎是个实在的,愿意收留……只是那小娘子到了说亲的年纪,怕是在家里留不了两年了……”   “听您这话,小娘子莫不是还没说上人家?不能吧,瞧那模样,怎么也得有十五六了……”   “十六了,昨儿个我还去瞧了瞧,顶好的模样,原本是订好了的,因着家里出事,退了。”   “原来是这样……来,喝茶、喝茶。”   “您客气了。”   于婶面上不显,心内却犯起了思量。   送走了客人,她再也待不住,收拾收拾便回了家。   “依我看,不然这事便算了……”对着叶二姐,于婶也不必绕弯了,直接了当说出了心里话,“小郎过了年才十七,不必急,再好好挑挑。”   叶二姐笑笑,慢言细语:“我知道,婶子是为凡子好,只是咱们这乡下地方,哪里容易碰到这么好的?别人嫌弃她无父无母,咱们家可嫌弃不着。”   叶二姐不仅不嫌弃,反而觉得是缘分。   “家父家母同样早逝,早日成家,彼此间也算有个依靠。”   于婶点点头,凭良心说,单看对方的家世人品,确实配得上。   叶二姐打定了主意,趁着县里大集,便约上叶三姐一同去了大姐的食肆。   自从叶老爹去世后,叶凡的婚事便成了叶大姐心里的头等大事,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好的,叶大姐当即闭了店,亲自往梨树台去了一趟。   小娘子自然见不到,江家的为人处事被她打听了个一清二楚。   姐妹三个再碰头,甚至已经商量起了请哪个媒人、何时去提亲。   这天,叶凡回到家,冷不丁看到叶大姐在,还挺纳闷。   “这是咋了?城门失火,还是外甥高中,我那一心钻到钱眼里的阿姐,怎么舍得抽出功夫回娘家了?”   叶大姐听了他的调侃,并不恼,反而笑着戳戳他脑门,“这时候就可着劲儿说罢,等小娘子进了门,看你还能不能如此牙尖嘴利!”   叶凡权当是在开玩笑,咧了咧嘴,“那得先有个小娘子才成!”   “原本是没有的,这不我家阿弟争气,自个儿从水里捞出来一个么!”   叶凡一听,这话不对味儿呀,讪讪道:“姐,亲姐,你在逗我吧?”   叶大姐扑哧一声笑了,“听听,这时候叫起亲姐来了!放心,不让你白叫,赶明儿阿姐就请媒人,到江家提亲去。”   什么江家?   提什么亲?   给谁提亲?   叶凡瞅瞅这个,瞅瞅那个,蒙了。   姐妹三个交换了个眼神,皆是笑了——叶凡的反应实打实的被她们当成了害羞。   ***   “害个头的羞呀!”   等到大姐、三姐走后,叶凡终于把事情搞清楚了,他不敢冲着叶二姐闹脾气,却跑到前男友跟前发疯。   “我是gay呀,怎么能娶小娘子?这不是害了人家嘛!”   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床铺被他左滚一下,右滚一下,滚成了皱巴巴一团。   长安侯大人坐在六角扶椅上,就那样眯着眼睛看着他。哪怕叶凡分出一点点注意力在他身上,便能发现,此时前男友心情不佳。   只是此时的叶凡一心沉浸在懊恼之中,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脑子考虑自己是不是挑错了倾诉对象。   胖团都替他担心。   ——这种“找小三”的事,不应该背着大爸爸偷偷来吗?   ——凡凡为什么要跑过来,主动招供?   ——唔……大爸爸的表情好可怕!   . 第101章   【这狗血的出柜呀】   说到底, 叶凡就是太担心。   他不敢告诉姐姐们自己喜欢男人,不能跟小娘子成亲。他怕姐姐们会生他的气, 更怕她们难过, 他怕失去这份得之不易的亲情。   李曜,对他来说是最知根知底的人, 也是最可靠的人, 所以,他才会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闹。   “不然我干脆直说算了!”   叶凡猛地从床上跳起来, 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就说、就说……我不行!”   饶是李曜, 听到这话都险些扔了茶盏。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 眼中透出淡淡的无奈, “可用过饭了?”   叶凡烦躁地把自己摔回床上,“都什么时候了,还吃饭, 饿死算了!”   “不是说今日蒸豆包么,走, 一起去。”   “不要,我暂时不想见到二姐,万一她又说起提亲的事怎么办?”叶凡拿枕头蒙住脑袋, 滚到床里侧。   “不会的。”李曜起身,半拉半抱地把他带起来,整理衣裳、头发,深棕色的鹿皮小靴也亲手穿起来。   他低着头, 叶凡看不到他的表情,就连那微微发白的手指也没有注意到。   “你怎么知道不会?今日大姐和三姐都过来,保不准连媒人都请好了!”   叶凡扒掉外裳,蹬掉鞋子,气鼓鼓地看着他,“合着说亲的不是你,你不用担心是吧?”   “你怎知我不担心?”李曜停下手中的动作,就那样定定地看着他。   明明没有表现出任何生气的样子,却叫叶凡生生愣住。   脑子里似乎突然打开一道闸门,叶凡刚刚反应过来,李曜不仅是他的靠山,他最亲密的人,还是他的爱人呀!   自己被说亲,最担心、最焦虑的兴许不是自己,而是他!   “对、对不起,我昏头了,不该冲你发脾气。”   叶小凡就是这样,属炮仗的,闹起性子怼天怼地,意识到错误之后又会立马服软。   李曜把他养大,又怎么不知道?   既然知道,自然不会真的生气。   反而是高兴的,他的小少年,可以像从前一样本能地信任他、依赖他,甚至忽略两个人的特殊关系。   但是,还是要表现出生气的样子。   李曜沉着脸,一言不发。   叶凡更加自责,乖乖地穿好衣服,套上鞋子,故意弄乱的头发也理理整齐。   然后,软软地抱住长安侯大人的胳膊,小小声地说:“收拾好了,咱们去吃豆包吧!”   李曜抿着唇,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叶凡鼓了鼓脸,把怀里的手臂抱得更紧了些,试探性地往外拽了拽。   嘻,拽动了!   叶小凡被前男友的冷脸冰封住的心,“怦怦怦”冒出一株株小嫩芽。   “啾~”脚尖踮起来,亲在那个带着隐隐胡茬的下巴上——就、就当是预支好了,等到以后和好了,就少亲一口。   李曜低头看了他一眼,冷硬的线条似乎变得柔和了……一点点。   又是“怦怦怦怦”一阵响,心田上的小绿芽抽条,长大,开出一朵朵粉红色的花。   叶凡紧了紧怀中的手臂,突然变得十分强大。   ——我有前男友,我什么都不用怕!   ***   因着叶凡的“亲事”,小窑院里这些日子一直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气氛里。   在叶二姐心目中,大姐同意了,三姐也没有意见,小娘子原本就是叶凡救起来的,看样子也是喜欢的,因此这件事就算是敲定了,单等着选个好日子,备了登门礼,请媒人去江家说。   考虑到救人那日李曜也在场,真要论起来,他也算半个媒人。   因此,吃饭的时候,二姐特意为他斟了一杯酒,隐晦了说了两句感谢的话。   看着李曜明明心里痛得在流血,还强颜欢笑的样子——当然,是叶凡自己脑补的——他都要自责死了。   有那么一瞬间,叶凡猛地鼓起一股冲破天际的勇气,下定决心要说出真相,没想到李曜悄悄握住他的手,结果刚刚聚起来的那股气就这样散了。   就这么憋憋屈屈吃完一顿饭,叶凡拉着李曜回了自己的屋子。   “对不起。”出于补偿,叶凡扒着李曜的肩膀,亲了亲。   李曜垂眸,眼含笑意。   叶凡眨了眨眼,“你怎么不推开我?”   “我为什么要推开你?”   “小说里不都是这样写的吗——我不敢在家人面前出柜,你生我的气,我为了补偿你而亲你,你说‘我不要补偿,真爱我的话就去告诉他们不要结婚呀’,然后把我推开。”   李曜捏住他的下巴,“亲爱的,那是小说。”   叶凡仰起脸,咧着嘴笑。   看着这双他最喜欢的、满含笑意的眼睛,李曜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缓缓地亲了下去。   “咣——”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继而传来碎裂之声,还有急促的脚步声。   叶凡心头一颤,下意识地看向窗口。   窗户敞开,外面空无一人,窗前的树枝剧烈地晃动着,显然,有人刚刚经过。   于婶在灶间扬声喊:“二娘子,可是摔了碗?伤到没有?”   叶二姐没有应声。   叶凡定定地站在原地,心一沉再沉。同时,又有种说不出来的轻松感。   这下好了,不用纠结要怎么出柜了。   这柜子门,已经被迫打开了。   尽管这样安慰自己,叶凡的手还是抑制不住地发抖,面色发白。   李曜紧紧地抱住他,把他的头埋进自己怀里。   叶凡顺从地抬起手臂,圈住他的腰。此时他脑袋里乱糟糟的,本能从最依赖的人身上汲取力量。   “不要怕,凡凡,不要怕。”李曜的声音沉静而笃定。   除了心疼,还有歉意。   席上,他特意提醒叶凡,吃完豆包会积食,因为他知道,叶凡为了装兴,一定会故意多吃。   叶二姐心疼弟弟,嘴上不说,饭后定会熬出一碗消食的山楂汁——她的手艺很好,总能做得酸甜适宜,叶凡最爱喝。   李曜趁着叶凡不注意推开了窗户,两个人站立的角度刚好能让叶二姐看得一清二楚。   李曜收拢手臂,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   有时候,他会自私地期待着两个人还在现代,小时候的叶凡,长大了的叶凡,高兴的叶凡,苦恼的叶凡,都是他一个人的。   不过,就算再选择一次,他还是会让叶凡回来,让他有机会拥有亲情、友情、事业,让他享受自己本该享受的一切。   不管怎样,他都不会放弃他,哪怕需要使出这种并不高明的手段。   ***   叶家祠堂。   叶凡跪着,叶二姐也陪他跪着。   叶二姐自认为是个相当沉得住气的人,从她对从前那个婆家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   不过,如今她再也好意思这样说了,面对自己唯一的弟弟,这个真正在乎的亲人,她的小心谨慎全都抛到了九宵云外。   “你老实说,是不是被那个人强迫的?”想来真是气极了,叶二姐竟然连侯爷都不叫了。   叶凡垮着肩膀,扁着嘴,可怜兮兮,“阿姐……”   “不要叫我,对着爹娘的牌位说!”   叶二姐声音严厉,那杏眼圆睁的模样竟有种大姐的风范。   叶凡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好凶……”   任他撒娇耍赖,叶二姐一概不理,就那样陪着他跪在冰凉的地砖上,一脸肃然。   “阿姐,你别这样,原本就有风湿……”   “今日若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就陪你跪到死。”   不得不说,这一招对叶凡当真有效,若是让他自己跪着,他保证各种赖皮把事情糊弄过去,一旦加上二姐……别说是跪地砖,就算绑上“跪得容易”,他也舍不得呀!   叶凡把心一横,干脆招了,“他没逼我,我真喜欢他,我们早就认识了,连聘礼都送了。”   叶二姐柳眉一蹙,“什么聘礼?”   叶凡咽了咽口水,慢吞吞从荷包里抠出那个弯月形的玉玦,只舍得露出来半个,他怕二姐一个生气给摔了。   “这是李将军给的!”叶二姐笃定。   “就是李将军给的呀,让咱们两家订娃娃亲的。”   说起来,叶凡也是刚刚知道,李曜亲口说的——他有理由相信,倘若不是为了说服叶二姐,那个闷骚的家伙不知道要瞒到什么时候。   叶二姐眉头皱得更紧,“这是李将军给你和李、李家小娘子的!”   她原本想说“李五娘”,又顾及到小娘子的名声,愣是吞了回去。   叶凡嬉笑,“不见得吧?当初有讲明说定?据我所知,李将军和阿爹订下娃娃亲的那会儿可是把东西给了李曜的。”   论耍嘴皮子,叶二姐自知耍不过他,干脆闭了嘴,气得别过脸去。   想来是生了真气,她的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唇色也惨白一片。   叶凡心里无比自责,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动。   他就那样跪着,一点点蹭过去,“阿姐,你别生气,好不好?”   “你要是再生气,我干脆、干脆去死好了!”   “死了便一了百了,省得给阿爹阿娘丢人,也不用再让阿姐操心!”   说着,脑袋便歪到供桌那边,就要往上撞。   叶凡喊得很大声,叶二姐扭着身子,看都不看他一眼。   叶凡暗暗地掐了自己一把,红着眼圈,装得更像,“我真撞了啊!”   叶二姐依旧不理。   叶凡咬咬牙,只听“嘭”的一声,厚重的木桌晃了三晃,继而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   叶二姐大惊,猛地扑过来,扶住叶凡的头,“凡子,你你、你怎么说撞还真撞?你怎么样?别吓阿姐……”   叶凡歪在地上,眼睛紧紧闭着,摒住呼吸。   叶二姐推他,推不动,叫他起来,不睁眼,手指颤抖着放在鼻子下面,没有呼吸。   叶二姐吓疯了,失声大叫:“来人,去叫大夫——婶子,于叔,来个人哪!”   今日为了审问叶凡,她一早便把于家人支了出去,此时家里根本没人。   叶二姐叫不来人,只得哭喊着往外跑,没想到手脚发软,不留神儿跌到地上。   叶凡见状连忙起来扶住她,“阿姐,我没事,逗你呢!”   “你个死崽子,吓死人了!”叶二姐又哭又笑,气得打他。   叶凡任打任骂不还手。   好一会儿,叶二姐稍稍平复了心情,眼睛往他头上瞄,“可撞疼了?”   叶凡嘿嘿一笑,指了指角落里的砖头,“阿姐该问问它。”   叶二姐反应过来,又是一阵好打。   闹过一阵,姐弟两个终于可以静下心来说话。   叶凡收起玩笑的心思,认真地说:“阿姐,我是真心喜欢李曜,不存在任何强迫的成分——你也希望我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对不对?”   “你才多大,哪里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他是什么样的身份,有多少家底,能永远不娶妻、不留后?你现在还小,长得稚嫩,待到过上几年,怕是……”   想到叶凡将来可能面临的凄惨下场,叶二姐的心一揪一揪的疼。   叶凡替她擦了泪,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阿姐,你是不是忘了,他虽然家底丰厚,你家弟弟也不差,别的不说,养活咱们一家人没问题。”   “再说了,我比他还小呢,再过几年等他老了,我正值壮年,不等他嫌弃我,我就先把他给扔了!”   “你……净说傻话!”   叶二姐被他的歪理说得哑口无言。   李曜站在门外,黑了脸。   看着二姐渐渐缓和下来的脸色,叶凡悄悄地松了口气。   不得不说,前男友就是牛叉,要不是他提醒自己,说服叶二姐不要用那些情情爱爱,他还想不到这些话呢!   不过,叶凡也有自己的打算,一个可以让叶二姐彻底接受李曜的理由。 第102章   【这就是亲情呀】   “阿姐, 跟你说句实话吧,其实不是侯爷强迫我, 是我主动勾引的他。”   叶凡故意挑个了叶二姐最不能接受的词。   果然, 二姐听了他的话,脸色大变, 双唇开开合合, 好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叶凡故作深沉,“阿姐, 当着爹娘的牌位,你给我留点面子, 咱们回屋说, 好不好?”   叶二姐似乎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只顺着他的话怔怔地点了点头。   于是,叶凡便扶着她回了屋子。   祠堂外,有人提前离开, 出了窑洞。   下面的话,即使不听, 李曜已经猜到了。所以,便不听了罢,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冲进去抱住他。   ——那个每每让他气到不行, 又爱到骨子里的人。   屋内暖烘烘的气息让叶二姐的头脑稍稍明朗了些。   她坐在炕上,同叶凡面对面,语气沉静,“凡子, 你不必拿这种话诓我,你是什么样的脾性阿姐心里最清楚。”   她心思赤诚的小弟,怎会做出那等……那等丑事!   “是真的,阿姐。”叶凡面色郑重,继而露出一个满含着凄楚和失意的笑,“你不知道吧,阿姐,有一种人天生便喜欢男子,没办法同小娘子成亲。”   叶二姐的神情比方才还要惊讶。   尽管完全听懂了叶凡的意思,也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表达的部分,她还是抱着一丝丝希冀,问:“你……便是这样?改、改不了么?”   “是,从我知事起,便是。”   尽管不忍心,叶凡还是毫无迟疑地撕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将底下的东西明晃晃地摊在面前,残酷,却真实。   “阿姐,不瞒你说,我对女子根本就——”   “不必说了!”叶二姐猝然开口,打断叶凡的话。   突然抬高的声调不仅让叶凡闭了嘴,还把她自己也吓住了。   她怔怔地抬起手,抚住慌乱的心跳。   似乎过了好久好久,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伸出手,像护仔的母鸡般紧紧地抱住叶凡,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不怕,阿姐在,不必怕……”   轻到近乎飘渺的声音,年幼时的记忆重叠,失去母亲的日子,多少个晨昏夜半,便是这样一句话让他安心,伴他长大。   滚烫的热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叶凡回抱住自己的姐姐,他至亲的家人。   “阿姐,对不起、对不起……”   “不,不是的,不是你的错。”叶二姐喃喃道。   她可能会责问上天为何偏偏让她小弟如此,可能会责备自己没有尽到阿姐的责任,甚至会责怪父母为何走得那般早,唯独不会怪叶凡。   如果可以选择,他也不想如此呀!   叶二姐根本不敢去想这些日子他是如何挺过来的。   当家里人调侃他与李五娘时,当姐妹们欢欢喜喜地商谈他的婚事时,当她让他跪在父母灵前“交待清楚”时……   想起这些,叶二姐的心就像被一把生了锈的刀子来来回回地拉扯般,痛到极致。   她甚至开始庆幸,幸亏有那样一个人存在,和叶凡一样可以接受男子,可以给他安慰。   “侯爷他……待你如何?”   叶二姐努力让自己笑着问出这句话,就像当初调侃他与其他小娘子那样。   “阿姐应该看到了吧,他对我很好。”叶凡同样用轻松的语气说。   “是的,侯爷他很好,很在意你。”   想到从前的点点滴滴,叶二姐终于彻底相信了叶凡的话。   ——长安侯大人对自家小弟,甚至对整个叶家做的那些人,哪里像是寻常的友人?   这天晚上,叶二姐屋里的织布机响了整整一夜。   叶凡躺在炕上,辗转反侧,直到天明才沉沉睡去。   阁楼上,有人同样一夜未眠。   ***   第二天。   叶二姐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照样温温和和地同于家人说话,像往常一样把饭菜给叶凡温到锅里。   等到叶凡起来,吃了饭,她便笑盈盈地把他支了出去。   堂屋内,于家人,除了小锤子全都在场。   叶二姐就那样一字不漏地把叶凡的情况说了,包括他和李曜的关系。   “凡子说过,咱们是正正经经的一家人,所以,这件事我不打算瞒你们。”她坐在当年叶母常坐的位子,用淡淡的目光扫向众人。   于叔皱眉,大郎愣怔,大郎媳妇无措地看向自家汉子,二郎扎着脑袋看不清表情,于三娘一脸茫然,想来是不大懂。   于婶对上叶二姐的眼,心里没由来地生出大大的惊异,甚至超过了叶凡的事。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最像主母的不是叶大姐,也不是叶凡,而是这位看似温言细语,实际心内极有成算的叶二姐。   除了恭敬,再没别的。   叶二姐把众人的反应一一收入眼底,继续道:“说这些,只希望你们能谨记凡子的善意与赤诚,不要因此而看轻他,若是接受不了,我亦不强求,便……好聚好散罢。”   于叔依旧皱着眉头,沉声道:“咱们一起走!”   突如其来的话,叫所有人一愣。   于婶急声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   于叔站起来,言语间唯有坚定,“带着小郎离开大宁,去安州,去京城,甚至延州、漠北,总能找个干净的地方——我就不信了,他一个侯爷还能只手遮天不成?”   “爹,您老想哪儿去了?没听二娘子说么,小郎君本就喜欢男子,这辈子都不会和小娘子成亲。”   于二郎翻了个白眼,那漫不经心的态度,似乎根本不在意对方是不是他爹。   于叔当然听到了,他只是不敢相信而已,也不愿意相信。   于二郎站起来,干脆地表态:“实话说了吧,这事我早就知道了。”   叶凡和李曜天天腻在一起,时不时就要搞点小动作,直到昨日才被叶二姐发现,于二郎都觉得是奇迹。   “不仅我知道,三娘也知道。二娘子放心,以我的脾气,若是看不起小郎,哪里还会累死累活地跟着他做事?至于三娘——”   于二郎恨铁不成钢地瞪向自家妹子,“恨不得生成小郎的亲妹子,更不会轻看。”   “你胡说,我才没有!”   显然,比起叶凡的事,于三娘更在意自家哥哥的污蔑,只是那心虚的样子没有什么说服力罢了。   “你和那李五娘整日里怎么夸他,还用我一一说出来么?”   “你说呀!”   “……”   兄妹两个拌着嘴,那边于婶和于大郎也相继说了话。   叶凡是于婶一口一口奶大的,别说他只是喜欢汉子,就算他变成个丑不拉叽的乌龟壳,在于婶眼里照样是宝贝疙瘩。   于大郎一根筋,认准了叶凡的好,就觉得他无论做什么都高人一等,根本没有哪家小娘子配得上他。   因此,他不仅不觉得奇怪,还连连点头,“我就说嘛,小郎君得找个啥样的神仙人物,十里八乡转着圈一瞅,也就长安侯了。”   大郎媳妇连连点头,“还真是!”   于叔依旧拧着劲,闷着头一句话不说。即便如此,没有人会怀疑他会出去说三道四,对叶凡不利。   于家人的态度,着实叫叶二姐欣慰不已。   同时,也松了一半气。   另一半得继续吊着,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叶二姐就是这样,生活安逸时便不争不抢,性子温柔的如水一般。然而,一旦遇到了沟沟坎坎,她骨子里的坚强和智慧就会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她是一个极有原则的人,同时也是一个为了家人可以祭出自己的人。   她选择了接受叶凡,便决定替他扫去所有的隐患,免去那些可能的伤害。   于家人是第一步,叶三姐是第二步。   这是继关二郎出事之后,她第二次来榆树庄。   叶三姐受宠若惊,欢欢喜喜地把她往屋里让,“我瞧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叶家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二娘子也舍得出来走亲戚了?”   “你就说吧,小心我以后见天地来,看不吃穷你们家。”   “你别说,我还真不怕,就干脆住在这里才皆大欢喜呢!”叶三姐笑着看向关二郎。   关二郎咧着嘴笑,动作自然地替俩人撩起帘子。   叶三姐又笑,“看吧,有人比我还乐意呢!”   “这嘴,看我不拧你。”叶二姐佯装生气。   当着关家兄弟的面,她轻轻巧巧地同三姐说笑着,半点没露出来。   待到姐妹两个进了窑洞,叶二姐才端正了神色,叮嘱三姐静下心思,接下来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冲动。   “我就知道,没事你也不来。”叶三姐撇撇嘴,挪了挪屁股,坐端正了,“说吧,我听着。”   叶二姐明显不信她,好在门窗关着,关家兄弟站得远,就算待会儿闹起来,她也有信心压下。   于是,叶二姐便清了清嗓子,把事先斟酌了无数遍的话告诉了她。   果不其然,叶三姐不等把话听完,便腾地站起身,怒气冲冲。   “我去找他!就算死在他家门前,我也要让姓李的知道,咱们叶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叶二姐无力地叹了口气,就怕她这样,特意先说了叶凡喜欢男人的事,这才提起长安侯,没承想还是如此。   “说好了不动气,好生听着。”   “你说这个,我能不气么?”叶三姐脾气上来,跟前有谁就朝着谁发,“咱家凡子都让那姓李的王八羔子糟蹋了,你教教我,怎么不动气?”   叶二姐皱眉,“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叶三姐叉着腰,“我算看出来了,合着你今儿个是来做说客的——老实说,你收了那王八蛋多少好处,让你这么替他鞍前马后?”   叶三姐话说得再难听,也是为了叶凡,叶二姐清楚这一点,因此并不和她吵,反而缓和了语气,说:   “你好好想想,叶家的面子重要,还是凡子的安稳重要?倘若对方不是侯爷,换成平民百姓,若是凡子喜欢,你可还会如此?”   “什么是安稳?什么是喜欢?他才多大,知道么?”   “他大到足够替我作主和离!”   叶二姐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三姐登时哑了声。 第103章   【生一窝弟弟团】   叶二姐的话让三姐冷静下来。   她不由地想起了袁家的事, 想起叶凡当时的坚定,想到了李曜的援手, 想到了两个人为此的付出与筹谋。   是呀, 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她们的阿弟足以顶立门户。   叶三姐缓缓地坐下来, 看向面前的二姐。   叶二姐眼底湿润, 显然也是想到了过往的那些辛酸。   “阿姐,你看我, 我……”叶三姐满脸愧疚,讨好地碰了碰二姐的手, “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叶二姐端着架子, 不急不缓地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你又没骂我。”   叶三姐想起来自己骂李曜的那些话,张了张嘴,讷讷不能言。   叶二姐背过身, 拭去眼角的泪,“你问什么是安稳, 凡子知不知道安稳——你想想我,你想让凡子过那样的日子么?”   “姐,你别、你别这么说……”叶三姐忙拉住她的手。   刚才骂得厉害, 这时候嘴却笨了,大抵是责怪自己勾起了叶二姐的悲苦往事,又顺着她的话想想叶凡,当即一个激灵。   ——若自家兄弟遇人不淑, 宁可、宁可让他跟了长安侯!   叶二姐看着她的反应,轻叹一声,缓和了语气,“这些日子我住在家里,拿眼瞅着,凡子并非那种没有成算的人,你静下心来想一想,那些面果树、油葵地、酒坊、菌子,哪一样不是养老的营生?”   叶三姐眼睛一亮,“正是呢,凡子果然是个有本事的。不用等哪一天侯爷弃了他,他就先养十个八个的小面首!”   “你呀……”叶二姐从她这话里联想到叶凡的话,忍不住笑,真是亲姐弟。   叶三姐见她笑了,松口气的同时,又半是埋怨半是撒娇地说:“我竟不知,阿姐还有这样的好口才,直说得我呀,一个字都崩不出来。”   叶二姐抿着嘴笑笑,并不接话。   外面,关大郎和关二郎对视一眼,提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方才虽然站得远,姐妹们的口角依旧能听到,两个汉子不好搀和,只得在外面守着。   此时,听着里面又阿姐、阿妹地叫起来,关大郎这才推门进去,关二郎顾及着二姐的名声,依旧站在门边。   叶三姐拿眼斜着自家男人,“就知道你会偷听,敢说出去一个字,看我不打你!”   “不敢不敢。”关大郎陪着知,任由媳妇把那没有撒完的刁蛮性子使到自己身上,“在打死之前,可否允许我说句话?”   叶三姐拉着二姐的手,亲亲热热,“阿姐,你说,允不允他?”   叶二姐配合地点点头,“允了。”   关大郎笑笑,扯了个草墩坐下来,一副打算长谈的架势。   关二郎也坐在门槛上,手里编着鹅笼。   叶三姐捏了捏二姐的手,拿眼神示意。   二姐瞪了她一眼,并不说话。   她不允许,三姐也不好开口,关二郎依旧只能在门口待着,不过,能这么守着心爱的人,听到她温温软软的声音,他已经很知足了。   关大郎说起了从前军中的事,“边地苦寒,战事残酷,兵士们整日朝夕相处,难免会培养出特殊的情谊,有那些今朝有酒今朝醉,回头一拍两散各自成家的,也有从今往后相依相伴,如寻常夫妻般生活的。”   叶三姐半张着嘴,二姐亦是难掩惊诧。   “你说真的?不是成心拿话哄我们吧?”   “不信我,你问二郎。”   关二郎顺势点点头,“不仅有,还很多。还有南边的海民,一年到头在海里寻活头,哪里顾得上媳妇跟娃?多半也是汉子跟汉子搭伙过日子。嫂嫂若不信,不如让大哥带你去瞧瞧。”   叶三姐咂舌,“那么远,谁会去,没的耽误了孵小鹅。”   提到这个,关家兄弟双双笑了。   他家养了这些年的鹅,挣得钱加起来都没有去年半年多,其中一多半是李家庄园买去的。   叶三姐自然也想到了,原先只觉得感激,这会子就成了别扭,“不愧是当大官、带大兵的,心机忒深了!”   关大郎笑,“这话说得没理。”   叶三姐自然知道没理,说出来,心里最后那点不忿也没了。这会儿再骂,心态与口气和方才已是大不相同。   冷不丁想到什么,叶三姐突然看向关大郎,眼神凶恶,“从前在军中的时候,你会不会也——”   后面的话她自己就说不出来了。   关大郎笑,“我这不一心想着你么,怎么可能?二郎没准儿。”   关二郎跟着插科打诨,“大哥,不义气了啊!”   众人皆笑。   方才的紧张气氛彻底消了。   叶二姐忙了一整天,做了这许多事,到现在提着的那口气终于卸下来,人也显出几分疲态。   关二郎时时注意着她,忙说:“天不早了,我去给小郎报个信儿,二娘子便在家里歇下吧!”   叶二姐客气地笑笑,“多谢二郎哥,不必了,坐着小船回去,不多会儿便能到。”   “那我送你。”   “不劳二郎哥,于婶在那边送酒,我同她一道。”   不等关二郎再说,叶二姐便冲着众人作了别,转身走了。   唉!   大伙同情地看向关二郎。   ***   再说叶凡这边。   他没有真的去县里买点心,而是跑到李曜的院子,碰碰这个,摸摸那个,心里就像长了毛毛草似的,做什么都无法专心。   中午,小灶上的厨子做了他最喜欢吃的喇叭肉,就连胖团和大王都抢着吃了一碗,叶凡却抓着筷子,吃得没滋没味。   李曜知道,他是在担心。   为了分散叶凡的注意力,长安侯大人把人困在床上,翻起了旧账。   “反正我比你大,再过几年,不等我嫌弃你,你就先把我甩了,嗯?”   叶凡惊,“谁说的?告诉我,我去找他打架!太坏了,挑拨我们关系!”   “反正你有房子有地,怎么也能吃饱饭,不用依靠我,嗯?”   “才才、才不是!我最依赖你了,没了你我吃不好,睡不香,简直要活不下去了,求你让我依赖呀!”叶凡四仰八叉,眼珠心虚地转啊转。   李曜居高临下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笑。   那眉,那眼,那挺直的鼻梁,那下巴的轮廓……英俊到没边了。   叶凡喉头鼓动,大脑还没做出指示,胳膊已经缠了上去。   “大过年的,不要这么暴躁嘛!”   李曜挑眉,“年已经过完一个月了。”   “咦,是吗?宽容点嘛,就当今天除夕好了!”   大好的春光,轻薄的床帐,明眸皓齿的小郎君,李曜压低身子,“叫哥哥。”   “哥哥。”一丝迟疑都没有。   长安侯大人扬起眉眼,压了下去。   叶凡挣扎了零点零一秒的时间,便圈住前男友的脖子,热情地回应。   ——春天都到了,还不求和好,嗷!   院子里。   叶凡特意让人种了一棵枝干虬结的龙爪槐,这时候已经长出了新叶子,黄黄嫩嫩,指甲盖那么大。   大王架在树杈上,阴阳怪气,“人类真没原则,前一秒还在吵架,后一秒就啃到一起,切!”   胖团抱着小爪子,眼睛弯弯,“大爸爸和凡凡好幸福呀!”   “哼,幸福个头!最好趁早分手,宿主一气之下和我绑定,成为天上地下第一大暴君,吼吼!”   胖团生气了,脸蛋鼓起来,“才不会!凡凡和大爸爸会成亲,生一窝小宝宝!”   大王翻白眼,“有点常识好不好?小男宠是雄的,蛋也下不出来!”   胖团握爪子,“凡凡最厉害,什么都能做!”   大王无语,“你还是光脑吗?一点道理都不讲。形而上学不好使,上辈子小男宠就是因为生不出孩子差点被害死——”   “嗷!你疯啦,小呆瓜?”大王猝不及防被推到地上,整只飞碟都写满了难以置信。   “凡凡永远不会死,你是大坏蛋!呜呜……”   小家伙气哭了,哭唧唧冲到屋子里,抱住叶凡的脖子,骨碌骨碌掉眼泪。   彼时,叶凡的衣裳脱了一半,李曜忍得发疼。   “乖哦乖哦,谁欺负我家团团了,爸爸去打他。”   “臭大王,大坏蛋!”胖团“恃宠而骄”,“不要凡凡死,要和大爸爸生许多弟弟团!”   “好好,让你大爸爸生弟弟团,他最会生了。”   叶凡托住小团子软软的身体,平复好呼吸,无比愧疚而又十分坚决地把李曜从身上踹了下去。   李曜的脸,比听墙角时还要黑。   叶凡耸耸肩——没办法,有了孩子就是这样啊!   那还要生什么弟弟团!一只也不生!   长安侯大人生平第一次如此幼稚。   ***   叶二姐从榆树庄回来,整整想了一路。   关于身边这些好的坏的夫妻们,还有关家兄弟说的话,对比着李曜和叶凡平日里的相处,心里更加笃定。   ——自家小弟同长安侯大人虽然同为男子,这日子呀必定不会比旁人过得差!   如今,除了叶大姐那边,亲眷们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叶二姐心里就连最后一丝担忧都没有了。   至于叶大姐,樊大郎今年要下场考试,二姐、三姐商量着,等外甥考完再同大姐说。   自此,叶二姐对李曜少了几分客气,更多的是对待家人的熟稔与关心。   比如,换季的衣裳,有叶凡一身,就有李曜一身。叶凡多了一双千层底的锻面布鞋,李曜就有一双针脚密实的束袖。   叶二姐手艺好,也不会因为对方是侯爷就特意买极贵的料子,更多的是心意。   李曜把这一连串的事全都看在眼里,对叶二姐更加敬重。   每月里一节一气,别人家的女婿送什么,他只多不少,除了叶家窑洞,叶三姐、叶大姐同样有一份。   关系都是相互的,彼此亲着敬着,日子越过越融洽。   家和万事兴,大抵如此。 第104章   【大王的鬼主意】   二月仲春,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   河滩上的泥土化开了,叶凡便雇了人手, 摔出一个个泥坯, 晒干晾好,准备重整菌房。   旧的菌房建在村北头, 离着葡萄园不远, 那时候事多,匆匆忙忙挖了两孔窑洞, 湿度温度都不好控制,叶凡一直不大满意。   这会儿趁着农时未到, 村里人手充足, 他想照着华北农村的规制建几间土坯房。   明三暗五的格局, 有门有窗,可以控制光照,屋顶是平的, 用木椽、泥土混着麦秸搭成,到时候表面铺上一屋油布, 菌子摘下来之后晒到屋顶上,干净又方便。   胖团从星际网搜到了图纸,叶凡请于三娘用笔墨描出来, 方便同砖瓦技工们讲解。   说起来,胖团如今的权限很低,得到的资料也十分有限,还是小家伙撒娇卖萌求了大王帮忙才查到这些。   叶凡怕它自卑, 说了一箩筐安慰的话。   小家伙眨着眼睛,乐滋滋地说:“有大王在呀,大王能查到就可以啦!”   爸爸的好团团哟,怎么能这么可爱!叶凡抱住它亲啊亲,怎么也不够。   二月二十这天,天气晴朗,阳光温热。   村民们聚集在河滩上,和泥的和泥,摔坯的摔坯,二月里的天气,叶凡还穿着夹袄,这些人便脱了外衫,只着短褐,大汗淋漓。   也有一些身强体壮的婆娘,推着平板车,一车接一车地把晒好的土坯运到宅基地上。   宅子那边,地基已经挖好了,只等着土坯晾晒结实便能放炮盖房。   泥瓦工们第一次建平顶屋,皆是怀着学习的态度,暗自想着,若是这屋子真像叶小郎说得那么好,别说工钱,让他们倒贴钱都行啊!   一旦学成了,就是傍身的营生,除了叶小郎谁能这么大方?   怀着这样的心思,大伙干起活来格外卖力。   临近晌午,于婶推着一辆簇新的手推车,一路走一路同村里人打着招呼。   大伙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放到那辆新车上。   这车子生得十分奇特,一前一后竟有两对轮子,扶手是弯的,向上翘起来,轻便又稳当,随便停在哪里也不会倒。   “又是榆树庄的关五郎打的?”   “正是呢!”   “手可真巧。”   “脑筋也灵!”   “赶明儿得了工钱,叫我家那个也去买一辆,推着这个赶集,不知道要省多少劲儿。”   “……”   村民们纷纷夸,于婶脸上一脸骄傲,就仿佛被夸的是自家孩子似的。   她和车子同时出现在工地上,大伙就知道,饭来了。   “婶子,今日做的啥?煎鹅蛋,还是煮鹅蛋?”   “大春天的,孵小鹅呢,哪里有那么多鹅蛋给你吃?”于婶把菜桶掀开,一股肉香扑面而来。   有那面皮厚的伸着脖子往桶里瞅了瞅,“嚯,竟是肉菜!”   “小郎说了,这几日活忙,吃得好的给大伙补补。”于婶坐到一边,把饭勺交给他们,“吃多少,自个儿盛,管够。”   越是这样,大伙越自觉,吃多少盛多少,不争抢,也不浪费。   十里八乡哪个不知道,叶家从不苛待小工,白管的饭食比自家过年吃得都好,实在不必为了这两口东西丢了情份。   等到大伙盛完了,还盛了小半桶。   于婶招了招手,“都来吧,今日剩得多。”   话音刚落,便有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抱着碗,争先恐后地跑到车边。   看着这些孩子们,于婶心里也喜欢,脸上不觉带上了笑,“按照小郎说的,把队排好。”   “嗯!”小家伙们纷纷点头。   有两个稍大一些的自动站出来,个矮的排前面,个高的排后面,男娃娃让着女娃娃——这些都是叶凡教的规矩。   这些孩子大多是家里条件不大好的,不知哪个带的头,只要叶家这么做伙饭,他们便自己带着碗过来吃。   却也不白吃,搬坯、抱柴禾、扒木头皮,捡着力所能及的做。   之所以比大人们晚吃,是因为除了窝头和菜,他们还能每人分两个鸡蛋,用叶凡的话说,这就叫“公平”。   砖瓦工们不仅没意见,还会有意有意地照顾他们一下。   这样的善念一代一代传下去,便是这片土地上孕育而出的文化与风骨。   ***   大王往河滩和工地上转了一圈,幸灾乐祸地说:“晒吧晒吧,待会儿下雨了,全都泡成汤。”   晾好的土坯不怕水,新打的那些却不成,若不及时盖起来,一整天就白忙活了。   胖团自动解读它的话,颠颠地飞回去同叶凡说:“大王说快下雨了,要把土坯盖起来。”   “我才没说!”大王气哼哼。   胖团弯起眼睛,“大王真谦虚,做好事不留名。”——这句话源于叶凡最近给它讲的睡前故事。   叶凡笑着骑上白鹿,去河滩那边通知大伙。   这时正是晌午,艳阳高照,但凡换一个说会下雨,根本没人相信。   叶凡就不同了,哪怕他说天上下刀子村民们都会深信不疑——谁叫他是小仙童呢!   于是,抱茅草、盖土坯、清洗模具,大伙一通忙活,将将弄好,刚要喘口气,便听见“咔嚓”一声,大白天的竟响起了惊雷。   紧接着刮来一股大风,刹时间乌云密布,明亮的闪电划破天际,雷声滚滚,由远而近。   眼瞅着就是一场急雨。   都说“春雨贵如油”,尤其在这种常年干旱的地方,这样的天气在春日并不常见。   于农人们而言却是好事——眼瞅着就要种瓜点豆,好巧不巧来了这场雨,不愁庄稼长不好。   雷声隆隆,雨丝细密,斜斜地洒向这片黄土地。   村民们四散躲雨,叶凡也骑上白鹿往家跑。   肚子圆滚滚的小驴子,明明四肢短小,跑起来的时候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的气势。   胖团钻到叶凡怀里,扒着领口,只露出一个尖尖的脑瓜顶,“下雨啦!真开心呀!”   小家伙语气轻快,兴奋地蹭来蹭去,叶凡的心情也变得更好了。   东坡下,有人撑着油纸伞,站在那里。   白色的深衣,系着同色大带,明明是温润的颜色,被他穿起来偏偏显得英姿飒爽。   叶凡穿过雨幕,一眼就看到了这个非凡寻常的男人。   这是他的男人。   人还没到,大大的笑脸便扬了起来。   “你要我吗?”声音清亮,直直地传入长安侯心底。   “要!”斩钉截铁。   “您的快递,请接住啦!”   叶凡松开手,像一只乳雁般朝着李曜扑去,没有丝毫畏惧。   李曜抬手,将伞扔向半空,淡灰色的伞面,绘着“一苇以渡”的图案,轻盈地在雨中打着旋。   伞的主人脚下一点,毫无保留地张开双臂,接住了那个自动送上门的小快递。   此生最重要的快递。   “很遗憾,不是外卖。”长安侯大人声音低沉,一本正经地说着撩人的情话。   叶凡挤挤眼,“饭,还是家里的好。”   长安侯大人眉眼上扬,为小伴侣抹去额上的湿渍。   之后,便小心地护好,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淋到,伤到。   只好好地在他怀里,便好。   ***   李家庄园。   叶凡趴在床沿儿,身上裹着一件水蓝色的衣裳,又是新的。   李曜腰背挺直,拿着一块柔软的布巾不紧不慢地给他擦着头发。   胖团弯着胖乎乎的小身子坐在桌上,手里抱着一只很小很小的骨质瓷碗,眯着眼睛美滋滋地喝着桃花水。   漂亮的小碗和新鲜的桃花都是李曜专门给它准备的,胖团因此而更爱大爸爸了——只比凡凡少一点。   大王打着转儿在云层中蹿上蹿下,自以为拥有一种毁天灭地的气势。   实际上,在叶凡眼中它就是个嘴硬心软、表里不一的中二少年。   此时,这个“中二少年”正在打着坏主意。   它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不想强制离开这个位面,就得尽快选择一位宿主。   说起来,系统与宿主绑定,大抵有三种情况——   第一种,协商自愿。你情我愿,这种情况是最圆满的,上一世李曜和大王便是如此。   第二种,机缘巧合,可遇而不可求。比如,叶凡和胖团。   他们之所以能绑定,一来因为叶凡当时灵魂离体,差点死掉;二来他的灵魂是一朵小蘑菇,胖团刚好又有探测功能。   第三种,被迫绑定。既然是被迫,则需要有一方弱势。   在前两条路都走不通的情况下,大王只能选择这一种。   上一世的相处,已经让大王产生了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李曜是不可能弱势的。毕竟,他可是胸口插着箭,都能手刃敌军上千人的战神。   所以,大王想了个损招——把自己弄虚弱。   它曾经是第一代星际主脑,一旦濒临警戒线,程序中的自我保护机制会强制开启,自动在一定范围内寻找最强大的人绑定。   大王上辈子就推算过,整个大晋最强大的人除了李曜再没别人。   大王下定决心,就这么干了!   它早就算到今天会下雨,而且会有雷电。   它在云层中来来回回,叶凡和李曜误以为它是在玩,实际上,它是为了把雷电引到自己身上。   此时,大王处于一种非常危险的状态——防御模式统统关掉,顶上打开一个小口,伸出来一根引雷针。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叶凡的心头没由来地一紧。李曜也倏然起身。   胖团扔掉小碗,急匆匆向外飞,“大王受伤了!要去救它!”   叶凡和李曜匆匆跟了过去。   院中,青石板被劈出一个数米深的坑,坑中露出熊熊的火光,映得原本昏暗的院落亮如白昼。   胖团哭着冲进火里。   叶凡担心两个小家伙,想也没想就跑到了坑边。   灼热的火光映在脸上,看不清底下的情况,只能听到一阵古怪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爆裂。   “胖团,怎么样,找到大王了吗?”   叶凡焦急地探着身子,李曜小心地护着他。   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么大的动静,院里院外的人竟像睡死了般,没有一个人过来探看。   大王被胖团从火里抱了出来。   失去反重力装备的小飞碟很重,胖团拖起来很费力,鼓着力气往上飞一大截,没一会儿又禁不住掉下去。   “胖团,到这边来,爸爸拉你上来!”   叶凡担心得要死,不管不顾地把手伸过去,差点被火烧到。   似是被他的声音鼓励到,胖团大大地吸了口气,洋葱头似的小身子鼓成一个圆圆的球,猛地往上飞了一大截。   叶凡瞅准时机,正要伸手,却被李曜拉住。   只见他猛地将手伸到火里,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只胖团,下面还坠着个变了模样的小飞碟。   原本连宇宙射线都不怕的飞碟外壳裂开一道深深的缝,一个机器人形状的小家伙从缝里探出头。   明明虚弱得眼睛都睁不开,小家伙还扬起金属质感的嘴,不怀好意地冲着李曜笑。   “你说……我的运气好不好,竟然碰到了……殒石……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这下……你就算不想绑定……也不成了……”   李曜眉心皱成一个“川”字。   蠢死了。 第105章   【全大晋最厉害的人】   李曜对大王并非全无感情。   尤其是随着前世的记忆渐渐恢复, 一人一机曾经一起打天下的经历成为李曜的一部分。   之所以不愿意和大王绑定,主要是不希望上一世重演。无论对于叶凡、李曜, 还是大王来说, 上一世都是彻彻底底的大悲剧。   然而,眼下这种情况, 由不得他愿意不愿意了, 大王已经虚弱到一定程度,就连自保机制都没有开启, 如果不绑定它很快就会能量耗尽,成为一块没有生命的废铁。   “你快点呀!”叶凡了解了这一情况, 拉着李曜的胳膊催促, “你就先跟他绑定,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嘛,要不要做暴君还不是你自己说了算?”   叶凡就是这样一个人,船到桥头自然直, 和李曜的步步为营大相径庭。   李曜抿了抿唇,朝大王伸出手。   大王感受到他的生物波, 想要睁开眼,银白色的眼皮却十分沉重,怎么也掀不起来。   叶凡提着心, 恳求般晃了晃李曜的胳膊,“别犹豫了,你看大王都这样了……”   毕竟相处了这么久,叶凡早就对小家伙产生了感情, 怎么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李曜轻叹一声,将手指伸向大王圆圆的脑袋。   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上一世的场景——也是在这样一个灰蒙蒙的雨天,一身落魄的他在茫茫荒原上踽踽独行。   一个银白色的金属小人从天而降,飞到他跟前,用调戏良家妇人一般的语调说:   “嘿,帅哥,想绑定系统吗?暴君,哦,不,帝王升级系统哦,可以让你走上人生至高点,想干啥干啥!”   略去中间许多事,最终李曜自然是同意了。   他记得,在他点头的那一刻,大王便迫不及待抓住他的手指,主动把头贴了上来。   此时,李曜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即将触到它的眉心。   如同前一世般绑定成功的提示音没有响起,反而出现了一道弧形的光屏,阻止他靠近大王。   李曜微微蹙眉。   “诶?这是什么?”叶凡好奇地伸出手指,戳了戳。   下一刻,光屏像是有意识般,缓缓地包裹上去,拉着他的手指凑近大王的眉心。   叶凡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就传来一道响亮的提示音:   “恭喜您,绑定成功!”   “您的光脑很虚弱,要好好爱护它哦!”   “从今往后要相亲相爱,不离不弃哦!”   “……”   随着系统喜气洋洋的声音,飞碟上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原本破破烂烂的小飞碟像是变形金刚似的,重新拼接、组合,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新的飞碟不仅外壳变大、变亮,中间还拱起一个半圆形的玻璃窗,里面驾驶位、副座椅、操作台一应俱全,俨然成了个缩小版的宇宙飞船!   不,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大王和叶凡绑定了!   这一世,“暴君升级系统”没有看中李曜,而是选择了怎么看怎么不够资格的叶凡。   叶凡蒙了,大王炸了。   小机器人粗鲁地掀开飞船盖,从驾驶舱跳出来,指着虚拟屏大叫:“你是外包客服吗?有没有看好我的要求?”   ——因为和宿主绑定,大王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了能量。   “小光脑,不要发脾气,你的宿主会伤心的。”星际客服好脾气地劝道。   “他算什么宿主!我要的是他——”它指了指李曜,然后又怒气冲冲地指向叶凡,“不是这个弱兮兮的小男宠!”   “这就是你要求的宿主哦,全大晋最厉害的人。”客服小哥继续保持微笑。   大王极度暴躁,“报上你的工号,我要投诉你!”   “啊,请、请不要这样可以吗?”客服小哥语气诚恳。   大王声音冷酷,“你无权拒绝,快,不要浪费时间!”   “嘤~”客服假哭,“我会被扣工资的,还有可能会丢掉工作……”   大王抱着手臂,不为所动。   叶凡被他可怜兮兮的嘤嘤声吓得清醒了些,摸摸鼻子,站出来打圆场。   “算了算了,不要为难小哥哥了,大王,咱们自己解决。”   不等大王拒绝,客服小哥赶紧欢呼一声,“谢谢宿主!”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切断了通讯。   “奥曼家的小子到底是怎么做事的,星际官网越来越辣鸡,像样的客服团队都培养不出一个!”   大王气极了,只有成年男子拇指那么粗的小腿狠狠地踹在地面上。   只听“轰隆隆”一阵响动,院子里地动山摇,尘烟滚滚,仆从们争先恐后地从屋里冲出来。   李曜的屋子,就这么塌了。   ***   对于大王来说,这大概是他机生中最悲惨的一天。   费尽心机想要把自己搞虚弱,劈个雷就算了,居然附赠一块大殒石。   如今,那块房子一样大的殒石依旧埋在李曜的院子里,等着李曜下令挖出来。   不过,李曜大概没心思下令,毕竟他的院子毁了,没地方住,现在只是一个“没出息地借住在丈母娘家的可怜虫”。   ——后面这句话是胖团从《星际古汉语词典》上查到的。   眼下,这个“可怜虫”丝毫没有流离失所的焦虑,反而坐在叶凡炕上,在小伴侣的要求下,揉揉胳膊捏捏腿,怡然自得。   胖团忙忙活活地跳上跳下,尽职尽责地给叶凡踩着肩膀。   白鹿卧在炕下的草窝上,慢慢嗅闻着筐子里的蘑菇,分辨出可以食用的种类。   叶凡也很忙,忙着指挥长安侯大人,还要忙着吃点心。   整个屋子里最清闲,同时也是最暴躁的要属大王了。   它把飞船丢到炕桌上,整只变成机器人的模样——圆圆的头,圆圆的手,连膝盖的连接处也是圆的,明明是萌萌的外表,偏要表现出一副凶恶的模样。   “到底哪里出了错?!”小家伙懊恼地在桌上跳来跳去。   叶凡忍着笑,暂时决定不要告诉它,怕它会气短路。   说起来,大王的计划不错,只是,它千算万算漏算了一点,无论李曜多厉害,他心里始终放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超越他生命的存在,随时随地,他都做好了为他付出一切的准备,自然而然地,李曜的“厉害值”加到了叶凡身上。   在系统的运算法则中,是无法排除“人类情感因素”影响的,所以,最后的最后,叶凡就成了“大晋最厉害的人”。   继而成了大王这一世的宿主。   “我不服!”大王气极,还要跺脚。   “不能跺!再跺房子又要塌了!”叶凡连忙抓住它的金属小腿,触感意外的柔软,凉凉的,非常可爱。   “我偏要跺!”大王本能地反抗他。   叶凡连忙把小胖团扔过去,黏在它身上。   “唔……不要呀!”胖团抱着大王的手,可怜兮兮。   不能在大爸爸的房子里睡在大床上,喝甜甜的桃花水就已经很惨了,如果凡凡家小小的房子都不能住,真要睡大街了。   所谓一物降一物,大王的武力值比胖团不知道高了多少倍,但是,每次都会被这个小家伙的天真制服。   叶凡躺回前男友身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按照客服的说法,大王现在刚刚绑定,能量不稳,所以才会破坏房子,等到和宿主磨合好之后就不会再这样了。不然的话,叶凡真打算“退货”了。   “我要解除绑定!”大王郑重宣布。   叶凡翻了个身,把左边的胳膊交给李曜揉。   “没听客服说吗,这次是‘强制绑定’,至少要等磨合期过了才能解除。不然的话,你以为我愿意和你绑定吗?有小胖团一个儿子就够了,我才——”   “你敢嫌弃我?”大王又又又一次气短路。   “没,我怎么敢?”叶凡冲李曜笑笑,张开嘴,一块酸甜可口的杏脯喂到嘴里。   大王抱着小手,不怀好意地眯了眯眼,“我决定了,现在就把你杀掉,只要杀掉你,我就可以重新选择宿主。”   在场的人,包括胖团在内都知道大王只是说说而已,因此并不会当真。   叶凡清了清嗓子,故作认真地说:“不就是做暴.君吗,前男友能来,我也行啊,你告诉我怎么做,我保证做好,不给你丢脸。”   大王第一反应就是拒绝,猛地看到他身边的李曜,数据库“嗖嗖嗖”跑了无数代码,有了主意。   “那你保证,拿到帝位之后交给李曜。”它始终坚信,不可能依靠叶凡完成任务。   “行,听你的。”叶凡一边嚼着杏脯一边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他答应得太过干脆,反倒让大王起疑。   “人类太奸诈了,我需要你和我签订一个附加条约。”   “来,签。”叶凡半点迟疑都没有。   大王:……   总觉得他有什么阴谋的样子。   叶凡确实有“阴谋”,他的阴谋就是哄着大王,不要闹脾气,好好爱这个家,当个乖宝宝,能哄一天是一天,至于以后……管他呢!   不要为还没有到来的事操心,不要预支痛苦和压力,这就是他的生存智慧。   再说了,这不还有前男友么,天塌下来都不慌。   整个过程中,李曜虽然看似轻松,实际一直没有放松警惕。   虽然上一世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他几乎可以断定,叶凡之后会被带到现代,和这个系统脱不开关系。所以,他对这个“暴.君系统”十分介意。   他不惜抛弃大王这个前世的伙伴,也不再和它绑定,却怎么都没想到,最后会落到叶凡身上。   胖团也有点担心,在脑海里悄悄对叶凡说:“可是,万一凡凡真成了暴.君怎么办?”   叶凡往前男友跟前滚了滚,抓着他的手给自己挠痒痒,“你看,你爸爸我就是当小男宠的料,哪里成得了暴.君?”   胖团看着他笃定的样子,立马信了,重新开心起来。   ——只要爸爸不做暴君就好,不然的话,自己就要做“暴.太子”了。   ——唔,一听就很难的样子。   大王对自己的新宿主十万个不信任,很快又拿来了新“合约”。   “你要保证,以后我发布的任务,你不会拒绝。”   叶凡嘴里嚼着点心,含含浑浑地说:“要是你让我……杀人放火呢?”   大王怒,“你这脑子整天在想什么,以为我是那种枉顾星际法律的暗黑系统吗?”   叶凡翻白眼,啧啧啧,是谁整天嚷嚷着要毁灭宇宙来着?现在倒是一副“正义联盟”的气派。   “因为做不到,所以才要嚷嚷呀!”胖团在叶凡耳边悄悄说。   “儿子真聪明!”   “凡凡也聪明。”   “儿子最聪明。”   “爱凡凡~”   “爱胖团~”   “……”   父子两个你来我往,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幼稚。   剩下的一人一机相互看了一眼,默默地脑补成自己,然后默契而迅速地分开。   大王悲伤地仰望天空。   ——果然还是应该和李曜绑定才可以!   ——明明他才是天生的帝王呀! 第106章   【春天来啦, 春心萌动】   叶凡越好说话,大王就越怀疑。   为了确认他的确会好好配合, 大王给他发布了第一个任务——挖运河, 开通西北商路。   上一世李曜就是这样做的。   他占据晋州,把南方的粮食、丝绸、茶叶运到漠北, 换来皮毛、金银和矿石, 从而积累了大量的财富。   这也是他迈向帝王之路的第一步。   “行,明天就挖。”叶凡十分听话。   大王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怀疑。它站在炕桌上, 不让叶凡吃饭。   叶凡无奈,只得指了指李曜, “你不相信我, 总得相信他吧?明天就叫他派人去挖, 从咱们村往西北挖,先把晋江和黄河中间那片荒地连起来,行不行?”   大王看向李曜。   直到李曜点了头, 大王这才让开,“明天就去。”   叶凡点头, “你说了算。”   大王这才满意。   当然,叶凡可不是吃亏的脾气,“既然是任务, 就该有奖励吧?”   “自然有。”大王抬起下巴,“非常丰厚。”   “能不能指定?”叶凡笑得不怀好意,“你知道的,如果不是我想要的, 再丰厚也没用啊!”   大王警惕,“你想要什么?”   “调节温度和湿度的装置,正好用在新盖的菌房上。”叶凡笑眯眯,这事他已经琢磨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大王皱眉,这样的装置对于它来说唾手可得,只是,如果想贴合这个时代,那就不容易了。   叶凡眼瞅着瞄头不对,故作大方地说:“是不是有点难?如果不行就算了,我知道,你已经不做主脑很多年……”   “谁说我不行?”大王成功入了他的套,嗖地一下甩出虚拟屏,“看好了,这套装置,仿木质结构,阻燃材料,防水抗压,地震都弄不坏,只要把运河挖好,就是你的。”   叶凡看着那套高大上的装置,材料上用高亮字体标出“可隐藏在墙体中,穿越必备,控温保湿”,顿时心动。   然后,又赶紧稳住。   “能不能预支?”   大王怒,“小男宠,你不是得寸进尺!”   “你叫我小男宠我都没计较,预支一下怎么了?”叶凡耍无赖,“唉,说起来,如果菌房不能早点建好,就抽不出人手挖运河,这样的话,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完成任务呢!”   “你——你威胁我?!”   “我也没有办法呀,毕竟要先盖菌房。”叶凡一脸无奈,顺便推了推李曜,“你说是不是?”   “嗯。”长安侯大人全力配合他的表演。   “小男宠,不要试图耍心机!我绝对不会!接受!你的威胁!”大王的语气中用了许多感叹号。   叶凡摊摊手,气氛不大好。   胖团长长的睫毛向上弯着,圆圆的眼睛看看这里,看看那里,软软地偎到大王跟前。   “你就答应凡凡嘛!”   “不可能!”   红嘟嘟的小嘴巴拱起来,凑到小机器人脸上。   “啾~”   大王惊,“亲、亲脸也没用!”   “啾啾~”   “说了没用!”   “啾啾啾~”   “行行行,服了你,给他,都给他。”   大王圆圆的金属手一挥,只听叮叮咣咣一阵响,原本空空荡荡的院子里多了一些奇怪地瓶瓶罐罐,还有像是木头做的管道。   于家父子瞅了一眼,继而扭回头,继续商量开酒的日子。   叶二姐和于三娘笑笑,手中动作不停。   于婶拍了拍衣角上被溅的水渍,默默想着,下回得当心点,别砸了脑袋。   就连老黄牛都淡定地喝着水。   窑洞里。   胖团弯起眼睛,冲着小机器人甜甜地笑,“大王,你可真好~”   “黏人精。”   大王故作嫌弃地抹了把脸——并不是被胖团亲的那一边。   “说好了,明日就去挖运河,不能耍赖。”   叶凡戳戳李曜的肩膀,“交给你了。”   “好。”长安侯大人应得干脆。   单纯的大王呀,直到这个任务结束都不知道,自己这个“星际第一主脑大王”实打实地被他前后两任宿主算计了。   ——就算它不说,李曜也会挖运河,而且从前年就已经开始了。   叶凡忍着笑,心情愉快地抓了一只鹅腿。   金黄的皮,底下的肉卤得鲜嫩可口,半点都不柴,咬一口,嗯,香!   胖团挥着小手凑过去,小小的嘴巴上黏着晶莹的口水。   “凡凡,吃肉肉~”   “好嘞,爸爸给胖团挑一块最好吃的。”叶凡撕下一条肉丝喂到小家伙嘴边,乐此不疲地享受着养崽崽的乐趣。   胖团嘴巴张得大大的,正要吃,后面突然伸过来一只金属手,揪住它金色的小斗篷。   “跟我去吃殒石。”   胖团皱起小脸,“石头臭臭的,好难吃,要吃肉。”   小家伙扬起细细的胳膊,努力往叶凡那边伸。   “殒石中的能量可以提高光脑的等级,你不想升级吗?”   胖团认真思考了一下,弱弱地说:“如果要吃臭臭的石头才能升级的话,那就不要升级好了。”   大王敲敲他软绵绵的脑门,恨铁不成钢,“那你想一直像现在这样,查不到有用的资料吗?”   胖团咧开小嘴,露出讨好的笑,“大王能查到就可以呀!”   大王头疼地拍了拍额头,“你是光脑,能不能有点志气?”   胖团无辜地眨眨眼,“不想有志气,要吃肉肉。”   大王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由分说地把它丢进小飞船里,自己坐上驾驶位,一溜烟地飞走了。   叶凡把那个胖团没吃上的肉丝丢进自己嘴里。左手抓着鹅腿,筷子上又夹了一块小酥肉,吃得美滋滋。   长安侯大人嘴上含笑,夹了一筷子新鲜的小青菜放到他嘴边,“早上刚摘的,尝尝。”   叶凡学着胖团的样子扭开脸,“不要吃菜,吃肉肉!”   李曜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亲,趁着叶凡陶醉的工夫,香喷喷的小野菜塞进了嘴里。   叶凡愤愤地嚼着,不忘控诉:“怪不得大王喜欢你,一样的霸.权主义!”   长安侯大人挑挑眉,不置可否。   ***   吃饱喝足,叶凡摊在炕上晾肚皮。   脑袋下面是前男友坚实的大腿,肚子上是他温暖的手,暖暖的阳光从窗户的缝隙照进来,叶凡舒服得眯起眼。   炕头并排放着两床被褥,炕下是一黑一棕两双鞋,衣架上挂着一长一短两件外裳,喝水的瓷碗、擦脸的布巾、漱口的竹杯……皆是成双成对。   短短几天,屋子里便摆满了李曜的东西。   叶凡挤眉弄眼:“侯爷呀,你什么时候搬回自己的大院子?”   “修好了便搬。”李曜淡定地揉着他的肚子。   叶凡嘻嘻笑,“你倒是修呀!”   “暂时抽不出人手。”   “那么大庄园,竟然没有一间空屋吗?”   “都住了人。”   叶凡翻白眼,当他不知道么,每个仆役都分得一间,长安侯当真是大方得很。   他抬起腿,压到胸前——这么费力气,不过是为了拿脚去踩前男友的手。   叶凡很软,没人比李曜更清楚。   他抓住他的脚腕,轻轻地揉。   非常明显的暗示,叫始作俑者悄悄地红了脸,就好像自己故意勾引似的。   叶凡躺着,李曜坐着,视线一高一低,彼此对视,空气中不知不觉升高了温度。   檐上的灰雀喳喳叫着,努力吸引心上雀的注意;燕子叼来春泥,一点一点黏在瓦下,准备生儿育女。   当此之时,若不做些什么,必然会白白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   李曜压下身子,叶凡反手抱住他的腰。   干柴烈火,就差一点火星。   突然——   窗外响起清脆的童音:“锤子兄,我来啦!”   “二小弟,让愚兄等得好苦!”   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兴奋的脚步声,门板被拍得哐哐响,“舅舅,开门呀!你最爱的二小来看你啦!”   叶凡:……   李曜:……   长安侯大人黑了脸。   他后悔了,为什么不把开学的日子推迟到下个月!   不,就该一直推,推到明年!   ***   北山学堂原本在李家庄园,占了一间南北通透的大屋子。   随着上学的孩童越来越多,原先的屋子占不下了,李曜便在北山校场西边划出一片空地,命人仿着现代学校的模样盖了一个院子。   长长的一排教学楼,坐北朝南,青砖灰瓦,整齐又亮堂。   院子里操场、厕所、游戏区一应俱全。   院墙和门是用木头围成的栅栏——这是叶凡的主意,为的是让经过的人都能看到这里有多好。   的确是好,村民们都在夸,比自家住的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也是因为建学堂的关系,原本应该正月底开学,一推推到了三月底,其间有孩子担心读不成书,几次跑过来问。   这下好了,不仅能继续读,还有了更大、更好的“教室”——这个词是莫先生从叶凡这里学的。   莫先生觉得极好,亲笔写了“甲班教室”“乙班教室”“丙班教室”等字样,让关五郎刻成小小的木牌挂在门边,打眼一瞅,俨然就是现代教室的样子。   葡萄园、面果地、菌房、运河,一连串的“工程”下来,附近的村民们,只要勤劳肯干的,都挣了不少钱,同时也意识到了读书的用处。   越来越多的孩子被大人送过来念书,束修分文不取,只需带一些米面换午饭便好——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升米恩,斗米仇”的麻烦。   学生人数变多,从前的半天课也改成了全天,莫先生一个人便忙不过来了。   就在这时,廖椁回到了北来村。   和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并不是受他人的指使,也没有带着任何目的。   实际上,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到这里。   他幼年失去双亲,靠着变卖祖产读书应试,进士及弟的那一年家中已无任何积蓄,之后便被沈雄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哄来大宁县,监视李曜。   他以为自己行的是正义之举,殊不知,竟成了那卖国贼子的帮凶。   他已经清楚了沈雄的所作所为,原本想拼上一死也要到官家堂前告发。   他细细筹划,用尽心机,趁着春猎之际得以面圣。   没承想,虽然官家表现得和善,却根本容不得他提出契丹兵与沈雄之事,每每都含混过去。   一来二去,廖椁渐渐地反应过来。   那一刻,他只觉得心寒。   想他十年寒窗,数载颠簸,一心护卫的竟是这样的朝廷,竟是此等君王!   接下来的事,更是廖椁心灰意冷。   若不是莫先生派去的人暗中保护,他差一点就死在了刺客的利剑之下,种种迹象表明,那些人是沈雄派去的。   其中少不了官家的默许。   求告无门,无处可去,心神恍惚之下,廖椁不知不觉回到了北来村。   村民们对他的态度与先前大不相同,好在,至少没有赶他走,也没当面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这一次,莫先生不再主动,他耐心地等着廖椁自己做出选择。   倘若他失了心气,即便再有才能也不堪大用。 第107章   【值此一生, 得此一人】   最终,廖椁没让莫先生失望。   两天后, 他身披麻衣, 蓬头垢面,来到了李家门前。他没有让门房通报, 只孤零零跪到了下马石旁。   这段日子他显然过得很不好, 从极度消瘦的身形便能看出来。这两日似乎也没吃东西,更显得面黄肌瘦   即便如此, 他依旧腰背直挺,面色坦然。   面对村民们的指指点点, 他的眼中露出浓浓的悔意, 还有坚定。   他冲着李家庄严的门楣再三顿首, 口中高呼:“愚人廖椁,前来谢罪!”   直喊得声音嘶哑,气短神虚。   直到天黑李曜都没有露面, 就连管事都没有来一个。   办事的长随与小厮从他身旁经过,看都不看一眼。   村民们从最初的记恨、埋怨, 到后来渐渐变成了叹息与同情。   大伙不由地想起了从前那些日子,最艰难的时候,是廖椁带着他们、教着他们, 付出劳动,得到面果。   越来越多的人记起来,那个在逃荒路上遇到的白衣书生,如何散尽钱财救下孤苦无助的妇人, 如何心善而周到的对待大伙,又是如何稳重而缜密地到叶小郎面前争取。   李家门前聚集人越来越多,埋怨的声音越来越少,更多的人在小声说着,劝他进去到侯爷跟前说。   也有人想着给他送些吃食,哪怕是一碗水,省得他身子受不住。   但是,转念想到先前的传单,大伙又却步了,除了记恨,更多的是担心得罪李曜和叶凡。   黄昏时,天上掉起了蒙蒙的雨丝。   廖椁的身体似乎到了极限,意识变得模糊,笔挺的身体微微打晃,全凭一股毅力支撑。   第一个站出来的是来自代县的几位妇人——便是之前第一批被廖椁带来,又被叶凡看中,如今打理着荞麦田的那几位。   如果没有廖椁,她们和娃娃不是死在了南下的路上,就是被贼人抢去给糟蹋了。   此时,她们冒着得罪叶凡的风险,给廖椁送来了食物与水。   廖椁没有拒绝,面果粉蒸的白饽饽,苦荞麦炒的茶,一口一口,怀着敬畏的心情吃了下去。   他并不想死,也不打算使什么苦肉计,吃饱了才有力气赎罪。   饮下最后一口苦荞茶的时候,莫先生出现了。   一改往日笑眯眯的模样,此时的他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十足的严肃,“你可想好了?”   “是!”廖椁声音虚弱,语气却坚定,“从今往后,愚人这条命便是侯爷的。”   莫先生用折扇轻轻拍打着手心,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   半晌,他才终于露出一个笑,说:“进来吧!”   轻轻的一句话,叫围观的人们欢呼起来。   廖椁被妇人们搀起来,冲村民们深深一揖。   “不用不用,快进去吧!”   “是呀,快进去,好好跟侯爷说说!”   大伙友好地出着主意。   廖椁点点头,又对着妇人们行了一礼。   为首的嫂子如同对待晚辈一样拍拍他的肩,轻轻嘱咐了几句。   廖椁一一应下,转身迈过门槛,眼眶发酸。   抬起头看到李家上方的天空。   这会是一片新的天地。   ***   廖椁再次公开露面,是在北山学堂的“开学典礼”上。   莫先生是学堂的“山长”,廖椁是他新请来的先生,负责新收的小班。   大伙这才知道,他不仅是个书生,还是个了不起的书生。   虽然不像莫先生那样出身于鸿儒世家,年纪轻轻便中了头名状元,也很厉害——幼年失怙,一路苦学,最终考中一甲进士。   这样的出身和经历反而更能引起这些贫苦人家的共鸣,就盼着自家孩童能和他一样有出息。   阮玉挑着一挂大红鞭炮,噼哩啪啦放起来。   开学典礼正式开始。   李曜出面讲了几句话。   大伙细细一想,惊讶地发现,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听到长安侯大人讲话。   明明每天都见呀!   明明经常看到他同叶小郎君说这说那!   记忆中为什么没有他的声音?   ……   叶凡坐在“主席台”下,仰着脸,一脸崇拜地看着台上的男人。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学校的时候,开学典礼上,学长代表是李曜,毕业典礼上,优秀校友代表也是李曜。   他知道,这个惜字如金的家伙,有人花钱请他开讲座他都不去,之所以花心思讨好院长,站在那里,还不是为了在他面前露脸?   嘻!我就不鼓掌!   真实情况是——李曜的话刚一说完,他的手就不听话地拍到了一起。   全场只有他一个人鼓掌。   于大郎憨憨地问:“小郎这是何意?”   “代表……他讲得很好。”叶凡尴尬地红了脸。   “哦!”   大伙恍然大悟,学着他的样子试探性地拍了拍手。   从稀稀落落到连成一片,叶凡的笑容越来越大——真给面子!   李三郎起哄,“叶小郎上来讲一个呗!”   叶凡起身,指了指台上,“你也不看看台上这些人,状元公、举人老爷、大战神,我站上去算什么?让娃娃们学我吗,上好的宣纸糊了风筝!”   此话一出,村民们哈哈大笑。   “宣纸糊风筝”这在村里是个人人都知道的笑话,源头就在叶凡身上,确切说,是原身。   原身自小顽劣,气走了不知道多少位夫子,最后一个甚至气得跑到县令跟前哭,说叶家小郎拿宣纸叠了风筝,用笔墨画乌龟,这就是污辱先贤、藐视文圣!   自然没这么严重,不过,为了不把老夫子给活活气死,县令还是下令,禁止他再用宣纸叠飞机。   从那时候开始,家家户户教育孩子,都拿着叶凡当反例。   “这下,知道为什么咱们学堂里夫子少了吧?因为呀,早几年被我气走了好些个,再也没人愿意来咱们村!你们可别学我,都好好念书哈!”   叶凡瞧着底下的小萝卜头们,一本正经地说。   大伙又是一阵笑。   叶凡笑得最灿烂,仿佛满天的春光都映在了他的脸上。   李曜看着自己的小伴侣,上扬的眉眼间晕着化不开的宠溺。   值此一生,得此一人,足矣。   ***   菌房是在三月中建成的。   虽不像学堂那样用的上好的砖头和瓦片,但也宽敞气派——尤其是厚厚的保温墙里安装的那些调节温度和湿度的设备,全是高科技。   看着眼前一溜五间四四方方、结结实实的平顶土坯房,叶凡高兴地直拍手。   “这就叫——低调的奢华!”   李曜笑着替他拢好衣领,“下一步,要把菌子卖出去。”   叶凡努了努嘴,“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李曜不答反问:“春日的新酒是不是快要出窖了?”   叶凡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不过,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于婶找人算的日子,三月三十开,清酒价贵,不适合寻常百姓,估计得慢慢卖。”   只是,七八月间又要酿葡萄酒,要是到那时候清酒还没卖完,势必会受到红酒的冲击,被迫降价。   叶凡叹了口气,自己跟自己竞争什么的……这滋味挺酸爽。   “想早点卖完吗?”长安侯大人的声音充满诱惑。   叶小郎君警惕,“有多早?”   “你想多早?”   叶凡鼓着脸,故意说了个不可能的时间,“开酒当天。”   “好。”李曜笑意和煦。   叶凡满脸怀疑,“你在逗我吧?”   李曜抬起手,立誓:“如果做不到,就永远是前男友。”   叶凡哼哼,“你本来就是前男友。”   不过,心里却是信了——他敢说,但凡有一分不可能,李曜也不会发这样的誓。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当天卖完,不会是你自己买走吧?”   “自然不是。”   叶凡好奇,“怎么做到?”   李曜指了指自己的脸。   叶凡抿着嘴笑,“幼稚死了。”   然后,迫不及待地抱住前男友的脖子,大大地亲了一口。觉得滋味不错,另一边也来了一口。   完了还故作大度地说:“这个算是透支的,下回就没有了。”   李曜笑意加深,低下头,亲了亲伴侣高高扬起的嘴角。   叶凡皱脸,“刚说已经透支了。”   “有一个是透支的,这个是该得的。”李大总裁精打细算。   叶凡:……   哼,大猪蹄!   即使没有绑定,长安侯大人依旧“听”到了小伴侣的心里话。   真是……喜欢到恨不得装进衣兜里。   他捏了捏叶凡肉肉的后颈,指着江边的面果树林,问:“好看吗?”   叶凡下意识点点头,此时正值三月间,春花开放,绿绒绒一团,比那姹紫嫣红更加惊艳。   只是……   “这和卖酒有什么关系?”他踮着脚揪住前男友的耳朵,“快说,不许转移话题。”   前男友微微弯下腰,纵容着小伴侣撒娇。   “不如我修书一封,让京城故旧前来赏花,顺便聊聊天,喝喝酒,你说如何?”   醇厚如美酒的嗓音响在耳边,叶凡的脑子慢吞吞转了半圈,继而眼睛一亮——   赏花宴呀,爱酒又有钱的京城人呀,他们要是来了,自己家那一星半点的酒还愁卖不出去吗?   只怕根本不够!   前男友呀,太聪明了有没有?   “这一刻,你就是我现男友!”叶凡抱住自家男人的脖子,啊呜一口,重重地啃在脸上。   然后就颠颠地跑回窑洞去写信了。   长安侯大人就这样顶着一圈小牙印,跨过门槛,绕过影壁,翻过凉亭,来到了阁楼之上。   除了京城故旧,还要请一些军中的部下,尤其是那些好饮之辈。   ——为了帮小伴侣卖酒而不惜怂恿部下饮酒什么的,长安侯大人一点愧疚都没有。   什么,军中饮酒违反军纪?   让他们喝完再走不就得了! 第108章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叶凡朋友不多,其中大多数还是因为李曜而认识的。好在, 总算有那么一个, 有钱又有闲,不把他忽悠来简直天理难容。   且说安荣收到信, 受宠若惊, 当天便收拾收拾行礼,上赶着送钱来了。   与此同时, 后宅中也是热热闹闹。   先前为了李二娘和李五娘的婚事,二夫人跟京城那边的手帕交们恢复了联系。   虽然她只是妾室, 但在李府管家多年, 为人持重, 颇结识了一些勋贵之妇。   于是,她便抓住这个机会邀请她们过来,一来商谈亲事, 二来帮叶凡卖酒,三来也让她们知道知道, 即便离了京城,李家过得半点不差。   可谓是一举多得。   这几年,李二娘因着亲事受挫而心生自卑, 眼瞅着从前的手帕交一个个嫁了好人家,彼此间渐渐断了联系。   这次,她思虑良久,咬咬牙选了几个从前亲厚的递了信。归根到底是为了叶凡这个未来的“大嫂”, 不然的话,以她的性子打死了也迈不出这一步。   李五娘见自家娘亲写了信,二姐姐也写了,就连那个还没有后院的桂花树高的八妹妹都写了,拍拍大腿,随便填了几个记得住的名字,叫丫头帮着写了,同姐妹们一道递出去。   值得一提的是,这事若是放在半年前,多半成不了。   京城的贵人们大多眼高于顶,要么觉得李家离了朝堂,不再有来往的必要,要么看不上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根本不会来。   只是,自从上次一战之后,官家认怂,公开露出同李曜交好的意思,京城的风向彻底变了。   多少人想要同李曜结交,却苦于没有门路,这下好了,现成的台阶铺过来,不踩就是傻子。   二夫人想得周到,同李曜商议过后,用极短的时间将庄园里所有的屋子都收拾了一番,从外院及后宅选出数个院子,供给远道而来的贵客们居住。   没办法,回信的人家太多,就连李四郎的院子都被征用了,不得已和李三郎挤着住。   这样一来,李曜就更有理由赖在叶家不走了。   ***   三月三十,春末,大吉。   叶凡从村中选出三十名精神抖擞的年轻汉子,三十名胆大正直的娘子,组成了开酒的礼官,穿着红衣,缠着红绸,敲着大鼓,祭神开酒。   村民们聚集在高坡上,或踩着木墩,或扒着墙头,生怕看不到。   贵客们坐在阁楼、水榭或高台上,亦是兴致盎然。   不得不说,他们之所以会来,最初的目的就是在李曜跟前卖个好,根本没把赏花宴、开酒仪式看在眼里。   没想到,到了这里,一向自视甚高的他们竟觉得自己成了傻子,这也没见过,那也不知道,就连李家依着山势挖成的窑洞都让他们觉得新奇。   也亏了二夫人亲自安排,一一检视,器具用度都是按照京城的标准,实实在在地给他们来了个“下马威”。   此时,绿花丛中,数名红衣的身影围拢在偌大的酒缸前,香烛袅袅,叫人不由地端肃了面容。   鼓声一起,上百名孩童齐齐地唱起了《祭酒歌》。   ——各路神仙请留步,上好的美酒品一品!   ——千佛万兽莫着急,叶家的好酒来一杯!   ——浓浓的酒香哟,醉人心;   ——热热的酒味哟,暖人胃!   ——品一品,来一杯,神仙也要醉一醉!   清脆的童声,悠长的曲调,扬扬洒洒回荡在谷地上。   宾客们不由地收了声,细细地听着,千万个玲珑的心窍皆安稳下来,眼中只有这片淳朴的土地,耳中只有那干净的歌声。   高地上,摆着香案,供着五谷。   李曜站在主位,旁边伴着的是叶凡。   后面是于叔和于婶,叶大姐、叶二姐、叶三姐、关大郎和于家人落后一阶。   再往后是樊大郎、小锤子、大小、二小和三小。   鼓声歇,李曜手持木槌,敲开厚重的封泥。   开酒官由老村长担任,此时的他腰也不弯了,拐杖也不拄着,枯瘦的手稳稳地拿着酒勺与酒碗,盛出新酒,递与李曜。   第一碗,敬神明。   李曜洒酒,叩首。   众人皆跪,三叩首。   童子们唱:“满天神佛,吃下这碗酒,九天之上走一走。”   第二碗,敬祖宗。   这次是叶凡执酒,洒半碗,饮半碗,再叩首。   童子们又唱:“列祖列宗,吃下这碗酒,保佑叶家年年有。”   第三碗,敬家人。   于叔执碗,一一敬去。孩童、女眷一视同仁。   京城贵人不是没人诟病,但是,更多的是反思,是羡慕。   尤其是在坐的贵妇娘子们,平日里自诩见多识广、身份贵重,到头来还不如这乡野之地的妇人,能在家祭中出头露脸。   第四碗,敬亲邻。   村民们纷纷上前,满面笑容,真心祝愿。   第五碗,敬贵客。   尚未除杂的浊酒,与他们平日里喝的差了不是一点半点,然而,在此等场合举杯,同满天神佛共饮,莫名觉得多了几分脸面。   开酒仪式,看得人感慨万千。   香案撤去,酒缸搬走,村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今日,每个人都分配了重要的工作。   这些人不分男女,只要是胆子大,愿意表现自己的都可以得到这个机会。   有的人带着客人们参观酒坊,品尝提前开坛、沉淀好的清酒。   有的人被分到葡萄园那边,带领客人弯弯绕绕,走在绿意盎然的梯田上。   也有的在菌房那边,被一群家仆小厮围着,成筐的菌子往外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不讲价、不问价、大把的银钱往怀里塞的滋味。   面果园只开放了江边那一片,其他地方种上了油葵,老村长心疼那些小苗苗,生怕这些五谷不分的京城人给踩坏了,特意派了人看守。   江边守着的都是半大的孩童,怀里抱着自然脱落的面果花,绿绒绒的花,绑在青色的长柄上,就像个大大的棉花糖。   年轻郎君们一见,争先恐后地把孩子们围住,你出金子,我出银子,口口声声说替自家娘子、姐姐、妹妹买;其中不乏混在中间自己想要的,只是拿家中女眷当借口罢了。   没有兄弟,也未成亲的小娘子们,只能拿眼瞅着,干着急。   有那些性子辣的,大着胆子同郎君们一起抢,这下子,你碰了我的肩,我踩了你的裙摆,不知道会发生多少故事。   李家庄园铺起红毯,春日之宴正式开始。   有那嗓音婉转的伶人,边弹边唱: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   有多少人,酒还没喝,便醉了。   等到这些人回到京城,再也不会说韩家岭是“穷乡僻壤”。若穷乡僻壤都长成这样,京城人都要哭死了。   ***   酒歇宴罢,客人们提着酒,抱着花,带着一筐筐菌子和其他土仪,以及这份难得的回忆,不舍地离开了。   接下来,才是自家人的狂欢。   满树的绒花纷纷飘落,年轻的汉子、娘子们穿梭其间,名为捡花,真正的心思便不必说了。   这还是大伙从京城人那里学来的,花前月下,说说小话,指不定就成了。   乡下人可没那些郎君贵女们讲究,只要看对眼,就让家里去说,换了庚贴,送了聘礼,抬了嫁妆,选个农闲的时节摆几桌酒席,这亲事就算成了。   倘若有好几个汉子看上同一个娘子怎么办?   若是同村,就正大光明打一架。若不是同村,可就热闹了,大多会演变成两个村子的年轻汉子打群架,然后被长辈们教训一顿,各自道歉。   也有两个小娘子同时看上一个汉子的时候,这时候比的就是女红、厨艺和名声。   最苦恼的便是第三种,明明两个人互有好感,偏偏再来一个夹在其中。   眼下,关二郎就遇到了这样的事。   为了筹备这场宴会,这些日子关二郎几乎就是泡在了叶家。一来二去接触得多了,就算叶二姐有心克制,偶尔难免透出一二。   关二郎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尤其是吃了叶凡给的“特效药”之后。他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一点点撬开叶二姐的心防。   叶凡每日里冷眼旁观,高兴了就帮他一把,吃醋了就扒住二姐,不让关二郎抢走——谁叫他是小舅子呢?还是个像儿子似的小舅子。   叶二姐瞧出叶凡是支持的,偶尔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忍不住想想两个人的未来。   眼看着两个人的关系渐入佳境,突然冷不丁冒出来一个人。   还是个身份比较特殊的人——关二郎从前的未婚妻子,焦小娘子。   焦小娘子从小就喜欢高大俊朗的关二郎,更是求了爹娘主动和关家结亲。若是没有年前那场意外,如今她已经是关家二媳妇了。   只是,先前关二郎为了救下自家兄弟被砖窑砸到,不仅断了腿,身体也大面积烧伤。   焦小娘子吓到了,任由爹娘做主同关家退了亲。   后来,关二郎不仅没死,还成了叶家酒坊的小管事,甚至比从前更加健壮可靠,笑起来也更好看了。   焦小娘子每天都在想着,关二郎一定没有忘了她,总有一天会请了媒人到家里提亲。   在她看来,关二郎之所以同意解除婚约,只是为了不连累自己,如今他好了,两个人的亲事也该重新提起来。   是的,她的想法就是这么理所当然。   直到春末那日,焦小娘子兴冲冲地来到韩家岭,原本想在漫天花雨中同关二郎来一次“偶遇”,没想到,竟然看到了他和别的娘子在一起。   她亲眼看见,他为她摘去头顶的落花,还低着头,勾着嘴角,冲她笑。   他从来没冲自己那样笑过。   焦小娘子嫉妒透了,待看清了叶二姐的脸,眼中满是愤恨。   ——竟然是这个和离过的老女人!   ——她有什么资格?! 第109章   【叶小郎君打上门】   且说那焦小娘子回家后, 自是一通哭。   她爹娘见着闺女委屈,早就忘了自家先前的薄情寡义, 只一个劲儿骂关二郎绝情。   “就算是叶家又怎么样?咱们不怕他!娘这就带上你哥哥们, 咱们去叶家评评理。”   且说这焦家先前因为退亲的事得罪了关家,间接着把叶家也得罪了。这会子自然希望自家妹子能嫁给关二郎, 不过, 却也不想得罪叶家。   焦家好几个儿媳妇,各有各的思量, 此时倒是一条心,忙把焦婆子拦住, 劝道:“咱们只要想个法子, 让那关家不娶叶二娘子便好, 没必要同他去理论。”   焦小娘子呜呜地哭:“如今那个不要脸的老女人霸着二郎哥哥不放,能有什么法子?”   焦大媳妇笑笑,凑到焦家母女耳边嘀嘀咕咕一通说。   焦婆子眼睛越来越亮, 焦小娘子也破涕为笑。   不用说,用不了几日, 十里八乡又会有新的谈资。   且说这日,家里的彩线用完了,叶二姐原本想像往常那样托了于大郎从县里捎回来。   叶凡在旁边说:“今儿个天气好, 阿姐不如亲自去一趟,正好给外甥捎些笔墨。”   他之所以故意撺掇,一来是因为叶二姐因着身子不好,接连好几个月没出门, 如今天气一日暖过一日,刚好出去散散心。   二来,即使二姐极力隐藏,叶凡却也能看出,她对县城多少有些心理阴影,因此,他便想着让她多去几趟,慢慢走出来。   于三娘也在旁边劝:“二娘子便听了小郎的罢,刚好也让我跟着,沾沾光。”   叶二姐经不住这俩人一通说,只得应了。   叶凡很高兴,把白鹿派过去“护送”她们。   这还是和离以后叶二姐第一次进城,到底是心里打着结,没打算多转,直接去了一家相熟的针线铺子,想着早点买完早点回去。   这家铺面不大,东西卖得便宜,柜台后面站着掌柜娘子,一见二姐,先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招呼。   “好一阵不见……不见您了,近来可好?”她打了个顿,想来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叶二姐点点头,和善地说:“多谢挂念,我和离后住在娘家,与这里隔着一条江,不方便过来。”   对方自然知道,这时候便笑着唤了声“二娘子”。   叶二姐答应了,掌柜娘子的话也多了起来。   “瞅着您气色这般好,想来在娘家定然过得不错。”   叶二姐挑着彩线,唇边抿着笑,“我家兄弟仁厚。”   “这是二娘子的福气。”掌柜娘子奉承一句,又道,“听说您在议亲,那汉子还是里正的兄弟,倒是门户相当,在这给您道个喜。”   明着是道喜,实际一脸看戏的表情。铺子里其他客人也纷纷支起耳朵。   叶二姐手上一顿,继而低下头,不慌不忙地挑着丝线,就像没听到似的。   掌柜娘子伸着脖子去看她脸上的表情,还跟旁边的人使眼色。   于三娘瞧出其中的不对劲,把彩线往柜台上一扔,扬声说:“婶子哪里来的这些话?可别听那些乱嚼舌根的胡说!我们家都还不知道,外人倒传得热闹!”   “小娘子勿恼,咱们这不是当成了好事,想着道个喜么?”   “等到真有了好事,我家姐姐再来谢你罢!”   说这话时,于三娘学着李五娘平时里的样子,叉着腰,扬着下巴,倒是真有几分官家娘子的风范。   掌柜娘子讪讪一笑,没敢再说什么。   叶二姐拍拍于三娘的手,微微一笑,声音不高,语气却坚定,“没有这事,不知哪个黑心的毁我名声,婶子不必理会。”   “哦哦,原来是乱传的。”掌柜娘子被当面戳破,尴尬地闭上嘴。   其余客人忙不迭地扎下头,假装不感兴趣,免得成了那“黑心的”。   这一日,叶二姐总共就去了三个地方——针钱铺子、笔墨坊、叶大姐的食肆,却听了一耳朵的闲话。   有像针铺掌柜那样旁敲侧击打听的,也有当着面冷嘲热讽的,除了关二郎,还编排她跟别人,直把叶二姐说成一个水性扬花的下贱人。   就连袁家的事都被那些坏心眼的翻出来,直说叶二姐是个扫帚星,生生把怪好的秀才家给方得家破人亡。   最最可笑的是,这种没边没沿的话真有人信,说得最起劲儿的反而是那些同样成了家、在后宅讨生活的妇人。   就好像贬低别人能让她们苦闷乏味的生活获得些许慰藉似的,讽刺至极。   叶二姐一路忍着,直到回了家,才红着眼圈躲回屋子,蒙着被子悄悄地哭。   于三娘气不过,跑到叶凡跟前告状:“小郎,气死我了,不知道谁到县里黑了心地坏二娘子的名声,说、说……”   叶凡从炕上坐起来,皱眉,“说什么?”   “说二娘子整日里往侯爷家里跑,和管事们不清不楚,还、还吊着关二哥哥……”于三娘咬了咬牙,忍着脸红说了出来。   “放屁!”叶凡气得摔了茶碗,“从哪里听说的,都有谁说了?一一告诉我。”   无论费多少力气,他都要查出来背后的始作俑者,狠狠地给他个教训不可!   叶凡又气又恨,二姐如此娴静又心善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有人三番五次为难她。   “不必查了,我知道是谁。”关二郎推门进来,黑着一张脸。   叶凡皱眉看着他,“二郎哥是不是知道什么?”   关二郎看向叶二姐的屋子。   于三娘哽咽道:“二娘子想来是气得狠了,只说头疼,便歇下了,这会子应该听不到。”   关二郎点点头,这才开口:“这次是我连累了二娘子,小郎勿恼,给我一些时日,必将此事料理干净。”   叶凡听着他的话,不由地想起了什么,冷笑一声,扯了衣裳往外走,“我跟二郎哥一道去,除了‘料理干净’还得出了这顿气。”   关二郎握了握拳,并未拦着。   ***   闲话是焦家传的。   那焦家二郎在县里的牙行做工,颇认识一些五门三道的人,靠着这些个酒肉朋友,这些闲话越传越难听。   关二郎比叶二姐更早一步听到,越是极力澄清,旁人越觉得他是在维护叶二姐。   他原本想着同焦家私下里解决,免得让叶二姐知道了伤神,没想到她会突然去县里。   既然这样,那就不必留什么情面了。   一路上,叶凡没有遮着藏着,反而架势拉得极大,就是为了让那些感兴趣的人亲眼看见。   关二郎同他是一样的想法,只要能保全叶二姐的名声,怎么样都可以。   因此,到焦家的时候后面已经跟了一大波人,有想着帮把手的,也有跟着看热闹的。   彼时,焦家婆子正盘着腿坐在炕上,乐得合不拢嘴,“这个主意当真是妙,还是老大媳妇聪慧。”   焦大媳妇笑笑,得意地瞥了眼焦二媳妇。   焦二媳妇正要争辩,焦小娘子便偎到自家老娘怀里,红着脸撒娇,“阿娘,啥时候去提亲?”   “你呀,小娘子家家的,着啥急?”焦婆子挺了挺腰,把臭脚往炕上拢了拢,“自然是等着他们关家来提。”   “可是……”   “我知道你怕那叶家的出来搅局,且放心吧!”焦娘子得意地哼了哼,“等着那破鞋臭出三里地去,看她还配不配得上关家二郎?”   “放你娘的屁!你他娘的才是破鞋,你全家都是破鞋!”叶凡大声骂着,一脚踢在焦家屋门上。   他家日子过得大手大脚,连院墙都垒不起来,就这个屋门像点样,还是从前亲事在时关五郎打的。   关五郎实在,用得是最密实的黑枣木,叶凡一脚没踢烂,还把趾头给杵疼了。   关二郎将他护到身后,抬腿补上一脚。   他的身体经过了“特效药”强化,一脚上去直接把门轴踢折了,门板飞到屋里,好巧不巧地把焦家俩兄弟砸趴下。   “我的儿呀!”焦婆子扑过去,连哭带嚎地趴到了门板上。   焦大刚刚提起的一口气,这么被她重重一趴,又生生跌了回去,差点吐血。   焦二脑袋一歪,昏死过去。   焦婆子似乎根本不关心儿子死活,只一味撒泼,“乡亲们看看,叶家仗着势大,草菅人命啦!”   关二郎把叶凡护在身后,声音阴冷如冰,“你睁开狗眼瞅瞅,门是我踢的,人是我砸的,与叶小郎何干?”   焦小娘子哭泣,“二郎哥哥,你没听见那些话吗?为何还要护着他们叶家的人?”   关二郎冷着脸,“就是听到了,我今日才过来跟你们算账。”   “算、算账?”焦小娘子扑过来,“二郎哥哥,我……”   “滚!”叶凡从关二郎身后跳出来,一把将她推开。到底顾及着对方是个小娘子,他手上没用力,只为了吓吓她。   没承想,焦小娘子倒是演起戏了,整个人尖叫着摔了出去。   一直摔到墙角那边,连同桌子都扑倒了,滚烫的茶水泼到身上,呃……不知道会不会毁容。   焦婆子尖叫着,心肝肉地把自家女儿护到怀里,一脸怨毒地看向叶凡。   “是我说的又怎么样?你家娘子不要脸,自己搞破鞋,还不让人说了?”   叶凡咬牙,“饭不能乱吃,话不能乱说,免得噎死!”   “我亲眼瞧见的,怎么不能说?”焦婆子搂着焦小娘子,抬头看向叶凡,神情笃定。   叶凡攥着拳头,眼底赤红一片,“从哪儿看见的?几时看见的?看见谁了?你说!”   一连串的话,不仅是在责问焦婆子,同样也是在问在场的人。   大伙心里也在暗暗想着,对呀,只听见传得厉害,谁看见了?她们还听说过叶二娘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同村人整日里都难得瞧见一回呢!   对上众人责问的目光,焦婆子眼神慌乱,“不、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人,我哪里记得清?”   “都有谁,你说出个名字来!”叶凡步步紧逼。   焦婆子依旧死撑,“韩家岭那么多人,我哪里都认识?   “不怕,咱们就走一趟,我让韩家岭所有人,包括家里的牲畜,地里的老鼠都站出来,给你一个一个地认!”   叶凡说完,关二郎便上前,将焦婆子一提,破布袋似的扯着便往外走。   焦家兄弟没办法再装聋作哑,骂骂咧咧地去拦。   关家其余几个兄弟直挺挺往前一站,两个又矮又瘦的汉子跟他们一比顿时成了弱鸡仔。   焦小娘子见事情不妙,一下子抱住关二郎的腿,哀哀戚戚地哭,“二郎哥哥,你不能这样,咱们是订了亲的,阿娘她早晚是你的……是你的岳母啊!”   关二郎眼睛都没眨一下,冷声道:“小娘子莫不是糊涂了?这亲事年前便黄了,还是你家提的。”   焦小娘子拼命摇着头,只一味哭:“二郎哥哥,你也知道,我、我从小就想嫁给你,怎么会退亲呢?那不是真心的,不是的……咱们还像从前一样,好吗?”   关二郎皱了皱眉,“焦小娘子请自重,你我即便订过亲,也从来都是守礼守矩,从未有过‘从前’,更谈不上一样不一样。”   说着,腿上使了个巧劲儿,将人甩了出去。   焦小娘子捂着脸,呜呜地哭,只一心想着自己被心上人厌弃了,根本没在意自家娘亲被拎了出去。   至于那焦婆子,关二郎才不会费力气拖着她,只把她扔到地上,让她自己走。   不想走?成啊,鞭子交给关五郎,不间断地在空气中抽着,慢上一点便会抽到身上。   焦婆子起初不信邪,狠狠地挨了两下才老实。   周遭围了不少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关、叶两家欺负人?   ——怎么没见他们欺负别人去!   叶凡递给关二郎一个赞赏的眼神,“就凭你这股毫不拖泥带水的劲儿,若是去我家提亲,我兴许能考虑考虑。”   关二郎大喜,“谢过小郎!”   叶凡摆摆手,“别谢得太早,我只说考虑,我家阿姐能不能看上你还两说呢!”   关五郎只一味笑。 第110章   【让她嫁不了别人】   为了跟焦婆子对质, 叶凡当真请来了整个韩家岭的人,全村几百口人, 无论男女老少悉数到场, 就站在村口让焦婆子一一指认。   如此明火执仗地对抗流言,也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本就是胡乱污蔑, 焦婆子自然指不出来, 少不得胡乱点几个。   然而,无论点到谁, 对方皆能清楚地说出某时某地跟某某在一处,根本和叶二姐搭不上边。   也有原本就待在家中, 守着媳妇娃娃喝小酒的, 家里婆娘泼辣地冲出来, 恨不得撕烂焦婆子的嘴。   根本不用叶凡动手,焦婆子已经挨了好几顿打。她实在抗不住,只好厚着脸皮说:“老婆子年纪大了, 离得远,没看清, 就当我认错了!”   “就当?”叶凡气笑了,“你一个‘就当’不打紧,我阿姐的后半辈子险些被毁了!”   焦婆子暗暗啐了一口, 毫无愧疚之心,“这不是说清了吗,小郎君还想怎么样?”   “此事你不必问凡子,他一不是朝廷的官吏, 二不是天上的神仙,判不了你这心黑的毒妇!”叶二姐端着手臂走过来,清秀的面容绷着,有种前所未有的果断气度。   小锤子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皱着一张小黑脸,愧疚地看向叶凡,“我照着你说的拦来着……没拦住。”   叶凡摸摸他的头,朝叶二姐迎上去,“阿姐不是睡了吗,怎么过来了?”   叶二姐看向自家弟弟,面色不由地缓和下来,“既然是我的事,我自然要来。”   她的视线往焦家人身上扫了一圈,待看到那位哭哭涕涕的焦小娘子时,目光微微一顿,“有什么事,索性摊开了说。”   焦小娘子也在看她,湿红的眼中满是怨毒。   关二郎不着痕迹地护在叶二姐身前,愧疚又心疼,却不能多说什么。   叶二姐冲着众人深施一礼,缓缓开口,“今日是我家兄弟豁出脸面,又有各位乡邻仗义相帮,这才让我有了辩白的机会。试问,若非如此,今后我的名声将会如何?再问,此事若打在别家头上,又是如何?”   大伙顺着她的话一想,不由地心惊。   可不是么,倘若不是叶凡豁得出去,倘若不是叶家人缘好,叶二姐八成得吃下这个哑巴亏!   一个女子的名节若是毁了,受苦受罪的可不单单是她一个人,连带着她的父母亲族、家中姊妹,甚至将来的子侄辈都有可能被轻贱唾弃,不知道会影响多少人。   “用心险恶,用心险恶哇!”   那些有女儿的人家同仇敌忾地冲着焦婆子啐口水。还有人气愤地抓起土疙瘩往她身上砸。   连带着旁边的焦大、焦二以及焦小娘子都被砸得一身土。   没想到不吵不闹平平静静几句话就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叶凡暗地里竖起大拇指。   叶二姐没有半点得意的样子,目光平静地看向焦婆子,再次开口,“方才你问我兄弟这事怎么办,倒是问错人了。这么着吧,既是搬弄是非毁我清誉,便由我豁出脸面,敲了鸣冤鼓,请县令大人决断。”   焦婆子一听,吓得脸上的褶子都撑开了,“你疯了吗,一个婆娘,敢上公堂?”   “都被人欺负到没活路了,我为何不敢?”叶二姐红着眼圈,一字一顿。   村民们同样吃惊,也有那见多识广的,小声提醒:“敲了鸣冤鼓,即便是首告也要吃板子的。”   “命都快没了,区区板子,不怕。”叶凡姐语气淡淡。   叶凡都想给她鼓掌了,不愧是他家阿姐,当真不是软弱的!   在他看来,什么名声不名声的,就该把这件事闹大,让全大宁的人都知道,那些烂七八糟的话都是编出来污蔑叶二姐的。   这个时代就是有太多人为了维护脸面千瞒万瞒,期待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落得叫人背后念叨。   且看吧,他家二姐为了维护清白连公堂都敢上,半点不心虚!   当然,上公堂不至于,就是说出来吓人的。   焦婆子确实被吓到了,两条腿哆哆嗦嗦,面条似的。越是害怕,她叫喊得声音越大,“一个和离回家的,连县太爷的衙门都敢上,真是不要脸!”   她把视线移到叶凡身上,“就算你不要,你们叶家也不要了吗?叶小郎还没说亲吧,有这样的大姑子,哪家娘子肯嫁他?”   叶二姐不仅不气,反而笑了一下,“你不必拿话挑拨,我叶二娘虽千不幸万不幸,万幸有个好兄弟。”   叶凡听了这话,顿时灭了火,顺了气,浑身上下说不出来的舒坦。   阿姐信任自己,这就够了!   叶凡挥了挥手,“走,去公堂!”   关家兄弟挽起袖子,打算押人。   焦家人一见来真的撒腿就跑,村民们当即聚到一起,围得密不透风。   焦婆子见势不妙,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长声短气地骂:   “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叶家仗着势大不给咱穷人留活路呀!”   “这是要逼着我们一家老小去死哇,活不成啦!”   焦小娘子做出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跪到叶二姐跟前呜呜地哭,“姐姐有个好娘家,又有侯爷这样的大靠山,就当、就当是可怜可怜我,把二郎哥哥还给我吧!我和二郎哥哥早就订了婚,原本、原本就要成亲了……”   “当初是哪家上门,叫着骂着想要退亲,短短数月光景,焦小娘子竟是忘了么?”叶三姐人未至,声先到,清亮利落的嗓音,叫人不由地看过去。   村民们让开一条路。   叶三姐穿着红底碎花的春衫,关家的子侄推着平板车,旁边还跟着个装红戴绿的媒人。   媒人笑盈盈地走到近前,看了看叶二姐,又冲着叶凡福了福身,“关家大妇托了我前来替她家二郎提亲,求的是您家二娘子,还望叶小郎应允。”   这话说完,她自己便笑了,因着想到了“关大大妇”同叶二姐的关系。   焦小娘子挂着泪珠子,怔怔地愣在那里。   焦婆子讥讽地笑,“街坊四邻来瞧瞧,亲妹子来提阿姐的亲,老婆子都替你们臊得慌!”   叶三姐往前一站,嗓门高过天,“我是关二郎的大嫂,婆母早丧,长嫂为母,我替他请了正经的媒人来提亲,有什么不对?”   焦小娘子急急地说:“叶二娘子是和离过的,怎么能、怎么能嫁给二郎哥哥?”   “男未婚女未嫁,为何不能?”叶三姐压了压唇角,笑着看向叶二姐,“倘若二姐答应了,将来便是三媒六礼,花轿入门,定然不叫你受委屈。”   叶二姐低着头,不言语。   村民们纷纷点头,“也算是亲上加亲,倒是没什么不好。”   也有那心直口快的,当即便说:“总好过那些趁人家病着反了悔,回头又往上贴的!”   一句话说得焦小娘子面红耳赤,柔柔弱弱地看向关二郎,呜呜地哭。   关二郎连个眼神都欠奉,只一心看着叶二姐。   叶三姐抿着嘴笑笑,给媒人递了个眼色。   媒人立即掏出一张红笺,递到叶凡面前,“这是关家二郎的生辰八字,小郎若有意,咱们当即便请人合了。”   叶凡不大懂,看向于婶。   于婶心内涌出一股无法名状的激动。   叶二姐遭此祸事,关二郎不仅愿意为她出头,还当着众人的面提亲,就算不是感天动地,至少也是雪中送炭,更何况还是亲上加亲,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不仅是她,在场之人皆是这样的想法,大伙理所当然地认为,这真是一场绝好的姻缘。   于婶悄声说:“这事还得小郎和二娘子做主,若有意,这红笺咱们便接了。”   叶凡观察着叶二姐的神色,注意到她眼中的感动,不由地笑笑,冲着于婶点点头。   于婶松了口气,伸手去接红笺。   “婶子且慢。”叶二姐突然开口。   众人转头看她。   叶二姐冲着媒人屈了屈膝,轻声道:“辛苦婶子跑这一趟,我暂时尚无成亲的打算,还请关家二哥另择佳偶。”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尤其是关二郎,方才有多欣喜,此时就有多失落。   他拿眼看向叶二姐,想要问问她,为什么不愿意,是嫌登门礼太少,还是嫌媒人名气小,抑或是太过仓促,显得不庄重?   可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不舍得逼问她,不舍得她为难。   叶二姐低着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能开口,最终只是冲着关二郎的方向福了福身,朝着家中走去。   于三娘和小锤子一前一后追上去,于婶和叶三姐双双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叶二姐的脚步有些急,险些跌倒。   关二郎心头一紧,想要去扶。   叶凡挡在他面前,脸色臭臭的,“你别去,免得我姐不高兴。”   关二郎心内焦急,又怕伤到叶凡,只得低声恳求:“小郎别拦,我去看看她。”   “我们家人那么多,用不着你。”叶凡语气不大好。   媒人托着红笺,尴尬地看向关二郎,“这、这个……”   关二郎勉强地笑笑,“婶子且收着,待过上两日,还得劳您走一趟。”   “没见我姐不愿意吗,不用了。”叶凡嫌弃地往旁边移了两步,就像在跟他划清界线。   关二郎整个人都蒙了,“小郎,你方才还说会考虑。”   叶凡翻脸不认人,“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我阿姐都拒绝你了,我还考虑个球球!”   在叶二姐欲言又止的那一刻,叶凡注意到她的手在发抖。   他的阿姐在害怕。   害怕焦小娘子纠缠不清,从此家宅不宁。害怕人心易变,从此生出第二个、第三个焦小娘子。最怕的还是累及关二郎的前程和名声。   所以,叶二姐选择了拒绝,并且当着全村人的面,想后悔都不成。   ——这是胖团告诉叶凡的。   叶二姐的情绪波动太大,小家伙一不小心“听”到了。   关二郎握了握拳,神色坚定,“我此生,非二娘子不娶。”   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是说给叶凡听的,也是说给焦家人听的,更是说给在场的村民听的。   从今往后,凡是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会知道,叶家二娘子这辈子都会被他惦记着。   叶凡给了他一拳,“你这是在坏我阿姐的名声,想害她嫁不出去!”   关二郎拼着得罪小舅子的风险,坦率地说:“我就是让她嫁不了别人。”   “你、你个——”   想到三姐、姐夫、小外甥,叶凡把满屏的国骂生生地吞回了肚子里。   他连焦家人都懒得再管,狠狠地踹了关二郎一脚,气哄哄地走了。 第111章   【别嫁给别人, 成不】   叶二姐回绝了关二郎的求亲,并非故意拿乔, 而是痛下决心。这个决定也不是她心血来潮, 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实际上,她从察觉到关二郎的心意, 同时也明白了自己心意的那一刻就在暗自思量两个人之间的可能性, 越想越觉得不合适。   在她看来,关二郎英武、正直, 对女子体贴,且会讨人欢心, 是难得的良配。   只是, 她觉得自己配不上。既然配不上, 就不想耽误人家。   叶二姐反过来安慰大伙,“只要你们不嫌弃,就让我在家多待两年, 再过过做女儿时的舒坦日子。”   一句话说得众人心里五味杂陈。   叶凡第一个倒戈,“阿姐就一直住着, 就算一辈子都不成亲都没关系。”   叶三姐气得打他,“说得什么傻话,哪有一辈子不成亲的?”   “这是凡子心疼我。”叶二姐笑着护住。   “难道我就不心疼你?”叶三姐白了两人一眼, 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这样,怪好的一门亲事算是彻底黄了。   关二郎明白二姐的心思,放出那句非她不娶的话之后便没再步步紧逼。   他辞了酒坊的活,不知怎么找到了李曜, 入了李家军,从最底下的马前卒开始做起。   焦家人似乎被遗忘了,叶家没报复他们,关家也没再追究。   而且是遗忘得彻底——金针菇没得种了,鹅仔、鹅蛋更别想买到,连带着葡萄园、面果地、菌房等等活计都摸不着。   李曜找人挖运河,各户得了闲的男丁健妇都到了,唯独漏了他们。   好在家里还有几亩田地,日子还能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至于那焦小娘子,早已到了年纪却没人上门议亲。那焦婆子主动去求媒人,对方根本不打算挣她这碗茶水钱。   又过了两年,她自己攀上一个往来的行商,从此之后再也没见过。用焦婆子的话说,便是“我家闺女穿金戴银地过好日子去了”,至于是不是真的好,尚未可知。   这是后话,不再多说。   只说眼下。   关二郎入伍之后表现很不错,不几日便在四月十五的大操中打赢了一整队人,被李曜当场擢升为百夫长。   叶凡不免酸溜溜,“说什么非我阿姐不娶,到时候成了大将军,多少小娘子上赶着结亲,我看他还能不能守得住。”   李曜捏住他的下巴,示意他瞧瞧自己。   叶凡抿着嘴笑,“我知道,侯爷大人守得住。”   他嘴里嚼着大丸子,一边脸颊鼓起来,黑亮的眼睛滴溜溜转着,“你不许让他晋升太快。”   这话自然是玩笑,李曜点头依着。   如今,他的院子已经收拾好了,巨大的陨石被胖团和大王“吃”掉了能量,此时就像一座假山似的竖在院子中央。   李曜叫人在旁边挖了个池子,从晋江引来活水,原本想着种些睡莲、浮萍增添雅趣,叶凡抢先一步埋了几段藕下去,还养了一群小鹅。   每天清晨,院中最先响起的便是小鹅们欢快的嘎嘎声。   李三郎见一回笑一回,直到李曜匀出几只放到他院里,这才笑不出来了。   倒是惹得叶凡一场笑。   重点是,虽然院子修好了,李曜依旧三五不时地住在叶凡那边,连理由都没找。   对此,叶二姐并无意见,反倒好酒好菜招待着,于家人就更不会说什么了。   倒是叶凡,每天都要装模作样地赶上一回。只不过,若是哪天李曜真的没去,他反倒会闹起脾气。   比如当下这顿饭,便是李曜用来哄人的。   长安侯大人看着他只顾着说话不吃饭,顺手往他嘴边喂了一块卤猪舌。   叶凡就着他的手吃下去,香得眼睛眯起来。   “耿师傅这手艺真不错,可惜只有这么一根,还没吃就完了,下个月你能不能多宰几头?”   “不必等下月,明日便叫他们去做。”长安侯大人宠得毫无原则。   叶凡斜着眼睛看他,心里美滋滋——公事太忙、夜不归宿什么的,就悄悄原谅你这一回了。   “我还吃。”   李曜笑笑,把盘子端起来,分了大半盘给他,剩下的放到胖团和大王的小饭碗之间。   胖团弯起亮闪闪的眼睛,小嘴甜甜,“谢谢大爸爸!”   李曜摸摸它的小脑袋,“乖。”   叶凡学着胖团的样子扬起脸,眼睛眨啊眨,“谢谢爸爸~”   李曜噙着笑,同样摸摸他,“乖。”   胖团碰碰大王的小手,“轮到你啦!”   大王抬起光溜溜的金属脑袋,看向李曜。   李曜也看着它。   一人一机不约而同地想象了一下一个软软地叫爸爸,一个温柔地摸头的画面……   大王嫌弃地撇开头。   李曜隐晦地收回手。   胖团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小的嘴巴翘起来,“大王害羞了!”   “你爸爸也害羞了。”叶凡抱着汤碗,笑得喝不下去。   一人一机双双叹气,又是引得一阵笑。   满室温情。   ***   吃完饭,叶凡跟着李曜去校场遛弯。   军中四十往上的老兵裁去了一半,也有一些年轻力壮的加进来,校场上每日里都热热闹闹。   李曜按照现代军队的训练模式,叫人打造了障碍墙、单双杠、吊环等训练器械。训练方法上,除了原本就有的长拳、枪法之外,又添加了俯卧撑、负重跑等基础项目。   叶凡去的时候,大伙正围成一堆,齐声喊着数。   “五百三十七、五百三十八、五百三十九……”   凑近了一看,关二郎正抓着吊环同人一起做引体向上。   旁边有几个四仰八叉摊在地上的,皆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有人爽声笑道:“关老弟,你这都比下去八个了,难不成真要做一千?”   立刻有人跳出来,替关二郎鸣不平,“别引着关百夫说话,输了赖你!”   大伙一通笑。   东边原本是一座土丘,李曜愣是叫人削去了大半截,整成一片平坦的高地。   如今地面码上了土坯,平平整整,一棵杂草都没有,旁边放着许多木板和铁条。   “这是要建什么?”   李曜扳过他的脸,“保密。”   “呵!”叶凡惊奇,“侯爷对我还有秘密?”   李曜笑,“侯爷没有,总裁有。”   这话是叶凡常说的,起初李曜不喜欢他这样区分,后来听得多了,偶尔也会跟他开玩笑。   叶凡揪住他的耳朵,凶巴巴,“反了你。”   李曜顺手把人抱住,扛出了校场。   叶凡像只小布袋似的挂在他肩上,一路走一路踢打,笑声飘出很远。   坡上,白鹿和红枣在吃草。   天上,小小的飞船盘旋翻转,圆圆的船舱里坐着软软的团子和一脸无奈的小机器人。   窑洞外,梨花开了,一片雪白,与绿油油的面果交相辉映。   夏日正好。   ***   叶凡和李曜进门的时候,刚好碰到榆树庄一个姓洪的媒人从家里出来。   叶凡第一反应就是给自己说亲的。   他也顾不上有外人在场,连忙捂住李曜的眼,“你没看见,你什么都没看见!”   李曜由着他,被他连拖带求着进了屋子。   叶二姐同于婶对视一眼,双双笑了。   媒人也跟着笑,“小郎君同侯爷当真是好。”   “侯爷仁厚,爱护我家小郎。”   “您家小郎心眼好,这命自然就好,有贵人相助呢!”媒人趁机说了许多吉祥话。   叶二姐把人送走,同于婶笑盈盈地回了院子。   屋内,李曜坐在扶手椅上,一手端着剑一手拿着帕子,慢慢地擦。   叶凡挪挪屁股,离他远了些。   看到叶二姐打窗前经过,叶凡暗搓搓探出头,一脸心虚,“阿姐,刚才那个媒婆……做什么来的?”   “给三娘提亲的,婶子没同意。”   “哦,原来是给三娘提亲呀!”叶凡拍拍胸口,故意说得很大声。   叶二姐掩着嘴笑笑,温声问:“晚饭可有想吃的?今日无事,我早些准备。”   “刚吃完午饭,还饱着。”叶凡摸摸肚皮,“不然蒸个团圆糕吧,好久不吃了。”   ——在点菜的时候,他口中的“好久”差不多相当于三天。   叶二姐笑意更深,“侯爷呢?”   叶凡回头,笑嘻嘻,“侯爷呢?”   李曜收剑入鞘,眉眼间含着浅浅的笑,“团圆糕便可,有劳二姐。”   “不必客气。”叶二姐笑意温和。   叶凡扒着窗棂,小声说:“阿姐,再加个腌柳芽儿吧,还有榆钱饭,我记得二小昨日拿来一些。”   叶二姐点头,“好。”   “还有水葱,再不吃就蔫了,不如煎个鹅蛋。”   叶二姐压了压嘴角,轻笑着调侃:“不是说还饱着,怎么又想了这许多?”   叶凡嘿嘿一笑,实力甩锅,“这些都是侯爷想吃的,我帮他说了。”   叶二姐拿帕子打了下他脑门,含着笑意转身。   叶凡忍了忍,没忍住,再次开口,“我刚才看到关二哥了,他现在混成了小头目,手底下领着许多兵,可厉害了。”   叶二姐脚下一顿,紧了紧手中的帕子,声音极轻,“二郎哥……自然是厉害的。”   说完,便拿手拂起头顶的花枝,快步朝灶间走去。   叶凡看着满树洁白的槐花,长长地叹了口气,“三娘都有人说亲了,阿姐什么时候才能想通?”   李曜笑笑,“有人给于三娘说亲?”   “你没听见么,刚刚阿姐说的。”叶凡趴在被子上,扯着他的衣角玩。   “听见了。”   “那你还问。”   “我只是觉得,有热闹可看了。”   “欸?”   叶凡蹿起来,兴致勃勃。   李曜扬唇角,眉眼含笑。   不得不说,长安侯大人料事如神。   灶间的晚饭还没做成,“热闹”便急匆匆找上门了。   关五郎想来是把家里最大的一辆车子找来了,车板宽得连叶家的门都进不去。   车上摞着层层叠叠的东西,捆着麻绳,塞着茅草,足有一人多高。   关五郎生平第一次喊于三娘的名字——   “于淑然,出来!”   于三娘正和李五娘坐在台阶上缠线团,乍一听见又羞又气,“谁让你这么叫我了?”   小娘子抬起胳膊,正要打人,手里便被塞了个热乎乎的烤芋头。   “刚烤好的,你爱吃。”即便说着讨好的话,关五郎依旧绷着脸,跟长安侯大人有的一拼。   “你喜欢小碗,我买了……买了几个。”   “这个是彩线,绣、绣花用。”   “还有布……做新衣裳。”   “……”   大大小小的盒子、竹筐、麻布袋,关五郎一骨脑地往下搬,趁手的塞到于三娘怀里,拿不动的便堆到门边。   “这些是、是我买的登门礼,比他们的都多,你别嫁给别人,成不?” 第112章   【侯爷是个大土豪】   向于三娘提亲的那家人是榆树庄的, 当家的婆子嘴快,亲事还没成便嚷了出去。   那时候, 关五郎正在江滩上赶小鹅, 凑巧听到了,当即扔了竹竿, 鹅也不管了, 急吼吼地跑回了家。   他原本想找叶三姐做主,赶巧了三姐不在家, 便也管不了那么多,拿了钱罐子便去了县城。他怕晚上一步, 于三娘便说给别人了。   这些钱都是关五郎自己攒的。如今他做车的技术越来越好, 除了村里人, 还有县里的过来买车,得到的铜钱叶三姐并不收,只让他自己拿着。他没花过一文, 全都放在炕头的罐子里,不知不觉就攒了一整罐。   他给于三娘买东西, 价钱都不问,只要觉得三娘可能会喜欢,就一骨脑往车上装, 直到把最后一个铜板花出去。   ——不得不说,他此生所有的聪明劲儿恐怕都用在了这件事上。   一整车的登门礼,最贵的就是那套巴掌大的小陶碗。一溜六个,排成一排装在匣子里, 此时,关五郎正献宝般拿给于三娘看。   于三娘愣愣地看过去,原本期待又害羞,待看清匣子里的东西,突然哭了,“你、你怎么胡乱糟蹋东西?都磕破了!”   关五郎歪着脑袋一瞅,呃……原本轻薄光滑的小碗有的缺了口,有的裂了缝,破破烂烂,可怜兮兮。   他挠了挠头,急急地说:“莫、莫哭,这个不算,我再去买!”   说着把匣子一丢,就要往坡下跑。   “我就要这个!”于三娘也不知道是气他丢碗,还是气他要走,眼泪流得更凶了。   关五郎想过去哄,又不敢,急得抓耳挠腮。   大伙看不下去,憋着笑从门后出来,有的去哄于三娘,有的去拉关五郎。   问明了原委,大伙才知道,这小子竟是没跟任何人商量,自己跑来的。   于叔叫于大郎去榆树庄送信,叶三姐得了信,后脚便来了。   她拉住于婶的手,满脸堆笑,“这傻小子,让婶子看笑话了。这个不算,赶明儿我领着媒人再来一趟,三媒六聘、八字合亲咱们正正经经走一遍,绝不委屈了三娘妹子。”   里外里都是自家人,于婶想拿个乔都不成。   实际上,这事她早就跟于叔商量过,不说别的,单是跟叶三姐做妯娌这一点,就让她万分放心,至少自家闺女以后绝不会受委屈。   “自家人,不用这么麻烦。五郎这孩子老实,我和她爹都没意见。”   虽然这样说,叶三姐还是请了媒人,带了更多的登门礼,规规矩矩求了于三娘的生辰八字。   于婶得了尊重,心里更加熨帖。   姐姐们在屋里谈婚嫁的细节,叶凡蹲在墙根底下去翻那些登门礼,看一样就瞅李曜一眼,暗示的意味不要太明显。   长安侯大人从怀里掏出一个金色的令牌,“喜欢什么,去拿。”   叶凡不屑,“一块金子而已,我又不是没有。”   大王抱着手臂,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可是家主令,没见识!”   “家主令是什么?”   “很厉害的东西哦!”胖团落到叶凡头上,眯着眼睛说,“拿着这个去大爸爸开的铺子,酒菜白吃,东西白拿,银钱也可以拿好多好多。”   “你还开着铺子?”   叶凡斜着眼去瞅李曜,那神情就像隔壁的小媳妇发现了老公藏私房钱。   李曜笑,“你若有兴趣,带你去看。”   当然有兴趣!   叶凡清了清嗓子,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闲着没事去瞅瞅也行,在哪儿?”   “安州、晋州、东西二京,你想去何处?”   叶凡不大信,“你别告诉我,你开着连锁超市。”   李曜笑而不语。   他之所以能养那么多兵,靠得可不仅仅是囤田自给,李家名下的商铺、田庄、银楼、酒坊遍布北方诸州,甚至还有一支漕运船队,每年的进项不计其数。   也是因为这个,李曜才会对自己的身世更加怀疑。毕竟,单凭李将军白手起家,可没办法在短短三十年内置办下这么大的产业。   叶凡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两个字——土豪。   他瞅着那个金灿灿的家主令,眼睛放光,“真舍得给我?”   李曜伸着手,但笑不语。   叶凡细白的手立马伸过去,把令牌捞到手里,转而送到胖团嘴边。   “儿子,咬一口。”   胖团乖乖地张开小嘴,啊唔一口咬在厚实的边沿,留下一排浅浅的小牙印。   呃……   叶凡心虚地拿手捂住。   “是金的,24K!”胖团趴在叶凡耳边,悄悄说。   叶凡看向李曜,美滋滋,“给了可别后悔,后悔也不还。”   李曜笑笑,拿指肚擦过他的嘴角,“不后悔。”   叶凡吸了吸口水,笑得见牙不见眼。   ***   谁都没想到,关家最小的老五,倒成了最先订亲的那一个。   他今年才十五,比于三娘还要小两岁,两家商量好了明年成亲,具体日子到时候再定。   关二郎、关三郎两个酸溜溜的,找了个由头按着关五郎揍了一顿,这才气顺了。   关五郎鼻青脸肿,依旧挂着傻兮兮的笑。   自从订亲后,他天天往韩家岭跑,今日送个果子,明天送个鸭蛋。   于三娘也不嫌烦,小两口凑在一起,能叽叽咕咕说上小半天的话。   大伙瞧见了,皆是笑着调侃,“既这样就早点成亲呗,省得人家来回跑!”   每每这时,于婶便会骄傲地回上一句,“关家大郎说了,先把房子盖上,到时候在新房里拜堂。”   “哟,竟是要盖新房么?”   “三娘就是命好!”   “于嫂子的好日子也来喽!”   “……”   这些好话,于婶百听不厌。   关大郎说要盖房,确实是为了兄弟几个娶媳妇。   他在江边买了一片地,想要照着叶凡那张图纸,盖上十来间平顶的土坯房,五个兄弟一人两间,再拿木栅圈出个大院子,即便成了亲也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   大伙听说了,不用叫便自发地过去帮忙,和泥、摔坯、抱地基,好不热闹。   叶三姐忙得脚不沾地,没空再管三个孩子,便叫关四郎把他们送到了韩家岭,正好去学堂方便。   关大小今年九岁了,生得比叶凡还高,性子踏实又懂事,就是念书不开窍。他想着干脆退了学留在家里帮忙。   谁知道,说服了关大郎,关四郎却不答应,硬是把三个孩子一道送了过来。   叶凡出门迎人,正看到叔侄两个在争论。   “你去问问你爹,你二叔、三叔,我们那会儿想念书都不成,更别说是侯爷办的学堂,还有状元公做山长。”   “你自个儿没看到吗,多少县里、府里的人想来念,山长大人都没收!”   “这样的好事,你想平白糟蹋了?”   关大小闷着头,半晌才崩出一句,“四叔,我脑子不如老二,念不好。”   关四郎瞪着眼,语气严厉,“那就跟着听,至少认得几个字,比我这样的睁眼瞎不知道强上多少!”   说起来,关四郎原本在砖窑搬砖,熏得黑,又瘦,看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如今在酒坊待了一段时间,他被于叔安排在前面招待客人,脸也白净了,身上的短褐换成了长衫,说话练得有条有理,倒有了几分读书人的气质。   于叔偶尔在饭桌上念叨,说他好钻研,爱动脑子,多半是夸奖的话。   如今,叶凡听到他对关大小说的这些,隐隐猜出了他的心思。   他略略一顿,试探着说:“四郎哥,不光是大小,倘若你想念书,学堂也是收的。”   关四郎怔了怔,眼中现出明显的喜色,“凡子说的可是真的?”   看着他的反应,叶凡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测。他没有立马回答,而是引着叔侄两个往学堂那边走。   关大小虽然不乐意,却很听话,只是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关四郎见叶凡没说话,眼中的神采又暗淡了下去,“凡子定然是说笑的,像我这么大的,学堂哪里会收。”   叶凡笑笑,问:“四郎哥跟我同岁吧?”   “我是六月的,比你大仨月。”关四郎笑得和气,“都十七了,哪里还能学会文章?”   一个声音从后面响起来,“只要一心向学,即便是耄耋之年,都不晚。”   三人回头,看到廖椁正提着书箱走过来。   “见过先生。”关大小规规矩矩地行礼。   关四郎怔了怔,也学着关大小的样子作了一揖,只是姿势有些不伦不类。   廖椁看着他,脸上带着些许笑意,“既然你叫我一声‘先生’,我便厚着脸皮应下来,倘若你想认字,随时可来学堂找我。”   关四郎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他没想到学堂的先生竟这般和气。   叶凡笑了笑,趁机道:“如果想跟着班级走呢?”   甲班是整个学堂中最基础的班级,他记得廖椁教的便是这个。   面对他时,廖椁表现得十分郑重,“回小郎的话,此事在下不能做主,须得问过莫先生。”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者侯爷。”   叶凡有点受不了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故意开玩笑,“那就不用问了,侯爷肯定同意。四郎哥,明天你就跟大小一起来学堂吧!”   关四郎一惊,求证般看向廖椁,“可、可以吗?”   廖椁点头,“既然小郎说了,自然是可以的。”   关四郎既惊喜,又纠结,“这……恐怕会让人笑话。”   十七岁上学堂,这在村里绝对是件新鲜事。倘若他能学得好还行,若是连那群还没他胸口高的娃娃都比不过,说出去恐怕会笑掉别人的大牙。   关四郎内心在挣扎,一方面是对读书识字的渴望,另一方面是骨子里的自卑。   叶凡没有再劝,别人强加的意志没有用,终归还要他自己迈出这一步。毕竟,后面的路得是他一个人走。   廖椁也是同样的想法。两个人默契地终止了这个话题,说起了旁的事。   廖椁率先开口,“听闻县学中的樊铭是小郎的外甥,在下给小郎道喜了。”   叶凡不由地想到外甥前不久才参加的县试,期待地问:“成绩出来了,大郎考中了?”   廖椁点点头,“县里刚传来的消息,总共三十八名学子,过了十二个,其中便有樊铭。”   叶凡惊喜地握了握拳,“这样的话,大郎是不是就是秀才了?”   廖椁一愣,想着叶凡到底读过几年书,没想到对科考竟一无所知。   他压下心中的疑惑,耐心地解释道:“樊铭过了县、府两试,如今只是童生。之后还要参加院试,倘若院试能过,便会成为正式的生员,也就是小郎所说的‘秀才’。”   “童生也行啊,能过就行。”叶凡高兴地踱着步。   关四郎也很激动,连忙问:“告示已经出来了吗?”   “尚未,县令大人只是来报了侯爷。”   “那我去告诉嫂嫂,她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不仅高兴,八成得摆一顿酒!”   叶凡拜别了廖椁,也往家跑。此时他只想把这个消息早点告诉叶大姐。   总算熬出来了。 第113章   【明显就是不怀好意】   叶凡今日原本和李曜说好了中午做鸭架吃, 这时候小灶上已经忙活起来了。不料听到这个好消息,他也顾不上吃鸭架, 骑上白鹿就去了县城。   叶凡到的时候, 叶大姐正在后厨炸面饼,乍一听, 好一会儿没缓过神儿。   “凡子, 你说的……可是真的?”   叶凡喝了口水,满脸喜气, “学堂的廖先生说的,我又问了侯爷, 名单是他亲自盖的戳, 大郎的名字方方正正地写在上面, 怎么会有假?”   叶大姐依旧不敢相信,谨慎地问:“大字底儿的樊,金字旁的铭……确定是这俩字么?可别有重名的。”   叶凡无语地看着她, “早知道我该叫侯爷把那份名单扣下来,让阿姐亲眼瞅瞅。”   叶大姐拿眼白他, “净说傻话。”   正说着,李衙头便推门走了进来,见到叶凡不由笑了, “我还以为能早来一步讨个喜钱,竟忘了小郎这头消息更灵。”   叶凡抿着嘴,藏住唇边的得意——谁叫侯爷是我前男友呢!   叶大姐期待地问:“你也得了消息,大郎确实中了?”   李衙头爽朗一笑, “中了,衙门那边一会儿就有人来送信,从今儿个起咱们大郎就是正正经经的童生了。”   叶大姐终于露出浓浓的喜色,又有些许无措,“待会儿喜报要来?我、我去换件衣裳……”   “不必换,这才到哪儿?回头大郎中了状元,自有诰命的衣裳给你穿!”   “哪里有那样的福气?快别说,省得叫人笑话。”叶大姐一时激动,眼底带上了泪花。   李衙头逗她开心,“你就准备好了席面,等着请客吧!”   叶大姐扑噗一声笑了,“请,一定请。”   不过是前后脚的工夫,便有衙役敲着铜锣来送喜报。   灶间的帮工们纷纷出来道喜,连带着厅堂中的食客,无一不高看叶大姐一眼。   彼此都是相熟的,大伙嘻嘻哈哈地撺掇着叶大姐请客。   叶大姐爽快地应下,报喜的衙役们也一同留下来吃饭。   叶凡一见,也不想回村里了,便让胖团给大王传消息,告诉李曜。   说起来,虽然大王名义上是叶凡的系统,实际上每天都跟在李曜身边,时不时发个任务,也是李曜去做,得的奖励是叶凡的。   李曜之所以不赶它走,就是为了能随时随地给叶凡传信。大王和胖团就像两部随身电话,聊天、发消息、视频通话,要多方便有多方便。   叶凡让胖团送了信便没再管,满心期待地守在小桌子旁等着吃栲栳栳。   栲栳栳是一种大宁当地的特色面食,用莜麦做的,需得和了面,揉成团,揪成面剂子,再用掌根处慢慢地揉,揉成面片还不算完,要再卷成层层叠叠的竖筒放到屉上蒸。   这道面食极耗工夫,好在吃起来筋道香泛,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用李衙头的话说,叶大姐做的栲栳栳是“城南一绝”。平时食肆里忙,她没工夫做,今日出了这样的喜事,叶大姐高兴,一口气做出来好几锅。   客人们围着桌子坐了,几个人分一屉吃,叶凡机灵地跑到后院,想着独占一笼。   树上的杏子熟透了,叶凡伸手揪了一颗,也不讲究,随便擦了擦便往嘴里塞。   咦……看着红彤彤的,吃起来酸得掉牙。   他只啃了一口,便悄悄地扔了。   惨遭抛弃的杏子骨溜溜滚到门边,后门“吱”的一声打开,跨进来一匹枣红马。   李曜翻身下马,大步走到石桌旁,把卤好的鸭架放到桌上,坐下来,看向对面那个一脸蒙的少年人。   叶凡眨了眨眼,“你没收到信?”   “收到了。”   “那你还……”   长安侯大人敲了敲桌面,“不是想吃鸭架么,给你送过来。”   叶凡瞅瞅散发着咸香气味的鸭架,再看看一脸平静的前男友,咽了咽口水。   “你这样贤惠,我会把持不住的。”   李曜勾唇,“那就不要把持。”   叶凡色眯眯地瞅着他,“这可是你说的。”   李曜拍拍大腿,“来。”   叶凡腾地一下站起来,张牙舞爪地扑过去。   长安侯大人张开双臂,准备接人。   “刚出锅的,趁热——”叶大姐端着笼屉,愣在门边。   叶凡心头一紧,连忙推开李曜,一脸心虚地凑到她跟前,“刚出锅的呀,烫不烫?阿姐,我来拿。”   叶大姐抿着唇,任由他接过去。   清淡的面食香气直冲鼻间,叶凡把热腾腾的笼屉放在桌上,伸手去抓。   “嗷,好烫!”细白的手将将碰到便又缩了回去。   长安侯大人伸出修长的手指,捏起一只在空气中晃了晃,稍稍放凉,然后醮了卤汁送到他嘴边。   叶凡伸着脖子去吃,吃完才反应过来,拿眼瞄向叶大姐,“阿姐,这里有卤鸭架,你也坐下来一起吃吧!”   叶大姐定了定神儿,屈膝行礼,“不知侯爷驾临,失礼之处还望海涵,请到前厅用饭。”   说起来,先前考虑到樊大郎临近科考,叶二姐一直没把叶凡和李曜的事告诉叶大姐。因此,直到此时她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   叶凡心虚地笑笑,说:“不用去前厅,侯爷又不是外人,跟我在这儿就行。”   叶大姐瞪了他一眼,“这样未免太过失礼,请侯爷移步。”   “不必了,这里便好。”   李曜又拿了一只栲栳栳,连同一块咸香的鸭肉,一起递到叶凡嘴边。   叶凡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嘴就张开了。   叶大姐柳眉微蹙,视线从李曜身上转了一圈,看向半开的后院门。   门边站着一头小驴子,正伸着脖子够墙头上的青草吃,怎奈它太矮,努力了半晌也没吃上几口。   旁边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头稍稍一抬便扯下来好几根,既肥嫩,又新鲜,讨好似的递到小驴子跟前。   小驴子丝毫不怕它,就那样贴近它的嘴边,不紧不慢地嚼着吃。   那马就像故意似的,时不时碰碰小毛驴的嘴。   明显就是不怀好意。   叶大姐的心没由来地发堵。   ***   回去的路上,叶凡还在担心,“阿姐不会看出什么了吧?”   李曜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叶凡气得踹他,“你就不能安慰我一下吗?”   李曜轻夹马腹,挨近了,摸摸他蓬乱的发顶,“不必担心。”   叶凡垂头丧气,“你不知道,我大姐和二姐、三姐不一样,她不见得能同意。”   他这个样子,明显是在害怕。   李曜轻笑,“交给我。”   叶凡警惕,“你想做什么?”   李曜揉揉他的头,没再多说,枣红马扬起四蹄,率先跑到了前面。   “诶,你把话说清楚!”叶凡急吼吼地去追。   一马一驴,一前一后,眨眼间便驶离官道,跨过江水,在青苗渐长的黄土地上纵情驰骋。   长安侯大人时快时慢,就像在故意吊着后面的小少年。   叶凡一边追一边喊,偶尔看到红枣出丑,还会忍不住哈哈大笑。   跑到最后出了一身的汗,笑得喉咙都干了,先前的担忧全忘了。   酣畅淋漓。   谷地里,村民们正弯着腰捡面果。   此时正是春果成熟的季节,绿油油的表皮,就像大青柚子,要不是它们自个儿从树上掉下来,就连叶凡都怀疑没熟。   春果晒干之后的面粉黏度和水溶性极高,没办法像秋果和冬果那样做成窝窝或馒头。倒是可以直接烤了吃,口感像土豆一样,就是个头太大,不容易熟,不仅费柴禾,还很浪费。   叶凡试图开发出更多的吃法,便把谷地里这些树划出去,结出的果子让村民们随意捡拾,并放出话,只要想到好办法都有奖励。   今日休沐,李家的部曲也来凑热闹,他们十分节制,只一人捡上两个尝尝鲜。   东坡下围着一群小孩子,关二小嗓门最大,“二叔,土坷垃烧红了,能砸了吗?”   随之响起一个醇厚的男声,“只底下红了,还是两边都红了?”   “只底下红了。”   “那得再等等。”   “哦。”关二小有些失望。   旁边一个梳着包包头的小女娃,说话还不太利索,“二小哥哥,加、加柴。”   “还加什么?火太大就糊了。”   小女娃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执着地看着他,“加柴。”   关二小瞪着眼,“不加。”   小女娃扁嘴,“加……”   关二小败下阵来,“行行行,我加,你可别哭。”   小女娃嘴角翘起来,露出甜甜的笑。   “烦人精。”关二小不耐烦地把一个柴禾塞进小土窑,胳膊牢牢地护住小女娃,生怕烫到她。   关二郎枕着手臂躺在坡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连他家崽子都有小媳妇了,叶家娘子何时才能嫁给他?   小锤子跑过来,一脸期待,“二叔,前头那个不暖了,能刨了不?”   关二郎看了眼日头,“刨!”   “好嘞!”   “能刨了!”   “前头那个能刨了!”   “先去前面!”   “……”   娃娃们一骨脑地爬起来,哥哥扛着弟弟,姐姐牵着妹妹,转移阵地。   关二郎被娃娃们围着,就像麦子地里长出来一棵白杨树,高大挺拔,无比可靠。   他半跪在地上,握着一把工兵铲——这个是李曜前不久让人赶制出来的,私兵们人手一把——不急不慌地刨着小土包。   土包底下埋的是烤红的土块,土块下面焐着十来个柚子大的面果。   这种烤面果的方法是关二郎想出来的,操作起来和焖鹅差不多。   需得提前挖好坑,坑上面用砖头那么大的土坷垃垒好,然后像叠积木似的一层一层往上搭,最后搭成一个塔形,顶上用较小的土块封口。   之后便在坑里燃上木柴,大火烧,直到把所有的土坷垃烧红,然后撤火,把面果扔进去,将“土窑”砸散,再埋上新土。   土包需得盖得严严实实,确保不会有热气散出来。这样足足地闷上一两个时辰,就能烤好。   焖熟的面果脱离了土豆的口感,倒像是烤红薯,香香糯糯,透着沙沙的甜味,令人百吃不厌。   孩子们喜欢得不得了,一放学就跑到谷地里捡面果,捡完之后就到校场门口等着关二郎。   今日休沐,关二郎把一整天的时间都空出来,接连搭了十来个小土窑,专门给娃娃们烤面果。   此时,他拿着工兵铲把土层刨开,力气大了些,不小心杵破了面果皮,立即有喷香的气味传出来。   “熟了!”   “烤熟了!”   “我都闻到香味了!”   小家伙们迫不及待地往前挤,生怕落后了没得吃。   关二郎把工兵铲戳到地上,接下来就得用木棍一点点拨了。   小锤子和关二小负责维持纪律。   “排好队,不要挤!”   “谁挤谁吃不上!”   孩子们一听,立马重视起来,由小到大排整齐。   关二郎笑笑,挖出来第一个。   明明散发出热气,他却像感觉不到烫似的直接用手抓着放到荷叶上。   荷叶是关二小从李曜院子里揪的,这几天为了裹面果,满池的荷花快被他揪秃了。   叶凡说了,“揪就揪呗,有莲藕吃就行。”   烤面果真的很好吃呀,换他他也揪! 第114章   【赔了夫人又折兵】   春果的个头像柚子那么大, 烤过之后果肉绵软,饱腹感强。   关二郎垫着干净的荷叶, 用军队里发下来的“瑞士军刀”把偌大的面果切成巴掌大的小块, 每个孩子分了一块。   绿色的果肉就像沙瓤的西瓜一般清甜可口,吃到肚子里暖烘烘的。   孩子们用手捧着, 吃得眉开眼笑。   等到所有孩子都分到了, 关二郎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来一个,明显就是特意挑出来的, 又圆又大,绿色的果皮被烤得青黑, 一个破口都没有。   关二小翻着小白眼, 阴阳怪气地说:“看吧看吧, 我说什么来着,二叔八成得藏下一个。”   关二郎弹了他个脑瓜崩,“去, 送到院里,给小郎他们尝尝。”   关二小吐槽, “我舅舅不在,二叔又不是不知道,明明是给我姨母的, 就直说呗!”   关二郎挑眉,“还想不想吃了?”   “想,当然想。”关二小嘿嘿一笑,大大咧咧地把面果抱到怀里, “我这就去送,一准儿交到姨母手里。”   “赶紧着,回来还有下一窑。”   “等我啊,别提前开!”   关二小一溜烟地跑了。   关二郎看着叶家窑洞的方向,笑意温和。   叶凡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叶二姐正坐在柿子树下发呆。   石桌上放着个沾着土灰的面果,散发着香甜的气味。   叶凡拿手戳了戳,嬉皮笑脸地问:“谁烤的面果,这么香?”   叶二姐回过神,忙站起来,拿帕子替他扫着肩上的浮尘,“二小送来的。”   “二小送来的呀……”叶凡嬉笑着拉长声音。   叶二姐白了他一眼,转身往灶间走,“晌午做了山楂糕,糖放了不少,倒是不酸,我去拿。”   叶凡伸长脖子嚷嚷:“阿姐,我不吃山楂糕,就喜欢面果。”   “想吃就自己切,都是你的。”叶二姐头也不回。   叶凡嘿嘿笑,“那我可吃啦?”   叶二姐只当没听见。   叶凡提高声音,“我都吃啦!”   叶二姐依旧不理他。   叶凡笑嘻嘻地枕着手臂,侧着脸看她,“放心吧,我不吃。”   “快堵上嘴,省得说胡话。”叶二姐将山楂糕送到他嘴边,面上泛红。   叶凡歪头咬了一口,暗暗地叹了口气。   照着关二郎这润物细无声的策略,早晚得把自家阿姐哄走。   初夏时节,天气还不算炎热。   院子里难得清静,姐弟两个一边喝茶吃果子一边聊起了樊大郎的事。   “院试可是去太原府?”   “嗯。”叶凡酸得直咧嘴,“说的是六月底出发,七月考,顺利的话还能回来过中秋节。”   叶二姐挥着帕子,替他赶蚊子,“这倒是好,没赶在最热的时候。你跟大姐说了没?”   “什么?”   “让大郎和二郎陪着外甥一道去。”   “哦哦!”   叶凡这才想起来,出门前叶二姐说来着,家里有牛车,可以让于家兄弟陪着樊大郎一道去府城,问问大姐同不同意。   “说了,正赶上李衙头也在,他说六月底有公事要去太原府,正好捎上大郎。”   “李衙头?是侯爷家的人?”   “县衙的差役,叫李舸,常去大姐家吃饭,知根知底,定会好好照顾大郎。”叶凡挖了一口沙沙糯糯的面果,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叶二姐捏着帕子,面露疑色,“凡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叶凡嘿嘿一笑,凑近她耳边嘀咕了两句。   叶二姐面色惊诧,“你说的可是真的?”   叶凡笑嘻嘻地点着脑袋,“大姐那边还不确定,姓李的心思板上钉钉。就拿眼下这件事来说,什么公事,八成是他想要讨好大姐和外甥。”   叶二姐垂下眼,心思不定。   叶凡嚼着红红的山楂糕,心大地说:“阿姐你别多想,左右大姐又不傻,一定会处理好。回头我去铺子里买些好的笔墨拿给外甥,旁的就交给李衙头吧,他在太原府怎么也比咱们有脸面。”   叶二姐听他一说,这才稍稍安下心。   转头看到他吃得满嘴红色的汁水,轻轻一笑,“你呀,多大了?”   “十七。”   叶二姐掩着唇,温柔地替他擦拭。   叶凡就那样乖乖地仰着脸,美滋滋地享受自家阿姐的照顾。   ***   再说李曜。   跟叶凡分开后,他回到庄园见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叶凡来到古代后交的唯一的、最好的朋友——安荣。   安荣这次来到韩家岭,破天荒地没有去叶家窑洞拜访。   东边的船要回来了,船上有成箱的珍珠和海货,这些东西无论是送到京城,还是用来打开西北商路,都能换来数不清的金银。   安荣想要分一杯羹,就必须讨好李曜。他心里非常清楚,李曜最在意,也是唯一在意的便是他那个小朋友。   从前两个人偷偷摸摸的时候他还能装聋作哑,如今既然知道了,自然要跟未来的“长安侯夫人”保持距离。   李曜看在他识趣的份上,答应匀出三成高价卖给他。   即便是“高价”,安荣依旧喜不自禁。   他笑眯眯地出了李家院子,身后跟着高大魁梧的安回和白白嫩嫩的小童。   看着这开阔的景色,安荣心情十分不错,“锣锣,听说东坡下有人在烤面果,你想不想尝尝?”   小童舔了舔嘴角,背书似的说:“郎君不是说面果十分珍贵吗?人家哪里肯卖给咱们这样的外乡人。”   “我和回子确实不成,你倒是可以。”安荣敲敲他的头,“不要钱,去了就有份。”   锣锣一听,老成的模样终于维持不住,“郎君说的可是真的?”   安荣抬手一指,“不信你看。”   锣锣的视线穿过重重桑树,看见东坡下阴凉的地方围着许多小孩子,有比他大的,也有比他小的,正用响亮的方音说着什么。   锣锣听不懂,求助般看向安荣。   安荣端着手,笑眯眯地说:“面果出窑了,再不去就分不上了。”   恰好,一阵风吹来,带着香甜的气味。   锣锣咽了咽口水,不再犹豫,拎着衣摆就往那边跑。   正赶上新的面果挖出来,孩子们正排成一队等着领。   锣锣跑过去,又生出些许怯意,迟疑着不敢向前走。   小锤子眼尖,第一个看到他,大声说:“又来一个!”   孩子们纷纷回头,跟着喊:“又来一个!”   关二小个头不高,嗓门却高,“二叔,给不给他吃?”   关二郎学着绿林好汉的腔调,朗声道:“见者有份,请过来!”   关二小积极地传话,“二叔说见者有份!”   “见者有份!”   “关二叔说见者有份!”   “请过来!”   孩子们跟着一起嚷嚷。   小锤子大方地把锣锣拉过去,“你个子小,排前面。”   锣锣不大能听懂,却也觉出是欢迎他的意思,礼貌地揖手:“多谢!”   “不用不用。”孩子们嘻嘻地笑。   不远处,安荣朝着关二郎拱了拱手。   关二郎放下兵工铲,摇摇一拜,笑容爽朗。   这边其乐融融,阁楼上,有人气得直跳脚。   “姓安的还敢来,是嫌上次教训得不够是吧?”   说起上次的春日宴,李三郎又是一阵气,这货闲着没事给二夫人送什么“阳春三珍饼”,家里姊妹都有份,一看就不安好心。   李四郎挎着刀,面无表情,“大兄说,安仲远这次是来送钱的,要善待。”   “善待他个大头鬼,不打死丢出去就够给他面子了。”   李三郎越想越气,抓着马鞭气势汹汹下了楼。   马蹄声那么大,安荣早就察觉了,他不仅没躲,还朝安回摆了摆手,“你且去看看锣锣,叫他别贪吃,回头肚子疼。”   安回不由担心,“郎君,那李昭耍得一手好鞭法,您一个人能应付得来么?”   “自然是……”安荣看向李三郎的方向,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应付不来。”   安回一噎,无奈道:“那您还把我支走。”   “总得叫他出一回气。”   毕竟,往后的日子还长,他和李家的联系不止是生意上这点事,早点让他把气出了,自己也好早点下手不是?   安荣背着手,笑得意味深长。   安回松了口气——他家郎君这样笑的时候,就代表有人要吃亏了。   吃大亏。   “得了,属下这就去看锣锣,您……收着点。”毕竟这是李家的地盘,咱们还想跟人家做生意呢!   安回抱了抱拳,毫不犹豫地离开。   这边,李三郎骑着马绕开正门,为的就是不让旁人看到,省得有人到李曜跟前告状。   安荣十分配合,故意往人少的地方走。   直至走到南坡那边,再往前是一道丈高的土崖,底下都是绵土,即便摔下去也不会怎么样。   顶多是屁股遭殃。   李三郎瞅准了这一点,赶猎物似的把安荣赶到悬崖边,马鞭甩得噼啪作响。   “姓安的,不是我说你,天下这么大,你上哪儿去不成,非得来我李家的地盘?咱们两家有仇,你知道吧?”   “还请李兄明示。”安荣立于悬边,面对高大的骏马,负手而立,气势半点不输。   李三郎挑了挑眉,倒是有些佩服,“安王那厮谋害了我父亲,你还有脸在这儿装傻?”   安荣微笑,“既是安王所为,与我何干?”   李三郎瞪眼,“他不是你爹呀?”   安荣笑而不语。   李三郎哼了哼,“我说过,你再敢来大宁,见一次打一次,这是你自找的,可别——诶?我还没动手呢!”   安荣自己跳了下去。   李三郎踩着马蹬站起来,往下瞅了瞅,略心虚。   “还、还活着没?”   “一息尚存。”崖下传来安荣的声音。   “切,那你就好好‘存’着吧!”   李三郎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土崖下。   安荣看着面前的女子,“虚弱”地笑笑,“在下失礼,让娘子受惊了。”   李二娘靠在崖壁上,捏着身前的围裙,想要上前扶他,又觉得不大合适,继而想到他掉下来的原因,不由地面色尴尬。   “娘子稍安,在下这就离开。”   安荣友善地笑笑,拄着地面试图站起来,紧接着闷哼一声,跌了回去。   李二娘下意识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安荣笑笑,“多谢。”   李二娘注意到两人的情景,连忙撒开手。   安荣身形一晃,眼瞅着又要跌回去。   李二娘一惊,再次将他扶住,虽尽力回避,面上还是难掩关切,“可是扭到脚了?”   安荣动了动,苦笑,“想来如此。”   李二娘左右看看,为难道:“安大人且稍候片刻,我去叫人。”   “多谢娘子,不必了,缓上片刻便好,没的叫底下那些人大惊小怪。”安荣一脸正直。   李二娘咬了咬唇,实际上她也不想惊动旁人,怕李曜知道了再罚李三郎。   于是,在亲弟弟与外人之间,她昧着良心选择了亲弟弟。   安荣既庆幸又心酸,故意示弱,“若娘子不嫌弃,可否留下?这荒野之地,我怕有个万一……”   李二娘捏着围裙,想到自家蠢弟弟,又想到兄长的军棍,最后还是咬着牙点了点头。   安荣笑意加深,“娘子请坐。”   李二娘微微屈膝,选了一个比较远又不显得失礼的地方跪坐下来。明明是这荒郊之地,她的姿态却如在殿堂一般,有礼有度。   安荣心里的敬慕更多了几分。   “抱歉,压到了你的花。”   “野花顽强,无甚大碍。”   “娘子是要移入庭院吗?”   “夏日涨水,唯恐淹没。”   “……”   话题打开,两个人轻言慢语,甚是融洽。   可怜那个被李二娘百般维护的蠢弟弟,正美滋滋地窝在兄长的院子里,拿着竹竿拨拉小鹅玩呢! 第115章   【要不要?】   这些天叶凡天天往县城跑, 帮着樊大郎置办远行的吃穿用具。   另外,关家那边在盖房子, 叶凡时不时就会过去转一圈, 送些酒肉。毕竟,自家有事的时候关家人从来都是挡在前面。   李曜也在忙, 起因是大王发布的第二个任务——开通西北商路。   任务奖励是一套集和面、轧面条、团馒头为一体的机器, 太阳能充电,单位时间的工作量相当于一百个工人。   叶凡一听就心动了, 单凭着这台机子就能把面条厂开起来。   为了尽早把奖励拿到手,他不遗余力地给李曜吹枕头风。   李曜在解甲的老兵中挑选出百余名好手, 经过一系列的训练之后分成两组, 第一组率先前往西北, 选好住宅、商铺,并收购当地的皮毛、羊肉等。   等到东边的船回来,第二组人再带着丝绸、茶叶、粮食、海产等前去。第一组随之返回, 并沿途选取人口多、治安好、交通便利的城镇开铺子、设置物流站点。   如此,两组人马交替往返, 可以用最短的时间打通一条集贸易与货运为一体的商路。   大王对这个计划十分满意,天天拎着叶凡的耳朵催促。叶凡回过头来就去催李曜。   就这样过了十来天,樊大郎那边终于准备妥当, 关家的房子也上了梁。   时间已不知不觉临近夏至。   叶凡拿着大蒲扇,赶着自家的小鹅仔到李曜的院子去串门。   小鹅仔们已经不是去年那两只了。   去年的小鹅已经长成了大鹅,兴许是经常跑去校场看兵士们操练的缘故,养出一副凶猛又威武的性子, 见到生人也不叫,上去就是一通啄。   叶凡怕它们伤到村里的小孩,干脆送到校场看大门去了。   自从变成了“看门鹅”,两小只更加铁面无私,只认腰牌不认人,就连长安侯大人的面子都不给。   如今十里八乡都传遍了,说关家的鹅好,不仅能生蛋,还会看家护院,越来越多的人到榆树庄去买。   这对叶三姐来说实在是意外之喜,一高兴给叶凡送来二十多只。叶凡留了两只,其余的都养在了李曜的荷花池里。   这会儿,小鹅仔身上的黄毛还没褪尽,走路一摇一摆,叫唤的时候仰着毛绒绒的脑袋,扁扁的嘴巴一张一合,凶萌凶萌的。   还没进院子,叶凡就在外面喊:“侯爷,鹅大爷来了,快出来接驾呀!”   没承想,前男友没出来,倒是看见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安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安荣笑笑,把问题抛了回去,“侯爷竟是没告诉你吗?”   “没……”叶凡刚想说“没有”,抬头看见李曜,脑袋上的小灯泡“叮”地亮起来,连忙改口,“说了说了,侯爷一早就告诉我了,瞧我这脑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我说呢,来了十余日,侯爷合该知会凡凡一声才对。”安荣笑眯眯地插刀子——反正契书已经签了。   叶凡得体地笑,“安大哥莫怪,是我一直忙,没顾得上过来。”   “是吗?”安荣笑意温和。   “是啊!”叶凡实力护夫。   等到安荣走了,他把前男友压到床上,笑眯眯地邀功,“怎么样,够给你面子吧?”   “嗯。”李曜眉眼微扬。   “你还嗯!”叶凡狠狠拧了他一把,“他来了这么多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忘了。”长安侯大人面不改色。   “承认吧,你就是吃醋!”   叶凡哼了哼,扭住他的耳朵,“幸亏我反应快,不然的话,长安侯大人的脸就丢到安州去了。”   李曜勾唇,“如此,多谢了。”   “一个‘谢’字就完了?来点实际的。”叶凡拿眼上上下下一扫,故意做出色眯眯的模样。   李曜挑眉,“实际的?”   叶凡压低身子,笑眯眯,“当着外人的面我不仅没有拆穿你,还帮你圆了过去,你说说,有我这么体贴的前男友吗?”   叶凡眉毛眼睛一起动,那骄傲的小模样像只小猫爪似的撩拨着长安侯大人的心。   “是吗?”长安侯大人声音低沉。   少年的心漏跳一拍,“当、当然。”   一阵天旋地转,两个人交换了位置。   “唔……”   长安侯大人稍稍抬头,温热的唇离开那张伶俐的嘴,在那双黑亮的眸子上轻轻掠过。   叶凡将手护在胸前,遮掩住加快的心跳,“我说要‘实际的’,不是这个!”   “这就是实际的。”   长安侯大人拢住小伴侣的后脑,霸道的气息再次压下。   “要不要?”   低沉的嗓音,如同一剂醉人的酒,让叶凡头脑发晕。   “不——”   继续逼近,“要不要?”   “说了不要!”   叶凡懊恼地扭开脸,却把脆弱的脖颈暴露在伴侣面前。   李曜勾唇,轻轻触碰。   叶凡浑身一颤,湿润的睫毛微微颤动。   长安侯大人轻笑一声,将人收入怀中。   直到被亲得手脚发软,叶凡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来——   这个家伙,还没……还没求和好呢!   ***   五月十九,夏至。   “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   经年不见的大雨浇灌在这片土地上,那架势好似要把这里浇成一片汪洋似的。   好在地里的麦子都收了,新一季的粟米也种了下去,农人们正盼着这场雨。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难得的凉爽天气。   晋江的水面涨了三尺,几乎要漫过两旁的堤坝。谷地里也积着膝盖高的雨水,乍一看像是一条小河。   老村长担心雨水泡坏面果树,急急忙忙唤了村民提着水桶往外淘。   孩子们跟在大人身后想着帮忙,只是帮着帮着便玩了起来。   有的划拉着胳膊游泳,有的弯下腰假装摸鱼,还煞有介事地嚷嚷着“我摸到一个”“我也摸到一个”。   清脆的童音回荡在谷地里,间或响起大人的呵斥,凭添许多乐趣。   “船入码头,接船喽!”   随着这声高亢的喊叫,一只大船逆流而上,沿着宽阔的河道驶入晋江码头。   “大船回来啦!”   “侯爷家的大船回来了!”   孩子们立即放弃“小河”,欢呼着朝码头跑去。   回来的船只不止一条,大船后面还跟着数条小些的,孩子们高声数着:“一、二、三、四……”   整整十艘!   李管事从庄园出来,边走边喊:“回来就好,侯爷今儿早上还问来着,怎么晚了这些天?”   船头同船工们一起把搭板放下,扬声回道:“大半个晋国都在下雨,东边下得急,风浪大,没敢走,还望李叔在侯爷面前解释一二。”   李管事笑着摆摆手,“放心吧,稳妥为上,侯爷不会怪罪。”   船头松了口气,先去回禀李曜,得了命令这才招呼大伙停船卸货。   一箱箱货物从船上搬下来,风风火火地往院子里搬。   为了安置这些东西,李曜叫人沿着西坡挖出十余孔窑洞,宽敞结实,冬暖夏凉,可谓是天然的仓库。   村民们放下手中的活计,围在坡上,每出来一箱就数一个数,直到不会往下数了,便从头开始,乐此不疲。   彩楼上隐隐现出李家娘子的身影,还有那些活泼俏丽的小丫鬟,你挨我挤地聚在窗边,笑闹着。   如此热闹的场景,叶凡却没有参与。   他一大早就去了榆树庄。   先前雨下得大,关家的鹅棚被风掀了,鹅群受到惊吓,丢了许多。   好在,关大郎和叶三姐这些年在村子里帮老扶弱,积了不少人缘,雨还没停便有不少人帮着找,李曜也派了部曲过去。   人多力量大,很快幸存的鹅便被集中到了一起。   江边的房子前不久才搭上屋顶,关大郎也不心疼,人还没住便让鹅“住”了进去。   有的鹅被水冲到下游,有李家部曲传话,沿途的村民但凡捡到的,不管死活都送了回来。   不过一日的工夫,鹅群便找回来九成。   遗憾的是,其中活着的不足三成,而且淋了雨水,一个个焉头耷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下去。   其余的堆在河滩上,原本雪白的羽毛一团死气,冰冷的身子扭曲着,堆堆叠叠,少说得有几千只。   叶凡背过身,不忍去看。   村民们连连叹息。   “唉,正下蛋呢,可惜了!”   “平日里瞅着那鹅棚结实得很,谁想到竟下了这么大雨。”   “还有那些刚出栏的鹅仔,也不知道活不活得下去。”   “……”   最难受的要数叶三姐。   这些鹅都是她一只一只看着孵出来的,哪只头上有黑点,哪只脚掌厚实,哪只爱捉鱼虾,哪只脾气倔,她都能说得上来。   此时,看着它们横七竖八地躺在河滩上,她心里就像堵了个大疙瘩,伏在二姐肩上呜呜地哭。   叶二姐张了张嘴,想着劝慰一二,话还没出口,眼泪便流了下来。   不说别的,单是这一年的损失,关家就未必能承受得了。   汉子们心里也不好受,只是在姐妹两个面前总得撑着。   关二郎拧了把衣衫上的泥水,故作轻松地说:“小郎不是爱吃焖鹅么,三千多只,就算一天焖十只也能吃到来年春天。”   关大郎配合地笑笑,“这下好了,你嫂嫂再也不会舍不得了。”   “我啥时候舍不得了?”叶三姐白了他一眼,满脸的泪。   “是是,你最大方。”关大郎笑笑,卷起衣袖替她去擦泪,“好了,不哭了,你看惹得二姐心里也不痛快。”   没想到,衣袖子上沾着泥水,一不留神把叶三姐抹成了大花猫。   叶二姐瞧见,破涕为笑。   叶凡也扑噗一声,笑出声来。   外甥们原本一个个绷着神经,大声话都不敢说一句,此时见大人们笑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关二小一边笑一边刷刷地掉着眼泪,不好意思地埋到叶二姐怀里——在此之前,这个小男子汉一直忍着没有哭。   叶二姐摸摸他的头,笑意温柔。   叶三姐看着亲人们的笑脸,嘴角也不由地扬了起来。   叶凡张开手臂,大大方方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放心吧,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116章   【空手套白狼】   这段时间, 关家盖新房、准备聘礼把钱都用了,原本盼着入了秋公鹅出栏、母鹅生蛋能再积攒下一些, 没成想竟遭此横祸。   在李曜的授意下, 李家的部曲提出把那些死去的鹅全部买下。   关大郎不想占这个便宜,好说歹说只给了他们一百只, 且价钱十分便宜。   村民们也提出要买, 关大郎一概谢绝了。   整个榆树庄加起来不过百余户,绝大多数都是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穷苦人, 关大郎宁可把鹅肉炖了让大伙白吃,都不想欠下这样的人情。   对于他的决定, 关家其余人都没有意见。   只是, 这样一来家里的生计就艰难了。   叶凡躺在藤椅上, 愁眉不展。   “眼下正是最热的时候,好几千只,等不到卖光就臭了。”   且不说死鹅酒楼肯不肯收, 就算是不怕费事卤了、烤了,以大宁县的消费水平, 一天撑死了卖二十只……都够呛。   “如果能有个大冰柜就好了,全都冻上,随时吃随时拿, 不用担心坏掉。”   李曜坐在木凳上,手里摇着扇子,替他赶蚊子。   叶凡爱招蚊子,皮肤又嫩, 稍稍叮一下就会起个大包。庄园里树多,又没有现代化的驱蚊设置,长安侯大人只能手不离扇,做一个人肉驱蚊器。   叶凡不仅不领情,还嫌他烦,“你别扇了,快帮我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   “你说,有没有腌鹅的方子,就像腌咸菜似的,可以长久保存?”   李曜摇摇头,“盐价贵,鹅肉腌了会缩水,不合算。”   叶凡丧气,“怪不得每次二姐炒菜都放一点点盐,我口味都变淡了。”   想想现代的夏天,冰啤炸鸡烤肉串,那才叫日子!   等等!   叶凡腾地坐起来,两眼放光,“你想不想吃烧烤?”   李曜立即猜到了他的想法,“你打算……”   叶凡迫不及待地说:“就像上次的春日宴一样,这回就叫……烧烤大会,怎么样?把京城那些人再邀请过来,还有安州、晋州,只要有钱又有闲的,都叫来!”   李曜点点头,“可以。”   “嗷!我真是个天才!”   叶凡简直乐疯了。   这样一来,只需要把鹅提前用开水淖一遍,鹅毛除掉,鹅皮、鹅掌、鹅翅、鹅头、鹅信一一拆解开来,或卤、或腌、或熏烤,存上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剩下的鹅架就省地儿多了,大可以塞到李家的冰窖里,待到客人来齐,烧烤大会一办,就等着被吃个一干二净吧!   “不对……烤肉对古代人来说并不新鲜吧?”叶凡突然想起来,炒菜出现之前烹调方式就是烤或煮,“万一没人来怎么办?”   “不会。”李曜语气笃定。   叶凡拿眼瞅着他,“别告诉我,你要用‘美人计’……”   李曜捏捏他的脸,“我怎么舍得?”   叶凡瞪眼,“我说的是你!”   李曜笑笑,“美人计没有,美‘花’计倒是现成的。”   他抬起手,沿着谷地从南到北画了半个圈。   叶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谷地中,江岸上,田地里满目金黄。   此时夏花将落未落,果实若隐若现,整个韩家岭都笼罩在金黄的花絮中,富丽堂皇。   “对哦,还有面果树!那些京城人不是对面果感兴趣吗,让咱们的物流队传信,就说……就说来的人送面果花,不论男女老少,来的人都有份!”   舍出去一些花絮,不仅能挽回关家的损失,还能带动地方经济,空手套白狼呀这是!   “哈哈哈哈!准备好箱子,等着收钱吧!”叶凡抱住李曜的脖子,大大地亲了一口。   总裁先生勾着唇,反客为主。   ***   李曜不仅出了主意,还出人出力。   几千只大白鹅,单凭关家兄弟几个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   不用叶凡开口,李曜便主动派出了部曲。   上百名舞刀弄枪的汉子在关大郎的带领下拔鹅毛、砍鹅脚、剪鹅翅、揪鹅头,干得不亦乐乎。   叶三姐也没闲着,她按照叶凡说的,组织妇人们分捡鹅毛。   绒毛卖给李曜,之后会有专人做成军用被褥,不仅保暖还方便携带。   尾羽做成羽扇、毽子或其他工艺品,染上色,写两笔字,打上“韩家岭”的商标,等到客人们来了不愁卖不出去。   叶凡请胖团查了三个食谱——香糟鹅掌、豉油鹅翅,还有法式鹅肝酱。   陈年的香糟酒坊里就有,色泽微红,香味浓郁,用来糟鹅掌再好不过。   豉油鹅翅需得用到生抽、陈皮和片糖,生抽没有,用黄豆酱油代替,反正是大锅做,保量不保质。   这两样都好说,唯有鹅肝酱,叶凡有些犹豫。   “咱们的鹅都是勤快鹅,没有脂肪肝怎么办?”   “没有吃过脂肪肝,就不会觉得勤快肝有什么不好。”总裁先生理所当然地说。   叶凡眼睛亮亮,好有道理!   看了眼食谱,还是有点愁,“胡椒粉、豆蔻、糖……都很贵吧?”   总裁先生摸摸他的头,“咱们的鹅肝酱也很贵。”   叶凡挑眉,“你这是在诱惑我坑人吗?”   “不,只是走‘高端路线’而已,买卖自愿。”   叶凡抿着嘴笑,奸商!   不过……好爽!   三个食方,随便哪个拿出去都足以撑起门面,叶凡原本没拿着当事,叶大姐却十分重视。   她特意关了食肆过来帮忙,和李家的厨子们一起日夜辛苦,将将赶在“烧烤大会”的前一天把所有的鹅掌、鹅肝、鹅翅做好封到坛子里,随时取食。   至于那些鹅皮、鹅信,或卤或腌,没有太高的技术含量,村里的妇人们抢着做了,并且事先说好了,只是帮忙,不要工钱。   不过,到最后叶凡并没有让她们白出力气,既然不肯要工钱,那就送鹅肉。   一时间,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飘着炖肉的香气,可把孩子们高兴坏了。   就在这花香与肉香弥漫全村之时,烧烤大会如期举行。   身着红衫的年轻郎君骑在马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被花絮环绕的指示牌。   “为何叫烧烤大会?”   旁边一位青衫学子,摇头晃脑地搭话,“以食为大,以炙会友,‘大会’之说可谓精辟。‘烧烤’二字虽略为直白,却也贴切。”   前者一听,敬服地点了点头,“受教受教。”   学子执手,“献丑献丑。”   彼此间相视一笑,“烧烤大会”的解释就此传播开来。   实际情况比叶凡预想的还要好。   有的人为了面果花,有的人想要借机同李曜结交,还有的是对上次的春日宴念念不忘,到最后除了龙亭中的皇族、当值的官吏、没有路资的贫者,其余能来的都来了。   偌大一个东京城空了大半。   韩家岭却是热闹了,用摩肩擦踵来形容都不为过。   叶凡担心人太多踩坏了庄稼,不得不请出李家的部曲守在地边。   住的地方不够,李曜拿出一批军用帐篷,只租不卖,且押金极高。就算这样,结束的时候还是被昧走了几十顶。   原本的计划是办上十日,没承想到第三天的时候所有的鹅架都卖完了。   至于那些鹅掌、鹅翅,叶凡原本想当作配菜白送,却意外地卖了个高价,更别说原本就新鲜而“高端”的鹅肝酱。   后面几天鹅肉没了,李曜便叫人去附近的县衙送信。不出半日,农户们便担着鸡、赶着猪、提着兔子过来了。   贵人们吃得欢畅,农人们也能赚上一笔,可谓是两相得宜,皆大欢喜。   整整十日,韩家岭从早到晚都笼罩在烟火气和烤肉的香气之中。   晋江沿岸、黄土坡上、官道两旁摆满了烤架。   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或租借烤架自己烤,或买来现成的畅快吃,怎么高兴怎么来。   也有人燃起篝火,欢畅宴饮,彻夜不熄,总之就是痛快。   还有自由。   在这个乡野之地,这些往日里背负着家国天下、士族兴衰、成败荣辱的贵人们暂时忘了肩上的担子,忘了平日的烦恼,放纵而自由,轻松而欢畅。   这就是韩家岭能给他们的。   最后一天,叶凡信守承诺,每人送了一朵面果花,金黄的颜色,荣耀而高贵。   消费高的团体还得到了新鲜的面果,按照人数,或一个或多个不等。   李曜发下去一批“贵宾卡”,宣纸一般薄的铁片,外面镀着金粉,发给那些遵守礼制、对村民友好的家族。   李管家笑眯眯地告诉大家,“下次再有宴饮,凭借这张可以优先安排住宿,且庄园所卖之物皆不限量。”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有人趁机大量购入菌干、瓜子油等物,导致别人没得买。叶凡为了达到更好的宣传效果,只得采取限购的手段。   此时,李管家的话一出,拿到贵宾卡的诸位顿觉面上有光,没有拿到的纷纷叹息,并暗自下定决心下回一定要拿到。   就没有人仗着势大强抢吗?   讲真,第一天就有,身份还不低,贵妃的亲眷,结果被李家部曲打了一顿丢出去,剩下的全都老实了。   至于那些调戏妇女、拐骗孩童、欺负农民的,从一开始长安侯大人就亲自发了话,不要这样做,你付不起代价。   好在大家都很听话,十日的狂欢就这样平平安安地度过了。   无论是出东西的还是出力的都结结实实赚了一笔。   大伙对叶凡感激不尽,恨不能盖个大庙把他供起来。接连几日,无数人登门送礼,只是没一个人见到本尊。   此时,叶家小郎正懒洋洋地躺在前男友家的凉亭里扇着扇子喝凉茶呢!   李曜端着一只白玉碗过来,碗中映出淡淡的黄色,散发出丝丝凉气,还有浓浓的奶香。   叶凡抽了抽鼻子,“香蕉奶昔?”   “嗯。新打出来的,尝尝味道。”   叶凡把脑袋伸过去,像只小狗崽似的舔了一大口。   “唔,甜,香,比从前吃得还好!”叶凡一脸惊喜,“哪里来的破壁机,跟大王换的吗?”   李曜抿着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叶凡看着他的表情,下意识猜到什么。   “不会是你手动搅拌的吧?”   长安侯大人绷着脸,低低地应了一声。   “那个冰……也是你用手弄碎的?”   又是低低的一声,稍不留神就会错过。   叶凡眨眨眼,看着碗里浓稠香甜的奶昔,舍不得喝了。 第117章   【重新爱上了他】   李家的商船不仅带回了珍宝海产, 还带来了芭蕉和香蕉。   芭蕉种在了南窗下,宽大的叶子, 浓浓绿绿, 下雨的时候听着雨点落在叶片上,脑子里时不时迸出那些美好的诗句, 叶凡觉得自己也挺高大上的。   不过, 真要比起来,他还是更喜欢香蕉。   李曜考虑得周到, 嘱咐管事只买了两筐熟的,其余都是半生的, 把手处用泥糊着, 吃之前两三天敲开封泥, 这样不怕坏掉。   对于北方人来说,香蕉可是个稀罕物,叶凡特意挑了两筐熟的, 分别给叶大姐和叶三姐送了去。   叶三姐没让他空手回来,塞给他一对银子打的鸳鸯, 一大一小,彩色的翅膀,头上点着朱翎, 看上去怪模怪样。   他拿给叶二姐,“冷不丁塞给我两块银子,不收她还不干。”   叶二姐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笑了, “小的你留着,大的给侯爷送去吧!”   “为啥?”   “三妹这是在感谢你和侯爷,若不是你们想出来办那个烧烤大会,关家哪里能赚那么多钱?”   叶凡一想,可不是么,如今外面都在传,短短十天关家赚的钱用大箱子都装不下。   不仅是他们,后面卖猪肉、兔肉、时蔬的,包括跑腿、带路、抬轿子的荷包全都鼓了起来。   于是,叶凡也不客气了,乐颠颠地给李曜送了过去。   为了表示自己很大方,他把两只摆到一起让李曜挑,顺带着吐槽,“我瞧着这师傅手艺不咋样,两只鸳鸯都这么花里胡哨,三姐该不会被坑了吧?”   李曜笑笑,两只都是雄的,自然是这个颜色。   他明白了叶三姐的用意,心下十分受用。于是便把那只大的挑出来,穿上红绳绑在叶凡脖子上。   叶凡一脸的不情愿,“这么大一块,跟拴小狗似的,我不戴。”   李曜笑笑,把另一个戴到了自己脖子上。   叶凡当即乐了,“一对?”   李曜点头,“一对。”   叶凡高兴了,拴小狗就拴小狗吧,最好这辈子都拴着,永远不分开。   ***   至于叶大姐,最近没心思吃香蕉,满脑子都是樊大郎赶考的事。   南来北往的客商们都在传,今年雨水足,不仅是南方,就连北地都要时不时下一场。   原本定的六月底出发去太原,因为下雨的关系,路上不好走,沿途还有一些村落受灾,童生们担心延误考期,遂决定提前出发。   在叶凡的请求下,李曜派了一队部曲护送他们北上。   六月初六,黄历上说是个适合出行的好日子。   叶家人一大早就到了县里,给樊大郎送行。   李衙头比他们去得更早,正一手提着书箱一手拎着包袱往车上放。   叶大姐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个笔匣,“这个劳你帮大郎收着罢,若是随意放着,万一丢了,不知道得多心疼。”   李衙头接到手里,笑道:“可是叶小郎买的?”   “正是呢,当着他舅舅的面一个笑模样都没有,等人走了才抓着不撒手,你说这是啥古怪脾气?”   樊大郎从车后转出来,木着脸,“阿娘,莫乱讲。”   “难道说错你了?”叶大姐抿着嘴笑。   樊大郎不言语,只把笔匣接过去收到怀里,硬梆梆的木头匣子把衣裳都撑了起来,他也不在意。   叶大姐同李衙头对视一眼,双双笑了。   叶凡坐在牛车上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叶大姐露出这样的笑——怎么形容呢,大概就是所谓的“小女儿情态”。   再看那李衙头,浓眉大眼一脸正气,举止间也十分得体,并无任何逾矩之态,只是那眼中的情意却是藏不住。   叶二姐也看到了,轻声说:“想来你先前说的是真的。”   叶凡趁机问:“阿姐觉得这人怎么样?”   叶二姐疑惑,“瞅着该有三十多了,怎的家中无有妻室?”   这事叶凡早就问过了,“这李舸不是咱们大宁本地人,是跟着谭县令一道来的,听说老家在燕州,先前从军,妻儿父母皆被契丹人害了,如今只剩下他一个。”   叶二姐叹息:“也是个可怜的。”   叶凡撺掇:“回头你问问大姐呗,看她是啥心思。要是真成了也挺好,至少没那些个七大姑八大姨的啰嗦事。以李衙头的为人,想来也不会薄待大郎。”   叶二姐拿帕子遮住唇边的笑意,“你呀,小小年纪,倒操心起阿姐的婚事来了。”   叶凡暗自笑笑——两辈子加起来我可不比你们小,再说了,我还有个前男友呢,早晚会结婚!   “说什么呢,乐成这样?”叶大姐迎上来,戳戳他脑门。   叶凡咧开嘴,一脸坏笑,“在说……阿姐啥时候给我们找个姐夫!”   叶大姐一愣,扬手要打,“你个泼皮,胡说啥!”   叶凡笑嘻嘻地躲到叶二姐身后,冲她吐舌头,“早晚的事,阿姐恼什么?”   叶二姐护着叶凡,亦是笑盈盈地帮着腔。   叶大姐一人拧了一把,继而下意识往马车那边看了一眼。   李衙头刚好看过来,满脸笑意。   叶大姐慌乱地移开视线,不期然红了脸。   李衙头看见了,笑意更深。   说话的工夫,关家人也到了。   叶三姐带了几坛子腌鹅蛋,说是给樊大郎路上吃。   樊大郎深深地作了个揖,“多谢姨母惦念,只是路途不过半月,吃不下这么多。”   “不是还有你那些同窗么,总不能你自己吃让人家看着。”叶三姐笑着,叫关大郎把这些坛子搬到马车上。   除了鹅蛋,还有新糟的鹅掌、鹅信,以及卤得香喷喷的鹅翅,都用黄泥封得严严实实。   叶三姐点出几坛,叮嘱道:“这几样开了坛不能久放,得尽快吃,别舍不得。”   “铭儿深谢姨母。”樊大郎又是一揖。   叶凡指了指装方便面和肉干的篮子,故意逗他,“你怎么不‘深谢’我?”   樊大郎梗着脖子,“那是我阿娘做的,为何要谢你?”   “面果粉是我种的,方子也是我给的,不该谢?”   樊大郎看看篮内之物,又看看叶凡,只得不情不愿地揖了揖手。   众人皆笑。   叶凡笑得最大声。   樊大郎觉得没面子,气哼哼地去了同窗那边。   十二个童生都来齐了,连同学馆的两位夫子一起坐李家的马车去太原。幸而李曜匀出来三辆车,不然还真坐不下。   说起来,一个中等县一次府试便出了十二名童生,李曜这个侯爷脸上也有光。   廖椁也来了,此时正在和学馆的夫子们说话。   关四郎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眼中的崇拜不加掩饰。   叶凡晃晃悠悠地走过去,碰了碰他的手臂,“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在看廖先生。”关四郎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话中的调侃意味,笑呵呵地说,“廖先生可真厉害,就连学馆的夫子都要向他请教学问。”   叶凡瞧着他那专注的眼神,挑了挑眉——这小子,有点危险呀!   过了好一会儿,关四郎才把注意力从廖椁身上移开,转而和叶凡说话,“小郎,我想好了,过几日鹅棚修缮完就去学堂念书。”   听到这话,叶凡不由地竖起大拇指,“我就知道,四郎哥是个有远见的。”   关四郎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多亏了小郎提醒。”   叶凡笑笑,正想着谦虚一下,紧接着关四郎又说:“还有廖先生。前些日子我自学《千字文》,遇到不懂的就去请教廖先生,先生很好,我想着要是能跟着班一起读学得会快些。”   叶凡抓住他的话头,问:“先生人好,还是教得好?”   关四郎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都好。”   叶凡抱着手臂,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四郎哥,廖先生跟你一样是男子,你知道吧?”   “知道的。”   “既然知道,是不是应该保持距离?”叶凡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关四郎见他笑,不由地也笑了,“小郎这话说的,既然同为男子,为何要保持距离?”   叶凡叹了口气——兄弟哇,等你“不约而同”的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因着关四郎的事,叶凡心里有点纠结。   一方面,他有点担心关四郎,不希望他承受自己曾经受过的流言和非议;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就喜欢男人,没理由阻止别人。   原想着吃完午饭去跟李曜念叨念叨,结果一沾枕头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会儿正值伏天,午间闷热。   叶凡睡觉的时候不乐意盖被子,还会把衣裳解开,露出白生生的小肚皮。   中途醒了一下,迷迷糊糊看到有人坐在炕沿儿上给他盖薄单。   叶凡不领情,拿手去掀,“不盖,热……”   “乖。”熟悉的嗓音,是让叶凡安心的声音。   尽管不情愿,他还是老老实实收回手,又睡了过去。   之后虽然盖着薄单,但一直没被热醒,甚至还梦到了海边,有清凉的风吹过来,还有温温热热的海浪。   层层叠叠的海浪之中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他怀里抱着一个人,是他自己。   叶凡想起来了,这是他二十岁那年的暑假,李曜带他去马尔代夫。   哦,蓝色的大海呀,没咋注意,只记得这个男人有多……凶猛。   最后那一刻,叶凡猛地醒了。   第一反应是去摸身下……   呼——幸好。   然后便感觉到一股清凉的风,吹过来,吹过去。   一只蒲扇悬在身上,不急不缓地扇着。   叶凡不由地记起了半梦半醒间炕沿上的身影。此时,他依旧坐在那里,腿上放着舆图,手中握着蒲扇。   李曜看得专注,扇得也专注,甚至没有发现他小心呵护着的人已经醒来。   午后的阳光穿过密密实实的树冠,在他脸上投下小小的光斑。   叶凡看着他的侧脸,第一百次,第一千次,重新爱上了他。 第118章   【宝贝, 请坚信……】   关家的鹅棚盖好了,只是剩下的鹅不多, 每日能得三四百只鹅蛋。   叶三姐把鹅蛋收起来, 一个都不卖,全都放到暖棚里准备孵小鹅。   江边的房子也清理出来, 安上门窗, 垒好了灶台和土炕,只需抹白了墙面, 再晾上半个夏天就能住人。   家里的活做完了,关三郎又回了酒坊上工, 关四郎没回去, 而是去了学堂。   家里人刚知道的时候还挺惊奇, 免不了调侃几句。   只是,调侃完了关大郎便去了县里,照着大小、二小的笔墨书本给他也准备了一份。   叶三姐边笑边舀出当月的米面, 让他自己去学堂交。   关五郎则是闷不吭声地去了木工棚,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多功能书箱”。   书箱样式是叶凡口述, 于三娘画的,外观虽不如铺子里卖得精致,胜在设计新颖, 抽屉、暗格的布局十分巧妙,看似轻薄,却能装许多东西。   李曜从关五郎这里下了订单,作为每次旬考的奖励发给北山学堂的学子们。   曲曲折折的土路上, 半大少年三五成群,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手里提着轻便精巧的书箱,已然成为韩家岭一道清新的风景线。   县学里的学生们瞧着羡慕,自己掏钱到关家去订,还有人要求雕了花、涂上漆拿出去送礼,半点不跌份。   虽然订单量大,关五郎却不会为了赚钱而粗制滥造,反而赢得了极高的信誉。   关五郎按照叶凡说的,凡是自己做的东西都刻上一个醒目的标识——两只憨态可掬的小鹅仔,背上驮着一个“关”字。   如今全大宁县的人都认这个,即便多等一些时日,大伙也愿意在他这里买。   关五郎也算是有了糊口的营生,踏踏实实干,足够养家。   ***   六月底接连下了几场雨,天气渐渐变得凉爽,清早起来,时常会看见薄薄的雾气。   朦胧的晨雾中飘着丝丝面果的清香,沁人心脾。   李家庄园的晨钟“嗡、嗡、嗡”敲了三下,兵士们结束操练,大灶上腾起饭菜的香气。   村民们扛着锄头说说笑笑地往地里走。孩童们也随着大人的脚步,你追我赶地跑向学堂。   关四郎混在一群小豆丁之间,仰头看着“北山学堂”的巨大匾额,心内既激动又忐忑。   村民们瞧见了,扬声嬉笑。   “关四郎也来上学堂么?”   “看着吧,赶明咱们学堂也能出个秀才公!”   “秀才公哪行?这是打算是考状元呢!”   “……”   只是玩笑话,并无恶意,却叫关四郎羞得面红耳赤。   正尴尬着不知如何回应,廖椁刚好从后面走过来,不急不缓地说:“读书识字并非单是为了功名,算术、礼乐、射御,甚至务农、经商、为人之道皆在其中。所谓‘好学明智,不在老幼’,便是此理。”   村民们对学堂的先生有种天然的敬畏,更何况是廖椁这位登过天子堂,学问顶顶好的。   他一开口,所有人皆噤了声,只剩下点头的份。   关四郎悄悄地松了口气,深深地朝着廖椁作了个揖,感激之情写了满脸。   廖椁笑着扶起他,手没放开,就那样相携着进了大门。   叶凡大清早赶过来就是为了给关四郎加加油,看来用不着他了。   打眼瞧着,这个看似耿介的廖椁似乎也不是那么笔直。   “唉!”怎么这么让人操心呢!   “小郎君缘何叹气?”轻轻软软的女声,含着淡淡的笑意。   叶凡扭头一瞅,诶?   一个身形高挑的小娘子,圆圆的眼睛,弯弯的眉毛,皮肤不算白,却十分健康,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很是可亲,倒和他家三姐有些像。   叶凡不错眼地盯着人家看。   小娘子拿帕子掩着唇笑笑,盈盈下拜,“江氏女欣,问恩公的安。”   哦!   叶凡这才想起来,这位便是他和李曜在江中救下来的那位小娘子,梨树台,姓江的,叶二姐差点跑去提亲的那个!   呃……此时再见,心情有点复杂。   实际上,这件事江小娘子是知道的,毕竟于婶特意打听了,叶大姐还亲自往梨树台转了一圈。   江小娘子期待过,也忐忑过,后面突然没了动静,反倒叫她松了口气。   ——都说叶家郎君是天上的小仙童,哪里是她高攀得起的?如今,能这样同他见个礼,说说话,便觉得是极大的荣幸了。   小娘子心思通透,言行举止也十分大方,叫叶凡心内的尴尬消解了大半。   叶凡见她臂弯挎着篮子,微黄的麻布下隐隐散出香甜的气味,便主动说:“重不重,我帮你拎吧?”   江小娘子约摸是瞧出了什么,掀开麻布,露出下面的糕点盘子,“晨起刚蒸的梨花山药糕,小郎君若不嫌弃,还请尝上一尝。”   叶凡抑制住想吃的冲动,一本正经道:“多谢,我吃过饭出来的,不饿。想来,是给江小郎送的吧?”   江小娘子笑着点点头,温言细语道:“好不容易晴了几日,先前摘的梨花晒好了,家弟吵着要吃糕。我便多做了些,想着让他拿到学堂请他的同窗们也尝尝。那个小皮猴,出门的时候火急火燎,竟忘了拿。”   叶凡想起来,于婶先前提过,江小郎也来了北山学堂念书,虽然家离得远,却每日接送,午间偶尔还会送些点心,真真是拿着孩子当眼珠子。   说着话,便有几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孩童跑了出来。   叶凡一瞅,嘿,打头的便是他家那俩臭小子。   小锤子边跑边喊:“江江,你家阿姐当真会来么?”   “以往落了东西,都是二叔或婶婶送来,今日只有阿姐在家,不知会不会送。”江小郎说话慢吞吞的,意思却表达得清楚。   “你看,那个是不是?”   关二小跟在后面,嗓门更高,“那是我舅舅!咦?旁边有个好看的姐姐!江江快看,是不是你阿姐?”   江小郎还没看清,便毫不犹豫地说:“是,我阿姐很好看。”   当着外人的面叶凡不好笑得太夸张,实际上心里都要乐疯了——人家亲弟弟都还没认出来,关二小怎么可能看得清?好看什么的八成是瞎说的,为的就是人家篮子里的糕!   江小娘子也忍不住笑,挎着篮子迎了上去,“这个时候出来,可向先生告了假?”   “现在是课前活动,敲了钟才进学堂。”江小郎扒着自家姐姐的胳膊,黑乎乎的小手往篮子里摸,“阿姐,可带了梨花糕?”   “课还没上,倒先弄脏了手。”江小娘子打开他的小手,把篮子交给了看上去略大些的小锤子,拿着帕子细细地给他擦。   小锤子很有责任感,稳稳当当地拎着,自己不偷吃,也不叫别人吃。   其余孩子看上去很是服他,就连江小郎都没有意见。   关二小抱着叶凡的腰撒娇,“舅舅,午食我们回家里吃吧?”   叶凡挑眉,“忘了你阿娘说的规矩?”   叶三姐的规矩就是不能仗着叶凡的关系搞特殊,即便离家近也要安安生生在学堂吃饭。   关二小仰着脸,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这不是有好友么,往日都是江江分给我们点心吃,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回请吧!”   叶凡敲敲他的脑门,“你还知道‘择日不如撞日’?”   “先生常说,择日不如撞日,便是今天旬测吧!”关二小学着廖椁的口气,逗得众人捧腹大笑。   江小娘子边笑边分糕点,叶凡也得了一块。   他特意推辞了一下,江小娘子执意给,叶凡也不再客气,就这么跟孩子们一起坐在校门外的石墩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婴儿巴掌大小的蒸糕泛着淡淡的黄色,捏在手里十分宣软,倒像发糕似的,中间夹着片片花瓣,咬一口,能尝出淡淡的山药味,还有丝丝的甜。   叶凡竖起大拇指,“比县里卖得还好吃。”   “小郎君过奖了,这是阿娘传下来的手艺,我只略略学了个皮毛。”   提到亡母的时候,小娘子面色还算平静,只是心疼地摸了摸弟弟的头。   叶凡越发觉得这姑娘真是不错,幸亏没让他给拱了。   吃完一块糕,钟声刚好响起来。   孩子们话也不多说,撒腿就往校门跑。   江小娘子抓着帕子,满心羡慕,“若是女子也能读书该多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叶凡当即便问:“要是真开个女学,可有人来上?”   江小娘子略略一顿,思索了片刻,方才说道:“别人不知,单说我自己,若要读书,叔叔婶婶必是肯的。”   这句话提醒了叶凡,女子读书的阻碍很多时候不是来源于自己,而是父母亲族。   一来,女子即便读了书也不能像男人那样考科举、做大官,甚至连个账房、管事类的活计都找不到。   二来,父母一辈早出晚归下地干活,女孩们七八岁上就得帮着洗衣做饭、带弟弟妹妹,除非特别富裕的人家,否则的话根本不可能送女孩进学堂。   另外,还要考虑到女子的名节。   即便再开明,也很少有父母愿意让自家女儿同一帮男子同进同出,同衣同食。   如果把这些都规避开呢?   叶凡边走边想,走到李曜院门口的时候,粗略的计划刚好成形。   李曜原本在阁楼上议事,顺便看着自家小伴侣同疑似说亲对象相谈甚欢,气不大顺。   没等他下去把人揪上来,叶凡便丢开小娘子前来自投罗网。长安侯的脸色顿时雨过天晴。   “侯爷,我来啦,你在不在呀?”   叶凡弯着眼睛,声音黏黏乎乎。   就连院子里的下人们都知道,叶小郎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就是有事要求自家侯爷。若是求得好,侯爷一高兴,少不了他们的好处。   长随们相互间使了个眼色,笑得更加殷勤,“侯爷在书房,小郎请。”   叶凡习惯性地道了声谢,笑嘻嘻地进了书房。   书案旁,李曜刚好沏上蜂蜜水,放在叶凡惯爱的位置。   叶凡没急着喝,而是腆着脸抱住前男友的手臂,笑嘻嘻,“我有个事跟你说。”   李曜挑眉,“何事?”   叶凡巴拉巴拉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李曜耐心地听完,当即点点头,“我叫人去办。”   叶凡反倒愣了,“你都不犹豫一下吗?”   李曜挑眉,“为何要犹豫?”   叶凡一脸正色,“要知道,这在大晋兴许是头一份,不管能不能办得好,不知道会有多少‘卫道士’骂你。”   李曜勾唇,“为何要在意这许多?”   “会留下骂名。”甚至有可能记载在史书上。   叶凡也是刚刚才想到这一点,不由地想要退缩。如果骂的是他自己他可以不在乎,换成李曜,不行。   李曜捏住他的下巴,微微一笑,“宝贝,请坚信,在名声和你之间,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情话来得猝不及防,叶凡……   当然是扑过去,亲亲抱抱一百遍! 第119章   【我又不是你嫂子】   叶凡想办女学, 并非出于诸如“推动社会进步”这样高大上的目的,而是考虑到家里姐妹们, 希望她们的生活能更加丰富多彩。   因此, 同李曜商议之后,他又去争求叶二姐的意见。刚好, 于三娘以及李家的娘子们都在。   叶凡把事情一说, 叶二姐没有发表意见,而是看向李二娘。   李二娘攥着八娘的手, 脸上的意动不加掩饰,“小郎可是从兄长那边来?”   叶凡点头。   李二娘又问。“兄长怎么说?”   叶凡笑道:“侯爷已经同意了。”   李五娘一听这话立马急了, “不成不成, 好不容易不用上家学了, 怎么又办起女学来?”   若只是叶凡说的她还能混过去,如果换成李曜,她哪里敢?   于三娘笑着打了她一下, “读书还不好,怎么你竟吓成这样?”   李五娘鼓着脸, 唉声叹气,“你是不知道,我从小脑子就不好使, 字也写不好,文章也背不过,天天挨手板,可不是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   于三娘一听, 也有些怕,“竟是要挨手板么?”   李二娘抿着嘴笑,“你怎么不问问她,为何会挨手板。”   “为何?”   李五娘一改颓丧的表情,凑到小姐妹耳边,把年少时那些调皮捣蛋的事捡着说了说,惊得于三娘瞪大了眼。   “你呀,怪不得先生打你!”   “这还是轻的,有一回偷了二郎的评策说是自己的,被先生一眼认出来,罚她给姊妹们整整磨了三天的墨!”   “还有一回,忘了抄写先生布置的诗论,临到头拿着二夫人的佛经充数,差点被……”   “求别说!”李五娘扑好去,“亲姐姐”“好姐姐”一通叫,逗得娘子们笑声不断。   叶凡笑着,再次开口,“这回不用担心打板子,也不用担心挨骂,再背不过、写不好,只需像刚才那样撒撒娇就成。”   李五娘鼓起脸,嘟囔道:“对着白胡子的夫子撒娇,还不得让我阿娘打死?”   叶凡朝着李二娘和叶二姐的方向一指,“这就是你说的‘白胡子夫子’。”   李家的娘子们俱是一愣。   叶二姐似是早就料到了,摆摆手,笑道:“二娘饱读诗书,当个先生还可以,我可不成?”   “怎么不成?”叶凡摸了摸炕桌上的彩缎,丝线细密,色彩绚丽,一丝瑕疵都没有,“论这彩织手艺,整个安州都找不出比阿姐好的来。”   叶二姐掩着嘴笑,“别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算真如你说的,学堂里还能教人织布不成?”   “别人的学堂兴许不成,咱们的却是可以。”叶凡扬着下巴,一副自得模样。   娘子们疑惑地相互看看,催着他把话说清楚。   叶凡也不含糊,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按照他之前分析的,女娃们之所以鲜少读书,多半还是因为家里生计艰难。倘若学堂里不单教读书写字,还能传授给她们一些安身立命的本身,还愁没人来吗?   “就看阿姐舍不舍得这一身本事。”叶凡玩笑道。   “我当然舍得!”叶二姐脱口而出。   说完又觉得不妥,讪讪道:“怕只怕,我这一介村妇,担不起‘先生’之责。”   李二娘忙道:“师父也是念过书的,哪里是寻常村妇比得?”   叶凡搞怪地挤挤眼,“侯爷说了,要让阿姐做女学的山长。”   叶二姐大惊,“这怎么使得?”说完又回过味来,“定是你胡乱说的!”   “不信你去问侯爷。”叶凡一脸笃定。他既然敢这样说,就是料定了叶二姐不会去问。   李二娘从旁帮腔,“师父确有山长之能。”   她跟着叶二姐学手艺,看得最是清楚。虽只是织布,叶二姐却能讲得深入浅出,循循善诱,还能根据不同人的资质因材施教,不仅有实力,还有心胸。   叶二姐连连摆手,怎么都不肯同意。   叶凡使出杀手锏,“阿姐,你想想村里那些女娃娃,甘心看着她们小小年纪就在家整日劳作,将来稀里糊涂找个人嫁了吗?”   这话着实戳到了叶二姐的软肋。   她不由地想到自己,若不是爹娘当初心善又明智,让她学了这门彩织的手艺,还算能挣些银钱,在袁家的那些年估计早就被磋磨死了,哪里能等来自家兄弟的搭救?   于三娘也帮着说话,“我听说胡家庄的娘子们最好说亲,就是因为会养蚕织布。”   “对对,我娘也说了。”李五娘跟着点头。   叶凡又道:“不只是织布,读书写字还是要教的,这个就拜托二娘子。”   “小郎客气了。”李二娘微笑着颔首,在她心里早就把叶凡当成自家大嫂了。   “我教算术!天天被我娘拉着理账,我算术最好了。”李五娘自告奋勇。   这是她突然想出来的法子——当了先生就不用当学生了,哈哈!   叶凡点点头,看向于三娘,“三娘呢?”   于三娘惊喜,“我、我也可以?”   “自然。”不说别的,单是她那手绘画的功底就足以开班授徒了。   “我也可以当先生!”于三娘拉住李五娘的手,激动异常。   众人期待地看向叶二姐。   叶二姐思索良久,最终道:“教织布可以,只是山长一职万万不可。”   叶凡无所谓地说:“只是个称呼而已,阿姐要是不想叫山长,那就换个别的。就叫……”   “‘学令’,如何?”李二娘提议。   叶凡拍板,“这个好,就叫学令,真贴切。”   娘子们皆笑。   于三娘充满幻想,“咱们也跟男学一样,有一间北山学堂那般气派的院子吗?”   “咱们就是北山学堂的一分子,学舍选在北山学堂东边那栋阁楼,没必要再分男学堂、女学堂。”叶凡理所当然地说。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就连一开始就十分支持的李二娘此时也不免犹疑,“这样一来,那些原本有意让女娃来念书的人家会不会有所顾忌?”   “北山学堂地方大,屋子多,即便再多出一倍的学子都占不满,实在没必要再建一个。”   叶凡轻叹一声,认真道:“侯爷提供了地方,诸位姊妹义务教学,倘若这样还不能让她们为自己的前途争取一次,恐怕就算咱们另建校舍,也不会让这些人变得更勇敢。”   听了他的话,娘子们皆沉默不语。   最终,叶二姐轻声道:“就这么办罢,这一步总得让她们自个儿迈出来。”   ***   叶凡在家吃了晚饭,又晃悠到了李曜的院子。   这时候天已经微微擦黑了,按照往常的习惯,叶凡这时候来了八成会留宿。   负责整理床铺的仆妇悄没声地把他惯用的软枕拿出来,之后故意藏起多余的被褥,只留了一床。   李曜瞧见了,只略略一抬眼,那仆妇便知道今晚值夜的零嘴钱有了。   叶凡扒在前男友身上,没顾得上说几句话,长随就来报,说二娘子来了。   李曜手上一顿,不得不说,兄妹相处二十余年,这还是李二娘第一次主动找他。   “请进来。”   “不要呀!”叶凡吓得跳起来,“天都快黑了,要是让她看到我在你屋里,不知道会怎么想。”   李曜笑,“即使看不到,她们就不知道吗?”   “那不一样。”叶凡惯会掩耳盗铃,“你出去,在外面说。”   好在,这个屋子原本就分为内外两室,中间用折屏遮挡,没有主人的允许客人势必不会进到里间。   叶凡蹲在折屏下,一边慢吞吞地吃着香蕉一边听着外面的谈话声。   昏黄的烛光把兄妹二人的身影映在折屏上,显得修长而优美。   李二娘行了礼,缓声道:“我要做女学的先生一事,想必兄长已经知晓了。”   李曜点头,“凡凡说了。”顿了顿,又道,“你可愿意?”   时隔数月,他再与家中的姊妹相处,已经不像先前那般生疏无措。   李二娘点点头,声音温柔顺和,“愿意。”   “那便好好做,有何难处尽管找我来说。”李曜的语气自然而然,就像普通的兄长在关心幼妹。   亲切的话语,让李二娘凭添几分勇气。   她抬起头,看向李曜,“兄长,倘若我因为抛头露面而被旁人耻笑,因此而婚事不遂,你可愿意……我是说,你可容许我在家度过余生?”   事实上,她原本想说的是“你可愿意养我后半生,就像小郎养叶家姐姐那样”,只是,这样的话实在不适合兄妹二人之间的性格。   看着她紧张的模样,李曜背过手,淡声道:“我李家的女儿,想在家便在家,想抛头露面便抛头露面。还由不得旁人说三道四。只要你过得舒心,嫁不嫁人,又有什么关系?”   淡淡的语气,却一记小锤一下接一下地敲在李二娘的脊梁上,让她不由地抬起了头,挺直了腰,再也不必俯首贴耳、垂拱屈膝。   她微微侧头,看向折屏一角,那里映着一个清瘦的人形,蜷着身子,支愣着脑袋,脸颊一鼓一鼓,似乎在吃什么人间美味。   李二娘眼中闪着点点晶莹,嘴角不由地上扬。   “想必,小郎也不会介意吧。”   折屏上,鼓动的脸颊突然一顿。   李曜微微一笑,“回头你自己问问他。”   李二娘目光柔和,“小郎那般好,想必是不会介意的。”   李曜笑意加深。   折屏上,影子像是赌气般一口吞掉了大半截香蕉。   ——你哥养你就养你,关我什么事?   ——我、我又不是你嫂子!   ——嗷!前男友到底什么时候求和好!   叶凡扎下脑袋,气恼地吃香蕉。 第120章   【现在求和好, 我兴许会答应】   既然决定了要做,叶二姐也不矫情, 大大方方地去了北山学堂布置教室。   莫先生把东边那幢阁楼腾出来给她们用。   一楼是明五暗八的格局, 左右两边各有三间教室,中间一个大堂, 后面是小厅, 东西两头各有半间挟屋,可作先生们的办公间。   二楼则是四面开窗, 外面是回字形的轩廊,中间是一个敞亮的大堂, 放画架、织布机正合适。   需要收拾的地方不少, 叶凡从李曜那里借了些人手, 还是显得十分忙乱。   莫先生派了把那些年纪略大的学生们过来帮忙。   校场上的兵士们听到信,趁着休息的间隙过来帮着抬桌子、搬板凳。   于三娘和李五娘带着人上上下下地跑,叶二姐和李二娘两人一个站在楼下, 一个立于楼上,指挥着大伙摆放桌椅、悬挂卷帘。   叶二姐被众人围着问东问西, 始终有条不紊,轻言慢语中带着令人信服的姿态,自信而笃定, 从头到脚透出一股生机勃勃的朝气。   这样的叶二姐吸引了无数道目光。   汉子们故意找借口同她搭话。   叶二姐从始至终都带着笑,礼貌又得体。   这边,又一个高壮的兵士扛着长桌过来,笑嘻嘻地问:“二娘子, 这桌子放哪儿?”   “西起第三间,绘画室。长桌靠窗,方桌罢于中堂。”叶二姐微笑地说着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话。   兵士嘿嘿一笑,大大咧咧地邀功,“这是我搬的第十个了!”   叶二姐微微屈膝,“多谢军爷。”   那兵士朝着身后挤了挤眼,就像显摆似的,并无恶意。   大伙一阵笑。   关二郎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两只手各拎着一条长桌。将将走至近前,大长腿便踢了出去,“好好干活,少整幺蛾子!”   高壮的兵士躲闪不及,硬生生挨了一脚,还得赔着笑,“关头儿别恼,我这不是想着在嫂子跟前混个脸熟么!”   “滚犊子!”关二郎噙着笑,又是一脚,力道明显轻了些。   兵士们四散而逃。   关二郎转身,对着叶二姐笑,“都是些浑不吝的,二娘勿怪。”——从前都是客客气气叫“二娘子”,不知什么时候就改成了更加亲昵的“二娘”。   “不妨事。”叶二姐努力维持着淡定的模样,只是,那微红的脸颊却出卖了她。   关二郎贪婪地看着,直到叶二姐出声赶人,他才笑着走了。   轩廊中,于三娘怀里抱着一只细颈花瓶,小心翼翼地走着。   关五郎一手抓着花篮一手拎着条凳,还要警惕地挡住过往的男男女女,那模样恨不得把于三娘护进怀里,谁都不让碰。   大伙乐呵呵地往他们身上瞅,虽然什么都没说,那满是调侃的眼神比说了还让人害臊。   于三娘红着脸,支起胳膊去杵关五郎,“你搬你的,我搬我的,不要跟着我!”   关五郎梗着脖子,“那怎么成?你是我媳妇,我得护着你。”   于三娘那张清秀的小脸腾的红了,“胡说八道,还、还没成亲呢!”   “早晚的事。”关五郎理所当然。   “五郎这是等不及了!”   围观的众人绷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   于三娘羞得不行,把花瓶往关五郎怀里一塞,捂着脸跑了。   关五郎抱着一堆东西追在后面,像个笨兮兮的大狗熊。   大伙笑得更开怀。   李二娘扶着窗棂,把这一幕幕看在眼里。   叶二姐有关二郎护着,于三娘有关五郎护着,就连叶凡这个小郎君都有自家兄长惦记着。   ——方才李曜不放心,着人来看了两回,听说叶凡搬桌子挤了手,后脚便使了个法子把人叫走了。   李二娘捏着帕子,心中不由地羡慕。   厚实的鞋底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很重,似乎是故意发出来的,在特意提醒她。   李二娘回头,意外地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安大人?”   安荣温和地笑笑,执了执手,“此处并非官场,叫我仲远便好。”   “大人说笑了。”李二娘屈膝,低眉敛目,带着淡淡的疏离。   在她看来,安荣之所以表现得亲近无架子,不过是为了和自家兄长做生意。她却不能忘了,自己和他的兄长曾有过数年婚约,险些成亲。   面对她的冷淡,安荣依旧笑着,朝着身后摆了摆手。   长随上前,将一个偌大的藤箱放到地上。   李二娘正纳闷,便见安荣打开箱盖,露出里面的东西——竟是一本本崭新的书册。   李二娘讶异,“安大人这是……”   “叫我仲远。”安荣纠正。   李二娘捏了捏帕子,没吭声。   安荣也不强求,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回书上,“这里有启蒙用的《千字文》《百家姓》,亦有学诗的《唐韵》,还有‘四书’‘五经’,每样百册,绵薄之力,还请二娘子收下。”   李二娘没言语,只是俯身,怔怔地拿起一本,不是他说的四书五经千字文,而是一本志怪杂谈,底下露出来的则是《安州方志》。   她的神色不由地变了变。   是……拿错了么?   安荣接下来的话戳破了她的自欺欺人。   “听长安侯偶然间提起,五娘子好武学,二娘子爱读书,尤其喜欢这些地方志略、野史杂谈,底下的人便顺手搜罗了几本。”   不管是不是真的“顺便”,既然他这样说了,李二娘也只得顺着台阶往下走,不然的话难免显得太过小家子气。   “如此,多谢大人。”   到底气不过,眼波流转间,她小小报复了一下,“只是,我们这边是女学,竟没有《女则》、《女戒》么?”   略略现出锋芒的小娘子,叫安荣笑开了怀。   “二娘子认为,这北山学堂当真需要《女则》、《女戒》?”   “我怎么认为不重要,世人觉得我们需要。”   安荣敛起笑意,强势的姿态稍稍显露。   “那便不管世人。”   “世人不会替你活着。”   “只问己心,便可。”   李二娘愣了愣,再次屈膝,微垂的眼眸闪过一丝她自己都不曾觉察的动容。   ***   人多力量大,没两天的工夫阁楼便收拾好了。   李二娘亲自写的匾额,“兰蕙阁”三个字洒脱秀气又不失傲骨,着实应了“蕙质兰心”之意。   在此之前,李曜命家中的部曲敲着锣到各村各镇通知了,学堂中的男学生们也给家里的大人捎了信,不拘年龄,皆可来读。   七月初五,第一天正式招学生。   叶二姐一行人早早地等在阁楼中,案上放着茶水点心,并一本厚厚的报名册子。   厅中摆着笔、墨、书箱,还有安荣赞助的启蒙书,都是打算白送人的。   眼瞅着日上三竿,男学那边的诵书声响了又停,依旧没人来。   叶二姐面上虽没露出什么,心中却难免忐忑,若是一个人都没有怎么办?   倒不是怕丢人,只担心失了这个机会。   这些天兰蕙阁被她们亲手打理起来,哪个地砖缺了角,哪个案上放着花都一一印在了她的脑子里。   这就是感情。   有了感情,就有了期待,有了期待,就难免患得患失。   李二娘也失了淡定,坐立难安。   于三娘和李五娘干脆跑到门口,伸着脖子看,每每看到妇人手里牵着女娃娃,就双手合十,喃喃祈祷着她们能走进学堂。   接连好几个,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眼瞅着临近晌午,案上的茶水换了三壶,报名册子依旧空白一片。   就在娘子们纷纷泄了气的时候,一个窈窕的身影急急走来。   “可是晚了?”江小娘子鼻尖带着隐隐的汗意,柔声解释,“今日县中大集,行船全都往西边去了,等了许久才等来一条。”   李五娘拉住她的手,半嗔半笑地说:“晚什么呀,一个人都没有。”   江小娘子朝着名册瞥了一眼,当即笑了,“那是她们没眼光。”   没承想这么一个温柔的女子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叶二姐不由地笑笑。   “快请坐。”   “多谢叶姐姐。”江小娘子朝着几人浅浅地施了一礼。   众人齐齐还礼,各自落座。   于三娘脆生生地问:“江姐姐是来报名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江小娘子微微一笑,“是来报名的。”   众人面上一喜。   李五娘甚至高兴地跳了起来,“当真?”   江小娘子点头,“我听说不拘年龄,便厚着脸皮来了。若各位先生不嫌弃,还请将我收下。”   李二娘苦笑,“哪里还能嫌弃?保不齐咱们四个‘先生’要合起来教你这一个学生了。”   “不会的。”江小娘子笃定地说,“这般求都求不来的好机会,总有人舍不得错过。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许是在观望。总归还有两天,且等等罢。”   很多人就是这样,总得有人牵个头,他们才肯跟着往前走。   叶二姐斟上茶递到她跟前,“借你吉言。”   江小娘子点头谢过。   看着屋内雅致的摆设,看着李二娘通身的气派,看着叶二姐散发的风骨,看着李五娘的自信、于三娘的友好,她便觉得自己没有来错。   临近晌午,又来了一位,还是个小熟人。   田妞儿,也就是关二小发誓长大了会娶的那个小女娃,拉着自家阿娘的衣摆,红着眼圈嘟着嘴,执着地看着叶二姐。   叶二姐蹲下.身,轻轻抚去小女娃脸上的泪珠,“这是怎么了?”   “要、要和二小哥哥一道念书……”田妞说着,又要哭。   田家媳妇忙捏了捏她的手,显得有些局促,“一大早就哭着要来上学堂,我想着,她这个岁数话都说不明白,娘子们哪里肯收?凭白地累着你们。”   于三娘抢先说道:“我家二娘子说了,不拘年龄,只要想上就成。再者说,田妞儿聪明着呢,我们可受不了什么累。”   田家媳妇听她说得爽快,大大地松了口气,直往腰间掏,“是不是要教钱,多少能够?”   李二娘疑惑,“你没听说么,不仅不用交束修,书纸笔墨皆可在学堂领。”   田家媳妇停下动作,讪讪地道:“听是听说了,只是……不敢真信。”   都是苦过来的,吃亏太多难免生出警惕之心。   李二娘同叶二姐对视一眼,语气更加和顺,“既如此,便劳嫂子回去说上一声。”   妇人连连答应。   于三娘牵着田妞儿的手,让她自己去挑选笔墨。   正挑着,又有人进来了,是北来村的徐娘。   这位便是当初廖椁带来的那几位妇人中的头头,四十余岁,为人爽快。   “我替英娘家的闺女报个名,她今日在家里炒苦荞茶,出不来。”   叶二姐笑笑,“凡子这次要的急,辛苦各位嫂嫂。”   徐娘摆摆手,“说不着这个,小郎可从未亏待过我们。”   叶二姐笑笑,替她斟了碗茶。   徐娘连忙拿手接了,没好意思喝,又道:“顺带着问一句,成了亲的可还收?”   “不拘年龄,与成不成亲也没关系。”   徐娘拍拍大腿,“这赶情好!这样,劳烦娘子再记两笔,端娘和林娘,脑子好使,让她们跟着识识字、学学算术,将来到哪儿都不吃亏。”   李二娘执着笔,卷起衣袖,将二人的姓名、村名、想学的课程一一记下。   蝇头小楷秀秀气气,看得徐娘连连惊叹,“只恨我不能再年轻十岁,不然一准儿也跟着学。”   “现在学也不晚。”   “不成了,这脑子呀比那磨盘都重,三头驴子都拉不转喽!”   娘子们拿着帕子掩着嘴,娇娇俏俏地笑。   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些人。   两天的时间,大大小小的学生竟收了五十多个,远远超出了众人的预料。   真叫江小娘子说对了,这些人呀,单等着有人带头呢!   ***   七月初七,北山学堂正式开学。   李曜叫人搬来一排连响的二踢脚,点燃之后能蹿到天上去,声音响,寓意也好。   虽然办学堂不是为了赢利,但也盼着能顺顺利利、红红火火。因着叶二姐当了学令,叶凡便格外上心,点炮仗的差事自然落到了他头上。   他堵着耳朵,拿着香,身子离得远远的,伸着胳膊去点。   炮没点着,村民们的笑声先响了起来。   ——小郎君这么怂呢,炮都不敢点!   这事若放在别人头上,就算为了争一口气也得壮着胆子点了。叶凡却不是,反正脸都丢了,再硬着头皮上不就亏了?   他把香一折,没脸没皮地嚷嚷:“谁乐意点谁点吧,反正我是不点了。”   他小时候被二踢脚刺过眼睛,有心理阴影,这事别人不知道,李曜却清楚。   他给李四郎使了个眼色,四郎会意,直接吹燃了火折子,蹲下.身把炮仗点着。   “嘭”的一声,半截炮仗直直地冲上半空。   大伙齐齐仰起脖子去看。   又是“嘭”的一声,空中的炮仗轰然炸响。   村民们纷纷露出惊异的表情。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能飞上天的炮仗,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大的炮仗声。   既是联排炮仗,得足足放上十八响才能停下。   每响一声,大伙就惊叹一句,可算是过足了眼瘾。   叶凡的表情不大好,“你这是在搞热武器?”   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炮仗是李曜让人弄出来的。除了炮仗,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   李曜知道他心中所想,温声解释:“大王发布的任务,做出来不一定要用。”   叶凡斜着眼看他,语气酸酸的,“大王什么时候发的任务,我这个宿主怎么不知道?”   眼瞅着就要炸毛了,李曜耐着心思顺毛撸,“任务奖励是酒窖的控温设备,中秋葡萄下来酿酒正好用上。”   这话实实地打在了叶凡心坎上,这些天他正为这事发愁呢,酿酒设备有了,唯独忘了换控温器,李曜这一手可真绝,让他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不过,糖衣炮.弹是一回事,原则问题不能含糊,“咱们之前说好的,不能把先前的技术用于战争。”   李曜点头,“放心。”   他这样说叶凡就真的放心了。他相信,李曜在这种事上绝对不会敷衍他,如果他不是真心的,就不会答应。   危机解除,叶凡放松下来,开起了玩笑,“你怎么这么听话?”   李曜笑,“你说的我都听。”   叶凡斜着眼看他,“那我再说一个,你听不听?”   “你说。”   叶凡暗暗地捏了捏拳头,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你要是现在求和好,兴许我会答应。”   李曜笑,“是吗?”   叶凡点头,等着他说。   两个人往前走了一大截,李曜依旧没有说。   叶凡黑了脸,气极败坏,“你到底要不要和好?”   李曜侧过身,在他耳边笑着说了句什么。   叶凡先是一愣,继而瞪起眼睛。   “你休想!”   “美不死你!”   “不可能!”   李曜挑挑眉,大步离开。   叶凡追在后面,想要打死他。   又……有点舍不得。 第121章   【面条厂】   李曜说的是——“关上门, 跳脱衣舞给我看。”   这事叶凡干过,当时喝多了。   此时这么说并不是为了重温那一晚的奇妙享受, 而是因为李曜料定了叶凡不会同意。   不是他不想求和好, 只是不想这么仓促。   在现代的时候,两个人在一起的过程十分轻易, 所谓绞尽脑汁的追求、感人肺腑的表白统统没有, 就那样顺其自然地滚到了一起。   对于叶凡这个矫情鬼来说始终是个遗憾。   异世重逢,李曜希望能尽力弥补, 不求轰轰烈烈,只为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   所以, 现在不行。   叶凡生气了, 发誓一个月不搭理李曜。   没想到, 李曜第二天送去了一箱金子,说是面果的利润,庄园里还有一箱, 如果想要就自己去拿。   叶凡在炕上滚了两圈,决定去谷地里遛遛弯——秋花开了, 红红火火,不看两眼多可惜。   只是,遛着遛着不知道怎么就进了李曜的院子。   卧房里等着他的不仅有满满一箱金子, 还有烤得香酥的鸭架、裹着大虾仁的蛋饺,以及长安侯大人手工搅拌的香蕉奶昔。   叶凡得了金子又填饱了肚子,默默地把前一天的誓言吞了回去。   反正也没第二个人听到。   所以,最后的总结就是——不要随便发誓。   ***   接连晴了小半月, 上月收上来的夏果终于晒好了。   恰逢休沐,叶二姐把学堂里几位关系亲近的娘子邀请到家里,喝茶聊天吃“黄金饼”。   金黄色的薄饼,不需要放任何作料,自带一股香酥的味道,还有淡淡的盐味。可以直接吃,也可以卷了腌菜丝、萝卜、韭菜花,如同春饼一样的吃法。   若爱吃肉,再夹上些羊肉、鸡丁、鸭脯味道更好。   许是在炎热的夏季生长成熟的缘故,即便不添加防腐剂做出来的食物也能存放一月左右。   这一点在日常生活中兴许作用不大,对于那些行脚的商人、出海的船工、打仗的兵士来说,成本低廉又可以长期保存的食物,在某种意义上比黄金还珍贵。   因此,被叶凡定义为“口感粗糙,不太好吃”的夏果就这样让李曜拿去,充当了军粮。   剩下的这些被叶二姐拿来招待客人。   江小娘子吃了一个意犹未尽,却不好意思再拿,于三娘看出来,就着手给她卷了一个,“江姐姐若不嫌弃,便吃了我这个。”   江小娘子那般聪慧,怎么看不出她的好意,只得笑盈盈地接了,趁势说道:“下月初我们村子有‘迎神节’,若能赶上休沐便请姊妹们赏脸,过去瞧瞧热闹。”   李五娘顿时提起兴趣,“何为迎神节?”   “送花神,迎果神,期待着果树丰收,各家各户都能有个好收成。”江小娘子净了手,笑着说,“按照往年的惯例,会从县里请来歌伎,斗舞、唱曲子,还有人扮成花神和果神在园子里游行。”   李五娘越听眼睛越亮,“这么好的事,就算赶不上休沐也要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理论结合实践!”于三娘脆生生地补充。   “对,就是这句,小郎说的准没错。”李五娘抱着叶二姐的手臂撒娇,“学令大人,你说是不是?”   叶二姐掩着嘴笑笑,故作威严地说:“准了。”   小娘子们一阵欢呼。   江小娘子又道:“介时,客人们只需掏上几文钱便可在园子里随意采摘,只要不浪费,能吃几个吃几个。当然,姊妹们去了不用花钱,在我家园子里玩就成。”   李五娘第一个响应,“那我要备上一份礼。”   “我也要。”于三娘有样学样。   江小娘子故作苦恼地叹了口气,“这样一来,我岂不是还得回礼?”   “不用,你多给些梨就成。”叶凡探头进来,脸上爬满笑意,“算我一个,不,两个好了,侯爷也去。”   叶二姐拿线团敲了敲他的脑袋,“哪里来的偷听鬼,五娘,打出去。”   “得令!”李五娘笑嘻嘻地抄起鸡毛掸子,作势要打。   叶凡假装害怕,落荒而逃,逗得娘子们一阵笑。   小窑院中热热闹闹,李家那边也不冷清。   今日是商船出发的日子。   除了原本的菌干、瓜子油、面果粉,这回又添上了一样新鲜的吃食——干挂面。   前些日子,往西北开辟商路的人回来了一批,带着大量的皮毛、羊肉,还有些叶凡让他们搜寻的作物种子、果树苗等。   任务算是圆满完成,大王痛痛快快地给了奖励——多功能轧面机。   叶凡把先前空下来的旧菌房收拾了一番,铺上青砖,吊上顶子,摆上机器,整成了面条场。   除了厂房和仓库,叶凡还请人围出来一个宽敞的大院子,院子里同样铺着青砖,埋着一排排“晾衣竿”,是用来晒挂面的。   大宁地处干旱、半干旱地区,即便不用任何烘干设备,轧出来的面条也能在一两天内晒好。   为了赶上出船的日子,叶凡叫着于家兄弟和关三郎披星戴月地干,终于轧出来一千多斤。   这套机器和先前的榨油机、脱粒机不同,不仅是太阳能充电,还是全自动的,叶凡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因此便没雇人。   幸好只需要他们添水、加面,再把轧好的面条挂到外面,不然真得把人累死。   即便被众人照顾着,接连几天下来,叶凡还是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看着货船渐渐行远,叶凡蔫哒哒地靠在李曜身上,“如果那些面条卖不了大价钱,真对不起我这两条胳膊。”   李曜笑笑,把人半搂着,不轻不重地揉,“放心,等不到往南边运,琅琊王就得全买了。”   今年南方水涝严重,稻米势必会减产,继而涨价。这批面条算作试水,定价不高,好保存且易饱腹,琅琊王势必不会错过。   叶凡皱了皱脸,又有点苦恼,“也别全买了,留下点往南蜀卖卖,看能不能换只大熊猫回来。”   李曜低头,一脸认真,“你想要?”   “不想!”叶凡连忙拒绝,“你别来真的,万一养死了怎么办?”   “你若真想要,我请兽师来养。”   叶凡想象了一下遛“国宝”的画面,惊悚地摇摇头,“不行不行,太奢侈了,一夜暴富都没这个刺激。”   李曜笑笑,继续给他揉胳膊。   “还是想想怎么把面条厂开起来吧!”   李曜点点头,“寻些可靠的人,不必多,三五个便好。”   “唉,难的就是‘可靠’,总不能把你那些心腹派去轧面条吧?”   叶凡在他怀里转了个圈,闷闷地嘟囔:“酒坊那边离不了自家人,除了于叔和二郎哥我也不放心别人,大郎哥管着榨油坊,剩下的就没别人了。”   “关三郎呢?”   “对哦,还有关三哥!”叶凡抬起头,眼睛发亮,“你怎么这么聪明?”   李曜勾唇,把脸凑过去。   “切,撒娇鬼。”叶凡嘴上嫌弃,亲得比谁都积极。   趁着左右无人,李曜强势地亲回去。   早秋时节,江风还不算太凉,两个人就这样依偎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肩上的担子,单纯地享受这一刻的宁静与美好。   ***   叶凡正在为面条厂的人手发愁,刚好就有人送上了门。   徐娘和英娘抬着一个柳条筐进了叶家的小窑院。筐上铺着粗麻布,麻布掀开,露出底下的东西。   有粗有细,有直有弯,脆脆硬硬的,呈现出半透明状。   叶凡满脸讶异,“这是……粉条?哪里来的红薯?”   徐娘和英娘对视一眼,双双笑了。   “小郎说的那物我们没听过,这是用您让捡的那些春果做出来的。”   说来也是偶然,这段日子英娘一心一想着找出春果的新做法,倒不是为了叶凡许下的奖励,只是单纯地想要尽一份力。   许是琢磨得太久魔怔了,前几日她把面果粉泡上,竟给忘了。过了一宿再去看,面粉全都沉到了盆底。   英娘心疼坏了,连忙把上头的清液倒掉,底下的面粉重新晒干。她不想糟蹋粮食,便把这些面粉重新调了,打算轧成饸饹吃。   没承想,白生生的面条入了锅,竟变成了透明的,在高汤中煮了许久都不烂,吃起来又弹又劲道。   “小郎放心,我们都尝过了,只需多煮煮,软一些,这物便不会坏肚子。”   叶凡连连点头,“我知道,我吃过……不是面果淀粉,是其他的,跟这个很像。”   他怎么就忘了,既然烤熟的春果和土豆、红薯相似,淀粉含量一定不低,自然可以用来做粉条。   一时间,叶凡脑子里飘过一串菜名——肉沫粉条、白菜炒粉条、猪肉炖粉条、茴香豆嘴儿、东北乱炖……嗷!想想就流口水。   而且粉条晒干了放在阴凉干燥的地方两三年都不会坏,质量轻,不怕压,也不易折断,比挂面更适合长途运输。   实在是意外之喜。   作为粉条的“发明人”,英娘除了物质奖励——整整十车面果外,还得到了一个令人艳羡的机会——进入面条厂工作。   除了英娘,叶凡把她们那个“女子之家”的其他人也雇了。   从她们对待廖椁的态度上,他就看出这些人善良、正直,分得清是非,且懂得感恩。叶凡愿意信任她们。   关三郎看到这些娘子们,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悄悄地把叶凡拉到一旁诉苦。   恰好被徐娘瞧见,把他骂了一顿,关三郎反倒放开了。就像徐娘说的,都是来干活的,有力气就行,分什么男女?   没有放鞭炮,也没有大肆宣传,“叶氏面条厂”就这么低调地开张了。 第122章   【江山倾覆, 也不舍你】   天气有些阴,叶凡一如既往地赖了会儿床。   等他饿得肚子咕咕叫不得不起来的时候, 叶二姐和于三娘已经去了学堂, 于婶和大郎媳妇正坐在石墩上剪纸钱。   看到他出门,于婶笑着叮嘱:“傍黑儿要去坟上烧纸, 小郎今日不出门吧?”   叶凡这才想起来, 今日是七月半,中元节。   传说这日, 地宫之门打开,众鬼离开冥界, 有主的鬼回家, 没主的游荡人间。在民间, 有亲人客死异乡者,需得点燃河灯,为亡魂照亮回家之路。   “待会儿去学堂看看阿姐, 走不远。”叶凡端着饭碗,边吃边仰着脑袋往东边看。   昨晚李曜是在这边睡的, 什么时候走的叶凡都不知道。   “侯爷吃饭了么?”叶凡问于婶。   于婶摇摇头,“天不亮就走了,说是回了那边再吃。”   叶凡纳闷, 不是说今日停了大操么,有什么急事饭都顾不上吃?   他把最后一颗饭粒扒拉进嘴里,又从篾子上抓了个菜窝窝,边吃边晃悠着去了北山学堂。倒也没什么事, 就是不放心叶二姐,想着过去瞅瞅。   到今日女学那边刚好开了一周,真正上课的时候只有三天。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学生,按照年龄和基础分成了四个班。   叶凡到的时候,一楼正在上诵读课。   小女娃们跪坐在竹席上,背着手,挺着腰,仰着小脸,乖巧地看着李二娘。李二娘念一句,她们便跟一句,温婉的女声同清脆的童音此起彼伏,听得人心里一片安宁。   旁边的教室,李五娘正盘着腿坐在孩子们中间,绘声绘色地说着什么。孩子们也学着她的样子盘着腿,小小的脸上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惊讶,十分有趣。   叶凡无声地笑了——不是说教算术么,怎么讲起故事来了?   于三娘在东边的教室,屋里的学生看上去明显大了许多。三娘明显有些紧张,讲话的声音都隐隐发着颤。   叶凡没作声,悄悄地上了二楼。   回字形的轩廊,正门在南边,实际上,四面的轩板推开,都是门。   叶凡透过半开的轩窗往里瞅,刚好看见叶二姐的侧影。她正站在一个学生身边,手把手地教对方如何搭线。   偌大的屋子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嗡嗡的机杼声。   一缕发丝从头上滑下,叶二姐自然地抬起胳膊,素手轻撩,挽于耳后。   那一刻,叶凡真心觉得自家阿姐真美。这么美的她,值得最好的。   女学到底与男学不同,没人调皮捣蛋,更没人为难先生。   叶凡彻底放下心,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出了学堂的大门,旁边就是北山校场。今日原本应该有大操,似乎因着中元节的关系特意停了。   高墙内传来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声,叶凡猜到准是兵士们又在玩蹴鞠。   前段时间,李曜命人在校场旁边建了个运动场,就像现代大学里的操场那样,有草坪、跑道、蹴鞠场、网球场、羽毛球场,还有个足以容纳近万人的大看台。   叶凡第一次看到的时候,险些以为自己又穿越了,穿回了那个他和李曜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帝都大学。   除却跑道不是橡胶的,其余和帝大的操场简直一模一样,就连看台和中间的小房子都是水泥抹的,还沾着仿古的墙砖。   真不知道李曜是如何做到的。   叶凡脸大地想着,他弄的这一切至少有那么一丢丢是为了自己吧?毕竟,当年俩人可没少在这地方“挥汗如雨”。   想想还有点脸红呢!   蹴鞠场刚建成的时候,李曜组织了一场比赛,并亲自下场参加。   叶凡坐在从前常坐的那个位置,看着前男友如何开局三连进,把李三郎虐得哭爹喊娘。   将士们齐刷刷地高呼:“侯爷威武!”   就连和李三郎一组的李四郎都临阵倒戈,为李曜的球技所折服。   叶凡抱着手臂摇摇头,别人不知道,他可清楚,这水平绝对是李曜故意收着,不然的话李三郎一个球都别想进。   再者说,足球还不是李曜最擅长的,他最能打的是篮球。   ——说起来,怎么没见篮球场?   篮球对于两个人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他们之所以会认识,就是因为李曜当初以志愿者的身份到孤独院去教小孩子们打篮球。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更是以此为借口每周都去看叶凡。   两个人捅破那张窗户纸也是在篮球场。那是叶凡考上大学的那年,他们第一次接吻。   之后又有了无数次。   老夫老妻十来年,想想那段朦朦胧胧的青葱岁月竟觉得像是上辈子。   叶凡笑笑,正要进去瞧瞧,冷不丁听见有人叫他。扭头一看,李曜的长随青松正一溜小跑着过来。   “小郎请留步!”青松又喊了一声。   叶凡冲着他笑,“来找你家侯爷?”   “侯爷没在校场,小的来找您。”青松喘匀了气,深深一揖,一派恭敬,“侯爷自打早上回了院子就把自个儿关在书房,眼瞅着到晌午了也没传饭的意思……”   叶凡挑眉,“他不传,你们就主动问问呗,找我做什么?”   “若放在往常还成,这时候小的们哪儿敢呀?”青松朝着他连连作揖,“小郎,二主子,您发发慈悲,但凡您服个软,小子们一准儿给您烧高香。”   叶凡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我还没死呢,烧什么香?”   青松讪讪地笑笑,“就算您不心疼小的们,也请顾念着侯爷的身子。”   “我去了也不一定好使,这回还真不是我惹的。”虽然嘴上这样说,步子已经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迈了,“昨晚上还好好的,他出门的时候我还没醒,怎么也怪不到我头上。”   “小郎这话说的,小的怎么能怪您?”青松陪着笑,心思歪到了天边上——是不是昨晚上侯爷动了心思,小郎君不肯,这才气不顺?   这么一想更觉惊悚,回头赶紧提醒哥几个,可得把尾巴夹紧了,千万别触了主子的霉头,欲求不满什么的,最要命了。   两个人走得急,很快就穿过谷地,到了李曜的院子。   迎门一座两米多高的假山,正是先前掉下来的那块陨石。   陨石前边栽着一池碧色的荷花,此时大部分凋落了,露出绿生生的莲蓬。   荷花池畔搭着个青竹做的小棚子,露台上挨挨挤挤地蹲着二十来只小胖鹅。   这时节小鹅仔们长得半大,黄色的绒毛换成雪白的扁羽,叶凡刚一进院子,它们便立刻认了出来,一个个伸着脖子朝他“啊啊”地叫。   这种叫声与见到李三郎时的凶劲儿不同,软软的,长长的,撒娇似的。   叶凡掏起一瓢掺着虾壳粉的饲料朝着池子撒过去,小家伙们扑啦啦跳进去,长长的颈子一弯一伸啄着吃。   大王开着小飞船在他头顶上飞了一圈。胖团扒着副驾驶的窗户,神秘兮兮地说:“大爸爸不开心,凡凡不要调皮哦!”   “机灵鬼,小大人儿似的。”叶凡戳了戳它的小脑门,继而想到不能厚此薄比,手指往旁边移。   然而,大王根本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一扳驾驶杆,飞船灵活地翻了个跟头,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胖团兴奋地嗷嗷叫,伴随着大王嫌弃的声音,“吵死了,安静!”   “嗷嗷嗷!”胖团装聋。   大王做出恼怒的样子,使劲一拍操作台,小飞船嗖地一下直直地蹿进了云层里。   半空中回荡着胖团清清脆脆的欢笑声。   叶凡笑笑,抬脚绕过假山。   长随们垂着手侍立在廊下,一个个低眉敛目,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小厮们要么轻手轻脚地干着活,大气都不敢喘。   众人见到叶凡进来,就像看到救星似的,纷纷围拢过来,那恳切的眼神仿佛饱含着千言万语。   叶凡憋着笑,一本正经地拍拍他们的肩膀。   大伙巴巴着簇拥着他来到书房门外。   叶凡没直接进去,而是扒着门缝往里瞅了瞅。   李曜像往常那样坐在书案旁,手里握着书册,眉心微蹙,脸色不大好。   一个叫青柏的长随小声嘀咕:“这模样大半晌了,也没见翻一页。”   虽然声音极低,依旧惊动了李曜。他偏过头,眉心皱得更紧。   “谁在外面?”   青柏头皮一紧,苦着脸就要应声。   叶凡把他往后拨了拨,抬手推开房门。   见到是他,李曜脸上的愠色稍稍和缓,“起来了?”   “都大中午了,我还能不起?”叶凡盘着腿坐到他身侧,细白的手指爬上他的额头,抚平他眉间的浅痕。   李曜捉住他的手,置于掌心,扭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问:“可用过饭了?”   “还没呢,这不到你这儿蹭饭来了。”叶凡挤了挤眼,“长安侯大人,给不给吃?”   李曜勾了勾唇,“给。”   满院子的长随小厮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还是小郎有办法。   叶凡一通插科打诨把李曜哄得好了点儿,但也没完全好,他能明显看出来李曜心里有事,   他乖乖巧巧地靠过去,抱住他的手臂,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个样子,青松他们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这黑锅我不能背,你得告诉我怎么回事。”   “今年江淮一带涝灾严重,稻米减产,各地豪强借机哄抬粮价,不乏官吏参与其中。”   叶凡努了努嘴,“这个你应该早就料到了吧?那天我听到你和莫先生说,让飞龙物流运一批面果过去,是不是?”   叶凡之所以没担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至今都没听到南人流亡的消息,想来虽然今年减产一些,却不至于过不下去。   李曜捏着他手不轻不重地揉着,声音微沉,“之所以无人北上,并非没有灾民,而是有人暗中将其组织起来,意图起义。”   叶凡皱眉,“要打仗?”   李曜点点头,“不仅如此。与江淮相反,北地草肥马壮,有可靠消息,契丹与西夏欲联手瓜分大晋。”   叶凡不由地坐直身子,面上一片凝重。   细数朝中诸将,能打得过西夏与契丹联军的,似乎……没有人。   除了李曜。   如果只是单纯打上一仗,李曜丝毫不会犹豫,怕只怕有人借机下黑手,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他更担心自己一旦离开,会有那险恶之人借机向大宁发难,到头来仗没打完,家却没了。   这样的事上一世他便经历过一回。   尤其是,如今的他并非了无牵挂。   李曜抽出手臂,将叶凡紧紧地圈进怀里。   这一世我要自私一回,即便江山倾覆,也不再舍你。 第123章   【任务奖励:小娃娃】   对于即将到来的危机, 村民们毫无所觉。   梨树台办了一个热闹的送神节,在江小娘子的邀请下, 学堂的娘子们都去了, 回来的时候一人拎了一篮子清清甜甜的大鸭梨。   粟米地中一片金黄,村民们按照叶凡说的, 扎了稻草人立在地中间, 稻草人头上插着竹片做的风车,鸟儿飞过来, 风车扑愣愣转动,吓得它们不敢停偷食。   好在, 地边上撒了谷壳、小野果, 倒也饿不着它们。   连日来都是大晴天, 蘑菇房上摊着一个个竹箩,里面铺着朵朵蘑菇,早上还是胖乎乎的, 傍晚就变成了干干的小瘦子。   面果树上长着一串串红果子,比去年更多、更大、更红。落下的花蕊被村民们收集起来, 交到李家庄园,之后便会由女工们做成棉衣、被褥,分出一些作为村民的酬劳, 其余的便被装到飞龙物流的车上,卖到北边。   最热闹的要数葡萄园。   经过了一年的休整,一株株来自星际的葡萄藤真正适应了大宁县的土质及气候,争气地结出一串串或紫红, 或青白的大葡萄,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让叶凡惊喜异常。   他特意给波尔的父亲——麦伦院长发了一封感谢信,他知道,当时如果不是他们一家帮忙争取,自己肯定不会占那么大便宜。   叶凡尝试了几次,还是联系不上波尔,好在,麦伦说波尔的光脑信号偶尔会出现一下,这说明他很安全。   李曜最近很忙,住在叶凡这边的次数越来越少。阁楼上的灯常常彻夜不熄,青松时不时就会偷偷到叶凡这边来告状——侯爷又忘了吃饭。   每每这时,叶凡就会带着亲手做的吃食去找李曜,只要他去了,李曜都会第一时间从阁楼回到院子。   面条厂做出第一批“新式”方便面。   之所以叫“新式”,是因为加了夏果的淀粉,相当于防腐剂的功效,炸出来的面饼能保存更长时间。   这个法子又是英娘想出来的,不用叶凡说,关三郎就自发地给了她一箱面饼做奖励。   英娘的女儿今年五岁,最喜欢“吃面面”,小丫头和她娘一样机灵,嘴馋了就抱着关三郎的腿撒娇。关三郎喜欢得紧,没有不应的。   第一批新式面饼做出来,李曜亲自出面给大伙发了奖励。   关三郎没有自满,带着娘子们大胆尝试,接连研究出劲道型、毛细型、酥脆型等等,有的和面果淀粉混合,有的和莜麦、荞麦等混合,还有的加了蔬菜汁、水果汁。   叶凡往嘴里塞了一块干脆面,含含混混地说:“这种是炸熟了的,行军时带在身上,有时间就煮煮,没时间就直接吃,省时又省力。我想着先紧着你们这边,多做一些。”   即使李曜不说他也知道,最近阁楼上日夜讨论的就是契丹和西夏出兵的事。据探子回报,这次双方之所以会联手,说到底是沈雄从中作梗。   他故意传出消息,说是面果树最适宜在北地种植,一棵树能养活一个部落。因此,契丹和西夏才会决定铤而走险。   这样一来,不管李曜是否出兵援助朝廷,大宁县怎么也绕不过去了。   叶凡在排兵布阵方面帮不上忙,就只能想方设法多做些军衣军账、多提供一些军粮。   李曜摸摸他的头,感谢的话不必说,眼底晕着浓浓的宠溺。   叶凡弯着眼睛,掰下一块面饼塞进他嘴里,“青松说你老是不按时吃饭,这可不行,万一得了胃病怎么办?”   李曜挑眉,“青松说的?”   门外,青松头皮一紧,满脸苦笑——小郎呀,不带这么玩的。   叶凡这才反应过来,他自己竟然把眼线给卖了,“我的意思是你得注意身体,别忘了你比我早出生十年,我九十岁的时候你就整一百了,到时候揣着个破烂胃,还指望着我天天煮面给你吃?”   李曜笑,“即使到一百岁,我照样能把你……”   后面的话淹没在唇齿之间。   青松紧张的皮肉一点点放松下来,暗自念着:小郎您就受点累,让侯爷“吃饱”了,忘记刚才的话……菩萨保佑!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叶凡气都喘不匀,身上也起了反应,两个人才停下来。   ——这些天以来,虽然他们几乎夜夜睡在一起,时不时擦枪走火,却始终没让子弹出膛。   就像叶凡说的,要和好了才可以。李曜虽然难受,却纵容着。   叶凡顶着一张泛红的脸,整个人缩在李曜怀里,从头到脚被前男友强悍的气息笼罩,显着他自己弱兮兮的。   他却觉得无所谓,那么厉害做什么?反正我有前男友。   ——不得不说,在外人面前精明睿智的“芝麻馅”小叶凡,骨子里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恋爱脑”。   叶凡觉得没什么不好,毕竟人生苦短,随心所欲才不会委屈了自己。   ***   太原府传来了好消息,樊大郎顺利结束了院试,不日便会返回大宁。   叶大姐坐在炕头上,喜不自禁,“李衙头叫人传话,说是没病没灾,出考院的时候还是笑着的。”   “一准儿是考得不错,我就说大郎这孩子有出息,像咱们叶家人!”叶三姐看上去比大姐还高兴。   叶二姐给姊妹两个倒了茶,亦是满脸喜色。   叶凡调皮,抢先截了一碗,笑嘻嘻地说:“大姐不用喝茶,也不用吃饭,单是这个好消息就能管饱。”   “你个泼皮,啥时候多了这张嘴?”叶大姐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   叶凡挤眉弄眼地搞怪。   姐妹三个笑声不断。   实际上,叶凡比叶大姐更早收到消息。   刚考完李家的部曲就拿着李曜的腰牌找了主考官打听,倒不是想着作弊,就是问问情况。对方很给面子,直言樊大郎答得不错,没有意外的话能中。   只是,这话他没说出来,免得万一发生意外再叫姐姐们失望,倒不如等着红榜下来给她们个惊喜。   没想到,惊喜还没来,惊吓先到了。   契丹甩开西夏,抢先南下,一通猛攻,短短十余日便连破数州。   大晋失去了北部屏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一路长驱直入,剑指东京。   西夏不甘,越过西北长城,出其不意拿下灵州。幸亏李曜早有防备,否则距离灵州不足千里的延州也会落入敌手。   若失了延州,晋州和大宁就会非常被动,更何况还有一个不怀好意的安王。   这样的情形别说京城没有防备,就连李曜都没料到。   按照先前得来的消息,契丹和西夏原本打算趁着大晋过中秋节,兵士思念家乡、无心应战时动手,没料到,两边竟然掰了。   叶凡心急如焚,樊大郎还在太原,路上不知道会不会发生意外。李曜也有两个弟弟在晋州,不接到身边到底不放心。   大王趁机发布了第三个任务——李曜出兵,保住龙亭。   叶凡不满,“为什么要保皇帝那个墙头草?”他可忘不了,那家伙当初还联合契丹人想要坑他。   大王抱着手臂,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是不是傻?我巴不得姓石的早点翘掉,让李曜坐上龙椅,怎么可能保他?”   “不许说凡凡傻!”胖团抓着羽毛球拍打它。   小小的球拍打在机器人的金属手臂上,不痛不痒。   “你也一样傻。”   “你才傻!”胖团咬它。   大王抱着手臂四平八稳地站着,一心纵容。   叶凡根本没拿着当回事,脑子锈掉了才会接这个任务,不仅没半点好处,还得让李曜冒险。   ——当然,后者才是最重要的。   “你想要好处是吗?”大王伸出圆圆的金属手,便空中一划。   叶凡挑了挑眉,不甚在意地看向虚拟屏。   然后,他便愣住了。   屏幕上只有一行硕大的粗体字,加红,高亮,叶凡想当作没看见都难。   “任务奖励:孕果。”   孕果的功效不用大王解释,叶凡早就知道——可以融合两个人的基因,孕育出一个小娃娃,无论父母双方是同性还是异性。   叶凡垂涎已久。   “你无法拒绝。”大王一脸笃定。   是的,叶凡根本没办法拒绝。   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对家庭和亲情的向往早已深植进骨子里。他一直想要拥有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这种渴望甚至高于和李曜结婚。   叶凡双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他没办法摇头,但是,也不打算点头。   他不能为了一个还没有到来的事物让李曜冒险。   可是,好想要呀!   叶凡咬了咬牙,无比认真地问:“我带着人去守卫京城行不行?”   大王:“哈?”   一个字,足以表达小机器人的鄙视之意。   “你别小看我,我也是练过的,更何况带兵打仗也不一定要亲自上战场,侯爷天天看兵书,我也学到了不少……”   叶凡据理力争,大王根本听都不听。   到最后,就连胖团都站到了大王那边,“会有危险,凡凡不可以。”   感受着小家伙软软的蹭触,叶凡心里稍稍舒服了一些,干脆背过身不去看屏幕。   ——没有小娃娃就没有吧,至少他还有小胖团,当作儿子养也是一样的。   “你会同意的。”大王丢下一句,开着小飞船离开了。   大王虽然性格中二,正常光脑该有的逻辑和智慧一点不少。他之所以对叶凡说,不过是埋下一颗小牙,最终目的是为了啃下李曜这个大骨头。   废话一个字没说,大王面对李曜直接抛出诱饵。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上辈子为什么不得不把叶凡送走吗?去京城夺下皇位,我就告诉你。” 第124章   【第二次求和好……好了吗?】   这件事一直是李曜心里的一根刺。   关于上一世, 他的记忆并不完整,因此始终不明白坐拥天下的他为什么不得已要把最珍爱的人送走。   唯一能肯定的是, 既然需要动用大王的力量, 一定是因为什么了不得的原因,以至于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如果不弄清楚、不解决好, 这一世他也不会安心。   因此, 李曜接下了这个任务。   虽然没跟叶凡商量,但也没特意瞒他。   大王跑到叶凡跟前炫耀, 叶凡气坏了,转头去找李曜。   李曜正在阁楼上谈事, 叶凡气喘吁吁地跑上来, 看也没看, 便急吼吼地嚷道:“我不要小娃娃,你别去!”   屋内众人停下交谈,不约而同地看着他。、   或疑惑, 或好奇。   叶凡眨了眨眼,这才发现屋子里全是人。   呃……好像丢脸了……还是当着前男友部下的面。   叶凡禁不住红了脸, 强撑着淡定,说:“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待会儿再来——”   “没有。”李曜拦住他,不仅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环过他的背让他坐到藤椅上,温热的茶水送到嘴边。   叶凡讪讪地喝下, 扎着脑袋装鸵鸟。   部下们一个个端着一张严肃的脸,实际心里已经笑疯了。   ——侯爷夫人太太太好玩了!   ——还小啊还小,冒冒失失真有活力!   ——侯爷良心不会痛吗?   ——哈哈哈哈!   李曜同样勾起一丝笑,朝心腹们挥了挥手。   大伙逐一退下,表面一本正经,出了门忍不住哈哈大笑。   叶凡红着脸,恨不得时光倒流,让他重新进屋,他一定会表现得成熟、稳重、淡定、有风度!   “什么小娃娃?”李曜开口,试图化解他的尴尬。   叶凡清了清嗓子,说:“你难道不是因为我想要才……”说到一半,他觉得哪里不对,话音一转,“大王没跟你说任务奖励?”   “说了。”   “是什么?”   “帮我恢复上一世的记忆。”李曜没打算瞒他,但也没说细节。   好在,叶凡也没多想,他的关注点放到了其他方面,“它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不会是在忽悠咱们吧?”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不知道在哪里,大王的声音响亮地传了过来。   继而是胖团的反驳,“不许骂凡凡!”凶萌凶萌的。   “讲点道理好不好?是他先说我的。”   “凡凡说什么都对!”   “……”   两个小家伙打闹着跑远了。   叶凡无语地收回视线,看着李曜,求解释。   李曜开口:“大王和你绑定,许给你的是任务奖励,我这个……算是一个约定。”   叶凡这才想起来问:“你为什么想知道上辈子的事?”   说起这个他就酸酸的,虽然大王一直强调他就是“小男宠”,可是在叶凡心目中所谓的“上辈子”其实和他无关。   “为了避免悲剧再次发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曜语气很平静,实际心里的惊涛没人知道。   叶凡咬住下唇,好吧,这个理由很强大。   这下换李曜问:“你想要小娃娃?”   叶凡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大王说完成任务就给我一个孕果,可以养出继承咱们血缘的孩子,长相和性格会是两个人的结合,还有天赋、特长、爱好等等,和男女受孕生出来的一样,甚至更健康……”   他不由地开始想象,那个软软萌萌的小婴儿在他怀里一天天长大,像胖团那样亲昵地叫他爸爸,李曜可以教他读书、习武、打篮球,自己……自己就带他玩好了。   单是这样想着,叶凡就忍不住激动,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放着晶亮的光。   不用多说,李曜也知道他对孩子的执着。所以,即便没有那个交换条件,他也会义无反顾地接下这个任务。   “不过!”叶凡甩了甩脑袋,冷不丁来了个大喘气,“虽然我很想要小娃娃,但是,我更想要你——要你平平安安,不要去冒险。”   李曜笑笑,轻轻捏了下他汗湿的鼻尖。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叶凡一看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不由地更急,“你别敷衍我,我说真的,你别去。反正大王已经和我绑定了,如果想要小娃娃,以后想办法忽悠它呗!”   李曜噙着笑,目光宠溺——你想要,我又怎么能让你等?   不过,他嘴上并不是这么说的,“我去京城不是为了龙椅上那个人,而是守卫京城,保护城中无辜的百姓。”   哪怕他远离朝堂,甚至拥兵自立,他依旧是大晋人,依旧是大晋的将领,依旧愿意挺身而出守卫大晋。   即便他不亲自去,也会派可靠的部下去。   “这么大一个天下,又不是只有你李家军……”叶凡不满地嘟囔,其实心里已经开始动摇了。   李曜抿唇,“天下虽大,有兵有马有粮有草同时又一心为民的能有几个?”   “只是守城,不会有危险。介时带上足够的粮草,守稳了不开城门,咱们能耗,契丹兵却耗不起。”   他把可爱的伴侣抱到膝上,用低沉的声音缓缓地说:“还记得那些京城人吗?难道要让他们被外族所掳,来年春宴再也不见踪影?”   不得不说,这句话扎扎实实地戳中了叶凡的软肋。   倘若“百姓”只是一个概念,他还能狠狠心自私一下。如果换成一张张真实存在的面孔,即使只是点头之交,他却无法忍下心。   叶凡被说服了。   然而,到底是不甘心。   他咬咬牙,表情愤愤,“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不会惜字如金——有这样的好口才,你怎么不求和好?”   一句话,说得李曜扬起眉眼。   对上叶凡期待而又故作不在意的目光,长安侯大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   他站起来,拉住叶凡的手,深情款款,“叶凡先生,你愿意原谅我从前的自以为是,重新做我的男朋友吗?”   叶凡骄傲地扬着下巴,说:“这样就完了?没见过人家表白吗?”   李曜笑,单膝跪地,没有一丝瑕疵的脸微微扬着,棕色的眸子里映出叶凡的脸。   “三世为人,恋你慕你,今生今世,必不相负。”   叶凡垂头看着他——这还是第一次他以这个角度看他——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答应他!快点答应他!”   “不!”叶凡甩开李曜的手,跑了。   跑出去一大截又回过头来大声喊:“我要你平安回来,回来再说!”   李曜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眼角的笑纹渐渐晕开。   ——如何叫他不去爱?   ***   三天的时间,李曜紧锣密鼓地安排着家中的各项事宜。   他派了得力的手下把樊大郎和其他学子从太原府接了回来,还有晋州的两个弟弟以及他们的娘亲——三夫人。   叶凡和李家众人站在庄园门口,看到一辆马车行驶过来。后面又跟着三辆,上面载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显然是打算长住。   打头的马车走得急,几个呼吸的工夫便行到近处。车子还没停稳,便有一个穿着红色锦袍的小少年跳了下来。   “五姐姐,我来啦!”   稚嫩的脸,神采飞扬,并没有被眼下紧张的形势所影响。   不用问,叶凡便猜出这个是李曜的七弟,过了年刚满七岁,调皮又可爱。   李七郎提着衣摆,直奔李五娘——阖府上下只有李五娘同他玩得最好。   “七郎,不得无礼,还不见过你兄长?”   清柔的女声从马车中传出,车帘撩开,脚凳摆好,款款走下一位穿着雅致的年经妇人。   叶凡的视线从她身上一扫而过,注意力随即被他身边的李六郎所吸引。   ——不愧是双胞胎,果然长得一模一样!   李六郎的性子倒不像七郎那般活泼,他安静地随在娘亲身边,周周到到地同兄长及姊妹们见了礼。   三夫人特意看向叶凡,眼中带着调侃的笑。   叶凡一心瞧着双胞胎,没有发现。   李曜的心情似乎很不错,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夫人一路辛苦,是曜的不是。”   三夫人看着他,言语间几多亲昵,“侯爷说笑了,如今局势危急,若不是您惦记着把我们接过来,我们娘仨还不知道如何惶恐。”   二夫人上前拉住她的手,笑盈盈地说:“早就该来了,今后咱们就伴在一处,看这春华秋实、长河落日,不知何等惬意。”   三夫人笑笑,一双美目在谷地中扫了一圈,“听外面传咱们这儿多好多好,我早就眼馋了。”   众人皆笑。   二夫人和三夫人相携着走在前面,李二娘牵着八娘的手伴在旁边。李五娘和七郎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不知道说着什么。   其余兄弟还有叶凡走在后面。   小少年安安静静地走到叶凡身侧,低低地叫:“六郎问嫂嫂的好。”   叶凡:……   都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好了。   ——嫂嫂什么的,是谁告诉他的?真的不会教坏小孩子吗?   ——而且,这个小家伙明明应该是安静乖巧的那一个,怎么看上去坏坏的?   叶凡求助般看向身畔。   李曜背着手慢悠悠地走着,只管笑。   李三郎和李四郎说着话,似乎并没有注意这边的情形。   只留叶凡一个人,囧囧有神。   好在,李六郎非常懂事,并没有让叶凡尴尬多久,说完那句话便像来时那样安安静静地回到了娘亲身边。   三夫人转身,笑盈盈地冲叶凡点了点头。   叶凡这才注意到她的长相——   咦?好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他眨眨眼,想要看清楚一些,三夫人却已经回过头去。   “我听说,咱们二娘做了女先生?”   “姨母刚来就打趣我,亏得我盼了这些天。”   向来稳重的李二娘竟然撒起了娇,叶凡可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模样。   这个三夫人……好特别的样子。   说起来,她不是李曜父亲的妾室吗?为什么李二娘叫她姨母?   叶凡满头问号。   问过李曜才知道,原来,这个三夫人不仅是李父的妾室,还是大夫人的妹妹,也就是李曜、二娘和三郎的亲姨母。   这就说得通了。   只是,叶凡还是没想通为什么看着她那么眼熟。   他也没时间想了,因为,李曜要带兵出发了。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韩家岭却笼罩在离别的悲伤之中。   三十万李家军集结完毕,即将在长安侯的带领下前往京城,勤王救驾。剩余的三十万兵士由李三郎和李四郎带领,守卫大宁。   灰色的浓云密布天空,凭添几分萧瑟之意。   将士们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一个个披甲执兵,精神抖擞。   尤其是最前面那个。   这是叶凡第二次见到李曜戎装加身。   犹记去年初见,他打马在前,即便坐着也比旁人高出一头。叶凡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那时候,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百姓们传说中的“战神”会是他的前男友。   同样没有想到的是,有朝一日,自己会亲自送他到前线。   “东西都收好了没有?尤其是那个防护盾,我可是牺牲了咱家小胖团的色相才从大王那里换来的,你一定要贴身放好。”   “……还有催泪粉,这个是无差别攻击,用之前别忘了先吃解药……”   这些都是叶凡绞尽脑汁为李曜准备的自保装备,昨天就叮嘱到大半夜,今天又不放心地重复了一遍。   絮絮叨叨的话反反复复地说,李曜认认真真地听着,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   只是,叶凡已经送得很远了,须得回去了。   “都记下了,也放好了。今日天气不好,早些回去,免得二姐挂念。”   叶凡抓着小驴耳朵,纠结了一下,说:“不然我跟你一起去吧,咱们一起守城,反正也没危险……”   李曜笑着揉揉他的头,没吭声。   这就代表不答应。   “四郎,送他回去。”   “是。”李四郎轻夹马腹,来到叶凡身侧,“长嫂,该回了。”   被叫“长嫂”挺美的,只是,不想回去。   李四郎有李四郎的个性,李曜说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军令。他也不管避嫌不避嫌的,把叶凡一拎就放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照顾好他。”李曜郑重托付。   李四郎抱拳,“大兄放心,只要四郎还有一口气,必不叫长嫂失掉半根汗毛。”   李曜颔首,“拜托了。”   李四郎一愣——他的大兄,这个官家面前都不曾低一下头的战神,在对他说“拜托”……   他看向身后的叶凡,心内更加坚决,一定要护好他,一定。   马蹄轻扬,浮尘四起。   叶凡终于反应过来,急急地抓住李四郎的甲胄,“等等!回去一下,再让我说一句话!”   李四郎从命。   叶凡凑到李曜跟前,眼睛看着别处,支支吾吾地说:“只要你平安回来,就算是……和好了……”   后面的声音很轻,轻到一阵风刮过来,让人险些听不清。   当然,到底是听到了。   他探过身,就这样坐在马上,托住伴侣的后脑,深深地,专注地,吻了下去。   众目睽睽,呼声震天。   三十万将士执起长矛,为长安侯大人加油助阵。   叶凡就你一只刚从火锅里捞出来的一只小龙虾,头脑发晕,面色爆红。   不,浑身上下都是红的。   他拼着最后一丝神智将李曜推开,同手同脚地爬到白鹿背上,落荒而逃。   士兵们齐声欢呼,就像打了胜仗似的。   云雾四散,灿烂的阳光撒向大地。   银色的盔甲熠熠生辉。   李曜如一株青松般坐于马背之上,看着落荒而逃的爱人,露出一个比天光还要耀眼的笑。   你心所向,便是我剑之所指。   再世为人,唯愿余生相伴,别无他求。 第125章   【男人……真难懂】   李曜远赴京城, 叶凡留在大宁。   大王和胖团充分发挥了“移动电话”的功能,每天负责传递消息。   八月二十, 李曜快马加鞭, 带领先锋队率先赶到京城。意外的是,围攻的敌人根本不像先前打探的那样有三十万之多。   李曜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有没有可能, 契丹兵这次的重点根本不是京城?   八月二十二, 李曜的人马被困在京城郊外。   敌军完全是用人命来填,唯一的目的就是拦住他, 不让他返回大宁。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安州, 夜黑风高。   安王府后门, 一个长随打扮的人缩在阴影处, 面色凝重地望向街口。   少顷,一辆乌篷马车悄无声息地行至门边,长随警惕地看着, 车内响起一个略尖的男声,叽哩咕噜, 像是在说契丹语。   长随连连应诺,恭恭敬敬地把人请了进去。   八月二十五,卯正三刻。   晚秋的天气, 晨雾朦胧,看不清远处。此时,正是村民下地、孩童上学的时候。   一队骑兵自官道而来,骑着马, 扬着幡,大摇大摆。   哨台上的兵士从困倦中醒来,扬声高喊:“来者何人?”   对方回应,“兄弟,我等打京城而来,有信传给叶凡,还请开闸放人!”   哨兵警惕:“谁叫你们来的?”   “自然是咱家侯爷。”为首的骑兵举起手中的幡旗,又特意扯了扯身上的衣服,确实是李家军的装束没错。   “放屁!谁跟你咱家?”哨兵冷笑一声,当即燃起双响炮——这是事先约定好的敌袭信号。   炮仗接连三响,唤醒了李家军,震呆了伪装的敌人。直到被团团围住,他们都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暴露的。   殊不知,李家军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会直呼叶凡的姓名,从来都是尊称一声“小郎君”,再不济也是“叶小郎”。   李三郎近来夜夜睡在江边的坞堡上,听到炮响,甲胄都来不及穿,提上长.枪就往外冲。   李家军迅速集结,三声炮响尚未结束,儿郎们便已铁甲披身,来至江边。   同时,一只只囊舟奇迹般从水里浮了起来,说船不像船,说舟不是舟,一个挨一个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江面。   这种船出自南人之手,用动物皮做成,在里面充上气可藏十数人,能浮在水面,也能潜入水底,在水战中向来有“奇袭神舟”的称号。   单是看着江面上的囊舟,便能大致判断出敌军至少有五万之多。   李三郎眉头紧锁,他怎么都没想到契丹人会想到这个法子,更别说还能在短短几天之内做出这么多囊舟。   实际上,这个法子不是契丹人想的,而是沈雄。   自打上次失败后,他整日都在绞尽脑汁地琢磨,如何把韩家岭啃下来,经过八个多月的苦心推演,终于让他想到了这等招术。   ——利用龙亭之围把李曜支走,继而同安王联手,奇袭韩家岭。   安王向来狡猾,并不好收买。这次沈雄可谓是下了大本钱,不仅主动交待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还用龙亭中那个位子做诱饵。   安王原本就早有此心,无奈李家挡在前面,如今有了这个一箭双雕的机会,他怎能不动心?   就这样,沈雄将五万契丹兵混入蒲县的边防军中,顺水而下,这才绕过李曜布置的关卡,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韩家岭。   留守大宁的李家军虽然有三十万,却分散在大宁四处,韩家岭只有两万。   以少对多,李家军却丝毫不惧。   这时候,李曜的单兵训练着实发挥了作用,即便面对高壮凶狠的契丹兵,李家的儿郎们依旧能以一敌三。   在战事面前,李三郎就像换了一个人,缜密安排,指挥若定,牢牢地把敌军锁在防线之外。   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敌人的无耻。   在沈雄的指挥下,契丹兵抓来附近村落的百姓,拿刀尖抵着他们的脖子逼李三郎退兵,交出叶凡,交出韩家岭。   李三郎能忍,叶凡却不能,他趁人不备骑上白鹿,红着眼睛冲了出去。   李四郎谨遵李曜的吩咐,随后跟了出去,始终不离叶凡左右。   叶凡刚刚就是头脑一热,冲到敌军跟前才发现自己连个趁手的工具都没有,慌乱之下随手折了根油葵杆就往契丹兵脑袋上敲。   叶凡的画像在契丹军中人手一份,沈雄发下话——不管是谁,只能活捉叶凡官升三级、赏银万两;若能杀死,赏赐翻倍。   如今见叶凡主动跑出来,前排的兵士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赏银,一个个得意忘形。   没承想,叶凡瞧着白白嫩嫩,却是个能打的,绿油油的葵花杆子抡起来,眨眼间放倒一大片。   那些被劫持的村民受到鼓舞,奋起反抗,拼着一死也不想受侵略者的钳制。   这些人中有的和韩家岭的村民是亲戚,亲戚有难,大伙怎么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于是,纷纷举起手中的农具迎了上去。   北来村的人们一见,也跟着上去助阵,更何况还有叶凡冲在前面。   这年头兵士们很少受系统训练,打仗基本靠肉搏,谁手里有刀谁就能活下来。   村民们干惯了农活,这一年因着叶凡和李曜的关系得以吃饱穿暖,浑身都是力气,直挺挺地举着铁锹、镐头和契丹人干。   李家的兵士们见此情形,怎么也待不住了,纷纷请示李三郎改守为攻。   李三郎原本是冲动的性子,若换成平时他头一个就会冲出去。此时,身处帅位,他异常冷静。   一部分人马被他派出去协助并保护村民,其余的依旧守住村口,不放一个契丹人进入。   ——村中有学堂,有葡萄园,有面条厂,还有上千名妇人孩童,这些都不能有丝毫损伤。   殊不知,沈雄还有后招。   就在村南打得不可开交时,一队精兵换上李家军的战甲,从西山煤场悄悄潜入,趁乱混进了村子里。   学堂中。   李曜平日里就安排下了人手,只是,契丹兵越来越多,渐渐地便抵挡不住。   叶二姐带着娘子们躲到二楼,门窗全部锁死,即便心内恐惧异常,面上依旧拼命维持着镇定。   如此表现感染到了小娘子们,大家纷纷停止哭泣,跟着她一起做事。   廖椁把甲班的小娃娃们护在身后,即便手里只有一把戒尺,却丝毫不惧。   关四郎站在他身边,攥着拳头咬着牙,紧张异常。   廖椁握住他微凉的手,声音像往常一样温和平静,“莫怕。”   关四郎的手狠狠一颤,想也没想便也抓住他的。   十指相扣,不打算再放开。   面条厂。   娘子们平日里故意表现得泼辣,这时候却纷纷吓住了,一个个不知所措。   英娘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她的女儿还在学堂,那是她的命,她要去找她!   关三郎拦住她,第一次表现出强硬的态度。   “学堂那等重要之处,定然有侯爷安排的人把守,整个韩家岭除了小郎家就是那里最安全,你这样冒冒失失地过去,能不能平安走到都两说,更加提救人!”   他故意把话说得很严重,结果也十分有效。   英娘停下步子,满脸纠结。   关三郎不容她多想,一把将她搂到近前,大铁门“哐当”一声关上。   “咱们既然管着面条厂,这时候就该把这间屋子守好,也算对得起小郎的信任。”   徐娘被他的话感染,重重点头,“三郎说得对!你说,咱们该怎么着?”   “门窗锁死,油桶摆到前屋,每个人找一样趁手的工具,菜刀、面仗、条凳、板砖,还有——”   他的视线在娘子们身上转了一圈,语气沉稳,隐隐带着几分悲壮,“万一,我是说万一……没守住,倘若我们落到契丹人手里,宁可……”   后面的话不必说。   徐娘代替姐妹们开口,“宁可死,也不会把方子说出去!”   关三郎点点头,指了指面条机,“还有这机子,宁可烧掉,也不要落入契丹人手里。”   娘子们坚定了神色,重重点头。   “当然,这只是最坏的情况。倘若真有契丹人打进来,你们便躲到窑洞里,我一个人在这里应付就够了。”   “咱好歹是个老爷们,若是连几个娘子都护不住,回头真没脸说自己当过兵、打过仗。”   说这话时,关三郎脸上带着放松的笑,仿佛就变回了那个任她们欺负调侃的“面条头儿”。   然而,又明显不一样了,此时的他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英娘仰着脸定定地看着他,心跳不由地加快。   李家庄园。   二夫人与三夫人双双换上利落的装束,摘去钗环,不施粉黛,端肃着面容站在后院。身后是数名忠心的仆妇,身前是手持武器的部曲。   虽然他们没有说话,但是浑身上下都表示着一个意思——誓与庄园共存亡。   谷地里。   越来越多的契丹兵冲破防线,李三郎下了坞堡,打马上阵。   李五娘带着六郎和七郎骑在面果树上,拿着弹弓,专照着契丹兵的眼睛打。   油葵杆早就烂了,叶凡换了一根长矛,仗着白鹿动作敏捷,暗搓搓地绕到敌人身后敲闷棍。   他敲一个,于大郎和于二郎就扯着麻绳捆一个,不知不觉地上已经零零散散躺了一大片。   村民们有样学样,仗着熟悉地形,专门把敌兵往沟沟坎坎里引。等到人掉下去,直接挖土埋上,刚好铁锹、镐头都是现成的。   李四郎执着地护在叶凡身边,顺便解决那些不长眼的契丹兵。   大家齐心协力,眼看着就要赢了,沈雄突然出现,带着一只大.炮。   “轰——”的一声,坞堡被炸掉一截。   沈雄一脸阴沉,用契丹话狠狠地说道:“本来不想用它,这是你们逼我的!识相的就快快投降,面果宝树还能多留下一些!”   此时的他换回了契丹人的装束,颈上带着圆珠,头上插着鸟翎,身上的袍子层层叠叠,似乎有些地位。   却没人买账。   只有愤怒。   尤其是叶凡——你祖宗的,大.炮就你家有啊?前男友不知道造出来多少,比你这个更大更粗更厉害!   村民们害怕了,纷纷扔掉农具四处躲避。   兵士们也害怕了,他们亲眼看到那个坚固如铁桶的坞堡化为碎石。   就连李三郎都是怕的,他不怕死,却怕辜负李曜的托付。   叶凡暴走了,有那么一瞬间真想抛掉所谓的“人道主义”“银河系公约”,直接上重型武.器!   只是,就算现在去拿明显来不及了,沈雄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此时,那个人背着手站在炮.车后面,虎视眈眈,得意洋洋,玩味般看着谷中的一切。   脸上带着大反派惯有的、恶心巴拉的笑。   安荣的到来打破了此刻的沉寂。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数万人马。   李三郎气极败坏地骂:“你过来干嘛?送死啊!”   安荣一身戎装,垮于马上,一改往日的温和模样,气势逼人,“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关心你个头啊,大蠢蛋!”李三郎感动得眼圈都红了。   安荣笑笑,朝着身后打了个响指。   又是“轰”的一声,这次炸掉的不再是坞堡,而是沈雄的炮.筒。   响声未歇,便有更大的爆炸声传出,震得人耳际轰鸣。   沈雄的船被炸了,四分五裂,碎成了渣渣。   船上的人方才还得意地笑着,这时候……得从血水里去捞了,能不能找出一只脑袋都难说。   李三郎咧了咧嘴,“真……狠。”   安荣挑眉,“这个跟我没关系。”   李三郎一愣,那是谁?   一骑红尘,仿佛从天而降。   银色的甲胄沾满鲜血,玄色的披风猎猎翻飞。   马上的男人破风而来,一双凤眸牢牢地锁定人群中的小伴侣。   叶凡前一刻还是威风凛凛地挥着长矛敲人,下一刻便扑到前男友怀里,哭唧唧。   “那个沈雄,拿大.炮打我!”   李曜揽住他温热的身体,紧紧地。   “打到了吗?”   “打到了。”睁着眼说瞎话。   长安侯大人轻笑,“没关系,我也打到他了。”   李四郎看得傻眼。   ——刚刚打人打得高兴,怎么说哭就哭?   ——男人……真难懂。 第126章   【我说的是让你吃糖, 不是……】   这场混战因为李曜的到来而终结。   李三郎依旧担着主帅的职责,指挥部下清理战场、清点伤亡人数, 各项事情安排得有条不紊。   阁楼上。   李曜向安荣敬了一杯茶, “多谢安大人仗义出手,救我韩家岭于危难。”   安荣特意站起身, 态度恭敬, “侯爷客气了,下官来得迟, 出力甚微,论起来还是亏了三郎指挥若定。”   李曜抬了抬手, 请他坐下, 并没有说什么自谦的话。   他一手教出来的弟弟自然是好的。别人只道李三郎性子冲动、义气用事, 他却清楚,这只是他的表象。   李家兄弟中,若说发展最“全面”的, 还要属李三郎。   李曜太冷,李四郎太刚, 六郎爱安逸,七郎玩心重。唯有李三郎,既继承了李父刚毅、忠勇的品性, 又有着处事圆滑、左右逢源的能力,虽然平日里惯爱大大咧咧,节骨眼上半点不含糊。   双方各自喝了半盏茶,安荣没说走, 李曜也没赶人。   接下来的话彼此间心知肚明。安荣比李曜更急,他怕今日不提,等到来日李家更进一步他就彻底没机会了。   他下定了决心,起身,单膝触地,行了个武人之间的最高礼节,“侯爷,安某诚心求娶贵府二娘子,还忘侯爷……网开一面。”   之所以用“网开一面”这种不合时宜的词,是因为彼此间清楚,倘若没有李曜的应允,就算请了名声再大的媒人、提上十几二十车的登门礼都是白搭。相反,只要李曜点头,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李曜放下茶盏,声音微沉,“你该知道,此次契丹来犯,与安王脱不开干系。”   安荣抿唇,神色坚定,“若侯爷允婚,我愿随二娘子长居大宁,并另立门户,与安槐之流再无瓜葛。”   至于安王,自从他决定和沈雄勾结的那一刻起,一条腿就已经迈进棺材里了。   李曜挑眉,安荣能做此决断,他并不奇怪。   穿越之后,他利用裕德太子留下的人手查出了不少世家秘辛,其中就有安家。   如今的世子安槐原本不是安王的嫡长子,安荣才是。为了让自己的“白月光”上位,安王不惜杀害正妻,压迫亲子。   这些年,若不是安荣藏起锋芒,韬光养晦,八成活不到今天。   细属大晋俊杰,论人品、相貌、才学,安荣排得上前五,倘若没有那样的家世,也算是良配。只是……   李曜刚要开口,墨白便从楼上跑了上来,神色严峻。许是早就知道安荣在场,他也没避讳,附在李曜耳边低语几句。   李曜皱眉,安荣起身。   李曜开口:“想必安大人听到了。”   安荣点头,神色凝重,“侯爷勿怪,安某先行告退。”   李曜微微颔首,“万事小心。”   “多谢侯爷。”安荣抱拳,转身大步离开。   墨白带来的消息和安家有关。   话说,李曜一炮轰了沈雄的战船,船上连人带物都碎成了渣渣。然而,沈雄并没有死,或者说,死的那个人根本不是真正的“沈雄”。   当年李曜一剑挑了契丹王族十余个人头,只留下了几个未成年的旁支血脉,沈雄便是其一。   他暗中来到大晋,蛰伏在一个契丹细作身后,为的就是伺机除掉李曜。   攻入韩家岭时,他为了以防万一,让那个细作出面,自己带着一批部下躲在了安州。   兵败的消息传到安王耳中,原本满怀希望的他气极败坏,盛怒之下打算除掉沈雄,一方面是为了解气,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杀人灭口。   只是没想到,没等他去杀沈雄,沈雄反倒带人来安家抢夺令牌——他打算借着安王的名号逃回契丹。   非常精彩的一出“狗咬狗”,安槐被沈雄杀死,安王为了给儿子报仇不顾一切地杀了沈雄,同时自己也中了毒,当场毙命。   李家的暗桩收到消息的时候,安王父子的心腹已经悉数死在了契丹杀手的毒箭之下。   这些人扛着沈雄的尸体一路奔逃,最终还是被安荣截在了居庸关,一个没留。   两败俱伤。   倒是省了李曜的事。   紧接着又有了第二个消息,这次是从京城传过来的。   西夏人绕过延州,顺着契丹兵打开的缺口攻入京城。   龙亭失守,皇帝被掳,契丹与西夏再次联手,逼石裘签下盟约。说白了,就是强迫他以大晋皇帝的身份向西夏与契丹称臣,同时割让北方数州,并岁岁纳贡。   李三郎腾地起身,怒道:“姓石的软蛋真要签?不行,就算杀了他也不能让他签!”   李四郎亦是满脸怒容,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往外走。   墨青迎面而来,眼中带着隐秘的喜色,“官家驾崩,盟约没签。”   李三郎收回脚,急切道:“怎么回事?快说说!”   “京城来的消息,官家早于十日前就已驾崩,西夏原本死命瞒着,还打算伪造盟约,后来被契丹识破,两边现在打起来了。”   “死得好,死得好!”李三郎乐得直拍大腿,“怎么死的知道不?我猜姓石的没那点血性自杀。”   “暗杀,凶手没抓住。”   李三郎勾住墨青的脖子,嘻嘻笑,“回头跟莫先生好好学学,那怎么能叫‘凶手’,明明是义士!”   “三郎君说得是,回头就把他送学堂去。”墨白冲李三郎笑笑,手上使了个巧劲,不知怎么的就把墨青揪了出去。   李三郎没跟他计较,乐呵呵地问:“能查出来是谁干的不?回头我一准儿认他当兄弟。”   “谁要认我当兄弟?”清亮的声音从楼下传来,紧接着出现了一张含着笑意的脸。   李三郎朝阮玉翻了个白眼,“我说的是杀掉软蛋皇帝的人,又不是你。”   阮玉挤挤眼,“你怎么就知道不是我?”   李三郎学着他的样子眨了眨眼——啥意思?   阮玉却不再多说,冲李曜抱了抱拳,“侯爷,幸不辱命,一切顺利。”   “平安回来就好。”李曜起身,拍拍他的肩膀。   从战事打响之前,他就把阮玉派去了京城,让他扮成小太监,专门盯着石裘。就是为了防止这一来。   李曜的命令简单粗暴——宁可杀了他,也不能让他把儿事契丹。至于“弑君”大罪要诛九族什么的,他还真不放在心上。   “辛苦了。”李曜倒了杯茶,递给他。   阮玉连忙接过,诚惶诚恐,总觉得李曜最近对他特别好,特别特别好,好到让他害怕。   再说屋内众人,不管事先知不知情,此时都反应过来,一个个冲阮玉竖起大拇指。   李三郎惊讶地看向阮玉,“还真是你干的?”   阮玉挑眉,“不然呢?”   “兄弟!你就是我亲兄弟!”李三郎兴奋地勾住他的脖子,哈哈大笑。   阮玉边笑边躲,“别别别,这个我可担不起。”   经此一战,石裘身死,龙亭军几乎全灭,安家毁家灭族,安州兵被安荣带走大半,放眼整个大晋,再也没人能与李家匹敌。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那个位子非李曜莫属。   这种情况下,阮玉哪里还敢同他称兄道弟?   不仅是阮玉,所有人看李曜的目光都隐隐发生了变化——除了原本的恭敬,还明显多了些什么。   除了叶凡。   别管他是霸道总裁李曜,还是长安侯李曜,或者是皇帝李曜,哪怕是长出翅膀变成神仙李曜,那也是他的李曜。   面对李曜,叶凡一如既往的黏黏糊糊。   “关二哥到我家提亲了,我原本还想帮我阿姐撑撑场子,没想到她自己倒先答应了,幸亏我性格稳重没有冲动,不然多丢人。”   叶凡枕在前男友大腿上,翘着二郎腿,嚼着鸭梨软糖,滔滔不绝。   长安侯大人只管替他遮住刺目的阳光,时不时喂上一块糖果。   叶凡弯着眼睛美滋滋,心里比嘴里都甜。   ***   关家和叶家的喜事不止这一件。   前一天,关二郎带着军功到叶家提亲,叶二姐当场便答应了,没有丝毫羞涩的作态。   契丹兵攻入学堂,关二郎以命相护,这些她都看在眼里,连生死劫都一起度过了,还有什么可矫情的?   临走的时候,叶二姐主动要送关二郎。   关二郎不由地想起当初,她去榆树庄,为了避嫌宁可谎称有人陪也不让他送。   两相对比,不难看出叶二姐的正直与果决。   关二郎心中除了爱意更多了几分敬重。   这边,关二郎旗开得胜,转天,关三郎便请了媒人到北来村提亲。   北来村的家庭组成情况比较复杂,许多家庭成员之间其实没有血缘关系,只因共同经历过苦难,彼此信任,因此决定共同生活。   以徐娘为首的“女子之家”便是这样。   这个家庭里除了守寡的妇人,便是尚未长大的孩童,英娘是里面最聪明、最能干的一个。   媒人把红帖送到她手边的时候,她差点控制不住自己,这一刻,她才察觉到自己早就丢了心。   只是,她还是摇了摇头,她和姐妹们约好了彼此扶持,她不能自私地跑了。   徐娘看出她的心思,笑道:“咱们确实说过即使不靠男人也要好好活着,但是,这不代表就不找男人。你们还年轻,没必要苦守着。”   其他人也跟着劝。   英娘红着眼圈,依旧摇头。   徐娘叹气,“怎么这么犟呢?”   媒人瞥向关三郎,面上带着尴尬。   关三郎并不恼,只暗地里朝英娘的女儿挤挤眼。   小妞妞年纪不大,却十分机灵,最重要的是她喜欢关三郎。   “阿娘,你就应了吧,妞妞要三郎舅舅做爹爹!”   不答应?那就哭,闭着眼睛哇哇大哭。   小女娃可是英娘的心头肉,当娘的实在抵不过,更何况也确实喜欢关三郎,只得红着脸点了点头。   关三郎乐得像个傻子似的,把小妞妞扛到肩膀上,满院子转圈圈。   小妞妞抓着他的头发咯咯笑,弯弯的眼睛里连滴眼泪都没有。   英娘眼里却不由地漫上了水气。   这门亲事就这么热热闹闹地成了。   订亲宴是一起在关家办的,叶大姐也去了。   外面推杯换盏,姐妹三个在屋内说话。趁着叶大姐高兴,叶二姐提起了叶凡的事。   实际上,叶二姐也算是赌了一把,就想着叶大姐即使不同意也不会在这样大喜的日子拿叶凡怎么样。至于之后,自然有长安侯大人护着。   这些话不知道在叶二姐心里咀嚼了多少遍,可以说是字字都在维护叶凡,处处都在帮李曜说好话。   叶大姐似笑非笑地听她说完,这才慢悠悠地开口,“我当你要瞒到啥时候,没承想到这会儿就憋不住了。”   叶二姐听出她话中的深意,不由地一愣,“阿姐,你……你早就知道了?”   叶大姐秀眉一挑,瞥了眼在一旁战战兢兢的叶三姐。   叶三姐苦着脸,“大姐,你就这么轻易地把我卖了?”转过头又去拉叶二姐的手,“二姐,你别恼我,是、是大姐自己看出来的,过来问我,我哪里撑得住?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怕她。”   叶二姐拍拍她的手,期待般盯着叶大姐的眼睛,“阿姐,这事……你是怎么个意思?”   “我还能有啥意思?”叶大姐冷笑,“人家俩人好得蜜里调油似的,身后又有亲阿姐撑腰,我这个后的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还能说什么?”   这话听着不是在埋怨叶凡,倒像是冲着叶二姐去的。   叶二姐掩着嘴笑笑,亲亲热热地偎到她身上,“阿姐,你哪里是后的?这些年你为我们做的,一桩桩一件件哪里是数得过来的?”   从前樊家条件好,叶大姐给她们姐妹买头面、做衣裳,即便后来家里败了,也是她付出最多。   “我这不是想着大郎要考秀才,怕你分心,这才没说么。”   叶大姐拧拧她的脸,凌厉的眉眼挑起来,“当真是怕我分心?”   叶二姐只管笑。   三姐也偎过去,说了一箩筐的恭维话。   叶大姐叹了口气,说:“依着凡子和侯爷的秉性,哪里是咱们阻止得了的?就这样吧,侯爷多疼他一日,咱们就给他烧一日的香。哪天侯爷厌了,咱们就把他接出韩家岭,自己守着、护着。”   说到这里,她挺了挺腰,“再说了,咱们凡子也不是那种以色媚人的,单凭着这些树,谁敢欺负他?”   叶三姐重重点头,“就是,指不定是他先厌了侯爷呢!”   叶二姐附和地笑笑,耳边不由响起关二郎先前提起的事——李家,眼瞅着就要登到天上去了。   是福是祸,且看吧!   ***   过了叶大姐这一关,叶凡最后一点心病都没了。   他把姐姐们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李曜听,完了还笑嘻嘻地威胁,“听到没,你不好好表现,我就厌了你。”   长安侯大人轻声笑,“嗯,我好好表现。”   叶凡端着架子,拿眼瞄向案上的果盘,“小李子,给哀家拿过来。”   李曜含着笑,送到他面前。   叶凡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不对,自己先忍不住笑喷了——哀家什么的,哈哈哈哈!   李曜拿刀子削果皮,叶凡心安理得地吃。   顺带着还得提要求,“想吃糖葫芦了,今年的山楂下来醮几串吧!”   “好。”李曜放下刀子,给叶凡擦去嘴边的津液。   叶凡仰着脸,乖得像个小宝宝。   “不知道山楂能不能做成软糖,回头让阿姐试试。”   他捏了块鸭梨软糖送到李曜嘴边,“你要不要尝尝?梨子和面果胶做的,不太甜,比现代那些半点不差。”   李曜勾唇,“嗯,尝尝。”   说着,便压下.身子。   “唔……”   “我、我说的是让你吃糖……”   不是吃我。   李曜品尝着他口中的味道,眉眼含笑。   “甜的。” 第127章   【坦白·他只要他们白头到老】   石裘驾崩, 尸身从燕州运回京城,朝中一时大乱。   庆幸的是, 石裘无子, 旁支不成气侯,安王几近灭族, 其余节度使要么没有野心, 要么实力不足,在李家的威慑及朝中大员的百般周旋下, 京中形势很快稳定下来。   经此一劫,韩家岭许多地方被破坏, 也有村民受伤, 好在都不重。大伙彼此帮扶, 打不过就跑,没人因此而丧命。   受伤的兵士和村民由李家统一安置,边老大夫派了大半人手过来帮忙。   李曜带着叶凡从江边的坞堡一路走到学堂、校场, 各处都在修整或重建。   村民们看到他们纷纷扬起笑脸,主动打招呼, 就连对李曜的畏惧都少了些。战争似乎并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创伤,相反有什么东西明显不一样了。   “是心气。”李曜说。   当他们亲身体验到战胜强敌、掌握自身命运的成就感,他们将不再是从前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只关注东家长李家短的人。   毫不夸张地说, 叶凡和李曜的出现,不仅改造了这方土地,还彻底改写了这些人的命运。   一路走,一路看, 清风白云,阳光黄草,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无限美好。   叶凡碰了碰身侧的男人,问:“如果现在给你一台时空穿梭机让你回到现代,你愿意吗?”   “回去做什么?”李曜反问。   “唔……当学生会主席,办健身房,做总裁,就像从前那样。”   李曜环过他的肩,“你若想,那就去。”   叶凡偏头,“我要是不想呢?”   “那就不回。”   叶凡扑噗一声笑了,这话真是没营养极了。   足球场旁边有一圈木栅栏,围得密密实实根本看不到里面,叶凡一直好奇。先前有人守着,就连他都不能进,这回李曜倒是主动推开栅栏门,牵着他的手把他带了进去。   叶凡愣住了。   恍惚间,竟觉得回到了帝都大学,那个他们挥洒了大半青春和汗水的篮球场。   ——浅灰色的塑胶地面,涂着绿色油漆的篮球架,笔直的太阳能街灯……   就在那里,那个灯柱上,李曜的手臂垫在他背后,第一次亲了他。   那一天是重阳节,叶凡的十八岁生日。   “生日快乐,小朋友。”   李曜像那时一样将他困在怀里,垂着头,微笑着看他。   叶凡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他的生日。   记忆与现实交叠,眼前这个锦衣玉冠的男人与当年那个一身汗意、满目深情的大男孩交叠。   叶凡做出了和当年同样的选择——他没有说话,而是主动环住他的脖子,亲了上去。   没错,两个人的初吻是叶凡主动的。   当年的他紧张得直打颤,亲吻的滋味没记住,嘴唇被牙齿嗑得生疼。   李曜也没好到哪去,为了等他的小朋友成年,这个家伙直到二十八岁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处.男。   如今倒是熟练。   叶凡红着耳朵,故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老夫老妻了,搞什么浪漫?”   李曜再次低下头,亲了亲他,“凡凡,我有话对你说。”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郑重,叶凡愣了愣。   似乎预感到接下来的话题不大好,他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你要是想求婚,我应该不会答应。”   李曜捏捏他的耳垂,露出一丝浅笑。   叶凡抿着嘴,直觉不太好。   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李曜提分手的那天,他也是像现在这样用郑重的口气说,我有话对你说。   “我不想听。”叶凡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李曜拉着他坐在篮球台上,两个人肩挨着肩,手臂碰着手臂,就像当年那样。   叶凡心里紧张,嘴上习惯性地喋喋不休,“忘了告诉你,先前说‘只要回来就和好’的话是哄你的,不要想着一步登天,不好使。我跟你说,除非——”   “凡凡。”李曜握住他的手,温声安抚,“别怕。”   叶凡抿了抿嘴,低低地道:“你说吧,我听着。”   事情有点复杂,李曜从上一世开始说起。   前面的事和现在一样,李父战死,李曜带着全家人退守于大宁。不同的是,那时的他没有现代的记忆,而且先于叶凡遇到了大王。   因着特殊的身世,太多人想要他的命,兄弟姊妹因他而死,心腹部下相继身亡,逼得他不得不走上那条血腥之路。   叶家小郎,这个偶然间遇到的乡下少年,成了他黑暗的生活中唯一的慰藉。   只是,那一世的叶凡并非自愿,而是被李曜用了各种手段绑在身边,可想而知,两个人的相处不甚美好。   即便如此,李曜依旧没打算放手,直到他的“疯病”发作。   是的,前一世的李曜和现代一样患有家族性的精神疾病,半生的艰辛加上作为帝王的压力让他发作起来六亲不认,有一次险些杀掉自己的枕边人。   从那时起他就下定了决心,即便再不舍也要把叶凡送走——送到一个没有战争、没有饥饿,每个人都有机会读书,即使喜欢男人也不会遭人唾骂的地方。   就像叶凡一直向往的那样。   于是,李曜把“帝王升级系统”的终极奖励换成了叶凡穿越时空的机会。   大王极力反对,却无权拒绝,尤其是面对那个比现在还要强势百倍的帝王。   最后离开的那一刻,看着万念俱灰的李曜,它突然短路了一下下,就那样鬼使神差地甩了个小手段。   ——它不仅带走了叶凡,顺带着把李曜也带到了现代。   大王当时就后悔了,恨不得把李曜丢回去,然而已经没机会了。   它这样做违反了时空法则,瞬间便被主脑锁定,一旦再次穿越,系统中的自毁程序就会即刻启动。   大王一边后悔一边骂李曜,一边骂李曜一边认真安置叶凡。   实际上,就算再选择一次,大王八成还会这样做。   当了几百年的系统,结识过许多个宿主,李曜是唯一一个把它当作真正的伙伴而不是进阶工具的人。相对的,大王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发疯而死。   按照事先设定好的程序,穿越到现代的叶凡退化到婴儿时期,被大王放在孤儿院门口。   李曜这边有些麻烦,他的意志力太过强大,又是程序中没有的“意外”,大王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抹去他的记忆,让他变成了十来的少年。   他的养父母有着李氏皇族的血脉,夫妻二人婚后无子,大王入侵华国网络,并修改了相关人员的记忆,给李曜安排了合法的身份和幸福的家庭。   将将把两个人安顿好,主脑的通缉令也到了。   好不容易学了一回雷锋的大王就这样被抓回银河系蹲“监狱”去了。   它的能力受到主脑的约束,越来越弱,时空法则再次发挥作用,叶凡得以回到原本的身体。   李曜当初钻了法则的空子,按理说应该原地消失,之所以能回来全凭对叶凡的爱——叶凡的血染在青铜剑上,就像一把钥匙,唤醒了他心底最深重的恐惧,这种痛失爱侣的恐惧支撑他打破法则,穿越时空,回到了叶凡身边。   李曜的话说完了。   叶凡有点乱。   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飘着无数个问号,一时间不知道先问哪个。   突然,他肩膀一颤,反手抓住李曜,“你的病……前世有,现代也有,这……这一世呢?”   后面四个字他说得极轻,仿佛是不敢问出口,害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   然而,李曜还是点了点头,近乎残忍地。   今天,这一刻,在这里,他之所以决定对叶凡说这些归根到底是为了这件事。   放在从前,不管是作为帝王的李曜,还是现代的李曜,都会选择自己扛着,不让叶凡知道,免得他担心。   然而,三生相识,三世相知,经历了这许许多多的悲伤与欢喜,他终于意识到叶凡是他的伴侣,是有资格和他并肩而立的人,不是男宠,不是小朋友,不是需要依附他而生的菟丝子。   所以,他决定向他坦白,不管将来如何,不管明天怎样,两个人共同面对。   叶凡根本体会不到他的心,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头皮都炸了,近乎疯魔地在篮球场上踱来踱去。   “凡凡,冷静点儿。”李曜试图拉住他,却被一把推开。   “你别说话,你现在没资格说话!”叶凡瞪着他,就像他犯了什么错似的。   李曜感动,无奈,又有种说不出来的辛酸。   叶凡转而抱住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别慌,别慌,咱们想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   李曜拍拍他的背,“好,不慌。”   叶凡闭上眼,把下巴搁在他肩窝,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纷乱的心一点一点变得安定。   他不相信命运会这样安排,他们穿来穿去,绕了一大圈,怎么可能再回到原点?   这一世早就不一样了,他们有了面果树,有了韩家岭,有了兄弟姐妹,还有胖团和大王。   ——胖团和大王?   ——大王!   叶凡猛地起身,激动地抓住李曜的手臂,“任务奖励!还有任务奖励没有领!跟大王说,不要孕果了,要一颗药,一颗能治好你的病的药!”   胖团和大王感受到他的召唤,开着小飞船跑过来。   胖团扒着圆圆的窗户往下看,金色的眼睛眨啊眨——不是说要求婚咩,凡凡的眼睛怎么红红的?感动哒?   大王觉得不妙,警惕地后退半米,然而还是被叶凡抓了回去。   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大王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目光看着他,“这种药如果有,上辈子我就让他吃了,还用等到现在?”   叶凡怔了怔,巨大的失落感漫上心头。   没有吗?   竟是没有?   如果连大王都没有,谁还能有?   叶凡双腿发软,险些支撑不住。   李曜抱住他,温声安抚:“放心,我会克制。”哪怕是为了你,我也会控制住自己。   对于李曜来说,与自己的病相比他更心疼叶凡,心疼这样担忧焦虑的他。   只是,叶凡却不打算抱有任何侥幸心理,他的脑子转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寻找着一切可能的机会。   不知道怎么的,他想到了关二郎,想到了波尔给的那颗药。波尔当时怎么说的?   “这是爸爸根据地球人的基因链研制出来的……”   叶凡眼睛一亮,惊喜道:“帮我联系麦伦院长!”   大王原本抄着手臂,听到这话惊讶地放开。   它看向叶凡,泛着金属光泽的眉心泛出浅浅的褶皱,“我不得不告诉你,如果放弃孕果,就相当于放弃了任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不需要知道。”   不管意味着什么,都不会改变他的想法。   在他心里无论是金山银山,抑或是孕果娃娃,都比不上李曜重要。   他只要李曜健健康康,他只要他们白头到老。 第128章   【可以吗?】   叶凡用最后的权限换了一颗药, 不仅耗尽了大王和胖团积累的信用点,还失去了同大王绑定的资格。   这就意味着大王不再属于他, 也不能再为他服务。   对于叶凡来说, 这一切都值得。   这颗药可以修复李曜的基因,再也不用担心他哪一天突然“发疯”, 或者单方面决定分手。   李曜闭着眼睛, 静静地躺在床上。   叶凡坐在床边,定定地看着他。   许是药物的关系, 他的面容十分苍白,双唇也失去了血色, 凌厉的凤眸紧紧闭着, 眉心微蹙, 罕见地显出几分脆弱。   这还是叶凡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他。   很新奇,还有种无法言说的感慨。   强大如他, 褪去了平日的威势,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有解决不了的烦恼,也有战胜不了的威胁。   发现了这一点的叶凡,不仅没有感到失望, 心里的爱意反而变得更加浓烈。   ——懂得尊重他,敢于依靠他的伴侣,让他如何不去爱?   嘴角禁不住高高扬起,他伸出手, 戳向李曜的鼻子,“看你以后还装不装!”   意外的是,原本挺直的鼻梁被他这么轻轻一碰竟然像棉花团一样塌了下去。   叶凡吓了一跳,连忙抬起手。   李曜的身体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原本苍白的皮肤缓缓地舒展开来,变得红润而饱满,胸前的衣襟滑向肩膀,肌肉变得更加紧实,腿和胳膊似乎也比先前长出一截,原本宽松的衣袖、裤腿缩到了手腕、脚踝之上。   叶凡紧张地看着,想要碰碰他,又怕像刚刚那样戳坏。   正纠结,手背上传来一个温热的触感。   李曜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正冲着他笑。   “感觉怎么样?”叶凡忙问。   “很好。”   前所未有的好。就像身体里的垃圾被清除了似的,头脑清明,四肢轻松,肌肉、骨骼处处蓄满了力量。   “没事了,别担心。”李曜浅浅地笑着,声音略显沙哑。   “是不是渴了?”叶凡放开他的手,急吼吼地倒了杯茶,送到他嘴边时又变得小心翼翼。   李曜就着他的手喝了。   即便不渴,也会一饮而尽。   “饿不饿?”叶凡又问。   李曜勾唇,无声地笑了。   此情此景,两个人的角色好像互换了似的,叶凡变得嘘寒问暖,李曜成了被疼爱的那一方。   简简单单一个笑,叶凡就猜到了他内心所想。   他也跟着笑了笑,心情不由地放松下来,“今儿你就好好躺着,让老公伺候你一回。”   李曜挑了挑眉,没有反驳——只有做不成“老公”的才会不遗余力地占这样的口头便宜。   叶凡心情好,煮面的时候都哼着歌。   他唱一句胖团就学一句,调差不多都拐到京城去了,一人一团怡然自得。   大王坐在窗棂上,滋滋一阵轻响,金属耳朵扭啊扭,变成了“封闭型”。   李曜倚在床柱上,哪里还有半分虚弱的模样?   “恭喜啊,不会发疯,也不用再做暴君了。”大王臭着脸,看不出半分真心实意。   李曜没有介意它的态度,真诚地说:“抱歉。”   “又不是第一次了,早就习惯了。”大王晃着腿,啧啧两声,“能听你道个歉本大王也不算亏。”   李曜披上外衫,坐到它对面的矮榻上,“你有什么打算?”   大王学着李管家的样子摊摊手,“换个地方找个争气点的宿主呗,还能在你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不成?”   李曜难得露出一个笑意,点点头,“祝你成功。”   “这还用说吗?本大王可是全宇宙第一大主脑,出道以来从没失过手——喂,你那是什么眼神?”   李曜提起茶壶,不紧不慢地斟满一杯,递到大王手边。   大王愣了愣,程序还没反应过来,金属小手已经伸了出去。   前世今生,它无数次看到李曜跟人喝茶,大多数都是别人替他倒,只是李曜很重视的人——比如小男宠,才能喝到他斟的。   大王没想到,有朝一日李曜也会倒茶给自己喝。   ——他把自己当成了很重要的人吗?   大王僵僵的,就像按掉了电源似的。   李曜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缓缓开口,“我猜,你从来没成功过。”   “怎么可能?”大王一下子跳起来,情绪十分激动,杯里的茶水溅出来,它又连忙坐下去,两只手护着。   “你、你这是污蔑!”小家伙别开脑袋,努力藏起眼中的心虚。   李曜将茶送到嘴边,掩住了唇角的笑意。   污蔑吗?   为何每每累及无辜,它比自己还心软?当他不知道么,每次大兴工事、劳民伤财,小家伙都会瞒着他“劫富济贫”。   这样的“暴君系统”,能培养出暴君才怪。   大王清了清嗓子,抱着最后一丝期待问:“喂,你真不打算当皇帝吗?就算不是暴君也行啊,只要你愿意接任务,我、我就勉为其难再帮你一回……”   李曜笑笑,抬起修长的手,摸了摸它光溜溜的小脑袋。   “切,不愿意就算了,我还觉得亏呢!”大王背过身去,眼睛看着对面的屋檐,吊儿郎当地吹着口哨。   “什么时候走?”李曜这样问不是有意赶它,而是因为系统公约的限制,它得尽快找一个宿主。   “等你娶了小男宠呗!”大王无所谓地晃晃脑袋,“早知道就不答应那个烦人精,搞得这么婆婆妈妈。”   李曜笑笑,“可以的话,多留些日子吧!”   大王转过身,露出一个坏笑,“怎么,舍不得我呀?要不要来个临别的拥抱?”说着,便笑嘻嘻地张开手臂。   李曜犹豫了一下,也试探性地伸出手。   一人一机相互靠近。   就在距离不足一拳的时候又双双停住。   大王夸张地抖了抖身子,“俩男人,抱啥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李曜同样尴尬地轻咳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客官,您的面来喽!香喷喷的热汤面,吃到就是赚到啰!”   门外传来清亮的声音,紧接着一个清瘦的身影跨过门槛,手上抬着一个大大的托盘。   胖团也跟着飞了过来,落到大王身边,兴奋地说着叶凡做饭的过程,什么“差点把锅烧着”、“分不清糖和盐”,最后还要加一句“凡凡真的超厉害”。   大王的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   听着自家儿子的夸奖,叶凡兴奋极了,一时忘了长安侯家的门槛有多高,一个不慎险些绊倒。   李曜箭步上前,眼疾手快地把人捞进怀里——他的动作比从前更加敏捷。   叶凡惦记着辛苦做的面,也不怕烫,紧紧护住。只是,护住了面盆却护不住碗碟,只听叽哩咣啷一阵响,上好的白瓷碗落到青石板上,摔了个粉碎。   呃……   叶凡眨眨眼,现实版的“乐极生悲”有没有?   李曜笑笑,接过他手里的面盆,放到案上。   叶凡蹲下.身,一阵懊恼,“你说,我是不是网上说的那种‘手残党’?好不容易把面煮熟了,转头就摔了碗。”   “一只碗而已,摔了便摔了。”李曜把他拉起来,掀起衣袖,拉开领口,细细地检查了一番。   没烫到,也没烧伤,很好。   叶凡甩开他的手,自顾自坐到榻上,闷闷不乐。   李曜挑挑眉,朝门外招了招手。   青松赶忙进来,躬身请示:“主子有何吩咐?”   “今日起,小厨房的碗碟一律换成木质,桦木、榉木皆可,要根瘤制成,不怕摔的。”   青松抿着嘴笑笑,乐呵呵地去办了。   叶凡绷不住,咧着嘴笑了,“还指着我天天给你做饭呢?”   “我给你做。”李曜坐到他身边,浅浅地笑着。   唔……这样的前男友,叶凡根本没办法抗拒。   他红着耳朵,胡乱抓起汤盅盛了一碗面塞到李曜手里,“快吃,待会儿就凉了。”   这个小盅是平时给他冲蜂蜜喝的,李曜也不介意,第一口面送进嘴里,长安侯大人手上一顿。   叶凡眼睛亮亮,满怀期待,“怎么样?”   “嗯,味道……不错。”李曜面色如常。   叶凡大大地松了口气,小小的虚荣心一下子胀得老大,“我就说嘛,虽然我在炒菜方面没什么天赋,做面却是一绝。还记得你二十岁生日那年不?我亲手煮的面,就连李阿姨都说好吃。”   李曜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诶,早知道我就在你公司楼下开家面馆,没准比你赚得都多。”   叶凡越说越得意,瞅着李曜吃得挺香,忍不住把脑袋凑过去,从他碗里抢了一口。   然后——   “噗——”实在没忍住,喷了出来。   一盏香茗送到嘴边。   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叶凡扎着脑袋,脸色青青白白。   “这么咸你都吃得下去,味觉是不是出了问题?”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放了十次盐。   “咸吗?”长安侯大人勾唇,把剩余的面汤悉数喝下。   叶凡咧了咧嘴,咸得都苦了,这都喝得下去?   “或许,是我的心被蒙蔽了,只能尝到甜。”   叶凡:……   这基因,是不是修复得过头了?   长安侯大人拿清茶漱了口,将震惊如小木鸡的可爱伴侣压在榻上,牢牢锁住。   炙热的亲吻铺天盖地,处于上位的男人根本没有给叶凡丝毫反应的机会。   眼角,眉心,颊边,耳迹,处处都染上他强悍的气息。白白嫩嫩的小木鸡只剩下乖乖迎合、细细喘气的份。   原以为会像从前一样只是亲吻,没想到,那双温热的大手突然变得不再老实。   “可以吗?”低哑的声音响在耳边。   “可以吗?”灼热的气息洒在颈侧。   “可以吗?”霸道的气场不空拒绝。   叶凡被问急了,一把扯开他的腰带,“来就来,问个屁?”   长安侯大人眉眼含笑,毫不客气地压了下去。   云翻雾涌,潮起潮落。   汗水交融,肌肤相亲。   “吃人狂魔……”   “只吃你。” 第129章   【亲人】   久旱逢甘霖, 叶凡累到了。   他睡了很久,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里的他不是来自现代的穿越者, 而是土生土长的大宁人。十六岁之前, 他的日子顺风顺水,自从十六岁那年父亲去世, 厄运便接踵而至。   叶凡一直以为李曜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厄运”, 他无视他对自己的好,千方百计和他作对, 毫不客气地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他。即便如此,李曜依旧纵容着他。   叶凡连自尽都做不到。   他以为自己和李曜会一直这样, 至死方休, 直到亲眼看到李曜从混战中救出自己, 看到他宁可被敌人的刀砍中也不放弃他,为了留下他不惜得罪所有的大臣,甚至还把最后的保命符用来送他走, 叶凡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可是,已经晚了。   叶凡从梦中惊醒, 悲伤和压抑填满了他的心脏。正惊慌,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身后环过来。   “做噩梦了?”沉稳的声线,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   叶凡翻了个身, 沁着薄汗的额头抵在李曜肩窝,暖烘烘的体温包裹住他,平复着他狂乱的心跳。   “我不管。”他开口,带着莫名的委屈, “我就是我,不是什么小男宠——我从孤儿院认识你,是你把我养大,供我考上大学,还说要和我结婚——和上辈子没关系,和‘大唐王朝’‘九五之位’都没关系……”   李曜抚着他单薄的脊背,沉默片刻,问:“你想起来了?”   叶凡把脸闷在他颈侧,不吭声。   李曜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并不意外,大王在帮他恢复记忆时提醒过,他和叶凡是一体的,如果他彻底恢复,保不准叶凡哪一天也会想起来。   他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恨我吗?”   “说了那不是我。”叶凡语气臭臭的,像是在生气,“我才不会扭扭捏捏又矫情!”   李曜无声地笑了。   眼前的少年和前一世有着相同的容貌,相同的家境,还有这口是心非的性子。   幸好,重来一世,他们在合适的时候相遇。   上辈子,李曜更多的是把叶家小郎当成了情感寄托,在这苦难丛生的浮世中,渴望从他身上汲取最后一丝温暖。   这一世,他是真真正正地被叶凡吸引,不知不觉爱上他,心甘情愿被他捕获,愿意彼此依靠,共同面对这世事沧桑。   “如果你舍不得大王,如果你想做皇帝,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说这话时,叶凡仰着脸,神色认真。   李曜捏住他的下巴,亲了亲,好看的唇角掀起来,“多谢。”   叶凡揪住他的耳朵,不满,“我说真的,不是开玩笑。我不是他,你也不是从前那个孤家寡人,那样的结局不会再重演。”   如今,李曜若真想当皇帝,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   契丹和西夏结盟再次破裂,打了起来,两败俱伤,李家军再无敌手。   韩家岭要粮有粮,要矿有矿,拥有的财富足以养活整个大晋的百姓。   最重要的是,李曜的病好了,不会再发疯,凭着他的能力和脑子里的现代知识,足以恢复并超越祖辈荣光,成为一个泽被后世的好皇帝。   这不是叶凡一个人的想法。   此时此刻,朝堂中群龙无首,百官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到了千里之外的韩家岭。   九月,大晋国最后一个秋末。   经过多方角逐、百般商讨,朝中文武终于达成一致,穿上最隆重的朝服,手持牙笏,浩浩荡荡地来到韩家岭。   李家门前,着红披紫跪了一大片,口口声声呼的是“新皇万岁”。   村民们也纷纷跪下,从茫然不解到喜形于色,继而是理所当然。   ——侯爷原来是真龙天子?   ——从他们村走出去的皇帝!   大臣们在外面等了一整天,李家的大门始终未开。   面对这些权势滔天的上位者,村民们恭敬有加,却无畏惧之心。他们像招待远来的亲朋一样给他们送吃送喝,还帮他们遛马,带他们四处参观。   如今正是秋果收获的季节,不用叶凡知会,村民们自发地捡面果、收油葵。   园中的葡萄也熟了,红红紫紫、青青白白,一串串晶莹饱满。   面条厂挂着一排排细长的面条,油坊中吱吱呀呀日夜不息。   学堂中传出朗朗的读书声,讲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道理,偶有小娘子嬉笑着跑过,没有遮脸,也不缠足,端得是大方可人。   文武百官看着这一幕幕,即便是先前那些顾及李曜身世的,此时也不由自主地心悦诚服。   ——倘若大晋处处都能如此,那将是怎样的盛景?于他们这些治世之臣而言,又是何等功绩?   ——管他是大晋还是大唐!   安荣从安州赶来,亲手递交安州虎符。   其余节度使先后派人送来表书,支持李曜。   庄园中也不平静,二夫人和三夫人笑谈着龙亭后花园的金丝菊,仆妇们不动声色地收拾着行礼,各院的长随小厮来来往往,嘴里说的是京城的各色小吃。   叶凡站在阁楼上,扒着门缝往外瞅,“这都两天了,再拖下去,那些个白胡子老大人可不一定受得住。”   李曜放下笔,笑道:“那就开门。”   青松带着喜色,扬声喊道:“侯爷有令,开门!”   “开——门——”   号令一声声传下,李家的大门轰然打开。   从此之后,将是一番新的天地。   ***   李曜把几位大员请到正厅,密谈了大约一顿饭的时间。   出门的时候,各位大人的脸色有些奇怪,失望不算失望,惊喜也不是惊喜,就像原本想吃火龙果,不知怎么的就吃了个西红柿,还挺甜的那种。   李三郎嘿嘿一笑,冲着李曜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臣弟参见官家!”   李曜曲起食指,敲敲他脑门,“别乱叫。去,把两位夫人还有二娘他们叫到明晖堂……还有阮玉。”   李三郎摸摸脑门,嬉笑,“要说搬去龙亭的事?”   李曜笑而不语。   李三郎自觉猜中了,也没喊长随,自个儿颠颠地去了。   明晖堂是主院的正堂,前无门后无窗,宽敞明亮,是李家年节祭祖、商议正事的地方。   李家众人到的时候,堂中除了李曜还有叶凡。   对上他们调侃的笑,叶凡有点不好意思。   李曜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   李曜的手宽厚、温热,中指和食指第二个指节附着硬硬的茧子,是常年拉弓射箭留下的。   是他最熟悉的样子。   叶凡的不自在一下子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自豪感——三辈子加起来李曜都是他的,别说只是开个“家庭会议”,就算他做了皇帝,他也有足够的资格站在他身边。   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李曜亲昵地捏捏他的手。叶凡毫不矫情地捏了回去。   满屋子的人看着俩人打情骂俏,有的憋着笑,有的红了脸。   阮玉匆匆跑来,喘着粗气,“侯爷,属下来——”话说了一半,便生生顿住,他没想到堂中这么多人,还都是李家人。   阮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无措地看向李曜。   李曜拍拍他的肩,看向三夫人的方向,“去,见过姨母。”   阮玉愣了愣,顺着李曜的力道跌跌撞撞地走到三夫人跟前。   三夫人急急地起身,想要去扶他,然而手伸了一半不知想到什么,又怔怔地收了回去。   阮玉飞快地看了三夫人一眼,复杂的情绪在眼底一闪而过。他回头,看向李曜,“侯爷,这……”   李曜背着手,沉声道:“这是姨母。”   叶凡站在他身后,视线在三夫人和阮玉脸上来来回回,面露恍然之色——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觉得三夫人眼熟了,这张脸和阮玉的少说有七分像!   阮玉硬着头皮,躬身揖手,“晚辈见过……姨母。”   “快、快请起。”三夫人虚扶一把,温润的眸子里泛上隐隐的湿意。   其余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李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莫不是想赐阮玉李姓,记在三夫人名下?   接下来,李曜说了句更加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二娘、三郎、四郎、五娘、六郎、七郎、八娘,过来,拜见你们的长兄。”   所有人都怔住了。   尤其是阮玉。他的脸色由红转白,愣愣地看着李曜,说不出话。   三夫人似乎猜到了什么,背过身,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二夫人叹息一声,轻轻拍抚着她的背。   李三郎大步冲到李曜跟前,忍不住叫嚷:“哥,你这是何意?”通常,只有他犯了错或有事相求的时候才会叫李曜“哥”。   李曜的视线在弟妹们脸上一一扫过,七个人,七双桃花眼,再加上阮玉就是八双。   他摆了摆手,墨青进入堂中,将一个尺余长的楠木方盒呈到李三郎面前。   盒盖掀开,里面是一卷明黄色的丝帛,底下还压着一封厚厚的信笺。   丝帛上记的是前朝李氏皇族的族谱,裕德太子之下李曜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个名字是裕德太子临危之际起的,并亲笔抄下这卷族谱,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李曜能认祖归宗。   至于底下的信笺,是安王写给沈雄的。   信中详细地说明了当年的事。众人这才知道,安王曾经是李将军的副将,乱军攻破京城之时两人一同护送裕德太子的家眷逃出东宫。   安王的本意是借此攻击李曜,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就死了。   那卷族谱便是按照信中提到的线索找到的。   至于阮玉的身世,不用李曜多说,三夫人知道得比他更清楚。   这样的真相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一时间,偌大的中堂落针可闻。   李二娘走到李曜跟前,眼圈泛红,“兄长,你……你不想认我们了吗?”   “休想!”   李曜还没应声,李三郎便炸了,“叫了你这些年的兄长,说不认就不认了?没门儿!就算、就算你出身显贵又如何?反正是在我们家长大的,就是我们家的人。”   他瞪着那双桃花眼,努力撑出一副强势的模样,“兄长去京城做皇帝,我们就当王爷、当公主,兄长留在韩家岭,我们就跟着你一块种地,反正别想甩掉我们!”   “三兄说得没错,一日是兄长,一生都是。”李四郎上前,那张向来缺乏表情的脸此时露出明显的动容。   六郎、七郎一人一边抱着李曜的腿。   二娘哭,八娘也跟着哭,就连挨打都不流眼睛的五娘也一颤一颤地吸着鼻子。   说不感动是假的。   李曜摸摸这个的头,拍拍那个的肩,声音微哑,“我自然是你们的兄长。”   “那你还让我们叫别人——”说到一半,李三郎突然顿住,尴尬地看向阮玉。   阮玉缩在一旁,比他还尴尬。   此时,所有人都看着他,神情中带着愧疚、抱歉,还有种隐隐的亲切。   叶凡站在阮玉身边,想要说些让他安心的话,又不知道哪句合适,最终只是拍拍他的手臂,送上无声的安慰。   阮玉递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挠挠头,“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不,也不是很早吧,有几年了,那次主母祭日,我看到三夫人烧信,就、就不小心看到了。”   其实是故意偷看的。   从小到大,阮玉在李家的吃穿用度并不比李家兄弟们差。他心大,原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直到有一次无意中听到三夫人的丫鬟说闲话,他才知道自己在李家的地位有多特殊。   之后的一段时间,他特意留心,发现三夫人尤其关照他,那些衣物、笔墨其实都是她借着李父的名义送的。   他禁不住好奇,就偷看了三夫人烧给主母的信——主母是三夫人嫡亲的姐姐,每年祭日三夫人都要给她写信说一些体己话。   对于阮玉来说,从丫鬟手中换一封信易如反掌。令他震惊的是信中的内容,没有提李家兄弟,也没有提侯爷,字字句句写的都是他。   阮玉心底泛上一丝奇妙的感觉,原来,有人如此关注着他。   若说起初是好奇心作粜,之后的几年,偷信看信不知不觉便成了他的“必修课”。一封接一封的信连起来,他渐渐拼出了自己的身世。   因为是“渐渐”知道的,所以最后确认的那一刻阮玉并不惊讶,也没有太过激动,只淡淡地说了句“哦,看来真让我猜中了”,之后就像平常那样跟着李曜打兔子去了。   唯一不同的是,午夜梦回,偶尔想起自己有这么多亲人,心里还是暖暖的。   其他的就没有了。   阮玉说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窝在那里。   三夫人满脸震惊,“你是说,那些信都被你换了?”   阮玉有点不敢看她,闷着头应了一声。   李五娘的关注点有些偏,“不对呀,若是那些信被玉哥哥换了,碧荷烧掉的那些写的什么?”   “是……义父罚我抄的兵书,或者家里的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我就随便写写。”其实,信里更多的是他想写给母亲的话,阮玉没好意思说。   三夫人拿帕子压了压脸上的湿渍,嘴角不由地扬起,“想来,与我那些相比,阿姊更想看你写的。”   阮玉诚恳认错,“小子无礼,夫人见谅。”   李三郎拿手肘杵了杵他,“还叫什么夫人,叫姨母!”他原本就跟阮玉合得来——说白了就是一起挨军棍的交情,如今知道他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长,接受起来毫无障碍。   其余人大抵也是如此,从他们出生起阮玉就已经是李父的“义子”了,李曜严厉,三郎跳脱,只有阮玉有耐心、爱逗乐,底下的弟弟妹妹都喜欢他。   李曜执手,朝着阮玉深深一揖,“这些年委屈你了。”   “别别,侯爷折煞我了。”阮玉吓得跳到旁边,笑呵呵地说,“这些年我吃穿富足,还不用天天发愁怎么带兵、怎么管家,比做‘长兄’轻松多了。”   李三郎杵了他一肘子,“你倒是精。”   阮玉眉飞色舞,“也不看看我姓什么。”   众人皆笑。   预想中的沉重和波折都没有出现,就在这样的欢声笑语中,李曜多了一个弟弟,三郎诸人多了一位兄长。   彼此多了个亲人。 第130章 完结章   【如君所愿, 一切圆满】   李三郎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是李曜要把皇位让给安荣。   他自然是一百个不乐意, “论出身、论功绩, 兄长哪里比他差,凭什么把皇位让给他?再说了, 父亲走得不明不白, 这账还没跟姓李的算呢!”   “父亲的死与安荣无关,安王和安槐已经得到了报应。”李曜坐在桌边, 不紧不慢地擦拭着铜剑,姿态闲适, “不日他便来提亲, 介时我会让他做出许诺, 封二娘为后。”   一听这个,李三郎更加不忿,“哥, 你咋想的?咱家还不用靠着卖女儿发达吧?真是的,明明可以当皇帝, 偏偏要去做国舅!”   李曜勾了勾唇,将剑放入木匣,“北境的强敌元气大伤, 十年之内都不会有再战之力。东海之滨,琅琊王业已递交国书。中原以南,楚、蜀、汉三国亦有修好之意。当此之时,龙亭需要的是一位守成的明君, 施仁政、广纳谏、轻徭役,令中原百姓休养生息——安荣,可当此任。”   李三郎张了张嘴,不得不承认,安荣确实像李曜说的这样有大胸怀、大才干,可为仁君。   即便心里这样想,嘴上还是不服气,“施仁政的多了去了,干嘛非找他?”   李曜挑眉,“比如?”   李三郎转了转眼珠,指向阮玉,“玉哥就不错,天天给善堂送馒头。”   阮玉狂摇头,“你还是饶了我吧,真让我起早贪黑听老头们吵架,我可受不了,八成还不如你呢!”   “嘿,你这是损我呢?”李三郎给了他一肘子,“别瞧不起人,真让我当了皇帝不一定比姓安的差!”   阮玉咧着嘴笑笑,摆明了不相信。   李三郎瞪了他一眼,又去缠李曜。   李曜明显不想多谈,一锤定音:“此事不必再说。明日诸位大人回京,你和四郎替我送送。”   李三郎正心烦,根本不想理这茬。   阮玉瞄了他一眼,兴致勃勃地说:“兄长,让我也去呗,看完大典再回来,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皇帝祭天呢!”   李曜颔首,“可。”   “又不是咱李家人,有什么好看的?”李三郎不满地哼哼。   “安郎君也不错,早晚是咱家姑爷。”阮玉故意拿话激他。   李三郎不知想到什么,念头一转,一脸坏笑,“就去就,我倒要亲眼看看,这个祭天大典能不能顺顺利利。”   礼官会根据祭天时的占卜结果推算登基的日子,换言之,若祭天不顺,就别想登基了——当然,真正操作起来没人敢让它“不顺”。   李三郎憋了一肚子坏水,乐呵呵地走了。   阮玉恢复了正经的神色,问:“兄长,你为何要诓三郎?”   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安荣连兵权都交上来了,过几天便会举家搬来韩家岭,他连安州节度使都嫌麻烦,更别说去当皇帝。   李曜背着手站在窗边,看着李三郎的背影,缓声道:“安荣确实才德不俗,只是对付起那帮固执的强臣元老还差了一层。”   阮玉不解,“差什么?”   “厚脸皮。”李曜轻笑。   恰好,三郎不缺。   阮玉半张着嘴,莫名窥探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十月初三,众臣返京,阮玉并三郎、四郎一路护送。   祭天大典定在了十月二十,留守京中的礼部官员早早地准备起来。   李三郎一心想着给安荣找茬,没承想到了京城好几日人影都没摸着。   正闹心,阮玉那边又开始整幺蛾子,放着好好的将军府不住,非要吵着住到宫里去。   更加奇怪的是,向来稳重的李四郎这回竟然站到了阮玉那头。   李三郎没法,只得跟着住了进去。起初还有点不乐意,真正坐到龙榻上还有点小兴奋。   十月二十,宜祭祀。   四更鼓刚刚打过,李三郎便被一众宫人从床上挖了起来,剪头发、修指甲,焚香沐浴换衣裳,仿佛下一刻就要拉去侍寝似的。   明黄的龙袍往身上一披,李三郎终于回过味来。   只是,一切都晚了。   李四郎一早就承了李曜的令,哪怕捆着绑着也要让李三郎老老实实参加祭天大典。   李三郎经历了从蒙头蒙脑,到激烈反抗,再到自得其乐的过程。   当他站上那九十九重高台,看着脚下的重重宫檐,听着百官的齐声高呼,儿时的豪言壮语没由来地回荡在耳边——   那时他站在边关的破旧城墙上,冲着茫茫大地高声大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总有一天我也要赚个皇帝来当!”   阮玉笑他:“这种还真不是人人都有。”   如今且看,如何了?   李三郎龙袍金冠,接受万民朝拜。   阮玉身穿绛紫官袍,站于礼官身后,朝他竖起大拇指。同时,他还在心里默默地把李曜夸了一番。   ——不愧是将李三郎教养长大的人,他比三郎自己还要了解他,了解他的品性,了解他的志向,了解他那不为人知却又难能可贵的才能。   百官伏地顿首,唯有阮玉仰着头,看着李三郎燃香,祝祷,撩袍,叩首,一举一动贵气天成。   四郎站在他身后,鲜红的缨络随风飞扬,金黄的甲胄在阳光下耀眼夺目,端的是威武肃然,令人不敢直视。   阮玉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浓烈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这是他的兄弟们,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高台叠起,鼓角齐鸣。   这一刻,晋室彻彻底底成为历史,取而代之的是北唐王朝,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大开端。   有人坐在枣红马上,远远地见证了这一幕。   旁边伴着一位眉眼精致的少年,身骑白鹿,笑意狡黠。   “真可惜,原以为能封个皇后玩玩宫斗,这下可好,还得回去种地。”   李曜偏头看他,冷俊的眉眼含着浅浅的笑,“皇后没有,王妃当么?”   叶凡嬉笑:“《冷面王爷俏王妃》么?”   李曜笑意加深,“或者《妖艳王妃带球跑》。”   叶凡挑眉,“球呢?”   “在这里。”   李曜从怀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红绒布面,金箔镶边。   叶凡弯起眼睛,上扬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你家球长这样?”   李曜笑笑,就着前行的势头探过身把他抱到马背上。   白鹿悠闲地晃晃鹿角,习以为常。   它的主人充分发挥演技,露出怕怕的表情,手臂死死地环住人家的脖子。   长安侯大人满目宠溺,手上捏着绒面小方盒,不知触动了哪个机关,盒盖弹开,露出一对银白色的戒指。   简简单单的圆环,刻着一串拉丁字母,连起来是一个法国的葡萄酒品牌,代表着“天长地久”。   叶凡惊讶,“这是……”   这是他亲手设计的,他原本计划着找一个靠谱的工作室做出来,毕了业向李曜求婚,只是还没来得及行动李曜就开始跟他闹分手。   ——他偷偷画在了手机备忘录里,从来没给别人看过,李曜是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都知道。”李曜说。从叶凡躲在被子里偷偷摸摸画下第一稿的时候他就知道。   他自然也想起了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棕色的眸子里写满歉意。   “不要原谅我,一直记着,如果再有下次,就离开我。”李曜亲了亲他的鼻尖,“只是,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叶凡眨眼。   再眨眼。   嗷!   更更更爱他了,怎么办?   脸上的肌肉根本不受他的控制,嘴巴咧开,眼睛弯起来,紧紧盯在小盒子上,嫩白的爪子蠢蠢欲动。   李曜率先拿起一枚,拉起他的手,缓慢而郑重地套到了无名指上。   叶凡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手指,不卡手,也不会掉出来,恰好是最舒适的状态。   他笑着,抢也似的抓起那枚大的,急吼吼地戴到李曜手上。   虽然动作粗鲁,长安侯大人却甘之如饴。   “高兴吗?”他问。   “高兴傻了!”叶凡答。   两只手握到一起,银色的对戒相互触碰,闪着圣洁的光。   戒指的侧面,李曜亲手刻了一句话——   “永世为好,至死不渝。”   蔚蓝的天幕下,一只小小的飞船慢悠悠飘着,后面飞过来两只灰色的小鸽子,拍拍翅膀,轻而易举地超了过去。   胖团对着手指,小小声地问:“大王,你真的想好了吗?”   大王枕着手臂仰躺在驾驶座上,斜着眼睛看他,“你不会后悔了吧?”   “才不会!”胖团极力辩解,“我早早早就想好了,我做梦都想……”   飞船猛地加速,后面的话淹没在风声里。   叶凡日夜急驰,终于回到小小的窑洞院。   于叔正弯着腰,在磨盘前晾酒糟;大郎握着木叉,给老黄牛添草料。   二郎、三娘摊了满案的账薄,兄妹两个一边算账一边斗嘴。于婶和大郎媳妇坐在井边洗菜,时不时朝两人看上一眼。   叶二姐在石桌旁,不紧不慢地纳着鞋底,顺便指点着小锤子和外甥们写大字。   “舅舅回来了!”关二小第一个看到叶凡,丢下笔飞跑过去。   其余人也纷纷起身,热情洋溢。   “傻了不成?快进来!”   “路上累不累?”   “三娘去沏茶!”   “侯爷这边请。”   “……”   乱世沧桑、京城繁华纷纷远去,叶凡的眼中只剩下这方小院,耳边只听得见家人的嘘寒问暖。   窗户打开一条缝,探出一颗小脑袋,圆圆的头,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亮闪闪。   “大王快看,真的是凡凡!”   “听到了,我又不聋。”随着话音,又一颗脑袋伸出来,白嫩的小脸绷着,酷酷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哪里来的两个娃娃?   ——看这模样,才两三岁吧?   李曜挑了挑眉,看向那个稍大些的,微微一笑,用口型说:“欢迎。”   大王撇开头,故意做出一副不屑的模样。   眼中的神采却骗不了人。   胖团挥着藕节似的小胳膊,奶声奶气地说:“凡凡,我和大王变成人类了,做你的娃娃好不好?”   叶凡:(⊙o⊙)!   这下是真傻了。 第131章 番外   【十年后】   中秋将至, 火红的面果花开得正盛,广袤的中原大地笼罩在重重红云之中。   十年来, 面果树的种子一茬茬种下, 长成之后就被大船运走,移栽到北唐各州。若说哪里种得最多、长得最好, 还要数韩家岭。   木门外, 一位精干的汉子拉响铜铃,有人从东墙下绕了过来。   来人一身月白的衣裳, 眉眼含笑,“三子, 有我家的快递呀?”   “有呢, 一整车都是。”年轻汉子指了指身后, “叶叔,我给您卸院里去呗?”   “有劳你。”叶凡推开大门,引着他进入院中。   十年过去了, 即使嫁了王爷,成了金凤加身的王妃, 叶凡依旧住在西坡上的窑洞院里。   只是,此时的院子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前后各加了一进, 东西也多了两路,古朴的窑洞与青砖瓦房相互配搭,倒是意外的和谐。   快递小哥熟门熟路地拐到西边,三轮车穿过一截青砖铺成的夹道, 稳稳当当地行入中院。   院中长着一棵大槐树,枝干粗壮,巨大的树冠遮住了大半个院子。   树下立着一方青灰色的石桌,风雨磨平了它的棱角,倒显出几分圆融的韵味。   桌旁坐着一个人,玄衣玉冠,眉目清朗。   十年过去了,岁月仿佛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眼前的男人依旧是当年那个身形挺拔、英武不凡的长安侯。   不,现在应该叫长安王了——北唐王朝最尊贵的人。   即便见过许多次,韩三还是不敢轻慢,“小子见过王爷!”   “免。”李曜淡淡开口。   叶凡挺了挺腰,每每这时就觉得不公平,明明他和李曜地位相当,为什么大伙在他面前该说说该笑笑,见了李曜就恭敬有加?   ——不就是个子高了点,气场强了点,长得帅了点吗,还有什么?   李曜起身,手臂自然地环上他的腰,“不是去挖香菇么,怎么空着手?”   叶凡抓过桌上的茶杯,也不在意是不是李曜喝过的,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听到有快递我就回来了,青鸾自个儿去就成。”   听到白鹿的名字,韩三心里啧啧惊叹——那可是神鹿啊,不知道待会儿能不能瞅上一眼。   心里打着这样的算盘,他不自觉地放慢了动作。   叶凡也不催,倚在李曜身上津津有味地读信。   信是京城来的,官家亲笔御书,叶凡边看边笑,“三郎又哭穷,想着今年秋果下来多要三千石……诶?他媳妇怀娃娃了,咱们又要有小侄子了!”   叶凡抬头,“中秋就别让他们来回跑了,咱们全家去京城过吧?”   李曜点头,“你说了算。”   “得把这事告诉二娘,看看给小侄子准备什么礼物。”叶凡由衷地开心。   这么多年过去,他对小娃娃的喜爱始终没变。   没变的又岂止这个?   二十八岁的叶凡褪去了婴儿肥,脸上的轮廓更显成熟。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澄澈、清亮,笑起来的样子一如当年,眉眼弯弯,是李曜最喜欢的模样。   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点点光斑映在叶凡脸上,说不清是阳光更亮还是他的眼睛更亮。   李曜支起他的下巴,落下细碎的吻。   韩三扎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   ——皇后怀了龙子!   ——王爷在亲王妃!   ——中秋节要去京城过!   随便哪一个消息都足以引得举国哗然。   韩三想哭——我只是个送快递的,真的要担起这么大的秘密吗?   ***   飞龙物流创立十余年,如今已经形成一个遍布东方大陆的物流网,涉及的业务除了寄送信物外,还涵盖了运货、押镖等。   十年前,安荣在大宁开了一个货栈,从最初的面条、瓜子油、葡萄油、棉制衣物的售卖,到如今已经成为一个服务于衣食住行各个方面的超级市场。   各地的商贩都来此订货,路途远的便下了订单,委托飞龙物流运送;距离近的倘若想省些钱,也可以自提;行脚的小商贩过来进货,拿着县令开据的文书能够享受到一定的优惠。   之所以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说到底要归功于大王命人铺设的铁轨。   没错,北唐王朝最负盛名的“路路通”轨道是由大王这个十三岁的“少年”设计的。   当初大王和胖团为了留下,耗尽了能量,变成了和地球人一样的碳基生物,不仅失去了身为光脑的特权,还得像正常人类一样经历生老病死。   不过,即使身体变成了人类,他们脑子里存储的知识并没有抹去。   从三年前开始,他和胖团打着“游学”的名义走南闯北,铺铁轨,筑堤坝,修设排水管道,主持南水北调工程。   西北丛林在他们的倡导下没有砍伐殆尽,南方丰富的动植物资源得以利用,海洋保护、生态农业也提上日程。   如果说李曜和叶凡做事还会考虑到北唐王朝的利益,大王和胖团却没有这方面的局限,他们的义举关涉到了这片大陆上所有的国家,惠及了不同地域的百姓。   对此,李曜没有阻止,李三郎也没什么意见。   就这样,大王顶着那张越长越像李曜的脸,身边跟着个和叶凡一模一样的小少年,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做好事,成为了比他们的父辈更令人敬仰的大善之人。   ***   为了在八月十五之前到达京城,出行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初九。   韩家岭有直通京城的铁轨,坐着马拉火车两天就能到。   没错,的确是“马拉火车”。虽然铺上了铁轨,大王却不肯“发明”蒸汽机或其他动力设备。   经历过星球的毁灭、人类的流亡之后,他固执地认为这片青山绿水更加可贵。   至于工业的发展、文明的进步,就交给时间来完成吧!   八月初九一大早,关大郎拖家带口地过来送行。   如今关家各个都是大忙人。   关二郎年前刚被封了大将军,三品武职,统率着留守在大宁的李家军。   关三郎和英娘夫妻两个管着面条厂,厂子里的工人已经从原来的八个扩招到了三百多个。   关五郎的木工手艺名气越来越大,入门的弟子收了二十多个。   关大郎和叶三姐养着上万只鹅,还开了个熟食加工作坊,烘制的鹅肝、鹅掌、鹅信、鹅脯打上韩家岭的商标,根本不愁卖。   叶二姐和关二郎成亲的第二年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如今已经八岁了,大名叫关康,平时就唤作四小。   又过了两年,于三娘也生了个儿子,排行第五。英娘头两年没要孩子,去年终于怀上,上个月刚落地,又是个小子。   关大小前年娶的新妇去年生了对双胞胎,又是俩男娃。   说起来也是凑巧,关家兄弟五个,除了四郎的伴侣是男人,其余各家生的全是儿子。   如今叶二姐又有了身孕,全家人烧香拜佛,就盼着是个小闺女。叶凡也希望有个软软萌萌的小外甥女。   廖椁五年前调去了京城,如今在太学中任司业。没有意外的话,等到莫先生荣养之后他便是下一任国子祭酒。   关四郎和廖椁的关系早已公开,有李曜和叶凡在前面做靶子,没人敢拿他们说事。   如今关四郎和二小、三小、小锤子一起在太学读书,秋闱在即,几个人商量好了留在学中温书,中秋就不回来了。   这个主意是关四郎出的,他是几个人中最用功的。他考功名倒不是盼着为官做宰,最大的奔头就是做个学馆的博士,至少跟得上廖椁的步调。   关四郎用行动证明:好的伴侣能让人生出无限的动力,努力变得更加优秀。   叶大姐也来了。   身旁伴着她的夫君,李衙头。   李三郎登基后,谭县令调到安州做州牧,李舸也跟着接管了安州的城防军,如今是正正经经的五品官身,比科举入仕的樊大郎还要高两级。   樊大郎今年二十四岁,在御史台任职,官位虽不高,却颇有才干,且为人耿介,很得官家,也就是李三郎重视,再加上跟叶凡的这层关系,将来出入内阁也是有的。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夫人,姓江名欣,在京城女学中担任学令,才学高,性格好,为人处事滴水不漏,京城贵女无不敬重有加。   说来也是缘分,当初叶大姐跑去梨树台打听,想把江小娘子说给叶凡,没承想,弟媳妇没当成,倒成了儿媳妇。   ***   轨道和车轮都是特制的,外面包裹着面果树的树胶,不仅防水防潮防虫驻,还能减小摩擦力。十六匹马拉着两截车厢,不仅载着人,还装着货,跑起来并不费力。   当初第一截铁轨做出来,李三郎脸都不要了,抱着叶凡的大腿连哭带求,硬是要走了这项“专利”。   不得不说,李曜的判断一点都没错,别看李三郎平日里嘻嘻哈哈装得像个哈士奇,骨子里就是个精猴子,面对那群固执的老臣,口头上吃点小亏,大事上绝不让步。   至于家里的产业,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拿了个大的。   如今,轨道与车厢的制造技术掌握在朝廷手里,银钱上的收益还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其中牵涉到的内政、外交、社稷,以及民心。   车厢行过葡萄园,顺顺坐在叶凡腿上,细细的小手朝着窗外指。   “姆姆,吃!”   小家伙是安荣和李二娘的第二个孩子,今年只有两岁多,还不会叫“伯母”,又不肯喊叶凡“伯伯”,就自己创造出一个奇怪又贴切的称呼。   叶凡纠正不过来,只得由着他叫。   “好,都给顺顺吃。”   小家伙出生的时候难产,好不容易生出来已经没气了。叶凡不肯放弃,和胖团换着手做急救,就这样奇迹般地把孩子救了回来,并起了“顺顺”这个小名。   许是有感应吧,小家伙最喜欢的人就是“姆姆”和“团团哥”。   另一个车厢中,胖团领着弟弟妹妹们在打麻将。居中那个是安荣和李二娘的长女,闺名安佳,今年八岁,温润的眉眼就像缩小版的李二娘。   另一个叫许朗,是李五娘的独子,只有六岁,鬼灵精怪的,牌打不好,总想使点小手段。   说来好笑,李五娘从小最崇拜的是像父亲和兄长那样威武的大将军,没想到最后竟嫁了个文质彬彬的书生,还是她自己看上的。   还有一个叫李延,是阮玉的独子,也是李家这一代名符其实的嫡长子。   李延的母亲是宰相家的嫡孙女,原本是选来做皇后的,没想到这位贵女在马球场上和阮玉打了一架,俩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看对眼了。   李三郎也不怕丢人,求二夫人颁下懿旨,给他们赐了婚,自个儿转头娶了一位纯臣家的女儿,书香门弟,清流之家,既合了他的心意,又在群臣面前表明了态度,成为北唐王朝世家与清流并肩而立的开端。   李四郎的妻子是武将之后,自小在边关长大,夫妻二人一起骑马、练兵、上校场,可谓是琴瑟合鸣。   说回李延。   他四岁就被阮玉送回了韩家岭,今年虽然只有九岁,行为处事却颇有李曜的风范。此时他没有跟兄妹们一起玩麻将,而是和大王坐在旁边的矮桌上讨论着边疆驻兵之事。   说到胶着之处,李曜偶尔提点一句,两个人每每获益良多。   胖团翻了一张牌,学着叶凡的口气念叨:“大过节的,就歇歇呗,谈什么政事!”   两人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顺顺听到胖团的声音,张着小手往那边赶,“团团哥,去找!”   胖团听到了,笑呵呵地应道:“哥哥来啦!”   嘴上这样说,屁股却不动,手上的牌捞得飞快——论默牌算牌的能力,没人比得上他。   顺顺又叫了一声。   胖团拿脚尖碰碰大王,“抱顺顺过来。”   大王绷着脸,“自己去。”   胖团眨着眼睛,嗓音软软,“大王哥哥,帮帮忙嘛~”尾音拐了三道弯,十足十得了叶凡的真传。   重组身体的时候,大王汲取的是李曜的基因,胖团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叶凡的,如今长到十几岁,一个成了“小李曜”,一个便是“小叶凡”。   就像李曜无法拒绝叶凡一样,大王也根本抵挡不住胖团撒娇。   少年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相邻的车厢,从叶凡怀里抱走顺顺,全程面无表情。   顺顺高兴了,张开小嘴“啊唔”一口啃在他脸上。   大王的脸瞬间黑了。   胖团哈哈大笑,引得弟妹们也跟着笑了起来。   大王自觉丢了脸,却只能忍着——他要是敢碰顺顺一根手指头,胖团会比小家伙哭得都凶。   他舍不得让他哭。   叶凡站在窗边,看着缓缓后退的青山绿水,听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眼中含着融融的笑意。   身后靠过来一个温热的胸膛,有力的手臂环住他的腰,熟悉的体温,熟悉的力道,熟悉的气息。   熟悉的幸福感。   这辈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