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门神断 作者:桃之夭夭夭夭   文案:穿越后,穆清彦在渡口开了家饭铺子。   平时做做饭,偶尔破破案。   天生植物亲和,异能逆天。   回溯时间,重现过往。   重生后,穆清彦为生计重操旧业。   寻人、寻物、解疑追凶……   问前程?问姻缘?   吾乃神断,非神算!   内容标签: 种田文 异能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穆清彦 ┃ 配角:闻寂雪,穆林 ┃ 其它:经商,悬疑,断案 第1章 重生穆家少年   凤临县城七八里外,有个青山村。   正值阳春三月,桃李纷飞,这个时节县城里忙着踏春,农人们却忙着耕地春播。村西有几户人家是十二年前逃难来的,其中一户姓穆,今日除了在家养病的穆清彦,其他人都下地了。   穆清彦十五,白净清隽,身体瘦弱,一股书卷文气,不似乡下农家养出的孩子。   实际上,穆清彦也的确不是穆家人。   穆父七年前出河役死了,穆母则是积劳成疾,加上产后失于调养,在五年前病故。剩下一家子兄妹,穷困的家境,以及欠着的外债,凄风苦雨熬到旧年年底,长子穆林在县衙找到差事,才略微好转。   穆林二十二,行二的穆婉比穆清彦大两个月,十二岁的穆文穆武是对双胞胎兄弟,下面还有个最小的穆绣,九岁。   仅仅从穆婉和穆清彦的年纪上也能看出端倪,更何况,穆清彦跟穆家人长得不像。   据说,穆家是在逃难的路上捡到了年仅三岁的穆清彦。那时候南边闹荒,逃难的人很多,死的人也多,穆清彦混在其中并不显眼,但往往这样健康白净的孩子,多是被歹人拐走卖掉。   穆家夫妇动了恻隐之心,收养了他。   穆家的确是善心人,但如今的穆清彦并非原来的穆清彦,他回看这么些年穆家对待他的态度,简直太好了,岂能没有点儿内情?   他从小身体不大好,穆家养着,给读书,还没干过什么重活儿,就像是在养少爷。   穆家对外称穆清彦是亲戚家的孩子,但穆家人清楚内情,如此殊别待遇,难得穆家大大小小没一个嫉恨的。可惜原主似乎幼时落了病根儿,前阵子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人没了,这才有了现在的穆清彦。   穆清彦没想到还有重活一世的机会,又正值春光明媚,心情自然前所未有的愉悦。   青山村依山傍水,规整的好地有限,又多被城中大户占据,穆家是外来户,同一起外来落户的几家一样,村里不管分地,但允许他们开荒。   早年穆家有点积蓄,但多年耗损,仅剩两亩水田、五亩开荒的坡地,家无余财,且有二十两的外债。   穆家一年不吃不喝也挣不来五两银子,所以二十两绝对是巨额外债。   也正因有外债,又有未成年弟妹,致使穆林大龄未婚,妙龄的穆婉也婚事成愁。   穆家的房后开了一片菜地,又绕着房子栽种了几棵野桃树,间或有母鸡带着小鸡在草间捉虫吃。   穆清彦站在桃树下,平心静气,打了一套养生拳。   日光晃晃,春风拂面,在肉眼不可见的空中,无数大小不一的绿色光点从草地、桃树、菜地上漂浮出来,最终汇入穆清彦的体内。这些绿色光点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好似甘霖雨露在滋养,原本因生病而苍白的面色逐渐恢复了血气。   这些光点沿着经脉行走,最终汇入丹田,源源不断,直至凝出一枚芝麻大小的碧绿珠液,蛰伏不动。   这时穆清彦才停止动作。   从植物中提取生机,是他的天赋能力,他天生对植物亲和力极高,虽不像小说中说的那样操控植物战斗,但他能做到其他很神奇的事情。操控这股能力,需要强大的精神力,但有得必有失,身体毕竟是肉体凡胎,无法承载那么强大的精神,便导致身体虚弱。若非他有充足的生机修复支撑,早就病倒在床了。   前世他就注意锻炼身体,养生拳练了十来年,意外的可以将凝练出来暂时用不着的生机存储在丹田内。   他将凝练出的碧绿光点称作“生命精华”,丹田内一次最多能容纳九滴。   “二哥,你怎么出来了?外面有风,要是再病了,当心大姐骂你。”   日影渐高,穆文穆武两个回来了。   虽是双胞胎,但因为性格的关系,还是很容易区分。穆文鬼主意多,总是笑眯眯的,看上去很乖巧。穆武是暴脾气,一言不合就动手。   穆家人个子都不矮,兄弟俩身板儿也壮实,合力拖着一捆竹子。   穆清彦上前帮忙。   兄弟俩一齐摆头:“二哥不用你!”   在他们看来,穆清彦太弱了,就是书上说的“手无缚鸡之力”。再者说,家里大哥大姐都护着二哥,要是让大姐看到他们让二哥干活儿,一顿骂逃不掉。   反正都到家门口了,穆清彦就没坚持。   “不是去播高粱地吗?”问着,进厨房舀了两碗温开水。水是锅里早先烧好的,还有余温。   穆文咕咚咕咚仰着脖子喝了一碗,抹着水渍说道:“我们家地少,田里还种着麦子不用管,就五亩坡地,我们家四个人,干几天就完了。”   四个人算的是穆婉、穆文穆武,以及九岁的穆绣。   穆家的两亩水田是麦稻两种,坡地的庄稼就是要注意除草,空闲时间比较多。   家里开销又大,总不能指着穆林一个人。   穆林做捕快,要求虽符合,却也托了关系,送了银子。   捕快没有工钱,只有贴补的工食银,一年不过十两。虽如此,捕快却是吃香的职业,凤临县是个大县,十分繁华,做捕快就能得到各种“规费”,如勘查案件,可以向当事人收取的车费驴费鞋袜费和饭费茶水钱,这些都属于“正常收费”,官府默认合法,只要不敲诈勒索。   穆林就是冲着挣钱去的,但他性子直,又是新人,如今收入有限。   穆婉是长姐,家里一应事务都是她料理。担着一家子吃喝用度,根本不敢闲着,忙完地里活儿,她便砍竹子回家,编些竹篮竹筐拿到县城里卖,多少也能换些油盐。   穆武开心的喊道:“二哥,大姐说今天包饺子,肉馅儿的!”   最近都忙着春耕播种,家家户户都会吃些好的,更何况穆家这几个正长身体的,肚子简直就像无底洞,吃点儿油腥就跟过节一样高兴。   “去挖点儿嫩嫩的荠菜,吃荠菜肉馅儿饺子。”穆清彦挽起袖子洗手,打算亲自动手。   前世他一个人生活,大菜做不了,家常饭菜难不住他。   穆武拎着竹篮子就去挖荠菜。   穆文却纳罕的打量他:“二哥,你会做饭?”   原主身体的缘故,做的都是轻便活儿,在厨房里顶多是烧水煮粥,略微复杂点儿都没沾过手。   “天天给大姐打下手,今天我也试试。”穆清彦一脸平常。   穆文有点儿纠结:“二哥你别勉强啊,好不容易吃一回饺子。”   穆文不知多盼着这顿肉,生恐被他弄砸了。   “帮小武挖荠菜去!”穆清彦直接转移话题。   穆文见他一脸坚持,怕说的很了让他脸上不好看,最终也只能叹口气走了。   穆清彦笑着摇摇头。   这穆文果然心思多,若是穆武,直接就嚷出来了。   揉面,切出饺子皮儿,穆清彦手上麻利,饺子皮儿不软不硬,拿湿布罩了备用。   穆文穆武拎着荠菜回来,已经在溪水边简单清洗过。   昨天穆婉让邻居赵婶子帮着从县城里带了一斤肉,现在温度不算高,肉一直隔水搁在水缸里,天然的冰箱,没有一点儿异味儿。   穆清彦到底没敢把一斤肉都剁了,只取了一半。   猪肉一斤三十文,穆家只在逢年过节及农忙时吃一回,也绝不可能敞着肚皮吃。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穆清彦剁着饺子馅儿,思索着挣钱的门道。   穆文穆武馋的不行,进进出出好几趟,眼睛陷在陶盆的馅儿里拔不出来。   正要开始包饺子,外面传来说话声。   “大哥回来了!”穆文穆武欢呼一声跑出去。   穆清彦走出去,只见院外走来两大一小。   穆林身长八尺,相貌堂堂,穿着黑底滚红边的捕快服,挎着大刀,格外英武。在他旁边的穆婉低他一头,但在女子中也算高了,面目秀美,身姿窈窕,如桃花初绽、梨蕊吐芳。   跟在两人旁边的则是穆家最小的穆绣,梳着两个包包头,吃着穆林带回来的饴糖。   “二哥吃糖!三哥四哥吃糖!”穆绣欢欢喜喜的给每人分了两块儿糖。   糖可是奢侈的零嘴儿,往年难得吃到,现在穆林有了正经差事,一月里总会买两回给弟妹解馋。   穆清彦接了糖块,拿纸包着没动,他注意到穆林神色低迷,穆婉也皱着眉头。   “大哥,你有三四天没回来了,衙门里有案子?”往常也有这种情况,他们捕快就是有案子的时候最忙,再看穆林神色,这回怕是还挺棘手。   “二弟做的?”穆婉看到厨房里准备好的饺子皮儿和馅儿,尝了咸甜合适,惊讶难掩:“二弟第一回 做就这么好?行了大哥,先把饺子包了,吃饱了再说你的事儿。”   反正在穆婉看来,穆林的事儿他们也帮不上忙,顶多让多读过两年书的穆清彦出出主意。   “对对对,先吃饭。”穆林呵呵直笑,招呼弟妹洗手,一起包饺子。 第2章 穆家兄妹   农家孩子就没有不会干活儿的。   一家子大小齐齐动手,饺子很快就包好了。   穆武把锅烧开,穆婉端着竹箅子,把五十来个饺子下锅。面粉是自家种的小麦,村里石磨磨出来的,不是那么细腻,也没那么亮白,但煮出来味道很香。实话说,一家大小六个人,饭量都大,这点儿饺子根本不够吃。   穆清彦也明白,这锅饺子穆林穆婉根本不会吃,果然就见穆婉在小锅里热野菜包子。   春天野菜鲜嫩,到处都是,农家都会挖野菜,晒干储存到冬天。   像穆婉这样拿野菜做包子,是为省粮食。包子皮儿是两合面,做的很薄,馅儿多,才出锅时还算可口,但凉了就会发涩。野菜馅儿可没有各种调料炮制,也没有猪肉做辅,就是放些盐和辣椒。   饺子煮好,穆婉先盛了一碗:“小文,给赵婶子家送去。”   穆文眼里不舍,但心里明白,端着碗就去了。   赵婶子家离穆家十来步远,都是当年一起逃难来的。青山村原村民对待他们到底有点儿隔阂,又有种优越感,逃难来的十二户自然而然更亲近,其中穆家就跟赵家关系最好。   剩下的饺子,穆婉一一分派,她跟穆林各盛了两个,倒是给穆清彦满满一碗。   “我这几天胃口不好,给小文小武吃。”穆清彦直接把饺子拨了,只剩四个,若是都给了,穆婉就要发火。   穆婉果然没多说,却道:“你病刚好,得好好儿养。后晌若饿了,蒸个鸡蛋吃,大哥能挣钱了,家里几个鸡蛋还是吃得起。”   穆林连忙点头:“对,二弟,你姐说得对。你就是吃的太少,多吃饭才能长身体嘛。”   穆婉吃了个饺子,惊讶的说道:“二弟做的馅儿好鲜!”   一直埋头吃的三个小的也争先发表意见:“好吃!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   穆林砸吧着嘴:“二弟真厉害,做的比食仙楼还好吃。”   或许是错觉,穆林觉得两个饺子下肚,回来时的愁绪都散了,有种通体舒畅的感觉。   穆婉也有相似的感觉,但她没多想,只以为是饺子好吃。   吃完饭,穆婉穆绣姐妹两个收拾厨房,穆文穆武缠着穆林讲县城里的趣闻。   穆林心里头有事,正想跟穆清彦说说,看自家二弟有没有好主意,就把穆文穆武打发了。   “二弟啊,最近县城里出了个采花大盗,你知道吧?”   穆清彦自苏醒有好几天了,整理过原主的记忆,自然知道近一个月县城里出了个采花大盗。人们都喜欢八卦,特别是香艳八卦,同时时下女子重贞德,出现个采花大盗,无疑令人闻虎色变。   “人没抓到?又做案子了?”穆清彦不由得的猜测。   穆林提起来满脸愤怒:“那家伙胆子太大,上回就是个普通商户女儿,这回居然潜入黄员外府上,员外家的小姐当天夜里就吊死了。”   穆清彦叹了口气。   上回受害者是小商户女儿,出事后也曾寻死,家人拦住了,却也没法子在县城待下去,根本没报官,很快就全家搬走,不知去向。只不过当初闹出了动静,外人知道了,人人自危,官府就在查,始终没有收获。   黄员外却不同,乃是本地望族,家境豪富,娇养的女儿已和一位官员之子定亲。如今遭遇横祸,哪怕女子是受害者,却因丢失了清白而有了原罪,想要不给自己和家族抹黑,唯有一死。   “黄员外一发火,我们就惨了。”穆林挠头,满眼无奈:“咱们这个新县令才上任,正要做政绩的时候,偏生一来就遇到这样的案子,黄家给县令施压,县令就拿我们这些捕快下刀。抓人?我们也想抓啊,可采花大盗是那么好抓的?”   “县令让你们限期抓人了?”   穆林大吐苦水:“比限三天。”   捕快们抓人或查案是有时限的,寻常案件七天为一比限,重大案件三天一比限,或许一个案子要花好几个比限时间才能完成,但每到一比限还没完成,捕快就要受罚,通常就是挨板子。   穆林接着又道:“今早蔡捕头几个已经挨了板子,三天后要是还没抓到人,我们剩下的这几个也得挨板子。”   所以县令是把捕快们分了两拨来打,不仅能督促,还不会影响抓人。   “关于那个采花大盗,县令怎么说?”穆清彦问。   在古代,通常而言断案是官员的责任,捕快衙役只负责按命令抓人。   “能大晚上不惊动任何人潜入黄家,肯定是武林高手啊!唯一见过他长相的人是黄家小姐,可黄家小姐已经死了。县令就让我们在县城里各处严查,只要是形迹可疑的都要查问。这就是大海捞针嘛,我看够呛!”穆林又叹口气,试探着问:“二弟,你觉得这采花大盗可能藏在什么地方?”   穆清彦听了这么多,直觉采花大盗是惯犯,犯案手法娴熟,且自信狂妄。   他见过很多犯案情形,一时间出于惯性,脑子里闪过诸多念头。   穆林突然又说:“黄员外在外张贴了悬赏,谁能抓到采花大盗就能得到二百两银子!能提供消息,也有银子拿。”   穆清彦神色微动。   或许县令等人对于这起案子发愁无奈,可对于穆清彦而言,是十分简单的事情。他不敢说抓人,但却能知道采花大盗具体如何犯案,又是如何逃走,甚至藏匿在何处。   “大哥一会儿就走?”   “嗯,忙着抓采花大盗,我几天没回来了,好不容易请假回来一趟。”穆林在县衙当差,因为县城离家近,以往只要不当班都会回来,地里的重活儿还是得靠他。更何况,家里弟妹还小,他也不放心。   “我跟大哥一起去。”穆清彦并没打算重操旧业,但二百两银子对于穆家来说很重要。   “你要去县城?你要是想去,等明儿问问赵婶子家,他们家有牛车,走路多累。”穆林以为他是去县城闲逛。   其实从青山村去县城,走路也就两刻钟的功夫,对于农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穆清彦身体自小就不大康健,穆林更是觉得他比姑娘家还娇弱,也就舍不得让他去吃那个苦头。   “我的身体好多了,今天就去。”穆清彦没有过多解释。   “行,要是不想回来,就去赵大哥家借住一晚。”穆林是个宠弟妹的,特别是自小迁就惯了的二弟,几乎没多想就妥协了。   而他提到的“赵大哥”,正是赵婶子的大儿子。   赵家有两个儿子,老大在县城里开了家面铺子,据说是祖传的手艺,生意不错,就在县城里安家。小儿子也是个能拼能闯的,进了家镖局,跑镖去了。当初还邀穆林一块去,但穆林不放心家里。   穆林回屋,大约是跟穆婉说了穆清彦进城的事儿,很快就传出穆婉的责怪。穆婉因为是长姐,东家长李家短的打交道,性子比较强悍,又操惯了心,生恐穆清彦在外身体不适,或遇到什么事儿。   少顷,穆婉出来,尚且面带余怒。   穆林陪着笑跟在后面:“小婉你放心,我会看着二弟的。”   穆婉瞪他一眼,对穆清彦说话就柔和多了:“你也好些时候没去逛逛了,在家也闷,去买本喜欢的书看。”说着抓了把铜钱给他:“想吃什么自己买,若要去赵大哥家,别忘了给他家提包点心,多少是个意思。至于买书的钱,找你大哥拿去!”   若非城里正闹什么采花大盗,穆林不准她去,她定是要跟着的。   穆清彦笑笑,抓着铜钱,颇有些滋味儿复杂。   前世里他身世不好,从十二三岁起就自己挣钱吃饭,这种靠别人给钱买东西的经历很遥远了。   也正是独立太久,以至于重生后有种迫切,希望赶紧挣钱,好似那样心里才不亏钱,才能安适。 第3章 惊人的真相   因为是临时抽空回家,穆林不敢耽搁太久,去了趟赵家,问问是否要给城里的赵山捎东西。而后又把穆文穆武穆绣哄了一遍,许诺下回沐休带他们进城去逛,这才带着穆清彦离家。   穆清彦穿着身半旧的蓝衫,神色浅淡,气度从容。   穆林走着走着,不由得盯着他直看。   “大哥看什么?”穆清彦笑问。   穆林抓着头憨笑:“那个啥,二弟啊,真不是我夸,二弟你真是越长越好看,就像那戏文上说的世家公子。”   穆清彦不以为意的反问:“大哥你见过世家公子?”   穆林哈哈一笑:“那等人物,咱们哪儿见得着啊。”   也不知是否错觉,总觉得穆林刚才的眼神儿别有意味。   穆清彦见惯了各色人等,穆林又不是心思深沉的,因此很容易就猜测到,大约是揣测了他的身世。   十二年都平静过来了,他更不可能去寻什么身世,目前的状态他还算满意。   七八里的路,穆清彦歇了两回,出了一层薄汗。   穆林一步抵他两步,几次要背着他走。   穆清彦也觉无奈,有点儿高估这副身体了,大概还是大病初愈的缘故。   前方就是城门,古朴大气,不断有车马行人进出。   凤临城的繁华,跟它的地理位置有关。凤临城背靠大山,面向大河,是南来北往的交通枢纽。走陆路,途径凤临县城,再三四天便可入京畿。若走水路,也能在渡口靠岸,转陆路走凤临县。   也正因此,令穆清彦有点儿担忧。   县城只能严查进出人等,却不可能为个采花大盗关闭城门,如今黄员外盛怒,采花大盗是否还留在城里?如果那采花大盗是个流窜作案的,侦破的难度可想而知。   进了城,热闹喧嚣的古代市井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略微的恍惚,有种时空错乱之感。   “二弟?二弟!”穆林见他发呆喊了两声。   穆清彦回神:“大哥要回县衙?”   “对,二弟,你就在平安街,别走远了,等一会儿得了机会我去找你。要是累了就去赵大哥家坐坐。”穆林不放心的嘱咐他。   赵山的面摊儿就在平安街,以往穆家进城都去那边,比较熟悉。   等着穆林走了,穆清彦问了路,去了枣花巷。   来时的路上闲聊,他佯做好奇,问了关于采花大盗的所有案情,其中就包括第一位受害者的住址,正是枣花巷。那家走得急,直接把房子兑给牙行,价格压得很低,据说因为出过事,很多人心里忌讳,现今还没找到买主。   枣花巷就是平民区,住宅密集。   巷道略窄,两边住户对开门,泥土地面,直走到巷子深处,看到一户人家的院门落着锁,院内种有梨树,微风一吹,就有雪白梨花飘飞而出。   案发至今尚不足二十天,院内梨树生机旺盛。   这两个条件一满足,穆清彦就能完整的回溯案发当晚的情形。   双目微合,精神力沿着脚下探出,越过院墙,附着在梨树身上。梨树无风摇曳,肉眼难以觉察的蒙蒙银光流转闪烁,周遭空间扭曲,天光忽明忽暗,最终停在案发那天的夜晚——   夜色漆黑,各家都已沉睡。   穆清彦借助梨树为依托,清楚的看见院墙外翻进来一个人影。   院墙高六七尺,略掌握点儿技巧,很容易翻进来。看这人身形灵巧,落地也毫无声息,但最令人惊讶的是,人影根本没摸索,直接撬门潜入了左厢房。左厢房正是这家姑娘住的屋子!   这人早先定是踩过点儿!   左厢房门窗紧闭,穆清彦无法看到屋内情形,但屋内没有丝毫动静传出。   小半时辰后,那人出来了,依着原路翻墙离开。   穆清彦依托于梨树所辐射的精神力,只能扭转周遭五十米内的时间,但其他人家或种树或栽花,在他精神笼罩之下,便是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碧绿光团,只要在笼罩范围之内,便能轻易的转移过去,再度以此为跳板,寻找下一个依托点。   古代县城虽不似现代那样大规模做绿化,却也有城市规划。   城中一些主要街道两旁,都统一栽种着或柳树、或槐树、或榆树,便是城外官道两旁也都统一植树,积年古树,绿荫参天,不见烈日,以供行路者歇息避暑,这是植树的初衷。   便是没有树,屋脚墙边的野草也能成为依托点,只是单独草株能够承载的精神力十分有限,回溯时间所得到的信息也会有所影响。   穆清彦精神力外放是周遭百米,因此随着追踪那人,他必须跟着移动。   殊不知在他走后,这所从外上锁的院内,原本紧闭的窗户打开,露出一个男人的侧影。斜飞入鬓的长眉,一双眼睛冷厉骇人,偏生肤色极白,唇色极红,嘴角微微上挑,轻佻又狷狂。   早在穆清彦靠近院门时他就觉察了,立时收敛声息,以至于穆清彦根本没有察觉屋内会藏着人。   尽管他没有看到穆清彦的样貌,却记住了对方的脚步。   每个人都有一些独特的印记,好比脚步,落脚的轻重、快慢都会形成自身的标识。   这个院子先前出过事,没有谁会特地靠近,令他疑上了穆清彦。   嘴角忽而溢出血迹,习以为常的抬手抹掉。   血渍在玉白的指尖,透出黑紫,乃是中毒的症状。   若非受了内伤,且中毒,他原也不必藏身于此。   此时穆清彦跟踪着采花大盗,穿街过巷,最后翻墙进入一家饭馆儿的后院。   仔细观察了那间屋子,挨着后厨,房屋较小,应该是伙计住的地方。   时间速进,及至天光初亮,房门开了,可看到屋内走出来的人,令穆清彦惊讶不已。   女人?   从屋内出来的居然是个妙龄女子,虽是布衣布裙素颜素发,但肤色白净,眉目清秀。这女子出来后直接进了后厨,开始烧水忙碌。   等了许久,屋内并没有第二个人出来。   穆清彦皱眉,一个猜测在脑中出现,他不由得仔细打量那女子容貌长相。   昨夜在追踪时虽然天色很暗,但依稀也将其容貌看了个大概,这会儿一比较,果然发现两者十分相似。再者,这妙龄女子比寻常女子较高,且饭馆里的人都称她“哑姑”,哪儿有那么多巧合,这根本是采花大盗的伪装,装哑巴也是为避免嗓音出纰漏!   怪不得无论衙门怎么查都找不到人,谁想到采花大盗是个“女人”?   三天后,哑姑离开了饭馆儿,去了牙行。   穆清彦将其三天内的举动看得清楚,哑姑每天都要趁着空闲外出,看似闲逛,实则是在踩点。哑姑没有特意打听黄家,因为在饭馆里忙碌,总有客人或多或少提及黄家、黄员外、黄家小姐,这几天哑姑去过牙行,因为他得知黄家要买人,是预备给黄家小姐做陪嫁的。   令人惊讶的是,采花大盗不仅是扮女人,甚至还会一手不错的绣活儿,也正凭着这个手艺,顺利的通过黄家管事的筛选。   此时穆清彦已经站在黄家大门外,脸上难掩惊色。   ——采花大盗一直藏身在黄家,只怕现在仍是。   对方想脱身也很容易,早先买人是给黄小姐准备的陪嫁,现今黄小姐都死了,那些人自然不需要了。不管黄家怎么处理,事情一淡,对方就能利落脱身。   细思极恐!   狼吃人不可怕,可怕的是狼披着羊皮装出温顺的模样,猝不及防吃掉你,又隐藏在羊群之中。去狼群里找凶手,怎么可能找到?   “干什么的?”两声呵斥,便有三四个捕快围了上来,狠狠盯着他看了一通,却又皱眉摇头:“就这弱不禁风的样儿,估计连个小娘们儿也打不过,不是他!”   “没事儿别在这儿乱晃,要是惹了黄家人的眼,有你苦头吃。”其中一个捕快警告也是提醒。   因为弱,根本不必解释就洗脱了嫌疑,但穆清彦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   “二弟,你怎么在这儿?”穆林远远儿见到动静,觉得像是自家二弟,谁知真是。   其他捕快一脸惊讶:“大林子,他是你二弟?你俩不是亲生的吧?”   穆林却没心情跟他们玩笑,有些担心的看着穆清彦:“二弟你脸色很白,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看看大夫?”   这会儿穆清彦的脸色透着一股子苍白,额头还渗出一层细汗,脸色也很疲惫。   从枣花巷追到黄家,看似回溯了二十天的时间,实际上只有半个时辰。但一来他现在身体还没养完全,二来回溯很费精力,事情越久远,耗费越大,同时若不停的转移地点,也会增加负荷。   凡事都不可能尽善尽美,这样逆天的能力,总有所制约。 第4章 打草惊蛇   穆清彦一再表示自己没事,只是有些累。   穆林干脆大方一回,请其他同僚去茶摊子喝茶歇脚,带上穆清彦。摊子上的茶水很寻常,一碗茶水加一小碟儿炒豆子,也就一文钱。   捕快们都跑了好几条街了,一碗茶水下去,开始骂那该死的采花大盗。   穆清彦端着茶碗喝了一口,苦涩的茶汤弥漫齿间。   采花大盗的事情他是弄明白了,甚至其藏身之地也清楚了,可该怎么说?说了谁信?便是穆林愿意信他,也得黄家肯信,否则便是捕快也不能硬闯黄家去搜人。再者说,先前出了个黄小姐失贞已经令黄家觉得颜面尽失,若再说采花大盗一直藏在其家中,那黄家其他女眷们的名声都不要了么?   要他说,此事只有私下里解决。   但问题还是在于,没人会信他。   看来只能打草惊蛇了。   穆清彦状似听着捕快们说话,顺势加入:“大哥,你之前说采花大盗作案的时候,除了受害女子,其父母丝毫没被惊动?”   “是啊,所以这人肯定武功很好。”   “大哥,我觉得应该换个思路,如果总把他设想称一个武功高手,这案子你们就很难破。如果他只是比普通人多懂些拳脚,犯案之所以没被抓,是他行事谨慎,犯案前踩过点,事先准备了藏身之处,低调隐忍,甚至会反其道而行。”   “穆家二弟,听你这口气,难道有什么线索?”捕快里有个叫何川的,跟穆林年龄相仿,脾气相投,最为要好。本身就对穆清彦抱着善意,听到这话,倒是心有触动,生出两分期望。   “对,二弟你有什么想法,说说。”穆林也鼓励道。   “查过案发前去过枣花巷的陌生人么?不论男女。”穆清彦问。   “查过,但我们都查男的,你的意思……他有同伙儿?”穆林惊讶。   何川等人也很吃惊,从一开始他们就没觉得采花大盗会有同伙儿。   “对,我觉得他肯定有同伙,同伙的任务就负责踩点。正是因此,他才对小院布局十分清楚,当夜直接摸入女子睡房。再者,他也要清楚那家都有多少人,万一女子成亲了?或有其他姊妹同住呢?”   何川突然问:“可黄家不一样啊。黄家宅院那么大,仆从上百,几十个护院,采花大盗功夫不好怎么敢闯?又怎么能不惊动任何人就离开?”   “如果他有内应呢?”穆清彦反问。   穆林瞪大眼:“不、不会吧?”   穆清彦为他分析:“黄家仆从多,良莠不齐,难保不被人拿住短处诱引或胁迫。再者,我听说十几天前黄家为给小姐选陪嫁,从牙行买了一批新人,怎么能肯定其中没有心怀叵测者?但凡有内应,采花大盗就会很清楚黄家内部情况,可以挑选最好下手的时机,且有内应接应掩护他……”   “二弟等等,你等会儿。”穆林激动的摆手:“照二弟的说法,黄家有内应,那如果抓住那个人,不就能顺藤摸瓜抓住采花大盗?”   何川等人顿时都精神了。   抓不到人,天天挨骂,隔三差五挨板子,拖下去怕差事都保不住。如果抓到人,苦日子就结束了,还能得到黄员外的赏钱,二百两银子啊,大家伙儿分分也能得不少。   穆清彦轻笑,极浅淡:“你们信我?”   穆林点头:“当然!”   何川等人也道:“我们是走投无路了,试试也没坏处,真抓到了人,穆家二弟,我们记着你的好儿,赏钱你拿头份儿!”   穆清彦看了眼何川,发现这人挺会处事,也看得明白,懂得失。   “行,那你们就去一趟黄家。”穆清彦细细的教了一番。   商议定,穆林何川等人都心急,当下就去了黄家。   寻常百姓见了捕快都敬着,但黄家不同,在当地有钱有势,唯有捕头可以让对方正视一眼。然而蔡捕头早上才挨了板子,正躺在家里养伤,李副捕头带队出了城,昨日有船工在清水河的芦苇丛里发现了几具尸体,县令担心是有水贼劫掳过往客商。   黄家显然消息灵通,因此见了穆林等人,倒也请了进来。   接待他们的是管家黄忠。   黄忠先是关问了一句蔡捕头,而后便直奔主题:“诸位,可是有线索了?”   因着出了采花大盗的事,黄家颜面大失,黄员外动不动就发火,黄忠也是着急。   何川说道:“我们怀疑尊府内有人受了胁迫,做了采花大盗的帮凶。”   “什么?”黄忠脸色一变,厉声道:“是谁?我非剥了他的皮!”   穆林道:“黄管家,你们府上前不久才买了一批人,能不能让我们查问一下?”   黄忠明白他的意思:“这个我做不了主,要去请示老爷。”   没多久,黄忠就带了黄员外的话回来,允许捕快们查问。   黄忠吩咐人将不久前买回来的人都叫到前堂。   通常大家族嫁女,嫁妆堪称十里红妆,除了财物,还要陪送人。黄家在当地也算望族,更何况结亲对象是官家之子,方方面面都不能简薄。贴身丫鬟等人,必然不能用新人,这回采买的主要是各色手艺人,比如针线、裁剪、药理,也有车轿夫、年小的丫头小子等等。   因此,来到前堂的共计二十人,年女老幼都有。   这回得了穆清彦指点,穆林何川等人都不敢大意,挨个审视盘问。   穆清彦特地交代了穆林,要他格外注意女人,看女人的肤色、耳朵、手和脚。   穆林对他自是信任,也严格执行,因此当看到针线上的一个女仆,他先盯着对方仔细审视,又道:“将手伸出来。”   这个女仆正是哑姑。   哑姑微微低着头,看似羞怯,心里犯了疑惑。   穆林看了她的手,皱皱眉,又盯着她的脸,问道:“你叫什么?原本是哪儿的人?”   旁边一个小管事笑道:“捕爷,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她说她是栗县来的,本是寻亲,但她表姑一家都不知去向了。她有身份文书,我看过,没错。”   “她卖的死契?”穆林又问。   “不是,这些有手艺的都不是死契,签了二十年。”   穆林点点头,有瞥了哑姑的手,踌躇了好半天才走向下一个。   哑姑手心儿里已出了一层冷汗,他仿佛感觉到穆林的目光时不时的落在他身上,令他如芒在背,心下也生出慌张。   其实穆林只是按照穆清彦教导的在做,在这些人面前,故意表现出猜疑犹豫。哑姑偷眼四顾,发现捕快们重点怀疑对象都是女人,更是觉得大事不好。可见捕快们调整了侦查方向,不再只盯着男子嫌疑者,这还是第一回 查问,下次仔细甄别的时候,很难保证他身份不暴露。   哑姑觉得,黄家有些危险。   但就此离开,又太贸然,外面还不如黄家安全。   穆清彦一直在黄家外面,通过精神力关注着哑姑的一系列神色变化,虽然哑姑的确出现惊慌,但似乎并没有决定脱离黄家。   他正考虑是否要加把火,却看到有个人去了哑姑屋子,哑姑神色明显变化,竟是羞怒?哪怕掩藏的很好,但逃不过他的感知。   这倒有趣了。   穆林正在焦急:“二弟啊,这、会不会有用?万一没人出来……”   “大哥,别急!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你得有耐心。”穆清彦 一面安抚他,一面静静观察黄家内正上演的一幕。   天色已暗,青色衣帽的小厮催着哑姑。   “别磨蹭了,快些儿吧,少爷还等着呢。”   哑姑暗自咬牙,却不敢不去。   在这黄家,除了黄员外,就黄少爷地位最高,所以自从遇到这黄少爷,他的日子就不好过。   黄少爷住处灯火通明,却没什么人,房门敞开着,里头摆了一桌酒菜,只黄少爷一人。   “进去吧!”小厮一把将他推进去,从外面将门关了。   黄少爷生的相貌堂堂,就是好女色,这在整个县城无人不知。他有妻有妾,还有一群美貌丫鬟,尤不餍足,喜欢打野食。黄少爷跟采花大盗不同之处在于,一个偷着来,一个正大光明。   说来讽刺,这样两个人,以这样的方式聚在了一间屋子里。   哑姑的长相只是清秀,若在以前,黄少爷只是逗逗而已,但这几天因着家里出事,黄员外脾气不好,他也不敢出去混闹,窝在家里闷得慌,无意就发现了哑姑。对他来说,哑姑就是偶尔吃的清淡小菜,偏生哑姑一直躲着他,倒弄出他的兴致来了。   “过来,陪我喝一杯。”黄少爷勾手。   哑姑做出一副惶恐,拼命摇头。   黄少爷嗤笑:“今儿来家里的那些捕快你都见到了吧?凶不凶?我告诉你,县衙打牢更可怕,去了还要先挨板子,就算你是个女子,也要扒了衣服打,啧啧,只要去过大牢,那清白就别想要了,简直是生不如死啊。”   “不明白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   “我从衙门得来的内部消息,据说捕快们已经有了新线索,采花大盗有同伙,很可能是个女人。你想想,你不是本地人,又是新来黄家的,捕快们不把你查个底儿掉是不会罢休的。若是我再说点儿什么,哑姑啊,你说说你会怎么样?”   哑姑瞳孔一缩,黄少爷的话和白天发生的事相互印证,令他深感危机。   面对黄少爷的威胁,以及步步紧逼,他垂首勾了嘴角,有了决定。 第5章 缩水的赏钱   别看哑姑身材不壮,却很有力气。   捕快们的怀疑,黄少爷的逼迫,令他下决心离开黄家。当即他一个刀手将毫无防备的黄少爷击昏,领他来的小厮在下房里跟人喝酒,嘴里议论着少爷的好事儿,根本不知哑姑离开。   哑姑没直接出去,他担心外面有盯梢的捕快。   他偷了一个婆子的衣裳,做了一番伪装,从二门处出去,直奔后门。守二门的是两个婆子,此时时辰还早,婆子们对二门进出的人只看性别,一个婆子进出并没引起注意。   到后门这里,有人盘问。   他将嗓音压了压:“孙姨娘想吃街角的馄饨,打发我去买。”   孙姨娘是黄少爷新纳的小妾,十分受宠,也是个能作幺的,今儿要这个,明儿要那个,爱吃街角的馄饨不是秘密,也常打发人去买馄饨,迟了一时半刻还要发火。   “快去吧,省得挨骂。”守门的放了行。   这样一个婆子出了后门,立时就被埋伏的捕快们盯住了。   穆清彦出来一天,频频动用异能,身体和精神双重疲惫。经过前世的摸索,他早就寻到了应对之策。身体的疲惫可以通过吸收生命精华来缓解,但精神力的安抚和修复,除了依靠时间,还可以凭借玉中的灵气。   寻常的玉,灵气寥寥,无济于事,唯有好玉才有效果。   自古到今,玉都是贵重之物,他并没有打算去挣钱买玉,因为他本也没打算重操旧业。   这辈子,他打算让自己过的悠闲一点。   “二弟,有人出来了!”穆林激动的直了身子。   “穆家二弟?”何川几个也都看向他。   “远远儿跟着他。”哪怕穆清彦心知此人就是采花大盗,却不能点破。   只见那“婆子”脚步略快,到了街角的馄饨摊儿,驻足了片刻,谨慎的朝四周打量,而后突然走入一条巷子。   捕快中有个人跟了上去,此人瘦小,动作却灵活,脚步极轻,十分擅长跟踪盯梢。   穆清彦和其他捕快略微落后,怕人多动静大,惊了那人。   “婆子”在各条巷子兜兜转转,直到捕快们耐心都要磨没了,就见他突然翻身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子。分明是老婆子装扮,动作利落的翻墙,那场景看着着实有几分滑稽。   “好利索的身手!”何川惊呼。   “这人肯定不是婆子!”   穆林却是皱眉,将巷子前后看了一遍,纳闷道:“这地方是枣花巷啊,这家就是之前出事的那户吧?”   何川也是反应过来:“这家伙真狡猾,若不是我们跟着,谁能猜到他躲在这里!”   “迟则生变,抓人吧。”穆清彦催促。   “咱们人太少,再找几个人。”穆林何川都不敢大意,决定再谨慎一点。   之前谁也没想到今晚就会有进展,所以一共也就六七个人。之前一直认为采花大盗武功好,尽管没觉得现在追踪的就是采花大盗本人,可刚才那翻墙的动作太利索,都怕人少抓不住。   一刻钟后,何川气喘吁吁的跑回来,又带了六七个人。   这十来个捕快,个个拿刀,将院子围个水泄不通。   一声令下,砍了门上的锁,冲了进去。   有两个捕快提着灯笼,照亮了院子。   穆清彦没进去,甚至未免受到波及,穆林让他留在巷子外面。   原本他利用异能可以监控到院中一切,但他此时已经觉得很疲惫,加上捕快们人手充足,不大可能有意外,也就没去看。他回溯时间的异能就好比一部监控仪器,只不过监控要用电,他的异能要使用精神力,不可能随心所欲。   捕快们的行动很顺利。   当他们冲进去,采花大盗发觉暴露,直接就想逃。然而四下堵的严实,他纵然有些身手,却也挡不住那么多拿刀的捕快,负伤后终究被擒。   穆清彦早先提醒过,即便抓到了人,也要第一时间堵住嘴,毕竟是黄家出来的,万一说了什么,黄家面上不好看,他们也得不着好。捕快们也不笨,这一提点,就格外注意,不仅将人的嘴给堵了,手脚也都捆绑的结实。   “二弟,抓住了!你绝对猜不到,他居然是个男人!我看这家伙八成就是采花大盗!可真狡猾,居然男扮女装!”穆林兴奋的絮絮叨叨,其他捕快们也都一样。   巷子里的其他住户听到动静纷纷趴在门口张望,见是捕快们抓人,这才开门出来打探。   何川心思多,率先扬声道:“这人行踪鬼祟,藏在先前李家的空屋里,很可能就是采花大盗。我们要将其带回衙门,请县令大人审问。”   “采花大盗?!”   百姓们又惊又喜。   县令周宏得了消息,连夜升堂问案。   一开始采花大盗嘴紧,但酷刑之下,由不得他不吐口。不提别的,单他一个男人扮成女人潜入黄家,又藏在枣花巷,这里头的内情他就撇不清。更何况,他缠在身上的包袱内发现了两条女人的肚兜,其中一个绣工精致,并非一般人家用得起的。   “大胆狂徒!”县令大怒。   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采花大盗不仅猖狂作案,还带走受害女子的贴身之物。   周县令细思之下,觉得这人手段娴熟老道,不是初犯,又是一番审讯查问,问出了不少旧案。这竟是个流窜作案的采花贼,只眼下问出来的便有十五起,且受害者多是乡绅富商家的女儿,甚至还有个七品官家的小女。   周县令想到自家后院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好险!   同时更加怒不可遏!   穆清彦没跟去衙门,晚上借住在赵山家。   天刚亮,他便起了。   古时生活本就不便利,临时借住旁人家更是如此。穆清彦很不习惯用别人的枕头被褥,先前也不知谁用过的,一股子怪味儿,浑身不舒服的辗转一夜,几乎未眠。   一大早面摊儿生意很好,赵山夫妻俩都忙着。   穆清彦打算出城回家,赵山拦着,定要他吃了饭再走。   劲道的手擀面,面条一指宽,微微泛点黄,拿大锅里熬的滚白的大骨头汤一浇,放两棵烫好的小青菜,撒点儿焦脆的花生米,滴两滴香油,滋味儿尤其不错。面铺子还免费提供自家腌的酸辣萝卜丝儿,十分入味儿。   这是素面,一碗三文钱,分量挺足,很实惠。   昨晚过来时穆清彦提了一包绿豆糕,普普通通,花了十八文钱。穆婉统共给了他三十文,进城一趟不给家里弟妹带点儿东西不大好,可手里这点儿钱实在不经用,于是买了两朵绢花儿,穆婉穆绣一人一朵。绢花是边角料做的,因此价格较为便宜,一朵两文,胜在颜色好。   “清彦,把这个给我爹娘捎去。”赵山去割了一斤肉。   做爹娘的自己舍不得吃喝,只操心着儿孙辈,赵山孝顺,隔三差五的就给割肉送回去。照他的话说,现在家里好过了,不差那点儿,爹娘吃的好些,就是他们儿子尽孝了。   提着草绳串的猪肉,穆清彦一路慢悠悠的回村。   路上也遇到几个同村的,点头算是招呼过了。   没等到村子,后面追上一个人:“二弟!二弟等等!”   竟是穆林追上了。   “大哥?”   “你这小子,跑那么快出城干什么,害我一路急追。”穆林满脸笑开了花,虽是埋怨的话,嘴角却压都压不住。   穆清彦笑道:“大哥这么高兴,得了赏钱了?”   穆林哈哈大笑,看着前后没人,朝怀里一摸,抓出三个银元宝,又自钱袋里倒出几块碎银:“二弟你看,一共是三十四两银子,我还是第一回 见到这么多银子!”   “三十四两?”   “对,这里面有二十二两是你的。”穆林把两个大元宝塞给他,又捡了两块小碎银。嘴里说道:“昨晚我们一共去了十五个人,赏银是二百两,我们每人分了十二两。早先就说,这回能抓到人是二弟你的功劳大,你该拿头份儿,多十两,一共是二十二两。剩下的十两,照以往惯例,请蔡头儿李头儿和其他捕快们去吃酒。”   在穆林看来,这回是发大财了,捧着银子手都在抖。   在穆清彦看来,二百两银子变成二十二两,很无奈。   劳心劳力得这点银子,总觉得划不来,所以他才不想重操旧业。若像前世那样,案件缠身,全国各地跑,休息都是奢望。在前世好歹交通发达,眼下呢?最好的出行方式就是马车了,想想那个颠簸,望而生畏。   穆林长吁了口气,道:“有了银子,可以先把欠债还了。”   二十两银子的外债,一直压在穆家兄妹心头,终于有了钱,心情格外舒畅。   穆清彦闻言,拿出十两银子给他:“一次还清。”   “这……”穆林本来要拒绝,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用穆清彦的银子,可看到穆清彦清清淡淡的眼神,嘴里的话就卡住了。挠挠头,接了过来:“那、我就收下了。二弟,你要是钱不够就跟我说,我在城里总有办法。”   穆清彦点点头,想着又提醒他:“做捕快很能捞油水,但这种事儿招恨,大哥心里要有成算才行。”   穆林笑道:“二弟你放心,我就随着他们收些寻常的银钱,多的一文不要。”   穆林秉性也不是那种逞凶欺善的人,便是爱钱,也做不来威逼等事。   “大哥这是请假了?”穆清彦看着手里的十二两银子,心里盘算着做个什么营生,总不能在家干吃不做事。他这身板儿,田地里的活儿是做不动的。   “我这不是得了钱高兴,拿回家给小婉,让她也高兴高兴。”穆林提到这个,又笑开了花。当看到穆清彦手里提的猪肉,一拍脑门:“哎哟,你说我,我该买斤肉才对,慌慌张张的就给忘了。”   “家里还有半斤肉呢。你要真买肉回家,二姐肯定骂你。”穆清彦想到穆婉发飙骂人的样子,不禁失笑。   “也对,你二姐那个性子啊……”穆林咂咂嘴,摇摇头,又嘀咕:“该给她找婆家了。”   穆清彦却觉得,穆婉操心着给穆林娶媳妇儿呢。 第6章 柳林渡口   回到家,穆婉没下地,坐在院子里编竹筐。   经常劈竹子弄竹篾,穆婉手上划拉了不少口子,但她干惯了活儿,非但不觉得苦,每编完一只篮子心里头就高兴。农家人挣钱不容易,他们家有地,饿是饿不着,但想挣点儿现钱十分的难。   “还知道回来!”穆婉一见他两个就发火,恼穆清彦昨夜没回来,她担心了一夜。   对着穆清彦她只是数落几句,对着穆林一点儿不客气。   穆林笑呵呵的也不分辩,直接将银子摆出来,顿时穆婉就收声了。   听说了银子是怎么得来的,穆婉又生气的大喝:“大哥!抓贼那么危险的事情,你怎么能带二弟去?”平复了一下后怕的情绪,她又瞪了一眼:“看来还是二弟聪明,若非二弟,大哥你别说得赏钱,只怕还要吃顿竹板炒肉丝。”   “哇!二姐,今天吃肉吗?”穆武从外面冲进来,就听见一个“肉”字。   穆文却看到穆林快速收起来的银子,瞪圆了眼睛。   他们家怎么会有那么多银子?   “就知道吃!”穆婉笑斥,让穆武将赵婶家的肉送去,又道:“吃!咱家吃肉!昨儿还剩半斤肉,今天都做了!”   穆婉看到那些银子,知道外债能够清偿,甚至生活也要好转,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以前省吃省用不就是没钱闹的么,有钱的时候,她也不愿吝啬,总得让弟妹们吃的好些。   穆林这一回来,帮着劈竹篾,穆文穆武也帮忙。   穆清彦想起买的绢花,取出来给了穆婉,穆绣的直接给她戴上。   “好漂亮!是桃花!”穆绣喜欢的叫起来:“谢谢二哥。”   穆婉也是一脸惊喜:“多谢二弟,你可比大哥强多了,大哥还没从想过给我买朵花戴。”   话是这么说,可谁都清楚,以前家里情况窘迫,哪有那个闲钱。   穆文穆武也带期盼:“二哥,我们的呢?”   “没有。”穆清彦使坏,见他们失望的耷拉脑袋,这才摸出铜钱,一人给了四个:“等去了县城,喜欢什么自己买。”   “谢谢二哥!”穆文穆武高兴坏了,这还是第一回 得“私房钱”。穆武满脑子都想着要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穆文却决定将钱攒起来。   穆婉笑着摇头:“二弟,他们还小,你别惯着他们。”   “没多给。”穆清彦说着,想起一直放在心上的事,问道:“大哥,柳林渡口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穆林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手里有十二两银子,大哥觉得能不能在柳林渡口寻个房子?”   “家里住的好好儿的,你买房子干什么?”穆林根本没抓住重点。   反倒是穆婉反应过来,却是皱眉:“二弟,你想去那边做买卖?生意哪儿是想做就做,里头门道多着呢,风险也大。我看,还是拿银子买地,便是收成不好也吃喝不愁。”   “倒不是我不想买地,就十两银子,在我们这边最多买两亩地,还是有钱也难买,谁也不嫌自己手里地多啊。倒不如做个小生意,先试试,若是不行就算了,若是能成,肯定比种地进项大。”   “可你身体不好。”穆婉清楚做生意的辛苦,怕他撑不住,更何况,她实在看不出他能做什么生意。想劝,又怕说话太硬伤着他的心。   “让小文小武跟着我,帮把手。”穆清彦早就考虑过了。   穆林肠子直,总是就事论事的,就说:“我看行,小文小武都那么大了,什么活儿都能做。不过二弟,你打算做点儿什么?”   穆清彦笑道:“既然选了渡口,除了做脚力,肯定是做吃食最赚钱。”   穆婉眉头皱的更深:“二弟,要不你再想想。若是想寻个事儿做,让大哥去城里找找,你识字会算术,去酒楼饭馆做个账房多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轻快又钱多。”   穆清彦笑笑没说话。   穆婉叹口气,看出他是铁了心。   “大哥,下午你带二弟去渡口看看。”穆婉还是抱着一份侥幸,希望他看了那边的艰苦会放弃。渡口做小买卖的多,风里来雨里去,赚的也就是辛苦钱。   中午饭桌上菜色丰富。   穆文穆武跑到山上挖了一篮子竹笋,春天的笋嫩,配着肉炒了一大盘子。冬天晒的干豆角,配肉炒,又是一盘。又有韭菜炒鸡蛋,凉拌嫩荠菜,再加上一锅香喷喷的大米饭。   穆家过节也就是这样了。   菜都是穆清彦做的,穆婉想到他打算去做买卖,就没拦,存心想打击打击他。谁知菜一出锅,全家就剩惊讶,特别是一开始吃,所有人都停不下筷子。   穆清彦做的菜很特别,吃过后,好似通体舒畅、疲劳尽消、心情愉悦。   满桌子空盘空碗,几个人坐着没动,静静回味着那美好的感觉。   这才是穆清彦打算做生意的底气所在。   他的异能对做菜有加成效果,特别是在他的有心操控之下,可以将植物精华锁在菜里,如此一来,菜色不止原汁原味儿,还承载了能量,吃了这样的菜,自然让人流连不舍。   当然,这其中精华部分毕竟有限,除非长时间的吃,否则也只是一众美好的心理感受。   渡口来往商旅,定是旅途疲惫,吃了他做的食物,疲惫尽去,通体舒泰,感受更为明显,很容易做出口碑。   良久,穆林一拍桌子:“我看行!二弟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啊。有这个手艺,就是在城里开酒楼都使得。”   穆婉无奈笑道:“行,二弟做大厨,我给二弟打下手去。”   眼见着拦不住,又被穆清彦的手艺征服,穆婉只能跟着,让他单独去渡口,她是绝对不放心的。   穆林想了想,说:“渡口离的也不远,出了村,上官道,两刻钟的功夫就到了,没必要住在那边,也不需要找房子。明儿我去找木匠做个推车,置办点儿锅碗瓢盆,早去晚回就成了。”   的确,凤临城之所以这般繁华,跟渡口有很大关系,因此县城离渡口很近。   从青山村过去,方向有点儿绕,所以要先上官道,统算下来,去渡口最多半个时辰。对旁人来说很容易,但放在穆清彦身上就不行,一来身体弱,二来他也不愿意每天跑来跑去。只不过,家里境况摆着,找房子是大事,还是得实际去看看才行。   下午,穆林借了赵家的牛车,拉着几个弟妹去柳林渡口。   本来只是穆清彦穆林去,穆文穆武要跟,穆绣也眼巴巴望着,穆婉一样挂心,干脆都去。   官道上来往车马行人很多,大多都是从渡口过来的,毕竟相应而言,走水路坐船更平稳。   牛车一路晃晃悠悠到达渡口,人声越发喧闹。   渡口铺设青石,大小船只井然有序,很多脚夫守候着等活儿,繁华热闹可见一斑。   不得不说,眼前的场景和穆清彦想象中区别很大。   渡口附近有一些房舍,但这些房舍都是为做茶棚、饭摊儿等生意而顺带建的,简单陈旧。来这边做生意的多是挑担推车,甚至挎着篮子,卖的吃食也简单,馒头包子饼子、馄饨油条也有,小贩们都是早来晚归。   “二弟,你打算卖点什么?”穆婉问道。   穆清彦当然不能去挑担卖饭,那样的话,即便他的饭菜再好,钱途也有限。这也是他想找房子的原因。至于为什么不去县城,不得不说,因着异能的缘故,他喜欢待在植物多的地方,渡口就不错,有山有水、有花有树,每天船只来去,也不会寂寞。   穆清彦反问:“大哥说,在这边盖房子得多少银子?就要那种。”   他抬手指向一家面铺子。   在渡口卖面生意不错,一碗面价格不贵,分量足,很实惠,脚夫们或过往客商都会吃,没钱的吃素面,有钱的加肉加菜。   面铺子前面支了个棚子,可以摆四五张桌子,柴灶就在棚子边上,擀面煮面都一览无余。挨着棚子是两间屋,黄泥稻草加木板,一间做堂屋,偶尔客人多可以安置,另一间是面铺老板一家睡觉的地方。   “那房子费不了几两银子,黄泥砖咱自家就能做,木料去山里砍,就是请人工花点儿钱。”穆林说道。   “得多久?”   “那要看请几个人。这事儿不用急,等回去村里找人,找两个就够了,忙乎几天就弄好了。”穆林以前也给别人建过房子,基本工序都清楚。   “盖房的地不用买?”穆清彦留心到这一点。   “不用吧,没听说。”穆林摇头。   “大哥去衙门问问,可以的话,还是买下来。”穆清彦觉得既然以前没这个事,买的话也要不了多少钱,何况穆林好歹是衙门的人,衙门总不会狮子大开口。   “有必要吗?那不是白花钱?”穆林想不通。   “先问问,要是太贵就算了。”这也是穆清彦的后世思维,土地没有官方认定的使用权,总不踏实。   穆林觉得自家二弟很多想法都太奇怪,但也没说什么。   穆婉则在观察渡口的情况,还去跟别的小贩套话,又在心里默算支起摊子索要的花费……   她一顿,望向穆清彦:“盖房子?二弟,你还是要盖房子?”   穆林这才后知后觉:“二弟,离家这么近呢,其实没必要。难道你要住在这边?白天是热闹,可到了晚上船少,人也少,可不大安全啊。”   穆清彦笑道:“那大哥可要把房子盖的结实点儿。”   穆婉皱的更紧了:“这事儿还是回去再商量商量。”   穆家在青山村有房有地,全家都到渡口来住不现实,更何况,那样一来房屋必须多才够住,费用太大。若是只留穆清彦,穆婉是无论如何也不放心的。   前世里独身一个,拿惯了主意,如今成了别人弟弟,处处被管着,再有理遇着情也说不通。穆清彦颇有几分无奈,但也不讨厌这种感觉。 第7章 还钱   当天回去后,关于在渡口开饭铺的事儿,全家进行了讨论。   穆文穆武一听都很高兴,双手双脚赞成,穆绣见哥哥们高兴,她也被撺掇的举手。穆林嘿嘿直笑,但穆婉知道,只要穆清彦说一声,他立刻就会帮忙找人开工。   穆婉只得无奈放弃:“我不是不赞成,我是担心你的身体。开饭铺不是在家做饭,一天不知忙多久,你这身体……”   穆清彦笑道:“二姐放心吧,我在城里看过大夫,大夫说我近来养得不错。况且,总是静养也不好,劳逸结合才健康。”   “啊,是吗?”穆婉是听不懂什么劳逸结合,但既然是大夫说的,应该不差。   既然事情敲定,穆婉不再拦着,立刻就开始计算各项费用。   穆林问道:“二弟,这饭铺你打算盖几间?”   在穆林和穆婉的默契里,尽管现今还没分家,但他们都默认即将建好的饭铺是属于穆清彦的。到底穆清彦之所以在他们家长大,缘由特殊,再者,这银子本就因着穆清彦才赚到的,他也大了,以后饭铺也是他经营。有个正经营生,过一二年也好说亲。   “三间就够了。”这也是考虑到费用。   穆林点头:“三间屋子,前面搭棚子。棚子简单,我一个人半天都能做完,屋子的话,找三四个人,赶赶工,四五天也就做起来了。房子要用的砖瓦木料,砖得花点儿钱,屋顶就不必覆瓦了,木料的话,得从山里砍了跟别家换,刚砍的木头太潮不能用。”   穆婉接过话:“现在请人盖房,一天二三十文,饭铺子赶得急,又是农忙的时候,价高,给三十文吧。就请五个人,大哥要忙衙门的事儿,不能总盯着家里。木料的话,我问问王嫂子,她家堆着一些木头,看她愿不愿换。砖的话,买吧,买的结实,也要不了多少。”   穆婉觉得渡口潮气大,风也大,房子还是结实点儿好。反正都是盖新房,也不必省那点钱。   穆清彦追问一句:“四五天能盖好?”   他不大信,真那么短的时间,房子也太粗糙了。   穆婉白了穆林一眼,才转头跟他说:“哪有那么快,打地基费些功夫,框架也得做好,不然不结实,住着多危险。最快十天吧。这么一算的话,光人工就得将近一两半的银子。这还不算其他,请人做工得管一顿中饭,这样的重活儿,饭菜得有肉,又是一项开销。”   穆婉也认得一些字,不多,但写写算算不是难事。   她在纸上一笔笔写着,忍不住叹气:“看着一项项费用好似不多,可统算下来,这铺子最少得五六两银子。”   就这,还是好多材料没算在内。   “有了房子,还得锅碗瓢盆这些,桌椅板凳也得准备,还有床柜被褥等东西。”说着穆婉沉默下来,这就等同于分家了,她心里难受起来。   不过她很清楚这是早晚的事。   穆林都二十二了,再不说亲,真的只能找寡妇了。   往后穆林娶了亲,到底不同。大嫂便是再和气,也不可能和家里人一样偏着二弟,早晚要矛盾,倒不如让二弟早些独立,有铺子傍身,不近不远的住着,倒更好相处。   一家子凑在一起,写写算算,不但算了盖房子的帐,包括之后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大致费用在十两以内。   晚上吃过饭,穆林跟穆清彦出门去了,一是还钱,二是趁着晚上各家各户都在家,把人工请了。安排好这些,穆林才能放心回衙门。   当初借钱,赵家是大头,毕竟穆家跟赵家关系最近,赵家家底儿也最厚实。   还赵家是十五两。   赵叔赵婶都是和善人,知道了银子的来处,又听说还要在渡口盖饭铺,知道他们有余钱,这才把银子收了。   “以前清彦不爱说话,到底心里有主意,我看在渡口开饭铺就很好。”赵婶拉着穆清彦进屋,又热情的给倒了一碗糖水,从屋里取出一封信,笑说道:“清彦啊,河子写了信回来,你给婶儿念念。”   赵河就是赵家二儿子,在外跑镖,写信回来都是找穆清彦念信。   寻常农家人哪里念得起书,也就穆清彦特殊,穆家其他人都是穆清彦教的,多多少少识些字。当初穆林能够顺利当捕快,跟他识字有很大关系,捕快们都是底层出身,五大三粗,识字是稀罕事。   以前穆婉想让穆林去做账房,但穆林对算术不行,很多字会认不会写,只能作罢。   赵河的信也是找人代写的,不长。   信中一如往常,写他又跑了几趟镖,去了哪些地方,又问赵叔赵婶身体好不好,说给他们带了什么东西,又说今年忙,年底才会回家。   赵婶又高兴又忧愁:“这孩子,去年过年就没回来,催他也不当回事。他都十九了,再不娶媳妇,好姑娘都被别人挑完了,我看他以后不急!”   赵婶说这话时看了穆林一眼,可惜穆林正跟赵叔说话,根本没注意。   穆清彦福至心灵,立刻明白赵婶是相中穆婉了。   以前赵河还没离开的时候,跟穆婉就很好,有那么点儿苗头。穆婉对亲事不热衷,除了家境原因,只怕也有赵河的影响。按照世俗的条件来看,赵家父母好相处,赵河也是上进青年,两家结亲算是亲上做亲,但是,谁知赵河要在外面闯荡多久?闯的多了,见的多了,就怕心也多了。   穆清彦觉得,还是看穆婉自己,在穆家,没人会逼着她嫁谁。   从赵家出来,又去了胡家和王家,这两家都借了二两。   这两家地少劳力多,通常都在城里找活儿干,穆林顺带说了请工的事儿,两家都乐意。胡家兄弟俩、王家大哥,又说去请刘家和李家的两人,如此就够数了,约定明儿一早去渡口看地方,备好材料就开工。   “还有牛家的一两,一会儿你不用进去。”穆林提到牛家就挠头,实在是因为牛家有个厉害人物,平时他见着宁愿绕着走。   借钱这些人家都是逃难落户来的,关系的确还不错,但人多了难免有矛盾,有人习惯忍气吞声,也有人强势掐尖。   牛家老大老实本分,父母怕他往后吃亏,找媳妇的时候特地选个性子爽利的,谁知却是个厉害媳妇,处处要强占尖儿。牛家老二的媳妇也不肯吃亏,尤其看不惯牛大嫂,两人常常掐架。   牛大嫂对银钱看得很紧,自然借给穆家的银子不会忘记,隔三差五就要催债。   那张嘴比较刻薄,穆林因为欠债气短,只能避着。   穆林不让穆清彦去牛家,也是不想他受气。   “牛大叔!”穆林喊了一声。   一个老汉闻声出来:“是大林子啊,现在要喊‘穆捕爷’了。哈哈,怎么有空来大叔家,吃饭了没有?快进来坐。”   这时从厨房里出来个体型微胖的妇人,手里抓着条破洞的抹布,一边儿擦手一边儿挑着眉笑:“哟,穆捕爷来了,贵客啊。大壮快给捕爷倒茶,好茶没有,白开水也将就了。穆捕爷可别嫌弃,咱家实在没什么好东西,嫂子看你也不是来借钱的,对吧?兴许是还钱呢,做了捕爷,那不是时时刻刻都发财。”   若非穆林的确是来还钱的,就牛大嫂这张嘴,哪儿敢往她跟前站呀。   百姓敬畏捕快,牛大嫂也不是憨大胆,只是对穆林的性子很清楚,加上穆家欠钱没还,自然气势就高。牛大嫂仗着这份气势,没少摘穆家屋后的菜,还被穆文记恨算计过。   牛老汉对大儿媳妇这模样习以为常,一般公公不跟儿媳妇对嘴,所以他只是把脸一沉,冲牛大壮呵斥:“管管你媳妇儿,丢人现眼!”   牛大壮满脸尴尬,拽着牛大嫂进屋。   牛大嫂还不敢跟公公顶嘴,但对牛大壮可不留情,身子一扭甩开他,骂了一句:“窝囊废!”   当着牛老汉和穆林骂牛大壮,也是实打实的挑衅了。   牛老汉脸色涨红,既恼又羞。   穆林见状赶紧摸出银子递过去:“牛大叔,今儿我是来还钱的。当年我娘病重,亏得牛大叔牛大婶儿仁义,偏我家穷,拖到现在才把银子还上。”   “说这些干什么,谁家没个难处。再者说了,若不是你爹,当年逃难的路上我们这几家也不能太太平平的落户到这儿,我们都欠你家的情呢。”牛老汉想起当年往事依旧心怀感恩,若非穆父护着,他两个儿子都保不住。   原本这银子他是赠送的,但穆母告诉儿女,不能白要,一定得还。   提起亡故的父母,穆林也有些伤感。   穆父是会拳脚功夫的,据说身手还不错,穆林从小就跟着学,后来又教导穆文穆武,因此穆家兄弟几个身高体壮,穆林还能当上捕快。   当年逃难路上也不太平,难民们相互之间有争抢劫掠,也有山匪作乱。落户的十二家原本不是一起的,都是经过乱想活下来,凑在一处。穆父身手好,又仗义,一路护持着大家,几经艰险才到了凤临县。   正是因此,穆父穆母相继过世,但其他人家还是愿意借钱给他们。   穆清彦也泛着疑惑。   逃难时候的记忆太遥远,原主不大记得,但记得穆父一人能对三五个劫匪不落下风。这、已经不是普通拳脚了吧? 第8章 开工建房   次日一早,穆林先回县城,去县衙找人替班。   顺带着,问了渡口用地的事儿,又把砖瓦木料等事商定下来。因为他不能时常在家,便把这事儿交给王江。王江是泥瓦匠,经常给别人家建房,用料工时等都熟,又为人仗义,闲时就会领着其他人找活儿干,以前穆林也跟着挣过钱。   选址,打地基,穆清彦自然亲自去看。   说到柳林渡口比想象中“寒酸”,大概是因为渡口离县城很近,走官道半个时辰不用就能进城,因此不论吃饭还是歇脚,通常都会进城,没必要在渡口逗留花钱。当然,远航的船在渡口补给,或途中上下货物行人的除外。   渡口地势平坦,做生意的房舍一律离岸十来丈,河边铺设青石,木板架出停泊口。正对大小船只停泊的地方都有房舍,后来者便沿着这些房舍,顺着入官道的道路两旁支开摊子,倒也井然有序。   穆清彦没选路旁,而是选在正对河岸的那排房舍最边缘的位置。   这里看似偏僻,但只要房子建起来,布幡子一挑,船只来去都能看到。更重要的是,这里柳树很多,其他地方的树木保留的极少,为建房舍或道路都砍伐掉了。   “二弟,你真选这儿?这里可有些偏啊。”穆林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要他是从船上下来的人,肯定近便找地方吃饭。   “恩,这里挺好的。”穆清彦主要想选个舒服的住址,不然也不用到渡口来。   至于赚钱,只要饭铺子开了不赔钱就行,赚钱的事儿,慢慢来。   穆林不似穆婉,见他拿定了主意,就招呼着丈量土地,确定地脚线,今儿就能挖地基。一天三十文工钱,管一顿中饭,又是熟人,王江等人自然毫不马虎,立刻就开工了。   “二弟,我在这儿看着,让小武送你先回去。”日头渐高,穆林怕他不经晒。   穆文穆武两个也在,半大少年却能帮着挖地基,穆林还夸他两个不错。   可见这么些年,在穆家眼里的穆清彦多么柔弱。   “行,辛苦大哥。”穆清彦没强求,打算回去做饭。让小武跟着他,主要是赶牛车,这技术他还没掌握。   到家时,穆婉穆绣姊妹两个已经把菜都洗好,又有今天进城买的一斤肉。   “二姐,饭我来做。马上要开饭铺子,总得让人瞧瞧我的手艺。”穆清彦说着挽起袖子,洗了手,拎起猪肉放在案板上,问:“用多少?”   “一天半斤肉。”穆婉早就算好了:“大锅饭没那么多讲究,量多管饱有油水就行。”   穆清彦见她准备的小青菜,又有新摘的青辣椒,洗了干干净净摆了一盆子,显眼就是打算青菜炒肉。至于主食则是蒸的二米饭,满满一大锅。穆绣在洗一只木桶,等会儿用来装煮好的绿豆汤。   穆清彦就按照穆婉的菜谱做,总归他做菜自有奥秘。   饭菜做好,赶着牛车送到渡口。   穆清彦坐在牛车上,看似用手扶着装菜的木盆,实则是用异能锁住菜中生机。他虽然能将生机锁在菜内,但菜一出锅,脱离了他的异能就开始缓慢了流失。从青山村到渡口,架着牛车晃晃悠悠小半时辰,菜都要冷了,更遑论其中生机。   到了渡口,地基已经挖好,一些砖石木料也运来了。   穆林几个迎上来,将饭菜都搬到柳树底下,几个人随便往地上一坐,盛了饭,围着菜盆子就开吃。一大木盆的青菜,加了青辣椒,用半斤猪肉炒的油汪汪的,木盖子揭开时香味儿就往外飘,引得干了半天活儿的几人肚子咕噜咕噜叫唤起来。   “好香啊!大林子,你大妹手艺真不错,你可真有口福!”王江以为是穆婉做的饭,一面夸一面夹了肉往嘴里送。   这肉片寸许大小,薄薄儿的,肥瘦兼具,正是出自穆清彦的手。刀工不必说很纯熟,为迎合这些人的心理,肉片不小,又因为薄,半斤肉切下来片数特别多,一眼看去,青菜里到处都是肉,王江等人吃的特别开心。   穆林一吃就吃出来了,大笑着说:“不是小婉做的,是我二弟。”   “你二弟?”王江几个满眼惊诧,扭头看向一旁树荫底下坐着的人,怎么看都是俊秀少年,跟下厨做饭这种事儿太违和了。   胡家大哥胡平问道:“之前你说这饭铺子是你二弟开的,难不成、你二弟亲自做饭卖呀?”   之前他们以为穆清彦是做个挂名掌柜,做饭的会是穆婉。   “你说我二弟做的饭好不好吃?”穆林反问。   “好吃,实话说,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胡平可不是恭维,同样的青菜炒肉,愣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太舒服了,他甚至觉得传闻中的美味佳肴就是这个味儿。   “那我二弟这个买卖做不做得?”穆林又问。   王江先一步笑起来:“做得!很是做得呀!”   几个人又说又小,将一盆子菜一盆饭都吃了个干净,桶里的绿豆汤就留下来给他们解渴,把早上那只装水的木桶收回家。   几个人吃了饭,靠在树上歇息。   王江嘀咕了一句:“怎么一点儿不觉得累呢。”   本来干了一上午的活儿,又热又累,什么都不想干,就想足足的歇歇精神。谁知一顿饭吃完,全身一轻,好似之前的疲惫是错觉。   胡平几个也同样,吃饱了,舒畅了,直接就靠着树睡着了。   穆林只呆了一天,之后就去衙门了。   建房子用料进度等都是王江管着,穆清彦没事儿也来转转,穆婉比他来的勤。   王江几个虽比穆林大几岁,一样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况且穆家做事厚道,几人干活儿卖力,进度与预计的要快不少。   从他们开工起,也有不少人来打探,在渡口也有收保护费的,但没来找他们麻烦。这大概跟穆林有关。穆林从第一天过来就是一身捕快服,渡口的人不是傻子,不会来自讨没趣。   穆林还给他弄个一份文书,是渡口土地使用契约书,原来但凡在这儿建房子都要办个手续,往后经营也是要缴税的。土地的确不贵,只是象征性的收个手续费,毕竟官府主要是征税,渡口这里又不比县城。   穆林替他交了一百文钱,上面并没有使用期限,他可以一直使用。若想转手,土地是不值钱的,会连带在饭铺子里面。   八天后,房子完工。   房屋三间,砖木结构,主体都是木料,所以搭建起来特别快。前面的棚子挨着房子搭建,除了只有屋顶和撑柱,就似多了三间屋子一样。本来穆林提议像别家一样把灶台搭在棚子边上,但穆清彦不习惯做饭被人盯着,就将最西头的屋子隔的略小,用来做厨房。   穆清彦住在东头一间。   中间屋子最大,隔成前后两部分,后面住穆文穆武,前面主要是空出地方,到了晚上将棚子里的桌椅板凳收进来。   在穆清彦看来,这饭铺子很简陋,以后有钱了肯定要重新修。   但在穆家其他人眼里,这已经是一份可以传承的家业。   穆婉前前后后仔细看了一遍,笑着说:“位置虽然有点偏,可偏有偏的好处。屋子后头可以开几分菜地,养鸡也行,就是晚上得注意,门窗都得拴好。”   “二姐选个好日子开业。”穆清彦不动声色转移话题。   穆婉立时就说:“我早看着日子呢。今儿十八,忌开市,十九也不好,二十二是个双日,宜开市。”   “行,那就二十二。”正好趁着这几天把新屋子里外打扫一遍,木匠那边的桌椅板凳也得运来。   穆林也道:“二弟,开业多弄两个好菜,我带何川他们来吃酒。”   “是得弄两个好菜,开业可是大日子,鸡鸭鱼都得有,还得打几斤酒。”穆婉满脸是笑,又开始盘算一项项需求和费用。   房子建好,穆清彦当晚就住在这边。   地面都是夯实过的,乍看挺不错,但就怕下雨,地面会很潮。屋子里的床柜被褥等物,都是直接从家里搬过来的,毕竟重新置办又要不少开销,倒是穆文穆武那边重新准备了床被。   桌椅板凳运来后,穆婉又把摆席要用的菜蔬肉蛋买齐。   此外,还要请客。   赵婶等十一家不可少,此外,青山村里还要请里正,还有几户关系不错的人家。此外便是穆林的那些同僚。县城里捕快们数量极多,不算辅役白役,单单穆林这样的正式工就有一百,当然不可能全请。捕快们巡视分队分区,穆林请了同批的十几个人,加上蔡捕头和李副头,衙门里相熟的吏员也要请一请。   席多,桌椅不够用,还从赵家王家借了几桌。   碗筷倒不愁,本就是开饭铺,准备的多。   忙忙碌碌,终于到了二十二这日。 第9章 大碗小碗   作者有话要说:o(*////▽////*)q之前有几章把穆婉叫成“二姐”,偷懒只改了后面,前面的章节没改。谁知道这章又把牛大嫂名字写错,哈哈,她是牛家媳妇,蠢作者直接写成了“牛桂花”,现已改成“马桂花”。不过,好像这些小地方没有人发现哦。   前一日,穆婉逗留到天黑才走,把所有碗筷都清洗干净,次日要用的菜蔬肉蛋都准备好,又从家拉来一车木柴,指挥着一家大小把所有桌椅板凳都擦洗一遍。穆婉半刻停不下来,若不是穆清彦催促,不知她要忙到什么时候。   相较之下,穆清彦十分平淡,毕竟他内里并非十五岁穆家少年。   天还没亮,有牛车过来,穆清彦立刻就醒了,他听到穆绣的声音。等他点灯起来,穆林和穆婉的声音也传了过来,紧接着就听穆婉拍门。   “小文,小武,开门。”   这两天又是打扫屋子,又是挖菜地,又忙着洗洗刷刷,穆文穆武累坏了,这会儿睡得正香。   穆清彦先一步出来开了门,迎他们进来:“怎么这么早,天还没亮呢。”   “你大姐恨不得半夜就来。”穆林抱着尚有些迷瞪的穆绣,将人放到穆文穆武床上,顺带将两人叫醒。虽说不用穆绣帮忙,但又不能将人独自放在家,只能带过来。   穆绣却是不肯睡,一咕噜爬起来:“二哥,我也要帮忙干活儿。”   “不用,东西都准备好了,你再睡会儿。”穆清彦劝道。   “不要!”对于穆绣来说,今天不同以往,干活儿也充满了趣味。   “行了,她昨天叨叨了半宿呢,既然不想睡,随她。”穆婉点点穆绣的鼻子,警告她一会儿不许喊困。   “我把赵婶家的两只桶借来了,再去挑两桶水搁着备用。”穆林挑起扁担朝西边走。   朝西百十米是渡口正中心,那里竖着一个木头牌坊,上书“柳林渡口”四个字。再往西行数丈,有两株上了年头的柳树,树下有一口老井,渡口做生意之人都吃这口井里的水。   穆清彦洗漱完,穆婉带着三个小的,已经将桌椅板凳都摆好。   本来铺子里做了八副桌椅,方桌、长条凳,朴素简单却结实耐用,平素只用摆五六张,剩下的备用。村里人一共请了十五家,就算每家两个人,也是满满当当四桌。铺子里的方桌就是寻常尺寸,坐十个人太拥挤,也不好看,就按每桌八人算,万一谁家带了孩子,也容易安插。   再有衙门那边来的人,大小捕快小吏估摸着有二十个,这些人大多都成了家,吃席这种喜事肯定会带家眷,如此一来,人数翻番,得五桌。   一般办席都得准备的多些,以防有突发情况。   铺子里八张桌子,又有接来的两张,一共预算了十桌席面,也是大手笔了。   穆婉心疼,却也没法子,衙门那些人不能不请,一来是为穆林好,二来也是给饭铺子撑腰。   穆清彦见她煮了粥,见地上摆着只箩筐,满满当当的新鲜荠菜,抓了两把,准备做个凉拌荠菜。荠菜为了保持新鲜,是今早带来的,刚刚才清洗干净。小锅里水开了,直接下锅焯熟,捞起来沥干水,放入拍好的蒜泥、盐、醋,再点几滴香油,吃起来鲜嫩爽口。   穆文穆武咽了下口水,穆绣也馋巴巴的看着。   穆婉没好气的笑:“自从二弟开始做饭,我做的饭他们一个个的都吃着不香了。”   “大姐尝尝。”穆清彦递了双筷子。   穆婉先给穆绣喂了一口,又自己尝了,难掩惊讶:“大哥一直说二弟做菜的天赋好,我看也是。我就盯着你拌的凉菜,跟我做的一样啊,偏生味道差那么多。”   起来的早,穆林穆婉都没吃早饭,等着穆林挑水回来,一起吃早饭。   白米稀粥,家里带来的馒头包子,一碟儿凉拌荠菜,一碟儿自家腌的酸萝卜丝。   吃完饭,开始准备酒席上的菜。   菜单是早先确定好的,凉拌荠菜、素炒小青菜、香椿炒鸡蛋、香干炒肉、豆腐炖鱼、面块儿炖鸡,二素四荤,共六个菜,分量足,算是很好的席面了。   他们这边靠着清水河,鱼便宜,普通河鱼一斤只在七八文,高也不过十文。鱼买了十条,五只鸡,家里攒的半篮子鸡蛋拎了来,香干五斤,豆腐十块。又有葱姜蒜和油盐酱醋等调料,共花费了六七钱银子。   天色放亮,渡口越来越热闹。   饭铺子为醒目,特地做了个红边儿白底的布幡,上面黑色大字写着“饭”,用一根竹竿高高的挑在棚子上。棚子正中挂着个木头牌子:穆家饭铺。   店名是穆家共商,穆清彦没什么意见。   中午才开席,预备事宜早早儿完成,一家子大小闲了下来。三个小的坐不住,跑到别处看热闹去了,穆婉却静不下来,没一会儿功夫就喊上穆林,让他把屋子后面的菜地再挖挖。   这几天忙,菜地只挖了一半,本说好等开业之后再继续挖,到时候从家里后面的山坡上砍一车荆棘过来给围起来。   穆林从小被她使唤惯了,乖乖拎了锄头就要去。   穆清彦哭笑不得,赶紧拦住两个:“大哥,大姐,菜地又不急着用,先歇一歇。今天开业,中午忙了酒席,指不定晚上就会有客人,到时候可没工夫闲着。”   穆婉想想也是,就算了。   饭铺才开,穆婉打算先这这边帮几天,然后就要去找媒人给穆林说亲。   穆林实在不能再耽搁,旧年穆林寻到衙门这个差事,穆婉就大松口气,有了正式事,有了收入,说亲的余地就更大。现在更好,穆清彦开了饭铺子,哪怕不是穆林的,却也是穆家二弟出息,对亲事很有好处。   只是想到自己也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家里人不嫌,却遭外人嫌。   穆清彦则回到房里,抽空练几个字。   屋前是棚子招待客人吃饭,开窗的话没有私密性。本来窗户要冲着后头的菜地,为采光,他又在东面墙上多开一扇。早上朝阳初升,临窗放置着桌案,金光一洒,朝气蓬勃。   自从来到穆家他就每天坚持练字,前世毛笔字写的不好,但原主却写着一手好字,何况日后要常用,真不能偷懒。他每日照着原主的字临摹,如今已有七八分仿佛,加上到底性情不同,慢慢儿的字也有了属于他自己的风骨。   “大哥!大哥!”突然外面传来穆文穆武的大声喊叫,慌慌张张,偏又带点儿兴奋。   穆清彦从屋子里出来,穆林正问呢。   穆武抢先说道:“大哥,刚刚有船过来,说碎石滩那里有个死人。”   “死人?”穆林吃了一惊。   穆清彦却留意到地点,问了一句:“大哥,我记得之前何川好像说过,碎石滩出了事,当时是李副捕头带人去处理的。”   穆林自然也记得这件事,毕竟是死了五个人,县令怎么可能不重视。   不过,穆林却说:“这次跟上回肯定不是一回事,我去看看,要是仇杀抛尸什么的就算了,要是专为劫财杀人就麻烦了。”   若是仇杀,危害相对小,也是偶发事件,可要是专门劫财杀人,却很可能是隐藏着一伙儿人,弄不好就闹个水匪出来。   穆清彦觉得穆林刚才的话奇怪,倒不是后半句,而是前半句。   为什么说和上回死人不一样?   按理来说,上回死的人多,应该更严重,可从穆林的态度窥伺县令等人,却不如眼下这桩事严峻。   莫非上回的事有什么内情?   穆清彦又是习惯性的思考分析,忽而又反应过来,自己犯不着去操心那些,也就不再多想。   “好好儿的,怎么闹出死人。”穆婉觉得很触霉头,也为穆清彦安全担忧。   穆文穆武可不怕,跟着去看热闹。   不多时穆文跑回来:“大姐,二哥,大哥说一会儿衙门那边肯定要来人,他先去碎石滩,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等那边有了初步结果他再回来。”   “小武呢?”穆婉问道。   知道她的担心,穆文忙道:“大姐放心,大哥没让他跟去碎石滩,他在牌坊那儿听船上的船工讲当时发现尸体的事儿呢。”   说完一溜烟儿跑了,显然也热衷于各种野闻故事。   巳时过半,有一群人过来了。细一看,原来是赵叔赵婶、牛老汉领着牛大壮牛大嫂,又有当初请来建房的王江五个领着各自的媳妇。   古时早婚,别看王江才三十岁,却已有三个孩子,长子都十岁了,这还是因着当年逃难耽搁了娶亲。时下农家谁也不富裕,除了本家待客之外,去别家吃酒都默契的不带孩子,或是只带一个,王江等人是一个也没带,唯有牛家例外。   牛大壮怀里抱着个小丫头,牛大嫂身边是个六七岁的小子。   牛老汉臊的脸通红,别着脸不去看丢人的大儿媳。   本来说好家里就两个儿媳妇来,还交代她们早些来,能帮着洗洗刷刷,谁知大儿媳带了一双儿女,牛大壮觉得不好,就去拦,人没拦住,两人纠缠了一路。牛二嫂虽然厉害,可在外面要脸面,觉得大嫂太丢人,扭头回去了。这事儿被牛老汉知道了,赶紧追过来,生恐大儿媳闹了人家的好日子。   如今这场面……   牛老汉暗叹口气,决定一会儿上礼时上个双份儿。   “赵叔赵婶、牛大叔……”穆婉挨个招呼,赶紧领着人进去坐,又支使穆清彦倒茶。   赵叔忙摆手:“小婉客气什么,我们过来就是让你婶子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其他人家地里活儿多,晚点儿过来。对了,大林子呢?今儿还忙着衙门的事儿呢?”   “小文小武怎么也没见?”赵婶又问。   “他们哪儿闲的住,看热闹去了。”穆婉不想在这样的日子说起死人的事儿,就一句话带过去了。   说是端茶,这也是习惯的客套话。   穆清彦给每人都端了一碗白开水,是早先烧好的,里头放了几勺红糖,看上去有淡淡的红色,还带着甜味儿。   红糖比白糖便宜,且质量不同,价格差别也大。他们在县城买的这种红糖,算是中等,每斤只要三十文,若是要买略好点儿的白糖,就得四十文一斤,更好的雪花白糖高达百文,不是寻常百姓家吃得起的。   就这三十文的红糖水,平时也没谁家舍得喝。   旁人到还好,牛大嫂见了糖水儿眼睛一亮,立马就说:“穆家二弟,你也太小气,这碗太小,两口就喝没了,换大碗来。”   铺子里用的碗是粗瓷大碗,能装二两面,所有人都是用这个喝水。倒是给牛家两个小孩子倒水时,穆清彦依着前世的习惯,特地给找了两只小碗,本是预备着装铺子里免费赠送的腌菜,小孩子人小胃口小,这样的碗装水也够喝了。   任谁看了都明白其中意思,也很清楚,小孩子用的碗只是相对小些。   再者说,牛家大人带孩子来了五个,本就够臊的慌,人家倒糖水没忘了两个孩子已经够可以了,倒反过来挑理。   牛大壮在桌子底下扯牛大嫂的衣裳,憨厚的脸上带了哀求:“桂花!”   桂花是牛大嫂闺名,但平日里除了娘家,外人都喊她“大壮家的”,或是“妞子她娘”,牛大壮也很少喊她名字。   牛老汉脸色已经很难看,也顾不得当着外人的面儿,毫不客气的呵斥:“日头还没升上来,脑子就开始犯浑!大壮,还愣着干啥,你媳妇儿犯病还不知道?还不赶紧将她送回去!”   马桂花没想到公公突然不顾颜面直接训斥她,还当着其他外人的面儿,饶是再厚的脸皮也忍不住羞的通红。然而看到牛老汉暗沉的脸色,眼中泛出的冷光,心下一个激灵,到底不敢正面怼回去,却也拉不下面子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若这么背撵回去,往后她在家还不被老二家的给踩到泥里。   马桂花到底不是什么没经过事儿的小媳妇儿,脸色几经变幻,脸上堆出一团笑来:“爹,您别生气,我不就是心疼孩子嘛。这样的红糖水儿,一年到头咱家也喝不上几回,我就是想让柱子妞子多喝两口。”   马桂花把姿态一放软,牛老汉这个做公公就不好穷追猛打。   其他人还有些发愣呢,见状,忙都劝和起来。   穆婉倒要反过来数落自家人:“都是我二弟性子呆,怕孩子小捧不好大碗,要我说就他多事。小孩子谁不贪甜,又一路从村里过来,怕是早渴了。”说着,又给妞子和柱子一人换了个大碗,又笑道:“不是姐姐舍不得这点儿糖水,你们肚子小,要是灌多了糖水儿,一会儿就吃不下饭了。今儿可有好多肉呢,不吃倒是好可惜的。”   “这话倒是真的,我方才悄悄去厨房瞧了,有鸡有鱼,还有猪肉,丰盛的很呢。”赵婶忙接过话,语气夸张的形容着,缓和了气氛。   马桂花听了这话,倒是暗自懊悔,早知道不给俩小的喝水了。   她很快又想了主意,等两小的喝了大半碗,她马上打发他们出去跑,多跑跑过会儿就饿了。至于两个孩子剩下的糖水儿,她全都灌在自己肚子里。   牛老汉干脆扭开脸,眼不见心不烦。   就因为一碗糖水闹出这些事,穆清彦不禁哑然失笑。   穆婉以为他心里不舒服,低声安慰道:“你别跟她计较,那马桂花就是那么个性子,确实有些讨嫌。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怪,牛家一窝子老实人,偏娶了两个厉害媳妇。”   “牛家是老实,可不憨。”穆清彦看得分明,别人且不提,牛老汉是个心有成算的。 第10章 开席   一群人喝了水,说着闲话,打量起新建的铺子。   王嫂子跟胡家俩妯娌感慨:“瞧瞧这铺子,里里外外可宽敞着呢,等买卖做起来,不管好赖,算是不用在地里刨食了。”   “可不是,村里人提起来谁不羡慕。前几年穆家多艰难啊,年年借着钱过,咱们各家帮着一把,也是念着穆家大叔的恩义,谁知短短几年功夫,先是穆林做了捕快,现在他二弟也开了铺子做了掌柜,债也都还清了。”   “说起来,穆家兄妹三个都还没说亲呢。”   胡家的打趣:“王嫂子,你家梅子今年十三了吧?也该寻人家儿了,瞧瞧穆家二弟怎么样?以前总可惜他生的太单薄,做不了活儿,现今可不愁了,梅子若嫁来,直接就是掌柜娘子呢。”   “说笑归说笑,可别随便攀扯我家妹子。”王嫂子转了话题。现今穆清彦条件的确是好了,可即便真有意做亲,也不能大刺刺嚷出来,不但女方掉价儿,一旦亲事没成可要闹得没脸。   王嫂子忽而笑道:“提起亲事,我倒有个亲事说给穆家大兄弟。这事儿还是我家大江说的,若成了,可少不了我一份儿谢媒钱。”   “谁家姑娘?”胡家妯娌追问。   “你们急什么,真吃喜酒少不了你们的。”王嫂子抽身去找穆婉。   过了两刻钟,有人赶着三辆驴车过来,车上坐着十三四个妇人。   这些人一瞧就跟青山村的人不同,虽然身上穿的也是布衣,却是质地优良的细布,颜色晕染均匀且鲜亮,价格也是不可同论。   好比穆婉身上的蓝布衣裙,粗布,略厚实,且边角颜色染的不大好,都是农人拿来做春秋衣裳,或是套在冬袄外头穿。便是这样的粗蓝布也要七八文一尺,穆婉做一身儿衣裳,布料钱近三百文,往往两三年才添件儿新衣裳。   驴车上的妇人们都是细布衣裳,衣领袖口都有绣花儿,鞋面子上的图案也精致。她们身上的布料,一尺少说得十四五文,颜色好的更贵。更别提头上戴着各色绢花、金银簪,那手腕子上也有或粗或细的金银镯子叮当作响。   青山村的妇人们眼睛都看直了。   “这、这是……”有人小声的问穆婉。   穆婉很快反应过来,一边答话一边去迎客:“定是捕快们家的。”   王江因着有手艺,肯吃苦,又仗义,平素挣钱不少,王家在村里日子还是很不错的。但即便如此,王嫂子买只素面的银镯子也得斟酌斟酌,见了这些捕快家眷们的排场,哪儿能不惊叹。   对于捕快们挣钱的门道,谁都清楚,一时间不少人都想给穆林牵红线。   穆清彦是男子,不好跟女眷们靠近,只跟赶车的打听:“捕快大哥们怎么没见?”   闻言,妇人中一个领头的站住脚,笑着说:“这是穆家二弟吧?我可听当家的提起过你,上回那采花贼多亏着你帮忙,否则只怕他现在还躺在床上养伤呢。”   这妇人三十五六的样子,肤色白净,透着点儿富态,说话自然随和,看似亲切。然而穆清彦见惯了场面,自然看得出来对方就是场面话,从其神态、言语、举止,再看她率先发声,便知她身份。   果然,有人在旁笑着提醒:“这是蔡大娘子。”   接着便是互相介绍,李副捕头娘子和何川娘子都来了,没来的有几个,也是抽不得身,托人带了礼金送来。   蔡大娘子又道:“他们爷们儿有事,一会儿就过来。”   穆清彦会意,定是去碎石滩处理浮尸的事儿。   到了棚子底下落座,两拨人泾渭分明。青山村的人瞧见这些城里的捕快娘子们,多少有点儿拘谨,也带着点儿敬畏。别看捕快职业低贱,但在百姓眼中,那可是拥有莫大的权利,唯有敬畏讨好或敬而远之。   “给她们上茶。”穆清彦拦着穆婉倒糖水,见她不解,笑道:“看她们穿着打扮,像是缺糖吃的?城里人待客,自然要茶。”   穆婉一笑,依着他的主意换了。   铺子里头的茶叶只是寻常,蔡大娘子那一桌只是沾了沾唇,便没再动。   “二哥,大哥他们回来了。”穆武跑回来报信儿。   穆清彦便开始炒菜。   赵婶几个本要进来帮忙,穆婉拦了,毕竟东西都准备好了,人手足够。   穆婉烧火,穆绣懂事的在旁打下手,给穆清彦递个葱蒜,端个菜什么的。   听着外面穆林等人到了,这边就开始上菜。   穆林点了早先买好的喜鞭,噼里啪啦热闹的放起来。   渡口船来人往,不少人听到动静都望过来,见了布幌子,便知道这儿又新开了一家饭铺。临近一些做买卖开铺面的,也过来贺喜,穆林便请对方入席吃杯酒。   大多数人只是贺喜,并不留下,毕竟吃了人家的酒,你不上礼钱吗?   但也有几个不在意那点钱,远亲近邻,同在渡口做生意,和气生财嘛。   一开席来客们就把礼金上了,几文、十几文,都是份心意。   穆林招呼着客人,钱是穆武收,穆文在旁边记账,两人配合默契。   冷菜热菜陆陆续续端了上来。   村里人吃席就看油水足不足,肉多油多就是好席。但城里娘子们不这样,她们平时不缺肉吃,自然就讲究味道。本来对今儿的席面没什么期待,可从尝了第一口开始,难以言说的美妙滋味就冲击着她们的味蕾。   “这、这菜是谁做的?”蔡大娘子拦住上菜的穆文问道。   穆文刚收完钱,忙着端菜,见她问,笑着回道:“这饭铺子是我二哥开的,菜自然是他做的。大娘子您吃的成么?”   蔡大娘子点头,又忍不住看了穆文一眼,觉得这小子挺有意思,胆子也大,倒跟他那个双胞胎的兄弟不一样。   其他娘子们也在议论:“真没想到,穆家这个二弟瞧着文文弱弱,竟有一手好厨艺。”   “谁说不是呢。就这手艺,随便到城里哪个酒楼都能掌勺。”   “给人家做工哪里比的自己做掌柜自在。”   青山村那边惊叹更深,毕竟他们是看着穆清彦长大的。   赵婶几个算是放足了心,就这手艺,生意不愁啊。   肉菜多,味道好,量也足,慢慢儿说话的人就少了,只顾得吃。   席上也有酒。   之前穆林打了十斤酒,本地产的凤临老酒,一斤二十文,算是平价酒了。本地人,特别是百姓们红白喜事一般都喝这个酒。别看酒价亲民,但喝起来颇有劲头儿,越是干苦力活儿的越是喜欢,捕快们也大多爱喝这个。   穆林招让何川先招呼着捕快们,他去同村人那边招呼一会儿。   何川连连吃着鱼,连里头炖的豆腐块儿都被抢光了。   “怪不得穆家二弟开个饭铺,这手艺,啧,太好吃了!咱们这儿鱼多,自家做鱼,放了葱姜蒜也有股子说不出来的腥气,馆子里的鱼也就那样,倒是穆家二弟做的这鱼……哎哟,真鲜!真香!”   穆清彦做菜最擅长素菜,这是他的独门天赋,至于炖鱼,好吃的原因在于他也爱吃鱼,前世特地钻研过。当时他有个客户是特级大厨,尤擅做鱼,红烧清蒸他都跟着学了一手。   所有人都吃的停不下嘴,唯有个一个人脸色发白,看着那条鱼,一个没忍住就朝外跑。隔着老远似乎都能听见呕吐声。   “这小子,真败兴!”有人笑骂。   蔡捕头说了句公道话:“他才来几天,刚才又见了浮尸,肯定受不住。你第一回 你见到死人不也吐的几天吃不下东西。”   “蔡头儿,这回这个是因财杀人?”   “谁知道。”蔡捕头喝了口酒,答的敷衍。   “我这不是担心嘛,要真出了水匪,到时候吃苦受罪的还不是我们?”毕竟真要剿匪,虽说可以请驻军协助,但他们这些捕快怕也难逃。   另一边,穆林正给里正敬酒,忽听隔壁桌坐着的马桂花喊他。   “穆大兄弟,嫂子给你说个媒怎么样。” 第11章 随礼   今日菜量备的很足,又有酒喝,加上正对着宽敞的河面,清风徐徐,看船只来去,便是没文人情怀,也觉得畅快。一顿饭吃了大半时辰,个个心满意足。   吃完饭,客人们就走了。   赵婶几个留下帮着洗洗刷刷,顺带用自家牛车把借来的东西送回村里,穆婉晚上是不住在这边的,也要带着穆绣回家。里正等人先走了,王江几个则坐着喝水,等着各家媳妇儿们一道走。   穆林去送蔡捕头等人,他们这一班今天沐休,所以穆林打算晚上回村。   “他怎么办?”穆清彦没去厨房,那里头围了一屋子女人。   人多力量大,又都干活儿麻利,不一会儿就把锅碗瓢盆洗干净了,还把厨房里外收拾了一遍。   这会儿他指着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一个捕快,眼底闪过深思。   这个捕快很年轻,看上只有十六七岁。衙门倒不是没这样年轻的,但一律体格壮实,都是穷苦出身,但这个人明显不一样。身量还行,但肌肉松软,脚步虚浮,明显养尊处优,没一点练过的样子。   估计蔡捕头等人都看得出这人有些来历,毕竟捕快们本就出身底层,又整日在外奔波,肤色晒得黑,人也粗糙。   这人白净的肤色在衙门里很扎眼,相貌不俗,言谈举止都透着点儿不一样。寻常人不好形容,实际上那是一种出自大家,自小熏染出的气质。哪怕这人刻意掩饰,到底手段稚嫩,不说穆清彦这种见识过的,便是穆林这样混迹于底层的也瞧得出来。   在吃席时穆清彦就发现了,别看捕快们跟这人说说笑笑,但都带着点儿疏离和防备。同样的,众人都让着他,包括蔡捕头也对其颇多维护。   这人不受激,偏要喝酒,才几杯就醉的一塌糊涂。   城里来的驴车都坐着女人们,捕快们是走着回去,不好带着他。   穆林说道:“蔡头儿说让他先留下,等醒醒酒再送他回去。”   “这人叫什么,哪儿的人?”穆清彦问。   “陈十六,他没说是哪儿的人,就说喜欢做捕快,托了衙门师爷的关系进来的。”穆林说着摇头:“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今儿去看河里的浮尸,本来不让他凑近,他不信邪,结果吐的稀里哗啦。走个路,喊脚疼,吃个饭,嫌人家盐搁多了。”   “一会儿给他煮碗醒酒汤,不然这一睡到天黑也未必清醒。”屋子有限,穆文穆武两个大半小子睡一张床已经显挤,若这陈十六天黑不走,难道要跟他睡吗?   就像不习惯用别人的被褥枕头一样,跟个陌生人同床,也是难以忍受的事。   说话间赵婶几个忙完了出来,借来的桌椅搬上了牛车,穆婉又把席上剩的菜分了分,每家都装了一些。这也是农家吃席的惯例,帮厨的人总能得到这样的好处,在农家,打包剩菜不是为节俭,而是生活境况所迫,能得着剩菜是件高兴事。   “二弟,我就回去了,晚上你可要多留心,有人敲门可别开。”穆婉不放心的絮絮嘱咐。   “大姐你放心吧,我都知道。我看今天夜里可能要下雨,这一下明天也停不了,你不必忙着过来,有小文小武就够了。”穆清彦觉得她没必要两头奔波,再者,她总这样事事操心也不好。   穆清彦希望她过的更轻松一些,不要把什么都往身上扛。   穆婉却是抬头看看天,吃饭前还是好天气,这会儿太阳已经半隐半露,河面上波光粼粼,风吹过来有点凉。   春天细雨绵绵,一下就是几天。   “那行。我也抽不出空过来,要去地里看看,把苗补一补,趁着这趟雨水也要活。另外……”穆婉瞥了眼穆林,低笑道:“王家嫂子有意给大哥做媒,你也知道王大哥农闲时接活儿,各村里跑,认得人多。王家嫂子提的这姑娘是大余村的,离的也不是很远,我打算回去再打听打听。”   虽说对穆林的婚事急切,但也十分慎重,毕竟是穆家长嫂,家里可以穷,但为人行事不能差了。   时下说亲,都是媒人先提,男女双方就私下去打听对方,包括对方为人父母性情,家中姊妹兄弟,再是对方品貌性情。一项一项都细细问清楚了,觉得各方面条件合适,再知会媒人做进一步接触。   穆婉是妹妹,又未出嫁,不好给大哥张罗亲事,所以这事儿还得托赵婶出面。   穆清彦看着开心的穆婉,却觉得应该提醒穆林关心关心穆婉的终生大事。   女子花期耽搁不得,特别是时下女子束缚大,十八岁往上就是老姑娘,说亲都是鳏夫穷汉,便是出嫁后都会受很多委屈。   至于赵河,真要有心,就该主动回来。   毕竟两家知根知底,赵河不可能不知道穆婉的情况。   说到提亲事,就不得不提席间发生的一桩尴尬事。   马桂花当着那么多人,大刺刺的就要给穆林说亲,穆林除了赔笑,真不好多说什么。幸而赵婶等人主动解围转了话题,穆林立刻逃到捕快们那边去了。   为这个,马桂花面色不快,心尤不死。   方才为防她再贸然提及闹得双方不好看,牛老汉打声招呼,领着牛大壮马桂花先走了。   王嫂子见了心下生恼,还特地跟穆婉私下提醒:“你可别胡乱应承相看,你道她提的谁?就是她娘家妹子!这若是沾上了,你就别想撕掳开。”   穆婉先时真没在意,但经过王嫂子一提,大惊:“她娘家妹子?被退亲的那个?”   “就是她。”   穆婉吓了一跳,连忙道:“嫂子放心,我这边应了你,总要有个结果再提其他。更何况牛大嫂的为人,我也是怕跟她打交道,这事儿只能谢过她的好意。”   送走了青山村众人,饭铺子冷清下来。   穆林席间酒喝的不多,这会儿也不嫌累,抡起锄头就去屋后挖菜地。   才开的店,估计今儿很难有客人。   穆清彦也不急,给自己倒碗茶,把礼单册子取来看。   穆文捧来一只陶罐儿,里面装的都是铜钱,很多都是新制钱。   “二哥,你猜有多少钱?”穆文刚才捧着陶罐,来来去去数了三四遍。   穆清彦将礼单一扫,张口道:“一千三百四十八文。”   “哇!二哥,你怎么知道?”穆武叫起来。   穆文更惊讶,因为之前礼单一直在他那里,他很清楚穆清彦是才拿到手。可是呢,看了一眼,就立刻说出数目,这……   穆清彦笑笑没多说。   这又不是多大的数目。   穆文字写的端正,账目记得清晰明了,来客随礼都是商量好的,很有规律,只要乘以人数,加一加,不用纸笔就能心算出来。   从礼单上也能看出贫富差距。   蔡捕头李副捕头的随礼都是一百文,何川等捕快们一人五十文,再往下是赵叔赵婶给了五十文,这也是因着两家关系十分亲近,其次,也代城里的赵山上了二十文。王江等九家分别是二十文,牛老汉因着自家来的人多,不愿失了颜面,所以给了三十文。   青山村里正,以及原村四家,分别是十文。   又有渡口三家铺子的老板来贺喜,并留下喝了酒,一人上了六文钱随个喜气。   其实王江等人上的礼就不轻,是按着当地亲戚走动的数目上的。相较之下,里正几家只是关系好,按着平常关系上礼钱。   捕快们是按着县城规矩上礼,加上他们的收入水平,五十文也正常。   两个捕头儿给一百文虽多,但也不算突兀。   “二哥,你怎么算的?教教我。”穆文对他的速算很感兴趣,眼睛都亮了。   古时有九九歌,就是九九乘法表。   原主教过穆文穆武,但平素用的极少,毕竟又没进学,平时家里也没那么些银钱进出需要算账的,因此就算最用功的穆文也只是熟记了歌诀,一旦脱离歌诀,他就有些抓瞎。   “这个要多练习,再掌握点儿窍门儿,一时急不来,等明天开始你们就好好儿学学算术。”穆清彦觉得穆文很聪明,又有成算,将来不可能一直窝在村子里,多学些东西有好处。   果然穆文很高兴,穆武却是一声惨叫,学习对他来说很痛苦。 第12章 雨夜来客   为防雨提前落下来,穆清彦没让穆林继续挖园子,去厨房煮了碗醒酒汤,让他给陈十六灌下去。   陈十六睡得迷糊,无知无觉喝了几口,反应过来连忙大叫:“这是什么东西!”   穆林看他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这可是我二弟好心给你熬的醒酒汤。你小子不会喝酒硬逞能,都什么时辰了,该回城了。清醒了没有?再喝两口?”   陈十六连连摇头,心有余悸的望向他手里的碗,里面暗沉沉的汤水,正散发着浓浓的醋酸味儿。当然,那不全都是醋,里头还带着甜味儿,又酸又甜,味道简直可怕。   “这也叫醒酒汤?”陈十六指着碗,质问站在一旁事不关己的穆清彦。   穆清彦眉梢轻挑,笑道:“嗯,糖醋醒酒汤,贵着呢,一般人我还舍不得给他喝。”   “糖、糖醋?”陈十六瞪眼,他只吃过糖醋里脊、糖醋鱼,还是第一回 听说有糖醋醒酒汤。   穆林把碗一伸:“十六,喝了吧,里头搁了不少白糖,别浪费了。”   陈十六脸色挣扎:“不、不用了,我酒已经醒了。”   穆林到底舍不得浪费,把剩下的半碗自己喝了,那滋味儿令他险些吐出来:“二弟,这汤怎么这个味儿?怪不得能醒酒。”   糖醋醒酒汤可不是靠怪味儿醒酒,而是能使酒精快速分解。   凤临老酒虽是蒸酿白酒,其实度数不高,陈十六是不会喝酒才那么容易醉。   穆清彦没给他们解释其中道理,说也未必听得懂。   “小武,打盆水来。大哥,你们洗把脸赶紧就走吧,省得半路淋雨。”   没车没马,俩人要走回县城。   陈十六苦着脸:“捕快不是应该配马吗?我看县衙里养了不少马呀。”   “马多精贵。你又没外出公干,就在县里跑跑,哪里就值得骑马了?”穆林嘲笑他娇气,末了又说:“不过,要是水上真闹了水匪,估计你就有机会骑马了。你会骑马吗?”   “那当然!我七岁就上马,十岁就学会了。”陈十六脊背一直,觉得终于扳回一局。   穆林瞥他一眼,道:“你家有马?”   “我家……我家没有,借的。”陈十六掩饰的话很蹩脚。   *   以往在家里的时候,只要不是农忙,都习惯在天黑透前吃完饭,省得点灯费油。   现在是开铺子,一盏灯是不能吝啬的。   穆清彦早先买了一只竹灯笼,四四方方,框架是用竹子做的,覆着宣纸,透光性很好。价格在他看来比较便宜,只要五文,但对于百姓来说,依旧属于不必要的贵重用品。   宣纸不耐淋雨,好在纸可以自行更换。   另外灯笼里面点着蜡烛。蜡烛按斤卖,又细又长,专在灯笼里点的白蜡。这样的蜡有些杂质,相应而言略微便宜,但一斤卖价也在七十文。一次性买了三斤,抹了十文钱。   灯笼朝棚子下一挂,夜色里格外显眼。   若在前世,新店开张头几天肯定生意热闹,主要是有各种广告宣传以及优惠活动。但现今开的饭铺子,白天是热闹了,却都是来贺喜的,真正的客人没一个,等于没开张呢。   穆清彦也不在意,吃过饭,给穆文穆武出了几个算术题练习,之后便打发着两人睡了。   考虑到是开业第一晚,外头的灯笼没熄。   夜半,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穆清彦一贯睡觉警醒,雨刚下他就知道,这会儿听着雨势大了些。不知是否错觉,除了雨打落叶、敲击屋顶门窗的声音,似乎还有脚步声。   他立刻将精神力放出去,灯笼里的蜡烛早已烧完,外面漆黑一片,影影绰绰看到个人影。   外面那人朝他睡的屋子走了两步,就似透过墙壁在看他一样,忽然,那人开口了:“店家,劳烦开火做饭。”   是个年轻男子,声音清朗,很有穿透力。   穆清彦皱了皱眉,他可以肯定,对方知道他醒了。   隔着一道墙,夜色这样黑,他不过是从床上坐起来而已,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可外面人的听力显然非凡。再想到之前经常听穆林等人说什么江湖高手,这人又大半夜出现,肯定有一番护身的本事。   彼此又没恩怨,他一个开饭铺的,钱都没有,怕什么。   穿好衣裳,取了蜡烛和火折子,开了门。   “稍等。”他将外面挂着的灯笼取下来,换了一根新蜡烛重新挂上。   这时才看清这位夜晚来客。   这人身量很高,跟穆林差不多,但体型比穆林要瘦一些,修长匀称,完美的衣架子。绯红锦衣,十分张扬的颜色,倒衬的那双手格外白皙。这人头上戴了一顶竹斗笠,宽大的帽檐压下来,只露出朱红的唇和光洁的下巴,头发都拢在斗笠内。   斗笠上在滴水,一身衣裳也湿透了,脚下是一双黑靴,按理应该很不舒服才对,但此人站在那里十分闲适,甚至目光穿过斗笠的阴影,将穆清彦举止神色都尽收眼底。   闻寂雪嘴角勾了淡笑:“我饿了,随便做点儿什么吧。”   穆清彦的目光在其身上扫了扫,没发现武器,心下却更慎重。   他闻到对方身上有血腥气,很淡,被药味儿盖住了。   这人受了外伤。   “有昨天剩的米饭,做份炒饭最快,还可以煮份荠菜豆腐羹。”又道:“荠菜屋后就有,现摘很新鲜,豆腐是昨天的。”   “可以。”闻寂雪点头,看他清隽单薄的样子,实在不像厨下掌勺的人。   一开始闻寂雪走到这里,只是因为受伤失血,寻处地方避一避雨,顺带给自己弄点儿吃的。谁知刚靠近,就发现屋内有人警觉的醒了,这倒令人意外。于是他故意试探,当那人下床,他一听脚步声就恍然。   先前藏身县城内的时候,他听过这个脚步声,因为他险些就因这人而暴露。   真是无巧不成书,竟然在这儿遇上了。   分明是个不会武功的农家少年,但是,好像很有秘密的样子。   穆清彦可没想那么多,面对突兀起来的客人,只能尽力招待。这大半夜的,要不是得罪不起,他肯定不费这个劲儿。   吃荠菜的季节快结束了,不过屋后还有一小片儿,只掐嫩芽也能吃两顿。   下着雨,他不敢淋雨,万一生病会很麻烦。从屋里取了竹伞,撑着伞,提着竹篮,没拿灯就往屋后走。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借助精神力,摸索着挖了一小把荠菜。   当绕回屋前,厨房里亮着火光,原来是那红衣男子把柴灶烧了起来,锅里还添了干净的水。看灶内的火势,不得不说他烧火很娴熟。   然而令穆清彦真正惊讶的是对方摘下了斗笠。   火光映照出的是一张十分俊美的脸。   外面雨声淅沥,灶内柴草噼啪轻响,让人觉得格外寂静。火光摇曳,黑暗笼罩在外,眼前的一切恍惚是个梦境。   闻寂雪抬眼看了他,一面镇定自若的褪下衣襟查看肩胛处的伤,一面挑声问道:“不做饭?”   穆清彦回过神,禁不住笑:“放心,很快。”   果然美色惑人,穆清彦也不能免俗。   闻寂雪没摆客人架子,主动烧火,且火势掌握的很稳定。   穆清彦将剩米饭准备好,两颗鸡蛋,做个简单的蛋炒饭。虽然他做不到金包银,但炒出的米饭也是粒粒分明,色泽诱人,蛋香扑鼻。   大锅炒饭,同时小锅煮汤。   荠菜洗净、焯水、切小段儿,豆腐切小块儿,下锅煮开,淀粉调薄芡,只放油盐,即可起锅。   本来闻寂雪只在看穆清彦的动作,娴熟自然,好似做过无数遍。   炒饭的味道不错,但真正令他惊艳的是荠菜豆腐汤。味蕾上是第一重惊喜,身体上是第二重惊喜,心理上则是第二重惊喜。汤的味道异常鲜美,喝下去之后,因受伤疲乏的身体都轻快不少,但最难以置信的却是心口微微暖了那么一瞬。   自从中毒,他便觉得心口时时刻刻发凉,好似压着千斤巨石,毒性真正发作,全身经脉仿佛被冰冻,那滋味儿绝对令人痛不欲生。   他为验证是否是幻觉,不动声色的将荠菜豆腐汤一口一口喝完。   之后,他抬头看向穆清彦。   穆清彦很清楚他会感觉到什么,只做不知,问他:“味道如何?”   “你的手艺很好。”闻寂雪暗暗皱眉,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或许可以更改计划。 第13章 陈十六的发现   天蒙蒙亮,外面已经热闹起来。   河边有大小船只靠岸,脚夫们扛着货物上下,时不时传来号子声。渡口边做生意的铺子也都点了灯,炊烟袅袅,潮湿微凉的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   穆清彦起床晚了。   每回起床都习惯性的靠在床头发会儿愣,余光瞥见窗前桌子上放着一角碎银子,这才想起昨夜那个神秘的来客。吃完一顿饭,那人也没说什么,就好似单纯的来吃饭,留下一两银子做饭钱,便消失在黑夜里。   从屋子里出来,穆文穆武正将屋里的桌椅都搬出来摆好。   “二哥,怎么锅里有没洗的碗筷?你昨晚肚子饿了?”穆文早起准备先烧热水,这是穆清彦的习惯,活儿被穆文穆武接手了。   “恩。”穆清彦敷衍了过去。   穆文没怀疑,又说:“面都发起来了。”   早上穆清彦不打算卖什么复杂的,实际上他对生意遇冷有一定的心理准备,所以菜单都没固定,什么方便弄什么。昨晚发了面,准备今早蒸馒头,一半杂粮面,一半白面,烧个素菜汤免费赠送,至于腌菜暂时就没有了。   家里本来有一坛子腌萝卜,他没让穆婉搬,反正自己做泡菜也很快。   天大亮,馒头蒸好了。   “二哥,二哥,有客来啦!”穆武一直站在铺子外头张望,终于瞧见有几个穿着圆领长衫的人过来,连忙欢喜的朝屋内报信儿。   穆文正要喊他吃早饭,一听这话,哪里还顾得吃,忙捧了一碟儿碗出来。灶房的门敞开着,看着几个人进了铺子,这才把刚煮好的青菜汤盛了四碗,摆在一尺见长的木板上直接托了出去。   四个人都是刚下船,就想吃些热乎的,但又吃不惯渡口的汤面,因下了雨,卖馄饨的挑子还没来,这才走到穆家新开的铺子。   才出锅的馒头很香,远远儿的就闻到了。   “汤是免费送的,喝完了可以再续。”穆文自小跟着穆林练武,别的不说,下盘稳当,臂膀有力,四碗汤端的稳稳当当。   “哟,小子手劲儿不错啊。”有客人惊叹一句。   “把白面的馒头来二十个,有菜没有?”这几人都是跟船的小管事,不差那几文钱。   穆文很清楚店里没菜,但对方既然问了,最忌讳说没有。穆文到底不是穆武直肠子,脑子转的很快,立刻就笑着说:“别的没有,只有凉拌的荠菜,一碟儿三文,香油拌的。”   “行,来一碟儿!”荠菜是野东西,原不值钱,但既放在店里卖,肯定得好好儿弄一弄。再者说,在船上一整天,嘴里没滋没味儿,就想吃点儿油盐东西。   若不是走不开,他们倒愿意去城里吃一顿。   穆文这边说着话,已经给穆武打了眼色。   穆武立马领会,跑去屋后挖荠菜。   穆清彦觉得穆文真是做生意的料子。   “这汤可真鲜!”   “确实,看着没什么特别,味儿却难得。”   出自穆清彦之手的蔬菜汤水,一如既往获得好评。   这四个人吃光了一盘子凉拌荠菜,一人两碗青菜汤,馒头共二十个。   白面馒头个头挺大,一文钱一个,加上凉拌荠菜,共计二十三文。   穆文把钱给穆清彦看了,仔细收在陶罐儿里。之前陶罐里的铜钱用麻绳串了起来,另放着。穆文很有心,也细致,每日支出收入都记着,这样月底铺子是亏了还是赚了就很明白。   穆清彦直接把铺子的帐给他管,都是些琐碎细账,正好练手。   客人有了第一波,就有第二波。   后来的是一些做苦力的脚夫,白面馒头肯定舍不得吃,他们买杂面馒头,喝碗免费的青菜汤。杂面馒头一文钱两个,普遍都是吃两个,却也有人不舍得,只吃一个,连喝三碗汤。   杂面馒头卖光了,汤更是早就见了底儿,倒是白面馒头剩了十来个。   早饭时间过了,穆清彦叫来穆文穆武,让他们进城去买菜。铺子里备的米面倒是充足,但肉菜需要日常采购,这样比较新鲜。   “对了,回村一趟,大姐说攒了菜种子,你们带过来。”   穆文领了钱,头一回担当采买重任,心里又紧张又激动。   “行了,去吧,小心点儿。”在穆清彦眼里,那些钱不多,可对于穆文穆武来说,绝对是怀揣着一笔巨款。   “二哥,我们走啦。”走前,穆文提议把钱分成两份,一人带一份,仔细妥帖的藏好。   穆武没那么多心思,只觉得被信任了,也有钱揣着,忍不住总拿手去摸。穆文担心他露馅儿招贼,提醒了几次才改。   渡口船来船去没个定点儿,所以上岸吃饭的也是陆陆续续。   最后剩的十来个馒头也卖光了。   雨又开始下,绵绵密密,细若牛毛。   “二弟!”   听到熟悉的声音,穆清彦出了铺子一看,果然是穆林。   穆林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身边还跟着何川、陈十六等七八个人。这一行人个个面色疲惫,身上衣裳半湿,脚上粘了泥,显然奔波了一上午。   “大哥,你们这是……”穆清彦其实猜到了几分。   果然,穆林说:“还不是河上出了浮尸,县令吩咐我们在这边巡看几天。”   何川道:“我看是虚惊一场。河面上平静着呢,也没听其他船工说出事。咱们这边还是比较太平的,毕竟驻军离得不远,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在这儿聚众为匪?”   陈十六往桌子上一趴,垮着脸冲穆清彦喊道:“穆家二弟,来碗茶,渴死了。”   何川接过话:“喝什么茶啊,跑了一上午,肚子都空了。穆家二弟,有什么吃的?”   “面,臊子面。”   “有肉吗?”何川眼睛一亮。   “没有,有鸡蛋。”昨天席上把肉都用光了。   “鸡蛋也行,多放点儿辣。”何川几个的确是饿了。   “穆家二弟,多放点儿油啊,可别舍不得。”又有人接话。   “去去去!我二弟做生意公平公道,还能亏着你们啊。”穆林半是玩笑的怼了回去,直接进厨房给他打下手。   穆林做别的不太行,擀面却是不错,他手上有劲儿,擀出的面条很劲道,前提是面得穆清彦提前和好。若是穆林和面,不是太硬就是太软,这个他掌握不好。   穆清彦用鸡蛋加青椒做了小半盆臊子,辣滋滋的,绝对够味儿。   面煮好,一人一大碗,浇上臊子,埋头呼噜噜的吃起来。   陈十六也不例外。   “哇,好辣。”嘴里叫着辣,却又觉得好吃。   穆清彦没吃,坐在旁人听他们说话,都是平日街头巷尾的见闻。   “那个浮尸是怎么回事?身份知道吗?”他问穆林。   穆林摇头:“他通身上下除了衣裳,什么东西都没有,衙门外头贴了寻人告示,希望不大,那人很可能是外地来的客商。”   古代没有电脑网络,若陌生人在外地失踪,很可能一辈子都查不到身份。   陈十六就坐在旁边,听着他们谈论,抹了把汗,说:“那浮尸有点儿奇怪,说不定背后就藏着什么大案子,我觉得应该好好儿查一查。”   “哪儿奇怪?”穆清彦故意问他。   陈十六顿时来了精神:“昨天我可是特地去停尸房看了尸体,他的伤在脑袋后面,是被重物击打的,但仵作说死因是溺水。说明他是被人打昏了,丢进了河里,这才淹死。”   “这谁都知道。”穆林有点儿不耐烦,早上巡查河面的时候,就听他说个不停,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我说给穆家二弟听!”陈十六怕穆清彦也不耐烦,连忙入了正题:“我跟你说啊,我特地去停尸房就是为仔细观察尸体,真被我发现了一点蹊跷。那人手脚粗大,有老茧,根据茧子的分布,我问过仵作,应该是常干活儿的。再看他皮肤略黑,偏瘦,手指甲缝儿里不干净,八成是庄稼汉,家境还不大宽裕,因此吃的不好,也不大讲究清洁。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却穿着圆领丝袍,崭新的,很合身。”   穆清彦不由得惊讶,果然有蹊跷。   陈十六见了他的表情,得意的笑道:“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何川哈哈大笑,调侃道:“陈十六,你说的头头是道,那你再说说,他是哪儿人?出了什么事?咱们要怎么去查?”   一连番的问,把陈十六给噎住了。   他一个也答不上来。 第14章 铺子日常   作者有话要说:买豆腐的地方计算错误,没留心写多了,用不了那么多,铺子也会亏本,改一下。   一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两三天,终于大晴。   铺子里早饭都是卖馒头赠菜汤,没别的花样。中午会蒸一锅米饭,但实际上是铺子里卖饭是以面条为主,都是随来随吃,大锅里炖着鱼头豆腐汤,加一文钱就能盛一大碗,里头几块吸足了汤汁儿的嫩豆腐和少许鱼肉。   本地人米面都吃,但渡口还是以面食为主,苦力们觉得吃汤面更饱肚舒坦。   一碗素汤面,二两,清汤寡水的煮好,搁点儿盐,撒点儿葱花辣椒碎,滴两滴清油,三文。跟县城里大骨头汤做浇头的素面一个价。   渡口的苦力们为挣活计,也分好几拨,吃饭都是一群人。要他们一人吃一碗鱼汤那肯定舍不得,通常都是一群十几个,点上两三碗分吃,尤其是鱼汤能每人分些,浇在面里别有滋味儿。   短短几天,渡口的人都知道穆记饭铺鱼汤是一绝。   当初穆清彦想到煮面卖鱼汤,一个是方便,一个是实惠,再一个他擅长做鱼。虽说有异能加持,他做素菜最绝妙,可渡口通常都是做苦力的,知晓其中好处的不多,毕竟干重活儿累死累活,谁愿意花钱吃个青菜?   最知晓素菜之绝妙的,唯有一个人,那就是陈十六!   这些天捕快们总来渡口巡视,每回陈十六都要点盘青菜,外加一碗鱼汤,不要鱼肉,只吃豆腐喝汤。不得不说陈十六的舌头厉害,炖鱼汤,炖的久了,鱼肉都化了,精华都在汤里,也被吸入了豆腐里。   生意好,每日鱼汤少说要炖五六锅。   靠着河边,鱼常见便宜,反正是炖汤,他都买一斤左右的,更加便宜。他还特地找个了固定供货商,每天要十条鱼,根据鱼重,每天买鱼的支出在六十文以内,鱼头用的多,鱼身用不完就腌制悬挂起来。豆腐也找人送,每天三板豆腐,一板足有十五斤,卖价三十文。   至于面条,每次客人来了现做,肯定不行。   他都是提前一天准备好干面条,有宽有细,整整齐齐一竹筐,十来斤。虽说春上多雨,但这些面条并不会长期储存,并不担心受潮发霉。基本上,一天消耗十斤面条很正常。   渡口的生意比预想中要好,客流量大,挣钱讲究的是薄利多销。   其间穆婉来了一回,见他这边生意还行,帮了一天忙就回去了。   这雨一下,庄稼苗长得好,草也一样长,地里得除草。   穆清彦问了之前王嫂子提的亲事,穆婉只说还在打听。   从家里拿来些菜苗菜种子,趁着早上吃饭的高峰期过去,到屋后的菜地种起来。才下过雨,挖坑省事,也不需要浇水,稍稍耗费点异能催催芽,保证没一颗种子浪费。   “穆家二弟,来碗鱼汤豆腐面,再给炸个麻辣小鱼儿,我带了半篓子小鱼儿。”陈十六的喊叫声远远儿的就传了过来。   自从发现穆清彦做菜有一手,陈十六就没少搜罗东西,拿来让他做。看在陈十六给钱大方的份上,穆清彦并不拒绝。   一看篓子里的鱼,都是一指儿长的小河鱼,应该是刚离水,都还活蹦乱跳的。   “你是越来越会吃了,尽吃些麻烦东西。”这东西常见便宜,就是收拾起来麻烦,而且没点手艺,做不出好味道。   陈十六赔笑:“那就麻烦穆家二弟了,一次都给做了,这大概有两三斤。一会儿你大哥跟何川也过来,给他俩预备一碗面。”   穆清彦摇了摇篓子:“这东西麻烦,也费油,一两银子就给做。”   “一两啊……行,就一两,我那碗面也算在内!”陈十六面色苦了苦。   要在以前,哪里犯得着为一两银子犹豫,可带在身边的银子花的差不多了,捕快一年就那几两银子,在他看来等于没有。   当然,做捕快可以吃各种规费,但他对这种事挺不自在的。更何况他也倒霉,刚来就遇上巡视渡口,除非遇着大船能摸到点钱,平时里,大概就是一条鱼几只虾。   捕快们的行为跟县衙风气有很大关系,现今的县令品行还不错,底下人都不敢太过,所以除非你真摊上什么事儿,否则一般捕快不会无端为难你。   陈十六这半篓子的小鱼儿当然没花钱,是个老翁硬塞给他的。   说到底,也是他盯着鱼篓子的目光太炙热,老翁只能“识趣”的把小鱼儿都孝敬了。陈十六本打算给几文钱,一摸荷包,这才想起出城时看见卖肉烧饼的,嘴馋买了一个,把最后几文钱用掉了。   这会儿他身上就剩一角碎银子。   穆清彦也猜到依着他以往花钱的习惯,只怕如今手底下不宽裕。   笑着说:“放心吧,不但你的面包在里面,连我大哥和何川的面都不另外收钱,再送你们一盘素炒、一盘炸鱼块,大锅里的鱼汤随便吃。”   “哎呀,穆家二弟,你真是太好了!”陈十六听得哈哈大笑,觉得一两银子花的真值。   “小武,把这些小鱼收拾干净。”穆清彦又叫穆文:“把房梁悬的鱼取一条。”   铺子里用鱼多,虽说鱼头豆腐汤并不剃掉鱼身,但还是鱼头用得多,每天总会留下三四个鱼身。他自己调个香料将鱼肉抹了腌上,悬挂在通风的房梁上,这也有几天了。   现在的天气还不够干,秋冬才最好,多晾一晾,吃的时候拿水泡泡,沥干水分,蒸熟或油炸都很好吃。   等穆林何川过来的时候,桌上菜已经摆上了。   “哟,这么丰盛?”何川惊讶的挑眉:“十六,你请客?”   “对,穆大哥,何大哥,快坐。”陈十六的确不小气,或许有人觉得他手里散漫,可他不是没心眼,不对眼的人休想花他一文钱。   “这一桌得多少钱啊?”穆林见惯了陈十六花钱,可依旧忍不住咂嘴。   “一两银子,一会儿每人还有一碗面。想吃鱼头豆腐汤不?穆家二弟说可以随便吃,不另外收钱。”   穆林跟何川惊呆了。   在陈十六看来这很划算,可对于另两人来说,这顿饭跟一两银子根本不对等。一两银子啊,吃几桌都有了。陈十六未必不知道一两银子的购买力,但在他看来,穆家二弟的手艺值这个价。   何川低声跟穆林嘀咕:“你二弟真会做生意啊。”   穆林瞪眼:“明码实价,我二弟可没欺他。”   “行行行,就知道你护着二弟。”何川了解他,打趣两句就不再多说,但是吃着菜,有点儿神思不属。   穆林叫他:“何川你想什么呢?”   何川看他一眼,对吃得正欢的陈十六笑道:“十六啊,你花钱这么大手大脚,还有钱么?”   “省着点儿,勉强够吧。”提到钱,满桌的美食似乎都少了味道。   何川又道:“我还不知道你,吃用上哪个肯将就?节源不如开流,这个道理你懂吧?”   陈十六会意:“何大哥是说有挣钱的门路?”   “对,但这个事情的关键,还要落在穆家二弟身上。” 第15章 葛大有钱   “我二弟?”穆林一向知道何川注意多,但扯到自家二弟,不免多上两分心。   何川笑着说:“最近城里出了件事儿,你们应该都知道啊,就是葛大有钱丢东西那事儿。”   陈十六反应很快:“何大哥是说找穆家二弟去寻东西?”   穆林也明白了,却不免担忧:“这、行不行啊?葛家那么多人,恨不得把地皮都翻起来,他们都找不着,我二弟……”   虽然不想贬低自家二弟,但穆林心里清楚这事儿的难度。   何川之所以想到找穆清彦,也是因着上回采花贼的事儿。但此前穆清彦名不见经传,一次成功或许只是侥幸,在葛家事情传出的最初,何川没上心。然而昨天事情出了变故,大概一直找不到东西,葛大有钱急了,为了鼓舞家人寻找的热情,承诺谁找到了就给一百两银子的奖赏。   一百两银子啊。   他们做捕快是有不少来钱的门路,但都是小打小闹,一百两于他们来说也是笔巨款。况且这是没本儿的买卖,大不了就是找不到东西,又不损失什么,再来也能借这个机会验证穆家二弟的本事。   陈十六一来就赶上采花贼结案,听闻采花贼的案情,就对穆清彦十分好奇,尤其得知对方仅仅是名十五岁的农家少年。   他一直勤于来饭铺子吃饭,也有观察的意思,然而除了觉得穆清彦会做一手好菜,别的就没发现。要说真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对方不像个农家少年,哪怕做着小买卖,也不像生意人。   陈十六想亲眼见识一下,看穆清彦是否真有本事,于是立刻赞同:“我看何大哥的提议很好啊。试试嘛,一旦成了,那可是一百两银子呢。穆大哥,你不着急着娶媳妇儿吗?没银子怎么行。”   “这事得看我二弟愿不愿意。”穆林的确心动那些赏钱,但相较之下,他更得尊重二弟的意见。更何况,家里又不是等银子买米下锅,多少困难都熬过来了,如今的日子已经很好了。   穆清彦早就听见他们说话,也没遮掩,直接走了过来。   “具体什么事情,说来听听。”反正就是县城里发生的事,走几步路就去了,若可行,就走一趟。   “穆家二弟,坐。”何川热情的拉过长凳,呵呵笑着说:“咱们县城里的葛家你知道吧?葛家老爷,葛大有钱,他最心爱的一枚玉扳指不见了,怎么都找不着,放话说,谁要是找到了,他就给谁一百两银子。”   “玉扳指?这种贵重东西,又小,若真是丢了,怕是难找回来。”穆清彦只是按常理分析。   陈十六插话:“他那扳指的玉成色一般,不值什么钱,但因着是年轻时候跑商曾救过他一命,被他视为护身符,所以不轻易离身。那天他在家里邀请客人,席间喝多了,第二天酒醒才发现扳指不见了。才开始以为是掉在哪儿了,因为扳指稍微有点松,一出汗就容易滑掉,以前也滑掉过两回。但是四处都没找到,他才开始怀疑是有人故意偷走的,但搜遍家中每一处都没发现。”   “这扳指丢了三天,葛大有钱吃不下睡不着,有人劝他,干脆再买一个,他才说那扳指是亡父遗物,又救过他的命,意义非同一般,一定要找回来。”   听上去事儿不难,寻找失物,是穆清彦的拿手好戏。   穆清彦看着眼前三人,目光最后落在何川身上:“若这事儿成了,赏钱我得一半。”   何川非但不觉不满,反而松口气。   能说这样的话,说明有把握啊。   何川看向陈十六,一起谈这件事,自然都要占好处。   陈十六忙点头:“应该的,这事儿主要就是靠穆家二弟,我们就跟着打杂跑腿儿。”   于是何川便道:“那就这说定了,若真成了,穆家二弟占一半,剩下的一半平分三份。”   穆林愣愣的看着,总觉得这事儿玄乎。   他悄悄私下里问穆清彦:“二弟啊,你真能找到那扳指?”   “明天就知道了。”他们约定明日去葛家,何川今儿先去葛家打声招呼。   不过……   穆清彦问穆林:“葛老爷是在葛家内部悬赏,我们这些外人贸然上门……何川是不是认识葛家的人?”   穆林笑道:“何川交游广阔,认得的人多了。不过要说葛家,他最近跟葛家那位表少爷来往多,好像是对方找他说丢东西的事儿,问他能不能帮帮忙,还说就算找到东西,赏钱都给何川,对方不要。大概就是这样,何川上了心。”   次日早上,穆清彦忙过早饭,将一大锅鱼头豆腐汤炖上,便出门了。   今日就一锅鱼汤,卖完为止。   至于煮面这种简单的活儿,穆武就做得挺好。穆武爱吃,从小缺肉,现今在铺子里最爱在锅台边儿转悠,穆清彦干脆教他做菜。相较之下,穆文更喜欢写写算算,喜欢在前边儿招待客人,遇到大船上的管事或远来商旅,还喜欢跟人问起外面的世界。   临出门时,太阳已经升高。   他们家的铺子偏,离得最近一家中间也隔着十来米的距离。自从饭铺子生意做起来,这空地上挑担子挎篮子做小买卖的就多了,也是热闹。今天却不一样,有衙门的小吏领着人来丈量土地,有个穿长衫的男人跟着,大概就是相中这片空地的人。   这人也不知做什么买卖,圈的地方不小,因为他往后占的深,相当于在穆家菜园子的位置再建一套房。   有附近做买卖的跟那男人攀谈。   男人笑说道:“我准备在这儿开家客栈,到时候还要承蒙诸位多照应。”   客栈?   渡口有一家经营大通铺的,其他客舍但凡有多余房屋,都兼营住宿,但没有谁正正经经开家专门住宿的客栈。再者,一般客栈不止住宿,还提供饭食,如此一来就是一项竞争。   至于住宿上的竞争,基本没人在意。   少有人在渡口夜宿,况且这么大张旗鼓筹建客栈,怎么看也不是大通铺那等廉价定位。多数人都觉得这生意不行,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寻常人宁愿睡大通铺或是在船上睡,富裕有身份的,干脆坐车进城。   穆清彦也觉得开客栈的人有意思,兴许有什么特别招数呢。   渡口因为客来货往,租车的很多。   穆清彦租了辆驴车进城,他就单身一个,不带重物,只花费两文钱车资。当然,要驴车单为他跑一趟县城不可能这个价,渡口不缺人,很快就坐满了一车,五个人,有人带了东西,通算下来车主一趟能得十五文。   刚到城门口,就见穆林等在那儿。   “二弟,先去茶楼,何川陈十六在茶楼等着,李少爷也在。”   “李少爷?葛家那位表少爷?”县城的葛家,穆清彦道听途说知道一些,也听说过这位表少爷。   葛家老爷叫葛大福,祖上就是开铺子做小买卖的,到了葛大福接手家业,他不满现状,出去跑商。南边的货贩到北方,北方的又卖到南边,来回倒卖,赚取差价,从小打小闹到有了大商队,拼搏十来年挣下一份家业。   近些年他不大出远门,但葛家的商队通过河运还在不行的跑,县城里也开着一家大布庄,南来北往的料子都有。   凤临城的黄家,祖上就富贵,也出过高官,所以到如今女儿还能跟官家联姻。但葛家却是从小商户发家,如今在县城里也能占据一席之地。   相较之下,葛家更受关注。   因为葛大福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且此女年方十五,正是说亲的年纪。   葛大福家财万贯,花钱向来豪气,特别是肯为女儿花钱。当年其女周岁生辰,葛大福摆了三天长街宴,还在周边寺庙道观广布香火,那手笔简直骇人,有人劝他,说不过是个丫头,人家葛大福直接说“怕什么,我葛大福别的没有,就是有钱”。   尽管这话传来传去有断章取义之嫌,但自此葛大福就有了个诨号——葛大有钱!   葛大福多年没有儿子,有劝纳妾的,有劝过继的,葛大福一律没理会。他对外说了,要给女儿招赘,家产留给孙子。   城中不知多少人盯着做葛家女婿,谁知一年前冒出个表少爷,还是跟葛家小姐自幼定了娃娃亲的表少爷。 第16章 失踪的扳指   行至茶楼,穆林直接领着他上了二楼。   茶楼里正说侠义故事,听客不少,二楼最正中的位置被葛家表少爷包了下来,何川和陈十六边喝茶边听书,津津有味。   葛家表少爷姓李,李良吉。   李良吉今年十九,身着蓝衫,手持折扇,虽算不上俊美,却也仪表斯文,言谈谦逊温和。此人是一年前来到葛家,不仅被葛大福承认了婚约,在下人中口碑也不错。   有些事不算秘密,李良吉说是表少爷,实则与葛家没有亲戚关系。   早年葛大福在外跑商,认识了李良吉的父亲李望。那时两人都还没发家,一来二去熟悉了,常将彼此的小商队合在一起搭伴赶路,主要是为安全,人多势壮,劫匪轻易不敢掠夺。   然而有一回,他们再一次搭伴同行,半途遭遇山匪。那些山匪异常凶狠,不仅劫掠货物,还杀人。葛大福比较胖,反应就慢,山匪一刀砍过来,他抬手一挡,刀尖刚好从他手上的扳指上滑过去,可接着又是一刀。眼看着要死在刀下,危及时李望拽了他一把,且砍翻了劫匪,带着他骑马逃了。   死里逃生,受人救命之恩,加上以往两人交情就不错,葛大福心情激动下提出结成异姓兄弟。又听说李望有个四岁的儿子,他家中妻子正好身怀有孕,便提出若是女儿,两家便亲上做亲。   李望也欣赏葛大福的豪气为人,彼此交换信物,还说来年去凤临县拜访。   怎知天有不测风云。   两人这一别,竟再没见过。   葛大福依旧在南北来回跑,却不见李望踪影,找人打听,竟说李望死了。葛大福很吃惊,等忙完手头的生意,亲自去寻李家吊唁,可到了李家所在的屏山县,李家已经没了。   原来旧年两人分别,李望归家,其父病故了。操办丧事,下人疏忽,导致夜间失火,不仅把李家宅子烧毁,还有一批囤积的货物也化成飞灰。更雪上加霜的是,李望为抢救财物,被房梁砸中了脊背,丧身火海。   这以后,李家彻底衰败,仅剩的一些积蓄都拿去抵债。   李望没什么近亲,剩下孤儿寡母,某天离开了屏山县不知所踪。   葛大福感慨了一番,也就回转了。   谁知十几年后,故交之子会带着信物前来提亲呢?   穆清彦不动声色的打量了李良吉,对葛大福的心思猜到几分。   “这位就是穆捕快的二弟?”李良吉温和笑着,把穆清彦上下一打量,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又松开。“既然人到齐了,就随我过去吧。若能找到葛叔丢失的扳指,除了葛叔给的赏钱,李某也有心意,此番有劳诸位了。”   “行,就请李少爷带我们过去。”何川见他不大信穆清彦,也没多说,毕竟他心里也没底,不敢把话说满。   一行几人出了茶楼。   李良吉有马车,但马车坐不了太多人,何川穆林干脆走着去,让穆清彦和陈十六同李良吉坐车。   在李良吉眼里,陈十六是个贪玩的富家公子,毕竟他跟这些捕快们打交道,很多事都会打听,陈十六的事不是秘密,外间各种猜测都有。然而看着何川举荐的穆清彦……气度倒是坦然,然而年仅十五,真能有本事?   李良吉听过采花贼的案子,觉得八成是走运。   不过也无所谓,结果不重要,他只是要向葛家父女表明自己的态度。   葛家的宅子很大,马车直接进了大门才停下。   李良吉看向几人:“想必此事的前因后果你们都清楚,我就不多赘述。今日你们来的事我跟葛叔打过招呼,但葛叔近来心情不好,就不见诸位了。”   何川等都道:“不敢惊扰葛老爷。”   穆清彦随意打量着周遭,道:“李少爷,事情大概我是知道,但我想听的更细致一些。麻烦你把那天葛老爷的行动轨迹详细的讲一遍,在请客人的席上确定扳指还在?宴客的地方在哪里?之后葛老爷去了哪些地方?发现扳指不见,确切在什么时间?下人们如何说的?”   李良吉愣了愣,不过还是配合的回答了。   穆清彦一面听,一面放出精神力笼罩整个葛家,把宅子的布局窥探的一清二楚。   “先去当初宴客的花厅。”穆清彦此时还没有回溯时间,所以除了看宅子布局,重点便是观察葛家下人们的表情,以及他们的交谈,试图从中发现蛛丝马迹。   扳指究竟是被偷了?还是被葛大福疏忽下掉在某处了?   更或者……葛大福故意布局,考验李良吉?   诸多猜测一一闪过,面上丝毫不露。   宴客的花厅建在花园里。   现今正是春末,但葛家的花园里花草众多,春花未尽夏花即可,坐在花厅里喝酒赏花十分有意趣。葛大福倒也识字,但称不上读书人,不会诗文,自然也不懂得风雅。这花园是葛家小姐常来的地方,葛大福为女儿喜欢,搜罗了不少名花异草。   “当日宴席就摆在这里。”李良吉指着花厅说道:“宴席上,葛叔陪着客人逛了逛园子,这花园基本都走过一遍。”   事后寻找扳指,花园自然是重中之重,可惜毫无所获。   陈十六凑过来:“穆家二弟,我们怎么找?”   穆清彦没说话,看似踱着缓慢的步调在花厅里转悠,又出来沿着花园的小径行走,实则他已运转异能,开始回溯时间,重现宴客那天的场景。   瞬息间,他眼前的景象已然与现实不同——   葛大福招待的都是商场老友,美酒佳肴,又有小戏,一席人说说笑笑,出了花厅在园中赏花。   穆清彦锁定了葛大福手上的扳指,绿中带白,成色果然一般。沿着葛大福等人行动步调,园子逛完了,扳指依旧套在葛大福的手上。直至将客人们送走,葛大福醉醺醺的被仆人扶回房休息。   不怪葛家下人搜找的不仔细,扳指根本没掉在花园里。   穆清彦抬脚出了花园。   陈十六等人只见他在园子走了一圈儿,也没仔细翻检,随之就出去了。几个人一头雾水,但看他好似很专注,也没贸然打搅。   穆清彦行至半途,突然停住。   回溯的时间段里,正好有两个丫鬟迎面而来,因着附近没有旁人,丫鬟说话就没顾虑。按理她们说什么跟他无关,但其中提到了李良吉,道有点儿意思。   “方才李少爷又给小姐送东西了,小姐依旧没见,只把东西收下了。”   “李少爷挺好的,就是穷了些,可咱家老爷本就要招女婿上门,李少爷没亲没故的不是正好,往后也没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我看老爷就挺喜欢李少爷的,还让他管着生意,偏咱家小姐好似瞧不上他。”   “我听说小姐心里有人了。”   “可别瞎说!传出去还了得。”   “我可不敢胡说,虽不知是谁,但好几个人都知道呢。只怕时日长了,李少爷也知道了。”   穆清彦之所以关注李良吉,倒也不是为别的,而是从见到李良吉起,就觉得这人功于心计。算不得厉害,能糊弄一部分人,但像葛大福这样的人,未必瞧不出李良吉真实性情,但或许因此,葛大福才对这门娃娃亲意动。   李良吉表现的像个谦逊温和之人,处处逢源,实则心内有算计,也有手段。放在葛家小姐眼中,或许是虚伪君子,惹人厌,可放在葛大福这样的生意人眼里,却是可堪培养的生意人。   穆清彦从李良吉眼中看到了野心、欲望,还有秘密。   在捕捉秘密方面,他的感知一向十分敏锐。   收敛杂思,继续探寻。   葛大福不在卧房,倒是派人过来说了,可以让他进去看一看。   站在卧房内,他看到那日的葛大福醉酒沉睡,其间丫鬟们都在门外,只有一个人进来过。这人的身份,着实出乎意料,更诧异的乃是她的行为。   穆清彦为掩饰,故意发问:“李少爷,那日葛老爷回房歇息,有人进过房间吗?”   “没有,葛叔不喜欢下人们凑在跟前,尤其睡觉的时候。”李良吉想也不想的就回答。   穆清彦笑了笑,问在这儿当差的丫鬟:“那天真没人进来过?”   丫鬟面色犹豫:“就、就小姐进来过。”   李良吉笑道:“对,大妹妹是来过,她听说葛叔喝多了,不放心,特地来看看,又送了碗醒酒汤。只大妹妹又不会拿葛叔的扳指。”   若是常理之下,葛小姐的确不会拿父亲的扳指,可当天发生了意外。   葛小姐喂父亲喝了醒酒汤,拿帕子给他擦脸擦手,在擦拭手的时候,怎知一个没注意扳指滑落下来,掉在地面上就碎了。   玉这种东西本就不能碰硬物,但碎不碎看运气。以前葛大福曾用扳指挡过刀,佩戴多年,也滑落过两回,但最多就是裂个细缝儿,葛大福拿金子描补过。   卧房的地面铺设着青砖,扳指掉下来,几乎没个声响就碎成两半。   葛小姐登时傻眼了。   葛大福还在酣睡,葛小姐犹豫后,拿帕子将扳指包裹起来,离开了卧房。   穆清彦想了想,淡笑:“扳指的下落我大致是知道了,只是,我要亲自跟葛小姐说。劳烦李少爷派人传个话。” 第17章 葛小姐的隐情   穆清彦一句话,引得几人猜思不断。   李良吉暗自揣度,试探着问:“难道有什么为难之处?”   “只是有件事要询问葛小姐,以此断定扳指的去处。”穆清彦含糊其辞,并不点明。   李良吉这才正视穆清彦,发现这个农家出身的少年,言语上竟是滴水不漏,自从进入葛家宅子,从头到尾都太过淡然了些。李良吉莫名有些不安,他自身怀揣着秘密,此刻不禁后悔寻了这么个人来。   当即也没了打探的心思:“稍等,此事须得我亲自去说比较好。”   穆林悄声问他:“二弟,东西真找到了?”   穆清彦故意反问:“大哥不信我?”   “不是不是,我肯定信你,就是……呵呵。”穆林尴尬的笑了两声,忙摆手示意不再追问。   何川和陈十六也心急,一个想知道结果,一个想知道过程。   不多时,李良吉折返回来:“跟我来吧,大妹妹去了花厅。”   于是一行人又返回了花园。   虽说商人之家规矩粗陋些,到底男女有别。   离着花厅尚有些距离,一行人便停住了。   一个青衣丫鬟过来:“李少爷,小姐说了,请穆二公子一个人过去。”   李良吉笑笑,十分好脾气。   穆清彦跟着丫鬟引领,站在花厅的窗户边,窗户半开,因为角度的缘故并看不到里面坐的人。穆清彦也没无聊到作弊去看。   “穆二公子要见我?”里面的葛小姐先出了声。   花厅周遭连丫鬟都没靠近,穆清彦便没遮掩,开门见山:“我只是疑惑,为何小姐拿走了扳指,却要对外隐瞒?”   葛小姐一惊,良久一叹:“听说你今年才十五岁,十分年少,早前名不见经传,怎知竟是这般厉害。是,是我拿走了扳指,除了我的贴身丫鬟,并没其他人知道。”   接着便道出原委:“那枚扳指我爹很重视,那天也是我的疏忽才导致扳指被摔碎。我见爹他还在睡,便想着赶紧把扳指拿出去,寻个匠人修补好,等爹醒了再把事情讲明,省得他一睁眼就见扳指碎成两半,不知该多生气。”   这也是做女儿的体贴,但不至于到现在还隐瞒,必然另有缘故。   果然,葛小姐语气一转,低落又焦灼:“我把碎扳指托给一个人带到铺子里去,谁知途中丢了,怎么也找不到。我不能说出他是谁,若说了,他……结果,就弄成现在这步田地。”突然,她的语气急切:“你能发现是我拿走了扳指,那你能找到扳指现在在哪儿吗?只要你能找到,要多少银子都行。”   穆清彦皱眉。   他几乎能断定,那个不能说出来的人,就是葛小姐真正的心上人。   只是……事情就那么凑巧?这边拿着扳指去修,半路就丢了?   “小姐先告诉我,你从令尊那里拿走扳指,交给谁拿出去的?直接给了那个人么?”   “是的,他刚好来我家,听说了这件事,便说他拿过去。他也是一番好意。”哪怕是面对陌生人,葛小姐也忍不住给那人开脱。   “他离开葛家,走哪个方向?会经过哪里,又在什么地方发现扳指不见了?”穆清彦做戏做全套,少不得一一细问。   葛小姐见他愿意去找,立刻详细的说了。   “他回家也是走这条路,正是因为顺路,他脚程又快,而且……”而且他们两人也有些小心思,想着借送还扳指的机会,还能再见一面。   小儿女心思,正值情浓,大抵如此。   穆清彦没点破,只道:“若找到了扳指,我会交给你。”   至于她要怎么圆谎,就是她的事了。   离开花厅,李良吉连忙迎上来:“可是知道扳指的下落了?”   穆清彦只说:“稍后我会再来拜访,告辞。”   说罢也不在意对方挽留和追问,直接就走了。   穆林陈十六立刻跟上去,唯有何川跟李良吉连声抱歉。   一路上,任凭陈十六如何询问,穆清彦都没作声。   何川脸色不好看,有些生气:“穆家二弟,不管有没有找到东西,人家是葛家表少爷,将来葛家的女婿,往后整个葛家可能就他说了算,你如此不给颜面,这……这何苦呢!你不为自己想,也为你大哥想想,我们做捕快的,人家随便使点绊子就不好过。”   “何川!”穆林连忙喝止,又恐穆清彦多想,安抚道:“没他说的那么严重,谁会轻易找捕快的麻烦。再说那李少爷都说是好脾气,这点小事,他怎么会计较。”   陈十六撇嘴:“他好脾气?他那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陈十六自小生长环境不同,眼力也不同。   “只要葛老爷还在,李良吉就得做个好人。”穆清彦笑着说道。   不论将来李良吉能否做葛家上门女婿,葛大福只要不早死,就不可能让李良吉掌大权。不论李良吉表现的再好,葛大福也要防着他,上门女婿终究是外人,肯做赘婿,不就是冲着葛家家财么。   李良吉时时刻刻都得表现,谦逊温和的人设构建起来,岂能因穆清彦不给他面子就毁掉?李良吉没那么傻。   大约是时日久了,跟现今这副身体越发契合,体魄也较以往更强,方才在葛家使用了一回异能,消耗不算大。   “现在怎么办?这件事就算了?”何川追问。   “我要想一想,不着急。”穆清彦随口托词。   异能再度施展,回溯到事发当天,果然看到一个人来到葛家。葛小姐听得这人来,由丫鬟把风,悄悄在花园里见他,并把帕子包裹的碎扳指给了他。   那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一看就是读书人,衣衫半旧,可见家境不好。   这人也不知跟葛家有什么关系,瞧上去,对葛家很熟,进出也没受限。   得了葛小姐嘱托,这人便立刻出了葛家。   穆清彦沿着对方走过的路又走一遍。   果然行至闹市,人多,有一人伺机撞上去,手法老练的将其怀中揣放的东西偷走。待得片刻之后,这人才有所警觉,赶紧查看,发现东西不见了。   穆清彦没管这人,紧盯着偷东西的贼。   看手法是个惯偷儿,但目标太明确,一来就盯住那人,有违常理,毕竟从穿着打扮上那人也不像个有钱的。   惯偷儿得了手立刻就退走,窜到一旁巷子里,巷内早候着一人,拿走偷来的东西,给了惯偷儿一小锭银子。惯偷儿心满意足的走了,这人谨慎的几经绕路,最终回到葛家。   是个葛家的下人,入了葛家,直接去了某个小院,见的是李良吉。   果然! 第18章 葛家的暗流   碎扳指是用青罗帕包裹起来的,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李良吉明显一愣。   “扳指?”李良吉在之前根本不知道葛小姐给出去的是什么,还以为是亲手做的香囊或赠送的财物等。   对于葛小姐的私情,李良吉远比外人预想的更为敏锐。从来到葛家起,他便低调做人、高调做事,并像蜘蛛吐丝一般慢慢搜罗可用之人,迄今为止已有一年,在葛家有他众多耳目,特别是在葛家父女身边下的功夫最多,自然消息灵通。   那个孙茂哲一登门,他就让人盯着。   本以为是私相传授,倒是能用这个令孙茂哲知难而退,怎知却是葛大福最喜欢的扳指。   一开始李良吉还拿不定主意怎么处理,直到那边葛大福醒了,大发雷霆说扳指不见了,要所有人都去找。   李良吉自然不敢把扳指留在身边,可也不能冒功交上去,否则岂不是暴露自己偷了孙茂哲的东西,还知晓了那两人的关系?如此来,葛小姐很可能破罐破摔撕破脸,对自己很不利。   假借搜寻,李良吉在逛到宅子东北角的井时,心生一计。   他将扳指重新包在青罗帕里,打了个死结,丢入井内。   “越重视才越好,先让你找几天,到时候把孙茂哲露出来,大妹妹你便是再说情又如何,扳指没了,死无对证啊。”   李良吉并不是要栽赃孙茂哲贪图扳指,而是扳指实实在在是在孙茂哲手中失踪的,孙茂哲说呗偷了,除了葛小姐外,谁信?更重要的是,在葛大福眼里,扳指肯定没女儿重要,孙茂哲的存在他也一直清楚,就似对外只说李良吉是葛家表少爷一样,葛大福存着斟酌考察的心思。   孙茂哲弄丢了扳指,连坦诚都不敢,还拉着葛小姐掩护,葛大福心里能高兴?   葛家小姐一个月后即将及笄,到时候不仅会举办及笄礼,葛大福还会在那天正式公布葛小姐的婚事。   李良吉面上平静,心下却不能十分安稳。   这回扳指的事,给了他一个契机。   他已经决定借此做局,使得孙茂哲彻底失去威胁,令葛大福只能选择他。   穆清彦确定了扳指最终的位置,结束回溯,却没有收回精神力,而是继续笼罩葛家,找到李良吉的所在。   此刻李良吉跟心腹下人待在房内,阴沉着一张脸,正在吩咐:“不管那个姓穆的小子是不是有真事,扳指的事儿不能让他继续查。你去盯着,若他再上门,给几两银子打发了,注意别让消息传到小姐那儿去。”   下人面色为难:“少爷,怕是不行。小姐派了青娥一直在二门处等消息,大门那边也特地打了招呼,我们总不好去跟小姐对着干。”   主要是没那个胆量,也没那权利。   居然是青娥,那脾气在葛家是出了名儿的,若是红蝶还能想办法周旋。   李良吉沉吟片刻,摆手:“算了。我就不信他能找到!孙茂哲那边还盯着?”   “这个少爷放心。”   “老爷那边呢?”   “老爷去盘账了。”   穆清彦收回精神力,揉了揉微涨的太阳穴,着实有些疲惫。   “二弟,要不要紧?是不是太阳太大了?”穆林看到他脸色发白,明显劳累,并没多想,毕竟以往他身体就娇弱。   何川早先还盯着看,可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   陈十六也一样纳闷。   在他们眼里,穆清彦就是在街上走了一趟,时而停下,时而思索。谁也不明白他看到了什么,又在想什么,他们根本没发现任何异常和线索。   “要入夏了。”穆清彦也是觉得有些热。   穆林看到不远处有茶摊,便提议去喝碗茶。   陈十六本就是急性子,这会儿赶紧说道:“穆家二弟,你先告诉我事情怎么样了?能找到扳指么?你都是怎么去查的?咱们去茶楼,我请客,想喝什么茶只管说。”   “你要请客?”穆清彦笑道:“那大哥的茶钱可以省了。不过你确定身上的钱够请客?还是先领了赏钱再上茶楼吧。”   “找到扳指了?!”先声夺人的是何川。   穆清彦点头:“可以这么说吧。”   重新登门葛家,很顺利。   青娥是葛小姐的贴身丫鬟,得了消息就去传报,依旧是在花厅见面。   穆清彦没有长篇赘述,直接就说扳指的地点。   “什么?在井里?东北角的那口井吗?这、这是怎么回事?扳指明明是在大街上丢的?”葛小姐一肚子疑问。   “派人去打捞吧。”穆清彦只负责找扳指,别的事情不想掺和。   葛小姐连忙安排,从下人里找个胆大会闭气的去捞取扳指。自家的井不是很深,腰上系好绳子,撑不住就摇晃绳子,安全还是有一定的保障。做这件事有丰厚的赏钱,立刻就有人主动请缨。   这事儿动静大,瞒不住人。   下人们都围着看热闹,消息传到李良吉耳中,却将他惊得面色惨白。   当时丢弃扳指,他只派了心腹把风,怎么可能有人知道?   他最担心的是此事被各家父女知晓。   “找到了!”下人们看到从井口伸出来的一只手,举着一个罗帕疙瘩。   丫鬟们习惯用帕子装东西,吃的用的,为防止掉出来,就会打个结。   青娥忙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碎成两半的扳指。   青娥给了赏钱,连忙拿着帕子去回禀。   葛小姐见了这东西,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因为这件事太蹊跷了。   “请问这帕子……”葛小姐想继续解惑。   穆清彦只道:“葛小姐只需要知道,世间没有那么多巧合。我能说的只是,扳指的确是带出了葛家,之后,又被人带了回来。”   “……多谢你。”葛小姐见他不肯继续说,很不解,可对方的确遵照前言找到了扳指,因此也不好过于强求。“青娥,去前面账房取一百两银子,跟账房说明银子是寻扳指的赏钱。等老爷回来,我会跟老爷细说。”   青娥依命去了,途中遇到李良吉。   待青娥返回,穆清彦拿了银子就告辞了。   李良吉等在花园出口,笑容一如既往:“足下果然好本事!扳指寻回,葛叔和大妹妹都可安心,也是李某安心。依照先言,李某也有谢礼,只是心意,望勿推辞。”   穆清彦岂会看不出李良吉的试探之意。   李良吉很有心,不像葛小姐给的是银票,他准备的则是整齐的小银锭,每个都是二两重,共有十个。   穆清彦扫了一眼,神色没什么变化:“多谢李少爷。”   李良吉又道:“不知是否可以为我解惑,你是怎么找到扳指会在井里的?”   穆清彦轻笑一声:“这是看家的本事,恕我不便如实相告。”   这是他的实话,但在李良吉耳中,这是推脱敷衍。   从葛家出来,一行人去了酒楼。   将近正午,也该吃午饭了。   菜是穆清彦点的,因为那三个人一直懵着脸,时不时的欲言又止。   穆清彦敲了敲桌子,把三人叫回神:“分钱!”   何川压下满肚子疑惑,看着手里的银子笑开了话:“你们等等,我去兑银子来。”   葛家给的是一百两面额的银票,总要兑开了才好分。   陈十六突然站起来,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恭敬的递到他面前:“穆家二弟……不,师父!我要拜你为师!”   穆林愣了。   穆清彦也愣了一下,随之摇头笑道:“我可教不了你。”   陈十六很坚持,还懂得追加筹码:“我会准备很丰厚的拜师礼,年节孝敬不会少。我不用师父倾囊相授,教个七八成就行。”   穆清彦看他一眼,只笑不说话。   这样的愣小子,前世没少遇到。 第19章 神捕司   没多久,何川回来了。   何川拎着个布包,铺在桌上,是兑好的银锭子,每个都是十两重,一共十个。   何川开口道:“早先说好的,穆家二弟取一半,剩下的均分。李少爷给的二十两也要算在内,一共一百二十两,穆家二弟得六十两,剩下的我们每人二十两。没意见吧?”   穆林一脸难为情。实话说,今天就是跟着走了一趟,一句话没说,一件事没做,结果就白得二十两银子,这、这真是……   陈十六表态:“我只要十两,另外十两孝敬给我师父。”   “你师父?”何川先是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就去看穆清彦。   “快上菜了。”穆清彦把包袱皮儿里的四锭银子拿出去,剩下的六十两收起来,只当没听见陈十六的话。   陈十六垮着脸,但识趣的没再多说。   何川笑着看穆林一脸纠结:“大林子啊,你又在犯傻不是。你要是不领这份钱,可就是我跟十六分了,这都是你二弟辛苦赚来的,给你一份儿,不是便宜自家人嘛。”   穆林一听,是啊。   要说何川劝这话,一是跟穆林关系好,二来还是看重穆清彦的能力,想长久的维持彼此良好的关系,继续找活儿赚钱。这钱来的多轻快啊,又十分丰厚,他们身在衙门,消息又灵通,只要用心,绝对可以日进斗金啊。   菜肴陆陆续续上齐。   穆清彦并没有点酒,倒是何川说要庆祝,要了一壶。   “来,这可是好酒,京城邵记的梨花白,二两银子一壶。平时我可舍不得喝,今日高兴,这酒我请了。”何川给每人都斟上一杯。   酒水用青瓷杯装着,清凉透彻,酒香淡雅。   “好酒!”这酒的度数不算高,但口感醇甜柔和、余味清爽。   穆清彦酒量一般,但遇到好酒也愿意浅酌两杯,心情好时还会贪杯。   “我看穆二弟酒量不错啊,再来一杯。”何川热情的招呼。   穆林赶忙劝阻:“不能多喝,当心喝醉了。”   “穆大哥怕什么,喝醉了坐车回家,我管送。”陈十六也在旁起哄。   穆清彦笑着看他们闹,自己举筷吃菜。   除了穆林,何川和陈十六都打着小算盘呢。   吃完饭,穆清彦坐驴车出城回家,陈十六说什么都要送他。穆林见着穆清彦因喝了两杯酒面色微红,本就不放心,于是就支持陈十六相送。这也是因着陈十六身份特殊,哪怕不当值也没人上报,穆林却不同。   车钱早给了,直接送回饭铺子。   还差着十来米,过不去了。   早上才开工的地方,居然已经把大致的地基给挖出来了,请的人工多,拉木料的拉木料,拉砖瓦的拉砖瓦,打杂的打杂,一切井井有条。照着这架势,尽管比穆家饭铺子费事,但肯定要早完工。   当真财大气粗。   “师父,我们就在这儿下车吧,我扶着你。”陈十六厚着脸皮,“师父”俩字不离口。   穆清彦淡淡说道:“若再叫‘师父’,往后我可要避着你走了。”   “……穆兄?”陈十六还真没讨好过别人,现在倒是愿意讨好,就是摸不着门路。   此时穆清彦的注意力却落在饭铺子里。   之前没留意,等走近了才发现铺子里有两桌客人,很特别。其中一桌坐了三个人,主位是个身着白衣、腰缠玉带的男子,气质温润,笑若春风。他手中拿着把扇子,黑色,乍看只是颜色特别些,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扇子另有机关。至于同桌的另两人,以及另一桌的四个,都是一样的利落黑色劲装,腰间缠着暗器袋,各自配有刀剑。   江湖人?   不太像,他们身上的江湖气很少,尤其中间那白衣男子,反倒有些官威。   再者,这些人不像来吃饭喝茶,倒像是等人。   正猜疑间,但听陈十六惊呼:“表哥?”   穆清彦顿时过于敏感,立刻回忆当今国姓,并不是姓陈。只因眼下这一出,架势十足,真为陈十六而来,那陈十六的身份就厉害了。   “二哥!”穆文穆武迎上来,穆文低声道:“二哥,这些人说是要找你的。他们是坐船来的,那船很大,还停在渡口呢。”   穆武更是激动:“二哥,他们是神捕司!”   的确,这些人腰间都佩戴着一枚身份腰牌,黑衣者是铜制,白衣男子是银制,正面刻有纹饰,书有“神捕司”三个字。   神捕司,倒是听说过,茶馆里说书经常提及,隶属于朝廷,独立在三司之外。平时主要处理涉及江湖势力或人物的案子,也在个别时候直接听令于皇帝调查敏感大案。   陈十六凑在他身边介绍:“他们是神捕司天权部,穿白衣的那个是我表哥,温明玉,也是天权部的少主。天权部,他是头儿,七个少主的顶头上司是大统领,直接跟皇帝负责的。”   表哥?神捕司这样的特殊的部门,还会有世家子?   “十六,你去一边儿等着。”温明玉尽管微笑,却不容拒绝。   陈十六想到离家出走,理亏心虚,乖乖坐到一边儿去了。   “你是穆清彦?我想跟你聊一聊。”温明玉言语和气。   穆清彦点点头,却说:“喝了酒,又坐车回来一路尘土,如此见客实在失礼。温少主略坐,我去洗把脸。”   温明玉眼中闪过一抹异色,面上依旧和煦:“请。”   穆清彦的镇定自若,超出温明玉预料,倒让原本三分的好奇变作七分。   穆清彦并不是故意摆架子晾客,洗了脸,漱了口,冲杯茶端着就过来了。   桌子前只坐着温明玉。   温明玉饶有兴致的打量他,对于他的一些信息早已知道,但眼见为实,面前的人跟他预想中相差太大。   “之前赖你之力抓住的采花贼,凤临县令转交给了神捕司,审讯之后确认,此人正是数年来流窜各地作案的采花大盗,积年旧案不下三十余件,受害者死亡在二十余人。神捕司一直在追捕他,但他很狡猾,极擅隐匿,直至今日方知他竟是伪装女子,实在匪夷所思。”   “机缘巧合,过奖了。”穆清彦没有意外,毕竟他能让神捕司注意的,也就是采花贼的案子。   温明玉笑了笑,突然问:“你可愿意进入神捕司?”   穆清彦还没说话,陈十六嚯的站起来,满脸激动:“进进进,师父……啊,不,穆兄,肯定要进啊!可以带着我,我一定鞍前马后……”   “陈熙!”温明玉叫了陈十六的本名:“来前姑父嘱咐,要我将你顺路带回去。”   陈十六立时蔫了。   “多谢温少主看得起,我对现今的生活很满意。”穆清彦婉拒。   “那真是可惜了。”在温明玉亲眼见到他时,猜到他八成会拒绝,此刻也算不得失望。   当下也没劝说,把陈十六叫到一边去说话。   大概一刻钟,温明玉带着一班人登船走了。   陈十六怅然的望着:“他们是去查案,只是顺路经过这里,本想招揽你,谁知你竟然不愿意。”   “你想进神捕司?”   “是啊,可惜,他们不收我。”陈十六并非不懂其中缘故,到底不甘心。   穆清彦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有志者,事竟成。”   陈十六茫然。   穆清彦嘴角勾起一个很淡很浅的笑,暗藏着难以察觉的促狭:“神捕司是官方部门,你一个世家子,没可能的。不过,你不是有钱么?你可以办个民间‘神捕司’。”   陈十六先是愕然,紧接着双眸大亮:“穆兄,好主意啊!” 第20章 眼缘   陈十六得了穆清彦的主意,兴奋不已,原本打算留下吃饭,这会儿也顾不得,立刻折返回县城去了。   穆文穆武还对神捕司一行人恋恋不舍,也有别的铺子过来打听,穆清彦只说是来吃饭的。   “二哥,有件事要和你说,咱家铺子接了个大生意。”穆文道。   原来是隔壁在建客栈,单每日用的人工都有二三十,主家除了工钱还包一顿中饭,但不自己做,想包给饭铺子。穆文先跟对方谈了,商议了一个价格,并菜色,只等穆清彦回来敲定。   穆文显得很高兴:“他们这个客栈少说也得盖半个月,对方管事的说了,一个人预算的饭钱是十文,一个菜就行,要有肉,铺子里得免费送菜汤,至于主食不管大米饭还是面条都行。饭钱一天一结,按实际吃饭的人数算。哦,管事的还说了,饭得尽着他们吃,得管饱。”   卖大锅饭,人越多才越有赚头。   管事给的价钱不低,十文钱若想在城里饭馆点菜吃是有难度,可要在渡口饭铺子里吃饭,沾荤也能管饱。   尽管这些做重活儿的,饭量肯定惊人,但如今米价是一升十二文,面是一升九文,一升米最少也出两升饭,那些人再能吃也不是大肚子弥勒佛,吃不了一升米。猪肉虽贵,但供应这些人,每日一斤猪肉炒菜就很够了,薄薄的猪肉片儿,跟素菜翻炒下去满满一大锅,保证油汪汪的。   粗算成本,大概就是对半赚。   穆文也算过账,以半个月来算,最少也能净赚二两银子啊!   铺子自开张以来,生意最好的时候一天卖了十二斤面条,六锅鱼汤,大米饭肉菜也卖了三四份儿。穆文计算过,素面一碗三文,一斤面可以煮五碗,十二斤就是一百八十文。鱼汤论碗卖,一碗一文,一锅能卖三十多碗,六锅就是将近一百九十文。   单是面和鱼汤,差不多就是三百七十,再加上卖早饭的钱以及零碎,当天的流水一共是四百二十二文,十分可观了。   这也就是那一天。   正因此,现如今得了这么一单生意,穆文才会十分兴奋。   谁都知道穆记饭铺做鱼一绝,实则每日熬鱼汤利润很薄,但这个好吃、省事,薄利多销,适合持久经营。而例如这种管工人中饭的业务,属于偶然事件。   已是半下午,穆清彦到底喝了几杯酒,有点儿犯困,将鱼汤又熬了一锅,回屋睡了。   天色渐暗,铺子的灯笼点了起来,旁边的工程也停了,只岸边灯火通明,正有大货船靠岸,搬工们上上下下,车马来去好不热闹。等着这波货物搬完,铺子里就会有生意,但赶不上中午的时候好。   晚上停靠的船少,搬工们也少,只会有部分人守在渡口,等待可能临时到来的货船。   不多时,有群搬工过来,尽管个个满头大汗,却是满脸笑容。在渡口挣钱的人,最不怕吃苦,就怕没活儿,显然他们今日收入不错。   “穆掌柜,十碗面,三碗鱼汤,咱们都是老主顾了,多盛点儿鱼肉豆腐啊。”出声是个三十来岁的壮汉,叫郭勇,是这帮搬工的头儿,在渡口足有十年了,名副其实的老人儿。   “小武,多打些鱼肉豆腐。”穆清彦朝厨房喊一声,果然见搬工们因此高兴不少。   这个郭勇比较仗义,平日里对其他人很关照,像今日这样,若是活儿好,挣了钱,他都会请个小客。比如点的三碗鱼汤就是郭勇出钱,不摊在其他人头上。别看只是三文,对于靠苦力吃饭的搬工们而言,一文钱也十分珍贵,毕竟有时候运气不好,一天都挣不来一文。   郭勇肯请客,再看他们留在渡口吃饭,估计晚上要守渡口等船。   在渡口混的久了,有自己的人脉,大致上能打听到哪些船可能来停靠。虽不十分准,但只要有大致的可能,就值得他们等候。   这帮人吃完饭,又坐着闲聊,穆文穆武习惯的给每人端碗白水。   郭勇这人嘴巴也会说,又识眼色,早前就看出穆清彦不介意他们停留在铺子里,于是偶尔会在这儿歇息,时不时来转转说说话,交情不就是这么慢慢儿处出来的么。   别看他们只是苦力,但对渡口的事儿很清楚。又因为总跟货船打交道,还能听到不少外地的新闻,穆文穆武对这个都很感兴趣。   “来船啦——”刚到亥时,铺子已经要关门了,忽听岸边有人喊,郭勇一行人立刻朝岸边跑。搬工们也有竞争,虽有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可抢占先机很重要。   穆清彦铺子空了,正准备要穆文穆武搬桌椅进屋,忽而一愣。   从西边灯火阑珊处,缓步走来一人,显眼的绯色锦衣裹着修长的身形,面目尚且模糊,但那双眼睛分外清晰。尽管离得尚远,穆清彦却预感到那人是来自家的铺子。   果然,这人走到铺子里,选了张桌子坐下。   一贯待客热情的穆文穆武,此刻却被这样一位客人惊住了。他两个自以为在渡口见了不少人,甚至在白天刚刚见过神捕司的一位少主,可如今眼前的这个红衣男子,竟比温少主气势还要盛。   两人不知如何形容,只是屏息凝视,不敢妄动。   “想吃点儿什么?”穆清彦亲自招呼。   “做你最拿手的菜。”   “稍等。”穆清彦心下琢磨着菜单,见回过神的穆文在冲茶,忙道:“小文,别用那个茶,去我屋里取竹罐儿里的茶叶,拿细瓷碗泡茶。”   “哦。”穆文暗自嘀咕,白天温少主来的时候,也没见拿好茶招待,还不是一样大瓷碗大碗茶。   闻寂雪却看向穆清彦,神色间很有分满意。   穆清彦笑笑,转身进了厨房,又叫上穆武打下手。   他也没做特别的,用小锅炖鱼头豆腐汤,比大锅用料细致,更花功夫。一个韭菜炒鸡蛋,一个素炒蒜泥青菜,加上一碗米饭,先给端了上去。   穆清彦偏爱大米饭,所以每天都会蒸米饭。   闻寂雪闻到青菜的香甜,食指大动。他吃东西倒也不像世家子各种礼仪规矩,但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大概就是美人自带光环。   两盘菜一扫而空,米饭只是略动,待得鱼头豆腐汤端上来,他又捡着豆腐鱼肉吃了一些,喝了一碗鲜美的鱼汤。   闻寂雪感到心口处微微发热,忙合眼运功,真气在经脉中畅快游走,当真是通体舒泰。更令他惊讶的是,待那股热气平复,心口的凝滞焖涩仿佛缓解了两分。   穆清彦将他的表情看得仔细。   在做菜时,他不仅使用了异能,更在那盘素炒中加了一滴精华液。   “好手艺!”闻寂雪留下一两银子,起身走了。   “哇!二哥,他出手真大方!”穆武咋舌。   穆文却觉得不大对劲:“二哥,你好像对他挺不一样。”   穆清彦眉目舒展的一笑:“哦,因为他是个老顾客。”   “老顾客?”穆文满眼质疑,开业以来他都在铺子里,真有这么个老顾客,他会不知道?   穆清彦对红衣男子的确不一样,究其原因,无非是对方看着合眼。   眼缘这个东西很玄妙,跟长相、脾气、身份背景都没有必然联系。前世的时候,穆清彦因着工作缘故见过很多人,不同职业、不同秉性,但让他觉得合眼的没几个,更没有一个像红衣男子给的感觉一样。   物以稀为贵,他便是优待此人又算什么呢,千金难买我高兴。 第21章 谈婚事   次日一大早,穆婉带着穆绣来了,还把自家菜园子的菜摘了一竹筐捎来。   铺子里头不少人在吃早饭,有渡口的苦力,也有附近做生意的商家。   当初买的大铁锅尺寸很大,又依着大锅买的竹蒸屉,三层,每天早上都要蒸三屉馒头,其中只有一屉是白面的。正常情况下,偶尔剩几个白面馒头,其他的都会卖光。   穆婉见客多,心里顿觉开心踏实,把竹筐往厨房一放,撸起袖子就要洗碗。   这些碗都是盛菜汤的,穆文穆武正忙着招呼客人,碗也够用,就攒在木盆里拿水泡着。   附近商家来吃早饭,多半是冲着免费赠送的青菜汤。青菜汤不值什么钱,一开始也没人太在意,但架不住它是好东西,慢慢儿的口碑传出去,很多人都爱喝这汤,还认定穆清彦年纪轻轻厨艺了得,一定是拜了个了不得的大师傅。   要不然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青菜汤,怎么就做得那么香呢。   穆清彦正看竹筐里的菜,都是正当季的,扭头见她的举动,忙拦下来:“大姐,大老远的过来,不累啊?坐着歇歇,这些碗一会儿让小文小武去洗。”   穆婉见他执意,也就算了。   搬了张凳子坐下,对他招手:“二弟,你也坐,我跟你说个事儿。”   “大姐你说。”穆清彦大概猜到几分,肯定是穆林的婚事。   穆婉也没兜圈子,满脸是笑的说:“上回王嫂子说的那个姑娘,我打听了。他们家就是大余村本户,姓余,姑娘在家行三,今年十六,父母俱全,上头两个哥哥,底下一个小妹。论来他们家比我们家要略强些,有六亩水田,六亩旱地,父母哥哥都能干,两个哥哥又已经娶了亲。”   “她家要的彩礼多?”穆清彦挑了挑眉。   看穆婉神色,显然对余家满意,既然满意,那余姑娘的亲事应该很好寻,不该十六了还没动静。余家想多留留女儿的可能很小,多半还是条件高,最大可能便是彩礼。   从古至今,大抵如此。   “可不是。”穆婉嘴里这么说,面上却没什么愁苦:“若在之前,听到她家的彩礼数目,我都不敢打听。她家别的不提,单彩礼一项要六两。”   六两对于如今的穆家的确不算什么,但往前一个月,家里全部积蓄也没一两银子。   这年头种地看天吃饭,亩产低,一亩地能有一两银子的出息就不错。庄户人家辛辛苦苦侍弄,春秋两季要交地租,一年到头还有杂税,偶尔还得出徭役。当初穆父摊派到河役,若家里有银子缴纳,河役是能免的,也就不会丢命了。   农家娶亲,彩礼低的一二两,高的十两,但通常而言,很少超过五两。   穆婉道:“六两实在太多,我本来都犹豫的,但我打听过余姑娘,着实很好,还在县城大街上瞧见过一眼,跟大哥很般配呢。王嫂子说可以去说和说和,看能不能少要些。再者,她家要这样多的彩礼,也是有个缘故。这姑娘十二岁时生了场大病,吃的药很贵,前前后后一两个月,花了不少银子。到她哥哥们成亲,家里钱不够,少不得出去借。”   看似借钱因为哥哥们娶亲,但外人和进门的嫂子们不会这么想。他们会想着是因为给余姑娘看病花光了钱。   古来重男轻女,从来都是儿子继承家业,女儿迟早是嫁出去的外人,多花一文都是欠了家里的。   “余家人的性情如何?”穆清彦不在意彩礼,更在意品性。   穆婉笑道:“要是她家不好,我也不跟你提了。一家子过日子,勺子哪儿有不碰着碗的,但总得来讲是不错的。”   “大哥见过余姑娘了?”穆清彦又问。   穆婉笑着点头:“远远儿看了一眼,我见大哥挺满意的。”   穆清彦奇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昨天还见了大哥。”   “就是昨天早上。他一开始不知道,人家姑娘特地去县城里看他,他也瞧见了。昨儿下午他回家送银子,我跟他提起来,他才知道原来瞧他的就是余家姑娘。彩礼的事大哥也知道,大哥的意思是,婚事量力而行,彩礼超过五两就算了。”但穆婉还是想这件婚事做成,毕竟他们挑剔彩礼,焉知人家不挑他们家呢。   他们家兄妹多,往后都得做大哥的操持,穆林负担能不重么?   余家肯跟他们结亲,就是看穆清彦已经独立做生意,而穆林又有衙门的差事。   “那大姐今儿来是……”   “这事儿我是请赵婶出面的,王嫂子是媒人,两家都各自打听了,别的都没什么,只彩礼要商议。王嫂子说,应该能讲下来,一旦余家那边松口,就该挑日子小定。这是大哥的大事,我这心里还是挺紧张的。”于是穆婉就来找他,两人年龄相近,以前就算了,现今穆清彦很有主意,又独自开铺子做生意,无形中令穆婉觉得是个有事能依靠的。   穆婉看似性格泼辣,到底是古时女子,在她潜意识里男女是不同的。   “大姐别担心,规矩上听赵婶和王嫂子的,错不了。到时候挑好了日子,需要我去么?”   “都去,显得咱家重视,余家脸上也好看。”穆婉说着,盯住他打量,忽而道:“二弟今年十五了。大哥这是家里穷,耽搁到现在才说亲,还因为年龄大,没少被挑剔呢。倒是二弟如今有了生意,日子好过,该寻个好亲事才行。”   穆清彦哑然而笑:“我的事就算了。”   “什么叫算了?”穆婉眉毛竖立起来,显然不满意他的回答。   穆清彦依旧是笑着,但眼神坚定不容质疑:“我不会成亲。”   穆婉一下子愣了:“二弟,你、你是玩笑的吗?”   在这个问题上,穆清彦素来坦然,纵然清楚时代不同,可他不希望穆婉抱着期待给他寻觅亲事。   不过,看到穆婉慌乱的眼神,欲言又止的样子,也是头疼。   “大姐,长幼有序,什么时候你嫁人了再操心我吧。”穆清彦丢下一句话,出了厨房,不多时又返回来,塞给她一个布包。   穆婉被他连番的话弄得没了脾气,把布包打开,竟是二十两银子。   “你给我银子做什么?”穆婉不要,要还给他。   “大姐拿着,给大哥办喜酒,要好好儿办,别舍不得钱。这二十两是我做二弟的一份心意,这些年全靠大哥大姐照顾我,不知花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银子,如今我能挣钱了,总要表示表示。大姐收着吧,大哥是知道的,我不缺钱。”   穆婉的确听穆林说了,太吃惊都不敢信。   “办酒席也用不了这么多银子!”话虽如此,穆婉想了想,还是收下了,又道:“你有钱我知道,但你手里也不能这么散漫,有钱就存着,等以后娶亲……”   话到一半停住,想到刚才的对话,穆婉却不敢再问,总觉得好像触及到什么禁忌一样。   穆清彦仿佛没事儿人一样,自己蹲那儿收拾青菜,中午要给隔壁盖房的那群人做饭。   穆婉见了,心里窝着一股气,隔空点点他的脑袋,咬牙道:“一个个的,就不让人省心!”   穆清彦摸摸鼻子,笑出声。 第22章 进城买布   一连过了几天,穆婉那边也没消息。   按理说,王嫂子去余家商议彩礼数目,很快就该有回信儿。一旦余家松口,穆婉定然等不得要议定日子过定。眼见得迟迟没音信,只怕事情有变。   在穆清彦看来,这家不合适另寻一家就是了,穆林又没跟余姑娘情定三生,兴许姻缘在别处呢。然而穆婉必然不这么想,古人早婚,穆林又是长子,父母早亡,一个做妹子的还没出嫁却不得不操心着哥哥的终生大事,亲事一日不定下,她一日不踏实。   话又说回来,这到底是穆林的婚事,该问问穆林才对。   这几日,穆林也没来铺子,连带着何川陈十六一律没见。   想了想,穆清彦打算回村去一趟。   上午铺子忙,抽不出空,中午还得给旁边的工人做饭,他就忙完中午再走。   给工人们准备的一菜一汤一饭,拿三层大蒸屉蒸米饭,要蒸两回才够吃。   菜就是青菜炒肉。   眼下季节小青菜多,家家户户都种,铺子后面的菜地也撒了一片,已经长了寸把长,就是不够吃,每天都要去县城里买一大竹筐。这菜便宜,两三文钱就能买一筐。一斤猪肉肥多瘦少,切片儿熬出猪油,炒满满一大锅青菜,油汪汪的,香气飘得老远,时常有客人经不起馋要打一碗来吃。   忙完这些,穆清彦简单擦洗,换了身衣裳。   穆文想起一事:“二哥,你天黑前回来?”   “恩,有事?”   穆文道:“二哥忘记你的那位老顾客了?你若赶不及回来,他来了谁招待?”   穆文提的就是身份成谜的红衣男子,每晚铺子里的灯笼点亮,那人就会来吃饭,通常那个时间铺子里没什么客人。对方吃的不挑剔,都让穆清彦看着做,吃完就走,饭钱每回都给一两银子。   这样一个长相出众、出手大方的客人,穆文穆武可谓印象深刻,且十分欢迎。   相较而言,穆清彦更关心对方住在哪儿。   想来应该不会委屈住在渡口吧,若是住县城……为了吃一顿饭,还真够辛苦的。   “放心吧,天黑前我肯定回来。”穆清彦看了看两人身上的衣裳,暗道自己大意。   这大半个月伙食水平猛增,穆文穆武本就较高,居然又窜了一小截儿,上衣裤子都显得短了点。穆婉来的时候也没注意到,可见最近一心都扑在给穆林说亲的事上了。   正好顺便先进城,买些布,给家里每人都裁两身衣服。   在渡口找了辆驴车,十文钱包了,直接进县城。   也没闲逛,直接进了一家大布庄。   刚入夏,正是做夏衣的时候,布庄的生意很好。柜上摆放着各色布料,时不时有客进来。   穆清彦也不耐烦一一问价,一一比较,只管拿中等偏上的夏衣料子,在花色上做番选择。之所以没选最好的,倒不是舍不得钱,而是到底庄户人家,衣料子太贵,穆婉绝对不肯穿,再者平日里要下地干活,穿的太好,既显得招摇,也束手束脚不自在。   “莺黄碎花的要半匹,桃红的半匹,青碧的半匹,松花、雪青、月白各一匹。”想着这几个颜色都浅,夏天穿倒是凉快好看,就是不耐穿,特别是下地的时候。于是又挑了两个色:“再把靛蓝、深绿的各拿半匹。”   这可是大生意,掌柜早来亲自招待,待他选完,立刻报账:“这位客人,这些都是头两天才到的新布,细腻光洁,染色均匀,质量绝对没得说。莺黄、雪青略贵,一尺二十文,桃红、青碧、月白是一尺十八文,松花一尺十七,靛蓝、深绿一尺十五。这些布料都是一匹四丈八尺,合计四十八尺,若客人愿意,我们也可以再丈量一遍。”   “不必了,算账。”穆清彦嘴上说着,心内也快速计算。   这些细布不止质量好、颜色亮丽匀称,更出自“名厂”,加上正值当季热销,价格自然不便宜。   掌柜的取了算盘,伙计在一旁报数,算盘珠子就噼里啪啦滚动起来:“雪青一匹,一尺二十文,计九百六十文;莺黄半匹,一尺二十文,计四百八十文;月白一匹、桃红半匹、青碧半匹,一尺十八文,计一千七百二十八文;松花一匹,一尺十七文,计八百一十六文;靛蓝半匹、深绿半匹,一尺十五文,计七百二十文。”   掌柜的算完,伙计已经将这些布料都搬来放置在一旁的柜台上。   掌柜指着算盘道:“客人请看,您一共要了八样料子,合计四千七百零四。本店让个利,取个整数,就收四两五钱银子。您看如何?”   账目没错,穆清彦也不讲价,只道:“再搭些添头。”   掌柜做生意多年,练就了一副好眼力,看出穆清彦是个花钱爽快的,但也是个主意坚定的。这单生意基本已经成了,没必要最后惹得客人不高兴。况且一点添头,值不得什么。   “好说。我们铺子卖上好的绢纱,攒了不少边角料,给您挑两块好的。”掌柜见他买的布料,就猜到家中有女眷,于是挑了三块绢纱,白色、青色、黄色。   边角料也有大小之分,这三块都是半尺来长,铺子里攒着也是出售的,这等上好的细绢,一尺在三四十文。这样的边角料很受欢迎,比轮尺买要便宜,裁不起绢纱衣裳,却能买两块边角料绣个团扇绢帕什么的。   “帮我找辆车,马车。”穆清彦倒不是要讲排场,主要是布料多,村里人见了乱嚼舌。   付了账,伙计帮着把布料搬到马车上,穆清彦报了地名儿,就赶着出城。   “穆家二弟!”正要上车,忽有人喊他。   循声望去,原来是几个捕快,瞧着面熟,倒是不知道名字。   喊他的人精瘦精瘦,又特别黑,穆清彦记得他外号叫“黑猴儿”。当初铺子开业那天黑猴儿来过,因为长得醒目,所以印象深刻。   “你们几个这是在巡街?”穆清彦察觉到黑猴儿对他的态度很热情。   黑猴儿抹了把汗,苦着脸诉苦:“唉,最近衙门里事儿多,我们从上到下忙的团团转。前几天有个商人来报官,说自己一批货物被人骗走了,县令大人很重视,你大哥跟着蔡头儿他们查这个案子去了。前儿又有人报失踪,我们几个满城里翻找,腿儿都跑细了。”   黑猴儿说着,还扬了扬手里的画像。   末了,黑猴儿颇有点儿神秘的压低了声音:“穆家二弟,你之前去过葛家吧?”   “怎么,葛家又出了什么新闻?”穆清彦起了好奇。   黑猴儿暧昧一笑,衬着他这张脸格外猥琐:“葛家的表少爷伤了腿,正躺在床上治呢,听说伤的不轻,也不知会不会落下毛病。你猜他怎么受的伤?嘿嘿,是英雄救美!葛小姐去庙里上香,在后山看风景的时候险些摔下山,是李良吉把人给救了。你想呀,这从山上滚下来,孤男寡女滚做一团……嘿,李少爷还因此伤了腿。啧,我看葛家快要办喜事喽!”   一看黑猴儿的表情就知道,关于葛小姐跟李良吉的事儿,暗地里不知被编排了多少俗艳段子。这对葛小姐的清誉影响很大,最常见的做法就是两人成亲。   在外人看来,李良吉本就是葛小姐的婚约对象,又救她受伤,葛家若再拖着不履行婚约,绝对遭人戳脊梁骨,往后葛小姐也别想寻好亲事。   且不提葛大福会怎么做,葛小姐绝对会急疯。   然而,只听只言片语便能猜测救人一事有颇多内情。   穆清彦只在心内想了想,到底是别人家的内务事,轮不到他操心。   “那你忙,我赶着出城。”穆清彦早看出黑猴儿拦住他有事相求,见他不张口,便借故要走。   黑猴儿果然想起正事,忙赔笑:“穆家二弟等等,那个、听说你特别厉害,很会查案,帮个忙。哎唷,我们都找了好几天了,他一个外乡人,居然人间蒸发了一样。”   “找人啊。改天吧,我今天没空。”衙门的差事他可不随便揽,否则会没个消停。   “别呀,穆家二弟,有酬谢,他家仆人设了赏钱。”黑猴儿再三挽留。   “改天。”穆清彦态度坚决。   “那明天啊,明天我去找你啊。”   穆清彦摇头,这黑猴儿这般下力气,可不是为完成衙门差事,而是为赏钱。衙门这些人,大抵如此,常言说的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第23章 马家姐妹   马车一进村,惹来不少注目。   马车直接进了穆家的篱笆院子,穆婉闻声从屋子里出来,赵婶和王嫂子竟然也在。   “二弟?”穆婉见他回来挺意外,还以为是有事,等看到他从车里抱出来的布料,更是惊讶:“你买这么多布做什么?”   “大姐,车上还有,都搬下来吧。这段时间小文小武绣儿几个都长高了不少,衣裳都短了,再说以前的夏衣也太旧了,正好一次多做两身。”穆清彦一面说,一面跟赵婶王嫂子打招呼。   “哎哟,赵婶快瞧,好鲜亮的料子,这么细密柔软,得多贵呀!”王嫂子初看是羡慕,等发现车里堆了那么多,眼睛都瞪圆了,禁不住脱口道:“穆家二弟,你这是发财了?”   穆婉吃惊之后却是生气:“穆清彦!你、你这个败家玩意儿!”   穆清彦被骂的一愣,尴尬的赔笑。   这也是前世残留的习惯,他不大喜欢逛街购物,每回买衣服都是成堆的买,又为贪图省事,还喜欢相同款式买不同颜色。再者说,自从他能挣钱之后,就没为钱犯过愁,他又独身一个没负担,花钱从来不算计。   如今换了个地方,开个饭铺子,每日算着支出倒也是种乐趣。   正因此,今儿一个没留意,“豪气”又暴露了。   赵婶忙笑着打圆场:“好了,小婉,清彦从来不是不懂事的人。这料子看着多,但你们家兄妹五个呢,清彦也是细心,想着给一家大小做两身新衣裳。”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穆婉实在是心疼,忍不住又瞪他一眼:“早就告诉你不要手里散漫,难道银子留着会烫手吗?刚挣点钱就不知节俭,你这样……”   说着又想到那句不成亲的话,更是心口一堵。   王嫂子笑眯眯的帮着搬布料:“你呀,就是太操心。你们家现在好过了,又不是从前,你二弟能挣钱,不大不小也是个掌柜,又正年轻,可不得穿两件儿好衣裳。”   搬完布料,赵婶和王嫂子就走了。   穆绣九岁,已经知道爱美,看到料子就欢喜的不得了,央着穆婉给她做新裙子。穆婉点头应着,眉头却微微皱拢,叹了口气。   “大姐,可是大哥的亲事不顺利?”穆清彦直接问。   穆婉点头:“早几天王嫂子就去了余家,希望能把彩礼降一降,谁知余家不同意。”   “余家欠了多少外债?”   “听说欠了四两银子。我打听了,余姑娘当初看病吃药最多不过二两银子,是她二哥娶亲时女方要的彩礼多,现今余姑娘说亲,也是她二嫂撺掇的要六两,还说什么养个女儿不能亏本。”穆婉提起来就犯愁:“本以为这事儿容易,毕竟五两彩礼已经很高了,谁知余家不但不松口,还很坚决。王嫂子跟我说,是余家听说了你跟大哥得了不少赏钱,还想加价呢。他们当这是什么,卖女儿吗?”   “大哥怎么说?”   “我去问了,大哥不同意,说这亲事就算了,再寻别的。哪有那么容易的,我想着不过就是多一两银子的事儿。”穆婉一贯是不服软的,若非牵扯的是穆林的亲事,这样的人家她早怼回去了。   穆清彦嗤笑:“这可是一两银子的事儿。”   首先是余家心态有问题,再者,对方就是看中穆家有钱才想结亲,彩礼只是试探,这次退让妥协,那对方绝对会再提其他要求。纵然没有,日后成了姻亲,余家这样行事也会闹出不少纠纷。   “大哥都二十二了,再耽搁又是一年。”穆婉都要愁死了。   这时外头来了人:“穆家大妹子!在不在家?”   穆婉一听声音就皱眉:“是牛嫂子。”   穆清彦跟着一起出去,果然看到马桂花。   马桂花一把扯过身后的人:“这是我娘家妹子荷花,今天给我送东西来的,我带她出来窜窜门儿。刚才见你们家来了马车,是不是大兄弟回来了?早看出大兄弟是个出息人,领着衙门的差事,又风光又有钱,不知多叫人羡慕!”   “大嫂子屋里坐。”不管如何,来者是客,穆婉招呼着,也打量着那个马荷花。   以往都是只闻其名,没见过真人。   这马荷花低着头跟在马桂花身后,俩姐妹一样身形略胖,模样也有两分仿佛。   马荷花名声在外,是因着十八了还没出嫁。倒不是她长得不好或者要求苛刻,相反,在庄户人家看来,这样胖胖的女人很受欢迎,吃的胖是福气,说明身板好、好生养。   马荷花模样虽平常,但肤色白,干活儿麻利又勤快,不仅能持家,下地也能当个壮劳力。早年不知多少人家求娶,可惜,头一桩亲事男方淹死了,第二桩男方又生了场大病,就传出马荷花克夫的流言,男方家不仅退亲,还要牛家赔钱治病,说马荷花要克死他们儿子。   看马桂花就知道,老马家可不是好欺负的,别人且不提,单单是流言中心的马荷花就不简单。她说了,退亲可以,彩礼也能退,但想要马家赔钱,那她就直接住到男方家去,男方真要被克死了,她给他守一辈子寡。   这彪悍的言论,直接把那家人给吓退了。   再看眼前这个状似娇羞的马荷花,实在很难对号入座。   不过,马桂花一来嘴里就不停的提穆林,早前又想给穆林说媒,穆婉心生警惕。哪怕心里曾同情牛荷花命不好,但不代表她愿意马荷花做自家嫂子。   “大姐,我就先回渡口了。”穆清彦一个男人自然不好陪着女客闲谈,反正事情都说了,还是走吧。   穆婉顾不上马家姐妹,叫住他:“你等等,还说小文他们呢,你自己身量都长了。你等着,我去拿绳子给你量量,不然怎么裁衣裳。”   家里没皮尺,都是用绳子,以绳结记尺寸。   穆清彦也嘱咐她:“料子买的多,搁久了就不鲜亮,你别省着,一人至少做两身衣裳。”想了想,又说:“大哥的事你别太忧心,等我跟大哥谈一谈。现在家里情况好了,大哥也才二十来岁,亲事也不算难,亲事还是要慢慢寻摸,越急越容易出错。”   穆婉叹气:“我知道了,你们都有主意,我也是白操心。”忽而又话锋一转:“你说你买这些多布料做什么,做衣裳也穿不完。我觉得,你要真攒不住银子,倒不如拿去买地。如今大哥在衙门里,好歹认识两个人,真想买地也能寻个门路。”   “买地还不如买山呢。”穆清彦顺口一说。   “买山?又说什么傻话呢!”穆婉白他一眼,坚决要打消他的胡言乱语。   穆清彦笑笑。   他买山的确是顺口一说,但可不是胡言乱语,毕竟他不是为挣钱,而是出于自身喜好。还是那句老话,他对钱不看重,够用就行,但若能住在山林环绕中,对他而言才是最舒坦自在的。   两人是在穆婉的屋子里,之前买回来的布料也都放在这屋里。   在自己家,又有人来窜门,房门没关,穆婉本打算快速量完尺寸就去招呼牛家姐妹。谁知话没说两句,马桂花突然闯了进来,直奔那些布料。   “哟,这么多料子?可真好看,要花不少银子吧?”马桂花拿手在上面蹭了又蹭,又扯过一旁的妹子,大嗓门的说道:“荷花你瞧瞧,要是穿了这料子做的衣裳该多好看。穆家大兄弟真是挣大钱了,日子过的越来越好,谁要是嫁进来,真是不愁吃不愁穿。”   穆婉本就膈应,又见马桂花竟直接扯开桃红料子往牛荷花身上比划,顿时眉毛都竖起来:“大嫂子!说了半天话口渴了吧?难得来我家逛逛,总不能连口水都不喝。”   说着直接将料子从马桂花手里夺了,拽着马桂花的手腕拉出房门去了。   那马荷花从始至终没吭声,跟在后面也出去了,只在出门前留恋了看了看那些鲜艳亮丽的布料。   穆清彦想到马桂花的性格,不禁失笑。   马家姐妹的出现也算好事,不出一天,绝对满村都知道穆家买了很多布料,如此来,等于实证穆家今非昔比,穆林的亲事还愁吗? 第24章 接连失踪   周宏年初到凤临县上任,算不得清廉如水,却也勤勉公正。凤临虽是县,却因地处繁华,人口众多,属于县级中一等大县,若非座师之力,他原也谋不到凤临县令一职。   他有意在任上做出一番政绩,关注民生,怎知到任短短时日,县内频频闹出案件。   昨夜里整理卷宗,又跟县尉商议案情,三更才睡。   怎知一大早衙门师爷就来禀报,又有人报失踪。   周宏脸色难看:“郝师爷,又是什么人失踪?外地商客?”   凤临水运发达,南来北往商客极多,人口流动大,也容易滋生各类案件。   郝师爷道:“东翁,并非外地商客。今早县中的葛家老爷葛大福来衙门报案,说他家一个世交的儿子失踪了。”   “世交之子?为何是他来报案?”周宏疑惑。   “东翁有所不知,葛老爷这位世交之子姓孙,孙茂哲,乃是本县童生。孙父早亡,家中只有寡母,葛大福念着两家世交情谊,对孙家颇多照料。此番孙茂哲失踪,其中也牵涉到葛家小姐。”   葛大福早年还没发迹前,葛孙两家比邻而居,且祖父辈都攻读诗书想要科举。后来见科举不易,到葛大福父亲时便弃文经商,开铺子做买卖。葛大福跑商暴富,另选地方盖了大宅院,但两家一直没断来往,哪怕孙父去世,孙茂哲也是葛家常客。   提到孙茂哲失踪,一开始并没有人察觉,还是孙母上葛家询问,葛大福才惊觉不对。   “葛大福说,孙茂哲四天前去过梅香寺,当天就没回家。第二天孙母来葛家询问,葛大福派人四下寻找,找了三天也没音信,实在焦灼,这才报案。”   周宏暗自寻思:牵扯到葛家小姐?四天前、梅香寺……   恍然大悟:“四天前葛家小姐也去了梅香寺?”   郝师爷露出彼此心知肚明的笑:“东翁明察秋毫,内中之事,大抵如此,因此葛老爷才不好坦言。”   周宏纳罕一下就罢了,眼下他可没工夫去八卦:“怎么净闹失踪!”   郝师爷想的更多,分析道:“东翁,会不会是同人所为?这二人有颇多相似之处。”   “的确,虽说一个是外乡人,但年龄都在二十来岁,都是读书人,这个孙茂哲甚至是童生!”周宏气急了口不择言:“难道又是个‘采花贼’不成!”   “老爷!”厅外跑来个家仆:“禀老爷,前头有衙役传话,城外大李村村民来报案,说在树林中挖到一具男尸。”   “什么?!”周宏豁然而起,接连不断的案子闹得他头晕:“备轿!带上仵作衙差,随本官去勘察现场。”   这边县令刚出行,葛家便收到了消息。   自从前些天梅香寺一行后,葛小姐就被禁止外出,一开始连消息也不通。她担忧孙茂哲,茶饭不思,又因疑心了李良吉,为现今形势所苦,夜夜啼哭。丫鬟青娥看了不忍,到底从厨房相熟的厨娘口中探得了消息,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孙茂哲失踪了?   想到那天的情形,葛小姐忧心如焚。   幸而得知葛老爷报了官,略略安慰,怎知还没一个上午,却听闻有人发现一具男尸。   “孙大哥。”葛小姐本就忧心过度不思饮食,听闻噩耗,一下子昏厥。   县令出发前,也传了报失踪的两家去认尸。   轿夫抬着轿子一路小跑,周宏心急,频频掀轿帘张望,终于看到一座村庄。那便是大李村,距离县城三四里地,周遭有大片平整田地,又离梅香寺极近,自来生活不差。报案人说的树林,便在梅香寺山脚下,这里林子浅,村民们长进去挖野菜打柴。   树林边上,周宏下轿。   衙差们先一步上前,将周遭围了起来,也隔绝了看热闹的村民。   本村里正领着村老以及报案人等候在原地,见了县令忙磕头拜见:“草民拜见县令大人。”   “老人家快请起。”周宏忙令衙役搀扶:“案情要紧,虚礼尽免。谁报的案,将案情再陈述一遍。”   里正忙推了身旁的人:“把你如何发现死尸的经过,再讲一遍。”   这人忙道:“回禀县令大人,我今早本来是进山打柴,顺带想试着打点儿野物,就把自家老狗带上了。谁知进了林子一段距离,狗就开始叫,还不停的刨地,我一时好奇,就挖开看,谁知发现了这个死人,就赶紧去通知里正,后来里正让人把这儿看着,又让我去报官。”   此时衙役已经将尸体完全挖出来,仵作正在验看。   “少爷!”忽有人从衙役身后挤进来,扑到尸体旁边大哭:“这、这是我家少爷,谁杀了我家少爷?少爷啊!”   此人正是前几日报案的家仆,不必说,死者便是其主刘郓。   同来认尸的葛家管家松了口气,幸好不是孙茂哲。   周宏这个县令,掌管一县民生政务,有县丞辅佐,且底下还有县尉负责司法捕盗、审理案件、征收赋税等事。然而之前的县丞县尉都是上一个县令的亲信,离任前一起带走了,周宏是临时得了调令,县丞由自己幕僚中一人充任,倒是县尉一职尚在寻觅。   案件频发,他觉得这事儿得抓紧了。   稍时,仵作过来禀报:“大人,经过初步验查,此人死于六天前,乃是中毒而亡,疑为砒霜。死者身上没有外伤,衣裳穿戴整齐,说明死前毫无防备。再者,死者钱财俱在,可见不是谋财,仇杀的可能很大。”   “蔡捕头,你如何看?”周宏问道。   蔡捕头道:“死者既然毫无防备的跟人喝酒,应该是熟人。他又是外乡人,本地关系简单,只要将其在凤临县接触的人一一排查,定然有所收获。”   周宏冷哼:“那你们查了几天,可有收获?”   蔡捕头哑然。   死去的刘郓据说是四下游历,刚来凤临县第二天就失踪了,根据死亡时间判断,应该是失踪的当天就被人杀死。短短一两天,刘郓不肯能那么快跟本地人结怨,若是旧仇,那么凑巧在凤临县遇上?   刘郓游历各地,是想写本游记,按照惯例,在凤临不会多待。根据家仆所说,刘郓生性爽朗,交游广阔,待人和善,没跟人结过什么仇。   失踪当天,刘郓说要去茶楼喝茶,大约小半时辰后,家仆去寻,已然不见人。   询问茶楼,说刘郓进来茶还没喝就走了,好像跟人打了招呼,但走时是一个人。   自此刘郓失踪,直至今日发现尸体。   周宏皱眉,若说两起失踪案还有什么关联,便是地点。刘郓的尸体出现在这里,距离梅香寺很近,而孙茂哲最后出现的地点就在梅香寺。然而两者究竟有没有关系,实在难以定论。   蔡捕头又道:“大人,刘郓是被死后埋尸。想要将尸体运来,必须得用马车,或许顺着这条线索能有所收获。”   按理有马车来树林,附近大李村的村民应该会看见。蔡捕头却不敢把话说满,乃因前往梅香寺必然经过大李村,而梅香寺香火盛行,每日总有许多马车来往,抛尸的马车混迹其中,真想掩藏,未必会轻易被人发现。   蔡捕头经历的案子多了,以前的县令没那么较真,查不出来就封卷,因此衙门里积攒了不少陈年卷宗。   “还不快去查!”周宏连连摆手,口气不善。   蔡捕头立刻领着人去了。   其中有一个人没动,他跑到周宏跟前,低声道:“大人,衙门里没有擅长查案的人,时间久了,恐怕纵然有线索也会被掩埋。”   周宏对着此人倒是收敛了怒气,叹笑道:“我已写信给座师,请他老人家帮忙推荐一位有能耐的县尉。”   “远水解不了近渴啊。我给大人推荐一个人。”说话的正是陈十六。   “那个姓穆的少年?”陈家公子在凤临县地头上,周宏能不上心?因此时常关注着他,自然知道他都接触的什么人。   “大人既然知道,就清楚他是有本事的,何不请他来查。”   周宏失笑:“罢,死马当活马医吧。”   周宏尽管听说过穆清彦的事,但并没太放在心上,因此也没报什么太大希望。 第25章 委托   又是繁忙的一天。   早饭虽然是馒头,但偶尔有下船的客人要吃面。清汤素面,烫两颗小青菜,放点油盐,撒上葱花。客人散的差不多,就该把中午的鱼头豆腐汤提前炖上,把铺子交给穆文穆武看着,穆清彦去了后面的菜园子。   园子里的菜都长了起来,尤其是青菜密密麻麻长得茂盛,已经能吃了。   穆清彦买的菜种子多,吃完就再撒一片,浇上水,没几天就长起来了。一共三四分的菜地,青菜占了一半,这也是最近撒的青菜多,毕竟管着工人半月的中饭伙食,每天中午都要用一竹筐的青菜,菜园子根本供不上。   “二哥,有人找你。”穆文跑过来喊他,身后还跟着妙龄姑娘。   穆清彦一看,居然是葛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青娥。   “穆公子,我家小姐有件事委托你,希望你能尽快找到孙少爷。”青娥语气急促,透着焦灼,一面说,一面从捧出一个布包:“这是酬劳,还请穆公子多多费心。”   穆清彦从水沟起撩水洗了手,擦拭干净,这才伸手挑开青娥手里的布包。里面有些银块儿,大概二十多两,余者便是数件金玉首饰,阳光一照,金彩辉煌。   一看便知是葛小姐私下委托,且出价不低。   穆清彦眉头一挑,看了青娥一眼。   青娥不愧是做下人的,察言观色一流,会意过来,忙道:“这些首饰都是小姐生辰外人送的,小姐没戴过,留着做礼往外头送的。”   若是葛小姐佩戴过的东西,怎么也不能送给一个外男。   “虽说如此,到底不好。”穆清彦只拿了二十两银子:“把事情说一说。”   青娥见他不收首饰,却又问了话,明白他是接了委托,面上一松。   “上回扳指的事儿,小姐跟老爷说了,只说是自己弄丢的,怕老爷生气,没敢说。又说扳指最后在自家井里找到,疑心是家里人偷的。老爷让小姐别管,老爷自会料理。小姐念着孙少爷,想把这件事细细的跟孙少爷说一说,怕孙少爷不防备出了事。”   这话说的隐晦。   实则是葛小姐疑心李良吉,偏没证据,跟葛老爷也不好直说,否则倒显得她因着不愿婚事而诬告了。但对孙茂哲不必瞒着,反倒要尽快提醒。   两人通过传信,约定在梅香寺后山见面。   本来一切顺利,可当两人正说话,忽然来了三个吊儿郎当的痞子。三人对葛小姐言语调戏,还妄图动手动脚,孙茂哲自然不能干看着不管。   为了相会,葛小姐只让青娥在不远处守着,其他人都打发在寺庙里,青娥被一个人缠住,另两个对着孙茂哲毫不客气的拳打脚踢。孙茂哲就是个书生,哪里敌得过,葛小姐拿了棍子想帮忙,谁知突然有人撞了她一下,她脚下一滑就摔倒了,耳边只听到李良吉一声喊,被抱着就滚到缓坡下面去了。   葛小姐摔得七荤八素,勉强撑着坐起来,就见一群下人呼喊着跑来搀扶。   而此刻,李良吉还紧紧抱着她的腰,因着翻滚,两人衣裳凌乱,面有红晕,哪怕明知李良吉是为了救人,可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那便是葛小姐的清誉没了。   出了这种事,李良吉又受了伤,一行人立刻回城。   葛小姐追问孙茂哲在哪儿,李良吉说派人送回家了。   实则到家后,李良吉才对葛大福说实话。只说混乱之后,没看到那几个寻衅的痞子,也没发现孙茂哲,他让人找了整座后山和寺庙,都没找到。为了安葛小姐的心,也为了她的声誉着想,就撒了谎,把葛小姐先哄回来。   这番全是为葛小姐着想的谎言,葛大福怎么会怪罪?   “为什么过了几天才报案?”穆清彦问。   青娥道:“在其中牵涉到小姐。再者说,便是报官,也不过是衙役们找人,葛家不缺钱不缺人,老爷觉得自家去寻是一样的。谁知道找了三天,城里城外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孙少爷,这才在今早去了衙门报失踪。小姐听闻城外发现了男尸,深恐是孙少爷,吓得昏了一回,醒来就催着我找穆公子。”   “男尸?什么男尸?”穆清彦纳罕,怎么凤临县这段时间总出事。   “死的就是上回我跟你提的那个外乡人!”一个声音突兀的插进来,黑猴儿唉声叹气的出现。   同时,同行的还有“三剑客”。   穆林、何川、陈十六这三人总是在一起。   陈十六不同旁人,一脸的笑:“穆兄!好消息,我们神断局有了第一单生意!”   “等会儿,什么‘神断局’?什么‘我们’?”穆清彦赶紧打住。   陈十六反倒一脸惊奇看向他:“穆兄,不是你提议要办个民间‘神捕司’么?我取名叫‘神断司’,怎么样?不错吧?”   “我跟穆大哥何大哥说了,何大哥要加入,穆大哥听你的。这回接连出失踪案,衙门里一头雾水查不出来,我就跟县令举荐了你。县令同意请你查案,让我来告诉你,衙门设了悬赏,出来时正在四下张贴,若你能破案,赏金便是一百两。”顿了顿,又道:“这是衙门里出钱,跟那些大富商不能比,但这个价钱也不低了。何大哥说,这种案子里的苦主也会有所表示,我看葛家不缺钱,出手不会小气。”   “当初只是给你的提议,不代表我要跟你一起弄什么‘神断司’。”穆清彦毫不客气戳破他的美梦。   陈十六脸一垮:“穆兄,你不加入那不是逗我玩吗?没了你,我就是找再多人也没用啊。”   穆清彦直接不理他,让青娥先回去,问穆林:“你们也是为失踪案来的?”   穆林道:“一个失踪,一个杀人案,县令怀疑两者有联系。”   何川道:“蔡捕头命我们三个来协助穆公子。”   穆清彦忍不住笑,这个何川上一回还喊着“穆家二弟”,这回直接就改了。   说到协助,他如果真的重操旧业,的确需要助手,或者直白点讲,需要保镖。何川比普通人就是多了一把大刀,还不如穆林有身手,只是见识了神捕司的存在,使他意识到这个世界是有高来高去的江湖人,真遇到大事,穆林也不抵用。   这也是他对神捕司邀请不动心的原因之一。   世界太危险,入行需谨慎。   他就打算在凤临县当地折腾折腾,挣的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人却自在多了,挺好的。   到了铺子前面一看,居然有几匹马。   穆林满脸喜色的搓着手:“二弟,若不是这回的案子棘手,跑来跑去时间紧迫,怕我们还没机会骑上马呢。瞧瞧这马,比之寻常战马也不差了,体格健壮、耐力足,就是贵,一匹少说得十五两。”   “大哥会骑马?”穆清彦顿觉奇怪。   穆林点头:“以前跟着爹学的,那时候爹有一匹好马,通体枣红,十分英武,见过的都说像关云长的坐骑,所以大……呃,就是附近有个大老爷,给起个名叫赤兔。”   这转折太蹩脚。   再者,传说中的赤兔马乃是名马,日行千里、夜走八百,能担得起“赤兔”之名,哪怕逊于传说,也不会相差太远。这样的好马岂是寻常人能够拥有的?便是买都买不起。   十二年前逃难时,穆林已经十岁,必然记得以前的事。但这么多年,穆林从不提家乡过去,便是穆家父母对外也是含糊其辞,说在家乡得罪过权贵,不愿再提。   穆清彦到底是个后来者,权衡利弊,自然不会去追问,所以假装没听出不对。   穆林见他没追问,暗暗松口气。 第26章 兄弟闲话   马看着威武,但骑着可不舒服,穆清彦对此敬而远之。   “我铺子里还有事,等忙完中饭再说,你们可以先回城。”别管是不是县令邀请,穆清彦可不急。   再者,前世他就是从事这一行的,接触处理的大小案子太多,见识的人心险恶、人情冷暖也太多,以至于很难有案件令他心绪触动,最终养成他淡然如水的性子。   “你两个弟弟不是在?”何川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在他看来都是挣钱,开铺子一天才几个铜板?他有天赋,完成案子就是上百两银子,还能得县令看重,正该积极表现才对。   “他们还小,不会做菜。”穆清彦又道:“你们若是着急,就帮我整理点儿东西。”   陈十六拦住还想劝说的何川,兴致勃勃道:“穆兄你尽管吩咐,我们一定做好。”   “没什么难度。一个失踪,一个杀人,把他们的相关材料整理出来,失踪被害前接触过哪些人,去过哪些地方,走过的街道也要记录清楚。”末了又道:“陈十六你不是要开神断局么,好好儿整理,自己的神断局,也要属于自己的卷宗材料。”   陈十六连连点头:“穆兄你说的对。这个简单,衙门里有,包括验尸内容,我都能弄来。”   “大哥,你留下。”穆清彦想起有事要跟他说。   陈十六走前没忘记用瓦罐儿装了一份儿鱼头豆腐汤。   穆林有点儿紧张,以为他会问之前说漏的话,怎知他却是提起说亲的事儿。   “余家的事,大哥不想再提了?”穆清彦确认的问他。   穆林面色平静:“亲事本就是要说和,既然说和不到一处,只能说我跟余家姑娘没缘分。这事就不提了。”   “大哥喜欢什么样儿的姑娘?”穆清彦又问。   穆林有点儿难为情,轻咳着掩饰:“你问这个干什么,你还能给我说个媳妇啊。”   穆清彦又不是时下古人,笑着鼓励他:“大哥可以自己找一个合眼的。”   尽管时下对女子束缚多,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是深闺小姐,平常百姓家的女子该出门还是要出门的。穆林又是捕快,接触的人多,真认识个年轻姑娘很正常。   “去去去,少操心我的事。”穆林不习惯谈论这些。   “大哥的事可以不管,但是大姐的事呢?她的亲事也该提了。”穆清彦真正想说的是穆婉。   “小婉啊。”穆林再粗心也知道自家妹子的心事,之前还想着赵河回来了亲自问问,谁知又说今年不回。“小婉是姑娘家,的确不能耽搁。这样吧,先放消息给小婉寻亲,赵家要有心,肯定会来问。”   若是不问,就是两家没缘分,穆婉也不必一直等着赵河。   穆清彦点点头,又道:“大哥常在衙门,我带着小文小武在渡口,家里只剩大姐和小妹,又要种地又要操持家里,未免太劳苦。”   穆林听了也是皱眉:“这倒也是。”   穆林是个疼弟妹的,以前是家穷没办法,现今有些积蓄了,内心里也舍不得弟妹吃苦。只是,他在衙门到底是个好差事,家里境况就是从他做了捕快才开始好转。若要穆婉不去种地,家里田地怎么办?卖掉是万万舍不得的,在他们心里,田地就是根本,只要有田地,再穷再苦也有口饭吃。   先前穆婉高兴,还说要再给家里添几亩地呢。   穆林也想啊。   思忖着,道:“要不,让小文小武回家,让小妹过来帮忙?”   在当下,九岁的穆绣也不算小姑娘了,重活做不了,若是在铺子里洗洗刷刷却是足够的。只穆清彦不是古人,在他看来,穆绣就是个小女孩儿,又是家里老幺,哪能让她来做童工。穆文穆武相对强些,虽说十二岁,体格却壮实。   “小妹太小了。再者说,家里到底好过多了,她一个小姑娘,又是最小,正该好好儿娇养才对。便是大姐也是吃了好些苦,至多也只能在家留两三年,我还想让大姐也享享清福呢。”穆清彦说的也是真心话,他手里又不是没钱,穆家人都不是花钱奢靡的主儿,他那些银子足够他们生活舒适安稳了。   穆林闻言满眼愧疚:“都是大哥没用。”   穆清彦笑道:“大哥说的什么话,这个家若不是大哥撑着,也熬不过来。”说着正色道:“大姐那人脾气执拗,一两句劝说她肯定不听,倒不如我跟大哥先私底下办了,给她个惊喜。”   “啊?什么惊喜?”穆林觉得话题转的太快,没明白。   “大姐那人,也是苦怕了,有点钱就想攒起来。再者,大姐很热衷买地。我想着,大哥在衙门找找人,看哪里有合适的田地,到时候从我这儿挪些银子买地。”眼见着穆林要拒绝,他追加道:“我这是给大姐提前准备的嫁妆。不管将来大姐嫁到谁家,嫁妆丰厚些,总归不是坏事。”   穆林张了张嘴,没法儿说不要了,毕竟他也想给穆婉准备丰厚些的嫁妆。   “那、买几亩?”穆林想到要买地,不禁热血沸腾。   “大哥先打听着,最少也得买一二十亩。”   穆林惊讶道:“那么多?咱们县城地价可不便宜。”   当下各省地价并不一样,虽然田地也有分等,但因地域差异,同等田地之间也会有一二两差价,甚至四五两的悬殊也有。   凤临县平坦好田地不算少,但相对于人口来说,就不够充裕。加上凤临县地处繁华,外来商客很多,也有不少人在此地买房置地,无形中抬高物价,田地自然水涨船高。   如今地价较为稳定,上等肥沃好田寻常人是摸不着的,中等田一亩得七八两。若真要买二十亩地,那就得一百五六十两银子。   穆林不仅咋舌这笔费用,更犯愁买了之后如何耕种。   “二弟,咱家本来就缺劳力,那么多地……”   “可以雇人耕种,或是租给别人,再不行,买几个人侍弄。”穆清彦倾向于买人。尽管前世买卖人口犯法,但他对此还真没什么抵触,在他看来,这是入乡随俗,他又不是买人来虐杀或取乐,只是为了更方便省事,也更为安全。   穆林愣愣的看他:“……二弟,你都打算好了?”   穆林同样没觉得买人有什么不对,甚至不反对自家买人,这在一般农户之家来说是不正常的。若是穆婉,绝对不会像穆林这般淡定。   “大哥觉得不好么?等赚了衙门这笔赏钱,就买地、盖房……”促狭一笑:“再给大哥说个媳妇!”   穆林略略有点不自在,不过到底是兄弟,转瞬便哈哈一笑:“我是没意见,你不怕你大姐追着你骂就行。”   玩笑之后,穆林倒是暗自琢磨了:买地盖房什么可以等等,倒是先给二弟买两个人使唤。 第27章 聚茗茶楼   正午时阳光正烈,也是吃饭的高峰。   忙完了铺子里的活儿,穆清彦做了两个清爽素菜,炸了一盘鱼块儿,又一大汤碗鱼头豆腐汤,兄弟四个吃了一顿。   见穆文穆武有些犯困,就打发他们去睡一会儿,到底还在长身体,每天围着铺子转,也不轻松。   穆林倒是没进屋,这天气渐渐热了,睡在屋里哪有外头舒服。铺子面向着清河,有水有树,地势开阔,又有风,风一吹,着实舒服。他干脆把长凳一拼,就这么一躺,没几个呼吸就睡着了。   穆清彦有个解暑的好办法,就是运转异能,吸收草木精华。   半个时候,穆清彦叫醒穆林,又对穆文穆武交代两句,便进城了。   这回应县令之邀查案,不说别的,得做出姿态来,没查清之前就不会回渡口了。   铺子里有穆文穆武也够了。   穆武整天跟着他打下手,别的菜不好说,每天如何熬鱼头豆腐汤,穆武都心里有数,就是手艺还跟不上。穆清彦让他不必做这个,他估摸着两三天不会回来,鱼头豆腐汤都停了,只每天早上卖卖馒头,煮清汤面,再把中午给旁边盖房人的伙食做了就行。   盖房人的伙食简单,米饭穆武会蒸,赠送的青菜汤换成绿豆汤,大锅菜也没问题。猪肉炒菜,配菜都是当季的,什么便宜方便就是什么,这个穆文最会选择。穆武肯定做不出穆清彦的味道,但炒出一锅中规中矩的大锅菜很容易。   穆文穆武两个,既有被交付重任的激动,也有忐忑。   穆清彦笑着鼓励:“尽力做吧,生意好不好不要紧。”   入城之后,一眼就见陈十六和何川坐在城门口旁边的茶棚子里等候。   “穆兄!”陈十六满脸笑的迎上来,递给他一本裱了蓝皮儿的书册,上书“孙刘案”。   “孙刘案?”尽管一眼明了其中意思,但穆清彦还是忍不住反问:“现在案子还没查清,你就把他两个归在一起?”   “方便。如果不是,到时候再改。”陈十六不以为意,十分殷勤的请他翻看。里面的内容可是他亲自誊抄撰写,颇费功夫。   穆清彦坐在茶棚里,讲这本册子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尤其是两人出事前的行动轨迹,一一详细记在脑中。   孙茂哲是本地人,身份详尽,出事地点也基本明确。   刘郓虽是外乡人,但他家仆人还在,所以册子中也详细记载了其籍贯年龄,以及外出目的。   穆清彦对刘郓之死更感兴趣一点,钱财俱在,毫无挣扎的被毒杀,很像熟人手笔。倒不能说刘郓没有仇家,但刘郓正在外出游历,且凤临县不是第一站,就那么凑巧遇到仇人?这个仇人还能让对方到一处隐蔽之所、毫无防备的被杀死?   “城中外来商客都排查了?”因着刘郓是外乡人,在本地无亲友,所以按照正常思维,一般猜测凶手也是外来者,排查自然是基本工作。   何川道:“全都排查了,有几个人算是刘郓同乡,但彼此并不相识,也无交集。刘郓失踪当天,他们都有人证。”   “先去茶楼。”   册子中记载了,刘郓最后被人看到,是在聚茗茶楼。   聚茗茶楼颇有盛名,是家老字号,不少富商文人都喜欢来喝茶。   穆清彦站在茶楼门前,倒不算陌生,上回应邀葛家寻扳指,还在这家茶楼里见过李良吉。   只是……   “刘郓住的客栈离这里不近,怎么会特地到这儿来喝茶?”   陈十六说道:“他家仆人说,刘郓来这里不是为喝茶,是为听书。打听过知道这家茶楼有新书,所以特地过来的。”   “当天是他第一来聚茗茶楼?”穆清彦又问。   “对,是第一回 。”陈十六观察他的表情,追问一句:“穆兄,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进去看看。”穆清彦总觉得刘郓是在茶楼里遇到什么人了,否则怎么会茶还没喝,书也没听,就匆匆走了呢。   衙门里捕快们肯定也查问过,但茶楼迎来客往,刘郓是个生面孔,恐怕没什么人注意他接触过谁。这也是他走的太急,才让茶楼里的伙计记住了样貌。   在踏入茶楼时,穆清彦展开异能,回溯到刘郓失踪当天。   根据报案家仆的描述,锁定了刘郓其人。   刘郓是个读书人,性情爽朗,他时常在外游历,身上又有股洒脱。刘郓给人的初步印象很好,这样的人也很适合交朋友,所以家仆才说他交游广阔,但并没跟人结过仇。   刘郓进了茶楼,茶楼里已经坐满大半,乃是因今日有新书,不少老顾客来捧场。   刘郓不差钱,但楼上雅座都有人了,他就坐在一楼大堂。刚点了茶水糕点,忽而似听到了什么,并抬头朝二楼雅座望去。雅座的窗户敞开着,可以看见里面坐的客人,但见刘郓眼睛一亮,冲着某个雅座招手,喊了一声“于兄”。   尽管茶楼里墙壁隔断很多,但品茶是雅事,茶楼里少不了花草盆栽,雅座内更是少不了,穆清彦通过异能,轻易就看到雅座内的情形。   他顺着刘郓的目光,锁定了那间雅座。   一看之下,却是惊讶至极。   什么“于兄”,分明是李良吉!   雅座内除了李良吉,只有跟随其的一个随从,随从侍立在后,从刘郓的位置是看不见的,所以不存在弄错人的可能。   一开始李良吉没反应,刘郓连喊了两声,李良吉被吵到,朝下看了一眼。当看到刘郓,他竟是神色大变,面色一白。   李良吉凝眉,眼色沉郁,招来随从吩咐一句。   那随从便去了楼下,对刘郓道:“刘公子,我家少爷请你去别院一聚。”   刘郓笑道:“真没想到竟在这里遇到于兄。于兄此刻莫非有事?我刚来凤临,少说要停留半月,改日再聚也是一样。”   随从忙道:“少爷见了刘公子也是高兴。少爷还有事要做交代,吩咐我先送刘公子去别院,还望刘公子见谅。”   刘郓不在意的摆摆手:“这是于兄不与我见外。好说,既然他有事,我便先去等候。”   刘郓性情如此,是真的不介意,若换个人,必然不会如此行事。   这也是李良吉料准了此人。   随从先出了茶楼,说是去准备马车。刘郓落后几步,尽管茶水还没喝,但既然已经点了,要是要付钱的。   “嗳,这位客人……”上茶的伙计刚来,只见对方丢下茶钱便走了,只是觉得奇怪,免不了多看两眼。   刘郓出了茶楼,果然见随从架着马车停在不远处。   刘郓见马车停的有点儿远,也是奇怪了一下,但没多想,自己走过去,上了车。   “还得劳烦,派个人去客栈告知我家仆人,省得他找不着我惊慌。”刘郓说道。   随从道:“刘公子放心,送公子过去之后,我就去传话。”   李良吉来到葛家有一年,看似低调,但既然葛大福让他参与葛家生意,自不会薄待他。李良吉在外购置了私宅,不是秘密,但外人不知道的是,他的私宅不止一处,如今刘郓被带去的这一处,便是外人所不知晓的。   穆清彦没有紧跟而去,依旧留在茶楼盯视李良吉。   李良吉早已无心听书,脸色频频变换,不停叩着手中茶碗,忽听一声脆响,他眼中闪过狠厉,结账离开茶楼。 第28章 杀刘郓   穆清彦抬脚跟上。   忽听陈十六在旁发问:“穆兄,我们这是去哪儿?”   穆清彦脚步略顿:“当时刘郓在茶楼跟人打招呼是面向二楼,你们查一查当日雅座都有哪些人。”   陈十六自是连连点头,又问:“然后呢?”   穆清彦哪里不知他的心思,想了想,顺了他的意:“你留下,何川和大哥去查,你跟我去查马车。那天刘郓出茶楼无人看见,或许是坐了马车。茶楼附近常有马车停侯,兴许能得到线索。我们分头行动,天黑前在茶楼汇合。”   陈十六眼睛一亮:“穆大哥,何大哥,你们快去,穆兄有我陪着就行。”   何川隐约觉察陈十六来历不凡,有心讨好,平日里相处大多听他的。穆林当然也不会反对自家二弟的意见。   穆清彦看向陈十六:“现在跟着我,不要发问。”   尽管清楚陈十六想跟他学查案,但他主要是靠异能。不过,也不是说什么都教不了,这要看陈十六的是否敏锐,往往一些细小之处会成为破案的关键。   在回溯的时空内,穆清彦的精神力始终锁定着李良吉。   李良吉出了茶楼,并没有立刻去别院,而是租了马车。   穆清彦不能暴露异能,少不得做番掩饰,因此带着陈十六去跟那些车夫打听消息。停在茶楼附近的马车,有些是送自家主人来喝茶的,也有些是在街头跑生意的,因此他们过往来人都十分注意,消息也算灵通。   “你去问。”穆清彦见陈十六跃跃欲试,干脆把事情交给他。   “穆兄你放心。”陈十六对探案热情不减,也特别认真,果然开始挨个儿询问车夫。   车夫一看陈十六就认出来了,是捕快啊!   车夫本来就是衙门公人忌惮,又因常在街头跑,生恐惹了这些爷,因此即便认不全所有人,但对陈十六绝对印象深刻。无他,陈十六跟其他捕快差异太大了!   县里发生的案子,车夫们都有风闻,见陈十六来问,不敢瞒。   很快,陈十六就问到一个年纪略大的车夫。   这人正是那天载过李良吉的车夫,正是见他在这儿,穆清彦才会有如此安排。   穆清彦不动声色的站在陈十六身旁。   陈十六问话,问的都是刘郓,其他车夫要么说那天不在这里,要么说没留意到。倒不是谎话,他们对刘郓失踪的时间只知道大概,便是当天在这里的车夫,也可能刚巧跟刘郓错开了。   现在这个车夫,同样摇头:“捕爷,我真没看见这人。”   穆清彦蓦地插言:“那你可遇到什么奇怪的事?”   车夫略有迟疑:“也不算奇怪吧,就是有点儿……当天有人租我的车,但是那位客人本来就是坐自家的马车来的,在他出茶楼前,他家马车刚刚离开。这都是我胡说,想来跟案子没什么关系。”   “那客人你认识?”陈十六见穆清彦在意,就追问了一句。   “谁不认识,他也是聚茗茶楼的常客,葛家那位表少爷,李少爷。”   “李良吉啊。”陈十六满眼失望,显然一听是这人,立刻就把嫌疑给撇清了。   穆清彦却不同,他继续发问:“李少爷的马车停在这里,离开时是空车?没有带什么人?”   车夫道:“好像有人吧。那马车停了片刻,赶车的好像跟人说了话,兴许是有人坐。”   车夫说着,拿手比划。   原来那马车停的凑巧,刚好车门冲着另一边儿,车夫们都在街角,根本看不到有什么人上了车。一般情况下,他们关注的都是行走中的人,可能会是个生意,主意到李良吉的马车,还是因着马车挡住了茶楼。   后来印象深刻,却是李良吉坐了他的车,给的车资不菲。   陈十六不笨,听他一句句发问,有点儿发懵:“穆兄,你该不会怀疑……”   穆清彦没言语,只让车夫带他们沿着那天李良吉行走的路,再走一遍。当然,车资一点儿不少的给。   李良吉坐车去了城西,看似闲逛,实则是留意周遭,而后又叫了辆车,绕了好大一圈,又返回了城南。他在一个街口下车,进入巷子,七转八转,拍响了某座宅子的后门。   穆清彦带着陈十六,白白耗费了很多功夫,这才最终到达这座宅子。   只看李良吉如此掩人耳目便知道,从一开始邀请刘郓,其心中就有杀意。   再联想先前刘郓称他“于兄”,莫非……李良吉并非真正的李良吉,而是冒充者?   想要冒充可不容易。   尽管葛家不知真正的李良吉什么模样,但葛大福肯定会旁敲侧击询问两家旧事。再者,早年李良吉随母离开屏山县,葛大福难道会不问他们这些年的经历?再依着葛大福行商多年的警惕,只怕也会让人去打探一番,而一年来都没对李良吉翻脸,起码证明李良吉没什么破绽。   或者,刘郓之死,是触动了李良吉别的什么隐秘?   陈十六满头雾水的跟着他,跑了城西,又回到城南,最后来到陌生宅院的后门。好几回都忍不住想发问,但见他似在沉思,不敢打搅,只能自己抓心挠肺。   跟了这么一路,异能颇有耗费,穆清彦也略觉疲惫。   考虑到之后还有很长的追踪,他便收回异能,直接坐在后门石阶上闭目调息。身体上的疲惫,只要运转异能吸收草木精华便能立时消除,但精神力的耗损却恢复的很慢。   足足大半个时辰,就在陈十六等的快要睡着的时候,穆清彦睁开眼站了起来。   “穆兄,你没事吧?”陈十六早先见他如此,只在心里感慨他身体实在太弱了,倒也没太生疑。   这段时日,陈十六没少跟穆林打听,对穆清彦自小以来的身体状况十分清楚,觉得十分惋惜,还琢磨着是否去请个太医来给他看看,顺便还能降彼此的交情再加深一下。   “没事。有什么疑问暂且别问,稍后再说。”   穆清彦再度施展异能。   李良吉一到达这所别院,立刻便有先前那名随从迎接。   尽管周遭没有旁人,随从依旧是压低了声音:“少爷,刘公子被安排在后园花厅,已吩咐厨下置办酒宴招待。”   李良吉点点头,却是先去了书房,打开抽屉内一个暗格儿,自里面取出一个指长的青色小药瓶儿。随从拿来一只长颈酒瓶,李良吉打开小药瓶儿,从里面倾倒出一些白色粉末,把酒水晃了晃,又交给随从。   “若我唤你,你便将这酒送入花厅。”   “是。”随从很清楚那些白色粉末是什么。   穆清彦仔细观察李良吉的表情,顿时明了。李良吉对刘郓的确是有杀心,但还略有迟疑,而接下来便是试探,一旦刘郓有些许不对,那瓶掺了毒的酒就会要了刘郓的命。   即将达到花厅,李良吉整了整衣衫,加快脚步,一脸旧友重逢的喜悦:“刘兄!”   “于兄!你我可真有缘分。”刘郓起身相迎,尽管爽朗,却不代表他心细粗陋,早先没多想,但在来别院的途中,已有疑惑,这会儿他也没藏掖,张口便问:“于兄,我听茶楼里那些人称呼你‘李少爷’……”   刘郓初来凤临县,对葛家之事并不知晓,也是在茶楼初次听闻葛家表少爷李良吉之名。他之所以留心,乃是觉得这名字耳熟,又因旁人议论,发现了雅座内的人,哪怕其他人都称其是李良吉,可刘郓却记得对方名于坤。   李良吉神色微微变化:“这里头自然有段缘故。”   “那、不知哪个是你真名?”刘郓似有调侃,但神色间明显起了警惕。或许他还没有想明白这整件事,但常年在外游历,见识不少,此刻他已有些后悔轻率赴宴。   他本性爽朗,喜好交友,又因跟这“李良吉”相识,印象颇佳。如今他乡遇故知,一时间就毫无防备的来了。然而重逢之喜稍退,略略想想名字异常的古怪,难免防备起来。   “于坤乃是我本名。”疏忽意料,李良吉竟坦诚名字。   此计不可谓不大胆,但却切中了刘郓的性情。   果然,刘郓见他这般坦然,觉得自己揣测太过,防备稍去,饶有兴味的询问:“于兄可是要讲故事?”   这刘郓对各地异闻十分有兴趣,自然爱听故事。   “不急,你我异地相逢,此回我算东道主,定要为刘兄接风洗尘,以尽地主之谊。”李良吉朝外吩咐,不多时便有下人奉上一桌精致菜肴,随从捧来美酒。李良吉亲自为彼此斟满一杯:“刘兄,这乃是京城邵记的梨花白,十年佳酿,不可多得。”   “哦?如此好酒!”刘郓眼睛一亮,当即便拿起酒杯,细闻其味,而后细品,一杯酒水尽皆入喉。 第29章 梅香寺   初饮一杯,刘郓尚未察觉不对,在李良吉殷勤之下,又连饮两杯。   李良吉既有杀心,又苦心布局,只有刘郓死了才能安稳,自是想要快速解决此事。他在酒水中掺的乃是剧毒砒霜,溶于酒中,无色无味,分量也重。   刘郓酒喝得舒畅,便想听故事了,便道:“于兄,既然你的本名是‘于坤’,那现今是如何缘故?‘李良吉’这个名字,颇为耳熟,似听于兄提过。”   李良吉见他已喝下三杯酒水,必死无疑,也就不再惧怕。   “这个名字你自然听过,当初与你相识,我身边跟着的那个人,他就是真正的‘李良吉’。”哪怕语气再柔和,然话中之意,令人震惊。   “那……”刘郓惊愕,刚想再问,忽觉四肢发冷、腹痛如绞,目光触及对面于兄嘴角的冷笑,一股明悟涌上心头,然而已经迟了。他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双手不甘的紧攥住桌布,倒地的瞬间把一桌酒菜全都翻倒,整个人抽搐了片刻,不动了。   早在酒菜上齐后,李良吉就做了指示,除了贴身随从,花厅周遭没有任何下人。   李良吉抬了下巴示意。   随从进来,将匍匐在地上的刘郓翻过来。但见其面色青黑,已然气绝。   “少爷,人死了。”   “把他带到客房去,就说人喝醉了。”   李良吉很谨慎,哪怕邀请刘郓时做过掩饰,但保不准消息不泄露,因此尸体绝对不能在别院久留,唯恐夜长梦多。   将近黄昏时分,一辆马车从别院离开,出了城。   此时现实时间已近正午。   天气十分炎热,陈十六又热又累,关键一头雾水,耐心已经磨没了。   穆清彦收回异能:“去吃饭。”   陈十六好似残喘着一口气,可怜巴巴的抬着脸道:“穆兄,看在我从头到尾随侍的份儿上,解解惑吧。”   “放心,一会儿还有事情交给你办。”穆清彦想要追出城去回溯时间,起码要从宅子查出点线索,否则平白无故,惹人疑窦。   这种时候,他有点儿怀念前世。那时候他身边雇佣着保镖和助手,凡事以他为主,委托者们只要结果,因此他做起事来可以放开手脚,哪里像现在瞻前顾后。   “我要做什么?”陈十六尽管很累,但更无聊,一听有事可以做,疲惫都减轻了。   “查一查这座宅子,刘郓失踪当天,宅子进出的人都有谁。你尽量别暴露身份,打探时自然一点儿。”穆清彦虽说是这般嘱咐,但陈十六是否真暴露,他并不太在意。   “穆兄放心,我一定做好!”陈十六摩拳擦掌。   两人出了巷子,寻了家小饭铺吃饭。   饭后,陈十六略歇了歇,就跑出去打探。   穆清彦则抓紧时间调息。   大概小半个时辰后,陈十六回来了,连灌几杯茶水,这才喜滋滋的说道:“打听到了,可真不容易。这一片儿我没来过,是生面孔,那些人都不认识我,肯定不知道我的身份。我装成想买宅子,跟人打听,那些商铺都没起疑,总算让我问到之前那座宅子的主家。倒是奇怪,不是李良吉,他们都说宅子主人姓于。”   于?   穆清彦心头一动,眉峰一蹙。   据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李良吉本名“于坤”,这处私宅,他竟是用本名购买的么?亦或者,是对外的时候用了以前的本名?不论如何,太过大胆了,然而也着实出乎意料。   这里头,还有点东西值得琢磨。   古代虽不如前世科技发达,但要冒充一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起码李良吉要冒充,首先得有一样东西,那便是身份户籍。   在毒杀刘郓的酒席上,李良吉对刘郓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承认他非李良吉,真正的李良吉曾与他在一处。李良吉的口音是屏山县人无疑,又能得原主信任,又知晓李家旧事,可见跟真正的李良吉定然关系匪浅。   冒名顶替,这个于坤的真实身份,值得探究。   另有个疑惑,李良吉今年已然十九,跟葛家乃是自小订了婚约,葛家这边寻不到李家倒罢了,李家能找不到葛家么?为何直到去年才来凤临县重提婚约?在常理来说,难道不是早早互通音信,确保婚约不会起变化么?   陈十六不知他心里所想,继续说道:“虽说刘郓失踪有些时日了,但因着那姓于的人家一贯深居简出,不大跟邻里来往,因此他家但凡有人进出,反倒惹人注意。刘郓失踪的那天,有人就看见那于家来了辆马车,尽管没看清车内人的相貌,但据邻居家小孩儿说,是个年轻男子,穿着一身蓝衫,个头的描述也跟刘郓仿佛。”   又道:“大概在黄昏时分,有马车从宅子出来,去哪里就不知道了。”   陈十六眼睛晶亮,大胆猜测:“穆兄,难道刘郓就是在宅子里被害,马车是出城抛尸的?李良吉肯定跟这宅子有关,可是、他为什么要杀刘郓?”   “跟我出城。”穆清彦并没有回答。   这番出城,不止是看李良吉如何抛尸,更是要去一趟梅香寺,查清孙茂哲是如何失踪的。在他看来,孙茂哲的生死很难说,但见于坤那般谨慎,便是有心杀刘郓还要试探一番,或许孙茂哲只是失踪,是于坤准备的后手。   回溯到事发当天,那辆装载着刘郓尸体的马车,出了城,一路奔向梅香寺。   梅香寺一贯香火鼎盛,马车来往很正常。   驾车的乃是于坤的随从,于坤并未同行。   天色渐渐昏暗,外面田地里基本没有人影,家家户户亮起火光,炊烟袅袅,已是晚饭时分。这随从很是谨慎,一路观察着周围,见没有人,才将马车上的尸体藏入荆棘密布的水沟,而后把马车停放在寺庙。   随从在寺庙里用了晚饭,入厢房歇息,却是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出了厢房,翻墙出了寺庙。他住的地方就靠近外墙,外墙在常人看着高,随从却有点功夫,巧妙借力翻了出去。   乘着夜色返回藏尸的水沟,带着尸体入了山林,挖坑重新掩埋。   此后又回到寺庙,故技重施回到庙内。   次日一早,随从上了香,捐些香火钱,便驾车返城了。   这个于坤倒是缜密,原本随从不必如此周折,但于坤防备着万一有人查他行踪,他便可说随从侍替他上香才来梅香寺。寺庙的门都是定是关闭开启,谁能想到随从会翻墙进出跑去埋尸呢。   实际上,若是侦查的不仔细,没发现刘郓上了李良吉的马车,根本很难将两人扯在一起。   穆清彦站在寺庙后山,顺着刘郓死后的时间线,继续回溯。   间隔一天后,葛小姐便跟孙茂哲在后山相会。   孙茂哲失踪,距离刘郓之死太接近,穆清彦怀疑是于坤怕夜长梦多,故意刺激葛小姐约见孙茂哲,制造一出“英雄救美”,彻底将这桩婚约坐实。   之后发生的事,一如青娥所言。   穆清彦没在意葛家人,而是将精力放在孙茂哲身上。当于坤去救葛小姐时,另安排随从通知葛家下人们,引得青娥等人全都扑向了葛小姐,从而忽略了被地痞纠缠的孙茂哲。   他们却不知,那两个地痞忽然变了面色,一棍子打昏了孙茂哲,拿衣衫将其一盖,扛起来就跑向后山深处。 第30章 来了个保镖   考虑到安全性,穆清彦没有贸然带着陈十六进山。   思忖片刻,对陈十六说道:“你现在立刻回城,找我大哥跟何川,最好再带几个人。孙茂哲失踪,葛家找遍全城,定也细问过寺庙里的和尚们,既然毫无线索,不得不怀疑他被带进山的可能。”   “他被藏在山里?”陈十六满脸惊讶,双掌一击,叹道:“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既然县城内外都找不到,很可能在山里嘛,从后山将人掳进山,方便又隐蔽。不过……真是这样的话,掳走孙茂哲的就是那三个寻衅的地痞,岂不是说,他们寻衅也是故意的?他们一开始就盯上孙茂哲了?”   “赶紧去叫人!他已经失踪五天了!”穆清彦催促。   一个人失踪的越久,越难找到,因为线索会随着时间推移而磨灭。再者,失踪越久,存活率越低,尤其是确定了幕后主使者是于坤,孙茂哲的存在乃是他极大的妨碍,便是一时没起杀心,时间越久,变化就越多。   陈十六没有异议,只是交代:“穆兄,你可等着我们来,千万别一个人去。”   若非有梅香寺在,陈十六绝对不会放穆清彦一个人留着,在他看来,穆清彦太需要保护了。   送走了陈十六,穆清彦就留在梅香寺后山。   今日他用异能的时间很长,精神力消耗很多,正好趁着陈十六去找人,恢复一番。坐马车来去县城,少说得大半个时辰。   后山树木葱茏,景色很美,也正适合调息静养。   因为不是初一十五,香客不多,后山只偶尔有人来,他寻个略僻静的角落,直接盘膝坐在树下。异能一运转,无数绿色光点笼罩全身,如浸在温水中,舒适无比,不知时间流逝。   忽而心头一动,睁开眼。   在几步外居然站着一个人,哪怕他在打坐调息看似沉浸,实则依旧保留着谨慎,况且他也算经验丰富,若真有人靠近,他定会有所察觉。这人却是没泄露丝毫声响和气息,若对方有恶意,此刻他就已经中招了。   红衣在风中翻动,极致俊美的面容,竟是铺子里的常客。   闻寂雪早在穆清彦到梅香寺时就发现了,只是收敛生气,刻意回避。之前见陈十六离开,又见穆清彦独自留下,心头念头转了转,才有这会儿的现身相见。   他对穆清彦十分的感兴趣。   “真巧,穆掌柜。”闻寂雪弯唇一笑,竟是比阳光还要炫目。   “的确很巧。”穆清彦惊疑闪过,从地上从容的站起来:“你来上香?”   闻寂雪道:“不,我暂住在寺里。”   穆清彦略有惊讶:“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半月有余。”闻寂雪说着,笑的别有意味:“本以为寺里清净,却不料,近来颇为热闹。”   穆清彦早看出此人武功高深,那么,他会觉察到发生在寺庙里的一些事,便不足为奇。对方没理会,也在常理之中。   “还没请教,尊驾贵姓?”别看这人算是铺子里常客,偶尔也聊几句,但穆清彦还真没询问过对方名姓。   “闻寂雪。”闻寂雪直接通了姓名,又道:“看你也不是来上香,也非赏景。”   穆清彦点头:“县城里最近出了两件案子,应县令之邀,略尽绵薄之力。如今正好查到梅香寺。”   “可有用得上闻某之处?我对此事略有兴趣,也有些许自保之力。”   穆清彦看他一眼,可不觉得他无聊到这个地步,不过……   “你若是肯帮忙,自是再好不过。”尽管这人身份成谜,但身上不带恶意,又武功高深,穆清彦还是挺想用一用的。   在寺里寻了个小沙弥,托其留意衙门公人,若陈十六等人过来,告知他的去向。   随后,穆清彦就带着闻寂雪进山了。   当穆清彦运转异能回溯时间的那一刻,走在身侧的闻寂雪瞳孔微微一缩,扭头看他。对于闻寂雪来说,穆清彦身上突然涌动出一股令他心悸的气息,似曾相识。当初他藏身城中一处宅子,曾感受到这种气息,那次也算是跟穆清彦间接的第一次见面。   闻寂雪仔细观察,发现穆清彦的双眼似有异常,乍看没什么,留意之下会发现那漆黑的瞳孔深处似有道道银芒。   再感受对方身上的气息,很淡很淡,远不如刚刚那一刻明显,但身为一个武者的敏锐与警惕,他觉得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包裹住了,强行按捺住想要逃离的想法。   穆清彦对此并不知晓,毕竟前世的时候,他虽接触过各色人等,但前世武道没落,他也真没遇到过什么武林高手之类人,并不清楚这样的人会如此敏锐。   不过,他是知道在普通人里,也有个别精神敏锐者,通常会说他们直觉很准之类。他们会感觉到异能释放时的精神力,然而因为不了解这方面,模模糊糊感觉到,也多半当做一闪而过的灵光,并不太在意。   穆清彦利用异能在追寻孙茂哲。   闻寂雪安静的走在一侧,见他入了山林并未盲目乱走,眼神明亮清透,似有神光,只将周围环境一扫,便自然而然的踏上某个方向,根本没半点犹豫。   这种感觉就好似……他跟着某个引路之人。   是那股神秘的气息在作用?   闻寂雪迸发出浓厚的兴趣,难道说,在武道之外,还有另一种力量?   别看之前他询问穆清彦为何在梅香寺,实际上,穆清彦的经历他早探听的一清二楚。旁的不提,在查案寻物上,着实令人刮目,怨不得能引起神捕司的兴趣。可惜,温如玉终究还是没能意识到穆清彦的可怕。   在山里穿行了小半时辰,走得已经深了。   穆清彦停了下来。   刚刚他们翻过了一座不算高的山梁,眼前是一片密林,有条浅溪,溪水右侧不远有道山壁,紧挨着生长着蓬乱的草木。其中或许就掩藏着各样大小山洞,但山里毒蛇毒虫多,又或者是什么野兽的巢穴,一般没什么人去动这些草木。   闻寂雪见他盯着山壁,目光在荆棘草木中梭巡,便也留了心。   “最近有人来过。”闻寂雪很轻易的就发现某一处的草木被折断过,断痕看上去不过几天。因这边地势略低,又有溪水,泥土较为绵软,依稀还残留着凌乱的脚印。“这些脚印,起码也是四五天前留下的,而且……”   闻寂雪凝神细听,朝草木荆棘后一指:“后面有个山洞,洞内隐约有呼吸声,非常微弱。”   实际上,穆清彦比他更加清楚山洞内的情形。   刚才故意做出寻找的姿态,不过是个幌子。令他意外的是,闻寂雪不仅探查经验丰富,且耳力惊人。虽说这个山洞很浅,但这人居然能凝听到孙茂哲微弱的呼吸声,可见内功修习之精深。   孙茂哲没死,算是件幸事。   不过,孙茂哲的情况很糟。   闻寂雪判断的没错,那些脚印的确是五天前留下的。那几个人将孙茂哲打昏带入深山,丢弃在这个山洞,临走又把洞口掩饰好,之后就再也没来过。孙茂哲被捆缚了手脚,堵住了口,求助不得。   后来孙茂哲奋力将堵住口的布团蹭掉,拼命大声呼救,偏生无人来这里。   到后面,他已没力气喊叫。也算他有毅力,有求生欲,山洞内生有一些野草,早上山内气候湿润,叶片上会有些微水汽,他便直接将野草生啃了,多少能补充点水分。即便如此,现今也是奄奄一息,陷入昏迷。   “你退后!”闻寂雪没袖手旁观,亲自动手将洞口外的荆棘草木都拨开,碍事的直接拔掉。小孩儿手臂粗的树干,他拔起来就似拔草一样轻松。   穆清彦看着他,眼神微微闪动。   简直比前世的保镖还好用。 第31章 刘家随从   闻寂雪动作利落,很快清理了荆棘草木,露出一个一人高的洞口。洞口不深,只内中光线不好,走几步才能看清洞内昏迷的人。   整个洞内大概丈许方圆,很潮,孙茂哲紧挨着洞壁,苍白的面上泛着殷红。他的双脚被捆,双手反绑身后,蜷缩着,人似已没了知觉。   生命体征已经很微弱了。   穆清彦皱皱眉,佯做查看抢先一步靠近,在手贴向孙茂哲额头的时候,调动丹田内存储的生命精华。他只调动了一滴,且在自身体内就将这滴精华打散,无数光点汇聚在一起,在异能的驱使下,如同一缕烟龙经由经脉运转,自他的手中释放,进入孙茂哲体内。   只输出了三分之一,他便止住了。   倒不是舍不得这点精华,而是孙茂哲的虚弱很明显,若输入的多了,脸色上的变化会惹人怀疑。如今这些已够将他的命保住,剩下的,最多病一场,回家仔细将养就行了。   闻寂雪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一把锋锐的匕首,割断了捆绑孙茂哲的绳子。   “他怎么办?”闻寂雪打量了穆清彦一眼,很明显,一个昏迷的人自己是没办法行走的,只能靠人背。穆清彦的小身板儿是指望不上的,但闻寂雪自己也不愿去做这个苦力。   穆清彦自然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道:“等等吧。”   无亲无故的,闻寂雪不愿意背人可以理解,反正孙茂哲没有生命危险,再等一会儿,估摸着穆林等人就到了。   气氛安静下来。   穆清彦和闻寂雪都没待在山洞内,毕竟洞内空间不大,又潮。   穆清彦随意寻了块石头坐下歇息,在帮助孙茂哲的时候,剩下三分之二没用完的生命精华都溢散在他身体内部,被身体各处吸收,身体上的疲乏尽数消除。只今天精神力消耗的太多,他面色依旧显露出一点疲惫。   按理说,两人结伴进山,这会儿闲下来,应该聊一聊。   但穆清彦不是陈十六那样活泛的性子,特别是闻寂雪这个人处处透着不同寻常,未免话题触碰到敏感之地,他不打算去打探对方底细。   倒是意外,闻寂雪先问起了他:“你做饭的手艺师承何处?”   看似平常的话题,却无疑切中了要害。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闻寂雪这么问,自然是吃出了饭菜中蕴含的好处。这个好处,比陈十六体会的还要深。   穆清彦没有一点紧张,还把视线望向他:“天生的。”   闻寂雪也没不满,继而又道:“不是我夸口,凭你的手艺,别说自己开饭铺子,便是去大酒楼掌厨也绰绰有余。若京城的达官显贵知晓,聘你做个特厨也是当得。”   穆清彦道:“给别人做事,哪有自己当掌柜自在。”   “但银钱丰厚,也比如今清闲。”闻寂雪又道。   穆清彦嗤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攒着买棺材么?”   闻寂雪叹口气:“真可惜。”   他的确很惋惜,但凡穆清彦有一点动心,他就会提出聘用的话题。只不过,这个结果也不意外,他不过是抱着侥幸又试探一番罢了。   穆清彦轻笑:“你若喜欢我做的饭菜,常来就是,看在你是常客,价格可以优惠些。”   闻寂雪撩起衣摆坐在他旁边,睨眼道:“一点银钱算什么,你我能相识,便是有缘。”   两人之间不过尺寸距离,穆清彦可以清晰的感应到对方体内雄浑的力量,同样,他也将对方嘴角眼梢的愉悦看得分明。   彼此没有再交谈。   *   半个时辰后,穆林等人赶到了。   显然,穆清彦先行进山吓到了穆林,离的老远就听穆林在喊,闻寂雪主动去接了一段路,省得穆林一行人走错了方向。穆林一贯是好脾气,尤其是对穆清彦更是如此,可这回却冷着脸训了他几句,又再三嘱咐他不能再犯。   穆清彦配合的一一点头,忽而见少了一人:“闻寂雪呢?”   穆林一愣,环顾四望,也颇纳闷:“刚刚还在这儿的,人哪儿去了?”   “不必找了,大概有事先走了。”穆清彦没太纠结这个。   同来的何川和陈十六,虽惊讶于闻寂雪的存在,但更令他们在意的是孙茂哲。找到了失踪多日的孙茂哲,立时不再耽搁,马上返回县城。   穆林等人是骑马赶来的,没办法,穆清彦只能跟穆林同乘,颠簸了一路。   穆清彦对见县令没什么兴趣,但这回的案子影响很大,周县令定会仔细询问,他不去还真不行。   果然,周县令得知孙茂哲找到了,又惊又喜,连忙请人到后堂。在此之前,孙茂哲也被安顿在县衙,请了大夫医治,还要派人去葛家送消息。   穆清彦拦住了:“县令稍候,孙茂哲的消息,暂时瞒着的好。”   周宏方才也是太过激动,这时听出些许蹊跷,便作罢,待仆从上了茶,态度十分和蔼:“穆小友果然名不虚传,竟一天就找到了失踪的孙茂哲,堪称神人也。”随之询问:“不过,为何要瞒着消息?莫非,绑架者也是杀害了刘郓的凶手?”   如此一来,凶手尚未露面,便不好打草惊蛇。   此时后堂除了县令和穆清彦,还有郝师爷、陈十六、穆林、何川。   陈十六是知道“李良吉”被列为嫌疑人的,穆林跟何川查到雅座内的客人名单里有李良吉,但根本没往对方身上猜,还是挺陈十六听才惊讶得知。何川倒是个喜欢邀功的,只先前没来及见县令,因此周县令对此不知情。   穆清彦没兜圈子,张口便道:“最初,我是从刘郓被害案查起,发现了一个嫌疑人,李良吉。”   “李良吉?”周县令想了想,惊呼:“葛家那位表少爷?!”   穆清彦便将查询的过程略作修改,讲述了出来。   当然,他只说找到了那处私宅,而后去城外梅香寺查询线索,却意外发现了当初寻衅葛小姐孙茂哲两人的几个痞子留下的痕迹。   陈十六插问:“穆兄,我走后你在寺里查问了?那些和尚们怎么说?当初我们也去了,什么都没问出来。”   的确,穆清彦让陈十六找人,猜测孙茂哲可能被带进了山里。但能在大山里找到人,只凭猜测怎么行?他跟闻寂雪到底只是两个人,按照常理不可能那么快找到藏于山洞的孙茂哲,因此,面对县令,必须得有一番说辞。   他觉得这种事很麻烦,若私人雇佣查案,只给结果就行。   “在孙茂哲失踪当天晚上,寺里值夜的和尚巡到后墙根,听到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大概三四个人。因着当时有风,他也只是听到一耳朵,不敢肯定,转眼就忘了。”这并不是谎话,他虽没真的询问那个和尚,却在回溯时间里看到了这一幕,当时他不过是想追踪那三个绑架者,试图从他们的交谈中得到更多线索。   从他们的谈话,以及入城后去的方向,应该藏身于李良吉那处隐秘的私宅。   明知县衙正在大力彻查,于坤绝对不会让这几人在外露面。   “李良吉?”周县令眉头紧皱:“若说他指使绑架孙茂哲倒好说,可为什么要杀刘郓?”   “大人何不问问刘郓的随从。”穆清彦建议道。   周宏此时十分相信他的判断,当即就命衙役去传唤。   不多时,人带到了。   刘郓这个随从侍刘家世仆,自小伴着他读书,后来跟着他四处游历,对刘郓之事知晓甚多。   周县令问道:“你家少爷认识李良吉?”   随从一愣,却是摇头:“不曾认识。”   周县令也愣了:“不认识?”   穆清彦手里翻着陈十六撰写的册子,着重看的是刘郓到达凤临县之前经过的地方。刘郓的确没去过屏山县,但李良吉当年随母离开屏山县,对葛家说住在屏山县下辖的一座小镇,若从那里来凤临县,倒是有段路程跟刘郓有重合。   刘郓是以游历为主,走得极慢,李良吉却是赶路,所以,两人可能相伴过一段路,后来又分开了。   刘郓见到“李良吉”那般惊讶,说明当初李良吉没告知对方他要去哪儿,或是撒了谎。   穆清彦请示了县令,便问那随从:“说一说你们出了方洲后的经历,比如遇到了哪些人,特别是让刘郓很乐意相交的人。”   “方洲……少爷很喜欢交友,这一路走来,认得的人极多,但要说很乐意相交的,大概有十来个。”随从仔细的回忆,因着时隔不远,他能清楚记得在什么地方遇到过什么人,虽说有些人的来历背景不清楚,但名字样貌是记得的。   穆清彦又细问:“其中可有一位二十左右的男子?”   他将“李良吉”的样貌描述了一遍。   随从道:“听着倒是耳熟,好像……可是一位姓于的公子?”   县令等人面露失望。   穆清彦在其他人不解中,继续发问:“你说说这位于公子。”   “我们和这位于公子是在香桐镇认识的。那是旧年二月,我家公子早听闻香桐镇桐花是一景,特意辞别友人挽留,绕道香桐镇,有意在清明节赏花。在镇中客栈,恰好遇到那位于公子。   清明时节最易下雨,断断续续竟是十来天,道路泞泥难行走,加上正值清明节,香桐镇桐花繁盛,逗留者甚多。公子跟于公子较为投缘,相约一起等雨停,每日便出门去赏景,倒也悠闲。我并不是时时贴身跟着公子,尤其是公子与友人外出,若对方没有带随从,公子也不让我跟的。那于公子总是一人外出,因此我时常被公子留在客栈。   我总觉得那于公子有点奇怪,或者说,是他身边那人奇怪。我曾跟公子提过,公子反倒斥责我,后来我就不敢提了。”   穆清彦道:“于公子身边的人,你可见过?”   随从点头:“正是见过才奇怪。于公子说,那人跟他乃是同乡,如今是结伴同行,但水土不服,多半在房中休息。即便如此,也不可能一直闷在客房,我又常在客栈待着,倒是见过好几回。我有意跟他攀谈,他却只是笑笑,一句话不说,转头又回房了,显得十分古怪。再者,这个人……看着很别扭。”   似乎是在腹内措辞,顿了顿才说:“他看上去比于公子大两三岁的样子,有些黑瘦,看着倒憨厚,怎么看像都是个穷苦粗人,但是、他却穿着一身崭新的圆领丝袍,一身衣裳怎么也得一二两银子,于公子也没他穿的好。   倒不是我瞧不起人,也不是胡乱说。我见他在客栈吃饭,吃的都是馒头咸菜稀饭之类,很舍不得花钱。我还听客栈的小二说,那人刚来投宿的时候,小二去房里送洗脸水,他还特意问洗脸水要不要钱,因他说的是方言,小二听了好几遍才听懂。”   这番话听下来,那人的确显得古怪,县令等人都听得入了神。   穆清彦却是扭头问陈十六:“你有没有觉得这人听着耳熟?”   “耳熟?”陈十六满眼迷茫。   穆清彦提醒道:“身型黑瘦,像个庄稼汉,偏生穿着崭新的圆领丝袍,衣着打扮跟他自身完全不符。”   “咦,等等,听着真的很耳熟。”陈十六使劲儿回想,猛地瞪大眼:“是、是那个河里的浮尸?!” 第32章 锁定(倒V)   陈十六一说,众人都想了那个案子,一来时间还不算长,二来死尸衣着与相貌违和令人很有印象。那件案子没有没有丁点儿线索,排查了众多船只,找不到死者乘坐的痕迹,悬挂画像,也没有人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到最后别说破案,死者身份都是谜,县令只能将案子卷宗封存。   本以为会成为历史悬案,怎知竟然跟现今两个案子联系了起来。   穆清彦又问那随从:“你可知此人名字?”   随从想了半天,为难道:“实在想不起来,他从来不跟外人说话,偶尔跟客栈的小二要东西,那口方言我也听不懂。”   “于公子怎么称呼他?”   “于公子喊他,也是用方言,不过……好像喊的是‘弟弟’的意思吧,客栈的小二提过,说他们两个是兄弟,也只有那小二对方言能懂几句。”随从也为这个奇怪过,不过想到两人是同乡,兴许不是亲兄弟,而是按年岁论交的缘故。   周县令忍不住询问:“那于公子可有说过自己来历和名姓?”   随从回道:“于公子自称名于坤,二十岁,重县人,读过几年书。又说,此番是往京城去投亲。”   “完全对不上啊。”周县令或许查案不行,但脑子不笨,从刚才起就开始怀疑李良吉有问题,甚至怀疑李良吉是冒名顶替者。谁知两句问下来,又不大确信。   重县他知道,若真要去京城,经过香桐镇的确可能。   或许只是巧合,那个于坤是谋财害命罢了。   这时只听穆清彦道:“重县与屏山县接壤,两地百姓口音一样。死于河中的人,看上去比于坤大两三岁,但因他可能是农人,整日劳作,会显老,而于坤则不同,在他自己的实际年龄上添减两岁,并不会惹人怀疑。”   “穆小友怀疑那个于坤便是现在的李良吉?”周县令想要的是确凿的证据。   “世间没有那么多的巧合。现在既然有了怀疑者,可以逆推一下,围绕着凶手找线索,想来容易得多。”   陈十六抚掌道:“对呀!我们就盯着李良吉,将他过往查的底儿掉,就不信找不到证据!”   周县令沉吟半晌,看向身侧的郝师爷:“师爷如何看?”   郝师爷尽管一直没作声,却不代表没用心听,他也在分析案情。   “东翁,我们离案件的真相已经越来越近了。依我看,既要从现在开始严密监视李良吉,又要暗中搜寻证据。其一,要派人去李良吉的家乡,不管他是如何欺瞒葛家,但他户籍上的信息不会假,家乡之人定会知晓真正的李良吉是谁。其二,要派人顺着香桐镇到凤临县的路途查访,重点是沿着水路查,确定死者是在何处被杀死抛尸。”   尽管尸体出现在柳林渡口,但不代表人一定死在这里,也有可能是顺着流水飘过来的。鉴于于坤要顶替李良吉,绝对不会让真正的李良吉死在凤临县,郝师爷倾向于相邻的一二县镇。   “至于其三,要等孙茂哲苏醒。待人醒后,根据其描述便可知道当初的绑架者,按图索骥,先将这几人抓住,顺藤摸瓜,定能将幕后真凶定罪。”   “师爷所言有理。”周县令抚须赞同。   郝师爷的安排十分周到,但就是见效慢。   穆清彦略一思忖,开口道:“县令大人容禀,李良吉……或者说,该称呼他于坤。从此人所犯几案便可看出其心性狠辣,性情也颇为谨慎,哪怕衙门有意封锁消息,但未必能瞒得住他。当务之急,唯恐夜长梦多。”   周宏也觉有理,又见他似有成竹在胸,便问道:“穆小友有话但讲无妨。”   穆清彦也没客气,直接道:“他在暗处有一处私宅,十分隐秘,参与绑架的几个只怕就藏匿其中。现今可以暗中找到葛老爷,请其配合,用个借口将于坤请出来,拖住他。同时派衙役搜寻那处私宅,若抓到了绑架者,自然可以撬开他们的嘴,也能顺利抓人。”   这么做,一来是防止抓人时走漏消息,于坤会逃跑。二来,也算是光明正大监视着于坤,哪怕于坤心有怀疑,却进退不得。三来,乃是穆清彦最警惕的,怕于坤狗急跳墙又作案。   自然,这种场面至少也要由葛老爷坐镇,否则于坤很容易寻借口脱身。   “那、要是没抓到人呢?”陈十六追问,毕竟这种事不可能十拿九稳。   穆清彦笑道:“我记得,外人都说那宅子的主家姓‘于’,不知具体是何人?”   郝师爷问明白具体地址,立时去户房查询。   稍时回来,脸上尚有奇异之色,并亲自将一本册子递给县令:“东翁请看,那处宅子户主乃是于有田,屏山县三枣村人,在去年九月份买下这处宅子。李良吉对葛家称,早年父丧后,随母去了表舅家生活,其表舅正是姓于,住在三枣村!”   “于坤跟李良吉是表兄弟?”陈十六惊呼,又恍然道:“怨不得葛家没发现他是冒充的,即便葛老爷派人去问,葛家会帮着圆谎,村民们估计也只知道真正的李良吉的确是去寻葛家履行婚约,谁会知道于坤竟杀了表弟冒充呢。”   穆清彦觉得,用于有田的名义买私宅,于坤也算机关算尽。   便是有一天被人发现,他完全可以说想报答“表舅”养育收容之恩,不仅不会惹来怀疑,还得夸赞他一句。   “好!”周宏大笑:“如此一来,便是那几人抵赖不认,他也躲不开。”   穆清彦点头:“若非怕打草惊蛇,单凭刘郓随从的话,便足以传唤他。”   然而谁都知道,当初刘郓跟于坤是途中相逢,彼此不知根底,若随从指认其并不是李良吉,对方可以狡辩说是当初用的化名。这么一来,等于打草惊蛇,后续发展不可控,尤其以于坤为人心性,再杀人的可能很高。   郝师爷也是顾虑到这一点,才提出好几个步骤,希望尽可能的搜集铁证,令其无可辩驳。   穆清彦的建议更快捷,是希望从绑架案上寻突破口,凭此抓了于坤,一边审绑架案,一边等其他两个凶杀案证据搜罗齐全。   至此,案件中所有线索他都给出来了,剩下的便是衙门的事情。   周宏只觉得破案在即,心情格外舒畅,当即就要设宴款待穆清彦。   穆清彦以县令公务繁忙不便搅扰为由,婉拒了。   县令的确很忙,又见他面露疲惫,感念对方帮了大忙,便没有挽留,亲自奉上一百两酬金。   从县衙出来,天色已暗。   城门已毕,穆林道:“二弟,我送你去赵大哥家借住一晚。”   穆清彦连忙摆手:“何必去打搅赵大哥,我找家客栈住。”   穆清彦可不心疼钱,他打算找家最好的客栈,绝对不委屈自己。   “那、我送你。”穆林见状,猜到他不愿意去找赵山,只好送他去客栈。   穆清彦住了县城里最好的客栈之一,要了上房,一晚就得五钱银子。穆林心疼的直抽抽,但还是抢先把房钱付了,让小二送了饭菜,两人吃了,穆林又一再嘱咐他注意安全,这才离开。   衙役们值班是有住处的,更何况,案情已经明了,很可能今晚就要行动,也睡不成。   穆清彦原本预计会忙两三天,谁知一天就找到了孙茂哲。如此一来,一整天都没清闲,哪怕身体的酸胀被抚平,精神上的疲惫却没那么容易恢复。   让小二准备了热水,洗漱后,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到底是大客栈,五钱银子没白花,被褥半新,且浆洗的很干净,还残留着皂角的味道。   *   夜色漆黑,葛家灯影重重,时而下人走动,却是寂静无声。   作为葛小姐的婚约者,居住的小院儿很宽敞,一应服侍之人尽数齐全。但葛家人都知道,这位表少爷并不张扬,也不喜欢丫鬟在跟前晃悠,贴身之事都交给随从小厮。为此,不知多少人在私下里赞扬。   今晚一如既往,下人们服侍了晚饭和汤药,便各自退了,只留下值夜的人。   “李良吉”自梅香寺救人后,便一直在房中养伤。   别看大夫说得严重,实则是他花钱买通了的,伤情并没那么重。   葛老爷已暗暗表露,待过些时日便宣布婚事,等葛小姐及笄后给两人成婚。这正是他的目的,自然高兴,但葛老爷拖延公布,却是因着孙茂哲失踪。这两日他在思索着,得想个办法把孙茂哲露出来。   在他心里,孙茂哲已是死人。   谁能四五天不吃不喝还活着?   一开始他没打算要孙茂哲的命,但葛小姐的态度令他恼火,干脆直接将人丢弃在山洞,任其慢慢等死。   眼看计划就要达成,但今日他心绪不宁。   “少爷。”随从自门外进来,面色慌张。   他顿觉心下一沉:“慌什么!把门关上。”   随从忙关了门,疾步靠近,附耳低语。   于坤随之面色数变,咬牙切齿:“功亏于溃!” 第33章 失火(倒V)   关于案情的最新进展,县令虽有意封锁消息,然而还是低估了于坤的狡诈和谨慎。   自从杀了刘郓,又绑架了孙茂哲,于坤就一直留意着县衙的动静。白天穆林等人出城乃是骑快马,一行七八个人,颇为惹人注目,于坤立刻就得知了。然而他并没有太担心,他不觉得捕快们能查到什么。   出于习惯,他依旧没大意。   傍晚时,一行快马回城,不多时,刘家仆人被传唤,出来时面有喜色,又念叨着“少爷大仇得报”之类的话。真正令他变色的,还是捕快们的举动,随从之所以慌慌张张跑回来,乃是见捕快们分队出动,他还跟了一段路,竟是往隐秘私宅的方向去。   随从直觉大事不好,连忙回来报信儿。   于坤清楚,这会儿葛家外面肯定也被盯住了。   “少爷,我们怎么办?”随从惶恐的催问。   于坤面色一沉:“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离开凤临!”   “对对对,离开。”随从连连点头。   于坤冷哼:“你镇定一点儿!如果捕快真去了那处宅子,肯定也会在葛家外面盯着,我们能大刺刺出去吗?再者说,辛辛苦苦布局了一年,你就甘心什么都没得到的走?哪怕是逃命,也得有钱才行!”   “那、少爷的意思是……”   于坤将腿上缠着的白纱和膏药都清理掉,撑着站了起来:“扶我去见葛老爷。”   于坤的腿对外说是骨折严重,不仔细将养会有医患,实则只是脱臼和擦伤。如今他走起路来略微有些颇,若是继续修养几日,大概就好了。   临出门,于坤掀起床铺,将板子撬开一块,底下竟藏着木盒。他将木盒揣在怀里,在随从搀扶下去寻葛老爷。   葛老爷在书房。   “良吉,你伤还没好怎么下床了?”葛大福见到他很惊讶。   “葛叔,我是突然想到一点事,可能对寻找孙兄有所帮助,所以才急着过来。”于坤口气关切,适当带着点担忧。   “哦?快说,想到什么了?”葛大福激动追问。   要知道,孙家跟葛家是世交,他是看着孙茂哲长大的,别看他不同意女儿跟孙茂哲的婚事,但不代表不看重孙茂哲。李良吉虽是他接纳的准婿,不过是权衡后的结果,若他有儿子,或孙家肯入赘,他早想法子将李良吉打发了。   随从不动声色的将书房的门关上,葛大福注意力都备吸引,并没注意。   这间书房的格局很普通,一张书桌,后面靠墙是书柜,葛大福是个生意人,倒也有几本书做门面,更多的是各种账册和杂书,格子架上有几样摆器,其中有一尊翠玉雕的招财金蟾很是显眼。   葛大福就坐在书桌后面,左侧是一副桌椅茶几,于坤坐在这里,彼此距离有几步远。   “有样东西要请葛叔看一看。”于坤摸出一样物什,给了随从。   随从接过来,并未直接奉上,反倒绕过书桌,来到葛大福身边。   因随从步子快,两三步就过来了,葛大福又心急,根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抬手就把东西接过来打量:“这发带……唔……”   突然一只手从身后穿过来,将他的嘴死死捂住,紧接着脑袋就挨了一下,整个人便没了意识。   随从手里抓着那只翠玉金蟾,此刻染上了丝丝血迹。   探了葛大福鼻息,说道:“少爷,人还有气。”   “绑起来,丢在墙角。”于坤随口吩咐,上前从葛大福腰间摸出几把串在一起的钥匙。葛大福的死活他不关心,之所以来书房,乃是为了钱。   他在葛家待了一年,时时留心观察,对葛大福的习惯知道的很多。   正好前两天葛家商队回来,货物存放在仓库里,但除此外,还有一笔钱。这商队南北贩运,只是相较于早年摸盘滚打,现今葛家算是有了根基,路线固定,便是来往客户也在一定范围。葛家商队回到凤临县,先要做一番交割,最终账目也要葛大福亲自过目,顺带也会将收取的货款送来。   葛大福一般是查完账目,大致两三的时间,将货款一部分存入银号,一部分兑成现银放置家中。家大业大,花销大,有现银在身边取用方便,很多商人都是如此。   又因着孙茂哲失踪,葛大福每日焦虑忧心,还没去过银号。   于坤就是打这笔钱的主意。   葛大福到底没让他知道太多,但尽管不知这笔钱具体数目,但想来几千两总有的。   随从将昏厥的葛大福捆绑起来,嘴巴堵住,防止其苏醒后乱叫,随之就遵照吩咐,把人丢在角落里。   “搬开!”于坤指着之前葛大福坐的椅子说道。   记得有一回他来见葛大福,门口守着的小厮正好不在,他喊了一声“葛叔”就进来了,却见葛大福慌张的从书桌底下钻出来。当时他很惊讶,就问了一句,葛大福借口说掉了东西,随之就把话题扯开了。   于坤觉得不对,之后再进出书房,有意打量,发现椅子下面那块石板子缝隙略大,其他石板的连接处早被灰土塞满了。再细看,这块石板的一角有豁口和划痕,应该时常有人拿东西撬它。   果然,当椅子搬开,他拿着书桌上的一只铁尺,撬开了这块石板。   石板下面,是一块四方铁板,略微凹陷,铁板中间有个拉环,也卡着一把坚固的铁锁。于坤将几把钥匙挨个儿试了一遍,打开了锁,铁板自中间打开,顿觉眼前一亮。金银元宝、珍珠美玉、厚厚一沓银票,还有一摞账册、印章等物。   于坤心跳加速,一把将那些银票抓起来塞进怀里,又抓了一盒子珍珠,拿了几个金元宝,分了随从两个。   “走!”于坤很不舍得那些钱财,可他是要逃命的,累赘的东西不能带,金银是好,可很沉,又占地方,逃难时花用起来其实也不方便。   两人整理了衣衫,从书房出来。   门外有当值的小厮,于坤道:“老爷说要静心看账,你们别打搅。”   小厮并不知书房里发生的事,于坤以往也常这般嘱咐,所以并没起疑。   *   嫌疑人已经圈定,县令也怕夜长梦多,当晚就命捕快们行动。   因着去私宅是抓人,分派的捕快衙差很多,穆林何川以及陈十六三个和其他几个人则负责盯着葛家,纵然葛家这个“李良吉”很可能是杀了两个人的凶犯,但县令觉得一切尽在掌握,毕竟城门已关,便是对方想逃也没处跑。   夜色渐深,人声渐寂。   陈十六跟穆林何川守着葛家侧门,奔波了一天,早就又累又困,可他还是不愿错过抓捕凶犯的时刻。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毅力,没一会儿就缩在墙角睡着了。   穆林何川也是连连犯困,干脆轮流打盹。   突然间,穆林觉得天变亮了。   定睛一看,好像是葛家上方被大片照亮,依稀看到火光,夹杂在其中的惊呼喊叫……着火了!   “醒醒!醒醒!失火了,快救火!”穆林听着宅子里的嘈杂,都忘了他们是来盯梢抓人的。   何川和陈十六被叫醒,正好看到侧门大开,跑出两个仆妇大喊救火。   与此同时,葛家所有下人们都在行动,守着宅子里两口井,用一切可以装水的东西打水,拼命灭火。然而令人惊慌的是,失火的地方不止一处,竟是好几个地方都在烧,且被发现时火势就烧的很大了。   管家从睡梦里被惊醒,鞋都跑掉了一只,刚把下人们安排好,却觉不对。   “老爷呢?小姐那边如何了?可有看见表少爷?”管家这一跌声的问,赫然发现,正是这三人的住处火势最大,一下子脸都白了。 第34章 落网了(倒V)   穆林等人冲进了葛家,正要去救火,何川拽了他一把。   “别忘了我们来干什么的,快去找李良吉!”何川比穆林资历老,直觉今晚的事儿不对。   陈十六经验虽浅,可他听说过的各种案子极多,观察力还算细致,这会儿瞌睡彻底醒了,也觉不妙:“该不会是那于的发现了什么,故意放火吧?”   穆林直接找到葛家的管家:“你们老爷呢?”   管家正要往外冲就被拦下,哪怕穆林是捕快,他也没好脸色:“快,快让开,老爷在书房,这么久都没动静,说不定被烟给熏过去了。”   谁都清楚,失火的时候若被困在屋子里,哪怕没被火烧死,也可能先一步被浓烟呛死。   穆林正好看见从大门和后门又跑进来几个捕快,连忙对何川喊道:“你们去找李良吉,我去找葛老爷,我担心葛老爷出事了。”   何川点头,在他心里还是抓人更重要。   此时葛家周边的邻居们全都被火情惊动,纷纷从家里拿了木桶木盆打水来灭火。现在的房子都是砖木结构,又是成片连在一起,葛家的火越烧越大,不赶紧灭掉,一个不慎就会烧到邻居家,一家传一家,那时可就哭都哭不出来了。   整个葛家乱糟糟的一片,陈十六被撞了好几下,又因为嘈杂,说话只能扯着嗓子喊:“何大哥,太乱了,万一他趁乱跑了怎么办?得赶紧把几处门守住。”   何川一拍脑袋,连忙又让捕快们去守门,大门、后门、侧门各安排两个,剩下包括他和陈十六在内还有五个人。何川觉得不保险,人太少了。之前盯梢不觉得,可这会儿葛家一乱,这点儿人根本不够用。   “黑猴儿,你赶紧回衙门,再带点儿人来。就说这边情况有变,李良吉要跑。快去快去!”   黑猴儿知道何川靠上了陈十六,而陈十六跟县令的关系神秘着呢,他自然不敢不听。   何川抓住一个葛家仆人,让他带路去李良吉住处。   这仆人不敢得罪捕快,一边领路一边说道:“各位捕爷,表少爷的院子火势很大,这会儿都进不去人了。我们一直在喊,就是没人回应,也没见人出来,表少爷怕是……”   几人到了地方一看,果然是一片火海。   这是一座跨院,正屋三间,左边两间厢房,院中本也有花草,十分雅致,面积还大。安排李良吉住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地位的体现。然而现在,三间正屋全都被火势包裹了进去,尽管下人们拼命泼水,可大火熊熊,根本阻挡不了火势的蔓延,这会儿院中已是一片狼藉,浓烟滚滚,救火的人只能隔着院子又是泼水又是撒土,想尽一切办法灭火。   “进不去了,咳咳,烟太大了。”陈十六连忙朝后退,咳得眼睛直流。   何川心里总觉得不好:“该不会人已经跑了吧?”   那会儿突然看到失火,惊慌失措下忘了在外面留人,结果一股脑全都跑了进来。加上周围街坊邻居跑来救火,人员进进出出杂乱的很。   越想越觉得人是跑了。   他们对“李良吉”是不了解,可知道他犯的案子,那狠辣的手段,狡猾的心性,要说这场大火跟他没关系,谁信!   陈十六满脸怒色:“这人真是太歹毒了!葛家这么大,偏偏是葛家父女和他的住处火势最大,速度又迅猛,肯定泼了油,否则没可能烧那么快。”   最大的幸运就是葛家是大户,晚上有人值夜,否则只怕一家上下都得被火烧死。   然而这不是凶手疏忽,而正是对方的算计,制造混乱,趁机逃跑。   陈十六又气又急,眼看就抓到人了,谁知……   “走,去看看大林子那边。”   他们赶到的时候,只看见两个下人守着昏迷的葛大福。   “捕爷,我们老爷被人打晕了。”   实际上情况非常凶险,书房也是重灾区。本来守夜的小厮打盹睡着了,闻到木头烧焦的味道才迷糊醒过来,一看大火蔓延,吓得大叫,又不见葛老爷出来,推门进去找,慌张之下绊倒在地,脑门儿一磕竟然晕过去了。   好在管家反应的快,赶过来时火势还不算太大,穆林冲进去将葛老爷弄了出来。   “穆林呢?”陈十六问。   下人忙道:“管家怕小姐也遭了难,那边火又大,穆捕爷去帮忙了。”   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是深闺娇养,葛大福又只一个独女,更是把葛小姐养得金尊玉贵。别的且不提,单单葛小姐住的绣楼便十分精美,且是葛家最高的建筑,这也是为方便葛小姐俯瞰赏景。   绣楼一共有三层,葛小姐住二楼,只一道楼梯上下。   整个院子不是丫鬟就是仆妇,没一个男子,火势是从绣楼后面烧起来了,值夜的仆妇一开始没察觉,发现时,火都烧到二楼了。丫鬟们吓得只会尖叫,要么就是哭喊着救命,没一个敢往楼下冲。   青娥素来胆大,可遇到这种事也发慌,幸而底下有人救火,只效果甚微。   “小姐,不能等了,烟往上走,再待下去会被烟呛死的。”青娥看着那些发抖的小姐妹,又急又气:“一个个的像什么样子!小姐还没哭呢,你们倒哭上了,都赶紧爬起来,不想活你们只管等死!”   说着将面向院子的窗户打开,看了看高度,忙把被单帘子之类撕成长条绑成绳子。   葛小姐尽管在发抖,可还是忍着帮忙。   其他丫鬟也忙动手。   终于弄好了绳索,又朝下喊人接应,便把葛小姐先送下去。青娥自愿留在最后,其他丫鬟先下去。这些丫鬟们就跟副小姐似的,细皮嫩肉养得精细,也没力气,包括葛小姐在内,都是用绳子系在腰上,其他人合力将人从窗户慢慢放下去,下面有两个仆妇接着。   如此一来,安全是安全,就是速度太慢。   浪费的时间太多,火势把窗户给裹进去了,而屋子里还剩青娥和红蝶。浓烟越来越多,周围越来越灼热,房梁和地板也在松动。   “我、我不要死啊,青娥,青娥……”红蝶跟青娥素来交好,一贯嘴甜俏丽,可胆子小,若不是刚才吓晕了,早抢先下去了。   “你不会死的。”青娥火速给她拴上绳子,送她往下爬。   “啊!”刚下到一半,绳子被火烧断了,幸而底下有人接住了红蝶。   “青娥!”葛小姐看着楼上,青娥几乎被火包围了。   青娥咬咬牙,干脆爬到窗子上,眼睛一闭就朝下跳。   穆林一来就见到这一幕,本能朝前一冲,正好把青娥接住。   葛小姐和仆妇们惊愣了一下,倒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赶紧围上去查看青娥怎么样。幸而没受伤,倒似又惊又吓,加上疲惫过度,晕过去了。   穆林双臂被震的酸麻,好在没大碍,见人没事,也是松口气。   这边帮不上,他就转回去找何川。   何川几个正好过来,汇合后一商量,都觉得李良吉是趁乱跑了。他们也不敢擅自行动,打听到蔡捕头那边已经抓到了当初执行绑架的三个人,于是去跟蔡捕头汇合,把情况禀报。   蔡捕头当即吩咐:“十人一队,每队各带帮役二十、白役五十,以葛家为起点,各队分东南西北追捕,挨家挨户查问,凡有可疑都要搜查。剩下一队守住葛家,为防万一,将葛家周遭邻里严查一遍。”   这算得上大阵仗了,一下子出动了四百人。   除此外,葛家大火,县衙这边派出去的人也是主力。   偌大动静,将很多人自睡梦中惊醒。   穆清彦自来警醒,之前葛家大火因离得远没觉察,可捕快们挨街搜寻,他不可能感觉不到。放出精神力听了听捕快们对话,原来是于坤狗急跳墙了,眼见着全衙出动,城门又紧闭,没什么可担心的。   也的确,半个时辰后就传来好消息,于坤落网了! 第35章 漏网之鱼(倒V)   一整天的奔劳对于穆清彦来说,身体精神耗损很大,一觉醒来已是将近辰时。   客栈临街,推开窗便是喧嚣入耳。   他直接在房间里打了一套拳,顺带将精神力放出去,果然听到很多人在议论昨晚衙门的行动,以及葛家的大火。这下子不必去问,结果就清楚了。   朝门外喊了一声,不多时小二送来洗脸水。   “这位客人,半个时辰前穆捕爷来过,见您还没起就没惊扰。他留话说,让你先别急着出城,他过半个时辰再来。估摸着就快过来了。”   “知道了,你把早饭送来。”   穆清彦并不急着走,谁知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穆林和陈十六一块儿过来的,骑着快马,跑的一头大汗。   穆清彦不禁挑了眉:“大哥,你们这是一直在外面跑?”   穆林还没说话,陈十六先吐起苦水:“穆兄啊,你是不知道,这两天可折腾死人了。昨天白天跑了一整天,晚上又去蹲稍,谁知道又是失火又是追逃,忙乎到后半夜,好在是把人给抓住了。我想着总算尘埃落定,踏踏实实回去睡觉,县令也没急着审案,毕竟衙门人困马乏,谁也没精力。”   “出意外了?”穆清彦还是觉得奇怪。   穆林道:“于坤是抓到了,可漏了一个人。昨晚一连串的事儿,后来抓到于坤,所有人都振奋不已,把他身边那个随从给忘了。”   陈十六气愤的拍桌子:“那该死的于坤,他自己都被反算了一把,居然还忍着不吭声,让那家伙给溜了。”   穆清彦不禁失笑:“所以,主犯落网了,从犯逃了?”   陈十六嘀咕道:“谁能想得到啊。”   别说捕快们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便是自认狠辣谨慎的于坤都没料到。   穆林又道:“二弟,蔡捕头想请你帮个忙。”   本来可以完美收官的案子,谁知逃了个不起眼的人物,弄得整个衙门从上到下都不痛快。   穆清彦好笑的摇头:“不是我不帮忙,而是没法儿帮。那人在昨晚都能逃脱追捕,能继续留在城里?只怕城门一开就出城了。凤临县是交通枢纽,走陆路太慢,且容易留下痕迹,我估计他是从渡口坐船逃了。渡口南来北往的船只很多,谁知他搭哪条船?是去南还是往北?便是查出点儿线索,这会儿也追不上了。”   重要的是,那只是个打下手的从犯,凤临县衙未必肯下死力气去追捕,顶多发海捕文书请其他州县协助而已。   陈十六笑道:“蔡捕头也是揣摩上意。你别管能不能抓到人,给个态度就行,他也不会定要你把人给找出来。”   陈十六暗示的很明显,蔡捕头也知道很难抓到人,不过是为向县令交差,请了已经展示过才能的穆清彦,若再寻不到人,这也不是他们捕快懈怠。   话到这个份儿上,穆清彦自然不再拒绝。   他倒有点好奇:“于坤都被抓了,那随从怎么逃的?”   提起这个,陈十六一脸的幸灾乐祸:“哈哈,穆兄,这件事讲起来就好笑,也挺让人痛快的。”   原来昨夜于坤趁乱逃出葛家,便打算去找一处隐秘的地方藏起来。   有些小城夜晚并不关闭城门,但凤临县却遵守着晨昏启闭,主要是凤临县乃是大城,人口众多,南来北往人员混杂,未免多生事端,除年节和特殊时日外,晚间城门一律关闭。   于坤打算熬到卯时城门开启,再混出城。   他很清楚到时候城门肯定会严查,但他有一定的把握。   一切都算计的很好,但他高估了自己的体力。衙门派出大量衙差捕快四处追捕,安静的夜晚,他能清楚的听见捕快们的追击越来越近,但他却跑的越来越慢。一方面是心慌加体力流失,另一方面则是他的腿伤。   尽管伤情没有大碍,可到底是脱臼,擦伤也刚结痂,一剧烈运动就觉得不适,痛,还总感觉不能使上劲。跑着跑着,腿就越来越颇,速度自然越来越慢。   他抓着随从的胳膊,几乎把半身的重量压了过去。   随从同样恐惧,拖着他跑,可随着追击临近,随从眼中冷光频闪。   于坤同样在想法子改变现状,怎知突然腿上遭了一记狠踹,惨呼刚出口,又是连番两记脚踢,全都落在他曾受伤的腿上。咔嚓一声脆响,他疼的冷汗满脸,倒在地上惨嚎,这回是真的断了。   “你,赵二!”于坤从牙齿里挤出这个名字,恨不能将人吃了。   赵二哆嗦着,直接拉开他的衣襟,却不是拿银票或珍珠,而是掏出于坤最早带在身上的小木盒:“少爷,你别怨我。你对我有恩,我自然报恩,我帮你做了那么多事,总能偿还了。你杀了两个人,官府不会放过你的,可我没杀人,我也不想坐牢。”   说完也不管于坤如何,一记刀手将人打昏,又抓了那沓银票漫天一撒,之后就头也不回的跑了。   在赵二看来,他顶多是帮凶,人不是他杀的,他也没拿葛家财物,只要能顺利逃出凤临县,捕快们还能天涯海北找他吗?   再者说了,他也没告诉于坤自己的真名。   “我们先是看到无数的银票,之后找到了昏迷的于坤,谁知道他逃跑还带着身边的随从啊,以为他倒霉遇到劫道的,争执下被打了,银票也散了一地。把人带回县衙大牢关了起来,县令说明日再审,让衙役们歇一歇,所以……”   “所以直到一早开堂提审,你们才知道跑了一个?”穆清彦又问:“那个赵二从于坤身上拿走了什么?”   “是他原本的真实身份文牒,还有数百两银票。”穆林道:“我猜赵二要的是银票,毕竟于坤的身份文牒他也不能用。”   “赵二这人什么来历?”   “赵二就是城外余家村人,平时游手好闲,最爱赌钱,他爹娘早死了,没什么亲戚,后来欠了赌坊一笔债,险些被打死。于坤碰巧遇上,帮他还了债,之后他就跟在于坤身边。”   三人一面说着,一面来到昨夜抓捕于坤的地方。   穆清彦将时间回溯,果然看到赵二对于坤下手的一幕,之后赵二就朝北跑了。赵二一路没歇,直跑到北城门附近才停下,之后就躲在那里,直至卯时城门开启,看到有人进出,这才跟着出城。   于坤的落网使得衙门松懈,又不知还有外逃者,使得赵二轻轻松松就离开了。   果然如穆清彦分析的那样,赵二直接去了渡口,搭了一艘北去的货船。   “果然跑了啊。”穆林还是有些失望。   陈十六似乎对追赵二没什么热情,笑嘻嘻的问穆清彦:“穆兄,你今儿做不做生意?”   “走吧,我请客。”知道陈十六想蹭饭,穆清彦直接邀请。   “辛苦穆兄了。”陈十六乐呵呵的朝铺子走。   这会儿铺子里吃饭的人多,穆文穆武也忙着准备隔壁的工饭,穆清彦打了个招呼,就把穆林和陈十六叫进屋里。   “二弟有事?”   穆清彦先回了卧室,取了五十两现银,递给了穆林:“这回是一百两,我得五十,这五十两你们三个分。”   穆林一愣:“二弟……”   陈十六也道:“穆兄,这回不一样,是县令请你……”   “难道不是你举荐?”穆清彦轻飘飘一句话堵了他的嘴:“既然早有规矩,就按规矩分。”   主要是这回的确是陈十六举荐,而后查案时,三人跟着他跑前跑后。如果他们没参与,他也不会嫌银子烫手硬分给他们。   陈十六多少了解他,不再推辞。   “我拿十两就行,剩下的穆大哥何大哥一人二十两。”不等穆林说什么,他就摆了摆手:“穆大哥,这也是最后一回,往后我就不去衙门了。”   “不去了,那你……”穆林想到他神秘的身份,不禁问道:“你要回家了?”   谁知陈十六哈哈一笑,故作神秘:“过几天你们就知道了。”   穆清彦总觉得陈十六在算计自己。 第36章 葛家谢礼(倒V)   连着几天,穆林几个没再来渡口,毕竟案子的后续还很麻烦,特别是很多证据要去搜集。于坤连杀两人,绑架孙茂哲,冒充李良吉谋夺葛家家产,又有故意纵火等恶劣情节,哪怕穆清彦对当朝刑律不那么清楚,也知道于坤绝对是死刑。眼下就看是斩立决还是斩监侯了,之后还要上报核准,总归活不到明年。   隔壁的客栈慢慢搭建起来,果然如最初猜想的那样,后面有个独院儿,跟前面的客栈留有一道小门连接。   早上忙完铺子里的活儿,穆清彦算了算手里的银子,总觉得买地盖房还是有些手紧。他的目的不是给家里人找活儿干,而是想让穆婉做个地主婆,活的轻松自在些,所以多买几亩地才好。   正琢磨着,铺子门前来了辆马车,后面还跟着一辆装载着满满当当的板车。   葛家人!   果然,马车里下来的人正是葛家老爷,葛大福。   葛大福身宽体胖,秉承做生意和气生财,总是一脸笑意。然而近来家里经了事,险些父女两个连命都没了,又是去衙门听审,又是安抚家仆修缮房屋,还要管着生意,加上他之前脑袋也挨了一下,短短几天下来,憔悴不少。   但葛大福到底曾走南闯北,很快振作起来,回思此事,觉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想想看,李良吉被掉包,若是没发现,日后做了葛家赘婿,只怕等不到他百年之后就要动心眼子夺了葛家家产,那时他们葛家父女还有什么好下场?   “穆掌柜,此番我葛家父女逃脱升天,多亏了你啊。”葛大福满脸的感激,语态诚恳,一点儿没有富家老爷的架子。   “葛老爷言重了,我只是受了衙门委托。”穆清彦请人落座,穆文识眼色的端了茶。   “不管怎么说,你的恩情我葛大福都记在心里。我是个俗人,没什么别的可谢,这些东西只略表心意,穆掌柜千万别推辞。”   说话间,管家已吩咐下人将板车上的东西全都搬了进来。车上的都是常规谢礼,几坛子酒、成盒的糕点、颜色鲜亮的夏布、绢纱、绫罗十来匹。另有一篓子杨梅、一篓子粉桃,凤临县当地很少见杨梅,应该是从南边水运过来的。   随后,管家又捧来三个盒子,打开放在桌上,其中两个里面装的是成套的金玉首饰,看花纹样式便知道是给穆婉穆绣准备的。另一个里头,却是整整齐齐摆着十个小巧的银元宝,共一百两。   这点东西对于葛大福来说不值什么,但对于寻常人却是巨款。   葛大福又道:“往后穆掌柜有事,只管去找我,但凡我能帮上,绝不推辞。”   葛大福记恩,的确是真心实意感激穆清彦,但同样,他也颇有眼力,从李良吉的案子上看出穆清彦绝非庸人,日后造化难料,自然愿意更为亲近。实则,依着葛家财力,谢礼便是再翻几倍都不算什么,可他深知过犹不及。   穆清彦自然看出来了,挟恩图报不是他的为人,但彼此来往却没坏处。   送走葛大福,招呼穆文穆武将东西搬进屋子。   杨梅桃子都是新鲜果子,天气热,不耐放,数量又多,根本吃不完。忙完中饭,穆清彦招呼着穆文穆武将铺子收拢关闭,租了辆车,果子只余少部分,另有那些布料糕点全都搬上车,打算回村一趟。   一路到家,却见院门虚掩着,家里没人。   堂屋门上挂着锁,穆清彦有钥匙,兄弟仨把东西全都搬到屋里,随后穆清彦打发两人去找穆婉。依着穆婉的习惯,这会儿指不定还在地里忙乎。   “是清彦回来了啊。”赵婶隔着院门喊了一声,满脸笑的进来。   “赵婶进来坐。”穆清彦早就发现赵婶过来,纳罕的是,对方在外头徘徊半晌才进来。   穆清彦将杨梅洗了一盘子端来待客。   “哟,这可是个稀罕物,如今时节还早,这就上市了?”赵婶颇为意外,也在心里感慨,这样贵的果子都舍得吃,穆家可真是不同以往了。只这会儿她心里有事儿,哪里有心思吃果子。   穆清彦没主动询问,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   到底赵婶扛不住:“清彦啊,有个事儿婶儿问问,你大姐是不是要寻摸亲事了?”   穆清彦有些惊讶:“赵婶听谁说的?”   “你赵山大哥说的,说是大林子跟他提了一嘴。”   穆清彦心里有了数,点头道:“那应该就没错了,大哥跟我说过,只忙过这段时间就办大姐的事,大姐的年岁不好耽搁。大哥还说要请赵婶帮忙呢。”   赵婶笑的不大自然:“放心放心,婶子肯定帮忙,小婉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家没了长辈,我充个大,替小婉掌掌眼。”   赵婶愁啊,没多坐就走了。她要赶紧回家写信,得催着赵河赶紧回来,否则媳妇儿都没了。   前后脚的功夫,穆婉回来了。   “二弟,刚刚是赵婶来了?”穆婉远远儿看到一眼。   “嗯,赵婶正好路过,进来坐了坐。”穆清彦问道:“杨梅桃子多,搁家里也吃不完,你看是不是给别家送点儿。”   穆婉擦了手进堂屋,见两个大竹篓子放在边上,惊笑道:“这么多啊。咱家吃不了,给各家送点儿是个意思,省得白放坏了。”   他们没亲戚,素日就拿其他十一家当亲戚走动,但彼此间也有亲疏远近。送赵家的自然是头等份儿,还给县城里赵山家准备了一份,余者都是几个桃儿搭着十来个杨梅。   “这么多的布料,哪一日穿的完。”嘴里这么说,穆婉脸上的笑却一直没停过。葛家送的料子比他之前买的更好更贵,穆婉爱不释手:“二弟,之前的衣裳先捡着你的做,已经做了三套,一会儿你试试。这些料子留着入秋给你裁衣裳。”   “大姐慢慢做,不急,做不完请赵婶帮忙,也别累着自己。”   “我都知道,不用你嘱咐。”穆婉收拾好他带回来的东西,也没歇着,说找赵婶有事,匆匆出去了。   “二哥,有人惹大姐生气了。”穆绣一贯安静,略带点儿腼腆。穆文将带回来的糕点拆了一盒给她,她就安安静静趴在桌边吃,时不时冲着人笑出两个小梨涡,别提多可爱。   穆绣的话令他奇怪,之前穆婉是在地里,难道跟谁家起了口角?   “二哥,是王嫂子,好像是余家又找来说大哥的亲事。”穆文穆武一起去找的穆婉,正好碰上了。   穆清彦皱眉:“到底怎么回事?”   穆文摇头:“不知道,我问大姐,大姐不说。”   没多大会儿,穆婉回来了,他又问。   穆婉皱了皱眉,口气不悦:“那余家!今儿王嫂子去地里找我,说余家愿意在彩礼上退一步,想挑个日子两家正式会个面。你说这话可不可笑?之前他家死活不肯降彩礼,谈不拢就算了,我就托了王嫂子了了这件事,各家再另寻亲事。好端端的隔了这么些天,他家没事儿人似的想旧事重提,当别人都是傻子吗?”   穆婉也觉余家此举古怪,好在王嫂子跟她透了话。   原来是前两天穆林去了大余村,为的是查案,一身捕快服穿着,挎着大刀,骑着快马,英姿勃发。村里的村正领着人亲自招待,好多人家瞧见穆林都在打听,特别是李良吉的案子传开,都知道破案的是穆林二弟,又说着得了好多赏钱之类的话,引得不少人家动心思,都想跟穆林结亲。   余家自然也动心。   很多时候优劣是对比出来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在外人的哄抬下,又亲眼见了穆林被尊为上宾的一幕,余家实在舍不得错过这门亲事,这才又寻到王嫂子,请着来说和,还表示彩礼好商量。   要说起来,余家姑娘的确不错,余家人也没太大毛病,可之前两家谈的不愉快,不但穆林放了话,穆婉心里也不舒坦。若家里有个年老的长辈,兴许这门亲还能成,可穆家只有几兄妹,只觉得心里已经梗了刺儿,凭余家姑娘再好,也不愿再结这门亲。   因此,刚刚穆婉就是去跟赵婶说这个事儿。   虽说先前已经跟王嫂子表了态,可到底关乎着大哥的终生,穆婉怕余家那边传出什么闲话,就跟赵婶打声招呼,往后帮忙留个心。 第37章 陈十六的请帖(倒V)   因着铺子里没留人,晚上还要回去看铺子,穆婉早早儿就开始做饭,让他们吃完了好走。穆文穆武两个早跑去玩了,便是穆婉也没拘着他们,平日里嘴上再如何,到底心疼他们整日在饭铺子忙碌。   穆清彦在屋子里试衣裳。   穆婉给他选的颜色是青碧、月白、雪青,颜色好,清爽凉快,再者,这样的颜色挑肤色,倒是穆清彦本身肤色白净,又自小没干什么活儿,衣服一上身效果就出来了。穆婉细心,又给做了两双新鞋,也不知费了多少功夫。   这时节菜园子里的菜很丰盛,手里有了余钱,穆婉也舍得买肉,毕竟家里还有个穆绣,总不能不沾荤腥。   豆角炒肉、番茄鸡蛋、土豆炖肉,又有一盘素炒青菜,最后一个竟是炝炒银丝菜。   银丝菜是好听的叫法,一般都叫藕带、藕心菜,采摘最好在荷叶刚刚冒头的时候,顺着藕干朝淤泥里摸,轻轻一抽,白嫩的藕带就出水了。藕带鲜嫩,做法繁多,味道美妙,古人也很喜欢这道菜,每到时节都会抽藕带。   凤临县多水,荷塘自然也多,甚至一些田地头的水沟都会长莲藕。每年到这个时候,穆家和村人都会去弄这个,因着穆林会浮水,甚至穆文穆武也是个中好手,每年他们都不缺藕带吃,因为荷塘越大藕带越多。   穆清彦前世也吃过这个,很喜欢,可惜那时候作为一个城里人想吃个新鲜正宗并不是那么容易。他是有钱,但远不到为个喜欢的菜可以远程空运的地步。   “二弟尝尝,我去送果子,正好王大哥抽了藕带,听说你回来,定要我拿回来做给你吃。你往年就爱吃这个。”穆婉将盘子挪到他跟前。   “好吃。”穆婉的手艺算不上出色,很家常,但藕带的鲜美难以掩盖。   这样丰盛的一桌子菜,三个小的也吃的满嘴油。   或许穆清彦做饭手艺很好,但对于弟妹来说,他们自小吃惯了穆婉做的饭,那是属于家的味道,自然格外不同。   饭后,赵叔赶着车过来,之前说好了送他们回渡口。   穆婉将装桃子的竹篓子腾空,从菜园子里摘了新鲜蔬菜,满满装了一篓子,让他们带去吃。如今家里就两个人,那么多菜的确也吃不完,穆清彦就没推。穆婉又找个包袱皮儿,将几套新衣裳新鞋仔细装好。   末了又把穆文穆武叫到一边,嘱咐道:“铺子里忙,你们二哥身体不好,平时看着点儿,别让他太累。你们的新衣裳我正做着,过两天给你们送去。在铺子里别闹脾气,都听你们二哥的话。别跟人起争执,不准跟人打架,受了委屈暂且忍忍,要是有人故意欺负你们,告诉大哥,咱家也不是怕事的。”   穆婉不放心的絮絮嘱咐,穆文穆武从小到大习惯了,加上离家多时,也不觉得厌烦,都认真的点头记下了。   回渡口的路上,赵叔跟穆文穆武说着话。   早先的穆清彦不大出门,也腼腆内向,一贯不怎么言语,赵叔自然清楚,所以只偶尔跟他说句话,大多还是听着穆文穆武嘻嘻哈哈。赵叔是个爽快利落性子,早年还不认老,跟着穆父学拳脚,到底比不得穆文穆武他们。   到达渡口的时候,赵叔似想起什么事。   “清彦啊,有个事跟你说一声,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在这儿开铺子,有人眼红,觉得你赚了不少钱,这不,就想着也过来开饭铺子。”   “谁家?”穆清彦对此并不介意,自己做生意就不许别人做了?只要别恶意竞争使坏手段,他都无所谓。   “牛家老大。”赵叔摇头:“为这,牛家还闹了一场,到底拗不过小辈儿。”   牛老汉觉得自家这么做不妥当,总有种抢穆家生意的感觉,觉得会被戳脊梁骨。但儿媳妇们不这么认为,或者说,她们觉得挣钱就行,便是穆家心里不爽快也拦不着他们,难不成渡口是穆家的?   穆清彦又问:“老大家要出来做生意,老二家同意?”   牛家没分家呢,做生意到底比种地清闲,还能每日摸着现钱,真要藏私谁知道?这样最容易闹纷争,牛家两房又不是多和睦,牛老汉也是明眼人,肯定要提前解决隐患。   赵叔笑道:“那能同意?连分家的话都闹出来了,也不知最后到底怎么样,这两天也没见吵。你赵婶儿说,八成是作准了主意,她见牛家两个媳妇这两天总在一起,牛家两兄弟也忙着呢。”   穆清彦只把这事当闲话听听。   送走了赵叔,兄弟三个烧水洗澡,之后就各自睡了。   次日一早,铺子里又重新开始忙碌。   穆清彦发现,今天铺子里的客人有点儿不同。好几个人看似吃着早饭,却心不在焉,目光总在他身上游离,就似在动物园观赏一样。其中有个人挺面熟,是在聚名茶楼说书的先生,于是,略微一思忖就明白了,这是李良吉的案子传开了,这些人是来看稀罕的。   等着铺子里逐渐清闲,那说书先生站起来:“穆掌柜,可否过来坐坐?”   闻言,其他几个看客也都聚焦过来。   穆清彦顿时想到前世被记者追击的经历。他一般都是接私活儿,很低调隐秘,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因此他在某些记者眼中属于很有价值的挖掘对象。   穆清彦坐了过来:“先生今日不说书?”   身份被戳穿,这人笑笑:“今日轮休。”   这位说书先生名叫常云生,三十来岁,一身长衫,颌下有须,形容儒雅,也是个读书人。一般读书人都不屑从事说书的行当,觉得有辱斯文。这位既然做了这个,思想自然没那般迂腐,但同时也表明他断了继续科举仕途的想法。   毕竟若有一日高中,这段说书的经历会成为污点,甚至被人攻歼。   常云生虽有遗憾,但他也很喜欢说书,加上有丰厚的收入养家,也就不再想别的。他很擅长说江湖轶闻、侠义故事,在最初县中有案子发生,他并没太注重,但后来意外得知案子是个农家少年侦破的,顿时起了浓厚兴趣。   李良吉案本身很有故事性,破案者又如此出人意表,简直太适合说书了。   可惜,他衙门虽有熟人,大致过程知道,内中详情却打听不到,尤其是这案子如何侦破的,穆清彦到底是如何想法,如何下手寻查……便是参与过堂审的郝师爷也不知情。   县令对破案没兴趣,只要案子破了,证据确凿,别的只当故事听听。对于穆清彦,县令承认他的能力,若非陈十六的存在,本是要屈尊降贵亲自邀请对方做个幕僚的。   县令到任时带了好几个幕僚,各有擅长,平时供养着,倒是郝师爷才是他真正心腹。因此,即便再供养个穆清彦也没什么,也多少看陈十六的情面。   郝师爷实则很好奇穆清彦如何破案,奈何他事务繁忙。   归根到底,穆清彦再会破案也没让他们有太多重视,并非个个都是陈十六。   常云山哪怕大他一轮有余,态度却很随和,眼里的佩服也是实实在在:“穆掌柜莫怪常某不请自来,常某是个说书的,好奇心重。常某对于李良吉案很好奇,但内中有颇多疑惑,想请穆掌柜指教一二。”   穆清彦面色略有古怪:“你想把李良吉案说成书?”   “正有此意。”这也是出名的大好机会,一般人都不会拒绝。   穆清彦觉得就算他抗议估计也不能有什么效果,于是退一步:“常先生,若你真要说这个案子,还望把我的名字隐去,用化名就行。”   “这是为何?”常云生想不透。   “出名不全是好事。”   常云生尽管不大理解,但还是点头:“这个好说。”   以往说的书也牵涉到不少真实事情,有些人不变提及,也都做了化名,哪怕背景都略作更改。但不过欲盖弥彰罢了,眼明心亮的多着呢,再怎么掩盖都能给扒出来。   常云山很细致,询问了不少疑问。   穆清彦挑着答了,也有一些含糊过去。   他之所以这么配合,也有用意。常云山把案子说成书讲出去,解了别人的疑惑,也省得那些好奇的人都跑来围观他本人,毕竟他开着饭铺子,能把来人都扫地出门么?   堵不如疏,这事儿热闹一阵子就过去了。   再者,陈十六贼心不死,他决定也给对方一个惊喜。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中午刚过,何川来了。   他递上一张帖子:“穆公子,如今我不在衙门吃公饭了,以后都跟着陈公子。陈公子开了家神断局,定好后日开张,特地命我来给穆公子送请帖。另外,陈公子想请穆公子合伙,条件可以提。”   穆清彦嘴角一扬:“条件随我提?那好,后日我们见面谈。” 第38章 在商言商(倒V)   一大早天色有些阴沉,略显闷热,预兆着将有一场雨。   看来陈十六开张没挑到好日子。   穆清彦在渡口找了辆马车,越靠近城门行人越多。虽说天气不好,但今儿正好是赶集,附近村镇都来买卖东西,这也是陈十六选在今天开张的原因。   请帖上写有具体的地址,正南大街,那可是凤临县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在这里开店做买卖,即便有钱都难寻商铺,更别提租金的昂贵了。陈十六倒舍得下血本,居然选在这地方。   下车一看,新铺子就在聚名茶楼斜对面儿。   铺子门上悬挂着牌匾,红布遮着,不少人围着瞧热闹,又跟人打听这是家什么店。店门开着,屋子深,用四扇屏风分隔了前后空间,后面瞧不出清楚,倒是前面左右两侧各摆着两副桌椅茶几,角落里有盆栽装饰,墙上悬挂着几张字画,别的就没了,让人看得一头雾水。   何川今儿穿着一身新衣,早早儿站在门前招呼。   他做捕快好几年,城里大大小小认识不少人,这会儿就有人问他店名,他故意不说,却让人给看热闹的人们分发糖果。   一抬眼,看见人群外的穆清彦,略有惊诧,忙笑着招呼:“穆公子,快请进。”   屋内的陈十六听到声音迎出来,面上也显露出几分惊讶。倒不是为别的,今日穆清彦穿着雪青长衫,衬的眉眼越发清隽,气度别样卓然,甚至因他一贯清淡从容,还透着出点清贵之意。   陈十六自小长在京城,清贵子弟的确见得多,可穆清彦……   怎么瞧都不该是个农家少年啊。   好在也不是第一天认识,陈十六早被穆清彦的能力折服,直接将人请到店内,到了屏风后落座。   屏风后面的摆设跟前头差不多,为的是谈话更隐蔽安静罢了。   陈十六给他介绍道:“后面才是真正谈事情的地方,那屋子我亲自看着布置的,绝对舒适安静。要不要去看看?我凭着关系弄来不少积年陈案卷宗,请了几个人誊抄了好几日。”   一面说一面引他到了后院。   这后院不大,有三间屋子,另有小厨房。其中一间屋子布置的像个书房,十分雅致,书架上摆满了书,大半都是新誊抄来的案件卷宗。   “不错。你这铺子买的还是租的?”穆清彦问。   “租的。一年二十两。”陈十六脸色略苦。他倒是想直接买下来,可他手里头没钱,当初是从家跑出来的,这会儿便是拉下脸面问家里要,家里也绝对不会给的。   当然了,若是他张嘴,周县令肯定会借银子给他。不过陈十六心里头明白,有些事儿不能随便做。   一年二十两,租金果真不便宜。   陈十六锦衣玉食长大,即便为钱愁苦,可二十两银子也不被他看在眼里,平日吃用也不委屈自己,所以才会囊中羞涩。   陈十六唤了人上茶,热情请他落座。   “穆兄,你觉得怎么样?”   “不错。”穆清彦点点头,转而似笑非笑的反问:“今日我是来给你贺喜的。”   陈十六忙道:“穆兄,我有几斤几两你还不清楚?我开这家神断局,打的可是你的招牌,自从你侦破了李良吉案,如今可是声名远播。要我说,你跟神捕司那些人比也不差了。”   穆清彦轻笑:“你想找我合伙?”   “正是。”   “你想怎么合伙?”穆清彦又问。   陈十六见他没一口回绝,顿觉有戏,忙道:“穆兄你说,不管什么条件,都好商量。”   陈十六弄个神断局,真不是图钱,所以钱财上并不在乎让利。   “这家神断局是你的,我没兴趣参一脚,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我可以给你做个招牌。你这边接的委托,若是交给我处理,我们二八开,我八,神断局拿二。神断局只是做中间牵线搭桥,提供基本情况,若是我要用你们的人,或雇佣你们打探消息,再酌情多分一两成。”   “这个没问题。”只要是谈钱,完全不是事儿,陈十六满口答应。   “我还没说完。”穆清彦笑道:“我不喜欢太忙,钱够用就行,所以是否接委托,要看我的意愿。”   “这个……也行。”陈十六很怕他一年也不肯接几件,但想着没说死,到时候多费点儿功夫总能劝动的。   穆清彦又补充道:“再者,看在你这边刚开张,今年年底之前,我可以接三件委托。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别找我了。还有,作为第一单,你们得让利,我要拿全款。”   陈十六眨眨眼,咬牙点头:“行!穆兄,都依你。”   哪怕不在意银子,这会儿陈十六也发愁,他担心没法儿给何川等人发工钱。   “穆兄,你是故意的?”以前没见他这么在意银子。   穆清彦悠悠笑道:“在商言商。”   不提些条件彰显自身的价值,又如何能掌握话语权?他这般抬高身价,不过是为了能自由的赚钱而已。   末了,他取出一个五两的小银锭:“图个省事,这个权做贺礼。”   “多谢穆兄,我就不推辞了。”陈十六觉得这贺礼正合心意,一点儿不觉得对方失礼。   这也是穆清彦算准了他的性情,真见他毫无介怀,更觉此人可交。   待得吉时,鞭炮响起,红纸纷飞。   周县令让郝师爷送来贺仪,又有葛老爷、孙茂哲等人亲来捧场,周边商铺的掌柜也来添个喜气。除此外,衙门的捕快们都过来贺喜,穆林也来了,另有别处一些商贾,或是冲着陈十六,或是冲着何川,总之宾客络绎不绝,热闹至极。   红布解开,牌匾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神断局。   何川相当于店内掌柜,统管一切,底下另有几个人,或是端茶倒水招待客人,或是负责记录委托、搜集线索、现场勘查等等。这些人都是何川出面寻来的,以往都是在街面上混饭吃,也是何川当初发展的线人,别的不敢说,个个机灵,打探消息是把好手,也懂点儿粗浅的拳脚功夫。   草创伊始,搭这么个班子在凤临县算是能用了。   天气不好,穆清彦本打算早点儿出城,陈十六定要留他吃饭。   陈十六很重视今日开张,哪怕天色阴沉也没影响他的心情。   这条街上就有一家很不错的酒楼,百味居,陈十六点了一桌子菜,赴席的除了穆清彦穆林何川,便是同一条街的几个东家掌柜,诸如聚茗茶楼的东家,米粮店的老板,银楼的掌柜……这些人生意做的大,消息灵通,亲自来贺喜就是看在县令的关系。   二楼临街的窗子开着,一行人过来动静不小,闻寂雪在这儿吃饭,朝下看了一眼,正好看见穆清彦。   穆清彦似有所感,一抬头,四目相对,略微惊讶后颔首一笑。   闻寂雪的脸上也显出笑意,原本挺无趣的宴席,这会儿也添了几分滋味儿。   他坐在二楼的雅间,桌上酒菜果品丰盛,但除他之外,雅间内只有另一个人。   那人坐在他对面,三十四五岁,身材魁梧,脸面周正,眉眼凌厉,气息彪悍。对方盯视着他,犹如蓄势待发的猛虎,警惕戒备,也是忌惮猜疑。   闻寂雪却是神情闲适,品着酒道:“卢县尉不必如此,我既然已跟你家少主谈妥,自然不会擅自毁约。”   “果真如此,自是再好不过。”这人名叫卢东田,正是凤临县新到任的县尉。听到闻寂雪亲口表态,紧绷的身体才略微放松,神色和缓。   不是他太过紧张,而是闻寂雪声名在外,他根本不敢掉以轻心。   相邻的一间雅座内,酒菜很快上齐。   今日陈十六是主角,既然来贺喜吃酒,不管抱什么目的,自然都带着几分真心实意,席间气氛也热闹。越热闹越喜庆的场合,越少不了酒,别说陈十六,便是穆清彦都推拒不掉的喝了三杯。   他酒量有限,只觉面颊微微发热,便不肯再喝。   别人跟他不熟,也不好强行再劝,于是都去灌陈十六。何川如今身份转变,好在一张嘴还是能说,这些人多少给些面子,于是帮陈十六挡了不少酒。   席还没散,外头凉风一吹,哗啦啦就下起大雨。   “哎哟,这天气!快关窗,雨都溅进来了。”   何川离窗户近,忙起身关窗,但窗户一关,雅间内光线就暗了,又有些闷,于是没把窗户关死,底下卡住,虚掩着。   又小半时辰,终于散席。   陈十六醉的分不清南北,何川酒量大,还能搀扶陈十六。其他人哪怕没倒也是醉了五六分,各自都有仆人打伞来接,铺子就在这条街上,几步路就回去了。   穆清彦让何川带陈十六先走,他准备让酒楼小二帮着找辆马车来。   谁知小二指着早已停候在门前的一辆马车,道:“穆公子,早先有位闻公子给你叫了车,车资也付过了。”   穆清彦楞了一下:“他走了?”   “是,小半时辰前就走了。”   “哦。”穆清彦不知怎么的,就笑出声来。 第39章 客栈东家(倒V)   夏天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一个时辰就结束了。   之前陈十六住在县衙后面一个单独的小院儿,乃是周县令给他找的,方便就近照顾。到底是大家公子哥儿,平日里生活起居没人照料肯定不行,周县令跟夫人通了气儿,一早就送去两个调教好的丫鬟和小厮。   神断局一开,陈十六直接搬到后院住。   昏沉睡了一天,次日一早,陈十六精神抖擞坐在后堂,外面街上行人如织,但自家铺子却冷冷清清。   何川就坐在前面,见他时不时的来回踱步十分焦躁的样子,笑着安抚道:“少爷,我们这才开张,又不像卖米面杂货,冷淡是肯定的。再者说,平日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不用着急。”   这都是安慰话,道理都懂,但何川自己其实也很希望赶紧来一件委托开门红的。   陈十六只能点点头,耐着性子等。   熟料一等就是四五天,没生意,连个苍蝇都不往这儿飞。   陈十六觉得这和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样,照何川的说法,这般门可罗雀的日子说不定还会持续一个月,甚至几个月。这不成,生意不上门,他就不能主动去找吗?   他把主意跟何川说了。   何川苦笑:“少爷,这我早想到了。衙门那边的兄弟打了招呼,平时帮咱们留意着,另外老伍几个也被我打发出去了,就是让他们想法子打探消息、寻找商机呢。”   陈十六烦躁道:“以前在衙门觉得事儿多,怎么现在就没一件事了。”   一开始还端着姿态守在后院,每天吃了睡,要么就是发呆,实在无聊透顶。近来几天他干脆就坐在前堂,懒洋洋的歪在椅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外头的行人。那些行人看向神断局的眼神充满了疑惑和怪异,看陈十六的眼神也格外奇特,陈十六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现在可以做到视若无睹。   “少爷,茶楼的郑老爷送了帖子来,说明日常先生要说新书,请少爷赏光。郑老爷还说,穆公子也收了帖子。”   陈十六立时来了精神:“终于要说新书了!”   他早得了消息,常云生要说李良吉案,其中可有他出场呢。他都开始幻想,若这故事传回京城,到时候也叫家里人瞧瞧,他跑出来可不是胡闹,也是办了大事的。   望眼欲穿,终于等到了!   *   穆清彦的确也接到了茶楼送来的帖子,但他却不打算去,总有种去捧人吹嘘自己的感觉。与其听书,他倒是对赛龙舟更感兴趣。   距离端午节还有半个月,凤临临水,每年端午节都非常的热闹。各村各镇都会出青壮,组队赛龙舟,县令也会出席,奖品丰厚,又有荣耀,被当地人视为盛事,早早儿就开始筹备。   这对穆家也是头等大事。   穆林是青山村龙舟队的主力,而穆文穆武则参加凫水比赛,便是穆婉穆绣也跟村里女人们一起忙碌准备。   前两天穆婉来了一趟,给穆文穆武送新衣裳,又把新摘的瓜果菜蔬送了一竹筐,还嘱咐两人下水注意安全,走船的河道不准去,那里水深危险。   穆清彦自然不敢马虎,每天傍晚穆文穆武去下水,他都要在岸边盯着。   他们练习的地方距离渡口不远,是属于清河的一条支流,深处直延伸到大山腹地。这条支流从柳树村经过,途径田地村庄,还跟青山村擦肩而过,是周边灌溉田地的主要水源,又因它蜿蜒流淌,有三道大的弯口,当地人都叫它三湾河。   在三湾河与清河交汇处,形成了一座很大的湖,那里是每年端午凫水赛龙舟的场地。   这些天去游水的人很多,也常看到龙舟穿行。   这天早晨,穆清彦在菜园子看菜,目光看到隔壁的客栈,竟有些羡慕。   如今大半月过去,这家客栈终于建成了,工饭也在昨天截止。   这客栈是前后两部分,前面两层楼经营,后面是东家私人住宅。从一开始建房就在这儿招呼的人叫张忠,本以为就是个管事,却原来是个掌柜。另有一对夫妻掌厨,两人的女儿打下手,还有两个跑趟的伙计。   客栈瞧着就挺不错,关键是后面的宅子舒适。   虽说有院墙遮挡,但精神力能将内中场景布置一览无余。乍看就是普通的小院,一排三间屋,左侧有厨房,修盖上跟客栈选用木料为主不同,私宅基本都是青砖,院子都是青砖铺的,又有花架子、盆栽草木,透着清闲舒适和雅致。   前世穆清彦曾想过去农家养老,这样的院子就是他喜欢的。   屋内的卧房、书房全都布置妥当,只等主人入住。   这么久了,那位神秘的东家还没现身过呢。   不过,应该快了,兴许今天就能见到。   今日是客栈开张,门前已挂起了长长的鞭炮,牌匾也装饰了红绸。   作为邻居,穆清彦自然也要去道贺。   如今早上馒头都不用他管,穆武蒸馒头做面条手艺比他不差,穆文跟着打个下手,主要还是负责收钱,招呼客人。他就中午晚上炒菜炖汤,或是有客人点菜忙碌一下,基本上能腾出空闲,只是不忍心看两个半大孩子操劳罢了。   离得近,穆清彦听到鞭炮声就过来了。   牌匾上的红布揭开了,客栈名字很寻常:清河客栈。倒是好记,在渡口做生意,要么就是渡口大通铺,要么是渡口歇脚店,倒还没有用清河来命名的。   张忠冲着来客拱手,笑着请众人入内:“今日敝店开张,多谢诸位道喜,中午摆席,大家都别走,留下吃杯水酒。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往后还请诸位多关照。”   “张掌柜,开张这样大的日子,你们东家不来?”对客栈东家好奇的人不少。   张忠笑道:“这样喜庆日子如何不来,东家就快到了。”   这话一出,穆清彦都来了兴趣。   贺喜的钱,随大流给了二十文,也有给的更多的。   当初穆记铺子开张,周边生意人给的就几文罢了,不得不说,人们也是看人下菜碟儿。倒也是,这样一家客栈,如果真拿几文钱来,都不好意思出手。   客栈一楼大堂是吃饭的地方,很宽敞,摆着五六张桌子,左侧靠墙是柜台,右侧有楼梯通往二楼。楼上大小房间七八个,一楼大堂后面也是房间,不过是大通铺。因着客栈跟穆家饭铺子挨着,所以在另一边圈了栅栏,修了柴棚,可以停车喂牲口,也跟厨房连通。   可以说,不算后面私宅小院儿,这家客栈比穆家饭铺子大两倍尚有余。   穆清彦在心里估算着,前前后后建起来,怕是耗费上百两银子。地方大,又用料讲究,尤其是那个小院儿,且还不算内中家具摆设。   一辆青绸马车停在客栈门前,张忠见了忙迎上去,亲自打起车帘。   宾客都猜到来人身份,连同穆清彦在内,全都好奇的望过去。   当那人一下车,所有人都愣住了。   闻寂雪!   穆清彦才是最吃惊的那个,但再回想认识以来的种种,似乎也没那么吃惊了。   这个,算是惊喜吧。   “诸位,欢迎。”闻寂雪朝众人拱手示意,目光更多的落在穆清彦身上:“穆掌柜,随我入后宅一叙。”   穆清彦点点头,随他去了后面。   直至两人身影消失,安静的大堂才恢复声音。   不得不说,闻寂雪的声势做派颇为唬人,来贺喜的宾客都是渡口做生意的,说到底就是普通人,看到闻寂雪这样的人物,觉得彼此间犹如天堑,大气不敢喘,这是一种敬畏,敬畏闻寂雪背后可能惊人的家世,也是不敢亵渎,这源自闻寂雪那张世间罕见的容貌气质。   闻寂雪带他来到小院儿,就坐在院子里。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开客栈?”   “为什么?”   闻寂雪笑道:“舍不得你做饭的手艺。”   穆清彦哑然失笑,但这个答案他是信的。   要知道,尽管闻寂雪之前没住在渡口,但每天来吃饭风雨无阻。饭菜都是他亲手做的,闻寂雪贪图的正是菜肴附带的功效,考虑到其身上并无外伤,也不似生病,八成是中毒。   植物的生命精华对毒素治标不治本,但它代表的是生机,摄取之后,会修复被毒素破坏的经脉内脏等,也在一定程度上抵御毒素的破坏毁灭。或许在最初摄入时会有错觉,觉得毒素会被解除,其实没那么简单。   穆清彦道:“往后你想吃什么,可以自己买食材,我给你做。”   闻寂雪眼神一亮,笑容越发醉人:“却之不恭。”   又道:“闻某闲暇颇多,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说。类似上回进山寻人的事,你最好不要独自一人,未必次次侥幸安全。”   穆清彦忍不住将他上下一打量,若非他来历成谜不好冒然,他此刻已经开口雇佣了。可惜啊。   闻寂雪正觉得他眼神奇怪,就听见有人过来。   来人是张忠,后面还跟着穆文。   “二哥,陈少爷派了车来接你,说要请客吃饭,请你务必赏光。另外,还有事商量。”   车都来了,穆清彦也只好去一趟。 第40章 鬼母偷子   马车直接将穆清彦带到聚茗茶楼。   常云生在凤临县小有名气,今日说新书有不少老主顾捧场,尤其要解说最近大热的李良吉案,更是引来不少好奇听客。东家郑明有心交好陈十六,加上他本人也爱听书,平日里爱打听个新鲜事儿,所以对穆清彦颇为好奇,这才专程送了帖子。   早先穆清彦托人带话,说脱不得身,不来。   陈十六也帮着圆话,郑明并没恼。   陈十六愁生意久不开张,对着郑明也吐露了几句烦恼。郑明就随口说起一些事,要么是谁家丢了财物,要么是哪家姑娘跟人私奔,又或是谁被打了闷棍等等,即便他讲的口才好,但陈十六并不感兴趣。   郑明蓦地又说:“前两日我又得了个新闻,陈少爷可听说过鬼母?”   “鬼母?佛经里说的九子鬼母?”陈十六直觉就想到这个。   郑明笑道:“是这个意思,但我说的鬼母并非是佛经里的九子鬼母,而是凤临县曾闹得沸沸扬扬的闹鬼传闻。陈少爷是外地人,你或许没听说,这也是两年前的事了,何兄弟肯定清楚。”   何川点头:“对,是有这个事,那时一度闹得人心惶惶,蔡捕头还带着我们去找过。毕竟说是闹鬼,谁也没亲眼见到,大多数人还是不信的。”   “有这个案子吗?我怎么没看到这个案宗?”陈十六凭着关系,翻过衙门封尘的旧案,若他们说的案子真闹的很大,他应该看到过才对。   何川解释道:“没有留案宗。”   衙门本来就封存了不少陈年旧案未破,县令自然想法设想减少案件发生。尤其那件事闹得大,最终人员财物都无损失,更像闹剧。   原来在两年前,凤临县周边的村子突然间有婴孩儿失踪。   这些失踪都有一些相似点,比如失踪的婴孩儿都刚满月,基本是在满月后没几天就会出事。一开始有孩子被偷,家里惊慌悲痛,以为是被拐子盯上了。一般孩子被拐,立刻就会转手卖掉,想找回来基本不可能。谁料想,在四五天后孩子又被送回来了,就放在家门口,也有些是七八天还回去的,最多不超过半个月。   被偷的孩子有男有女,都是在夜里出事,没有一个人看到孩子怎么丢的。   在接连丢了三四个孩子以后,流言就传开了,都说是鬼母抱走了孩子,只要家人虔诚供奉,鬼母就会把孩子还回来。   流言之下,有些生了孩子的人家格外小心,但孩子依旧在丢失。   一开始还有报案的,但后来见鬼母并不伤害孩子,几天后孩子就平安回来了,于是再遇到这样的事,丢孩子的人家就供奉鬼母,甚至请和尚做法事,等着鬼母把孩子送回来。   民间如此,官府却不能置之不理,传扬出去像什么话。   上一任县令就命捕快们调查,看谁在弄鬼,又为什么偷孩子。   当时何川就跟着蔡捕头等人查这件事,他们找到一户生了孩子的人家,待其家办了满月酒,他们这些捕快就每晚在外蹲守。也不知是不是倒霉,他们蹲守的这家没事,倒是别的村子丢了孩子。   一连三次都是如此,明显那背后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是刻意避着他们捕快。   转眼间到了年底,距离最初事发也有半年,一切突然平静下来。哪怕过年之后也再没有哪家丢过孩子。   慢慢儿的,这事儿就淡了。   陈十六听得连连纳罕:“居然有这样的怪事?”   好奇心完全被勾起来了,他不信是鬼母偷小孩儿,世间哪儿有鬼怪啊,肯定是人。但最奇怪的就是这里,人偷孩子干什么?就那么无聊,偷孩子玩几天再给送回去?有病吧!   “哎,不对呀,郑老爷,你刚刚说前两天得了个新闻,又提什么鬼母,难道两年前的事情又重演了?”哪怕知道发生这种事该同情,可陈十六还是忍不住激动。   “正是。”郑明说起缘故:“丢孩子的这户人家,是个乡下财主,在周边颇有名声。那财主姓余,大名余有财。”   说这话时,郑明一声嗤笑,明摆着讽刺。   “丢的是他小儿子,就在前天夜里丢的。不过,这回跟两年前有一点不一样,余家人说看到一个人影,这人影脚没沾地,眨眼就飘进屋子抱走了孩子,回过神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何川也入了神,道:“我这几天常跟衙门的兄弟们见面,没听说余家报官。他家认定了跟两年前的事一个样儿,等着鬼母把孩子送回来呢?”   “可不是么。”郑明嗤笑:“那吝啬鬼真坐得住,要知道,那可是唯二的儿子。时隔两年,凭个人影就说是鬼母,万一不是呢?”   “吝啬鬼?”陈十六疑惑。   何川为他解释:“那个余有财是个守财奴,特别吝啬,花一文钱就跟割他的肉一样。不是有个故事里就有这么个吝啬鬼么,临死见到灯里烧着两根灯芯,瞪着眼睛都不肯咽气。余有财也是这样,家里几百亩地,不知攒了多少银子,却是舍不得吃又舍不得穿,听说他定的家规,每日吃什么饭吃什么菜都有定例,荤腥也是定时定量,还不如他家长工呢。”   “这么吝啬,连官都不报,那肯定也不会出钱请我们帮他找儿子了。”陈十六有些失望,他觉得这件事挺神秘的,指不定可以请穆清彦出手,但是余有财不下委托,这就不好办了。   犹豫了一会儿,他让人去接穆清彦。   “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先跟穆兄说说。”   穆清彦到了以后,听闻这件事的确颇感兴趣。   他问道:“这是第几天?”   郑明会意:“第三天。”   穆清彦点头,又故作为难:“我倒是想去查一查,但谁来下委托?”   说好第一单要拿全款,可不是为满足这几人的好奇心白打工,意头可不好,更会带来很不好的影响。因此,穆清彦静静坐着,看不出他是否真的为此事动心,老神在在等他们拿主意。   郑明摇头道:“指望余家是不可能的。别看丢的是余有财的小儿子,但余家认为是鬼母做的,不报案,也不寻找,就在家等着鬼母把孩子送回去呢。”   “都说母子连心,孩子母亲不担心?”陈十六问。   郑明道:“没跟你们说清楚,这个小儿子不是他大老婆生的,是妾生的。说出来你们都不信,余有财本来只有正妻,倒不是他不好女色,是舍不得家里多添一个人的嚼用。   有一回他在城里吃酒,家里马车先送他妻子回家了,他呢,舍不得花钱租车,觉得就几步路,干脆自己走回去。这么一走,走到天黑,途径他们村头不远的一个池塘,听到女子嬉戏的笑声,心痒痒的跑去偷看,原来是一个姑娘在洗澡。他刚看了一眼,突然就有姑娘的父兄窜出来,一把将他拿住,喊他是采花贼,要扭送官府。他本就心虚,一唬之下连声求饶。这家人说,姑娘被他看了,名声有损,不好寻亲,给他两个选择,要么赔偿五十两银子做嫁妆,要么把姑娘接到他家去,吃苦吃甜都是她的命。”   “这、这是个局啊!”陈十六惊诧的叫出声,紧接着又不解:“郑老爷,你怎么那么清楚内情?”   郑明摸着唇上胡须笑道:“我这儿是茶楼啊,各色人都有,消息多。这也是有人奇怪吝啬鬼怎么转了性,肯花钱纳妾了,因此请他吃酒,灌醉以后问出来的。吝啬鬼不是傻子,知道被设了局,心里不痛快,加上秉性如此,纳妾时只肯给姑娘家一两银子。事儿一传开,外人都称那个小姨娘‘一两妾’。不过么,这个小姨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穆清彦突然问:“看到人影的是谁?第一个说鬼母抱走孩子的又是谁?”   郑明见他问的句句切中要点,不仅抚掌赞叹:“不愧是穆神断!”   这称号是常云生说书后传出来的。   当初让用化名,常云生说书伊始,只用“农家少爷”、“穆家少年”代替,到后来讲完整个案情故事,赞叹他明察秋毫、料事如神,当为一代神断。   神断一词儿,还来源于陈十六开的这家神断局。   实话说,穆清彦听到这个绰号,还是有些失笑。不过,前世各类称号他听得多了,也就不觉如何。   只听郑明讲道:“孩子还小,是跟着生母的,但据说余有财早有话,等孩子满月后,抱给正妻养。看到人影的就是小姨娘,也是小姨娘嚷嚷着说是鬼母抱走了孩子。”   陈十六张口道:“我看着小姨娘很可疑。”   穆清彦又问:“两年前丢过孩子的人家,他们家有围墙么?”   何川摇头:“平常农户,都是篱笆围着,顶多是黄泥砌的半人高院墙,挡挡家畜罢了,人是挡不住的。”   “余有财家呢?”   “他家到底是财主,况是祖上传下的基业,家里是大宅子,院墙又大又高,普通人是攀不上去的。”   穆清彦笑笑,接着又问郑明:“余家妻妾之间关系如何?” 第41章 我来委托   见他问内宅妻妾,郑明若有所思。   “倒没听说有什么不和睦。不过么,余家大妻那是真贤惠,也不似余有财吝啬,养了一女两女,孙子孙女都有了。那个小姨娘面上瞧着倒恭敬,心里是个有成算的,否则也不能哄得住余有财。”   穆清彦质疑道:“如此来,孩子给姨娘养也无所谓,为何偏要抱给正妻?”   大户人家是有这个规矩,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便是某些大户人家出于各样原因,也是让姨娘自己养儿女。   余家只是乡下土财主,哪有那么多规矩,加上小姨娘得宠,按理应该能留住儿子。再者,余家正妻有儿有孙,地位稳固,平时享享儿孙乐岂不好,何苦弄个姨娘生的孩子来磋磨自己?哪怕她贤惠,只要不笨,都不会接这烫手山芋。   郑明被问住了:“这倒是不清楚。不过,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有点儿古怪。”   “穆兄,你看出什么了?”陈十六一直在认真的听,随着他的一句句问话,自己也跟着有种戳破窗户纸的感觉。然而还缺了一层,朦朦胧胧看不清真相。再者,他自己也不是那么自信,就想跟穆清彦确认。   穆清彦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十六,这案子你去查,只要细心仔细,多推敲琢磨,相信你一定查得出来。我可以给你提个醒,这件事跟两年前的鬼母偷孩子没关系。”   “没关系?那、是余家某个人做的?”陈十六眼睛晶亮,因为他也是如此猜测的。   “多想想我刚才的话,再仔细分析余家的人,以及做了这件事能带来什么好处。一般而言,得利者即便不是作案者,也定然跟作案者有关。”很多道理简单,但若无人总结告诉他们,便如雾里看花,始终懵懂着。   陈十六陷入沉思:“如果是内部的人……看上去嫌疑最大的是余家正妻,但其实这么做并不能给她带来好处,哪怕小姨娘生两三个儿子也撼动不了她的地位,因为姨娘的儿子长大成人,那时正妻的儿子都接管家业了。”   毕竟年龄差距摆在那里,余有财已是年逾四十,能活到六十都是长寿了。   “余家人员也简单,余有财不可能,其长子也犯不上……”陈十六一一排除,最后竟是孩子生母略有可疑,但俗话说的好,虎毒不食子,不过……   “难道真是小姨娘做的?她故意说孩子丢了,想嫁祸给正妻,反正说鬼母偷孩子,过些天还可以让孩子回来。”陈十六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出猜测,盯着穆清彦寻求肯定。   穆清彦却不答,只说:“光猜没用,去实际查证,最好能找到证据。”   “穆兄你放心,我肯定把这件事查的水落石出!”陈十六这会儿不仅信心大增,更是斗志昂扬。他觉得此刻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晰,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陈十六带着何川噌噌噌下楼走了。   郑明看得分明,是穆清彦有意在引导陈十六,别说陈十六豁然开朗,便是郑明都觉得此刻也能查案。很多时候案件并不复杂,只是忽略了细节,找到细节就很容易勘破。   这件事一闹出来,人们的关注度都在鬼母偷子,热议两年前旧闻,以至于忽略了余有财和其他人家的不同。   穆清彦皱眉失笑:“不是请我来吃饭么?”   郑明笑道:“陈少爷是个性情人,风风火火的。若是穆神断不嫌弃,我做东。”   穆清彦笑着摆手:“郑老爷不必这般客气,也别叫什么穆神断,侥幸破了一件案子,当不得如此抬举。饭就不吃了,不瞒郑老爷,最近家里两个弟弟正为端午参赛的事儿勤加练习,不在旁边看着,我不放心。”   郑明惊讶道:“令弟也参加?不知是哪一项?我们茶楼也出资了奖项,水上采青,赢者能得一百两银子。据说今年报名水上采青的人很多,竞争肯定激烈,赌坊还会设盘口。”   采青本来是一种舞狮活动,现在略作改动,成了凤临县端午节的固定节目。   事先在湖面中央搭建一个水台,起两丈来高的木架,架子顶端悬挂彩球。参与者都在岸边等候,开锣声一响,拼命游水接近高台,只有前二十名才有资格攀爬,后面的自然就淘汰掉了。   “正是水上采青。”其实,穆文穆武两个心大,除了水上采青,还巴望着别的项目呢。   “这倒是巧,先预祝令弟旗开得胜。”   在茶楼里闲聊了一回,又跟常云生见了面。今儿对方说新书,没来就算了,既然来了,少不得封二两银子。这种感觉挺怪,因为常云山说的是他的故事,总觉得是自己捧自己。   返回渡口,刚从客栈门前走过,张忠便迎出来招呼。   “穆掌柜,留步。”张忠大约得过嘱咐,对穆清彦很客气恭敬:“穆掌柜从城里回来,不知是否用过午饭了?”   “尚未。”   “那倒是正好,东家正要用饭,特地让我来请穆掌柜。”   穆清彦想了想,点头走了进去。   饭菜摆在厅堂里。   三间屋子虽有三道门,实则根本没有隔断,是一整个大空间,最东头是卧房,西边是书房,正中就是厅堂,空间以雕刻着岁寒三友的花罩隔断,装饰着天青色帐幔,阔朗大气,简单舒适。   “怎么没在城里用饭?”闻寂雪与早先相比,少了很多客套,态度自然大方。   穆清彦也拿对方做个相交的友人,顺势落座,嘴里简单提了茶楼内的事。   “鬼母?听你一说,便是我也好奇。”闻寂雪不是说假话,只不过他年岁虽轻,见识不浅,天底下各样事不知见过经过多少,因此这份好奇并不重。   “估摸着只是余家某个人做的,陈十六脑子还是挺灵活的,又有何川帮衬,应该查得出来。”穆清彦淡淡说着,没将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他这会儿是有些饿了。   桌上一共四个菜,虾仁豆腐、青椒肉丝、肉末烧茄子、凉拌银丝菜,又一个火腿紫菜汤。每盘菜量并不多,若是饭量大的成年男子,是可以吃完的。   “掌管厨房的老夫妻原也是开店的,家常菜色做的不错,夫妻俩各有所长。你尝尝味道如何。”闻寂雪也没做劝客的那一套,招呼一声,自己也吃。   穆清彦也不客气,将几个菜挨个儿尝了,不得不说手艺不错。他还是偏爱这道凉菜,凉拌的藕带又有不同的风味。   闻寂雪见他喜欢,便把凉菜挪到他面前。   穆清彦顿了顿,接受了这份好意。   用饭时,两人基本没有交谈。   饭毕,穆清彦也不好立刻就走,于是在书房里坐了坐。这里新居,东西全都是新置办的,书房也是。一应书籍笔墨纸张,全都是崭新的,倒是桌上有本游记被翻开放在那里。   前面有人来收拾碗筷,是个年轻姑娘,厨房夫妻的女儿。   穆清彦打量了一眼,姑娘十五六岁,白嫩灵秀,简单拢着头发,在脑后编成一根黑黝黝的辫子,一根银珠簪子点缀,在寻常门户来说,当得很有姿色了。姑娘进来目不斜视,将碗筷盘子都收到木盆里,擦干净桌子,重新铺上桌布。   闻寂雪随口吩咐:“取热水来冲茶。”   “是。”姑娘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她姓江,江小南。”闻寂雪看到他在打量,问他:“觉得她好看吗?”   穆清彦奇怪的看他一眼,并没有从他的脸上,或者是话音里听出什么轻佻之意。   “他们一家卖的是死契。原本江家经营着一家祖传的饭馆儿,家境殷实,但她的容貌在那个地方太扎眼了。面对得罪不起的人物,只能背井离乡。”闻寂雪简单两句说了江家的事。   穆清彦淡淡点头,不以为奇。   “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他问。   “对,我打算换一种生活,这里不错。”闻寂雪似想到了什么,提及先前的话题:“鬼母偷子的传闻,你是否感兴趣?”   “若是有人委托,或许我会去查。”世间那么多离奇事情,他不似陈十六,好奇心上来就去探究。   熟料闻寂雪道:“我委托你如何?”   “你?”   “我对此事很感兴趣,况且日日闲暇,权当找个消遣。”闻寂雪一副富贵闲人寻乐的做派。   这理由若是陈十六说的,他信。   尽管心中不信,但不碍着什么。   穆清彦反问:“你出多少委托费”   “你开个价。”口气完全是不差钱。   穆清彦一笑:“那好,在商言商。因为是两年前的传闻,难度高,费用自然也高。底价一百两,查一天加十两,查探期间若有旁的花费,也算你的。七天之内,必然给你一个结果。”   “没问题,只是我要参与。”闻寂雪提了自己的要求。   “那更好。”穆清彦怀疑那人能悄无声息偷孩子,恐怕会些功夫,闻寂雪若是跟着,安全更有保障。 第42章 内有蹊跷   本来是应邀吃顿饭,结果接了个委托。   不管闻寂雪是真好奇还是假好奇,依旧是那句话,他在对方身上并没有察觉到任何恶意,所以作为近邻,又是相识一场的熟人,对方开出丰厚的价码,他没理由拒绝。   看似一百两要价高,实则他给的是友情价。   他的异能的确逆天,但并不是没限制。越是久远的事情,查起来越不容易,消耗的异能成倍增加,若是事发地环境变故很大,也影响回溯的效果。好在这次要查的是两年前传闻,若是超出三年,他就要权衡为满足好奇费力折腾值不值得了。   异能回溯上,三年是个坎儿。   三到五年的时间回溯,异能消耗加剧,持续时间减少。超过五年以上,时间越久远,那么回溯的时空里,景象也随之越模糊,声音会扭曲或干脆消失。   穆清彦在前世,尝试过回溯十五年前的一个旧案,景象十分模糊,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头痛欲裂几乎昏厥,且接连一个月没法再进行第二次尝试。   那大概就是他的极限。   委托他都严格控制在十年以内,实际上,大部分都不会超过五年。   唯有一次例外,结果就到了这么个地方,从头开始了。   两人约定好明天正式探查,主要是需要进城,找陈十六何川问清楚当初曾被偷过孩子的人家有哪些。尽管衙门没有将此事留档,可何川在衙门待了多年,还亲自经历过这件事,自然知道很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细节。   半下午,饭铺子里很清闲。   穆文穆武见他回来,眼睛一亮:“二哥。”   “怎么,要去游水?”穆清彦知道他们两个对端午参赛很看重,挣得荣耀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奖励诱人,那么多的银子,哪怕得不着头名,只要能进前三都有银子拿。且当天比赛项目多,他两个琢磨着多参加两个,多几分机会。   穆清彦对此很清楚,没劝阻两人,只根据项目时间安排,以及他们的体力,建议他们最多参加两个。   两人今年十二,有些项目他们也参加不了。   穆文道:“二哥不用陪我们了,河边人多,我跟穆武轮流下水就行。”   “这会儿天还热,等凉快些再去。”   穆文坐到他身边,好奇的问道:“二哥,清河客栈的东家是什么人啊?”   穆清彦反问:“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穆文凝眉想了半晌:“反正看着就不是普通人,感觉比陈少爷更不同。他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跑到渡口来开客栈呢?”   “他又不需要为生计犯愁,自然是觉得这里山水好,来这儿消遣而已。”穆清彦没跟他们分析那么多,这对他们也不必要。   穆武忍不住咋舌:“建这家客栈可不少花银子,就是弄来玩的?有钱人的想法真让人奇怪,拿钱不当钱。”   夜幕降临,渡口亮起灯火。   铺子里来了几个刚下船的南方客人,带着一包米粉,让帮忙加工,想吃炒米粉。穆清彦还是头一回遇到自带食材的,考虑到这些人还点了其他菜,所以就给顺道做了。   炒米粉也没什么难,对方还给细细讲了一遍。   看来也是不差钱的,于是里头不仅加了青菜,还加了鸡蛋,炒出来味道更好。   “这个是南方的米粉啊,原来是炒着吃啊。”穆文穆武是第一回 见米粉这种东西,红薯粉丝倒是吃过,但两者颜色不一样,味道肯定也不一样。炒米粉的香气一散出来,两人口舌生津,觉得味道特别香。   “等明天去城里买两斤米粉,这个不仅可以炒着吃,还可以煮着吃。”这毕竟是客人带来的,分量也不多,倒不好张口索要或换取。   穆武试探着问:“二哥,米粉卖的贵不贵?多少钱一斤?”   “应该不贵。现在又不缺钱了,几碗米粉难道吃不起?只管去买,记在铺子的账上。”穆清彦想到兄弟俩来了这么久,还没发工钱呢。亲兄弟也得明算账,正好,趁着端午节前给他们发钱,过节也高兴。   这边忙完,穆文又去跟客人闲聊。   穆清彦习惯性的朝客栈看了一眼,倒没用精神力去探查什么。   一阵马蹄声传来,是辆马车过来了。   马车稳稳停在铺子前,陈十六和何川跳了下来。   穆清彦惊讶道:“你们怎么没回城?”   这会儿天都黑了,城门也关了,他们注定要在城外过夜了。   陈十六一脸的疲惫:“穆兄,先来碗水,跑了一天,累死了。”   穆文早有眼色的去倒水。   “晚饭吃了吗?”穆清彦问。   “水都没喝,哪里吃了饭啊。穆兄,有什么现成吃的,先来点儿。”陈十六一面说一面打量隔壁的客栈:“开张了啊,正好,不愁晚上没地方睡。”   “等会儿。”穆清彦起身去厨房,让穆武用小锅煮面,他则用大锅大火快炒两个菜,东西都是现成的,做起来也快,最后用大汤碗打了碗鱼头豆腐汤。   陈十六和何川明显饿的狠,打声招呼就快速吃起来。   片刻后,两人吃完,说起今天的收获。   陈十六虽说很累,但心情愉悦:“穆兄,今日神断局也正式开张了。原本都决定免费查案扬扬名声,谁知那么凑巧遇到余家正太太,听闻我们是为查余家丢失的孩子来的,居然肯出银子委托我们调查,也因着她,我们才能进余家,省了不少功夫。”   “查出来了?”   陈十六面色略灰:“通过余家人的盘查,算是弄清楚了他们之间存在的利益纷争,也清楚那个小姨娘不是那么安分,但是……我纵然怀疑她,却找不到证据来证明。”   “你仔细说说。”   陈十六道:“出事的时候是夜里,房里只有她跟孩子,她说孩子被一个人影给抱走了,还嚷嚷是鬼母来了,即便如此,余家也是所有人都被惊动,宅子内外都找了一遍。若孩子在余家,肯定会被找出来,若孩子被送出去,大晚上的,关门合户,哪怕是余家人要出去都会惹人猜疑。   我就觉得这点很奇怪。后来又问余家人,得知白天的时候小姨娘的老娘来过,在小姨娘住处待了很久,临近天黑才走。她走的时候,手里拎了个篮子,蓝布盖着,那篮子的大小是可以装下一个婴孩儿的。我怀疑,白天的时候孩子就被转移出去了,小姨娘是和她老娘合谋做的这件事。”   “事情没那么简单。”了解到这一细节,穆清彦反倒皱眉。   “穆兄的意思是……”   “若真像你描述的那样,是她老娘将孩子带出去的,那么这个姨娘的真正用意就值得琢磨了。我问你,她老娘去余家,是主动去的,还是被姨娘叫去的?”   “我问了,是小姨娘让人去传话,她老娘才去的余家。”   “传话在什么时候?”   “就在当天的早上,早饭后没多久。”陈十六有些不解:“穆兄,有什么不对吗?”   “按照正常思维,她自导自演孩子失踪,肯定有所图。如果是想诬陷大房太太,那么白天的时候让老娘来余家就是个败笔,甚至晚上叫嚷着鬼母偷走孩子也不符合她的诉求。”穆清彦沉思着,问:“那孩子满月了吗?”   陈十六这才似想起来,忙道:“没有,离满月还差七八天。这就表明不是鬼母偷的,两年前那么多起丢孩子的,全都是满月后才丢,余家这个不一样。”   “你以为姨娘不知道这一点?她是当地人,肯定知道,可她还是扯出鬼母,为什么?”   “为、为什么?”陈十六想不明白,但随着穆清彦句句逼问,好似余家这起失踪藏着什么恐怖的真相。   穆清彦没答,只说:“明天我跟你去余家看看。”   有些猜测他没说,他也希望是猜错了。   “啊,好。”陈十六愣了愣,点点头,又想起什么,摸出两块银子:“这是十两,是余家太太给的酬金。”   看着推到面前的银子,穆清彦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失笑道:“这一回不算,是你查的案子,又不是我接的。再者,有个事情还要何川帮忙。”   “穆公子有事只管说。”何川这人总能适时的调整身份,如今几人再坐在一起,何川已经不像以前那般随意,也轻易不张口说话。   “我对两年前发生的鬼母偷子很感兴趣,我想知道,都有哪些人家丢过孩子。”   “这个没问题,我虽记不清楚全部,但可以去衙门问问。”何川一口答应下来。   陈十六难掩惊讶:“穆兄,你要查这件事?你之前不是说……”   白天在茶楼里穆清彦可是拒绝了的。   穆清彦朝客栈一指:“客栈东家给了银子。”   “啊,原来如此,穆兄是接了委托啊。”陈十六又生好奇:“不知客栈东家是什么人?他出了多少银子?”   穆清彦伸出一根指头:“想知道他是什么人,明天就能见到了。” 第43章 孩子不对   当晚,陈十六带着何川住进了清河客栈。   手里头有钱,陈十六自然不肯委屈,选了最好的一间房。房间基本陈设都有,供有笔墨,免费热水和早饭,比之城内一等的客栈也不差。一晚的房费要两百文,在渡口是高消费,但实则已经是良心价。   何川住在旁边一间,一样的花费。   倒不是何川舍得,如今算是公差,陈十六不是个吝啬人,既然有房,就给他开了一样的。彼此虽说身份有别,到底是陈十六离家后相识一场的人,哪怕和穆清彦不一样,但也是另一种朋友,陈十六看何川还是不一样的。   早上洗漱后,陈十六没在客栈吃饭,而是去了穆家饭铺子。   “咦,那个人。”陈十六一眼看到坐在铺子里的红衣男子。   何川也立刻认出来了:“是那次在山里见过的人。”   闻寂雪陪着穆清彦进山找孙茂哲,陈十六几个见过一面,虽说没有交流,但闻寂雪的衣着相貌都十分出众,但凡见过,很难忘记。   穆清彦正好端着一只小笼屉出来,里面不是小笼包蒸饺之类,而是婴儿拳头大的葱花卷。蓬松雪白,撒着碧绿的葱花,抹着喷香的芝麻油,翻出如花的细卷儿,又是刚刚出锅,这香味儿引得陈十六只咽口水。   “哇,居然是葱花卷,真香。穆兄,还有没有?”陈十六也馋了。   “坐吧。”穆清彦把小笼屉放在桌上,这也是闻寂雪说想吃这个,他才做的。这种小笼屉他成套买的,总共四层,一般都是放在小锅上蒸小笼包虾饺,或是热点儿什么腊肠蒸鱼之类。   给陈十六何川取了两笼,一共也就十个花卷,个头儿也不是很大。另外两笼都放在闻寂雪这边的桌子上。除此外,一人一碗白米粥,凉拌的新鲜莴笋丝儿,颜色翠绿水嫩,清脆爽口,加了泡椒丝儿和醋,十分开胃下饭。   陈十六拿起一个花卷,三两口就吃了大半,一脸的满足。   吃了两个,这才看向邻桌的人,迟疑的问道:“穆兄,这位就是客栈东家?”   穆清彦点头。   闻寂雪吃起东西来并不慢,闻着花卷的香气,久远的记忆纷至沓来。但他并没有沉溺其中,神色毫无变化,频频动作的筷子,也显示出对凉拌莴笋丝的喜爱。   陈十六嘴里嚼着花卷,忍不住时不时打量闻寂雪。   虽说他肯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么一个人,但是……他也不可能认识全部的世家子弟,兴许就是哪家不爱在外露面的大家子弟呢。但是,他又觉得不大像,因为这人身上还有股危险摄人的气息,跟表哥温如玉有点相似。   吃完早饭,四个人坐马车前往大余村。   余有财就是大余村人。   之前还没在意,这会儿看到视野中逐渐靠近的村子,穆清彦才觉得凑巧。大余村啊,之前穆林说亲的对象就是大余村人,几次三番的,这大余村倒是挺热闹。   大余村是个大村子,有百来户,村子周围有大小七八个荷塘,成群的鸭鹅在水里嬉戏。工整的水田,大片的果林,祥和宁静。村中基本都是余姓,虽说代代传承下来或许出了五服,但都是一个老祖宗,村里有余氏祠堂,里正也是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担任。   余有财这一支祖上发了财,买田置地,几代下来攒了一份富足家业。   在村尾有座十分显眼的大宅院,正是余财主家。   “他们家今儿有喜事啊?”陈十六一下车就发现异样。   余家大门敞开着,好几个下人聚在门口,地上落了一地红纸纸屑,是放过鞭炮的痕迹。稍时,便见余家大少爷余金送一班和尚出来,和尚们还带着做法事的法器。   何川也惊讶了:“他们这……难道孩子找回来了?”   余金和下人们脸上明显的轻松和笑意,结合余家刚刚闹出的事情,不难猜这个结果。   穆清彦眉头一皱,精神力放出,笼罩整个余家大宅。   闻寂雪不动声色看他一眼。   他又感觉到了那股神秘的力量波动。   陈十六正一头雾水,疾步朝余家大门走,见穆清彦不动,喊了一声:“穆兄?”   穆清彦摆手:“你们进去问问吧,问的仔细些。”   “好。”陈十六也没觉得太奇怪,毕竟之前穆清彦说这是他接的委托。   穆清彦用精神力将余家扫荡了一遍,最后集中在正堂,此刻余家所有人都在这里。   堂前的空地上还残留着和尚们做法事的痕迹,堂内余家众人各个面带喜色。正中是一对余有财和大房太太,长子余金、其妻、儿女,又有那位传闻中的小姨娘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站在余有财旁边,眼眶红红,尚有泪痕,不止余有财安抚她,便是大房太太也温言软语劝慰。   余家丢了孩子是大事,族中长辈们都跟着忧心。   今日天尚未亮,忽闻门外传来婴儿啼哭,开门一看,却是丢失的孩子静静躺在那里。鬼母偷子的传闻早就人尽皆知,余家都等着这一刻呢,况且孩子的襁褓也证明了身份,当即整个余家就欢快起来。   族里亲近人家都来贺喜。   “这是孩子的福气,鬼母娘娘将他带去赐福,往后必然一生顺遂安康。”有个老太太笑着说道。   “正是呢,瞧瞧这个小家伙,比之前可精神多了。”有个妇人夸赞。   两年前的鬼母偷子,在事情过去之后,因着神秘令人敬畏,又因孩子们最终平安归来,又让人们怀有憧憬。也不知从谁开始,慢慢儿的有人把鬼母称作“鬼母娘娘”,说她会挑选有缘的孩子赐福,不少人将这种事看做上天恩赐,反而希望鬼母娘娘将自己的孩子带走。   “老爷,孩子还小,别吵着他,让姨娘带他回房去吧。”大太太说着又看那孩子一眼,忍不住皱了皱眉:“姨娘别把孩子捂的那么紧,如今天热,别闷着他。”   小姨娘姓刘,虽是外姓,但家中嫁娶都是余姓人,且祖辈就在此定居,也算扎了根。若非如此,当初家中父兄也不敢对余有财设局。   她今年才十八,青葱水嫩,尽管瞧着恭顺,但颇懂些勾人的手段,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实则根本没把大太太放在眼里,尤其是在生了儿子以后。在她想来,只要哄得住余有财,让自己儿子得宠,将来说不得家产能落在自己儿子手里。   千算万算,却算漏了儿子的身体。   听到大太太这般说,她将孩子抱得更紧,嘴上答应道:“太太的话我记下了。”   余有财身形清瘦,一把山羊胡,半旧的圆领袍,鞋子上还打有补丁。   他见孩子睡得熟,便也附和道:“对,太太说得是,赶紧把孩子抱回去,这回可要看好了。”   这边小姨娘还没走,那边陈十六就进来了。   小姨娘看到两人,目光一缩,忙低头侧过身,加快脚步离去。   余有财听说了两人身份,再者,他认识何川,哪怕何川不做捕快了,关系还在,秉承着阎王好躲小鬼儿难缠,余有财还是客气的请两人用茶。   “劳烦二位跑一趟,孩子已经平安回来了。”余有财想把两人打发了,若是旁的乡绅财主,会意思意思给点儿银子,但他舍不得。再者说,他觉得早先大太太都给了银子,孩子又不是他们找回来的,没让退钱已经是忍让了。   余太太对他的秉性自是清楚,也不知想着什么,说道:“老爷若有事便先去忙,我招呼着二位客人。”说着近前与他低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家大老远跑一趟,总得请人喝完一杯茶再走。知道你心疼银子,放心吧,这回我不给钱。”   “那可说好了啊,不准给钱。”余有财小声的再三叮嘱,这才寻个托辞先离开。   余太太又打发走其他不相关的人,堂中只剩她和长子。   “余太太这是……”陈十六看出对方是故意的。   余太太面色犹豫:“不知是不是错觉,虽说孩子回来了,可我这心里还是不安。我瞧着那孩子……好像不一样了。”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陈十六立刻追问。   余太太叹口气:“到底是姨娘生的孩子,我若太亲近,姨娘心里不喜欢,难免又平生事端。自从这孩子生下来,我也就见了三四回,孩子生下来体弱多病,又没满月,也不出屋子。即便如此,但孩子的模样我不会记错。现在这个孩子的确像,但还是不一样的。”   一旁的长子插言:“娘,只是瘦了些吧,毕竟在外三四天,在所难免。”   “你知道什么!”余太太摇头:“那孩子面色红润,显然被照料的很好,既如此,就不该挨过饿,又怎么会瘦呢?再者,当初孩子出生身子不好,三天两头的病,这个孩子却看上去很康健。最惹人怀疑的便是他的鼻子,本来他的鼻子长得最像你爹,可现在却瞧不出相似了。总之,这个孩子给我的感觉不对。” 第44章 偷梁换柱   陈十六在宅子里跟余太太说话,穆清彦则用精神力盯着小姨娘。   小姨娘脚步匆匆的回到住处,因她是年轻女眷,别人只当她守本分又害羞,不愿与外男碰面,并没有多疑。唯有她自己才知道是为什么,及至进了屋子,一颗心还在扑通扑通的乱跳,哪怕自觉天衣无缝,还是会怕。   她看着怀中的孩子,轻声软语:“儿啊,娘的后半辈子就靠你了,你可要争气。”   远远儿瞧着倒是母子温馨。   却只是片刻,她眼里流出两行眼泪:“我的儿啊,你别怪娘,娘也是没办法。”   小姨娘独住一个院子,身边本有个丫鬟服侍,后来生了儿子,又给配了个奶娘。   余有财是个吝啬银钱的,当初嫡出的一子两女都是余太太亲自喂养,余太太还是财主家的小姐呢,可想而知,他又如何会给庶出的小儿子请奶娘。   偏小姨娘觉得身份不一样了,自己喂养孩子太失身份。她不明着说,也不任性的闹,只把自己折腾病,自然喂不了孩子。再梨花带雨的哭诉一番,余有财到底是个男人,心被哄软了,加上她的确是病了,干脆咬咬牙给请一个,只等喂到满月就打发走。   孩子丢了,余有财迁怒,本妖将奶娘轰走。   余太太劝了几句,小姨娘也别有心思,暂且把人留了下来。   伤心了一会儿,擦干眼泪,朝外喊道:“小花儿,把奶娘叫来。”   不多时便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进来。   妇人只简单挽着发髻,粗布衣裙,手脚粗大,脸上晒得略黑,样貌普通。估摸着是因孩子丢失受了责难,她的气色很差,进来后低着头,双手扯着衣角,唯唯诺诺十分胆怯。   小姨娘瞥她一眼,冷声道:“拉着脸做什么?今日小少爷回家,难不成你不高兴?”   “不,不,我、我……”奶娘满脸惊慌的摆手,嘴里嗫嚅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之前是鬼母娘娘将小少爷带去赐福了,所以不怨你,也没人会怪你,我嘱咐你的话你都记清楚了。”小姨娘发音轻重不一,暗示明显。   奶娘身子一抖,忙连连点头。   “那就好。”小姨娘面上换了笑:“过来瞧瞧小少爷,瞧他睡得多香啊,瞧这红润的小脸蛋儿,手脚有劲儿着呢。果然,经过鬼母娘娘赐福就是不一样,我的小少爷现在满满的都是福气,再也不会生病了,定会健健康康的长大。”   穆清彦眸光一闪,眼前的时光开始逆转。   *   在孩子丢失的前一天夜里,余家很热闹。   今天是余家嫡孙的生辰,余有财一个对自己都吝啬的人,也没见他多疼长子,但对这个孙儿很是宠爱,平时就背着人给孙儿塞几个铜钱,带着他吃独食,今日生辰更是给了两个银元宝。   那边吃席吃的热闹,小姨娘没去。   不是她不想去,而是没人叫她去,人家直接把饭菜送到她房里。倒也不是故意针对,主要是她如今正在月子里,古人对这个很看重,真叫她这个时候出门才是不安好心呢。   但小姨娘就是不高兴,觉得是余太太故意的,关着门在屋子里又哭又骂,饭也没吃。   屋子正中摆着一张婴儿小床,奶娘守在边上,对于小姨娘发脾气习以为常,只把孩子抱在怀里轻哄。刚出生的小孩子本就磨人,更何况他又体弱多病,这两天又有些着凉咳嗽,睡得不安稳,总是啼哭,非得人抱着才行。   小姨娘那边睡了,奶娘却是哄着孩子到后半夜。   许是最近几天累得狠了,又没歇好,奶娘本是在小床边轻轻哼着调子哄孩子,眼皮却越来越沉,挣扎半天到底没抵住困倦,双眼一阖,靠在小床边儿就睡着了。这一睡,分外酣沉。   小床上的孩子面上突然发红,竟是起热,偏他没哭,只是不舒服的低声哼哼。   若是以前,奶娘早警醒了,偏今晚毫无所觉。   小姨娘从来没有亲自照料过孩子,只顾自己睡得香甜。   天蒙蒙亮,隔壁开门的吱呀声在安静的早上格外清晰。   奶娘仿佛自睡梦中惊醒,这才发现自己竟这么睡了一夜,忙去看小姨娘,人还没醒,这才松口气。没听着孩子哭闹,她也是庆幸,觉得孩子的病快好了。当她下意识的把目光落在小床上,心下一颤,好似不对劲。   孩子的脸色好白。   奶娘心生不详,鼓足了勇气才伸手摸孩子的额头,好凉。也不知时不时错觉,孩子一动不动的,好像连喘气声也没了。她咬牙去探孩子的鼻息,眼睛随之瞪大,不敢呼吸,啊的一声大叫,手指才恍若触电般收回。   “鬼叫什么!当心吓着小少爷!”小姨娘被吓醒,满脸恼怒。   奶娘已是跌倒在地,哆哆嗦嗦指着小床:“小少爷、小少爷……”   “小少爷怎么了?”小姨娘正要质问,忽觉不对。   孩子常病,也受不得吵,随便一点声音都会把他吵醒,可今天、太安静了。小姨娘脸色一变,衣裳顾不得穿,连忙赤脚跑到小床边,又伸手一摸……   “没、没气了,儿子,我的儿子,你不要吓娘啊……”小姨娘的确是吓坏了,眼泪扑簌簌的滚落,手足无措,面若死灰。   儿子死了!   短暂的悲痛之后,她想到这件事会引发的后果,脸色更白了。   儿子是她的依仗,没了儿子,她往后怎么办?就是她年轻能生,可余有财上了年纪,谁知还会不会再有儿子。再者,儿子的死会不会怪在她身上?太太看她不顺眼,一定会趁机挑拨,万一老爷恼了,把她赶出去怎么办?   小姨娘只是个有小聪明小心计的女人,加上悲痛惊慌,深恐被人发现,仓促下想要挽救局面,最后鬼使神差就想起了两年前传的沸沸扬扬的鬼母娘娘。   她先是拿住奶娘,伪装孩子还活着,又命丫鬟去村里找老娘过来。   小姨娘就是刘家的指望,为着她进余家,刘家费了不少心思,哪肯付之流水。刘家老娘一来,立刻赞同女儿的主意。母女俩细细商议一番,当天便由老娘带走孩子尸体,准备等到夜里寻个隐蔽地点埋了,再去找个相似的孩子,假托鬼母的名义送回来。   当天夜里,家人都睡了,小姨娘发出惊叫,嚷嚷着有个脚不沾地的人影抱走了孩子。这出戏演的很逼真,没人去怀疑,毕竟她是孩子的生母,余家人更是清楚孩子对于小姨娘的意义。   一切都按照小姨娘希望的那样发展,直到三天后,陈十六的到来。   本来小姨娘还不慌,但听闻对方破了李良吉案,跟穆神断是好友,顿时就慌了。   她立马传信,催促娘家人快点儿找到孩子。   于是,这才有今日见到的一幕。   *   穆清彦撤回异能,轻叹。   那个孩子并非得了不治之症,身体虽弱,但只要仔细照料就能长大,却因一次疏忽就没了性命。   “穆兄!”   陈十六从余家出来,说了余太太的怀疑。   “我也觉得这事儿蹊跷。如果余太太的怀疑是真,能为小姨娘做这件事的人,肯定是她娘家人。我准备跟何川去村里查一查。穆兄呢?”   “我就不去了。如果真是偷梁换柱,你们先打听周边村镇谁家有差不多大的孩子,而且家里穷,或者沾了嫖赌的。”   “穆兄怀疑孩子是刘家买来的?”   穆清彦点头:“买的安全,偷的话容易闹出来,惊动了官府更麻烦。我想,真要买个孩子,他们不会选离得近的村子,应该远一些,免得被人认出来。”   “对,穆兄所言有理。”   “那就兵分两路。”早上出门前,他让何川写了两年前丢孩子的人家,尽管不全,但也足够用了。采取就近原则,他打算从大余村开始,两年前大余村也被鬼母娘娘光顾过,正因此,小姨娘才会情急之下拿鬼母娘娘做幌子。   陈十六点头:“马车留给你们,我打算先回城弄匹马。”   马车到底速度不快,也没骑马方便。   陈十六打算去借用衙门的快马,出了草料钱就行。   有车坐自然好,穆清彦没推辞。   闻寂雪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记录着丢失孩子的人家地址,包括丢失的日期,孩子回来的时间。   “大余村余铁柱。”彼此尚未交流,但闻寂雪猜得到穆清彦的选择,从纸张上找到大余村的这一户。   穆清彦让马车夫在村头等候。   “找人问问吧。”穆清彦直接走到余家宅门前,问那看门的下人:“你们可知道余铁柱家是在哪里?”   “余铁柱?余四爷那一支的吧,好像是有个余铁柱,他家妹子正说亲,还来托过我们家太太。他家在村北,你们顺着那条路口走进去,有两间瓦房,黄泥院子,门前一棵大枣树,那就是余铁柱家。” 第45章 两个乞儿   这个时间,村子里闲人不多。   依着指示找到地方,只看到一个年轻姑娘在清扫院子。   “你们找谁?”姑娘看到两个生人男子,有些惊讶,倒是没什么害怕。   “我们找余铁柱。”穆清彦道。   “找我哥?我哥他下地了,你们有急事么?要不我去叫他回来。”姑娘说着将扫帚靠在墙边,舀水洗手,又招呼两人进来坐,态度自然大方。   “不用,我们就是来问个事,你应该也清楚。”穆清彦并没进去,隔着低矮的木门跟对方说话。毕竟对方只一个年轻姑娘,他们两个大男人,瓜田李下还是要避讳一点。   姑娘显得很疑惑:“你们想问什么?”   “你哥哥在两年前添了个儿子,曾被鬼母抱走,对吧?”穆清彦直接问了,通过余有财家的事,他觉得这些人家并不忌讳鬼母偷子这件事。   “是,你们……”姑娘更奇怪了,毕竟时隔两年了,想不到还有人来打听这事。   闻寂雪不觉得需要详细解释,否则对方会越问越多,干脆把询问权拿过来:“余姑娘,你侄儿丢失前后有没有发生怪事,或看到什么奇怪的人?孩子回来后和之前相比有什么变化?”   哪怕他脸上带着浅笑,可余姑娘却觉得脊背一凉,不自觉的就张口回答:“二蛋他,他是我哥第二个儿子,小名叫二蛋,他这会儿就在屋里睡觉。孩子办满月酒是习俗,况且一个村都是余姓,老辈儿们都认为办过满月酒的孩子更壮实,更有福。那天是个大晴天,的确很热闹,大娘嫂子们都来帮忙,摆了十席,剩下一点剩饭剩菜也舍给了讨饭的。”   穆清彦有些惊讶:“还有讨饭的?哪儿来的?”   一般村子里不会有这样的人才对。   “不知道哪儿来的,可能是城里来的吧,大大小小的快有十个,瞧着怪可怜的。”余姑娘还偷偷背着爹娘兄嫂,给了那个小乞儿一个鸡蛋,她现在都记得,那个小乞儿接鸡蛋的手,又黑又瘦,活像个鸡爪子。   余姑娘见他似有不解,又道:“这也常见,他们就是讨饭吃,若是知道哪里有人办酒席,就会去说几句吉利话,讨些东西吃。”   穆清彦点点头:“你侄儿是满月后的第三天夜里丢的,丢了五天,你将这件事前前后后详细讲一遍吧。”   毕竟是两年前的事,很多细节都模糊了,余姑娘年轻热心,自然不爱胡说,就一遍回忆一边讲。   穆清彦看似在听,实则开启异能,回溯至两年前余家侄儿满月那天。   正如余家姑娘所说,办满月酒是习俗,不管家穷家富都会酌情办席,邀请远近亲友来给孩子祝福。所有丢孩子的人家都办了满月酒,因此满月酒像是一个信号,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标志,“鬼母”是通过满月酒才得知这家有婴孩儿的。   *   两年前,仲夏。   余铁柱家新盖了两间瓦房,又添了个白胖的小子,双喜临门,整日乐得合不拢嘴。余铁柱上有爹娘,下有弟妹,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媳妇儿是邻村的,夫妻俩投脾气,新婚第二年就有了大儿子,如今又生了一个,他这小日子不知让多少同辈羡慕。   孩子满月,按习俗办酒,席面虽是荤少素多,但图个热闹喜庆。   院子里席面摆不开,还有几桌就摆在院外的路上。   果然有七八个乞丐来讨饭,有老有小,倒是没一开始就围上来,而是等着席差不多散了,这才凑过来说几句祝福话,讨些剩饭剩菜吃。   一些大娘婶子们看到小乞儿都觉同情,余铁柱娘就给每人打了半碗剩菜,再给个二合面馒头。中午时有煮鸡蛋的,都是按人头发,两年前的余姑娘十三四岁,把自己攒下来没舍得吃的鸡蛋塞给小乞儿,让她藏着偷偷吃。   小乞儿受惊似的,抓着鸡蛋躲在一个乞儿身后。   这乞儿对着余姑娘直弯腰:“谢谢姑娘,谢谢姑娘。”   尽管这嗓子沙哑,可余姑娘听得明白,是个年轻姑娘。这一惊讶,仔细再看,透过脸上黑灰和蓬乱的头发,那双眼睛很是漂亮。   余姑娘觉得他们肯定是母女,忍不住念叨:“真可怜。”   这年头穷苦人很多,但若不是实在熬不下去,没人愿意去做乞丐讨饭。乞丐是阶级最底层,属于流民,又不事生产,衣着邋遢,不论为官者还是百姓都不喜欢。   满月后第三天夜里,万籁俱寂。   两家新瓦房,余家爹娘住了一间,余铁柱一家四口住了一间。余铁柱白日里下地干活,累的够呛,睡得呼声震天。   余家大媳妇也不轻松,名义上是坐月子,可家里头都忙。婆婆还算好的,不让她出屋子,做饭不用她管,尿布不用她洗,但大儿子才两岁,小儿子刚出生,她哄了大的哄小的,觉都不够睡,这会儿也是轻声打呼,大儿子躺在她左侧,小儿子躺在她右侧,正好右侧靠墙,也不用担心孩子掉下床去。   正对院子有扇大窗,夏日天气热,都习惯开窗睡觉。   对付蚊虫,农家人都习惯用艾草熏,床帐子肯定舍不得用,有那个钱还不如扯布做成衣裳穿。余家刚添小孩儿,小孩子肌肤嫩,又招蚊虫,直接在屋内点艾草怕太熏,就将艾草放在外面的墙根底下。   明亮的月色在地上映出一道黑影。   这人身形灵活轻巧,哪怕余家黄泥院墙低矮,但这人就似飘进来的一样,无声无息。他站在窗口望向屋内,身子一弯就进去了,猫儿一般把床里侧的婴孩儿连包被一起抱在怀里,接着身形一扭就离开了农家小院儿。   从头到尾,余家没一个人察觉。   夜色很明亮,穆清彦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个女人。尽管女子头发梳理的整齐,脸也洗的干净,但身上的衣裳破烂,脚上的鞋子都有豁口。若非衣裳也浆洗的干净,收拾的利索,无疑就像个乞丐。   不,哪怕她如今讲干净,若有人见到,依旧会叫她乞丐婆。   自然而然的,穆清彦联想到满月酒那天来讨饭的乞丐,那个带着个小女孩儿的女乞儿。她们的眼神儿不一样,但眼睛和五官相似,加上身上那衣裳,应该就是同一个人。   不过,总觉得这个女人有些奇怪,精神状态就像两个人。   再把时间往后拨动五天,依旧是个夜深人静的时候。   一个小小的黑影来到余铁柱家院门外,看样子是想推门,然而这道木质的院门对成人来说很低矮,但对于这个黑影无疑很高很结实。院门从里头拴着,她推不开,又怕惊动村里人,犹豫了一下,把一直抱在怀里的婴孩儿放在院门前。   她在婴孩儿脸上轻轻拍了拍,然后赶紧跑得远远儿的躲起来。   不大会儿,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响起,余铁柱家许是丢了孩子的缘故,对这声音格外敏感,立刻就有余家大媳妇大叫孩子。   小黑影似松了口气,没敢逗留,赶紧跑了。   果然是那个小乞丐。   *   脑中微微发胀,穆清彦身体也晃了一下。   闻寂雪一直都留心着他,连忙将人扶住,皱眉道:“你的脸色都有些白。”   闻寂雪猜测可能是他能力使用太耗费,但之前那次并没有这个意外,令他有些犯疑。   余姑娘才将事情讲完,因不明其中缘由,还以为是中暑,忙道:“快到树荫里歇歇,一定是热狠了,先缓口气儿,我打盆水来给他洗洗脸。”   这时听得隔壁院子有人喊:“英子,你家有牡丹花儿的花样子没?”   “有,桃花姐你过来拿,我走不开。”英子回了一句,又忙朝屋子看两眼,怕吵醒了里头睡觉的小侄儿。   英子又快步去了厨房,用木盆打了盆清水端过来,家里用的擦脸巾就是寻常麻布,破了洞,也发黑,她没好意思拿出来。   闻寂雪自然也不问要她拿,直接从身上取了一方青帕子,沾了水,递给穆清彦:“擦擦脸。”   “谢谢。”穆清彦没客气,擦过脸,又把帕子淘洗两遍,拧干了水,顺手就还给他了。   闻寂雪抬了抬眉,笑着接了。   穆清彦闭上眼,看似在歇息,实则运转异能吸纳草木之气。   明明没有风,可闻寂雪和英子都感觉到周身似有清凉,很舒畅。闻寂雪更是感受深刻,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他想到了穆清彦做的菜,又看对方慢慢儿好转的脸色,似有明悟。   英子没留心那些,院外来了个差不多大的姑娘,倒是比英子容貌好看些。   两人低声说了两句话,那个桃花姐没进来,英子回屋取了个花样子给她。   穆清彦睁开眼,朝那姑娘看去,方才他感觉对方似乎打量了自己,好像认识自己一样。   英子会错了意,说道:“我们家跟桃花姐出了五服,但一个村住着,又是邻居,倒是很亲近的。桃花姐里里外外都是把好手,这也是说了亲……”   说着情绪低落,显然是对方的亲事不大好,加上她最近也在说亲,不免感同身受。   穆清彦两人没多待,道谢后离开了余铁柱家。   从余桃花家门前走过,那个桃花果然又在看他,但也只看了一眼,转身进屋了。   “你认识她?”闻寂雪也看不出异常了。   “不认识。”穆清彦摇头,又似想到什么,蹙眉道:“可能是我大哥之前说过亲的姑娘。”   倒也好,听英子话里意思,这个余桃花已经说定亲事了。 第46章 来自赵婶的消息   因着方才穆清彦脸色不好,显出疲惫,闻寂雪就没说什么。   直至两人坐在村口等候的马车上,闻寂雪这才问他:“接下来去哪儿?”   “先回渡口吧,吃了午饭再说。”这会儿日头已经升高,大太阳底下跑来跑去难说这副身体会不会中暑。   闻寂雪没有异议。   穆清彦靠在车壁上假寐歇息,许久才觉得微微胀痛的太阳穴舒坦下来。   若是前世,三年以内的案件他拿的很准,一天内异能使用七八小时不在话下,只要一两个小时便要歇一歇。然而现在不行,到底是一副新身体,磨合的越久,异能才能越快的恢复到前世水平。   正因此,他才提议先回渡口,主要就是为休息。   他看到了余铁柱家孩子丢失的前后,也看到小乞儿离去的大致方向,但要像当初追踪李良吉案那样一路探寻,他的精神力支撑不住。李良吉案至探查连半个月都没有,这个却有两年跨度。   午饭是在客栈吃的。   闻寂雪吩咐厨房准备几样清淡菜色。   吃过饭,闻寂雪给他冲泡了一杯普洱,这才谈起早上之行。   “下午你准备怎么查?”   穆清彦直言:“尽管只询问了一家,但根据英子的说法,那些讨饭的乞丐但凡有人家办酒就会去,我觉得是一个很值得怀疑的方向。我打算去城里找一找乞丐。那些人应该也分拨儿吧?”   闻寂雪点头:“当然,别看只是些讨饭的,但地盘意识很强。乞丐也分两种,一种是帮众,一种是零散的,也有分本地和外来的。他们这样混迹底层,看人眼色,四处讨饭,消息也灵通。”   “柳树村离得近,还有青山村,反正顺路,都去一趟,最后再进城。”穆清彦定下计划,这也是多做一手准备。   到底是两年前的事了,谁知那几个乞丐到底是盘踞在城内,还是在城外个村落荒庙落脚呢。他接了闻寂雪的委托,是为解谜,解开鬼母偷子的真相,也就是解开那个乞丐婆为什么执着于偷孩子,又为何一直没被发现。   至于乞丐婆怎么会武功,又是什么来历之类,他没打算去探究。   两年了,兴许那对母女早就离开了凤临县。   便是依旧留在这里,探究明白了内情,又有什么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有一段悲痛的故事,听了也不过是叹口气,感慨一句,没什么用处。   吃饱喝足,又品了一杯上好的普洱红茶,穆清彦觉得有点犯困。   闻寂雪本想挽留,但想到他家就在隔壁,只好把人送出门。   午睡歇了半个时辰,穆清彦精力恢复充足。   这回没租马车,闻寂雪有车,也有车夫,是个络腮胡子的大汉,见了穆清彦就是憨笑,赶车倒是又快又稳。   穆清彦捕不着痕迹的扫过大汉,步伐沉稳,落地却不是很重,身子看似笨拙,实则反应很是灵敏。又是个懂功夫的,且内功造诣不浅。   按照顺路原则,他们先去柳树村。   柳树村离渡口很近,渡口的小商贩大多都是柳树村村民,虽是占了地利的便宜,近水楼台。柳树村最早只是小村子,自从水运兴起,人口渐多,慢慢儿形成大柳树、小柳树两个村子,但在官府登记上,依旧只是一个村子。   两年前,大柳树丢了两个孩子,小柳树丢了一个。   有了大余村的经历,他们也没刻意非得找孩子家人,近邻、熟人,只要遇见了就询问,重点在核实那些乞丐。果然,每回满月酒村民们都看到了乞丐,且对那对母女颇有印象,一个瘦骨嶙峋的小乞丐很容易勾起人的同情怜悯,或许还有人给过吃食,自然更有印象。   青山村也丢过一个,且是熟人,牛家老二的女儿。   穆清彦没去牛家,回到家问穆婉。   “你问那件事啊,我都是后来听人说的,赵婶知道的更多。我领你去问问。”穆婉知道他如今常帮人查案,这个自由,又挺挣钱,她还听说茶楼里说书先生都说书夸他了不得,每每有人提及,她与有荣焉。   只是……   穆婉看到随他回来的红衣男子,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   并不是羞怯,而是对方一看便是天边明月,站在自家屋子里,生恐灰尘弄脏了对方的鞋。况这人气势很足,不是摆出来的气势,而是无形中散发出的气息,哪怕对方对她说话和气,她还是拘谨的很,浑身不自在。   闻寂雪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哪怕陈十六见他都会不自觉的收敛。   穆清彦是个意外。   穆清彦并不是穆家人,整个穆家也是十二年来“逃难”来的,穆家从哪儿来?穆清彦又从哪儿来?一个小小的村子,竟也隐藏着这样一家人。   “我在车上等你。”闻寂雪没跟着去。   “我很快就回来。”穆清彦点点头,闻寂雪不跟,的确省事不少,赵婶等人说起话也不会太拘谨紧张。   赵婶家屋后也有个菜园子,老两口也吃不完,隔几天就往城里的赵山家送一些。菜园子边缘是用荆棘围起来的,除了阻拦家禽,也是很好的菜架子。赵婶沿着菜园子边缘点了一圈儿苦瓜秧,如今点点小黄花,也有硕果累累。   赵山家不爱吃这个,倒是赵叔赵婶喜欢,认为苦瓜清火,是好东西。   趁着吃过中饭,赵叔赵婶拿了箩筐摘了一筐的苦瓜。   每年种的这么多,吃是吃不完的,赵婶会摘下来简单处理一下,切成长条晒干收起来做冬菜。菜园子里的菜能一直收到深秋,各类干菜存下不少,冬天就不缺菜吃。   “赵叔赵婶,晒了这么多苦瓜啊。”穆婉打着招呼。   “小婉啊,清彦回来了,快进来坐。”赵婶热情更胜以往。   赵婶早相中穆婉做儿媳妇,前些天托人写信,催赵河回家,还撂下狠话,要是他不回来,这寝室家里也不管了。   穆婉怕穆清彦着急,很快说起来意。   赵婶这才明白:“是问那件事啊。”摇摇头,低声道:“什么鬼母娘娘,什么给孩子赐福,我看这事儿古怪着呢。幸好孩子都安全的送回来了,要是没送回来呢?牛家两个媳妇一直不大和睦,当初出事,大媳妇还说风凉话,二媳妇险些没跟她打起来。”   “牛家办满月酒那天,赵婶去帮忙了?”现在穆清彦主要精力就放在办酒这天。   “去了。”赵婶点头。   赵婶所讲的,跟之前再大小柳树村打听来的都差不多。   穆清彦又问:“赵婶后来又见过这几个乞丐吗?”   “好像见过。那是去年开春,你赵叔跟我商量抓个猪仔儿,上水村有一家的母猪才下了一窝崽子,我们就过去看看。途径三岔口的土地庙,有一群乞丐缩在里面,我也就是看了一眼,有个人挺像那个乞丐婆。”   “还是那班乞丐吗?”他又问。   “应该不是,人数上就不一样,也没看见那个小乞丐。”赵婶回忆了一下,尽管模糊,但觉得没记错。   穆清彦在心里模拟出一个地图,标注了各个村子的位置,添上上水村、土地庙,大致圈定出乞丐婆的活动范围。   小乞丐不见了,那么、乞丐婆没有再偷孩子,会不会跟小乞丐有关?   乞丐婆明显有疯病,真能安安分分一直讨饭?   从青山村出来,穆清彦把消息分享给闻寂雪,两人决定先去土地庙。   可惜,土地庙内早已没了人影,询问附近村民,以前的确有乞丐盘踞,不过开春后就没了。每到冬日,天气寒冷,乞丐们会找地方居住取暖,靠着稀薄的食物熬过年底。但冬日是很难熬的,或是没吃的,或是被冻死,开春能离开的并不是全部。   入城之后,穆清彦先去衙门。   穆林不在,但其他捕快大致脸熟,他出了银子请他们帮忙。这些捕快整天巡街,哪里有乞丐他们很清楚,穆清彦详细描述了乞丐婆母女的信息,让他们去打探,他则和闻寂雪去茶楼等消息。   利益驱使之下,不到半个时辰消息就传回来了。   二月份的时候,乞丐婆曾来过城里,有个老花子想占她便宜,乞丐婆发疯把人腿打断了,之后就再没人见过。并且可以确定的是,乞丐婆身边已经没有小乞丐,她就是一个人,其他人都叫她疯婆子。   到这里,线索断了。   想要找乞丐婆去了哪儿,只能用异能。   问题是,身边有个闻寂雪,之前还可以假借调查搪塞,难不成这会儿连掩饰都不用了吗?穆清彦没有暴露自身异能的打算,所以绝对不能莫名其妙跑去城门口回溯乞丐婆的行踪。   他想到了之前查看过的土地庙,说道:“城里没有,她肯定在周边村镇,兴许只是换了个土地庙,或是窝在哪个村子的破屋里。”   闻寂雪问:“你打算怎么找?”   “排查吧。正好,陈十六也在排查,给他通个消息,让他顺带帮我们查一查。”都是各个村子跑,陈十六查婴孩儿来源,他则查乞丐婆踪迹,顺路的事儿。   乞丐婆要吃要喝,又不会故意隐藏踪迹,总会有村民看见她。 第47章 孩子回来了   凤临县周边村子多,想要一一排查很耗费时间。   陈十六将神断局里雇来的几个人都撒了出去,每人负责一部分村子,他跟何川也同样在奔波,每天晚上碰个头汇总。穆清彦托他的事,他也没忘,左不过是多问一句话。   转眼就是三天,陈十六跑的都要中暑了,可还是没找到卖出婴孩儿的人家。   然而次日一大早,没等他再度出发,何川急匆匆的跑了来。   “少爷,余有财那边有新消息。”何川大口喘气,连珠炮似的说道:“刚刚我在路上遇到黑猴儿,今早城门刚开,余有财家的下人就来报官,说昨晚家里出事了。刚寻回来的小少爷不见了,小床上留了一具婴孩儿的尸体,奶娘吓晕了,还有那个小姨娘,她疯了!”   “啊?”一连串的变故太多,陈十六愣愣的,就似没睡醒一样。   等反应过来,陈十六连忙叫备车,早饭也没吃,立刻赶往余有财家。   出了城,觉得应该跟穆清彦说一声,干脆先拐到渡口。   听说了余家变故,穆清彦着实惊讶,叫上闻寂雪,一起过去。   刚进大余村便见村里人都在外面,很多人都望向村尾余家大宅指指点点,谈论的都是昨夜的事。马车穿过村子,只见余家大门前也围拢着不少人,但宅子大门紧闭,哪怕村民们嗡嗡的说着话,还是能依稀听见宅子内有女人的叫喊。   何川上去拍门。   穆清彦放开精神力。   余家乱糟糟的。   有几个捕快站在大门边儿上,其中为首的便是穆林,正对的前堂,余有财、余太太等人都在,余家下人们立在两侧,有两个粗壮的婆子正抓着个不停喊叫的女人。这个女人正是小姨娘。   跟前几天看到的不一样,此刻的小姨娘发髻散乱,面色发白,眼神时而呆滞,时而狠厉,衣裳扯的歪歪扭扭,脚上也没穿鞋。   “那不是我儿子!我的儿子,鬼母娘娘带走了我的儿子,把我儿子还回来!啊!”   余有财除了爱财,也是要面子的,当着家下人和捕快们,只觉得脸面都丢尽了。   “快带姨娘回房去!她失心疯了!”余有财连连摆手,又是烦躁又是憎恨。   疯子的力气虽大,但只要老爷发了话,两个婆子就不怕伤着小姨娘,当即加足了力气,硬是将人拖走了。哪怕隔的很远,小姨娘一声声的撕喊还是传了过来,听得人头皮发麻。   穆林听到外面何川的声音,将门打开,四人才进来。   穆林忙将大门又关好,以免看热闹的村民闯进来。   “二弟,听说你在这查那个鬼母?昨晚的事不会是鬼母干的吧?”穆林小声的问。   别说是参与者案子的人,就算是之前为小儿子回来欢喜的余有财都隐约明白了什么。那么多丢孩子的人家,谁家不是好好儿的,偏自己家招来捕快,又闹出这么一场,不怪有人捣鬼,难不成怪神佛惩罚自家吗?   “一会儿说。”   穆清彦先回溯昨晚的事发经过。   *   早先便提过,小姨娘的儿子尚未满月,孩子平安回来,她志得意满,处处借着孩子谋好处。   余有财对此事并非一丁点儿猜疑也没有,但这个孩子除了健康,模样似乎差不多。他没觉得小姨娘会认不出亲儿子,孩子又很乖巧,能吃能睡,比之前病恹恹哭哭啼啼惹人喜欢得多。加上小姨娘左一句有一句的描补,余有财深觉有理,越发疼爱小儿子,毕竟这是被上天眷顾的孩子。   小姨娘提出要给孩子办满月酒,余有财自然同意。   只是操办席面等事,余有财交给余太太去办。倒不是别的,余太太跟了他二十来年,深知他的脾气,不会胡乱花钱。   小姨娘却觉得是因自己只是姨娘,一家都看不上自己,心里更嫉恨大房。   如今小姨娘对孩子也亲近很多,毕竟之前的孩子纵是哭闹生病,哄一会儿耐性就被折腾的没了,干脆甩手给奶娘。现在的儿子却能吃能睡,不爱哭闹,小手小脚又抓又踢,着实喜人。   晚上小姨娘抱着孩子嘟嘟囔囔,把一肚子的委屈都说了,又督促他快快长大给自己撑腰等语。   夜色渐深。   一抹黑色人影越过高高的院墙,恍若一片黑色羽毛飘落。   月光皎洁,推开门进去,月光倾泻而入,将屋内一切映照的分外清楚。屋子是一明一暗,正对门这间是喝茶待客,左侧一道帘门,里头是睡房。婴孩的小床也安在里屋,奶娘睡在旁边的横榻上,方便照料。   自从先前丢了孩子,这回奶娘更警醒。   外间门一响,奶娘一下子就吓醒了,睁开眼,倒是没听见什么声音,正以为是多疑,却见一抹人影靠近了小床。   奶娘张口就要叫,却见那人影转头盯住她,奶娘顿时一口凉气窜上头顶,声音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叫不出来。那张脸、那张脸实在太恐怖了,这真是人吗?一定是鬼!   奶娘眼皮子一翻,吓晕了。   这个夜半到来的黑影正是乞丐婆,然而时隔两年,她的变化很大。那双眼睛阴冷阴冷的,半张脸毁了,像是火烧的,一片疙疙瘩瘩的疤,蜈蚣一般趴在脸上,头发依旧是乱草一样。这般形象本就吓人,又是在夜里突兀出现,而她怀里居然怀抱着一个死去的婴孩儿。   她走到大床边,把怀中婴孩儿放在小姨娘身边,还轻轻拍了拍,似怕惊醒他一样。   月光透过床帐照在婴孩儿身上,绝对让人倒吸一口冷气。   孩子的脸已经腐烂,露出森白的鼻骨、下颌、额头,蛆虫在腐肉里爬行涌动,阵阵浓烈的尸臭。孩子身上并不是包着包被,而是整整齐齐一套大红的小衣裳,绸缎裁剪的,十分精细。他的两只小手腕上各套着一只细细的金镯子,带着两个精巧的纯金小铃铛。   小姨娘睡梦里被尸臭熏醒,第一反应是孩子拉了,张口就唤奶娘:“人呢,睡死了?快看小少爷是不是拉了……”   话未说完,眼睛已经睁开,忽觉不对。   她的手摸到身侧怀里有个东西,冰冷、僵硬,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她低头看了一眼,借着月光,视线十分清晰。   “啊——鬼啊!”小姨娘吓得魂飞魄散,双手连忙乱拨,要将吓人的东西甩下床去。   “他想娘亲了。”突然一道沙哑阴冷的嗓音响起。   小姨娘寻声望去,这才发现屋子里站着一个黑影,恍若鬼魅,声音又似地府来的勾魂使者。小姨娘是做了亏心事的,一见之下就吓破了胆,这才明白刚才的眼熟从哪儿来。   床上这个事她的亲生儿子,她让老娘带走埋了的。   尽管没亲眼目睹埋葬的过程,但她觉得愧疚,又到底是亲儿子,所以给了老娘不少钱,还特地将一对带铃铛的金镯子给老娘,让老娘给孩子带着下葬。夭折的孩子是不立坟的,况且还是不能公开的死亡,老娘说过,是寻了林子里一处隐蔽地方埋的,坑也挖的很深,不会被野兽刨出来。   所以,这孩子、这孩子回来找她报仇了吗?   “不,不,不是娘害死你的,你是病死的……”   “他要跟娘亲在一起,他说冷,要我带他回家。”沙哑阴冷的声音在继续,不管她怎么捂耳朵,声音依旧往她耳内钻。   小姨娘缩在床脚,抱紧了被子,拼命摇头:“不,不要,他死了,他是鬼,你也是鬼。”   “我不要死,不要找我!”   “是我不好,我错了,求求你放过我吧,我是你娘啊。”   黑影却置若未闻,只把孩子往她怀里塞,阴冷狠厉的说道:“他要娘!他要娘!你是他娘,你要陪着他!照顾他!保护他!”   小姨娘不想抱着死孩子,可她更不敢丢开,她怕惹怒了眼前的人影,对方会杀死她。   “哄哄他,他在哭。”黑影命令道。   小姨娘全身冒冷汗,一直在发抖,哆嗦着,哼出不成调的声音:“小、小摇床,轻轻晃……”   在小姨娘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哼唱里,黑影抱起小床上熟睡的孩子,如来时一样,走得悄无声息。   小姨娘却无所觉,继续在哼唱,慢慢儿的,曲调越来越娴熟通顺,带了母性的柔和慈爱,在这月光如银的宁静夜晚,分外和谐。   但若仔细去看,便会发现她已是双眼发直,面色发青,一头冷汗,恍若丢了魂儿。   当奶娘苏醒过来,看到小床上没了孩子,又听见小姨娘在哼调子,以为是小姨娘在哄孩子。之前的记忆,更像是一场噩梦,她真的以为是梦。孩子肯定是醒了,自己却不知道,吵醒了姨娘,姨娘肯定很生气,指不定天一亮就要把自己打发了。   奶娘觉得这一个月简直折腾的不轻,真离开也不会舍不得,只是怕被克扣工钱。   她蹑手蹑脚的走到床边:“姨娘,我、我来吧。”   姨娘没理她,声音依旧。   奶娘又重复了一遍,还是没回音,顿觉不对。   依着小姨娘的脾气,哪怕不把孩子给她,肯定也会骂两句,这会儿怎么……   尤其是,屋子里始终弥漫着一股子怪味,就属姨娘床上味道最浓。   奶娘试探的掀起床帐,一股浓烈的尸臭扑面而来。   小姨娘突然冲她咧嘴一笑:“别吵,小少爷睡着了。”   奶娘在哆嗦,当目光触及姨娘怀中抱着的东西,一声尖叫彻底将余家众人吵醒。 第48章 终于寻到   从余家大宅出来,一行人面面相觑,多少有些感慨。   最初只是因着“鬼母偷子”的传闻而好奇,谁知一查之下,竟查出余家小姨娘换子的事情。现在小姨娘事迹败露,余有财已让人通知刘家来领女儿,否则直接把人赶出去。这也是看在刘家也在大余村多年的份儿上,否则依着小姨娘做的事,一个妾又没地位,是可以通买卖的。   余有财算计的清楚,反正小儿子没了,小姨娘又疯了,白养一辈子么?   总归刘家做了亏心事,现在让他们领人也不敢多话,如此也算是出口气。当初被刘家算计,他没忘呢。   穆林几个准备回县衙。   若仅仅是余家家务事,犯不着惊动衙门,也是一开始不清楚内情,余家还以为小少爷被人偷走了,惊慌下到处找,又报了官。后来听着小姨娘闹腾,又审问了奶娘,个中滋味儿难以言说。   陈十六揉了揉脑袋:“穆兄,你说昨晚抱走孩子的人,会不会是传说中的‘鬼母’?”   毕竟余家宅子高大,寻常人进不来。   “可是,之前传什么鬼母,那是小姨娘撒谎做局,但昨晚……鬼母销声匿迹两年,难不成见有人拿她的名义作恶,这才现身惩罚?那,她抱走那个孩子,送回去了?”   陈十六觉得余家大宅的事情可以告一段落,但这次查案他并不满意,因为在查证的方向上,都是依靠穆清彦引导。再一个,看似案情落幕,偏生从一开始“鬼母”就影子似的贯穿始终,并在这时终于跃至幕前,让他觉得只有揭开鬼母的神秘面纱,才算真正解了这件案子。   穆清彦只说了一句:“查孩子。”   陈十六顿时苦了脸:“这几天,我脚都磨破了,可村子那么多,谁知道究竟从哪儿买的孩子……”话音一顿,何川整个人精神起来:“不对啊,现在小姨娘事情败露,我们可以直接去问刘家人!”   何川主动说道:“我去。”   的确是何川去比较合适。   别看刘家现在处在劣势,可如果是一脸急切的陈十六去问,刘家很可能借此要钱。何川做过捕快,言语圆滑,借势威吓十分熟悉,不怕刘家不老实说。   穆林走前将穆清彦拉到一边叮嘱:“我觉得这个鬼母挺邪门的,这回不是胡说,肯定是个懂功夫的高手,二弟你可要小心啊。要我说,咱家也不缺钱,你也有铺子,这种危险的案子不查也罢。”   大概觉得他不会听劝,穆林叹口气,瞥了闻寂雪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二弟啊,那个人一看来头就不小,咱们普通百姓,走得太近不合适。”   穆清彦只是点头:“大哥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他看得分明,当发现他跟闻寂雪一起出现,穆林整个人都是紧绷的,警惕又怀疑的目光轮番在闻寂雪身上打量,压根不信儿对方是什么客栈老板。在穆林眼中,闻寂雪是危险分子,甚至是刻意接近,若是可能,穆林自然希望把他们隔离开。   送走了穆林,穆清彦朝闻寂雪看了一眼。   闻寂雪离他有十来步远,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神色,但穆清彦就是觉得方才穆林的话都被对方听见了。内功高深的人,五感敏锐,闻寂雪功夫有多深他不清楚,但这点距离,绝对躲不过对方的耳朵。   对方没表示,他也没就此说什么。   三人靠在马车边儿等候,不少村民好奇的打量他们,只是不敢靠近。   英子抱着小侄儿也在,余桃花也来了。当然,跟余桃花说话的两个女人显然是她嫂子,从余桃花的神色上看,姑嫂关系不大好。   穆清彦没刻意去看,也没刻意去听,但还是从余桃花嫂子嘀嘀咕咕的话里听出了一件事。   余桃花将要嫁的是个年纪略大的鳏夫,有前妻留下的两个孩子,只因对方给的彩礼多,余桃花爹娘便同意了这亲事。用她嫂子的话说,只怪余桃花没福气没本事,怪她没抓住穆家这门好亲事,语气里满满的遗憾不甘,好似那门亲事成了享福的便是她一样。   余桃花如何,其实跟穆家不相干。   穆清彦觉得凑巧的是,余桃花要嫁的鳏夫是青山村的。   说来也是一饮一啄的事儿,尽管跟穆家的亲事没成,倒是因此熟悉了青山村的情况。余家眼见得这边不成,就看中了同村的一个鳏夫。   穆清彦也是知道那么个人,说是鳏夫,但年纪并不算很大,三十不到,老婆是难产死的,留下两个丫头,大的好像跟穆婉同岁。这人老实本分,种地一把好手,家境也算殷实。别看是鳏夫,又有两个女儿,但想再娶不难,只他想要个好女子,起码能持家,不会亏待两个女儿。   余桃花肯定不太愿意,但在外人来看,却是门好亲。   没多大会儿,何川回来了。   “问到了,孩子是从西林坡买来的。”   当即没耽搁,四人坐车直接赶往西林坡。   从大余村去西林坡,马车跑了一两个时辰,到的时候已是中午,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做午饭。陈十六早饭没吃,这会儿本就肚子咕咕叫唤,又闻到各家飘出的饭菜香,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西林坡是个小村子,又很偏僻,属于较为穷困的村子。   “停。”穆清彦注意到村口的土坡上立着个土地庙。   土地庙就一间屋子,很有些年头了,墙体斑驳,屋顶也有破损,像是废弃了。但仔细看,庙前空地清扫过,大门擦拭的很干净,透过敞开的大门,里面的土地公勉强还在,主要是供桌上摆有香炉,淡淡香火气弥漫,显然是时常有人供奉,且在香炉前有只粗瓷大碗,就是农家吃饭的碗,虽说是空的,却更像是摆过贡品被享用了。   来的路上,他曾用回溯过,乞丐婆的确是来了这个村子。   他觉得,这座土地庙应该是乞丐婆落脚的地方。   从马车下来,正准备去仔细查看,却见村子里走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面色蜡黄,很瘦,一身土布衣裳虽洗得干净,却有不少缝补,可以看出家境艰难。此时她挽着个竹篮,十分珍重的护着,只朝土地庙走。   “别动,看看再说。”他拦住了要上前询问的陈十六。   小姑娘进了土地庙,打开竹篮,从里面捧出一只粗瓷大碗,里头装了满满一碗五谷饭,还是热腾腾的。又抓出两把鲜红的桑葚,还残留着清洗的水珠。最后又拿出一支粉嫩的荷花,仔细摆在供桌上,此外她并没有去供香。   小姑娘做完这些,跪在供桌前磕了三个头,欣喜又感激的说道:“谢谢土地公,我弟弟回来了,娘都高兴哭了。这碗五谷饭是娘特地做的,感谢土地公寻回弟弟。这些桑葚果儿是我从山里找来的,我仔细挑选过,都是最好的。土地公不要嫌弃,等以后家里有了钱,我肯定再给土地公准备好的供品。”   小姑娘又絮絮说些家常话,然后才收了之前的空碗,挽着篮子走了。   因为离得远,陈十六两个只看到小姑娘进土地庙,并不知发生了什么。   穆清彦告诉他:“鬼母应该就在这个土地庙里。”   “那我们……”陈十六精神一震。   穆清彦看向闻寂雪:“要有劳你了。”   “放心。”闻寂雪知道他的意思。   四人上了土坡,走进土地庙,正好瞧见一个黑影子从供桌前一闪而过,小姑娘带来的五谷饭还剩下一半没吃完。没等陈十六何川惊呼,身侧的闻寂雪动了,速度快的连残影都难察觉,几乎是呼吸之间,他就抓回一个蓬乱头发的乞丐婆。   乞丐婆往墙角一缩,不吭声,也不动。   方才她尝试要跑,但跑不过,也打不过。即便再傻,本能里也知道趋利避害。   “这、这个乞丐婆就是鬼母?”陈十六跟何川满脸震惊,如果不是刚刚亲眼目睹,他们根本不能相信这样邋遢的一个乞丐婆居然身手那般厉害。   当然,闻寂雪的速度更令人心悸,因为速度太快,就似闻寂雪根本没有离开一样。   穆清彦指着供桌,说道:“大概她一直待在这里吧,可能她帮过村民们达成心愿,令人误以为是土地显灵,继而被供奉起来。方才那小姑娘就是来送供品,可能是孩子的家人,或许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鬼母’会去余家大宅抱走孩子。”   “真是、真是难以置信。”何川这会儿还感觉有些不真实。   陈十六吃惊之后,却涌出更多疑问:“如果她就是鬼母,那么,两年前她为什么要抱走那些孩子?为什么又把孩子还回去?后来为什么又收手了?她这样的轻功,怎么会沦落成乞丐呢……”   “想要答案,自己去查。”穆清彦觉得陈十六的确很适合做这一行。   按理说,查到这一步,闻寂雪的委托可以说完成了大半,剩下的尾巴可能就是询问鬼母当初抱走孩子的动机。然而考虑到鬼母可能精神不正常,穆清彦并不抱什么希望。   “浮光掠影。”闻寂雪盯着乞丐婆,突然说道。   穆清彦不太理解,倒是陈十六跟何川反应很快。   “轻功绝技浮光掠影?这功夫不是失传了吗?” 第49章 江湖旧闻   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鬼母,即便猜测对方精神肯能有问题,但还是要试着询问。结果可想而知,乞丐婆要么瑟瑟发抖,要么就呆呆的看着你,倒是不像别的疯子傻笑闹腾什么的。   陈十六放弃了:“穆兄,怎么办?”   这就好似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传说中的宝藏山,却遍寻不到入口,这滋味儿,抓心挠肝不为过。   穆清彦想起乞丐婆偷孩子的时候,那时她虽依旧不大正常,可比之现今状态,还是显出几分清醒。再者说,真要完全糊涂发疯,也不会将村民们的心愿记在心里,更不会在作案时有所偏爱。   “你想怎么办?”穆清彦反问。   “要不……我先带她回去?”陈十六试探道,眼神看得是闻寂雪。   穆清彦便转了目光:“你是雇主,鬼母找到了,也算是解开了两年前的传闻,你还要继续追查吗?”   之所以询问,是因为他自己也明白,这委托完成的不漂亮,雇主是可以表示不满意的。   “她的脑子不清楚,暂时就这样吧。”闻寂雪放弃了继续追查,若真像他一开始说的对传闻好奇,鬼母来历才是最富有谜团。   陈十六见他不争,松了口气。   他之所以想把乞丐婆带走,同情只是很小的原因。一来他很想解开乞丐婆身上的秘密,找出她的来历身份,二来,在他还小的时候听多了各种江湖侠义故事,其中就有以浮光掠影闻名天下的浮光侠客。   来如浮光,去如掠影,这般神奇的轻功一直是陈十六十分憧憬的绝技。   当然,陈十六并没有就这样简单的离开。   刘家孩子是从西林村买来的,究竟是哪一户,内中是什么情况,不查出来他吃不下饭。   陈十六带着何川一起去查,乞丐婆有闻寂雪看着,也不用担心。   穆清彦看着人走远了,这才问道:“我对江湖上的事情不了解,浮光掠影是什么来?又是怎么失传的?”   闻寂雪道:“这就要提到一个人,三十年前以轻功纵横江湖的侠客,浮光。”   “浮光,化名?”   “三十多年前,正值皇位交替,各方夺嫡虎视眈眈,神捕司精力被牵扯,江湖监管难免疏漏,对匪盗缉捕力度也有所减缓,倒是江湖人物辈出。神捕司干脆张贴赏金榜,招募猎人,很多江湖人都会参与,一来赏金丰厚,二来也是扬名的好途径。   横贯弋阳府、康明府、北岭府的大梁山脉,自古匪盗盛行,大小匪窝上百个,寻常商旅不敢从此经过。这些匪窝却在接连三年的时间内,先后被一人清缴干净,送往衙门的人头就有五六十个,另外或伤或残不计数,三地官府更是从旁配合,最终将大梁山脉匪患剿灭,纵有些漏网之鱼,也难成气候。   浮光就此扬名。   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和来历,只知道他的成名绝技乃是轻功浮光掠影,且对匪盗极为憎恶。据官府中人说,浮光那时顶多二十三四岁,不喜言谈,每回领了赏金就走。   浮光在江湖上驰名十年,以致于匪盗不敢出,但后来突然就销声匿迹,再也没人见过他。有人说他金盆洗手,有人说他死了,终究没什么定论,随之浮光掠影这门绝技也失传了,因为没人再见过有人使用这门轻功。”   既然这门轻功是浮光的绝技,绝不可能传给不相干的人,尤其是个女人。   乞丐婆年纪不大,顶多二十出头,最有可能是浮光的女儿或亲传弟子。   穆清彦是偏向父女的猜测的。   看到乞丐婆的现状,正应了那句话:江湖晚年多凄凉。   待陈十六返回,面上还有几分愤愤之色。   他们找到了小姑娘家,就是两间黄泥草屋,陈旧破烂,在西林村里也是穷困户。他们倒没有直接找上门,一段时间的锻炼,学会了迂回,先从周边邻居查起。   小姑娘家一共六口人,上有爹娘,小姑娘是长女,下有一双弟妹,被卖的婴孩儿是最小的弟弟。   孩子这样多,本就生计艰难,更要命的是小姑娘的爹好赌。家里本有六亩薄田,卖的只剩两亩,粮食银钱也挥霍一空。家里有没有吃的,他是不管的,经常也是不着家。他本来想把小姑娘和妹妹卖掉,谁知刘家只要小婴孩儿,他狮子大张口要了十两。   刘家人没在村里露面,小姑娘的爹只说给孩子找个富贵人家享福,抱了就走。小姑娘的娘想拦,被打了一顿,只能抱着几个孩子哭。   从那天起,当爹的就没回家,估计拿着卖孩子的十两银子在外快活。   古往今来虽有很多卖妻子儿女的,但实际在律例中是不准许的,嫡妻及子女,不能买卖,跟妾及妾生子女是不同的。所以才会说妾是个玩意儿,也有很多大户人家会将刚出生的庶生子女卖掉,并不违律。   然而在当下,卖儿卖女很常见,民不告官不究,甚至是民间约定俗成,甚至官府都默认的事情。   百姓怕跟衙门打交道,更何况,在一个家庭里,妻子儿女都是弱势方,便是律例也是保护男人。妻告夫、子告父,未上堂,妻和子就已经有罪,先得受刑,挨过了才开堂,告赢了也得坐牢。更要紧的是,一旦妻或子上告,在宗族中将无立足之地,更会遭受诸多非议甚至谩骂,更可能会被宗族直接处死。   宗族的权力很大,有时候甚至凌驾在律法之上。   男尊女卑,是朝廷搭建的基石,这四个字是何等沉重。   陈十六未必想的那么深,他只是觉得那个赌徒不配做父亲,居然连亲儿子都卖。   何川接触的大多是底层百姓,倒是见得多了,只不过多是卖女儿,少有卖儿子的。   穆清彦和闻寂雪回渡口,陈十六何川带着乞丐婆回城。   当然,乞丐婆并不愿意离开土地庙,陈十六哄劝了半天,乞丐婆却捧着之前没吃完的半碗五谷饭狼吞虎咽。   陈十六灵机一动:“想不想吃烧鸡?大米饭?红烧肉?”   乞丐婆双眼放光的盯着他:“红烧肉!爹爹做的红烧肉。”   乞丐婆突然开口,吃惊之余,陈十六忙问:“爹爹是谁?浮光大侠?”   乞丐婆眼神迷茫,完全不记得刚才自己说了什么,又低头吃着冷饭。   陈十六叹口气,继续哄她,说要给她红烧肉吃。乞丐婆虽然神智混乱,但对红烧肉很有执念,到底让陈十六给哄走了。   *   回到渡口,穆清彦婉拒闻寂雪吃饭的邀请,回了铺子。   天气炎热,他也不想弄什么复杂的东西,见穆武穆文还没吃,就打算做凉面。   煮面这活儿穆武做的很熟了,穆清彦负责配菜和调汁儿。   菜园子里摘的新鲜黄瓜、莴笋,洗净、切细丝儿,放着备用。   取个碗,放入辣椒油、盐、醋、白糖、胡椒粉、芝麻香油,搅拌均匀,旁边又备上蒜泥、花生碎、葱末,以及剁的细碎的小尖椒,凭个人口味自己取用。   穆文在前头收完桌子,记好账,蹭蹭跑进来,一眼就见厨房当中的长桌上摆着各色大碗小碟儿,惊讶的长大了嘴:“二哥,不是吃凉面吗?”   “就是吃凉面。”那边穆武用井水淘完面,他吩咐道:“淘两道,捞起来控水,再放点油把面条拌开,免得黏在一起。”   穆武一一照做,也用心的记下来。   摆上三只大碗,放入面条,问明各人口味,穆清彦亲自加了配菜和调味。穆文穆武迫不及待,搅拌均匀又大口吃。两人都能吃辣,加了一勺小尖椒,爽口的凉面,调汁儿很香,又辣的满头汗,却越吃越停不下来。   穆清彦吃了一碗,到底是井水镇的冷面,不敢吃太多。   这边刚吃完,客栈的张忠就过来了,是送钱的。   委托费,闻寂雪丝毫没吝啬,给结算了一百五十两。若是按天数算,的确是有五天,但是实际上中间三天是空闲的。   穆清彦收好钱,返身出来。   “拿着。”穆清彦今天是给他们发工钱的,每人五两。当然,话要先说清楚:“你们在铺子里做事,二哥也不能亏待你们,亲兄弟,明算账,也给你们一个攒私房钱的机会。工钱一个月一两银子,年节有红包。”   穆文穆武拿着沉甸甸的银锭子,咽了咽口水,只觉得在做梦。   “太、太多了。”穆文早知道会发工钱,可……   别说四两的端午红包,单单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工钱都让他们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一两银子啊,听说县城大酒楼的掌柜一个月就是一两银子,他们能跟人家掌柜比么?   穆文心细,知道是二哥特意照顾他们,但总觉得太沉重了。   “……大姐会骂死我们的。”   “不会,这是你们该得的。”穆清彦本想嘱咐两句,又觉得没必要。两兄弟不是小孩子,更不是乱花钱的人,更何况早晚都在铺子里,也不会有学坏的机会。   “谢谢二哥。”兄弟俩脸红红的,纷纷跑回屋子将银子藏好。 第50章 有宝藏   寂静的夜色里,客栈门前两盏灯笼发出明亮的光,不远处停泊口有间或的吆喝,却衬得夜色越发安静。   如外人预测的那样,客栈生意并不好,从开业到现在,也没住过几个客人。然而从掌柜到跑堂,每天都是按部就班,毫无愁容,好似并不在乎赚不赚钱。有人问,他们也会叹息两句生意不好,但愁苦并没有进入眼睛里。   客栈后面的小院里,书房的窗子被烛台照亮。   闻寂雪一手执壶,一手拿杯,独酌,赏月,看似雅致非常。   “两年前的一段神鬼传闻,仅仅几天就查出来了。”   “他查案的本事很奇特,但是,应该不是没有限制。”   闻寂雪想起那天在大余村,对方的疑似“中暑”,说是中暑,更像练武之人内力耗空后的虚弱。   他的目光望向穆家饭铺子的方向,好似穿透了院墙,落在那个人身上。   再等等吧,还不到时候。   *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来铺子里吃饭的多会点凉面,调味汁是早就备好的,如同之前自家吃一样,一样一样摆放整齐,随客人口味随意搭配。菜园子的菜也丰盛,只要有的,客人可以随意点,分量是固定的,价格也一样。   穆林来过一趟,主要是说盖房子的事儿。   这事儿还是交给王大哥他们办,穆林来商议盖多大的房子,议定了就要去买砖瓦木料,这和当初盖饭铺子可不一样。一家大小各抒已见,最终决定盖四合院儿,弄个大院子。   穆家的宅基地不小,再往左边扩一扩,场地就足够大了。正面五间房,正中堂屋待客,左右各一明两暗的屋子。左右厢房各两间。没要前罩房,而是盖了后罩房,主要是当做仓库,装粮食。   家里兄弟多,穆林、穆文、穆武,他们将来娶亲,正好够住。   现今倒是不考虑太多,穆文穆武成亲还早,穆婉一两年也就出嫁了,穆清彦也独立出来了。实际上,加后罩房是穆清彦提出来的,毕竟早就说好要多买地当地主,每年收的粮食总不能都卖掉吧,况且,钱财多了也得招两个长工。   穆林一边儿听,一边儿在心里盘算:“这么大的院子,屋子又多,没百多两银子盖不下来啊。”   自从债务还清,穆林就开始攒银子。   他做捕快的工食银一年到头就几两,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但各样规费收了一些,合计也有二三十两。再者,当初帮葛家寻扳指,他分了二十两,李良吉的案子,他又得了二十两,穆清彦还给了穆婉的二十两,统算下来也将近百两银子。   农家盖房想省钱,总有自己的法子,起码木料上就能省一笔。   指不定这几天还能再得些银钱。   总归能把家里这座宅子给建起来。   算完后,有了数,便不再为难,说起另一件事。   “对了,二弟,买地的事儿我也打听了。卖地的人颇有一些,但多是一两亩、三五亩,又不在一处,过于零散了。最近倒是有人要卖手里的地,是连在一起的水田,一共三十五亩。   我去亲自看了,都是好田,要价也不高,一亩七两,只是对方不肯拆分,要买就得三十五亩一起买。”   穆林忍不住叹气,那些水田实在是好,又连在一处,耕种看管都很方便。   然而一亩七两,三十五亩就得二百四十五两。   穆清彦早先说买地的钱他出,穆林没反对,可在预算中最多买二十亩,现今数目多了这么些,银子花的更多,他实在觉得不妥当。   “二弟,大哥知道你手里有钱,要不这水田你买下来。你不想自己种,只管租出去,不管将来如何,总是个退路。”   穆清彦是个不在乎银钱的,尤其是他没花钱的地方。   但穆林心里的感受他知道,哪怕是亲兄弟,一味给予其实并不好。   想了想,他说:“这样吧,大哥替我将那些水田买下来。十亩放在大姐名下,剩下的归在我名下,当是我给大姐攒的嫁妆。”   “行。”这回穆林没拒绝,反倒似自己得了田地一样高兴。   穆清彦想起一事:“大哥,听说有人给你介绍亲事?”   如今穆林很吃香,上门说媒的很多,穆婉请赵婶等人帮着斟酌,觉得合适才跟穆林提。除此之外,便是在县城里也有人相中穆林,不乏一些小有资产的商户。   “这个,不急。”穆林对此有些苦恼。   尽管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去挑三拣四,但起码彼此性情脾气要合适,不然过不到一起去。那些说亲的,纵是夸女方多么贤惠多么好看,夸女方家有多少家财会陪嫁多少嫁妆,条件好的令他觉得不真实,根本不想结这样的亲。   他不笨,那些人看中的不是他,是他二弟穆清彦。   当然,还有很多人跟他探口风,想给穆清彦介绍亲事,他都婉拒了。在他看来,他二弟模样才学样样好,一般姑娘真配不上,婚姻大事,得让二弟寻个合意的。   他自己么……   穆清彦惊讶的发现,穆林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神游了。   “大哥,你在笑什么?”穆清彦蓦地发问。   “啊?我、我笑了吗?”穆林回神,颇为尴尬,连忙转移话题:“啊,对了二弟,这两天聚茗茶楼又添了新书,那位常先生讲了鬼母偷子的故事,你被传的可神了。这里头少不了陈少爷的功劳。”   陈十六佩服穆清彦是一个,同时,也是借助机会给神断局扬名。   自从查完鬼母偷子,神断局又没了生意。   余太太给的十两银子,已经快被他花完了。   陈十六长长的叹口气:“我开门做生意都挣不来钱,穆兄坐在家里都有人找上门,我辛辛苦苦跑了几天才十两,穆兄的酬金是我的十倍。果然,我差的还远。”   何川一开始还说安慰话,现今摸清了他的脾气,只笑笑。   陈十六问:“今日来的人说了什么有意思的案子么?”   现今神断局不再无人问津,但来的人或是看热闹,或是说些鸡毛蒜皮,这跟陈十六所想的境况悬差太大了。他才不要去帮人找被偷的猪仔,还有什么怀疑老婆偷人,想知道当家男人在外又找了什么小妖精,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何川问道:“傻姑还没哄好么?”   傻姑指的是乞丐婆。   自从陈十六将人带回来,安排吃住,就让人看着她。傻姑倒是安静,每天只要吃饱了就什么都不闹,但陈十六想探寻傻姑身上的秘密,每天都要哄着她说话,可惜傻姑不理他。   正说着,突然见小菊跑过来,小菊就是服侍陈十六的丫鬟。   “少爷,傻姑说话了!”小菊一脸激动,她很清楚陈十六对此事的看重,每天对着傻姑花费了很多心力。   “说什么了?”陈十六同样激动。   “让傻姑亲口告诉你。”小菊说着冲门外招手,就见傻姑进来,小菊指着陈十六对她说:“这是少爷,是穆神断的好友,少爷可以带你去找穆神断,穆神断很厉害,什么都查得出来。”   傻姑一边听一边点头:“恩,穆神断厉害,能审阴司,断鬼神。我要找他,爹爹有宝藏,只告诉了我一个人,但是我忘记了。”说着,傻姑神色恍惚了一下,喃喃念叨:“找奇哥哥,我要去找奇哥哥……”   宝藏!   这两个字足以令人心跳加速,尤其是在傻姑神秘背景的衬托下。   何川深吸了口气:“少爷,这、不会是真的吧?”   别看傻姑是疯子,但她不是那种胡言乱语的疯子,一旦说了什么,还是很有价值。   陈十六的眼睛亮了:“走,我们去找穆兄!”   去的时候,他带上了傻姑。   正值午后,到了渡口,穆清彦却不在铺子里。   “二哥跟着闻老板出去了。”穆武说道。   穆文补充道:“他们去了碎石滩。”   “碎石滩?去那里干什么?”陈十六想不明白。   在铺子里等了一会儿,人不见回来,他心里搁着事儿坐不住,干脆直接去碎石滩找人。   碎石滩就在渡口前面不远,陈十六找条小渔船划水过去。   片刻功夫,小渔船靠岸,岸边一棵柳树横卧在水面,枝条垂挂下来,别有意趣。   三人上岸,四下眺望找人。   碎石滩是个河流弯道的缓冲地带,满是大小石块儿,数丈方圆,生有不少芦竹菖蒲以及不知名的野草,野草蔓延,一直到陡峭的山崖。这地方一般连小渔船都不停靠,很僻静荒凉,所以之前才会接连有死人出现在这里。   “人在哪儿呢?”陈十六纳闷儿。   “少爷,你听!有琴声。”何川提醒。   陈十六留神,果然听到琴声飘来,顿觉古怪:“这地方怎么有人弹琴?”   “好像在山崖上面。”何川朝上方一指。   陈十六皱眉,不大确定的看向何川:“难道是穆兄他们?你觉得弹琴的会是谁?” 第51章 傻姑的脸   穆清彦会写毛笔字就算是不错了,古琴这种高雅艺术,他顶多能听个皮毛。   闻寂雪坐在崖边石上,一把古琴摆在膝头,居高临下,俯瞰流动的大清河。山林在背后,流云在前方,凡尘那样远,天穹那样近。红衣在风中猎猎轻响,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动,不知名的曲调,轻柔似风吟,激烈如浪奔,心绪随着琴音高低起伏,勾起过往无数的回忆。   穆清彦看到了陈十六三个,当然,他的注意力多在打量傻姑。   跟做乞丐婆时不一样,浑身上下清洗干净,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还戴着两朵嫩黄的绢花,别有俏丽。她的肤色略微发黄,是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造成的,但五官柔和,眉眼秀美,那半张烧毁的面容被垂下的头发遮挡,乍一看上去,是个秀丽柔美的女子。   陈十六三个寻了路,从下面爬上来。   “穆兄,你们倒是很有雅致啊。”陈十六累的直喘气,再看这两人悠闲自在的模样,不得不感慨,人跟人就是不能比。   穆清彦问道:“她这身衣裳是怎么回事?”   傻姑穿的不是裙,而是一套绿色的劲装衣裤,脚下蹬着一双靴子。这身儿打扮干净利落又清爽,加上傻姑身姿窈窕,面目姣好,格外惹人眼目。   然而说实话,如今天气太热,穿靴子实在受罪。   陈十六满口无奈:“本来她是穿衣裙的,那天她跟小菊出门,正好隔着几家就是成衣铺,她看中了里面的一套白色劲装,非要穿。没办法,那是男人的衣裳,尺寸也不合适,我只好给她重新做一套。”   闻寂雪这时说道:“浮光在江湖上现身,从来都是白衣劲装。”   陈十六热衷于江湖传闻,当然也清楚,所以才顺了傻姑的心愿。   穆清彦直接问了:“你们带她过来有事?”   不等陈十六回答,倒是傻姑抢先冒出一句:“找宝藏!找爹爹的宝藏!”   “宝藏?”穆清彦眼皮一跳,审视了傻姑一眼,再看向陈十六。   “是这么回事儿。”陈十六将之前的事讲了,嘴角忍不住一直翘起:“那个,穆兄,我觉得这事儿八九是真的。早些年江湖上都在传,还有很多人找浮光大侠,但谁都没能找到,也就是这几年才没什么人提。”   穆清彦扫向闻寂雪:“你那天的故事没讲完?”   闻寂雪随着拨了两根琴弦,淡淡讽笑:“我本以为只是个捕风捉影的传闻。   江湖人,看似潇洒自在,实则也逃不过争权夺利。寻仇、扬名、夺宝,这是江湖永远不变的核心,每个十来年都会涌出夺宝之事,或是武功秘籍,或是神兵利器,或是巨额宝藏。   浮光成名,乃是他铲平了大梁山脉一带的山匪,官府也只跟在后面喝汤而已。他扬了名,自然有人眼红,有人猜疑,他在的时候没人敢招惹,而当他退隐江湖,关于他聚敛了大笔财富的事情就开始流传。”   “对,这事儿很多人都知道。”陈十六接过话:“大梁山脉的山匪,那可是让朝廷都头痛的角色,自前朝就有,其中好些山寨都是家族传承,他们专门打劫过往商客,甚至能灭杀一队镖师,数代下来积攒了不知多少财富。官府清缴的时候,也的确缴获很多财物,但远不如想象中那样的丰厚,所以都猜测是浮光大侠先一步将其中部分取走了。”   说到底:财帛动人心。   穆清彦觉得,闻寂雪对江湖事情知晓甚多,比之陈十六都不遑多让。   要知道,陈十六不是普通官家弟子,他是通过家族渠道了解某些隐秘。   那么,闻寂雪呢?   当真只是江湖上的某个人物?   看上去很像,只是他的身上还存在一些违和感,还有很多秘密。   穆清彦试探着问:“浮光退隐江湖后,去向知道吗?”   陈十六摇头,看向闻寂雪。   闻寂雪失笑:“我也不清楚,只是有个猜测。   浮光当初闯荡江湖,其实不是独身一个,他身边还有一个女子。那个女子一直隐藏暗处,比浮光更加隐秘,仅仅只有个别人曾见过她,这几人也不是江湖愣头青,不爱嚼舌,因此女子的存在没有被传扬开。据说,那女子本身擅长隐匿和刺杀,我猜测,浮光成名有她一半的功劳。浮光是化名,因此,知道她存在的人,称她为‘影娘’。   浮光初出江湖,二十来岁,闯荡十年,已然过而立。这个年岁,便是江湖人也该考虑娶亲生子的大事,更何况,大梁山脉的山匪都被清缴,对浮光这样目标明确的人来说,也算是完成了执念。他的归隐,可能是了了心事,对江湖厌倦,也可能是想给家人一个平静安稳的生活。”   都说一入江湖深似海,想退出、或者甘愿退出的人很少。即便是退隐,大半也会被曾经的仇家寻上门,真正平凡安稳到老的,寥寥可数。   因为江湖就是无数的纷争,甚至连死都不能挣脱。   闻寂雪朝傻姑一指:“如果她是浮光的女儿,那就是解开一切迷题的钥匙。”   “可她……”陈十六看着蹲在那里看野花的傻姑,忍不住又叹气。   穆清彦问闻寂雪:“你要查这件事么?”   闻寂雪会意:“有人委托,你才会查?”   “不一定,我只查十年以内的案子。”换句话说,如果傻姑身上的案子发生在十年前,给再多钱他也不受理。   “十年么,为什么?”闻寂雪盯着他,眼神清冷执着。   穆清彦看出了点儿什么,沉默了一下,回道:“我不是神人,我的能力有限,超出能力的事情,我查不出来。”   陈十六并没察觉异样,反倒是很有感悟的附和:“是啊,案子过去的越久越难查,随着时间流逝,不管人证还是物证都会消失。”   闻寂雪的眼中有一瞬间的黯然。   陈十六本以为闻寂雪会下委托,毕竟他之前就委托查鬼母,不差钱,又有闲。谁知闻寂雪不再接话,好似对这些没有兴趣。   陈十六纠结了:“穆兄,这个……如果是十年以内的案子,没人委托,你也不查?”   穆清彦嗤笑:“你看我是那种闲的发慌的人么?”   陈十六讪笑,心里开始琢磨着从哪儿弄钱。   他试探着问:“穆兄,委托费得多少?”   “单凭你,出不起。”穆清彦倒不是胡乱要价:“浮光身份不同,牵扯更不同,我如果去查,幕后之人肯定觉得我碍眼。江湖人,高来高去,手段莫测,可能稀里糊涂就着了道。我劝你还是慎重,别为一时好奇,把命陪进去。”   这话听得陈十六心下一紧。   这种只是最坏的猜测。   也有可能浮光一家遇害是归隐之后产生的纠葛。   且他仔细分析傻姑的情况,猜测案件发生应该在五年以内。傻姑的疯,和家中变故有关,她流落街头、风餐露宿的时间应该顶多两三年,否则她的皮肤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状态。   陈十六犹犹豫豫,最终还是咬牙问道:“穆兄,你说吧,得多少银子。”   “你得先确定,案发时间是什么时候。再者,即便要查,也得先知道傻姑从哪儿来。”穆清彦看他不愿放弃,就说:“傻姑疯疯癫癫,就算逃跑也不会离家太远,你就以凤临县为中心,将周边府县列为目标。想办法查这些地方五年以来的旧案,不论是失踪、举家搬迁、或是被害,但凡觉得有疑问的,不管是未结还是已结,都记下来。”   傻姑的口音暂时无法提供什么线索,不知是不是在凤临县太久,傻姑说话要么是标准官话,要么是本地话,甚至她还会半官话半土话,显然是模仿了别人。   “尽量让傻姑多说话,她说的越多,就越好查。”   话音一顿,穆清彦想起一个人:“你表哥不是神捕司少主么,浮光曾是江湖人,或许他那边有什么更详尽的消息。”   陈十六呵呵一笑:“想要他帮忙,哪里那么容易。”   神捕司自有规矩,尽管这样的信息可以酌情透露,但谁知此刻温如玉在哪里?再者说,万一见面后被绑回家怎么办?   但是,想查凤临县的旧案很容易,想查别处的旧档就难了。就算他拿出他老爹的身份都不好使。   陈十六想了半天,为今之计,只能一边想办法弄银子,一边哄傻姑多说话。   “穆兄,傻姑的脸被烧毁,你猜是怎么回事?何川费了很大功夫终于给查出来了。”   陈十六看了傻姑一眼,似乎怕刺激到她,声音放低了一些:“就是两年前的冬天,他们一群乞丐聚在破庙里过冬,傻姑也不知怎么就犯了疯病,跑出去两天都没回来。   那个跟着她的小丫头饿的受不住,于是和其他人一起进城讨饭。可能是饿的太狠,走在大街上摇摇晃晃,一辆马车过来就给撞了,当时脑袋就出血了。那马车上的人倒是没跑,把小丫头抱上车去了医馆,大夫说伤不重,就是饿的太狠,包扎取药之后,马车主人就把小丫头带走了。   从这往后,就没人再见过小丫头。那马车的主人也不知是谁,可能只是在凤临停歇的商旅,兴许动了恻隐之心,把小丫头带走了。   傻姑的脸不知是怎么烧毁的,但大致时间就在小丫头失踪之后,因为开春以后有人见到她,她的脸就已经是这样子了。有人说,那时候的傻姑很恐怖,像个夜叉,被她看一眼就做噩梦。”   陈十六只是感慨的讲个故事,穆清彦却从中听出蹊跷。 第52章 牛家邀请   乍看起来,傻姑似乎没什么危险性,除了最初找到的时候试图用轻功逃跑,之后就跟着陈十六去了神断局,一直老老实实。但实际上,傻姑之所以这般“老实”,只因为她不是寻常意义的疯子。   傻姑的疯,是受了强刺激。   平时看着好似正常人一样,只是遗忘了从前,是大脑潜意识里的保护机制,因为过往的经历太过痛苦,超过了她的承受极限,以致于她“忘记了”。这种遗忘并不是真正的遗忘,当看到满月的婴孩儿,触动了她的记忆,所以她会去偷孩子。提起红烧肉,她会想起爹爹。看到白色劲装,她会觉得熟悉。甚至,听见小菊讲查案神奇的穆神断,她脑中会浮现宝藏。   这些都是她压制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时不时就会被勾动。   傻姑做乞丐婆至少有两年,混迹在一帮乞丐中间,谁不知她是个年轻女人?未必没人打她主意。但上个想占她便宜的叫花子直接被打断了腿。   傻姑是个习武之人,哪怕她神智蒙尘,对危险还存在本能的警觉,因此两年来她一直平安无事,还能护住小丫头。   那么问题来了,傻姑发现小丫头不见了,肯定会寻找,是怎么受伤的?若是皮外伤还好说,但烧伤就显得很古怪。   傻姑的轻功十分厉害,寻常人根本困不住她,而想造成她面部被烧伤,更是需要将她困在密闭的空间内。不论是诱骗,亦或者是用迷药,最关键的问题是,什么人要这般下力气去对付她?   难道是带走小丫头的人?是那人心怀叵测?   更甚者,会不会是傻姑的熟人?亦或者说,是仇人?   目前尚无证据,一切只是揣测。   穆清彦没有把这番话说出来,尽管觉得事情查到最后还留下个谜团不大舒坦,可这件事令他嗅到危险的气息,那点解谜的冲动,不至于让他丧失理智。   陈十六是个不怕事的,但他先前说的话也不是敷衍,想要查宝藏,就得先确定傻姑的家在哪儿。   这对陈十六来说,一点儿都不容易。   返回渡口,陈十六发愁筹钱,也没心思留下,谁知傻姑不肯走。   “找宝藏!爹爹留给我的宝藏,我要找到它!”傻姑一边说,一边盯着穆清彦,没有请求,没有哭诉,略微沙哑的声音冷静又执着,尤其是那双眼睛,冷冷的,根本不像一个疯子的眼神。   穆清彦倒是没害怕,他看过傻姑在夜间露出这种状态,半疯半醒。   “你家在哪儿?”穆清彦试探着问了一句。   傻姑茫然的眨眼,答非所问:“我要找奇哥哥。”   陈十六叹气:“自从她开口说话,要么说爹爹和宝藏,要么就是找奇哥哥。穆兄,你说这个‘奇哥哥’会不会是她的夫君?”   因着傻姑以前接连偷过孩子,又没伤害过他们,陈十六疑心傻姑是孩子丢了受的刺激,本来寻了个经验老道的婆婆来给她验看。但是傻姑对生人还是很防备,近身查看可以,但想脱她的衣服根本不行,因此这个婆婆只能判断个七八分,傻姑已非完璧,八成是生过孩子。   倒也是,傻姑瞧着二十一二岁,成婚早的十五及笄就出嫁。   闻寂雪突然说:“让她先留在客栈里,我让人看着她。”   穆清彦自然没什么异议。   陈十六想了想,也表示同意。   *   穆文穆武期盼已久的端午节终于到来。   穆清彦直接关了铺子,落上大锁,带着兄弟两个回村。离开前看了眼客栈,好些天没见到闻寂雪,自从上回在碎石滩后,对方的情绪就不大好。内中缘由大概也猜到了,但是,有些事他也无能为力。   穆清彦跟张忠打声招呼,请对方帮着照看铺子,毕竟渡口人来人往很混杂,万一来个溜门儿撬锁的,损失钱物不怕,就怕把屋子翻得一团糟,整理起来很费工夫。   他们是在端午节前一天回去的。   先去了趟城里,跟穆林打声招呼,然后又买了些五毒饼。穆家这些外来户想要生存,就得抱团儿,走动很亲近,端午节各家会相互赠送五毒饼。   粽子倒是不必买,各家都会买回材料自己做。   倒是见铺子里各色香囊别致,穆清彦买了五个。香囊里装着朱砂、雄黄、香药,鲜艳的绸缎或纱绢做囊,精致的甚至会刺绣图案,再以五彩丝线为弦扣成索,挂在腰间,清香四溢,又能辟邪驱瘟。   这时节正是各类毒虫蛇蚁出没的时候,雄黄便是毒虫克星。   香囊十文一个,穆文穆武接到香囊心疼坏了。   “二哥,我俩就不用了,戴着这个也太……”两人面上一脸嫌弃,眼睛里却有欣喜,但心里又肉痛。   半大孩子,收到礼物很开心,又觉得价格太贵,最后便是觉得香囊是女人小姑娘佩戴的,他俩挺不好意思挂在身上。   “钱已经给了。不想随身戴就拿回家,挂在床上能防蚊虫。”穆清彦说着,给自己挑了个松绿素面的系在腰上。   在渡口住着,又是水,又是草木,又开着个饭铺子,实在招蚊虫。   端午节香袋里都是装三种东西,价格的高低除却香袋材质的影响,主要还是看内中小物件的品质,尤其是香药种类繁多、品质驳杂。穆清彦对这些没有研究,听着店家介绍,选了个味道清淡的。   据说这种香药还可以口服,他是不敢随便尝试的。   如今家里也不缺什么,衣裳布料尽有,穆婉穆绣有葛家送的成套首饰,过节的吃食也预备了,三人就没再耽搁,出城回村。   穆林到底担着公职,明天各处都是游人,衙门肯定很忙。穆林跟蔡捕头打了招呼,到时候分到大雁湖巡查,才好参加青山村龙舟队比赛。   “二哥回来啦!三哥四哥!”刚进村口就遇上穆婉,她身边还有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每个人或是背着竹篓,或是拎着篮子,里面装着菖蒲和艾草。   这也是端午节习俗,门楣上悬挂艾草菖蒲,功用和香袋是一样的。   “走,回家。”穆武上前取了穆绣背上的小竹篓,满满一篓子艾草,沉甸甸的。   穆婉点点头,对身边的小姑娘说道:“今天不能找你玩儿了,明天我们一起去大雁湖,给你带一个我大姐做的猪肉粽子,可香了。”   “恩。我爹做红枣粽子呢,我也给你带一个。”这个小姑娘个头比穆婉矮两分,倒是小脸儿圆圆的,跟穆婉一样,头发中分梳成两个小髻,不同是穆婉戴了漂亮的小绢花儿,这个小姑娘是用红绳扎着头发。   两个小姐妹做了约定,便各自分开回家。   倒是穆文提了一句:“吴小梅他爹要娶新媳妇了?”   穆婉点头:“听小梅说,端午过后就娶亲。”   “听说是大余村的,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穆文撇了撇嘴,纯粹是因为提到大余村就不高兴,连带着对那个没见面的吴家新媳妇也不待见。但总归跟他没什么干系,也就是听到了才说一嘴。   穆清彦没发表任何意见。   途中遇到些村民,穆文穆武挨个打招呼。   挺意外,穆家门口围着不少人,穆婉虽也在,但众人的中心不是她,而是牛家大媳妇马桂花。马桂花满脸红光,对着一圈儿大娘小媳妇儿大说大笑,众人也在笑,还有道贺的。   穆婉正愁怎么脱身,正好见穆清彦几个回来,立刻就说:“我家二弟回来了。大娘婶子们,时候不早了,我该做饭了。要不大家进屋里坐坐,中午在我家吃,园子里菜多着呢。”   谁都知道这是客气话,这也是主家委婉的送客,因为没谁会厚脸皮在别人家用饭,尤其是各个都是家里掌勺的,时候到了也该回家张罗饭菜。   马桂花偏要多话:“大妹子,我倒是想留下尝尝你的手艺,可惜一家老小还指着我吃喝呢,可留不得。倒是后天的事儿别忘了,跟你大哥二弟也说说,要是不来可是不给我们老牛家面子。”   穆婉只能撑着笑应付:“大嫂子放心吧,有人请客吃饭我最喜欢了,大嫂子别嫌我家去的人多就行。”   马桂花嘴角抽了抽,笑容有几分不自然:“不嫌弃,不嫌弃。那就说好了啊。”   众人都散了,穆家几个进了堂屋。   穆婉一面看他们买回来的东西,一面心气儿不平的说道:“你们猜牛家大媳妇来干什么,请咱们家去吃席,他们老牛家在渡口的铺子后天开业。我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他家想去渡口做买卖,我也拦不着,两家多年的交情,道贺也是应该的,但犯得着跑我们家门口来显摆么?”   穆清彦就猜到是这么回事。   牛家大概是为了避嫌,铺子在渡口最西头,而穆家铺子在最东头,彼此远着呢。穆清彦倒是没去看,穆武偷偷去瞧了,回来后说,牛家铺子比他们家差远了,黄泥砖和旧木料,覆着草棚顶,倒是收拾的挺齐整。   “牛家饭铺”,一块木板竖着挂在铺子前,写着工整的四个大字。牛家不识字,更别说写字,定然也是花钱请人写的。   穆清彦将香袋取出来,给了穆婉和穆绣,桃红缎面儿,绣着花草蝴蝶。   “谢谢二哥!”穆绣爱不释手。   穆婉也是眼睛一亮,心里喜欢。   “对了,吴小梅他爹要娶亲,你们知道娶的是谁吗?”穆婉神色有些奇异。   “知道啊,不就是大余村那个嘛。”穆武接话道。   “那你们知不知道,牛家大媳妇恨上她了?”大概穆婉也觉得这事儿……提起来又是好笑,又是感慨。 第53章 送粽子   早先穆林才传出说亲的时候,王嫂子给牵线搭桥提了余家,因着在暗中说和,马桂花就来给她妹子掺一脚。只是穆家不喜欢马桂花为人,尽管跟余家没成,也没提马家。   马桂花心里可惜,但这事儿也得看她妹子的意思。   总归后来马家也撩开了手。   估摸着觉得先前好高骛远了些,这回马桂花瞅准了同村的鳏夫,名叫吴大。   吴大同样是当地本户,但远不如余家那样家族庞大,他没亲兄弟,也没姊妹,倒是有个二叔和老姑。吴家是本分勤快人,家底儿在村里来说还算殷实,所以即便他丧妻还有两个女儿,依旧不乏说亲的人。   马家觉得这亲事不错,他们家女儿虽说年纪大点儿,却是黄花闺女,干活儿持家也是一把好手。对方家有两个丫头,养几年早晚要外嫁,女儿生个儿子就能站稳脚跟。   马荷花本人也愿意。   马家就找个熟人,跟吴大略微透个意思,吴大有心就会打听,觉得愿意,就会来跟女方提。毕竟男方再好也不能上赶着,太掉价儿,说出去也不好听。   哪知道几天后,却传出吴大相中了余家的事儿。   一打听,居然是余家那不要脸的跟在他们马家后面捡便宜,马家前脚找人,后脚余家也依葫芦画瓢。几天后,吴大选了余家,派媒婆登门去了。   吴大虽说也忌讳马荷花克夫的名声,但一开始还是有两分动心的,毕竟谁都清楚马荷花是个能过日子的女人。只是人就怕比较,余桃花一出现,顿时就将马荷花给比下去了。   论年纪,余桃花才十六,马荷花十八了。论长相,余桃花人如其名,马荷花十分普通。不过这两点并不要紧,在吴大这样的男人眼里,年岁相貌只要不是太离谱,都没多大差别,主要是持家过日子。这一点,倒是马荷花略微拔得一筹。   吴大最终选了余家,根本原因在于余家是大族。   大余村基本都是余姓,枝繁叶茂,村子富裕,在当地颇有声势。为什么古人认为多子多福,一是因为种地需要劳力,二是人多势众才不怕被欺负。像大余村那样的村子,即便是捕快们也要顾虑几分,因为有有句话叫“法不责众”。   青山村有几个大姓,这是相对而言,远不能跟余家比。吴家在村子里也算不上大姓,从小不知见过多少因人少而吃得亏,这才像跟余家结亲,遇到事儿,也能让忌惮两分。   何况,也得给家里两个丫头考虑。   姑娘出嫁,娘家若没能耐,姑娘便是受了委屈也没法子。余家姑娘若嫁过来,后娘也是娘,总有几分情谊,再有他看着,总能让女儿受益两分。   为此,吴大是甘愿出了高彩礼,六两银子!   这是给余家以及余家姑娘体面。   早先余家想跟穆家结亲,并非不漏风声,余家要的彩礼更是很多人都知道。吴大觉得自家高攀,又是跟穆家同村,彩礼上再吝啬,余家姑娘面上太不好看。   这无疑是点燃了马家的怒火。   马家要的彩礼只是二两,还言明这银子会给姑娘再陪嫁去夫家,结果呢。   新仇旧恨,两人若是遇上了,不大打出手才怪。   说完了闲话,穆婉又没好气的提起穆林:“大哥也不知是怎么了,自己的亲事也不上心,别是……”   穆婉有点儿担心穆林没忘掉余桃花,又觉得不大可能,毕竟只是见过一面,但是,穆林一天不说定亲事,她就心不安,胡乱琢磨着,越想越担忧。   穆清彦轻咳两声,引回她的注意力:“别担心了,我看大哥相中人了。”   穆婉面露惊讶:“真的?谁家姑娘?什么时候的事?大哥怎么不跟我说啊?”   “大哥也没跟我说,他瞒着呢。我估计,他还在犹豫,等等看吧,等他愿意说的时候,这事儿估计就能定下来。”穆清彦也是从穆林的举止神色猜测出几分,并没有寻根问底的打算。   穆婉神色舒缓,脸上也有了笑:“这我就放心了。”   穆婉倒不是非逼着穆林赶紧娶亲,而是年岁到了,不能不操心。可现在穆林自己有了意思,那就不怕多等等。   次日清晨,一家起了个大早。   穆文穆武很勤快,已经将院子打扫干净,屋内屋外都扫过,大门上悬挂着昨天穆绣割回来的艾草。兄弟俩想着今天要下水比赛,没舍得穿好衣裳,套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蹭脏刮破了也不心疼。   早先一家子的新衣裳都做齐了,穆婉把自己放在最后,要不是穆清彦盯着,她就不添新衣裳了。   今日过节,穆婉给穆绣穿了一身桃红衣裙,红绢纱系着包包头,脚上是红绣鞋。如今家里生活好了,油水不缺,穆绣不仅个子长了些,面色也格外红润白净,配着一身鲜亮的衣裳,俏丽可爱。   穆婉没那么招摇,上衣是对襟的柳绿小袖衫,下面系着一条嫩黄的绫子裙,梳着垂鬟分肖髻,点缀着一朵桃红绢花。这花儿还是穆清彦第一回 去县城给她买回来的,一文钱两朵。   这身衣裳不是第一回 上身,但穆婉正值妙龄,底子好,秀丽难掩。   穆清彦家常衣裳,他的衣裳本就新做不久。   穆武穆武挎着竹篮,篮子里装着一包包五毒饼,以及系成串儿的粽子。五毒饼就是在城里买回来的,一家一家都分好了包的,粽子是昨夜煮熟的。过节为着热闹,也为彼此加深情谊,相互赠送吃食,每年都是这两样东西。   如今穆家没了父母,他们辈分小,先一步给其他人家送粽子才合乎礼数。   家里的粽子一共三种口味,一是豆沙馅儿,一是蜜枣馅儿,一是猪肉馅儿。往年可没这样丰富,就只是白糯米,吃的时候蘸点儿白糖。   粽子个头略小,毕竟你送我、我送你,等于各家粽子换着吃,数量很多,个头就不必大。再者,这东西放凉了一样好吃。每年端午都热闹,各家都会一大早出门,拎着篮子撞上粽子等吃食,中午是不会家吃饭的。   等穆武穆武转一圈儿回来,篮子依旧是满的。   早饭是粽子和煮鸡蛋,吃完后就去了赵婶家。   不大多会儿,又有别家过来,等着村里有人喊,全都出了屋子在村头集合。   他们要去大雁湖。   一年一度的赛龙舟是村里的大事,能参加赛龙舟的青壮都很受瞩目,若能为村子挣来荣誉,简直就是英雄。这也是当年穆林进龙舟队的原因,穆父不在,他就要想法设法把这个家撑起来。   村子积极参与赛事,也是因为得了名次对村子有好处。   好比今年,夺得赛龙舟头名的村子,可以免除明年的徭役。   生产力低下,各种工程都需要人力,挖河修渠铺路、开山炸石等等,一个不小心就会没了性命。但凡家中富裕的,都拿银子赎买,但也有些徭役不能赎买。可以说,平民百姓闻徭役色变,能够免除一年的徭役,绝对是激动人心的大事。   浩浩荡荡到了湖边,各自发挥本事抢占好位置。   穆清彦很不愿意挤在人堆里,哪怕他离得远,依旧可以用精神力观看,且三百六十度无死角,高清晰。   “二哥,快来!大姐小妹,这边!”穆文穆武早踩好了点儿,抢在村民们前面窜了出去,抢占了一个小坡上最好的位置。   大雁湖周围柳树多,但不是每一处都密集,正好这一处对着土坡,很多人都跑过来占位置,穆武穆武两个选在一棵树下,有遮阳,视野还开阔。   穆清彦刚准备过去,就听何川的叫声。   “穆公子!”何川费力挤开人群过来,一边整理衣衫一边说:“陈少爷在那边台子上坐,让我来请穆公子,陈少爷给你留了座。”   穆清彦望了一眼,谢绝好意:“我就不过去了,我弟妹在这边。”   有座椅有茶水,穆清彦不是不心动,但那边都是县衙官吏,富豪乡绅,各村里正,他不耐烦去应付。   “这……那好。”何川早有预料,大概也劝说过陈十六,因此得了回答并不意外,也没多言。   精神力扫了一圈儿,没见闻寂雪。   真没来?   穆清彦拍了拍穆武:“你帮二哥做件事,给清河客栈的老板送串粽子去。”   “啊?”穆武愣了愣,点点头:“那,二哥有什么话要带吗?”   “没什么话,把粽子送去就行。”穆清彦觉得,送粽子是节日礼仪,别的就不需要了。   闻寂雪收到粽子一愣,接着笑出声:“你二哥晚上回渡口吗?”   “大概回吧。”穆武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闻寂雪点点头:“我知道了。厨房里也做了粽子,你拿几个给你二哥尝尝。”   “哦。”穆武没二话,又赶回大雁湖去了。 第54章 小梅丢了   今日大雁湖可以说是人山人海。   开场的比赛就是水上采青,穆文穆武准备已久,铆足了劲,同村要好的村民激动的手舞足蹈拼命给他俩鼓劲儿,喊得脸红脖子粗。穆婉穆绣也是一样,又急又紧张,本来有穆清彦运转异能帮忙,他们这片儿并不热,可这一通喊下来,满脸是汗。   穆清彦是最平淡的,他虽然关注比赛,但的确一点儿都不紧张。   穆文穆武两个分工明确,在游水速度上,穆武更快。穆文紧随其后,却是替他留心偷袭,因为以往比赛中有过这样的列子,各种不下死手的干扰不算违规,就会出现团队合作,由一两个人主攻,其他人辅助。   同村也有两个参与者,他们彼此有默契,谁速度快谁上。这会儿见穆武更快,就在适当的时候替他掩护。   一开始穆清彦没太在意,可等着穆武登上木架,甚至成为有希望夺冠之人,他也跟着紧张。一会儿怕穆武从上面摔下来,一会儿又怕有人对他下黑手,验看有望胜利,他也是捏了一把汗。   穆武年岁小,其他人都是十七八岁、二十来岁。   可惜,最后还是差一点儿。   头名虽没得到,但最终只要能留在木架子上,都有相应的奖励。木架子上留了十二三个人,依次分三段,相应有一两、三两、五两的鼓励奖。穆武其实已经接近顶端,但他抢不过前面三个人,所以得了五两银子。   虽说有些沮丧,但看到到手的银子,又开心起来。   单论凫水,穆武很强。   因此之后他又参加了凫水比赛,从湖口游到县令等人观看的高台,就只比速度。穆武在水里宛若银鱼,比排在第二的人生生拉开好几个人的距离。   这个凫水比赛参加的人多,下饺子似的一片。   也难怪,凤临靠水,自然不怕水,小孩子们打小就在水里玩。   这回穆武捧了头名,足足二十两银子!   这些都是开胃小菜,赛龙舟才是万众瞩目。   龙舟一出,整个大雁湖的呼喊声震耳欲聋,恨不能掀起数丈高浪。   “大哥大哥!大姐二哥快看呀,是大哥!”   龙舟都是同样的规格,外形差别也不大,就算龙舟新旧不同,在每年节日前都会重新描漆,光彩夺目。并不是每个村子都有龙舟,但拥有龙舟就在无形中显出一种地位。   锣声一响,百舸争游。   赛龙舟不在大雁湖,湖面到底有限,施展不开,于是选择了一段靠近湖水的一段河面。参赛的足有三十来个村子,每只龙舟共有二十四人,鼓声震天,划水统一,你争我夺,很快就拉开了距离。   穆清彦揉了揉耳朵,只觉得要被震聋了。   参赛的三十几个人有多少人,这么多人围着喊叫,声音得多恐怖。何况还有那么多城里看热闹的百姓,慕名来的商旅,想必城中今日十室九空。   龙舟赛激烈而短暂,夺冠的不是青山村。   一直以来,龙舟夺冠的热门是大余村、柳树村、上水村,这三个村子都有共同点,人数众多,且基本都是同姓,每年夺冠都是他们三家在争夺。青山村与之相比要差上一点儿,但就是这么一点儿距离,给了希望,却又很难突破。   没能赢,村里人自然失望,好在有心理准备,倒也不是太难受。   这时候已经过了正午,活动结束,人潮开始陆续离开。   人群里不时有人高声呼喊,叫兄弟的,喊孩子的,乱糟糟的。   穆清彦跟着穆文穆武一起,把穆婉穆绣围在中间,免得被人给挤散了。再者,人一多,小偷小摸,甚至想占便宜的不知多少。赵婶赵叔也有心护着穆婉,跟着一块儿走。   本来穆清彦打算直接回渡口,穆婉说家里菜多,天热吃不完要坏掉。   等回到村,已经是半下午。   穆家几个跟其他几家都没回家,直接坐在赵婶家的院子里说话,主要是谈论今天的活动。大家伙儿夸了穆文穆武,又夸穆林,又是遗憾青山村没能赢,顺带对夺冠的柳树村表达一下羡慕嫉妒。   “赵婶子,在家呢。”院门外来了个农家汉子,满脸的急切:“大娘婶子们,有没有看见我家小梅?小绣也在啊,小梅没有找你吗?”   “怎么,小梅没回家?”赵婶几个立刻就重视起来,今天到处人多,孩子丢了可是大事。   来的人就是吴大,吴小梅的爹。   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褂,模样周正,晒得很黑,身板儿壮实,很是朴实。大概是急着找女儿,脸上一层汗,脸色也发红。   穆绣也忙说:“吴大叔,在大雁湖小梅找过我,她说……”话说一半,穆绣却顿住了。   “小绣,你是不是知道小梅去哪儿了?”吴大看到了希望。   穆绣嗫嚅着,小声道:“小梅说要去大余村的人那边,她想去看看。”   没说去看什么,但知道吴大要娶亲的人都明白小梅去看谁。   吴大却是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也顾不得跟众人多说,吴大转身就跑,估摸着是去大余村找人了。   “小梅这孩子,也不跟她爹说一声就乱跑,看把她爹急的。”   “吴大是真疼孩子,这几年当爹又当娘的,家里没个女人,可小梅姐妹俩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这回吴大要娶新媳妇,只怕小梅心里头也还害怕后娘不好。”   穆家几个都参与说什么,又坐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天擦黑,穆家正吃晚饭。   穆婉做了一桌子好菜,说要给穆文穆武庆贺。穆武一共得了二十五两银子,这可是一笔大钱,穆武没留着,全都给了穆婉。在穆婉看来,兄弟俩还小,拿着这么多钱可不保险,就说给他存起来。   穆武忙道:“我和穆文早商量好了,这回要是得了钱,都给大姐。”   穆文也道:“家里要盖新房,我和穆文也要出力。”   穆婉看他们一眼,有些感慨:“我还总觉得你们小呢。好吧,大姐也不跟你们客气,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这些钱就用来盖房。”   话虽如此,穆婉还是待定主意,若是钱够用,还是把这银子攒下来给兄弟俩留着。   穆清彦捧着碗细嚼慢咽,忽听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人数不少。   “穆家大妹子!”来人是吴大。   吴大身旁跟着他两个堂兄弟,又有本村十来个青壮,为首的还有里正。   “吴家大哥,这是……”穆婉一愣,忽然就想到下午那会儿吴大在到处找小梅。   这回是里正开口:“吴大家的大丫头丢了。”   吴大心里着急,抢了里正的话:“我去大余村问了,余家说没见到小梅,又在村里问遍了,谁都不知道小梅的下落。天都黑了,她一向懂事,不可能天黑还不回家,我担心、担心……穆家二兄弟,都说你是穆神断,特别厉害,你帮帮忙,帮我找找小梅,要是小梅丢了,我、我将来可怎么跟她娘交代啊。”   说着这个农家汉子蹲在地上哭起来。   “哭什么哭!指不定只是迷路了!”里正清喝一声,看向穆清彦:“穆家老二,你看这事……”   里正能来这里,肯定也是希望穆清彦帮忙,但或许是有所顾虑,没有言明。   穆清彦皱了皱眉:“要找小梅,先回大雁湖。”   里正等人俱是不解。   吴大愣愣的说道:“大雁湖我们都找遍了,没找到,除非……小、小梅,难道我家小梅……”   吴大误以为孩子是掉在水里了,手抖哆嗦。   里正也以为穆清彦是暗示这个,毕竟里正先前也猜测过。白天里人挤人,小梅又是个孩子,即便真掉在水里,也是有可能。里正没说,是打算先尽可能找找,实在找不到再提出来。   穆清彦连忙摆手:“别误会,回大雁湖只是勘察。小梅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大雁湖,我想回去找一找,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想着,又问里正:“青山村的村民都询问过?没人看到小梅?”   里正摇头:“一开始同村都在一起,到赛龙舟的时候一窝蜂的挪地方,能顾着自家孩子就不错了。再者说,当时吴大一手捞着个孩子,是到河边之后小梅才不见的。大余村那边也问了,或是没看见,或是没留意,都去看赛龙舟了。”   可以想象,毕竟就连吴大也是看赛龙舟的时候疏忽了孩子。   农村孩子都是散养,到处跑,九岁的梅子在村人眼里也是半大姑娘了,别说村里人没什么太强的防范意识,便是有,也不觉得小梅能出什么事。   等到天黑了找不到人,村人才后怕,觉得怕是遇到拐子了。   “报官了吗?”穆清彦忽然想起来。   虽然天黑了,但因为今日是端午节,这三天城门不闭。   里正叹口气:“报官用处不大,村里有人手,先自己找吧。”   大晚上报官,衙差们肯定不乐意,少不得拿银钱打点。然而吴大刚定了亲事,给了足足六两银子,又要预备酒席,整理房舍,家里已是不宽裕,实在拿不出什么钱。若是没钱,衙差要么不来,要么潦草走个过场,有什么用?   再者说,他们想到穆清彦在村里,多少是同村,他肯帮忙不是比衙差们管用多了。   穆清彦转念就猜到了他们的心思,倒也没说什么。   “走吧,先去大雁湖。”当务之急,是找孩子。 第55章 拐子   对于村里人来说,跑一趟大雁湖不是事儿,可穆清彦没那么好的体力。为此,赵叔赶了车,村民们举着火把,把夜色映照的一片明亮。   夜晚的大雁湖,静谧安详。   白天人如潮水,使得湖边留下一片狼藉,不过地方大致清理过,加上不如前世污染物多,倒也不是太脏。   “现在改怎么办?”里正询问穆清彦。   穆清彦来到白天时青山村待的地方,回溯时间。   大致上一个村里的人都在一处,小梅拉着五岁的妹妹,跟着吴大。赛龙舟换了地方,围观的人自然跟着换地方,吴大劲儿大,左手捞着小梅,右手捞着妹妹,直到了河岸边才将两个丫头放下来。   大人们都围在前面,女人孩子在后面,也是防备着女人孩子被挤下水。   小梅照料着妹妹,却听同村的孩子问她家娶后娘的事。   小梅没说话,可妹妹却问她:“姐,他们都说后娘心狠,不给饭吃,真的吗?”   “别听他们胡说!爹说了,后娘会对我们好的,只要我们听话就行。”小梅已经懂事了。   妹妹的小脸上还是一片担忧:“姐姐,我害怕。爹总说我不听话,后娘会不会不喜欢我?会不会打我?我、我怕饿肚子。姐姐,爹为什么要娶后娘?不娶不行吗?”   小梅也答不上来,只能哄她。   妹妹不一会儿就忘记了这点烦恼,跑去跟人玩了。   小梅却是神色犹豫,最后似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看着乖巧懂事,实则妹妹的担忧她也有,甚至因为年龄大些,更害怕。早在来前她就想过,大余村也会来看赛龙舟,说不定能看到后娘。   她实在好奇,想知道后娘是个怎样的人,总要看过一眼才踏实。   因着她跟穆婉玩的最好,那会儿两人互换粽子吃,就跟穆婉提了一句。   见妹妹那边有大人照看,她就挤出人群,往大余村的方向走。   到处都是人,小梅走得不快,也很小心,怕碰到别人挨骂。她边走边张望,加上到底没什么防备心,殊不知有人盯上了她,出其不意从后面将她抱住,一方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   小梅瞪大了眼睛,想挣扎,却根本挣不动,几息后就昏过去了。   袭击小梅的是个三四十岁的高大男人,粗麻衣裤,像个普通村民。他将昏迷的小梅往怀里一抱,身边还跟着个三十来的妇人,嘴里唠唠叨叨,宛若夫妻模样。   “我说不带孩子来,你偏不听,天这么热,这下可好,中暑了吧。”妇人声音不小,看似埋怨男人,其实是说给周围那些人听,从而潜意识里降低被怀疑的风险。   这两人配合默契,行动迅速,绝对是老手。   拐子!   只是,大雁湖人很多,孩子更多,这两人怎么就盯中了小梅?要知道,在小梅身边就有跑着玩闹的男女孩子,比小梅年岁小些,模样也好看,也没见大人看护着。拐子无非是将孩子当商品卖掉,那么商品的质量越好,价格才越高,怎么他们就放弃了高价商品呢?   “穆家老二?”里正见他迟迟不做声,也不吩咐怎么找人,心里犯嘀咕。   穆清彦轻吐一口气:“村里派个人,立刻去衙门报案……不,你让人找我大哥,仔细问一问今天有没有人去衙门报案,丢孩子的。”   里正反应很快,脸色变了变:“真、真是遇上拐子了吗?”   凤临县每年端午都这么热闹,丢孩子的事不是没有,但并不算多。起码没多到让人重视的地步。   更何况,小梅是个女孩子,在重男轻女的年代,潜意识觉得女孩子们不会受到什么危险。再加上当时附近都是村民,哪怕不是同村也可能认识,小梅是大孩子,他们没觉得拐子敢那么大胆,万一孩子叫一声,拐子会被愤怒的村民打死。   吴大听说可能是遭了拐子,竟是面如土色,崩溃大哭:“小梅啊,都是爹害了你啊,我怎么跟你娘交代啊。”   穆清彦不由得皱眉:“孩子只是丢了,赶紧报官,兴许还能追回来!”   里正看他一眼,摇头叹气:“你没明白,小梅是个姑娘家,九岁了。遭了拐子,就算是找回来,往后……”   这就要提到拐子们的销货渠道,拐来的女孩子,大多数都流向青楼楚馆,运气好的能卖进富贵人家做下人。当下女子讲究贞洁,名声尤为重要,小梅年岁虽小,到底是小姑娘,过两年说亲,这就是污点,恐怕没人愿意要,还要遭受各种流言蜚语。   以往不是没这样的例子。   穆清彦沉默了一下:“当务之急,是将孩子找回来。”   其他的都是后话,哪怕受些流言,也好过被卖入地狱。   再者,看拐子那般娴熟自然,他怀疑不止小梅一个被拐。今天的大雁湖,对拐子来说可谓天时地利,那些孩子在他们眼里就是一锭锭白花花的银子,他们舍得放手吗?   小半时辰后,几匹快马跑了来,为首的就是穆林。   “二弟!”穆林带了四个人,又说:“我们先过来,一会儿还有人。这件事县令大人很重视,知道二弟你管了这事儿,就让我们听你的,今早解救被拐的孩子。”   “先说说情况,还有其他人报案吗?”   “对!一共有五个报案的,柳树村一对姐妹,上水村一个,李家村一个,梨花村一个,都是女孩儿,最小的四岁,最大的八岁,再上小梅,一共是六个。”穆林又说:“实际上被拐的孩子,肯定不止六个,有些人或许没来得及报案,还有一些,估计是不会报案。”   因为丢的都是女孩儿,女孩子不值钱,不能传家业。   农村一般孩子多,一家里几个孩子,丢一个白吃饭的女孩儿,不能说一点儿不伤心不难过,最起码,家里不愿意费力气费银钱去寻找,像吴大这样的,是少数。   穆清彦没心思想别的,只希望拐子别走了水路,否则就难追了。   “大哥,跟在我身边,别让我打搅我。”   “我知道。”穆林也算是有经验。   穆清彦放开异能,开始追踪拐子行迹。   将小梅拐到手,两人快速离开人群,走到一辆马车跟前。这辆马车是平板车改的,直接在板车上加了拱架,套了布,因此车身略长,也没开窗。车边守着两个男人,看似闲聊,眼睛却一直警惕的观察周围。   见到两人过来,其中一个连忙掀起车帘,大汉将小梅塞了进去。   那车里已然昏睡着好几个小孩子。   都是女孩儿,和小梅一样都是农家孩子,看来这些拐子的确很谨慎,目标明确。他们算准了女孩子们家人的心思或者能力,尽量的减少麻烦。   看着马车前行的方向,穆清彦招呼穆林:“大哥,上马!”   穆林会意,吩咐随行的四个人准备追查,又向里正等人说道:“你们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我们来查。”   里正点头:“大林子,咱们一个村的就不说什么客套话,有什么需要的就来找我,村子里别的或许不行,人手管够。”   “里正叔,放心吧。”穆林没再多说,带着穆清彦上门,按照他的指示,朝一个方向追。   穆清彦眉头皱的越爱越深。   此刻他们去的方向,分明是渡口!   那辆车没在渡口停,而是继续向前,沿着一条荒草淹没的小道,颠簸了好一阵子停了下来。再往前就是山林了,但这些人没进山,而是分工将车内的孩子们带出来,翻过了左边的土坡。   碎石滩!   翻过土坡就是碎石滩,这地方一般没人来,所以没什么路,也荒僻。   同样,若是拐子们有接应的船只,停靠在碎石滩,很容易避人耳目。   碎石滩有土坡山崖遮挡,看不到岸边,唯有从水路过去才能知道。可走水路的船,怎么会去疑心停靠在岸边的船只呢?便是奇怪一下,也没人去寻根问底。   到这里,一行人也只能下马。   翻过土坡,往下走,前面果然是碎石滩。   夜色中的碎石滩安静的有点吓人,岸边早没了船只或人。   在穆清彦的视线里,小梅等一共八个人全都被送了船。船并不是小渔船,也不是大船,而是渡口常用来渡客人的渡船。船身四面开敞,两侧横着长板供人坐,两个艄公一前一后乘船。   船舱中心的船板被打开,小梅等人都被送到了里面,船板一盖,丝毫看不出来。   船身吃水很深,儿船上除了艄公,只坐了三个男人,估计暗舱内不止八个孩子。   拐小梅的四个人没上船,也没一个人说话,只是朝船上艄公打个手势,船就开走了。这四人重新返回马车,驾着车离开。   这四个人留下,是打算继续作案,还是想观察一下凤临县衙的应对?   穆清彦想着,是立刻抓人,还是先去追查小梅等人下落?抓了那四个,万一咬口抵赖怎么办?所谓抓贼抓脏,这些拐子一看就是老手,绝不可能恐吓两句就老实交代。   抓人吧!若真不交代,大不了他亲自跑一趟,把他们老巢给剿了! 第56章 追查   拐子四人熟门熟路来到梨花村,进了村尾一座院子。   院子很大,左边是三间崭新的大瓦房,右边是两间陈旧的黄泥茅草屋。农家人若攒够了钱盖新房,若地方够大,就不会拆掉旧房。这家便是这样,新房住人,旧房堆放杂物和粮食。   前几天村里来了几个生人,说话口音像是邻县的,要租他们家旧房住。   村里若有外人来,里正肯定要过问,甚至还查看了他们的身份路引。确定四人是邻县人,这才准许他们留在村里,而且还热情招待。不为别的,这四人说这趟出门,一是想看凤临县端午赛龙舟,一是来收些货贩卖。   梨花村虽然以梨花为名,可实际上,他们村子不仅种梨树,桃树、杏子、李子都有,如今就正是桃子成熟的季节。当然,其他村子也有果林,每到果子成熟,价格就贱,且不好卖,若是有外来商客采买,再好不过。   这四人看了果林,表示愿意采买,等端午节过完就采摘,初步商议的价格也不错。   因此,村里对这四人十分热情,这就是送上门的财神爷啊。   再者说,人家还带着女眷,无疑更令村人放松警惕。   四人并不开火,多出些银钱,搭在主人家一起吃。   他们送走了一批货,返回村子的途中遇到从大雁湖回来的村民,还一起聊一聊比赛新闻,那个妇人还摸出一把饴糖分给几个小孩儿,跟同村妇人提及自家孩子,别提多和善。   待回到租住的屋子,这四个人脸上的笑容才冷下来。   中年汉子显然是为首的人物,他对其他三人嘱咐道:“明天一早我们按计划找里正,收一批桃子,从水路撤。”   七娘笑道:“当家的放心,也不是第一回 。”   夜色寂静,一群衙役对小院儿成合围之势,蔡捕头一声令下,踹门的踹门,砸窗的砸窗,在屋内四人被惊醒的同时,衙役们已经扑了进去。   “他娘的!”大汉已经来不及想是如何暴露的,见来人是衙差,他睁眼就摸出枕头底下压着的一把砍刀,奋力朝房门的方向冲。否则蚁多咬死象,又是在屋内有限的空间里,他根本支撑不了太久。   七娘是个女人,虽然在衙差踹门时就惊醒了,可没地方跑,直接傻愣在床上,已经被衙差捆个结实。   另外两个扮做伙计的,也在反抗。   大汉眼见着要糟,突然一把拽过自己人,直接当肉盾往衙差的刀上撞。这人声声惨叫划破了夜空,鲜血淋漓里硬是让大汉闯出一条路,跑出了屋门。然而到底没用,为了这次抓捕,衙门来的捕快很多,早把院子围了两三层,就是防备这几人藏了凶器拼死反抗。   大汉胳膊、后背受了不少刀伤,最终被擒。   到这个时候,他才大喊:“你们干什么?县衙还有没有王法,我们可是正经商人,我们是光岷县人!”   衙差搜查了屋子,拎着几个包袱出来,里面就有身份文书和路引。   蔡捕头查看了一遍,身份文书和路引都是真的。   “正经商人?带着刀?”蔡捕头冷哼:“有人报官,说看见你们四个白天的时候在大雁湖抱走了几个孩子,还把孩子送到渡口碎石滩的一艘船上运走。狗屁正经商人!这梨花村就有一家丢孩子的,我若跟村里说了,不必去衙门,村子里的人就能把你们打死!”   大汉惊疑的瞪大了眼睛。   他不是怀疑这番威胁,而是震惊于白天的事被发现。   他们一路都十分谨慎小心,并没有看到可疑之人,可对方连他们运走孩子的方式都一清二楚,可见不是撒谎。他们这些人向来分工明确,比如他和七娘几个,利用合法安全的身份在明面儿上出现,拐了孩子就立刻送走,不仅有利于身份的重复利用,还能模糊衙门查找方向。   若今晚捕快是先山哥们盘查,他肯定不会鲁莽,但半夜里踹门就抓人,他第一反应就是逃……   抓了人,立刻带回衙门讯问。   衙门里刑讯的手段繁多,又不存在什么刑讯逼供的说法,何况对于这样的拐子,人人都觉该死。穆清彦一开始的担忧显然有些多余,衙役从七娘开始,半个时辰就撬开了她的嘴。   周县令在后堂等消息,穆清彦也在这儿。   稍时蔡捕头过来:“禀报大人,七娘招了。她说那艘船会将孩子送到光岷县,她只知道在一个村子里有所宅子,是专用关押孩子的,但她并没去过,不知道具体地点。他们四个人是以中年大汉张兴为首,他们就负责拐女童,不管运输,安置和交易也另有人负责,每回都是张兴把钱领回来再分给他们。”   “张兴怎么说?”周县令一听这伙人组织严明、分工明确,不由得揉了揉眉心。越是这般,越难抓捕。   蔡捕头面色不好:“张兴不肯交代,其他两人跟七娘一样,只是小人物。”   周县令只能看向穆清彦:“穆小友怎么看?”   “大人若愿意,草民愿助衙门寻回被拐女童。”穆清彦直接表态。   周县令先是一喜,随之又踌躇:“只是光岷县……那已不是本官治下。”   穆清彦清楚跨地办案的难处,问了一句:“不知光岷县县令官声如何?性情如何?”   这话言外之意就是猜疑光岷县县令是否会成为拐子们的保护伞。   光岷县既然能成为拐子们的大本营,定然是让他们觉得安全。这般情况下,很难说他们是否打通了县衙各层关节,即便不是县令,也定然是某个有权利的人物。   他们若要去追查,即便找到女童也没用,对方稍微使点绊子,他们就很难抓到人。抓人必须要当地县衙配合才行,都是平级,不得允许就踩到别人的地界儿,犯忌讳。   周县令道:“光岷县县令姓何,七八年没动过位置,年年考评中等,无功无过。官声也平常,不好不坏。”   穆清彦皱了眉,这样的人要么是老好人混日子,要么是城府极深。   但愿不是后者吧。   周县令给了他一份盖有县令大印的手书,必要的时候可以拿给光岷县县令,不管对方心内如何,总不好在明面上为难。另外,周县令也给他拨了几个人,包括穆林在内共五个,人太多会惹得光岷县不快,且容易暴露,毕竟先期是查找女童为主。   事情不能耽搁,若是迟上一步,女童说不定就被转手。   穆清彦没回渡口,已是后半夜,他直接找了家客栈住。客栈里有现成的热水洗漱,他又要了一碗面,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将近辰时了。   来到客栈大堂,一眼就看见几个人。穆林带着四个捕快,皆是便装,陈十六跟何川也在,几个人边吃早饭边说话。不用问也知道,陈十六消息灵通知道了拐卖女童的案子,指不定又想掺一脚。   出乎意料,这回陈十六没说要跟着。   “穆兄,我这几天正忙,没办法跟着你们,你要是有事只管找我,我能帮的一定帮。”说着,陈十六将光岷县县令的生平都讲了一遍,末了说道:“看上去就是个平庸县令,这样的人挺多,但他不惹事,治下也没什么乱子,上面也有点关系,所以位置坐的很稳。我觉得你们这趟过去,表明身份,他应该会行个方便。”   陈十六凑到他跟前低声道:“就算他受过拐子好处,也没什么大不了,讨好县令的多着呢。我觉得何堰是个识时务的人,抓了拐子还能给他博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陈十六这番话也是有些道理。   穆清彦问:“你接委托了?”   总不会是用这方式在攒钱吧?   陈十六摸着鼻子难为情的笑:“我跟穆兄比不了。那些大案子我不指望了,接点儿小事查一查,不然要没钱吃饭了。”   目前陈十六就在帮人查打闷棍的事儿,以前这样的事他听听就算,绝对不稀罕管,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加上他正急着用钱,在何川的劝说下就接了。这么查着,倒也体会到乐趣,也颇有收获。他就不该一开始好高骛远,这个步调挺适合他的。   “二弟,吃点儿什么?”穆林几个已经吃完了。   早上习惯吃些清淡的,他没在客栈吃,而是从外面要了一碗馄饨,一笼蒸饺。吃完之后,跟陈十六告别,找了马车赶往渡口。   去光岷县,从渡口坐船,也是追踪那搜拐子的船。   另外,今天穆文穆武应该会回铺子,他要外出,也得跟两人说一声。   再者,还有闻寂雪。   熟料,闻寂雪仿佛未卜先知,已然等候在客栈门前。闻寂雪身边带着车夫,并没赶车,而是背着行囊。   “你这是……”   “跟你去光岷县。”闻寂雪果然已经知道消息。 第57章 钱家庄   直至上了船,穆清彦才静静看向闻寂雪,目露询问。   别看闻寂雪有钱又有闲,又委托他查过鬼母传闻,但这种拐卖女童的事情,闻寂雪不可能感兴趣。   闻寂雪很坦然:“这种事我的确不感兴趣,但是,我对此很了解,可以帮你。再一个,听情况,这不是一两个人进行诱拐,背后潜藏着一个很大的团伙,巨大的利益滋生贪婪的人心,也会养出他们的狠辣。单凭这几个捕快,去人生地不熟的光岷县,我怕你回不来。”   话不好听,心意却是好的。   穆清彦实则也有这番担忧,闻寂雪跟着,他安心不少。   不过,他直接点中了闻寂雪真实的想法:“你想继续查浮光?”   闻寂雪点头:“价钱随你谈。”   “仅仅只是好奇?”   闻寂雪看他一眼,笑道:“不是,我喜欢看你查案。”   穆清彦眉梢轻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要我查也不是不行,我不要钱,我要人。”   “人?”   “对。我要你保护我一年。”   闻寂雪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是……尽管出乎意料,不得不说这样的要求才是最明智的,也是颇得他的心意。   “好。只要你能查出浮光一案,我就保护你一年,随叫随到。”   听着闻寂雪爽快的一口答应,穆清彦翘起嘴角,心情愉悦。   这下好了,保镖总算是落实了。   *   大清河横贯南北,水运繁盛,凤临县的繁华便得益于此。光岷县虽和凤临县比邻,却没有凤临县这样的地理优势,尽管也沾着点清河的边儿,偏生县内大山密林很多,河流途径之地,要么山势陡峭,要么河道窄小,如此来不能停靠大船。   当然,这只是影响光岷县富裕的一个原因。   光岷县这地方,就跟当地县令一样,不好不坏,十分中庸。   穆清彦他们坐的是一只渡船,穆林等捕快都穿着便装,伪装了身份。他跟闻寂雪就是两个出门游玩的少爷,穆林几个捕快是穆清彦家的护院,闻寂雪带着的大个子名叫高天,不爱说话,却又总是笑的一脸憨厚。   在渡口停靠,几人上了岸。   眼前这个小渡口跟柳林渡口完全不能比,不仅仅是小,且冷清得多。这边停靠的都是小渔船、渡船,最大也是十来米的小货船,且吃水不能太深,容易搁浅。想当然,这边自然不可能如柳林渡口那样热闹。   “从这儿进城到要多久?”穆清彦问。   穆林几个也没来过,只能去打听。   稍时回来,说道:“这里离县城远着呢,坐车也得一个时辰。不过有个小镇子,镇上有客栈,不是太远。”   “先去镇上客栈住下。”大白天的,他们一行外乡人实在扎眼,不能这么明晃晃的四下寻找。   一行人两辆马车,两刻钟才到小镇。   这镇子的确很小,就一条大街,从头能看到尾。临街的是小商铺,卖杂货、吃食、酒水等,像样子的客栈只有一家,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穆林几个派外差可以公款报销,穆清彦是给衙门办事,自然同样享受补贴,但他还是自掏腰包补了一部分。公款吃喝卡的严,有预算,超出了得自己付账。穆清彦从来不喜欢委屈自己,他要住最好的房间。   “让高天去办。”闻寂雪揽过了付账的事。   穆清彦没跟他客气。   他跟闻寂雪开了相邻的两间房,穆林几个住楼下。   这种小镇子上的客栈不能跟县城里比,乍一看倒是挺干净,屋子里也没什么多余摆设,但床上铺盖已经旧了,洗的发白。若是有选择,穆清彦是不愿意住在这儿的,客栈里的东西不知多少人用过,这时代又不像前世酒店对被褥进行消毒。   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不习惯的还是平时生活上的一些小问题,大致也适应的差不多了。   “一会儿去吃饭,吃完饭就四下里逛逛,借着打听游玩,把光岷县的简单情况摸清楚。”一行人查案,是以穆清彦为主,行动都听他吩咐。他特意嘱咐穆林几个:“大哥,一会儿出了门可记得改口,别漏嘴。”   穆林笑道:“少爷放心。”   午饭就是在客栈旁边的一家饭铺子吃的,因为伪装,主人自然不能跟下人同桌。穆清彦和闻寂雪一桌,穆林高天等人一桌。作为有钱公子,在外面吃饭自然不吝啬钱财,什么菜最好最贵就吃什么。   闻寂雪请客。   “味道差远了。”闻寂雪满嘴嫌弃。   “出门在外,将就吧。”穆清彦同样觉得不好吃,但他这个人嫌弃归嫌弃,却不会因此挑剔的不动筷子,反倒依旧会把自己吃饱。就好像住客栈,心里再嫌弃也得住,没办法的时候就得适应。   闻寂雪吃得慢,干脆要了一壶酒。   关于如何追查,穆林一贯不多问,闻寂雪现在也不问了。   这给穆清彦省事不少,只要他们嘴上不问,他也不必想话敷衍。   之前审问七娘,七娘交代的线索模糊,只说是某个村子的宅子是老巢。鉴于她是听张兴漏嘴说的,应该可信,但查找起来依旧是大海捞针,范围太大了。   穆清彦倒是不在意。   来之前他就分析过,从柳林渡口到这个小渡口,最多一个半时辰。当时拐子们是大白天拐人,得手船就开走,抵达光岷县小渡口也是白天,总不能大刺刺扛着一群昏迷的女童上岸吧?   要么他们会徘徊等到天黑,要么会做些伪装。   他倾向后一种。   果然,这些人等着船开出了凤临县水域,就将摞在船头的大箩筐分开,将暗舱内的女童抱出来塞在箩筐里。这种箩筐个头很大,又深,一个里头能塞两个孩子,之后就拿旧布密密实实的盖上,这些布上有小破洞,不会影响呼吸。   及至到岸,渡船上摆了七个大箩筐,早有等候的车来接。   箩筐搬上车,一行人便如同贩货的一样离开了渡口。   穆清彦留意到渡口开买茶铺子的跟艄公打招呼,态度十分熟稔,还说了一句:“钱三的买卖越做越大啦,昨天就到了一批货,不知发了多少财。”   穆清彦不确定茶铺老板是否知晓“货物”的内情,但钱三是个人名,很有价值。   一般生意做的略大,哪怕是开杂货铺子的呢,外人提及都要称个掌柜。茶铺子老板却直接称钱三名字,要么是钱三发财是最近的事儿,要么他们关系熟悉。   下午,穆清彦带着闻寂雪,看似闲看风光,实则是追寻着拐子们的脚步。   这一走就是大半时辰,远处是青山,还有个小村庄。   “这儿离县城不远了吧?”穆清彦问。   穆林打听了附近村庄分布,自然清楚:“对,刚才我们就走大道过来的,如果再顺着大道往前走,小半时辰就能看到城门。”接着,他又说:“前面村子应该是钱家庄。”   钱家庄?钱三?   又是类似大余村的地方,看来不能贸然进去。   “你怀疑这村子有问题?白天不好行动,可以晚上来探一探。”闻寂雪十分善解人意的说道。   “我们晚上来。”   天色擦黑,穆林等人留在客栈,只闻寂雪带着穆清彦悄悄出来,顺带,穆清彦第一次体会了轻功这种神奇的绝技。   闻寂雪打开后窗,将他往怀里一抱,穆清彦只觉得整个人拔地而起,耳边有风声,随之就是如羽毛般飘落,着陆很稳,过程极快。当脚踏实地,他还有点儿恍惚,朝后方一看,已经是远离镇子了。   “真神奇。”他不由得呢喃出声,毕竟听说是一回事,亲自感受是另一回事。这完全颠覆了他曾经接受多年的科学教育。   闻寂雪低头,只看他双眼很亮,想逗逗他,故意招呼不打一声,又是拔地飞起,故意用了最快的速度,飞得又高,还贴在他耳边提醒:“你低头看看。”   穆清彦并不晕机,也不恐高,但这么一低头,还是有种目眩之感。   全靠对方一只胳膊捞着他,很没安全感,他不得不用两条胳膊紧紧环抱着对方,丝毫不敢妄动。   不可否认,他很紧张,尽力稳着声音:“别幼稚,带我下去。”   闻寂雪笑起来:“不好玩吗?”   穆清彦没作答,因为除了紧张,感觉还不错。   闻寂雪见好就收,稳稳着陆。   穆清彦轻舒了口气,这才发现,前面不远就是钱家庄。   “你这门轻功叫什么名字?”他记得清楚,闻寂雪的速度比傻姑更快,但不确定是不是闻寂雪内功更深厚的原因。   “没有名字。”   不知真假,但穆清彦只是随口一问,没再探究。   “送货的马车进了钱家庄,幕后之人绝对跟钱家庄有关。一个村的人都是一个姓,即便是某个人犯案,但同村的人很可能知道一些。”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人给外人漏消息,反倒十分警惕外人,而给钱三透风报信。   闻寂雪照样没问他是如何知道马车进了钱家庄的,只是观察了村子地形,说道:“村西头有座大宅子。”   会是七娘口中的宅院吗? 第58章 你老了   在闻寂雪的帮助下,两人顺利入村,并蛰伏在宅子的屋顶。   宅子的大门上挂着匾:钱宅。   白天在镇子上闲逛,倒是听说钱家庄有个钱大善人。   这人名叫钱胜,四十余岁,早年家境普通,在外跑商发了财,回村盖房置地,做了富家翁。钱胜富贵了也没忘本,逢年过节都会舍钱施粥,捐钱搭桥铺路,重修庙宇供奉香火,把自家的地减租佃给同村无田的村民,若是有那想做生意又囊中羞涩的,他还会慷慨解囊。   钱三便是受益的一人。   据说两家关系已经远了,但论辈分,是叔侄。   钱三膀大腰圆一身力气,家里穷,为挣钱跑去帮赌坊收债,是个狠人。但这钱三又是个孝顺人,寡母一手拉扯他长大,落了一身病痛,钱三急着弄钱也是给老娘治病。   去年,钱胜把手里的酿酒作坊给了钱三掌管。   这家酿酒作坊就在村里,背靠山林,村中不少人在里面做工。钱胜早说了,办这个作坊不为挣钱,只是给村里人一个挣钱的地方,酒坊赚的银子,一半用来捐给庙里做香火供奉,一半用在村里私塾以及给村中孤寡吃用。   钱家的宅子挺大,但内里平常。   这个时候四下安安静静,值夜的下人守在门边说着闲话。   “钱胜在书房里,一个人。”闻寂雪指着一间亮灯的房间说道。   穆清彦一扫,果然,钱胜正在看账本,时不时拨拨算盘。   宅子各处看上去都很平静,并无异常。   穆清彦心里还是有些怀疑钱胜,毕竟那些女童是用酒坊的运货名义运走的,钱三又是替钱胜管着作坊,能跟他无关?至于那些用钱买来的名声,或许是求个内心的欺骗,或者纯粹是种掩护,古往今来这类例子不少见。   “去酒坊!”他低声跟闻寂雪说道。   仗着闻寂雪的轻功,两人到了靠山林的酒坊。   酒坊离村子数丈远,很大的一个院子,即便是晚上,大门外也亮着两盏灯笼,里面还有值夜的人。酒坊分前后两个部分,前面一部分是黄泥砌的院墙,一人多高,结实的大木门,一张黑漆匾额:钱氏酒坊。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酒气,有点果子的香甜,是果子酒。   这种果子酒是水果加了酒曲,又经过蒸馏酿造的,有一定的度数,别有滋味儿。   前院场地平整,两侧都搭着棚子,堆着大竹筐大酒缸。一整排房子,大小七八间,浸泡、蒸煮、冷却等工序在这些屋子里完成。后院里还有一排屋子,更为要紧的拌曲、发酵、蒸馏等在这边有老师傅完成,这牵扯到酿酒方子的保密,因此一般人不准进后院。   酒水酿造后,装坛,存放。   一般制酒作坊都会挖酒窖,哪怕是个小作坊应该也有。   穆清彦用精神力仔细的在地表之下一点点搜索,他觉得,若是酒坊真有猫腻,关键应该就在酒窖。那些女童被运来,肯定要避人耳目的关押,有什么比酒窖更隐秘的?   “找到了!”穆清彦发现了酒窖入口,且在脑中描述出酒窖的地形。   打开酒窖入口,底下的确是摆放着大小酒坛,且空间大小跟小作坊的产业相当。但是,在尽头处遮挡着一块一人高的床板,挪开床板,后面是个入口,进去之后地窖空间陡然增大,一群年龄不等的小姑娘蜷缩在里面,有的惊恐,有的哭泣,也有的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地窖有通风口,但这么多人要呼吸,又在里面吃喝拉撒,那种污浊和窒闷可想而知。   穆清彦怀疑倒地的几个孩子是病了。   此刻地窖内没有看押人,没有灯,漆黑一片,他也无法分辩哪个是小梅。   找到被拐的女童,本是好事,但穆清彦不得不多想想后续。   这家酒坊原本是属于钱胜,但去年给了钱三,不知是只交出了管理权,还是直接过户,但有一个问题摆在面前。钱胜若是刻意如此,那一定是为了隐在幕后,跟酒坊这些生意了断干系,一旦事情败露,他自是有后手打点,从而不受牵连。   或许,就是多花些银子的事儿。   光岷县县令一贯处事“平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牢牢蹲在光岷县做父母官,怕是早绝了向上爬的念头。那么,官途不求了,钱财也不要吗?便是他不要,他的亲眷、他的亲信不要吗?   若到时候钱胜脱身,不但将来拐卖会再起炉灶,只怕还会将穆清彦记恨上。   明着不好动手,暗地里却防不住。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穆清彦可以依仗闻寂雪看护,但穆家的其他人依旧危险。   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   拐卖女童何等暴利,小鱼小虾可以漏网,如钱胜钱三是绝对不能放过的。   想着,他问道:“若抓了人,会怎么判?”   闻寂雪道:“本朝律例,略卖人为奴婢者,绞刑;为部曲者,流放三千里;为他人子孙者,徒三年。”略一停顿,又道:“若是卖良为娼者,磔刑。”   “磔刑?”这个词太生冷,穆清彦并不明白。   “砍头后,再将尸体的四肢分裂,犹如分解牲畜。”   有个词叫做“死无全尸”,这是一种很恶毒的诅咒,而用这样的刑罚惩治拐子,则表明朝廷对略卖人口的憎恶。   当今人分三六九等,良贱不通婚,因此拐卖良民醉更重。   即便如此,暴利依旧令人铤而走险,这等事屡禁不绝。   穆清彦轻吐一口气:“我怀疑钱胜才是幕后主使,可若他打通了县衙关节,只怕会脱身。”   有时候案子如何结果,要看主审官的态度。   闻寂雪嗤笑一声:“当局者迷。一些没长成的女娃娃值几个钱?只怕是他们生意链上的小头。这个钱胜的发家史很值得怀疑,且不说他当年到底是不是跑商发财,就说他回到光岷县,立刻散财童子一般为自己扬名,为的什么?真是钱多的烧手么?一切都是铺垫,是伪装,是掩护。   那么问题就来了。组织人手拐卖人口容易,可各行有各行的门道,这等大批量的‘货物’,他往哪儿销?贸然出手,怎么知道安全?”   穆清彦脑中一阵清明,点头赞同:“是了,说明他当初回乡时就已经有了计划,有了准确而安全的销货渠道,甚至……他当初所谓的跑商,可能就是入了别人的拐卖团伙,因此对这些才如此熟悉。”   “所以暂且不急,仔细查一查这个钱胜,真有大头的买卖,他肯定不会轻易交给别人。”闻寂雪对这等龌龊事情见得太多。   “我担心这些小姑娘很快会被转手。”酒窖内环境恶劣,不少孩子生病,拐子肯定不愿多留,病一个死一个,那都是钱。   “他们做事很有规律,这一批孩子刚送来,总要联系买家,应该有几天缓冲期。”   穆清彦点头:“那就盯着。”   当天晚上回到客栈,立刻做了安排。   主要是暗中盯着钱家庄是否有可疑人进出,这个交给穆林他们。   闻寂雪和穆清彦依旧扮着富贵公子,带着高天进县城。   白天不能妄动,干脆闲游,顺带摸一摸县里的情况。凤临县周县令虽给了一份手书,请光岷县协助办案,但对方是否配合不得而知,哪怕是故意拖延时间,对他们来说也是功亏于溃的。   一样是县城,光岷县到底不如凤临县繁华,单单人口就少很多。   “去茶楼坐会儿吧。”穆清彦对逛街不感兴趣,还不如去茶楼听听消息。   闻寂雪顿觉可惜,本来他觉得在街面上转转挺有趣的。   穆清彦目睹到他脸上一闪而逝的表情,神色略显古怪:“要不,你再转转?”   闻寂雪噗嗤一笑:“你若是不陪我,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穆清彦脸色更怪了:“你的爱好真与众不同。”默了一下,无所谓般的说道:“如果你真想的话,奉陪到底。”   闻寂雪笑着摇头:“你才十五,却我比还老城。”   穆清彦心头微动,问他:“你呢?”   “长你十岁。”   “嗯,跟我比,你的确老了些。”穆清彦一本正经。   闻寂雪一时间不知怎么回,干脆抬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下。做完这个动作,他自己倒是愣了愣,又见穆清彦皱眉看着他,忙轻咳一声,帮他把揉乱的头发打理好。   “去茶楼喝茶。”闻寂雪不提逛街的话了,小心觑着他的脸色,见他没恼,嘴角的笑又浮了出来。   他看看手,手心里似乎还留着揉搓发顶的触觉,他的目光也时不时落在穆清彦的头顶。有点儿手痒,总想再去揉一揉,但是不敢。   穆清彦年十五,尚未弱冠,他的头发上半部分束起,下半部分披散,也没用簪子,只拿青色发带绑住。当下很多少年都是这样,也有全都束起来的。如今天热,若是在家里,穆清彦为图凉快省事,也是一股脑儿束起来。   方才闻寂雪一揉,头发有些松散。   他正打算到了茶楼雅座里重新收拾一下,却感觉到闻寂雪的视线总在自己头顶扫来扫去。回头一看,对方忙收回视线,喊伙计上茶,欲盖弥彰。 第59章 季姓男子   从茶楼出来,两人找了辆马车,前往佛光寺。   在茶楼喝茶的时候,听伙计说佛光寺求签很灵验,尤其是求子,几乎是有求必应,不仅本地人,便是许多外乡人也慕名而来。两人富贵打扮,又明显是外乡人,伙计谈及光岷县游玩之地,佛光寺榜上有名。   打听了地方不太远,干脆就去逛一逛。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田园风光,半个时辰后,看到半山腰处的寺庙。寺庙不是很大,却修缮的很齐整,上空香烟袅袅,山下香客不绝。   这时路边两个人吸引了穆清彦的视线。   是一对主仆。   男子神色憔悴,面带病容,在仆从的搀扶下,摇摇晃晃的朝前走。看样子也是去佛光寺的香客,只是,看男子衣着不是穷苦出身,何况还有仆从随行,然而去寺庙这样远的路,却没坐车。   仆从不停的说着什么,满脸忧色。   马车擦身而过的瞬间,听到那仆从的话:“……日头这样大,少爷病还没好,哪里能这样辛苦。我知道少爷担心夫人小姐,我去找,我一定仔仔细细的找,少爷回去吧。”   看来是家里人失踪了。   即便如此,求神拜佛能有用?不过是求个心理安慰,走投无路的选择罢了。   及至到了佛光寺,两人也没取香,只在寺庙各处看看。果不其然,这里的香火很盛,尤其是解签的地方排了长队。   “要不要去求支签?”闻寂雪提道。   穆清彦摇头:“我不信这个。”   “去后山看看?”佛光寺不大,很快就逛完了,没什么意思。   “嗯。”穆清彦点着头,又朝求符的地方看了看。虽说自己不信这些,但来了一趟,或许给穆家弟妹们求个护身符,也是个心意。   恰在此时,寺门外传来嘈杂,似乎发生了争执。   佛门净地讲究清净,哪怕香客们进进出出,但没谁会大声喧哗,唯恐亵渎了菩萨佛祖。当看到闹起争执的双方,更是惊讶,居然是来时路上见过的那对主仆,他们跟佛光寺的大和尚对峙了起来。   “又是他!这人说他妻子妹妹在佛光寺上香的时候不见了,非得说是寺里和尚藏起来,都来闹了好几回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大殿里都是菩萨呢。”   “谁说不是。都报官了,衙差们将整个寺庙都搜了一遍,根本没找到人。后来呀,是在后山一条下山的小道上发现了一只绣鞋,那人辨认后说是他妻子的,这就说明他妻子妹妹不是在寺庙里丢的嘛。他不信,执意闹腾,三番两次去衙门鸣冤,前几天县令大人也烦了,说他扰乱公堂,打了一顿板子。谁知这才几天,又来了。”   寺庙外有不少小贩,相互议论着,道出了事情始末。   果然,那拦着不让主仆进去的大和尚满面慈悲,宣了一声佛号:“施主,贫僧知你心中悲痛,但尊夫人与令妹并不在佛光寺内,未免惊扰到其他香客,施主还是请回吧。”   “你说不在就不在?我不知你们这寺庙里有什么猫腻,只要把我夫人和妹妹还回来,我便不再来,否则……我可是打听清楚了,在你们寺庙里失踪的香客可不是一个两个!大不了我舍了这条命,去京城击登闻鼓鸣冤!”男子愤愤说着,面上泛起病色潮红。   历朝历代都设有登闻鼓,本朝于阙门外置一登闻鼓,受理百姓申诉。   这相当于越级上诉,自然有一定的前提。朝廷规定,只有经过县、州、府三级官府审理而不服者,才准许到京城敲登闻鼓申诉。当然,若是牵涉原告的长官、朝廷命官,或机密要事,也可以直接敲登闻鼓。另有规定,若申诉之事不实,要杖八十棍,这么打下来,基本不死也残。   然而谁都清楚,规定是一回事,实际如何是另一回事。   如今登闻鼓规定更严苛,敲响登闻鼓便是惊动圣上,要先挨一顿板子才能面圣。一般不是大冤屈,没人冒险去敲鼓鸣冤。   “阿弥陀佛。”大和尚双手合十,垂下的眼里闪过一抹阴狠。   穆清彦被勾起了好奇,格外关注,因此大和尚的神色变化没逃脱他的目光。   他将精神力放开,笼罩寺庙,发现后面禅室聚了不少和尚,其中一个披着袈裟的正是方丈。这些和尚此刻不念经,不颂佛,也没了慈眉善目,个个脸上带着狠厉。   “这姓季的阴魂不散,纠缠不休,就该按我当初说的,弄死他一了百了。”说话的和尚膀大腰圆,如怒目金刚,啪的朝桌子一拍,险些将桌子拍散架。   “大老爷说的话你忘了?”方丈阴冷一笑:“早就警告过你们,佛光寺不能引人注意,那么多女人还不够消遣?幸好县衙那边打点过,否则闹出事来,你们几个……”   几个和尚面色变了变,气焰低了下去。   “那、现在怎么办?我看那姓季的是铁了心,这回再把他赶走,说不定他真会上京敲登闻鼓。”   方丈冷声道:“先前顾忌着季家,如今是他自寻死路。等他离开光岷县,悄无声息的把人做了,不要留破绽。”   穆清彦把整件事拼凑个七七八八,总觉得有什么忽略了。   他越过人群,来到大殿左侧,这里立着一块功德碑。之前他并没有留意,如今一看,功德碑为首一个人名赫然是“钱胜”,并附有简单介绍。   果然,这佛光寺正是钱胜于十年前捐钱重新修缮的。   尽管早知钱胜有此举,但谁能想到会是香火鼎盛的佛光寺呢。   如今再看寺内隐藏的龌龊,豁然开朗。   他靠近闻寂雪,低声道:“佛光寺是钱胜捐钱重新修缮的。”   闻弦歌而知雅意。   闻寂雪道:“跟上去?”   “嗯,先问问具体情况再说。”尽管穆清彦怀疑寺庙里也有酒坊地窖类似的地方,方才季姓男子的一番话,表明早先佛光寺就曾发生过香客失踪之事。在联系探查时几个和尚提及打点衙门的话,让他不得不猜疑县衙在拐卖团伙中所扮演的角色。   佛光寺声名在外,多数人都觉得季姓男子是无理纠缠,不仅帮着和尚们阻拦,还跟着谴责。季姓男子又气又急,伤未好,病未愈,又走了一路,直觉眼前一黑险些昏厥过去。   有人可怜他,就劝他。   仆人也劝,是担心他的身体撑不住。   最终,季姓男子只能黯然离去。   穆清彦三人坐着来时的马车,远远缀在后面。   本来打算离寺庙远些,再寻个机会跟对方认识。谁知那人到底没撑住,走了没多远就昏倒在路边,仆人急的满头大汗,见了他们的马车就拦。   “好心的公子,救救我家少爷吧。”仆人只差跪地磕头了。   闻寂雪摆手,高天立刻下车,将男子抱入车内。   高天和仆人一左一右坐在车夫身侧,车夫本来不乐意,人实在太多,马也累,许诺给双倍车钱,车夫才勉强同意。   进城后,马车直奔医馆。   *   傍晚时,穆林来城里通过消息,之后又出城去了。   穆清彦两人因意外遇见季姓男子,干脆直接在其住的客栈开了客房。   季姓男子身子底子不错,若非如此,连番折腾之下也不能熬得过来。医馆里灌了药,挨板子的伤有些开裂,处理一番,大夫再三嘱咐好生静养,不可再奔波劳累,身子也要补一补元气。   仆人连连道谢,一脸苦意,原来是囊中羞涩,药钱诊费都出不起。   穆清彦帮着把银子出了。   顺带,直接去季姓男子落脚的客栈住宿。   想当然,季姓男子手头的银两几乎花尽,去佛光寺连车都舍不得坐,又哪里有钱付房费。好在当初来光岷县时他颇有钱财,吃用都是好的,客栈掌柜也知道他妻子妹妹出了事,更清楚他那些银钱都拿去打点衙门了,同情之下,便让他赊欠着,只是原先的好房退掉,另住了一间下等房。   用过晚饭,穆清彦和闻寂雪来寻男子。   “闻公子,穆公子,快请进。”仆人开的门,见了两人十分感激。   “多谢二位兄台相救,季明铭感在心,恕我身体不便,不能起身相迎。”男子坐在床边,虽依旧是一脸病容,却比白天时好得多。   “季兄客气了。”闻寂雪一句称呼,瞬间把双方关系略微拉近了些。   “季某之事,想来二位也知道了。”季明苦笑,想起失踪多日的妻子妹妹,眼睛赤红,痛苦又无助。   闻寂雪朝穆清彦看了一眼。   穆清彦道:“季兄之事,略知大概,不知季兄能否详述?” 第60章 突来杀戮   季明年已二十七,成婚六七年,与妻子感情甚好,却始终膝下空虚。两人都曾请医问药,身体并无不妥,大夫只说缘分未到。眼看着将至而立,夫妻俩越发焦灼,后来听闻光岷县有座佛光寺,求子十分灵验,两人怀抱期希就来了。   季明父母早亡,仅有一个妹妹,年芳十四,此番也一并出门。   他们到了光岷县,提前三天沐浴斋戒,而后诚心前往。   本预计在寺中小住七日,早晚求拜,斋戒礼佛。闲暇时便在寺中赏景,倒也惬意。然而第三天的时候,人不见了。   “她们是如何不见的?”   “我是在一早醒来后发现人失踪的,一开始以为她们去大殿拜佛,我就去找她们。寺庙里三餐定时,有小沙弥送来,我担心时间久了饭就冷了。但是,我找遍了寺庙都找不到她们,询问寺里的和尚,都说没看见。后来我报官,寺里的和尚又改口,说曾见到两人去了后山,衙差在后山小道上找到了我妻子的绣鞋。”大概是叙述过很多遍,如今再讲一次,很是通顺,只是苦意背痛弥漫其间,令人心生悲悯。   季明自嘲笑道:“一开始,我觉得佛光寺很有佛家气象,可出事之后,和尚们前言行前后不一,我留心之下,发现这些和尚处处透着蹊跷,就像是……顶着一张面具的恶鬼!   我怀疑妻子妹妹的失踪跟寺里的和尚脱不了干系,甚至猜测,会不会两人是否出意外,和尚们怕担责任,故意隐瞒了下来。   我求告无门,人又寻不到,有人见我可怜,就劝我放弃。他说,以前佛光寺也丢了女香客,家人百般寻找,耗尽家财,仍旧一场空。可我……那是我妻子、我妹妹,如何能放弃?”   穆清彦沉吟片刻,问道:“你妻子和妹妹在前两日也早起了吗?失踪那天,她们是什么时间离开房间的?”   “前两天没有,我很确定,我们都是一起用早饭,之后才拜佛。她们失踪那天,我睡得太沉,根本没听到隔壁有动静,若非仆人来春唤我,只怕就错过了早饭。”   穆清彦听出蹊跷:“你跟妻子不在同一个房间?”   季明摇头:“寺庙知道我们是来求子,愿意虔诚侍奉菩萨七日,便说这七日当斋戒,夫妻不可同房。我想着佛门之地,又是侍奉菩萨礼佛,自然不该作乐,也说得过去,莫非……”   季明脑子一转,得出可怕的猜测,脸都白了。   “人失踪多久了?”穆清彦避开了对方的询问。   “半月有余。我们是四月过来的,二十日住进了佛光寺,二十三日出事。”季明每一个问题都详细解答,一是渴求跟人沟通,二是一种莫名的直觉,好似眼前两人对失踪之事很感兴趣。   他已是病急乱投医,但凡有丝毫希望都愿意尝试。   “再说说其他香客失踪的事吧。”   季明忍住了追问,但神色黯然了几分:“我也是听人说的,那是早几年的事,也是外乡人来拜佛,丢了年轻女眷。据传,至少有七八起,那时佛光寺不像现在,当地人根本不去,都说那边闹鬼,要么说那山里藏着歹人。后来佛光寺又修缮了一回,另请了一位高僧做主持,三年下来和尚们潜心礼佛不问俗世,五年前重开山门迎接香客,才渐渐有了如今盛名。”   “也就是说,在上一起香客失踪,最早也是八年前?”   季明点头。   若非如此,他但凡听到风声,也不敢贸然让妻子妹妹置身险地。   “你报官后,衙门是什么态度?”穆清彦又问。   季明倒也没什么顾虑:“虽说有些拖沓,到底帮着找了人,哪怕我不死心,也帮着找了两三次。我是打点了一些银子,但是县衙都这样,本地县令对此一开始很重视,后来烦了,我根本进不出县衙大门。”   穆清彦决定今晚去佛光寺。   待得夜色漆黑,两人故技重施,果然找到寺庙底下的密室。   怨不得季明没有察觉妻子妹妹失踪,在香客们住的厢房底下,居然都有密道。想来和尚们提前给季明用了迷香或迷药,使得他不会苏醒,从而悄无声息掳走了人。   然而有个问题严峻的摆在面前。   佛光寺已有八年没出过事,再从监听到和尚们的对话来看,那位“大老爷”严令过不准随意掳掠香客,现今却有人破例。不提破例的和尚会如何,只说被掳走的两人,又是何等下场?   寺庙底下的地道四通八达,并有一个很大的密室,正置在方丈室下方。   这处密室比酒坊那边讲究得多,分了大小隔间,有灯,也有看守人。这里关押的全都是妙龄女子,十三四岁至十七八岁,看发式,皆是未婚。唯一庆幸的是这些女子衣衫完整,看守的和尚哪怕言语狎昵、目光淫荡,最多也只是摸两把。   估计这些女子都是货物,管得严格。   那么,和尚们掳掠季明妻子妹妹,恐怕就……   闻寂雪观察后道:“寺里和尚们都有功夫底子,只怕暗处还有人手。密道的话,四通八达,一旦打草惊蛇,很容易逃脱。何况,光岷县衙也靠不住。”   的确。   但不借助县衙,他们人手根本不够。   “不如,擒贼先擒王?”穆清彦试问。   “你想从钱胜身上查?”闻寂雪点头:“他手里一定有进出账册,指不定还能顺藤摸瓜,抓住买家。”   “这件事要请你帮忙了。”潜入钱宅,找账本,这种事情穆清彦就没办法了。   闻寂雪笑道:“交给高天就行。”   别看高天长相憨厚,办事却十分牢靠。   三天后,高天带回了账本。这是一本总账,细账太多,并没有拿。   闻寂雪道:“让高天带着账本,穆林拿着凤临县县令手书,一起去见光岷县县令。”   这是闻寂雪刻意不让穆清彦直接露面。   再者,账本在高天手里,寻常人想抢夺可没那么容易。穆林作为凤临县捕快,带周县令手书过去也很合适。   他们这么做,是摆出事成定局,依着光岷县县令一贯明哲保身的行事,肯定会选择最有利的做法。更何况,便是想要通风报信,也有他们盯着呢,没那么容易。   穆清彦一贯不喜欢管什么后续布置,有闻寂雪接手,正好省心。   光岷县县令见了账本和凤临县周县令的手书,当即表态一定要将拐子们全数抓捕,严厉惩治,甚至为避嫌一般,当着两人的面儿就清点了衙门人手,让当地的捕头儿配合他们去抓人。说白了,就是光岷县让出东道主的位置,听从他们指挥,这种事一般没人愿意这么干。   高天领一部分去佛光寺,穆林领一部分去钱家庄。   这边人刚走,光岷县的县令就派了人悄悄离开县衙。   身边的师爷故作疑惑:“大人,您这是……”   “唉,对方拿足了证据,又不是好打发的,我只能秉公办理。不过,到底受过钱胜的好处,给他透个消息,能逃过一劫是他的造化,否则只能怪他流年不利,怨不得我。”标准的道貌岸然,满心虚伪。   通风报信的人是赶往钱家庄的,被闻寂雪给打晕了,随手丢在街角。   县衙出动的人多,安排周密,又是出其不意,按理说抓捕应该十分顺利。   钱家庄那边的确顺利,被拐女童共计三十六人,酒坊后的山林里挖出九具白骨,明显属于孩童。这些死去的孩童,要么是病死,要么是想逃跑被打死,就那么草草被掩埋在山林。   穆清彦和闻寂雪一直留在县城,盯着县衙。   怎知半个时辰后,高天返回,带回一个令人惊愕的消息。   “佛光寺的和尚们,包括方丈等人在内,全都被杀了。”   “被杀了?”穆清彦难掩惊愕,直觉就是走漏了消息,钱胜灭口。但是,还是不大对劲。   “什么时候的事?”闻寂雪问。   “我们赶到的时候,闻到寺庙里浓郁的血腥气,各处灯火通明,但寂静无声。寺门虚掩,进去后,大殿、禅室,院子里,全都是死去的和尚,鲜血溅落的到处都是。其中有两个和尚被割头挖心,挂在大殿的门上。”   穆清彦听得直皱眉:“怎么像是寻仇?密室里那些女子呢?”   “密室的门从里面堵上了,衙差们解说半天,才有人把门打开。问过后才明白,晚饭后不久,寺庙里传来阵阵惨叫,看守她们的人出去查看,结果带着一身血回来。有胆子大的姑娘见石门没封,就试着逃跑,谁知没多大会儿就传来惨叫,剩下的人吓坏了,合力关闭石门,不敢出去。”   高天又道:“从伤口上看,是剑伤,下手利落狠辣,哪怕伤到要害,依旧有两三道剑伤继续落下,纯粹是泄愤。行凶者至少有两人,剑法不是太高明,略显凌乱。没有活口,密室内的人都不曾见到行凶者。”   事情这般发展,着实出乎意料。   “去看看现场。”穆清彦已能想到是怎样一副地狱场景,但这事太怪异,有必要查清楚。 第61章 白衣女子   闻寂雪从县衙里顺出一匹快马,带着穆清彦同骑。   在以前,穆清彦也被穆林带着一起骑马,他本身不喜欢,想想就能理解,两个男人挤在一起不别扭吗?最要紧的是,因他年纪小,个子矮,每每都限定了位置,如此刻这样,被闻寂雪虚揽在怀里。   穆清彦有些不自在,因为闻寂雪不是穆林,他无法从容淡定。   闻寂雪自然看出来了,偏故意凑在他耳边笑:“抓紧了!”   穆清彦扭头,将酥麻的耳朵解救出来,轻哼,不理会对方的恶作剧。   快马疾驰,很远就能看见佛光寺的火光。   捕快们出动时为防止打草惊蛇,一路放轻脚步,但在发现寺庙惨状后,没了顾虑。无数火把被点亮,加上寺庙内的灯火,将里里外外映照通明,寺庙内的残忍血腥也毫无遮掩的落入众人眼中。   几乎所有的捕快都吐了。   哪怕他们抓过杀人凶手,也接触过灭门惨案,但那等案子发生在小门小户,顶多就是四五口人,也远没有这般血腥。捕快们安逸惯了,哪里受的了这等冲击。更有甚者,个别觉察到佛光寺存有猫腻的人,脸色更是煞白煞白。   犯下这等惨案,直觉便是复仇。   捕快们没少做亏心事,眼下景象,令他们生恐牵扯自身。   和尚们死绝了,也有几具陌生男子的尸体,手中皆有砍刀,不似香客。当然,寺内也有留宿的香客,却无论男女老幼,一并被杀。   闻寂雪亲自看了这些香客的死状,说道:“基本是一击毙命,或是刺中心口,或是封喉,都是普通人,根本抵挡不了。行凶者没有在香客身上泄愤,纯粹是……清理。所有寺庙内的人,一概不留。”   的确,那些被掳劫来的女子,但凡想趁乱逃跑的,都被杀了,而躲在密室内的,反倒逃过一劫。   这些活下来的女子共有二十余人,个个面色惨白,无论如何都不愿留在寺内。   捕头眼珠一转,留下四个人看守现场,还美其名曰四人一切听从穆清彦指派。然而便领着其他捕快,护送着一众女子回城,顺便要将佛光寺惨状回禀县令。   实则捕头儿也被刺激的心头发冷,要知道,他作为捕头儿,没少跟钱胜打交道。钱胜人前一副好脾气,号称大善人,在捕快们身上撒钱十分大方,捕头儿暗地里也没少帮对方处理事情。   他不敢待在寺庙,唯恐犯案凶人还没走。   按理说,拐卖之人尽数解救,事情已经完成。   和尚们被杀绝,指不定令被害人多少解恨。   但是,太诡异。   杀人者不仅杀寺庙里的和尚,也杀无辜的香客,更杀了两个被掳女子,实非良善之辈。对于这种人,如今已经间接遭遇上,不多做了解提防,如何安心。   眼中银光闪过,时间开始倒转。   寺中晚斋刚结束,和尚们有些空闲时间,却见漆黑的夜色里突然闯入两个人,一言不发,见人就杀。其中一人黑衣蒙面,如传闻中的杀手,另一个则是白衣白裙,同样白纱覆面。   两人手中提着长剑,从山门伊始,依次是天王殿、大雄宝殿、四堂,惨叫声把其他和尚都引了出来,又纷纷变作一具具尸体。   那黑衣人动作更快,也更利落,抢先去搜索禅房、方丈室、厨房等地,将藏起来的和尚一一杀尽。   白衣女子更多的是残虐和发泄,尤其是对其中两个大和尚,二三十剑捅下去,将人捅成筛子。雪白衣裙溅落了数不尽的鲜血,犹如一片烈火在身上燃烧。她尤不解恨,又亲自将两个和尚的心脏挖出来,割掉脑袋,把残破恐怖的尸体悬挂在大雄宝殿的大门上。   不远处一声压抑的惊呼,女子寻声望去。   在墙角的阴影处藏着两个人,这两人见女子提着滴血的长剑步步靠近,吓得扭头就跑,最终还是死在剑下。   随之,女子又去了香客们住的房舍,逐一搜寻,杀了一家四口和一位长期礼佛的老太太。   “你受伤了?”黑衣人突然开口说话,听声音很年轻,顶多二十左右。   女子一身是血,但一只胳膊上被砍了一刀,若非仔细,根本看不出来。   女子没说话,也没看黑衣人,快步离开了寺庙。   *   结束回溯,穆清彦长长吐了口浊气,面色有些发白。   这并非是精神力消耗过甚,而是回溯的过程中,无疑是近距离亲身经历了这场杀戮,浓郁的血腥气扑在脸上,惨叫几乎就在耳边,这需要很大的意志力才能够承受。   前世经历的案件虽多,但这种大范围血腥残杀,极为罕见。   “没事吧?”事到如今,闻寂雪已然明白刚刚的穆清彦在用特殊的方式“勘察”。   穆清彦摇摇头:“从这些剑痕,你能判别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么?”   “伤口没什么特别,起码但从伤痕无法判断属于哪家派别。”   “我以为能判定出来呢。”以前看得古装剧,但从伤痕就能说出什么兵器,哪家剑法什么的。   闻寂雪轻笑:“有些能判断,有些不能。这些和尚身上的剑伤,很平常,要么是刻意掩饰过,要么是不入流。我偏向后一种。不过,从力道深浅以及剑痕起落,两个人,一男一女,女子下手更狠辣,但实际上男子的剑法更胜一筹。”   穆清彦点头。   他亲眼看过案发过程,自然清楚他分析的正确。   那两个人,或许就是江湖人。   可惜,这些和尚都是人贩子,就算死了,估计神捕司也不会管。   “走吧。”再待下去也没意义,看守现场不是他们的责任。   四个捕快恋恋不舍的送三人出来,干脆留在外面,根本不敢待在寺庙内。收尸什么的,他们不想做,等天亮后找些在衙门服役的人就行。   回到城内,两人直接回客栈,并通知季明去衙门。   佛光寺的事只简单说了几句,季明此刻也不在乎什么真相,跌跌撞撞就往外跑,满心想见到妻子和妹妹。   女子们皆是受害者,人数众多,安置就是问题。再一个,逃脱了掳劫,这些女子不得不考虑现实问题,她们不愿留在衙门,更不愿留下真名。   光岷县县令在听闻寺内和尚们惨死后,惊魂不定。   如此大事,定然瞒不住,只能上报。   对受害女子,也只能尽力安抚。师爷给出了主意,寻处无人的宅院安置她们,等案件了结,再联系她们家人来接。   季明回到客栈时天色将明。   他只带回了神情恍惚的妹妹,而他的妻子……   不多时,穆林过来了。   穆林是来给他们通消息:“二弟,钱家庄那边一切顺利,钱胜、钱三都关押在牢里,光岷县令说明日一早开审。之前已快马将此事上报府尹,我也派了一个人回凤临县送消息。因着要录供,小姑娘们也要问,还要联系家人来接,一时半会儿人弄不走。”   “吴小梅找到了?”   “对,她在。那丫头吓坏了,好在没伤着。”到底是同村,又跟自家小梅玩的好,穆林第一时间就在女童中找到了吴小梅。   穆清彦点点头:“审案估计要好几日,我就不等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我留在这儿就行,本职所在,你们就先回去。”穆林听说了佛光寺的事儿,惊出一身后怕的冷汗。   多险啊,差点儿二弟就遇上了。   穆林忙了一夜,但只睡了一个时辰就匆匆赶往县衙。后续的事儿还不少,他虽然没资格指手画脚,但其中有几个女童是凤临县人,他又是周县令派过来的,起码审案的时候要全程参与。   穆清彦和闻寂雪定好了今日返程。   刚打开房门就愣住了,季明满脸颓丧的靠坐在房门处,听见门响,抬起头看他,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也是干涩暗哑:“穆兄,你帮帮我,我妻子、我妻子……”   季明说不清要如何请求,他只是下意识的来求助。   之前他就觉得两人奇怪,又在诉说后没几天就寻回了妹妹,从妹妹口中,得知了寺庙的事。他觉得穆清彦两人一定是查案的人,兴许职权还在县令之上。妹妹平安归来,可妻子依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尽管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但他还是抱着微弱的侥幸。   穆清彦沉默着。   不是他不肯帮忙,而是其妻结果如何,对方已有猜测,不过是不肯接受现实罢了。   正如钱家庄酒坊后面挖出女童尸骨一样,佛光寺未必没有埋尸之地。   今日县衙肯定会再派人去寺庙,也一定会搜索寺庙周遭,埋藏的尸骨终究要重现人前。   天色一亮,罪孽也会随之暴露,皆时别说光岷县百姓震动,周遭县镇都一样。拐来的女子和女童,多是附近州县而来,亦有途经此地的外乡人。   唤来季家仆人将季明扶回去,穆清彦去了大堂,闻寂雪已把房钱结算。   “光岷县令,不死也得脱层皮。”闻寂雪讽笑。   一开始,这位县令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变化,本以为加点打点就能扛过去,但如今…… 第62章 意外消息   回到柳林渡口,临近中午,各家铺子都飘出饭菜香。   穆清彦也觉得饿了。   出门在外吃住就不舒心,这也是他想早点儿回来的一个原因。   “去你铺子吃饭?”闻寂雪突然出声,显然他几天在光岷县的饭菜很不合他胃口。   “走吧。你想吃点儿什么?”穆清彦本就打算弄两个素净小菜,反正要动手,多个人也无所谓。   “随你安排。”闻寂雪并非不挑剔菜色,只因对方手艺非凡,菜色可以忽略。   之前一直待在柳林渡口还不觉得,去了光岷县一趟,有了对比,这才体会到柳林渡口的繁华热闹。不说别的,单单是渡口各色饭铺脚店、来往大小船只,以及守在渡口扛包的苦力,就跟光岷县时完全不同的气象。   这也跟两地的父母官有关。   光岷县县令纯粹是得过且过,对发展本地民生经济不感兴趣。   凤临县这位周县令,尽管重点放在民生,但也清楚商贸是让县城繁华的因素,多有扶持。当世等级分明,士农工商,读书人出身的官员自然更看重百姓民生,但对经商倒没前朝那般抑制,尤其是类似凤临县这样的地方,多有倾重。   一路上,不断有认识的人打招呼。   郭勇刚卸了一船的货,得了工钱,领着一般人去吃饭。正好见着穆清彦,笑着上来打招呼:“穆掌柜,听说你出门查案去了。”   “今天活儿不错?”穆清彦点头回应对方。   郭勇脖子上搭着条旧布巾,已然被汗水浸透了,此时只拿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子,朗声笑道:“托福,这天儿虽然越来越热,但活儿也多。辛苦不怕,我们吃的就是这碗饭,只要挣钱就行。”   说着又问道:“穆掌柜今天中午掌勺吗?我还想着穆掌柜做的凉面,那滋味儿真是忘不了。你四弟手艺也成,就是跟你比,还差点儿。”   倒不是煮面不行,而是配料、调汁儿,味道差别很大。   “行,去铺子坐。”作为掌柜,自然不能把客人往外推。尽管如今做这几个人的生意挣不了几个钱,但开饭铺子本就不是为挣钱。只要他还担着铺子掌柜的名分,他就要遵循着经营本分,这是他给自己定的规矩。   往往最平常最普通的生活,最有助于守住本心,以及获得平静。   不论外人如何看,他首先将自己定位于饭铺子掌柜,查案只是业余。尽管这个“业余”占据了更多的精力和时间,他也不会转换两者的从属位置。   “你先回客栈,等会儿吃饭我再喊你。”穆清彦对闻寂雪说道。   闻寂雪点点头:“你自己注意,当心中暑。”   到了饭铺子门前,正收拾碗筷的穆文看到了他:“二哥!”   铺子里有几个吃饭的人,不算忙。   郭勇一行十来个,坐了三张桌子,穆文跟他们也熟儿了,打了招呼就指着最边上一只大木桶:“绿豆汤,要喝自己拿碗去盛。”   郭勇等人也不是第一回 来,说着话就去盛绿豆汤。   “穆掌柜,二两凉面,十二碗,青瓜多来点儿。”郭勇说的青瓜就是黄瓜,是凉面配菜。他们这些人都是大肚汉,别说二两面,三两都吃得下,但舍不得,多添点儿配菜增加分量,当然会更扛饿。   他们一般吃饭都会常去一家,也是图个熟稔,多点关照。   穆清彦在他们眼里是个挺大方的掌柜,哪怕是个吝啬的呢,多嘱咐一句也不费事儿,指不定真能多添点儿。   “小武,煮面,小文,去园子多摘几个青瓜。”穆清彦的确不喜欢在口头上计较,夏天瓜菜丰盛,又是自家种的,的确不值什么钱,多添一口半口换个好口碑,何乐而不为。   想到一会儿闻寂雪要来吃饭,又补充道:“摘几个苦瓜。”   等着穆武将一大锅面条煮好,穆清彦的调汁儿也准备齐了。穆文摘了菜,顺手洗干净,黄瓜丝儿满满一大木盆,也准备有切好的菜椒,至于小尖椒都在调味碗内,根据个人口味酌情添放。   郭勇这些苦力汉子,火气旺,天又热,特意要求用刚出的井水淘面,又镇了一会儿,吃起来沁凉爽口,的确特别解暑。   但穆清彦不准穆文穆武这样大吃,暑天里,这样井水镇过的凉面最多让他们吃一两,还要提前喝点儿热汤。毕竟很伤肠胃。   十二大碗凉面上齐,穆文穆武肚子也饿了,又贪凉,跟着一人吃了一碗凉面。   穆武咋摸着滋味儿,纳闷道:“我照着二哥一模一样做的,怎么味道就差那么多呢?”   “人不一样,怎么可能做饭的味道一模一样。”穆清彦鼓励道:“你做的很不错了,不必一味模仿我,知道怎么做就行,自己多尝试,你也会有自己独特的手艺。”   穆武似懂非懂,但还是很相信他的话,高兴的道:“二哥放心,我会努力的。”   穆清彦也是就这机会,问他:“以后想做这行?”   穆武爽快的点头:“我觉得做厨子不错,饿不着啊,还能挣钱。二哥也觉得我做菜还行吧?我再学几年,攒些钱,自己开个酒楼。”   这就是穆武的梦想,开酒楼,做老板,靠手艺吃饭。   穆武提起这些很兴奋:“穆文说,如果我开酒楼,他就给我投钱,让他做个二掌柜。”   别看平日里两人时常斗嘴,但穆武知道穆文聪敏,连穆文都看好自己的计划,他更是觉得前景明亮。若是以前,什么开酒楼,那真是想都不敢想。   “好,有想法就行。”穆清彦见他不是兴起一提,便思忖着让他找个真正的厨子拜师,他自己手艺有限,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唔,对了,隔壁客栈里不是有对厨艺不错的老夫妻么?   苦力们吃饭都快,吃完了打盛碗绿豆汤喝着,聊聊闲话,歇歇劲儿。   大热天的中午,人本就犯困。这些人又是卖了一个早上的力气,肚子吃饱,微风吹着,不禁连打哈兮。坐着歇脚还成,真要在人家铺子里睡觉,那就过了。   郭勇见了,便起身要走。   他们这些人中午都会聚在阴凉的墙根儿,或者是树荫底下睡一觉。   郭勇似乎想到了什么事,又退回铺子里:“穆掌柜,隔壁客栈里那个傻姑,她那脸是不是烧毁的?”   因着聚茗茶楼的说书先生,很多人都知道乞丐婆,但对于乞丐婆是傻姑的事儿,陈十六没让他们讲出去。不论如何,曾经傻姑偷过别人的孩子,身世又离奇,真被人发现,会引来很多麻烦。   穆清彦正在处理苦瓜,打算切片儿凉拌,听到郭勇的话,只当他好奇。   “可能是吧。”他给了个模糊的回答。   郭勇一拍手,道:“她以前是个乞丐婆吧?还以为是个婆子,没想到是个年轻姑娘啊。真可惜,好好儿的人被烧成那样。”   穆清彦觉得不对了:“你怎么提起她?”   郭勇笑说道:“我听人说的,具体怎么回事也不清楚。两年前,大概是腊月初,在望夫崖那个河段儿,有只船着火了。当时一只渡船经过,没见着船上有人,但着火的船舱传出女人的惨叫,只听噗通一声,一个浑身着火的人冲破船舱跳进水里。艄公将人救上来,发现是个乞丐婆,半张脸被烧毁了,模样很可怕。”   “后来呢?”穆文穆武早听住了神儿。   “后来呀,那乞丐婆不顾船上人阻拦,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噗通又跳进水里,不一会儿就游远了。啧啧,当时寒冬腊月的,只差将河面冻住了。据说啊,乞丐婆脸都是惨白的,又受那么重的烧伤,都以为她活不成了呢。”郭勇也是有些好奇:“穆掌柜,她是什么来历?”   若没个来历,怎么会被客栈老板收留呢?   要说是可怜她,郭勇不信。天底下可怜的人多了,便是县城内外的乞丐就不少,也没见客栈老板可怜别人。   “谁知道,她有些疯病,自己名字都说不清。”穆清彦摇头。   “那也是。”郭勇点点头,不再停留,追上其他人离开了。   从郭勇的话可以判定,当初傻姑为了找失踪的小丫头,的确来过渡口,并不知什么原因登上了一只船。但是,最后船上的人都不见了,傻姑被困在船上,又放了大火……   总觉得什么地方奇怪。   暂时将这些抛在脑后,收下动作加快,凉拌苦瓜、肉末茄子、素炒青菜、芹菜炒肉,再准备个酸辣开胃汤。   “小文,你去隔壁喊闻寂雪过来吃饭。”   “哦。”穆文一口气将碗里的开胃汤喝完,意犹未尽的往外跑。 第63章 望夫崖   吃完饭,闻寂雪又回了客栈。   穆武收拾桌子洗盘子洗碗,收整厨房,穆文把铺子里的地扫了扫,提着桶去挑水。兄弟两尽管力气大,到底年纪还小,穆清彦嘱咐过,让他们每次只装半桶水,扁担两头各一只桶,合起来一桶水的重量,倒也不吃力。   他觉得,应该在自家铺子后面打口井,省事又方便。   “小武,望夫崖离渡口多远?”   穆武擦完锅台,正洗抹布,头也不抬的答道:“有点儿远,坐船过去要两刻钟。二哥要去望夫崖?那边就是大石头,几棵树,没什么意思。再者说,往上爬,路也陡峭,二哥你还是……”   穆武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确。   他觉得依着穆清彦的脆弱小身板,想要攀上顶峰很困难。   穆清彦忍住了反驳,叹笑着回屋午睡。   他仗着异能不断的改善着身体,比原主要强多了。但是这种改变是水磨工夫,比如他不再轻易生病,体质也强健了,但不可能很快从一个弱质少年变成壮实大汉。   三天后,穆林从光岷县回来。   穆林只过来打个招呼,又赶着回衙门复职。   直至下午,穆林才又来到渡口。   “我跟衙门请假了,先把房子建好。”   “请了多久?衙门好说话么?”穆清彦也不意外。   穆婉是女子,很多事不好出面,建房子的大事,家里肯定要有主事的男人招呼。   穆清彦自己不算忙,可刚接了闻寂雪的委托,指不定哪天就要离开凤临县。穆文穆武两个还是小了些,有些地方考虑不到。   “托二弟的福。二弟如今在县令跟前也是挂了名儿的,尤其是这回拐子的事,二弟分文未取,跑了一趟光岷县,顺利的查清了案子,又解救了那么多人,不仅是给周县令排忧解难,且周县令还得了上官赞赏,指不定朝廷也会嘉奖。我这边要请假,为的是建房子,蔡捕头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忙了再去销假就行。”   “哪天动工?”   “明天,东西都准备齐了,跟王大哥也说好了。”穆林说着,取出地契:“这是之前买的地,办完了过户。”   穆清彦一看,上面写着三十五亩。   “大哥,不是说好了……”   穆林一脸心虚:“你大姐太狡猾了,也不知怎么察觉不对,套了我的话。她不同意啊,我也不敢不听她的。”说着又忙道:“急什么呢,反正她还没出嫁呢,等她出嫁的时候,你再给她就行。”   穆清彦目光一瞥,出其不意指着他腰间问:“大哥在哪儿买的荷包?绣活儿挺别致的。”   穆林一把按在腰间,将一个松花荷包遮挡住,紧接着又觉得这举动欲盖弥彰,干笑两声松开手:“这、这就是……”   穆清彦故作平淡:“姑娘家送的?”   “……是。”穆林点头。原本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刚才是一时紧张,下意识的举动。   “哪家姑娘?”穆清彦见他承认,脸上带了点儿揶揄的笑。   穆林有些不自在,犹豫了一下,坦白道:“你也认识,就是葛家小姐身边的丫鬟,青娥姑娘。”   “青娥?”穆清彦着实有点儿惊讶。   “那不是……就是之前葛家失火,我意外救了她,她私下里感谢我。”一开始就是正常的接触,青娥也没送他东西,毕竟私相授受是大忌,哪怕没那个意思,过了界也很容易说不清。但两人的确有缘分,之后又意外遇到过两回,彼此都有那么点儿意思。   穆林提起青娥,禁不住满脸的笑:“青娥是个好姑娘,我本来还觉得配不上人家,但是她说愿意嫁给我。葛家小姐待她好,愿意放了她的身契,还愿意给她做主。这么好的姑娘,我也不想委屈她。本来打算建好房子再说这事儿的。”   穆清彦只跟青娥见过几面,但印象不错。   “我没意见,大哥喜欢就好,大姐肯定也为大哥高兴。”如此一来,等房子建好,便是双喜临门。   次日,穆清彦领着穆文穆武回村。   建新房要吃开工饭,毕竟是穆家大事,哪怕什么不做什么,都想参与一下。也没多待,穆婉催着他们回来,有赵婶帮衬着,他们又活儿不沾手,也就回了渡口。   穆清彦没回铺子,他打算查一查傻姑的脸是如何烧毁的。   且不提别的疑点,傻姑毕竟不大正常,她找小丫头,是如何找到渡口的?又是怎么上了那只船?   要说他的异能一直无往不利,现在就遇到了麻烦。   归根到底,异能依托于植物为原点,河面上只有水,在限定的范围内寻不到依托点,他的异能根本无法施展。这条大清河毕竟是运河,河面宽广,傻姑出事的河段望夫崖又是陡峭的山壁,因此,寄希望于在望夫崖回溯时间,成功率不大。   站在渡口河边,日夜交替,星河倒转。   腊月初,天气寒冷,尤其是刚下过一场雪,四下望去白茫茫一片。大清河并未上冻,但这个季节出行的人少,渡口苦力们都穿着厚棉袄缩在背风处。   不确定傻姑到底出现在哪一天,穆清彦不得不从腊月初一开始搜寻。   一直到初五,傻姑出现在渡口。   还是那副乞丐婆的模样,嘴里不停念叨着“月儿”,大概是小丫头的名字。   说傻姑是疯子,有时候她又不疯,寻到渡口,她挨个儿跟开铺子的人询问,包括那些苦力,甚至一些刚下船的人。或许她还是有些疯,起码在询问上,她不懂得选择正确的人,然而她运气不错,还真问到了。   这是个撑渡船的艄公:“找个小乞丐?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吧?她命好,遇到好心人了,人家带着她坐船走了。”   这是年前的事,艄公之所以知道,还是听等船的客人说的。   带走小丫头的是个中年男子,据说是来行商,要赶在年底归乡。正因着心急赶船,马车这才险些撞上小丫头。对方没丢下人不管,给治病,又管到底,据说是因家里老娘信佛,常嘱咐他心存善念。他因着常在外奔波,觉得顺手行个善,求个心安,加上家里颇有家财,添个人吃饭算不得什么,所以就决定把小丫头带回家。   当时中年男子搭的是南去的货船,具体去哪里,艄公并不知道。   人们都称赞男子心善之举,感慨小丫头好命。   傻姑要去追,哪怕她根本不知具体地点。   坐船得要钱,傻姑不知去哪儿弄钱,第二天又来了,雇了一只渡船,给了二两多银子,说要去南边。船主见钱多,又见她是乞丐婆,眼珠儿转了转就同意了。   船只离岸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算船主想抢钱,也不至于烧自己的船,何况傻姑出事时,途径的船只并没有看到其他人。   望夫崖、望夫崖……   为什么会在望夫崖出事?   他觉得还是有必要沿着傻姑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穆兄!穆兄你干什么呢?”陈十六远远儿的喊他。   “你什么时候来的?”穆清彦看到他并不意外。   “刚到,听你三弟说你在这儿。”陈十六左右看了看,不明白他刚才在看什么。   两人回到铺子。   陈十六一落座,兴致勃勃的讲起他接的几个委托,尽管都是小事,但真查办起来十分琐碎。更何况,如今他不再是捕快,也不能依赖其他捕快帮忙,凡事都得神断局里这些人弄,真可谓万事开头难。   陈十六讲着些,就是想从穆清彦口中得一句肯定的平价。   “不错。”穆清彦满足了他。   陈十六顿时觉得全身舒畅。   当然,他这趟过来不单单是为这个。   “穆兄,若要查傻姑的事,得多少银子。”陈十六根本不懂得谈判,亦或者说,面对穆清彦,他根本没考虑过谈判。他直接取出几张银票摆在桌子上:“我弄到银子了,五百两,够不够?”   五百两是一笔大数目,哪怕对于陈十六也是一样。   这等世家子弟仰仗的是家族地位名声,却不代表他们很有钱。陈十六是个没心计的,以前也没觉得需要为钱发愁,因此根本没有经营任何产业,往年从长辈那里得来的银钱也早在离家出走的初期就花完了。   穆清彦看到这些银票,问道:“哪儿来的?”   陈十六低声道:“家里送来的。”   “家里?你家里还会给你送钱?”穆清彦挑眉,十足的质疑。   陈十六干笑,老实交代:“这当然瞒着我爹。”   实际上,是因着他执意不回家,家里老祖母和母亲不放心,唯恐他在外面缺钱用受委屈,才派了人悄悄给他送银子,顺便看看他过得如何。他家里兄弟姊妹多,他是陈家长房一脉,长房子弟里排行十六,自家兄弟里排行第六,是嫡幼子。   “闻寂雪已经委托了我。”穆清彦笑道:“这些银子你收回去,到时候想跟,跟着就行,一应吃用你负责。” 第64章 三爷   既然陈十六主动找上门,穆清彦又有新发现,也就不再耽搁。   穆清彦、闻寂雪、陈十六、何川,又有高天和傻姑,一行六人租了一只渡船前往望夫崖。虽说成功率微小,但傻姑毁容这件事处处古怪,穆清彦还是要尽力尝试,便嘱咐艄公走得慢些。   运河很繁华,船只往来,穿梭不息。   穆清彦站在船头,看似眺望四周景色,实则根本无心欣赏。   渡船没有走运河中心,越走在中间的,越是体型庞大的,且多是长途货船,例如这种短途的渡船渔船之类,为省事和避让河道,不会不识趣的往中间凑。离岸边近些,也有助于异能施展,河岸两边就算修筑过堤坝,却一样会生有草木。   穆清彦通过异能,可以清楚的看到两年前的傻姑站在船头。   船工的确有些心怀叵测,一边撑篙,一边拿眼睛瞟着傻姑,似乎在等待合适的动手时机。傻姑全然不觉,努力的朝河面张望,好似这样就能看到她的“月儿”。   突然傻姑神色一变,竟不顾站在船头的危险,直接孩子似的蹦跳起来,好冲着前方摇手呼喊:“奇哥哥!奇哥哥等等我,我是婳儿啊。”   穆清彦神色一肃,正欲看清傻姑口中的“奇哥哥”是谁,却只能模糊看见一只货船,船桅杆上扬着旗帜,隐约是“四海”两个字。   几息后,回溯的景象就像褪了所有色彩的照片,仅剩下模糊的影子和轮廓,声音更是半点也无。再几息,便是连这点残影也彻底消失。   穆清彦加大精神力输出,依旧是徒劳。   他异能的辐射范围的确可以轻易扩散到岸边,但岸边偏生没有什么树木,一两株野草太过脆弱,很难重现如此宽广的水面上曾经发生的事情。   “前面就是望夫崖了。”船主喊了一声。   果然!   穆清彦定睛看向两岸,一边是石头砂砾堆成的河滩,另一边就是陡峭的山崖,这个河段大概有一里,超出了他异能使用的范围,所以想还原傻姑如何受伤的情景,是不可能了。   不过,倒不算毫无收获,起码有一条线索可追查。   四海是一家水上货运局,常有四海的货船在柳林渡口停靠,因此他很清楚。   “再往前走,穿过这一片山崖。”穆清彦说道。   船主常在渡口做生意,自然认得穆清彦,又见这一行人不像赶路,也不像赏景,倒似在观察什么。船主见其他人都不反对,就依照穆清彦的吩咐。   穆清彦揉了揉太阳穴,刚才勉强去回溯,些微有点疲惫。   闻寂雪一直站在他身侧,没有出声惊扰,只护持着,防止他不慎落水。   渡船继续向前,经过望夫崖,穿过这一片山崖,前方的河岸又恢复了绿意。   “就在这儿停。”穆清彦选了个岸边树木最浓郁的河段。   这一回再次回溯,场景十分清晰。   大概是严寒冬日,运河上的船只不多,在特定的时段,仅有一艘四海货运船从这段水面经过。船上装载的什么货物他并不关心,他主要看人。毕竟傻姑不会无缘无故冲着一艘货船喊“奇哥哥”,要么是这个奇哥哥是河运货船管事之类的人物,要么便是租用货船的商人,甚至可能是顺路搭乘的客人。   当时正值腊月,尤其船只行驶在运河上,迎面寒风刺骨,除非必要,人都会躲在温暖的舱室内。   傻姑真的看到了“奇哥哥”么?   穆清彦仔细观察那艘货船,甲板上有两个船工在调整船帆角度,除此外,并未看到其他人影。考虑到事发地在望夫崖,兴许那人处理完傻姑后就一直待在船舱内,然而他却没办法探查。   若是在现实时间内探查,他的精神力可以穿透房屋的阻碍,但在回溯中不行。当然,如果船舱内有盆栽等植物,建立一种连接,他还是可以窥探,正如当初查鬼母时一样。但是,这是艘货船,本身不是为渡旅客的,船工们也没那个闲情逸致养花弄草,以至于他无法再进一步。   整艘货船内一个小绿点儿也没有,穆清彦只能放弃。   “下个渡口是哪里?”穆清彦问。   “有小渡口,有大渡口,穆掌柜……”   不等船主问完,穆清彦便道:“能停靠四海货船的渡口。”   “他们家的货船不小,小渡口停不了,过了我们柳林渡口,再往前只能是萍水县。我这渡船慢,要到萍水县得一两个时辰,到时候天都黑了。”   这会儿是下午,按照船主估算的时间,到达萍水县没问题,可天黑前不可能再返回。大晚上走船也不安全。   “放心,耽误你的时间,我们会补偿。去萍水县。”穆清彦看了其他几人,然后对船主说道。   “行,反正都是挣钱。”只要给钱,船主自然无所谓,再者说,这几个人都不是生人,也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穆清彦从船头离开,坐到舱内的长板上,闭上眼,略作调息。   陈十六等人都不是第一回 跟他查案,尽管对他如何操作不太明白,却知道什么时候不去打扰他。再者彼此都有默契,查案的过程中,一切步调方向都听穆清彦安排。   “穆兄,我们去萍水县?那个、你刚才提什么四海货运的货船,又有什么关系啊?”陈十六是真心想学习,奈何完全摸不到他查案的脉络。   “我之前打听到,在傻姑出事那天,有一艘四海货运的货船经过柳林渡口,我觉得兴许船上的人看到过傻姑。反正也没有别的线索,去碰碰运气。”穆清彦给这条线索编造了出处。   “哦,也对啊。”这话听着没问题,陈十六信了。   闻寂雪却是笑了笑,递给他一个竹筒:“盐茶。”   穆清彦的确有些渴了,打开盖子喝了一口,略有咸味儿。   所谓盐茶,就是绿茶里加了点盐,具有生津止渴、清热解烦的功效,炎炎夏日里饮用,防暑降温。不过,一般人解暑不喝这个,倒是在渡口干活儿的苦力们会在茶铺子喝这个,一来便宜,二来大量出汗后身体缺盐,补点盐分才有劲儿。   喝了两口就放下了,有点儿喝不惯。   陈十六在旁边悄悄看着,觉得有点儿纳闷:这位闻老板对穆兄太好了点儿吧?一点儿茶水不值得什么,但这份儿细心……总有点儿别扭。   何川是个精乖人,只看了一眼就转开了眼。   一路上几人没有过多交谈。   穆清彦看向傻姑。原本还担心傻姑到了船上又想起小丫头,谁知她似乎完全遗忘了那段记忆,趴在甲板上撩水,玩的不亦乐乎。高天在旁边盯着,防止她不慎滑到水里。   遗忘……   或者说,这是一种潜意识的掩盖,掩盖那些给她带来痛苦的记忆。当初家中惨变是如此,小丫头的失踪也是如此。她没有办法改变,又无法承受,于是只能去忘记。   只是,伤口结疤,暗疮犹在,指不定哪天受到刺激回想起来,又会痛苦的发疯。   到达萍水县时,尚未酉时。   正值夏季,天长夜短,这个时候天色还很亮。   渡口处船只往来十分热闹,正有一艘四海货船停靠,苦力们正将船上的货物往下搬。虽说一般而言,每艘货船上的船工是固定的,但毕竟是两年前的事,也不能肯定这么久没换人,所以不确定这艘船是否是两年前那艘。   不过也没有探究的意义,即便是同一艘,船工也不会记得两年的事。   穆清彦不需要去问人,时间倒转,两年的那艘货船正停靠在萍水县渡口。   船上开始卸货,但此时,有几个人从船上下来。   这几人只带着少量行礼包袱,应该是顺路搭船的客人。这些货船都一样,只要不是太贵重的货物,在渡口靠岸的时候,也会搭几个顺路的人,挣来的船资大家伙儿分分,不管多寡,是个无本的买卖。   一共七个搭乘的客人。   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提着书箱,背着背篓,下船后找了辆车,说出个地名儿就走了。一对中年夫妻,带着两只装的满满当当的竹筐,听夫妻俩对话,也是萍水县人。剩下的四人看样子是一起的,为首者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面相有些阴柔,其他三个跟随其后,像是随从。   穆清彦觉得阴柔男子面色略有异样,那对夫妻下船时竹筐不慎撞到他,他敏捷的闪身躲避,却眉头一紧,捂着左肩暗骂:“不长眼的狗东西!”   夫妻俩面色一变,又羞又恼,却不敢回嘴,匆匆下船去了。   身后随从忙讨好的凑上来:“三爷,您的伤……要不,我去城里找个大夫。”   “不必!”男子摆手,语气不耐道:“货要紧。去盯着点儿,忙完了也好早些回去。”   原来这男子租用了货船运货,萍水县的货早就运到了渡口,这会儿只等装船。等着货全都装好,男子吩咐了两句,又重新回到船舱内,货船随之离岸。 第65章 桃源镇   穆清彦很关注那个受了伤的三爷,会不会就是和傻姑遭遇后交了手,这才受伤?尽管没见过傻姑跟人动手,但作为浮光之女,应该不仅仅只会轻功。只是,傻姑口中的“奇哥哥”呢?   他不认为是三爷。   尽管没有证据,但在直觉上,他认为“奇哥哥”应该跟傻姑年龄相仿,便是年龄有差距也在五岁之内。   若船上没有“奇哥哥”,傻姑又为什么呼喊?   他觉得,突破点就在三爷身上。   轻吐一口气,不打算继续追在货船后面跑,他的精神力承受不住持续不断的追踪。再者说,他也得考虑陈十六这些人的感官。   他问陈十六:“四海货运局你了解吗?”   “不太了解,只知道大概。”陈十六正色道:“穆兄,四海货运局有什么不对吗?”   “我只是想查点东西。四海货运局业务庞大,不少商人都用他家的货船运货,所谓用生不如用熟,他一定有一批老顾客。我想找其中的一个顾客,那个人三十来岁,面相阴柔,人称‘三爷’。”说完,穆清彦笑着望向陈十六:“这件事就交给你去查,没问题吧?”   “没问题,这个不难,顶多花点儿银子。”问的又不是什么机密,找个四海货运局的管事,打听一下,说不定就问出来了。   “萍水县就有货运局的分局,我们在渡口等,你快去快回。”穆清彦清楚,一定打听的出来,毕竟那个三爷从萍水县装过货。   陈十六和何川去打探消息,剩下的人就寻了家饭铺子等待。   在饭铺子里也不能干坐着,穆清彦点了一桌菜,只是让对方晚点儿再做。陈十六两人归来时间不定,人到了再做菜也来得及,这会儿只喝水解渴。   半个时辰后,陈十六回来了。   “穆兄,打听到了。”陈十六擦着汗,没卖关子直接说了:“我找到海运局一个小管事,专管清点上船的货物的,常跟那些商人打交道。我一提‘三爷’,他立刻就问我,是不是桃源镇罗家的白三爷。我又不知道什么白三爷黑三爷的,但管事形容了白三爷年龄长相,跟穆兄说的一样,我觉得应该就是他。”   穆清彦皱眉:“什么叫罗家的白三爷?”   陈十六拍拍脑袋,连忙解释:“这个我也问了。桃源镇的罗家开的染坊,买卖做得很大,这个白三爷是罗家老爷的大舅子,罗家老爷很信任他,手底下大部分生意都交给他打理。四海货运跟罗家也是长期来往,罗家的布料都是用四海货运的船送至各处。”   “桃源镇……”穆清彦没听说这地方。   陈十六道:“我也不知道桃源镇在哪儿,那管事说,在弋阳府,具体的他也不清楚。”   弋阳府?   这个地名有点儿耳熟。   穆清彦仔细想了想,无意间对上闻寂雪的眼睛,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浮光曾在弋阳府剿过匪。”   闻寂雪点头:“如果傻姑真认识白三爷,那么,可能她的家就在桃源镇。”   穆清彦心下还有疑问:“那,假设白三爷的伤跟傻姑有关,白三爷为什么要对傻姑动手?傻姑的遭遇跟白三爷有关么?对方是否知道宝藏的事?若是知道,不可能不动心,既然动心,一定会想得到。除非已经得到了,要么,他怎么舍得杀傻姑?”   即便傻姑疯疯癫癫,因着对宝藏的贪婪,也绝对会将傻姑关起来,想办法问出宝藏。   或者,对方已经得手了,否则不能解释见面就下杀手的原因。   好在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宝藏,宝藏只是彩头,有自然好,没有也不失望。眼下就要查一查,白三爷,亦或者说是罗家,到底在傻姑之事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这样吧,吃完饭返程,准备一下,明天启程去桃源镇。”   *   回到柳林渡口,天色早已黑透,穆文穆武以为他不会回来,都准备关铺子睡觉了。他一回来,穆武连忙去厨房添水烧火,准备热水洗漱,穆文问起他去了哪儿。本来说是去望夫崖的,但这么晚才回来,显然不对。   穆清彦简单说了两句,又道:“明天我要出远门,你们跟大哥大姐说一声。去南边的弋阳府,闻寂雪陈十六会一起去,让大哥不用担心。”   “弋阳府,那么远?二哥,你这是先斩后奏啊。”穆文觉得,若是大哥提前知道,一定会阻拦。   “你跟小武看好铺子。”穆清彦着实是累了,不再闲聊,等着水烧的差不多,洗漱后就去睡觉。   次日,收拾了个简单的包袱装换洗衣裳,心里却琢磨着应该弄只手提藤箱。   辰时,陈十六到了,何川没有来。   “神断局没人坐镇也不行,我把何川留下了。”陈十六这段时间用何川用的挺顺手,他是想带着何川的,但除了何川,又没别的人能撑起场面。他好不容易才弄个神断局,总不能出趟远门就倒了门面吧?   思前想后,只能把何川留下。   他安慰自己,只当这一趟是去给穆清彦跑腿儿的。   这回南下,他们找到一艘南下的货船搭乘,大船走得快,不论风雨都很平稳。巧了,依旧是四海货运局的船,只是这艘船并不直达弋阳府。   中途换了一次船,花费了四五天,终于到了弋阳府。   从弋阳府打听桃源镇,倒是有人知道,并给他们指了路。   原来桃源镇在大山里,入口处两山并立,底部露出一个葫芦口状的通道。穿过山口,是个偌大的碗口山谷,每到春季,漫山遍野都是野桃树开的花,缤纷绚丽,美不胜收,而小镇就在山谷中央,好似世外桃源。   一行人没耽搁,找了辆马车就朝桃源镇赶。   车夫是本地人,一个壮实汉子,高天跟他一起坐在车头,围绕着桃源镇闲聊。   车里四个没交谈,傻姑是睡着了,其他三人则听着车夫说的话。   “你们几个外乡人,大老远去桃源镇,是寻亲访友?”车夫说着不大顺溜的官话,嘴里问着,倒也没等高天回答,又自顾自的说:“那个桃源镇,以前可不叫这个名字。我老爹就是赶车的,我算是子承父业,所以对弋阳府周边大小州县村镇很清楚。桃源镇那地方偏僻着呢,别说你们外乡人,即便是他们当地县城的人,很多都不知道有那么一个地方。”   高天顺着话题问:“哦,以前叫什么名字?怎么就改名了?”   “以前叫葫芦镇,镇子的入口就是个葫芦口嘛。那镇子是真小,统共也没多少人,镇子底下的几个村子都散布在更深的山里,那儿的人穷着呢,能吃个肚子饱就不错了。”又道:“人穷就得找活路,那儿又是山里,好些人就上山落草了。你们应该听说过吧,二十年前,大梁山脉不知多少山匪窝,其中就有桃源镇那一带。”   “说起镇子改名字,也是当年山匪被剿了以后。不知先帝怎么听说了葫芦镇,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居然说‘葫芦’二字不好,给改名儿叫桃源镇。”车夫说着笑笑:“我们这儿的人都这么传,官家也没辟谣,但到底真不真,也不好说,毕竟官家也没弄个匾额什么的。但我想着,应该是真的。天下是皇帝的,一般人、哪怕是再大的官儿,应该也不能随便给个镇子改名儿吧?”   车内的陈十六道:“这事儿没那么绝对。我觉得,应该不是先帝给改的名,估摸着是以讹传讹。”   想来也是,皇帝是何等日理万机,一个小小的镇子哪里会引起皇帝的注意。   穆清彦挑开车帘子,冲车夫道:“给我们讲讲镇子上的事儿吧。”   “桃源镇今非昔比啦,别提多热闹。要说桃源镇上的大户,首屈一指是罗家,开大染坊的,不止县城,在弋阳府里也有铺面,家里不知置办了多少田地。他们家还有几座山,卖木材,那都是往运河上运的。其他人,跟罗家比就差远了。自从镇子上热闹起来,有些府城里的富贵老爷们就在镇子上置办别院,如今就有好些,专为消暑去的。”   “罗家都有什么人?”眼看着车夫话题要偏,穆清彦再度出声。   “罗家呀,罗老爷有一儿两女,都是正妻生的,不过外人都知道,罗老爷最宠爱的是白姨娘。可惜了,这白姨娘没给罗老爷添个一儿半女,否则呀,这罗家偌大的家业,将老指不定给了谁。”聊起有钱人家的内宅事,车夫说的兴起。   陈十六没忍住脱口而出:“之前那管事跟我说白三爷是罗老爷大舅子!”   不怪陈十六一脸古怪,古代嫡庶有别,嫡妻的兄长才是大舅子,姨娘们的兄弟根本不算夫家正经亲戚。陈十六是大家子弟,这等规矩上是从没人敢挑战,因此才一时惊诧难掩。   穆清彦没在意这些,心下微动,问道:“罗家少爷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多大?总有个二十五六吧,有妻有子,名字……好像是罗奇。” 第66章 奇哥哥   罗奇这个名字一出现,所有人都产生了一个猜测。   陈十六更是激动:“没错了!肯定没错啊!这个罗家一定有问题!”   罗家的富裕、萍水县受伤的白三爷、罗奇……种种线索合在一起,无疑都在昭示着与傻姑有关,甚至随便一个人都能借此讲出一部背叛与掠夺的大戏。   从弋阳府去荷德县,又用了两天。   桃源镇就是荷德县下属的一个镇子,别说比不得凤临,哪怕光岷县都比不上。这个县城小,人口少,地理位置不好。路过两三个村子,大多都是陈旧的木屋覆盖着草顶,当地多山,取用木材方便,地基多是用石头垒建,倒也结实防潮。   车夫说道:“这一带的人是比较穷的,山多地少,土地又薄,一年的出息喂饱了一家的肚子就没什么剩余。荷德县的县令都没人愿意做,刮不着油水啊。据说如今这位父母官大人,是在朝廷得罪了人,被贬过来的。”   这会儿已是傍晚,入城后正好休息。   穆清彦突然问道:“从荷德县去桃源村,要多久?路况如何?”   车夫道:“马车过去要半个时辰。这几天没下雨,路上挺好走的,那条路修过,就是罗家捐钱修的。”   “桃源镇在哪个方向?走哪条路?”穆清彦又问。   “喏,就是那条岔路。”车夫抬手朝不远处一指。   前面一里外有个三岔路口,正中那条是往县城去的,左边那条是往桃源村去的。这个地方自然看不见桃源镇,只能看到一条还算平整的土黄路面,横在田地间,一指延伸到茫茫大山深处。   “不进城。”穆清彦很快就做了决定,又对着闻寂雪和陈十六说道:“路上花费的时间太多了,我想尽快到达桃源镇,早一天,兴许就能多得到一点线索。”   破案有时候讲究抢占先机,也有运气的说法。   不管怎么样,能早一点就早一点。   “可以。”闻寂雪点头。   陈十六心里的急切不比穆清彦少,自然双手赞同。   傻姑突然喊道:“少爷,要吃饭!肚子饿了。”   这一路上傻姑不可能一直睡觉,也不是总那么安分,甚至,傻姑很不喜欢车厢这种狭小的空间。为了安抚傻姑,陈十六出了大力气。或许是记得陈十六给过她很多好吃的东西,傻姑对陈十六的话还算听从,加上各种诱哄,才顺利到现在。   “糕点还有没有?”穆清彦问。   陈十六从身旁摸出一个干粮袋儿,翻个底儿朝天,只剩一小撮粉渣子。   “都被傻姑吃了。”   穆清彦忍不住“呵呵”两声。   坐车的确很闷,尤其是这么长时间的坐着,看风景都看得倦了。傻姑是坐不住,同样的,陈十六也没强到哪儿去。一路上他们并没有太赶,一般还是按照三餐停歇,但也预备了很多糕点,大半儿进了傻姑的嘴,剩下的却是被陈十六给吃了。一边吃还一边嫌弃,再嫌弃也没影响他继续吃。   “前面有农家。”闻寂雪目力极强,看到远处田地边缘有房屋。   穆清彦会意:“去农家买两个饼子,将就一下,到了桃源镇再好好吃一顿。”   傻姑只要有吃的,不在乎吃得好还是差,陈十六又哄几句,也就安静了。   及至到了视线中的屋子,原来是个搭建在路边的茶摊儿。这些年往来桃源镇的人渐多,附近有村民看到商机,就在自家田地边儿上打个草棚房子,提供点儿茶水馒头什么的。   买了几个冷馒头,就傻姑一个人毫不在意的吃。   天色黑了下来,终于看到镇子的入口。   马车正要穿过葫芦口,突然迎面一阵马蹄奔驰。夜色并非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借着天光,能看到迎面有三匹马跑过来。   他们看到对方,对方自然也看到他们,但丝毫没有停止或减缓速度的意思,反而呼喝道:“闪开!别挡路!”   车夫惊慌之下连忙避让,结果拉扯的马还是有些受惊,一阵马声嘶鸣,车身一歪,左边的车轱辘陷进了路旁的土沟里。高天躲得快,车内几人就惨了,空间太小,躲都没处躲。   陈十六和傻姑大喊大叫,因着车身歪了,两人撞在了一起。   关键之时,闻寂雪一把捞了穆清彦,抬掌拍飞车帘,灵活的闪了出来。   而此时,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早已策马扬长而去。远远的还能听到对方的大笑,似乎险些弄翻一辆马车,在他们看来是挺有趣的一件事。   “高兄弟,帮个忙。”这些天车夫跟高天聊得多,知道他是闻寂雪的随从,也颇有身手。这时候见马车陷下去了,十分着急,只能向高天求助。   阶级意识根治内心,车夫自然不敢向穆清彦几人说。   等着陈十六和傻姑钻出来,高天就去帮着抬车。   “受伤了没有?”穆清彦问陈十六。   陈十六揉了揉脑袋:“还好,就是后脑勺磕了一下。那几个是什么人?居然这么嚣张?”   陈十六嘴上没说,可肚子里尽是火气。他也算是世家子弟,自小受尽宠爱,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做这等纵马伤人的事儿。果然是虎落平阳遭犬欺,穷山恶水多刁民!   陈十六在心里将这个地方狠狠腹议了一番。   车夫叹了口气,说道:“可能是罗家的人。我听说罗家富贵之后,不少旁支子弟来依附,罗家老爷对同族后辈很关照。有个别不成器的,仗着罗家欺霸乡里。再一个,罗家养了不少健马。一匹马多贵呀,一年下来饲养也得不少银子,也就罗家养得起,罗家子弟们去县城或府城,就爱骑马。”   这就像前世富二代喜欢豪车一个道理。   迟了一刻钟,到底顺利到了镇上。   结算了车资,他们就跟车夫分开了。   “桃源客栈!看着不错,就住这儿吧。”陈十六浑身骨子都疼,倒不是之前摔的,而是长时间坐马车的后遗症。浑身疲乏,终于到了地方,这会儿他只想好好儿睡一觉。   而这时,傻姑却闹了起来。   傻姑一开始只是愣愣的看着四周,紧接着双眼睁大,满是惊恐,若非高天反应快抓住了她,这会儿指不定她跑到哪儿去了。   “不要去!不要去!”傻姑又是乱叫,又是乱踢,好似他们要逼她去火葬坑似的。   闻寂雪手掌一合,笑道:“没错了,这儿就是傻姑的家。”   接着,给了高天一个暗示。   高天抬掌,击打在傻姑后颈,傻姑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闻寂雪道:“让她安静安静,太惹人注意了,反正她吃过东西,饿不着。”   当下几人去了客栈,吃过晚饭,各自安歇。   次日一早,穆清彦还未醒,却听得陈十六在急急拍门:“穆兄,穆兄快醒醒,傻姑不见了!”   等着穆清彦开门,闻寂雪也过来了。   “怎么回事?”穆清彦问。   闻寂雪一脸平静:“不用担心,高天去追了。”   原来凌晨时分,傻姑突然从房间窗户跑了出去,仗着轻功卓绝,一瞬间就掠出很远。幸而为了防止傻姑出事,高天就住在隔壁,窗户声引起注意,高天立刻追了上去。   三人按部就班吃了早饭,正准备去打听点儿罗家的事,高天回来了。   “傻姑呢?”陈十六见只他一个人,不禁急了。   高天忙道:“傻姑没事,就是……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几人面面相觑,觉出蹊跷。   在高天带领下,他们来到镇子边缘,临着溪水盖有几间屋子,院中有花草盆栽,错落有致的摆放,引得蜂蝶飞舞,别有意趣。此时院中有个身穿白衫的男子,提着一木桶给花草浇水,傻姑就凑在一边,一会儿拍蝴蝶,一会儿掐花儿,孩子似的淘气,那男子也不恼,只温和笑着看她。   几人的到来惊动了两人。   男子看他们的目光略有警惕。   好在傻姑没将他们忘记,高兴的对着陈十六打招呼:“少爷!”   男子诧异的看了傻姑一眼,略作思忖,朝几人笑道:“几位若不嫌弃,进来坐吧。”   院中摆了桌椅,几人落座,男子端了茶。   穆清彦在仔细打量这个人,一身半旧的白衫,温和儒雅,带着书卷气,像个读书人。若往屋子看,半开的窗户露出屋内一排整齐的书架,放满了各色书籍。   陈十六忍不住先一步询问:“你是桃源镇本地人?”   男子笑着点头:“我看几位面生,是刚才桃源镇?你们跟婳儿是什么关系?”   婳儿?   穆清彦想起来,傻姑追着四海货运船时,也曾说过这个名字。   “婳儿?傻姑的名字吗?”陈十六看向傻姑,可惜傻姑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   男子见状,只是点头,却不再多说。   傻姑手里早掐了一把花儿,突然扭头冲着男子喊道:“奇哥哥,我肚子饿了。”   一声称呼,穆清彦几人齐齐色变。 第67章 齐南风   罗奇?!   熟料男子无奈一笑,冲着傻姑道:“是齐叔叔,不是奇哥哥。”   穆清彦一顿,接近着也笑起来。   的确,从刚开始见面,他们就没怀疑对方会是罗奇,因为年龄对不上。何况,眼下的房舍跟罗家的富裕比起来,过于寒酸了。男子这里地方虽宽敞,却凡事亲力亲为,连个仆人的影响都没有。   傻姑却不管那么多,依旧喊奇哥哥:“肚子饿了,要吃红烧肉!”   男子笑着摇头:“一大早哪里吃的那么油腻。”   “几位吃过早饭吗?”男子问道。   “吃过了。”陈十六朝穆清彦看,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应对,有一肚子话想问,又不知从哪里问起。   穆清彦站起身:“我来帮忙。”   男子看他一眼,问道:“会烧火?”   穆清彦点头。   “那好吧。”男子也看出他们此行有目的,加上他也有很多疑问。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厨房。   男子淘米,准备煮粥:“我姓齐,齐南风,比婳儿年长十二岁,因着跟她父亲是平辈论交,因此她一直喊我‘叔叔’。”将米下锅,添了水,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跟婳儿在一起?”   “我们从凤临县过来,因着她一直念叨‘奇哥哥’,又在两年前的冬天脸被烧毁,我们怀疑她遇到了什么危险,可能跟她家发生的事情有关,所以找过来的。”穆清彦简单的讲了之前的事。   齐南风叹口气:“婳儿她……没想到她还活着。”   “愿听其详。”   “我是十五年前来到桃源镇,当时身无分文,饥寒交迫,是婳儿的父母收留了我。她父亲姓方,方成岳,在镇子上开了一家胭脂水粉铺。夫妻俩经营着小店,平淡安稳,两人只一个女儿,就是婳儿。”   齐南风当年觉得桃源镇是个好地方,决定在这儿定居。   为生计,他开了家私塾,给镇子上的孩童启蒙。婳儿爹娘疼女儿,问他收不收女童,尽管一开始没有这个打算,但他点了头。   在五年前,他有事要离开桃源镇一段时间,直到一年前意外从别人口中得知方家出了事,这才赶回镇上。   “……一开始只以为是方家夫妻出事,谁知,连婳儿也难逃一劫。”齐南风说着皱眉:“罗家分明说婳儿下葬了。”   甚至齐南风还去上过坟。   正因此,今早刚开始见到婳儿,齐南风以为只是人有相似,直到婳儿喊他“奇哥哥”。   穆清彦听出他避开了自身一些情况,但这些不是关注的焦点,所以也没追问。他问起另一个疑点:“你既然发现了方姑娘还活着,要通知罗家的人吗?”   齐南风皱紧了眉头:“我不确定。”   穆清彦觉得有点儿意思,笑着问他:“为什么不确定?”   齐南风打开锅盖,搅动着锅内的粥,热气扑在他脸上,令他想起一些久远的回忆。   “婳儿已经够不幸了,我实在不愿见她再吃苦。罗家以前待婳儿虽好,但是……罗奇已然新娶,婳儿的脸又……”当然,这些都只是表面上的原因,真实的原因则是齐南风对罗家不信任。   方家的事他不知内情,可方家夫妻非常人,这一点他是知道的。这样的两人居然莫名其妙就死了,他直觉不大太对,可又找不出哪里不对。本能的,他不想让婳儿再接近罗家,甚至不希望旁人得知婳儿还活着。   穆清彦见他是真心担忧傻姑,再加上傻姑特殊的情况,便道:“既然这样,那就让方姑娘留在你这里。”   “你们到底是……”   “很简单,我们就是想查清方家夫妻是如何死的。”穆清彦直言。   “有什么需要,但凡我能帮得上,尽管开口。”齐南风道。   穆清彦问:“照你所说,方家只是经营一家胭脂水粉铺,他们家怎么会跟罗家结亲?”   “以前罗家的产业没这么大,仅仅是开着一家杂货铺,从县城里进货,正好跟方家铺子相邻。罗家的罗奇比婳儿大五六岁,也算是从小一块儿长大,两家家境相当,彼此都有结亲的意思,只想等着孩子们大点儿再提。   后来罗家开了染坊,经营布庄,县城里也开了铺子,生意的确是做大了。然而到底生疏,生意一直不好,染坊自然规模不大。   若是罗家一早便是如此,方家也不会结这门亲,亲事高攀未必是福。   在我离开桃源镇的时候,罗家没什么太大变化。后来听说,是在罗奇成婚后一年,罗家扩大了染坊,又增加了铺面,似乎生意赚了不少,又买了几座山,做木材生意。那时不少人都说婳儿旺夫。可也是在那不久,婳儿父母出了事,一天夜里铺子失火,两人都没能逃出来。”   “方姑娘呢?”   “婳儿……婳儿当时刚生产,罗家本是瞒着她,怎知孩子满月那天晚上,不知她怎么知道了这件事,跑了出去。后来罗家就说婳儿失足坠崖,死了。”   穆清彦心头一动:“方姑娘的孩子是否还在罗家?”   齐南风点头:“是个男孩儿,三岁了。”   又问了些别的,嘱咐齐南风看好傻姑,几人就离开了。   “穆兄,方家夫妻的死很明显有问题。别人不清楚,你我还不知道吗,他们可是浮光和影娘,怎么可能死在大火里?除非失火时两人没有意识,那就更说明是有人谋害了。”陈十六觉得这么猜测没错。   穆清彦摇头:“这里面有个问题,如果是罗家做的,是为图谋宝藏,那么他们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浮光在江湖中时何等谨慎,十年间都没吐露过真名和来历,他会告诉罗家自己有宝藏吗?”   “应该、不会吧。”陈十六挠头。   “肯定不会。那么,罗家从哪儿得知的消息?傻姑说的?未必。”穆清彦皱了皱眉:“就暂且当是从傻姑口中意外得知的,他们动了贪念,那么正常情况下会怎么做?”   “呃……”陈十六张了张嘴:“诱哄傻姑?徐徐图之?”   “不错,这是最稳妥的方法。更何况罗家跟方家是姻亲,傻姑是罗家儿媳妇,他们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只要耐下心,左不过晚两年,指不定就被他们套出来了。即便他们心急,但杀方家夫妇也完全没道理。是想孤立傻姑,使得傻姑在脆弱之下道出宝藏吗?这种变故太多。万一傻姑对宝藏知之不详呢?”   闻寂雪道:“方家夫妻是真死了?”   陈十六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穆清彦却听懂了:“有傻姑的先例在,方家夫妻的事的确存疑。万一两人是被关押起来,以傻姑作为软肋威胁,罗家未必达不成目的。”   接下来,几人分工。   陈十六和高天去打听罗家的情况,让高天跟着,也是确保万一。   穆清彦和闻寂雪则去方家铺子旧址。   桃源镇比早年热闹得多,但到底不是很大,从最早的一条大街,扩展到现今的“十”字街。方家铺子就在老街上,前面是铺面,后面是住人的院子。自从四年前那场大火,方家铺子被烧毁,紧挨着方家的左右两家也遭了难,其中一家就是罗家的布庄。   现今残破的旧址早就拆了,跟罗家布庄合并于一处,成了一家大布庄。   罗家如今生意铺展的很大,桃源镇的染坊规模不大,仅供应镇子和县城周边。罗家的大染坊在府城,一是运输方便,节约成本,一个府城更好销货。   如今罗家家大业大,但罗家人大部分时间还是留在桃源镇。   此时街面上早饭生意最好,布庄少有人进。   透过敞开的铺门,可以看到铺子内的情景,各色布匹陈列,掌柜伙计闲闲的靠着柜台。   穆清彦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双目中银光流转。   这件案子比预想中轻松些,只是四年前的事,根据以往经验,一次回溯可以持续半个小时。回溯中的时间和现实时间并不一样,一天之内,只能回溯一次,因为精神力耗空,需要时间恢复。   摒弃杂念,全心全意运转异能——   四年前,刚入秋。   外面这时节依旧燥热,但桃源镇气候宜人,这时候早晚穿夹衣。镇子不大,街坊邻居彼此都熟,晚饭后会窜窜门儿,说说话,闲散闲散就各自归家睡觉。   在大街上,方记胭脂水粉铺紧挨着罗家布庄。   罗家是桃源镇本户,相较来说,家境殷实,除了铺面,另有住宅。近来罗家掌柜罗一海为自家生意犯愁,日日住在铺子后面,心里苦闷了,就找隔壁方家掌柜方成岳聊一聊。   多年下来,两家关系和睦,交情日深。   一年前,方家独女方婳嫁给了罗家独子罗奇,乃是镇子上人人称赞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方婳入门后,不多时便有身孕,几日前刚临盆,添了个大胖小子,喜得罗家太太逢人就夸。   这日天黑之后,罗一海没回家,坐在后院内愁眉紧锁。在他面前的石桌上摆了好几个菜,又有一壶酒,备了两副碗筷。   “老爷,方掌柜来了。”下人的话音将人惊醒。   罗一海忙起身,之间迎面走来一人,四十来岁,颌下有须,虽是圆领袍子,行走间却落地轻盈,双目迥然有光。   这人便是方成岳! 第68章 白姨娘   “方老弟,你来了,快坐。”罗一海连忙招呼,彼此间已然很熟稔,尤其近来没少在一处喝酒。   方成岳并不贪杯,但因着罗一海是亲家,加上刚添了外孙,心情极为高兴,但凡罗一海叫他,他便过来陪着喝几杯。他也知道,近来罗家看着喜庆,但生意似乎出了问题。   “罗老哥,喝酒不能解决问题。真有什么难处,你说出来,若是银钱上周转不开,我这里有一些,只管拿去。”方成岳话语豪爽,只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本性便较为严肃。   “本不该跟方老弟张口,我这也是没办法了。”罗一海连连叹气,精气神都不如以往,他借着倒酒垂了眼,掩饰眼中真正的神色。   方成岳道:“你我之间何必外道。我手头最多能拿出二百两。”   方成岳一贯说话不讲究弯弯绕绕,这也是当初罗一海觉得此人可交的原因。   方成岳买了房子,开铺子,女儿出嫁准备了丰厚的嫁妆,的确没什么积蓄了。若是以前,罗一海也不会怀疑,毕竟在他们这小地方,二百两已是了不得。   “方老弟,多谢你。”罗一海将斟满的酒杯推过去。   方成岳不疑有他,一饮而尽。   这场酒很快就散了,方成岳总共也没喝几杯,只因家里还有人要照顾。这两天影娘病了,只是浑身恹恹没精神,嗜睡,胃口也不好,大夫说不出所以然了,只当是换季不适,让多休息。   方成岳返回铺子,依稀觉得头晕。   醉了?不可能,才三四杯酒而已。   不好!   当觉察到不对,已经晚了,无法抵挡的晕眩,眼前一黑,整个人栽倒在地。而在房间里,本该卧床休息的影娘也半个身子倒在床边,人没了意识。   几个黑衣人潜入进来,将方成岳和影娘抗走,却又丢下两具尸体,一把火烧了铺子。   火是从房间里面烧起来的,等街坊们发现来救火,胭脂铺已经成了断壁残垣。屋内两具尸体也烧的面目全非,罗一海冲着尸体痛哭,坐实二人身份。旁人也并没有起疑,在外人眼中,方家夫妻只是本分人,虽说不大擅长言辞,可心肠好,谁会想到尸体也有假的呢。   *   穆清彦收回异能,面色略微发白,精神力果然所剩不多。   好在得到了一个十分有用的线索:失火的当天晚上,方成岳夫妇并未死。   然而四年过去,两人情况只怕也生出了变化,否则方婳如何会落得这般地步?   “如何?”闻寂雪有些小狡猾,他不问穆清彦如何查案,直接问最终结果。   穆清彦也配合的略去过程,说道:“罗一海暗算了方成岳,但方家夫妇并未死在大火里,不知被人带到哪里去了。现今是生是死,难说。”   闻寂雪听到他得出此结果,十分愉悦:“接下来打算怎么查?找罗家人?”   穆清彦摇头:“我需要休息,等陈十六那边的消息来了再说。”   闻寂雪皱眉,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竟是有点凉,不禁伸手扶住他:“每次都会这样?”   “看情况。”穆清彦略微停顿,又说:“毕竟是四年前的案子,查起来耗费更大。今天我不能继续了。”   他知道闻寂雪定然觉察了自己的异样,恐怕也早有揣测,两人一直心照不宣。但考虑到闻寂雪似乎有案件想委托自己,他觉得有必要讲一讲自身情况,免得对方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闻寂雪没有再说,神色也没有太大变化。   回到客栈,穆清彦喝了一杯热茶,便躺在床上睡觉。在他的摸索中,用玉养神识唯一的恢复捷径,另外便是睡眠。睡眠不仅能缓解肉身上的疲乏,还是平和恢复精神力的方法,当然,前提是要保持神思空灵,否则总是做梦,还会加速消耗精神。   穆清彦对此很有经验,加上精神力耗损本就疲乏,很容易就睡着了。   清醒时,已过了正午。   他这边一动,隔壁的闻寂雪就过来敲门。   穆清彦开了门,问了时辰,歉意道:“你们吃过午饭了?”   陈十六早就想来汇报消息,这会儿从房间里窜出来答道:“穆兄,我们都吃过了。你没事吧?脸色不大好,中暑了吗?”   实则这会儿他脸色已经好多了,只是精神上还是有些倦怠。   “高天去叫小二送水,另外给你点了两个素菜,吃了饭再说事。”闻寂雪这话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陈十六。   洗脸漱口,吃了一顿迟来的午饭,四人坐在桌前讨论。   一个上午的时间,足够陈十六摸清罗家人员关系,然而出乎意料,本是想盯着罗家父子,却冒出个更可疑的白姨娘。   陈十六道:“不是我查不相干的人,实在是这个白姨娘来历成谜,行为古怪,罗家一家子都对她格外忍让。更夸张的是,那个白三爷,说好听点儿是白姨娘的哥哥,罗老爷的大舅子,可实际上不算罗家正经亲戚,只是罗家一个生意上的管事,但罗家有大半生意都掌握在白三爷手里。罗家那些旁支子弟,对着白三爷又恭维又客气,因为讨好了白三爷,就等于有了差事,有了银子,比讨好罗家正经少爷还管用。”   “哦,那位罗家的正经少爷,罗奇。听说他跟罗老爷关系不好,续娶之后,便携妻带子常住在县城,除非年节,不然不回来。纵是如此,镇上人提起这个罗奇,倒没什么坏话。”   哪怕罗奇新娶,但当下男女地位不平等,妻丧立刻再娶的不知凡几,罗奇等了一二年才续娶,在外人眼中已经是情深义重了。尤其是罗家富裕,这番举动更显难得,更得人夸赞。   有甚者,会以此幻想出一部内宅争斗大戏。   白姨娘俨然是罗家第一人,压倒了正室,驱逐了嫡子,用兄长控制了罗家产业,而罗老爷则被她哄得“抛弃妻子”……如此种种流言,在当地很有市场,有些猥琐的,不知把白姨娘编排成怎样轻浮浪荡的女子。   陈十六突然一拍桌子,激动的说:“我盯上这个白姨娘可不是因为流言,而是因为她可疑呀!这个女人来历不清楚就算了,她还一直蒙着面纱,哪怕在罗家宅子里,甚至在自己房中都是如此。据说,有一次风吹掉了她脸上的面纱,她便大怒,将面前伺候的两个丫鬟活活儿打死了。”   高天也补充道:“这个白姨娘的确有些古怪,甚至有传言,说白姨娘是山里的白狐狸精。有人下人曾在夜里看到白姨娘住处有白影飞过,以为是鬼,吓得昏倒。”   穆清彦喝了口茶,神色平淡:“不管白姨娘如何,罗家是一定要探一探的。”   哪怕白姨娘再特殊,可罗一海此人不能忽视。   “怎么探?”陈十六问。   穆清彦笑道:“我得请闻寂雪捎带,你么,其实不必跟着去。”   陈十六立刻道:“我也去,有高天啊,我跟高天一起,保证不误事。”   穆清彦收起玩笑,说道:“其实我想你去一趟县城,看看那个罗奇,以及傻姑的儿子。”   “……难道把孩子抱回来?”陈十六不确定的问。   “不用,看看孩子的情况。应该不会差,毕竟是罗奇的儿子,现如今唯一的一个。再一个,外人说罗家父子关系不好,估计是因为罗奇离家的缘故,到底内中如何,并不确定。但是我想,罗奇既然跟傻姑是青梅竹马,两人婚后育有一子,加上罗奇对两家之事只怕也知情,因此而心怀愧疚也是有可能的。   我让你去一趟,是尝试看看,能不能从罗奇那里探听到一些隐秘。当然,你得用一点儿技巧,别被他发现了你的目的。”   穆清彦这么安排,的确是双管齐下。   除此外,是有心锻炼陈十六,否则跟他在一起,陈十六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进步太慢。   穆清彦是依仗着天赋,但后天的修炼也不可或缺,陈十六自然要更加努力,还需要更多的经验积累。   陈十六听说有独立调查的机会,当即就高兴的应下了。   高天依旧跟着他。   直至离开镇子,陈十六才恍惚回过神,觉察到穆清彦真正的目的。   “我一定要撬开罗奇的嘴,可不能让穆兄失望!”陈十六暗暗打起,脑子里闪过打探消息的一百零八种方法。   夜色降临,穆清彦和闻寂雪走在镇子的街市上,没有县城熙攘的人群,也没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灯火,但随处可见花草成趣,溪水淙淙,萤火虫点点飞舞,倒也惬意。   整个镇子大致是带状,中间鼓,两边窄。   罗家大宅位于镇子入口,有一条岔路,往山那边走,可以看到溪水另一侧有一座白墙黑瓦的大宅子。这所宅子经过了扩建,最初的时候只是一进大院儿,如今不仅是三进,且左右都加了跨院,还有一个大花园,占地很宽广。   两人看着夜色里的大宅,等待合适的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有读者问文章进度,只能说,文章才展开呀。破案,都是小案件串联,主角扬名史嘛。直到接触主线,查着查着……查到他自己。另外,江湖只是背景,不会扯太多,主要还是普通人。 第69章 特殊的存在   当镇上的灯火渐熄,寂静笼罩,穆清彦在闻寂雪的帮助下趁着夜色掩护潜入了罗家。   大户人家房屋格局一般都有相似之处,人员分布也讲究规矩。比如作为一家之主的罗一海,必然是住在主院。   房中灯烛已灭,只外间廊下悬着灯笼,守夜的小厮打个哈兮,干脆靠坐在房门前闭上眼假寐。如此来,但凡房中有动静立刻就能听见,不会误了事儿。   穆清彦将精神力放出,数息就收了回来。   如今精神力恢复的七七八八,不仅不能回溯时间,便是这种探查,也得慎重。   房间内,罗一海果然已经睡了,怀里还揽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容貌只是清秀,直觉不像是白姨娘。别的且不提,白姨娘将一张脸捂的严实,恐怕面对罗一海也不会破例。   怨不得陈十六对白姨娘好奇,罗家存在这样一个姨娘,怎么看怎么古怪。   穆清彦朝内宅一指:“去看看白姨娘。”   内宅女眷都在三进最里的院子,挨着后花园。正妻有的和男主人同住正院,也有住在三进院子的,姨娘的话要看安排,或者住在正妻院子的偏房,或者拨个小院儿。   白姨娘肯定是单独住。   到了后宅,空气中有淡淡香火气。罗家太太近年来吃斋念佛,连家里内事都不管,只在子女回家时才出来。她的住处辟出了一间屋子做小佛堂,这个时间也已经安歇。   左近各有小院儿,但没有丝毫亮光,倒是隔着大半个花园,有一个四角俱全的院子,院中有葡萄架,四角坠着精巧的花灯。正屋、厢房,屋檐底下一溜儿灯笼,毫不吝啬的点亮,清晰的照映着侍立的四个妙龄丫鬟。   院门紧闭,院中的屋子门扉关着,但窗户是敞开的。   屋内摆设奢华富丽,纱帐层层叠叠,随着夜风微微摆动。临窗的桌上摆着一只鎏金小香炉,袅袅青烟燃起,是一种略显混杂的香料,嗅之脑中昏昏沉沉,仿佛在云雾里飘。   有声音从窗户传出来。   “你真的不嫌弃我吗?真的吗?”这个女人的声音,仿佛自我哀怜,声音里又透着无尽诱惑。   “我怎么会嫌弃你,我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去做。”男人的声音夹杂着粗喘的欲望。   哪怕穆清彦两人藏身院外,依旧能听见屋内动静,暧昧的呼吸,挑逗的言语,极富画面感的传到二人耳中。原本穆清彦还打算用精神力探查,这会儿的场景,倒令他打消了念头。   屋内身体纠缠的两人,根本没有避人耳目的打算。两人在屋内翻滚,话语越来越露骨,院中的四个丫鬟只把头埋得更低,一声儿不敢出。   穆清彦和闻寂雪藏在屋顶的背光面,偷窥时遇上这种活春宫,无疑很尴尬。   闻寂雪突然凑近了些,似乎在仔细看他的脸:“你的脸有点儿红。”   穆清彦看出他又想打趣,嗤笑道:“比不得你经验丰富。”   闻寂雪笑了笑,夜色的妆点,令他容色更具杀伤力:“我向来洁身自好。”   穆清彦朝他下半身一扫,不置可否的轻哼。   “真的。”闻寂雪又凑过来,看似一脸正色,但嘴角可疑的勾起。   穆清彦干脆不搭理他。   不多时,底下房门响动,有人出来。   竟是白三爷!   白三爷一面整理衣衫,一面朝外走,半点眼神也没分给那些丫鬟,根本不担心丫鬟泄密。待他离去,丫鬟又将院门关上。院中有个小厨房,丫鬟们抬出一桶热水送进房内,服侍白姨娘沐浴,又退出来。   正房灯火熄灭,丫鬟们似得了信号,将院中所有灯笼取下来吹灭,之后回到房中。   整个院子沉静下来。   又等待了一会儿,的确没有其他动静,两人这才离开。   今晚看到的一幕变相了说明了好几个问题。   一,白三爷绝对不是白姨娘的哥哥,两人只是因某个目的才凑在一起。二,白姨娘公然在罗家宅子里与白三爷夜会,看似避人耳目,实则罗一海未必不清楚,甚至罗太太等少数人都知道,但他们保持了沉默。很可能,“白姨娘”这个身份从头到尾就是假的,好比白三爷对于白姨娘,都是一种交易,一种掩护。   那么,“白姨娘”依旧存在,是不是说明他们本来的目的没有达成?   比如,宝藏并没有真的得到?   方成岳夫妇是否还活着?   究竟在合作中,罗一海和白姨娘是一种怎样的关系?罗一海真处于劣势吗?   夜色已深,穆清彦不再多想,告别闻寂雪,直接睡了。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睁眼见到窗户上耀眼的阳光,眯了眯眼,坐起身靠在床头醒了醒神,这才起身穿衣。好久没睡得这样长,但是好处显而易见,精神饱满,体力充沛。   肚子有些饿。   站在走廊喊了一声,很快就有小二送热水。   “公子要吃东西吗?”这个时间不早不晚,通常很少有人起的这样晚,厨房也没什么饭食。不过客人但凡有要求,客栈都尽力满足,所以小二还是尽责的询问。   “能用一下厨房吗?肉蔬油盐等耗费,算在房费里一起结算。”穆清彦打算自己做顿饭吃,也是犒赏闻寂雪。   小二愣了愣:“公子……是公子你要下厨吗?”   时人大多曲解“君子远庖厨”,好似男人下厨是多么有失身份的事一样。平民百姓中的男子认为那是女人的事情,更别提富贵人家,便是女子也双手不沾阳春水。   穆清彦的外形很唬人,怎么瞧都像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对。”   小二尽力收起脸上的惊讶,笑道:“应该可以吧,这会儿厨房也不忙。”   以往客人借用厨房,都是熬药什么的,借厨房做饭还是头一回。   厨房里有厨娘烧火,清洗菜蔬,穆清彦只管切和炒,两个凉菜两个热菜,都是简单的家常菜。他在两个凉菜里各放了一滴植物精华液,闻寂雪属于武者,内功精深,更容易吸收这些东西,且吸收的量也比常人大一些。   饭菜送到客栈房间,闻寂雪掐着点儿出现。   尝了一口凉菜,闻寂雪突然问道:“你会解毒么?”   穆清彦看他一眼,略做思忖:“如果只是引起腹痛呕吐,随着时间就能自己好转的毒素,我的确有办法快速缓解。如果是那种毒性很烈,或者很霸道的……只能想办法抑制扩散,无法做到清除。”   实际上理论是可以清除的,但过程极为缓慢,耗费极大,中毒者根本熬不过漫长的过程,早就毒发身亡了。所以,也可以说没办法清除。   一直到吃完饭,闻寂雪朝他伸出手。   “帮我看看。”   穆清彦有些惊讶,他没想到闻寂雪会真的袒露自身的情况。   “我试试。”用精神力探查别人的身体状况,他很少做,且都是在旁人没有意识的时候偷偷探查。因此,这可以算是第一次,他不知会有什么不同,又是否顺利。   他握住闻寂雪的手腕,精神力化作细丝,探入对方的体内,沿着经脉游走。   闻寂雪很清晰的感觉到体内的窥探,强压住抵抗的本能。   穆清彦额头上出了层细汗,探查人的身体内部,这是十分精细的活儿,且不能莽撞,一个不慎精神力紊乱,不仅伤了对方,也会伤了自己。他不得不用全部心神去操控,一开始进展很慢,后来掌握了诀窍,这才探查到五脏六腑。   别的地方没什么异常,唯有心脏处有颗花生粒大小的黑斑,随着心脏跳动,丝丝黑线通过血液流转到身体的其他部位。   这些经脉内脏乃至骨骼,都笼罩着淡淡绿色,这是刚刚吃的菜里蕴含的生命液。绿色和黑色在逐渐交融,相互抵消,但对于心脏那一处无能为力。   穆清彦尝试着调动丹田内储存的生命精华,一滴、两滴、三滴,缓慢有序的输送到闻寂雪的心脏处,去跟那块黑斑纠缠,可惜、黑斑太顽固,太霸道,基本没有什么变化。   此刻他脸色已是惨白一片,不得不停止下来。   精神力刚收回,脑子一阵晕眩,人就昏倒了。   闻寂雪正觉得心脏处暖意融融,身体舒畅,还以为情况有所改善,怎知转眼就见穆清彦昏倒。   将人放到床上,检查了一遍,呼吸略慢,满头冷汗,面色苍白,这样的状况之前也曾见到过,只是这回更严重。   闻寂雪让小二去请大夫过来。   大夫看过之后,说是劳累过度,精力亏损,需要仔细调养,否则会伤了根底。大夫给开了调养的药方,建议吃一些补气补血的药膳,多卧床静养,万不可再用心神。   送走了大夫,又让客栈帮着熬药,闻寂雪觉得自己做了很失策的一件事。 第70章 陈十六的沮丧   穆清彦醒来的时候,已是两个时辰后。   他这会儿的感觉便是浑身酥软无力,脑袋里隐隐抽痛,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典型的精神力耗损过甚,比昨天回溯方家大火时严重得多。说到底,还是他大意了。察觉到闻寂雪心脏处那块顽固霸道的毒素,仗着丹田中储存有几滴生命精华液,一次又一次的尝试,结果就玩脱了。   “口渴么?”闻寂雪一直陪在房里,见他醒了,忙观察他的脸色,依旧很差。   “恩,白水就行。”穆清彦嗓子有些干。   桌子上有茶壶,里面就是白开水,此时已经冷了。   闻寂雪倒了一杯,递到一半,顿住:“水凉了,我让小二再送热得来。”   “不用,给我吧。”穆清彦这会儿实在是惨,摇头都很费劲,更别提自己坐起来了。他很少这么虚弱,为了预防这样的情况出现,他尤其慎重。当然,眼下只能求助:“扶我起来。”   闻寂雪想笑,却又笑出来。   伸手将他搀坐起来,把水杯送到他嘴边。   穆清彦也顾不得那么多,喝完水,说道:“我要休息。”   “大夫给你开了药,在炉子上温着。还有补气补血的药膳。”闻寂雪简单点了点,因为不确定他一定会吃。   果然,穆清彦听后就拒绝了:“不必吃药。我需要休息,明天就好了。”   “真没事?”闻寂雪知道他有些不寻常,但亲眼见他这般虚弱,忍不住有点儿担心。   “嗯,没事,放心吧。”穆清彦闭上眼不再说话,说话太耗费精神力气了,他这会儿的状态撑不住。   见他如此肯定,闻寂雪只能信他。   晚饭时闻寂雪又过来一趟,端来素淡的饭菜。穆清彦虽不能下床,却有力气自己吃饭,闻寂雪几番要喂他,都被他坚定的拒绝了。闻寂雪一副可惜的表情,端水给他漱口,然后收拾了碗筷离开。   看着闻寂雪这副模样,穆清彦没忍住笑出声。   如此风光霁月的公子,却跟小二一般伺候人,的确违和。   “你好好儿休息吧。”过来送完饭时就发觉了,穆清彦气色好转了一些。   及至次日清晨,穆清彦站在窗口,窗户大敞。   山中气候湿润,这会儿阳光尚未照射出来,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草木之气。桃源镇四面都是大山,异能运转速度极快,脑海一片清明,舒适、畅快。精神力恢复了五六成,再有一两天就无碍了。   闻寂雪中的究竟是什么毒?   想到那团毒素的难缠,实在令人头疼。   他可不认为毒素会一直安稳的待在心脏处,恐怕如今只是蛰伏期,万一爆发……   闻寂雪在外敲门。   穆清彦将门打开,见他举着托盘,端着早饭。   “恢复的不错?”闻寂雪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视了一圈儿,面色恢复了红润,看不出病态。   “差不多了。”   早饭后,穆清彦正打算出去继续查罗家,却听闻寂雪先提起来。   “昨天入夜,白姨娘离开了罗家,去的是罗家后山。后山有个隐蔽的洞穴,内中有接应的人,未免打草惊蛇,我没有继续跟。我有个想法,如果方成岳还活着,一定在山洞里,如果山洞中没有,那一定是死了。”   穆清彦很意外,没想到他居然主动去查案了。   闻寂雪又道:“白姨娘有些功夫底子,内力不高,倒是很警惕。我觉得他对白三爷不是那么信任,或许是防着一手,去山洞就像有意避着白三爷。   此外,罗一海也有趣。白姨娘前脚刚走,罗一海那边就收到消息,但罗一海没让人跟。”   “依旧在寻找宝藏吗?”穆清彦在琢磨这个问题,这些人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唯有利益能将他们聚在一起。“如果宝藏没到手,罗家是靠什么发家的?”   外人以为罗家是布庄获利,但真正懂生意的人就清楚,不可能那么快速,那么丰厚。但外人不了解罗家,误以为是罗家祖上有积累,或是别的途径得了钱财。作为略知内情的穆清彦等人,只有满腹疑惑。   闻寂雪沉吟片刻,低声道:“我一直怀疑宝藏的事,浮光当真拥有宝藏么?”   “我们只能假设他有,因为其他人都认为他有。”   穆清彦仔细想了想,若是找人询问,罗一海、罗太太、白姨娘白三爷等人都不可能开口,且即便是侧面敲击也很容易打草惊蛇。若要找边缘者,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唯一有可能的就是陈十六那边。   再者,即便陈十六露馅儿,罗奇远在县城,想要控制消息也容易得多。   思前想后,他记起齐南风提到的一件事:傻姑是在儿子满月的当天出事的。   罗家一开始瞒着她父母的事,没道理才一个月就去刺激她。那么,谁泄露的消息?下人们不敢乱说话,应该是有人故意的。那么,动机很值得猜疑。   又是四年前,只能等两天后才能回溯。   “已经几天了,陈十六那边不知什么状况?”当然,穆清彦也不是太担心,毕竟高天还是比较可靠。   有些人就是不经念叨。   下午,陈十六和高天风尘仆仆的出现在客栈。一见面,陈十六便是自责,又有点儿心虚害怕。   “穆兄,那个……我、我那边出了点儿意外。”陈十六说完这句话,所有精气神似乎都被抽走了,瘫坐在椅子上,沮丧不已。   穆清彦不禁笑问:“什么意外?说漏嘴了?”   陈十六点头。   原来自那天去了县城,陈十六就打听到罗奇住处,又观察其每天行程,打算找个机会跟对方结识。后来觉得不太好,就找了个罗奇的朋友,再通过这人认识罗奇。一切顺利。   最初陈十六很谨慎,只在外围打听罗奇和罗家的事,别的没打听到,关于罗奇和继妻的内宅事听了两耳朵。   昨天夜里,有人请客吃酒,罗奇去了,陈十六也去了。   陈十六有心,喝酒使计,等到罗奇醉倒,便提出顺路送他回家。实则他并没有将人带出酒楼,而是换了个房间,因为罗奇带的随从就在楼下,如果下人在身旁,陈十六就不好问话。   高天守在门外,以防有人闯入。   陈十六自觉套醉酒之人的话,应该不难,特别是先前的接触,看得出罗奇对前妻余情未了。然而令他始料不及的是,三两句话后,反倒是他毫无防备,一下子被对方反击,道出了傻姑活着的事情。   罗奇当时情绪激动,揪着陈十六的衣领逼问傻姑下落。   高天闻声进来,一记刀手敲昏了罗奇。   “然后……我就跟高天回来了。”陈十六越说越丧气,也有纠结和郁闷:“我看罗奇是真喝醉了,先前试探着问了几句,他要么迷迷糊糊不知所云,要么就乖乖回答,谁知道……穆兄,这个、他知道了傻姑还活着,不会坏事吧?”   “罗奇知道你在桃源镇吗?”   “不、不知道吧,我反正没说。”   “你原话是怎么说的?提到傻姑的时候。”穆清彦又问。   陈十六回想了一下,道:“我一开始是试探,然后把话题往罗家身上引,提到傻姑。罗奇就不断的说对不起她,绕来绕去没一句实话,我当时有点儿着急,就脱口说道:你这幅样子,就是她活着也不会见你。”   说着似乎觉得不对,问道:“穆兄,我这话应该没问题吧?没问题呀,当时的场合,话赶话可能也会那么说,罗奇反应怎么就那么大?”   最要紧的是,他一个心虚把事儿给做实了。   陈十六继而有事满脸沮丧,比之前更甚。   “很简单,罗奇知道傻姑没死,因为当初没找到傻姑尸体。他可能因着罗家的缘故,对不起傻姑,心怀愧疚,日久月累之下,成了心病。”分析出这些,大致上罗奇是什么性情也明白了,不是坏人,但又不能坚定的做个好人。   陈十六觉得是那么回事。   陈十六自觉县城之行做的不好,想要补过,当天又积极的出去搜集线索了。   穆清彦没外出,这两天他只打算养足精神。   又一个夜晚,穆清彦和闻寂雪再度来到罗家。   四年前,孩子满月。   变故发生在夜晚,白天的满月宴顺利结束,所以当年傻姑应该是在自己住处得知消息。作为罗家少爷,成婚后住的是东跨院。   自从罗奇去了县城,平日东跨院院门紧闭,仅仅是隔两三天清扫一回。   两人直接落在院子里,院中没有丝毫灯火,但月色尚算明亮。   穆清彦在院中走动了两步,时光在他眼中流转。 第71章 满月之变   罗家之富,桃源镇首屈一指,长孙满月,若非怕过于张扬,早摆了流水席。便是如此,白天里在大门外撒了一簸箕铜钱,又专程去庙里舍了香油。   白天的席散了,晚上依旧开席。   东跨院的正屋里,秀美的年轻妇人鬓边簪着红花,满脸温柔的看着床上胖嘟嘟的婴孩儿。床上摊着一张毯子,毯子上摆满了各色小玩意儿,年轻妇人和身旁的丫鬟挨着拿着逗孩子。   这年轻妇人便是傻姑。   那时的傻姑刚刚十六岁,面容饱满红润,娇美如花。本以为美好的生活刚刚开始。谁知命运突转,厄运就在幸福的拐角,令她措手不及。   白天时她也去外头招呼了来客的各家女眷,连日又照料小孩子,这会儿着实有些累了。   外面又进来个丫鬟:“少奶奶,少爷说还得好一会儿才散席呢,让少奶奶招呼着小少爷先睡。”   傻姑……或许,此刻应该称呼她为方婳更合适。   方婳在罗家一年,已经习惯了下人们的存在。当初出嫁,方家夫妇怕她去了罗家没个妥帖人使唤,专程买了两个人给她做陪嫁。   当下她让丫鬟看着孩子,吩咐人去抬水来沐浴。   两刻钟后,东跨院里安静下来。   突然之间,一道白色人影窜进了东跨院,尽管走得是院门,但因为速度太快,一闪而逝,无意中看到的人还以为是错觉。   东跨院的丫鬟们都在房里,眼下上房里少奶奶和小少爷都睡下了,她们就有了休息时间。若是少爷罗奇回来,肯定有动静,那时再出来迎接忙碌也不晚。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罗奇脾气比较好,不是苛刻的性子。   穆清彦见那白影直奔上房,且他还留意到,白影经过的地面,滴溅有血迹。   这些血迹星星点点,随着白影的行动轨迹呈带状分布。   这人受伤了?   令他惊诧的是,紧随白影之后,又有个黑衣人追了来。黑衣人蒙着面巾,朝上房看了一眼,似乎是意识到白影已经冲了进去,眉头紧了紧,反手将院门关闭,随后摸到丫鬟婆子们的房里,将所有人全都放倒。   尽管没杀人,可这一幕似曾相识。   穆清彦想到在佛光寺发生的一幕,同样的白衣女子、黑衣男子,一个只注重杀人,另一个则顾虑着善后。   将视线转回上房,白影此刻的身形显露了出来。   一身白裙,身姿妖娆,肤色白腻,面容娇媚。她的年龄很模糊,既有三十来岁妇人的成熟风韵,又有二八少女的娇嫩俏丽,她是那种举手投足都万分牵动男人心神的女人,本该是备受男人呵护的尤物。然而此刻,她的模样十分狼狈,甚至是狰狞。   白色裙子上滴落沾染了很多鲜血,红的刺目惊心。   这些血不是外人的,而就是她自己的。   她原本完美的面容毁了,左边娇嫩的脸上有一条两寸来长的伤口。看不出是被什么划伤的,但伤痕极深,划破的皮肉微微朝外翻出,血腥又恐怖,这对于一个爱美的女人来说比杀了她更痛苦。   她似乎觉察不到疼痛,任凭鲜血滴落,一双眼睛充满戾气,吃人般的盯住房中惊醒的方婳。   方婳猛然见了这一幕,尖叫出声,可她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因对方怀里抱着她的儿子,一只手张开,紧紧贴在孩子柔嫩的脖子上。   威胁之意很明显。   “白、白姨娘,你要干什么?”方婳努力控制着声音,不仅惊恐,还满腹疑惑。   眼前突然发疯似的人,正是白姨娘。   四年前的白姨娘虽然深居简出,但并不遮面。   方婳跟白姨娘交集不多,心里也不大喜欢。   一个是因她自小生长的环境,且不提他们家只父母两个,镇子上都是普通百姓,从没见过养妾的。罗家家境虽好,可在以前也从没有纳妾,罗家夫妻关系也很和睦。再一个,方婳从第一眼见到白姨娘,就觉得对方看她眼神不对劲,具体的说不上来,却让她很抗拒和对方相处。   怎么会料到,一天夜里,白姨娘如此可怖的跑来威胁她儿子。   白姨娘扯动嘴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今天孩子满月,你爹娘怎么没来?”   方婳一愣:“我娘病了,我爹带她去府城看病。”   这是罗家对她的说辞,当然,噎代替方家夫妻准备了一份礼物。   方婳知道自己娘最近身体不好,听说去了府城求医也在情理,只奇怪为什么提前没有告诉自己一声。她心里有些不安,但思来想去,归结于是担心娘的病。她到底成长的幻境单纯,罗家不仅是夫家,还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近邻,她哪里会想到罗家欺骗她呢?   再者,她虽不知爹娘在江湖上的名号,但自小跟着学武,清楚爹娘武功不弱,也不觉得在这样的小镇会遭遇什么危险。   出嫁时,爹娘也嘱咐过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习武的事实。   对此事,唯有罗奇略知一二。   白姨娘一个冷笑,沾了血的手指在孩子柔嫩的脸上滑动,阴恻恻的缓声念道:“多么水嫩的皮肉啊,只有孩子的皮肤才会这样好,好的让人羡慕,让人嫉妒。”后两个字,仿佛是从牙齿里挤出来的。   “不要!白姨娘,求你不要伤害孩子。”方婳没经过事,又急又怕方寸大乱。   “呵,你以为你爹娘真的去府城了吗?他们死了,死的很惨很惨。他们该死!看看我的脸,这是你爹干的!我对他那么好,什么都愿意为他做,他却不识好歹如此对我!”一阵神经质的笑,白姨娘突然举起襁褓中的孩子,狠狠朝地面砸:“我要杀了你的孙子,杀了你的女儿,把你妻子挫骨扬灰,让你们死后也不能在一起!”   当襁褓脱身的那一刻,方婳心都刺痛了,浮光掠影,她抢下了孩子。   白姨娘顿时大怒:“浮光掠影!哈!浮光果然把这门轻功绝技传给了你!”   白姨娘直接动手,招式狠辣,却受情绪影响,不成章法。   眼下次次都被躲过,白姨娘朝外大喊:“阿晖!”   黑衣男子应声而入,长剑带着寒芒刺向方婳。   “杀了她!杀了她!”白姨娘疯癫的大叫。   这时院门外来了一群人,为首的便是罗一海。   “把门撞开!”罗一海声音很急。   方婳胳膊挨了一剑,逃到院子里,正好院门被撞开。   见到罗一海,她神色一松,忙喊道:“爹!”   罗一海神色一变,满面怒色冲白姨娘喊道:“白馨,你疯了?!”   白姨娘大笑:“罗一海,你真够虚伪的,别装好人了。对方成岳下药的是谁?又是谁对方家铺子放的火?谁在图谋方家的宝藏?”   方婳又惊又怕,却不敢再靠近罗一海。尤其是“宝藏”两个字,她目光猛地一缩,不可置信。穿过罗一海等人,她望向院门外的暗影,那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却怕的连退两步。   “不、不是真的,不会是真的……”猝然之间得知太多信息,每一个信息都足以颠覆她过往的认知,原本美好平和的生活彻底崩塌,她大叫一声,抱着孩子施展略光掠影,逃离了罗家。   “婳儿!婳儿!”暗影中的人冲出来,面容俊朗,正是罗奇。罗奇看着方婳决然离去,瘫倒在地。   罗一海先是惊愕,毕竟他从小看着方婳长大,却没想到方婳竟然会飞。   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接着却是担忧:“小辰!婳儿抱走了小辰!”   小辰可是罗家的长孙,罗一海岂能不在意。   “罗老爷放心,进出镇子只有一条路,只要卡住葫芦口,就不怕人逃走。”出声的是个三十来形容精瘦的男子,一双眼睛鹰般犀利。   在他没出声前,毫无存在感,穆清彦一眼扫过都没注意。   这人又盯住白姨娘:“白馨,方成岳没出事吧?”   白馨面对这人,声势弱了不少:“放心吧,你我都是奔着宝藏来的,我知道轻重!”   说完白馨带着黑衣男子离去。   画面戛然而止。   穆清彦一阵虚脱,好在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这一次回溯很成功,然而有用的线索没多少。既没有确定方成岳的死活,也不知傻姑是最终是如何逃脱的,倒是又冒出个面生的人物。看白馨对那人的忌惮,或许正是因此人的存在,才使得白馨跟罗家处于一种平衡。   看来,下一步必须去探一探山洞。   白馨如今还去山洞,必然是山洞内藏有某种秘密,兴许,方成岳真的没死。   一夜安眠,次日一大早,陈十六砰砰拍门。   “穆兄快醒醒,有新消息!”   穆清彦懒洋洋的去开门:“又有什么事?”   显然没觉得陈十六一个晚上能有什么发现。   陈十六激动的说:“罗家死人了!罗家太太死了!罗家对外说是旧病复发,没熬过来,但早前可没听说罗太太身体不好。外边都在议论,说是白姨娘害的。”   甚至白姨娘就是个幌子,穆清彦当然不会信。   不过,罗太太的死的确有点儿说不通,便是生了急病,也该有点反应时间才对。 第72章 吴华   当吃过早饭,一行人来到罗家,已然有很多人围观议论。   罗家大宅在溪流对岸,中间有一座平石桥,人们多少有些顾虑,并没有跑到罗家大门口去,隔着石桥观望,或是真心假意的感慨几句,或是阴谋论的嘀咕。当然,更多的人对前来罗家吊唁的客人感兴趣。   事出突然,不管罗太太是何时死的,罗家人一定是天亮才发现。因为溪水这边有出早饭摊子的老夫妻听见一声可疑的尖叫,虽说隔的有些远,但凌晨时十分寂静,没有任何干扰的情况下,声音可以传的很远。   直到半个时辰前,罗家大门上才挂了白灯笼。   如今风气讲究厚葬,丧事自是不能马虎,尤其是罗家这样富裕,内里繁琐之处更多。布置灵堂,家中主人、仆从一应麻衣孝服等,各样都要考虑。好在罗家本是开染坊的,白麻布尽有,各项事宜安排下去,另要打发人去各处亲朋处报丧,又有采买纸马白烛等一应用品。   死后停灵有长有短,也受死因和天气影响。   罗家透的消息,是停灵七天下葬。   这时从大门里出来几个年轻人,各个穿着绫罗,身后跟着小厮,虽缺少了几分气质,但只看衣衫无疑是少爷做派。这几人便是罗家旁支子弟,罗一海没有亲兄弟,这几个都是堂侄。   这些人后面,有一个瘦弱的年轻人明显不一样。   他的不一样不在于穿着样貌,而是神态。他始终半低着头,看人的时候快速的瞟一眼又垂下眼,从来没有走到那几人平等的位置,而是始终跟随在后面,默默无声,像个影子。   “那个人是谁?”穆清彦朝身边的大娘打听。   大娘看他一眼,低声叹息道:“那个人叫吴华,是罗家太太的一个表外甥,听说爹娘都没了,家里实在揭不开锅,这才来投奔罗太太。罗太太这几年不管事,何况到底是罗姓当家,这几个罗家子弟可不就欺负他么。唉,也是可怜,才十五呢,还没娶亲,罗太太又没了,往后啊,怕是更没指望了。”   罗太太的表外甥?   一个突破口!   这几个伪少爷或是骑马,或是坐车,此番出来可不是为了游玩,而是从管家手里得了差事。办丧事需要的东西很多,各项采买权惹人心动。他们几个说得好听是“罗少爷”,可即便是罗家管事也他们有地位。   他们投奔到罗家,就是想讨好罗家,弄些好处。   只要在大户人家办过事的都清楚,采买是个油水很足的差事。罗家管事、白三爷等人瞧不上这点儿蝇头小利,乐得卖个好。   几个罗家旁支子弟,在吴华看不到的地方相互交换眼色,发出怪笑。   “这几个小子没安好心啊。”陈十六对这一幕倒是很熟悉,京中各家子弟其实也是分拨的,遇到点儿事就容易争斗。   “跟上去看看。”   前面几个人是一起离开镇子,出了葫芦口没多远,停了下来。罗姓子弟都是骑马,唯一坐车的是吴华,这会儿却被围了起来,为首一个人冲着马车叫喝,要吴华滚出来。   吴华一开始缩着没动,可抵不住各种威胁,只是瑟瑟缩缩的照办。   他爬下马车,乞求的看着周围的几人:“我、我要去通知罗奇表哥,万一晚了、晚了就不好了。”   “拿罗奇来压我们?”对于一直不在家的罗奇,这几人还真不是太害怕。何况在他们看来,罗家父子关系不好,罗奇又是个温吞性子,哪怕真出了事,讨好两句认个错就揭过去了,毕竟他们都姓罗,是堂兄弟!   “上次的事情还没跟你算账呢,现在那老婆子死了,我看还有谁护着你!”恶狠狠的话音刚落,几人就围了上去对吴华拳脚相加。   吴华惊恐的大叫。   “住手!”高天在穆清彦的示意下上前。   “你是什么人?我们是罗家人,不要多管闲事!”对方态度嚣张。   高天不答,却是一跨步上前,挨个将那几人踹翻在地:“滚!否则我打断你们的腿!”   “你!”胸口闷痛提醒几人不是做梦,竟然有人无视罗家名声动手。到底只是些小纨绔,仗势欺人,一旦遇到狠人就怕了。当下几人连狠话也不敢放,爬起来骑马就跑。   吴华连忙对着高天不断道谢。   “不必谢,我们有点儿事情问你。”陈十六先一步跳出来,迫不及待的样子把本就怯懦的吴华吓了一跳。   吴华看着穆清彦几个陌生人,不安的贴着马车。   “穆兄,你来?”尽管陈十六有些跃跃欲试,但还是决定退后一步,在旁边观摩。   虽说不知穆清彦查案的真正秘诀是什么,但从旁学习,还是所获匪浅。   穆清彦看向吴华,观察他的每一丝表情,他略微发红的眼睛显然是哭过。可见跟其他几人不同,罗太太的死令他真的感到伤心,不管是出于感情还是利益,他都是遭受损失的那个人。   “你是罗太太的表外甥,你们关系好吗?”穆清彦的开场白让对方意外。   “好。姨妈对我很好。”吴华小声的说道。   “她的身体不好吗?我是说,她真是旧病复发?”这一句问的更直接,俨然是直接在说罗太太的死是个阴谋了。   吴华居然一阵颤抖,很害怕,看向几人的目光越发警惕:“你、你们是什么人?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要去县城,我要去找表哥,姨妈的事他还不知道……”   吴华慌了,他在恐惧,在想法逃避。   这表明,他的确知道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他实在太不懂得掩饰了。   “我们是神捕司的人。”谁也没料到,穆清彦突然给自己伪装了身份,神色十分的自然熟稔,好似他早就计划好了一样。   陈十六一脸惊恐的盯着他。   冒充神捕司……   闻寂雪嘴角翘了翘,觉得挺有趣的。   吴华倒是惊讶了一下,看了看高天,将信将疑:“你们真是神捕司?可是为什么会……”   穆清彦没理会陈十六夸张的表情,语气淡然的说道:“我们是追着一对亡命鸳鸯来到桃源镇的。那对男女贪婪狠毒,专门选小地方的大户人家下手。他们不但图财,还会杀人,所有阻碍他们的人都会被铲除。那个女人爱穿白衣,叫白馨,习惯用美貌迷惑人,另一人则像影子,暗地里铲除所有威胁者。”   吴华嘴巴大张,双眼圆瞪,又惊又怕:“是、是她!白姨娘!是白姨娘!姨妈说得没错,她是个坏女人,她会害了整个罗家!”   “你冷静一点,回答我的问题。”穆清彦的声音一直很平和,眼神沉静,不急不缓的态度很好的缓解了吴华的紧张。见他神色好转,穆清彦才发问:“你的姨妈,她会是旧病复发身亡吗?”   “不会!绝对不会!”吴华摇头,语气十分肯定:“姨妈一直吃斋念佛,身体虽然弱了些,可并没什么大病。其实,罗奇表哥不回家,是姨妈不让他回来。姨妈还让我离开桃源镇,说给我一笔钱回乡做个小买卖,但是……我放心不下姨妈,罗奇表哥也托我照料姨妈,我要是走了……”   很多事情吴华知道的并不详细,只鳞片爪,拼拼凑凑,让模糊感觉出危险。本就胆小的性格,使得他不敢去主动探寻,心里的感恩和责任感,又让他无法一走了之。   这是一种矛盾心理,但只要他关心罗太太,那一定会潜意识里留意到什么。   “昨天夜里,姨妈离开了罗家,从后门去了后山。”   “她去了后山?!”   吴华抖了抖,点头:“昨晚我陪姨妈一起吃得晚饭。姨妈似乎心情不错,跟我说起不少罗奇表哥以前的事情,还提到先前那位表嫂,以及表嫂的爹娘,讲得都是罗家发家之前的事情。也不知为什么,夜里我睡不着,眼前总浮现姨妈的表情,鬼使神差的,我就想去看看。我也不知道要看什么,我也不可能大半夜去找姨妈,但是……   当我来到姨妈的院门外,却见姨妈从里面出来,身边没跟任何人,一个人打开了宅子后门,往后山的方向走。   我本来应该叫住她,或者,我应该跟上去,可是我害怕。后山不准人去,姨父说谭师傅喜欢打猎,在后山设了很多陷阱。罗明几个人一开始不信,结果差点儿踩中扑兽夹被夹断腿,所以没人往那边去。姨妈也私下警告我,要我绝对不能去,会死的。   我太害怕了,所以我去找姨父。”   穆清彦微微皱眉:“你可以叫住她的,为什么不出声?”   毕竟吴华关心罗太太,怎么能漠视她进入危险的后山?折返去找罗一海,一来一回,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吴华是胆小,可他不是笨蛋。   “我本来想喊她的。”吴华说着哭起来:“一开始看到姨妈大晚上出来,我太惊讶了,没敢出声,等发现她是去后山,离得已经远了。我不敢贸然踏入后山,要喊的话,又怕吵醒其他人……我怕有人会害姨妈,所以、所以我才去找姨父。”   吴华顾虑的是白姨娘。   从他在罗家的观察、感受,到罗太太对他的提醒,都说明白姨娘是个古怪而危险的女人。他怕一喊之下,先来的不是罗一海,而是白姨娘,那反而会害了罗太太。   “所以,你知道白姨娘经常去后山?”穆清彦很容易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吴华哽咽的点头。   “后来呢?” 第73章 惨死   后来的事……   吴华说道:“我找到了姨父,说了姨妈的事情。姨父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没让我跟,让我回去睡觉。我一向有些怕他,就回去了。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天都快亮了,突然听见丫鬟一声喊叫,然后就听下人们说姨妈死了。”   吴华惊恐不已,因为他没有看到罗太太尸体,所有后事都是罗一海吩咐人处理的。   他很害怕,努力缩小存在感。   甚至今天出来,也不是因为揽到了什么差事,而是他害怕继续待在那里会没命。他头一回坚持的跟管家要求,不讨要采买权,只是进县城给罗奇报丧。罗家都知道他是罗太太表外甥,一向得罗太太关照,因此也就没多想。   他甚至打定主意,通知了罗奇之后,他不再返回桃源镇了。   吴华的想法几乎就写在脸上,就算陈十六也看得出来。   他们没有点破,问完话,就让他继续原本的行程。   “即便吴华没有亲眼目睹,但是按照他所说的情况,罗太太肯定不是病故,也绝不会死在宅子里。”   闻寂雪提出一个很尖锐也很现实的问题:“罗太太死了,就算她跟罗一海夫妻关系不如以往,但她依旧是罗一海妻子。她的死,可能会令这几人的合作充满危险的变数。”   穆清彦点头:“再一个,罗太太为什么去后山?她想做什么?又是否成功了?又是否会引发一系列的变化?她在晚饭时跟吴华提起过去,讲了方家三口,那么、会不会她知道方成岳在后山,她是为方成岳去的?”   “可是,她为什么会死?她毕竟是罗一海妻子!”陈十六想不通。   白姨娘等人顾虑着罗一海,哪怕不满罗太太的举动,也不会直接杀人,岂不是撕破脸么?那么,是罗太太自杀?   “去后山!我们现在就去!”穆清彦觉得这件事迫在眉睫。   返回镇上,罗家已一片缟素。   穆清彦和闻寂雪去后山,留陈十六和高天暗中留意罗家,尤其注意白姨娘动向。   白姨娘身边的那个黑衣男子阿晖,俨然对白姨娘言听计从,且不大在宅子里出现。本以为阿晖会在后山,但被闻寂雪带过来后,穆清彦用精神力探查了山洞,没有人,或者说,是没有活人。   山洞的入口像个地窖,已然被回填掩埋。   使用精神力扫视,能看到底下是个数丈大的空间,没有光线,黑暗一片。   即便里面曾经关押了什么人,现在也没有了。   穆清彦精神力没有恢复完全,现在不能做回溯。   穆清彦感觉到时间紧迫,罗太太的死绝对是一个大变数,毕竟探知这件死亡的真实情况,才能知晓罗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回到客栈就没再参与讨论,也不关心外界,只放空心神,通过睡觉来让精神恢复的速度快上那么一丝。   天色擦黑,他再次和闻寂雪出门。   陈十六实在闲不住,他居然想办法混进了罗家。   办法并不高明,但很有用。   罗家要办丧事,需要的东西多,别的可以再县城采购,但菜蔬肉蛋之类就没必要,镇子上一样可以提供。镇上有家肉铺,应罗家要求,收了生猪宰杀好,将干净的肉送去。每天送一次,一共七天。除了各类肉,还有鸡蛋,菜蔬,等等加在一起,紧挨着厨房的侧门实在热闹。   陈十六找了一身旧衣裳,脸上抹点儿灰,把自己打扮成穷苦人,然后扛着一筐青菜进去。里面有人给他指方向,菜有专门的地方存放。   所有人都很忙,陈十六放了菜筐,悄悄就溜了。   繁忙、人员混杂、夜色,这几个因素完美的隐藏了他。   高天一直在暗中跟随,见他没出事才放心。   陈十六的计划高天是反对的,但他嘴笨,说不过。   陈十六之所以坚持要进罗家,一是想找事做,二来,也的确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他觉得随着罗太太的死,罗家一定会发生了什么。   他无意间溜到东跨院,发现这院子有些古怪。   按道理来讲,这是罗奇的住处。如今罗奇也从县城回来,那么,他依旧住在这里才对。实际上,罗奇的确在,但没有看到任何下人,也没有看到罗奇的继妻以及孩子。   依稀里,空气中似乎飘来一种香气,女人的香气。   陈十六赶紧将自己藏的严严实实,放缓呼吸。   *   前一天夜里。   月光皎洁,寂静的后山小路上,一个人影在走动。月光照出她的端庄面容,正是罗太太。她手里拿着一根长棍,一边走一边敲击,以防踩中陷阱或遇到蛇虫,裙子压在草叶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她的脚步有些生疏,但却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山洞入口。   她似乎并不担心被发现,挪开遮挡物,直接顺着梯子爬了下去。山洞里有火把,空气似乎并不好闻,她忍不住皱眉,拿帕子捂了鼻子。但她的脚步没有迟疑,一直走到最里面,那是个宽敞的地下空间。   当她朝里一看,仿佛受惊,捂住嘴惊呼:“方兄弟……”   方成岳!   早在听闻浮光之名,穆清彦就想过对方是怎样一个人,但无论归隐前还是归隐后,都不该是眼前这副样子。   方成岳的双手双脚都捆绑着铁锁链,衣裳早就磨破,且陈旧不堪。他头发蓬乱,瘦骨嶙峋,胡子拉碴。尽管身上看不到什么血腥残痕,但他靠在那里,目光麻木,宛若活死人。   实际上,这幅样子的方成岳太陌生,罗太太不可能一眼就认出来。   她之所以脱口而出,是因为她清楚,在这里的除了方成岳,不会有别人。   “你……”方成岳微微一动,认出了她,眼神终于出现了波动:“影娘呢?影娘怎么样了?婳儿,婳儿还好吗?”   罗太太噗通跪在他面前,不停的哭:“对不起,方兄弟,对不起……”   罗太太这几年常做噩梦,她承受不住这种折磨和压力,又劝不动罗一海,只能寻求神佛的慰藉。在半个月前,她突然梦到了婳儿,婳儿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哭着跟她要爹娘。就在这时,罗奇出现了,他哄婳儿,婳儿却突然一刀刺死了他,喊叫着罗家是杀父杀母的仇人。   这是她最恐惧的事情。   罗家和方家本是十来年的近邻,两家又做了儿女亲家,关系十分亲密,本该一直这样下去,谁知一个女人的出现,把一切都改变了。   当年接走方家夫妻,只有方成岳被关在后山,而影娘……影娘是白馨下了慢性毒药,弄坏了身子,罗太太强制的要求把人留在罗家照看。大概有了方成岳,加上分开两人便于制衡,他们同意了。   抱着救赎的心态,罗太太对影娘不可谓不尽心,然而……   “弟妹、弟妹在三年前没了。”罗太太告知了他实情,但是很快又说道:“婳儿还活着,婳儿好好儿的。当年出事之后,我让罗奇带着婳儿和小辰离开桃源镇了。婳儿不知道你们的事,她只以为你们死在大火里,是一场意外。”   方成岳眼神出现一抹光彩:“好,这样就好。让他们不要回来,永远都别回来。”说着,他盯住罗太太:“动手!”   罗太太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若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方成岳的胳膊和腿都呈现不正常的弯折角度,他的手脚都被打断了,根本用不上力。他可以选择咬舌自尽,但之前,妻女是他的软肋,他若是死了,痛苦只会降临在妻女身上。   现在,他得知影娘死了,女儿自由了,他觉得没必要再坚持,他要去陪影娘。   几年的折磨,他被废了内力,伤痛一身,倒不如求得一死,让所有一切就此结束。   罗太太也是清楚这一点,才带了匕首。   除此外,她根本没能力帮助对方逃走。   “我……”她恐惧。   “这是最好的方式。”尽管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是罗一海,但是面对罗太太,方成岳表现的很平静,没有丝毫迁怒。   罗太太这一刻是恨罗一海的。   她大叫一声,将匕首刺入了方成岳的心脏,鲜血瞬间涌出。   “弟妹,方兄弟去陪你了。”脸上溅了血,神经质的笑着,眼泪流下来冲开血点儿,反倒是一张脸更可怖。   她说谎了,关于婳儿的事,她撒了谎。   婳儿也被罗家给害了,不知是死是活,她只是觉得这是对方成岳最好的解脱。   罗太太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坐在原地,直到一声尖利的怒吼。   “你杀了他?!你怎么敢杀了他?”先罗一海到来的是白馨,看到方成岳已然变凉的尸体,她眼睛都红了。她夺了阿晖的长剑,发了疯般朝罗太太身上砍。   “停手!不能杀她!”阿晖试图阻止,可白馨根本不听。   终于,罗太太的惨叫停歇,只剩下一副被砍的惨不忍睹的尸体躺在血泊里。   白馨扑向方成岳的尸体,抱着痛苦,好似死了爱人。   阿晖叹口气,凝眉盯着罗太太的尸体,考虑着该如何善后。也是在此时,穆清彦才第一次看到阿晖的脸,出乎意料的清秀,也出乎意料的年轻,大概只有十七八岁。那么,在五年前,他的年龄更小!   这两人却没注意到,有个人悄悄的来了,又悄无声息的离开。 第74章 白馨的交易   为了顺利回溯后山洞内发生的事情,穆清彦出门前带了工具,闻寂雪一起帮忙,他们将之前被回填的入口重新挖了出来。   这也是无奈之举。   异能回溯的确逆天,但也有制约因素。这个山洞虽然是为囚禁方成岳挖的,但五年下来,里面也生出了一些植物,但这些植物太小太脆弱,回溯时的效果不是太好。打开通道,走入其中,距离更近,便于更细微的操控,效果自然更好。   洞内出现了一个新土坑,里面埋葬着方成岳的尸骨。   可惜,不知影娘葬在哪里。   没有在洞内多停留,穆清彦结束回溯就退了出来,只脸色不好看。一是耗费了大量精神力导致的虚弱,一是看到了昨夜的惨剧,再一个则是洞内的气味实在不好闻,窒闷、血腥气、腐烂的味道等等混杂在一起,着实令人作呕。   若是细看,会发现洞内到处有火烧的痕迹,土层被熏黑,某一处还有可疑的烙印般的黑色痕迹。   他将事情简单告诉了闻寂雪,又道:“罗太太死后被焚尸,是白馨为了掩藏罗太太真实的死因。”   毕竟罗太太就算杀了方成岳,损害了他们利益,要惩处也该由罗一海动手,可白馨不仅动手了,还十分残忍的将人杀死。别说罗一海对妻子有感情,便是只讲自己颜面的人都忍不了。尤其是,如今方成岳死了,影娘死了,方婳不知所踪,宝藏没了指望。   “白馨告诉罗一海,说罗太太杀了方成岳,之后放火自杀。但是她没料到,有人在暗处看到了一切真相,而这人一定会将实情告诉罗一海。你说,罗一海能忍么?绝对忍不了!”   没了宝藏,这种同盟合作也没有了继续的必要,更不需要忍。   更甚者,筹划多年,一朝落空,这种痛苦也会以其他形式发泄出来。对罗一海而言,当初是白馨出现诱惑了他,画了一张大饼做了五年白日梦,可如今梦想落空,还赔上妻子一条命,他心里难道没有怨恨?   一定会有!   所以,不管出于保密,还是泄愤,罗一海都会白馨下手。   闻寂雪听着他的话,眸色幽深,一点惊诧,又有种明悟,最终眉峰皱拢又松开,神色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他之所以情绪变化如此多,并不是因为眼下的案子,而是穆清彦的那番话。对昨夜洞内发生的一切,穆清彦仿佛是亲历者,哪怕不是事无巨细的描述,但对事情发生的一幕幕讲的很全面,且用词肯定。最重要的是那句“白馨告诉罗一海”,就像他真的看到白馨对罗一海撒谎,他只是在重复当时的情景。   闻寂雪深知他查案的手段非常规,但也是在这一刻才有清晰的认知。   或许……   怪力乱神他一直不相信,但或许世上真有人拥有特殊的天赋,他们能通过现场遗留的某些细节推导出曾发生过的事。甚至用眼睛“看到”那些。   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闻寂雪结合穆清彦身上种种,给出了这个结论,但是……完全去接受是另一回事。不过,不妨碍他去相信,因为早有实例验证。   穆清彦此刻也停止了话音。   面对闻寂雪他一直都十分放松,以至于不小心说多了。当发现后,他也没有去描补,只当不知漏了口风。   闻寂雪同样没提。   两人再次默契的将此事翻篇。   *   罗家东跨院。   罗奇看到来人,苍白的脸上闪过愤恨。他扭开头,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在一起:“你来干什么?滚!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若是下人们看见这一幕,定然惊诧不已。   谁能想到一向温和的罗家少爷,说话竟这般刻薄。   来的不是别人,是白馨!   恼怒从她眼中一闪而逝,她克制了情绪,也将眼底那抹狠毒掩藏了起来。   她依旧穿着一身白裙,素面白纱遮住了她的脸,缓步走到罗奇跟前,葱白如玉的手搭上他的肩膀,莲步轻移,挪到他身后,弯了腰,贴在他耳边柔软低语:“你一个人在这里,怀念你的婳儿么?”   罗奇终于克制不住,扭身恶狠狠的将白馨推倒在地:“不许你提婳儿!是你!是你害死她的!滚!滚出去!”   “哼!你也只会对我发火。”白馨气的咬牙,从地上站起来,眼梢柔媚的上挑:“罗少爷,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是比不了你的婳儿,可你我也有一夜露水夫妻的缘分,就一点儿旧情也不念了吗?”   罗奇顿时羞愤恼恨:“你这个淫荡的贱人!若不是你故意……”   罗奇气的发抖。   当年婳儿被逼下悬崖,他痛苦不已,借酒浇愁,不料被白馨这女人钻了空子。他实在没有想到,宿醉醒来,白馨居然躺在他怀里。那一刻,各种情绪汇集在一处,令他分外恐惧。   也正是这件事的发生,罗太太让他离开罗家。   做娘的只是想儿子远离泥潭,而罗一海被贪欲操控,但罗奇到底是他唯一的儿子,出于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的道理,他默许了罗奇的离开。   罗一海比其他人知道的多些,比如白馨对罗奇的自荐枕席,不是为利益或喜欢,纯粹是报复。因为罗奇是婳儿的丈夫!白馨嫉妒婳儿,痛恨婳儿,包括早就被害死的影娘,因为她们母女是方成岳最重视的人。   如果是以前被骂了,白馨绝对不会忍受,但现在她只是冷笑:“罗少爷,你最好收起你的愤怒,除非、你不想知道婳儿的下落。”   “你、你知道婳儿在哪儿?”罗奇不敢相信她,却又忍不住去相信,他太希望见到婳儿了。   “一万两!拿一万两银子来,我就告诉你。”白馨道出了她的目的。   “什么?!”罗奇惊愕不已。   一万两,不是一百两、一千两,别说是他,就算是他爹也不可能说拿就拿出来。他们罗家是有些产业,但那些东西、那些东西……   “方婳嫁给你,嫁妆很丰厚吧?”罗奇说不出口的事,却被白馨毫不在意的戳破:“你们罗家的大染坊,那几座山,难道不是用方婳的嫁妆换来的么?那么,很简单啊,再把它们卖掉,换成银子给我!还有,方婳的其他嫁妆,我全部都要!”   “不行!”自从方婳出事,那些遗留之物就是罗奇睹物思人的宝贝,如何肯舍弃。   “那你就别想再见到方婳!”白馨很强硬。   罗奇的脑子似乎清醒了一点儿:“你有什么证据?你说知道婳儿在哪儿,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撒谎?”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至于证据么……”白馨的手朝前一伸,竟抓着一根红绳串的玉坠儿。“这是她随身戴着的,你应该认识吧?”   白玉平安扣!   上面刻有一个“婳”字,是方婳自小就佩戴的,从不离身。   当年出事,方婳被逼下悬崖,这个白玉平安扣应该还戴在她的脖子上。后来,罗奇曾费尽心力寻路,下到崖底,但并没有找到尸体或者别的什么痕迹,他一直认为婳儿还活着。   “其他东西都可以给你,钱、我能拿出的数目有限……”   “你可是罗家唯一的儿子,真想要弄到银子,很容易。记住,我只给你几天时间,在出殡前你若是没有筹到钱,那么很遗憾,我们的交易就此作废!”白馨说完翩然而去。   一万银子!   罗奇很清楚,除非将罗家所有基业都换成银子,否则根本筹不出来。   罗家在五年前只有一个小染坊,一个小布庄,后来是方婳拿出部分嫁妆扩大了生意。然而一次失误,险些赔的血本无归。那就是那时,罗一海终于对方家夫妻动手。   宝藏,他们觉得有了宝藏就能解决一切,可方成岳说宝藏只是子虚乌有。   后来,方婳出事,留下的嫁妆被罗一海拿去利用,成为罗家兴旺的根基。   方家夫妻很疼女儿,他们给方婳的陪嫁里有田庄、金银首饰、古董玉器、商铺、宅子、药材衣料等等,就像达官显贵十里红妆嫁女一般。   罗奇是知道的,方婳告诉过他,说方家在前朝时曾是官宦世家,后来天下大乱,便做起富家翁。方家积累颇丰,但早年大梁山脉匪患严重,方婳的祖父祖母、叔伯婶娘们全都死在山匪手里,只余方成岳一根独苗。方家剩下的东西不多,加上疼女儿,便大部分都给女儿做了嫁妆。   这也是觉得罗家可信,到底是十几年的近邻,通家之好。   谁知人心难测。   “婳儿、婳儿……本来都是婳儿的,爹一定会同意的,一定会的……”罗奇不断的念叨,仿佛在催眠自己。因为他实在太清楚了,他的父亲在五年前就变了,已经完全掉进了宝藏的美梦里,不达目的是不罢休。   罗奇一直很懦弱,一直在逃避,但他发现,该来的纵是会来。   这是第二次机会,唯一的机会,他不能再逃避。 第75章 撕破脸   正院的书房里,罗一海的面前放着一本书,封皮上四个字分外显眼:浮光掠影!   在他身后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静静站立着一抹身影,一双眼睛投射出犀利的冷光,注视着罗一海。任何人在这样的目光下都会如芒在背,但罗一海没有回头,也没表现出任何不自在。   一阵急促的脚步从院外进来,不及下人通报,来人已粗暴的推门进来。   两扇门扉因大力推搡发出吱呀乱响。   “老爷,少爷他……”下人又是为难,又是惶恐。   “下去吧。”罗一海摆手。   下人如获大赦,连忙将门带上离去。   罗奇已经许久没有跟父亲安静的谈话。   最初对付方家,罗家母子并不知情,然而朝夕相处,不可能一直蒙在鼓里,加上白馨不是个省油的灯,有意无意的漏出几句话,足够母子两个明白一切。罗一海坦白了,说一切都是无奈,是为了罗家,还保证不会杀人。然而这只是虚伪的掩饰罢了,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   罗太太重视丈夫和儿子,重视这个家,她无法大义灭亲。然而他们家跟方家关系非常,良知上的谴责也令她难以承受。   罗奇呢,他自然也备受煎熬。   他不愿意伤害方婳,伤害方家,可他更不会反抗父亲。   他的抵抗十分消极,以至于罗一海从没担心过他,反倒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安抚罗太太。   此刻,父子俩相对,一时无言。   “我需要钱!”罗奇目光略有闪躲,到底是开了口。他将白馨的提议说了。   罗一海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叹息:“我知道了。你让我想想,先回去吧。”   设想中的激烈反对没有出现,反倒让罗奇无法应对。   “白馨是个狡猾的女人,就算是要交易,也得我亲自和她谈。”   罗奇张了张嘴,最后只道:“爹!婳儿是小辰的亲娘,是我们罗家对不起她,白馨是个疯子,如果婳儿真在她手里……我只希望婳儿好好儿活着。爹!”   “我知道,我知道。”罗一海并没有承诺什么,但他这副温和的态度给了罗奇错觉。   罗奇临走时怀揣着希望,或者说,他太习惯于抱着侥幸和幻想了。   听着脚步声彻底消失,罗一海满脸疲惫的又叹了口气,再度张口说话,声音却是冰冷残忍:“这个女人太贪心了。”   “她是个疯子,计划每次都是被她打破,如今万事成空,留她也是祸害!”   “但是,她身边的阿晖是个麻烦。”   罗一海犹如自言自语。   这时一直站在暗影里的人说话了:“总归迟则生变。”   “谭兄弟,拜托你了。”罗一海拿起面前的书,起身朝外走。   *   办丧事,罗家颇费手笔布置灵堂,极尽哀荣。   夜色已深,但罗家各处都悬挂着白灯笼,反倒比月色还要亮。   白馨一点儿没在意时辰早晚,也没有入睡的打算,反而挑了新衣裳换好,端坐在镜子前仔细梳妆。   她没有穿一贯喜欢的白衣,反倒是一身青色对襟,简单绣着花纹,下面是条青色马面裙。她将头发挽了起来,妇人的寻常发式,戴着珠花发簪,都是不张扬的款式。她又照着镜子细细描眉、涂唇……   梳妆完毕,她对着镜子浅淡一笑,些微清冷。   “成岳,我不年轻了,你会嫌弃我么?”   “我知道你不会的。”   “婳儿这孩子,又欺负罗奇,还把张屠户家的大牛给打了。我要说她几句,她还不乐意,一转眼就不见了,肯定又是跑齐兄弟那里躲着了。”   白馨此刻的装扮穿着,完全是仿照着影娘,便是言行举止,也是影娘一般。   从五年前来到桃源镇,她悄悄的观察着方家三口,看得痴迷。   此刻她俨然将自己做当影娘。   “成岳,啊——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我的脸,我的脸……”白馨一声惨叫,夜色里格外渗人,她打掉镜子,捂着脸痛苦的倒在地上翻滚。   她手下遮掩的那条伤疤已然泛白,若是涂抹了脂粉完全能够遮住。这是四年前的旧伤,那天晚上她把自己装扮成影娘,满怀柔情蜜意站在方成岳面前,可对方却直接毁掉了她的脸。   她似乎还能感受到当初脸上的痛苦,像烈火在灼烧。   在他十五岁那年,分明是浮光将她救出了火海,她耗费了十五年的时间才重新找到他,为什么又如此对她?   白馨从地上爬起来,拆掉珠花簪子,让头发重新披散,脱掉一身青色衣裙,重新换上钟爱的白衣。她喜欢白色,因为这是浮光喜爱的颜色。   她重新取出一面镜子,对镜梳妆,仔细描画。   “阿晖,我好看吗?”白馨看着镜中的自己,愉悦的勾起唇角。   阿晖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此刻才开口说话,却不是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你之前为什么要找罗奇?你这么做,会惹恼罗一海。”   “那又怎么样?”白馨不以为意。   “宝藏没有了,合作终止,我们也该了。”   白馨低落道:“是啊,我的‘宝藏’没有了。”   院门被拍响。   白馨一点儿不意外,笑着说道:“阿晖,快去开门。”   门外来的是罗一海,谭师傅跟在后面。   罗一海进门之后,没废话,直接取出一本书:“拿上这本书,你们离开桃源镇,一辈子都不能再回来,先前的事不准再提。”   白馨本是要嘲讽,可当她看到那本书封上的四个字,目光凝滞,满是狂热:“浮光掠影!真的是,真的是……”   “方成岳是嘴紧,但影娘认为女儿更重要。这本书的价值不必我提,而我的要求也很简单,如何?”罗一海很干脆,没有斡旋,没有讨价还价,一副快刀斩乱麻的架势。   “如果东西是真的,我接受。”白馨很急切。   “你可以先验看。”罗一海抬手将书撕成两部分,把上半本丢给她。   如此举动,反倒令白馨的疑虑打消了几分,便是时刻警惕的阿晖也是一样。阿晖跟白馨一样,不由得盯住那本书,浮光掠影这门轻功绝技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绝对在轻功中排名前五,只要习武之人见了,都会忍不住心跳加速,渴望拥有。   白馨翻开书页,尚未看清书上字迹,先闻到一阵淡淡香气。   脑子瞬间晕眩,身子发软,一下子倒在地上。   她并没有昏迷,但全身酥软无力,内力沉滞无法调动。   “软、软筋散……”   她又惊又怒。   此刻可以作为依仗的阿晖却顾不上她,在书页被打开的瞬间,谭师傅出手了。阿晖因分心失了先机,本是势均力敌的两人,这下子自然成了他落在下风。   罗一海掐住白馨的脖子,冲阿晖喊道:“不想她死,就住手!”   阿晖的确担心白馨。   罗一海却没注意到,白馨冲着阿晖动了动嘴,无声的传达了三个字:杀了他。   阿晖一发狠,拼着重伤,竟然将谭师傅反杀。可之后,阿晖也丧失了行动力,只手中长剑紧握,罗一海不敢靠近。   场面僵持住了,对罗一海很不利。   罗一海杀不了阿晖,却可以杀白馨,否则一旦药效过去,白馨恢复行动力就能杀他。罗一海没有丝毫犹豫,当下手里用力,白馨瞪大了眼,面色紫涨,手脚无力的挣扎。   “不,不要……”阿晖眼里露出痛苦,不顾伤势,朝两人的方向爬过去,在地上拖出一条血色痕迹。   罗一海双手齐用,终于听得咔嚓一声骨头脆响,白馨双目充血,舌头突出,没了呼吸。   “不——阿姐!阿姐!”阿晖嘶声大喊。   阿晖虽不是心口中刀,但腹部伤势深可见骨,情绪起伏过大,引动伤势,鲜血大口大口吐出来,终于因失血过多昏厥过去。   喊声惊动了罗家下人,管家等人赶了过来。   “老、老爷?这是……”一干下人见了惨状,吓得面色发白。   那位谭师傅以及叫阿晖的少年,罗家人都清楚两人懂功夫,功夫还不错。眼下竟然都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实在太过骇人。   罗一海抱着白馨尸体,佯做一脸悲痛:“有贼人闯入,害死了白姨娘,你们快去各处查一遍。告诉少爷,让他看好小少爷,就待在屋内,不要出门。”   忽而又似想起什么,问道:“白三呢?”   管家回头朝院门外张望,纳闷道:“刚才还在的。”   罗一海眸色暗沉:“去找!他妹妹出事了,他做哥哥的难道不理会吗?”   实际上,罗一海是要斩草除根!   包括陷入昏迷的阿晖。 第76章 是人是鬼   穆清彦和闻寂雪来到罗家,看到的就是一片乱象。   陈十六一直躲在东跨院,之前怕被罗奇发现,窝着不敢动。白馨来了又走,不多时罗奇又在进进出出,陈十六秉着不能暴露的心思小心谨慎,谁知道居然靠着墙睡着了。直至一声惨烈的喊叫,陈十六吓得一个激灵。   高天倒是听见打斗声,也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但他并没有插手。   此刻穆清彦就是从高天口中听了个大概,剩下的拼拼凑凑也能理顺。   总归就是宝藏没了,合作的双方翻脸了。   穆清彦猜到事情会如此衍变,但没料到竟然这么快,说明罗一海对白馨积怨已深,罗太太的死、宝藏落空,只是最后一推,令他彻底爆发。   安排了高天去县城报官,穆清彦打算将罗家父子制住,免得再出事。   陈十六揉了揉脸,甩掉残存的睡意,跑出去溜了一圈儿。   “穆兄!罗家那个白三爷跑了!那家伙太奸了,一看白馨出事立刻就溜了,这会儿罗一海让底下人在找呢。”陈十六恨不得自己去追。   穆清彦皱眉,但也没太在意,问道:“罗一海在干什么?”   “还在白馨那个院子。”   这时闻寂雪突然抬头朝夜空瞟了一眼,若有所思。   “怎么了?”穆清彦发现了,不由得询问。   “没什么。”虽是如此说,最边的笑却颇耐人寻味。   穆清彦有些质疑。   闻寂雪笑了笑:“一会儿就知道了。”   可见的确是他看到了什么。   陈十六也满腹好奇,不知他们打什么哑谜。   三人都在等待,大概一炷香后,寂静的夜色里突然传来罗一海惊恐的大叫,那声音中的恐惧太浓,生生将陈十六吓得一个哆嗦。紧接着,又是一声“鬼啊”的大喊,别说罗家,只怕整个镇子都要被吵醒。   穆清彦几人赶紧过去。   此刻罗家下人们也寻声而去,发现他们三个虽然有些奇怪,但没人来质问什么。尽管是第一天,但还是有些离得近的亲友赶了过来,晚上就住在罗家客房。穆清彦几人虽是面生,可下人们也没觉得他们是闯进来的,大晚上的,罗家大门关着呢。   当然,最重要的是今晚处处透着怪异,这会儿老爷又出了事,下人们也没心思去纠缠别的。   当抵达出事的院子,却见下人们离院门远远儿的,面上恐怖之色十分明显,有的人瑟瑟发抖,有的人干脆瘫软在地上,嘴里还嚷嚷着有鬼。在人群最前,站着罗奇。罗奇同样是白着一张脸,同样是恐惧,但他跟下人们的恐惧并不一样。   “婳儿,婳儿……”他低声念叨着,眼睛死死盯着院中那抹人影。   离得近的管家,听清他口中的话,也没忍住腿一软。   婳儿,方婳,那是罗家的先少奶奶,早就死了啊。   穆清彦朝院中一望,也是微愣。   白衣、披发,夜色里静静站着,本来就吓人,加上又是个“已死”的人,可不是要喊“鬼”么。   白衣实则是一身中衣,头发披散垂落下来,脚下没穿鞋,这幅样子倒像是睡觉的时候直接跑过来的。看不到脸,不知是不是方婳,但从闻寂雪那会儿的举动看,八成是方婳本人。罗家大门紧闭,方婳会轻功,想进入罗家自然十分容易。   只是,她的记忆复苏了吗?   罗一海在最初的惊恐后,理智慢慢回笼,他看到方婳脚下的影子。   鬼是没有影子的。   再者说,当初没找到方婳尸体,他们都猜测方婳还活着。   “你、你是婳儿吗?”罗一海收起脸上惊容,换上一副和蔼:“你去了哪儿?这几年罗奇一直在找你,我们都在找你。你见过小辰了吗?小辰三岁了,会喊‘爹娘’了,他长得像你……”   “啊——”方婳突然大叫,猝不及防就朝罗一海冲,一掌击中其胸口。   罗一海只是普通人,只觉眼前一花,胸口一阵闷痛,哇的一口血吐出来,人已砸倒在地上。   “婳儿!婳儿不要啊!”罗奇冲了出去,跪在方婳面前。   方婳对此视而不见,直接越过他。   罗奇又爬到她跟前阻拦。   方婳直接一脚将其踹开,连步逼近罗一海,一脚狠踩在其胸口,使得本就受伤的罗一海有一口血吐出来。她还要再踩,罗一海抱住了她的腿。   “婳儿,你、你爹娘的死,是白馨害的,真的跟我没关系。白馨、白馨她已经死了……”直到如今,罗一海将一切都推在死人身上,又因下人们围观,不敢讲话说的太明白。   他只是想稳住方婳,并不是真要去忏悔,更不甘心去坐牢。   方婳略微用力,又是一脚踹了出去。   “婳儿!”这回发声的人不是罗一海,也不是罗奇,竟是齐南风。   齐南风从人群外挤进来,跑得满头汗,眼睛里尽是担忧:“婳儿,不值得。不必为这种人脏了手。你不是想见小辰吗?我们带小辰离开这里,好不好?”   一直毫无反应的方婳停了下来,愣愣的望着齐南风:“齐哥哥。”   罗奇恍若受了刺激,大喊道:“婳儿,我才是你的奇哥哥!是我不对,是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好不好?你是小辰的娘,我是小辰的爹,我们一家三口重新生活在一起好不好?我再也不会辜负你。”   方婳根本没理他,就似听不到他的话,看不到他的人。   她没有继续攻击罗一海,缓步走到齐南风面前,眼神懵懂,恍若孩童:“齐哥哥……”   “乖啊,我们回家。”齐南风朝穆清彦看了一眼,拉着方婳就走。   “齐南风!你站住!你把婳儿还给我!”罗奇大叫着追上来。   陈十六伸脚把人绊倒,又装模作样好似这么做的人不是自己。   穆清彦进了院子,看到在屋檐底下的白馨尸体,身受重伤的阿晖被挪到屋内的床上,已然气息微弱。罗一海尽管让请大夫,但大夫还没来,而阿晖受那么重的伤,一直在流血,竟是连最简单的包扎止血也没做,毕竟罗一海的目的是让对方死亡。   当然,这会儿罗一海也成了重伤者。   “谁是管家?”穆清彦明知故问。   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撑着发软的腿站起来:“我、我就是。”   管家到底比一般的下人精明,已然看出今晚事情不简单,也看出穆清彦几个人不是罗家亲朋。在罗家多年,罗一海谋算方家夫妻的事,管家不知晓,但白馨以及谭师傅的存在,管家还是瞧出几分古怪的。   管家觉得对方就是冲这个来的。   “陈十六,告诉他。”穆清彦突然把话甩过去。   “啊?”陈十六愣了一下,紧接着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点头。哪怕他穿着一身旧衣,到底是世家公子,架子一摆起来,气质已然不同:“管家是吧?我们是从凤临县来的,开了一家神断局,专门接委托,为人沉冤昭雪、破解疑难。方婳,也就是你们罗家的少奶奶,她说父母无故身亡,自己又被罗家父子迫害,所以委托我们查明此事。”   “这、这……”管家惊得说不出话来。   “罗家父母图谋方家家财,害死方家夫妻。白馨跟罗一海是同谋,如今窝里斗,两败俱伤。你呢,也不必做什么,看好他们,天一亮官府就会来人。你们做得好,我可以给你们美言几句,否则的话……弄不好你们就是帮凶。总不会想去衙门里吃板子吧?”陈十六威逼利诱做得很顺手。   管家根本不知道什么“神断局”,但“官府”两个字触动了他。   这年头谁不怕官府呀,况且罗家父子牵扯到杀人的大事里,管家生恐沾染上,自然是连连点头,保证照办。   穆清彦实在懒得管烂摊子,精神上有点疲惫,况一夜没睡,忍不住犯困。   “先回去?”闻寂雪见状,劝道:“我看陈十六应对的不错。”   “算了,还是再等等吧。”只剩陈十六一个,镇不住罗家一干人。尤其是罗一海,一旦他跟闻寂雪离开,对方生出什么花招,处理起来更麻烦。   况且,他们托住罗家人,也是给齐南风和方婳创造机会。   罗奇一直闹着要去追方婳,但陈十六亲自吩咐人将他绑起来关在屋子里,又嫌他吵,把嘴也堵住了。至于罗家那些亲友,依附来的旁支子弟,个个缩着脖子躲在屋内,假装睡梦里。   罗一海面色灰暗,自嘲的笑。   他当然试图利诱管家,管家的确心动他许诺的银子,可闻寂雪似笑非笑的抬脚往地上一碾,走开后,其脚下那块地砖已然踩碎。管家吓得一抖,不敢再去看罗一海的脸色。   天光初亮,衙门的捕快终于到了。 第77章 如意戏班   作者有话要说:补上了关于白馨在千佛寺杀戮的解释。很抱歉,本来就打算在后面写这个原因的,可是收尾的时候给忘记了。多谢亲们提醒。另外,亲们不必问小乞丐了,之前提过呀,小乞丐是真的被人救了,那人就是好人,把她带回家了。至于要不要管,等方婳到了凤临县才会说。   和衙门接洽的事情,大半都交由陈十六去做。   一开始只是捕快领着一般衙役过来,后来听了详细案情,大为吃惊,连忙又禀报县令。荷德县并非富裕之地,但像这种杀人的恶性案件也很少,何况罗家在县中也有些名声,好些人闲来无事对罗家的发家史津津乐道。   案情明朗,物证齐全,连人证都有。   白三爷到底没逃脱,阿晖用人参吊住一口气,对县令审问并无隐瞒,话未讲完人已经死了。罗一海硬抗无用,便是其子罗奇都吐了口。   从白三爷口中,得知当初千佛寺屠杀乃是白馨的报复。   两年前,白三爷跟着货船运货,意外遇上叫花婆子模样的方婳,若非方婳追着货船喊“奇哥哥”,白三爷根本认不出她。谁都知道方婳肯定没死,但没也想不到她会变成这幅样子,又会以这种方式现身。   白馨曾经跟白三爷提过,遇到了方婳,能抓就抓,抓不住就杀掉。   方婳虽疯了,可不好骗,更遑论白三爷在她眼中没有丝毫的亲和力。眼见不成,白三爷就动了杀手。可惜,最终还是没能杀掉她。   返回桃源镇,他将此事告知了白馨。   两年间,白馨出来过几次,就是为找方婳。今年寻到光岷县,听闻佛光寺有名,本是逛逛,哪知道大意下中招,竟被和尚们给擒了。落在这等人手中,能有什么好下场?偏生阿晖不在身边。   然而,白馨不愧是白馨,她居然想法子逃了。   隔了几天,她带着阿晖返回来,就是为了报复。她要将千佛寺的人都杀了,不管是和尚还是香客,亦或者是和她一样受苦的女子。   恰好是这件事的发生,使得白馨结束了外出,回了桃源镇。   穆清彦已打算离开,临走前,来看看方婳。   方婳正跟罗辰一起扑蝴蝶,母子两个闹做一团,倒像两个孩子。罗辰三岁,白白嫩嫩包子似的,大概是有了几天的磨合期,现今瞧着,罗辰并不排斥跟方婳在一起。原本还担心,孩子那么小,会不会想爹,想家,甚至想继母奶娘等人。   陈十六便有这种疑虑,却忽而听罗辰喊方婳“娘”。   “你知道她是你娘亲?”陈十六很惊讶。   罗辰仰起脑袋,一副天真无邪:“奶娘说的。”   齐南风在一旁解释:“这孩子聪敏,罗家人又当他是个孩子,口没遮拦的,说话不知避着,当着他的面儿提过婳儿,他就给记住了。他知道家里那个不是亲娘,我带婳儿去接他,他一听是亲娘来接,拉着小箱子就要跟我们走。”   或许罗辰从小锦衣玉食,但那位继室不是生母,恐怕还想着养个亲生的儿子,定然是跟他不亲近。罗奇可以给孩子一切,但无法给孩子陪伴和安全感,这才令罗辰听到下人们的话,对从未见过的生母憧憬的原因。   “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穆清彦问。   齐南风笑道:“桃源镇是不能继续住了,这里是罗家的地方。”   方婳偶尔能短暂的清醒,但大多数时候还是糊涂着。   齐南风自从再见到婳儿,就决意要照料她一辈子。此回也是依照婳儿的想法,将罗辰抱了出来。罗家没阻拦的原因很简单,他们做了一场交易,用方婳的嫁妆换取罗辰的归属。   嫁妆是属于女子的私产,夫家无权处置。若是和离,女子可以带走嫁妆,若是身故,她可以全权处置这份财产,只分给自己儿女。   罗家的产业都是用方婳的嫁妆换来的,若是没有罗家谋害在前,争夺起来胜算不大,但这件案子扯进了几条人命,方婳真要求县令做主和离并带走所有嫁妆,有很大几率胜诉。   这是罗家不能接受的。   罗家父子虽入狱,可罗家旁支人还很多,怎么舍得罗家家产旁落?   如此一权衡,罗辰这个罗家子嗣就不那么重要了。   再者,留下罗辰,将来这孩子身世也尴尬。   更多的,还是其他人想要分享罗家这偌大家业。   齐南风料准了这些,所以一切交涉都很顺利。   陈十六眼睛一亮,凑过来说道:“齐先生要是没有打算好,去凤临县如何?我开了一家神断局,还缺个文书,齐先生有没有兴趣?”紧接着又赶紧表态:“住的地方我提供,免费。”   齐南风微愣:“我要考虑一下。”   要说陈十六此番邀请的确是一时兴起,却并非无缘无故。   每回办完一个案子就要整理案宗,十分繁琐乏味,陈十六不喜欢弄这些。何川人是机灵,但连招牌上的字都不一定认得全,哪里做得好这种活儿?他早就有心请个人,若是请了齐南风,还附带一个方婳,如此卓绝的轻功,指不定会有多少用处。   这点算盘他还是打的很精的。   可惜,齐南风似乎有所顾虑。   一行四人坐了马车,在晨光初起时离开了桃源镇。   这一回他们不打算走水路,而是宁愿绕的远一些,走陆路返回凤临县。为此,他们置办了一辆马车,高天赶车很稳当。第一次出远门,加上天热,不急着赶路,多花些时间欣赏沿途的风土人情,倒也不闷。   陈十六回顾着整件事情,突然后知后觉:“穆兄,你觉不觉得齐南风对方婳……特别的好?”   “难道不对?”穆清彦嗤笑:“齐南风三十二了,始终孤身,不就是喜欢方婳么。不然当初也不会在方婳出嫁后离开桃源镇。”   这种事情不难猜,不过是齐南风比方婳大得多,又是“长辈”,陈十六没往那方面想罢了。也正是由于辈分,使得齐南风只能暗藏心中情意,看对方出嫁,自己远走。   陈十六果然是一脸震惊。   别看齐南风跟方家没有血缘关系,不算正经长辈,但多年相处,齐南风是跟着方成岳平辈论交的,在世人眼中,齐南风就是方婳的长辈,是“叔叔”,这两人若结亲,岂不是乱伦么?   另则,方婳还有个青梅竹马的罗奇,方罗两家早有属意,齐南风更加不能破坏。   尽管,在穆清彦目睹的一切看来,方婳对罗奇的情意不见得多么深浓。换言之,在方婳心里,兴许是齐南风分量更重。一个人疯了,往往会表现出潜意识里的想法,她无视罗奇,却能被齐南风安抚,在齐南风面前,她总是那么乖巧。   当然,也不排除是罗家父子给她的伤害太深的缘故。   此外,据罗奇说,方婳当年抱着儿子从罗家逃走,两天后被发现,追到了深山断崖,被白馨一掌拍了下去。方婳掉下去的时候,将孩子抛了上来。那处断崖极深,加上路径难觅,想下到崖底并不容易。何况当初罗一海白馨等人都看着罗奇,罗奇不敢去,迟了四五日才去寻找,又花费数日抵达崖底,什么都没发现。   方婳没死是肯定的,那么,谁救了她?   掉下山崖,即便侥幸被什么东西拦住,肯定也得受伤,况且本就被白馨打中,方婳依靠自己是无法获救的。拖得久了,或许失血而死,或是渴死饿死,或者被毒蛇咬死等等。   穆清彦猜测,齐南风没有说实话。   也许齐南风一直关心着桃源镇的消息,得知了方家夫妻的死,他觉得蹊跷,所以悄悄回来了。方婳从罗家逃走,两天后才被发现,这两天她在哪里?会不会下意识去找了齐南风?齐南风关心方婳,盯着罗家,肯定会发现方婳的处境,救人也是顺理成章。   一切都是猜测。   穆清彦也没打算回溯验证,于案情关系不大,权做旁人私事罢。   *   “前面有个茶寮!”陈十六脑袋探出车帘,一直在张望,终于高兴的招呼起来。   一大早就出发,太阳越升越高,躲在马车里也是闷的直流汗。水囊和茶壶里的水都喝完了,正午都过了,迟迟不见村镇,终于有个茶寮,无疑是沙漠现了绿洲。   茶寮就搭在官道旁边,两间土房子,搭着个大草棚,一个大灶台就在边儿上,老夫妻正在忙碌。茶寮外面停了个车队,前面是两辆骡车,后头几辆板车拉着大大小小的木头箱子,乍看瞧不出是干什么的,但有辆车的车头竖着一杆旗子:如意戏班!   棚子里的几张桌子都坐满了。   时下唱戏的都是男人,万万没有用女人登台的,所以这戏班里大致都是男人,或者清秀小男孩儿。当然,戏子也是人,总也要成家传后,只是甚少又跟着戏班子往外跑的。   “如意班?没听过。”陈十六仔细想了想,摇头,可以肯定不是什么有名的戏班,也没什么名角,便不在意了。   马车停在茶寮外的树底下,四人进了茶寮。   “几位客人,实在抱歉,这……”一个男人迎上来,搓着手,憨厚的脸上尽是歉意。茶寮里没有空余的桌椅了。   “不坐也成,弄壶茶,都要被烤干了。”陈十六夸张的叫道。   穆清彦朝外往,打算找个树荫坐一坐。   这时戏班里有个人站起来,满脸和善的笑道:“都是出门在外,相遇便是缘分。几位若不嫌弃,就跟我们挤挤吧。”   话虽如此,同桌的其他人却是起身,往别的桌子挤着坐,把原本这张空了出来。   “多谢班主。”闻寂雪接了对方好意,在他看来,穆清彦身体单薄,若是连个歇的地方都寻不到了,也太委屈了。   出声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看穿着言谈,便能确定他的身份。   四方桌子,长条凳。   穆清彦跟闻寂雪同坐,如意班主身边坐着个少年,以几人的眼力,自然看得出对方实则是个小姑娘。对面两个男子十七八岁,一个容貌分外清秀,一个颇为英武,大致就猜到他们在班中的位置。陈十六跟高天坐一条凳子,先倒了一碗茶喝了。   陈十六惯是个自来熟,张口就问:“班主贵姓?”   “不敢不敢,免贵,姓李。”李班主眼睛利,瞧得出这几位出身不错。再者说,便是寻常人,他们戏班也不能随意得罪,四处跑场子,吃的就是“百家饭”。   “你们这是去哪儿?”陈十六又问。   “哦,前面不远有个杨家庄,杨家庄的杨老爷长子娶亲,请我们去唱堂会。”提起这个,李班主满面带笑,眼中颇为得意:“不瞒几位,虽说我们如意班只是个小班子,但在弋阳府也颇有声名。”   “哦?最擅唱什么戏?”依旧是陈十六在问。   穆清彦对唱戏不感兴趣,倒是没料到陈十六有些懂行。 第78章 杨家新妇   如今最盛行的是昆曲,如意班也是个昆曲班儿。   班中共有二十来个人,除了台上的角儿,还有台下操持声乐的师傅。如意班是个小班子,许多人都是身兼数职。班中唱戏的角儿,有班主自小收养的小孩子,也有从别处挖来的好苗子,各处都差不多。   如意班没有固定的戏园子,只能各处跑场,年景不好的时候常往村子搭草台子。如今能被杨家庄请去唱堂会,自然是不同以往。   他们班里有个台柱子,唱旦角的叶落秋,《牡丹亭》唱的尤其好。再加上戏班子能弄来新戏,推陈出新很重要,且新戏并非粗制滥造,颇为新奇讨巧,慢慢儿就笼络住一批忠实的戏迷。   此回去杨家庄,杨老爷就特意点了一出新戏,还没在别处唱过的。   陈十六好奇,问道:“什么新戏?”   “《鸳鸯扣》。”李班主只说了戏名,但对戏的内容并未讲述:“陈公子若有兴趣,不妨在杨家庄听一回。此番承蒙杨老爷相邀,说准了新戏须得在杨家庄开锣,我倒是不好破例。”   说白了,新戏就在于一个“新”,还没唱就漏了底,效果大打折扣。   陈十六并非不理解,所以没坚持追问,只是问:“折子戏么?”   “不,就分上下两场戏。”   听这么一说,陈十分兴味更浓。   穆清彦在一旁听了,也暗暗思忖。   鸳鸯扣这东西,他知道,是一种类似九连环的智力玩具。众所周知,鸳鸯成双成对,也代表夫妻恩爱、代表婚姻。鉴于是在戏文中出现,他偏向于后一种。当然,也很有可能是一种饰品,比如腰带上的锁扣之类。   戏文很喜欢用物品命名,比如桃花扇、玉簪记、紫钗记等。   闲谈的时间总是过得快。   如意班的人先走,穆清彦几个倒是不着急,等着茶寮空下来了,再让店家给弄两个素净小菜,吃顿正经饭食再上路。他们已经打听清楚了,从茶寮去杨家庄,半个时辰,再往前一个时辰,有镇子。   时间充裕,他们完全可以天黑前赶到镇子投宿。   经营茶寮的恰也是杨家庄人,一家五口人,没有田地,活计难寻,后来经人指点弄了这么茶寮。因着是官道,倒也时常有商客往来,赚取的钱财勉强养活着一家老小。   这会儿没别的客人,陈十六吃饱喝足,就跟茶寮里的杨老汉闲聊。   杨家庄是个大庄子,村中多是杨姓。   杨老爷名杨材,颇有家财,有两子一女,因着想改换门庭,自小就聘请西席在家坐馆。杨家两子皆聪慧勤奋,可惜的是长子杨如松当年赴考出了意外,摔断了腿,延误医治,落了坡脚的毛病,绝了仕途。幸而次子杨如柏没让人失望,年十六,四月间已过了县里府试,乃是童生。   别看童生不起眼,天下不知多少读书人连这最初的一步都迈不过去。   说得苛刻些,童生都不是,都不能说是个“读书人”。   杨材此番又是大摆宴席,又是请戏班,也是双喜临门的缘故。   马车启程。   陈十六有些无趣:“我们在路上走了几天了,景色都看腻了,不如去杨家庄听听戏?我听说乡间办喜事,不拘是不是亲朋好友,哪怕是路过的陌生人呢,只要愿意,都可以进去吃喜酒,无非是看心意上点儿喜钱。”   陈十六没有过这种经历,有些跃跃欲试。   “晚上住在哪儿?”穆清彦不想去农家借宿,毫无准备,哪怕农家肯给他们腾出一间屋子,可被褥枕头之类的……他觉得会失眠。   陈十六不说话了,其实这一点他也不适应。   “可以看完戏再去镇上,一个时辰的路而已。”闻寂雪提出了办法,那就是不住在杨家庄,反正有马车。   “好吧。”连日坐车,穆清彦也着实闷了。   半个时辰后,果然在前方出现一个村子,看村中房舍,人口不少。   在村里找富户很容易,人但凡有钱,便是置房置地,房屋能彰显身份地位。杨材家是三进的大宅子,古朴的白墙黑瓦,院外柳树成荫,一侧还有池塘,十分诗情画意。大门前有片挺宽敞的场地,此刻搭起了戏台,哪怕离唱戏时间尚早,已有不少急不可耐的村民前来围观。   古时娱乐有限,百姓们平日为升级忙碌,也没余钱去戏园子,所以但凡有看戏的机会都十分激动。   今晚杨老爷摆流水席,大门敞开,前院和大门外都是大圆桌,足够宴请全村人。   村中左邻右舍、近亲好友都来帮忙,管家统管着一应杂事。长子杨如松是新郎官,在内招待宾客,加上他的腿脚到底不大灵便,大门处迎候的事情就委托给二弟杨如柏。   马车离得还远就不能靠近了。   闻寂雪扫了一眼拥堵的场地,吩咐高天道:“找地方把马车存放。”   “人可真多。”陈十六搓搓手,兴奋道:“我们现在就过去?”   “……戏还没开场。”穆清彦突然有点儿后悔,之前没多大感觉,可真的过来才发现,“蹭吃”需要很厚的脸皮。   就算你拿着喜钱去随礼,对方写礼单时问你跟主家是什么关系,撒谎也是很尴尬的。   陈十六完全没有这种忧虑,指着杨家大门处的一个绿色长衫的少年:“那个应该就是杨如柏吧。”   杨如柏的个头跟穆清彦差不多,却不似穆清彦这般单薄,五官端正,自有书卷气。   穆清彦说道:“你什么席面没吃过?我们不是为吃席来的,在外面一样可以看戏。”   只是不跟主家打招呼,很失礼而已。   “不太好吧。”陈十六别扭了,有种吃“霸王餐”的感觉。   这时杨如柏朝他们走了过来。   穆清彦一行三人在众多村民中太过显眼。   杨如柏神色和煦:“不知几位如何称呼?”   这是在问身份。   “我们是过路的行人,之前遇到如意班,听闻杨家庄有喜事,所以想来凑分喜气。还望杨二少爷见谅。”穆清彦见杨如柏目光清正,神态随和,也就实话实说了。   杨如柏果然没有异色,笑着欢迎:“办喜事自然人越多越热闹,几位能来,欢迎之至。此刻离开席尚早,若不嫌弃,还请入内一叙。”   “怕是打搅了二少爷。”   “此时倒也不忙,宾客们差不多都到了,一会儿等着吉时拜了堂,便要开席。”杨如柏诚意邀请。这也是他三人穿着气度不同,杨如柏有心结实,兼之外头都是村民孩童,很是杂乱,宅中却有同窗旧友前来,彼此引荐一番,不至于冷落三人。   入门处有个上礼处,陈十六先一步奉上随礼,称是杨如柏友人。   杨如柏很尽礼数,领他们看了看花园,又认识了几个读书人,而后让一个下人招待他们,又去忙别的去了。   本来杨如柏要带他们见一见今天的新郎官,但是找了一圈儿,没找到人。   杨老爷在正堂里跟几个老友说话,穆清彦婉拒杨如柏的好意,并没进去。   各地迎亲的风俗或有不同,杨家新妇已经接回来了,要等黄昏吉时拜堂。   周围宾客多,或是谈论着如意戏班,或是谈论杨如柏,更多的还是谈论杨如松和杨家新妇。杨如松虽未能继续读书科举,到底自幼读书,又是杨家长子,腿脚上是有点小毛病,然而容貌不丑,性情平和,照寻常人的想法,门当户对的乡绅小姐是配的过的,怎知却听说娶的是镇上刘屠户家的闺女。   不少人难以置信,分明已经到杨家来吃喜酒,依旧不确信的和人确认。   无非就是认为其中必有隐情。   别说陈十六,就算是穆清彦也是有好奇心的,少不得支棱着耳朵去听。   然而宾客多是本地人,似乎都知晓刘屠户底细,没一个细说的。这些人个个口气惋惜,好似杨如松娶了刘屠户家的女儿吃了好大的亏一样。   陈十六问身边招待的下人:“刘屠户家的女儿不好吗?”   下人面色尴尬:“这……”   闻寂雪嗤笑,是在嘲讽陈十六不带脑子。   陈十六自知失言,却对闻寂雪的态度很不满,可他不敢回怼,只能假装没听见。想想也是心酸,他可是陈家小公子,自从到了凤临县,都学会看人脸色了。   那委屈巴巴的模样,穆清彦险些没笑出来。   不大一会儿,下人说道:“吉时快到了,三位公子可要去观礼?”   “去看看。”穆清彦原本没打算看的,但那些宾客的议论让他生出好奇。倒要瞧瞧刘姑娘是怎样人物,这般惹人诟病。   屠户家的姑娘,总不会是模样丑陋才遭嫌弃吧?   应当不至于,杨老爷总不能给自己儿子娶个丑妇,长子长媳,代表的可是杨家的颜面。 第79章 新娘死了   杨老爷在当地颇有地位,又有家财,长子娶亲,宾客云集。   喜堂布置的气派,杨老爷和杨太太端坐高堂,两侧坐着族中近亲长辈,里长、乡绅,堂内堂外围满了宾客,中间空出一条通路,喜娘正领着新娘子一步步走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打量新娘,哪怕背地里再多腹议,单从眼下来看,新娘身姿窈窕,脚步款款,大红喜帕遮住了面容,一对鸳鸯随着晃动越发鲜活,大红衣袖中露出微微露出一截儿白嫩的手指,紧抓着红绸。   品评不了面容长相,但身姿仪态颇有美态。   杨家长子杨如松,人如其名,身姿挺拔若松,相貌英朗,一身大红喜袍的衬托下整个人更是英气勃发。不得不说,尽管是亲兄弟,但两人不论身型、相貌差别都很大,二人站在一处,人们的视线总会先落在哥哥身上。正是因此,想到杨如松因意外坡脚,更是惋惜。   杨如松看着走来的新娘,面带微笑,眼睛里闪着光,说明这门亲事他自己是愿意的,并非因某些原因而勉强。   “吉时到——一拜高堂——二拜天地——”   “礼成!送入洞房!”   陈十六饶有兴味的看着,直到新娘子离去,他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怎么没看见杨如柏?”   的确,按理作为弟弟不能缺席这样重要的场合。   穆清彦注意到,杨老爷似乎也有不满,杨太太说了两句,杨老爷眉头才舒缓。   好在下人尽责:“几位公子,入席吧,外面也快开戏了。”   下人早就得了杨如柏吩咐,自然不能怠慢了他们。   穆清彦几个本就是为听戏来的,当下就去入席。   杨如柏特意将他们跟几位读书人安排在一席,席面正好可以穿透大门看到外面的戏台,位置极佳。早先双方都彼此见过,到底没什么交情,只寒暄几句罢了。   此刻黄昏将尽,各处灯火点亮。   席上开始上菜,冷热咸甜十六样,可谓上等的席面。   戏台上的戏也开了场,一连好几出都是热闹喜庆戏文。   陈十六捡着面前的两样菜吃着,又跟旁边的穆清彦说:“我打听了,新戏压轴,再过两出就是。杨家太太知道戏文的大致内容,据说是类似《十五贯》的戏。”   穆清彦对戏文毫无了解,原主以前也没听过什么戏文,还真不知道《十五贯》。   “讲什么的?”他问道。   另一侧的闻寂雪接了话:“大致上概括,就是因为十五贯钱而引出的两出冤案。”   一出冤案是熊友兰和苏戍娟。   尤屠户为生计,跟亲戚借了十五贯钱,玩笑般的哄继女苏戍娟,骗她说这是她的卖身钱。继女信以为真,不愿为婢,连夜离家出走。赌徒娄阿鼠闯入尤家,盗走了十五贯钱,并用肉斧杀尤屠户灭口。衙门接到报案,发现十五贯钱丢了,继女失踪,便去追查。恰好继女逃家途中遇到熊友兰,双方结伴,被衙差追上。凑巧的是,从熊友兰包袱里搜出十五贯钱。县令昏聩,又有娄阿鼠作证,认定是继女跟熊友兰合谋杀了屠户,盗走钱财私奔,并屈打成招。   另一出冤案是熊友惠和侯三姑。   熊友兰和熊友惠是兄弟,哥哥熊友兰外出给商人帮工,弟弟在家读书。邻家姓冯,是商人,家境不错,其子锦郎面貌丑陋,其子侯三姑却是容貌伶俐,冯父便认为三姑怀有二心。冯父将一副金环和十五贯钱交给三姑保管,却被老鼠叼走,恰好鼠洞通往隔壁熊家。熊友惠一早醒来就见到金环,以为是上天所赐,正愁无米下锅,便拿去换钱。同时又买来鼠药,掺入面饼,准备药老鼠。熊友惠去换钱米的铺子正好是冯家的,锦郎见了金环,认定是三姑给的,便要回家问罪。怎知老鼠将面饼叼到冯家,锦郎误食身亡。冯家便将熊友惠和侯三姑告到衙门,县令听冯父一面之词,又见侯三姑貌美,认定她二人因奸杀人,屈打成招,定为死罪。   穆清彦听出几分兴趣。   两出冤案很有些共同点,比如都起于“鼠祸”,一个是自然界的老鼠,一个是人间鼠辈娄阿鼠。其次,是一系列的巧合,巧的令人咋舌。再次,都有很强的反转性,表面看到的,往往与事实截然相反。   最后,或许也要算上两位县令的偏听偏信和草率,以及“屈打成招”。   不同于前世,眼下衙门审案,用刑是合法的。如此来,难免因各样原因造成冤假错案。   终于,压轴新戏《鸳鸯扣》开始了。   穆清彦全神去听,连猜带蒙,否则很多地方会听不懂。他并不听曲调,只关注唱词,着重于了解讲的是怎样的故事。   ——一个姓郑的书生赴京赶考,途中借宿在程姓乡绅家。程乡绅有一子一女,儿子也读书,女儿聪明伶俐,且正值婚配之龄。和其他老套的戏文一样,郑生受到很好的款待,得到程家父子的赏识,还得到了一门婚约。程乡绅赞助他盘缠,让他进京赴考,取得功名后回来成亲。   到此时,故事陡然变化。   郑生辞别程家,带着程家送的马车和仆人上京,当晚夜宿荒庙,早起却发现仆人已死。郑生满面惊恐,不知所措,正欲寻人,却见一群衙差出现将他锁拿。原来在他离开程家后,程家上下全都中毒而亡,程乡绅死时写下一个“郑”字,而程家小姐衣衫不整,乃是一头碰死,手中死死攥着一枚玉质鸳鸯扣。   衙差们在郑生身上搜到另外一枚鸳鸯扣。   这是一对腰带上的锁扣,明面雕刻着莲花和鸳鸯,背面的环扣设计成鸳鸯扣的形式,既精巧别致,也不容易松开。   郑生承认,鸳鸯扣乃是程家小姐送给他的定情信物,一人一枚,待他高中回来,合二为一。   这部戏分上下两场,上半场戏正好结束在郑生被抓。   “一开始我真以为是普通的才子佳人。不过……”陈十六回想着戏文内容,反问:“嫁祸?不是说跟《十五贯》类似吗?会不会也是一出嫁祸?”   如同《十五贯》一样,《鸳鸯扣》也收到百姓们的喜欢,他们尽情的讨论,无一例外,都认为郑生无辜。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视线一直跟着郑生,郑生根本没有作案。   然而穆清彦没有急于下结论,因为在郑生身边的仆人也死了,两人一直在一起,天亮后死了一个,与其说不是郑生做的,倒不如说编戏的人将关键情节隐藏了。或许是,为了保留故事性?让戏文更有悬疑,更能调动观者的兴趣。   这时候已经没什么在吃席,要么喝酒,要么看戏。   就在宾客们等待着下半场戏开始,穆清彦注意到管家神色匆匆的出来,面色发白,一头的汗。管家从席间请走了杨老爷和杨如松,不多会儿,又折返出来,坐着马车不知去了哪里。   像是出了大事,杨家不想声张。   然而有些事情瞒不住,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死人啦!杨家新娘子吊死了!”   正准备登台的小生脚下一崴,从楼梯滚了下去,这下子是彻底唱不了了。   同样被吓住了还有各路宾客。   今日毕竟是杨家娶亲,本是热热闹闹的大喜日,若真是死了人,那可真是……   一时间不少人找杨家人打探。   管家是得了杨老爷命令去报官,杨老爷跟新郎杨如松在内宅,外头宾客们只能由杨家同房长辈们安抚。   “如柏兄怎么不见?”   终于有人想起一直没露面的杨如柏,本就挺奇怪,眼下又死了人,更令人猜疑。   “之前杨家下人说如柏兄有事要忙,本以为开席会出现的,谁知道一直没来。”有人早先就询问过了。   有人面露担忧:“如柏兄不会也出事了吧?”   不管真心假意,众人纷纷议论,忙去跟杨家人打听。   陈十六跟着起身,见穆清彦还坐着,不禁喊道:“穆兄?”   穆清彦知道他的意思,却反问:“我们不是捕快,也不是杨家亲友。”   所以于公于私,他们都没有理由靠近新房,去了也会被杨家人拦住。   陈十六一时倒是忘记了。   的确如此。   加上他们不是在凤临县,当地县令也不会卖他们面子,估计这事儿真插不上手。   即便如此,陈十六也觉心痒痒,退一步道:“咱们晚两天再走,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早先有宾客们议论,可见人们觉得这门亲事不对等。本来见杨如松面无异色,以为是讹传、臆想,可现在新娘出事,还是在新房内出了的事,那问题就大了。   自杀还是他杀,值得商榷。 第80章 原来是毒杀   杨家发生人命案,里外都闹哄哄的。按理,杨家应该挽留所有宾客,毕竟每个人都算是潜在嫌疑人,指不定衙门还要问话,但正是因为都是宾客,又不能得罪。况且,从杨家庄去县城路程颇远,管家是坐马车去的,一来一回得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都是后半夜了。   杨老爷想了想,送走了一部分客人。   另一些愿意留下,或者说,可以被留下的,杨家都给安排了客房休息。因着今日是喜宴,宾客们会随礼,衙门若是想查问谁,有花名册可循。   穆清彦四人自然也留下了。   因着房间有限,四人分了一间房,倒是被褥给了两套。   客房不算小,桌椅床榻皆有。如今天热,倒省事,直接将一床被褥铺在地上,陈十六往那儿一趟,顿觉舒坦了。高天没跟他挤,将几张凳子拼一拼,居然也能稳稳的躺着不摔下来。   床,默认让给穆清彦。   陈十六瞥见闻寂雪一起往床上躺,暗暗撇嘴,然后转开头只当看不见。   杨家发生了这样的事,又是在夜晚,难免让下人们也惶惶不安。穆清彦几个也没多事,只要了两盆清水,简单擦了擦手脸,合衣躺着小歇。   穆清彦和陈十六都甚少这样奔波,不多时相继入睡。   闻寂雪没有入睡,斜靠在床边,看着安睡的人。呼吸平稳,毫无防备,若是他,做不到这样。看得久了,不由自主伸手碰了碰那张恬静的脸,温凉的皮肤,略有眷恋,却不等再触摸一次,已然惊动了睡着的人。   穆清彦才不是毫无防备,只是面对闻寂雪不需要防备而已。   他很敏锐,所以觉轻,闻寂雪的一点小动作瞒不过他。   “不睡么?”穆清彦眼神惺忪,只看他一眼,又闭上了。   闻寂雪笑笑,没回答,对方本也不要他的回答。   夜色寂静。   将近子时,有下人来敲门:“几位客人,衙门的捕快到了。”   高天开了门,下人送来洗脸水。   捕快们来了十几个人,两三人一组,分别询问宾客。捕头儿领着人重点盘查杨家人,尤其是新房值守的下人、杨家父子等。   “你们跟杨家是什么关系?”捕快开始询问。   “我们是杨如柏的朋友。”答询交给了陈十六。   “哪里人?”捕快又问。   陈十六取出几人的身份文牒和路引。   捕快一一验查:“你们是晋河府人?走得够远啊。”   凤临县便是晋河府治下。   “凤临县……你们是凤临县人,我听说凤临县有个什么‘神断局’,还出了个断案的神人,能沟通阴阳,审鬼神。啧,要我说,真那么神,早进神捕司了。”捕快们属于公门中人,到底消息灵通些,但因为那位传闻中的神人早先籍籍无名,一传十、十传百的故事又过于夸大失真,相信的人并不多。   陈十六定定看着他,呵呵一笑:“神断局就是我开的。”   捕快一愣,颇为新奇的打量陈十六,最终并没说什么。接下来又问了他们席间可有什么听闻,去过什么地方,然后就走了。   “穆兄,你觉得他那是什么眼神?难道我会说谎?”陈十六很不高兴,主要是因为这些人竟不相信穆清彦的实力。   穆清彦并不意外。   古时交通不便,消息传递很慢,从晋河府到弋阳府距离可不近,凤临县发生了案子,能在短短一两月传过来,估计还因着李良吉案是帮着衙门办的。两地之间有商旅往来,公门消息更受关注,提及此,另一地的捕快们也会相应关注。但总的来说,知晓神断局,知晓穆清彦的人,基本还只在凤临县周边。   捕快们查问完,交代宾客们不能离开屋子四处走动,然后就去跟捕头儿汇报。   东院灯火通明。   屋檐下张挂着红绿彩绸,精致漂亮的喜灯,作为新房,门窗上新刷了清漆,张贴大红喜字。在此当值的丫鬟们也是统一粉色衣裙,全新梳妆,眉目清秀,让人一见便觉喜气。   此刻,杨家父子、管家都在院中。   衙门的捕头儿姓姜,微胖,体格高大,一脸正色询问杨家父子:“谁最先发现新娘尸体的?在新娘入了新房后,直到发现出事,都有哪些人进去过?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有没有什么异常?你们按着顺利来说。”   姜捕头儿没问新娘姓名出身,因为他早就知道。   杨家长子娶了石竹镇上刘屠户的女儿,早就传遍了。   姜捕头儿之所以知道,倒不是因为杨家,而是因为刘家女儿。   刘屠户只有一个独女,名叫刘云芝,镇上的好事者给她起了个诨号,“猪肉西施”。从来只听说“豆腐西施”,猪肉西施听上去感觉并不好,但这绝不是故意诋毁,这么称呼刘云芝,一是刘兰芝身姿窈窕、容貌秀丽,一是刘兰芝不惧女儿身,常在肉摊子上拎着砍刀卖猪肉。   礼教规矩惯来束缚女子,哪怕农家女儿不讲那些,但也没有未嫁女儿当家卖猪肉的。况且因着她貌美,总有男人在肉摊子前转悠,哪怕她手里有砍骨刀,也阻挡不了一些言语调戏、猥琐目光。   正因此,刘云芝在镇上名声毁誉参半。   外人便想不明白,杨家怎么会娶这样女子为妻?   在姜捕头儿的问询下,第一个站出来的是丫鬟彩菊。   东院院门处安排了两个丫鬟,新房房门外有又有两个丫鬟,这都是往后就留在东院当差的,彩菊是专门配给新娘的丫鬟,前些时候就送去了刘家。毕竟刘家只是小门户,家中只父女两个,根本养不起下人。   彩菊哭过,眼睛还略微红肿:“我、我本来是在新房里服侍的,只是那会儿大少奶奶想吃些东西……”   “从头讲。”姜捕头儿截断彩菊的话。   彩菊反应过来,忙停下话音,乱糟糟的脑子清醒一些,说道:“拜堂后,我扶着大少奶奶回到新房,喜娘又主持撒帐,还有一些闹房的人,前后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所有人都去入席了,我陪着大少奶奶。大少爷怕大少奶奶肚子饿,让人送了一碗红糖花生馅儿的汤圆,大少奶奶觉得太甜,腻的慌,只吃了两个就放下了。   时候还早,大少奶奶犯困,但得等着大少爷,倒是不能睡。我就陪着大少奶奶说话。   其间,太太身边的王妈妈来过,跟大少奶奶说了几句话,王妈妈把我支开了。隔了一会儿,大少爷身边的常随大春来了,没进院子,就站在院门处,问我大少爷是不是在这儿,我说没有,大春就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大少爷跑了进来,进屋子什么话都没说,就看了看大少奶奶,然后匆忙走了。”   彩菊说着,不由得停下来,因为今晚大少爷杨如松的举动的确有点古怪。   “后来、后来……”彩菊有些怯懦的抬抬头,眼泪又扑簌簌的朝下滚落:“前面开戏了,唱的是新戏。因为之前大家都在讨论这出新戏,我、我很……大少奶奶也知道,她也喜欢看戏。大少奶奶就让我去前面听戏,听完回来讲给她,我、我没去,房门外守着的小蝶小双去了,我嘱咐她们看完半场就赶紧回来。”   小蝶小双也忙道:“我们就看了半场,回来时大少奶奶还好好儿的。”   彩菊也是连连点头:“是啊,本来大少奶奶还要听小蝶她们讲讲戏文的,正好大少爷吩咐人来给大少奶奶送汤品……”   杨如松蓦地反驳:“我根本没让人送 汤!”   彩菊一抖,哆嗦着小声道:“可、可当时来的人说是大少爷……”   “来的是什么人?”姜捕头儿问。   彩菊摇头:“是个大娘,挺面生。因着娶亲,家里招了不少帮工,大多都是本村的人,但我也认不了那么多。那位大娘一口叫破我的名字,我、我就没起疑。哦,对了,当时我还顺口问她是谁,她说是村里杨石头的老姨。”   “去把这个人找来!”姜捕头儿开始还不觉得,这会儿越来越觉得事儿不简单。   外面都在传杨家新妇上吊,他之所以盘查的这么仔细,不仅仅是理顺案情,更要紧的是,此番过来带着仵作,仵作初步验尸的结果表明,新娘刘云芝是中毒身亡,死后被人悬挂起来伪装了现场。   彩菊得了示意,接着叙述:“厨房送的汤是莲子百合汤,大少奶奶吃了小半碗,剩下的要给我吃。原本我不该接的,但是……”彩菊在刘家待了一段时间,从来都是同吃同住,一时习惯了。   “我接汤的时候手滑,把碗给打翻了,弄脏了大少奶奶的裙子。我就忙去打水,先简单擦一擦,省得明日不好洗。”   “你亲自去的?”   “是,外面四个人一直守着门,比我累的多,我想着还是自己跑一趟。”彩菊说着擦了把眼泪:“谁知道,我回来时还没到院门口,一下子就听见喊叫,说、说大少奶奶吊死了。” 第81章 陶家母子   也就是说,第一个发现新娘死亡的不是彩菊。   “谁第一个发现出事的?”姜捕头儿催问。   奇怪的是,四个丫鬟相互看看,都摇头。   “不是你们?”姜捕头儿皱眉:“那是谁?难道你们不知道?”   叫水荷的丫鬟迟疑的张口:“当时我们听到一声喊叫,从屋子里传来的,然后房门一下子打开。我们几个担心大少奶奶出事,赶紧往里跑,结果就看见大少奶奶已经……我、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后来再回想,却不知道当时是谁在屋子里喊叫,那不是大少奶奶的声音,而我们四个守在外面,差不多是同时进屋子的。彩菊她是后来跑回来的。”   姜捕头儿顿觉头大:“你们就看到什么人?”   “我们当时吓坏了,慌忙朝外跑,想去找人。正好遇到寻声跑回来的彩菊,一商量,其他人守着院门,彩菊去找老爷和大少爷。”水荷跟其他几人对个眼色,彼此交流了一下,说道:“我们并没有看到什么外人,也可能是没留心。我们本来是打算悄悄找老爷的,但是也不知是谁大喊,惊动了好多宾客下人,不少人跑过来,还是大少爷过来才安静。”   “叫喊的是男是女?喊了什么?”   “捕爷您问的是哪一次喊叫?”水荷不确定的问。   姜捕头儿眉心一跳:“哪一次?到底有几次?你都说说。”   “第一次就是一声短促的尖叫,是个女人,听不出来是谁,太突然了,然后我们就冲进屋子,发现大少奶奶出事。第二次是个男人,就在东院外面,喊着说‘东院出事了’,把好些下人都喊了过来。第三次听得不清楚,像是前院儿宴席的地方传来的,也是个男人的声音,后来听说,有人喊叫着说‘新娘子吊死了’。”   姜捕头儿不是笨蛋,这三次喊声都十分可疑。   第一个女人,很可能就是凶手,利用喊叫制造机会,逃出了东院。第二个男人不好确定,但若是故意喊叫,一定是制造混乱,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制造混乱,掩护真凶逃走?   姜捕头儿就纳闷了,刘兰芝得罪了什么人?竟惹来杀身之祸。   “杨二少爷呢?”姜捕头儿奇怪了,发现这么长时间都没看见杨如柏。   杨家父子对视一眼,无奈又担忧:“如柏他、他失踪了!”   “失踪?”这个敏感的时候,姜捕头儿不得不产生某种怀疑。   杨如松看出来了,连忙为二弟解释:“姜捕头儿,我二弟跟这件事肯定没关系,不,或者说……可能有点关系。”叹了口气,他终于说出其中缘由:“很多人疑惑,为何在宴席上没见到二弟露面,实际上,二弟是我处理一件事。姜捕头儿应该知道陶鹏吧?”   陶鹏?姜捕头儿当然知道!   陶家本来在石竹镇经营杂货铺,家境殷实,陶鹏上有三个姐姐,他是独子。陶家父母盼子多年,对其十分宠溺,养成了陶鹏懒惰的性子。仅此不算,陶鹏嗜赌,花光了家中积蓄,背着爹娘把杂货铺抵押,还卖掉了三姐。若非前头两个姐姐出嫁早,也逃不脱。陶父是被气死了,陶母却依旧溺爱他,为此连亲女儿被卖都不追究,还经常上两个出嫁女家中借钱借粮,弄得两个女儿苦不堪言。   为了躲避娘家,两个女婿不得不搬家。   纵然陶母行为令人厌恶,然而孝道之下,做女儿的又不能阻拦亲娘上门。若亲娘在女儿门口哭诉,更惹外人闲言碎语,时间长了谁也承受不起。   若仅仅如此,那也只是陶家的家事。   杨如松之所以提及,乃是陶家曾给陶鹏订过娃娃亲,女方正是刘家的刘云芝。   刘屠户只一个女儿,十分疼爱,自然不愿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人。依着陶鹏嗜赌如命的性子,只怕人嫁进去没几天就被卖了。   好在陶家缺钱,或者说,是陶鹏时刻都缺钱。   刘屠户瞅准时机,找了中间人,只要陶家退亲,刘家愿意给付陶家一笔银子。当时陶鹏狮子大开口,要五十两。刘家哪里有那样多的钱?磨来磨去,直到被逼债的陶鹏急了,才定了二十两。   两家正式退了亲。   本以为自此毫无瓜葛,谁知陶鹏是个不要脸的无赖,竟赖上刘家了,没钱就去找刘屠户,不给就骚扰刘云芝,散布流言。哪怕都知道流言是假的,可刘云芝是个未嫁女,陶鹏又曾是未婚夫,如何经得起诋毁?   知道刘家跟杨家结亲,陶鹏才收敛。   当然,只是明面儿上的收敛。   陶鹏曾酒后放话,说杨家挡了他的财路,早晚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杨如松寒着脸:“今日陶鹏来了,要我拿一百两银子给他,不然就要闹事。当时我脱不开身,二弟替我去处理的。谁知后来就找不到人了。一开始也没多想,可现在……”   杨如松很后悔,万一二弟出了什么事……   “没派人去找吗?”姜捕头儿只是觉得事情复杂了一些,但现在有了怀疑人。   杨老爷忧心忡忡:“找了,庄子各处都找遍了,没找到。我又派人去了陶家,陶鹏没回家,他家的大门紧锁,没有人。”   姜捕头儿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忙催促道:“杨石头的老姨呢?人还没找来?”   直到一刻钟后,才有下人带着个布衣布裙的妇人出现。   “姜捕头儿,这就是杨石头的老姨,去她家才找到人。”   这妇人四十来岁,神色惊慌,完全不知大半夜被找来是为什么。   姜捕头儿问彩菊:“是她吗?”   彩菊瞪大了眼:“不、不是,不是她。”   姜捕头儿并不意外,又问杨家父子:“你们见过陶鹏老娘么?”   杨如松心头一动:“姜捕头儿是说,冒充杨石头老姨的人是陶鹏的娘?她……可就算有争执,也不是刘家对不起陶家,更不是我们杨家对不起他们母子,犯不着杀人啊!他们杀了云芝,又有什么好处?”   这一点姜捕头儿也弄不明白,但目前最大的怀疑对象就是陶家母子。   仵作也验查了汤碗内残留的莲子百合汤,有砒霜。   如此来,可以推演出案发过程。   陶母伪装成杨石头老姨,将一碗放了毒药的莲子百合汤送到东院,刘云芝毫无防备的吃了。按理,这个时候陶母应该立刻离开东院,否则刘云芝毒发,她会马上被锁定,想跑都跑不了。然而没料到刘云芝让彩菊喝剩下的汤,彩菊又把汤散了,之后离开去打水……   不对啊,陶母是怎么藏在房中的?   姜捕头儿又问水荷等人,要她们描述当时的场景。   水荷这次说的通顺多了:“送汤的时候,房门是开着的,我跟桂香都听到大少奶奶惊呼,连忙进来查看,原来是彩菊把汤碗打翻了。之后彩菊去打水,我跟桂香就出来了。我、我们……当时汤碗的确被收走了,我们只顾得照看大少奶奶,以为那个大娘是走了的。”   一想到当时那人没走,而是藏在房间里某个角落,水荷后怕的冷了脊背。   守着院门的两个丫鬟忙摇头:“没有,我们没见人出来,后来院子里乱起来,也就……”   谁都没去怀疑一个送汤的大娘有什么图谋,先是心神放在前院的热闹上,后来院子里又乱成一团,更没人想起送汤的人。   事情基本清楚了,眼下就是找人,不仅找陶家母子,也要找下落不明的杨如柏。   天终于亮了,但笼罩在杨家心头上的阴霾越来越重。   杨如松出面,对昨夜留宿的宾客表示歉意,一一送走众人。杨家发生这样的惨事,宾客们自然不会多作苛责,道声“节哀”,各自离去。   村中人照例来帮忙。收拾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很多东西都是村子借的,清洗后还给各家。   诸多杂事都是管家在照料,杨老爷一夜未睡,又为杨如柏担忧,杨太太那边没瞒住,人都病倒了,杨老爷整个人都撑不住。   杨如松不得不压制悲痛,劝杨老爷休息。   一夜之间,英姿勃发的新娘变成憔悴颓丧的鳏夫。   穆清彦他们是最后走的,虽说对杨家的事感兴趣,但也不能大刺刺的插手,一来未免戳杨家伤疤,二来县衙的捕快们似乎挺有眉目了。陈十六只能放弃查案的想法,转而去询问戏班接下来的行程。   李班主道:“发生这样的事,我们自然不好继续待着。原本我们唱完杨家堂会,打算在各地县城走一圈儿,唱唱新戏。东西都收拾好了,一会儿启程去石竹镇,在镇上唱两天。”   正合心意。   陈十六还对新戏的下半场念念不忘呢,看向穆清彦:“穆兄,我们也去石竹镇?”   穆清彦无所谓的点头,反正他们是要经过石竹镇的。 第82章 刘屠户行凶   穆清彦几人跟如意戏班一块儿启程。   大半时辰后,终于看到石竹镇。   镇子不是很大,但很热闹,因为恰好今天是集市,远近村子的村民都来赶集。镇子的道路不是太宽,加上两侧不少行人摊贩,马车走在其中很是艰难。   穆清彦早先跟杨家庄的人打听了,镇子上有两家客栈,客房分等,只要多花些钱,就得住的更好。再者镇子小也有小的好处,就只有一条十字大街,大多店铺都在这两条街上,想要什么吃的、用的,采买很方便。   进了镇子后,他们就戏班分开了。   戏班人多,又有很多家当,加上还需要宽敞的场地搭台子唱戏,所以不论去哪儿都不会住客栈。他们以前来来过几回石竹镇,比较熟悉,这次来,自然还是去找熟人。   在镇子南边有个老屋,虽然破旧些,但收拾收拾就能住人。当然,更主要的是,老屋前面场地充裕,可以供他们搭戏台,且屋主曾老爷是个戏迷,家境富裕,并不收取他们的房资。早年一来二往熟悉了,曾老爷招待他们,戏班也会特意唱几出曾老爷喜欢的戏。   穆清彦几个也受到李班主诚挚的再三邀请,陈十六满口爽快的答应。   马车停在客栈门前,穆清彦刚下车,路两边的行人突然骚动起来。   “杀人啦!杀人啦!”惊恐的喊叫几乎破了音,听声音离得还远,但这话很有冲击力,客栈外面的行人们全都受了惊,一面慌乱的跑,一面四处张望,想要找到喊话的人是谁,到底是真的还是玩闹。   石竹镇只是小镇子,民风还算淳朴,很少有恶性案件发生。   很多人都是懵的。   “血腥气,很浓。”闻寂雪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大致判断出一个范围。   “几位客人,快进来吧。”客栈伙计连忙招呼,虽然也吓了一跳,但伙计并没有过于惊惧,只嘴里犯嘀咕:“也是邪门了。以前镇子上顶多是小偷小摸,或是找开店的‘借’几个钱花,哪死过人啊。听说昨晚杨家庄的新娘子死了……”   “柱子,浑说什么呢!”掌柜见他口没遮拦,连忙呵斥,对上穆清彦几个又是一脸的笑:“几位客人住店?本店有上等客房……”   “四间上房!把我们的东西送到房间去,马车照料好。一会儿回来再登记。”陈十六说着丢下一块碎银,无心跟掌柜纠缠,征询的看向穆清彦:“穆兄,大白天行凶杀人啊,去看看?”   实则穆清彦在听见喊叫时就把精神力放出去了,尽管没看到案发现场,但百姓们的议论听了不少,也听清了凶犯的身份,着实惊讶。   “走。”穆清彦暗暗皱眉,今天的行凶,实在太凑巧了。   从客栈一出来,外面百姓的谈论扑面而来。   “是刘屠户!刚才张家的三小子白着脸跑过来说的,说亲眼看到刘屠户拎着砍骨刀去了陶家。哎哟,一墙之隔的赵家都吓瘫了,陶家母子的惨叫太渗人了,还跟刘屠户求饶呢,可依旧被刘屠户像杀猪一样给杀了。”   “哎哟,什么仇啊,下这么狠的手。”   “你还不知道吧,昨天嫁到杨家庄的刘家姑娘,死了。杨家那样富裕人家,杨家大少爷又那般品貌,以后不知多少好日子等着呢。好好儿的新娘子寻死?谁也不信啊。看刘屠户暴怒的样子,只怕跟陶家脱不得干系。”   “这陶家母子也的确太缺德了。”   陈十六听了一耳朵,差不多弄清了怎么回事。   “竟然是刘屠户杀了陶家母子?”陈十六很惊讶:“照他们说的,陶家跟刘家曾结过亲,但后来陶家自愿退亲,还得了二十两银子,就算心里不平,可也怨不着刘家,更怨不着杨家啊。难道真为这口气,把刘家女儿杀了?不对啊,我都不知道刘家女儿的死是怎么回事,刘屠户是怎么认定跟陶家母子有关?消息、挺灵通的?”   陈十六想不明白,但已从中窥见异常。   “除非,有人给刘屠户报信儿,并且坚定的告知他,其女儿的死时陶家母子做的。”穆清彦嗅到了阴谋。   他们昨夜都在杨家庄,但对刘云芝的死,只以为是上吊。穆清彦见捕快们查案不错,就没多管闲事,所以也不清楚案中因由。作为衙门来说,是后半夜才开始查问,天将亮才有初步结果,别说凶犯还没抓到,即便真有人想要泄露消息,也不会这么快。   就像有一只黑手在幕后操控,那个人想要陶家母子死亡。   借刀杀人么?   女儿的死的确能刺激刘屠户,但刘云芝的死肯定也隐藏了什么。   越往前走,血气越重。   巷子口堵着不少人,街坊邻里指着巷子里的某户人家议论纷纷,面带惧色,却没人敢继续往里去。血案被发现后,立刻有人通知了镇上的保长,先把陶家的屋子给围起来,又有人跑去杨家庄找捕快。   从镇子去县城要更远一点,知道姜捕头儿在杨家庄,他们就选择了更方便的办法。   突然人群一阵骚动,齐齐朝后退,仿佛见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   陈十六是个胆子大的,硬是朝前挤,最后成功站到最内层,瞪大了眼。   闻寂雪五感敏锐,没去人群中挤来挤去,更何况对于里面发生的事,也不是那么感兴趣。他只是护持着身边的穆清彦,防止他被人挤倒。   穆清彦不需要向陈十六那样拼命,选择一个合适的距离,精神力覆盖出去,一切都清晰无误的浮现在眼前——   这条巷子并不长,窄窄的,里面有几户人家。   陶家在最里面,逼窄简陋的小院子,只三间屋子,一个搭出来的厨房,院子很小,还种着一些辣椒胡瓜等蔬菜。以前的陶家绝不是这样,可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挥霍,这房子还是租来的,房租都拖欠了两个月。   院子当中的空地上倒着一个男人,浑身都是血,把周身泥土都浸染了一片。人已经死了,血迹发黑,还保留着朝外爬的姿势,他的身后留有一条拖拽的血痕,显然是从屋子里爬出来的,可惜终究难逃一死。   哪怕看不到脸,但可以肯定,这个男人是陶家儿子,陶鹏。   顺着血迹往屋内看,屋子的地上仰面倒着一个妇人。这妇人双手朝上抓举,脸上的表情满是惊恐,还隐约残留着泪痕。妇人身上的伤少得多,胳膊上有几道,致命伤在脖子,脖颈喷出来的血将胸前衣裳浸透了。   杀人的凶犯呢。   此刻陶家的院门被打开,一个体壮的男人拎着把滴血的砍骨刀站在门口。四十来岁,面相带着戾气,络腮胡子,是那种瞧一眼就令人害怕的长相。此刻他茫然的望着前方,无声的流淌着眼泪,嘴里喃喃念叨着一个名字:“云儿、云儿……”   半个时辰后,姜捕头儿领着人赶到。   刘屠户很配合,丢了砍骨刀,任凭捕快锁拿,但对于死去的陶家母子,依旧怨恨难解:“他们该死!他们害死我的女儿,我女儿、我的云儿……他们该死!”   姜捕头儿看了一眼现场惨状,面色变了变,强忍着退出来。   “刘屠户,你女儿的死有官府做主,你怎么能……”姜捕头儿不是不理解他的心情,但作为公门中人,绝对不能提倡这种做法,这会给他们带来很多麻烦。紧接着,姜捕头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问他:“你怎么知道害死你的女儿的是陶家母子?”   刘屠户闭口不言,一副心若死灰。   姜捕头儿心里发急:“谁给你传的消息?还有,陶家母子是什么时候回到家的?你什么时间过来的?”   捕快们在昨晚曾来镇上找过陶家母子,那时陶家根本没人。   刘屠户依旧不答。   姜捕头儿没办法,只能先将人押走,又吩咐仵作再验查一遍现场,暂且将陶家母子尸身寄存义庄。如今天热,尸体保存时间很短,但这件案子太古怪了。   回到客栈,陈十六叹了口气:“穆兄,你说刘屠户会判死罪么?”   “或许不会。”   古时的律法有所不同,某些特殊的情况下,杀人并不偿命。比如,若是为父报仇,通常不会被判死刑。刘屠户尽管杀了两人,却是为女报仇,若县令同情他的遭遇,再结合陶家母子种种行径,有可能不判死刑。   穆清彦看向陈十六:“对这起案子,你有什么看法?”   “有些古怪,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不大对劲。”尽管事情看上去在情理中发展,但陈十六也发觉些许不对劲的端倪,可又想不明白。   穆清彦直接点出症结所在:“陶鹏嗜赌,他要的不是刘云芝或者名声脸面,他只要钱。纵然刘云芝嫁给杨如松,他心里不舒坦,可照他的本性,他只会用各种手段继续勒索钱财,杀人却是损人不利己。那么,他为什么要杀人?陶母又为什么愿意帮他?”   “对!的确怪得很。还有,那个给刘屠户通风报信的人,到底是好心,还是别有用意,我觉得这个人很值得怀疑。”陈十六眼睛猛然一亮,就像老饕嗅到了美食。   穆清彦知道的线索有限,也琢磨不透幕后人的用意。   “你若是想查,想去弄明白刘云芝之死的确实信息。若陶家母子是凶犯,新娘子就不应该是吊死的。”   东院是新房,男人不能进,唯有陶母可以伪装入内。但要吊死一个年轻女人,肯定会有所挣扎,不可能不产生动静,一旦有声响,下人们岂能没反应?所以,他猜测真正死因是别的。   那么,为什么要伪装吊死?是迫不得已,还是另有目的? 第83章 连环毒计   陈十六带着高天重新前往杨家庄。   穆清彦跟闻寂雪相较轻松得多,在石竹镇转了一圈儿,略作打听,就收到不少消息。原本镇子对如意戏班的到来而欢喜,可接连两件凶案的发生,完全把镇民们的注意力吸引住了。不论是刘家或是陶家,都是镇上土生土长的本户,很多人哪怕亲眼看见了惨案,依旧惊诧的难以置信。   有刘家的多年老邻居叹息道:“云芝娘当年生她的时候难产,这么些年就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别看刘屠户长的凶,却是一副热心肠,周边邻里谁家没得过他的好?云芝也是好姑娘,模样俊,性子伶俐,若不是跟陶家订过娃娃亲,不知多少人家求娶呢。”   穆清彦顺势问道:“刘家是怎么跟杨家结了亲?”   “具体的也不清楚,去年有媒人来刘家说合,年底的时候定下了亲事。虽说刘家比不得杨家富裕,但云芝不差,配得上杨家大少爷。”在邻居眼里,自小看着长大的刘云芝是个顶好的姑娘。   穆清彦来到刘家,就是临街的屋子,门前支着摊子卖猪肉。   如今摊子空荡荡的,房门紧闭,贴了封条。   “这个案子真的充满了诡异。”穆清彦轻笑了一声,的确被引出了好奇。   哪怕先前关于刘云芝有很多流言,但都是捕风捉影,或是嫉妒,或是对其行事张扬的不满,本质来说,更多的人都赞同她是个好姑娘。   刘陶两家远不到死仇的地步,什么人要刘云芝死?   或者说,刘云芝触碰到了什么,惹来杀身之祸?   穆清彦的确可以回溯刘云芝的过往,但他需要确切的点,否则漫无目的,他不可能将刘云芝过往的每一天都翻一遍。   一直到天将黑,陈十六才返回镇上。   同时过来的还有杨如柏!   “穆兄,原来新娘子不是上吊死的,是毒死的!”陈十六一见面就把打听来的案情详细讲述了一遍,之后指着杨如柏,道:“杨二少爷想见你。”   杨如柏的脸色不大好,语气却很坚定:“我想请穆公子查出真正害死大嫂的人。”说着将特地携带的钱袋子放在桌上,打开一看,是两只小巧的金元宝:“这是酬劳,二十金,若是不够,事成之后,会再补上。”   本朝金价较为稳定,金银兑换乃是一比十。   二十金等于二百两银,作为委托酬劳可不低。   杨如柏是从捕快们口中知晓了他们的身份,但实际上,对于神断局、穆清彦,杨如柏并不了解,也没有听说过。他之所以这般气魄来下委托,实属无奈。   杨家关心案情进展,从捕快口中打探了消息,知道凶犯陶家母子被刘屠户杀了,刘屠户被捉拿归案,也就是说,县令很大可能会直接将刘云芝的案子以此完结。杨家或许不会对刘屠户报仇产生疑惑,但他们想不通陶家母子为何要杀刘云芝,花钱打点了捕快,这才得知更多内情,反倒令杨家兄弟产生质疑,他们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尤其是杨如松,本该是成亲大喜,可大喜日新娘惨死,何等的打击。   杨家跟刘家的亲事,是杨如松亲自跟家里提的,他喜欢那个伶俐爽快、容貌秀丽的刘家姑娘,哪怕当街卖猪肉很不雅,却不妨碍他想娶对方为妻。而杨如柏,他从小跟兄长关系很好,看着兄长憔悴悲痛,又是担忧又是愤怒,他恨极了凶手。   杨家不愿案子稀里糊涂的就完结,他们想知道真相,为什么刘云芝一定要死?而且还是在新婚之夜惨死?   杨如柏来之前,也从捕快口中详细打听了穆清彦等人的事,或许那些故事很夸张,但无疑令杨家有了希望。他们并不缺银子,衙门那边不会放弃打点,再请穆清彦几人私下调查,双管齐下,总有收获。   “我接了!”穆清彦点头,张口却是问杨如柏:“喜宴当天你缺席了,讲一讲你的事。”   杨如柏很配合,揉了揉带血丝的眼睛,道:“当时是陶鹏闹上门,找我大哥,大哥要拜堂,走不开,我就代替去处理。陶鹏是来要银子的,狮子大开口,要一百两。大哥说不能给他,倒不是吝啬银子,而是陶鹏那种人,一旦给了第一次,必然会有第二次。再者说,我们杨家又不欠他的,凭什么要给他钱?”   如今提到陶鹏,哪怕对方已经死了,杨如柏依旧充满怒气。   若非他是个读书人,只怕忍不住会忍不住骂人。   “你们在哪里见的面?”穆清彦又问。   “在荷塘西边的柳树底下。因为他说只准我大哥一个人过去,我担心他闹事,就没带人。本来荷塘离我们家就不远,陶鹏又是为钱来的,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当时是这么想的,所以真没觉得……   可谁知道,我到了地方却没见到人,正奇怪,脑袋一痛,有人从身后把我打晕了。我醒来的时候躺在村头土地庙的神像后面,已经是今天早上,我回家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对了。我醒来后,身上的钱袋儿、玉佩都不见了。一定是陶鹏拿走的。”   穆清彦眼睛微眯:“也就是说,你从头到尾就没看见陶鹏,也没听见他的声音。”   杨如柏一愣,点头:“是。”   穆清彦冷笑:“若说陶家和刘家没有藏着更深的仇恨,那么,陶母为何一定要杀刘云芝,会不会就跟陶鹏有关?比如,有人拿陶鹏威胁她?”   陶母是个溺爱儿子没有底线的女人,如果真有人拿陶鹏的命要挟她去杀人,她一定会照做。   杨如柏反应很快,脸色几变,越发难看了:“可、这是为什么?什么人要这么大费周章的杀她?”   “十六,你跟高天去刘家附近转转,看刘云芝有没有要好的姐妹,或者跟邻居打听一下,看她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刘屠户那边也要试着再问一问,杨二少爷跑一趟,没问题吧?”   “我?”杨如柏没料到事情会分派到自己身上。   “你是杨家人,可能刘屠户愿意跟你说。”穆清彦真要弄明白谁给刘屠户传信,有自己的法子,但面儿上还得走个程序。   “……好,我去。”杨如柏点点头。   原本是个书卷气的文人,尚带几分稚嫩,却在一夜之间被迫成长。   杨如柏很心急,答应之后起身就要赶往县城,及至门口,他想起什么,回头问道:“穆公子留在镇上?”   “不,我去杨家庄。”穆清彦觉得那个掩护陶母的男人,很可能跟伪装成陶鹏、打晕了杨如柏的是一个人。   看似利用陶母除掉刘云芝,但陶家母子随后也惨死,很难令他不往另一个方向猜测——会不会一开始幕后之人就设计了一条毒计,令刘陶两家自相残杀。   一切都围绕着三个字:为什么?   刘陶两家都是普通人,无钱无权,两家的瓜葛是曾经订过亲。他们是如何被同一个人盯上的?   穆清彦和闻寂雪返回杨家庄。   杨如柏说了,陶鹏要一百两银子并不是亲口说的,而是找了村中小孩儿传话。   一入村,穆清彦就把时间回溯至昨日午后。   村口基本没什么人,这个时间,宾客都已经到了。杨家宅子前十分热闹,村民们来来往往,孩童们嬉笑追逐。穆清彦仔细的观察,没有找到可疑的人,直到看见一个小孩儿跑进杨家大门,对着杨如松说了一番话。   “有个叫陶鹏的人说,他要一百两银子,不给就要闹事。他说必须在拜堂前给钱,他在荷塘西边的柳树荫底下等着,不照办的话,杨家会后悔的。哦,还有,他说只让杨大少爷一个人去。”小孩儿四五岁,说话断断续续,还在表达的很清楚,说完喜滋滋的跑了。他的手里抓着两颗糖,显然传话是得了好处的。   不多时,杨如柏去了柳树荫,的确遵照约定只有一个人。   却不防备,他去了之后,一个人突然从藏身的荒草丛窜出来,石头磕在他脑袋上,直接把人打昏。这人扛了杨如柏,绕了一个大圈儿,避开村里人,把人藏到了村头土地庙,之后扒走了杨如柏身上的财物,离开了。   穆清彦看清了这人的相貌。   将近三十岁的男人,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衣裳,跟杨家下人的穿戴相似。   从土地庙离开后,这人挑着一担木柴混进了杨家。   见过杨如松,穆清彦顺利进了杨家,证实出事后发出喊叫的男人就是这个人。这人掩护了陶母,两人是从大门出来的。当时一通喊叫,惊动了所有宾客,还有外面坐席的村民,一时场面混乱,两人离开并没引人在意。   不过,陶母腰间鼓鼓囊囊塞着东西,十分小心的护着。   外面有片地方停放着宾客们的马车,两人神色自然了取了其中一辆,驾车往镇上去了。 第84章 曾家老爷发家史   穆清彦琢磨着陶母的异常,比如离开杨家时身上藏了什么?比如,明明下毒已经得手,为什么要继续留下,只是为了将人吊起来伪造死因么?不,这个没有意义。   他蓦地问杨如松:“新娘的财物可有损失?”   “不知道。”杨如松一脸疲惫的苦笑:“发生这样的事,家里乱成一团,我、我也没想到别的。这个有关系吗?”   “清点一下吧。”这只是猜测,有没有用处不好说。   杨如松便喊来彩菊,让她取出嫁妆单子,一一清查。   一查之下,彩菊面露惊慌:“东西少了,首饰,杨家送的聘礼里面有两套十二事的金头面,刘大叔又给准备了两套银头面,另外杨家给的聘金是一百六十六两,刘大叔又添了二十两,全都给大少奶奶当压箱银子。这些东西都没了,只剩空盒子。”   杨如松听了尽管生气,但也实在没那么多精力分在财物的损失上。   “东西收在箱子里,没有锁?”穆清彦确认道。   彩菊一脸愧色:“本来是有锁的,但大少奶奶让打开了,要卸头饰,再挑明日需要的准备好,后来打个岔,就忘了锁。”   看来,陶母在杀人之后又盗了财物。   陶母的举动倒是好理解,其子陶鹏嗜赌如命,不论弄多少钱都不够花,陶母又溺子成痴,想尽一切办法满足儿子。就算她杀刘云芝再惊惧,可杀了人之后,面对唾手可得的财物,她绝对抵挡不住诱惑。   思及此,他询问杨如松:“嫁妆中的这些东西应该是被陶母盗走,捕快在陶家可发现了东西?”   杨如松摇头:“案子明日才审,不过,我跟捕快打探过,不曾听说什么财物。”   “最好去找一找。”穆清彦又道:“嫁妆内的头面首饰,可有特殊的标记?”   “有。”杨如松忙点头:“我是在府城的祥瑞斋打的头面首饰,他家的手艺祖传的,花样儿也别致精巧,首饰做好后会打上他家的标记,是一片祥云。另外,也纂刻了一个‘杨’字。”   “先在陶家找一找,若是没有,就去当铺、赌坊之类的地方,看是否有人出手这些首饰。”见对方不解,穆清彦道:“你找我继续查,同样是觉得有很多疑惑未解,对么?昨晚捕快们去过陶家,可那时陶家母子都不在,刘屠户后来去寻仇,母子俩却一起在家。那么,中间这段时间陶家母子在哪里?”   杨如松长长吁了口气,疲惫至极:“姜捕头儿也说了这点,但是……”   姜捕头儿告诉他,依照多年办案的经验来看,若真有问题,恐怕很难深入追查,这需要花费很大的精力和时间。另一点,县令不会愿意,尤其是明面儿可以完美结案的时候,那点小疑惑会被抹掉,县令不需要积攒太多的悬案,这对政绩考评会有影响。   这时下人来询问是否摆饭。   天已经全黑,晚饭时间已经迟了。   杨如松歉意道:“两位先用饭吧。”   “一会儿把晚饭送到客房就行。还有一件事要问问你。”穆清彦见他神色疲惫,恐怕自昨日出事后就一直没休息过,所以也不拖延。“在昨日迎亲之前,你最后一次见刘云芝是什么时候?”   “五六天前吧。按我们这儿的风俗规矩,新人成婚前不能见面,尤其是过了大聘之后,十分讲究。我们两家的大聘是一个半月前走完的,只是,我……我偷偷去见过她。也算不得真正见面,多是隔着墙说两句话。自从两家定亲,云芝考虑到杨家,便不再肉摊子上帮忙。偶尔出门,次数也很少,彩菊都是跟着的。”   “她可有跟你说过什么事?或者,她的情绪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异常?任何令她感到害怕、奇怪等等事情。”   杨如松几乎没怎么思考:“害怕的事情倒是没提过,唯有几次提过陶家,十分厌恶。我跟云芝都定亲了,陶鹏还不放过她,几次三番去要银子,不给就言语污蔑。有一回云芝实在忍不住,拎了砍骨刀追着陶鹏砍,一直追出镇子,结果跌进一个大坑里,幸好没伤着。”   “大坑?”   “镇子南边有座老屋,是曾家的,只存放着一些杂物。那个大坑就在老屋旁边,好像以前是地窖,因着没修缮还是什么原因,恰好那天被陶鹏一踩就踩塌了。他自己掉下去不算,反手就拽住了云芝……”   “大坑不深?他们自己爬上来的?”   杨如松皱了皱眉,主要是觉得他追问的问题有些奇怪,至少看不出这些问题跟破解杀人内情有什么关系。好在杨如松脾气好,又觉得能传出那般名声,或多或少是有些真本事,有求于人,起码该给予一份信任。   按捺了疑惑,他说道:“云芝对这件事只简单说了两句,大坑是有些深,他们上不来。云芝不敢喊人,到底她跟陶鹏孤男寡女,万一被人看见,不知又要穿出什么难听的话。陶鹏也不敢出声,云芝手里有砍骨刀呢。”   提及这件往事,大约想起了刘云芝得意俏丽的模样,杨如松脸上浮现怀念的笑,却又转瞬即逝:“云芝说,他们是顺着地窖进入曾家老屋,自入口出来的。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没在提到别的异常?”   杨如松凝眉沉思,良久才摇头:“实在想不起别的,没发现云芝有什么不对。”   穆清彦想了想,又问:“照你刚才说的,曾家地窖有一部分在院外?”   杨如松点头:“的确有点奇怪,一般地窖都在宅子范围内。不过,曾家是大户,或许有什么别的考虑。老屋旁边是一片竹林,本就是曾家的,竹林里面还有曾家的祖坟。”   “能记得确切时间吗?”   “……掉进土坑的那天?”杨如松越发疑惑,但还是配合的回答:“记得,我记得自己去找云芝的时间,而云芝追赶陶鹏,就在前两天。”   穆清彦点点头:“杨大少爷应该好好儿休息一晚。”   回到客房,下人们送来一桌丰盛的饭菜。   闻寂雪给他盛了一碗白米饭,问道:“你觉得曾家老屋有问题?”   “说不好,明天去查一查。”令他这般敏感,也是因为刘云芝和陶鹏产生了交集,一起掉进土坑,一起进了曾家老屋,如今两人都惨死,那天的事情即便再平常,也值得怀疑。   闻寂雪坐在他对面,将他爱吃的菜挪过去,嘴里说着案情:“如果真有人是为了掩藏秘密而杀人,那么,这个秘密一定很大。我会嘱咐高天跟紧陈十六。”   穆清彦叹笑:“一个小镇子,到底会掩藏着什么秘密。”   “任何地方都有秘密。”   好比现在相对而坐的两人。   饭后,穆清彦找来杨家管家,打听了关于石竹镇曾家的事。之后两人各自回房休息。这回杨家准备了两间客房,一应洗漱用具齐全,穆清彦还泡了个热水澡。   闻寂雪却觉得略有可惜。   次日一早,用过早饭,两人坐车前往石竹镇。   曾家祖辈生活在这里,早年是殷实的耕读之家。然而家业传到曾老爷的父亲,其父却仅仅只知死读书,半点没有料理俗务的能力,偏曾父之妻虽是乡绅之女,却也只懂红袖添香。数年下来,家业紧缩,颓势尽显。   幸而曾老爷得人赏识,转了运,重新赎回了家业田产。   关于曾老爷的传闻很多,因着管家算是个老人儿,知道的多些。   比如这位曾老爷,本名曾贺,实际上年岁并不很大,三十四五而已。在十几年前,也只是个闷头读书的穷少爷,父母亡故后,仅剩几个老仆,田产全无,空有一座破败的没钱修缮的老屋。   那时的曾贺,年过二十,却说不着亲事。   倒不是真的无人愿意嫁他,而是一句俗话“高不成、低不就”。曾家哪怕再落魄,终究外人见了,还称一句“曾少爷”,又是自小读书的文人,骨子里有股清高,哪里愿意随便娶个村姑。   况且那时,曾贺还谨记其父教诲,要科举光耀门楣。他也觉得唯有科举出仕,方一展才能,前程光明。   然而科举岂是那般容易。   兴许是时来运转,亦或是先祖保佑,又一次去赴考,途中借住某户人家,那家的老夫妻看中了他,想招为女婿。那家姓杜,家境颇为殷实,只一个独女,容貌清秀,也读书识字。原是舍不得女儿嫁到别处,打算招个上门婿的,可杜家女儿瞧中了曾贺,独家夫妻也觉得曾贺是读书人,品貌好,前程可期,家境虽败落了,却也不算寻常门户,遂结了亲事。   有杜女带来的丰厚嫁妆,加上杜女擅于经营,曾家慢慢又起来了。   曾贺在成婚的头几年尚且坚持赴考,后来随着儿女出生,歇了心思。据闻也是其妻产后落了毛病,身子不好,离不得人。   穆清彦听着这番故事,十分耳熟:“果然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古人的确羡慕、尊敬、喜爱读书人,哪怕你尚未取得功名。 第85章 去而复返的陶鹏   据杨如松所言,刘云芝和陶鹏相继跌入大坑是在两家过了大礼之后。   那是四月十八,一个多月前。   曾家老屋在镇子最南边,是个两进院子,后面还加了几间屋做仓房。曾贺娶妻后在此住了五六年,另又选址造新屋。这一点很不合常理,通常人们会选择翻新,再不济推倒重建,毕竟这里是曾家老宅子,祖辈生活的地方。   对此,曾贺解释说为了妻子养病。   其妻杜氏婚后第五年生病,请了不少大夫皆不能医治,关于她的病情,对外保守严密,镇上人多年不见其外出,曾家大小事也不见她露面,猜测病情很重,亦或者是病情不能见人。   曾家只说这病情和老宅的风水相冲,所以新宅选了镇子最北边。   老屋闲置多年,每逢年节有下人来清扫,屋顶和墙体都是出了问题才修补,显然不大上心。   现今老屋倒是重新清理过,如意戏班住在这里,戏台子也搭了起来。白天太热,况且人们也不见得有空闲,戏都是晚上才唱。即便如此,白日里还是有不少人围着戏班,或是听他们讲些外面见闻,或是贴着墙听院内排戏。   穆清彦沿着老屋走了一圈儿,西边院墙外有条小路,路旁就是竹林。   曾经的大坑没了,已经填土垫平。   隔着院墙,有婉转的唱腔飘出来,但不知唱的什么戏。没有配乐节奏,只是私下练习,还能听见李班主的点评声。   顺着院墙边的小路,绕到前面大门,两个小孩子拿着木棍当剑,嬉闹追逐着跑过来。穆清彦反应快,侧身躲开了,两个小孩儿看看他和闻寂雪,有些惧怕,一溜儿烟跑回人群里去了。   为了防止看热闹的镇民随意进出,老屋大门紧闭。   穆清彦敲了敲门:“我找李班主。”   少顷,大门打开,李班主看到门外的人,颇为意外:“穆公子,闻公子。”   “可以进去吗?”   “快请进。”李班主虽疑惑,还是热情让两人进门。   穆清彦自然不会是来探查老屋,而是谈起新戏:“今晚还唱新戏么?”   李班主苦笑:“穆公子还不知道,新戏唱不了,昨晚上也没唱,得等两天。”   “怎么?”穆清彦有些意外。   李班主叹道:“说来不怕穆公子笑话,那天在杨家庄唱戏,逢春把脚给崴了。虽不大严重,但至少三五天不能登台。他是唱小生的,新戏里他的词儿最多,没了他,这戏就演不成。我本来打算让人替他,毕竟都知道有新戏,你硬是不上,听戏的不乐意啊。哪知道那位小爷闹起了脾气,坚决反对。”   提到这件事李班主就上火。   对方讲的模糊,穆清彦仔细一琢磨,猜到几分:“叶落秋不同意?”   叶落秋是唱旦角的,在新戏里扮的是程家小姐。   “可不是他么!”李班主道:“他呀,对自己严格,对旁人也严。他说这是新戏,跟逢春搭戏刚刚好,换个人就差得多。我也知道,钟文的根底差一些,这也是没办法。”   穆清彦并不真的是为新戏来的,跟李班主闲聊几句,又不着痕迹的将话题转移到曾家的老屋上。   李班主很忙,确定了晚上的戏目,看着所有人练习,但凡哪里出了错都要纠正。再加上戏班子虽小,杂事却多,少不得要去操心。   “爹!我可以出去吗?就在镇子上转转。”少年打扮的小姑娘跑过来,讨好的央求,听了称呼才知道,原来是李班主的女儿。小姑娘顶多十二三岁,一派天真,哪怕只是小戏班班主的女儿,却也是娇惯长大,从没吃过苦的。   李班主脸一板,张口就要拒绝。   “爹!我都要闷死了!”小姑娘也是铁了心。   穆清彦见状,故作体谅的走开。   他看了闻寂雪一眼。   闻寂雪笑道:“不会有人打搅你。”   打搅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如意戏班住的是第一进院子,通往后面的二门是锁住的。   穆清彦佯做闲看,精神力放出,捕捉到大大小小十来个绿色光团。眸中银光闪动,时间倒退——   在过了大礼的第二天,四月十九。   黄昏时分,家家户户飘起炊烟,偶尔几声犬吠,反衬出别样的宁静。   突然远处传来女子的呵斥:“姓陶的,你站住!姑奶奶今天非得剁了你!”   “刘云芝,你疯了!杀人要偿命的!”气喘吁吁的男声,带着恐惧,脚步急促。   “啊!”接连两声惊呼,有门响,是一男一女先后掉进大坑里。   这两人正是刘云芝和陶鹏。   刘云芝正如邻居描述的那样,模样秀丽,性子伶俐,许是家中经营肉摊子的缘故,略带点儿泼辣爽直。十七岁的妙龄,再平凡的姑娘都有三分亮色,更遑论她这个石竹镇上的“猪肉西施”了。   此刻她的头脸衣裳落了一层土,狼狈不堪,抬头看了看坑顶,估摸着自己爬不上去,手里的砍骨刀握的更紧,瞥向对面的人,冷哼一声,砍骨刀上寒光随之颤动,反射在那人脸上。   “你、你别乱来啊!”陶鹏二十岁,细皮嫩肉,从来没吃过苦,没干过活儿,一身八成新的衣裳,若非知晓他底细,还当哪家少爷呢。   正如杨如松所说,到了这一地步,刘云芝想着尽快脱身,陶鹏畏惧她手里的砍骨刀,双方相安无事。   在发现的确不能从坑底爬上去之后,他们试探着顺着地道往前走。   地道通往竹林的方向堵死了,他们往老屋的方向走。尽管地道很潮,时间也很久了,幸而还算结实,两人顺利的摸到地窖入口。入口处盖了石板子,修有石阶儿往下,否则两人也够不到石板。两人合力,将石板掀开,总算是出来了。   陶鹏一下子跑得老远,似乎觉得安全了,脸上挂了猥琐的笑:“云儿,我们这算是患难与共吧?你说,要是杨如松知道了……”   刘云芝脸色铁青,手里的砍骨刀举起来。   陶鹏吓得扭身就跑。   刘云芝咬牙,将身上的土拍了拍,也离开了曾家老屋。   老屋的大门是落了锁的,两人都不是走门,而是拿东西垫了脚,从院墙翻出去的。   且不提陶鹏如何,单就刘云芝来说,这次的经历是她不愿意提的。她觉得陶鹏就是图钱,那么为了勒索,轻易也不会讲出这件事,否则他就没了要挟的把柄。至于曾家是否会发现,她觉得不会,曾家对老屋并不关心,以前也有人溜进去玩闹,曾家也没生气。   如同杨如松讲述的,这段经历没什么特别。   穆清彦想了想,将时间往后拨动,一天、两天、三天……第五天的夜里,有个黑影出现在老屋的院墙外。他所站的位置正好是那天坍塌出土坑的地方,只是这个土坑在第二天就被人发现,曾家下人过来将坑给填上了。   “真麻烦!”黑影一张口就显露了身份,是陶鹏。   陶鹏趁着夜色偷偷摸摸的过来,手里还拎着锄头,找准了位置,抡起锄头开始刨。   他要将之前的土坑给抛出来。   陶鹏这个人很好解读,一个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只会赌钱,耍无赖,如果没有好处,他能大半夜在这里刨土?然而,土坑里能有什么?那天他跟刘云芝一起掉下去,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为什么时隔五天,又返回来?   像是挖宝藏一样。   穆清彦突然想起一件事,小路旁边的竹林里有曾家祖坟,曾家祖上颇有家财,莫不是这陶鹏穷疯了,想盗墓?   不对,真要盗墓,不该选这里挖,这地方离坟地还有些距离。   陶鹏是个没干过活儿的,劲儿不大,幸而这坑是新填的,耗费大半个时辰终于挖到底。陶鹏喘着粗气,瘫了半天,这才接着朝前挖。   “嘶,真疼,但愿有好东西。”陶鹏的双手没一点儿茧子,头一回拿锄头,掌心磨了两个水泡,疼的龇牙咧嘴的。他很想甩手不干,却又不甘心即将到手的好东西。   大概是曾家这个地窖挖的特别,令陶鹏认定藏有好东西。   他是朝竹林的方向挖的,越挖越难挖。一来是土层从来没挖过,二来竹根交错纵横,蜿蜒很深,挖起来特别费事。   “难道猜错了?”见状,陶鹏满心烦躁,骂了好几句脏话,锄头也胡乱刨了几下。   突然好似碰到了什么,他眼睛一亮,忙又挖了几下。洞里没有光亮,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他就上手去摸。   “什么东……妈呀!”陶鹏惨叫一声,手里的东西也甩了出去,人却是连滚带爬的跑了,连锄头都忘了拿。   接着依稀的天光,在坑底静静躺着一只白骨森森的人手。 第86章 又现尸骨   穆清彦前世常查案,耳濡目染,一些粗浅的验尸了解一些。好比土坑底下埋藏的那具尸体,看上去是个成人,尸体呈现白骨化,考虑到埋藏的环境以及地理位置,起码死亡时间在一两年。   也不排除时间更加久远,这需要请仵作验查才能知道。   这会是某人隐藏的秘密么?   穆清彦将时间继续往后拨动,本是想看曾家如何反应,怎料却见在天亮前,陶鹏去而复返,回到了土坑。   陶鹏四下张望,见没人,喝了两口酒壮胆,又下到坑底,捞起锄头继续刨。一时间也弄不明白陶鹏的心思,天光亮了些,能模糊看清他从土里刨出一具白骨架。   骨架上有一些发黑的东西,像是衣服腐烂降解后留下的。古人的衣服都是棉麻,或丝绸锦缎,不比前世化纤留存的长久。不过,当看到死者的头发,立刻判断出其性别,一个女人,且是已婚,发髻上有两样金饰。   “哈,金的!”陶鹏欢喜不已,完全忘却了害怕,将金饰取下来擦了又擦,越看越满意。   一只牡丹花簪,层层叠叠的花瓣雕琢的十分精致,尽管缝隙里还有泥土,却丝毫不减它的美丽。另有一支是蝴蝶簪,同样的精巧,两支簪子的做工相似。   佩戴这样的头饰,哪怕是已婚女子,年岁也不会很大,估摸在二三十岁。   陶鹏将金饰收入怀里,打了鸡血一般亢奋,不顾天色渐亮,抡着锄头继续刨。他宛如最勤奋的老农,摸索每一寸泥土,又成功找到一只金镯子、几颗散落的小玉珠,小玉珠像是首饰上脱落的东西,仅绿豆大小,不值什么钱,被他随手丢掉了。   “妈的!又是这该死的骨头!”陶鹏居然又挖到一具白骨,但这回他镇定多了。   这具白骨也是女子,发间佩戴的大概是绢花,早就烂掉了,倒是有两朵精致小巧的翠玉小花点缀,手腕上有一对银镯子。   陶鹏盯着白骨架下的土层,似乎不想挖了。   倒不是他终于满足想收手,而是他看见白骨旁边隐约又露出一截儿骨头,明显是另一个人。   “这么多……”陶鹏心里打鼓,发财的狂热之心冷静了几分,意识到事情不妙。   也不知思考了什么,他将土坑回填。   忙乎完,已然朝阳初升。   陶鹏满头满身的大汗,一身是土,狼狈的简直不能看。他却摸着怀里的收获,喜逐颜开。不仅仅是发了一笔横财,而是他找到了另一条财路。   “曾老爷!”陶鹏念着这三个字,就是念着财神爷。   终于收回异能,穆清彦眯着眼,竟觉得烈阳笼罩下的曾家老屋透着一股阴森。   陶鹏只是发现了三具白骨,会不会还有更多?   那些死者不是正常埋葬,反倒符合掩埋弃尸。一条通道连通着尸坑和曾家地窖,凶手肯定是曾家的某人,地窖原本不该多出那一部分,而是为了藏尸才增加的。   看陶鹏的反应,输光首饰换来的银子,指不定去勒索曾老爷,所以……陶鹏的死,是曾老爷的反击么?刘云芝呢?仅仅只是倒霉的被牵连?还是说,是因刘云芝也发现了土坑,为防万一,干脆一次性解决后患?   一只手掌贴上他的后背,绵延的内力进入他体内。   穆清彦这才回神,疑惑的看向身侧的闻寂雪。   闻寂雪收回手,皱眉道:“你脸色很不好,不舒服?”   “有些累,多谢你。”穆清彦感受到对方输入的力量,很轻柔,带着一丝热力在体内经脉中流转,和异能运转的感觉不同,却一样有效的缓解了疲惫。   “我用了多久?”穆清彦问。   “半个时辰。”   穆清彦点头。   其实精神力耗损并不重,多半还是压抑。   本来就是死了三个人的恶性杀人案,谁知又牵连出掩藏极深的另一起凶案。   李班主已经打发了女儿,因着闻寂雪寻了托词,并没有过来说话。   穆清彦准备离开。   日头已然升高,戏班有些人在屋廊下歇息,其中就有叶落秋。叶落秋是如意戏班的台柱子,又是自小进来的老人儿,哪怕不是班主,有时候说话比班主还好使。此刻他坐在藤椅里,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给他端茶打扇,服侍的周到又殷勤。   这在戏班也是常态,只要进来的,唯有登台唱戏才有前途。   小孩儿们讨好戏班的人,尤其是像叶落秋、逢春这样算得上是角儿的,有幸能做徒弟就是烧了高香,便是不能,平时也能得两句指点。   叶落秋的性子有些冷淡,但对唱戏很认真,为人也不错,在戏班人缘颇好。   在穆清彦经过的时候,叶落秋抬手压了压,让小孩儿安静。   “你们好像对曾家老屋很感兴趣?”叶落秋十七,身形略微纤瘦,如此扮妆上台,身段儿才好。唱戏的人眼睛都亮,叶落秋也同样,正因此,其眼底那抹略显锐利的探究没能掩藏住。   穆清彦淡淡一笑,却是反问他:“哪天唱新戏?”   叶落秋见他不答,没有追问,回答说:“郑生上不了台,起码得再等两三天。”   “他的伤……”   叶落秋嘲讽道:“那天在杨家庄唱戏,被吓得没站稳,摔下来了。”   尽管是讽刺,但眼睛里并没有恶意。   穆清彦了然。的确,那天本来热热闹闹,突然有人高喊新娘子吊死了,估计惊了唱戏的逢春,这才一个不察崴了脚。   出了大门,穆清彦说起了之前的发现:“我大概知道陶鹏的死因,他触碰到了致命的秘密。那个土坑,靠近竹林的下面,埋藏有尸骨,已经完全白骨化,不确定有几具。”   “曾家老屋闲置了九年,意味着那几具尸体至少埋了九年。”闻寂雪本来对案子没有兴趣,可这时却是眸光一亮,笑着看向穆清彦:“二百两银子的酬劳,太低了。”   估算是九年前的尸体,但也很可能超过十年。   十年是穆清彦的一个极限。   穆清彦倒是没有太多为难:“案子是久了些,但未必难查。再者说,九年前的事不用查,只要查出陶鹏和刘云芝的死,自然有办法让幕后之人讲出那件秘密。”   若是穆清彦没有从此经过,兴许刘陶两家的事就此了结,但现在不同了。   既然可疑之处都汇集在曾家,就必须多了解一点曾家的事。   “穆兄!”陈十六出现在前面的大街上。   “吃饭?”穆清彦看到他身后的酒楼,抬头望天,这才发现将近中午了。   “穆兄你们什么时候回镇上的?我照穆兄说了,去跟刘家的街坊邻居打探,没什么有用的。哦,对了,倒是听说陶鹏那个无赖,隔三差五就来骚扰刘云芝,都瞅着刘屠户不在的时候,不过刘云芝也不是那么好惹的,周围邻居也护着她呢,没吃亏。”   说话间四人进了酒楼,找了个安静的位置。   “曾家的事情知道吗?”穆清彦试探着问。   “曾家?知道一点儿。昨天晚上我去听戏,最前排就是曾家老爷,对方跟我搭了两句话,我就找人打听了一下。”陈十六很敏感,当即询问:“怎么,曾家有问题?”   “还不确定。曾家老爷,曾贺,你对他印象如何?”   “他……”陈十六回忆着昨晚的情景:“当时是他主动跟我先搭话,说我是生面孔,问我哪里人,怎么到了镇上之类的。他给我感觉挺和善,有文人的儒雅,身上有淡淡书墨香,据说他擅长丹青,他手中有柄折扇,画着山水,着实不错。”   “曾家的人员情况呢?”   “昨晚曾老爷带着儿女去听戏,跟着两个下人,主要是照料孩子。曾家姑娘十二三岁,出门戴着面纱呢,曾家小少爷大概是八九岁吧。”陈十六压低了声音,一副八卦的模样:“我听说,曾家太太病了八九年了,曾老爷又纳了两个妾,又得了一子一女,不过,许是年纪小,没带出来。”   “这有什么可稀奇?”穆清彦不觉得这件事能令他记在心上。   陈十六道:“那是因为我打听出了内幕消息。穆兄,你猜曾家太太得了什么病?有人说,她根本没病,也有人说,她是疯了。总之不是她不想出来,而是曾老爷将其关了起来。那位曾家太太也就剩个名分,住的院子跟其他人隔着大花园,想见见孩子也被限制着。”   穆清彦嗤笑:“你听谁说的?真要是隐秘,谁会告诉你这个外乡人?”   陈十六不服气:“穆兄你别不信啊,告诉我的不是别人,是如意戏班的那个小姑娘,就是李班主的女儿,李月儿。”   “她怎么会知道?”穆清彦心头微动,有几分信了。   陈十六道:“我也问她了,原来如意戏班两年去过曾家唱堂会,是曾老爷专门请戏班唱给曾太太解闷儿的,但唱到一半,曾太太大哭大笑犯了病。当时曾老爷给了戏班丰足的包银,也有堵口的意思,因此李班主严令众人,不准在外提及此事。”   穆清彦揶揄道:“那李月儿为何愿意告诉你?”   陈十六轻咳一声,抬高了下巴,露出高傲的样子:“就是个小丫头而已,我略施小计……”   “美男计?”   陈十六脸一红,嘴硬道:“管他什么计,有用就行。” 第87章 查证   吃完饭,穆清彦征询的问道:“如今疑点都在曾家身上,但曾家……不论是曾老爷,还是曾太太,我们都不好接近。你们觉得该怎么查?”   陈十六拧眉,很认真的在想。   闻寂雪见他眉宇间的确有几分犹疑,似拿不定主意,于是说道:“若不知如何下手,莫不如‘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陈十六满眼疑问。   穆清彦却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正是他犹豫的:“报官?”   闻寂雪点头:“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曾贺会狡辩,也很难给他定罪。那几具尸骨埋的太久,认真论起来,也不在曾家老屋之内……”   “如果尸骨身上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或许可以推算,死亡时间内曾家是否来过外人。若是在别处杀了人,绝不会埋在老屋旁边,一定是死者出现在镇上,甚至是出现在曾家。”穆清彦想到陶鹏从尸身上摸走的金饰。   就如同杨家下聘的首饰,带有明确的标记。当下,不论金饰或银饰,也不论是外头买的,亦或是私家打造的,通常都会带有各自特别的标记,既显示正宗身份,也是扬名,同时也是为防止遗失后方便寻找。   那两样金饰很精致,价格定然不菲,八成是有标记的。   “镇上有当铺么?”   “没有,估计得去县城。”陈十六说道。   镇上也没有赌坊。   按照陶鹏嗜赌的性子,肯定第一时间将金饰拿去赌坊还钱,然后直奔赌坊。钱输完了,他就会找上曾贺,但他却没想到,在刘家身上无往不利的招数,在曾家身上不起作用,他自己反倒被抓住了。   “十六,交给你一个任务,很重要!”穆清彦一脸正色。   “呃,穆兄,你说,我一定办好。”陈十六坐直了脊背。   “你跑一趟县城,在当铺里找两样金饰,典当的时间在四月二十之后,应该不会超过四月二十五,死当。一会儿我把金饰的样式画出来,你辛苦些,尽快查清楚。如果当铺里都没有就算了。”   闻寂雪已去跟酒楼要了纸笔。   穆清彦自然没什么绘画的技艺,但只是板板正正将金饰的样子画出来,这并不难。   活当没死当价钱高,东西原也不是陶鹏的,他根本不会去赎取,必然是死当。清楚这一点,在当铺翻查当票的时候能省不少事。至于当铺是否愿意费时费力去帮着找,也不难,只说是自家东西,愿意高价赎回,当铺没理由不赚这笔钱。   然而……   那两样金饰还是很完整的,略微清理修缮,完全可以出售。怕就就怕已经转到银楼卖出去了。   “穆兄放心。”陈十六尽管不知道这金饰有什么用处,但还是接过图样,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要喝一杯吗?”唯有闻寂雪知晓的多些,但他一贯“不闻不问”。   穆清彦点头接受邀请,跟他对饮了两杯。   吃完饭,陈十六和高天去了县城,相应之下,穆清彦闻寂雪就奢侈了。尤其是穆清彦,回到客栈歇中觉。   小半时辰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房门。   穆清彦警觉的睁开眼。   隔壁的房门先打开了,闻寂雪的声音传了过来:“问到了?”   “嗯。”是杨如柏。   穆清彦将房门打开:“进来说。”   闻寂雪没进来,而是下楼要洗脸水,顺带让小二送壶茶。   杨如柏一进来张口就说:“我去县衙大牢里见了刘大叔,一开始刘大叔不肯说话,后来我告诉他,害死刘姑娘的不止是陶家母子,还有另外一个人。刘大叔才开始不信,我解释了很多,他才告诉我实情。   他说在天快亮的时候,有人站在他的房门外告诉他,说刘姑娘死了。那人没说实话,而是撒了谎,他谎称陶鹏去杨家闹事,污蔑刘姑娘清白,刘姑娘受到夫家和宾客们的责难和议论,羞愤交加,就在新房里吊死了。   刘大叔又惊又怒,但还是想亲眼去证实这件事。   那人又告诉他,说陶家母子已经在收拾东西潜逃,晚一步他就再也找不到仇人了。刘大叔去了陶家,陶家母子果然惊慌的朝外跑。刘大叔逼问两人是否害死了刘姑娘,陶家母子言辞闪烁,尽管是否认,可……刘大叔就杀了他们。”   “那个人是谁?”穆清彦问。   杨如柏摇头:“他不知道。他说那人的声音很陌生,以前从没听过,但是个男人,听上去应该有二三十岁,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哑。”   穆清彦想到了同陶母同去杨家庄的那个男人。   闻寂雪端着木盆进来,洗脸架上搭的布巾是崭新的:“先洗脸。”   穆清彦张了张嘴,到底没说谢。   擦了脸,小二的茶水也送来了。   杨如柏从县城赶回来,饭都没吃,也不觉得饿,倒是渴的厉害。端着茶连喝两杯,不由自主将目光落在那两人身上,眉头微微皱了皱眉,随之又松开。   毕竟就算那两人真是那种关系,跟他也没干系。   “杨二少爷先吃饭,歇一歇,一会儿让你身边的下人跑一趟。之前我见过你大哥,刘姑娘的嫁妆少了一部分,应该是陶母盗走的,你大哥跟捕快打了招呼,应该去陶家搜过。我想知道结果。”这点小细节对穆清彦断案并不影响,但对其他人不一样。   杨如柏点了点头:“我暂时就住在客栈里,穆公子若有事,只管找我。”   实则是内心焦灼,希望紧跟着穆清彦,尽快查清一切。   客栈住的人很少,杨如柏说要住,很容易就弄到穆清彦隔壁的空房。遵照穆清彦所说,吃了一顿饭,简单清洗了,合衣倒头就睡着了。   听着隔壁的呼噜声,穆清彦和闻寂雪出了客栈。   “先去确认一件事,陶鹏是否真的被曾家控制过,还有那个神秘的男人,是否曾家的人。”这等大事,若真是曾贺主使,绝对会用心腹。在案子盖棺定论前,那人都不会在外露面。   只是,刘屠户也是镇子土生土长,竟没听过那个男人的声音。想来,那人要么跟刘家从未有过交集,要么是极少在外走动。   穆清彦倾向于后者。   甚少露面的人才保险,便是后来不露面,外人也不会起疑。   揣摩着陶鹏的性格处事,哪怕是登门勒索,也一定不会走小门。这跟勒索刘云芝不一样,勒索刘家,那是他穷的想钱想疯了,只能黏着刘家索要,他自己心里知道不占理,也清楚自己惹人厌,所以刘家父女一发狠,他就得跑。   来曾家却不同。   他自信捏住了曾贺的大把柄,何况曾家家大业大,只要漏一点点儿就能堵他的嘴,难不成曾贺敢拒绝?   他却忘了,若真如他猜测的那般,曾贺可是一个杀了几条人命的凶犯,岂能轻易被他要挟!   曾家宅子在镇子北边,并不临街,但临街的好几间铺面都是曾家的。从旁边的巷子进去,青石铺设的道路,比旁的巷子宽,通到底就是曾家大宅。   穆清彦在杂货铺门口找了个小孩儿,给他两颗糖,问他:“前两天有没有看到陶鹏?”   “那个被杀死的陶鹏?”小孩儿将糖塞进嘴里,另一个紧紧的攥住,摇头:“没看见。他都死了,难道变鬼了吗?”   ……这小孩儿谁家的,真会想。   “你们问陶鹏干什么?”杂货铺的掌柜走出来,一边问一边将小孩儿扯开,板着脸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当心被拐了!快回去!找你娘去!”   穆清彦只当没听见后面的话,接着前半句道:“就是好奇。我们是过路的外乡人,之前还在杨家庄吃了喜酒,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惨事。就是想问问陶鹏是个怎样的人,怎么会对刘家姑娘下那样的狠手?”   这话倒是引起了掌柜共鸣:“可不是么!唉,别说刘家的姑娘,就算是陶鹏那么不成器,那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谁知越长越歪。喏,就因为他不成器,好赌,把他家杂货铺给堵没了,还把他爹给气死了。他娘是个妇道人家,就知道宠着惯着……”   穆清彦笑着打断对方的话:“你家这杂货铺……”   对方倒是坦然:“对,这原先就是陶家的铺子,我给顶下来的。陶鹏啊,前两天还打这儿经过,跟我夸口,马上要发大财,还要把他家的铺子给赎回去。谁信啊,他不把自己给输没了就算好的了。”   “他从这儿经过,去了哪儿?那是哪天还记得吗?”   “我想想啊,他是朝巷子里去的,我还奇怪呢,巷子里进去就只有一家,他总不能去找曾家的人吧?那天……对,那天是个大集,十六,五月十六。”   从四月十九到五月十六,将近一个月,时间挺长。   陶鹏隔这么久才找上曾家,可见用金饰换来的银子带给他不错的运气。   时间回转,果然看到陶鹏大摇大摆的来到曾家大门前。   “劳烦告诉曾老爷,我有要紧事跟他谈。”陶鹏眯着眼,满脸红光,好似已然看到金山在眼前。 第88章 “报官”   陶鹏进入曾家后,一直没有出来,可见他幻想的发财路没能成功。   鉴于陶鹏嗜赌,连日不归家是常态,陶母便是寻不到他也习以为常。到刘云芝出嫁,中间隔了半个月,这半个月应该足够曾贺想出一箭双雕的毒计。   时间跳转到刘云芝死亡的当夜,一辆马车绕路来到曾家后门,下车的是男人和陶母。   “等着!”男人丢下一句话,将马车送入宅子,稍时再出来,将肩上扛着的麻袋丢在地上,麻袋里传出一声闷哼。   “鹏儿。”陶母跪在地上,手忙脚乱的解开麻袋,果然路处于捆缚住手脚,又被堵了嘴的陶鹏。   男人居高临下,冷声威胁:“你们杀了人,被官府抓到死路一条!现在你们只有一条活路,收拾东西,立刻离开石竹镇。”   “可是、可是……”陶母杀人的时候没哭,这会儿看到儿子受罪,母子俩即将背井离乡的逃亡,痛苦又绝望。   男人冷笑:“看在你们配合的份儿上,老爷许你们一样东西。回去带上你们的户籍,天亮前出发,过了杨家不远的路边有家茶寮,茶寮旁边有两棵交缠的大树,树根底下埋有一个纸包,里面是为你们准备的路引。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陶家母子俩到底是听从了对方的安排,却不料,归家就是一条死路。   男人说什么路引、户籍,看似为陶家母子考虑的十分周全,其实就是打消两人疑虑,令他们乖乖返回家中。陶家母子不得不照着办,因为就算要逃亡,没有户籍和路引,他们根本逃不远。   若官府通缉他们,的确会张贴通缉榜文,但只要不是严查,还是很可能蒙混过关。   起码在逃亡的初期,户籍路引必不可少。   陶鹏却多个心眼儿,在归家途中,将陶母盗来的钱财藏于路旁的荒草坑里。   熟料,男人在后尾随,又将财物取走。   穆清彦两人返回客栈,果然听杨家下人带来的消息,在陶家搜遍了,并未搜到任何财物。至于茶寮树下的路引,不必去查看,定然是子虚乌有。   可惜,穆清彦不会画肖像,否则将男子的样貌画下来,可以找杨如柏认一认。   不过这点影响不大,只等陈十六那边有了结果,就可以进行下一步。   县城里大大小小的当铺不少,陈十六和高天兵分两头,还将图样子多临摹了几份,雇人分别去找,终于在天黑前找遍了所有当铺。其中三四家反馈了消息,陈十六又逐一亲自严查,终于确定有一家当铺里的东西跟穆清彦描述的完全一致。   当初经手的伙计回忆说:“那人来当东西,不止是这两样金饰,还有一副银镯子,三个枣核儿大的玉花儿。他说是他娘当年的陪嫁,谁不知道他呀,他家就算有好东西也早被他赌光了,何况那首饰缝隙里还有泥呢,肯定是土里……”   掌柜在旁边大咳,制止伙计嘴没遮拦。   土里挖出来的东西,岂不是盗墓么。   掘坟可是犯法的事情,他们当铺收陪葬品,传出去岂不坏了名声,也晦气不是。这些东西,能收不能说。   陈十六很有眼色的略过这点,笑着问:“你们认识他呀?”   “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他来过好几回,都是当东西。这样的人,又没病没灾的,肯定是赌坊常客。”   陈十六遵照穆清彦吩咐,将东西赎回,花了二十五两银子。   两样金头饰分量并不是很重,反倒是做工难得,基本没任何损坏,所以价格可观。再加上银镯子和小玉花,又是死当,才有二十五两银子的高价。   陈十六刚要走,想起什么,问道:“这金饰知道是哪家的手艺么?”   “知道,上面有标记,祥瑞斋的。”   陈十六将牡丹花簪翻过来,簪子的背面果然刻有一朵祥云,另外在花朵的底座上有个小小的“莫”字。以时下习惯,说明拥有首饰的女子姓莫,或其夫家姓莫。   陈十六又打听了祥瑞斋的一些情况,欢欢喜喜回到石竹镇。   有了陈十六带回的线索,当晚就开始布局。   *   “哐、哐、哐!”   一大清早,石竹镇大锣敲响,并非是开戏的锣声,这个节奏镇民们很熟悉,一般是有大事宣布的时候才会敲响。不少准备出摊、开铺子的都停了下来,望着锣声传来的方向,很快就见一人在大街上边跑边敲。   “二顺,出什么事了?”   “有死人!”二顺一脸惊魂未定:“是死人骨头,好些呢。保长让我通知大家,看好各家孩子,不要往南边去。我还要找大根他们去,保长已经让人去县衙报官了,南边要看守起来。”   一番话说的没头没尾,但“死人、骨头”等字眼,挑动了镇民们的神经。才出了杀人的凶案,莫不是又死人了?   一时间众人大为恐惧,竟不敢往南边去看热闹。   太阳越升越高,阳光驱散了阴霾,人们好奇的天性又冒出来,纷纷涌向南边。   南边曾家老屋的地方围了不少人,都知道如意戏班住在这儿,人们以为是戏班子出了事。等到了地方一看,原来不是戏班子出事,甚至不是死了人,或者说,人不是才死的。   “死人骨头!我亲眼看见的,就在竹林边儿上,塌出了一个大土坑,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戏班子里有个胆大的,还动手扒拉,哎哟,没想到啊,不止一具白骨呢。保长脸色都变了,赶紧让人去报官去了。”   “这坑是怎么出现的?我记得以前这儿也塌过吧?曾家还来填过呢。”   “瞧见那院墙没有,塌了!”   的确,曾家老屋挨着竹林的这侧院墙,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整个倒塌了。这一倒,不仅是院墙外出现个大土坑,院子内也有一大片土坑,但众人看的明白,院子内的土坑应该是地窖,地窖口还留着呢。   “据说是吃早饭的时候,戏班子的人突然听见轰隆闷响,跑来一看,院墙倒了,然后才发现坑里的死人。”   保长组织了人将土坑围住,一脸沉重的站在那里。   如意戏班的李班主同样神色凝重,眉头紧锁。   在人群之外,穆清彦和闻寂雪姗姗来迟。   “穆兄,你看!”陈十六早跑了过来,翘着嘴角,掩饰不住的得意。   杨如柏在其身边,他不知内情,但看到那些尸骨,神色很不好看。   这一出戏是穆清彦设计的,为的就是引官府介入,正面接触曾家。   土坑是趁着夜色提前挖好的,做了伪装,掩饰了挖掘的痕迹。那道院墙的坍塌是高天踹的,就踹了一脚,力道十分的大,也并不担心被人发现院墙倒塌的真实原因,因为看到那些尸骨后,人们的注意力就会转移,根本不会为院墙去费心。毕竟曾家老屋闲置多年,基本都不维护修缮,倒了一面墙也没什么稀奇的。   院内那部分地窖被显露出来,是个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地窖年代久远,土层有些薄了,当初就是因此陶鹏和刘云芝才掉下土坑。   闹出动静,令戏班众人发现。戏班是外来人,未免沾干系,自然不敢妄动现场,尽快通知了保长等人。   李班主本来是要去通知曾家,但被叶落秋几句话打消了念头。   死人不是小事,常年戏班也借住在曾家老屋,万一曾家甩手不管或诬赖在他们身上……别说曾家老爷和善什么的,出了大事,人都是自私的。   李班主的确不敢赌,尤其是知道曾家一点儿隐秘,于是默认了去通知保长。   因着石竹镇才出过大案,这次报官又是发现了尸骨,县衙来的很快。   清理土层,挖掘尸骨,仵作一一勘验。   众人看到尸骨,不由自主后退两步,惊奇又恐惧。   一共三具尸骨,其中两个女子身上有首饰。   首饰便是陈十六从当铺里赎回的那些,又重新埋了回去。   仵作初步验查:“两名女子,一名男子,死亡时间大致一样。男子大致三十到四十岁,颅骨有钝器击打的痕迹。戴金饰的女主人有过生产迹象,戴银镯子的女子身上看不出什么伤痕,两人具体死因还要再勘察。”   姜捕头儿问:“死了多长时间?”   “时间肯定很长了,初步判断在三五年,具体的还要仔细验查。”仵作们验尸各有手段,再者,他们很大程度上可以借鉴经验,因此仵作看过尸骨情况,就会跟以往接触到的类似尸骨做对比。   “抓紧点儿,县令大人很震怒,要我限期破案。”姜捕头儿脸色十分难看。   姜捕头儿算是子承父业,颇有几分才干,也破过不少案件。然而最近几天石竹镇接连出事,闹得他心神不宁,身为捕快的阅历,令他隐隐觉得这些案子彼此可能有所关联。   尸骨上的各样首饰取了下来,放置在白布上。   姜捕头儿经验老道,很快发现了金饰上的标记。 第89章 等待   有了官府的介入,查找金饰的出处来源就不用穆清彦等人费心,只需要借助杨家的关系跟衙门打听。这是个耗时费力的活儿,姜捕头儿自然不可能亲自去查,他吩咐其他捕快按照吩咐去找县城里的祥瑞斋。   祥瑞斋是家祖辈相传的金银首饰铺,尽管各县城都有分店,但只在弋阳府内。   有极大的几率,金饰的主人就是弋阳府某个下辖县城的人。   能做得起金饰,姓莫,祥瑞斋往来的客人会留底档,若是时间不是太久远,应该能查找到。麻烦的是,如果不是在本县内,到其他县城去调查,来回所耗费的时间太漫长。   因此,姜捕头儿只将此当做佐证,没指望靠这条线索继续侦破。   他在等仵作更详细的验尸报告,他需要确切的死亡时间。   通过死亡时间,他可以在镇子上排查那段时间的外来人员,尤其是跟曾家有所交集的外来人。   尸骨出现的地点太巧妙,何况曾家老屋坍塌的地窖有条朝外延伸的通道,正好通到埋尸之地。姜捕头儿从业多年,很清楚这种巧合的概率有多低,他不得不怀疑曾家牵涉其中的可能性。   这时候也顾不上曾家在镇子的声望了。   姜捕头儿当即去登门拜访曾老爷。   曾贺没摆什么架子,如同外边传言般的和善。他穿着一身圆领丝袍,留有两寸来长的胡须,面色白净,跟寻常的富家翁不同,身上带着儒雅书卷气,手中一柄纸质折扇,言语和煦。   这样的一位富家老爷,总能令人印象颇佳。   “姜捕头儿可是贵客,难不成又是为陶家的案子来的?”曾贺命人奉茶。   “实不相瞒,今早曾家老屋那边发现了三具掩埋的尸骨,镇上的保长报官,我是为这件事来的。曾老爷没听说这件事吗?”姜捕头儿肯定不信对方不知晓,但若故意佯装,也犯不上,一时倒令他疑惑。   曾贺目露惊疑,看向管家:“有此事?”   管家肩背一弯,自责道:“老爷见谅,我也是刚听得下人禀报,之前外头敲锣便是因着这件事。我见老爷为太太的病情忧心,打算晚些时候再说的。”   曾贺点点头,并未责怪他,对姜捕头儿歉意解释:“内子的病近来越发严重,昨夜里又发作了一回,今早忙着请大夫,外头的事也顾不上。”   曾太太病了好些年,这事儿姜捕头儿知道。   姜捕头儿将话题转回去:“曾老爷见谅,因着尸骨出现的位置就在曾家老屋院墙外,另外,曾家地窖有条人为挖出的地道,正好通向埋尸土坑,所以我有理由怀疑凶犯跟曾家有关。”   曾贺面色端正:“虽然我不相信家中会有人做出此等恶事,但是,姜捕头儿不必顾虑我,若有所需,我无不配合。”   姜捕头儿无法在曾贺脸上观察出什么,当下也不着急,只问些老屋的情况。   曾贺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是个读书人,以往不信这些,但内子的病……我着实忧心。大夫们治不好,实在没办法,只能试试其他偏门的法子。有个法师说老屋旁边是竹林,又是坟地,阴气重,对久病之人不利,建议将内子挪到别处养病。   内子当年不嫌弃我穷困,嫁进来生儿育女,辛勤劳苦的操持家中上下,我对她唯有敬重,此生绝不能负她的。若她一人去别处养病,如何使得?我也不放心。当时本有修缮屋子的打算,毕竟老屋久经风霜,破败之处颇多,有些屋子都不适宜住人,又见内子的这般情况,干脆就另择他地,新建宅子。   虽然新旧宅子一南一北,总归镇子不大,想要查看什么,抬脚多走几步就过去了。老屋也就存放着用不上的杂物,亦或者秋收时暂时收收粮食什么的,也就没派人看管,只拿锁将各处门都紧锁了。   算来,老屋空置了足有八年。   哦,对了,我这人平时爱听戏,如意戏班若要来,我都会提供住处。老屋空也是空着,给他们住倒是正好。戏班的人都是住在第一进院子,也讲究,算来有三四年了,我跟李班主也算朋友。”   “老屋的地窖呢?曾老爷应该知道吧?”姜捕头儿直问最敏感之处,紧盯了对方的表情。   曾贺微愣,可依旧没有其他破绽:“那个地窖听说是祖父老人家留下的,入口就在祖父晚年静养的小院儿,正好挨着最外侧的院墙。说实话,那里后来并没有住人,地窖虽然一直在,但没有使用过。至于地窖有条通往外面的通道,倒是听先父提过,据说是因祖父幼年时经过灾荒,镇上出过乱民,留着那条通道是以备万一。”   但凡流民冲击,总是先盯着富户。当年曾家颇为殷实,有大宅子,被流民盯上可不是闹着玩的,留个退路到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作为退路来讲,即便真要挖地道,也该通得更远一点儿才对。   目前死者身份尚且未知,死亡时间未知,姜捕头儿没有继续询问,告辞离开了。   曾贺吩咐管家将人送出去。   客栈里,杨如柏不明所以的询问:“我们为什么要盯着曾家?”   在杨如柏看来,曾家老屋出现尸骨,那是官府要查的事,跟刘云芝陶鹏母子的死没有关系。穆清彦等人过于关注这件事,令他疑惑,也令他不满。   穆清彦只淡淡说道:“查案是我的事,时间到了,我会给你结果。”   他可以体谅作为受害家属的心情,但他不希望对方干涉他的步调。   杨如柏抿紧了唇,远没有头一回见面时的朝气:“要多久会有结果?”   “一个月之内。”穆清彦定了个比较充裕的时间,毕竟是对方自己疏忽,根本没订合同,没商定期限。   杨如柏压下了情绪,点了点头:“我要回杨家庄一趟。”   杨如柏知道自己的心绪不好,他也不想继续失礼,再者,父兄的状况也领他担心,他决定回去看看。   杨如柏走后,陈十六问起接下来的打算。   穆清彦反问他:“你觉得曾贺接下来会怎么做?”   怎么做?   就算眼下拿不出十足的证据,可姜捕头儿明显将交易目光盯在曾家。从曾贺对刘云芝和陶鹏下杀手就能看出来,他不会放任任何隐患,更不会坐以待毙。但这件事已经闹开,所有人都知道了,官府还介入其中,无法让他继续掩盖。   陈十六发动所有的脑力,试探着提出一个猜想:“嫁祸?”   一贯默不作声的高天突然说道:“找人顶罪。”   陈十六恍然大悟:“没错!曾贺很有钱,完全可以买通一个人,让对方去顶罪。杀了三个人,绝对是斩刑,只要案子了结,往后自然就没人提了。”   这也通常是权贵世家使用的手段,不能掩盖,就转移罪行,再用金钱上下打点,把事情过渡过去。   两天后,仵作确定了三具尸骨的死亡时间。   陈十六用了点儿小手段,得到了消息:“仵作判定死亡时间在十年以内,最少也有七年了。”   各个县衙都有仵作,但仵作的水平参差不齐,能得出这个结果已算不错。   “姜捕头儿领着人,在保长配合下,开始在镇上查访。主要是查七年前来过镇上的人,结合尸骨的性别身份,跟莫姓有关的,目前还没有确切消息。”   死了七到十年,穆清彦不可能去做回溯。   起码目前不会。   五年以内,他可以,顶多像在桃源镇那样,脱力后睡一觉,但超过五年就不同了,不仅回溯的效果会打折扣,对他的负担也更大。目前情况还不错,异能只做保留手段,他总觉得可以在戏班的人身上再挖出一点儿什么内幕。   想着,目光落在陈十六身上。   陈十六比穆清彦大一岁,离家出走这么长时间,褪去了些许稚嫩,整个人的状态与过去有了很大不同。但不可否认,自小的成长环境与接受的教养,令他带有鹤立鸡群的气质,长相又有加成,嘴巴又讨巧,属于非常受女子喜欢的那种类型。   当然,更多的可能,女子们憧憬的是他的身世背景。   这并不包括如意戏班的那个小姑娘。   “穆、穆兄?”陈十六被他古怪的目光看得脊背寒毛直竖。   穆清彦温和一笑:“十六,你的美男计又有机会登场了。”   “啊?”   “再去问问李月儿,让她详细讲一讲当初戏班去曾家唱堂会的事,比如那位曾太太发病的时候喊过什么没有?再者,多了解一些戏班的人事。”如今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无凭无据,穆清彦没有讲得太明白。   “行!”为了查案,陈十六答应的很痛快。 第90章 下半场戏   一墙之隔发现了尸骨,这件事影响了镇子的平静,同样对如意戏班影响很大。   不少人询问班主,今晚的戏还要不要继续唱。   李班主颇为烦躁:“唱!为什么不唱?我打听了,尸骨起码埋了七八年,陈年旧案,难查着呢。况且,跟我们戏班儿又没关系。不唱戏就没饭吃,都好好儿练,明晚就唱新戏,逢春的脚行不行?不行的话让钟文上!”   先是杨家庄,紧接着又是石竹镇,接连遭遇这种晦气事,李班主窝了一肚子火。   这会儿他口气强硬,根本不给叶落秋反驳的机会。   叶落秋眉头紧皱,望向面貌英武的男子:“你怎么样?”   男子便是唱小生的逢春,他活动着脚腕,苦笑:“大不了舍命陪君子。”   逢春的脚崴的不是很严重,起码看上去没有肿胀,可能是扯到了脚筋,一旦走动就隐隐作痛。先前擦了药油,还被叶落秋指使小徒弟狠狠给揉了一回,好好儿修养几天就回痊愈。   但是现在,李班主不愿意给他时间。   叶落秋的脾气他深知,钟文底子太薄儿,叶落秋绝对不会同意跟钟文搭新戏,只能他忍痛上台。反正也没什么大碍,一点小痛,忍着也就过去了。   叶落秋在他脚上扫了一眼:“你心里有数就行。”   在两人几步外,蓝衣少年咬了咬唇,很是黯然。   “喏,那个穿蓝衣的,他就是钟文。”更远的屋檐底下,李月儿指着戏班子里的人挨个儿给陈十六介绍:“钟文嗓子还成,也很勤奋,但他入行的时间不长,天份上也差那么一点儿。这也没办法,照我爹说的,我们戏班儿有逢春大哥,留钟文,就是为预防万一有个替补。偏生叶大哥要求很严,说钟文还差火候,登台可以,但不能唱主角儿。”   陈十六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他打着听戏的旗号来的,李班主跟他爱听戏,并没起疑。不过,偶尔会有点担忧。别看李月儿做男孩儿打扮,到底是个小姑娘,十二岁的年纪也不小了,若不是母亲早逝无人照看,他也不会带着女儿到处奔波。陈十六又是个颇为俊朗的年轻公子,身份似乎也不一般,李班主就怕女儿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倒不是李班主没想过女儿攀高枝儿,但一没身份,二没容貌,脑子又不是多聪敏,他哪敢把唯一的女儿往高门大户里送?再者说,去做妾做丫鬟,他到底舍不得。   陈十六带了一盒子糕点来,小姑娘挺爱吃。   “你们住的地方发现了尸骨,你一个小姑娘不害怕呀?”陈十六不动声色的进入正题。   “现在不怕,晚上的话……”小姑娘说着,不由自主朝土坑的方向看,弱弱的嗓音很没有说服力:“不怕的,官府都把尸骨收走了。”   “这想不到啊,你们每年都要来一两回吧?每回都住在这儿,谁能想到有这种事啊。”陈十六一番话,成功让小姑娘想起某些不好的回忆,他没继续说,转而提及曾家:“对了,你上回说两年前给曾家唱过堂戏,我对曾家太太的病挺好奇,能不能详细给我讲讲?我请你吃十盒点心!”   小姑娘本来就对他挺有好感,哪里会拒绝。   “两年前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跟戏班一起外出。”李月儿的娘在她三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李班主都是将她寄养在亲戚家。他们家并没有特别近的亲戚,李班主寄养女儿也是花了银子的,即便如此,也会遇到很多受委屈的时候。   两年前,李月儿死缠烂打定要跟着戏班,李班主只能把她带上。当时是因着戏班要来石竹镇的曾家,出于让女儿见识见识,也开开心的目的。   李月儿回忆道:“那回我们不是住在老屋,而是住在镇北的曾家。我跟曾家小姐同岁,曾太太让我坐在曾小姐旁边。”   “你跟曾太太说话了?”上回只是很粗略的讲了几句,具体细节并不清楚,这一回主要就是确定细节。   “嗯。曾太太脸色很白,很瘦,走路很慢,还要人搀扶,的确像是常年生病的人,但是一点都不像疯子。”说到最后两个字,她的声音很低,又道:“如果不是后来看到的那一幕,我只会认为她是个普通病人。她说话的嗓音非常温柔,脸上总是带着笑,很疼爱曾小姐,我觉得曾小姐真幸福。”   李月儿自小没了娘,自然羡慕别人的娘。   “那天唱了一出《西厢记》,唱的是第二本的听琴,原本还好好儿的,可突然曾太太就抓了面前的果盘子茶碗一通砸,整个人疯了一样大喊大叫,把曾小姐吓坏了,当时小少爷都要吓哭了,哭着喊娘,谁知曾太太把人一推,大喊着‘我不是你娘,你娘早就死了!’曾老爷喊了两个婆子过来,这才把曾太太给弄回房去,就这喊闹了大半天,直到灌了药,人才睡下。”李月儿很是唏嘘:“前晚儿上听戏,你看见曾家小少爷了吧?你如果仔细看,就能看见他左边侧脸有一道白印子。那是两年前被曾太太推了一把,人摔倒了,地上有茶碗的碎瓷片,把他脸割伤了,半张脸都染红了,可吓人了。”   陈十六满脸惊诧,想了想,问道:“平时曾太太对小少爷好么?”   “你难道相信曾太太喊的话?那是她发病了胡说的,小少爷怎么可能不是她亲生的?”李月儿很坚定的反驳,并道:“你是没瞧见,没发病的时候,曾太太对小少爷可好了,喝水都要亲自替他试试烫不烫,见他头上出了汗,立刻就用帕子轻轻的擦干净,还会轻声哄着他,这要不是亲生的,能这样疼?况且整个镇上谁都知道,曾太太有一对子女,姐弟两个关系也好着呢。”   “我就是随便问问。”陈十六连忙服软,不跟她争辩。   打探完消息,陈十六寻个托辞就要走。   “你还没跟我讲京城的热闹事呢。”李月儿很是不满。   “下回吧,我这不是有事吗。”陈十六余光瞥见一个人,生面孔,不是戏班的,倒像是谁家下人,便问道:“那是曾家的人?”   李月儿看了一眼,点头:“是曾家的下人,应该是找叶大哥的。”   “不是找你爹?”陈十六觉得奇怪,真有什么要交涉,应该找李班主才对。就算是曾家要邀请叶落秋,按规矩,也得通过李班主。   “是找叶大哥问新戏的事,曾老爷对新戏很感兴趣,还夸戏本子写的好。写戏的程先生听说挺孤僻的,只有叶大哥知道,曾老爷大概没死心,还在打听呢。”   “程先生?他都写了什么戏?”陈十六顺口问道。   李月儿说了几个戏名儿,可惜陈十六都没听过。   回到客栈,他把打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了穆清彦。   新戏、程先生……郑生、程少爷……   穆清彦总觉得有什么联系,但还缺少点儿东西。   “明晚就唱新戏,想来曾老爷也不会错过。”他觉得新戏的下半场一定会揭露某些答案。   *   夜幕降临,曾家老屋前面的空地满是人影。   尽管接连发生了案子,但除了受害者家属,其他人只是好奇的谈论,并不会因此放弃难得的娱乐。一串串的灯笼点燃,将戏台照的十分明亮,得知要唱新戏,不止镇上的镇民,附近村子的村民们也早早儿就赶了过来,整个镇子人声鼎沸。   在最前面最好的位置,摆放了两排长凳。   正中间坐着曾老爷,旁边是姜捕头儿、保长、里正等人。   穆清彦几个坐在第二排。   在往后面都是自带座椅,更多的是站着,小孩儿们都围坐在最前面的空地上。   新戏照例是压轴。   上半场听过,以郑生被官府锁拿结束。   中场休息了片刻,紧接着就是下半场。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郑生是被诬陷的,所以对下半场的内容有所猜测。既然被锁拿了,那肯定要过堂,或许是遇到一位“青天老爷”;或许是郑生被屈打成招、冤情动天,上法场的关键时刻得到了转机,就像《十五贯》里演的那样……   事实证明,这都是故事听得太少,想象力不够丰富。   这位郑生、或者说,编戏的人不走寻常套路,下半场出现了一个神秘人物,他劫了法场!   满场哗然!   即便是穆清彦也难掩惊讶。   他朝身侧看了一眼,闻寂雪的脸上同样闪过一抹意外:“想不到,挺有意思的。”   紧接着,故事进入高潮,又出现了一位“郑生”!   此“郑生”非彼郑生。   原来这个“郑生”尾随在郑生之后,待其离去,上程家借宿。自称是赴考的秀才,途经此地,希望能借宿一晚。基本上,除了籍贯不同,其他信息和郑生一般无二。但这个“郑生”却趁晚饭毒杀了程家上下,还妄图玷污程家小姐,程小姐宁死不从,一头碰死了,死时手里紧紧攥着定情的鸳鸯扣。   “郑生”却在现场故意留下一个“郑”字。   至于夜宿荒庙的郑生,身边的仆从是被“郑生”同伙杀死的。   戏唱到这里,所有人屏息凝视,只等最终秘密揭开。   可是……   “冒烟了!冒烟了!”突然有人叫起来,戏台后面是一整张幕布,挂着布景,这时却有烟冒出来,并逐渐出现燃烧的火圈儿。   失火了! 第91章 戏文的结局   戏台里就是用木板子搭建起来的,布景一遇火烧得很快,夜色里火势熊熊,现场乱成一团,尖叫、大喊、孩子们的哭声……   “快、快,救火!救火!”保长赶紧指挥人担水,所有镇民全都回家拿木桶木盆。   一场失火有惊无险,但期待已久的新戏依旧没能顺利演完。   穆清彦抬头望向戏台,火已经被扑灭,架子还完好,只是幕布被烧了大半,台子被熏黑,到处都是湿哒哒的水。此刻戏班里的人正在收拾,人员并没有受伤,物品基本也没有损失。   失火时,戏台上正好站着神秘人和郑生,他们在躲避官府追捕。   郑生是逢春扮的,神秘人则是叶落秋。   叶落秋上半场唱的是程家小姐,下半场只露一面,所以他又窜了别的角儿。这种情况在戏班儿很常见,只是叶落秋到底身份略不同,若不是他愿意,也可以由旁人来唱。   两人只是受了惊吓,逢春的脚没好利索,台上唱戏走动不多,出事后是叶落秋扶他下台,这会儿两人坐在边儿上,面色都不好看。   穆清彦在戏台周围转了一圈儿。   火是从台子后面的幕布烧起来的,而戏台是背靠着院墙搭建,中间仅有寸把宽的距离,根本没有任何火源。   眼中银光闪动,将时间倒流——   此时尚未失火,爆棚的戏场,众人听得入神。戏班唱戏不是无偿,因不是在戏园子,所以没收入场费,唱到一定时候就会有戏班子的小孩儿捧着铜锣挨个儿讨赏。哪怕是村人,也会给一两个铜板,出手大方的自然还是坐在前两排的人。   所有人的眼睛都正对戏台,没有形迹可疑之人,但是绕过戏台,可以可见在墙头上趴着一个人,将一只点燃的火折子抛在幕布上,待得火苗燃起,滑下院墙,从老屋那处坍塌的院子豁口离开了。   那截儿坍塌的院墙曾家还没有修缮,戏班倒也不太担心,总归晚上东西都会收到屋子里。   穆清彦看得清楚,那个放火的人,正是诱使陶家母子归家的男人!   看来,的确是曾贺指使。   那么,这出新戏定然跟曾贺有关!   待得人都散的差不多了,穆清彦走到叶落秋跟前。   “穆公子?”叶落秋奇怪的打量他,或者说是他们这一行人。   “我想知道新戏没唱完的部分是什么。”不等对方拒绝,紧接着又道:“你们这出新戏很特别,有人不想它唱出来。今天是失火,下回可保不准是什么意外。”   “这、这只是一出戏!”逢春莫名其妙,又很焦躁担忧。   然而叶落秋不同,他双手收紧,不自觉的皱眉。   穆清彦见状,问他:“你可知道新戏里的‘郑生’是谁?两个郑生,那第一个被诬陷的郑生,若在现实里,是否能轻易被劫走?那第二个郑生,若是在现实里,会轻易被捉拿伏法吗?”   “你知道什么?”叶落秋的态度很冰冷,甚至带着敌视,但从他愿意开口,说明他已经动摇了。   “那要看你告诉我什么。”   良久,叶落秋说道:“我可以把戏的最后一部分告诉你。”   仅此而已。   “好。”   之前的戏唱到劫法场后逃亡,两人隐姓埋名,小心翼翼,直至听闻朝廷派出钦差巡察,生出希望。这位钦差姓宋,人称宋青天,铁面无私,明察秋毫。打听到路线,拦下钦差车架,诉说冤情。   宋钦差果然接手此案,查明原委,还郑生清白。   原来另一位“郑生”乃是惯犯,伪装成书生,或是以在外游历,或者说上京赴考,在某些人家借宿。借宿之家都是精挑细选,家境富裕,人丁简单,家中有适婚女儿。书生花言巧语哄骗姑娘,骗财骗色,承诺事后迎娶,结果却是一去不回。受骗之人发觉受骗,却顾虑着女儿失身,不敢将事情宣之于口。   历年来,“郑生”作案多起,渐渐被官府察觉。   意识到危险,“郑生”打算收手,在发生郑生后,生出一条毒计。他灭了程家满门,嫁祸给郑生,把过往的罪孽都推到旁人身上,又把程家财物搬空,打算回家乡做个富家翁。   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作恶多端,最终斩首示众。   “这就是结局?”穆清彦眉头紧皱。   “对,这就是戏文里的结局。”叶落秋说完,转身离去。   作为故事来说,这出戏的结尾有几处说不通的地方。   例如,“郑生”的嫁祸。   的确,程家的惨案,的确嫁祸成功,但戏文上并没有在郑生的罪名上添加对其他人家的骗财骗色。“郑生”也没有做其他手脚,将那些旧案牵扯到郑生身上。   所以,下面查出“郑生”的旧案,颇为突兀。   作为一部戏来说,这一段旧案可以不必要,即便没有旧案,仅凭程家惨案,“郑生”也是罪大恶极,对郑生的嫁祸等等,也赋予了故事转折和丰富性。明明是有点画蛇添足,可偏偏编戏的人要这么写。   再者,对于程家的惨案,颇多疑点。   “郑生”既然有旧案在身,骗财骗色主要还是为求财,且次次没有伤人命。仅仅是因为官府注意到这些事,他就慌了?应对之策就是制造一起惨案嫁祸给别人?   根本站不住脚!   最后,既然戏文里出现了一个宋青天,为何不在斩首的关键时刻出现?为何要演一出劫法场?即便是戏文,有些敏感的东西还是要尽量避免,古往今来那么多戏文,出现冤情的也颇多,应对的方法也五花八门,但是劫法场有几个?   这不是一出真实的故事,或者说,从劫法场开始,后面的内容只是“戏”。   这一部分“戏”,只为达成两个目的。一是带出“郑生”的旧案,二是为冤案昭雪,给故事一个喜闻乐见的结局。   “十六,姜捕头儿住在哪儿?”穆清彦问。   “住在保长家。”陈十六还在琢磨故事呢,愣了愣才回答。   “你去跟姜捕头儿打探打探,有没有听说跟戏文上类似的旧案。”   “这……行吧。”陈十六心里清楚,这不同于找捕快打探个小消息,之所以找姜捕头儿,正是因为对方从业从年,且是子承父业,若有戏文中那样的旧案,想来他很可能有所耳闻。   第二天一大早,陈十六出了门。   姜捕头儿领着人坐在路口的小摊儿吃早饭,想着手里的案子,颇为烦心。   其他捕快们只是听命行事,动脑子不是他们擅长的。这会儿嘴里谈论着昨晚听的戏文,又说起杨家庄的案子,不可避免提及穆清彦几人。毕竟,穆清彦几人的身份,最初就是捕快们查身份户籍发现的,而后告知了杨家。   姜捕头儿听到他们的话,问道:“杨家委托了那几人,查的如何?”   “只知道的确有发现,具体的,杨家没说。”   姜捕头儿点点头,心不在焉。   恰在此时,陈十六出现。   先前两人就打过照面,这会儿见了,寒暄两句,陈十六也点了早饭,跟姜捕头儿相对而坐。陈十六本身不是个太擅长试探迂回的,因此很快就把话题转到昨天的新戏上,因着所有人都谈论新戏,并不突兀。   “姜捕头儿,你见多识广,戏文里程家那样的惨案,有没有遇到过?”   “那般惨案,哪里常见,多是失手伤人、意外致死,出个蓄意谋杀就很骇人了。反正我们县没听说过,倒是听别人提起,好像是亭山县出过类似的惨案,那也是快十年前的事了吧。”说着姜捕头儿一愣,皱眉沉思半晌,喃声低语:“像,真像,我记得那一家好像就是姓程,凶犯是借宿的书生,还是个取了功名的秀才……不,那个秀才根本没等到判刑,而是在牢里畏罪自杀了。”   尽管声音小,但陈十六全神贯注着他,听到了那些话。   “自杀?死了?”   姜捕头儿叹道:“对,死了,撞墙死的,死时嘴里卡着一枚鸳鸯扣。”   “真的是自杀?”陈十六无法不质疑。   “不管真假,十来年过去,谁知道呢,知道真相也没用了。”姜捕头儿见过很多类似的事,不知多少案子莫名了结,哪儿可能每一件都真相大白。   “那,姜捕头儿是否知道骗财的案子。”戏文后小部分没唱完,姜捕头儿不知道,陈十六描述了旧案。   “知道!”姜捕头儿点头:“那也是十来年前的旧案,此人专挑富户,借宿时哄得主人信任,又诱骗主人女儿。因着他用着书生的身份,很容易令人放松戒心,他又狡诈,并不去哄骗主人,而是诱哄借宿之家的女儿,不仅骗财还骗色。个别幸运的,远嫁了事,运气不好的珠胎暗结,却连委屈都没出诉。姑娘家的清白比什么都要要紧,所以他们绝不会报官。更有两个性子烈的,或是家里逼迫的,寻了短见。   因着都不报案,无人声张,受害者越来越多,这才传出风声。可受害者不配合,官府想查也不知从何查起,且作案涉及多地,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第92章 顶罪的吴大   陈十六又询问时间和细节。   “都是听人讲的,十来年过去,哪里记得那样清楚。”姜捕头儿疑惑的打量他:“就算《鸳鸯扣》是用以往的案子改编的,也只是戏文,你这样感兴趣?莫不是……”   不论如何姜捕头儿也是个查案多年的捕快,哪里看不出陈十六格外的上心,总不会毫无缘故。   “实不相瞒,我们怀疑‘郑生’现身了!”陈十六遵照穆清彦的嘱咐,见他疑问,便透露了一点。   姜捕头儿除了震惊,更多的是一脑袋乱麻。   最近短短几天,各种各样的案子冒出来,怎么就那么凑巧……真的是巧合?   “到底……”姜捕头儿想追问。   陈十六道:“姜捕头儿别急,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三具尸骨来过石竹镇的证据。”   “还得几天。”   整个镇子要挨个儿查问,是细致活儿,很耗功夫。   大概中午的时候,穆清彦听客栈的人说,如意戏班的叶落秋吃错了东西,伤了嗓子,晚上的戏没法儿唱了。盼着听戏的人们很是沮丧,但对于穆清彦来说,这个消息在预料之中。   不过,叶落秋是真伤了嗓子么?未必吧。   从昨晚叶落秋的态度看,对于新戏,亦或者编写新戏的人,他肯定知道一些隐秘。之前一直要将新戏演出,是为了某个目的,眼下不唱,是为安全考量。亦或者,仅剩的部分唱不唱都无所谓,他已经达成了目的。   “引蛇出洞。”闻寂雪笑道:“这法子固然危险,可很有效。”   的确,虽不知原本计划里引蛇出洞后会如何做,但现在却不需要叶落秋做什么。接连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那个“郑生”已然掩藏不住。   杨家兄弟来了一趟客栈,询问进展。   穆清彦给两人吃了定心丸,打发他们回去了。   两天后,陈十六带来了好消息。   这两天陈十六一直跟姜捕头儿在一起,因此捕快们有什么进展,他马上就知晓。   “穆兄,捕快们查到了,在十年前,大概是刚入秋的时候,有辆马车来石竹镇。赶车的车夫三十来岁,车内是个年轻妇人、一个丫鬟,他们曾找人问路。那三人不是本县口音,出门是在找人,随身带着一张画像,是曾贺!那妇人问了曾家方向,就去曾家了。”陈十六显得很激动:“这会儿姜捕头儿已经去了曾家,穆兄,我们不去吗?”   “去看看。”   这一回姜捕头儿再登曾家门,不似上一回那般客气。   “姜捕头儿,你这是……”曾贺对捕快们查访的进度心知肚明,却故作疑惑。   姜捕头儿道:“有一事询问。在十年前,可有主仆三人来曾家?曾老爷仔细想想再答。”   “十年前……”曾贺故作回忆,良久才点头:“是,时间太久了,若不是姜捕头儿提及,我都要忘了。十年前入秋的时候,的确有主仆三个登门,姓莫。早年我在外游历,曾在他家小住,与她父亲颇为谈得来。她突然登门,我也是十分惊讶。细问下,原来她父母身亡,她要去投奔一位远亲,路过这里,顺道来拜访。我留她住了一段时间,开春后她执意离开,我便命人送她。怎么,姜捕头儿为何问起她?”   姜捕头儿似笑非笑:“曾老爷当真不知道?你说她开春后离开了,那曾家老屋出现的三具尸骨怎么解释?正好死了八九年,正好是三个人,性别能对上,且其佩戴的首饰上刻有一个‘莫’字,难不成还有别人吗?”   “这、这……”曾贺一脸震惊,又有被冤屈的难以辩解。   管家此刻站了出来:“姜捕头儿,我们老爷可是读书人,镇上谁不知道我们老爷心善,别说不会做恶事,就是那三人乃是老爷旧识,老爷没理由去害他们啊。人的确是送走的,我亲自安排的车马,还命吴大把人送到。吴大一身的好武艺,以一敌三都没问题,绝对不会有事的!”   “把吴大叫来!”曾贺吩咐。   姜捕头儿面色暗沉,看着这对主仆一唱一和,哪怕心里认定曾贺有问题,偏生没有确凿证据。而眼下,曾贺却是不慌不忙,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不多时,管家慌慌张张的跑回来:“老爷,不好了,找不到吴大,有人说刚才吴大出门去了,还收拾了包袱,驾着车。”   “这厮!姜捕头儿,你看这……”曾贺又急又怒,把问题丢了过去。   姜捕头儿憋了一肚子气,能怎么办?不算是真是假,也得找到吴大再说。   “追!”   两个时辰后,姜捕头儿带着垂头耷脑、恹恹无力的捕快们回到镇子。   这边的县衙可比不得凤临县,起码养得快马有限,也就姜捕头儿骑了一匹,其他捕快追人全靠两条腿。吴大驾着车,跑的飞快,最后眼看要被姜捕头儿追上,干脆弃了马车,一头钻进山里。   一无所获,姜捕头儿气得去饭铺子,要了一桌酒菜。   穆清彦几个也在座,请捕快们一壶好酒。   “什么吴大,一个下人,他真有那个胆子?”姜捕头儿也是憋闷的狠了,一时间也忘了谨言慎行,对着穆清彦就把曾贺一顿批。   从姜捕头儿口中,穆清彦知道了莫姓女子的来历。   怪不得曾贺有恃无恐,莫家父母亡故,莫女和仆人也死了,如今双方的过往和关系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哪怕去询问当地邻里呢,别人家是否有旧识,外人未必清楚。就算邻里见过曾贺,多年过去,是否还记得?就算记得,莫家又是否对外说遭了骗?   总之,十年的时间足以掩埋很多真相。   “姜捕头儿何必沮丧,吴大这边没有进展,不如换个方向。曾家太太你可了解?我听说,她并没有生病,而是知道了某些事情,曾贺怕她在外乱说,这才不准她随便露面。”   “她?就算她真知道一些事,未必肯告诉我们。再者,她一个女眷,足不出户,想打探也打探不着。”   穆清彦笑笑,没有继续探讨,反而提起另一事:“还记得三具尸骨中的年轻妇人么?仵作说她生产过,她也的确梳着妇人发式。在莫家大体情况下,曾贺应该不会说谎,因为这种谎言很容易戳破,所以莫家父母应该的确去世了,莫家除了一个女儿,没什么人了。那么,生产过,她的孩子呢?夭折了么?   这个猜测暂且不考虑,我们假设她的孩子还活着。   只要孩子活着,家中没有其他人,她一定会将孩子带在身边。当初她到石竹镇,身边没有孩子,而她在曾家住了三个月,会不会、孩子是在曾家生下的?甚至,如今还活在曾家。”   姜捕头儿吃惊的张口结舌:“她到石竹镇是十年前,若要生孩子,应该在第二年,那么算下来,孩子今年应该正好八岁……曾家小少爷今年八岁!”   “这只是一个怀疑。”却并非胡乱猜测。   从陈十六口中得知曾太太发病时对曾小少爷截然不同的态度,令他产生这种感觉。在清醒的时候,曾太太怜惜他,对他百般的好,可发了病,会令她想起痛苦的记忆,而小少爷的存在就是抹不去的证据,时时刻刻提醒她,因此她才对小少爷发起攻击、恶语相向。   姜捕头儿顾不上喝酒,招呼其他人就走。   等着捕快们都走了,陈十六才纳闷:“穆兄,为什么特意交给他们去查?”   “必须要寻找缺口,不然就算都怀疑曾贺,也拿不住实证。”   曾经那些旧案,搜集证据太好费时间,时间一长,变故就多。穆清彦给姜捕头儿提供线索,让官府在明,他们在暗。如今,他希望在曾家找到一个人,撬开他的嘴,若是曾太太那边不行,就只能找曾贺的同伙儿。   这两个人都不好对付。   不管曾太太对曾贺如何看,毕竟是夫妻,他们有子女,若给曾贺定了罪,势必影响其子女往后,曾太太不会愿意。至于那个同伙儿,能为曾贺做那么多事,知晓那么多秘密,彼此间的联系很深,寻常手段都不会抵用。   陈十六叹口气:“就算捕快们查出曾家小少爷不是曾太太生的,只怕曾贺也有说辞。”   闻寂雪见穆清彦沉默不语,突然笑道:“外人都说你能日审阳,夜审阴,何不试试?”   “你认为曾贺会怕?”   闻寂雪收敛了笑:“人证不行,可以物证。今晚让高天去曾家探一探。”   穆清彦不大看好,但聊胜于无吧。   “成,高天去曾家,你跟我去进山,找吴大!”捕快找不到,但穆清彦用异能,就不信找不到!   即便吴大“人微言轻”,现阶段也是有用的。 第93章 万事俱备   鉴于穆清彦异能的特性,山林就是他的主场。   为防迟则生变,在饭铺子简单吃了午饭,穆清彦和闻寂雪就赶往镇子外的山林。穆清彦的异能可以追踪吴大,但吴大有武艺在身,抓人还得靠闻寂雪出手。   吴大对这片山林很熟悉,为躲避追捕,藏的很深。   在穆清彦指路下,将窝在山洞里正吃冷食的吴大抓个正着。闻寂雪的出现悄无声息,当被擒住,吴大才满脸震惊的发现有人靠近。   穆清彦查看了吴大的包袱,看上去装了不少东西,却不似什么“携款潜逃”。在包袱里没有金钱细软,只有一套换洗衣裳,余者都是冷牛肉、冷馒头,有小竹筒装着的调料食盐,可见从一开始吴大就打算逃入山林长期躲避。   将吴大带回镇子,姜捕头儿喜出外望。   吴大的嘴不难撬,姜捕头儿经验丰富,软硬兼施,很快就令吴大吐口。   “老爷让我引起捕快们怀疑,然后到山里躲一段时间,等捕快们撤了再回来,许诺给我一百两银子。我年纪大了,家里妻儿老小要养活,不想一直在曾家做下人。若是有了银子,也能自己买几亩地,或是做个小买卖。”说白了,吴大是为财帛所动。   曾贺为何要他引开捕快们注意力,吴大猜到跟老屋发现的三具尸骨有关。但一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不过是往山里躲几天,到底人又不是他害的。这么自我说服,贪婪占据上风,便照曾贺的话去做。   姜捕头儿冷笑:“你倒是胆大,万一曾贺把你弄死,所有事情嫁祸到你身上呢?”   吴大笑笑:“曾家没人是我对手。”   再者说,吴大见了曾贺给银子那般大方,能不妨着?便是一应吃食东西都是他自己准备的,就是怕曾贺下暗手。再者,他是先拿了银子,将妻儿老小安排走,真有万一,家里还有一百两银子可用。   这就是典型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十年前的事,你知道多少?”穆清彦发问。   因着人是穆清彦抓到的,姜捕头儿让他们参与审问。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姜捕头儿亲自接触过,觉得穆清彦并非浪得虚名,若是能合作,案子肯定查的更快。对方又不是公门中人,案子结了功劳也抢不走,还是交个朋友。   吴大对这个问题,反应是沉默。   穆清彦眉梢一挑:“你参与了?”   “不!”吴大立刻反驳,神色纠结:“跟你们说了吧,九年前开春,大概是三月初的时候,管家找到我,说莫家主仆三个要走,让我护送一程。才开始我没觉得不对,只是……我们私下里都称呼她莫姨娘,听厨房的人说,好像她还有了身孕,每日吃的比太太还好,怎么突然就要走?不过,老爷太太们的事,做下人的也说不清,上面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   莫家来时有马车,也有车夫,但管家说车夫病了,要我赶车。出发那天,马车停在大门口,管家和苗叔等在那里,见我来了,管家就走了。苗叔跟我说,把人送到荷德,不必赶得太急,安全要紧,然后递给我二十两银子,是一路的辛苦费。   这可是大手笔,跑一趟车就给二十两,这可少见。我以为是老爷格外看重姓莫的女人,否则也不会让我驾车去送,我本来是护院,不是车夫。然而一赶车,我立刻发现不对,车太轻,像空车,根本不像坐了人。而且离得那么近,车内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不正常。   我停了车,一回头,苗叔正好望着我。他问我:能不能送?不能的话就换人。这意思很明白了,我闹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甚至猜着是不是莫姨娘的存在令太太不高兴了,老爷这是做给太太看的,只把莫姨娘藏在别的地方了。二十两银子呢,不要白不要。我就遵照吩咐,架着空车去了一趟荷德。”   吴大申辩道:“我只是照吩咐办事,曾老爷做了什么事儿,我可不知道。苗叔是他心腹,真有事儿,苗叔肯定清楚!”   “苗叔?他多大年纪?”穆清彦想到了那个神秘男人。   “三十出头,三十二、三吧,虽然他在曾家不管事,但谁都知道他跟曾老爷关系不一般,俨然是曾家的二老爷。曾太太也称他‘苗兄弟’。”   姜捕头儿见穆清彦似乎对这人感兴趣,也说了两句:“这个苗叔我也知道,他叫苗柯。不过很少见他,据说一直帮着曾老爷打理外头的生意。有人说,苗柯是曾贺的远方亲戚,苗柯娶亲后,依旧住在曾家。”   “姜捕头儿打算直接去曾家抓人审问吗?”穆清彦问。   “穆公子有何见教?”   “曾家还不知吴大被抓,莫不如暂且等一晚。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穆清彦很清楚,所有事情的真相基本都推导出来了,缺的只是证据。   原本计划让高天今晚夜探曾家,或许他也该去一趟,亲眼见一见那位曾太太。   “……好吧。不过,若有消息,还望穆公子告知。”姜捕头儿权衡了一下,觉得可以接受,再者,他也期待对方能发现一切更重要的证据。   吴大的证词的确可以证明曾贺说谎,但不能证明人是曾贺害的。   依着曾贺的行事,又回扯出一番说辞,姜捕头儿真心懒得听,只想找准证据,把人抓回县衙,那时就不愁他不招。   夜色宁静,几抹人影兵分两路潜入曾家。   高天是探曾贺那边,穆清彦由闻寂雪带着,来到曾太太的住处。   正如李月儿所说,曾太太的住处在花园子的另一侧,仿佛从曾家分立出去,格外僻静清冷。几盏灯笼的火光亮着,院中没有人声,两人藏身在树影里,正好看见曾家小姐拉着幼弟的手从房中出来。   “把灯笼举好,路照的亮些,别让小姐少爷绊倒了。”一个端庄的大丫鬟嘱咐着。   待得一行人走远,丫鬟才返身回到屋内。   曾太太并没有跟儿女住在一处,三人一起用过晚饭,孩子们便回了住处。丫鬟们正在收拾杯盘碗筷,曾太太则一脸寂寥的坐在窗边。如同李月儿形容的那样,曾太太很瘦,满脸病容,虽说眉梢眼角有了岁月的痕迹,但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模样。她并不算什么美人,大概是气质端静。   早先也听说了,曾贺娶的是富户之女,小家碧玉。   “八岁了啊,他都八岁了。”曾太太喃声自语,问身边的丫鬟:“今日又有捕快来了?为的什么事?还是、那件事么?”   丫鬟欲言又止,但表情已说明了一切。   曾太太面露痛苦:“都是他做的孽,可怜我的女儿……”   有小丫鬟过来,端来一杯清水,一只白瓷碟子里放着黑色药丸:“太太,该吃药了。”   曾太太吐口气,脸上现出几分抗拒,但还是把药吃了。   曾太太没什么消遣,在院中走了走,便洗漱安歇了。   “你觉得、她有病吗?”单单用眼睛看,曾太太除了面带病容,精神上很是清醒,绝不是什么疯子。然而精神疾病各种各样,也有那种间歇性的,受到特定刺激才会发作。   “看看她吃的药。”闻寂雪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藏着别动,身影一晃,潜入室内。少顷回来,手里拿着一颗黑色药丸,正是曾太太服用的药。   穆清彦只闻到药味,却不会分辨。   闻寂雪嗅了嗅,皱眉道:“有些像安神静心的药,还有人参、肉桂等补药。”   “吃了会有什么效果?”   “主要就是养身,不仅是身体上,也包括精神上的。吃了之后,保持心绪平静,免于激动,渐渐生出困乏,保证足够的睡眠休息。”闻寂雪根据药丸里的成分猜测,类似功效的药丸子很多,配方都是大同小异。通常吃这种药丸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亦或是大门大户主持中馈的太太夫人们,调身、养性。   曾太太吃这个药也对症,但同时也说明她的病不在体表,很可能就是心病。   “你觉得,她会成为突破口吗?”穆清彦蓦地问。   “这要看你。”   “那就演场戏吧。”在闻寂雪最初提议的时候,穆清彦之所以犹豫,是担心曾太太真有疯病,受刺激会崩溃。眼下看来,情况与预想的要好,计划可以一试。   穆清彦回到客栈,开始布置。   他不打算再等下一个夜晚,这会儿还不算迟,只要安排到位,立刻就能进行。   小半时辰后,高天回来了,他也带来了好消息。   “很好,我们先听戏,戏一唱完,所有事情就该落下帷幕了。” 第94章 完好的证据   子时,万籁俱寂。   曾家大宅同样安静,便是守夜的仆人都没忍住睡梦的召唤。微风轻拂,花园树影婆娑,跟宅子其他地方相隔甚远的院子,仅仅亮着两盏灯火,毫无征兆的,灯火熄灭,只余星子淡淡的光辉。   本该从内拴上的院门开了,木轴转动的吱呀声,夜色里格外清晰。   这时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她的脸精心描绘过,肤色很白,很冷,带着一丝木然。红丝绦系着白玉扣,压着长长的碧罗裙,体态轻盈袅娜,身披着月白披风,头上扣着兜帽,帽子上有一圈儿白狐毛,将她的容貌衬得更加出色。   如今正值盛夏,这身穿着很不合时宜。   不过,眼下并没有人来质疑。   她在院中站定,面向房门,张口就唱出戏来:「莫不是步摇动钗头凤凰?莫不是裙拖得环佩玎珰?这声音死在东墙来自西厢,其声壮似千军万马赴沙场。其声幽似落花流水过溪塘,其声高似鹤唳长空星月朗,其声低似儿女喁喁语小窗……」   这是《西厢记》中的琴心一折。   屋内哐的一响,有人惊呼:“谁?是谁在唱戏?是谁!”   院外的戏文骤停。   几息的死寂,有轻微的脚步声,随之房门缓缓打开,露出曾太太那张满是病容的脸。曾太太显然是睡梦中被惊醒,身上只穿着中衣,光着脚踩在地上,她抓着门的手在发抖,嘴唇在哆嗦,看见院中人的时候,双目倏然睁大,极度的惊恐,好似被人掐住了喉咙,半晌才喊出一个名字:“莫娘……”   莫娘脸上没有表情,她只是抬起手,摘下了头上兜帽。在她的发间,一只牡丹花金簪和一只金蝴蝶十分醒目,夜色也难掩它们的光辉。   “不、你……”曾太太仿佛丧失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别、别来找我,莫娘,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是不怀好意,我……这都是他做的孽啊!我知道他对不起你,是他骗了你,可是、可是还有孩子啊,我的女儿,你的儿子,我不能把一切说出去。”   “说出来。”莫娘张口,声音低冷,带着沙哑,似男似女。   受到刺激神情恍惚的曾太太并没有意识到,只顺着她的话念叨:“说出来,我该说出来吗?”   “我、是怎么死的?”莫娘仿佛艰涩般的质问。   “你、你不肯再苟活,你要寻死,还要带着孩子一起死,争执的时候被他……”曾太太突然尖利的大喊:“曾贺你这个骗子!骗子!你骗了我,你害苦了我!你这个骗子!骗子!”   “哈哈,你要关着我,你怕我告发你,我偏要说!莫娘是你杀死的,他们都是你杀死的,小安不是我儿子,不是!”   安静的夜里,曾太太突然的发作,惊动了其他人。   她这边的院子之所以安静,却是另有玄机。   莫娘悄无声息的退到院墙边阴影里,再开口说话,声音清朗:“穆公子好计策。”   “多谢你相助。”   这个莫娘乃是叶落秋扮的。   一身穿着打扮是从曾家下人们的口中打听的,长相方向没办法,但靠妆容和衣着,加上借助曾太太的心病,气氛一烘托,真把曾太太给哄住了。哪怕是暂时的,他们的目的也达成了,他们要的就是曾太太开口。   因为此刻藏于院中的不止他们,还有姜捕头儿等人。   曾贺被惊醒,披了衣裳赶过来,一贯儒雅和善的面色变得狰狞:“杜氏,你在发什么疯!来人!人都死哪儿去了?还不快把太太的药取来!”   这院内的下人,实际是被迷香给迷倒了,分量并不重。   曾贺一通大喝,跟来的仆人进去喊人,那些丫鬟婆子们才迷迷糊糊的醒过来。   曾太太一点儿没在乎,只盯着曾贺神经质的笑:“你害怕了?你怕被人知道你那肮脏的过去!一个莫娘寻了来,还有多少个莫娘在生不如死?曾贺,你做了那么多孽,你不还,难道要让子女们替你还吗?”   “闭嘴!你疯了!”曾贺死死钳着她的手腕,要将人拽进屋。   曾太太挣扎:“我不吃药!我不吃!莫娘来了,她来找你报仇了!”   穆清彦给姜捕头儿使个眼色,同时,高天也悄悄离去。   “曾老爷!”姜捕头儿领着一众捕快突兀的出现,将曾家一干人围了起来。   曾贺面色骤变:“姜捕头儿,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该我问曾老爷才对。曾太太的一番话,我们可是听的一清二楚,曾老爷,你需要好好儿解释解释。”姜捕头儿扫他一眼,主要注意力放在曾太太身上:“曾老爷,请放开曾太太,否则,别怪我们动粗。”   捕快们的刀对准曾贺,威胁之意很明显。   曾贺脸皮抽动,最终还是松了手:“姜捕头儿,我太太只是病了!她是个病人,脑子不清醒,说话不能信!”   曾太太的情绪还在狂躁中,听见这话立刻反驳:“我不是疯子!我根本没病!如果不是你拿孩子威胁我……”   “杜晓兰!”曾贺气狠了,直呼其名。   姜捕头儿语气和缓的问:“曾太太,关于莫娘的事,还请你讲一讲。”   “莫娘、莫娘……”曾太太理智和情感陷于争斗。   理智上,曾太太不齿曾贺的所作所为,也为之恐惧害怕,但情感上,因着彼此的关系,她不得不考虑曾贺定罪对子女的影响,使得她不敢真的告发。更何况,妻告夫,违反三纲五常,没上堂便已有罪,她嘴上那么喊只是发泄,实则根本不敢去。   姜捕头儿猜到几分,不禁暗自着急。   这时,高天突然从院外进来:“姜捕头儿,曾老爷的书房有发现,另外,苗柯家发现了金银,疑似杨家新妇丢失的嫁妆。”   曾贺一愣,眼底闪过一抹阴狠。   姜捕头儿却是精神大振:“曾老爷,去看看吧!”   当下押着曾家一干人挪动。   曾贺的书房前有两个捕快看守,在书房内,原本的并排书架似两扇门般打开,露出一个七八尺见宽的密室。密室内摞着大小箱子,里面都是财物,但在财物不是重点,重点是高天从中抱出来的一只木箱子,打开看时,所有人都是一愣。   “这是……”   曾贺见了这些,面色惨白,全身无力的跌坐在地上。   完了!   穆清彦扫了一眼,待发现是什么东西后,简直不可置信:“他居然保留着这些东西?”   闻寂雪冷笑:“如此才能重温旧梦啊。”   木箱子里的东西放的井井有条,一本户籍对应着一卷画轴,略一清点,共有二十二份。这些户籍上的姓名、籍贯各不相同,但年龄、外貌特征基本一致。画轴内皆是年轻女子,容貌气质各不相同,旁边题写有女子姓名、籍贯、年龄。   “还有这个!”高天又取出一个木箱子。   这个木箱子里的东西就更多更杂了,有腰带、扇子、坠子、玉佩、镇尺、题帕等等,结合之前的箱子,不难猜测,这些恐怕也是曾贺所保留的纪念品,大抵还是跟那些女子有关。   “这些东西……足以乱真。”姜捕头儿在查看那些户籍册,尤其是上面的印章,若非这么多都放在一起,恐怕他也辨不出真假。   “早听闻曾贺擅长丹青,原来不止,他还有这份手艺。”穆清彦摇头,若不是曾贺保留了这些,想要他开口,还得费番功夫。   不过……   他看向高天:“你怎么发现密室的?”   高天道:“上半夜来的时候,我看见曾家小少爷一个人在书房里,他就在这些书架子上到处摸,像是找什么东西。刚才我来搜书房,没发现有价值的,想起这件事就试探着找一找,结果就找到了。”   穆清彦扫了眼高天,又看闻寂雪,对于这种“误打误撞”保留质疑。   曾太太听到高天的话,想笑却笑不出来:“小安他知道了,他在找答案。”   曾太太不止一次的失控过,多年下来,小安肯定会将这件事记在心上。而作为孩子,往往令人疏于防备,只言片语听到一些话,或许就促使他怀疑书房中有答案,或者说,作为父亲的曾贺藏了秘密。   谁也不清楚这个八岁的孩子究竟知道了多少,又猜测了多少。   姜捕头儿没心思去猜孩子的心思,对曾家那些无关紧要的杂事也不上心。这会儿得了证据,他立刻让人去通知保长,将曾家所有人都控制起来。   苗柯被捕快们拖过来的。   之前高天去搜查,苗柯警觉,双方动了手,高天打断了对方一条腿。   苗柯本来还在狡辩挣扎,可看到曾贺一脸灰色,又见书房密室打开,铺满了书房的那些画像,顿时面色铁青:“你!你当初就该听我的!” 第95章 十年前   在石竹镇镇民们的眼中,曾贺自小脾气温和,勤奋读书,是个没什么清傲脾气的读书人。再加上曾家是镇上第一富户,见了都要喊一声“曾少爷”,不知多少人希望自家女儿能嫁进去享福。   当然,这只是在曾贺十岁之前。   曾家在曾父曾母尚未离世时就败落了,留给曾贺的,只有破败的老屋,几个老仆,产田全无,积蓄寥寥。若说还有什么,大概是书房的那些书画笔墨,然而买来时花费不小,若要卖出去却未必值钱。   曾贺到了说亲的年纪,倒也有很多热心人,可他看不上那些村姑。哪怕他在人前再如何亲和,心里也有傲气,再穷也不愿自跌身份。   十九岁那年,他在县城参加上元灯节,猜灯谜时遇上一位妙龄女子。   时下某些时候对女子束缚会松一些,比如年节的时候,这女子便是城中有名的乡绅之女,琴棋书画无所不会,才貌双全,趁着灯节出门看看热闹。女子脸上蒙着面纱,但嗓音却轻灵婉转,像柔软的羽毛拨动曾贺的心。   女子身侧围着丫鬟下人,但她似乎对曾贺感官颇好,与他交谈了片刻。   自此,曾贺就失了魂。   他知晓了女子身份,有求娶之心,又心知自身条件难以成配,偏生更难以忘怀。他开始写诗传情,再想法子送入女子手中,期盼得一二回音,可惜始终如石沉大海。直至某日,传出女子定亲的消息,简直如五雷轰顶。   他仔细一打听,跟女子定亲之人并非拥有什么不凡家世,只是个游历到这里的穷书生,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中了秀才功名。   曾贺虽也自小读书,奈何科举上没什么天分,心爱的女子被抢走,心里的滋味儿可想而知。或许是受了刺激,他发誓一定要考取功名,让瞧不起他的人后悔。   隔了一年,他娶了杜氏。   迎娶杜氏,并非他喜爱杜氏,而是为了堵旁人的嘴。毕竟他二十岁了,迟迟不娶亲,闲言碎语太多。杜氏容貌不出众,好在家境小富,是独女,读书识字,性子柔顺,最重要的是对他一片爱慕之心。   偏这时得到消息,那个和爱慕女子定亲的秀才回来迎亲了。   所有人都在议论,都在羡慕,因那人过了会试中了举人,人人都要称一声“举人老爷”。乡绅家大摆宴席,连县令都亲自赴宴恭贺,与举人把盏言欢。   心里被压抑的不甘又冒了出来,嫉恨如大火燎原。   再看身边柔顺的妻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镇上一成不变的生活更是令他窒息。终于,他借着游历的名义离开了家。   他身边只带着小厮苗柯。   苗柯是逃难流落到石竹镇的,什么苦都吃过。曾贺收留了他,给他安稳之地,饱食之饭,所以苗柯很感恩。当然,自小的经历又令他对金钱财物尤为看重,有了金钱才不会再受苦。   这两个人,名义是主仆,但年龄相近,意外的相合。   他们都有一颗贪婪的心,尽管追求的不同,却一样的欲壑难填。   每一年他们都会出门两三趟,曾贺会带回画轴和定亲信物,苗柯则得到金银财物。每当此时,二人都会觉得十分满足,但这种感觉持续的并不长,一旦满足感消散,他们会再度出门。   又一年,两人来到亭山县,借宿在一户莫姓人家。   莫家有产田商铺,家财丰厚,偏生人丁凋零。莫家儿子幼年夭折,仅剩一个女儿莫娘,族里不知多少人盯着他们家,像这种没儿子的人家,就是绝了户,哪怕女儿出嫁也别想将家财全都带走。招赘婿是一个法子,却不是每个地方都适用,好比莫家就不成,族里只希望他们过继,理由便是招赘生的孩子也是流着外姓人的血,莫家财产不能外流等等。   莫家老两口终究要先走一步,若得不到族中认同,执意招赘,将来女儿女婿必然艰难。族中甚至会拒绝给孩子入族谱,这可是大事。   于是,莫家想给女儿选个可靠的夫家,给笔丰厚的嫁妆,剩下的东西留给族里,换取族人日后照看着女儿不受欺负。   例如这等族人多的,并非曾贺选择的目的,会比较麻烦。但这回他破了例子,因为莫娘的气质神韵竟和当初爱慕的女子仿佛。   曾贺效仿西厢,隔墙弹琴,那莫娘也是个爱琴的,以琴声相合。   莫家父母对曾贺款待的热情,但并无将女儿许配的意愿,只因曾贺不是本地人,若要远嫁,做父母的放心不下。   然而莫娘已被曾贺哄住了,坚信遇到了可守护一生的对象,又在曾贺连番施计下,稀里糊涂效仿莺莺,以身相许,又赠以全部私财,将人在夜间悄悄送走。曾贺所用的理由非常简单,他要去考取功名,若能中了举人,可请当地身份贵重之人说媒,莫家父母也会欢喜愿意。   女人可以很精明,也能很愚蠢。   在曾贺离开几天后,莫娘开始忐忑,但木已成舟,她唯有抱着希望等待。   此时的曾贺本该返回石竹镇,但是在路边的茶棚,他意外遇上一个人,令他改变了计划。   这个人姓郑,穿着半旧的书生袍,相貌不出色,胜在气质温和。此人二十有三,已是秀才,手里一直把玩着一枚白玉鸳鸯扣,神色温柔带着爱意,不难想象鸳鸯扣的来处。   曾贺也是书生穿戴,尽管总是伪装,但本质上他的确是读书人。   意外相逢,搭个话,聊了几句。   许是这郑秀才过于欣喜激动,曾贺只简单几句话,便令对方将经历和盘托出。郑秀才满口夸赞刚定下亲事的未婚妻,眼中的光芒简直闪耀的令人不忍直视,再加上他口中对中举的强大自信,全都严重的刺激了面上和善的曾贺。   原本刚刚得到莫娘的爱慕,本该欢心满足,但在郑秀才的衬托下,曾贺只觉得愤怒难堪。   这一刻,面前的郑秀才俨然成了夺走他爱慕女子的举人。   嫉恨灼烧着他的心。   他要去程家,苗柯再三劝阻,他不听。   曾贺一开始还试图用老手段,可不论他怎么表现,都觉得程家人待他不如对郑秀才好,尤其提及郑秀才,好似都在嘲讽鄙夷他。程家小姐更是对他敬而远之,他尝试将诗文遗落在其必经之路,也被丫鬟原封不动送回来。   “程家人,都该死!”曾贺忍无可忍。   苗柯知道是他心病犯了,试着劝他:“一旦杀人,事情就闹大了。”   “你难道没看见他们的嘴脸,看不起我!他们全都看不起我,包括那个程霜霜!看不起我的才华,只喜欢功名权势,庸俗不堪的女人,丑陋至极!”   苗柯不觉得程家人有任何不对,可他更清楚曾贺的问题。   沉默了好一会儿,问道:“你确定要这么做?一旦做了,我们就必须收手了。”   “你去把郑秀才身边的仆人杀了,再给他的包袱里添点儿东西。”曾贺扯着嘴角笑的阴险。   当天晚上,毫无防备的程家上下就被毒杀,财物席卷一空。   完成嫁祸,苗柯曾要求他将那些纪念品销毁,以防成为隐患,但曾贺不同意。如同苗柯重视金银财物,这些纪念品是曾贺的宝物,时常独自重温。   同年入秋,莫娘猝不及防的到来,令曾贺慌乱。   曾贺一走便杳无音信,莫家父母发现女儿有孕,又惊又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照着其遗留的地址去寻人。那本户籍根本是伪造,哪里寻得到人?发现自家女儿被骗,莫家父母到底上了年纪,惊怒之下病倒,先是莫母去世,之后莫父承受不住丧妻之痛也跟着去了。   莫娘同样支撑不住,又悔又恨,又惊又怕。   没了父母庇护,族人虎视眈眈,她独自一人哪里应对得了。更何况,她身怀有孕,一旦被发现,绝对会被沉塘。她不甘心,这一切都是她受骗引起的,她要找到那个骗子!   于是莫娘带着忠心丫鬟和世仆,收拾了细软财物,悄悄离开。   莫娘到底有几分聪慧,仔细回忆与曾贺相处的点滴,抛开那些花前月下,从对方口音上分析。尽管曾贺说得是官话,但多少有点地域残留,她便照这个方向寻找。名字身份都能造假,长相却不能,她画出他的长相,一路打听。   终于在石竹镇找到了!   她想要报复,腹中的孩子是筹码。   直至此时,莫娘依旧没意识到曾贺是怎样可怕的人,她只以为对方是个骗财骗色的骗子,她以为拿捏了筹码可以搅乱曾家,可以令他痛苦,可以达到报复的目的。她到底曾是个足不出户的女子,她恨极了的时候想过杀人,可那只是种一闪而逝的想法。   曾贺的确很看重她腹中的孩子,重视的令她觉得怪异。 第96章 神秘人   “莫娘……我本来没想杀她,是她非得找死,她太不听话了。”   火光的照映下,曾贺嘴角勾着笑,再也看不到任何和善儒雅的影子,有的只是阴冷和残忍。   莫娘不可能忘记父母之死,不可能留在曾家,更不可能给曾贺养儿育女,甚至她连腹中的孩子都无法面对。曾贺觉察到这一点,提前将孩子抱走,莫娘干脆破罐破摔,趁曾贺不防备想杀了他,结果被曾贺所杀。之后车夫、丫鬟步了后尘,三人被永远的埋在土坑之下。   而开春吴大演的那出戏,的确是演给曾太太看的,也是演给外人看的。   从那天之后,莫娘三人就被控制,直至生下孩子。也说明不论曾贺表现的如何,从他内心里就没拿莫娘当活人,早晚是要处理掉的。   现在的说辞,不过是推卸。   “程家呢?你就仅仅是嫉妒,就杀了程家那么多人?”一直站在阴影里的叶落秋,没忍住质问出声。   曾贺扭头看他,审视的打量:“你跟程家是什么关系?那出戏,是谁写的?”   叶落秋盯着他,勾了勾嘴角:“就算告诉你又如何?你就要死了,比我想的要快,比我想的更好。”   曾贺又一一扫过穆清彦几个:“这些人,是你引来的?”   叶落秋冷嘲:“不,这是天意,多行不义必自毙!”   的确,若非曾贺设计了刘云芝和陶家母子的死,穆清彦如何会去挖掘他身上的秘密。   就如穆清彦分析的那样,曾贺杀那两人,就是因为陶鹏发现了尸骨,并且还敢上门勒索。杀一个是杀,两个也是杀,再者说,刘云芝看似没发现尸骨,然而不保证以后不起疑。当然,更重要的是,曾贺需要利用两家的纠葛布局设计。   谁能料到,结局来的这样快。   穆清彦见曾家这边弄清楚了,不打算继续跟捕快们参与下去,和姜捕头儿打声招呼,抬脚要走。临走时看到叶落秋,顿了顿:“那出新戏不知是否能讨教?”   “我要想想,明天等我消息。”叶落秋先走一步。   陈十六疑惑:“他这是什么意思?”   看似平常的话,总觉得另有含义。   “根据姜捕头儿的说辞,当初被抓的郑秀才,在牢里自杀了。新戏里,却是有人出现劫了法场。你觉得,为什么要这样安排?”穆清彦反问他。   “呃……希望无辜之人不会冤死?”陈十六尝试着猜测。   穆清彦又看闻寂雪和高天,摆出一副欢迎诸君众议的架势。   高天一贯只负责听令行事,虽然不表示他没脑子,但眼下,他呵呵一笑:“我跟陈公子想的一样。”   “愧疚,希望弥补。”闻寂雪给出了不同的回答。   陈十六茫然,不能理解。   穆清彦道:“是啊,如果那位写了新戏的人真的姓程,你们觉得他可能是谁?只要猜到他的身份,那么就能明白他为何安排郑生在戏文中获救。再回想一下,郑生是个秀才,是有功名的人,即便被诬陷,看似证据确凿,但案子还没判呢,他怎么就‘畏罪自杀’了?”   “程家的人……可是,不是说程家的人都被毒死了吗?难道是亲戚?不对呀,根据戏文内容来看,这人对程家遇害内情很清楚,几乎没有差错。”陈十六抓着头发,最终放弃了分析。   因为是亭山县十年前的旧案,想要知晓其中细节不是那么容易,所以穆清彦猜测,当年的程家应该有人活了下来。若是其他人,很少会时隔十年还帮程家追寻真凶。   离天亮只剩半个时辰,几人回到客栈各自休息。   辰时半,除了陈十六还在睡,其他三人都醒了。   杨家兄弟在客栈一楼等候。他们时刻关注着镇上的消息,天亮后村里有人去镇上,很快就带回了曾贺被抓的事。早先杨家私下分析过,尽管不明白穆清彦为何对曾家的事感兴趣,但慢慢儿也产生一种可能有关联的猜想,因此这时才立刻赶来。   穆清彦将事情的始末简单讲了一遍,尽管这个真相令杨家很难接受。   刘云芝死的很无辜。   又因为刘云芝的死,导致刘屠户连杀两人,身陷牢狱,后半生也毁了。   “只是因为这个,云芝……”杨如松自从出事就一直硬撑着,此时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见状,穆清彦起身离开。   杨如柏站起来送了送,勉强给个笑容:“多谢穆公子。我大哥他情绪不好,恐怕不能设宴款待,还望穆公子见谅。”   “杨二少爷客气了,请自便。”   临近中午,叶落秋派人送了消息过来。   陈十六也终于醒了,喊小二送水洗漱,歉笑道:“穆兄,你们起的好早啊。”   “过来吃饭,一会儿要去见个人。”穆清彦招呼道。   “见谁?”一面问,一面又跟高天打听点了什么菜,又做主添了两个。   “估计是那位神秘人,程先生。”   陈十六顿时来了兴趣。   等着上菜的功夫,穆清彦想起一事,主动提起:“根据你我的协定,这一单我拿全款,所以杨家的酬劳就不给你分银子了。”   陈十六愣了愣,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经他一提,想起来了,忙点头:“既然是说好的,就按约定的来。”   自从两人有了协定,这还真是第一单委托。   拐子那件事,穆清彦是帮着县衙查的,也是受村里委托。桃源镇的事,是闻寂雪的委托。   吃完饭,一行四人朝镇子南边走。   他们并没有去曾家老屋,而是从院墙外的小路继续前行,拐进竹林里。   叶落秋站在竹林下等候他们。   “你们自己去吧。”叶落秋抬手朝前一指。   穆清彦三人继续往前,高天则是留了下来。   没走多远,就看到男人站在那里,三十岁上下,面容文雅。   “我是程风,程家长子。”对方张口便道出身份,尽管面色平静,可声音里的波动泄露了他不平静的心绪:“我见你们,主要是想表示感谢,如果没有你们相助,不知多久才能将一切大白。”   “你没有死?”   程风惨笑:“对,我没死,那天我出门了。”   若是回忆戏文便知道,在最初提了程家父子和程小姐,在程家出事后,只说程小姐碰死了,程父死前留下一个“郑”字,没有提程家少爷。当时还以为是将程少爷和一干下人的死都略过了,现在才明白,是因为程风不在死者之中。   “外间提及程家的事,只说一家子都死了,是你故意的?”   程风点头。   “郑秀才为何在牢中自杀?”   提及此事,程风黯然:“这是我的责任。当初回家发现一家惨死,看到妹妹手中的鸳鸯扣,又见到我爹写下的‘郑’字,我以为是他。我去牢里见他,质问他,他否认,但当时我悲痛之下根本没有理智,说了些狠话,他……我还活着的事,是当时的县令大人瞒下来的。县令觉得真凶不是郑秀才,起码主犯不是他,未保我安危,只说我也死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追查这件事。但是,一开始我根本不知从哪儿查起,毕竟那天我不在家,不知家里招待过什么人。当时村里人说,黄昏时有马车去了我家,可也不知来人相貌身份。   可能是上天垂怜,我四处游走,发现了一个骗子,他伪装身份,骗财骗色,害了不少女子。当时我只想找个事情转移痛苦,就开始查这个人,慢慢拼凑,把这人的作案行迹还原了出来。我也是灵机一动,揣测这个人会不会是害死程家满门的真凶,若抛出杀人这一点,其他方面跟他选定的借宿之家非常相似。   我耗费了很大的功夫,弄出了画像,又询问了很多人,终于确定这人的确在亭山县出现过,他去过莫家村。莫家村离我们那里不是太远。”   陈十六忍不住问道:“既然你查到这么多,为什么不让官府抓人?”   “官府?官字两张口,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们如何肯做?”程风摇头:“我只是确定那些案子是同一个做的,有这个人的画像,可这人到底是谁?是哪里人?什么身份?根本不清楚。各个案件散布在大小十来个县,又过去了好几年,是件难查的悬案,谁肯轻易去管?”   “两年前,阿秋告诉我,他见到了一个跟画像上很像的人,还说了那家的怪事。我当时很激动,又怕空欢喜一场,于是悄悄来过石竹镇,待了好几天,再三对比,确定是同一个人。曾贺,姓曾,姓‘郑’,呵,真不敢相信,我找到他了!”   “直接去官府告发吗?官府会信我吗?万一官府不信,又打草惊蛇怎么办?我不敢赌,万一失败,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程家只活了我一个,偏偏我是没见过凶犯的,那些受骗的人,却顾虑重重,没有一个人会愿意站出来指证。我理解她们,她们都是女子,没了清白名声,比死还不如。”   穆清彦此时已经明白了。   程风编写这出新戏,是专程唱给曾贺听得。但凡曾贺听了,势必惊疑,肯定会打探编戏的人。程风是以自己做饵,引诱曾贺动手。   程风仿佛卸去多年枷锁沉珂,面色轻松:“真的很感谢你们。” 第97章 归家   又在客栈歇了一晚,一行人启程离开石竹镇。   在马车上,穆清彦抛给陈十六二十五两银子:“赎首饰的费用。”   陈十六是个散漫惯的,根本不在意钱财,所以之前查案都是穆清彦怎么吩咐怎么做,花了钱也没想过报账之类。不过,穆清彦把银子补给他,他也没拒绝,毕竟他的开销的确很大。   相识这么久,他清楚穆清彦行事,“公事”上钱财分明,这么做的确有好处。   七八天后,终于进入凤临县治下。   这一路走陆路,绕的远,人迹罕至的山路也走过,但一直没遇上什么意外。陈十六本来还兴致勃勃,想象着如戏文里唱的那样遇上山贼劫匪,自己也能喊两句口号。   走到一个三岔口,另一条路上传来唢呐喜乐声,循声一望,好像是一队送亲的人,最醒目的就是队伍中那顶大红喜轿。队伍人很多,估摸着五十来人,后面押着好几辆车的陪嫁,显得很是富裕。   高天将马车停在路边,让送亲的队伍先走。   “娶亲的啊。”陈十六啧啧两声,显然是想到之前他们去杨家庄吃喜酒的事。那件事刚结束不久,再见到大红喜庆的送亲队伍,难免心思复杂。   穆清彦撩起车帘子看了几眼,略觉奇怪。   倒不是别的,送嫁的嫁妆看似十分丰厚,女方家应该不差,可护着喜轿的人,看上类似女方兄长的身份,穿着簇新绸衣,却面庞黑红,跟土里刨食的老农一个模样。   或许是个麻雀变凤凰的故事。   既然送亲用得是大红喜轿,那就不是做妾。不管男方家处于什么目的,这个农家女儿都是做正妻的。这种事虽少,但不是没有,偶尔也会有结局美满的。   马车缀在队伍后面,中午的时候,送亲队停下休息,穆清彦他们直接越了过去。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如先用糕点垫垫肚子,抓紧时间赶回县城吃顿好的。   直到天黑,人困马乏的几人终于返回柳林渡口。   晚饭是在闻寂雪的客栈吃的,陈十六直接住在这里,穆清彦回了铺子。   “二哥?!”这时穆文穆武都已经睡下了,被拍门声叫醒,发现穆清彦回来,瞌睡一下子就没了。   “二哥怎么这么晚回来?吃饭了没有?”穆文细致,一面说一面套上衣裳朝厨房走,嘴里还说:“大锅里有热水,二哥要洗澡吗?”   “吃过饭了,我自己来弄,你们先睡。”穆清彦拍拍穆文的肩膀,阻止他去忙碌。   穆武道:“二哥,你不跟大哥说一声就出了远门,大哥很生气。还有啊,大姐气得差点儿去找你。”   穆清彦差点儿忘记了,当初自己是先斩后奏离开的。   原本不觉得有什么,在内心里他是个成年人,一向自主惯了,但是想到明天要面对穆婉……一时有点儿心虚。   穆文穆武两个本来还想问问他出门的经历,被他打发了:“有话明天再说,赶紧去睡。”   “……好吧,二哥,你也早点睡,明天我们回村。哦,还没跟你说呢,家里的新房子盖好了,又气派又宽敞,是青山村最大最好的宅子。还有啊,自从房子盖好,媒婆都要把门槛踩烂了。有给大哥说媒的,有给大姐说亲的,还有给我和穆文提的,对了,二哥也很受欢迎呢,说的都是县城里的姑娘呢。”穆武太激动,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个不停。   穆清彦舀水洗了澡,藏衣裳丢在木盆里,打着哈兮回房。房中的灯是穆文点的,床也给铺好了,都是干干净净的,连日坐车的疲惫,使得他倒头就睡着了。   一夜好眠。   次日醒来,见穆文正准备将他脏衣裳洗了,立刻上前接手。穆文穆武照管饭铺子已经很熟练,馒头已经上屉,煮了绿豆汤。将衣裳晾在屋后的菜园边上,穆清彦觉得弄两个下人迫在眉睫,只是这样一来,屋子不够住。   等着天蒙蒙亮,吃早饭的人陆陆续续过来。   “穆掌柜,你回来啦?听说你出门查案了,又是什么案子?”不少人跟他打招呼。   穆清彦回应几句。   比如郭勇这样人,趁着空闲坐在铺子里,一会儿工夫就说了不少渡口的新鲜事。   陈十六跑了吃了早饭,也是跟他找个打招呼,之后就回县城去了。离开这么久,陈十六挂心着他的神断局。   忙过早饭,穆家三个租车回青山村。   原来的穆家大变样,宅基地上出现一座崭新的大院子,大门外一棵老槐树保留着,依旧枝叶繁茂。大门敞着,院中泥土夯实过,拿碎石铺了十字步道,左边搭着棚子,堆着木柴农具等杂物,右侧种了桃子李子树,修了个小花圃,里面各色常见花草生机盎然。   如同一开始打算的,迎面是三明两暗的正屋,左右各两间厢房,在正屋后面加了后罩房,说是当仓房用,也是预备往后家里人多有足够的地方住。   这样的大宅子绝对是大手笔,十分惹人眼红。   “二哥!”穆绣正在屋檐底下坐着跟人说话,听见脚步响,一抬头就看见穆清彦。穆绣欢喜的跑过来,半路又停下,似乎有点害羞,扭头冲屋内喊道:“大姐,大姐快出来呀,二哥回来啦!”   穆文故意逗她:“你这小丫头,就只看见二哥。”   穆绣嘻嘻一笑,忙讨好的喊人:“三哥,四哥,我去给你们倒水。”   “穆二哥。”跟穆绣在一块儿的是吴小梅,以前的小圆脸略微瘦了些,犹豫了半天,才小声的喊了人,之后跟穆绣打了招呼,回家去了。   之前找回被拐的小梅,穆清彦没有关注后续,但从小梅的神色看,现状比预想的要好。   这时穆婉从堂屋出来,看到穆清彦自然十分欢喜,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喜色一收,面孔板了起来,一脸冷笑:“还知道回来?穆清彦,你胆子大了啊,不说一声就出远门,外面那么乱,万一出点儿什么事……”话到这里,眼眶一红,本是做戏,也变作七分真。   “大姐,我这不是好好儿的。”穆清彦并非不尊重穆家兄妹,但是他毕竟不是原主,一个人习惯了,偶尔就会忘记现今是有人牵挂担忧的。   “我这不是担心你!”对着穆清彦,穆婉总会很宽容,所以说了几句就放缓了神色,可眼底的担忧丝毫不减:“二弟,以后可不准再这样,你是想吓死我和大哥啊!”   “……不会,再出门我一定亲自跟你们说。”穆清彦感受到穆婉的后怕情绪很强烈,略一思忖,大约明白了,于是就跟她做了保证。   “这才对!”穆婉面色一松,露出笑容。尽管心里她恨不得要求穆清彦保证再不出远门,但想到如今他有主意的多,况且强拧着来容易让他不高兴,所以只能暂时放后。   穆婉没有询问太多,只看到他完好的回来就安了心。   穆婉见着时候还早,打发穆文穆武去城里买肉,顺便告诉穆林回来一趟。穆婉领着他将新屋子各处看一遍,正屋中间是房屋,左右各一明一暗,穆林住一边,穆婉带着穆绣住另一边,右边两间厢房是给穆文穆武的。   穆婉说道:“你们三个都不常回来,过年时候让小文小武睡一间,你睡一间。”   穆清彦无所谓,他其实已经从家里分出去过了,就算预留一间屋子也是白空着。   穆婉又说道:“之前你买的那些地大部分都是旧租户,没什么问题,你不得空我跟大哥帮你照管着。倒是大哥说的,要给买两个人。”   穆婉皱皱眉,要她自己弄个下人,她是不习惯的,但是穆林说得有道理,二弟不一样,身边得有人照料才行。穆文穆武两个是半大孩子,好些事不能做。   “这事儿不用你操心,大哥给你留意着,寻摸好了你再看看合不合适。”   穆清彦道:“那样的话,我得再盖两间屋子。”   穆婉点点头,又顿了一下:“二弟,要不你这饭铺子就别开了?你如今心思也不在这上面,倒不如去县城里买个宅子住。”   渡口的饭铺子真要关闭,穆婉的确很舍不得,但站在穆清彦的角度想想,饭铺子的盈利实在不算什么。既然他喜欢查案,又能赚钱,倒不如不要弄饭铺子这累人的营生。更何况,在渡口那地方远不如城里安稳。   穆清彦笑道:“我喜欢住在渡口,饭铺子留着,没事儿的时候只当消磨时间了。倒是小文小武两个,小武我问过,他挺喜欢做菜,我给他找个师傅好好儿学个手艺。小文的话……”   穆婉没好气的接过话:“小文从小就主意多,不安分,他才多大?就想往外跑!想跑也成,等十五了再说!小武就踏实多了,他喜欢做菜就让他做吧。”   说着一拍脑门儿:“差点儿忘了一件要紧的事,幸好你回来的及时。我们新屋子建好了,之前已经请过酒,大哥的亲事该提上议程了。” 第98章 邀请同住   中午,穆婉做了一桌子好菜,家里还有前些天请客剩下的酒,穆林取出来,给除了穆绣外的每人都斟了一杯。穆文穆武去县城的时候,穆林已经从陈十六得到消息,请了假准备回来。   “来,二弟,先干一杯。”穆林举起杯子跟他轻轻一杯,自己先干为敬。说实话,这次穆清彦突然跑出去,前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穆林几次都忍不住想去找,甚至晚上做梦都是他出了事。这会儿人终于回来,穆林可算松口气。   穆清彦没说什么,跟他喝了一杯。   穆林没唠叨他,但对他的经历很感兴趣:“二弟,听说你们这回又破了大案子,快跟大哥讲讲。”   穆清彦就把遇到的两个案子大概讲了讲。   一家子大小听得唏嘘不已。   穆婉不喜欢这些事情,听着讲完了,连忙招呼大家吃菜:“好了好了,别说那些死人的事儿影响胃口。倒是大哥的亲事也抓紧。赵婶说这个月有几个好日子,我打算请金媒婆去提亲,李姑娘是葛家出来的,见识比我们多,又一心看重大哥,我们也不好薄待她,关于聘金聘礼等方面,都请金媒婆去问问,咱们商议商议……”   “小婉啊,这事儿我不是跟你说了嘛,青娥不在意这些,照我们村的规矩就行……”   穆婉瞪他一眼:“李姑娘这么说是她有心,可我们家又不是以前,这也跟之前余家的事不一样。我早说了,我不是吝啬银子,是不喜欢余家出尔反尔。让金媒婆去葛家走一趟,不管如何,我们要给个好态度,也是给李姑娘做脸。”   穆婉是姑娘家,跟大男人看问题不一样。   别看青娥只是丫鬟下人,那也要看是什么人家的下人。如葛家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像副小姐一般,吃用都精细,便是不嫁给葛家管事,也能在县城里寻个殷实人家。人家姑娘肯嫁到农村来,也是看准穆林这个人,少不得惹来闲言碎语和一些看笑话的,穆婉自然想把亲事办的漂亮,堵了那些人的嘴。   穆清彦再次看到穆林被怼,忍不住偷笑。   一般这种时候,底下几个小的绝对不会进入战火,免得殃及池鱼。   穆武粗神经,似乎忘记了,竟然说:“大姐,等大哥娶了嫂子,你就不能再这样骂大哥了,嫂子会不高兴的。”   穆婉瞪大了眼,张着嘴却不知驳什么,气得夹了块肉塞他嘴里:“吃你的!长能耐了。大哥是大哥,大哥我管不了了,你们还早呢!”   一顿饭吃完,穆清彦跟穆林坐在院子角落里纳凉。   “小婉说你想再盖两间房?在饭铺子后面?”穆林问。   “嗯。铺子右边是空地,可以将菜园子挪过去,加排屋子在后面。”   “也行,围个院子安全些。”穆林又道:“你想要什么样儿的人?照我说,最好是一家子,这样的下人比较稳定踏实。”   “大哥做主就行。”   穆林点点头:“一会儿我去找王大哥,选个日子动工。”   “这点小事大哥你就别管了,都托给王大哥,你这边亲事要紧。”穆清彦想着,又说:“大哥打算一直在衙门里?”   穆林笑道:“县里新来的县尉你知道吧?他挺看重我,我如今主要是跟着他。”   “那不错。”关于穆林职业上的事情,穆清彦不想太干涉,尽管做捕快很辛苦,钱又不多,但他觉得穆林挺喜欢的。   古人成婚讲究三书六礼,再穷的人家也要经过这些程序,只是会把过程简化。   穆林和青娥的事情实际彼此都说定了,葛家那边已放了青娥自由身,这段时间青娥住在葛家一处别院,请了相熟的妇人充作长辈,又有葛家派来协助的人,只等穆家请的媒人登门。   金媒婆远近都十分有名,撮合了不少对佳偶。   这回得了穆家的请托,知道彼此都说定了,只请她走个过场。前头的纳彩、问名都过了,拿着男女八字一合,没什么相冲的,表明婚事可以顺利进行,就该纳吉了。纳吉也可称作小定,很重要,小定完成,就表明亲事成了,在律法上也得到承认的。   小定的礼是在金媒婆和赵婶等人的建议下置办的,两盒喜饼、两盒果子、一对金手镯、两匹缎子。   这样的小定礼在农家已是不得了,但对于见惯了好东西的青娥也只是寻常,穆家只是给个态度罢了。再者,穆家盖了新房本就没什么银子,缎子是之前葛家谢礼没用完,金镯子几乎是掏光穆林的家底儿。   女方回了一双鞋。   穆林回头就穿在脚上试,大小正好,傻笑的嘴角都咧到耳朵根儿了。他看了又看,舍不得穿,把鞋脱下来,收在箱子里。   穆清彦跟穆婉几个趴在窗边,将穆林的傻样看了个完全。   “大哥,嫂子做的好针线,大哥稀罕的都舍不得穿啊。”穆婉哈哈大笑,嘴里毫不客气的调侃打趣。   “去!”穆林恼羞成怒,将窗户啪的关上。   穆婉略收了笑:“大哥放心,赵婶说下个月底挑日子请期,年底之前肯定把嫂子接家来。”   现在是六月,腊月忙着办年货,冬日里不适合娶亲,只能十月里办喜事。若是日子太近,过于匆忙了,办喜事不同其他,一点儿疏忽不得。再者,家里银钱紧张,晚些迎娶,手里也宽容些。   穆清彦在村里住了两天,之后返回渡口。   盖房的事情已经说定,一应材料人工都交给王大哥料理,省不少事。前面饭铺子没动,西侧墙跟隔壁客栈之间隔着一点距离,可以加道门,通向后面。新屋子一明两暗,加一间左厢房,穆清彦只算了他和穆文穆武住,若是买了下人,可以住前面铺子里。   “小武,跟我来。”穆清彦跟王大哥交代完事情,把前期的银子支给他,便甩手不管了。   “二哥?”穆武跟在他后面,见他进了客栈。   “给你找个师傅。”穆清彦说道。   穆武眼睛一亮。   穆清彦直接去了后院儿,闻寂雪听了他的来意,就将江家夫妻叫来,并跟他说:“他们虽说卖了死契,但愿不愿收徒,又愿意传授几分本事,要看穆武。”   “这个我明白,他若是不长进,也怨不着别人。”穆清彦自然明白。   江家夫妻四十来岁,听说是穆武想学做菜,先将他打量了一眼。尽管闻寂雪管束手段似乎松散,然而主就是主,仆就是仆,江家夫妻也是活了半辈子的人,以前开店见识不少,不会犯傻去试探主家的底线。   “既是东家吩咐,我夫妻二人定然好好儿教。”江大叔的态度很明白。   闻寂雪笑笑:“你们只管教,往后有什么缘分,且看你们自己。”   江家夫妻心里一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没敢问。   “你去吧,先去熟悉熟悉,自己商定学习的时间。”穆清彦把一切交给穆武自己安排。   “谢谢二哥。”穆武刚想走,又朝闻寂雪道谢:“谢谢闻东家。”   闻寂雪眉梢挑动,笑道:“叫我闻大哥就行,我跟你二哥是朋友,不必这般见外。”   穆武是个直肠子,想也不想就接了话:“谢谢闻大哥。”   “你那边在盖房子,乱糟糟的,要不要住过来?我这边有空屋子。”闻寂雪指着身后的屋子说道。   “不用,饭铺子不拆,有地方住。”穆清彦品着他这儿的好茶,问道:“你有话跟我说?”   闻寂雪点点头:“我这儿有本内功心法,你要不要学?”   “什么?”穆清彦端茶的手微微一抖,茶水洒在手指上,略烫。   闻寂雪忙从他手里将茶接过来,好笑道:“值得这么惊讶么?”   “不是,你怎么想起给我内功心法?”穆清彦实在很惊讶,不懂他怎么考虑的,但是有一点很清楚,闻寂雪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   “这本心法很温和,进度慢,好处是没有弊端,对天赋体质要求不高。即便不懂招式,学了它也能强身健体、温养经脉。我觉得对你有好处。”嘴上说得随意,可实际上这是闻寂雪精心挑选出来的功法。   “对我有好处?”穆清彦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异能,闻寂雪有所觉察,知道他能力有限制,所以想尝试着让他修炼内功,看看是否能打破限制。   穆清彦也有点儿心动,且不提别的,总归没害处。   “好。”   “既然你同意了,那么暂时住过来比较好。”闻寂雪道:“你没练过武,对体内经脉不一定清楚,再者,才开始练习我得看着你,防止你走岔了路线。在最初,你需要熟记功法运转路线,不停的练习,直至熟练成自然。”   “真有这个必要?”穆清彦前世练过拳法,加上有异能,对体内经脉并不陌生。只不过,内功心法什么的,他还真没接触过,心里没底。   “你又没有损失。”闻寂雪笑道。   的确,穆清彦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第99章 护法   当下说定,穆清彦也没拖拉,回去收拾了两身衣裳以及洗漱用具就住过来了。   看到对方给自己布置的住处,静默了片刻,失笑:“我都忘了。”   闻寂雪这边看似屋子多,但实际上根本没有空余。三间屋子是通的,闻寂雪的卧房占了一间,中间厅堂,西边是书房。左侧倒有间厢房,但是间库房,箱柜都堆满了。可想而知,一个客人住进来能往哪儿安排?寻常人肯定是住前面的客栈,但是穆清彦……   闻寂雪直接在卧房内加了一张床,被褥枕头床帐都是簇新的,正好跟他自己的床相对。   卧房内大部分摆设都改动过,幸而空间不算小,这么一摆倒不觉得拥挤或杂乱。   闻寂雪调侃道:“若是你不习惯,可以在中间竖道屏风。”   “无所谓。”不习惯肯定会有,但面对打趣,穆清彦不想落在下风。   闻寂雪听了,立刻便忽略掉这个问题,拿出一本薄薄的书册:“你先看看。”   穆清彦翻开书,只看了一两页就忍不住捏眉心,里面的术语太多了,且是古文,很精简的描述,别说他看不习惯,即便是古人,若没有一定的知识素养也肯定一头雾水。书册上面配有人体经脉图,标示出内力运转路线,这倒是个好东西。   幸而穆清彦精神力强大,逐字逐句慢慢看,理解不是难事。   “第一步要产生气感,这是最重要的。要不要试试?”闻寂雪心里思忖着他的进度。   穆清彦没二话,直接盘坐在床上,闭上眼睛,尝试按照书中描述的那样去做。   闻寂雪就守在边上,以防万一。   穆清彦是有基础的,异能运转是一种本能,不需要他去记忆和思考,但相应的,他习惯了“气”在经脉中游走,比普通人更能感悟到虚无不可捉摸的“气感”。只不过,这种感觉刚刚出现,丹田处就似张开了一张嘴,一下子将“气”给吞了。   倏然睁开眼,穆清彦的脸色有些微妙。   难道、异能和功法不能同修?   “怎么了?”闻寂雪见他面色有异。   “……运转心法方面,我遇到了一点儿麻烦。”穆清彦摸不准究竟是怎么回事,又尝试了一次,还是同样的结果。他摇了摇头:“我丹田处的确能感应到气,但转瞬即逝,没办法进入经脉。”   闻寂雪也颇感意外,抬掌贴在他丹田处,道:“再试一次。”   穆清彦始料未及,对方掌心里的温度穿透薄薄的衣料直入丹田,分明并不炙热,却快速的蔓延全身,令他面庞上也微微发热。穆清彦垂下眼,调整呼吸,按照他的要求再次尝试。   闻寂雪将视线从他脸上收回,同时运转功法。   穆清彦再度感应到了气,这次没有消失,反倒是被闻寂雪的掌心给吸住了。闻寂雪的手开始挪动,沿着心法运转路线,引着穆清彦体内的气冲出丹田的封禁,一起在经脉中游走。   一旦脱离丹田范围,穆清彦很轻易的就能掌控自主。   他发现,当一个大周天完成,心法运转就带动异能在自动运转,两者相辅相成,合二为一。在跟最初异能运转的路线是不同的,但并没有任何不适,反倒……感觉更好。   他不禁沉醉其中。   闻寂雪惊讶于他的领悟,又惊讶于他的大胆。   他放松了对外界的防御,一心运功,若是遇上有歹心的,哪怕是不知情惊扰了他,都可能落个经脉错行、吐血内伤的结果。   闻寂雪的手掌还放在他身上,正好贴在腹部。闻寂雪直接坐在他身后,手下感应着他体内的情况,遵照前言,为他护法。至于过于亲密的姿势之类,他觉得对方不会介意的。   穆清彦不知时间流逝,直至意识陷入沉睡。   感到肩上一沉,闻寂雪发现他居然睡着了。   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异常,于是只能讲他当做个例。   “那就好好儿睡一觉吧。”闻寂雪将人放在床上,目光寸寸凝望,在对方的唇上徘徊良久。最终还是将目光挪开,人也离开了房间。   饭铺子还是一如既往。   如今生意基本稳定,中午的时候穆清彦过来掌勺,来了不少老客。忙了大半个时辰,人渐渐少了,然后又给后面开工的人做伙食。   后面的屋子比饭铺子用料要好,都是青砖,连院子也用青砖铺设,木料都是拿银子现卖,所以预算比饭铺子多得多。又有新屋子里的家具床铺,也要重新准备,饭铺子这边的并不挪动,预留给下人使用。   “二哥,三十两,若是超过三十两就不值得了。”穆文没事儿就拨算盘,各种人工、砖木、家具等方面都算过,大致估了个数目。用他的话说,正屋加厢房一共才四间屋子,又是很大,若非用的青砖多,根本就不必耗费那么多银子。   当然,一开始穆文曾试图劝说,主要是觉得院子拿青砖铺地太奢侈了。   穆清彦的理由很简单,他不想下雨的时候在自家院子里还踩一脚泥。   “穆兄,又在盖房啊?”陈十六今日过来了,跑去后面看了看,眼珠子转着,说道:“穆兄,其实住城里好啊,多方便。神断局后面就有卖房子的,六七成新,价格也不贵,我帮你去问问?”   “不用了。”穆清彦摇头拒绝。   陈十六有些可惜,但也不怎么意外。   “对了,齐南风和方婳来了,昨天到的。他们一来,可省了我不少事。”陈十六给人讲故事可以,但他要坐在那里将案子从头到尾捋一遍,详细记录清楚,着实令他苦不堪言。   说着又摸出一本册子,翻倒某一页给他看:“这是我们不在的时候,何川做的记录,都是凤临县周边发生的各种事情。有的是听闻后记下来的,有一部分是找上门的委托,何川他们处理了一些。有几个标了红圈儿的,我觉得挺有意思,穆兄觉得怎么样?”   穆清彦扫了一眼,笑道:“你不想自己去查一查?”   陈十六嘿嘿一笑,指着其中一页道:“我对这个感兴趣,打算明天去看看。”   “又是新娘。”   这件事只是何川搜集来的,并非委托。   事情发生在端午节后,大柳树村某户娶亲,大半村民都来吃酒,十分热闹。第二天早上,爹娘长辈正等着新人敬茶,也要赶早让一对新人去村里认认人,怎知听得新妇一声喊叫,紧接着便见新郎冲出门直奔村旁的三湾河,不顾家里呼喊,噗通就跳下去了。   家里爹娘哭成一团,新妇更是昏了过去。   村里忙组织水性好的下去捞人,怎么也找不到,直到三天后,有渔夫打鱼,意外捞起一具尸体,衣裳穿戴、大致体型都跟新郎相符,但他的脸烂的认不出来。尽管如此,家里还是认了尸,因为他们就是普通农户,儿子又是在他们眼前跳的河,不是儿子会是谁?什么人又犯得着做这样的伪装?   这事儿太诡异,村里说什么的都有,很多人都说新妇克夫。   可能是受不了谴责,头七之后的清晨,新妇跳了河。当时尽管天色很早,但有几个渔民瞧见了,立马打捞,却时至今日都没找到人。   “也就是说,成亲的七天时间内,一对新人先后跳河,新郎的尸体找到了,但面目全非,新娘的尸体至今没有发现。换句话说,这两人的生死都不能确认。有点儿意思。”穆清彦不觉得会有那么多巧合,这件事肯定有问题。   “所以我想去查查看。”   “行,你去吧。”柳树村离渡口很近,抬脚过去一刻钟的时间。   陈十六没多待。   他这次过来主要就是说说齐南风方婳的事,以及他想查的事情。让穆清彦有个底,万一遇到难处,也能来求助。   临走时又道:“穆兄,茶楼的常先生又编新书了,‘穆神断再破新案’!你等着茶楼的帖子,到时候去坐坐,他们请客。”   “你没少出力吧。”不必猜就知道提供故事的是谁。   陈十六笑着默认,毕竟穆清彦扬名可以带来不少好处,同样的,他也是觉得穆清彦的名声不该被埋没。   半下午,闲来无事,穆清彦回到闻寂雪的院子,主要是这里清净,且有好茶。当然,还有个美人弹琴相伴,花钱都难得的享受。   琴弦一停,闻寂雪突如其来的提议:“我教你作画如何?”   “什么?”穆清彦失笑:“为什么?我对这方面没什么兴趣。”   “别的可以不学,但人物画像学了有好处。”   不得不说闻寂雪的观察很敏锐,从石竹镇上的事,察觉到他的短板。当时他画出首饰,却对苗柯的样貌只拿语言描绘,就是因为他不会画画。   “学画哪里那么容易。”他学画不是为陶冶性情,而是为实用,但这项技能学起来实在很耗费功夫。他并不是那么心动。 第100章 柳大河   端午节后,大柳树村只一户娶亲的,就是柳得财家的儿子。娶的姑娘娘家不远,就在小柳树村,姑娘家姓何。   穆清彦闲来无事,坐在铺子里跟人随口一问,好些人都知道。   “说来是桩奇事,原本好好儿的亲家,现在闹得不可开交,何家还说要打官司告状呢。”   “何家不就是想要银子,姑娘人没了,尸体还没捞到呢,也不多找找,兴许冲到下游去了呢。”   “好好儿的人没了,要银子也是应该。何家姑娘长得可水灵呢,干活儿一把好手,也就是柳得财家给的彩礼高,不然也娶不着啊。”   郭勇凑过来:“穆掌柜,要我说啊,这件亲事原本是门当户对,一对儿新人也是郎才女貌呢。都说何家姑娘生的好,柳家大儿子样貌也不差,身高八尺,眉目英挺,还在府城里做事,说话行事跟我们小地方人不一样。这门亲事是柳家爹娘寻摸的,我估计柳家儿子不大乐意,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到底还是成了这门亲。只是啊,亲是成了,心里头没放下,就这么脑袋一热的……”   穆清彦突然问道:“柳家儿子会凫水么?”   郭勇一顿,点头:“会!会呀!我们都是在水边长大的,少有不会水的。”   “何家姑娘呢?”穆清彦又问。   “这个、这就不知道了。”郭勇摇头。   “你对柳得财家熟悉吗?”   “知道他家,不是很熟。我一个老姨嫁在大柳树村,平时离得不远,常往那边跑。”郭勇又指着身边的几个人,说道:“我们这里头有一半儿都是大小柳树村的。”   其中一人跟郭勇差不多年纪的男人说道:“柳家大儿子叫柳大河,今年得有二十二三了吧,他家也不是艰难,这么晚才成亲,是因为一直在外面。今年也是家里催着他,这才回来。大概四月初就回来了,家里给说了说了好几门亲事,他没辙了,才同意何家这一头儿。   我们村里私下都猜,柳大河在府城里有相好的了,兴许是寡妇,兴许是哪家丫鬟,反正不好说亲的,这才拖着家里。   反正让人想不通,不管怎么说,成了亲就好好儿过,新娘子又不差,犯得着头一天就闹着跳河么?这可好,他一死,逼得新娘子也没法儿活。”   “柳大河在府城做什么?”穆清彦问。   “在金家当下人,好像是专跟着某位金家少爷的。听说一个月能拿一两银子,时不时就能得赏,一年四季八套衣裳,白给的。平时吃的用的不知多好。可惜金家不随便收人,不然吃上金家一碗饭,那得多美。”   “金家?”好像有点耳熟,似乎听穆婉提过。   “穆掌柜,你不会不知道金家吧?就是府城开大银楼的金家,他家的首饰还曾当做贡品送到宫里给贵人们用呢,家里金山银山几辈子都吃用不完。”   一提起金家,众人顿时歪了楼,把柳树村的那点旧新闻抛之脑后。   陈十六此时在大柳树村。   他蹲在柳大河跳河的地方,跟着补网的渔民打听。   渔民是个老汉,家也是大柳树村的。   “你问柳大河的事儿啊,唉,我知道,人还是我帮着捞上来的。三天了,身子都泡肿发白,脸不知被什么鱼给咬的,着实可怜的不行。都是一个村儿的,算是看着他长大,尽管不是亲生的,但他比他弟可孝顺的多……”   陈十六忙打断话追问:“大叔,你说柳大河不是柳家亲生的孩子?”   “人都没了,跟你说了也没什么。”老汉放下渔网,拿起旱烟袋抽了两口,讲道:“柳得财前头生了三个女儿,想要儿子,算命的跟他说,得找个有福的男孩儿养着。他们家就去抱了个孩子回来,也不知从哪儿寻来的,就是大河,当时还在襁褓里吃奶呢。说来也真灵验,隔了五年,他们家果然得了个亲儿子,就是大河他弟弟大树。   这亲生的跟抱来的,肯定不一样。好在家里还有三个丫头,大河好歹是男娃,干活儿有限,就是吃的差点儿。只是啊,当爹娘的一偏心,做子女的心里能好受吗?十三岁的时候,大河就离开了村子,自己寻活路去了。算是他运气好,不知怎么进了金家,总算安稳了。但那时他都十六了,中间三年也不知做了什么,又吃了多少苦。”   “家里给他说的亲事,他不愿意?听说何家姑娘不错啊。”陈十六疑问道。   老汉呵呵一笑,反问他:“要是你家里叫你回来,说给你寻摸好了亲事,你愿不愿意?”   “这……”陈十六觉得他肯定不乐意。   老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理解的笑道:“一样的道理嘛,大河不是对何家有意见,而是不想被家里仓促安排。他们家以前可不管大河的事儿,只要每年拿银子回来就行,为什么突然催着他娶亲?不是怕他在外头娶个媳妇,往后彻底不管家里了嘛,到底不是亲生的,从小到大对大河怎么样,他爹娘心里能不懂?所以才挑了小柳树村的何家,打定主意把媳妇留在家,不愁大河忘了家里。”   陈十六听得入神,没想到这里头门门道道这么多。   “现在好了,大河死了,也算摆脱了那一家子,就是可惜了何家姑娘。”老汉抽搭两口烟,略显浑浊的眼珠子转过来看了看陈十六,磕了磕烟锅子,把烟杆子插在腰上,提着渔网朝回村去了。   陈十六连忙取出纸笔,把重要信息记录下来。   他决定再去村里走走,或者再问问女方那边的情况。他觉得就算柳大河寻短见,那一定是洞房之夜受了刺激,否则不乐意可以一走了之,寻什么死呢?   方才老汉不是说了么,柳大河十三岁就离家独自讨生活,说明家人是怎样的,柳大河很清楚,不存在对家人心灰意冷寻短见的可能。   哦,对,甚至不确定柳大河到底是不是死了。   柳大河已经下葬,没法儿查看尸体。   这回陈十六是一个人出来的,他觉得离渡口那么近,又是去村子里打探消息,不会有什么危险。之前是挺顺利的,可刚进村子,迎面过来三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将他围了起来。   陈十六心里一惊,有些慌:“你们要干什么?”   “呸!是老子问你要干什么!你打听柳大河的事情干什么?”发问的人五短身材,却很壮实,手里拿着胳膊粗的木棍,眼梢吊起,一脸凶狠。   “不能打听?”陈十六眼神滴溜溜的转,打算瞅准空隙就跑,等下回带来杀回来,好好儿出口气!   “老实告诉你,柳大河是我大哥,他已经死了!你要是再四处乱打听、乱说话,有你好看!”原来这人是柳大树,放了一通狠话,领着人走了。   陈十六满头雾水,完全不明白柳大树闹得哪一出。   不过,他不敢再一个人乱走,万一又跳出个人将他套了麻袋一顿打,那可亏大了。想到这里,他立刻离开大柳树村,去了渡口。   在饭铺子里没找到穆清彦。   “你们二哥呢?”陈十六要了碗茶水,边喝边问。   穆文轻哼,朝旁边的客栈一指。   “跟闻寂雪在一起?他们关系也太好了吧。”陈十六说着,回忆起那两人相处时的场景,眉头紧了又紧,低声念叨:“这闻寂雪,没安好心啊。”   等他去客栈后面的院子找人,一眼就见那两人站在桌案后,身影相叠,姿态亲密,共执一笔,有说有笑的。   陈十六很想大喊一声,但考虑到闻寂雪会报复,只敢咳嗽几声:“穆兄!”   闻寂雪扫来一眼,陈十六顿觉脊背发凉。   穆清彦却是松了口气,学画画什么的,不是个轻易的活儿。尤其是在闻寂雪的对照下,总觉得自己太笨了,哪怕他也清楚,对方苦练多年,他是不可能一朝促成的。   “穆兄,我去了大柳树村。”陈十六将打听的事说了,着重点明柳大树的异常举动。   穆清彦想了想,猜到几分:“估计柳家都不想有人继续质疑柳大河的死。柳大河十六岁就去了金家当差,吃穿都是主家管,一月一两银子,年节打赏,几年下来估计攒了不少积蓄。柳大河一死,这些东西都是柳家的。甚至金家那边知晓了消息,可能还会赏点儿丧葬银子。   照你说的,柳大河跟家里已经生分,家里为了留住他,费心费力,如今这样的结果,对柳家来说不是很好?”   陈十六张了张嘴,叹口气:“这柳大河也太可怜了,家里人这么冷心。虽说不是亲生的,也自小养到大,据说还那么孝顺。”   孝顺?一开始是孝顺,后来寒了心,就未必了。   穆清彦很怀疑柳大河的死。 第101章 放弃   小柳树村和大柳树村相距不远,只是人口少一些,原本也是一个村子分出来的。   最后一抹天光隐没,村里家家户户亮起昏黄的灯光。   何家在村里算是日子过的较好那一类,又是四世同堂,村里提起来羡慕的有,嫉妒的有,也有撇嘴不屑的。之所以何家令村民感官如此复杂,全因何家的“发家史”不那么好听。   何老汉有一儿一女,当年穷的叮当响,但他老妻容貌好,生的女儿也好看,何老汉挑了个县城里开油铺子的老鳏夫做女婿。老女婿都快赶上何老汉的年纪了,但家底儿殷实,给了十六两白花花的银子做聘金,还不算其他聘礼,又是大红喜轿吹吹打打极为热闹的迎亲,给足了何家面子。   如此来,儿子何顺娶了妻,置办了好几亩地,又有县城里姐姐姐夫拉拔,日子过得着实不错。   如今何顺的儿女们也长大了,他一共两儿两女,得益于自家的风水,女儿容貌在村里都是拔尖儿的。一早何老汉就有计较,孙女儿们的亲事都是他亲自把关,寻常人入不得他的眼。   嫁到柳家的,是何家小女儿,何小蓉。   柳家一开始没在何家择亲的范围内。何小蓉年芳十六,身段窈窕,肤色白净,如同出水的芙蓉花,笑容亲切,干活儿又利落。自从何家大姑娘出嫁,家里内外基本都是何小蓉操持,谁见了不夸赞?   但去何家的提亲的还真没有。   倒不是别的,村里都知道何家眼光高,瞧不上一般人。当初何家大姑娘何小芙到了说亲的年纪,好些人家去求娶,虽说村里人,但都家底儿殷实,聘金拿个八两、十两,也不是不行,但何家全都拒绝了。   两年前,何小芙出嫁,嫁的是邻县某个镇上的大户,还是做少奶奶。看着是件好亲事,可实际上是那位少爷得了重病,要冲喜。冲喜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没冲好……何小芙的运气就不好,嫁过去的第三天,那少爷就死了。在去年那少爷的忌日,何小芙悄没生息的就吊死了。   不管对外说得再天花烂坠,老百姓又不蠢笨,内里门道哪里看不出来。   何家答应那家求亲,就是看重聘金给的丰厚,足足五十两!   这个天价,在何小芙死后,人们提起来都说是买命钱。   有这种例子在前,便是何小蓉再好,谁家会去自讨没趣?   陈十六这次来小柳树村,为防意外,特地带上何川和神断局一个跑腿搜集消息的伙计。这小伙计人机灵,嘴巴又甜,在村里跑了一圈儿,就把何家的消息摸了个七七八八。   “这何家,卖女儿发家啊。”陈十六咂摸着嘴,片刻后又有些沉默。   实际上,类似的事到处都是,不过是何家更加赤裸。好比那家世家大族之间的联姻,考虑的也从来不是两家儿女相合,而是两家联姻能从中得到什么利益。   “那他们家怎么跟柳家结亲?”柳家可不符合何家的择婿标准。   “我听说,一开始何家请媒人在县城里寻摸,想把何小蓉嫁到县城里去。他家只要聘金给得足,才不管女婿多大年纪,什么人品,所以这亲事好寻的很。我们那条大街上有个成衣铺,少爷应该知道吧,他家小儿子是个赖疤头,人又是个傻子,都三十多了,一直找不到媳妇。他家大儿媳妇估计不愿养他一辈子,对媒人说愿意拿二十两银子给他娶亲,家里屋子分他两间。   这可和何小芙那事儿不一样,我怀疑那件事儿何家心里清楚着呢,知道过去就是守活寡,甚至可能被逼着陪葬,但他家贪银子,女儿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再说了,两边儿离得远啊,出事儿了只把耳朵一缩,装不知道就行。   听说、我只是听说啊,就何家邻居小子说的,成衣铺那边请了媒婆登门,当天夜里何小蓉就在院子上吊。何家院子里有棵枣树,农家土院墙并不高,这小子半夜起来撒尿,不经意瞟了一眼,险些没吓疯了。那天夜里不大亮,黑漆漆的树底下吊着个穿白衣裳的人,晃晃悠悠的,啧,光想想就吓死人。要不是他叫了一嗓子,估计那天夜里何小蓉就死了。”   陈十六不仅搓了搓胳膊,的确很渗人的:“然后呢?”   “后来何家就跟柳家结亲了,柳家给的聘金也不低,十二两。不过,柳家要求何小蓉嫁过来必须留在村里侍奉二老。”   陈十六皱眉:“这么看的话,算是阴差阳错成就了一门好亲事才对。”   何小蓉在何家眼里,只是可以获取银两的货品,只重聘金的亲事,男方肯定会有各种问题。如今嫁给柳大河,可以算得上时来运转了。柳大河容貌生的好,又在府城金家当差,颇有积蓄,两人郎才女貌,小日子应该过得十分红火才对。   现实却是,新婚第二日,柳大河投水寻死,七日后,何小蓉步了后尘。   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陈十六心里有一股别扭,不知该怎么形容。   倒是何川提醒了他:“感觉问题就出在柳大河和何小蓉身上,只是,一般遇到这种夫妻之间的矛盾冲突,尤其是跳水寻死什么,应该是女人才对。”   “对!就是这里不对劲!”陈十六双掌一击:“就算两人发生了大矛盾,柳大河可以一走了之啊,怎么会去投河?听说他水性特别好,这样的人,就算跳进河里也很淹死吧?”   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哪怕一开始控制着不凫水,但危机来临意识含糊,人会本能的求生,通过他自己自小娴熟的凫水能力,完全能够得救。   疑点找到了,或者说,这是一开始就存在的疑点,偏生想到证据却不那么容易。   陈十六卡住了,连续跑了好几天,依旧毫无进展。   这天晚上,陈十六没回城,天都黑透了才来到饭铺子。   “穆兄在呀,我还没吃饭,有什么吃的?”陈十六浑身上下没有精神,怏怏的趴在桌子上。   穆清彦一时嘴馋,准备炸腌鱼,闻寂雪提议多弄两个菜,说什么今夜月色正好,可以赏月。嗯……的确,今晚的月色不错,尽管不是满月,清冷的光辉却将整个渡口照的十分清晰。   夏天的夜晚,坐在水边吹着风,有吃有喝又有得聊,着实是件享受事。   当然,水边上蚊虫多,那么些树木草丛,不预防可不行。穆文穆武做习惯了,抓着艾草点燃,拿烟将铺子周围都熏了一遍。艾草离得近了有些冲,但这东西对付蚊虫十分有效。   “先吃碗炒饭垫垫。”剩的米饭不多,加上些配料,炒了一份花式炒饭,分出三小碗,给陈十六三人一人一份。   何川见了忙道:“我等会儿再吃,这炒饭给少爷,反正这一点儿也吃不饱。”   另一个叫小钱的伙计自然也是推让。   “吃吧,一会儿还有。”穆清彦没管他们,一面在小锅里炸鱼,一面开始炒菜。   菜准备的差不多,闻寂雪拎着酒坛子过来。   看到陈十六,闻寂雪似笑非笑:“陈少爷,案子还没查完?”   “……还差一点儿。”面对嫌弃,陈十六已经习以为常,只管转开眼当没看见。   穆清彦又煮了面,何川和小钱一人捞了一大碗,又有一盘子肉末茄子,一盘青椒肉丝,十分默契的挪到另外的桌子去吃。   陈十六有了一小碗炒饭垫底,这才觉得好受多了,见了闻寂雪带来的酒,忽视对方的脸色,主动接任了斟酒的活儿。这酒坛子一打开,酒香便传了出来,淡雅悠远,十分醉人,酒色如琥珀,倒在白玉般的杯中潋滟生波。   “好酒啊!”陈十六迫不及待的品尝,惊讶道:“有竹香,这是松苓酒?这酒可难得,产量少,大多还送到宫里去了。”   穆清彦闻着别致的酒香,浅酌慢饮。   悠闲了一会儿,陈十六叹口气。   没办法,他心里挂着事儿,来找穆清彦就是想讨教个方法。   穆清彦道:“你认为柳大河没死,不一定非得证明,毕竟没人委托你去查。”   “可是……”   “你觉得现在这样不好吗?若那两人没死的话。”穆清彦一开始就不热衷这件案子,一是没有人委托,二来是猜测到人是诈死。又了解了两家的情况,便没心思去管。   “这……”陈十六挠挠头,长叹一气:“我就是想知道答案。那、就这么不管了?”   连喝了好几杯,陈十六最终决定放弃。   倒不是他怕耗时长,而是担心真的找出证明发现那两人是诈死,岂不是办了坏事?不论是刘家还是何家,那都不是好相与的。算了,反正心里有数了。   陈十六酒量一般,一通喝下来人都晕了,何川搀着他去客栈睡觉。临走时,他想起一件事:“穆兄,那尸体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掘了谁家坟吧?”   穆清彦摆摆手,何川就把人带走了。   都决定不管了,就彻底不管好了。 第102章 府城行   闻寂雪拎的一坛子酒有两斤,穆清彦喝得慢,尽管有心控制,到底是超量了。最后喝了几杯来着?五杯?七杯?反正意识到不能继续喝的时候,视线都模糊了,脑子也晕乎乎的,感觉却不赖。   都说一醉解千愁,是因为刚喝醉的时候人飘飘然然,真正痛苦的是宿醉。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到的是窗户上的青涩窗纱,日光透进来,令他不适的拿手遮眼。揉了揉不舒服的额头,坐起身,掀开薄纱被下床。   衣服?!   他的动作顿住,在他身子底下居然压着一件外袍,标志的红色昭示了主人的身份。   所以,昨晚他到底喝得多醉?   “醒了?”闻寂雪从外面进来,今天没穿红衣,反倒穿了一身雪白的袍子,那张脸依旧俊美的令人不敢直视。他将床上的红色外袍拿起来,看着什么都没说,但嘴角那抹无时无刻不在的笑,令穆清彦心里挠痒痒似的,却又不敢真的去问昨夜的后续。   算了,还是不问了,闻寂雪摆明是在钓鱼。   思及此,不禁笑了笑,那点儿尴尬窘迫也随之消失。   闻寂雪突然说道:“你大姐来了,找你。”   “我大姐?”穆清彦一听,连忙站起来:“什么时间了?”   “辰时半。外面有洗脸水,你不用慌,她在铺子看着新房的进度。”闻寂雪说完出去了。   穆清彦重新换了一身衣裳,洗漱之后,简单吃了早饭,去饭铺子寻穆婉。   “大姐,今天怎么过来了?”最近穆婉忙着呢,没事不会来。   穆婉先是打量他一眼,拉他到铺子里坐:“听小文说你昨晚喝醉了?酒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无缘无故的,喝那么多做什么,酒大伤身!头疼不疼?”   说话间,隔壁客栈跑来个伙计,在桌上放下一碗酸味扑鼻的解酒汤。   “穆掌柜,这是东家让送来的,让穆掌柜趁热喝。”   穆婉见过闻寂雪,印象十分深刻,想不到看上去高不可攀的人物居然这般细心。面上神色和缓了些,嘴里说道:“你交的这个朋友倒是不错。”转而又是语气一冷:“但是酒还是要少喝!你自小身体比常人弱,如今好不容易养得强些,怎么能去喝酒?”   “大姐放心,没多喝。昨晚就是闻着酒香,尝了一点儿,我的酒量太浅了。”穆清彦只得撒谎,尽管安抚她的情绪。   穆婉对家里人唠叨惯了,如今就她和穆绣在家,好不容易逮到次机会,真要她一直说下去,吃完中饭都未必说得完。   穆婉又叮嘱了两遍,这才说起正事。   “如今我们家的大事就是大哥的亲事,这你知道。迎亲的日子虽没定,但两家都有默契,大致就在今年十月份,那么聘礼就得九月里送去。家里刚盖了房,银钱上有些紧张,所以来找你借一些。”   “大姐……”   “你先听我说。”穆婉制止了他,正色道:“我知道二弟不把银钱放在眼里,若是以前都好说,可现在娶亲的事儿不一样。大哥娶了亲,就有了小家,牙齿舌头还会打架呢,银钱上务必得分得清楚,省得到时候伤了感情。不止是大哥,往后小文小武娶亲,这些事情都得算清楚,不过,那时候就得新嫂子管了。”   见她心里都想清楚了,穆清彦也没什么异议。   “大姐要多少?”   “我们商定了聘金是二十两,这个数目虽不高,但也不算垫底。也没法子,按照我们家来说,这是很高的聘金了。聘金不必愁,大哥说到了日子就有了,其他的聘礼,例如茶饼酒果之类的,我在县城就能办了,也花费不了多少,唯有一样得劳烦你。”   “大姐你说。”   “首饰!下聘的时候,若是没几件首饰怎么成?寻常农户也有两件银首饰呢。我打算,给弄几件金首饰,成对儿的金钏、耳环、坠子什么的,都是轻巧东西,别的就算了。这个钱二弟你垫上。另外,劳烦二弟你跑一趟府城,听说府城那边金家的大银楼出了新花样,这个只怕得提前订。用金家的首饰,看着更体面。”   “这也是大哥的意思?”实话说,穆婉这么大手笔的准备聘礼,挺让穆清彦惊讶的。   “大哥同意了。”这表明,在最初穆林是不赞同的。   原因可以想象,穆林的钱都拿去盖房了,一时手头紧张。更何况,金首饰不是银首饰,几乎能翻十倍的价格,对于穆家来说是很大一笔数目。   若是在别的地方花钱,穆林不会太在意,穆婉会计较。但这次娶亲不一样,穆婉很亢奋,本身就力求做到最好。而穆林跟青娥结亲,外面不少人说穆林攀了葛家权势,娶人家小姐的丫鬟等等,穆婉听了着实生气的很。   穆清彦问:“县城里没有金家的银楼?”   “当然有,若是要直接买县城的款式,县城里就有,但要预定新款式,得去府城。”穆婉都打听清楚了。   “行,正好我这些天没事。我还没去过府城呢。”转而问道:“大姐要不要去?一起去逛逛。”   穆婉顿了顿,摆手:“我就不去了,家里一摊子事儿呢。”   “大哥呢?他不去亲自挑一挑?”这就好比前世成亲买钻戒,作为新郎总要挑选款式吧。   “大哥没空,他跟着那位卢县尉,整日忙着呢。”   “忙什么?县城里没什么案子吧。”   “大案子是没有,小事情可不少。再说,这位卢县尉是新来的,要了解凤临县的情况,组了个班子,到各个村镇巡视去了。这一巡,没个十天半个月,别想回来。”   穆婉难得来一回,穆清彦留她吃饭,亲手做了一桌菜,姐弟四个边吃边聊。   “二弟的手艺可真好。”穆婉吃着菜,整个人都畅快了,每每想起二弟做菜的天赋,都做梦似的。   “我蒸了一笼荷花饼,一会儿大姐给绣儿带回去。”穆清彦说着,奇怪的问:“大姐怎么不把绣儿一块带来?也没多远。”   “本来打算说完事就回去的,刚好小梅找她玩,我就把她留在家了。”穆婉提到小梅,不免想到余桃花,口气淡淡的说道:“前些时候二弟出了门,没遇上,余家姑娘过门了。我跟在村里也打过照面,倒也没什么,就是有些别扭。她这后娘当的挺好,小梅姊妹两个身上干干净净不说,还给做新衣裳新鞋子,哪怕是做戏,也是用了心的。”   穆清彦对这些不感兴趣,也就是听一听。   穆武只顾得吃东西,倒是穆文一会儿问这,一会儿问那儿,人没在青山村,却把村里发生的大小事都给打听了个遍。   两天后,穆清彦启程去府城,同行的有闻寂雪和高天。   陈十六也来了渡口,但并不是跟他们同行,而是送齐南风和方婳搭船。   “方婳的情绪稳定多了,尽管很多时候还糊涂着,但大夫说她待在安全稳定的环境里,有信任的人陪伴,加上药物治疗,有五六成几率痊愈。她总跟齐南风念叨着小乞丐,我帮他们打听到当初那个商人搭的船,又找人描了一张画像,他们决定去找找。”   陈十六知道他们要去府城,想了想,将穆清彦拉到一边。   “穆兄,你跟闻寂雪……”话到嘴边,陈十六不知怎么说下去。   “嗯?”穆清彦一开始的确没明白他的未尽之意,但观察了他的神色,尤其是他那眼神总在自己和闻寂雪身上来回扫动,霎时了然。“放心吧。”   陈十六看着他登车,满心疑惑。   放心?放什么心?   从县城去府城,马车得走两个时辰。   这趟出行,去银楼预定首饰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打算逛一逛府城。   他们一大早出发,正中午时入城。   天气实在炎热,他们选了家气派的大酒楼,要了雅间,点了菜。当然,最享受的则是这酒楼里可以用冰盆,穆清彦立刻要了两盆,分置在雅间角落里,又有侍者打扇,丝丝缕缕的凉气飘散,果然十分舒适。   两人点的素菜居多,又有冰盘。   所谓的冰盘,就是在盘子里铺上一层冰,上面是凉菜,如拌黄瓜、凉皮儿之类,有冰加持,效果可想而知。这时候盛夏的冰是很贵的,点冰盘吃菜是其一,主要还是吃冰。   到底是打府城,这等奢侈的用冰法,凤临县是很难见到的。   若非穆清彦有异能在身,依着他弱于常人的体质,这一顿饭享受下来,绝对会大病一场。   即便如此,闻寂雪也不敢让他直接吃冰,凉菜吃了一半就观察他的脸色,确认没事才罢手。一面吃,一面还在心里琢磨着府城周边可玩的地方。既然出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 第103章 偷窥   结束午饭,两人去寻住宿的客栈。   寻了好几家,终于找到一家合心的。府城果然非同一般,各色客栈极多,只是受到酒楼用冰的启发,他们决定找一家可以用冰盆的客栈。最终寻到的这一家,颇有特色,除了集中的房间,还有可以往外租的小院儿。   两人租了一个小院子,洗漱修整一番,便去金家银楼。   宝来银楼,三开间,雕花大门,高顶飞檐,共有三层,富丽气派,只要走在这条大街上,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家银楼。   当踏入银楼,迎面便有丝丝凉意,看来在银楼内也准备了冰盆。   “两位公子里边儿请,需要点儿什么?”银楼伙计上来招待。   “听说你们这边出了一些新样式的首饰。”穆清彦道出来意。   伙计脸上笑容亲切,引着他们到一侧落座:“二位公子稍等。”   银楼很大,不仅有金银首饰,也包括一些器皿,用不同的柜台展示着。店内安置有不少桌椅,供给客人歇息,又有茶水招待,十分周到。   稍时,伙计举着个托盘过来,身边还跟着一人。托盘放在桌上,里面各式金首饰整齐摆放,花样颇为精巧别致。   穆清彦对这种东西也没什么兴趣,只听着介绍,定了一对镯子、一对耳坠、一对金簪子。分量上并不重,但因是新样式,又是宝成银楼出的,自然要贵一点,一共二十八两银子。   “多久能取?”   “三天后便可来取。”   等着开了凭据,交了定金,头上哐啷一声大响,惊得店内众人纷纷变色。   掌柜的忙笑着安抚客人:“诸位客人不必担忧,想来是哪个伙计毛手毛脚弄翻了东西……”   可惜掌柜这番话是白说了,他还没说完,一个男人的怒吼就传了出来,令掌柜的笑容僵在脸上。   掌柜显然知道那人身份,皱皱眉,交代伙计看好柜台,自己上楼去。   银楼一共三层,越往上走,东西自然越好。   掌柜的楼梯刚走一半,一个缃色长衫的年轻男子满脸怒气的从上面下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一行人将楼梯踩的咚咚响。掌柜的忙侧身避让,头略低,喊了一声:“杭二爷。”   “哼!”金立杭没给他好脸色,甩身就走。   掌柜的也不在意,继续去了楼上。   底下的客人们免不了低声议论,穆清彦听了一会儿,了解了大致情况。   金家家大业大,人口众多,金家老爷颇有手段,积威已深,族里内外都不敢轻易挑衅。然而这两年不同,金老爷年纪大了,心力不济,时不时的病体缠身,不得不将手里的部分权利下放。   金家本家有八房,且不算叔伯兄弟,单单正年轻的小一辈也不是个小数字。另则,金老爷妻妾众多,儿女也多,其子不论嫡庶有七个,其中两个尚且年幼可以不算,长子三十,五子二十二,都已成家。   当金老爷病倒,无疑传递出一个信号:家主的选拔开始了!   金家子弟到了年纪都能得个差事,但差事高低有很大差别,作为金老爷的儿子,最想参与的当然是府城总银楼的管理。   刚刚金立杭之所以发怒,乃是因没能被安排在总银楼,家里越过他,把三弟推到了这个位置。凭什么呢?论排序,他为长,论嫡庶,他是嫡,哪一点不比老三强?   常言说嫡庶有别,但事事无绝对。   “金家……”穆清彦寻思了一下,接着就不再理会。   闻寂雪更不会管这种家族内斗。   两人坐车去城外,城外有座古刹,坐落在青山绿水之中,景色清幽。在古刹旁有断崖飞瀑,长桥凉亭,这样热的的天气,倒是想消暑的好去处。   “那庙里的素斋也是一绝,可以去尝尝。”闻寂雪早做了打听,三四天里的时间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穆清彦自然没异议。   到了山水之地,比城里要凉爽的多,甚至在绿荫遮蔽的水边,瀑布激起水雾扑在人身上,渐渐竟会产生寒意。两人逛了景色,当晚宿在庙里,品尝了一桌素斋,可以说不虚此行。   晚饭后,两人出去散步,踏上溪水上的折桥。   月色极好,山色极静,水流无声,人影成双。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不愿打破这美好的静谧。   良久,穆清彦转头去看身侧的人,见他不知想着什么,月光笼罩着他的脸,朦朦胧胧的不真切。   “你是哪里人?”穆清彦突然问道。在以前,因着种种考量,他避免去探究这些,可如今两人越走越近,也是心思潮涌,他突然间就想更了解他。   闻寂雪略低下头,笑道:“祖籍在南边,但我们家近几代都定居京城。以前也是个大家族,嫡支六房,旁支三十二房,其他小枝叶以及附庸不知凡几,但是……顷刻间,便是灰飞烟灭,如今只剩我一个了。”   穆清彦心头一沉。   那样一个大的家族,什么样的灾祸会将其瞬间倾覆?哪怕天灾也不会那么巧合的灭尽所有人,唯有、皇权!然而即便是皇权,又有什么样儿的罪名令偌大家族被屠戮殆尽?谋反?!   闻寂雪看着他,抬手揉揉他的发顶:“都过去了。”   “再去前面看看。”穆清彦率先迈步。   方才那番话太过沉重,空洞的言语安慰无济于事,也不是闻寂雪需要的。再者,他之所沉默,是明白闻寂雪想委托他做什么,他却不敢答应。不是惧怕皇权,而是的确超出了他的能力,他没办法做到。   再者,查出真相又如何?当政的依旧是灭他满门的那一位。   穆清彦有些后悔,他提了个错误的话题。   这道折桥在白天的时候逛过,再往前走就能看见瀑布。白天的时候还好,到了晚上没有灯火照明,古树又多,哪怕月光都被挡在外面,看上去好似水墨画,有树的地方一团黑,有水的地方一片白。   当瀑布的水声传来,一起传入耳中的,似乎还有别的声响。   “有人?”穆清彦停下脚步,侧耳仔细听了听,夹杂在水声里的的确有人声,是男人的声音,除此外,还有断断续续的喘息,似压抑痛苦,又似愉悦难耐。   尽管一开始没明白,可很快就反应过来。   穆清彦毕竟不是个十五岁少年郎,前世见惯了声色犬马,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暧昧的声音代表着什么意思能不清楚吗?但他还是受到了冲击,只因为那是两个男人!   连穆清彦都听见了,更别提闻寂雪了。   “在凉亭里。”闻寂雪从身后靠了上来,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声音就贴在他的耳边。   大多人的耳朵都是敏感部位,尤其是当别人贴着耳朵说话的时候,温热的呼吸、震动耳膜的嗓音,对人的刺激非常大,穆清彦就不可抑制的起了鸡皮疙瘩,半边身子一阵酥麻。   穆清彦扭头想摆脱控制,耳朵却不可避免的擦过对方的嘴唇,惹来一阵低笑。   这完全是犯规!   穆清彦不照镜子也知道,这会儿自己的脸肯定红了。   真不能怪他定力太差,只能怪美人杀伤力太强。   这一点从第一次见面他就清楚。   他们站的这个位置,刚好有溪边歪斜生出的古树遮挡视线,折桥在这一处是个转折,转过去,凉亭便进入眼中。   照穆清彦的主意,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他拍拍闻寂雪的手,示意他离开。   谁知闻寂雪却带着朝前走了几步,依稀能看到半个凉亭。   凉亭半明半暗,里头人的脸看不清楚,但轮廓动作却分外清晰。其中一人被压在石桌上,另一人覆身而上,折腾的动静颇大,但大部分声响都被瀑布掩盖。   穆清彦隐隐绰绰听见两人在说话,但到底说了什么,并不明白。   闻寂雪再次贴着他的耳朵,同时抬手朝凉亭一指:“柳大河。”   穆清彦一愣,下意识的运转异能聚集于双目,再看凉亭中二人,能将二人容貌看到四五分。那个被压的男子衣裳凌乱,露出矫健结实的身体,眉目英挺,的确和柳大河外形描述相似。而另一个男子显得瘦弱些,眉目更精致,但抓着柳大河的手却分外有力。   闻寂雪突然伸手遮住他的眼睛:“有什么好看的。”   穆清彦顿时气笑了,也不知是谁要来偷窥的!   闻寂雪将他往怀里一搂,身若鬼魅,悄无声息便消失在折桥上。   回到庙里厢房,闻寂雪不以为意的说道:“那是主仆两个,这种事在大家族里常见,没什么好奇怪的。”   当然,有一点不一样,有钱公子的确会跟身边俊俏仆人有暧昧,但通常都会选择十四五六的小厮书童,柳大河这个年纪,有点儿大了。   穆清彦对此也没什么看法,只不过,若那人真是柳大河,那诈死的新娘呢? 第104章 进入金家   山中的早晨格外清新。   昨夜意外的遭遇并不能成为穆清彦的困扰,一夜好眠,又吃了一顿庙里的素斋,接着就按照闻寂雪早先的安排,前往下一处。   这回两人去登山,爬到顶峰,可以远眺府城。   从山上下来已经是下午,两人在山顶吃的午饭,并非是干粮,而是尝试了江湖人士的风餐露宿。闻寂雪抓了只兔子,两人架火烤着吃,但味道实在不好。这是临时起意,没油没盐,没任何调料,肉虽然烤的娇嫩,可很难下口。   回到城里,穆清彦打算先吃点儿东西,又觉得应该先洗澡。   闻寂雪看他纠结的眉头,笑道:“想吃什么?我去。”   “凉面吧。”爬山很消耗体力,且出了一身汗,非常的热,身上又黏腻。他没刻意用异能降温,偶尔运动出汗,累虽累,却会很畅快。   客栈是早先就定好了,高天一直留在这里。但是没想到,回到租住的小院儿,首先看到的不是高天,而是陈十六!   “穆兄,有生意!”陈十六憋不住话,一见到人就立刻把事情说了。   原来是今天早上有人去神断局下委托,指名要穆清彦来查,单单定金就给了一百两银子。这个财大气粗的委托者不是别人,竟然就是金家掌权者,金老爷金成!   当然,去县城的是金成心腹,黎叔。   “金家?”穆清彦也不是那么意外。   “是啊,现在都有人慕名来找我们查案了,这样的委托不能不接啊。”正因如此,陈十六立刻跑到府城找他。   “都没问我,你就接了?”穆清彦还不清楚究竟查什么呢。   陈十六连忙解释:“怎么会,我就是来跟穆兄说一说,接不接穆兄决定。金老爷一共有七个儿子,他最重视的是嫡长子,金立业。金立业在入夏的时候病了,一开始都没在意,因为金立业苦夏,一入夏就精神不好,大大小小得病两场,金家都习惯了。谁知这回病的时间长,拖拖拉拉到现在也没好,且整个人模样大变,已经下不了床了。金家请了好些大夫医治,直至半月前请到一位前御医,这才发现金立业真正的病因,是中毒,长期慢性的砒霜中毒。那位前御医说了,发现的太晚,他无能为力,等于说,金立业现今只是等死了。”   “查这件事?”   “对。金老爷怀疑就是金家某个人做的,如果穆兄需要的话,可以进入金家,只是金老爷不希望这件事张扬开来。”   这时闻寂雪从院外进来,身后跟着个小伙计,大大的木托盘里摆了两盘清淡菜色,还有两碗凉面。   闻寂雪扫了陈十六一眼,嘴角扯出一个冷笑。   陈十六也干笑两声:“那个,穆兄还没吃饭啊?那你们慢慢吃,我出去转转。”   说完就快速的溜了。   客栈送来洗澡水,穆清彦先去洗澡,头发顺带也洗了。古人就这点不好,男人也留着一头长发,每回洗个头要擦半天。   穆清彦实在饿了,只擦个半干就不管了,先吃饭。   闻寂雪站到他身后,拿了干布巾给他一点一点的擦拭,嘴上问道:“金家的事要接吗?”   穆清彦知道,闻寂雪这是不高兴计划被打断,不过……   “接。等查完了,你说去哪儿玩都行。”穆清彦说着忍不住笑,虽说的确有安抚的意思,但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还是对闻寂雪说的,感觉格外不同。   闻寂雪动作一停:“当真?我说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嗯。”穆清彦点头。   闻寂雪脸上恢复了笑:“好。”   天色擦黑,穆清彦和陈十六去了金家,闻寂雪和高天依旧留在客栈。这是穆清彦的主意,金家内部如何尚未可知,他觉得低调一点比较好。   金家的宅子很大,屋檐下一溜溜整齐的大花灯,训练有素的丫鬟仆人来来去去,除了脚步声外,没有丁点儿杂乱。肃穆、安静,夜色的渲染下,还有一种压抑、窒闷。   穆清彦是头一回进这样的大宅子,难免多看几眼。   倒是陈十六扫一眼便兴致缺缺。   金成是掌权人,住的是正堂大院儿,旁边一道院子是金家太太住的。再有一些小院子、厢房之类,分给那些姨娘丫头们住。姨娘里头,但凡叫得上名号的,都是生育有功,金成很看重开枝散叶、子孙绵延,否则便是再好的颜色,在他这儿也就几月光景。   “二位请进,老爷等着呢。”黎叔在正院门口迎候。   “有劳。”穆清彦点点头。   黎叔将二人引到书房,通禀了一声,这才推门。   穆清彦进去看就看见一个老者坐在扶手椅里,他的体态微胖,尽管努力挺直脊背,但从他不大舒适的脸色来看,这一点耗费了他很大力气。或许生意人都讲究和气生财的缘故,金成看上去并不严厉,而是颇为和气。   “这位就是穆公子?果然少年英才,闻名不如见面。”金成请二人落座。   “金老爷过誉。”   金成笑笑,压着身体的不适,说道:“我委托你们的事都说清楚了,我希望你们可以住在这里,观察每一个人,我要知道究竟是谁在下毒。不管是谁,我一定要知道!”   “老爷。”黎叔忙上前拍了拍背,端了茶给他:“剩下的我替老爷说吧。”   金成点了点头,掏出帕子擦拭嘴角,看也没看就压在掌心里。   穆清彦眼睛很利,况且书房内灯光明亮,所以手帕子上那团红色血迹他看得分明。   黎叔道:“老爷想要找出这个人,但不希望家里因此而乱,所以给二位准备了身份。你们是凤临县人,金家的人应该都不认识你们,只要不说漏嘴,不会有人发现。”   对外,金成会说他们是早年的故交之子,途径这里前来拜会,暂住几日。为此,穆清彦和陈十六还弄了个化名,一个叫张文思,一个叫张文允。   当下里,黎叔叫来管家,介绍了两人,命其好生招待,不可怠慢。   “黎爷您放心。”管家恭敬领命,带着两人去客房。   大家子看着规矩严格,但上上下下百来双眼睛盯着,丁点儿风吹草动就瞒不住人。好比穆清彦两人,从正堂去客房的一路上,可没少遇着下人,都是各房派出来打探消息的。   陈十六是个促狭的,他分明看出来了,却装作不懂,把一个捧果子的丫鬟叫住:“这香瓜不错,你是厨房的丫鬟么?这一盘儿先给我吧。”   “呃,好、好啊。”丫鬟端着果子本就是葛幌子,见对方要,当然立刻就给了。唯恐一会儿又会问什么,不敢多呆就走了。   管家也是心知肚明,但只能打圆场:“这香瓜是今儿才买的,新鲜着呢,允公子若是喜欢,明天再让厨房送来。”   “那就多谢管家了。”陈十六毫不客气的领了。   穆清彦当晚什么也没做,明天才是真正接触金家众人的时候。   陈十六则不同,这还是第一回 查案吃住的这么舒适,又扮着角色,令他莫名的兴奋。   次日一早,两人洗漱过,按规矩先去见金成和金太太,问安。   金成那边说刚吃了药,精神不好,就不见了。   金太太这头得了嘱咐,见了他们。   厅里隔着珠帘,金太太端坐在上,两侧摆着几张椅子,端坐着身姿各异的妇人,应该是金家的几位少奶奶。在金太太身侧环伺的除了丫鬟,还有几个曼妙身影,是金家的姑娘们。   至于珠帘这边,穆清彦两个进来时已有人。   为首一人瞧着面熟,在金家银楼见过。   只听金太太笑着介绍:“这是我二儿子,立杭。不大成器,倒是对城里各处都熟,贤侄若要去哪里逛逛,不必外道,只管找他就是。”   金立杭面上带笑,一派和煦:“二位张兄,有礼。”   “杭二爷有礼。”穆清彦和陈十六忙回礼。   金太太笑道:“什么‘张兄弟、杭二爷’,如此外道,两家故交,虽近年不大走动,交情还在。你们相差不了几岁,兄弟相称岂不亲近。”   金立杭立马改口:“我年长,托大,叫二位名字吧。”   “金二哥。”穆清彦觉察到金太太格外的热情,再思及金家现状,倒也理解。   金太太接着介绍,脸上虽然还是笑着,但眼睛里可没半点笑意:“这是老三,立安。他在兄弟里头最出息,如今暂管着总银楼的生意。”   金立安二十五,气质文雅,给人的第一印象颇佳。   “你们唤我‘金三哥’便好。我待在家里的时候不多,若有事,只管去银楼寻我。”金立安这番话很像是应和金太太,细思下,耐人寻味。   “老四呢?”金太太突然挑眉。   其中一个年轻妇人站了起来,低垂着头回道:“四爷昨日去会朋友,没有回来。”   金太太压下双眉:“你也管管他,别让他脱缰的野马似的乱跑!”   倒是剩下最后一人主动起身,自我介绍:“我是金家老五,金立林。”   穆清彦眼神微变。   这是前夜凉亭里的那个人! 第105章 金立业   金家几兄弟对穆清彦和陈十六都表达出了热情亲近之意,话音往来,都是在打探两人家世来历。对于这些,穆清彦退居幕后,把一切交给陈十六应付。   在伪装的身份里,陈十六为兄长,再者,陈十六到底是世家大族出身,应付这点事情还是很容易的。最重要的是,他对此表现的很兴奋,很投入,那是一种明知是演戏可就是没人发现的刺激感。   穆清彦觉得他有点儿太得意忘形了。   在金太太这边没待太久,出来后,穆清彦提道:“听说金大哥身体不好,我们也该去探望一下。”   金家几兄弟神色各有变化。   金立杭道:“让五弟带你们过去吧,我这边还有点事。大哥如今受不得搅扰,我们这么些人过去,又要闹得他头疼。”   金立安也说:“是啊,大哥为养病,特意挪到最东边的竹风小筑,老爷太太也说不必日日去看他,心意到了即可。再者,大哥久病,难免脾气不好,若一会儿说了不大妥当的话,念在他是病人的份儿上,莫与他计较。”   “大哥以往可是脾气最温和的。”金立林也侧面的证实了老三的话。   兄弟三个默契的做好安排,跟穆清彦两人道别,仅留下金立林。   说实话,面对金立林,穆清彦心里一直不太自在。   眼前这个人,和前天夜里那个人,有些不一样。   金立林的容貌很精致,但并不女气,身形有些瘦,个子挺高,言语很随和,看上去是个赏心悦目、没有丝毫攻击性的人。从方才金家兄弟相处来看,老二老三勉强保持面上平和,倒是老五跟兄长们关系不错,不是那么亲近,也不那么疏离。   “走吧,这个时候比较凉爽,大哥吃了药,一般会在竹林里小坐一会儿。通常这个时候他的心情不错。”金立林在前带路,讲一些关于金立业的事情。   竹风小筑原本是金家大花园的一部分,后来为了给金立业养病,金成命人将这一角圈出来做了小院儿,又重新布置一番,把金立业挪了进去。   单单从这一点便能看出金成对长子的重视和疼爱。   若是金立业没有病倒,依着这份重视,只要不是太混账,接管金家是十拿九稳的。或许正因如此,才有人不甘心的行了龌龊手段,如此一来,金家几个兄弟是最可疑的。当然,金太太,乃至几位少奶奶也是很大的嫌疑人。   竹风小筑的院门敞开着,两个妙龄丫鬟坐在廊柱下小声说话,见了来人忙起身。   “五爷。”   “大哥今天怎么样?这二位是家里的客人,老爷故交之子,刚见完太太,这会儿来看望大哥。”金立林说道。   “大爷刚吃了药,在竹林假山边上,凤姑娘陪着呢。”   凤姑娘?   穆清彦才刚见过金家的姑娘们,里头并没有这样一位“凤姑娘”。再者说,越是大家子里头规矩越多,便是兄妹相处也颇多忌讳,便是亲妹子只怕也少能这样陪着大哥的。   或许是没转正的姨娘?没得名分的丫头?   大家子专会弄出各种名堂。   金立林也没有解释的意思,领着一行人穿过鹅卵石小道,两侧竹林密密,微风吹来沙沙作响,又有池塘,树荫浓密,是避暑的好地方。那位金立业是个苦夏的,在这样的地方居住的确会很舒适。   院中有几间房舍,内有小门通往后门。   后面除了竹林,亦有繁花,一只竹制躺椅放在竹荫底下,面色苍白、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青年躺在那里,腰上搭着披风。旁边有梨花小几,茶果一应俱全,小杌子上坐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一身石榴红裙亮丽鲜活,她的肤色很白,眉目清秀,宛如初绽的豆蔻,俏生生的满是生机盎然。   这位大概就是丫鬟口中的凤姑娘。   金立业没有睡,只是睁开眼看竹叶摇动,飘落。   凤姑娘手中拿着绣绷子,正绣着一方罗帕,待走得近了,便听她嘴里清脆的话音:“……我们村里人过夏天,最好的避暑方法就是下水,我们那儿临水,不论男女,都会凫水。夏天热的难受,若是下到水里游一圈儿,一天的闷热都没了,再吃个冰镇的果子,或是喝碗沁凉的绿豆水,别提多美了。”   “姑娘家也能下水?”金立业的语速很慢,很轻。   凤姑娘脸上漾起笑,好似能得到他的回应十分高兴:“能呢,在特定的日子不论多大的女孩儿都能下水,没人会说三道四,也有人守着,很安全。”   “上巳节?”金立业立刻想到了。   “大爷反应真快,就是上巳节。”   上巳节也是春浴日,在三月三,自古都会举行“祓除衅浴”活动。说白了,就是在溪水边沐浴,除去身上污垢,慢慢衍变成为节日。只是朝代更迭,对女子的束缚越来越多,民间倒还好,上巳节有不少女子们的身影,个别地方也有自己独特的庆祝方式。   有丫鬟来禀报:“大爷,五爷来了,带了两位客人。”   金立业下意识的皱眉:“什么客人?”   “据说是故交家的子弟,昨夜老爷亲自见过的,刚才去过见太太。”丫鬟轻声解释。   金立业扭头望去,看到穆清彦和陈十六,却是疑惑:“哪个故交家的,我竟然不认识。”   “京城张家的。”丫鬟所知有限。   金立业想了想,没想起来,便有些不耐烦,干脆不想了。   “见我干什么,等我死了再来吧,现在吊唁太早。”金立业这话说得很快,紧接着就是一顿猛咳。   凤姑娘忙用帕子捂着他的嘴,将他搀扶起来,怕他被呛住。   金立业是个三十三岁的大男人,凤姑娘则不满十五,可凤姑娘搀扶他并没有任何吃力,可见他消瘦到什么程度。   这边一咳嗽,金立林就停住脚,穆清彦陈十六跟着停下来。   穆清彦注意到凤姑娘手里的帕子,雪白无暇的丝帕,随着金立业咳嗽,逐渐被血色浸染,仿佛大朵大朵的红梅在绽放。   终于咳嗽声停了,金立业双目闭合,别说用茶水漱口,便是呼吸都微弱至极。   凤姑娘在害怕,她的手颤抖的厉害,眼睛上已经蓄了泪,赶忙又用干净的帕子擦拭了,一声儿呜咽也不敢泄露出来。   金立林对着穆清彦二人摇摇头,领着他们出了竹风小筑。   “大哥是没精神见你们了,抱歉。”   “是我们冒昧了,没想到他病的这样重。”穆清彦脑子里纵是不自觉回想看到的那一幕,金立业和凤姑娘,好似哪里存在着违和感。   “我倒是没事,陪你们在城里逛逛?”金立林提议道。   陈十六突然问道:“不是说你们兄弟几个都领了差事么?怎么……”   金立林笑道:“对,除了三哥留在总银楼,我跟二哥、四哥都去了其他分楼,这次回来时为老爷的大寿。”   “哦?金世叔的大寿到了?见谅,我们先前并不知道,幸好金五哥你说了,否则我们可就失礼了。”陈十六接起话来十分的自然。   金立林从他脸上的确看不出端倪,言行举止很符合公子哥儿的做派,对京城之事也十分了解。只是……   金立林很好的尽了地主之谊,带着两人在城里转了转。   “二位喜不喜欢听戏?城里有几个不错的戏班。”   穆清彦是没兴趣的,他一贯表现的冷淡,干脆就说:“我对听戏没兴趣,天也太热了,你们去吧。”   陈十六一愣:“你不去啊?”   “你爱听戏,你跟金五哥去吧。”穆清彦摆摆手,直接回客房去了。   陈十六耸耸肩,对着金立林无奈笑道:“我弟就是这个性子。你刚才说戏班,都唱些什么戏?”   金立林思绪被打断,只能先应付着眼前这个。   穆清彦看似小歇,实则在整理金家的情况。   金立业是入夏后发病,然而考虑到慢性中毒,很可能在入夏前毒药已经被他摄入,直到入夏后,体内药物积累到一个量,这才爆发出来。砒霜这种毒药,若用作下毒,多数是从口入,但也不能排除其他接触方式。比如,若是某些东西上沾了砒霜,皮肤接触也会中毒,亦或者气化,也会被人体吸入,形成长期的慢性中毒。   现今的竹风小筑是养病后的地方,在最初,金立业另有一套院子。   金立业早已娶妻,不仅有儿有女,且妾侍丫头都不缺,曾经那座院子如今都是女眷,由大少奶奶掌控。   他一个外男,是绝对不能进去的。   隔着院墙,依旧可以回溯,但他必须摸清金立业的饮食规律,否则时隔久远,谁知道金立业的毒究竟是怎么沾上的?得跟他身边亲近的人接触才行,这个,还得劳烦黎叔帮忙。 第106章 毒源   穆清彦打定了主意,就去见黎叔。   黎叔是金成心腹,以前外头各分楼的生意都是派黎叔去巡视,比几个金家子弟还要有权利。自从金成病后,黎叔不大外出,一直守在金成身边照料着。很明显,金成妻妾众多,儿女成群,可论信任,远不如黎叔。   黎叔孤身一个,无儿无女,没有成家。   有人说金成救过黎叔的命,又或者说黎家遭难,是金成帮的忙。不论哪种说法,无疑是金成对黎叔有大恩,换来黎叔忠心耿耿,一辈子追随。   到了正院,经过下人通禀,他见到了黎叔。   “你要见我?”黎叔请他在偏厅落座,周围并没有下人。   “大少爷的事,我想你们私下肯定查过,关于毒药摄入的方式,有什么发现吗?”   黎叔早就做好了准备,见他询问,便答道:“的确,自从那位老御医确定大少爷是中了砒霜的毒,老爷就命我私下探查。每日大少爷入口之物,我都会亲自检查,最后发现,在大少爷吃的糖蒸酥酪里有砒霜。砒霜的含量很少,但这糖蒸酥酪是大少爷最喜欢吃的东西,不说每天,起码三五天要吃一回,为这个,还专程请了个擅长做酥酪的厨子回来。”   酥酪,就是类似酸奶的东西,做起来也不算太麻烦。不过在古时候,这东西是精贵吃食,又是牛奶,又是白糖,又要过滤,又要蒸煮,寻常富户便是有钱吃,也少有在自家亲自做的。   “毒是在哪一步混进去的?”穆清彦问。   “在牛奶里。”黎叔沉着眉:“为了方便,也为干净,大少爷专门在城外的庄子养了牛,每次取奶后有专人送来。送来的牛奶里就已经掺了毒。我查过送奶的人,包括在庄子里的每个人,说可疑倒是有,可查不到什么确凿证据。老爷不想打草惊蛇,所以也只是暗中盯着。”   “那,酥酪还在继续送吗?”   “对,三五天送一回,当然,大少爷不会吃。”   “大少爷知道这件事么?”   “老爷没告诉他,只说他的病很难治。”黎叔眉头依旧紧皱。   穆清彦观察着他的表情,再思忖这句话,不免有个猜想。   金成的确没告诉大儿子实情,但大儿子那般受其重视,肯定被当做继承人教养,能没点心机城府?尤其是这一诡异的生病,但凡有心,估计不难查出这个实情。   真是这样的话就麻烦了。   “大少爷生病是哪一天开始的?”   “三月中旬就有些征兆,只是当时没在意,四月初,大少爷觉得恶心,想吐,很不舒服,当时以为他是中暑,就照往年的例,熬了解暑汤,用了几天清淡饮食,他看上去好多了。但两三天后,同样的症状又出现了,我们还是用的老法子。在四月底,大少爷的症状变得严重,呕吐的秽物里有血丝,也有黄绿的苦水,人开始急速的消瘦,胃不舒服,吃不下东西,又腹泻,甚至偶尔还会四肢轻微的抽搐……   那时,我们才意识到可能不是简单的中暑,请大夫来看,大夫拿不准,觉得是胃部的毛病,开了药吃。但是没什么太大效果,大少爷越来越痛苦,脾气也开始暴躁。城里大夫请遍了,都束手无策,直至老爷急的没法子,亲自写信去京城,这才请来一位有交情的老御医。”   穆清彦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问:“大少爷最初是不是管着总银楼的生意?”   黎叔看他一眼,点头:“是,两年前老爷生了场病,岁数大了,不如年轻时健壮,这病虽好了,可身体没法儿彻底恢复。老爷就把大少爷调回总银楼,其他人没动。从四月里大少爷病了,总银楼这边就顾不上,一开始是我出面照看着,在半个月前,老爷跟大少爷谈了谈,将事情交给三少爷。”   穆清彦没去问为何越过二少爷,却委托三少爷。   他了解金家的人际关系,利益关联,只是为了圈定怀疑对象,找准调查方向。金家内部争斗,他可不愿意掺和进去。   在他看来,金家几人,没一个纯良。   之后又问了庄子的地址,每次送奶的时间,以及能接触到牛奶的人。   至于毒药来源,他没问,若是这方面有线索,金家早查出来了。   他打算先去庄子上查一查。   他的办法很简单,利用异能,揪出下毒的人,再顺藤摸瓜。   临走时,又想起一事:“截止现在为止,送来的牛奶一直有毒吗?”   黎叔一愣:“这个、自从确认有毒,大少爷也不会吃,我们就没再检查。有什么影响吗?”   当然有影响!   万一后来不再下毒,要么是对方意识到事情败露,要么是负责下毒的人被灭口了。   他接受委托查出下毒的幕后指使者,不能只告诉对方是谁,还要拿出足够的证据!毕竟这人八成是金成的至亲,没有证据,要对方怎么相信?对方花银子不是来听他信口胡说的。   看看时间,穆清彦跟分过来服侍的下人说了一声,便出去了。   一路上他用异能留心着周围,确定没有人跟踪,这才去了客栈。   闻寂雪一人坐在屋子里品茶,说是悠闲,倒不如说是无趣。   “你居然一个人出来了?”闻寂雪意外的笑问。   “我要去一趟城郊,要不要一起去?”穆清彦其实挺抱歉的,说好一起来逛逛府城,结果遇上委托。   “走吧,让高天驾车。”闻寂雪答应的很爽快。   金立业的庄子就在城外不远,位于山脚下,这一带有不少有钱人家的庄子,每逢踏春、赏秋什么的,格外热闹。   穆清彦邀请闻寂雪并非心血来潮,而是要借助对方的能力。   庄子里人不多,只有负责养牛的老汉,取奶的女仆,打扫屋子院子的老夫妻。因着调查的事不能公开,他自然不能直接上门,所以会轻功的闻寂雪就显得很重要了。   闻寂雪听了他的话,眉梢扬起,似笑非笑:“这是有求于我啊,若是用不着我,你也不来找我了?”   “当然不是。”穆清彦一脸淡然,没觉得会触怒对方:“你帮不帮?”   “我怎么可能不帮你。”闻寂雪笑道:“这一年,我都是你的,随君差遣。”   “放心,我不会客气。”   马车停在山边,高天留着看车,穆清彦和闻寂雪去了金家庄子。   有闻寂雪在,两人很容易越过院墙进去。牛棚在庄子西侧,里面是几头水牛,两头母水牛,三只小母牛,养得很精细。   身边有闻寂雪,穆清彦很放松,直接启动异能。   时间回溯到三月中旬——   三月是踏春的时节,庄子里十分热闹,不时有金家少爷姑娘们带人来踏春小住,或是邀请朋友。庄子虽属于金立业,但其他兄弟姐妹问他借用,他并没有拒绝。   穆清彦没关注庄子里往来的人,他的视线一直都盯着牛棚。   怪异的是,时间一直走到四月份,始终没有发现下毒的人。牛棚的确会有人过来,但能接触到牛奶的人十分有限。每次的牛奶都是女仆水秀亲手取,装满一只小木桶,封好盖子,立刻就会送到外门的马车上,马车一路赶往城里,送入金家厨房。   难道问题出在途中?   送牛奶的马车并不坐人,只有车夫。   若车夫真在半途停下做手脚,谁也不知道。   反正金家厨房被黎叔彻查过,肯定毒是进金家时就有的。那么,要么是中途被动了手脚,要么是在取奶的时候下毒。   水秀是个十五六岁的俏丽姑娘,估摸着金立业有这方面的嗜好,不止是身边服侍的人,便是取奶的人也要是个水灵灵的妙龄少女。大概这和用处子采茶女一样的道理吧。   穆清彦在回溯的时间里,观察了水秀半个月。这个姑娘干活儿麻利,有十分勤快,就是附近村子的人,每天早上过来专门取奶。从她的神色上看不出半点异常,他不觉得一个年轻小姑娘有这样出众的定力和心理素质,他不倾向于是水秀下毒。   难道会是车夫?   或者,是更加隐蔽的手段!   穆清彦心思一动,再一次回溯三月中旬。这一回他不再盯着牛棚,而是将视线转向厨房,水秀每天早上来到庄子,要先从厨房取木桶。   穆清彦怀疑是木桶被做过手脚!   只是,木桶要装牛奶,应该提前一天就清洗干净,晾干了。若里面有白色粉末,哪怕很少,水秀也可能会发现。   “孙大娘,做早饭呢。”水秀一来就跟人打招呼。   管庄子的老夫妻姓孙,平时主子们不来,他们就等于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虽说不如在金家的下人能时常得赏钱,但是活儿清闲,作为养老来说也是不错的差事。   孙大娘刚蒸了一笼包子,见了水秀就热情招呼:“水秀啊,快来尝尝包子,猪肉荠菜馅儿的,香着呢。”   “不啦,我吃过饭啦。”水秀连忙摆手,从架子上取了一只雕花暗漆木桶,顺手打开盖子朝内看了一眼,嘴里说道:“我得去取奶,免得耽搁了事儿。孙大娘你忙,待会儿再来跟你说话。”   “那好,你忙吧。”孙大娘目送着水秀离去,一双手不自觉的抓了抓腰间围裙,嘴唇紧抿,目光也落在那只木桶上,神色僵愣又茫然。 第107章 审问   孙大娘的异常神色可谓十分明显了。   时间倒退,回到前一夜。   偌大的庄子,只有厨房旁边的一个小院儿亮着灯,那是老夫妻住的地方。养牛的老汉就住在牛棚旁边的屋子,早早儿睡下了。这时有人打着一盏灯笼出现在厨房外面,灯笼的火光照亮了那人的脸,正是孙大娘。   孙大娘从怀里取出一串钥匙,开了厨房的门。   进去后,将灯笼放在桌上,取过桌上摆着的木桶。这只木桶十分精致,很新,更是擦拭的干干净净,反射着灯火的光晕。   孙大娘揭开桶盖,盖子内部同样很干净,但是它中间有一条微小的缝隙,不大像自然生成,因为木桶整体都刷过漆,外部完好,里面怎么会莫名出现裂缝?孙大娘又小心的取出一个纸包,纸包内是些白色粉末,她用细薄的竹篾子将粉末拨了一点落在木盖子的缝隙处,一点一点的抿进缝隙里面。   她做的很细致,很有耐性,仅仅是两三个芝麻粒儿的分量,她全部弄好差不多用了两盏茶的功夫。   大概心里压力很大,做完后,出了一头大汗。   她把盖子归位,收拾好纸包,竹篾子丢进灶膛内,提着灯笼锁门离去。   每次装牛奶的木桶会被送上马车,马车进城一路颠簸,加之为确保新鲜,速度不会慢,当牛奶在木桶内来回晃荡,盖子缝隙里的粉末就会渗入牛奶之中。   手段确实非常巧妙。   穆清彦没有立刻收回异能,而是盯着孙大娘返回住处。   屋内的一盏昏黄的油灯亮着,一个人影静静坐在那里,似在等待。听到院门声响,这人走到房门口朝外望,看见孙大娘进来,仿佛很疲惫的说了一句:“回来了?不早了,忙完了快睡吧。”   孙大娘点点头,吹灭灯笼放在屋内一角,又从怀里摸出纸包,撬开柜子抽屉的夹板塞了进去。确定都藏好了,这才走到木盆边上去洗手。这水是早就备好了,又有一篮子草木灰,搓了好多遍才冲洗。   收回异能,精神状态还不错,拍拍闻寂雪,两人先离开了庄子。   “怎么样?”闻寂雪问。   “有收获,剩下的调查,让金家去做。”穆清彦不打算亲自去调查孙大娘,他一个外人,根本不了解金家这些人员纠葛,反倒是金家的人才更方便,且更有效率。   再者,黎叔说过,他们调查过庄子的所有人。或许回去之后,可以直接问到有关孙大娘的一切信息。   闻寂雪眼皮一垂,好似声音都低沉了几分:“哦,所以你要回金家了?”   穆清彦忍不住笑出声:“陪你吃饭?”   “不,你好好儿查案吧。”闻寂雪笑着摇头。   穆清彦也不是矫情的人,回到城内,在客栈分别,他就返回了金家。   中午的饭点儿错过了,但他没客气,直接让丫鬟去厨房弄点饭菜来。虽说厨房都有定例,但或许是黎叔交代过的缘故,对于穆清彦这个客人不在饭点要吃饭的要求,厨房还是满足了。   吃过饭,他再去见黎叔,说了庄子里的发现。   “下毒的方式已经知道了,下毒的人也找到了,你们现在派人去搜,应该可以找到确凿的证据。”   黎叔很惊讶,没想到他查的这么快,也没料到下毒的竟是孙大娘。要知道,能给大少爷看管庄子,本身就说明人是属于大少爷一系的,现在却……   “孙家夫妻可是先太太留下的老人儿……”黎叔眉头都皱到了一起,又惊又恼。大家子最恨这种背主的人,而类似孙大娘这样的老人儿背主,更是令人难以接受。   先太太?   穆清彦反问:“现今的金太太不是原配?”   黎叔算是承认了他的能力,见他问,便说了:“是,现在这位太太是继室,并非大少爷的亲生母亲,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很近。当年先太太身体弱,生大少爷时又难产,只保住了孩子。之后,出于种种考量,老爷娶了先太太的亲妹妹。”   这种“接棒”式联姻在商场很常见,主要还是维系两个家族的利益。   穆清彦点点头,又把问题转回去:“关于孙家夫妻,交给你们查?”   黎叔明白他的意思,对方是不了解金家下人之间的各种关联,捋线索要花费很久的时间。只不过,所谓术业有专攻,尤其是今天见识到对方的高效率,黎叔想探查出真相的心思更为迫切。   “这样吧,你跟着我,或许你会发现我们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也好。”穆清彦想着,又提醒道:“现在应该速战速决,幕后者肯定对金家很有掌握力,说不准我一再找你引起了他的猜疑。这人下毒都这般细密隐蔽,说明很谨慎,那么、他有可能为了谨慎,提前抹掉一些线索。”   意思就是可能会杀人灭口。   黎叔点头,从抽屉内取出几张纸递给他:“庄子内的人早先都调查过,这是孙家夫妻有关的内容。”   首先罗列的是孙家夫妻的亲属,然后是人际交往。   孙家夫妻有一儿一女,儿子孙亮管着大少爷出门的事儿,是叫得上名字的人,女儿妙香在大少爷身边做丫鬟,靠着爹娘关系,自小服侍的情分,掌管着大少爷屋子里的事务,当之无愧的第一大丫鬟。   通常这样的丫鬟,最后都会成为主子的贴身人,通房或姨娘。   正因此,黎叔对孙家的怀疑是很低的。   再看孙家的交往,在庄子里的孙家老夫妻和金家交往不多。孙亮这人本分老实,做事妥帖,只是人不够机灵活泛,但在某些方面,大少爷用的很顺手。这样的人歪心思也少,况且一向也没出什么差错。妙香同样周全妥帖,只是作为大丫鬟,心中也有野心,希望能够早日得个名分,当上半个主子。这样一身荣辱前程系在大少爷身上的女人,又怎么可能去害大少爷?   “穆公子稍等,等一会儿人带过来,穆公子可以旁听。”黎叔已经决定直接抓人了。   穆清彦也没表现出什么意外,先回了客房。   半下午,陈十六回来了,身上沾着不少酒气,幸而眼神还算清明。   “金立林带你去喝酒了?”穆清彦知道金立林很精明,又有疑心,难得只有陈十六一个,岂会放弃试探的机会。   陈十六一边喝茶一边说道:“穆兄放心,我警惕着呢,只意思意思沾了一点儿,没敢真的喝。穆兄,你说这个金家老五是不是故意想灌醉我?难不成我们露出了什么破绽?”   “不必管他,事情有进展了。”穆清彦把查探来的结果告诉他。   “什么?!”陈十六瞪大了眼:“我、我就出去听了一场戏,吃了一顿饭,穆兄你就把案子查出来了?”   “只查出了一半。”穆清彦自从返回金家,每隔一会儿就要用异能扫描一遍金家,提防任何异常之处。他的重点在竹风小筑,妙香在那里,至于孙亮就管不着了。庄子那头有黎叔处理。   即便如此,陈十六还是很不自在,好似自己只顾吃喝玩乐,把活儿都丢给穆清彦一样。   很快,黎叔派人来请穆清彦。   依旧是在正堂旁的侧厅,黎叔端坐上位,厅内跪着孙家夫妻。穆清彦和陈十六没堂而皇之出现,而是走到厅堂后面,坐在那里听前面的动静。   黎叔亲自走了一趟庄子,看着人从孙家夫妻住处搜出那包砒霜,纸包内的砒霜分量已经不多。当时东西一搜出来,尽管一句没审问,但孙家夫妻面色已经灰白,拼命磕头认罪,只说自己财迷心窍,跟儿女没有关系。   越是如此,黎叔越认为跟其儿女有关。   少顷,一个十七八岁的秀丽姑娘被带进来,正是妙香。   作为大少爷身边的大丫鬟,金簪玉环都是寻常,绫罗绸缎穿用不尽,又是正好的年纪,略加粉饰,便秀色可人。能做大丫鬟的就没有蠢人,妙香嘴巧,温柔识趣,还算比较得人心。   只是,突然被老爷叫过来,折让她心里七上八下。   “你爹娘已经招了,在大少爷食用的牛奶中下毒,对此,你有什么话说?”黎叔没有任何寒暄,张口就入正题,一双眼睛盯着妙香,仿佛刺透她的皮囊。   妙香面色立时惨白,双手紧紧抓着裙摆,抖着嗓音道:“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声音不仅支离破碎,更是低不可闻,可见她着实吓得不轻。   “那你觉得,你爹娘为什么要害大少爷?他们能得什么好处?或者说,是为你们兄妹谋了好处?”黎叔再次逼问。   妙香流泪哭起来,一下跪倒在地,急急辩驳:“奴婢对大少爷绝无二心,我爹娘、他、他们一定是受了蒙蔽,他们不会的……”   黎叔一直在审视妙香,因为他觉得孙家夫妻所谓一定跟儿女有关。   这时一个人进来,在黎叔耳边说了几句。   黎叔冷哼:“叫刘嬷嬷来,带妙香去验身!”   妙香一听,整个人僵住了。 第108章 结果   年老的妇人们,阅历丰富,从一个姑娘的举止动作就看出很多内容。更遑论金家这样的地方,那些么年轻的男主子,不知多少丫鬟想爬床,嬷嬷们眼睛利着呢。再者,大宅子里人多眼杂,哪怕你自认做的再隐蔽,天长日久的,也不防备被谁给看穿了什么。   妙香作为大少爷身边的大丫鬟,算是丫鬟们中的第一等人物,巴结讨好的的确很多,可有几个心里不嫉妒?   如此来,免不得背地里嚼舌,人一多,你一言我一语,便是多少秘密都瞒不住,不过是忌惮着不敢敞开说出来罢了。   黎叔命人跟竹风小筑那边的嬷嬷们打听,自然听到关于妙香的一些流言。早有嬷嬷说妙香不是个清白身,但他们猜错了方向,以为妙香已跟大少爷有了首尾,越发不敢得罪。   黎叔不这么想,对于大少爷的喜好他还是很了解的。但凡看大少爷相中的丫鬟,绝没有超过十五岁的,大致都在十三四岁,最美的豆蔻年华。且大少爷对身边的女人并不吝啬,真相中了,哪怕没给名分,也会过半个明路。   妙香在大少爷身边有五六年,今年已经将近十八,年岁偏大。   黎叔没问跟大少爷证实,看眼下妙香的反应就答案了。   妙香被拖到隔壁屋子,少顷刘嬷嬷过来回禀:“黎爷,妙香已非完璧。”   “带回来。”   妙香又被拖了回来。   这会儿她已完全没了精气神,一进一出之间,好似从人间轮转到地狱。旁边跪着的孙家夫妻早已哭肿了眼,却因嘴被堵住,只能呜呜咽咽。   黎叔懒得看他们的苦情,冷声道:“说吧,谁指使的?说了,或有活路,不说的话,我可以保证,你们的下场绝对生不如死。”   大家子对家中奴仆有一定的处置权,若是背主之奴,哪怕打死了,官府顶多罚些银子,甚至不追究。更别提这几人竟敢谋害主子,扭送官府也是极刑。   妙香到底是个没经过什么大事的年轻姑娘,黎叔一见面就没丝毫情面,又被强行验身……她的防御已经崩溃,满心恐惧,只希望能够得到饶恕。   “是、是二少爷,我、我已经是二少爷的人了。”妙香喊出这句话,大哭起来:“不是奴婢自愿的,是二少爷他、他……若是被大少爷知道了,我就完了。太太找到我,要、要我给大少爷下药,我不敢的,可是、可是……”   黎叔的脸色已经十分冰冷。   听到主使者的下人更是低垂了脑袋,大气不敢喘。   穆清彦对着黎叔示意,之后和陈十六如来时一般悄悄离去。   “居然是金太太?都说虎毒不食子,大少爷难道不是她的儿子?”陈十六对其中的内情尚不知晓,但依旧从违和处猜到了真相。   “是啊,大少爷不是她亲儿子。”穆清彦讲了大少爷的身世。   陈十六啧啧两声,很是感慨道:“说起来,这类事真不少。我就认识一个倒霉小子,他们家非常显赫,外家也不寻常,他自小就是个霸王,世子皇子都让他三分。但是啊,他七岁那年亲娘死了,亲小姨成了后娘。表面上对他可真好,比对亲儿子都好,可实际上……我一想起他,就忍不住想撒两把同情泪,真的,他实在太可怜了。”   “你们关系很好?”   “还行,我跟他是不打不相识。”陈十六说着有点儿走神,实际上跑出来这么久,不提不觉得,一聊起来,倒是有点儿想家。当然,当着穆清彦的面儿,他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否则岂不是被笑话成没长大的孩子。   “我想走,你留下收了尾款,去客栈找我。”穆清彦说道。   陈十六愣了:“这就走了?”   “事情查出来了,还不走?你打算留下来欣赏金家的血雨腥风吗?”穆清彦卷起一抹单单的讽笑,蓦地压低了嗓音:“告诉你,我怀疑金家中毒的不止是大少爷金立业,还有金老爷金成!”   陈十六双眼瞪圆:“不、不是吧?!”   金成可是金家掌权者,对他下毒和对金立业下毒完全不同,且引来的后患更不同。   陈十六想了想,深觉金家已是个大泥潭,立马就附和点头:“对,穆兄你说的对。你先走,我一会儿就去找黎叔结尾款,之后的事儿咱们不掺和。”   于是,穆清彦就走掉了。   陈十六回忆起刚才黎叔的表情,觉得不好这个时候去讨钱,干脆回客房待着。   夜幕降临,金家看上去一如既往,然而即便是再懵懂的下人也能嗅到空气里的不正常。下人们的生存技能,办事能力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察言观色、审时度势。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今晚太太去了老爷那里,可晚饭时间过了半个时辰,那边也没有传晚饭。   不正常!非常不正常!   金成看着面前跪着的女人,眉梢眼角遮不住岁月的痕迹,但她依旧端庄娴雅。这些年,作为金家女主人,她是很合格的,甚至在照顾子女方面,也没有太多可挑剔的,不论嫡出庶出,总归都长大了。   事实证明,有些纷争是躲不开的。   她终究对长子动了手,必然是为了自己的亲儿子。   金成虽然痛恨,可能够理解,但是……   “我的饮食,也是你动的手脚?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金成简直寒透了心,更是后怕的难以入眠。   他这个病在老年来说很常见,一开始真没引起重视,直至长子那边确诊“病因”,又因老御医分析各种症状,越听越惊,因为当时他身上也出现了两三个类似的症状。疑心一旦生出,就无法轻易灭掉,他悄悄排查入口之物,终于发现喝的养生茶有问题。   事情败露,金太太长叹一声:“怪我心狠?我也没有办法,你的眼里只看得到立业,立杭也是你的儿子啊。你曾经答应过,只要我好好儿待立业,你不会亏待立杭,可你……就像现在,立业不能管事了,你宁愿把总银楼交给老三也不给立杭,立杭连委屈都不能。”   金成沉默了一会儿:“你该明白,我看重的继承人是立业。”   金太太一声讽笑,眼神染上恶毒:“是啊,我明白,但是现在,你必须要改主意了。”   金成终于失去冷静,将手边的茶碗砸在她脸上,想将她那满脸恶毒的笑容打碎。   金太太垂下头,不挣扎,不求饶,好似一切都无所谓了。   她除了担心一下儿子的将来处境,别的没什么可牵挂的。儿子是她的,也同样是金成的,金成不可能杀了自己儿子。至于娘家,那也是她姐姐的娘家,是金立业的外家,金成同样不会报复。   而今,她唯有一死。   她死了,起码金成不会太迁怒立杭。   不过,呵,金成不会知道金家的将来,她死了,其他人也别想好过。   金成从愤怒中清醒,看到的就是金太太倒在地上不再动弹的身体。   金成不觉得太意外,只是一口气仿佛憋住,猛烈的咳嗽,大口鲜血吐出来。尽管发现了下毒,也停止了摄入毒药,可到底被毒素破坏了身体。若是他年轻,仔细调养还能养回来,但他不年轻了,身体太差,只能继续败坏下去。   同一时间,在二少爷的住处,金立杭手里攥着一张纸条,满脸惶恐。   “二爷,不舒服吗?”二少奶奶见他没动晚饭,少不得关问两句。实际上她更想知道老爷太太之间出了什么事,今晚家里的气氛太不对劲了,但她又不敢直问。   “别来打扰我,我有些心烦。”金立杭脸色很难看,背着身摆手。   二少奶奶对此倒也习惯了。   待其走后,金立杭又将纸条的内容看了一遍,这才放在火上烧掉。   夜色寂寂,竹风小筑里传出歌声,是民间的小调。   金立业躺在床上,大花灯照的室内犹若白昼。他闭着眼,一张脸在灯光下越发的苍白,乍一看,好似没了呼吸。在床边的脚踏上,一个俏丽的小姑娘歪着身子坐在那儿,大红的石榴裙,出水芙蓉般的容貌,清凌凌的小调就是她唱的。   看身形打扮,这姑娘和凤姑娘十分相似,但只要近眼一瞧便明白,并不是一个人。   “背叛我的人,不该活着。”金立业声若蚊蝇,仿佛连嘴唇都没动过。   那个穿石榴红裙的姑娘却禁不住颤抖了一下,调子也随之走音,顿时吓得噤声,眼泪都淌了出来。   “哭什么!唱。”轻飘飘的一个字,蕴含着千斤之力,也似带着无限的恶意。   姑娘顾不得眼泪,压下恐惧,忙重新起了调子唱起来。 第109章 意外的死者   孙家作为背主之奴,恶毒谋害主子,拿住证据扭送官府,绝对是死刑。但金家没这么做。一来是维护金家颜面,这种事传出去到底不好听,何况其中牵扯到兄弟相残。再者,金家更像自己处置这些人,起码要杀鸡儆猴,震慑其他下人。   如今孙家几人被关在小院儿里。   一天三餐缩到一餐,冷馒头硬饼子,有什么就是什么,从窗口丢进去就不管了。至于水,想起来添一回,毕竟是背主之奴,别说主家想处置他们,即便同是下人也有很多人瞧不起。况且,捧高踩低、落井下石是很多人的生存之道。   只是今天略有不同,来送饭的人本来丢了馒头就要走,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太安静了!   昨天孙家一直哭着喊着求饶,希望能保住小孙子一条命。孙家儿子孙亮已经娶妻,有儿女,且在这件事上他的确不知情,然而这不代表他能置身事外。甚至,也很少有人相信他的对一切不知情。   存着疑惑,送饭的人从窗口朝外望,却见孙家大小躺了一地,全都不动弹了。   等通禀了黎叔,拿钥匙开了门,才发现里面的全身死透了。   青黑的面色昭示着,他们全都是中毒而亡。   黎叔压住眉峰,叹息一声:“他们这是心存愧疚,有自知难逃惩处,服毒自尽了。”   下人张嘴欲说些什么,可当接触到黎叔冰冷锋锐的眼神,忙慌乱点头:“是、是的,他们是服毒自尽。”   “不必惊动官府了,好生处理。”黎叔转身离去。   金家的事情,已经离开的穆清彦并不知晓,甚至陈十六也于今早离开了。   “穆兄,这是你的一百六十两银子。”陈十六今早收到黎叔送来的一百两尾款,结束了委托,按照他跟穆清彦的协议,二八分,所以他得四十两。   四十两银子在陈家少爷眼中的确不算什么,可作为神断局来说,这笔银子很重要。   之前家里老祖母等人担心他,给他带了一笔银子,但他不可能永远依靠老祖母接济,否则他跑出来岂不是毫无意义?所以,如今挣了钱,起码今年给手底下人发工钱不愁了。   穆清彦收了银子。   “穆兄,回凤临县么?”   “明天走。”银楼那边的首饰明天就可以取,另外,之前被打算的游玩路线可以续起来。   陈十六得知这一点,很识趣的没要求同行。   闻寂雪定的游玩之地在芙蓉湖,绿柳环绕,青山隐隐,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晨钟暮鼓,湖上船只往来,岸边有座芙蓉园,园中有一碧波楼,是府城著名的游赏之地。这里三不五时会有文人聚集,各种小宴、各色人物,应有尽有,便是冬日也不冷清。   两人到的时候,依稀听得有丝竹管乐,男女笑声夹杂其中。   “去碧波楼,站在楼上,能将周遭景色尽收眼底。”闻寂雪说道。   穆清彦跟在后面。   两人走得不快,途中也在赏景,偶尔遇着办诗社的学子,还停下观看一二。   “碧波楼死人啦!”一声惊恐,打破了悠闲时光。   穆清彦揉了揉眉心,深觉今年不宜出门,前世的时候他可没这样倒霉。   闻寂雪也是一阵沉默,并朝他看了一眼。   穆清彦回个无奈的笑:“去看看?”   “这可不是我的初衷。”闻寂雪忍不住笑。   两人一面说,一面朝碧波楼走,周围也有人在朝那边靠近,嘴里议论纷纷。当听到死者的名字,穆清彦忍不住又想揉眉,金立才,金家四少爷。也是穆清彦唯一没有见过的一个,没想到见面时对方成了一具尸体。   金家最近正值多事之秋,他忍不住怀疑金立才的死因。   此刻碧波楼下围了不少人,还有杂乱的哭声,有男有女。   待听了周围人的说法,大致明白了事情经过,金立才是摔死的!   金家四爷是个爱玩的,府城里都知道,他有一班子狐朋狗友,今天请了歌姬为伴,一行人在芙蓉园宴饮,酒意正酣,不知谁提议登高望远,于是又去爬碧波楼。碧波楼一共五层,里面也宽敞,一班子人闹哄哄的就上去了,倒闹得几个学子扫兴离开。   据说是金立才拉着歌姬凭栏远眺,突然那歌姬一声尖叫,金立才就从栏杆出掉下去了。几乎是头朝下,可想而知,当场就死了,脑袋开了瓢似的,惨不忍睹,这会儿被小厮拿衣裳罩住了,但依旧可以看见地上迸溅的红的、白色的,这也是众人都远远儿的观看不敢靠近的原因,即便如此,也有不少人吐的一塌糊涂,这会儿空气里的味道实在是难闻。   金立才邀请来的狐朋狗友跑了大半,歌姬已然吓得瘫软,若非人搀扶,人只怕还在碧波楼上呢。   歌姬脸上的妆被哭花了,眼神呆滞,衣裙凌乱,旁边有婢女陪着一起瑟瑟发抖。歌姬面庞泛红,也呕吐过,应该喝过酒,还不少,否则她的状态会更不堪。眼下她能不乱叫、不大哭,已然是被酒精麻痹了部分神经的缘故。   穆清彦的视线在所有人身上一一看过,想了想,说道:“我想上去看看。”   闻寂雪点头。   此刻碧波楼没人,两人顺利直登五楼。   楼层太高,加上没有植物,穆清彦无法做回溯,所以只能去查看金立才摔落的地方。地板上有一道略重的摩擦脚印,半个前脚掌,栏杆侧面剐蹭到一点衣裳的丝线,其他的没什么可疑。这些痕迹应该是金立才要摔下去时,试图挣扎而留下的,但是他整个人倾斜而下,又是醉酒的状态,别说无处借力,便是有,他那种状态也做不到。   “看上去,似乎是场意外。”闻寂雪从痕迹上也能看出一些东西。   “谁知道呢。”   实际上穆清彦分析过,如果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杀人,凶犯能得到什么好处?争夺金家下任家主之位?为什么要将目标放在金立才身上?   金家嫡出的只有金立业、金立杭,其他都是庶出。   金立才本人很懒散,只关心吃喝玩乐,对揽事并不感兴趣,甚至会逃避,反正只要不少他用的银子就行。再者说,他排行四,继承顺利并不靠前,也没什么出众才能,即便两个嫡出少爷都死了,那也轮不着他。   金立才是争夺中最没威胁的人,偏偏他死了。   两人离开芙蓉园,去了湖上泛舟。   闻寂雪领他上了一艘画舫。这画舫是只花船,只不过跟城里花楼略有区别,多是卖艺的伶人。两人听了曲子,赏了舞,又吃了一顿芙蓉湖的炖鱼。   回到客栈,只有高天。   “陈十六没回来?”这会儿天色可不早了。   高天摇头:“陈公子白天出去了,说去听戏。要去找他吗?”   “再等会儿吧。”   不多时,陈十六回来,只是神色有些纠结。   “穆兄,我白天遇见了金家的金立林,被他邀请去看戏了。后来金家四爷出事的消息传过来,我当时也在……之前我们假身份的事儿,他还不知道,我一时半会儿也不好跟他解释,结果遇上这种事,那个……我就跟他一起回了金家。”   若是他们当真是金家故交之子,金家出了事,冷漠不理的确失礼。实际上,即便他们是受委托来查案的,此时金家出事,他们去吊唁,也在情理之中。   陈十六的心思很好猜,他不是没时间跟金立林解释,只是时机不好,会有莫名的心虚令他难以张口。   “还有事?”   “我去金家的时候,一应事务都是黎叔跟管家料理,金老爷金太太据说都病倒了,金家老大是没法儿动弹,金家二爷也没见着,具体愿意死不清楚。我只见到金家三爷、五爷。”说着皱紧了眉头:“金家的气氛太古怪了,进去后,简直喘不上气一样,每个人的表情都是……很难形容。”   “黎叔见到你说什么了吗?”穆清彦问。   “没有。”陈十六摇头:“他没拆穿我的身份。”   “你打算继续留在这儿?”穆清彦又问。   “不了,还是回凤临县,金家太不对劲了,瘆得慌。”陈十六指的是一种感觉,反正他是不想再一次踏入金家了。   “那我们明天就走。”穆清彦也没打算插手金家的事,而且,此时的金家也不希望外人介入。   陈十六点点头,同时,他的好奇心又犯了:“穆兄,你说金家老四的死真是意外?这个节骨眼儿上,未免太凑巧了,但是我又想不通,谁要害他?”   “谁知道呢。”穆清彦直觉这是一场谋杀,但信息缺失,他猜不透内中因由。 第110章 凋零的豆蔻   漆黑的夜晚无星无月,起了风,却不觉凉爽,天气更加闷热,这是暴雨将至的征兆。   偌大的金家宅子,一片沉寂,好似没有活人。   黎叔忙碌一整日,刚刚才歇了口气,这会儿又来见金老爷。   金成斜躺在凉榻上,刚刚吃完药,屋内还残留着一股药味。灯火的照映,暴露出他微微泛红的眼眶,恍惚尚有泪痕,脸上的悲痛也没有掩藏。   怎么能不悲痛?   金立才虽是庶出,又不成器,可依旧是他儿子。且这些儿子里头,也就金立才最会哄他高兴,所以在不涉及大事的地方,他都偏疼几分。他是金家家主,也是个父亲,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岂能好受。   更要紧的是,这背后的牵扯……   “老爷。”黎叔叹息一声,挥退了所有下人,近前弯腰,低声道:“我知道老爷心里不好受,但是……这几天金家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不能再拖延下去,还望老爷尽快决断。”   金成也明白。   他缓缓点了点头:“去老大那儿。”   此刻的竹风小筑同样安静。   丫鬟们进退有序,撤去饭桌,布上香茶。   实际上饭桌上丰富漂亮的菜色基本没动,如何摆上来,又如何撤下去。但丫鬟们可不会想什么浪费,或多此一举之类,只要每次都能这样平平静静,已然是大幸事。   另有年长些的丫鬟们抬着水桶进了隔间儿,后面凿有一方池子,丫鬟们将热水冷水勾兑好倒进去,池子旁边整齐的摆放各色洗浴用品,又点燃数盏粉色的莲花蜡烛。这样的蜡烛都是特制的,不仅造型漂亮,且带着芬芳,是十分奢侈的东西。   通常而言,这是女子喜欢的,但眼下显然不是。   青衣丫鬟将一身白衣的金立业背了过来,小心的放在铺了软垫的躺椅上,随后退了出去。立时便有另两个丫鬟进来,跪在那里为金立业宽衣,直至衣裳除尽,把人搀入水池内,池子边修造有阶梯,可以让他坐着,甚至后背能舒适的依靠。   两个丫鬟也退了出去。   有一个身影进来,雪白的小袖对襟衫,领口精致的红梅刺绣,下面系着红艳艳的石榴裙。她的头发披散在脑后,乌黑柔顺,衬得小脸儿越发白皙水嫩,杏仁般的眼睛却蒙着一层水雾,嘴唇抿的泛白,好似随时都会哭出来。   “过来。”金立业的嘴角勾着笑,不看他苍白到透出淡淡青色的脸,这算得上是个温和的笑容。   女子怕得发抖,抗拒靠近,却又不敢不听话。   随着走动,裙摆下露出一双白嫩的双脚,没穿鞋袜。   走到金立业身边,她开始脱衣裳,不仅手抖,身子也在发抖,恍若寒风中一根柳枝,随时会被折断。从里到外的衣裳都脱了个干净,尚带青涩稚嫩的身躯在灯火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晕。   她跪坐了下来,低垂着头,似乎在等待命令。   “真美啊,像初绽的桃花,还带着清晨的露水,那样鲜活。”金立业赞叹着,目光在她身躯上流连,炙热而又贪婪,透着浓重的侵略意味。   她抖得更厉害了,忍不住小声啜泣。   金立业突然伸手抓住她细嫩的手腕,几根手指头只剩皮包骨,甚至没多少力气。他的另一手抬了起来,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把匕首,寒光一闪,割开了那只漂亮的手腕,在惊恐的叫声和哭求中,他充耳未闻,只盯着那鲜红的血液滴落在池水里,一朵一朵绽放,晕染,他禁不止伸手双手去捕捉,脸上露出迷醉的神色。   “不够!不够!”他喃喃念叨着,一把将她拽进水池里,冰冷的匕首又拿在手里,目光紧盯着她的脖子。   “不要、不要……大爷饶了我吧,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姑娘连哭求都不敢太大声,怕他嫌吵。   “我也不想死啊。”金立业皱眉:“身上的死气太重了,血里充满了腐朽发臭的味道,我只是借你的血用一用。乖,听话。”   姑娘的手腕上伤口尽管不深,可一直在流血,温热的池水使得伤口不能愈合,她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加上过度的恐惧,她的视线开始摇晃和模糊。   “大少爷,老爷来了。”   金立业压下眉,半晌才压下心里的暴虐:“扶我起身。”   几个丫鬟默然无声的进来,其中两个将那失血的姑娘捞起来,熟练而利落的包扎的手腕处的伤口,给她擦了身子,穿好衣裳,带走了。另两人则将金立业带出水池,更为细致的服侍更衣,又捧来一盏热茶给他解渴。   青衣丫鬟将滑落在池水里的匕首拾起来,擦拭干净,收在一只木盒子里。   水池底部有塞子,下面修有排水沟,拔除塞子,掺杂着血色的水便一泄到底。又用清水冲洗几遍,面上再无痕迹,但空气中中氤氲的水汽,以及血气的味道并非那么容易清理。   青衣丫鬟取了一只香炉,点了香,又打开后窗通风。   金立业已穿戴整齐,丫鬟为他梳头。   他咳了两声,面上露出奇异的微笑:“不够,再送一个来。”   青衣丫鬟始终平静的面色微微起了变化,但很快就恢复如初:“是。”   金立业躺在躺椅上,四个丫鬟将躺椅抬了起来,稳稳当当,来到中间待客的小厅。在厅内,金成已经到了,黎叔站在他身后。   金成看到被抬进来的大儿子,眼底闪过一抹痛色。   “爹。”金立业喊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脸色冷淡,又透着麻木。   “你们都下去。”金成让丫鬟们都离开。   黎叔犹豫了一下,道:“老爷,我先出去了。”   屋内只剩父子两个,长久的沉默。   终于,金成先开了口:“你去秋叶寺吧,那里适合养病。”   “养病?不,不是适合养病,是适合等死。”金立业轻笑,言语十分刻薄,似一把刀,且他很清楚能伤到的是谁。   金成果然面色一变,抓住他的手,死死的用力:“立业,是爹对不起你,是爹的疏忽。我知道你恨,可是,你得为梁儿他们想想!”   金立业眼神似和软了一些:“爹,你把家主传给我!”   “立业,你知道不行。”金成心里百味陈杂。   “为什么不行?若我是家主,我死了,金家就能传给梁儿。梁儿是你的嫡长孙,他难道没资格吗?还是说……你以前承诺我的话都是谎言?!”   金成摇头:“梁儿才七岁,他太小了。”   谁都知道金立业快死了,若是七岁的小儿掌家,金家其他兄弟能服气?外头的对家又会如何?金成的确疼爱长子和长孙,可他也看重金家,他不可能将金家交给没成年的孙儿。   “可梁儿有亲娘,有外家。”金立业说完闭上眼,知道他不会答应,懒得继续交谈。   金成心头一跳,盯着他打量:“你怎么不说让我教养梁儿?”   金立业眼睑动了动,没睁开,也没说话。   金成难以形容此刻感受:“你、你知道了?”   金成明白,长子不仅清楚他自己的“病情”,还清楚他的身体状况。如今金家等死的不止长子一人,还有他。   “老四的事……”金成说到一半停住了:“我会让老黎安排,明天你就去秋叶寺,让李氏带着孩子陪你一起去。”   之后父子俩又陷入沉默,金成叹口气,走了。   金立业这才睁开眼,嘴角挂着似笑非笑:“赶我出去,呵。”   *   次日早晨,穆清彦去银楼取首饰,东西装在一只雕花木盒里,看上去挺不错。   出城的时候,遇到一个车队,是金家大少爷一行。   陈十六好打听,跳下马车跑去转了一圈儿,回来后说道:“金家大少爷一家出城,听说是去秋叶寺那边的庄子养病。”   车队拉了好几辆车,单拉人的马车就有七八辆,另有拉箱子的大车好几辆,这种架势,好似搬家,令外人颇多猜疑,议论纷纷。走到十字街口,来往车辆多,车队堵塞,其中一辆青绸车上突然窜出一个红色身影。   众人先是一愣,紧接着金家下人反应过来:“站住!快拦住她!”   那姑娘钻入人群,拼命的跑,奈何除了一开始的爆发力,她的速度越来越慢,好似没了力气一般。周围的行人们不知出了什么事,却不敢掺和金家的事,纷纷朝两边避让,反倒给那姑娘让出了一条路。   姑娘边跑边朝后张望,一张苍白的脸布满了惊惧和绝望。   “啊!”她摔倒了,脑子阵阵晕眩,眼前发黑,几乎爬不起来。   身后传来家奴追赶的叫喝:“这丫头手脚不干净,偷了大少奶奶的东西,本来看她初犯要饶她一回,谁知她竟敢逃。她卖的是死契,一跑就是逃奴!”   这番话是说给周围行人听的。   如此来,越发没人管闲事。   “不、不!我、我不是……”姑娘想辩解,可看着越来越逼近的追捕者,想到被抓回去又要重新经历的恐怖,终于绝望的大叫一声,一头冲向街边铺子的砖墙。   嘭的门响,鲜血迸溅,行人们惊恐的叫喊,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儿就此凋零。   穆清彦离得很远,但这一幕却看得很清楚。   那个姑娘露出的手腕,还有包扎的痕迹。 第111章 寻人   金家的车队没有因为死人而停留,不过留下两个人处理罢了。   高天驾着马车跟随金家后面出了城。   车内,陈十六显然因目睹那一幕而心绪难平:“那个小姑娘……穆兄,你发现没有,那姑娘的穿着打扮跟我们那天在竹风小筑看见的凤姑娘一样,可她不是凤姑娘,只不过两人穿着相似,也差不多大。这几天我也听到过一点传言,说是金家大少爷有些特别的嗜好,但是……”   若是之前,他只以为是贪好某种条件的女色,可能令人逃跑,甚至寻死,显然就大为不同了。他觉得,那些姑娘们肯定是受到了残忍的虐待,因为金家大少爷是个将死之人,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街头这一幕围观者甚多,很快就传遍了全城。   官府也派人来问了问情况,在金家提供了证人,证明死去的丫鬟的确偷盗主人财物想要逃跑后,对这件事就不再追究。毕竟那个姑娘是自己寻死,这一点众目睽睽无法作假。   下午,一场暴雨席卷府城。   原本计划回县城的穆清彦几人,此刻坐在茶馆的二楼,看着外面大雨滂沱,行人们私下奔跑,商铺屋檐底下都被挤满了。一开始还觉得闷热,待得两盏茶后,大雨停歇,终于凉爽起来,空气里除了水汽,还有泥土青草的味道。   要说他们为何又返回府城,不得不提到昨夜的一场暴雨。   昨夜里也下了一场暴雨,持续的时间不长,后来又是小雨,淅淅沥沥天亮才停。城中的大街都铺设过,但城外的道路却终究是泥土,又有车来人往的走动,道路泞泥难行。他们的马车滑了一下,车轱辘的承轴崩坏了,不得已,只能返回城内。   “下雨天,留客天。果然没错。”陈十六请喝茶,没有顺利成行,他一点儿不沮丧。实际上,尽管不愿掺和金家的纷争,但金家发生的事情他还是很感兴趣,留在府城才能得到第一手消息。   穆清彦却想得更多一点儿。   待得高天修车回来,他问道:“怎么样?”   高天别看憨厚,心里明镜似的,一听就知道他话中之意,回道:“的确是意外。”   之前穆清彦怀疑是否有人暗中对马车做了手脚,阻拦他们离开。   既然是意外,那就好,否则被人暗中盯着着实不舒服。   金家大宅,暴雨初歇。   老五金立林来见金成。   “五少爷,请进。”黎叔看到他,心内暗道可惜。   金立林恍若未察,进了书房:“爹,不知唤儿子前来有何吩咐?”   “坐吧。”金成仔仔细细看着眼前的五儿子,目光很是复杂:“最近家中变故多,你自小聪敏,应该知道是为什么。你大哥是不成了,你们剩下的这些兄弟……我这身体也不大好,不知还有多少时日,早晚有这一遭,若在我百年后,难免争端更多,倒不如趁早办了。”   金立林的确聪敏,金成绕了一圈儿没讲明,但他听懂了。   “和县那边有几顷地,现成的宅子,商铺亦有几间,你就去和县吧。”   金立林的神色始终未变,乖顺的点头:“既是爹的吩咐,儿子自然照办。”   金成不再看他,只道:“你母亲的情况不好,恐怕就在这几日,老四还要下葬,等事情都完了,你们便启程。”   这里的“母亲”并非指生母,而是嫡母,金太太。   “是。”金立林毫无异议。   直至回到住处,挥退所有下人,他的脸色才沉冷下来。   “呵,爹你对我真好。”嘴角的笑,道不尽的嘲讽。   原本按照金家的惯例,确定家主后,其他兄弟依旧可以管一部分事务。银楼是金家基业,不止是嫡支,哪怕旁支们有才能的都能得个差事,从没有说不准谁参与的。   不过这一点,他早有预料。   在几个兄弟里,他的出生最低,因为他生母是个舞姬,是别人转送给金成的。通常这样的舞姬要么豢养在宅邸,替主人招待宾客,要么作为礼物,周转于各大宅子,就是个玩意儿。也不知该说他生母运气差,还是运气好,居然怀孕了,并偷偷瞒着,一直到瞒不住,才有他的出生。   想当然,金成若早知道,必然不会留下他。   金成的确看重子嗣,但一个舞姬,尤其是被其他男人碰过的舞姬,怎么能作为金家子嗣的生母呢?   那个女子在生产时大出血,死了。   金立林没去查探她的死是意外还是人为,没有意义。   他小时候试图讨好金成,他很聪敏,学东西很快,不止其他兄弟比不上,便是最受金成看重的大哥也比不上,但那段日子,他过得最苦。直至后来他吃的苦头多了,明白聪敏是他的罪,而且他就算再聪敏,金成也依旧嫌恶他。所以,他隐藏自己,将性子变得和顺,不争不抢,没什么存在感的长大。   如今被分出去,未尝不是好事。   太过贪心,指不定连命都没了。   要去和县的消息,他没刻意隐瞒,甚至有人暗中布置,很快消息就扩散开了。对此,同情的有、嘲笑的有、见风使舵的也有。且不说旁人,老三对他的态度越发和气,毕竟双方已不是竞争关系了。   老三金立安很清楚,老二遭了金成厌弃,然而到底是嫡子,金太太已死,谁能保证老二没机会?再者,老大已经疯了,谁能说自己不是他的眼中钉?   他必须要占据主动权。   他写了张字条,唤人进来:“将这个送给二爷,别让人看见了。”   下人领命。   不多时,字条就出现在金立杭手中。   这是第二回 收到字条,字条上的内容令金立杭大喜过望:“哈哈,好!金立业,我看你这回死不死!”   如今的金立杭与几天前截然不同,精神尤其憔悴。一来金太太虽未发丧,可实际上死了,对此他又惊又怕又伤心。二来金立业的报复太疯狂,老四都能害死,还有什么做不出来?金立杭整日战战兢兢,吃喝都得仔细检查,还不敢胡乱走动,简直生不如死。   现在好了,轮到他出手了!   次日朝阳初升,府城大街上就热闹了起来,有一帮村民聚合在一起,跟人打听金家在哪儿。好事之人一面指路,一面询问事由。   村民里一个汉子说道:“我们是找人的。我堂妹在金家做事,还是金家大少爷身边的丫鬟,每年银钱拿的不少,可四月里就没了消息,家里实在担心。你们不知道,我这妹子孝顺着呢,当初就是为了给家里多点儿活路,这才进了金家做下人,但每个月都要托人捎信带东西,可这都两三月没见音信了。”   “哟,金家大少爷身边的啊。”最近金家可是热门话题,尤其是昨日街头的一幕。   有人就问了:“你家妹子多大了?什么摸样儿?”   “十四,我妹子长得水灵,好看着呢。”   “差不多啊,昨天街上不就死了一个。”   围观者越来越多,当到底金家大门时,人都围了几层。   金家管家闻声出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结果却是来找人的。   “你家女儿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死契还是活契?”管家问道。   “活契!是活契!”老夫妻赶忙回答:“我们是城外大陶村的,我女儿的名字还是金家大少爷给起的,叫芳桃,我听其他人都喊她什么‘芳姑娘’的……”   管家顿时面色一变,扫视外面的围观者,脸上堆出笑:“既然是芳姑娘爹娘,那就进来说话吧。只不过,金家正治丧,不好招待太多人,其他人暂且回去。”   “这……”老夫妻对视一眼,不大放心:“让我大侄子陪着,你们这高门大户的,好多事情我们都不懂。”   管家只想尽快将人领进去,只得点头。   刚才的汉子正是老夫妻侄儿,人高马大,陪着夫妻俩跟管家进去。村里其他人则是蹲在外面的巷子里等着,时不时跟人闲聊。他们这么些人一起来,也是人多势众,防止被金家欺负。   毕竟来之前,有人告诉他们,老夫妻的女儿出了事。   管家喊人过来,将三人领到一个空置的院子,命准备好茶好果子招待。自己则寻个借口离开,实则是跟黎叔禀报去了。   “芳姑娘?他们真是芳姑娘爹娘?”黎叔听了禀报,皱眉。   “没错。那位芳姑娘,因着一开始就是大少爷身边的人,所以她的情况,好多人都知道。”   “那这芳姑娘……”   管家低了头:“四月份的时候人没了。一贯都是大少爷那边的事,所以也不清楚怎么处理的。”   黎叔眸色转冷:“四月份人就没了,要找怎么不早来?” 第112章 确定家主   芳桃爹娘来了一趟,没待多久就走了。   事情是黎叔亲自出面处理,恩威并施,其家人承诺拿了银子再不提此事。黎叔自然不会说芳桃死了,只说芳桃得了造化,但不方便再跟家里有牵扯,等过一两年站稳了脚跟,自会回家看他们。   尽管忧心女儿,可家中还有其他儿女,又有村民们夹杂其中,做爹娘的只能安慰自己女儿还活着。   黎叔这边追查谁鼓动了芳桃父母,却不料另一头又出了事。   在城外大少爷养牛的那个庄子边上,有人发现一个刨开的大土坑,里面躺着好几具少女的尸体。这些少女都是一般年纪,一般打扮,拿席子一卷埋在里头,有一个明显是刚埋的,其他的或是生出蛆虫,或是露出了白骨。   尸体埋得很深,是刻意被人挖出来的。   红梅刺绣的雪白衫子,大红的石榴裙,十三四的少女。   阳光下,触目惊心。   刻意想象,消息若是暴露出去,会引起怎样的震动。   幸而,这件事最先被庄子的老贺发现。老贺是继孙家夫妻后,新来管理庄子的人,本来只是在庄子里查看哪些地方需要修缮,结果听到院墙外面叮叮当当,还有人说什么“挖尸体”,一时奇怪,出来后居然看到那么耸人惊闻的一幕。   老贺也是金家的老人儿了,更是和大少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即就重新把土坑掩埋,亲自看守,再命人去金家报信儿。   消息直接报到黎叔跟前。   黎叔何等精明,略施手段就查出挖尸体的是二少爷派出去的人,想做什么还用问?万一事情爆出来,大少爷就彻底毁了,金家名声也将受损。   黎叔不得不讲事情告知金成。   金成气的一口血吐出来:“孽障!孽障!”   黎叔动了动嘴,到底没再说什么。   这件事后面可有三少爷的影子在,但是……老爷已经受不得打击,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那么就没必要再说出来。   “去、去请各支的人过来,我要宣布事情。”金成终于做了决定。   金成很急迫,根本没挑日子,也没挑时辰。   当天晚上,只要不是离得太远的金家支脉,都到了,齐压压坐了一屋子。金成坐在首位,金家老二、老三、老五站在一旁。   金成没废话,张口就道:“我这身子不行了,今日请诸位过来,是见证。即日起,我将家主之位传给老三立安!老三年轻,往后还请诸位多为提携照看。”   “爹——”老二金立杭简直不可置信。   “滚下去!”金成懒得看他一眼,一示意,立刻有人强行将其带出去。   金家一位族叔道:“既然是家主的决定,我们赞同。只是,其他的呢?”   金成又将其他东西分了分,金立业那一房无疑是大头,老二虽惹了厌恶,但还是得了些东西,甚至可以掌管一处分银楼。老四死了,但本该他得的那一份,给了其家眷。到老五这边,结果众人早就知道了。   远在秋叶寺不远的庄子里,金立业很快也得到了消息。   “老三啊……”金立业冷笑,朝外喊道:“人呢?我要的人在哪儿?”   青衣丫鬟进来:“大爷恕罪,我们无法出去,所以……”   “把大少奶奶叫来!”出乎意料,金立业没发怒,面色十分温和。   青衣丫鬟却觉得惊惧,连忙退了出去。   在另一处院子里,大少奶奶李氏带着儿女住在这边。正是晚饭时候,一桌荤素搭配的菜色,母子三人用的温馨。其子金梁七岁,长女金秀儿十三,含苞待放的年纪,面庞略微圆润,白皙水嫩,粉桃一般。   “大少奶奶,大爷要见你。”   李氏一顿,半垂着眼,半晌才道:“知道了。”   待用过饭,李氏准备过去。   “娘,我也想去见爹!”金梁提出要求。   金秀儿也迟疑道:“女儿也该去给爹问安。”   “不行!”李氏决然反对,激烈又迅速,见到儿女受了惊吓的样子,忙和缓了脸色:“娘不是故意吼你们的。只是你们也知道,你们的爹生了病,不好见你们。乖,听话。”   李氏冷着脸,站在门口停了好一会儿才踏进去。   她直接坐在金立业对面,半低着头:“大爷找我?”   “老爷把一切给了老三。”   李氏无动于衷,甚至觉得松口气。   “再给我一个人。”金立业猛地转了话题。   李氏双手抓紧的帕子,唇抿的泛白:“……不行,老爷派人看着,不准我们出去。你不要……”   “你懂什么!你也跟那些人一样,盼着我死?!”金立业骤然发怒。   李氏压抑着痛苦和害怕,抬头看了他一眼:“大爷,事情已经这样了,为了孩子,你罢手吧。”   “我不想痛苦的死去,你不明白,我需要减缓痛苦,我不想闻到身上发霉腐臭的气味。找人来!快去!”金立业朝她砸了茶碗。   李氏缓缓起身,却是道:“夜深了,大爷早些睡吧。”   今时不同往日,她不需要再听他的。   金立业看着她的背景,明白了,大笑起来:“好,你很好!”   从被送过来起,金成就是要限制他,剥夺了他的诸多权利。如今,李氏也反抗了他,下人们也多听李氏而行动,他只是个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等死的人。   他渴望鲜血,年轻躯体内的鲜血,得不到,犹如犯了烟瘾,浑身难受,从内到外的寒冷。他整个人从床上摔下来,蜷缩着打滚儿,嘴里含糊不清的撕喊着,觉得身体内五脏六腑都在被啃噬。大口大口的血从嘴里吐出来,他觉得呼吸艰难,好似被人掐住了脖子。   他需要鲜血缓解痛苦,可是没人给他。   青衣丫鬟匆匆出去,半晌捧了一丸乌黑的药回来,在其他人的帮助下,将药塞进他的嘴里。这药不是治病的药,只是缓解痛苦的药,用得多了,容易上瘾。平时药丸都不在她们手里,实在要用,得去李氏跟前取。   按理说,一个等死的人不需要在意是否上瘾,之所以限制使用,是因为会产生抗性,用得多了,效果越来越差。   几天后,金家老四下葬,不几天,又是金家太太的丧礼。   金成病情越发沉重,生意上的事情都交给了金家老三,毕竟老三已经是家主。老五金立林在丧礼过后,带着家眷,前往和县。   一切似乎都落下了帷幕。   跟金立林同车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柳大河。   他的模样和最初有些变化,加上衣着改换,若是原来大柳树村的人见了,乍一眼估计不敢认。   “你,真的不要金家的银楼了?”柳大河不确定的问。   “别看金家外面瞧着金碧辉煌,内里已经烂了。金家于我而言,是个负累,倒不如去和县,我们可以建立自己的根基。”金立林从来不是个安分的人,他同样有野心,有了金家起点是高,但他权衡之下,还是放弃了。   “二少爷那边……”   “哼,金立杭就是个蠢货!以前就是有金太太护着他,可现在……老三得到了家主之位,不会满意,他只会觉得某些人更加碍眼。金立杭只会成为老三的刀!”这也是金立林立刻启程的原因,他身边有个不能曝光的柳大河,若被对方抓了把柄,会很麻烦。   老三金立安的心思的确和金立林说得一样,他想铲除碍眼之人。   已是七月,天气依旧不曾降温。   早晨时倒是凉爽,金立林日日遭受折磨,人更瘦,仿佛只剩一张皮耷拉在骨头上,头发也大把大把的脱落,眼窝深陷。哪里像是三十来岁的人,倒像是四五十岁,惊悚可怖。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   有清凌凌的歌声乘着清风传进来,少女独有的嗓音分外脆甜。   “带她来!”金立业渴望的叫嚷着。   下人们习惯了,并没人理会。   “青儿。”他唤了一声。   青衣丫鬟就守在门口,闻声靠近,习惯的弯身低头:“大爷,渴了吗?”   “是,我渴了。”金立刻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脖子,那么近,近的能闻到她身上清淡的体香。他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双臂圈住她,将她拽到跟前,张嘴就狠狠咬上跳动的颈部。   “啊——”青衣丫鬟惊恐的惨叫,大力挣扎。   两人体力悬殊,本应该挣得开,但金立业执念极深,死死纠缠着她,两人一起倒在地上,翻滚成一团。然而人求生的本能很强大,青衣丫鬟又是个健康的人,她很清楚金立业对血的贪婪,恐惧之下,拔下发间的簪子,一次次起落,狠狠扎在金立业的背上。   金立业终于松开嘴,躺倒在地上,嗬嗬大笑,满嘴流淌的鲜血,衬得扭曲狰狞的五官,比恶鬼还吓人。   青衣丫鬟捂住脖子,瞳孔却在涣散。   她、她要死了?   这一刻,她眼前浮现的不是自己的一生,而是那些十三四岁死去的女孩子,同样是睁大了眼睛,一样的死不瞑目。   当李氏闻讯赶来,这一对主仆已然没了气。   李氏拿帕子遮了鼻子,嫌恶的看了一眼就走出来:“去通知老爷。”   嘴角忍不住翘起,又快速的压了下去。 第113章 连环杀人案   穆清彦清醒过来的时候,正躺在树林边上,头顶是满空繁星。身侧空地上有只包袱,打开看,里面有换洗衣裳、户籍,都是他的东西,除此外,还多了一张本来不存在的路引。   揉了揉眉心,他开始回忆昏迷前的事。   之前在晋河府城,因马车坏了而滞留,又因金家的事越演越烈,他们决定多等两天再走。反正路况不好,泞泥的道路走起来不仅慢,且十分不舒服,他们没必要太着急。如今的季节太阳猛烈,只等晒上一天就好了。   留在府城,或是喝茶听书,或是看看金家的闹剧,倒不觉无聊。   在第四天晚上……   他记得和往常一样出去逛夜景,回来洗漱安寝,结果……对了!马车!他迷迷糊糊做梦一般,感觉躺在马车上,马车一直在前行,他刚睁开眼,鼻端就飘来一缕香气,意识再度沉睡。   看眼下处境,那一切都不是梦,他的确是被劫持了!   但是,闻寂雪呢?谁能在闻寂雪眼皮子底下把他带走?   带走他的人呢?就把他丢在这树林里不管了?   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一个一个的疑问不停的往外冒,脑子里一阵闷疼,他赶紧运转闻寂雪传授的功法,这才慢慢好受一些。重生在这个世界,第一回 遇到这种事,他到底是有些乱了心绪,加上之前被用了药,脑子里还浑噩着。   另外,他觉得身体很僵硬,动一动就酸痛。   看来,他在马车上待了很久。   摸了摸肚子,很饿,浑身内外都透着虚弱,估计至少一两天没进食。也怨不得脑子不清醒,跟过度饥饿也有关系。   他运转异能,吸纳绿色生机,一遍一遍的冲刷下,饥饿感减轻了很多,身体也恢复了些许力气。他原本打算用精神力将周围的情况探查一下,起码要确认周遭是否隐藏着什么人,但是他想到了闻寂雪对精神力的敏感,一时不敢大意。万一那人也是个高手,觉察到了异常……   对方举动可不怎么友善,他得尽量少用精神力。   待恢复了差不多了,站起身,打算去寻户人家问一问。   谁知怀里突然掉出一封信。   信封是空白的,但是塞在他身上,摆明是留给他的。   带着猜疑,将信打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让我亲眼欣赏一下穆公子卓越的才能。在你眼前的是广林府,自去年八月起,已有五人被杀死,找到答案。善意提醒:我看着你,不要触怒我。」   信并不长,从笔迹上看不出男女,除了告知他地点和任务,其他信息很少。   这样的事情他曾遇到过,不止一两次。   当一个人出名之后,总有其他人不服气,或是同行挑战,或是犯罪者挑衅,不论哪种都不会让人感觉愉快。或者,眼下只庆幸案子不是掳走他的人犯下的。   不过,他还有存有质疑:这次的劫持,只是为玩游戏?   不管怎么说,那个人暂时不会伤害他。   他决定先按照对方的安排走,闻寂雪应该很快会找到他。   这是官道旁的树林,往前走一段路,城门出现在远处。别的岔路上有人影走动,是附近的村民,推车挑担,向着城门汇集。   说明天快亮了。   穆清彦走得很慢,到了城门口已是一身汗。   城门已经开了,他进了城,先找个早饭摊儿吃东西。鲜美的馄饨,没放丁点儿辣椒,原汁原味儿,一碗吃下去整个人恍若才真正活过来一样。   广林府有点耳熟,一时想不起距离晋河府多远。   时候还早,吃早饭的人不多,穆清彦跟摊主聊了几句,确定了从晋河府过来,坐马车得三四天。但是,他在马车上绝对没有三四天那么久,否则三四天水米不进,他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算了,不管怎么来的,他已经在这里了。   一般出门,只要有陈十六或闻寂雪随行,他用钱的机会很少,但他依旧习惯携带充足的钱财。这回去晋河府原本是买金饰,荷包内除了几块碎银子和铜板,还有两张百两面额的银票。他本身只带了五十两银票,其他的是金家给的委托酬劳。   既然有钱,哪怕是被迫来到这里,他也不会委屈自己。   找最好的客栈,要了间天字号房。又给了小二儿赏钱,即便在清晨这个时间,也很快得到了温热的洗澡水。   洗完澡,又休息了一会儿,精神恢复的差不多,便去了热闹的大街。   朝阳初升,街市开始喧闹。   穆清彦去了茶楼,茶楼里人员混杂,消息总是很灵通。   要了一壶茶,一碟糕点,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   “我要打听一点儿事情。”   送茶的伙计常遇到这种事,没立刻去拿银子,挂着满脸笑容道:“公子请问。”   “我是外地人,听说广林府最近死了几个人。”穆清彦问的很笼统。   伙计却一听就明白了:“对,是有这么一回事,原本死人就死人吧,但每个死人身边都会出现一个穿蓝纱裙的绢木女,听说嘴唇和指甲是用血画的,特别吓人。”   “一共死了几个?你详细讲一讲。”穆清彦将银子推过去。   伙计这才收了银子,十分详尽的讲道:“四个,最早的一个是去年八月里死的。”   第一个死者,死在去年八月份,准确来说是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死者叫王二狗,十六岁,街面上的小无赖,整天东游西晃,被人发现死在城南的月老祠后巷。双手双脚被捆缚,舌头被割掉了,衣裳被扒光,浑身上下全都是鞭子抽打的痕迹,血肉模糊。   第二个死者是于小福,仅有九岁,去年腊八节的晚上,吃完饭跑出去跟小伙伴儿们玩,迟迟没有回家。家里四处去找,怎么都没找到,谁知无奈下返回家里,却发现于小福被麻绳套了脖子,吊在堂屋房门口,整张脸已经憋紫,没了气。   第三个死者是杨家儿媳妇,今年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大白天死在了家里。中毒死的,其死前喝了一碗汤药,据其家人说药是儿媳妇刚从郎中手里买来的,为的是求子,谁知一副药就吃死了。若不是其家中出现了蓝纱裙的绢木女,杨家未必会把儿媳妇的死和其他两家联系起来。   第四个死者是范家老母,已然五十五岁,在当下算得高龄老人。范家儿子是秀才,家境颇好,范母身体也一贯硬朗。四月初八是浴佛节,范母去城外寺庙供香,参加佛会,轿子登山的时候轿夫脚滑了,使得轿子倒地,正好又是缓坡,范母一路翻滚下台阶儿,脑袋磕了,摔死了。当时人群惊动,在后来收拾轿子的时候,发现了蓝纱裙的绢木女。   “只有四个人?”信上说死了五个,总不会在人数上出错吧。   “是四个,这么古怪的杀人,真要有其他的死者,不可能不传出风声。”   乍一看,这些死者性别不同,身份各异,老幼男女都有,甚至彼此都没有交集,案子中唯一的相同点,便是死亡日期都在节日。   凶犯是如何选定目标的?   再者,第一个死者王二狗死的最惨,几乎是凌虐致死,是否有特别的原因?   然后,便是留在现场的绢木女。   有什么特别含义?   穆清彦对绢木女并不了解,就跟茶楼伙计询问。   茶楼伙计说道:“这种绢木人偶一般是用来演傀儡戏,木头做的头,用纸捻的四肢,套上绢纱做的衣裳。不过,我听说在死人现场的绢木女不大一样,不是木头做的头,好像是宣纸做的,五官面目栩栩如生,多看两眼就好像活的一样。”   又道:“若是公子有兴趣,可以去杏花巷子找张老汉,他家祖传的做绢木人的手艺。因着这个,还被官府盘查过呢。这广林府加上周边县镇,但凡有这个手艺的,或是有这东西的,都盘查了,好像没什么结果。”   “帮我留心这方便的消息,有事通知我。”穆清彦又给了一两银子,留下自己的住址。   伙计连连点头:“公子您放心,这事儿我记下了。”   从茶楼里出来,穆清彦没耽搁,打算先去找个铺子亲眼看一看绢木人儿是什么样子的。在不清楚幕后者底细的情况下,他决定按部就班的来查,否则大刺刺直奔现场,哪怕对方不知道他用异能,也显得有几分可疑。   另外,他还想着信上那句话。   对方要他找出答案,为什么不是找出凶手?是他多心,还是的确另有所指?   街角有家旧铺子,门面窄小,铺子内光线不好,有些昏暗。门上有张匾,「傀儡戏」。这里当然不是演傀儡戏的地方,而是只做各种皮影、绢木人等东西。   如愿以偿,他看到了实体的绢木人。   作者有话要说:绢木人,现在就叫“绢人”,非常漂亮的娃娃。 第114章 黑斗篷   店铺内收拾的整齐干净,只是因着在街角,此刻阳光只能照进一半,又没有窗户,显得略有昏暗。   看店的是个年轻人,正擦拭柜台,为防落灰,绢木人和皮影都是收在盒子里的,穆清彦之所以能看到,正是因着有个小妇人打开了一只盒子检查,里面正好装着一套精致艳丽的绢木人。   “这位公子,想看什么?”年轻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木盒,笑说道:“这是别的客人定的,一组貂蝉拜月,这不是快到七夕了么。”   “可以看看吗?”穆清彦问。   年轻人点头:“只是看归看,别上手,万一蹭坏一点儿,怕是来不及修整。”   貂蝉大概三寸来高,头微微抬起,双手合十拜月。身上罗裙层层叠叠,披帛、裙带姿态柔顺,全都是绢纱制作,色彩艳丽夺目。最绝的当属面部,并不是木头,而是用宣纸,雪白里晕染出淡淡的粉,眉目五官是画上去的,功力了得,乌黑的发髻上戴着精致的首饰,都似真实比例缩放而成,包括十指纤纤的手,细节无可挑剔。   这样的绢人,没有绝好的技艺根本做不出来。   穆清彦心头一动:“广林府内能做出这等绢人的人,多吗?”   店主神色一变,警惕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有人请我查案。”穆清彦给出了真实的原因。   “你?你是官府的人?”对方将他上下打量,摇头:“不管你是为什么,我都要奉劝你一句,好奇心不要太重。已经死了好几个人,凶犯却连个影子都没摸到,谁都有可能是下一个。”   对方没信他的话,毕竟穆清彦看上去太年轻。   “你着什么急,事情跟你又没关系。”穆清彦故意用了激将法。   “我说你这人……”年轻店主有些生气。   旁边的小妇人拽了他一把:“客人不过问一句,你回答就是了,多什么事啊。”待转向穆清彦,脸上带了歉意的笑:“公子你别多心,他也是好意,因着那件事,不止闹得城里人心惶惶,我们铺子也三不五时有捕快过来。我们家姓张,祖上传下的手艺,在这广林府地界儿内,能跟我们张家并肩的,只有两家,一个姓方,一个姓唐,据说三家祖上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不过,做绢木人的并不止三家,另外还有些走街窜巷的货郎,有的货郎也会兜售这些东西,多数比较粗糙。再一个,除了我们张家,另外两家儿子多,分家后各做各的,城里的铺面就多了。”   穆清彦又问:“官府给你们看过现场的绢人么?”   “看过。”年轻的店主点点头:“我自小跟着我爹学技艺,但没有出师,做做别的小件儿还行,像这种……”他指着貂蝉拜月,摇头:“我做不出来,很多细节方面不好把控,要么靠天分,要么靠经验积累。那个蓝纱裙的绢女,不像是戏文故事中的人物,我以前没见过那种穿戴打扮。像是貂蝉、西施等,她们通常都有特定的服饰,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谁。”   其妻插言道:“要我说,那就像是寻常小富之家的小妇人,看她穿的衣裳就知道,相比大家小姐夫人们,还是略显得简单些,就是模样格外出众。”   “我爹说蓝裙娟女做得很成熟,如今府城里,能做出来的不超过五个人。”   从铺子里出来,中午了。   回到客栈,吃了午饭,小歇一觉。   回顾死去的四个人的资料,他先去王二狗的死亡地点,城南的月老祠。   过度的杀戮,会是复仇吗?   一个小无赖,或许得罪过很多人,或许很讨人厌,但会达到引起人杀心的程度吗?   月老祠隐藏在一片居民宅之中,从巷子进去,第一个大门就是月老祠。入口不是很大,共有两进,只是较窄,总得占地不大。第一进是个空阔的院子,有大香炉供香,旁边有解签文的老先生,也有一棵很大的姻缘树,树身上挂满了红绳。正中间对着月老殿,就一间屋,里面供奉月老像,供桌上摆着求姻缘的签筒。   至于后面一进院子,是住人的。   穆清彦对求姻缘没兴趣,他的目光落在那棵姻缘树上,枝叶浓密茂盛,树干粗壮,起码有百年历史了。他蹲下身,掩饰的低头,精神力借助姻缘树覆盖而出,回溯到王二狗死亡的那一天。   这是中秋节的前一晚,城中的节日氛围已然很浓。   月老祠在城中,又并不偏僻,到了晚上香火依旧很盛,周遭的女子们都会来求个姻缘。王二狗会来这里,当然不是求姻缘,而是尾随着妙龄姑娘,试图沾点儿便宜。   但他没选好对象,那姑娘的兄长出现了,人高马大,将王二狗拖到月老祠旁边的巷子里一顿胖揍。王二狗是个欺软怕硬的,连连求饶,对方也不想惹麻烦,没下死手。   等着人走了,王二狗爬起来,吐了口血吐沫,嘴里骂骂咧咧。   殊不知,此时有人走到他的背后,很有技巧性的一掌劈在其后颈,王二狗吭都没吭一声,晕倒了。袭击者全身罩在黑斗篷里,一张脸也遮住大半,因着巷子里没有光,完全看不清楚长相,只是这人比王二狗高半个头,体型壮实。   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麻绳,将王二狗的手脚捆绑,粗暴的卸掉王二狗的下颌,拽出舌头,寒光一闪,鲜血喷涌。   “呜呜……”王二狗是被痛醒的,意识到舌头没了,惊恐至极,想要逃,却只能在地上翻滚,满口都是血。   那人将半截儿舌头丢在地上,居高临下欣赏着王二狗的痛苦。   过了一会儿,王二狗开始朝巷子外蠕动,求生的本能在激发全有潜力。   黑斗篷上前一步,把人踩住,匕首划破衣裳,动作很快,下手却很有分寸,没伤到皮肤。之后,他抽出一根麻绳,麻绳是浸湿的,一头抓在手里,另一头打了个结。凌空甩了两下试试力道,随后就一声声门响抽打在王二狗身上。   王二狗根本挣扎不了,十下、二十下、三十下……终于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人也咽了气。   可以说,王二狗是完完全全是虐杀而死。   黑斗篷将麻绳丢在地上,又盯着王二狗的尸体看了一会儿,从宽大的斗篷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蓝裙娟女,放在王二狗的脸边,王二狗的脸,和那娟女的脸,彼此相对。   就好似让娟女欣赏王二狗的死不瞑目一样。   仿佛满意了,黑斗篷这才转身走入漆黑的巷子。   穆清彦从月老祠出来,寻着回溯中的看到的方向,朝巷子深处走。   城中的巷道相互连通,四通八达,若是不清楚,很容易在其中迷路。好在穆清彦可以依靠回溯,始终追寻着黑斗篷的踪迹。前方出现亮光,是一个出口,黑斗篷终于将罩着的斗篷取下来,竟是个身高八尺,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一身半旧却干净的布衣,穿街过巷,出城去了。   每逢过节,城门不关闭。   穆清彦突然明白为何杀人都在节日的原因了,一是方便进出城,二是因为人多热闹,方便杀人。   他没有立刻去下一个现场,而是决定找人协助,比如查一查死者的家庭背景什么的。四个死者彼此不大可能有交集,只能从家人入手,既然是连环杀人,一定在某个方便有共通点。   他跟人打探牙行,打算去牙行雇人。   他的要求简单,只要本地人,对城中各处较为熟悉,成年男子,包吃住,一天一百文。当然,他也说了,他要人是跑腿打听事儿的,也不会离开广林府。   如此一来报酬可谓丰厚,在酒楼跑趟一个月才多少,一天能拿一百文,很多人都不敢信。同样,也有很多人为钱财动心。牙行给出人选,穆清彦亲自过目,挑了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一个稳重踏实,一个嘴巧机灵。   稳重些的叫冯五。   机灵的叫包大有。   “城里出了杀人案,你们应该知道。给你们一天时间,把死者家里的情况摸清楚,我在客栈等着。”   两人都很惊讶,没想到会有这种吩咐。但俗话说得好: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如今他们受了雇佣,若是第一次的事情就办不好,估计要被退回去。杀人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听着的确吓人,但大白天的,他们倒是不怕。   “公子放心。”两人答应的痛快,并且商议下,兵分两路,效率更快。   至于穆清彦,他再次去了茶楼。   他想着那个不知名的第五个死者,为何外人不知道?会不会是因为没发现蓝裙娟女?参照其他几个死者,若是现场没有标志性的蓝裙娟女,谁也不会将他们的死联系在一起。所以,我想知道最近、尤其是距离各种节日相近的时段里,死过什么人。 第115章 共同点   穆清彦从茶楼里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不过,茶楼的伙计却是提醒了他。想知道城里死了多少人,死了哪些人,没有比棺材铺子更清楚的。   一叶障目,他居然一时没想起来。   广林府很大,大大小小棺材铺也有好几家,他不打算亲自去跑,反正这个不急。   黄昏时分,冯五和包大有带回了消息。   穆清彦给他们结算了今天的工钱,又说:“明天你们去找城里的棺材铺,我想知道从去年八月起,死了哪些人,尤其是跟各种节日相近的。”   冯五和包大有两人也看出来了,眼前的穆公子尽管来历成谜,但无疑是在查案,甚至还怀疑死者不止四个。两人无意打探别的,摸着手里一串铜钱,只觉得心满意足。   “穆公子放心,明日我二人便去查。”包大有立刻表态。   穆清彦觉得这二人确实不错,想了想,又取了一两银子给他们:“手段可以灵活一点儿,如果你们做得好,我有赏!”   “公子放心!”二人掩饰不住的喜色。   穆清彦吃了晚饭,开始梳理两人带回的信息。   王二狗的家庭关系很简单,父母早亡,也没什么近亲,他是跟着兄长相依为命长大的。其兄长王大狗,二十六七岁,也是个街头无赖,曾经娶过一个老婆,但因忍受不了打骂,又受不住家穷,跟人跑了。   兄弟俩这种人,想当然不受邻里喜欢。此回王二狗出事,王大狗连丧礼都办不出来,幸而邻里帮衬一把,否则下葬都难。别的不说,王大狗是真疼弟弟,毕竟自小带大的,又是唯一的亲人,王二狗一死,王大狗很受刺激。   去年冬月里,王大狗跟人起口角,狠劲儿上来,将人杀死了。因是当街斗殴,当即就被锁拿,案情简单明了,斗杀,依律斩刑。如今人还关在大牢里,等候秋斩!   这兄弟二人常在街头,因是无赖,接触人员混杂,暂时不来做分析。   九岁的于小福是于家的独苗儿,家中有爹娘、奶奶,两个姐姐。   于家经营着酱油铺子,日子颇为安稳。于家跟周围邻里关系和睦,也没跟人有什么仇怨,仅有的瑕疵估计是于家夫妻俩常吵架,原因是于家男人于有幸有个贪色的毛病,要么是跟寡妇调笑,要么想往勾栏里钻。   包大有还打听了传闻中跟于有幸有染的女人,并且说,官府也排查过,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第三个死者是杨家儿媳妇,杨家和于家只隔着一条街,是遇害者中住址最近的两家。据邻里反应,两家没什么往来,好似还有间隙,于家酱油铺子价格低廉,附近住户多在此打酱油,但杨家从来不去,宁愿多绕路去别的铺子。   杨家有兄弟两个,长子杨大荣,次子杨二荣。兄弟成家后,把院子隔了一道墙,一家住一边,死的是杨大荣家的儿媳妇。杨家儿媳妇嫁进来三四年,始终不开怀,心里着急,时常寻些偏方来吃。   那日又有游方郎中走街窜巷,杨家儿媳妇闻声出来,打听有生子药,买了一包。谁知这一副药下去,人就死了。官府查找过那个游方郎中,但是没找到,基本可以确定游方郎中是凶犯。   杨大荣有家杂货铺子,在城外还有十来亩地,日子颇为富足。其弟杨二荣家也有十几亩地,转租给别人,只收租,除此外自家有个面摊儿,比杨大荣家差点儿,还在周围邻里眼中也是了不得了。   据说原本杨家十分普通,一切都得益于杨家女儿杨三娘。   杨三娘出生低微,却生的好容貌,自小就给别人家做童养媳,但其丈夫没长成便夭折了。后来,其夫家觉得杨三娘容貌太好,留也留不住,干脆准许她再嫁。嫁的虽是鳏夫,却家境颇为富足,可惜后来杨三娘被其夫打死,其夫也被判斩首,家财几乎都落在杨家兄弟手中。   按常理,当下风俗规矩乃至律法,都不会有这个结果。女子出嫁从夫,娘家最多拿回嫁妆,并且在多数情况下嫁妆也别想拿回,连人带财物都是属于夫家的。   杨三娘其夫是孤儿,没亲友,财产应该充公,之所以给了杨家兄弟,是为补偿和安抚,也是赔偿给杨家的丧葬费。   若真如此,那位官员倒是好心肠。   杨三娘死于七年前,案子已尘埃落定。   穆清彦在“杨三娘”这个名字画个圈,如同王二狗一样,放入待定。   或许是见惯了阴暗,杨家兄弟得到大笔钱财,令穆清彦怀疑起当年是否有什么阴谋。不过也只是怀疑罢了。   第四个死去的范家老母亲,邻里间口碑不错,是个慈和善良的老妇人。   范家是个大家子,范母虽仅有范文进一子,但范家亲叔伯却好几个,周边住的多是范家同族。范家以一族之力办了个竹纸作坊,不仅使得族中人有谋生之地,也有余钱供子弟读书。范文进便是其中的受益者。   范文进中了秀才,办了一家蒙学馆,声名地位大为不同。   范文进年四十,有一妻二妾,子女五个,家中又有婢女仆从侍奉,无一处不美满。外人皆知道范文进孝顺,晨昏定省一日不落,老母的话无有不从。范母惨死,对范文进的打击可想而知,人顿时病倒在床,蒙学馆也停了。   实则不停不行。   当下讲究孝道,尤其是范文进这等人,母丧,得守孝三年。当然,教书育人不同于当官任职,但在热孝期间须闭门守户,否则出了差错,对有功名在身的人来说影响甚大。   穆清彦对比四个死者的住址,发现除了王二狗,其他三个都住在城南。于家和杨家离得较近,是认识的,但关系不好。范母是个老者,久居城南,应该对城南很熟,那么也有可能认识其他死者,只不过没有什么往来。   抛开其他,穆清彦还是找到了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死者的死,对家庭的影响。   王二狗的死,令其兄长王大狗很痛苦,从而导致控制不住火气杀了人。   于小福是于家所有的期盼,独孙孙的死,几乎把这个家所有的生机都带走。   杨家儿媳妇是杨家精挑细选,尤其是杨家儿子十分喜欢,也是杨家孕育后代的希望。尽管将来还可以再娶,但不能说对杨家没有打击。尤其是岳家疼爱女儿的情况下,还可能引来扯不断的纷争。   范家老母的死,承受最多的当属范文进,不论是情感上,还是利益上。   穆清彦不由得猜测:莫不是真正报复的对象不是死者,死者只是媒介?   那么,这些家庭的联系在哪里?   第二天一早,冯五和包大有先来报到,而后两人依旧分头行动。   穆清彦也没闲着,他依旧是去茶楼。   “穆公子,您来了。”茶楼伙计顺子对他已经熟悉了,远远儿看见便迎了上来招呼。   “碧螺春。”   “穆公子稍等,马上就来。”顺子将人领到上座。   茶送来之后,顺子没立刻就走。他已经摸清楚了,眼前的年轻公子无事不登三宝殿,来茶楼肯定有事儿打听。   穆清彦的确有事询问,只不过有点儿出乎意料。   “县衙的捕头儿是什么人?性情为人如何?”   顺子愣了愣,笑道:“县衙的捕头儿姓严,严朗,二十五六吧,性子很随和,爱交朋友,人也比较仗义,武艺也不凡。他原来不是广林府的人,几年前来的,好像有什么背景,来了就做捕头儿,破案子很厉害。”   “哦?”没想到听到的尽是赞美之词,令穆清彦起了好奇心:“那这个案子就是他在查?”   “对。”顺子想了想,建议道:“若公子真对案子感兴趣,可以去结交严捕头儿,这个不难,谁都知道严捕头儿什么样儿的朋友都有。”   “那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穆清彦问。   顺子道:“简单,严捕头儿是花楼常客,最近跟云香阁的头牌打的火热,晚上去云香阁,保准能见到他。”   原来严捕头儿还是个风尘浪子。   穆清彦低笑:“幸好姓‘严’,不姓‘陆’。”   他打算今晚去见一见严朗。   主要是查案有官府的相助,很多事情方便得多。如他现在这样,总是靠自己私下里搜集信息,效率太慢了。若严朗真像茶楼伙计描述的那样,应该不是个草包,那么,或许已经查到了一些眉目。   他也是在试探,看幕后之人是否会阻拦他跟官府接触。   再者,他已从回溯的时间内看见了凶犯的模样,而官府那边也查找过游方郎中,相互对比,看是否为同一人。有官府在,可以尽快将人找到,提升速度。   谁也不知道凶犯是否还会杀人,马上就到七夕了。 第116章 交个朋友   依旧是黄昏时分,冯五和包大有来客栈汇报消息。   他们没有查完,第二天还得继续,穆清彦将搜集来的死者名录整理好,等到天色黑了,迎着满城灯火,找到云香阁。   云香阁就是妓院,不过较为高档。   云香阁的门面是二层小楼,栏杆处坐着不少妙龄女子,她们打扮的争奇斗艳,凭栏倚身,冲着街上往来的男人嗔笑。尽管她们没有出声招揽,也没有别的言语,可只要人往那儿一站,男人们就觉得她们是冲自己微笑,心猿意马,迷迷糊糊就进了楼。   穆清彦看着门楼两侧悬挂的红灯笼,空气里浓重的香粉味儿,令他不大舒服。   “公子面生,第一回 来吧?”门口迎客的老鸨打量着他,如同看见了金主。老鸨阅历丰富,见他是个年轻小公子,怕是脸皮儿薄,言语上便收敛得多,以防将人吓走。   “公子快请进,到了我们这里,保准你什么烦恼都没有。我们这儿的姑娘多着呢,要才有才,要貌有貌……”   穆清彦打断老鸨的推销,丢了块银子过去:“严捕头儿来了吗?”   “公子找人啊?”老鸨倒是没有不快,只要来客出手大方,什么都好说。“严捕头儿到了,在楼上听曲儿呢。”   严捕头儿虽是为头牌姑娘来的,但头牌姑娘都有脾气,规矩也多,哪儿是想见就见的。这会儿那位头牌姑娘兰宛,说是沐浴更衣,请严朗稍待。实际就是个托词,美人总要自持身价,得到足够的重视才会姗姗来迟。   穆清彦挥退了迎上来的各色女子,拾级而上。   云香阁内部是回字结构,一楼底部是大厅,左右和正面皆有楼梯,汇于正中构筑一方高台。楼里若推出新人,亦或者有歌舞,便要用到这里。二楼的走廊很宽敞,回字围栏,方便客人观赏歌舞,走廊另一侧全是房间,布置的各有不同,是妓子们招待客人的地方。   穆清彦从左侧楼梯上来,进了正对的一间屋子。   屋内有一小厅,桌上摆着酒菜,坐着个俊朗的青年,正一面喝酒,一面听琵琶,显得很享受。这人就是严朗,没有穿捕快服,简单的斜襟蓝衣,腰间缀着荷包纸扇,公子哥儿的做派,但气质硬朗,将他显出不一样来。   他旁边坐着个陪酒的女子,只时不时为他斟酒。   一曲终了,严朗拍手叫好:“翠儿姑娘的琴技越发了得了。好!弹得好!快快过来,该赏,赏你与我共饮佳酿。”   翠儿姑娘抱着琵琶,嗔笑道:“严爷可饶了我吧,我靠嗓子吃饭呢,若坏了嗓子,往后谁养我啊。”   这时严朗看到了出现在门口的穆清彦,所以没接翠儿的话。   穆清彦进来:“严捕头儿?”   “我是严朗,小公子是……”严朗对广林府很熟,可没有见过穆清彦。   “听说严捕头儿爱交朋友,不知我能不能跟你交个朋友?”穆清彦笑着说道。   严朗闻言也笑:“你可知道云香阁里最好的酒是什么?京城邵记的梨花白,十年的窖藏,要十两银子一壶。如果你请我喝的话,我就交你这个朋友。”   穆清彦当即对那陪酒女子说道:“取酒来!”   女子微愣,紧接着忙笑着起身,出了门朝外喊了一声:“一壶十年的梨花白,赶紧送来!”   严朗露出一抹兴味:“请坐,不知小公子如何称呼?”   “穆清彦。”   “穆、清、彦……”严朗沉眉,仅仅数息功夫就惊讶出声:“凤临县的穆清彦?!”   穆清彦倒是意外了:“严捕头儿认识我?”   严朗难掩惊呀的重新打量他,笑着点头:“凤临县的穆神断,我岂能不知道?实不相瞒,听说了你的事情,我心里半信半疑,还想着什么时候亲自去见一见。谁知道,你却是先来了广林府。”   严朗听说过他,不算意外,毕竟广林府和晋河府在地图上是相邻的两府。   “你来广林府是……”严朗疑问道。   “为了查蓝裙娟女。”穆清彦道。   “果然是为了案子。”严朗皱眉:“是自己的兴趣,还是有人委托?”   知晓的如此清楚,可见严朗对他不是一般的了解。   “受人之托。不过,到底是谁,我也不清楚。”穆清彦露出一个苦笑,尽是无奈。   严朗这人的确聪敏,仅从他的表情就看出了什么,却是笑笑不再追问。   正好酒送来了,严朗为他斟酒:“能认识穆兄弟是件高兴事,今晚不谈公事,我们只喝酒听曲儿。来,穆兄弟,我借花献佛,先敬你一杯。”   “严兄客气。”穆清彦顺势改了称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痛快!”严朗拍拍他的肩膀,言语动作透着一股豪爽潇洒。可以说,从听来的信息,以及见面交谈来看,很难想象严朗这样的人会在衙门里供值。若说他是个江湖侠客,恐怕更合适一些。   亦或许,他真是江湖人呢。   厌倦了江湖的人,除了个别退隐去过平常日子,多数会转入朝廷任职。   穆清彦陪着他喝酒,但三杯后,他不敢再喝。   “严兄见谅,我酒量浅,不能再喝了。”穆清彦起身,笑道:“我知道严兄佳人有约,不搅扰严兄雅兴,明日酒楼我做东,请严兄赏光。”   “我也不跟穆兄弟客气,明日我一定赴约。”毕竟眼下不是商谈事情的好地方。   说定之后,穆清彦就离开了。   当然,临走时结了账,说了要请酒,自然不能食言。   返回客栈,要了一桶洗澡水,主要是洗掉各种混杂的头油脂粉气。清洗完,换身干净衣裳,全身一松。他实在不喜欢云香阁那种地方,不仅女人多,男人也多,空气都是窒闷的,就像他在前世也不喜欢去什么酒吧俱乐部。   第三天早上,穆清彦没有出门,将包大有二人送来的东西看了一遍。   尽管没查完,但世上每天都在死人,从去年八月开始,广林府内死的人也不少,这还仅仅是在棺材铺定了棺材的部分。他将日期不对的筛掉,只留下七个人,这七个人有四个是在去年年底的时候死的,其他三个,是在清明节前后几天死亡。   离中午还早,他去了于小福家。   于家酱油铺子临街,但住处在巷子里面,周围都是老旧的小宅院,甚至还有大杂院。看上去有些乱,但实际上住在这边的人基本没换过,左邻右舍都熟悉的很。   正因此,去年腊八的晚上,于小福出去玩家里才没担心。   小孩子们从小都是这样长大的,街坊邻里,你窜我家,我窜你家。城里小孩子比农村孩子们娱乐多些,好比在晚上,他们成群结伴跑到亮堂堂的街面上,偶尔有大人给买个糖,买个炮竹,能开心一晚上。   于小福在家很受宠,糖是不缺的,所以聚在他身边的小孩儿也多。   小孩子们当晚玩了游戏:藏朦。   也就是捉迷藏游戏。他们玩的规则不是在方寸之间蒙眼抓人,而是指定范围,其他人躲藏,另一人不准偷看,数五十个数后开始找人。可以躲藏的范围包括于家的酱油铺,旁边的成衣铺,杂货铺等,都是小孩儿们的家。   于小福也是躲藏的一员,但他突发奇想,不愿意躲在自家酱油铺里,因为很容易被找出来。他们经常玩,各家什么样子太清楚了,连每个人会藏在哪里都没什么悬念。   于小福决定躲在巷子的拐角,那里黑咕隆咚的,有点吓人,但是不算超出范围。   结果他暗暗躲藏,却被一只大手捂住嘴,直接掠走了。   依旧是个黑斗篷,面对才九岁的于小福,他似乎毫无怜悯之心,直接而干脆的将于小福的脖子扭断。而后他将人塞进背篓,黑斗篷盖住,去了于家。   这正是于家才开始找人的时候,于家大门紧闭,屋内没人。   腊八晚上街市上是热闹,但寒冬腊月,热闹结束的很早。家里大人到了时候就要去寻人,主要是担心孩子们冻着。各家各户掩着门,都蹲在家里烤火,巷子里几本没半个人影。   络腮胡子的大汉并不是翻墙进去,而是摸出了一根铁丝,在大铜锁上捣鼓两下,咔嚓锁就开了。进去不到片刻,将于小福尸体吊在堂屋门上,取出蓝裙娟女对着于小福稚嫩的脸,似乎在让娟女欣赏,之后才将蓝裙娟女留下,将大门重新锁好,离开了。   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人发现络腮胡子的大汉。   这不是他运气好,而是说明动手之前,他做了大量的踩点,摸清了于家以及周围邻居的日常起居活动规律,所以才能巧妙的避人耳目。   穆清彦却是再三回忆对方开锁的动作。   看上去很是粗糙的大汉,意外的拥有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手指修长,堪称灵巧。他突然猜想,蓝裙娟女会不会是大汉自己做的?毕竟目前为止,尚未发现有同伙的痕迹。 第117章 七年前的杀妻案   来到约定的酒楼,严朗已经到了。   自古以来人们都喜欢在饭桌上谈事情,哪怕他们要谈的是杀人案也一样。   “穆兄弟远来是客,该我尽一尽地主之谊,这顿我请!”严朗点了一桌菜,多数是广林当地的菜色,酒只要了一小壶。严朗昨晚已经知道他酒量浅,但自己却是习惯喝酒。   客随主便,穆清彦随他安排。   “死者确定只有四个人?”穆清彦见他摆出坦诚友好的姿态,没有试探,直接问了。可以说,严朗跟他之前认识的那些捕头儿都不一样。   严朗点头:“确定的只有四个,但是,也不说准是否还有别人。你怎么会想到会有其他类似的受害者?”   严朗会怀疑,是因为他是当地的捕头儿,而且已经查出了一些眉目。   “有人提供的线索,类似的死者还有一人,但不知是谁。”   严朗正色起来:“穆兄弟,那个人、不会是凶手吧?”   穆清彦很清楚对方不是凶手,不过,他更在意严朗的反应。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严朗一笑:“其实,我已经查到这些死者的联系了。”   这可是个大进展!   穆清彦洗耳恭听。   然而严朗的表情并没有太多喜悦:“这是一场报复杀人,死者们的联系源自于七年起一件杀妻案。若真如此,那就表明凶犯还会继续做案,当年跟案件有牵扯的人不少,只不过,我却排查不出凶犯的身份。”   “七年前……”穆清彦听到这个时间,立刻就想到了杨三娘,毕竟他是查过死者家人的。“是杨三娘的案子?不是说,她丈夫是孤儿么?那么,夫家应该没了人,谁会因此报复?”   “你也知道杨三娘的案子?”严朗觉得穆清彦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才来三天,却打听到七年前的旧案,可见心思敏锐。   “道听途说,了解的不多。”当时只觉得可以作为一个探查点,尚未来得及细查。   严朗喝了杯酒,告诉他:“一开始出现杀人案,根本摸不清楚其中联系,好在凶犯留下了蓝裙娟女,那么就一定是有某种联系是我们忽略的。我才开始去问王大狗,王大狗是个等死的人,给他好酒好肉,没什么不能说的。但是他什么有价值的都没说,包括于家、杨家,这些人倒不是故意隐瞒,而是早讲七年前的事给忘记了。直到范家出事,杨大荣跑来找我,说是怀疑跟七年前杨三娘的死有关系。”   “杨三娘的案子有什么隐情?”   “七年前,我还没来广林府,所以只是从案宗里看到的,又跟人打听了一下。我本来以为是个挺简单的案子,可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尤其是外面的人提起来,说什么的都有,如果不是当初审案的县令强硬,恐怕会是个悬案。”   穆清彦少有的好奇心被吊起来:“你先说说案子。”   “既然你打听过,应该知道杨三娘大概的情况。杨家老母亲年轻时寡居,又有三个孩子,根本养不活,就把容貌最好的杨三娘送给别人家当童养媳,好歹是个活路。那家人姓于,跟于有幸他们家是同族,杨三娘的小丈夫跟于有幸年岁差不多,但却是叔侄辈儿……”   穆清彦立刻想到有关于有幸的信息,其中一点:于有幸好色。   “杨三娘的小丈夫没长成,一场病夭折了。杨三娘生的极好,从十一二岁起,门前屋后早早晚晚就有不少男人流连。她家公婆年岁大了,当年也是高龄得子,孩子身体不好,想着招个童养媳,自小养着感情好,将来老俩口不在了,小两口也和和美美。如今儿子没了,儿媳妇又太招人,不止招外人,还招自家人。老两口怕闹出丢人事儿,所以将杨三娘送还杨家,准许她改嫁。   那时杨三娘正值十五妙龄,鲜花嫩柳一般,哪怕名义上是改嫁,实际上还是清白女儿身,不少人家都来求娶。杨家后来挑中了徐虎。   这个徐虎虽是孤儿,却长得人高马大,面貌周正。徐虎早先娶过妻,是入赘,岳家仅有个女儿,家中有个小油坊,积攒了不少钱财。徐虎年岁不算大,才二十来岁,家中又没负累,积蓄颇丰,聘礼给的很大方,对杨三娘也十分满意。这门亲事就成了,当时都说天作之合。   一开始,两人的确是和美恩爱,可半年后,杨三娘跑回了娘家,说徐虎打他。杨家兄弟还去给妹子做主,徐虎却对着他们大吐苦水,弄得杨家兄弟灰头土脸的离开。这杨三娘生的好众所周知,家里又有油坊,后面榨油,前面铺子卖油,本来是有伙计,她自己耐不住寂寞要去前头晃悠,引来不少地痞无赖,附近男人也围着她转,称她‘香油娘子’。   一开始徐虎好言好语的哄她,那天去外面送油,回来正好看见她跟一个穿着富贵的男人调笑,火气窜上来没压住。杨三娘又仗着他一贯忍让,不肯认错,两人吵起来,可不就动了手。”   有些事情有一就有二,好比杨三娘的招蜂引蝶,亦好比徐虎殴妻。   “在两人婚后第三年,又是一次争吵,杨三娘一看徐虎要动手,先一步跑了。徐虎以为她又跑回娘家去了,就没在意,还出去跟人喝酒,大吐苦水。隔了几天,杨大荣来杨三娘,因为正好到了杨家老母亲过寿,杨三娘说好了要回去,却迟迟不见人。杨大荣知道徐虎经常打妹子,每回杨三娘一回娘家,他们兄弟就去找徐虎算账。杨三娘的名声周围邻里都知道,可徐虎抓不住证据,所以杨家才有恃无恐。   这次杨大荣以为她们夫妻又动手了,也担心妹子给打重了,谁知去了一问,得知杨三娘回娘家好几天了。杨大荣觉得不对,正好遇到附近一个无赖,他跟无赖打听,那无赖却告诉他,说是亲眼见到徐虎打杨三娘,还失手把人杀死了。杨大荣顿时大怒,拉着无赖做证人,去县衙告状了。”   “那个无赖……”穆清彦心头微动。   “没错,那个无赖就是王大狗!”严朗叹口气:“前些天杨大荣找过我,说了怀疑,我又去见过王大狗。王大狗这才吐口,说当年是见杨大荣着急,故意撒谎耍他的,谁知被拉去县衙……一见了官,骑虎难下,他就只能撑到底。他还说,案子审到后面,越来越古怪,好几次他想反口,可有人暗中给他送银子,又有威胁,他不知对方是谁,惊恐之下,只能继续充当证人。”   “于有幸怎么会牵扯其中?”穆清彦问。   严朗眉峰皱拢:“据说杨三娘跟于有幸关系暧昧,杨家肯定不承认,但外面流言不少,于有幸妻子还大骂过杨三娘。按理说,官司的事儿跟于有幸没关系才对。不过,当时杨家不是状告徐虎杀妻嘛,第一要紧当然是找尸体啊,没尸体怎么能算凶杀案?可是,当时徐虎不承认杀妻,王大狗只说看到杀妻,之后跑了,不知道尸体去了哪儿。官府就四下寻找,大半年过去也没找到,徐虎喊冤,说杨大荣诬陷他,说杨三娘没死,是被奸夫于有幸给藏起来了。   当然,于有幸被叫来问过话,他当然不承认。再者,当时的县令并不信任徐虎的话,即便没有确凿证据,但凭着人证,县令认定徐虎是凶犯。”说着,严朗讽刺的笑。   “至于范家,你知道,范文进是秀才,杨大荣打官司求助了他,得到不少帮助。否则杨大荣不大识字,官府内又不熟悉,哪能那么容易打赢官司。我猜测,范文进肯定从杨家弄到不少银子,他可不是眼中只有圣贤书的秀才。”   “尸体是什么时候找到的?”穆清彦清楚,既然不是悬案,那么尸体一定找到了。   严朗道:“一年后,有人在河里发现一具尸体,因为泡的时间太长,尸体浮肿,辨认不出特征,杨家一口咬定是杨三娘。可仵作去验尸,说那根本不是女尸,而是一具男尸。你说多可笑。”   穆清彦听到这里,脑中闪过了什么,一时没捕捉住。   严朗叹口气:“后来县令严刑拷打,逼问徐虎埋尸之地,徐虎受不住,胡乱指了一通,为此县衙挖了上百座无主的空坟。又过了三个月,有村民来报官,说发现了一具女尸。那具女尸穿着蓝纱裙,身上晕染了大片血迹,面目模糊不清,但和杨三娘失踪那天穿着相同,最后认定是杨三娘。”   这起杀妻案的确疑点重重,可以说,整个案子的定案,就建立在王大狗的证词上。可实际上,王大狗承认他撒了谎,并且有人清楚这一点,却要他继续撒谎。   当年的案情疑云暂且放在一边,让穆清彦和严朗不解的是,当年的案子还牵扯了什么人?为什么要报复?又为什么以杨三娘的名义报复?   那个蓝裙娟女,无疑是以杨三娘为蓝本制作。   凶犯让“她”欣赏死者的痛苦,真正的用意是什么? 第118章 分工追查   严朗看着穆清彦,笑问:“有什么想法?”   穆清彦理了理思绪,说道:“最大的疑问,大概是杨三娘这个人,她究竟是死是活?”   严朗笑出声,一拍桌子道:“对!杨家能将男尸认成女尸,县令又急于结案,一具相似的女尸出现,不是正合众人心意?可既然王大狗目睹杀人是撒谎,那就不能证明徐虎杀妻,甚至杨三娘可能还活着。另外,到底是谁要王大狗撒谎?他的目的呢?我觉得,如果抓到蓝裙娟女的凶手,或许就解开了七年前的谜团!”   穆清彦点了点头,问道:“对于凶犯,官府有什么线索?”   “有一张画像。杨家儿媳妇是吃药中毒死的,卖药的游方郎中有人见过,描了一张相。只是这种排查不是那么准确,更是耗时耗力,目前还没有进展。”严朗反问:“穆兄弟呢?可有什么发现?”   “我怀疑,凶犯不住在城里,因为案发都在热闹的节日,城门夜晚不会闭合。”   严朗愣了愣:“对,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有道理。我原本只以为他选择节日是为方便下手。若是不在城内,那就更难查了。”   “可以从娟女查起。”穆清彦却不觉得难查,反而在接触了严朗之后,觉得有捕快们人手上的补充,再加上精准的方向,很快就会有结果。   “娟女?我们查了,没从中发现可疑的人。”严朗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所有制作绢人的匠人都否认蓝裙娟女是他们做的,那么,是否表明娟女是凶犯做的?”   “……很有可能,但是,绢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制作。”严朗也是仔细询问过的,那种精美的娟女,想要做出来,得多年苦工磨砺,还需要一些天分才行。一个人若多年坚持练习这等技艺,他应该有个师傅,而且不该籍籍无名。   “于小福的死亡现场,你勘察过吧?当时于家人外出,大门紧锁,凶犯是如何进去的?”穆清彦不能直接说出回溯的场景,只是一点一点的提。   严朗道:“我仔细勘察过院墙,于家那一片是一户接一户,彼此间的院墙共用,要么直接是别家的屋墙。出了大门,唯有大门两边有一人高的院墙可翻入,但是没有找到翻越的痕迹,除非凶犯轻功卓绝,没有借助任何东西就飞过去了。”   严朗不觉得凶犯会飞檐走壁,顶多孔武有力,懂点儿粗浅的拳脚。   “我怀疑凶犯是从大门进去的,但是,大门上的锁完好无损。或许,他偷配了钥匙。”严朗做过推论,还仔细询问过于家人,但于家人表示,钥匙从未丢失过。他检查过铜锁,看到锁孔有浅淡的一道划痕,猜测是有人用工具透开了铜锁。   这一点,他故意没跟穆清彦提,想试探他的看法。   “或许他会开锁。”时下最流行的锁是广锁,也是一种簧片锁,根据簧片数量不同,增加安全性。只不过,平常百姓要么是用更简单的木锁,要么就是于家那样,使用三片的广锁。   一般人没钥匙的确弄不开,但若手巧,可以凭借工具将黄锁片透开。   “有这个可能。”严朗笑了笑。   “如果他有一双巧手,亲自制作绢人的可能性就更高。目前没有别的线索,我觉得可以顺着这条线来查。从他的大概年龄、外貌,询问所有懂得绢人技艺的匠人,若是一点儿线索都查不到,只能说明他不是广林府的人。”这是最坏的结果,超出一定范围,想要查出来,更是难上加难。尤其是,他不能轻易暴露出异能,凡事要么有理有据,要么独自去查。   严朗点头,又道:“我觉得七年前的旧案有很大关系。虽说徐虎是孤儿,也没什么亲戚,不过,为防万一,我会安排人再筛查一遍。如此,杨家也是审查重点,毕竟杨三娘是杨家女儿,他们杨家从徐虎那儿得的好处不少,其中所扮演的角色耐人寻味。”   “卷宗上所记载的案情,肯定有所遗漏或掩盖。若是你那边人手充足,不妨再走访一下徐虎的邻里,亦或是经历过此案的捕快。”穆清彦也做了补充。   严朗忽而一顿,食指摩挲酒杯:“穆兄弟,我在查看案宗的时候看到了当初审案的县令。七年过去,那位县令已然高升,如今是广林府知府。”   穆清彦随之面色微变:“这么凑巧?”   实在不是个好消息。   从七年前的案子上就能看出知府的行事手段,若是知晓有人翻查旧案,恐怕……   穆清彦不得不问:“如今这位县令如何?”   毕竟知府管一府事务,却是不能直接审案,初审的权利在县令手中。当然,有可能县令这边审完,上报给知府,知府不满意也会打回来不给通过。   “如今的县令姓童,两年前调来的,还算公正勤勉。不过,童县令在官场多年,不是什么愣头青,起码表面上看,县令跟知府关系不错。”严朗叹口气,言外之意很明显。   童县令或许会公正审案,但若上司知府有什么意见,这位县令估计会听从。毕竟县令属于下级,每年考评都掌握在知府手中,岂能对着干?   “先查吧。”现在说那些还早。   “娟女这边,交给穆兄弟?”一番交谈,严朗彻底认可了他的能力,也很想在这件案子里较量一番。   “好,只不过要跟严兄借个人,有官府的名义会方便很多。”穆清彦提出要求。   “这个好办。”严朗痛快答应了,并道:“马上就到七夕了,我就担心……”   “尽力而为。”穆清彦端起酒杯,先饮而尽:“多谢严兄信任。”   一顿饭,两人完成了案情交流,也各自分了任务。   相对而言,严朗是捕头儿,属于官府,人手又足,查的东西多一些。一是深挖杨家,寻找杨家在七年前的案子中究竟什么用心。二是再查一查徐虎的人际关系,没有亲人,又是否有关系亲密的好友之类。三是翻查七年前的旧案,寻找被隐藏的东西。   至于穆清彦,顺着娟女的线索追查。   另外,他打算正面接触一下于家人。   查案当前,严朗一壶酒只是浅酌,酒足饭饱,他依旧神色清明。两人在酒楼分开,穆清彦回到客栈,不多时就有个捕快来找他。   “穆公子,我叫刘通,严捕头儿让我来的。头儿说了,有什么事情你只管吩咐,我都听你的。”刘通看上去最多二十岁,瘦瘦高高,总是一脸笑,看上去很寻常,实际上很容易跟人打成一片。   通俗来讲,刘通属于亲和力高的那种人。   严朗倒是会选人,刘通绝对是他有意送来的。   刘通还带来了两样东西,一是官府描出来的游方郎中的画像,一是仔细装在盒子里的蓝裙娟女。   这是穆清彦第一次接触实物。   他将蓝裙娟女拿在手里仔细观看,的确,正如张家那位小妇人说的,这个娟女尽管容貌很美,仪态很美,但穿着的衣裳并不华丽。起码跟其他的娟女比,算得上十分平民,可因着制作者灵巧的心思,在细节上加以弥补,使得蓝裙娟女依旧夺人眼目。   他们先去了杏花巷子的张家。   张家小夫妻不在家,只张家老夫妻。   老者胡须半百,但精神很好,看到刘通,叹口气:“怎么又来了?我知道的都说了,实在帮不上你们。”   “进来坐。”张老婆子笑呵呵的,迎他们进来,张罗椅子和茶水。   小院儿不大,正屋三间,左侧厨房,右边厢房,院内有些杂物,但收拾的干净整齐。这一家四个大人,两个孩子,日子平淡安稳。   张老头儿大概近五十的年纪,在古时而言,是个高龄老人了。   “张师傅,我这儿有张画像,您帮着认认。”刘通取出画像递过去。   张家夫妻凑在一起看,而后摇头:“不认识,没见过。”   穆清彦突然问:“张师傅有徒弟么?”   张老头儿摇头:“我没收徒弟,我有儿子,他虽然天分上欠缺一点儿,好在踏实稳重,多磨砺几年就能继承我的手艺。再者说,我小孙子天分好,他还想手把手教他几年呢。”   古人尤其注重传承,若是张家没儿子,为了技艺传承,估计会收徒。但既然自家有儿子孙子,那么他们更习惯传子传孙,把技艺作为谋生的手段、家族的财富。   穆清彦又问:“我听说,能跟你相比的有个方家,一个唐家,他们也是传子传孙?不收徒?”   “不收,一门好手艺何等要紧,哪里能轻易传给外人。”张老头儿说着,又道:“偶尔会有例外,无子无孙的孤家寡人,遇到天分特别好的,会收徒。亦或者直接收做养子,把技艺传下去。”   “张师傅是否知道这样的人?或者,有这方面天分的人。”   张老头儿摇摇头,又似想起什么,不大确定的说道:“这么些年,的确有些人想学手艺,可我这手艺不外传。也听人提过一些有天分的孩子,但即便其他人收了那些孩子,也不可能将手艺全部传授,顶多是半个徒弟。我们张家简单,没收过外姓孩子,你们可以去唐家方家问一问。”   穆清彦有种感觉,离凶犯很近了。 第119章 孟斌   当下马不停蹄,穆清彦在刘通的带领下,先去了方家,而后又去唐家。方家那边的确收过一些半徒,来历、去处都很清晰,也不认识画像中的人。只剩唐家那边,穆清彦打算一鼓作气。   到唐家时,天色已黄昏。   唐家在东大街有家祖传的大铺面,许是人丁旺盛的缘故,比起张家可要气派的多。   “今天小四爷在店里,捕爷稍等,我去唤小四爷。”伙计客气的招呼,忙去后院通知主家。   从称呼上就看得出来,唐家兄弟多,再加上叔伯辈儿,一代一代下来可不就是人丁旺盛。方家那边也差不多,只张家艰难,几乎代代单传,但相应的,最具匠心的就是人丁单薄的张家。   人多争斗就多,这在哪里都是不变的真理。   人把心思放在争权夺利上,自然纯粹之心少了,钻研技艺也少了。   “是刘通啊,这位是……”唐小四从后院出来,奇怪的疑问,当然,打量的视线多落在穆清彦身上。   刘通简单说了两句,取出画像给他:“小四爷帮着看看,认不认识?”   唐小四看了画像,眉头皱了皱眉:“有点儿眼熟。”   穆清彦和刘通俱是眼前一亮,问了那么多人,唐小四还是第一个说“眼熟”的人。   原本画像就只是辅佐手段,画像是经过人口描述,再请画师画出来,画师的画技的确不错,但跟真人肯定存在偏差,再者,当初的目击者描述时会不自觉的随主观意识进行修改调整,偏偏本人意识不到,种种原因,使得画像只是当做辅助。很多时候,哪怕凭着画像找到了相似的人,对方也不是凶犯。   穆清彦想了想,伸手盖住画像的下巴:“若是没有胡子呢?”   画像上是个游方郎中,头顶发髻,五柳胡须,显得仙风道骨一点。一般走街窜巷的郎中差不多都是这样。   在穆清彦回溯的记忆中,他看到凶犯是个络腮胡子,但跟游方郎中脸型是一致的,他有理由怀疑凶犯根本没有胡子,胡子只是伪装的手段!   唐小四有些犹豫:“没有胡子啊。那个、这就是连杀了好几个的凶犯?”   穆清彦制止刘通出声,只说道:“现在还不确定,只是有人在死者附近见过他,我们要排查。如果你知道什么,希望你说出来,真不是他的话,也早还他清白。”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想起这画像像谁了,但是那个人不可能去杀人的!”唐小四摇头叹气,告诉他们:“我认识一个人,叫孟斌,他以前在我们唐家做过伙计。”   “讲的详细一点。”穆清彦追问。   “是这样,大概是十五六年前吧,他到了我们家,一边干活儿,一边学手艺。一开始也没在意,以为他跟其他人一样,想学点儿糊口的本事。后来发现,他的手特别灵活,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我爹可喜欢他了,整天拿他做例子,我大哥当年还不服气,想打他出气呢。”   唐小四一下子说远了,忙又把话题拉回来:“他在我们家待了五六年,我爹都打算招他当上门女婿了,那年刚好赶上他娘病死了,他回家办丧事,之后就没再来。这么些年,年节他都会给我爹送礼,但人从来不出现,他就这么个性子。我爹还去打听了,知道他过的好,虽没从事这一行,但家里有房有地,也就放心了。”   “他不住在城里?他个人的情况,你多讲一些。”尽管在唐小四口中,孟斌是个沉默寡言、踏实做事又感恩的人,但不表明孟斌没有嫌疑。   人都是具有多面性的,你熟知的一面,并非是一个人的全部。   “要说孟斌家里的情况……”唐小四又是叹气,口气不自觉带点儿同情:“他自小就可怜,若不是有人帮衬,不止是他,恐怕他娘都早死了。”   孟斌的娘姓黄,黄氏三四岁就父母双亡,家产都归了叔伯,她便在叔伯家轮流吃饭,好不容易长到七八岁。那一年,叔伯们要将她嫁出去,说是嫁,实际上是卖给别家当童养媳。黄氏早就听说那家儿媳妇过得苦,天天吃不饱饭,又要干重活,时常还挨打,童养媳更是低人一等,她觉得去了会死。   当时有个开铺子的掌柜夫妇对她很好,时常给她吃的,她就去求助。对方果然帮了她。不知对方怎么说服了叔伯,把她带到铺子里,名义上是做丫鬟,当然,每月的工钱都给了黄氏叔伯。   在黄氏十五岁的时候,黄家叔伯们又开始打她主意,催她嫁人,如此可以得一笔聘礼。这时又是掌柜夫妻帮了她,他们给她说了一门亲事,聘金都给了黄家叔伯。   安稳的生活过了没几年,黄氏丈夫出徭役死了,剩下孤儿寡母,衰老的公婆。孟斌从小手巧,又会自己琢磨,用竹篾子编织各种笼子、席子、篮子、筐子,拿到城里卖钱。这事儿被掌柜夫妻知道了,就从中牵线搭桥,将他介绍到唐家学手艺。   “那对掌柜夫妻,是开油铺子的黄家?”穆清彦几乎可以肯定。   “对!当初帮着孟斌他娘,不就是说一个姓么,也是缘分。黄家老掌柜真是个好人,跟我爹关系很好。可惜那么好的人,偏生绝了后。”唐小四想起黄家后来的事儿,不仅唏嘘。   “孟斌家在哪儿?”   “在城外的石坡村。”   现在基本锁定了孟斌疑似凶犯,事不宜迟,刘通立刻回去告知严朗。   穆清彦看看天色,天已经暗了,街市上灯火已亮。   他没有立刻就走,反倒请唐小四去寻了一家饭铺子,聊起孟斌此人。鉴于唐父和油铺子黄家相熟,也知晓了不少黄家旧闻。   唐小四已有些半醉:“穆公子,孟斌不可能杀人啊。他那人的确嘴笨不会说话,但他感恩,别人对他一点好,他始终记在心上,怎么可能会去杀人?再者说,当初黄叔他们帮过的人不少,不止孟斌一个。”   孟斌留给唐小四的印象很好,因此尽管多年不见,唐小四依旧想给他说几句好话。这种感觉就好比是身边的熟人犯了罪,令人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   穆清彦想起一事,问他:“七年前徐虎杀妻案,你还记得吗?”   唐小四愣了愣,点头:“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个小娼妇!徐虎大哥就是被她给害了!”   “为什么这么说?”   “广林府谁不知道?谁真的信徐虎杀妻啊?”唐小四压低了声音,一副神秘的样子:“你以为后来找到的那具女尸怎么来的?那可不是杨三娘,是病死的娼妓,有人出钱买下尸体,充作杨三娘!有人缝制衣裙,给尸体穿上;有人放了自己的血,将衣裙染红……县老爷为了逼供,各种手段齐上,徐虎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衙役们带他去找尸体时,他几次想自杀,当时的人都看见了,这才……”   穆清彦面罩寒霜:“县令如此肆无忌惮?”   当朝审案,的确可以用刑,但对用刑也有规矩,不能滥用。县令所为,已经是明晃晃的逼供,屈打成招,可惜、对方既然敢做,恐怕就有所依仗。很多时候,律法规矩只是一张纸,实际操作时截然不同。   唐小四嗤笑:“那位县令……哦,现在要称知府大人了。那位万知府,娶了个好妻,岳家有本事啊,不然他能短短六七年就从县令做到知府?”   如今知府有两个等级,一是正四品,一是从四品。   广林府知府是从四品。   官员升迁一般都是半级半级的升,一级跳就是了不得了。有很多官员多年如一日只守着一个位置死磕,或是平调,甚至左迁,也有很多贬职,甚至罢官者。   这位广林知府万鹏,七年前是本地县令,县令才七品。七年时间,从七品一跃到从四品,这已经不是仕途顺畅,而是平步青云!哪怕再有才华本事的人,若无人照应提携,他也做不到这个地步。这就说明万鹏的靠山很厉害,甚至可能投了当朝某位权贵。   毕竟知府已经入得权贵的眼,不是亲信或有用的人,不可能给予这个职务。   穆清彦查案就怕跟当朝权贵打交道,他们属于特权,不管你查了什么,人家随时能叫停。就算你查的水落石出,人家一句话,所有都不作数。你想要与之抗衡,单凭一己之力是痴人说梦,唯有投入敌对阵营。   然而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穆清彦回到客栈,冯五和包大有已等候多时。   “穆公子!”两人见到他大松一口气。   他们依旧是黄昏时过来,却始终不见穆清彦,哪怕问过客栈,知道房间没退,可他们依旧担心穆清彦不告而别。对他们来说,能找到眼下这个来钱又自在的营生,实在太难了,若是可能,他们真希望一直做下去。   “查完了?”穆清彦收敛杂思,开门进了客房。   “是。”两人有了昨天的经验,开始挨个儿汇报。   穆清彦从严朗口中得知不少内幕,如今再看这些名单,筛查的更加容易。一听完汇报,他便挑出了一人,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被隐藏起来的第五个死者! 第120章 娟女再现   宋其才!万鹏的师爷。   宋其才死于去年九九重阳节,重阳的习俗是登高,宋其才和友人有约,谁知友人久不见他来,以为有事耽搁,熟料宋其才已经摔死在山下。看尸体状况,乃是面部朝下,从极高的地方掉落,摔得极惨。   并没有提及蓝裙娟女的存在,所有人都以为是一场意外。   万鹏还给宋家一笔丧葬银子以及程仪,宋妻携子女带着宋其才棺材归乡安葬去了。   从案情中,师爷没什么存在感,但万鹏所为,定然少不了宋其才出谋划策。如今师爷宋其才难逃一死,那么身为主审官的万鹏呢?   明晚就是七夕,凶犯会选在哪天动手?   穆清彦立刻起身去县衙。   刚走到门口,房门突然无声自动,啪的关上了。   穆清彦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几步,警惕的扫视房间:“什么人?”   其实在下一秒,他已经反应了过来,这次查案是被迫的,暗中有人盯着呢。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纸张上,白纸上“宋其才”三个字十分显眼,所以幕后人是要阻拦他去通知官府么?   即便真如此,他也不意外。   对方只让他寻找答案,却从未说解救潜在受害者,更没有说要让案情大白。对方不是“义务警察”,也不是“清道夫”,只是一个看戏的旁观者。如今,对方觉得他的举动可能会影响“观戏”,才出手阻拦。   穆清彦缓缓放松,不再执意出门。   他想起来了,严朗今晚应该带人去石坡村抓人了,不在城里。   另外,他又想起宋其才的死。   跟其他人不一样,凶犯没有选择杀死宋家其他人去让宋其才痛苦,而是选择直接杀死宋其才本人。宋其才也跟其他死者不同,阶层不同,起码作为师爷,宋其才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七年前的案子结果。   那么,相应的,凶犯一定也将知府万鹏视作报复对象,很有可能会选择直接杀死万鹏。万鹏到底是知府,想杀他可不容易。   *   严朗得到刘通的消息时已经不早了,等集合了人手,赶出城,天已经黑了。一行人到了石坡村,村中舍得点灯熬夜的太少,家家户户都漆黑一片,倒是有些村民在村头老树底下闲聊。   问明了孟斌家的位置,包抄搜捕,却没找到人。   “头儿,没人,屋子是空的。”   严朗查问孟家的邻居。   “孟斌?晚饭时还看到他了,当时家家户户都在吃饭,之后就不知道了。”   “点灯!”严朗没有立刻离开,打算先搜查一下。   捕快们将油灯一点,屋子亮堂起来。   孟家就是寻常农户,黄泥小院儿,尽管只是一个大男人,却收拾的干净整齐。两间半砖半木的瓦房,有些年头了,又有灶间,养牲畜堆木柴的茅草棚子。   严朗看得是孟斌睡觉的屋子,简单的一张床,角落放着旧木箱子,临窗有一张大木头桌子,桌子底下放有一只带锁的大木箱子。   严朗让人将箱子的锁砸开,打开木箱,里面的东西令他瞳孔一缩。   里面整齐放着宣纸、各色绢纱,成卷的铁丝,颜料画笔,各种工具。除此外,竹子编制的盒子内摆着各色绢人,尽管看不出身份,但从绢人的性别年龄判断,应该是孟斌的父母或者长辈。   如今有了这些,可以说孟斌基本就是凶犯了。   只是……   “没有蓝裙娟女。”   孟斌每次杀人都会留下蓝裙娟女,说明他做了很多个,现在木箱子里没有蓝裙娟女,难道他要杀的人都杀完了?   严朗有更不好的猜测,当即吩咐道:“来人,将大木箱子抬上。”又问:“本村里正何在?”   “老朽在此,不知捕爷有何吩咐?”里正连忙站出来。   “孟斌是杀人嫌犯,若孟斌回来了,立刻报告官府,否则以从犯论处!”   “是,是是,捕爷尽管放心,我们村必然不敢窝藏凶犯。”里正连连答应。   严朗又留下两个捕快蹲守,带着其他人赶回城内。   与此同时,城中枣花巷的某户人家,橘黄的油灯照亮满屋子的血迹,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灶房内倒着一个妇人,堂屋的桌边倒着一对年轻小夫妻,在院子里则倒着个下颌有胡须的四十来男人。   这个男人脖子被砍了一刀,伤口汩汩流血,却还没死。   他是县衙的仵作高义,张嘴想说话,却如瘫在岸上的鱼,只有最后一口气苟延残喘。   在他面前站着个体格高大的黑斗篷,手里拿着个蓝裙娟女,凑到他眼前。   高义双目瞪大,充满惊恐,到底还是不甘心的咽下最后一口气。   黑斗篷离开了高义家,但大门只虚掩,任由血腥味引开窥伺。   严朗马不停蹄的刚回到城里,就听闻枣花巷出了灭门案。待得知死者身份,眼皮子一跳,一面赶往高家,一面思忖如何应对。在严朗看来,知府那等人,死也不冤,但其妻与子女未免无辜,但凡不是谋逆大罪,罪只在己身,并不牵连家人。   再者,不论孟斌杀人的理由是什么,如今为了复仇,不论妇女稚子皆不见手软,可见仇恨已蒙蔽理智,与那些制造冤案的昏官也无不同。   在高家,果然发现了蓝裙娟女。   “头儿,高义是县衙的仵作,难道七年前的杀妻案是高义验尸?”刘通问道。   “嗯,杨三娘的尸体是他确认的。”严朗粗略看过现场,立刻抽调人手,前往知府衙门布控。他怀疑今晚孟斌不会罢手,毕竟已经暴露了,对方一定会找知府寻仇。   严朗这边刚赶到府衙,却见府衙大门敞开,里面灯火通明,两队挎刀衙差冲出来。   出事了!   “赵大哥,留步!”严朗喊了一声。   一个体壮魁梧的大汉闻声望来,见是严朗,脸上带了点笑:“严兄弟,你怎么在这里?来的正好!我正愁人手不够,把你手底下的人带上。”   这大汉是府衙里管兵房的头目,客气的都称一声“赵经承”,或是“赵兵书”。府衙兵房管的是一府兵差、民壮以及治安。   “赵大哥,总要说说出了什么事?”严朗询问道。   赵大汉道:“不瞒你,出大事了!今晚知府家的公子带着小姐出门看灯,随行的护卫丫鬟有十来个,可公子小姐偏生被劫走了。知府大人在外应酬,刚让人去报信儿,知府夫人急的要昏厥,命我等立刻去寻公子小姐。我估摸着,有这个胆量劫人,肯定不是寻常之辈,人手自然越多越好。严兄弟,你一贯有勇有谋,我老赵就服你,这回你可得帮帮老哥,不然知府大人怪罪下来,我们可受不住。”   果然是最坏的情况。   严朗怕刺激了他,更怕刺激了知府万鹏,于是忍着没把实情说出来。   “赵大哥哪里话,行,今晚我这一班兄弟都听赵大哥调遣。”当务之急,寻人要紧。   只是,孟斌刚刚才杀了高家一家四口,这么快就绑走了万家公子小姐?到底是知府家的儿女,周围带了那么多人,孟斌单枪匹马怎么做到的?严朗不信孟斌那般厉害,他觉得肯定有同伙!   所有人手都撒出去,依旧觉得不够用。   万鹏正应邀赴席,于花楼听花魁娘子弹曲儿,得到报信儿,震怒的砸了酒杯,一屋子人噤若寒蝉,生恐触了霉头。   “大胆狂徒!岂有此理!关城门!立刻关城门!”整个广林府是万鹏的一言堂,他春风得意惯了,突然遭此变故,除了担忧子女,更有被触犯威严的愤怒。   再者,被劫走的乃是他的嫡子嫡女,不仅是他们夫妻的心头肉,更是岳父大人疼爱的外孙外孙女儿。尤其是女儿已经由岳父做媒,定了好亲事,这个时候闹出这个事来,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知府大人,有人送了东西来。”师爷进来,小心翼翼的禀报。   这个师爷是刚来的,暂且还没摸清万鹏的性子行事,因此一贯谨慎少言。此回跟随知府赴宴,未免扫了知府兴致,他在隔壁屋子里。   “什么人送来的?”万鹏不耐的质问。   “是个穿黑斗篷的男人,那人只把盒子给了楼里的姑娘就走了。”师爷手里捧着一只四五寸长的木盒,盒子很平常,分量也不重。   “打开!”万鹏没去接木盒,心下始终存着警惕。   师爷缓缓将木盒打开,当看到盒内之物,惊诧下失手打翻。   从盒子里掉出来一个蓝裙娟女!   所有人见之变色,包括万鹏!   如今在广林府,蓝裙娟女无人不知,更清楚蓝裙娟女出现的地方,就代表死亡!   万鹏以为这是威胁,气得眼珠子发红!   师爷到底冷静一点,毕竟他是两月前才来广林府:“大人,有张纸。”   师爷说着将纸张建起来,打开看时,上面只有简单两句话:「找到杨三娘,交换公子小姐,时限七日,逾期收尸。」 第121章 知府之邀   万鹏看到纸上内容,尤其是杨三娘三个字,顿时面皮抖动,眼中尽是狠厉之色。   “岂有此理!”一发怒,将面前的桌子掀翻,酒菜杯盘撒了一地。   别看是七年前的案子,但徐虎杀妻案万鹏不说记忆犹新,却也无法忘记。   万鹏本是寒门出身,最初只在礼部得了个末流小官儿。但他在仕途上颇有野心,费尽心机谋求上进,也是他运道不差,不知何时入了一位大人的眼,几番考教,将他招为女婿。万鹏早年娶妻,发妻没能享福就病死了,只留了一个女儿,一直放在家乡由老父老母照料。   靠着妻族之力,他谋了外任,在另一地任县令。可惜时运不济,正赶上旱灾,他处理不当,险些闹起民变。岳父那边专程派人来协助,熬了五年,好不容易碰到广林县令出缺。   岳父那边再三暗示,要他好生做番政绩,不愁升迁。   为此,当初遇到徐虎杀妻案,闹得沸沸扬扬,他绝对不可能将其变成悬案。谁知那个徐虎那么能熬,尸体又那么难寻,那些刁民还几次三番跟他作对,耗时一年多,案子才结。   一年前,他得到提携,出任广林知府。   谁知时隔多年,竟有人翻出旧案!   杨三娘不管死没死,在案子落定时,就该是个死人,现在要他去找人,这不是自打脸么?   一时间,万鹏满心阴谋猜疑,疑心是政敌所为。   *   穆清彦得知消息的时候,外面街市上已经乱了。   他这一次再出门,并无人阻拦。   站在客栈门口,可以看见外面行人惊慌的朝两边避让,县衙府衙的捕快差役们组织着民壮,分成一队一队到处搜查。正好,他看到了严朗也在其中,这才问到其中缘故。   “不可能啊,他怎么可能有同伙,还是这么的……”穆清彦想起那个暗中阻扰自己的人,难道对方在帮助孟斌?   为什么一开始不帮?是因为到了关键时刻么?   严朗担心的却是另外的事:“孟斌要找杨三娘,可就算杨三娘没死,七年过去,谁保证她还留在广林府?七天的时间,怎么可能找得到?若是知府家的公子小姐出了事,我真担心会血流成河。”   “头儿!有人报案!”   严朗不耐烦道:“押后!晚两天再处理!”   刘通忙道:“头儿,是杀人案,杨大荣被杀了。”   “杨大荣?杨三娘的大哥?!”严朗和穆清彦对视一眼,忙往杨家赶去。   穆清彦道:“派人去于家范家看看。”   严朗脸色难看:“你怀疑是孟斌杀的人?这不合常理!如今满城都在追捕他,他怎么可能……”   “他有同伙!”实际上,穆清彦并不将那人视作孟斌同伙,只能是帮手。那个人与案情无关,但却帮孟斌复仇,为什么?   难道之前分析是错的,这个人就喜欢“助人为乐”?   当赶到杨家,远远儿就听见一片哭声。由不得他们不哭,年初刚死了儿媳妇,本来悲伤正缓缓愈合,现今却死了当家人,性质完全不同,对杨家来说,天都塌了。   “头儿,这是杨大荣弟弟,就是他报的案。”   杨二荣跟兄长一家只一墙之隔,当时出事的时候,兄弟俩正蹲在门口闲聊。   “当时我大哥还说,要给大侄子再找个好亲事,谁知道,突然就见巷子外头来个人,披着一件黑斗篷,从头盖到脚。我是面朝巷子口的,先看见了,连忙跟我大哥说。我大哥回头看了一眼,他胆子大,喝问了一声‘干什么的’。那黑斗篷突然一个健步上来,手里拿着刀就朝我大哥脖子上一砍,我离我大哥两三步远,血一下子溅到我脸上,我顿时就吓瘫了。回过神,黑斗篷都不见了,这才赶紧喊救命,可我大哥他已经不行了。”杨二荣三十来岁的大男人,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穆清彦见严朗在盘问细节,便走远了一些,用异能回溯。   他有个猜想。   当时间倒转回案发之时,果然见到杨二荣所描述的那一幕。   时间再往前,小街上并没有什么黑斗篷,也没有孟斌,突兀之间,黑斗篷出现了!   穆清彦一惊,仔细观察,看到一抹紫衣从黑斗篷身边离开,速度极快,恍若鬼魅。他不由得拿闻寂雪与之相比,竟不知谁更胜一筹。至于紫衣人的脸,因为戴着斗笠并没有看清,何况那样快的速度,他也的确看不清楚。   “穆兄弟?”   穆清彦撤回异能:“问完了?”   “很奇怪,那么明显的黑斗篷,外面小街上也一直有人走动,可没人看到他。”严朗长叹:“我来广林府好几年了,杀人案屈指可数,里头还大多是误杀。这孟斌倒是能耐了,这是杀上瘾不打算收手了!”   接下来,还有两个潜在受害者,严朗决定先去于家,因为很近。   穆清彦没提出分兵,最根本的原因是体力跟不上。   这些捕快们满城里跑,就是出点儿汗,但穆清彦体力差得多,从客栈那边一路跑到杨家,实在没力气再去跑几条街。   “你慢慢走,让刘通陪着你。”严朗看着面色泛红,一身的汗,不禁摇摇头:“你这体力太差了。”   不,实际上比起最初刚接手这幅身体,他的体力已经有了很大进步。   刘通正想劝他找家铺子坐一坐,好好儿歇歇,反正严捕头儿那边人手充足,不缺他们两个。突然听得一阵脚步响,从巷子外面跑进来几个人,皆是绫罗衣裳,为首一个中年男人瞧着有几分面熟。   “刘通,他是凤临县的穆清彦?”来人张口便问。   刘通想起对方的身份,有些惊讶:“吴管事?对,这位就是凤临县的穆清彦穆公子。”   说着又对穆清彦解释:“吴管事是知府大人府上的。”   言外之意,对方是知府万鹏派来的。   “穆公子,知府大人有请!”吴管事嘴里说的客气,但架势一点儿不客气,抬手做邀请状,巷子外面停着马车。   穆清彦点点头,把刘通留下:“告诉严捕头儿一声。”   刘通只是个小捕快,自然不敢跟知府家的管事对着干,因此尽管觉得这次邀请透着古怪,也不敢拦。目送着穆清彦登车,马车离去,刘通扭头就朝于家跑。   于家跟杨家隔着一条街,撒腿狂奔,片刻就到。   于家没有哭声,并不是因为于有幸没出事,而是于有幸不在家。   于妻见捕快们上门,又得知自家可能像杨家一样出事,又急又气道:“那个杀千刀的!我就说不让他出去,可他非说有要事办。我呸!当我傻子呢,他是跟柳枝巷子里的小娼妇约好了!我知道,他早晚要死在女人身上!”   尽管嘴里骂个不停,可还是赶紧催着捕快们去柳枝巷子,生恐慢了一步人就没了。   柳枝巷子里住的几乎都是娼户,小门小户,养几个女儿待客,习惯上称作暗娼,或半掩门。有些腻了花楼的人,便喜欢去巷子里寻芳,或是没有多余银钱的男人,跑到那种地方解馋。   严朗刚准备走,迎面就见刘通跑过来,却不见穆清彦。   “出了什么事?穆公子呢?”   “头儿,知府家的吴管事来了,指名道姓请走了穆公子。”   严朗一愣:“知府怎么会知道穆清彦在广林府?”   即便知道又如何,穆清彦确实在凤临县颇有声名,亦或者在晋河府内也有传播,但在广林府知道的人就少了。知府是四品官,万鹏又是那等自视甚高者,如何会将一个小小的农家少年放在眼里?   严朗一时间真有些担心。   他担心这是有人为了脱身,故意把穆清彦推出来顶缸。   现今知府正处于暴怒之中,儿女被劫,穆清彦又是以断案闻名,若是知府要求他在七日内找到杨三娘……   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穆清彦同样在想这个问题,但他和严朗怀疑的对象不同。   他觉得,这应该是紫衣人做的。   就像紫衣人将他带到广林府,要他查蓝裙娟女,如今这件杀人案基本真相大白。从而牵出七年前徐虎杀妻案,孟斌对知府提出找到杨三娘,是在为七年前的冤案鸣不平,但对于紫衣人来说,少了很多乐趣,这才故意将他扯进来,继续称量他的能耐。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比较麻烦了。   七年前的案子,七日之内,想要慢慢去查找线索不太现实。   马车停下,吴管事领他进了府衙后堂。   四十来岁,面上挂须的男人端坐正位,正是知府万鹏。   万鹏已是焦灼难安,看到吴管事领进来的人,难掩惊讶:“他就是穆清彦?简直胡闹!” 第122章 知府夫人的求助   显然,万鹏说出如此质疑的话,表明之前他根本不知道“穆清彦”是什么人。的确是有人提点他,病急乱投医,万鹏才将人请过来。   但是,穆清彦太年轻了,在人们习惯性的思维里,年轻等于阅历浅,稚嫩等于不牢靠。   穆清彦对此不做辩解,只静静站在一边。   “少年出英雄,老爷,事急从权,且信他一回。”屏风后传出一个妇人的声音,哪怕温和,却也掩饰不住其中的忧虑。此人正是知府夫人,若非为了一双儿女,早就病倒在床上了。   万鹏深吸口气,看向穆清彦:“听说你很擅长查案,给你三天时间,找出杨三娘。我会派人给你,需要什么只管说。”   “三天之内,我不能保证找到人。”即便对方是知府,穆清彦也不会胡乱承诺。这不是不知变通,因为若没有完成任务,万鹏绝对会翻脸无情。那么,他宁愿在一开始争取最好的条件,起码此刻,万鹏再不情愿,还是有求于他。   “你一个小小的乡野少年,敢跟本府谈条件……”万鹏当即就要暴怒,他本就是个骨子里狠厉之人,儿女出事,使得他难以再伪装温和的表象。   “老爷!”妇人温柔又疲惫的嗓音制止了万鹏,声音哽咽道:“老爷忧心,我都知道,但是穆小公子无辜,何苦迁怒他。再者说,既然有人举荐,又能传出那般声名,当是有真本事,如今你我无计可施,何不请穆小公子相助。”   知府夫人这一番话,不禁浇灭了万鹏的怒火,甚至连穆清彦都不好再对这对失去子女的夫妻生恼。   不愧是大家族生出的小姐,教养极好,待人接物言行有度。哪怕是眼下时刻,依旧秉承教养,不轻易动怒,不言语轻讽,始终温和端庄,用语言将自己包裹,把握姿态,将自己置于最有利的地位。   相比之下,看似浸淫官场多年的万鹏,还差得远。   忽听衣袂轻响,知府夫人在丫鬟搀扶下自屏风后面走出来。   “夫人,你这是……”万鹏连忙起身,亲自去扶她。   知府夫人侧身避过,略微红肿的双眼含着泪看向穆清彦,两步向前,竟是屈身要跪。   “夫人不可!”万鹏大惊失色。   丫鬟也是惊呼出声。   穆清彦暗暗皱眉,快步躲开:“夫人这是做什么?若你当真跪下去,小子今日便不能活着走出去了!”   话虽温和,却是实实在在的讽刺。   若他真是个乡野少年,此刻定然手足无措,被对方一哭一求一心软,什么要求都会照单全收。但穆清彦不是真的不谙世事,他见过的事情很多,以至于很多时候不吝以险恶之心看人。   知府夫人何曾真的要跪,她动作并不迅速,足以使得万鹏或丫鬟拦住她。她的确有些病急乱投医,见这少年不愿寻人,想“携恩以求”,不料心思立马被拆穿。   如此,她却是不恼,反倒露出一抹真心的喜悦。   “穆公子果然聪慧,请原谅我一时时态。我膝下只一双儿女,是我的命根子,若他们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成了。请穆公子体谅我这做母亲的一番苦心。”知府夫人的确是肺腑之言:“掳走他们的人说了,要在七日之内找到杨三娘,如此才来换回儿女。可是,杨三娘……”   此事涉及知府,她不好当着外人揭丈夫的面皮,只得隐去不说。   “那是七年前的案子,谁知杨三娘究竟是死时活,又是否还在广林府。再者说,七日的时间,太短暂了。如今只求穆公子尽力相助,便是寻不到人,若能得到什么线索,或可交涉一二。我不难为穆公子,也保证我家老爷不会难为你,只求你尽力。”知府夫人说着,拽了拽万鹏的衣袖,含泪的双眼内尽是乞求。   知府夫人三十五六的年纪,又保养得很好,一贯端庄淑婉。如今儿女出了事,神色憔悴,但面上依旧淡淡妆点过,不失身份。   万鹏娶这个妻子十分满意,不仅是岳家有权势,更因妻子是他理想中的贤内助。   “夫人放心。”万鹏妥协,对着穆清彦道:“夫人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你、只管尽力。”   “我要见王大狗。”穆清彦提出了要求。   知府夫人微愣,随之反应过来,连忙看向万鹏。   “你要见王大狗?”万鹏并不见得王大狗是谁,但从花楼回来,他重新翻看了七年前的卷宗,那些曾经遗忘的名字又重新回到脑海里。万鹏想不明白,也不去想,他只想要结果:“好,我让人带你去。”   万鹏对着吴管事使了眼色。   他肯定要放人在穆清彦身边,哪怕不觉得对方能在七日内找到人,可谓了儿女,他不得不抱着这份期望。另外,他还要预防真找到人之后,确保消息不会传开,否则被人揪住把柄,说他为政绩制造冤假错案,他的仕途……   王大狗是死刑犯,关押在府衙大牢最深处。   持有知府手谕,穆清彦顺利进入牢里。   这里是地牢,位于地下,即便是白天也没什么光线,更遑论晚上。这可不像电视中那样,还在墙上燃着火把或灯笼,除了在入口处负责看守监牢的狱卒们有油灯照亮,地方也算敞亮外,顺着阶梯朝下走,入目是漆黑一片,不提着灯笼根本看不见路。   地牢里一间间囚室狭窄、潮湿、阴暗,空气里弥漫着屎尿味,还有馊饭的臭味,正常人下来几乎要窒息。   穆清彦无感敏锐,在这种环境里尤其遭罪。   狱卒领他们到最深处,点燃墙壁上的火把,终于驱散黑暗。   狱卒拿木棍敲了敲牢门,哐哐哐的杂音:“王大狗!起来喝酒吃肉!”   对于这种等死的人,大概只有好吃好喝能让他配合了。   王大狗蓬头垢面,身上衣服都看不出颜色,爬起来扒拉着头发,朝来人看了一眼,立马就盯住食盒,深深吸了口气:“猪头肉!老李家的猪头肉!好香!快,快打开,馋死我了。”   狱卒啧了一声:“我说王大狗你行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等着秋斩的人,时不时有人送酒送肉。吃了东西,可得好好儿说话,往后有你的好处。”   “烧酒啊,够劲儿!”王大狗嘿嘿一笑,不搭理狱卒,抱着酒坛子就灌,黑糊糊的手直接抓肉吃,一边吃一边头也不抬的问:“你们想问什么?说吧!”   穆清彦和吴管事站在牢门外面,实在是监牢里脏的没处下脚。   吴管事尽管是下人,那也是养尊处优,实在受不住,干脆退到入口处,起码空气干净些。往那地牢里站一会儿,味道冲的他头晕眼花。   再看始终面色平静的少年,吴管事心生佩服。   “我要问七年前的徐虎杀妻案。”   王大狗眼皮子不抬,吃的满嘴是油:“我就知道,你肯定是问这件事。杨大荣那人,仗着他妹子嫁的好,整天在外吹嘘,从徐虎那儿弄了不少银钱,反过来笑话我是个无赖。嗤,那天见他着急的样子,我故意骗他,耍着他玩的,谁知他当了真,拉着我去见官……”   王大狗很配合,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详详细细的讲了一遍,当然也没遗漏有人威胁他的事儿。   反正他是无所谓,无亲无故,人又在等死,只要给酒给肉,谁问都说。   穆清彦耐着性子听,直至王大狗讲完,又确认了一些细节,这才离开地牢。   夜色已深,但穆清彦没有提出回客栈休息,他要尝试去回溯七年前的一幕。暗中威胁利诱王大狗撒谎的人,可能会知道杨三娘的下落。只是,毕竟是七年前的事,就算尽力回溯,画面和声音都可能缺失,是否能得到有价值的线索是个未知。再者,回溯后,他一定会脱力,正好可以趁着今晚休息恢复。   不过……   “吴管事,帮我请严捕头儿过来。”考虑到之后可能出现的状态,严朗的存在很必要。尽管相识不长,但相较于吴管事等人,还是严朗可靠一点。   要说他为什么“拼命”,一开始他也没意识到,可到了现在,他恍然想起最初查案时的感受。那种好奇心的驱使,追逐真相的脚步,步步揭开谜题的快感……这一切,他又重新感受到了。   不过,也有一点不同。   他现在想要的不是案件的真相,而是紫衣人的身份。   他有预感,当他揭开这次的案件,紫衣人会主动出现。   或许不大合时宜,他有种遇到对手的错觉。   前世的时候,这样的对手有的被他送进监狱,有的选择死亡,当然,也有潜逃的。世人自然不喜欢这种人存在,法律也不喜欢,穆清彦本人也是不喜欢,但不可否认这样“对手”的存在,让他诡异的有种不孤独的感觉,甚至无趣的人生也多了点乐趣。   鉴于紫衣人目前表露出来的东西,绝对是个很棘手的人物。   穆清彦觉得,他有足够的耐心。   再者,他还有闻寂雪。   作者有话要说:小攻下章就会出现啦! 第123章 闻寂雪赶到   穆清彦来到王大狗的家。   王家就兄弟两个,爹娘留下的老房子,仅剩两间正屋和一间木头搭的灶房,院子很窄,那是因为原本的屋子有一半被王大狗卖出去了。别人家开枝散叶,扩大房屋,他们家不事生产,吃老本。   如今这房子也不属于王大狗了。   他打死了人,官府卖掉他的房子,所得银钱赔偿给死者家。   如今这屋子也住了别人。   穆清彦没有进去,大晚上家家户户都关门睡觉了,若不是有知府撑腰,他这样一人在街上晃,早被巡夜的兵差给抓了。   “你去巷子口等着严捕头儿。”穆清彦把跟屁虫似的吴管事给打发走。   吴管事不止自己跟,身边还带着两个衙差听候,衙差对着吴管事就像伺候着爷。吴管事跟着穆清彦是知府的吩咐,若不然哪里愿意吃这个苦头,大晚上到处跑。以为穆清彦是要查什么线索,吴管事就没在意,反正人也跑不了。   “那成,有事穆公子就喊一声。”吴管事腿有点儿酸,打算去找个地方坐坐,再喝口茶。   穆清彦当即放出异能,开始回溯。   自从重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回溯七年前的场景,为防万一,他站在墙边,哪怕脱力也不会摔得狼狈。   星河倒转,眼前仿若生成时光隧道,实则是他的精神投入过去的虚影,窥伺过去的秘密。时光倒退的越多,越要沉心控制,否则一旦出了差错,精神力没能收回来,很可能将他自己的意识困在那些过往的时光里,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他经验丰富,最多只是脱力。   这也是他对闻寂雪的期望不作回应的原因,太危险了。   恍若素手轻拨,纷乱的场景如水波荡漾,定格在某天夜里。   巷子口走来一个人,是王大狗。王大狗醉醺醺的,嘴里似乎还哼着小曲儿,但是在回溯中,没有声音。这一点影响不大,这次他主要是为威胁者的身份,所以只要看到脸,甚至跟着对方到住处就行。   王家大门锁着,王大狗嘀咕了一句,摸出钥匙开门。   门刚打开,一只手突然搭在他肩膀上。   王大狗吓得一哆嗦,酒都醒了。   两人的对话听不清楚,好在画面很稳定。那人交谈了两句,王大狗连连点头,得了一块银子。这人转身快步离去,王大狗等了等,没忍住好奇心扭头去看,只看到一个背影消失在巷子拐角。   穆清彦却看清楚了,因为这认虽然披了斗篷,可转身时迎着月光,露出了他的脸。   斗篷下是一身书生袍,容长脸,较为白净,看上去三十出头,只要看到他的人,都会认为他是个读书人,一身书生气很明显。   跟案件有牵连的读书人只有一个,范文进!   精神力透支的太厉害,好在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穆清彦立刻收回异能,脑中一阵晕眩,忙扶住身边的墙。却在这时有一双手自身后将他搀住,以为是严朗到了,可下一刻,对方略一用力,将他整个人拽进怀里。   “唔……”这会儿他很难受,稍稍一动,脑子里就搅得天翻地覆,想吐。   尽管没睁眼,可彼此那么接近,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闻寂雪?”   “这么拼命做什么。”闻寂雪叹口气,说不出是生气还是心疼:“抱歉,我来晚了。”   “不晚。”对于穆清彦来说,能得到闻寂雪一年的保护,是额外赚来的。两人的关系的确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但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命要闻寂雪来负责。当然,在对方承诺会护持他之后,这次闻寂雪是失职的,不过,穆清彦不会因此埋怨或责怪。   他相信闻寂雪,否则不会让对方那么靠近,所以他也相信不是对方故意失职,而是紫衣人是例外。   “血?你受伤了?”穆清彦双眼闭合靠在他身上,关闭了视觉,耳力嗅觉格外敏锐。他闻到了血腥气。   “没事。”闻寂雪将他横抱起来:“不用担心,睡吧。”   穆清彦“嗯”了一声,放松心神,任由自己沉入酣睡。   当严朗赶到,只看见夜空中掠过一抹红影,当即警觉。再看巷子里没有穆清彦,不免十分担忧,连忙找到吴管事。   “什么,穆公子不见了?”吴管事正坐在衙差搬来的椅子里,把着紫砂壶喝茶,一听这话,惊得蹦起来,连忙跑进去亲自查看,果然人没了。吴管事脸一垮,几乎要哭出来:“这、这怎么可能?”   “快去找!”严朗担心穆清彦被人抓了。   就在吴管事着急忙慌安排人手的时候,街面上来个人。   “什么人”严朗最先发现,而且他发现来人步伐轻盈、呼吸绵长,是个高手。   “穆公子累了,已回客栈休息,有事明日再谈。”来者是高天,露个面交代一声,也是省得这边再闹起来。   “穆清彦回客栈了?”严朗质疑。   吴管事更是叫嚣:“不行,我得亲自去看看,否则如何向知府大人交代。”   高天只管传话,说完了就走。   严朗连忙跟上:“你是穆清彦的什么人?”   高天看他一眼,实则已经认出了严朗的身份,不是如今广林县衙捕头儿的身份,而是严朗当初在江湖上的身份。高天看到他,是有点意外的。   “我家公子与穆公子是好友。”   严朗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个红影:“不知你家公子如何称呼?”   “闻寂雪。”高天一副坦诚的模样。   “闻……难道是……”严朗突然想到了什么,变色猛然一变。   高天憨厚一笑:“孟尝君如今做捕快瞧着不错。”   对方一口道破自己的江湖名号,严朗倒也不意外,只是感慨道:“想不到我的名号还能入得阁下耳中。”   “江湖往事,不提也罢,我家公子跟神捕司有言在先,如今定居凤临县。”高天这话道出好几层意思,其中之一,就是让严朗不要过于探究,也不必提及曾经的江湖事。   严朗点点头,毕竟他入了公职,也是在神捕司挂了号的。   待到了客栈,除了值夜的小伙计,到处静悄悄的,客人们都睡了。严朗确认了高天的身份,就不再执意要查看穆清彦的房间,但吴管事不同,最终还是走到穆清彦房门口,想要推门进去看一眼。   谁料房门突兀的从内打开,一个身姿颀长、容貌异常俊美的红衣男子出现在门后,吴管事一时间只看到男子冰冷至极蕴含杀意的眼睛,一哆嗦就瘫坐在地上,“啊”的叫出声。   闻寂雪嘴角轻挑,明明是笑,却更为可怖。   关键时刻,严朗一步上前,将吴管事整个人拽起来,两三下推走:“吴管事,夜深了,赶紧回去休息,有事明天再说。”   吴管事一头冷汗,满脑子浑噩,稀里糊涂出了客栈。   夜风一吹,一个激灵,后知后觉的抹了把额头冷汗,回头看向客栈。想着自己堂堂知府家的管事,竟然被人吓住,依着他的脾气行事,绝不肯这么吃亏,但是……吴管事没有勇气回去。   “走!”吴管事到底是个人精,察言观色是好手,总觉得那红衣男人非同常人。权衡之下,这个亏只能吃了,别的,推后再说。   严朗知道的更多,心里的顾虑自然更多,绝对不可能去得罪闻寂雪。   看着房门在眼前关闭,他朝着高天点点头,离开了客栈。   严朗也是在江湖上闯荡多年的人,方才只一个照面,他嗅到了浅淡的血气。哪怕闻寂雪面色如常,他却敢肯定对方受了伤。   什么人能伤到闻寂雪?   再联系穆清彦出现在广林府,孟斌身后的神秘人,那么闻寂雪的受伤就能猜得出来。   这让严朗越发谨慎,毕竟他不想不明不白的死在角落里。   穆清彦一头睡倒,对外界的一切毫不知情。   醒来时,满室金光,一时间分不清是早晨还是黄昏。   “醒了?感觉怎么样?”闻寂雪倒了杯茶,将他扶起来,喂给他喝。在桃源镇经历过一回,这一次闻寂雪有了应对的经验,可是看着他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足足睡了一天一夜,依旧令他焦灼难安。   穆清彦就着喝了茶,嗓子舒服多了,问道:“我睡了多久?”   “这会儿是黄昏。”   “与预想的要好。”这不是谎话。前世他也曾回溯七八年前的场景,短短十来分钟,抽空了他的精神力,脑子里就似有无数钢针在扎,眼前一黑,再苏醒就已经是两三天后了。   想了想,他还在冷静的分析:“说不定是你给的功法有用。”   这是跟前世不同的变化,自从修炼了内功心法,尽管时间还短,但当他使用异能时,觉得更加轻松一些。   闻寂雪注视着他,拥抱的动作不由得越发用力:“抱歉,让你遭受这些,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穆清彦不解,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记得你受伤了,伤到哪里?严重么?”   “没事。”闻寂雪揉揉他的头发,让他躺好:“我去给你取些饭来,吃了再好好儿睡一觉,你的脸色很差。”   “……好吧。不过,帮我请严朗来一趟,我有事告诉他。”穆清彦也不想再逞强,再者,后面的事严朗就能做。现在闻寂雪的到来,让他可以放心的修养,或许,听一听他跟紫衣人的恩怨。 第124章 紫衣人   严朗这一天也是忧心忡忡。   一大早他就来了客栈,却被告知穆清彦在休息,将近中午又来了两趟,对方房门依旧没开。知府那边着急,派人来催了好几次,高天说穆清彦受伤了,人还没苏醒。   严朗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明白,穆清彦是真出事了,不然不可能一直躺在房间不露面。   好在他在客栈留了人,黄昏时刘通报信,他立刻就赶了过来。   站在虚掩的客房门前,严朗略微踌躇,凝神一听,屋内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穆公子?”   “严兄请进。”穆清彦正在闭目养神,听见人来了才睁开眼。   严朗推门进来。   穆清彦住的是天字号房,房间宽敞,布置的温馨舒适,用隔扇隔出了一室一厅,还有一个小小的“盥洗室”。   严朗进门首先看到的是小厅,中间的桌子上铺着翠绿的桌布,除了茶盘,还有一盆娇艳的月季。花香淡淡,但依旧能嗅到空气里那一点白药的味道,更要紧的是,他一转身朝卧室走,首先看到的不是床上的人,而是床边的衣架子上搭着一件大红衣袍。   他能不知道是谁的么。   严朗本能的多看了两眼,但并没有多想。   “穆兄弟,你那里受了伤?怎么脸色这样难看?”当严朗看到穆清彦,着实震惊,没想到他脸色那么苍白,人看着也十分虚弱,甚至都不能下床。   “没事,其实……我是病了。”穆清彦扯了个谎,转而将话题导开:“我暂时不能行动,知府那边,得靠你了。我得了一条线索,当初威胁王大狗做伪证的人,是范文进!他本来是个不与案情相关的人,却搅和在里面,那么,他一定是有目的的。我怀疑他知道杨三娘的下落,我相信,你问的出来。”   “范文进?!”严朗又惊又喜,当即点头:“放心吧,这件事交给我。你别操心了,好生养病,等抓了人再来告诉你。”   本来严朗是有些好奇穆清彦和闻寂雪的关系,但最终还是没问。   起身走时,发现不知何时闻寂雪进来了,他丝毫不曾察觉。   “闻公子。”严朗打了个招呼,见对方没什么说的,这才离开。   闻寂雪端着碗过来,汤匙搅动,碗内散发出食物的香气:“猪肉粥,放了些菜蔬,味道不错。”   一碗细粳米熬的米粥,炖的酥烂的猪瘦肉,切碎的蔬菜,熬出了米油,十分的香。   穆清彦睡了很久,的确饿了,嘴里又寡淡,若是吃甜粥肯定没什么胃口,倒是这咸粥滋味儿丰富,正好下口。   将枕头垫高,斜靠在上面,闻寂雪拒绝了他要自己吃的想法,一口一口的喂他。   穆清彦还是有点不自在,嘴里说道:“我手上还是有点力气的。”   闻寂雪冷笑:“是么?”   穆清彦莫名就觉得心虚,干脆不说话了。   一碗粥吃完,穆清彦打了个哈兮,又犯了困。这其他人身上,这是不正常的,毕竟他才睡了一天一夜,怎么可能还困?但对于穆清彦来说,精神力透支,睡眠是最好的调养方式。   闻寂雪端了盆温水,给他擦了手脸。   “你伤到哪里了?”鼻端闻到白药的味道,穆清彦又想起这件事。   “只是一点小伤。”闻寂雪不以为意的说。   “我看看。”穆清彦觉得有些人就是喜欢逞强。   闻寂雪跟他对视片刻,无奈妥协,伸手就解开腰带,外袍散开,露出白色中衣。再将中衣撩开,方才看到他的腰上缠着一圈儿白纱布。   “紫衣人伤得?”穆清彦皱眉。   闻寂雪露出诧异:“你见到他了?”   穆清彦摇头:“算不上见过。昨晚有人被杀,是个紫衣人帮助了凶犯,他戴着斗笠,看不见长相。他的轻功很厉害,估计和你不相上下。”   后来穆清彦想过,他从晋河府到广林府,之所以用时很短,应该是一开始被紫衣人用轻功带出来的,后来才用了马车。   闻寂雪点头,将衣裳重新理好,说道:“他叫朱漪,是个很危险的人。”   “你可以给我讲讲。”   闻寂雪坐在床边:“江湖上知道他名字的,很少。不过,若是提起‘朱紫衣’,少有不知道的。除此外,他还有一个名号,‘邪菩萨’。   从这个名号你就能知道,他的性子可不是好对付的那种人,有人说他亦正亦邪,实际上,他就是随心所欲,什么正义邪恶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他之所以做那件事,只是感兴趣而已。”   “你跟他有什么恩怨?”他记得闻寂雪之前提过,朱漪掳劫他,是因为闻寂雪。   “之所以有人称他邪菩萨,就是因为他兴致上来,喜欢帮人昭雪冤案或报仇。”   “你找他了?”   “不,是他主动找我,我拒绝了。”   “为什么?”   “我不信任他。没人知道他的真名,没人知道他的长相,甚至没人知道他究竟是男是女。他会易容术,还会缩骨术,能变化男女老幼的嗓音,气息收敛更是一绝。这样的人,主动提出帮我,能没有附加条件?”闻寂雪眼罩寒霜:“你以为他帮助过的那些人后来都怎么样了?都成了他的奴隶!吃了他的蛊虫,被操控,如行尸走肉。”   闻寂雪的确对自家灭族案很看重,可他还年轻,他没有绝望,自然不可能答应朱漪。   紫衣人比穆清彦一开始预想的还要恐怖。   “所以,他是因为关注你,这才注意到我?”   “嗯。”   “你的武功跟他相比如何?”穆清彦又问。   闻寂雪脸上带了点笑:“你以为就只有我受伤?他也没落着好。”   若非他的实力能跟朱漪抗衡,对方未必耐烦跟他纠缠。   穆清彦不由得也笑:“他伤的如何?”   “当然比我重。”闻寂雪有这个自信。   在轻功和武功上,都是闻寂雪略胜一筹,朱漪能拉平战线,依靠的是其他技艺加成。闻寂雪又无法将对方杀死,面对一个手段繁多的人,可不是难缠么。   “真是个好消息!”被掳劫道广林府,其实穆清彦并不怎么生气,但是闻寂雪因此受伤,让他觉得很不高兴。   他才不管事情因谁而起!   人都是护短的。   话音逐渐消失,穆清彦抵挡不了疲乏,睡着了。   闻寂雪听见外面街市上的热闹,轻笑道:“今夜是七夕啊。”   *   范文进是个秀才,又颇有家资,范家的宅子是两进,大小屋子一二十间。范文进有书房,如今他正为母守孝,孝期有颇多忌讳,因此他选择住在书房里。   相较于杨大荣于有幸等人,范文进书读的多,脑子更灵活,也就更谨慎。自从范母死后,他便借着守孝闭门守户,从来不出去。   听说杨大荣被杀死了,于有幸运气好,被砍断了腿,好歹捡了一条命回来。   范文进为防万一,身边不敢离人。   谁能想到,七年的案子会重新找上门来呢。   一想到当年一时色迷心窍,导致七年后这般多的血案,范文进夜不能寐,好几回都被噩梦吓醒。   “老爷,严捕头儿来了。”   范文进紧张,却并不意外。   将人请进书房,范文进不时摩挲着双手,焦躁难安。   严朗眼利,观察两眼就摸了个大概,也没兜圈子,直接说道:“自从去年八月开始,城中就出现了杀人案,凶犯每次都在现场留下一只蓝裙娟女。范老爷应该也清楚,前前后后一共死了六个人,于有幸残废了,王大狗在牢里等死,那么范家能躲过去么?”   范文进脸色一白,哆嗦着想说什么。   “范老爷,你有儿有女,孩子们还小,可别步了于家后尘啊。”严朗又是提醒,又是威胁。   于家儿子于小福的死,的确很刺激范文进,他不能想象自己的儿子也那般惨死的模样。   “杨、杨三娘!那个蓝裙娟女是杨三娘!”第一句话吐口,后面的话就容易多了。范文进满脸懊悔:“都是我一时色迷心窍,当年意外遇见杨三娘,着实被她迷住了。她又一哭求,我心里一软,就把她藏在我家……”   “杨三娘在你家?”严朗神色一正。   “不,不是。她已经走了!”范文进连忙摇头:“她在我家待了两三年,我、我一直将她偷偷藏在书房,若有人来,她便退入夹墙之内。这事儿做的隐秘,除了我身边的常随书童,外人皆不知道。   后来徐虎的案子落定,杨三娘又慌又怕,加上她也不可能一辈子躲在夹墙里,我、我也怕被人发现,所以就把她送走了。”   “那她如今在哪儿?” 第125章 找到她   严朗从范文进的口中,终于知晓七年前的案情始末。   徐虎之所以和杨三娘发生争吵,乃是有人告诉徐虎,杨三娘跟于有幸往来亲密,于家娘子跟于有幸对骂时说破了他和杨三娘的丑事。徐虎本就因着杨三娘招蜂引蝶不满,得知此事更是恼怒,夫妻俩争吵起来,杨三娘怕他像以往一样动手,提前就跑掉了。   本身杨三娘的确有心回娘家小住,等徐虎气消了,再哄几句就没事了。   哪怕半路上遇到于有幸。   两人早有暗中的勾当,这回跟徐虎起争执也是因着于有幸,杨三娘不免嗔怒几句,赖着于有幸索要些好处。于有幸的确被杨三娘迷得七晕八素,正好自家娘子回了娘家,就把杨三娘带回家,给买了一只细细的金镯子,两人好一番恩爱缠绵。   怕于妻回来撞上,于有幸不敢多留她,待天黑送她出门。   于家跟杨家只隔着一条街,杨三娘回家也近。   也是凑巧,刚走了没多远,迎头跟人撞上了,杨三娘哎呦一声摔倒,正想骂,抬头看到对方是谁,顿时就换做一副楚楚可怜。   范文进跟友人小酌,喝得略多了些,脚步踉跄,不注意就撞了人。又见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满是水波的眼睛瞅来一眼,只觉得身上一酥,骨头都轻了二两。他几乎是本能将人搀扶起来,又是赔罪,又是问伤。   杨三娘这人从小给人做童养媳,为了过得好,察言观色、揣摩人心格外擅长。尤其是她长得好,很懂得利用自身优势,但凡男人有怜香惜玉之心,都逃不出她的手段。   逐渐的,从最初求生存、换的更好的生活,衍变到如今享受男人的恭维怜惜。   范文进年岁虽大了点,但因着是读书人,一身书卷气,言谈举止和一干俗人不同。再者,范家又颇有家财。这样的男人……杨三娘真后悔没早些遇见。要说嫁给徐虎什么都好,唯一不足之处便因徐虎是个粗人,杨三娘是个心思细腻的,又好享受,徐虎一开始宠着她,但三年过去,都老夫老妻了,徐虎就劝说她过日子踏实些,惹得杨三娘十分不高兴。   郎有情、妾有意,杨三娘就跟着范文进回了家。   两人抛下外界一切,如干柴遇着烈火,连续胡闹了好几日。等杨三娘想起给娘家哥哥递个信儿,却惊闻娘家打官司告状,说徐虎杀妻,县老爷都要开堂审案了。   这还是消息传出来,范文进身边的书童知道了告知的。   两人傻了眼。   然而两人一番思忖,并没有出去找人澄清,反倒装作不知此事。杨三娘有些小算盘。若此刻出去,那她跟范文进的事儿瞒不住,徐虎休了她是轻的,万一要将她沉塘呢?范文进同样也考虑这方面,他可是读书人,是个秀才,名声半点污不得。   再者,范文进觉得继续将杨三娘藏着,长相厮守,外人也不知道。至于杨三娘,却觉得范文进比徐虎强,若徐虎没了,她许能光明正大嫁给范文进呢。   这两人只图一时享受,理智世俗都忘记了。   徐虎杀妻案耗时一年半终于落定,但这件事案子结束后,改变了很多东西。   杨三娘意识到她不愿意一辈子活在夹墙里,而范文进也发现家里有人开始质疑,深恐暴露出杨三娘的存在。火热的缠绵消退,现实成为考虑的重点,两人决定分开。   范文进出了五十两银子,一对金镯子,两匹布,作为嫁妆,给杨三娘换个身份,冒充寡妇嫁了出去。   “她在哪儿?”严朗追问。   “榆树镇。她嫁给镇上一个姓郭的富家老爷做填房。”范文进说完,从心底松了口气,见严朗要走,忙请求道:“严捕头儿,这件事……能不能不要往外说?”   严朗讽刺道:“范老爷,你应该担心会不会吃上官司。”   范文进面色一白,哆嗦着说不出话。   严朗抬脚就走。   他觉得范文进着实可笑,还担心什么消息外泄,当年他威逼诱使王大狗做伪证,间接害了徐虎的命。再者说,按照当朝律法,跟有夫之妇私通,要判两年左右的徒刑。范文进是个秀才,还会被革除功名,后果更加严重。   至于通奸的女方,除了官府的裁决,若家族要将其沉塘,官府通常也不会追究。   如今比前朝宽松一些,若是在前朝,通奸男女被打死都不会追究责任。如今出了这等事,也会有些人激愤之下将人打死的,官府要么酌情罚银、打板子,要么判刑几年了事。   作为捕头儿,严朗对周围地界儿很熟。   榆树镇离广林城不远,快马两三个时辰就到了。   严朗带上十个人,牵了快马,趁夜出城。   今晚是七夕,城门大开。   昨晚知府关闭城门,搜了一天一夜没能找到一双儿女,又被知府夫人劝说一番,就没干涉自来惯例,因此今夜城门不闭合。知府家的烦心事影响不到民众们的过节热情,街市上华灯灼灼,男女成双,来年不知又会流传多少才子佳人的故事。   一路疾驰赶到榆树镇,已是后半夜。   镇子上七夕的热闹早已停歇,百姓们都睡了,街面上偶尔还有亮着的一两盏灯笼。马蹄声进入镇子,格外清晰,有临街住户好奇下爬起来察看,见是一对捕快,忙又关了窗户,生恐惹来麻烦。   严朗找到镇子上的保长,询问郭家。   保长深夜里被叫起来,却不敢发怒,且因着捕快们的态度,误以为镇子上来了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却听得他们打听郭家,不由得满头雾水。   “严捕头儿问郭家,可是郭民郭老爷?”   “你们镇上有几个郭老爷?”   “就一个。”   “那你还问!”严朗奔波了一天一夜,又累又困,心情实在不太好。不过,他还是多问了一句:“那个郭老爷是不是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填房?”   保长颇为意外,点头道:“严捕头儿也知道,是,就是四年前,郭老爷想续弦,他要求高,托了好几个媒人,最后寻到一个小寡妇。据说那小寡妇夫家没了人,娘家也没了人,是远方亲戚托媒人给她寻个活路。郭老爷见了她一面,十分满意,没多久就娶过了门。”   “这个小寡妇的具体情况呢?”严朗一面让保长带路,一面问。   保长将狐疑藏在心里,嘴上配合的回答:“小寡妇姓杨,说是凤临县村子里的,长得十分标致。自从嫁过来,她一直留在镇上,也不大进城,挺安分的。她又没个娘家亲戚,也没生养,所以郭老爷宠她,郭家其他人都不在意。”   原来郭老爷已是四十来岁,儿女早都婚嫁,孙子都进私塾读书了。   一行人走到一座大宅子前,保长上前敲门。   门房开了门,见是保长,忙领人进来,又进去通知老爷。   门房是进不了二门的,另有人去二门内传话。   严朗等人坐在前堂等候,忽然听得一声大叫,严朗暗叫不好,立刻就朝二门赶。   郭家其他人都在睡觉,这时被惊动,询问得知是老爷那边出了事,纷纷赶过来。   严朗等人速度更快,刚到院门口就见下人朝外跑:“老爷、老爷出事了!”   下人之所以不说老爷是在睡觉,那是因为房门敞开着,郭老爷躺在地上。屋内没亮灯,下人来时见门开着,有些奇怪,喊了几声没回应,试着进去查看,结果被郭老爷绊倒。惊恐之下,大叫一声就朝外跑。   屋内的灯被点亮,捕快们试探鼻息,发现郭老爷只是昏迷,大概是被打晕了。   “头儿!快看!”刘通大叫一声,指着内室的床。   严朗抬眼一望,转瞬倒吸一口凉气。   床上静静躺着一个女子,雪白上衣、蓝纱裙子,双手交叠在腹部,双目闭合,恍若安睡。这个女子穿着打扮都喝闹得广林府沸沸扬扬的蓝裙娟女一模一样,但这不是让人惊悚的原因,女子胸口根本没有起伏,她没有呼吸,且脸色过分白腻,泛着一种死人才有的冷光。   严朗靠近,仔细检查之下,人果然是死了。   二十出头的女子,容貌很美,脸上妆容很精致,但粉略重,唇色格外的红。   严朗觉得她的死亡原因有些异常,没有外伤痕迹,看不出中毒迹象,死后状态这般平静……他意外的翻开女子的手心,掌心竟凿有小洞,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银白的粘稠水状物,有一两滴流了出来。   “水银?!”严朗隐隐就有猜测,当真的确认,脸色十分难看。   果不其然,在女子的脚心、头顶,都发现了小洞,又被灌过水银的痕迹。   简直、简直……   古时有种殉葬方式,将活人在活着的时候灌入水银,并在手心、脚心、头顶都灌入水银,使得人死后保留栩栩如生的姿态,当做随葬品陪葬。这种殉葬方式十分残忍,因为死人是无法灌水银的。   严朗没想到,孟斌居然残忍到这个地步。 第126章 祸水东引   杨三娘已死,可凶犯孟斌却不知所踪。   严朗可以想象,若是消息传回城内,知府会是怎样的暴怒。   孟斌一定是盯着他们,在严朗找上范文进的时候,听到了范文进的那些话,导致对方先到一步。   杨三娘死了,孟斌下一步会做什么?   严朗有些头疼,若是对方不肯放回知府的儿女,后续着实麻烦。他本来还想着,若是能找到杨三娘,有其作证,七年前的冤案可以昭雪,甚至暗中运作一番,可以将万鹏调离广林府,可现在……   本能觉得城里还有一连串的麻烦事,严朗却有些丧气。   自从接触这个案子,总是被牵着鼻子走,要么就是被抢先一步,一个孟斌就算了,但幕后协助者未免太犯规了!实际上,自从闻寂雪出现,身上还负了伤,再结合眼下的事情,严朗已经猜到了孟斌的协助者是谁。   若真是传闻中那个人,严朗宁愿案子不破,他不想对上那个阴晴不定的邪菩萨。   尽管满心不情愿,严朗还是带着人返回城内。   回到城里都已经是清晨,街市上早市都开了。   一行人刚到县衙门口,还没下马呢,迎面就有留守的捕快报告:“头儿,范文进被人杀死在家了,是蓝裙娟女。”   果然还是没能逃脱。   严朗摆摆手,浑身疲惫:“知道了,你们先管着,跑了一夜,得先吃东西歇歇。”   他招呼跟随的十人去饭铺子吃饭,吃完了,让他们都回去好好儿睡觉。他却不能闲着,知道了范文进的事,少不得要见见县令。果不其然,他这边刚吃完,县令就派人来请。   严朗对着人吩咐:“你们留心着点儿,一会儿榆树镇保长会送个尸体来,你们跟仵作说一声,暂且把尸体存放好。”   见过县令,严朗不再理会别的,直接回去睡觉。   日影正中,穆清彦醒了。   他精神恢复的不错,已经不必再卧床静养。既然能动,他也不乐意一直躺在床上,穿衣起身洗漱,打算出去活动活动,顺便问问案情的后续。严朗那边估计看他是病人,并没有传消息过来。   “戴上这个。”闻寂雪突然取出一样物什,亲手系在他腰间。   这是一枚极好的羊脂白玉平安扣,系着豆绿的宫绦,素雅大方,配着他一身雪青的衣裳,倒是很不错。   穆清彦将玉托在掌中,抬眼看闻寂雪。   闻寂雪道:“送你的。”   犹豫了片刻,穆清彦没出口拒绝。   若是依着他以前的行事,这般贵重之物,他绝对不会收的。有句话叫做“无功不受禄”,也叫“拿人手短”,未免将来陷入麻烦,就要杜绝无缘无故收受旁人的东西。不过,若是闻寂雪的话,还是不同的。   “那个朱漪还在?”此回的案子,紫衣人是最大变数,不得不考虑进去。   “暂时还在。不需要为他担心,他受伤了,神捕司的人也快到了。”闻寂雪没兴趣跟朱漪纠缠,所以祸水东引,毕竟朱紫衣可是神捕司位列前三的缉捕对象。   “神捕司能抓到人?”尽管知道神捕司是专门针对江湖人士的部门,但朱漪不是普通江湖人。   “这次来的是天权部的封停,也是最熟悉朱漪的人。”闻寂雪想到朱漪焦头烂额的样子,不禁眉眼舒展,心情极好。   “他会怎么处理孟斌?”穆清彦问。   闻寂雪想了一下,反应过来“孟斌”是什么人,冷嘲道:“谁知道,看他心情。”   两人吃过午饭,从二楼下去,就见吴管事坐在一楼大堂。   “穆公子!”吴管事见了他,态度比之前恭敬得多。   “怎么,严捕头儿那边没找到人?”他把线索告知了严朗,就不信吴管事得不到消息。若吴管事知道,应该去找严朗,怎么还候着他?唯一的解释就是严朗那边进展的不顺利。   吴管事又挨了知府的骂,心惊胆战的跑出来,若不能将功折罪,他的差事算是到头了。当即就摆出一张哭丧脸道:“穆公子啊,大事不好了,昨晚严朗带人找到榆树镇,的确找到了杨三娘,可是,杨三娘她死了啊!严朗他们去晚了一步!现在可怎么办?杨三娘死了,那个孟斌不知所踪,我们家的公子小姐还下落不明呢。”   “杨三娘死了?”穆清彦很有些意外,不是意外对方的死,而是觉得死的太快了。   吴管事当即将杨三娘的死因死状描述了一遍,言语里止不住的惊恐。   吴管事也算是见过不少市面,却是头一回遇见这么丧心病狂的凶犯。这般一来,吴管事自觉低调起来,凡事都仰仗着穆清彦严朗等人,深恐靠凶犯太近,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还有其他的吗?”穆清彦又问。   “哦,范文进也被杀死了。”   事情都知道了,倒是不必去寻严朗。   再者,现在孟斌的仇人只剩知府万鹏,又抓着万鹏儿女,万鹏的处境很不利。穆清彦没兴趣关心万鹏的死活,只不过,他还是比较想尽快的结束这个案子。孟斌的复仇太疯狂,谁知他还会杀多少人。   “封停已经到了么?”穆清彦问。   闻寂雪摇头:“他一到,我会收到消息。”   尽管有闻寂雪陪着,并不担心遇上朱漪,但眼下他精神力尚且没有彻底恢复,要用异能去追踪孟斌行踪,吃力了一些。   “我听说,凶犯给了知府七天时间,所以你不必着急。”闻寂雪看着他的气色还不太好,自然不希望他动用能力。   “嗯,出去走走。”穆清彦点点头。   他主要是等待封停,到时候就能避开跟朱漪正面相对。   七夕刚过,街市上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的氛围。   穆清彦还记得闻寂雪有伤在身,若不是因他自己情况也不好,用异能的话,可以使闻寂雪的外伤愈合的更快。一边走,一边关注着闻寂雪的举止,倒似瞧不出异常。   闻寂雪同样关注他的气色,见他时不时落过来的视线,笑道:“不用担心,只是点皮肉伤,对习武之人而言,算不得什么。”   作为习武之人,身体素质更好,加上有内功心法调息静养,那点伤也没伤的太深,于闻寂雪来说,的确算不得什么。   两人没久逛,大男人逛街实在没什么意思。   寻了家路边茶铺,喝着凉茶,看人来人往。   穆清彦问了些江湖事,闻寂雪捡着一些趣闻说了,其中就有严朗的事。   严朗在江湖上的名号是“孟尝君”,并非是指他广纳门客,而是性情豪爽潇洒,交友广泛,人缘极佳。然而事情有利有弊,朋友多,麻烦也多。一次某个朋友卷入了大麻烦,严朗仗义相助,最终几个朋友都死了,严朗捡了一条命。   或许是心灰意冷,江湖的纷争和瞬息万变让他觉得疲惫,这才退出江湖,到县衙寻个差事做安稳日子。   “公子,神捕司的人到了!”高天赶来报告消息。   “哦?在哪里?”   “城南月老祠。”   闻寂雪点头,对着穆清彦道:“走吧,我们也去,孟斌一定在那里。”   封停等人一到,朱漪就没工夫照看孟斌。   城南月老祠是王二狗的死亡现场,穆清彦去过,路熟。他们三人赶到的时候,月老祠外面探头探脑躲着不少人,从议论的话来看,都是在之前在月老祠的香客,因见到两个会飞的人打斗,跑出来的。   仔细询问,事情不是发生在月老祠内,而是月老祠后面的民宅。   穆清彦来到民宅,大门虚掩,推门而入,只见一个壮实的男人跪在院子里,手中抓着一只蓝裙娟女,脖子上却架着两把钢刀。持钢刀的是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熟悉的穿着打扮,曾见过,是神捕司的人!   闻寂雪扫了二人一眼,问道:“封少主要这个人?”   对方也认得闻寂雪,尽管没有敌视,但警惕之意并不少:“此人与朱紫衣搅和在一起,少主要将其带走,仔细询问。”   闻寂雪点点头,道:“他绑走了广林知府的一双儿女,我需要知道他们的下落。”   钢刀在孟斌的脖子上逼近:“万家儿女何在?”   孟斌诡异的平静,没有惊恐,也无后悔,一双与长相不大相符的修长的手,轻轻抚摸着娟女的头发,配合的回答:“老叶家的棺材里。”   “替我向封少主道谢。”闻寂雪说完带着穆清彦离开。   穆清彦一直保持着安静,直到离开了民宅,这才疑问:“神捕司要带走孟斌,那这边的案子……”   闻寂雪笑道:“这是好事。神捕司在询问完后,会将孟斌移交。按理是该移交给广林县衙,但此案涉及到广林县上级官员,所以万鹏要回避,甚至可能由总督亲管。官场上的派系错综复杂,万鹏虽有靠山,但想见到他倒霉的不在少数,万鹏一倒,不仅能打击其背后势力,还能有知府空缺。”   “所以,这次万鹏是在劫难逃?”   “这要看他背后势力的博弈,毕竟孟斌把人都杀的差不多了。不过,广林知府他是不能继续做了,就看最后是罢官还是贬职。”闻寂雪清楚,如今皇帝年事已高,难免念旧、仁慈,因此有官员请求,处罚不会太狠。   若是在早年,万鹏这等为政绩制造冤案又引发重大后果的官员,砍头都不足为奇。 第127章 美玉缀罗缨   老叶家的棺材铺离月老祠不远,在一条老旧的街上。这条街上分布着不少纸扎铺、香烛铺子、书店、纸店等,老叶家的铺子房檐低矮,屋子里虽宽敞,但采光不好,屋内又停放着好几具漆黑的棺材,猛然一瞧格外吓人。   穆清彦先去县衙找了人。   几个捕快跟着,在他的指示下将所有棺材都翻了一遍,没人。   “所有棺材都在这儿?”穆清彦问叶掌柜。   棺材铺的掌柜胆战心惊,忙答道:“不,后边院子里还有两个,因为才刷了漆,要晾几天。”   等到了后院,果然见长凳子上架着两具棺材。   将棺材盖儿打开,一名捕快惊呼:“找到了!”   棺材内,万家的少爷和小姐安静的躺着,哪怕捕快的惊呼也没能将人吵醒。   高天上前察看:“被点了昏睡穴,哪怕外界动静再大,他们能听能感受到,但无法反应。”   说白了,就是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高天解开两人的穴道,二人眼睑下滚动了几下,睁开了眼。然而两人自从被掳劫就被迫躺在棺材里,水米未进,若非棺材底儿掏出了孔洞,只怕早就窒息而亡了。即便如此,两人也虚弱不堪,身子僵硬无比,只能微弱的求水。   在场的都是男人,万小姐是个未嫁女子,大家都不好上手。   掌柜叫来家里女人,把万小姐抱进屋子里,跟着万公子一并喂点水。早有捕快去客栈找吴管事。吴管事身负任务,哪怕没进展,不到天黑也不敢回去。他又不想着穆清彦两个跑,担心撞上凶犯丢了小命,干脆就守在客栈。   吴管事一听找到了公子小姐,大喜过望,连忙快跑回去报信儿。   不多时,万家派来车马人手,将自家公子小姐接回去。   吴管事这会儿满脸堆笑,对着穆清彦道:“穆公子,知府大人邀请穆公子过府,要好生感谢穆公子相助。”   穆清彦摆手:“知府大人太客气了。如今公子小姐刚寻回,想来知府大人和夫人十分担忧,不必为小事分心。关于凶犯的事,知府大人若问,便说是神捕司的封少主带走了,知府大人会明白的。”   吴管事倒也没强求,原本万鹏就是那么一提,未必真愿意去跟穆清彦当面道谢。   至于万鹏得知孟斌被神捕司带走是怎样的反应,穆清彦就不关心了。   万鹏且不提,知府夫人待人接物却从不肯出错。   如今儿女安然回来,对于穆清彦,知府夫人肯定要表示感谢,否则岂不是忘恩负义、落人话柄。没多久,吴管事便带着东西来到客栈,再次转达了知府夫妻的感激之情。   四匹花色各异的锦缎、四盒果点、两罐儿茶叶、两坛酒,除此外,一只巴掌大的木匣子里装着五张银票,共计五百两银子。   严朗听闻案子结束了,又得知神捕司的人插手,想知道内情,所以来找穆清彦,正好看见桌子上摆满了谢礼。   “穆兄弟,知府家的酒一定不错,你可要请客啊!”严朗一时忘记了闻寂雪,打趣了两句。   穆清彦笑道:“严兄擅饮,这酒就送给严兄。你们衙门这些天没少辛苦,大家相识一场,我做东,你把人都叫上。”   “那我不客气了,就今晚吧。”严朗很想知晓案情后续。   当着严朗,闻寂雪没说什么,等严朗走后,他才皱眉:“你身子还没养好,何必费这个精力。”   闻寂雪跟他相识数月,知道他不是喜欢应酬的人。   穆清彦笑道:“就去坐坐,不喝酒。”   实际上也是有心跟严朗交个朋友,既然是朋友,就不能太疏着,也不能太端着。   当晚,严朗领着此回跟他办案的一班捕快来到约定的酒楼,酒楼事先得了消息,准备了三大桌酒菜。闻寂雪陪着穆清彦一起来的,严朗一见,别提多拘束。   穆清彦没多待,跟严朗聊了聊案子,又道:“若这边有了后续,麻烦给我捎个信儿。”   严朗明白他的意思,爽快答应:“这次的事情可不小,但凡惊动了上面,最迟年底前就有结果。”   穆清彦来时将知府家送的两坛子酒提了来,严朗的确喜欢喝酒,一闻酒香就十分满意,当即没客气。   “明日我要返回凤临县,恕我不能多陪,严兄和弟兄们慢慢喝。”穆清彦表达了歉意,饮了一杯酒赔罪。   严朗虽觉得可惜,但看他精神的确不是太好,就笑道:“这次就算了,改日我若去了凤临县,穆兄弟可要好好儿与我喝几杯。”   “一言为定!”穆清彦又去将酒席的帐结算了,这才跟闻寂雪一起离开。   第二天一大早,高天准备好了马车,一行人退掉客房离开。   他们花了一天时间去渡口,从渡口转水路坐船,顺风顺水,一天半就抵达了柳林渡口。   在渡口歇了一晚,穆清彦带上四匹锦缎、两盒糕点和金首饰,返回青山村。   早先他被劫走,闻寂雪嘱咐过陈十六,暂且不要告诉穆家人,因此穆婉并不知他的事。陈十六之前回来,穆林问起,他只说两人去游玩了。   “二弟,哪天回来的?”家里大门敞开,穆婉正用竹耙子翻动院子里晾晒的高粱,看到他回来连忙丢下竹耙子,本要来接车上的东西,见是华贵的锦缎,又忙去打水洗手。   “昨天下午刚回来。”穆清彦说着,抱着锦缎绕着院子边儿走。   穆婉将剩下的东西抱到堂屋里,纳闷问道:“这东西哪儿来的?”   “别人送的。大姐你留着,等大哥那边下聘的时候,添两匹也好看。哦,还有这个首饰,我都选的最时新的样式,瞧瞧好不好。”穆清彦把东西都给她,又将糕点盒子打开,捡了两块漂亮的芙蓉糕放到穆绣手里。   “谢谢二哥。”穆绣吃了一块儿,将另一块儿小心的包在帕子里。   “怎么不吃?好多着呢。”穆清彦觉得她太腼腆,胆子太小,跟家里其他人都不像。女孩子这样,虽外人觉得娴静,但这般性子容易吃亏。   穆绣低声道:“这糕点又漂亮又好吃,我想给小梅尝尝。”   “那就多拿两块儿去,你们分着吃。”穆清彦又给她拿了几块。   穆绣脸红红的,眼睛笑的如同弯月:“谢谢二哥。”   穆清彦瞧着喜欢,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穆婉将视线从首饰上挪开,笑道:“行了,时候还早呢,你找小梅玩儿去吧。”   穆绣捧着糕点,小跑着出去了。   穆清彦看着院子里的高粱,问道:“什么时候收的?大姐你自己一个人?”   穆清彦知道家里种着地,但他从来没摸过这些,就算清楚粮食什么时候收获,往往也没这个自觉。这次也是回来看见了,这才恍然,哦,原来高粱已经可以收获了。   “大哥回来收的,还有赵大叔赵婶帮忙,就那点儿地,我一个人也能忙的过来。”穆婉说着,脸上古怪的泛红。   穆清彦见了奇怪,正要问呢,却见穆婉盯着他腰上的玉。   “二弟,这玉……你买的?”穆婉眼神儿变化的很明显,一点惊奇,又掺杂着喜悦,问起话又小心翼翼,然而眼底那点儿急迫又难以掩饰。   “……不是,朋友送的。”穆清彦毕竟是个尝尝查案的人,心思敏锐,他意识到身上这块玉有什么不对,起码引起穆婉的注意不大正常。   羊脂白玉的确贵重,按照一般情况,穆婉会担心他胡乱收别人贵重之物惹来麻烦。这现在却根本不问玉的价值,反倒关心送玉的人。   穆婉眼神一亮,甚至语气都雀跃了一点:“朋友?什么朋友?二弟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她家在哪里?”   这种问话模式太熟悉了,但凡家有儿女,到了合适的年龄段,身边有一点儿异姓的吹风草动,家里就一通盘问,恨不能把对方查个底儿掉。   “这玉有什么不对?”穆清彦不答反问。   穆婉笑眯眯的,就似在看一个笨蛋:“既然专门送玉给你,我看,这绦子也是她亲手打的,你瞧着吉祥结,再看这根绦子,流畅平顺,手艺可真巧。豆绿的颜色,衬着白玉,素雅大方又明快,配色很好啊。这是白玉扣,求平安的,是番好心意,正合你用……”   穆清彦有些哭笑不得,打断了她喋喋不休的夸赞:“大姐,你说了那么多,这到底有什么含义?”   穆婉瞪他一眼:“你读了那么多书,莫不是都忘了不成?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这句话便是我都知道。再者说,玉不可轻送,更遑论姑娘家亲手打的绦子,这等贴身之物,既送了你,代表什么意思你不知道?”   穆清彦连连失笑:“大姐,你误会了。你也说了,姑娘家的贴身之物哪里能轻送,我也不认识什么姑娘,谁会送我?便是真有人送,我能轻易接了么?”   穆婉只顾得高兴,被他一问,也愣了:“那,这是……”   “朋友送的,男的。”穆清彦见她一脸失望,想了想,还是没再说什么。尽管早先就提过不会娶亲,但作为长姐来说,穆婉并没有真的放弃。或许她不会轻易旧话重提,但在内心深处还是希望他娶亲生子,安稳一生。   这一点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退一步讲,他占了原主,反倒令原主绝后,着实亏欠。但既然他来了,终究和原主不是一个人,旁的都可以偿还,唯有这个不能,毕竟他要过的是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替原主去过人生。   不过……   这吉祥宫绦是买来的,还是……闻寂雪亲手打的?   想象一下闻寂雪亲自打绦子的景象…… 第128章 买人   穆清彦在村里里待了两天,正好穆林也回来了一趟,为的是将高粱卖掉。   家里的五亩荒地种的都是高粱,现在收割完成,又简单晾晒过,就打算卖出去。   凤临当地种高粱的不少,因为当地酿酒,高粱是主要原材料。相应的,高粱的价格颇贱,一斗五六十文。荒地的地力薄儿,比不得好地,但高粱不太挑剔,一亩也能产一石二三或一石四五,穆家的五亩荒地共收了六石七斗,瞧着多,卖出去也不过是三两七钱银子。   这也不是纯收入,其中一半得拿去缴税。   自家有地还算好的,若是佃了富人家的地,收的租子少则加一成,多则二三成都有,一年辛苦下来,自家都难养活,更别提结余了。所以总的来说,凤临当地还算不错,起码农人多多少少有一两亩地。   之后要将五亩地翻一遍,歇大半个月就要开始种小麦。   小麦的产量没高粱多,每年缴税后,基本不会卖多少,大部分留作家里的口粮。   穆林避着穆婉,却问他:“二弟,你没去广林府吧?”   穆清彦转瞬就明白,作为捕快的穆林,肯定听说了广林府的连续杀人案。他如今查案的名声多多少少传了出去,广林府距离凤临县并不是太远,穆林担心他接了那边委托。   “大哥放心吧,那件案子的凶犯落网了。”反正早晚穆林也会知道,他就没瞒着。   “……你真去了?你不是去晋河府了吗?”穆林尽管有担忧,可得知他真的去了广林府,着实想叹气。   “嗯。机缘巧合。”关于掳劫的事,无论如何不能说的。   穆林突然转了话题:“那个闻寂雪,究竟是什么来历?”   “以前是个江湖人,现在想过安稳日子。”穆清彦选择性的说了大概。   穆林皱着眉,依旧不大放心,但看了看他,没有入一开始那边抗拒:“二弟你心里有数才好。防人之心不可无,交朋友没问题,凡事也要留个心眼儿,毕竟不是知根知底的。”说着又嘱咐他:“往后若要再出远门,不告诉你大姐可以,一定得跟我说一声,我也好在你大姐面前圆个谎。”   说到底,还是怕穆清彦“不辞而别”。   “嗯,上回是我不对,下次我一定记得先跟大哥说。”穆清彦正色保证。   穆林感慨道:“一晃眼二弟都这么大了,明年就成丁了。”   当朝男子十六成丁,比古时要早几年,成丁就要出丁税,但也意味着男子可以正式独门立户,是成人的标志。   穆林又想起一事:“早先说给你买两个人,最近牙行到了一批新人,听说有从大家子出来的。二弟要不要去看看?这事儿要趁早,省得好的都被挑走了。”   知道穆清彦不缺银子,穆林就想着让他身边多两个使唤的人。   “那今天就去吧。”   当下里说定,吃了中饭,两人前往县城。   走在路上,穆林笑着跟他说:“你大姐的亲事有着落了。”   “怎么,赵河要回来了?”穆清彦想起刚回来那天,穆婉提到赵家曾红了脸,恍然大悟。   “赵河写了信,说是中秋前回来。赵婶儿跟我透了意思,等着赵河回来,就派媒人登门。若是亲事定下来,最迟明年下半年就要办喜事。”穆林才开始说的一脸喜气,慢慢儿的就有些伤感:“做别人家的媳妇守的规矩多,赵家是好人,越是这样,你大姐越不能行差踏错。再者,赵河在外跑镖,目前还不打算回来,也不知婚后怎么打算。”   穆林说得婚后打算,是指赵河对穆婉的打算。无非就是两种,要么将穆婉这个新媳妇留在家里侍奉双亲,要么带着穆婉去镖局。   作为娘家人,穆林心里也挺复杂。出于对小夫妻感情的长远考虑,自然是两人在一起才最好。可镖局那么远,赵河也常常在外,让穆婉一个女孩子背井离乡生活,岂是那么容易的。   雏鸟长大就要离巢,穆家兄妹大了,也要各自成家,分别在所难免。   穆林自从爹娘过世,就顶门立户,穆清彦他们是男子,成家是纳新人入门,又是一家之主,没什么可操心的,穆婉是女子,要加入别人的家庭,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适应,穆林可不是像做爹娘的那样操心。   看着陷入忧愁情绪的穆林,穆清彦有些想笑。   入城后,穆林直接领他去牙行。   “哟,穆捕爷,这位是穆公子吧?二位一来,我这儿真是蓬荜生辉。”牙行做的就是居中牵线说合的事儿,首要就得嘴巧,自然什么话好听就说什么。不过,许是穆清彦在凤临县本地名声响亮,却又不张扬,这牙商的目光多半都落在穆清彦身上,心里忍不住赞叹。   别说外人,便是凤临县本地人见了,都难以相信眼前这个从容隽秀、气质卓然的少年是农家出身。   穆林跟这牙商也熟,直接说道:“我二弟想买两个人,最好是懂些规矩的,有一家子的更好。”   “有,大家子里出来的下人很吃香,有点手艺的价格也高一些。”牙商一面说一面看二人脸色,见毫无异常,便笑的更加热情:“我这儿登记的有好几家,要说最好的一家,当属钱二娘。钱二娘手里的好货多,价格公道,口碑也好。你们去看看,若是没瞧中,再去看其他家的。”   在牙行的带领下,进了一条巷子,敲开钱二娘家的院门。   从外面看不出来,进去看会发现院子很大,房屋也多。钱二娘是主事的,手底下养着七八个人,专做买卖人口的生意。相较而言,她家的生意正规一些,货物的来源是正大光明的,不像有些贩子,直接拐卖良民。   钱二娘叫出来十来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幼:“这些人都是大家子出来的,懂规矩,不过来历各有不同。”   钱二娘倒是坦诚,将所有人的来历都详说了一遍。   越是大家子,越不会轻易卖人,他们只有买人的。既然卖人,要么是家败了,要么是犯了大错,前者显得不大吉利,后者令买主们不喜。   “这对兄弟,还有这一家五口。”穆清彦很快就选定了。   “穆公子决定了?”钱二娘颇为意外,没想到他会买这么多人。   穆清彦点头。   钱二娘当即喜逐颜开:“穆公子爽快!这兄弟两个没什么技艺,但胜在年轻力壮,两人得十四两。这一家五口原是南边一户盐商家的家奴,盐商生意失利,只能变卖家产。老夫妻两个做过小管事,大家子的规矩懂不少,灶上的活计也会一些。这小夫妻,一个会赶车算账,一个懂得煲汤做点心,还有这个小姑娘,别瞧着才十四岁,却有一手绝好的绣活儿,裁剪都不在话下。他们一家五口,少说得五十两银子。”   实则这一家五口,老夫妻两个不值几两银子,毕竟年岁大了,没什么手艺特长。   若是换个人,兴许就只要三个人,但穆清彦觉得又不差那几两银子,让一家子在一起也是做个好事了。   “取个整数,六十两。”即便不在乎,也不代表不会讲价。   钱二娘略一迟疑,到底还是爽快点了头:“穆公子这般爽快,我二娘也不是扭捏人。行,我就退一步,六十两银子!”   穆清彦当朝付清钱款,牙行佣金是由卖方出。   接下来又去衙门过户,那一家五口本就是家奴,那对兄弟属于自卖自身,先卖给了钱二娘,再由钱二娘转卖,所以过户也很方便。   穆清彦暂时不够岁数,到明年才能立户,穆家的户主是穆林,所以这些人暂时落在穆林户下。   这种买人,属于绝卖,一辈子都是穆清彦的家仆。   六十两对农家来说的确是一笔大数目,但若用来对等生命,又显得可怖。六十两均摊在七个人身上,人均不到九两银子,人命何贱。   穆林去衙门当差,穆清彦租了两辆车,先将几个人送到青山村。   渡口的房子还没建好,收尾得几天。   穆婉知道他去买人,可没想到一下子买了七个:“二弟,这么多,你那边住得了吗?”   实际上,她觉得用不了那么多人,但这是穆清彦的事儿,她也不好多说。   穆清彦笑着解释:“够住。对了,素娘擅长煲汤,也会做点心,一会儿让她试试手艺。那个小姑娘叫莲心,女红极好,你忙不过来就让她帮忙。”   穆婉看着面前这些人,浑身的不自在:“我去收拾屋子去。”   要说更不安的当属买来的七个人,完全陌生的环境,不了解性情行事的主家,有种无处着手的焦灼。   到底老夫妻俩经历的多,沉稳些,相互对个眼色,便听何大娘请示道:“少爷,收拾屋子的活儿何须大姑娘动手,我带素娘、莲心来做吧。”   穆婉想拒绝,穆清彦抢先一步堵了她的话:“大姐,你在旁边指点着就行,让她们动手。你若是不用她们,她们心里不安。”   穆婉设身处地一想,的确是那么个理儿,只得按他说的做。 第129章 六婆   买回来的七个人,都安顿在后罩房,因着被褥不够,便让莲心暂时跟穆婉同住。   早上吃了早饭,穆清彦带走高家兄弟。   他买何家五口人,是为了提高生活质量,买下这对兄弟,为的则是查案时跑腿办事。高春十九岁,高冬十七岁,兄弟俩长得很相似,看上去都是老实本分的模样。   新房子还没建好,穆清彦让他们俩住在饭铺子,他在闻寂雪那边住,正好空出一间屋子。兄弟俩或许别的不行,但很勤快,到了饭铺子里抢着干活儿。两人以前常干农活儿,又扛过货,挖过石头,吃得苦多了,因此在他们看来,饭铺子里的伙计都轻松的很,闲下来干脆就去帮着后面搬砖盖房。   穆文穆武两个初时很不习惯,不知拿什么态度对待高家兄弟。   好在他们没纠结多久,穆武得了空闲就往隔壁客栈跑,多余的时间都去学艺。穆文比穆武更快适应,见高家兄弟揽活儿干,也没抢,抽出更多时间练算盘。穆文的进度很快,在铺子里这么久,他的心算得到了磨练。   这边穆清彦穿过前面的客栈,一进后院儿,只见敞开的正厅门前摆了一地花灯。   花灯的样式各异,大半都还是竹子做得框架,桌上裁好了各种大小颜色的纸,闻寂雪正研磨提笔,在上头写字。   闻寂雪察觉动静,抬头看他一眼,继续手中动作。   穆清彦小心的越过满地花灯,绕到他身边细看,原来写的是祭词。   略一想,想起穆婉之前提过一句,今天是七月十四,尽管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但凤临县当地习惯在前一日过节。中元节家家户户要祭祖,庙里拜神,河中放灯,这是大节日。清明、中元、寒衣节,是传统的三大鬼节,每次节日当地大商户们会联合举办活动,官府也会相助。   不必问也知道,这些花灯、祭词,都是闻寂雪准备祭祖的。   即便不是闻寂雪,但一想到全族那么多人尽皆被处死,骨子里也泛起一股寒意。闻寂雪有强大的武功,却没有潜入皇宫刺杀皇帝,这份自制力着实惊人。   闻寂雪不是胆小怕事的那种人,也不是轻易能放弃家仇的人,他只是另有打算罢了。   祭词写完,闻寂雪将笔墨收起,把折好痕迹的纸张黏在花灯骨架上。   穆清彦见了,在旁边给他打下手。   闻寂雪手指修长,动作灵巧,三两下就做好一个花灯。这些花灯有方型、菱型、圆型、莲花型,闻寂雪做得十分娴熟,又规整,又美观。   穆清彦却不期然想到身上的豆绿宫绦,他觉得八成就是闻寂雪的手艺。   “笑什么?”闻寂雪抬手朝书房的方向指了指:“那边有个竹篮子,里头都是蜡烛,拿过来。”   穆清彦过去将篮子提过来,里面的蜡烛很细,只半寸来长,专门用在河灯里的。河灯都是上不封顶,底座是平的,方面点燃后放入水中。   一面将蜡烛插入花灯内,一面说:“我大姐说打这条宫绦的姑娘,心灵手巧。”   闻寂雪嗤笑:“你没告诉她是个男人送的?”   “说了。我大姐一脸遗憾。”   “那你呢?”闻寂雪反问。   穆清彦浅笑:“我倒是庆幸,有个巧手之人在身边,还能再得几条配衣裳的宫绦。”   闻寂雪眼中晕出笑,将花灯都收在屋檐下,问他:“怎么今天过来,不用在家祭祖?”   “来时去上过坟了。”农户人家规矩没那么多,况且家里又没什么祠堂,过节祭祀先祖都是去坟上。   夜色降临,渡口十分热闹。   凤临县多水,但放河灯,一般都会选择活水,当地人要么在大雁湖放灯,要么直接来渡口。穆清彦他们近水楼台,早早儿将花灯拿到水边,一个个点亮,闻寂雪亲自挨个儿放到水里。   穆清彦不知不觉数着数儿,三十八盏!   垂挂的柳条遮蔽了月光,看不清闻寂雪脸上的神色,但在今日,他格外的少言。   “二哥!二哥有人找你!”穆文站在铺子前面喊道。   穆清彦见闻寂雪没有离开的意思,就没打搅他,独自回到铺子里。   铺子里坐着一些人,都是来放河灯的,顺带在这儿歇脚喝茶。   穆文迎上来,低声说道:“二哥,是那个老婆婆找你。我听她絮絮叨叨的,好像不大对劲,嘴里啊老念叨着什么‘儿子托梦’。”   穆清彦也觉得挺意外,但也没多想。   那老婆婆穿着布衣,头发花白,梳理的很整齐,面带苦色,身形偏瘦,手里抓着个青色布包,见了穆清彦十分激动:“你就是穆神断?我听人说你能审阴司,段鬼神,我儿子托梦给我,说他死的冤枉,你一定要帮我儿子伸冤啊。我、我有银子!”   说着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串麻绳串的铜钱,沉甸甸的,另有一对银镯子,看上面花纹的磨损程度,必然是戴了很多年的东西。   “这两只镯子虽旧了些,但有四五两重,这一串是六百钱。我知道少了点儿,多给我点儿时间,我还能筹些来。”老婆婆说的又快又急,唯恐他拒绝。   因着这一出,铺子周围不少人好奇的张望。   “六婆?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快回家,你孙子到处找你呢。”出来说话的是个熟人,马荷花!   马荷花手边牵着个小男孩儿,是她姐马桂花的儿子。   马荷花出现在渡口也不意外,毕竟牛家饭铺子在渡口另一头。老牛家当初为饭铺子闹了一场,到底没分家,公中出钱开了铺子,马桂花和老二媳妇轮流在铺子做饭,牛家婆婆常驻,起个督管的意思,毕竟两个儿媳妇谁也信不过谁。这么一安排,家里也有人收拾、做饭,银钱有婆婆管,月底分帐,谁也不必闹纷争。   可实际上,牛老汉伤了心。   牛老婆子多大岁数了?每日起早贪黑的去渡口忙乎,时间长了哪里受得了?牛老汉是老公公,不好单独跟儿媳妇在一个屋檐底下,只能这么安排。所幸两个儿子没糊涂到家,每日晚了赶着牛车去接一接。   “荷花呀,我来找穆神断,我得给我儿子伸冤啊,要不然他死不瞑目,天天晚上托梦。他身上背着冤屈,怨气太重,阎王老爷都不肯安排他投胎。”六婆说着伤心的哭,抹着眼泪,又哀求的看向穆清彦:“穆神断您行行好,发发善心,我老婆子给你跪下磕头。只要能为我儿伸冤,我们一家吃斋念佛,给你供长生牌位。”   穆清彦连忙把人扶住,心里头直叹气:“六婆,你先坐。就算要我帮忙,你也得先说说是什么事,对吧?”   “对!对!我老糊涂了。”   马荷花站在一边欲言又止:“穆家二弟,六婆她是……”   穆清彦看得出来,马荷花对六婆满是同情,但似乎不觉得六婆儿子有什么冤屈。见六婆出现在这儿,甚至是找上穆清彦,好像也没有太意外,有种习以为常。   马荷花对着穆文道:“穆家三弟,麻烦你看着点儿六婆,我去找她家人来。”   不等穆文答应,马荷花已是将小外甥抱起来,风风火火的跑了。   穆文低声跟穆武嘀咕:“跟她姐真不一样。”   要是马桂花在这儿,肯定已经唠叨开了。   六婆管不得别的,双眼紧紧盯着穆清彦,迫不及待的讲道:“我儿子生前在一家大药房做伙计,因他力气大,身板壮,又老实听话,东家很信任他,少东家采买药材就带他一起。他们一行人多,又是走熟的路,每年一两回也没出什么事,谁知我儿子一去就没回来。   少东家派人告诉我们,说是路上遇到劫匪,我儿子被砍死了。尸首运了回来,少东家给了二十两银子安葬,可是……自从我儿子下葬,总是夜夜托梦,说他死的冤枉。”   这时郭勇凑了过来,似乎劝着六婆:“你儿子真是被贼人砍死的,当时人家少东家不是还报官了嘛,官府也证实了。再者说,当时还有几个受伤的,现场还留有贼人的尸首呢。”   郭勇又转头跟穆清彦道:“穆掌柜,六婆她就一个儿子,她男人早年就没了,一个人守寡吃苦拉扯大儿子,她儿子出事的时候,娶亲没多久,儿媳妇还大着肚子呢。看着她儿媳妇,又想到她当年,可不是痛苦么。”   又有知情人也说道:“是啊,她们家的确可怜。不过,她儿子的确是在贼人手里,都已经死了四五年了。她以前还好点儿,最近一两年常跟人唠叨,说她儿子死的冤枉,还去过县衙呢。”   听着周围议论,六婆急急争辩:“我儿子真是冤死的!他给我托梦,他肯定有冤屈!我得给伸冤,不能让他死的不明不白啊!”   穆清彦皱眉。   单单听六婆讲的话,实在看不出什么冤屈。   再听旁人议论,都认为六婆是接受不了儿子的死,精神上受了创伤,以一种“托梦、伸冤”的方式,让儿子继续存在。   四五年前的事情了,他也不好一口咬定是怎么回事。   不多时,马荷花带着六婆家的人赶来,是六婆的儿媳妇和小孙子。看小孙子的年纪,儿媳妇应该很年轻,但长久的劳作,生活的压力,令她面色暗黄、皮肤粗糙,却也磨砺出一身的力气,以及坚强的性子。   对六婆的情况,儿媳妇习惯了,让儿子哄着六婆,又跟穆清彦道歉,一家老小慢慢离去。 第130章 喜事连连   穆清彦到底对六婆的事儿留在了心上,一早叫来高春高冬兄弟俩,让他们去一趟县城,直接去衙门找穆林。穆林是捕快,县城里人也熟,若要打听六婆说的事情还是穆林比较方便。   “去跟穆文支五十个钱。”以后家里养得人多,还得另开一本账目,不过,暂时让穆文管着就行,对于银钱支出这方面,穆文颇为精明。   将近中午的时候,高春两个才回来。   “二爷,大爷说当初那个案子发在和县境内,是和县管的。倒是六婆儿子所在的那家生药铺他知道,如今依旧在县城里,就是刘记生药铺。大爷说,这件事会帮着打听。”   “嗯。”穆清彦点点头。本来就是件不确定的事情,又是几年前的往事,所以并不着急。   五六天后,王江那边完工。   原本预算是盖三间正屋,一间厢房,后来买了几个家仆,觉得房屋有点紧张,便让王江挨着右侧的厢房又加了一间。   饭铺子有两间屋,高家兄弟和何家老夫妻各住一间,何顺和素娘以及莲心各分一间厢房,穆文穆武兄弟俩住正屋西边一间。另外两间正好一明一暗,最东边做卧房,明间做小厅。至于书房什么的,他直接在卧房辟出一角就够用了。   卧房的布置是何家婆媳亲手做的,到底是在盐商家做下人,穆清彦又不差钱,一应铺陈摆设虽不至于奢华,但绝对清雅舒适。   穆婉带着穆绣来看新屋,连连点头:“这屋子可真好看。二弟,这大户人家出来的下人就是不一样,手巧,懂得也多,到时候布置新房,你可把人借给我用用。”   这几天何家住在村子里,穆婉跟她们相处的熟悉了,倒没开始那般拘谨。   “这有什么,大姐若需要,只管说一声就是。”   “二弟,你想哪天摆酒?”穆婉问。   穆清彦知道她的意思,谁家若盖了新房,哪怕只是添一间新屋呢,都要请亲朋好友庆祝一下。不过,他摇了摇头:“我就不请了,太麻烦。”   穆婉觉得不大好:“你这边盖房子大家都知道,不请酒,难免招人说嘴。”   “我还怕别人嫌我事儿多呢。咱们家不是刚请了乔迁酒么。”穆清彦笑道。   穆婉听着也笑:“那倒也是。那就不请吧,省得一些人嚼舌,好似收了点儿礼钱就发了财一样。”   之前村子里新房盖好,刚请过客,来客吃酒都要上礼,太过频繁,也不大好。   “有人说闲话了?”穆清彦随口问道。   “可不是么。咱们家过的好,起来的太快,难免招人眼红。”穆婉提了提,并没有细讲,不愿意拿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烦他。倒是说起另一件事:“对了,马桂花妹子你还记得吧,马荷花。”   “嗯,十四的晚上还见了,她来放河灯。”穆清彦点头。   “这姑娘的喜事可算到了!”穆婉喝着茶,笑着跟他说:“之前为她的事儿,马家多着急啊,马桂花更是到处帮妹子寻摸。这姑娘就是运气不好,先头说了两回亲,被带累了名声,好在好人有好报,她们村一个老大娘,特别喜欢马荷花,不知怎么就给从中牵线,说的人家还是府城里的。”   “晋河府的?”   “可不是么!”穆婉眼睛亮晶晶的,满脸兴奋:“听说府城那户人家开着早食铺,生意很红火,家里就四口人,一对老夫妻,一儿一女。那家女儿出嫁了,儿子二十岁,身体健康,长相周正,每天起早干活儿,吃得苦,性子踏实,条件真不差。说来他和马荷花真有缘分。他早年说过一回亲,也是女方病死了,倒不是说不着别的亲事,而是他自己转不过弯儿来。后来也不知怎么兜兜转转,一根红线就牵到这儿来,那家人还来亲自相看过,对马荷花挺满意,前儿派了媒人登门。”   “这是好事啊。”穆清彦听着,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不过到底是别人家的事,马家那么疼女儿,肯定要仔细打听,既然应了,必然是觉得妥当。   穆清彦打量了穆婉,觉得她今日格外高兴。   或者,应该说自从广林府回来后,他见到的穆婉都很高兴。所以说,还是因为跟赵河的事儿有了定论,她心里终于有了着落,整个人都轻松了。   傍晚的时候,穆婉带着穆绣回去了。   “二哥,我去帮你搬东西?”穆文蓦地提道。   之前他住在闻寂雪那里,东西还没收拾呢。   “不用。”穆清彦摆摆手,朝客栈走去。   闻寂雪坐在书房里看书,见他进来,指着桌上的茶碗:“刚冲的新茶,尝尝?”   “刚喝了茶,我来收拾东西。”穆清彦抬脚朝卧房走。   闻寂雪的目光一直追在他身上:“新房子的味道不好闻,不多晾几天?”   的确,别的不提,各种家具都是新打的,一起摆在房子里,味道有点儿浓。再者屋子是新盖的,也有一股子味道。   “问题不大。”穆清彦心里那么想,嘴上却如此说。   “多等几天,你急什么,我倒觉得我这边更清净些。”闻寂雪再次说道。   穆清彦笑着坐在床沿,似认真考虑了一番,点头道:“好吧。”   闻寂雪嘴角飞快的翘起,又掩饰性的拿书挡住。   日子空闲起来,穆清彦这一住,两人就没再提搬的事儿。   倒是穆文穆武问过两回,穆清彦寻个由头打发了。   因为日子闲,高春高冬被他支到陈十六那儿去,主要是让两人去锻炼锻炼,熟悉查案的一些事儿。陈十六不必管工钱,只管一顿中饭。何家这几个人,他有心把老夫妻拨出去管田地,他手里还有三十五亩水田,穆林忙着衙门的差事,不可能总分心帮他照看。   相比买地,他还是对买山更有兴趣。   他又不指着种地发财,粮食够吃就行。甚至原本买地,是为了顺应世人的普遍想法,也为安穆家人的心。若是有一座自己的山,他打算建座山庄,那将是极好的养生之地。   算了算手里的银子,少说有七八百两,这是很大一笔钱,但若要买山建房,还是不够。   反正不急。   这天铺子里来了稀客,葛老爷葛大福来了,且不止是他,身边还带着孙茂哲。   “葛老爷,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眼下因着青娥的关系,穆家跟葛家也算有了更近的关系。葛大福对青娥的一番优待,有葛小姐的缘故,更多的还是因穆清彦。   葛大福笑呵呵说道:“穆二公子,我可听说了,广林府蓝裙娟女的案子是你破的。真不了起!那么大一件疑案,若不是穆二公子出手,不知又要枉死多少人。”   “葛大爷过奖。”   这时孙茂哲递来一张大红帖子,文雅的脸上难掩喜悦:“我与葛小姐月底成婚,还望穆二公子赏光出席。”   “原来是喜事将至,恭喜葛老爷,恭喜孙公子。”   对葛小姐和孙茂哲的婚事,外界早有猜测,葛大福虽一直没给准话,可态度软和了不少。不知两家是如何商议的,六月里过了礼,本以为成婚要到年底,不料定在八月底。   “同喜,同喜,等十月里就要喝你家大哥的喜酒啦。”葛大福说完正事,也没急着走,倒是有几分难为情:“不瞒穆二公子,我这番来还有一事。听说二公子做菜手艺极好,我有心品尝品尝,不知……”   “这有什么,葛大爷不嫌小店粗陋就好。请坐,葛老爷想吃点儿什么?”穆清彦不去探究对方真实用意,只管当做客人招待。   葛大福忙道:“不麻烦,二公子顺手做两样就行。”   尽管知道穆清彦是开饭铺子的,也常在铺子里做菜,但在听闻了穆清彦种种事迹,又亲眼看到对方姿容气度后,葛大福实在很难将对方当做饭铺掌勺。尤其是葛大福有心结交,现在却要对方做菜,实在不大妥当。   之所以如此,也是被人勾出的好奇,想试试真假。   穆武在身边打下手,穆清彦做了三个简单家常菜,素娘端了上去。   葛大福看了素娘一眼,倒是知道这是穆清彦买来的家仆,正因此,感觉更怪。从外表来看,这饭铺子真是太寻常了,跟那些每日起早摸黑挣几个铜钱的人们一样,可实际上,这家饭铺子不止掌柜的不寻常,他还养了好几个下人。   葛大福觉得,他着实不能理解这位“穆神断”。   不过,当尝试的吃了一口卖相寻常的家常菜,立刻觉察到不同。葛大福的绰号叫葛大有钱,即便不敢说吃遍天下山珍海味,可也算尝过各种珍馐美味,但还没有哪一样美食给他这种感觉。   “二公子这手艺真是绝了!”葛大福只觉得整个人从心底舒畅起来,身子都轻了二两,本来近两日还觉得有些气闷,此刻也完全感受不到了。他当然没觉得美食能治病,只是觉得美食能忘忧。   临走时,葛大福还颇为不舍。 第131章 说亲   临近中秋,家家户户都在为过节做准备。   穆清彦中秋也是要回村里过的,因着铺子里有人照看,他特地给穆文穆武提前发了红包,让两人回家玩两天。铺子里的活计不难,又不用做什么大菜大汤,素娘夫妻俩完全能胜任,何家其他人闲暇之余也帮把手。   莲心倒是不做这些,她擅长刺绣女红,手很重要,若是做粗活弄粗了手,很多精细活儿就做不了,手上的老皮茧子会刮花好料子。   这天是初十,陈十六过来了,身边跟着何川。   “穆兄,有你的信,广林府来的。”陈十六从怀里将信取出来递给他。   信封着口,上面写着“穆清彦”的名字。   “什么人送来的?”一听广林府,穆清彦就有所猜测。   “一个从广林府过来的商队,说是广林县衙的严捕头儿委托,估计你住的地方他不知道,所以直接送到神断局去了。”陈十六饶有兴趣的追问:“严捕头儿就是你在广林府查案认识的?是不是告知你案情后续?我前两天也听到一些消息,说是万知府家的一双儿女病了,病的很古怪,已经送到京城寻医去了,也不知真假。”   “哦?有这事?”古代交通不便,即便两地相距不是太远,但消息刘通也没有方便快捷。更何况,若真是万鹏儿女出事,恐怕也会遮掩,轻易不能漏出口风。   “对,你知道,我弄这个神断局,虽然没查过什么大案,但在消息渠道上没少下功夫。这回就是地下传来的消息,万家肯定不会轻易传出风声,但最近府衙经常有大夫出入是事实,到底还是让人给知道了。”   穆清彦觉得,肯定是和孟斌有关。   作为当初冤案的主审官以及制造者之一,孟斌不可能轻易放过万鹏。原以为是要通过“正当”途径夺去万鹏最在乎的官途,熟料,孟斌到底还是杀红了眼,不肯放过万鹏儿女。   将严朗的来信拆开,说的果然是当初案情的后续。   神捕司将孟斌带走,询问有关朱紫衣的事。孟斌对此很配合,但说出的话并没有多大价值。之后,神捕司将孟斌移交给广林县衙,毕竟孟斌是连环凶案的凶犯,要由当地官府审办。   此事影响甚大,兼之朝中派系博弈,圣上亲自关注,并且命知府万鹏回避,由总督亲自监察,务必将此案审查明白。   万鹏的回避,乃是因此案涉及到他,他又是光临县上级,按规矩就不能参与。   万鹏在官场沉浮多年,加上有岳家提醒,岂会不知他被有心人盯上了。那些人的确是要打击他,但绝不仅仅是打击他,更要以他为突破口,对他身后的背靠的势力动刀子。如今这一切早不是他能掌控,只看背后几方势力的交手。   目前正在审查阶段,万鹏已被就地免职,职务由总督代管。   见陈十六一副抓心挠肝的样子,穆清彦将信给他,反正没什么隐秘。   陈十六看完,挑挑眉,倒是对官场上的事习以为常:“万鹏若是能罢官就算好的。”   这几方博弈的势力,归根到底是几位皇子的斗争。老皇帝年事已高,太子之位悬空,这几年朝廷越发的暗流汹涌,甚至快要闹到明面上来了。正因此,他离家出走,家里最后干脆就默认了,毕竟京城太乱。   例如万鹏这样,一旦卷入进去,即便是个知府又如何?闹不好就会落个“畏罪自杀”的下场。   陈十六放下信,突然说道:“穆兄,我来跟你辞行的。”   “回京城?”   “嗯,回去过节。”家里来信催他回去,说老祖母和母亲想他,而他出来这么久,也的确想家了。本来打算年底回去的,可算一算,到年底还有三四个月呢。   “你带着何川?”   “嗯,神断局有齐南风看着。”陈十六越来越佩服自己先见之明,招揽了齐南风果然是对的,不仅多个文书,而且齐南风还能将神断局打理的井井有条。这一点便是何川也比不了,相对而言,何川擅长的是外务。   先前齐南风和方婳去寻小乞丐,倒是很顺利。   小乞丐在那户人家没吃什么苦,但大约是雏鸟情结,到底跟方婳亲近,所以跟着一起回来了。至于齐南风这个人,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不是个寻常人,他的来历也没人清楚。   穆清彦没想着去探究那么多,反正对方没露恶意。   隔了一天,穆文来找他:“二哥,赵家二哥回来了,说是明天请媒人登门呢。大哥让我来告诉你一声。”   “这么快?”穆清彦惊讶的是提亲的速度,但想想两家的关系,尤其是赵家筹谋这件亲事时日不短了,倒也理解。点点头道:“行,我知道了,明天一早回去。”   闻寂雪知道他中秋要回村,没料到这么快:“今天才十二,这就回去?”   “有媒人上门给大姐提亲。”   “那今天还回来吗?”   “回。”   闻寂雪笑道:“今晚有桂花鸭,那是江婶子的拿手好菜,你别误了吃饭的时辰。”   “放心吧,一准儿回来。”前几天聊起中秋,说到各地美食,他提过桂花鸭。闻寂雪便说江婶子擅长,做得十分地道。   回村的时候用了闻寂雪的马车,何顺赶车,顺带拎了个食盒,装着素娘做的月饼。   因由今日有媒人登门,不好迟了,他回去的很早。即便如此,刚到家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见媒人登门。因着之前穆林找金婆子说得媒,体体面面又周全,赵家也寻的是金婆子。   和戏台子上的媒婆不一样,金婆子穿着滚边儿的绛红斜襟衣裳,利落齐整,头戴绣花抹额,脑后挽着发髻,一根银簪子,脸上很干净。瞧上去就是个干净利落的老太太,脸上总是带着笑,颇有几分慈和,只是相较寻常老太,她穿的衣裳颜色略艳一些。大约也是媒婆的缘故,总要让人瞧着喜气。   尽管两家知根知底,也都通了气儿,但该有的程序一个不能少。   今日金媒婆登门,便是例行公事提亲。金媒婆言语轻快,又会逗人发笑,气氛很不错。她将赵家人口介绍一遍,又说一说赵家根基,再说赵河其人。   穆婉虽是主角儿,但古人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姑娘家脸皮儿薄,所以是穆林作为大家长招待,穆清彦陪坐,穆婉则躲在屋子里没出来。   穆林没有一口应允,客气的送走了金婆子。   这也是常例,为显得女儿家金贵受重视,总要拿一拿姿态。等媒婆再来探消息,那时再给准话。   穆林感慨道:“二弟,你是没看见,赵河那小子今非昔比了。他那个头儿又窜了一截儿,人黑了,倒是更健壮。等两家的亲事彻底定下来,定要找他好好儿喝顿酒,听听外面的新鲜事。”   穆清彦对赵河的印象都是从记忆里得来的,不那么真切。   穆林显得颇为激动,起身朝穆婉屋子望了两眼,打趣道:“你大姐长这么大,凶起来能拿砍柴刀去打架,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害羞。唉,女大不中留啊!”   穆文笑嘻嘻的说:“若是大姐一直留在家,大哥你才真要发愁吧?”   穆武心痒痒,窜起来跑出去:“我去找河子哥。”   “等我!我也去!”穆文呲溜一下也跑了。   这也是两家挨着,否则按照规矩,目前正议亲,两家反倒要疏着。   “二弟,你之前托我的事儿,我打听到了。”穆林跟他提起来:“六婆的儿子叫王水生,当年在县城里的刘记生药铺做伙计。他们家的药材都是从和县贩运来的,每年总要跑几趟,为安全,自然要多带两个人,王水生健壮又老实,就选上了。他们一行人贩药很顺利,但在离开和县的途中,遇到山匪,王水生运气不好,被一刀捅了肚子,官府赶到的时候人就断了气。   这是和县管的案子,又过了四五年,有些人倒是记得,但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刘家生药铺那边我没惊动,倒是找到以前在生药铺子做过伙计的人。那人以前也跟着跑过几回和县,次次平安,每去一回,东家给一两银子辛苦费。但那回出了事,死了人,他也受了点儿伤,心里不免有些害怕,加上手里攒了点钱,就辞工了,如今在家里种地。   因着受害的一行人是凤临县的,和县那边也发了公文过来,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刘家的药材没损失,但是王水生死了,给了二十两银子的安葬费,又有其他伙计的伤药费,到底也是损失了钱财。”   穆清彦点点头。   的确,遭遇山匪这种事要看运气,王水生的死也是意外,一切看上去没什么不对。王水生就是个普通伙计,便是有人跟他有过节,能下这么大手笔?   只一点有些奇怪。   山匪们抢劫并不是乱撞运气,要么是逢人就抢,要么是提前打探。刘家一行人押着车,的确会引山匪垂涎,但山匪是为求财,常在外采购药材,少东家应该清楚这一点,只要舍些钱财就能消灾,怎么会酿成火拼?   难不成劫匪要抢货,少东家不肯?   货物都是药材,这东西不比别的,抢了也要去销赃。东西又只能销赃给药铺子,太局限,很容易暴露,他不觉得山匪会干这种事。   不过,毕竟只是猜测,兴许只是双方言语不合,亦或是价码没谈拢。 第132章 刘掌柜   穆林衙门里差事脱不得身,穆清彦也一样没在村里久留,吃过午饭便相继要走。   穆婉自金婆子走后,便从屋子里出来,到底她不是扭捏性子,羞臊了一会儿自己就转过来了。倒是因着跟赵家议亲,两家又是近邻,她几乎要足不出户,便是出门,绕路也不从赵家门前过。便是如此,村里也没少议论,有凑热闹打趣的,也有泛酸眼红的。   穆婉可不在乎外人如何嫉妒眼红,将新做的一双鞋给穆清彦带上,嘴里忍不住嘀咕:“大哥也就算了,你铺子里有人看着,何苦又回去?过两天就是中秋,不如在家多待两天。”   “有点事。”穆清彦含糊的给个理由。   穆婉也知道他现今大了,又有自己的事情做,忙起来十天半月见不着人。一开始的时候她是真不习惯,总是担心他冷了病了,又怕唠叨的太多让他烦心,好在时日长了,见他过得很好,心态慢慢才调整过来。   穆清彦离家的时候,恰好遇见赵河。   赵河跟几个村里的年轻人站在一起,几步外又有几个大娘婶子。村里人大多一辈子在地里劳作,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这还是因着县城很近的缘故。对于外面的世界都有好奇,尤其是年轻人,见赵河从外头回来,自然都上门来问问新鲜事。   赵河跟着镖局跑镖,村里未必知道他挣多少银钱,但在外人眼中,肯定是很挣钱的,否则也不至于跑那么远吃苦。   赵河今年才十九,又生的体格高大,相貌英武,是村里人眼中的能耐人!赵家就兄弟俩,大哥赵山又已成家,在县城里有营生,赵家夫妻身子健朗,有房有地,人也好相处,家底儿不薄,实在是极好的人家。   不仅是青山村,便是周边村子,不知多少有女儿的人家心动。也有暗中来说和的,只赵家寻着由头婉拒了,如今赵家要求穆婉做儿媳,外人倒不算意外,嫉妒眼红也止不住。   “清彦!”赵河一眼就看见了穆清彦,愣了愣才敢认。   多年近邻,又是自小一处长大的,他并非认不出来,只不过,乍一看上去那个气质清绝的少年恍若世家公子,一时真不敢认。赵河昨日才回家,但早先从家里的来信已经知道穆家的变化,然而再多的言语,也不如亲眼目睹来的吃惊。   赵河几个健步上前,将他上下一打量,又笑着拍拍的肩膀:“不一样了!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穆神断的大名,我都听说了。”   穆清彦露出一笑:“赵二哥可是忙人。进屋坐会儿?”   赵河朝穆家大门一望,脸色闪过扭捏,摇头:“不了,一会儿我要去县城。”   现如今这阶段,赵河是不好登穆家门的,赵婶可是嘱咐过好多遍。   穆清彦自然清楚,只不过他跟赵河没什么可说的,泛泛谈了几句,便寻个由头坐车走了。   交谈的结果比较满意,赵河和记忆中的性情虽有变化,却是沉稳了不少。在外面跑镖虽辛苦,却开拓了眼界和见识,从赵河言谈就能瞧出来。   夜晚的柳林渡口别样安宁。   一盏盏灯火,照映着粼粼河水,柳枝摇摆,闲适的渡船,岸上的房屋,四五成群的苦力汉子。短短数月,渡口比之相处又有了一番新变化。县令周宏最注民生,但对于税务大头的商贸也从不轻忽,自然渡口这边十分看重。如今商铺更多,人更多,商船自然也多了。   未到十五,但月色将圆,清辉皎洁。   院中挂起几盏大花灯,桌子直接摆在院子里,荤素对半的菜肴,汤品果点具备。另有一壶好酒,两只白瓷杯内已斟满了酒水。   “尝尝。”闻寂雪给他夹了一块鸭肉。   摆在正中的一盘菜色便是今日的主角儿,桂花鸭。桂花鸭并非是添加了桂花做的鸭子,而是因选用中秋前后桂花盛开时节制作的盐水鸭,这种盐水鸭色味最佳,所以有了“桂花鸭”的名字。   鸭皮白,肉嫩,肥而不腻,滋味儿又香又鲜,着实做得很地道。   “江婶子的手艺的确好。”穆清彦自然吃过正宗的桂花鸭,因着各人烹制习惯不同,略有细微小差别,但不影响它的美味。   “今日有个叫六婆的找过你,遇到同村,又把人送回去了。”闻寂雪提了一句。   “嗯,我听说了。”他一回来素娘就说了这件事。   他把六婆的事情讲了。   闻寂雪品着酒,神色不动:“听上去没什么不对。不过,‘和县’这个地方,我记得金家老五去了和县。你若是真在意,可以写信托对方问一问。”   “他不是才去?几年的案子他能知道?”   闻寂雪嗤笑:“金家老五是个内心精明的,你能信他早先没准备?他肯放弃金家,虽令人意外,但必然早就筹谋了后路。再者,他在当地,要查事情容易得多。”   穆清彦倒没反驳这些话,不过……   “我们跟他仅仅是一点交集,没什么交情。”   “一来一往不就有了交情。”   穆清彦忍不住狐疑的打量他。   闻寂雪见他疑问,笑道:“你不觉得可以跟金家老五交个朋友么?”   “随你。”穆清彦承认金家老五是个人物,但有能耐的人多了,没见闻寂雪多在意。要说金家老五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唯有性向。   想到这一点,穆清彦端起酒杯,掩藏了嘴角的笑。   闻寂雪就坐在对面,哪怕酒杯遮住了嘴角的笑,却掩藏不住那双眼睛里的光彩流转。闻寂雪也不避讳,就这么直直看着他,脸上也带着笑。   灼灼的目光恍若带着高温般烫人。   穆清彦忍不住垂下眼,但转而又情不自禁去看。   谁让对面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呢。   闻寂雪眼中光芒更盛,执壶斟酒。   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穆清彦也没能免俗,不知不觉就喝得多了。好在最后想起上回醉酒的囧事,要了一碗醒酒汤,又沏了浓茶,跟闻寂雪聊些各地风闻,月色太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毫无意外,第二天醒过来,穆清彦躺在床上。   他下意识的看看身下,没有什么不该出现的衣裳之类。实际上,他很怀疑上回是闻寂雪故意的恶作剧,不去询问,只是不想被抓住打趣。   扭头望着窗外日光,想到闻寂雪这个人,心底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八月是个繁忙的季节,至少对穆家而言是繁忙又喜悦的。   中秋过后,十八这天赵家又请了媒人上门,这次两家说合成了,商定九月十八小定。   八月二十二,穆家给青娥正式下聘礼。   又隔了四天,葛小姐出嫁,十里红妆。   穆清彦早先接了喜帖,这天自然要去吃喜酒。   葛家是嫁女儿,送了送嫁酒,并不宴客,今日热闹的是孙家。孙家虽说穷困了,但再穷的人家在大喜之日也要好生操办,更遑论娶葛家小姐。再者,葛大福松口让女儿嫁出去,那么在其他方便肯定有条件,好在孙茂哲不是一味固执清傲的性子,跟老娘沟通后,两家的亲事还算谈的比较融洽。   后来穆清彦才知道,葛大福提出的要求有两个,一是要求孙茂哲承诺,哪怕日后富贵了,也不准纳妾蓄婢。二是要求孙家承诺,女儿的第二个儿子过继给葛家为嗣。   葛大福对女儿是真疼,但也不能看着葛家绝后。   这种事,在某些人看来是财从天降,但对某些人而言无法接受。   孙家母子一开始也不情愿,舍不得孩子是一个,再者也会被人嚼舌根。孙母不怕受穷,她更看重儿子,孙茂哲书又读的好,将来未必不能有更大的前程。到底是孙茂哲先想通,又劝说老娘,加上两家本是世交,彼此知根知底,这才有了圆满结果。   穆清彦跟孙茂哲只几面之缘,备了贺礼,去吃了杯喜酒算是尽了礼数。   三日后葛家摆回门宴,葛大福派人来请,也请了穆林,兄弟俩就一起去。   葛大福大摆宴席,门前车水马龙,宾客络绎不绝。   穆林跟蔡捕头儿等人一席,穆清彦则被聚茗茶楼的老板郑明拉着同席。   “真是不凑巧,陈少爷回京城去了,若不然必不会错过今日的喜宴。”郑明跟他因着陈十六的缘故,算是很熟悉,落座后就给他介绍同桌的人。   葛大福是商人,交往的自然都是商人。   “这位是刘记生药铺的大掌柜。”   穆清彦一听,不由得打量那位刘掌柜。   五十许的年纪,丝绸圆领袍,发顶一根碧玉簪子,面色白净,颌下垂下浓密的胡须,言语和气。因是开生药铺,身上萦绕着药味。   彼此寒暄过,趁着无人注意,低声问郑明:“郑老爷跟刘掌柜可熟悉?” 第133章 大笔的银钱   郑明对穆清彦问起刘掌柜存了几分狐疑,但还是没问。   “有点交情,不是很熟。”毕竟郑明是聚茗茶楼的老板,交集广泛,消息灵通。   “刘掌柜叫做刘守信,他们家的生药铺也在正南大街,不过,一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铺子,位于街尾,又小又破旧,刘守信更是一天到晚愁眉苦脸,还曾放出风声要把铺子兑出去。最近几年,时来运转,他们家生意铺子生意好了起来,如今铺子扩展,生意也做得大。”   “刘守信为人行事如何?”穆清彦问。   “脾气温和的老好人,除了在茶楼里喝茶听书,也没什么别的爱好。他有个好儿子,早早儿就在铺子里帮衬,外出采购药材都是他儿子去。他儿子今年二十七八,叫刘焕。”   “二弟!”穆林突然过来:“衙门里有事,我跟蔡捕头儿要过去,一会儿吃完席你自己走。”   “什么事这样急?”穆清彦微微皱眉,心里已有所猜测。   穆林贴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有人报官,说是在官道旁的树林里发现了两具尸体。”   果然是出了人命案。   “我知道了,大哥你去忙吧。”   *   穆林等人喜酒吃了一半,却不敢丝毫耽搁,在蔡捕头儿的带领下快速回衙。   “县尉大人。”   在衙门外,县尉卢东田早已骑在马上,身边带着个随从。捕快们可不敢轻视这人,不仅是因卢东田的缘故,更因这人身手不凡,尤擅勘破案件。   当下一行十来个人骑上快马出城。   穆林在卢东田手底下有一段时间了,知道这位县尉不擅长嘴上那一套,行动力很强。包括蔡捕头儿等人在内,一直摸不准卢县尉的底细,因此凡事不敢出纰漏。   之前传话的衙差说的并不具体,只说官道旁的树林发现尸体,但官道很长,有往南,有往北,尚不知具体地点。   随着快马疾驰,穆林认出是去光岷县方向的官道,几乎跑到快接近两地交界的地方才逐渐停下来。八月底的天气已经逐渐降温,可这么一路奔跑下来,个个一身的大汗。   穆林随手抹了一把汗,跟着下马。   “大人,报案的是当地的猎户,尸体是在林子里的木屋发现的。那木屋是猎户们修建来歇脚的,谁知昨晚准备去宿夜,却发现里面有两个死人。”说话的是附近村子的里正。   既然是猎户的木屋,自然不会离官道太近。   在里正的带路下,一行人步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一座小木屋。小木屋有些陈旧,但各处完好,足以挡风遮雨。   木屋的门开着,外面站着两个村民,正是报案的猎户,是父子俩。   木屋空间有限,卢东田带着随从,穆林跟着蔡捕头儿,其他人都候在外面。   木屋里陈设简单,靠边是一张木板床,很宽大,挤一挤可以躺下两三个人。此外,修砌有一口简单的土灶,当然,灶口上是没有铁锅的,倒是留有一口敞口的陶罐儿,烧些热水或煮点热汤还是可以的。最后便是正中摆着一张方桌。所有东西都是林子里砍的木头做的,较为粗糙,但对于林中小屋来说,已足够了。   两个死者,一个仰面躺在床上,一个趴扶在地上。   两个都是男子,年龄在二十来岁,穿着陈旧的布衣,光脚套着草鞋,可以看到明显厚重的茧子,脚趾上还有崩裂过的的旧伤。二人皮肤粗糙,肤色黑黄,显然是长期暴晒在太阳底下,加上手脚上的茧子,倒像是苦力。   卢东田身边的随从动手勘察尸体。   “床上这名死者,看他双手双脚的姿势,有挣扎痕迹。指甲内没有发现血迹或皮屑,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他的口鼻处有瘀伤,面部有细微出血点,眼睛内也有出血点。”死者嘴巴大张,随从其口中捻出一根白色丝线:“初步判断,死者应该是在睡梦中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死。没有明显中毒迹象,但死者正值壮年,挣扎反应却不强烈,可能受了药物影响,例如蒙汗药、迷香之类。”   随之又蹲下身查看另一人。   这个死者很明显受了伤,身下一小片泥土被染红,已然干涸变黑。   将死者翻过来,其胸口一团血渍,掀开衣服,明显看出上口在心脏位置。   “看上口的大小和形状,凶器应该是匕首,很锋利。行凶之人动手果决,一击毙命。”说完又扫视了地面,尽管是泥土地面,但长期踩踏,土层已经夯实,凶犯也没有沾到血迹,所以看不出脚印。   卢东田一面听着,一面观察木屋。   “凶手应该是一个人,他或许是先用了迷药,趁二人昏睡潜入进来,试图把两人捂死。但是在第一个死者挣扎时,惊动了第二个人,那人想逃,却因为迷药的缘故,行动不利索,被凶手一下刺中了胸口。   这二人不是猎户,甚至不是附近村民,哪怕是从官道赶路的行人,也不会深入林子来宿夜。那么,他们出现在这里就很可疑。”   蔡捕头儿接过话:“他们很可能是跟人约好的要在此处见面,谁知等来的却是夺命杀手。二人身边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亦或者是被销毁了。看样子,倒像是灭口。”   穆林也道:“也可能是盗窃团伙之类,分赃不均引起的?”顿了顿,目光落在死者的脚上:“这两人脚上穿着草鞋,不是稻草、麦秆、苞米秸,这种草倒是没见过,草鞋的样式也和当地的不同。”   草鞋受众很广,不仅农人会穿,例如樵夫、轿夫、和尚道士、江湖游侠,乃至富家公子都可能穿。但南北各地草鞋的用料和编织有所不同。   卢东田点头,很满意穆林观察的细致:“没错,这不是凤临当地的草鞋,而是北方的蒲草便编织的草鞋,叫做蒲鞋。这二人是外来人口,很大可能是游民乞丐之流。”   蔡捕头皱眉:“早些年朝廷打击游民,凤临县周边早就不见游民踪影。”   游民便是没有土地,没有家,四处游走的一些人。当年南边闹荒,百姓流离失所,有像穆家赵家这样接受朝廷安顿的,也有干脆四处闯荡,或是做做短工,或是乞讨,或是所谓的闯江湖,居无定所,活一日是一日。   游民是不稳定的团体,他们各地游走,引发各种安全隐患,又不事生产,因此朝廷采取了强制措施。如今凤临县可以见到乞丐,但那种一伙儿一伙儿的游民是见不着了。   “人过留影,雁过留声。拿上画像,四处查访。”卢东田下令。   捕快们不清楚,但卢东田是知道,例如这种游民的死亡案,可不是那么简单。   穆林这一忙碌就是大半个月,直到穆婉和赵河小定的日子,案情进展依旧不大。   穆清彦这边,收到了和县金立林的回信。   尽管他突然去信很是突兀,但金立林还是尽心帮他打听了。   和县属于郧西府治下,当地山多林密,出产各种药材、玉石,往来商贾很多。以前山匪多,朝廷下了大力气围剿,附近镇子上又有驻军,逐渐安稳下来,偶尔有倒霉的,但成气候的山匪绝对没有。   几年前刘记生药铺遭劫的案情,金立林从衙门经手的人口中问了,大致跟之前所知没什么出入。不过,金立林倒是提了一件事,好似刘记的少东家刘焕在和县因花楼的姑娘跟人起了争执,若非身边带的伙计多,只怕难得脱身。   曾有人说,对方扬言要教训刘焕。   金立林还道,那些流窜的山匪多是打探好消息,知道那些人是肥羊,早早儿设点埋伏。甚至在县城里有耳目,若真有人给山匪传消息,有心要刘焕一行损失货物,也并非不可能。   另则,金立林还查到一件事,刘焕在和县置了外宅,养着从花楼里赎出的姑娘。那位姑娘可不简单,乃是楼里花魁娘子,据说赎身银子不少于五百两之数!那处宅子乃是两进,大小屋子二十来间,养着家仆奴婢十来个,且不提日常开销,单单宅子也得一百多两银子。   穆清彦看得皱眉。   若真如此,赎身费用,安置家宅,采买仆人,再加上养一个吃用精细的娘子,那可真不是一笔小数目。刘记生药铺生意是做得不错,但在五六年前十分惨淡,为生计险些要将铺子兑出去。便是到现在,刘家少东家也不可能一下子拿出几百两的银子去养外宅,和他们家的家境很不相符。   这个刘焕身上有问题!   银钱从哪儿来?   指望刘守信给他?应该不可能。想要挪用铺子里的银两,也不现实,毕竟铺子做主的还是刘守信。但在几年前,刘焕就负责前往和县采买药材,他总不能在这个环节弄银子吧?如此来,坑的可是自家。 第134章 和县之行   “穆兄!我回来啦!”   九月十五这日,刚忙过早饭,穆清彦在铺子里指导穆武做鱼丸。铺子里每天都要买鱼,鱼挺肥的,干脆买了几条大鱼,试着做做鱼丸。鱼丸炖汤红烧都可以,味道也不错,过年也能丰富菜色。   穆武学厨艺很用心,对新鲜吃食肯钻研。   穆清彦只知道鱼丸的大致做法,做出来没问题,要想多好吃是不可能的。他只能让穆武自己摸索尝试,不断改进。   闻寂雪跟他一块儿坐在铺子里,正品尝穆武新做出的成品。   “还不错。”闻寂雪以前去过沿海,那边靠海鱼多,盛产鱼丸吃食。   穆清彦也尝了一个,弹性差一些,口感也很中规中矩,不出彩。这也是没办法,沿海都是用海鱼做料,他们这边就是淡水鱼,草鱼鲤鱼之类的都平常,又在摸索阶段,淀粉的多少,料汁的比例,这些都还没拿捏精准。   “不错了,用细竹签子串成串儿,放在汤锅里煮熟,到时候按串儿卖。”   也就是在这时,听见岸边传来喊声,颇为耳熟,抬眼一望,不是陈十六是谁。   算起来陈十六走了一个月,还以为他被关在家里出不来了呢。   岸边听着一只大船,陈十六站在甲板上挥手,脚噔噔噔踩着板子跑下来。他一跑,身后就有人担忧的喊,陈十六回头说了几句,继续朝铺子里跑过来。   “这是什么丸子?”陈十六一点儿不见外,见盘子里雪白漂亮的丸子,抽了一双筷子就吃。“咦,鱼肉?鱼丸?这就是鱼丸啊。早就听说过这东西,我还是第一次吃。”   “你带的人不少啊。”穆清彦随意一瞥,就见何川在那边招呼,找了几辆马车,拉东西的拉东西,坐人的坐人,都是跟着陈十六来的。   陈十六无奈至极:“没办法,我也不想带那些人,可我不答应,祖母老人家就不肯放我出来。”   老人疼孙辈,尤其是嫡亲的小孙儿,若不是陈十六铁了心往外跑,老人那里肯放他出门。倒是陈父看到他的变化,略微满意,训诫了一番,放他出门。此番出来,他身边服侍的丫鬟跟来两个,随从两个,又有四个护卫,一开始老祖母给定的人数是翻倍,不等陈十六叫唤,陈父就给精简了。   “这么些人,那个小院儿可不够住。”穆清彦没忘记那里还住着齐南风四人呢。   “再租套院子。”回家一趟,腰包又鼓了起来,陈十六现在不差钱。   何川领着两个人过来,捧着几个礼盒。   陈十六笑说道:“这是给穆兄的,一些京城的糕点,两罐子贡茶。贡茶还是从我表哥那里搜刮来的。”   路途劳累,陈十六坐了一会儿就回县城去了。   闻寂雪突然提道:“金立林邀请我们去和县,去不去?”   金立林的回信,除了回复消息,也发出了邀请。穆清彦只当是客套,并没有打算真去一趟和县,听见闻寂雪提起,不免奇怪。   “和县可不近,一来一回至少一个月。”   之前得到消息,他判断六婆的儿子王水生的死,什么太多阴谋。或许真有人想针对刘焕,结果出了意外闹出人命,王水生就是那个倒霉的。要说死的冤枉,的确冤枉,本来避免的,但世事多变,谁又说得准一切。刘家给王家二十两银子的丧葬费,实际就是安抚王家,因为王水生是替刘家做工才遭了意外。   他把事情告诉六婆一家,老幼孤寡三个,哭成一团。   要说王家不埋怨刘焕,这是谎话,但刘家姿态多得好,又过四五年,王家不是那等刁蛮无耻的人,也做不出讹诈的事。最后只能给王水生上坟,把个中内情告诉他,让他安生去投胎。   王家三个也彻底放下这件事,至少六婆不再到处喊冤。   穆清彦对刘记生药铺还是存疑的,只不过不关乎王水生的死。不过,天下事何其多,他也不是事事要管,所以也没费心去理会。   穆清彦又说:“我大哥的亲事定在下月初六,也就半个月了。”   “那就等你大哥迎完亲再去。”   “怎么就想去和县?怕是十月里就要下雪,路也不好走。”如今是九月中旬,早晚天气已经凉了,普通人穿夹衣,体质差些的还要加坎肩厚褂。   “和县山多,冬天景色好,有温泉庄子,又能打猎,说不定还能淘两块儿好玉。”   “温泉?”穆清彦有点儿心动,想了想,点头:“也好。十一月能到,腊月前回来,正好过年。”   去和县没有水路可走,相距又远,只能靠马车颠簸,速度有限。   实际上,穆清彦不喜欢出远门,尤其是冬天。古时的路况不好,若是下个大雨,或是一场大雪,路就走不成,很容易被困在某个地方。不过,想到闻寂雪所描述的游玩项目,倒是挺不错,再者,跟着闻寂雪一起,总不会无趣。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到了十月初六。   穆清彦将高春何家等人都带回去帮忙,又有赵婶等近邻,喜宴热热闹闹的操办了起来。穆家的房子是新盖的,又为成亲专门布置了一番,大红喜字、大红灯笼,尤其是喜房内布置,看得村中妇人娘子们艳羡不已。   成亲的时候,新娘的嫁妆先进门,整整齐齐十六抬,满满当当摆了一个大屋子。   这日也请了闻寂雪和陈十六,将他们和县城里几位掌柜安在一席,坐在厢房里,倒是清净些。   穆清彦不是新郎官儿,却也不得清闲。   穆林一身大红喜袍,站在大门前迎客,穆清彦作为弟弟,要招待宾客,穆文穆武也穿梭其中各有其职。穆婉留在厨房里招呼,她毕竟刚定了亲,外头席上男男女女都有,穆林怕有人喝醉了酒混闹,所以不让她出去,反正人手也够用。   穆林因着成亲,请了几天假。   穆清彦等到回门宴后,才跟家里提出要去和县的事儿。   正是中午吃饭,青娥嫁进来是长嫂,为了更快的融入穆家,也是身为长嫂的职责,穆婉从厨娘的位置退了下来,由青娥接管,穆绣打打下手。至于穆绣,青娥不让她做粗活儿,让她好好儿养一养,没事儿就绣嫁妆。   一般有条件的人家都是如此,毕竟是最后一段儿做姑娘的时光,往后去别人家做了儿媳,操持一家老小、周全往来,那可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一开始家里多个人,的确很不自在,哪怕彼此都抱着善意,相处也不可能很快融洽自在。这是必经的磨合阶段,不仅是穆清彦他们和青娥,包括穆林和青娥,都要磨合。   但总得来说,还不错。   家里平时只有穆婉穆绣,再加个新来的青娥。青娥是丫鬟出身,却不是柔弱脾气,倒是跟穆婉有些相似,又因出身见识不同,比穆婉可厉害的多。按理说这样两个人容易闹矛盾,尤其姑嫂关系不好处,好在两人都收起了脾气,试探接触,倒也寻到合适的方式。   穆清彦觉得穆婉可以从青娥身上学点儿东西。   今日午饭很丰盛,吃过饭,穆林要回县衙。   五菜一汤,都是青娥的手艺,不仅味道颇佳,摆盘卖相都好看的多。   一家大小吃得正欢,听见穆清彦的话愣住了。   “二弟你要去和县?”穆林想了想,不解的疑问:“你接了什么委托么?没听说啊。”   穆婉更是皱眉:“和县在什么地方?远不远?这两天,天阴沉沉的,估摸着要下雪,哪里适合出门。”   “就是想去看看,过年前会回来。”   “闻寂雪跟你一起去?”穆林问。   “嗯。”   “那行。不过出门在外还是要小心,和县那边山多。”穆林没多劝,通过长时间观察,他觉得闻寂雪应该没恶意。再者说,两人一起出门不是第一回 了,他也不想因为担忧过分阻扰。   穆婉见他那么容易就松口,想说什么,又顾虑到青娥,怕顶撞了穆林惹青娥不高兴。最终只好闭口,打算一会儿私下里再劝劝。   穆清彦自然没那么容易劝动,反过来把穆婉安抚一通。   倒是穆林再三叮嘱他注意安全,和县那地方有流窜的山匪,据说原本是游民。凤临县和光岷县交界处的林子里发现两个死者,凶手至今没找到,但其他州县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穆林从卢东田言语中猜测到,怕是真有什么非法团伙活动。   穆清彦听他提过,倾向于团伙内讧,分赃不均。即便真是拦路抢劫的,有闻寂雪在呢,怕什么。   两人收拾几件衣物,其他东西都是高天打点,备上马车,次日一早启程。 第135章 河中沉尸   这次出门,穆清彦依旧和闻寂雪乘马车,高天驾车,但穆清彦还带上了高春高冬兄弟俩。这两人不是脑瓜子活泛的那种,但做事踏实勤快,尤其是高春行事沉稳妥帖,穆清彦对此很满意。考虑到往后会出远门,他着重让二人学了驾车骑马等技能,这回出门,高春高冬便是骑马。   马匹是托穆林买的,比不得县衙里的快马,却也不差了。   一匹马要价七两,两匹十四两,高春两个骑马的时候格外进展激动。马这东西不常见,凤临县是大县,财力雄厚,县衙这才能养得起快马,一共有十二匹,已然是了不起了。毕竟马是战略物资,军队配给,民间流通的多是驽马。   不过,本朝比前朝好得多。   前朝的马匹更稀缺,因为本国不产,大多靠边境贸易交换。到了本朝,倒是出现了两三个大型的马场,加上太祖时连连征战,周边小国臣服,马匹也是每年进贡的大头,不仅缓解了国内马匹的需求,还降低了马匹价格。   在路上走了两天,果然如穆婉说的,下起了大雪。   穆清彦坐在马车上,捧着瓷手炉,身上穿着月白缎子的棉衣,莲心裁剪缝制,服帖舒适,并不臃肿。他不爱戴帽子,加上又是在车内,这车底车壁都包裹了一层薄棉,舒适又保温,并不觉得冷。   车门处挂了厚实的棉布帘子,略微撩开一点,冷风打着旋儿将鹅毛般的大雪吹进来,让人精神一震。   此刻雪刚下了不久,树梢上已落了一层白,昨夜里上了冻,下过雪子,大雪一落并没有化,反倒让露面不那么滑。   高天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加上他是习武之人,倒不怕这点小风雪。不过,若是雪落得深了,影响赶路,高春之前去探过路,天黑前他们可以顺利抵达镇子落脚。   “当心着凉。”闻寂雪将棉帘子压好,隔绝风雪。   穆清彦往身后的车壁一靠:“若是这雪下得太大,怕是没法儿赶路。”   不仅因为雪大会陷住马车,且这般大的雪,遇上雪后放晴,大雪融化,势必道路泞泥难行,前后加起来会耽搁很长时间不能上路。   闻寂雪却是一点儿不犯愁:“这回出门本就是闲散,若是雪太大,便寻个安稳之处小住,赏一赏风雪。”   迎着风雪,前方终于出现镇子。   这里是陈桥镇,镇子不大,但常有商旅经过,倒也算热闹。高春高冬两人骑马,早一步到了镇子上,已在客栈备好一切。两人在客栈门前下车,高天将马车赶到后院儿去,穆清彦抬头看了看镇子,远远儿还有商队朝镇子赶。   他们定的房间在二楼,屋子里点着火盆,用的就是农家自制的木炭,难免会有烟,窗户开了半扇通风,因着背风,倒不必担心雪花被吹进来。   穆清彦一进门就脱掉身上的白狐狸毛的大红斗篷。   这样的贵重之物自然不是他的,便是他要做一件斗篷也不会选大红色。这斗篷是闻寂雪给的,特地剪短了一截儿,合着他的身高。他事先不知道,不然肯定不让这么做,好好儿一件斗篷毁的可惜。   实际上他也不觉得冷,罩上斗篷是为防雪。   闻寂雪却觉得他裹着斗篷很好看,亮丽夺目的红为他清冷的面容增添了一份艳色。可谓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天色渐暗,风更大,雪更密。   又有赶路的行人和商队住进来,底下大堂里热闹起来。这样冷的天,又奔波了一路,人们围坐在一起,吃些热乎饭菜,烫壶热酒,身上的疲惫寒冷都去了几分。   闻寂雪观察了雪势,说道:“看来明天走不了。”   照这个态势,一夜过去,雪能埋到人的大腿。   穆清彦只当是在自驾游,未必一定要去和县,走到哪儿算哪儿,没宿在荒郊野外就不错了。吃了一顿热饭热菜,再洗个热水澡,窗外寒风呼啸雪花肆虐,越发显得屋内温暖舒适。   坐了一天马车,倒是不困,拒绝了闻寂雪下棋的邀请,翻出一本书打发时间。   “书有什么好看?”闻寂雪没料到他不肯下棋,有些失望,却还是跟客栈多要了几支蜡烛点燃,增加亮度,省得他伤眼。   穆清彦看他一眼:“下棋,我不会。”   闻寂雪挑眉。   穆清彦嗤笑:“你一个江湖人,又是琴,又是棋,入错行了吧。”   闻寂雪失笑:“世家子都是如此。”   的确,哪怕他现在是江湖人,可曾经是世家子,家世还不差。他们家家教又严,从小课程就安排的很满,身为嫡长,更是不能松懈。年幼时还抱怨过,厌烦过,后来遭逢变故,心境变化,却一点一点将那些东西都学了起来。   一阵脚步响,房门被敲动:“客人,衙门里的捕爷来查询,还请开门。”   两人对视一眼,很意外。一般没出事,衙门不可能去客栈盘查行商,更何况眼下天都黑了,还大雪纷飞。   房门一开,客栈掌柜赔笑,身旁站着两个健壮的捕快,帽子上还有残雪。   捕快们盘查都是一样,问问来处,再问去处,看了两人的身份文牒便罢。这样恶劣的天气出来半差,捕快们情绪自然不高,查完一间就去另外一间。掌柜生恐惊扰了客人,提前敲门,不断赔笑安抚。   高天和高春高冬都从房里出来。   穆清彦便吩咐高春:“你们去打听一下出了什么事。”   闻寂雪猜测:“兴许是出了拦路劫匪,这样恶劣的天气,行路不便,却方便劫匪逃窜,又不利于官府追剿。更何况,要过年了,劫匪也想弄一笔钱过个好年。”   别看现在雪下的大,可路上的商旅不少,很多商队都赶上年前补货。又或者外乡人赶着归乡过年,往往身上带着不少财物,可不就惹得歹人动心么。便是他们出门来的这两天,也曾遇到几个拦路打劫的。   少顷高春高冬回来,果然跟他们猜想的八九不离十。   今天中午有人去县衙报官,说陈桥镇外的陈河里发现了一具尸首,死者是被利器砍了脖颈,大半个脖颈都被砍断,很是可怖。捕快去查看后发现,死者身上缠绕有麻绳,另一头系着个圆环,倒似曾绑缚着什么东西。捕快们办惯了案子,当即就想到了,凶手杀完人,打算将死者绑缚大石沉入河底,谁知没绑好,石头松落,使得尸体漂浮了起来。   死者身上没有任何财物,也无身份文牒,正愁如何查访身份,便有人哭着来认尸。   认尸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叫廖子安,说死者是他父亲廖彰。   廖家是贩卖皮毛的行商,赶在年前往黄曲县送了一批货,结了钱款回乡,于昨日途径这里。他们本来乘坐马车,谁知在陈桥镇外的十里亭处马车坏了,天色将暗,正着急,恰好遇到一辆马车经过。   那车主倒是热心,愿意稍带他们一程,但车内已有两人,廖家一行却是五个。除了廖家父子,还有廖子安的二叔廖成,两个伙计。   廖子安想着自己年轻,便让父亲和二叔坐车先去镇上,他和两个伙计留下修车。马车修好已经很晚,加上夜色漆黑,路况不明,赶到镇上天都亮了。他们当初去黄曲县也从陈桥镇路过,每次都住同一家客栈,廖子安去了客栈,却没找到父亲和二叔,甚至客栈掌柜说二人没有入住。   一开始廖子安没多想,以为父亲二叔换了住处,但镇上客栈就那么两三家,挨个儿找完,还是没找到。这下子廖子安有些慌了,深恐父亲跟二叔遭遇不测,因为那两人身上揣着二百多两银子呢。   直至听闻河里发现尸体,衣着样貌一描述,廖子安就痛哭起来。   捕快们一听还有个廖成,疑心也是被害了,便寻人打捞。冬日里天寒,廖子安承诺每人给一两银子,这才有两个懂水性的人肯下河。一番搜寻,果然又从河底捞出一具尸体,身上绕着麻绳,绑缚着大石,脖颈几乎被砍断,正是廖子安二叔。   这二人身上财物俱无,明显是谋财害命。   县衙里很重视,这才派了捕快们在镇子上各处盘查,首先要找的就是廖彰廖成搭乘的马车。   高春说道:“根据廖子安描述的车夫长相以及马车样式,再结合时间推算,捕快们严查所有车辆,但根本没找到那辆车,更别提人了。这家客栈的伙计说,他们每天都守在门口等待客人,但凡车马经过,他们必然要招呼的,昨日傍晚时分,根本没有那样一辆车从十里亭方向过来。”   “会不会是本地人?”   高春道:“有人也这么猜疑,但廖子安的描述只是大概,谁也说不清是否认识这样一个人。” 第136章 五梅道观   次日一早醒来,窗户上一片亮光,推开一看,外面银装素裹,大雪压地很深。镇上的人早早儿起来清扫街道,否则别说行走,便是铺子门都打不开。雪太厚,若是堆着不管,等雪化的时候到处都是水,也很麻烦,所以保长督促大家用车将雪都运出去倾倒。   略在窗边站了片刻,脸上的热气儿就没了。   高春高冬就住在隔壁客房,听到动静就去要热水热茶送了来。   穆清彦洗漱完,闻寂雪也过来了,两人一起吃早饭。   昨天夜里他们就商议好了,便是现在不能赶路,总闷在客栈里也无趣。跟客栈掌柜打听了一下,陈桥镇这边有山有水,但都不是什么出色的地方,倒是十里亭有座道观,乃是前朝就有的,几百年了,道观那边有五株野生红梅,冬日里算是一景。   这家道观并不大,且当年战乱中荒废,长期无人打理,荒草丛生、屋子破败。   九月份,有个叫常明道长的看中这个地方,募化了一笔银两,请了一些人来修缮道观、重塑神像。因着道观破败的厉害,起初不能住人,匠人们是另择地方搭了屋子住的,至如今大雪一下,天气这般寒冷,不知那些匠人是否还在。   不过这些,倒是不影响两人去赏梅。   路上雪太厚,马车很容易陷进去,两人套上深靴,徒步出了镇子。他们没走大路,根据客栈掌柜的指示,寻了条小路,那边挨着林子边缘,所以覆盖的雪反倒浅一些。若真走大路,哪怕穿着深靴也会灌一靴子的雪。   十里亭距离陈桥镇差不多十里地,若是天气好,徒步过去半个时辰,但这样的天气不行。   好在不赶时间,两人一路闲庭信步般,看看被大雪笼罩的村落、田地,冻住的河水,还有枯枝荒藤上挂的冰霜。空气冷冽,穆清彦身上裹着斗篷,帽子扣在头上,身上已然出了汗,却不敢将斗篷脱掉。   才一刻钟,他就有些走不动了。   本来大雪埋的深就影响行走,同样的路,这样的天气更消耗体力。何况穆清彦体质虽好转,依旧是个普通人,他的异能并不能改造体质,顶多是改善根底,儿闻寂雪给的内功心法,那得很长时间才看得出效果。   他将帽子取下,一张脸泛起桃花色,掏出帕子擦拭额上细细密密的汗,无奈的对身侧的人说道:“我走不动了。”   闻寂雪弯唇一笑:“早说了背着你走,偏要逞强。”   “扶着我就行。”这真不是逞强,他们是出来赏雪游玩的,又不赶时间,慢慢走就行,若不是没地方歇脚,也不必要他搀扶,更别提背着走了。   闻寂雪伸出手臂揽住他,稳稳的将他搂住,顿时穆清彦大半体重都倾斜在他身上。   又走了一刻钟,终于瞥见一根横卧的死树,他拂去上头残雪,铺上铺子,坐下歇息。   “快到了。”闻寂雪朝前望了一眼。   穆清彦顺着望去,在前头隐约出现一个屋角,又有林中若隐若现的道观外墙。瞧着不算远,但真要走过去,少说又是一刻钟的功夫。   缓过劲儿,两人继续往前走。   快到道观的时候,听见道观的方向传来争吵声,不多时就见两个人影过来。为首一个是年轻男子,脸上满满的愤色,跑的太快,在雪地里磕磕绊绊,嘴里还不住的嘟囔:“报官!我要报官!”   跟在后面的伙计担忧的直喊:“少爷,你慢点儿,当心摔着。”   结果那年轻人果然摔了一跤,整个人狠狠砸在雪地里,十分狼狈。   离得近的,穆清彦认出来,这人是廖子安。   早起在客栈走廊里遇到的。   廖父和廖二叔的尸首还停在镇上的义庄,人死归乡,廖子安肯定要将父亲二叔带回家乡安葬。只是现今路难走,再者案子还没破,他满心的悲痛,只能全部发泄在寻找凶手的事上。   廖子安跑向陈桥镇的方向,昨天来盘查的捕快们还没走。   穆清彦对眼前的小插曲没放在心上,绕过道观,顺着一条山路朝道观后面走。道观就在一个缓坡上,坡后山体裸露出山石,零散生有五株红梅,远远儿的便闻到空气中的梅香,举目望去,白雪映红梅,雪更白,梅更红。   站在这里,视野开阔些,倒看见道观一侧搭着两三间简易房舍。   大概就是匠人们住的地方,这会儿雪停了,正有不少人出来活动,三三俩俩往道观走。道观是真小,就一个正殿,据说供奉着真武大帝,左边小院儿是道士起居之地,右边小院儿是给香客预备的。   现今道观基本房屋架子是搭好了,内里还没弄好。   穆清彦四下闲看,难免想起廖子安,寻马车竟寻到道观里来了。   “这几株红梅倒是不错,怪不得叫做‘五梅道观’。”闻寂雪站在梅花树下,这样冷的天,他只是絮棉的蓝缎袍服,外罩着雪锦披风,唇边噙着淡淡的笑,硬是将满目红梅衬得黯然失色。   穆清彦折了一段儿梅枝,放到他脸边比了比,含笑不语。   闻寂雪却是大大方方让他看,还笑着反问他:“好看吗?”   穆清彦觉得无趣,转开眼看向道观,那些匠人们进了屋子忙碌,有个道人站在院子里招呼,身边带着两个小道童忙前忙后。   “去道观里看看?”闻寂雪提议,道观里虽乱,但好歹有干爽地方,可以歇歇脚,喝杯热茶。   “成,去看看。”主要是闲着,又遇上廖子安,难免对这家道观有点兴趣。   十里亭是一座草亭,还要再往前走一段路,若是廖父和廖二叔没去镇上住宿,是否因着某种原因,到了这家道观?不过,若真是在道观里遇害,抛尸地点远了些,离道观最近的一处河段得走一两刻钟,即便如此,尸体也不是在那里抛下去的。   发现尸体的河段就在镇子附近,尸体上有绑缚着石块,一旦落水,是不可能随着河水漂移那么远的。   刚一进门便有道童迎上来:“二位公子,本观尚在修缮之中,不便招待香客,还望见谅。”   闻寂雪笑道:“我二人来此处赏梅,走得乏了,想借此歇歇脚,还望行个方便。”   道童面露为难:“这、我得禀报师父。”   “徒儿,你与何人在说话?”恰此时常明道长走了出来。   道童忙把二人的要求说了。   常明道长身形清瘦,灰色道袍,留有五指胡须,倒是有些仙长的样子。只他面色冷淡,眉峰紧蹙,看向穆清彦两人,丝毫没有慈和热络:“本观尚在修缮,处处杂乱,本不该让闲杂人进出。既然你两个想歇脚,倒不是不行,只这正殿各处不要去。”   说着,吩咐道童领路,带穆清彦两个去闲置的厢房。   道长如此冷淡甚至嫌麻烦的态度,着实出乎意料,毕竟寻常人都觉得出家人仁善。便是大寺庙大道观内的和尚道士傲气些,也得分人,穆清彦和闻寂雪两人的穿着可不寒酸。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失笑,尽管有点不快,但也不至于去计较。   厢房显见得也是新修缮好的,里面还堆着杂物,地面自然也不大干净。   小道童搬来两张凳子,又送了两杯粗茶,之后便没人管他们了。   穆清彦喝了一口茶,又涩又苦。   “这道观倒是有点意思。”闻寂雪看了眼粗瓷杯内的茶水,放置在一边不动。   “你是指道士,还是匠人?”穆清彦笑问。   “都有。”   穆清彦用精神力一扫,将正殿内做活儿的匠人们看得清楚。这些人有十一二个,都是木匠,以三人为首,都是做师父的,各自带着两三个徒弟。正殿供奉的神像是木胎,又有供桌功德箱之类,都得靠木匠们来做。   穆清彦和闻寂雪的到来,也引起匠人们注意,不过这些人并没议论什么。   穆清彦又啜了口茶,尽管味道不好,但能解渴,又能暖胃。   “这茶叶太劣,倒不如喝碗白水。”闻寂雪看他喝一口茶就皱一下眉,干脆把茶杯夺了,将他拉起来:“走吧,找道童给你弄碗热水。”   “不用了,都解了渴了。”穆清彦也不想再看道士的冷脸,好似他们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一样。   “脚冷不冷?”闻寂雪摸着他的手是温热的,但还是比不得自己的掌心热度。   “还好。”毕竟穆清彦也是有异能的人,觉得脚冷就多运转异能,促进血液循环,总不会冻伤脚。   “去后面弄枝梅花回去插瓶,然后就回吧。外面来人了。”闻寂雪本就五感敏锐,何况这样大雪天气,脚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他听到一连串的脚步响,夹杂着不清的话音,直往道观这边来的。   道观还没正式迎香客,能有什么人来?   联系之前廖子安来过,怕是领着捕快过来了。   闻寂雪冷笑:“那抠门的道士肯定要倒霉。” 第137章 刘焕   果然,几个捕快来到道观,常明道长连忙出来迎接。一看到站在捕快旁边的廖子安,道长脸色一变,之前的冷硬不见了,反倒是面色忽白忽红,又气又急的。   廖子安说道:“几位捕爷,那马车就停在后面的棚子里,我绝对不会认错的。”   捕快们穿过道观后门一看,在草棚子底下果然停放着一辆马车。   常明道长当着县衙公人的面儿,可不敢硬气,慌忙解释道:“冤枉!实在冤枉啊!这人一来就说道观窝藏贼人,说贫道是贼首,实在荒谬。这马车乃是租来的,只为去镇子或县城采买方便些,多是给徒儿使用,我两个徒儿十一二岁,如何做得什么夺财害命的勾当。”   廖子安道:“那天驾车的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瘦高汉子,我问你是何人,你为何包庇不肯说?”   常明道长依旧喊冤:“贫道着实不认识你说的人。况且你一来就抓着贫道的衣领,言语无状,贫道一时气恼……着实是误会。”   说白了,廖子安为寻凶手心急失态,常明道长又是清闲不耐麻烦的,两个人撞在一起,闹起争执很正常。只一点常明道长没想到,竟会惹来捕快,他整日待在道观,陈桥镇出了凶案毫不知情,廖子安言语中提了一句,他也没放在心上,这会儿着实忐忑。   为首的捕快满脸冷肃:“既然马车是你的,少不得要你去县衙问话。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常明道长一想到要上公堂,腿都要软了。倒不是怕被县令问话,而是扯进凶案,又要过堂,十有八九会挨板子,哪个不怕?一慌之下,他忙说道:“几位捕爷,贫道这辆马车的确用的少,为修缮道观,贫道请了几个匠人,他们也常借用马车。不妨捕爷问问他们,想来他们会知道。”   捕快问廖子安:“你可看过那些匠人?可有眼熟之人?”   当日廖父搭乘的马车,除了车夫,车内还有两人。   廖子安神色黯然:“只看到了车夫。那两人一直坐在车内,我爹和二叔上车的时候,我看了一眼,但当时天色将暗,车内光线不明,那二人又在为我爹和二叔挪动位置,所以没看清。”抹了把眼泪,又道:“道观里的匠人我看了,没见到那个车夫。”   最后,道长还是被带走了,同时那些匠人也都被叫去问话。   穆清彦和闻寂雪摘取了梅枝,返回镇子。   此时消息已然传到镇上,不少人都在议论。   两人没回客栈,而是寻了家食铺吃中饭。   “这次的案子你如何看?”闻寂雪问道。   穆清彦笑道:“马车都寻到了,剩下的事很简单,估摸着两三天就能锁定凶犯。你不是也看出来了。”   马车目前所属人是常明道长,只要问清案发那日是谁借了车。常明道长那人不是个热络性子,寻常人别想在他手里占个便宜,倒是同在道观的那些匠人们便利些,而常明道长也说了匠人们会借车。   再一个,要从杀人凶器上考虑。   死者脖颈上的伤口,乃是利器砍得,干脆利落,只下手了一次。初步推论凶器是斧子,而木匠们做活儿的就是跟木头打交道,斧子是必不可少的。木匠们又个个都是壮年,十分有力气,也符合凶犯特征。   这些东西不难分析,只要县令不是草包,很快就能破案。   不过,想得到确凿的证据,需要用点儿巧手段。当然,县令也可能会严刑审讯,这也是当下公门不成文的规则。   傍晚时,廖子安回到客栈,立刻便有人询问进展。   廖子安脸上有了几分气色:“有劳各位关问,县令大人明察秋毫,已然锁定嫌犯。只如今不好打草惊蛇,让我回来等消息。”   “莫非当真是常明道长?”   “是那些匠人吧?”   “那个驾车的找没找到?”   人们七嘴八舌的询问,一来是好奇,二来俱是出门在外,也担心遭遇同样的事情。   廖子安摇了摇头,回房去了。   次日,又是暖阳高照。   这会儿正是半下午,穆清彦站在窗边看街道,经过两日阳光照射,积雪化的很快,街面又是人来车往,难免四处脏污。看到那样脏的地面,穆清彦就没兴致出门,干脆跟着闻寂雪学下棋。   屋子有淡雅的冷梅香,又有酒香。   梅花是昨日从五梅道观采回来了,问客栈要了个花瓶插起来,将素淡的房间妆点出几分雅致。闻寂雪带有好酒,弄来个小火炉,不仅喝热水方便,能取暖,闲暇时还能温酒小酌。   当然,穆清彦最早提议弄小火炉是为吃火锅。   棋盘就窗摆着,闻寂雪是个不怕冷的,而穆清彦怀里抱着手炉,旁边又有小火炉,倒也丝毫不冷,开着窗通风才觉舒坦。   方才又输了一局,他这才中场休息。   只见那廖子安脸上没有明显喜色,倒也没有太愁苦,正欲进客栈,似看见了熟人,招呼了一声。   对方是刚抵达镇子的一个车队,前后四辆车,满满堆着麻袋,也不知是什么货物。领头的是个青年,罩着灰毛斗篷,进入镇子似乎并没有停下的打算,遇上廖子安更是意外,因此当听见廖子安的招呼,脸上难掩惊讶。   “廖兄弟?”   “刘兄,真想不到又遇上了。”廖子安笑了笑,却因长辈出事,笑容很勉强,脸色也显出憔悴疲惫。   “你这是……可是出什么事了?”对方问道。   廖子安眼眶泛红:“不瞒刘兄,是家父和二叔出了事。”   廖子安将遭遇说了。   青年眉头挑动,面色沉凝:“竟有这等事?真是大胆狂徒!廖兄弟,还望节哀。”说着叹口气,回头吩咐随从几句,转而跟廖子安说道:“你我难得遇上,今晚我便在镇上歇一晚,你我好生喝一杯。”   若是已回了家乡,势必要操办丧事,廖子安是绝对不能饮酒的。可如今在外,他一人顶着压力和悲痛,举目无亲,好不容易遇上个熟人,实在忍不住倾诉,也想借此大醉一场。   穆清彦耳力好,楼下客栈门口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刘姓青年尽管讲的官话,但尚带浓厚的口音,是晋河府的人。再者,那青年面相,有两分似曾相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兴许只是擦肩而过的人,否则依着他的记忆力,真有过交集不会一点儿想不起来。   “看什么呢?”闻寂雪将棋盘上的棋子收拾好,见他凝眉沉思,顺着朝楼下看了一眼。不过此时楼下已没了那两人,只有客栈伙计领着车队往后院儿安顿。   “看到个面熟的人。”穆清彦想了想,无果,干脆作罢。   闻寂雪没多问,倒是说起晚饭:“这小镇子上,冬日里没多少新鲜菜蔬,倒是豆制品多。等到了和县,那边应该有暖棚,另外你若爱吃鱼丸,也能自己准备一些。”   “海制品呢?”穆清彦挺想吃些海带的。   “那可难了。和县离海边远着呢,想吃海味可不容易。”闻寂雪皱了皱眉:“虾蟹海鱼什么的,丢在火锅里煮?”   火锅早有流行,几乎是冬日必备,但大多数吃法都是各种涮肉。   “涮鱼肉、蟹肉、虾,煮火锅也很不错。还有海带。”   “海带?是什么样的吃食?”闻寂雪疑惑。   穆清彦顿了顿,揣度道:“可能不叫这个名字,若是铺子里没卖的,兴许药铺里能买到。”   穆清彦不清楚海带在古时的叫法,但却知道最早海带是被当做药用的。   “你说得我倒是好奇了,到了和县,定要买来尝尝。”   闲话间,高春进来报菜名。为着晚上吃顿火锅,提前就去跟客栈掌柜打招呼,客栈内菜色不足,又去外面寻找,着实不容易了。   “对了二爷,方才我在客栈里见到了刘家生药铺的少东家。”   “刘焕?”电光石火,他立时想到方才看到的青年:“他是刚到的?”   “正是,他跟廖子安坐在一起喝酒,看上去挺熟的。我打听了一下,两人是在黄曲县认识的,都是出门在外行商,遇到过几回,有了交情。”高春知道六婆的事,也知晓穆清彦打听过刘家生药铺,高春高冬自然跟着主人的步调,在神断局的时候也留心过刘家,见过刘焕。   “可真凑巧。”穆清彦没想到都这样的冬日,刘家生药铺还要去和县进货。不过,纵然刘焕身上有些可疑之处,他也没多在意。   倒是奇怪,按理刘焕是去和县进药,该是空车,但那四辆车上却拉着满满的货物。   这个高春倒是知道:“左右是空车,他们顺便带着货物倒卖,左右是点进项。车上是些布匹,路况不好走,打算直接在黄曲县倒手。”   穆清彦露出几分惊讶,对着闻寂雪笑道:“这个刘少东家可是花五百两银子赎了个花魁娘子,何等财大气粗,竟也会经济到顺路倒卖。可真是稀奇!”   刘焕倒卖的东西不是什么紧俏货,估计只能赚个少许的差价,那一点银子能被刘焕看在眼里?总不至于是养外宅耗空了钱财积蓄吧? 第138章 抵达和县   刘焕一行在客栈住了一晚,次日清晨便出发了。   眼下路面又是水又是泥,绝对是泞泥难行,且轮子容易打滑。刘家这样拉着马车的货,不慎就容易侧翻,不止损坏货物,且会惊了马。正是因此,才有那些商队被迫停留在镇上,等着路面再晒两天才好走。   刘焕倒显得十分心急。   “凶犯抓住啦!”一大早就有消息灵通的嚷嚷,引来不少人追问。   廖家的案子有了结果,凶犯正是在道观做工的两个匠人师傅和车夫。   原本三人的确是一时好心,顺带捎廖父和廖二叔一程。廖父两个坐了车,道谢后攀谈起来,竟是不防备漏了底。一听他两个是收了货款准备回乡,又见廖父下意识里护着怀,衣裳底下鼓鼓囊囊,不禁使两个匠人动了贪婪之心。   车夫是本地人,无儿无女、无父无母的鳏夫,平日爱喝酒,跟两个匠人臭味相投。   车夫家在镇子外一里地,看守果园的,周遭没别的人家。   当这三人生出歹心,便在抵达车夫家时停车,拿话诓骗廖父廖二叔,引二人进入车夫家中,再趁二人不备,击打二人后脑令人昏迷。当看到廖父缠在腰间的二百多两白花花的银锭子,眼睛都直了。三人瓜分了银子,拿斧头砍死了廖父两个,绑上石头将尸体沉河。   因着车夫最明显,怕廖子安认出来,所以分了银子就藏入了县城。   在他们看来,廖子安一行只是途径此处,廖父两人的尸体找不着,只能算失踪,便是报官,县衙找一阵子寻不到也就不了了之。   谁知绑石头的时候没绑好,尸体浮了上来。   更没想到,廖子安一个外乡人,居然找到了道观里,发现了马车。   当地县令也有几分手段,逐一审问,很快确定案发那日用车的人。再略施小计,令两个匠人相互猜忌,出了衙门就想逃,被捕快们抓个人赃并获,那车夫自然也抓住了。   案子破了,百姓都称颂县令,行商们也觉安稳。   “咦,怎么不见廖子安?”有客人突然问道。   “一大早捕快来告知他好消息,去衙门了。”客栈掌柜嘴里说着,也觉纳闷,这会儿都下午了,县城的消息都传了过来,怎么廖子安还没人影?   “莫不是准备返乡了?”有人猜测。   “他爹和二叔的尸体还停在义庄呢,可能是去置办棺材车马了。”   正议论着,有人跑过来大声嚷嚷:“大消息!大消息!廖子安被抓衙门抓了!”   “什么?!”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傻眼了。   楼下声音太大,便是穆清彦在房中都听见了。   对案情的结果,没什么意外,但廖子安被抓?   闻寂雪都露出惊讶:“高天,去问问。”   片刻后,高天返回来:“公子,打听到了,廖子安被县衙所抓是因为私贩香料。”   “走私?”穆清彦起了点兴趣。   “正是。廖家是贩卖皮毛的,皮毛都是从关外来的,香料同样如此。只不过,香料的关税很高,廖家将香料夹带在货车上,躲避缴税。这回他们家出了事,有眼红之人暗中告发,县令不动声色的查了,从廖家伙计口中审出了证据。这也是廖子安因父亲二叔出事,心神不济,常往衙门跑,没防备中了县令的设计。”   穆清彦想了想,问道:“关税很重吗?这其中利润能有多少?”   闻寂雪给他解释:“贵重商货关税高,像香料、象牙、珍珠玉石这些,征收的税率原高寻常商品。例如廖家贩运的皮毛,是从边关集市收来的,那些皮毛入关时是要缴税的,而廖家将皮毛贩运黄曲县,一路走来,但凡州县关卡,也都要缴税,过一关就是一层税,本身税就高,层层叠加下来,自然要损失很多利润。”   古往今来都差不多,走私利润丰厚,哪怕律法再严,也抵不住人们铤而走险。   沉吟片刻,穆清彦道:“你说,刘焕会不会也干这种勾当?”   和县当地不仅产药材,还产玉石!   若真是走私,那么刘焕那般财大气粗就能解释了。   “经过关卡,难道不检查?”   “自然要查。不过,某些州县查的严,某些州县宽松,甚至有门路的人上下打点,为求财,总有办法。”闻寂雪对此看得很多。   又过了两日,穆清彦等人离开陈桥镇。   抵达和县时,是十月二十,倒是个冬日暖阳的好天气。   和县周遭多山林,甚至可以说,整个和县三分之二都被包裹在山林之中,另一边是片平缓之地,开垦着良田,再往远处,又是山林。和县比凤临县冷得多,前些天也下过雪,山林中尚且覆盖着一层残雪,不过晴了几日,大路走得还稳当。   这一路走来倒是平静,间或遇到一些商队。   “这些人是否也会走私?”有了廖子安的前科,以及对刘焕的猜测,这会儿再见其他行商者,难免会多想一些。   闻寂雪道:“那倒不至于,朝廷对走私打击很严,普通人未必有那个胆量,大商人也犯不着涉险。不过,这些人或许会夹带一二,也是常情。”   和县的繁华和凤临颇为相似,宽敞热闹的大街,行人很多。   和县也和别处不一样,毕竟是盛产药材之地,城中大大小小的药铺极多,贩药的行商也极多,好似空气中都弥漫着经久不散的淡淡药香。不过,这些专门经营大批量贩卖药材的店铺,多集中在一处,外人称之为百草大街。   “我们暂时在城里歇两日,看看城里热闹。之前请了金立林帮忙,寻了个温泉庄子,一会儿给他送个帖子,登门见一见。”闻寂雪对这边的行程早已安排妥当。   “好。”穆清彦全凭他行事。   高春高冬负责在客栈安顿行囊,高天则去金家送拜帖。   做了一路马车,穆清彦尽管时不时的运转异能和心法,依旧觉得身子生锈般的疲惫。到了房间,舒展舒展筋骨,待高春备好热水,好生浸泡一番,这才感觉浑身舒畅。   闻寂雪住在隔壁,同样沐浴后才过来。   穆清彦方才顺带洗了头发,正拿干爽的布巾子擦拭头发上的水。   古人的擦脸巾受财富影响很大,平常百姓都是用棉布,且多是从做衣裳的料子里裁剪出的边角剩余。棉布也分等,加上柔软又吸水,便是富贵人家也很受欢迎,只是将其做的更精细,绣花儿滚边儿什么的。倒也有用绫罗绸缎的,只为显得豪富。   当然,除此外还有一种更加好的,乃是前世毛巾的雏形。   当下已有起绒工艺,随着棉花普及,逐渐有人将工艺用在棉布上,制造出单面或双面的起绒巾,擦脸的舒适效果原胜寻常棉布,只是价格也十分昂贵,寻常百姓对此根本闻所未闻。   穆清彦之所以知道,还是因为见到闻寂雪使用。   这次出门,这样的起绒巾带了好几条,穆清彦这边有两条。不过用来擦拭头发,他还是习惯用棉布巾,这东西很多,一会儿工夫就换了七八条,若是穆婉看见了,不知该怎么心疼呢。   穆清彦也不是那种奢侈浪费的,布巾和别的不同,能够重复使用,并非一次性。眼下是冬日,湿哒哒的长头发定在脑袋上,着实不舒服,这才不断的用棉布吸水擦拭。   没有电器的不便总是不经意就冒出来。   相对来说,穆清彦觉得自己的适应能力还是很强的。   闻寂雪扫了一眼,看到那几条湿透的布巾,笑问:“要不要我帮忙?”   穆清彦朝他看了一眼,主要是看他的头发,一根玉簪子挽了发髻,头发上没有丝毫水迹,但发间有淡淡的清香,那是洗发粉里所带的香,证明他是刚刚洗了头的。   “这么快就干了?”穆清彦不禁想起武侠剧中庸内功烘干衣物头发的情节。   闻寂雪走到他身后,将他的已经擦拭的半干的头发托在掌中,渐渐便有淡淡白气弥漫而出。   穆清彦闻到水汽里携带的香,是他自己用的洗发粉味道。   “你做了什么?”因为背对着,穆清彦看不到。   “将内力聚在掌中,烘干发间水分。”闻寂雪答道。   穆清彦先是惊讶,又觉怪异,忍不住失笑:“多谢。你的头发也是这么做的?”   闻寂雪挑动眉梢:“当然不是,内力不是这么用的。”   内力外放,的确可以提高体表温度,但达到烘干衣物头发的程度,所消耗的内力十分巨大,便真有那个能力,也不值得这般消耗。闻寂雪是见他的头发已然半干,用内力帮衬消耗不大,且速度比用棉布快得多。   穆清彦静坐在那里,对于穿梭在自己发间的那双手,十分敏感,每当发丝轻轻扯动,就好似心尖被拨了一下。   他轻咳一声,制止了闻寂雪的动作:“行了,差不多都干了,不必耗损内力了。”   “也好。”闻寂雪从善如流,却又拿起木梳:“头发有些乱,要重新梳理一下。”   穆清彦似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由他施为。 第139章 温泉庄子   翌日,两人前往金宅拜访。   金家宅子颇大,位置也不错,金立林亲自来大门处迎候二人。   “闻公子,穆公子,一路舟车劳顿,请。”金立林眉目精致,明显是随母的长相,他又偏瘦,自然显出柔美之气。但这人身上并没什么女气,个子挺高,言谈举止爽利,金家几兄弟,就属他和金家老大最出众。   可惜兄弟俩的待遇天差地别,不过,金立林也没吃亏,如今他也谋划到了想要的。   金立林在后园花厅待客,正对园中几株红梅。这几株人工养殖的红梅自然生得很好,只是对比五梅道观那边,终究少了几分自然野趣。   花厅中有茶有酒,几碟干果糕点。   跟金立林打交道的事交给了闻寂雪,穆清彦捧着茶,从大敞着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远处青山。   金立林颇有城府,言语谈笑间跟闻寂雪多番试探。   闻寂雪一看就不是寻常人,金立林拿捏不准他的身份,便是闻寂雪直言曾是江湖人,金立林也存有很大质疑,实在是闻寂雪不像江湖人。但金立林没有不识趣的表露出来,更不会继续去刺探,便是不看闻寂雪,只看穆清彦,他就觉得有交好的必要。   “闻公子想要的温泉庄子,正好我手里就有一个,城外那两座山头也是我名下的。庄子里只有几个看门户做洒扫的,若是二位过去,我再让管家拨几个人照管二位起居。”   “金五爷太客气,能得庄子住两日便罢,其他的我们自会料理。”闻寂雪也没跟对方客气,要了庄子,更没提什么银钱的事儿。彼此都清楚,谁也不是差那点儿钱的,重要的是记那份人情交往。   “如此也好。二位只管在庄子里住着,平时不会有人前去搅扰。”金立林转而提起一事:“倒是有件趣事,不知二位可知道?”   “什么趣事?”穆清彦也搭了一句。   “之前信中你们询问的那桩案子,虽不确定背后是否有人故意设计,但这几年,那个人一直跟刘家少东家不对付。这刘焕是个风流人,几年前养了外宅,在和县颇为传扬了一阵子,不知多少人羡慕。那个花魁娘子也是闻名和县的妙人,谁能想到落在刘焕手里,也不过新鲜了一两年。   年初时自京城过来一个叫苏九娘的,才艺双绝,不知多少捧着银子为一睹芳容。这刘焕自然不能免俗,而他那死对头怎肯落了下风。六天前,刘焕到了和县,又去找苏九娘,和死对头遇上了,最后闹得大打出手,刘焕被凳子砸了头,当场就见了血。”   “这事儿是怎么了结的?”谁都清楚彼此双方不肯罢休。   金立林嗤笑:“哪里了结了?刘焕在家养伤,另一人在苏九娘的温柔乡呢。”   穆清彦才不信刘焕会咽下那口气,只怕是在憋着大招。   金立林又道:“我无意中听闻,那二人处处争锋相对,并不仅是因花娘而起,好像和生意有关。他们两家都是做生药铺的,但刘家在凤临,另一个叫方旭海,是新戍县人,他们在同一家进货。按理和县是药材大县,药材供应量很大,估摸着是某些特别的药材有数量限制,几家一起竞争,自然有占大头,有占小头。”   穆清彦不由得看向金立林,这番话看似寻常,但仔细斟酌,别有深意。   “金五爷消息灵通,不知他们在哪一家采购药材?”   “祁家。和县山多地少,野生药材很多,但再多也经不起长久采挖,所以野生药材多只能在深山里去寻,其他山林都是人工栽种药材。县里有三家种植大户,这周遭的山头多是他们三家的,其他散户也就跟着喝点儿汤。不过,”金立林话锋一转:“祁家并不在三家之列,只能算后起之秀。不得不说,祁家这几年上升的很快,十分惹人眼红,八月份的时候,他们家种药的山头起了大火,都说是有人故意纵火,只是议论了一阵子没了下文,那祁家只说是山林干燥失火,并未报官追查。”   金立林之所以对此事上心,乃是因上回的那封信。   穆清彦是帮人查案子的,他很清楚,所以就关注着这件事。也是这一关注,令他敏感的觉察到不对劲,但到底是哪里不对,他还不清楚。   在金家吃过午饭,两人回到客栈,收拾了东西,直接就去城外的庄子。   金立林把管家指派过来,带他们去庄子安置。   温泉庄子十分难得,若非和县是个小地方,又离权贵集中之地很远,这样的庄子也落不到金立林手里。不过即便如此,离得略近些的州县府城,依旧有富贵人家再此置办庄子。   管家道:“温泉庄子在山里面,路简单的修整过,但如今山里雪没化完,行程要慢一些。”   一面说,一面又介绍起经过的地方。比如这座山属于谁家,中了都是什么药材,或是山里有什么庄子等。不愧是产药大县,穿行了半个时辰,经过了好几片不同种类的药材种植区域。   “山里可有猎户?”闻寂雪问。   “猎户自然有,但都住在深山里,往里面走将近一天,有个小村子,百来人口,祖上都是猎户。秋天的时候不少公子老爷们去打猎,会选在村子里落脚,再找个当地的猎户做向导。”管家停了一下,又道:“若是二位公子有这份兴致,直接找庄子里一个叫石大虎的,他家就是那村子里的,跟着他爹学过打猎,对山里地形也熟,正是因为这个,五爷才留下他。”   天色将暗,终于到了地方。   山中是有一条主路的,并不宽,仅容一辆车行驶。据管家说,这条路直通山内的小村子,最早也是没有路的,打猎的人多了,反倒弄了一条路出来,倒是使村里人进出方便些,否则翻山越岭不仅更危险,也更耗费时间。   左边分出一条道路,徐徐的缓坡,树木掩映下,一座白墙黑瓦的小庄子落座在那里。   管家道:“这附近几座山,因着温泉的缘故,分布了大大小小十多个庄子。”   大门一开,庄子里的都来迎接。   管家介绍道:“这位是闻公子,这位是穆公子,是五爷的好友,此番要在庄内小住,你等务必小心服侍,不可怠慢,若是出了差池,哼!”   一番训诫,下人们连称不敢,态度越发恭敬。   管家又将这些下人的职责介绍了一遍,有厨娘、洒扫、洗衣、看门。尽管谢绝了金立林再派人服侍的好意,但管家来时带了不少东西,新鲜菜蔬肉蛋、火炉手炉、上等银霜炭,又有两把好弓箭,什么熏香、被褥枕头,全都是崭新的,吃穿住行几乎都考虑到了。   穆清彦前世的时候不是没被热情款待过,但是像这种包揽吃穿住玩,所有东西用车拉……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这位金五爷,真的很热情。”然而实际上,面对面相处的时候,金立林绝不会让人觉得过分热情,进退举止拿捏的恰到好处。   “领了他的情就是。”闻寂雪对此不以为意,若是真顾虑,他也不会跟对方接触了。   天色已晚,两人没急着四下转悠,吃过晚饭闲散闲散,便各自睡了。   夜里睡得早,次日天刚蒙蒙亮穆清彦就醒了。   好像院子里有什么声音?   将窗户打开,映入眼中的便是一抹上下翻飞的红影。是闻寂雪!再一看,原来是闻寂雪在跟高天交手,两人动作很快,身形若影,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看不清二人面容。   虽在一起出了段时间,但闻寂雪并不在客栈晨练,每次早晨都会外出,且时间很早,穆清彦醒来时对方已然回来了。   两人骤然分开。   高天脚步略微踉跄的倒退了几步,面色涨红,气喘明显,更是一头大汗。   闻寂雪额头也出现一层薄汗,却是心情舒畅:“筋骨活动开,果然畅快。”   恰好睡的迷迷糊糊的高春听到动静爬起来,打开门就见院子里的人,以为自己起晚了,连忙揉了揉脸打起精神:“二爷,我起晚了。”   “去打水来。”穆清彦摆摆手,冲闻寂雪道:“外头风寒,你出了汗,仔细着凉。”   “我去换身衣服。”闻寂雪笑笑回屋去了。   早饭是红豆莲子粥、小花卷、脆爽的拌萝卜丝儿、一碟儿酸辣笋尖儿。吃过饭,管家就过来了。昨日天色已晚,管家没有立刻返程,特意过来带他们熟悉一遍庄子。   庄子本身没什么好看,倒是因着靠近温泉,弄了个小小的温室,种些青菜。这东西在冬日里可是紧俏菜,寻常人家吃不起,也吃不着。且建温室耗费很大,若仅仅是种植反季节蔬菜去获利,绝对得不偿失,所以仅是富人权贵们奢侈的享受。   “二位公子,温泉就在庄子后面。”   管家引路,穿过前院,从二院左边的一道院门进去。入门先看到的是一座矗立在正中的山石,纵然是冬日,石头周围也生有绒绒青草。大门两侧栽种着青竹,中间是条石子漫的步道,转过山石,一个椭圆形的温泉池呈现在眼前。   池子是精心修葺的,边缘铺设白石条,为防滑,还刻有花纹。在池子之上搭有一方草亭,防雨防雪,此时气温很低,温泉水温,水面腾起蒙蒙白雾,当真十分有趣。 第140章 祁家   两人没有立刻去泡温泉,在计划里,今天先去周围山里转转。   管家介绍完庄子,叫来石大虎吩咐一番,这才离开。   闻寂雪检查过弓箭,试了试力度,觉得还行。他是习武者,内力深厚,力气大,寻常弓箭承受不了他的力,不仅不顺手,一个不慎还容易毁了弓弦。金立林送来的两把弓是不同的,估计就是考虑到他们各自的力气,已经算是很细心了。   穆清彦尝试着拉弓,沮丧的是,他有力气,可力度不足以将弓弦全部拉开。不会拉弓射箭的人,总会觉得弓在和自己较劲儿,拉不开、瞄不准,几次下来就折腾的没力了。   “给高天吧。”穆清彦觉得自己该有自知之明,不用幻想着亲自出手了。   闻寂雪看看他身上穿的,又看看收拾出来的包袱:“东西都带齐了?”   “嗯。”   包袱里主要是一包干粮、一口小吊锅、一壶水、一包混合调料、盐、火石、匕首等,另外石大虎作为向导,腰间别着一柄斧头,又有系着的自制皮囊里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若是没跑远,或是很顺利,晚上自然回庄子,若是跑的远了不方便返回,就在山里过夜。石大虎说了,山里有洞穴,运气好能遇到猎人小屋,燃起火堆,他们各自的大毛衣裳或斗篷就能当被子用。   高春高冬留在庄子,高天跟他们一起,加上石大虎,一共四个人。   石大虎在前领路。   林子里雪倒是不厚,但也足以没过脚背,且没什么消融的迹象。这倒是对他们有利,若是雪水淅淅沥沥的融化,不仅路难走,温度还会更低。   “这附近都有什么动物?”闻寂雪问。   石大虎道:“野鸡野兔一类最多,狐狸、袍子也常见,还有野猪。这边还是浅了一些,若是穿过我们村子再往深山里面走,多的是大家伙,老虎、野猪、獾子,还有熊。”   石大虎身形壮实,有几分憨实,因着祖传的手艺,他本身就喜欢打猎,提及这个话题就有点儿刹不住车:“二位公子可以现在附近转转,若是寻不到好猎物,可以去我们村子那边。那边也有温泉,有温泉庄子,专为去打猎的人也多。县城里祁家的几个少爷就常去,前几天我就见祁家车队从路上过去,打头的就是祁家大少,那位箭法很好,每回去都不空手。”   “祁家?”再次听到“祁家”,穆清彦多问了一句:“祁家是单单建了庄子,还是买下了山头种药材?”   来的路上管家介绍过,祁家在外围有山头。   石大虎道:“祁家家业大,挨着五爷的庄子不远就有祁家的一处温泉庄子,那边几片山头都是祁家的。我们村子南边有两座山,也是祁家的,同样建了温泉庄子,也种了药材,那边的药材更贵重,平时看守很严,绝对不允许村民踏入。再者,祁家的人很霸道,上回有个村民追野兔,一时没注意跑进祁家的山里,结果不仅被打断了骨头,还说村民踩坏人参苗,要村民赔五十两银子。”   穆清彦皱了皱眉,石大虎口中的祁家,和金立林口中的祁家,完全不相符。   金立林说祁家的山头曾疑似被人放火,却自认是山火,根本没报官追究。如此显得祁家很省事,凡事不愿惹麻烦,宁愿自家吃个亏。   至于石大虎所言,不排除祁家下人跋扈勒索,但也很可能就是祁家的态度。为保护珍贵药材,杀鸡儆猴以作震慑,这都可以理解。   穆清彦之所以在意,只因刘焕是在祁家进货,还跟一个方旭海闹出扯不断的争执。   他从猜测刘焕走私起,就曾思索过,刘焕若走私,货源从哪儿来?为谨慎,他肯定需要一个稳定而隐秘的供货渠道。和县毕竟是药材大县,即便产玉石,但像刘焕这样的药材商,采购玉石岂不是让人一眼看破,他肯定不会这么傻的。   若说跟祁家有关系,有有点牵强。   祁家山头很多,种植的药材也极多,哪里有财力和精力再去弄别的?他们仅仅靠药材就足以财源不尽。   正分神,闻寂雪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定睛一看,前方不远的雪地上出现了一只灰毛野兔。兔子看上去肥嘟嘟的,警惕的左右看看,用爪子在雪地里扒了扒,又朝周围看看,似乎确定没有危险,这才低头啃被雪覆盖的青草。   这一带有温泉,地下有热力溢散,所以一些青草植被会发芽,野兔就爱吃这些鲜嫩的草。   闻寂雪搭弓射箭,一气呵成,箭矢呼啸飞出,刺穿兔子的脑袋直直盯在地上。   开门红!   紧接着,又收获了两只野鸡,两只兔子,因为想打些别的,再遇到野鸡兔子就没管。   闻寂雪突然问石大虎:“有没有鹿?”   石大虎微愣,点了点头:“有倒是有,但在深山那边,这一片是没有的。公子也知道,这边的山都被开成药田种药了,为防野物破坏,设置了不少陷阱。加上庄子多,人气儿多,野物们也精明,都不肯往这边来。”   “冬天就适合吃鹿肉,想不想尝尝?”闻寂雪对着穆清彦问道。   “看你的本事。”反正又不是他动手,连猎物都不用提,他纯粹是跟着来游玩的。鹿肉倒是吃过,不过是人工养殖的,野生的还真没吃过。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变暗。   冬日里天短夜长,他们中午就简单吃了干粮,取了干净雪水用小吊锅煮开,一人喝了一些。下午在山里寻觅合适的猎物,直至察觉日光不足,在石大虎的提醒下,一行人开始寻找合适的宿夜地点。   附近没有猎人小屋,不过他们找到一个山洞。   这个山洞丈许方圆,洞口很大,人若在洞内,站在洞外基本一览无余,更糟糕的是洞口迎风。计较起来,这个山洞不适合过夜,尤其是这样寒冷的冬夜。不过,他们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只能给洞口加道防风门。   砍了松树枝,密密压在一起,卡在洞口的位置,只留出一道缝隙通风。   洞内挖出个火塘,架起小吊锅,先煮好一锅开水。把锅挪开,处理好的兔子野鸡架在火上烤,他们带的有调料,虽然没有刷油,但是调料一撒,滋味儿也十分柔嫩鲜美。   穆清彦想起上回在晋河府吃野味,因着没调料,两人都没吃饱。   穆清彦吃了半个兔子,又喝些热水,又饱又舒服。   “累了就睡。”闻寂雪也解决了晚饭。   睡觉的床已经铺好,也是用松树枝,松松软软,铺了好几层,主要是为隔绝地面的寒气。闻寂雪将身上的披风铺在上面,让穆清彦把斗篷解下来盖在身上。   穆清彦简单擦了手脸,坐在松枝床上试了试,其实还是咯人,但出门在外,吃住都讲究不得,这已经很好了。地方也有限,他跟闻寂雪睡在火堆左侧,高天和石大虎在右侧。   他先躺了下来,怕地方不够,选择侧着身子。   紧接着松枝床一沉,闻寂雪睡在身边。   “若是冷就告诉我。”两人贴的很近,闻寂雪的声音带着热气钻进耳朵。   斗篷大小有限,两人必须贴着才能勉强被斗篷罩住,闻寂雪伸出将他抱住,修长的大手包裹着他的手,温暖干燥,很舒服。   本来不觉得,这会儿被暖融融的热意侵蚀,忍不住打个哈兮,沉入梦乡。   听着身边平稳轻缓的呼吸,闻寂雪却是暗自后悔,就不该带着两个碍眼的人。借着火堆的亮光,他的目光贪婪儿灼热的盯着近在咫尺的人,可再多的冲动也只能压制,唯有将人更紧的搂在怀里。   天一亮,四个人就相继醒了。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走出洞外活动躯体,睡了一晚上松枝床,身子都僵了。穆清彦倒没觉得冷,不得不说闻寂雪的好处,整个人像个火炉。   早饭吃的干粮,根据石大虎的说法,中午前就能达到他们村子。   闻寂雪干脆收起弓箭,只一心赶路,显然这边的小猎物让他觉得没意思。穆清彦不在乎打猎成果,他们行走的速度不是很快,足以让他边走边欣赏风景。尽管景色没什么稀奇,都是树木、白雪,偶尔出来觅食的小动物,但山林中的寂静、空宁仿佛能净化灵魂,让人从浮躁中挣脱,心灵清净。   石大虎突然喊道:“前面不能走,我们从右边的小路绕过去。再往前走,会经过祁家的山头地界儿,我们还是不去惹麻烦的好。”   穆清彦等人自然没什么异议。   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看到村庄,山坳村。   “那就是祁家的庄子?”穆清彦指着远处山中半隐半现的宅院问道。   石大虎点头:“正是,那就是祁家的庄子。别看它好像离得不远,但要从村子过去,必须绕路,直接走是没路的,那边有条河隔着。”   “祁家每回进出,是走前面的岔路口拐进去?”穆清彦记得来时有个岔道。   “对,那边的路是祁家自己修的,方便走车。”   或许是心理作用,再看那座庄子,透出一股子神秘。 第141章 吃鹿肉   中午一行人就在石大虎家吃饭。   石大虎家有个木栅栏围的院子,石头打的地基,木头架的房子,全都是就此取材。他家兄弟两个,爹娘健在,兄弟两人都娶了亲,石大虎已有一双儿女,他一回来家里就特别热闹。可惜这回是临时回来,石大虎没带什么糖果糕点,几个小孩子别提多失望。   从山坳村走出大山,健壮的成人也得一天,毕竟他们没有任何马匹车辆,全靠双腿走。再想进县城,又得将近一天,所以很多人一辈子也没出过山。这样偏僻的小山村,便是货郎也不肯来,倒是一些贩卖皮毛的商人会来,顺便带些东西以物易物。   若问这村子里为何没有杂货铺,原因也简单。   山民们大多都淳朴,况且村中人少,大家不是沾亲带故,就是自小相熟,不大好意思赚村里人的钱,若低价去卖,辛苦钱都不够。再者,若是旁人提出让捎带物品的话,是答应还是拒绝?   村里人习惯了在每月特定的日子出山采购,且量大优惠。   农家冬天喜欢吃炖菜,简单又暖和,山坳村基本都是打猎为生,仅有一些房前屋后拾掇出来的碎田,也是种些自家吃的菜,如今正值寒冬,新鲜菜蔬是别想,土豆白菜倒是有,另外便是肉多。   因着石大虎特意嘱咐,石家单给他们蒸了一小锅米饭,又烧个鸡蛋汤。   穆清彦饱饱吃了一顿,打算走时给石家留些银子。   “要不要歇会儿?”闻寂雪站在院子里观察周围的山势,又跟石老爹问些山里的事情。   石老爹是个老猎人,经验丰富,不仅告诉他们哪座山头什么猎物多,有什么习性,还告诉他们哪些是猎人们设陷阱的范围。村里人基本都是猎户,狩猎不仅靠弓箭,还包括陷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盘,自己设的陷阱会有标记,其他人见了就会避开。约定俗成,别人陷阱里的猎物是不能动的。   得知他们想猎鹿,石老爹指着远处一片山:“那座山叫凤头岭,有温泉洞,那一片冬天也会长出青草,附近有鹿群爱去吃草。只是你们若要去,千万别越过碎石溪,尽管没到祁家的山头,但那一片依旧被祁家看守,不准人随意过去。”   穆清彦略感意外,毕竟按照石老爹的说法,祁家山头距离凤头岭,中间是一片平缓的林子,范围颇广,重要的是无主。祁家所为,等于将林子以溪水为界,一分为二,不准闲杂人踏入。   此举的确让人不快,但要说霸道过分,也没那么夸张。   毕竟祁家是种药材的,对方可以说为保护药材生长,设置一片缓冲地带。   休息了半个时辰,再度进山。   这回直奔凤头岭!   途中打了两只野兔,预备着万一没遇到鹿,就拿兔子做晚饭。这回他们也不必露宿山洞,凤头岭那边有猎人小屋。   “你们先去去木屋收拾。”闻寂雪将高天和石大虎打发了。   穆清彦就跟在他身后,这里距离鹿群出没的地方很近了,也隐约能看到林子前方有亮光,是溪水。那条溪水是鹿群喝水的地方,不过这会儿鹿群不会来,按照石老爹的说法,鹿群应该在吃草,若是草地那边没有,只能等明天。   鹿群活动的确有规律,但它们喝水吃草的地方不止一处,而是会根据情况转换。   继续朝前走,林子的白雪渐渐消失,地上或是枯草、或是泥土,再朝前走,便能看到黑色土地上露出的点点绿意,不多,但冬日里看去格外喜人。这正是因为周遭地底下有热泉的缘故,温度高,才促使草根发芽。随着绿意越来越多,离温泉山洞就越近,这边的温度更高,但草地反而消失了。   闻寂雪略微侧头,倾听了一下,抬手朝穆清彦打了个手势。   穆清彦会意,立时站定不动。   闻寂雪绕了个方向,沿着山石起伏朝另一侧走,脚步极轻,几乎没半点声响。闻寂雪寻索了一下,确定目标,手一抬,利箭飞出,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蹄子奔踏,一群鹿惊慌失措的逃进山林深处。   穆清彦目光追随,毕竟头一回看到野生鹿群,里头还有几只小鹿呢。   视线转过来,闻寂雪已然拖着一只公鹿过来,箭矢精准的穿透脖颈,出血并不多。   木屋那边,火塘已经烧了起来,石大虎看到猎来的公鹿十分惊喜。常在林中狩猎的人不少都见过鹿,但鹿很警觉,往往还没拉弓就惊跑了。石大虎接过处理的工作,剥下一张完整的鹿皮,还有公鹿的角,其他的闻寂雪没兴趣,原本就是为鹿肉来的。   “闻公子,这是鹿血。”石大虎将罐子里接的鹿血递给他,都知道鹿肉鹿血很补,他也不好擅自做主。   闻寂雪看了一眼,问穆清彦:“要不要尝尝?”   穆清彦眉头一皱:“过犹不及,我吃些鹿肉就行。”   都知道鹿肉是大补之物,鹿血酒更是自古有名,鹿肉吃多了都燥的慌,他哪儿敢再碰别的。况且他现今这身体年少,过了年才十六,正是年轻气盛,万一吃多了气血翻涌,那可真是自讨苦吃了。   闻寂雪笑了笑,倒是没劝他,摆手对石大虎道:“鹿血你处理吧。”   石大虎也不敢吃,却也舍不得浪费,干脆将罐子盖好,塞进雪里冻住,打算明日拿回家。鹿皮简单处理一下,至于晚饭的鹿肉是高天在弄。这回他们带了颗白菜,可以烧个菜汤,把鹿肉烤着吃。   穆清彦一不留神,吃得有点多。   “出去走走?”闻寂雪提议道。   “嗯。”穆清彦对祁家的山头很感兴趣,既然都遇上了,正好去看看。   此时天色早已漆黑,林中更加安静。   从木屋里出来,迎面一阵冷风,穆清彦刚吃完鹿肉,喝了热汤,全身暖烘烘的,反倒觉得这冷风十分舒畅。闻寂雪却把斗篷取了,让他老老实实披着。   “真的一点儿不冷。”穆清彦试图拒绝。   “不行,你是刚吃过东西,但走一会儿身上的热气儿就散了。”闻寂雪知道是鹿肉吃多了的缘故,可也不能大意。   穆清彦只好妥协:“我想去看看祁家的山头。”   “我就猜到你忍不住。”闻寂雪轻笑,伸手将他的手握住:“山里草根荆棘多,我扶着你,当心绊到脚。”   “不用,我看得清。”跟之前的触碰不同,此时闻寂雪的手对他而言简直烫的像烙铁,他全身发热,本就有些蠢蠢欲动,可不敢再火上浇油。   见他触电般的缩回手,闻寂雪又是一声笑:“好吧,你可留神脚下。”   两人并肩前行,没再交谈。   小半时辰,两人走到了溪水边,夜色里,溪水反射粼粼银光。只用眼去看,对面的林子漆黑一片。   “跟我一起去?”闻寂雪明知故问。   “不方便?”穆清彦反问。因为有过被他轻功带着飞的经历,知道他内力强,所以他比较希望亲眼去看看。不过,如今正值寒冬,穿的略厚。   “没什么不方便,只是你得乖乖配合别乱动。”闻寂雪将他斗篷上的雪帽戴起来,一侧斗篷压紧,胳膊从另一侧伸进去把人腰身一揽,足尖轻点就掠过溪水。   虽说直接从林子上方走更方便,但目标显眼,祁家的山头若有人,一眼就能动静。因此闻寂雪带着他在林中飞窜腾挪。   穆清彦深恐影响到他,不敢轻动,耳朵只有风声,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见黑色树影飞速后退。两人贴的太近了,身上热度居高不下,对方的呼吸、心跳越来越清晰,他却忍不住更加贴近。   该死的鹿肉!   一滴汗从额头滑落,穆清彦心里懊恼,压下各种杂乱的心思,运转异能,尝试驱散体内翻滚的燥热。   “有人!”闻寂雪的嘴唇突然贴在他耳朵边,声音激的他心底一颤。   穆清彦不得不怀疑对方的故意。   此刻两人已然落地,借着夜色和树木的掩护,可以看到前方有火光。那是一片荒草丛,生长着低矮的灌木,两个人举着火把照亮,另有两个人在挖坑,而地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结合其他人的举动,估计那人已经死了。   “动作利索点儿!”举火把的人呵斥一声,手里竟扬起皮鞭,啪的抽在挖坑人的背上。那人抖了抖,连喊疼都不敢,只是把腰弯的更低。   再仔细看,举火把的两人都裹着皮袄子,头上扣着羊皮帽,腰间还挂着一只皮囊,脚下蹬着棉靴。挖坑的两人是一身泛白破旧又染了脏污的棉袍,头发乱糟糟的。   坑挖的挺深,挖好后,将死人丢在里面,直接填土。   “这鬼天气,太冷了!”一人取下腰间皮囊,打开塞子朝嘴里灌了几口。   空中飘来味道,是烈酒!   埋完人,四人离去。   他们两个暗中跟在后面,见那四个人走了一段路,前方出现了一座木屋。木屋里有火光,有人在里面,见他们回来就把正中的木桌子挪开,底下压着一块大木板子,掀起来,便露出一个朝下的阶梯。   少顷木桌恢复原位,木屋内只剩两个人负责看守。   祁家,果然有很大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戳破,来个鸳鸯浴怎么样?(*^▽^*) 第142章 捅破窗户纸   两人没有继续探查,退回溪水另一侧。   这会儿穆清彦身上很不舒服,他出了一身汗,不仅身上黏腻,且里衣贴在身上,若等汗凉了,他绝对会生病。实际上,他已经觉得有点不适,毕竟方才被闻寂雪带着迎风飞了一段儿,只因那会儿在持续发热,冷风带走身上热度,他还觉得舒服。   摸到他额头上的凉汗,闻寂雪皱皱眉:“去温泉洗洗?”   穆清彦摇头:“没事,直接回小屋吧,烤会火就好。”   闻寂雪直接从他衣领里探进手:“出了不少汗。”   当那双干燥的大手摸在后背,穆清彦没忍住瑟缩一下,拨开他,将斗篷裹的紧一些:“回去吧。”   “会着凉。去温泉山洞。”闻寂雪握住他的手,不容拒绝。   短短一路段,穆清彦打了两三个喷嚏,果然着凉了。   所谓温泉山洞,是因为去往那处温泉,要穿过一条山洞,腹内有个葫芦口似的露天洞穴,底下就是温泉池。夜色虽暗,但上头的天光洒落下来,还是有一定的可见度。又因这处温泉池有硫磺,蛇虫之类都没有,相对干净些。   穆清彦揉了揉鼻子,猜测着泡温泉治感冒的可能性。   一个不察,脚下踩了碎石滑了一下,闻寂雪就在身边,抓住他的胳膊将人带进怀里。穆清彦也没在意,可退身离开时,却被两条胳膊紧紧抱住,头顶的呼吸有些沉重,他正好靠在对方胸口,那颗跳动的心脏,似乎频率也有些快。   “我有个治疗着凉的好法子,很灵验,要不要试试?”闻寂雪说话时就贴在他耳朵边上,话音还未落,就含住他的耳垂。   猝不及防,一阵酥麻传至全身,穆清彦颤抖一下,抬头看向闻寂雪。闻寂雪是背光站立,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那双眼睛里微光恍若跳跃的火苗,刚一个对视,对方的嘴唇就压了下来。   本能的朝后退,腰间的胳膊阻止了他的躲避。   不得不说,闻寂雪的举动太过突然,即便彼此心思都有猜测,但那层窗户纸始终没有捅破。当两副身躯紧密贴合,任何一点变化都无法掩藏,自然而然,闻寂雪身上的变化也暴露出来。   还以为只有他一人吃的气血躁动,原来对方只是更能忍耐。   斗篷掉落在地上,谁也顾不上它,穆清彦没有一直被动接受,他一回应,换来的是更猛烈的进攻。两人这会儿全然忘了身在何处,衣袍剥落,肢体纠缠,不经意撞在山壁上也不觉得疼。   穆清彦不是女人,他对待感情只是格外慎重,并非羞怯。早前觉察到闻寂雪的心思,他默不作声,只是在考量,即便他自己也动了心,可若对方连捅破的勇气都没有,他不觉得两人能走下去。   他前世所处环境毕竟不同,那时男男恋也是小众,境遇不见得多好。何况眼下环境,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感情不容于世。   声声暧昧的喘息,仿佛一把火,将山洞中的寒气焚烧殆尽。   ……   山洞角落里燃起了篝火,搭着粗糙的木架子,两人白色的里衣搭在那里烘烤。斗篷落在地上,上面丢着穆清彦的衣裳,他本人则浸泡在温泉水里,趴在池水边,仅仅露出一颗脑袋。   洞内传来脚步声,穆清彦眼睛动了动,没睁开,只通过精神力扫了一眼,来人是闻寂雪。   闻寂雪去了一趟木屋,把小吊锅取了来,主要是煮热水。另外木屋里姜和干辣椒,放在热水里煮,喝了能发汗。   在放辣椒的时候,闻寂雪顿了一下,到底只放了姜片。   两人尽管是第一回 ,但拜鹿肉所赐,都有点儿刹不住车,胡闹了好半天才停。穆清彦是累狠了,身上热度褪去,觉得冷。倒是闻寂雪,依旧意犹未尽,却也不敢再胡闹,让他泡在温泉里去去冷意,自己则回木屋取东西。   “喝一碗。”闻寂雪将姜茶水倒在粗瓷碗里端给他。   穆清彦倒是没给他甩什么脸色,尽管这会儿不舒服,但你情我愿的事儿,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一口气喝了一碗,补充了水分,舒畅多了。   “起来吧,不能泡久了。”闻寂雪将自己的里衣拽过来,已然干了,直接当做澡巾给他擦身上的水。这般“坦诚”相对,勾得他再度心痒。   穆清彦推他一把,自己拿了衣裳一件一件的穿好,眉头微微皱拢,嗓子也有点发哑:“你再看看,我后背是不是青了?”   事后才想起来,当时他的背在山壁上撞了两三下。   闻寂雪撩起衣裳看了,果然有两处发青。   “等回去得用药酒揉开。”闻寂雪拾起斗篷裹在他身上,摸摸他的手,又摩挲着他的脸,突然低头狠狠的亲吻他。   “唔……轻点儿!”穆清彦半天才缓过一口气:“你适可而止,我可没力气再陪你胡闹!”   闻寂雪笑出了声:“我只是有点儿不确定。”   穆清彦明白他的意思,反讽道:“是啊,我以为你还会继续忍下去,这可真要感谢那只鹿。”   谁不知那只鹿就是他的小心机。   “你早就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闻寂雪挑挑眉。   “你邀请我同住的时候。”其实,察觉到闻寂雪的心思,在更早的时候。那之前感觉很朦胧,不确定闻寂雪到底是对他的能力感兴趣,还是对他的人感兴趣。而那时,他对闻寂雪也没有太多想法。   “我以为会吓到你。”闻寂雪轻叹。   一开始的确是有目的的靠近,可是越了解越被吸引,他实在不像寻常的农家少年,甚至迥异于世间任何人。他的目光不由自主注视着他,看他名声显露,光芒难掩,总是忧心他被别的男男女女所吸引。   穆清彦对他的回答略有惊讶,不过细想下,倒也明白。   若真是个少年人,感情本就一片空白,经历也可谓单纯,遇上这样的事真的会恐慌。闻寂雪未必不了解他,但人在处理感情问题的时候,总会患得患失,再坚强自信的人也一样。   便是穆清彦自己,他为何不主动挑破,除了考量对方,难道就没有潜意识里的胆怯?很多事情,心里明白和嘴上说出来是截然不同的。   这会儿已经是后半夜,木屋那边又只一个木床,两人干脆就没过去。温泉这边水汽大,他们将火堆挪到山洞外侧,铺了一层树枝,两人靠在一起将就着睡了。   白天本就奔波了一天,情事又耗空了体力,穆清彦很快就睡着了。   闻寂雪见他睡得沉,胳膊一抬就将人抱在怀里,拿斗篷仔仔细细包裹严实。   还是有点忧心。   好的不灵,坏的灵。   哪怕做过补救措施,第二天穆清彦还是着凉了。幸而没发热,只是鼻塞声重,人也没精神力气。至于他身体的某个地方,只是有些不适,别的没什么。他是个有特殊异能的人,那些植物中提取的绿色光点能促发生机、促进外伤愈合,因此昨夜他就给自己用了。   他这一病,自然立刻返程。   石家收拾了一间屋子给他们住,又抓了一副药煎给他喝。村里有个赤脚大夫,只会看个头疼脑热,穆清彦就是普通的着凉,农家治感冒都有土法子,只不过闻寂雪顾虑到他的身体,不敢让他沾辣,这才特意弄了汤药。   所谓“良药苦口”,穆清彦喝了两次就不愿意再喝。   “药就免了,又不是大病。我又不出门吹风,每日多喝些热水,捂捂汗就行。”穆清彦再三说道。   闻寂雪见他执意,又看病情的确没继续恶化,便同意了。   “你这身体还是太弱了。”   穆清彦轻呵:“不是我太弱,是你非人类!”   闻寂雪被他的说法逗笑:“你身上怎么样?还疼不疼?要不要我弄点儿药膏?”   穆清彦自问淡定,可见他直白询问,还是略有不自在,声音也低了些:“没事,不必用药。”   “真的不用?”说着话,人就凑了过来,几乎贴着鼻尖儿,呼吸交缠,气氛陡然暧昧。   两人本就刚刚定情,穆清彦又是少年人的身子,经不起挑逗,当即便觉身上发热,有些心痒难耐。若说闻寂雪尚有顾虑,穆清彦更直接,顺从着心意把人抱住,主动贴上近在咫尺的唇。   唇齿交缠,欲望难平,可最终只能半途而止。   在山坳村住了两天,他们回到金家的温泉庄子。   穆清彦继续窝在房里养病,但是高天三个被他打发出去。高天武艺好,盯着祁家在山坳村那边的庄子。高春高冬回城,盯着祁家,考虑到祁家人员复杂,又跟金立林打了招呼,有金立林帮衬着,容易的多。   三四天后,穆清彦养好了病,总算从屋子里出来透气。   县城那边暂且没有消息,倒是高天传来了消息。   “高天说昨夜祁家山头附近埋了个死人,依旧是从木屋里运出来的。那些人走后,高天把土坑挖开查看,那个坑里不止一具尸骨,有七具死尸,且看腐烂程度,最早的是三四月前死的。   最新掩埋的那具死尸,身上有很多伤,尤其是背部鞭伤,已经发炎溃烂,死因可能就是外伤引发的高热。包括我们前几天看见的那具尸体在内,他们身上冻伤严重,都有鞭伤,手脚粗大,黄茧厚实,应该是长期从事苦力劳动。高天还提到一点,那些人的头发里有石头碎屑,倒像是开山苦力。”   “祁家可能有玉石矿。” 第143章 祁家宴客   察觉祁家的隐秘,着实是意外,但穆清彦没拒绝继续查下去。他没有第一时间把消息递到官府,而是自己查,归根到底是猜测祁家暗中挖掘着玉石矿。玉石啊,那可是好东西,一条矿脉,哪怕很小,总能寻到几块不错的玉石。   闻寂雪听到他的理由,问道:“你很喜欢玉石?”   早知穆清彦对银钱不在意,所以压根没觉得对方是图财。   “好的玉有灵气,对我有好处。”穆清彦打算把这件事查个明白,然后拿几块玉石做自己的报酬。   “你打算怎么做?”   “开私矿可不是小事,即便祁家背后有靠山,这事儿捅出来也别想落个好。我打算先把事情摸清楚,比如销货渠道、劳力的来源、背后利益锁链等,查清楚后,再看当地县令是否可靠,县令不行就找知府,官府肯定会重视,顺着我们给的线索一查就清楚了。”   闻寂雪想了想,说道:“倒不如借此机会,还金立林一个人情。”   “嗯?你想……”   “金立林来和县时间太短,没什么根基,我们给他个机会,他自然知道该如何去用。如此一来,也更省事,不必你我去联络官府。”   “也好。”   “山路难行,这件事交给我吧。”闻寂雪的意思很清楚,让他留在庄子里。   穆清彦没反对。   当他们猜到祁家在暗中挖矿时,事情基本就没什么难度。矿脉肯定藏在祁家两座山头范围内,木屋那里只是其中一处出入口,定然还有别的通道,而祁家少爷们借着打猎或温泉,定会长期停驻,用以监督。这边他的用处不大,带着他还是个累赘,倒是闻寂雪或高天会敛气潜行,可以悄无声息查看内中详情。   至于销货渠道,不难猜,刘焕必然是其中之一。   祁家不敢声张,就不能明着贩卖玉石,那么在祁家生药行里进出的药材商都可能是走私玉石的人。那么,刘焕和方旭海若真是因生意起龌龊,可能是玉石的采购额度有限制。   如今他疑惑的只一点:挖矿的苦力从哪儿来?   若是明面上的矿,直接堂而皇之的招人,但祁家不敢这么做。祁家的确家大业大,家仆很多,可也不可能将家仆送去挖矿,毕竟古时采矿基本都是靠人力,不仅速度慢、危险,效率也不高,因此为获得利益,需要填入大量的人力。自古以来,采矿就容易死人,尤其是这样的私矿,基本上送进去的人一辈子别想再出来。   祁家需要大量的、不会引起麻烦的苦力。   从哪儿来呢?   闻寂雪行动很快,两天时间就把情况摸清楚了。   “矿坑就在庄子底下,有三处出入口。一个是木屋,主要负责警戒,防止有猎人越界穿过溪水,另外也是处理尸体的通道。一个在山脚下,那里也有两三间屋子,对外称是看守药材的,实则那处是往外运玉石的通道。还有一个在山庄里面,方便祁家人下到矿坑巡查。   祁家子弟多,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玉石矿的事。那处温泉庄子记在祁家大少爷名下,常去庄子的除了祁家老爷,便是老大、老二、老三。他们暗中花很大心思打点县衙,但从口风上来看,矿坑的事是隐秘,县衙里那些人收了好处,便给祁家方便,都以为祁家还是单纯的药材生意。   销货渠道方面,的确是各地的药材商,采用的都是走私,毕竟这个矿见不得光,再者走私的获利才高。每年祁家会重新分配采购额,需要竞争才能获得,因此例如刘焕、方旭海之流,彼此竞争很激烈。”   “你说,那些苦力从哪儿来?”穆清彦问。   “矿洞内具体的情况不清楚,出入口看守的很严,未免打草惊蛇,我就没进去。不过,若要开采这样的矿,少说也得大几十、上百人,否则根据支撑不了出产率。”说着,闻寂雪笑道:“我还听说了一件事,祁家大少爷喜欢在那处温泉庄子招待客人,那些人都是祁家生药行的大顾客。且招待客人很有规律,一年四回,每季一次。正好,这个月底最后一天就是宴客日。”   “还有三天。”   “是啊,那天肯定很热闹。”闻寂雪翘着嘴角,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因为除了苦力来源,还有一件事很重要:祁家为何要在山庄宴客?   按理,矿坑是非常重要的地方,不该让人随便靠近,祁家这么做,定然是有利可图。一年四回,倒是吻合出货的时间规律,然而山脚下有个出口,是为运送玉石开凿的,玉石肯定被运回城里去了,放在自家生药行,才更方便各方采购商装货。   一时琢磨不透,穆清彦看向闻寂雪:“祁家什么用意?”   闻寂雪笑道:“要知道,玉石刚开采出来都是原石,包着石皮,谁知里面是什么?我猜,运到城里的那部分,是磨掉了石皮的玉石胚,质地成色一清二楚,明码标价。而将客人请到山庄,八成是赌石!”   穆清彦颇为惊讶,若这番猜测是真,祁家也太大胆。   不过想想,祁家为了采矿埋葬了不少人命,银子已经让他们双眼泛红,哪里还在乎其他。自然而然,他们当然希望利益最大化。的确有人好运的赌石暴富,但更多的是一夜倾家荡产,祁家因此聚敛的财富同样惊人。   苦力来源的事,闻寂雪直接交给金立林。   当然,他没有告诉金立林祁家有玉石矿的事,只是请他查一查,县城里有没有人失踪,人数比较多的那种。祁家不可能一次性弄到很多人手,但分摊下来,一年二三十个肯定有。当然也考虑了祁家通过人贩子直接买人的可能,但这个不可能悄无声息,必然会有痕迹。   金立林嗅觉敏锐,本就因为帮忙探听案子察觉蹊跷,又被委托盯着祁家,哪能毫无所觉呢。   只是,祁家到底藏了什么事?倒不像祁家某个人出事,而是整个祁家都牵扯进去了。   柳大河见他神游天外,忍不住追问:“那位穆公子说了什么?”   “那二位要送我一个好处,而这份好处来自祁家。我只是还没想明白祁家究竟出了什么问题,竟让穆清彦在寒冬季节大老远的来和县。”   “祁家?祁家能有什么好处?”柳大河皱眉,要知道,金家是做银楼的,虽也有些别的旁支产业,不过是附庸,小打小闹罢了。   分家之后,金立林被打发到和县,也没让他沾手银楼相关事务,但是金立林毕竟生在金家,自小耳濡目染加上刻意学习,银楼的经营他十分熟悉,有心在和县另起炉灶。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开拓生意并不容易,上上下下不少事要打理,这些柳大河都知道,但是祁家是种植药材的,实则跟他们不相干。   “或许是能帮我搭上官家。”不得不说金立林脑子转的很快,随着这个猜测,眼神骤然明亮。   并非说金立林没法儿跟当地官家搭上关系,只是他毕竟外来者,想要横插一手不是那么容易。即便他付出同等利益,官家依旧会舍弃他,而选早就熟络的其他人,若加大筹码,他自己的利益就会缩水,长此以往,得不偿失。   他需要的是一个契机。   眼下,闻寂雪穆清彦二人或许就给他带来这样一个契机。   天气又阴沉下来,北风呼啸,零星飘起雪花。   穆清彦此刻待在暖棚里,暖棚有五六分地,湿气很重,种着一些常见的小青菜、香葱、香菜,也有几架子黄瓜、茄子、番茄,不过这些结的果子不如应季。棚子里的菜都是专人照料,打理的很精心,每日早起采了最新鲜的送到城里金家。   当然,冬日里不可能指望全吃暖棚菜,多是窖藏白菜、土豆、萝卜什么的,新鲜青菜是饭桌上的调剂,也是奢侈菜品,财力权势的象征。   穆清彦和闻寂雪住在这里,也是占了便宜。   “摘两个黄瓜吧,凉拌着吃。再让厨房炒个蒜泥青菜。”庄子里温泉,这样寒冷的天气,总是忍不住去泡一泡。温泉泡多了不好,这时嘴里吃点儿清爽鲜嫩的蔬菜瓜果别提多舒畅。   闻寂雪自然是顺着他的心意,摘了黄瓜,又拔了几颗青菜,一起出了暖棚。   寒冷迎面吹来,穆清彦拢紧了雪帽:“雪开始大了,那些人进山了没有?”   今晚就是祁家在温泉庄子宴客的日子。   “这点风雪而已,哪里能阻止得了那些人的热情。”闻寂雪让高天盯着呢。不止是有车马往祁家庄子去了,且高天还探查到,祁家庄子内的某个屋子里,已然堆放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原石。   看来,他们之前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闻寂雪将手里的竹篮子交给守在一旁的下人,说了菜色,便拉着穆清彦的手回房。   穆清彦看了看彼此相握的手,觉得有点儿太腻歪了,然而闻寂雪似乎对这种亲密举动乐此不疲。算了,反正是在庄子里,穆家人不在跟前,随他去吧。 第144章 战利品   夜色漆黑,风雪已经停了。   祁家的温泉庄子灯火明亮,房檐屋顶覆盖着厚厚白雪,灯光下洁白晶莹。今夜庄内来了不少客人,宽敞的前院停放着七辆马车,此刻每辆马车上只有一个车夫守着,他们个个都是健壮的成年男人,裹着厚厚的大棉袄,捧着暖炉,神情警惕的注视周围。   穿过前堂,在一个大花厅外面候着不少人,这些人同样泾渭分明,不言不语。   花厅内部,足足挂起七八顶大花灯,照的人影蜷缩在脚边。挨着两侧的墙顺溜儿摆着七套桌椅,茶几上备有茶果点心,角落放置四只铜熏笼,屋内暖融融的,熏笼内熏香的味道、茶香、酒香等等交杂在一起,却很安静。   并非说屋内没人,实则屋内人不少。   坐在两侧的七位客人,各自带着随从。位于首位的主家,侍立在旁预备服侍的小厮,最显眼的当属正中空地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足有二三十个,大的须得四个人抬,小的仅有拳头大小。   此刻,穆清彦和闻寂雪也到了。   作为暗中的偷窥者,他们自然无法进入屋子,只能潜伏在屋顶,还是背光的一面屋脊。扫开屋顶的积雪,撬开一片瓦,因着寒风不住的吹,为防止屋内人察觉到冷风,他们选择的位置很偏,且用身体挡住风。   挡风的人自然是闻寂雪,包括穆清彦都被他护着。   实则作为穆清彦来说,他用异能,不通过眼睛就能观察屋内,但闻寂雪不行。又因闻寂雪在,他只能跟对方举止一致,凑在开出的窗口朝下观察。   诸位坐着的是七家大少爷,身侧是祁家老三,这二人主持此次的宴会。   再看那七位客人,其中一个便是刘焕。   穆清彦扫视了那些原石,压低声音道:“他们会不会当场把玉开出来?”   “若是为安全,不会。”当场开出来,的确更方便携带,但若开出好玉石,岂知不会惹来垂涎,甚至掠夺?这些干着走私勾当的人,别管面上怎么伪装,就是一群为了钱铤而走险的狂徒。   略一顿,又道:“但是他们各自在城中有落脚点,原石运回城,一定会开出来。”   穆清彦顺嘴一问:“你懂石头吗?”   闻寂雪摇头:“玉倒是会看,但这包了石皮的……”   他真不懂。   穆清彦嘴角勾起笑:“我虽然不懂看石头,但是,若真的有极品好玉,我会知道。”   上等好玉里蕴藏着能量,也有人称作灵气,自古说玉养人,好的玉水头十足,触手温润,总归不凡。穆清彦在前世发觉了玉石的好处,也曾尝试过用异能赌石,他发现只有品质十分出众的玉,那股波动很明显,可以被他的异能捕捉。至于别的,他察觉不出什么,所以想凭着赌石发家致富是不行的,极品好玉也很遇到。   他这会儿就放出精神力,将屋子里的原石挨个儿刺探了一遍。   “有一个不错。”穆清彦指着一颗比成人拳头略大的石头说道。   那一个石头里绝对包裹着极好的玉,但也不代表别的石头就不好,只不过没达到异能探测值,他探查不出来。   闻寂雪不大懂他用的什么方法,但总归是他身上那种奇特的能力,想了想,笑道:“不急,这只是一小部分,底下矿坑里还多着呢。”   一想到有一条矿脉随意挑,穆清彦心情极好。   “官府的人应该快到了吧?”   “嗯。”闻寂雪眯着眼寻望四周,尽管周遭都是黑漆漆的山林,可在他的耳中能听到各种细微的声音。他对这种事经验丰富,很容易判断出有多少人潜伏,距离多远等等。   早前把消息给了金立林,金立林果然抓紧了机会,甚至大概对矿坑的劳力来源有了猜测。金立林说当地县令不可靠,倒不是县令跟祁家矿脉有勾结,而是县令以及衙门差役早就被和县各家大商户喂熟了,哪怕县令可以秉公处理,底下人却难保走漏风声,于是金立林直接搭上知府。   其则,这里面也有金立林的小心思。   他不仅要趁机交好知府,更要借这回的事,将和县这位县令拉下马。如今这个难以合作,不如直接弄个新县令,如此一来,他就跟其他人站在同一起点。加上搭上知府,新县令也要给两分颜面。   决定这一切的前提,便是此回计划顺利。   因此,这几天金立林很忙碌,对闻寂雪的要求全都配合。   当确定今晚是赌石盛会,他们便决定来个人赃俱获。   对于闻寂雪来说,当一切混乱时,他们就可以浑水摸鱼。   “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   屋子里的祁家大少已经做完开场白,七位来客也开始挑选石头,每个石头都根据表现不同,明码标价。其中有一个西瓜大的石头,没有标签,直接摆在台子上,相中它的人直接从底价开始竞拍。其他的则是手快有手慢无。   一阵急促的夜鸟叫声响起,早已潜伏在山下的官兵们冲向庄子。   他们没有举火把,没有纳罕,齐齐涌上去。庄子大门紧锁,但山下有岗哨,不过在岗哨没察觉时就被堵嘴绑了。用借口骗开大门,一拥而入,惊叫撕喊终于惊动庄内的人。   “出了什么事?”花厅正狂热赌石的众人听见动静,忙询问外头。   房门被撞开:“不好了!官兵来了!”   “什么?!”且不提别人,祁家大少一脸震惊。   “大哥,怎么办?”祁家老三也慌了。   包括刘焕在内的客人也慌乱了,却恼怒于祁家疏于防备:“祁大少爷,官兵出现在这里,是你们祁家的责任,你可不能不管!”   祁大少爷阴着脸,急促吩咐:“将这些石头都丢入暗道,只要查不到矿坑入口,我们就是本分的药材商!”   当下众人齐齐动手,这才发现,原来通往矿坑的入口就在花厅一角。   “不行,我们也得离开,万一官兵找到了入口呢?”有人提出质疑,一面推开祁家人朝暗道往下走,一面煽动其他人:“矿坑必定有其他出口,我们又不是祁家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商人逐利,当祁家带来的是危险,没人愿意留下分担。   当下所有人都朝暗道拥挤!   “这些人!”祁家三少咬牙切齿,又焦灼不已:“大哥,我们怎么办?”   其他人都能跑,跑了就能脱掉干系,可他们是祁家人,这是祁家人的地盘儿,一旦矿坑被发现,一切都完了。   祁家大少爷阴冷的扫视那些逃跑的商人,冷笑道:“不必管他们,将石头都丢下去,封好入口。若是逃过一劫,自然秋后算账,若是不能……他们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祁家老三眼睛赤红:“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让我知道,我扒了他的皮!”   为了玉石矿坑的安全,这些年祁家没少往撒银子,自然方方面面都打点到了。若县衙真有行动,也该有人漏个消息才对,可是……都是些喂不熟的白眼狼!   逃不过,祁家兄弟只能出面应对。   当两人踏出花厅,迎面就跑来一对官兵,随后便有一身穿官袍的中年男人大步踏来。两人一见,面色白了。尽管不认识人,可官袍区别很明显,县令官服乃是绿色,这位却是朱色官袍,品级起码在五品。   “知府大人在此,还不跪下!”   知府?!   惊骇中,祁家兄弟乃至上下仆从全都跪倒。   这位知府大人没理会跪了一地人,安静的似乎在等待什么,四周安静的能听见火把的噼啵声。   很快,外面传来动静。   “禀报大人,在山脚下的通道口抓到一群人。”   祁家兄弟俩一抬头,看到的便是之前通过矿坑逃跑的一行人。   此刻这些人全都神情惊惶,腿软的几乎走不动路。他们的确贪婪,所以大胆的走私玉石,可这不代表他们傻,他们那很清楚被朝廷抓住的下场。   紧接着,那些被囚禁在矿坑里的苦力被带出来,又有人去挖掘埋尸坑。   祁家的矿开了整整六年,又因是私下里隐秘行为,很多动静大的工具不敢用,全靠人力,前期挖掘死的人最多。后来进入正常采石,或是想逃被打死的、或是病死的、或是累死的……坑中白骨交叠,火把映照下,看得人心头发麻。   穆清彦和闻寂雪没有露面,趁乱收走了那个拳头大的石头,又在一个特别的石室里发现了一堆大小不等的石头,像是特意预留下来的,精神力一探查,就发现了四个极品好玉石。可惜这些石头个头太大,唯有一个西瓜大的,由闻寂雪负责携带,其他的就算了。   两人没管后续,带着“酬劳”走了。   返回金家庄子,将石头丢在卧房,闻寂雪提议去泡温泉。   “手都吹冷了,去泡一会儿身上暖起来好睡觉。”   再一本正色,也掩盖不了居心叵测。   穆清彦只是看他一眼,没戳穿,只说:“弄些吃的,我有点儿饿了。”   闻寂雪见状,眼里浮出笑意:“我吩咐高春了。我们先过去。”   闻寂雪取了两人更换的衣物,把他的手握住朝温泉院子走。   “这边的事结束,再去打猎怎么样?就你我两个。打了好皮子,带回去给你弟妹做衣裳。”闻寂雪觉得这是一箭双雕的好事,一来便于两人独处,二来提高穆家人好感。   穆清彦哪里不知他的心思,笑道:“那需要的皮子可多了。” 第145章 雪家过往   夜间官府的行动虽然隐秘,但祁家私下开矿可是大事。   按理知府是上级,不能插手和县政务,但这次的事情很特殊,金立林在将消息捅给知府时,也隐晦提了县令的事情。知府对和县的状况并非一无所知,但各地为官者都差不多,水至清无鱼,只要不是太过,政令畅通,知府也睁只眼闭只眼。   但开私矿不同,又恐县衙里的人走漏风声,知府将此事告知矿监。   和县盛产玉石,大大小小的矿不少,因此有一位朝廷指派的矿监,此外,当地还有驻军。矿监品级不高,但权力很大,又是个肥差,没点儿关系的人捞不着。但这个矿监也识趣,此次抓捕的事儿交给知府为首,借了驻军和府兵,别说祁家温泉庄子那边人赃并获,便是城里的祁家大宅和生药行也全都被控制了。   这件事报上去,是件大功劳。   知府记了情,金立林的目的达成。   穆清彦也终于知道矿洞里劳力的来源,这些人并非祁家买来的,而是哄骗来的。这些劳力小部分是附近乞丐,流动性大,也没谁关心,便是消失了也没人管。大部分都是游民,也是没身份到处流窜的人。   朝廷的确打击过流民,但各地的情况不同,和县这边流民多。   流民……   穆清彦忽而想起凤临县的案子,穆林曾提过死了两个流民,同样的身份,会不会跟此事有什么关系?   闻寂雪可不关注那些,退掉了金立林的邀请,收拾好东西,带着穆清彦进深山了。当然,这次没带石大虎这个向导,他特地根据描述绘制了地图,标示着猎人小屋地点,以及各种猎物出没的区域。   这次穆清彦也带上一副弓箭,他还是想尝试一下的。   两人在山里转了七八天,满载而归。   山坳村的人大多会硝制皮子,找了个手艺好的,把皮子处理了。这次猎的多是野兔,灰色、白色,最后为了凑皮毛,是按窝逮,兔肉风干,密密实实的塞进布袋子里,带回家为过年加菜。   除此外,闻寂雪特意寻觅,抓到了两只狐狸,棕红色的皮毛,很漂亮。   狐狸皮少了点儿,但做暖帽或大毛领子很不错。   本来闻寂雪还想抓两只雪貂,但一直没能遇到。   如今天气不好,不是硝制皮子的适宜温度,得多等等。好在不赶时间,两人干脆去县城里住两天,主要是逛逛县城,再找家玉石铺子把两块石头开出来。   最后开出一个鸡蛋大小的绿玉,一个比莲蓬略大的芙蓉玉,两块玉颜色非常正,质地细腻、透亮无杂质,是极好的玉。   看着这两块玉,穆清彦心里有了打算。   他们去深山里几天,县城里祁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另一件事也惹得百姓们议论纷纷,和县县令被贬职,接任者月底就到任。和县这边尽管山多,但又是药材又是玉石,可算是富庶,在此任职也是肥差,眼见得在任者出了纰漏,立刻就有其他人顶替而上。   穆清彦两个来县城时住在金家宅子里的,除了第一天跟金立林吃了饭,之后就难得见到金立林的人。   金立林忙着筹备自己的银楼,想要开银楼,首先得有稳定的供货渠道,他得去联络银矿。原本金家有自己的银矿,但他作为不受待见的儿子,当然别指望从金家银矿里提货。好在他有早就暗中筹谋,不论合作的银矿,亦或是银楼的选址,早就有了腹稿,如今是正式实施罢了。   闻寂雪从金立林这儿弄到一篮子苹果橘子,跟穆清彦又返回了温泉庄子。   冬日里的水果是储藏在地窖内的,保存得好,看上去还很水嫩新鲜。   尤其是在泡温泉的时候,来一个冰镇水果盘,简直是莫大的享受。   因着是露天温泉,穆清彦只将肩膀处露出来,长发挽在头顶,一边惬意的泡温泉,一边吃冰镇水果。   闻寂雪在对面,倒了杯酒放在浮盘上推过来。   穆清彦浅啜了一半,抬头望向夜空,今夜是满月,已是月中了。   将剩下的半杯酒喝了,看向对面的人,忽而问他:“你的本名是什么?”   闻寂雪不是他的真名,因此穆清彦打探过二十年来的朝廷大案,其中并没有一个闻家。这也是人之常情,偌大家族一朝倾覆,闻寂雪是落网之鱼,哪能用本名。   “我姓雪,出生时正值大雪初霁,暖阳高照,所以取名‘雪霁’。我母亲姓闻,闻家只是寻常书香门第,人口简单,连个做官的都没有。她与我父亲因缘际会,我祖父是武将,门第观念不重,所以成全了这门亲事。”   雪这个姓氏很罕见,不过的确是有姓雪的人。   当听到闻寂雪的真名,穆清彦立刻就知道他们家的事。   “雪家、雪大将军,十五年前的通敌大案?”哪怕不是土生土长的古人,穆清彦依旧倒吸一口冷气。   那件大案,时至今日也没多少人敢随便谈论。   闻寂雪低着头,一张脸隐没在阴影里,似乎凝望着手中的白瓷酒杯,分明看不见,却让人笃定他在讽笑:“是啊,通敌叛国,夷九族。”   穆清彦打探的时候,只询问这些年的朝廷大事,雪大将军雪定岳通敌叛国是其中一件。当朝皇帝在位时间很长,其在位期间发生的大事不少,初时没有确切目标,他都是泛泛了解,且很多事外人未必清楚,他也不好随便打听,主要消息来源就是穆林和陈十六。   陈十六身份的确不同,但他年岁太轻,起码十年前的事情他很多不知道。别看陈十六关注江湖传闻,不过是“远香近臭”,朝廷的事情他反而没兴趣。   倒是穆林知道的很多,雪家的事就是从穆林口中得知的。   或许是因事发时穆林也才七岁,因此雪家的事讲得笼统。   雪家祖父是行伍出生,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功勋,且是跟着太祖打天下,算得上有从龙之功。天下初定,按功行赏,雪家祖父封了国公,却没有留在京城享受富贵,而是请旨驻守边关。不过,按照规矩,雪家家眷须得留在京中,一开始是雪家祖母,后来雪父雪定岳娶亲,就是闻氏留守。   雪定岳继承父志,也是驻守边关,雪家在军民之中威望很高。   那一年的万圣节,皇帝下旨命雪定岳回京贺寿。   谁知雪定岳刚回到京城,等待他的就是牢狱之灾,朝中早准备了所谓的人证物证,指控他通敌叛国。   在那几年,朝廷与周边小国摩擦不断,跟草原上那群精于骑射的北蛮人矛盾更深。有雪家军驻守的防线在,北蛮人次次捞不着好处,可在前一年北蛮率先挑衅,不仅武器装备齐全,且次次抢占先机,令雪家军吃了大亏,最后好不容易取胜,雪定岳还受了伤,将养了好几个月。   当初举国称颂,皇帝嘉奖赏赐,竟是短短半年,形势倒转,雪定岳竟成了通敌叛国之贼!   如此大案,前前后后两个月就盖棺论定,雪氏九族处斩。斩的是十五岁以上的男丁,而妇人女子皆赐白绫自缢,未满十五岁族人男女发配西荒。   哪怕外人不知,但穆清彦却能猜到,那些发配的雪氏族人,是不可能或者抵达西荒的。   这等大事,朝廷在各州县张贴榜文,有衙差、里正等人代为宣告。   这其中,并未提到“雪霁”。   “你是如何逃脱的?”   闻寂雪哑声说道:“是我的老师,老师的长子文飞与我同岁,身形相仿,又是我伴读。老师让他代替我……   当时事出虽突然,但或许是怕打草惊蛇,在我父亲未抵达京城之前,朝廷没有对雪家族人动手。我那天正好跟文飞出门,尚未回家,老师突然来找到我,他没跟我说什么,只是把文飞叫走。我在老师家里吃饭,不知怎么就昏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在马车上,离开了京城。   老师一家不敢妄动,但将我以文飞的名义送走,说是去求学。当时雪家的事情爆出来,旁人以为他见风使舵,不想跟雪家沾上干系。原本一切顺利的话,待时局平稳,老师会来跟我团聚,但是……   老师一家还是没能躲过,而我,哪怕盯着文飞的身份也不能安稳。我只能逃跑,后来落到影楼的手里,被培养成杀手。”   闻寂雪轻笑:“那时我很配合,心里尽是仇恨,想着学好了武功就去杀了皇帝,杀了所有参与的官员。后来,我慢慢长大,想得多了,开始觉得那是一场针对雪家的阴谋,阴谋从朝廷和北蛮的战争时就开始了。”   “你都查到了什么?”穆清彦有些疑惑,不知他查了多久,又为何查不出来?   “我家是以武起家,自小都要练武,根基很好。在影楼待了五年,我开始出任务,不过在初期,影楼掌控的很严,外出任务有严格的时间要求。直到我二十的时候,等级提升,才有了一定的自由时间。   算起来,我查了五年,因此惹来神捕司的注意。我得知雪家军内出了叛徒,朝中有人幕后设计,这都是早就预料到的。但是……我追查出那几个人身份时,他们都死了。死的时间不同,方式不同,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可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全都死了。我觉得不正常,会那么巧合吗?我不信巧合!” 第146章 策划者   功高震主。   只要是有点脑子的人,知晓雪家的事情都会想到这四个字,闻寂雪不会想不到。只是,在闻寂雪的讲述中,虽然仇恨皇帝,但这份仇恨好似也没那么深,甚至提及那位幕后主使者,也不觉得是皇帝。   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闻寂雪讽笑:“你也觉得雪家功高震主?没错,所谓‘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天下已定,社稷安稳,皇帝的确琢磨着处理跟随太祖起事的功臣,但是,皇帝的手段比较温和,加之他正值盛年,政务清明,各处称颂,处理老功臣只是身为帝王居安思危,也是防止将来新皇受制。   你再看,如今十五年过去,这位皇帝还在位。若是雪家是事情发生在现在,那我必然相信是皇帝一手推动,因为他老了,身体弱了,对于老功臣们存在会备感威胁,恨不能除之后快。但在十五年前,他很自信,也乐得彰显皇帝的仁慈大度,雪家的事情他只会顺水推舟,却不是策划的那个人。   我要找的是策划者!”   经过闻寂雪一番分析,穆清彦了然,也明白他的意思。   的确,闻寂雪恨皇帝凉薄,但更恨那个藏于暗中的阴谋者。他想知道究竟是谁,找出那个人,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有怀疑对象吗?”   闻寂雪点头:“只是他们的身份,正面很难接触。”   武功也不是全能的,他的确可以潜行窃听,但十五年前的事,对于那些人来说早已尘埃落定,谁会没事儿提起?若去打探,哪怕旁敲侧击也很容易惹人猜疑。他不想打草惊蛇,所以只圈定了几个怀疑目标,安插了几个棋子。   穆清彦也明白,雪家的事或许就是利益权势之争,但查起来阻力多,万一暴露,不止是闻寂雪,包括他和穆家都会有大麻烦。   只能徐徐图之。   转而他问起另一件事:“你是如何脱离影楼的?”   那种搜集男女童训练培养的组织,绝不可能轻易放弃赚钱的棋子。   “没有人可以脱离影楼,除非死亡,亦或者,影楼不复存在。”闻寂雪冷笑,眼中也是一片杀意噬骨:“我杀了楼主,四方堂主,以及所有反对的声音。当然,这其中神捕司出力不小。”   不问也知道,闻寂雪为脱离影楼,定然杀了很多人。亦或者说,当年他进入影楼,就是被培养成杀人机器。一个浑身裹满血腥气的男人,穆清彦不敢说自己是怎样的好人,但有一定的规则和底线,在以前他是没法想象会和这样的人走在一起,但真的在一起,总是会从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   杀人不对,但某些境况下,除了杀,没有生路。   沉默了许久,穆清彦突然问了一句:“你跟我在一起,真的考虑清楚了?”   闻寂雪望过来:“我并非一时兴起。”   “但是,你若和我在一起,会绝后。”穆清彦选择把话摊开了说,他不是那种一面跟人真情,一面又可以娶亲哄骗世人的人。对于感情,他有洁癖,不论是他自己,还是闻寂雪,选择在一起,他就无法忍受两人再跟别的男女搅和一处,哪怕是为了繁衍子嗣也不行。   闻寂雪的情况较为复杂。   子嗣传承乃是人类本能,哪怕是前世,很多人还执着于生男孩儿继承香火,更别提当下。再者,雪家那等大家族,一朝受到诬陷全族覆灭,仅剩闻寂雪这跟独苗,他所背负的不仅是为家族昭雪,还有将家族传承的责任。   这一切穆清彦都理解,但理解不代表接受。   一开始忽略的问题涌出来,他不愿意继续掩耳盗铃。   闻寂雪静默着没出声,许久叹了口气,从池水对面过来,将他环抱在怀里,声音格外低沉黯然:“我只是喜欢你,阿彦。”   穆清彦心头微颤,耳朵发痒,这是闻寂雪头一回这么亲密的喊他。   “我原本想过,等报仇之后娶妻生子,但是……我遇到你,我再也不想娶别人,我也不想别的人横在你我之间。”   闻寂雪早先是担心穆家给穆清彦说亲,可那时他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呢?他能够不娶妻、不顾雪家子嗣传承吗?他的确愧疚,知道自己行为不孝,可是他早已一无所有,现今唯一想拥有又能够拥有的,只有身边这个人。   穆清彦一颗心仿佛落到实处,嘴角浮起淡淡的笑:“不会有别人。”   “嗯,你我之间,不会有别人。”闻寂雪正经的话还没说完,手上就开始不老实。   自从两人关系明朗,情爱之事顺理成章。穆清彦并不是扭捏人,通常都会很配合,但是体力是个硬伤,若不是他有个异能在身,真会吃不消。   “只一次。”闻寂雪贴在他耳边,唇齿厮磨。   穆清彦被他一双手撩拨的受不住,只能妥协。   ……   十九这天,穆清彦又钻进了暖棚,摘了两个茄子,三只番茄,小葱青菜等,出来后去了厨房。厨房的炉灶上炖着羊肉汤,汤色已经泛白。   他卷起衣袖,厨娘打下手洗菜,准备配料,他做了个肉末烧茄子、番茄炒鸡蛋、蒜泥青菜,又有一条红烧鱼、酸辣白菜、土豆烧鸡,再配上熬煮的汤汁奶白,撒着碧绿葱花的羊肉汤,满满当当一桌菜,荤素皆有。   最后,还有一碗手工长寿面。   十一月十九,是闻寂雪的生辰。   厨娘们送菜,穆清彦先一步回屋,洗了手脸,换了一身衣裳,清除了满身的油烟气。正要转身,有人已从身后将他抱住,熟悉的气息告诉了他来人的身份。   “谢谢你,阿彦。”闻寂雪已经有十五年没过生辰了,对他来说,记得最牢固的日子是雪家族人的处斩日,便是偶尔想起自己的生辰,他也没有心思理会。   “真感谢我,那就多吃点儿。”穆清彦其实也一样,前世早早就是独自一个,他对自己的生辰也从来不上心。但是当跟闻寂雪在一起,对方的很多事情自然而然就挂在心上,一个生辰,也希望对方能够高兴。   穆清彦做的都是家常菜色,也没讲究什么摆盘,但色泽味道绝对不差。   一户好酒,又有冰镇的果盘。   “阿彦辛苦,我敬你一杯。”闻寂雪一落座,立马斟酒,怎么看都是不怀好意。   穆清彦轻声嗤笑,不去计较他的居心不良,很配合的一饮而尽。   喝完酒,他提议道:“干喝酒没意思,我们玩点有趣的。”   “你说。”闻寂雪知道他想反击,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严阵以待。   穆清彦道:“我出题,你给答案,你若答对了,我喝酒,你若答不上来,自己饮一杯。”   闻寂雪见他不提出题范围,还抢占“先机”,不免失笑:“好,就照你说的。”   穆清彦便道:“某地有一条大河,河东有个陈家村,河西有个赵家村,陈家村的陈大郎跟赵家村的赵大郎是好友,隔三差五就要坐船过河去相会。说来奇怪,不知从哪天起,每当他坐船过河,就会看见岸边有个年轻姑娘冲着他笑。他不认识这个姑娘,但一来二去,对姑娘上了心。又一次,他过河去见赵大郎,把这件事跟赵大郎说了,跟他打听姑娘是哪一家的,想托人上门求亲。赵大郎听了,一副欲言又止,最后只跟他说:你们不合适。你来说一说,赵大郎为什么这样讲?”   闻寂雪沉吟片刻:“赵大郎既然说他跟那姑娘不合适,必然知晓姑娘身份,甚至了解某些不为外人知的事情。你前面讲到,每回陈大郎坐船过河时才会看见姑娘,姑娘并没有在别的时候去找过他,那么……或者姑娘看的人根本不是陈大郎,而是船上别的什么人。若船上有别人,陈大郎不该认定是自己,起码会打探打探,所以乘船的人应该只有他一个。那就定然是撑船的艄公!”   穆清彦只好认罚。   接着,他继续往下出题,未免拖延太久,又规定了时限。   你来我往,各有胜负,尽管闻寂雪喝得多些,却是穆清彦这个酒量浅的先上头。   高春突然过来:“二爷,金五爷来了。”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穆清彦揉了揉眉心,觉得对方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对方还是庄子的主人,便吩咐高春去弄碗醒酒汤,又让高冬吩咐厨房再送几个菜来。   这会儿正值中午饭时,金立林从城里过来,肯定还没吃饭。   闻寂雪有些不悦,但考虑到跟金立林的交往,只能忍了。   “高天,打盆水来。”闻寂雪见他面色泛红,双眼横波,赶紧将人推到内室:“你去里屋歇会儿,我来见他,若没什么要事,你就睡会儿,不必见他了。”   “那好吧。”穆清彦也觉得这会儿一身酒气不适合见客。   二人说话间,院外脚步声传来,金立林带着柳大河来了。   自从来到和县时间不短,但见柳大河还是第二回 。柳大河并不怎么在外露面,但很多要紧事,金立林只会交给柳大河去办。   看到这二人,穆清彦越发觉得他和闻寂雪幸运。 第147章 买奸   金立林一身暖裘在前,柳大河同样裹着灰毛斗篷跟在后面。   如今的柳大河并不叫柳大河,改叫刘新平。   金立林面带歉意:“闻公子见谅,临时赶来,倒是扰了你们用饭。”   “金五爷何须客气,我与阿彦在和县,多承你照顾。”闻寂雪请对方落座。   金立林注意到他口中称呼,“阿彦”?应该是指穆清彦,可在之前尚未这般亲密称呼。金立林自己跟柳大河有私情,对于此类事自然敏感,初时便察觉闻寂雪和穆清彦之间关系暧昧,却不敢料定,如今基本证实了。   他又看闻寂雪一眼,不仅暗笑,这也是对方无意隐瞒。   “怎不见穆公子?”   “方才与他对饮了几杯,他酒量浅,在屋内歇息。”   “哦,原来如此。”金立林点点头,见厨娘将菜上齐,执壶斟酒,先自罚一杯赔罪。待吃起桌上的菜,忽而诧异。自己庄子上的厨娘什么手艺他很清楚,这些菜……或者说某些菜味道很特别,绝非厨娘手艺。   “这些是……”金立林忽而想起之前查来的消息,穆清彦在渡口经营着一家饭铺子,难道这些就是穆清彦做的?他忍不住瞪大眼,很难想象一个农家少年不仅会查案,还有这般出众的厨艺。   闻寂雪嘴角上扬,脸上是不可错认的炫耀:“这些都是阿彦的手艺。今日是我生辰,阿彦特意下厨,倒是让金五爷见笑了。”   金立林好似被噎了一下,很难形容此刻的微妙的心情,好在多年锻炼,很快调整了合适的表情,笑着赞扬:“果然好手艺,和穆公子一比,我家中重金请来的厨娘只算得平庸了。”   两人说些闲谈,杯酒来去,一顿饭近了尾声。   仆从撤下残席,端上香茶。   “金五爷今日来,应该不是为泡温泉吧?”闻寂雪直接问了。   金立林笑道:“实不相瞒,我是特意来见穆公子,有一事相求。”   特意要见穆清彦,不必猜,定然是有什么难事要查。   闻寂雪提醒道:“今日已是十一月十九,腊月前,我们要返程回凤临。”   “穆公子可以先听一听。”金立林知道时间略紧,但根据穆清彦查案的经历,十来天应该足够了。在他看来,这次的事比起穆清彦以前查的那些,可谓简单。   穆清彦在内室自然听见他们谈话,直接走了出来。   闻寂雪让高春去沏碗浓茶。   “金五爷有话请讲。”穆清彦擦过脸,也喝了醒酒汤,面色红晕消退了几分,神色也清明多了。   金立林道:“和县有几个药材种植大商,有一家姓乔,你们可知道?”   “倒是听说过,只听闻大概,多的并不了解。”   金立林点头:“乔家和祁家不同,乔家相对子嗣较少,乔家每代都是女多男少,且男丁或是一人,最多两人,尽管内部争斗没了,却使得乔家男丁珍贵。如今乔老爷有二子,长子已而立,娶亲生子,接管了大半产业。乔家次子时隔多年才得来的,年仅十七,本来正说亲,谁知突然得了牢狱之灾。”   “你跟乔家有交情?”   “到了和县,县城内的一些人势必要打招呼,乔家很合适。我跟乔家长子乔嘉树有点交情,这次听说了他弟弟的事情,想到了穆公子。若是穆公子同意,我就向乔家举荐穆公子。”   “乔家次子遇到了什么事?”穆清彦问。   “乔家次子叫乔嘉禾,别的倒好,就是喜好女色,但一般而言他也不敢胡来。   你知道,和县玉石矿多,如今大矿都是有主的,倒是小矿脉时不时的还能冒一个出来。之前在和县下辖的某个村子的山里,发现了一个小矿脉,为了吸引人,矿主办了个赌石大会。这样的赌石大会往往为了吸引更多的人,会放出很多表现不好的原石,一二两银子,甚至几个铜板就能得到,尽管上千个里面侥幸有一块有玉石,但总归是个希望,没中也只是损失几文钱而已,所以热闹可想而知。   那是九月间的事,乔嘉禾也去凑热闹。   当时跟着乔嘉禾的除了两个随从,还有乔家两个同族兄弟,年岁相当。一行人乘马车,宿在小镇上,打算第二天再去小矿。怎知就是这一个停留,埋了祸根。   乔嘉禾晚间闲着无事,在镇子上溜达,不经意瞧见一家裁缝铺里站着个美貌女子,不免十分心动。他正想搭讪,那女子就不见了。他跟人打听,得知女子是裁缝妻子,姓云。他纵是贪恋美色,却也知道人妻不可戏,只能按捺,却少不得一番失落。   若在当时就离了镇子,或许就没后来的祸事,偏生夜里下了雨,他又是辗转反侧,没关窗,又蹬了被,病了。病情不严重,调养却花功夫,他两个族兄弟去小矿上寻乐,说定回程时来接他。他住的客栈房间也巧,在二楼,沿街往右好几家都是一层的屋子,包括裁缝家。他站在窗边眺望,能清楚看见裁缝家的院子,自然而然就瞧见那云氏。”   金立林讲到这里,停顿了片刻。   实则听到这里,穆清彦就了然。   即便一开始乔嘉禾还能约束自己,但当养病期间,日日看见云氏在眼前晃悠,本就受到诱惑的心,肯定更加的蠢蠢欲动。那么,当他经受不住诱惑,他会做什么?   金立林给了他答案:“他交好云氏的男人,那个姓甘的裁缝。一开始他只是在裁缝店定做昂贵的衣物,又找机会跟对方喝酒,前后四五天,彼此混熟了,他就……”   话音戛然而止,金立林的脸上闪过难以言说的神色。   “就如何?”实际上,乔嘉禾没去勾搭云氏,反倒交好甘裁缝,大大出乎穆清彦意料。这种行为方式,透着一股子古怪。   金立林喝了两口茶,轻咳一声,这才继续讲道:“两人关系亲近了些,甘裁缝见他久病不愈,自然要关问两句。乔嘉禾对甘裁缝说他得了绝症,好不了了,唯有甘裁缝能救他。”   一瞬间,不止穆清彦,便是闻寂雪的神色也微妙起来。   他们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很难不惊讶于乔嘉禾的脑回路,居然……   果然,金立林也没忍住想笑,却又有点儿笑不出来:“那甘裁缝一头雾水,还以为他真的得了什么大病,便问他需要什么药,他尽力帮他找。乔嘉禾翻身跪在甘裁缝面前,把自己看中云氏的事和盘托出,只说心愿难偿,病就难好,求对方成全,他愿意拿出十两银子作为谢仪。”   荒唐!   穆清彦很难相信居然有这样的人,他怎么就张得了口,不怕甘裁缝怒从心头起吗?   “据说,那甘裁缝的确是恼羞成怒,气得半天说不出话,但是,他一没打,二没骂,良久只是叹了口气,说回去问一问云氏,听云氏意思。”   穆清彦噎的说不出一个字。   更震惊的还在后面。   “那云氏应了。”   穆清彦揉了揉鬓角:“你一次说完吧。”   “云氏一答应,双方立刻商定时间。甘裁缝说,到了晚间他会离开家,乔嘉禾直接过去,云氏在家里等着。但是在当晚,乔嘉禾刚从楼上下来就撞到一个人,是客栈老板娘。那娘子容貌不出色,却颇有风姿,撞在乔嘉禾怀里直喊脚疼,要乔嘉禾扶她回房。一入了房间,乔嘉禾就没能再出来,自然失了云氏的约。   本来他打算第二天解释一番,再约时间。怎知一大早听得外面街上闹哄哄的,出去一看,裁缝铺子门前围满了人,只听得甘裁缝边哭边喊‘娘子’。再一问,竟得知云氏死了,被人一刀砍了脖子,血流了一地。”   “所以甘裁缝道出内中隐情,认定乔嘉禾是凶手?”   “不错。一开始乔嘉禾吓了一跳,还为云氏的死伤心,又觉得后怕。毕竟当夜里他是要去赴约的,若是真去了,只怕也难落个好。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嫌疑,他又没去裁缝家,再者是跟客栈娘子在一起。   也怨他想得简单。在出事后,他立刻回到县城,五天后,衙门来人,将他抓走了。他本来还打算找客栈娘子作证,那娘子却一脸气愤说他污蔑,甚至闹着要上吊证清白。甘裁缝又道出不为人知的内情,却篡改称,他当时拒绝了乔嘉禾,还好生劝诫了一番,谁知乔嘉禾贼心不死,乘他不在家上门欺辱云氏,定是云氏不从惹得乔嘉禾动了杀心。   那客栈掌柜和周边邻居都作证,说乔嘉禾打听过云氏,还总往裁缝铺里去。他是百口莫辩。”   穆清彦道:“我不认识乔嘉禾,不清楚他的为人,所以这番讲述我不能全信。帮忙查案可以,但你要跟乔家说清楚,我查出来的是真相,而不是给乔嘉禾脱罪,除非他真的无辜。”   当然,即便这番讲述全是实情,乔嘉禾也不无辜,明知云氏是他人之妻,还提出用银子买奸,也当惩戒。   金立林见他应承,便笑道:“这是自然。若乔家心内有鬼,此事自然不了了之,若他们自然坦荡,我再来请穆公子。”   当下金立林也不多待,要赶在天黑前回城。   穆清彦还琢磨着之前听来的案情,实在是太奇葩了。   “乔嘉禾色鬼缠心便算了,那个甘裁缝,难不成图银子?”将妻子供给他人淫乐,实难想象。   闻寂雪道:“有些人一心只有银子,若妻子能换来银子,他们甚至从中牵线搭头,看似夫妻,实则与暗娼无异。”   这样的事情,实在令人不舒服。 第148章 接受乔家委托   次日,金立林派人传消息,请穆清彦二人进城。   两人来到城中酒楼,乔家大少爷乔嘉树宴请二人,实则就是要亲眼见一见穆清彦。和县距离凤临县甚远,古时交通本就不便,更何况若是不爱听书听故事,更不可能知晓远在凤临县的新鲜事。   别看穆清彦自三四月里就开始查案,但对时下的人们来说,一两年前内的事情都算新闻,距离越远越是如此。   乔嘉树听闻金立林向他推荐的人,心存质疑,不为别的,只因穆清彦太年轻了,又名不见经传。不过,金立林不是信口雌黄之人,乔嘉树私下找衙门差役询问,又跟凤临周边的行商们打探,终于知晓穆清彦的桩桩事迹,着实吃惊。   当下,他已然信了七八分,心中存了期盼。   乔嘉树要了酒楼雅间,房门一开,迎面并肩行来两人,一人异样俊美却气息莫测,一人清隽淡然如芝兰玉树。早先听金立林形容过,因此乔嘉树很容易便认出谁是穆清彦。   “穆公子,闻公子,大雪天里劳烦二位,实在迫不得已,请。”乔嘉树言语温和,礼貌周到,见两人进来,忙命雅间侍者端热茶。   “乔大少爷言重。”此番对方主要是请穆清彦,因此闻寂雪作为陪客,跟人打交道自然都由穆清彦来做。   彼此打量之后,借着酒席,谈起正事。   总归在乔嘉树口中,他弟弟乔嘉禾行事虽混账,却绝不敢杀人。乔嘉树又讲了案情,细节上多一些,大致情况跟金立林说得吻合。不过,穆清彦一直注意着对方,看出对方有些话没说出来。   “我知道穆公子的规矩,这是乔家的定金。”乔嘉树一点头,旁边的随从便捧过来一个墨绿色的钱袋儿,将束口的细绳拉开,露出两块黄橙橙的金元宝。“这是二十两,若是穆公子能找出舍弟脱罪的证据,家父愿意再奉上双倍酬谢。”   双倍便是四十两,加上定金,共计六十两金子。   别看在兑换上一金兑十银,但金子更珍贵,私人兑换往往会更高一些。即便按官方兑换,也是六百两银子,别说小门户,在乔家这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可见乔家的急切,只要能救乔嘉禾,他们愿意用一切办法。   “我想金五爷跟你说了,我查的是真相。”即便乔嘉树再如何周到,有些丑话还是要讲在前面。   乔嘉树点点头,却是道:“穆公子,可移步一叙?”   显见得有些话,乔嘉树不愿当着旁人说出来。   穆清彦看了闻寂雪一眼,跟随乔嘉树走了出去。   乔嘉树在前,直接领他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个雅间,有下人守着,可见是提早就准备好的。两人进去,随从在外守门。   “穆公子见谅,实在有些话不好出口,但牵涉到舍弟生死,此刻也顾不得了。”乔嘉树长叹:“有件事外人不知情,我弟弟嘉禾的确看上了裁缝铺的云氏,但甘裁缝之所以肯从中牵线搭桥,并非仅仅图十两银子。”   “那是为何?”穆清彦心头一动。   “提起来着实荒唐!”乔嘉树几次张口,这才低声把原委道出。   穆清彦愣了愣,着实是没料到,但反应不似乔嘉树那般激烈。   穆清彦点点头:“我知道了。待饭后,我就出发。”   乔嘉树面上一喜:“可要我派人引路?”   “不必,你们乔家人太显眼。”穆清彦婉拒了。   “那我就恭候穆公子的好消息。”乔嘉树见他面无难色,又因听闻的那些事迹多出几分期待,态度也热情得多,邀他重回席上。   饭后,穆清彦和闻寂雪就前往事发的小镇。   高天依旧驾车,高春高冬骑着马,两人先一步去小镇安置住宿。从县城过去,天色擦黑才抵达,好在高春骑马速度快,不仅安顿好房间,一到地方就有热水热饭。未免人疑心,他们对外称是去小玉矿。   从马车上下来,身上的热乎气被寒风一吹就带走了,穆清彦本能的缩了缩肩,将斗篷裹的更紧,头也低了下来。   “快进去,高春在房里备了火盆。”闻寂雪站在他右侧,正好将风口挡住。   客栈里掌柜笑着迎出来:“几位贵客,快请进,二楼的上等客房,店里有现成的热茶热水热乎饭菜。”   说话间从通往后厨的门帘子被掀开,一个二十五六的小妇人走了出来。   掌柜的瞧见她,眉头一竖:“你出来干什么!娟子呢?她手嫩,让她出来招呼客人!”   小妇人面色不快,却似顾虑着什么没敢多说,扭身又回到门帘子后面,紧接着便听她喊人:“娟子!娟子快出来,你爹叫你呢!”   穆清彦扫了一圈儿,便抬脚上楼。   来之前他仔细打听了小镇的情况,尤其是乔嘉禾住的这家客栈。   客栈掌柜叫包大贵,年近四十,留着两撇胡子,人生的粗壮。前妻给包大贵留了个女儿娟子,年芳十三,随了包大贵的长相,唯一可取便是肤色还算白净。如今的老板娘潘氏乃是续娶,包大贵还指望着生儿子呢,只是潘氏入门六七年,毫无动静。   潘氏主动勾搭乔嘉禾,或许不单是为淫乐,极有可能想“借种”。   便是潘氏很有手段,又能哄得住包大贵,可两人因生儿子的事儿没少闹腾。这在小镇子上不是秘密,潘氏虽风情勾人,但她不大出客栈,因此风评倒不是太坏。   先前穆清彦特意交代过,因此住的地方正是乔嘉禾住过的房间。   屋子里笼了火盆,放在正中的方桌底下,热茶也是备好的。   稍时有人敲门,一个小姑娘提着一壶热水进来。这姑娘便是娟子,骨架子较寻常女孩儿大一些,有正值冬日穿的厚实,整个人十分臃肿魁实。她做事麻利,看得出来劲儿也大,见了他们这些人虽有些紧张,但没有太多畏缩。   到底是在客栈这种地方长大,见识过各色各样的人,习以为常便不会慌乱。   “盆架子旁边的木桶内有水,都是干净的,洗漱可以用。若要用热水,喊一声就有人送来。”娟子将热水壶给他们留下,又问:“现在送饭吗?饭菜都是你们点好的。”   “送来吧,有多的火炉么?若有,也送一个来,我们用热水方便。”穆清彦打量着娟子,觉得这姑娘不像包大贵,摸样儿虽差些,但性子行事不错。   “有的,免费用,但炭火得要钱。”娟子说道。   “行,只管送来吧。”   饭菜太多,是潘氏和娟子一起送来的。   潘氏虽自持有些姿色,但一看屋里人的穿着气质便知不同,不敢多卖弄,规规矩矩的来,规规矩矩的走。   吃过饭,穆清彦泡了脚,抱着暖炉听高春说话。   “裁缝铺就在客栈右边第三家,我们来时铺子门还开着,有个穿褐色棉袄的人站在柜台后面,二十四五的样子,应该就是甘裁缝。”高春想着又道:“等我们安顿好客栈,顺着这间客房的窗户看裁缝家的院子,见有个人去了他家。高冬在客栈门前盯着,没多久裁缝铺出来个婆子,客栈伙计见了就说那是街头茶棚的孙婆子,也管保媒拉纤,但她接触的都是鳏夫寡妇之流,保的也是再娶再嫁。那甘裁缝死了老婆,孙婆子就盯上了。”   当朝对寡妇再嫁较为宽容,只要夫家娘家同意即可。富贵人家讲究脸面,罕少有此事,倒是在民间很常见。   “甘裁缝可应了?”尽管古时有守丧的规矩,如夫妻守一年的,但实际上并不平等,多是女子谨守,且多是一守一辈子,男子别说一辈子,便是能守一年再娶的都要赞一句情深义重。   高春摇头:“没有,据说孙婆子找了他好几回,说得人家也不差,但甘裁缝一直没应,只说云氏刚死,无心婚娶,待孝期满后再说。”   穆清彦嗤笑:“这甘裁缝……”   对亡妻情深义重就是个笑话,否则也做不出卖奸的事,如今不应孙媒婆,不过是另有为难之处罢了。   这回的事情对于穆清彦而言很简单,若是衙门中人,少不得各种排查摸索,但他只需要去裁缝铺走一趟。但凡看见凶手的脸,在镇子上按图索骥,再逆推一番,自然就能明白凶手的杀人动机。   打发高春等人去睡,见闻寂雪还留着:“还不去睡?”   到底是在外面,两人各有一间房。   闻寂雪把人捞在怀里,足足闻了片刻钟的功夫才退开,唇边还带着餍足的笑:“睡吧。”   穆清彦被吻的嘴唇又麻又热,却莫名被逗笑:“晚安,寂雪。”   一夜安眠。   早起客栈送来米粥咸菜、白面馒头,穆清彦喝了一碗粥,和闻寂雪一块儿下楼。   包大贵守在柜台后面,嘴里指挥着伙计干活,还时不时打个哈兮,一副没睡好的样子。听见楼梯响,抬眼见了他们,连忙满脸堆笑:“二位公子要退房吗?”   早先高春两个来订房,说了是要去小玉矿买玉石。   “不忙,再住一天。”穆清彦摆摆手,却也没给包大贵解释。尽管对方会疑惑,可作为住店的客人,不可能将行踪都告知。   包大贵顺口问了一句,见他们不说,识趣的没说话。   “走吧,去街上看看,也算打发时间了。”闻寂雪看似对着穆清彦说话,实际上是故意说给包大贵听。   穆清彦笑笑,两人一起出门。 第149章 谁是猎物   镇子虽小,行当齐全。   两人随意逛了逛,进了裁缝铺。裁缝铺也是祖传的手艺,甘裁缝爹娘都没了,又没兄弟姐妹,就他一个。他有铺子,有手艺,有一定的家底儿,人也周正,且因是个裁缝的缘故,不似旁人日晒雨淋,细看还有斯文。也正因此,他才娶到云氏。云氏家境虽寻常,但摸样儿出挑,性子柔顺,云家也是瞧着甘裁缝样貌脾气家私都不差,这做了这门亲。   可惜这两个婚后虽和睦,却无子女,云氏在时就有人打甘裁缝的主意,如今自然更热切。   这会儿还早,穆清彦两人来到裁缝铺的时候,里面站着两个大娘,正跟甘裁缝说话。甘裁缝撑着笑作陪,但神色已有些不耐,只碍着都是街坊邻里,不好摆冷脸。   抬眼见有客人,甘裁缝如同得救,立刻迎上来:“二位客人,想做衣裳还是买料子?这边有新来的几匹上等棉布,颜色好,又细密厚实,正适合冬天裁衣裳。”   甘裁缝一面说,一面拿眼睛不住的打量二人。   无疑二人相貌出众,气质绝佳,但相对于俊美到危险的闻寂雪,甘裁缝在看到穆清彦时眼中神采难以掩饰。   闻寂雪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穆清彦不动声色的碰了他一下,自己朝后退一步。   闻寂雪会意,默契上前:“我看看料子。”   甘裁缝毫无觉察,忙招呼他看各色布料。   穆清彦放开异能,时光倒回云氏死亡哪一天——   半下午的时候,甘裁缝离开了裁缝铺,顺着镇子大街往南边去了。甘裁缝离家时手里提个竹篮,篮子上盖着布,看不清装着什么东西,但走在街上不少街坊邻里打招呼,问起来,甘裁缝说去姑妈家送衣裳。   甘裁缝爹娘早没了,姑妈是最亲的了,两家走动亲密,年节往来。镇上人没起疑,连声夸赞甘裁缝孝顺,比亲儿子都不差,口气别提多酸。   各家铺子都是老街坊邻里,没事儿就在门口相互说话。   甘裁缝从中路过,引发一拨儿话题。在小地方便是如此,随便看见一个人,逮着就问,人走了就说,说得过瘾了才会换话题,所以各家各户基本没什么秘密。凶手若不是乔嘉禾,也难锁定,知道甘裁缝当晚不在家的太多了。   再者,云氏是被砍死的,什么人会带凶器上门?蓄谋犯罪吗?是图财还是图色?若图色,云氏衣裳完好,就倒在铺子正中的地上。若图财,裁缝铺里财物却没有损失。   倒像个跟云氏有仇的,直奔云氏而来。   天色擦黑,云氏从后院出来,站在铺子门口朝外张望。屋内放了一盏油灯,光亮虽浅,但隔着几家就是客栈,挂着大灯笼,对面街上是家食肆,也是灯火明亮。灯光照在她身上,蓝色交襟夹衣,下缀着条桃红百褶裙,露出一双蓝绣鞋,身段儿窈窕多姿,头发细细梳理,簪花配金,细腻的瓜子脸,眉眼都仔细描画过,更添是站在夜色的灯火下,七分美貌也能衬出十分来。   这便是云氏了,果然是好姿色,怨不得能让乔嘉禾牵肠挂肚。   云氏朝客栈的方向张望了几眼,眉间轻蹙,略有焦急。   正当她打算返身回后屋时,听得有脚步声过来,回头一看,脸上极快的闪过厌恶,因为光线不足,不仔细难以发现:“吴大哥啊,有事么?”   这位吴大哥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个头儿不算高,却很精壮。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羊皮袄子,头上套着皮帽子,满脸堆笑,可那张脸坑坑洼洼,本就不好看,又带着一股子匪气,瞧着就让人害怕。   “弟妹,夜里漫长,我来陪你坐坐。”吴大哥说着,越发凑近。   云氏面色一沉,一面后退一面呵斥:“你休得胡说!姓吴的,赶紧离开这里,否则我家男人回来要你好看!”   见她这般不给脸色,吴大哥面上也冷了:“你男人?你男人那身板还不够我一个手指头戳的!再说了,谁不知道你男人去他姑妈家了,今晚上你家可只剩你一个独守空房呢!我好心过来陪你过夜,你可别不识抬举!”   “你!你敢胡来,我喊人啦!”云氏心里害怕,嘴上却不落下风,就不信他敢杀人。这里可是大街,不是什么无人小巷。   “敬酒不吃吃罚酒!以为我不知道,你勾搭了客栈里那位有钱少爷,今晚特地打扮,是在等他吧?”   “胡说!”云氏一慌,没料到竟被他看破,却打定主意死不承认。   这姓吴的没了耐性,凶悍的一把抓住云氏衣襟:“你到底从是不从?若不从,我杀了你!”   云氏张口要喊:“来人——”   话刚出口,一把刀就砍了过来。   这一刀又凶又狠,云氏倒在地上,脖子处汩汩淌血,大张着嘴发不出声,不多时就死了。   姓吴的男人攥紧了手里砍柴刀,似乎是在安抚自己:“臭娘们儿!不识抬举!这是你自找的!”   说着不敢多待,探头朝街面上张望,快速窜出裁缝铺钻进一条巷子里不见了。   从裁缝铺里回来,穆清彦描述,闻寂雪画像,将凶手的模样画出来。尽管跟着闻寂雪学了一阵子,但他的画技离出师还远得很。一遍遍的调整,连画了好几张,终于定稿。   “就这样了,有七八分的样子,足够了。”   将画像交给高春,命他们在镇子里找一找。   “时间太久了,恐怕凶器已经被处理掉了,对方死咬不认,会很麻烦。需要更多证据,或是人证。”穆清彦很清楚,他用异能的确可以回溯案发经过,但若要别人相信,尤其是衙门公断,必须有实打实的证据。   按理,最好的证人就是客栈老板娘潘氏,但潘氏为了名声和安稳,死也不会承认。   穆清彦回忆着回溯中的那个夜晚,当时离亥时尚早,但因着冬日里寒冷,天又黑的早,人们习惯早早吃过饭守在家里烤烤火,早早就睡下。镇子大街两侧都是商铺,人们倒是睡得晚,但没事谁也不会站在铺子门口吹冷风。   毕竟是小镇子,不似城里人多热闹。   高天突然敲门进来,脸色略有古怪:“公子,有人去了甘裁缝家。”   “什么人?”   “是个叫付茂才的年轻人,他喊甘裁缝‘姐夫’,应该是云氏的表弟。不过……”高天吭哧着说道:“那两人一起去了后屋卧房,一进门就抱在一起,滚到床上去了。”   闻寂雪露出惊讶,扭头看穆清彦,却见他并不意外。   “你知道?”   穆清彦笑道:“乔嘉树私下跟我说的。你以为甘裁缝为什么短短几天就跟乔嘉禾那样好?乔嘉禾打着云氏的主意,殊不知,甘裁缝也暗中打着他的主意。我甚至能猜测到,若乔嘉禾真跟云氏有了云雨,等于被甘裁缝拿住了把柄,若被要挟,说不得会如何。乔嘉树说,云氏刚死,甘裁缝找过乔嘉禾,若乔嘉禾肯应他的心意,他就作证给他脱罪,结果乔嘉禾大惊失色,把甘裁缝痛骂一顿,连夜跑回县城去了。”   “这事儿瞒的很严实啊。”   “当然,乔嘉禾他好意思张口说?说了也没人信啊。”穆清彦还觉得乔嘉禾是自作孽。   甚至,乔嘉树未必把事情都说了,或者说,乔嘉禾已经吃了亏,可他没脸说,再恨也只能咬牙和血吞。   “查一查这个付茂才,若真是云氏表弟,那他跟甘裁缝的关系绝非一两日。或许,能从他身上得到点儿线索。”在穆清彦看来,那个吴姓男人不可能是凑巧得知甘裁缝不在家,应该早就垂涎云氏容貌,暗中盯着,正好那天甘裁缝出门,让他认为得了机会。   既然此人会因云氏紧盯着裁缝铺,那么付茂才呢?   付茂才跟甘裁缝维持着一段见不得光的关系,对裁缝铺的事必然很上心,加上云氏是他表姐,明面上也有由头。是否会知道吴姓男子的存在?   突然楼下传来喧闹,桌椅翻倒,夹杂着女人的哭喊。   几人从房里出来,走到楼梯口声音更清晰。   哭喊的女人是潘氏,一边哭一边辩解:“这日子没法儿过了,不用你动手,给我跟绳子,我自己吊死了干净!”   “哎哟娘子啊,气性怎么这样大,夫妻间哪能不拌嘴呢,寻死可不值当。”已有街坊邻居前来劝架,女的劝潘氏,男人们拦着包大贵。   包大贵满头火气,可见着这么多邻居,只能将手里凳子丢在地上,尤不解气的骂了一句:“晦气娘们儿!”   “什么事值得这样大的火气?消消气,女人嘛,骂几句就行,你娘子这样好,舍得动手打啊。”   包大贵脸上青白交加,最终只憋出一句:“她只知花钱,不知挣钱难,我攒点儿银子容易嘛,她一会儿要衣裳,一会儿要首饰,还敢跟我歪缠,打一顿才能消停!”   “就这么点儿小事,何必呢。咱们镇子上谁不羡慕你娘子,都知道包掌柜最会疼人,平日里娘子身上的衣裳首饰,哪一样不是包掌柜给张罗的。可见不是心疼银子,必然是最近有事儿闹心,存了火气。”这是街上老人儿,句句都是往好里说。   包大贵抹了一把脸,似被劝动了一般,脸上现出愧色:“是我一时糊涂,喝了两杯酒闹起脾气,让各位街坊邻居看笑话了。”说着又朝潘氏陪个不是:“好娘子,你别跟我一般见识,这回是我不对。”   潘氏低着头,也收了眼泪:“是我不懂事。”   夫妻俩这就算和解了。   其他人说笑两句,便各自散了。   包大贵待得人走完了,冷眼扫了潘氏:“跟我进来!” 第150章 红花堕胎   夫妻打架起争执都是寻常事,只不过包大贵毕竟是客栈掌柜,迎来送往的,都讲究和气生财,最怕闹事坏财运。如今他却忍不住火气对潘氏动手,吵嚷着邻居都来劝解,可见一时激动的忘乎所以,想来事情小不了。   包大贵嘴里扯出的打架由头只是敷衍邻里的借口,真正原因必然不好对外人说。   既然不涉及钱财,那么只能是潘氏有了问题。   距离乔嘉禾的事已过去两月有余,便是包大贵心里有疙瘩,也犯不着当着外人面对潘氏动手。难不成又出了什么新变化。   派高天去探听了一下,果然带回新线索。   “潘氏有孕了。包大贵质疑孩子是乔嘉禾的,潘氏咬死不认,但包大贵不信,这才一气之下动了手。”   潘氏嫁进来好几年,一直没有身孕,包大贵质疑她不能生孩子,她心里也怀疑包大贵不行。暗中借种的念头早就有,但担心日后被发现,犹疑不决。当见到乔嘉禾,或许察觉了乔嘉禾对云氏的关注,兼之他又是外乡人,觉得比较保险,这才主动勾搭,谁知一回就成了。   若是云氏没出事,这件事自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偏生云氏出了事,乔嘉禾被锁定为凶手,她也被牵扯进来。当时她又慌又怕,赌咒发誓才令包大贵没有追究,谁知……   若说先前包大贵对潘氏偷人是将信将疑,那么潘氏一怀孕,他的怀疑就全成了愤怒。多年以来潘氏都没怀孕,哪怕包大贵嘴上将责任推卸在潘氏身上,但他自己心里肯定也猜疑过自己,只是不敢说或不愿信,自欺欺人是一回事,潘氏举动是另一回事。   之前乔嘉禾说自己跟潘氏睡了一晚,这事儿镇上都传遍了,哪怕他夫妻俩矢口否认,也还是有人嚼舌。若镇上知道潘氏怀孕,必然觉得事情太巧,那时悠悠众口就拦不住了。   包大贵一想到自己要被错脊梁骨,包家脸面被踩在地上任人践踏,就恨死了潘氏!   他决不能任此事发展下去,潘氏的孩子留不得!   不多会儿,包大贵离开了客栈,出了镇子。   高天跟在后面。   时值下午,高天才回来:“公子,包大贵回来了。他独自一人去了二十多里外的一家庄子,找那边的郎中买了二钱红花。”   红花是活血化瘀的药材,也常用来打胎。   包大贵特意绕远路去买红花,用以不言自明。   穆清彦皱了皱眉:“二钱是不是太重了?”   尽管对这方面用药没什么概念,但中药落胎本就危险,清宫不尽,且极伤母体,弄不好就会赔上女人的命。这包大贵对潘氏又恨,更恨那腹中胎儿,务必要将胎儿流出来,肯定会加大用药量,带来的危险也是成倍增加。   “分人,若是身体底子弱,哪怕半钱也能要人命。”闻寂雪伸手将他眉间抚平:“在想潘氏肚子里的胎儿?”   人们对于幼儿总是存着一份柔软。   “按理不该多管,那孩子若是被乔家知道了,也保不住。”穆清彦想了想,商量道:“把消息透给潘氏如何?”   闻寂雪点头:“也好,看她如何选择吧。”   说到底,在潘氏当初动了歪念的时候,就该做好承受后果的准备。如今她还有选择的余地,是因为乔嘉禾陷于牢狱,她尚且有资本跟乔家求助。毕竟背夫偷人,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更何况若包大贵不依不饶,打死她也不会抵命。   高天得了吩咐,暗中去行动。   天色将暗,在外奔波了一天的高春高冬回来了。   两人满脸疲惫,面上却带着喜色:“二爷,找到了。那个人叫吴光,家里是做豆腐的,但他喜欢喝酒赌钱,家里的事儿都不管,靠他老娘和媳妇起早贪黑的养家。吴光性子暴躁,是个横子,在家也是一不顺心就打老婆。他这人又好色,但小姑娘们他并不招惹,专门盯着别人老婆,据说他常拿钱去一个寡妇家。”   “有人可提过他跟云氏?”   “这倒是没有,我们怕漏了消息,没直接问。”   “知道了,你们去歇着吧。”   “你怎么看?”闻寂雪问。   “吴光好色,云氏那样的容貌他不可能不垂涎。可能因着裁缝铺就在大街上,人来人往,甘裁缝又一直在家,他没机会得手。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常在裁缝铺周边晃悠,外人不可能瞧不出来。若云氏还活着,高春两个去打听,那些人肯定会毫无顾忌提及云氏,但云氏死了,所谓死者为大,人们多有忌讳,也就略过云氏不提。”   闻寂雪点头:“这倒是人之常情。你打算怎么下手?”   “一会儿高天回来,让高天去盯着付茂才,另外,看看潘氏的反应。”他还是对潘氏抱着点期待,若潘氏肯作证,想来乔家动用种种手段保他一命不是难事。   怎知话音刚落,高天一把推开房门进来:“公子,不好了,潘氏把那碗红花给喝下去了。”   “什么?!”穆清彦难掩吃惊,且不提潘氏如何想的,就这发展也太快了。   高天道:“那潘氏不识字,无法给她传信,本打算她一人时,我隔墙传音。只是娟子跟她在一间屋,潘氏不时的哭,娟子一直劝慰她。我这边没寻到合适的时机,好不容易娟子走了,却是包大贵端着药碗进来。那碗内一看就是药汁,且包大贵明说了是红花,我想着潘氏不会吃,谁料想……”   谁料到潘氏居然接了碗,一口气喝了下去。   震惊之后,对于潘氏的心理不难琢磨。   包大贵态度坚决不留这个孩子,任凭潘氏辩解再多也无用。包大贵就给她两条路,要么被休,要么打掉孩子。潘氏当初嫁给包大贵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过好日子么,若不然包大贵一个年近四十的鳏夫,又有前妻留的女儿,她好好儿的清白女子何苦嫁给他?   至于说跟乔家求助,她根本想都没想。   正如包大贵不信她一样,她觉得乔家也不会信。更何况,因着她没给乔嘉禾作证,使得乔嘉禾被关在大牢里等死,乔家定然恨她恨的要死。再者说,跟乔家求助有什么用?去救乔嘉禾吗?那她的名声也臭了,乔家能要她?她后半辈子怎么办?   尽管自私,但这番打算都很现实。   尤其是包大贵给了她选择,让她看到希望。   穆清彦叹了口气:“算了,看她造化吧。”   天色渐渐暗下来,屋内点了灯,高春下去催晚饭。   穆清彦耳力好,听到楼下屋子里的动静:“好像是潘氏在喊叫,听上去不大妙。你闻到没有,血腥气。”   闻寂雪早就闻到的,只是先一步知道潘氏喝了红花,必然是要落胎,就没在意。经他一提,仔细辨别了一下,眉头也不由自主的隆起:“味道是大了点儿,出血量不小。”   闻寂雪起身,招来高天吩咐两句。   高天下楼去了。   之前潘氏打胎,两人没强行阻拦,只因是别人夫妻间的私事。不过,潘氏的命还是要尽量保下来,便是不提怜悯之心,潘氏活着对乔嘉禾也有好处。   高天下了楼,离包大贵夫妻屋子近了,血腥气更足,里头的说话声也分外清楚。   潘氏已然恐慌:“大贵,大贵我害怕,快救救我,我不想死。求求你,救救我,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   包大贵声音也有些抖,纵是害怕,却又透着一股子冷漠:“这是你的命!这事儿不能让人知道,否则我老包家的脸往哪儿搁?算是我对不住你,你能撑过来,我们继续好好儿过,你若撑不过来,我年年给你烧纸,不让你在地下受苦。”   潘氏哭的更凄惨:“娟子,娟子救救我,娟子……”   娟子端着一木盆温水脚步匆匆的进去,哪怕再早熟沉稳,此刻也吓坏了:“爹,请大夫来看看吧,小娘流了好多血。”   “不许多嘴,给小娘擦洗干净,剩下的得靠她自己。”   “爹!小娘会死的!”娟子急的哭出来。潘氏进门时她已经大了,虽说潘氏对她很寻常,总归没刻薄过她,多年下来彼此和睦,算不上多喜欢,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死。   娟子放下盆子朝外跑。   她都十三岁了,有些事儿心里明白,知道可能是潘氏做了不检点的事,但人命关天,她还是要去请大夫。   “你个死丫头!你给我回来!”包大贵大步追上来。   高天藏在一边,见状,悄悄弹出一枚石子打中包大贵脚踝。   “哎哟!”包大贵只觉得脚上麻痛,收势不及,噗通摔倒。抬头再看,娟子已经跑出门去了。   大街上就有家药铺子,药铺东家就是大夫,娟子把人请来。   镇子上各家相互都知道,大夫一听潘氏下身止不住的出血,还是小产,顿时不敢耽搁,提着药箱小跑着过来。   高天一直守在房门外,见大夫过来,这才放心。   怎知大夫刚进屋,娟子的哭声就传了出来,紧接着是包大贵的哭声。大夫叹气安慰了几句,便挎着药箱出来了。 第151章 夜半杀人   潘氏死了!   对着上门的大夫,包大贵当然不会说是因为吃了红花堕胎导致的大出血,只说路面有积水结了冰,潘氏没注意滑倒了,谁知她不知何时有了身孕,结果小产,血又止不住。   大夫来时人就死了,又没把脉,纵然有些疑心,见包大贵那么悲痛,也不好问。   潘氏死后,街坊邻里都来帮忙,前面开着客栈,所以为了丧事开了后门,客栈里也不再招待新客人。实际上,包大贵来询问过穆清彦一行,只道要操办丧事,不好做生意,委婉的赶客。穆清彦谎称在此等人,不需要客栈准备吃食,他们只需要客房住两日。   没了潘氏,穆清彦不得不更慎重。   一个是查付茂才,一个是从吴光家里入手。   要说付茂才,隔了一晚又来了裁缝铺。   两人初时尚好,可翻滚之后,不知怎么就起了争执。甘裁缝劝付茂才不要来的这样勤,以免被人看出来,毕竟云氏不在了,作为女方表弟频频登门,已惹得人瞎猜疑。   付茂才却是恼了,脱口道:“不要我来,难不成你又有了相好的?还是说,你打算再娶新妇?怕我扰了你的好事。”   甘裁缝忙道:“你别瞎猜,没有的事。”   “真没有?”付茂才却是不信,突然提道:“那客栈里住了两个出众人物,你别是盯上了吧?你这人就是太贪心,也不看看什么人,能是你高攀得起的?”   “没有!你别胡说!”甘裁缝有些恼羞成怒。   付茂才冷哼:“我胡说?那先前乔嘉禾的事儿怎么说?你用我表姐做饵,为的不就是钓那个乔嘉禾?我知道你以前也干过类似的勾当,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表姐是怎么死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我害的?”甘裁缝也恼了。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杀的,但却跟你脱不了干系。若不是你从中牵线搭桥给那两人制造机会,若你没离家,那吴麻子敢上门调戏?表姐这人眼光高,乔嘉禾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模样长得俊,但那吴麻子算什么,可惜她没料准吴麻子的狠心,白送了命。”   “快别提了!”甘裁缝显然也知道这件事,却很避讳:“衙门里已经认定是乔嘉禾杀的,何必多生事端,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不准再提!”   “成,不提。”付茂才起身穿衣裳。   “你要回去?”   “你不是嫌我来的勤?我这就走,生的讨嫌。”刚才闹了一出,付茂才心里也烦闷,懒得再待下去。   甘裁缝也没留他,待他走后,将门拴好独自睡了。   高天负责蹲点儿,得了重要消息立刻回来禀报。   穆清彦这边才刚睡下,高天是先把消息给了闻寂雪,闻寂雪过来跟他说的。   闻寂雪又道:“那两人既然知道人是吴光杀的,必然是看到了什么。甘裁缝的行踪确认过,他那天晚上的确去了他姑妈家,所以看到吴光的人应该是付茂才。我们不能再被动,既然找到了人证,那就逼得他不得不做证!”   “你安排吧。”对于闻寂雪,他自然没什么不放心。   “已经安排过了,我们先睡。”说着人已经压了下来,打定主意不走了。   穆清彦动了动,被压的紧,三两下功夫就彻底没了反抗的心思。   *   已近亥时,付茂才从暖烘烘的床上爬起来,迎着寒风缩着肩脖朝家走。他家在镇子另一头,出来时跟家里说有人请喝酒,本打算在裁缝铺睡一晚的,结果闹了个没趣儿。   吸了吸鼻子,脚上速度加快。   正在这时,漆黑的巷子里出现一个黑影,付茂才吓了一跳:“谁?大半夜吓唬人啊!”   那黑影却不吭声,手里抓着个砍柴刀就朝他劈过来。   “啊!救命啊!杀人啦!”付茂才吓得一个趔趄,一屁股摔在地上,那只砍柴刀寒光闪闪,噌的砍在地上。付茂才吓得直哆嗦,以为是碰上劫财的,一边讲身上的十几文钱都摸出来丢过去,一面求饶:“别、别杀我,钱都给你,饶我一命。”   那人却是理都不理,抓着砍柴刀再朝他砍。   这一次砍在付茂才两腿之间,一下子将他吓尿了,棉裤湿乎乎的,付茂才却是感觉不到,再度厉声大叫:“杀人啦——”   终于有人被惊动,脚步声传来,拿着砍柴刀的黑影快速逃跑。   几个人打着灯笼过来:“出了什么事?”   付茂才连滚带爬跑到几人身边,身子不断的哆嗦:“有人要杀我,他、他拿着砍柴刀,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   “付老弟,是你啊,你这是……快,快起来。”几个人认出付茂才,灯笼照映下,只见他脸色发白,眼神直愣愣的,可见吓得不轻。几人面面相觑:“付老弟,是有人打劫?”   “不、不,他是要杀我……”付茂才说着,一股寒气从脊背上爬上来:“我、我要去我姐夫家,多谢诸位,多谢诸位。”   说完也不管几人呼喊,撒腿就跑。   “付茂才这是吓傻了?”   有人提着灯笼在巷子里寻找,惊呼道:“哟,这是刀砍的吧?真有人拿刀抢劫啊,这还了得!快看,铜钱!十几个呢,是付茂才的吧?”   “先收起来,明儿再还给他。估计他吓坏了,去裁缝铺也好。”刚才离得近,几人也闻到了味道,只不过顾着付茂才的颜面没说出来。   几人决定去一趟保长家,毕竟持刀打劫可不是小事。   甘裁缝在家都要睡着了,突然听得有人嘭嘭嘭拍门。   “你怎么又回来了?”甘裁缝看到付茂才挺意外,因为天色黑,他又没拿灯,所以没看见付茂才难看的脸色。   付茂才一把抓住他的手,冰凉的双手把他激的一颤:“吴麻子要杀我!”   “你在说什么?你手怎么这么凉?快进屋。”甘裁缝一头雾水,把人拽进屋里。   付茂才也冻得不行,三两下脱掉衣裳,钻进留有余温的被窝里,青白的脸色渐渐回暖:“给我倒杯水。”   甘裁缝闻到了他棉衣上的尿味儿,皱了皱眉,倒了杯热水给他:“你这是怎么弄的?”   付茂才把水喝了,肚子里热乎起来,这才后怕的讲道:“方才我走在巷子里,吴麻子拿着刀出现,二话不说就朝我砍过来。若不是铁匠铺子的李大叔几个来的及时,这会儿我尸体都凉了。”   “吴麻子?他、他怎么会来杀你?外头那么黑,真是他?”甘裁缝也怕起来,因为他很清楚吴麻子若要杀付茂才是因为什么,若杀了付茂才,能放过自己?   “错不了!黑皮袄子、皮帽子,那身形,又拿着砍柴刀,不是他是谁?谁能我有仇?他一定是知道我看见他了,所以想杀我灭口。”随着身上回暖,付茂才缓过气来:“怎么办?他肯定不是善罢甘休,我们得早做打算!”   “能怎么办?”甘裁缝也愁。   付茂才道:“当然是先下手为强!我们去县衙告发他,他杀了人,是要偿命的!”   “可是……”   “有什么好犹豫。反正人也不是乔嘉禾杀的,你之前不过是心里气儿不顺,把人弄到牢里吃了一顿苦头,也该解气了。再者说,我们先找乔家,也能得些好处,一箭双雕!”付茂才脑子转的很快。   “再等等。”甘裁缝却觉得不妥当。毕竟咬牙到底,至少说明他认为凶手就是乔嘉禾,可现在反口的话,之前的话不就成诬告了?万一乔嘉禾清白了,乔家报复他怎么办?   付茂才看出他的犹豫,没多说,可自己心里是拿定了主意。   当晚,付茂才就留在这里过夜。   睡到半夜,忽听门外哐当一响,寂静的夜色里分外清晰。房里两人惊醒,朝外喊了一声:“谁?”   又听一阵响动,却是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什么人?!”两人吓坏了,一面穿衣裳一面大声呵斥,却不敢直愣愣的往外跑。两人心里冒出同一个念头:该不会是吴麻子又来了吧?   好半天,听得外面没了动静,两人才举着油灯,大着胆子拉开房门。   裁缝铺也是右后门的,两人一眼就看见,后门被打开了。晚上睡觉前,房门都是从内拴住的,从外面绝对打不开。可现在……定是有人翻了院墙进来,却不慎碰倒东西弄出动静,吵醒两人后,那人慌忙逃跑,直接走了门。   “是他!一定是吴麻子!”付茂才后怕的出了一身冷汗,心里的念头更坚定了。   天刚擦亮,付茂才就要走。   实际上,自从半夜闹了那么一出,两人就没睡,谁也睡不着。   “你怎么打算?”付茂才问甘裁缝。   甘裁缝愁苦的不做声。   付茂才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刚才已经是他最后一次试探。   从裁缝铺出来,他直接找辆马车:“去县城!”   在其身后,高天骑马远远儿的跟着。   穆清彦望着马车驶离镇子,说道:“如果顺利,衙门中午就能来人,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走了。”   乔家为乔嘉禾的事儿急的上火,付茂才这一去,无疑是花明柳暗。   高天负责去跟乔家接触,他们留下,主要是看着甘裁缝以及吴光等人。 第152章 人证物证   将近时辰,裁缝铺才开门。   甘裁缝在铺子里茫然的转悠,坐立不安,偶尔有客人进来,他也心不在焉。当整个铺子沐浴在阳光之中,时值中午,他坐不住了。匆匆关了铺子,从巷子里朝镇子另一头赶去。   他去了付茂才家,却被告知付茂才昨夜出门就没回来。   甘裁缝吓了一跳:“弟妹,茂才真没回来?”   付家老娘听着声儿不对,不免着急:“早起上街,听人说昨夜茂才回家遇到抢钱的,他害怕,去了你家。难不成他不在你家?”   甘裁缝连忙解释:“不,他是去了,可天刚亮他就走了。”   付家婆媳也慌了神:“茂才没回来呀。”   甘裁缝心乱如麻,他在猜测,付茂才是被吴麻子截杀了,还是……独自一人去县城乔家了?   从付茂才家离开,许是心有所想,甘裁缝不知不觉走到吴麻子家门口。吴麻子家正做午饭,烟囱冒烟,有香气从灶房里飘出来。甘裁缝没吃早饭,这会儿自然饥肠辘辘,但他却没心思关注饭食香气,只因吴家大门开着,他一眼就看见吴麻子蹲在院子里,正在磨刀石上磨一把寒光闪闪的砍柴刀。   “这不是甘裁缝吗,有事儿?”吴光看见他,自然想起杀了云氏的事儿,疑心他猜疑到什么,否则素无往来,怎么到自家来了?这么一想,眼神儿就不对,盯着甘裁缝的目光泛着凶光。   “没、没事,没事。”甘裁缝连连倒退两步,连口否认,扭头就跑。   这一跑,令吴光越发猜忌。   看着手里的砍柴刀,眯了眯眼,将刀拢在袄袖里,抬脚就朝外走。   他媳妇见了,忙从厨房跑出来:“饭就好了,不吃饭了吗?”   “饭留锅里,我有事儿。”吴光摆摆手,人已消失在门前。   他媳妇三天两头挨打,巴不得他总不在家,问他吃不吃饭,不过是怕家里吃了,他回来发脾气打人。这会儿得了准话,整个人放松下来,忙去堂屋将吴老娘扶出来,又招呼儿女。现今天冷,饭菜凉的快,他们都是在灶房吃饭。   稍时一个十岁的小少年从后院儿过来,手里还提着把砍柴刀。   这把刀和吴光手里的砍柴刀样式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吴光的砍柴刀很新,一看就是新买的没用几天,小少年手里的刀很旧,刀刃有两个小豁口,且木柄用的久了裹了一层包浆,只是在木柄和刀接口的位置,有些黑红痕迹,已然渗透木纹,像是长年累月积攒的脏污。   当然,两柄砍柴刀还有一个共同点,刀柄尾端刻了三个圈儿。吴家没人识字,这种常用物难免有人来借,为防错拿或丢失,都会做个记号。   吴光媳妇见了小少年手里的砍柴刀,面色微变,低声呵斥道:“你怎么把这东西拿出来了?要让你爹看见,又要挨打。”   小少年撇撇嘴:“爹也是,这刀还好好儿的,怎么非得扔掉。娘你放心,我偷偷捡回来的,爹不知道,我正砍柴呢,爹回来前会藏好的。”   “现在就去藏了,谁知你爹哪会儿就回来了。”吴光媳妇尽管不知这刀有什么问题,但多年夫妻,总觉得是吴光闯祸了。只不过,她不敢问,也不想问。   另一边,甘裁缝惊吓而走,不料被吴光给盯上了。   吴光当然不敢大白天杀人,他这会儿也没想着去杀甘裁缝,但是甘裁缝的出现令他狐疑警惕,所以就跟在后面,想看看甘裁缝要干什么。   甘裁缝找不到付茂才,又被吴光一吓,几乎肯定付茂才是去县城告发吴光了。这令他又气又急!告发吴光对付茂才而言有益无害,可对甘裁缝来说不是,吴光被抓当然好,但乔嘉禾若出了大牢,肯定会报复他,他一个小裁缝能跟乔家抗衡?   甘裁缝分外后悔,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怎么就跟乔家死磕。   都怪乔嘉禾,若不是乔嘉禾骂的那番话,他也不至于怒火上头……   这两日天气好,人们吃完饭就坐在门口晒晒太阳,相互闲聊。本是一派安静,忽然听见镇外传来一阵马蹄响,人们狐疑的望过去,等着声音近了,这才看清是几个捕快骑着快马,后头还跟着几个穿常服的人。   “这是出什么大事了?难不成是为昨夜持刀打劫的事儿?”镇子小,昨夜的事儿早就传遍了,引得人人议论。   “瞧瞧马上那个,不是付茂才嘛!”有人眼尖。   “还有那位,乔嘉树啊!乔家大少爷。”人们咋咋呼呼,惊疑不定,但乔嘉树的出现,明显预示着衙门此行跟裁缝铺云氏遇害一案有关。   吴光本是在巷子里盯梢,一见到衙门来人,吓得变色,扭头就要跑。   “往哪儿去!”高天出现在其身后,手里拿着一块布,托着一柄用旧的砍柴刀,刀柄尾端的三个圈儿很清晰。   “你、你是什么人?”吴光脸色发白,知道事情败露,嘴上质问,手上却快速的抽出砍柴刀。   “找死!”高天不躲不避,抬脚就是一踹。   吴光只觉胸口剧痛,整个人从巷子里倒飞出去,摔滚在大街上。   大街上本来就聚拢了不少围观百姓,见了这一幕吓得惊叫躲避。   “是吴麻子!”   两个捕快过来查看:“什么人在闹事?”   高天走了出来:“乔家大少爷委托穆公子查案,此人吴光,正是杀害云氏的真凶。人证付茂才,这把砍柴刀乃是凶器,可请仵作验看,上头有干涸的血迹。”   此番乔嘉树也来了,过来正好见到这一幕,忙道:“确是我委托了穆公子查寻真相。”   衙门捕快自然给乔嘉树面子,态度立时和缓:“原来乔公子请了高人,待县令大人到任,便可洗刷令弟冤屈。”   和县前一位县令已贬职调任,新县令再有几天就到了。   乔家之所以急的四处乱投医,就是深知新官上任三把火,云氏的案子尚未判决,若新县令一来,势必要立威。如今总算可以松口气,穆清彦果然不虚盛名。   当下里,乔嘉树在客栈见了穆清彦和闻寂雪,再三致谢。   “此番全赖穆公子出力相助,家父激动万分,若非来此路远不便,家父定要亲自来迎。家父已命人预备丰盛酒席,还望穆公子闻公子赏光赴宴,让我乔家表一表谢意。如今新县令未到,待舍弟重见天日,定要让他亲自给穆公子敬酒。”乔嘉树跟弟弟年龄差距大,看兄弟两个关系很好,如今尘埃落定,心情自然激动。   穆清彦虽不喜欢赴宴,但考虑到其中有金立林搭线,乔嘉树也算可交,便应了。   当晚返回县城,在乔家吃晚饭,席间还有金立林作陪,算得上宾主尽欢。   饭后,乔家父子给付尾款,穆清彦没客气的收了。   事情处理完,两人开始准备返程。   二十五日这天早上,用过早饭,便要出发。   金立林为两人送行,将窖藏的苹果橘子装了一竹篓子给他们带上。这东西是冬日里的稀罕物,但又是个吃食,算不得太贵重,做个礼物倒也合适。另外,金立林又给了个巴掌大的木匣子,里面是满满一匣子的各式金银锞子。   “就是过年打赏用的,不值得什么,胜在样式新颖,拿回去给弟妹们玩,也是一点心意。”金立林如此说道。   这些金银锞子都是一两一个,有海棠梅花的、笔锭如意的、状元及第的,银光光金灿灿,瞧着就好看。   金家是做银楼的,最不缺的就是金银,每到年节都要打赏,便是下人们都能得着这样的金银锞子。金立林如今独立出来,这东西自然也要准备,顺便就捡了一些送给穆清彦。当然,他拿捏着分寸,没多给,金银锞子各十五个。   若是拿给穆家,自然是厚礼,但拿给穆清彦,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穆清彦收了:“多谢金五爷,这倒是精巧东西。”   见他满意,金立林也高兴。   这次招待闻寂雪和穆清彦,金立林一开始是抱着结交的目的,但不得不说,回报来得很快。如今他不仅跟知府有了交情,跟乔家的关系也颇为亲近,这对于他在和县扎根助益颇大。   将走时,乔嘉树赶了过来,也是为给二人送行。   乔家是种植药材的,送的东西也是药材,估计是怕送药材不大吉利,所以东西只有两样,一个燕窝,一个是人参。这两样是补药,不仅昂贵,且是平时就能吃的。另则又有上品莲子、银耳、枸杞、桂圆,每一样都是一大盒子,整整齐齐摞成一叠。   除此外,两人之前打的皮子,又有风干的兔肉、鹿肉、袍子等,马车主要是坐人,装不了这样多的东西,少不得又弄了一辆车。幸而高春高冬都会驾车,一路上两人轮流驾车骑马。   待出了城,穆清彦摸出一只盒子递给闻寂雪:“送你。”   闻寂雪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翠绿水灵的鱼戏莲玉佩。   “这是之前开出来的那块玉?”闻寂雪拿起玉佩,显得十分喜爱。   “对,雕了一对双鱼佩,等回去弄个穗子缀上。”穆清彦取出自己的那一枚,跟闻寂雪手里的玉佩凑在一处,正好合成一个圆。   “这是最好的新年礼物。”闻寂雪翘起嘴角,笑意温柔。 第153章 年礼   回到凤临县,正值腊八节。   眼见的半下午了,穆清彦一路坐车身上酸软,便不急着回村,明日再说。开着客栈到底方便,热水时刻预备着,一到家就能洗热水澡。泡了澡,却倦意上头,躺床上睡着了。   闻寂雪收拾了东西,进来见他睡着了,掖了掖被角,把熏笼罩上,添了香,将他的棉袍搁在熏笼烘烤。如今穆清彦睡得的是闻寂雪的床,他原本的那张床略小,也没铺陈,闻寂雪打算改天将这张床撤掉。   不过……   如今回到凤临,却不如在外方便。   穆清彦毕竟是有家的,还是新建好的屋子,不可能永远住在这里。再者说,渡口这里人多嘴杂,他两人的关系可以不瞒着金立林,却不可能堂而皇之的展示给所有人。   闻寂雪倒是盼着穆清彦时常出门查案了,在外面才自在。   穆清彦睡了一个时辰,醒来天色将暗,空气里传来阵阵粥香。   闻寂雪将灯拨亮,把熏笼上的衣裳递给他:“今日腊八,厨房煮了腊八粥。我让人弄了两个素菜,另外炖了一罐儿乌鸡汤。”   “嗯。”睡了一觉,肚子倒是有些饿了。   晚饭时穆清彦胃口很好,腊八粥喝了半碗,吃些素炒青菜,鸡汤喝了两碗,炖的酥烂的鸡肉也吃了好些。乌鸡汤里放了点儿药材,田七、川弓,又放了点枸杞,鸡汤炖的很久,撇了上头的浮油,底下汤色清亮,味道鲜美,淡淡的药味也不是妨碍。   闻寂雪突然道:“你之前说想买山?”   这件事穆清彦的确提过一句。   “是有这个打算,在山上建个庄子住,清净。”   “那我让高天打听着。”闻寂雪语带询问。   穆清彦听出他的意思,点头:“就在县城周边寻觅,近些好。我拿一千银子,其他的你来办吧。”   哪怕彼此没商议,但既然在一起了,再建新住处,自然要将两人算在一起。加上和县乔家给的酬谢,他手头有一千四五百两银子,买山建房都够用。他知道闻寂雪肯定会再添一部分,或许多买座山,庄子建的更讲究,这都是琐碎事。   闻寂雪听了果然高兴,打定主意,哪怕多花银子也要尽快寻到地方。   翌日早起,穆清彦收拾好东西,坐车回青山村。   他将在和县打的皮毛,以及风干的各色肉类都装了,又将乔嘉树送的燕窝、银耳、莲子、枸杞、桂圆都分出一半来。这些东西吃着养人,但价格贵,家里肯定是舍不得买来吃,但实际上不论是穆婉还是新嫂子青娥,都正合适吃这些东西。再者,又有金立林送的苹果橘子装了十来个,冬日水果稀罕,何况整日窝在屋子里烤火,最易口干上火,吃口水果最是惬意。   穆家没什么变化,穆文穆武都在家,昨日腊八节,铺子里有人看着,他两个就回来过节,正打算今日回铺子。   “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二哥和县好玩吗?这些都是什么?”   穆文穆武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问。   穆婉连忙打起帘子:“快进来,外头冷的很。这一来一去可还顺利?怎么带这样多的东西?大哥前脚刚去衙门,早知你今天回来,就让他等一等了。”   李青娥在房里做针线,闻声也迎了出来,见穆家兄妹几个围着他,打了招呼就往灶房里去。炉子上坐着热水,她取出白瓷碗,拿出陪嫁时的好茶叶冲了一碗热茶。   “二弟喝水。”   “麻烦大嫂了。”穆清彦忙起身接了。   这时穆婉几个看清了他带回来的东西,那些燕窝莲子什么的就不提了,倒是那么多的皮子和风干野味令他们吃惊。尤其是穆文穆武好奇的追问,穆清彦就把和县的事儿大致讲了讲,一屋子人听个新鲜有趣。   茶添了三回,将近午饭,一路见闻经历才讲完。   且不提穆家几个,便是李青娥这样有点见识的丫鬟,也是一样的意犹未尽。穆婉几个长这么大,绝大多数时间困在青山村,李青娥的见识也多是在内宅听闻,以及懂得一些大户人家应酬往来等事,他们对于外面的世界是陌生而好奇的。   穆清彦回村就是报个平安,吃了午饭,下午便带着穆文穆武回了渡口。   穆文突然问:“二哥,你还住在客栈那边?”   穆清彦看他一眼:“昨天刚到,暂时在客栈住一晚。素娘他们应该收拾好了屋子被褥,一会儿把琐碎东西搬过去就行了。最近铺子里如何?”   穆武接话道:“铺子没什么事,倒是之前二哥做的汤底,烫煮的鱼丸、青菜、豆皮儿等很受欢迎。如今天冷,热辣辣的吃一碗烫煮,全身都暖和了。陈少爷隔三差五就要来吃一回,还念叨着你总不回来。葛老爷也来过两三回,还有茶楼的老板,他们都是坐着车来,一来好几个人,带着酒,拿烫煮当下酒菜,还坐在咱们铺子赏雪呢。”   听穆武这话便知道,这段日子铺子里的生意很好。   烫煮的菜都寻常,最关键是熬煮的汤底,那也是一绝。穆清彦前世爱吃烫锅,简单方便,食材随喜好。一开始是买汤料,后来自己没事儿也琢磨,又在网上跟同好交流交流,就有了自己独家的一套配料汤底。   要搬回去住,自然要跟闻寂雪打招呼。   哪怕之前两人没提,这也是心知肚明的事儿。   闻寂雪盯着两家相邻的院墙,低声道:“要不,从这儿开道门?”   对于这等幼稚的提议,穆清彦没理他。   搬东西都是高春高冬在做,不过是些衣服和日常用具。   闻寂雪见人都走了,把他抱住厮磨。   “你要白日宣淫么?”穆清彦按住他作乱的手。   “难不成要我夜里潜去找你?”闻寂雪贴着他耳边暧昧的笑。   穆清彦一时无言以对。   *   又是一天早晨,穆清彦刚吃了早饭,何顺进来说有人来送年礼。   穆清彦愣了一下,片刻后恍然。   前世时年节走动也送礼,但那时都是亲戚朋友相互登门的时候携礼而往,但在古时,尤其是大户人家,年节送礼都是派下人拿名帖去送,年礼包含极多,甚至是用车拉。又因着古时交通不便,若是彼此离得远,早早儿的就要安排年礼,好在年节前送到。   “谁家?”   穆家没亲戚,亲近者都在村里,便是送礼也是送到穆家。能给他送年礼,他头一个想到的是陈十六。只不过陈十六往年在家是个富贵闲人,这等庶务向来不管,恐怕也想不到要送年礼。   那么,葛家?   果然,何顺说道:“是葛老爷派管家送来的年礼,后头还跟着聚茗茶楼郑老板家。”   “把人请进来。”   稍时便有两人进来,一个是葛家的管家,一个是郑家的管家,两人递上礼单。   穆清彦招呼了二人,二人没多留。   何顺将二人送出门,送上大红封。这是赏钱,专用来赏各家来人,根据来人身份不同,赏钱也有差别。何家几个是盐商家出来的,见惯了盐商们的大手笔,但也清楚如今主家不同,先前跟穆清彦请示过。穆清彦考虑到这回是葛家郑家头一年送年礼,还是主动先送来,来的又是管家,便让封二两银子。   既然别家送了年纪,自家也得回礼。   年礼上的规矩他不大懂,吩咐参照着各家送来的东西回一份儿,需要什么支银子去办。何顺相当于管家,这事儿都是他操办。   又想到陈十六,干脆也给送一份儿。   十三日,收到严朗来信,以及一份年礼。严朗的年礼简单得多,两坛子酒、两盒糕、两盒芝麻糖、一篓子红枣、一篓子腌肉。   严朗在信中说了两件事,一是蓝裙娟女的后续,万鹏被罢了官,其一双儿女病好了,但落了病根儿,身子底坏了。   另一件,严朗提及一桩案子。广林县有个群芳楼,里头的女子各具特色,是男人们的温柔乡。男人在外寻欢,家中便有妻子,也唯有黯然垂泪或咬牙切齿,偏有个小妇人性烈,清早天未亮,竟那根绳子在楼门口吊死了。那妇人丈夫当晚就宿在楼里,听见动静还探出头来看热闹,结果看见自家妻子浑身冷硬被人从绳子上放下来,人也吓懵了。   穆清彦只当故事看看,随手把信给了旁边的闻寂雪,又准备回信,命何顺备一份年礼。   又两日,陈十六送了回礼来,顺带辞行。   “我得回家过年,十五后才能出来。”陈十六邀请他:“穆兄,你还没去过京城吧?年后去京城如何,我做东。”   穆清彦看向闻寂雪,笑道:“等天暖和些再说。总归不算远,我如果要去,自然会告诉你。”   “那就说定了。”陈十六时间紧,因着要走水路才来坐一会儿,顺便再吃一碗烫煮。又仗着关系,定要带走一锅汤底,说是坐在船上无趣,要自己煮东西吃。   穆清彦给他重新调了一锅,鱼丸豆皮儿等耐放的给他装了一些。   送走陈十六,他问闻寂雪:“你当初怎么到了凤临?”   按理,闻寂雪应该去京城。   “意外,只是后来遇见你,就停留了下来。”闻寂雪没有说完全。   当初来凤临的确是意外,他为了脱离影楼,策划了一场大清洗,最终活着的人不足两成之数。除个别隐姓埋名离开的,余者都在他手里,毕竟他需要人手做事。只不过,影楼之主能建立这样一个组织,严密掌控每个人,毒药功不可没。   闻寂雪先弄到了解药,这才有反叛一事,只没料到楼主拼死算计,到底着了道。那种不知名的毒如跗骨之蛆,他为养伤才藏在凤临。 第154章 仙人跳   腊月底,即将过年,来往货船基本都停了,如郭勇这等苦力们也不再守着渡口等活儿,各自归家忙乎家里。渡口清闲下来,各色铺子也都关了门,十分冷清。   穆清彦在小年前就给穆文穆武放假,打发两个回家去。   穆清彦小年回去了一趟,并未在家住,到除夕这天才又回去。他是想陪闻寂雪一起过年,却不好施展,除夕这样的日子也不能将人带回穆家,说到底还是身份敏感了些。哪怕不算他两个的事,明面上两人是朋友,没有大过年去别家过年的。   “我会尽快回来。”年过完,村里亲近人家还要相互请酒,他也不好一家都不去。好在他没成家,回请宴客都是穆家,不需要他这边操办。   去青山村,他带上高春高冬,把何家几个留下,他们自家在一起也好过年。   不管穷家富户,过年都要热热闹闹。   一入村就听得孩子们嬉闹,前两天下过一场雪,村里主要的路面清扫过,走马车不成问题,那些孩子们则围在打谷场打雪仗。今日已是除夕,各家清扫早就完成,过年菜色的准备也已齐全,闲暇下来,也跟邻里拉拉闲话。   穆清彦坐在车内,外人瞧不见他,看到驾车的高春便知道是他家的车。   “是穆家二小子。”   “可不敢叫什么‘二小子’,人家现在可有本事,城里老爷们都要称一声‘穆公子’。听我家孩子他爹说,如今穆家老二有名着呢,不少人外地人都来请他,请一次银子不少,要不然穆家能建成那么气派的大宅子。”   “可不是,穆家可真有福气,若不是当年收养了他,也没这个好命。”   “这是穆家心善,如今得了福报!大过年的,谁家缺买糖的钱不成,别酸唧唧的了。再者说,穆家二兄弟有本事,也是咱们村出去的人,咱们也跟着沾光不是。”   听着一路闲话,到了家。   “二哥回来啦!”最先发现他的就是穆绣。   穆绣一喊,穆文穆武跑了出来,将大门口的门槛挪开,待马车进来,又把门槛恢复。大门是虚掩着,农家不似城里,平常有人在家都不会关大门。不过,如今穆家宅子大,瞧着给人的感觉就不同,除了关系特别亲近的,寻常也不会有人来窜门。   院子清扫的很干净,积雪都铲了出去。   “二哥,快进屋,屋里有火盆。”穆文招呼着,把他放在车内的包袱拎下来,里面是两件换洗衣裳,一些琐碎小物件。   穆林穆婉几个都在厨房,招呼了一声没出来。   穆清彦绕过去一看,穆林正在杀鱼,那条鱼有两三斤重。李青娥在切腊肉,准备各类菜色,穆婉则挽着袖子搅面糊肉馅儿,旁边有切好的藕,准备做藕夹。便是穆文穆武穆绣三个都没闲着,厨房外头摆着个大木盆,里面兑着温水,塞满了盘子碗筷,三个小的先前就用草木灰在清洗。   穆清彦又不是客,卷起袖子要帮忙。   穆林赶紧拦他:“二弟别动手,就忙完了。”   穆清彦不理会他,蹲下身帮着三个小的洗碗筷盘子。穆家以前碗筷盘子什么的并不多,这还是后来日子好了添置的,平时很多用不上,都搁着生灰,到了过年,几乎天天要宴客,自家吃饭碗盘也多,所以要将这些都清洗一遍,用时方便。   “大哥休几天?”   穆林笑道:“七天,各家衙门都一样。我们家没亲戚,就是村里走动走动,所以我二十六就休了假,初三去上衙。大过年的,衙门也清闲,去点个卯,还能回家。”   说话间穆林处理好了鱼,李青娥接了过去。   穆林洗了手,招呼他一起去堂屋,厨房这里有姑嫂两个就足够了。   把碗筷盘子冲洗最后一道,剩下的交给穆文穆武收拾,擦了手,快步进了堂屋。先前带回来的手炉放在桌上,抓在手里顿觉暖和。   “冷不冷?茶是热的,喝点儿。”穆林一面说着,一面将火盆儿挪近些。   “不要紧,穿得多。”身上的确不冷,他进来时脱掉了斗篷,只是手碰了水有些凉。   穆林见他脸色尚好,加上他好几个月没病过,已经不会如最初那般整天担心了。喝了口暖茶,穆林跟他说起闲话:“上回我跟你提过死了两个游民的事儿,你还记得吧”   穆清彦点头:“找到凶手了?”   “找到了。你猜是怎么回事,那两人竟是玩仙人跳,专门骗人钱的。”穆林摇头:“他们一伙儿三个人,除了死的两个,还带着个女人。他们走南闯北,四处游荡,借着女人的姿色勾搭些男人,若是为女人着迷的,他们就设局让男人钻,再讹钱,若是无人上当,女人就做暗娼,赚几个钱供他们吃饭。”   “所以,这是被报复了?”   “对。那女人假做良家女子,诱得男人上门,另两人扮做兄长捉奸,不给钱就要送官。寻常男人要么是怕丢颜面,要么是怕见官,怕被家里知道,总归只能认倒霉。那男人身上就一块碎银,不足半两,那三人哪里甘心,见他手上戴着个宝石戒指,就给夺了,要男人拿十两银子来赎,谁知反倒丢了命。”   “那个女人呢?”   “不知道,跑了吧。衙门倒是张贴了画像,但是没什么用,那种人流窜惯了,有他们自己的门道。”   穆清彦查了很多案子,很清楚漏网之鱼有时难以避免,尤其是当下环境,所以只是点点头。   大年夜,穆家饭桌上菜色丰盛,有鱼有肉、有鸡有羊,蔬菜除了地窖里的土豆白菜南瓜,还有自家发的黄豆芽,以及养在灶台边的蒜苗。蒜苗炒腊肠。这一年穆家迎了新人,日子又蒸蒸日上,对这样一桌年夜饭,所有人都很高兴。   穆林开了酒,除了最小的穆绣,每人都斟了一杯。   穆文穆武点燃了炮竹,村子里一片噼里啪啦欢响,除夕饭也就开始了。   穆清彦想到独在渡口的闻寂雪,心里蔓延出淡淡思念。   大年初一不能睡懒觉,贴对联儿,窜门拜年,招呼来客。尤其穆家有新妇,穆林领着李青娥在村里转了一圈儿,穆家也来了很多小孩儿,穆清彦和穆婉一块儿招待。忽而想起什么,吩咐高春一句,又把穆文穆武穆绣三个叫到跟前。   “二哥?”   “过年了,给你们发压岁钱。”穆清彦从高春手里接过盒子,从里头抓了几个银锞子,一人给了两个。   穆婉瞧见了吓了一跳:“二弟,这、这也太……”   东西再精巧好看,也是实实在在的银子!   “别人送的,都是年节打赏用的。大姐拿两个玩,一会儿给大嫂两个。”穆清彦给她的是金锞子。   穆婉看着手里金光灿灿的漂亮锞子,只觉得火一般的烫手。   看看穆清彦,想了想,只好说:“如今过年就算了,下不为例。”说罢又嘱咐三个小的,穆文穆武不必多操心,只穆绣小些,也没拿过这样贵重的东西,少不得替她收着。   穆婉突然愁苦的叹口气:“二弟反送压岁钱给我,大哥知道可要笑话我了。”   实际上穆婉是发愁如何“回礼”,她拿不出什么贵重东西,衣裳鞋袜他都不缺。自从穆清彦独立,她就一直受着好处,心里泛虚。   穆清彦自然看得出她的想法,穆婉别看行事爽利,实则心思很细。这也是因为穆家爹娘早亡,操持一家上下,里外都要费心,油盐都要算计,不细致都没法儿过日子。自来都是她照顾弟妹,猛地反过来受了照顾,心里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滋味儿来。   初三下午,穆清彦要返回渡口。   李青娥和穆婉都挽留他:“大过年的,在家多热闹,何况才初三,铺子也没生意。”   “城里有人请吃年酒。”穆清彦寻了个托词。这也不是完全的谎话,比如葛家、郑家都在年前就下了帖子,已定好吃年酒的时间。他这边自然也要还席,所幸那两人都认识,一起请了就行。   都知道他如今有了交际,既这么说,家里就不要再拦。   穆清彦交代穆文穆武过了正月十五再去渡口。   返回渡口,暮晚时分。   清河客栈门前的两个灯笼已经点亮,大红的对联给萧瑟寒冷的冬日添了几分亮色。打发高春高冬回家,穆清彦直接捧着手炉进了客栈,掌柜看见他也不意外,忙招呼伙计准备热水冲茶,又把人往后院儿引。   闻寂雪不怕冷的开着窗,百无聊赖翻着手里的书。   “回来了。”闻寂雪看到进院门的人,平寂的脸上扬起浅笑,温暖动人。   “晚上有什么好吃的?”穆清彦似未看到他身上一闪而逝的寂寥,只做家常问话。   “你想吃什么?厨房食材备的丰盛,想吃什么都方便。”闻寂雪丢开书,把房门打开,将人拽进来。   屋子里因一直开着窗,哪怕点了火盆也没多少热乎气儿,但对于从外面进来的穆清彦来说,温度还是不同的。   “吃火锅吧……”话尤未完,尾音就被对方吞掉。   短短三四日不见,彼此都在思念。 第155章 严朗登门   初五,聚茗茶楼郑老板请吃年酒。   实则在年后,县城里好几家下帖子来请穆清彦吃年酒,也都是早先通过葛老爷或郑老爷等人认识的,但这些人跟穆清彦交往,要么在观望斟酌,要么面上热情眼里不屑,要么就是算计太浓。   穆清彦向来不喜欢委屈自己,尤其是拥有选择的时候,因此他跟那些人只做点头之交,倒是葛大福这人很有几分真心诚意,而郑明身上有种洒脱,许是因着做茶楼声音,三教九流都接触,反而让人自在。   再者说,越是大家子请年酒越是慎重,通常早早儿就跟商人商定,以免几家碰在一起,也是给客人提前招呼免得仓促。好比葛家和郑家,年前下帖子请,是看重穆清彦,因此他应的爽快。年后这些,他都寻个由头推了。   郑家的年酒很热闹。   穆清彦跟葛老爷等人一桌,郑老板作陪,不仅有小戏,又有说书杂耍。穆清彦在外跟人应酬,一贯酒不过三杯,但大节下,一圈儿子起哄劝酒,扛下来也着实疲惫。除了喝酒,桌上这些人要么谈谈生意,要么谈女人。   酒桌上谈的女人,都不是正经女人,更不会是各家女眷。   风流韵事,这是男人们兴盛不衰的话题。   “说到才艺双绝的女子,咱们晋阳府有个绿岚姑娘,广林府有个瑶琴姑娘。那绿岚姑娘我倒是见过两回,着实好容貌,又擅舞,那腰肢又细又软,跳起舞来让人目眩神迷,堪称‘天魔舞’啊。”   众人皆是附和,又个个惋惜遗憾:“只那楼里妈妈奸猾,只说绿岚姑娘年岁尚小,有心多养两年,不肯叫人梳笼。”   所谓梳笼,实则指的是少女将头发梳起,表示不在是处女之身。古时女子未婚或已婚的身份,看头发就知道。青楼女子虽不嫁人,但初夜很重要,既是青楼老鸨赚钱的途径,也是女子本身打开知名度的方式,往往会请一个较有名望的人来给女子破身,价钱自然不少,一夜过后,女子便会正式接客。   青楼女儿通常都是打小就买来,细细教养几年,到了年纪推出。   好比绿岚,今年不过十五岁,自小在青楼里长大,有师傅教导,练得一身好舞技,十三岁就在楼里给客人跳舞,颇有名声。正规些的青楼里面,老鸨们看得长远,女孩儿接客最早也得十三四岁来了天葵之后,如绿岚这等,则奇货可居,照着头牌姑娘来养,十五六岁就是最适合的年纪。   这些人在这里谈论,除了意淫,也就是羡慕嫉妒将来占了绿岚头夜的男人。   谁都清楚,作为府城大青楼里的细养姑娘,想要梳笼,少不了五百两银子,乃至更高。纵然他们个个都有些身家,可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好些人掏光家底儿也拿不出来,毕竟谁也不是葛大有钱。   郑明突然笑道:“那绿岚往后若舍得花钱,还见得着,可广林府的瑶琴,你们便是再肯花银子,以后也见不着了。”   “这是怎么说?”有人追问。   “瑶琴姑娘运道好,被人赎了身,据说还是京城里来的贵人。”果然不愧是做茶楼的,郑明的消息还是那么灵通。   “京城里的贵人?不知身价银子多少?”都是商人,感慨之中还是最关注的银钱。   郑明伸出两根手指:“听说是这个数儿。”   肯定不是二百两。   “二千两?这价儿不低啊。”   别以为绿岚初夜能卖价五百两就小瞧了瑶琴的赎身价,才艺双绝的姑娘们初夜都很值钱,一锤子买卖,且初夜价钱高低,决定着她们往后接客时的价格。绿岚这种,若是成功梳笼,往后接客少说十两银子一夜。   瑶琴跟绿岚不同,瑶琴已经不是清倌儿,只不过她又是运道好,如今为她赎身的人,就是当初买下她初夜的人,那位贵人颇为喜爱她,两人一处缠绵了两三个月。临到年底,贵人要回京,大约是真舍不得,便把瑶琴给赎身带走。   总算下来,那位贵人在瑶琴身上花的银子,少说三四千两。   纵是有钱财,若非又有权势,那楼里妈妈也是不肯轻易放手瑶琴这棵摇钱树的。   妓子们各有的等级,跨一个等级身价就不同。当初生药铺的刘焕在和县赎了个青楼头牌,花了五百两银子。价格悬殊的原因有三,一是那姑娘已接客有二三年,二是姑娘才貌跟绿岚瑶琴不是一等,三是和县不如府城,收入消费水平也影响着她们的身价。   先前刘焕在和县被抓,没多久,凤临县衙收到公文,将刘记生药铺查封,抓了刘守信。当初刘记生药铺衰败的即将关门,正是通过走私玉石才又兴盛起来,事情败露,刘家家底儿也被抄了,除了刘家父子,别的人没别牵扯,但没了撑门户的男人,又没了银钱,日子可想而知多难过。   郑明侧头跟穆清彦提道:“穆公子可听说了广林府的一件新闻,有个妇人因恼恨丈夫眠花卧柳不归家,一时气性大,竟吊死在青楼门前。啧,听说那楼里不少姑娘都被吓病了。”   纵然已得了严朗的信,但穆清彦也状似头一回听闻,引得郑明细细讲了一番。   酒席散了,穆清彦坐车回家。   因着郑明耳目广,听着各地见闻,到底被狡猾的多灌了几杯。车厢内放了软枕,他抱着手炉歪在枕上,随着马车摇晃,昏昏欲睡。   马车停在客栈门前,高春撩起车帘见他睡着了,轻喊了两声:“二爷,到家了,二爷醒醒。”   车停时穆清彦是有感觉的,只是懒得睁眼。   坐直了身子,理了理衣裳,下了车。   客栈掌柜张忠迎上来:“穆公子回来了,有位广林府来的客人,东家正代为招待。”   广林府?严朗?   踏入后院,果然见到闻寂雪陪的客人是严朗,只不过……闻寂雪待客的方式可够冷的,只准备热茶糕点,随客人坐着,一点儿搭理的意思也没有。严朗身上也带着一丝紧绷,与闻寂雪同处一室令他紧张。   “穆兄弟!”严朗见到他出现,犹如见了救星。   闻寂雪却是皱眉:“酒喝多了?”   “还好,只是回来时坐车犯困。”穆清彦让高春去打水洗脸,一时口干,就着闻寂雪的茶喝了两口,这才纳罕的看向严朗:“严兄来凤临是为公还是私?”   严朗留心到这二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氛围,尤其是穆清彦自然而然跟闻寂雪共用一杯茶,后者连眉头都没皱。先前在广林府客栈见到二人,那时便察觉异样,却不曾多想,而眼下……严朗到底见多识广,立刻就了悟。   相比二人关系,严朗更震惊于闻寂雪竟是喜欢男人!   毕竟,闻寂雪是个江湖传说的人物。   “怎么了?”严朗脸上的怪异之色太明显,惹得穆清彦询问。   “啊,没什么,呵呵。”严朗连忙摆手,生恐惹恼了人。他清了清喉咙,道明来意:“实不相瞒,我此番过来,有公有私。大过年的,衙门放衙,只要不是什么人命大事,都押后处理,我也清闲几天。平时做捕头儿,结实的人多,过年也不消停,东家请了,西家请,去了没意思,不去又得罪人,我这也是躲清静来了。   另外,也是有件事搁在心里,想来跟穆兄弟说一说。   小年那天,衙门接到报案,春风巷有户人家死了人。春风巷里住的都是娼户,不如外头那些大青楼,这里人家都是小门户,养两三个女儿招揽客人,另有一种不同的乐趣,客人一向不少。死人的这家姓丁,他家小女儿丁香来了个熟客,怎知一夜过后,却和客人一起死在床上。仵作勘验,说男子是马上风,女儿却是被男人掐死的。”   “有哪里可疑?”   “死的男人叫张湖,他妻子就是先前那个吊死在青楼门首上的妇人。”   “是他?!”单听张湖的死上不觉得如何,但一结合前面一桩事,便令人生疑。怎会那般凑巧?查案的人最不信巧合。   严朗又道:“得知死者是张湖,我特意请仵作又细细验查,没有太大收获。那二人死时还缠在一处,张湖的双手还抓在丁香的脖子上,脸上表情分外狰狞。我推测,是张湖在兴奋之下失手掐死了丁香,自己毫无觉察,也猝死了。房中虽未搜寻到什么,但也不排除吃了药。”   所谓马上风,就是指男女房事时行为太过激烈,从而导致的昏厥或猝死。这种事多发生在岁数大的人身上,或者是身子虚弱,张湖一个壮年男人这般死法较为少见,因此严朗怀疑张湖吃过什么助兴的药。   不过,穆清彦还是有些不理解严朗的凝重。   “既然觉得可疑,围绕着张家夫妻追查即可。”依着严朗的能力,这事儿不难,实在犯不着来找他商议。   严朗苦笑:“查了,没有任何进展。另外,张湖的事儿,让我想起以前一桩旧事。那是一年前,有个男人去青楼寻欢,也是马上风死了。他家里怕丢颜面,没报官,又拿银子打点了一番,把事情压了下去。我找人问过,那人才三十来岁,一贯身体强健,也是青楼常客,按理不会那么容易猝死。”   “当初接客的女人呢?”   “那个女人当时活着,后来被男人妻子赎取,没多久就吊死了。”   其中内情,不言自明。 第156章 药丸   严朗倒不是多么热心勤公想想给死者伸张正义,也是过年闲着,正好遇上这么一件案子,稍一细查,似乎不那么简单,这才上了心。喜欢查案的人是有瘾的,遇到一件有趣的案子,好比饕餮遇上美食。   “这案子没苦主催促,看上去就是意外死亡,只我跟县令说了说,卷宗尚且搁置,年后再说。穆兄弟若是年后不忙,可以去广林转转,便是不查案,每年花朝节竞选百花之首也着实热闹。”   花朝节选百花之首,是广林府大小青楼联合办的活动,就是个噱头,将各家姑娘拉出来亮亮相,展示展示才艺。但不得不说,一下子涌出那么多风姿各异的美貌姑娘,不止男人们看直眼,便是女人们也看的兴起。   严朗在客栈住了一晚,次日去了县城拜访别的友人。   到底是否真有那么一位“友人”尚且存疑,但严朗惧怕闻寂雪是事实,肯定无法在闻寂雪的冷眼下继续待下去。   江湖上的威名,都是杀出来的。   闻寂雪突然说道:“高天找到了合适的山头,要不要去看看?”   “这么快?”穆清彦很惊讶。   闻寂雪笑道:“山上除了一些常见的树木,没什么别的东西。这里不像和县,没人种药材,也没有温泉,出产就是些皮毛山货和木材,所以只要价钱合适就能买下来。”   话说的轻松,但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   穆清彦只当不知道,反正事情都交给他办,自己等着就是了。   “反正没事,今天就去吧。远吗?”   “不远,在青山村后面。”   两人坐马车过去,未免遇上村里人询问,特意绕了路。马车停下山外,两人寻了山道往里走。   说是在青山村后面,可不是指靠着青山村。青山村后面的山头不高,林子虽密,却连大点儿的野物也没有,顶多是兔子山鸡,村里人挖点儿野菜打点儿柴,所以这片儿山林是归在村里的。   两人越过外围,朝里走,翻过一道山头,这才看到闻寂雪说的地方。   穆清彦估算了一下,从前面那座山到青山村,走路得半个时辰。直线距离并不远,但山路难走,都是小道,若真要在那边修房子,还得先修路。山上出产他并不看重,树木花草多就行,再看山形走势也不错,两三个合适的建房地点,离最近的青山村不远不近,不至于荒无人烟,也不至于被搅扰。   “挺好的,就这里吧。”他跟闻寂雪想得一样,只要地方合适,价钱贵些无所谓。   初八一过完,闻寂雪主动提起去广林府。   穆清彦没有异议。应严朗之邀只是顺带,主要是为了两人可以一起过节,若是留在凤临,元宵节穆清彦肯定要回青山村。这次拿出严朗做由头,才顺利脱身。   到了广林府,严朗做东请客。   严朗没成婚,家里雇着个大娘做饭洗衣裳,家常饭菜做点儿还行,待客就有点儿勉强。在家他家是半个院子,太小了些,便把宴客的地方选在外面。虽说还在年节里,但城中大小商铺初五就开市,找吃饭的地方还是很方便。   严朗没吝啬,找了家好酒楼,各样菜色点了一桌。   严朗是个健谈的,席间倒是没说什么案子,把江湖上各种逸闻讲了讲。严朗说的都是小事儿,多不在闻寂雪眼界里,去也有趣。   酒席结束,穆清彦问他:“关于青楼的案子,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严朗道:“案情我都整理出来了,一会儿给你送去。”   稍时得了资料,翻看之后,想着去出事的丁家看一看。   天色擦黑,两人便出了门。   丁家做着娼门生意,户主是丁二娘,家里一共养了三个女儿,教养多年,就是靠着女儿们挣钱吃饭。据说小女儿丁香模样最好,最能得客人喜欢,谁知死了。偏生杀人的张湖也死了,张家没了主事人,旁亲都忙着争财产,谁也没工夫来追究张湖死因。丁二娘心里气恼女儿的死,却也不敢找张家闹,说出去没理,更怕闹到最后把另两个女儿也带累了。   丁二娘往衙门打点了不少银子,对外称张湖是病死的,咬死不认用了药。青楼给客人用助兴的药是常态,好比喝的酒水,点的熏香,都有催情成分,但如今出了大事,如何能认?   只到底影响了生意,有些熟客也不来了。   当穆清彦和闻寂雪从门外进来,立时便有小丫头报信儿。   “娘,有客人来了。”这小娼户家里,虽是做皮肉生意,但称呼上像是一家子。小丫头嘴里喊丁二娘“娘”,做的是小丫鬟的职责。   丁二娘忙迎出来,是个四十来岁风韵犹存的妇人。   “二位贵客,快请进。”丁二娘有些惊疑,她也算是见过各色人物,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二人不凡。这等贵客,以往常是大青楼里的客人,怎么会走进她们这样的小门小户?   闻寂雪将四下里扫了一眼,便道:“就在偏厅里摆一桌酒。听说你家有三个女儿,都叫出来。”   跟随在后的高天,适时取出十两银子递上去。   这可是大手笔!   若在以前,丁二娘早乐呵呵的唤女儿们出来好生招待,可这会儿她脸上笑容勉强,带着一丝苦意说道:“还望客人见谅,我家小女儿年前没了。若客人不嫌弃,另两个女儿容貌虽逊色些,倒也能弹唱,叫出来给客人们解解闷儿。”   “也可。”闻寂雪点点头,又嘱咐一句:“饭菜酒水要干净,不该添的别添!”   丁二娘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忙应承道:“客人放心,我们家一向干净,不征得客人同意,绝不用那些东西。”   不多时,丁二娘便领着两个女儿出来。   大姐儿叫丁月,也称月姐儿,二姐儿叫丁兰,也称兰姐儿,一个十九,一个十八。两个都不是那种令人惊艳的长相,却一个温婉,一个秀丽,打扮的如小家碧玉,脸上神色拿捏的恰到好处,与青楼里迎来送往的女子不一样。大概有些男人就喜欢这个调调。   月姐儿抱着琵琶,兰姐儿开了嗓子,配合默契。   穆清彦把应酬都交给闻寂雪,自己则开启异能,回溯事发经过。   小年夜,本该阖家团聚,但张湖是个风流人,又兼没了老婆,就来了春风巷找丁香。之所以没去别处,大概跟他妻子的死有关,外面青楼不如春风巷清净。   张湖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来了就找丁香。   丁香瞧上去十五六岁,身材娇小玲珑,容貌俏丽,声音娇脆,说话讨喜,张湖来时似乎还有些寡闷,不一会儿就被丁香哄得高兴。两人就在丁香房里吃酒,你我我往,不多时就滚到床上去了。这两人倒是精力充沛,兴许是酒水中有助兴之物,云雨了两回还不餍足。   丁香娇弱,撒娇求饶:“张郎,好歹疼惜香香,歇一歇吧。”   张湖却不肯:“今晚总得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别藏着,我知道你这儿有好东西,拿出来我用一用。”   见他实在不肯停歇,丁香只好顺他的意,将螺钿妆奁打开,小抽屉内有个扁平的白瓷盒,打开看时,里头是三颗花生粒大小的朱红丸药。   张湖拿了一颗塞进嘴里,不过片刻就抱着丁香再次动作。   这张湖不知哪里来的浓兴,一次作罢,又去拿药丸,把剩的两颗都给拿了。他自己吃了一颗,把另一颗塞进丁香嘴里,两人越发没了顾忌,淫声浪语把外面守门的小厮都给臊的跑开了。   可想而知,太过激动,两人双双死在床上。   正如严朗所猜测的,张湖猝死虽有纵欲的原因,却也和药物脱不得干系。助兴药在青楼娼门是常见东西,哪家都有,但为防出事,用量都会控制。算来,张湖就吃了两颗,引发了猝死,是运气不好么?   不知另一件猝死案,原因是否一样?   再者,若能拿到药丸,可以请仵作验一验。   他没去询问丁二娘,丁二娘肯定不会承认,再者他们的身份也不合适询问。   穆清彦起身:“回去吧。”   闻寂雪冲着丁家摆摆手,跟着穆清彦一起离开。   丁二娘虽奇怪,但也只以为两人是无聊晃到这里。毕竟两人看上去出身不凡,出手又那般豪爽,她家两个女儿姿容差些,对方看不上眼也在情理之中。   路上,穆清彦把查探到的事跟闻寂雪说了。   闻寂雪道:“告诉严朗,让严朗去查。”   这不仅是严朗的职责所在,且严朗是捕快,又熟知广林情况,查起来更加便利。   穆清彦点点头,毕竟他还记着这回来广林查案只是顺便。   把线索给了严朗,两人次日出了城。   在城外不远有条河,如今虽冻住了,但晴朗了好些天,冰层已解冻,只边缘尚有些薄冰。岸边停泊着渔船,便是冬日里还是有垂钓人。有些渔船上有手艺好的人,煮鱼烫酒招待客人,也是个进项。   严朗介绍了一只渔船,他家的炖河鱼十分有名。来的客人可以自己垂钓,岸边尚有白雪,树木枯丫,满目萧条,却意外的视野开阔,心胸清朗宁静。   惬意了大半日,回到城里,严朗那边也有了进展。 第157章 谭婆婆   严朗得了消息,一早就去丁家询问。   丁二娘不敢得罪县衙捕头儿,可再次被追问丁香的死,心下很不耐烦。倒不是她冷血,而是小女儿即便是客人掐死的,可偏偏客人也一起死的,还是一起床上,她们娼户人家开门迎客,发生这等事情,外人只会将责任推在女人身上。丁香死的可怜,但丁二娘还是一家子要养,实在不愿被这种事一直纠缠。   没奈何,严捕头儿亲自登门,只能捧出好茶招待。   严朗问起药丸的事情。   丁二娘连连摇头,苦笑一声:“严爷,不是我二娘欺瞒,我们家有事会用电助兴的小玩意儿,但只是些常见的香粉,放在熏香或者酒水里,顶多催情。这在各家都一样,严爷说的药丸,我们家可没有。”   严朗道:“你别一口断定没有,我这儿有确凿消息,你小女儿丁香有这种药丸,还给客人用过。方才我去丁香房里,她妆奁抽屉内那个白瓷盒是做什么的?尽管空了,还有药味儿呢。”   丁二娘直皱眉叫屈:“这我实在不知道,要么就是她私下弄的。我唤燕儿来,燕儿是丁香身边的小丫头,丁香又不出门,若真弄了药,燕儿必然知道一些。”   当下叫人传话,不多时一个八九岁小丫头进来,因着胆怯,在门边儿就站住了。   严朗叫来取来那个扁平的白瓷盒,问燕儿:“这东西你可知道?”   燕儿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听香姐儿说,这里面装的是红丸,给男人吃的药。”   “这药从哪儿来的?”严朗问。   “不知道,不过……”燕儿犹豫着,说:“可能是谭婆婆带来的。”   “谭婆婆?”   丁二娘忙解释:“谭婆婆是个孤寡婆子,听说她家是做香粉的,只是家里人都死了,她又遭了难,就重操旧业。她做的胭脂香粉十分好,可以依着个人喜好细调,尤其受欢迎。不止我们这边的春风巷,便是群芳楼、怡香阁、翠云院也常出入,我家也用她做的香粉,每月她都会来一次。”   严朗立刻追问:“你另外两个女儿有没有这种红丸?”   “这……”要是在之前,丁二娘肯定说没有,但这会儿也不敢断口。   “你去问问,我要实话!”严朗给了退步。   丁二娘忙应诺。   不多时丁二娘回来:“严爷,我问了,她们都说没有。我把话说明白了,她们不敢瞒着。”   “那谭婆婆住在何处?”   丁二娘想了半天,摇头:“不清楚,或许听说过,可忘记了。谭婆婆做的香粉很有名气,她也不开店,只在家里做了,兜售的客人也是我们这类人家。那回见她从对门钱家出来,我正想换香粉,就叫她进来问问。”   没问出来住址,严朗也不着急。   谭婆婆常在青楼进出,定然有人知晓她的底细。   严朗打发人去询问,自己则去了翠云院。   翠云院在一年前也有个客人马上风猝死,陪客的是院内一个叫玉娇的女子。据说这两人十分相好,男人一个月里大半时间都在玉娇这儿,在男人死前,还有传言说要赎玉娇做妾,这对深陷风尘的女子而言,是个很好的出路了。怎知男人突然死了,玉娇被男子妻子使人赎取,没多久自缢身亡,对外说是殉情,实则是被逼死的。   时隔久远,严朗只能寻个跟玉娇关系亲近的探问。   青楼大白天不待客,严朗也没张扬,带着人从后门进去。楼里老鸨也算是有背景靠山,各方打点,但所谓阎王好躲小鬼儿难缠,对于衙门里捕快衙役,不管心里怎么看,嘴上要和气。   老鸨跟严朗也不是头一回打交道,况且严朗也是青楼常客,别看是个捕头儿,却模样英俊气度潇洒,不止楼里的姑娘们,便是老鸨也喜欢见他呀。   才一进门,老鸨丽娘就佯做嗔怒的打趣:“哟,这不是严捕头儿么,什么风把您这位爷给吹来了?别是走错门了吧?我可听说你近来跟怡香阁的芙蓉姑娘亲热着呢,我们家的铃兰得了消息,眼泪不知流了多少,直埋怨你这个负心汉哩!”   “是铃兰想我,还是丽娘想我?”严朗放松着姿态跟对方调笑,但他眼神清亮,非但不让人反感,反而惹人喜欢。   丽娘纵然四十来岁,但她自小在楼里长大,见惯了男人,又保养得好。如今她不接客,自己也养了个男人,但眼看芳华逝去,再得句男人的恭维,别管真心假意总是令人高兴。   丽娘又跟他说笑两句,倒是没忘正事:“严爷又是为玉娇那事儿来的?”   严朗点点头,突然问她:“你可知道谭婆婆?”   “你问她?”丽娘深感惊讶,点头道:“知道,谭婆婆供应香粉……”顿了一下,丽娘又笑:“实话与你说了吧,我们这地方用的香粉多着呢,姑娘们脸上抹的、身上熏的、香炉蜡烛里头的,还有用在酒水里的,都加了点儿特别的东西,为着方便,也为安全,总要找个妥当人。谭婆婆有好手艺,能调制各种香,又做会香脂,但凡我们要用的,她都有,东西又好,还送货上门,这两年,我们都用她做的东西。”   “这个谭婆婆什么来历?”   “我问过,据说‘谭’是她夫家的姓,她自己的本姓没提,显然也是有一肚子故事。她说丈夫死了,没儿没女,夫家也没什么亲戚,就靠着娘家学来的手艺谋生。她手艺那般好,想来娘家也是制香的。   谭婆婆个子不算矮,跟我差不多,身形偏瘦,头发半白,脸上、手上都有很多伤疤,像是火烧的。据她说,几年前家里失了火,丈夫烧死了,她没死,但落了一身疤,平时出门在外,她都戴着黑纱,嗓子似乎也被浓烟呛坏了,声音嘶哑。   她说的是一口官话,口音听不出来,毕竟她嗓子已是那个样子,能话音清楚就不容易了。不过,她不是本地人,至少不是广林府的人。她也说是外来的,至于家在何处,她没说。过去的事情她都不愿意提,我也不是衙门公人,犯不着刨根问底,若是知道严爷对她有兴趣,我就留心了。”   听她描述的这般详细,严朗已是意外,便问她:“她住在哪儿?”   “离这儿不远,在柳枝儿巷,不过现在你寻不到她了。”   “怎么?”   丽娘道:“年前,也就是腊月初十那天,谭婆婆来过。她说要离开广林府,往后就不来送香了,让我们年后再寻别人。我问她要去哪儿,她只说去个好地方。后来小年那天,我想起她,就打发个小子跑一趟,她家已经空了,房主说谭婆婆初十那天就退了房子。”   严朗不由得皱紧了眉头,这人一离开广林,哪怕又可疑也难查了。   甚至他忍不住怀疑,难不成真跟谭婆婆有关?否则怎么离开的时机这样巧合?   丽娘打量着他的神色,好似谭婆婆真的很要紧一样,不由得笑道:“严爷,我这儿还有一个要紧消息,说给你听,你准备拿什么谢我?”   “什么消息?”严朗当即笑道:“若真有用,我陪铃兰一个月,如何?”   丽娘扑哧一笑,啐他一口:“真敢说,这是谁得了便宜?”说是这么说,丽娘却是很知趣,告诉他道:“人人都称她‘谭婆婆’,可实际上,她的年纪绝对超不过三十岁。”   “当真?可是……”严朗难掩惊讶,却没有轻易质疑。丽娘别看是个女人,但在青楼几十年,阅人无数,眼光十分敏锐。   丽娘笑道:“她的外貌瞧着苍老,可那双眼睛,你若是细看就会发现,那是一个女人的眼睛,不是一个老婆子的眼睛。甚至我能知道,她若是没毁容,定然是个绝色女子。”   楼里每年都要收小丫头,好苗子会仔细教导,丽娘对这一切熟的很。所以当她看到女人,习惯性的看长相、气质、举止等等,从此估量女子的价值,这是职业使然。所以当她无意中发现谭婆婆年龄并不如外表那样苍老,就留了心,从而发现谭婆婆举止也和寻常妇人不同。   从丽娘这里这里收获巨大。   严朗压制喜悦,又找到玉娇在世时交好的女子询问。   时隔久远,再提起当初的事儿,对方并未避讳。哪怕严朗问起红丸,女子略一犹豫,点了头,从床头小抽屉内取了个小盒子出来,里面装的正是红丸。   女子说道:“这丸药我们虽有,但寻常不用,一来是价钱贵,二来,能买得起丸药的人,男人见到就软了骨头,哪里需要这东西。不过是有备无患,总有些客人喜欢玩点花样,若客人不提,我们还舍不得用呢。”   更何况,她们沦落风尘,多非自愿。哪怕是因生计自愿卖身,也不代表喜欢被男人睡,因此谁又愿意吃丸药,最后苦的还不是她们自己。   “当初那客人当真说了要赎取玉娇?”严朗顺口一问。   女子嘲讽笑道:“说过,正是他说了那话,把玉娇哄得晕了头,多年攒下的银钱都给了那人,最后落得什么好处?我当初就劝过她,不要那么傻,可她不听。”女子说着落下眼泪:“我知道她,她是想离了这火坑,抓着那男人不远撒手。人人都想从良,可良人哪里好寻?多是出了这个火坑,又落入另一个火坑罢了。”   严朗走时,从女子这儿取了一枚红丸。 第158章 仇人   隔了两天,严朗来寻穆清彦,把案情进展说了说。   末了不由叹气:“我这两日跑了大大小小十来家青楼,包括春风巷那些小户人家,用谭婆婆所制香粉的不少,有的是个人买的,有几家却是固定往来。那些香粉我取了些,令人仔细验查,倒是没什么不妥当。至于红丸,用的人少,因着它价格较贵,寻常人也根本不知道这东西,谭婆婆并非逢人便推荐。只不过,这红丸我也请人验查了,催情的效用的确很好,但配置成分拿捏妥当,并不伤身,哪怕一次吞服三四颗,左不过精力疲软,将养几日便好了。想要造成冲击,令身体承受不住,只怕是得一次吃上七八颗,亦或者身体有疾受不得刺激……”   说着又摇头,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多疑:“兴许真是多想了,原本就是意外。算起来,那谭婆婆尽管来历不明,但和死去的人有什么仇?更何况,红丸已经出售,她如何算得到东西何时用?又恰恰好用在想报复的人身上?”   越这般想,越觉得不必再追究了。   原本穆清彦没将这件案子放在心上,可听了严朗的探查进度,反而来了兴致。   “既然原本的方向没了进展,不妨换个方法。我觉得,若真有内情,原因一定在谭婆婆身上。她是外来者,当初租房子定然记录了户籍信息,先查一查她是哪里人。再找她周围邻居,常来往的青楼,虽说很耗费功夫,但点滴积累,总能得到一些被忽略的线索。”   严朗何尝没想到呢,甚至谭婆婆的户籍信息他已经查过,只是因为对早先猜测有所质疑,所以才没有进行下一步。如今见穆清彦有意再查,也觉得可以继续,就算最终证明谭婆婆是清白,也算是收获了。   于是说道:“谭婆婆的户籍我查过,死了丈夫,无子,她就是户主。上面写着祖籍弋阳府天水县。名下无田产。两年前来到广林,据说是投亲,可能就是个由头,她到广林后就租房居住。当初坊间查询,每每都要严查外来居住者,她的住处一直没有变更。   另外,从户籍上记录的生辰时日计算,她如今当是五十一,但丽娘说过,谭婆婆实际岁数不过三十,我怀疑户籍并非她本人所有。”   也就是说,户籍上的信息没用。   尽管户籍上有持有者外貌身高等描述,但随着年龄增长或是意外发生,人的容貌会变化。朝廷规定隔一段时间要更新户籍,但这是收费的,寻常百姓都不愿意去换,倒是常出门的人谨慎。   不过,更换户籍也存在漏洞,有人想顶替另一人,若是操作得当,就能趁着更换户籍的时候顶替,好比曾经的“李良吉”。   谭婆婆若是顶替,倒没那么麻烦,因为其是年老之人,又是毁容,体型大致对上就行。她这样穷苦老婆子,谁会去冒充呢?正是这种心理,使得她十分安全。   而今之计,只能从谭婆婆过往言行入手。   严朗去查谭婆婆过往言行,似乎寻得线索。   穆清彦则利用本身能力,拿到谭婆婆正经的住址,或许能从回溯的日常中发现什么。   闻寂雪跟他们的关注点都不同,他琢磨的是另一个方向:“一个孤寡老婆子,两年来再广林也算安稳富足,为何要突然离开?她能去哪儿?她所谓的‘好地方’又是哪里?阿彦,难道你不觉得这才是重点吗?”   穆清彦知道他说的在理,见他有兴趣,便反问:“你如何看?”   “你可还记得方婳?”   “方婳?”穆清彦微愣,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复仇?”   “八成可能。她一个不到三十的女子,不仅毁容,还孤身一个,隐姓埋名。她选择冒用她人身份文牒,原因何在?定是她之前的身份用不得,怕被人发现。这等行径,说她身后没点儿事情,谁信?再看她满头华发、浑身烧伤,一个女人遭受那般痛苦,选择隐忍藏匿,多半是仇恨极大。仇恨是一种力量,它就像卡在垂死之人嗓子里的最后一口生气,仇恨不散,人就不死。”   穆清彦也赞同,只是听他说到末句语气不好,知道他是感同身受,于是捕捉痕迹把话锋转移:“若果真如此,她离开广林,必定是报仇。或许筹谋了两年,她得到了复仇的契机。”   闻寂雪勾着嘴角,含笑道:“阿彦认为,契机是什么?”   “推测很多,等严朗那边有了消息,或许就知道了。”尽管如此,穆清彦隐隐觉得,谭婆婆所寻的契机在那些青楼里,毕竟谭婆婆这人给人的印象就是孤僻,又无亲无友,除了在家制香,便是往青楼中行走。   那么,谭婆婆选择制香,甚至选择在青楼中贩售香粉,是否也是早就计划好的?   *   谭婆婆租住的是个独门小院儿,地方虽不大,却清净,大小四间屋子,对于独身一个的谭婆婆来说够住了。一间睡房,一间灶房,其他两间都是制香的地方。   进来时找过房主,有衙役陪着,房主倒是很配合。   “谭婆子走得突然,腊月初四那天来找我,说只住到月底,来年不租了,让我另寻房客。她住了两年,房租没短过,我也知道她孤身一个,也没处投奔,突然说要走,我也犯疑啊,就问她了。她只说要去个好地方,别的不肯说。她性子孤寡,不爱跟人说话,我习惯了,就没再问。   初十那天,我一大清早起来,准备去街上采买些东西,听到隔壁院门响动。是谭婆子家。我就打开院门看了一眼,正好看见谭婆子拎着包袱出来,正锁门。见到我,她就说从今日起不住了,把房子钥匙给了我。   她走的时候带的东西并不多,如今这屋子大抵还保持着原样。因着一直没寻到合适的租客,屋内东西我就没管,只打扫过。”   房主说着心虚的眼睛转动。   屋子的确大抵是原样,只不过谭婆子带走的东西很少,留下的不止是衣裳被褥、锅碗瓢盆,还有制香的一些瓶瓶罐罐。那些都是可用的东西,房主见谭婆子真不要了,就弄回家去了。如今屋子里剩下的都是些粗制家具。   穆清彦没跟他理论这些。   他站在屋内,逆时间回溯院中日常,却一直没有收获。   尽管谭婆子住在这里两年,可院中毫无生气。谭婆子见人时都不爱言语,独处时更是一言不发,整个院子又没别的活物,邻里的声响传来,越发衬得院中孤寂诡异。谭婆子在家也没特别的事做,要么钻在房中制香,要么坐在窗台发呆,她的卧房中是没有镜子的。   不过……   持之以恒,到底有所斩获。   谭婆婆时常做噩梦,每当承受不住从梦中惊醒,都会咬牙切齿的喊出一个名字:罗恒之!那彻骨的恨意,听得人骨头发冷。   果然如闻寂雪所分析的那样,谭婆婆身负仇恨,仇人应该就是“罗恒之”。不过,结合谭婆子的年纪,又咬牙切齿念着个男人名字,令人不由得往男女情仇上推测。   严朗那边比较繁琐,穆清彦也不急,正好跟闻寂雪一起过元宵佳节。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从古往今来的诗人口中便能看出元宵节的热闹。   古时虽没有电力,但各色灯火妆点了夜色。古人也喜欢赏灯,元宵节、七夕节、中秋节等等,都有花灯如市,游人如梭,地上灯火与空中明月相映成辉,又在这样绚烂的夜色里,不知成就了多少男女故事。   穆清彦和闻寂雪或许没有女子的烂漫情怀,但漫步在灯火街市,着实惬意。   尤其,身边有人相伴。   闻寂雪堂而皇之的握住他的手,借着夜色和游人的掩护,两人彼此靠近,却不惹人侧目。这是一种隐秘的宣告,心中的愉悦却一点儿不少,或许很傻,但彼此脸上的笑容总是不自觉的溜出来,偶尔被迎来行来的女子瞧见,蛊惑的人神色痴迷。   当然,蛊惑人的是闻寂雪,那张俊美至极的容貌本就惹人,添上几分笑意,简直温柔缱绻的好似引人堕落的桃花障。   闻寂雪的眼中哪有别人,他时时关注着身边的穆清彦,交握的手也不老实,指尖不时刮蹭着穆清彦的掌心。   穆清彦被刮蹭的一阵麻痒,只能拿眼神示意他适可而止。   闻寂雪凑到他耳边暧昧低语:“阿彦,我们回去。”   彼此身体一靠近,穆清彦立刻觉察了对方的“异样”,一时想笑,又有几分窘迫尴尬:“你都在想些什么!”   “想你。”闻寂雪轻笑,声音低哑,震着他的耳膜,又有说不出的魅惑在撩拨。   穆清彦只觉耳朵发热,尽管觉得闻寂雪有些得寸进尺,却又不想拒绝他。尤其是今日过节,两人特意离开凤临来这里,不就是为一处过节么。既然如此,自然怎么开心怎么来。 第159章 魏小三   一夜放纵,等穆清彦醒来时日光已大亮。   他躺着没动,只觉得腰酸,运转异能通身游走数遭,吸收了绿色生机精华滋养肉身,这才觉得舒畅些。再看身边的人,毫不客气的在其胸口戳了一指。   “还不睁眼!”   闻寂雪一声低笑,一点儿没有装睡的心虚:“见你睡得熟,不想吵醒你。”   “时辰不早了。”穆清彦推开他缠在腰上的胳膊,起身穿衣。这是有前车之鉴的,要是再跟他说一会儿,再想起床肯定一个时辰后了。昨夜已经放纵够了,他觉得这种事还是应该节制一点。   闻寂雪颇为失望,只能跟着起身。   待两人洗漱完,高春送来迟来的早饭,顺带说严朗来过。   “严捕头儿半个时辰前的,得知二爷还未起,就说中午时再过来。”   穆清彦点头:“大概是他那边有了收获。”   临近中午,严朗果然又来了。   “穆兄,闻公子。”严朗面上带笑,神色轻松,可见着实有不小的收获。   穆清彦直接问了:“查到什么?”   严朗道:“这个谭婆婆着实有意思,她时常出入青楼,似乎刻意交好出色女子。她做的香粉很好,尤其是可以量身定制,最受女子追捧。两年间,她跟一些人交情不错。据我查到的,有翠云院的莲蕊、荷秋,怡香阁的怜香、芙蓉,群芳楼的云意、瑶琴,云香阁的素娘,对了,春风巷的丁香跟她也算熟悉。这几家都是惯用谭婆婆的香,是她出入最多的地方,且个个都是当家花魁。她们性情各异,但跟谭婆婆都能保持私下来往,可见谭婆婆不简单。”   穆清彦听到一个耳熟的名字:“瑶琴?”   严朗同是一笑:“正是那位年前被赎取的瑶琴!我仔细查问过,群芳楼老鸨说了,在腊月初二,那位包揽瑶琴的贵客就询问过瑶琴身价,及至初十,银钱送到群芳楼,一顶小轿便将瑶琴接走了。瑶琴走时并未带任何东西,衣裳首饰全是贵客送来的,倒是将服侍在身边的小丫头带走了。”   穆清彦接了他未完的话:“所以,谭婆婆是跟着瑶琴一起离开了广林?”   “据说二人是同乡,都是弋阳府天水县人,谭婆婆待瑶琴也格外不同。瑶琴擅琴,这是众所周知,但还有另一点,瑶琴本身姿容清丽,若冰山雪莲,身上也始终萦绕着丝丝缕缕冷冷莲香,初见之人,都会意乱神迷,觉得她乃是神女下凡。”   同乡定然是假的,谭婆婆身份文牒乃是冒用,谁知她本身是哪里人。   不过……   “瑶琴身上的体香,是谭婆婆所为?”   “瑶琴自然不说,但楼里老鸨是那么认为的。瑶琴七岁就到了群芳楼,因模样不俗,老鸨拿她当摇钱树养,十二岁登台献琴,十五岁接客。老鸨说了,在一开始瑶琴身上并非莲香,谭婆婆来了之后,瑶琴才固定使用莲香。那香味儿很特别,冷冷的,不浓艳,不俗媚,很合瑶琴本身气质,也是她出名的一点。   她两人来往密切,离开的时间又一致,不可能是巧合。因此我怀疑,谭婆婆是跟着瑶琴去了京城。那位贵客家世不凡,瑶琴再好,到底是青楼出身,肯定不能带回家宅,必然是安置在外。既然是外宅,总也要安排服侍之人,因此瑶琴带个小丫头,再带个老婆子,想来也不会有人质疑。”   穆清彦点头,又问他:“那位贵客什么身份?”   严朗笑道:“出身不小,他是寿山候府的嫡长子,田元绍,因已得了皇帝册封,外人也称小侯爷。他在广林并未摆明身份,一开始真不知是他。”   闻寂雪在一旁听了,哼笑:“寿山候只剩下空架子罢了,没什么实权,不过,侯府嫡长女嫁入了恪郡王府做了郡王妃,侯府自然跟着水涨船高。”   穆清彦思忖道:“谭婆婆为何要跟瑶琴去京城?她的仇人在京城么?她既然能孤身一个在广林立足,为何不直接去京城?两年的时间,对于心怀大仇恨之人,何等煎熬。”   严朗跟着分析:“除非跟着瑶琴能帮助她。”   他们没去猜测仇人是田元绍,否则依着谭婆婆和瑶琴的关系,有很多机会可以弄死田元绍。那个“罗恒之”会是什么人?是否跟侯府有牵扯?   纵然是种天马行空的猜测,他还是问了严朗:“你可听说过‘罗恒之’这个人?”   “罗恒之?”严朗仔细回想,摇头:“听来耳生。你问这人做什么?”   “问问罢了。”穆清彦没解释。   严朗见他不说,倒也没追问,只是皱眉道:“现在怎么办?人都走了。”   在广林治下,他可以查,但人都跑到京城去了,他鞭长莫及。再者说,之前张湖和丁香的死,还没有确凿证据跟谭婆婆有关,顶多因着红丸的原因,将其列为可疑对象罢了。   “我和阿彦会去京城,你不必管了。”闻寂雪蓦地说。   穆清彦看他一眼,没反驳。   严朗总觉得提及京城,闻寂雪的口气不大对,打量二人片刻,笑道:“也罢,我是无能为力了,此事就劳烦二位。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开口。”   用过午饭,严朗告辞离去。   闻寂雪站在窗边眺望远空,许久才道:“我们去京城如何?”   “又何不可。”穆清彦自然是随他。   闻寂雪笑道:“既如此,那就给陈十六传个消息,让他等着我们。他在京城长大,各家都熟,能帮不少忙。”   穆清彦自无异议,当即写了一封信,命高春送去驿站,花重金委托快速送至京中。   *   过完了正月十五,陈十六忍耐不住,吩咐人收拾行李,准备车马,要离京。   尽管回家前就做过准备,但今天这家吃酒,明天那家吃酒,饭桌上觥筹交错,看似言语含笑,实则虚伪客套、刀光剑影,尤其是陈十六,他这个在外人眼中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不知被讥讽过多少回。   当然,那些人也没得着好,他一一反击回去。   只不过,这种日子过久了就乏味。一开始他还想着多陪陪老祖母和母亲,省得两人念叨,谁知家里竟要给他提亲,吓得他一个时辰都不想多待。成婚什么的,总感觉是很遥远的事情,他还没玩够呢。   可惜,消息走漏,他被拦在家里,没走成。   老祖母和母亲那边可以歪缠,但他爹一板脸,他就缩了。   正月十七,他又准备开溜,结果收到一封信。   得知穆清彦要来京城,他高兴了,当即也不吵着离京,开始为接待之事忙碌。   两日后,陈十六一大早就去了酒楼,自己点了茶水坐着,打发何川去城门处等候。按时间推算,人是今天到,知无法确定具体时辰。陈十六觉得穆清彦不会无缘无故来京城,毕竟眼下还没到天地化冻之时,便是赏春也太早了。   辰时半,陈十六俯看大街,看到了何川。   在何川身旁是辆马车,虽未看到车内之人,但赶车的是高天,跟在马车后面的是高春高冬。   陈十六立刻放下茶盏,噔噔噔跑下楼,正要呼喊,却跟个提鸟笼的年轻公子撞上了。哐当,鸟笼掉在地上,里面的雀儿惊的直叫唤。   “我的相思哟!”年轻公子顾不得自己,抢先捞起鸟笼,担忧的查看笼中的相思鸟。所幸没伤着,但一看就是吓坏了,着实心疼的不得了。   陈十六也是一个趔趄,幸而被小厮扶住了。   “魏小三?”陈十六认出了对方,都是京城子弟,彼此也很熟。算起来,两人还算投脾气,只是爱好不同,好比这个魏阳羽,最喜欢养鸟。   “陈小六,你慌慌张张干什么呢?瞧瞧,把我家相思吓得,一会儿嗓子都哑了。”魏阳羽为自家鸟打抱不平。   说话间马车都停下来了,陈十六也就不理他,先接人。   魏阳羽纳闷,扭头一看,马车上下来一个清隽公子,瞧着有几分清贵卓然,就是面生。他不仅回忆这是谁家子弟,尚未想出来,就见一个红衣男子闯入视线,那俊美至极的面容便是见惯了出众男女的他,都禁不住晃了晃神。   “穆兄,闻公子,可把你们盼来了。我在酒楼定了雅间,这里是京城最好的酒楼之一,今日我做东。”陈十六将两人往楼里引。   魏阳羽立在那里,笑眯眯的也不回避:“陈小六,这二位是哪里的朋友,介绍一下。”   “去雅间再说。”陈十六遂了他的意,反正多认识几个人,对穆清彦没坏处。人多好办事嘛。   穆清彦倒是对称呼感兴趣,笑问道:“陈小六?”   陈十六呵呵一笑:“我父亲有六子,我最小,排行第六。十六是我在长房里的排行。”说着朝魏阳羽一指:“魏小三!”   穆清彦神色微妙。   陈十六不过一时使气,接着便正经介绍:“魏阳羽,定国公府嫡幼孙,行三。”   国公府嫡出子弟,出生果然很高。   但是,穆清彦频频侧目的原因,却是陈十六执着的叫他“魏小三”。 第160章 京中安置   四人在雅间落座,由陈十六相互介绍。   魏阳羽一抚掌,满脸惊讶的看向穆清彦:“原来你就是传闻中的‘神断公子’啊!”   如今穆清彦也是小有声名,即便是在京城里,常去茶楼听书的人也知道他。这得益于聚茗楼的说书先生常云生,书总要时常推陈出新才能吸引客人,又有什么故事比得上穆公子断案记?尤其这是真人真事,时时更新。京城这边的茶楼跟着效仿,反馈不错,也间接给穆清彦扬了名。   魏阳羽之所知道穆清彦,倒不是通过茶楼,而是特意打听的。   陈十六的父亲是一品大员,陈家在朝为官者不少,作为陈家嫡幼子,不用承担家族重任,只要他不惹大祸,做什么都随意。陈十六自小跟着京中其他子弟混闹,只他的兴趣略有不同,甚至为此离家去凤临县城,弄个什么神断局,专给寻人寻物解决纠纷。   不知多少人私下里笑话,魏阳羽还帮着打抱不平。   实际上,魏阳羽很羡慕陈十六,他也想离家闯荡啊,可惜家里看的太严,哪怕他在京中再如何胡闹也不要紧,就是不准离家。本来以为陈十六跟他是难兄难弟,可突然有一天,这位共患难的兄弟抛下他跑了,还有了自己的基业,简直又嫉妒又心酸。   嗤,那些嘴里笑话的人,心里何尝不是泛酸呢。   当初初闻陈十六作为,好多人去探听,本着独乐了不如众乐乐,都想看陈十六笑话。魏阳羽还担心呢,谁知陈十六真跟着那个农家少年办了几件大案子。   一直只在传闻中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魏阳羽忍不住一再打量,颇为难以置信。   当先前只是听闻,还会诚心赞叹,可真的面对面:就是个少年啊,哪怕清隽卓然跟他出生不符,却也看不出三头六臂。那么会破案,莫非脑子真那么聪明?   哼!   因魏阳羽盯视的过久,闻寂雪睨去一眼,魏阳羽顿时就像被针刺了似的跳起来。   “咳!那个,魏小三,你要有事就先走,改天再聚。”陈十六直接下逐客令,省得一会儿他不慎得罪人。再者说,有魏阳羽在,有些话不好谈。   魏阳羽虽有些不乐意,但见闻寂雪冰寒俊美的脸,心下一悚,忙说道:“既如此,那改日再聚。”   待魏阳羽走后,陈十六连忙催促酒楼上菜,又有好酒,接风洗尘毫不马虎。   “穆兄,住处我为你们安排好了,独门小院儿,很安静。昨天已吩咐人清扫过,被褥都是新置办的,各色用具都有。那院子是我二哥的,他偶尔想清静了取住几日,或是招待朋友,我借了过来,不会有人搅扰,你们只管放心。”   陈十六虽有心招待二人住在家中,但料想二人不愿意拘束,所以就没提。   “你费心了,多谢。”跟陈十六相交一场,如今来了京城,猜到对方会热情的尽地主之谊,穆清彦没推辞。陈家那边,他倒没想着去,但是准备了拜礼,这也是一种礼数。   依着陈家对陈十六的看重,估计会请他过府,左不过是替陈十六把把关,为人父母之心罢了。   酒过三巡,陈十六终于忍不住询问:“穆兄,这次你们来京城是……”   “寿山候府的小侯爷,你知道多少?”   陈十六眼睛一亮:“难道这次的案子跟他有关?”   也不怪他兴奋,之前虽然参与了好几个案子,但还是第一回 扯上京城权贵,莫名就觉得激动。   当即就道:“寿山候府的小侯爷叫田元绍,本来到他身上,爵位要降等,但他长姐做了恪郡王妃,恪郡王使力,他们家的侯爵就多传了一代。田元绍刚至而立,娶的是靖远侯府嫡次女。这个田元绍,别看人模狗样儿,却是个风流多情人,除了正夫人,又有两个侧夫人。啧,只是叫着好听,其实就是妾,大家子为所谓的体面弄出来的玩意儿,就跟王府里的庶妃一个样。另外还有四个小姨娘。不过呢,相较于家花,田元绍更偏好野花。   年前呀,他从外面领回来一个女子,买了个宅子安置。虽不知那女子来历,但田元绍对其稀罕的紧,护的严,但凡有时间都耗在那宅子里,侯府后院儿早已醋意翻天。据说年里吃酒,他夫人还借着回娘家时诉了苦呢。”   “没人知道那女子底细?外面也没有传言?”穆清彦可不信能捂的这样紧,何况,也没必要。一个小侯爷在外宅养个青楼女子,最多被人说句风流,算不得什么。   “传言倒是有,就在前些天,有人说那女子是从青楼出来的,叫什么名字我忘了。”这也是旁人提起,他听了一耳朵,京城里这样的风月事多了,他根本没怎么留心。   “那女子叫瑶琴,广林群芳楼出来的。她身边只带着个小丫头,还有个头发花白的婆子,这婆子姓谭,来京城怕是报仇的。”穆清彦将谭婆婆的事讲了一遍,好让陈十六心中有数。   “原来如此。”陈十六恍然的点头。   穆清彦又问他:“你可听说过‘罗恒之’这个名字?”   陈十六皱眉思索,半晌才道:“没听过。姓罗的有,名字带‘恒’的也有,可叫这个名字的没有。或许是我不知道,毕竟京城那么多人,不说别的,单是各公候王府、世家大族,我也只知道各家本家或出色人物。这个罗恒之,可有详细些的信息?”   穆清彦摇头。   本就是随口问问,也没觉得真能撞大运。   他又问:“你对京城熟悉,帮我查一查,看跟寿山候来往的人里,是否有姓罗的。亦或者是他们家姻亲。这只是个猜测,若问不出就算了,不必花费太多精力。”   “这个没问题。”京城是他主场,查的又不是什么秘密,很容易。   一边用饭,陈十六又一边给他讲京城各大世家,以及一些派系分布。既然到了京城,总要了解这些,行事也方便。   实则穆清彦已然知道,来京的途中,闻寂雪就已经跟他普及了基础。   他一向不喜欢权势争斗,京城权贵云集,各方势力交错,水又深又浑,即便他只是过客,依旧觉得头疼。实在太麻烦了!   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把一切记在脑中,甚至从中分析。   这次京城之行也不确定会停留多久,既然来了,当年雪家之事总要查一查。暂时也不用探究的太深,先从那几个可疑的死亡开始。   饭后,陈十六送他们到安置的小院儿。   这座小院儿的位置十分好,闹中取静。前面是一家蒙馆,规模不小,书铺、茶楼、笔墨斋等依次林立,左右都是宅院,且都是小宅院,但内中所住绝非寻常百姓。宅院后面有座湖,岸边绕着一圈儿柳树,只是如今没有绿色,水面残留几点残败枯荷。湖水一旁还有草亭,周遭栽种有树木草花,不如私宅中养得精细,颇有几分野趣。这座湖呈葫芦形,靠近湖口处有座石桥,底下是条河。   看得出来,这座湖应该是后天造就,引来河水而成。   这边住家都开有后门,方便来此赏景漫步。   陈十六引他们一一看了,又说:“就是因为这个,这边的宅院贵着呢。多数都是置办的私宅,或是作为清净消遣之地,或是宴请朋友,或是举办诗社小宴。”   小院儿是两进,大小十来间房,精心布置过,平时也有人照管,陈十六又打扫过,直接入住毫无问题。不得不说,陈十六安排这个地方很用心,哪怕客栈再好,如何比的过私家小院儿。   陈十六又问:“要不要给你们安排两个下人?管管洒扫,看门传话,厨房也得个厨娘,便是不在家里吃饭,偶尔煮个汤弄点儿小食什么的也方便。”   “不必了。”闻寂雪开口谢绝,朝穆清彦看去:“谁能比得了阿彦的手艺?”   陈十六还是第一回 听“阿彦”这个称呼,神色一变,立刻去看穆清彦,却见他脸上毫无变化。一时间他就明白了,一肚子的话在心口翻滚,半天只是暗暗叹口气。   总觉得闻寂雪很危险,穆兄真没被骗吗?   哪怕认识了很久,陈十六对闻寂雪也始终怀有一份警惕。   陈十六也很清楚穆清彦的性情,若他真不乐意,也不是眼下这般表现了。他心里是有点儿别扭,更多的还是不爽快,觉得穆清彦吃了大亏,可别人感情的事情,他实在不好插手。   太可惜了啊,穆兄就这么被祸害了。   没忍住,瞪了闻寂雪一眼。   闻寂雪哪里将他放在眼里,反倒挑衅似的眯起笑:“为了我和阿彦,你费心了。多谢。”   胸口更闷了。   陈十六扯着嘴角强笑:“不必道谢,我跟穆兄是好友,自当尽心招待。”   穆清彦知道闻寂雪是故意给陈十六漏底,也是为试探陈十六,所以没理会两人,吩咐高春高冬去厨房烧热水。   闻寂雪不要下人的原因他也清楚,高春三个算是自己人,对他们的关系心知肚明,若有外人在,他们难免要遮掩,也容易惹来闲言碎语。为了自在,自然不要外人的好。 第161章 罗姓之人   次日一早,穆清彦坐车去陈家。   昨日陈家派了管事了传话,请穆清彦过府做客。虽是以穆清彦为主,但闻寂雪乃是同行,按理一并请了,但闻寂雪不愿去陈家。   闻寂雪抬手抚了自己的脸,叹笑:“我容貌随了母亲,尽管时隔多年,大抵没什么人记得,但是陈家老太太尚在,陈夫人也是见过我母亲的。我就不去了,你去吧。”   口中说着怕长相被认出,实则是他不愿见“故人”。   十五年前雪家出事,闻寂雪已然十岁,不大不小的年纪,身份贵重,但凡宴席,总是各家贵妇们逗弄的对象。陈家仕宦之家,只文武有别,两家来往不多,即便如此,也是故人。   以往不是没来过京城,但如同这回正常行走,是第一次。过往的回忆纷至沓来,可谓物是人非。   马车在陈家大门外停下,陈十六已站在这里等候。   “穆兄!”陈十六低声跟他说道:“我爹不在,大哥在家。我大哥除了喜欢说教,脾气挺温和的,你不必紧张。”   对于陈家的事,穆清彦也做过了解。   陈十六有五个兄长,大哥二哥跟他乃是一母同胞,尤其是长兄陈煦大他足足十四岁,他从小是跟着大哥开蒙读书,颇有些如父如兄的意思。陈家老五也比陈十六年长七岁,这些兄长们都已娶亲,做官的做官,读书的读书。陈十六又有三个姐姐,同样都已出嫁。他跟兄长姊妹们隔的岁数多,又是爱闹腾的性子,便是家里大侄儿都比他稳重。   当看到陈煦,果然形貌温雅,眉眼间和陈十六有几分相似。   “穆公子,舍弟劳你照看了。”陈煦的确温和,但寥寥数句,便把想问的话都问明白了。实则很多事情早就知道,然而总要亲眼见一见才踏实,如今亲眼见了穆清彦,觉得此人的确不俗,心思清正,自然态度越发和善。   穆清彦对此早有预料,言语神色毫无异处。   稍时陈家老太太派人来请,也是想见一见他。   老太太住在院子很大,一进屋便听环佩玎珰,纵是一侧竖了屏风,但依旧影影绰绰露出鲜艳衣角。陈家人口多,如今老太太尚在,子孙未分家。陈十六有两个叔叔,各家都有儿女,又有孙辈,可以想象家中多少人口。如今在这屋子里的都是女眷,上首是老太太,周围凑着一圈儿孙子孙女,两侧是陈夫人和两位妯娌,又有侍立的丫鬟婆子,至于屏风后面的都是陈家媳妇或小姐,听着,似乎连出嫁姑娘都回来了。   穆清彦耳力很好,那些女子们嘀嘀咕咕的话音尽收耳中,若非怕失礼,他都要揉一揉鬓角了。   “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好清隽模样!”陈老太太年纪大了,就是喜欢年轻孩子,模样好自然吃香。老太太给的见面礼不薄,一块儿白玉牌。   陈夫人等人也有礼物。   知道这些都是规矩,从陈家给的东西看,也是拿他当小辈看待。   毕竟是内宅,陈家兄弟都不好躲停留,更遑论他这个外客。见了面,问了话,得了见面礼,便让他们出来了。   见着人走了,陈老太太若有恍惚:“那孩子、瞧着有些面善。”   陈夫人没多想,只笑道:“天底下有各色人物,难免有所相似,更何况老太太阅人无数,便是觉得面善也是常情。”   老太太的确想不起像谁,觉得大媳妇说的有理,便不再多想。   在陈家吃了一顿饭,告辞离开。   陈十六倒是没跟,他正在查寿山侯府,有点繁琐,大概明天才能弄好。   让陈十六查的消息只是顺便,穆清彦主要还是盯着谭婆婆。若谭婆婆真是来报仇,不可能毫无举动,暂时又不曾听说出什么事,因此只让高春高冬轮班去盯着。至于田元绍置办的私宅在何处,不是秘密。   那宅子里的主仆三个,深居简出。   起码在这两日里,只见瑶琴带着小丫头跟田元绍出过门,谭婆婆是不跟的。哪怕是在宅子里,谭婆婆也多是一人待着,不往瑶琴跟前凑。这也是因着她面目毁损骇人,哪怕遮着黑纱,也会令人不喜,尤其是田元绍那等身份,不敢触了霉头。   他们一直认为谭婆婆来京城目的明确,比如知道“罗恒之”现今所在。   距离其到京城,有一个月了,当真毫无举动么?   当晚高春回来,穆清彦把人叫来细问:“谭婆婆一次也没有出门?”   “今日一天没见她出门,瑶琴带着小丫头出去了一趟。寿山侯府的小侯爷跟几个朋友在画舫喝酒,带着瑶琴去作陪。不到申时马车就回来了,田元绍也在宅子过夜。遵着二爷的吩咐,见天黑了也没人再出来,我就回来了。”   穆清彦只让他们白天盯着宅子,若谭婆婆出门便跟着。   “不如查查她身边的人。”闻寂雪突然说道:“她只要想报仇,就不可能不动作。她是否会通过别人来做点什么?甚至,瑶琴带着她来京城,除了利益需求,又是否知道她真正的目的?”   穆清彦禁不住挑眉:“这等事,谭婆婆怎么可能告诉瑶琴?”   别看她们一起离开广林,又以主仆相处,但两人情谊有多少,谁能说得清?谭婆婆接近瑶琴是另有目的,瑶琴款待谭婆婆是有利可图,若瑶琴知晓谭婆婆另有图谋,哪里还会平心静气?瑶琴跟着田元绍,不就是为了脱离青楼过个正常日子么?便是没有入驻侯府的野心,也不会希望自己被带累。   谭婆婆潜心谋划,只要没傻就不会将目的告知。   “除了瑶琴,还有别人。比如那个小丫头,再比如,如今宅子里的其他下人。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人可能不知谭婆婆要做什么,但收点钱,帮着探点儿消息什么的,谁都不会拒绝。”   闻寂雪的意思很明显,谭婆婆可能早有谋算,别看她现在不动,当她的时候就已经十拿九稳。甚至还有更坏的可能,哪怕谭婆婆不动,也用隐秘的手法报了仇。   他可没忘记广林的红丸猝死案。   如今还不确定张湖是否是谭婆婆的目标,若是,那份控制力就吓人了。   隔了一天,陈十六来回消息。   “我查过了,寿山侯府往来的人家里没有‘罗恒之’这个人,姓罗的倒是有好几个。若说在京城地界儿的,一个是老侯爷养得清客,有个姓罗的先生,书法不错,常陪着老侯爷写字。这个罗先生家就在侯府后面的街上,家里两儿一女,经营着一家字画铺,是地道的京城人。田元绍当初在国子监读过书,有些同窗尚在往来,其中有个姓罗的,如今已有举人功名,留在京里攻读,准备下科再试。这人跟田元绍往来,自然也是有所图。   再有一个,朝中礼部侍郎姓罗,原本两家没什么关系,但罗侍郎的嫡女是恪郡王的侧妃,近几年两家走动多了点。罗家只有长子做了官,其他都不大成器,也闹过风月事。”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个,寿山侯有个庶女,因其母得宠,自小也得老侯爷喜爱,养得不比嫡女差几分。五年前,此女出嫁,嫁的是个新科进士,还是榜下捉婿。那人就姓罗,还是托着恪郡王的力,在翰林谋了个小差事。”   穆清彦听了,问道:“这些人里,只侯府的这位女婿是外省人?”   “对。”陈十六后知后觉,恍然大悟:“对啊!就他是外省人。”   谭婆婆虽不确定是哪里人,但不大可能是京城人。若是寻仇,其他罗姓人是有可能,但这个罗女婿可能性更大。   “他的情况知道多少?”   陈十六早有准备,从怀里摸出几张纸,翻了翻,抽出其中一张递给他:“喏,上面都写明白了。”   穆清彦结果一看,基本情况都有。   [罗坚,三十二岁,弋阳府天水县人。]   一看到这句,穆清彦就笑了:“是他!”   谭婆婆借用的身份是弋阳府天水县人,瑶琴祖籍也是天水县,而这个罗坚也是从天水县出来的,世间哪里那样多的巧合。   罗坚五年前中了进士,殿试名次在中游,他又是寒门出生,别说依靠家族,他连一个家人都没有。据陈十六调查的信息,罗坚父母早亡,跟着舅舅长大,但是因不愿娶舅舅家的表妹为妻,又执意要读书,惹得舅母不满,双方闹翻了,至此没有往来。当然,考取功名后还是给了舅舅家回报,但在当时,罗坚借住在庙里,给人抄书度日,好不容易攒足了盘缠赴京赶考。   若是依着罗坚自己,名次不好得不着派官,又没人脉没钱财,只怕日子艰难。但他运气不错,得了寿山侯府青眼,还成了侯府女婿。   陈十六道:“当初侯府这门亲事不少人议论。那位侯府小姐容貌才情都不差,只出生差了些,但在京城各世家,对嫡庶看得很重,就因她是庶女,门当户对的都不愿娶来做正妻,要么就是比侯府差的人家,可侯府又看不上。   罗坚能过殿试,才学自然有,但主要是他长得好。他来京城备考,依旧是住在庙里,传言说侯府小姐去上香意外见到他,被他的才情倾倒,求家里促成亲事。啧,听着就是胡言乱语,侯府小姐哪里那么容易见外男呢,不过吧,我真怀疑他们见过,因为侯府小姐对这门亲事很满意。至于侯府为何愿意,我就不清楚了。” 第162章 罗坚表弟   在陈十六搜集的消息里,包含罗坚的喜好和大致日程,当然,都是明面上的东西。陈十六一开始不知道要查的究竟是谁,时间又紧,所以只搜集了众所周知的消息。   罗坚娶了侯府小姐,可谓一步登天,但相应也要付出代价。   罗宅乃是三进宅院,普通人眼中的富贵大宅院,在侯府世家眼中就显得寒酸了。即便如此,这宅子也不是罗坚买的起,而是侯府小姐田秀芳的陪嫁。家宅中一应都是田秀芳掌管,里外料理的妥帖。   谁都知道罗坚是攀附着侯府才有前程,除了一张脸生的好,无财无势。这本就让人低看,成婚四五年,田秀芳无所出,却也没给他纳妾,甚至罗坚在外应酬吃酒也不沾女色,自然更让人讥笑。罗坚就似一个摆件儿,处处都是田秀芳和侯府安排好的,他只能照着走,不能有丝毫偏差。外人一面嘲笑他,一面也认为理所应当,否则他一个穷小子,哪里能在翰林做官,又哪里能做侯府女婿。   罗坚对外是一张温和面孔,便是有人当面讥讽,他也不过笑笑,或者走开。   看上去像是无所谓,似乎做好了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但陈十六毕竟身份不同,得过一点儿隐秘消息。恪郡王手底下的人曾想将罗坚放外任,万事都已具备,最后却换了人。而那段时间,恰好是罗坚生病卧床,错过了好时机。   陈十六调侃道:“我听魏小三说过,罗坚那回不是生病,是受伤。好像是田秀芳打的,一个粉彩大花瓶,啪的砸在罗坚脑门儿上,当场把人砸晕了。”   仅从此事就能看出夫妻俩的真实关系。   便是在前世,若家庭中女强男弱,多半生活都不会和睦,更别提眼下朝代。偏生罗坚家世地位都低,恐怕对着出身高贵的田秀芳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讲,而田秀芳不管是否喜欢罗坚,潜意识里就会高他一等,一旦有了矛盾,自小形成的脾气自然会爆发。   “魏阳羽怎么会知道?”即便是事实,罗家也定然藏掖着。   “他姐姐是皇后。那段时间侯府老夫人不大好了,皇后赐了东西,派人探望,那侯府里有丫鬟谈论罗坚的事儿,自然被听见了。这也是侯府里争斗多,田秀芳的母亲是老侯爷侧夫人,原本家世很低,偏她得宠,自然得罪了很多人。”   魏皇后能将这等事说给魏阳羽听,可见姐弟俩的亲密。   穆清彦继续看纸上信息,这个罗坚每日行程很固定。早起去翰林院上值,下值就回家,应酬很少,且应酬场所绝不包含青楼。若是沐休,也多半在家,但每月会出城一趟。   罗坚出城是去城外寒叶寺。   当初罗坚来京城赴考,住的地方也是寒叶寺。据说因故乡遥远,他特地将父母牌位供奉在寺里,每月去一回既是给父母敬香,也是抄经颂佛。寒叶寺是个小寺庙,如田秀芳这样的侯府贵女是无法忍受寺庙中的环境的,因此只在年节陪着去一趟,其他时候只罗坚独自前往。   穆清彦倒是觉得,罗坚是趁此机会在寺庙中得到清净,得到喘息。田秀芳未必不懂,所以才能稍稍放松钳制。   指尖在“寒叶寺”上点了点,问陈十六:“你觉得谭婆婆会不会发现这个地方?”   陈十六眨眨眼,思索道:“应该知道了吧。她都来京城快一个月了,又是奔着报仇来的……咦,也就是说,谭婆婆知道罗坚就是罗恒之?”   “恒之是不是罗坚的字?”古人有名有姓,有字有号,尤其是读书人,成人礼后都会取字。   “不是啊,他的字是‘子期’。此外,没听说还有别的字。”   穆清彦的确在纸上看到罗坚的字,但有的人会在不同时期取不同的字,尽管“恒之”不被人所知,却不一定不存在过。兴许是罗坚早期的字,朋友、同僚或者亲密家人长辈,多会以字来称呼。   “如果谭婆婆知道寒叶寺,她会不会直接去找罗坚报仇?”穆清彦不得不考虑这种可能。   若是寻常人,为了不拖累家人朋友,或者为了今后再活下去,会选择隐秘的报仇手段。但谭婆婆不同,她无亲无故,又毁了容貌,除了仇恨再无其他,恐怕报完仇也没了继续活下去的动力。因此,她不需要考虑后事,那么,是否会寻找机会进入寒叶寺,直接弄死罗坚?   陈十六直接道:“盯着她就行呗!”说着又撇撇嘴:“只是看上去,那罗坚就是负心汉,把人家姑娘害的那么惨,死不足惜。真不想管他!”   其实可以不管,毕竟没有委托人,只是因着严朗提及,案子引起了穆清彦的兴趣而已。杀人的确不对,但是放在这件事上,穆清彦觉得顺其自然好了。若是谭婆婆真报了仇,是天意,若没有,只能说运道不佳。   这么一想,破案之心就淡了。   毕竟不是前世的社会,他觉得自己是“入乡随俗”。   “十六,这件事就交给你查。”穆清彦撂了挑子。   “啊,我?”陈十六茫然不解。   “嗯,我还有别的事。知道罗坚是目标,盯着就行,毕竟谭婆婆还没动手,也不好抓人。”   “……好吧。”陈十六有些纠结,最终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吧。   送走陈十六,穆清彦来到另一间屋子,这里是书房。   闻寂雪斜躺在椅子里看书,桌上的镇尺下押着一叠纸张,穆清彦扫了一眼,跟十六带来的纸张一样,都是搜集的信息。纸张最上首是人名儿,紧接着写有出生身份,无一例外都是为官之人。   “这是那几个死去的人?”   “嗯。”闻寂雪看似平静,抓着书的手指却不由自主的用力。   穆清彦将一叠纸张拿在手中,看向他笑道:“放心吧,远的不敢说,这几人真正的死因,我必然会查出来!”   十五年前的事情他无法回溯,只能从旁枝末节下手,顺藤摸瓜,总能找到那个人。   穆清彦抽身躲懒,陈十六却开始忙碌。   他手底下有何川,可惜这次是回来过年,没带神断局培养好的人,只能将身边的随从小厮挑两个机灵的出来,让何川带着去盯梢。等待的时间里,他又把罗坚狠狠查了一遍,真找到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自从罗坚发达,其舅舅一家就不甘心待在家乡刨土,想跟着外甥享福。   罗坚对此只是苦笑,给银钱可以,就是不接人。所有人包括其舅舅都认为是他畏惧于田秀芳,自家也的确敬畏侯府,一开始也安分的做个富家翁。然而穷人乍富,心态陡变,往往要生出很多事。尤其是仗着外甥是侯府女婿,当地官员都要礼遇三分,其舅舅一家难免膨胀。   兼之侯府中有看不惯田秀芳母女的,从中作梗,竟鼓动了其舅舅一家招呼不打一声投奔到京城。   如今那一家子还在,没住在罗宅,而是在罗宅的后街上弄了个小院儿。   其舅舅姓万,有一双儿女,女儿早已出嫁,儿子万又辉也娶亲,有一子两女,但他们上京时人不少,除了丫鬟婆子,还有万又辉的两个妾。万舅舅尚且有个舅母辖制,万又辉又有谁管?父母还巴不得给儿子多塞两个,摆足了排场。   只不过,万家到了京城,日子却没他们想象的好过。甚至可以说,还不如在家乡自在快活,但京城的繁华他处比不得,来了就舍不得走。   陈十六觉得,可以从万又辉口中打听一些罗坚的事。   这事儿交给了何川。   何川对此轻车就熟。   打听了万又辉的喜好,制造个偶遇,再脾性相投一番谈论,出手又大方,万又辉就拿他当兄弟。一晚,何川邀请万又辉去花楼喝酒,万又辉自然欣然而往。何川要了好酒,变着法儿的灌,万又辉毫无戒心,不多时就脑子糊涂,醉了。   何川不动声色的朝陪酒姑娘使个眼色。   姑娘早得了话,便笑着说:“酒没了,两位公子稍等,只怕楼里客人多,我去催一催。”   万又辉粗鲁的朝那姑娘屁股抹了一把,猥琐笑道:“快点儿回来啊。”   姑娘拨开他的手,笑着出门去了。   万又辉咂咂嘴,感慨道:“京城的姑娘就是不一样,今日多亏了何兄,改日等我手头宽松了,必然回请。”   何川摆手,不以为意道:“万兄何必说这话,你我兄弟不许见外。再者说,你表哥可是侯府女婿,能缺了你的钱?当初他是你们家养大的,还供着读书,如今他有了好前程,总不能忘恩负义吧?”   万又辉当即冷哼,似乎憋的狠了,又醉的迷糊,也不顾忌就说:“他?他家有个母老虎,他自己手里头都没钱!就算有钱,也未必肯给我们花。每月就给十两银子,够干什么?还不够一家子的吃用呢!”   然而实际上,单单凭着罗坚自己的俸禄,一个月也拿不出十两银子。无疑,这是田秀芳给的。所谓救急不救穷,如万家这样的,田秀芳肯每月十两银子养着,已然是很不错了,谁也不嫌银子烧手,更何况一直缠着惹人烦。   大概也是因罗坚没了父母,是舅舅家养大了,田秀芳为免是非,权当拿去替罗坚奉养老人了。   何川这会儿自然附和着万又辉,只是又说:“十两银子确实太少了,不过,你表哥也不容易,毕竟家里不是他做主。”   万又辉把桌子一拍,咧着嘴笑:“那倒是。不过啊,我倒是佩服我表哥,生的好,又会读书,特别招女人喜欢。以前有个林若兰,现在更了不得,哄得侯府小姐嫁给他。”   “林若兰?”何川精神一震,面上却故作疑惑,一面给他灌酒,一面追问。 第163章 弹劾   醉醺醺的万又辉似想起了什么,砸么着嘴,笑的猥琐。   “林若兰可是个大美人!侯府的小姐,就是我那位出生高贵的表嫂,人人都夸她好容貌,但是我告诉你,跟林若兰比起来,还差好些呢。当然啦,她是侯府小姐,是贵女,林若兰比不了。”   “听你这么说,林若兰竟是个绝色女子了?她是什么出生?”   “她呀,她家没败落了之前,她是富家户的小姐,他们林家是当地的大地主,田亩众多,县城里开着米粮铺,银钱几辈子吃用不完。后来他们家败落了,不仅没了家财,她爹娘、哥哥都死了,仅剩的宅子被族里占了,又见她生的好,高价卖给花楼,成了楼里的花魁娘子。啧,我跟你说,她正式接客那天,府城里好些富贵公子哥儿都来了,晚了连门都进不了,初夜一晚五百两银子。五百两啊!我听说,就算是京城里的花楼,也不是个个都有这个价儿。”   “那你表哥和她……”   “他们俩是老相好!”万又辉暧昧的低笑,又灌了一杯酒,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说:“我那表哥会读书,他爹娘没的早,十二三岁起就在我家吃住。我们家就是农户,土里刨食,那时候家里想吃顿肉都要算计很久,但我爹娘还愿意供他读书。你以为是为什么?不正是指望着将来他考出功名能得益吗!   我娘是爱计较,但不缺表哥一口吃的,可读书花钱啊,我这亲儿子都没供呢。我姑妈死的时候把表哥托付给我们家,那时就说好了,让我表哥娶了我妹子,亲上做亲。可我表哥眼光高,瞧不上我妹,反倒跟林家小姐勾搭上了。要不是林若兰给他银子花,他哪有骨气从我家搬走?我娘肯放行,那是因为得了五十两银子。我表哥哪儿来的银子,自然是林若兰给他的。   我表哥考上秀才那一年,有传言说林家同意把女儿嫁给他,谁知转眼功夫,林家出了事。那么大一个家,败起来真快,林若兰那么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儿也成了楼里的姐儿。   那时候我们家跟表哥不大来往,倒是听说他们两个依旧有往来,我估摸着,表哥还是靠林若兰养着。想跟林若兰过一夜,据说得十两银子,是天水县身价最高的花魁娘子。我表哥就会读书,若是没人养,别说赴京赶考,早饿死了。”   万又辉说着声音渐小,尽管还在嘟嘟囔囔,脑袋却已经搁在桌子上,眼睛都闭上了。   何川忙挪到他身边,将人推了推:“万兄弟,那林若兰呢?还在天水县?”   万又辉不耐烦的皱眉:“死了!烧死的。”   不等何川再问,对方已经打起呼噜。   今晚探听到的消息已经很有价值,见状,何川不再强求,唤来方才的姑娘好生招待,又嘱咐几句,把银子留下离开了。   陈十六听了何川探来的消息,对罗坚十分腻歪,觉得这样无情的男人死了也不冤。恰好魏阳羽请他小聚,正好去散散闷,便应了。   魏阳羽宴客的地方在一处私园,席间还有其他几人,彼此都熟。   如今这季节没什么景色,便备了歌舞,几人推杯换盏,又让陈十六讲一讲广林府的蓝裙娟女案。这几人对这个案子感兴趣,一是涉及到当地知府,还引发了朝中争斗,二是神捕司涉入,又有江湖邪菩萨出没,死的人很多,又十分诡谲,有足够的故事性。   陈十六没能参与这个案子,但对于其中细节他打听的十分清楚。   这边正说着呢,外面来了人,附耳对魏阳羽说了一番。   魏阳羽摆摆手挥退来人,笑着对屋内几人说道:“刚刚传出的消息,寿山侯府在早朝上被弹劾了。”   “寿山侯府?”章翰林家的公子啜口酒,不以为意道:“那寿山侯府空有爵位没实权,谁弹劾他们家?是说田元绍置外宅?还是说后宅不宁?”   御史隶属都察院,负责监察、弹劾百官,肃正朝纲。御史品级不高,权利却大,各方势力都想渗透,将御史作为手中的刀剑。一般而言,御史每日弹劾的都是小事,比如谁家子弟纵马闹市、谁治家不严了、谁谁衣冠不整失仪了等等诸事。   本朝御史还是很受看重,每日御史都要奏报,也不可能天天有大事。这等小事,皇帝或是当朝申斥几句,严重的罚俸或下旨申斥,损伤的乃是官员的颜面,小惩一番的意思。   若仅仅如此,也犯不着魏阳羽特意提及。   魏阳羽哈哈大笑:“哪有那样简单,这回可是大事!我跟你们说了吧,有人匿名给都察院的文御史送了告发信,说寿山侯府强占百姓良田,因对方不肯转让,设计陷害那家儿子杀人,又授意当地官府朝那家勒索良田。谁知那家儿子体弱,骨头又硬,跟狱卒起了争执,挨了顿打,最后病死在牢里。那家父母不肯罢休,拿着全部家财要去上告,结果派出一个,就被人打的遍体鳞伤扔在家门口。他们家不肯认命,亲自去上告,也是同样遭遇,可这对夫妻年纪大了,没几日就抱恨离世。”   “这可是三条人命!逼占良田,这可是皇帝最痛恨的事。”几人一听就明白了,这事儿要是证据确凿,寿山侯府绝对要倒霉。   有人质疑:“寿山侯府不会蠢的直接将良田纳在名下吧?”   类似的事情在权贵家并不少见,天下好良田,多半都落在权贵之手。但权贵之家豢养奴仆,这等来源的良田或是直接放在奴仆名下,由奴仆打理,若出了事直接拿奴仆交差,自己顶多是治家不严、失察之罪。   不过,奴仆身契尽在主人手中,奴仆拥有的一切都归主家。   自然,在购入良田时,权贵绝不亲自出面,甚至家仆也不会露面,寻常会有中间人。这也是增加安全性,为日后出事多个说辞。   魏阳羽道:“比那更糟,当初出面的是田元绍!”   “什么?就是买个田,值得小侯爷亲自去?”几个人又惊又诧,又觉得可笑。   “估计他是趁机会出京游玩,顺便揽个差事,本以为侯府名头无往不利,谁知踢到硬骨头。”魏阳羽耸耸肩:“那好像是十五年前的事,很久远了。”   陈十六一算:“十五年前,田元绍今年三十,那时他也就十五岁。”   主要是,刚才听魏阳羽讲那番话,似曾相识。   何川站在他身后,见他皱眉沉思,低声道:“少爷,跟林家的遭遇很像。”   万又辉只说林家败落了,败的很快,又说林家爹娘哥哥都死了,具体什么事没讲。但这件事是他们刚打听来的,正印象深刻,今日听得事又牵扯了田元绍,因此就格外在意。   陈十六立刻问魏阳羽:“小三儿,那户人家是哪里人?”   “这我哪儿知道,谁打听的那样细。”魏阳羽摇头,不过转瞬就笑了:“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还有更有意思的。那封匿名信虽未署名,但写的一手好行书,当朝呈给皇帝阅览,又给百官传阅,有人说那字迹眼熟。”   “哦?快说是谁!”好比故事到了高潮,令人激动。   “罗坚!”   “寿山侯府的女婿?”   “翰林院里那个没脾气的罗典籍?”   陈十六咧咧嘴,可以确定这事儿不正常,那个负心薄幸的罗坚会去检举自己的岳家?那封信虽字迹疑似罗坚之手,但字迹可以造假。只是没料到,林家的灾难竟是源自寿山侯府,林若兰不仅真心错付,负心人还娶了侯府女儿。   当天,陈十六跑去找穆清彦,把这事儿说了。   “竟然有这样的内情?”穆清彦也很意外,略一沉思,说道:“瑶琴也是天水县人,查查她。我开始怀疑,瑶琴有可能是谭婆婆的合作者。”   “不会吧?!”   “我来办吧,写信给严朗,当初买下瑶琴的群芳楼兴许知道底细。”   陈十六突然笑起来:“现在寿山侯府肯定热闹的很。”   哪怕明眼人都知道是有人假借罗坚去投匿名信,但罗坚身份尴尬,又是天水县人,侯府里看田秀芳母女不顺眼的人,肯定从中拨火。老侯爷是宠爱那位侧夫人,但跟侯府如何能比?更何况牵扯到他最看重的长子,若真让罪名儿落实,不止田元绍的册封会出问题,整个侯府都可能遭祸。   正幸灾乐祸呢,何川匆匆进来。   “少爷,刚刚盯梢的人来说,谭婆婆不见了。”   陈十六猛然起身:“不见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我不是让人盯着吗?”   “是盯着的,可我们都是盯白天,戌时一完就结束。那是田元绍养外宅的地方,平时紧守门户,天黑就关门,没人出来,我们也没发现。这还是今天跟那宅子的下人搭话,无意间提及,才得知两日前谭婆婆就不见了。据说前一晚还见了的,第二天就没见到人,瑶琴对下人称谭婆婆投亲去了。”   “所以,瑶琴对此事是知情的,甚至可能打了掩护。”   陈十六纳闷:“谭婆婆会去哪儿?她为什么要悄悄离开?难道发现我们了?”   穆清彦摇头,笑着提醒他:“你来找我,不是告诉我寿山侯府被弹劾的事么?如果这事跟她有关呢?那么她提前离开,就好理解了。她是关键人证,手里肯定还掌握着什么证据,所以她不能轻易现身,要保全自己,关键时刻给予仇人致命一击。”   末了,不由得笑道:“她很聪敏,之前真是小瞧她了。” 第164章 匿名信   按理来说,十五年前的旧事,查起来会很麻烦,然而针对寿山侯府逼占良田害死人命一事,查的出乎意料的迅速。寿山侯府自己还没弄明白,刑部、都察院联合审查,已经得到一项一项人证物证。   谁也不傻,这是有人逮着机会,要断恪郡王一条臂膀。   别看寿山侯府没实权,但作为恪郡王岳家,彼此是撕扯不开的关系。自从成为姻亲,自然利益交织,侯府暗中没少给恪郡王贡献银钱,也是恪郡王笼络勋贵的门径。   寿山侯府本是想推个家奴顶罪,奈何御史和刑部紧咬侯府不松口。非但如此,除了天水县强买良田,又查出其他几处,时间都较为久远,偏生人证物证都有,只不过那几桩顶多伤人,没闹出人命。此外,又有侯府内眷放利钱、包揽讼词,侯府子弟抢占民女为妾、纵恶奴伤人等等。   桩桩件件都是各世家常见,只别人捂的紧,偏他家墙倒众人推,一下子都爆发出来。   短短时间,寿山侯苍老了好几岁,更是一时心火上来,病倒在床。   田元绍也是焦头烂额,只能求助恪郡王,然而恪郡王不敢有大动作,那么多眼睛盯着,稍有不慎就被扯进去了。为此,田元绍也没了风月之心,瑶琴那边也不去了。   这次皇帝的态度很坚决,要彻查、严惩。   寿山侯病倒了,外头都靠田元绍撑着,府内由侯夫人掌管,自然而然,曾经备受老侯爷宠爱的侧夫人日子就不好过。田秀芳是出嫁女儿,得知府里的事,便坐车回来,担忧的也是老侯爷身体。若老侯爷真有个万一,她们母女的将来可想而知。   才到老侯爷院中,迎面遇上田秀玉。   田秀玉是侯府三姑娘,她妹妹,是另一位侧夫人生的。按理两人身份出生一样,年龄也只相差两三个月,但在侯府的处境却格外不同。田秀芳母亲得宠,她自然跟着受宠,嘴甜会说话,把老侯爷哄得高兴,名分上是庶女,吃穿用度却跟嫡女一个样儿,甚至尤有过之。这个田秀玉见了岂能不嫉妒?两人自小就互看不顺眼,后来更是接了侯夫人抛出的橄榄枝。   田秀玉当即嘲讽道:“有些人真是没有自知之明,这时候还回来碍眼,真是晦气!”   田秀芳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冷眼相对。   田秀玉嗤笑:“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若不是我那个二姐夫,我们侯府至于如此吗?父亲自小最疼你,你就是这般回报的?你还有脸去见?”   “三妹关心父亲是好事,只是没一点长进,还是这么蠢!”田秀芳出口也一点不客气,刺的对方脸色涨红,却不再理会,直接走掉了。   田秀玉气的咬牙:“让你得意,要不了多久,你就笑不出来了!”   田秀芳见了老侯爷,给喂了一回药,陪了几句话,然后去见她娘。   最近这位一贯风光的侧夫人不大出门,脸色也不大好,本是保养得的细嫩的肌肤,眼角细纹也多了两条。见女儿来了,顺口问她:“罗坚呢?”   田秀芳挥退丫鬟,只母女两个,她才彻底放松下来:“他?哼,如今事情尚未尘埃落定,他就缩了脖子,若不是我再三强硬,他连翰林院都不愿去了。没出息的东西!当初还以为他有才学,家里帮扶一把,能博个好前程,谁知……”   想到婚后期盼落空,心里就阵阵酸楚。   她即便庶出又如何,到底是侯府小姐,自小金尊玉贵的养大,嫁给罗坚这个一贫如洗、毫无家世的进士,着实是低嫁。也怨自己任性,当初家里有意将她给人做填房,身份是高,可男的岁数大了,儿女都有,她心里不乐意,找了她娘诉苦,这才通过枕头风,选了罗坚为婿。   她是见罗坚生的好,又能自己考出功名,有自己辅助,还愁没个好前程么。再者说,与其去仰仗别人鼻息,倒不如低嫁,一应大小事都自己拿主意,多快活。   到底想得天真,真的做了夫妻才知煎熬。   罗坚这个人太虚伪,完全颠覆了最初的印象。然而木已成舟,她也不肯在外人面前低了气势,自然对家里报喜不报忧,强撑欢颜。也就对着自己亲娘透露几分。   “这次的事儿不小,老侯爷病倒了,家里家外都被侯夫人母子把持着。如今他们还不敢过分,可万一老侯爷……”侧夫人也愁:“这事我都不敢打听,怕触了老侯爷的心。只是从那边的消息来看,很不乐观,连恪郡王都退避了。”   这么些年侧夫人也不是白活的,老侯爷身边自然也有她的耳目。   田秀芳年轻,遇到这么大的事,只勉强面上稳得住,可心里没主意,罗坚更别提了,因此今天回来,就是找她娘商议商议。   侧夫人道:“寿山侯府可是老勋贵,皇帝再严惩,也不能要人命吧。听意思,估计会削爵。”   这是侯府设想中最坏的结果。谁也不觉得皇帝会要侯爷的命,顶多拿几个家奴顶罪,算是给百姓一个交代,再罚银,此外还有一个可怕的惩罚,就是削爵。原本爵位就是世袭降等,田元绍这一代得了恩典,十分不容易,若真把爵位给降了,对侯府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侯府氛围不好,田秀芳吃过午饭就走了。   回到家,随口问下人:“老爷呢?”   “老爷在书房。”   田秀芳直接往书房走,书房的窗户大开着,罗坚月白锦袍,天庭饱满、眉目俊朗,是个气质温润的人。   当初田秀芳去城外踏春,正好在寒叶寺附近,隔着寺庙院墙听得有人念诗书,声音清朗,好似潺潺春水流淌进心间。她随口问了问,得知不少罗坚的事情,又一次见到对方长相,不免动了心。当然,仅仅如此并不够,难得罗坚争气,进了殿试,有了资本,这才成就了姻缘。   想想当初,再看眼下,田秀芳心灰意懒,干脆转头走了。   罗坚并未注意到她,他正看着手中纸张。   这是一封信,信的内容是拓印的,乃是文御史收到的匿名信。罗坚再如何,也是正经殿试出生,又是翰林院待了三四年,交好者也有数人。这封信就是友人拓印给他的。   便是友人,若是单看字迹,也会认为是出自罗坚的手笔。   一开始罗坚只认为有人要对付侯府,故意借他的手挑起矛盾,信上的自己定然仿造他的笔迹写的。如今看到拓印的匿名信,的确是仿造的笔迹,的确十分相似,但是……他认出来了!   是林若兰!   罗坚手一抖,纸张飘落。   他认识林若兰的时候,刚刚十五岁,那时林若兰十三,宛若豆蔻初开,婷婷袅袅,风姿已有雏形。难得林若兰不嫌他穷酸,反欣赏他的才华,与他诗书相合,情愫暗生。   那时为生计,他常常替人抄书,林若兰也会帮忙。为此,林若兰仿造他的字迹,未免别人瞧出来。一年又一年,林若兰又有天分,竟把字迹仿造的真假难辨,但是他还是能认出来,因为林若兰写某些比划会漏一点喜好,很细微,但仔细看就能看出来。   林若兰,她不是死了吗?   一想到那个人没事,还来到京城,写下这封匿名信,罗坚只觉一股寒气爬上脊背,手指都在痉挛。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封信不仅是要毁掉侯府,还要毁掉他。   罗坚用手遮眼,急喘了几口气,好似鱼儿脱了水,半晌才缓过来。   他跟林若兰相识十年,要说没感情那是骗人,林若兰有才有貌,哪怕后来林家败了,他也没跟林若兰断了往来。他也清楚,林若兰的身份不可能娶来做正妻,但他觉得将来高中做官,有了银钱资本,可以给她赎身,纳来做妾,养她一辈子。谁知有后来变故。   他的确过了殿试,还被侯府看中,要招他为婿。   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若是拒绝,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到派官,若是接受,不仅立刻能得官,还得了侯府依仗。他一直渴望青云之路,光耀门楣,这是上天赐的大好机会,他不能错过。   只一件,如此来,他不能给林若兰未来。   寿山侯府正是林若兰的仇人,曾经他还承诺会为林家伸冤。   他不能断送前程,只能让林若兰闭嘴。   那样大的火,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林若兰又藏在哪儿?   他看似整日龟缩在家中,实则通过友人来往,对案情进展一清二楚。目前还处在博弈阶段,但查案的速度很快,据说还有更关键的人证,乃是杀手锏。   会是林若兰吗?   那个女人的聪明,他深有体会,只是没料到时隔多年,会用在自己身上。当初真不该大意,应该等火灭了再仔细查一查尸骨才对。   罗坚起身朝外走,打算将人找出来。   单单凭他自己做不到,好在有寿山侯府。侯府已经被架在火上烤,想逃过一劫,什么法子都会尝试。若是他们得知天水县林家女儿还活着,肯定会想到意味着什么。 第165章 判定   田元绍近来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得个空闲,正比眼假寐,听闻罗坚来了,心里头不耐烦,不想见。   他母亲跟侧夫人不合不是一两日,他自然清楚,但侧夫人儿子小,一贯表现出对经商感兴趣,比较识趣,加上他早早确定了继承权,因此对侧夫人母子比较宽容。当然了,他的宽容就是无视,内宅那些事他不管,他也不会去针对庶出的弟妹。   罗坚是侯府女婿,尽管毫无家世,但正经殿试出身,入了翰林院,是恪郡王招揽的人。翰林院是个清贵地方,很难进,但凡进去了,再有一定的资历或背景,操作得当,前程可期。纵然罗坚只是恪郡王网络的人才之一,到底身份格外不同,做了侯府女婿,等同于一家人,利益联系更加紧密。   正因此,田元绍对罗坚态度不错,双方不算多亲近,却也能偶尔一起吃酒。   只眼下侯府遭遇的事,田元绍难免对罗坚不满。   十五年前的事他早都忘到脑后,惊闻因此事被弹劾,他一头雾水。一番查问,这才勉强想起那件旧事,林家人是圆是匾都不记得了,可他却想起罗坚也是天水县人,这次投匿名信的人也是仿造了罗坚的笔迹,巧合?   “小侯爷,要不要见二姑爷?”下人询问道。   “请进来。”迟疑片刻,田元绍坐起身。   罗坚进来,看到田元绍面带疲惫。   “子期找我有事?”   “小侯爷知道我是天水县人,林家的事我也知道一些。当初林家出事,爹娘大哥都没了,但他们家还有个女儿。他们家基本没剩什么东西,倒是有座大宅子,林家族里占了宅子,尤不满足,又把林家女儿卖进青楼换银子。这件事在天水县人尽皆知,那个林家姑娘在楼里待了十年,一夜之间失踪了。”   田元绍听得直皱眉。   当初那件事虽然他出了面,也的确是他跟当地县令打的招呼,但具体操办是身边的管事。那是他头一回出门,顺手接个差事,只想办好了,否则怎么回京交差?因此他给管事的命令很强硬。也因着如此,管事的手段很激进,这也怪那林家不识趣,硬要拿鸡蛋碰石头,既然不肯卖侯府面子,那就把他们骨头碾碎!   林家爹娘兄长相继死去,田元绍觉得很麻烦,尤其那家女儿据说生的不错。   未免留个祸害,他就暗示林家族里。当时林家族里本打算将林家女儿远嫁,得了威胁就不敢,又动了贪念,就把人卖进青楼。他听说那姑娘进去后整天寻死觅活,楼里妈妈可不是慈和人,随便动点手段就让人生不如死。   田元绍本还打算去见识一下林家女儿的姿色,京城来信让他回去,遂打消念头离开了。   回到京城,天水县那点小事就忘了。   十来年了,竟被人翻了出来。   田元绍阴着脸:“失踪?”   罗坚点头:“一开始我也没想起这件事,因为那时都说她烧死了。她姿色好,又原是天水县富户人家的小姐,很受欢迎,乃是当地花楼首魁。那次她应邀赴个饭局,在城外一座小轩,谁知起了一场大火,跟去的丫头婆子都烧死了,尸骨算上她在内,恰恰对上数目,所以都当她死了。”   “你怎么知道她没死?”田元绍质问。   “我猜的。”罗坚叹口气:“当初那场火太大,地方又偏,等火灭之后,骨头架子都不全了。有人说她被烧死了,也有人说她跑了。现在有人写匿名信揭出十五年前的旧事,对其中内情知晓的那般详细,肯定不是外人,我就怀疑是她。她是林家女儿,若是她作为苦主上告……”   后面的话已不必说,彼此都明白。   “这件事我知道了。”田元绍点点头。   罗坚说完了事就告辞离去。   田元绍眯着眼睛看他离去的背影,冷笑:“跟我耍心眼子!”   别看罗坚一脸为侯府分忧出力的表情,可一贯不掺和事的人,突然跑来提及一个可能早就死去的女人,本身就很可疑。田元绍或许在别的方面没出息,但他到底是侯府长大,自小混迹京城各世家,能没点儿城府心计?罗坚一提林家女儿,他就觉得不对,具体哪里不对说不上来,但罗坚肯定隐瞒了一些东西。   现在不必追究,倒是先找人要紧。   若是那个人真活着,真到了京城,总会露出行迹。毕竟是个漂亮女人,投匿名信也要接触文御史,撒出人手,就不信找不到。   结果出乎意料,人还真没找到。   无论如何他们也想不到,曾经姿容难掩的女子,如今却是头发花白满面伤疤的老妪。别说田元绍,即便是罗坚,面对现在的林若兰,他也认不出来。   倒是穆清彦那边有了进展,毕竟他们追查的是“谭婆婆”。   穆清彦动用异能,看到那天夜里,谭婆婆从小门离开,一路前行,最终敲开了文御史家的后门。谭婆婆递了东西给文家下人,不多时便被迎进去,自此就没出来。   “她要告御状啊。”穆清彦叹了一声。   林若兰恨寿山侯府,恨罗坚,她一无所有,人不人鬼不鬼,亲手杀人都敢。只要她愿意,她也有机会可以自己动手,但她不愿那么做,那太便宜了罗坚!她宁愿多费点事,多冒点险,通过朝廷正当的手段去惩戒罗坚。她不仅要罗坚的命,还要他遗臭万年!   转眼半个月过去,鉴于此事涉及寿山侯府乃是老勋贵,皇帝特点了两位王爷督审,而恪郡王则须回避。   一项项证据当堂呈上,一个个人证也到齐,当然,最重要的人证就是林若兰。   当林若兰出现在公堂,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奉圣谕前来督审的是端郡王、康郡王,两人对案情早就熟悉,正准备一睹若兰姑娘的姿容,谁知出现的竟是个老妪。   主审官也觉诧异,定了定神,拍响惊堂木:“堂下何人?为何以黑纱遮面?”   林若兰一开口,嗓子低哑:“我乃天水县林家女儿,之所以黑纱遮面,只因当年大火烧身,毁了容貌,恐惊了贵人。”   一面说,一面将黑纱摘了下来。   顿时众人又是一惊,哪怕是大白天,瞧着那样一张凹凸不平的烧伤面孔,也令人倒吸口凉气,着实恐怖。   今日这桩案子,不仅有主审、副审,又有两位王爷督审,更有朝中不少官员和老勋贵们奉旨来观审。弄出如此大的场面,皇帝的意思很明显,杀鸡儆猴,而被当做鸡来杀的寿山侯府,个个面色灰败。   寿山侯府的罪名很多,一项一项审下来,花了好几天。   最终侯府还是躲过死劫。   对寿山侯府的处置结果是罚银和降爵。田家从侯爵降为伯爵,看似只降了一等,但却不仅仅如此。皇帝下旨撤销了田元绍的袭侯册封,降了寿山侯府爵位,且终止世袭,只要老侯爷一死,田家就彻底退出勋贵圈儿。   异姓爵虽有五等,但历来少用子男爵,一般只在伯爵为止。当初老勋贵都是跟着太祖打江山,因公受封,爵位让各家多袭一代,自孙辈开始降等,至伯爵为止。即便如此,若是老老实实没有过错,皇帝会恩赐一个官职,总不至于太难看。但如寿山侯府这等获罪降爵的,不杀已是皇恩。   此外,果然和外人预料的那样,给田家顶罪的是一个大管事几个家奴,皆是当初经手天水县的人,一律处斩。又有侯府旁系子弟或流放或处斩,又有内宅妇人牵涉罪名,侯夫人得了中宫申斥、抄佛经罚俸,田秀玉的亲娘扯上了放利和人命官司,被赐出家为尼,反倒是田秀芳亲娘没落什么大事。   可这不代表田秀芳就高兴,她甚至顾不上娘家巨变,完全被罗坚的事惊呆了。   罗坚为摆脱林若兰,乃至要其永远闭嘴,纵火杀人。林若兰侥幸保住一条命,可当时跟去的丫鬟婆子和车夫四人,全都被烧死了。四条人命,以及对林若兰所做的一切,令主审官厌恶非常,合议后,判罗坚斩首示众。   这一切落下帷幕,已是二月末。   不知不觉在京城待了一月有余,穆清彦对侯府的案子只是关注,插手的不多。案子结束后,林若兰再次失踪。穆清彦只知道她离开了京城,没有去见瑶琴,也没有传信,走的很快很干脆,田家想寻她时,已然寻不到了。   穆清彦可不信林若兰就此罢休。   罗坚已是斩首,但田家还在,林若兰早晚还要卷土重来。或许对她而言,剩余的生命也就报仇一事有意义,甚至,瑶琴就是嵌下的一枚棋子。   他没去探查林若兰踪迹,只把结果写信告诉严朗,广林府那两件死亡案,最终还是以意外落幕。   当然,这段时间穆清彦也没闲着,他把朝中各方派系势力梳理了一遍。又把当年雪家的姻亲故旧、政敌关系也梳理了一遍。除了闻寂雪所说的那几个死去的人,其他一些有可能的嫌疑者也都搜集了信息。 第166章 付景春   雪家出事后,朝廷对雪家军依旧心存忌惮,基层官兵倒是无碍,但那些拥护雪家的将领是个隐患。朝廷干脆将最强硬的几人作为同谋,尽数抄家问斩,剩余诸人,打散开,或是打发到苦寒之地驻守,或是寻由头一贬再贬,或是解除职务放其归乡。   总而言之,雪家嫡系少有善终者。   当初雪定岳被诬陷通敌叛国,物证是几封信,雪定岳和北蛮皇帝的通信。信的内容当然不是这两人亲笔,但在信上落有北蛮皇帝的大印,雪定岳这边则是他的将印。别说北蛮那边,即便是雪定岳手中的将印也不是寻常人能接触,便是心腹也不能私用,如此才更显得这几封信件的真实。   但这几封信的存在本身就有问题。   若双方真的密谋,雪定岳写给北蛮皇帝的信,如何会落在朝廷手中?   或许某些人只愿意看到想要的。   除此外,还有人证。   人证并非是直接证明雪定岳跟北蛮勾结,而是说雪定岳故意拖延战事,数次放弃追击北蛮铁骑,使战事陷入胶着等等。人证共有三人,身份最高者是当时朝廷派遣的监军,高良骏;一个是当时军中游击将军,屠兴武;一个是前锋营中的斥候,黄立。   高良骏作为监军,本身就是监督将帅,朝廷挑选时就不可能选择跟雪定岳亲厚之人。   游击将军屠兴武,乃是勋贵之后,祖上跟雪家类似,但后世子弟不如雪家子弟出息,耽于享乐。屠兴武这次随军征战主要是为建功,说白了,是镀金,如他一样的世家子弟颇有几个,所不同的乃是屠兴武好歹是武将之后,不是那么草包,家里谋划之下,给他弄了个游击将军的职务,只要豁得出去,肯定有所功绩。   斥候黄立,职责是侦查敌情,勘探北蛮动向。原是个很小的人物,但雪家大案中,他的证言至关重要。   此外,也有附和三人者,不过是逐利的墙头草,空有一张嘴,实际根本不知内情。且不提穆清彦,便是闻寂雪也懒得在那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挨个儿查吧。   三人得益于告发的功劳,得到梦寐以求的高官厚禄,但数年后,相继死去。三人皆不是死在京中,所以在田家事毕,穆清彦就打算离京。从三人死亡地点分布来看,他们这一行要花费颇长时间,因此先回一趟凤临,届时走水路。   临行前一日,陈十六送来一张帖子。   “穆兄,有人请你踏春。”陈十六把帖子递上。   穆清彦好奇,什么人竟劳动陈十六送帖子。   帖子是浅绿,压着竹叶暗纹,十分清雅。打开看时,原来是帖子主人要在上巳节于城外办曲水流觞,赏春吟诗,道久仰穆清彦大名,特邀赴会一聚等语。看落款,写着“付景春”三个字。   “付景春?”他听着耳生,想不起是谁家。   陈十六道:“福惠长公主的长子!”   初时长公主乃指皇帝姊妹或皇女中尊崇者,只不过后来通常用在皇帝姊妹身上,但福惠公主是当今嫡女,虽非嫡长女,却是元后所出,且为元后子女中唯一存活者,身份异常尊贵,帝王尤其宠爱,特赐“长公主”封号。其驸马乃是皇帝钦点的探花郎,郎才女貌,夫妻和睦。可惜自元后病故,公主伤痛太过,自此缠绵病榻,便是年节宫宴都不去了,但多年以来圣眷尤浓,并爱屋及乌,对公主府长子付景春颇多照看。   这位公主都将近五十岁了,可想而知当今皇帝多大年纪,当真是高寿。   说来有趣,皇帝子嗣多,不算夭折的,皇子们都有一二十个,但排在前头的几个皇子熬不住,比皇帝死的早。而那位恪郡王,三十七八,皇子里排行十五。宫中最小的一位皇子如今不足十岁,在老皇帝眼中,小儿子肯定比其他皇子顺眼的多。   “是他啊。他为人如何?”穆清彦问。   “为人清雅,喜欢宴饮,办诗会,好杂学。还行吧,但我跟他没什么交集,作诗弄文什么的,不适合我。”陈十六撇撇嘴。   穆清彦本身来讲,不大想去赴宴,但帖子是陈十六递来的,若不去,倒是对陈十六不大好。他看向闻寂雪:“你觉得呢?”   闻寂雪笑道:“既然是踏春的好时节,那就去走走。上巳节很热闹。”   的确热闹。   这日清晨陈十六坐车来同他们一起走,即便他们起的早,却又更早的人。城门口挤着各色车马行人,都是出城去赏春的。如同别的节日一样,这样的日子最受年轻男女的喜欢,束缚比平常少,更有很多趁机相看的。   陈十六也是其中之一。   陈十六坐到他们的车内,长吁短叹:“我母亲说了,让我今日趁机去瞧一瞧,估摸着过几日就要正式去提。他们都拿定主意了,我看了有什么用?那个兰家的小丫头,就是个胖嘟嘟的泪包,又特别烦人……”   “你认识她?”   “是啊,我们两家算是世交,小时候常在一块儿玩。”只是后来渐渐大了,男女要避嫌,自然就不能再搁一处。对方的事儿听的不少,可算起来有七八年没见过面了。   印象里就是个泪包小丫头,实在无法想象娶来做媳妇。   陈十六脸色灰暗,再看面前两人,羡慕非常。   设宴之地选得好,青山绕绿水,杏花在后,芳草在前。依着溪水,铺设厚实柔软的长毯,之上再设小桌坐垫,一群年轻公子三三俩俩坐着,小厮们正布置酒菜果品,如今溪水中倒没有放酒,只飘着零星杏花,引得鱼儿来啄。   闻寂雪根本没下车,只穆清彦和陈十六过去。   马车停在路边,到处都是踏春游人,各家小姐们在丫鬟们的簇拥下,精心妆点,蒙着各色面纱,一面赏景,一面交谈说笑,引得远近男子频频顾望。   陈十六一概往日做派,端着脸,几乎目不斜视的从几步外快速走过。   穆清彦注意到他身姿略显僵硬,可见紧张。   终于离得女子们远了,陈十六长吁一口气:“真吓人!”   穆清彦笑出声:“你怕什么,她们还能吃了你?”   陈十六一脸苦色:“你是没见过那些贵女们的厉害。她们若是一两个,我倒不怕,那时她们肯定是淑女。可若她们是一群,不仅能相会打趣,还敢拿我们这些小爷们开涮,上回魏小三一个没受住,把脚都崴了。”   说话间已经看到溪水边的一群人。   “陈小六,快来!”魏小三也在,见了两人忙伸手招呼。   陈十六扫了一眼,低声给穆清彦介绍每个人身份。不算穆清彦陈十六以及魏小三,那边一共有七个锦衣公子,十五六的有,二十七八的也有,大致都在这个年龄段内。从陈十六的介绍来看,这些人大致身份相当,但跟陈十六历来不是同一个圈子,如魏阳羽都有几分拘谨。   细想来,魏阳羽出现在这儿本就有点奇怪。   魏阳羽是继后的弟弟,付景春却是元后的外孙,两人差着一个辈分,但付景春比魏阳羽年长。   陈十六又道:“那个坐在中间,穿紫衣的就是付景春。”   付景春果然是个清雅人物,一眼看去,首先让人注意的便是气质,他的眉眼轮廓柔和,长带笑容,观之可亲。   他在打量别人,别人也在打量他。   今日穆清彦穿着一身雪青锦衣,发上系着玉带,腰间缀有美玉,面对诸多权贵子弟,神色淡然自若,全无畏缩或谄媚。这般风采,无疑令人赞赏,尤其是付景春,起身相迎。   “穆公子,久闻大名,今日一会,着实有幸。”付景春话中姿态很低,语气神色又分外诚恳,尽管与他身份不符,但并不让人觉得虚假。   “付公子言重,区区薄名,不足挂齿。”穆清彦自然得谦虚一下。   付景春不与他客套,笑着将他引到身侧落座,道:“我平时只寄情诗书声乐,也是旧年底才听闻穆公子的事,着实敬佩。前几日从魏三公子口中得知穆公子来了京城,心中好奇,这才冒昧送了帖子。”   穆清彦道:“付公子相邀,不敢不来。只我寻常农家出身,不通诗书,怕扰了诸位雅兴。”   有人出言道:“我听说你读过书。”   “的确读过两本书,认了几个字,只是以往家中穷苦,又体弱多病,蒙学也只读了一年,哪里敢说什么懂诗书的话。”穆清彦可不是二愣子,他先把话挑明了,省得被人挖坑。   “嗤,穆公子倒是谦虚谨慎的很。”依旧是那位少年郎。少年大抵好意气之争,未必有多坏的心,却绝对是想跟穆清彦过不去。   穆清彦只是笑笑,不理他。   穆清彦不言语,可陈十六不是忍气吞声的,他只是在付景春面前拘谨,却不代表怕其他人。陈父乃是正一品刑部尚书,加太保,兼东阁大学士,实权在握,又得皇帝信重,京中除了皇子王爷,也没几个人比的过他家。   见有人说话带刺儿,当即就挑了回去:“我当是谁,这不是钟家三爷吗!我早听人说你书读得特别好,尤其会作诗。正好,我自己虽不会作诗,但品一品还是可以的,这样好的景色,不如你作诗一首,我们大家共赏。”   被陈十六指名道姓的叫钟俊,和陈十六同龄,自傲惯了,但的确是有真才实学。只是这会儿被陈十六一通话说下来,气得脸色涨红,显得受不得挑拨。   付景春笑笑,忙出来打圆场:“作诗还早,不忙。”   付景春二十七八,儿女都大了,看待陈十六他们自然宽容。他们这个圈子少年是有,但不多,且多半都是新入,多数还是如付景春这般的。他们个个都可称句才子,只是少有为官者,或是管些庶务,或是只做学问,亦或者游走山水。   付景春把话题引到穆清彦擅长的领域,不至于彼此冷场。   那个钟俊大概觉得失了面子,亦或者觉得风头被夺,总是看穆清彦不顺眼,找准机会便说:“穆公子擅长查案,倒巧,我正遇上一件难事,还请穆公子帮忙。”   众人都朝他看去。   其身侧男子无奈道:“又闹什么。”   钟俊道:“我是真有事求助。前些时候不是出了田家的事么,其中不就是有恶奴依仗主家之势做讹谋利。我母亲担心自家也有这等事,就想肃查一番,还真找出几个不妥当的。这倒也没什么,各自处置了就是,偏生不知什么缘故,母亲院中一个二等丫头不见了。母亲并未查出她身上有什么不妥,她又无亲无故自小卖了死契进来的,那日只说出去买花粉,自此就没了踪影。”   众人没料到他说出这等家中隐秘,自然不是假话。   且钟俊这些话,的确引出众人猜疑,都觉其中有什么内情。   钟俊笑问:“穆公子,可否寻到她?”   “你若委托,我便去查。”找人是最简单的事,穆清彦倒不是对失踪的丫鬟好奇,而是当着这些权贵子弟,不能不应。钟俊用的是激将法,不过无所谓。   陈十六憋不住笑,在旁解释:“穆兄有个规矩,若要查案,须得有委托者。既然你想找人,穆兄也愿意接,那很简单,下委托,付酬金。”   钟俊嘴角一撇,没料到陈十六居然直白的跟他要钱:“多少?”   陈十六咧嘴一笑:“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给五十两吧。”   钟俊气恼,他一个月才五两银子的花用呢,但话是他先说的,总不能跟对方讨价还价吧。钟俊把手一挥:“五十两就是五十两,但要三日内找到人。”   “限定三日?”陈十六朝穆清彦看了一眼,见他没动静,便道:“可以,但是这就不是五十两的价儿,再加五十两!”   钟俊没忍住蹦起来:“找个人就要一百两银子?!你当银子是天上掉下来的!”   付景春忍着笑,忙出声道:“这样,各退一步,八十两。如何?”   钟俊意识到失态,面色微红,也不再争执:“八十两银子,三日后我要结果!” 第167章 痴心错付?   因着钟俊挑衅,离京的行程不得不推迟。   查案不能凭空去查,既然要查那个丫鬟的去向,那么首先要了解丫鬟的一些信息。仅从钟俊口中问询并不够,更何况,这位少爷对一个小丫鬟又能知道多少?即便如今丫鬟失踪成了疑案,钟俊也没能记住丫鬟的名字。   “去我家?”踏春结束,钟俊听到陈十六提出的要求,不算意外。点点头:“可以,不过,有什么话最好一次问完。”   那个丫鬟是钟夫人院中的,询问自然是针对同院之人,事涉内宅,颇为敏感。钟俊能一口答应下来,自然是有自信说服钟夫人,但可一不可二。   付景春见其他人也颇为好奇,但肯定不能全都跟去,率先说道:“这样吧,三日后,我在府中设宴,诸人一同赴席,听此事后续。”   众人皆无异议。   钟俊父亲是从四品翰林侍读学士,在权贵云集的京城,这个官位品级不高,但钟家是世代翰林,钟家祖父曾官至翰林院掌院学士,一门清贵,才子辈出。钟俊虽才十七岁,但依照祖训,是正经参加科举的,已有秀才功名,可谓少年俊才。   别看钟俊清傲好与人意气之争,但钟家家风严谨却不死板,从家宅布置便可见清雅。   引三人在花厅落座用茶,钟俊先去内宅跟母亲禀报。   之所以三人,乃是除了穆清彦和陈十六,还有个魏阳羽。   陈十六对着魏阳羽,端着范儿嘱咐:“魏小三,我说的话你可要记住,一会儿开始的时候,你只能看,不能说,免得惊扰了办案。”   魏阳羽觉得他小人得志,但有求于人,少不得忍着点头答应。   神断公子办案现场版,他实在好奇啊。   不多时钟俊返身回来,身后跟着管家。   “母亲答应你问询下人,只是此事结果不能轻传。”实际上,他刚说这件事的时候,挨了好一顿数落。哪怕要询问的都是丫鬟,那也是夫人小姐们身边的近侍,都是清白姑娘家,别说被人询问,便是去见外男也不合适。   穆清彦再会查案,到底不是官身,若是官身,还容易对外解释。   钟夫人少不得骂钟俊是“胡闹”。   不过事已至此,付景春等公子哥儿们都知道了,再拒绝也无益。更何况,一日寻不到那丫鬟,钟夫人心里头就不踏实。不管是好是歹,总要有个定论才好。因此,最终就容许了钟俊胡闹,又怕他年轻不知分寸,特地嘱咐管家过来帮衬。   穆清彦开口:“先说一说基本情况。”   陈十六在旁边补充:“失踪丫鬟的年龄、姓名、性格,与谁交好,跟谁不合。她什么时候进府,在外有无认识的人,出府的频率等等。”   管家道:“这些要问夫人院中的大丫鬟。”   每个院子都有一个掌事大丫鬟,统管底下的小丫头们。   待人丫鬟过来,他们并没有直接面对面,中间竖了一道屏风,穆清彦三人坐在后面,隔着屏风看到外面进来的人,因着迎光透亮,能将对方容貌看个五六分。如此做,倒不是讲究男女有别,下人和主人没那么多讲究,主要是他们这边三个男人,免得进来的丫鬟们见了紧张。   倒是钟俊坐在屏风前,管家立在门外。   这大丫鬟有二十了,模样俊俏:“三爷。”   “青梅姐姐,陈公子要问你一些事,你只管照实说。”   “是。”青梅来前就知道了,虽有些紧张,倒还稳得住。   问话的陈十六,要问什么,基本不必穆清彦交代,这么长时间的历练,陈十六早非当初了。   青梅理了理思绪,说道:“失踪的丫鬟叫桐儿,是个二等,今年十四了。桐儿是七八岁来的,她家只一个老奶奶,老人家年岁大了,又无亲戚托付,就把桐儿卖进钟家,寻个活路。   桐儿性子腼腆,只会埋头做活儿,嘴上笨些,她又不爱跟人计较,没什么人跟她过不去。以前桐儿只在府里,不出门,前两年慢慢大了,我们有心带带她,她倒是知道好赖,每逢出门,都要带些小东西回来分给小姐妹。一开始她出门有限,好像是半年前开始,每月都要出门一趟,她也不跟其他人一起,别人问她,她只是笑,看上去挺开心的。这回也是,她到了固定日子要出府,我们都没在意,谁知她一去不回。”   少做停顿,青梅又道:“不过,桐儿跟小月是同时进府的,她们俩关系最好。”   青梅的言外之意很明白,若有人知道桐儿的隐秘,唯有小月可能。只是她没明说,定是先前也几番问过,没问出来。   接着小月进来。   小月比不得青梅,别提见外客,便是面对钟俊也是紧张的小脸儿发白。   陈十六对着小月,声音陡然强硬,充满威胁:“你可知道夫人房中丢了贵重财物?如今桐儿下落不明,我们怀疑东西是桐儿偷的,你知情不报,恐怕是同谋!你可知道偷盗主人财物是什么罪名?”   小月根本不经吓,连连摇头:“不,没有,我不是同谋,桐儿也没偷东西。”   钟俊撇撇嘴,觉得陈十六就是个坑蒙拐骗的。   “那你老实交代,桐儿出府做什么去了?”   “她……”小月一脸犹豫,到底是害怕:“我是真不知道,只是见她时常数钱。我们是二等丫鬟,每月月钱都是发到我们手里的,吃住在府里,四季有衣裳。若是有家人的,钱都交给家里攒着,若是没家人,或是存着,或是直接花用了。桐儿虽没家人,但她不大花钱,都是攒着,攒够了数目,就把铜钱换成碎银子存着。最近几个月她却变了,每个月出去一回,她都要带不少钱。不止是银钱,有时得了赏,什么好果子糕点,她也都用帕子包好了带出去。我见过一回,她嘱咐我不要跟人说,怕人笑话她。我问过一回,她说带糕点果子是给以前旧邻家的老婆婆吃。”   当时丫鬟们的月钱有一定的标准,如钟家这样的人家,当家老爷夫人身边的掌事大丫鬟拿一两银子,桐儿这样的二等,每月是五百钱。但在最初,桐儿刚进府是没钱拿的,慢慢大了,拿的也有限,直至升上二等月钱才多起来。   也就是说,哪怕桐儿再节俭,手头攒的银钱也不是说什么大数目。她做二等不足两年,就算一分没花,也就十一二两银子,算上以前攒的,得的赏赐,有十五两也顶天了。   再者,一个二等丫鬟,又是夫人院子里,不上不下,没什么要紧。   正是处处显得平常,好似无利可图,才使得桐儿的失踪显得奇怪。钟家头一个反应便是桐儿外出遭了意外,特意各处寻觅,还托县衙公人打听,却没收获。   当从小月口中问出新的线索,众人都有同样的猜测。   “她一个无亲无故的小丫头,多年积攒的银钱,断不会轻易给人。这人许是跟她认识,亦或是用手段哄了她,小丫头正是好骗的年龄,真迷了心窍,别人说什么是什么。或许一开始只是图财,但小丫头没多少钱,钱财搜刮完了,估摸着对方想了断,两人起了争执,亦或者是心思暴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下了杀手!”这是陈十六的猜测,他办的各样小案子很多,其中多是因财为情闹出来的。   穆清彦起身:“三日给结果。”   出了钟家,他从大门绕到侧门,驻足片刻,朝大街上走。一路走得不快,又穿过几条街市,拐进一条巷子。这条巷子的都是小门小户,迎面有挑担的货郎,有追逐嬉戏的孩童,也有倚门闲话的妇人。   穆清彦在前,陈十六和魏阳羽跟在后面。   他们三个一身锦衣绫罗,容貌气质不俗,无不令人侧目猜疑。   穆清彦没理会,一家一家走过,最后停在某户人家院门处。院门不大,陈旧的木门半开半合,院中有个老婆婆在捡豆子,旁边妇人招呼着两个孩子,嘴里和老婆婆说着家中柴米油盐,似乎日子不好过,眉宇间颇为愁苦。   穆清彦返身出了巷子,陈十六两个紧随其后。   魏阳羽一头雾水,想问又不敢问,问陈十六,陈十六只摆架子不给个明白话。魏阳羽为此跟他斗了一路。   穆清彦交代陈十六:“去打听那户人家,把他们家情况摸清。”   “穆兄安心,小事儿一桩。”陈十六把魏阳羽带上一块儿去了。   穆清彦找个茶摊坐着,茶喝到第二杯,陈十六两个就回来了。   “打听清楚了。那家姓吴,一个老娘,兄弟两个。大哥叫吴春来,在酒铺子里做伙计,娶了亲,有两个儿子。弟弟叫吴夏来,十九了,因为家里穷,他自己又没个正经营生,几次说媒都没成。吴老娘和大媳妇支个摊子在街市上卖饼子,也是个进项。倒是吴夏来,邻里经常不见他,据说有人见他在赌坊进出。邻里们不大信,毕竟吴家穷,也不可能给吴夏来钱。”   陈十六说累了,倒杯茶喝。   魏阳羽等不急自己插嘴说起来:“说了半天也没说到要紧的,那个小丫鬟,什么桐儿的,她经常去吴家。桐儿失踪,肯定跟吴家有关,我们去问,他们不敢不说!”   陈十六一声嗤笑,从碟子里拈了两颗炒黄豆,全塞他嘴里。   “魏小三,查案可不能这么急。”陈十六摆出过来人的姿态说教,而后更有条理的将起探来的消息:“桐儿他们家原和吴家住在一个院子,跟吴家很熟。桐儿进钟家时七八岁了,记得不少事,只一开始小,也想不到,没跟吴家走动。据邻居讲,桐儿第一回 来吴家,是去年八月,临近过节,提了一大盒子月饼。后来,基本每月都会来一次,每回都带着吃的或用的。吴家待她也好,每回她去,吴家都要割肉,若是平时,吴家哪里舍得吃肉。   二月底,也就是二十三那天,桐儿出府,却并没有去吴家。有邻居还问吴家呢,吴家一点儿没意外,只说桐儿调了职,没空出来,但托人带了东西。”   心里有数,穆清彦直接去了吴家。   “你们找谁?”吴家婆媳见了三人,十分拘束紧张。   “不必紧张,我来问一件事。桐儿每回来你们家,除了送吃用,可给过银钱?”穆清彦问的很直接。   吴家婆媳一愣:“桐儿?她没给过银钱,就是常送些吃的用的。怎么,是、是桐儿出事了吗?”   看他们穿着就是富贵人家,吴家婆媳以为桐儿当差出了错,甚至可能从主家拿了东西,不禁脸色都变了。   “桐儿是好孩子,她不会做坏事的。她说了,那些东西都是主家赏的,要么是她自己拿月钱买的……”   穆清彦摆摆手,又问:“吴夏来在哪儿?”   “夏来?他、他去外面找活儿了。”嘴里这么说,可实际上猜到二儿子是不做正事的,但穆清彦等人看着来势汹汹,吴老娘本能的护着儿子。   穆清彦直接问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家是否想让桐儿做儿媳妇?”   “这……”吴家婆媳对视一眼,小声道:“是有这么回事,也是见着他们两个合缘。但我们知道桐儿是富贵人家的丫鬟,这等大事要主家点头的,况且她年岁也不大,所以没敢乱来,只想着等她年岁大些,去求一求,将人赎出来。”   原本吴家没敢这般想,主要是没银子赎人。   后来是桐儿自己说的,说钟家厚道,若丫鬟到了年纪,有家人的就放回家,没家人的主家给指人,但凡放出去的,主家直接发还身契,通常都不要赎身银子,还能带着自己积攒的体己。   从吴家出来,走走停停,到了一家小赌坊门外。   “十六,你进去找找,若人在里面,带出来。”   陈十六钻进赌坊,不多时就拎着个年轻男子出来。这人也不知在赌坊里待了多久,脸色发黄,眼窝深陷,头发衣裳邋遢,身上一股子难闻的味道。陈十六忍耐着把人弄出来,往地上一丢,用帕子使劲擦手。   魏阳羽也将鼻子遮住,退了好几步。   穆清彦皱眉:“吴夏来,桐儿呢?”   吴夏来本是浑浑噩噩,猛地听见“桐儿”两个字,如遭雷击,趴在地上就开始痛哭:“我、我对不起桐儿,我不是有心的。”   “难道真的把人害了?!” 第168章 桐儿   吴夏来就是个平常人,家里虽穷,但小时候有爹娘养,大了有兄长,他依赖惯了,做什么都嫌累。但在以前好歹寻个事做,自从染上赌钱,不仅不挣钱,还想着法儿的从老娘手里扣钱。   吴家能有什么钱,他正犯愁,那日在街上撞见个丫头。他当时只是觉得小姑娘生的挺清秀,多看了两眼,谁知对方认出他了,原来是以前跟他们家合租房子的李家小丫头。   李家比他们吴家还穷,爹娘死的又早,只一个孤寡老婆子带个小孙女,后来日子过不下去,就把小孙女卖给大户人家做丫鬟,没多久老婆子就死了,丧事还是他们吴家帮衬着办的。印象中那个干瘦胆怯的小丫头,转眼长大了,瞧瞧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好东西,皮肤又白又细,一看就吃的好。   他也是近来想钱想迷了,见了桐儿,就生出几分心思。   到底是大户人家丫鬟,蛮干肯定不行,他就把人领回家,说说以往两家旧事,再三提自家对他们婆孙的恩惠。慢慢儿熟了,摸准了桐儿性子,才开始哄骗,只说拿钱去做点小买卖,不要告诉别人,省得万一没成,又遭人嗤笑。   桐儿傻乎乎的,信了。   之后他每次寻个由头要钱,桐儿都给。   无夏天抹着眼泪,好似很伤心一样:“都怪大狗子那个混蛋!那天我正跟桐儿在街角说话,大狗子看见了,不仅出言调戏桐儿,还说穿了我赌钱的事。桐儿听到赌钱,就一直追问我,我被问的烦了,推了她一把,谁知道她那么倒霉,一头磕在墙砖上,当时就流了满脑袋的血,人也不动了。我、我也是吓坏了,就找了辆车,把她塞在大木桶里,运出城去了。”   “你把人丢在哪儿了?”   “就在城外小树林,朝里走不远,有个大土坑,长满了荒草荆棘。我本来是想挖坑埋了她的,可手边没东西,不得已才把她丢在那里面。”别看吴夏来承认杀人,话里话外却一直在彰显自己的无辜。   魏阳羽听不出其中的关窍,但本能觉得吴夏来的话听着很不舒服。   “推卸责任!狡辩!”陈十六到底经历得多,很快抓住重点,抬脚将吴夏来踹翻。   魏阳羽连连点头:“你说你,骗钱就骗钱,那么好的小姑娘,你也舍得下手。”   当然,其实魏阳羽更不明白桐儿的想法,这个吴夏来哪里好?怎么就傻乎乎的被骗呢?别看桐儿只是丫鬟,但大户人家的丫鬟比寻常门户的女子还要受欢迎,若桐儿尽职尽分,熬到大丫鬟的位置,将来聘到外头做掌柜娘子也不难。吴家有什么,一贫如洗,这个吴夏来模样寻常,又不争气。   “去通知钟家。”   不多时,钟俊带着管家到了。   “找到人了?”钟俊将信将疑,毕竟这几人刚从钟家离开没多久。   陈十六轻哼,挑着眉梢得意道:“寻人小事一桩。那个小月不是说了嘛,桐儿但凡出去,总带些吃用去看以前旧邻,找到那家人一问就明白了。喏,这个人,就是他骗了桐儿,又把人害了。”   钟家主仆皆惊疑不定,事情的确不算多大,但这速度的确太快,做梦似的。   魏阳羽心里也憋着一股子兴奋:“刚才他说了抛尸地点,叫你们来去认尸啊。”   “我去认尸?”钟俊脸色一变:“我、我也不知那小丫鬟长什么样子啊。”   管家镇定得多:“三爷,我去吧。”   “……我也去。”钟俊见陈十六赤裸裸的鄙视,不肯落了气势,强撑着要走一趟。   几人坐了车,将吴夏来揪上,出城直奔小树林。   一行人在途中各自做着心理准备,尽管现在天冷,但人死了好几天了,又抛尸在林子里,尸体肯定不会好看。谁知到了地方,拨开荒草,却什么也没看见。   “尸体呢?”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包括吴夏来。   穆清彦眸中闪动了几下,问道:“你当初把人推倒,可探过鼻息?人是真的死了么?”   吴夏来恍恍惚惚,半晌才回过味儿来:“桐儿没死?她没死!我没杀人!”   估计当时桐儿只是昏厥,吴夏来因恐惧紧张,没敢仔细查看,见流了那么多血,误以为人死了。若桐儿真没死,可谓命大,毕竟受了重伤,又被抛弃山林,运气差点就死第二回 了。   “先找附近村子,问里正,若是没有下落,那就麻烦了。”一般人即便救了桐儿,看她的伤也知是遇上事了,得先报给里正,里正还会去报官。   钟家曾跟县衙打过招呼,若县衙真收到过这个消息,定然会跟钟家说一声,起码要确定人是否是钟家丫鬟。   既然县衙不知,那么必是无人报官,到底是疏忽大意,还是有意为之?   穆清彦出了林子,眼睛光芒闪动。在他的视线之中,看到的是桐儿苏醒后,从大土坑里爬出来,口中微弱的呼救,一直朝外蠕动。天色渐暗,有个布衣大汉手里拎着斧头,扛着一大捆干柴自林子里出来,发现了桐儿,之后便将桐儿抱起来,朝着远处的村庄去了。   他不由得想起一个很坏的结果:对方未曾报官,或许是桐儿没救回来,对方怕沾干系。   在周围村子村人,不是有人手就行,还得熟悉情况。为此,钟府管家又跑一趟县衙,将事情说明,捕头儿没敢轻忽,带了一队人赶了过来。   穆清彦没跟着去找人,只管坐在马车上等消息。   陈十六代表他去,魏阳羽比之前更兴奋,一个劲儿的猜测接下来是否会再有变转。钟俊时不时的皱眉,就是想不通事情怎么这样容易?之前他们家派出不少人,真没想起来去查问桐儿的旧邻,毕竟好多年不来往,谁知怎么又走动起来,更难想象一个毫无优点的人,竟把小丫头哄得迷了心。   大半天过去,找了两个村子,都没找到。   天色渐暗,家家户户飘起炊烟。   陈十六突然看向一个方向,疑问道:“那里也有人住?”   他指的是村尾,距离村子隔着几亩地,几棵树掩映着,坐落着一个黄泥小院儿。那家养着狗,远远儿听见狗叫,有炊烟袅袅升起,显然也是在做晚饭。   里正忙道:“是,险些忘了。他们家就剩一个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叫刘强。他自己在城里找了活儿干,隔段时间才回来一次。”   “ 去看看。”   众人一来,引得院中那条黄狗不停叫唤,灶房内的人听见动静走出来。刘强体格高壮,面相周正,身上衣裳虽旧,却很干净。看到这么些人出现,愣了愣,疑惑的看向里正。   “里正叔,有事儿?”   灶房里还有铲子翻炒的声音,显然里面还有人。   里正神色未变,语气倒还和气:“强子,你家还有人啊?”   刘强点点头,却没解释。   顿时气氛有点尴尬。   钟府管家直接走到灶房门口,朝里一看,一个清秀的小姑娘正在炒菜,只因外头来了人,她显得神思不属,时不时朝外张望,结果一下子跟管家目光对上。   管家或许对桐儿没什么印象,但桐儿能不认识管家么?   锅铲滑落,哐当一响,桐儿满脸惊恐。   这一表现,立刻坐实了她的身份。   管家顿时脸色就不好看,原以为她出了事,结果呢……要知道,为她失踪的事儿,家里太太寝食难安,上上下下到处寻找,各种猜疑,还有人拿这事儿怼老爷。可倒好,这小丫头又没被捆着手脚,不说回去,还安安稳稳住下了。   桐儿毕竟是钟家丫鬟,管家跟衙差交涉一番,衙差等人都退到院外去了。   院子里,钟俊沉着一张俊脸,恶狠狠的扫着刘强和桐儿。陈十六和魏阳羽站在一边,保持沉默,但俩人目光闪烁,明显是看戏的状态。   刘强抓着头,张着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桐儿被管家叫出来,瑟缩着不敢靠近,只贴着墙壁不住的哭。她之前头部受过伤,失血多,脸色还泛着白,哭着哭着,就觉得头晕犯恶心。这都是头部的伤没养好的缘故。   钟俊只觉得特别丢脸,态度自然很不好:“说!到底怎么回事!”   桐儿啜泣半晌,终于出声。   最开始就似吴夏来讲的那样,一次出府,在大街上看到了吴夏来。当年进入钟家,她都记事了,她从七八岁到十三岁,模样有很大变化,但吴夏来比她大五六岁,模样变化不大。她见吴夏来看自己,以为对方认出她了,便试着喊了一声“夏来哥”。   桐儿自小没爹娘,跟奶奶相依为命,后来奶奶养不了她,把她卖进钟家。尽管有吃有穿,可她却不高兴,尤其是听其他丫鬟说起家里父母兄弟,尤其羡慕。她也想有爹娘唠叨,有弟妹撒娇,可以自己攒钱给爹娘兄弟买东西,每月跟家人聚一聚,商议以后的打算。   自从到了吴家,好似曾经的记忆都回来了。   哪怕他们不是一家人,却住在一起,关系很好。吴家婆婆、哥哥嫂子对她都好,她想起小时候的事,觉得心里有个依托。一开始她只拿吴夏来当哥哥,但吴夏来总说好话哄她,时不时弄点小东西给她,好似世上最亲密的人。她挺喜欢这种感觉,不知不觉就事事顺着,对方要钱她就给钱。   直至事败,吴夏来失手把她推倒。   刘强那天去山里打柴,把她救回来的。   “为何不回去?”钟俊问。   桐儿张张嘴,眼泪就流下来:“我、我没脸回去……”   桐儿恨吴夏来么,肯定恨,但其实惊讶更多,这种恨也是懵懂的恨,起码她在觉得比起丢脸,宁愿不追究吴夏来的事。当时深陷局中不觉得,如今想想当初被骗,自己都觉不可思议,还差点被人杀了,劳动得主家到处找,回去后怎么面对?她又觉得丢脸,又觉得害怕,最后干脆自我安慰,自己就是个小丫头,过段时间就没人关心了,还不如就留在刘强家。   至于身份的事情,会不会带来隐患什么的,她全然没想。   这个理由看似可笑,但仔细想一想,却也是常情。   就算是陈十六他们,若是做了什么丢脸的事,头一个反应也是先躲了再说。   刘强这人心好,本来要送桐儿回家,可一问她家在哪儿,桐儿就哭。要去跟里正打声招呼,桐儿就又跪又求。刘强以为是她家里对她不好,怕把人又推回火坑,就没坚持。   陈十六轻咳两声:“钟三爷,人找到了,承惠八十两!”   管家早有准备,递上一只青色钱袋儿,里头沉甸甸的银锭子:“多谢陈六公子。”   “你们得谢穆兄。行了,事情结束,告辞。”剩下的都是钟家的事儿,陈十六自然不能没眼色,带着魏阳羽走了。   “陈小六,你说穆公子是怎么找人的?怎么就找那么准呢?”魏阳羽哪怕从头跟到尾,依旧觉得很神奇。   “如果你知道,你也能做神断了。”   陈十六将钱袋给了穆清彦,穆清彦取出两成给他。   陈十六接了银子,看到身边的魏阳羽,嘴角坏笑,捡了一块碎银子抛给他:“喏,辛苦费!”   “喂!陈十六!”   穆清彦没管两人斗嘴,只催促道:“上车,回城。”   次日一早,穆清彦跟陈十六打了招呼,跟闻寂雪一起离开了京城。   至于付景春的宴席,他不打算去参加,有陈十六就够了。   宴饮这日,付景春在花园中布置酒菜,来的都是踏春那日的几人。钟俊也到了。   陈十六先单独见了付景春,说穆清彦有事先行离京了。   付景春略感意外,很是惋惜:“如此吗,我对他一见如故,本打算……罢了,只不知下回何时能见。”   陈十六摸不清他真心还是客气,便笑说道:“总有机会的。”   宴席未开,众人就追问起钟家丫头的事。外边也有传言,都是只言片语,哪里比得上钟俊亲口解说。钟俊知道这事儿也瞒不住,干脆就说了。   便有人问他:“那个叫桐儿的小丫头,你们家如何处置?”   钟俊笑道:“她就一个小丫头罢了,本身被骗了,吃够了苦头,但愿她吃一堑长一智。这都是家里的事儿,我是不管的,我母亲心软,觉得她可怜,干脆不要她身价银子,发还了她的身契。那个刘强对她有恩,她自己也愿意,就让他们做个夫妻,也是积德。”   “因祸得福,总算是个好结果。”众人谈论几句,也就揭过去了。   一个小丫鬟罢了,谁又真关心,不过是听听故事而已。 第169章 无头案   回到凤临县,尽管要停留几天,但还是要先跟穆家报个平安。当初出门主要是打算去广林过元宵节,谁知事有变故,临时又去京城,一耽搁就是一两个月。依着穆林穆婉的脾气,肯定要打听的。   果然,刚到渡口,穆文就眼尖的看见了,跑了过来说道:“二哥,你可回来了。你跑去京城也不跟家里说一声,那么长时间没回来,大哥急的嘴上长泡,差点儿就要找你了。”   穆武也凑了过来:“大哥天天儿都要来一趟,早上刚来过,今天正好是大哥沐休。”   不及穆清彦说话,穆文又说:“对了,大嫂怀孕了,刚满三个月。”   穆武又接话:“有个外地老爷找二哥查案,半个月前来的,刚来时哭的可伤心了。知道二哥不在家,他也没走,就住在清河客栈。”   穆清彦连马车都没下,就听得兄弟俩噼里啪啦说了一通。   “行,我都知道了。一会儿我回村。”这会儿已是傍晚,但因着知道穆林为何焦急,所以也没打算再耽搁。   闻寂雪皱眉:“不吃了饭再走?”   “不了,省得我大哥担心。”   闻寂雪没有再劝,只是觉得这回穆林太过紧张了一些,穆清彦又不是第一回 出远门。不过这抹怪异一闪而过,并未多想。   穆清彦没去见住在客栈里的人,让高冬传话明日再见。   天色不早,穆清彦茶也没喝一口,让高春赶车回青山村。春日正是农忙,家家翻地种地,这会儿地里还有人,村中炊烟阵阵,穆家大门半开,隐约的说话声被狗吠给压了下去。   “二弟回来了!”听到马车轱辘响动,穆林出来一看,忙将大门打开,挪开门槛。   马车停在院内,穆清彦从车上下来,见大门旁边搭了个狗窝,拴着一只黑狗,个头儿虽不是很大,却很精神,警惕的盯着他龇牙。   “家里就你嫂子和小婉,养只狗安全些。托人抱来的,养了快两个月了,刚好你出了门,它见你生的很,熟悉就好了。”穆林摆摆手,两人进了堂屋。   灶房里一对姑嫂在做饭,见穆清彦回来了,少不得多加个菜。别看李青娥有了身孕,一样在灶房里帮手,做饭洗衣裳之类在农家眼里都不是重活儿,不过到底是孕妇,穆婉并不让她洗衣裳摸冷水。   穆林到了屋里,终于忍不住:“二弟,你去京城了?”   “嗯。”穆清彦点头。   穆林张着嘴,满腹的话只化作一句:“你去京城也不跟我说一声,京城那地方遍地权贵,指不定就得罪了谁,何苦去那里。”   “穆家得罪的权贵在京城?”穆清彦问。   穆林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这是当初对外的说辞,点了点头:“你也别问是谁,总归不是我们能招架的。如今日子过的安稳,以前的事就不提了。京城那地方,你往后也别去了。”   “我都知道了。”穆清彦对追究穆家往事没什么想法,只不过京城不是说不去就不去,以后的事说不准啊。   这时穆婉站在灶房门外喊道:“大哥,把桌子摆好,吃饭了。”   穆林把方桌挪到中间,穆清彦搬凳子。   穆婉端着菜进来,这时节青黄不接,青菜很少,一盘蒜苗炒腊肉,一盘油煎豆腐,一盘韭菜炒鸡蛋,又一盘蒸腌鱼、酸菜图肉丝儿。蒜苗和韭菜都是自家在陶盆里装土养的,侍弄的仔细,比菜园子里撒的种子长得快。   “二弟你一出门去那么长时间,生辰也错过了。今年你十六,本打算好好儿给你过的,偏生你不在家。”穆婉给他盛了一碗面条,上面还卧着个荷包蛋。   “明年再过就是了。”穆清彦自己都忘了,毕竟是原主的生辰。   记忆里原主每年二月初二都要过生辰,再艰难的日子,也有个煮鸡蛋吃。二月二是好日子,俗称龙抬头,也叫青龙节,但穆家对外,都说穆清彦生辰是三月初三,户籍上登记的也是三月初三。   旁人都没说想,生辰可以提前但不宜推后,更何况提前一天便是龙抬头,都以为穆家是给孩子多沾点福。   如今让穆清彦来说,原主真实生辰肯定是在二月二。   穆婉笑话他:“今年和明年哪里一样,你今年可是成丁了。”   穆林也接过话:“对,二弟,你现在能单独开户了。等改天我帮你独立一户,分出来,往后做事也方便。”   穆清彦点点头:“好。”   吃过晚饭,穆林又细细询问他去京城的事。穆清彦没隐瞒,一样一样仔细说了。穆林一面听,一面神色频频变化,最后大松一口气,朝额头一抹,这才发现出了一头的汗。   穆清彦只当没看见,笑说道:“大哥放心吧,京城地界儿陈十六熟悉,我们也不惹事。”   穆林笑的有几分勉强:“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世上的事哪里说得准啊。二弟,你别嫌我啰嗦,京城里有我们家的仇人,哪怕对方未必认得出你,但小心没大错,还是别去的好。”   “什么仇?”若是以往,他不会去好奇,也不会主动探究,但眼下话赶话,他觉得还是问一问。   穆林干笑,神色很是复杂:“别问了,都过去了。”   或许穆林是如今唯一知晓旧事的人了,但他或者得过嘱咐,或者自持力量微薄,总之不愿意再让第二人知道。过去的仇恨哪怕无法忘记,却也努力学着淡忘,毕竟一家人还要继续活着。世上无可奈何的事多了。   穆清彦没有再问。   次日吃过早饭,穆清彦要返回渡口,临行前跟穆林说过几天要出远门查案。   穆林惊讶道:“这才回来又要走?是去丰州?”   “不是。”穆清彦反问:“大哥怎么这么问?”   穆林疑惑道:“那个邱老爷不是丰州来的?”   穆清彦反应很快:“大哥说的邱老爷,是在清河客栈住的那个人?”   “二弟还不知道他的事啊?”穆林叹口气:“说来邱老爷也着实可怜,他可是丰州的大善人,就算是我们凤临这边,好多人都听说过他。他有两个女儿,没儿子,尽管家财万贯,却没为要儿子再纳妾什么的,只说自己命中无子,有两个女儿便足以聊慰余生。他给大女儿招了婿,小女儿略小几岁,本来都说定亲事了,谁知一天夜里家中闯入贼人,不仅把小女儿害死了,还把头给割了。   这是三年前的事儿了。小女儿死了,邱老爷本就伤痛,偏偏小女儿的头颅还找不到,死无全尸啊。这几年了,凶手没找到,头也没找到,邱老爷悬赏一千银子寻女儿的头颅,也没结果。”   “一千两银子?!”这着实大手笔,想来当年这悬赏挂出来,动心者甚多。   穆林也道:“这可是大事,正是因此才传得沸沸扬扬。当初不少人说自己挖到了头颅,要去得那一千银子。但邱老爷也不傻,最后没一个是他小女儿的头,反叫那些人吃了板子。听说最后下葬的时候,邱老爷请了最好的木匠师傅,用木头照着女儿的模样雕了一个头,拿笔细细画了五官眉目,最好的胭脂水粉上了妆,收来真发盘在头上,跟尸身合在一处入棺。尽管如此,到底没能寻到小女儿的头颅,邱老爷落了心病。如今是听说了你的事迹,又生出希望,这才来找你。”   穆清彦不禁唏嘘。   丰州……   斥候黄立的家乡就在丰州治下的某个黄家村,倒是顺路。   返回渡口,有个年轻男人站在客栈门口张望,看到他,立刻朝客栈内跑:“老爷,老爷,穆公子回来了!”   不等穆清彦进去,已有个富态老爷急步迎出来,大概就是邱老爷了。邱老爷看着四十来岁,身宽体胖,头上带着帽子,鬓发黑发掺杂着不少银丝。   “穆公子?可把你给盼回来了!穆公子,我女儿死的冤啊,死了都没落个全尸,我对不住她啊。穆公子,你可一定要帮帮我啊,我女儿实在太可怜啦。”邱老爷一见面就抓着他的手,边说边哭,哪怕时隔三年,悲伤也没淡忘,哭的围观者个个心里发酸。   “邱老爷,节哀。我们进去说。”面对如此悲痛的老父亲,穆清彦语气也和缓了些。   邱老爷名叫邱海,之所以一见面就哭,也是因为对穆清彦抱了很大期待,又等了半个月,终于见到了人,一个没忍住情绪有些崩溃。   这三年里,他吃不好睡不好,一直没放弃寻找凶手。最初是恨,想要凶手偿命,后来是悲痛,只希望能找回女儿的头颅。他寻过很多人,各地有名声的捕快,他都去请过,重金相酬,可惜……若不是神捕司搭不上线,他指定愿意倾家去请,为此还惹得大女儿和女婿不快。   可他不甘心啊,小女儿死的时候才十五岁,花骨朵儿似的,一下子就没了。   穆清彦已知道事情大概,只是有些疑问:“邱老爷,冒昧问一句,令嫒是否有仇人?” 第170章 宝珍宝珠   邱海被问的一愣:“仇人?这话从何说起。我家女儿自小娇养长大,除了年节出门逛一逛,也就是亲戚家走一走,她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仇人?若说仇人,许是冲我来的。只是我自问待人和善,也没跟人结仇,实在想不出什么仇人。”   邱海能被称作丰州大善人,首先是他喜欢做善事,其次是有做善事的资本。   丰州那地方产茶,到处都是茶山,邱家祖上就是种茶发家。如今到了邱海这里,茶园、制茶、卖茶、茶馆一条线应有尽有,他们家的茶虽够不上贡茶,却也是丰州有名的茶叶,数代积累的资本可想而知,现今他们家在丰州有大大小小十来个茶园。   如此庞大的家业,偏生没儿子,旁支族人岂不是要觊觎。   人们重子嗣,一是传承香火,二来也是传承家业。好比一个家,若是绝了户,家财会被收官。好在当朝对女子没那么苛刻,便是女儿也能继承家产,只是不那么容易,毕竟重男轻女、男尊女卑,加上利益驱使,能做到的这一点十分的艰难。   邱海倒是豁达,他能常年做善事,自然不是那种把钱看得太重的人。他跟族里商议了,待他百年后,将一半茶园赠给族里,剩下的家业给大女儿七成,三成作为陪嫁给小女儿。关于这一点,他也跟大女儿商议过,是在招赘前就定好的。   或许此举让族里不满,但犯不着去杀邱家小女儿。   从利益上推断,长女和女婿有嫌疑,且长女是最先发现尸体的人。   只是邱海说:“外头也有人议论宝珍,但宝珍和宝珠姊妹两个,从小关系就亲密。她们两个相差五岁,我妻子身子弱,拼着想给邱家生个男孩儿,实际上她的身体是不宜生育的。有了宝珍,尽管养了五年,可生了宝珠之后,身体还是垮了,只能吃药静养,如此就顾不上姊妹俩,但宝珍懂事,总是她带着妹妹。   宝珠出事,我妻子受不住,没多久就撒手去了。宝珍也哭晕了几回,大病了一场,好长时间才缓过来。那时候我们家日日都有哭声,最初还是宝珍提议重金悬赏……”   “你家大女婿呢?”尽管质疑亲人不舒坦,但话还是要问。   “我家大女婿是个厚道人,他呀,老实本分,人也孝顺。我当初就是看重这点,才招他做女婿,这样的人或许做生意少了几分精明,可让人踏实放心。我大女儿聪明,行事有手段,性子难免强势,给她找个老实人,夫妻才能相合。”邱海显然事事都是深思熟虑。   穆清彦又问:“当初县衙怎么说?”   邱海苦笑:“能有什么说法?连来人是为财还是寻仇都没确定,圈定的嫌疑人还是个劫富济贫的侠盗。我自认做了不少好事,就算真有侠盗,那也不该来偷我家啊。”   邱海口中的侠盗,是活跃在丰州一带的小偷,专偷富户,再将偷来的钱财散给穷人。那人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几年里都没露丝毫破绽,更没被抓到,直至邱家出了命案,有下人说看到一个黑影翻过院墙,不知怎么就扯到那小偷,官府张贴榜文缉拿,自此那小偷就销声匿迹。   很容易猜想,即便案子跟小偷没干系,但被扯到邱家的命案里,小偷也不敢再露面了。   “稍等两天,我将家里安顿好,去一趟丰州。”   尽管案子一头雾水,但邱家在当地颇有声望,邱海又出过大钱,当地县衙查案时必然下过苦工。案子虽没侦破,但案宗内肯定会发现很多有价值的线索,尤其是当时的案发现场,证人证言等。   到了后面小院儿,闻寂雪正在看东西,见了他招招手:“阿彦,来看看。”   穆清彦走近了一看,原来是房子图。   “这是准备在山里建庄子的房样子?”   “嗯,建房的地方已经规整出来了,这是找人设计的山庄图,有三个样式,你看看喜欢哪个。”   这些图样子都是工笔仔细描绘出来的平面效果图,主要院落屋子还有单独的图样,哪怕什么都不懂的人也看得明白。一沓图纸,三种风格,他从中选了一个。   “这个不错。”他选的这张图最大特点是房屋和绿化相得益彰,比重各半。   那是他和闻寂雪的家,不打算安置太多仆从,所以房屋不需要太多。在山中建房,图的就是清净自在,这张图纸房屋设计巧妙,讲究的是与自然相融,房舍与房舍都有些距离,又有各种曲水草木相连,别有意趣。   闻寂雪也觉不错,便敲定了。   穆清彦把邱家的事说了:“正好顺路,就先去丰州城内吧。”   闻寂雪自然没什么异议。   如今正是农忙,按理不好招工,好比以前给穆清彦建房子的王江,现在正忙家里的地,春耕秋收是最要紧的阶段,根本腾不出空。若是两人不出门,或许就会等农忙过了再说,但已经决定要走,总不能再耽搁半个月。闻寂雪把事情交给客栈张掌柜管,高工价招齐了人,两日后一大早就破土动工。   这天早上,两人去了山里,挖了破土动工的第一铲。   这事儿没通知穆家那边,基本上谁都不知道,主要是为了让房子安安静静的建好。若是提前就知道新房子跟他有关,必然引得很多人去围观,指不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穆清彦闲暇时,又在饭铺子里做做菜,跟以前的老客闲聊两句。如今大多是穆武掌勺,才刚刚十三岁的少年,身板结实,已然能撑起一家饭铺子了。   “小文,把账簿拿来。”   穆文应了一声,取了一本账簿,是正月十六开始的。年前的帐都对过了,倒是年后这一个多月还没看过。穆文做账很仔细,每日都有小结,收支进出一目了然。   “生意不错啊。”穆清彦夸了一句。   穆武有手艺,穆文脑子活儿,铺子里的活儿又有何大娘几个帮把手,甚至素娘她们因着一直不得主人“重用”,难免心里不安,见穆清彦执意弄这么个饭铺子,于是也拿出手艺,弄个汤水或做点糕点放在铺子里卖,效果不错。   穆清彦回来后,给了何家几个赏钱,自然是肯定她们表现的意思。   至于自家两个兄弟……   他把两人叫到跟前:“明天我要去丰州,这次出去事多,至少一两个月不能回来,饭铺子还是得你们两个管。”   “二哥你放心,饭铺子有我们看着呢。”穆文很自信,尽管他也不大懂自家二哥的行事。外面议论的人不少,他也清楚二哥给人办案挣得都是大钱,饭铺子劳心劳力又没功夫管,完全可以关掉……当然,依着穆文自己的想法,关掉太可惜,饭铺子别看不起眼,可一个月能挣不少银子呢。   “我知道。往后饭铺子里每月的盈利,你们兄弟俩各得三成。”   两人一惊,随之赶紧摇头:“这不行。”   “就这么定了。”穆清彦一语敲定。   两人睁着眼睛有点发懵,但过了一会儿相识一眼,就笑了:“谢谢二哥。”   这回去丰州,他们坐船走水路。   临上船,陈十六带着何川追了来:“幸好赶上了!”   穆清彦奇道:“你什么时候回到凤临的?”   “今天凌晨到的,刚好见到你大哥在巡街,知道你要去丰州,我饭都没吃酒赶来了。”陈十六坐车马车从县城里冲出来,跑得急,颠簸的厉害,这会儿有点儿难受。   何川将行李放进船舱,端了碗热茶出来:“少爷,喝口茶水。”   穆清彦又问他:“你家肯你放出来?亲事说定了?”   “还没,两家透了意思,等着兰家给回信儿。”陈十六口气淡淡的,似乎不大愿意提这件事,估计还是有点儿抵触。   倒不是说陈十六对兰家姑娘有什么不满,而是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抗拒,他本人兴许没意识到,只觉得自己是还没自在够,不愿意被束缚住。毕竟若是他娶了亲,可就不能在往外跑了,起码得“上进”。   做官,他没想过,家里也没要求他走这条路。   除此外,或是帮家里管些产业,或是自己置办些产业,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想想就觉得没意思,他还是喜欢在凤临经营神断局。若要将神断局挪到京城,那是开不成的。   “陪你家少爷吹吹风,再给他弄点东西垫垫肚子。”穆清彦没继续陪陈十六惆怅,转身进船舱去了。   货船很大,大小舱房也多。   邱海直接要了两个相邻的小舱房,不仅住处布置的舒适,吃食也特意准备了。在邱海看来,钱挣来就是花的,吃了用了都不心疼,如今青菜还没上市,他却高价弄来一些小青菜,又有泡发的黄豆芽绿豆芽,此外各种佐饭的小菜有好几样,煮个粥都能翻出几个花样。   钱花到位,再麻烦船主都乐意。   当陈十六沾着穆清彦的光吃到一盘小青菜、一盘绿豆芽,脆爽的腌萝卜,又有一碗红豆粥,不禁感慨:“我爹还说吃不了苦,说我花钱靡费,跟人家邱大善人一比,我这个陈家小少爷已经很朴素了。” 第171章 会情郎   一路去丰州,除了中途靠岸上货补给,就没离过船,水路直达。   在船上闲来无事,看看两岸景色,或者跟闻寂雪下棋。穆清彦跟闻寂雪待得久了,学了不少东西,但都是粗粗涉猎,也就是闻寂雪不嫌弃,两人玩玩打发时间。余者,闻寂雪继续整理雪家的事情,穆清彦或是跟邱海闲聊,或是听陈十六说些京城事。   对于丰州邱家的案子,陈十六也知道。   当初邱家悬赏,京城那边也有耳闻。陈十六本来就对这方面感兴趣,没少打听,还把其中牵扯到的那个所谓侠盗探查了一遍。   陈十六就跟他说:“你看那人行事,虽说看着像劫富济贫,但不像江湖人,若是江湖人,通常会留下标记,表明事儿是他做的。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江湖也有江湖规矩,你若是不讲究,那别人对你也不讲究。不过我还是挺好奇,那人到底有什么神通,居然能把丰州大半富户偷个遍,着实不简单啊。”   “他偷了几年?”穆清彦问。   “估摸着……四五年吧。邱家出事后,县衙捕快到处抓他,他不敢露面,就收手了。”话里话外,也是不信那小偷是凶手。   实际上,丰州当地都不信,县衙那边未必信,但小偷是唯一看得见的突破口,加上那么多富户被偷,心里愤恨,少不得打点县衙,县衙可不就卯着劲儿抓人么。可惜最终人也没抓到。   丰州渡口很大,比柳林渡口大的多,各色铺子商贩也多。一下船就闻到各种香味儿,将近中午,一行人也饿了。   邱海请几人在茶棚里坐:“几位稍等,一会儿有车来接,中午在留仙居随便吃点儿,晚上给诸位接风洗尘。”   “都随邱老爷安排。”穆清彦对此没什么异议。   陈十六见茶棚里支着两个火炉子,上面架着锅,一个里面是煮着茶叶蛋,一个里面是煮着豆干,闻着特别香。茶棚里还供馒头,很多人在这儿歇脚,喝一碗茶,就着两个馒头吃,舍得的,要几张豆干或是一两个茶叶蛋。   陈十六就见隔壁一桌行商,一个汉人把馒头掰开,将豆干夹在馒头里吃,几大口下去,灌口茶水。   “穆兄,要不要尝尝茶叶蛋。”陈十六馋虫勾动,又不大好意思去点。倒不是别的,出门在外,他一个年轻公子,还是要讲点颜面,坐在茶棚里直接啃茶叶蛋或是豆干,不大好看。   邱海听了笑道:“我们丰州产茶,茶叶多的很,老孙家的茶叶蛋都是用本地好茶煮出来的,很入味儿。”   说着就要了几个,让他们尝尝。   茶叶蛋是五香的,闻着是很香。   “我来。”闻寂雪剥了一个递给穆清彦,自己没吃,擦掉手上的水渍,看着读库来来往往的船只。丰州他以前来过,也是为查黄立的死,但那时一切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没等多久,随从找了两辆马车,进了丰州城,在留仙居吃了午饭,来到邱家。   邱家人口虽少,但宅子不小,早有下人回来报信儿,客房院落都收拾好了。   大门口除了邱家管家,还有个身高七尺的男子,见了邱海喊了一声“爹”。这人就是邱海的大女婿,杨贺。杨贺五官周正,一看就是稳重踏实的那类人,跟穆清彦几个相互见了,搀扶着邱海朝里走。   因着穆清彦一行都是男子,邱宝珍不好出来相见。   到了客院,很快有下人送来热水。多日坐船,用水不便,终于能松快自在的泡个热水澡。邱海纵然心急,却也没急在一时,操办晚上宴席的事儿交给大女儿宝珍,又把几张帖子送出去,便回房歇息去了。   天色擦黑,邱家灯火明亮,丫鬟们捧着各色菜肴送入席上。   今晚的接风宴不止是招待穆清彦一行,邱海还请了县衙县令、师爷以及捕头,又有几位好友作陪。邱海前往凤临请人,他们都知道,此番宴请县令等人,自然也是希望得个方便。这位县令来此两年,并没经手邱家女儿被害一案,但官场之人圆滑处世,交好地方豪富,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再则,如今穆清彦也算是声名在外,众人颇多好奇,自然想亲眼见识见识。   席间气氛不错,美酒佳肴,宾客尽欢。   有些事虽未在明面上提起,却是彼此心照不宣。   次日一早,杨贺作为陪客,带几人前往县衙,闻寂雪留在邱家。   县衙的金捕头早就等着了,领他们进了一间屋子,不多时便取来一本案宗。   “穆公子请看,这就是邱家小女儿被害案的案宗,仵作验尸报告、证人证言等都很齐全。”金捕头态度很和气,甚至隐隐放低了姿态。不管是因着邱家的缘故,还是信服穆清彦本身能力,这对于穆清彦查案无疑很便利。   穆清彦翻看案宗,暗暗点头,上面信息很全,尤其是查问的关键证人或是关联者,身份信息很全,便是想再问询问也很方便。   穆清彦记忆力不错,慢慢儿看,这些东西就记在脑子里。   陈十六也没闲着,他掏出册子,一面看一面快速记录。这活儿何川做不了,何川勉强认识几个字,比如认认招牌名字什么的,有些生僻的得连蒙带猜,若要他去写字,估计也就会写自己名字。   穆清彦看向杨贺:“邱家二姑娘的屋子可还留着?”   杨贺忙道:“留着呢,一切都没动过。老爷疼小妹,她生前住的地方留着是个念想,偶尔回去坐坐。我们其实都劝过,担心这样对他身体不好,劝多了又惹他生气。这回老爷执意要去凤临请穆公子,担心我跟宝珍不同意,还来个‘先斩后奏’。穆公子,小妹的事还请你多费心。”   经过三年沉淀,对于杨贺和邱宝珍夫妻来说,已经慢慢从当年的事情中走了出来。再提及当初,不会再悲痛的哭,但案子一直没破,到底沉在心底,挥之不去。   穆清彦不是拖沓性子,将案宗看完了,又等着陈十六完成记录,就返回邱家。   他要去邱宝珠生前的住处,也是对方的死亡之地。   邱宝珠死在三年前初夏的某天夜里。作为邱家二小姐,有单独的院子,身边服侍的大小丫鬟好几个,一到晚上关闭院门,便是家里其他人也进不来。再者,内眷和前院还有一道门,邱家宅子的院墙也很高。   据说,之所以是长女邱宝珍先发现妹妹的尸体,是因为那天一早邱宝珍来跟妹妹商议出门上香的事儿。邱宝珍来的特别早,妹妹的院门都还没开,待丫鬟开了门,果然见妹妹屋子的房门还关着,人也没醒。邱宝珍站在门外喊了两声,没人答应,伸手拍门,哪只门没栓,一碰就开了。门一开,扑面而来的就是血腥气,朝屋内一看,便是一副惨状。   院中丫鬟皆说当晚没听见喊叫,邱宝珠疑似是死后被砍掉头颅。   这就奇怪了,人都弄死了,何必多此一举砍掉脑袋?   通常无头案,要么是为了掩藏身份,要么是掩藏某种特征,当然也可能是纯粹泄愤。一个未出嫁的小姑娘,被人如此泄愤的可能性不大。尸身入殓是其姐邱宝珍亲自动手,不存在认不出妹妹。   那么,头颅上留存有凶犯证据的可能很大。   另外,案宗里封存的仵作勘验很粗陋,大约是邱家使了银子。这也难免,毕竟邱宝珠没出嫁的姑娘,哪怕是死了,邱家也不愿让仵作去翻看尸身。   邱家女主人如今就邱宝珍一个,其他都是大小丫鬟婆子,所以杨贺领着他们进内宅倒也不用太避讳。提前打声招呼,拿了院子钥匙,又把曾经在院子服侍的丫鬟们都找来,方便问话。   以前邱家姐妹的院子挨得很近,后来长女成婚,就分开了。   小女儿邱宝珠的院子很大,房舍七八间,前屋后廊俱全,院中各色花草众多,尤以芍药最盛。如今尚未到芍药花期,但院内很干净,花草养得也好,显然是有人时常照料。到底院中久不住人,没有丝毫人气。   ——时间回到三年前的那个晚上。   刚刚入夏,夜晚略有点凉意。   院中两个大丫鬟巡视了各处,见都妥帖,便将院门关了,回屋睡觉。小姐不让她们在屋内上夜,所以值夜的人都睡在紧挨的一间屋子,方便听动静服侍。这会儿时间已经不早,小姐睡下了,她们也回房入睡。   夜色越来越深,估摸着到了子时,正屋的房门突然开了。   借着满空星子的光辉,可以看清那是个容貌娇俏的姑娘,正是邱家二小姐邱宝珠。邱宝珠蹑手蹑脚出来,手里还拎着个沉甸甸的包袱,听了丫鬟们的动静,这才悄悄开了院门,出去了。   穆清彦眉头一皱,没料到其中有这等变故。   他没急着去追踪邱宝珠,只是留在院中继续看。   四更时分,恍惚听到一声叫,隔得远不太真切,倒是有零碎的脚步寻声过去,后面就安静下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有脚步声来到院外,听上去是两个人,脚步略沉,喘息很重,且是一男一女。之前邱宝珠偷溜出去,院门是虚掩的,这二人小心的推开院门进来,其中的男人竟是杨贺。再看另一个女子,容貌端丽,年岁在二十左右,应该就是邱家长女邱宝珍。   这两人面上满是泪光,尤其是邱宝珍,眼泪不住的朝下滚落,嗓子里尽是哽咽之声。二人抬着重物,用一张长毯包裹着,有些吃力。他们进了院子依旧很小心,又把正屋的房门推开,这才把毯子放在地上打开,里面赫然就是一具无头尸体,穿着衣裙与之前的邱宝珠一般无二。   邱宝珍一个没忍住,险些哭出声,忙用手将嘴捂住。   杨贺擦了把眼泪,低声催她:“快点儿,当心吵醒了人。”   两人把无头尸身抬进屋内,收走带血的毯子。   离开时,院门只是关着,并没有上栓,毕竟人在外面,想要栓门有难度。   不多时,有人返回来,用一根细铁棍插进门缝,一点一点的挪,到底是将门给拴住了。   待天亮后,最先来院子的就是邱宝珍。因着院门从内拴着,丫鬟们没有发现异常,直至邱宝珍“发现”尸体,邱家上下才乱了套。   穆清彦看了杨贺一眼,抬脚出了院门。   “穆公子?”杨贺心下一跳,连忙跟上去。   “我想在各处看一看,是否方便?”嘴里这么问,动作上一点儿没迟疑。   杨贺一头雾水,又有点儿紧张,但还是点头:“当然方便。”   穆清彦便照着邱宝珠遇害当晚的路线走下去。   邱宝珠正值十五妙龄,又已说定了亲事,无论如何也不该在半夜拎着包袱朝外溜。这令人朝私奔上猜。但是,就算她出了自己住的院子,内院的二门她就出不去,夜里有值夜的婆子,哪怕婆子犯困睡着了,但拉门栓的响动也能将人惊醒。一个小女子,也没能耐去翻院墙,买通婆子就更不存在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邱宝珠会那样天真?   知道提前准备包袱,趁夜深人静悄悄溜门,必然对此考虑过很多。别的不提,如何离家肯定是仔细考虑过,一定是有一定成功率才会实施的。   她仰仗的是什么?   走了没多久,眼前出现一道月亮门。   杨贺说道:“这是后花园。”   穆清彦抬脚进去。   邱家的后花园建造的很有南方特色,小桥流水、假山楼阁、奇花异草。花园里四季都有景可赏,水边修着水榭,夏天住着纳凉避暑不错。   夜深人静,邱宝珠拎着包袱,独自进了暗影重叠的后花园。   她一直走到一簇竹林边上,拣了块石头凳子坐着,包袱搁在膝头,抬头望着夜空中的星子,笑的很是甜蜜。但凡看了她的这个笑话,没人怀疑她是在等待情郎。   竹子一簇一簇生的很密,暗影如墨,像蛰伏的野兽。   满眼星光的邱宝珠不知道,在她背后的暗影里,早有人静静的等候。 第172章 竹林中的黑影   竹根处有落有一些竹叶,白日里踩上去听不到动静,但夜深人静,又近在咫尺,一点点响动立刻传入邱宝珠耳中。这是脚步踩在落叶上的声音,正是因此,她才立刻惊觉,但还是晚了。   不待她反应,暗影中伸出两只手,一只手捂住她的嘴,一只手将她拦腰抱住,直接推进了竹林里。包袱掉落在地上,还有邱宝珠挣扎时脱落的一只绣鞋。   这片小竹林生的密,星光一点不见,里头黑漆漆的,只隐隐看到黑影子在动。   邱宝珠被捂了嘴,尽管是个娇弱的小女子,可面临这种情况,惊恐无助,拼死挣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呜声,双脚在地面不停的踢打……衣裳被扯坏的声音很清晰,伴随着男人低重的喘息。   穆清彦沉凝了眉眼。   已经听不到邱宝珠的任何声音,连带微弱的挣扎也消失了。   经历的案子多,很容易就猜到是怎么回事。那个男人为防止邱宝珠喊叫,死死捂住她的嘴,因着没注意,将鼻子也一起捂住了。这种情况在一些强奸案中最多,往往当凶犯发泄完兽欲,这才发现受害者已然停止了呼吸。   “啊!”这个男人终于也发现了,一声惊恐的低呼,手忙脚乱从邱宝珠身上爬开。他并没有离开就跑,黑色身影静静的半天没动,估摸着一刻钟后,那黑色影子突然朝竹林深处走了。没多久,那人又回来,手中不知拿着什么,偶尔反射到一点寒芒。   那人蹲在邱宝珠尸体边,抡起手中凶器,狠狠一砍。   手里的凶器看形状像是斧头。   利器砍入骨肉的声音,喷溅出鲜血,那人抬手擦了脸,又连砍了好几次。看得出来,这人虽然下了黑心狠手,但动作并不利落,费了半天功夫才把头颅砍下来。他带着一方布,把头颅兜了,打个死结,又从竹林深处快速离去。   尽管这人从头到尾没说话,但那声低呼……   不是杨贺。   夜色重归寂静,有脚步声快速朝后花园靠近,脚步很轻。   “宝珠?宝珠?”来人是邱宝珍,她赶得急,似乎知道邱宝珠在花园,怕惊动别人,只压低了声音呼唤。她是独自一个,也没带别人。   当邱宝珍寻到竹林,一眼就看见落在青石小道上的包袱,与此同时,也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宝珠?别淘气,快出来,不然我喊人了。”邱宝珍声音在发抖,显然她意识到出事了,却不敢将坏事往妹妹身上想。   她一步一步踏进竹林,终于看到躺在地上的人,哪怕看不清长相,模模糊糊的身形和衣裳却认得。她慌忙跑过去,只觉脚下一滑,啊的一声,人就摔倒了,当双手摸到地上,黏黏腻腻的,又发现地上的人不太对,竟看不到头。   摔跤的时候人还叫了一声,这会儿却是惊骇太过,以至于发不出声音了。   到底刚才那声惊叫引来了巡夜的下人,不过下人们只是在花园子附近转转,没发现什么就走了。   半晌,邱宝珍哆嗦着从竹林里出来,身上沾了不少血,脸白着脸,跌跌撞撞朝外跑。   大概半个时辰,邱宝珍返回来了。   她换了身衣裳,也总算是哭出了声,只不敢大声,呜呜咽咽的,衬得夜色格外凄冷。   她身边是杨贺,杨贺不住的安慰她,见她腿软的走不动,心里也犯怵,便低声商量道:“要不,跟爹说……”   邱宝珍连连摇头:“不、不行。我爹那样疼宝珠,若是知道她死的这样惨,恐怕……主要是不能让我娘知道,我娘身子不好,受不了这个刺激。若要瞒我娘,就得瞒着我爹,我爹那人在我娘跟前,向来藏不住事。”   “可,早晚要知道的。”   “……就算是死,也得留个清白名声,不能让她死了还被人骂。”邱宝珍说到这儿,狠狠的擦掉眼泪,拉着杨贺进了竹林。   邱宝珍的意图很明显,要转移尸体,掩盖邱宝珠半夜私奔的事情,以及瞒住惨遭奸淫的痕迹。   或许她不懂最初案发现场对破案的重要性,但即使明白,她也要这样做。在寻找凶手和保住清白名声之间,很多人都会选择后者,这是多年风气造成的,尽管邱宝珠是受害者,可要这种事传扬出去,人死了也落不着清净,更不知会被编排成什么样子,邱家所遭的诋毁就更别提了。   夫妻两个转移了尸体,掩盖了竹林中的痕迹,除了真凶,无人知晓。   收回异能,穆清彦寻个石凳坐下歇息。   距离邱宝珠死亡,整整三年,而回溯三年前,正好是一个坎儿。不过,这一回似乎比以前略微轻松点儿,这会儿只是有些晕眩乏力,加速运转异能,逐渐好受了一些。因是当着外人,他不愿意暴露,所以只佯做走累了,撑着精神考虑接下来怎么办。   寻找凶手对他而言不难,只要追着竹林中的黑影,总能看清那人模样。   但,证据呢?   好比以前见过一些直觉敏锐的警探,明明知道谁是凶手,偏生寻不出证据,眼睁睁看对方逍遥法外。穆清彦尽管不是衙门公人,却也得拿出证据证明凶手犯案,给受害家属一个信服的交代。   另外,这回的事儿也没那么简单。   其一,邱宝珠私奔,邱宝珍为何精准的寻到花园,还来的那么快?   其二,凶手早就隐藏在竹林,似乎早知邱宝珠会来。   其三,邱宝珠的情郎是谁?她为何会在花园中等候相会?   总总迹象都表明,凶手就是邱家某人。   邱家主人很少,自从邱宝珠被害,邱夫人随之病逝,家里只剩邱海,邱宝珍和杨贺夫妻。底下倒是不少下人,但男仆都在外院,内院只有丫鬟婆子,哪怕是后花园也不会放男仆进入,即便是有客人来,白天也得提前清场,更别提晚间了。   他皱眉不语,陈十六习惯了,没打搅。   杨贺却不知道,从踏进后花园起,他就心下忐忑,又见他坐的地方,更觉紧张。   “陈公子,穆公子这是……”杨贺试探的询问。   陈十六一副高深莫测:“穆兄在分析案情,必然是有所发现。”   嘴里这么说,陈十六也苦恼,他也看的很仔细,偏生没发现哪儿不对。实际上,若按他的想法,这会儿肯定得留在邱宝珠的院子里仔细勘察,再将那些服侍的丫鬟们都询问一遍,闹不明白穆清彦怎么走到后花园里来。   他倒是没怀疑什么,他对穆清彦有种盲目信任,觉得对方肯定有所发现。   如今还没进入四月,天气很凉爽,但杨贺额头出了一层汗。   穆清彦什么也没问,又回到邱宝珠的院子。   他叫来陈十六:“你去跟那些丫鬟聊一聊。”   陈十六跟着他办案不是一两回了,一听话音就知道什么意思,笑着就去了。高春高冬也没闲着,四下打量着院子,屋内摆设什么的,都瞧得仔细。何川则跟着陈十六去了。   杨贺终于憋不住:“穆公子,可是发现什么了?”   穆清彦看着屋内的地砖,淡淡笑道:“这屋内的地砖换过了?”   杨贺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去看,地面上铺的是青砖,非常齐整干净,却不懂他话里意思:“不曾换过,从屋子修好就是这样。怎么,有哪里不对吗?”   从房门进去就是小小的厅,摆着一张圆桌,不仅桌面铺了桌布,在桌子下面还垫了一张方形地毯。这本来没什么,只不过这张地毯相较于圆桌来说,太大了点儿,显得不大协调。   穆清彦蹲下身,将毯子掀起一角,看到下面有几块青砖明显较新,跟周围的青砖不是一个色。   杨贺见了忙道:“这几块砖是后来换过的,那几块砖沾了血,又洗不干净。”   因此,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换几块砖,方便的很。只是看上去色度不统一,就拿一张大点儿的地毯遮了。哪怕平时不住人,但邱老爷或是邱宝珍想念邱宝珠的时候来坐坐,起码不会因为看到几块色度不一的新砖而想起其中缘由。   穆清彦点点头,看向杨贺:“只是换了三块砖而已。”   “……穆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杨贺总觉得对方别有所指。   “我曾办过一个相似的案子,也是一个女子被人砍掉头颅惨死,当时她也是死在卧房,不止床榻、桌椅、墙壁都溅落了鲜血,她身下所躺的地方更是被血水浸透。”说着,又将这间屋子扫了一眼,出去了。   杨贺全身的冷汗都下来了,张着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当初事情刚出,他们也是报了官,县衙来了仵作。只是为隐瞒邱宝珠被人毁了清白的事,尸体被清理过,又换了地方,打点过衙门,所以仵作来后,主要是查看脖颈处的断痕,推断凶犯使用的凶器,以及行凶方式和次数等。至于尸身没让仵作翻看,全程又有邱家人在场,从而仵作也没提屋子血迹不对的话。若说别的人,单单看到一具没头的尸体就够骇人了,谁还想得到其他。   杨贺总觉得穆清彦是知道了,否则怎么说这样的话?又那么凑巧去了后花园。 第173章 谁是情郎   若非邱宝珍转移了尸体,原本这件案子很简单,起码县衙捕快看了真实现场,很容易猜测到凶犯是邱家内部的某人。然而尸体转移,从开放的后花园转移到严密的闺阁院落,院门又是拴住的,误导了调查视线,使人觉得凶犯必然是用翻墙等特殊手段进入行凶。   县衙不知情,但邱宝珍呢?   邱宝珍这几年就没琢磨过其中蹊跷?   就算姐妹情不深,遇到这类事,为自身安危着想,也绝不会放任一个凶犯留在邱家。若姐妹情深,那暗中做些什么复仇之举也显得很正常。   至于邱宝珠失踪的头颅,八成就在后花园。   这次是受邀查案,邱家上下都很配合,陈十六的信息收集很顺利。   谢绝了杨贺作陪,几人回到客院。   先将明面上的资料整理出来:   死者邱宝珠自小千娇万宠,爹娘长姐都事事顺着她,使得她的脾气虽不算骄纵,却也有些小任性。旁的小事上倒无所谓,随着年龄增长,却不愿嫁人,只说舍不得爹娘姐姐,要么就跟姐姐一样招个男人在家。   一开始的确是任性的话,家里也舍不得她出阁太早,便由她拖延。   至其十四岁,邱海给她提了一个人,乃是邱家世交之子,董家二少爷董铭。董家祖上同样是大茶商,但在董铭父亲那一辈,喜好读书,且得了功名,做官去了。时隔二三十年,到董铭这里,又是个不爱读书的,干脆回来重操旧业。邱海见了董铭,言行举止颇合心意,虽年有十八,但并未定亲,乃是董家见他想行商,有心给说个商门之妻,好跟岳家相互扶持。   两家彼此有意,邱海就跟小女儿提了。   邱宝珠一开始依旧是不愿意,却又说不出对方的不好,闷闷气了一场,到底是随家里做主。   陈十六道:“两家亲事是在邱宝珠遇害的头一年四月份定下的,邱宝珠生辰就在四月十二,若她没有遇害,在四月二十八就是出嫁的日子。”   一般而言,只要没什么特别情况,女方都会在及笄后出嫁。十五六岁正当时,十三四岁太早了些,十七八又略迟了些。   穆清彦问:“她在什么时候表现对亲事的强烈抗拒?”   陈十六有些惊讶:“穆兄,你怎么知道的?说来也怪,一开始亲事说定,她也只是嘴上说说,觉得家里匆匆将她嫁人,不疼她之类的,就像小姑娘的抱怨。董家的董铭隔三差五会差人送东西过来,一盆花儿、一包点心什么的,在丫鬟的嘴里,董铭生的俊俏,又很会说话,生意也做得好,提起这门亲事人人都说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哦,对了。邱宝珠身边那个叫白荷的丫鬟说,邱宝珠倒是抱怨过一件事,董铭之前虽未说过亲,但身边有个通房丫鬟。这在大家子很常见,董铭都十八了。在两家说亲之后,那丫鬟被董家放出去外嫁,对此,邱海很满意,起码表明董家重视邱家姑娘。邱宝珠平时喜欢看话本,都是才子佳人什么的,大概觉得这门亲事跟她憧憬的不大一样吧。   在过年的时候,邱宝珠突然对亲事很抗拒,不仅不要董铭送来的东西,还不准丫鬟们提跟亲事有关的一切。白荷说,那是因为董铭闹出的事,过年吃酒吃醉了,叫一个丫鬟爬了床。尽管事后处理了,但邱宝珠一直闹着要退婚。亲事哪里是说退就退的,邱海再宠她,也不能为这个退亲,否则外面只会传她的不好,更难说好亲事。”   “她平时的喜好呢?有没有喜欢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穆清彦又问。   “有。邱宝珠喜欢去后花园,每回去只带着白荷。她喜欢竹林那个地方,还不愿白荷待在身边,只喜欢一个人,白荷觉得她是为亲事心烦,加上邱家也嘱咐过丫鬟,所以白荷都不靠近,让她一个人散散心。”陈十六说着,又补充道:“对,邱宝珠每次去都是晚上,晚饭后会去待大半个时辰,偶尔时间更长。有时就弹弹琴,有时什么也不干,回来时心情就很好。”   “出事时,邱家是否有外客?”   陈十六对此也问到了,忙笑着说:“有!那天晚上,邱海夫妻俩不在家,他们在茶园别院小住,顺带看春茶的采摘。当时邱家除了邱宝珍和杨贺夫妻,还有杨贺的二弟杨智,以及杨智的朋友赵永延。这两人是为采购邱家的春茶来的,彼此有姻亲关系,就住在邱家。”   杨贺是杨家长子,哪怕下面还有兄弟,按理也不该给人做上门女婿。通常给人做上门女婿,都是穷的活不下去,且是兄弟里排行小的,长子顶门立户,哪家都不肯给出去的。   杨家一共三兄弟,杨贺虽是长子,但比不得下面两个弟弟有出息。二弟杨智生的模样好,脑子聪明,自小就十分讨喜,做生意也很精明。三弟杨辉小小年纪也是不错,但年龄上不合适。   当时邱海选中杨贺,很多人想不通。   邱海的想法很简单,杨智样样都好,就是太精明了。自己在时还好,若百年之后,担心女儿压不住杨智,家财外流尚是轻的,万一闹出更严重的,岂不是悔之晚矣。相对而言,杨贺虽显得笨拙,但秉性老实本分,让人安心的多。   杨贺之所以肯入赘,也是家境所迫。   当地生产茶叶,有多人家都种茶、贩茶。杨家本来也有个小茶园,家境尚算殷实,但有一年遇上了贩茶的骗子,不仅骗光了茶叶,且一两银子也没收到,杨父惊怒下病倒,不顾病愈就执意要去找那骗子,直至几月后传来死讯,是夜里赶路摔下深沟,等人发现时尸体都凉了。那时杨贺才十三四岁,底下弟弟更小,杨母身体也垮了。一家人只能卖了茶园,家境一年年衰败。   后来邱海相中了杨贺,杨贺答应入赘,条件就是照管家里,直至两个弟弟娶亲成家。   邱海的确照顾杨家俩兄弟,杨辉在家照顾老母亲,给人看茶园,杨智一开始跟着邱家管事学做事,后来从杨贺这儿借笔银子去跑商。赵永延同样是个行商,俩人时常作伴,将丰州的茶贩到别处,再将外地物产贩卖回来,辛苦是辛苦,但收获颇丰。   杨家兄弟的心愿有两个,一是找到当初那个骗子,二是赎回家里的茶园。   杨贺因着自己入赘,心里对爹娘愧疚,自然是极力帮扶弟弟。   陈十六又道:“这两人是外男,住在客院,根本不能去内宅。再者说,他们两个跟邱宝珠无冤无仇,大半夜的,跑去姑娘家闺房做什么?”话音一顿,陈十六皱皱眉:“他两个不是头一回来,看邱家人的态度,两人的品行也不坏,不像做这种事的人。”   穆清彦说道:“邱宝珠的屋子里只换了三块青砖,所以我怀疑她真正遇害的地点不在房间。”   陈十六瞪大了眼睛:“我还以为事后邱家处理过屋子。”   毕竟凶案现场会很恐怖,时隔三年,邱家不可能保留一间溅落鲜血的屋子。以至于陈十六看了现在的卧房,主动这么想,从而忽视了最重要的线索。   “那、县衙那边怎么回事?”   “被有心人误导了。”穆清彦解释了一遍。   “转移尸体的是谁?为什么这么做?”陈十六脑子里疑问很多,忽而想起穆清彦之前查看的地方,恍然大悟:“莫非遇害地点在后花园?丫鬟白荷不是说了吗,邱宝珠最喜欢去后花园竹林,可是……她每回去的时候是在晚饭后,外面又有丫鬟守着,家里人都没睡,一点儿动静就会引来人查看……”   穆清彦打断他的沉思:“下人花名册有么?”   “穆兄要的话,我去弄一份来。”   “让高春去吧。要三年前的,每个人什么差事要清楚,另外,这三年有变动,或是离开了邱家的,格外注意。”   高春点头去了。   陈十六又琢磨了一会儿,犹豫的问道:“穆兄,那个邱宝珠会不会半夜跑去竹林啊?她不是喜欢看话本么,弄不好就跟戏文里的小姐一样,跑去花园跟人幽会什么的。她又有婚约在身,不久将出嫁,许是因此跟情郎起了争执,导致被杀。”   穆清彦反问他:“你觉得是情郎杀了她,又带走了头颅,为什么这么做?又是谁转移了尸体,情郎么?”   他的确可以直接告诉陈十六内情,但对陈十六来说不是好事,倒不如让他慢慢琢磨分析。毕竟他这个异能是特例,陈十六需要形成自己的破案思维。   陈十六刚刚是直觉的脱口而出,这会儿被一问,就蹲到一边思考去了。   高春取来了花名册。   穆清彦扫了一遍,着重看领了后花园差事的人。   在出事前,邱家准备在后花园修个草亭,靠着竹林附近,因此白天时有两个匠人去做工。匠人是白天来,晚上走,邱宝珠出事时,草亭还未修好,那么作为凶器的斧头,应该就是匠人所使用的工具。兴许斧头这类工具太沉,偌大的邱家又不会贪图一只斧头,为省事,匠人将工具留在这里。   即便如此,也定然不是随手丢在未完工的草亭,应该有专门的地方存放。   凶手对这一切了若指掌,重要的是,能够在夜深人静悄无声息进入后花园。   哪怕是邱家男仆也不能自由进出内宅,能做到的只有杨贺。但那个人从声音上判断不是杨贺,更何况,身上溅了那么多血,哪怕是换衣裳也瞒不过邱宝珍。   杨智?赵永延?   或者某个胆大包天的男仆?   穆清彦一行来到邱家,不是秘密,他去过后花园竹林,想必这会儿有心探查的都知道了。那就再等等,等下午再去一次,就可以戳破杨贺两人的谎言,暴出真正作案地点,试探一下凶手的反应。   找凶手不难,找证据才是重点。   最不济,也要凶手亲自承认罪行。   中午,厨房送来丰盛的午饭,也有美酒,邱海和杨贺前来作陪。邱海的气色有点差,早上也没露面,主要是去邀请穆清彦,心弦绷的太近,又一路劳顿忧虑,回来后心神松懈,身体就累倒了。到底挂念着为女儿昭雪的事,略感好转,就撑着过来。   席上只有穆清彦和陈十六,闻寂雪作为“家属”跟来的,又帮不上忙,就不打算露面。穆清彦也没劝,毕竟跟外人吃饭是个累人的事情,如非必要,他自己也不愿意。   邱海接了酒壶,要斟酒。   “酒就不必了。”穆清彦摆手。   邱海一顿,把酒收了:“小女的事,让穆公子费心了。”   邱海其实想问进展,但想到才一个早上,这么问未必太急切,也太强人所难,所以只能按捺。再者,早上穆清彦一行做了什么,他都打听的清清楚楚,但那些都是基本情况,在他看来,还没入“正题”。   如今他是把穆清彦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哪怕花的时间再长,他也愿意等。   三年了,他都落了心病。   这回他一声不响去了凤临,惹得大女儿担忧生气,回来后面对大女儿的哭诉,只得承诺,这是最后一回。   相较于邱海的忧愁,杨贺则神思恍惚。   本就不喝酒,自然没酒可劝,一餐饭吃的十分沉闷。   陈十六左看看,右看看,胃口都没了。   饭后,邱家翁婿离开,陈十六把自己的推测说给穆清彦听。   “我跟白荷那几个丫鬟聊了不少,尽管白荷谨慎,可那些小丫鬟嘴不严,不留心就给我套了话。邱宝珠闹着退婚可不是玩笑,据说有一回去找邱夫人又哭又跪,把邱夫人哭的心软,差点答应了。我推测,邱宝珠肯定是有了情郎,去花园竹林,也是会情郎。能在花园里见面,能是什么人?邱家的男人大晚上可不能进花园。   我最不明白的还是邱宝珠的死法,头颅能有什么值得遮掩的?或是那么愤恨她,死了还要割头。这么一想,又不像是情郎干的。即便两人争执中杀人,事后也犯不着破坏尸体。   这么一分析,县衙推测凶手是那个‘侠盗’,也有道理。那人出入富家宅院,神不知鬼不觉,那他要想杀个人,也一样很简单嘛。”   穆清彦突然问他:“邱家在丰州有多富有?”   陈十六直接就答了:“丰州第一大善人,邱家可谓富甲一方,就算不是丰州第一,也能排在前三。他家不仅有钱,还很有声望,这可是其他商家比不了的。若不然,董家也算是为官者,自家又有产业,何必让董铭回到丰州娶邱家小女儿呢。”   穆清彦淡笑:“既然如此,那个侠盗偷了那么多富户,为何独独放过邱家?是因为是大善人?还是说,他其实来过,但是没被人发现?”   陈十六愣了好一会儿,脑子终于转过弯儿来,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穆兄难道怀疑他是那个情郎?!” 第174章 174   穆清彦的确怀疑邱宝珠的情郎是那个侠盗。   一个侠盗,不论他功夫高低,能在各家富户来去自如,可见厉害。那么,他潜入邱家不被人所察,也很正常。只是,还有一个问题也要考虑,这个人行盗了四五年,但从邱宝珠对亲事的态度来看,两人相识时间不长。这人行盗是为财,如何跟邱宝珠产生了男女感情?是意外暴露,还是处心积虑?   好在,关于这个行盗者,案宗内也有一些记录。   姓名相貌不得而知,行窃手段未知,没有任何人看到过他的身影。他只在丰州境内行窃,除了丰州城,还有两个下辖县城、周边乡镇,大大小小已知作案四十八起,其中有些人家反复遭劫,失窃财物会就近散出去,为此有些遭窃的人家会在当地到处搜查,金银之物好藏,可偶尔也会有一些金银首饰珍贵器皿。往往得到这些物品的人家,都会主动积极的把东西丢出家门,怕被搜出来,当做共犯。   穆清彦当时看到这一点,就对那所谓的侠盗嗤之以鼻。   这是很明显的转移风险。   送出去的财物必然只是盗来的一部分,尤其是一些不好出手的器皿首饰。既能给自己“买”来名声,又转移失主和官府的注意力,把一滩水搅浑,即便将来不慎露了什么出来,也可以推说是侠盗送上门的。   总之,这个人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正义”。   但是,既然要维护假象,像邱家这等第一善人之家,他是不能偷的。   “十六,你去问问邱海,邱家是否被偷过?”尽管邱海没提过,但并非所有被盗的人家都会报官。若丢失的数目少,或者为所谓的颜面等等因素,很多人会选择不声张。   陈十六出去了一会儿,返回来时,身边跟着邱海。   “穆兄,邱老爷要亲自跟你说。”   邱海接过话:“穆公子要问那个侠盗?我们家没被偷过,不过,有一回我见过一道黑影。虽然没看清,但是看那人利落的翻过院墙消失,我猜着可能是那个行窃者。我也没跟人说,家里财物没丢失,他在外头又有个‘侠盗’的名声,说了无益。最要紧的是,我家小女儿还没出嫁,他这么一来一去,对姑娘家名声不好。其实被盗的人家不止报官的那些,有些人家也是顾虑到家中女儿声誉,忍气吞声。否则但凡被人嚼了舌根,女儿家将来可怎么办?”   富家富户,谁没个仇人?或是单纯眼红嫉妒的,没把柄还要制造把柄,只管攻讦的爽快,哪管别人家女儿的死活。尤其这门夜里闯人门户的,谁知偷东西时有没有看了什么不该看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以往便有这等事引发的惨祸。   “邱老爷看到黑影,是在什么时候?”穆清彦又问。   “在腊月,具体日子记不清了,那会儿很晚了,本来已经睡下,突然想起书房有样要紧东西没收拾好,不放心,临时起来去书房收拾。快到书房的时候,余光瞥见远处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几乎以为是眼花。”邱海笑了笑:“第二天听说冯家被偷了,我就知道不是眼花。”   “冯家?”   “我们家左边那户姓冯,他家虽不如以往,但家底依旧厚实,家里开茶行的。”邱海说着,又补充道:“我们两家祖上有些龌龊,是生意上起的纷争,说穿了事儿不大,但当年闹得僵,彼此就不来往。多年下来,两家就没交情。再者说,他们冯家做生意太精了,不是一路人。”   根据邱海的说法,邱家财物没有损失,但曾疑似目睹“侠盗”。   仅仅是路过?不可能。   邱家不是小门小户,侠盗即使想偷隔壁冯家,也不该从邱家路过。那么,是否说明在那时对方来邱家另有目的,比如,跟邱宝珠见面?   暂且将“侠盗”的事放在一边,又看起邱家下人花名册。   大户人家的下人多是世代家仆,要么就是死契买进来的,所以三年时间只有差事变动,人员进出有限。倒是邱宝珠出事后没多久,邱家放了一批老仆荣养,有两个过世的,其他都还在邱家后街上住着。   邱夫人去世,家中内宅都是长女邱宝珍掌管,连同邱家生意都在慢慢朝她手中过渡,杨贺也管着一些事,只占小头。邱宝珍曾整饬内宅,尤其是家中略显繁冗的仆从差事等,放老仆荣养就是她的提议,与此同时,还杀鸡儆猴,革了两人差事,理由是夜里聚赌饮酒。   乍一看,这没半点问题,掌家人整饬内务,总要有点凌厉手段震慑下人。   不过,为谨慎起见,穆清彦还是让陈十六去打听打听。   这两个革除的人,一个叫郑东明,一个叫孙进财。   这两人虽是一起被革除,差事却不同。孙进财负责照管家里马车轿子,郑东明则是负责厨房采买,是个肥差。这俩人夜里不睡觉,撺掇着门上上夜的人聚赌饮酒,被暗中巡夜的邱宝珍抓个正着!   这事儿就发生在邱宝珠出事后的那年初冬。   陈十六带着何川,打听起来并不费事。   孙进财家里是邱家世仆,他爹娘都在邱家当差,如今得个清闲差事,也是仰仗着爹娘的脸面。郑东明负责厨房采买的肥差,自然也有些背景。郑东明是邱夫人娘家的表侄,细究起来,是邱夫人姨家表姐的儿子。虽说关系隔的有些远,但邱夫人娘家没什么人,这个表侄求助上门,邱海看在邱夫人面上,就给了这么个差事。   这俩人都颇有背景,偏被抓了典型。   不少人求情,邱宝珍一概不理会,坚决革除。好在没说彻底不录用,底下人也看出她有心整饬,便打算等事情淡了再求一求。   陈十六道:“那个孙进财后来去了茶园看茶,这个郑东明没留下,被革除之后,没多久就回乡去了。”   “二人平素为人如何?”   “这俩人倒是臭味相投,喜欢喝酒赌钱,孙进财倒还算好,毕竟他那个差事清闲,郑东明管着厨房采买,又跟邱夫人沾亲,没少捞好处,家里这些人也都给他几分颜面。不过,这个郑东明是个眼光高的,都二十了,一直没娶亲。一开始是穷,到了邱家,倒是有人牵线,他却瞧不上。他这个人有点讨人嫌,但凡有几分容貌的丫鬟他都嘴里油花花,有人说他瞧中了邱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也有人说他在外面有相好,甚至还有说家里已有丫鬟被他哄骗了的。”   邱宝珠出事在初夏四月,随后邱夫人受刺激,一月不到就过世了。   郑东明离开邱家,是在年前。   “他此后再没回过邱家?”穆清彦问。   “没有。”   “他当初为什么走?”本来是投奔邱家,加上邱夫人已经身故,若离开,下回再想来寻不到好机会。都说人都茶凉,唯一有亲戚关系的邱夫人都没了,邱家未必肯顾念那点情意再度照管一个有劣迹的穷亲戚。   “他一开始被革除的时候,还跟孙进财喝酒,嘴里很是埋怨邱家,尤其是邱宝珍。可没几天,他就突然说要回乡。有人还问他呢,他说回乡娶媳妇,言语间很是高兴。”   穆清彦当即吩咐了高春高冬,让他们跑一趟,去郑东明家乡看看情况。   又跟陈十六说:“孙进财跟郑东明关系最好,又常一起喝酒,彼此嘴里藏不住话。去找找孙进财,看是否能问点别的消息出来。”   陈十六疑惑道:“难不成还跟他有关?”   “先去查了再说。”嘴里这么说,却觉得郑东明很大可能已经死了。   陈十六把这事儿交给何川,邱家管家派个人领着何川去茶园。   穆清彦也没闲着,带着陈十六去后花园。   这回陈十六心里有谱,不似之前大意,进了园子就处处留心。   到底三年了,当初便是有点痕迹,现今也早没了。   绕过竹林,一座草亭坐落在那里,正对着假山,周遭栽种着梅树。这里最适合冬日里赏雪赏梅,当初邱家特意修个草亭,也是有这个想法。可惜,邱宝珍杨贺都知道邱宝珠是死在竹林的,俩人谁也不愿到这里来。   花园子位于邱家宅子最后面,一墙之隔是条长长甬道,一排房舍,住在这里的都是邱家世仆,也有投奔来的远亲。甬道两头有独立小门,跟邱家宅子也隔着后门,通常都是不开的,后街上的人想要进来,得绕到侧门或走正门。   穆清彦朝园子左面墙看了一眼,问杨贺:“那边是什么屋子?”   “那边也是客院,通常来了近亲女客会安排在那里,不过跟后花园并不相通,想要过来,也得走二门。”   别看是一墙之隔,但没有近路,得绕一圈儿才能过来。   穆清彦又问:“那院子安排过男客?”   “没有。”杨贺顿了一下,又道:“只我二弟来的时候,会小住几日。那边的院子临着后街,开着一道小门,出入方便。”   在回溯的那个夜晚,行凶者正是从这里越过墙头,进入了那边的客院。   这人没有飞檐走壁的能力,他只是在墙头架了竹梯。   星光照映下来,那是个二十左右、容貌俊秀的男子,一身斜襟蓝衫,身材偏瘦,双脚踩在竹梯上小心翼翼。待攀上墙头,抽了竹梯架在客院内,便成功的离开了。   他的手里没有斧头,也没有头颅,凶器和头颅都留在花园内。   他将斧头在池塘里洗掉血迹,擦拭干净,重新放回假山腹内的工具箱内。那颗被包起来的头颅,则被他在假山腹内挖个深坑给埋了。   这个行凶者是杨智!   尽管没有见过其人,但杨智和杨贺是亲兄弟,眉眼间有几分相似。   总归凶手就在几人之间,如今证实是杨智,也不算意外。只是,这客院内不止住了杨智,还有个赵永延。杨智半夜离去,赵永延是否毫不知情?杨智在竹林守株待兔,又是如何知晓邱宝珠的隐秘?   “十六,将邱老爷请来。”穆清彦忽然一脸正色,面带凝重。   陈十六不解,但还是马上照做。   杨贺一惊,连忙追问:“穆公子,莫不是有什么发现?”   穆清彦瞥他一眼,不做声,只坐在草亭里看着假山。   “穆公子?”杨贺心急,忍不住再次追问。   穆清彦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你是长子,下面两个兄弟,可娶亲了?”   杨贺不明白他怎么问这些,但还是回道:“我二弟二十一,去年娶了亲。三弟有十七了,被他二哥耽搁了,亲事也已坐定,今年秋里就成亲。”   提到家里两个兄弟,杨贺眉目舒展,眼带自豪。   穆清彦故作好奇:“你家二弟我倒是听说过,都说很有本事,也很上进,为何亲事成的这样晚?”   杨贺笑道:“早先就催过他,他定要说什么没资本,要先立业再成家。也是他争气,如今有了自己的铺子,算是有份稳妥的基业。就这他还不满足,我知道他卯着劲儿,若是能赎回我们家的茶园……”   说着,想起家里旧事,叹了口气。   无疑,杨贺对二弟十分自豪满意,引以为荣。   从神色言谈之中,也不像知晓杨智行凶的事。   不过,到底是亲兄弟,又在邱家相处,若杨智对邱宝珠有想法,杨贺真不知情?   杨智那等人,有野心,有韧性,有狠心,绝非是为美色冲动的人。这人对邱宝珠所作所为,很可能不是为色,而是为财为势,如同他兄长杨贺一样入驻邱家。但是事情出了意外,他失手将人弄死了。   “这草亭修得挺好。”穆清彦这话转的太快。   杨贺愣了一下,点点头,一时不知说什么。   穆清彦突然问他一句:“邱宝珠死在竹林里,为什么要转移她的尸体?”   霎时间如五雷轰顶,杨贺整个人都呆住了,半天才嗫嚅着嘴唇否认:“……不,没、没这回事,宝珠她就是死在卧房。”   “卧房仅仅溅落了那么一点血迹,绝不是最初死亡的地方。她被人个了头颅,鲜血迸溅,但凡在别处,那么多的血迹都难掩盖,可若在园子里,只要把土翻一翻就盖住了。比如,若是在竹林,那么黑的夜,既能掩藏行凶,又能掩藏血迹,说不定还能藏了头颅。”   杨贺瞪大了眼,想继续否认,却突然被一个声音吓住了。   “是不是真的?杨贺,你说,穆公子说的是真是假?我的宝珠、我的宝珠她……”邱海正好过来,恰好听见那番话。   这都是穆清彦掐算好的。   杨贺或许可以对别人撒谎,可当邱海亲自质问他,他惨白着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邱海身子一震,摇摇欲坠:“难道、难道是你……”   “不!爹,不是我,不是我害了宝珠。”杨贺赶紧摇头,眼眶一红,不得已道出实情:“这是宝珍的主意,她也是为了宝珠……”   附近并没有别人,杨贺就将邱宝珠的真实死状说了出来。   “天呐!”邱海又恨又怒,面色忽红忽白,到底上了年纪,瘫坐在地痛苦:“我可怜的宝珠啊,都是爹没护好你啊。我可怜的宝珠……”   邱海太过悲痛,无法思考,邱宝珍问询赶来,将其劝走。   这是穆清彦第一次亲眼见到邱宝珍。   邱宝珍和邱宝珠是完全不同的性格,或许是长女的缘故,邱宝珍更为稳重端庄,行事果决,眉眼间颇有几分凌厉。和回溯中看到的有很大变化,毕竟三年过去,邱宝珍一直在成长、磨砺,如今已然能独当一面,颇令邱海得意。   穆清彦留在草亭没走。   陈十六忍不住挠头:“穆兄,接下来怎么办?”   实话说,现在手头的线索一下子变多,反倒不知该抓哪一头。   “等。”   “等?等什么?”   “等邱宝珍。”   “邱宝珍?”陈十六更糊涂了。   一阵微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抬头看天色,已是黄昏。   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是邱宝珍来了,她带的丫鬟只远远站着。   “穆公子。”邱宝珍不似邱海,对穆清彦没抱什么期待,甚至对穆清彦的到来并不是那么欢迎,所以她的态度冷冷淡淡。   “邱大小姐。”穆清彦点了点头,微笑依旧,气势不落下风。   邱宝珍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下,眉头轻皱,口气颇有责怪:“都三年了,穆公子何苦搅得我家不得安宁。我爹身体不好,好不容易缓过来,你偏又将那等惨事重新扯出来让他痛苦。”   穆清彦轻笑,目光锐利:“邱大小姐,明人不说暗话,你不愿意追究,是以为凶手死了么?”   邱宝珍神色微变。   “我告诉你,凶手还活的好好儿的,活在你的眼皮子底下。”   “不可能!”邱宝珍激动的责斥,双目泛红,隐有泪光:“这不可能!他死了!他早就死了!”   “你确定,死的是凶手?”穆清彦冷笑反问。   “我……”原本邱宝珍很确信,否则当年也不会……可是,穆清彦的一番话令她动摇了,也惶恐了,若、若她真的错了呢?   别看一开始邱宝珍对穆清彦态度很不客气,但人的名树的影,穆清彦的名声传到丰州,邱海是特意详细打听过的。尤其是穆清彦才来两天不到,立刻就发现了尸体转移的事,又一语道破她最大的秘密,她心底对穆清彦存了敬畏,当对方一质问,她就开始怀疑自己。   邱宝珍盯着穆清彦,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神色慌乱的离去。   陈十六满头雾水,心里猫挠似的:“穆兄,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   “等高春回来你就懂了。”穆清彦琢磨了一下,嘱咐他:“这两天留心一下邱家来的外人。邱宝珠这件事,邱家不会随便往外传,下人们也不知道,若是有人打听,或者有人传出了风声,你就盯着。”   “行。”尽管身边的人都撒了出去,但陈十六不是没做过这些事,只要和邱家个别人打好关系,等同于留了耳目。   *   接下来,穆清彦不再有别的动作。   陈十六以为他在等高春带回来的消息,其实,他真正等的是凶手的动作。杨智那个人很精明,加上三年过去了,哪怕从杨贺口中打听到这两天的事,也不可能心慌冒出来。这件事急不来,且不能将希望都放在杨智身上,也得从赵永延身上寻找突破口。实在不行,就“制造”突破口!   反正才一天,不急。   郑东明家乡在一个白石镇上,路程有些远,高春高冬是骑马去的,脚程快,两天后的下午赶了回来。   “二爷,我们找到了郑东明家,他家早没人了。据邻居说,郑东明三年前的腊月到家,家里请了媒婆给他说亲,他要求高,东家挑西家,但因他许诺的聘金高,不少人家都心动。但次年二月里,他出门了一趟,就再也没回来。后来家人去找,发现他死在山涧里,像是摔死的。那两天下过雨,山里路滑,家里觉得是他失脚摔下去的,就是不知道他怎么好端端的跑到那里去。他家就一个老娘,一个妹妹,后来他妹妹出嫁,把老娘一起带走了。”   “郑东明那天出门,可说过什么?或者有什么异常?”   高春也跟着办过不少事,这点细节没忘,答道:“我们没找到郑家人,不过邻居倒是记得。那郑东明自从回家,好似少爷一般,讲究吃,讲究穿,还说要娶个美貌女子为妻,家贫的不要,又夸口给五十两聘金。这事儿在当地都传遍了,所以才有很多人家动心。那天他出门,特意穿了一身新衣裳,因着下过雨,地面湿滑,不适合出门,偏他整整齐齐的出来,邻居就问了一句。郑东明只说要发财了,回来请他吃酒。”   穆清彦让高春高冬去休息,再看陈十六一脸疑问,就笑道:“你去问邱宝珍,两年前的二月,是否去过白石镇。”   陈十六双眼瞪大,领会了他话中之意,咽了口吐沫,点头去了。 第175章 杨智   穆清彦那日在草亭说的话,对邱宝珍触动很大,所以在陈十六传话之后,邱宝珍当天就来了客院。院中只有穆清彦一行人,邱宝珍的贴身丫鬟也留在院门外。   短短两天,邱宝珍憔悴了不少。   这一回是穆清彦先打破沉默:“邱大小姐,为何你认定是郑东明?”   哪怕已猜到可能错认了凶手,可提及郑东明,邱宝珍依旧咬牙愤恨:“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仗着跟我娘拐着弯的亲戚关系,居然妄想宝珠!他也不看看他配不配!若他只是心里想想,我最多啐他两口,可他胆大包天,居然敢……”   说穿了,邱夫人因着娘家没什么亲戚,如今有个表侄登门,自然有心关照。再者,彼此关系虽远,到底还是亲戚,跟女儿们介绍,自然要说郑东明是表哥。   若换一般人,顶多场面上时客套称呼一声,私下里还得避讳,男女有别。郑东明这人却蹬鼻子上脸,仗着“表哥表妹”,遇上了就言语歪缠。邱宝珍行事稳重,心思不差,倒不怕这人,可邱宝珠年纪小,性子急躁,自小教养,也不好跟“表哥”甩脸,言语里刺他,他只当听不见,惹得邱宝珠不时抱怨。   郑东明还不止如此,私下跟丫头打听邱宝珠喜好行事,还给邱宝珠送东西。   后来邱海出面敲打了一回,郑东明才收敛。   “还以为他真的怕了,就此改过,谁知他贼心不死。”邱宝珍搅着帕子,恨不得将帕子搅烂:“我可不是胡乱冤枉他,虽说出事后我怀疑他,可也仔细查了又查。后花园一般人是进不去,但他住在后街上,一墙之隔。我听人说过他以前的事,据说从小就偷鸡摸狗不学好,跟人学了翻墙越院的本事,我家院墙虽高,想来他也有办法。以前宝珠在花园弹琴,他就贴着墙偷听,谁知他心里转着什么龌龊念头。那回我借着查赌,搜了他屋子,翻出不少女儿家用的东西,里头就有宝珠的东西。别的倒罢了,可是、可是有一根珊瑚簪子,那是宝珠出事当天早上我送给她的,晚饭时宝珠戴在头上,我还瞧见了,后来收拾宝珠屋子,珊瑚簪子就不见了。我想着,定是宝珠出事时戴在头上,所以才……既然东西落在他手里,不是他又是谁?”   总结而言,郑东明有前科,加上搜出了证据,促使悲痛心切的邱宝珍认定他是凶手。又因着不愿让人知道邱宝珠曾被奸淫,便决心自己报仇。   穆清彦沉吟片刻,又问:“你后来见郑东明,就没追问头颅下落?”   “问了,可我一问,他就惊慌失措,然后脚下一滑……”当时她本就是打算杀人,因此地点时间都是几经挑选,哪知两人刚见面,话才问出口,郑东明一个慌乱就脚下滑倒,后仰着摔下了山涧。   做过再多准备,真面对这种事情邱宝珍也惊吓不已。   她不敢多待,匆匆离去。   事后也几番后悔,不该那么冲动,应该先问出宝珠头颅的下落才对。可她也觉得松了口气,人死了,也算是给宝珠报了仇。   谁能想到,时隔两年多,却被告知错认了人。   穆清彦想的却是那支珊瑚簪子。   若说那根簪子的确是邱宝珠出事时戴在头上的,那么后来出现在郑东明屋子里,可就有意思了。当时竹林中黑暗,回溯中大致情景看得出来,可若杨智真的将珊瑚簪子藏了,也不无可能。若当真如此,可见此人狡诈、缜密,那样情形之下,不仅快速反应收拾善后,还能想到合适之人栽赃嫁祸。   “邱大小姐放心,郑东明是自己失足坠崖,与你无干。未免多生事端,此事日后不再提起。”认真讲起来,郑东明的死,的确跟邱宝珍有关,但最终不是邱宝珍出手,算是误杀。郑东明此人也非良善之辈,邱家又是这等情形,他非青天,不打算为已死之人主持正义。   邱宝珍闻言,眼眶一红,忍了眼泪道谢,告辞离去。   那件事后,她也曾几番噩梦,好不容易才熬过来。   这两日,她心下也惶恐,得了穆清彦这句话,一颗心才落到实处。她也是聪慧之人,一开始情绪激荡不及沉思,这会儿细细一琢磨,意识到有人嫁祸,误导了自己。这个幕后黑手,着实狠毒至极!   陈十六在一旁听了始末,算是将这件事拼凑了出来,唏嘘不已。   “这个凶手对邱家很熟悉啊。”   “何川还没回来?”   “没有,应该快了,最迟明天。”茶园有点儿远,孙进财虽重新得了差事,但这回的差事可没那么舒坦,去看守茶园,不仅路途遥远,且日子单调无味。   “赵永延呢?”穆清彦又问。   “那个赵永延我打听清楚了,他以前跟着杨智贩茶,估摸着是看中杨智跟邱家的关系。如今杨智开了铺子,赵永延就在铺子里做二掌柜,很多人都说那铺子有赵永延一份儿。”   “他跟杨智关系如何?”   “应该不错,不然也不能在铺子做二掌柜。”   “再查的细些。”   陈十六蓦地说道:“穆兄,我去一趟芦盂县。”   丰州是直辖州,下辖两县,其一便是芦盂县。杨家是芦盂县人,如今杨智的铺子就开在县城里,赵永延也是本县人。   “等何川回来再去。”真要陈十六独自一个,穆清彦可不放心。   何川是当天晚上回来的。   孙进财那边说的都是抱怨之语,对郑东明的心思,孙进财自然清楚,也觉得郑东明异想天开。又说,邱海连杨智那等人都瞧不上,更何况郑东明。这都是灌了酒说出来的,可见,杨智的心思未必瞒了所有人。   何川也是个精明人,当时就追问有关杨智的事儿。   倒不是怀疑杨智什么,而是杨智跟郑东明抱着同样的心思,可郑东明的事儿在邱家传遍了,却从无人议论杨智。这绝非是因杨贺的缘故。   当时孙进财嘿嘿直笑:“杨智是大爷二弟,可大爷他是入赘的,到底不同。这杨智也精乖,人和气,又出手大方,偶尔请我们喝酒。啧,他那点心思还是郑东明发现的,郑东明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呢。而且吧,这事儿一看就不成,老爷怎么可能把两个女儿嫁给一家儿?后来我留心看了看,杨智对二小姐确实不大一样。”   何川问他:“既然杨智对二小姐有意,就没做什么打算?”   孙进财道:“那谁知道,反正没瞧见,也没听说。想来大爷是他兄长,若真有打算,也是通过大爷跟大小姐或老爷提及,否则直愣愣的说出来,万一不成,往后岂不是难相处。”   何川不知杨智是凶手,此番去寻孙进财,主要是大厅郑东明的事儿,因此话题又绕回郑东明身上。   孙进财说了很多琐碎事,倒是提及了一件事。   何川向穆清彦道:“孙进财说,发现杨智对二小姐有意,郑东明心里不舒坦,毕竟两人相较,他着实没什么胜算。虽说邱家不大可能将二小姐再嫁给杨家,可那杨智颇有心性手段,谁知道一定不成呢?他又担心杨智对付他,所以平素暗中留意着杨智举动。”   陈十六眼睛一亮:“难道他有什么发现?”随之想起郑东明已死,神色一暗:“可惜,人都死了。”   何川道:“孙进财跟他亲近,彼此几乎不藏事。郑东明有回喝酒跟他提了,说杨智绝无可能娶二小姐,这是郑东明亲耳听杨智发牢骚说的,似在抱怨杨贺不肯相助,抱怨为何杨贺能娶邱家大小姐,他就不能,他又差在哪里等语。”   “这算什么发现。”陈十六一脸失望。   何川连忙笑道:“少爷,不是这个,是另一件事。杨智贩茶,他的茶都是从邱家采购,看在两家关系上,给的价格极低,他获得的利润就很高。按理说,邱家对杨家着实不差了,可杨智却跟冯家的人来往。”   “冯家?就是邱家隔壁的冯家?”穆清彦突然出声。   “正是。这是郑东明亲眼目睹,杨智那晚和冯家大少爷冯英礼前后脚去了一家酒楼,他跟进去梢探,两人进了同一个雅间。他在外头盯着,那两人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走时一前一后,像是有心避着人,包括那家酒楼也远离邱家。邱家跟冯家不合,也瞧不上冯家行事,在整个丰州都不是秘密。杨智跟邱家关系算是很近了,又得了那么多帮扶,却暗中跟冯家往来,若说里头没点事儿,谁也不信啊。郑东明觉得抓住了杨智的把柄,可这回是他意外撞上的,也没个人证物证,闹出来对方不承认,反能倒打一耙。他就忍着没声张,打算看看杨智要干什么,若是想跟冯家做生意,把柄就更好抓了。可惜,这事儿没那么容易,直到被杀鸡儆猴革除差事,他也没能把这事儿弄清楚。”   陈十六眯着眼,哼笑:“邱冯两家乃是同行,彼此又不合,虽说邱家强压了冯家一头,但若有个内应,扳不倒邱家,却能让邱家吃个大亏。”   显然,陈十六是觉得杨智可能因着亲事难成,从而怨恨了邱家。否则,好端端的,何必暗中跟冯家人来往。   这世上,多的是“升米恩,斗米仇”。   穆清彦又问:“既然孙进财也知道这件事,就没动什么心思?”   何川道:“我也问他了,他只说自己胆小,不敢掺和那些事。我觉得他没说实话。”   穆清彦就问他:“那你觉得,孙进财会如何做?”   何川琢磨道:“孙进财这个人,胆子的确不算多大,可他贪财好赌,又爱吃酒,自己弄的那点银钱根本不够用,家里也不肯让他铺费。这样的人,被逼急了,只能想着小道去弄钱。既然他知道这事儿,于他而言,就是个来钱的渠道。他很可能私下去找杨智,勒索点银钱花用。”   穆清彦轻笑:“你此番去找他,又从他口中问出了这件事,你觉得,他会不会再借着这个机会找杨智,再‘借点’银子?”   陈十六顿时笑了:“肯定会!他看守茶园,一时半会儿走不开,要寻找机会,也得明天后天了。明日一早,我就出发去芦盂县!”   *   翌日天刚亮,陈十六带着何川骑马赶往芦盂县。   芦盂县位于群山脚下,距离丰州城不是太远,骑马过去,正午前便到了。县城不大,且因着地理位置的关系,无法发展成大县,但这并不妨碍它的繁华。芦盂县周遭大大小小的茶山,县中各色茶行,每到出茶的时节,各地茶商涌入,导致县城内铺面精贵。   杨智能这里开家小茶行,全赖邱家协助,否则别说寻到铺面,便是货源也没法儿保证。他这家茶行在偌大的街市上并不显眼,地段还算可以,加上有稳定的供货渠道,生意倒算不错。   杨智是个有野心的,一心想赎回自家的茶园,如此货源就不必依赖邱家,也会有更大的发展前景。他娶的妻子刘氏姿色平平,性子倒是敦厚,却不识字,嘴也笨拙,着实不得他的心意,但其娘家经营着一家祖传的茶园,也颇有人脉。   铺子不大,前面做买卖,后面是库房,还要留出一间茶水房和守夜伙计的住处。为此,杨智让妻子刘氏留在老家照料母亲,也帮着三弟操办婚事准备事宜,这都是兄嫂之责,刘氏倒没什么异议。   按理,这么间小茶行不需什么二掌柜,但赵永延当初提出来,就没有他拒绝的余地。   陈十六到了县城里,处处都是茶香。   两人寻个馆子吃饭,正好这家馆子临水坐落,清凌凌的河水从群山中流淌而出,绕着县城而出,恍若一条飘动的玉带。河面上有船只划动,船头有三三俩俩的人对炉烹茶,又能赏看景色,闲适非常。   若看县城内,则是熙熙攘攘,车马行人络绎不绝。   陈十六这一路马背颠簸,着实累狠了。眼下快要入夏,早晚倒是凉爽,中午时天气也热。他刚赶到芦盂县,出了一身大汗,脸都晒红了。正因此,这才特意选了这家馆子,二楼开着大窗,又临河,清风徐徐,十分的惬意。   再来一杯新出的春茶,着实好享受。   何川却不能歇着,毕竟他们来芦盂县有正事,既然陈十六乏累了,自然要他来分忧。何川没扰他,双目闪动,在周围梭巡,听人谈论,多是外地商客。   “客人,可要再添些茶水?”店内伙计过来招呼,并不因他们吃完饭不走而有所不满。   那边的陈十六靠着窗子,昏昏欲睡。   何川便摆手道:“再添一杯。”   待伙计添了茶,何川往对方手里塞了一块碎银。   “小哥儿,跟你打听个人。”   这等事很常见,伙计只道此人出手大方,于是笑呵呵的点头:“客人尽管问,只要我知道的,必定知无不言。”   “这县城里有个开茶行的,姓杨,叫杨智,你可认识?”   “那位杨掌柜,我自然认得他,只他不认得我。”伙计说笑一句,又道:“咱们县里少有不知道他的,他大哥入赘了丰州城的邱家为婿,谁不晓得。他如今在这里经营买卖,也少不了邱家扶持,否则他初来乍到,哪里能立稳脚跟。别看城中都是做茶的,就是这样竞争才大呢,几乎每天都要铺子关门,买卖哪里是那样好做的。”   “听说他家铺子还有个二掌柜?”   “客人消息灵通,的确如此。那位二掌柜姓赵,赵永延。据说以前跟着杨掌柜一块儿贩茶的,彼此交情深厚。如今赵永延做了杨家铺子二掌柜,是占了份子,平素都在外面跑,给铺子寻茶商。这也是个辛苦活儿。”   “照你这么说,这二人交情深厚,相处和睦?”何川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伙计也跟着笑,再张口,便把声音压低了:“若说一开始,两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倒是相得益彰。不过嘛,到底是财帛动人心,时间久了,亲兄弟也闹矛盾呢。倒是听说那两人因着银钱分配不公,起了争执。也有人说,是赵永延挪了铺子里的货款,又说是贪墨了茶商给的订金,总归有了嫌隙。这里头真真假假我们也不清楚,不过,赵永延可是花了二百多两银子买了一座二进宅院,平素出入饭馆青楼,花费可不小。”   这种局面对他们很有利。   两人有矛盾,总好过两人联通一气。   陈十六打听了赵永延住处,又寻到杨智的铺子,便静静等待。   两人在当天晚上见到了赵永延。   赵永延二十五六,体格精壮,相貌端正,大概是因着常在外跑,肤色略黑。这人笑容爽朗,又是这般相貌,令人一见之下先生出两分亲近信任。   他一路跟人打着招呼,来到铺子里。   铺子里守着两个伙计,见了他忙招呼:“二掌柜来了。”   “大掌柜不在?”赵永延问。   “去刘家的茶园了,今晚不回来的话,最迟明天就回来了。”   赵永延点点头,嘱咐他们看好铺子,转身走了。   乍一看,一切都挺正常。   陈十六跟在赵永延身后,直到对方进了一家青楼。   看来这赵永延的喜好跟饭馆伙计说得一样。   返回杨家铺子,正好见一人从铺子里出来。   何川忙拉着陈十六躲避:“少爷,那人是孙进财!”   “是他?他来的倒是快。”陈十六看了两眼,暗暗琢磨着。   此番来芦盂县,正是因为各项线索交织在杨智身上,而穆清彦对杨智此人很看重。他意识到,杨智可能就是那个狡猾的凶手。熟知穆清彦查案手段,再结合眼下形势,也猜到难得是取证。   陈十六对此行寄予厚望,因此也分外警惕。   第二天一大早,孙进财又来到铺子,巧的是,赵永延随后也到了。   “你找杨智?”赵永延正好听见孙进财在询问杨智何时回来,又见他似有面熟,就问了一句。   孙进财却是记得赵永延的,但他找杨智的理由见不得光,因此只是笑了笑,不想跟赵永延多说。   赵永延毕竟是在外面跑商的人,各色人见得多了,眼睛多利啊,当即看到孙进财眼神闪躲,藏着事儿。倒是好奇了,尤其是跟杨智有关,他就觉得不能错过。也不管孙进财何等想法,十分热情的将人带到对面茶楼。   “正好,我也在等杨老弟,他估摸着快回来了。铺子里人来人往也不方便,不如在这儿边喝茶边等,他若回来了,一眼就看得见。”   孙进财挣脱不过,只得坐着,却是无心喝茶。   赵永延只做不知,笑着问他:“我见你有些面熟,兄弟哪里人?”   孙进财也不能不吭声,否则更显怪异,只得赔笑:“我是丰州人。”   “贵姓?”   “免贵,姓孙。”   “孙兄弟,你找杨老弟是……”   “一点儿私事。”孙进财坐立不安,只觉时间难熬。   赵永延没再追问,却是频频打量他,蓦地满面恍然:“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邱家的人,对吧?”   脸上虽是一脸笃定,实则是诈术。   只因提及丰州,不能不想到邱家。孙进财穿的看似体面,可行为举止带出来的东西掩盖不了,加上的确面善,赵永延就这么一诈。   孙进财绷不住,果然中计:“赵大爷好记性。”   赵永延心里诧异,面上满是笑容:“原来真是你。你大老远来芦盂县寻杨老弟,莫不是杨大哥有事交代?”   “只是一点私事,一点私事。”哪怕对方再和气,孙进财依旧有种被逼到绝路的窘迫感,眼看着就撑不住了,忽而眼睛一亮:“杨二爷!”   杨智一身蓝衣,气度从容,相貌俊秀,着实惹眼。   刚一到铺子,听闻伙计的话,立时便走到茶楼里来。   赵永延笑着起身:“杨老弟,孙兄弟大老远从丰州赶来寻你,想来是有很要紧的事。你我的事就改天再说,杨老弟别忘了。”   “赵哥放心,我忘不了,今晚亲去拜访,你我详谈。”杨智语气平适,但双眸之中闪过的神色极为阴冷。   孙进财哪里知道那二人的事,见赵永延走了,赶紧就说:“杨二爷,我大老远来可是给你报信儿的。邱老爷请了凤临的穆公子查二小姐的事,这你应该听说了,但昨日,穆公子手底下的人找到我,问了我不少事,你跟冯家的事儿,我可是帮你兜住了。”   杨智淡淡看他一眼,拳头攥的发白,到底是忍了。   从身上取出十两银子丢给他:“记得你我说定的,这次就算了,若你再随便破例……”   孙进财连忙保证:“杨二爷放心,这回是事出有因,我也是好意,往后必然不会随便来找你。不过嘛……”将银子颠了颠,舔着脸笑道:“大老远跑一趟,杨二爷也体谅体谅我的辛苦。”   杨智冷哼,又丢给他十两。   这回孙进财满意了。 第176章 毒蘑菇   陈十六跟何川同在茶楼,一墙之隔,将那三人言语听得一清二楚。   孙进财倒罢了,眼下得了好处离开了芦盂县,倒是杨智跟赵永延的对话惹人在意。这二人不过面上瞧着和睦,实则底下嫌隙已颇深,赵永延又对孙进财几番试探,对焉知的那些话也别有他意,类似的,杨智的回话看似平淡如常,细品来,也藏着不少硝烟之气。   何川自然也觉察到了:“少爷,现下如何打算?”   陈十六呷了口茶,笑道:“杨智不是说了吗,他今晚要去赵家登门拜访。我们也去!瞧瞧他们说什么。”   如此也好寻找时机,从赵永延嘴里多套些话出来!   今日见了那二人,陈十六心里也有计较。   赵永延的确敏锐,但对略微急躁了点,而杨智始终不动声色,哪怕对孙进财和赵永延心里恨极,但言语神色皆不露分毫,细想来何等可怕。这样一个人,他可以忍,但绝不可能一直忍,一旦他找准时机,必然一击即中。   赵家的宅子是二进宅院,大小屋子一二十间,十分宽敞。尽管芦盂县不是很大,但因着往来商客众多,十分繁华,房价也是水涨船高。赵永延买下这座宅子并非全是自家住,他将宅子分成两部分,自家住前院,后院租给外地商客,租金颇丰。   赵家一共五口人,赵永延爹娘俱在,有妻子女儿。   以前家里都是靠着给茶园做工讨生活,毕竟他们这边处处产茶,田地甚少,赵永延正是觉得给人做工辛苦又没个前景,这才跟着杨智一起去贩茶。如今日子宽裕,他倒是舍得用钱,家里却依旧节俭,尤其是他妻子。   赵妻入门七八年,只得一个六岁小女,惹得公婆不满,也使得她对赵永延出入花楼不敢有丝毫抱怨。她倒不是怀不上,而是日子清苦劳累,曾掉过两次胎,伤了身子,大夫要她好生保养,以后还有机会。   天色渐晚,赵妻准备做饭。   家里买了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屋里屋外的活儿都要做。这会儿要忙晚饭,小丫头就蹲在灶房外面洗菜。如今正值春暖花开,山上野菜多,又鲜嫩,赵妻就打发小丫头去山上挖野菜,又好运气的找到不少蘑菇。   “这蘑菇虽小了些,倒是新鲜的很。”赵老娘眯着眼睛看了看,她年纪大了,又做多了针线活儿伤了眼,天色一暗视线就模糊,只看到盆里里尽是白花花的,鼻尖飘着蘑菇的鲜味儿。   赵妻道:“早起割的猪肉还有一块儿,切成片子炒蘑菇吧,肥肥嫩嫩,倒是跟肉一样香,娟儿她爹爱吃。”   小女儿叫赵小娟,“娟儿她爹”指的就是赵永延。   “行。”   赵妻在灶台忙碌,小丫头烧火,新鲜野菜凉拌,蘑菇炒肉,又有去年晒的干菜,泡发了借着猪油炒了一盘,又在大锅里焖了一锅米饭。他们这边恨不得一日三餐吃米,即便芦盂县地少,在别处粮食不少,又是一年两熟,粮食价格倒算不得贵。   饭桌摆在堂屋,菜上了桌,赵永延拎着酒,给自己老爹先倒一杯,爷俩喝酒吃菜。   赵妻跟女儿坐在下首,只是略动了筷子。   赵永延今日高兴,便将肉片夹了两筷子放到女儿碗里:“吃!爹现在又不差钱,今日又有进账,往后也把你当小姐似的养起来,长大了才划算。”   “又做成大生意?”赵老爹呵呵直笑:“我儿真不错,有本事,怪不得那杨掌柜找你做二掌柜,他没做赔本买卖。”   “你儿子我本事大着呢。”赵永延又给老爹斟酒,又劝老娘多吃菜,嘴里还嘱咐赵妻:“家里有钱,不够用就跟我说,别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明儿再割肉,酒铺子里的好酒打两坛子回来。”   赵老娘轻哼:“你呀,银子烧手是怎的?若你真孝顺,倒不如拿银子再娶个二房娘子,你都快三十了,只一个丫头片子算什么回事?”   这话一出,赵妻伸出去的筷子僵住,低着头不敢吭声。   小娟耳濡目染,也早就知事,同样缩着脑袋降低存在感。   赵永延笑道:“娘你放心,我还年轻着呢,哪里能绝了后。不过既然娘你提了,好说,娘去寻觅寻觅,找个可心的,大不了多给几两银子,还愁娶不到好女子?到时候娘想要几个孙子都成。”   赵永延说着话,已有几分醉意。   赵家爹娘听得满心欢喜。   赵妻眼眶酸胀,却不敢露出来,只说看灶下的火,出了堂屋。小娟胆子小,跟着跑出来。   “咱娘俩就在这儿吃吧。”这类事遇到的多了,赵妻很快就缓过来。   灶房有中午剩下的一碗剩菜,凉拌野菜也有些,别的带肉菜是万不敢私下截留的,若被婆婆发现了,又不得消停。以前婆媳俩关系不错,可随着生不出儿子,婆婆就看她不顺眼,三不五时就要挑刺儿骂一骂。   娘俩两个跟小丫头围在灶房吃饭。   不多时,赵妻听得婆婆喊添饭,忙盛了三碗饭送过去。   待饭毕,收拾饭桌,三盘菜吃得干净,每人米饭也吃了两碗,一壶酒也喝尽了。赵家父子俩都有醉意,赵老爹去睡了,赵永延却说要等人,让赵妻给沏碗浓茶来。   “你去洗碗,茶我来弄。”赵老娘吩咐道。   赵妻听了这话就去忙了。   洗了锅碗,擦拭灶台,又要大锅烧热水准备晚上洗浴用。头一锅热水要给公婆用,将热水倒在木桶里,提到公婆房中,再提来冷水,等着公婆用完了唤她收拾。借着第二锅热水就烧好了,她又给女儿洗个澡,塞到床上让她先睡。   她来到堂屋,见赵永延闭着眼歪在椅子里,就问:“她爹,时候不早了,要不要洗洗先睡?”   赵永延呼吸略重:“给我倒碗热水来,我有点儿不舒服。”   赵妻这才发现他脸色不大好看,因着屋内点着油灯,火光不算亮,刚才并没发现。赵妻只以为他是喝多酒,早前还劝过,白挨一顿骂,现在她也不说了。   怎知刚出堂屋,忽听得公婆屋里叫唤:“要死人了,儿啊!娟儿她娘,哎哟!”   “这、这怎么了?”赵妻吓了一跳,公婆那边早灭了灯,赵妻回头看赵永延,那人整个蜷缩在地上,嘴里也在哼哼。赵妻意识不到不妙,赶紧喊灶房的小丫头:“快去找大夫,要快,家里可出大事了!”   这边说着,赵永延哇的吐了一地,眼睛都睁不开,只是痛苦的哼哼。   “她爹!”赵妻吓得眼泪滚落,又想去看看公婆,又丢不开丈夫,手足无措。   好在一阵风吹来,她略微清醒些,忙跑出去找邻居帮忙。   邻居婶子跟她关系素来好,来了一看,再一问,忙问她:“你家晚上吃的是什么?像是吃坏肚子了!”   赵妻呆了呆:“就是上山挖的野菜,还有、蘑菇。”   “蘑菇?该不会混到有毒的了吧?”当地人吃蘑菇,都寻些最常见的,但偶尔也会有错眼的时候。   “不、不能吧,就是白蘑菇。”这蘑菇很常见,赵妻也是本地人,从小就采蘑菇。不过,她想起今日蘑菇是小丫头采回来的,也是小丫头负责清洗,她直接上锅炒。   虽说天色晚了,但离大街近,大夫来得挺快。   此刻赵家已经围了不少邻里。   这时赵家三人已然意识昏沉。   大夫诊视后,面色沉凝:“应是食物中毒。你们家晚饭的蘑菇,想来混入了有毒的,偏生又有酒,酒能促发蘑菇之毒……”   话未完,赵家老爹脖子一歪,没了气息。   “爹啊……”赵妻噗通跪倒,既有悲痛,也有恐惧。   大夫叹道:“你公爹年纪大了。”   年岁大,身体就差,又是蘑菇之毒,又是酒催毒发,哪里扛得住。便是赵老娘没喝酒,但蘑菇没少吃,这会儿也已剩一口气了。   “大夫,救救我男人,救救我婆婆啊。”   大夫只是摇头:“不是我不救,着实没法子,已是毒入肺腑了。”   这种毒蘑菇很可怕,一两朵就能毒死一个成年人。原本或许有蛰伏期,但酒这个东西坏了事,反正大夫是没办法。以往也有误食毒蘑菇的,一家子都死了才被人发现。   从吃完晚饭到这会儿,尚不足一个时辰。   赵老娘咽了气,赵永延多熬了两刻钟,到底也死了。   左邻右舍皆连连叹息,又说赵妻母女俩命大。赵妻因没能生儿子不受公婆待见,左近都知道,谁知正是因此,反倒跟女儿捡了条回来。至于那小丫头,尽管是无心之举,到底蘑菇是她采回来的,赵妻就让明日她回家去,也不要她赎身银子。   小丫头也知闯了大祸,难得赵妻不追究,可送她归家也未必是好。她也不敢求情,不敢见左邻右舍,躲在房里不住的哭。   当看到赵家大门挂起白灯笼,陈十六和何川相视一眼,离开了。   他两个一直在街口看着,本来是等杨智,谁知杨智没等着,却等来赵永延的死讯。   “你说,事情真就这么凑巧?”陈十六很是在意,尽管这事儿看着偶然,可他总有疑心。   何川明白他的意思:“赵家人是吃了毒蘑菇死的,这点没问题,若说能做手脚的地方,唯有毒蘑菇的来源。蘑菇是赵家那个小丫头采回来的,要知道是她认错了蘑菇,还是有人给的,得找她问问才行。”   陈十六点头:“方才那些人不是说赵家要让小丫头回家么,这会儿晚了,许是明天打发人出门。你我就等着吧。”   两人去了客栈,次日天还未亮,立刻就赶往赵家所在街口。   时辰虽早,但有些铺子已经开门,他两个就坐在一家早饭摊子上。摊主夫妻才支开摊子,锅里米粥还未煮好,又有满盆面团,是准备煎饼子的。   “二位客人稍等,粥一会儿就好。”摊主说着,手里不停,很快饼香弥漫。这家做的是葱花饼,刚生出的嫩葱,香味十足,再撒点芝麻,切成小块装一盘送上来。   两人吃了饼子,又喝了粥,天色微微发亮,行人渐多。   这时从街口走来个小丫头,个头儿不高,挎着个褐色大包袱,一边走一边抹眼泪。   “小芳,来!”摊主老婆见了,抬手招呼小丫头,顺手盛了满满一碗粥,又给抓了一张饼子,将小丫头安置在边上一张桌上。“哭什么!不哭啊,赶紧趁热吃,吃饱了就回家。你如今都这么大了,回家能干活,再不济家里给说个亲事,总有活路。”   陈十六没见过赵家那个小丫头,听得摊主夫妻言语,又打量小芳一眼,心头微动。   “这位大嫂,这小丫头你认识啊?”   摊主老婆叹道:“认识,是个可怜丫头。”   经摊主一说,果然是赵家那个小丫头。   小芳家在县城另一头,家里穷,偏生孩子多。她家又没地,也就是种点菜卖,给茶园采茶,或是在县城里打点零工。她之所被卖到赵家,是因为上面哥哥要娶亲,没钱,所以把她卖了二两银子。   小芳并非不想回家,而是她二哥也该娶亲了,若是回去了,大概又要再被卖一回。这一回指不定被卖到哪里。她都快十三岁了,能嫁人了,以前有个小姐妹被家里做主嫁给个三十来岁的老鳏夫,可没一年就被打死了,她实在害怕。   摊主夫妻可怜小芳,就把小芳的事儿说了。   陈十六问道:“小芳不认得蘑菇?”   一直哭哭啼啼的小芳说话了:“我、我认识的,我摘的都是白蘑菇,跟着别人一起采的,都是一样的。”   “还有谁?”陈十六问。   “李翠翠,还有张小花,她们跟我一样采了一篮子,都说自家吃的。昨天晚上我找了她俩,她们说自家的蘑菇都吃了,可是她们都没事。”小芳说道这个,格外委屈。   陈十六皱眉:“你们采蘑菇时分开过没有?可还有别人?”   小芳道:“没什么人,我们跟着张小花去的,那边是刘家茶园,张小花的爹在那边给刘家看茶园,茶园边上蘑菇野菜都多。”   “刘家茶园?”陈十六精神一震:“是杨智的岳家?”   摊主夫妻点头:“正是那个刘家。”   陈十六可记得呢,昨天铺子里伙计说过,杨智去了刘家茶园,而杨智是今早才回来的。小芳她们采蘑菇也是一大早就要去,时间地点都吻合。依着杨智跟赵永延的关系,定然认识小芳,若是在茶园见到小芳,很容易联想到小芳给杨家采蘑菇做菜吃,想动手脚实在很容易。   悟透此事,他又想起郑东明被嫁祸之事。   他已经将凶手锁定为杨智,也看出杨智此人狡诈谨慎,这两回的事情颇有相似之处,既除了障碍,又将自身隐藏。   只是,原本是想从赵永延身上探点线索,怎知人居然死了。   那么,赵永延到底因着什么,拿捏的杨智不断破财?   待陈十六回神,小芳已走了。   摊子上吃早饭的客人渐渐多了,都在议论赵家的事儿。   “赵家还算幸运,老婆孩子活着,我记得几年前黄家村那边也是蘑菇中毒,一大家子老小,死了十几个,还有一二十个捡回一条命,也能了病秧子。”   陈十六正要走,听得这话,脚步一停:“有这等大事?真是蘑菇中毒?”   那人道:“自然是真的,当年这事儿传遍了。黄家村那户宴客,家里出了个做官的,是衣锦还乡,黄氏族里大摆筵席。他们那边也靠山,那黄家人又爱吃蘑菇,据说那天席上就有蘑菇炖汤,喝了汤的就中了毒,喝得越多,毒就越深,那位衣锦还乡的官爷,当场就死了。”   “你们外乡人不知道,当年黄家村出了这事,一连两三年都少有人敢吃蘑菇,见了蘑菇也避如蛇蝎。本来农家人,靠山吃山,谁不认识蘑菇啊,哪知偏吃出了人命。”   陈十六听得咋舌,也觉得脊背发凉。   蘑菇啊,他也挺爱吃的。   陈十六继续留在芦盂县,看到杨智去赵家吊唁,给了一笔数目不小的祭仪。这时反倒没人提两人龌龊,都赞杨智有情有义,赵妻更是感念不已。   “何川,你回丰州将这边的事告知穆兄,请穆兄定夺。”陈十六知道杨智这人谋定而后动,眼下又除掉了赵永延,再指望他露出马脚,实在困难。他无计可施,又怕耽搁要事,只能指望穆清彦拿主意。   何川当天便骑马赶回丰州城。   穆清彦听说此事,也很意外,接着神色微动:“高春,你去见邱大小姐。”   他让高春代为传话,只说要私下离开,请邱宝珍代为掩饰,至多三日便回。   邱宝珍不知他的用意,但已领教他的本事,自是配合。   穆清彦如此,不过是想低调行事,一面打草惊蛇。   这次没带高春高冬,让二人留下掩人耳目,闻寂雪陪他去芦盂县。   当天赶到芦盂县,待得夜色漆黑,在闻寂雪的帮助下,穆清彦潜入赵家。此刻的赵家堂屋内设着灵堂,摆着三具棺木,赵妻搂着女儿在盆内烧纸钱,嘴里絮絮叨叨,夜风吹动白幡,火光明灭,森然恐怖。   穆清彦站在角落暗影之中,发动异能,开始回溯——   原本以为赵永延只是对杨智隐秘有所察觉,但能要挟到令杨智起了杀心,绝非小事。兴许,赵永延手中握有把柄也未可知。因此,他专程赶来芦盂县,查探一番。   他直接将时间回溯到赵家刚入住宅子的时候。   这宅子并非老屋,是后来购买的,若真有要紧东西,赵永延有可能会藏在这里。   果然,在赵家入住不久的一天夜里,赵永延从柴房里拎出个破旧的木箱子。木箱子揭开,里面套着另一个小木箱子,他将小木箱子打开,借着油灯,看清了里面竟是一件儿男式的蓝色衣裳,那衣裳上不知沾了什么脏污,一块一块黑褐色痕迹,迎着光亮,似干涸的血迹。衣裳下面是一双男式布鞋,这鞋子是蓝缎面儿的,跟衣裳一样,溅落了点点黑红痕迹,但鞋底是手工纳的千层底,几乎整个儿都是黑红颜色。   赵永延将箱子又盖上,上了锁,然后就地在柴房挖坑,把箱子埋在里面。   穆清彦自然认得,那是杨智行凶当晚穿的衣裳。   依着杨智为人,行凶后回到住处,定然第一时间就要处理这些带血衣物,当时又正半夜,赵永延怎么能弄到这些东西?毕竟,杨智绝不可能将带血的衣物丢弃或掩埋,以火焚烧是最大的可能,那么,赵永延能藏匿血衣做把柄,对于杨智当晚行凶之举,哪怕没亲眼目睹,也是有所预料。   但他还是不够聪明,以为咬住杨智就得了长久财路,却最终因贪婪送了性命。   那么,杨智已经杀了赵永延,接下来会做什么?   其性子谨慎,短期内都不会再轻举妄动。   穆清彦只能逼着对方行动。   比如,若赵妻要出售宅子,杨智还能按耐得住么?   穆清彦把这事儿交给陈十六办,毕竟跟县衙打交道,陈十六的身份还是很有便利。陈十六听了计划,对于引人入彀很感兴趣,跟县衙接洽的事儿也接了。其实不难,既有邱家财力打点,又有切实功绩,县衙也乐得配合。   接下来就是布局。   想要赵妻出售宅子,只能走偏门,闹鬼!   人死后要在家停灵七日,赵妻每晚都要守灵,一开始面对丧事,又慌乱又无助,可惊慌过去,夜深人静,她回想起这几年的日子,竟也有种松口气的感觉。不能生儿子,这是大罪,压得她透不过气,在家里不敢吃不敢穿,不敢大声说话,女儿受了委屈也不敢护着,还要时时提心吊胆,唯恐哪日被扫地出门。   如今,公婆没了,丈夫没了,她却觉得轻松了。   她盘算着,母女两个有宅子,那另一半屋子出租,每月都有租金,赵永延在杨家铺子里又有分红,足够母女俩生活所需。她在寻个活计做,日子也清闲。只是没了男人,孤儿寡母难免受人欺负,好在杨掌柜肯关照她们。   一阵风吹来,灵堂里的蜡烛被吹灭了,棺材哐当哐当晃动,似乎还有呼唤之声。   赵妻瞪大了眼睛,大叫一声朝外跑,被绊了一下,摔晕了。 第177章 拖拽惨死   家中出了闹鬼之事,颇为折磨。   赵妻不敢声张,也是有几分心虚。此番公婆丈夫误食毒蘑菇,尽管不是她采来的,饭菜却是她做的,更甚者,一家子唯有她跟女儿幸免于难,好似也是一种罪过,外头不少人也暗中非议,乃至说她毒妇的也有。   赵家没什么近亲,远亲都不亲厚,加上有邻居仗义执言,又有杨智说话,才没人逼迫或告官。   如今家里闹腾起来,赵妻却是怕了,怕公婆怨恨她,又怕丈夫要带她去地下作伴。   七日停灵结束,将棺木下葬,她便放出风声。只说孤儿寡母没有依靠,要回娘家那边生活,宅子打算卖掉,定的价格不算太高。   尽管宅子里死了人,但县城中房子紧俏,问询者颇多。   杨智也露了面。   杨智自然不会一来就说要买房,而是先关问赵妻是否有难处要用银子,然后才说买房,并给出高出市价的数目。赵妻不是贪婪之人,遑论记着杨智的恩情,只按先前数目与他商定了。   又三日,赵妻已搬离。   杨智收了钥匙,独自来看房。   正是白日里,他将院门紧闭,便在各间屋子搜寻。赵妻是节俭惯了的,走时把桌椅板凳尽数搬走,屋子空空荡荡,还给打扫了一遍。杨智主要扫视房梁和地面,他猜着赵永延将东西藏于家中,寻常人能翻到的地方,必然不会选择。房梁上没有藏东西,各个屋子的地面铺着土砖,十分齐整,没有挖掘的痕迹。又看砖墙,但凡缝隙都一一探过,并无所获。   杨智凝眉,又搜寻院子各处。   最后,他看向灶房、柴房。   终于,在柴房地面有了发现。屋子门后的位置压了一块石板,门一开刚好遮挡,以至于一开始没注意到。将石板撬开,下面刚好埋着一只箱子。箱子带锁,他拿石头砸开,终于看到里面带血的衣裳。   “哼!”杨智冷笑,将木箱子抱到灶房,打算一把火烧了。   他身上早预备了火折子,刚取出来,却听一连串响动,似有人翻院墙进来了。尽管没看见是什么人,可他立刻便心有不妙,当即也不顾察看,吹起火折子就要毁灭物证。   啪!一枚石子破空射来,正中他手掌,他只觉得掌心大痛,手不由得松开,火折子落在地上,而他的手掌已然嵌入一枚莲子大小的石子儿,鲜血直流。   “杨智!物证俱在,看你如何狡辩!”一群衙差堵住房门,陈十六站在门外,目光扫过屋内情形,冲当地县衙的捕头点头:“辛苦了!”   捕头收了不少好处,又得了县令指示,自然好说话,当即一挥手:“锁了!”   立时便有两名衙差拿了铁锁铐,将杨智脖颈套住,双手捆缚。   杨智惊慌之后,还想狡辩:“李捕头,你们这是做什么?我……”   陈十六嗤笑:“杨智,你是聪明人,我们既然直接拿人,岂会无凭无据。你面前的木箱子里是什么东西,你难道不知道?还是以为,你借助毒蘑菇毒杀赵永延之事,能瞒天过海?”   杨智并不认识陈十六,看其穿着行止,像是富贵公子。   他一脸无辜茫然:“你们定是误会了,我跟赵永延乃是好友,他还是我铺子的二掌柜,我如何会害他?再者说,他家是误食了毒蘑菇,与我何干?”   陈十六就等着他这话呢,当即笑道:“与你无干?赵家那个叫小芳的小丫头,她采蘑菇的地点在刘家茶园,当天你可在那里呢。小芳可是看见你了,那附近除了你,也没别人。更重要的是,小芳采蘑菇的那一片,只有无毒的白蘑菇。刘家人却说,你曾往茶园另一边去,那里也有蘑菇,就有不少与白蘑菇类似的毒蘑菇。”   “无凭无据……”杨智死不承认。   “别急呀!”陈十六这回可是十拿九稳:“跟小芳一起采蘑菇的还有两人,其中一个叫张小花的,她爹在刘家茶园做工,认得你。她就看见你往小芳的竹篮里放蘑菇。”   那小姑娘的确看见了,只是并没真的看见是放内放蘑菇,而是远远儿见到杨智的身影。杨智是刘家女婿,所以杨智出现在茶园很正常,她根本没多想,哪怕是后来赵家出事,她也没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   陈十六这话是诈杨智的。   杨智的确狡诈,可他现在是“人赃并获”,心里正焦躁的厉害,被陈十六一诈,自信摇摇欲坠,脸色也终于绷不住,显出几分苍白,又透出狰狞之色。   “赵永延,他贪心不足,死有余辜!”杨智惨笑,盯着陈十六:“你是谁?”   他才不信县衙这些废物能抓住他的把柄。   “我?我姓陈。你也别不甘心,邱老爷请了穆兄来查案,能从穆兄手里逃脱的凶犯,我还没见识过呢。”陈十六心里十分得意,也极为畅快。   “穆、清、彦。”杨智怅然一叹,纵然再不甘心,也知道无可奈何。   杨智着实是个聪明人,才刚被激的承认跟赵永延之死有关,马上就意识到中计。之所以没有继续辩解,只因再无优势。赵永延之事或可狡辩不认,但邱宝珠之事却脱不得身。他特意选择白天前来寻找血衣,就是为反其道而行,怎知早有人疑心了他,布下一个局等他来跳。   这身血衣,他辩解不得。   衣裳的料子算不得名贵,却也是好绸缎,且是邱家绣娘做的。那一年他十八岁生辰,长嫂邱宝珍送了两套衣裳,为表对邱家感恩和亲近,每常去邱家,他时常穿着这身衣裳。邱宝珠出事那日,他也是如此穿着。   若要验查,邱家绣娘自然认得自己针线。   那双鞋,却是杨母亲手所纳。杨母虽不识字,针线却好,且喜欢在鞋子上起特定的锁边儿。这事儿杨家兄弟都清楚,左邻右舍也知道。   正是能直指身份,才使得他受赵永延要挟。   此案尚未开审,邱家已闻讯先至。   不论是邱家父女,亦或者是杨贺等人,面对被擒获的凶犯,皆是惊怒交加,不可置信。可物证俱在,又见杨智毫无辩解,三人情绪崩溃。   杨母和杨家三弟没来,不是不知情,也并非不想来,而是消息传来,杨母就昏死了过去,本就常年体弱抱病,这下子怕是难以熬过去,杨家三弟根本顾不上二哥,着急忙慌的给母亲请医治病。倒是杨智妻子刘氏坐车疾奔而来,一双眼睛哭的红肿,只以帕子遮面,羞于见人。   邱家父女亲自问了穆清彦,确认杨智的确是凶手,又恨又痛。   这样一个狠心毒辣之人,偏生他们不知道,这三年来待杨智尤其亲厚,帮扶甚多。再思及邱宝珠惨死,心里更是痛苦不已。杨智生出歹念,杀了邱宝珠,又间接害死了邱夫人,邱家痛失至亲,也使得邱宝珍因恨迷心酿出杀祸。   邱海身体撑不住,犯了旧病。   邱宝珍也因此事,跟杨贺生出嫌隙,瞪着他,好似瞪着杨智一般:“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倒要亲自问一问他,我邱家哪里对不住他,他竟如此害宝珠!”   对于杨智曾心慕邱宝珠之事,邱宝珍并不知情,杨贺没告诉她。   杨贺纵然性情老实忠厚,却不是蠢人,当初察觉二弟心思,就知道这事儿不能成。况且他听邱海话音,也为邱宝珠择一门当户对的佳婿,所以便借邱海之口绝了杨智的心思。   哪里料到,杨智竟会生出歹心呢。   杨贺任凭邱宝珍如何痛骂,一声不出,他愧疚难言,也对杨智所为难以接受。   邱家有财,又有好声望,动之以情,求得入牢面见杨智的机会。   很多事情都已知晓,可作为至亲之人,总要听见杨智亲口说出才甘心。   杨贺出面,邱家父女藏于暗处。   陈十六也好奇,跟着进来了。   牢房内潮湿,只铺着干草,气味难闻。杨智才关了一日,已然是满脸颓色,面色木然,对于杨贺到来视若未见。   杨贺喉头滚动,半晌才问他:“你究竟是为什么?”   他这二弟自小聪明,想做什么,就没有不成的。哪怕心慕邱宝珠未能求娶,可依着杨智的才貌能耐,再娶个才貌双全的姑娘也不难。如今刘家姑娘的确是好,但当初说亲的人家里,还有更好的,只杨智选了刘家。   杨智讽笑:“为什么?我也想问什么。我比你差了什么?邱家为何选你,却不选我?”   杨贺一震,突然明白了什么:“你、你原来心里是这个念头?”   事到如今,一切谋算成空,杨智也懒得再开口。   陈十六一开始还有些费解,当看到邱海面上神色,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当年邱家招赘才是一切根源。   这事儿不算秘密,邱海当年的确是瞧中了杨贺,但最初得知杨贺,却是因着杨智的缘故。杨家败落,但杨家三个兄弟各有所长,不少人家看好。邱家想要招赘,就有人提及杨智。杨智年岁比邱宝珍小两岁,但这个妨碍不大,主要是杨家兄弟多,而杨智本人模样出挑,人又聪明,很是出息。邱海这一接触,却觉得杨贺更合适,只因杨贺是长子,初时费了点功夫。   大约杨智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可最终邱家舍他而选兄长,令他心头气难平。   这一点不平之气,随着杨贺在邱家日子平稳,随着邱家给予的帮扶越来越多,日积月累,他心里生出怨恨,也逐渐起了妄念和歹心。   当杨贺说他不可能娶邱宝珠为妻,要他打消念头,他心中的戾气达到顶峰。   他难道真不知道此事不成么?他知道,可他不甘心!   杨贺闭了闭眼,问道:“宝珠的头颅,你藏在何处?”   杨智冷笑:“到了堂上,我自会交代。”   他习惯了留些筹码,起码在公堂上,有了这个,能少受皮肉之苦。   三日后,县衙开堂审案。   邱家很不愿意公开审案,可县令觉得此案影响很大,乃是一件很好的政绩。为此,当天将杨智从牢里押出来,特意拉着游街。百姓们也都知道杨智乃是杀害邱家小姐的凶手,还毒杀了赵家三口人,是个道貌岸然的凶手,纷纷砸烂菜叶。   杨智最是爱惜颜面,一心想做成大事业出人头地,哪怕自知如今必死,可面对各方唾弃,居然又怨恨起邱家,怨恨兄长杨贺。暗自发狠,到了堂上,他势必要说出邱家小女儿也会情郎与人私奔之事,还要将案情细节一字不漏,教邱家颜面扫地!   突然一道绳索抛来,准确的套住杨智脖颈,绳子瞬间绷直,将杨智从衙差们严密围困中拖飞而出。   “有人劫囚啦!”衙差们拔刀就追,百姓们纷纷避让。   却见套住杨智的人一身黑衣,头戴斗笠,面上罩着黑巾,容貌藏得严严实实。这人骑在马上,策马疾驰,可怜杨智根本跟不上快马的速度,整个人被拖拽在地上,白色囚衣很快染血,人也扛不住发出阵阵惨叫。   人们都看出来了,这黑衣人不是救人,而是要杀人。   衙差们缀在后面,又无人赶阻拦,黑衣人策马跑过一条条大街,拖拽着惨叫的杨智。人们只看见绳索套着染血囚衣,地面残留着一条血色拖痕,直到半个时辰后,衙差们在巷子里发现马匹和鲜血裹身的杨智,黑衣人不见踪影,而杨智身上衣衫破烂,皮肉磨烂,露出森白骨头,人也早没了气息。   满城哗然,今日之事,着实令人震撼。   更多的人,还是觉得杨智作恶多端,活该惨死。   邱家觉得痛快,杨家却是悲痛不敢说。   陈十六也瞧见那一幕了,还将黑衣人追了几条街,到底没追上。他见穆清彦安适的喝茶,似乎一点儿不好奇,不禁问道:“穆兄,你觉得那黑衣人是谁?为何要如此折磨杨智?”   穆清彦反问:“邱家的案子,有一人一直被提及,却一直没现身,你忘了不成?”   “……情郎?”陈十六后知后觉,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不对呀,他既然跟邱宝珠约好私奔,那晚为何没出现?若他出现了,杨智也就不能对邱宝珠动手……不对不对。杨智早早等在竹林,说明他知道邱宝珠会在夜半前往,那么,也定然知道是跟情郎有约。他对邱宝珠动手,就不怕中途情郎出现么?难道,他知道情郎身份?还能确定情郎当晚定然不能出现?所以才有恃无恐!”   “这只是我的猜测。”穆清彦的确是这么猜的,甚至连情郎的身份,也有点猜测。   “那……”陈十六压低了声音:“这个情郎,当真是那个‘侠盗’么?”   “或许吧。”穆清彦不打算深究这件事,若是真追究,势必又要将邱宝珠之事扯出来说。邱宝珠已死,凶手也已死,对于邱家人而言,无疑是要维护邱宝珠清白,所以情郎、私奔等事,还是不提为好。   陈十六却是抓耳挠腮,只觉得缺了一口气,不上不下:“穆兄,那人究竟是谁?”   “你猜。”穆清彦故意逗他。   陈十六苦着脸,不停思索。   他们没有再去邱家,事已毕,他们便提出告辞。邱家也着实没心思招待,杨智死了,所幸穆清彦告知他们头颅藏匿的地点,邱家人又忙着请人看日子,要开棺放入头颅,重新安葬。再者,因着此事,邱宝珍已与杨贺分房而局,怕是夫妻之情难以维系。   早先应下此事,并未商谈酬金,邱海倒毫无吝啬,给了一千两银子。这是当初邱海悬赏寻头颅的赏金,尽管时隔多年,但小女儿的仇得报,又寻回了头颅,邱海也算放下了心事。   银子太重,邱家给的是银票。   按照早前约定,穆清彦分了陈十六二百两。   “丰州第一善人,出手果然不一般!”即便是世家公子,也不得不称赞邱海的大手笔。   已是中午,一行人去酒楼吃饭。   陈十六见了桌上一盘蘑菇肉片,面色变化,口中说道:“我最近可不敢吃蘑菇了。穆兄,我这回去芦盂县,因着赵永延吃毒蘑菇而死的事,还听说了一件旧闻。也是芦盂县治下的一个村子,宴客的时候做了一道蘑菇汤,结果中毒者甚多,还死了十几个人,多可怕啊。”   穆清彦自然清楚:“黄家村。”   “嗯,对,听说还是做了官,衣锦还乡呢,结果却遇上这等事。”陈十六嘴里唏嘘,一面吃一面又说:“不过,既然是做官的,朝廷肯定要慎重。这么大的事,我却没听说过。”   穆清彦道:“十六,你先回凤临,我还有事办。”   陈十六一顿:“什么事?若是穆兄去的不远,我可以在丰州等候。”   不待穆清彦回答,闻寂雪出声道:“那你就留在丰州。”   陈十六挑眉,看出来这事儿跟闻寂雪有关,也就不问了。   *   黄家村是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子,村中基本都是黄姓之人。   芦盂县当地多山,且多是茶园,土地少,百姓也多没有田地,靠着世代给茶园做工为生。黄家村亦是如此。生计艰难,日常自是节俭。各家各户门前屋后开两畦菜地,种些常见瓜果菜蔬,春天野菜茂盛鲜嫩,也是家常菜色。   以往,村中采蘑菇的极多,晒干了留待冬日炖汤极好,可现在却少有人采。   这事源自十年前。   黄家村大摆筵席,举村同庆,又有不少乡绅前来恭贺,只因黄家村出了个官爷。黄立未满十五岁就去了军中,那年头朝廷还在跟北蛮打仗,村里同批去了十个,就活了黄立一个。黄立熬了一年又一年,他的情况家里并不清楚,突然在这一年来消息说升官了,要回乡探亲。   黄立回来带着十来个兵,又有美貌妻子,丫鬟仆人服侍。   村里人看得惊奇,当兵的事儿不了解,可知道黄立是个官儿了,全村与有荣焉,自然要好生庆贺,祭祀先祖。   做宴席,请了附近几个村子最好的掌勺师傅。宴席是八个菜,农家菜,分量足,鸡鸭鱼肉俱有。当时正值春日,黄家知道黄立爱吃蘑菇,特意收了不少新鲜蘑菇,做了一锅鲜蘑菇汤。怎知就是这锅蘑菇汤闹出了事,本来热热闹闹的宴席,突然有人呕吐腹痛,甚至倒地不起。   黄立在主位,陪坐的都是族中长辈,附近乡绅。   黄立闻到蘑菇鲜香,当即就吃了一碗,只觉得鲜滑爽口,比记忆中的味道更好。桌上人都奉承他,族里人还指望他提携后辈,见他喜欢,又给盛一碗,说不少好话。黄立地位变化,看似言谈亲切,也端了架子,面对旁人殷勤自然的受了,又是一碗汤下肚。   吃宴席如何能没有酒,作为主角,黄立更是不少喝。   当某位乡绅敬酒时,黄立脸色骤变,匆匆离席,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等人寻到他,他已倒在房门口,身侧有秽物,人早没了气。   黄立死在雪家事后的第五年,那时黄立已是七品把总。   军中升迁不易,并非有军功即可,还得有人脉背景,否则很容易被顶替。所幸在雪家军里,风气还算正,但凡有功之人便不会被埋没。只是雪家事后,雪家军被打散,黄立还能升迁,全是因投了雪家政敌之顾,作为回报,他得到升迁。   不过,雪家的事虽说天下都知道,可其中作证之人却并非所有人都知道。起码黄家村人就不知道黄立的功劳是诬陷雪大将军得来的。   黄立之死,也引得一些人注意,疑心是雪家余孽报复。   细细查过,的确是误食毒蘑菇,此事才算过去。   闻寂雪也来探查过,主要就是看蘑菇的出处。那些蘑菇是黄家人请了村中妇人去山里现采的,一共去了十个人,一起去,一起回,彼此也无矛盾。闻寂雪初时怀疑不是毒蘑菇,而是有什么毒物掺在汤里,但查不出什么可疑。   穆清彦仔细看过闻寂雪搜集的资料,一时也拿不准。   黄家村的事和赵家的事不一样,赵家误食毒蘑菇,经手人只是个小丫头,一个人可能错眼。但黄家村那么多妇人,年年都要采蘑菇,所需的蘑菇又极多,哪里那样容易误食?便是偶尔一两朵带毒的混入,也不可能毒倒那么多人。 第178章 模糊画面   傍晚时分,一行人抵达黄家村。   黄家村不大,只一百多口人,且有几家房屋明显无人居住,破败的厉害。一眼望去,最好的一家是青砖大瓦房,此外村中房舍多是木材搭建。这会儿家家户户燃起炊烟,有犬吠,也有呼儿唤女之声,恬静安适。   闻寂雪曾来过此地,且对当初宴席参与者一应尽知。   先前穆清彦就看过资料,已然心中有数。   他们这一行人来到青砖大院前敲门,这户住的乃是黄家族长,因着村里人少,黄家村与另一村由同一个里正管理,但两村颇有点距离,平素没要紧事,黄家村都是黄氏族长主事。   开门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肤色很黑,个头儿也不高,一身青色布衫长裤,很是壮实。   “你们找谁?”少年见门外站着几个生人,尤其是其中一个着红衣的俊美男子,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高春在前对答:“我们自丰州城来,本是游赏风景,因一时走错了路,到了这里。天色已晚,希望能在此借宿。”   说话间又来了个老者,将穆清彦等人打量了一眼,笑的十分和善:“贵客们快请进,我孙子没见过世面,不知事,贵客莫与他计较。”   老者虽是乡野之人,到底是一族之长,活了这么大年纪,颇有些见识。哪怕瞧不出这几人身份,可穿着气度很醒目,不过是来借宿,自然好生招待。且不说别的,但凡这等富贵人出门在外,银钱从不吝啬。   老者正是黄氏族长,黄长水。   黄长水吩咐大儿媳重新备饭,弄几个好菜,又吩咐二儿媳收拾两间屋子给穆清彦一行人入住。黄长水有三儿两女,皆已成家,孙子孙女十二个,曾孙也有两个,是四世同堂的一大家子。方才开门的少年是长子家的老幺,家里兄弟排行第七,大名就叫黄又七。他们这一支一贯子孙繁盛,取名也是个烦恼事,到孙子辈这里,黄长水就按排行起。   如今已是四月初,菜蔬丰盛,况且但凡宽裕些的农家都会有腌肉熏肉之类,所以这顿晚饭七八个菜很是丰富。   穆清彦留心看了,席间没有蘑菇,不论是鲜蘑菇或干菇,一概没有。   这黄长水是当年宴席的经历者,也死了人,死的是一老一幼,黄长水的老妻和才两岁的小孙儿。   当年蘑菇汤一事,死的不止是黄家村人,也有几家的亲戚。此外,侥幸活过来的,也有不少伤了肝肾,体弱多病,做不得重活。一日之间,巨变陡生,全村挂白,哭嚎一片。原本是人人羡慕的黄立家,也因着此番事,成为人人迁怒的对象。   黄立有爹娘、兄嫂、侄儿侄女,那天家里都在忙着招呼客人,只侄儿侄女先吃东西,却也因此丧命。此番,死者家属寻上门,闹起冲突,父兄被砸伤,无银钱医治,最终死了,嫂子回了娘家,只独余一个老娘,疯疯癫癫住在破败漏雨的老屋里。至于黄立的娇妻,自黄立死后,当天就走了。事后估计得知了黄家的事,招呼也没打一声,一年后就改嫁他人。   如今黄家村人口这般少,跟十年前的惨祸有很大关系。   当日宴席,死者十一人,其中八个是黄家村的。又有受毒素侵害落下病根儿的,多是青年男女,有十五个。又受此事影响,或失了壮劳力,或失了健康体魄难以生育,或是家计艰难无钱嫁娶,甚至因一日之间死伤太多惹得周围村子避讳,村中男女嫁娶都难。   黄立老娘哪怕是疯癫了,村中人也不搭理,甚至见了也是一顿打骂。   再一个,便是当日宴席的掌勺人。此人本来凭手艺吃饭,可黄家村出了这个事,哪怕说是误食毒蘑菇,可他是做饭的厨子,就被顶了罪,砍了脑袋。他家中财物也尽数赔偿给死者做丧葬费,家里儿女活不下去,只得远走他乡。   此事的影响远不止如此,所以“蘑菇”才能成黄家村的禁忌。   穆清彦和闻寂雪只佯做寻常富贵公子,享受了一顿晚饭,又听黄长水讲了附近可供赏玩的地方,或是容易错认的道路,便回房安歇。   两人住在一间,高春高冬和高天住另一间。   农家人都是早睡早起,天黑前就吃了饭,洗洗刷刷结束,陆陆续续入睡。   待得人都睡了,穆清彦和闻寂雪悄然出了院子。   黄家村祠堂不大,年代久远,却是年年修缮,保存完好。祠堂前有一大片空地,夯实的平整,十年前黄立衣锦还乡,宴席便摆在这里。   夜色里,村中一片安静。   穆清彦看了眼身侧的闻寂雪,平缓了呼吸,双眸光芒闪动,时光开始回溯——   原本他想尽力避免使用异能,因为这是十年前的旧事,回溯起来消耗太重,且不一定能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可在丰州城时仔细分析,觉得很难从黄家村人口中问询当日情形,人人讳莫如深,不是真知晓隐秘,而是情形太过惨烈,人们恐惧提及此事,便是强行询问,也很难得到真实的回忆。   再者说,但凡能询问之处,朝廷做了,闻寂雪也做了。   他今晚,也不过是尝试而已。   问题既然出在那锅蘑菇汤,他就直接盯住这锅汤。   画面太模糊了,声音倒是有,可是嘈杂又扭曲,将所有宴席中的声音都混在一处,根本辨别不出来谁是谁。他干脆不理会声音,只盯着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人身形很胖,看动作是在炒菜,且他左右转动,一次照管着两口锅。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加了厚磨砂玻璃,哪里分辨得出什么菜色,只看厨子手上动作,好似在搅拌,猜测着是蘑菇汤。   不行,必须看得清楚一些。   他加大异能输出,努力看厨子的动作,以及周遭来往的人。   “阿彦!”闻寂雪面色一变,忙将仰倒的人接在怀里,低头看他,已是面如白纸,嘴角溢血。   “不、不要紧。”穆清彦勉强说了一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和当初在桃源镇不同。在桃源镇时回溯的年限虽短,但那时他重生时日不久,跟原身还处在融合中,且不似现在有心法增强能力。再者,此回他很谨慎,知道回溯时想看清楚听清楚不可能,所以掐准了时间,打算最多三五分钟就退出,如此来,顶多是头晕恶心乏力,休息几日就无碍。之所以吐血,还是他贪心,想要再将画面看清楚一分,异能耗损的太多。   穆清彦这一昏,便在黄家养了两三日。   对外,闻寂雪称他着了凉,为此还熬了几罐子汤药,先是倒在一只瓦罐内,趁夜又偷偷倒出去。三日后,他只精神上尚有疲倦,面色已然瞧不出异常。   至晚饭时,高春送进来的又是清粥小菜。   穆清彦苦笑:“我都好了。”   “还得再养养。”闻寂雪将饭菜摆在桌上,看着他吃。   因着之前招呼没打一声,突然耗尽异能晕倒,闻寂雪吓了一跳,便故意跟黄家人说他在病中,要饮食清淡,使得他连吃了三天的清粥小菜,着实寡淡的不行。   穆清彦吃了两口,有些吃不下。   闻寂雪欣赏着他的窘态,片刻后才朝外喊了一声,高天端进一盘肉沫煎豆腐。豆腐切成方块,两面煎的焦黄,又熬出焦香的肉沫浇在上头,撒上翠绿的小葱花,香味扑鼻。尤其是对于素口了三天的穆清彦来说,着实馋人。   穆清彦翘着嘴角,就着豆腐吃了一碗米粥。   方才高天端着豆腐站在外面,他早就闻到香气,只闻寂雪存心“教训”他,他只能装着不知道。   饭毕,他想起之前回溯看到的情景。   这三日里虽未出房门,但他仔仔细细将那模糊的景象回忆了很多遍。画面模糊,无法看出端倪,但他到底找出了办法。   “那个掌勺的刘大胖,他身边有三个徒弟,可知现在下落?”   刘大胖是常在各村镇给人做席面的厨子,手艺不错,也颇有人脉,就有不少人想拜师学艺。拜师不仅是学厨艺,将来还能继承师傅的人脉,只要学成了,不愁生计。况且古时尊师重道,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刘大胖收徒弟也是精心挑选,其中两个都是刘姓子侄。   闻寂雪倒是知道:“他们是刘大胖徒弟,在当地寻不到事做,有两个去了外地,一个姓方的,在丰州城重新拜师,跟着一家酒楼的大厨学做菜。不过,这是四五年前的事,如今不知是否还在。”   “去找找看吧,我有点事想问他。”   做了决定,就不在黄家村多留。   次日一早,跟黄家人辞行,留下五两银子权做住宿的资费。   马车刚走到村口,突然扑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子,满头花白的头发,邋里邋遢,举止疯癫。高天及时勒住了马,否则这老婆子肯定要撞出个好歹。   偏着婆子似乎疯了,也不知惧怕,反而抓着马车大喊:“官老爷来啦!官老爷来了!都快出来跪拜官老爷呀!”   “这是我儿子!我家阿立当官儿啦!娶了官家小姐哩!我给官家小姐当婆婆啦!”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放开我家老头子!不准打我大儿!我家小儿是官爷,抓你们坐牢!抓你们砍头!”   疯疯叨叨,无疑道出了婆子身份。   村里不少人看热闹,看的却不是疯婆子,而是穆清彦一行。疯婆子对于他们而言,早就不新鲜,基本都是视若无睹。   这样一个疯婆子,按理应该惹人怜悯,但同村之人,甚少有人去同情她。   闻寂雪望去的目光,冰冷至极。   尽管这只是个老妇人,可她的小儿子却是害死雪氏一族的元凶之一。   闻寂雪不杀她,并非是觉得她无辜,而是不屑为之。让一个人死很容易,他更愿意让她活着受罪。古语有“父债子偿”,那么,儿子的债,做娘的是否也该替着还。   穆清彦握住他的手,并没有说什么。 第179章 谁是侠盗   两人返回丰州城,陈十六还住在原先那家客栈,时值正午,人却不在。   定好房间,找客栈伙计询问。   伙计倒还记得穆清彦一行,答道:“您问那位陈公子?他一早就带着人出去了。虽说不知他有什么要事,不过,我见那位陈公子挺爱热闹,说不准会去冯家看热闹去了。”   穆清彦心头微动:“冯家?哪个冯家?”   “是庆春大街冯家茶行的那个冯家。”伙计脸上带着笑,很是热情的讲起这段新闻:“几位客人刚来,大约还不知道,冯家呀,出事了,事儿还不小呢。我们丰州盛产茶叶,大小茶园不知多少,但每年每家能制多少茶叶,那也是有数的,得有茶监发放的引票。”   这个穆清彦大约也知道一些,盐茶都是朝廷掌控的东西,设有监察官员。丰州是产茶盛地,也设有茶监,官秩正七品,所有茶商每年要在茶监处领引票,这圈定了每年各家出茶数目。若是私下里超出数目,暗中种茶贩卖,便是私茶,与私盐贩子类似,是朝廷命令禁止,严厉打击的。   正因此,一听提起“引票”,他就猜到了几分。   果然听伙计说道:“那冯家也真是大胆,除了明面儿上的茶园,他们还暗中收购了好些茶叶,私下贩卖,谋取暴利。他们也不知得罪了谁,私下贩茶的账目被送到了茶监跟前,惹得茶监大怒,如今冯家茶行已经被查封。”   “穆兄!你们回来啦!”说话间,陈十六回到了客栈,大约在外头站的久了,一头的汗。   何川立刻吩咐伙计打盆水来擦洗。   陈十六问道:“穆兄你们可用饭了?”   “不曾。”   “正好,我也没用,一起去。我在外面站了半天,容我换身衣裳,穆兄稍待。”陈十六歉意说着,匆匆回房。   闻寂雪面上不显,实在心急,便吩咐高天先去查看刘大胖徒弟是否还在远处。   高天乃是他心腹,雪家之事尽知,办事一贯稳妥。   不多时,陈十六返身回来,一行人去就近一家酒楼用午饭。   “穆兄,你们的事办完了?”陈十六其实挺好奇的,但总觉得闻寂雪这人有点儿深不可测,出于一种直觉,他克制着这种好奇心。   “不大顺利。”穆清彦一语带过,问他:“你呢,在看冯家的热闹?”   陈十六当即来了精神:“穆兄也听说了?这个冯家,就是邱家近邻那个冯家啊!都说那些账目是夜里突然出现在茶监书房的,神不知鬼不觉,却让冯家倒了大霉!穆兄,你觉不觉得这像是‘侠盗’的手笔?冯家跟邱家不对付,如今邱宝珠之事真相大白,这位情郎再报复一下不安分的冯家,合情合理啊。还有啊,根据那本账目,查封的可不止冯家茶行,还有其他好几家茶铺子,其中就有杨智的茶铺!那杨智果然跟冯家暗中做生意,私下贩茶。贩私茶不缴税,低买高卖,都是暴利,怨不得杨智能开铺子,还经得住赵永延长久勒索。”   穆清彦可不觉得有人那么正义,若说是给邱家“出气”,也有几分可笑。不早不晚,偏偏是这个时候,若说是适逢其会,或者说时机合适,他还能信几分。   他对那位情郎有几分认知,“侠”字用不上,却也不算什么恶人。包括知晓邱宝珠被害的真凶后所作所为,的确有为她报仇之意,却也藏着几分私心。   要知道,若杨智上了公堂,说出“情郎”的存在,不止邱家颜面大失,众人更会猜疑情郎身份。邱家也决计不肯忍气吞声,说不定就要继续请穆清彦查出情郎身份,羞恼之际,告“情郎”一个诱拐良家女子的罪名,也不无可能。   或许是见识多了人性之恶,穆清彦难免想得多些。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是多事的人。   只是,陈十六为情郎身份苦苦纠结,本来就好奇,又闹出冯家之事,他总觉得是情郎所为,越发心痒难耐,这会儿不由得期盼望向穆清彦:“穆兄,这人到底是谁?我知道穆兄不愿多事,我只听不说,恳请穆兄为我解惑。”   “我并未验证过,只是个猜测。”尽管是猜测,但他会说出来,也是有几分把握。   “穆兄请讲。”   “你对冯家了解多少?”   “穆兄是指……冯家的两房之争?”最近冯家出了事,不少人议论冯家,陈十六听了不少。其中不止提了冯家和邱家祖上交恶,也提了冯家内部的一些旧事。   历代都讲究“长幼有序”,便是普通百姓也讲究长子顶门立户,优先奉养父母。自然而然,在家业继承上,也是长子优先。   越是高门大户,越是如此讲究。   冯家虽是商户,却也在丰州叫得上名字,偏如今冯家掌家人是次子。   当年冯老爷子不止两个儿子,但只两个乃嫡出,按规矩,家业该由长子继承。然而这嫡亲的兄弟俩却争斗的厉害,最后以冯家长子从茶山坠亡为结束。外间也有传言,说长子被次子谋害,到底无凭无据,冯家驳斥这些谣言。   那长子死了,倒是留下孤儿寡母。   次子对寡嫂侄儿很是照料,尤其那侄儿自小是个病秧子,每年吃药养身不知花费了多少银子。为他强身健体,又请了师傅教导功夫。每年这对母子得的分例皆是上等,次子自家妻儿反要退让一步。   这也就是糊弄一般人,凡是心明眼亮者,都能看出其中古怪。   无他,戏做的太过,反而显得虚假。   陈十六自然也不信如今的冯老爷那般好心。   穆清彦道:“据我所知,冯老爷侄儿今年二十二。”   “对,我记得他叫冯英义。”陈十六话音一顿,意识到他话中意思,怔了怔:“冯英义,三年前十九,便是如今也不曾娶亲。外间有不少关于他的流言,据说他自小体弱多病,药不离身,一年里总要昏厥几回,能醒来就是大幸。原本他这模样想娶亲就难,偏生他那位好二叔要求甚高,定要门当户对、女子才貌俱全,说是不肯委屈了冯英义。他这话倒是好笑,若当真门当户对,谁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随时会咽气的人?况且这人就是冯家养得一个闲人,一点产业根基也无,便是寻常小户人家都不愿意呢。再者说,关于冯英义那些流言,我看就有冯家的功劳在内。”   陈十六说完,兀自沉默半晌,这才抬头道:“穆兄,你莫不是说……冯英义?”   穆清彦点头。   陈十六张口结舌:“这……若穆兄所言是真,那、这冯英义也太会装了!”   简直腹黑的可以啊!   表面上是个随时会咽气的病秧子,冯家养的闲人,被摆弄的连亲事都成不了,不知多少人暗中笑话。而实际上呢,这人却暗中轮流光顾富户家宅,对冯家也没手软,且是反复盗取。所有人都在恼恨这“侠盗”,谁知道此人正是冯家几乎足不出户的病秧子。   陈十六突然想到了什么,忙道:“对了,冯英义的母亲,据说病重,快不行了。穆兄,你看冯家的事会不会跟他母亲的病情有关?”   “病得很重?”   “据说冯家请了丰州城几位有名的大夫,都是摇着头出来的,有大夫露出口风,说那位太太只剩熬日子了。”   穆清彦点点头:“若说冯老爷做足表面功夫可以迷惑外人,却迷惑不了冯英义母子,他们母子定是恨极了冯老爷。只是孤儿寡母,势单力薄,他们不敢以卵击石,尤其是以前冯英义尚且年幼,又背着病秧子的名声,随时可能‘病死’。如今她病入膏肓,冯英义借茶监之手对付冯老爷,也是招好棋。”   “那、他跟邱宝珠……”陈十六想起这件事,依旧不可思议。   那两人的起缘纠葛穆清彦也不清楚,现在也不重要了。   陈十六默默的吃菜,好一会儿又追问:“穆兄,真是他?没弄错?”   这和预想中的“侠盗”不太一样。   “只是猜测,想要确认,你自己去查。”人选都给出来了,真要去追查,不过是顺藤摸瓜。   陈十六想了想,摇头:“算了,他也不容易。”   真要查起来,难保不传扬开,到时候冯英义单单“侠盗”之举,就得进牢房,弄不好就会死在牢里。   话题就此停止。   下午,陈十六又出去了,要打听冯家之事的后续。   穆清彦也等来了一个好消息:方二平还在丰州城。   方二平就是刘大胖的徒弟,也是最小的一个徒弟。   方二平到底是受了当初之事的影响,现今没有继续做厨子,而是经营着一家纸货铺子。这买卖晦气,铺子在斜街角,有些陈旧,门两边摆放着纸扎的童男童女,进门就是纸轿纸马,举目望去,四处挂满了金银元宝铜钱等物。   方二平年过三十,略胖,正坐在铺子里叠元宝。   见店外来了客人,方二平忙起身招呼:“几位,需要点什么?”   穆清彦开门见山:“方二平,我想问十年前黄家村的事。” 第180章 179   方二平先是一愣,紧接着有些气恼,却又顾忌着几人身份,压着怒气道:“都是十年前的旧事了,何苦还来逼问。再者说了,那日我并没有去黄家村,是我两个师兄跟去的,黄家村的事我一无所知。你们走吧!”   “你去过。”闻寂雪冷声说道。   方二平本要否认,可一看到对方的双眼,心下一个瑟缩,满脸苦笑:“我就是去传句话。那天我师傅去黄家村做席面,临时有人来寻,也是想请师傅做宴席。我师傅在周边颇有名声,那户人家讲究,定要请我师傅去,又怕跟别人家撞在同一天,要先跟我师傅说定才安心。为此,我只能跑一趟黄家村,把这事儿说了。我在黄家村统共没待一盏茶的功夫,说完话就赶回去给人答复,又把需要的东西嘱咐好。”   穆清彦对这些倒是不在意,只问他:“听说你师父的蘑菇汤乃是一绝。”   方二平勉强扯个笑,叹了口气:“是啊,不瞒你们说,那时我师傅是真风光啊,很多人家做宴席都想请他。不止村里镇上,还有县城里酒楼请他掌勺呢。他嫌不自在,没去。我师傅红烧肉做得好,但最擅长的还是炖汤,蘑菇汤就是一个。我们这边山多,各种野菜蘑菇也多,那天去黄家村,黄家人还特意说要蘑菇汤,说那位官爷喜欢蘑菇汤,又说对方离家多年,要让对方好好儿尝尝家乡的味道。”   “你可知道蘑菇汤是如何做的?具体步骤用料是怎样的?”穆清彦又问。   “若说蘑菇汤,其实很简单,就是蘑菇切丝,嫩竹笋切丝,猪瘦肉切丝,放入锅内熬汤。蘑菇和竹笋用鸡油粗略翻炒,只放了盐。不过,我师傅还留着一手,他每回熬蘑菇汤还会放一样东西,也不知是什么调配的,白色粉末,也不像芡粉。我们还问过,我师傅说是独家秘方。”提起曾经的往事,方二平很是怅然,原本他可以做个不错的厨子。   穆清彦尤记得回溯的画面,当时刘大胖搅动汤锅,往里面添加了两次东西。参照方二平所言,第一次是盐,第二次应该就是所谓的秘方。   熬汤时用盐有限,除非是类似砒霜这样的剧毒,才有可能少量而大范围的毒倒那么多人。不过,当时死伤的人都显露出食物中毒的症状,最大可能就是毒蘑菇,他本身也是偏向这个判断,鉴于大量出现毒蘑菇的可能性不大,所以第二次添加的秘方有问题的可能更大。   思及此,他继续问道:“你详细说一说,那个秘方是怎样的?”   “你们是什么人?”方二平以前遇到不少好事之人追问,但除了官府,哪怕是城里老爷公子们询问,他都找借口推脱了。那件事他实在不愿多提。   闻寂雪冷哼:“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方二平禁不住后退两步,明明对方就是口头威胁,他却觉得好似有刀架在了脖子上。这个人太可怕了,简直、简直……他无法形容,却不敢不顺从,毕竟他这样的小人物,哪有底气跟人对抗。   “我说、我说。”方二平没怎么思索,说道:“我师傅那个秘方,装在白瓷罐子里,巴掌大,每回熬汤都用木勺舀三勺。白色的粉末,间或有点黄色小颗粒掺杂,闻着有点儿香,像是什么香草的味道,我也说不上来。我估摸着,是用几样香料调配研磨制成的,那种白色的粉末,是蘑菇粉。”   “蘑菇粉?”   “就是蘑菇晒干后研磨的粉。蘑菇的味道很好认,大概是为了增加汤的浓度,但里面添加的其他东西,我就不知道了。”   穆清彦却是笑了:“蘑菇粉,你师父可真是奇思妙想。”   方二平摸不准他的意思,只能陪笑。   穆清彦又沉思了一会儿,没再问什么。   一路回到客栈,他才叹口气,说道:“我猜着是秘方被调换了,并不是黄家村采的蘑菇有毒,而是秘方里的蘑菇粉都是毒蘑菇所研磨成的。如此一来,刘大胖毫不知情,在汤锅内添加了很多的毒蘑菇粉。”   毒蘑菇即使晒干后依旧有毒,若对方是存心下毒,必然选取毒性很大的毒蘑菇。熬汤、饮酒,都能使蘑菇中的毒素最大程度的发挥。   “谁会做这件事?”闻寂雪面前放着一张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都是雪定岳的亲兵心腹等人。   穆清彦知道他着急。   尽管黄家村先是被官府查过,又被闻寂雪查过,皆无所得,可当穆清彦来查,闻寂雪还是抱有几分希望。眼下依旧毫无进展,他多少也觉失望。   “想要找出调换秘方的人,确实很难,但可以推测一下。此人必然对黄立极为熟悉,所以他知道黄立家乡的情况,也知道黄立喜食蘑菇。这种喜好虽说是小事,但没人会留心,黄立也绝不会特意跟人说起,必然是亲近之人日常生活中知道的。   再一个,他要下手,自然要来这里,因为是调换刘大胖的秘方,所以要掌握好时间。刘大胖是个厨子,今天给这家做席,明天又在另一家,若要保证调换的东西刚好用在黄家村,只能在来黄家村的前一晚或直接在黄家村动手。我觉得他不会选择黄家村,不管是他亲来,或是派人前来,都是外乡人,太显眼。既然他时机拿捏的如此精准,想来是知晓黄立要回乡,先一步过来准备。黄立依旧在边关军中,边关并无战事,他要回乡探亲,只需跟上封申请,不通过朝廷。那么这个提前知道消息的人,也在军中。”   闻寂雪眼神一亮:“若说仍在军中,范围就小得多了。”   早前有言,雪家事后,雪家军被打散。后来无战事,基层士兵都是征役而来,战事停歇,便让满役的人归家,自然还有新人扩充。如此一来,熟悉黄立的人自然极少,对照名单一圈,只十余人而已。   穆清彦笑道:“不是还有两人么,去查下一个。”   若下一个依旧似黄立之死查不准,那么就再圈一次名单,到时候两份参照,可疑之人总会浮出水面。   次日收拾行囊,从丰州出发,前往蒲台镇。   蒲台镇是军镇,距离丰州七八日车程。此地安置驻军,乃是因此处自古是交通要塞,兵家必争之地,且当地山中有大小数座金矿,府城异常繁华,商贸昌盛,朝廷极为重视。   八年前屠兴武在蒲台镇军中任参将,冬日进山打猎,不慎跌落深沟,随从找到他时,人已经冻死了。   参将乃是正三品,官职不低,更何况屠兴武乃是勋贵之后。出事后,朝廷派了钦差来查案,但最终结果没变。原本摔落深沟,不会死,毕竟当时大雪铺地,有个缓冲,顶多摔断腿,然而那个深沟却被猎人做成陷阱,下面埋了不少尖木桩,屠兴武运气不好,不仅马直接刺破颈动脉死了,他自己也戳破了大腿和胸腔。尽管避过了要害部位,但失血过多,天气严寒,随从离得太远,错过了施救时机,最终在绝望中冻死了。   若说屠兴武真是这个死法,着实倒霉到家。   当年不少人谈论此事,多是笑话。   这次去蒲台镇,陈十六并未同行,而是暂且停留在丰州,等待冯家之事完结,先回凤临。后面的行程也着实不适合陈十六同行,一旦知晓他们查屠兴武,陈十六很容易猜测到内情。   作为世家子弟,当年雪家之事怎会不知道?便是陈十六那时年纪幼小,长大后家中也会给他提及,那么,对于作证的三人之一,屠兴武的名字,陈十六定然也知道。   正是因此,穆清彦才跟陈十六说分道行事。   陈十六只当闻寂雪不愿他打搅。   抵达蒲台镇,穆清彦和闻寂雪直奔东阳山而去。   东阳山离镇子有些距离,山高林密,野物众多,适合打猎。屠兴武乃是武将,自持骑射功夫不错,加上冬日里唯有深山能见好猎物,这才在某日闲着无趣,带着两个随从就进了山。   进山之后,他发现了一只火狐狸,觉得那皮毛漂亮,紧追不舍,把两个随从远远抛在身后,不知不觉到了密林深处,被火狐狸引到那深沟处,摔了下去。   狐狸的确狡猾,有时会引诱猎人,只是,这屠兴武真那样倒霉?   如今是初夏,山林植被茂盛,树荫浓密。一行人走得小心,花费了一个时辰才寻到屠兴武出事的那条深沟。如今没有大雪铺盖,往下一瞧,的确很深,足有丈许,宽有三四尺,这条深沟横在林中,延伸不知多长。朝沟底看,下面还残留着木桩,应该是几年前的,都腐烂了,并没有补新的。   估计当初屠兴武在此出事,常在山中行走的猎人也倒了霉。   人总是喜欢迁怒的。   将周围看了一遍,穆清彦道:“我试试。”   闻寂雪皱眉:“你确定?”   穆清彦点头:“八年前的事,我小心控制,还算有把握。”   这倒不是谎话。   他的确不喜欢接五年以上的旧案,那是觉得太耗费精力,而不是不能做到。他前世尝试过的极限是十五年,回溯一次,需要间隔一月调养精神。如今他当然不打算尝试十五年极限,便是在黄家村,他也严格控制了时间,只是最后贪心了一点才导致昏厥。   距离黄家村那次,已有半个月,精神调养的不错。   而且,屠兴武死在八年前,他只看三五分钟。 第181章 意外死亡   “量力而为。”闻寂雪站在他身侧,留心护持。   穆清彦点头,异能运转——   当时间倒回八年前,入眼是一片黑白交织的世界,从模糊的轮廓可以辨认,黑色是树木枯藤,白色是地上铺盖的大雪。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倒是画面比在黄家村回溯时略清晰两分,好比现在,他能看到有人骑马快速奔来,尽管看不清长相,但可以模糊辨认出衣裳穿着,尤其是一件黑色大氅十分显眼。   那人一边策马前行,一边举起弓箭。   在其前方,白色雪地上一团红影灵活的闪避奔逃,应当就是那只火狐狸。   火狐狸奔逃的方向,正是朝着那条深沟,但见它轻轻一跃,轻巧的越了过去。那深沟被做过伪装,铺了枯草细枝,如今又覆盖了落雪,乍看与周遭无甚区别。别说对林中地形不熟,便是常来的猎人,一个不留心也很容易踩中。但若是猎人设下陷阱,往往会在周遭做个标记,既是提醒自己也是提醒其他猎户,一是为安全,二是表明此陷阱有主。   屠兴武哪里懂这些,况且眼下满心是火狐狸,偏又运道不佳,马蹄正好踩中深沟上的浮雪,顿时连人带马摔了下去。   便是听不见声音,却也能想象当时马的惨叫嘶鸣。   冬日林中寂静,屠兴武是带了两个随从的,难道听不见么?   穆清彦估算着时间,那两名随从寻过来时,应是两刻钟之后。看似时间不长,可足够屠兴武失血过多,在昏厥中咽气。天气寒冷的确会减缓血液流速,却也会快速带走身体温度和生机。   屠兴武的确是追逐猎物火狐狸不慎跌入陷阱,不大可能是人为谋害,毕竟狐狸这种猎物哪里能控制?   穆清彦不及细想,收回异能,脑中阵阵刺痛,精神耗损的狠了。所幸他心下谨慎,没敢回溯太久,未伤及根本。   闻寂雪之前见他面色发白,额出细汗,知道不妥,但不敢出声惊扰,这会儿见他退出,忙把人背起来,又是心疼又是自责:“早跟你说量力而为。你觉得如何?你这般行事实在耗费太过,下回不必这样,总归你心思敏锐,颇有经验,只帮我多加分析就行。”   寻找谋害雪家的幕后真凶,这已是闻寂雪的执念。他当初也是意识到穆清彦出众的能力才接触,正是想请穆清彦相助,只如今两人关系变化,他又忧虑起来,左右为难。再次见穆清彦累乏的无力动弹,终究是压下了报仇的急切心思。   闻寂雪带他到镇上客栈。   穆清彦异能损耗太甚,趴在闻寂雪后背就睡着了,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睡眠能够平缓安全的恢复精神。睡了一夜醒来,闻寂雪命人送来饭菜,这回可不是清粥小菜,且用完之后,又送来一盅参汤。   这盅参汤是人参切片炖乳鸽,汤色清亮,点缀着数颗枸杞。   “这是野山参,已有上百年份,乃是大补之物。你先前说过,若是你这样的情况,山参可以酌量服用?”闻寂雪让高天连夜赶去府城,这才寻到这样的好参,炖了一盅备着。   穆清彦朝内看,内中有五枚参片,上百年份的野山参,着实粗壮,药性很强,可以大补元气。这种野山参,平常人反倒不适合服用,否则容易补过头,有害无益。   “对我有些用处。”但不如玉的功效好。   当下里便将一盅汤喝了,参片也嚼吃了两块。   每逢异能使用过度,耗损的都是精神,身体是没有大碍的。而他的异能吸纳木气精华,帮补的是肉身,精神上的耗损,只能慢慢调养。早先在和县曾得了好玉石,做了一对玉佩,闻寂雪也曾赠他白玉扣,他都常佩戴在身上,如今只将其贴在额头,以异能沟通,刺痛的脑海仿佛涌入丝丝清凉之意,痛苦减缓,精神逐步恢复。   用一块好玉,曾使得恢复速度加快三四成。   闻寂雪之前也见他用过一回,现在再看,仍觉不可思议。他是习武者,练的是内气,内功高深方能内气外放,伤人于无形。且他修炼都是步步打熬,由表及里,再从内到外。穆清彦每常使用异能,他都有察觉,正是因为那种波动,就好似高手内气外放,但平和隐蔽的多。   一连三天,穆清彦都在房中借助玉石恢复,终于脑中不再疼痛。   接下来就得慢慢调养,一块玉石内的灵气也是有限的,这种东西用在关键时刻才好。反正现在不急,缓解过来,剩下的就是水磨工夫。   也是这时,他才跟闻寂雪说起屠兴武之事。   “屠兴武的确是追着火狐狸不慎掉入陷阱,此事人力难以谋划,我觉得确实是意外。”   “既如此,你只管好生休养。”   闻寂雪当初也是仔细查过,只不过屠兴武的随口说是在追一只火狐狸,但也有可能是为逃脱罪责胡诌,毕竟屠兴武死了,死无对证。当时出事,随从惊慌失措,跑回军营找人,呼啦啦来了一群,林中乱成一片,到官府接到报案,根本采集不出任何有用的痕迹。   如今只要确定了屠兴武的确是追逐火狐狸跌入陷阱,那么事情就确定了结果,只是意外。   那屠兴武汲汲营营,好不容易做了三品参将,也算是有了实权高位,谁又能料到,他有一日会那般窝囊的死在捕兽陷阱里呢。   半个月后,两人再度启程。   这次是去蓟省。   当年前往边关做监军的高良骏,事后也得升迁,其死前乃是蓟省按察使。按察使乃是正三品,掌管一省刑名,大权在握。   九年前,也就是黄立死后隔了一年,高良骏病亡。   高良骏死时五十来岁,在古人来说的确是高龄,但在官场,正当年。能做到三品大员之上,通常都是四五十岁,三十来岁的极少。高良骏是官宦出生,但家世并不显赫,但他当年娶了高门之妻,又极尽攀附。那年朝廷跟北蛮要开战,他谋了个监军之职,正是他官途的转折。   闻寂雪抽出高良骏的资料,说道:“这个高良骏有心悸的毛病,不宜饮酒,偏他爱酒。出事那日,乃是他孙儿周岁,他喝了不少酒,结果一睡不起。”   高良骏因着娶了高门之妻,仕途多仰赖岳家,自然事事依顺,并没纳妾。他膝下只一儿一女,总觉得单薄了些。及至他儿子娶妻,倒是妻妾丫头不少,奈何接连三个都是孙女,有两个孙儿本已出生,却不及满月便夭折。如今好不容易得个孙儿,熬过周岁,自然是大摆宴席,再给起个大名,记上族谱。   他本就有酒瘾,又兼之喜事临门,便在各方恭贺下连连饮酒。   家人倒是很留心,还给吃了丸药,怎知睡前还好好儿的,不知不觉就没了气。他身上里衣齐整,又无伤痕,只双手紧紧抓着心口,满面狰狞痛苦,显然是心悸发作,没来得及呼救和吃药,人就死了。   闻寂雪当年来查,先是找到官方定论,又探查高家人口风,都没查出任何异常。   高良骏身上无外伤,又是紧抓心口,符合心悸发作猝死的症状。且高良骏面色虽狰狞痛苦,但并没有中毒症状。   “高良骏房外应有值夜下人,他病情发作,外面没有听见动静?”穆清彦问。   闻寂雪道:“高良骏宴席上饮多了酒水,家里劝他服了药,他便顺势回房休息。当时时辰尚早,宴席未散,到处都是热闹。若是此时他病情发作,有一点动静,下人不仔细倒是听不见。”   若是如此倒也说得通,高良骏在上半夜就发病死了,乃至后来夜色安静,也不会有动静传出,家人自然发现不了。   如今的按察使早已换了两任,高良骏死后,高家人回了原籍。其子在外家帮扶下,谋了个小官,没多少才能。   穆清彦又将记载着高家人的信息一一看过,尤其是高良骏死前所接触的人,甚至有给高良骏敬酒的客人。外客倒是看不出什么,高家内部的人,也很难找出可疑者。这就是陈年旧案难查的原因,时过境迁,便是再多的线索痕迹都可能消失了。   若说高良骏不是自然病发死亡,那么……   有人换了他的药?   这等要紧的救命药丸,必然保管的很妥帖,应该是他身边长久服侍的人掌管。在其出事后,此人也会遭到高家以及官府的层层盘查。这样贴身之人,必然是世代家生子,忠心稳妥,才能近身服侍。况且,谋害主家,对其没有半点好处,不止自己身家性命,便是家人性命也全在主家手里。   看守药丸出了疏漏的可能性太小了。   那么,是高良骏入口的其他东西诱发了心悸?   酒水?高良骏的确忌酒,况且这样一个人能不爱惜性命?那天高兴之余是喝了酒,但一定是有所控制,哪怕他忘了,身边也有人盯着。   屠兴武已是意外死亡,总不可能高良骏也是如此。   正如闻寂雪所言,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实则,黄立、屠兴武、高良骏相继死亡,必然引来不少人忌惮,这三人之死也被朝廷仔仔细细查过。当初屠兴武死亡来了钦差,那是皇帝看重屠兴武么?并非如此,而是皇帝联想到黄立和高良骏的死亡,怀疑是雪家余孽在报复,然而几经查探,没有查出任何异常,只能搁置,但在暗中,绝不可能放松警惕。   那个幕后之人就是如此狡猾又大胆,简直做得天衣无缝。   再想到他倾覆了雪氏一族,倒也不觉得惊讶了。   “这样一个精于谋算之人,岂会是无名之辈?”穆清彦将之前的名单又翻出来,在可疑的几个名字上,细细研看。 第182章 又见红丸   提起武将,多数人的印象便是粗糙、耿直、豪爽等,然而能成为“将”,必然心有丘壑,懂得兵法谋略,当年雪家接连出了两代大将军,领出了威名赫赫的雪家军,便是因此。除此外,不少将领身边会跟随智囊,多是在仕途有妨碍,但本身足智多谋或懂得兵法布局的人,类似于官场人身边的师爷,只隶属于私人,不在朝廷编制之内。   雪定岳能文善武,有大将之材,但他身边也有智囊。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多两个人出谋划策,既能弥补自身不足,也防止刚愎自用。   不止雪定岳这样的大将军,便是有些品级的将领,身边都有类似之人。好比当年的屠兴武,他的确会骑射功夫,但除此外,并无什么别的才能,全赖家中能耐送来军中,未免他显得草莽亦或惹出事来,身边也带着幕僚先生。   这张名单上,身为幕僚者足有十余人,却并没有雪定岳身边的幕僚。只因跟雪家亲厚者,都作为同谋被处置了。   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从雪定岳亲近之人查起,毕竟“通敌信件”上的印章,唯有极亲近者才有可能盗用。却又有个悖论,因为但凡亲近者,都被牵连一同论处。   如今还活着的,人数不多,且他们根本不可能悄无声息盗用将印。   穆清彦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不信有人做下这样的大事却不落把柄。   “你说,对方真的是一个人吗?”穆清彦不由得怀疑是某个实权在握之人,唯有如此,才有那么大能耐进行扫尾。况且,独自一个何必跟雪家过不去?能有什么仇怨?或者能得什么好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当年皇帝是顺水推舟,黄立等人作伪证也是投了某个势力,为的是灭掉雪家,从而掠夺本属于雪家的利益。偌大朝堂,皇子王爷、文武百官,派系林立,势力盘根错节,既然有一个对雪家垂涎贪婪,焉知没有另一个?   如今皇帝儿子众多,太子之位悬空,为那皇储身份,各方汲汲营营明争暗斗。有人经营朝堂,势必也有人惦记兵权,古往今来,新旧交替都是从血海中杀出来的。   雪家无疑是保皇派,却又功高震主,旁人拉拢不得,自然会想其他法子。   而据闻寂雪所讲,雪家被灭,原本属于雪家的兵权顿时三分。看似个个终于朝廷,终于皇帝,焉知背后没有皇子的影子。   “皇子吗?”闻寂雪卷起冷笑:“他们每个人,我都盯着呢。”   别说是皇子牵涉其中,便是如今这位老皇帝,等他查出那个“背叛者”,也都一并算账!   原本也没指望凭各方消息分析出什么结果,穆清彦还是打算用异能。   暂且不忙,他要再调养十余日,使得精神圆满,否则一个不慎又是黄家村那般结果。再者,九年前的旧事,肯定是影像模糊,声音全无,事发时又是夜间,更添了阻碍,他也不大确定能否有所收获。   转眼已到四月末,天气越来越炎热。   这日晚间,语寂人歇,闻寂雪带着穆清彦悄然飞跃在屋宇之上,潜入了按察使衙门。衙门晚间有巡夜的兵丁,但都是在前衙,后衙乃是家眷所住,上夜的是家仆婆子,兼之自信衙门重地无人敢擅入,警惕性并没那么高。   两人落在一侧夹墙阴影处。   这里是座小院儿,花草繁盛,布置的清幽,却是被二门隔了出来。   当年高良骏任按察使,多半就住在这里,只说办公方便,未免惊扰了夫人,忙乱时就在这里安歇。夫妻分房而睡,在大家子很常见,夫妻各有住处,也各有自己使唤的人,分管内外,基本各不相干。高良骏因着求仕途,矮夫人一截儿,年轻时自是处处顺从讨好着夫人,如今年纪大了,孙子都有了,夫人才放松辖制,容他在外间自在。   “最多一炷香的时间。”闻寂雪再次提醒他。   一炷香便是五分钟。   关于异能之事,穆清彦大致告诉了闻寂雪,只说是自己与生俱来的一种能力,可以看到过去发生的一些事。闻寂雪当即恍然,立刻就知道他的限制所在。这般逆天的能力,若是能肆无忌惮的使用,也着实太可怕了。即便有所限制,此事若泄露出去,也是一场灾祸。   闻寂雪本来还在犹豫,倒是穆清彦坚持。   考虑到之前两回他只是脱力,调养月余便无碍,闻寂雪便和他商定,不得超出一炷香。又约定,若是他不曾及时收手,闻寂雪可出声制止。   这会儿打量了周遭无人,便由闻寂雪警戒,穆清彦回溯。   ——高家金孙周岁,大宴宾客,满府华灯高挂,言笑晏晏。   回溯中的景象依旧是模糊的,一团一团明亮的灯笼,暗影重重的花木,亮堂堂的屋子,门窗桌椅的轮廓都能辨认,但也只是轮廓,其上什么花纹是看不出来的。院中有两个人坐在廊下,看举止动手和衣裳,是两个小厮。   忽见两个小厮立起身来,迎向院门。   原来院外进来了几个人,有男有女,看众人姿态,明显为首的一对男女身份不同。再结合这个院子,来人定是高良骏以及高夫人。那高夫人命人将高良骏扶进屋内,又朝一人说了什么,那人很快取来一个瓶儿,高夫人朝手心一倒,隐隐约约似个红色,形状太小,不好辨别,但高良骏当晚是服了药丸的,这应当就是了。   那高良骏坐在那里,伸手接了药丸,又有丫鬟捧来一盏茶,他就着水将药吃了。   高夫人又跟他说了几句话,便领着丫鬟走了。   一个小厮去关了院门,剩下一个服侍着高良骏宽衣歇息,哪知高良骏突然捏着那小厮下巴,不知说了什么,小厮便将自己的衣服脱了……   看到这里,穆清彦还有什么不明白。   尽管阴阳相合是主流,但总有些人喜爱男色,亦或是男女通吃。尤其是那些所谓的大家子,难免藏污纳垢,不少人身边养着清俊小厮,也是跟贴身丫鬟相似的用处。   他只是意外,想不到高良骏也会有如此喜好。   再看另一个小厮倒是极乖觉,走到房门口听着里头声音不对,立刻收住脚步,把房门从外头带上,自动守着门。   想来,这两个小厮都被高良骏上过手,两人必然也从中得了不少好处,已然习以为常。   他压下厌恶,继续看下去。   高良骏只穿着白色里衣,坐在床沿,那小厮就跪在他腿边。也不知高良骏说了什么,小厮站了起来,从一旁的抽屉内取出个巴掌大的白瓷盒,摸了一点红色的东西塞进了嘴里。   高良骏摸着小厮的脸,又在他身上捣弄了一番,似乎不大满意。   小厮又从白瓷盒内取了东西,吞服了一次。   不多时,这小厮整个人的动作就大了起来,跟高良骏纠缠在一处,放浪形骸。   这时穆清彦倒是庆幸画面模糊,这等场景简直不堪入目。   不足片刻,那高良骏性情似乎不对,可小厮陷在情欲之中,根本没注意到。等小厮畅快了,低头一看,吓得从床上滚落。这时的高良骏仰面倒在床上,双手抓着心口,一动不动,便是看不到面目神色,也可想而知是怎样的痛苦狰狞。   小厮的惊叫声引来了门外的另一人,两人抓在一起说了半天,大约最终达成了共识。   二人将欢好的痕迹尽数掩饰,又给高良骏重新换了衣裳,把人摆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离开时,将抽屉内那个白瓷盒带走了。   穆清彦长出一口气,结束了回溯。   闻寂雪立刻将他接住,几个纵身起落,回到客栈。   穆清彦太疲惫,没说什么,直接睡下了。   一觉醒来,黄昏满室。   用过一顿丰盛的饭菜,闻寂雪取来一只长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玉牌,有白玉、碧玉和黄玉。玉牌只是半成品,并未雕刻任何东西,但无一例外莹润有光、水头十足,乃是很好的玉。   “这几块玉牌可还合用?我已吩咐了人,不久就能寻到更好的。”既然得知玉石对他有那般好处,闻寂雪自然不吝财力,多多搜寻。   穆清彦精神的确还十分萎靡,人也恹恹的,但还是强打精神,先把重要之事告诉他。   “高良骏乃是房事中情绪激动,引发心悸而猝死。他的死,可说是病故,但也有外力因素。他身边两个服侍的小厮,也充作泻火之用,这人有点癖好,欢好时便让小厮服用助兴之物。我见那是个白瓷盒,扁平状,巴掌大,内中隐有红光,应是红丸。那小厮正是服了药,又是少年人,情欲上来不受控制,高良骏也因此情绪高涨,一个不慎引发了心悸。”   闻寂雪听了,面色略有古怪:“他这个死法……”   如今看来,黄立反倒是死状最好看的一个。   “你方才说,红丸?”闻寂雪很快领悟到重点。   穆清彦点了点头,揉了揉眉心,道:“正是。那个白瓷盒太眼熟了,还有红丸,都令我想起‘谭婆婆’。” 第183章 天水县   有了闻寂雪买来的好玉,这回穆清彦恢复的快多了。   他们在蓟省停留数日,过了端午才动身,却不是返回凤临,而是前往弋阳府。   谭婆婆本名林若兰,祖籍乃是弋阳府天水县人。林家在县中显富,有大片良田,经营米粮铺,林若兰有父母娇宠,兄长疼爱,通文墨,尽管是个出色女子,却到底深闺养大,是个标准的富家小姐。   林若兰在广林府时显露出一手绝妙的制香手段,对外称是家中手艺,这话可见不实。   林家情况摆在那里,根本不懂制香。林若兰养在深闺,便是有兴趣动手弄些胭脂花粉,却也绝对不会调制红丸。红丸乃是助情之物,好人家的女儿哪里能沾弄这种东西,此物比那春宫图更坏,被认为下做手段,通常是青楼妓馆所用。   红丸的确是林若兰调配研制,且她也的确精通许多香粉香脂,这些东西学起来需要很长时间。若要调香制香,先得认各种香料花草,懂得各种香气,研制新方也得不断调试,再有天赋也不可能无师自通。请人教导制香倒是寻常,但手艺何等要紧,能随意教人的必然只是皮毛,但林若兰得了其中精髓,更接触了红丸调制。   当然,类似红丸这等功效的东西,天下不止一家。   不过,之前才有个“谭婆婆”用红丸害人,如今又见高良骏因红丸而死,自是惹人在意。他们便决定走一趟天水县,先把林若兰不为人知的底细探听明白,再看两处的红丸是否同出一人之手。   若真同一人研制,那么寻到林若兰,或许就能知道当初是谁买走了红丸。   毕竟红丸这等东西,都在青楼妓馆流通,外人若要弄到,总会令人印象深刻。   “林若兰……”闻寂雪之前并没将这个女人看在眼里,只觉得她报仇的狠劲儿值得一赞。这会儿仔细琢磨,提出一个疑问:“她‘葬身火海’时二十四岁,到广林府时二十八,在广林府待了两年,才藉由瑶琴去了京城。那么,她是如何从火海逃生的?之间的四年她藏身在哪里?她很清楚仇人在京城,为何不直接去京城寻找机会,却偏偏去了广林?”   穆清彦也道:“提起这事,还有个蹊跷。先前没觉得,可若她孤身一个,又是毁容的可怖模样,是如何得到那个身份文牒的?会不会就是当初救了她的人?”   当初查谭婆婆的案子,的确有些地方被忽略了过去。   这也是因着发现“谭婆婆”是假身份,而林若兰又突然离开广林,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京城,细枝末节的东西就没理会。不过,有可能严朗细查了,倒是可以写信问一问。   抵达天水县时,穆清彦已然恢复精神,严朗的回信也收到了。   严朗当初没有一起去京城,后续是穆清彦写信告知的,但严朗也没闲着,将林若兰的事仔细查过,只是没有收在案宗内。林若兰是否用红丸在广林杀了人,尚无定论,兼之知晓了林若兰的事情,严朗对其抱有同情,就把一应资料私下收着,并未示于人前。   这回接到穆清彦的信,严朗就把资料送来。   为安全,严朗特地托了熟人,搭着驿站快马一块儿过来的。   严朗把林若兰的底细查的十分仔细,不仅是林家,包括在青楼,乃至大火后的那四年。总得来说,纵观林若兰遭遇,从家破人亡起,便厄运缠身,再没遇到什么好事。   算算时间,林若兰在春风阁待了八年。   春风阁是天水县首屈一指的大青楼,当年林若兰是县中远近闻名的女子,爱慕者甚多,后来家逢巨变,沦落青楼,也成了春风阁的摇钱树。女子芳华有限,但林若兰姿容绝佳,又颇具才情,直至遭遇大火,她在春风阁依旧风光。   据严朗所查的消息,在最初沦落春风阁时,林若兰心若死灰,数次求死。然而青楼做这个行当,多得是手段,软硬兼施,到底把林若兰的心给劝活了。一旦心活了,她哪里还会寻死?   想来,能打动林若兰的,一是报仇,二是罗坚。   林若兰和罗坚的事在当地不是秘密,林家未出事前,罗坚求娶之心很明显,他虽穷,可才学不俗,功名有望,也是很抢手的佳婿。林家出事后,罗坚据说恰好“病了”,及至林若兰沦落风尘,罗坚才又现身,几番出入春风阁。倒是半年后,罗坚不再去春风阁,实则外人不知,那时林若兰会私下在别处约见罗坚。   楼里姑娘不止可在楼中接客,若是有客人来接,也能赴局。   这些赴局的姑娘,身边都跟着好几个人,看似服侍,实则监视。   那几年里,正是林若兰供养着罗坚,才使得他一个穷小子万事不做,不仅生活无虞,还能不断科考。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道理都懂,可读书开销极大,哪里是一般人家负担得起的。林若兰自身遭遇这般残酷,也是罗坚的一片情意支撑着她,所以她也盼着对方高中,以后能脱离这泥潭,也为家人报仇雪恨。   可惜,人心易变。   当初的林若兰乃是富家小姐,才貌双全,于罗坚而言乃是天上明月,自然诚心渴求。后来林若兰成了烂泥里的落花,日日陪笑,且不提丰厚身价,便是对女子而言最重要的清白也失去了,罗坚是一心想青云直上的,又能对她留有几分情意?   一场大火,把绝色女子变作可怖婆子。   “谭婆婆”确有其人,根本那个身份文牒,严朗找到了真正的谭婆婆。正如户籍上所记载的那样,谭婆婆早年丧夫,无子,她是户主,名下也无田地,只在村尾三间黄泥屋子过活。她住的地方离村子有点距离,较为偏僻,原本荒草横生,又是沟沟坎坎、碎石多,她一一整理出来,开成菜地,日常使费就是菜地里出。她又会调制胭脂膏子,色泽鲜艳、质地匀净,凭这手艺能换来足够她吃的粮食。   一见谭婆婆会调制胭脂膏子,严朗就上了心。   这胭脂膏子,一般女子都会弄,不同的是大多数人制出来的很粗糙,加上十分费事,又要耗费很多的新鲜花瓣才能制出一些,实在不划算,因此都是买来用。   谭婆婆能凭着胭脂膏子换粮食过日子,手艺自然不一般。   谭婆婆最初并非本地人,户籍中简略提了一笔,最初乃是流民,嫁与谭大山,在本地落户。弋阳府离广林颇有距离,加上时隔久远,再细致的就不好查了,所以也说不清谭婆婆的具体来历,只知道她姓“花”,说自己叫“花三娘”,不过这名字没什么人称呼,都叫她谭家娘子、谭婆婆。   谭婆婆也是命苦,早年颠沛流离,为安稳,嫁给谭大山。谭大山家徒四壁,又瘸腿,年近三十也没讨上媳妇。俩人日子倒是过的平静,后来还得了个儿子,可才四五岁,一场病就没了。没几年,谭大山进山砍柴,踩了毒蛇,人还没到家就死了。   “这个谭婆婆,三年前死了。”   想亲自从谭婆婆口中问出事情来,已是不可能。   再联系一下时间,也正是三年前,林若兰去了广林。   严朗曾查到,谭婆婆曾收留了个叫花婆子,说是见着可怜,留着做个伴。谭家偏僻,平时少有人去,那个叫花婆子似乎怕人,也不在外走动,村里只知道有这么个人,但见过的很少。   推测那人就是林若兰。   谭婆婆所在的村子,就在县城外四五里。   他们没有入县城,先去了村子。   一条弯折的土路蔓延向前,两侧都是良田,村落坐落在青山绿水之中,颇为恬静安详。几乎不用问,只看一眼就知道谭家旧址。村子颇大,房舍众多,仨仨俩俩的树木掩映,村头有池塘,左右是水田,在距离村尾三四丈的地方有个篱笆小院儿,院中三间黄泥房,似乎因没了人住,破败的厉害,半间屋子都坍塌了。   等到走近了,发现篱笆院子完好,院中有一群鸡在啄食吃。细看下,虽有半间屋子塌了,但另外两间尚算完好,房门开着,里头没什么物件,似乎被当做养鸡的地方。   另外,在院子旁边有一小块一小块的菜地,各样青菜豆角长得很好。   “你们是干什么?”不远处跑来两个男孩儿,大的十一二岁,小的六七岁,手里还拿着草根编的蝈蝈笼子。   穆清彦看看院子,再看小兄弟俩戒备的模样,笑问道:“这是你们家?”   大的那个点头。   “你家大人呢?”   “我爹娘在家呢。”   抬头看看日头,将近正午,正是做午饭的时候。谭家旧屋显然不是住人的地方,家里让两个孩子过来看着鸡群,防止有人偷鸡。   穆清彦没再说什么,站在篱笆门外,扫视了一眼,回头看向闻寂雪。   闻寂雪会意,知道他要开始回溯。   这回只是看三年前的事,倒是不必紧张。 第184章 林若兰   这次回溯时间很短,穆清彦并没有确切的回溯时间点,而是确定和谭婆婆同住的“叫花婆子”就是林若兰,便收回了异能。   这二人在一起住了四年,谁知道哪一天说了重要的话,一天一天去翻实在不现实。再者说,谭婆婆救了林若兰,还配合的将消息瞒的密不透风,这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事,指不定两人早有渊源。   “是她。”穆清彦确定了早先的推测,又道:“先去村里问问。”   即便谭婆婆跟村里来往再少,同村那么多年,村里总会知道一些事。严朗查谭婆婆的时候,并没亲自过来,而是委托了人,未必事事查的妥帖细致。   早先两个男孩儿仍旧站在那儿。   “你们家在哪儿?我有事找你们爹娘。”   “最后那家就是。”男孩儿抬手一指,正是村尾那户。   这户人家姓郭,家中院子颇大,正中乃是三间青砖瓦房,两侧各有两间旧屋。厨房里有妇人在做饭,院子里两个四五岁的孩童奔跑嬉戏,一株大枣树下坐着父子四个,堂屋内还有女人在擦桌子摆碗筷。显然这家人口多,屋子住的紧张,也怨不得又寻了谭家旧屋养鸡种菜。   穆清彦几个一来,郭家人很是惊讶,却还是热情招待。   “不必忙,正用饭时来打搅,实在失礼。我是来问点事情,关于谭家的。”穆清彦没什么隐瞒,开门见山的就说了来意。   “公子问谭家的事?”郭老爹四五十岁,黑瘦,却精神健旺,手里摸着旱烟袋,额头层层皱纹:“那谭家都绝了户了,没人了,有什么可问。”   “谭婆婆你们了解吗?”   “谭家婆子?”郭老爹眯着眼将他们看了一遍,说道:“我说呢,若说谭家,也就她能让人说一说了。他们家都没人了,况且都是些旧事,说了也不碍什么。谭婆子是三十多年前来的,当初报给官府说是流民,其实是个讨饭的。她那时候啊,才二十来岁,模样俊俏的很,不过穿着破烂衣裳,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抹了不少灰,看着就是个脏婆子,若不是这样,她也不能平安的走到这儿来。   也巧的很,她是走到谭家讨水喝,大概是饿了久了,日头又毒,人就晕了。谭家那时候就大山一个人,大山比我大六七岁,我家老大都能下地了,他还没娶上媳妇呢。他家太穷了,又没地,就在城里打短工,勉强填个肚子,谁家也不愿把姑娘嫁给他,他也出不起彩礼。唉,他那情况,连寡妇都不愿跟他过日子。也是运道,谭婆子正好倒在他家,他心善,当即把人抱进屋里,喂水时才发现是个姑娘家,后来还是找我家婆子去给照料的。   我家婆子是个热忱人,总看着谭大山一个人冷锅冷灶不是个事儿,正好来个姑娘,不是天作的姻缘嘛。她就给两人说合,谭大山有什么说的,能娶媳妇就行,姑娘也爽快,只要谭大山对她好,她就留下。就这样,两人做了夫妻,日子过得也安稳。”   本来是两个可怜人,好不容易凑在一处过了几年好日子,谁知先是丧子,又是丧夫,最终只剩谭婆子孤身一个。   “几年前,谭婆婆收留了个一个人,你们可知道?”   “知道。那是个乞丐婆,好像脑子有点问题,白天从不出门,晚上还会大喊大叫,谭婆子养了她大半年才渐渐好转。谭婆子一个人就过的艰难,又养个白吃饭的,别人劝她,她只说看着可怜,权当是个伴儿。谭婆子不种地,种的菜不少,偶尔天快黑的时候,我见过那捡来的婆子给菜地浇水。大概还是怕人,一看到有人就吓得跑回屋里去了。三年前谭婆子死了,年纪大了,病了一两个月,没撑住,人就病死了。那乞丐婆跑到我家来拍门,后事还是我们帮着给办的。下葬之后,那乞丐婆就不见了,倒是给留了封信……我们家没个识字的,拿去给村里读书的小子看,这才知道,信里说把谭家房子托给我们照看,又给留了点儿银子,年节给谭家上个坟烧点儿纸。”   郭老爹提起来还很感慨,哪怕开始不知道,可得了那封信就清楚了,乞丐婆脑子清楚着呢,还会写字。再者,乞丐婆一共给郭家留了二十两银子。那可是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啊,他们家人多嚼用多,家底儿也没这么些。   关于林若兰的事,郭家知道的不多,别人就更难清楚了。   穆清彦又问了问谭婆子研制胭脂膏子的事儿。   郭老爹点了点头:“女人家用的东西,我倒是知道。每年夏天她都要出去收花,收了花回来在家做胭脂,她做的东西都是卖给城里大铺子,价钱不少。我记得还有人想买她的方子,她不肯卖,说是娘家的手艺,不能给别人。也有人想拜师跟她学,她宁愿送胭脂,也不肯教人。手艺是珍贵,可她没个后人,若当年收个徒弟,老了也有人料理后事。”   “谭婆子从没提过她的来历?”   郭老爹想了一会儿,摇头:“我们倒是猜过,看她说话行事,又是那个模样儿,估计也是好人家里养出来的。这天下的事儿真是说不准,谁知道灾难什么时候来,那谭婆子收留乞丐婆,估计她两个遭遇差不多。”   别看郭老爹是个种地的老农,但这些年倒也琢磨出了一些东西。   从郭家离开,他们进了县城。   吃过饭,也没歇息,又去了城郊。   城郊有片星子湖,乃是大大小小十来个小湖泊组成,彼此或是勾连,或是阻隔相望,又有无穷莲叶,岸边芳草萋萋,亭台轩馆坐落。城中人家多在此地置别院,又有酒楼茶铺,各色小筑租用。   其中有一家碧水轩馆,临湖而建,颇为巧妙,极受欢迎。   五年多以前,轩馆起了一场大火,春风阁的若兰姑娘便葬身火海。   那一年罗坚金榜题名,被寿山侯府看中,定了婚事,以祭祖为由回到天水县。罗坚哪里是真的祭祖,他却是想起林若兰的存在而不安,打算杀了她,一劳永逸。否则依着两人关系,以及林家之仇,林若兰岂肯善罢甘休。   他先是用了化名在碧水轩订下一个小院儿,再雇人去春风阁请人,花五十两银子请若兰姑娘赴局。老鸨见了那么多银子,哪有阻拦的道理。林若兰虽说依旧受欢迎,到底不似当年,二十四岁的女子已经老了,如今还能吸引客人,也是她颇具才情受文人喜爱。再者说,但凡赴局的姑娘都有阁里派人跟着,便是在酒席上也得盯着,哪里容人跑了呢。   时隔几年,轩馆早已修复如初。   他们先行打听的明白,直接要了那个失火的院子。   这家轩馆因是临湖而建,主要是为赏景,所以屋宇便如大鹏展翅般布局。一应房舍,推窗便能眺望湖面,且开有门,出来是一条长廊,直接架在水面,甚至还有小船可供乘坐。   穆清彦环视着屋内布局,双眼中的景象已倒回五年前——   夜色笼罩四野,岸边各色轩馆灯火辉煌,映着湖水一片明亮。   房门开了,是两个妙龄女子前来送酒菜,各色吃食摆满桌子。在隔壁另有一席,也是丰富的菜色,亦有酒水。女子们退去,在外面临水的长廊上站着的男子才返身进来,他一身锦袍,气质温和,容貌一片模糊。   到底是五年前的景象,模样看不清楚也在意料之中。   却见这男子突然抬手,似从脸上扯了什么东西下来。   这人应该是罗坚,此番乃是别有居心,想必是做了点伪装。   他取出袖中纸包,在桌上酒水里倒入,拿起来晃了晃。然后他又去了隔壁房中,故技重施,把所有药粉都倒在酒水里。   一刻钟后,外面来了人。   为首的是个女子,身披月白斗篷,一身碧色衣裙,莲步轻移,行至房中。尽管看不清楚容貌,却觉得她在笑,她必然很美,此刻看到罗坚,也必然是深情缱绻。   在她身后跟着婆子丫头,又有两个轿夫,都是春风阁的人。   罗坚上前握住林若兰的手,给她一个温柔微笑,而后看向那四人:“我命人在隔壁房间布置了酒菜,你们送姑娘过来,也劳累了。”说着又取出银子打赏几人,道:“容我和若兰姑娘说会儿话。”   意外之喜,回溯中的声音很正常。   这四人都是春风阁的,看惯了欢场客人们的模样,只当罗坚是垂涎若兰美色,嫌他们在这儿碍手碍脚。想着就在旁边,但凡有个动静都听得见,也就给他行个方便。   四人接了赏,去了。   人一走,林若兰当即再也忍不得,扑进罗坚怀里眼泪滚落:“罗郎,你可回来了,我好想你。”   “若兰,我也想你。”罗坚温柔细语,好似依旧是个细致妥帖的情郎。   林若兰忙又擦了眼泪,笑着说道:“瞧我,都傻了。我已得了消息,罗郎金榜高中,如今是衣锦还乡了。罗郎,你是回来接我的么?这两年,我手里又攒了些银子,另有些值钱东西,你拿去换了钱,应该够我的赎身银子了。楼里看得严,东西我都藏在老地方,你知道的,等明儿去取了吧。那地方,我是一刻都不想多待了。”   林若兰多年期盼,脱身在即,真是喜极而泣。   罗坚轻抚她的发顶,依旧十分温柔:“好,我也盼着早日将你接出来呢。来,如今也算是双喜临门,你我喝一杯,以作庆祝。”   “是该喝一杯。”林若兰满心喜悦,哪里知道情郎的恶毒心思。   两人各执一杯酒,罗坚只佯做样子,林若兰却是真真切切把酒喝了。 第185章 谁在扫尾   罗坚正心中一喜,熟料紧接着林若兰脸色一变,侧头就将口中酒水吐了出来。罗坚也变了脸色,强行按捺住,佯做关切问道:“若兰,怎么了?”   林若兰用帕子擦拭嘴角,语带困惑:“这是什么酒水?怎么有些苦?”   罗坚顿了顿,却道:“苦么?我倒不觉得。”   林若兰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酒杯,似乎想了什么,又走到桌边拿起酒壶,口中说道:“罗郎你是知道的,我自幼喜欢调弄花粉,对各色香气十分敏锐。初时便觉酒水气味有点混杂,方才酒一入口,便觉一丝苦意。这碧水轩我来过多次,从未尝过这样的酒。”   罗坚见她果真去查看酒水,心下一慌。   他早知林若兰聪明,今日方发觉她的心思敏锐与警惕,着实不像个女子。   他在酒水中下的乃是蒙汗药,这等药粉药效极强,发作又快,放入酒水中,可借酒味遮掩药粉本身的气味和味道,只有心性警惕、观察细致方才察觉。这倒是江湖人惯用手段,他只想着林若兰一介女子,再聪明也有限,况对自己十分信任,谁知……   她已起了疑心,仔细一查看,必然会发觉酒水略显浑浊,哪怕不知什么缘故,也定然不会再饮用,甚至可能因此引来轩馆之人。   这会儿林若兰正好背对着他,他顺手抓了架子上装饰的一块石头,狠狠砸向林若兰的头。   “啊!”林若兰毫无防备,惨叫一声就扑倒在地,桌上酒菜也随之翻落。   罗坚唤了两声,见人是真的没反应,这才将带来的一桶油尽数泼洒在房中,尤其是林若兰身上浇了大半。这还不足,又将通往临水长廊的门窗关死,这才退出房门,朝内扔了火折子,看着大火窜起,把房门用木棍卡死。   他又来到隔壁,那房里两个轿夫一个婆子尽皆倒在桌上,倒是跟随的小丫头因着年岁小并不饮酒,偏她以为那三个是喝醉了,也不理会,只顾趴在桌上自己吃东西。   罗坚进去,朝着小丫头门脸就是一砸。   这间屋子倒是没泼油,只将门窗尽数关死,放了火。   他在脸上捣鼓了几下,似贴了胡须等伪装,这才出了小院儿,将院儿门虚掩了,匆匆离去。轩馆生意热闹,人来客往,倒也没人注意他。那院中虽被放了火,却无人呼救,及至火势大了,闹出烟来,临近的客人才察觉而呼叫。   在此之前,却见那扇窗户被凳子砸开,一个通身带火的人仆了出去,掉进水里。   穆清彦看得清楚,那是林若兰。   林若兰因着没喝有问题的酒,纵然被砸晕了,可当大火烧身,反倒生生痛醒。求生的本能令她要张口呼救,可嘴唇刚动便觉撕裂般的痛苦。她身上被泼了油,大火不仅烧了脊背手臂,便是脸上也没能躲过。痛苦令她不能思考,她本能要往外逃,水能克火,房间乃是临水而建,她下意识就朝那边的门窗摸过去,强行破开窗子,一头就扎进了湖水里。   原本湖中有数条小船,可巧合的无人看见。   待得大火引起注意,轩馆中客人全都逃了出去,救火之人也不敢进去,只是不断汲水去灭火。没人想到是有人故意纵火,只觉得那火势太大了,一桶桶的湖水泼上去,激起浓烟滚滚,呛得人无法靠近,又给救火带来阻碍。   当火势终于被扑灭,最早起火的小院儿已是一片废墟焦黑。   火势波及了整个轩馆,损失惨重。   最后官府来勘察,从小院儿中搜出尸骨,颇为零散。得知是春风阁的若兰姑娘来赴局,又不曾见人出来,都以为人死在里头。   不过……   哪怕尸骨再零散,仵作总要拼一拼,核对遇害人数才对。春风阁加上林若兰,是五个人,另有请林若兰的客人,至少也是六人。火中丧身的乃是四人,缺了两副尸骨,且不提别的,难道春风阁不追问?林若兰乃是阁中赚钱工具,哪肯轻易撒手。   从异能中退出,疲惫席卷全身。   “躺着。”闻寂雪指着房中竹榻说道。   穆清彦没逞强,这回虽说只是回溯五年前,可时间很长,自然很是疲惫,只不过脑中发沉发闷,倒是并不刺痛。   他在榻上躺了,闭上眼,忽觉额头一抹凉意,睁眼看时,是闻寂雪在他额上放置了一块玉牌。   “不过是块玉牌,有用就行。”闻寂雪没什么节俭的想法。   早先穆清彦依着前世习惯,只将玉石留着关键时候使用,乃是前世好玉石难寻,动辄数十万上百万,便是他自认颇有积蓄,也觉肉痛,自然要省着一些。   闻寂雪从不缺银钱,他当然知道,之前没多想,这会儿见了,倒是想起来,便问他:“你得了影楼的东西?”   “自然。人都死绝了,那些东西也就落在我的手里。我用银钱的地方多着呢。我记得里头也有好玉,只取来费工夫,眼下有这些就够了,那边取了就直接送到凤临。”闻寂雪说得这般详尽,也是安抚他,让他不要有顾虑。   穆清彦也不跟他客气,只说:“你让高天去一趟县衙,打听一下当年县衙勘察大火的详情。我总觉得县衙定论过于马虎,可能其中有人授意。”   甚至他猜着是罗坚,或是相关的什么人,如今只是去确认一下。   “我知道,你只管歇着。”闻寂雪早就摸清楚了,他此刻必然疲惫至极,正该歇息调息。   穆清彦便阖了眼,汲取玉牌中的灵气帮补自身精神。   当晚高天就打听到了消息。   经手此案的县令已经调任,但捕头儿没换。这也是陈年旧事,凡事相干之人或死或走,给些银钱打点,捕头就没什么顾忌的说了。   当初轩馆大火,春风阁第一个怀疑的便是林若兰,疑心有人相助,借大火掩护林若兰死遁。别看林若兰在春风阁多年,但阁内的老鸨清楚,林若兰一直暗中供养着情郎,指望情郎高中,救她脱身。殿试结束,金榜张贴,林若兰积极打探消息,老鸨也知道罗坚高中了,还准备坐等狮子大开口呢,结果林若兰赴个饭局,竟说丧身火场了。   老鸨当然不信!   那罗坚可是回来了,指不定就是俩人窜通设计,不愿出赎身银子。   老鸨咽不下这口气,又觉得罗坚就是个进士,又没得官,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穷小子,以为仕途那般好闯的。老鸨不怕罗坚,毕竟青楼后面也有金主撑着,便往县衙打点,指望找回林若兰。   然而,县衙却告知她,林若兰烧死了,从大火里发现了一具尸骨,身高与林若兰吻合。   老鸨又自己去打听,又得知出事当晚,罗坚在家乡摆宴。   那个邀请林若兰赴局的客人也寻不着,显得很可疑,偏生县衙说那客人临时有事走了,说轩馆里就是春风阁的一行五人。   无奈,老鸨只能认了林若兰已死,又从轩馆老板处要了一笔赔偿,聊胜于无。   捕头讲起这件事的内情,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当初那位县令大人这般糊弄春风阁,乃是受了指示。那是京中来的贵人,应该是个管事,端的好威风。后来县令无意间说漏了嘴,我才知晓,原来是寿山侯府的人。当然,现在他家犯了事,是寿山伯府了。”   捕头敢讲,倒不是不畏惧寿山伯府,而是因罗坚已死。“山高皇帝远”,寿山伯府因着当年在天水县欺压百姓谋夺良田而早严惩,只怕一辈子都不会再来。   “田家……”倒不算意外。   既然来的是个管事,又能用田家名义,肯定不是田秀芳。那时田秀芳尚未出嫁,哪怕再得宠,也不能驱使府中管事。或许是老侯爷?亦或者……田秀芳的亲娘?帮着罗坚扫尾,自然是不希望这件事暴露出来。   但是,最初派管家暗中跟来天水县,目的何在?   监视罗坚?   闻寂雪略一思忖,讽笑道:“你忘了不成,便是寻常百姓家对儿女相看亲事,也要将对方家世人品细细打听,田家嫁女儿,岂能不查罗坚?罗坚这人,除了才学拿得出手,别无其他长处,只怕是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被查的一清二楚。若查了,必然知晓他跟林若兰的纠缠,那么派个管事暗中跟着,用意就很明显了。”   那时田家只私下跟罗坚约定了婚事,并未对外公布,所以外人皆不知情。   田家纵然知晓林若兰身份,可偌大侯府,岂会将一个小小女子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个风尘女子,连自身都做不得主,还妄想寻侯府报仇?他们所在意的只是罗坚,要看罗坚如何抉择,若罗坚不能料理了林若兰,田家的管家便是后手,而私下定好的亲事也做不得数,甚至田家还要压着罗坚不得在仕途露头,乃是丢掉性命。   当罗坚为了前程对林若兰下手,田家管家便替他扫尾。   此事,恐怕罗坚自始至终都不知道。   正因不知道县衙做掩护,才没觉察异常,认为林若兰已死。多年后再看到林若兰出现,他才那般惊骇。   “既然田家知道尸骨数目不对,肯定在天水县搜查过,竟没搜到?”穆清彦想来很是不可思议。 第186章 方向错了   就近在星子湖寻了住处,歇息了两三日,偶尔便出门租了只小船。湖中有莲,这个时节荷叶初成,一团团一簇簇浮于水面,为这湖水增添了色彩。   穆清彦再度回溯那夜大火,自林若兰跌入湖中而始。   湖上有数只小船,岸边灯火明亮,按理来说林若兰跌入水中后,只要没有沉入水底,总会露出痕迹,被人发现。然而她入水之时,轩馆火势已大,尤其是她砸破窗户,火苗顺着席卷出来,终究被人发现,叫嚷起来。水火无情,哪怕是临水的建筑遇了火也难保留几分,当下里人们或是救火,或是关注火势,哪里还会注意水里是否漂着人。   这既是遇害者的不幸,却也是林若兰的幸运。   这座湖与另一小湖勾连,彼此间挨着,有一道豁口,林若兰虽无力挣扎,但毕竟还活着,浮浮沉沉顺着豁口漂到那一座小湖里去了。   那边略微偏些,晚上基本没什么人。   林若兰随着水波到了岸边,那张烧毁的脸露出水面,月光照映下,恐怖至极。许是她求生意志极强,慢慢儿的竟也睁开了眼,她本能的爬上岸,趴伏良久,喉咙滚动,一个清晰的字都说不出来,只看到她的手死死抓着地上草皮,本就烧伤的皮肤鲜血直流。   她根本没有站起来的力气,甚至,她这般严重的烧伤,又泡了水,能活着都是奇迹。   她只是朝前爬,爬过荒草地,爬过田埂,爬过土沟……途中几次停歇,一动不动,几乎以为人死了,可她就是撑着一口气,继续爬。终于,前方出现一户人家,她停在篱笆院外,连推开竹篱笆的力气也没有,那软绵绵的手抬起来,在篱笆上拍了两下,无力的垂落下来。   已是五更天,不远处的农家已有动静,这户人家起的也早。   从屋里出来的是个面容端庄的婆子,浑身收拾的利索,天光蒙蒙亮,却是一眼看见了篱笆旁昏迷的林若兰。这婆子惊疑出声,走近一看,凭着被烧的残破的衣裳看出是个年轻姑娘,忙把人小心的弄进屋子。   这婆子不是别人,正是谭婆婆。   谭婆婆将灯点亮,看到林若兰惨状,倒吸口凉气。当下忙打水来擦洗,林若兰浑身是伤,有烧伤,有摩擦破损,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谭婆婆尝试着唤了两声,没得回应,又举着灯凑近细看,竟是把人给认了出来:“若兰姑娘?!”   这二人果然是早就相识的。   来到天水县,是为查红丸出处。   目前来说,也不确定高良骏那里的红丸就来自天水县,可若是这里,调配人不是谭婆婆便是林若兰。穆清彦希望是林若兰,毕竟林若兰还活着,若是她出手的红丸,还能寻到人问一问线索。再者,林若兰当初去京城报仇,很顺利,可能是谋划已久,也可能是有人相助。   为弄清楚这一点,穆清彦花费半个月,来谭家旧址三回。   他想着,林若兰遭逢大难,被谭婆婆救后,情绪跌宕,很容易倾诉。若谭婆婆是救她之后才教调弄香脂药丸,也必然会从第一年就开始。因此,他花了大力气,将第一年快速回溯了一遍,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第一年的下半年,林若兰情绪稳定,伤情好转之后,谭婆婆教她制香。   如此看来,高良骏那处的红丸与林若兰没有干系。   倒是谭婆婆劝慰林若兰的一番话,颇有深意:“你只要活着,总有报仇的一天,我却没有机会了。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也曾错看了人,比你还不堪。我与那人自小青梅竹马,早有婚约,自以为了解他,谁知,却是个披着人皮的豺狼!”   林若兰激起共鸣,恨声问道:“婆婆为何不杀了他报仇?”   谭婆婆低声一叹:“如何报仇?我知他一分,他知我十分,况且,他早就死了,我哪里去寻他。”   “死了?”林若兰一愣。   谭婆婆垂下眼,不再多说。   谭婆婆对自己身世讳莫如深,对着林若兰也只是透露一言半语,多的都不肯讲。倒是她说自己姓花,娘家乃是世代制香,她名“三娘”,乃是生在三月春暖花开,是家中唯一女儿。从她怀恋的语气看,在家中时,她备受宠爱,父母和睦,家境富足。   “红丸的线索断了。”穆清彦很无奈。   多年查案的经验,让他觉得谭婆婆身上藏着秘密,可却不敢肯定红丸是否出自她的手。毕竟天下间有故事有秘密的多了,女子弱势,苦楚更多,不独一个谭婆婆,也不独一个林若兰。   闻寂雪对此倒是习以为常了,失望在所难免,却不是不能接受。   “等高家那边的消息吧。”   离开蓟省时,他们是追着红丸这条线来查,但也没彻底放弃高家。尤其是高良骏身边服侍的两个小厮,为了自己安危,隐藏了高良骏真正死因。即便如此,这二人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高家定然迁怒两人,责怪二人没服侍仔细。再者,两人跟高良骏的关系,不可能瞒过所有人,高良骏既然死了,高家肯定也会有所处置。   只要二人现今没死,总能教他们开口。   或者,能得到红丸的线索。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把高良骏的死当做意外,而是当做人谋。利用红丸来诱使病发,定是对高良骏十分了解。要知道,高良骏有心悸,很多人都知道,这种病忌口很多,且不能激动,自然不能服用助兴药物。幕后者依旧利用红丸,必然是知晓高良骏的特殊嗜好,而这个嗜好,即便是高家内部,也是个别人才知晓一二,乃是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   如此一来,高良骏之事,黄立之事,何其相似,皆是死在他们的喜好之下。   若非这几人都牵扯了雪家之事,朝廷必然不会起疑,只当意外处理了。   便是查了又如何,终究是给出个意外结果。   名单又被细细看过,穆清彦静寻不出个可查之人,且他琢磨了许久,总觉得不可能如此利落。   “这名单全吗?”即便知晓闻寂雪的慎重,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闻寂雪眉色沉郁:“除了已死的,其他人都在上面,哪怕解甲归田的也在上头。”   穆清彦心头一动:“已死的?那人、会不会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闻寂雪直觉反驳,随之说道:“这份名单并非后来收录的,而是当初军中一应将领亲兵,能跟我父亲接触的人,都在上面。在雪家出事后死去的人,但有可疑,我也查了。”   他取出另一张纸,上面也有许多人名,后面缀着不同的死亡时间。   之前这张纸穆清彦并未在意,这会儿仔细看了一遍,问道:“你父亲的幕僚不在名单上?”   闻寂雪点头:“跟随我父亲而死的人,都不在上面。”   他的确怀疑有人背叛雪家,可是,那些雪家心腹亲信,因受雪家牵连而入狱乃至惨死,他都抱有敬重和愧意,并未将那些人列在名单上。   穆清彦犹豫了片刻,道:“若他、诈死呢?”   闻寂雪眼中寒芒一闪:“阿彦,你这话什么意思?”   看出他情绪激动,穆清彦声音依旧平缓:“你看黄立三人的下场,目的达成,他们三人便没了用处,甚至为防泄密,一律灭口。这计谋,定是一开始就定下的,那么,他肯定也给自己想好了退路。有什么退路比得上‘诈死脱身’干脆利落?或许他自此由明转暗,或许他改名换姓……”   不待他说完,闻寂雪已出声质问:“你是说,他因雪家而受牵连的某一人,对外死了,实则没死?”   “我是有这个怀疑。”若不然,为何他们查了这么多,却始终摸不到那个人的影子。他不得不猜测,他们追查的方向错了,怀疑的人错了,那个人或许早跳出了他们的怀疑圈子。   闻寂雪起身走到窗边,久久没有说话。   良久,他声若寒霜:“不管他是谁,即便他真死了,我也要撬棺鞭尸!”   穆清彦道:“你派人查一查谭婆婆,如今也说不好是否有用,权且试试吧。”   花三娘,兴许是真名,世代制香。然而也不好查,一来,所谓世代制香,可不是说什么大家族,便是小作坊,寻常门户,只要是世代传承的手艺,自然都做这个营生,谁知花家的名气是在镇上、县里,还是府城?天下州府众多,又是三十多年前存在的花家,着实如大海捞针。   他只是对谭婆婆那番言语在意。   又道:“这两个月并非没有收获,尽管没查出幕后之人,可也确定了黄立高良骏并非意外死亡。你手边人多么?”   闻寂雪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你还想查什么,只管说。”   “林若兰。先查查她的下落吧。”穆清彦看他一眼,尽管他面色平静,但眼角隐隐泛红,心里叹口气,脸上不露分毫:“把当初的死者名单录出来吧。”   能被雪家牵连而死的人,都是雪家心腹亲信,也是至死不肯背叛雪家的人,可如今却要去怀疑其中有一人是真正的“谋划者”、“背叛者”,闻寂雪焉能无动于衷。甚至不问也知道,那些人,闻寂雪想来都认识,或许还很熟悉,是看着他长大的“叔伯”。 第187章 归家闲事   离开天水县,返回凤临。   刚从船上下来,正在渡口等活儿的郭勇就朝他招呼:“穆掌柜,你可回来了,险些就要错过了日子。”   穆清彦一时没想起来什么事。   郭勇却是憋不住话:“你大姐要过大礼了,听说赵家给了十两银子的聘金呢,果然看重这门亲事。那赵家的赵河在外跑镖,真是发了财。”   十两银子的聘金,别说是在村里,便是在县城百姓家也很不错了。郭勇提及十分艳羡,羡慕的倒不是得了彩礼的穆家,而是羡慕赵河有能耐。   经过郭勇一说,穆清彦总算反应过来:穆婉要出嫁了。   早先两家就说了,大约是五六月份过大礼,结果他一直在外,把这事儿给忘记了。估计穆家也找过自己,可这年月交通不便,他最初说是去丰州,后来辗转多地,穆家想找也找不到。幸好,没错过日子。   回到铺子,从穆文口中得知,大礼是在六月二十六。   现在是五月底。   “赵河回来了?”穆清彦问。   穆文摇头:“没呢。河子哥可能要在大礼前才回来。大礼虽还没过,但赵婶子跟大哥私下商议定了,大礼一过,中秋前就迎亲,到时候大姐要跟着河子哥一起走的。”   “这倒也好。”赵叔赵婶都是厚道人,再者也想小儿子尽快生子,所以让小俩口在一处。况且,赵家还有个长子赵山,赵叔赵婶身体又健朗,着实不必将小儿媳拘在家里。   “二哥……”穆文凑过来,犹犹豫豫。   “嗯?”穆清彦见他一脸心虚,又一脸渴盼,不禁笑问:“有什么要求我?”   穆文嘻嘻一笑:“我想跟大姐一起去涂源府。”   赵河所在的镖局便在涂源府。   穆清彦一眼就猜到因由:“大哥不准你去?”   穆文沮丧道:“我只是想去看看,反正大姐跟河子哥过年要回来的,我跟着一块儿回来就是了。”   穆清彦摇头:“明年再说。”   穆文到底是小了些,有些事情没想通。穆林不准穆文跟去,主要是因着穆婉嫁入了赵家,往后就是赵家媳妇,这新媳妇才进门,没服侍公婆就跟着赵河离家,已经惹人闲话,若再让娘家弟弟跟着去,着实不像话,好似赵家还得帮着养娘家弟弟一样。穆清彦顾虑的则是,那二人刚新婚,正该好好儿相处,穆文一去少不得要人照料,那夫妻两个到底少了几分方便。   穆文想出去涨涨见识不难,只是得再等等。   古时女儿出嫁,亲友要来添妆,穆清彦也早就准备好了东西。去年在和县弄了两块玉石,一块绿玉做了一对儿玉佩,另一块大些的芙蓉玉琢了一对镯子,两对耳环,两块儿芙蓉佩。玉佩给穆绣留一块,其他的都装在做工考究的木盒内,作为添妆之礼。   从外面回来,照例回一趟青山村。   青娥肚子已经挺了起来,产期大概在十月份。青娥有些发福,面色红润,跟村里几个媳妇在院子里说话。所谓入乡随俗,既然嫁到村里,总要跟村人来往,她性子爽快,口才不差,况穆家情况摆在这里,平素也没人得罪,用两分心思就跟村里部分人熟悉了。   见穆清彦回来,其他人纷纷托辞回家。   跟青娥来往的都是年轻媳妇,跟穆清彦自然要避讳一些。   “大嫂,大姐呢?”穆清彦没见到穆婉。   青娥笑着朝屋子一指:“在屋里呢。好日子快到了,不少人打趣她,她烦了,干脆就不出来。不必急,你这一走就是两三个月,她天天念叨着,听见你的声音肯定马上就出来了。”   话音刚落,穆婉果然拉开房门快步出来,显然听到了青娥打趣的话,嘴里抱怨道:“嫂子又笑话我。不是我爱念叨,二弟这回出去的太久,又一个信儿也不往回送,让人干着急!”   穆清彦无奈一笑,只能认错。   其实不是他不送信,他只是不习惯凡事跟人报备。如今成了穆家人,出门前告知行程,回来后归家保平安,在他看来已是足够了。这又不是前世,有各种方便工具,能随时联系。不过,穆婉的担忧也是常情,他只能保证下回离家久了定然送信等语。   穆婉问了问他在外面的事儿,就张罗着要做饭。   穆文穆武一块儿回来的,被抓了壮丁。   “小文小武,你们去水塘里摸点儿藕带回来,你们二哥爱吃。家里肉倒是有,今早托王家嫂子带回来的,园子里菜也多……”穆婉一个一个盘算着,转身就去园子里摘菜。   青娥回屋给穆清彦倒茶。   穆清彦忙道:“大嫂别动,我自己来就好。”   青娥身子重了,但活动还算灵便,只是笑笑,依旧把茶倒了:“不必惊慌,我这才六个月呢,重活儿大妹都不让我沾手,我如今享福着呢。”说着看他一眼,带着几分试探道:“二弟,大妹好日子近了,我还想让她好好儿养养呢,可家里的事儿不少,她又把我当瓷娃娃般供着,只她一个人,一双手不知粗了多少。我想着,跟二弟借个人使唤些日子,可行?”   其实这事儿不大,穆清彦也不是那等计较的人,之所以青娥要亲自提出来,是觉得男人都心粗,尤其是家里的事儿,他们根本想不到。别说穆清彦早就独立出去住了,便是穆林知道心疼人,却也从来想不到怎么去解决。   穆清彦拍拍额头,忙笑道:“这有什么不行,我早该想到的。这好办,反正我那边人多,就让素娘过来,洗衣裳做饭的事儿都交给她。地里要是有活儿,宁愿花些银子请人,别让我大姐再下地。”   青娥见他应的干脆,就直给他说了:“我早先跟你大哥商量呢。以前是家里艰难,种几亩地是一家子的指望,可现在不同了。你大哥在衙门有差事,家里的事儿他顾不上,小文小武在铺子里,比种地强。马上大妹要出嫁,家里只剩我和绣儿两个。绣儿就是个小姑娘,我这又要生了,别说脱不得身,便是有功夫,我也不懂地里的活儿。家里除了早先的几亩地,我出嫁时姑娘给陪嫁了十亩好水田,加起来也有十几亩,便是你大哥在家也忙不过来。我觉得,倒不如租出去,也不要多高的租子,谁租咱们家,每年就给咱家交点儿粮食,够家里嚼用就行。二弟觉得如何?”   “大嫂考虑的是,我看租出去也好。”尽管田地是农人的根本,可穆家已经不指望种地活命,家里又都是女人,种地太苦了。倒不如租出去,收点粮食吃,其他花用有穆林在县衙里赚呢。   青娥见他赞同,也松了口气。   她虽不觉得自己娇贵,可对于种地还是怕的很,所有人都说入乡随俗,可对于她而言,别的都好说,种地实在做不来。她一开始还不敢提,怕人说嘴,这才探探穆清彦的口风。   嫁进穆家久了,她也发现一点怪异,穆家兄妹对这个二弟着实太看重。穆婉倒好说,大约从小护惯了,一时撒不开手,而穆林……   那种感觉她说不上来,总觉得不止是兄弟情深。   中午吃了饭,青娥去歇中觉,穆文穆武跑去窜门,穆清彦来到穆婉房里。   “二弟有事?”   穆婉房中东西有些多,摆着几个樟木大箱子,都是新打的,里面装了各色好布料。女方备嫁,有很多东西要自己动手,尤其是嫁衣。料子是穆清彦寻来的,上好的红锦缎,穆婉慢慢儿的在上面绣上花纹,如今依然完工,尚且摆在房中,一入门就看见了。   穆婉有些羞,忙将嫁衣收起来放入箱子。   穆清彦笑笑,递上木盒:“这是给大姐的添妆。”   “还没到日子呢。”正式添妆在出嫁前一天,尽管如此说,但穆婉还是接了过来,毕竟穆清彦是至亲。   把盒子一打开,穆婉就看愣了。尽管早就料到穆清彦出手肯定贵重,依旧没料到是这般贵重,再不懂玉,看那质地光彩也知价值不菲。   穆婉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但很快就把盒子推回去:“我不能要!二弟,这太贵重了。这样好的首饰,你留着将来娶心仪的姑娘。”   “这是专门给大姐准备的。你别觉得多贵重,这是去年去和县得来的。那边盛产玉石,一些表现不那么好的原石,几两银子就能买,开出来有没有玉都看运气。我运气不错,得了块好玉,这芙蓉玉就适合女儿家佩戴。”穆清彦撒了个小谎。   “二弟……”穆婉的确喜欢这首饰,也知道他诚心送东西,到底是太贵重,总觉得跟自己格格不入,更别提拥有佩戴了,心里总是虚的。   穆清彦把盒子往桌上一放,调侃道:“大姐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不过是两件儿首饰,不值得什么。”   穆婉只得无奈一笑:“我说不过你。罢了,我就再占一回便宜,只往后可别再大手大脚。我知道你不缺银子,可你的钱来的也不容易,总是跟死人打交道,多危险啊。”说着似想起什么,打趣他道:“我倒想起来,前几天葛家小姐来看大嫂,话里还提起你呢。据说不少人家相中了你,想招你做女婿,就有府城一家大户,都托到葛老爷跟前去了。”   穆清彦只是笑笑,不接话。 第188章 香饽饽?   当天下午穆清彦返回渡口,让何顺将素娘送去穆家。   素娘听了吩咐,自然收拾包袱去了。实则素娘一双手很是娇嫩,起码像洗衣裳之类的粗活她以前在盐商家并未做过,但自从到了渡口,素娘上有婆婆,下有小姑,况且还有穆清彦这个主人,洗衣裳的活儿自然是她做。若没有早先辗转被卖的事,她恐怕还觉得辛苦,只如今一家子能平安,已是大运了。   何叔何大娘主要照料着田地的事儿,家里对外是何顺管,莲心只做点儿细活。   临走时,穆清彦给素娘支了十两银子,嘱咐她:“去了村里,只管洗衣裳做饭,别让我大嫂大姐她们受累。你做饭也别节省,你擅长煲汤,时常炖些孕妇进补的汤水,再给我大姐炖点儿养颜补身的膳食,若银子不够用,再回来取。”   “二爷放心,我定会照顾好大娘子和大姑娘。”去穆家照料一家子吃用,对素娘来说的确不轻松。   傍晚时,何川驾车过来,替陈十六请他进城。   “少爷知道穆公子回来了,特地让我来请。”   “你家少爷有事?”   何川笑道:“少爷是有事跟穆公子说,但是什么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穆清彦有点奇怪,若是以往,陈十六有什么事决定第一时间跑过来说了,这还是第一回 请他过去才说的。   “你等着。”穆清彦要去跟闻寂雪打个招呼。   及至到了客栈后面的院子,见闻寂雪正吩咐张掌柜什么事情。   闻寂雪看到他,招了招手:“阿彦过来。山里的庄子建好了,正要布置。”   “你看着安置吧。”穆清彦对此不太懂,以前房子装修,他只跟设计师说说要求,再从几版方案里选个最合眼的。在他看来,置办家具摆器,零零碎碎十分繁琐,还要讲究什么材质,什么摆位,甚至还牵扯风水,他敬而远之。   “怕麻烦?”闻寂雪取笑道,食指点在图中某处:“这处院子作为你我住处,当仔细布置。再者,庄中大小好几处院落,还没名字呢,便是庄子也得有个名字。”   “能者多劳,你取吧。”穆清彦依旧想躲懒。   闻寂雪看他一眼,问道:“你有话说?”   “陈十六请我进城,也不知说什么事。何川在外边,有车,我一会儿就走。”   “别喝酒,别回的太晚,带上高春高冬,注意安全。”闻寂雪少不得一一叮嘱他。   穆清彦听得失笑,老老实实应了:“我都知道。”   细算来,穆清彦有将近半年没进县城,自去了一趟京城,便一直在外奔波。此时天色渐暗,凤临城中繁华热闹依旧,别处看不出什么变化,倒是陈十六开的神断局瞧上去已然不同。   神断局大门开着,堂中悬挂着数盏高灯,照的一片雪亮。   陈十六捧着一盏茶坐在那儿,听着几个跑消息的伙计说些趣事。   屋内一个小男童笑嘻嘻窜来窜去,一个穿红裙的小姑娘紧跟在后面追他,在边上,温婉如画的女子静静端坐,面上罩着白纱,眼不错的看着两个孩子玩闹。这女子正是方婳,自桃源镇事后,齐南风一直为她请医延治,尽管记忆并未复苏,可性情越发平和,恍若正常人一般。   小男童是方婳之子,如今改了姓,叫做方辰。小孩子忘性大,除了偶尔问一问爹爹,逐渐习惯了凤临的生活。小姑娘则是当初的小乞丐,既然寻了回来,齐南风就把她当女儿养,又给起个名字,也是姓方,叫做方瑾儿。   至于齐南风和方婳,两人到底做了夫妻。   “穆兄!”陈十六看到他,放下茶盏起身:“走,我在酒楼订了雅间,今晚我做东。”   穆清彦笑问:“什么事这样高兴?”   陈十六顿时眉飞色舞,满脸得意炫耀根本掩饰不住:“穆兄,我比你回来的早,途中路过一个镇子,勘破了一桩杀人命案。两个邻里闹纠纷,夜里将人杀了,还做出强盗抢劫杀人的假象。到底被我发现破绽,用言语相激,从其话里揪出漏洞,又从他家找到沾了血迹的鞋子,证据确凿,他只能乖乖儿认罪!”   或许案子不复杂,但对于陈十六来说意义重大。   这毕竟是杀人案,他独自侦破的,哪怕一文钱酬谢也没得,那也不能妨碍他的激动。   “就为这事儿请我吃饭?”穆清彦笑了笑,顺着他的心意问了问案情的事,果然令陈十六越发高兴。   陈十六引他进了雅间,斟了酒,说道:“穆兄别笑话我,以往我经验不足,思虑不周密,观察不细致,底气也不足。经过这回的事,我觉得没白来凤临,我也不是毫无所成。”   “你很有天分,进步很快。”这是夸赞,也是实话。   陈十六笑呵呵的接受了夸奖,自己饮了一杯酒,不再炫耀自身,而是提起另一事:“这番请穆兄过来,主要是吃酒庆祝,此外也有件事跟穆兄说一声。我回到凤临的时候,周县令找过我,问了你的一些事情。”   “周县令?”   这倒奇怪,周县令又不是才知道他,为何要多次一举再做询问,还问了陈十六?   陈十六促狭一笑:“才开始我也一头雾水,可听着听着就明白了。周县令问完了你家情况,又问你是否定了亲事。”   穆清彦一愣,不期然想起穆婉的话,不禁失笑:“怎么,难道也有人托周县令说媒?”   他自然不会觉得周县令相中了他,他名声传的再想,到底没有出身,又不读书科举,跟官场中人自然不是一路。门不当户不对,哪里能做姻缘,倒也不是没有那等欣赏才气人品的门户,然而极少。   “的确是有人对你有意,托周县令探个口风。我也没问是谁,直接说你虽未定亲,但已有心仪之人。周县令听了,便没有再提。”陈十六看着他,问道:“穆兄,我这般说,你不会怪我吧?”   “我如何会怪你,我要谢你才是。”穆清彦端起酒杯敬他。   陈十六脸上露出几许犹豫:“穆兄,莫怪我多管闲事,你跟闻寂雪……我并非有什么看法,只是这等事……你以后都不娶亲么?”   穆清彦跟陈十六相识已久,也不瞒他,坦然说道:“我既和他在一起,自然不会辜负他。我也不会去欺骗别的女子。”   “可是……”陈十六不太理解他跟闻寂雪的事,但还是尊重他的选择,不过,他却也知道这种事见不得光,若被人知道,必遭万夫所指。他敬慕穆清彦的才能,珍惜这个友人,实在不想见到他落得那个境况,因此难免为他担忧。   穆清彦知道他的担忧,不过,他并不畏惧。   陈十六见状也不再多说,只是道:“你如今也算是香饽饽。周县令到底不是媒人,因此我那番话一出,他就不再问,可别人未必。别说人家信不信,便是信了又如何?男子能三妻四妾,那些人家看中你,自然是能得好处,轻易不会死心。”   穆清彦依旧平静:“怕什么,再多谋算,总要跟我提,我又如何会答应。”   “你心里有数就好。不怕明着来,就怕暗中耍花招,不是所有人都光明磊落。”陈十六见惯了各种事,尽管不觉得他会遇上,还是提醒一句。   穆清彦笑道:“我除了会查案,也就是能赚几个银子,有什么好图谋?”   若说有人托葛大福说媒,尚算情理之中,可托到周县令那里,就显得奇怪了。能让周县令代为探问,即便不是官家,也是跟官家颇有关系。他一介布衣,只是有一点虚名,如何能被那样的人看在眼里?   因着闻寂雪特意嘱咐了,穆清彦只陪着陈十六饮了三杯酒。   席间听着陈十六说了丰州冯家的事。   冯家的事儿不小,茶行被封,冯老爷入狱,又被禁了引票,无法在这一行做下去了。且没了冯老爷,他两个儿子开始挣家产。冯家罚银数目不小,但到底底子尚在,冯家把茶园卖了,打算等事态平息再谋别的营生。   “冯英义安葬了他母亲,之后不知去了哪里。”提起这个人,陈十六依旧语气感慨。   又想起一事,陈十六忙问他:“穆兄,你说当初杨智杀了邱宝珠,为何要砍掉她的头?”   穆清彦反问:“你注意过杨智的手吗?”   “手?”   “他小时候淘气,爬树摔了下来,其中左手食指受了重创,一截指骨断了,使得食指只是个摆设,没半点力气。当初他正是用左手捂住邱宝珠的嘴,大力之下,邱宝珠的面部留下了一只手印,想来根根手指都很清晰,偏生缺了一截食指。他定是想起这一点,怕暴露身份,这才割掉了头颅。”当初得知是无头案,就猜着是否头颅上留有罪证,当怀疑杨智时,就着重查了这方面。   时隔多年,头颅腐烂只剩骷髅,当初的“铁证”也已消失。   “原来如此。”陈十六再次感慨办案时机的重要性。 第189章 沈家老宅   饭快吃完时,两人听到外面大街上有一阵喧闹,好似不少人都聚在外面街上说什么。陈十六是个爱热闹的,不禁引诱,立刻将身子从雅间窗户探出去,果然看到这条街上的很多熟人站在外面说话。   “何川,出什么事了?”陈十六看见神断局门外的何川,喊了一声。   何川立马小跑着过来。   比何川更早来敲门的,却是茶楼老板郑明。   “穆公子也在,我说陈公子怎么独自在酒楼吃酒。”郑明跟陈十六极熟,跟穆清彦也颇有来往,见了两人没什么生分。   “郑老板,快坐!”陈十六忙吩咐酒楼伙计再送一副碗筷来,又重新添两个菜。   郑明一眼看穿他的用意,笑道:“陈公子的好奇心又犯了吧?放心,不白喝你的酒,必为你解惑。”说着又看穆清彦:“这也算是件新闻,穆老弟虽是凤临人,但个中内情怕也是不清楚。”   这番话着实将人的好奇心提的足足的。   何川来后见郑明已在,就没多事。   陈十六亲自给郑明斟了杯酒:“郑老板,还请解惑。”   郑明没再卖关子,笑道:“你们俩只顾吃酒了吧?方才所有人都跑出去,是听见一声闷响,还有人惊呼,离得不算远。我派人去打听,就在两条街外,有一座老宅院塌陷了半边,所幸那里没住人,倒没人伤着。”   “塌陷?”陈十六一惊:“又没地动,怎么会塌陷?”   “你以为是哪座老宅子?那宅子你还去过,先前有心租用,但主家要价高,我又劝了你,你才打消主意。”   这么一说,陈十六想起来:“就是闹鬼的那座宅子啊!”   “闹鬼?”穆清彦挑眉。   陈十六忙给他解释:“穆兄不知,我这边人日渐多了,地方住不开,就打算再寻个住处。我不想离这边太远,只就近寻摸,价钱高些也没关系。后来听说了那座宅子,主家姓沈。沈家不住老宅,他们在城东有新宅子,老宅一直空置。据说老宅是沈家祖上建造的,一百多年了,但时常修缮,房屋完好。我觉得地方不错,若是要住,略收整收整就行,要价虽高,也不是太离谱,本来都决定好了,郑老板却拦住我,说那宅子闹鬼。”   提起“闹鬼”二字,陈十六撇了撇嘴,显然是不信。   他原本就不信什么鬼神,又经历过方婳的事,更不信了。   “我之所以没租那座老宅,倒不是怕什么鬼,而是觉得沈家挺麻烦。一开始不知道,跟我接触的是沈光济,沈家四少爷。郑老板告诉我,沈家这宅子虽一直有闹鬼的传闻,但传的不算厉害,沈家多年不住,也曾有很多人想买他们家宅子,但不论出价多高,沈家一直不肯卖。这个沈光济把老宅往外租,沈家根本不知道,是他擅自做主。”正因此,陈十六觉得就算住进去麻烦也不少,就算了。   穆清彦道:“我倒是从没听过沈家老宅的事。不过,既然是人家祖宅,不到绝境怎么可能卖掉?不给人住也在情理之中。”   郑明笑道:“你们以为当年沈家为何弃了老宅?就是因为宅子里闹鬼,一到晚上就听得有女子哭泣,偶尔是在唱歌,听得人心底发寒。不止是沈家,周边邻里也听见了,尤其是靠近沈家后院的邻居,到了晚上根本不敢出门。沈家还请了不少和尚道士做法事,不止没用,还差点把个小和尚给吓疯了。自那以后,沈家就搬了家,也就逢年过节派人来打扫一番。   原以为这宅子会一直空置下去,却在三四月里,有人领着一班人进了老宅,拆了不少老屋,要重新起新宅子。周边一问才知道,原来沈家将宅子卖了。买主是外地富商,一年里半年都在凤临,所以就想弄个住处,不知怎么看中了沈家老宅,也不知沈家怎么就同意卖。听说那边新宅子都起了一半了,结果今晚一下子塌陷大半,底下也不知怎么出现一个大坑,大概上面动静太大,受不住力,就塌下去了。”   “居然有个大坑?”能把地基塌陷下去,坑定是不小。   现在是晚上,估计到明天看热闹的更多。   穆清彦看着时间不早了,就没再停留,告辞出城去了。   回到渡口,客栈门前守着个小子,见他下车,忙上前问道:“穆公子,东家让厨房备着汤水,公子可要用一碗?”   “送一碗来。”穆清彦说着,打发高春高冬去安放马车,自己则方向一转,进了客栈。   闻寂雪一身白色软绸坐在灯下,长发垂在身后,刚刚沐浴结束,头发还带着水汽。褪去了张扬的红衣,这个样子的闻寂雪看上去颇为孤高冷傲,浅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给他染上一层薄薄的暖色。   听到脚步响,闻寂雪抬头看过来,露出一抹浅笑:“我还当你今晚不回来了。”   穆清彦直接上前将人抱住,有些懒散的歪在他身边:“本来要早些回来,临时遇到一点事,听了几句。酒倒是没多喝。”   离得近了,闻寂雪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有点热。这也是他一贯酒量浅,肤色又白,几杯酒下肚,面上便有红晕。闻寂雪嘱咐他不要多饮酒,也是不愿他在外露出醉态。   “东家,汤送来了。”小南举着托盘,上面一只白瓷碗,装着莲子百合汤。   “放下。”闻寂雪摆摆手。   小南将汤碗放在桌上,目不斜视退了出去。   白瓷碗就是成人巴掌大,分量不是太多,穆清彦便吃了一碗。   又说了一会儿话,穆清彦起身要走。   闻寂雪把人一拽,压在怀里,整个人贴近:“阿彦今晚不留下?”   穆清彦笑说道:“等你把山庄布置好,那时你我独住,就没那没那么多顾虑。”   “还得小半个月。”别看只是安插器具,却也繁琐着呢。   “真心急,就去监工。”穆清彦调侃他。   “我确实心急。”说着把人压住,厮磨了好一会儿才放开。   穆清彦被弄的呼吸急促,衣衫凌乱,忙从他身边跳开,不敢再耽搁,一面整理衣裳一面就朝外走。   独剩闻寂雪惋惜的目光追在身后。   次日早起,穆清彦就在铺子里吃了早饭,穿着身半旧衣裳,重新站在锅灶跟前。许久没有忙碌,忙了一顿早饭,客人都散了才歇。穆武却是闲不着,店里弄了个土炉子,上面架着一口锅,一天到晚炉火不停,乃是炖着鱼丸豆腐之类的吃食。每天早上穆武都要准备食材,多是素食,但味道实在香,又很下饭,卖的很好,如郭勇等苦力,干脆就买一碗米饭,配着几串烫菜,再浇一勺汤水,吃的痛快。   问了客栈的人,闻寂雪一大早就出门了,估摸着是去山庄监工。   对于山庄的内部布置,闻寂雪比他上心多了。   他也没看,等到全部完工,一次看个惊喜。   半上午,葛大福坐车过来找他。   看到葛大福,他自然而然想起穆婉提过的事,不禁对葛大福的来意猜度起来。   “穆老弟!我们去后头说。”葛大福满脸是笑,一副来报喜的架势,又故作玄虚,也不在铺子里坐,要去后面院子里。   穆清彦随他。   将人请到后院屋内,莲心送了茶。   葛大福不似郑明,跟人相交性子直一些,所以当下也不兜圈子,直接就说:“穆老弟,你今年一十六,听闻尚未定亲事,我给你说门亲如何?你现今也算事业有成,颇有积蓄,正该寻个好亲事,我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穆清彦神色不动,只是笑道:“多谢老哥好意,只是我心中有人,近几年不打算谈亲事。”   葛大福一愣:“有这事?你这……既然有心仪之人,正该托媒人登门商议才是。穆老弟,先下手为强啊!还是说,你瞧中的姑娘门庭太高?”   穆清彦只是笑笑,并不细说,任凭他胡乱猜想。   葛大福十分可惜,又有些迟疑:“穆老弟啊,这姻缘学问大了,先遇到的却不一定是上天定好的姻缘。不如先听听我这边的,人家看中的便是你年轻有为,愿意把家中小女嫁给你。那家小姑娘我见过,模样很是俊俏,言语和顺,家里也疼她,预备了丰厚嫁妆,实在是极好的亲事。”   穆清彦反问他:“既然姑娘模样性子都好,家境又很富裕,什么样的亲事寻不到,为何看中我?我到底是农家出身,一不经商,二不走仕途,没什么显贵亲戚,他家怎么愿意把女儿嫁给我?”   葛大福被问到重点,叹道:“罢,我也不瞒你。那户人家相中你,一个的确是看重你的能耐。你人品样貌不差,又能赚钱,女儿跟着你吃不了苦。二来,却是因为陈公子。”   穆清彦恍然。   他跟陈十六关系好,众所周知。陈十六在凤临也有一年多了,其家世身份,有心人都打听了清楚。那些人倒是想直接跟陈十六拉关系,可彼此身份距离何等遥远,如此来,便有人看中了穆清彦。如这等人,自然也是多方衡量,觉得亲事不亏,这才委托人来说媒。   估计事事都算计到了,却独独没料到,穆清彦一开口就给拒了。   穆清彦点点头,倒是没为此生恼,毕竟都是人之常情,总归选择权在他。   “麻烦老哥帮我回绝了。若再有人托你此事,你都回了,只说我心中有人,别无二念,这几年都不娶亲,更别提纳妾之类。”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帮你回绝了。”葛大福见他不是敷衍,的确心意坚决,便不再多说。实在没必要为给人说合惹恼对方。   刚送走葛大福,又来了人,却是周县令之请。 第190章 密室白骨   有了葛大福的例子在,对于周县令的邀请,穆清彦基本心中有数。只不过,葛大福从商,周县令却是官,接触的人自然不同。穆清彦只盼着事情别麻烦才好。   到了县衙,被请入后衙花厅,厅中除了周县令并无别人。   周县令为一县父母官,穆清彦长于查案,甚至曾数次帮过县衙,但穆清彦跟周县令着实没多少交情。周县令是个好官,相较来说他算是较为亲民了,可到底是为官者,身上带着一些条条框框。在周县令眼中,穆清彦是个颇有才能的少年,是治下之民,他带着居高临下的赞赏,却绝不会像陈十六那般往来。   见礼之后,落座在下首。   周县令道:“穆小友,听闻你也曾读书,现今年岁也不大,为何不继续攻读呢?若是你有意重拾课业,本官可为你引荐一位老师。”   这番话倒是出乎意料。   然而所谓“无功不受禄”,周县令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关心穆清彦的前程。   穆清彦道:“多谢大人关问,只是小子无心仕途。”   “哦?我观你颇有才干,若是能科举出仕,谋得一个官职,必然能够一展抱负。你现今一介布衣,虽也为人查案昭雪,到底不甚便利。若是为官,大展才干,必然是青天在世,或能载入史册,令人传颂。”   穆清彦依旧摇头:“我性子闲散,受不得拘束,对为官并无兴趣。”   周县令皱了皱眉,倒是颇为惋惜。   沉吟片刻,周县令又道:“我认识一位贵人,他事务繁多,有心寻个有真才实干之人分忧,不计较出身,皆愿诚心以待。他托我帮着寻觅,我见小友不错,有心引荐……”   “小子乡野出身,何德何能。”言下之意依旧是婉拒。   周县令到此便不再多说,闲叙了几句,穆清彦便告辞了。   从县衙出来,穆清彦始终回想着周县令的一番话。这次见面,周县令开始劝他进学出仕,似乎是一番好意,见他无意于此,才提起“引荐”。所谓分忧,不过是类似门客幕僚之类,“贵人”自然也是真的贵人。   乍一看,跟亲事没什么干系。   亦或者,一开始的亲事也是为此服务。   他疑惑的是,什么人在打他主意?   能通过周县令来试探,手段倒是不强硬。再者,从陈十六口中得知,陈父乃是周县令座师,周县令是托了陈家才得了凤临县令一职,跟陈家是一系,那么能托周县令的人,很可能是同陈家一系的某人。   思忖一番,不再多想。   正如之前所分析的,他并非多么重要,大抵是被人认为有些价值,值得拉拢一用,但也不是非要不可。况且,他跟陈十六关系不错,哪怕看着这一层,等闲不会对他动什么歪手段。   闲来无事,穆清彦走到神断局。   齐南风在堂里坐着,隐约听见后院小孩儿的嬉闹。   “穆公子找陈少爷?陈少爷在对面茶楼。”   穆清彦转身去了聚茗茶楼。   “穆公子来了!快请进!穆公子可是寻陈公子?陈公子跟东家在楼上雅间。”伙计也认得他,不待询问,便说了消息。   “多谢。”穆清彦料想那二人定是在说沈家老宅的事。   敲开雅间的门,陈十六问他怎么来了城里,因着有郑明在,他寻个托词搪塞了。陈十六也没起疑,跟他说起沈家老宅。   “今天天一亮,不少人去围观。本来好好儿的新房子眼看就盖起来了,一夜之间坍塌,买主也是气闷,连忙去查看怎么回事。坍塌的那一处,原来是一处清净的小院儿,买主没打算更改布置,只是屋子太老了,要重建,谁知底下竟有个密室,青砖砌的,大约是年月太久,底下又渗了水,上面大动土木,结果就坍塌了。买主见了,觉得是因沈家隐瞒的缘故才导致损失,找沈家理论去了。”   郑明道:“密室年久失修,都渗水了,可见年头久远,沈家小辈们未必知道。”   正说着,外头喘着粗气跑来个人:“少爷,白骨!沈家老宅底下挖出了一具白骨!”   “竟有此事?”郑明也是一脸惊色。   陈十六摩拳擦掌,颇为兴奋:“穆兄,咱们去瞧瞧?”   穆清彦点点头,跟着一起去看看。   途中,陈十六又说起沈家。   沈家也是县城中有名望的人家,他们家世代酿酒,经营着酒坊。沈家的酒虽不是什么名酒,却在当地很有名声,几代经营,攒下了偌大家业。俗话说,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沈家后辈中出了个沈右昀,自小聪明,诗画不俗,长相俊朗,气质潇洒,年轻时乃是凤临县中首屈一指的风流才子。那时倾心沈右昀的女子不少,甚至不乏官家小姐,怎知他最后娶了个来历不明的孤女。   陈十六道:“说是来历不明,实则哪里真的来历不明,不过是没什么身份,那些人嫉妒下的诋毁罢了。据说那女子姓曲,就是寻常小户人家的女儿,家是光岷县一个偏僻村子里的,家中是种花的花农。那沈右昀去游山玩水,迷了路,遇上这位曲姑娘,才有了这段姻缘。”   “沈家乐意?”   “一开始的确不同意,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同意了。”陈十六也觉得里面大有文章,算算时间,道:“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十一二年吧。如今那位曲姑娘已经是沈家的当家太太,沈右昀才情风流,却不惯俗务,据说里外都是他太太操持。”   说话间到了沈家老宅,这里依然聚集了不少人,官府的人也到了。   有捕快们看护现场,百姓不准靠近。   穆清彦看到了穆林,以及那位身形魁梧、气息彪悍的卢县尉。   此时在空地上铺了一条白布,已拼出了一具白骨架,仵作正在验看。仅凭一副白骨架,很难准确定论死亡时间,仵作只能给出一个大致范围。甚至,很多情况下,判断不出死者的真是死因,更别提追究身份之类,导致最终成为悬案。   仵作先大致勘验了一番,道:“卢大人,这名死者乃是女子,尸骨没有伤痕,未发现明显中毒痕迹。”   更多详细些的情况,好需要更进一步的验查,眼下仵作也不能妄断。   “将尸体送回县衙,仔细勘察。”卢东田尽管如此吩咐,实则不抱什么希望,反倒是把注意力放在沈家身上。这里不是荒郊野外,而是沈家的老宅,且尸骨出现在老宅的密室内,定然是沈家某个人所为。   为难的是,还需要等仵作确定一个时间范围,否则不好询问。   “大人,沈家二老爷来了。沈家大老爷沈右昀不在凤临,沈大太太派了管家过来回话。”   沈家二老爷沈涪礼,身上带着一身酒味,刚从酒坊里赶过来的。自家老宅挖出了白骨,这令他很是震惊,见了这位“威名远播”的卢县尉,也分外忐忑。   “沈二老爷,你看这处院子可认得?”卢东田并没有一上来就质问,反倒语气平和。   沈涪礼顺势望过去,再看看周围格局建筑,认了出来:“这里是聆风小筑,最早是家里老太爷静养晚年的地方。后来家里来了亲戚,有事也安顿在这里。后来也做读书养性之处,先父看重大哥,把这院子给了大哥。”   “也就是说,在你们家搬家之前,是你大哥沈右昀的院子?”卢东田问的直接。   沈涪礼额头冒汗,擦了擦,嘴里答道:“是。不过我大哥性子疏懒,不爱搭理家中事务,经常出门,三五月不回家也是常事。”   卢东田突然问:“听说你们家老宅闹过鬼?”   沈涪礼无法否认,老实说道:“大人明察,的确如此,若不然老宅住的好好儿的,我们也犯不着搬家。”   “果真闹鬼?好端端的,为何闹鬼?闹鬼之前,可是出了什么事情?”卢东田一一发问。   “这……我着实不知晓。一开始闹鬼之事,是身边丫鬟说起,那时我还斥责她胡言乱语。后来我妻子也开始说,甚至有一晚我也亲耳听见有女子哭声。我招来下人到处查看,却遍寻不着。和尚道士都请遍了,依旧毫无办法,家里实在被折磨的受不了,这才无奈搬家。”此事提起来着实没颜面,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好端端的家里闹鬼,沈家却不是绷不住,哪肯露给外人知道,岂不是让人议论他们家做了亏心事么。   卢东田没做评判,只对着身侧的穆林吩咐:“去把此事问查清楚。”   “是。”穆林将沈涪礼叫到一边问话。   沈家管家留在原地,卢东田又朝其询问。   管家的话比沈涪礼详细得多,知晓得也多些。大约也是得了沈家大太太吩咐,卢东田问什么,他答什么,言语清楚,并无推搪含糊。   对于沈家为何闹鬼,管家给出了一个猜测。   “闹鬼之前,家里的确出了一件事,死了一个丫鬟。那丫鬟本是大太太房里的,平素很得太太的心,谁知命不好,染了女儿痨。这病传染,大太太虽不忍心,也还是让她挪出去养病,承诺只要病好了就再让进来。那丫鬟走时一直在哭,怕一去不能回,果然没几天就死了。那时家里都在议论,说是那丫鬟不愿离开沈家,死了还要回来。为这事儿,大太太也分外自责,又给那丫鬟做法事,依旧不能见效,甚至把小和尚给吓昏厥了。家里下人们都怕的不行,不敢上夜,天一黑就不敢出门。如今搬了新宅子,每逢到了那丫鬟的忌日,下人们还要给她上香烧纸。”   “蔡捕头,记下来。”卢东田吩咐道。   蔡捕头立刻领会,把那丫鬟的姓名家人等等都问的详尽。 第191章 乔迁之喜   沈家兄弟四个,沈右昀是长子,爹娘俱已不在,他自己又不喜欢管家里生意,因此家中事务乃是其妻曲氏料理。二弟沈涪礼,不善交际,自幼喜欢酿酒,跟三弟沈占杰主管酒坊之事。老四沈光济因着最小,仰仗家中财势,乃标准纨绔。这四人皆已成婚,各有儿女,又不曾分家,加上仆从丫鬟,也是人口众多。   如今老宅出事,官府问询,家中人心浮动,少不了魑魅魍魉暗中动作。   这日又被官府盘问了一回,沈家三个女人凑在一起,来见曲氏。   沈家这四个儿媳,唯有曲氏出身最低,且娘家无可依靠,偏她为长,且多年以来将蠢蠢欲动的其他三人压得死死的。一开始还有人不服气,且觉得沈右昀常年不在家,想要算计曲氏,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渐渐只能安分。   眼下可算得了机会,哪肯放过。   “大嫂。”三人态度虽恭敬,眼中却是各有思量。   曲氏今年刚好三十,端庄妍丽不减当年,加上多年来执掌沈家内外,言语举止自有一番威势。她面上含笑,淡淡扫过三人,便令三人不自觉的垂下双眼,心虚的不敢与她对视。   曲氏笑道:“你们怎么来得这样齐?站着做什么,坐吧。”   二弟媳江氏,平时不喜多事,跟曲氏关系最为和睦,今天也是被其他两人催的没法。要说对于曲氏掌家,江氏并无意见,长幼有序,自古如此。江氏只是觉得大老爷沈右昀常年在外潇洒,自家二老爷只知闷头做事,难免心中不平,然而曲氏又大方,每年分给他们二房的红利都是上等。   因此,江氏便笑着说:“我本来准备催着兴哥儿午睡呢,她们两个来找我,定要我一起来见大嫂,也不知什么要紧事。”   江氏一句话把另两人推了出来,把自己撇的干净。   徐氏和唐氏暗暗咬牙,骂江氏狡猾。   徐氏端了端神色,也没去指望唐氏,直接说道:“大嫂,这两天官府总往家里跑,之前又在老宅挖出了白骨,这事儿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外面说什么的都有,我都不敢出门。要我说,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大老爷也该回来一趟,不管怎么说,那处小院儿可是大老爷读书作画的地方,便是密室,我们几房可是不知道的。我自然信大老爷为人,但他总得回来说清楚才是。”   唐氏连忙帮腔:“三嫂说得是,官府次次催问,大老爷总不露面,这也不好。”   曲氏神色不动,直至她们说完,这才叹口气:“我如何不知道呢,可大老爷的性子你们都知道,他若是性子上来,谁知去了哪里。从来都是他往回捎信儿,我又哪里找的到他?上次他捎信儿还是年前,只说过年不回,如今谁知人在哪儿呢。官府也是问了大老爷,我也是这般说的。”   “大老爷这也太……”徐氏算是性子直了,可到底也不好当面议论大伯子。   唐氏才刚二十出头,又爱打扮,模样很是娇俏,抬眼觑着曲氏面色,试探着问:“说来也是怪,好端端的,密室里怎么会有尸骨?咱们家,以前有人失踪么?”   曲氏好似不知道对方小心思,只如常说道:“若真有人丢了,那是何等大事,便是你不知道,你二嫂三嫂能不知道?再者说,奴仆也是家人呢,真有人失踪,家里能不找?”   这话说得在理,哪怕是想挑刺儿的两人也找不出毛病。   徐氏轻咳两声:“大嫂,我听说官府这几天都在老宅附近查问,外头都说咱们沈家害死了人,把尸骨给藏了。如今官府这般客气,是因尸骨的死亡时间尚未勘察出来,若是勘察出来了,怕是要直接锁人。”   至于是锁拿谁,众人心知肚明。   曲氏眉宇间也添了几分忧虑:“是祸躲不过。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大老爷这人是有几分不务正业,可若说他害人性命,我是不信的。”   其他三个也难以想象,可她们不关心,只是想着,若万一沈右昀真被官府抓了,那沈家大权……   待得三人离去,曲氏的面容冷淡下来。   丫鬟雨秋很是忧虑:“太太,她们几个虽个有算计,可话也有理。如今老宅出了这事,对大老爷很是不利,万一……”   曲氏沉默良久,突然道:“官府说密室内的尸骨是个女子。”   “正是,我私下里仔细回想,却不记得家中有什么人失踪。会不会、是大老爷带回来的人?”出事的地点太隐秘,雨秋也不得不怀疑沈右昀。   “他是何等多情!”曲氏冷淡的说着,眼神却难掩嘲讽:“我也不是大罗神仙,能管他一辈子不成。等吧,等县衙再出消息。”   “娘,娘,抱抱。”里间突然跑出个小人儿,只穿着红绫衣裤,赤着脚踩在地上,一面哭一面扑进曲氏怀里。   曲氏一把将小人儿抱在怀里,神色柔和了几分:“怎么醒了?做梦了?不怕,娘抱着就不怕了。”   雨秋看着她柔声轻哄,落在小人儿身上的视线却很是复杂。   转眼已是月中,陈十六正跟着沈家的事转圈,却突然收到穆清彦送来的帖子。看了帖子,颇为惊讶。   “乔迁之喜?穆兄要搬家?这是怎么回事?”陈十六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脑。   高春道:“闻公子在青山村后面买了一座山,二爷在山中建了宅院,如今已然可以入住。二爷不欲大肆声张,此番除了穆家人,只邀请了陈公子吃暖房酒。”   陈十六更是惊讶,买山、建房,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今天才知道,瞒得够严实啊。   及至暖房酒这一日,陈十六带上贺礼,依着高春所言,驾车穿过青山村,果然看到有一条修得齐整的山路。山路平坦宽敞,如一条玉带缠绕在青山脚下,又穿过一座山,眼前是一条山涧溪流,如今架了一座桥,前面半山腰处便有座白墙黑瓦的山庄,于绿树掩映下若隐若现。   清幽山庄。   名字倒不算新奇,但很贴切。   山庄看上去颇大,门前一片修得很是平整,如今已停放着一辆牛车,应该是穆家人到了。大门敞开着,何顺候在门口,将陈十六领进去。陈十六出生富贵,自小见识过很多园子,眼前的山庄乍看不出色,细细体会,竟是颇为自然。   山庄也有花园,并不在边缘,而是在山庄正中,所有大小宅院以花园为中心辐射坐落。花园没有院墙,或是以树木为墙,或是花篱做隔,或是水渠流断,都是自然趣味。若人在其中赏看风景,闲庭信步,兴许一不注意,抬眼就已到了某处院落。   今日暖房酒就摆在园中四角亭。   此处只有几个丫鬟,皆是面生,乃是才采买来的新人。席上摆着茶酒果品。   “人呢?”陈十六问。   何顺道:“二爷正陪大爷等人游看山庄,应该就快过来了。”   穆家人是穆清彦派高春高冬亲自去接的。村子后山里面有人建房子,穆家也知道,还以为那位富贵人家建别院,今日才知道,竟是穆清彦。当然,也不算全都是他的。穆清彦对外皆称,山是闻寂雪买的,屋子是他建的。   穆林看完了山庄各处,不禁粗粗一算,咋舌道:“二弟,这山庄太抛费了。”   穆林不同于穆家其他人,他是能看出庄子的不同,这可不是直接买材料建房子那么简单。比如山庄的布局,园子图肯定是请专人画的,单单润笔费只怕就得二三百两银子。山庄用料皆是上乘,这么大的工程,开销绝对不低。   “二弟,你便是真想在山中建宅子,何不自己买座山。”穆林尽管觉得花钱如流水,到底看得开,总归穆清彦能赚钱,自然该享受的好些。他只是对山庄竟然建在闻寂雪的山上耿耿于怀。   他看出这两人关系好,但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万一哪天闹了矛盾,亦或者两人各自成家,这就是个麻烦。   穆清彦早有说辞:“山哪里那么容易买,这还是闻寂雪费了功夫高价买下的。他说转让给我,只我现今没那么多银子,所以等过几年再说。”   “原来是这样,倒也是。”穆林点点头。   这番说词也是做个铺垫,往后闻寂雪住在山庄里,穆家人也不会猜疑。毕竟闻寂雪也算是为山庄出力,不计较银钱得失,看重情意,很能获得旁人好感。穆家一旦将他接纳为穆清彦的友人,对于入住之事自然顺理成章。   至于公开他跟闻寂雪的关系,短期内并没有这个打算。   乔迁之喜,陈十六频频敬酒,除了怀孕的青娥,年小的穆绣,其他人多多少少都喝了酒。穆清彦酒量浅,陈十六借故抱怨他瞒着消息,罚了他三杯。穆林心里高兴,也灌了他两杯,连穆婉都跟他喝了一杯。   闻寂雪只是笑着坐在一边,没跟着起哄。   穆清彦面色泛红,眼中水色流转,显然是有了醉意。   “大哥,你们别忙着走,既然来了,在这儿住一晚。”穆清彦说道。   穆林笑道:“我倒是想住,可惜没工夫。最近都在忙沈家老宅的案子,卢县尉将这事儿交给我管,我却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二弟啊,大哥正准备找你求助。”   陈十六哈哈大笑,拍着穆林的肩膀道:“你们那个卢县尉够狡猾的啊,故意把这难缠的案子给你,明显是要借穆兄之力,如此来,不仅省了酬金,为了你的前程,穆兄还不能不帮忙。”   穆林忙道:“卢县尉不是那种人。”   穆清彦笑笑:“县衙查到多少?” 第192章 玛瑙杯   穆林先是看向青娥她们,见她们都吃饱了,便让青娥带着穆婉穆绣去歇歇。如今青娥怀有身孕,很多事情他都不当着她的面儿说,况且绣儿还小,在外万一说漏嘴也不好。   倒是穆文穆武坐着不动,对上穆林的视线,嘿嘿的笑。   穆林也就不管他俩,只交代道:“听就听,别在外乱说。”   穆文忙道:“大哥放心,我们都知道的。”   穆林这才说起:“仵作昨天又给了进一步的勘察结果,主要是死亡时间,三到十年,很模糊,且跨度太大。死者的年龄,十五到三十岁。后来我们又将挖出尸骨的密室整个儿翻了一遍,找到几样首饰,应该是那女子佩戴的。金珠玉钗没有什么特别,倒是有一只赤红玛瑙杯,只婴儿拳头大小,不论做工亦或者成色,皆是珍品,很是罕见。”   “赤红玛瑙杯?”陈十六一听来了精神,追问道:“什么样儿的?”   穆林道:“一寸来高,荷叶口,螭龙把手,还缀有小环。杯底有水纹、游鱼。”   “这应该是对杯!”陈十六道:“看样式纹饰,很像是新婚夫妻喝合卺酒用的,荷叶、水纹、鱼,象征的是喜结连理、鱼水交融。赤红玛瑙很是昂贵,寻常人用不起,即便是沈家,应该也没这份奢侈。”   穆清彦道:“既然是这样珍贵之物,应该好查。”   通常来讲,这等珍品玛瑙,肯定不会让寻常人来雕琢,必要寻个名匠才对得起这样的好料子。   穆林神色并未好转:“这个我也知道,只是这般等级的匠人,凤临县却是没有。”   一旦超出凤临县,等同于大海捞针,没个方向,可如何去找?若说寻个匠人们去撒网,方式是可行,但实际不可能。县衙人手有限,每天事务繁多,他手底下就几个人,况且要去撒网式搜寻,既耗费时间,也没那个银钱。   “卢县尉倒是说了,从沈家人身上凿开口子。最可疑之人就是沈右昀,只是这个沈右昀一年里大半年在外面,踪迹难觅。若说发缉捕公文,到底欠缺点儿证据,况且也怕打草惊蛇。”所以,穆林才不知从何下手。   一直毫不参与的闻寂雪突然出声:“不知,是否能让看看那只玛瑙杯?”   穆清彦扭头看他,见他眼中神色幽暗,气息也不同以往。   穆林也是意外:“闻公子莫非见过这种玛瑙杯?”   “不确定是否我曾见过的那只。”言下之意,他的确曾见过类似的。   穆林很是爽快,当即说道:“这好办,你同我去一趟县衙就行。倒不是别的,这玛瑙杯既是物证,又是极其贵重之物,卢县尉未免其遗失,严令看管,更是不准携带出县衙。”   闻寂雪点点头,有点儿心不在焉。   陈十六看看闻寂雪,若有所思,不过他的注意力还是在案子上。   “穆大哥,那沈家查过了?死者不是沈家的人?”毕竟就算再密室发现了玛瑙杯,却不一定就属于死者。再者说,有人杀了她,却留下贵重的玛瑙杯,不大现实。   “时间过去太久了,还在继续查。”   沈家闹鬼在七年前,同年搬了家。   因此,沈家老宅空置了七年,穆林倾向于死者在沈家搬家前就死了,也怀疑死者是否跟闹鬼有关。目前都只是猜测。   “沈家也是大家子,姻亲故旧很多,死者可能是奴仆,也可能是外来的亲眷,甚至别的什么身份。单不说别的,只沈右昀接触的女子就极多,排查也是个难事。”   沈右昀是风流才子,对庶务没兴趣,多年以来总是在外游历山水。他又不是单纯的游历山水,每到一地,必然有位红颜知己。不知多少人羡慕嫉妒,叹他好命。分明身为长子,却不管家事,娶了个有能耐的妻子,不仅把大权牢牢掌控在大房手中,还不干涉他在外纵情享乐。   沈右昀除了妻子曲氏,并未纳妾,身边很是干净。   外人都认定这是夫妻俩“默契”,沈右昀给曲氏一份体面尊重,曲氏便不理会他别的事。毕竟沈右昀一旦出了凤临,红颜知己遍地开花,只不过他一个也不曾带回来,更没弄出什么私生子女。   穆林怀疑是沈右昀破坏了这种平衡,带了某个红颜知己归家,引发了曲氏的愤怒,最终丧命。   所以,穆林的怀疑对象不止是沈右昀,还包括曲氏,甚至曲氏的嫌疑更重。   别看是沈家密室,但曲氏入门多年,身为长媳,颇有手段,就算知晓了密室的存在也不奇怪。   穆清彦问道:“沈家的密室是做什么用的?沈家兄弟几个,都不知情么?”   “沈涪礼兄弟三个都说不知道。那个密室除了白骨,也没别的东西,能导致坍塌,估计闲置了很多年。至于密室的用途,倒是有人猜测是屯粮或是藏宝,也有猜酒窖的。沈家老宅有一百多年了,可能是经历过战乱,挖个密室藏粮食金银倒也在情理之中。”   “明天大哥在县衙等我,闻寂雪去看玛瑙杯,我看看县衙搜集的资料。”本来穆林提出来,穆清彦就不会反对,更何况闻寂雪很在意。   当天穆婉几个都没留,只说住得近,来往方便。   穆婉不留,主要是照顾青娥。青娥怀着孕,并不喜欢出门,尤其在外过夜更不方便,甚至她择床,陌生的环境还会让她的情绪有些焦躁。若青娥回去,一个人哪里让人放心。穆绣虽喜欢山庄,但她不肯一个人留下。穆文穆武犹豫了一番,还是回渡口照管铺子去了,只说过节再来住。   新房子是好,但深山里的新房子对于少年人的吸引力并不大。   陈十六是个例外,他有点儿喝醉了,又想明天一起去县衙,便不顾闻寂雪的冷脸留了下来。当然,他很自觉的溜了,不敢继续打搅那两人独处,尤其是闻寂雪的情绪不太对。   穆清彦和闻寂雪的住处在山庄后半部分,是最大的主体院落。   院内花草山水一应俱全,就似小小私园,两人住在其中十分自在。   初进院门是个正规正矩的院子,正面是待客的正厅,两侧抄手游廊,拐角有门通往后面。一条石子漫的甬道,花草随意生在两旁,有嶙峋假山落座此处,假山上爬满了藤萝,绕过假山,便是住的屋子。   屋前有一株白玉兰,一年两次花期,如今满树绿意中绽放着朵朵玉白。   树下有石桌椅,小南摆了茶水便离开了。   两人都饮了不少酒,口中干渴,坐在树下喝茶。   “我们家曾有一对赤红玛瑙杯,就跟穆林描述的一样。”闻寂雪说道。   现在还不确定究竟是不是雪家的那对玛瑙杯,但提及家中旧物,难免情绪翻滚。雪家没了,雪家之物自然被抄没,谁知落到什么人手里。不过,赤红玛瑙杯虽是珍贵之物,但对于那时的雪家来说,算不得什么,他之所以记得,乃是因送礼的那位世叔玩笑,说是给他提前送的大婚之礼,跟新娘子缔结鸳盟时用来喝合卺酒,一生一世恩爱两不离。   雪家是以武起家,性子爽直,下属同僚多是同类人,当时一屋子人都拿他打趣。他当时虽小,却也觉得羞恼,还想着,寻到机会要把那对杯子砸了。   穆清彦将手贴在他脸上,把人从回忆里唤醒。   “究竟是不是,明天就知道了。”   “说的也是。”闻寂雪不再想那些,看着他殷红的脸,很是体贴的将人扶起来:“我看你有些醉了,去睡会儿。”   此睡非彼睡,真到了房里,又是好一通折腾。   清晨,穆清彦在悦耳的鸟啼声里睁开眼。   窗户半开,纱帘在晨光中晃动,窗外树上有两只鸟雀一边梳理着羽毛,一边在跳来跳去的歌唱。山中的早晨格外幽静安详。虽然已经是盛夏,但山中温度低些,晚间盖着薄被便睡得舒适。   晨光金灿灿的洒落,他躺着没动,显出几分慵懒。   在闻寂雪的眼中,此刻穆清彦半截儿身子露在外面,莹白的肤色上间或散落着点点红紫痕迹,长发凌乱,也有沿着胸前锁骨钻进被子里,反倒令人更想窥探更多的春光。对于闻寂雪来说,这样的穆清彦太有诱惑力了,因此他来到床边,将人狠狠压着吻了一气,手也不老实的往被子里钻。   猝不及防,穆清彦被吻的微微急喘,将他作乱的手抽出来,用尚带几分沙哑的声音道:“去准备热水,我要清洗。”   昨夜闹了大半夜,浑身疲乏,只草草擦拭过就睡着了。   “还早。”闻寂雪身子磨蹭了两下,低沉的嗓音道尽了言外之意。   “不行!”毫不客气的拒绝,穆清彦冷着脸,将全身都裹在被子里:“去打水!”   眼见没有转圜的余地,闻寂雪只好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思,依着吩咐去准备。   赶到县衙,穆林已经等候已久。   “先去看玛瑙杯,我早先跟卢县尉打过招呼,可以带你们进去。”穆林一边说一边看穆清彦:“二弟,昨夜没睡好?”   穆清彦脸上尤带着几分倦意。   “唔,山里虫子多。”穆清彦随便扯了个借口。   穆林毫未起疑,点头说道:“山里凉快,但草木多,虫子也多。弄点儿艾草熏熏墙根儿,屋子里点上香,把门窗都覆上细纱,进出仔细些。你那山庄建的好,窗纱也不能马虎,若是用上霞影纱才叫好看。”   “什么是霞影纱?”陈十六想了半天,竟是不知道。不过,各色绫罗绸缎名目众多,他又不是闺阁女子,不知道也不为奇。   反倒是闻寂雪诧异的看向穆林。 第193章 女鬼   穆林本来是顺口一说,被陈十六一追问,意识到不妥,连忙掩饰道:“我哪儿知道什么霞影纱,就是听人说的。都说那纱颜色银红,质地细密,糊窗纱特别好,远远看去像烟雾一样。我就想着二弟的山庄处处都是绿色,倒是得红色衬一衬相得益彰嘛。”   陈十六感慨道:“看不出来,穆大哥你还懂得搭配啊。”   其实,原本穆林提句“霞影纱”也没什么,尽管这东西寻常人都不知道,但穆林作为捕快交游广阔,指不定就在哪儿听说过。然而,穆林后面那番解释却很有心虚掩饰的意味。   闻寂雪看到了穆林脸上一闪而逝的懊悔,显然穆林觉得说错了话。   他又去看穆清彦,却见穆清彦露出一抹无奈。   闻寂雪这下是着实来了兴趣: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   穆林将他们带到户房,片刻后出来,带了沈家案子的卷宗,以及放在盒子里的玛瑙杯。玛瑙杯不能带出来,且身边有典吏陪同看守,等着他们看完,还要重新封存。装玛瑙杯的盒子外面贴有封条,穆林来时带有新的封条,是卢县尉签发。   穆清彦没急着看卷宗,毕竟卷宗算不得什么,穆林负责这个案子,可以带出去。   他看向闻寂雪托在手里的赤红玛瑙杯。   阳光照耀下流光溢彩,那种火一般的红,莹润有光,当得起“珍品”二字。很漂亮!   闻寂雪仔细的审视,将玛瑙杯放回盒内。   “如何?”穆林问。   “只是物有相似。”闻寂雪摇头。   但穆清彦却知道他说谎,眼前这只玛瑙杯正是雪家当年之物。   不过,闻寂雪否认的原因也好理解。若他承认是曾见过的,穆林必然追问,难道要说是雪家之物?因此,他只能否认。再者说,从一开始提出来看玛瑙杯,就不是为查案,只是单纯确认罢了。   穆林有些失望。   穆清彦轻咳一声,扬了扬手里的卷宗:“大哥,还是看看目前掌握的线索吧。”   陈十六热心道:“去我那里,安静。”   穆林没什么异议,只把手下几个人撒出去,除了继续搜集消息,主要还是盯着沈家人的动静。   到了神断局,几人坐在后院儿,方婳带着小姑娘方瑾儿端来茶水。尽管知道方婳跟正常人有区别,可看她步履轻盈,举止有度,不言不语,实在瞧不出异常。齐南风会细心教导方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如此可以让她潜移默化融入正常生活。   穆清彦将目光收回,看起卷宗。   沈家主要的人口他已经知道,嫡支有四房,长房曲氏能掌权,除了身为长媳,也是因得到二房支持。二老爷是个酒痴,并非是喜好喝酒,而是喜欢酿酒,自小便是如此。酒坊离酿酒的事儿都归他管,从不肯懈怠,曲氏拉拢了他,等于掌握了沈家根基,话语权自然更重。   三老爷长袖善舞,酒坊庶务由他管。   老四虽也在酒坊挂了名儿,但一年能去几回就算不错了。   且不提老宅密室究竟多少人知道,正如穆林分析的那般,那院子是归了沈右昀的,所以最可疑的还是当属沈右昀和曲氏。他也觉得死者死在沈家搬家前,那么至少有七年,七年前的旧事……   他翻了翻,找到当初那个得女儿痨病死的丫鬟。   芸香,曲氏院中的丫鬟,死时将将十五岁。曲氏院子里的丫鬟分三等,贴身近婢乃是一等,也是主管房内贴身事务。二等便是行事较为妥帖,专为取东西传话,也是得脸儿。三等便是粗使,管洒扫之类。这个芸香是二等,据说为人颇有几分灵性,曲氏挺看重她,有心将她提一提。怎知她福薄儿,居然得了要命的病,最后人也没了。   穆林寻到当年为芸香看诊的大夫,核实了病情,的确是女儿痨。   女儿痨其实就是肺痨的一种称呼,是肺结核,具有传染性,且在古时没有根治方法。得了这种病,人便纤细瘦弱,一看便是大病之相,伴随的症状通常是低烧、夜间盗汗、发热、疲乏无力、呼吸困难,甚至痰中带血等。   穆清彦对医理病症什么不了解,但却盯着芸香的死亡时间皱眉。   “芸香从沈家挪出去,不足两个月便病死了。是不是有些快?”这种病有潜伏期,且属于慢性病,哪怕不能根治,也不会那么快就死亡。   穆林道:“若依着病情不该那么快,但据她家人邻里说,芸香出去后整日的哭,茶饭不吃,药也不肯吃,哪里受得了?所以没多久就撑不住死了。”   这倒也在理。   可能芸香是灰了心,毕竟就算短期死不了,可得了这个病,无法嫁人生子,也无法继续在沈家谋上进,一辈子都废了。再者,一两日家里还肯照顾,时日长了怎么办?女孩儿心思本就细,病中又容易多思,若是再听了什么闲话,钻牛角尖是很正常的。   若是在当年,还能查一查是否误诊,现在也只能先放一边。   重点暂时还是放在沈右昀夫妻身上。   沈右昀生平很详细,娶亲前,在凤临也有几位风尘中的红颜知己。尽管可能性不大,穆林也一一核实,排除了那几人是死者的可能。至于在外地的红颜,知道名姓来历的,穆林也通过各种途径在打听,甚至试图从那些红颜口中查找沈右昀的下落。   曲氏就简单得多,家中是花农,爹娘早年过世,只一个弟弟。其弟娶亲生子,留在老家继承家业,依旧是做着花农。姐弟俩的关系倒是不错,但曲氏嫁人后,姐弟见面也是有限。   曲氏有两子,长子十岁,幼子五岁。   “大哥,沈家老宅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穆清彦问。   “出了这件事,原本的买主很恼火,房子没有继续建,听说想退掉老宅。”   “我去那边看看。”老宅必然是要去一趟的。   沈家老宅的院墙完好,大门落锁,内中如何便无从窥看。穆林倒是从买主手中得了钥匙,几人来到当初坍塌的地方,砖瓦木料都被清理了出去,露出密室曾经的旧貌。   密室面积不小,依稀可见台阶儿,虽说坍塌了,但密室四面的砖头大多留在原地,只地面坑坑洼洼,很潮湿。尸骨发现时,裹着不少泥土,玛瑙杯也是从土里清理出来的。这也是个疑点,为何玛瑙杯会出现在这里?凶手是故意留下玛瑙杯?   盯着眼前的密室,穆清彦问道:“清理时,除了尸骨就没别的?”   穆林摇头:“二弟,有什么不对吗?”   “那倒不是,就是问问。”穆清彦看到某处,蹲下身仔细又看了看,指着裹在土里半隐半露的一块儿腐烂木头问道:“这东西呢?应该是密室里挖出来的吧?”   “这烂木头?对,是土里挖出来的,可能是密室的承重。”穆林本来不觉得有什么,可他一问,不免也有几分上心:“二弟,有什么问题吗?”   穆清彦仔细审视着烂木头,道:“不好说,再找找其他的。”   当下里穆林、陈十六,便是闻寂雪都一起动手翻找,不多时就翻出不少大大小小的烂木头。   倒是闻寂雪先看出名堂:“不大像承重。尽管腐烂严重,但是这么多一对比,倒像是家具的某一部分,可能是床,也可能是箱柜。”   木头大多烂的只剩坑坑洼洼的内里,但偶尔还能看到一点保留下来的漆色,甚至有残存的零星花纹。   陈十六接过话:“如果是家具,那么是不是说明死者曾被囚禁在密室?”   穆林笑道:“我看,金屋藏娇更可能。”   “对啊!”陈十六想到沈右昀的风流秉性,又想起曲氏的大权在握,那么金屋藏娇的确很可能。“若真是这样,曲氏的嫌疑就很大了。”   “那不一定。”闻寂雪轻笑:“曲氏入门第二年就一举得男,且最初两三年跟沈右昀夫妻情浓,由此才掌握了沈家大权。若是之后沈右昀金屋藏娇,曲氏便是痛恨,却不会莽撞,她既有儿子,又掌握权力,即便有个女人夺了沈右昀的心又如何?她能走到今天地步,可见不是个将男女情爱视作全部的女人,自然也不会为争宠去杀人,那对她来说,得不偿失。”   这番话也有道理。   穆林皱着眉,思索道:“或者,出现了什么变故,能够威胁到她的利益,促使她下了狠手。”   穆清彦听着几人议论,环视周遭,开始回溯七年前的闹鬼之事。   当年闹鬼传的人心惶惶,沈家和尚道士轮番请,在请来一班和尚时,有个小和尚发生惨叫,众人寻到他,他已然昏厥。被唤醒后,小和尚面色惨白,直喊女鬼出现了。   之前沈家人或是听到女子哭泣,或是听见女子歌声,却从未有人看到女子身影。   有人问小和尚女鬼模样,小和尚说是长发、白衣,走路是飘着的。这都是鬼故事里最常见的女鬼形象,但当初的沈家人都吓得不轻,毕竟这鬼就在自家。   穆清彦要看的便是这个“女鬼”。 第194章 花园中的井   沈家闹鬼最重的是花园,人们私下议论,觉得是花园草木多,阴气重,所以女鬼才盘踞在这里。和尚们晚上就在花园做了一场法事,下人们都来旁观,不住的双手合十祷告,别提多诚心。   “大师们辛苦了。”沈家为首之人并非曲氏,而是华发老太太,沈家的老夫人。七年前老夫人尚在人世。此番做主请和尚道士做法事,也是老夫人的意思,否则便是长媳曲氏也不敢擅自做主。   老夫人拍拍曲氏的手:“老大家的,把大师傅们安顿好。”   曲氏容貌端丽,眉眼柔顺:“是,娘放心,媳妇必然办好。”   “嗯。”老夫人点点头,对曲氏不见什么亲热。旁边搀扶的女人,却是二儿媳妇,比之曲氏,更显恭顺。   曲氏目送一行走远,这才直了脊背,有条不紊的交代下人做事。相较其他下人对花园的瑟缩畏惧,曲氏面色淡然,毫无惧怕,甚至走前还在花园转了转,见没什么不妥当才离开。   当人群散去,夜色渐深,沈家也安静下来。   和尚们安歇的地方就在花园内,目的很简单,若是女鬼出现,还得靠和尚们化解。半夜里,一个小和尚起夜,怎知刚出屋子,抬眼就见暗影重重的花木之中有个白色影子,夜风吹起白裙,飘飘扬扬,那女鬼身形也似在飘动前行。大约是觉察到小和尚,女鬼扭头望过来,小和尚“啊”的一声惨叫,人噗通昏倒了。   寂静夜色里一声喊叫,分外清晰。   很快惊动了沈家人,此前和尚们也都醒了。   沈家人从花园外,和尚们在花园内,可两方人汇集,竟谁也没提遇见女鬼之事。待得唤醒小和尚,得知女鬼现身,所有人都很惊骇。但他们人多势众,举着灯笼把花园各处一通搜寻,半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这下子,且不提和尚们如何,沈家一干人脸色更加难看了。   “穆兄,你怎么走到这儿来了?”陈十六和穆林寻了过来,看着眼前花草野窜疏于打理,感慨道:“这是沈家花园啊,没人打理,都荒了。”   穆清彦正站在花园一角,这里有口井,朝下望,井不是太深,有水。   “怎么?”闻寂雪一直守在他身边,知道他刚才用了异能。   “这井下应该有通道。”回溯中看得分明,那女鬼躲过众人搜寻,正是钻进了这口井。当下他便有个设想,将此事告知穆林:“大哥,你找人来看看,我怀疑这口井能通道小院底下的密室,兴许、还不止。”   沈家人肯定不会自己闲着没事在自家底下挖坑玩,通常挖地下通道是为秘密出入,这口井尽管是挨着后花园的围墙,但毕竟还在沈家范围之内,他不由得猜测,会不会另有通道通向外面的某处?   战乱年间,人们不是藏粮食,便是藏退路,若那密室是藏粮食,沈家必然也会思谋退路。只是这么一来,可不是小动作,若沈家真藏了那么一条路,可谓大魄力了。   要验证,就得找人下井看一看。   穆林很意外,但既然是条线索,便立刻去寻人。   闻寂雪盯着井看了一会儿,说道:“这口井太浅了些。通常在花园角落的井,是为给园子浇水。若说当地水多,井打的浅倒好说,可这井内的水并不深,有点浑浊,怕是只尺来深的水。”   穆清彦顺着推测:“那么,会不会是回填了?若真有通道,为了掩藏某些事,干脆把井填了一部分?”   “沈家打理花园的下人必然知道。”   最后这件事被陈十六揽了过去,他在县城里也有自己的消息网,自认打探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穆林那边很快找了人。   井不深,人的腰间套了绳子,下去后先将水舀干。果然如闻寂雪说的那样,水很浅,打了一桶就到底了,这点水更像是以前下雨存起来的。接着便是朝下挖,穆清彦时刻观察着井壁的情况。两个人轮流下挖,大概挖了三四尺,终于有变化。   “井底下好像有个洞,挺大的。”   下面的人一面说,一面开始清理,当废土都被清理走,便露出了一个两三尺高的洞。这个洞四周都砌着砖块,有些渗水,地面是夯实过的土,但长久下来渗了一些水,还有各种虫子在砖缝里爬,味道也很窒闷难闻。   “咦,这边用的砖不一样,不是砖,是石头。”下面的人没敢贸然往地道里爬,站在井底观察,结果发现正对通道的一面井壁有异样。将上面沾的泥土都擦掉,原来有个同样两尺高的洞门,所不同的是,这个洞门被石头堵住了。   井口有限,不可能全都下去看,好在井也不是很深,弯腰朝下望,倒也能看得清楚。   陈十六看得咋舌:“想不到真有底下通道啊。”   闻寂雪道:“应该是早年为防万一修建的。”   “若是沈右昀知道,岂不是很方便?”陈十六琢磨着。   穆清彦道:“我想见见曲氏。”   穆林点头:“正好,顺便正面问问她这口井的事。”   离开老宅时,闻寂雪低声问他:“你在花园看到了什么?”   穆清彦微微皱眉,带着几分迷惑:“我看到了女鬼,尽管只是瞬间功夫,可那张脸……很像曲氏,但又有点奇怪。”   回溯之中,他看到了曲氏的模样,但“女鬼”又有点不同。   *   因着老宅挖出了白骨,沈家卷入风波之中,常有衙差上门,沈家也已习惯,每回都好生招待,仔细打点,以免得小鬼儿难缠。   “穆捕爷来了!”守门的小厮见了穆林一行,连忙脸上堆笑的迎上来。当瞧见陈十六愣了愣,又看了穆清彦和闻寂雪,眼珠转了转。   穆林不弄弯弯绕绕,直接说道:“劳烦通禀,有事要询问沈大太太,这关系案情进展,还望大太太一见。”   “穆捕爷,诸位客人,还请先进厅中用茶,我立刻去通传。”小厮唤来丫鬟好生嘱咐,转身匆匆去寻管家。   很快,消息传递到内院。   “大门上的小厮说,不止是衙门的人来了,神断局的那位陈公子也在。另外还有个穿青衣的年轻公子,一个穿红衣的俊美公子,那小厮虽不曾见过,但听说陈公子有一双好友,跟这二人描述一致,那青衣公子应该就是穆捕快的弟弟,神断穆清彦。”   曲氏叹道:“我早知会有这一日。”   当即不再耽搁,抬脚去见客。   刚出院子,迎头就见徐氏唐氏联袂而来,曲氏不愿这两人跟着搅局,率先开口道:“今日衙门过来问话,你二人看着家里这些人,莫让他们胡乱走动,免得惹恼了衙门公人。”   徐氏道:“大嫂管家有方,谁敢乱了规矩,哪里需要我们看着。再者,衙门要见大嫂,莫不是有什么新发现?近几日我为着这件事吃不下睡不好,若是能得个准话,心里也好踏实啊。”   曲氏轻笑,仿佛玩笑般的说道:“既如此,你便代我去吧,我巴不得不见衙门的人呢。”   徐氏面色微变,干笑道:“我哪儿敢越过大嫂去,况且衙门又不是见我。罢,我跟老四家的在这儿等大嫂的消息。”   徐氏也是吃过亏的,所以一见曲氏笑若春风就有点儿发冷。   待得曲氏走了,徐氏又不甘的咬牙。   唐氏却问她:“三嫂,最近家里几位老爷都忐忑不安,偏大嫂镇定自若,你说,她是凭什么呀?她就算不担心自己,难道不担心大老爷?”   “她担心大老爷?”徐氏嗤笑:“傻吧你!她若心里有大老爷半点儿,能对大老爷这般放纵?外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她屋里那个小东西的来历?”   唐氏撇嘴:“便是知道又如何,老太太生前发了话的,都上了族谱了。”   徐氏提起来气儿就不顺:“说起来真让人不服!天底下的好事让大老爷占全了!那老东西就偏心着大房!”   另一边,曲氏到了花厅,为避嫌,中间设了大插屏。   “穆捕爷,不知有何事相询?但凡妾身知道,知无不言。”曲氏表现出的姿态很是配合。   “多谢大太太体谅。方才我们去过沈家老宅,发现花园角落那口井,下面竟有通道。不知大太太可知道这事?”   曲氏道:“妾身并不知道。”   “听闻大太太嫁入沈家的第三日便开始掌家,那么家中一应大小事应该很清楚。花园中那口井,为何要回填?”这次问话的是穆清彦,他的言语更加直接。   曲氏静默了一下,回道:“此事,妾身并不知情。我掌家虽早,然在最初万事不懂,多有不能顾及之处。”   “沈家密室,大太太从未听闻?”穆清彦没执着,又换了一个问题。   “……倒是曾听大老爷提过,当时也是玩笑中带出来的,却并不知道密室原来在小院儿底下。”   “大太太可有姊妹?”   曲氏手一紧,帕子被她攥成一团,所幸隔着插屏,将她脸上的神色都遮挡了下来。她轻笑道:“这从何说来?我是家中唯一女儿,只一个弟弟,哪里有姊妹。穆公子为何这般问?”   哪怕没有瞧见,只听声音和问话,曲氏便猜到他是穆清彦。   穆清彦淡淡笑道:“说来也巧,我听人说,曾见过一个与大太太颇为相似的女子,这才好奇一问。”   “人有相似罢了。”曲氏端了茶,喝了一口,这才渐渐平缓了心绪。   殊不知,有作弊器的穆清彦早将她的一切反应尽收眼底。 第195章 金屋藏娇   这一趟来沈家,除了对曲氏的问话,也从管家口中问了一些事。比如,七年前沈右昀在家的时间。哪怕过去多年,但沈右昀作为沈家大老爷,管家对其不可能轻忽,加上沈右昀一出门小半年,但凡回家,管家肯定不会记错时间。   沈右昀娶亲是在十一二年前,所谓新婚燕尔,头两年他基本都在家,甚至还料理一些酒坊的事务,而曲氏作为长媳、贤内助,理所应当接过管家之责。也是在婚后次年,曲氏一举得男,有子傍身,又有丈夫看重,自身不乏心计手段,逐渐在沈家站稳脚跟。   然而沈右昀毕竟秉性风流,又不喜困于一地,没多久便固态复苏。   照管家所说,七年前沈右昀是在沈家搬新家后才出的远门,那是入冬前的事。沈家老宅闹鬼是从开春开始,请和尚做法事是在五月份,后来见和尚都被吓晕,老夫人心里不安,又听寺庙高人说老宅风水不利沈家后嗣,便决定搬家。早前便有提议,乃因沈家兄弟逐一娶亲成家,老宅虽大,却也显得不够,左右邻里也不愿卖自家宅子,若说给兄弟们分家,老夫人心里不乐意,沈家兄弟同样不乐意,如今有闹鬼一事,干脆搬!   乔迁之喜后,沈右昀便迫不及待的出行。   穆林道:“管家说是入冬前,实则已是十一月份,并不是出门的好季节,何况沈右昀还是出远门。沈右昀说会友,有他以往的例子在,倒也说得通,他行事就是那么随性,不过……我还是仔细查问过,七年以前,沈右昀出门很有规律,都是开春后三四月出门,腊月前便会回来,每年沈家祭祖、请酒,他是长子,可不能缺席。”   穆清彦道:“大哥派人去一趟光岷县,再深查一下曲氏的事情。我总觉得她隐瞒了什么。”   回溯中看到的女鬼,纵然和曲氏很像,但细想来,气质略有不同。况且,作为沈家长媳,别说大晚上在花园扮鬼,便是想从居住的院子悄然出来也不可能。更要紧的是,曲氏从中能得什么好处?又不像犯病。   自从见了曲氏,他便有种猜测,觉得女鬼只是跟曲氏相似。   若真有这样一个人,很像沈右昀金屋藏娇?那么,曲氏是否知情?亦或者,本身就跟曲氏有关。   这时陈十六疑问道:“穆兄,方才你在厅中问曲氏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相似的人?”   陈十六觉得那是诈人的,可却不明白为何要那般说。   “我是诈她的,想看看她是否跟那女鬼有关系。”穆清彦随口说道。   “……穆兄怀疑女鬼是沈家某个人假扮的?”陈十六脑子也转的快,何况他本就不信什么鬼神,自然马上想到这个可能。   穆清彦没接话,毕竟他是因异能才窥见一点真相,真是不好解释。   如同以往一样,纵然已经有回溯的契机,可衙门办案讲究证据,证据不能凭空出现,所以穆林和陈十六要核实查问的线索多而繁琐。嫌疑最大的是沈右昀和曲氏,然而偌大沈家,避免不了利益纷争,这夫妻俩的事,指不定其他三房亦或者下人们便知晓一些,都得好好儿打探。   三天后,穆清彦和闻寂雪再次来到沈家老宅。   之前在后花园回溯仅仅窥看了一二分钟,精神力消耗的不大,且回溯中画面可辨认,声音也没怎么影响,着实出乎意料。以往这般久远的回溯,都是看运气,要么是画面可看,要么是声音可听,或干脆两者皆无,如此回这般运气好,头一回遇到。   当然,他不大信是运气,估计是异能增长了。   闻寂雪所给的心法,他练了这么久,终于有了效果。再者,又有闻寂雪不遗余力寻来的好玉石,除了滋补精神力,似乎也能助长精神力提升,只是这个提升很缓慢隐晦,很难察觉。   如今算是双管齐下,得到验证了吧。   他将变化告知闻寂雪。   闻寂雪赞同他的猜测,又说:“之后再留心观察,若有不适就要立刻停止。再者,也不一定次次都这般声音画面俱全,你不是说回溯久远的事情还有运气的成分吗。”   “或许吧。”想来也是,就算异能增长,一下子稳定在七年的时限也有点夸张。他之前的回溯,五年以内尽管消耗大,但画面声音各方面都很稳定。如今能看清七年,大约真是占了运气的成分。   不过,有变化就是好事,慢慢积累,总能稳定下来。   这次回溯,穆清彦将时间从闹鬼时朝前挪动,自沈右昀外出归家时窥看起。   比三天前的回溯更早了半年,画面果然不再清晰,不过也不是模糊一团,大致看出体形、衣式,且静止的事物要略清楚一分。声音倒是有,但却是断断续续,就似老旧磁带,还有些失真。   即便如此,却已是比最初强。   这实际上是回溯的七年半以前,想之前在黄家村,再看眼下,已然是大进步。   沈右昀归家时已是腊月中旬。   管家领着人在大门口迎接,小厮们搬行李。   沈右昀面目模糊,但吩咐的声音说道:“把东西送进聆风小筑。”   聆风小筑便是暗藏密室的那座小院儿。   沈右昀出门,带的东西不少,小厮们前后抬了两只大箱子,另有不少土仪等物。沈右昀命人将箱子放入屋内,再让人将土仪都送去曲氏那里,让曲氏看着分派。同时又让人传话,说旅途劳累,要小歇一下,晚点儿再过去说话。   这便是委婉拒绝见面,实在不符合情理。   外出多日归家,夫妻团聚,便是感情不好,也该见一见,寒暄两句,走个场面。沈右昀也不似那等绝情人。况且,他连手脸都未擦,茶也没喝,只管打发了下人们出去,把房门一关。   待得无人窥见,沈右昀才将其中一口大箱子打开,竟从箱内钻出个人!   看身形衣裳便是女子,容貌看不清楚,也没说话。   沈右昀寻了机关启动,缓缓推开墙边的书架子,后面是个夹墙,地面有个朝下的入口,修有阶梯。沈右昀领着女子下去,似乎是味道不好闻,女子咳嗽了一声。   “都说不让你来,你偏要来,如今只得委屈了。”声音失真,所以也听不出其中所带的情绪,但能将女子带回来,肯定不寻常。   女子道:“我只是想见见她。”   “你答应过我……”   “你放心,我既然答应过,必然不教你为难。”   两人没在密室待太久,房中没人,自然还是待在屋子里舒服。   沈右昀果然是金屋藏娇,将密室粗略布置,便把女子安置其中。每到夜晚,女子出来透透气,好几日过去,沈家毫无所觉。   女子名清歌,常跟沈右昀赏画吟诗,偶尔还低声浅唱,颇有才情。再看沈右昀待其态度,很是看重,尽管女子不能见光,但日常吃用都没受委屈,甚至在后来,沈右昀还弄了个丫鬟服侍她。   清歌喊丫鬟“芸香”。   竟是得女儿痨死去的芸香!   年里各家酒宴多,沈右昀忙于应酬。   曲氏突然来了聆风小筑,在屋内院中转了一圈儿,看似闲逛。最后他站在屋内的书案前,上面铺着一张画,是早起沈右昀看着窗外红梅落雪而画下的,清歌在旁,还同在画上题了诗句。曲氏初时的确是在看画,她如何不知沈右昀擅画呢,但更多的注意力落在那诗句上。   曲氏出身低,识字也不多,后来认识沈右昀才下苦功补足。   如今她依旧不懂诗文,可却练得一手好字,只为跟沈右昀有更多共同话题,讨他开心。自然而然,沈右昀的字她再熟悉不过。这张画的字并非沈右昀所写,笔锋婉转,乃是女儿之风。   家中丫头们能认几个字就是了不起,根本不会写,也不通诗文。   年里家中是来过不少女客,但聆风小筑是什么地方,便是亲戚家女孩儿也不会莽撞过来,更别提在跟沈右昀诗画相合了。   遑论曲氏掌家多年,沈家之事少有她不知道的,沈右昀身边真有女子,她必然会知道。   曲氏目光落在屋内的丫鬟身上。   这本是她院中的小丫头,那天沈右昀突然说聆风小筑少个丫头,想从她这儿要一个暂用,毕竟他不常在家,不必专门拨个人。沈右昀是大老爷,真要用人有的是,他却愿意用她院子里的人,可见是一种亲近和信任。沈右昀提了,曲氏自然不会驳他的面子,且顺着他的心意,把叫芸香的小丫头给他。   刚才没在意,这会儿多看芸香两眼,发现芸香颇为紧张。   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她向来不是那等严厉冷酷的主子,芸香无端端的心虚,必然藏着事。   她也不急着质问,只是将桌上那幅画收起来放入瓷瓶内,顺口问道:“芸香,这画墨迹尚新,是大老爷新作?”   芸香觑眼偷瞧,口中回道:“是,早起大老爷见了落雪,觉得景色甚好,便画了一张。当时墨迹未干,便没收起来。”   早上……   曲氏点点头,又问了两句沈右昀的起居,便带着人走了。 第196章 曲氏   当天晚上,沈右昀外出应酬回来,去密室见清歌。   两人先是缠绵一番,那清歌才说:“今日她来了,看见你早上画的画儿了。”   “嗯。”沈右昀声音含糊,大约是喝多了酒,又享受了一番,正想睡觉。   清歌却依偎着他道:“右昀,我在画上题了诗句的,她定是看见了。你早前就答应要让我见她,这都初五了,还要拖到什么时候?你莫不是哄我的?”   沈右昀一听画上漏了馅儿,当即翻身坐起来:“她看见了?”   “你这般紧张做什么?早晚也要见,你莫不是真在哄我?”清歌这话已是不高兴了。   沈右昀叹了一气,道出苦恼:“我早先和她有言在先,承诺不把外头的人带回家,我跟你的事她并不知晓,万一……我总觉得不大妥当。”   “我跟其他女人怎能一样?若她见了我……”说到此处,似乎也不确定,便沉默了下来。许久,又出声:“我还是要见她,不见一面,我不甘心。”   “……好。”沈右昀终是答应。   为防异能过度损耗,其间穆清彦休息了三四天。   穆林带来曲氏的一点消息。   “当地村里老人说,曲氏不是曲家亲生的,而是收养的。据说曲家爹娘年近三十都没儿女,以为得不着孩子了,于是就经人介绍,收养了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说是收养,实则是买人,买来就当女儿养,想着将来养老送终。怎知有了曲氏,隔了三四年,曲母竟怀孕了,这才有了曲氏弟弟。曲家认为是曲氏带福,对她依旧很好,外人不知情的,都当时亲生的。”   “竟是收养的啊。”陈十六挺意外,但想想,也是曲氏运道好。时人重男轻女,便是买孩子,通常也喜欢男孩儿,女孩儿要么是给人做丫鬟,要么便去了烟花地,曲氏能在曲家做良家女儿长大,着实幸运。   穆林也是这般想,又道:“我顺口多打听了一下,那小姑娘是当地一个老婆子领去曲家的。据说,老婆子是在光岷县渡口的一条船上买的人,那船是上京的,船上很多小姑娘,有些孩子身体弱,病了撑不住,便被便宜处理了。曲氏当时是受凉发热,又晕船,水米不进,药都难灌,这才被卖下船。再多的,就没人知道了。”   况且,穆林也不觉得曲氏身世跟当下案情有什么关系。   曲氏是收养来的,这一点沈家是不知道的,若是知道,当初嫁进来的阻力更大。   陈十六咂摸了一下,回过神,连忙说起自己打探来的消息:“穆大哥,穆兄,我这几天收获颇丰。那口井的事我打听清楚了。原来那口井并没有水,自沈家太爷时便如此,曾有下人提议把井再挖深,好出水,但主家没准。沈家老夫人说,这口井是镇风水的。我们都知道,那口井底下有暗道,关键时候说不得能保命,镇风水明显是幌子,但也算异曲同工了。   你们猜是谁让井回填的?嘿,居然是已经死去的老夫人!就在沈家闹鬼之后,老夫人曾说老宅子风水变了,后辈不宜居住,赞同搬家,离家前命人把井回填,用的也是风水鬼怪的说法,借了高僧的名头。之前曲氏说不知此事,因为那时她小产了,正在房中调养,家中事务分给了二太太三太太。不过,曲氏这等人,我可不信她真的两耳不理外事,本就是闹鬼风波之中,老夫人真吩咐了这事儿,她肯定知道。   其实她承认知道也没什么,只说是老夫人吩咐就完了,她偏偏要撒谎说不知道。这就显得奇怪了。”   穆清彦点头:“或许,她就是故意要我们起疑。”   曲氏给他的感觉很奇怪,说不上好,又说不上不好。   陈十六不解:“为什么?”   闻寂雪哼笑:“若真是她故意,那就说明人不是她害死的,但她有所顾虑,不能说出实情,只能绕着弯子提醒我们。”   “可、为什么啊?”陈十六更是想不通。   穆清彦却想到了一点:“因为杀人的是沈右昀!”   古时礼教,三纲五常,妻不能告夫、子不能告父。   放在曲氏身上,沈右昀不仅是丈夫,也是沈家户主,两人即便没有情意,也是利益共同体。通常这般情况下,妻子都会维护丈夫,最起码也是缄默。把丈夫定了罪对她有什么好处?没好处!不仅没好处,还会有很大的坏处。比如,沈右昀若获罪,她本身地位动摇,将不能再掌家,没了丈夫支撑,日子艰难,儿子未来受影响等等。   曲氏肯定想得清楚其中的利弊。   “你们的意思是,她知道密室里埋着死人?让人把井回填的是老夫人,所以老夫人也是知情人?”穆林眉头皱的紧紧的:“那沈右昀若是凶手,岂不是会畏罪潜逃?如今都不知他的踪迹。”   穆清彦想了想,又道:“兴许,她是知一不知二。比如,她知道闹鬼之事有蹊跷,知道沈家母子瞒着些事,但具体什么事她不清楚。”   这个猜测他不大信就是了。   “穆兄,我还有一个消息!”陈十六满脸得意:“曲氏有两个儿子,小儿子五岁,我打听到,那个小儿子根本不是曲氏生的,而是沈右昀从外面抱回来的私生子,却被抱回来,不仅养在曲氏身边,还记上了族谱。其他几房都知道,之所以没反对,是因为说好了不给这孩子分家产,族里做了见证。倒是曲氏好似十分大度贤惠,对那孩子十分仔细,并未委屈。”   闻寂雪嗤笑:“若真是沈右昀的亲子,哪怕是私生子,认祖归宗也是应该的,其他几房有什么反对的资格?不分小孩儿家产,跟其他几房也没关系,得益的是曲氏的儿子。”   陈十六恍然:“对啊,若真分家,肯定是按房头分,之后才是各房自己给子女分。”   好比说沈家家产均分四份,沈右昀的那一份本来是分给两个儿子,现在剥夺了私生子那份,家产就全归曲氏亲子。   这么一来倒是符合曲氏利益。   “还有!曲氏对那孩子不仅是周到,还真的亲自养在身边。你们也知道,大家子跟百姓家不一样,说是养在名下,但完全可以把孩子交给下人,好吃好穿的服侍着,外人也不能说对孩子不好。曲氏却俨然真是亲娘,那孩子刚来都是放在她房里,又是带着一起睡,如今五岁了,也依旧安置在自己院子里,跟亲生儿子一个待遇。那孩子也不知自己身世,只当曲氏是亲娘,曲氏严令下人,不准嚼舌。”陈十六叹道:“瞒得再紧又有何用?将来大了,总要知道,毕竟分家产时他得不着啊。”   *   穆清彦再度来到沈家老宅,此次是为回溯曲氏和清歌的见面,或许就能解开某些疑问。   自沈右昀应下清歌,终于在某天晚上寻了机会,吩咐芸香去将曲氏请来。   曲氏来后,沈右昀遣退下人,把房门一关,屋内只余夫妻相对。   曲氏笑问:“这是怎么了?什么话这样要紧。”   沈右昀心虚,并不与她对视,但话还得说:“兰儿,有件事想问你,你可曾有姊妹?”   “姊妹?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家中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曲氏皱眉,完全不懂他突如其来的问话。   沈右昀道:“是这样,我遇到了一个女子,她和你长得什么相似。她说,她有个双胞胎的姐姐,幼年时失散了。”   曲氏手中茶碗啪嗒落地,脸上也再无淡然之色:“你、你说什么?她……”   沈右昀见状,顿时心中有数。   片刻后,曲氏问道:“你如何遇到她的?她现在……”   话至半途,曲氏心有所感。   沈右昀道:“你先见见她再说。”   说话间,便见帘子后绕出一个人来,正是清歌。   “姐姐,我是小芷。”   她们两个双生姊妹,一个名兰,一个名芷。   曲氏起身走到清歌跟前,端详着她,禁不住抱着她哭:“妹妹,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当年姊妹俩分开时才五岁,曲氏一直没忘记有个妹妹。多年来,她无能为力,及至嫁到沈家,处境不好,两三年后才有得用人手,可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她只记得押着她们坐船的人叫“刘三哥”,明显是个诨号,想找人如大海捞针。   其实她没觉得能找到人,派人去找,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意思,也为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清歌也在哭:“我一直想着姐姐。听右昀提到姐姐,便一刻也按捺不住,只要能见到姐姐一面,便是死了也无憾了。”   “好好儿的,说什么死不死的话。快坐下,跟我说说,你这些年都在哪儿?你……”曲氏更细致的打量她,同时情绪逐渐平复,想起她对沈右昀的称呼,以及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不由得神色一顿。   清歌因着自小生存环境不同,惯于察言观色,立时便发现了她的异常,忙道:“姐姐别怪我,我最初并不知道……我、我不会让姐姐为难的。”   曲氏却是苦笑:“这已是最难了。”   “我……”清歌朝沈右昀看了一眼,低声道:“见了姐姐,便已心愿得偿。待年后,劳烦姐夫送我回去。” 第197章 沈占杰   当结束回溯,穆清彦不自觉的皱拢双眉。   老宅空无一人,也不需避人,闻寂雪立刻将他揽在怀里:“阿彦,可是头痛了?”   穆清彦摇摇头,知道是他误会了,忙说道:“只是有些疲惫,不要紧。”   尽管是轻描淡写,但比之最初,的确有长足进展,他也不是那种承受不了痛苦的人,也不习惯扮娇弱。   “之前我们都猜测,沈右昀可能用这个密室金屋藏娇。鉴于他跟曲氏之间一直以来保持的平衡,加上他生性多情,没有特殊情况,他绝对不会把外面的红颜知己带回来。”   别以为沈右昀处处留情就色令智昏,相反,沈右昀非常理智。正因此,他权衡利弊,既选择了自己最喜欢的生活方式,又有曲氏在沈家撑着为他提供逍遥的坚实后盾,若没曲氏,沈家被其他兄弟所夺,他哪里能有那般自在。   既然曲氏给了他自由,他就必须保障曲氏的利益。所以红颜知己只是红颜知己,哪怕养成外宅,也绝不往回带,甚至不弄出私生子女。这一点可不容易。沈右昀在外逍遥不是一两年,遇过的女子不是一两个,古时有没那般便利安全的防育措施,必然是颇费心思才能保证没有“漏网之鱼”。   闻寂雪领会到他的意思:“所以,沈右昀带回的女子不同寻常?你说过,‘女鬼’和曲氏容貌相像,曲氏又是收养的,这女鬼跟曲氏是失散的亲姐妹?”   但凡知晓容貌的相似,都会这般猜测。   穆清彦点头:“没错,两人的确是同胎双生的亲姐妹,幼时离散,各有际遇。沈右昀肯将人带回来,未必没有试探曲氏的意思,但曲氏没心软,她希望妹妹能嫁个好人家。沈右昀只能答应,而曲氏妹妹清歌,她也答应了。”   “哦?”闻寂雪略微来了兴趣。   毕竟自幼离散,姐妹情真不好说有多少,何况人都已经跟过沈右昀了,还愿意离开,很是少见。正常来说,既然木已成舟,姐妹共侍一夫也是常情。   穆清彦又道:“并非口头答应,而是真的离开了。元宵节前一晚,借着去城外寺庙上供,沈右昀将人带了出去。”   不管沈右昀跟清歌离开沈家后是否依旧暗通款曲,当下重点是清歌离开了沈家,那么密室内的白骨极有可能不属于清歌。   再者,通过曲氏次子的年龄推算,也对不上。   次子五岁,凤临当地并不算虚岁,那么再加上娘胎的孕育的一年,孩子出生在六年前。这么一来,跟沈家搬离老宅,有一年的空档期。若孩子是清歌生的,起码生孩子时人得活着,六年前活着的人,死后能被埋进沈家老宅密室吗?   不可能!   那时沈家老宅已经空置,人员物品进出都十分惹人注目。更何况,要处理尸体方式很多,没必要特意埋进密室。能被留在密室的尸骨,只能是没有更好的办法运出去,只能就便处置。   若说次子跟清歌没关系,那曲氏何必跟自己犯堵,亲自养育个私生子呢。   闻寂雪突然提出:“你忘了女鬼出现的时间么?”   “当然没忘。我只是想不明白,就算清歌事后又回到沈家,那天晚上正是和尚们做法事,就住在花园里,她怎么会那般莽撞的出现?”这又是一个疑点。   回溯中看到,清歌被沈右昀带出去,是正月十四。   沈家闹鬼传言是在芸香死后,大概三月份的时候。请和尚们做法事,是在五月。   假设清歌又回到沈家,哪怕住在密室,沈家的事情也绝不会不知情。她不敢出聆风小筑,想要放风,自然是通过暗道,出井口,在花园里转转。不过,沈家要做法事,和尚们还住在花园,沈右昀肯定要跟她提醒,她怎么可能傻乎乎的自己暴露?   穆清彦不得不猜测:“有两个可能,一,所谓的女鬼不是清歌,而是曲氏;二,的确是清歌,但她之前并没有藏身密室,而是通过暗道潜进来的。”   别忘了,沈家的密道并不是只有密室通往花园水井那一段,还有一段是通往外面的。尽管现在是堵住了,但谁又知道什么时候堵住的呢。   假设真是清歌悄悄潜回来,被和尚一惊,仓皇下逃入井里,可能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沈家,而是熟门熟路的去了密室。   但即便如此,也依旧说不清她为什么一年后死在密室。   总有个地方对不上。   闻寂雪回忆整件事,敏锐提出一点:“闹鬼!阿彦你别忘了,沈家搬家之前最大的变故是闹鬼。你我都知道鬼怪不存在,但沈家和周围邻居都证实听见夜半歌声和哭泣,不可能所有人都幻听。现在要想的是闹鬼之事跟清歌是否有关,若无关,那么、就是我们一直以来忽略了真正的关键人物。”   “的确,从一开始我们的目光就盯在沈右昀和曲氏身上。”   这不是他们盲目,而是聆风小筑的主人是沈右昀,掌控家宅的是曲氏,闹鬼的事又牵扯在芸香身上。当他们一查,这两人果然有隐秘,于是精力全完套了进来,沈家其他人都成了布景。   闻寂雪想了想,笑道:“去问问你大哥和陈十六,他们一直盯着沈家呢。”   当下两人去了神断局。   赶得正巧,屋子一侧坐着不少人,有衙门捕快,有神断局消息搜集人,正聚在一起汇报。他们每天搜集消息十分杂乱,且听上去都是芝麻小事,甚至完全跟沈右昀曲氏不沾边儿。只是看似不沾边,谁也说不准有没有用,所以穆林和陈十六每次都全听一遍,偶尔会有触发。   “二弟!”穆林看到来人进来,问道:“你们去沈家老宅了?怎么样,有什么新发现?”   穆清彦笑道:“发现倒是没有,正好有事请大哥帮忙。沈家花园的那口井,当初另一条暗道是通往外面的,大哥找人清理一下,看看暗道通向哪里。”   最初发现那条暗道,之所以没有探查,主要是年头太久没有维护,暗道内有积水,且暗道并不宽敞,仅仅容一人行走,鉴于聆风小筑下的密室坍塌,穆林担心这条暗道也会坍塌,就没派人查看。   这会儿见穆清彦提起,知道肯定是有用意,便点头:“找人没问题,只是说不好暗道有多长,估计得多些时间。”   “安全要紧,大哥安排吧。”   陈十六见他们说话,这才招手:“穆兄,快坐。正好你们过来,一起听听沈家的消息。”   搜集消息这一块儿一直是陈十六的骄傲,他手下有个何川,本是捕快出身,本就是地头蛇。后来又来了齐南风,看着文文弱弱书生模样,想不到心有丘壑,不但提出一些改良措施,还很细致的做了记录。好比现在的神断局,某个层层落锁的屋子里,不止有各种案件卷宗,还有一本本消息汇总,如此刻齐南风正在记录的——六月十一,沈家诸事。   小到丫鬟拌嘴,大到丫鬟爬床。   若说沈家四个兄弟,别看是沈右昀只守着一个妻子,但他风流在外。二老爷沈涪礼才是最安分的那个,尽管有个小姨娘,却是妻子做主给的,他的心思都在酿酒上。老四夫妻最年轻,沈光济就是个纨绔,吃喝玩乐不所不为,但唐氏也不是吃素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玩的炉火纯青,沈光济败在下风,只能多有忍让。   几个太太里,老三妻子徐氏是公认的胭脂虎。   沈占杰擅长庶务,又有野心能力,娶的徐氏也是几个媳妇里最高,甚至压沈家一头。想当然,面对这样妻子,沈占杰无法硬气。   有个负责探消息的说道:“那位三太太看得紧,可三老爷毕竟是男人,只要到了外边儿,想偷嘴吃总有机会。三太太也只能装不知道。没想到,有个丫鬟胆大包天,竟趁着三太太回娘家,跟三老爷滚到床上去了,据说还是在三太太的床上。三太太得了报信儿,饭都没吃赶回来,把两人堵在屋里,闹得凶着呢。不过啊,到底是沈家内事,家丑不可外扬嘛,沈家大太太镇住了场面,封了消息。”   “说来倒是二老爷老实,据说有个丫鬟想爬床,刚露点儿苗头,反倒把二老爷给吓得躲了。”   “四老爷夫妻俩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动不动就砸一屋子东西,真是不心疼银钱。”   “倒是显得大老爷夫妻俩最和睦。”   陈十六也是个好八卦的,听着消息喝着茶,又好奇追问:“你们说沈家三太太是胭脂虎,这回抓个爬床丫鬟,她会怎么处理?”   “恐怕得见血。”一个捕快接了话:“陈公子不知道,几年前他们就闹过一回,那时两人才刚新婚第一年呢。三老爷好像偷嘴吃没发现了,三太太暴怒,竟跟三老爷动了手,三老爷脑袋都被砸破了。按理说是三太太理亏,可三太太打完了人,哭哭啼啼跑回了娘家,倒是三老爷盯着一头伤,去徐家负荆请罪,这才将三太太接回来。”   有人算算时间,道:“这事儿就在七年前,闹鬼的那段时间。”   经他一提,众人都是附和。   原本都听说过这件事,但到底是七年前旧事,哪怕是正查着沈家,也没将此事联系起来。潜意识里,他们都觉得密室尸骨跟沈家其他几房没什么关系。   穆清彦正愁没有突破口,想不到来走一趟,果然得了好消息。   “大哥,我觉得可以查一查这个沈占杰!” 第198章   穆林办事毫不拖沓,当天就找人去清理暗道。要做这个事情,必须得胆子大,毕竟那暗道里黑黢黢的,又潮湿,空间狭窄,给人一种压迫感,没点胆子很容易精神压力过大产生不可预知的后果。再者,暗道空置多年,万一坍塌……   穆清彦有心理准备,觉得没个几天,穆林那边不会有结果。   倒是陈十六的消息探查的快些。   沈家的事情了解的多了,他也会猜测,其中是否牵扯到几房的利益相争。这个沈占杰是既有野心又有能力的一个。   趁着等消息,穆清彦没去城里,而是跟闻寂雪待在清幽山庄。短短时日连番使用异能,未免有后遗症,还是多多休息调养的好。闻寂雪同样看着,吩咐厨房每天都炖着补品,身上一直戴着好玉,将案情放置一旁,自自在在的消遣。   陈十六亲自跑来一趟,主要就是说沈占杰的事儿。   “昨天沈家丫鬟爬床的事儿出结果了。那个徐氏可没留手,据说得了信儿赶回沈家,把院门一关,卧房就上演了全武行。还以为她跟沈占杰打起来了呢,原来不是,遭殃的是那个丫鬟。丫鬟打得一身伤不说,还当天就被远远儿的发卖了。找的人是专做这个营生的,最喜欢给大户人家处理不听话的丫头。”   不必细问也知道丫鬟的下场会如何。   这个却怨不得旁人了,身为沈家丫鬟能不了解徐氏?既然做了决定,自然要承担后果。   “沈占杰呢?”   “这可和七年前不一样了。沈占杰在曲氏等人的调解下,给徐氏赔了错,但前脚丫鬟被卖,他后脚就说酒坊忙碌,直接住到酒坊那边去了,把个徐氏气得倒仰,又无可奈何。”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两人一开始乃是因利益联姻,随着时间推移,沈占杰步步为营,手中筹码逐渐加重,徐氏却随着生儿育女,反倒筹码降低。男女是不平等,婚姻中的男女更是如此。徐氏一旦嫁人,等于身价暴跌,唯有娘家是后盾,但当徐家不能再为沈占杰提供足够的利益,徐氏就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纸老虎。   因此,现今徐氏看似气势十足,最终只能把气撒在丫鬟身上。   陈十六感慨:“想想七年前,再看现在……”   穆清彦打断他的感慨:“七年前沈占杰受伤是什么时间?”   正如陈十六感慨的那样,七年前不似现在,沈占杰绝对是事事哄着徐氏,绝对不敢把花花肠子弄到徐氏跟前。虽说那时两人新婚,徐氏正是娇贵的时候,但能把沈占杰给打了,肯定是沈占杰有了实质的“出轨行为”。   陈十六道:“我打听清楚了,沈占杰受伤是在二月中旬。据说那天晚上沈占杰回来身上都是酒气,额头发红,像是撞伤,本来徐氏还很关切,可离得近了却闻到沈占杰身上一股子陌生的香粉味儿,脸颊上还有没擦干净的红胭脂印。徐氏顿时大为发怒,认定沈占杰根本不是什么应酬会友,是去跟女人寻欢。沈占杰当然不肯承认,加上徐氏太过强势,口下不留情,沈占杰面子下不来,嘴里说了两句狠话,徐氏就动了手。”   “沈占杰回去时就有伤?”   陈十六皱眉:“我还专门找人问过,就是沈家下人。据说沈占杰回家时的确喝醉了,走路摇摇晃晃,得要人搀扶。但他并不是立刻回自己院子,反倒说怕徐氏不喜欢酒气,去花园散散酒。哦,对了,有人听到花园里有动静,像是沈占杰的叫声,后来沈占杰说走路不小心摔了。对!沈占杰额头的擦伤就是那时有的。”   二月中旬、叫声、擦伤……以及沈占杰的掩饰。   穆清彦想起五月份“清歌”的暗中潜回,若说,那不是第一次呢,若早在二月份时清歌就潜回来过,甚至撞上了沈占杰……   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清歌既然冒险回沈家,必然有被发现的可能。天黑了,花园里的确没什么人,但也会出现类似沈占杰这样的,临时因某种缘故出现。   若说沈占杰看到了清歌,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一定会认为那是曲氏!   被误认的清歌却一定是惊慌逃跑,沈占杰肯定会疑惑,会追问,可他没有。违反常理,必有缘由,鉴于沈占杰的花心前科,又是醉酒之中,会不会糊涂中冒犯了“曲氏”,被打,面对下人询问,他自然不敢说发生了什么事。   为了验证推断,当即赶往沈家老宅。   *   如同推测的那样,夜色里,沈占杰的身影出现在花园的小路上。   “行了,你们守在这儿,我一个人坐会儿。”沈占杰揉了揉鬓角,朝园中继续走。倒不是他不想立刻回去休息,而是这副醉酒的样子被徐氏看见,少不得一顿唠叨。他真不想听唠叨,头都要炸了,宁愿在这儿吹吹凉风。   这么走着走着,若隐若无的低声浅唱传了过来。   沈占杰寻声而去,看见花丛前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即便没看见正面,也不曾走到跟前,却好似已闻到其身上幽香。沈占杰喝多了酒,神经兴奋,大脑麻痹,清醒时不会做的事,这会儿根本想不起什么顾虑。起码,这会儿他没想女子身份,只知道陌生却勾人,当即就过去要把人抱住。   作为沈家三爷,以往也常暗中拿丫鬟取乐,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却听那女子惊呼一声,挣扎着就躲开了。   “躲什么!爷还能委屈了你!”沈占杰伸手又要拽,自信对方认出身份绝不会再反对,哪知女子挣扎中转身,正好露出了面容。沈占杰一眼对上去,如遭雷击,脚下踉跄,顿时扑倒,脑门儿也磕在地上。   他浑身的酒劲都吓醒了一半,也顾不得头痛,连忙爬起来解释:“大嫂莫恼,都是我喝醉了酒犯糊涂……”   话未说完,又消了音。   眼前女子已然不见,好似方才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之后下人听到动静过来,沈占杰只说没看清路失脚摔了。   穆清彦看发现沈占杰在离开花园时神色有异,两次回头朝暗影重重的花园张望。或许他是在疑惑曲氏的去向,亦或者觉察到某种违和,只是一时间脑子还不大清醒,无法理顺思路。   穆清彦将看到的一切讲给闻寂雪听。   闻寂雪并没有过多思虑,说道:“或许在当晚,猝不及防之下,沈占杰以为那女子是曲氏,可事后一定会察觉不对。他会想:曲氏为何晚上一人去花园?为何跟平时的表现大相径庭?又为何表现的比他还心虚?那么,他接着去会探查,很容易就会发现,当晚曲氏不可能去花园,除非会分身术。”   “正常情况下,他不会怀疑有个跟曲氏那般相似的人。他对大房的利益多有觊觎,‘曲氏’出现了可疑行迹,他一定会查,说不定也会发现花园那口井,发现密室。”   闻寂雪突然说道:“不如直接问他!”   穆清彦想了想,点头:“也好,正好试探一下,他在这件事中涉入了多少。”   正打算要走的时候,穆林顶着一头灰土过来了。穆林找了人清理井下暗道,自己来时不时来看看,穆清彦过来的时候,穆林下井了。   “大哥,还顺利吗?”穆清彦问。   穆林摇头,拍着头发上的土粒儿说道:“一开始还比较顺利,就在刚刚发现前面被堵住了。也不知是人为的,还是坍塌的,那一截儿起全都是土,堵的密密实实。我根据暗道的方向和长度对比了一下,是两条街外的地方,那边都是民宅,暂时看不出什么问题。现在问题是,不敢随便挖,怕一旦挖了就塌。二弟,你看……”   “那就算了,还是别挖了。”穆清彦放弃这条线,原本也是尝试,出现这种结果也在情理之中。   穆林点点头,又问他:“你们这是……”   “大哥来的正好,去见见沈占杰。”   沈占杰很好找,昨天才跟徐氏闹了一通,人去酒坊住了。   沈家的酒坊颇有年头,占地也宽大,十来间大屋排成排,一个个大院子铺满了竹席,晒着刚刚煮好的原料。沈家在城内也有酒铺子,但他们家主要还是批发,每天都有数量马车停在酒坊后门拉货。   酿酒的事由沈涪礼负责,采购原料、酒水出货就是沈占杰负责。   穆清彦他们过来的时候,酒坊里正忙着出货,等了一会儿,才见沈占杰过来。   抡起容貌,沈占杰是兄弟四个人最出众的,但他本人圆滑世故,眼里藏着精明,不如沈右昀气质俊雅。即便如此,不知其底细的人,见了他,也要赞一声好。   沈占杰将几人快速扫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穆清彦身上:“原来这是穆神断穆公子,久仰大名,幸会。穆捕爷、陈公子,还有这位闻公子,几位前来寻沈某,不知何事?”   “你们沈家老宅有个密室,除了沈右昀,你们其他人都说不知情。我有个疑问,想请三老爷帮着分析分析,你觉得聆风小筑的密室,大太太是否会知道?”这是穆清彦的试探。   沈占杰微微一愣,显然,对于几人来意他是知道的,可做了许多准备,却没料到对方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沈占杰很快收敛异色,面色郑重的沉吟:“若说别的,我不敢妄言,可要说大太太是否知晓那处密室……可能知道吧。不瞒几位,我大哥虽说多情,但对大嫂十分敬重,正因此从不将外面的女人带回来。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是大嫂做主,大哥若不在,聆风小筑也是大嫂照管。那密室说来都已经弃用,若大哥知道密室存在,想来不会瞒着大嫂。”   穆清彦话锋一转:“三老爷喜欢老宅的花园吗?”   沈占杰又是一愣,忙笑道:“我又不是大哥,对花花草草什么没兴趣。”   “我听闻三老爷常去花园,还以为你喜欢花草风景,原来只是喜欢独处。”   沈占杰不由得隐晦打量穆清彦,口中却道:“应酬多了,嫌烦,偶尔喜欢一个人清净。见笑了。” 第199章   沈占杰口风很紧,但穆清彦主要是试探他的态度,从其回答来看,这人不仅知道密室,恐怕还跟密室有点什么干系。这也在常理之中,当他发现了密室,想起那夜见到的“曲氏”,肯定回去刺探“大房”的秘密。   对于穆林陈十六而言,只觉得沈占杰狡猾,此行一无所获。   即将要走时,神断局有个探消息的小子跑来,附耳跟何川说了几句。何川眼睛一亮,忙附耳报给陈十六知道。   陈十六当即就笑了:“三老爷,听说三太太当初的陪嫁中有一对赤红玛瑙杯?”   沈占杰脸色刷的变白,笑容都撑不出来。   穆清彦也很是意外,没想到突然得到这个消息。   徐氏娘家是经营绸缎庄的,府城里亦有铺面,颇有家业,若说有个贵重之物本在情理之中,但是玛瑙杯乃是雪家之物,从雪家抄没入官亦或者被抄家官员贪墨,都应该在上层权贵中流传,流落到民间的可能很小。   不过世事无常,现今也不好说。   穆林盯着沈占杰,冷声质问:“竟有此事?三老爷,还请解释一下!”   沈占杰强撑回答:“贱内的确有对陪嫁的玛瑙杯,这是她的心爱之物,要我解释什么。”   这已经是自乱阵脚了。   穆林到底是正经捕快,穆清彦等人都退后,陈十六将消息告知穆林,由他来问:“事到如今,三老爷还是不要掩饰为好。我们既然已经查到玛瑙杯是三太太陪嫁,自然也查到,三太太已经将玛瑙杯给了你。你说要拿去送礼,为何本该送出去的东西,却出现在密室尸骨旁边?我劝三老爷老实回答,密室尸骨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杀了人?”   穆林问的毫不客气。   “不不不,我没有杀人,我只是……”沈占杰张了张嘴,眼珠在快速的转动,显然是想措辞,半晌才颓然一叹:“你们都知道我家有只胭脂虎,看我看得非常紧,便是跟丫鬟说笑一句都不行,动不动就拿娘家压我,我实在是憋闷的不行。我那时迷上了一个女子,温柔似水,又无亲无故,我想偷偷将她安置在外面的宅子,但徐氏看得太紧了,我身边有点儿风吹草动她就知道,我怕她发现,正犯愁,意外发现了聆风小筑下面竟然有密室。这个密室,我见大哥他好像没有使用,曾提出索要聆风小筑,甚至拿一幅好字画跟他换,但他不愿意。不过,大哥说他不常在家,他不在的时候,聆风小筑可以给我用。”   这番话令人意外,没想到沈占杰也在密室金屋藏娇,莫非……   果然,沈占杰道:“我把人安置在密室,隔三差五总能相见,徐氏也没起疑。那只玛瑙杯……我实在喜欢她,玛瑙杯当初送礼被拒,我也没还给徐氏,正好用一用。我在密室备了红烛喜酒,用玛瑙杯喝合卺酒,并将其中一只玛瑙杯给了她。”   “难道那具白骨是你喜欢的女子?”   沈占杰点头,抬手盖着脸,声音带着悲伤:“我也不知怎么回事。那段时间正好我出了远门,回来时就发现她已经死了,尸体都烂了。”紧接着语音急促,唯恐被误解一般解释道:“这都是真的!那是六月份,府城一个友人添丁大喜,邀我去吃酒。他家又是我们酒坊的老顾客,我自然要去,对方盛情款待,我不好推辞,待了五六天才回来。发现密室里的事,我怕徐氏发现,不敢报官,加上她尸骨腐烂,也很难往外运,只得将密室入口弄垮……”   穆清彦蓦地问:“她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沈占杰顿了顿,道:“雨桐,吴雨桐。她……她论起来是我表妹,她母亲跟我娘是表姊妹。”   “你藏了她,她家就没找?”   沈占杰仿佛破罐破摔:“她家日子艰难,我私下给她爹娘一笔聘礼,她家就只当她嫁了人。后来她死了,我每年依旧给她家送银子,她家便不追问,根本不知道她已经死了。”   “描述一下她的死状。”穆清彦道。   沈占杰摇头:“当时我太惊慌,加上尸体腐烂气味难闻,我根本不敢多看一眼。”   “你说吴雨桐死在六月,那时沈右昀不在家?”穆清彦记得当年沈右昀是入冬前离家才对。   沈占杰道:“入夏的时候老宅闹鬼,又是和尚又是道士,大哥嫌吵,干脆住到城外别院去了。”   “你大哥去了哪里?”   沈占杰摇了摇头:“只知道是往南边去了,具体去哪儿谁也不知道,毕竟他每次出去的时间长,不会总待在一个地方。”   穆清彦想了想,又问:“你什么时候将吴雨桐安置在密室里的?”   “……三四月份吧。”沈占杰给了个模糊的时间。   二月中旬发现“曲氏”,三月将人安置,六月死亡……   清歌在五月份出现在花园,疑似可能去过密室……   若是、清歌发现了吴雨桐呢……   从酒坊出来,穆清彦又返回老宅。   从何沈占杰的对话中,最有价值的一点便是得到了一个确切的时间。尽管沈占杰的话不尽不实,但既然敢说,在六月定然发生了什么事,甚至、他猜测那个时间沈右昀也在老宅,否则外人只会把怀疑目光盯在沈占杰身上。如果只有自己是嫌疑人,沈占杰一定不肯说出白骨身份,抵赖的余地就很大。   闻寂雪把高天打发了出去。   穆清彦知道,他是让高天去徐家,对于玛瑙杯的来历,他到底是有点在意。其实,即便查到了来历,也很可能是个某个权贵家意外流落出来的,并不能雪家的事牵扯上,但谁让他偏偏遇上了呢,不去查一查,心里总是挂着。   穆林带着捕快去核实沈占杰的话,尤其是六月份时老宅的动向。   老宅最后一次做法事在五月,之后便是入冬前搬家。这其间有四五个月的空隙,按常理,沈右昀是该外出游历的,但他几乎整年留在家,要说跟老宅的事无关,站不住脚。 第200章 小产   眼前的时光开始回转,如层层水波荡漾,最后定为五月的夜里。   这是沈家请和尚做法事的时间。   当小和尚半夜起来发现“女鬼”,仓皇下,清歌快速的窜入井中。这口井虽然相对来说并不深,但清歌能够顺利上下,也是因着井壁间隔留有缺口,便于脚蹬和手抓借力。这回太过紧张,清歌一个没留心,脚下踩滑摔到井底,井很小,这么呲溜一摔,身上擦伤不少,脑袋还磕了一下。   清歌摸到头上的血,也吓住了。   似乎思忖了一下,她没有离开沈家,而是顺着暗道朝密室走。   暗道与密室之间隔着一面很沉的木门,底下有个凹槽,木门是嵌在里面的,方便借力推拉。不过,因着很久不用,凹槽积灰干硬,想要拉动很费力,且噪音很大。清歌在年前用过这道门,清理过凹槽,如今半年过去,想来应该还能用。   暗道内很黑,一点光线也没有,她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看到了木门。   木门临着暗道这一面长期受潮,不见光,哪怕做过防腐处理,也长了不少苔藓,聚集着小虫子,边边角角也有腐朽。好在,木门内外都有把手。   清歌正想动手,却听得一点声音,像是……女子在歌唱。   清歌的脸色在烛火中阴沉:“沈右昀……”   显然,她误以为沈右昀故技重施,又在密室藏了另一位“娇女”。   不知等了多久,宅子里因为闹鬼引发的吵闹平息了下去,沈占杰寻了由头,来到聆风小筑。因此不多时,藏于暗道中的清歌就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不是沈右昀。   “三表哥,外面出什么事了?我听见好些人在走动。”不看长相,但听这软绵绵的声音便令男人融化了心肠。   清歌顿时明白,原来是沈占杰。   既然密室另有人使用,原主沈右昀肯定知情,但是沈右昀没有告知她。早先她曾试探要回来看望曲氏,沈右昀拒绝了。年初那场姊妹会面结果不好不坏,但她跟沈右昀都对曲氏说要一刀两断,如今……   只她偶尔会借助暗道偷偷回来,哪怕见不着曲氏,却能从下人口中听说一些曲氏的事情。   清歌在确定了密室内的人后,悄悄的离去。   数日后的某一天,曲氏突然来了聆风小筑。   她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口中说着:“你们仔细找找,那是大老爷最喜欢的扇坠儿,一定是落在哪个角落了……”话音一顿,她的目光落在书架上。她很清楚,那一处的后面就是密室入口,按理如今是空置的才对,可、不知是否错觉,房中有一股淡淡的脂粉香,很陌生。眉头皱了皱,她突然出声:“你们先出去。”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敢质疑,按序退出。   曲氏盯着书架,目露犹疑,最终还是将房门关闭,走到书架前,转动机关。书架缓缓挪开,露出后面的通道,迎面而来的是淡淡香气,混合着脂粉、熏香等味道的女人香,尤其是密室内透出的灯光。   曲氏脸色沉了下来,她没想到密室中还有人,一个女人。   她以为是清歌,又是愤怒又是失望,情绪激荡之下,甚至头晕目眩、面色发白。这很异常。她想来冷静理智,就算再愤怒也不会反应这般剧烈,可她眼下根本没注意到自身的问题,几个快步奔入密室,果然见到里面有个年轻娇美的女子瞪大了眼睛惊恐的望着她。   不是清歌!   曲氏先是一颗心落回实处,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是怒火升腾,恼恨沈右昀不守承诺。依着她的傲气,根本不屑与这女子言语,只冷冷盯视一眼,转身就走。   吴雨桐被人撞破,本就很恐惧,又见来人二话不说就走,深恐对方将此事告知徐氏,毕竟徐氏的性情为人她很清楚,那时只怕性命难保。   “大太太饶命!”吴雨桐连忙追上曲氏要求饶,但曲氏走得快,她心急下从后面一拽,曲氏踏上台阶的脚没踩稳,一个后仰摔了过来。   “啊!”吴雨桐吓了一跳,本能的就躲开。   曲氏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一时间头晕眼花,与此同时,只觉小腹一痛,好似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模模糊糊,她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更白,摸着小腹,声音发颤:“我、我怀孕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快去叫人!快去请大夫!”   她大声朝吴雨桐喊叫。   吴雨桐也吓懵了,可她更不敢出去,只把自己缩在一边拼命摇头,哭的梨花带雨:“我不敢,三太太看见我,会杀了我的。”   这时曲氏才发现闹了乌龙。   再仔细看,发现吴雨桐有些眼熟,毕竟是沈家亲戚,尽管关系很远,以前也是见过几面:“你、你是……吴家姑娘?”   吴雨桐点头。   曲氏没心思追究她,只柔和了嗓音,带着诱哄:“你别怕,我不告诉徐氏。你上去,外面有我带来的丫鬟,你只隔着门叫雨秋进来。求求你,帮帮我,只要你帮我,我就帮你,帮你名正言顺的进沈家。”   吴雨桐眼神闪烁,无疑是心动了。   就在她准备上去的时候,另一侧的木门被拉动,沈占杰从暗道里进来了。   “三表哥!”吴雨桐犹如找到主心骨般扑过去,慌里慌张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三表哥你信我,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害怕,一时心慌。”   沈占杰满头是汗,身上蹭了不少脏污,根本没耐性听她的话:“好了!”   一声低喝,呵斥的吴雨桐又是委屈又是害怕,不敢再出声。   沈占杰不管她,连忙来到曲氏跟前,一时也不知该摆个什么脸色:“大嫂……”   曲氏面色很白,因为痛苦害怕,头发都湿透了,尽管狼狈,却融化了以往的刚强,这种柔弱姿态十分罕见,衬着她出色的容貌,十分有吸引力。   “三弟,我好痛,你帮帮我……”曲氏眼中露出恐慌,眼泪簌簌滚落,满是哀求的看着他。   沈占杰仿佛感同身受般心里一痛,深吸一口气,道:“大嫂,我带你上去,只是今天的事……”   闻弦歌而知雅意,曲氏虚弱的笑道:“只是我大意,不慎摔倒。密室的存在,我不知情。”   “多谢大嫂。”沈占杰抱起曲氏,连忙回到上面的屋内,将人放在地上。不敢多待,返回密室,关好入口。   他也是刚回家,听说曲氏去了聆风小筑,担心吴雨桐弄出动静,这才急忙从花园井下暗道进密室,谁知……早前沈右昀将聆风小筑出借,曲氏也知道,但那种出借并非向租赁形式,而是偶尔有哪天沈占杰想使用,跟沈右昀或曲氏打声招呼,所以曲氏才会到聆风小筑找东西。   密室一关,曲氏便朝外喊叫。   不多时,沈家便传出大太太曲氏小产的消息,在城外别院居住的沈右昀也急忙赶了回来。刚到院子,便听老夫人正在屋内训斥曲氏。尽管曲氏小产,正是虚弱的时候,但在老夫人看来,都是曲氏没用,连个孩子都保不住,絮絮叨叨,将曲氏从家世出身到成亲后善妒等事全都数落了一遍。   “娘,兰儿她心里够难受了,您就少说两句吧。”沈右昀每逢听见这些话就头痛。哪怕他们夫妻感情不如以往深厚,但对曲氏这个妻子他还是很满意的,更何况曲氏是他自己求娶的,老夫人数落曲氏不好,不就是埋怨他眼光不好么。   老夫人转头对着他道:“嫌我啰嗦?难道我说的不对?她又不是头一回,前面都有冲哥儿了,她倒好,自己有了身子都不知道,硬要逞强,一点掌家权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哼!好了,我也懒得再说她。让她好好儿养着吧,家里的事还有老二老三家的呢。”   送走了老夫人,沈右昀才问丫鬟事情始末。   雨秋抹着眼泪道:“大老爷也知道,家里事情繁杂,二太太三太太都各有心思,老夫人她又不大喜欢大太太,为此大太太很是耗费心力。当初有冲哥儿的时候,没能养好,太太小日子不大准,这次迟了些时候,也没放在心上,谁知道……”   曲氏这胎尚且不足两月,若再多些日子,也就能察觉了。   沈右昀对于失去一个孩子的确惋惜,但除此外,也没什么太多感受。他已经有了长子,加上他本人性情的缘故,分在家庭妻子身上的精力并不多,对多子多孙没有渴望。   曲氏送回来后人就昏睡了过去,天黑前才醒。   沈右昀坐在床边,从曲氏口中得知了密室内的事。   “三老爷的事,你该提前告诉我的。”曲氏声音里满是疲惫,微微垂着眼,又道:“大夫说我这回小产伤了底子,要好生调养,近几年不宜受孕。”   “没关系,你的身体要紧。”沈右昀的确不在意,又道:“老三那边,我会去跟他谈。”   曲氏蓦地问他:“小妹……你可寻到合适的人家了?”   沈右昀觑她一眼:“倒是有点消息,到时候拿来给你看看。”   “主要得小妹愿意才行。”曲氏似松了口气,闭上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沈右昀帮她掖好被角,皱着眉出去了。 第201章 死因   当天夜里,清歌再次进入沈家,站在暗道,听着一门之隔的密室中的动静。   白天沈右昀得到消息,她就在旁边,自然也知道了。只是她身份见不得光,无法跟着来沈家,而因着曲氏出事,沈右昀要留在家里,这才使得她今晚可以悄悄过来。曲氏小产的内情她毫不知情,只是想着,或许能从密室人的口中听到一点儿。谁知,不仅听到了内情,还有“后续”。   沈占杰心情烦躁,喝着酒,不免又责怪吴雨桐:“出了这种事,大哥没打我一顿算是好了,可他不准我继续使用聆风小筑。”   “三表哥,你要送我走?我不走!”吴雨桐也不喜欢生活在密室里,可在这里很有好处,到底也算是在沈家了,重要的是跟沈占杰相处的时间更多,又很隐蔽。她不敢跟徐氏正面抗衡,只想着若有身孕,可以借老夫人的帮助名正言顺入住沈家。   这也是沈占杰一开始就告诉她的,她本身没什么聪明才智,性子又软,给自己制定的目标就是成为沈占杰的姨娘,往后母凭子贵,再不用跟从前一样清苦。   吴雨桐哭道:“大太太小产只是意外,我也不是存心的,大老爷何苦要来为难你我,你可是他亲弟弟。这大老爷平时只在外逍遥,从不管事,家里酒坊都是三表哥照管,要我说,这沈家就该是三表哥的。”   沈占杰嗤笑:“谁叫他是老大呢。”   还得老夫人偏心,哪怕什么都不干,也比他们这几个弟弟得宠。   吴雨桐抹着眼泪,又道:“听说这回大太太伤了底子?可惜大房已有了冲哥儿,不然若她不能生,这个家定然到不了大老爷手里。”   吴雨桐也不傻,加上经常听沈占杰谈论,很清楚沈家内部的事。   尽管曲氏很能干,可若没儿子,老夫人定然要给沈右昀纳妾。纳妾这事儿在曲氏这儿行不通,会使得大房夫妻分裂,沈右昀不能继续出远门,可他却没有打理庶务生意的能力和耐心,加上夫妻嫌隙,其他人很容易找到法子对付,步步筹谋,想把沈家收入囊中有一定的可能性。   “冲哥儿那孩子才五岁,小孩子动不动就有个头痛脑热,所以夭折的多了。”沈占杰的话是常理,可眼下这般讲出来,给人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三表哥,你……”   “你收拾一下,过两天找个机会,我送你出去。”   “那、那三表哥今晚留下来陪我。”吴雨桐知道改变不了他的决定,只能退而求其次。   清歌又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一个时辰后,清歌去而复返。   她蹲下身,从拎来的大肚子陶罐里,依次取出十来块炭火,顺着木门角落腐朽的缝隙塞进去,之后将木门的缝隙全都堵住。她一动不动的守候,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然后她将手贴在木门上敲击了几下。   没有回应。   她加大力气,直接拍门,木门发出阵阵门响。若说密室内有人,哪怕是睡着了也会被吵醒。   然而,依旧没有回应。   清歌这才一点一点挪开木门,让密室内通了一会儿风,然后点亮火折子进去。   密室的空间是整个聆风小筑大小,居住起来自然显得空旷。出于心理需求,睡觉的地方专门用屏风围了一下。绕过屏风,一张粉白床帐,被子里裹着个面容秀美的女子,此时一动不动,好似正在酣睡。   清歌却是一愣:沈占杰呢?   皱了皱眉,她伸手探向吴雨桐鼻息,死了。   可惜,沈占杰居然不在。   此时天色已不早,她收走燃尽的木炭,离开了沈家。   *   原来造成密室白骨的凶手竟是清歌!   之前的疑问得到解答:清歌没死,死的是吴雨桐。   清歌不知情,但穆清彦有回溯,知道那晚在吴雨桐入睡后,沈占杰离开了密室。密室中尽管有温香软玉,可空气流通并不好,又有很大潮气,沈占杰并不喜欢睡在这里。以往他会带着吴雨桐住到上面的屋子里,但曲氏刚出事,未免多生变故,只能待在密室。   估计是半夜睡得憋闷,沈占杰就先走了,反倒逃过一劫。   在吴雨桐的死亡时间上,沈占杰撒了谎,但没有将此事报官的原因是真的。他不敢将吴雨桐的存在告知徐氏,怕徐氏闹,只不过,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怕曲氏趁此发难。   别看曲氏在小产时没做什么,可失去孩子对女人来说绝非小事,谁信她不记恨?更何况,沈占杰一直跟曲氏相争。传承自沈家的祖业,唯有长子继承,其他人不过每年得一份分红而已,这对沈占杰来说远远不够。双方既有利益之争,又有了私怨,若得知吴雨桐死在密室,曲氏不做别的,只将这件事捅出去,沈占杰就难脱干系。   若是仵作验查,可以查出吴雨桐死因乃是窒息。   然而沈占杰不能让这件事暴露,否则他汲汲营营渴望的一切利益都将化为乌有。   鉴于此,他隐瞒了吴雨桐的死讯,佯做送走了吴雨桐的假象,再制造个意外将密室入口弄坍塌,绝了其他人进入查看的可能。   对于心知密室存在的大房夫妻,听闻密室坍塌,都会觉察一点异常,但他们绝不会想到是里面死了人,只会以为沈占杰谨小慎微,担心往后被徐氏察觉或被大房捅破,这才“毁尸灭迹”。   那么,老夫人填井,可能真的是听从“高人”指点,只不过这位高人背后有沈占杰的影子罢了。   *   穆清彦跟闻寂雪商议了一番,还是有点发愁。   知道清歌是凶手没用,重要的是找到清歌,否则无凭无据,甚至清歌这个人都是外界不知情的,怎么定案?又因为怀疑曲氏抚养的次子是清歌所生,疑似清歌已死,事情更是麻烦。   不过……   “当初曲氏对此事含糊其辞,我们还猜测她是知情者,可实际上不是。那么,她那般欲盖弥彰,是因为反应过来,密室白骨的真正身份,猜到凶手是沈占杰?亦或者,她实际上知道白骨身份,知道凶手是清歌,只是从前有顾虑又没有契机,如今白骨暴露,她想借此对付沈占杰?”   总归就是这两个可能。   第一个可能,表明清歌没将此事告知曲氏,第二个可能,清歌告诉了曲氏实情。两个可能性的区别,在于这对失散多年的姐妹感情的深厚程度。   “我倾向于第二个。”穆清彦说道:“按常理来说,这对姐妹感情不深,甚至因着沈右昀,还有间隙,但是,清歌对于曲氏很看重。她暗中违背了之前的三人协定,依旧跟沈右昀在一起,但在发现吴雨桐伤了曲氏、沈占杰相对冲哥儿下手之后,她为了维护曲氏利益,下手杀人,十分果决。”   沈家几房,大房掌家,二房管技术,三房管外销,四房是混吃混喝。每一房都有小算盘,就属三房实力能与大房抗衡,若没了三房,大房掌家更是稳当。   闻寂雪道:“看她动手的利落干脆,绝非第一回 杀人。”   倒也不算太难猜。清歌自小生活的环境复杂险恶,可能为自保,亦或者利益,害死过人命。而清歌这个人,看着娇柔温婉,实则骨子里跟曲氏很像,又因为环境熏陶,更狠辣一些。   穆清彦想到清歌身上对曲氏古怪的执着,蓦地疑问:“你说,若那孩子是清歌生的,她真的死了吗?”   闻寂雪挑眉:“若她没死,舍得将儿子送走?”   “送给别人她或许不愿意,但送给曲氏……”他觉得真有可能,眸光一闪,笑道:“你说,若她真活着,会在哪儿?会不会还是跟着沈右昀在一起?”   “沈右昀肯带她?”谁不知沈右昀是个风流秉性,各处游历,山水风俗占一部分,另一部分便是美人。若有清歌时时刻刻跟着,岂不是碍眼碍事?   穆清彦点头:“这倒也是。”   闻寂雪给他出主意:“其实不必想那么多,你之前不是诈过曲氏?那就再诈她一次。直接问她关于清歌的事!沈右昀当初在城外别院居住多时,清歌跟他在一起,再藏的严密,总会有人瞧见,便是没有,也可以说有。”   穆清彦笑道:“那我大哥问我人证在哪儿,我怎么说?”   “人证?沈占杰不就是!他当初不是亲眼在花园看到了清歌么,就对曲氏说,若她不肯配合,我们就去问沈占杰。”   穆清彦愣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威胁倒是够狠。”   本来当初花园一幕就惹得沈占杰狐疑,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四处打探发现了密室。若再问沈占杰是否见过一个和曲氏相似的女子,沈占杰肯定想到当初那一幕,立刻反应过来那晚的不是曲氏,从而引发一系列后续。对曲氏来说,最怕清歌身份戳穿,因为这不仅影响她,还会影响到她的两个儿子,尤其是清歌留下的儿子。   她既然肯养这孩子,必然是对妹妹有感情,加上已经养了五年,绝不可能让清歌的出生威胁到孩子的将来。 第202章   穆林在求助的时候就表了态度,一切都挺穆清彦的,对于他提出的方案自然毫无异议。   见曲氏很顺利。   穆清彦为主,开门见山:“大太太,这次我们过来,主要是问大太太一点私事。鉴于和案情至关重要,还望大太太不吝相告。”   “穆公子言重,请说。”曲氏的确很聪明,尽管不知他们又得了什么消息,却知道他们近今天一直在老宅探查。她可没小看这位声名鹊起的少年,对方既然再次登门,必然是有所发现。   “据我们所知,大太太并非曲家亲生女儿,而是收养的。”   “……是。”曲氏承认了。毕竟这一点只要用心去查,很容易查到。她对身世暴露,早有准备。再者说,这也不是当初了,尽管会受些流言,然而她在沈家已根基稳固,这点小事并不能动摇她的地位。   “我们也查到大太太当年是被人从一条大船上留下来的。尽管不知大太太幼年遭受了何等家变,可当初在船上的不止你一人,还有你同胞而生的亲妹妹,她却是没有你的这样的好运气,被大船送去了京城……”穆清彦这番话很委婉,隐藏了一些不好的字眼,但只要听了,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别说了!”曲氏冲口截断他的话,微微平息了情绪,对身旁心腹丫鬟道:“雨秋,你去外面守着,不准任何人靠近。”   雨秋领命出去,心知曲氏要防备的是其他几位太太。   这时曲氏强撑的精神一松,露出几分柔弱和疲惫,苦笑道:“这样久远的事,没想到你们居然查出来了。”   心内却不由得揣测,不知这些人究竟查出了多少。   曲氏这话看似承认,看似示弱,可实际上依旧严守口风,并在试探。她不肯轻易说出什么,除非穆清彦已然知晓,她便顺势承认。   若是心理承受能力差些的,这会儿只怕一个失口就交代了。   穆清彦却不愿跟她兜圈子,也不在意她的小心思,而是直接问她:“大太太可知清歌下落?”   当“清歌”二字吐出来,曲氏面上神色终于绷不住。   曲氏用帕子遮了眼,忍不住轻声啜泣:“她已经死了。”   曲氏见他们连清歌都知道了,不再抱有侥幸。   穆清彦皱眉,对此倒也算不得意外,但还是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曲氏稳了稳情绪,道:“六年前的事,她已经死了六年了。”   “大太太,我跟你透个底,密室白骨的身份已经查明,是吴雨桐,算来跟沈家也是远亲。再者,上回大太太没说实话,你不仅知道密室,只怕还知道密室做了什么用途。明人不说暗话,大太太实话实说,我就给你行个方便。”   曲氏沉默半晌,长叹一气:“没错,我的确知道密室,甚至猜到密室白骨的身份,只是……我身份如此,有些事不好张口。”   曲氏讲出清歌的由来。   “……没想到,时隔二十年会再见到她,还是被大老爷带回来的。外人都道我善妒,容不下大老爷身边有别的女人,我的确不宽大,但更多的只是不希望整天勾心斗角乌烟瘴气。大老爷承诺过,不会带别的女人回来,可他把清歌带来了……那是我亲妹妹,我自小在曲家过得安稳,她却吃了不少苦,我当然想照顾她,希望她好好儿的,可是,有些事我接受不了。大老爷带她离开,并未如承诺的那般为她另择佳婿,时间长了,我也察觉到了,可又能怎么办?当再次见她,是她生勤哥儿的时候,她定要见我,我就去了。原来她怀孕的胎像很不好,自小在那种地方长大,不知吃了多少伤身体的药,能把胎保住就不容易。生产时,大出血……她把勤哥儿托付给我,跟我道歉……那是我亲妹妹啊,我们家就剩我和她了,我没怪她,只是怪造化弄人……”   曲氏对清歌的感情是复杂的,清歌对她也是同样,但不管怎么样,两人之间血脉相连,割舍不断。曲氏因此对清歌的存在默认,清歌也因此为维护她的利益不惜下手杀人,可除此外,她们也各有需求和利益,以至于无法共处一室。   清歌死亡的消息,于穆清彦来说,实在是个坏消息。   知道清歌是凶手的人,除了拥有回溯能力的穆清彦,只有清歌本人。曲氏是否知晓存疑,便是知道,她也绝对不会说出来。沈占杰倒是想摆脱嫌疑,可他不知道事情真相,估计还以为吴雨桐是因为密室空气不流通在睡梦中意外死亡。   所以,即便对于穆清彦来讲,这件案子也可能因为证据缺失,成为悬案。   甚至若他不插手,沈占杰会成为替罪羊。   “清歌葬在哪儿?”穆清彦问。   “……城外树林,并没有立碑。”   “倒也不太远。”   “穆公子,你是想……”曲氏不大确定的问。   “沈右昀在城外有别院,当初清歌就住在那里,总归要去看看,顺带再看看她的坟。大太太放心,死者为大,我们不会动坟地的。”穆清彦这话看似安抚,实则是明晃晃的质疑。   清歌到底是死是活,都是曲氏一张口说的。   曲氏抿了抿嘴角:“不知穆公子还有何疑问?勤哥儿还小,一会儿该闹着找我了。”   这是委婉的逐客令。   穆清彦起身:“打搅了,多谢大太太,告辞。”   从沈家出来,穆林忍不住叹气:“沈家这事儿越查越乱,现在沈占杰也搅和了进来,清歌应该是个关键人物,偏死了。”   陈十六心眼儿多,低声问道:“穆兄,你要去看清歌的坟,是不是怀疑她没死?可就算是没死,也看不出来啊。别说不能挖坟,就算挖了坟,六年时间,尸体也早成了白骨。”   穆清彦想了又想,想起一个细节,或许可以试着查一查炭火的来源。   清歌是用炭火杀死了吴雨桐,当时正值五月,天气很热,不是用炭火的季节,清歌要用炭火只能自己烧。但即便她自己动手,也不可能瞒过所有人,当初别院的下人肯定会知道,且因着她这般举动印象不浅,只要找到当初的下人,应该能问出来。   于是他把这件事交给穆林,只说清歌也是嫌疑人之一,要核查同一时段清歌的行迹。   休息了两天,穆清彦去了沈右昀在城外的别院。   回溯清歌六年前生子,的确如曲氏所说,生的艰难,又大出血。清歌临终将孩子托付给曲氏,并主动让孩子放弃沈家继承权,还让沈右昀隐瞒了自己身份。清歌死后,丧事是沈右昀处理,坟很简单,没有碑文,只每年清明堆些新土。   清歌入棺那一幕他看得很仔细,所以不存在诈死的可能。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穆林那边有进展了。   好在那座别院虽没有主人入住,但常年留着两个看护别院的下人,每回沈右昀入住,所带的服侍下人也基本是同一批。穆林拿到名单,挨个儿询问。那些下人或许会对沈家老爷太太们的事有顾虑,但谈起死了几年的清歌,并没什么忌讳。   穆林拼凑出清歌在别院的大小事,重点核查吴雨桐死亡时间段,果然有收获。   有个下人在某天夜里当值,记得清歌古怪的举动。   “清歌姑娘喜静,每到晚上,身边不留人,也不喜欢下人守在她院子里。但是那天夜里,估摸着已经快子时了,她突然去了厨房。我还问了呢,若要吃什么,只管吩咐就是了,哪里用得着她亲自动手。不过她说一时睡不着,想亲自煮些东西吃,也不要我帮忙。我就是觉得奇怪,但她吩咐了,我也不敢硬要留着,便离开了。不过,我倒是看见她从厨房离开的时候,手里拎着个黑色大陶罐儿,那是用来腌咸菜的,也不知她干什么。第二天我还特意找了找,陶罐儿就在她院子里,已经装了土,清歌姑娘说要种花。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用陶罐儿种花的。”   穆林也觉得古怪:“真种了花?”   “可不是嘛,种了!不过没种活,偏清歌姑娘不死心,一直尝试了三四回,如今那陶罐儿还留在院子角落里呢。”   穆林想了想,跑去寻找,竟然真的找到了那只陶罐儿。   如同下人所说,这就是一只很普通的大肚黑陶罐儿,若是装水插花什么的,勉强还行,但种花就太古怪了。将早已枯死的植株拔掉,试探的将土倒出来,却发现下面并不是土,全都是木炭。   时间太久,这些木炭稍微动一动就碎了,穆林干脆直接把陶罐子带走。   尽管穆清彦没告知吴雨桐死亡真相,但穆林还是敏锐的察觉到蹊跷,觉得穆清彦能解答黑罐子的疑问。   穆清彦只能说:“大哥没忘记曲氏小产的事吧?若说清歌知道曲氏小产的内情,她会不会帮曲氏报复?密室里本来空气就憋闷,若是在里面点炭火,堵住通风道,里面的人在睡着时很可能不知不觉就窒息死亡。”   “利用这些炭?!”穆林惊愣,之前完全没想过这种死亡方式,他的思维局限在掐死、下毒、推搡误杀等等可能上。   “大哥,这件案子不好定案,结果究竟如何,要看你。”   这时代没有什么疑案从无的说法,倒是屈打成招时常发生。   凤临这位县令虽不错,可眼下案情对沈占杰十分不利,若穆清彦没有看到清歌作案,也会怀疑沈占杰是最大嫌疑人。又因清歌已死,吴雨桐只剩白骨,仅凭黑罐子里的炭并不能证明什么。   穆林也明白这一点,点了点头。   穆清彦又看了黑色陶罐儿,同时揣测清歌留下木炭的原因。   按照清歌利落杀人的性子,不可能放着木炭不管,这简直就是个把柄,尤其是拿黑罐子种花,可疑的太明显了。清歌有很多机会可以处理掉木炭,但她偏偏留下这么大的尾巴,很刻意。   再看她杀吴雨桐的原因……害怕万一事情败露,曲氏或沈右昀被怀疑,她好拿出“证据”证明罪人是自己么? 第203章   又几日,县衙关于沈家密室白骨案做了论定,清歌定为凶犯。此外,沈占杰故意掩埋吴雨桐尸身,妨碍官府查办,也令死者沉冤难昭,判杖五十,另有罚银赔付吴家。   关于“清歌”,并未提及她与曲氏姐妹关系,只说是沈右昀带回的外室。具体内情,只在卷宗中记载。   曾县令为官不错,此番也是为照顾曲氏名声以及尚未长成的幼儿。   外界因此案议论纷纷,作为引发这一切的关键人物沈右昀,依旧迟迟没有回来。   闻寂雪让高天查的玛瑙杯,结果不尽如人意。   徐家在凤临当地算是富商,但还比不得葛家,更遑论在外面了。玛瑙杯出现在徐家,的确令人意外,经过查探,徐家是从十年前得到玛瑙杯的。   “说来也是巧合,徐家太太信佛,初一十五定会去寺庙进香,认识了一个妇人。据徐太太讲,那妇人穿着虽朴素,模样举止却有大家气度。这二人礼佛虔诚,一来二去就熟了。有一回那妇人带来这对赤红玛瑙杯,说是祖上传上下来,家中急着用钱,若是徐太太有意,就转给她,若是徐太太不想要,就劳烦徐太太介绍个合适买主。正好徐太太的女儿刚说定了亲事,正想弄两件好东西给女儿做嫁妆,这玛瑙杯是好物件,寓意又好,就跟徐老爷商量了,买了下来。”   “那妇人什么来历?”   “姓陆,三十来岁,带着丫鬟和两个老仆寄居在城外的梅香寺。陆姓妇人有京城口音,说是在那边居住多年,丈夫去世,孤苦伶仃只能回乡,她身体不好,住在寺庙里是因犯了旧病。徐太太倒是问过她家乡,她说是苍云县。关于她本人的情况,谈的不多,但的确说过祖上是做官的,其先夫在世时也做官,但家道败落了。”   时隔多年,那陆姓妇人早不在梅香寺。   对方所说的家世信息,都可能是编造的。   确凿的信息只有一点:玛瑙杯的确是从京城流传出来的。   这对闻寂雪而言没什么用处。   早有预料,所以也算不上多失望。   月底,赵家给穆家下大聘。   八月初一,穆家送嫁妆。   因着两家相邻,为着喜庆热闹,抬着嫁妆的队伍绕着青山村转了一圈儿。女子的嫁妆囊括了极多,小道首饰脂粉、衣裳被褥,大到床柜桌椅、天亩房舍,越是富贵人家准备的越多。   穆林是决计不肯委屈了穆婉的,各色细碎嫁妆准备的妥妥当当,绝对是青山村出嫁女儿里的头一份。虽说惹人眼红,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穆家有座大宅子,在人们观念里,已是和寻常农户不一样。   穆清彦之前给了芙蓉石的首饰,及至出嫁,又给了一百两的压箱银子。   八月初二,出嫁。   出嫁时都是娘家兄弟送嫁,所以家里兄弟多就有好处,也是表示娘家有人撑腰的意思。穆家四个一起护着大红喜轿来到赵家,被请入上席,赵山领着人招呼他们。   到底是大喜之日,穆清彦又是新娘弟弟,酒水推辞不掉。   席间不少人打量他,谁都知道穆家就数穆清彦最有本事,以前还有不少人想做媒,如今却是少了。吃酒的大多都是同村人,在他们看来,穆清彦已经跟他们不一样,正经亲事难以高攀。   即便如此,问起穆清彦亲事的倒多,毕竟十五岁正是说亲的年纪。   穆林一律笑着回复:“二弟的事不急,总要找个合心意的。”   在外人耳里,所谓合心意,就是条件好。   一顿喜酒吃下来,不止是穆林,便是穆清彦也醉了。   直到三天后吃了回门酒,穆清彦才回清幽山庄。   接下来的日子很悠闲,山庄也在准备中秋事宜。   这日中午,高天不知带了什么消息,闻寂雪便说要出门一趟。   “有要紧事?”穆清彦很清楚,闻寂雪手底下有人办事,若非大事,他根本不会亲自去。只不过,在穆清彦看来,闻寂雪的大事就是雪家旧事,若真有值得追查的线索,闻寂雪应该直接跟他说来对。   闻寂雪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要去见朱漪。”   “见他?”尽管跟朱漪有过一回交集,可实际上,穆清彦没有正式见过那个人。原本就是因为闻寂雪的缘故才进入朱漪视线,事后又有神捕司插手,他就没再关注。   闻寂雪点头:“……我和你说过,朱漪会炼蛊,也通医毒。或许他有办法解我身上的毒。”   对于闻寂雪心脏处盘踞的毒素,穆清彦很清楚。   早在当初去桃源镇就尝试过化解,但没用。他这项异能解毒并不擅长,小毒素好说,越复杂越霸道的毒素越难根除,不过可以对毒素进行安抚,阻止其蔓延或发作。平日里,闻寂雪都是通过他做的菜肴间接的安抚毒素发作,后来又弄到抑制的药丸,所以看着像没事儿人一样。可归根到底,毒还在,且这样霸道的毒素一旦适应了抑制药物,会生出抗体,指不定哪一天抑制药物就没用了,那时毒素爆发会更加凶猛。   “你说过朱漪不可信。”穆清彦皱眉。   “是,所以上一次我才会拒绝他。不过,这次他提出要帮我解毒,主动联系我,肯定不会是上一次的条件。我想去见见他。”闻寂雪自然清楚朱漪的危险性,不过,他还是打算走一趟。   依着朱漪的脾性,解毒应该是真的,就看是哪种方式或者什么代价。   见穆清彦依旧皱着眉,闻寂雪搂着他安抚:“放心,我跟他的实力在伯仲之间。他一年前在神捕司手里吃了大亏,不敢跟我两败俱伤,否则只会让神捕司渔翁得利。”   “不管如何,小心无大错。”心里担忧,只能不厌其烦的多嘱咐。   “我知道。”闻寂雪低声保证。   当天闻寂雪便离开了。   穆清彦闲来无事,干脆动手做月饼。他对月饼没什么喜好,也不怎么吃,倒是穆家包括穆林在内都爱吃,且都喜欢甜味儿的,例如枣泥馅儿、豆沙馅儿。他做了一批,用木盒装了,给穆家送两盒,陈十六送一盒,葛家郑家那边的节礼都有何顺打理。他自己留了几个豆沙馅儿,又做几个冰皮儿月饼,小巧精致。可惜家里没有冰,只能吊在深井里借个凉气。   中秋节过完,赵河带着穆婉要离开,两家搁一处吃饭,给小俩口践行。   穆婉挽起了头发,姿容气色更胜从前,可见在赵家过得舒心。只是尽管出了嫁,实则两家太近,离家之情不重,如今却要远离凤临县,穆婉看着穆家几个,不舍的眼眶泛红。   一家人在一起,相互嘱咐,气氛难免有些伤感。   “二弟。”穆婉将穆清彦叫到一边,塞给他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子:“大嫂也快生了,到时候我必然赶不回来,这是我给准备的礼,你到时候给大嫂就行。”   穆清彦打开看了一眼,是对银镯子,缀着银铃铛。   “嗯,我记着呢。大姐在外照顾好自己,有事捎信回来,别闷在心里不说。”穆清彦知道她要强,又怕她顾虑着不愿麻烦娘家人,有事自己扛。   “我都知道。再者说了,我们到时候就住在镖局后面的街上,不主动去招惹别人,别人也犯不着跟我们小人物过不去。”穆婉虽对未知的生活有些忐忑紧张,但在她看来,有镖局的庇护在,寻常不会有事。   月底,陈十六来到山庄。   “穆兄,带给你的。”陈十六手里拎着个食盒,从中端出一碟栗子冻糕:“我身边的梓叶最擅长做栗子糕,穆兄尝尝。哦,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一篓子大雪梨,又脆又甜,水分十足。”   何川把竹篓盖子揭开,雪梨的香气就散发了出来,单单闻着味道便知道是好梨子。这些梨子不仅味儿香,模样也好看,又大又水润,淡黄色的表皮格外诱人。   穆清彦让人洗几个端来,招呼陈十六坐了,问他:“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跑了几天,有些累,正打算歇歇。”陈十六见着周边没人,也不藏掖,跟他说道:“之前接了个委托,有个姑娘跟人跑了,家里急得不行,要我将认找回来,还不能声张,怕坏了姑娘家名声。别说,那两人有点儿小聪明,一路掩藏的好,姑娘家人找不到人,怕夜长梦多,这才找过来。我一路追查,直跑到风梧县才把人找到。”   “没闹出人命吧?”   私奔可不好听,女方家人既然不声张,肯定不会去告官。但女方家绝不会忍气吞声,一定会发泄在男方身上。   陈十六道:“我看着呢,提醒过他们不能闹得太过,否则我要通知官府的。男的挨了一顿打,得在床上养上大半个月,另外则补偿一笔银子。那姑娘哭的真可怜,可惜,拗不过家里。我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要我不插手……”   “你是职责所在。”穆清彦没多劝,这种感觉他以前也有过,并非所有委托都合自己心意。所幸,他大多时候都有自主选择的权利。   “对了,最近几天神断局门口总有个人晃来晃去。那人也就十七八的样子,像是那家公子哥儿,想进来,又顾虑重重。我问过何川,那人不是凤临县城的,我估计肯定是个大事儿,否则不值得大老远跑一趟。”陈十六时刻关注着,就等对方心甘情愿走进大门。   穆清彦听着闲话,吃着栗子糕,清凉香甜,栗香浓郁,不错。 第204章 美人局   两天后,一场秋雨,山中天气陡然转凉。   一大清早,陈十六来到山庄,直奔眠风居。   眠风居就是穆清彦和闻寂雪居住的院子,江小南和莲心两个在这边当差,平素只在前面的厅堂。陈十六是山庄熟客,下人们没拦,江小南招待茶水,莲心去后面禀报。   穆清彦听说陈十六这么快又来了,略一想,就猜到跟前两天说的事有关。天凉,他披上大氅来到厅里,陈十六迫不及待的站起身。   “穆兄,我收到了一封信。”陈十六将手里的信递给他,说道:“早起齐南风正准备开门,发现门边地上有封信,应该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除了穆兄你看到的纸上内容,还有两张一百两的银票。”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是个委托,二百两是预付酬金,若完成委托,再给予四百两尾款。委托的落款人是“严五”。   想来“严五”是假名,否则也不会用信件来下委托了。   不愿露面的委托人……   信中委托的事,并非什么人命失踪,而是寻人!   陈十六憋不住话,何况让他一大早就跑过来,正是因为这封信,哪怕已经递给穆清彦,嘴里还是控制不住的讲起来:“这件委托可真奇怪,寻的人也奇怪,就给咱们讲个故事,要求把故事里的人找到。穆兄,我觉得是那个一直在神断局大门外徘徊的人!”   信中讲得是一个富商归乡途中被骗财的事情。这种事也常见,因多是用美女来设局,也俗称美人局,后世多称仙人跳。   [富商是严老爷,年近四十,并未娶亲,一门心思只有经商积累财富,对女色极淡,又因常在外行走,听多了有人借用女子行骗的事,更是警惕。   这番准备回乡,从福江府出发,携带着全部身家,随行的还有小厮随从。他们是要走水路,于是租了两条船,严老爷乘坐一只,下人们坐一只。严老爷曾跟船主约定,除了他们,船上不准再带别人,尤其是他的船不可有任何女眷靠近,船主一一答应。   一开始行程很顺利,船行一两天,严老爷突然发现船后有个女子,尽管蓬头垢面,但身姿纤弱、肤如白玉,一身白衣,楚楚动人。严老爷却大怒,叫来船工责问。船工跪地磕头,那女子忙过来哀求。女子说自己与严老爷同乡,本来是万里寻亲,然而亲没寻着,父母双亡,便想回乡。只她一个弱女子,担心路上安危,若搭别人的船,担心有人心怀不轨将她掳卖或谋害,听说严老爷严令船上有女眷,觉得他是正人君子,这才求了船工藏身船后搭乘一行。若严老爷不允她同船,她别无他路,唯有投江一死。见严老爷默不作声,女子当真起身要跳江,船工赶紧拦住。   严老爷的确淡女色,也对美人局十分警惕,可并非铁石心肠。这样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哀求他,若不答应,难道真逼人去死么?眼前可能是骗局,也可能真是走投无路者。   无奈,严老爷只得答应,又嘱咐女子不能进他所在的中舱。]   穆清彦挑了挑眉,跟陈十六说道:“这严老爷答应留人,已入彀中。”   陈十六叹道:“船都离岸一两日了,不带着这女子,对方就要跳江,是个人就不忍心啊。”   穆清彦倒是没说什么将女子安置在后一条船上的话,男女有别,主仆有别,后面那只船都是男仆小厮,住得也拥挤,若要女子过去,本身就多有不便,况且那时女子定会以名节说事,再来一次“宁死不从”。   这伙人是惯骗,又知严老爷警惕,自然要处处“周全”,逼得严老爷不得不踏进局里。   纵然如此,到底是行骗,总归要严老爷上当。若严老爷心意坚定,骗子们就无可奈何。   [这女子自称小玉,算是在严老爷跟前过了明路,安稳下来。自此,每当严老爷用饭,都觉得饭菜格外可口,船工便会说是小玉亲手所做。每当他用的衣袜,干净清爽,船工又会提醒他,这是小玉亲手浆洗。又一日清晨,严老爷早起享用早饭,仆人们却还在酣睡。片刻后,船工捧来一叠酥饼,告诉他,这是小玉上岸给严老爷买来的。时值三月桃花盛开之时,早晚尚有轻寒,尤其江面之上更冷一些,小玉却早早迎着清寒为他购饼。又一日,严老爷于舱中听得噗通落水之声,船工高呼:小玉为严老爷购饼落水啦!等众人顶着寒凉江水将人救起来,严老爷就把小玉安置在自己舱中的船上。那小玉醒后,羞窘不已,立刻返回后舱去了。此后,小玉服侍严老爷依旧这般细心妥帖。   一夜,江上起风,船只摇曳,严老爷舱中灯烛熄灭,忽见小玉持灯而入。小玉披着淡黄衫子,隐露酥胸,帮他将灯烛点亮,随之离去。又一夜,江上下雨,雨水顺着船缝漏进舱内,小玉过来,径自将衣带解了去堵塞漏洞,又为他擦拭沾湿的床榻,衣襟微散,春光在严老爷跟前晃动,令严老爷不由自主握住她的手,动了将她留下的念头。小玉却是抽出手一笑,再次离去。   第二日,严老爷吃到的饭菜更加美味可口,这种鲜鱼竟是从未吃过的。然而一二十时辰后,严老爷开始腹痛、呕吐、腹泻,症状就像泻痢。严老爷顿时病倒,仆人懒怠,竟是靠小玉照料。小玉主动进舱服侍,熬药喂药、服侍盥洗,殷勤妥帖,没几日病就好了大半。   这严老爷半夜醒来,见小玉为照料他就蜷缩在床边,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又因缺觉,瞌睡连连,自然十分怜爱。劝她去谁,小玉不肯。严老爷便说让她睡在自己脚边床尾处,小玉依从。此后这二人相处,竟是从同夫妇一般,严老爷更是将箱笼钥匙交给她保管。只这严老爷的病情总在反复,几日病愈了,没两日又病了,全赖小玉精心照料。后来严老爷听说两个仆人逃走,紧接着小厮也跑了,他却不深究,还觉得走了也好,那般懒怠,全不如小玉一个。   某日,严老爷想起自登船启程归乡,竟是数月,却依旧在途中。自觉是病情耽搁了行程,又因有小玉作伴,也就没烦恼。当他查看箱笼,发现箱中财物全都没了,忙问小玉。小玉告诉他,仆人逃走时盗走了一千两,小厮逃走时盗走了一千两,又有他生病吃药的花费,付给船工的租金等等。小玉一面说一面忧愁。严老爷正迷恋小玉,也不疑心,甚至没有立刻去追究盗了钱财的仆人,反倒安慰她,只说床下还藏有大头的钱财,让她安心。   一日,小玉说要上岸给他买药,置办些吃食。严老爷从早等到晚,一直不见人回来,他一直反复生病,元气大伤,连走路都艰难,爬出船舱,却是连船工都不见了。他又去查看床铺暗舱底下的钱财,早已空了,强撑着上岸,竟发现走了数月还在一省之地,痛悔不已,立刻报官。   官府来后,什么也没找到,只在后舱发现一只鱼篓,里面尚有半篓子鲜鱼。这鱼是鲐鲅鱼,味道虽鲜,但很多人不懂真正的烹制之法,吃了便中、毒,中、毒的症状正是腹痛、腹泻、呕吐,两三天就会痊愈,再一吃,又复发。]   这伙人十分老道,对于严老爷的心态反应拿捏的十分精准,一步步设套,把人骗得五迷三道,任凭摆布。   委托者严五,正是要委托他们找到小玉。   “这些骗子实在太厉害了,太可怕。”陈十六哪怕是个旁观故事者,依旧觉得这伙骗子骗术精湛。   比如对付严老爷,既有没人怀柔诱惑,又采用手段将人孤立。严老爷那几个仆人,未必是逃走,什么都是小玉说的,若非是被收买,便是被借严老爷之名遣散。这严老爷被小玉哄住,单看行程数月未曾抵达他却不闻不问便知晓厉害。   “这严五会不会是严老爷亲人?”被骗了全部身家财物,身子还被弄得元气大伤,这番打击,严老爷能否挺过来都未可知呢。   穆清彦沉思片刻:“或许只是化名。这信中只说登船地是福江府,并没说严老爷家乡何处,应该是有心隐藏,那姓氏也应该是假的。这伙骗子行骗娴熟,应该对福江府一带十分熟稔,若要追查,也要去那里。”   陈十六又道:“这信里也没提是多久前的事。”   “这些人肯定行骗不止一起,也许‘严老爷’的事是对方给的线索,去了福江府肯定打听的出来。那么,船工、小玉等人都不会用真名,每次行骗都有化名,甚至在江上行骗一起,他们一两年内都未必在江上露面,时日久了再转回来,谁又认得他们?”若非如此,这等大骗肯定是官府缉捕的重点。   陈十六笑问:“穆兄可感兴趣?能花六百两银子来寻人,若是曾经的受骗者,肯定也是个受骗大案。”   穆清彦想着闻寂雪归期不定,自己也闲着无趣,这案子有些意思,便点头:“你要不介意我抢生意,我就接了。”   “那就说定了!”陈十六看到信时也想过自己去查找,后来何川说那些骗子太狡猾,单单他们去,没查出来什么倒好说,就怕阴沟里翻船。陈十六觉得有理,这才来找穆清彦。 第205章 渡三爷   福江府距离凤临县颇远,好在有运河连通,直走水路,便利快捷。   福江府不仅接通运河,且本省临海,所以当地海货很多。例如信中所提的鲐鲅鱼便是海鱼。这种鱼肉质鲜美,营养价值也很高,但一定要吃新鲜的,否则鱼体中细菌散布到鱼肉内,吃了之后便会引起人体不适,产生中毒症状。   严老爷在福江府经商多年,或许曾吃过这种鱼,但未必分辨的出来,更不会知道自己吃的鱼不新鲜,估计他还以为自己吃的是河鱼。   这次出门,穆清彦除了只带了高春,还有个叫焦礼的。   焦礼是山庄护院,闻寂雪安排的人,知道他要出门就提出跟随。穆清彦猜到是闻寂雪有所嘱咐,何况要出远门,人生地不熟,有个懂武的跟着才方便。   陈十六同样带了个护卫,再加上何川。   一行六人,直接坐船。   抵达福江府渡口,正值中午。渡口的繁华热闹不需多说,对于他们一行最明显的感受却是气温,凤临深秋天气转凉,这边却像夏季,人们只穿着单衣,偶尔有风吹来,还觉得凉爽。   陈十六兴致勃勃:“我听说这边冬天不下雪,真是难以想象。”   陈十六自小在京城长大,京城的冬天酷寒难耐,哪怕到了开春依旧春寒料峭。陈十六就不喜欢冬天,他怕冷,每每下雪都要把自己裹成一团抱着手炉,所以他也不爱出门,毕竟他也要面子的啊,裹成球出门像什么话。   他们没进城,就在渡口找个客栈住下。   一行几人兵分两路,各自出去打探消息。   穆清彦主要在渡口看各色船只。   渡口的船大大小小,各式各样都有。其中有一种船扬着大帆,有两个舱室,中舱最宽敞位置最好,后舱略窄,前面是甲板的位置,撑有遮阳棚,且甲板打开底下的空间是船工睡觉的地方。这种船比不得那种华丽的楼船,但租用便宜些,速度不错,适合人少使用,当初严老爷回乡就是租用这样的船。   在渡口的茶摊坐着喝了一壶茶,打听到一些类似的事。   如严老爷那般受骗不是个案,且不局限在福江府,各地行骗者都有,只不过在繁华之地,尤其外地商客众多的地方尤其多。若说严老爷受骗有什么特别,被骗钱财数额巨大是其一,其二,骗子的路数不算新奇,却在细节处下功夫,很耐得住性子,用数月时间织网,将严老爷牢牢束缚其中,直至骗子全数撤退,严老爷寻不见人才发觉受骗。   简而言之,这伙儿骗子事先踩过点儿,策划周密,胆大心细,是老手。   所谓行有行规,哪怕是骗子也分团伙地盘儿,既然敢在福江府做个大案,绝不会无名无姓,只是要打听详细底细就不好说了。骗子们总是骗别人,自己戒心肯定很重,同行间也绝不会真名称呼。   高春跟茶摊老板搭话,倒是问出了严老爷的事儿。   “几位是外地客人吧?”常年在渡口做生意,自然有一定的眼光,老板四十来岁,看上去一副笑眯眯又很健谈的样子:“你们问的都是旧事了,算一算,两三年前的事了。那个严老爷来福江府做生意,有十来年了,攒下偌大的家财,又没成家,不知多少人给他提人家,他都没点头。那一年他把生意铺子都转给二掌柜,说是要归乡买田置地,做个富家翁。知道的都说呢,他这是要回家娶妻享福了。谁知道,竟是被骗子给盯上了,唉,说来也是可怜。”   “当年的案子没破?”穆清彦故意问道。   “哪儿有那么容易啊。”老板抬手指着渡口来来往往的行人:“公子瞧瞧,每日里多少人进出,一般都是外地商客,若是不入城投宿,路引查的也不严。再者说,既然是骗子,都有手段。能把严老爷家财骗尽,短期内绝不会再来渡口露面,甚至可能各自分了银子四下散了。”   “对那伙儿骗子,衙门就没查出点儿线索?”   “公子既然感兴趣,我就告诉你,我啊,别的不知道,倒是知道当初严老爷租的两条船的来历。”老板压低了声音:“那船啊,也不是骗子买的,是租的。渡口有个渡三爷,他手里大小船只二三十只,专做外租的买卖,骗子的船就是从他手里租的。不过啊,衙门也去问过,没问出什么来。”   “渡三爷?”   “您在渡口随便一问,都知道。”尽管如此,老板却不肯再多说,显然忌讳这个渡三爷。   鉴于渡三爷可能是个地头蛇般的人物,穆清彦让焦礼去打听。   焦礼长相平凡,但身形精瘦,目蕴精光,一看就是练家子。正是因着焦礼跟随,一路省却了不少麻烦。在办事上,焦礼也不弱,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渡三爷的基本情况就摸清楚了。毕竟也不是什么隐秘,不过是类似茶摊老板这样在渡口做生意的人,对渡三爷心存忌惮,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这才不愿多谈。   渡三爷本姓杜,本地人,据说以前跑过私盐,又有说做过水匪。仅听这传言的背景,多会认为是个壮汉,实则渡三爷很瘦很白,总是脸上带笑很是斯文和气的样子,若认为他弱,那就错了,渡三爷手上功夫颇为厉害,养着几十个人,并非只是做租船的生意。   焦礼道:“渡三爷有四五十岁,明面儿做租船生意,实则这边的渡口一半都归他管。”   穆清彦顿时明了,这样占地盘的团伙儿,自然要收取“孝敬”。想要稳当,不止要手里有人,还得在衙门通路子。   按理,想要查骗子,就该从这样的人入手,得到线索的可能性很大。   “试着跟渡三爷接触一下,看对方是否知道那伙儿骗子的底细。”希望不大,姑且一试,毕竟也算大案,县衙一定会重视,若渡三爷知道消息,没道理不给县令卖个好。毕竟骗子跟他们又没什么关系。   ……也可能有关系?   穆清彦把任何可能都列入推敲范围。   刚回到客栈没一会儿,陈十六也回来了。陈十六的脸色可不好,衣裳袖子被扯破了,头发也歪了,甚至脸颊边上还有一抹青,像是跟人打架了。   “你这是跟谁打架了?”穆清彦着实惊讶,陈十六就算遇到事,身边还带着何川和护卫呢。   “我哪里是跟人打架,我是被人打劫了!”陈十六气呼呼的拍桌子,狠狠灌了一大杯茶水,这才讲起遭遇。   原来他们走在街上的时候,迎面走来个捧着花瓶的年轻小妇人。本来陈十六没在意,谁知擦肩而过的瞬间,听得那小妇人哎哟一声,就是哐当一声瓷器碎响,原本捧在小妇人怀里的花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那小妇人也是歪倒在地上,一双手还按在瓷片上,冒出一片鲜红的血花。   陈十六正懵呢,那小妇人就哭起来了。   小妇人边哭边说,道花瓶是从花了一百两银子刚买来的,丈夫要拿去送礼。又道她丈夫脾气不好,若她拿不回花瓶,又没了银子,一定会被打死。说着说着,直嚷嚷着活不成了。   这时就有个围观的出来仗义执言,说东西是陈十六撞碎的,应该赔偿。   又有人说,小妇人可怜,陈十六是个富家公子,何苦叫小妇人为难。   陈十六何尝是那种吝啬银两的人,别说撞了人东西,便是路遇不平他还要吼两嗓子呢。关键是这回的事儿不对劲,他明明侧了身子,并没碰着那小妇人,那小妇人怎么就摔了?就算她摔了,也跟自己没关系啊。   何川凑到他耳边提醒:“少爷,这是看我们是外地人,设局下套呢。”   陈十六如醍醐灌顶,瞬间明了。又想到这回他们来福江府就是查骗子大案,眼下这一出更令他厌恶,当即要报官,哪知竟惹了“众怒”,更是这时候小妇人的丈夫带着两个兄弟出现,只说陈十六欺负了小妇人,打了东西还不肯陪,当即就要动手。   尽管有护卫和何川护着,奈何对方人多,场面又乱,陈十六到底在脸上挨了一拳。最后因着护卫厉害,那些人见捞不着便宜,丢下几句狠话就跑了。   陈十六一肚子火,本来要打发何川报官,又怕那伙人拿落单的何川撒气,只能先回客栈。   穆清彦听得发笑:“也就是你脾气硬,若是别人,给个一二十两就打发了。他们既然敢明晃晃的讹诈,通常都是本地人,就是逮着外地人,欺生。通常被盯住的人都有钱,念着出门在外不愿生事,干脆破财免灾。”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这些人实在可恶!”陈十六又灌了一杯茶。   “你要咽不下气,明天去报官。”   “我肯定去!”陈十六定要将那伙人关在牢里惩治一番不可。   穆清彦敲敲桌子,突然说:“或许你可以去找渡口的渡三爷,花银子请他给你出气。” 第206章 询问   渡三爷在渡口有家茶摊,有人在这儿替他看船,渡三爷自己隔三差五来转转。说起来是个地头蛇,经营这么多年,家底儿颇丰,有妻有子有孙。他后代子孙没跟着混渡口,倒是在城里开铺子正经做买卖,日子富足自在。   渡口看生意的叫刘水,是渡三爷认得干儿子,也是特意培养的接班人。   陈十六找到茶铺子,见到的就是刘水。   按照之前跟穆清彦商定的,陈十六道明来意,请对方帮忙。   刘水以前也接过类似的活儿,见陈十六穿着气质就知富贵,想出气也正常。有钱不赚王八蛋,刘水肯定不跟银子过不去,只是……   “陈公子,实不相瞒,这事儿虽算不上什么,可你出现的那地方不是我们的地盘。想要教训人不是不行,就是费点事儿。那伙儿人领头的叫奎山,小妇人就是他婆娘,手底下有三个人,专找外地商客碰瓷儿。你这事儿啊,就算报官也没多大用处。他们的花瓶罐子都是从同一家店里买的,你去问,那店家会跟奎山等人一致的说法。以前也有脾气硬的,定要报官,拖得十天半个月,最后还是赔了钱。虽然比一开始讹诈的数目少,可到底损了钱财又耗了时间,还得罪了那些本地人,有的苦头吃呢。我之所以说费事儿,是因为奎山他们能在那儿扎根,也是给李爷上了供的。”   陈十六自从离家也有一年多,平时查案,很清楚小鬼儿难缠。   至于刘水说的李爷,就是渡口另一个地头蛇。相较于渡三爷,那位李爷的风评要差得多,多说其手段狠辣,从他的地盘上进出的大小船只,都得给他“看船费”。   “你们帮我把那几个人弄到僻静处,让我自己出出气就行。知道这事儿不太好办,这个,是茶钱。”陈十六在粗糙的桌面上放了两个银锭子,共有二十两。   二十两不是小数目,再者,对于刘水等人,收拾奎山几个人算不得多大的事儿。   “陈公子客气,事儿办成了,我派人通知你。”刘水接了活儿。   陈十六找奎山一行出气是真,但重要的是另一个目的。   昨天穆清彦还打算去接触渡三爷,后来一想,渡三爷未必给面子。他这才让陈十六先去试探,顺带从奎山等人口中先探查一下,实在不行,再去找渡三爷。   刘水办事很快,隔天就派人来通知陈十六。   见面的地点在离渡口不远的一个村子,传消息的人指着院中有棵大树的院子说道:“这里是奎山家,平时家里只有老娘妹子,但凡他们得了钱,都会在奎山家吃一顿,顺带分钱。昨天刘哥找人设个套,故意让他们讹了钱,他们果然回到这儿分钱,如今都被堵在里头。”   刘水不想跟李爷的人闹起来,这才想法子把奎山等人骗离渡口。   “刘哥,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您高抬贵手。银子就在桌上,我、我赔双倍,不!三倍!”隔着房门,里面传出奎山的求饶声。   进去一看,奎山一行五个,全都双手绑缚在身后,跪在地上,连那小妇人也不例外。桌上残留着酒菜杯盘,还放着大大小小的银块儿,果然跟说的一样,一伙人好酒好菜吃着准备分钱呢。   陈十六今日精心穿戴,一身的贵气,把世家子的姿态摆的足足的,扫着奎山等人,就似看着几个臭虫:“哼!真是刁民!长了两只狗眼,小爷也敢骗!”   奎山一看到他就认出来了,其中的弯弯绕绕,立刻猜了七八分。   没等他讨饶服软呢,何川身后的护卫便踏步到跟前,两记虎拳下去,奎山鼻青脸肿,一口血水吐出来。   这也是陈十六故意交代,专打脸。   何川将凳子擦了又擦,陈十六这才坐下,朝何川扬了扬下巴。   何川立刻取出一个小包,打开,里面是整整齐齐五锭银子,朝刘水一递:“辛苦刘哥了,请刘哥喝茶。”   刘水一脸笑意,由身边跟着的人将银子接了,说道:“陈公子实在客气。我在外面等,陈公子想出气只管动手,只是别闹出人命。”   “放心,公子只是一时气不顺,有分寸的。”   刘水摆手,将手下人带了出去。他并没有离开,站在院子,离屋子不远不近,若屋内有什么动静,必然能听得清楚。尽管陈十六表现的像个嚣张受不得气的富家公子,可刘水性子谨慎,仔细探查过陈十六的底细。知道他们一行六人刚到福江府,从凤临县过来,似乎对渡口发生的事很感兴趣。   也是因着穆清彦几人打听的事多,又杂,刘水并不知他们是专为严老爷的事儿来的。   奎山见势不对,迎风转舵的很快。   刚才挨了两拳,尽管又痛又恨,可不敢表现出来,还得放低姿态谄媚讨饶。别看他个子大,面貌忠厚,可既然能做讹诈的事儿,心眼儿能不活泛?再者说,以往也有碰到硬点子的时候,自扇嘴巴、磕头求饶也做得很顺,所以现在对陈十六求饶,一点儿没压力。   陈十六冷哼:“想要我饶了你也行。两三年前,有个姓严的富商从渡口坐船归乡,却被骗光了家财的事儿,知道吧?”   奎山一愣,外面的刘水也是一愣,显然没料到他突然问起这个。   奎山连忙点头:“知道,知道。那严老爷是外地人,十一二年来福江府,在城里开了家山货行,专收各样山货。这位严老爷是和气人,做买卖又公道,多年下来积攒了万贯家财。他四十来岁,却没成家,那一年突然把生意转手,说要回乡建房置地,再娶妻生子,做个富家翁。他租了两条船,带着三个仆人,三月里登船离岸,怎知过了数月,也就是入冬时节,他突然在埔水县上岸,报官说被骗光了钱财。当时这事儿很轰动,严老爷可是有万贯家财,走了六七个月,却才走到埔水县。要知道,从福江府到埔水县,也就七八百里地,就算走路,一个月也能打个来回。”   陈十六疑问道:“既然他腰缠万贯,又是远途归家,怎么就只带三个仆人?”   这是听闻这个案子之后最大的疑点。   那严老爷既然那般警惕被人设局诓骗,定然就出行一事仔细思虑过。那么,他不该忽视途中可能遭遇的其他风险。   奎山想都没想,回答道:“你有所不知,这水路跟陆路不一样。陆路上行走,随时可能被人拦路打劫,可在水路上没那么容易。若有可疑船只靠近,马上就会引起警惕。再者,这运河上不时有官船巡查,哪怕一时赶不及,但官家的船快啊,一旦接到信号或是发现端倪,很容易就把水匪给围了。这么跟您说吧,我们这边小偷小摸骗子什么的,的确多,可要说掠货杀人的水匪,早些年就没有的。   那个严老爷知道这一点,再者,他带的三个人,除了那小厮之外,另两个仆从都是健壮青年,懂些拳脚。也有些类似严老爷这般的,只要在途中靠岸时警惕些,又有仆从护着,基本没什么大问题。再说吧,你人带的越多,越显眼啊。若不然,依着严老爷的身家,大楼船也租的起。”   尽管这些只是奎山的想法推测,但还是有几分道理。   陈十六不大信,但也没反驳,又问:“严老爷三月出发,什么时候传出消息说要归乡的?”   “我想想啊……”奎山之前根本没想过这个,又不敢不答,努力回想半天,不大确信道:“好像是过年的时候吧,那时候有点风声,大家都不信啊。严老爷生意做了那么多年,又稳当,又来钱,若说回乡探亲可以理解,但彻底收手什么的,能舍得啊?谁知,他还真舍得。”   “那伙骗子,你见过没有?认不认识?”陈十六又问。   奎山苦着脸:“公子啊,您若要问他们,直接问刘哥啊,当初那两条船可是从刘哥手里租的。事后严老爷报了官,官府查完案,那两条船又回到刘哥手里呢。刘哥手里握着租契,上头肯定有骗子的名字!”   “这么说,你是一点儿不知情?”   “这……也不能说一点儿不知道,没打过交道,倒是见过两回,毕竟都在渡口混饭吃嘛。我知道的不多,就见过他们其中的两个,一个男的,三十来岁,好像叫大虎,还有个老头儿,听人叫他‘老孙’。他们租了船,就在渡口乘船载客,偶尔打些鱼卖。”   “女的呢?”   “女的真没见过。他们跟我不一样,我就在街头讨口饭吃,他们眼光高着呢,不是肥羊不下套啊。”奎山想了想,又说:“对了,他们最早出现在渡口就是那年正月之后,具体哪天就不清楚了。”   “后来再没见过?”   “他们都做了笔大买卖了,哪能再在这儿露面,若是没收山,那也是转到别处去了。”奎山也是因己度人,若他得手了那么一大笔钱,才不愿意再辛苦冒风险,起码在银子花光之前他是要享福的。   陈十六又问了些旁杂事,这才从屋里出来。   迎着刘水探究的目光,陈十六笑道:“这回辛苦刘哥了。我气也出完了,屋里的人放了吧。先走一步,再会。”   “陈公子慢走。”刘水看着人走远,眉头拧了起来。招来手下人吩咐:“我去见三爷说事儿,你们把这儿收拾了就回去。” 第207章 陆芸娘   根据奎山说的情况,算是摸清了小玉一行在渡口的轨迹。   正月左右出现在渡口,由大虎出面从刘水手里租了两条船,主要是附近府县渡客,三五日就能返回,太远的地方不去。且他们家生意似乎“不大好”,总会有一只船闲置在渡口。平日里撑船的是大虎,老孙也在船上帮手,另一只赋闲的船也有两个人看着,一个清瘦的小年轻,嘴巴很甜,喊另一个壮年汉子叫哥。这两人姓吴,说是堂兄弟,外人称他们大吴小吴。   这些人素日就住在船上,自己用小炉子做饭吃,或者再渡口买着吃。   对外,他们称是家里穷,又没田地,几个人凑了点儿银子打算在水上讨口饭吃。这些人说话口音像是北边的人,问他们家乡,说是泗禾县的。   除此外,这几个也说过家中人口情况,但实际上他们跟渡口的人来往并不多。给人的印象就是老实,不善言谈,哪怕是最活跃的小吴,也总被大吴押在船上不准乱跑。   乍看似乎没问题,可实际上一切都是骗子的精心设计。   不善言辞,可以省却被追问套话的麻烦,但凡不想说不好说,都可以憨厚笑笑躲过去。活跃的小吴方便和外界来往,收集消息,又被大吴管着,可以借此退掉很多不愿掺和的事情。   这四个人都是外围,美人局的中心是围绕着美人展开的。   这伙人不见兔子不撒鹰,一直没让小玉暴露出来。   “我猜,他们就是专门冲着严老爷来的,所以小玉绝对不能提前露面。严老爷要归乡,过年时传出了风声,甚至更早就动了念头,这才有足够的时间处理生意。这些人提前在渡口布局,他们如何来确保自己的船会被严老爷选中呢?”   “内应!”陈十六反应很快。   “对,严老爷身边肯定有人被买通了,跟他们里应外合。严老爷自己不会亲自去挑船,定然是交给身边人去办。便是严老爷谨慎,问及船家底细,渡口的人也知道,严老爷哪里会想到骗子为骗他提前两三个月筹备呢。”穆清彦又道:“不过,也不能说内应就在三个仆人之中,也可能是曾经跟着严老爷的人。严老爷要归乡,不再经商,他原来的人要么归了新东家,要么就是遣散。”   陈十六挠挠头:“这四个人透露出去的家乡人口都是假的,否则县衙早抓到人了。他们自从得手就没在这边露面,该怎么查?”   “先等等。”穆清彦想看看渡三爷那边的反应。   几经打听,确认了严老爷当初从福江府登船的具体日期,是在三月初五的早上。那么,小玉藏上船只,定然是前一天的夜里。   时间回溯,已是夜半,渡口只有轻微的水波声,十分安静。   远处有脚步声过来,一共两个人,一个健壮的男人,还有个浑身罩在黑斗篷里的人。这两人沿着河岸缓缓过来,有只船停泊在边角处,虽没点灯,但有人守在船头,迎着两人登上船来。几个人进了船舱,这才点了灯,加上后来的两人,舱内一共五个人。黑斗篷分外显眼,斗篷一摘,赫然是个娇美清纯的女子。   看年龄,十七八岁,应该就是小玉。   “人明早就到,一切按计划行事,别出了差错。”   “妹子,你就委屈些,一会儿就去后舱。”   小玉笑了笑,烛光之下,分外美丽:“不必那般紧张,又不是头一回。”   “小心无大错。”   几人不再多说,吹熄了灯,各自安歇。   这次回溯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这几人很谨慎,根本不在船上商议事情,哪怕他们彼此间的称呼也都是代号。比如小玉,同伙都叫她“小妹”或“妹子”,不管真名假名都不叫,避免口误的风险。   此外,他让焦礼暗中跟着刘水,发现刘水对“严老爷”这事儿反应挺大,居然立刻就去见渡三爷。可惜,因着是大白天,焦礼无法潜入,不知两人谈了什么。   穆清彦决定等一等。   *   此刻的渡三爷心情有些烦躁,因为他得知了穆清彦的身份。   一开始只知道是凤临县来的,似乎对严老爷受骗一事特别在意。再仔细一查,发现陈十六就是在凤临县开神断局的,穆清彦的身份自然不用多说。尽管福江府离凤临县很远,可作为商贸水运繁盛之地,消息也十分灵通,穆清彦查案的故事茶楼里没少听。   再者,陈十六的家世也不是什么秘密,一品大员之子,谁不忌惮。   “义父,他们肯定是接了委托来的。这个穆清彦虽然年轻,可据说没有查不出来的案子。”   “跟我们又没关系!”嘴里这么说,渡三爷神色却很不好看。   “那……”   “你先去盯着他们,让我想想。”渡三爷摆摆手。   刘水离去之后,渡三爷起身去了内宅。   渡三爷只有一个妻子,没纳小,算得上洁身自好了。不过,这个妻子是继室。早年他娶过一个,后来病死了,留下个儿子,如今早已成家,添了孙子。继妻嫁给他有十年,又给他生了两子一女,教养的很好。   他这个继妻,样貌性情都是难得,不仅救过他的命,还是他命中的贵人。若不是当年继妻善意,他早被官府抓了,如今坟头的草都不知多深。又是继妻劝说开解,他才在渡口安定下来,慢慢儿有了如今根基。   要说这回扯上麻烦,就是跟妻子有关系。   院子的屋檐底下坐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面色白净,眼尾有些细纹,但容貌端丽,颇有气韵,倒像是大家子里的太太。这就是渡三爷的妻子,叫芸娘。但凡见过芸娘的,没一个不赞叹,都说配渡三爷可惜了,说不尽的羡慕嫉妒。芸娘又有本事,在各家太太之间很吃得开,便是跟县令夫人也谈得来。   这也是渡三爷喜爱她的原因之一。   这样一位好妻子,渡三爷自然是敬着、宠着。   “三爷今日不是跟人约了喝茶吗?怎么过来了?”芸娘起身,扶着他坐了,又端茶试了试温度才递给他。   渡三爷拍拍她的手让她坐,又叫丫头们都出去,这才说:“有人查露珠。”   渡三爷没瞒她,将穆清彦一行人讲了。   “竟是那位声名大噪的穆神断?!”芸娘一惊。   渡三爷点头:“就是他!听说六月里刚查完一件案子,在地底下埋了七八年的白骨,他不仅查到了白骨身份,还把凶手找出来了。以前他的事儿你也听说过,依着他的本事,找露珠他们,估计也不是多难。”   毕竟死人能有活人难查吗?   “凤临县……”芸娘微微晃神,轻叹道:“三爷,你糊涂了不成。我跟露珠乃是主仆一场,她有心求去,我就开恩放她走,此后她做了什么,跟你我无干。要说租船,那都是正经签了租契的。”   “可严老爷那边的消息,到底是我们透出去的,事后又收了她的好处。”渡三爷皱眉,也是怕被露珠攀咬出来,再遇上个想做政绩的官老爷,可不得咬死了他。   芸娘轻笑:“严老爷的事儿城里谁不清楚?她好奇问两句,你我又不曾多心,只当她好奇。要说她给你我的东西,那是她感恩,不过是些点心布料,此后我们可再没见过她。”   渡三爷当然知道这是要咬死不认的意思,只是想到穆清彦的“威名”,心里不踏实而已。   *   这天晚上,陈十六耐不住寂寞,来找穆清彦。两人在渡口转悠,有个挑担子煮肉燕的,陈十六闻着香,就拉着穆清彦坐下,各要了一碗。旁边又有卖牛肉锅贴的,又要了两个。   “味道真不错。”陈十六吃着肉燕,嘴里还笑道:“以前我第一回 吃肉燕,只以为是馄饨的另一种叫法,后来才知道,区别在这皮儿上。”   穆清彦吃了两个,停下勺子,抬头望向陈十六背后。   “怎么了?”陈十六扭头去看。   有三个人走过来,明显是冲着他们。为首一个三四十岁,身形魁梧,哪怕脸上带着笑也掩饰不住凶戾之气。行走中,有人跟称他“李爷”。   穆清彦诧异:他本是在等渡三爷,谁知却等来李爷。   “穆公子,幸会!”李爷显然也是知道他的身份,没客气,直接在旁边坐了。   “客气。不知李爷有何贵干?”穆清彦笑问,态度算是很好了。因为他猜到了,李爷这时候来找他,肯定有重要消息,倒不是李爷多么热心肠,而是热衷于跟渡三爷作对。那么,严老爷受骗之事,定然跟渡三爷有点瓜葛。   果然,这李爷不管外头名声如何,此刻却十分爽快,张口便道:“我来是送穆公子一个消息。我知道你在严老爷受骗那件事,那伙骗子的确手脚利落,官府查了一年也没查出个什么来,但是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线索就在渡三爷身上。别人不清楚,我却是知道,骗子里头那个女的,去过渡三爷家,见的是渡三爷的妻子,陆芸娘!” 第208章 登门拜访   陆芸娘?   一开始穆清彦只是觉得会跟渡三爷有点瓜葛,因为小玉等人在渡三爷地盘上行骗,渡三爷这种人能瞧不出端倪?指不定就从中分了杯羹,亦或者得了某些好处。却没料到,小玉竟是跟渡三爷妻子有关系。   穆清彦也不理会李爷的别有用心,只是问道:“不知李爷可知这女子底细?”   李爷笑道:“我若知道,也不能按捺到今日。”   这李爷倒是爽快的很,对渡三爷的恶意毫无掩藏。   “那,渡三爷的妻子……”   “那陆芸娘可不是寻常女子。”李爷提到陆芸娘,没有贬低,口气很有几分赞叹:“十年前,陆芸娘从外地回到福江府,而渡三爷又正好打算在福江府安稳下来,她两个,一个丧夫,一个丧妇,也不知谁从中牵线,做了夫妻。”   “哦?陆芸娘之前嫁过人?”这有点儿出乎意料。   本朝虽然对寡妇改嫁没那么严苛,但偏见始终存在。穷人家没什么选择,能娶上媳妇就不错,即便如此,可能的情况下也不会选择寡妇,除非寡妇能带来财富。   李爷道:“这个陆芸娘比渡三爷小十来岁,十年前也有三十出头。据说她家里以前在外经商,先夫也是个商人,可惜她先夫福薄,病死了。她也没个孩子,爹娘又没了,夫家也不愿白养她。她担心有天被夫家给卖了,所以就回到福江府。她呀,心里有成算,又有私房,渡三爷最初的本钱就是她出的。”   “陆芸娘祖籍就是福江府?”穆清彦对这个女人生出兴趣。   “对,她家原本就在城里,不过自幼跟着爹娘外出跑商,家里老房子早卖了。”可见,李爷也是打听过陆芸娘的。   李爷走后,穆清彦和陈十六也没心思继续逛。   陈十六问他:“穆兄,这李爷说的话可信吗?”   “可以信他一回。根据他所说,看到小玉去渡三爷家,是在正月里。打听渡三爷哪天在家,我要去登门拜访。”穆清彦当即就有了主意。   要说李爷之所以知道小玉去过渡三爷家,是因着两人对手关系,彼此看不顺眼,自然时时刻刻关注。正月里正是走亲访友的时候,渡三爷又只守着陆芸娘一个,哪怕人们嘴里说着称赞话,私下里都恶意猜测,认为是个男人没有不偷腥的,只是藏的好。突然一个妙龄俏丽的女子登门,说要见陆芸娘,立刻被有心人传开了。   李爷还准备看戏呢,谁知再也没了下文,就似一块石头砸进水里,居然半点水花也没溅起来,这不正常。最后,他只能认为是陆芸娘手段高超。   穆清彦提出要去渡三爷家拜访,并非想从渡三爷或陆芸娘口中探知什么,而是要利用本身异能,回溯时间场景,窥探小玉和陆芸娘的真实关系。   若是在夜里由焦礼协助,悄然潜入也可以,但他想试探渡三爷的反应,倒不如正大光明的登门,也省得他按兵不动,渡三爷揣测不断。   隔天早晨,穆清彦进城,让高春去渡三爷家递帖子。   渡三爷正看小儿子写字,收到拜帖很惊讶,却又不好将人拒于门外。再者,他也想知道对方会说些什么,便将人请进来。   穆清彦一行被请到前厅。   渡三爷在门口迎候,笑容十分和气:“穆公子,穆神断,久仰大名。陈公子的神断局声名远播,幸会。”   渡三爷正如外界形容的那样,很瘦,但他给人的感觉并不弱,反倒很有力量,尤其是那双手犹若鹰爪。据焦礼说,渡三爷练的就是手上功夫,应该是爪法之类,擅长近身搏斗。如此一来,那些传扬渡三爷曾做过水匪的言论,也并非空穴来风。   “渡三爷,冒昧打搅,还望海涵。”   “穆公子哪里话,穆公子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渡三爷笑的很是爽朗,好似根本不关心他们目的,只将他们当做贵客招待:“穆公子、陈公子,这是我们福江本地的秋茶,虽然名气不大,但滋味儿不错。”   “确实不错。”陈十六接了话题,细细品鉴茶水,跟渡三爷聊起福江府本地的风土人情。   让陈十六应付渡三爷,这是来之前就说定的,如此来,穆清彦这能专心使用异能。   ——   正月的早晨,街面上人还不多,一辆青绸马车停在门前,车上下来个年轻女子,翠绿衣裳,裹着蓝斗篷,娇美白净的面容掩映在兜帽里,正是小玉。小玉跟驾车的车夫说了两句,车夫将车上的礼盒拎下来,送到门口的小厮手里。   小玉冲着那小厮一笑:“劳烦小哥儿给杜太太通禀一声,就说珠儿来给她拜年了。”   小厮通禀后,小玉便被丫鬟引入内宅。   穆清彦仔细观察着小玉的表情,以及杜家下人对小玉的态度,总结就是两个字:陌生!小玉打量的虽不明显,可她的确对杜家很陌生,应该是第一次来。下人们看到小玉也不认识,得到陆芸娘许诺后才迎进来,且来领路的人乃是陆芸娘身边的丫鬟,可见陆芸娘对小玉的重视。   丫鬟直接领小玉去了陆芸娘的院子。   “太太!”小玉一见到陆芸娘便面露喜色,当即跪在地上磕头:“珠儿给太太拜年,愿太太事事顺心、吉祥如意。”   陆芸娘连忙起身将人扶起来,嘴里嗔怪道:“你这丫头这么多礼,快起来。几年没见,真是女大十八变,出落的比更以前更亮眼了。方才下人来报信儿,我还以为听错了呢。你这丫头,这些年去了哪儿?又是怎么到了这儿?”   “太太也知道我,我是不耐烦总待在一处的。这回是路过福江府,想着太太在这儿,总要来拜见。再者如今天冷,可能要暂时停留几日,待得天暖和了再走。”   “算一算,你今年二十二了,没想着定下来?女孩儿家青春有限,要早做打算才好。”陆芸娘满眼关切的劝说。   小玉半低着头轻轻一笑:“我一直以太太为榜样,除非将来遇上像渡三爷这般的好人,否则我才不愿意呢。”   “你呀!”陆芸娘笑着点点她的额头,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托着她的手亲热说道:“既然来了,就别见外,家里空屋子多,你就住下,也跟我说说话。”   “既是太太说了,那珠儿就不客气了。”   当下里,陆芸娘便吩咐丫鬟去给小玉收拾住处,还给她拨了两个人服侍。在这空隙里,小玉陪着陆芸娘说话,两人并没聊什么过往,反而都是些各地风土人情,或是吃穿首饰之类的。   直到小玉问起严老爷……   陆芸娘便说了严老爷的一些情况,算不得什么隐秘,但小玉明显越听眼睛越亮。   “太太,听说那严老爷打算归乡?”   “是有个消息。我听三爷提过,严老爷已找准了人接手生意,处理完后续就走。”陆芸娘睨她一眼,尽管隐晦,可那抹眼神好似已然看透小玉的盘算。   “这严老爷倒是有趣。”小玉咯咯的笑,话音一转,开始恭维起陆芸娘的模样气韵不减当年等语,好似方才的话题只是闲聊。   小玉在这里住了两天便走了。   陆芸娘对其照料的仔细,好似亲姊妹一般,但双方言谈都很空泛。比如,陆芸娘根本没问小玉如何来的福江府,跟谁来的,又要去哪里,准备做什么之类。小玉跟陆芸娘那般熟稔,可却从来不提两人过去的旧事。   这一切都不符合两人表现出来的久别重逢的关系。   更令穆清彦意外的是小玉的年龄,看她的模样,就像十七八岁,可陆芸娘明确提了她的年龄,是二十二。或许是因着小玉骨架子小,有水有润的大杏眼,气质清纯,正题给人的感觉要逼实际年纪小些。   鉴于陆芸娘十年前嫁给渡三爷,杜家下人不认识小玉,那么这两人至少在十年前分开的。这般一算,那时小玉应该是十四五岁。   小玉称呼陆芸娘“太太”,很熟稔的口吻,应该是以前就这么称呼的。那么,小玉很可能是陆芸娘的旧仆!   总总迹象,显得陆芸娘的过往也很可疑。   小玉若是陆芸娘旧仆,分别多年,亲热重逢,应该要问一问近况才对。陆芸娘不问,只能说明她清楚,可她如何知道小玉的事?或许说明,两人分别前,小玉就有过行骗经历,亦或者,那时就跟了行骗的人,更甚者……陆芸娘本身也是一样的人。   正如小玉那句话:我是以太太为榜样的。   也许不是说她要找渡三爷这样人做丈夫,而是要向曾经的陆芸娘学习,走一样的路!   收回异能,正好听见陈十六问渡三爷:“听渡口的李爷说,在严老爷出事的正月里,渡三爷府上来过一个女子,这女子的模样跟诓骗严老爷的小玉描述一致。”   渡三爷眉头抽动两下,紧接着就平静下来:“李望说的?两三年前的事了,我一时记不清楚了,这个得问过我太太,家里客至往来都是她在管。这样吧,我先问问,之后给你们回过信。”   陈十六跟穆清彦对视一眼,觉察了渡三爷的奇怪态度。   若是正常人,肯定要否认,或者自我澄清一番,然而渡三爷却没反驳,不仅没生气,态度始终十分和气和配合。   穆清彦笑道:“那就麻烦渡三爷了。” 第209章 埔水县之行   从杜家出来,陈十六琢磨着:“穆兄,你说渡三爷是什么意思?”   “他想把自己摘出来。”穆清彦当时就明白了,渡三爷有心提供线索,应该是早就决定好的,只是不想表现的那么干脆。另外,估计还想要点好处,比如必受牵连之类的。   “还真跟他有关系啊?”陈十六有点意外,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财帛动人心嘛,渡三爷又不需要自己出力就能顺手捞一笔,哪里会推辞。   渡三爷忍耐了一天,来到客栈见穆清彦。   这一回没有兜圈子,叹口气说道:“我问过太太,你们说的小玉,的确是曾经去过我家。要说起她,乃是我太太以前的丫鬟,但在十年前就放了身契,自去生活了。她那时不叫小玉,叫露珠儿。露珠是我太太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初时只有五六岁,人聪明伶俐,讨人喜欢,跟在我太太身边有将近十年。后来我太太先头的丈夫病逝,她决定回到福江府来安顿,露珠不喜欢这边的生活,加上她年纪渐大,也有自己的想法,我太太就顺着她的心意放她自去。算起来,她们主仆七八年没见,也就那年正月才重逢。”   “她身边的几个人什么来历?”   渡三爷摇头:“那时哪里知道她跟那几人有关系啊,那几个人租船,从头到尾露珠就没露过面,她也没从提过那几人。当初她在我家住了两天,说要走,也不说去哪儿。到底只是从前有点关系,也不好追着探究。”   穆清彦对此不置可否,只问道:“当初租船,你们没查看那几人的户籍路引?”   “渡口又不是衙门,只认银子。”渡三爷笑笑,这话明显不尽不实。   “关于小玉的去向,杜太太也不知情?”穆清彦又问。   “确实不知。我们那里料到露珠会去行骗呢?我太太还再三问我,是不是弄错了?又说露珠肯定是被人胁迫的。”渡三爷叹道:“那样年轻貌美的姑娘,少不得有人起歪心。当初我太太就劝过她,她性子执拗,定要走,如今吃了亏,又教人担心。”   穆清彦也不觉得渡三爷能知道小玉的去向,但渡三爷这番话依旧是遮遮掩掩,无疑是要把自己从中摘干净。渡三爷想要交好穆清彦,是觉得穆清彦查案厉害,可又因此,担心穆清彦找到小玉,把自己牵扯进去。这是个矛盾点,渡三爷几番权衡,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只要盯着穆清彦一行,若他们没进展就算了,若真找到了人……   必要的时候,他不介意杀人灭口。   眼看着在这边找不到突破口,穆清彦只能调转方向:“去一趟埔水县吧。”   “埔水县?”陈十六知道那是小玉他们行骗结束撤离的地点,但一开始他们没去也是有原因的:“穆兄,当初官府接到报案,将整个县城里里外外都查过,一点儿线索也没查到。如今时隔两三年,我们还要怎么查?”   “我悄悄去过,你留下来。”   “穆兄意思是?”   “你别忘了,我们之所以来福江府,是接了委托。那个委托人只是给了定金,给的委托任务,别的什么都没交代,他不想知道后续吗?”   陈十六险些忘记了,经这一提点,立刻想起来:“穆兄意思是,那个严五也会来福江府?”   “嗯。他应该暗中跟着我们,这样才能随时知晓进度。我带着焦礼去埔水县,坐船,最多两三天就回来。高春留下打掩护,对外就说我病了,每天的饭菜照送。十六你们注意着周围的人,有可疑的先盯着,别惊动了。”   “放心吧穆兄!”陈十六莫名觉得刺激有趣,热情高涨。   当天夜里,穆清彦带着焦礼,避人耳目寻了一条船前往埔水县。   撑船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很壮实,加上他的船就是当地寻常的渔船,一半甲板一半船舱,船舱看着矮,要弯腰进去,加上舱内下凹的深度,刚好够穆清彦站立。相较起来,焦礼个头更高,头顶紧贴着舱顶,但舱内两侧都是长板可以落座,中间有张小方桌,角落还收着小风炉,有锅铲水壶等物,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样的船只不值什么钱,撑船的船工也没什么积蓄,这也是船主敢大晚上载两人的原因。   船在水面行驶,很是平稳,舱内点了灯。   外面甲板上也呆着风灯,远远的望去,似一点星火。偶尔也有迎面来的灯火,多是大船。   水路顺风顺水,比走陆路快得多,天光刚亮,便已至埔水县渡口。   时候虽早,但渡口早已繁忙起来。   穆清彦两人在这儿登岸,一点儿不惹人注意。   他寻了早饭摊子坐了。这家是卖豆腐脑和蒸饺,蒸饺的馅儿有荤有素,荤馅儿是鲜虾,半透明的饺子皮儿能看到里面隐隐透出的大块虾肉。这边临水,河里鱼虾多,连海货也便宜,很多吃食都用鱼虾蟹作料,只不过豆腐脑是甜的,穆清彦不大习惯。   趁着吃饭,他动用异能,回溯到严老爷报官的那天。   当时天刚亮,严老爷的船和其他船只一样驶入渡口停靠,没什么出奇。两只船一前一后,尽管不是大楼船,但看着也不普通,就有苦力上前揽客。撑船的船工是个大汉,模样憨厚,冲着这些人摆手。   “我们老爷不下船。”   岸上人听了,知道这是途径补给的,也就散了。   少顷,中舱内出来个人,身上罩着蓝斗篷,隐隐露出半张脸,正是小玉。小玉跟船主对了个眼色,稳步下船。她手里提着个木制食盒,三层,朴素至极,但从她半提半抱的姿势,似乎很沉。她对严老爷说是去采买些吃食用度,却并没看众多的吃食摊子,反而直接叫了辆车离开渡口。   她走后,相邻的另一只船上走下来两个人。这条船也是严老爷租用的,本来是给仆从们乘坐,如今仆从们都跑了,船上只有些箱笼,里面是些衣裳器物和土产,财物严老爷都是随身存放。这二人抬着一口又大又沉的木箱子,同样叫了辆马车,离开了渡口。   最后,便是严老爷乘坐的这条船的船主,也是两个人,一个汉子,一个老者,相继下船,以同样的方式快速离开渡口。   舱内的严老爷对此一无所知,直至半下午,眼见着人始终没回来,他朝外喊船工,无人回应,无奈之下只能从舱内爬出来,却见竹篙闲置,船工不知去向。他已觉出蹊跷,但显然不敢相信,回舱内查看财物,这才不得不正视被骗的事实。   严老爷脸色惨白的爬出船舱,根本没有体力去报官,不得不哭求渡口的人相助。   官府的人赶到,骗子们早跑了,只在后舱发现一篓子海鱼,揭露了严老爷病情反复的真相。那一刻,严老爷神色空洞而麻木,良久才长叹一气,忍不住滚下泪来。千防万防,到底是遭了道,可到底是自己没能抵挡美色诱惑,怨得谁来。   严老爷不得不托人将携带的土产低价贱卖,箱笼中值钱的器物也被盗走了,除了几件衣裳等物,他都处置了,这才弄了点银钱。他找了家客栈住下,借了纸笔,写了封信请人送出去。   他这信不是送回家乡,而是送到福江府。   到底在福江府十来年,如今处境狼狈,却不得不请求朋友来帮忙。   这件案子很是轰动一时,人人谈论,可惜最终没能抓到骗子。至于被骗的严老爷,并没人关心。   穆清彦倒是打听过,得知严老爷回乡了,之后的事便不知道了。   找辆马车,穆清彦和焦礼循着小玉行走的方向追,这条路是去县城的,但穆清彦不觉得小玉等人会在埔水县停留。他们是外地人,在报官当天到来,非常显然,官府一查就容易查到。穆清彦觉得,小玉等人肯定早就定好了计划,比如从埔水县转移之类的。   他不可能一路去追,所以想要知道小玉等人转移的确切地点。   按照常理,诓骗严老爷这一单,获利颇丰,带着那些多财物,他们第一反应是找安全地点藏匿,等待风声过去,而且团伙内部还要分赃,钱不拿到自己手里,谁都不放心。作为这样的“高端”骗子团伙,看他们彼此之间配合的默契,应该是稳固的队伍,那么,他们会有自己的安全藏身地,甚至在那个地点,他们用的是真实身份。   马车前行了两刻钟,前方出现一道三岔口,路口旁有个茶摊。茶摊旁边有棚子,停着几辆装货的板车,几个行商正坐在茶摊里头歇脚。   “停下。”穆清彦叫停,问车夫:“这三岔口左转是通往哪里?”   车夫道:“不管朝左还是朝右,都是通往官道的。那条官道离得远,有些绕路,这边离渡口近啊,有些不想进城要改道的客商就从这边改道。朝左是往西边去,那边有个万丰县,也能绕路去大潭县。若是朝右上官道,可以去府城。顺着直往前走,再过一刻钟就能进县城。”   穆清彦从马车上下来,站在茶摊前面,少顷,望向左转的那条路。 第210章 严衡   在穆清彦的视线中,看到小玉等三拨人相继来到三岔口的茶摊,立时便有两人扭头看过来。那两人一个是老妇人,一个是十一二岁的小少年,两人脚边放着个粗藤大篮子,盖着碎花蓝布,就似寻常的祖孙。   “好女儿,老头子,你们可回来了!”老妇人看见他们,一脸喜色的迎上来,搂着小玉嘘寒问暖,眼角余光却是朝几人身后张望,似在查看有没有尾巴。   那小少年也扑在老孙怀里喊着爷爷,又冲大户等人喊哥哥,瞧着就是很平常的一家子。   几人中的老者此刻撑起了大家长的身份,发话道:“行了,先回家再说,这一趟买卖很顺,赶紧回家歇歇。”   一行人便朝着左边的道路行去。   穆清彦听到茶摊子的摊主跟客人闲聊:“那老婆子带着小孙子隔三差五就来坐坐,说是家里人出去跑船送货,她总担心,现在好了,可算把人给盼回来了。”   “那怎么还带着姑娘啊?”   “说是歹姑娘去亲戚家小住。瞧着那姑娘模样不错,正是好年纪,指不定是去跟谁家相看,只不好直白的说出来。”   茶摊子老板跟老妇人也只是面熟,这才跟歇脚的客人闲聊几句,转而就说起旁的了。   看来,老妇人是留下接应的人。   若说他们要离开埔水县,应该不会继续乘坐这三辆马车。官府接到报案,定然会按图索骥,车夫们常年在渡口拉生意,官府问话不会不答,那么官府很快就知道小玉等人的去向。小玉一行那般谨慎,没在三岔口直接弃车,是因着携带了大口箱子,但他们离开埔水县,绝对会使用自己的交通工具。   老妇人留在此处接应,应该就是负责这方面。   穆清彦又朝左边的道路跟了一段儿,看到了村庄、田地、山林,小玉一行在村头的方向下了车,待几辆马车走后,他们并没有进村,而是继续前行,最终进山了。那是片山林,连绵起伏的山峰并不算高,林中隐隐露出黄色的寺庙。作为外来人口,借宿在寺庙里是个好选择,尤其老妇人带个小孙子,既安全又能免除很多麻烦。   穆清彦没去寺庙,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两辆车出现。前一辆是马车,大虎赶车,后一辆是装货的车,但也撑了雨棚,一人赶车,三个人坐在里面,里面摞着麻袋,大概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东西。   前一辆马车内,小玉、老妇人、小少年。   小少年在三岔口时一副机灵可爱的模样,这会儿却是面色老成,捧着糖糕一面吃一面问:“姐,咱们就走陆路回安州?水路多顺啊。”   “吃你的糖糕吧!”小玉瞪去一眼,问老妇人:“干娘这边没事吧?”   “放心吧,就算官府查到寺庙里,也问不出什么来。”老妇人有这个自信。   穆清彦切断了异能,略有意外。   小少年也是骗子,他猜到了,但没想到竟从对方口中听到一个确切的地点。大概是环境太安全,才这般没有防备。不过,这小少年还是道行浅一些,类似小玉他们,哪怕是在同样环境之下,说话都是含糊的。他们已经形成了习惯,会下意识的模糊某些会涉及自身真是身份的信息。   安州应该是他们的一个安全点,但时隔两三年,小玉等人可能已经转移了。即使没转移,指不定如今也在别处行骗,守株待兔也不知要等到哪一日。   因此,进展也算不得乐观。   不过,若没有别的线索,安州还是得去一趟。   次日,穆清彦借着夜色掩护,回到了福江府。   陈十六是清早醒来才发现他回来了,立刻跟他汇报:“穆兄,果然像你说的那样,严五出现了!我猜的没错,就是当初那个在神断局门外徘徊的年轻人!我这两天在周围观察,有那么几个可疑的人在晃悠,应该是渡三爷或者李爷的人,然后在昨天下午,那个年轻人来这家客栈投宿,没防备,我跟他打了个照面儿。我还没怎么样呢,他大叫一声,扭头就跑了。我让人打听了,他跑到另一家客栈去住了。”   “那人的来历知道吗?”   陈十六狡猾的笑道:“我让何川去打听了,花了点儿银子,从客栈掌柜里问出来的。投店么,掌柜要看他户籍路引做登记。那人姓严,严衡,昌台县人。”   “昌台县?”   陈十六也笑:“是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不仅跟严老爷一个姓,还是一个地方的,又对这件事如此关注。我猜着严羽应该是严老爷的子侄辈。”   穆清彦也觉得很巧合,只是……   “若他是严老爷子侄辈,想要查这件事,直接委托就行,为何遮遮掩掩?”   “这个……”陈十六也想不通。   “把人请来见一见!”穆清彦觉得没必要绕来绕去,直接问就好了。   何川跑了一趟,耽搁的有点久,到底把人请来了。   门外进来的年轻人跟陈十六年龄相似,白净斯文,穿着讲究的绸缎衣裳,相较于陈十六世家子的清贵,这个严衡就是个富贵公子,还带着点儿读书人的书卷气,倒是让人看着很顺眼。   “穆公子,陈公子。”严衡看了两人,神色透着紧张。   穆清彦开门见山的询问:“严公子为何在这里?”   “我……”严衡张了张嘴,声音低了几分:“我是跟着二位来的。”   “为什么?”   “……你们来福江府,我觉得太巧合,跟来一打听,你们果然在查我三叔的事情。”   “当年受骗的严老爷是你三叔?”   “是的。”   “这封信不是你写的?”穆清彦将之前那封委托信取出来。   严衡一看,连忙摇头:“怎么会,不是我,这件事我不知道啊。”   “你当初去凤临县做什么?”对于他的否认,穆清彦没在意。   “我、我本来也是想委托你们查这件事的。”严衡叹口气,将实情和盘托出:“当年的事,三叔受了很大打击。归乡后,怕人嘲笑,很快又去了外地,一切又从头开始。只是他到底不如年轻时候精力好,何况当初打算归乡,就是身体有些不好,在今年入夏的时候他就病倒了,病的很重,怕是……三叔没成亲,没子女,要把铺子留给我。我家当年做生意的本钱也是三叔给的,后来我读书,也是三叔费心请了位好老师,我就想着……我想找出当年那伙骗子,可是……”   严衡似乎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有什么好犹豫的?找出骗子给你三叔报仇啊!”陈十六不明白他的挣扎。   严衡苦笑:“但我三叔对那位小玉姑娘一直念念不忘啊。私下里他跟我说,就算是骗了,他也不恨小玉,是他自己受不了诱惑。他只是觉得难过,若小玉肯他回家,他定然会娶她,家里财物自然都归她管,何苦要骗人呢。唉,我三叔这人心里就是有个结,我又想把人找到,又怕把人找到。万一那小玉知道我三叔不忘她,又骗一回怎么办?”   陈十六忍不住说道:“人找到了就得关到牢里去,难道你不打算报官吗?还真要把人领到你三叔跟前去啊?”   严衡干笑,显然真是那么想过。   穆清彦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真正的委托者:“既然不是你委托的,那这个‘严五’是谁?另一个受骗者?”   严衡突然说道:“若说受害者,我倒是知道两个。”   “你知道?”陈十六盯住他。   严衡点头:“自从知道三叔的事,我就对骗子什么的很关注,我平时喜好交友,又喜欢在茶楼听故事,所以听说了不少骗子的事情。我三叔是中了美人局,我就根据三叔的描述,画出了小玉的画像,但凡有相似的行骗者,我就找到受害者去辨认。正因此,我知道有两个被小玉骗过的人。”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严衡又道:“我是在府城书院读书,湘华府,受骗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湘华府的。这人是外出归家途中,夜里在一座荒庙夜宿,遇上了那几人。他被对方哄骗,喝了对方煮的热汤,结果一觉醒来,钱财都被偷走了。另一个人是邻县的,外来客商,骗子住在隔壁,扮成良家女儿,他贪图美色,在女子邀请下爬墙赴约,被女子兄弟堵个正着,不得不赔付了大笔银子才脱身。”   “这两人叫什么?没报官?”   “报官了,两人都报了官,但是骗子早跑了。这两人,一个姓许,一个姓王。”   “许、许……”穆清彦将之前的委托信拿起来又看了一遍,突然笑了:“是他!”   “穆兄,你说什么呢?”陈十六没听明白。   穆清彦笑着说:“这里玩了个文字游戏,‘严五’二字,不正是个‘許’么!”   这一提醒,陈十六立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許’字一拆开,正好念做‘言午’,言午、严五,果然是个浅显的文字游戏。难道委托信就是这人下的?不过是查骗子而已,有什么不好直说的?”   穆清彦一时也不明白,只能再多问问关于此人的信息。 第211章 抓住   许姓受害者,全名叫许劭阳。   许劭阳和王姓客商受骗间隔很短,加上地点十分接近,从时间上算,是骗了王姓客商后,离开的途中遇上了许劭阳,顺带又骗了一个。   许劭阳受骗就是年初三四月份的事。   许家是个大家族,以酿酒起家,他们家最出名的是四季酒,迎合四季变化的酒水,深受宫中贵人喜欢,每年都要进贡一批。许劭阳虽是嫡支,却并非家主一房,所以没能参与家族核心产业,如今在湘华府经营酒庄。   严衡说着,想起一件事:“对了。这个许劭阳,我觉得他没跟官府说实话。他报官是在四月初,但他回到湘华府是在三月底,中间间隔了小半月吧。据说他丢的财物不少,尤其是他报官后十分焦灼,还在外悬赏,应该很希望尽快抓到骗子挽回损失才对,所以我就不明白他怎么隔了那么久才报官。当然,也可能他一开始没当回事,自己私下里在找。”   但谁都清楚,个人力量有限,官府不仅有人,还有经验和各种方便,许劭阳既然不排斥报官,那么正常的做法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报官才对。   “简单啊!他一定是丢了一样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陈十六张口就猜,还分析道:“你看,他报官不及时,但焦灼是真的。他下委托又不露面,还弄个化名,让人以为是你们严家在查,他肯定有顾虑。不过,他都报官了,还怕让人知道委托了我们吗?”   穆清彦听着,问严衡:“官府还在查吗?”   严衡摇头:“也是奇怪,查了几个月没查出什么来,就没查了。许劭阳似乎是放弃了,不催问官府,官府也就没了动静。”   穆清彦笑道:“或许许劭阳委托不露面,是想惹人注意。不管他有什么顾虑,找骗子是我们的目的。”   穆清彦让高春取来一张纸,在纸上大致标注出福江府、埔水县……湘华府……安州……但凡小玉等人活动的范围,都距离安州甚远,大概秉承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怕惹人注意。他们对王姓客商行骗,明显是设局,但对许劭阳则是意外撞上,偏许劭阳不仅表现的像个财主,又吃小玉的迷魂汤,小玉等人顺水推舟做了这一单。   一连两单,必然收获颇丰,那么,小玉等人很可能停留在安州等待外界风平浪静。   思及此,穆清彦当即决定立刻前往安州。   当然,去安州是不会告诉严衡的。   “你们又有什么线索了吗?我可以跟着一起去吗?”严衡眼睛亮了亮,果然提出请求。   “为免打草惊蛇,不能带你。”穆清彦拒绝了。   陈十六也道:“你放心,有了结果肯定会告诉你。”   严衡也知道不好强求,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点点头,又在陈十六劝说下,于次日坐船离开了福江府。   穆清彦对陈十六说道:“你留在福江府。”   “啊?穆兄,这边还有什么事吗?”陈十六有点不乐意,他挺像去抓那伙骗子的。   “我想让你在这儿盯着渡三爷,尤其是他太太陆芸娘!渡三爷暗中盯着我们,我若去安州,他肯定会派人跟着。我怀疑陆芸娘年轻时跟小玉一样行骗,甚至渡三爷自己底子也不干净,真逼急了,指不定会做什么。你只管盯着,安全为上,实在不行就找官府。”   听他这一说,陈十六也不再坚持:“穆兄只管放心,我定会盯好这边。你也小心!”   水陆兼程,到达安州时正值一场大雨。   雨势太大,穆清彦坐着马车入城,直至在客栈门前才下车,又有高春撑伞,依旧被风雨吹湿了半边衣裳。幸而外面罩着斗篷,及至到看客房,灌下一杯热茶才舒坦。   次日雨没停,但小了很多,穆清彦便撑着伞上街。   他手里有从严衡那儿得来的小玉画像,但也不能拿着画像全城去找,且不提效率如何,太打草惊蛇,很容易被骗子走脱。再者,小玉毕竟是姑娘家,若是在安州城里,肯定不会常在外抛头露面,遇上见过她的人概率很小,且对方很可能通风报信。   不知真实姓名,不知住处,只能在安州摸查。安州很大,穆清彦首先将周边村庄排除,小玉等人一年里总要出门两三回,若是村子里住着,太扎眼,也不合常理。若要正当外出不被人猜疑,莫过于经商!   安州也是大洲,自然繁华,城中商号极多。   小玉等人定然有自己的商铺,如此才自由灵活,商铺不会太大,也不会太简陋,应该是平平常常不显特别。若要稳妥,铺子里应该都安排自己人,外出行骗时定然有人守着铺子,使得外人瞧不出端倪。那么小玉……作为姑娘家来说,是不会跟着家人行商的,但每次小玉必然要去,肯定得有个合理的由头瞒着左邻右舍。   一个人找的太慢,他的绘画水平也不行,只能将回溯中看到的大虎等人的外貌身形特征详细告知高春和焦礼,提议兵分两路。原本打算兵分三路的,但焦礼不放心他的安危,只好让高春去城南,他带着焦礼找城北。   先从最繁华的大街找起。   一连三四天,毫无收获。   渡三爷果然派了人暗中跟随,眼下正没头绪,穆清彦就没理会那两人。   这日天气放晴,太阳出来暖融融的,街上行人也多了起来。   穆清彦走得有些累了,在街边寻个摊子坐下喝茶。   这家茶摊子在巷子口,斜对面有家布庄,两间屋的门面,从牌匾看有些年头了。在茶摊旁边是家杂货铺,铺子颇大,卖些油盐酱醋,摆着大大小小的坛子罐子,酱醋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这边是街尾,位置不如前半截儿好,但往来行人也不算少。   穆清彦一开始还没在意,却见布庄里走出来个老妇人,手里拎着个小陶罐,冲着杂货铺里的妇人喊道:“今儿是二娘看铺啊,你家婆婆呢?”   “我婆婆去看老舅了,老舅家孙女要说亲,请我婆婆帮着参合参合。”二娘接了小陶罐,一闻味道,笑问:“婶子要打香油啊?还跟以前一样,打满?”   “打满。家里人多,个个嘴壮肚大,能吃得很,一天不知要吃掉多少油。”老妇人埋怨道。   二娘一面打油,一面笑道:“能吃怕什么,你们家又不缺这点香油钱。倒是珠儿妹子怎么样了?之前你们去福江府看病,那位老大夫开的药吃着可好?”   老妇人摇头:“还是那个样子,没什么大起色。听说云山县有个宫里退下来的老太医,他爹想带珠儿去试试。”   “唉,珠儿妹子也是受罪。”二娘唏嘘着,把油罐子递给她,收了钱,想起什么,把老妇人叫住:“婶子等等。喏,这里头是几块银丝酥,老舅家送来的,又白又甜,核桃馅儿的,拿回去给珠儿妹子甜甜嘴儿。等过两天闲了,我去看她,跟她说说话。”   老妇人忙推辞:“哪里用得着这样客气,留着给你家小子吃。”   “婶子你只管拿着。”二娘只管把点心包放在她手里。   银丝酥酥脆,老妇人不敢硬推,到底受了她的好意。   穆清彦目送着老妇人步入布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老妇人赫然就是在埔水县三岔路口接应小玉的人!眼前这家布庄,应该就是小玉等人的窝点!再从刚才那两人对话,不难看出,这些人就是以外出贩货或给小玉治病为由头外出。若小玉是个病人,不仅可以合理的不跟外界接触,也能合理的跟随家里外出,更能因此推迟亲事不惹猜疑。   毕竟,小玉再显小,也是妙龄女子,若非特殊原因,正是该出嫁的时候。   可以想象,但凡小玉要外出治病,实际就是他们物色好对象,外出行骗。   穆清彦没有立刻行动,而是继续在街上逛了一圈儿,如往常一样回到客栈。当夜,焦礼潜入布庄,确认布庄内共有八个人,基本上人员都齐了。穆清彦没有自己去抓人,他又不是官府,他直接找上衙门捕快,表明身份,指认骗子窝藏的地点。   当地衙门一听涉及了那么多行骗案,分外重视,出动了一二十人,将布庄围的密不透风,把人一举抓获。   暗中跟梢的两人傻了眼,完全没料到这么迅速。   眼看着小玉等人被官府抓走,碍于渡三爷的命令,只能想法子去灭口。   穆清彦之所以如此干脆利落交给官府抓人,也是权衡过的。原本他接的委托就是找人,如今人找到了,委托自然完成,许劭阳可没说要把人交到他手里。再者,他让当地官府抓人,等于送对方一份政绩,对方多少得念个情,他想问什么也好行个方便。   许劭阳那边有什么内情,他不关心,他只想问出关于陆芸娘的事。   渡三爷派来的两人倒是狡猾,雇人给牢里的小玉送饭,在饭菜里掺了老鼠药。穆清彦本来就防备着,没料到,小玉分外警惕,根本不吃不明不白送来的东西。   高春盯着人,带着捕快将两个卒子给抓了,刑棍一上,供出了渡三爷。   这可是挑唆杀人,重罪!   别的事情都是官府查办,穆清彦进了牢房,准备正式见一见小玉。 第212章 蔡明昌   为了防止同伙窜供,小玉等人是分开关押的。   监牢里环境自然不好,好好儿的人进去关几天,出来也得掉半条命。古时女子更是有很多宁死不进牢房的,那等地方,不仅犯人相互倾轧,还会受到狱卒的欺凌,越是美貌年轻的女子越是难熬。小玉并非绝美,气质却是我见犹怜,肤色白嫩,又是常年设局的女骗子,狱卒们早盯上了。   此刻因着小玉还要过堂,狱卒不敢乱来,怕弄出痕迹或激的小玉反抗被问责。   小玉对此更是心知肚明,每晚入睡都要留几分心神。   穆清彦提出要见小玉,县令行了方便,命捕头带他过来。   现在是白天,但牢里只有一面有高窗,光线有限,牢中半明半暗,潮乎乎的,很是难闻。小玉在第三间牢房,地方很小,地上铺着稻草,角落一只木桶。小玉是一身秋香色夹袄、蓝色绣花棉裙,掐出月牙似的细腰,头发还算整齐,只上头钗环收拾都没了,原本白净的脸也沾染了灰尘,面色透着疲惫,眼底藏着惊惧。   小玉在团伙中相当于第二话语权的人物,脑子很聪明,在骗男人上尤其有天赋。即便如此,她依旧是个年轻女子,听说过监牢可怕,却是头一回沦落到这等处境。   她从前胆大有野心,又有一股子自负骄傲,哪里料到会被抓呢。   通常而言,他们这等行骗者,若当时逃脱了,事后就很难抓住。   小玉转动眼珠,目光落在穆清彦身上,细细打量:“你……”   穆清彦淡淡一笑:“我是凤临穆清彦,有人请我寻你们这伙儿骗子。”   小玉双目瞪大,很快就想起他是谁,毕竟他们平时对这方面的消息很是关注。小玉还以为是谁露出马脚被当地县衙察觉了,却没想到是被凤临来的人给找到的,一时难以接受:“是你?!不可能!你、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我没有义务向你解释!”穆清彦冷淡的丢出一句,问她:“你是聪明人,现在我有问题要问你,你若配合,我可以请赵捕头关照你一二。”   小玉强压下愤懑的情绪,很识时务的表现出配合:“穆公子想问什么?”   “陆芸娘。”   小玉怔愣,始料未及:“你、你问她?你怎么会知道……”   穆清彦淡淡的看着她。   小玉咬了咬嘴唇,轻叹一气:“早知听了太太的话,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没有太多挣扎,她就说了:“陆芸娘是我旧主,我五六岁时被她买回家做丫鬟。名义上是丫鬟,实际上她就是女骗子,伪装成死了丈夫的寡妇,若有合适的对象,就给人当外室,或者直接骗一笔彩礼钱。   十一年前,她跟着一个男人去京城。才开始的半年很平静,那男人很有钱,将她安置在独门宅院里,每月给上百两银子花用,三不五时就有新衣裳新首饰,又时常有旁人孝敬他的东西,他都给了太太,那日子富贵顺遂,除了没名分,真是不差什么。当时太太都想着,若是能有孩子,就一直跟着那男人。谁知,有一天太太却趁着那男人离开京城,命我收拾要紧东西,借着去寺庙上香,连夜兼程离开京城。我问过她,她只说京城不能待了,又说打算安顿下来。   后来,她回了福江府,那边是她祖籍。当年她爹娘带着她外出行商,说是行商,实则是行骗。据她说,从十二岁起,就被爹娘领着到处骗婚,爹娘收了彩礼钱就把她送到男方家,她再找机会逃跑。这样的日子过了很多年,有一回被人给抓住了,她爹娘就是被打死的,但是她跑了,没敢回头。   她回到福江府,认识了渡三爷。那时渡三爷十分落魄,身无分文不说,还被官府追捕,不知为什么太太救了他。若当时不把人藏了,渡三爷早死了,那可是当做水匪的人。后来太太嫁给了渡三爷,还拿出银子给他置办家业……不得不说,到底是太太,当初我还不解呢,却看眼下,可不是太太当初英明么。”   “说说京城那个男人。”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小玉皱眉,回忆道:“那男人姓蔡,叫蔡明昌,三十一二岁。当然,如今得有四十来岁了。太太是在松陵府认识他的,据他说,他祖籍在松陵府,去京城是投奔兄长。他兄长我跟太太都没见过,只知道那人很有威严,蔡明昌很怕他,但凡有话,蔡明昌不敢不听。太太也问过,蔡明昌言语中颇是自傲,说他兄长是给贵人做事的。京城那地方,本就是权贵多,应该不是谎话。别的,我就不清楚了,太太可能知道的多一点。甚至……当年太太突兀的离开京城,我总觉得出了什么事,因为太太很害怕,我从没见她那么害怕过。”   “没别的?你们离开京城,直接去了福江府?”   小玉点点头,又摇头:“当时太太着了魔似的,拼命赶路,结果病了。她身上有点旧病根儿,连日赶路,又淋雨着凉,一下子发作的厉害,不得不借住在寺庙里休养。对了,是在凤临县,凤临县外的梅香寺。太太在寺庙里住了三四个月,还跟一个县城里的富家太太相熟,转卖了一对儿玛瑙杯,作价八百两银子。那是很好的一对儿物件,太太说几千两也值得,只是放在手里是死物,不如换些银子花用。我倒觉得,太太好似挺忌讳那东西,若是以往,她肯定要将这等珍贵物件收着,毕竟手里头又不是没银子。当时把东西转卖之后,我们立刻就离开了凤临,也是怕夜长梦多。”   穆清彦听到“玛瑙杯”,心中已然明了。   没想到当初出手东西的竟是陆芸娘!   其实东西流传出来不算什么,可陆芸娘逃离京城的举动颇多蹊跷,又以低价贱卖了玛瑙杯,未尝不是因着那份隐情。   一时间心情有点激荡,迫不及待想要弄清那个蔡明昌的身份!   再看眼前的小玉,余光瞥向不远处的捕快,他清楚对方在听着他们的对话,不过……多年前的旧事,玛瑙杯之事,除了闻寂雪,未必有人清楚,县令便知知道了也没什么。   他没有提醒小玉“祸从口出”,因为事后县衙肯定会审问小玉都说了什么,他若特意嘱咐对方隐瞒,反而惹人猜疑。小玉这人很有几分聪明,有不清楚事情的内中牵扯,很可能以为得了什么筹码,去跟县衙交涉,那时本没当回事的县令,会因此生疑,又有个准确的名字“蔡明昌”,难说会引出什么事来。   因此,他干脆什么都不说。   穆清彦没耽搁,从牢里出来就让高春备车,当天就要返回福江府。有些事情小玉不清楚,但陆芸娘肯定知道,比如蔡明昌的具体身份,甚至他兄长的身份。不知,究竟跟雪家的事有没有关系。   “信送出去了?”穆清彦问。   “是,托了镖师,他们要互送商队去湘华府。”   穆清彦让高春送的信是给严衡的,顺带只会许劭阳一声。别的没说,只说骗子找到了,关在安州县衙大牢。对方尾款是否支付他不在意,对方想做什么,也不与他相干,于他而言,这件委托到此就结束了。   风尘仆仆,赶到福江府时天色已暗。   他是坐船走水路,在渡口登岸,岸上灯火明亮。刚踏上甲板,余光似瞥见了什么,扭头望去,但见岸边树下站着个红衣男子,不是闻寂雪是谁!   穆清彦脸上泛起笑,脚步也快了几分:“寂雪!”   闻寂雪迎上来,当着渡口那么多人不好将他抱住,却也借着袖袍的掩护,将他的手握住:“还以为要再等几日。”   “那边很顺利。你哪日过来的?”算算时间,从离开凤临到现在,已有月余,时间都花在赶路上了。   “昨日晚间到的,本想去安州找你,又怕错开了。”   “你去见朱漪,结果如何?”穆清彦借着灯火光亮,一直在打量他的面色,瞧不出什么不对。   “朱漪确实有办法,但风险很高。我暂时没有答应。”闻寂雪没瞒着他。   “也许时间久一点,他会研制出更安全的解药。”药物这种东西原本就是要不断试验改进,时间很重要,穆清彦觉得还是可以期待一下。他主要担心的是朱漪的要求,毕竟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朱漪可不是烂好人。   “或许吧。”闻寂雪口气平和,好似在说着旁人的事情。   这等没结果的事,讨论再多也没意义,穆清彦干脆不再说,跟他提起安州的收获。   “蔡明昌、松陵府……”闻寂雪琢磨着这个名字:“朝中蔡姓官员的确有几个,但好似都不是出身松陵府的。蔡明昌说他兄长是给贵人做事,也有可能不是官员,而是管事或附属一类。”   “先去问问陆芸娘,看她怎么说。”   闻寂雪心里不似表面那般平静,尽管理智上清楚,可能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依旧克制不住要去探寻。万一会有线索呢,万一真有联系呢……   穆清彦如何不懂他的迫切,当即便说:“现在就去吧。” 第213章 幕僚   两人没耽搁,当即就去了杜家。   没有走门,闻寂雪带着穆清彦翻过越墙,直接去了陆芸娘的院子。时间尚早,人们还未入睡,屋内灯火明亮,有细碎的说话声。从半开的房门望进去,陆芸娘坐在椅子里,旁边坐着两个小孩儿,说了一会儿话,丫鬟将孩子领走。   陆芸娘问了时辰,又吩咐道:“去前面问问,三爷今晚回不回来。”   这几日渡三爷心神不宁,陆芸娘清楚是为什么,也知道派出去的人跟去了安州。她面上没表露,实则比渡三爷更紧张,也正是因此,才对渡三爷做出的决定默认。只是,她日渐忐忑,总觉得要出事。   穆清彦和闻寂雪在外面等候,当丫鬟们离去,房中灯火熄灭,两人悄悄潜入。   刚刚有些许睡意的陆芸娘突然感到脖子一凉,心悸的睁开眼,正好看到床前站着两个人影,而她不仅不敢喊叫,更是动都不敢动。紧紧贴在她脖子上的东西,正是一把匕首,夜色里闪烁着沁寒的冷光。   “陆芸娘,你可还记得蔡明昌?”   陆芸娘双眼瞪大,竟是忍不住一个哆嗦,锋利的匕首立刻在她脖子上画出一道伤口,鲜血流出。她却顾不得这点疼痛,嗫嚅着唇道:“你们……”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只要你老实回答,我对你的性命不感兴趣。”   “……请问。”陆芸娘到底走南闯北,见过各色人,阅历很是丰富。更何况,她无数次设想过这一天,一开始的慌乱之后,听出对方只是想探查消息,尽管对方的保证不知是否作数,却不容她讨价还价。她只能摆出配合的姿态,争取不惹怒对方。   “说一说‘蔡明昌’,当初是怎么认识的,又为什么要离开京城?”   陆芸娘深吸了口气,这才缓缓回忆起旧事:“我以前就跟珠儿一样,四处行骗。一开始是跟着爹娘,爹娘死后,我找了个男人嫁了。可惜那男人命短,我成了寡妇,整天都有人在门前转悠,安稳日子过不成,加上没有银钱,只能重操旧业。我不像珠儿他们张扬,钱可以少得一些,要紧的是稳妥。通常我都找外地客商,佯做无依无靠被养在外宅,那些人不可能将我带回家,他们自己却是要回家的。每到年底,他们归乡,为补偿,必然要给我留一笔银钱,我顺势再将宅子处理掉,然后消失。   十一年前,我辗转到松陵府,租了个小院儿居住,隔壁邻居姓蔡,蔡明昌就是蔡家儿子。一开始我没将这个人放在眼里,蔡家是开油坊的,有两进的宅院,在周围算是小富,可到底是寻常。蔡明昌对我有意,我早看出来了,但他不是我的目标,直到有一天夜里他来敲门,送我一只蔷薇珠钗,花心里那颗珍珠很是不凡,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   蔡明昌说,这是他兄长托人送来的,还有一大笔银子,本是要给他妻子,但他没给,特意拿来送给我。他又说,他兄长在京城给贵人做事,今非昔比,要带他去享福。他不打算带妻子儿女,想带我一起去。我本就是图财,既然他有钱,又对我有意,我自然答应他,年后就跟他一起去京城。   不过,京城多权贵,在答应他之前,我特地问过他兄长的情况。若是有权有势,我可不想去犯险。   蔡明昌对此也说不清楚,或许还有点讳莫如深。他让我不要多问。倒是因此,我知道那是他亲兄长,只不过小时候家里穷,爹死娘改嫁,他娘改嫁进蔡家生了他。按理他该是蔡家儿子,但从他话音里听,倒好像他兄长也该姓蔡才对。我想着,无非是他娘早前就跟蔡家男人有来往。”   “他兄长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问过,但蔡明昌没说,甚至也不说他兄长究竟给哪位贵人做事。蔡明昌说这是他兄长交代的,他若说了,对我没好处。那时我也觉得知道多了不好,就没再问。蔡明昌对我很大方,也是因为他兄长对他很大方。他在京城开了几家铺子,都是他兄长给的,只让他学着经营。   原本我没那么快离开京城,只是……我心里一直不安,那位神秘的兄长太古怪了,甚至、他还派了个很有威严的老妇人来警告我。他不知我是骗子,只查到我的确曾嫁人,做了寡妇,但一个女人好好儿的哪里会背井离乡呢?他警告我安分,否则,就要我消失。这些话,我都不敢跟蔡明昌提,提了也没用,那人的话,蔡明昌根本不敢反驳。后来,蔡明昌又遵照兄长吩咐,把他小儿子接来。他小儿子只有六七岁,直接被那人接走,根本不与蔡明昌住在一起,我觉得……那人似乎想过继。尽管没提过,但蔡明昌都看出来了。我问蔡明昌,蔡明昌说他兄长没孩子。”   陆芸娘停了停,继续说道:“有一天夜里,蔡明昌从外面回来,不知为什么特别高兴,要我陪他吃酒。吃的兴起,他把一只盒子给我,里面是一对赤红玛瑙杯。他去见兄长,无意中看见兄长在把玩玛瑙杯,夸了两句,他兄长直接把东西送给他了,还说,这对玛瑙杯少说值五千银子。以前他也会带着好物件回来,都是他兄长给的,我也没在意,可他醉醺醺的说,那对玛瑙杯,它们、它们原本是护国公府的东西。   当年雪家的大案,谁不知道啊。国公府里有这等好东西,很正常,而他兄长能得到玛瑙杯,显然不是寻常人。我见蔡明昌醉了,一时没忍住试问了两句……”   陆芸娘停了下来,似乎没勇气继续说。   “继续!”闻寂雪蓦地出声,声音冷冽如刀。   之前一直是穆清彦在问,毕竟他对这件事最熟悉,可到这会儿,闻寂雪已人耐不住。他面上可以保持冷静,心里却不住翻滚。他很清楚,他一直追查的迷雾就要散开了!   “我只是一时好奇,想知道那人究竟是什么人物。蔡明昌喝醉之下没有防备,顺口就说了,原来他兄长是贤郡王的幕僚,一直住在郡王府,深受郡王看重。他还说,他兄长那里好东西很多,不止有玛瑙杯,护国公府不少好东西都在他手里。又说,若贤郡王将来登基大宝,他兄长便是大功之臣……当时我就怕的不行,后悔去套话。我想起那人对蔡明昌的严厉掌控,又想到那些警告,总觉得继续待下去太危险。因此,我趁着蔡明昌外出,寻个借口就跑了。”   实则陆芸娘探听到的并没什么隐秘,然而有时候要人命的不是隐秘,而是好奇之心。若那人知晓她在探听消息……   陆芸娘有种直觉,真被发现,她会死。   所以她仓惶逃跑,甚至抛弃旧业,找了渡三爷安定下来。   福江府乃是沿海,远离京城,让她觉得踏实。   闻寂雪一记刀手,将陆芸娘打晕,带着穆清彦离开了杜家。   回到客栈房间,穆清彦点燃灯烛。   闻寂雪似乎一直在想些什么。   良久,穆清彦打破沉默:“要去京城吗?”   “京城肯定要去,不过……先让人去查一查。”如今有确切的目标,查那个神秘兄长就很容易。对陆芸娘而言难以企及的地方,对于闻寂雪来说,根本不难。实际上,只要花点功夫打探,就能知道贤郡王府有几个幕僚,以及大致情况。   穆清彦对贤郡王也知道一点。   当今第五子,惠妃所出,母族颇强。虽非嫡出,但因老皇帝长寿,面前皇子或是年少病故,或是年老病亡,如今健在的皇子中,以贤郡王最年长。另外,贤郡王子嗣颇丰,世子稳重,长孙康健,这些都是加分项。   历来立储都讲究立嫡立长立贤,贤郡王除了不是嫡出,又是长,又有贤名,争位实力很强。   早前他们便分析过,雪家的事情里,参与者很多。那些皇子也想从中分得利益,甚至可能某人就是策划者,这个贤郡王开府早,嫌疑很高。   *   陆芸娘昏睡到次日清晨才苏醒,短暂的茫然后,整个人浑身发冷。   “来人!”她是一刻都待不下去,就像十年前那样,她再次感觉到浓重的危机,迫使她急速的想要逃跑。   “太太?”丫鬟闻声进来,以为她要起身洗漱。   陆芸娘面色发白,急声问道:“三爷呢?三爷回来了没有?”   “没有……”   “快去找!去渡口找三爷找回来,就说出大事了!”如今陆芸娘不是孤身一个,她有儿有女,就算要逃,也得带着儿女一起。另外,她得劝服渡三爷……   谁知丫鬟去了没一会儿,跌跌撞撞跑回来:“不好了,太太,大少爷派人来说三爷被官府抓了,说他唆使杀人。”   陆芸娘脑子嗡的一下,知道肯定是安州的事情发了。   如此一来,露珠肯定会把她也供出来,她逃不掉了。   陈十六正在渡口吃早饭呢,正好看见一队捕快差役涌入刘水所在的茶摊儿,将尚在睡梦里的渡三爷给锁拿了。一时间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陈十六三两口吃完东西,跑回客栈找穆清彦。   昨晚他只知道人回来了,还不知后续呢。 第214章 蔡骏驰   回到凤临县,正好十月初六,下了入冬头一场雪。   陈十六回了县城,没多久又派何川跑来一趟,原来是许劭阳托人送了尾款,并希望将委托之事隐瞒。陈十六让何川把银子送来,还嘀咕着许劭阳究竟死命找小玉是为什么。   初七,青娥生产,得了一子。   如今天冷,青娥坐月子不出门,但小孩子麻烦,最怕受凉生病。屋子点有火盆,门窗又紧闭,气息难免窒闷,待得久了令人不舒服。穆清彦托人买来上等好炭送了一车过去,主要是这种炭耐烧、不起烟,贵点也无妨。   穆清彦最近几日都没出门,和闻寂雪一起等着京城的消息。   到底不是什么隐秘,很快有了回音。   [蔡骏驰,时年四十八,祖籍松陵府,父母早亡,被同族叔父收养。其叔父是老童生,在松陵府下辖柳林镇蒙学给孩童启蒙,有妻无子,蔡骏驰十六岁时,叔父去世,此后蔡骏驰外出求学,已知去过桐山书院,其他不详。据闻,蔡骏驰二十年前便投做贤郡王幕僚,深居简出,却极受看重,甚至被贤郡王请入府中居住。蔡骏驰原配早亡,信息不详,十五年前续娶,妻乃工部员外郎陶立嫡次女。这门亲事有贤郡王从中牵线,陶立也正是因此谋得工部员外郎一职。   蔡骏驰疑似有疾,其妻多年未孕,不曾纳妾,十年前过继同族蔡明昌之幼子为嗣,更名蔡冲。蔡冲年十八,去年娶亲,女方乃是一举人之女,此人名文成芳,未入仕途,颇有文采,有二子,其长子与贤郡王府世子交往颇多。]   关于蔡骏驰的信息很多,但搜集来的都是表面东西。   穆清彦一看这人名字就挑眉:“和蔡明昌同姓,只怕身份有问题。”   这二人或许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但绝对不会同姓,二人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家庭长大,其母乃是改嫁。如今这个身份既然公布出来,肯定是真实的,但现今郡王府的蔡骏驰,绝非原本的蔡骏驰。   这只能再次明说,蔡骏驰的真实身份不可告人。   仅仅作为幕僚,根本没必要这般遮掩,不喜欢张扬,完全可以深居简出,但没人会愿意把自己的姓氏都改掉。幕僚所求是什么?权势钱财只是其一,更重要的还有名!   “咦?”穆清彦看到下面还有备注:“出入皆用轮椅,双腿瘫痪,原因不明。”   闻寂雪反复将纸张的资料看了几遍,目露深思:“这个人的确很低调。请幕僚这种事很常见,诸位皇子府里或多或少都有几个。以前我就知道贤郡王的幕僚有四人,只是这个蔡骏驰根本不在外露面,外界了解的只是其他三人。不过,蔡骏驰双腿瘫痪,特征明显,又是最受重视的一个,很多人都在试图探查他的底细。”   “一直毫无收获?”   “对。单单从蔡骏驰这个名字去查,查不出问题。正如你说的,‘蔡骏驰’这个身份是真实的。再者说,二十多年的旧事,能查出个大概就不错了,哪怕人真的换了,知道的也只有亲友,但这个蔡骏驰,没有近亲,又因常年在外,跟同族也没什么来往。”   可想而知,正是因此才极好冒充,尤其如今的蔡家人还给他打掩护。   更甚者,蔡明昌知道此人是他亲哥,那么很可能蔡家爹娘也知道。自家出了个这般有本事的人,不论是为亲情或钱财权势,只要脑子没傻,都会百般维护。   按照穆清彦分析,身份的事情,蔡骏驰绝对不会跟蔡家人说,蔡家人的知情只是根据事实推测,毕竟那是对他们有利的大好事,可蔡骏驰绝不会正面承认。这人将过去掩藏,必然有所顾虑,任何触碰隐秘的人,他都不会手软。   “蔡骏驰这个身份或许是假的,但有一样肯定是真的。他是松陵府人!蔡明昌母亲改嫁进的蔡家,之前就和其父有来往,一般来说,不论是早前有来往还是后来改嫁,他们彼此距离都不会太远,起码都是在松陵府这个范围内,甚至之前两家有所联系。”   闻寂雪清楚他的意思:“我让人去松陵府了。如今蔡骏驰除了儿子蔡冲,就只一个弟弟蔡明昌在身边,这等重视外人都看得见。因此,肯定有人顺着蔡家去查,那么,蔡母改嫁前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若蔡母先前在前夫家留下一个儿子,肯定也会被关注,但没人怀疑到蔡骏驰身上。应该是掩盖了。”   “对,所幸我们从陆芸娘口中知晓了最重要的一点,紧抓着蔡家这条线,肯定能把他挖出来!”他要看看,这个人究竟是谁!   “不过……”穆清彦有点迟疑:“按照常理来讲,现在蔡骏驰这个身份是假的,那么找出他之前的名字,就能解开很多疑问。若真这样简单,不可能没人查到他在松陵府时用的名字,怎么就没弄出一点风声?如果他本来的名字无关紧要,没什么人知道,又为何要千方百计的隐瞒?”   他们猜测如今这个蔡骏驰,很可能在雪家案子里掺了一脚,事后才隐藏起来低调行事。除了是贤郡王不想惹来麻烦之外,蔡骏驰肯定也怕雪家相关之人找他报仇。当初雪大将军身边是出了内奸的,这个人一直没找到……   “你父亲身边可有出身松陵府的人?”穆清彦问道。   这里特指亲近之人。   闻寂雪揉了揉眉心,面色疲惫,这几天他日思夜想,一直在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哪怕再痛苦却也不能去逃避。痛苦的记忆的确深刻,但也有些记忆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模糊,他那时年纪又小,接触的东西也有限,如今去回想,不确定的东西也很多。   “我父亲常年驻守边关,一年能回来一次就算不错了。在我幼时,是我祖父在边关,父亲在家的时间多一些,五岁后,我只见过父亲三次。他身边的幕僚亲兵有时会跟着他回来,熟悉些的,见过几面,不熟的只是听说过。很多东西都是我后来查的,幕僚亲信之中没并没有松陵府人。”   穆清彦皱眉:“他既然拼命掩饰,总归有秘密。你先别急,等松陵府的消息来了再说。”   闻寂雪点头,心口处一阵急跳,他习惯性的拿手去按。   穆清彦正看着他,立刻发现他的动作:“不舒服?是毒素发作了吗?”   “大概是这几天没休息好。”他能压制毒素,除了穆清彦异能的帮助,抗毒药丸以及他本身的身体素质都是关键。某一方面稍稍大意,毒素就可能翻涌而出。   “朱漪提了什么要求?”   “他要我帮他抓封停。”   “封停?神捕司少主封停?”穆清彦记起来,蓝裙娟女案封停出现过,就是在闻寂雪通知下特意追捕朱漪的。朱漪此人极为难缠,而能略微压朱漪一头的封停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何况神捕司不止一个少主,动了一个封停,岂不是跟整个神捕司作对。   闻寂雪解释道:“正是上回在广林府朱漪吃了大亏,又是通知封停的原因,他自然记恨,才故意提出这个要求。”   如果是这样,那就很麻烦了。   总归现在解药还没完美解决,穆清彦不再多说,将他拉着回房:“回房去躺着,我帮你舒缓舒缓。”   他的异能也就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十一月初七,穆家办满月宴。   早一天就请了帮厨的人,各色菜蔬肉蛋都准备齐全,请客不止是交好的几家,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来贺喜。穆林这一个月不知乐成什么傻样,办满月宴自然不马虎,不仅请了赵婶照看,穆清彦也让素娘几个过去帮手。   屋顶上的白雪覆盖了一层,阳光照射出来,泛着一层淡淡金光。   十一月过完就是腊月,眼看着到了年底,过完年,又是一年。小孩子们盼过年,但对于正在适婚年龄的男女就不那么美妙,正如穆清彦。之前穆家还有个穆婉挡在前面,如今穆婉也出嫁了,而穆清彦翻年就是十八,便是穆林放过话,也不能阻止外人议论。   外人哪里是真心关心你是否娶亲,都是看个热闹。   穆清彦去屋子里看了看小侄儿,养了一个月,胖嘟嘟的,眉眼很像穆林,手脚有劲儿,就是挺爱哭,嗓门儿又亮,大晚上哭闹起来,吵得整个村子都听得见。不过,小孩子又好哄,随便拍拍哼哼他就老实了,也不认生,穆清彦小心翼翼的抱了抱,也不哭闹。   稍时出来,在席上喝了两杯酒,跟几个交好人家的说几句闲话,迎头见陈十六从大门外进来。   陈十六先冲他招招手,然后去上礼金,这才到穆清彦跟前。   “陈公子来了,坐这儿。”有人立刻给陈十六让座。   “多谢啦。”陈十六也不客气,在穆清彦旁边坐下,搓搓手,先将酒喝了一杯暖暖肚。   “怎么来得这样晚?”早先也给陈十六送了帖子,这会儿都开席了才来,陈十六可不是不守时的人。   “有事耽搁了。”陈十六没细说。   穆清彦以为是遇上了委托,也就没再问。   倒是吃完席,陈十六跟着他去了山庄,这才说:“穆兄,有人要请你。” 第215章 丽贵妃   穆清彦听到陈十六的话,有点意外,主要是陈十六神色口气不同以往。   “什么人?”   “我爹!”陈十六说着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我爹是管刑部的,全国各地的案子都要汇总到刑部。不过呢,哪怕是悬而未决的疑难案件,也都是地方县令的职责,除非是特别大案惊动了皇上,这才着令特人特办。本来那都是官府的事儿,穆兄你不在其职不谋其政,但这回我爹特地让人过来,有个案子请你协助。我问过了,本来我爹觉得不好把你卷进去,只是有人听说了你,还特意提及,未免被动受制,倒不如我爹出面请你,将来真有事也好帮你挡一挡。”   尽管突然,但发生这种事也在预料之中。   穆清彦跟官场没什么联系,不过是被某些人发现,觉得可以顺手作为棋子利用一番,否则他一个毫无背景出身的农家少年,哪里能让人费心思。   如此说来,这次的案子必然牵涉到权贵,令某些人忌惮,又可以有利可图。   “具体说一说。”   陈十六见他神色平静,忐忑的心这才落回实处:“穆兄,你也别太担心,反正不止你一个,到时候我也会跟着。不管怎么说,看在我爹的面上,那些人也得忌惮一二。”   紧接着,陈十六才道出原委:“穆兄可知道当今后宫最受宠的是谁?”   “……丽贵妃?”   “对。这回的案子就跟丽贵妃有关,丽贵妃一母同胞的弟弟李子英失踪了。李家原本只是小门户,其父是甲科,只在末等,捐了个穷乡僻壤处的县令,奈何生了个好女儿。丽贵妃得宠后,娘家水涨船高,如今其父已是四品知府。”提到这里,陈十六撇嘴:“才十一二年,七品升到四品,啧,还是个没能耐的。”   所以才说朝中有人好做官。   “这位李知府原配亡故,不仅续娶,又有爱妾。丽贵妃是原配所出,只一个嫡亲弟弟,自然是处处护着。大概是怕李子英在家受委屈,丽贵妃早年便把人接到京城,那李子英长成个纨绔也不意外。平素身边总跟着几个不成器的世家子,狐朋狗友走街窜巷,坏事没少做。在京城到底权贵多,又有丽贵妃派人看着,怕他闹出大麻烦不好收拾,那李子英觉得不畅快,也不知谁撺掇的,他竟舍得离开京城,要去天宁府。天宁府就是他爹辖地。   李子英是两年前去的,今年九月份的时候人不见了。李家人一开始没在意,只因那李子英不受拘束,平日并不在府城,只待在万霞县。也是临近年底,李家还仰赖着跟随李子英去京城给丽贵妃送年礼,找不见人才着慌。再一个,那李子英不是一个人不见的,他身边围着的几个纨绔,那些心腹随从护卫,都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足足二三十人。”   “找不到人?”   “一开始是李家在找,李壑是知府,又是贵妃之父,谁不给几分颜面,但出动了那么多人依旧没找到。没法子,只能报给丽贵妃。那丽贵妃哭到皇帝跟前,又有几家子敲边鼓,才成了现今模样。穆兄,这回你只是顺带的,那丽贵妃对弟弟可谓姐弟情深,擅长查案寻人的官员调了两三个,又有皇帝从刑部点的钦差。”   穆清彦在心里算了算,若李子英是九月失踪,距今有两个月,按常理,凶多吉少。   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令人惊疑的是一起失踪的人数众多,竟没半点风声传出,又寻不着踪迹。一切的一切难免令人多疑,怎么看都不像单人犯案,若是一群人,性质就不同了。再者,李子英毕竟身份不同,遭逢厄运的原因又是什么?   有以丽贵妃为首真心想查真相的,也有敌对者想借此大做文章的。   至于穆清彦,如同陈十六说的,这两年恰好声名鹊起,正好擅长查案,被人提起,试图当做棋子工具。陈十六父亲陈尚书看在儿子面上,插了一手,将他揽在刑部名义之下,多少是层保障。   “直接去万霞县?”穆清彦知道没有拒绝的能力,再者,他也不想拒绝。如今雪家的事情渐入佳境,已经要进入京城各方势力之中,如今到可以借这件事为踏板。只不过,和上回去京城不同,这次正式搅和进去,他首先要把自己的身份弄明白,否则难以防范。   “去京城汇合,一起出发。”   “有时间要求么?”   “当然是尽快出发为好。不过凤临去京城不远,还有人离得更远,目前钦差队伍出发时间还没确定,我爹让我们在月中赶到。”   “除了我,还请了什么人?”穆清彦倒是有点好奇。   “还不知道,去了京城就知道了。”主要是家里派来的人没说,陈十六一听说这回的事就担心,急急忙忙的跑来告诉穆清彦。   “等我收拾一下,过两天出发。”穆清彦道。   “……好吧。”陈十六只当他要跟家里交代。   待陈十六走后,穆清彦去了眠风居,把事情讲给闻寂雪听。   “丽贵妃?”闻寂雪眼中冷光闪动:“十五年前,丽贵妃只是小常在,但她有福气,生了皇子。只是那时她并不得宠,她真正得宠是在元后薨逝之后,后宫变动,她就是上升的那个,直接封嫔,夺回了皇子的抚养权。”   嫔位之上可抚养子女。   之前丽贵妃只是常在,皇子养在一宫主位名下。那位后妃无子,按照后宫常见路数,丽贵妃作为生母,心慈的会将她压得无出头之日,心狠的直接将人弄死。然而丽贵妃运道好,这位后妃心肠软,她本身又懂手段,安稳低调蛰伏,直至等到机会。   丽贵妃如今也才四十岁,夭折过两个孩子,活下来的有两子一女。皇子一个行二十一,一个行二十五,都已开府封爵,二十一皇子受封荣郡王,年二十四,子凭母贵,得皇帝颇多宠爱。   “从常在到嫔位,升了两级,可不简单。”后宫升迁和前朝一样,要么熬资历,要么凭功劳,后宫的功劳就是生育子女,丽贵妃这一条倒是符合,但升一级就够了。   “所以说她赶上了好时机,又有心计,不知如何得了皇帝的宠爱,说是感念她一片慈母之心,许她嫔位,好养育皇子。”闻寂雪讽刺冷笑。   “这次去万霞县,我把焦礼带上。”对自身安危,他还是很重视。   “不,我跟你同去。”   “你?可你……”穆清彦一惊。   闻寂雪轻笑:“只要略微修整容貌即可,这点手段不难。”   雪家已经消失了十五年,闻寂雪便是遗传了父母长相,也是个别人才会觉得似曾相识。这一点其实不算什么,之所以要掩饰容貌,只单纯是闻寂雪的样貌太过显眼夺目。官场里的哪个不是人精,见了闻寂雪真实样貌,肯定要打探,是以,为省事低调,才要遮掩一二。   见他有所打算,穆清彦便没拒绝。   闻寂雪能跟着一起,他心里更安稳。   既然决定要去,闻寂雪当即就让人先一步去京城仔细打听这件事,尤其是钦差队伍中的成员。外人看热闹,但官场中人都能感觉到,查案只是表面,实际上伴随着这件事,又是一次权势利益交锋。   就好比,案件中李子英是受害者,但随着查案挖掘,李子英曾做的恶将被摊在阳光底下,政敌会轻易放弃这个机会吗?丽贵妃等人也不会坐以待毙。所以,谁都知道平静之下的波云诡谲,谁也不知在万霞县会发生什么。   最易成为炮灰的就是穆清彦这样的编外人员。   穆清彦并没有为此过多担心。   今日是满月宴,穆林在家,明日就要去衙门当差,所以穆清彦决定马上过去见穆林。临出门又迟疑,因为他想象得到穆林的反应。   穆林的担心……   穆清彦打消了去穆家的打算,决定要打听一下自己的身份。   待得闻寂雪回到眠风居,穆清彦问他:“我想起一件事,我大哥曾说以前家里有匹通体枣红的好马,还给起名叫做‘赤兔’,照你说,这等马值多少银子?”   问价格是假,探听闻寂雪是否听说过“赤兔马”才是真。   雪家是以武起家,对马匹绝对不陌生,若真有这样好马,他很可能听说过。且从穆林对京城的避讳程度看,以前他们家应该就在京城。   “赤兔马?”闻寂雪不解他如何问起这个,他又不是在意银子的人,纵然疑心,却也没立刻询问,细细回想道:“当今哪里有真正的赤兔马,相似的倒有。赤兔……寻常人也不敢给自己的马起名叫赤兔,名不副实惹人耻笑,若真是那等好马,寻常官宦之家也留不住。”   又想了想,猜测道:“赤兔马也是传说,你们家可能是一匹上等枣红马。当初我们跟北蛮打仗,战马多有不及,但后来自己有了三大牧场,其中就有跟汗血宝马混血的马。所谓汗血宝马,毛色有淡金、黑色、枣红、银白,体型高大优美,耐力十足,一天能跑一两千里,混血后筛选出的上等马,相差仿佛。若是真有毛色枣红无瑕疵的上等马,取名叫赤兔,也说得过去。”   但是,这是战马,战马属于战略物资,其实轻易能得。 第216章 颜家   穆清彦其实早就觉察到穆家的违和,最大的一点就是穆清彦的存在,另外就是穆林对生人的警惕。当初刚接触穆清彦,他很明显的感觉到穆林的探究和防备,若穆清彦是女子,穆林的反应还有解释,反之,就透着蹊跷。   穆家的底细他探查过,但没有深究。   “怎么问起这个?”两人关系已然亲密,闻寂雪也就没有试探,直接问了。   穆清彦笑了笑,故作愁眉:“你应该也看出来了,穆家对我的态度不大一般。”   闻寂雪也笑:“但凡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不正常。”   穆清彦赞同的点头:“穆家是当年闹荒逃难才落户在凤临,只不过,我怀疑他们落户凤临并非是因为灾荒,不过是借着灾荒掩护身份。从我大哥只言片语来分析,我们家应该在京城,家逢变故,不得不逃跑,甚至隐姓埋名。大哥根本没有告诉我真想的意思,我只能猜测,我们家有个无可抵挡的敌人,所以大哥、甚至是爹娘,他们只希望我能安稳活着就够了。”   “你还知道些什么?”单单凭一匹马,很难确定目标。这也是因为当年的闻寂雪还小,京城权贵又多。   穆清彦想了想,说道:“大哥爹娘肯定会用化名,故交亲友全都不提,大哥失口的话很零碎……对了,我生辰在二月初二,但穆家似乎有意掩饰,户籍上记着二月初三。”   闻寂雪早就知道他的生辰,可之前并未多想,毕竟天下之大,生在二月初二的何止一两个。然而眼下正在猜度穆清彦真实出身,又确定其家本在京城,疑似官宦权贵,再联系这个特殊的生辰……   “你……”闻寂雪脑子里一闪,不由得盯住他仔细打量:“生在二月初二,今年十七,那么、你便是出生在元和二十三年。当年在京中,我记得有一家在这一天生子。”   一面说,一面依旧在看他,眼中已有惊疑。   “别吊胃口!”因着闻寂雪的态度,穆清彦本来淡然的心境也紧张起来。   “你该知道,每年二月初二皇帝要祭天,百官都要参加。祭天要举行春耕仪式,也是祈求风调雨顺。说来,那两年各地频发灾情,民心浮动,便是京城也是自年后便没下过雨。那一日却是下雨了,淅淅沥沥一直下了一天,等到祭天仪式结束,翰林院掌院学士颜芝鹤便接到家人报喜,喜得贵子。颜芝鹤之祖父颜寅,乃是当今帝师,颜寅嫡长女是当今元后。”   穆清彦立刻想到福惠长公主,长公主是元后嫡女,也是唯一存活的子女。   至于颜家……   在雪家叛国案后,又发生了一系列后续事件。   若说雪家是武将之首,那么颜家便是文林之魁,文武相交是大忌,所以这两家私下是毫无往来的。但是,随着雪家出事,却引发了朝中格局变动,所有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也有人盯住了颜家。颜家曾经不可撼动,宫中有皇后撑腰,家中有帝师坐镇,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帝师逝去,皇后久病,且皇后无子!   于是,颜芝鹤接了个烫手差事:督办防洪堤坝。   这种差事吃力不讨好,尤其是在乱局之中,更容易惹得一身腥。颜家能不知旁人算计么,但推辞不掉,只能硬着头皮接。因着担心堤坝出质量问题,颜芝鹤几乎日夜盯着,丝毫不敢大意。却不料,没多久朝廷又派人来慰问,也是顺带历练,这位身份不一般,乃是当朝皇子,生母仅是嫔位,但却是太后侄女,皇帝表妹。颜芝鹤千防万防,到底没防住皇子在这边出了事,这位皇子直接死在河道里。   颜芝鹤停职查办。   这时,元后薨逝,一切阴谋都戛然而止。   谁都不是傻子,元后这一死,起码两三年内皇帝是绝对不会动皇后娘家的。   颜芝鹤同样不傻,干脆借此机会主动请辞归乡,希望能避过乱局。谁知总有人不肯放弃,颜家在归乡途中遭了伏杀。   如今颜家不能说没有人,只是原本的嫡支没了人,旁支龟缩在原籍,只耕读,不入仕。属于颜家的辉煌时代已成过去。   “难道你怀疑我是颜家人?”穆清彦哑然失笑,若非颜家背景吓人,他只怕就信了。或者说不是信不信,是愿不愿相信。颜家啊,真是不亚于雪家,全都是大麻烦。   闻寂雪道:“是不是,我也不清楚,只是个猜测。我虽见过颜芝鹤,但也仅仅两三面,面糊已经模糊不清了。颜芝鹤是次子,三十来岁才得子,之后没多久雪家就出了事。颜家那些事,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如果……”   闻寂雪俯身,抵着他的额头轻笑:“就算你真是颜家人又如何?再者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会因为我们是否知道而改变。若你是颜家人,顶多是再添一点麻烦,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又怕什么。”   穆清彦也跟着笑:“倒也是。我打算去直接问大哥。”   当年出事,穆林已然记事了,甚至可能后来从穆父口中又听说了一些。   闻寂雪见他拿大氅,不仅朝外看了看天色:“这会儿去?天要黑了。”   “现在就去吧。”穆清彦不想再等到明天,否则他一晚上都要在各种猜测中度过。   闻寂雪只好送他去青山村。   正是天色暮青,村中炊烟袅袅,有不少肉香。在以往唯有年节才能闻到这么丰富的味道,今天确实因为穆家办满月宴,交好或帮厨的人家走时带了不少剩菜,做席的菜不仅有肉分量足,调料也丰富,味道自然很香。   刚进大门,守门的狗叫起来,主要是冲着闻寂雪。   穆林闻声出来,喝止了狗叫,奇怪的问道:“二弟,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快进来!闻公子也快请进。”一面招呼一面又问:“二弟,吃饭了没有?家里饭刚好,今日席上菜多,都是干净没上桌的。”   “大哥快去吃吧,我吃过了。”穆清彦不想麻烦。   如今家里没了穆婉,忙多了。小孩子离不得人,可男人哄孩子真不在行,平时是穆绣跟着帮帮手,说来穆绣翻年就十一了,她性子内敛,坐得住,倒是跟着莲心学了一手好绣活儿。吃饭时穆林招呼着孩子,青娥也借机轻松一会儿,穆林不让穆绣换手,天冷,饭要趁热吃,在他眼里弟妹都还小。   穆清彦去了隔壁屋里坐着,穆武送了个火盆过来。   等到那边吃完,穆林才掀帘子进来。   “二弟,这么晚过来有事?”穆林看出来了,只是想不出来什么事这样要紧。   “大哥,我要去京城,不去不行。”穆清彦先是将京中的事说了。   穆林闻言皱眉,显然也意识到这件事隐藏的危险,抱着点侥幸问道:“就不能请陈家想想办法推掉?”   “哪里那样容易。”穆清彦轻叹:“大哥,今晚我过来主要是问一件事,我们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初来凤临,并不是因为闹灾的原因,对吧?”   穆林始料未及,脸上带着几分惊愕,心头也乱糟糟的。   穆清彦再次追问:“我不姓穆,不是穆家捡回来的孩子,也不是穆家亲戚的孩子,我姓颜?”   刺啦一声,穆林仓惶的站起来,带到了身后的椅子:“你、你怎么知道?”   说话间,他又快速扫向闻寂雪,双手不由自主的攥起来。   穆清彦又叹口气,笑起来:“大哥还是这么藏不住话。既然我都知道了,大哥就跟我好好说说吧。”   穆林有些纠结:“当初爹说了,不告诉你过去的事。”   “此一时,彼一时。”若是原主从前那样,身体那么差,能好好儿活着就不容易。   穆林其实早有所觉,毕竟以前穆清彦身体不好的时候,整个世界只有小小的穆家,如今穆清彦成长了起来,任何地方都可能留下他的脚步。进入京城是预料之中,哪怕他一再嘱咐,也明白阻得了一时,阻不了一世。圈在小小的村子里,或许能安稳过一辈子,可那只是活着。   “二弟的确姓颜,我也不该叫你二弟,该称‘小少爷’才对。”穆林早知这一点,但十来年习惯了,早将穆清彦当做弟弟,几乎都要忘记他们本是主仆。   “那都是过去了,现在我们是一家人。”穆清彦很清楚,他要了解真相只是为了防备,并非是要给颜家复兴。相较于听闻中的颜家,他自然对穆家更有感情。   穆林笑笑,没去纠结称呼身份的问题,而是说起颜家往事。   颜家的事基本和闻寂雪讲的一样,但也有闻寂雪所不知道的。   “大老爷怀疑元后的死不正常,很可能不是病故,但是宫里这么说,颜家也不能去质疑。当时因着雪家之事的余波,京城乱成一团,颜家卷在其中,随着元后薨逝,处境越发不妙。后来大老爷和二老爷商议,二老爷就是你亲生父亲,他们决定离开京城,回到原籍休养生息。谁料想,竟有人设伏。   当时我娘带着我和小婉在老家,早前京城气氛变化,大老爷就安排了一些老仆先回原籍。遇伏的事是后来听我爹讲的。当时颜家人虽多,可伏击的人准备充分,大老爷就让大家分散突围,活一个算一个。我爹是二老爷的护卫,二老爷是主要目标,二夫人又最早就中了箭……二老爷就让我爹带走小少爷。那时小少爷才两岁,在外面逃了三四个月,觉得连原籍都不安全,后来趁着南边闹灾,我爹就带着一家人伪装成难民来到凤临落户。   事后,我爹曾去颜家祖地查看,嫡支的人都没了,就算只剩旁支,也被打压的很厉害。我爹都不敢露面,慢慢打听了很久,这才知道遭袭的后续。大老爷和二老爷以及两位夫人都在伏击中死了,大少爷、二少爷、二小姐也死了,三少爷和长孙少爷失踪,生死不知。”   颜寅有两子两女,外嫁的次女也在早年亡故。   颜家大老爷子嗣颇丰,三子两女,且都是嫡出,本来都要过继一个给颜芝鹤的。大老爷长子已娶妻,有子,便是颜家长孙,辈分虽小,却比穆清彦还大一岁。另外没提的“大小姐”,在当时已是出嫁女,尽管没在伏击中出事,但后来肯定会受影响。   “二弟的本名叫‘颜清’。”   果然啊,颜家的事儿一点不逊色雪家的麻烦。 第217章 217   穆林讲完后,屋内一片安静,穆清彦在心里消化这些事情。   穆林却是看着闻寂雪,微微皱眉,欲言又止。在刚才他本不打算当着闻寂雪的面儿说颜家的事,但见穆清彦那么没防备,又想起这两人日常亲近,不知怎么的,心头闪过一抹怪异,不知不觉就忘了避讳。   这时再看闻寂雪平静的面色,穆林忍不住问道:“闻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早前听说闻寂雪是江湖人,但在穆林看来,闻寂雪身上不止有江湖人的神秘,还有世家子的风度,那是言行举止中不知不觉透露出来的,是一种自小的熏陶和教养。   闻寂雪嘴角微弯:“我姓雪。”   穆林先是疑惑,紧接着反应过来,话音都哆嗦了:“你、你是雪家的人?!”   穆清彦轻咳一声,提醒穆林压低声音,又无奈的看闻寂雪:“你何必吓我大哥。”   闻寂雪笑道:“我先交个底,免得你大哥不放心。”   “你把自己的身份说了,我大哥只会更不放心。”   穆林处在震惊混乱里,却见这两人还在轻松玩笑,简直一口气憋在嗓子里:“你们、你们……”   尽管不想他们为此惶惶度日,可表现的这么没心没肺,穆林着实有点难接受。穆林恨不得提醒他们事情的重要性危险性,只是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那些东西谁会不清楚呢,穆林到底是受了冲击,思绪混乱,干脆默默闭嘴冷静。   既然知道了颜家的事,为防万一,有些相关消息也得打探。   这事儿倒不用穆清彦费心,闻寂雪揽了过去。   两日后,一行人坐船北上。   闻寂雪对形貌略有修饰,他如今“闻寂雪”这个身份并没有什么问题,甚至在神捕司有备案,只是要跟官场中人打交道,他特意将五官气质压一压,再把身上气息收敛几分,脱掉红衣,换上玄色鹤氅,瞧着依旧是个俊美不好惹的角色,却没了那种迫人的气势。   原本也不需要完全掩藏自己,既然找了穆清彦,对他身边的事肯定清楚,过分掩饰反倒更惹人猜疑。   除此外,又带了高天和焦礼。   考虑到此行或许多魑魅魍魉,高春高冬就没带,他一个小人物,人带的太多也不好。至于陈十六可不算是跟着他,陈十六直接找了陈尚书,到时候跟着刑部官员。作为陈尚书家的小公子,总有几分特权。   京城的天气更冷,虽没下雪,北风呼啸,人一出门身上的热乎气儿就吹没了。   “这都十一月了,就算中旬出发,去了天宁府也到腊月了。”   一入腊月等于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要备年货,商旅归家,便是衙门都要准备放年假。若是别的案子,可能是先将钦差队伍的名单确定,开了年才正式去查,只不过这回的事儿到底有丽贵妃在其中使劲儿,各方想着谋利,才赶在年前就要启程。   这回过来,先去陈家拜访,随后就被陈家留宿。   穆清彦没拒绝。   这回情况不同,本来陈家就是给他撑腰的,当然不好在住外面。再者也就两三天的功夫就要离京,在陈家住,也方便陈家交代一些事情。官场的事闻寂雪能打听到,但哪有陈家便利。   很快,陈十六把随行名单弄来了。   钦差是刑部侍郎庞忠,其带了几个属官。此外,又调了一个县令、一个县尉,这二人都是以擅长查案闻名,编外人员就穆清彦一个。当然,这只是主要人员,还有从属,例如穆清彦还带着几个人,其他人自然也要带着各自的帮手。除此外,丽贵妃也要塞个心腹跟着,其他受害者家属,也用各种名义往队伍里塞个人,以通耳目,到最后这个队伍就很可观了。   “咳咳!”陈十六故意咳嗽几声:“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钦差卫队!钦差卫队的队长是我表哥。”   穆清彦惊诧了:“你表哥?你表哥不是神捕司少主么?”   “我才开始听说时也很惊讶,但这是确凿的消息。”陈十六也觉得意外。   神捕司只管江湖事和朝廷大案,这次的案子说大案其实算不上,只李子英牵扯到丽贵妃,其他几个出身不同,但受害者本身都是纨绔,派钦差是显示朝廷重视的意思。把神捕司也派出来,还是给个护卫的身份,显得古怪。   “或许只是防范。”闻寂雪出声道。   “防范?防范什么?”陈十六不解。   “防范有人拿这回的事做文章。”闻寂雪冷笑。   陈十六还是没懂,毕竟有人会从中做文章这是众人都心知肚明的,但扯上神捕司,总觉得太大张旗鼓的了一些。   闻寂雪又道:“你这两年不在京城,你家也不强催你回来,知道原因么?”   “呃……京城太乱?”这一点当初他大哥说过,也是因此,得知他在凤临有人照料,家里才放任。   穆清彦蓦地猜道:“皇帝的身体不好了?”   闻寂雪哼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作为皇帝,他已是难得的长寿。”   的确,仔细算一算,皇帝今年六十九,翻年就七十。   人到老年病痛就多,哪怕皇帝各种珍贵补品吃着,年纪到了,身体也开始衰弱。且这皇帝身体平常,早年就大病过两回,这些年常常抱恙静养,几位郡王大臣轮流协理朝政。也正是因此,朝中各方势力才着急,毕竟皇储未立,谁不想争一争。   立储这个话题每两三年就要提一回,每次都是争执不下而搁置。   皇帝似乎一点不急,也有人猜测,皇帝早立了遗照。   话题越说越敏感,哪怕是在私下,几人也没继续说。   隔了两天,接到消息,去刑部汇合。   这次过去主要是相互见一见,另外要把随行人员造册,到时候住宿饮食都要统一安排。像穆清彦在这样的,若非托庇着陈家,他也不好带三个人。陈十六带了一个护卫,帮他出了一个名额。从外地调来的县令县尉,也是各带两个人。   穆清彦一到刑部,立刻受到各方注视。   那些人尽管没见过他,可早听说过他,在一群官员之中,就他年岁最轻,又跟着陈十六,身份呼之欲出。有人只是打量,有人借着跟陈尚书打招呼时攀谈。   陈十六的父亲陈尚书为人肃正,相貌看上去也显得严厉,但对待小辈态度温和。穆清彦在来时见过陈尚书一面,只觉得陈家父子性子不大像,毕竟早先见过陈家大哥,是个温雅人物。   陈尚书有心庇护,因此耐着性子一一跟来人寒暄,顺带介绍穆清彦。   那些人见了陈尚书的态度,再看穆清彦时自然不同。   到底陈尚书事务繁多,又身居高位,不可能一直耗费在这里。引荐完,又嘱咐几句,便离去了。   此刻侍郎庞忠去跟皇帝辞行,刑部这边登录完随行名册,等待钦差和卫队过来,就能出发。   穆清彦对外调来的县令县尉很感兴趣,特意关注了几眼。   县令姓林,林嘉,三十五六岁,白净的读书人,跟人说话都是温温和和,好似没一点儿菱角,但这人腰板挺直,不谄媚、不畏缩,哪怕有人言语难听,他也只是一笑而过。当然,都在官场上混,言语都是打机锋,没人会傻的直愣愣的说话。   县尉叫袁骋,中等个儿,面貌寻常,身形清瘦,面色沉肃,似乎也不喜言谈。他身边跟着个人,但凡有话,都是这人在前招呼。   “温少主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众人抬头一看,迎面而来的不止温如玉,还有刑部侍郎庞忠。这二人几乎是并肩而行,相互气氛不错。不必多想,这二人肯定是刚面圣回来。   温如玉见过,又跟陈十六有关系,进来就跟他们对了一眼。   庞忠身着大红色官袍,留着长须,颇有官威,但他面上带着淡淡笑意,又给人一种和气的感觉。   “诸位!”庞忠一开口,场面更加安静:“此番我等奉命查案,万望诸位鼎力协助,不负圣恩。”   “谨遵大人令,勿敢懈怠。”众人齐齐躬身行礼。   当下不再多言,车马已备,各人按照分派,依次登车。   陈十六本想找温如玉说话,但温如玉只丢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一开始行程还算顺利,几天后就遇上雨夹雪,这是最糟糕的天气,严重影响赶路。勉强又走了半天,路况实在不好,只能停下修整。   这里是座小县城,当地县令提供了一座私园给他们入住。   穆清彦几个自然还是住在一起,但也不止他们,那位林县令和袁县尉都被分了过来,还有各自带的人,住下来也是很勉强了。这倒是给闻寂雪提供了便利,光明正大跟穆清彦住一间屋。   前几日的行程里,穆清彦听了不少林嘉和袁骋的事迹,二人都没什么深厚背景,但也不算寒门出生。两人各有脾性,共同点就是擅长查案,解决了不少悬案,颇有声名。   如今住在一起,要等天晴,彼此少不得接触一二。 第218章 蹊跷之处   到底是奉旨查案,身为钦差大臣的庞忠自然不敢轻忽此回的差事,因此尽管尚且耽搁在途中,却在安顿之后,召集众人商讨案情。   庞忠端坐上首,温明玉在其右手上位,依次有林嘉、袁骋、陈十六、穆清彦,对面则是刑部几位属官。此番随行不止他们,但其他人并非负责查案的人员,如今又在半途,所以庞忠没请那些人。总归大门开敞,商谈并不避人耳目,那些人想知道不难。   穆清彦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如同他的位置,陪坐而已。只要钦差不问,他也不会自作聪明的去表现,正如陈尚书说的:多看、多听、少说。并非不信任他的能力,只是此行混杂了不少势力,尽量避免招惹麻烦罢了。   在座的人都知道基本案情,庞忠就是问问他们的看法,提供多种办案思路。   天宁府那边虽没找到人,可至少确定了失踪地点和大致的失踪时间。   李子英身为贵妃之弟,之所以被贵妃接去京城,最重要的原因是跟李家有隔阂。如今的李夫人是继母,自身有儿女,早年丽贵妃尚未得宠,李子英虽是嫡子,日子却不好过。现今丽贵妃得宠,李子英自然能在李家横着走,但矛盾早已积下,李子英对李家那些兄弟姊妹同样不亲热。   两年前李子英去天宁府,主要是为寻个地方逍遥快活,选天宁府是图个便利,有父亲李壑做知府在头上护着,又有宫里贵妃姐姐依仗,整个天宁府就没他不敢闯的。   万霞县距离天宁府不算远,尽管是个小县城,但当地种植红花,有大大小小的红花田,每到红花盛开的时间,举目望去尽是一片红毯。李家也在万霞县置了一个红花场,建了庄子,李子英选中万霞县停留,还是李家给操办的住处。李子英没住在城里,直接在李家红花场附近新建了山庄,就叫红花山庄,一群纨绔子弟每日里或在县城游荡,或在山中狩猎,远近都传遍了,乡民们等闲都不往万霞县去。   今年八月,李子英回了天宁府一趟,待了月余,主要是因着中秋,城里玩乐多。李子英几个几乎一个月都留宿在花楼,但在九月初就返回了万霞县。   当初李家发现人不见了,重点查过万霞县。   因着李家红花场离得近,且红花山庄的人进出都要从此经过,所以从红花场庄头的口中得知,最后一次见到李子英等人,是重阳节前一天,也就是九月初八。   按照时间上分析,那是李子英从天宁府回来,于县城里逗留了几日。   待九月初八回到红花山庄,再没有外出,直至被人发现失踪。   李家人又在查问过红花山庄内部的人。   居住在红花山庄的人,连主带仆,共计六十九人。   李子英身边有丽贵妃给的两个护卫,仆从丫鬟十个。   围拢在李子英身边的纨绔有三个,一个是静安侯府长房次子杨永延,一个是振威将军府三房长子常浩,一个是吏部郎中嫡次子钱华,且这钱华嫡姐为宫中的钱贵人,与丽贵妃同居一宫。   这三人每人带着护卫随从各三四个。   在红花山庄,每人院中都有李家安排来的服侍下人,丫鬟小厮共四个。又有一队护院十人,后厨杂役等等又有一二十人,方方面面都安排的妥帖,李家唯恐这一行人不满意。   失踪的人包括李子英在内,有二十六人。其中大半都是李子英几个心腹,此外,有十个护院、厨子两个、杂役二个。   据山庄内的人说,李子英等人是九月初八夜里离开的,因着每月都有一回,尽管不知是干什么,这些人也没在意,更不敢问,只知道少则七八天,多则一二十天,李子英等人就会回来。谁知这次不一样,夜里离开,竟是再没回来过。李子英一行也不是坐车走的,而是骑马。山庄专门建了马棚,养了二十匹好马,几乎每次都是全部出动,是往南去的。   出了县城往南,是一条官道,通向五邑县。   李家往五邑县找过,并没有李子英等人去过的消息。   就好似,李子英一行在官道上凭空消失了。   县尉袁骋提出疑问:“既然出行有二十匹马,又在夜里,红花场的人会听不到动静?”   若是听见了,就该知道夜里闹出这么大动静不正常,为什么不说?   对面一人开口道:“李家也质问过,但那些人说没有听到动静。也询问过别的人,离红花场三四里地有个村子,村里也没反映过夜里有马蹄声,不大可能集体说谎。那些人倒是说过,说红花山庄出行很张扬,都是骑马,赫赫扬扬,时有踩踏田地的情况,但那都是白天。”   好几人闻言皱眉,或若有所思,但没人再开口。   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此处蹊跷,在没有勘察前,谁也不会贸然妄言。   一开始召集众人,只说了案件的大致情况,这次聚集,倒是将案情的一些细节一一罗列而出。庞忠也没要求什么,只让诸人多了解内情,再根据诸人不同的情况,安排不同的任务。毕竟这么些人,全追着一个方向查,实在浪费人力。   当天晚饭后,穆清彦几个坐在小厅里喝茶,林嘉袁骋相继过来。   小厅是和正房连在一起的,分屋子的时候,将这最宽敞最好的一间正屋给了陈十六。虽说陈十六不算钦差队伍的正式人员,但他是尚书公子,庞忠乃是陈尚书下属,又有温明玉随行,谁敢怠慢陈十六?这院子里就一个外地县令一个县尉,心里不满嘴上也不敢说什么。   实际上,林嘉袁骋也没在意住处。   今晚两人一起过来,在预料之中。   “陈公子,穆公子。”林嘉笑着跟两人招呼,疑惑的目光落在跟穆清彦陈十六同坐的闻寂雪身上:“不知这位如何称呼?”   “这是我好友,闻寂雪。外出查案时有意外,有他在,多几分安心。”穆清彦介绍了人,也解释了闻寂雪的能力。   “原来是闻公子,幸会。”林嘉依旧语气温和,并没什么为官者的架子,也没对闻寂雪过多打探。   袁骋是个冷面人,有人代言,他就一言不发。   “林县令,袁县尉,请坐。”陈十六命人上了热茶。   厚实的门帘子遮挡了屋外的寒风,桌子底下点了炭盆,几人围坐,捧着热茶,暖意融融。   林嘉没有再闲话客套,道明来意:“今日庞大人所说的案情,不知二位如何看?”   陈十六和穆清彦对视一眼,笑道:“我们年轻,经历少,不如林县令阅历丰富。虽说听出一些蹊跷之处,但如今尚未勘察现场,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林县令可有发现?”   林嘉摇摇头:“正如陈公子所言,现场都未去,谈何发现。倒是知道了一些案情细节,颇多疑问罢了。我跟袁县尉倒是小谈过,此次案件之所以毫无头绪,无非是‘隐瞒’二字。失踪的人刻意隐瞒夜间所为,必然是行程不欲为人所知;知情人隐瞒线索,要么怕担干系,要么……”   林嘉笑了笑,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众人心知肚明。   李子英等人纨绔行径,盘踞在万霞县必然做了很多令人生厌生恨之事,那么有人知情却不报,也在情理之中。   正是因着种种隐瞒,导致了失踪一行人彻底下落不明。   陈十六冷哼:“这些人,大晚上鬼鬼祟祟,不知做些什么勾当。肯定不是好事儿,要不也不能偷偷摸摸。”   这话也就他敢说,林县令两人到底在朝为官,颇多顾虑,但也不是一味瑟缩,听了这话,笑了笑,表明是同一种看法。   双方又交流了一会儿,林嘉袁骋便告辞了。   陈十六待人走后,琢磨过味儿:“他们不是来探讨案情的?”   闻寂雪轻笑:“探讨案情只是其一。”   穆清彦也领会了其中之意:“其他人都是庞忠直系属官,办案自有体系,唯独我们这边是外援。之后到了万霞县,肯定会分开查案,很有可能我们几个会分在一处。别管刑部几位大人面上多和气,定然是瞧我们不顺眼的。”   “为什么?”陈十六没懂。   穆清彦笑道:“这还不好理解么,皇帝点了刑部侍郎庞忠为钦差,这案子就是钦差负责,却又调了林县令袁县尉以及我这个草民来援助,岂不是说刑部能力不够?刑部几位岂能看我们顺眼?相比我,林县令袁县尉更警惕,我好歹有陈尚书关照,但林县令袁县尉……案子查出来,功劳是钦差的,若查不出来,或是出了什么差错,他们就是现成的替罪羊。更别说,这回出行塞了那么多别有用心的人,没有足够的依仗,心里能踏实?”   陈十六一开始没想那么复杂,这会儿倒是醒悟过来:“所以,他们是来交好?”   “毕竟你是尚书公子,我也是编外人员,能结盟总有几分好处。”   “那穆兄的意思是……”   “这要看你,你的身份才管用。不过,他们并非那种只知道汲汲营营的庸才,盛名之下无虚士,他们之所以有些缩手缩脚,不过是外力所致。”   “确实。”陈十六笑了笑,心里有了主意。 第219章 缺失的人   雨夹雪断断续续一两天,因着路面难行,又耽搁了两三日,终于再度启程。后半程运气不错,天气逐渐放晴,顺利抵达天宁府时,已是十一月底。   知府李壑设宴接风。   李壑年近六十,很胖,头发花白稀疏,对待庞忠和温明玉很是奉承热情,待陈十六也十分和气,只那一派看待后辈子侄的模样令陈十六很不耐烦。至于旁人,李壑自认不怠慢,统一给个笑脸招呼一声,都让长子和师爷去周全。   听李壑父子说话,三五句就把丽贵妃挂在嘴上,让人腻味。   穆清彦跟林嘉、袁骋坐在一处,不被李家瞧在眼里,倒也清净。   宴后,庞忠婉谢了李家提供的住处,率领队伍去了万霞县。万霞县县令早已得了消息,做好了接待准备。此番他们住的不是别处,正是红花山庄,地方独立,房间众多,又方便查案。   房舍一一分派,倒是比上一回宽松些。   小院儿中只住了穆清彦一行,一人一间屋子,也是沾了陈十六的光。林嘉和袁骋住在隔壁小院儿,右边的小院儿则是温明玉入住。红花山庄以前留下的仆从都集中在一起,护院安全由钦差卫队负责,当晚庞忠便在大厅将任务分派,每日晚间汇总。   如猜测的那样,穆清彦和林嘉袁骋分为一处。   其实查案并不需要那么多人,起码是不需要这么多的官员,各项线索证据搜集都由当地衙门配合,调度指挥有庞忠带着刑部属官就够了。庞忠给他们的任务说简单也简单,可能就是费点功夫。他们的任务是继续在当地查访,落实李子英等人的行动轨迹,查找李子英等人夜行的知情人。   至于庞忠等人,则是去勘察官道寻找踪迹。   温明玉分出一半卫队跟随庞忠,自己带着剩下的人走了。   庞忠对此不闻不问,其他人再好奇也不敢去探听。   穆清彦几个虽被分了同个任务,但也是分工。袁骋去县城,尽管李子英不是在县城失踪,但每逢进城,都会去青楼,有相熟的妓子,兴许能打听点儿线索。林嘉则去距离最近的村子,尝试找出知情者。穆清彦则留在山庄,再一次盘问山庄内的仆从。   “也不知我表哥去干什么了。”陈十六小声的嘀咕。   昨晚陈十六跑去找温明玉,尽管混了很久才回来,可是面色并不畅快。但他自己也清楚,很多事温明玉不能说,他也不该问,所以哪怕再挠心挠肺,在得到一个眼神之后,也只能偃旗息鼓。   穆清彦顺口问道:“你表哥怎么会进神捕司?”   神捕司那种地方,忌讳牵扯太多,哪怕没有明文规定,但实际上,基本没有官宦出身,更别提陈家这等大家族子弟。进神捕司的,多是自幼训练的孤儿,亦或是平民、江湖人士。这些人没有牵绊,办事更利落,也更方便皇帝掌控。   “哦,这跟表哥的身世有关。表哥母亲是我祖母的娘家侄女,他父亲是寒门科举出身,甲科头名状元,先入翰林,后外放做官。他父亲为官清正,得罪了不少官场中人,就有人借江湖人对温家下杀手,表哥侥幸逃过一劫。本来我爹娘想将他接到家里,他却机缘巧合拜了上一任天权部少主为师,直接进了神捕司。”   闻寂雪明白穆清彦的疑问,解释道:“类似温明玉这等特例也有一些,他跟陈家虽有亲戚关系,但是已经隔的太远,又不曾在陈家长大。”   的确,温明玉称呼陈老夫人“姑奶奶”,所谓出嫁从夫,温家跟陈家隔着一个外家,走动是人情,不走动也没人挑理。古时交通不便,这样的远亲几年不见都正常,哪怕为着联络感情或利益而走动,也是礼到人不到的多。   对陈家而言,如温明玉这样的亲戚,很多,也就陈老夫人辈分高才显得他不一样。至于陈十六,他对温明玉亲近,纯粹是憧憬神捕司,间接跟温明玉培养出的感情。   神捕司的内部规则制度非常严密,但历来试图往内插钉子的事儿并不罕见,就好似明知不可窥探帝踪,依旧有很多人受不住诱惑往宫里埋钉子。   询问仆从很顺利,这些人早被李家和县衙问过几遍。   “说一说李公子几个头一回夜晚出行的事。”   李子英一行在一个小县城逗留两年之久,平日里或在县城吃酒寻欢,或曲林中狩猎,这都很寻常,寻常到蹊跷。若论这等玩乐,哪里有在京城来的享受,何必特意跑到万霞县?再者,每月都会骑马外出,选择夜间避人耳目,又不知去向和目的,恐怕这就是李子英等人不舍离开万霞县的根由。   庞忠等人去官道勘察,也是为查这个。   闲着也是闲着,穆清彦也有几分兴趣,凭他的异能,指不定真能窥探出几分真相。   回答问题的是管家,名叫赖兴,也是李家派过来的。   赖兴不是第一次回答,垂首肃目十分配合的回道:“三少爷是前年入秋时来的,一开始多在府城县城吃酒寻乐,三少爷朋友多,日日都很热闹。在十月初,也就是初九那天夜里,马棚传来嘶鸣,听着有不少人从后门出去。白日里三少爷派人说过,要出门几日。我也不敢去打探,三少爷规矩严,手上时常拿着马鞭,便是丫头犯了错也不轻饶。三少爷这一去,直到十月二十五的夜里才回来。”   李子英虽是嫡子,却非长子,他上面有两个庶出兄长。由此可见,在丽贵妃得宠前,李家内宅也是一摊子浑水。   穆清彦又问:“那次李公子带了多少人?”   “三少爷身边的两个护卫两个随从都去了,其他三位公子也各带了两人,又有十名护院,带了个厨子、两个杂役。”   穆清彦再问:“回来的时候,可有多什么人?又是否少了人?”   赖兴面部微微变化,最边挤出一点笑,试图掩饰心慌:“这……好像没有多,也没有少吧。时隔太久,实在记不大清楚了。再者说,三少爷的事,我们做下人的,实在不敢多管。”   大概此前从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赖兴猝不及防漏了破绽。   这人这般表现,可见的确是知晓点什么。   陈十六嗤的一声冷笑:“赖管家,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吧?为你家三少爷失踪,皇帝连钦差都派过来了。且不提别的,若是三少爷找不到,别说你一个下人,就连李家也别想落个好。”   赖兴面色一白。   他在李家多年,如何不知李家的情况,很清楚这话不是危言耸听。   “陈公子,都是我糊涂!我说,我老实交代,您别跟我一般见识。”赖兴一面请罪,一面啪的给自己一巴掌,又赔着笑,苦着脸,说道:“实在不是有意隐瞒,这事儿没人问过,又隔了时间久了,记不大清楚,不敢含糊回答。”   陈十六摆摆手:“现在想清楚了?”   赖兴连连点头:“想清楚了,想清楚了。那一次三少爷回来,一开始没觉着不对,可后来才发现少了两个杂役。我问刘一手,刘一手就是同去的厨子,那刘一手见我问,好像很害怕,浑身都哆嗦。他说,两个杂役手脚不干净,偷藏三少爷的玉佩,三少爷要严惩,两人就逃了。那两个杂役是李家的家生子,三少爷让我跟老爷打声招呼,只说不追究了,老爷便安抚了杂役爹娘,把那两人当逃奴处置。”   这件事,赖兴觉出不对,李壑肯定也知道不对,但他们都不愿深究。不管两个杂役发生了什么事,是生是死,总归是两个卑贱下人,命如草芥,值得去得罪李子英么?便是李壑这个父亲,要仰赖丽贵妃得好处,也得哄着亲儿子。   “刘一手呢?”   赖兴叹口气:“每回三少爷外出,必然带着刘一手,这回也是。”   因此,刘一手跟着失踪了。   “两年时间,李公子夜里外出次数不少,同样的事情有没有再发生?”   赖兴明白他的意思,他自己心里也时常嘀咕和猜测,只出于危险的直觉,不敢说出口,哪怕是李家夫人询问,他也不会主动提这些事。   “从来没有多出人,但偶尔会少人。”赖兴犹豫了一下,又说:“那十个护院,偶尔会带伤回来。这也是我意外听一个护院抱怨,但他们对外口风很紧,从不提外出的事,而且他们回来时,伤应该都好了,起码我没见着他们用伤药,也没什么伤口。护院统算下来,少过五个人,又补过五个人。三少爷对外说,那五人被他派出去办事了,给了五人家里一笔银子安抚。”   “这件事李知府知道吗?”   “老爷知道。”   穆清彦了然,既然李壑知道,李家未必没有探查,但在接风宴上,李壑丝毫没有提及。再者,庞忠作为钦差,对此是否不知情?还有不知去向的温明玉……   早猜到李子英几个没在万霞县干好事,但显然还是低估了他们。 第220章 三人的收获   从仆从们口中搜集完信息,穆清彦来到当初李子英住的院子。   如今这座院子住着钦差庞忠,现今只有随从,即便如此,穆清彦也不能进去。好在他并不需要进去,从院门到屋子,距离不算远。他打算回溯两年前的事,李子英做的事必然要藏掖,越熟练漏出马脚的可能越低,那么,初来那段时间更容易寻到破绽。   两年前——   红花山庄初初建成,花木尚且稀疏,房屋院墙亦是簇新。在山庄内穿行的下人,同样以崭新的衣裳来衬托喜气,赖兴作为山庄管家,满脸殷勤的领着几位衣着华丽的公子哥儿参观山庄,为首一人百无聊赖的踱步,右手抓着马鞭,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左手掌心。   所有人都是以他为首,这人便是李子英!   丽贵妃能从后宫杀出一条路,得皇帝多年宠爱,这不仅是她有心计手段,更是因她容貌不俗。身为嫡亲弟弟,李子英的长相自然也不差,且他比丽贵妃小十岁,正值而立。只这李子英从来都是被人恭维奉承,骄奢淫逸,下巴微微抬起,张扬而傲慢,他看着赖兴,嘴角似有笑意,却凭空生出一股残忍。   至于其后的三位纨绔,单看表象,都不差。   这也是平民和世家的差距,自小耳濡目染,再不成器再纨绔,也自与百姓不同。   “这一处是山庄主院,里头按照三少爷的喜好布置。”赖兴引着一行人进去。   这处主院自然修得又大又宽敞,用料都是拣好的来,屋内的摆设用具也很尽心,珍贵的古董器具都有好几件。但这几位公子都是权贵出身,随意扫了扫,点了点头。   “行了,你下去吧。”李子英摆手,不愿赖兴在跟前碍眼。   赖兴也清楚这位的脾气,自然乖顺的离开。   紧接着,李子英又把身边随从护卫都打发了,屋内只剩他们四个。   这四人相互对视一眼,眼中都是迫不及待。   “钱二,说话啊!”李子英拿马鞭敲敲桌子,鞭子是用细牛皮编制而成,泛着乌黑的光,手柄顶端嵌了一颗龙眼大的红宝石。   尽管在古时,宝石不如玉石珍贵受欢迎,但这等成色和大小的红宝石,也绝非寻常。   李子英口中的“钱二”,喊的是钱华。   钱华是家中次子,行二,身份地位以及年纪都比李子英低,李子英对人颐指气使习惯了,哪怕他们关系不错,他也常这么称呼钱华。虽说如此,钱华却是四人中出谋划策者,脑子活泛,最擅长投人所好,时间久了,便是四人中的“军师”。   总得来说,他们在团体中的位置,跟彼此的家世脱不开干系。   好比在后宫里,钱华的姐姐钱贵人就要奉承讨好丽贵妃一样。为了生存和利益,钱华在姐姐示意下,跟在李子英身边。   钱华听见李子英的催促,好脾气的笑道:“三爷急什么,这事儿要做的隐秘,一定不能着急。之前我们都商量好了,按计划来,最迟下个月初就能开始。”   杨永延抚掌笑道:“我都等不及了。”   常浩同样的跃跃欲试,又有点担忧:“真不会出问题?”   李子英嗤笑:“怕什么!你要是害怕,你别去!”   钱华也道:“天宁府又不是别处。”   他们特意选择万霞县,就是看中当地县令乃是李家提拔上来的,知府又是李壑,即便真有点意外,李家也会遮的严严实实。至于外人,那也不能逾矩管到天宁府,顶头又有丽贵妃撑着,往常在京里闹出人命都没事,更别提如今“天高皇帝远”。   时间往后推移,十月初八这天,四人又聚在房里。   钱华看向三人,笑道:“都准备好了。”   李子英很满意:“辛苦你了。我是等不及了,都准备准备,明晚就出发。”   到初九晚上,将近子时,山庄里便动了起来。后门撤掉了门槛,一匹匹马牵了出去,李子英几个跨马而上,马队后面还跟了一辆马车。一个胖子带着两个杂役坐进了马车里。   有人在马车边警告:“都把眼睛闭好了,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该说的别说!”   “是是是,保证做个聋子瞎子。”三人一脸惶恐,哪敢违抗。   不多时,队伍就出发了。   不算马车,一共二十匹马,真跑起来动静可不小,且是在夜深人静,声音能传出很远。然而实际上,动静并不大。在出发前,那些马的蹄子上包了布,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声音。尽管如此,因着马多,夜色又静,依旧清楚的传出阵阵闷响。离得远些可能听不到,但是村子里的人肯定能听到。   马队是从小路绕到官道上,村子就在小路旁,相距一两里。   有人睡得沉,有人不愿多事,但肯定还有好奇的、觉轻的。再者说,李子英等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行一次,哪怕一回两回不在意,三回四回总会想知道怎么回事。   那么,村子是知道李子英夜晚出行的,说不知道,恐怕是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另外,也是对李子英这些人没好感,谁管他们是死是活。   可惜,李子英几个也不知是谨慎还是心大,没有在山庄提过夜晚出行的具体事情。自回溯中所见,所有计划落实都是钱华在做。   自昨日钦差庞忠分派任务,众人各司其职。这也是变相的告诉穆清彦、林嘉、袁骋三个,他们只要做好分内事就行,别的不必管。再看他们做的事,就是将早先得到的线索在核查落实一遍,把有疑问的地方弄清楚。若是在衙门里,这等事情都是打发给捕头,甚至是寻常捕快,相应的,也说明穆清彦几个在钦差队伍中的定位。   正因此,穆清彦忙完了山庄的查问,清闲下来。   他的异能倒是能查清李子英等人的去向,但既然钦差要求了,他何必多事。   傍晚的时候,林嘉和袁骋回来了。   这两人面有疲惫,显然奔波了一天。   “穆公子,山庄内可有什么发现?”林嘉问。   “一点被隐瞒的线索而已。”穆清彦将管家赖兴的话说了。   林嘉眼神微微变化:“竟有此事,看来……”   后面的话没说,林嘉掩去了猜测,说起自己的收获:“我去了小莲村,从几个孩童口中得知了线索。村子里对于每隔一段时间便有马队夜间出行的事,是知情的。村子里不说,是怕惹祸,再者,因李公子等人到来,跟村子闹了不少矛盾。”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李公子曾看中小莲村一个女子,但那女子已有丈夫。”   尽管没说后来如何,却可以凭借李子英以往行径推测出来。   林嘉特意提出这一件事,只能说这件事最严重,必然还有其他龌龊,否则不会整个村子都拒绝提供线索。   林嘉又道:“我跟村里人打听过官道上的事,这两年从万霞县去五邑县的官道并不太平,发生过好几起劫掠行商的事。人们都说,山里有了山匪窝,只是那山匪行事狠辣,每每劫掠财物不算,但有反抗必不留活口,甚至兴致上来,还会将人掳走。掳走的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林嘉点明了事情发生的时间,这个敏感的时间段,很难不让人多想。   这着实出乎穆清彦意料。   “我这边也查到了类似的消息。”袁骋是个寡言的性子,但谈起正事,并不吝啬言语:“万霞县盛产红花,每年红花盛开,行商往来不绝,但这两年官道上闹山匪,严重影响了红花贩售,惹得很多商贾怨声载道。衙门组织人手往山里搜寻过两回,却连山匪踪迹也没找到,便说是流窜此处的,每常劫掠一回便会离开。”   说着拿出几张纸:“我从衙门里弄到的案牍记录,一共五起,遇害者皆是行商。”   “第一起发生在前年十月十四,董姓客商贩运两车布,一行七八个人,遭了劫匪。所有人都被杀死了,每个人身上都是凌乱的刀口,次日早晨被行路者发现报了官。两车布和随身钱财都不见了。   第二起是去年三月,几家合在一处的队伍,途中歇息,有三个人去林子里小解,最终失踪。那三人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寻常伙计,身上无财,与人无仇。一开始只做失踪论处,直至发生了第三起案件。   第三起,是去年刚入秋,八月初二,贩运红花的行商队伍遭劫,整个儿连人带货都不见了,官道上只剩马车和运货的大车,没有任何血迹。   通常而言,劫匪劫道是图财,顶多顺带劫色,但从没有将所有活口都劫走的。   第四起是今年三月,商队遭劫,但因请了几个镖师,护着商人逃了出来,其他人都被杀死了。据逃生的人说,那些劫匪都是骑马,穿着寻常布衣,戴着竹斗笠,面罩黑巾,有弓箭,有大刀,十来个人。这些劫匪根本不讲话,冲出来就下杀手,带头的人一边大笑一边喊杀,十分猖狂。   第五起是在六月,劫匪藏在林子里没现身,商队是在有人中箭才发现的。有的箭上带火棉,当时所有人都在躲避弓箭,导致货物被烧毁。所幸,也是借着火势掩护,一部分逃生,劫匪追了一段路放弃了。” 第221章 黑龙寨   三个人交流彼此得到的消息,嘴里不说,却都认定官道上出现的劫匪跟李子英等人有关。几个权贵子弟干出这种事,着实胆大妄为,猖獗可恨。从而也能看出,当地县令乃至知府李壑,不管是否知晓内情,单单一个不作为,不上报,就已是包庇掩护了。   接下来几天,诸人依旧按部就班的忙碌。   林嘉和袁骋每日早出晚归,虽也会跟穆清彦聊一聊,但案情方面没什么进展。相对而言,穆清彦懒散的多,似乎对当下的差事不感兴趣一般。   到了第六日,有人来传钦差令,命几人去协助勘察。   来人是刑部主事,姓崔。   主事乃正六品,钦差所带的属官里,单主事就有三个,只不过同为主事同个品级,却也有区别。这个崔主事只是司员,刑部里类似的主事几十个,而同在钦差队伍中的章主事,也称堂主事,同是正六品,却是庞忠近官,类似于助理秘书,比之五品郎中还要强。   刑部管着全国刑名案件,其下按省划分部门,有十七个司。此回跟来的宋郎中便是主管本省的刑名案件。好比万霞县的案子,由县令上报知府,知府上报巡抚,最后再提交刑部最终审核,那么负责办理的就是宋郎中。   崔主事并不是专门来传话,而是奉命去了一趟天宁府,顺带接上他们。   陈十六是个白衣,但凭着出身,官场人都要给几分颜面,他就直接问了:“崔主事,我们这是去……”   “去莲花山。庞大人这几日勘察官道,在山里发现了一座山寨。”   “山寨?”陈十六满脸疑问。   崔主事解释道:“你们也知道,二三十年前山匪猖獗,那莲花山里也有匪窝。那个山寨以前就是土匪寨,还有个名儿,叫黑风寨,盛时有二三百人,是天宁府境内最大最凶的一个土匪寨。后来朝廷下了大力度剿匪,匪首伏诛,其他人都四下逃散,那寨子就空了。这么些年,也就是偶尔有到深山里打猎的去过夜。”   这番解释下来,反倒让人更加狐疑,平白说什么山寨?   然而在座的相视一眼,心里有了猜测。   几人坐车上官道,走了小半时辰停下来,要进山林,只能步行。这山里也没路,荒草丛中行走,因着天冷,没什么蛇虫,就是磕磕绊绊走的不平稳。这一走就是将近一个时辰,途中歇了两回,穆清彦浑身冒汗,忍不住直喘气。   闻寂雪将他搀扶住,撑了他大半重量。   翻过最后一道山梁,终于看到一座木栅栏围起来的寨子。   寨子建在半山腰,树木茂密,将山寨半遮半掩,从正面倒是能清楚的看到入口的大门。意外的是,这座寨子可不像闲置了二十多年。所有房屋都是木头建造,就此取材,外观也没刷漆,显得粗糙原始,场地圈的很大。若说这寨子二十多年没人住,风吹雨淋,早就破败的不成样子才对,然而如今看上去,房子依旧整齐牢固,没有任何破败之处,甚至院子里杂草都很少,说明常有人走动打扫。   最重要的是,在大门处悬挂着寨名,不是“黑风寨”,而是“黑龙寨”!   崔主事不可能在这样的事情上弄错。   抬头环视,寨子所在的山整体很高,在山顶处修有瞭望台,居高临下,能够监视方圆远近所有动静,但凡有大队人马进山,必然能够发现。   “黑龙寨?”陈十六望向崔主事。   崔主事含糊了一句:“庞大人怀疑这里跟案子有关。”   鉴于李子英的身份,如崔主事这等小官员秉承祸从口出,上面没发话,他就只当李子英是受害者,某些敏感的东西绝不说出口。   陈十六可没那么多顾虑,况且他也不是咋咋呼呼的人,只凑在穆清彦身边说:“穆兄,难道那几人真那么胆大妄为?”   穆清彦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崔主事领着几人去见庞忠,山寨最大的院子已经被打扫出来,宽敞的正堂就是办公之地。卫队驻扎,内有官员垂首候立,庞忠端坐案前,正与人讨论案情。   崔主事进去禀报,少顷出来:“诸位,庞大人正与几位大人议事,不便相见。庞大人交代,请几位沿着山寨勘察,任何可疑都不要放过,今晚在寨中宿夜,明日一早在正堂议案。”   穆清彦没说什么,只林嘉面色有点难看,袁骋也皱着眉。   这并不是没能见到钦差而不悦,而是庞忠不见他们,不听他们汇报,正说明之前给他们安排任务很敷衍,根本不在乎他们有没有打探出线索消息。再者,实际上也正是如此,黑龙寨的发现,正验证了他们消息的正确性,可这个线索却是庞忠早就知道的。   本着尽职尽责早出晚归,却被随便打发做无用功,谁能高兴。   “陈公子,穆公子,那我们就分头勘察吧。”林嘉到底在官场多年,很会调节情绪,况且他对此案立功并没什么奢望。   “好,二位大人小心。”   送走了林嘉袁骋,陈十六问:“穆兄什么打算?要我说,干脆找处地方看看风景,总归都是做白工,何必满山转悠受罪。”   穆清彦却笑着问:“来时你看到那些衙役捕快们在干什么了吗?”   陈十六不解的道:“搜山找线索啊。”   “找什么线索?”穆清彦又问。   “这……”陈十六不仅回想起那些衙差的姿态,三五一队,手里或用佩刀或用木棍,在地面上拨来戳去,像是找东西。什么东西值得这样大张旗鼓细细搜索?怎么想都古怪。   穆清彦提醒道:“你可还记得那五起官道劫杀案,他们不止杀人,还掳人。那么,掳来的人呢?再看李子英一行,共计二十六人,难道能凭空蒸发?”   陈十六眼睛慢慢睁大:“难道……他们在找尸体?!”   “尸体是目前最容易找的线索了。”毕竟活人会跑,却没谁会带着死尸乱跑。就冲李子英那等残忍行径,也别幻想被掳的人还好好儿活着。   陈十六咂咂嘴,把惊讶咽回肚子。   闻寂雪突然对陈十六说道:“你先去寨子后面看看,根据地形上看,后面有个深谷,我倒觉得那里是很好的抛尸地点。”   “那你们呢?”陈十六奇怪的问。   “阿彦要歇一歇。”闻寂雪说着话,已经命高天找了张凳子放在墙边,穆清彦确实累的很,双腿发软,也就没推脱,坐在那里缓缓劲儿。   其实陈十六也累,但他身体底子比穆清彦强,又对案子感兴趣,就点点头先去了。   闻寂雪让高天和焦礼都跟着陈十六,摆一摆尚书公子的派头,若是都跟着穆清彦,太打眼。闻寂雪跟穆清彦留下,休息只是其一,主要是穆清彦要看看山寨曾经发生的事。   如今闻寂雪也算很了解他了,自然提前就给安排好。   钦差队伍驻扎后,自有专门的茶水房。闻寂雪去弄了一碗热水,穆清彦喝了半碗,剩下的闻寂雪喝了。   “怎么样?要是太累,就多歇一会儿。”闻寂雪半蹲在他面前,伸手揉揉他的小腿。   穆清彦只觉阵阵酸疼,随之又很舒服。   “没事。”身体上的疲惫可以通过异能消除,自从他坐下就在运转异能,花会儿功夫就好。再则,比起最初他的身体强多了,闻寂雪给的心法还是挺管用的,日积月累颇见成效。   又歇了一会儿,穆清彦站起来走动,好似在看着山寨的布局。   八月初三,是官道劫案第三起发案的时间,也是唯一没有见血,却人货齐齐失踪的诡异案子。查案人都怀疑李子英几人是劫案嫌犯,怀疑山寨是据点,那么,劫了那么多人回来做什么?穆清彦觉得,或许这才是案件中最残忍之处。   因此,他回溯的便是去年八月——   八月仲秋,天高气爽,青山中夹着片片金黄。   正值中午,黑龙寨东边两间屋子是厨房,烟囱飘着炊烟,正在做饭。寨子是个不规则的椭圆形,进了寨门是个宽阔的场地,夯实的地面,以前是土匪们操练集会的地方。场地两侧各有房屋,在往后各有院子,类似四合院,只不讲究布局,全都是一间间屋子。场地正面是三间大屋,为正堂,再往后是个大院子。靠近寨门处,有马棚子。   寨子门口站着两个人,手里拎着大砍刀,时不时朝山下张望。   寨子里很静,听不到说话声,但实际上是有人的。厨房那边且不提,在正堂前就坐着两个女人,年岁很轻,十五六的模样,眉眼清丽,只穿着薄薄的雪白纱衣,红色抹胸上的花纹半隐半透,但她们神色木然,分明坐在一起,却好似两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突然有马蹄嘶鸣传来,这两人就似听见什么恐怖的声音,身子哆嗦,不由自主的依偎在一起。   这两人身子一扭动,正好露出一点背部。因着衣衫单薄半透,一眼就能看见不妥,本该是光洁的脊背,竟纵横交错爬满了蜈蚣一般丑陋的疤痕。   穆清彦想到了李子英时时拿在手里的马鞭。 第222章 狩猎   山寨大门前的路修整过,不多时便有一队人马出现。   那是一个马队,十来匹马,骑在马背上的人或是拿着大刀,或是拽着绳索,将一个长队伍前后堵住,在队伍中间是十几个被捆缚双手拖拽前行的人。这些人有几个穿着绸缎好衣裳,其他的都是平常布衣裤,一看就是护院伙计之类,如今个个面色惶恐,哪怕被拽的踉跄也不敢吭声。   在马队最前面是四个领头人,穿着打扮跟其他人不同。   此刻已到山寨,他们将斗笠摘了,扯下蒙脸的黑巾,正是李子英几个。   早先守门的两人忙迎上来,满脸是笑的恭维:“恭喜几位爷大获全胜!”   李子英翻身下马,将马鞭丢给随从:“今儿收获是不错,都有赏。”   之前在正堂门前的两个女子快步上来,对着李子英行礼。   “三爷,热水备下了,请三爷移步沐浴。”   “嗯。”李子英眯着眼睛看了两人,别有意味的说道:“今儿三爷我高兴,好好儿伺候着。”   “是。”两女子低着头,状似娇羞,只那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真实情绪。实则她们的确松了口气,今日收获丰厚,不止代表李子英心情好,还带着着李子英兴趣转移,便不会将精力发作在她们身上。   纵然知晓那些被掳来的人会很可怜,但她们还是忍不住松口气。   其他人按序就班,杨永延和常浩都累了,先回去洗漱更衣。钱华是个谨慎的,很多事儿不亲自经手不放心,便是招呼着那些俘虏和货物。带回的货都是红花,对于商队来很重要,但对于黑龙寨,不过是顺手做戏,被毫不在意的堆放在一个空屋子里,那屋子里还有些别的货物。至于俘虏来的十几个人,分开关在三个屋子,底下人不需吩咐就送来水,并不给饭。   钱华检查了一遍,又看了看“俘虏”,对着门外看守的人道:“老规矩。”   看守连声应承,送走了人,这才进屋。   这次掳来了十七个人,是两家商队,全都是男人。早前官道就出过事,因此一看到劫道的冲出来,这些人就没敢反抗,只盼着舍财免灾,谁知这些劫匪竟连人也掳。尽管想安慰自己或许是想要赎票,但到了黑龙寨,心头止不住漫上不安。   看守也不理会这些人,将装水的空碗收走,从外把门关上就走了。   咔嚓,很清晰的落锁声。   屋子有个粗糙的木头窗户,一半卡死,一半虚掩,是下面的卡槽坏了。一个壮小伙儿小心翼翼从窗缝里往外看了一眼,忙又蹲下,压低声音说道:“外头的人走了,一个人都没有。”   这个院子屋子虽多,却没有任何人走动。关进来时他们看见了,一半屋子是装抢来的货,其他三个屋子都是关着人,门从外面上了锁,之后就没人看守,哪怕院门外也没人。   屋子里有个穿绸缎圆领袍的中年人,他是商队的东家。   “正午了,他们应该都去吃饭了。”依稀能闻到空气里的饭菜香,单从味道来判断,那饭菜就不差。   话音一落,就有人肚子咕噜噜的叫唤。   他们一早从万霞县出发,日上中天,本打算找地方歇息吃些干粮,结果就出了劫匪。出门在外,又是常在这条官道上行走,消息自然灵通,但人都有几分侥幸,觉得倒霉事不会那么巧就落在自己身上。   谁知……   “东家,这些山匪……他们可是杀人的啊。”   “是啊,东家,你说他们把我们绑来是不是要钱?万一、万一得了钱又撕票怎么办?”   “东家,我们该怎么办?他们杀人不眨眼,我还有老婆孩子,有老爹老娘,我不能死啊。”   恐惧蔓延,所有人都慌了。   东家更怕,他不止有妻有子,还有铺子买卖,正值中年,好日子多着呢,哪里愿意死在山里头。他更是明白,这些人担忧的不无道理,别说山匪本就杀人不眨眼,更要紧的是他们看到了山匪的长相,这还能活吗?   山匪、山匪……   东家常在万霞县贩运红花,也曾在花楼寻芳,就凑巧遇到过李子英几人。那时看到几个富贵公子排场很大,打听过,知道是京城来的权贵公子,可如今,这全贵公子竟然“落草为寇”!那等人物,能是缺钱吗?他简直不敢想,只知道不逃出去,一定会死!   他一个人肯定不行,所以他把李子英等人的身份说了。   “什么?!这、天啊!”所有人都被炸的头晕,紧接着便是灭顶的绝望。   他们都清楚李子英等人的身份代表着什么。   东家咬牙:“等!等天黑了,我们逃出去!他们看管的不严,手上绳子用牙咬,多花些功夫总能弄开。这窗户没锁死,外面院墙也不是太高,等跑出寨子我们就分散,外面是山林……能不能活,听天由命吧。”   天黑了,山寨里没人给送饭,连水也没有。   屋子里的人经过一个下午,已经将捆缚双手的麻绳弄开了。因着院门关着,院子里也没人看守,只要轻手轻脚就不怕,几个人依次从窗户翻出来。他们没立刻就跑,而是去其他两个屋子,将里头的人都放出来。锁不好砸,直接将窗子捅破,很快十几个人手脚恢复自由,站在院子里。   “大家齐心合力跑出去,出去后就散开,能不能活命,全屏本事。”这也是他们相助其他人的原因之一,人多了更好搅乱视线,增加逃生几率。   这就是博运气,所有人心知肚明,纷纷点头。   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他们从屋子里搬来凳子垫在院墙边,挨个儿翻过去,穿过前头的院子,正是宽阔的场地,山寨大门就在前方。天黑黑的,林子里也毕竟安静,场地周围没人没灯,只大门处挂着两盏灯笼,旁边有间屋子里有灯,那是值夜人睡得地方。   大门紧闭,虽是木头门,却是一根根碗口粗的圆木制成的大门,一丈来高,横了一根粗木,又重又长,须得两人才能抬下来。   一行人蹑手蹑脚,两个人盯着值夜的屋子,其他人合力去开门。   “好了!”大门推开,安静的夜晚门轴转动的闷响格外清晰。   只把门开的容一人穿过,便再也人耐不住,一个个争先恐后朝外跑。虽说商议好一逃出去就四散,各逃各的,但谁都不傻,掳来时又没蒙着眼,他们很清楚哪个方向是出山的,都想往山外跑,因此十几个人都是相同的方向,只是速度各有不同。   “啊!”突然跑在最前面一个人惨叫一声就倒了。   其他人都吓了一跳,离得最近的一个仔细一看,脸色大变:“箭!有人放箭!”   话音未落,又有两人惨叫。   这下子都知道不对,扭头就朝后跑。   “驾!”林子里响起马蹄声,几只火把亮了起来,犹如鬼火朝逃散的人追击。   明显是早有埋伏。   逃跑的人再不敢往一个方向挤,更不敢发出声音,都祈祷着别追自己。   那些火把呈现半弧形,驱赶着逃跑的人,迫使他们都朝预定的方向跑,再逐渐收缩口子。   这是一场狩猎。   “猎物”们有被弓箭射死的,有被套马索套住脖子拖死的,有慌不择路掉进陷阱刺破肚肠的……李子英几人箭法准头不错,可以想象是如何练出来的。待玩的尽兴,天光初亮,便回山寨歇息,自有人留下打扫场地。   一共十七个人,死了十个,剩下七个多多少少都带伤。   活着的人被重新带回山寨,关进了之前的屋子。不多会儿,有人送来饭菜,满满当当一桌子,有荤有素又有酒。这几人个个衣衫破烂,面色惶恐狼狈,几乎站都站不稳,再看桌上丰富的菜肴,又讽刺,又像一场噩梦。   可是,到底是想活着。   窒息的沉默之后,几个人冲向桌子,疯狂抢食,更是大口大口灌酒,试图用酒来麻痹痛苦和惊惶。   穆清彦收回异能,把看到的事情说给闻寂雪听,又道:“尸体在后面的山谷里,里面有个山洞,尸体都埋在山洞最深处,撒了硫磺粉遮掩气味。”   闻寂雪看他气色还不错,问道:“这些人翻船了?”   穆清彦也正要看看变故。   第五起官道劫案发生在今年六月,但李子英等人最后一次现身是在九月初。他们九月初八的夜里前来山寨,肯定是又选中了目标,打算再干一票,谁知翻了船……   再次回溯,从九月初八夜里察看起——   天空没有月亮,只几点星子点缀,李子英一行人趁着夜色来到山寨,各自安歇。初九是重阳节,这些人在山寨里自饮自乐,到初十,天刚蒙蒙亮,山寨里整顿马匹,所有人改装完毕,朝着官道出发。   李子英嫌憋闷,脸上黑巾暂且没遮上:“今天这单有好乐子?”   钱华笑道:“三爷不是想瞧瞧五邑县那个叫柳茵的小娘子?昨日他们一家去万霞县舅舅家,今日返程,必然经过这里。我早已命人梢探,等人来了,咱们劫了她,三爷可以抱回房去好好儿看。”   杨永延插言道:“听说那柳茵还有个小妹。”   “那小丫头才十二,有什么滋味儿。”   ……   穆清彦猛地收回异能,脸上闪过一抹异色。   “怎么了?”闻寂雪见他面色不对。   “我看到一个紫衣人。”在回溯的范围边缘,有一抹紫色人影隐藏在树林之中,尽管看不到脸,可他直觉反应想到朱漪。   “朱漪?!”闻寂雪跟他想法一样。 第223章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子英等人按照惯例埋伏在官道旁的林子里,并没靠太近,但派了人在梢探着。   天刚亮,官道上便有行人车马。或是附近村镇去赶集的,或是贩货行商的,早早儿出门,天气凉爽,尽管是九月了,但中午时日头大,走路推车都是苦累事。   时而有人朝万霞县去,时而有人朝五邑县走。   “怎么还不来?日头都升起来了。”杨永延有些不耐烦,抬头望望天色,估摸着都巳时了(上午九点)。通常人们出门赶路,最迟在辰时左右,一个时辰的功夫,怎么着也该从万霞县走到这儿了。   李子英早从马背上下来,随从寻了根木头,铺上软垫供他坐。   李子英拿了个黄橙橙的橘子在手里剥,好似一点儿不着急,但周围的人却不敢去看他。谁都知道李子英脾气暴虐,喜怒不定,时常一点不顺心就要抽鞭子。别说下人,有一回钱华劝了一句,也倒霉的挨了一鞭子,丢了面子,又不好计较。   又等了一个时辰,目标依旧没出现。   “回去!”李子英站起来,翻身上马,阴着脸道:“把探消息的人给我叫来!”   这是要算账了。   一队人马疲惫又恼火的回到寨子。   回到寨子,李子英扯掉大氅,端着茶喝了两口就烦躁的砸了茶碗。   很快,负责梢探消息的两人被带回来,心知办砸了事,忙往那儿一跪,磕头求饶。   “饶了你们?我倒是想饶了你们,可无规矩不成方圆。”李子英狞笑,踏步上来,抡起鞭子就抽。   李子英玩鞭子不是一两年,知道怎么用最省劲儿,什么角度抽的人最疼,所以他惯常用鞭子惩罚人,想要什么效果就是什么效果,可谓炉火纯青。本来出师不利就是一肚子火气,这俩人正好成了出气筒,啪啪啪几鞭子下去,哪怕隔着衣裳血也浸染了出来。   九月初,天已转凉,早晚寒气已经上来了。这两人穿着夹衣,最多里头还有件贴身的中衣。所谓夹衣,就是两层布料做的衣裳,里头一层多用薄而柔软的棉布,舒适保暖,也就是春秋不冷不热的时候穿。若是体弱些、怕冷的,如今早晚是要加衣裳的。   这会儿衣裳薄的害处就显露了出来,几乎鞭鞭抽在皮肉上,皮开肉绽,两人哪里扛得住,痛的蜷缩在地上,止不住的翻滚,嘴里声声哀求。   李子英却是越打越兴奋,他喜欢玩鞭子,就爱听人痛苦喊叫,若是个骨头硬不吭声的,他还觉得没趣儿。   一连抽了几十下,额头微微有汗,这才觉得畅快。   “行了,下回办事长点儿记性。带下去,上点儿好药,养着。”肯给药养伤,这就算得上李子英仁慈了。   两人已是丢了半条命,被抬下去了。   杨永延几个对此早习以为常,这时才过来说话:“李三哥,今儿不去了?”   李子英把带血的鞭子丢给随从,拿白丝帕擦手:“钱二,你怎么说?”   一贯布置消息等事都是钱华负责的。   钱华苦笑:“原本消息打听的准准的,谁知柳家突然变卦。这回是我大意了。我已经让人去县城打听了,这回务必亲眼看着柳家出县城。”   “一个柳茵罢了,什么样儿的美人儿我没见过?本来还想好好儿待她,啧,既然这样,等人上了官道,咱们还是老规矩。到时候把人赶进林子,不用弓箭,用绳索,谁套中了人就是谁的。”   “这主意好!不过,三哥可要手下留情啊。”杨永延几个立刻附和。   不多时,厨房送来午饭。   李子英四个坐在正堂里,其他人直接在外面的场地上。木头桌子一张张挨在一起,鸡鸭鱼肉各种菜色无一不有,厨子刘一手的厨艺堪比酒楼大厨,又有不限量的好酒。一开始跟着几个权贵公子干劫道杀人的事儿,是人都怕,但你不干,当场就得没命,丽贵妃的弟弟谁得罪的起?自从有个护院逃跑被抓住,当着所有人的面被挑断四肢挂在横梁上血尽而亡,再没人敢生出别的心思。如今已经入了伙儿,人也杀了,要么麻木,要么转变心态同流合污。   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吃喝,好似真的土匪。   然则如今所作所为,不是土匪是什么。   逐渐的,有人似喝醉了酒,趴在桌上睡着了。有的人没够着桌子,踉跄着一头倒在地上,竟也睡得鼾声如雷。不多时,全数人都倒下了,包括李子英四个。   山寨是个伪山寨,位于深山,外边又传言这边有杀人如麻的山匪,根本没人敢靠近。因此,平素里山寨放哨并不那么紧要,大摆宴席吃喝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吃喝,导致这会儿寨子里一点儿人声也没有,诡异的全部“醉倒”。   寂静之中,山寨大门外进来十几个人,为首之人身着紫衣,头戴紫纱斗笠,唯有一双露出来的手,修长白净。   紫衣人抬手摆了摆,身后十几人立刻行动。   这些人多数都是男人,十几岁的少年,二三十岁的青壮,甚至有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此外,也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三四十岁的妇人,一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这些人都没说话,得到指示就冲向那些“醉倒”的人,尽管有的人双手发抖,双腿发软,可无一例外,他们的眼中充满仇恨。   将醉倒的人分别关进屋子,包括厨房的三个,以及被奴役的侍女小厮。   天色渐渐暗了,醉倒的人陆续清醒。   当第一个人醒来,看到的是黑漆漆的屋子,唯有窗户上映照进来的淡淡月光。他摸到身下冰冷坚硬的泥土地面,有些疑惑,甩甩还有些犯懵的脑袋,想起自己是喝醉了。可当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身旁躺倒了好几人,终于觉得事情不对劲。   “醒醒!快醒醒!”这人推搡着其他人,把人弄醒,而后急忙跑去开门。然而房门拽的哐哐响也打不开,从外面锁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干的什么勾当,彼此心知肚明。正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做了那么多恶事,潜藏在心里的恐惧顿时迸发,一发现情况不对就慌了手脚。   其他人也爬了起来,同样慌乱:“谁干的?快把门弄开!”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关着我们?之前……是不是酒有问题?三爷呢?钱二爷呢?”有人疑心是不是几位公子的吩咐,那几位为了图乐子,把人命拿来戏耍,真要对他们干点儿什么,并不稀奇。   “别废话!门锁住了,砸窗子!”   正忙乱,突然听到一阵喝骂,正是他们畏惧讨好的李子英几个。   “谁干的,不要命了!开门!快开门!”   哐当哐当,隔壁砸门砸窗一点儿没留手,哐啷一响,好像是窗户被砸开了。   “快快快,砸!”这边也不甘落后,一通合力,砸破窗户翻了出去。   当出来之后,借着淡淡月光,清楚的看清了所有人。   “不对……”   李子英四人,身边的随从护卫,十个护院,厨房的三个,竟是一个不少全都在。   “是那几个爬床的玩意儿干的?!”山寨里的人都在,只除了服侍暖床的男女,那一共是六个人,都是被掳来的,因长得好,肯识时务才被留下。   李子英脸色阴沉,习惯性的摸马鞭,马鞭却不翼而飞。如今这个境况,他也心慌,但更多的还是愤怒:“那几个贱人好大的胆子!跑,我看他们能跑到哪儿去,等抓回来,定要抽皮拔筋!”   此刻,李子英并未觉得事态严重,因为他们虽被迷倒,被关起来,但没受伤,恢复自由轻而易举。于是,他以为是那几人想逃跑,所以才做了这个计划。   钱华却跟他想的不同,眉头皱的死紧:“三哥,事情不对劲。那几个人就算想跑,可绝对弄不到迷药,他们连山寨都出不去,谁给他们弄药?更何况……”钱华指着刘一手三人:“这三个是管厨房的,那几人哪儿轻易接触厨房的东西。”   刘一手脸色一白,连忙解释:“几位公子明鉴,绝对没有外人进过厨房……”   “没外人进去,那迷药是怎么掺进饭菜里的?”杨永延冷哼,上去就是一脚,心里烦透的,总有股莫名的惶恐。   常浩说了一句:“是不是那些酒……”   专门有个房间存放酒水,当初直接弄了两车,堆放的满满当当。若有人做了手脚,把药粉投在酒水里,方便又不惹人注意。   “先出去!”李子英抬脚朝院门走。   钱华看他一眼,不着痕迹的落后两步。   院门没打开,不出意料,院门也是从外锁住的。   钱华再次皱眉。   常浩靠近他,低声道:“钱二,我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   钱华眼色阴郁:“当然不对劲。你难道没看出来吗,眼前这一幕多么熟悉。”   怎么可能不熟悉,每回掳了人回来,他们都是将那些人关在屋子里,饿上两顿消磨体力,再故作疏忽大意让他们逃跑,然后去猎杀。   眼下,他们就在重复俘虏的逃生。   只不过,他们这些人没意识到太多,根本不怕弄出动静,加上人多力量大,没去爬墙,而是直接将院门卸下来。   “有火光!”有人叫了一声。   众人朝前一望,在正堂前的场地方向有一片明亮的火光,但却没有丝毫声音。人们的趋光性迫使他们不由自主的跑过去,想要看看那边的情况,驱散心底的茫然恐惧,即便是李子英几个也是一样。   “别去!”钱华到底城府深些,种种蹊跷预兆着危机,他拽住了李子英:“让其他人去探探路。”   若非李子英出事会牵连自己,钱华根本不想管他。杨永延和常浩两个随着大流在跑,钱华冷眼看着,没吭声,主要是怕他们四个都停下来,其他人有样学样,会打草惊蛇。   李子英夹紧了眉头,倒没有这时候耍脾气:“钱二,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看出什么了?”   在智谋方面,李子英很信任他。   “啊!”前方突然传来惨叫。   “走!”钱华顾不上解释,拽了李子英就朝后跑。   这座山寨是钱华负责修缮的,他做事又谨慎,甚至为应付突发状况,研究过整个山寨的布局,所以他很清楚山寨的各个方位,以及可以逃生的出口。山寨除了大门,还有个侧门,在厨房那边,是为到山里砍柴方便,但他都没去,他觉得不安全。   钱华绕着小道,跑到紧挨院墙的一个空屋子,在李子英不解的目光里,从里面拖出一把梯子:“快来帮忙!”   山寨的木头围墙很高,又没个攀登,凭两人是爬不出去的。   李子英会意,忙一起合力将梯子架在围墙上,依次爬上墙头。本能的,两人朝火光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见一片火把点燃,清楚的看到十几个人脸上蒙着黑巾,手里拿着砍刀和弓箭,冲向杨永延一群人。   杨永延等人仓惶朝山寨大门外跑,常浩倒霉,正好被一只箭设在小腿上,扯住杨永延求助。杨永延哪里顾得上他,把人推开就跑。常浩一边骂,一边忍着痛挪动,脚边的地上拖出滴滴答答的血迹。   “该死!该死的贱民!”李子英脸色惨白,眼神狠厉,手指却不受控制的抖动。   “快走!”钱华虽感觉到不妙,却没想到居然会被反杀,这一刻他连李子英都顾不上,当先就抽出梯子架在墙外,三两下爬下去,头也不回的朝林子里跑。   “钱二!”李子英又急又怒,一个没注意脚下一滑摔了下去。这会儿哪里顾得疼,也赶紧去追钱华。   钱华是个人精,李子英本能的相信钱华的判断,自然跟着对方跑。   屋顶上坐着个紫衣人,悠闲的似在赏月。   他手里拿着根马鞭,正是李子英从不离手的东西。   “好重的血腥气。”紫衣人轻笑,将马鞭抛下去,正好落在一个汉子的怀里。   汉子接了马鞭,朝其磕个头,领着几个人追向李子英和钱华。 第224章 四具尸骨   浓密的树木遮挡了淡薄的月光,目光所及尽是漆黑。夜色这般静,听不到虫鸣鸟叫,只有一前一后两个奔跑的身影,粗重的喘息回响在二人耳边。   “啊!”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依稀还有哀求之声。   这是一场狩猎。   以前他们是猎人,如今却是猎物。   略一回想当初是怎样“狩猎”,哪怕黑暗都掩饰不住惨白的脸色。   “钱、钱华,等等我!”李子英养尊处优惯了,尽管练习骑射身体看上去不错,但他并不是那种能吃苦的人,不过是外强中干,一番奔逃之后体力快速流失,他跑的越来越慢,稍不注意就被草茎给绊倒。   听到后面的动静,钱华扭头看了一眼,略一犹豫,还是停了下来:“快起来!一定有人追上来了,我们两个肯定跑不过,得找个地方藏起来。”   嗖嗖嗖,有冷箭从后面射来,几乎是擦着两人飞过。   “跑!”钱华一个激灵,浑身冷汗直冒,狠拽着李子英就大步快跑,也顾不得可能被绊倒。   一只又一只箭飞射而来,似乎是追击者箭法太差,箭矢并不能射中他们,顶多只是擦破点儿皮。   钱华却转动脑子,领悟到对方箭法的可怕。对方并不是要直接射死他们,而是要将他们当做猎物逗弄。即便猜到了这一点,他也是满心泛苦,甚至期盼对方逗弄的再久一点,好让他可以多一点时间逃生。   可惜他的祈祷没发生作用,一只箭射中了他的肩膀,疼痛和惯性带的他朝前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   李子英却丝毫不停,直接越过他跑了。   钱华恨恨咬牙,忍住疼痛,起身,却是朝另一个方向跑。两个人一起目标太大,一旦被追上就是一锅端,倒不如分开,活命的几率还大一些。   后面的追击者果然一分为二,两个人追着钱华去了。   钱华听着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恐惧也越来越大,他拼命转着脑筋试图想个能够活命的方法,却突然有一个绳套落在头上,不等他反应,绳套一收,紧紧套在他的脖子上,一股大力,他整个人仰面摔倒,被人拖着在林子里穿行。   粗糙的麻绳收的很紧,拖拽的力量压迫着脖颈,他满面涨红,呼吸困难,双腿拼命挣扎,也试图用手抓脖子上的绳索。然而手指根本找不到缝隙,反而因为急迫慌乱,在脖子上抓出数道血痕。片刻功夫,已是眼前阵阵发黑,感知钝化,甚至连脖子都感觉不到痛苦了。   就在他以为会死的时候,绳子松了。   绳索从脖子上移除,又套在他的双脚上,依旧是拽着走。   林子里不仅有荒草荆棘,还有大大小小的断树茬,毫无章法的拖拽,钱华身上衣裳破烂,伤痕遍布,有一处被树茬剐蹭,直接从他腰侧带走一条指长的皮肉。钱华痛苦的哀嚎,拼命求饶。   那人停了下来:“我弟弟也这样求过你吧,你为什么没放过他?”   接着,也不等钱华回答,再度拖拽起来。   两刻钟后,前方有火光。   钱华眯着眼看,林子尽头是个山洞,山洞前有高大浓密的灌木遮掩,只露出上端一点洞口,若不是事先知道,哪怕从这儿经过也不会注意。钱华很清楚这里是哪儿,这山洞是处理猎物的地方,也是他当初亲自选定的地方。   他是四人之中的出谋策划者,是聪敏人,所以他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不……”就算聪敏,就算预料到,却不代表他甘愿,他不想死。   持续的失血,不断的惊恐,他头晕目眩,当被抛在山洞外的空地上,好一会儿看不清楚。   空地上不止是他,还有七八个人:有的在痛呼扭动,有的哭泣哀求,有的一动不动,已然是死透了。鼻端尽是血腥味,尤其是离他最近的一个人,正好是李子英的随身护卫,所有人中武力身手最好的一个,此刻却是倒在那里,身上好几道刀痕,鲜血淋漓,宛若穿了件血衣,这人又恰好面朝着他,左脸也被砍了一道,皮肉翻起,更有一支箭从后插入咽喉,使得他双目圆瞪,事后脸上还残留着惊恐和不甘。   钱华猝不及防看到这一幕,一声没出,昏厥了过去。   再次苏醒时,依旧是火光明晃晃的照在脸上,但不是躺在地上,而是被绑着双手吊在树上。一声声惨叫就在他耳边,声音很熟悉,扭头一看,果然是李子英。   此刻的李子英头发披散,衣裳鞋袜被扒了个干净,同样被吊在树上,正有个男人拿着李子英最喜欢的马鞭朝他身上抽,抽几下就蘸蘸盐水,打的李子英浑身上下没一点儿好肉,连嗓子都喊哑了,人也浑浑噩噩。   却见另一人举着烧红的烙铁,一下子按在李子英的脸上。   呲!这是皮肉被烙的声音,冒着烟,还飘出焦糊的肉香,伴随着骤然爆发的惨叫,李子英彻底昏了过去。   哗啦!一桶盐水泼在李子英身上。李子英整个人痉挛抽搐,眼皮子抖动着睁开,却是出气多进气少。他的嘴唇微微张合,声音太弱,根本听不见。   钱华盯着他看了很久,这才勉强从嘴唇的动作辨认出来:杀、了、我。   钱华哆嗦了一下,好似掉在万年寒潭里。   这些人在报复,他们折磨李子英,不肯让李子英轻易的死,同样的,又怎么可能会放过他。结果总归是个死,自己了断反倒少受些苦,可是……他做不到,咬舌自尽说得简单,哪怕他怕的要死,依旧不敢死,不想死。   在另一边,杨永延和常浩也被吊着,像死了一样。   钱华知道,他们肯定还活着,起码还剩最后一口气。   四周点着十数支把火,山洞的灌木被扒开,洞内也是一片亮堂。陆续有人出来,抬着一个个用白布包裹的尸体。这些尸体都是从山洞内挖出来的,早已腐烂,亲人们只能通过残留的衣裳鞋袜和骨架高矮来辨认尸体身份。洞内洞外都是压抑的痛苦。   并非所有死者的亲属都在,各人另外各家的尸体,无人认领的则依旧埋在原处。   最后,钱华看到那些人朝他们走过来。   这些人的脸上依旧蒙着黑巾,露出的眼睛仇恨而痛苦,火光映照之下,好似吃人的兽。   钱华四个被放下来,拖进了山洞。   钱华本能的挣扎,立刻有人照着他的肚子狠狠踹了一脚,疼的他蜷缩起来,死狗一般任由拖拽。   山洞最深处,原本埋葬尸骨的地方,此刻早已支起了架子。钱华、李子英、杨永延、常浩四人,依稀被捆绑在架子上。这次并非绑手或绑脚,而是让他们四个抱着木架子,面朝上,背朝下,从头到脚紧紧的跟木头架子捆在一起,就像是捆猪。   其后,这些人开始往山洞内运木柴,在架子底下铺了厚厚一层。从山寨里搬来的几坛子酒水,全都泼在柴上。   “不!我、我错了,再不敢了,求求你,求求你们,放过我,放过我吧。”钱华是意识最清楚的一个,他剧烈的抖动,用最大的力气求饶:“我可以补偿,我给银子,要多少都行。他、他是丽贵妃弟弟,嫡亲的弟弟,你们不能杀我们……”   “你们该死!”   “猪狗不如的畜生!”   “到阎王爷跟前赎罪去吧!”   声声痛斥,夹杂着哽咽,一支支把火抛落在木柴堆上,熊熊大火瞬间燃起。   *   穆清彦站在山洞前,洞口依旧被灌木遮挡着。   今天正好是腊月初一,以往浓密的灌木丛叶子枯黄落了一地,露出细细密密的枝条,挨着洞口的那部分有被火烧的迹象。实则山洞很深,但当时洞内的火势很大,烧了很久,唯一的通风口就是洞口,炙热的热浪冲出来,全都扑在灌木上,烤的灌木半边枯黄。   好似李子英四人的惨叫哀嚎还回荡在洞里一般。   “就是这里了。”穆清彦朝山洞指了指。   此刻身边不止是穆清彦,半途中看到陈十六几个,一起跟了过来。   陈十六朝洞内望了望:“穆兄,你说这山洞可能是处理尸体的地方?要不要进去看看?”   “那就先确认一下。”所谓口说无凭,有证据之后才好叫其他人过来。   当然,探查的事儿也不必陈十六亲自去,高天三个先进去了。   稍时三人出来,高天道:“山洞往里走百十步,有一个宽敞地方,二三丈见方,地上有一层灰烬,埋着四具骨架。”   “通知钦差吧。”穆清彦不打算进去,更不会说那四具尸骨的身份,但凡有点聪敏的人,都能推断出来。   陈十六也知道这事儿不宜掺和太深,于是也不进去,只让人去传消息。   果然,一听说在山洞内发现四具疑似被烧死的尸骨,钦差庞忠等人立马就赶了过来。庞忠没留在外面,皱眉肃目,亲自进了山洞,不过这次也有不同,他特意点了林嘉袁骋。   大部分停驻在洞外,毕竟空间有限。   陈十六见了,心痒痒,尤其是看到林嘉袁骋都去了,没忍住也跟了上去。   穆清彦挨着闻寂雪,低声道:“你说朱漪还在不在?”   毕竟,神捕司的温明玉来了。 第225章 朱漪露面   山洞内地方看着大,但此刻进来一二十个人,一下子显得拥挤。   正中间就是大片灰烬裹着尸骨,所有人都靠边儿站着。   庞忠虽说是刑部侍郎,但早年也外放做过县令,没少看过案发现场,但如眼前这等惨状,也是罕见。四具尸骨,尤其看尸骨死亡时的姿态,双手双腿并拢,身子蜷缩弓起,类似被捆绑,且恰恰四具尸骨,令人难免联想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李子英四个。   庞忠想到这个可能的结果,脸色很难好转。   “勘察!”   一声令下,立刻有人开始行动。   地上铺上干净白布,将四具尸骨一一收敛,小心的抬出去,毕竟山洞内空间太小,也太暗。尸骨抬出去后,林嘉和袁骋分作两头,将山洞内的灰烬痕迹搜查了一遍。   灰烬挺厚,虽说明显留有木柴的轮廓,但一碰就碎,燃烧的很充分,可以想象当时的火势很大很猛,烧的时间也很长,更重要的是木柴没一点儿残留,尤其是灰烬边缘位置,通常会残留点没烧尽的尾巴,但这里没有,绝对有助燃物。   “下面的土层被翻动过。”林嘉发现了端倪。   袁骋也看到山洞靠边的位置,紧贴着山洞壁的地面很紧实,隔着一两尺的地面颜色不大一致,且土层也松软一些。再拨开灰烬,拿木棍朝下戳了戳,表层被烈火炙烤过略硬,用几分力气就扎进去了,下面明显松软些。   袁骋点头附和:“确实,这山洞被整个儿翻过,估计在两三个月前,可能下面埋了什么。”   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洞,没人会费心思来挖土,既然挖了,就说明有问题。尤其是这样隐蔽的地方被当做案发现场,却又不是故意隐藏,否则焚烧的尸骨完全可以用土掩埋。   根据办案经验,只能说明这地方特殊,有特别的意义。   “挖!”庞忠挥手,迈步出了山洞。   其他人跟着出来,另有五六个衙差拿着工具进去挖掘。   山洞外的空地上,已然整齐的摆放着四具尸骨,干净的白布,黑色的骨头,格外分明。   “动手吧。”庞忠对着林嘉袁骋吩咐。   林嘉袁骋站到尸骨跟前,当然,并不是他们两个亲自动手验尸。在当下,仵作是贱役,验尸是个晦气活儿,做县令的都是科举读书人,连进入刑部做刑官都觉有损文人风骨,更别提去亲自验尸了。不过,做县令的,或是刑官,对于验尸都懂得一些,好比林嘉袁骋,他们的本事跟仵作不差什么,只不过,他们只是动口,仵作根据他们的口述来操作。   负责动手操作的,便是这二人带在身边的随从。   经过一系列检验,有了初步结论,判断出四人生前遭受过不同程度的折磨,有手腿骨折、胸骨肋骨折断等,并且四人口部大张,哪怕只剩下骷髅,也能看出痛苦恐惧,应该是被火着烧死的。再测量四人身高,看大致骨架体型,和李子英四人相似。   验尸很慢,所有人一言不发的等候。   得了结果,山洞内的挖掘工作也出来了。   一名衙差面色发白的跑出来:“启禀钦差大人,山洞里是个埋尸坑,全是白骨。”   庞忠的脸色一下子更冷了:“清理出来。”   耗费一两个时辰,终于将洞内埋藏的尸骨全部徐清理出来,共计十四人。   穆清彦却是清楚,原本埋的尸骨不止这些,被收敛走了十几具。算起来,李子英几个不止做了官道上的五起劫案,定然还从别的地方掳了人,只不过较为零散,想必也是外乡人,这才没有引人注意。   等着忙完,已经是半下午。   钦差大人没喊累喊饿,其他人也不敢有异议,而庞忠面色冷峻,哪里顾得上吃喝。这个结果本在预料之中,却也是最坏的一种,好在有神捕司的人跟着,否则回京真不好汇报。   一声令下,尸骨都被送回山寨,暂且放置在空屋子里。   钦差率领大部分先行返回县城,留下崔主事,又有县衙的衙差们继续搜寻,以防疏漏。至于尸骨,也要从县衙派车来拉,还要确认受害者身份,通知苦主家人,这都是县衙就能办的。庞忠这位钦差也去跟温明玉碰头,如今找到尸骨只是初步,他们是奉旨查案,要弄清案情,查出凶犯才算完。   繁琐事依旧是穆清彦几个的,对此,林嘉袁骋都没什么抱怨。位小职卑,早有觉悟,更何况对比最开始几天的遭遇,如今好歹是做实事。   核对尸骨身份,这工作可不容易。   因着只剩骨头,无法从五官长相等特征来分辨,仅仅看骨架和身高,太笼统,哪怕仵作勘察出骨架年龄,也无法确认身份。除此外,衙门有记录的受害者都是五次劫案中的,被掳走的共计二十人,加上李子英等一行二十六个,跟目前发现的数目不符,再者,可能还有潜藏的受害者。   穆清彦倒是知道,除开李子英四个,其余帮凶都被丢进山崖底下。那地方距离山洞不算远,数丈断崖,从上面看像个裂开的大嘴,浓密的草木,那种地方惯生毒虫蛇蚁,没人敢轻易下去。   穆清彦跟陈十六就负责翻看失踪名单,不止是万霞县,还有天宁府、五邑县等周边府县,一一排查,把疑似同为山寨受害者的名单录出来。   庞忠那边,又安排人去查访劫案中死者家人。   很多事情没有宣之于口,但谁都不是傻瓜,各种蛛丝马迹一联系,基本就能把事件还原七七八八。哪怕是同情死者家人,但若真杀了李子英几个,也得被抓。在民间,个人去报仇,其情可悯,鉴于杀的是山匪,还能免于罪罚,甚至有所奖励,可在这件事上不行,只因杀的山匪乃是权贵,更有当朝宠妃做后盾。   就好比办案之人同情归同情,却不得不继续查办。   穆清彦却是想到了朱漪,邪菩萨的名号不是白叫的,哪怕他的确热衷替人报仇,但收报酬也不会客气。参与报仇的那些人,必然是答应了邪菩萨的要求,他们自然也清楚报仇的代价,那么,应该会对家人做个安排。   转眼到了腊月初八,除李子英四个外,其他二十二具尸骨也寻到了。   案子已经定性为报复杀人,衙门撒出去数十人,去寻各家各户的受害者。交通不便,那些被掳的都是外地客商,路途遥远,暂时没什么回音。   这会儿天暗了下来,零零散散飘起了雪花。   穆清彦借了厨房,早大锅里熬腊八粥。米和豆子都是浸泡过的,已经煮了不少时候,他便腾出手弄两个菜。白天在馆子里吃的,晚上就打算清淡些,没弄什么麻烦东西,蒜苗炒火腿,一碟儿酱黄瓜,一碟儿小咸菜。   听到有脚步声进来,回头看了一眼,一愣。   来人是闻寂雪,依旧是惯常的穿着,红衣外面罩着大毛领子的玄色大氅,头发上落了白雪,进门来就冲他一笑:“阿彦,好了么?”   “……好了。”穆清彦微不可查的蹙蹙眉。   闻寂雪站在灶台边,拿起大勺子搅动一锅粥,香味热气扑面而来,禁不住深吸了口气:“真香!阿彦好手艺。”   穆清彦不着痕迹的打量他一眼,将三盘菜装在木托盘里,端着朝外走,边走边说:“将粥打一盆,拿上碗筷。剩下的粥一会儿通知林县令两个自己来拿。”   焦礼在帮着烧火,倒不怕他们拿不过来。   却不等穆清彦出厨房,闻寂雪过来抢了托盘:“天这么冷,就在厨房吃吧。陈十六那边给他送去,林县令那头,让焦礼去知会一声就行。”   穆清彦笑笑:“行吧,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厨房地方小,不好坐。”   闻寂雪直接挪了张方桌,本是用来放置零散东西的,拿抹布擦了擦,将菜摆上,又盛好两碗粥:“阿彦,坐啊。”   穆清彦坐下来,看着对面伸来筷子,给他夹了酱黄瓜。   “这热粥就得配着小菜才好吃。”闻寂雪用勺子搅了搅粥,尝了一口,满足的眯了眼睛,瞬间,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一声笑,他睁开眼,嘴角轻扬,邪肆而危险:“阿彦是如何发现的?”   “我若告诉你了,你下回岂不是更加有备而来。”穆清彦看似平稳,实则已是满心戒备。   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闻寂雪!   朱漪!   最先听到脚步声进来,他没在意,可当发现来人是“闻寂雪”,他便觉蹊跷,因为脚步声不大对,哪怕很相似,但不是属于闻寂雪的。只不过,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太敏感生出错觉,可当对方进来张口说话,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一种违和感。并不是朱漪露出了什么破绽,而是一种直觉,他精神力敏锐,哪怕眼睛没发现,可感知会提醒他。   早先就听说朱漪擅长易容,又能模仿人的声音,时男时女,很难让人发现破绽。加上此回案子有朱漪掺和,因此当他意识到“闻寂雪”违和,猛地就想到朱漪。   原本他是想寻个托辞离开,但显然朱漪不给他机会。   “闻寂雪真是好福气,竟找了你这么个妙人相伴。”朱漪的嗓音变了,不再是闻寂雪的嗓音,而是个女人的声音,柔媚婉转,只这一嗓音就能酥软了男人的骨头。不过,如今他还顶着闻寂雪的模样……   穆清彦禁不住皱眉:“你有事?”   “算是吧,给你个消息。”朱漪嗓音再次变化,是个清越的男人:“五邑县东南有座尼姑庵,神捕司的温少主正在那儿享受温柔乡呢。”   话音未落,朱漪整个人幻影般飞掠而出,正与迎面一人在院中交手。来人同样一身红衣,正是久等不见穆清彦而赶来的闻寂雪。   闻寂雪一见着另一个自己,哪里不明白对方身份,当即招招狠辣。   朱漪却是不肯恋战,袖袍震动,无数白色粉末飞溅而出,趁着闻寂雪躲避的空隙,腾空迅速离去,只余阵阵大笑回荡:“阿彦熬的一手好粥,改日再来品尝。”   这是存心挑衅。   闻寂雪冷哼,忙走到穆清彦跟前察看:“没事吧?”   穆清彦摇头:“没事,我早就发现他不对。不过,温明玉在他手里吃了亏。”   对于闻寂雪没去追朱漪,穆清彦没觉得不对,毕竟这朱漪来一趟也没干什么,最重要的是,闻寂雪的解药还得着落在朱漪身上。   闻寂雪冷笑:“这朱漪惹了大麻烦,有得他头疼,短期内他不敢再露面。”   穆清彦先是疑惑,接着就明白了。   这次朱漪弄死的四人都不是普通人,皆是京中权贵之子,一个两个倒罢了,他一下子弄死四个。别说四人所属的家族,就连朝廷面上都不好看,特别是李子英牵扯到宫中丽贵妃,这已经不是丽贵妃是否受宠,而是丽贵妃的身份,朝廷若不好好儿做番应对,严重影响朝廷威望。   再者,朱漪是个江湖人,跟权贵子弟对上,间接对上朝廷,犯忌讳。   原本就是神捕司名单上的人,这回可好,不止神捕司,只怕朝廷还会悬赏。重金刺激之下,就算朱漪的传言再可怕,总会有人铤而走险。蚁多咬死象,朱漪再厉害也得避避风头。   穆清彦想着,突然笑道:“刚才他扮成你的样子,说话却是女人的声音,挺有意思的。”   闻寂雪眉梢一挑,想生气,又有点儿无奈:“阿彦觉得有趣?怪我来的太早,打搅你们了?”   穆清彦噗嗤一笑,伸手摸摸他的脸:“扮的再像,总归不是你,我又不是认不出来。我可不愿意他顶着你的模样做戏。”   闻寂雪舒展了眉眼,眸子里尽是笑:“走,吃饭去。”   两人没再去厨房,高天焦礼去端菜端粥,回房间去吃。   然而那会儿朱漪走时闹出动静,不止陈十六林嘉袁骋等人闻声过来,便是钦差也派人前来询问。   穆清彦看向闻寂雪。   闻寂雪对着钦差派来的随侍道:“方才来的是一位江湖朋友,不方便露面,倒是因着交情,带了个消息过来。”   接着,便把温明玉的事情说了。   “我表哥在尼姑庵?”陈十六满眼惊讶疑惑。   倒是那随侍听了,顾不得探究什么“江湖朋友”,赶紧去向钦差回禀。 第226章 明月庵   得知温明玉的下落,庞忠没耽搁,当天晚上就赶往五邑县尼姑庵。   提到温明玉,自从到了万霞县,就没再见过,不过,庞忠跟温明玉一直有联系,互通消息。早先或许不清楚,可后来勘察了山寨,就明白温明玉此行不仅是护持钦差,监督办案,更重要的是得了消息知道朱漪掺和其中。   自到了万霞县,温明玉便带着属下追查朱漪。   在外人眼中束手无策,但神捕司惯常做追缉抓捕,又对朱漪颇为了解,到底摸到了线索。然而,温明玉智谋方面可以跟朱漪一拼,却架不住武力低了一等,被朱漪调虎离山,再正面相扛,温明玉能保住命都是朱漪手下留情。温明玉到底是神捕司少主,朱漪不愿跟神捕司结成死仇,因此故意戏耍折腾温明玉一通,把人丢在尼姑庵。   此番庞忠亲自带队前往,陈十六也跟去了。   大晚上的,穆清彦和闻寂雪都不愿意去喝冷风,正好庞忠也不想大张旗鼓,便命大部队继续留在县城,陈十六乃是温明玉表弟,又是上封公子,庞忠就带着了。   夜色越深,雪下的越密,好在路面冻的结实,白雪薄薄覆了一层,并不影响车马行动。这番前往五邑县,包括庞忠这位钦差在内,都是骑马,前前后后的火把举着,马蹄哒哒哒,夜色格外静谧,只是迎面的寒风太冷了。   陈十六骑着马跟在庞忠身后,位于队伍中间,这是最安全的位置。   他是个怕冷的,棉衣锦袍,又裹了毛里子的大氅,拢的紧紧的,但寒风无孔不入。这也算了,尤其是一双手冻的麻木。他倒是想戴着大毛手套子,可那样抓不稳缰绳,大晚上的骑马要万分留心,他可不敢乱来。   迎头在马背上颠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看到五邑县。   他们没入城,朝五邑县东南山上的尼姑庵去。   随行的有万霞县捕头儿,对临近的五邑县自然有番理解。   尼姑庵名叫明月庵,庵堂不大,庵主是个老尼姑,庵内有十一二个尼姑修行。说是修行,实则尼姑们多身世堪怜,无处可去才不得不栖身庵堂,好比现今的两个小尼姑,便是襁褓中被家人丢在庵堂门口。   尼姑庵里都是比丘尼,一群女人,哪怕是佛门净地,也难免受些风言风语。   老尼姑管得严,可几年前还是有个尼姑跟人跑了。   “据说这尼姑庵有些不大干净,城里好几家子供奉着呢,谁家没个浪荡子弟?得了空子没少往这庵堂里跑。”话虽没说尽,但意思点到了。   一行人到了庵堂门前,捕头儿前去拍门。   陈十六懂得脚都僵了,搓着双手,跺了跺脚,心里苦。要是旁人出了事,他真不愿意受这个罪,可那是他表哥,唉,他还是挺担心的。   大半夜的敲门,庵堂里都不敢开。   “师太,我是万霞县捕头吕山,陪同钦差大人前来办事。”吕山不仅嘴上说,还将腰牌从门缝儿里塞进去。   到底不是一个县的,吕山这人便是听说过也没见过,但有了腰牌证明身份就不一样。再者,夜色寂静,从庵堂里能明显看到外面一片火光,这般大张旗鼓,想来也不是宵小。   这也是行事匆忙,若不然找了附近村子的里正,事儿就简单的多。   好在大门开了。   主持师太一见着为首一个身穿大红官袍的老爷,立刻就信了,却也诚惶诚恐:“老尼见过钦差大人,不知大人夤夜前来有何吩咐?”   “师太不必紧张。”庞忠进了尼姑庵,淡淡扫了几眼:“你在庵中可有外人?”   “回大人的话,庵中并未有香客留宿。”老尼一脸和善,也不曾慌乱。   庞忠又道:“你这庵中一共多少人?”   “算上老尼在内,共计十二人。”   “劳烦师太将人都叫出来。”   老尼略有迟疑,但还是吩咐身边两个尼姑去逐一叫人。   很快,庵堂内所有人都到齐了。这些尼姑,多半是老尼,又两个七八岁的小尼,倒是有四个年轻的,在十五六到二十五六之间,不仅年岁轻,更是面容清秀,宽大半旧的僧袍也挡不住窈窕的身姿。且这四个眼神儿也活法的多,刚见到这么些外人还瑟缩,却又忍不住拿一双眼睛偷偷到处瞟动。   庞忠扫了一眼,一身官威震的尼姑们低头敛声。   陈十六明显感觉那些尼姑在他身上停留的视线很多,再看那几人,总有什么不对劲。   相较之下,庞忠却是目光冷厉,勘破了这些尼姑的作态。   那会儿吕山说这尼姑庵不太干净,常有男子逗留,并非空穴来风。别的不提,看眼前这是个妙龄尼姑,虽是穿着缁衣,发丝全无,但面色白净细腻,眉眼暗藏春情,甚至其中一人还用了香粉,只是掩盖在檀香之下不太显。   庞忠皱眉:“怎的少了一人?”   老尼看了一眼,忙道:“大人恕罪,是老尼疏忽,还有一人法名儿净闲,前两日病了,歇了课业,只在静养。”   实则庞忠在叫出所有人后,就暗中吩咐人去搜查。既然得了消息说温明玉在这儿,无论真假都要找,不明说,一是考虑到明月庵的清誉,一是防止给温明玉带来麻烦。到底是尼姑庵,一个男人藏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倒是尼姑们的表现,让庞忠少了很多顾虑。   “师太不必担忧,本官此行是为寻人。既然还有一人,也得问一问。”庞忠不是商议,说完就让带路。   老尼没什么异议,在前领路。   尼姑们睡房都在一个院子,十二个人,少不得两三个人一间,但老尼带他们去的却是一个窄小的院落,只两间房,靠墙搭着个棚子,放了不少杂物。   老尼解释道:“净闲病了,怕吵闹,为让她养病,就把她挪到这边住。”   此刻屋内灯亮着,不及老尼叫门,房门就开了,从里面走出个年轻尼姑。这尼姑一出来,好似整个院子都亮了几分。净闲看上去十七八岁,宽大的僧袍之下,身段儿柔软纤细,曼妙有致,哪怕神色冷淡,也掩饰不住艳若桃李的面容,随便一个眼神,便撩的人筋骨酥软,这是个堪称尤物的女子,任是无情也动人。   红颜祸水,纵然偏颇,却也道出一个事实。   这净闲若生在权贵之家倒还好,偏生在这尼姑庵里,这等相貌,是祸非福。   陈十六世家出身,见惯了美人,但净闲是个尼姑啊,少不得多看了两眼,心里也犯嘀咕。有些东西说不清不到明,比如这个净闲,瞧着和尼姑庵格格不入。   “您是庞大人?”净闲看向庞忠,侧身将房门让出来:“温公子在里面。”   庞忠听了,也功夫计较别的,先把人弄回去再说。   *   大雪下了半夜,天亮前停了,睁眼就看到窗外白光一片。   厨房送来热水洗漱,早饭是豆腐脑、油条,油条是刚炸出锅的,金黄酥脆。刚吃了一半,陈十六从院外进来,哆哆嗦嗦,冻得不轻。   “穆兄!”陈十六冲着穆清彦打个招呼,扭头跑回自己房里,过了一会儿又跑过来,坐在桌边,手里还捧着暖手炉:“我让人把早饭送来,跟你们一起吃。”   “才回来?”   “对,本来不用那么久,但表哥他伤的重,不能骑马。庞大人等着城门开了,去五邑县找了马车才回来。哎哟,穆兄,你是不知道,这一夜可冻死我了。”说着,陈十六脸色有几分古怪:“我们这次不是去尼姑庵找人嘛,没想到那尼姑庵……别的就算了,有个叫净闲的尼姑,那摸样儿,真不像个尼姑。穆兄你肯定想不到,我表哥是被那叫净闲的尼姑给救了,还藏在房里,如今她跟着一起过来了。我瞧着,她是看上我表哥了。”   “她一个出家人,就这么随便离开庵堂?”穆清彦听出里头儿有事,更何况,朱漪当时那幸灾乐祸的口吻,指不定给温明玉弄了什么麻烦。   “呵,那尼姑庵都被整个儿端了!”陈十六讥讽的笑,又感慨道:“据那个净闲说,那尼姑庵以前还算好,尽管清苦,但活得下去。在七年前,有个有钱公子看中了一个尼姑,直接把人给……事后给一些尼姑掩口,加上庵堂还需要他家的供奉,一来二去,那尼姑就被养成外室一般。开了头,后面的事几乎顺理成章,天下没不透风的墙啊,老尼管不住,又不敢得罪人,只掩耳盗铃,实际上,尼姑庵都成几个有钱公子的寻欢窝了。四年前,有个小尼姑忍受不了,跟村里一个鳏夫跑了。”   “那这个净闲可不简单。”   “管她呢,那是我表哥的事。”陈十六自然看得出来,但那是温明玉惹来的,他表哥看着温润如玉,可实际上并不是软和性子。再者说,净闲就是个女人,指不定倾心表哥,想要谋个将来呢。   见陈十六这么心大,穆清彦和闻寂雪更不会多管闲事。 第227章 小年夜失火   又十来天,已是腊月二十。   穆清彦等人随钦差一行住在县中一座三进宅院,乃是当地富商提供。一开始还忙些案情繁琐事宜,但近来却是闲着,包括林嘉袁骋等人,也都是在等消息。照如今的交通速度,怕是要过了年才有回音。其实这才是办案的常态,拖延审案的往往是搜集案情的速度,大半都是耗费在交通不便上。   万霞县只下了两场雪,晴朗数日,早已冰雪消融,中午时阳光照着,暖融融的很是舒适。城中每日都很热闹,家家户户筹备过年,每日都能听见外面孩童儿嬉闹奔跑之声。   若是在凤临县,这时候穆家必然也在筹备过年。   可惜,这次不能回去。   倒是陈十六来辞行。   陈十六不是钦差队伍的正式人员,自然来去自如。原本他该早几天就启程,只是温明玉伤得重,要多养几天,便拖延到今日,一起回京。温明玉一走,钦差队伍就交给副手,而温明玉之所以提前回京,也是要将这边的情况如实回禀。他这一伤,不适合再留在这里,神捕司另派了人来接手。   “我觉得那个净闲,怪怪的。”陈十六这几天多次提及净闲,就是琢磨不出所以然来。   “温少主如何说?”穆清彦随口问道。   “表哥说跟她谈过,带她去京城,为她安排个住处。净闲自己要求的,据说她本想跟着我表哥,我表哥没同意,她便说想去京城,有个落脚地。”纵然如此,陈十六还是有疑虑:“看上去是她没死心,不过吧,我每回见她,总不大自在,她看人的眼神儿实在不舒服。”   的确,住在一个地方,日子久了,难免碰上一面。   净闲是法名儿,如今她要还俗,名字没换,只换了字,把“净闲”换做“静娴”,并不提自己的姓,也不说家乡来处。脱掉僧衣,换上闺阁女妆,披着月白斗篷,戴着兜帽,遮住了一颗光光的头颅,只看娇艳的面容,清冷的气质,足以令人惊叹。然而她的一双眼睛看人格外不同,看似平平淡淡,却无时无刻不透着讥诮嘲讽、不屑鄙夷,好似万物皆污浊。幸而她言语不多,据说三两句还好,再多便言语刺耳。   陈十六倒是没遭受过言语刺激,但仅仅那种眼神就让他不喜欢。   太尖锐,太清傲。   在穆清彦来看,净闲这人自然有番来历,但一副天下人都欠了她的模样,着实讨人厌。正如陈十六所嘀咕的那样,就这模样,这秉性,能在明月庵安然活下来,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温明玉也不是好糊弄的人,已经让人去查净闲底细。   陈十六和温明玉走后,庞忠给他们放了假。   如今案情毫无进展,还在等着派出去的衙役们调查受害者家庭信息,鉴于案子未完,京城又远,只能留在万霞县过年。庞忠大手一挥,直接放假,年初六再“复工”。作为钦差,庞忠留下两个主事轮班,以防突发情况,自己去了天宁府,至于其他人,自便。   算来假期有半个月,若是自忖时间足够,倒是可以回乡过年。   实际上,没一人回家。   时间紧张只是一个,最主要是这回案件敏感,众人格外谨慎,案件尚未完结,宁愿蹲在万霞县闲着,省得出了什么差池被顶缸。   闻寂雪对于这次外出倒是挺满意,因为可以跟穆清彦一起过年。   他让高天在县城里租了个小院儿,哪怕只是暂住几日,却也用了心思布置,尤其是过年的各色年货,一点没马虎。得了钦差放假的吩咐,穆清彦就跟主事打个招呼,又跟林嘉袁骋说了一声,随闻寂雪到租住的小院去住。   小年夜,吃饺子。   半下午的时候,穆清彦揉好面,准备好饺子皮儿,跟闻寂雪两个围在厨房里包饺子。饺子馅儿是猪肉萝卜馅儿,冬日里蔬菜有限,相较于白菜,穆清彦更爱用青萝卜做馅儿,香油拌馅儿,格外香。穆清彦就不必说了,便是闻寂雪手艺也颇佳,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小元宝在手下诞生。   天冷,饺子耐放,两人一气儿包了二百多个。   高天焦礼在另一个桌子上包饺子,手速要慢一些,饺子形状也不大好看,一陶盆的馅儿包出二百个。   瞧着数量很多,但四个大男人,也就是穆清彦胃口略小,但一顿也吃十五或二十个,闻寂雪是三十来个,高天也差不多,反倒是焦礼饭量最大,也格外爱吃饺子,一顿五十个下肚儿轻轻松松。   华灯初上,饺子出锅,没弄什么花哨菜色,只饺子配着蘸料吃个饱。   饭后,碗筷厨房都交给高天焦礼收拾,闻寂雪和穆清彦出门去逛夜市。   县城里的小年夜自然很热闹。   古人很喜欢花灯,不论什么节日,大街上都少不了各色花灯。穆清彦和闻寂雪倒是没有姑娘们的情怀,但有花灯的地方特别亮,人也多,格外热闹,他们这会儿就站在一个卖花灯的摊子前。   摊主是个年轻读书人,他的花灯不卖,每个花灯上都有半首诗,或是一个上联,对上了就能免费把花灯拿走。说白了,这是读书人的风雅,也是交流学问,展现学识。   凑热闹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拘对的好不好,只要对上了都行。   围观的人们跟着叫好起哄,小孩儿们把小手拍的啪啪响。   “着火啦!着火啦!”街面上突然有人叫唤。   一听着火,所有人都慌了,所谓水火无情,又正值小年,房舍密集,人群拥挤,烧起来可了不得。   “哪儿呢?哪儿着火了?”花灯摊位前的人们也稳不住了,一面大声询问,一面引颈眺望。   “哟!快看,西边!”   随着人指点,众人都朝西面望去,那边的天色映出一片红光。人们站在街上,又有房屋的遮挡,看的不分明,那红光只能些微看到一点,应该距离比较远。即便如此,家在城西的人们也慌了神,纷纷往家赶。又有人好热闹,跟去看去,也少不得热心肠,去帮把手。   闻寂雪眼力精准,说道:“不像是城里,应该是在城外。”   但凡遭了火情,衙门出役很快,更有出事地的坊主里长等人组织灭火。   两人没太关心,按着本来的行程逛了半个时辰,回家就歇了。   出人意料,第二天早晨本想问问昨夜失火的事儿,怎知出门走走,街头巷尾议论的都是杀人案。   都要过年了,却闹出杀人案,人们嘴里说着晦气,却又热不住好奇去打探去议论。   事情不难打听,因为这会儿死者家人还在凶犯门前闹呢。   “离的挺近。”闻寂雪一早就听到隐隐的女人哭声,还以为谁家婆婆又骂儿媳妇了呢。   过年了,家里热闹,尤其时下讲究多子多孙多福,老人在世兄弟们多半不分家,孙男娣女兄弟妯娌,挤在一处难免闹矛盾。之前两天他们就少听周边邻居各种吵闹,不过那都是几句话的事儿,鸡毛蒜皮。大年下,为过个好年,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多矛盾都过了年再说。   “去看看。”闲着也是闲着,又近,穆清彦就和街坊四邻似的去围观。   出事的人家距离他们就一条街,若从巷子里穿行,更近。   只见一户人家的大门前围了三四层人,里头一阵哭嚎,叫嚷着让人赔命的话。尽管看不清里头状况,但看被闹的这户人家,是个富户。静静围观一会儿,便从围观者口中听说了大概。   死者是个十八岁的年轻姑娘,名叫卓嫣嫣,也是个富家小姐,且是家中独女,生的杏眼桃腮,娇艳可人。凶犯是个俊秀男子,名潘秀,刚及弱冠,也是家中独子。巧的是,潘卓两家正好是对门儿,早前还有意议亲,但没成。   “听上去,似乎是男女之情引发的惨案。”高天不由得说了一句。   “哪里那么简单哟!”旁边一个妇人听了,一副神神秘秘又忌讳的低声道:“外乡人吧?你们是不知道哟,这个卓家姑娘啊,她一年前就死了啊!卓家办了丧事发了丧,把人葬到城外的,今年清明还去上坟了呢。这都死了一年的人,居然半夜又跑回来,还又死了一回……”   穆清彦和闻寂雪对视一眼,都觉奇异。   “她之前当真死了?”穆清彦不信闹鬼,只怕事情另有内情呢。   那妇人道:“当然是的啊,怎么不真。当初是林婆子帮着给卓家姑娘收敛入棺,昨夜听说卓姑娘找回门来,吓得都病倒了。卓家大半夜的给烧了不少金银纸钱,就怕卓姑娘想家要回来。”   若说一年前卓嫣嫣的确是死了,那如今死的又是谁?   一个人总不能死两回。   “没报官?”   “报了,衙门去挖坟了。毕竟都知道卓家姑娘死了,大白天的能闹鬼吗?总要看看那棺材里到底还有没有人。”妇人说着,似乎自己吓到自己,搓搓胳膊,不再说了。 第228章 潘家上门   开棺验尸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棺中是空的。   不止是卓嫣嫣的尸体不翼而飞,包括棺中的陪嫁也全都不见了。卓嫣嫣毕竟是卓家独女,卓老爷爱若珍宝,女儿年轻轻的死了,很是伤心,当下又讲究陪葬之风,少不得好好成殓,又在棺内放入女儿生前喜欢的珍珠金饰。   昨夜死的人,就是真正的卓嫣嫣。   卓家一片悲戚,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人间恸事,偏一年里遭受反复两次打击,卓老爷哪里还挺得住。   衙门小年起就封印放衙,本来是不办公了,但是人命案非同寻常,凶犯又是明确的,所以衙门很快来人,将潘秀锁拿,关入牢里,至于审理要到年后开衙了。   卓家堵在潘家门口闹的时候,衙门兵分两路,一路去开棺验尸,落实死者身份,一路则在潘家押着潘秀。待确定死的的确卓嫣嫣,衙门正式受理,把凶犯关押。   案子没审理,各种传言满天飞。   小年夜晚上失火的地方如闻寂雪说的,不在城里,而是在县城西郊一个叫西柳铺的村子。西柳铺距离县城挺近,步行一顿饭的功夫。据说昨夜里有家小孩子玩炮竹没留心,点了柴垛,偏大多数人吃完了饭,想着离县城近,散伙成群进城看热闹了,等火蔓延起来才被人发现,哪怕拼力抢救,到底把连在一起的三四家给烧了。   大过年的发生这种事,那四户人家嚎哭了一晚上。所幸没人伤亡,财物大多都抢救出来了,就是房子烧的不成样子,只能开春重新建。   因着这个,这两天本来歇在家的白役们,少不得在街上各处巡视,再三叮嘱防火事宜。   二十六,穆清彦提出买来的新鲜猪肉,指挥闻寂雪剁馅儿,准备炸肉圆子。   这还是闻寂雪提出来的。   “我祖父自幼家贫,早年又跟着太祖打仗,最喜欢吃肉。祖母本来厨艺平平,却很擅长炖肉,还会炸肉圆子。我爹也是这个口味,我娘就跟祖母学,小时候我也没少吃。”如今闻寂雪提及往事,神色心境已经趋于平和。   “这些够炸一盆子,够你吃的。”穆清彦知道肉圆子好吃的小窍门,剁馅儿的苦力活儿有人干,只管指挥就行。   肉圆子一下锅,随着刺啦声,香气快速弥漫。   过年的时候,左邻右舍家做了什么,一闻就知道。   “尝尝。”穆清彦夹了一个放在碟子里递给他。   闻寂雪一口咬下半个,剩下半个喂给穆清彦。   烧火的高天本就眼观鼻鼻观心,这会儿更是识趣的低头盯着灶膛,好似那火苗格外有趣。   一盆子炸完,又炸了些肉沫藕夹。   忙完了,身上沾了了一身油烟气。灶台是两口锅,一口炸东西,一口添了水,东西炸完,另一口锅的水也开了,正好洗个澡换身衣服。又思忖着,晚上把面发上,明天蒸馒头包子。闻寂雪知道他爱吃炸鱼块,早先就买好了十来条大鱼,腌制了风干在那里,吃的时候或蒸或炸都行。   他们只是图个过年喜气热闹,做的都是爱吃方便的。   待洗完澡换了衣裳出来,却见堂屋内来了客。   焦礼正好出来端茶,告知道:“是潘家太太,潘秀的母亲,来寻穆公子的。”   “稍等。”穆清彦转身又回了房。刚才洗了头发,擦的半干,头发还披散着呢。只他们四个男人倒没什么,有外客在,那就是失了体统。他只能用簪子把头发束起来。   再回到堂屋,焦灼的等候的潘太太忙起身迎了两步:“穆公子?”   “潘太太。”   “穆公子,我儿冤啊,你可要救救我儿子啊。”潘太太一张口就控制不住情绪,眼泪泛滥,哽咽不已。作为富家太太,吃用精心,一向气色红润,可短短三四日,面色憔悴了八九分,眼睛也是红肿难消。   “姐,你别急啊,先说事儿。”旁边有个男人劝着,是潘秀的舅舅。   一番劝慰,潘太太情绪稳定了些,但话还是由潘舅舅说的。   潘舅舅也是一脸愁苦:“穆公子,我那外甥的事儿,想来你也听说了。我那外甥性子文弱,从来不会跟人吵闹,远近都知道他是个和稳脾气,别说杀人,鸡都没杀过。”   “人不是他杀的?”   “……是他杀的,可是,这怨不得他呀,他也是吓坏了啊。”潘舅舅连连叹气:“那卓家姑娘一年前就死了,这是满县城都知道的,可昨天夜里她却去拍门要见我外甥,一开始门子还以为是谁故意闹事呢。她一个劲儿的拍,说自己是卓嫣嫣,没法子,门子去告诉我外甥。我外甥不信啊,哪知到了大门口一看,真是卓嫣嫣啊,穿着一身薄薄的白纱裙,披头散发,险些吓出人的魂儿来。我外甥哪敢跟她说话,连忙把大门关了,又找人弄来金银纸钱烧了,是个安抚的意思。   唉,我外甥是把来人当鬼了,真不怨他啊,任是谁遇到这样的事都会这么想。那卓家姑娘被拒门外,翻了脸,恶毒诅咒我外甥,定要外甥开门。我外甥也害怕呀,可我姐和姐夫出门去了,就外甥和外甥媳妇,外甥媳妇还怀着身孕……没法子,总不能一直闹吧,大过年的。他就拿了把剑壮胆,开了门朝外劈了一剑……   唉,怨我,也怨我,那把剑还是我送的。我外甥自小爱读书,专门有个书房,想要柄宝剑挂在书房里。我就他一个外甥,在他弱冠那年,专门送了一柄宝剑,谁能想到……”   在潘家姐弟俩的讲述下,总算弄明白了卓嫣嫣和潘秀的纠葛。   这俩家虽是对门,但彼此关系平常,两家儿女自然也不是什么青梅竹马。潘秀说亲迟,一是潘家挑剔,二来潘秀眼光也高。卓家那边只是一个独女,自然也有想法,不愿女儿外嫁,想招赘。   去年一次意外,潘秀回家时意外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卓嫣嫣。两人也就是小时候见过几回,多年不见,卓嫣嫣已是窈窕淑女,惊鸿一瞥就落到了潘秀的心上。潘秀是个没注意的,总在大门处徘徊,心上人没见着,倒是让好友看出来了。好友给他出主意,趁着卓嫣嫣外出时引来一群小孩子,托住卓嫣嫣脚步,也好让潘秀大大方方跟姑娘正面瞧上一眼。   也是缘法,那卓嫣嫣看见了潘秀,竟也动了心。   此后的事顺理成章,两人就住对门,私下传递书信物件,短短月余便山盟海誓。   潘秀跟父母提出想娶卓嫣嫣,潘家对卓家没什么挑剔,两家根底相当,若是成婚,很是般配。早先潘家父母没考虑卓家,是因着卓家只一女,怕要求高,可潘秀说他跟卓嫣嫣私定终生,潘家想着可以一试。   然而,卓家没应。   卓家对潘家以及潘秀没什么不满,但他们只一个独女,要让女儿招赘。   这话一出,亲事就不成了。   卓家是独女,潘家也是独子啊。   潘家父母就不停的劝说潘秀,把潘秀给说动了,之后便给潘秀另说了一门亲。   待得潘家办喜事,对门的卓家自然知道,喜乐吹吹打打,卓嫣嫣站在绣楼上望着,竟是一口气上不来,厥死过去了。当天卓家就办了丧事。因着知道女儿是因潘秀才死,即便不能拿潘家如何,但两家就此交恶。   潘太太擦着眼泪道:“当初卓家咬死招赘,我家秀儿也是潘家独苗,难不成要去入赘卓家吗?人家这是婉拒婚事啊,我只能劝秀儿作罢,说他跟卓家姑娘没夫妻缘分。怎知卓家姑娘气性大,竟然……我就不明白了,人都死了,卓家发的丧,秀儿还去坟上烧过纸,怎么、怎么又活过来了?这不是纯心要害死我家秀儿吗?”   “衙门开棺验尸,棺木内是空的,那卓嫣嫣当初必然没死。卓家怎么说?这一年,卓嫣嫣是藏在卓家,还是行踪不明?”穆清彦问。   潘舅舅一拍腿:“我一直琢磨这事儿蹊跷,找人在卓家打听,都说卓嫣嫣一年前是真死了。昨天夜里,那卓嫣嫣是先敲了卓家的门,卓家没敢开,少了一通纸钱说是把人送走了。实际上卓嫣嫣扭头去敲了潘家的门。要不是卓家不给自家姑娘开门,后来的事儿也就不会发生了。”   穆清彦皱眉:“卓家不给开门?卓嫣嫣是独女,哪怕是鬼,做爹娘的就忍心隔门不见?”   鬼神之说的确吓人,但父母爱子深切,惊吓归惊吓,思念之心涌动,哪怕是鬼魂归来只怕也会看上一眼吧。人们观念里,鬼也有好坏,正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旁人倒罢了,自家女儿的魂魄,怕什么?   潘舅舅解释道:“穆公子有所不知。卓家太太自女儿故去,身体就不大好,家里事务多半是管家料理。这卓家除了主母,还有个姨太太,姨太太正值年轻貌美,还生了一子,刚两个月大。”   潘太太道:“那女人有心计着呢。按着时间推算,卓嫣嫣出事时她就有孕,却一直瞒着,直到人下葬两个月才有消息传出来。如今有子傍身,再熬死了主母,往后偌大家业可不是他们母子的。要是卓姑娘回去了,卓老爷到底疼了十七八年,能不管么?”   穆清彦听着,并没发表看法,毕竟都是潘家姐弟主观的话。 第229章 卓家   独子出事,潘老爷又急又怒,热血冲头病倒,半个身子都不能动了。幸而大夫请的及时,又是扎针又是吃药,恢复了知觉,但人是元气大伤,得躺在床上静养。潘老爷没个亲兄弟,只两个亲妹子远嫁,不得已,潘秀的事儿只能请潘舅舅帮衬。   潘舅舅叹着气:“独木难支啊。当初我姐夫他们没瞧中卓家姑娘,也是因着卓家是个独女,遇事人单力薄,没个帮衬。我如今这个外甥媳妇不同,比不得卓家家底儿厚实,但家里两个亲兄弟,又有几个侄儿。这回也多亏着他们家,若不是他们来潘家陪着外甥媳妇,卓家早就打上门了。”   有句话叫:清官难断家务事   实际上,不止是家务事,类似这种人命案,苦主闹上凶犯家门的不在少数。苦主有理啊,就算是把凶犯家打砸了,外人也是同情苦主。唯有家里兄弟多,震着,旁人才有所忌惮。   潘太太朝一旁站立的丫鬟示意,那丫鬟便捧出一只巴掌大的木盒,呈到穆清彦手边的桌上。盒子打开,里面是叠放的银票,虽不看出具体数目,但面额是一百两,少说大几百两银子。   潘太太道:“我家秀儿这是无妄之灾啊,我那孙儿还未出世,不能没了爹。听说当初丰州的邱老爷给穆公子的酬谢是一千两银子,我家虽比不得邱家富贵,但秀儿就是我们夫妻的命根子,哪怕散尽家财,只要他能没事……”   到底是母亲,连日哀痛,说着说着又哽咽难言。   潘舅舅只得接了话:“穆公子见谅,我姐现今是吃不下睡不稳,若不是为着外甥,早倒在床上了。”   穆清彦自然能体谅,只是:“恕我直言,我只会查案,却非衙门中人,更不负责审理案件。即便照你们说的,潘秀此事有冤,可杀了人是实情,我又帮得上什么忙?再者说,如果潘秀真是将卓嫣嫣认作鬼魂,惊恐之下杀了人,衙门自然会考虑这一点,你们倒不如找个擅长诉讼的状师,或探一探县令大人口风,再说如何应对的话。”   穆清彦同时也在思忖,觉得潘家不至于如此慌乱找到他这里来。   潘舅舅道出实情:“实不相瞒,我们试着找县令询问,可是……虽没见着县令,倒是打听出别的来。若在以往,外甥这事儿有周旋的余地,可、可如今钦差大人在万霞县,据说早前就对县令很是不满,导致县令事事严厉,怕是不肯将我外甥往轻了处置。”   提到钦差,穆清彦动了动眉。   潘家既然能找到他,自然对他为何在万霞县一清二楚,总不会想通过他打点什么吧?其实潘秀这个杀人案,事实确凿,但不同的人会审出不同的结果。比如,最严重的便是按杀人而处斩,轻的,则是无罪开释。   关键在于案发的时间,受害的卓嫣嫣,都存着特殊。   穆清彦沉吟片刻:“若是能查出一年前卓嫣嫣死而复生的真相,兴许对潘少爷的案子有助益。”   “还请穆公子费心。”潘舅舅忙道。   穆清彦有言在先:“我能做的,只是查清曾经发生过的事,却不能左右官府断案。”   说白了,潘秀杀人无可争议,如今他能做的只是找出隐藏的一些事情,证明潘秀并非故意杀人,只是情急慌乱之下的误杀。把这些呈给断案的县令,但县令最终是否会容情轻判,是个未知。   潘太太听了,又是哭。   潘舅舅也抹把眼泪,点点头:“穆公子放心,这我们都知道。外甥杀人是事实,可这件事……我就是觉得太冤枉。如今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希望到时候县令老爷可怜可怜外甥,能保命就行。”   毕竟杀人抵命啊,只要不赔命,别的都好说。   这种情况下,自家手里多掌握些筹码更有利。   潘家并非病急乱投医,而是早就商讨过,觉得卓嫣嫣死而复生是关键,他们潘家咬住这一点,卓家也别想干净。   穆清彦将盒子里的银票拿起来,正好十张,他从中抽了两张,剩下的放在盒子里推过去:“我会查清卓嫣嫣的事,尽量在县衙开衙前给个结果。二百两足够了。”   二百两的收费不低,这和以往的案子不同。   再者,对于卓嫣嫣小年夜里突然出现,他也有所揣测。   “这、这怎么行!”潘家姐弟急了。倒不是不心疼银子,但有求于人,不仅姿态摆的低,银钱更不能吝啬,就希望因此让穆清彦更加认真重视。办事是否用心,用几分心,区别大着呢。潘家现在不怕花钱,就怕钱花不出去。   穆清彦自然理解潘家的心理,只淡淡说道:“若潘少爷能无罪开释,你们再谢我。”   潘家收了退回的银票,一个时辰后,又送来一车年货,都是过年用得着的。潘家是做干货买卖的,送来的年货里就有各色干货,一个一个盒子整整齐齐的装着,诸如蘑菇、木耳、银耳、海带、鱼虾等等,品相都很不错。   “晚上吃火锅怎么样?”穆清彦跟闻寂雪说道。   “家里东西够吗?”闻寂雪从中取出干蘑菇、木耳、海带,让高天拿去用温水泡起来。   “够,原本就打算过年吃几顿火锅,材料都备好了。”像各种豆制品买了不少,另外便是炒制火锅底料的材料,少说吃个十来顿都够。   “进屋里去,头发还没干。”屋内点了火盆,自然比外头暖和得多。   两人进了屋子,房门没关,但有厚帘子遮挡着,隔绝了外头冷风,又围着火盆取暖,不多时便觉得犯困。   闻寂雪跟他聊起潘家的事。   穆清彦笑道:“尽管只是听了潘家的说法,但我觉得,卓嫣嫣死而复生后,必然没有返回卓家,否则卓家不该瞒着,更不会在昨夜将人拒之门外。潘家说,潘秀之所以杀了卓嫣嫣,是把人误以为是鬼。卓嫣嫣一年前的确是发丧下葬了,但若不是她大半夜登门,又穿着 一身白衣,哪里会让人那般惊恐。”   闻寂雪看他困,把人揽在怀里,扯过大氅盖在他身上。   穆清彦枕在他腿上,闭上眼,嘴里懒洋洋的说着:“大过年的,谁会穿一身白衣,多晦气。再者,卓嫣嫣是先敲了卓家的门,卓家不给开,她才转而找潘家。潘家不是她的第一目标,更何况,时隔一年,也不大像故意找事。   卓家对于卓嫣嫣的出现,也是惊吓,误以为是鬼。那么,卓嫣嫣死而复生的事,卓家是不知道的,起码明面儿上不知道。那么,这一年,卓嫣嫣在哪儿?她为什么愿意一直假死?又为什么挑在小年夜的晚上孤身回家?我觉得,她这一年的栖身之处,必然离家不远。她那身白衣,兴许是里衣内裙。”   古人里衣,多是白色。   闻寂雪立时会意:“你怀疑她一直在西柳铺?”   穆清彦轻笑:“昨夜西柳铺失火,有几家被烧了。我们可以假设一下,若是她正好身处失火的某一家,或是临近的某家,被大火惊吓,衣裳都来不及穿跑了出来。当时西柳铺到处乱糟糟的,她可能找不到求助的人,亦或者有什么别的原因,使得她想回卓家求助。谁知卓家以为她是鬼,不肯给她开门,求助潘家,又遭拒。她曾跟潘秀有情,潘秀弃她另娶,她闭气假死真丧,最后落得有家不能回,找潘秀求助,潘秀却不肯见她,难道她不怨恨?口不择言,定然激怒了潘秀,也诱发了恐惧,以为卓嫣嫣真是化作厉鬼找他报复,这才闹出误杀之事。”   嘴上这么说,但对于潘秀的“误杀”,穆清彦还是持保留意见。   “你这是过年也不歇着。”闻寂雪一向不干涉他接委托,不过是随口抱怨一句。   “赚钱养家啊。”说着自己也笑。   次日,吃过早饭,穆清彦和闻寂雪去了一趟潘家。   他并没进去,只站在街口,回溯了小年夜晚上发生的事情。   因着怀疑卓嫣嫣来自西柳铺,格外注意卓嫣嫣出现的时间。   西柳铺失火是在戌时半(晚八点)左右,虽说冬日里天黑的早,但这个时间还早,所以大火发现的还算及时。大火被扑灭,大概花费了半个时辰,卓嫣嫣出现在街口的位置是亥时半(晚十点)。   中间有一个时辰的空白,倒是奇怪。   亥时半,大街上人很少了,街道两边只有灯笼的光,看上去颇为冷寂。一个白衣女子瑟缩着肩膀从街道的一头走来,灯光拉出细长的影子。本就是腊月寒冬,那女子只是白绫裙子,上身白纱衣加月白比甲。   只见她直直走到卓家大门前,拍了门:“爹!娘!开门啊,我是嫣嫣。”   卓嫣嫣!   这样冷的天,只穿单薄的衣裳走了一路,早就瑟瑟发抖,一张脸更是冻的清白,喊出的声音都是飘飘忽忽。别说县城的人都知道卓嫣嫣死了,即便是不知道的,大晚上见到这样一个女子,都会大叫一声“鬼”。   自然而然的,卓家的门房也吓住了,尤其是听着门外的声音的确有点像死去的小姐。门房报给管家,管家将信将疑的把门打开一半,只一眼就吓得赶紧阖上。   “小姐,我知道你死的冤枉,可冤有头债有主,跟我们不相干啊。我给你烧纸钱,烧衣裳,小姐别吓我们。”管家一面陈情,一面吩咐人弄纸钱元宝在墙角烧了。   “我不是鬼,我要见爹娘。”卓嫣嫣冻得拍门都没力气。   然而因着受惊吓,门房和管家都不敢离大门太近,远远儿躲着。   卓嫣嫣没办法,依稀听着对门的潘家有声音,就走到潘家门前拍门。   在惊吓到潘家门房后,潘秀过来了,同样的反应,把卓嫣嫣拒之门外。   “嫣嫣,是我负了你,可我也没办法,你爹娘不同意我娶你。你都死了,阴阳两隔,别再找我了。”潘秀同样吩咐下人烧纸钱。   卓嫣嫣连连遭拒,又总被认为是鬼,怒从心头起,青白的面色泛起红潮,痛斥哭诉:“潘秀,你这个没良心的,都是你,都是你害了我。我不甘心,开门,开门啊!我不会放过你的,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潘秀没有回应。   卓嫣嫣隔着门哭,忽听门内有女子声音,细一听,原来是潘秀妻子。   许是触动了心事,卓嫣嫣更怒:“潘秀,你始乱终弃!你发誓今生只我一人,你说过你不会娶别人。我诅咒你,诅咒不得善终!”   潘秀对卓嫣嫣有愧,又以为她是鬼,添了惧怕,此前自是躲避不跌。然而这番恶意听在潘秀妻子耳中,又急又气,正值身怀有孕,动了胎气。这可把潘秀给急坏了,兔子急了也咬人,何况妻和子。   潘秀取了剑,凭着一股怒火,拉开门就朝外狠狠劈了一剑。   到底是怕鬼,一剑之后就缩回门内,死死关着门,大气不敢喘。久久听不到任何动静,觉得可能鬼走了,毕竟鬼也怕恶人,他都动了剑,许是镇住卓嫣嫣了呢?   潘秀脑子乱糟糟的,手脚也发软,心里这般猜测,却根本不敢打开门去看。   正是因此,他没瞧见被他一剑砍了脖子倒地死去的卓嫣嫣。   一直到次日天亮,尸体被发现,尖叫起来围观,揭露出了死者身份。   卓嫣嫣本不该死的。   潘家倒罢了,卓家那边,管家尽管认为卓嫣嫣是鬼,但应该还是会将事情禀报。奇怪的是,卓家毫无应对,直到第二天天亮事情闹出来,卓老爷卓太太亲自确认死者是卓嫣嫣,大痛而昏厥。   不过……   那么多围看的百姓,议论纷纷,倒是有个人颇为可疑。   那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身高八尺,相貌周正,一身崭新的棉袍,看上去家境不错。这人手掌宽大,留有做力气活儿的茧痕,举止踏步孔武有力,应该懂些拳脚。他没朝里挤,只跟周围人打听,一听说死的是卓嫣嫣,脸色顿时就变了。   “周哥!”有人认识他,招呼了一声。   这人却是心不在焉,随便寒暄两句,借口有事就匆匆离去。 第230章 挖坟盗尸   西柳铺离县城不远,冬日里又冷,穆清彦和闻寂雪没坐车,步行走过去了。   那个行迹可疑的“周哥”就是进入了西柳铺。   西柳铺最早是安置流民的,主要是以前流民太多,四处游荡不利于治安,许多村子也不愿接受,干脆就统一安置。尽管西柳铺的人已经在这儿落地生根,但他们大多没有土地,多是在城里找伙计,或是给人耕田做苦力。家境好些的,开了小铺子,弄一两亩地,足以令人羡慕。   如今西柳铺有七八十户,少数是附近村子来落户的,毕竟西柳铺离县城很近,自然有些好处。   西柳铺的房屋排列还算有序,中间有条主路,有些大小铺子,余者房屋都是左右挨个儿分布。一到地方,首先看见北面边缘几间被烧毁的屋子,正是小年夜晚上失火的地方。   今儿已是二十七,年根儿底下,但几家遭难的人却忍着伤心收拾破墙残垣。但凡能用的,早就弄走的,如今是把没烧完的房梁木头等物堆放起来,当柴烧也好。又用人扛车拉,把坍塌的土墙砖块儿都清理了,开春化冻后,重新起房子,还是在原本的宅基地,请人要花钱,不如自家慢慢儿收拾,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   有那年老的,忍不住淌眼抹泪。   穆清彦“看见”那个周哥从破损的房屋前走过,穿过几户,进了一户农家小院。那户小院围着半人高的黄泥巴院子,三间黄泥砖草棚顶的屋子,且有几处黄泥浆修补的痕迹,很有些年头了。   高天找人打听,得知了失火的四家的情况,其中有一家姓周。   这家有老爹老娘,兄弟三个,又有两个妹妹,日子过的寻常。周老爹会编箩筐,周老娘种些菜卖,两个女儿早早出嫁,得来的彩礼给两个儿子娶了亲,剩下三儿子实在没办法,好在三儿子争气,在县城里找到了差事。   周家三子叫周大志,人长得高大,身板壮实,又跟人学了些拳脚,很顺利的在县城中寻到事做。   周大志是卓家的护院!   提及周大志,得了不少消息。比如这周大志今年二十七,若是常人这个岁数,怕是儿女都几个了。周大志是老三,前头两个哥哥取完亲,到他就没钱了。好在他自己找到事儿做,在卓家每月能拿一两银子,实在不少。   二十二岁娶了妻,不到半年,病死了。但外面有传言,说周大志喝醉酒后脾气不好,把妻子毒打了一顿,新媳妇受不了,寻了短见。到底只是私下议论,隔年又续了一房,本来新妻都怀孕了,却不慎小产,身子都没养好,卷包袱跑了。   其中内情,知者甚多。周大志不知怎么起了脾气,又是殴妻,其妻大声呼救,跑出家门去了,好些街坊邻居亲眼目睹周大志追上来,将人拽着头发拖了回去。之后周老娘请大夫,才知道周家三媳妇小产。   第二任妻子跑了之后,周大志的名声也臭了,没人敢给他说亲。   意外的是,一年前,周大志带回个标致的年轻姑娘,说是自己媳妇。   照西柳铺的人说,周大志把人带回家,没摆酒,只是告知外人一声,对那女子来历很含糊。那女子深居简出,倒也有人上门去见过,着实标致动人,就是腼腆,不爱开口说话。   有人说,那女子是周大志从娼门里赎出来的。   对此,很多人相信。一来周大志就是寻常人,死了个老婆,跑了一个,家里又没钱,脾气也不好,谁愿意嫁他啊?二来,这位小娘子模样好,性子好,却从没娘家走动,对自己来历也闭口不言。   不必猜,周大志一年前带回来的人,就是卓嫣嫣!   倒是周大志是卓家护院,有点出乎意料。   周大志敢把卓嫣嫣带回家,还敢示于人前,着实够大胆。卓嫣嫣呢?她为何不回卓家?受了胁迫禁锢?不大像。   穆清彦让焦礼盯住周大志,以防周大志受惊逃脱。   他没去跟周大志打照面,走了一趟卓嫣嫣的坟地,把一年前的旧事还原了出来。   *   一年前,卓嫣嫣下葬时是个阴天。   卓嫣嫣虽是卓家独女,却是未嫁女,按当地的规矩,未嫁女死后不如祖坟。卓家父母不忍心,特意找了个风水好地,把女儿下葬,离自家祖坟不远,想着以后卓家后人上坟时也能给女儿烧点纸。   抬棺有八人,其中就有周大志。   看上去,其他几个也都是卓家护院常随里挑出来的。   下葬的时候是傍晚,落葬后,夕阳只剩余晖。   待得天黑,有个人影摸黑返回来,检查到周围山林安静无人,就对新坟头挖掘起来。一盏风灯落在地上,依稀映出这人的长相,正是周大志。周大志不仅带的挖掘工具,还有一口大麻袋,很像是图财。   挖了半个时辰,终于见了棺材。   周大志跳下坟坑,把棺材盖儿撬了起来。   若说是图财,棺材里那些珍珠金饰摆放的很是显眼,只管拿就是,然而周大志却没有拿那些东西,反倒伸手去探卓嫣嫣的鼻息!   卓嫣嫣一身奢华敛装,发间金珠玉饰,面上更是细细描画妆点,只是连格外白,唇格外红,又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夜色里别提多骇人。   周大志是抬棺人,更是卓家护院,却在这种情况下试探卓嫣嫣的鼻息。   怎么看都万分怪异。   似乎探查的结果不如意,周大志不死心,又摸了颈动脉,皱皱眉,再将卓嫣嫣的衣裳扯开。大红色的肚兜,娇艳的牡丹花纹,白皙细腻的皮肤……这一切闯入周大志的眼中,令他目露垂涎,忍不住来回摩挲。好在他很快想起在干什么,整个身子伏下去,将耳朵贴在卓嫣嫣心口。   少顷,脸上扬起一笑,将卓嫣嫣的衣裳收拢好,把人给抱出了棺材。   棺材内的财物没放过,全都装进麻袋里。   阖上棺材,重新盖土,再做番修整。   因着本就是今天的新坟,周大志又是抬棺人,知道坟头是什么样,随便弄弄就敷衍过去了。   做好一切,拎上麻袋,扛起卓嫣嫣,快步离开山林。   周大志没有立刻把人带回西柳铺。   周大志熟悉的在山里穿行,越走越深,直至前方出现一个小木屋。进了屋子,把卓嫣嫣放到木床上,摸出油灯点上。发黑的木头桌上有陶罐粗瓷碗,倒了一碗水,试着往卓嫣嫣嘴里喂。   一开始水喂不进去,卓嫣嫣毫无反应,周大志直接掰开她的嘴,灌了一点。   似乎这点水刺激了卓嫣嫣的求生欲,慢慢儿的,她开始主动吞咽。   周大志盯着她,犹如饿狼盯着羊,见她眉头在动,脸上泛起笑容,举动却是禽兽。他解开卓嫣嫣的衣裳,对着白嫩的胴体上下其手。卓嫣嫣本能的发出抗议,但她口中溢出的声音太微弱,身上都没力气。转眼的功夫,这一点微弱的抗议也消失了,脸上浮现出享受的愉悦,尽管身体没动,但在精神上很配合。   只不过,她口中叫出了一个名字:“潘郎……”   声音太低,周大志又沉浸在享乐之中,并没有听见。   周大志一连发泄了两回,还是发现卓嫣嫣面色不对才停下。   扯过木床上的破被子给卓嫣嫣盖上,周大志尤不餍足的又摸了两下,这才系好衣裳,把麻袋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卓嫣嫣的陪葬品不少,他把其中的金饰弄出来,其余的重新放回麻袋,提着出去了。   一两刻后,周大志空着手回来,显然是把那些东西藏了起来。   金饰用布包裹起来,贴身藏在腰间。   闲下来,他在木床底下刨了几下,挖出一个密封的罐子,里头装的都是百米。他抓了一把放到装水的陶罐儿里,架在火上煮粥。   米粥熬好,一阵又一阵大米的香气飘出来。   卓嫣嫣醒了。   周大志将米粥倒在粗瓷大碗里,勺子搅了搅,吹的凉了些,端到她面前。周大志是个大男人,模样周正,虽不俊朗,但看上去踏实可靠,不是那种长相猥琐的人。   “饿了吧?来,趁热吃。”周大志把人扶起来,口气温柔,动作体贴。   卓嫣嫣的肚子应景的叫起来,到底是富家小姐,一下子羞红了脸。尽管目光不由自主的被米粥吸引,可卓嫣嫣眼中更多的是迷茫:“我、我在哪儿?你是谁?”   周大志看了看她:“小姐,你还记得潘家娶亲的事儿吗?”   卓嫣嫣双目微睁,眼中闪过种种情绪,终于想起那些记忆:“潘郎、潘郎负了我,他娶了别人。我、我好像被关在一个很黑的地方,睁开眼什么都不看到,身上没力气,总是想睡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哪儿?我爹娘呢?”   随着记忆涌现,卓嫣嫣恢复了正常,再看周大志,眼中满是警惕防备。   她本能的朝后退,要拉开彼此的距离,怎知一动,浑身上下都是酸疼。又脏又破的被子从肩上滑落,低头一看,竟是未着片缕,白嫩的肌肤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痕迹,下身更是疼痛不已。   卓嫣嫣一下子明白了,震惊又恐惧的看向周大志,张口就要大叫。   周大志却抢先一步捂住她的嘴,笑的充满恶意:“小姐可要想清楚,你已经‘死了’,卓家已经把你下葬,这是整个万霞县都亲眼目睹的事。是我救了你,我把你从坟墓里挖了出来,否则你只能在棺材里绝望的死掉。再者说,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以后跟着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卓嫣嫣拼命摇头。   周大志可不是慈和人,扬手就是一个巴掌,打的卓嫣嫣趴在床上,满眼乱跳。   “你早不是清白人,装什么烈女!再者说了,你想这个样子回卓家?” 第231章 内情   许是被周大志的一番话刺激了,卓嫣嫣熄了回家的心思,居然安安静静跟着周大志在山林木屋里过了几天。   周大志早前就垂涎卓嫣嫣美色,但地位悬殊,只敢心里想想,如今人真落到他手里,还能放过?卓嫣嫣每日里也不说话,一副心若死灰的样子,任凭周大志摆布。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周大志终于带着“驯服”的卓嫣嫣回到西柳铺。   周家一大家子老小,本来都要睡下了,却见周大志领着个标致姑娘回来,都愣了。   “大志,这姑娘……”周老娘欲言又止。   周老娘向来管不住这个三儿子,实际上,一家子没人敢惹周大志。这周大志比两个哥哥壮实,惹了他,可不管长幼就动手。周老爹倒是想管,在周大志十三四岁前还成,再往后就没能耐。周大志倒不会对着老爹动手,可他转头能把火气撒在兄长侄儿们身上,把周老爹气得够呛。   对于周大志没媳妇的事儿,周家爹娘也是愁,可也没法子。如今突然见他夜里领个这么漂亮的小女子回来,别提多担忧。   周大志心情倒是很好,冲着爹娘哥哥嫂子们说道:“她叫小燕,家里落了难,被卖到娼门里。前几天我不是去外地见朋友嘛,那朋友仗义,见我喜欢小燕,就花银子把人赎了送给我。往后小燕就是我媳妇儿。”   周家人面面相觑,最后是周老爹开了口:“既然带回来了,往后就好好儿过日子。”   一家人都没多说,周大志把卓嫣嫣带回房去了。   从头到尾,卓嫣嫣如提线木偶,即便周大志给她按个不清白的来历,她也没辩驳一句。   这个卓嫣嫣陷在自己的情绪里,破罐破摔,随波逐流,然而日子最磨人,她一个自小娇养的卓家小姐,真能过得惯清苦日子?一日两日,她可以自怜自艾,饭菜吃两口,缩在屋子里不出门。然而,周家不是卓家,饭菜难见油水,每日要跟两个嫂子侄女们一桌吃,要洗自己和周大志的衣裳,收拾屋子……   这还是见她娇滴滴的,没让她干别的活儿。   即便如此,日复一日,七八天下来卓嫣嫣就受不住了。秋日越来越凉,她一手白葱般细嫩的手用冷水洗衣裳,开了好几个口子,疼的不行。衣裳也是寻常布料,粗的刮皮肤,水煮一样的菜,总是吃粗粮,她觉得生不如死。   清苦的生活把她从“自闭”中拽了出来,她想家了。   之前觉得跨不去的坎儿,这会儿再看,好像不算什么。   潘秀另娶又如何?她还是卓家小姐,依着爹娘的主意,坐产招赘,即便夫妻俩相敬如宾,一辈子也能顺遂富足,而不是像眼下这样,过的连卓家丫鬟都不如。   至于周大志的威胁……   卓嫣嫣后悔不已。   只要能回家,还怕周大志吗?爹娘还能不为自己做主?   想到周大志对自己做的事,卓嫣嫣恨啊。   然而卓嫣嫣醒悟的太晚了。   周大志既然把人带回家,哪儿能让人再跑了。他早先就交代家里人,只说不让卓嫣嫣出门,出门也要跟着,说法是担心卓嫣嫣过不惯清苦日子。周大志又给两个哥哥好处,更何况谁不知道周大志的脾气,更重要一个原因,却是当初周大志对卓嫣嫣的介绍:一个娼门里出来的姐儿!   这年头可不是“笑贫不笑娼”,名声出身都尤其要紧,特别是女人。沦落风尘的女人,哪怕你真心从良,几个好人家肯要?别人总是要拿那些过往说事儿,谁不鄙夷嚼舌?就算周大志脾气不好,难说媳妇,可也是正当壮年,又能挣钱,一个娼门的窑姐儿跟了他,也算是高攀了。   若非周大志向来自我做主惯了,周家爹娘肯定不愿意要这样的儿媳妇。   心里不愿意是一回事,已经成了事实是另一回事,周家自然要看着。   明明县城近在咫尺,可卓嫣嫣却找不到机会逃跑。   她并不是完全与世隔绝,也能见到外人,但跟外人求助……她不敢,也不能做。   若让人知道她是卓嫣嫣,外人会如何议论?她自己的名声完全毁掉且不说,卓家的名声也没了,爹娘肯定也受不住打击,她害怕呀。   就这么步步胆怯畏缩,如陷泥潭,越来越深。   直至今年小年夜,一场意外的大火,卓嫣嫣得到了机会。所有人都忙着救火,周家人忙着抢救财物,而周家的房子就在西柳铺最边上,卓嫣嫣连衣裳都来不及穿,趁着周大志疏忽,把腿就朝县城跑。   本来是可以回家的,谁知天意弄人,竟赔送了一条性命。   *   穆清彦一声叹息。   “把周大志送到卓家去,有些疑问还着落在他身上呢。”   比如,周大志为何知道卓嫣嫣没死?   所以他在开棺后,先去试探卓嫣嫣鼻息。考虑到周大志是卓家护院,却又没可能接触内院,那么,一定是在卓家时意外知道了什么。   卓嫣嫣应该是气怒攻心,一时闭气假死。卓家才开始没发现说得过去,但卓嫣嫣可是在家停灵了三日,假死一段时间肯定会苏醒,发现自己躺在黑漆漆的棺材里,能不喊人?作为爹娘,但凡一点儿异响,肯定会开棺察看,但卓嫣嫣还是如期下葬了。   只能是卓家内的某人做了手脚。   卓家人口简单,做爹娘的不会害女儿,唯有那个金姨娘了。   尽管卓家现今还在悲痛之中,但迟则生变,总不能一直把周大志盯着。当然,去卓家之前,把县衙里的吕捕头请了去,也算是个见证。吕捕头跟着钦差办过事儿,当然也捡过穆清彦,知道穆清彦跟陈十六关系亲近,当然要给颜面。   卓家听说是女儿的案情有进展,很是疑惑,但吕捕头登门,卓老爷撑着精神招待。   “这、这是干什么?”卓老爷到了正堂,却见自家护院周大志跪在那里。   吕捕头笑道:“卓老爷,这位是凤临县的穆清彦,穆公子,此番来万霞县是跟随钦差大人办案的。”   卓老爷看了穆清彦,神色淡淡的:“久闻大名。”   卓老爷这般神色,只是因为听说潘家找到穆清彦,以为他们是来给潘秀脱罪的。   吕捕头轻咳,提醒道:“卓老爷,令嫒的事您节哀。只是,令嫒分明一年前就下了葬,为何时隔一年又死在潘家门外,卓老爷就没琢磨琢磨?”   卓老爷哪儿能没想过,实际上这几天想的脑子都疼,就是想不出所以然来。后来他干脆刻意不去想,只把仇恨对准潘秀,反正人是潘秀杀的,这个没错。   穆清彦只是坐在一旁,吕捕头代为开口。   吕捕头指着周大志:“这人是你们的护院,听听他怎么说。”   周大志从家里被绑出来,一看是来卓家,就知道事发了。他很清楚自己干的是什么事,甚至猜得到下场如何,整个人都瘫软成烂泥,是被拖拽进来的。   “吕捕头,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明言!”卓老爷莫名感觉到了什么,止不住情绪激动。   “说起来,您女儿死而复生,还是托这个周大志的福。”吕捕头将周大志掘坟开棺的事儿讲了。   哪怕明知因此使得女儿逃过一死,可卓老爷还是气的发抖:“该死的狗东西!好大的狗胆!”抓了手边的茶碗就砸在周大志脑门儿上,啪嗒,茶水泼了一脸,鲜血流淌。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我是真心仰慕小姐,我也救了小姐啊。我留下小姐是有私心,可我对小姐一片真心,绝不敢委屈她,她也是被潘秀伤透了心,又因为卓家已经把她下葬,她不敢回来。她是自己愿意跟我过日子啊。”周大志嘴里求饶,拼命为自己粉饰。   见他居然恬不知耻说出这番话,想到自己娇养的女儿被这样的人糟蹋,卓老爷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   周大志到底是在卓家做事,且有好几个年头,对于周大志两个媳妇的事儿,卓老爷也有耳闻。只不过周大志就是个护院,只要做好分内事就行,对媳妇如何是家务事。谁能想到,有一天会跟自家扯上关系。   “老爷!”管家连忙搀扶着,赶紧给卓老爷顺顺气儿,又把最近大夫开的药丸喂一颗,片刻后,卓老爷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卓老爷若是身体不适,那就改日再谈。”穆清彦见卓老爷受不了刺激,倒是迟疑了几分,毕竟还有个打击呢。   卓老爷到底是多年的生意人,听出了言外之意,终于正眼看向穆清彦,这回口吻还好多了:“穆公子,我没事,我唯一挂心的就是嫣嫣的事。嫣嫣死的冤枉啊,都怪我没给她开门,若不然……穆公子,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不能让嫣嫣死的不明不白。”   一旁的管家灰了脸,又自责又内疚。   毕竟那天晚上管家也把卓嫣嫣认作是鬼,没有给开门。   卓老爷的内疚也是如此,他当然迁怒管家,可管家自幼在卓家,最是忠心妥帖,这回的事儿也不是存心。他埋怨自己,那天晚上管家本来要跟他禀报的,但小儿子大哭,他被绊住了,就让金姨娘处理,谁知……   穆清彦觑着他的脸色,见平稳了很多,想来是服用的药丸有效果,加上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应该受得住,便简单的一句话说了出来:“周大志掘坟,不止是图财,更是图人。周大志提前就知道令嫒下葬时没死!”   这话一出,不止是卓家人受到冲击,便是周大志也颤抖起来。   “嫣嫣,嫣嫣她……”卓老爷嘴唇颤抖,双眼泛红,想不到当初女儿活着被装进了棺材。周大志能提前知道,说明了什么?他简直不敢深想。   周大志如垂死的鱼,知道抵赖没有用,既然难逃一死,干脆拉个垫背的。   “小姐被活埋可不是我做的,是姨太太!”   卓老爷双手一紧,青筋暴起。   “我也是意外发现的。小姐停灵的第一天晚上,正好是我上夜,夜深人静,我依稀听着棺材有动静。当时灵堂有人守着,我本来想问一问,但那人说我听错了,把我打发走。我觉得奇怪,但他是姨太太的人,我不敢得罪,就远远躲着。那人见四周无人,开了棺,不知往小姐嘴里喂了什么,棺材内就没动静了,此后他又将棺材恢复。此后,每晚夜深人静,那人都要开棺。这种事,我一个下人,实在不敢乱说,就怕告知了老爷,小姐已经死了,岂不是成了诬告?后来,小姐下葬,我也是抱着几分侥幸,也是小姐命不该绝,这才逃过一死。”   说了半天,周大志还在试图为自己开脱。   卓老爷再也耐不住,起身就朝内院去,显然是找姨太太质问去了。   穆清彦静静坐着喝茶,置身事外。   倒是吕捕头有几分好奇,跟了上去。   那位金姨娘在听闻捕头登门就心头一跳,尽管有不祥预感,但看着襁褓中的儿子,又安定了一些。不论如何,卓嫣嫣死了,她生了卓家的独苗苗,乃是卓家的大功臣,这就是她的护身符。   卓老爷沉着脸进来,吩咐奶娘将孩子抱走。   “老爷,你这是怎么了?”金姨娘眉心一跳,本能的将孩子抱紧了些,好似只有这样才能给她带来安全感。   “把孩子给奶娘!”卓老爷冷声命令。   金姨娘咬了咬牙,到底是照办了。   奶娘瞧出不对,抱了孩子就快速退出去了。   “老爷,您身体不好,可不能受气,有什么话慢慢儿说。”金姨娘上前搀扶,却被甩开。   “告诉我嫣嫣的事!金氏,别撒谎,当初嫣嫣下葬时到底是不是还活着?你做了什么手脚?”说是质问,实则已经定了罪,卓老爷只是难以置信,想要亲口听她说。   金姨娘不可抑制的脸色发白,强撑着笑道:“老爷,您在说什么呀。”   “嫣嫣出事,太太病倒了,我状况也不好,由管家帮着料理往来宾客。给嫣嫣打理后事,都是交给你做的,那时家中内事也都是你照管的。别告诉你不知道!”卓老爷猛地又想起一事:“小年夜那晚,孩子本来好好儿的,为什么管家过来的时候突然哭闹起来?在管家来之前,有个丫鬟找过你,是给你通风报信了吧?管家被你打发走了,你告诉我有人冒充嫣嫣拍门戏耍……”   当时他听到这话,十分生气,甚至要把人抓起来打一顿。女儿的死是他的痛,竟有人拿死去的女儿做玩闹,怎么不令他愤怒。   正因此,金姨娘劝慰他,他没起疑,听了劝,吃了药就歇下了,谁知……   而卓太太,自从女儿故去,多半在养病,要么吃斋礼佛。到底是当家太太,小年这日忙碌了一番,早早就歇了。他早先也有话,杂事不要搅扰她,所以晚上有事是不会通知她的。   “老爷,我听不懂你的话,我可什么都没做过啊。害小姐,于我有什么好处。”金姨娘不傻,当然不肯认,更何况无凭无据的,咬死不认,哪怕卓老爷厌弃了她,她也还是卓家少爷的生母,往后享福的日子还长呢。   “你,你这个毒妇!”卓老爷却是认定了她作恶,也猜到原因。   以前只是没计较,但只要想想,就明白金姨娘当初隐瞒了有孕。估计当初金氏只是想等胎更稳些再说,担心卓太太不容她,后来意外出了卓嫣嫣的事,却更符合她的利益。   有些人或许想不透,卓嫣嫣是女儿,金氏生的是儿子,家业都是儿子继承。可卓家疼女儿啊,再者,那时金氏尚未生育,谁知男女?恰好卓嫣嫣自己出事,金氏“顺水推舟”,想一劳永逸罢了。   吕捕头一直在门外,这时笑了一声:“金姨娘,知情者可不止你一个啊。”   金姨娘想起了当初使唤的人,为了可信,她用的可是亲信,如今那亲信还在卓家成了负责采买的管事。   迟来的恐惧袭上心头,金姨娘一下子撅了过去。 第232章 面圣   卓嫣嫣的事情水落石出,待得年后县衙开堂审案,周大志斩立决,金姨娘斩监侯。人们却更关注潘秀的审判,对此,万霞县县令左右权衡,觉得重了不合适,不罚也说不过去,就判了潘秀过失杀人,监一年半,赔付卓家烧埋银五百两。   定为过失杀人罪没什么异议,卓嫣嫣虽被潘秀所杀,但潘秀本意并非杀死卓嫣嫣,而是遭受恐惧后激发出来的应对,只是错判情形,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在这件事上,金姨娘为一己私利十分可恨,周大志先是掘人坟墓,又凌辱囚禁良家女子,罪大恶极。遇上宽容的判官,可能会对潘秀无罪开释,万霞县令这般宣判,也是安抚卓家的意思。   官司尘埃落定,没多久,卓家便举家迁走了。   女儿已死,金姨娘罪有应得,可卓家名声也受了影响。更重要的是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幼子何辜,却有个罪人生母,将来怎么生活?卓老爷只能搬家,远离此地。   这些都是后事了。   除夕夜,穆清彦做了一桌子菜,和闻寂雪相对而酌,没克制,喝醉了。次日日上三竿才起来,屋里屋外都挺安静,闻寂雪不在,等着梳洗完毕,高天端了一碗煮饺子,说闻寂雪在前厅待客。   原来是林嘉和袁骋来拜年。   这两人虽不在一处做官,可早年对彼此都有耳闻,这回一起来万霞县查案,处境相同,又比较投契,正好他们位小职卑离家又远,便相约着一起过年。穆清彦不论在年岁还是身份上,跟这二人都不同,到底不亲密。   两人大年初一来拜年,让人有些意外。   穆清彦来到前厅,闻寂雪跟两人气氛还不错。   “抱歉,昨夜贪杯醉酒,起的迟了。”   “除夕夜自然要喝些酒,我跟袁兄也是如此。”林嘉跟他们相处了一段时间,看得出穆清彦和闻寂雪关系匪浅,出于查案的惯性,细节处格外留心,感知也较为敏锐,不过,正是感知敏锐,他觉得闻寂雪此人神秘又危险,掐断了自己那份好奇,只当“同僚”相处。   袁骋这人看着嘴拙,却非愚笨,加上是武职出身,面对闻寂雪时感受更清晰。   林嘉二人过来,谈起卓嫣嫣的案子,问了不少细节。   谈起案子,三人倒是很有话聊。   待得林嘉袁骋告辞离去,穆清彦才道:“总觉得他们话没说完。”   “没恶意就行,只当寻常朋友来往。”闻寂雪仔细观察过,觉得林嘉两个没什么威胁,人品行事也不错。   到了初三,有派差的衙役回来,因为去的地方近,所以才回来的快。之后,陆陆续续又回来两三批,但带回的消息并不好。钦差尚未返回,只是留下的主事在登记,穆清彦和林嘉袁骋几个自然也听了全程。   因着李子英等失踪被定为报复作案,曾经官道上的受害者家属,是嫌疑人。这回就是走访这些受害家人,但要么说毫不知情,且有确凿人证和案子无干,要么是全家消失。   待到十五过完,钦差队伍重新聚齐,回馈的消息也越多。   已知有三家消失的,根据消失的时间推算,很可能和案情有关。这三家有个特点,人口简单,在官道遇害的,要么是家里的独子独孙,要么是顶梁柱的男人,他们出了事,家里老人先撑不住病倒离世,也有一家亡妻改嫁,总之一个家散了,还因各种原因欠下巨债。   又一个月,所有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   穆清彦整日闲着,毕竟他是编外人员,倒是林嘉袁骋两个跟着刑部主事,负责汇总整理各家失踪后可能投奔的对象。这事儿牵扯到朱漪,朱漪这人要是插手其中,有些事就不那么容易查,但来自上头的压力,该做的还得做。   另一个,某天早晨醒来,钦差卫队少了几个人,这几人本是神捕司的。不必问也知道,定是顶替温明玉的人来了。早先朱漪冒个头,神捕司不再跟随钦差队伍,而是自主行动。   二月中旬,庞忠突然下令收整行装,要回京复旨。   闻寂雪私下说道:“庞忠是不敢这么回京的,必然是得了暗示。”   实际上,这次万霞县的案子在年前就能告一段落,想找弄死李子英等人的凶犯,那些人有朱漪出主意善后,能那么容易找么?这年头,户籍管的虽严,但要铁了心抛弃根基远走他乡,总有办法改头换面。这也是庞忠日日在行馆“悠闲”的原因,有劲儿也没处使,就是得花大力气大时间,就算丽贵妃死盯着也没用。   就算如此,凶犯未曾归案,也算不得圆满完成,庞忠轻易不敢这么回京交旨,宁愿先拖着。如今下令回京,跟闻寂雪说得差不多,心里有底,这才不愿再消磨下去。   穆清彦只能跟着去一样京城。   抵达京城,一行人进宫面圣。当然,皇帝不是那么容易见,穆清彦跟着林嘉等人跪在外殿,唯有钦差庞忠被传召御书房。此番穆清彦没来,一应随侍都不可能进来,便是穆清彦一介平民,还是借着钦差队伍编外人员的身份才能踏进宫门,更多的就没有了。   这个殊荣穆清彦真不喜欢,来这个世界这么久,还是头一回下跪,一跪就是大半个时辰,还不敢动。在这皇宫里,步步规矩,这会儿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一旦稍有不对,就是个失仪的罪名。   穆清彦只盼着庞忠那边快点结束,也好早点出宫。   另则,这回来了京城也不急着回去,雪家的事,颜家的事,都得仔细想想。已经搅进这摊子浑水里,颜家的事自然不能视若无睹,在力所能及之下,他当然愿意给颜家找个公道。   一个文魁,一个武首,他觉得这两家不敢有丁点儿私交。便是在闻寂雪的记忆力,两家也是没来往的。可是,雪家案子的余波很大,颜家便是首当其冲,这一回,皇帝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对雪家,皇帝是顺水推舟,对颜家呢?   颜家和雪家相比,除了“党羽”众多,又出帝师,又是后族,自古来这样的家族几个落了好?但皇后没儿子啊,按理来说是最安全的。   世上的事,最怕的就是违反常理,这往往说明暗藏其下的波涛更加汹涌。   “皇上有旨,宣:凤临县穆清彦御书房觐见。”   安静的皇宫大殿,突然响起内监的声音,可话中内容令众人一惊。   穆清彦同样心头一沉,但还是很快收敛情绪,跟随内监前往御书房。   领路的内监是个小太监,十五六的样子,圆脸微胖,笑眯眯的看着挺和善。但这宫里的人,最不能看表象。穆清彦微微垂着眼,目不斜视,倒是那小太监打量了他几眼。   穿过层层宫门,这才到了御书房。   “海公公,穆清彦到了。”小太监朝着殿门外站着的总管太监回禀。   海公公头发半白,精神瞧着很健朗,这也是皇帝身边的老人儿。   海公公点点头,扫了穆清彦一眼,抬脚进内禀报。不过,海公公皱了皱眉,觉得那个穆清彦长得挺面善,但也没多想,只是感慨,乡野之间寒门之内,竟也养出这般俊秀人物。皮相好没什么,难得的是精气神儿,还有那从容淡然的神态。   这里可是皇宫大内,且是要面圣的。   别说是乡间少年,便是朝臣们见皇帝也是要小心谨慎。   穆清彦难道不紧张吗?他当然紧张,毕竟要见的是皇帝,掌管天下人生杀大权。不过,他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本朝人,并不能从心底深处感受到那份畏惧,加上他的习惯,哪怕见大人物也要管理好自身情绪表情,所以才显出这副淡然。   只是,穆清彦此刻意识到不妥。   “宣,凤临穆清彦觐见!”   穆清彦将头放低,也适当露出点紧张。   进门后,不敢直视天颜,最多看到皇帝肩膀的位置,便按照规矩叩拜。余光可以看到御书房内还有其他人,不止庞忠。   “你就是凤临县的穆清彦?穆小神断的大名,朕在深宫之中也有所耳闻。”皇帝年纪大了,今年也多病,但声音听上去还算洪亮,语气中略有赞赏。   “乡野微名,蒙皇上不弃。”   “你家中都有哪些人?”皇帝问。   “有长兄长姐,两个弟弟,一个小妹。”   “你今年可有十八?”   “回皇上,草民今年整十七。”   “才十七岁啊,果然是英雄出少年。”皇上点点头。   话题到此为止,紧接着穆清彦便跟随庞忠退了出来。   别看见皇帝就说了几句没什么营养的话,可要传出去,不知惊掉多少人的下巴。面圣是难得的殊荣,不知多少京官一辈子都见不着皇帝的面,更别提跟皇帝对话。穆清彦不过是乡野小民,那点名声算什么?如今见了皇帝,对了话,在外人看来,就是在皇帝跟前挂了号,知道这么一号人了。   庞忠出了御书房,也没跟穆清彦说什么话,只沉默的往外走。   穆清彦也在琢磨皇帝的用意。   他不信皇帝是心血来潮,即便是,也一定是有人故意引导,否则皇帝朝政都忙不过来,哪里看得到他这样的小民?更甚者,皇帝的态度也挺耐人寻味。按理说,穆清彦外形不错,年岁又轻,作为皇帝,难道不该问问读书的事儿么?可皇帝根本不问。   不过,皇帝没问也是好事,少了好多麻烦。 第233章 拒绝   从皇宫出来,闻寂雪在外面等着。   “这是……”闻寂雪看到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一个抱着两匹贡缎,一个捧着一尺见长的盒子。   “皇帝赏赐。”   受赏的只他一个,两匹贡缎,一方端砚。   之所以唯有他受赏,是因为见了皇帝,皇帝总要有所表示,毕竟他不是当朝官员,而是平民百姓。参与查案的人很多,例如林嘉等人,那是身为朝廷官员的职责所在,但穆清彦身份不一样,朝廷自然要有所表示。   闻寂雪让高天把东西接了,分别给两个小太监一两银子。   又与林嘉等人辞别,坐马车前往住处。   住处依旧是陈十六安排的,以前住过的小院儿。   在马车上,他讲面圣的事儿说了。   闻寂雪又询问了一些细节,道:“肯定是有人在皇帝跟前提过你,不过,跟你的身世没什么关系,否则,皇帝一定会试探你。”   穆清彦也是这么想,他出自颜家,这事儿是个隐秘,颜家出事他才三岁,消失十几年,谁知是死是活?即便真的暴露,也是从穆家暴露,但穆家最容易暴露的穆父穆母都已死了,别说是他,就算是穆林站到那些人面前,也没人认识。   他觉得,自己惹人注目还是因为擅长查案,这回被扯入李子英等人的案子。从钦差回京交差,朝中少不了一番明争暗斗,他不过是遭池鱼之殃。   “对了,庞忠回京交旨,并没有说李子英几个死亡,依旧定为失踪。那四具特别的尸骨,庞忠特地命人带了回来,着重汇报,却不肯自己给出定论。如今还不知皇帝如何反应,总归丽贵妃那边肯定不满。”这也是出宫时听林嘉说的。   “庞忠是个老狐狸。”闻寂雪自然明白其中关窍。   凡事参与过查案的人,都认为四具特别尸骨属于李子英四人,但没有切实的证据,只剩白骨了,如何证实?最要紧的是,证实了属于李子英四人,完全没好处。作为丽贵妃弟弟,不仅被杀,还死的那么惨,丽贵妃能罢休?更何况,李子英四个在万霞县做的是什么勾当?还私下弄个“黑龙寨”,什么用心?一个不好,丽贵妃荣郡王都得栽,各方涌动,庞忠作为钦差也落不得好。   早在接到这个差事,庞忠就明白差事不好办,所以他宁愿查不到东西,总好过查出大麻烦。   李子英四个只剩尸骨,反倒有利于庞忠操作。   当然,对于案情各方面,庞忠是不敢隐瞒皇帝的,他不给确凿的定论,但方方面面都提及了,皇帝不是蠢人,当然知道字里行间之外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内容。   刚到小院儿,陈十六已经等候在这里。   “穆兄,怎么样?一切顺利吗?”陈十六因为担心回京后有变故,没有返回凤临,一直停留在京城等消息。   “没事。”   “要回凤临吗?”陈十六问。   穆清彦看了眼闻寂雪,随后说道:“歇两天再说。”   “也对,你们从万霞县赶回来,一路肯定累了。如今正是踏春的好时节……上回穆兄也是这个时候来的京城啊,可惜去的地方不多。”陈十六想好好儿尽尽地主之谊,说了好几个游赏的地方,提议过两天带他们去。   临走时,陈十六状似随口说道:“那个,穆兄,我定亲了。”   穆清彦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兰家的姑娘?”   陈十六点头。   “恭喜。”   算起来,从两家提起这个意思,有一年了。两家本就交好,彼此相熟,儿女各方面匹配,基本一说就成。作为女儿家的矜持,拖了一拖,今年二月正式小定。按照当下习俗,不出意外,明年就会成亲。   陈十六比穆清彦大一岁,今年十八,算来不小了。正常男女,都在十八岁前嫁娶,迟了就惹人闲话,对说亲也有影响。如今再看,陈十六对婚事的抗拒少了很多,倒是多了点腼腆羞涩的意思,可见兰家姑娘的确不错。   陈十六走后,穆清彦才说:“贤郡王府查的如何?”   “蔡骏驰的确深居浅出,郡王府巡卫严密,又有神捕司暗中盯着京城,加上当初协议,我并没有贸然派人潜入。”再者说,潜入郡王府没多大意义。   蔡骏驰那般谨慎的人,即便是在私下里,也绝不会提及自己的秘密。若是只探听蔡骏驰和贤郡王日常,有什么用?他又不掺和皇子们争储。   之前跟陈十六说要歇两天,是要搜集一下贤郡王府的消息。   穆清彦闲着,闻寂雪则去跟下属见面。   这座小院儿属于陈家,闻寂雪不像惹人注目,所以见面选择了其他地方。   对于蔡骏驰的调查,不尽如意。   蔡骏驰出自松陵府,闻寂雪去年意外得知这条线索,就花了大力气命人调查,但时至今日也没有好消息传来。这也在预料之中,但多少还是让人沮丧。   在闻寂雪忙碌的时候,穆清彦收到一张请柬。   付景春送来的。   穆清彦心情有些微妙,上一回不知情,可如今知道了,算起来,付景春还要喊他一声“表舅”,其母福惠长公主是他表姐。付景春比他大十岁呢,辈分如此高,都是因为老来得子的缘故。颜芝鹤成婚多年,其妻曾怀过胎,但没保住,直到颜家出事前终于得偿所愿,那时颜芝鹤都快四十了,而元后是颜家长姐,颜芝鹤是幼弟,本就隔着近十岁的年龄差。   付景春要组诗局,听闻他在京城,特地来邀。   细算起来,付景春对他的态度是有那么一点不同,但他不认为付景春知晓他的身份。至于赴约……他不打算去。他又不会作诗,也不想跟京城子弟交集,更何况现在正值李子英的案子敏感期,还是低调些的好。   他回复了帖子,命高天送去,托病推掉邀约。   付景春倒是宽和,并未因此生恼,还派人送些补品。   他跟付景春,不论是家世、性情、爱好都不是同类人,但从上回见面起,他就感受到付景春的善意。若在以前,他或许会接触接触,但得知了颜家的事,反倒觉得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   这天早晨,有人敲响院门。   焦礼开了门,不及询问,便见几个人鱼贯而入,个个手中捧着东西,在为首之人的带领下,进了待客的正堂。为首之人尽管是一身常服,但四十来岁的男人,面色白净无须,笑容再和善也掩饰不住眼中睥睨,那随手一个挥动,小指微微翘起,等他一开口,特殊的嗓音更是显露了身份。   内监!   他身后跟着四个人,大大小小的盒子打开,满匣的珍珠宝石、金灿灿的元宝、莹润通透的上等美玉,东西瞧着不多,却十分贵重。   “贵妃娘娘早听闻过穆神断的大名,只要穆神断为娘娘解忧,事成之后,另有厚礼奉上,便是为穆公子谋个一官半职也不是难事。”   竟是丽贵妃派来的人,为的是什么,不言自喻。   这个烫手山芋,穆清彦哪里肯接。   “承蒙娘娘看得起,在下徒有虚名,哪里值得娘娘如此。再者,娘娘心事,自有皇上关怀,草民不敢逾矩。”穆清彦这番推拒自然让人不悦,可来人面上刚有怒色又压下了。   李子英的案子,皇帝亲自过问,派了钦差查探,如今朝廷尚未正式给出定论,丽贵妃却私下来找穆清彦再查。说的严重点,这是蔑视皇威,若传扬出去,不知会受到多少攻歼。当然,若穆清彦私下接了,不声张,皇帝知道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可若闹得人尽皆知,皇帝也不能装不知道。   “你这是不肯了?”来人如何听不出话外之音,正因此才忍耐怒色,但他着实没将穆清彦放在眼里,尤不甘心。这回的差事自以为是美差,十拿九稳,谁知遇到个敢违抗不遵的,要他如何跟贵妃回禀?贵妃盛怒之下,岂不是拿他撒气。   “若朝廷需要,自无二话。”穆清彦只拿朝廷和皇帝做挡箭牌,尽管知道,即便如此也是得罪丽贵妃。   他并非真的怕事,而是不喜欢总跟麻烦打交道,可若被人逼上门,他也不是软骨头。正如闻寂雪说的,如今皇子们为争储斗得头破血流,若丽贵妃真要报复,他有能力隔山打牛!   更何况,丽贵妃的处境未必好呢。   “哼!不识抬举!”来人见威胁无用,愤愤离去。   穆清彦不担心丽贵妃现在报复,京城权贵多,他又处于各方视线注视之中,丽贵妃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很可能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日晚间闻寂雪回来,突然提议:“我们去趟松陵府,如何?”   “你要亲自去查一查?”   “我想借用你的能力。时隔久远,很多事情难以追查,但是你不同。”闻寂雪早先就有这个想法,但想到时隔越久消耗越大,这才先人力查一查,但迟迟没有结果,只能找穆清彦试试。   “行,不过先回凤临一趟。”穆清彦自然没异议,反正都是查案。 第234章 林嘉初提飞仙镇   直拖了半个月,朝廷几经讨论,李子英四人被定为死亡,那四具尸骨认定为李子英四人。根据这个定论,李子英等人在万霞县的罪行也被确认,尤其是组建黑龙寨,做土匪截杀官道行商,恶行累累。鉴于四人已死,对外张贴榜文详述几人罪行,另外,养不教父之过,尤其四家都是官宦,影响恶劣,失教失察之罪,降职、革职、罚银赔付受害者不一而论。   其中,李子英之父李壑乃是天宁知府,万霞县县令由其提拔,两人都是革职查办,前景堪忧。丽贵妃也没落得好,由贵妃降为妃,罚俸三年。丽贵妃这个结果,并不重,显见得皇帝还是有心护着她。   “挺出乎意料的。”毕竟庞忠提交的案情汇报,只说李子英四个失踪,可没定为死亡。   “这是几位郡王共同出力的结果,毕竟这件事可以让荣郡王倒霉,对大家都有利,谁都愿意踩一脚。”   荣郡王便是丽贵妃所出,也比较受皇帝看重。母凭子贵,相应的,母亲倒霉,做儿子的也受影响。何况,李壑出事,削弱了母族之力,对荣郡王一方的士气都是打击。   如此一来,丽贵妃不会再找穆清彦麻烦,近一年都得隐忍蛰伏。   闻寂雪那边消息也都收集完了,京城不必再停留下去。   陈十六依照前言,领两人各处游赏了一遍,只是故地重游,闻寂雪兴致不高。   离开京城之前,林嘉袁骋来邀他吃饭。席间,三人只是天南海北的闲聊,对李子英的案情简略提了两句就带过,案子敏感,牵扯甚多,为此案栽倒的可不止丽贵妃那四家,几个郡王想从中牟利,相互撕咬之中,少不得有所损伤。正因此,林嘉袁骋都不愿沾染,京城地界儿,多说多错。   酒将尽,林嘉忽而提出一事:“穆兄弟可去过无南县?”   “无南县?”穆清彦还真没听过。   “无南县隶属松坪府,我多年前曾在无南县做过县令,遇到过一桩古怪的案子。说来惭愧,当时年少气盛,破过几桩案子,被人一夸,便自觉了不起,结果遇到那桩‘飞仙案’,完全束手无策。”   “飞仙案?”穆清彦面露惊讶,但是看袁骋神色,却是知情的。   林嘉苦笑:“穆兄弟年岁尚轻,那件案子距今已有十年了,你不知道也是正常。无南县是我初次为官的辖地,是我声名鹊起之地,也是遗憾之地。在我任职期间,大案也遇到过两三回,处理最多的还是各种小事,飞仙案算得上是大案,也万分诡异,但却不是底下报上来的,乃是我无意发现。”   接着,林嘉便将案情大致讲了一遍。   “跨度如此之大?”穆清彦一听案发时间,便觉棘手。   林嘉点头:“我在无南县三年,是第三年无意发现此案,此后一直在查,但所得不多。案情的源头尚且不知,但据我探查到的,早期可以查证的案发时间可以追溯到三年前。”   那么,距今也就是十三年的时间了,的确久远。   林嘉又道:“案发之地是飞仙镇,当然,这是个旧名,如今外人只知‘望乡镇’。”   望乡?   原本还算正常的名字,可因前面有个“飞仙”,再听望乡,他直觉联想到地府望乡台。一般来说,某一地出现新名都是有缘故的,或是区域重新划分,或是为避讳,或是为嘉奖避凶之类,这都是朝廷决策的事,寻常人没能力更改,但要说给某地取个谐号倒是挺多。   从飞仙镇到望乡镇,肯定是前者更好,好听好记,寓意又好。   偏偏改了个望乡镇。   “这名字是什么时候变更的?”穆清彦的确好奇。   林嘉笑叹:“那还是太祖时候的事了。天下初定,各地新旧交替,飞仙镇原本不在无南县治下,是后来划进去的,各地要将地域人口等情况上报,这个飞仙镇不知被谁给写成望乡镇,如此便一直沿用至今。不过,镇子上的人不认望乡镇这个名字,他们镇子的入口的牌坊上还是飞仙镇三个字。”   “林兄的意思是……”其实穆清彦猜到了林嘉的心思,但还是问了一句。   林嘉道:“这件案子一直挂在我心上,但时隔已久,无处着手,何况我已不在无南县。此回认识了穆兄弟,对穆兄弟的能力很是钦佩,若穆兄弟愿意,我愿委托穆兄弟探查此案,已了我的心结。”   在林嘉看来,每人破案手法角度各有不同,他勘破不了,或许穆清彦恰好擅长。再者,他也详细了解过穆清彦以往的案子,多半都是陈年旧案,时间的逝去并不能阻拦穆清彦寻找真相,对方尤擅此道。   因此,林嘉早在万霞县就动了心思,只是一直忍着现在才提。   松坪府,若在早前,穆清彦不知这地方,可正好他们决定去松陵府,看地图时看到了“松坪府”的名字,毗邻松陵府,同属一省。   “实不相瞒,眼下我正有事要办,短时间抽不出空来。”对于林嘉提及的案子的确感兴趣,况且跟林嘉也有份交情在,若非的确要查松陵府的事,他也不会推拒。   林嘉笑道:“不着急,先紧着穆兄弟的事,总归都等了那么些年,再等等也无妨。”   “林兄可有此案记录?”   “有倒是有,只没带在身边。穆兄弟说个地址,待我回去命人送去。”大致案情虽记得,可其中有些细节,尤其是望乡镇的情况,需要看记录才行。   “我先回凤临县,林兄把东西直接送到神断局就行。”   “多谢!”林嘉虽觉得他会感兴趣,可当他真的答应,林嘉着实激动,当即斟了酒敬他:“穆兄弟,有劳了。”   一直陪坐的袁骋也道:“我虽不在无南县,但离的不甚远,无南县我也认得几个人,若有需要,只管找我。”   穆清彦这才想起来,袁骋在溪云县。   “溪云县可是松陵府治下?”穆清彦依稀看到地图上标记了这个地名,只没留心,不大确定。   “正是。”   穆清彦点点头,因为事涉雪家,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两天后,陈十六和他们同行离京。   陈十六已然定亲,不出意外,明年成亲,穆清彦倒是问过他将来的打算。毕竟是陈家公子,没成亲前就算了,成婚之后,他这番作为陈家不说,恐怕岳家会不满意吧。但凡疼爱女儿的,哪怕是为着家族利益考虑,也会希望陈十六这个女婿有所建树,最起码留在京城陪着女儿。   陈十六一脸轻松:“这个啊,定亲前就说好了,我家里不拦着我在凤临办神断局,兰家也没异议,只是成婚后,我带茵茵一块儿来。”   陈十六定亲的姑娘叫兰茵茵,今年十六,小陈十六两岁。   “两家都同意了?”   “是啊,我也挺意外的,不过这是好事。”此刻正在马车里,也别外人,陈十六坦言:“我问过我大哥,大哥说京城里氛围太紧张,倒是我已经在凤临待熟了,有人照映,反倒清净。反正听我大哥嘱咐,少跟京城联系,少跟官场走动,安安稳稳过自己的就行。”   京城本就风起云涌,李子英一案,又加速了紧张。   记得那日面圣,听声音好似皇帝挺健朗,可在他们离京时,据闻皇帝已三日未上朝,非要紧事,都是军机处阁老代办。朝中对此习以为常,不过是皇子们表孝心更为殷切罢了。   他估摸着,最迟就两三年的时间,皇帝不可能撑的太久。   也不知皇位会花落谁家。   穆清彦感觉,闻寂雪也想在其中插一手,大概故意想跟老皇帝唱反调。想想雪家的事,颜家的事,穆清彦挺理解的,颇有一种“不如你的意,我就满意了”的意思。   返回凤临县,已是将近五月。   渡口分别,陈十六忙着回县城处理积累的事务,另外找宅子是头等大事。他毕竟是即将要成家的人,以前一个人简单无所谓,可要将新婚妻子接来同住,宅子是重中之重。陈兰两家都不是寻常门户,届时陈家要拨些下人产业给他,兰家还有送嫁,他也不想委屈兰茵茵,宅子可不得仔细么。   他还琢磨着,若是寻不到合适的,就买处老房子推倒重建。   一年功夫呢,建新房也来得及。   穆清彦先是和闻寂雪回了山庄,修整一夜,次日带着东西回穆家。   穆林在城里,陈十六一回城他就知道了,知道穆清彦也回来了,今儿一早先在集市买了菜割了肉,调班休假回来。   朝日出生,兄弟俩几乎是前后脚到家。   “大哥!”穆清彦先一步到的,正抱着小侄儿逗着玩。   侄儿起了个小名儿,叫小牛,寓意他像小牛犊一样健康强壮。   当地风俗,孩子周岁前不起大名,都是小名叫着。也有很多地方一个小名能用七八年,或是入学读书才有大名,这还是男孩儿,女孩儿们更简单,尤其是乡下村里,没那么多计较,好多都是按着排行叫着。   像穆家这样,如穆婉、穆绣,不仅是正经名字,还好听又讲究,比一些乡绅富户家的小姐还强。种种因素掺揉其中,哪怕穆家对自身来历含糊其辞的掩饰,在村里人看来,穆家还是跟他们很不同。   “回来了。”青娥忙迎上去,把菜肉从穆林手里接过来,笑着说道:“你去陪二弟说说话,我来收拾菜。”   穆林点头,从穆清彦怀里接了小牛抱着,想起什么,又冲厨房交代:“我托人给小文小武带信儿了,他们俩中午肯定也回来,饭多做些。”   “知道了。”青娥应了一声,拎个篮子,朝屋后的菜地摘菜去了。   现今菜园子里的各色蔬菜都长了起来,十分丰盛,穆林只挑两样自家没有的买了,要吃新鲜菜,还是自家的好。平日里,他们顶多就是买肉买鱼,其他的都有菜园子供应,鸡自家虽没养,但村里多着呢,换点儿鸡蛋鸡肉都方便。 第235章 家常   看着跟前没人,穆林才问他出行的事儿。   穆清彦知道他担心什么,讲的也细致。   这一趟出门时间是长,但一直很平稳,没出过什么事儿。   穆林松口气,点点头,又想到他提及的付景春,皱眉道:“我觉得二弟的做法很对,不管那付大公子如何,到底身份敏感,暂且不接触的好。”想着又道:“二弟,我也不是阻拦你,只颜家的事牵涉深,不是一两个人轻易可以改动,你是颜家嫡系仅存的血脉,千万不要涉险。”   在颜家出事时,穆林有十岁了,又是在颜家长大,对颜家自然很有感情。只是,他向来有自知之明,自己又没本事,爹娘又是再三交代,他从没想过要凭自己去给颜家报仇,他觉得报恩的方式就是将穆清彦养大,照料好。如今更是将穆清彦当做亲弟弟,私心里更不愿他冒险出事。   “大哥放心,我知道的。”穆清彦也不是莽撞的人。   实则再想想,颜家的事跟雪家还不大一样,颜家尽管出了事,但家族覆灭不是因为朝廷定罪,而是被人设伏。当时颜家已经全都辞官,但幕后者连颜家仅有的生路也不放过,太过于急迫狠辣,肯定不是皇帝的作风。   他和闻寂雪私下分析过,觉得是某位郡王动的手。   有这个胆气魄力,又有这个能力做这件事,定然位高权重身份不凡,且颜家的存在严重阻碍了对方的利益,使得对方哪怕用“下下策”也要尽快将颜家除掉。   当年皇帝也命人查过,但更像是走个过场,最后不了了之。   皇帝心里,未必不知幕后者是谁。   穆林有些欲言又止:“那个闻寂雪……”   本来颜家之事就够危险,但跟雪家的事一比,差得远了,因为性质完全不同。穆林一想到闻寂雪的身份,便万般纠结。   穆林小时候是见过雪大将军的,那一年雪大将军凯旋,奉诏回京,百姓夹道欢迎,皇帝更是在城门亲自迎候。穆林才两三岁,被他爹架在肩膀上,挤在街边,看着雪大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走过,英姿勃发、气势逼人,哪怕多年过去,早就不记得雪大将军的长相,但那一身气势和那日的光影还牢牢印在脑子里。穆林敬佩那样的大英雄,实际上,普天之下就没几个不钦佩雪大将军的,可惜……   自从得知闻寂雪是雪家人,穆林就在心里对其多认同几分,所顾虑的无非是穆清彦的安危。   “大哥,他不会鲁莽行事。”   穆林想到闻寂雪的言语行止,放松几分:“知道你们都有成算,我就是瞎担心。”说着就转了话题,言语轻快:“二弟,你出门了还不知道,你要当舅舅了!”   舅舅?   穆清彦愣了愣,笑起来:“大姐怀孕了?”   “是啊,他们是腊月二十五才到家,因着小婉有孕,怕路上颠簸,就等身子稳当了才走,路上走得也慢。算一算,现在有八个月了,还有一两个月就要生了。”   “那大姐……”   穆林会意,忙道:“在赵家呢。她都怀孕了,肯定不能跟着河子去,平日没人照料,有个事儿怎么办?等孩子生了,大一点儿再说。”   尽管新婚的小夫妻正蜜里调油舍不得分开,但现实难以抗拒。不提别的,赵河常常跑镖,家里就穆婉一个,想喝口热水都得自己烧,肚子大了干什么都不方便。在家有赵婶,不用碰冷水,有热汤热饭,更有赵婶提点注意之处,心理也会有份安定,像赵婶这样的和善的婆婆,可以说很享福了。   “那我去看看大姐。”赵家就在隔壁,抬脚就到。   走了两步,想到手上空着,去赵家不大好看。要是只穆婉,倒不必讲究太多,后补上就行,可到底有赵叔赵婶,哪怕对方不在意东西,也讲究脸面,何况村子里人多嘴杂,话传来传去就难听了。   穆林心没那么细,尤其是生活上的一些事不大留心,见他停下,就问了。   幸而穆清彦出门带了高春,毕竟来穆家也拎了不少东西,这会儿就打发高春回一趟山庄,再备一份儿东西。   穆林听了就笑:“哪儿那么讲究啊,改天再送就行了。”   “有马车,费不了多少时间。”   等着高春回来,穆清彦去了一趟赵家,跟赵叔赵婶说几句话,赵婶便借故走开,让他们姐弟俩说说话。   穆婉向来爽利,哪怕如今肚子挺的老大,做事儿还是麻利。穆清彦来时,她正和赵婶坐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清洗箬叶。马上就到端午了,家家户户要包粽子,赵婶家以往攒的粽子叶用完了,这回特意去摘了一筐,一年用不完,可以晾干了来年再用。   赵婶不让穆婉碰冷水,穆婉就用干抹布将清洗后的箬叶擦拭干净,放在箩筐里。   穆婉自从成亲就没再下过田地,加上如今有孕,好吃好喝的养着,不仅肤色更白净,人也圆润多了,倒没有太胖,精神也很好。见她跟赵婶有说有笑,神色自在轻松,便知她过的好。   穆婉是个爱操心的,哪怕出嫁了也改不了,絮絮叨叨又问又嘱咐,大概是怀孕了心思更敏感,情绪起伏更大,不知哪句触动了她,眼眶就泛红。倒是她自己意识到,掩饰不过去了。   “大姐,别担心,不会有事的。”穆清彦觉得穆婉可能有点儿害怕,害怕生孩子出事。   穆婉眼睛又有点儿发红,不好意思的笑道:“看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动不动就想哭。”顿了顿,低声道:“我是有点儿怕。二弟你不知道,去年跟着河子哥去湖山府,住的是镖局提供的屋子,一个大院子住了好几户。有一家的大姐比我大几岁,十月里生孩子,结果、结果竟然难产,一尸两命啊。她前头都生过两个了,竟然还难产,我听着她叫了一个晚上,直到咽气,吓得我好几个晚上睡不着……”   穆清彦禁不住问:“生过两个还难产?”   不是说生过孩子就一定不会难产,但是概率很低。   穆婉叹气:“听说是胎儿养得太大了,她那天又摔了一跤。”   穆婉其实明白,是意外造成的,可她还是受了影响,不由自主联系自身,对生产有了恐惧。尤其是自小没少听说女人生孩子受罪,不一定会难产,但还有其他各种意外。   “大姐,别怕,只要身体好,适量运动,一切都会顺利的。这样吧,一会儿问问大哥,看城里哪个大夫擅长妇科,隔半个月就给你看看,咱们遵照医嘱来。”穆清彦觉得主要得安抚她的情绪,那么,千言万语都不如专业人士的一句话有用。   产检是个好事,家里又不缺钱,就当他们娘家心疼出嫁女,不劳烦赵叔赵婶,外人哪怕嚼点儿舌,少不得还是羡慕多。   “这、这行吗?”穆婉不由得心动。她不是舍不得钱,可她做儿媳妇的,不能太矫情,赵家对她够好了,所以很多事她都是能省就省。   “放心,我会跟大哥说,到时候让大嫂带着你,赵叔赵婶知道了也不会生气的。身体要紧。”   穆婉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多谢二弟。我手里有钱,你姐夫把银钱都交给我管呢,请大夫的钱我出。”   赵家明面儿上虽没分家,但老大一家在县城,又是开铺子做买卖,未免时间长了大媳妇心里不满,赵叔赵婶让他们把银钱交一半留一半,毕竟当初盘铺子也是赵叔赵婶出的钱。赵河没成亲前,攒的钱都是给家里,成亲后,赵婶把抛出娶亲费用后剩下的部分还给他,以后的钱也是交一半。   老两口早有商议,就等着赵河娶了亲分家。   估摸着,等穆婉生了之后,就会正式提分家了。   这也是赵叔赵婶看得开,再者,也是赵山赵河两人各有营生,离的又远,都是各自经营小家,说是交一半钱,时间长了肯定闹不公。赵婶想着不收的好,如此来,等于是分家了,那干脆她做婆婆的主动提,儿媳妇心里安稳了,往后更和睦些。   赵婶日日瞧着村里那些大家子搅闹,还是觉得自家好,尽管平时冷清了些。   穆清彦把事情告诉穆林,穆林听说穆婉被吓到了,还笑话了几句,主要是穆婉从小胆子大,还有点儿泼辣,没想到还有胆小的时候。尽管这么说,可穆林也心疼啊,那么胆大的妹妹都吓到了,既然找大夫能安她的心,花几个钱算什么。   青娥也不是吝啬人,起先还真不知这件事,少不得又去安慰安慰穆婉。   大夫没请到村里,青娥邀穆婉去逛逛,顺便看大夫。穆婉虽说八个月了,但农家都这样,哪怕快生了一样在外走动或干活儿。若不是穆婉落了心病,肯定不会去花这冤枉钱。   端午刚过,陈十六让何川给穆清彦送来密封的纸袋,沉甸甸的。   穆清彦有所猜测,打开一看,果然是林嘉送来的“飞仙案”相关记录,零零总总一二十张纸,其中还夹着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和一封信。林嘉在信中自然说了银子的事儿,当初在京城不提,也是怕他不收,但林嘉又觉得不能不给,权衡一番,送来五十两,权做茶水脚程钱。   五十两着实不少,只不过相较于穆清彦以往的收费,很少就是了。   林嘉不是富商高官,只是个县令,家族也不一般,依着他的正常薪俸收入,一年四十两银子,外加二十担禄米,五十两银子也就是大数目了,合适他的身份。 第236章 三个身份   五月中旬,穆清彦跟闻寂雪再度离开凤临,前往松陵府。   这次回来也就待了半个月,若不是为安抚家里,他们直接就去松陵府了。走时跟陈十六打过招呼,只说要游一游山水,然后去无南县飞仙镇。陈十六得知飞仙镇的案子,心里痒痒,但他走不开。这半个月为寻合适的宅子没少费心,最终寻到了一处,地方倒是不错,但宅子太旧,格局布置都不合心,他就打算推倒重建,前期的事儿比较多,他要留下看着。   去松陵府,先是坐船,而后坐马车,七八天后抵达。   这次来松陵府,就是为查证蔡骏驰的真正出处。   蔡骏驰如今的身份,乍看没什么问题,但却因着陆芸娘这个意外,使得他们知道,蔡母改嫁进的蔡家,那么其前夫绝不可能姓蔡,不可能是蔡家同族。蔡骏驰选择如今的身份冒充,许是为掩盖曾经的身份,亦或者也是想恢复真正的姓氏,而其母前夫家的情况是有据可查的,但没人提她给前夫的儿子,自然也有原因。   闻寂雪派的人,着重查了这方面。   蔡母是松陵府柳林镇人,其父乃是木匠,姓刘,有门手艺,按理日子应该过得不差,可实际上,家里十分拮据。寻求根源,在于孩子多。刘木匠娶亲后就分了家,接着家里进口,其妻不带停歇的生了十五年,一共七女一子,也是最后得了个儿子才罢休。蔡母行二,从小做活儿,照顾底下弟妹,长到十五岁,被家里嫁出去换了一笔彩礼。   蔡母嫁去了秀山村的赵家,生了一子,名叫赵书成。   赵家就是寻常农户,娶蔡母花了五两银子,在当时是个很高的数目了。也是因着蔡母生的好,意外被赵父看中,赵父是老小,赵家咬牙凑凑,出了彩礼钱。也正因此,赵父一心想挣钱,还恩,也是让妻子儿子过好日子,便跟着人去贩货,结果出了意外,人没了。   在赵书成五岁时,蔡母改嫁了。   那时赵家爹娘没了,兄弟们分了家,孤儿寡母的日子难过,又总有不三不四的人在门前晃悠。再加上,蔡母也不愿吃苦,有心改嫁,难免有些流言出来。赵家干脆放她改嫁,由赵家大伯养着赵书成,原本赵父的两亩地给由赵家大伯耕种,权做赵书成的口粮。   查蔡骏驰的人不知多少,但都没提过赵书成,是因为赵书成死了。   赵书成虽然没了爹,娘又改嫁,还寄人篱下,却不是个怯懦性子,据村里人讲,赵书成生的文净,性子腼腆温和,读书很好。性情方便倒罢了,但能读书却令人惊讶。赵家本就是农户,侍弄着几亩薄田,靠天吃饭,赵家大伯管侄儿温饱可以,可能供侄儿念书么?读书人清贵,相应的,读书的花销也大,农家户想要供个读书人,一家子都得缩衣节食。再者,赵家大伯有三个亲儿子呢,即便真要供,也是供自己儿子,但实际上,赵家大伯只供了长子和侄儿赵书成。   村里没有私塾,得去柳林镇,教书的先生就是姓蔡的老童生。   早前便说过,这个蔡老童生无子,过继了同族的蔡骏驰。蔡骏驰虽比赵书成大一岁,但两人是同窗,一起在私塾念了三年书。   已经从陆芸娘口中得知,如今贤郡王府的“蔡骏驰”是其亲兄长,能对上身份的便是蔡母留在前夫家的儿子赵书成。赵书成和“蔡骏驰”年纪上也相仿,二人又同窗三年,必然了解,顶替蔡骏驰这个身份应该也是有这方面考量。   然而,若“蔡骏驰”的真名是赵书成,没道理要更名换姓。   闻寂雪对“赵书成”这个名字也很陌生。   那些查过“蔡骏驰”底细的人,必然也没觉得“赵书成”有什么特别,都没起疑,查到赵书成死亡便撒手不再理会。据秀山村的人说,赵书成是十岁那年掉进河里淹死的。   对此,穆清彦存疑。   他当然知道真正的赵书成没死,但这个死亡是怎么回事?   原本的蔡骏驰一直在柳林镇生活,直至十六岁外出求学。   可以证实的是,蔡骏驰的确在桐山书院求学,足有两年,而后便外出游学。   如今的“蔡骏驰”出现,最早就是在贤郡王府,那是二十年前。   那么,顶替的时间段就在真正的蔡骏驰离开书院之后,假的蔡骏驰出现在京城之前,其间空缺有十年。   这是十年的空白,很难查证,所以以前查过的人尝试两回就放弃了。   总的说来,贤郡王府的蔡幕僚共有三个身份,最早的真实身份:赵书成,后来顶替的身份:蔡骏驰,第三个则是空白的十年间使用的另一个身份。   穆清彦有预感,找到那个身份,必然揭开蔡幕僚的真正面纱。   或许,会跟雪家的案子有关。   所以,为寻求这个答案,只能再回溯本源,解开赵书成十岁死亡的真相。   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穆清彦无法回溯,所以要去一趟秀山村。   “按理来说,不应该是预谋。”闻寂雪一直与他讨论这件事。   不管后来的赵书成如何,十岁的赵书成肯定没太多城府,也不会无缘无故想到去诈死。他们倾向于是意外。穆清彦想了解十岁前的赵书成,分析其行事性格,弄清楚赵书成念私塾是不是赵大伯纯粹好心,若不是,可见赵书成小小年纪便有手段。通常这样的人,又是这样的处境,溺亡的可能性不大。孩童溺亡,多是在水边贪玩出的意外,这样的赵书成会吗?   尤其是,赵书成明明没死,可他没有回秀山村。   更名换姓重新生活可不是那么容易,尤其是对十岁的孩子而言,孤身一个还是很有危险。   “我觉得是意外,但这个意外迫使赵书成不能再回秀山村。我只是在想,那时他才十岁,不可能很快就找到合适的顶替身份吧?我担心没那么容易找到他的踪迹,毕竟时间太久远了。倒是顺着蔡骏驰的轨迹更好查一点。”   蔡骏驰十六岁入书院,十八岁外出游学,一开始应该跟熟人有联系。   主要是蔡骏驰的失踪时间距离现今更近,查到的可能性更大。   之前闻寂雪派人在查,两边齐头并进,有了些眉目。比如,赵书成落水后可能流落的地方,比如,蔡骏驰最开始游学的两三处,大致范围圈了出来,筛查是个难事。   若是闻寂雪撒出人手,花费大量精力,有一天可能会查清楚,但若是穆清彦来做,或许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术业有专攻,闻寂雪知道时隔太久远,穆清彦的异能无法回溯,但穆清彦不仅仅只有异能,还有长久以来查案积累的阅历和经验,更形成了敏锐的直觉,冥冥中总会选择正确的方向。   闻寂雪信任他。 第237章 飞仙镇   三四十年过去,秀山村有很大变化。   赵家大伯,以及其长子,早年皆先后过世。   村里记得赵书成的人,很少了。   若问村中年老之人,便是记得赵家曾有个赵书成,也不过说句惋惜的话,依稀记得对方读书不错,别的就没了。   倒是从私塾曾经的同窗口中,得知赵书成跟其堂哥是有矛盾的,根源在于属于赵书成的两亩地。作为赵书成读书的条件,那两亩地转给赵大伯,赵大伯供赵书成念私塾。本是协定好的,之所以又起矛盾,在于早先没有约定时间。   赵书成读了三年,想继续,但赵大伯不同意。   出事那天,赵书成跟大伯家的堂哥同路回家。   从柳林镇回秀山村,要经过一条河,河面上架有一座陈旧的木桥。据赵堂哥说,赵书成边走边背书,手里还拿着书,时不时看一眼,走上木桥的时候,赵书成没注意绊了脚,慌乱中手里的书掉到河里,赵书成立刻去捞,结果整个儿人跌到水里,没一会儿就沉下去了。   没人怀疑这个说辞,一是书本珍贵,不论是谁弄丢了书,都是要捞的,二是秀山村的人都清楚赵书成爱读书,不少人知道他有边走边背书的习惯。   穆清彦则揣测,可能是这对堂兄弟起了争执,或许还有了肢体推搡,导致赵书成落水。亦或者,赵书成做了什么,使得他无法继续在赵家立足,只能顺势死遁。   为此,他特意搜集当年赵书成身边的人事变故。   然而并没有什么收获。   穆清彦调转方向,把目标放在改嫁的蔡母身上。蔡母改嫁后,又生了儿女,但赵书成也是她儿子,且真实身份也是蔡家子,母子二人能毫无联系?蔡家会对赵书成无动于衷?把人认回,蔡家肯定不敢,但暗中接济一二,不难。   赵书成对他的出身是否知情?若是知情,会如何反应?   这种不堪的出身,绝对是污点,足以毁掉赵书成所有努力和对未来的期许。   穆清彦不由得猜测,赵书成的死遁,是否于此有关?   可要真是因这个原因,就鲁莽的诈死背井离乡?   不可能。   除非后路已有安排。   穆清彦倒是想起一件事,早年流民多,那时朝廷还没有强制措施,流民们三五成群,十来个一伙儿,也是不弱的势力,若赵书成混入其中,自然能够借此掩护去其他地方,再利用流民落户的漏洞给自己重新安置身份。   但还是那句话,赵书成才十岁,须得有人接应。   蔡家?   看来,得围绕着蔡家来查一查。   另一边,真正的蔡骏驰,十六岁前的经历十分清晰明白。   蔡骏驰两三岁过继,先是在私塾读书,而后又去县城读书,直至十六岁时养父病故,他经举荐,去桐山书院求学。路途遥远,两年间没有回来,倒是托人带过书信。蔡骏驰寄书信很有规律,一年一封,都是在年底,顺带会有年礼,都是直接送到族老那里,便是外出游学也没忘记。   蔡骏驰亲爹娘亡故,养父离世,蔡家族里都隔了房,着实不亲近。   从蔡家族里得知,蔡骏驰每年书信没断过,直至十五六年前。以前都是寄书信,送银子,请族里人帮忙照料爹娘养父等人的坟头,至十五六年前,则是派人回乡烧纸修坟,且提携了族中后辈子侄,成为蔡家族里第一人,内外人等无不赞叹羡慕。   外人、哪怕是族里人,对“蔡骏驰”的情况并不清楚,只知道他得了京城贵人青眼,为贵人办事,有财有势,非同一般。   可见,“蔡骏驰”的伪装十分成功,模仿了原主字迹,不露面,却给族里好处,这样的情况下,族里哪里会去怀疑他?即便真察觉了哪里不妥,也会装傻充愣。   不过,书信是十五六前停止的,因为那时自有人派回去处理事情,用不着再写书信拜托族里。实际上,蔡幕僚身在贤郡王府,深得郡王信重,二十年前就到了郡王府,却是隔了几年才派人回乡。   穆清彦对这个时间点很敏感,因为那时正是雪家事发。   这个蔡幕僚,莫非是等着雪家之事尘埃落定,才有闲工夫处理自己的琐事么?   雪家事中,蔡幕僚……亦或者称他赵书成才对,究竟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把要查的事情全都梳理一遍,接下来就是等待。   心知一时半会儿得不着消息,穆清彦决定先去飞仙镇,等那边案子办完,再回转松陵府。袁骋就在溪云县,距离不远,但出于谨慎考量,穆清彦并没有去找袁骋求助。尚且没到绝境,又事涉敏感,他对袁骋还没信任到那个程度。   从松陵府去飞仙镇,用了四天。   一开始走官道,天气又好,行程很快,但飞仙镇很偏僻,离了官道,前行的道路弯弯折折,也不大好走,行程不得不一再减缓。   飞仙镇在无南县治下,无南县地理位置就偏,山多,地贫,人口也少,只是个小县城,比不得凤临县繁华热闹商旅众多。从无南县去飞仙镇,坐车也得近一天,主要是路不好走,还要进山。   飞仙镇就在山里。   绕着盘山路,经过两三个小村子,在傍晚时分,飞仙镇终于出现在视野之中。   尽管是在山里,但越走越开阔,飞仙镇就坐落在群山下的开阔地带,依着山脚是一条长街,裁缝铺、打铁铺、胭脂水粉铺……茶摊儿、饭庄、酒肆……各样铺面也算应有尽有。长街是青石铺就,整齐宽敞,很有些年头了。在长街后面,顺势朝山上一层一层错落矗立着各色房屋,街边有石阶儿朝上,其中有一条石阶儿颇为宽敞,乃是直通山顶。   站在镇子入口,一座石头牌坊立在这里,上书“飞仙镇”三个大字。   仰头望向镇子后面的高山,最显眼一处是凸出的一块石台,在山顶最高处,但凡来镇子的人一眼就能看见。那里备称为“望乡台”,当然,镇上的人可不承认望乡镇这个名字,所以他们也不叫望乡台,而是叫“飞仙台”。   距离飞仙台不远,有一座庙宇,名为“仙女庙”。   仙女庙香火鼎盛,求姻缘最灵验,庙中只有妙龄女子侍奉,被统称为“仙姑”,另有一个掌管庙宇事务的人,称为“仙姑婆婆”。   这是独属于飞仙镇的习俗,每几年就要挑选十二到十六岁之间的女子入庙侍奉,庙里只供奉仙女神像,这神像也有番来历。仙姑婆婆诞生于仙姑之中,不同的是,仙姑们侍奉有年限,一旦满二十岁就得离开归家。当然,也有例外,当前一任仙姑婆婆大限将至,要挑选继承人,便会从仙姑们之中选择三五个候选者,一旦成为庙宇掌管着,将终生不嫁,一辈子侍奉仙女,不可踏出庙门一步。   根据林嘉送来的资料,飞仙镇有两个大姓,一个姓唐,一个姓娄。   林嘉本是应邀来飞仙镇游赏,谁知意外听到唐娄两户人家吵架,吵着吵着竟然揭出一桩人命案。 第238章 仙女庙起源   林嘉到飞仙镇时,是七月初六。   七月初七是七夕乞巧节,是女子的节日,同时也是飞仙镇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庙会,因为这一天也是庙中所供奉的仙女的诞辰。仙女庙中的仙女神像,是有真实原型的。外地人只知仙女庙,大多不知其来历根源,但在无南县境内,尤其是飞仙镇周边,人们对和尚道士兴趣不大,却几乎家家供奉仙女小像,十分虔诚。   林嘉在无南县任职,早前也听说过飞仙镇,对仙女庙也有几分好奇,只平时忙于衙门事务,好不容易得空,交好友人相邀,便打算来闲散几日。   路途较远,提前一日抵达,当晚住在镇上的客栈。   早起准备尝尝镇上吃食,却突然听到人声杂乱,大喊着:“仙女!”   林嘉奇怪,见人们朝镇子牌坊的地方跑,纷纷抬头朝山顶仰望。他也跟着抬头,却见悬空的飞仙台上依稀有个人影。距离太远,看得不太清楚,但还是能看出是个一身白衣的人。   “是庙里的仙姑!”有人喊破。   仙女庙中的仙姑们都有统一服饰,可能是为了凸显仙女的高洁神圣,庙中仙姑宽袖白裙,束着浅金色腰封,腰封上有精美刺绣,且缀着绿色薄纱,当系上腰封,薄纱便罩在白裙外面,比白裙稍短一些,衬得一身衣裳更有层次,色彩更丰富,又不凌乱。仙姑们的头发以简洁为主,上半部分束高,戴着木制莲花冠,下半部分披散在脑后,加上仙姑们都是精挑细选而出,俨然真的仙子一般。   但凡做过仙姑,此后亲事便大有益处,因此每回选拔仙姑也是一项盛事。   随着人群一阵惊呼,飞仙台的人纵身而下。   正值朝阳初升,金色阳光刺破云层,那个从天坠落的身影裙衫蹁跹,像是一朵云,又似举霞飞升的仙子,短暂的绚烂之后,身影急速的消失在崖底。   镇上反应很快,立刻组织了人去搜寻。   林嘉是外来者,为了第一时间跟去,摆明了身份。   好像飞仙镇很执着于“飞仙”,仙女庙所在的这座山叫做飞仙山,飞仙台的下面是一个深谷,四面山壁陡峭,很是危险,被当地叫做落魂谷。   要去谷底,只有一条小路,曲曲折折,不仅不好走,蛇虫又多,花了半个时辰才到谷底。谷底草木茂盛,乱石遍布,在一片荒草地上找到坠落的人,看穿着,果然是仙女庙里的仙姑。   死者当时是面部朝下,砸毁了脸,认不出身份,去庙里查问,才得知少了个叫玉竹的女子。   玉竹姓孙,年芳十九,十二岁时选入仙女庙侍奉,已有整七年。因着仙女庙中的规矩,玉竹即将要离开,同批离开的一共有四个,名单早已列出,四人都知晓此事。   一般没有意外,庙内会提前一年公布此事,女子们家人得知后,便会放出风声,为女子操持婚事。   能进入仙女庙的女子姿容都不差,何况庙内会教导读书识字、纺织耕作等,这也是仙姑们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孙玉竹也不例外,且她是同批中的佼佼者。   不过,孙玉竹的婚事是早就定好的。   孙家并不是飞仙镇住户,而是无南县县城里的生意人。孙家做的是山货买卖,在县城里经营着一家山货行,家中两儿一女,孙玉竹是幺女,又生的白净温婉,很受疼爱。   仙女庙选拔仙姑,看似不论出身来历,实则对根底来历很是重视。选拔优先选择飞仙镇本户,尤以唐、娄两姓排在最前,其次是周边村镇,若是外地人,也可,但需要层层验证身份,且必须有一位可靠的举荐人。   孙玉竹是县城人,在竞争上是弱了一筹的,但她母亲出自飞仙镇唐家,她又自幼定给唐家表哥为妻。孙玉竹入仙女庙,一是为这种荣誉,二来,也是唐家的要求,只等她满二十岁正式还俗,便要嫁入唐家。   照这种趋势看,孙玉竹的未来很好,怎么也不该寻短见。   当时几乎是万众瞩目,飞仙台上只看到一个人影,没有外人加害的迹象,只能做自杀推论。可查过孙玉竹的过往和背景,林嘉想不通这样的人会寻死,还是那么轰动的寻死。   林嘉本身擅长查案,也喜欢查案,总觉得孙玉竹死亡背后掩藏着什么未知的隐秘,他想查找出来。谁知查来查去,他已任满,非但没查出结果,反倒又挖出两桩自杀案,且死者同为仙女庙仙姑。   一个死在十三年前,名叫唐凤飞,时年三十二;一个死在十二年前,名为娄凤阳,时年三十二。这二人一个出自唐家,一个出自娄家,都是嫡系,又是同年而生,名字都带着“凤”,也不枉费这样的名字,二人都是人中之凤,样样出色。这二人遵照家族传统,参加仙姑选拔,不仅双双入选,且都成为仙姑婆婆的继任候选者。   当年这二人被称为“飞仙双凤”,将其他仙姑压得黯然失色,两人的争锋也为人津津乐道。本来都在翘首期盼,不知最终继任者花落谁家,怎知两人先后死亡。   对外,只道二人是病逝。   林嘉当时只是在查孙玉竹的事,在镇上走访查问,人们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扭身就走。一日走得累了,也是泄气,便往墙角阴凉处暂歇,却意外听到两户人家吵架。   起因还是林嘉的查访,那两户本就有矛盾,又有林嘉查问这个由头,吵起来了。你说我家死了人,我说你家也死了人,各种诋毁的话脱口而出,吵着吵着就要动手。因着两家说的是方言,语速又急又快,林嘉听的一知半解,且很快就有人来劝架,一句话就令吵架者偃旗息鼓。   林嘉起了好奇,便根据听来的一字半句查问,到底摸到一点儿端倪,便是“飞仙双凤”之死。   更多的事情很难查,因为镇上人对此讳莫如深,不论林嘉问谁,对方都是一脸警惕防备,甚至过激者还会恶语相向。林嘉顶着压力,耗费许久,怀疑二人是自杀,只不过死亡原因不明,恐传出去影响不好,仙女庙连同唐、娄两家,压下了真相。   林嘉觉得仙女庙迷雾重重,隐秘甚多,可那等地方,便是他作为县令也无法深入探查。   强龙不压地头蛇。   飞仙镇虽是无南县治下,可实际上,为唐、娄两家掌控。   三起死亡,分别间隔一年,又同是仙女庙内的仙姑,林嘉将三起死亡连在一起,也是出于一种直觉。疑问太多,谜团太多,甚至他偶尔会觉得是自己疑神疑鬼的想多了。   因着都是仙姑死亡,林嘉详查过仙女庙。   据无南县志记载,仙女庙始建于前朝天福五年。天福是前朝末代皇帝使用的最后一个年号,前朝于天福十七年灭亡,所以本朝都称前朝末代皇帝为天福帝。天福帝更改年号的时候,天下已然大乱,各地都有民乱,也要各路起义军。飞仙镇的唐、娄两家,是在天福十一年落户飞仙镇,那时还没有镇子,只是一片山林,镇子是后来才发展起来的。   所以,是先有仙女庙,而后才有飞仙镇。   据说,仙女庙中供奉的仙女,本是一名道姑,可怜女子在战乱中孤苦无依,于是建了一座道观给女子庇护。在此道姑离世后,被她所救的女子继承她的志愿,又为道姑塑像供奉,因着庙中只收容女子,外人多传此地山中有仙女出没,到唐、娄两家到来,为融入当地,便给道观捐钱,重新修缮、重塑神像,也是在那时道观改名为“仙女庙”。   县志中的记载有限,对于唐、娄两家重新修缮仙女庙记的倒是详细,对于那位道姑,却是一笔带过。   不过,这位道姑不仅留下一座庇护女子的庙宇,还给庙宇留下了收入来源。仙女庙所在的仙女山,属于仙女庙所有。仙女山很大,庙宇所在的只是主山,山中木材、药材、野味等都有出产,又能耕种菜地粮食,种桑养蚕纺织,加上仙女庙香火鼎盛,银钱充足。   香火大头,来自唐、娄两家,每年都会定时捐一笔银子。   林嘉仔细查阅过县志,早前,飞仙镇一带山中倒是有过和尚庙,但没有道观,那个道姑是外来的。这道姑很神秘,年代久远,道姑的年龄相貌都不可考,但衙门却详细记载着道姑买山的记录,足有数千银子,可想而知,拥有如此庞大钱财的人,岂是寻常?   怨不得人人都称颂其“菩萨心肠”、“仙女下凡”。   林嘉揣测,道姑可能是家道中落,无奈出家,见其他可怜女子,感同身受,这才起心庇护。原本道姑修建庙宇,应该留有度牒,但时隔太久,没能找到记录,可能是遗失了。后来买山,直接以仙女庙的名义购买的。   之所以研究仙女庙起源,只是想更加了解仙女庙。   毕竟在建庙之初,只是为庇护,而非如今姻缘之地。 第239章 仙女像   一路走得还算顺利,到达镇子,正值傍晚。   镇上有客栈,穆清彦等人先去投宿。   在房间里简单梳洗了一下,便在镇子上逛一逛。仙女庙黄昏时要闭门,又因都是女子的缘故,很少招待香客,偶尔有,也都是女客,所以天晚之后是禁止进出的。要看仙女庙,得等明天了。   镇子中间的主街铺着青石板,齐整又宽敞,天色渐暗,灯笼一盏盏点亮,人来人往,分外热闹。若不是抬头望见周遭青山密林,很难想象这是位于大山之中的镇子。   “你觉得仙女庙是怎么回事儿?”走在青石板街道上,穆清彦跟闻寂雪闲聊,心里还在琢磨着,唐、娄两家底子挺厚,要用青石板铺这样一条长街,又把镇子规划的有模有样,不但耗费人力,还耗费财力呢。   若说战乱之时,大家子找山林隐居很正常,可如今天下安稳,唐、娄两家根底还是盘踞在小小的飞仙镇。   “可以看一看历代以来的仙姑婆婆,若我所料不错,她们不是姓唐,便是姓娄。”闻寂雪一语点破仙女庙的根本。   穆清彦早先也有所觉,尽管没有查证,可听了“飞仙双凤”之事,对于唐、娄两家对仙女庙继任者的争夺便能窥见冰山一角。若仅仅只是一座山中小庙的掌权者,哪里值得两家代代争夺?必然是有利可图。仙女庙是有基业的,拥有附近大小五座山,每年出息都不少。   不过,唐、娄两家底气也不差,田产商铺都有,自家虽无人出仕,却有官场姻亲。   这也是飞仙镇,乃至仙女庙能够一直安然的因由。   “孙玉竹自杀是确凿无疑的,唐凤飞和娄凤阳是自杀还是他杀,只是推测。这三人死亡时间都是间隔一年,又都是仙姑,不怪林嘉把三起事件并拢一处。只是,孙玉竹这事儿有些不一样。一来,她是众目睽睽死的,二来,她姓孙,只是唐家未过门的未婚妻。若说双凤牵扯到利益之争,孙玉竹却是没那个资格。”   穆清彦最初就是从最显眼的地方分析,看似有种种相似,实则蹊跷处很多。   他们初来乍到,又是生面孔,想要探查当地人的隐秘并不容易。   思来想去,反倒是同样作为“外人”的孙玉竹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孙家在镇上,但孙玉竹十二岁就进了仙女庙,只怕庙里的人比孙家还要了解孙玉竹。此外,庙外的事也得探查,有些东西倒是官家才好办,袁骋在溪云县,但对方开过口,想来无南县中有交好之人,倒是可以相托。   翌日,将高天焦礼都安排出去,穆清彦和闻寂雪出了客栈去吃早饭。   客栈也供茶饭,很是简单,他们正好要看看镇子,就决定在外面吃。   旁边有家粥铺,大锅架在炉子上,热气蒸腾,粥香扑鼻。又有一只大平锅摊煎饼,一大木盆的青菜面糊糊,刷一点点油,摊出的煎饼焦香绵软,一碗粥,再配一碟儿嫩嫩的酸笋丝,着实舒服。   吃了早饭,时间还早,但镇子上人却不少了。   镇子东头有个小集市,不仅是镇上的,还有附近村子的人挑担来买卖,赶集都要趁早。再者,还有很多人是冲着仙女庙来的,烧香拜佛要虔诚,自然也得赶早。   两人顺着石阶儿朝上,前后都是去烧香求签的人,贫民百姓有,富商也有,本地的有,外地的也有。有人来求姻缘,有人来求子,也有人求家宅和顺、科举中第。都知道仙女庙姻缘最灵,可人们求神拜佛就是病急乱投医,想着既然求姻缘灵验,其他的指不定也灵验呢。   哪怕是一样的神佛,庙宇不同,名声也有个大小之分呢。   飞仙山不算很高,卧度长,坡度和缓,镇子就落在山脚下。仙女庙建在靠山顶的位置,立有山门,庙宇占地不小,内中布局和一般道观类似。庙门前停放着几顶肩舆,就是拿两根竿子架一张椅子,抬着人上山,也有加个简单顶棚的,多是为女客使用。   庙门大开,香客云来。   进入大门,在前殿左侧有棵姻缘树,树上挂满了红绸字牌,树下也满是香烛,不少人蹲在那里潜心求拜,念念叨叨。这一幕,很是眼熟,很多寺庙道观都有。右侧是请香的地方,两人入乡随俗,要了几支香。   要说仙女庙和别的道观哪里不同,那便是供奉不同。   仙女庙只供奉“仙女”,在前殿便是求拜处。   殿内很宽敞,正中便是一尊真人比例的塑像,看不出什么材质,是彩绘,只做的十分精细,乍一看栩栩如生。这尊“仙女”水杯供奉高台,但其上有浅黄薄纱垂落,虽纱帘撩起系在旁边的柱子上,但正正巧,虚落的部分把“仙女”的面容遮住了,进来求拜的人只能看到塑像的脖子之下的部分。   这应该是有意为之。   尽管是为祭奠供奉那位道姑,到底是女子,出于种种考量,才“多此一举”。   倒是穆清彦目的不纯,特意多打量几眼,好在就是一层薄纱,半透,仔细看也能看清楚。“仙女”的面容在三十余岁的模样,一身白衣白裙,莲花冠、青纱巾,金色腰封,外罩着翠色披风,她一手虚置腰间,另一手则抓着一把宝剑。她面容清丽,气质出尘,唇边似有若无带着浅笑,目光直视殿门,似乎望向无尽的天空。   这尊塑像很别致,尤其是手握宝剑,令穆清彦也生出好奇。   不知那位道姑,是怎样的一位奇女子。   细想来,也在情理之中,若非有些身手,孤身弱女子如何自保?更别提去庇护他人了。   闻寂雪也多看了几眼塑像,若有所思。   在仙女像前是供台,摆着时鲜的瓜果、香炉,又有签筒、功德箱。殿内有两排蒲团,来的人或是单纯求拜上香,或是捐些香火,求个签文。在大殿的一侧设有桌椅,坐着个上了年岁的道姑,专给人解签文的。   这道姑倒不是仙姑打扮,而是穿着真正的青色道袍,面庞慈和,身边有个小仙姑站着,看样子是专门照料这道姑的。   闻寂雪道:“应该是有正式度牒的道姑。仙女庙虽四不像,但最初就是道观,建观的女子也是道士,所以但凡出家人来,都可以在仙女庙挂单。鉴于仙女庙的特殊,和尚道士寻常不会来,来的都是女尼或女冠。另外,这仙女庙的仙姑们,到了二十岁便要离开,若她们不愿离去,又不能作为继任者,那么,就没别的途径了么?”   穆清彦领会其意:“做道士?”   说白了,仙女庙就像一所“女子学院”,只有每任继承掌权者才是真正入了度牒的道士,在此之前,她们只是生活在这里,学习各样技能,给自身增添筹码,年岁到了回家嫁人。对于唐、娄两家而言,则是通过这个方式,公平角逐仙女庙掌权者。   凡事总有例外,总有不愿嫁人不愿归家的女子。   闻寂雪道:“若有这等人,仙女庙会将其送往其他道观,经过数年正式修行,入了度牒,再转回仙女庙来。那解签的女道士,应该也是这种。”   如此,在穿着上已然不同。   这样的人是极少数,倒不是女子们不愿意,而是很难挣脱亲人家族的束缚。仙女庙的生活对女子而言犹如仙境,哪怕一辈子不嫁人又如何,总有人心动,可现实往往那么残酷。   仙女庙最初是庇护女子,如今是给女子“镀金”,好比是让商品增值。然而这也不一定是全然的坏事,凡事都有两面性,最不济,也是获得了好几年的清净美好,晚出嫁,便晚生育,于女子而言已是莫大好处。   两人出了殿门,随意走走。   间或能看到白衣仙姑的身影,多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年岁稍长一些的,多在后面,越往里,男客越少,多是女客。   穆清彦发现闻寂雪时不时扫向那些仙姑,奇怪问道:“有什么不对?”   “她们腰封上的图案,挺别致的。”早在看到仙女像时就注意到了,再看其他仙姑们,都是沿用了一样的装饰。   穆清彦目力很好,看两眼就看清楚了,却看不出端倪:“哪里别致?”   纹样看着倒是挺好看,绣工也好,但到底是个什么花纹,他看不出来。   仙姑们的腰封是浅金的底色,上面用银色丝线绣了花纹,枝叶连绵、花团锦簇,很繁复精美,但因选色的缘故,并不显得拥堵繁冗,但这腰封,足以考验绣工,绣工不好,一做就看出来了。   “很像是繁花似锦。”闻寂雪见他不懂,解释道:“在前朝后期,贵族中很流行这种纹样,多是在服饰中使用。所谓繁花似锦,就是花叶绵密、连绵不绝,讲究配色鲜艳,显得富丽奢华。当然,也有像仙女庙做腰封似的,低调处理,但它依旧很奢华精致。最初是前朝宫中喜好,逐渐传开,不过,仙女庙中的这种,好像又有一点不同。”   最后一句说得不大确定。   穆清彦一脸惊奇:“你对服饰纹样这么了解?”   闻寂雪轻笑:“当年京城因此还闹出一桩官司呢。” 第240章 彩衣局   闻寂雪之所以记得那桩官司,是因为那年正好在京城,本就有心查雪家的事,对京中事情格外留心。   “那年万寿节,部分外任官员也被皇帝点名赴京参加。其中有个姓程的知州,因政绩突出,又得家族出力,得以入京贺寿。本来一切都是按照宫中流程,可在寿宴结束后,程知州被参了一本,起因就是他夫人穿的衣裳上绣了繁花似锦的纹样。”   穆清彦皱眉:“若是在宫中参加宴会,应该是穿吉服的。”   吉服都是统一样式,牵扯不到私自使用服饰纹样的问题。   “程家入京,自然少不了跟故交姻亲来往一番,特殊的纹样早入了了别人的眼,只因正是万寿节,不敢为这点事搅闹皇帝的心情,才压到寿宴结束。”闻寂雪嗤笑:“不过是程家政敌,抓到一点把柄就踩。毕竟虽是一点纹样的小事,可若操作的好,效果一点儿不弱。”   “真有这般严格?”   “只因为‘繁花似锦’特殊,它不是普通的纹样。繁花似锦最初是出自前朝皇宫,有说是出自曹皇后之手,也有说是宫中某个绣娘进献的。当时的前朝皇帝喜好奢华,对此纹饰十分喜欢,上有所好,下必行焉,这种纹饰很快风靡贵族之间。本朝太祖时,曾也有人穿着这种纹饰衣裳,惹来太祖训斥,说这种纹饰耗费人力物力,奢侈无度,不应提倡此风。后来,没人再用这种纹饰。”   穆清彦了然,建朝之初,天下初定,国库必然空虚,定然不喜奢侈风气。   “那程知州最后如何?”   “皇帝只就程知州的政绩谈了几句,把弹劾的折子压了。”   “哦?”穆清彦倒是意外了。   闻寂雪解释道:“皇帝看似没理会,实则这番处置,表明了他的态度,也达成了效果。他特意跟程知州谈政绩,程知州会因此自喜么?如果没有弹劾的折子,说不定会有,但程知州知道被弹劾了,皇帝却不提,只说政绩,他心下惶恐,认定是皇帝在敲打他。他既感念皇帝放过此事,又后悔疏忽大意,转头把妻子训斥一顿,所有繁花似锦纹饰的衣裳都毁掉了,也不准家中再奢费。弹劾之人见皇帝如此做法,心知皇帝不欲就此惩处程知州,也不敢再自讨没趣。说穿了,穿衣奢侈只是小事,端看皇帝态度。倒是当年为此事,朝中议论纷纷,不少人心中忐忑。跟前朝有关的东西多着呢,若皇帝当真苛刻,底下也要乱一乱。”   穆清彦问道:“程知州的夫人姓什么?”   闻寂雪笑了:“你也猜到了?不错,那位知州夫人姓娄。”   当初他也没对程知州夫人关注太多,只听京中人谈论,得知其姓娄,来自偏僻小镇子,家里经商。程家算不得什么大世家,可在原籍之地也是大姓,族中代代有人出仕。因此,对于商家之女能攀上这样好亲事,外人谈起来自然泛酸。   既然是娄家女儿,那么会知晓繁花似锦纹饰就不足为奇。   只是……   “你说仙女庙的繁花似锦有点不同?”穆清彦想起前话。   “我对此一知半解,得仔细对比才知道。”只是闻寂雪的一种直觉,毕竟他并没有研究过那种纹饰,看到能认得出来,可要他复原,却不能。   两人边说边看,把能走的地方都走了一遍。   上香的人很多,倒是听了不少关于仙女庙的事。   比如,曾经的仙姑们谁嫁的好、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又说上回谁家女儿幸运被选中,如今大变样了,好些人家去提亲。又说某位仙姑回家探亲,穿的如何好,吃的如何好,言谈举止叫人不敢认……   “原来镇子上有很多曾经的仙姑啊。”穆清彦有些意外,又觉在情理之中。   不管是什么原因,飞仙镇对女子而言是不同。   再者,飞仙镇很热闹,做点小生意足以养家,再借着曾在仙女庙做仙姑的经历,总比去其他地方更便利。   如此来,他们可以直接去镇子探查探查。   两人从庙里出来,没立刻下山,而是在周边的山上转了转。庙宇周围有开垦的菜地,远远儿的能看到几个仙姑的身影。他们朝着飞仙台的方向走,地面早踩出一条平坦的小路,也有同路之人,毕竟飞仙台也颇有声名,又能登高望远。   可惜时隔久远,他没办法回溯,也不知当年孙玉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从这里跳了下去。   穆清彦看到有个老婆婆拎着竹篮子卖炒花生,便买了一包,拿粗糙的黄纸包的。   佯做随口一问:“老婆婆,我听说这里死过人,还是个仙姑,真有这事儿吗?”   老婆婆抬眼看看他,叹口气:“是啊,是有这么回事,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啦。”   穆清彦一副感兴趣的样子:“竟然是真的?我听说人是自己跳下去的,到底怎么回事?”   老婆婆摇头:“庙里说那仙姑是失脚掉下去的。仙姑年轻着呢,有个好亲事,马上就要嫁人了,能有什么事想不开。庙里说她就喜欢在飞仙台看日出,早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是挺好看,就是大意失了脚,好好儿的姑娘就没了。”   可见,在老婆婆,乃至多数人眼里,孙玉竹不是存心求死,而是意外坠亡。   穆清彦倒不是要从老婆婆这儿探听什么,只是试探一下当地人对孙玉竹事件的态度,比预想的要好,当地人并不避讳谈论此事。相较而言,飞仙双凤之事不同,当地人讳莫如深,尤其是唐、娄两家更不愿提及。   也不知孙玉竹之事,和飞仙双凤究竟有没有关联。   孙玉竹的死亡是林嘉亲眼目睹,距今已有整十年。   之前不知镇上对此事的态度,没敢贸然去询问,见老婆婆从容谈起,穆清彦便又问了很多关于仙姑的事情。   老婆婆倒是挺和善,又见他买了自家的花生,便笑着打趣:“小公子可娶妻了不曾?若是不曾娶妻,讨个仙姑做妻子好处多着呢,总之亏不着。不瞒小公子说,我每日在这里卖花生,好些人朝我打听仙姑哩,寻常人想娶个仙姑可不容易。”   闻寂雪听了,笑着觑了穆清彦一眼。   穆清彦好笑的回看他,转而佯做好奇的继续跟老婆婆搭话:“我倒是定了亲的,家中还有弟弟。难得来一趟,多打听一些回去说给家里听。”   这话就是含糊其辞,有误导之嫌。   倒是没什么恶意,就是为引导老婆婆多说一些,否则一开始就把话说绝,偏偏一个劲儿打听仙姑,着实有登徒子之嫌。   老婆婆听了就笑,也不追究他话里真假,热情的跟他说:“我看小公子生的俊秀,弟弟肯定不差,跟仙姑绝对般配。但凡能选入庙里做仙姑,品行相貌都是千挑细选,在庙里,又会教导读书识字、针凿纺织,那都是照着大家子小姐们的标准教导的,好些人都做了官夫人呢,便是那郡王府都进得去。”   这后一句,老婆婆说得与有荣焉。   穆清彦倒是真奇了:“有人嫁了郡王府?”   老婆婆连连摆手:“不过是进了郡王府的门罢了,家里都不愿提起,到底不太光彩。别看仙姑们家世不好,可都是仙姑啊,宁做贫家妻不做富人妾,给人做妾苦处多,庙里都会教导仙姑们,可人各有不同,各自家里也有各自的打算,唉……”   似乎觉察到话题扯偏了,老婆婆又笑呵呵的转回来:“仙姑们年岁不同,每年都有人到岁数,今年的都定了人家了,倒是明年又有两个出来。容貌是不差的,一个性子安静,尤其擅长纺线织布,又会裁衣裳绣花儿,镇子上有家彩衣局,收的都是仙姑们纺的布、做的衣裳,出自她手的,便占了大头。另一个性子爽利,有一手好厨艺,煮粥煲汤都是一绝。”   穆清彦蓦地问道:“听说唐、娄两家的姑娘们都会参加仙姑选拔,那做他们家的媳妇,是否也要出自仙女庙的仙姑?”   老婆婆略有诧异,点了头:“是有这么个讲究,但也没定死,两家也不是没从外头聘过媳妇。”   闻寂雪笑着问了一句:“婆婆,您贵姓?”   老婆婆瞥他一眼,笑呵呵的说道:“老婆子姓唐。”   果然。   一开始还没觉得,可后来说得多了,就觉察出老婆婆的不同。   似乎知晓他们在想什么,老婆婆坦然道:“唐家大着呢,我不过是旁支。”   见老婆婆态度依旧和蔼,穆清彦又问:“婆婆之前说的彩衣局,也是庙里仙姑开办的营生?”   老婆婆点头,语气颇为赞扬:“是啊,她能干着呢,嫁给余家老三,外人都叫她余三娘子。   她娘家穷,兄弟姊妹又多,当年能选上仙姑,还是偷跑来的,她家里想让她在家干活儿带弟妹,年纪到了要一笔彩礼就嫁出去。真要那样,家里能给说什么好人家啊?她不甘心,就想给自己谋个出路,恰好遇上庙里选仙姑。这是盛事,谁家姑娘选上了,说出去脸上都有光彩。   三娘子就选上了,又怕家里阻拦,就求了村里长辈。他们村里长辈出面,她家才没纠缠,否则她便是通过选拔,家里不同意,也进不了。庙里不收钱,但也不给钱,有人觉得女儿有人养又学了东西,是占便宜,可也有人觉得女儿白去享福,出来后也是嫁给别人家,自然不愿意。   当年三娘子出了庙门,好几家求娶,不乏县城里的富贵之家。后来她嫁了余家。余家不是求娶人家里最富裕的,但家里和睦,上面两个兄长都娶了亲,余家老三最小,又没负担。只一点,余家老三身子弱,容易生病。余家为这个,才想娶个能干媳妇,好照料儿子。三娘子想得开,若样样都好的人家,也不会挑她啊。如今他们日子好过着呢,余老三脾气温和,会疼人,家里又让三娘子做主,借了银钱盘个铺子,在这飞仙镇上做起买卖,又有一双儿女,别提多让人羡慕。   提起来,三娘子家的姑娘年初时送到女学里念书去了。三娘子疼女儿,将来也要送女儿去仙女庙,想要提前教女儿认字,以后去了庙里不至于太辛苦。”   “镇上有女学?”穆清彦没听说。   “有呢。一开始只是家学,唐家有,娄家也有,不论男孩儿女孩儿都去念书。一开始只是家里孩子,后来也收亲戚家的,孩子多了矛盾多,便把男女分开。本来是两家子各办各的,可难免生龌龊,于是两家协商,把家学放在一处。这学里虽收外人,但规矩也多,一来要交得起钱,二来得有举荐人,三娘子都符合,所以才能送孩子去读。”   “她家小姑娘多大了?”   “应该有六七岁了吧,她家大小子得有八九岁,跟小姑娘隔了两三年。”老婆婆略略思索,翻出了记忆。   穆清彦快速推算了一番,若照孩子的岁数算,三娘子很可能认识孙玉竹。   辞别老婆婆,两人下山。   彩衣局的招牌很显眼,且有数位女客进出,生意兴隆。   两人找个茶摊喝茶,随便问两句,就把三娘子的事情问出来了。这回主要是问了其嫁人前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尤其是三娘子做起了生意,大大小小的事没少被人打听。也因着三娘子能干,使得仙姑们更受欢迎。   三娘子本姓孙,家里有长兄长姐,又有弟妹,当地山多地少,他们家人口多,耕着两三亩山地,出产稀薄,日子自然清苦。   三娘子是十四岁进入仙女庙,今年是三十一岁。   若不出意外,仙女庙通常每五年选拔一次。那么逆推一下,三娘子跟孙玉竹是同一批进去的,因大两岁,所以比孙玉竹早出来。也就是孙玉竹死的前一年,三娘子已经出来嫁人了。   再者,又听人说三娘子在仙女庙改过名字。原本在家时叫孙二丫,庙里教她们认字后,会建议她们起个学名儿,于是三娘子给自己起名叫做佩兰。孙佩兰,再想到孙玉竹,就像姐妹两个的名字。   两人本就是同一批,是同姓,又起了相似的名字,很大可能关系亲密。   那么,指不定能从孙佩兰口中得知些什么。   两人刚要往彩衣局走,从里面猛地冲出一个小身子,炮弹似的朝外冲,后面还跟着个女人的呼喝。听着周遭人笑语,才知跑出来的是三娘子的儿子,追出来的妇人就是三娘子。   三娘子体态略显丰腴,圆脸庞,白白净净,面容只是寻常,但肤色白,又爱笑,看上去令人舒服,是个讨喜的模样。她是开彩衣局的,一身衣裳料子自是不差,衣领袖口裙摆都有刺绣,却及不上她束在腰间的腰带做工精致。   腰带是深绿,用浅绿的丝线绣了满工纹饰,仔细一看,正是‘繁花似锦’。尽管离开了仙女庙,不好再用金色腰封,毕竟本朝已经不流行腰封,所以她才改做腰带,又换了别的底布,从这个纹饰,看得出三娘子还是怀念仙女庙中的生活。 第241章 退亲   彩衣局的客人以女子为主,猛地的见到两个年轻男子进来,三娘子愣了一下,赶忙热情招呼。   “二位公子进来看看,我们铺子里有好料子,各色时新又精巧的花纹,还有仙姑们的手艺呢。”并不是所有仙姑都会把手艺外流,毕竟仙姑们的出身各有不同,自然有些人家很讲究,所以在庙里仙姑们也各有分派。   三娘子能拿到仙姑们的手艺,一是她性子活泛,二来也是跟她出身有关。有一样出身的,想攒点银子傍身或接济家里,自然跟她交好。   穆清彦朝铺子里扫了一眼,有各种布料,颜色鲜艳、染色均匀,也有绢纱缎子,要少一些。此外,铺子另一侧挂着各色成衣,上面种种绣纹不一而足,剪裁款式都挺好看。   见衣裳的确挺好看,就按照穆婉穆绣青娥的尺寸各要两套,虽说尺寸肯定不准,但回家可以自己改改。衣裳得现做,但其他一些小物件可以直接挑,比如荷包、帕子,小孩子穿的肚兜虎头鞋,穆清彦都买双份,不止大侄子,穆婉那边也要生了。   “反正要做,给自己也做两身儿。”闻寂雪嘴里说着,选了两个颜色的好料子,都是清雅的暗纹,只在衣领袖口绣花儿,用的就是繁花似锦的暗绣。   这是大生意,三娘子快速的记好尺寸,又给抹个零头。   三娘子算了算件数,估摸了一下,道:“最多五天,快的话三天就能拿。”   衣裳虽多,费事的就是绣花儿,不可能只找一个人动手。三娘子跟仙姑们打惯了交道,谁的手艺好,谁的速度快,心里都有数。   “没关系,我们要在镇上停留几天。”穆清彦想了想,毕竟是生人,又有男女之别,旁敲侧击绕圈子问话都不合适,反而会起反作用,干脆就直接问:“余三娘子也是从仙女庙出来的?”   三娘子笑着点头:“是啊,都出来快十年了。”   “那你一定认识孙玉竹吧?”   一听“孙玉竹”三个字,三娘子脸色就变了,或许不是头一回被人问,又是生意人,没立刻翻脸,收敛了笑容面色淡淡:“故人已逝,你们问她做什么。”   穆清彦没在意她的脸色:“就是意外听说了这件事,觉得奇怪,从孙姑娘的情况看,怎么也不像轻生的人。”   三娘子眼神闪动,抿了抿唇,声音也带了点悲伤:“……人都死了十年了。”   言外之意,便是如今说再多也无用,而她也不想再揭开往事。   显然,从三娘子的反应,孙玉竹这事儿是有些内情的。三娘子不愿说,或许是顾虑着孙玉竹已死,死者为大,不好将死人再拿出来议论,另外,指不定会牵涉到什么敏感的事情。   穆清彦对此有所预料,加上他也没个官面立场询问,不能把人惹怒了,否则在唐、娄两家掌控的飞仙镇待不下去。   不过,三娘子的态度还说明了一个问题,她跟孙玉竹关系一定不错。若是关系平常,不会这个神色,更别说关系不好了,若关系不好,提起来口气就会不对。也是因着关系好,会更加讳莫如深,想要一次就问出什么,是不可能了。   出了彩衣局,穆清彦琢磨着怎么打探。   倒是闻寂雪提议:“何必舍近求远,直接从唐、娄两家打听。这两家人口多,也不是个个都过的好,孙玉竹的事儿对某些人是秘密,对某些人未必。有钱能使鬼推磨,找个人,撬开他的嘴就行。”   尽管简单粗暴,却是个很好的法子。   也是穆清彦一开始想岔开,总盯着仙女庙,有些忽略唐、娄两家。因为他潜意识里认为那两家问题很大,不想打草惊蛇,才打算从外围慢慢摸查,但是……   “行。”真查出点什么,倒是能去诈一诈三娘子。   唐、娄两家的人员关系林嘉给了资料,算不上多详尽,但重点都有提及。不过,时隔十年,事事变化,要重新搜集一份。   这点事倒不算什么避讳,很容易就打听出来。   穆清彦指着一个人名:“唐又辉,他嫡亲大哥唐又俊就是孙玉竹未婚夫吧?”   唐又辉算得上是唐家的名人,但不是什么好名声,而是以败家浪荡出名。   他是唐家主家三房的嫡幼子,自小宠溺惯了,不务正业,整日在外游荡,养了一身吃喝玩乐的本事。虽说亲娘宠着,可随着他的花销越来越大,难免供不上来,所以手里就缺钱。唐家底子厚,家里好东西不少,这急眼了,唐又辉就偷摸着把家里东西拿出去卖,被发现了闹出来,差点被当爹的打个半死,也使得他的名头更响了。   穆清彦之所以提起这个人,是因为最近镇子传着唐又辉的风月新闻。   唐又辉在家有妻有妾,但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唐又辉觉得家花不香,在外养了外宅。那外宅是个小寡妇,身世倒是挺可怜,手段也是颇厉害,把唐又辉迷的晕头转向,又是买宅子又是衣裳水粉头饰,哪儿那么多银子呢?于是,唐又辉故技重施,偷东西,且偷的不是别人,而是他妻子的嫁妆。   外人都知道了,可想而知闹的唐家多丢面子,唐又辉不仅挨了打,还被关了祠堂。   最新消息,唐又辉刚刚被放出来没几天。兴许是罚怕了,几次在街面上晃荡,却没做什么。当然不是改邪归正,根本原因是没银子,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   孙玉竹是差点做了他大嫂的女人,孙母还是他亲姑妈,所以孙玉竹的事儿他肯定知道。   大概唐家也知道唐又辉没银子,所以对其看的不太紧。   穆清彦暗中盯着,寻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正面接触唐又辉。   这是一天傍晚,唐又辉一脸忿色的出了家门,嘴里还嘟囔着大哥小气。看他手里抛甩着一块小小的碎银子,想来就是从其大哥那里讨来的。   有钱了做什么?唐又辉想做的事儿多了,可这点儿银子塞牙缝儿都不够。   他没去别的地方,而是跑去喝酒。   家里不仅不给钱,连酒也不给,说他喝了酒就发疯,要好好儿磨磨他的脾气。都两三个月了,一滴酒没沾,早馋的不行。唐家又特意给镇子上的人打了招呼,谁也不敢赊酒给他,也是把唐又辉给逼的不行。   唐又辉直接去了镇上最好的一家酒楼,点了最好的酒,菜却是店里送的花生米和炒黄豆。吃惯了好酒,再喝别的就没滋没味儿,就手里二三钱银子,只得了半壶酒。   小瓷杯一杯一杯的倒,一口一口慢慢的咂摸,想想现在的窝囊,又气得骂骂咧咧。   高天这时候出现,直接要了一桌好酒好菜,热情相邀。   “你请我喝酒?”唐又辉诧异的看他,却也不怵,直接走到高天这桌坐了,拿起筷子就开吃。作为唐家少爷,他也是被人捧着长大的,所以就以为高天是知道他身份,想交好。这种人他遇到的多了,享受对方给的好处也是心安理得、习以为常。   高天好似一个纯粹的外来人,问起飞仙镇仙女庙。   唐又辉吃人嘴短,何况不是什么大事,毫无遮掩的就说了。   高天很配合的接话,不停灌酒。   唐又辉酒劲上头,人也兴奋,尤其说起仙女庙,两只眼睛里都是色光,话也越来越没边际,把仙女庙里的仙姑们挨个儿品评了一遍。末了,十分可惜的叹气:“可惜摸不着。”   他作为唐家少爷,还是能饱饱眼福,但更多的就不行了。   仙女庙那边,两家看得严着呢。   等着唐又辉有七八分罪,嘴上更没把门儿的。   穆清彦这时才过来,开始套话。   “孙玉竹?啊,孙玉竹……想起来了,孙家那个表姐啊。”唐又辉本就脑子浆糊了,加上又是个死了十年的表姐,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我也是好奇,她怎么会想不开自杀?”   唐又辉嗤笑:“还能为什么,我大哥要跟她退婚呗。”   这个回答着实出乎意料。   “你们两家可是亲上加亲。”两人自小订婚,孙母和唐父还是嫡亲兄弟呢。更何况,孙家家境不算差,孙玉竹也不差,本来差一年就要成亲,好端端的怎么就要退亲?   唐又辉话也直,这会儿脑子根本不管用,张嘴就说:“我那孙表姐虽然挺好,两家也亲,可是我大哥遇上了更好的,孙家哪里比得上?本来两家亲戚,退亲也不好看,打算让她进门,但正妻不行,只能做妾,孙家不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呗,还闹,把我家给惹烦了,一个嫁出去的姑妈,能跟我大哥比?能给唐家比?这也是看在是亲戚的份上,私下里退亲,给孙家留点面子,要不然……哼!也不知我那表姐怎么就想不开,居然跑到飞仙台上朝下跳。”   穆清彦对此将信将疑。   倒不是说唐又辉撒谎,而是若真是退亲引起孙玉竹自杀,怎么孙家没闹?唐家要退亲,孙家都能闹,女儿死了却不闹?孙家在顾虑什么?   再者,若真是这个原因导致孙玉竹死亡,那么跟飞仙双凤的死就没关系了。   难道,三个仙姑的死亡,真的只是巧合吗? 第242章 隐藏在迷雾后的仙女庙   “孙玉竹就因着被退亲了想不开?那她死了,孙家就没闹?”穆清彦问出疑惑。   “孙家能不闹嘛!一开始是来闹,可也不知我爹说了什么,孙家就消停了。这里头肯定还有事儿,我倒是问过我娘,可我娘不跟我说。左不过是我大哥的事儿,跟我又没多大关系,又没什么好处,我也懒得管。”所以根本原因他还是不知道。   眼看着问不出来,穆清彦话锋一转,问起另一事:“唐凤飞是如何死的?”   “……嗯?唐、唐凤飞?”唐又辉打个酒嗝儿,半天脑子才转过来,嘿嘿的笑两声:“这可是我们唐家的禁忌,谁都不准提,可不能跟你们外人说。”   话虽如此,也不过是因着家里耳提命面,他的直觉反应是不能说,但面上一点儿警惕之色都没有。   穆清彦看过唐家情况,唐凤飞身份很不一般,乃是主家长房嫡长女,样样出色,被家里寄予厚望,送入仙女庙并非镀金,而是直接冲着接任掌权者的目标去的。这一点,娄家的娄凤阳也是一样,同样都是长房嫡女,同样的争夺目标。   算起来,唐凤飞是唐又辉堂姐。   只不过,两人年龄查的很多,唐凤飞十二岁进了仙女庙,那时唐又辉还没出生呢。尽管如此,唐凤飞到底在唐家地位象征都特殊,关于她的事,同是主家嫡支的唐又辉很可能也知晓一些。   穆清彦声音轻柔了几分:“我们也是好奇,听闻唐凤飞和娄凤阳两位姑娘要竞争仙女庙继任者,若不是两人接连出事,便知道最终花落谁家了。真可惜啊。”   唐又辉激动的大舌头:“娄家能比的了我们唐家吗?若不是娄家用了卑鄙手段害死了我大堂姐,现在仙女庙就是我们唐家的!”   “哦?娄家真那么卑鄙?他们做了什么?”穆清彦继续诱导。   “不、不知道,家里不告诉我,反正就是娄家用了手段,逼得大堂姐只能死路一条。哼,但娄家也别想好,那个娄凤阳还不是被弄死了。”看似含糊的话,却透露出一个可怕的真相。   若唐又辉的话没错,所谓的飞仙双凤之死,是唐、娄两家争斗的牺牲品。   “你们两家应该不缺银子,为何一定要争夺仙女庙?”穆清彦又问。   “唉,你们这个外人不清楚,我们两家现在只是外头看着好看,实际上出多进少,虽不至于寅吃卯粮,却也快撑不住了。要不是家里没钱,我娘能那么吝啬?我也不是纯心要偷拿家里的东西,真有现银子,我何必费事!以前动辄百年银子的花销,现在干脆一个钱也不给,我这还算唐家少爷?哪像我大哥,真是娶了个好妻子!我那大嫂娘家有钱啊,光是当初的陪嫁就晃花了人眼,啧啧,哪像我娶的这个,那点儿陪嫁够干什么?要不是我手头紧,我能看得上……”唐又辉说着又抱怨起来,偏了话题。   穆清彦静静听着他抱怨,等着他说完了,才继续绕回去:“照你说的,仙女庙是个大进项?”   “那是当然,你们知道仙女庙一年的香火有多少吗?上千银子,可这对于庙里其他收入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唐又辉哪怕是醉醺醺的,提到这个,也止不住垂涎的口气。   穆清彦的确挺惊讶。   这年头寺庙可不收门票,哪怕是香烛等物,也并非寺庙独售,属于寺庙的香火收入在于信众们捐的功德钱和香油。比如去烧香拜佛,往功德箱里放的钱,再有如唐、娄两家这样的,按年节往庙里捐一笔银子做供奉,另有祈愿的,花银子买香油点灯等。   仙女庙比较特殊,因着仙姑们的存在,它的支出是很大的。   一年能有上千银子,绝对不是小数目,但在唐又辉口中,却说一千银子对仙女庙不值一提。仙女庙有几座山,这很多人都知道,可山里出息都摆在那里,真要贩卖木材的确是有不少银子,但绝不可能太夸张。   穆清彦怀疑,仙女庙还有其他基业。   “不知仙女庙的财源从何处而来?”   “当然是人送的!”唐又辉的回答出乎意料。   “什么人?”穆清彦犯起狐疑。   “仙姑们呀!仙女庙最值钱的不是那几座山,也不是香火供奉,而是那些仙姑们!别人我不清楚,单说那个进了郡王府的仙姑,一年就给仙女庙供奉上万银子,她给的还不是最多的。”   穆清彦这下子是难掩惊讶,稳了稳声音,细问:“哪个郡王府?”   “那我不知道,我问过,家里嫌我口风不紧,不肯告诉我。”唐又辉喝的太多,连打两个酒嗝儿,满脸通红眯着眼睛趴在桌子上。“仙女庙的事儿,我、我知道的少,我大哥掺和的多,要说最清楚的,那得是长房的人。说什么,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便宜都让长房占了。”   穆清彦见他要睡,忙推搡两下,又问:“成为庙里的继任者有什么好处?为什么嫁出去的仙姑还要给庙里送钱?唐、娄两家跟仙女庙是什么关系?”   一连串的问题问的太急,唐又辉哼唧着没回答。   穆清彦只得又一个一个拆开问。   唐又辉思绪断了篇儿,回答的也是断断续续:“继任者、继任者可以分大头,占的名额多……我们两家跟仙女庙渊源可长了,我们两家来飞仙镇落户,就是因为仙女庙……”   “你们祖籍哪里?”穆清彦顺势问。   “……淮春。”   “娄家呢?娄家祖籍哪里?”   “他、他们家,在、在陵武县。”   “你们两家之前认不认识?为何一起在这里落户?”   “不认识,不、不认识……”唐又辉含含糊糊的嘟囔着,鼾声如雷,彻底睡过去了。   统共没问多少话,但这场酒喝的时间不短,把人灌醉了才问,又不能问的太急。这会儿人睡过去了,问不成了,想要的答案没问着,却引出更多的问题。但也是件好事,把仙女庙从迷雾中拽出了一角。   高天去结了酒钱,两人一前一后的离开。   唐又辉在飞仙镇是名人,为防惹人注目,高天来时做了点伪装,穆清彦同样贴了胡须换了衣裳,把自己打扮成三十来岁的斯文读书人,且三人坐在角落,店内还有其他客人,旁人因着唐又辉而打量几眼,没人想多生事端,一直很顺利。   从酒楼里出来,闻寂雪在对面的馄饨摊儿看他一眼,暗中摆摆手。   闻寂雪没跟他一起,怕人多太过惹眼,就在外面等着。   焦礼也在暗处盯梢,以防唐家有人来寻唐又辉。   穆清彦脚步没停,跟高天快速的钻入巷子,卸掉伪装,返回客栈。   不多时,闻寂雪和焦礼也回来了。   焦礼道:“一炷香前唐家有两个人来找唐又辉,我设计把人误导到别处,估计再过不久他们会找到人。”   那会儿穆清彦没出来,焦礼只能为他们争取一点时间。   “怎么样?”闻寂雪问起收获。   穆清彦无奈叹笑,把问来的事情说了。   “没想到仙女庙胃口这么大。”闻寂雪关注的重点在仙女庙的收入,嫁出去的仙姑反馈庙里,算是情理之中,但像那位进入郡王府的仙姑,居然能给出上万的银子,怎么看都不简单。   再者,唐、娄两家对仙女庙的争夺并非一开始就这么激烈,而是从飞仙双凤才开始激化。他们所说的“大头”、“名额”到底指的是什么?有仙姑进入郡王府,是巧合,还是刻意?唐、娄两家究竟什么来历?跟仙女庙创始者有何渊源?   “我倒是对这件事有兴趣了。”闻寂雪别有意味的深笑,看向穆清彦道:“指不定我能在这里收获颇多。”   穆清彦领会他的意思,笑了笑:“那倒真是好事。”   闻寂雪想做的事,他自然支持。   猛然从唐又辉口中得知的事情太多,但真正着手,还得有个先后顺序。这次来飞仙镇是为查案,穆清彦还是按照原计划去找彩衣局的三娘子,至于闻寂雪,他要带着高天用点特殊手段,探探唐、娄两家。   抛开其他,关于命案,唐又辉给的线索太少。   飞仙双凤暂且放一放,孙玉竹的死虽是自杀,但必然有个摧毁她心理的根本原因。   自从知晓孙玉竹是如何死的,他总是在试图分析孙玉竹死亡前的所思所想。自古以来女子自杀,多是自缢、投水、服毒,像孙玉竹这般从高山坠亡,不敢说绝无仅有,可也绝对是罕见。尤其孙玉竹所选择的地方不一般,飞仙台,还是选择在清晨朝阳初升的时刻。   分明是最有朝气最具希望的场景,她却选择在这样的晨光中结束生命。   这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   不仅是高处坠亡的勇气,还有事后尸身被围观、名声最议论的勇气。   拥有这么大的勇气,却不选择生,而是选择死。   这也是一种讽刺和矛盾。   十年,其实他可以回溯一下,就像当初在黄家村那样,时间必须短,且回溯的画面会很模糊。若是运气不好,可能什么都看不到。当然,他顾虑的最大原因,是怕闻寂雪反对。   唔……闻寂雪今天不在。 第243章 百年祭祀   已是辰时,镇子上十分热闹。   穆清彦从客栈出来,路过彩衣局,里头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他没进去,焦礼跟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爬上阶梯,朝着山顶而去。他的目标不是仙女庙,而是飞仙台。   他还是想尝试一下。   事先他交代过焦礼,若看到他脸色不对,就带他回客栈。不过,他只打算回溯三分钟,甚至放弃了现从仙女庙回溯,直接定在飞仙台。这次尝试,也是有心验证异能是否又有进展,距离上回回溯十年前的案情,已有一年了,哪怕是稍稍突破了一点,比如,回溯的画面清晰了一些,或是声音清楚了之类,都算得上大收获。   飞仙台有不少游人往返,那日的老婆婆倒是不在,换了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在卖姻缘牌和福牌等物。这些牌子都是用木头雕刻,据说在仙女像前供奉过,挺受欢迎。   穆清彦环视周遭,飞仙台是凌空悬出的一部分,又在山顶,人站在这里,好似可以凌空逐云。附近有些山石,不多,渐次便有树木生长,和别处的山林没什么区别。   穆清彦走到一棵树旁,倚树而立——   那是七月初六,夏日天亮的早,东方天际刚刚浮现一抹亮白,位于山顶的高度空气还带着沁凉。飞仙台旁边的山石处,一动不动坐着个白衣女子,不知在沉思着什么,也不知做了多久,直至一缕金色晨光照在她脸上,这才恍然回神。   这人正是孙玉竹!   孙玉竹一身标准的仙姑打扮,样貌只是清秀,气质温婉,但此时她面色很白,嘴唇也有些变色,起身时忍不住环抱双臂,显然是凉意侵体受不住。   孙玉竹一步一挪走到飞仙台,几次犹豫的后退,又再度踏到危险边缘。   她双手轻轻抚在小腹,又收拢攥紧,抬头望向朝阳初升的天空,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她在飞仙台站的时间并不长,一言不发,脸上也没有太大的情绪变化,仿佛是朝阳终于冲破云层涌出来的那一刻,全身沐浴着金色晨光,她却似得了信号,右脚抬起……   与此同时,从林子里冲出个白衣仙姑,满面惊恐的看着空无一人的飞仙台,紧接着扭头快速逃离。   穆清彦中断回溯,两耳钻入各种声音,此刻却觉得十分嘈杂。   焦礼一直关注着,见他片刻功夫面色发白,小声询问:“公子?”   穆清彦觉得有点晕眩,靠着树干没动,缓了缓才道:“不要紧。”   这次回溯的确时间很短,但画面比较清楚,没声音倒不影响。   从孙玉竹临死前的回溯发现了两点,一是孙玉竹轻抚小腹的动作,很像是有了身孕,二是其死亡时,有目击者。这两点都不为外界所知。目击者暂且不提,单说身怀有孕这一点,或许正是孙家不再闹的原因,若唐家说出这件事,孙玉竹和孙家的名声可想而知。   未婚先孕,这对古时女子而言乃是大忌,稍有不慎就会丢命的。   再者,穆清彦在分析,唐家有更好的结亲对象,一开始不跟孙家直接退亲,要孙玉竹做妾入门,是否就是因为孙玉竹怀孕?亦或者那时尚未有孕,只是被破了身?毕竟事情败露,女方落不着好,唐家名声也不好听,尤其对唐又俊颇有影响,仙女庙也会被诟病。再扯的严重点,被娄家抓住把柄,岂能不落井下石?   即便如此,仅仅是退亲、有孕,孙玉竹也犯不着一定寻死。   怀孕是把双刃剑,对孙玉竹有害处,也有好处,哪怕性子再软,面临这种局面都会争取一下。更何况,常说“为母则强”,腹中尚有胎儿,孙玉竹敢未婚先孕,能不在乎孩子么?怎样的处境,令她决然带着胎儿一起赴死?   唐又俊在其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另外,那个目击者……   他的丹青学的差强人意,若要口述让闻寂雪复原……   揉了揉鬓角,叫过焦礼扶着自己下山。   还是先把精神养回来再说吧。   谁知抬脚一动便觉腿软,微微晃动,只觉得眼前发黑。   “公子稍等。”焦礼见状,忙去庙门前叫了一顶肩舆。   他这次的情况比起之前要好得多。   上次在黄家村回溯后直接吐血昏了,又养了几天。这回虽说精神也耗费很大,但自我估摸了一下,回去卧床躺一天就差不多了,他有好玉辅助恢复。后果无非是近几天不宜再用异能,着实不算什么大问题。   然而他运气不好,刚到山下,遇上了闻寂雪。   要糟!   闻寂雪看样子是打算上山,一看他惨白着脸浑身无力,哪里不知怎么回事。目光在他脸上扫视了几眼,没作声。   穆清彦心虚的笑了笑,也没敢吱声。   回到客栈,闻寂雪搀他躺到床上,还细心的掖被角:“睡觉养养精神。”   语气很温和,可穆清彦还是觉得对方打算秋后算账。   “我没事,比上回好多了。”徒劳的挣扎,见对方嘴角笑意不变,只得放弃抵抗。   一觉睡到半下午,虽然还是有些倦怠,却是睡不着了。   “吃饭。”洗漱后,闻寂雪没翻旧账,只在桌上准备了饭菜。   穆清彦狐疑的看他一眼,觉得他一字不提不大对劲。   转念想想,不提是好事。   他也佯做没早上的事,吃了饭,问他:“你早上怎么回来的那么快?”   “运气好。今早正好唐家在祠堂议事,说的是仙女庙百年祭祀的事儿。”   “百年祭祀?”穆清彦不用算就皱眉:“仙女庙建于天福五年,满打满算,到现在不足八十年,怎么可能百年祭祀?”   “初听到时,我也奇怪,但当时祠堂里坐满了唐家各房的人,没一个面露质疑。”闻寂雪沉吟了一会儿,又说道:“祭祀就在七夕那天,每年飞仙镇这一日都是盛大的庙会,今年会更隆重。今天是六月初七,距离七夕正好还有一个月,但唐家显然是早就开始准备。我听到他们念了几个名字,是已出嫁的仙姑,确定回来参加盛事。还有,唐家在各房选人,要祭祖,唐又俊在名单上。”   穆清彦直觉不大对:“祭祖?祭祖都在年底,现在才六月,提什么祭祖?”   闻寂雪也笑:“更奇怪的是,前面还在说仙女庙百年祭祀,紧接着便说祭祖的人选,感觉上,两者有所关联。我怀疑,祭祖可能是个幌子,唐又俊等人,另有其他事需要避人耳目去完成。”   有个猜测一直在穆清彦心头浮现,只不过他没有轻易说出来,眼见着唐家行事越来越古怪,仙女庙秘密也越来越多,忍不住说道:“你说这仙女庙,会不会跟前朝皇室有关?”   闻寂雪也曾猜测过。   “谁知道呢,就算真有关系,能做什么?前朝皇室几乎被斩杀殆尽,本朝已有五六十年,天下平定,边境安稳,一个小小的飞仙镇……”闻寂雪的言外之意很明白,就算仙女庙真有问题,本朝根基早成,根本不是前朝几个人能动摇得了。   再者,看唐、娄两家的情况,怎么也瞧不出“前朝忠臣”的样子。   闻寂雪又道:“这唐、娄两家的来历也有几分蹊跷。我让高天给底下人传消息,打探一下两家祖籍的情况。”   若真跟前朝有牵扯,两家必然会隐姓埋名,要么姓氏是假的,要么祖籍地是假的。   “难道你要等到七夕?”穆清彦可不信。   闻寂雪摇头:“不,我打算晚上去娄家看一看。”   唐家有了动作,娄家肯定不会平静。   闻寂雪蓦地反问:“你查到什么了?”   穆清彦顺口把收获说了。   闻寂雪听他讲得详细,很快就关注到重点:“你能看清楚画面?”   “……嗯。”穆清彦意识到大意,见他面色如常没生气,同样的不动声色。   闻寂雪笑了一声,问:“头还晕不晕?”   “好多了。”怕他不信,又补充道:“我觉得还是你给的心法练出了效果,这次回溯的时间很短,歇了两个时辰,缓和多了。你看我这会儿精神不是还成么。”   闻寂雪端着脸把人仔细看了又看,点点头:“是比上回好些,但气色还是有点差。反正案子不急在一时,你再歇歇。”   “……好吧。”穆清彦觉得还是别反对的好。   一开始躺着睡不着,就用玉辅助着恢复精神,凉意盘桓在脑海,精神舒畅,飘飘忽忽,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时,屋内已点了灯。   闻寂雪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夜空神思远扬。   “什么时辰了?”穆清彦坐起来穿衣裳,觉得躺的太久,身上有点酸。且天都黑了,睡了一天,晚上还怎么睡?   “戌时半。一会儿去外面吃饭,顺便走走。”闻寂雪朝外喊了一声,很快便有人送热水进来洗漱。   收拾好,两人出了客栈。   穆清彦想吃米饭炒菜,选了家离得近的酒楼,进去后发现酒楼的生意很好,大堂里已经满席。随意扫了两眼,发现里面是两拨儿人,且都是外来口音,有南边儿的,也有京城的。   “我们去楼上。”闻寂雪对他使个眼色,四人便上楼去了。 第244章 冯氏   两人在二楼要了雅间,等饭菜上齐,才说起楼下大堂的客人。   穆清彦联想到之前闻寂雪提的事情,有所猜测:“那两拨儿人是跟着外嫁的仙姑来的?”   闻寂雪点头:“京城那拨儿,应该就是进入郡王府的仙姑的人,不过这个女人还没到,只是先派了人过来。南边口音的那些,据说主家许,来自湘华府,许家以酿酒起家。”   “湘华府许家?”穆清彦立时耳熟:“那个许劭阳?”   之前查美人局时,就是这个许劭阳匿名寄信。   “娶仙姑的是谁?”   “就是许劭阳。”闻寂雪笑道:“这个根本不必查,许家一来,便有好奇探问的,许家根本不遮掩,将自身来历说得明明白白,包括许家少奶奶的名字。许劭阳是他们这一房的长子,娶的妻子出自仙女庙,姓冯,且冯氏是十年前离开仙女庙。”   十年前?   这个时间很敏感,那正是孙玉竹死的那一年。   若孙玉竹没死,应该比冯氏晚一年出庙。这说明两人只相差一岁,是同一批,肯定是有所交集的。   湘华府距离无南县不算近,若走官道,马车得四五天,这还是路况良好的情况下。   穆清彦问:“许家根基在北昌吧?”   “是北昌。”   北昌是县,但离京城很近,一天就能来回,所以许家祖上就将酒坊铺子设在京城,成功搭上贵人,使得自家的酒成了贡酒,名声大噪。大家族几代下来,子孙繁盛,总不能都挤在一个地方。许劭阳是嫡支二房的,凭着自己身份和能力,硬留下京城不是不行,就是没什么大发展,所以干脆退一步,去了湘华府“创业”。   闻寂雪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冯氏是冯家村的人,隶属于无南县。那边地少,且贫瘠,当地多种苎麻,用以纺织产布。也是日子清苦,当地人对于送女儿去仙女庙很热衷,对他们来说,有庙里帮着养女儿,养成了又能嫁个好人家得比不错的彩礼,很划算。当地人都习惯了,女孩儿十二岁参选,选中了就送去,若是不中,就说个人家嫁出去。”   古时虽早婚,但十二岁就嫁人着实太早,都是因为家穷闹的。   “许劭阳怎么会娶冯氏?”这是穆清彦的疑惑之处。   仙姑的名头是好听,但那是对于平常人。   许劭阳出自的许家是大商贾、大家族,家中女儿也有跟官家结亲的,许劭阳又是个商人,娶亲不仅是两姓之好,还是利益的结合。退一步说,仙姑们虽然可以在外走动,也是有限制的,许劭阳怎么会认识冯氏?最可能的,是有个媒人从中说合。   那么,媒人为何提冯氏?仙姑们那么多,也有家境好的、容貌更出色的,为何偏偏是出身穷苦的冯氏?许劭阳是那种只重视女子自身品性的男人么?便是他不计较,那其父母长辈呢?   再看眼下,冯氏和许劭阳一起回到飞仙镇参加祭祀,俨然也是重要贵客之一。   他倾向于其中有一条利益纽带。   从这些天搜集的种种情况来看,唐家缺钱,很缺钱,所以很重视仙女庙的归属,以及仙姑们供奉的银子,想来是因为唐家能从中分得一部分的缘故。那么,许劭阳娶仙姑,定然也是许劭阳能给与钱财上的好处,只是尚且不知冯氏亲近的是唐家还是娄家。再一个,许劭阳付出了钱财,得到的好处又是什么?唐、娄两家反馈给他的是什么?   若是依照常情,一个商人送出钱财,应该是“搭线、通路”,归根结底是为获取更多的钱财做铺垫。正是商人逐利的本性。   说到搭线,人脉,不得不提“仙姑”。   仙女庙的仙姑们,嫁在当地的虽多,可其中出彩的,要么嫁富商,要么进官宅,那个能进郡王府的仙姑便是个中翘楚,常被人挂在嘴上。   做个合理的推测:冯氏在仙女庙中交好某人,此人嫁的颇好,许劭阳能从对方夫家身上得利,娶冯氏,便是搭桥,使两家有个明面上正常走动的途径。   通过嫁娶成为姻亲,是古往今来最常见的联盟方式。   闻寂雪分析道:“许家能在京城安稳至今,必然有人依仗,按理许劭阳不必如此钻营。除非,他不甘心如此,想另起炉灶。”   毕竟许劭阳不是长房,许家偌大家族,每年利益分配,自然是长房占大头。许劭阳有能力、有野心,岂会甘心一辈子听从长房分派?想要为自己谋划,单打独斗不行,结交实力强大的人脉很重要。   会是唐家人口中的“郡王府”么?   “得弄清楚到底是哪位郡王。”京城早就不平静,想不到还影响到如此遥远的飞仙镇。   “这个交给我。”闻寂雪道。   闻寂雪一看到那些人便说是郡王府相关,并非是对方摆出了来历,而是听唐家提及,他特意绕去暗中观察了一下。京城的一行人对外称主家姓廖,开茶行的,说自家夫人出自仙女庙。比起许家的坦白详尽,廖家显得遮掩。   闻寂雪之所以确定是郡王府的人,也是私下里听他们谈话提到的,可他们谨慎,根本不提具体名号,顶多是以“主子”、“夫人”等代指,且在面对唐家人时,颇有自傲之色。   唐又辉曾说过,郡王府的那位仙姑,每年给仙女庙供奉上万的银子。   所图的是什么?   如今已经可以大致窥测,有人以仙女庙为枢纽,以仙姑为脉络,构建了一个庞大的网,但凡在网之中的人,都是利益联结者。目前看,郡王府位置最高,许劭阳是主动入网的投机者,类似他的,肯定不止一两个。   这些跟命案没关系,两人分析一番,交于闻寂雪费心。   对于闻寂雪的目的,穆清彦猜到了几分。   用己之矛,攻己之盾。   两人其实很明白,想要给雪家昭雪,太难,因为皇帝肯定不愿意的。除非,换一位皇帝,那时新帝的立场想法都不同,总能从雪家昭雪中获得利益。   现在闻寂雪费心查什么郡王府,就是要握住把柄,兴许能在诸位皇子中找一位合作者。亦或者,直接把事情捅出去,朝堂肯定要炸开锅,老皇帝的脸色定然会很好看。   看到仇人不开心,自己就开心了。   这种感觉穆清彦可以理解。   吃完饭,下楼时大堂里已没了人。   两人沿着街道闲逛,见彩衣局依旧开着门,穆清彦便想进去再问三娘子。   闻寂雪却是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干什么去?”   “趁热打铁。”这次他掌握了更多内情,很有把握问出点有价值的东西。   其实查到现在,孙玉竹是自杀无疑,但不代表她的死亡事件里没有“凶手”。何况他接受了林嘉委托,总要将事情为何会发生挖掘出来,至于飞仙镇的利益链网络,他不打算告知林嘉。   “时间不早了,男女有别,晚上去问话不太方便。”闻寂雪的话似乎有点道理。   穆清彦对此表示质疑,闻寂雪会在乎这些?   不过,穆清彦没坚持,他还记得自己有“前科”,今天还是顺从一点比较好。   “那、回客栈?”   “听说飞仙台看夜景很不错。”闻寂雪冲着高天焦礼摆摆手,带着穆清彦上山。   白天睡得太多,反正也睡不着,穆清彦不排斥消耗些体力。   今夜有些微风,山上要更凉爽些。台阶儿很规整,爬山也方便,两人脚程都快,到达山顶,闻寂雪呼吸如常,穆清彦略微有些喘。两人也没停,沿着林间小路缓慢踱行,当视野开阔,抵达飞仙台时,穆清彦呼吸已经顺了过来。   夜空中撒满了星子,还能看到天空的蓝,站在飞仙台俯瞰山下,飞仙镇灯火通明,犹如一条长龙静卧。远处山峦叠嶂,暗影重重,山风吹过来拽起衣角,好似能听到遥远的山下话语之声。   静谧、安详。   闻寂雪自身后环住他的腰,耳鬓厮磨:“果然登高望远。”   一开始穆清彦还没在意,可慢慢就觉察不对,抓住对方作乱的手:“别乱来!”   “我哪里有乱来?在客栈里总是不方便,我太想要你了。阿彦就不想?”闻寂雪贴在他耳边诱惑,低笑的声音震动耳膜,令他全身酥麻。   穆清彦果然被诱惑到了。   他们住在客栈楼上,房屋都是木制结构,毫不隔音,但凡一点儿动静就能传出去,两人哪敢有什么大动作。来到飞仙镇几天,两人还没真正亲近过,穆清彦当然也有点想,但露天席地,有点儿挑战他的心理接受度。   “这里不行。”穆清彦被撩拨的气息不稳。   “没人会来。”闻寂雪将他按在山石上,动作急切又热烈。   像往常一样,穆清彦又被带了节奏,恍恍惚惚就跟着对方的举动走,最初的反对和抗拒也被山风吹灭。   ……   两人下山时,已是后半夜。   穆清彦早就腿软,是被抱下山的,尽管气恼,可嗓子干哑,实在懒得张口说话。   闻寂雪带他回到客栈,擦洗后把人塞在床上,一脸餍足又不知悔改的脸:“反正你白天睡得太多,若不是运动消耗,你今晚准得走困。”   穆清彦瞪他一眼,知道他是故意拿白天的事扯幌子,但也懒得跟他理论。   闻寂雪喂他喝了些水,又殷勤体贴的为他按捏身体,到底让人睡着了。   *   穆清彦醒来时是清晨,窗户开着,阳光洒满了一室。   估摸着时间,他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尽管身上还有酸疼,可一点儿不想继续睡了。   早饭就在客栈里吃,很简单,白粥配着简单的小菜。   “嗓子还难受么?”闻寂雪观察着他的脸色,倒是没什么不妥。   “嗯。”穆清彦言简意赅,凉凉看他一眼。虽说已经舒服多了,但是不能表现的太无所谓,否则对方只会得寸进尺。   闻寂雪自知过分了点,忙笑道:“有个好消息,从娄家得来的。”   昨晚两人在山顶胡闹,高天焦礼却是接了任务去夜探唐、娄两家。大约是唐家的一系列举动让娄家着急,昨夜里私下商议,正好被高天听个正着。   “唐、娄两家虽然相互争斗,但在对外上,是利益一体。比如有个仙姑进了郡王府,显然是亲近唐家的,娄家便是不忿,却不能去拆台,甚至不能去转投其他郡王。但娄家也不甘心被唐家压下去,正好,那位神秘的郡王给娄家暗中传了消息,想为娄家女儿说门亲事。”   穆清彦立刻就听明白了,郡王知晓唐、娄两家不合,单用唐家的人,担心娄家起他心。再者,分而制衡,更符合郡王的掌控欲。   “知道是哪位郡王了?”   “娄家人因这消息激动,纷纷猜测是怎样的亲事,便有人说,郡王母族有位表弟丧妻。这也是听闻京城那边要给那位表弟续弦,恰逢郡王提及此事,娄家就做此联想。”闻寂雪笑道:“京城那边的情况,我知道一些。比如,端郡王母族的表弟丧妻,瞧中了鸿胪寺少卿周家的小女,上门提亲被拒,很是闹腾了一阵子。”   穆清彦想了想,想起京中的那些关系:“端郡王的母妃是温妃吧?温妃娘家是做什么的?”   那些关系实在太繁杂,穆清彦记得后宫关系就不错了,其他的真没太留心。   “温妃姓宋,其父官至从三品光禄寺卿,多年前病故。如今温妃长兄任骧省道台,正四品,主管包括甘霖府在内的三个府县政务,同时兼领兵备衔。”   无南县便是隶属甘霖府。   如此一来,飞仙镇跟怡郡王扯上关系,也不算太难理解。   闻寂雪又道:“这位宋道台的正夫人有三个嫡女,无嫡子,后来将庶子抱养膝下记做嫡子养大,便是丧妻的这个‘表弟’。”   “娄家女儿说白了,只是平民商户之女,能进得了宋家的门槛儿?”宋家那等门户,娄家女儿别说做继妻,想做妾也得有门路。灵光一闪,失口道:“端郡王的本意,不会就是让娄家女儿做妾吧?”   且不一定是宋家表弟的妾,还可能是某个端郡王觉得有价值的人。   “即便如此,娄家也不会放弃。”攀上就是好处,拒绝则会招祸。   “端郡王后宅的那位仙姑,你听说过?”穆清彦问。   闻寂雪摇头:“京中权贵,尤其是郡王府上,有人赠送婢女舞姬都是常事,便是老皇帝还会赏美人。端郡王行十二,中规中矩,没什么出彩,也没什么纰漏。他跟康郡王同龄,且康郡王生母卑贱,早亡,在宫中时得温妃颇多照料,因此这二人最亲近。不过,康郡王比端郡王更低调,几乎从不掺和什么事。”   “已经露了痕迹,总会知道的。”   结束早饭,两人分兵两路,各自忙碌。   离上次问话三娘子,已经过去四天。   三娘子见他来,还以为是来取衣裳的,忙从屋内把新衣裳抱出来:“公子请看,衣裳都完工了,您看看满不满意。”   穆清彦随意翻看了两下,示意焦礼收起来,并结算了尾款。   “余三娘子,不知是否该可以和你谈谈?”店里不时有人进出,并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三娘子收敛神色,绷紧了脸,摇头:“我不想再提过去的事,公子见谅。”说着朝一旁走开,嘴里下了逐客令:“店里忙,没功夫招待公子,公子还是去别处闲坐吧。”   趁着店里没进客人,穆清彦低声道:“我只问一句,孙玉竹死时怀有身孕,你是否知情?”   “你!”三娘子陡然变色,面上忽白忽红,手也在发抖:“你、你是如何知道的?你……”   三娘子对此很恐惧,思绪大乱,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看到对方的态度,穆清彦心里有数:“我们换个地方谈谈。”   三娘子定然是重视孙玉竹的,否则不至于对此事这般大的反应。她避而不谈的原因也很明白,不希望揭露出那些隐秘,不想孙玉竹死后还会诋毁嘲讽。   这时有个男人掀帘子从后面出来,见到三娘子脸色不好,担忧询问:“阿兰,生病了?我陪你去医馆看看。”   这人很瘦,个子挺高,面色有两分病容,正是三娘子丈夫,余三。   “我没事,我只是……”三娘子看了看穆清彦,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跟这位公子有点事要说,你看着点儿铺子。”   余三皱眉,到底没说什么阻拦的话:“知道了。”   三娘子领着穆清彦两个去了后面的小院儿,院子里栽花种树,收拾的很齐整。树下有副石头桌椅,三娘子端了茶,各自坐下。   “公子为什么一定要揪着往事不放?”三娘子对此耿耿于怀,总是怕旧事被揭开。   “受人之托。”   “谁?”三娘子不明白,毕竟孙家都不查,谁会多管闲事?且都过去十年了。   “林嘉,林县令,十年前他在无南县任职,目睹了孙玉竹的死。虽然当年没查出来,可他一直没有忘记,如今他在外地为官,不方便亲自来,委托我翻查旧案。”穆清彦将实情和盘托出。   三娘子目光闪动,略有动容:“林县令,是他,想不到……”   沉默片刻,三娘子身上尖锐的抗拒之意消融大半,只口气还有些犹豫:“并非我不肯说,只认已经死了,是她自杀,还……又有什么可查的?”   穆清彦明白她的意思,便是知道导致孙玉竹死亡的是谁,可对方又没动手,不可能获罪。   他没反驳这一点,只是反问她:“你对唐家了解多少?”   三娘子不解。   “唐家的唐又辉,他闹出了很多事情,名声很不好,然而你认为唐家败类只一个唐又辉吗?唐又辉好歹是明面上的坏,可有些人却是道貌岸然,内里一片肮脏。要惩戒一个人,方法有很多,就算用公正的法子,一个罪名儿不行,也可以换一个罪名儿。”穆清彦并非信口开河,大家族藏污纳垢很常见,依着探查到的唐又俊行事,可以揣测出这个人,他可不信对方身上的污点就是负了一个女人。   三娘子垂下眼,默然不语。   以前年少,天真不知事,对唐家是纯粹的感激。自从孙玉竹死后,她才发现唐家还有另一面。这么些年,她见识的东西更多了,但为了生活,她只能视若无睹,毕竟她如今在飞仙镇还得依仗仙女庙和唐家。   穆清彦没有催促。   大概有一盏茶的静默,三娘子终于开口。   “我当初能进入仙女庙,全靠一股不甘,不希望被家里拿去换彩礼,一辈子像我娘似的,家里地里操劳,伺候公婆,抚养儿女,甚至生了女儿是罪,不止挨打受骂,可能连女儿的命也保不住。   仙女庙在我眼里,就是仙境,甚至仙境也没庙里好。吃饱穿暖,没人打骂,还会教读书认字、纺织裁剪……我就是乡下丫头,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难免被笑话。玉竹跟我同姓,家境好,性子也好,特别照顾我,还为我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我们就跟真的亲姐妹一样。   我知道她自幼跟唐家少爷定了亲,还羡慕过她。唐又俊长得俊朗,风度翩翩,时常托人带些东西给玉竹,还惹来不少酸话呢。仙姑满二十岁就会出庙,眼看着玉竹到了年纪,孙家已经把嫁妆都筹备好了,谁知、谁知唐家突然要悔亲。更让人愤恨的是,唐家早有退亲之意,唐又俊也知道,却瞒了两三个月才说,就是这两三个月里,还哄得玉竹失了身。”   说到这里,三娘子眼眶发红,双手指甲掐入掌心。   “唐家无情无义,唐又俊也是卑鄙无耻!他是故意的!他为什么哄玉竹。还不是想拿捏了玉竹,好任他摆布么!这还是表亲呢,青梅竹马,看着像个人,实际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那时玉竹的确觉得活不下去了,可我不那么想,我就劝她。孙家好歹跟唐家是表亲呢,两人又是自小订婚,事情闹破了,孙家固然丢脸,可唐家就能落得好?他们唐家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做梦!唐家跟娄家斗得乌眼鸡似的,能输的起?唐家真敢逼人太甚,就跟他们闹,看他们敢!   孙家是真疼玉竹,尽管玉竹会没了名声,但是……孙家肯定疼女儿,真跟唐家闹破了,肯定要换个地方生活的,对玉竹而言也是好事。   我知道自己劝的话有些想当然,但那时玉竹的确有所好转,谁知突然就寻死。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跟庙里姐妹打听,只听说玉竹死的那天和冯秀莹吵了一架。谁不知道冯秀莹对唐又俊的心思,不要脸,献殷勤献到唐家隔房的堂妹身上,哈巴狗似的围着转!”   “冯?她是不是嫁给了许家?”穆清彦蓦地联系上了。 第245章 十年前后   三娘子对于他知晓冯秀莹,并不意外,毕竟冯秀莹此回来的大张旗鼓,到处都在传扬。三娘子对其观感不好,每逢见人谈论,都是漠然的听着,或是走开。   “冯秀莹嫁给了北昌县的许家,听说是皇商。”   穆清彦没纠正,尽管许家的酒有了进献皇宫做贡酒的资格,却没有成为正牌皇商。能做皇商的,都不简单,许家虽有根底,但在酿酒这一块儿竞争者颇多,他们家没什么优势。   “冯氏在庙里跟谁交好?”穆清彦问。   “唐婉眉。”三娘子提及这个名字,似有嘲讽:“她是唐家三房的姑娘,唐又俊的堂妹,嫁给了京城里的贵人。对外虽没明说,但我觉得那位所谓的贵人,就是某位郡王。   庙里本来是女子的净地,可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尤其是唐、娄两家向来要争个高低。唐、娄两家的女孩儿进去庙里,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按部就班,另一种则是重点培养,为接任做准备。唐家早年准备的接任者是唐凤飞,唐婉眉也很出色,但显然唐家为她准备的是另一条路。不过……”   停顿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有点儿出神,待回过神来,继续说道:“唐凤飞跟唐又俊他们岁数差得大,反倒是唐婉眉只小唐又俊两岁,据说两房关系不错,他们堂兄妹自幼感情也好。正因此,冯秀莹巴结着唐婉眉。当然,除了她,还有其他人,唐、娄两家的姑娘在外人眼中就是天之骄女,仙女庙是属于她们两家的,我们是受其恩惠者,屈身依附不过是识时务罢了。你瞧,冯秀莹没白费功夫,后来唐婉眉为她牵线,嫁了许家。若是她到了年龄归家,她家里指不定为了丰厚彩礼,将她送到哪个老头子身边。”   “原来是唐婉眉做的媒。”倒是在情理之中,穆清彦想到她方才的停顿,有点在意:“你刚才想到了什么?”   “哦,也没什么。外人都知道‘飞仙双凤’是为争夺继任者,后来两人陆续死亡……唐凤飞死的那一年,唐婉眉十七岁。因着唐凤飞的死,娄凤阳独占鳌头,唐家没了抗衡之人。当时有传言,说唐家选中了唐婉眉接替位置,唐婉眉各方面都出色,的确是合适人选。不过,就在第二年,娄凤阳突然也死了,然后唐婉眉说是病了,回家养病,可实际上是嫁人了。   虽说按照庙里规矩,二十岁才能出庙,可在哪儿都有特例。若说唐婉眉进的是贵人家,十八岁都已经略晚,哪里又能真的等到二十岁?我只是觉得奇怪,当时没了‘双凤’,若唐婉眉顶上去,娄家根本无力招架,指不定庙里的仙姑婆婆早就换了人。”   又迟疑了片刻,她又说:“不过,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我觉得,唐婉眉并不愿意留在庙里一辈子。她跟唐凤飞不一样。”   唐凤飞是唐家着重教导培养,以家族为重,以能接任仙女庙为荣。为此,她严于律己,从不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   “唐又俊的妻子,你了解多少?”   “那个女人姓钱,钱家是南边人,家里经营绸缎庄。之所以会来飞仙镇,是听说这边仙姑们会独特的刺绣,觉得有利可图。钱家很富有,钱夫人是长女,底下三个弟弟。钱家很宠女儿,据说是因为钱家曾经很落魄,几乎要祖宅度日,直至生下长女,突然时来运转,生意好转,家中接连添丁,当地人就说钱夫人是旺家旺财旺夫的富贵命。   唐家之所以愿意结这门亲,就是看中钱家有钱。钱家也没让唐家失望,新夫人进门,嫁妆丰厚,居然单单压箱底儿的金子就有一千两。除此外,又有田产商铺、古董玉器,谁看了不羡慕?怨不得唐家宁愿逼死玉竹也要悔亲另娶。”   “钱家是否知道唐又俊早年定亲的事?”   三娘子冷笑:“那么疼女儿,结亲这样的大事,能不打听男方家的情况吗?唐又俊和玉竹的事不是什么秘密,我可不信钱家不知道。”话音一停,三娘子反应过来:“公子难道认为钱家做了什么?”   “只是问问。冯氏的长相,你可还记得?”穆清彦只是有点模糊的猜想,这么问,纯粹是做排除。   “她……好多年没见了。”三娘子皱眉,一边回忆一边描述:“冯秀莹这个名字也是进了庙里才改的,她很瘦,哪怕在庙里养了几年,身子依旧单薄。庙里的师傅说冯秀莹是在家里时吃的苦吃多了,伤了底子。我们这些农家女儿,哪个在家没做活儿?哪个没吃过苦?只不过是冯家村那边重男轻女的厉害,女儿都是当牲口使唤。   正因如此,她瘦,且个头不高,比我矮半头。她的肤色也不算白,有些偏黄,为了掩盖这一点,她总是抹很多粉。长相还算清秀,一双水杏眼,小鼻子小嘴,唇角有颗小黑痣。她的一双手干的粗活儿多,哪怕尽力保养,到底粗糙,做不了刺绣的细活儿,她算盘打的好,对记账很有一手,还帮庙里清核过旧账。”   穆清彦想起孙玉竹死时的那个目击者,身材的确瘦小,且其惊恐跑出林子时,面容暴露在晨曦之中,跟三娘子描述的一致。   应该就是冯秀莹。   冯秀莹会出现在那里,不是特别意外。冯秀莹嫉妒孙玉竹,本就会格外关注孙玉竹,当唐家有意退亲,别人不知道,但作为依附唐婉眉的冯秀莹,定然是知晓了。那日两人争吵,兴许就是冯秀莹对孙玉竹冷嘲热讽,是否得某人示意尚未得知,但冯秀莹肯定要紧盯着孙玉竹的,如此可以向唐婉眉,亦或者唐又俊,甚至是唐家,邀功!   在孙玉竹死的那一年,唐婉眉已经出嫁,但庙里的唐家女儿不止一个。   再者,也很可能是直接跟唐又俊接触。   冯秀莹是得了好处的,比如:一门好亲事。   唐婉眉在出嫁两年后,还记得庙里的冯秀莹,给她牵线做媒,仅仅只是姐妹情谊?穆清彦不认为这样两个人有多少真情实意。   辞别三娘子,穆清彦走在街头,脑子里还回想着刚刚得到的信息。   他觉得,孙玉竹的死可能是多方压迫的结果。   唐又俊、唐家,乃至冯秀莹、钱家,都在其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孙玉竹本就失身怀孕,时刻担忧事情败露,若是有人拿此事威胁,甚至牵连到孙家人,那么对于孙玉竹而言,等同于绝望的没有生路。她唯有一死,她死了,唐家如愿另娶,可以保全她的名声和孙家。   只是,到底不甘心吧。   那天她选在飞仙台自杀,还有个冯秀莹盯着,可以做个假设,孙玉竹是否见了什么人?若她真要寻死,临死前想见什么人?唐又俊!   有些无奈,但如一开始猜测的那样,孙玉竹这件事找不出“凶手”。   不过,和三娘子一席谈话,有意外的收获。   飞仙双凤案!   早年只是猜测,可如今几乎能确定,这二人绝非正常死亡。一旦查出来,唐、娄两家难逃干系,而牵一发而动全身,郡王府里的那位唐婉眉,也别想脱身!   当即,他请三娘子详细说一说“飞仙双凤”。   当初问唐又辉,唐又辉醉醺醺的,加上平日里对家中事情不上心,又时隔久远,他根本不知道多少。三娘子不同,尽管是外人,却和“飞仙双凤”同在仙女庙。据他所知,仙女庙的仙姑们有内院外院之分,各方面出众的可直入内院,其他人只要通过每三年一次的考核,也可升入内院。   好比一所学院,外院是普通教育,内院是精英教育。   三娘子进庙时一点儿底子都没有,可在十九岁时她进入了内院。一个仙姑会拥有两次考核的机会,三娘子十三岁进庙,十九岁正好是第二次机会,但她能入内院,却是孙玉竹帮了忙。   三娘子的资质对于内院而言,可有可无,有人从中斡旋,才破例收入。   正是在这最后一年,三娘子学到了真正精湛的绣工,还接触了一些养身药膳的煲制,另外,女儿家本身的各样修行,也比在外院更深入一些。   在内院,三娘子是有可能和唐凤飞产生交集的。   果然,三娘子说了一些消息。   “唐凤飞跟我们是不一样的,哪怕都在内院,也有很大区别。唐凤飞在庙里已经有二十年,她和娄凤阳都是为继任做竞争,平时做的事跟我们也不同。打个比方,在内院,我们是要受她们管辖的。”   穆清彦插问一句:“仙女庙如何挑选继任者?”   既然仙女庙两家都有份,如何令两家心服的选出人?这肯定有一套标准,但向来不对外公布,只有当庙里举行接任典礼时外界才知道。   三娘子摇头:“这个不清楚,倒是当年有人问唐婉眉,唐婉眉只说由仙女神像见证,谁也不懂什么意思。”   “唐凤飞死时,在庙里?”   “是的。那一年我刚进内院,不想辜负难得的机会,做什么都加倍努力,仙姑们之间的谈话很少参与。庙里定有沐休,每月最后两天可以回家。我不愿回去,只让人将攒下的银钱带回家。仙姑们也有很多不回去的,至于唐凤飞,她和娄凤阳虽说离家极近,但每次沐休,只回家待大半天,傍晚必回庙里。   那天晚上,我本来睡得很熟,可突然听见外面有嘈杂声。我们一个屋里住了四个人,其他三人都回家了,就我一个,也没个人询问,我便穿好衣裳出门。同院其他屋子也有人出来,可不等我们出院子,就听巡夜的师傅命令我们回屋,不准出去。当时我们还在猜想是否进了贼,第二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天的早课只有娄凤阳,没有看到唐凤飞。早课要背诵庙规,是由唐凤飞和娄凤阳轮流领诵的,那天早上本该是唐凤飞才对。直到三天后,我们才得到消息,原来唐凤飞死了。   一时间庙里议论纷纷,一致猜想,是那天夜里出的事。可庙里对此闭口不提,也不准仙姑们谈论,唐、娄两家也诡异的安静。直至唐凤飞下葬,才有说其是急病亡故的。我觉得不大像,可这种事也不敢乱掺和。”   三娘子哪怕不知内情,却从当时周遭的氛围感受到一丝不安。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说到底跟自己又有什么干系呢?三娘子不再去想这件事。   “那是哪一天?”穆清彦问。   “是十月,十月二十九的晚上。不过,唐家对外说唐凤飞是十一月初一死的。”也就是三天后,那时唐家朝外放出了消息。   “娄凤阳呢?”   “唐凤飞死后,庙里便是娄凤阳独占鳌头,唐家若没个出众之人顶上,根本不必竞争,肯定是娄凤阳继任。其实,除了唐凤飞,不是没有后补,但根本比不了娄凤阳。唐婉眉倒是不错,可她资历太浅,唐家也是无奈之举,只能推她上去。那段时间……唐婉眉过的很不好,她斗不过娄凤阳,处处落在下风。   隔年的二月十二花朝节,对庙里而言是个重要节日,仙姑们要祭祀花神。我们并不去花神庙,离得太远,不方便。每年我们都会选择去杏花山,杏花山就在镇子不远的地方,步行半个时辰,那山上也一片野生杏花树,还有别的花草,很适合作为祭祀花神之处。   花朝节要‘赏红’,娄凤阳又是当之无愧第一人。那天还有很多围观的人,唐婉眉站的位置也很显眼,毕竟她代表唐家,可是她却失误了。往树上贴红时,她突然打喷嚏,止不住的那种,脸上的纱巾都掉了,满脸眼泪,我还看到她脸上有几个小红疙瘩。   唐婉眉大丢颜面,唐家其他人忙将她遮住,等她缓过来,硬撑着挨到祭祀结束。唐家人虽反应快,到底被一部分看到那一幕,为此,唐婉眉把自己关起来两三天没出门。   也就是在三月中旬,十六日的清晨,娄凤阳死了,吊死在大殿的横梁上。是去做早课的两个仙姑最先发现的,尖叫声引来庙里的道姑和师傅们,隔离了大殿,通知了娄家人。   其实在此之前,也就是三月初九,娄凤阳就抱病不出门了。到底什么病也不清楚,她回家了两日,又返回庙里。常听说她砸东西骂人,脾气很不好,可以前她虽高傲,却并不是这样的。   娄凤阳的死不光彩,娄家对外也说是病故,大家也都不敢谈论。   那件事后,庙里少了几个人,其中两个就是当初目睹此事的仙姑,还有一个是唐婉眉。唐婉眉称病,但一直没再回庙,直到隔了很久才知道人出嫁了。”   三娘子犹豫着,问道:“公子问这些……”   穆清彦笑笑:“了解一下,或许有用。”   的确很有用,捕捉着蛛丝马迹,可以肯定“飞仙双凤”的死不正常。唐凤飞的事尚且不提,娄凤阳之死,怕是有着唐婉眉的手笔。   唐婉眉,好几件事情都有她的身影。   *   久远的记忆再次被掀开,三娘子的思绪无法停止,做事时常走神。   她是个记恩的人,不提她跟孙玉竹亲如姐妹,单单孙玉竹帮扶她的那些事,她就无法忘记。她比孙玉竹大一岁,早一年出庙,择亲时之所以选择余家,也是孙玉竹请了孙家帮忙探查,否则她一个农家女儿,知道的都是表象,家里爹娘只盼着“价高者得”,哪里在乎她是否愿意。   隔了两日,三娘子突然接到一份邀约,是冯秀莹派人送来的。   拿着帖子,三娘子冷哼的丢在桌上:“显摆到我跟前来了,真是恶心人!”   余三听她说过以前的一些事,便劝她:“不喜欢就不去,犯不着生气。”   “不,去!我得去一趟!”三娘子突然想起跟穆清彦谈的那些话,当时没觉得如何,可后来琢磨着,总觉得对方问的话都有用意。   总不能无缘无故,问起从未见过的冯秀莹吧?   当年孙玉竹出事,得知白天跟冯秀莹有争吵,她曾去质问过。但那冯秀莹只说自己病了,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在她看来,就是心虚。即便如此,她也没想太多,可如果、冯秀莹比她想的更可恶呢?   冯秀莹如今是许夫人,来时带了不少奴仆丫鬟,很有排场。自然的,设宴也不可能马虎,场地是唐家给的,位于半山的一处宅院。这宅院不大,看着简单,内里布置的素雅古朴,是待客宴请的好地方。   三娘子和李氏一起去的。   李氏也是仙女庙里出来的,略长三娘子两岁,嫁给了娄家旁支。和唐家一样,娄家也是枝叶繁盛,嫡支就不少人,更何况旁支。每年从祖产分到的银钱根本不够用,也只能自谋生计,所以李氏虽是娄家媳妇,也只是名头好听,也和丈夫起早摸黑,在镇子上开个小饭馆儿。   两家离的近,在庙里有过交集,如今处的还算不错。   之所以冯秀莹邀请李氏,乃是因为当初在庙里,两人住在一个屋。   李氏是个直肠子,性格爽利,嘴里藏不住话,她不喜欢冯秀莹,跟三娘子又熟,直接就抱怨:“我跟她一向不对付,又十年没见了,突然请我赴席,心里总觉得不大对。若说不去,又不好。你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你肯定不去。”   李氏知道三娘子因着孙玉竹的事儿,一直对冯秀莹有怨气。   “人家现在可是许太太,多风光啊,不去看看多可惜。”   “你就嘴硬吧!”李氏当然不信,不过没揪着不放,倒是压低声音跟她说:“你单知道她做了富贵太太,可只是面上好看罢了。我听说啊,她嫁进去这么些年,一直没开怀。”   “怎么会?”三娘子面露惊讶:“听说她有一双儿女呢。”   李氏撇嘴:“又不是她生的。你知道我是开馆子的,许家人也去吃饭,不知怎么谈论起来,说这位‘许太太’好手段,性子狠着呢。自己生不出来,就把姨娘生的孩子抱养了,还是去母留子呢。”   三娘子瞪大了眼,不可置信。   这种事并非没听说过,都是富贵人家用的手段,总觉得离她们很遥远。冯秀莹这人虽然讨厌,可却从没想过也会做这样的事。   “这、孩子长大了知道了怎么办?”三娘子有些难以理解。   “谁知道,反正也不是我们操心的。”   到了宅院,大门处有婢女接待,直接将她们领到花园。园中已来了十几个人,个个衣着光鲜亮丽,三三俩俩在攀谈。见二人来了,其他人都来寒暄。三娘子也是从这些人的面容轮廓,才想起久远记忆,一一对号入座。   八成都是唐家的亲近者,曾和冯秀莹一样的人,如今只冯秀莹嫁的最好。   正主尚未出现,众人嘴里却在谈论她,看似夸赞羡慕,却掩饰不了其中的酸涩嫉妒。   三娘子无心跟众人闲谈,心里拱着一团火,总想找冯秀莹质问。可她也清楚,问了对方也不会实话实说,更何况,如今对方依仗着许家,她还真得罪不起。   “哟,许太太来了!”有奉承者扬声喊道。   在众人的瞩目之中,冯秀莹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走来。   珠宝华服,耀花人眼。   冯秀莹打扮的很是富贵,踩着缓慢的步调,扬着看似亲切实则疏离的微笑,一一跟在场的众人打招呼。那种姿态口吻,立刻将她跟众人划分开,显得那么屈尊降贵。   三娘子扯着嘴角讽笑。   这冯秀莹虽穿着富贵,可人依旧很瘦,似乎是为了增白,脸上的粉不知抹了几层,尽管质地很好,可却不自然,也显得脸有些僵。如今的冯秀莹正值二十九岁,对女人来说不年轻了,可按理冯秀莹养尊处优,该状态不错才对,可实际上,她眼角已有细纹,嘴角有些下撇,看上去透着几分刻薄。   果然,冯秀莹在许家似乎过的并不好。   三娘子突然觉得气息顺畅,笑容也自然多了。   冯秀莹自然也看到了三娘子,实际上,那么多人,三娘子在其中很显眼。分明不是最漂亮,但无端端让人觉得她最不同,尤其是对方脸上的笑,格外刺眼。 第246章 灭口   一众仙姑们相聚,自然是谈古论今。   提起曾在仙女庙里的生活,多有感慨,难免的,有人想起死去的孙玉竹。旁人都知道三娘子跟孙玉竹交好,当着她的面儿,自然不会说出来,可冯秀莹存心要刺她的心。   “玉竹姐姐当初得了好亲事,多少人羡慕啊,谁知偏生想不开,真是可惜了。”冯秀莹嘴里这么说着,眼睛扫向三娘子,颇是嘲讽挑衅。   三娘子顿时怒火上头。   她才不信孙玉竹的事儿冯秀莹不知道,却故意这么说,连个已死之人都不肯放过。   “玉竹是没福气,哪里比得了许夫人。听说你得了一对子女,怎么不领出让我们瞧瞧?你们富贵人家养得孩子,必然玉雪聪明,我们穷人家的泥猴儿们比不得。对了,孩子多大了?是像爹还是像娘?”   三娘子连珠炮似的一通说,周遭一下子安静,唯有冯秀莹强撑脸色,可那双死攥着帕子的手泄露了她的情绪。   有人立刻解围:“孩子们小,连日车旅劳顿,正该缓缓,待改日得空了再见吧。”   “是啊,我们多年未见,正该叙叙旧。冯妹妹,你这身上衣裳料子瞧着真好看,是南边儿的吧?”   话题被转开,冯秀莹被奉承着,脸色好转。   李氏悄悄扯了三娘子衣袖:“何苦跟她争气。”   三娘子走到一旁去,忿忿不平:“我就是瞧不上她那虚伪的样子。这么些年了,一张嘴还是那么可恶,玉竹都死了……”   李氏叹口气,也不好多说。   午宴摆在花园里,三娘子听着各种虚伪的谈笑,后悔赴席。心情不好,难免贪杯,怕喝醉,又灌了几杯浓茶,半途就想如厕。   叫个小丫头领路,去了园子的一角。   刚进茅厕,听得外头有人喊小丫头:“你是不是在宴席上伺候的?太太那边完事了没有?”   “不曾呢。太太兴致正好,怕是还得一会儿工夫。”小丫头回道,显然是认识对方。   听上去,来的也是个婢女,年岁大一点。闻言忍不住抱怨:“真是倒霉,偏生今日我在房里当差,唐家的那位三奶奶来了,好像有急事要见太太。咱们太太那性子,正兴头呢,打搅了她,还不得把火气往我身上撒!”   嘴里这么说,还是跺脚去通禀了。   唐家三奶奶?   三娘子恍然,唐又俊在嫡支子弟行三,三奶奶指的就是唐又俊的妻子钱氏。   钱氏、冯氏……   这两人凑在一起,三娘子又想起死去的孙玉竹。   从茅厕出来,她也懒得回宴席上,只让小丫鬟去告诉李氏一声,要先走一步。出了花园,不知怎么就脚步一转,找了个下人询问冯秀莹的踪迹。   “我有事要先行一步,许太太不在席上,我总得说一声才好。”这是三娘子寻的借口。   “许太太在后花厅会客。”   后花厅就在花园里,只是跟宴客的地方隔着假山池塘。要去花厅,有两条路,要么从池塘边的木桥,要么从东侧院墙根儿。院墙这边栽种了一片绿竹,鹅卵石铺着一条蜿蜒小径,可以直通花厅。   这也是开席前,冯秀莹领着众人赏花,转过花园。   她避开人注意,从竹林里穿行,眼看花厅近在咫尺,却无法靠近。冯秀莹在花厅待客,花厅外候着好几个丫鬟,有许家的,也有唐家的。若她从竹林里出去,只有两条花丛,根本无法遮挡她,必然会被发现。   三娘子踌躇的站住。   也说不清刚才是怎么了,鬼迷心窍似的,在别人家里,还能窥伺到什么秘密不成?   当下兴味阑珊,打算离开。   她这边刚转身,后花厅突然哐啷一声脆响,似有人砸了瓷器。外头大小丫鬟们面面相觑,却不敢贸然进去,都停在门口。倒是两个大丫鬟体面些,朝内询问。   恰好所有丫鬟都背对着她,千载难逢的机会。   三娘子行动比思维更快,等回过神,人已经绕到花厅侧面窗边。这花厅大约是为避暑建造的,很是阔朗,雕花大窗子很多。三娘子朝内瞥了一眼,有纱幔垂落遮挡,只看到一点人影,但话音很是清晰。   “一时失手,冯妹妹别介意。”钱氏歉意的话说的一点儿诚意都没有,似笑非笑的又道:“听我娘家大哥说,今年的货迟了?上个月的货现在也没送?”   冯秀莹声音低些,可丝毫不退让:“钱姐姐,我们家生意上的事都是男人管,我只打理家里,照顾孩子,外头的事儿,你跟我说也没用啊。”   “冯妹妹,这屋子里只你我两个,没必要弄那些虚的。这么跟你说吧,月底七妹妹就要回来了,我这边能等,七妹妹那边可等不得。”   冯秀莹不说话,好一阵子才道:“我得问问我家大爷。”   “可别让我久等。”钱氏起身朝外走,想起什么,停下来:“冯妹妹,你们夫妻都是聪敏人,可别做傻事。再者说了,这生意是早就谈好的,咱们得按着规矩来不是。”   等着钱氏走后,冯秀莹气得将托盘里的几杯茶盘全砸了。   “规矩?狗屁规矩!贪心不足!欺人太甚!贱人!不要脸的贱货!”冯秀莹气狠了,各种乡野脏话都冒了出来。   三娘子没敢再待,见着丫鬟们又被吸引了注意力,忙故意露出痕迹,佯装是才从竹林小径过来。   立时有丫鬟迎上来询问。   三娘子依旧拿出之前的借口,说要跟冯秀莹辞行。   “这……太太有些不大舒服。”   “那我就不打搅了,替我代传吧。”三娘子巴不得赶紧走。   匆匆离开了宅院,一口气才顺畅。   回忆着花厅里偷听来的话,好像没什么用处,不过是生意上的争端罢了。不过,“七妹妹”?按照唐家的内部排行,七妹妹指的是唐婉眉。难不成许家、钱家的生意,唐婉眉也掺和了?借着郡王府的势么?   *   眼看着天要黑了,余三几次站在彩衣局门口翘首张望,始终看不到熟悉的身影。   李氏站在自家店门口,扬声问道:“老三,阿兰还没回来啊?”   余三焦灼的点头:“镇上我都找遍了,谁都没见着她。会不会出事了?眼看着天都要黑了。”   “要不,找找?”李氏也担心起来,这次说的“找”,就是寻些人手的意思。   李氏是吃完席才回来的,那会儿还是中午呢,她觉得待在那边没意思,三娘子又走了,干脆自己也提前回来。路过彩衣局,本来是顺便跟三娘子说两句话,谁知人不在,余三说人没回来。   当时两人都没多想,他们知道三娘子最近心情不好,又是大白天的,兴许去别处转转,或是跟人说话耽搁了。   半下午的时候,余三有点儿不放心,还去找了一圈儿,没找着。   这么的,一直忍到这时候,太阳都下山了,就算再怎么样,人也该回来了。余三觉得不对,怕三娘子出了意外,但镇子虽小,可山多,外来人也多,靠他一个人不成。幸而他们平时跟街坊邻里相处的不错,遇事儿的都愿意帮一把,很快召集了十几个人,分东西两头去找。   余三李氏等人,就沿着白天吃席的路再走一遍。   闻寂雪离开了飞仙镇,要两三日才回来,穆清彦带着焦礼出门吃晚饭,正好看见余三等人的背影。加上街上铺子里的人议论,才得知三娘子出了事。   所有人都觉得一定是出事了。   三娘子若真去了哪里,不应该连个口信儿都不留。   穆清彦留心着,直至天色漆黑,余三等人回来了。一行人脚步匆匆,尤其是余三背着个人,直接冲进了医馆里。进去一问才知道,背的人正是三娘子,是在半山处的一个土沟里找到的,沟里都是杂草荆棘,若不是有人没注意险些滑进去,还不会发现里头躺这个人。   三娘子被找到时人昏迷着,头上都是血,但人还有气儿。   穆清彦打听了出事的准确地点,带着焦礼找了过去。   从镇上人的谈论里,他知道白天时三娘子受冯秀莹邀请赴席,设宴的地方就是半山的宅子。三娘子提前离席,宅子的下人都是看见了的。按照正常路线,她该顺着路往山下走,但发现三娘子的地方,却位于宅子的右上方,那地方有点偏,沟壑多,又多野草荆棘,比较荒,平时没人往那边去。   时间回溯到中午,只见三娘子出了宅院,的确是要下山。   然而有人叫住了她。   小跑着追上来的是个丫鬟:“娘子留步,我家太太有事儿跟娘子说。”   三娘子皱眉,尽管不解,但还是停住了。   很快,冯秀莹出现了。   “孙姐姐,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冯秀莹脸上带笑,好似十分和气。   三娘子却越发狐疑:“有什么不能在这儿说?”   冯秀莹笑意加深:“玉竹姐姐的事儿,不大合适在这儿说吧?”   孙玉竹就是三娘子的软肋,当即就跟着冯秀莹去了偏僻的地方。大白天的,三娘子自持力气不小,不信对方敢做什么,再不济还能跑。   冯秀莹只带了一个丫鬟。   “你要说什么?”三娘子直接问。   冯秀莹却是盯着她,突然反问:“你去后花厅了?偷听我跟钱氏说话了?”   三娘子到底不是城府深的人,猛地被质问,眼神便是一闪,嘴唇抿了抿,紧张有心虚。然而她马上将情绪强压,虚张声势:“你胡说什么呢!”   “不必撒谎了。你我的关系大家都知道,你会提前离席在情理之中,甚至你会来赴席,我挺意外的。所以,你会特意去跟辞行?我看过花厅窗根儿,那里有被踩过的脚印子,除了你,没别人去过。”   因着冯秀莹正在气头上,丫鬟没有立刻禀报三娘子来过的事,等着冯秀莹唤丫鬟收拾屋子,才听说此事。当时她便心下奇怪,因为三娘子的举动不合常理。   在许家这些年,冯秀莹没少斗心眼子,简单的事儿都要想出几个花样儿来,这次自然也是细细琢磨。她出来看到三娘子是从竹林小路过来的,丫鬟一大意,疏忽了也有,这么走走看看,就发现了窗根儿下的脚印。   因着周遭栽花种树,每日要浇水,又是挨着墙根儿,避光,地面站久了还是能留下淡淡的印子。这印子只是半个前脚掌,可见着力点在前半部分,若是有人趴在窗边垫着脚朝屋子窥伺,就很容易理解了。正常人,绝对不会干这种事,也不会有人贴在墙根儿走路。   那脚的印子,是个女人的脚。   冯秀莹几乎肯定就是三娘子!   也不知人是哪会儿来的,听到了多少,她跟钱氏说了很多隐秘事。即便比较隐晦,可私密事被死对头听了,心里能平静吗?   “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冯秀莹再次语出惊人:“我告诉你孙玉竹死前的事,你把今天听到的事情全都忘掉。如何?”   三娘子才不信冯秀莹会信任她,但她暂时没探究,而是追问孙玉竹的事。   “你说。”   “我知道你因为孙玉竹的事儿怪我,可实话说,她的事儿真怨不着我。我是跟她吵架了,说了些难听话,可她也不至于气性那么大。再者,她可不是出事前的早晨跑出去的,前一天夜里她就离开庙里了,当时我偷偷跟着呢。   没想到,她是去飞仙台见一个人,就是唐又俊!你说她也真是痴傻,人家都不要她了,还这么巴巴的缠着。等着两人一说话,我这才知道,原来她珠胎暗结,怨不得被人拿捏的死死的。我看着她跪在地上求唐又俊,唐又俊却说亲事要听爹娘长辈的,自己做不得主。唐又俊还说,要她打掉孩子,唐家再给她另说一门亲事做补偿。   后来我才从钱氏口中得知,钱家知道孙玉竹的事儿。一开始唐家还因为孩子的缘故,想让孙玉竹以妾入门,可钱家不同意。钱家说了,他们家女儿不能受委屈,所以孙玉竹和胎儿都留不得,包括唐又俊身边的两个暖房丫头。人家打听的清清楚楚,但凡唐家办的有一点儿不妥当,亲事就作罢。   等着唐又俊走了,他娘又来了,这是不放心儿子跟着呢。他娘说的话就难听多了,要孙玉竹马上落胎,再抱病,顺便以病难养为由主动退婚。若她不听,她怀孕的事儿就会传出去,且这脏水也泼不到唐又俊身上。   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三娘子气得浑身发抖。   怨不得玉竹寻死,唐家简直无耻至极,一点儿亲戚情分都不讲了,明摆着要逼死玉竹啊!   “这还是亲舅妈呢!”三娘子简直无法想象有这么恶毒的人。   “唐家也只是看着光鲜,实际只是一群贪婪卑鄙的小人!”曾经冯秀莹爱慕唐又俊,对唐家也是巴结奉承,觉得能进唐家就是最好的生活。可如今再提唐家,厌恨憎恶难以掩饰。   “放心吧,那些不相干的事,我可没兴趣。”三娘子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可她却没看到冯秀莹眼中闪动的恶意。   冯秀莹捡起一块石头,疾走两步追上去,狠狠砸向三娘子的后脑。   三娘子闷哼一声就倒了。   冯秀莹大口喘气,也是有些紧张,四处张望了几眼,招手叫过丫鬟。两人合力,把冯秀莹拖到沟里,接着又试探三娘子鼻息,发现人还有气,抓着石头又砸了一下。在要砸第三次时,远处传来一阵狗叫。   冯秀莹扭头一看,只见一只大黄狗龇牙咧嘴的咆哮着冲过来。   “啊!”冯秀莹和丫鬟吓坏了,丢了石头拔腿就跑,生怕被狗咬了。   她俩一跑,狗越发被吸引,跟着猛追。   冯秀莹养尊处优惯了,又是下山的路,一个不察就摔了,整个人翻滚着,碰到一棵树才停下。人虽没昏,可又惊又吓,又滚了那么多圈儿,脑子昏昏沉沉,身上也阵阵酸疼。   眼看着那狗要冲过来,丫鬟尖叫着抱紧了冯秀莹。   “大黄,回来!”一个男人厉声呼喝。   大狗停住了,看看主仆两个,到底是摇摇尾巴回到了主人身边。   那个男人远远站着,瞧见了自家狗追人,可没有来道歉或赔偿的意思,带着狗就走了。   冯秀莹哪里还顾得三娘子死没死,由丫鬟搀扶着,一身狼狈的回去,倒床上就请大夫。   穆清彦注意到,那只大狗几次想去藏着三娘子的土沟,但狗主人以为大狗还想闹事,呼喝着强制带走了。不管怎么说,也是这只狗的出现,救了三娘子一命。   对于三娘子偷听的事儿,略一细想,跟穆清彦还有些关系。   若不是他旧事重提,三娘子也不会心思敏感,更不会去干这种危险又失礼的事。   却不知听到了什么隐秘,让冯秀莹大白天的就敢杀人灭口?   另外,冯秀莹被一只狗追的狼狈受伤,却没找狗主人算账,估计也是怕掀出三娘子的事。   穆清彦特意在宅子边上转了转,又让焦礼潜进去溜了一圈儿。   冯秀莹是女主人,出事了下人们自然要谈论。果然,冯秀莹只说是下山时失脚摔了,根本不提狗的事儿,硬是吃了这个哑巴亏。如今人躺在床上,养伤,内心指不定多憋火。   等着返回镇上,余三已经把三娘子带回了家。   三娘子伤得很重,头上的血迹擦干净后,发现时两处伤,明显是砸出来的。处理了伤口,上了药,人却没醒,到底好不好,大夫也说不准。一般这种情况,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余三一个大男人痛哭不已。   若不是天已经黑透了,他定要去报官。   不过,镇子上有保长,每日晚间都要巡视治安,飞仙镇虽然外来人口多,但小偷小摸或许有,伤人杀人的恶性事件极少。三娘子不仅是彩衣局老板娘,且曾是仙姑,又是在附近的山上出了意外,鉴于三娘子一贯人缘好,没什么仇人,人们思及自身,难免人人自危。   保长闻讯过来,了解事情始末,当晚就开始挨家挨户稽查可疑人员。   穆清彦也不能说出真相,主要是许家身份特殊,镇子基本就是唐、娄两家掌控,若他贸然说出冯秀莹,且不说这事儿会如何衍变,他此行的目的就要受阻。   不急在一时。   回到客栈,想了想,吩咐焦礼:“你瞧瞧去余家,问一问余三有什么需要。就说三娘子帮过我的忙,我想表示感谢。若是三娘子需要什么好药材,或是好大夫,我都能帮一帮。”   伤到头部,的确会很危险,万一一直昏迷,依照当下的医术情况,人很快就撑不住。   焦礼有些不放心:“那公子……”   “我不出门。”穆清彦虽不觉得会出事,但他也比较谨慎。   焦礼知道他言出必行,便放心离去。   穆清彦分析着冯秀莹的举动,以及秘密被窥伺的激烈应对。她跟钱氏能有什么隐秘?但换个角度,若是她们两人的夫家,那就不同了。许劭阳此人很快钻营,钱家,或是唐家,都是一样。   他又想起许劭阳曾匿名给他下委托,当时没在意,现在却有点感兴趣。   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却又不敢大张旗鼓的说出来。   会不会跟许劭阳私下做的事有关?   想的正出神,忽听窗外有动静。   客栈是个“回”字结构,前面一座楼,后面一座楼,中间是院子,左右各是厨房马棚。他住在后一座楼的二楼,后墙也是院墙,所以后窗外面就是后巷,光溜溜的也没个借力,按理不该……   难道有贼?   今晚镇上在稽查,虽说肯定找不到谋害三娘子的“真凶”,但打草惊蛇,未必不会惊动其他宵小。   思及此,穆清彦从枕头底下摸出匕首,去掉刀鞘,露出寒光逼人的刀刃。   窗户是开着的,夜风吹来,比较凉爽。   只听咚咚咚几声响,终于有个手臂长的木棍子扔了进来,棍子中间绑着根绳子,外头一收力,正好把棍子卡在窗户里。这完全是自制的飞天爪啊!   听着吭哧吭哧的攀爬声,一张脸露了出来。 第247章 容渡   穆清彦将匕首拢在袖中,冷冷注视不速来客。   窗外是个男子,应该不超过二十岁,长相极为出众,见到这人的第一瞬间便想到一个词:芝兰玉树!想必潘安宋玉便是如此了。   来人看到穆清彦站在房中,只是略有惊讶,忙道:“抱、抱歉,吓到你了吧?可以让我先进来吗?”   穆清彦审视的看他一眼,微微点头,朝后退了两步。   这个时候,即便是拒绝,对方想进来依旧可以进。倒不如先安抚住他,看看对方的目的。很明显,房中有灯火,对方是知道房中有人的,且看对方神色,闯入这里也不是意外。   这人攀了进来,出了一头汗,面色泛红,气喘吁吁。   缓了缓气,自我介绍道:“我名容渡,祖籍丰州,父亲亡故后,随母亲迁居松坪府。我在府城书院读过两年书,有个同窗便是飞仙镇娄家人。”   穆清彦意识到这人是专程来找他的。   将桌上半温的茶水倒了一杯给他。示意他继续。   容渡面色微松,道了谢,略有急切的几口将茶喝了,眉间露出几分苦恼尴尬:“我这同窗是娄家长房四子,娄承宇,年长我两岁。他才学不错,为人疏朗,我与关系说不上亲近,倒是有共同的朋友。此番他说飞仙镇有大祭祀,分外热闹,邀我前来观看,并且还请了其他几人。我不好推辞,加上的确好奇,便来了。”   停歇了一会儿,似乎在酝酿怎么说:“娄承宇……他两三年前便成亲了,已有儿女,身边也不缺红袖添香,只是……”   穆清彦见他难以启口的面色微红,心头一动,猜到了几分。   容渡的相貌着实出彩,并非女气,而是如明珠宝玉、芝兰玉树,风采夺人。闻寂雪的长相同样极为俊美,但那份俊美过于极致,对男子来说有些过分,对女子则有压迫,且暗藏着几分锋利,令人不由自主避让,否则好似随时会被割伤。   简而言之,容渡的长相更符合当下人们的审美。   “去年我奉母命,回丰州办些事情,听说了邱家的事,且在城中见过穆公子。”   “原来你见过我。”穆清彦恍然。   此番来飞仙镇,因着当地势力大,为防万一,穆清彦登记的是假户籍。东西是闻寂雪给准备的,官府的刻章仿的挺像。飞仙镇毕竟是小地方,离县城远,又没什么联网查询,一般人看不出造假痕迹,想要联系户籍地核查,也是个耗费功夫的事儿,又没露破绽,谁会去做那苦差事。   “前几日在镇子的街上看见你,还以为人有相似,毕竟当初只是打个照面,记不大清了。”容渡又道:“今夜冒昧以这等方式来见穆公子,也是无奈之举。我本想离开飞仙镇,奈何到处都有娄家人,我根本离不开。今晚镇子上出了事,挨家挨户在巡查,我也藏不住,只能冒险出来。思来想去,唯有来求助穆公子。”   尽管含糊带过,但穆清彦听出来了,容渡是被娄承宇盯上了。   只是……   “娄家这般肆无忌惮?”说是娄家,实则指的是娄承宇。   容渡自是明白,苦笑道:“当初娄承宇相邀,我是住在娄家大宅的。谁成想,娄承宇存了那样心思,我也是糊涂下跟他喝酒,结果……我一个情急,用酒壶将人头砸破了,娄家没法继续待,连夜就离开了。也是我大意,只想着夜里不好走路,加上心情抑郁,就找个地方住下,等天亮再走。等到次日天刚亮,娄家人就找到客栈,声色口气都不对,只说娄承宇昏迷不醒,要拿我回去给娄家一个交代。   我哪里敢回去?况且娄家人说的不知真假,万一是诳我的呢?我借口收拾东西,从后窗跑了。等发现出镇子的路都有娄家人,只能找户农家住下。幸而娄家人似有顾虑,没有明目张胆的搜人,可昨夜巡查,巡查队里有娄家人。”   “想要我帮你离开飞仙镇?”   容渡点头:“若是不太麻烦的话。”   穆清彦没有立刻答复,他觉得容渡太过平静。不论男女,在遭遇强迫的时候,都会情绪激动,甚至厌恶憎恨,尤其在男尊女卑的社会,男子被男子觊觎,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侮辱,可容渡提及娄承宇,口气很平淡。   房门突然被敲响,传来焦礼的声音:“公子?”   “进来。”穆清彦知道,焦礼肯定听到屋内有说话声,难免担心。   焦礼推门进来,一眼看到容渡,并未因容渡看着无害就放松警惕。焦礼不动神色走到穆清彦身旁,略有异动便能出手。   穆清彦介绍了焦礼,说道:“容公子,想要离开镇子,明天再说。时候不早,今晚你住在隔壁房间。若有人见到你,你便说是我朋友,来找我的。”   他们住的房间在二楼东头,连在一起的三间。他和闻寂雪一间,焦礼高天在左右,客栈里伙计以为焦礼高天两个下人是一间房,所以对于他们四个人要了三间屋子也没起疑。如今高天不在,倒是可以把房间让给容渡暂住。   再者说,容渡出现的突然,总要谨慎一点。   明天去打听打听。   待容渡离开,穆清彦把容渡的情况跟焦礼说了,好让焦礼心中有数。   焦礼可以趁夜去娄家探听,然而不放心穆清彦一个,到底没去。   第二天早上,容渡洗漱完过来。   穆清彦找了两本书给他:“你不方便出去,就暂时在客栈里看看书吧。出镇子的事不急,我会安排。”   容渡笑笑:“给你添麻烦了。”他取一块碎银,大概有四五钱重:“我不好露面,吃喝用度总不能再由穆公子花费。”   穆清彦没推辞,收了银子对方反倒会更自在一点。   出了客栈,他才想起问一问三娘子的事,昨夜因着容渡出现,也忘了问。   焦礼道:“三娘子的情况不大好,若两三天能清醒,就多两份希望。余三说暂时不需要帮忙,他们家有些底子,余三决定送三娘子去县城里再看一看。从飞仙镇去县城,路远,有段路不平整,他要找辆马车铺设好才能走。”   “你可提醒余三了?”穆清彦担心冯秀莹会再动手,毕竟最不想三娘子苏醒的就是冯秀莹,哪里能容忍三娘子得到好的医治。   “是,我跟余三提了几句,他也担心凶手不肯罢休,会小心的。”   要确认容渡话中真假,首先要打听娄承宇。   近来穆清彦的注意力都放在唐家,娄家了解的少。   娄承宇很好打听,娄家长房四子,二十三岁,三年前娶亲,娶的也是庙里的仙姑,其娘家乃是县城的,且女子之父是娄承宇授业恩师。说到娄承宇,外人提及都是赞扬,人物风流俊朗,才学兼备,性情温雅,很有人缘。在家中备受宠爱,在书院得先生赞誉、同窗推崇,又是各种小会的核心人物之一,算得上是娄家这代最出色的子弟。   容渡会与娄承宇结交来往,也成了很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从外人口中得知,娄家的确请过大夫,对外称娄承宇摔伤了。也有人证实,娄承宇的确请过几个友人在家居住,早前还见娄承宇领着几日在镇上观赏,其中有一个俊美如玉,姓容。   鉴于容渡十分惹人注意,早年露面,定然有人议论他。   果然,再朝娄家下人打听,便得知容渡家世。   容渡居住府城,家中只一个寡母,几十亩地,日常花销都从地租里来。当年母子俩之所以迁居府城,乃是容父那边无近亲,孤儿寡母难以支撑,容母这边倒是有个娘家弟弟,住在一起有个依仗。   可见,娄家肆无忌惮并非毫无缘故,容家实在寻常,不怕得罪。   容渡不敢正面抗衡娄家,是顾忌名声,无法道出其中内情,而他打伤了人却是实情。如此来,娄家完全能够倒打一耙。   娄家却没有大肆搜找,最可能的原因在娄承宇身上。   这么瞧着,好似容渡和娄承宇也不是那么“清白”似的。   穆清彦对两人是否有私情不在意,他在想的是,若娄承宇和容渡关系真不一般,那么娄家之事,容渡是否知情?再者,他还是有点在意容渡的上门。两人毕竟是陌生人,容渡就不怕他撒手不管么?   娄承宇……   死去的娄凤阳同样是长房嫡女,算起来,就应该和娄承宇一母同胞。   想要探知娄凤阳死亡的真相,不知容渡能否成为突破口?   中午回到客栈,直接在房里吃午饭,请了容渡。   饭吃了一半,他试探容渡口风。   “娄家?穆公子来飞仙镇是有事?”容渡顺口一问,不待对方回答,忙转开了:“娄家的事情我是知道一些,毕竟我认识娄承宇。不知穆公子想知道哪方面的?若是我知道,定然知无不言。”   “娄承宇有个姐姐叫娄凤阳,她的事你知道多少?”   “飞仙双凤?”容渡皱眉:“知道的不多,大部分都是外边儿的传言。倒是娄承宇也提过,寥寥几句。他跟娄凤阳岁数差得很多,娄凤阳进仙女庙时他没出生,加上娄凤阳基本长住庙里,极少回家,他们姐弟感情很淡。当年娄凤阳的死,是一件大事,那一年娄承宇十三四岁。正值三月,娄承宇跟朋友踏春赏景,顺便回了趟家,在家住几天,遇上娄凤阳从庙里回来,一连两日请了好几个大夫。   娄凤阳到底是什么病,他也不清楚,只说娄凤阳性情大变,闭门不出,除了娄夫人,一概不见。后来娄凤阳死后,娄夫人曾痛哭,说娄凤阳是被人给害的。娄承宇咬定是唐家做的,说他们两家一直争斗,唐家的唐凤飞死了,不甘心,才故意害了娄凤阳。”   这番说词跟三娘子说的吻合。   “娄家就没查?”   容渡摇头:“娄承宇说,查了也无用。”   无用?怎么会无用?   到底是真的无用,还是娄家不敢? 第248章 主动提及   又是一夜,闻寂雪依旧未归。   闻寂雪走时说了,短则三五天,长则七八日。飞仙镇到底不大便利,闻寂雪去了县城,主要是查一查唐、娄两家祖籍地是否为真,往年祭祖时间,以及姻亲故旧。闻寂雪不会走远,主要是县城里传递消息便捷方便,外来商旅多,也方便底下人进出。   两人也说定了,穆清彦这边主要是暗查,防止打草惊蛇,等闻寂雪返回再说。   穆清彦无法深查唐、娄两家,决定换个目标,盯住许家。   这两日也没浪费,冯秀莹虽卧床养伤,访客却没停,甚至比以前更频繁。唐又俊的妻子钱氏,每日都会去探望冯秀莹,今天还跑了两趟,着实不符合常情。哪怕再近的亲戚或关系好的闺蜜,也没有不停歇登门的,尤其冯秀莹是病人。   钱氏很焦急,以至于不得不频繁登门催促。   按理,若有大事,该男人做主,内宅女人到底不能真正当家。只不过,许劭阳一直没露面,仅仅是听闻他携妻到了镇上,待找人询问时,得知人去府城访友。   今夜,他打算潜入宅子回溯一下,以便得知钱氏殷勤的目的。   晚饭是在外面吃的,回去时又点了两个菜,送回客栈给容渡。   容渡吃过饭,过来跟他说话。   整日待在客栈里,着实窒闷,容渡站在窗外眺望夜色。   “巡查结束了,你可以出去转转。”穆清彦提议道。   “还是算了。”容渡摇头。   闻言,穆清彦没再劝:“我要出门一趟。”   容渡看他一眼,若有所思的点头:“穆公子注意安全。”   穆清彦的举动容渡都看在眼里,也大致猜到他查的事跟唐、娄两家相关。容渡有意避嫌,从不主动询问,穆清彦自然没去多说。   出了客栈,穆清彦越走越偏,最终往山半腰的宅子去。   今晚月色明亮,山林幽幽,宅子亮着十数盏灯火,听不见喧闹。宅子布局早先查探过,知道冯秀莹的住处。不过,他并没有立刻去主院,而是去了后花园的花厅,正是冯秀莹宴客那日和钱氏谈话的地方,他要知道三娘子究竟听了什么惹来杀身之祸。   只是几日前的事,于他而言毫无负担。   从三娘子出现起,到安全脱身,花厅内对话听的一清二楚。如同猜想的那样,许、钱、唐几家有生意来往,倒是在预料之中,估计生意见不得人,是避着许家本族的,且端郡王亦或者只是唐婉眉在其中占了一份好处。   然而,三娘子即便听见这些,虽不妥当,也着实犯不着刺激的冯秀莹狠下杀手。   冯秀莹不是个傻人,三娘子真听到隐秘,触动的是好几家的利益,犯不着她去冲锋陷阵,也完全不用那么急切。尤其是冯秀莹进了许家,不知学了多少后宅手段,这种直白狠辣的手段,不到绝境她不该使用才对。   想了想,将回溯的时间朝前拨动。   她怀疑在三娘子偷听之前,花厅内二人还谈了什么。   ——   花厅内,钱氏已经坐了一会儿,不耐烦的端着茶,时不时朝外看一眼。终于有脚步声缓缓靠近,竹帘子掀起来,冯秀莹进来了。   “我说冯妹妹,该不是喝醉了吧?”钱氏看似打趣,人坐着没动,也没看冯秀莹,表现出十足的不悦。   冯秀莹温声笑道:“让钱姐姐久等了。不知钱姐姐有什么事儿这样急?”   钱氏漾着满眼的笑,毫不顾忌的将冯秀莹从头到脚打量了几眼,莫名赞道:“其实细瞧妹妹,保养得还是不错的,虽说比不得十五六岁娇嫩的小姑娘,却也有小姑娘没有的韵致。”   冯秀莹笑意微收,眼底浮上警惕:“钱姐姐真会说笑。”   “我可不是说笑。你们许家大爷三月里纳了个小娘子?”钱氏笑吟吟的问她。   冯秀莹半垂着眼:“钱姐姐消息灵通。”   “你就忍了?你们大爷也贪心了,年前我们家不是才送了一个过去?难不成娄家这个比我们家给的还好?”   冯秀莹面色微冷,口气也冷了几分:“大爷只是一时贪新鲜!不过,钱姐姐估摸还不清楚,那女子命薄,五月里病死了。”   “……我说呢,到底是你有手段,我还以为你会忍下去呢。”钱氏笑了笑:“我这也是说笑。那些姨娘同房只是个玩意儿,你家里不给放,他一样外头偷吃,何苦呢?倒不是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万事好拿捏,只要她们肚子鼓不起来,你就只管安心。”   “钱姐姐说正事吧。”冯秀莹不愿提那些。   钱氏一向被人敬着宠着,哪怕是唐又俊也被她压着,唐家父母待她也客气,见冯秀莹甩脸色,自然不高兴,抓着茶碗的手一松,啪嗒一声,茶碗摔在冯秀莹脚边,茶水溅了出来,冯秀莹的裙摆也弄脏了。   “你!”冯秀莹做了几年太太,脾气早就养出来了,自问不比钱氏低几分,见对方故意泼茶水,气得站起身怒目相对。   钱氏却是悠哉:“冯妹妹莫不是忘了那个小仙姑?叫什么来着,姓俞吧,俞晚霜。”   冯秀莹脸色疾变,抓着扶手,缓缓坐下。   这么一响,三娘子便趁乱潜在窗根儿底下。   穆清彦收了异能。   俞晚霜?!   很明显,前面东拉西扯,真正触动冯秀莹的是“俞晚霜”这个名字。   令冯秀莹杀人灭口的根由,是否也是在此?   俞晚霜此人……死了么?   从两人交谈看,俞晚霜很可能和冯秀莹同批,即便相差,也差不了几岁。当时因着飞仙双凤和孙玉竹的死,林嘉细查过仙女庙,不说别的,若真有其他仙姑死亡,林嘉应该不会疏漏,毕竟再敏感能比得了“飞仙双凤”么?   若是没有死,冯秀莹惊惧什么?   钱氏知晓此事,是从唐家得知的么?   穆清彦想起,那日和三娘子一起赴宴的还有李氏!   穆清彦又回溯了这两日钱氏登门探病的清净。   每回钱氏一来,都会挥退丫鬟。   冯秀莹额头缠着伤带,穿着宽松衣裳倚靠在枕上,双手皮肤上有不少擦痕,抹了药,透着深褐色。大约是在病中,没有梳妆,面上也没抹粉。她本身皮肤略有点偏黄,加上气色不好,脸色很不好看,整个人瞧着老了几岁。   钱氏坐在床对面的圆凳上,帕子虚虚遮着鼻子,闻不惯满屋子的药味。   “你若是做不得主,赶紧找许劭阳,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去!”钱氏的口气很不好。   冯秀莹垂着眼皮,波澜不惊的:“找人送信了,一时半会儿的,哪里那样快。不必急,总归祭祀前会赶回来。”   钱氏冷哼:“你们是故意要拖着了?今天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这门生意若不是我娘家帮忙,哪里能成如今气候?怎么,现在银子赚了,就要过河拆桥?”   冯秀莹还是那副样子:“钱姐姐言重了。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事儿,许家是不敢做的。钱姐姐总说规矩,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说定的,许家五成,钱家一成,唐家一成,还有三成送去京城。可如今钱家胃口太大,吞了两成还不满足,这货,许家那里敢再送?再送下去,往京城送的银子从哪儿出?便是七妹妹来问,也是这话。”   “这如何怨得我娘家?为着生意,我娘家兄弟日日在外奔波,谁知被当地官府给查了,那么多的酒全都毁了,这笔折损难道要我娘家背?再者说了,东西为什么被查?还不是许家!”   “别处都好好儿的,只查了钱家那一处。我家大爷早说了,钱家要低调些,偏不听……”   “冯秀莹!那不是小数目!其中还有我娘家的货也折在里头了。我就一句话,若是不马上送货,别怪我翻脸无情!”钱氏气怒的甩身离去。   穆清彦若有所思的听着。   原来这几家合伙做酒的生意,倒在情理之中,许家的酒还是颇有名气。不过,这些人偷偷摸摸,加上……许劭阳虽是许家人,但他还是给族里经营,顶多是得到酒庄的一笔分红。他若要跟外人做生意,肯定不能用族里的东西,偷摸着……偷配方私酿,还是造假酒?   这等于是挖了许家族里的墙角啊。   回到客栈,正想捋捋线索,容渡敲门进来。   “有句话希望说的不晚,若穆公子真想查娄凤阳的事,有个人或许知道。”   “谁?”穆清彦没料到他居然提起这事。   “娄承宇的九堂妹,娄玉珊。”   “年纪很小吧?她如何知道?便是知道,又如何肯说?”穆清彦见他说的笃定,不由自主扫了他的脸。能迷住一个娄承宇,再迷住一个小姑娘,也不算什么。   “若是我问她,她应该会说。”容渡轻咳,也是有点尴尬:“她是二房的庶出姑娘,但她生母最受宠,也颇为精明,在二房里能当大半的家。我在娄家几日,跟她也接触过,人比较单纯,知道的事儿却不少。”   容渡总不至于无的放矢。   “掺和进这些事,麻烦可不少。”穆清彦质疑道。   “我知道。我只有一个要求,等问明这件事,希望穆公子尽快送我离开。只要离开飞仙镇范围就行。”容渡第一次露出急切。 第249章 真正的死因   对于容渡的提议,穆清彦同意了。   容渡写了一张字条,趁夜,焦礼送去娄家娄玉珊那里。   待得容渡走后,焦礼问道:“这人是否可信?”   容渡出现的突兀,他们一直在观察,但容渡除了要求离开镇子,没别的举动。今晚提议帮忙,算是个例外,即便是诱饵,穆清彦也舍不得抛弃。   “你打听过,应该清楚,容渡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容渡的长相出众,但凡有过一面之缘,很少有人会忘记。再者说,当初受邀来飞仙镇的不止容渡,还有另外三个同窗好友。那三人因着容渡伤了娄承宇,颇有些受娄家迁怒的意思,住的也不舒坦,又不好告辞走掉,难免言语中责怪容渡。   这些人早年便认识,所以容渡的身份可以确认。   “只是,容渡的家世很简单,交际来往也很单薄。”若换个人,或许不出奇,可容渡那副长相,又不是怪癖性子,家中虽不大富,也有余财让他只读书,可他的朋友却很少,深交者更少。   好比同来的那三人,仅仅是泛泛之交。   那么,容渡跟娄承宇关系平常便好理解,即便是这等交集,也是他甚少的朋友中的一员,加上其他人提议劝和,接受邀请便在情理之中。   次日天刚亮,三人便出了客栈,沿着山脚绕了大半圈儿,找到一条小路进山。   这条路虽窄,但显然走的人很多,早就踩结实平整了,一个人走刚好。路两边蒿草足有半腿深,草叶子有些细小的露水,焦礼走在最前,拿棍子一路敲打两边,让露水先落下去,免得把衣摆都沾湿了。这样也能惊走一些蛇虫。   他们要绕过仙女山,去山后一处腹地,那里有一座小湖泊。   若是站在飞仙台上,居高临下,小湖泊呈现椭圆形,像是一块蓝色宝石嵌在绿毯之中。尽管有人动过心思想去游赏,但寻不着路径。去山里有危险不说,又没有宽敞的好路,只当地人清楚怎么去。   平时去的最多的还是仙姑们,地方幽静,少人,仙姑们若是在山中采集,顺便会停留歇息。   容渡来到飞仙镇,娄承宇带他来过。   昨夜给娄玉珊的字条,便将见面的地点约了这个地方。到处都是树林,便是有人居高临下,也很难看到人。即便有人闯来,几人也可以很快借着树木掩护离开。   经过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湖边。   焦礼在各处巡查了一遍:“公子,没人。”   穆清彦点点头,对着容渡道:“你在这里等她。”   “穆公子放心。”容渡的目光不着痕迹在穆清彦脸上梭巡了一下,走到湖边一根枯木处坐了下来。走了那么长的山路,他身上出了汗,气息也发喘。   穆清彦 和焦礼则走入林子里。   湖边几十步就是林子,只是浅层林木稀疏,草木低矮,藏不住人。若走得太深,别说听不见二人谈话,人影子都瞧不见。其实依着穆清彦的异能,只要那二人说过的话都能完整回溯出来,根本不需要跟容渡说什么信任的问题,不过,鉴于容渡尚有疑处,谨慎为妙。   若容渡也是个心细如发、敢于联想的,会很麻烦。   “去树上!”穆清彦挑中一棵枝叶繁茂的松树,只要人不进林子,发现不了他们。   焦礼带上他,纵身几个攀爬就上去了。   如今是夏日,卯时日出,他们就是这个时间出门,到了湖边天光才大亮。跟娄玉珊约定的是辰时,时间还很富裕,但实际上,仅仅一炷香后娄玉珊就到了。   娄玉珊是娄家九姑娘,年芳十五,虽然遗传了其母的长相,但本身体质偏胖。小时候胖胖的显得玉雪可爱,逐渐大了,坏处就出现了。娄玉珊性子大大咧咧的,没什么心机,说得好听点叫做直率可爱,得二老爷偏爱,说其肖母。然而其母是个披着兔子皮的狐狸,她则是内外纯白,说不好听的,脑子缺根弦儿。   按理,她这个年纪,依着娄家规矩,是要进仙女庙的。   她十二岁时参加选拔只是走个过场,进是肯定能进的,但很不顺利。看她胖乎乎的,又整日笑呵呵的傻乐,却是有病根儿在身,吃食忌口,受不得热,蚊虫一咬身上就起红疙瘩,以至于三天两头的病。勉强在庙里待了一年,实在折腾,干脆就办了病退。   娄玉珊一身红裙,罩着杏黄披风,粉白莹润的脸上一片殷红,额头也是一头细汗。她一面拿帕子擦汗,一面提着裙摆快步小跑,生怕误了时间。   其后跟着个丫鬟,个头略高,体态偏瘦,肤色健康。她怀里抱着个黑漆雕花的三层食盒,颇有分量,又要小心里头的东西,以至于速度慢了下来。   “姑娘,你慢些儿,时候还早呢。”丫鬟止不住的劝。   “我看到他了!”转过最后一道弯,湖水进入视野,包括那个在湖边的人。娄玉珊眼睛一亮,拼命催促丫鬟,自己也收住脚步,理理头发衣裳,擦擦汗,这才走过去。   容渡看到她,也露出一抹笑。   他比外人知道的多点儿,娄玉珊在娄家过的这么自在,其爹娘宠爱只是一面,最重要的是娄家老爷子喜欢她。那么多儿孙,出色的也不少,偏娄玉珊最入老爷子的眼,原因很简单,就是娄玉珊没心眼子,简单。娄老爷子一辈子勾心斗角的算计,老了还要跟儿孙斗心眼儿,自然觉得累。所以宠着娄玉珊,也不是什么祖孙情,就是个解闷的小宠物似的,寻个开心。   “容大哥,你这几天过的怎么样?吃饭了吗?我带了吃的。”娄玉珊把食盒拿过来,一层层打开:“糯米卷儿、蒸枣糕、小汤包,厨娘煮的红豆粥,甜丝丝的很好吃,我特地盛了一大盅,还热着呢,容大哥赶紧吃。”   容渡有点愣神:“麻烦你了。”   他来吃自然是吃了早饭的,但是见对方笑吟吟的期盼着,便拣了两样吃,又喝了粥。   娄玉珊藏不住心事,见他吃完了,就问他:“家里都说是你把四哥打伤了,四哥却说是自己摔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娘说,大太太派人到处找你呢。你可千万要小心。”   “……是我把他打伤的,我们起了争执。”   娄玉珊一愣,有点紧张:“那个,我去问过四哥的,他没说是你……一定是误会,四哥也没怪你。你们是朋友嘛,解释清楚就好了。那个,我四哥的伤看着严重,其实是瓷片划破了口子,不能见风,所以被限制在房中养伤。”   容渡笑笑:“其实我找你,是有点事想问问你。”   娄玉珊连连点头:“容大哥你问,只要我知道。”   “你的堂姐娄凤阳,是怎么死的?”容渡问的可谓十分直白。   “容大哥怎么问起这个?”娄玉珊的确奇怪,但她并没有深究,下意识的压低声音:“这事儿我听我娘说过,大堂姐是自缢。我娘说,是唐家动了手脚,毁了大堂姐的容貌,大堂姐承受不住打击,这才寻了短见。”   容渡皱了皱眉:“这不是要撕破脸么?”   娄玉珊知道他说的是两家关系,带着点迷糊道:“我不是很懂,但我娘说了,两家日子不好过,都盯着仙女庙,早晚要撕破脸的。只是,先是唐家的唐凤飞死了,所以大堂姐也一定会被弄死,原本可以重回平衡,但是,唐家的唐婉眉进了郡王府。那之后,娄家始终被压着。”   “唐凤飞是怎么死的?”   娄玉珊脸一红,低了头,声音也低了几度:“若要继任仙姑婆婆,必须保持纯洁之身,她、她破戒了,又被人撞见,只能……”   “你从哪儿得知的?”容渡有些惊讶,这种隐秘,没人会说给未婚女儿污了耳朵。   “我、我不小心听到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五年前,唐婉眉回镇子来,爹娘说起她,又说到唐凤飞。当时我在榻上歇中觉,听着话音迷迷糊糊的醒了。我也知道那不是我该听的,就装没听见。”娄玉珊想了想,不大肯定的说:“我记得我娘还说了什么,嗯……好像说唐婉眉做了什么,我不记得了。”   容渡可不像她那般单纯,立刻就能把其中关系捋出来。   简而言之,唐凤飞的死可能是被设计的,娄家最可疑。唐家为报复,也为利益,弄死了娄凤阳,最方便操作的可能是唐婉眉。因为这之后,唐婉眉没有留在庙里,而是嫁人了。   唯一让容渡犯疑的是,唐家怎么搭上郡王府的?   他想到这里,也问出了口。   娄玉珊摇头:“不知道,我娘也犯疑呢,都说唐家藏的深。”   “多谢你跑一趟,赶紧回去吧。”容渡问完话,下了逐客令。   娄玉珊不舍得走:“我、我回家也没事做,陪容大哥说说话吧。”   容渡看着她,轻笑:“我要离开飞仙镇了,大概不会再来。我母亲年前就在操持我的婚事,大概回去就要成婚了。”   娄玉珊瞪大了眼,眼眶也红了:“……恭喜容大哥。”   别看娄玉珊直白没心眼,可不是蠢,她是很喜欢容渡,可说到底两人认识才短短几日,能有多少了解?娄玉珊也没想着两人能有什么结果,因为容渡对她没什么特别,姑娘家在这方面总是敏感的。   “你是个好姑娘。”容渡叹口气,又道:“今天跟我说的话,别跟人说,免得麻烦。”   娄玉珊点点头,心情低落,也没心思再待下去了。   一主一仆走后,穆清彦和焦礼才出来。   容渡望着小路晃了晃神,转身说道:“虽然我嘱咐了她,但她藏不住事,很容易被人诈出来。”   “我知道。一会儿出了山,让焦礼送你离开镇子。”这是穆清彦临时的决定。   容渡有点意外,随之点头。   走到山脚,穆清彦要回客栈,焦礼则带着容渡走另一边出镇子。   “穆公子!”容渡叫住他:“飞仙镇水太深,你独自一人难以抗衡,还是不要涉入太深。” 第250章 彼此收获   容渡离开的很顺利。   焦礼毕竟不是常人,身手好,带着容渡挑了偏僻陡峭的小道,避开娄家耳目,绕了一段路就离开了飞仙镇范围。飞仙镇每日都有行人车辆往来,但这个热闹是相应而言,尤其是一大早离开镇子的,更少一些。   容渡站在路边慢走,终于见到一辆拉货的马车过来,成功被带一段路。   焦礼一直在远处看着,见状才转身回去。   容渡一面跟人说话,一面朝焦礼离去的方向看了看,唇边溢出淡淡的笑:“意外之喜。”   *   娄玉珊果然是个藏不住事的。   本来大清早往外跑就惹人注目,又是一脸伤心失意的回来,娄家人见了,三两句就把实情给诈出来了。傻姑娘顾不得伤心了,着急的替容渡辩解,娄家人哪里肯听,当即就去抓人,她只得慌里慌张去找娄承宇。   最后,娄家人在镇子上闹了一阵子,被召回去了。   穆清彦没回客栈,一直在茶楼里,街面上的动静都瞧见了。   看样子,容渡伤娄承宇的事情就此了结了。   一开始听闻这件事,穆清彦也觉得挺严重,认为容渡尽快离开才安全。可几日看下来,他小瞧了娄承宇的肚量。娄承宇不予追究,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直接影响了娄家的态度。退一步设想,即便容渡被娄家抓回去,娄承宇也一定会保他。   况且,娄家再不如以往,也是颇有底蕴的家族,在乎的是脸面和声誉。此事真相传出去,着实不光彩,娄家必然要捂着。   再看容渡,要离开镇子是真,可带给他威胁的并非娄承宇,而是娄家?   不大像。   容渡离开前告诫他的话,细品来颇有深意。   容渡的确是才来镇子几日,但看娄玉珊对他的态度,再推及娄承宇待他的热情,以及一张几乎无往不利的脸,伤人之前,在娄家必然畅通无阻。   容渡会不会触及了什么隐秘?   有什么秘密令他避之不及?   飞仙镇最大的秘密就是和前朝有所勾连,仙女庙来历不简单,且庙中仙姑的联姻颇多深思之处。然而这一点,外人很难窥伺,仅凭容渡一个外人,能短短数日就知晓?娄承宇再喜欢他,也不可能告知,况且,娄承宇自己是否知道都是未知呢。   倒是最有可能的是唐家和郡王府的关系。   娄家为此事不平不是一两日,马上就是百年祭祀,唐婉眉要回来,郡王府必然要派人同来。娄家不免谈论,兴许容渡就意外知晓了。只不过,便是知道了又如何?   唐、娄两家很多举动都是呈现在外人眼前的,但人们往往只看到一两点,从来不会多想。当年林嘉在无南县做县令,对飞仙镇不是也一样不曾多疑么?   他和闻寂雪会发现问题,存着偶然性。   闻寂雪恰好见过庙中仙女像身上特殊的纹饰,如今仙姑们腰封上的纹饰都是改良版,甚至仙女像身上的,也有所变化。   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敢下定论,都是设想。   容渡这个人……   等闻寂雪回来倒是要说说这件事,容渡是否有秘密,还得闻寂雪去查才行。   他没有再出门,而是将最近查到的事情全都整理出来。   关于林嘉委托的三起死亡,死因都弄清楚了。孙玉竹的事的确是个悲剧,而飞仙双凤说是自杀,可都是人为谋算,想要找到罪魁祸首不难。不过,穆清彦只把事情始末写清楚,又说了唐、娄两家纠葛,并唐家女儿在端郡王府的事实。   他要将这些寄给林嘉。   林嘉要查清楚这件事,并不是要给死者伸冤,而是了他自己的心结。所以这不是正规途径查案,不必搜集证据证言,可若非情况这般复杂,林嘉肯定会运用关系把查到的东西送到无南县县衙。   但如今……   林嘉并非耿直到头,只要看见“端郡王府”四个字便知利害。并非担忧自身,而是有郡王府依仗,即便东西递交,也会被压下去。无南县当地,往上直到道台,都是偏着飞仙镇的人。他又是外地官员,一个弄不好就是越界办案,他自己的官儿都不稳当。   信写好,没立刻送出去,等离开镇子的时候再说。   傍晚,穆清彦出门吃饭,选了“娄家汤饭”。   从店名就能看出店里卖什么,直白醒目。   这家铺子就是李氏夫妻开的。   他还记得“俞晚霜”这个名字,想从李氏这里问一问。   “您两位?里边儿坐。想吃点儿什么?”一个十来岁的小伙计招呼着。   李氏平时只在后厨,不到前头来招呼客人。   穆清彦点了个香菇笋丝肉羹汤饭,焦礼点的一样,只不过要了最大量。   夏天本就热,一碗汤饭吃完,一头的汗。   寻个托词,穆清彦去了后厨,正好见李氏揪着小儿子耳朵在训。   “二位有事?”虽没明令禁止,但后院是店家自住,客人们都自觉不往后边来。李氏见了两人,不免皱眉。   “冒昧了,是有件事想询问。”穆清彦的确知道不妥当,但李氏是目前能接触到的最合适的人选。“娄娘子可知道‘俞晚霜’?”   李氏眉头皱的更紧了:“你们问‘俞晚霜’?我都好多年没见过她了。”   “不知她是哪里人?”   “说是县城里的,但俞家应该是府城人。我跟她不熟,知道的很少,当时俞晚霜跟唐婉眉关系最亲密,便是冯秀莹……就是住在半山腰的许家太太,她们也比我熟。”李氏那边正督促着儿女吃饭,加上说的都不是什么开心事,寥寥几句就下了逐客令:“公子想打听她,去问别人吧。”   穆清彦没有再问,道谢离开。   府城?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仙姑来自府城。   “阿彦!”刚走到房门前,门就开了。   “刚回来?”穆清彦有些惊喜。   “嗯。”闻寂雪心情不错,看来此行顺利。   有些事情吩咐下去,还得时间等反馈,但有些东西却查的很快。   “可以确定,唐、娄两家以往祭祀,和外边是一样的。每年都有一房人在原籍,主要就是管族里祭祀,每年清明,族中男丁都要回原乡,修坟扫墓。可见,此回两家在七夕回乡祭祖,不合常规。   另外,我还查到一件事,唐家虽说祖籍在淮春县,可实际上,唐家是在前朝末年迁过去的。那时候各地都乱,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是常事。唐家在淮春县落户,过了几年,又迁到飞仙镇。一开始只是小部分,后来几年陆陆续续都迁了过来。娄家在陵武县,较远,我估摸着可能是同样的情况。”   闻寂雪这回出去,主要是摸清跟飞仙镇有姻亲或利益往来的对象。   穆清彦笑道:“我这边也有进展。”   不说不知道,短短三四天,查了不少事。   闻寂雪颇为惊讶:“这镇子倒是不消停。”   穆清彦这才提及容渡:“这个人,我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没感觉到什么恶意。”   闻寂雪抬手在他腰间捏了一下,穆清彦没防备身子一软,跌坐在他怀里。   “干什么呢!”   “人不可貌相,你可不能见他好看就偏着他。”   “我什么时候偏着他了?尽胡说!”   两人插科打诨几句,知道闻寂雪还没吃完饭,又从酒楼里叫了一桌菜。吃完饭,洗个澡,说些之后的打算。   基本上来说,穆清彦的事情完成了。   闻寂雪那边,还耗费些功夫,把飞仙镇的利益网链摸清楚。当然,最关键的在于查证仙女庙根底,验证它到底跟前朝是否有关系,以及唐、娄两家真实由来。   再一个,最早询问唐又辉时,唐又辉曾说,唐婉眉每年要给仙女庙上万银子的供奉。这笔银子是做什么的?若仙女庙只是座庙,唐婉眉曾许愿,如今得偿所愿后还愿,倒可以解释,可实际上并非那么简单。在整个利益团体中,郡王府是最高的,所有人都仰仗郡王府庇护,唐婉眉做了郡王的女人,身份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该是别人给她孝敬,而非她往外撒银子。   一万银子,可不是小数目。   甚至穆清彦怀疑这件事的真伪。   “你说的这个‘俞晚霜’必然有隐情,让高天去查一查。”从这儿去府城太远,一来一回,七夕祭祀就要结束了。   “行。”   七八日后,府城传来俞晚霜的消息。   俞晚霜出身的俞家,在府城颇有声名,乃是世代书香。族中历来也有出仕之人,但他们家自小教养的缘故,不大适合官场,为官最长的是俞晚霜祖父,官至四品知府,只做了一年做辞官归乡。   俞家子嗣单薄,俞家祖父一子两女,俞父一子一女。   俞晚霜并非嫡出,乃是妾生,但自小就是按照嫡女教养。她出生时身体就不好,多病多灾,又是认干娘,又是许愿点灯,最后无奈,听闻飞仙镇有座仙女庙,这才把女儿送去,取个巧儿,权当出家了。   其也是十二岁入庙,十七岁便出庙了。   她比唐婉眉小一岁,两人出庙的相隔不长。唐晚霜是在三月离开,而俞晚霜在前一年年底正式离庙。她出庙在众人意料之中,她本就身体弱,坚持多年难能可贵,但当时家里传来消息,说她祖父身体不好了。若祖父病故,她要守孝一年,自然也不能再来。   俞祖父的确是不久亡故,在孝期满后,俞晚霜便出嫁了。   “你猜她的是谁?”闻寂雪抽出一张纸,点着上面一个人名。   “容渡?!”穆清彦惊讶出声,再看,俞晚霜嫁的便是容渡的舅舅。所以,俞晚霜是容渡的舅妈?! 第251章 七夕祭祀   本来没想到容渡会和俞晚霜有关系,着实有点意外。   高天带回的资料上,有俞晚霜的人际关系网,除了俞家那边,其夫家姓姚。姚家人口更简单,上无公婆,又无近亲,其夫姚湛,上有长姐姚兰。姚兰当年远嫁丰州,先夫亡故后,携子容渡回来松坪府定居。   据说,姚家跟俞家是世交故友,因此俞祖父临终前给俞晚霜定了这门亲事。   姚湛在府城经营酒楼:知味轩,很有名气,别处亦有分家,颇有家底儿。   “这个姚湛只比俞晚霜大三岁,却很有经商手腕,早年知味轩只是小食铺,他一步一步做到今天地步。大概是外甥肖舅,姚湛本身也是容貌出众,且读过书,文采颇好,跟很多文人书生都有来往。”听着,倒是跟容渡的为人处世截然不同,大概是这对舅甥最大的不同吧。   “冯秀莹为何很忌讳提起俞晚霜?”穆清彦喃喃自语,将俞晚霜的生平简介细细看了一遍。   一个人忌讳另一人,要么是觉得对方是威胁,要么是厌恶,再要么是做了亏心事。根据当时冯秀莹的反应,穆清彦倾向于最后一种猜测。   这倒有点意思了。   李氏说,俞晚霜跟唐婉眉关系亲密,众所周知,冯秀莹是唐婉眉的依附跟班,那么俞晚霜跟冯秀莹交集必然也多。她们应该是同一阵营,冯秀莹能做什么?又为什么那么做?觉得俞晚霜威胁了她在唐婉眉眼里的地位?   不,从一开始两人地位就不平等。   唐婉眉这个人,即使了解不多,可感觉也不是那种愿意俯身结交的人。冯秀莹只是穷苦农家女儿,做跟班都是可有可无,俞晚霜却不同,府城俞家书香门第,哪怕如今不做官,名声和人脉都是好东西。   闻寂雪突然说:“你不是奇怪唐家怎么跟郡王府搭上关系的么,会不会是因为俞晚霜?”   “……俞家怎么会跟郡王府牵扯上?”穆清彦觉得不大可能,俞家都不做官了,若真那么厉害,也不至于辞官不做。   “我记得,数年前端郡王曾奉旨巡查骧省军务,当地官员必然要款待,俞家本就是世代书香,俞祖父又曾做过知府,很有可能受邀赴宴。”各地都是一样,若是来了什么贵客,本着尽地主之谊,宴席上会有当地大小官员和名人豪绅作陪。   “你认为,唐家知道了这件事,暗中谋划……”倒不是不可能,但真能那么顺利?即便做了,跟冯秀莹有什么干系?   “这件事恐怕俞晚霜是清楚的。”可不好直接去问。   “算了,等这边祭祀结束就走。”原本的目的达成,剩下的都是闻寂雪的事儿,不是一时片刻能完。   闻寂雪点头:“到时候把高天留下,不要飞仙镇跟前朝是否有关,只要事情捅出去,端郡王就得栽。”覆巢之下无完卵,唐、娄两家也会随之倒霉。他又道:“我打算从皇子里挑一个。”   “陈家没站队?”表面上看,陈家是保皇党,但世事难料,谁知陈家心中是否有人选。皇帝毕竟年事已高,皇子们蠢蠢欲动,陈家想置身事外哪里那么容易。   “陈家并未跟皇子来往密切,但他们心里肯定有人。”   随着七夕临近,镇子上人越来越多,别说客栈爆满,哪怕是农户家都住满了外地人。这几天,穆清彦几个都不去外面吃饭,主要是人多,根本找不到空座,干脆就在客栈里吃些简单的。镇上的巡查队重新排了班,甚至县衙里派了二十几个衙差来,主要是看守仙女庙周围安全。   唐婉眉也到了。   前来观看仙女庙祭祀的人很多,不乏富商豪绅,唐婉眉一队人好似寻常商队,并不太显眼。唐婉眉回到飞仙镇,自然住在唐家。   直到祭祀前三天,穆清彦才得知一个大消息。   这次不仅是仙女庙百年祭祀,且是确定仙姑婆婆最终继任者的日子。   “上一次仙姑婆婆交替,是在三十多年前。如今这位仙姑婆婆年事已高,平时很少管事,本来身体就不好了,强撑到现在。正是因此,那两年才有唐凤飞娄凤阳相继死亡。”   “那位仙姑婆婆是哪家的?”   “娄家的。”闻寂雪又解释:“应该是早有条例约定,所以即便成了继任者,也不可能为自家大肆谋事,可以得到的好处,是一早就规定好的,因此两家才在继任上做文章。继任仪式很神秘,从不对外公开,只要人选出现,才会大开庙门,在外界见证下举办继任仪式。”   “仙女庙那边看的很严。”穆清彦挺想看看祭祀全程的,但大白天的,即便闻寂雪想潜入进去都不容易。   “你有异能,不需要离得太近。我们就去看看百年祭祀到底是怎样的盛况。”闻寂雪口吻有些讽刺。   的确,别看百年祭祀听着了不得,实际上是场争权夺利的仪式。   七月初七,天还未亮,飞仙镇已然一片灯火海洋。   很多人早早的起来,吃早饭,闲聊,驻足在街边山脚,望向仙女庙的方向。尽管知道庙门没开,什么都看不着,但本就是为祭祀仪式而来,近在咫尺,听个声儿也好。等庙门开了,可以抢占先机,运气好的,还能抢个头柱香。   七夕乞巧,也是仙女牛郎相会,仙女庙又是求姻缘最灵,衍变成每年这天成了年轻男女欢庆的日子。镇上的各色花灯以红色、粉色居多,莲叶荷花、喜鹊登梅、童子抱鱼……   穆清彦梳洗完毕,跟闻寂雪在房中吃了早饭。   卯时未到,外面街上已是人头攒动,人语喧闹,各色小贩也在热情兜售。   此刻仙女山是不让人进的,唐、娄两家家仆在山脚一带设了围子,看守着,也是大阵仗了。飞仙镇的人对此习以为常,外人都有所听闻,真见了还是惊讶,本地人与有荣焉的讲起仙女庙的来历,以及种种规矩传闻。   唐、娄两家更早一些就准备了起来,此时便见两家大门齐开,两条长龙安静的行走在山道上,汇入仙女庙内。   这种日子,庙里是绝没有外人的,即便是受郡王吩咐互送唐婉眉回来的二管家,也只留在唐家。   闻寂雪吩咐高天焦礼戒备,然后带着穆清彦,找个死角提气纵身,借着树木做支点,几个飞跃,灵活的在林中穿行,最终抵达山顶。   仙女庙的院墙上都挂了灯,十分明亮,主要是紧戒。庙中有高塔,人居高临下,借助院墙上明亮的灯光,任何人想要攀爬进来都会被发现。这是第二种防备手段,第一层防卫是在院墙外不断游走的衙差。在院墙内,则是唐、娄两家子弟编成的队伍。   此外,庙中仙姑们并未被遣返回家,统一待在大殿前的场地上。   一早,仙姑们先是做完早课,而后按部就班。   卯时初,庙中传出音乐,代表着祭祀正式开始。   闻寂雪选了个距离仙女庙较近的树,藏身其上。   仙女庙四周太亮,内外两层人,高处还有监视,即便闻寂雪轻功再好,也不敢说一定不会被发现。他轻功运用到极致如白驹过隙,算计好巡查人的视线死角,有一定几率顺利潜入。然而同样的,这是个赌运气的事情,也有一定几率被人发现,如今庙里警惕心很强,任何一点异常都会引起注意。   “这里行不行?”这次窥伺,主要得依靠穆清彦的异能。   “他们在大殿,距离有些远。”穆清彦皱了皱眉。   大殿在庙的中央位置,仙女庙占地挺广,加上他们不敢贴近,所以在如今位置想要窥伺着实有些困难。他的异能是偷窥利器,但有距离限制,不过……   他突然想到他的异能进化了,回溯的时间变长了,那么范围是否也扩大了?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将异能触须探出,到了以往界定的范围,没有停止,尝试着往外衍生一米。既定的范围用的习惯了,犹如一个罩子,想打破它,不是那么容易。他加大异能输出,一点一点持续的试探,水滴石穿一般,模模糊糊感觉罩子在变薄,紧接着猛地一戳……   一个闷哼,脸色有些发白。   “阿彦!”闻寂雪吓了一跳。   穆清彦忙摆手,低声道:“没事,可以看到。”   经过尝试,范围果然扩大了,朝外延伸了十米左右。别小看十米,就是突破了这点距离,他的异能终于可以覆盖到大殿的位置。大殿太大,不能完全覆盖,但拢住三分之二的范围,很不错了。   大殿门前整齐席坐着仙姑们,所有人垂首静默,气氛很肃穆。   大殿紧闭,门外两侧各有四名年长的仙姑侍立,不必问也知道,这八人定是唐、娄两家的人。   将仙姑们聚集此处,明面上是参与祭祀,迎候新的继任者。实际上也相当于看守,防止人员分散,出什么差池。   此刻乐声已停,大殿内寂静无声,可实际上这里聚集了不少人。 第252章 选拔的方式   大殿正中是仙女神像,横着供桌,桌上鲜花果品齐备。一只青铜香炉,旁边放有三支香。又有一只乌木小箱子,已然开启,内中是一个紫檀签筒,又有一沓巴掌大的特殊纸张。   左侧一排是唐家人,为首者是唐家老太太,其他几个是嫡支各房老爷。唯一一个小辈,是长房嫡长子。   右侧一排是娄家人,参与者同样是家族核心人物。   在正中的蒲团处,盘膝坐着几名仙姑,各四人,泾渭分明。这八人便是唐、娄两家培养出来参与竞争的仙姑候选人,看面貌,多在三十来岁,容貌虽不是绝美,但一身气质难得。   当外头乐声停止,自殿后小门处走来几人。   迎头便是一名满头银发的老妇,估摸着有六七十岁,步履缓慢,但并没要人搀扶。她的穿着打扮与其说和仙姑们一样,倒不如说和仙女像类似,莲花冠、青纱巾,白衣金腰封,外罩着翠色披风。其身后跟着两名仙姑,年龄在四十来岁,其中一人双手捧着一柄宝剑,外观模样和神像手中的宝剑如出一辙。   穆清彦注意到,宝剑上缀的金黄穗子,且嵌了一枚龙凤玉环。   龙凤,在古时可不是乱用的。   且那玉环古朴温润,质地不凡,龙凤栩栩如生,首尾呼应,呈现翱翔之态。   这老妇人无疑便是现任的仙姑婆婆。   她一出现,殿中诸人全都起身迎候。   在神像前站立,仙姑婆婆双手接过宝剑,恭敬的摆在供桌前,又取过三支香点燃,一番祝祷,供上香炉。   唐、娄两家众人,纷纷叩身祭拜。   他们叩首三次后,额头抵着地面,静默片刻才在仙姑婆婆的话音里起身。   “今日是百年祭祀,自家主建庙,已满百年。庙门建立不易,族人安居不易,望诸位珍惜。”仙姑婆婆声音低缓,面目虽老态,眼中却有清明。   “是。”唐、娄两家自然应和。   “今日也是庙门接任仪式,新任者将从此八人中选出,一应皆按照规矩行事。”   仙姑婆婆先是捧出一本册子,交给众人传阅:“这八人,入庙最长者二十五年,最短者十八年,素日言行举止、管理应对,都在这本册子上。”   看来,这本册子是日常考察成绩,也算作选拔的一部分。   众人挨个儿传阅,皆无异议。   实际上,参选者是八人,但其中谁最出众,最有把握,两家心知肚明。   “仙女庙接任者,才能次之,品行为首,这是家主留下的训诫和规矩,吾辈不可背弃。”仙姑婆婆再次提及“家主”一词,而后望向下面八人:“尔等可愿侍奉仙女庙,尽忠勤勉,终生不出?”   “愿意。”八人齐声回答。   这表明,哪怕是她们落选了,也不会归家嫁人,依旧会留在庙中侍奉。往后,大抵就像跟随仙姑婆婆的那两名仙姑吧,算是庙中掌事一类。   仙姑婆婆又捧出一本册子:“这是三十来年积攒下的各种疑问,按里来规矩,考核内容从中抽取。每人限定十次,根据结果排名。”   这本册子内的疑问,都是历来仙姑们的疑问,或是生活中的、或是课业上的、或是家人朋友间的矛盾,亦有庙中某些现象规矩的疑问,仙姑们会将这些纸条匿名投入箱中,箱子唯有要选继任者时才打开,统一将纸条誊抄入册。   这么多的问题,不可能挨个儿取用,只能随机抽取。   乌木箱子里的签筒和纸被取出来,纸张迎着光会浮现特别的暗纹,每张纸上都写有一个数字,从“零”到“玖”,一共有十组。纸张正面朝上,众人检查无误,便折叠起来,投入签筒。   当初唐婉眉说,选拔是由仙女像见证,也不算错。   抽签看数字,选择问题,这既查看仙姑们的能力,也考验运气。那么海量的问题,有的很简单,有的却很难,抽到什么样的问题,全凭天意。   这肯定是为了防止作弊。   这种考核方式,也算不错,毕竟继任者的主要作用是管理仙女庙,那么处理仙姑们的问题就很重要了。   选拔中的规矩对外人而言神秘,但对能参与进来的唐、娄两家这些人,不是什么秘密。仙姑婆婆开口的时候也很少,便是说,也言简意赅,全程殿中都以安静为主,气氛有些肃穆,又有些压抑。   唐、娄两家紧张结果,八名参选者也紧张,唯一好似置身事外的,大约就是仙姑婆婆吧。她神态放松,按部就班,对两家以及八名仙姑,都没什么特别。   第一组数字投入签筒,仙姑婆婆将入口封住,双手捧起摇晃数下。   “按照规矩,第一次抽取两个数字,唐家、娄家各抽取一枚。”仙姑婆婆将签筒放在供桌上,退开两步。   唐家老太太开口:“又鸿,你去。”   唐又鸿是长房嫡长子,也是在座的诸人中唯一的唐家小辈。   “是,姑奶奶。”唐又鸿应了一声,走到供桌前。   这位端坐在唐家首位的老太太,并非是唐家老爷们的生母,而是唐家老爷子的嫡亲妹妹。这位唐老太没有留在庙里,却也没有嫁人,在短命的唐家老爷子去世后,她顶起了整个唐家。仅看几位唐老爷对她的态度,便可知她的威势。同上位的仙姑婆婆不同,这位唐老太面目冷肃,总是抿着唇,瞧着冷硬不好接近。   唐又鸿紧张的一手心儿的汗,深吸一气,自签筒内拈出一张折叠的纸块儿。   仙姑婆婆接了,打开,呈给大家看:“三。”   “承启,你去。”娄家同样派了嫡长孙。   娄承启拈了个“一”。   “三一。”仙姑婆婆翻开册子,册子上面的问题都有序号,直接按着数字找。至于回答问题的人,古往今来的惯例,按照仙姑们入庙时间排列,若入庙一致,就按年龄排。   即便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具体生辰也是不同的。   问题并未当场回答,也没公布出来,只是先行誊抄到纸上。纸上有问题的序列号,抽号者,答题者,这些都居于右侧,剩下纸张皆是空白,像是……一份试卷。   这份卷子放置在供桌的香炉前,接着,继续抽号。   双数字一共抽取了八次,每次抽完,都会换一组新纸。唐、娄两家抽取的先后顺序也是交替进行。   “第二次抽取三个数字。”仙姑婆婆这次往签筒内放入两组数字。   两家轮换着抽取,又定出八张卷子,按人名分门别类放好。   “第三次抽取四个数字。”   ……   以此类推。   也是因为三十多年,册子上的问题极多,哪怕是某个仙姑烦恼着容貌的小事,都可能出现在上面,罗列下来,数目十分庞大。   等每人十个问题抽取完,八名仙姑走到大殿两侧。那里早准备好了蒲团矮桌,桌上笔墨齐备,左侧四人,右侧四人,唐、娄两家岔开,每人相距一丈,可谓互不干扰。而殿中的唐、娄两家掌权者们都在供桌前,离仙姑们也很远,且不容许扭头观望。   仙姑婆婆将早先誊抄好的问题,分发给诸人,仙姑们便开始答题。   答题有时限,卯时开始抽取数字,卯正答题,辰初止笔。   仙姑们交了卷子依旧不能挪动,卷子统一收到仙姑婆婆手中,打乱了放在一起,仙姑婆婆便随机拿一份,先念问题,再念回答,唐、娄两家中间隔了屏风,只需要给点头或摇头,表示通过或不通过即可。   这么做的好处是不知答题者是谁,没法儿偏袒自家。   且为防止两家私心,造成最终全都不通过,规矩了不能连续三次摇头。所以,不管你如何想,三次表态,必然要通过一个。   再者,问题结果的评选,记录的是“通过”次数,所以即便同一问题,两家意见不统一也没关系。   一人十个问题,总共八十个问题,全凭仙姑婆婆一人念出来。   结果几乎是当场就出来了。   “头名:唐芷兰,通过五次。第二名,娄慧文,通过四次……”其他仙姑多是并列二三次,也有两个一次也未通过,可见唐、娄两家表态的严苛。   唐家却并未露出欢喜,因为还有一个环节。   果然听仙姑婆婆道:“日常考核,娄慧文最出众,按规矩,可以补上一次通过次数,所以是平局。”   唐、娄两家面色微动,却是一方喜,一方忧。   “加试:剑舞。”仙姑婆婆道。   唐芷兰一听“剑舞”二字,面色一白,身子微晃。   仙姑们入庙学习各样技能才艺,她们作为继任候选者,学习的更多。其实别的琴棋书画等等,只要懂得即可,不需要精深,但有一样若是学的好,绝对是实实在在加分项,且极有可能在选拔中用上。   自古来,加试的比试都是剑舞。   自仙女庙建立,接任者算上这回,一共五次,三次都有加试。   谁都知道剑舞很重要,可受制于身体条件和天赋,并非勤学苦练就能弥补。唐芷兰一开始就知道,除非她特别优秀,能将娄慧文远远甩在后面,若是被对方咬的太紧,很容易出现加试的情况,对她就大不利。   娄家欣喜,则是因为娄慧文自幼善舞,尤在剑舞上下了苦功。   作者有话要说:emmm……剑舞,当然不是简单的跳跳舞啦,这可是正正经经的比技能啊,都不需要裁判。欲知详情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哈哈,时间不够啦,还有个尾巴写不完。) 第253章 来历   剑舞,是历史悠久的一种传统舞蹈,手持短剑表演。短剑的剑柄和剑体之间有活动装置,表演者可以自由甩动、旋转短剑,使其发出有规律的音响,与优美的舞姿相辅相成,形成一种战斗气氛。   剑舞的形式多样,有单剑,也有双剑,舞者男女不限,人数亦不限。   随着世事变迁,剑舞的风格也有两分,一种缓慢、优雅,多是女子舞蹈,一种矫健如龙,多是男子表演,犹如文武之分,给观者不同的享受。但古来人们最喜欢的还是后一种,且此舞中最享负盛名的佼佼者,是前朝一位奇女子:公孙大娘。   穆清彦觉得,加试之所以是剑舞,肯定跟创始者有关。   创始者,会是那位“家主”么?   既要剑舞,自然不可能在大殿中进行。   殿门大开,仙姑婆婆率先走出来:“诸女起身,分左右,退至廊下侍立。”   仙姑们不明所以,但皆听令行事,全程静默。   唐、娄两家行至殿门外。   最后,是唐芷兰和娄慧文分别走出来,早有人捧来剑,两人对视一眼,持剑,从两头舞动入场。这场剑舞并没有音乐,全凭舞者自己掌握节奏,舞动中唯有甩剑之声,若节奏掌握不对,或是剑甩的不好,便是外行人都瞧得出来。   剑舞是仙姑们的常备课,但绝大多收人只是泛泛了解,自己却是不会的。   然而剑舞对于仙女庙意义不同,仙姑们早受教导,自然清楚这一点,此刻见庙中两位佼佼者比试剑舞,顿时眼神大亮。   唐芷兰和娄慧文舞的是同一套剑舞,动作舞步一致,更容易对比上下。   剑舞的基本动作是点、刺、挑、劈、撩等,和练剑的基本招式一样,只不过,剑舞表演讲究的是手、眼、身、法、步与剑器舞动互相配合,并注重“眼神”运用,展现刚柔并济、英姿豪爽的舞姿线条。   说白了,就是要美,美的牵动人心,产生共鸣。   起先几步,二人的动作都极为规范,但随着深入,差别逐渐体现。唐芷兰的舞姿虽美,但过于柔美,力量度不够,特别像是花架子,且她心态不稳,有几个节奏都错了,剑声甩的也不好。娄慧文却不同,刚柔并济,宛若蛟龙、去若惊鸿,尤其眼神凛凛,越到后面,越流畅自如,闪动的剑光看得人目不暇接,赞叹连连。   两人从一开始分在两侧,逐渐舞动到中间交汇,而后又分开。   突然,两人同时抓着剑朝上一掷——   剑刺长空,势若闪电,离地二三丈,转瞬剑光朝下疾驰。娄慧文已然借住姐妹抛来的剑鞘,脚下随舞步跃动,追上那道剑光,扬起剑鞘,铿锵一声,雪白剑光拢入剑鞘,不偏不倚,严丝合缝。   寂静了一瞬,仙姑们欢呼起来。   便是上首的仙姑婆婆亦是面露欣慰。   至于唐芷兰,在掷剑时就输了。   她力量欠缺,姿势也不对,剑只一丈不到,且接剑时心存胆怯,在她缩手缩脚时,剑已落地。实则从剑舞一开始她就输了,她对此心知肚明,已有灰心丧气,加上对剑舞的畏惧,造成眼下狼狈之态。   听着众人欢呼,她不敢抬头,深恐见到唐家失望谴责的目光。   至此,新的继任者胜出,依旧是娄家女。   娄慧文压着喜悦,去重新沐浴更衣,仙姑们早有分派,各司其职。唐、娄两家重新进入大殿,听着厚重古朴的钟声响起,庙门缓缓开启,接下来便是继任仪式。   穆清彦收回异能休息。   两人依旧待在树上,穆清彦一点一点详细的描述所看到的情景:“……没想到娄家那个剑舞着实出彩,尤其最后掷剑,技巧、美感、胆识气魄一样不缺,反倒是一开始很亮眼的唐芷兰逊色多了。”   会剑舞的多,舞的出色的也有,但掷剑这一招,得苦练手眼身法配合,还得有胆气。好比那个唐芷兰,剑本就掷的不高,但她害怕接不住,怕剑戳在自己身上,导致失败是必然的。   “这么大手笔。”闻寂雪一听就明白,剑舞决胜的关键就在最后的掷剑,胜负不必评判,一目了然。   穆清彦想了想,又说:“她们用的是单剑,剑柄上有穗子,很长。”   正是剑穗很长,有一米的样子,随着舞动起来尤为亮眼。   闻寂雪垂眸凝思,蓦地说道:“你可听说过前朝的慧仙帝姬?”   穆清彦仔细回忆一番,这才在原主久远的记忆里找到一点印象,史书上提过此女,野史多有传闻。慧仙帝姬是皇后所出,乃前朝末帝的同母胞妹。据说此女出生时天有异象,朝霞满天,百鸟来鸣,帝后极为喜爱,未及满月便赐了封号。当时赐的封号不是“慧仙”,而是“永泰帝姬”。   按理作为公主应尊荣富贵,但这位帝姬自幼多病、嗜哭,御医诊不出病根儿,便求助高僧道长,后来帝姬便入了道门修行,道号“慧仙”。   据说这位帝姬性情柔中带刚,聪慧机智,不喜宫中生活,常扮做道姑在民间行走。又说,她曾拜公孙大娘学习剑舞,一手剑术出神入化。又说,她曾在山中建庙,收容无家可归可怜女子……   之前是从未想到,此刻被提醒,这么一想,样样和仙女庙的创始者吻合。   “这……”穆清彦难掩惊讶,即便早前有猜想,可真的证实,还是吃惊。   闻寂雪道:“慧仙帝姬十八岁时,嫁给了前朝虎威大将军的长子。这二人情意相合,性情相投,婚后很是恩爱。好久不长,战乱四起,其夫随父四处平乱,慧仙帝姬相伴在侧,但在三年后,一场大战,夫家尽亡,慧仙帝姬不知所踪。   当然,这都是正史中的记载,野史中传闻很多。   我虽不知唐、娄两家具体来历,但慧仙帝姬的夫家姓娄。”   闻寂雪觉得不会那么巧合,如今飞仙镇这个娄家,极可能就是前朝虎威大将军娄家的旁支或后裔。慧仙帝姬婚后没多久,战乱便起,到处打仗,夫妻俩也没子嗣。当时夫家弟妹都未婚嫁,在前朝城破时,娄家同其他勋贵之家一样,俱被乱兵所杀。   “慧仙帝姬曾建过庙?”对此穆清彦了解不多。   “对,我娘出身书香门第,最喜欢读书,小时候正经诗词读腻了,还爱看话本故事,也有一些野史传记。慧仙帝姬的故事就是野史上看来的,虽野史多为杜撰,然而也有一两点真实。我小时候听我娘讲过,慧仙帝姬建的是道观,这可能跟她自小在道观修行有关,至于道观的名字,有说‘闲云观’的,有说‘栖霞观’的,也有说‘静心观’。   具体是哪个名字并不重要,而是这些道观,都出现在娄家原籍地。我原本以为是人们穿凿附会,臆想慧仙帝姬夫妻恩爱,不忘亡夫,才把她建庙的地址按在那里,如今想来,兴许是真的。”   “为什么这么说?”   “史书上记载,娄大将军原籍在常宁县。这回仙女庙百年祭祀,唐、娄两家都派出了族人回乡祭祖扫墓,我们猜着其中另有内情,于是去查了。他们的确是先回了淮春和陵武,但长宁县在两者之间,行程不过两三日。”   “你怀疑,他们两家真正的祭祀是在常宁县?娄家倒好说,唐家又是怎么回事?”   闻寂雪笑道:“为什么一定是祭祖?百年祭祀,兴许就是仙女庙的百年祭祀啊,所以两家人回到最初的建庙地点举行祭祀,完全说得通。”   “能找到确凿证据么?”   “你描述的那枚龙凤佩,应该有据可查才对。”闻寂雪已经有所设想:“龙凤呈祥、龙凤和鸣,慧仙帝姬十分受宠,大婚时嫁妆十里红妆,珍贵之物不可枚举。若这枚玉佩是大婚时的赏赐物,前朝史料上应该会有记载。   再者,就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仙女庙建庙者极可能是慧仙帝姬,把吻合处一一罗列,可疑处详细查证,更重要的是……”   闻寂雪莞尔一笑:“你看仙女庙的做派,传承的是创建者的意志,这大面儿上的事情,唐、娄两家也得遵守。那柄宝剑必然是创建者留下的,若是有可查证的特征就更好了。另外,若娄家真是前朝那个娄家,他们家的族谱定会有所记载!”   穆清彦点头,末了又叹息道:“若事情败露,仙女庙恐不复存在。”   想到那些因仙女庙存在,得到改变命运机会的女子们,多少心有不忍。   即便仙女庙是利益产物,其下也颇多污糟,但公正的来说,带给女子们的好处更多。周边女子们,也因着仙女庙的存在,始终存着一道对未来的希望。   闻寂雪沉默了片刻:“仙女庙太扎眼了。若非有人在上面护着,你以为仙女庙能留存至今?庙中女子哪里可能尽数嫁人?自然有一些得为此做出牺牲。”   只不过这个牺牲,可能是自愿的,也可能是被迫的。   穆清彦也明白,不提从前如何,只说唐家搭上端郡王府开始,仙女庙的未来就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夺嫡之战,何等惨烈,可能等不到最终结果公布,仙女庙就先被人当钉子拔了。   思及此,穆清彦心头一凛:“会不会已经有人盯上这里的?”   他们都清楚这事儿捅出去能做出多大的文章,别人会不清楚吗?盯着端郡王府的人会少?会没发现飞仙镇?   “不用急,现在就是好时机,百年祭祀,真有居心叵测者,一定会出现的。”闻寂雪早有防备。 第254章 又见假名   仙姑婆婆的继任仪式很隆重。   庙门大开,围观者虽不能进去,却能穿过大门看清楚仪式上的情景。娄慧文已然重新梳妆出来,打扮与仙女神像一模一样,大约是自幼练剑舞,眉宇间比其他女子多了抹英气,又是正年轻,猛一瞧,着实有几分神似仙女神像。   已知娄家是前朝那个武将娄家,对于娄家女儿擅剑舞,倒合理得多。   尽管如今不显,但既然是曾以武起家,必然有这方面传承,子弟们哪怕不成器了,却比旁人多了门径可走。好比娄慧文,她必然是有这个天赋的,但不可否认,她的技巧也很重要,另外便是自身的精气神。   新任者发表继任宣言,而后给仙女神像供香,仙姑们前来见过,而后,继任者便要开始闭关。所谓闭关,是集中时间接受上一任仙姑婆婆的亲授教导,一般这个时间有弹性,跟卸任者身体状况有关,短则数日,长则两三月。   仪式一结束,香客们蜂拥而入,抢香祈愿。   唐、娄两家已从侧门离开。   娄家面上满是喜色,唐家几位老爷面目阴沉。   唐家老姑奶奶出声道:“丧气什么!今时不同往日,便是娄家得了仙女庙,也不过是占个大头。我这心里不舒坦,只因丢人!莫不是唐家女儿比不得娄家不成?连续两次落败,我老婆子都没脸见人!”   “都是加试闹的,他们娄家祖上都是粗人……”   “哼!这都是借口!我早先就说了,要芷兰那丫头勤学苦练,嘴里答应的好好儿的,看今日演的什么样子!不愿吃苦,又怕受伤,落得今天境地,也是她该的!”老姑奶奶越说越气,恨铁不成钢。   唐家人都知道她想争口气,在仙女庙的事上压倒娄家,偏连续失利。她又上了年纪,没机会再亲眼目睹下一回了,自然心绪不好,于是见她发火,都不吭声。   一行人安静的下山,快要到大宅,大老爷才斟酌着开口。   “王府那边是否会有影响?”   老姑奶奶眼皮子动了动,抓着手里的拐杖,声音淬了毒一般:“那丫头多能耐啊,都敢先斩后奏了。既然有那气魄,她就得咬牙挺下去!”   三老爷不得不替女儿辩解:“婉眉也是想为家族出力……”   “出力?她别把一家子都拖到死路上就额弥陀福了!”老姑奶奶毫不客气的讽刺。   大老爷随之应和:“老三,虽说是过去的事儿了,但我们唐家祖上跟如今当权者是有仇的。早先有言,只接触官,不接触贵,一着不慎,全族倾覆。婉眉那丫头太大胆了,为的是什么?那点私心我就不点破了。”   三老爷张了张嘴,叹口气:“大哥教训的是,只事已至此,还望老姑和大哥出个主意。”   老姑奶奶长叹一气:“既是无法抽身,只能一搏。”   穆清彦和闻寂雪小心的跟在唐家人后面,眼见着人都进了唐家大宅,没法儿再靠近,只能放弃。眼下仙女山到处都是人,穆清彦依仗着异能,锁定了唐家人,却隔了挺远,倒是没露什么痕迹。   “从唐家人的话里来看,和我们猜测的差不多,仙女庙钱财颇多,娄家女做了继任者,娄家将分得利益的大头。若在十年前,唐家反应肯定不像现在这样平静,但自从唐婉眉攀上郡王府,又有许家从这儿借梯子,唐家有势可倚,又多了条财路,窘迫的境况有所好转,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跟娄家撕破脸。”   “对,且看那几人对话,唐家如今烦恼的不是娄家或仙女庙,而是郡王府。”闻寂雪嗤笑:“看来,唐家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穆清彦也是一笑。   从唐家人对话里知道,唐家因着跟前朝有瓜葛,最忌讳的便是当朝王亲贵族,便是想攀附官家,他们通常接触的顶多就是县令知府。谁知唐家出了个唐婉眉,因着一己私心,先斩后奏,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跟郡王府搭上了,迫使唐家骑虎难下,抱着祖上秘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其实唐婉眉心里指不定多后悔,她一个年轻小辈,家族秘密肯定不会告诉她。攀上郡王府,指不定多得意,唐家反应可想而知,估计不得不警告提醒她。”穆清彦分析,能接触到秘密的都是唐家嫡支各房老爷,唯一例外的便是仙女庙中仙姑婆婆的候选者们。因为这些女子,不论是否当选,都将终生不出庙。   飞仙镇一直热闹了三天,随后人才慢慢减少。   闻寂雪早先安排了人手,果然发现了几个形迹可疑者。   “还不确定是哪边的人,但至少是三拨儿。”闻寂雪说着就想笑,外人瞧着唐家搭上贵人,殊不知是豺狼灾祸引入门。   飞仙镇事情告一段落,剩余的都有闻寂雪盯着。   这次在飞仙镇停留了一个月,是第一回 查案越查越多的例子,如滚雪球一样,以至于事到如今,穆清彦只能抽身不理。太多朝堂利益阴谋争斗,他不喜欢那种复杂的东西,还不如追查一个凶杀案,哪怕再难缠,可依旧有个线头,有一根线,找到凶手破绽,抓住人,清晰明了。   按理最初的计划,他们要折返松陵府。   之前为查“蔡骏驰”,揪出两条线,时隔一月,也有些眉目。   想到最近要查的东西不少,又是天南海北的距离远,穆清彦不由得问:“你手里人够用么?”   “原本是够用了,飞仙镇的事一出,难免有些紧缺。”他手里的人肯定不止使用的这些,但其他的都是埋入的钉子,能扎下去殊为不易,轻易动不得。   “你把高山留在这里?”混入飞仙镇的各方势力还没撤退,闻寂雪还打算顺藤摸瓜弄清楚他们的主子是谁,若非“蔡骏驰”的事更要紧,闻寂雪要亲自留下的。   “嗯,高山办事我放心。”   “你有计划就好。”穆清彦不再多问。   行礼收拾好,临行前的晚上,娄家汤饭的小伙计来了。   “我们大娘子让我跟公子知会一声,彩衣局的余三老爷打听到一位好大夫,能治三娘子的病,不敢耽搁,已经赶过去了。余三老爷说多谢公子帮着打听,若三娘子好了,定然登门致谢。”   穆清彦点点头,抓了十几个铜板送走小伙计。   外人听着这番话好似没什么,实则穆清彦明白,余三接受了他的提醒。   三娘子昏迷不醒,初时确实瞧着严重,好在医治的及时,余三舍得花钱用好药。三娘子也是幸运,有个老大夫治过这个病,主要就是清除淤血。三娘子早就醒了,只一直头疼恶心,只能卧床静养,又因着是被冯秀莹砸的,不敢回镇子。   夫妻俩合计了一下,不能拿鸡蛋碰石头,还是等许家走了再回镇子。   又怕走漏风声,这才特地托人带个消息回来,谎称要去外地治病。   三娘子一直刚硬,这回也是被冯秀莹的狠辣吓到了。   要说心里又气又恨,这很正常,可吃一堑长一智,三娘子看着丈夫孩子,到底忍了这份恨。又想到穆清彦暗示的话,就等着许家遭报应。   鉴于三娘子跟仙女庙的瓜葛,穆清彦没透露太多,只说许家犯了事,遮掩不了多久。   这是安他们的心,也算不得谎言。   若闻寂雪找到合适合作对象,事情捅出去,别人尚且挣扎一二,许家、钱家这样的小卒,哪里挡得住?照着闻寂雪的意思,就从三家贩酒的生意做突破口最妙。   次日凌晨,启程离开。   这天是七月十二,大清早镇子上人挺多,都是为早起进庙上香。这回祭祀的确十分热闹,仙女庙又是舍饭施粥,但最受欢迎的还是仙女供牌,柏木做的,人们会请回家供奉,多是祈祷姻缘顺遂美满。这供牌是免费的,每日只出七座,一直出到七月十四结束。   如今在镇子逗留的香客,多半就是为求供牌。   马车缓缓前行,再回首,整个飞仙镇落座青山脚下,山峦叠翠,白纱似雾,朝阳初升,万物蓬勃。依稀听到仙女庙早课结束的钟响,仿佛能看到仙姑们年轻嬉笑的面容。   “蔡家那边查出了什么?”消息他还没看,只听闻寂雪说过两句。   “嗯,排查蔡家姻亲故旧,倒是得了有用的东西。当年赵书成极有可能就是诈死,而后是蔡家将人送走,改头换面,重新生活。不出意外,这就是‘蔡骏驰’最隐秘的第三个身份。”闻寂雪取出个竹筒,掏出塞在里面的纸张递给他。   穆清彦将纸张打开,很快就看完了。   内容不长,笼统简洁。   原来蔡家有个表亲在桐州,因隔得远,走动不多,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老亲。据说这是蔡家老太太的娘家表弟,关系虽远,却有小时候多年长大的情分,且蔡家老太太娘家救过这表弟爹娘的命。又有亲情又有恩情,哪怕走动不多,关系却是割不断的。   之所以怀疑赵书成被送到桐州,是推断。   曾经蔡家跟桐州那边一两年走动一回,但在赵书成出事那年之后,一年走动两三回,且都是蔡父蔡母亲自去。   闻寂雪的人也去桐州查了那户表亲。   那家人姓常,原本也是开个小油坊,日子较为安稳富足。然而这家老人先后去世,子女们不擅经营,油坊开不下去,早年外出谋生,逐渐就没了音讯。只从左邻右舍口中打听到,三四十年前,常家的确来了个小少年,只说是远方亲戚,失了父母,往后跟他们过。   “姓刘?用的是蔡母的娘家姓氏?”穆清彦挑眉,又看到后面:“刘生?又是假名。后来呢?上面只说外出求学,去了哪里?”   “你猜猜看。”   穆清彦电光石火间想到了:“桐山书院?!” 第255章 藤子快到头了   早前就提过,真正的蔡骏驰当年离家,就是去桐山书院求学。   桐山书院坐落在桐州城外的桐山。   从纸张上查来的消息看,赵书成在常家并没住太久,不足半年。本来就是三四十年前的旧事,左邻右舍的老人都不在了,当年的年轻人如今也已年老,又是常家曾经小住的一个外乡亲戚,记得的人实在是不多。   桐山书院这条线,还是常家对门一户人家提供的。   邻里间住着,难免攀比,尤其读书人受人敬重,谁家出个读书人,一家子都觉荣耀。当年赵书成到常家,不少人谈论,明面儿上赞常家仁义,说孩子可怜,暗地里猜测常家定是得了好处。   常家人口不少,蔡家老太太的表弟比她小个七八岁,蔡家当时都是祖孙三代,常家也是一样,常表弟三儿一女呢,各自成家,算上孙辈,一大家子十五六口人。   常家是有个油坊,可家里负担也重,“刘生”对外又称是远方亲戚家的孩子,没个好处,谁信他们大老远的接个累赘来养?   尤其最后“刘生”进了桐山书院,有人惊叹羡慕,自然也有人嫉妒泛酸。   对门那家就供着个儿子念书,念了十来年也没能进桐山书院,怎么能不泛酸嫉妒呢。也因着这个,倒是把“刘生”记的牢牢的,或许不记得模样脾性,可这件事,这个人存在的印记,都快老糊涂了,一问就能想起来,絮絮叨叨、喋喋不休。   “赵书成当年才十岁吧?进私塾念书也没几年,能进桐山书院?”穆清彦不免质疑。   桐山书院相当于高等学府,里面并不教授基础课业,多半是立志科举的学子,特地来此求名师“深造”,也是为了有共同志向才华的同窗。赵书成再有读书的天分,到底底子浅薄,离书院的课程还早。   “真正记得‘刘生’的人只有三个,年龄都很大了,对于刘生进书院,他们有印象,可具体怎么回事儿,连常家对门那户也说不清。我查了桐山书院的学籍花名册,从四十年前开始翻,叫‘刘生’的有,但不论年龄或籍贯都对不上,没有十岁、甚至十二三岁的‘刘生’。当然,根本就没有那么小的学子,最小的学生是十四岁,已是历来少见了。”   穆清彦琢磨了一下,说道:“‘刘生’这个名字,肯定是蔡家人为掩饰给随口取的,毕竟真名不敢用,蔡这个姓氏也不能随便用。否则常家邻里都知道他们有个蔡家的老亲,蔡家孩子不让蔡家养,怎么给外姓养?”   闻寂雪补充道:“而且,赵书成未必愿意。”   尽管当年的赵书成或许稚嫩,但若无大变故,人的性格是慢慢形成的。观现今现今行事秉性,可窥年幼一斑,赵书成不仅在读书上有天分,心里更是个有成算的。这种人不一定怕吃苦,却怕出不了头,蔡家带给他尴尬的出生,绝对是难以抹除的污点,是一辈子都得藏掖的秘密,哪怕接受了蔡家的安排,可他内心肯定会有所怨怒。   穆清彦也觉得如此,道:“所以‘刘生’这个名字只是幌子,没有户籍证明。再者,桐山书院不可能招收那么小的学生,所以‘刘生’入书院的事,应该另有说法。”   闻寂雪笑着点点头:“常家倒是跟桐山书院有点联系,他们家每月都要给书院送香油,不过,不是供给书院饭堂,而是在书院的教书先生。这个好打听,那位教书先生姓林,林伯翰,书画上颇有盛名,在书院里也是教授这两门课的老师。他祖籍在东边,携妻带子住在书院,饭食都是自家做,喜欢吃常家香油。   常家每月给林家送油,其实赚不到多少钱,但跟书院先生来往,说出去好听。我只是在想,若‘刘生’真进了书院,或许跟林家有些关系。”   所以,此“入院”非彼“入院”。   穆清彦沉吟片刻,问道:“林伯翰一直在书院?”   如今人肯定不在世了。   闻寂雪摇头:“在‘刘生’到桐州没两年,林伯翰便辞职归乡了。   说来也是一桩事,‘刘生’出现的那一年,正值皇位交替,按照惯例,新皇登基要开恩科,一时间桐山书院涌入更多的学子。学生多了,教书先生不足,又请了几位执教。林伯翰跟其中一位有矛盾,几次三番的对上,心头不爽快。文人嘛,脾气大,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最后干脆辞职归乡。”   穆清彦算算时间,那段时间可不仅是皇位交替。   现今当政的这位是本朝第二位皇帝,开国皇帝在位不足二十年,算是稳定了朝堂,平定了民心,一切都走上正轨。可皇位更替,不少人蠢蠢欲动想谋求利益,那时更有边境外敌觊觎,在新帝登基后没多久,边境就开始打仗。那几年,边境时不时就烟火纷飞,朝廷征兵,百姓也苦。   “当时不少文人学子弃笔从戎,还传下不少佳话呢。”闻寂雪笑着说。   纸上内容就这么多,别看一个月的时间,可三四十年前的事,又赶上乱了几年,书院那地方能保留学籍花名册就不错了。   “‘刘生’肯定在书院待过,但时间不会长。若是能找到当年的人,或许能得点消息。另外,尽管可能很低,林家原籍那边我也派人去查了。”   对于这个进展,穆清彦在预料之中。   旧事最难查,他深有体会,哪怕在前世科技发达,想要翻查旧案也是困难重重。   现今他们只能一点一点找着藤子摸,从蔡家到秀山村,从秀山村又回到蔡家,再到桐州常家、桐山书院……算起来,真的颇有进展,距离那个神秘的人,越来越近了。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焦躁。   伸手抚平闻寂雪眉间的皱纹,扭转话题:“松陵府和松坪府相邻,也顺路,不如先去松坪府,我倒是想起俞晚霜了。余家夫妻应该也在府城,干脆见一见三娘子,看能不能探听点儿什么。”   他们怀疑唐婉眉是借着俞晚霜才搭上郡王府,但查这个只是顺带,反倒是对于俞家,或者说是俞晚霜的夫家挺感兴趣。   俞晚霜曾在仙女庙做过仙姑,又做了容渡舅妈,按理他们家应该去过飞仙镇才对。但俞晚霜连百年祭祀都没来,而容渡虽没明说,可话里话外透露是第一次到飞仙镇,真是巧合?   看着那么正常的一家,却透着点不易觉察的淡淡违和。   他自然没贸然去接触。   他跟闻寂雪的意思一样,人谁能没点秘密,只要跟他们没干系,他们也分不出精力去管。实在是人手紧缺,如今查的事情早就把闻寂雪的人都用上了。   “行,去松坪府。”总归松陵府去不去都一样,闻寂雪顺着他的意思松开了眉宇。   三娘子夫妻俩在府城租了房,对外称来治病,平时三娘子也不出门。他们来府城的事儿,对外谁都没说,就怕冯秀莹不死心的找来斩草除根。三娘子如今都想不明白,即便偷听了几句话又如何?怎么就要了命了?   她心里左右琢磨,总觉得是忽略了什么关键。   然而她脑子里有淤血,本就不能伤神,疼了几回,不敢再想。   当穆清彦寻上门时,余家夫妻俩满脸惊讶。   “穆公子,你怎么会……”毕竟他们的落脚地连李氏都没说。   穆清彦笑笑,将带来的补品药材放在桌上。   他没兜圈子,看向三娘子道:“实不相瞒,我这是要离开了。临走时想起一事,顺便来问问三娘子。三娘子若是不知道就算了。”   三娘子想岔了,狐疑的问道:“玉竹的事儿不是已经查清了吗?”   穆清彦道:“我想问的是俞晚霜。”   “俞晚霜?!”三娘子更惊讶了:“穆公子怎么问她?那个俞晚霜……”   三娘子皱了皱眉,似乎在考虑怎么说。   “听说她跟唐婉眉关系亲近?”   三娘子听了就笑:“也算是吧。俞晚霜这人瞧着挺温婉的,实际上性子很淡,跟谁都不爱说话,见了人就笑笑,你也不能说人家不懂礼。我们都知道她出身好,一身的书卷气,坐在那儿就好像画里的仕女,只是她人冷淡,我们也不好凑近,不是一路人。唐婉眉出身唐家,也会做人,身边从来不缺人,但她对俞晚霜跟对其他人不一样。怎么说呢,就好像有点儿巴着。反正我觉得,若不是唐婉眉那么热情主动的凑过去,俞晚霜也不会待她亲近。”   俞晚霜自小身体不好,又是书香闺阁,自幼定是不常出门,玩伴也少。十二岁又入了仙女庙,但她性子基本养成了,就算想跟人交往,也不会主动,这时出现个主动的唐婉眉,看上去又很出色,两个姑娘走得近就很自然了。   “唐婉眉去过俞家吗?”穆清彦又问。   三娘子想了想,不大确定:“这种事我也不清楚。不过,便是去过,定然次数极少,庙里虽每月有假,可唐家规矩严,她们家姑娘除了年节亲戚往来,平素不准随便出门过夜,俞家可是在府城呢,唐家未必肯让唐婉眉去。”   “俞晚霜呢?她也是每月归家?”   “基本是的,有时她身体不好了,也会回家调养十天半个月的。”三娘子对俞晚霜这个病美人印象还挺深的。   “她们关系一直都好?”穆清彦又问。   “嗯,是的……”点着头,似乎想到什么,又说:“我是到了岁数才出庙,唐婉眉十八岁就出庙,比我早一年。俞晚霜要更早。当时俞晚霜要走,大家还送了她,不过……不知是不是时间太久记错了,好像当时那两人气氛不大对。平时俞晚霜话就少,可那天唐婉眉也没说什么话。我倒是听人议论过,说两人闹了别扭,但两人先后出庙,一个远嫁,一个守孝,我跟她们本就不亲近,知道的都是别人说的。”   眼见得三娘子所知有限,穆清彦作罢。 第256章 又近一步   辞别三娘子,两人打算在松坪府住一夜,明日再走。   松坪府是府城,人来人往、喧嚣热闹。   闻寂雪抬手朝前一指:“喏,那家酒楼就是姚家的。”   穆清彦顺势望去,酒楼就落座在最繁华热闹的大街上,三层,面三间,大门齐开,不时有客人进出,门前车马不停。酒楼挂的牌匾上是“仙品居”,名字起的大,生意还那么好,不仅表示菜品受欢迎,经营手段定然也不差。   “要不要去尝尝?”闻寂雪问。   “算了,万一遇到容渡也是麻烦。”穆清彦对此兴趣不大,这回出来的挺久,尤其飞仙镇的事很耗心,他想早点回凤临,不愿节外生枝。何况,他还记得穆婉要生了,总得尽快回去。   闻寂雪听他提过家里,见他神色淡淡的,就猜到了。   “给小外甥的东西准备好了?”   “一套银首饰,跟牛牛一样,一视同仁嘛。”穆清彦笑道。他知道有的人会送小孩儿金镯子金项圈儿金锁什么的,但他不知听谁说小孩子戴银制的好,所以出生礼都送银镯子等物。总归他这辈子又没孩子,自己不缺钱,往后送礼的时候多着呢。   次日一早,两人启程前往松陵府。   途中在溪云县落脚,见一见袁骋。   溪云县也是大县,虽不像凤临有河运,但农田广袤、人口众多。农是国家之本,不论何时,朝廷最重视的还是农民土地,溪云县田多,是产粮大县,这里的县令也是肥缺,袁骋能在这儿做县尉,自然本事不差。   袁骋一贯寡言,但见两人到来,着实高兴,特意在当地最好的酒楼请客。   席间袁骋问起飞仙镇的事。   穆清彦没瞒着,把当初林嘉关心的三起死亡事件都说了:“林兄那边已经去信。飞仙镇的情况远比预料的更复杂,非我等轻易能动,只能等待时机了。”   袁骋叹口气:“仙女庙是个好地方,可世上污浊,安能容得桃源在。”   袁骋也是久在官场,尽管看着冷硬不知变通,可诸事清楚。如今也是惋惜仙女庙。   “真到那一步,尽足心力便是。”保仙女庙,穆清彦有这个心,但因牵涉前朝,他也不敢夸下海口,只能说尽力一试。   袁骋点点头,执杯道:“我敬穆兄弟,此番辛苦了。”   “袁兄言重。”   闻寂雪突然问道:“袁县尉可认得松坪府仙品居的东家?”   “姚湛?”袁骋点头:“倒是有数面之缘。别看他是商人,为人却是儒雅,风度翩翩,言谈举止倒像是世家公子。我也是随县令赴宴,见过他。他家的酒楼能开的稳当,除了他本能的能力,关键在于他有官家撑腰。   你们也应该知道他岳家的事吧,俞家是松坪府本户,世代书香,虽嫡支人口少,但数代繁衍,旁支姻亲故旧不少。况且俞家祖上不仅做过官,还有人在县学等地任教,很多人脉都是俞家牵线给姚湛,可以说,姚湛能有今日,俞家出了大力。   俞家那位过世的老爷子,尤为欣赏姚湛,拿他当子侄看待。后来更是将孙女嫁给他,如此来,姚湛才算真正在松坪府站稳脚跟。”   “姚家不是松坪府本户?”   “不是,南边逃难来的。十几年前南边闹灾荒,不少人背井离乡。我们这边也有难民投奔,据说姚湛父亲跟俞家祖父是旧识,所以姚湛来寻个门路。姚家应该还是有些家底儿,姚湛到了松坪府,盘了一家老店,就是酒楼的前身。那老店在当地颇有名气,但老夫妻只一个独子,没娶妻就病死了,两人年纪渐大,没精力开店,这才有心兑出去。姚湛也仁义,不仅盘下店面,又见老夫妻确实没有依靠,还给二人养老,后来干脆认了干亲。”   闻寂雪挑眉:“姚湛不是有个姐姐嫁到丰州么?为何他不去丰州?”   按理,其姐是最亲的人,真要投奔,也该去丰州。   “这个就不清楚了。只知道如今那个姚氏丧夫,带着独子,依靠着姚湛帮衬过日子。”   闻寂雪给袁骋斟了一杯酒:“袁县尉,若是不麻烦的话,能否帮忙查一查姚家的来历?”   袁骋面露沉思:“为何要查姚家?”   “实不相瞒,我们在飞仙镇遇到了姚湛的外甥,有点儿凑巧。”意外的,闻寂雪说了实话。   不过,实话有实话的好处。   飞仙镇本就牵涉甚广,袁骋知晓这一点,会更慎重仔细。   且,故意点出这些,未尝没有闻寂雪试探的意思。若袁骋不愿牵涉其中,自然会回绝。   袁骋饮了一杯酒,倒是意外的爽快:“好说。若是别的,我没办法,若是要查姚家底细来历,我可以试一试。”   这事儿不难,就是有点繁琐,且衙门公人才有那个便利。   那就是顺着藤子朝回摸。   姚湛当年是逃难来的,虽在松坪府重新落户,但也有个旧户,是有籍可查的。并非所有难民都在新地方落地生根,古人讲究落叶归根,人离乡贱,且没有土地,生活困苦,一旦灾荒结束,肯定要返乡。   当地的衙门要发给返乡的灾难口粮和种子,要核查人数,户籍等也要重新录一遍。   袁骋借着在衙门的便利,能够查旧档,掉出姚家的信息一一核对,再找旧邻询问。事情说起来简单,之所以说繁琐麻烦,是掉旧档麻烦,再者相距甚远,各方面都要打点,前后要费不少事儿。   闻寂雪要查这事儿不是办不到,但他人手紧缺,姚家的事儿又不禁要。再者,若是袁骋去查,反倒更隐蔽,真被人觉察,危险性也低。   这就是作为衙门中人的便利,袁骋可以随便推给哪个案子,旧档上迁了户的又不止姚家一户,也好遮掩。   之后,两人又在松陵府停留数日。   这一回主要是整理蔡骏驰的信息。   真正的蔡骏驰十六岁去了桐山书院,在书院待了两年。按年龄算,蔡骏驰大赵书成一岁,那么蔡骏驰到书院时,赵书成十五,那时也不确定赵书成还在不在桐州。   穆清彦和闻寂雪分析过,觉得赵书成后来定是发生了什么大变故,这才不得不寻找新身份,那时“蔡骏驰”这个身份才进入他的视野,而并非一开始就谋算着取而代之。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弄清赵书成在桐州的境况。   也就是说,得花大力气去寻找当年的常家人。   估计没有人比常家更清楚此事了。   “公子,常家的消息。”好在没白等,就在两人打算离开的时候,焦礼拿进来一只密封的竹筒。   闻寂雪扫了一眼封口的蜡,把竹筒打开,抽出细细卷起来的纸张。这回的消息有两张,写的密密麻麻,闻寂雪看的很快,之后就递给一旁的穆清彦。   这上面是常家的境况。   当年常家三子一女。女儿嫁在桐州本地,但早就去世了。三个娘家兄弟盯着家里油坊,等着常老爹去世,三人都挖空心思想多弄钱,又不懂经营,加上别的油坊竞争,最后油坊开不下去,三人只得把油坊兑出去,分了钱各奔东西。   那时已是“刘生”到桐州的十年后。   所以,“刘生”的事情常家兄弟肯定是知道的。   常家老三得了钱就离开了桐州,一去就没了音讯。   常家老大守着老宅,后来儿子不争气,气的旧病复发死了。之后,其子卖了房,跟人跑商去了。也有说是欠了债不还,逃债去了。   唯有常家老二,据说是常家兄弟里最老实本分的一个。他儿女多,反倒没那么多心思,他媳妇是个精明的,分了家自己做油,挑着担子出去卖。按理这样的人,一辈子不会离开原籍,可世事无常。常家老二两个儿子没多大出息,小女儿却生的聪明机灵,尤其是出挑的有几分模样儿,不知怎么就认识个富家老爷,给人做了妾。   一开始只是被当外宅养着,后来她肚子争气,生了儿子。那富商高兴坏了,便把母子俩接回家去。这做女儿或许想有个娘家依靠,亦或者纯粹孝心,便把爹娘兄弟都带去了。   可惜,当初常家估计也觉得这事儿不大好听,对外没细说“女婿”情况。那富商也不是在桐州做生意,而是途径这里,慕名桐山书院,停歇数日。   外人只知富商是南边口音,自称是南川府人,姓吴。年纪在三十来岁,是个富态的老爷,此人说做的是绸缎生意。   南川府地少山多,当地气候很适合种植桑蚕,多以此为生。   蚕丝是只做丝织品的原材料,因此当地大大小小织户不少,更有贩丝者云涌而来。类似吴姓富商这等,大约有着自家桑蚕产业,亦或者是个家底厚实的贩运行商。古时交通不便,货物流动不易,倒买倒卖能赚取暴利。   如此一来,要查这个吴姓人就不容易。   南川府那边吴姓的极多,谁知这个吴富商是府城人,还是下辖某个县城的人呢?   更何况几十年过去,他未必还做这个生意,排查起来难度更大。   “已经很好了。”穆清彦眉目舒展,毕竟这个富商还有个可查的线索,便是有个从外地带回来的常姓小妾,得了儿子,娘家也跟了来的。这般情况的,必然极少。   “再费些功夫就是了。”闻寂雪也清楚,只要再缓些时间,总能查到。 第257章 温明玉求助   返回凤临,已是七月底。   穆婉在六月二十七生了一女,快满月了。   吃过满月酒,穆清彦和穆林一起作为娘家人,旁听了赵家分家。赵家请了里正和几家交好的长辈做个见证。赵家就两个儿子,感情又不错,所以就是均分,一人一半儿。考虑到赵叔赵婶还没老到不能动,所以房子和田地暂且不分,只定了个契,赵叔拿出积蓄,一个儿子分二十两银子。   对于庄稼户而言,三十两真不是小数目,能攒下六十两,很有家底儿了,但一下子都拿出来,估计赵叔赵婶手里也不剩什么了。这些银子也不是单靠种地赚来的,都是兄弟俩每年拿回来的钱,赵叔赵婶都给攒着。   赵叔赵婶分银子,主要是为让小儿子赵河有银子盖房。   家里东西虽说都是平分,但实际上约定俗成,养老的长子一般分得多些,尤其是房子,多是养老的儿子继承。再者,赵家房子不算太宽敞,以往家里没什么人不觉得,但每年过年住的实在拥挤,赵河虽在外跑镖,但家里也要有房子住。   孩子满月,赵河回来了,打算把房子盖好了再走。   赵河打算贴着自家老宅子起个小院儿,三间正屋带个厨房仓房,土砖砌院子,花不了多少钱。穆婉今年不跟着去,等明年再去,那时孩子也大了些,比较好带。   穆家肯定愿意穆婉跟赵河在一块儿,夫妻俩总分隔两地不大好,至于旁人嚼舌根又碍不着自家过日子。   穆婉在外边见多了镖局里的男人晚上出去找乐子,别说老婆不在身边,即便有家室跟着的,也多的是管不住人。穆婉自然不信赵河会那么混账,可不在一处,难免瞎想,在外虽没家里帮衬,但她心里还是愿意。   送走了赵河,陈十六那边又请暖房酒。   陈十六的新宅子建好了,宽敞大气,处处收拾的精细。一应桌椅床架等物也都是新做的,陆陆续续摆了进来。尽管是作为新房建的,但两人婚事肯定是在京城陈家宅子办,新娘陪嫁的床架等都是照着那边的屋子量的尺寸,也不方便大老远运过来,倒是在这边另做一套方便。   宅子比较空,各色摆设装饰还没到位,花草树木都是新移栽的,有死苗,还得补种。陈十六实在不耐烦各样琐事,好在带来的有管事,又有何川料理着外面的事务,省心不少。   “这些月季养得不错。”穆清彦参观新宅,见花园修得格外精心,心知肚明。园中花草多,不乏珍贵品种,但最出彩的还是月季,或红、或粉、或白、或黄,黄色月季少见,但这园子里却以黄色月季居多。   陈十六闻言笑笑:“我为这些花草,专门请了人打理照料,总算没白费。”   闻寂雪落后着几步,思忖着别事,忽有所觉,扭头朝西边望了一眼。   “你这宅子里还住了什么人?”闻寂雪问。   陈十六顺口回道:“不是外人,我表哥。他前两天刚来,在我这儿住两天,消遣消遣,顺便送些东西过来。”   “温明玉?”穆清彦有些意外,毕竟自从温明玉出现,好似一直听繁忙的样子。   闻寂雪同样翘着嘴角,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味:“他不忙着办差了?”   陈十六本来没觉得奇怪,经两人一问,恍然:“是啊,他可是少有清闲的功夫。”   穆清彦看向闻寂雪:“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闻寂雪笑道:“你们忘了在万霞县的事?那个叫净闲的女尼。”   陈十六接话道:“当然记得。当时回京后,我表哥给找了宅子安顿了,此后也没见什么动静啊。”   “那是你离开京城了,不知道。若你现在回去,能听说不少热闹。”闻寂雪放在京城的耳目多,消息还是挺灵通的,事涉温明玉,他对神捕司自然较为关注,也留心了这方面的消息。   陈十六龇牙:“她不会缠着我表哥了吧?”   想到净闲那个冷傲无人的姿态,有点儿难以想象。   “当初温明玉不是查了净闲么,查到了?”穆清彦好奇。   陈十六点头:“我问过,表哥说没查到什么,只知道净闲在明月庵待了七八年。净闲也不是一个人去的,当时身边跟着两个老仆,给了老尼不少银子,只说是借明月庵的房子修行。那个净闲去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但已是做小尼姑打扮,剃了头,有了法名。日常吃用起卧似个小姐,但每日里诵经礼佛很是虔诚,那老尼猜着是哪个大家子小姐不得已托身在庙门修行的,所以素日不管净闲的事,其他人也不去招惹她。”   “没问净闲?”   陈十六摇头。   说到底事情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平日里又接触不到净闲,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只温明玉知道。后来他定亲,心里只想着兰家的事儿,更没工夫理会别的,在他看来,他表哥肯定不会吃亏就是了。   穆清彦扭头又问闻寂雪:“你听说什么了?”   “净闲如今在京城颇有声名,不少人都提起她,都称她‘净闲花主’。”   “净闲花主?”穆清彦和陈十六对视一眼,都觉得怪异:“这是什么称号?”   古人喜欢给自己起字,起号,尤以文人为甚。若说净闲自己作诗作画,不便透露闺名,给自己起个雅号,倒还算好,可若这称号是外人给的,那就完全不同了。别说是古时,便是前世号称男女平静,一群男人给个女人起名号,传出去也会让人觉得这女子不大正经。   “一群所谓的文人墨客给的雅号,这些人以能被净闲花主邀请赴会为荣。”   “这、这不是……”陈十六瞪大了眼,毕竟听着,不是什么好名声,更不是好人家姑娘该有的行径,倒像是高等娼妓兜售自身的手段。   一想到净闲那副做派,陈十六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儿。   闻寂雪又丢出一句:“如今京城的人都知道,净闲花主倾心温少主,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即便没吃东西,陈十六也有种被噎住的感觉:“……我表哥就是为这个躲出来的?”   穆清彦却有不同看法:“那个净闲,不像是个蠢人。”   不论爱慕温明玉是真是假,她都不该把自己的名声弄到那步境地,未嫁女子声名远播并不是好事,反倒会遭好人家嫌弃,再想跟温明玉有个好结果会更难。再一个,净闲是个很清傲的人,世间人物就没几个她看得上眼的,孤高好洁,进能忍受自己被无数男人谈论?   退一步说,花名在外,如何不遭人觊觎?   若说她借温明玉的托庇安身,可在京城,多的是世家贵子、皇子王孙,温明玉在其中还真不显眼,多数人只是碍着神捕司的特殊以及陈家的面上,不欲跟温明玉起冲突。但动一个女人,只是个不大不小的事儿,别说温明玉管不管得了,只怕是温明玉根本不会管。   净闲能不知道?肯定清楚的。   那她为何要这么做?   闻寂雪看出他的疑惑,说道:“肖想她的人不少,但还没人真的动她。有人护着她。”   “什么人?”陈十六也奇了。   “康郡王。”   陈十六更疑惑:“这个康郡王一向低调,万事不冒头,只以端郡王马首是瞻,怎么就突然护着净闲?”   虽说净闲是个美人,但作为一个郡王,真想要个女子,容易得很。况且康郡王又不是风雅性子,应该不至于跟净闲去玩什么趣味。   “所以,这才是温明玉避出京城的原因?”穆清彦了然,不管温明玉对净闲如何想法,净闲的举动令人误解,所以未免跟郡王府起冲突,唯有避让。这不仅仅是畏惧皇室,更因温明玉身属神捕司,是个敏感部门。   陈十六突然失笑:“没想到我表哥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很好笑?”说曹操,曹操到。   背后说人,猛地见正主笑意吟吟的站在面前,陈十六收口不及,呛得猛咳。   “表、表哥。”陈十六打心里有点儿惧他,这会让又心虚,笑的更讨好了。   温明玉只是笑着扫他一眼,没跟他计较,而是看向闻寂雪和穆清彦:“闻公子,穆公子,幸会。”   “温少主客气。”闻寂雪跟神捕司有约定,但平时双方默契,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扰。以往便是温明玉遇到闻寂雪,能不见也是不见的,这会儿主动出来,必是有话要说。   跟闻寂雪预料的不错,但温明玉想找的人不是他,而是穆清彦。   “实不相瞒,穆公子,我想请你寻人。酬金好商量。”温明玉道。   “寻人?”穆清彦下意识的看了闻寂雪,见他皱眉,似有疑惑,显然也是不清楚温明玉所言何事的。于是他直接问了:“不知温少主要寻什么人?难道神捕司找不到?”   温明玉沉默了一下,苦笑道:“封停失踪了。”   封停,天枢部少主!   在神捕司内部共有七位少主,看似地位一样,可实际上是以天枢部为首。简而言之,封停能任天枢部少主,他的实力必然是几位少主中最强者,可如今,封停却失踪了。   温明玉能找到穆清彦求助,必然是神捕司找不到人,怕夜长梦多,不得已才求外援。   且不提穆清彦如何想,闻寂雪来了兴致。   “封停?难不成,他是追捕朱漪失踪的?” 第258章 又是中秋   既要要请人帮忙,自然没有藏掖的道理。   温明玉讲道:“事情还要说道上回万霞县的案子,明面儿上了结,但皇上下令,务必要抓住朱漪。”   的确,万霞县的事其实是两部分,一是李子英四人的犯罪,二是受害亲属的复仇。朝廷处理的重点在前半部分,也是百姓最关注的部分。后半部分没处理,一是安抚百姓,二是没找到报复者,三则是因罪魁祸首当属策划并推动一切的朱漪。   温明玉受伤,封停接任。   神捕司为此抽调了不少人手,加上有深谙朱漪秉性行事的封停,朱漪再没工夫理会外事,唯有逃窜。谁知眼看局势大好,封停突然失踪了。封停身边带有一队亲卫,他们之间也有独特的联络方法,可依旧是失联,封停虽留有暗记,亲卫却没找到人。   “封停失踪的地方在苍梧县。”   “苍梧?”陈十六反应很快:“那地方我去过,离凤临不算远。”   温明玉点头:“天枢部的人循着暗记找到城外一座土地庙,庙里有进出的脚印,跟封停的脚印相符。庙中并没有打斗的痕迹,封停应该是自己离开的,但出了土地庙,就没了踪迹。”   “朱漪故意引他出去的?”闻寂雪立刻就猜到了。   温明玉点头:“当时是夜里,朱漪主动现身,封停追出去。朱漪轻功极快,其他人跟不上,封停怕耽搁下追不上人,所以先一步,并尽力留下暗记。暗记留的不多,天枢部找过去也颇费了一番周折。”   “什么情况下,封停会自愿跟着朱漪走?还不留下信号?”闻寂雪越琢磨越觉得有趣,要是打起来,封停是占上风的。   “我们就是担心这个,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到人。”   朱漪的狡诈,神捕司十分清楚,尤其温明玉更是亲身领会过。封停是了解朱漪,可相对的,朱漪也很了解封停,指不定就用什么拿捏了封停,使得封停只能配合。   “失踪多久了?”闻寂雪问。   “五月初六夜里失踪的,端午节刚完,三个月了。”   当初他们从万霞县返京,是在二月,封停已接任去追捕朱漪。也就是说,朱漪被追了两个月,实在逃脱不得,才想到主意对付封停。   封停一失踪,神捕司立时得到消息,各种手段齐出,三个月过去始终没有成效,最终寻到穆清彦这里。   对于穆清彦来说,真不是什么难办的差事。   何况,见闻寂雪的样子,很感兴趣。   想到朱漪还会制药,穆清彦多了几分动心,若能拿捏住朱漪的短处,就不怕对方药制成后提无理要求了。   “过两天就是中秋,节过完了再去苍梧县,如何?”穆清彦言下之意就是接了这件事。   温明玉笑道:“左不过是两三日,就等中秋完了再说。多谢穆公子!”   今年中秋陈十六只顾着忙新房,倒是没回京,好在温明玉在这儿,兄弟俩有个伴儿。陈十六人虽没回,但节礼却送了,还有兰家一份儿。京城那边也给他带了东西,陈十六拣了两样给穆清彦送了来。   两坛子桂花酿,一篓柚子,这水果凤临没有,也少见。   穆清彦也是要送节礼的,别的人家都是何顺操办,见了柚子,穆清彦拣出几个,给穆家送六个,赵家送两个,也就是个新鲜。柚子个头儿大,一篓子也装不了多少,穆清彦也只留了两个尝尝味儿。   中秋中午在穆家吃团圆饭,主要是想晚上跟闻寂雪一起过。   从去年开始一直忙,在凤临待的时间很短,席间穆林还抱怨了几句。   穆婉也回来了,今日一家子齐全。   赵家叔婶都是和气人,知道他们中午吃团圆饭,就让穆婉过来,左不过两家离得近。赵山带着妻儿也回来过节,晚上吃了饭再回城。过节城门不关,况且离得近,村里还有不少人进城赏灯。   “都尝尝,今儿这一桌子菜都是四弟做的,我跟小婉就打个下手。”青娥将穆清彦送回来的桃花酿开启了,连同穆文穆武穆婉在内,都倒了一杯。   桂花酿的酒水粘稠,口感绵甜,带着桂花香气,喝时烫了壶,口感更佳。这酒大人孩子都能喝,只考虑到毕竟有度数,只给穆婉倒个底子,一两口的量。   今日过节,为着热闹喜庆,比平时放松很多。   穆林拿筷子蘸酒给牛牛尝,酒不辣口,反倒是甜的,惹得牛牛追着筷子咬。青娥怕孩子醉懵了头,赶紧制止。   穆清彦看着满桌菜色,荤素冷热皆有,摆盘也讲究。   穆武目光灼灼的看着他,想听他的评价。   穆清彦将筷子伸向桂花鸭,这可是江家夫妻的拿手菜,没想到穆武已经学了,可见表现的不错,得了认可,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教他。   “嗯,不错,有几分火候了。”目前这水平,可以入普通人的口,算个家常菜色的水准,不好不坏,没什么出彩。   穆武不是以前了,听得出来话外之音,嘿嘿笑了两声:“这道菜我学了没多久,才做过几回。”   “小武不错了,如今会做好些菜。二弟你不常在家,我们如今可有口福了,不知吃了多少好东西。”穆林很是为穆武高兴。   穆婉也道:“小武岁数还不大,再勤学苦练两年,磨刀不误砍柴工么,可别急躁。”   一贯擅长言谈的穆文格外的沉默。   “小文怎么了?”穆清彦看他情绪不高。   穆婉笑着接了话:“还能怎么了,想跟他姐夫一起走,被我拦了。”   “不是说大点儿再去么?”穆清彦也笑了,知道穆文一门心思想出去。   穆文没精打采的点点头。   道理都懂,他自己原本也是答应了的,可每日里见着渡口人来人往,穆武也有自己想做的事,就他束缚在原地,过的没滋没味儿。   穆清彦怕压制的太狠,反倒起了逆反心理,便说:“年后大姐要跟着姐夫去,你就跟着。”   穆文眼睛一亮,赶紧去看穆林,可怜巴巴的。   穆林一贯宠着弟妹,他也觉得出去见见世面挺好,但到底是跟着赵河,总要顾着赵家的看法。   穆婉道:“去吧。早知道你这点心思,我跟你姐夫说了,赵家叔婶也知道,都同意的。只是你这去了,不能干待着,也要找个事做。外面做事可不容易,不仅吃苦,还得看人脸色,可没人像二弟似的惯着你们,去了就不准叫苦!”   穆文喜的连连点头:“大姐你放心,我肯定能吃苦!”   穆武见了,难免流露羡慕,他也没出过远门呢。   不过穆武知足,如今能学到好厨艺,未来有规划,他也没工夫往外跑。   一坛子桂花酿,五斤,装在酒壶里烫的,几人连喝了四壶,估摸着快三斤。穆文穆武到底少沾酒,喝的满脸泛红,睡觉去了。青娥陪了两杯,穆婉还要喂孩子,只在最初喝了两口意思意思,主要还是穆林拉着穆清彦在喝。   虽说挂花娘不似白酒度数高,但穆清彦酒量浅,喝到后来热的出汗,脑子也犯迷糊。   睡了一觉,醒来已是半下午。   喝了杯茶,跟穆林招呼一声,回山庄去了。   坐车晃晃悠悠觉得不大舒服,半路下来走路,吹着清爽的山风,仅剩的一点酒意也散了。刚到山下,见闻寂雪站在大门外。   “专程来接我?”   “我就猜到你是喝醉了。”闻寂雪打量着他殷红的面颊,拿手指蹭了蹭,滑腻温软,又凑到他面上闻了闻:“一坛子桃花酿,都喝完了?”   整个人都带着淡淡的桂花酒香。   “若不是我装醉趴在桌上,我大哥肯定不罢休。”在穆林嘴里,桂花酿不算真正的酒,是甜水儿,女人孩子都能喝。好不容易逮着穆清彦一回,可不是要狠狠的灌,还取笑他酒量差。   晚上,两人把席摆在院中,也没点灯,空中一轮明月,清辉皎皎。   席上都是中秋应节菜色,清蒸大闸蟹、清蒸鲈鱼、南瓜糯米饭、香菇炖鸡,还有板栗焖鸭,配上两个素炒,两个冷盘,一个糯米圆子甜汤。柚子剥开,一瓣瓣弄的干净摆在盘子里,甜中带着微酸,吃多了酒菜正好解腻。   席间也烫了酒,是黄酒,热热的,吃了螃蟹喝口黄酒,很是舒服。   两人一面吃,一面聊着朱漪封停的事,待菜凉了,便撤下去。下人送了茶水,并一盘月饼。月饼不是小个儿的,而是一个八寸的大月饼,里头是各样果仁儿做馅儿,饼皮写着“中秋月圆”四个字。   月饼是刚烤好的,还热着呢。   穆清彦没让厨下切块,自己拿了刀,将月饼分了,给了闻寂雪一块。   闻寂雪不爱吃月饼,以往也只是吃两口尝个味儿,这回却是把一块吃完了。   他想起年幼时家中过节,也是这么大的月饼,阖家团座,祖母老人家亲自分月饼。那时他也不爱吃,但家里盯的紧,定要他吃光,为着过节的好兆头。雪家是以武起家,总以刀兵为伴,杀戮重,又因常驻守边关,战事频起,阖家团圆是最大的奢望,也是最美的期盼。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雪家只剩他一个了。   “有点烤糊了。”穆清彦看着月饼底儿,边缘有点焦黑,吃在嘴里倒是更香了。   闻寂雪回过神,就着他的手把那块还剩半个的月饼吃进嘴里:“嗯……是有点焦了,但还是挺甜的。”   “觉得好吃?那就别喝茶。”穆清彦可是亲眼见了的,吃两口就觉得噎嗓子,总要拿茶送一送。月饼是甜的,茶水是苦涩的,对于不爱甜食的人来说,最好的解腻法子。   “不用茶。”闻寂雪把人一搂,月饼的甜味儿沾了满口。 第259章 佘娘子   中秋刚过,下了一场雨。   秋雨绵绵,凉气也侵袭而来,听着雨水敲打树叶的啪啪声,意识慵懒,缠绵暖融融的寝被,就起迟了。细雨断断续续的下着,天气也阴沉,到次日早晨也没放晴的迹象。   他们跟温明玉约定的是今日出行。   苍梧县同样隶属晋阳府,但跟凤临隔着,马车要走三四天。原本温明玉打算骑马,可惜遇着雨天很不便利,只能改换马车。   “瞧我表哥愁的,从看见下雨起,脸色就阴着呢。”陈十六小声的调侃,但心里还是明白的。原本就是时隔久了,再加上下雨,很多痕迹都会消失,温明玉也是着急。   一共两辆马车,陈十六跟穆清彦闻寂雪坐了一辆,温明玉独自坐了一辆。   温明玉带了七八个人,都是隶属于他的天权部。这些人没坐车,骑马跟在车队前后,裹着黑斗篷,头戴黑斗笠,倒是不惧这点雨水。   抵达苍梧县,略作修整,温明玉便带他们来到城外土地庙。   土地庙中供着泥塑的土地公,庙小,很陈旧,都是附近村民在料理,也没有正经的管事,偶尔会有乞儿在此落脚。当初神捕司循着暗记追到这儿,彻底失去踪迹,温明玉将他领到这里,也是想着穆清彦有独特的查案方式,未免扰乱他的思绪,神捕司这边的猜测方向并没讲给他听。   苍梧县前两天也下了雨,地面还是湿润着,没有太阳,风吹着挺凉。   穆清彦尽管身体已经好转,但看上去单薄,闻寂雪给他加了披风。   有闻寂雪打掩护,穆清彦没什么顾虑,很快回溯了五月初六夜里的事。   ——   土地庙周围都是田地,背靠山林,一弯细月挂在夜空,蛙声虫鸣,分外静谧。   一道紫色虚影窜入庙中。   不必猜,定是朱漪!   这朱漪依旧是戴着紫纱斗笠,一张脸隐藏其中,不知真容。   他入了土地庙,回首看向庙门方向,不再跑,像是在等待。   远远的一抹黑影如离弦之箭极快的掠近,在靠近土地庙时停下来。这人一身黑色劲装,外罩黑色纱衣,腰间挂着一枚银制牌子,反射着淡淡冷光。看年岁,不足三十,一张脸棱角分明,眉目英挺,眸如寒星,给人的感觉冷硬疏离、气势迫人。   封停!   早闻其名,还是头一回见到此人模样,和预想中相差不大。   土地庙就是一座建在田间地头的土庙,没院子,一间土房子,门敞开着,内中景象一眼看穿。尽管庙内没火烛,但凭着淡淡月光,封停极好的眼力,可以清晰的看到隐在淡淡暗影中的紫衣人。   封停一步步靠近,在距离庙门数步停下来。   封停在暗自戒备,就怕朱漪又耍什么花招。   却见朱漪缓步出来,一声低笑:“封少主,整日追着我,不嫌累的么?”   这声音低柔,尾音仿佛带着小勾子似的撩人,但无疑是个年轻男子的嗓音。   封停冷冷抿唇,根本不理会他,当即就要擒拿。   朱漪拔地窜起,没跑,而是落在庙顶,口出三字:“佘娘子!”   本已蓄势待发的封停猛地顿住,终于说话:“你知道她的下落?”   “我为了封少主你,可是花了苦功,总算查到了踪迹。你要怎么谢我?”朱漪笑吟吟的提要求,好似拿准了对方不舍得拒绝。   封停紧紧皱眉,似有思索,但的确如朱漪所料,他很快就表态了:“你想要什么?”   “若要你不抓我,你这榆木脑袋肯定不干。这样吧,我帮你找到佘娘子,你三年不准追捕我。”朱漪一副吃了大亏的口气。   神捕司里那么多人,真正对朱漪最具威胁的就是封停,若不是神捕司事情多,让封停只盯着朱漪一个,朱漪永远别想安生。这也是用筹码换三年轻松。   当然了,这是明面上的,内里朱漪还有什么算计就不知道了。   “……行!”若是别的,封停不会理会,但“佘娘子”不同。朱漪正是清楚这一点,才用这个提条件。   朱漪又道:“让你那些人离得远些,否则闹得我心情不好,拿他们戏耍,你可别心疼。”   封停很明白“戏耍”的意思,由此就没再留下暗记。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土地庙,夜色又恢复了安静。   *   穆清彦将看到的景象悄声说给闻寂雪。   佘娘子?   闻寂雪眼中划过了然。   因着神捕司诸人在,闻寂雪不好多说,只是笑着问:“有什么发现吗?”   温明玉也望过来。   穆清彦知道闻寂雪的意思,来之前两人就商议过。温明玉虽说请他帮忙寻人,但人都失踪三个月了,只查土地庙能查出什么?寻踪追捕这些,神捕司有的是能人,且来的又早,根据现场痕迹以及封停朱漪性情,肯定能推导出当晚的大致情形,根本用不着穆清彦来多此一举。   即便穆清彦有这样的本事,时隔三个月,痕迹早没了,还勘察什么?   温明玉求助是真,试探也是真。   试想想,穆清彦查的那些案子尽管不涉及官场权贵,但着实不算小案,陈年旧事能翻查出来,算得上神乎其技了。温明玉最初就曾招揽过他,后来他名声更大,神捕司却没了动作,即便是因着闻寂雪的缘故,但肯定暗中也关注着。   穆清彦身上的违和,瞒得了大多数人,但在“同道”的神捕司眼中,多少漏些痕迹。   幸好,有闻寂雪护着他,为他遮掩,他才平安至今。   穆清彦看向温明玉,坦然道:“三个月前的痕迹,早就没了。温少主,恕我无能为力。”   温明玉笑了笑,面色倒是没有失望,只是问:“穆公子觉得,他们会去哪儿?”   朱漪曾在万霞县出现,并私下接触过穆清彦。当时同住的钦差队伍里有神捕司的人,所以即便旁人不明白,神捕司肯定能窥出痕迹。另外,朱漪几番接触闻寂雪,神捕司也未必不知情,那么,温明玉现今明着问出来,就能理解了。   穆清彦看了闻寂雪一眼,对温明玉说道:“这会儿我没法告诉你。若是温少主信得过,给我三天时间,之后我会给温少主一个具体的方向。”   温明玉眼神一亮,沉思片刻,点头:“好,劳烦穆公子了。”   温明玉瞧着温和,行事倒是果决,答应之后不再停留,当即先行一步回县城去了。神捕司出公差,可以出示令牌得到当地官府相助,只不过以往神捕司行事都低调,少有惊扰当地官府,这回不同,温明玉等人住的便是当地县令提供的私园,但对神捕司的任务是不敢胡乱打听的。   陈十六权衡了一下,主动跟着温明玉回去了。   他若要留下,穆清彦肯定不会驱赶他,但闻寂雪就不一定了。再者,陈十六挺敏感的,觉察到穆清彦可能有什么秘密,或有什么手段不好公示于人,所以识趣的撤退了。   周围没了人,焦礼负责盯梢。   此回出来,高天还留在飞仙镇那边,闻寂雪只带了焦礼,穆清彦考虑着跟神捕司办事,高春高冬是普通人,干脆没带。   闻寂雪给穆清彦讲“佘娘子”。   “你应该知道,神捕司里的人大多是孤儿出身,封停便是如此。”   封停大概是七八岁到了神捕司,在之前,他并不是孤儿。   封停的父亲叫封一刀,使得一手快刀,在江湖上颇有名号,早年江湖闯荡,后来娶妻生子,为安稳,便在震北镖局做了镖师。在封停七岁时,封一刀外出押镖,迟迟不归,最后传来噩耗,整个镖队人都死绝了,镖也丢了。   外人只知镖队押送的是商队货物,实际上其中夹带着一万两白银。   事后,商队的货完好无损,只丢了那些银子。   显然,劫掠者就是专门冲着银子去的。   这件事当时传得沸沸扬扬,不仅是丢了一万两银子,而是因为镖局人的死法。   那天夜里,镖队在荒庙宿夜,早起却无人赶路,所有人都死了。一共二十余人,保持着夜晚入睡的姿势,面色安详微带笑意,好似做了什么美梦,但他们的脸色却是乌青,明显中毒症状。夜里是轮班守夜的,两个守夜的镖师倒在庙门外,神情跟其他人如出一辙。   当地官府接到报案,立刻就知道作案者是谁。   ——佘娘子!或者称她“赛芙蓉”、“毒娘子”。   没人知晓她的真名。   此女擅长易容,擅长用毒,专门盯着押送财物珍宝的镖师,总能寻到机会令镖师放松警惕,从而对镖师下毒。但凡被她所劫掠的镖队,无人生还,死时模样都如做美梦。   人们根据作案特征,将诸多案情并立。   至于“佘娘子”的形象,多是穿凿附会、捕风捉影。之所以传出是个貌美女人作案,是因为曾有人目睹出事的某个镖队带了个女子,年岁十五六,模样如清水芙蓉、楚楚动人,自称姓“佘”。但那个镖队是押送货物的,根本不该有女子同行。出事后,死者中也没有此女子,所以才逐渐传出女子易容作案的风言。   封停父亲死了,其母当时有孕在身,惊闻噩耗悲痛欲绝,结果难产,一尸两命。   封停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后来经由镖局的老东家介绍,进了神捕司。   闻寂雪又道:“你现在该明白封停为何紧盯着朱漪了吧?”   穆清彦自是明白了。   朱漪同样是精于易容,会医毒,身份成谜。 第260章 八方镖局   接下来的三天,穆清彦很忙碌。   他要借助异能,追踪朱漪的踪迹。哪怕有作弊器,可朱漪不是普通人,轻功又极厉害,用异能去捕捉对方的踪迹,长时间进行十分耗费精力。   他跟闻寂雪没有回县城。   闻寂雪用轻功带着他,循着朱漪封停的轨迹走上一遍。   那天晚上,朱漪和封停离开了苍梧县,一路往东南方向去了。两人内力深厚,轻功卓越,赶路特别快。不过,朱漪显然不是个亏待自己的人,每遇日总要寻地方吃顿好酒好菜,封停尽管没催促,可那脸色的冰冷毫无掩饰。   一路经过不少州县,某天夜里,朱漪停下了前行的脚步。   “就是这里了。”朱漪道。   封停看着眼前的城门,念出了城门口的三个字:“涂源府。她当真在这儿?”   理智上,封停相信朱漪不会无的放矢,可追寻了那么多年的仇人终于出现,各种情绪涌上心头,既激动又胆怯。他怕的不是仇人,而是怕又是一场空。   “我何苦要骗你?我一直在寻找她,比你还要急切。”朱漪的语气有些微妙,但此刻封停陷于自我情绪之中,并未察觉。   封停突然问道:“你跟佘娘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朱漪笑了一声:“我也想知道啊。”   “走吧,免得夜长梦多。”封停不愿再耽搁下去。   朱漪也不再多言,纵身而起,轻松的越过高大的城墙。   封停紧随其后。   借着夜色的掩护,两人一前一后在城中潜行,最后停在一栋房顶之上。   封停来时看了大门,外头挂着一张匾——八方镖局!   “为什么来这里?”封停质问。   “人在镖局的地牢里关着。”朱漪此时也不再遮掩,将信息和盘托出:“佘娘子只怕是早已隐退,已有近二十年不现踪迹,想要找她,谈何容易。倒是巧了,前阵子这家八方镖局有趟镖被劫了,竟跟当年佘娘子作案手段一模一样,但幸运的是,有两个镖师意外没吃东西,不仅逃过一劫,还把劫镖者给抓了。当年佘娘子凶案累累,大小镖局闻之色变,哪怕时隔多年,八方镖局的镖师也听过旧闻,见到其他人死状,立时联想到佘娘子,没把人交官,直接带回了镖局。”   封停常料理江湖事,自然清楚内因。   这家八方镖局的东家姓霍,当年因着佘娘子,也是损失惨重。   霍家老爷子霍鹏,也是江湖一号人物,交游广阔,创建了八方镖局这份家业。霍鹏有三个儿子,二十多年前接了一趟镖,押镖的就是长子,三子想出门见识见识,跟着去了。那一趟走的是人镖,护送一位县令的家眷,还有一个米粮商携妻带子回乡祭祖,相应来说,是安全系数较高的镖,何况为两个儿子,霍鹏特地多点了两个经验丰富、武功不俗的镖师同行。   谁曾想,还是出了事。   这趟镖护送的人到底有身份,护送失败,不仅有高额赔偿,关键是随之而来的各种麻烦。然而这些还不算什么,真正令霍鹏痛苦的是两个儿子的死。   当年霍鹏曾发出了高额悬赏,直言谁若能抓到佘娘子,便将镖局这份家业拱手相赠。可惜,别说抓到人,便是连仇人踪迹都难寻。   如今打理镖局的是霍二爷。   霍鹏虽不再管镖局事务,却不服老,常四处走动,一直没放弃为两个儿子报仇。   此回走镖出事,两个镖师受过霍家大恩,也知道霍鹏的心病,这才决意把人带回去。   因着镖车出事,镖局死了不少人,肯定要上报官府的。官府自然会锁定“佘娘子”,消息传出,所有镖局都气氛紧张。   封停自然也关注了此事,却没想到八方镖局隐藏了如此重要的内情。   当时封停正忙着别的事务,抽不得身,是他亲卫来核查的此事。这么些年,关于佘娘子真真假假的消息不知多少,他早就习以为常,很多时候分不开身都是派人去核查。亲卫先是去了衙门查看死者尸身,的确和佘娘子所用之毒症状一致,又去询问那两个命大的镖师,还原案情,觉得的确是佘娘子作案手段,便上报了封停。   可惜佘娘子行踪难觅。   封停误以为佘娘子又想出山,暗中盯了好几个镖局,都是押送珍贵物镖的,却一无所获。直至朱漪出现,才得知八方镖局居然抓了人。   真不怪他大意,他根本没想到会有人隐瞒佘娘子的线索。   如今看来,是霍鹏想亲手报仇,嫌外人碍事。   易地而处,若封停得知了确凿线索,也希望亲手抓人,亲手报仇。   封停快速的相通其中关窍,终于意识到不对:“霍鹏抓的人是谁?”   若真是佘娘子,霍鹏早杀了报仇,如何会把人关在地牢?   更何况,朱漪同样一心寻找佘娘子,进能安耐住不动,自是有蹊跷。   “这个人呀,他是个哑巴。”朱漪嗤笑:“那霍鹏报仇心切,见人年龄对不上,就逼供。他以为人嘴硬,各种手段齐上,把人给折腾的半死,这才发现是个哑巴,偏一双手也给弄坏了,字都写不了。如今又大费工夫的给养伤,毕竟还指望着人吐口,好把佘娘子给挖出来呢。”   “你若出手,就不必这么费工夫。”封停很清楚朱漪的能力,若朱漪给那人治伤,绝对能用最快的速度使人可以写字。   朱漪冷笑:“我从来不敢小看佘娘子。让霍鹏在明面儿上吧,鱼儿终于要冒头了,我可不想吓跑她。”   封停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着认同了。   *   穆清彦追踪到涂源府,正好是跟温明玉约定的三天后。   消息传递出去,两人就在府城等人。   穆清彦盯着八方镖局的牌匾,皱眉:“赵河就在八方镖局。”   “要见他?”闻寂雪知道他担心。   穆清彦摇头:“还不知他有没有出镖,明天再说。”   两人一路追到涂源府,又通过回溯,确认朱漪封停曾在这里短暂停留,盯的就是八方镖局,那么,他们便借着等待温明玉的时间,一方面休息,一方面仔细查清楚朱漪封停两人盯梢的结果。   关于镖局的事情,问赵河自然最方便。   歇足一夜,吃了早饭,这才去寻赵河。   镖局大门敞开着,门口有半大的小子看门,隐隐听着里头有呼喝练武的声音。听说他们找人,打量了两眼,估摸着不是什么居心不良的,这才让他们等着,有人去喊,不多时就见赵河出来。   赵河没出镖,按例在练武场操练,听说有人找自己,满心疑惑。   他这会儿穿着件单褂,领口浸了湿汗,面膛发红,满头是汗。经常在外跑镖,万事从简,行事也糙,这会儿直接拿袖子擦汗,结果一看见大门处的人,怔住了。   “清彦?!”   “姐夫。”自从穆婉出嫁,穆清彦也随之改了称呼。   “真是你!”赵河哈哈大笑,几步走到他跟前,又惊又喜:“你怎么来涂源了?什么时候到的?你等等,我去跟说一声,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得带你四处转转。”   不待穆清彦答话,赵河已经跑的没影了。   之前传话的小子正盯着穆清彦,小声的问了一句:“你、你喊河子哥‘姐夫’,你是穆清彦穆神断吗?”   穆清彦笑笑:“我是穆清彦。”   那小子的眼睛顿时就瞪圆了:“我我、我听说过你,茶馆里的说出先生讲了很多你查案的事,你太厉害了!你这次是来查案的吗?”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夸张激动,很少见,闻寂雪调侃的冲着穆清彦笑。   穆清彦依旧保持着浅笑:“不是,只是途径涂源府,顺带看看姐夫。”   “啊,这样啊。”一脸失望。   幸而赵河很快返回,这次才想起还没跟闻寂雪打招呼,连连致歉。   赵河离家多年,加上穆清彦不是原主,跟穆清彦相处时,本就有点不知言谈。但两人毕竟是自小的邻居,又做了姻亲,赵河拿穆清彦当做弟弟。然而闻寂雪不同,是个只数面之缘的陌生人,气势又太强,赵河也是习武之人,尽管功夫不入流,但常年跑镖,颇有些见识,导致他一见到闻寂雪就特别紧张,且能离多远就多远。   穆清彦见了,很无奈。   闻寂雪却是一脸无辜。   穆清彦看着赵河离他们隔了两三步距离,又身体略显紧绷的样子,只能转移注意力:“去茶楼坐坐吧。”   反正他们并不是真来的游玩。   “累了吧?这茶楼的点心不错,说书先生还会讲你查案的事儿,很受欢迎。”赵河先一步进去,要了二楼雅座,很是舍得的点了好茶好点心。   穆清彦也没跟他客气:“让姐夫破费了。”   “这算什么,你难得来一趟。中午去桂云楼,他家的红烧狮子头是一绝,还很会做豆腐菜,烧的汤也格外鲜香。去年你姐来的时候,我带她去吃过,贵是贵点儿,但确实好吃,你姐也喜欢呢。”赵河热情的推荐,对于招待小舅子,他能想到的无非是吃好、喝好、玩好。   穆清彦一面听一面点头,待到了雅座,才不着痕迹的打探镖局的事儿。 第261章 劫镖者   以前赵河回凤临,也提过八方镖局,但多是说走镖的事情。这回穆清彦有心打听,主要是弄清楚镖局这几月来的事情。   霍鹏虽老,但余威犹在,哪怕镖局已经交给霍二爷,但遇到大事,还得请出霍鹏坐镇。霍鹏曾有三个儿子,如今只剩一个霍二爷。不过霍家孙辈不少,当年霍大爷留有一双儿女,霍三爷没娶亲,而霍二爷有五子三女,孙少爷们都能独当一面了。   霍家人口多了,难免有些摩擦,但总体上还是和睦。   “听说三月的时候,你们镖局出了事。”穆清彦引出话题。   赵河点头:“对,这事儿很大,早就传遍了。”   赵河先前回家也提过这件事,但那时穆清彦还没回去,所以也没听说。赵河知道他常在外查看,见他问也不奇怪。   “不知你是否听书过‘佘娘子’,二十年前凶名赫赫,大小镖局闻之色变。好比我们八方镖局,霍二爷的兄长和弟弟,当年就死在佘娘子手底下。谁知时隔二十年,佘娘子又出现了,盯的又是我们镖局的镖。   那一趟押镖的是胡二叔、万六叔,都是镖局的老前辈,也是因着他两个命大,在其他人吃东西的时候去检查镖车,顺带在周围又查看了一遍,结果意外抓了只兔子,便把兔子烤了吃,没动别的。   半夜的时候,有人摸了进来,直奔镖车。胡二叔万六叔被惊醒,大喝一声,那人受惊,当即身如鬼魅窜入黑夜不见了。胡二叔万六叔两个没敢追,怕调虎离山。再者,那么大动静,走镖的人都警醒,可其他人不但没醒,反倒一点儿声响没有,结果一查看,才发现其他人都死了。面色乌青、面带微笑,和佘娘子作案一模一样,他们这才反应过来,那会儿逃走的是佘娘子,后悔不已。   谁都知道,我们镖局老东家的两个儿子都死在佘娘子手里,胡二叔万六叔又受过老东家的救命之恩,若是知道那是佘娘子,舍了命也要把人留下的。”   前半部分是真,至于说人被惊走,则是谎言。   那两个镖师都是老江湖,惊醒后,见对方独身一个,肯定要拿人。而实际上,人也的确被抓住了。两人必然也发现了这人跟佘娘子之间有所关联,于是把人带回镖局,霍鹏做主瞒住了这个消息。   “丧子之痛,确实不堪忍受。出了这件事,你们老东家可还好?”   赵河叹息着摇头:“哪儿能好啊,病倒了。以前呀,老东家时不时要来练武场转转,手痒了还跟人过过招儿,如今却是病得下不了床,每日吃药养着。”   穆清彦心头一动:“从三月份病到现在?”   “不知如今是否好了。病了挺长时间,那几个月都没露面呢。快六月的时候,老东家执意要回乡,霍二爷拗不过,只得亲自送他回去,又把老宅子修整一遍,安排了不少人,让老东家静养。老东家病倒,也是心病,年纪又大了。”   “霍家原籍是哪里?”   “双麓县,也是涂源府治下,只是个小县城,有点偏远,从涂源府过去,少说得七八天。”   穆清彦跟闻寂雪相视一眼,都猜测霍鹏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我还没看过镖局呢,姐夫,能不能带我进镖局看看?”穆清彦蓦地提道。   赵河见他好奇的样子,有点好笑,当即就爽快的回道:“这有什么不行,镖局又不是银库,常有人进进出出来托镖。除了后头东家住的内宅不能去,别的地儿都没什么限制,你若想去,等明天。一般上午的时候,没出镖的兄弟们都在练武场操练,热闹着呢。”   “下午吧,下午人少些,省得碍事。”毕竟穆清彦又不是在很的去看热闹。   “这也行。”赵河是无所谓,只是觉得下午没什么人,干巴巴的看房子吗?   在茶楼里喝喝茶,听听书,又在涂源府的大街上转转。   临近中午,赵河带他们去了桂云楼,依言点了一桌丰盛接风宴。   跑镖辛苦,偶尔也危险,但钱多。   赵河出来好几年了,凭着勤快肯干还算机灵,又有功夫底子,在镖局拜了个师傅,多年下来早站稳了脚跟。镖局每月月钱有保底,若是出镖,按镖的等级分钱,再者把镖顺利送到,托镖人还会给赏。几年攒下来,赵河是有些家底儿的,但他有点心眼儿,知道财不露白,怕招人眼红,只赵家和穆家知道,旁人哪怕猜到几分,终究不知底细。   饭后,赵河带他们去镖局。   涂源府是八方镖局的总地,也是排的上名号的大镖局,地方自然很大,修的也气派。赵河领路,一一介绍各个地方,偶尔遇到人打个招呼。   大概赵河提过穆清彦,一介绍是“二舅子”,旁人看穆清彦的眼神就格外不同。跑镖的人大多性情爽朗,擅长说话交朋友,哪怕以前没见过,少不得要跟穆清彦说几句,顺带暗测闻寂雪身份,但对闻寂雪,这些人的态度要收敛一些。   这一路,穆清彦开始一心二用。   有闻寂雪做掩护,加上赵河负责招待,穆清彦只配合着微笑点头就行。他的主要精力用在回溯,有了“追踪”朱漪封停的经历,所以已经知晓镖局地牢的位置。   镖局修有库房,内库房、外库房,又有私库。   地牢就位于内库房下面。   内库房是存放贵重委托物品的地方,白天也是来人止步,更是重重上锁,守卫严密。而地牢的入口不在内库房的院子,而是在内宅后花园旁边的小院子,这个小院子是霍鹏静养独居之处,偶尔也招镖局大镖师们在此议事。   因此,入口位置隐秘,偶尔见人出入,也不会引起怀疑。   那天夜里,朱漪带着封停找到镖局,两人达成默契,暗中盯着霍鹏的举动。   镖局是三月底出的事,胡二叔两人赶回镖局,是在四月初九。   穆清彦从回溯中看到了劫镖者的形貌。   胡二叔两人避人耳目,趁着夜色回来,没进城,而是先通知了霍鹏。在霍鹏的安排下,将人悄悄的转移入镖局地牢,而胡二叔两人立刻回转,返回最初的事发地,故意将货物损失一部分,再报官。   霍鹏等了二十年,深恐死前不能给儿子报仇,终于得了仇人线索,哪里坐得住。他亲自带霍二爷把人弄回来,父子两个把地牢里的火光点亮,沉甸甸的大木箱子落在地上,一声闷响。   箱子打开,里头是个大麻袋。   霍二爷四十四五岁,自小习武,身材高大结实,太阳穴微鼓,目蕴精光。如今执掌镖局,留有胡须,穿着长衫瞧着有几分儒雅,但他伸手抓起麻袋,轻轻巧巧往地上一掷,麻袋里传出人的闷哼,可见一身功夫没半点落下。   “打开!”霍鹏胸膛剧烈起伏,人精瘦,但筋骨结实,面膛泛红,只是因激动愤恨双目圆瞪、青筋暴起,显出几分狰狞。   麻袋被打开,从里面滚出一个身段纤细的绿衣人。   地上的人穿着绿色长裙,白罗袜、绿绣鞋,鞋尖儿上还缀着一颗花生粒儿大小的圆润白珍珠。此刻身为阶下囚,自然十分狼狈,但发间珠玉钗环、晚上玉镯,以及那白腻的肤色、显露出来的半张精致的面容,都彰显着此人女子的身份,还是一个擅长装扮的漂亮女人。   霍二爷面露憎恶,抬脚就踹得女子翻滚了几圈儿。   人显然是喂了药,意识恍恍惚惚,也全然无力挣扎。   霍二爷取出一只小瓶儿,拔了塞子,凑到女子鼻端给她嗅。   不多时,女子眼中迷茫渐渐散去,恢复清明。然而此刻她双手双脚都绑缚了铁链,依旧是待宰的鱼肉。   显然是早先在胡二叔两人手中审问过了,女子一看到二人,便知处境。当即眼泪直落,瑟瑟发抖,瞧着好不可怜。   霍鹏眼神阴冷:“听说你的嘴很硬。我劝你识相,说出‘佘娘子’的下落,否则,别怪我老头子不怜香惜玉了。”   女子眼中惊恐更甚,却依旧是双唇紧闭。   在霍家父子眼中,这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正好两人满心的仇恨,本就打算撬开了嘴也要把人处理了。既然这人不识趣,两人也不再多费口舌,当即就抽了把寒光闪烁的短剑,贴在女子的脸上就是一道血痕。   自古以来,极少有女子不在乎容貌,从脸下手,总能激起她们最大的恐惧。   “我看你的手也很漂亮,没了挺可惜的。”霍二爷脸上带笑,可手上动作一点儿不温柔,寒光一闪,女子左手的小指就被削掉了。   女子痛苦的闷哼,嘴唇咬出了血,脸也苍白如纸。   可她一句求饶的话都没说。   霍二爷连连动刀,一下、一下、又一下,将女子左手的五根手指头全都削掉了。都说五指连心,女子嘴巴是硬,可这般痛楚身体承受不住,昏厥了过去。   霍鹏哪里容许她晕,一瓢冷水泼醒。   为防人失血过多死亡,左手腕处被扎了起来。   霍二爷拿着滴血的短剑,剑尖儿落在其右手上,威胁意味十足。   “不好!”一旁的霍鹏突然闪电般的出手,鹰爪的手掌掐住了女子的下颌,咔嚓一声,把她的下颌给卸掉了。“哼!敢耍小动作!”   女子方才想咬舌自尽,若非霍鹏时刻盯着反应快,这会儿人都死了。   若是等了二十年的线索断了……   霍鹏大怒,啪的甩出一巴掌。   经过那么多挣扎扭动,女子的腰带不知何时松了,衣裳也松松垮垮。霍鹏这一巴掌打下去,半边肩膀都露了出来,白嫩的肌肤、鲜红的肚兜,这些对于霍家父子自然没有任何吸引力,但是……   霍鹏忽觉不对,抬手就将女子的衣裳全都扯掉了,包括贴身的肚兜。   “爹!”霍二爷惊了一下,可紧接着,看到眼前的一幕,更是瞪大了眼睛。   “不男不女的妖人!”霍鹏狠狠啐了一口,眉头皱的死紧。 第262章 得到地址   原本以为抓的是个女人,谁知竟是个男人!   不怪霍鹏这样的老江湖走眼,实在是眼前这个“绿衣女子”太有迷惑性。男子喉结突出,通常扫一眼就能分辨性别,但这个“绿衣女子”喉结根本不明显。再加上柔弱的体态、白嫩细致的肤质、又有妆容打扮掩饰,哪里有半点男子的样子?   也是其衣裳松垮,霍鹏瞥了眼鲜红夺目的肚兜,下意识觉得哪儿不对,肚兜一拽,果然!竟是个平胸的男人!   面容可以掩饰,但骨龄骗不了人。   霍鹏摸一摸骨架,大致就能判断此人的年龄少说有二十岁,是个女人的话不可能丁点儿没发育。若说是男人,却是个没喉结的男人。如此来,可不正是“不男不女”么!   霍二爷惊诧过后,把绿衣的裙子扯了,看到其胯下的物什,总算确定了性别。   “爹,这是怎么回事?”霍二爷眉头紧皱。   霍鹏目光冰冷:“早年在江湖上闯荡,倒也听说很过,有那雌雄同体不男不女的妖人,但是这个……若不看喉结,就是个正常男人。倒像某些人家为儿孙避祸,刻意做女儿家教养。”   “管他是男是女,只管问出佘娘子下落就是了。”霍二爷出身镖局,年轻时也要在外历练,押镖各处走动见识,对于男生女相、女扮男装、同性相亲等等都有所见闻。   霍鹏却是阴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后,绿衣被好一番折磨,寻死又死不成,终于呜呜咽咽的发出哀求声。在这时,霍家父子才发现绿衣是个哑巴,但为了审问,下手没丝毫手软,绿衣不仅身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更是被削了左手,右手也受了针刑,整个人意识浑浑噩噩,半死不活。   到底不能眼看着唯一的线索来源成为死人,只能按耐着情绪给人治伤。   暗中盯视的朱漪封停两个,等了大半个月,终于等到霍鹏父子动作。   用尽手段,总算撬开了绿衣的嘴。   绿衣早就狼狈邋遢的不成样子,趴在地上,用变得畸形的右手手指蘸了墨汁,在地上铺好的白纸上歪歪扭扭写下一行字:岱鞍县、云湖镇、云家庄。   绿衣给的是个十分详细的地址。   霍鹏父子拿到这个地址,激动难抑,又有几分不可置信,但他们不敢耽搁。   绿衣不能言语,手上的伤势也无法长篇大论的写字,无论霍家如何逼问,除了这个地址,对于跟佘娘子的关系、乃至别的内容,根本不理会。霍家父子其实也不关心别的,哪怕这个地址有诈,也决心要去。   霍鹏没让霍二爷去,只带了长孙,毕竟此回去是给长子三子报仇,长孙为父报仇乃是为人子的孝义。   此外,又带了几个无甚牵挂的镖师。   到底觉得把握不大,霍鹏暗中跟几家受过佘娘子毒害的苦主通气儿,都是有功夫本事的,他只说有佘娘子行踪,旁人若想报仇,自然会去双麓县见他。霍鹏是开镖局,朋友多,托人往四处带信方便又隐蔽。   时间对得上,六月初,霍鹏“回乡养病”。   朱漪封停跟着离开了涂源府。   从镖局出来,回到客栈,穆清彦才跟闻寂雪说起这些事。   “你说,那个绿衣究竟是什么人?霍家父子折磨人的手段着实厉害,他一开始咬牙不说就算了,既然后面都开了口,怎么还遮遮掩掩。会不会有诈?”倒不是穆清彦多疑,而是看到的一幕幕,令他不得不说想。   其实,他最觉怪异的是绿衣的武功,竟那么容易被镖师给抓了。   “能接触到佘娘子的毒药,自然是很亲密的人,要么是子女,要么是弟子,也可能是近侍。”闻寂雪又道:“佘娘子销声匿迹太久,我只听说过她的旧闻。”   毕竟佘娘子是二十年前的人物,那时闻寂雪才七岁,还是尊贵的国公府公子爷呢!   佘娘子是三十五六年前出现的,那段时间天下不太安稳,却是江湖的繁盛时期,诸如佘娘子这等人物不知多少。佘娘子之所以多年过去依旧名声流传,一是其神秘,二是狠毒,三是专盯镖局。   佘娘子现身十五六年,已知作案三十三起,大致一年犯案两次。   看着频率不高,但每次犯案,都是不留活口。押镖的队伍,少则十来人,多则二三十人,三十三起案子算下来,死亡人数何等可怖。更甚者,佘娘子从未留下痕迹,外人不知其年龄、性别、容貌、来历,又因对方用毒防不胜防,死者症状又那般诡异,提起便是心头发寒。   佘娘子退隐江湖,报仇的人寻不到踪迹,但更多的人着实松了口气。   正因此,对于佘娘子的传闻都是捕风捉影,谁又能肯定“佘娘子”一定是女人呢?   人们对此人的称号不止“佘娘子”,还有赛芙蓉、毒娘子等,但普遍认同的还是“佘娘子”。“佘”,音通“蛇”,蛇在人们印象中是种冷血动物,很毒,符合佘娘子的行事,且其使用的毒药经过仵作医者验查,是用某种剧毒的蛇毒调配出来的,所以称她“佘娘子”。   封停当初盯上朱漪,不仅是朱漪像传说中的佘娘子,更因江湖那么多人,就只出了佘娘子和朱漪两个多方类似的人。   三天后,温明玉一行风尘仆仆的赶到。   神捕司的这些人习惯了昼夜疾驰,虽有疲惫,歇一夜就缓过来了。但陈十六不同,这一路除了吃饭喝水稍稍停歇,觉都没怎么睡。哪怕他出来历练这么久,到底是个娇贵的公子,哪里吃得了这个苦。   温明玉见他一到客栈就趴在地上起不来,还一个劲儿的喊身上痛,没好气的说道:“不让你跟,你偏要跟,痛也忍着!”   话是这么说,还是让人取了药膏来给他擦。   陈十六眼睛里含着泪,望向穆清彦,可怜巴巴的:“穆兄,我能来,全是凭着一口气撑着的。到了地方,气儿散了,我是撑不住了。我觉得我要死了,浑身又酸又疼,散了架一样。我表哥也太拼了,赶那么急做什么!”   “你急什么!你可以慢慢赶路,反正会给你留地址。”穆清彦倒觉得他太莽撞,折腾这一路,万一病了可麻烦得很。   陈十六不说话了。   是他想得简单,自认为吃过苦,认为顶多比以前再累点儿,没当回事。再者,他对佘娘子这件事感兴趣。等年底他回京城,直至明年成亲前都不会回凤临,再者,新婚头一年,总不好丢下新婚妻子出远门,所以明年一整年他都要待着,把这回的事儿当做最后一回,自然舍不得不来。   尽管抵达涂源府时天色已晚,但温明玉没休息,先来问穆清彦情况。   穆清彦道:“温少主,传话时也说了,朱漪出现在涂源府,我只有五成把握。”   他不可能公开异能,也不会告诉温明玉如何勘察,即便如此,说出结果也要打个折扣。温明玉心里如何猜测不重要,但很“善解人意”,只在乎结果,不会刨根问底了解他如何做到的。   温明玉点头:“五成把握,值得一试。”   实际上,神捕司虽然查不到朱漪踪迹,可对江湖掌控不弱,重重分析,涂源府也在神捕司的怀疑名单上。如今穆清彦也说了这个地方,温明玉立刻重视起来,日夜兼程赶了过来。   “消息是从八方镖局出来的?”温明玉率先说出来。   “嗯。”穆清彦点头。   封停的私事,想来同为少主的温明玉是知情的。   温明玉当即就道:“八方镖局的消息我看过,霍鹏回了原籍静养。莫不是、他明修栈道,实则另有打算?”   江湖各方消息都会定期汇总、上报,温明玉只看一些大事,之前也是得知封停失踪,寻找的时候格外关注了八方镖局,对于八方镖局今年的动向很清楚。   这次是闻寂雪答话:“英雄所见略同。”   为减少穆清彦暴露的几率,某些事情必须要有闻寂雪为他遮掩。   此刻闻寂雪代为交谈,便让温明玉以为消息来源于闻寂雪。   闻寂雪手里有人,神捕司自然清楚,只是他没做什么扰乱朝纲社稷之事,神捕司就不理会。如今闻寂雪利用人手探听点儿江湖消息,自然是小事,也令人信服。   “霍鹏的确回了双麓县。”温明玉双眼微敛,一贯温和的长相多了一份冷厉:“霍鹏回乡,霍二爷亲自送的,若真有其他打算,霍二爷必然知情。”   温明玉考虑着从霍二爷口中问话的可能性。   闻寂雪别有含义的轻笑:“谁敢拒绝神捕司的问话?”   温明玉笑笑,起身告辞。   不知温明玉是如何做的,总之,三天后,温明玉得到了一个地址。   “岱鞍县,范围太大了。还是得去一趟双麓县,霍鹏一行人不少,再小心也得露出痕迹,追着他们的踪迹走更方便。”   温明玉的确得到了地址,但显然霍二爷有所隐瞒,只给了“岱鞍县”这个最大的范围。   温明玉没功夫浪费在这里,只留下人盯着霍二爷,其余人先行动。   如今他已经可以断定,必然是朱漪拿“佘娘子”拿捏了封停。   封停的安危倒不必担忧,可佘娘子本就棘手,又搅进来一个朱漪……还有一帮子寻仇的江湖人士。温明玉想到这些旧头疼! 第263章 云家庄   天色微曦,神捕司一行快马离开涂源府。   温明玉一路追寻朱漪封停,半刻都等不得,也容不得他耽搁。封停五月初失去踪迹,现今已快九月,尤其得知他们即将对上佘娘子,谁知会生出怎样的变故,当然得尽快把人找到。   不提跟封停的多年交情,但说封停一旦出事,对于神捕司来说影响太大。   穆清彦没跟神捕司同行。   神捕司快马兼程,风餐露宿,穆清彦实在不愿吃那个苦,闻寂雪也不愿他去受那份罪。再者,地址已经知道,勘察、追踪这些,神捕司都极为擅长,并不要穆清彦多事,如今让穆清彦参与,也是多一手准备,以防万一。   基于此,温明玉并未强求,穆清彦和闻寂雪就坐马车去。   陈十六也蹭了上来。   在涂源府就待了三天,陈十六根本没缓过来,反倒身上更酸疼。温明玉倒是关切他,每天晚上都亲自拿着药膏给他按揉,揉的他嗷嗷直叫唤,如今整个人似瘫了一样,精神也是萎靡不振。   穆清彦看他歪在车边,四肢都软哒哒的,人还低声哼哼唧唧,就笑:“若是在受不住,就在涂源府养好了再说。”   陈十六纠结着一张脸:“我倒是想过,就怕你们都走了,我歇着歇着更懒得动了。”   再说了,一个人留在陌生的涂源府,也不舒坦。这回出来,他就单独一个,没何川在身边料理琐事,辛苦的不止一筹。   马车的速度也不慢,最近没下雨,路面干燥,还算平坦,尽管有些颠簸,但陈十六为了舒服,特意拿一床被子铺在车底,坐上去软绵绵的,又有枕头靠着,除了脑袋晃得有些晕,其他的都还好。   焦礼负责打前站。   马车在路上走了五天,距离双麓县还有三天车程,焦礼骑马返回。   “公子,温少主已不在双麓县,只留了人传信。温少主已探得消息,霍鹏在老宅招待了不少人,那些人分作三批,已于中秋节后离开了双麓县,往岱鞍县的方向去了。温少主怕延误时机,先行一步。”   “直接去岱鞍县。”如此来,也省得白跑一趟双麓县。   霍鹏虽是六月初就返回双麓县,但他往各处送消息,路程远近不一,各家收了消息少不得商讨几日,再赶去双麓县跟霍鹏汇合,都得花费不少时日。在当下这种交通不便的时候,筹备一次复仇大会,用两个月时间准备,已经很迅速了。   更何况,决心找佘娘子报仇的人,岂能不知佘娘子的恐怖?少不得抱着必死之心,如此一来,家中人事都得安排妥当,才能无后顾之忧。   如此来,霍鹏一行只比他们早半个月,来得及。   岱鞍县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人口不多,但土地肥沃,多种植水稻,又有大小湖泊,水产丰富。不过,由于县城四面环山,进出都是盘山路,仅仅出山就得一两天,很不便利。鉴于此,岱鞍县习惯了自产自足,商贸并不发达,外来人口很少。   穆清彦一行到达岱鞍县,已是九月十二。   在山路上绕了两天,若要从县城去云湖镇,又得一天,干脆歇一晚养足精神再说。   岱鞍县不大,屋宇建筑看着也显陈旧,但大街上还是很热闹。   他们到的时候正值中午,遇上县城逢二的大集市,周边村镇都来赶集,就在县城东边。马车从大街上走过,还能看见不少拎着篮子卖鸡蛋的,亦或者卖红枣、莲子这些土产。   寻好了客栈,陈十六立刻提议出去吃饭。   “一直在路上颠来颠去,嘴里早没味儿了。刚才我问了客栈小二,这县城里最好的酒楼是双福楼,拿手的招牌菜是红烧醋鱼、莲藕排骨汤,听说莲子百合糯米粥也好吃,莲子、糯米都是本地产的,藕也是新挖的,一会儿一定得尝尝。”   陈十六毕竟是个富贵公子,哪里嘴馋到这个份儿上。着实是一路赶得急,不可能总有合胃口的饭菜,尤其是进来县城的山路,马车走得慢,吃的都是干粮,实在馋口热乎饭菜。   “唉,我表哥也不容易啊。”以前陈十六特别向往神捕司,可如今想想就唏嘘,那份吃不好睡不好的苦,他绝对受不了。   穆清彦对吃顿好饭自然没意见。   岱鞍县境内有大小湖泊,内中有很多养殖的荷塘,既产鱼虾,又有莲子、莲藕,自然也有一套相应的吃食。这个地方虽然受限交通不便,但也安详少纷争,便有不少府城大户,在县城寻地方建别院,每年夏日来避暑赏荷。   双福楼在大街的另一头,不算远,虽说略微过了饭点儿,但里头吃饭的人还是不少,毕竟今日县城里人多,便是平素节俭的,也会带家里来吃点儿好的解解馋。   穆清彦一行四个,一看就是外乡人,穿着气度都不差,伙计招呼的热情。   “四位客人,楼上雅间空着,您看……”通常而言,雅间要么加费,要么是有最低消费,一般人没需求不会选择雅间。   陈十六摆摆手:“要最好的一间。把你们店里的招牌菜上一桌,再来壶好酒,速度快点儿!”   “好嘞!四位您楼上请。”   到了雅间,伙计少不得确认一番菜名,立刻就去传菜了。   茶水先送了上来,又有两碟儿果脯、两碟儿糕点,都是赠送的,也是他们点菜多的缘故。陈十六在凤临待了两年,已不似往常京城公子哥儿的豪奢做派,这回是馋狠了,也不管吃不吃得完,要了十菜一汤,满满当当一桌子。   这楼里的大厨手艺着实不错,尤其是招牌菜红烧醋鱼,酸甜口感,恰到好处。   藕是新藕,素炒藕条,酸辣口,又掩不住藕的爽脆口感和甘甜。   穆清彦特别爱吃这道菜,半盘子都进了他的肚子。   闻寂雪饭量如常。   陈十六却是大胃口,菜没少吃,还添了三碗白米饭。   “你悠着点儿。”穆清彦忍不住提醒。陈十六饭量可没这么大,都赶上往常的两倍了。   陈十六的确是吃撑了,但眼睛瞥见一旁的焦礼,顿觉小巫见大巫。   焦礼本身饭量就大,又是习武之人,巴掌大的碗,他吃七八碗轻轻松松。最重要的是吃饭速度快,比陈十六先放筷子,吃完就坐到一边去了。   焦礼还是不大习惯跟闻寂雪同桌而食,遇到特殊情况都是速战速决。   下午,他们在客栈休息,焦礼先摸一摸云湖镇的情况。   云湖镇距今县城有半天路程,算是个大镇,靠山,有湖,是个较为富裕的地方。云家庄就在镇子附近的山脚下,是镇上的大户,有田产、湖泊、山林、商铺,远的不提,单单云湖镇的田地大半都是云家庄所有。   提起云家庄,县城里很多人都知道。   云家庄不仅富裕,更出名的是他们家女儿多。   如今云家庄的云老爷有七女一子,往上数,云老爷有七个姊妹,再加上他们家似乎特别喜欢女孩儿,还养着亲戚家的孩子,个个儿都容貌漂亮,教养的仔细。云家小姐们自小锦衣玉食,远远儿望去,如一片片彩色云朵儿,着实是云湖镇一大景致。   云家庄有这么多的主子们,仆人自然也不少,房舍院落极多,居高俯瞰,屋宇层层叠叠,仆从穿梭如云,上下足有一二百人。   “这么多人!”陈十六听得咋舌。   别看那么多仆从好似气派,可养下人开销也很大。不提别的,大家子仆役一般都是家生子亦或者死契奴仆,即便是活契,也都是十年二十年的长契。主家要管下人吃穿用度,生病要治,死了要葬,有月钱,年节要赏,那么多人,算下来一年得费不少银子。   陈十六是世家公子,他爹还是一品尚书,在京城也是排到前头的。   陈尚书三个弟弟,四房人住在一起,他们小辈儿,兄弟十六个,姊妹十一个,还有位老祖母,总共三十六个主子。家里男女仆从有三四百,但因着三个叔叔都在外做官,阖家在外,通常家里也没那么多下人。   从而可知,仅仅一个镇子上的财主,一二百仆从,何等奢侈。   焦礼打探的仔细:“如今云家主子十五人,云老爷只一个妻子,如今养着七女一子,又有五个外甥女。丫头婆子多是伺候姑娘们,另外便是护院,足有三十人,据说个个孔武有力,远近宵小不敢去犯事。”   穆清彦问道:“云老爷的七个姊妹都嫁到哪些地方了?”   “都是远嫁,年节只有礼送来,别的外人也不清楚。”   “云老爷这几个女儿,多大了?”   “长女十九了,二女三女双生,十七岁,这三个都是说了亲的。四女十五,五女六女也是双生,十三岁,七女十二岁。五个表小姐大的十五,小的五岁。”   “这是个女儿国啊!”陈十六不是没见过一家子十几个女孩儿的,毕竟不少世家大族不分家,几房人算在一起儿孙极多。然而云家庄不同,这是一对夫妻生的,又养着外嫁姑奶奶的几个女儿,全都住在一起,着实有些壮观。   “不必多费心,温明玉想来已经摸到不少情况,明日去了云湖镇问他就行。”闻寂雪道。   霍鹏一行螳螂捕蝉,人手足,又谨慎,肯定会将云湖镇重重看守。   朱漪封停两个暗中盯梢,黄雀在后。   温明玉带人赶过来,未必会贸然现身,肯定也要做一手防备。   穆清彦只是犯疑:佘娘子真会在这儿? 第264章 云家姑娘   次日清晨,吃了早饭,启程前往云湖镇。   远远儿的便看见连成一片的大小荷塘,有些荷塘莲叶完整,有些荷塘已然挖空。当地养荷塘,通常中秋过后就会开始挖藕,断断续续,能挖到十月底。毕竟藕不动它,放在荷塘淤泥里是最好的保鲜手段,越是临近过年挖出来,越好卖上价儿,就是挖藕人更受罪。   这些天天气不错,就有人在荷塘里挖藕。   镇子上的房屋基本是以木料修建,石头做基,主街上铺着整齐的石头路,环绕着荷塘稻田,韵味古朴。不需人介绍,只要抬眼朝镇子左边的山脚望,那一座占地宽敞气派的大宅子分外显眼,必是云家庄无疑。云家庄跟镇子之间隔着一片大荷塘,若直接坐船倒是近,若要走路,得绕着山边的路走一个大圈子。   镇上突然来辆马车,十分扎眼。   穆清彦几人早先就有准备,没遮掩,坦坦荡荡的到了镇上,寻了处空置的小院儿住下。镇子上一般没什么外人来,没有正经客栈,倒是有不少人家都会把自家屋子外借,借宿着会给些资费。   他们三个都不愿意睡别人的床,谁知被褥是否干净,倒不如多花点银子找个干净住处。果然,他们出手大方,便有人腾出自家后院几间屋子,准备了崭新的被褥枕头等物,连同前院的门一锁,他们直接从后门出入,私密又方便。   这户人家姓曹,家里两个儿子,后院本是小儿子一家住,因着小儿在县城寻了差事,一家子搬到县里,这才空出了屋子。之前屋子里放置杂物,偶尔来个亲戚、外乡人什么的,也会住一住。   曹婆子领着大媳妇将屋里屋外收拾的干净。   “几位公子,这每日饭食你们是自己准备,还是……”曹婆子问道。   “不用劳烦。”镇子虽小,但吃饭的地方还是有的,小饭铺吃点儿简单饭菜很容易。至于别的,他见后院有炉子,架口小锅煮点儿粥、炒个小菜都方便。   若跟曹家合吃,难免不合胃口。   反正这回来云湖镇,他们没打算做什么。   霍鹏和朱漪,乃至温明玉这三拨儿人都是暗中来的,镇上人根本不知有生人来,还以为穆清彦几个是唯一的外乡人呢。   穆清彦四个这么一亮相,若云家庄真有问题,必然会盯着他们。如此来,也算给温明玉等人打个掩护,他们也不必做什么,佯做寻常游人,吃喝玩乐就是了。   安顿好,四人出门寻地方吃饭。   镇子东头有家饭铺子,他家在最边儿上,又临着荷塘,便靠着一面屋墙搭了个棚子,垒个灶台,略微收拾一下,摆几张粗木桌椅做起小生意。坐在这儿吃饭,赏赏荷花,视野开阔。   “这荷塘就是我家的,今年莲子多,藕也脆甜,几位公子尝尝?”店家热情推荐。   饭铺子里没客人,就他们四个。   店家指的荷塘不大,也就两分地大小。挨着镇子边的荷塘都小,且塘埂细窄,像是大水塘隔出来的。倒是远处那一片荷塘很大,正有两只小船漂在其中,捞取残留的莲蓬,偶尔有笑闹声传来,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那边的荷塘都是云家庄的产业,估摸着船上是云家的女孩儿们。   “拣你拿手的做几个吧。”小地方,也不可能太挑剔。   “可要喝酒?有自家酿的米酒。”   “来点儿尝尝。”陈十六在县城里喝了本地产的米酒,觉得味儿不错。   穆清彦眺望着荷塘,距离太远,即便是异能也无法触及小船的位置。   饭铺子的菜很家常,不讲究摆盘,但很实惠,且味道也不错。这家酿的米酒香甜,酒味儿极淡,闻寂雪不爱喝,倒是穆清彦一贯酒量浅,这米酒没什么妨碍,吃着菜,喝着米酒,竟喝了两碗。   下午,几人尽职尽责做个游人,在镇子上逛了逛。又看人挖藕,还买了几根刚出泥的藕,又跟曹家买了两斤糯米,打算做个糯米藕,剩下的糯米明天做排骨糯米饭。   吃过晚饭,也没什么事做。   陈十六正叫着无聊,又说着云家庄的种种猜测,焦礼蓦地站起来。   “怎么了?”陈十六见闻寂雪和穆清彦都安然坐着,不禁奇怪。   “你表哥来了。”穆清彦笑道。   话刚出口,温明玉就出现在院中。   陈十六眼睛睁大:“穆兄,你竟能未卜先知?”   当然,陈十六自然不会真这么天真,可穆清彦料事如神是真的。   穆清彦笑笑,没答他。   温明玉进来,焦礼则出去。   哪怕暗中必然有神捕司的人戒备,焦礼也不会因此放松。   不等温明玉坐定,陈十六迫不及待的追问:“表哥,云家庄究竟怎么回事?有没有问题?霍鹏那帮人呢?”   陈十六估算过,根据消息,霍鹏聚拢了不少有心复仇的人,甚至还有几个打着为江湖除恶的正义人士襄助,人数着实不少。但自从来到云湖镇,水平浪静,愣是瞧不出半点痕迹,不知那些人都藏在哪儿,不吃不喝不动的么?   “安分坐着!”温明玉为找封停,在外奔波了数月,这半个月尤其辛劳,大概是没休息好,这会儿脸色看着也不大好。想当然,他过来是有事要说,没心思应付陈十六。   陈十六脖子一缩,不吭声了,就怕温明玉一个恼怒将他打包送回去。   穆清彦给温明玉倒茶。   温明玉摆手,笑着说:“茶就算了,若是方便,弄碗热食吃,随便什么都行。”   他们不敢在镇子上露面,暗中藏着盯梢,自然不敢随意起火,都是以干粮冷水为主。以前虽然常在外查案,但吃穿苦到这个份儿上的时候,并不多。   大晚上,在镇子上是寻不到吃食的。   云湖镇虽较为富裕,但闭塞,没几个外乡人,周边村人来镇上天黑前都会返家,所以那些吃食铺子早早都关了门。若特意去敲门,太惹人注意。   “有些糯米。”穆清彦起身去厨房,把陈十六拎去烧火。   温明玉也没干等,直接和闻寂雪说起云家庄的事。   陈十六想听,听不到,但穆清彦没妨碍,一边淘米蒸饭,一面听着事情近况。   “霍鹏一行人在九月初三就到了云湖镇,他们分作三批,趁夜抵达。他们之中有惯常打探消息的,先一步摸清了云家庄的情况,一到镇子,就把云家庄监视了起来。之所以按耐这么久没动手,是没有发现佘娘子的踪迹,但云家庄并不正常,处处透着违和。   云家庄看似云老爷掌家,实则上下人等对云夫人更为敬畏。云家那么多女孩儿,仅一个男丁,按理该千娇百宠,但在云家,云宝生只是个少爷。乍一看,看不出来,可下人们的态度仔细琢磨就能看出来,便是随便一个表小姐都比云少爷受重视。   云家这些姑娘们,每日都要学习,上午都在云夫人院中,不知学习什么,下午倒是各学各的,都是女儿家的技艺。不过,云家庄从上到下,都会武,尤其是那些女孩儿们,步履轻盈,轻功不差。”   能在温明玉嘴里得一句“不差”的评价,最起码是入了流,放在云家庄这等环境,岂能没问题?   “佘娘子擅长易容,焉知她不是云家庄的某人?”闻寂雪合理揣测。   温明玉笑道:“霍鹏等人谨慎,但看着,他们也按奈不住了,正准备投石问路呢。”   有人在前打前站,温明玉自然不急。   当然,更重要的是:“没有发现朱漪。”   朱漪和封停不论是内功还是轻功都在他之上,他是追着霍鹏踪迹找过来的,但凡朱漪封停不主动现身,他根本没法儿察觉。可如今他料定两人也被云家庄引来了,所以觉得,朱漪不现身也是在等待,如此一来,他自然不可能着急。   他无法发现朱漪,朱漪却肯定发现了他。   处在对方眼皮子底下,不轻举妄动的好。   他主动将消息透露给闻寂雪,既是合作,也是卖好。若说跟朱漪分庭抗礼,除了封停,就是闻寂雪。在闻寂雪跟前,说话不必太顾虑,朱漪不敢靠近。   闻寂雪对此猜到几分,没必要计较。   “既然云家庄懂武,没发现霍鹏等人窥伺?”闻寂雪嗤笑。   霍鹏在江湖上的确名号响亮,也确实武功不弱,可他老了,不可能亲自去盯梢探消息。同来的那些人心思并不一致,武功高低不等,行事也未必个个谨慎,云家庄请那么多护院,一贯注重防卫,有那么多人暗中盯视,一两日倒罢了,时间长了,真能没察觉?   可见,双方都奉行“敌不动我不动”,如今是霍鹏等人先忍耐不住了。   至于投石问路,有什么比“绿衣”更合适的问路石呢。   厨房传出阵阵香气,是烧排骨的问道。   穆清彦蒸好了糯米饭,红烧了排骨,加些藕丁跟糯米饭拌在一起,重新上屉蒸个五分钟,做成排骨糯米饭。原本是准备明天吃的,温明玉提出想吃口热饭,厨房里也没别的,就给他做了。   陈十六闻着香,也添了一碗。   穆清彦吃半碗,给闻寂雪盛一碗,又用大汤碗给温明玉装了满满一汤碗。锅里还有剩呢,两斤糯米他都给蒸了,又添了排骨和藕丁,分量不少。他招呼焦礼一声,若焦礼饿了,剩下那点儿也能垫垫肚子。   “排骨糯米饭?穆公子好手艺,劳累了。”温明玉道了谢,也不顾端着大汤碗有损形象,当即就吃了起来。   糯米饭吃多了有点腻,也没烧汤,就这茶水倒挺好。   温明玉也是练出来了,吃饭快速不失优雅,随后没有逗留。   临走时道:“若今晚没动静,就是明天,霍鹏那些人熬不住,霍鹏也怕等的太久,众人散了心思。” 第265章 云家夫妻   正如温明玉预测的那样,当天晚上霍鹏就动手了。   夜深人静,云湖镇陷入沉睡。偌大的云家庄并非黑暗一片,廊下留有几盏灯笼,又有护院沿着半个时辰巡视一回。寂静中,一声重物落地的门响格外清晰,护院们立刻赶往声音传来的地方。   在正堂门外的空地上,躺着个绿衣人,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这是……”护院们见了,没敢贸然靠近,面面相觑,等着领头的队长拿主意。   领头者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拧着眉观察了一会儿,抬手点了两个人:“你们两个上前察看。”   那两人点头,手里提着长刀靠近,试探过没反应,这才将绿衣人仰面翻过来。   “咦?”惊疑一声,蹲身将绿衣脸上凌乱的长发拨开,露出那张沾了脏污的脸。   “绿奴!”众人认了出来。   “周哥,绿奴不是跑了吗?这……”   “你们看着,我去通知老爷。”周哥觉得棘手,不敢擅做决定。   周哥去了主院,隔着院门禀报了此事,稍后回来,命令两个人将绿奴拖走关了起来。本来见周哥那般郑重,好歹是个大事,谁知云老爷好似并不在意,把人一关就不理会了。   这可不是霍鹏等人要的结果。   暗中窥视的一干人着急了。   “现在怎么办?难道还要再等下去?要我说费那个事干啥,直接闯进去抓个人逼问!”   “但我们不知道佘娘子是哪个,她又擅长用毒,那云家庄个个会功夫,打草惊蛇的话,怕是堵不住那么多人。”   “要我说,绿奴出现的就很可疑。该不会从头到尾就是个陷阱吧?”   一帮子人又吵了起来,对此,霍鹏早听习惯了。   “霍老爷子,您拿个主意!”   霍鹏抬起眼皮:“兵分两路,我直接带人堂而皇之的上门,其他人盯住云家庄,防止有人脱逃。我倾向于佘娘子就藏身在云家庄,即便不在,这里也跟她有关。”   “老爷子,您就这么上门……”有人迟疑。   他们虽是江湖人,但也要守律法,有些事就是打打擦边球,只要遮掩得住就行,可若这么多闯上门,被告个入室行凶都是轻的,万一说他们聚众成匪、劫财杀人呢?他们江湖人跟朝廷关系微妙,但凡落了把柄,朝廷巴不得将他们铲除。   霍鹏无声笑道:“绿奴截杀了我的镖队,我得到线索追捕他,要将他扭送官府法办。云家庄窝藏劫镖犯,指不定就是贼窝。”   如此一来,即便事后官府想追究,他们也是情有可原、其情可悯。   众人这才明白,将绿奴放回去乃是一箭双雕。   “老爷子高招,就这么办!”   当下安排停当,霍鹏便领着人去拍门。   哐哐哐的砸门声,夜色里格外刺耳,别说云家庄的人,隔着几亩荷塘的镇子都听见了,不少人家亮起了灯。但那些人只在窗户处寻声眺望,大半夜的,谁也不敢出来查看。   云家庄却没那个顾虑。   “什么人?!”护院们手持长刀来到大门处。   单凭这一点,云家庄就透着蹊跷,如这等乡间财主家的护院,哪有个个拎长刀的?通常都是长棍短棒之类。   大门打开,此刻云家庄已是灯火明亮。   霍鹏等人看着气势汹汹,实则纷纷暗自戒备。一般而言,若有一群人半夜拍门,主家是不敢轻易开门放人的,尤其云家妇孺众多,又是偏远小镇,然而云家大咧咧将大门敞开,十来个护院持长刀站在两侧,好似对这群不速之客并没太多防备。   这般态度,令霍鹏等人越加警惕。   “冒昧打搅,我们是追着个凶徒而来,那人抢劫镖车,杀了不少人,被我们追捕,逃入你们宅子里。还望诸位行个方便,将人交出来!”率先出声的男人姓何,也是寻仇的一员,膀大腰圆很是彪悍。   “请诸位好汉进来。”突然一道女声传出,待客的前堂从内打开,有灯一盏盏点亮,人影晃动,脚步轻柔。   霍鹏等人立刻望向堂内。   灯烛明亮,内中情景一览无余。   数名侍女摆放座椅,捧来热茶,随后侍立左右。正中首位前站着个白衣红裙的女子,面容明丽娇艳,年岁只在二十左右,看到这般多的闯入者,神色平静,恍若招待远来之客般淡淡浅笑。   “这位想必是云家庄的云大小姐吧?”霍鹏领着人进了大门,但并没有入前堂,而是在宽阔的院子里站定。   别说这是陌生地方,仅凭着对佘娘子的戒备,他们就不可能踏入较为狭窄的屋子,万一生出变故,他们这么多人,不利于反击和逃脱。   “我是云家长女,云彤。”女子确认了身份,也不介意他们的防备,而是反问:“来者是客,你们这些人,为何不一起进来?鬼鬼祟祟,可不是江湖好汉的举动。”   霍鹏一行气氛凝结,眼中透出杀气。   对方这番话,表明其他人也暴露了。想得再深一点,只怕不知何时,他们在暗中盯着云家庄,云家庄也在暗中窥视他们。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们的猜测,一阵杂乱呼喝,数道人影跑了过来,正是负责围堵戒备的另一路人。此刻在他们身后,有一个个身着彩色衣裙的女子追击,衬得几人格外狼狈。   “霍、霍老爷子,我们暴露了。死了几个,几个跑散了,这几个小娘们儿功夫不弱,尤其剑上抹了毒,幸好我们早做了准备,否则这会儿早躺下来了。”   因着知道佘娘子擅长用毒,他们都带了解毒丹、祛毒散,但觉不对立刻自救。   霍鹏面沉如水:“杀!”   既然对方已经先动手,那就不必多费口舌,手底下见真章。   刀剑铿锵、惨叫哀嚎、血腥弥漫……   躺下的人越来越多,站着的人越来越少,灯笼染上血色,入目一片血红。   女子们胜在身手灵活,会用毒,但功夫比不上霍鹏召集的人。更何况,女子年岁轻,霍鹏带的都是老江湖,经验丰富,人也不少,等适应了女子们的攻击,局势便倒转。   已有十来个女子死去,其中有几个便是云家小姐。   云彤也负了伤,若非她身边侍女多,只怕也……   可她却不敢逃,只能咬牙撑着,带着哀哀的哭腔扬声求助:“请夫人出手,女儿们撑不住了。”   其他人也立刻附和:“请夫人出手!”   霍鹏尚未见到人影,便闻到一阵淡淡甜香,心下一凛,摸出解毒丹药往身旁孙儿口中一塞,同时扬声大喝:“有毒!小心!”   所有人反应都很快。   然而即使服了解毒丹,诸人依旧觉得手脚发软,提不上内力。   “不好,软筋散!”   常在江湖走,哪能不知这种药物,专是对付江湖武人的。软筋散的配方很多,药效强弱不一,但万变不离其中,但凡中招,一定时限内便会聚不起内力,浑身瘫软,任人鱼肉。   按理,他们的解毒药即使不能解软筋散,也该缓解两分,可眼下却丝毫无用。   云彤等人在触及甜香时纷纷服用了解药,丝毫不受影响,将一人踢翻在地,冷笑:“当云家庄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们撒野!”   众人怒目圆瞪,也是徒劳。   这时,使毒者款款而出。   云夫人按年岁该有四十来岁,然她肤色莹润,气度端庄,瞧着只在三十余,在数名丫鬟衬托下出现,好似大家主母。云彤等人见了她,全都收敛声色,按序排位立在两侧,低眉垂首恭敬唤一声“夫人”。   云夫人眼中忽现精光,手一抬,一条彩绸冲出袖口急射而去。   原来本该瘫软在地的霍鹏,不知为何竟没受软筋散影响,见着云夫人现身,弹身而起,朝其攻击。霍鹏的武器是一支长枪,对上柔软灵活的彩绸,不落下风。但霍鹏的面色并不好,十分忌惮彩绸,隔着数尺距离,总是躲避居多。   对方这彩绸上有股淡淡香气,前车之鉴,只怕又是毒。   彩绸或刚或柔,震荡间香气更盛,由不得霍鹏大意。   然而霍鹏也不是吃素的,突然用长枪压制了彩绸,另一手连连甩动,数点寒光直刺云夫人面门。竟是数柄飞刀!   云夫人猝不及防,躲避晚了,一刀削端了发髻,一刀刺中肩膀,另一刀却是冲着咽喉。云夫人面色惨白,意识到躲不开,这时身边伸来一只手,轻轻一拨,便将那只冲着云夫人咽喉的飞刀给拨开了。   云夫人此刻跌坐在地上,头发散落,血色漫肩,面色惶恐,再无先前端庄稳重的气度。   “快将夫人搀起来!”   “老爷……”云夫人见了来人,眸中含泪,委屈不已。   霍鹏等人全都大震。   出手救了云夫人的竟是云老爷!   根据连日来的探查,云老爷和云少爷在云家地位根本不高,看似掌家,但更多的只是像个牌位供着,万事有云夫人做主,底下人也更敬畏云夫人。尤其今晚一连串变故,先是云彤这些年轻女子,接着是云夫人,本以为目标已经锁定,但云老爷的突兀现身……   霍鹏心中惊怒迭起:“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霍鹏甚至开始怀疑绿衣的供词了。   云老爷轻轻拍着云夫人,好似恩爱夫妻般安抚,面对霍鹏的质问,依旧一脸的和气笑容:“有话好说,何苦动刀动枪,我云家多是女眷,吓着了可如何是好。”   霍鹏尚且沉得住气,其他人却不能。   “佘娘子跟你们是什么关系?她当年杀孽累累,必须得偿命!”敢来报仇,自然做了赴死的准备,可如今却是连仇人的影子都摸不着,岂能甘心。   云老爷慢慢收敛温和,叹道:“看来,是不能善了。” 第266章 佘娘子现身   一阵微风吹过,云老爷作势就要动手,却倏然顿住。   “谁?什么人!”云老爷冷喝,警惕的环视周遭黑夜,半侧着身,将云夫人护在身后。   霍鹏等人却是犯疑,他们根本没感觉到异常,却不知云老爷在戒备什么。   “爷爷,我能动了。”霍鹏的长孙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人,一直被霍鹏保护,并没受什么伤,只是中了软筋散。可这会儿他紧张之下无意识的握拳,手指竟然能动了。   其他人也发觉了,软筋散竟悄无声息的解除。   所有人连忙起身后退,面面相觑,尽是茫然。   此举看似帮了诸人,但来人不露面,焉知对方不是故意让两方相斗,好左手渔翁之利。因此,霍鹏等人非但没有放松,反倒慢慢靠拢,相互护着后背死角。   “佘娘子,终于见面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骤然响起,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空旷的场地已然多了一个紫衣人。   尽管头罩斗笠,看不清面容,然而见此人穿着,再看其手段,其身份呼之欲出。   “朱紫衣?!”霍鹏失口叫出名号来。   与此同时,霍鹏立马盯住云老爷:莫非、云老爷才是“佘娘子”?   所谓术业有专攻。佘娘子擅长易容,他们这等外行人眼力有限,起码看不出易容伪装。但若是朱紫衣判定,可信度极高,毕竟朱紫衣就是易容高手,几乎无出其右。   “阁下与云家庄有何恩怨?”云老爷眼珠闪动,似乎想朝某人看,生生忍住了。   朱漪轻笑,口气却尖锐似刀:“你算什么东西!滚开!”   云老爷敢怒不敢言,动也不动。   霍鹏暗惊:竟不是云老爷?!莫非,是云夫人?   朱紫衣正对云老爷的方向,云老爷身边是云夫人,然后便是几个侍女,云家姑娘们簇拥在两侧。那么多人,还真不好判断究竟是谁。毕竟要霍鹏来说,云家人都有古怪,甚至还有个没现身的云家少爷呢。   朱漪又是一笑,手一动,自腰间抽出一条暗紫色长鞭。这鞭子编的精致,展开有七八尺长,缠在腰上两三圈儿,一直以为只是装饰。   只听长鞭在空中抖动,啪!啪!啪!   “啊!”几乎是同时响起惨叫,三个云家小姐捂着脸倒地。   细一看,女子左脸出现一抹鞭梢抽出的血痕,仅仅指甲大小,大约力度很大,抽破了细嫩的皮肤,渗出了几点血珠。然而那血珠却是黑色的,并且极快的从左脸颊蔓延,整张脸透出乌青暗沉,人躺在地上好不动弹,竟是瞬息毙命的剧毒!   眼看着鞭子又抽向下一个女子,云家夫妻急了。   “住手!”云夫人触动彩绸去拦。   云老爷则是一柄软剑,剑身一层乌光,迎光泛着诡异的幽蓝。   “不自量力!”朱漪讥诮,手腕抖动,长鞭如同活蛇,灵动的转了方向,朝云家夫妻而去。   朱漪这一动,用了九成内力,别看鞭子甩的柔软灵活,若打在人身上,能把人抽飞出去,肺腑震伤,弱些的,一鞭子抽死也正常。   那云家夫妻能在霍鹏面前逞强,但对上朱漪,没胜算。   却见一只玉白修长的手伸出,恍若拈花,轻轻一夹,将紫色长鞭给夹住了。长鞭绷直,不能进,不能退,对方也不畏惧长鞭上的剧毒。   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凉气,看向那人。   是个十七八岁的俏丽女子,一直站在云夫人身后,侍女打扮。正因她跟其他侍女没甚两样,云家人也没朝她观望过,所以霍鹏等人丝毫没注意。   此刻不止外人,便是云彤等人也是惊愕难掩。   “舍不得你的这些小心肝儿了?”朱漪冷笑,暗自发力,抽回了长鞭。   俏丽女子莞尔轻笑:“你也是我的小心肝儿啊。只是我说过,你若找到我,我会杀了你哦。”   “想杀我?嗤,我可有人护着的。”朱漪的声调一转,成了女子柔婉的嗓音:“阿停,仇人就在眼前,还等什么呢。”   话音之间,已有一黑影从那俏丽女子身后袭来,正是封停。   霍鹏即便不认得封停的脸,却认得那身穿戴,尤其腰间银制身份牌。   “神捕司……”霍鹏低呼,目光在朱漪乃至俏丽女子等人身上转动了一圈儿,悄悄朝其他人摆手,一齐朝后撤。   这会儿还有什么不明白,他们被人当了前哨,如今正主都现身了,没他们什么事儿。他们也插不上手,不论是佘娘子、朱漪,亦或者封停,都不是他们对付得了的。   唯一的好消息便是,那三人有仇。   都是报仇,霍鹏不奢望亲自手刃仇人,只要能看着仇人死就足够了。   高手过招,只在瞬息。   佘娘子是个擅用毒的,尽管朱漪给封停做了准备,到底有些束手束脚。朱漪旁观了片刻,闪身加入战局,根本没有二压一的心虚。如此一来,佘娘子受不住,被封停刺了一剑,果断撒毒,趁机窜入夜色逃离。   那把毒粉如血雾,一经撒出,迅速在空中弥漫,急速扩张。   霍鹏等人退出了云家庄,深恐沾上毒粉。   不妨云家人却趁此各自逃脱。   “拦下!”云家已板上钉钉是佘娘子余孽,岂能放过。   霍鹏等人动手时,一直蛰伏的温明玉一行也动手了。   “我们呢?”陈十六急急问道。   云家庄一闹动静,穆清彦几个就醒了,但他们一直离得远,以免被波及。这会儿所有人都动了,朱漪封停更是追着佘娘子跑了,陈十六有点儿遗憾。   “不必急,反正追得上。”若是只闻寂雪一个,他肯定是追上去,但穆清彦在,不管是单独留下,还是带着一起追人,闻寂雪都不放心。   考虑到穆清彦异能擅于追踪,所以晚点也不怕,指不定正好避过危险。   那边神捕司和江湖人双双联手,很快将云家庄上下擒拿。   云家夫妻身手最厉害,刀剑无眼,伤得最重。原本七个女儿,五个外甥女,如今只活着四个,但凡弱一点儿,都被霍鹏等人给杀了。这些人都跟佘娘子有关,哪怕不知做了哪些恶事,对战时江湖人可不会丝毫留手,多少也是将不能寻仇的怒气发泄在这些人身上的意思。   云家少爷也绑了,竟是个真正的文弱书生,早吓得浑身发软。   霍鹏追不上佘娘子,就想撬开这些人的嘴,但神捕司的人在……   “温少主,早年间我霍家的事想来你也知道,不知能否行个方便,我只想问问佘娘子的事。”霍鹏卸了满身江湖气,声音低沉,面容悲痛,这样一个老人很容易让人动容。   霍鹏倒不是做戏,神捕司的人哪那么好糊弄,不过是放低姿态罢了。   “霍老爷子客气,都是一样的目的。”温明玉和气,一面说,一面朝外看了一眼。   霍鹏顺着一望,首先看见一红衣公子,气势太强,以至于忽略了其他同行者。   “你是……”霍鹏认出来了,那个名字在他喉间滚动,下一秒即将脱口而出。   闻寂雪淡淡一笑:“我姓闻。早就听闻霍老爷子大名,久仰。”   “……原来是闻公子,幸会。”霍鹏观其态度,又思及江湖传闻,顺势称呼。也是在此时,他才留心到跟闻寂雪同行的人。   温明玉介绍了一下:“这位是凤临穆清彦,穆公子;这一位是舍弟,姓陈。”   霍鹏立刻就知道了。   当下还是审问要紧,双方见过,就把注意力挪到正事上。   看得出来,云老爷是真在乎云夫人,若非为着云夫人,他本来是能逃的。   “你们跟佘娘子是什么关系?”   云老爷叹息一声:“说了也是个死。”   “老匹夫!你再嘴硬,我先宰了这个老娘们儿!”有人恼火,将大刀架在云夫人脖子上。   云老爷看他一眼,无动于衷,便是云夫人也是垂着眼,毫不在意。   再看云家其他人,毫无为父母担忧的意思,个个冷冰冰的,如同木石。   “真邪性!”谁都不是瞎子,自然发现了异常。   穆清彦突然开腔:“绿奴为何要逃?又为何要故意犯案?”   云彤冷笑一声,开了口:“为什么?他的相好死了呗,异想天开的想报仇。”   “他为何要男扮女装?”穆清彦又问。   云彤看他一眼,诡异的笑了笑,不答。   闻寂雪却道:“你也是一样?”   云彤面色微变。   霍鹏眉头一动,当即拿刀上前,挑开了云彤的衣襟。   云彤怒目瞪视,脸色涨红,若非动弹不得,早就跟霍鹏拼命了。却见他被挑开的衣襟,露出平坦的胸膛。哪怕肌肤再白嫩,到底是习武之人,有流畅的身体线条。   紧接着,又有其他人动手,将剩余的云家女孩儿都查了一遍,全都一样。   “这……”   “什么恶心玩意儿!”   一干人又惊又疑。   陈十六是个忍不住话的,连连抽气,张嘴道:“这这这,他们是男的?!可,可他们没喉结呀!他们长得……易容?可是……”   不怪他语无伦次,若非扒了衣裳,谁能辨得出雄雌?   震惊之后,所有人不由得猜测:莫非这些人都是佘娘子受的徒弟?易容到精深之处,好似朱漪,在男女之间自由转换,毫无障碍。   可云家庄的存在,似乎并没那么简单。 第267章 她是主人   佘娘子来历成谜,跟朱漪相比不遑多让。   面对这些知情人,谁都想问出佘娘子的底细。然而云家人牙紧嘴硬,不论如何威胁审问,置若罔闻。见此,众人一时束手无策,只看神捕司对策。   说到底,如今江湖势弱,何况是在神捕司跟前,少不得看其意思行事。   “把绿奴带来!”温明玉想起这么个人,他们能寻到云家庄,就是绿奴指引。   方才云彤曾说,绿奴之所以逃走,是因喜欢的人死了。内中暗示很明白,那人的死和云家庄某人、可能就是佘娘子有关,绿奴心有怨恨,自己报不了仇,故意盗走佘娘子的毒药,重演二十年前的旧案,以此引人注意,“借刀杀人”。   若真如此,那么,绿奴第一个失手之处便是犯案不顺。   押镖的两位镖师意外没死,反倒把他给抓了。   所幸,他被送到霍鹏跟前,霍鹏跟佘娘子是有杀子之仇的。   那绿奴为何不一开始就招供,直到受尽折磨才吐口?是为增加可信度?   片刻后,绿奴被抬了来。   “他的状况不好,怕是熬不了多久。”温明玉说道。   之前擒拿了云家人,神捕司将云家庄彻底搜了一遍,不论一干人无辜与否,全都先关押了起来。在一间上锁的杂物房里,找到了绿奴。   绿奴早先受过种种酷刑,尽管霍家父子为口供给他养过伤,但用药猛烈,就像提前透支生机健康一样,好转只是昙花一现,之后身体会陡然衰败,情况恶化。霍家父子又不是真要把人治好养好,不会考虑后续,所以绿奴在长途奔波抵达云家庄后,身体状况就开始变坏,全凭一口气强撑着罢了。   绿奴的头微微动了动,目光梭巡一圈儿,落在温明玉身上。   温明玉虽是一身白衣,但腰间挂着神捕司的身份腰牌,且从站立位置上,众人以他为首。   闻寂雪突然开口:“反正他也活不了了,也未必想活。把夺命丹给他吃一颗。”   绿奴显然是知道夺命丹的,闻言目光闪动,渴望的看着温明玉。   常言道: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   夺命丹,却是从阎王手里抢人。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仙丹神药,不可能真的抢回一条命。这种丹药针对的是重伤濒死、弥留之际的人,这样的人往往已无力再留下更多言语,服用了夺命丹,把身体内所有生机全部激发,可以让人多撑些时间,往往就能从其口中得到至关重要的线索。   相应的,若不是必死之人,重伤下吃了这药,等同于斩断了活着的希望。   夺命丹,就是利用极其霸道猛烈的药性才能“夺命”,对身体机能的破坏自然强大。   霍鹏突然插口:“可他是个哑巴!”   霍鹏担心即使用夺命丹,也无法使绿奴书写所有内情,写字的速度哪能跟言语相较。   那云彤一声讥诮:“谁说绿奴是哑巴?”   霍鹏先是一愣,紧接着满眼震怒。然而这会儿便是知道被骗,也无法再计较什么。   穆清彦却是多看了云彤两眼。   云家人不肯讲佘娘子底细,为此宁肯一死,却并非真心维护佘娘子。好比这云彤,他自己不肯说,但绿奴明显是要“背叛”的,云彤不仅不阻拦,反而在句句讽刺之下,不乏提醒。   关于绿奴,云彤总共给过两次反应。   第一次,道出绿奴之所以逃出云家庄的原因。第二次,便揭破了绿奴可以开口说话的事实。每一次张口,都是给绿奴增加筹码,让他们重视绿奴,相信绿奴口中的话。   仔细想想,云家庄这地方,若没个人打掩护,绿奴想逃出去也不容易吧。   这人却不一定是云彤。   穆清彦扫过云彤,又看其他人,云老爷、云夫人,这些人面对绿奴的反应,颇耐人寻味。   自己不背叛,却不介意别人背叛么?   是因为佘娘子控制了他们?   温明玉取了丸药,蚕豆大小,腥红如血。   绿奴张口吞服,须臾,苍白的面色泛起红润,整个人如回光返照,眼中也有了光彩。他挣扎着半坐起来,不需人问,主动开口。   绿奴的嗓音有些低哑干涩:“我是四五岁时到了云家庄,我本有父母家人,但被拐了来,父母家乡早就模糊不清了。”   大概觉得这些无关紧要,简单提了一句,便入正题:“佘娘子……我们称他‘主人’。没有人知道她究竟什么模样,年岁、来历都不清楚,只知道云家庄是属于她的。她并不常在庄内,不定期的会过来,每次来的模样都不同,或男或女。   云老爷云夫人本就是一对夫妻,是负责管教女孩子们的。云家小姐、表小姐们,也不是他们的女儿、外甥女,都是或买或拐来的,且他们本是男孩儿,但进庄后,必须做女儿教养,不肯或者不适应的,都死了。   主人喜欢我们做女儿装扮,我们虽然也学武、用毒,但最重要的是学习易容装扮,学习如何更神妙的做个女子。每个人最迟二十岁就要考核,主人亲自考核,考核通过,便会定亲,若不通过……”   “你们如何考核?”   “……取悦主人。”绿奴的脸白了白,显然那并不是什么好经历,果然,他说道:“如澜跟我同岁,他、没有通过。我知道,他是不愿意,他厌恶这样苟活,他一直想逃。可是,我们不可能逃得了,便是逃出去,时限一到,身上的毒药就会发作,浑身奇痒、皮肉一块块掉落……   我十岁那年,曾有个人出逃,被抓了回来。那人就被丢在院子里,主人要我们所有人观看,看那人毒发,身上的皮肉从手脸四肢开始溃烂、掉落,那人却只能痛苦的惨嚎,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因为他的舌头烂掉了。我们就看着他受了两个时辰的折磨,浑身成了一堆腐烂的碎肉,白骨森森,人却还在抽搐。”   “那你呢?你身上的毒解了?”毕竟从绿奴出逃,颇有段时间了。   绿奴无声发笑:“你们可知道云家庄的女孩儿都跟什么人定亲?”   穆清彦等人皱眉。   “是主人啊!我们都是属于主人的。她从小培养我们,养成她喜欢的模样,到了年岁,我们令她满意,她就会把我们接到另一个地方,若她不满意,就代表着是失败品,会被处理掉。   主人对我很满意,不仅解了我身上的毒,还让我有机会接触到‘香梦沉酣’。那时起,我就盘算着报仇。主人她太强大了,即使我得到她的一些信任,可也没办法杀了她,我只能找其他办法。我知道,因她在江湖上做的事,至今仍有很多人在找她寻仇,所以我才想着,把那些江湖人引到云家庄来。”   原本绿奴打算先犯案,再故意遗留些痕迹,让人追到云家庄。   如今……   殊途同归吧。   “云家庄只是主人偶尔放松的地方,她真正的落脚点,没人知道,知道的人,再也不可能出来。原本,我该在一年前就去那个地方的,包括云彤也是,但不知为何,主人推迟了时间。有一次我尝试着询问,主人说,是‘楠熙’不同意。   我不知‘楠熙’是谁,听着,像是跟我们一样身份的人,但很得宠,主人很重视他。”   绿奴的呼吸开始急促,面色也有了变化,显然说了这么长时间,他的精力生机开始消退。他一边喘气,一边努力想着有用的信息。   “我虽不知主人真正的落脚地,但是,主人必然不会放弃云彤等人。主人大多时候很和气,但翻脸猝不及防,被处罚者根本不知哪里犯了忌讳。然而主人的某些心思也好揣摩,好比这云家庄,庄内所有女子都是他的所有物,只有他开口说不要,否则、不论何等情况,他都会来寻。”   这或许也解释了,云彤等人为何咬死不开口。   但凡不背叛,只要佘娘子来寻,他们就能活。否则,背叛了别说被佘娘子所杀,只要不给解药,他们也是凄惨死去的下场。   “云老爷是什么人?”温明玉问。   绿奴摇头:“不知道。但云宝生,他本来跟我们一样,只是他身体特别弱,学不了武,胆子又小,就做了云家少爷。不出意外,将来他会做云家老爷,又是一个轮回。”   绿奴的喘息更快,人也坐不住了,身体一软倒在地上:“杀了她,一定要……一定要杀了她……”   看着绿奴咽气,云彤别开脸,其他人也是物伤其类。   绿奴这些话不能说没一点用处,但价值并不大。   他们依旧不知佘娘子真正的藏身地,不知佘娘子什么来历。   不过……   温明玉尝试着再问云老爷:“楠熙是谁?”   云老爷只是摇头,没作声。   云夫人自绿奴死后,便一直在流眼泪,却不是为绿奴悲伤。   眼见着云家人还是这般,温明玉只能作罢。   “绿奴不是说了,只要这些人在,佘娘子总会现身。更何况,有朱漪和封停联手,佘娘子能否扛得住,还是两说。”闻寂雪不再理会这边的烂摊子,带着穆清彦走了。 第268章 联手做戏   一夜折腾到结束,已是寅时。   简单洗漱一番,一觉睡到天亮。   太阳一出来,镇子上就热闹起来,很多人都在家门口跟人说话,议论着昨晚云家庄的动静。因着那边出事,镇上气氛也跟着变化,若以往,天蒙蒙亮就陆陆续续起床忙活,今日却是一致等天大亮才出门。   隔着荷塘,远远眺望着,云家庄大门正对着镇子,可以看到衙役的身影。   神捕司只提走相关人员,剩余的事情还得当地官府料理。   陈十六昨夜太兴奋,穆清彦他们都回去了,他还跟在温明玉后面看着,等睡醒,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候了。陈十六还是犯困,又舍不得继续睡,打盆冷水洗脸,跟穆清彦他们一块儿吃饭。   温明玉也过来了。   一桌几个菜都是穆清彦动手做的,从曹家拿的蔬菜,镇上猪肉铺割了一斤肉。有山里村民拎了两只野兔,买回来做爆炒兔丁。两只兔子挺肥,都收拾了,加笋片香菇,干辣椒抓了一把,爆炒出来装了一盆。   “真辣!真香!”陈十六辣的不停吸气,筷子却不肯停。   穆清彦还烧了个清淡的豆腐青菜汤,有异能加成,这道看似寡淡没甚特色的素汤,却滋味儿鲜美,令人惊艳。   温明玉显然也适应不了这么辣的菜,但他盛了一碗汤,吃着兔肉,喝着汤。到底受不住辣,没多久就无奈的作罢,此时他一张脸泛红,满头都是汗。好在还有其他炒菜,温明玉不像他们,从昨夜忙到现在,别说吃东西,觉都没睡。   这一顿饭,每个人都吃得很多。   好在锅大,米饭蒸的多,菜量也多,还剩了一点。   撤了饭桌,穆清彦没去洗碗,请了曹家女人帮忙。   温明玉过来,也不是单为吃饭。   “封停没有留下暗记,我们找不到三人踪迹,还得请穆公子费心。”有了之前的经历,温明玉对穆清彦寻人的能力更加信服。   闻寂雪道:“既然封停不留暗记,显然是另有考量。有他和朱漪联手,对付佘娘子并不困难,可若你们跟去,反倒会令他束手束脚。”   再者,谁都知道封停追杀佘娘子是私仇,佘娘子又特别会用毒,因此封停才故意不留暗记,不希望神捕司参与。   温明玉倒也坦然:“我信不过朱漪。”   闻寂雪笑了笑:“今时不同往日。之前只说寻人,现在再继续,就要对上佘娘子。”   言外之意就是要重新谈条件。   温明玉早有准备:“算神捕司欠你一个人情。”   神捕司的人情可不好得,但凡闻寂雪不是要杀皇帝颠覆社稷,就算对上皇子王孙,神捕司也肯相助。当然,闻寂雪不会用人情去换这种东西,只是以此说明,神捕司的人情很值钱,闻寂雪正用得上。   闻寂雪点点头:“你们暂时留在云家庄,有了消息,我会让人送过来。”   云彤等人要看守,那是引诱佘娘子的筹码,只不过不确定佘娘子胜负,也不清楚佘娘子时隔多久会现身,所以只是后备计划。   温明玉走后,穆清彦就收拾东西,打算歇一会儿就走。   陈十六自然不能跟着,去追踪本就辛苦,更何况佘娘子、朱漪都是极端危险的人物,他去就是拖后腿,稍微大意就要丢命。人贵有自知之明,所以他只嘱咐穆清彦注意安全,送他们出了云湖镇。   一路走走停停,经常走错方向。   那三人前逃后追,根本不走正常路,其中有一段是在深山老林里穿行。最终辨认出三人离去的方向,花费了两三天。   所幸,后面顺利多了。   佘娘子到底是一个人,朱漪封停死死追着,全靠逃跑,一旦力竭,局势相当不利。于是在几天后,佘娘子跟两人斗起来了。   佘娘子轻功极好,看上去跟朱漪不相上下,可惜穆清彦不懂功夫,江湖路数门派也不清楚,看不出佘娘子什么底细。若说就这么拼轻功,佘娘子未必输,但早先就说,朱漪封停是两个人,他们两个很有默契,疲惫时可以轮换缓口气儿,佘娘子却不行。   但彼此交手,佘娘子优势也有限。   她挡不住旗鼓相当的两人联手,唯一可以一搏的,乃是她的毒。尽管朱漪也善毒,但在钻研的时间上到底不如,朱漪可以阻一阻未知之毒,封停却得谨慎。如此来,等于联手的两人有了弱点,佘娘子趁着其不备,一把毒粉兜头扑向封停。   封停正呈进攻之势,收势不及,到底嗅到一些,当即一头栽倒在地上。   “阿停!”朱漪面色惊慌,顾不上佘娘子,忙去查看封停的状况。   那佘娘子得了机会,立刻逃窜,林间只余恶意的尾音:“乖孩子,告诉你,这是我新研制的‘七日焚情’,让人发情,七日方绝。”   待得林中恢复安静,朱漪站起身,踢了踢地上的人:“感觉如何?”   封停闷哼一声,缓缓站起来:“不行,你的药不能完全压制。”   此刻封停眉头紧皱,面色通红,双手时不时的攥紧,忍耐着体内横冲直撞的灼热之气。佘娘子没夸大,七日焚情,像春药,但又跟春药不同,激发欲火之情   ,寻常法子根本不能消解,便是用鱼水之欢消磨,七日后也是一死,且死状必然可怖。   此刻封停没露丑态,完全是先吃了解毒药。   解毒药是朱漪提供,不敢说解天下所有毒素,但大部分毒都能解,或者是压制。   连日来追着佘娘子,若持之以恒,早晚有短兵相接的一日。只不过,两人怕佘娘子逼急了会直接窜入城镇,对于一个用毒妙手来说,随便一把毒撒出去,便能收割无数人命。朱漪是不在乎那些人命的,但他不想节外生枝。   封停要报仇,也不愿横生枝节。   两人便决定做个戏,故意放佘娘子一马。佘娘子本就受了伤,云家庄被毁,她想蛰伏休养,就得回老巢。对于两人而言,直捣黄龙自然更妙。至于探寻佘娘子踪迹,自然是朱漪出手。   佘娘子是用毒前辈,朱漪这个后辈也不差。   朱漪培育了一种白蛾,只蚂蚁大小,成群生活。这种蛾会产卵,卵是透明的,极小,几乎肉眼难见,又轻,可以像粉尘般随微风飘舞。白蛾对卵很重视,只要产卵,每日都要巡视,若是发现卵失踪了,就会寻找。白蛾对卵有特殊的感应能力,哪怕距离二三十里,它们也能探知,且它们的飞行速度很快。   刚才三人交手,封停故意卖个破绽假装中毒,而朱漪则要趁着佘娘子不备,将白蛾卵附着在佘娘子身上。   佘娘子面对两人攻击,本就应对的勉强,又见封停是个软肋,心神不免多番封停身上。况且,佘娘子有从未示人的“七日焚情”,朱漪自然也有不为人知的手段,两人过招,可怜封停受苦。   “手伸出来。”朱漪口气有些冷,尽管他早就知道佘娘子的毒必然不好对付,但事到临头,还是觉得麻烦。   封停依言伸手。   朱漪两指搭在他腕上,又在他面上扫了一眼,快速翻出一枚丸药给他:“吃了!先压一压,等寻到佘娘子老巢,必然有解药。”   若是时间充裕,朱漪未必不能研制出解药,但眼下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封停自然也不愿浪费时间,若不然好不容易的机会就会溜走。   二话不说将药吃了,体内的那股燥热似乎消退了些,涌动的热血也平复了很多。   两人没再耽搁,立刻放出白蛾,追着佘娘子离去的方向而去。   穆清彦他们追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二十三。   “朱漪挺会演戏。”穆清彦想到朱漪当着佘娘子的面儿,那般关切封停,就忍不住想笑。总觉得,朱漪这么做未必没有故意的成分,大概、冷着脸的封停逗弄起来格外有趣吧。   “看样子要变天,我们走慢些。”闻寂雪是一点儿不急,就怕追得太快。   真刀真枪打起来倒好说,难就难在这回最厉害的是用毒。   闻寂雪还是觉得,先让那两拨人斗一回再说。   按照惯例,用信鸽给温明玉传一回消息,再继续出发。   他们一路上,给温明玉传了三回消息,这样做的好处是,等他们找到佘娘子老巢,温明玉不至于来的太晚。闻寂雪觉得温明玉带着人,很有大用。   九月二十四变天,阴沉沉的天幕低垂,不到中午便哗啦啦下起雨,风也大,刮的树枝狂舞,人若走在外面,伞根本撑不住,几步路就能淋的湿半身。   马上要入冬了,这种有风有雨的天气,可想而知多冷。   他们停留在一个小县城,客栈倒是干净整齐,弄个小火炉,听着雨声,烹茶下棋。这两年闻寂雪没少教他,好比这对弈,穆清彦也有了几分功夫,便是闻寂雪不让着他,两人也能走上一会儿。   当然,闻寂雪即使真让他,也能让他毫无所察,所以他也不去想对方有没有放水。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   放晴后,又多停留了两日,路况方便行车才启程。   这一走,就是小半月。   这一路,根本没有经过任何府城县城,顶多是穿过镇子,最多的还是从乡野山林走过。看样子是往北,大概是为省时间,没绕路,走的几乎是直线。相应的,也是越走越偏。   这日,他们又经过一个村子,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村子。   望着眼前茫茫大山,他们再一次给温明玉传了消息。   若无意外,离佘娘子老巢很近了。 第269章 山坳村   寻到这里,三人没急着入山,先把情况摸了摸。   眼前这座山叫做落雁山,山岭起伏,横卧二三十里,绵延极深。深山危险,靠着山边的村子只在外围打柴挖野菜,套个兔子野鸡什么的,主要还是种田为主。据说,往山里走两三天,有个小村子,二十来户,世代都是打猎为生,因着村子落在一个山坳里,便叫山坳村。   山坳村已是最靠近深山的村子了。   平素没人往大山里面去,倒是每年秋天会有皮货商去山坳村收皮子,山坳村的人每隔两三月会出来一趟,换些油盐酱醋等生活用品。山里有姑娘嫁出来,但肯嫁进去的极少,便是外嫁的姑娘,由于山路难走,路又远,一年到头也很难回次娘家。   又打听了落雁山哪些地方危险,毕竟,若佘娘子藏在这儿,肯定会把老巢安置在隐秘的地方。深山老林之内,本就隐蔽,防的就是山中猎人,当然要选猎人不敢涉足的区域。   不过外边的人所知甚少,想要打听具体的,还得去山坳村。   歇了一晚,第二天进山。   这回没用马车,山路难行,且越往深处路面越窄,马车走不了。   靠着闻寂雪帮忙,平常人要走两三的山路,他们只用了一天,在当天晚上赶到了山坳村。果然是个小村子,所有房屋都是木头修建,跟外面村子不同的地方在于每家每户都修了院子,或是石头垒的,或是粗圆木,足有一人高。   山中不比外面,野物多,围墙主要就是为防野物。   夜色寂寂,当空一轮明月,将山坳照的清楚。   只几户人家还亮着灯火,也没什么人声,各家的房子多在平地,也有几户建在山腰。山坳周边也有开垦的田地,十分零碎,数目也不多,倒是家家户户房子后面有菜园子,树枝篱笆围着。   尽管一路上多是被闻寂雪轻功带着,但到底奔波了一天,穆清彦这会儿又累又饿。   不过……   “进村?”   虽说大晚上的,三个男人突然敲门,肯定惹人猜忌。但这村子都是猎户,能有什么财产?他们三个一身穿着就不像差钱的。何况,翻山越岭那么远进山,就算是掳人也不太划算。   世代猎户,常年打猎见血,胆子到底比种地百姓大。   他们选了房屋最多最好的一户。   这山坳村在大山里面,尽管只有二十来户,但有个代里长。之所以是代里长,乃是因他们村人少,跟山外村子合并一处管理。再者,平时有什么事要通知,找山坳村不方便,都得外头村子里来人知会。   山坳村的代里长就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一个,大家都叫他“石三叔”。   穆清彦他们敲开的,正是石三叔家。   尽管有石头墙围着,但三人都不矮,站在院门口能清楚的看清院子。几人拍了门,也出了声,石家自然知道他们是生人。隔着门屋子询问了几句,才有人开门,出来的是三个壮年人,手里或拎着砍柴刀,或是抓着棍棒,很是谨慎。   石三叔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黝黑健壮,将三人打量一遍,安抚的拍拍身边的儿子,亲自去拉开院门,笑着招呼:“几位客人快请进。”   说着,又朝屋内喊老妻儿媳妇烧水待客。   堂屋里点了油灯,女人孩子们都在别的屋里没出来。   “几位怎么走到大山里来了?”石三叔瞧着,三人不像行商,也不像来打猎的。   开口说话的是穆清彦,相较于闻寂雪和焦礼,穆清彦更亲和一点。   “实不相瞒,我们来山里是为找药。家父生了场病,病情反复难愈,很多大夫都束手无策,唯有一个大夫说可以治,但要一样特殊的药材。那药材只是传闻,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倒是有个老药农说,早年间有人在落雁山见到过,所以我们来碰碰运气。到底没什么经验,赶路错过了时间,天黑了才到村子。”   穆清彦一面说,一面主动递上身份文牒。   石三叔神色自然的接过来,他能做代里长,自然识得几个字。举着身份文牒凑到油灯跟前,眼中警惕之色微微放松,倒是惊讶出声:“你们是晋阳府人?从晋阳府过来可不近啊。”   何止是不近,着实路途遥远。   穆清彦用的就是自己的真实身份文牒,但石三叔面上毫无异样,可见并未听说过“穆清彦”。   这也在情理之中。   说句不自谦的,尽管古时交通不便,信息交流滞塞,但两三年的经营,穆清彦的声名传了不少地方。然而信息流通之地多是府县,最不济也是热闹的小镇,一般乡野百姓只知种地和家长里短,哪怕是本县的事情都接收的迟缓,更别提大山之中的山坳村了。   这山里人家,连地都是开荒的零散土地,关注的只是野味、皮子的价格,山里野物的多寡,以及每年的赋税。   别看石三叔感慨晋阳府离得远,可他恐怕根本不知晋阳府这地方。   正是不曾听闻,所以才感慨“远”。   看过身份文牒,石家放下大半戒心,又听是给父亲寻药的,自然有好感。没有再多说,当下给三人收拾了一间屋子,条件自然不好,但这不是挑剔的时候。   一觉醒来,窗外天光大亮。   房中只剩穆清彦一个。   屋子里的床是自家用木头做的床架子,搭上木板,挺宽敞,真要躺三个大男人,挤一挤也可以。当然,睡床的是穆清彦和闻寂雪,焦礼可不敢,只将凳子一拼,搭了张薄被睡了一夜。   刚起身,闻寂雪便端了洗脸水进来。   “你先洗脸,我去端饭。”闻寂雪说着又出去了。   稍后再进来,端着一只粗瓷大碗,一只盘子,焦礼在后面跟着,手里也是一只粗瓷碗。穆清彦看了一会儿,认出是一碗高粱米煮的粥,盘子里是两张卷好的蛋饼,另一只碗里装着腌菜,蒜叶儿和蒜头,加了不少辣椒一起腌制的。那些蒜头儿不大,都是整的,应该是山里长得野生小蒜。   “你们吃了?”一看这些,明显是一个人的饭。   “嗯,石家饭早,这些一直温在锅里,赶紧趁热吃。”   穆清彦着实是饿了,喝了口稀饭,夹起蛋饼咬了一口。嗯……跟以前吃的鸡蛋饼不一样。想到这山坳村根本就没有养家禽,估摸着不是家鸡生的蛋,许是山里掏的野鸡蛋,毕竟靠山吃山。   早饭没有用米,想来日子也不宽裕,这蛋饼是待客的规格吧。   顺着开敞的房门,见着石家两个孩子远远望着他,或者说,看的是他手里的蛋饼。穆清彦倒不好意思继续吃,他又不是馋这一口东西,就让焦礼把剩下一张蛋饼拿给两个孩子分了。   闻寂雪道:“这里虽也种些东西,但地少,每家也就几分地,种的都是高粱。”   石家婶子正因孙儿吃了客人的蛋饼生气呢,听见闻寂雪的话,叹口气道:“可不是像公子说的,我们都是靠打猎为生,能开垦的田地少。我们家有六分地,已经是多的了,有的人家只三四分地,吃粮食都得买,一年得不少钱。”   大山里不是没地方开垦种地,主要是山里野物多,若不可以看守的地方,即便种了东西也会被祸害了。所以村里人只在山坳附近开垦种植,自然面积有限。不过,村里世代狩猎为生,种地只是增加收入,并不是主要生存手段,他们也不会仰赖种地产出。   “石三叔去打猎了?”穆清彦快速的吃完早饭,不等自己动手,石婶子就喊来儿媳妇收了碗筷拿去洗了。   “天刚亮就去了。这都入冬了,要赶在下雪前多打些东西,不然年也不好过。”石婶子口气平常,对这种生活早已习惯了。   穆清彦又跟对方闲聊了几句,问道:“问婶子个事儿。我们要找的药材,听那大夫说,最爱长在毒蛇毒虫多的地方,不知婶子可知道山里哪有这样的地方?”   石婶子一愣,面色微变:“哎哟,你们要去的地方该不会是绝人谷吧?”   “绝人谷?”听着就不是好地方。   石婶子面上带着几分忌惮:“那是在深山里,从我们这儿过去,要翻三座山梁,就算脚程快,也得两天才能到。那地方不在我们狩猎范围,山高林密,豺狼虎豹多,猎物虽丰富,可也得有命得。我们是不敢随便进去的,尤其听说那边早晚起雾,雾也有毒。就在去年,有两个采药人不听劝,一头扎进去,说什么,要挖山参,结果再也没出来。”   石婶子说着说着,就偏了话题。   “婶子,既然人人都不敢去,怎么知道绝人谷?还是有人能进去的吧?”   石婶子点头:“以前我们只是知道那片地方去不得,祖辈传下来的,没有猎人敢犯戒。倒是七八年前,叶家小子无意中闯了进去,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好端端的出来了。   也有人问他,他只说不知道,也有人跟着他想进去,但那毒就像认人似的,看着叶家小子大刺刺的进去,一点儿事儿没有,可别人就不行,刚沾着一点儿就发晕。如今叶家小子日子好过啊,从里头打了好东西,又偶尔挖两株药材,都能卖个好价钱。他家的地也是村里最多的,一亩半呢。”   石婶子抬手指着不远处小山坡的一处屋子,感慨道:“当初我还想把小女儿嫁他呢,谁知他福气好,自己娶了个媳妇。如今儿子双全,媳妇贤惠,日子别提多好过。” 第270章 叶秋风   石婶子口中的“叶家小子”叫叶秋风,如今已有二十八。   叶秋风是土生土长的本地户,却能闯入外人闻之色变的毒雾林子,要说没点儿猫腻谁也不信。这倒不算太奇怪,兴许是误打误撞寻到了克制毒雾的药草。真正怪异的是,山坳村谁都知道叶秋风掌握了这门秘密,按理叶秋风一日不把秘密共享,就该受到村子排挤。   这不同于自家掌握的什么秘方,都是猎户,山林是大家的,哪怕是叶秋风好运,可旁人依旧会眼红,依旧会觉得该分一杯羹。   更甚者,这事儿若是传了出去,总有有权有势的人以势压人。那等神秘难入的地方,该有多少难得的好药材,利益当头,使出什么龌龊手段也不足为奇。   然而这些,似乎都没有,否则石婶子肯定会顺嘴说一两句。   石婶子趁着天好,跟儿媳妇一起翻晒着皮毛,又知道他们是为药材进山来的,不免多嘴几句:“叶家小子……哦,是叶秋风。按理秋风能进毒雾林子,倒是可以帮你们找一找,但他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尤其从不肯带人进毒雾林子。不过,你们可以把要找的药材仔细说一说,请他帮忙去找。”   穆清彦顺口问道:“他家的地怎么那么多?”   “这也没法子,都是苦日子逼的。”石婶子道出其中原委。   叶爹兄弟两个,他是小儿子,成亲后分出来单过。   叶家有四分地,按着他们山坳村的习俗,因着地少,一般兄弟分家也不会分地,老人通常都跟着长子,地也传给长子,不过,其他兄弟得些银钱补偿。叶家也是如此,叶爹没得地,但不用奉养老人,且分家时村里一起帮忙盖新屋子,叶爷爷给二两银子的安家费。   那时叶爹正年轻,又是打猎的好手,凭着打猎也能养家。   可惜好景不长。   没两年,叶爹出了事,运气不好的遇上了老虎。叶爹情急之下慌不择路,摔下山涧,把腿给摔狠了,伤到了骨头,即使养好了,走路也不太灵便,也就没法儿再打猎。虽说还能下个套子或是设陷阱,但捉的都是小东西,卖不上价钱。   再难也要想法子活啊。   他们倒是想过出去讨活路,但也不容易。没个手艺,又不识字,山里人笨嘴拙舌的,也适应不了外面。加上他腿脚不好,即使做苦力都不行。   最后,夫妻俩决定开荒种地。   山坳村周边的土地,能开垦的都开了。林子里土质倒是好,但到处树林灌木,他们是做猎户的,靠山吃山,约定俗成不能随便砍树,所以想砍一片林子做田地是不行的,否则你也砍,我也砍,林子没了,猎物从哪儿来?   后来,叶爹找到一处地方,离山坳村有一天路程,那里地势平坦,一片乱草,碎石也多。夫妻俩在那边搭个草棚子,花了一个月,先把地方用石块木头围起来,以防野物闯入,再慢慢儿将荒草铲掉,清理碎石,翻地,撒草木灰增肥……   “那一亩半的地来的不容易,就这,还险些没保住。”石婶子又告诉他们:“叶秋风上面有三个姐,叶爹一直没得儿子,都说他要绝后。若他家没儿子,往后家产是要归叶家大伯的。幸而后来生了秋风,不仅能种地,打猎也厉害。”   所以说,叶秋风家地多,是特殊原因。其他人倒是可以效仿,但没那么多精力照管,地离得太远,单靠女人去料理谁也不放心,若要男人去,打猎又耽搁了。更何况,开荒也得缴税,一亩地再精心伺候,产出也是有限的,左右权衡,估摸着还是不合算。   村里人习惯了从山里挣吃食,没本钱投入,种地却不擅长。   “叶秋风今日也进山了?”穆清彦问。   “前两天就进山了,应该是去了毒雾林那边。以前他每隔一两个月总要去一次,少则七八天,多则小半月。”   毒雾林离得远,来回一趟得四天呢。   从石婶子话里知道,毒雾林的毒是持续性的,但不是立刻就毙命的剧毒。毒雾林是绝人谷外围,那么,越往里自然越危险。   这时石家媳妇疑惑了一句:“说起来,秋风不是才从毒雾林回来么?”   石婶子想了想,也惊讶:“好像是。月初的时候他来我家,让我平时照看着他家的屋子,他家小子姑娘也送到他叶家叔婆那儿吃住,看那架势,是去毒雾林的。他回来的时候是初九,算一算,只走了五天,他说没去毒雾林,改天再去。他在家待了两天,就前天又进山了,这回他亲自说的,要去毒雾林,还说会晚些时候回来。”   “他妻子呢?”   “秋风媳妇回娘家了。她娘家离得远,在隔壁县呢,她爹是郎中,一次来我们这儿采药,住在秋风家里,瞧着秋风是个有本事的,能养家,主动结了亲。秋风媳妇接到家里消息,说是她爹病重,想她了。估计也是熬不过年底,秋风媳妇哭着回去了,还没回来呢。”   穆清彦和闻寂雪对视一眼,暗暗有所计较。   “石婶子,我们在村子边上转转。”   “行啊,村子周围还是挺安全的,不过你们可别往深处走。”石婶子还记着他们找药的事儿,热心道:“你们也别急,就算去不了毒雾林,别的地方可以去,兴许就找到了呢。等晚上大虎他爹回来,跟你们好好儿说说山里的情况。”   “那多谢婶子了。”穆清彦道了谢。   村里壮年男人们都进山了,留在家里的都是女人孩子和老人。村子小,昨夜他们敲开石家的院门,其他人就知道来了生人,这会儿见他们在村里走动,纷纷好奇的打量。   走到半路,一群小孩子嬉闹着跑过来。   闻寂雪抬手朝两个孩子指了指:“叶秋风的儿女。”   闻寂雪听见那两个小孩儿说话,提到爹娘不在家,结合村里情况,很容易对号入座。   男孩儿为长,六七岁,小姑娘三四岁。两个孩子穿的干净整齐,虽是布衣,但布料柔软细密,是上好的细布,有七八成新,加上两个孩子模样好,不像其他孩子手脸脏兮兮的,因此格外引人注目,也格外讨喜。   “你觉得这个叶秋风是怎么回事?”   在穆清彦看来,叶秋风的种种特殊,肯定跟绝人谷、或者说佘娘子有点关系。   他疑惑的是,从佘娘子在云家庄的布置看,她厌恶男人,起码是厌恶男人的外表,否则不会强迫云彤等人扮做女儿身,学习女儿仪态。那么,为何对叶秋风特殊?难不成,跟叶秋风接触的不是她?若其身边有人背着她跟外人接触,这几年的时间,她会毫无所察?   对于叶秋风能安然出入毒雾林,他比较倾向于,是佘娘子开了方便之门。   闻寂雪却从另一个方向分析:“叶秋风月初第一次进毒雾林是初四,初九返回,却跟村里人谎称没去毒雾林。鉴于他两天后再度进山,可能只是寻个借口,好为第二次进毒雾林做个遮掩,否则他如此频繁进出,跟以前行事不符,也格外惹人猜疑。   你想,佘娘子是什么时候回到落雁山的?”   穆清彦微愣,很快反应过来。之前他虽然追踪,但没有准确的计算时间,这会儿细细一算,道:“初二,佘娘子是初二的夜里进入落雁山。”   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看她当时的状态,不太好。”   “我们可以做个假设。若叶秋风跟佘娘子关系特殊,那么佘娘子回来,会不会给他传消息?”闻寂雪这个假设挺大胆,毕竟很难将佘娘子跟一个山里长大的猎户联系起来。   穆清彦却是顺着他的思路,道:“若是这样的话,叶秋风接连提前返回村里,又二次进毒雾林,跟佘娘子也脱不得干系。可是,叶秋风能做什么?佘娘子就算受了重伤,就没个心腹照料了?”   看看云家庄,佘娘子很会享受,且掌控人极其熟练狠辣。推论而知,在其老巢,绝对少不了为令事从的心腹。   怎么看,叶秋风在佘娘子身边都很突兀。   “不急,等温明玉来了再说。”闻寂雪的确不急,眼下绝人谷里头只怕还没正式热闹起来呢。   佘娘子出现在落雁山是初二,朱漪封停两个晚了两天。再者,毕竟是进入佘娘子老巢,两人势必很谨慎,不把地方摸熟了不会轻易动手。   今天是十月十二,温明玉那边大概三四天就能到。   蛰伏个十天,对于朱漪封停不多不少,再长估计也忍不下去,也犯不着。推算朱漪的性子,肯定先弄倒不相干的小虾米,使得佘娘子再无援手,最后布个套子,瓮中捉鳖。   所以说,等着温明玉到了一起行动,正好避开最危险的时段。   穆清彦却想到一个问题:“我记得封停中的毒是发作七日而身绝。朱漪给他吃的药,并非对症的解药,只是暂缓压制。按照毒药的特性,既然是压制,那么或许七天内不会有影响,而七日一到,毒性会瞬间迸发……”   闻寂雪挑了挑眉:“封停不是出现在落雁山了么,那他就没事。”   话虽如此,闻寂雪却泛起古怪,难不成朱漪鬼才到如此地步,真把毒给解了?七日焚情啊…… 第271章 绝人谷   温明玉的速度比预料中更快。   三天后的夜里,温明玉一行人到了山坳村,显然是一路疾驰,满面风尘。自然,拖后腿的陈十六不在,温明玉给他留了两个人,让他慢慢儿赶路。   温明玉没进村,几声别致的夜鸟叫声,闻寂雪便出去了一趟。   穆清彦觉察到身边动静,没等起身就被按住。   “不必起来,我一会儿就回来。”显然,闻寂雪不打算跟温明玉一起进山。   他们从石家口中摸清了周遭大山的情况,尽管毒雾林不敢进,但路程远近,毒雾林附近什么情况,村里人都知道。他们佯做进山找药材,曾去毒雾林看过,跟他们想得一样,所谓的毒雾林,毒性并不大。   那片林子里树木高大浓密,光线很暗,不论早晚都弥漫着淡淡的雾气,这种环境很容易蛰伏毒虫毒蛇之类。但除此外,林中也有动物出没,似乎并没有受毒雾影响。   经过观察,毒雾林常见的动物都是食草类。万物相生相克,若毒雾林的毒是天生的,那么同一个地方很可能也生长着克制它的东西,那些食草动物有可能就是吃了可以解毒的草。动物并不蠢笨,好比山羊会通过啃食盐土来摄取盐分,所以这片区域的动物也会知道吃什么来确保生存。   山里猎户们世代传承,肯定也会有这方面的智慧,山坳村的人未必没寻过解毒的药草,但是……   毒雾林的后面,必然是有人看守的,确保任何外人闯入都会受到惩罚。一次又一次,凶名传了出去,自然不敢有人再来打主意。长此以往,外人都以为是毒雾林太凶,哪里晓得是人祸呢。   鉴于佘娘子用毒的手段,穆清彦甚至怀疑毒雾林也不是自然形成的。   闻寂雪出去了小半时辰。   回来后说道:“温明玉带人进毒雾林了。”   闻寂雪见温明玉自然不是什么叙旧,而是将探查来的情况告知,包括哪种药草能克制毒雾林的毒。至于林子深处的情况就不清楚了,但神捕司惯常处理江湖事,要如何应对,想来早有主意。   穆清彦朝他脸上一扫,看出来了:“你也想进去?”   “你在这儿等着陈十六?”闻寂雪的确想进去看看,只是不放心穆清彦。   “……行,你把焦礼带上,自己注意。”穆清彦略一犹豫,点了头。   对于闻寂雪的心思,很好揣测。说到底,闻寂雪在江湖多年,这回事涉的又是排的上号的难缠人物,近在咫尺,若不去亲眼目睹,有种过宝山而不入的遗憾。若非穆清彦跟着,闻寂雪根本不会等温明玉,早随着朱漪的踪迹进去了。   穆清彦虽然担心他的安危,但也相信他的能力,不愿意阻着他。   “不必,让焦礼跟着你。”闻寂雪又嘱咐两句,离开了。   这下子,穆清彦也没了睡意。   依着闻寂雪的轻功,从山坳村到毒雾林,速度自然很快。别的不说,若他用足全力,先出发的温明玉一行也能追上,不过他有意放慢速度。几个时辰后,抵达了毒雾林,四处静悄悄的,看来温明玉行程很顺利。   闻寂雪先是闭了气,待得入了林子,很快从一片草丛里摘了几片细长的草叶子。这种草都是成片成片的长,又被动物啃食的痕迹,正是解毒雾林的毒气的。   把叶子放在嘴里,嚼了吞咽下去,腹中便有一股清凉之气升腾而起,直奔头顶。原本毒气就是致人晕眩或晕厥的,看似见效快,实则是一种慢性毒,如今吃了这种草叶子,可以保持半个时辰内的清明。   一炷香不到,已然能穿过林子。   前方视野顿时开阔,树木稀疏,荒草灌木遍布,目光所及处,穿过这片平坦之地,又是高山。实则走得近了会发现灌木丛后掩藏的一个入口,高数丈,中间是仅容一人通过的一线天,石壁上滴水,潮湿阴暗,不少毒虫蛰伏其中。   这里就是绝人谷的入口。   这会儿已有寅正初刻,再有半个多时辰天就要放亮。   今晚正是十五,圆月挂在空中,尽管不如中秋时皎洁,却也将一方山谷照的清楚。   闻寂雪刚进去,便见谷中某处火光明亮,不断的缠斗之声传出。   这片山谷四周都是山,上宽下窄,像一只大碗。谷中没有什么高大树木,有什么东西一览无余。遍布谷中的是花丛,或高、或矮,或成带状、或成团簇拥,哪怕如今已入冬,依旧有不少颜色的鲜花盛开,把这山谷妆点的分外美丽。   在山谷东边有几间屋,屋子离地一尺,架高了的,如此来屋子防潮保暖更好些,也能隔着虫蛇等物。屋前通着木桥,曲曲折折蔓延在花丛之中,修有草亭,也有一条路直通西边的屋子。西边屋子更多,隐隐形成三个大小不一的院落。   此刻东边屋子火光涌动,西边屋子刀光剑影动静更大。   闻寂雪一眼就看出来了,东边有个半隐在暗处的紫色人影,是朱漪无疑。看样子,他正看着佘娘子和封停交手。   至于西边,温明玉一身白衣很显眼,领着神捕司一干人清缴谷中其他人。   看样子和预想中有些差别。   目光垂落,仔细观察密密匝匝的花丛,发现花叶上似乎有滴落的血迹,且部分花丛被剑扫过,花枝叶片残落。再者,仔细嗅一嗅,空气中除了血腥气、花香、草叶气,还有雄黄的味道。   雄黄多用来驱除蛇虫,联系佘娘子擅长用毒,便知这里雄黄的用处了。   果然,当挑开花丛,花叶底下有几条斩断的死蛇,大概是雄黄撒的多,毒蛇都避开了这边。   可以想象,这山谷里花丛如此之密,看似美的如同仙境,可花丛之下不知窜动着多少剧毒的毒蛇。   幸而闻寂雪也有准备,身上配着雄黄荷包,且谨慎起见,他并未从地面走,直接轻功掠过花丛,落在草亭之上。他不打算掺和两边的事,温明玉那头也不是他关注的方向,他只朝东边朱漪那处观望。   这一看,倒发现了之前忽视的一点。   朱漪并非独自站着观战,在他脚边还倒着一个人。尽管看不清模样,但火光映照,可以看见那人大致的身形以及穿着。是个男人,从那只手估摸,年岁不是很大,二十到四十之间,因着其扭头看向缠斗的两人,又一动不动,具体情况不好判断。   不过……   一身粗布衣裳,双袖小臂以绑带绑缚,身体修长矫健,脚下半旧的靴子……   闻寂雪想到一个人:叶秋风!   朱漪之所以袖手旁观,也是因着封停占了上风。   东边几间屋子应该是佘娘子住的地方,这会儿已是狼藉一片,半边都被大火烧了起来,火光窜动,照亮了地上一地死蛇。再看房梁、屋顶,附近的花丛树梢,都有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蛇影,无一例外都已不动弹了。   佘娘子头发散乱,没半点妆饰,身上只一身白色中衣衬裙,一双脚光着,被血染成了红色。她身上伤处不少,白衣变红衣,面色虚白,反应速度越来越慢,终于躲避不掉,被封停一剑刺中心口,钉在木墙上。   “阿阮!”叶秋风大喊,奈何他被制住穴道,动弹不得。   佘娘子朝他看了一眼,一张嘴,便有血溢出来。   她到底没对着叶秋风说什么,目光上移,注视着朱漪,嘴角扯出一抹淡笑:“我当初……该杀了你的……”   朱漪抬脚将叶秋风踹了出去。   佘娘子眼睛动了动,只能看着叶秋风从高处坠落。   叶秋风只是个猎户,尽管懂些拳脚功夫,但都很粗浅,自然也没什么护体的内力。在全无反抗和防护的情况下坠落,当即就吐了血,但他发现自己可以动了。顾不得伤势会加重,他挣扎着朝佘娘子爬,边爬边吐血。   佘娘子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当叶秋风爬到她身边,她掌心摊开,里面是枚黑色丸药。   尽管什么都没说,但叶秋风知道这是什么药。   叶秋风满脸是血,又是泪,混成一片,一张脸看不出模样。急促的喘息,剧烈的挣扎,很快他就低头,就着她的手将药丸吞入腹中。两三个呼吸,叶秋风便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佘娘子见了,嘴角裂开,上扬,笑得十分开心。   她看向朱漪,仿佛在挑衅,且最终,脸上的表情定格在这一刻。   封停一步一步上前,探了其鼻息,又摸过颈动脉,确认了佘娘子的死亡。他抬手在其脸周围摸索了一番,扯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十分美丽的脸。这张脸五官完美,气质偏于阴柔,大概三四十岁,雌雄难辨。   外人都传“佘娘子”是女子,封停虽不是人云亦云,可也一直以为佘娘子是女子。哪怕刚刚交手时还是这么认为,因为其露出的脖颈处很平滑,根本没有喉结。   但是……   封停此刻明白,“佘娘子”其实是个男人,哪怕他看着很像女人。   更重要的是,这张脸和朱漪太像了!   封停攥进了手中长剑,抬头望向始终站在屋顶的紫衣人,想问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   朱漪的目光透过轻纱看着他,也是寂静。   一阵夜风吹过,紫衣人已然不知所踪。   作者有话要说:嗯……朱漪和佘娘子的关系,很明白了吧?具体内情,稍后再讲。 第272章 原来是女子   闻寂雪见了那边的气氛不大对,正琢磨着呢,却见封停向温明玉的方向喊了一声“善后”,同时便朝朱漪离开的方向追。温明玉回头看时,封停早没了影子,倒是因此发现了闻寂雪。   温明玉朝其点点头,这会儿也没工夫闲话。   佘娘子手下的人最厉害的是易容换形,其次是轻功,至于对敌的功夫很弱,主要是靠毒取胜。温明玉带的都是好手,又对毒早有防备,所以尽管西边人更多,但也没托多久,一切便都结束了。   若非这些人轻功好,身形灵活擅躲避,也不值得温明玉费这般多的时间。   神捕司的人都是自小训练,其中便有应对女子美色或各种手段的,不说个个郎心似铁,但面对女子,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戒备会更高。然而当看到谷中这些女人,便是温明玉都有瞬间的晃神,当真是姿容各异、耀人眼目。   幸而云彤等人的例子在前,温明玉可不认为这些真是女子!   算上去二十来个女子,年岁普遍在二十余,只四五个略大一些。考虑到这些人都擅长易容,表现出来的样子,未必是真实年纪。   一开始反抗很激烈,死了一大半。   当佘娘子死后,温明玉喝了一声,剩下的人一下子乱了阵脚,不再反抗,只想着逃,尽数被神捕司擒了。倒是有一个人,拼命挣扎,想朝东边出事的地方去。   温明玉盯着她,见她模样三十出头,身形纤细,五官柔美,通身上下透着一股病弱之态,本就惹人怜惜,此刻眼眶通红,眼泪簌簌而落,哪怕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不免融化几分。   旁的人或是恍惚,或是又哭又笑,或是仓皇恐惧,唯有这人是真的悲痛。   且这人也是诸人中略年长的其中之一。   “她叫什么?”温明玉问向一个看着神情茫然惊惶的女子。   女子朝那人看了一眼,忙垂下眼,又似想到了什么,复又抬眼,嘴角划过一抹讥诮:“她是……”刚出口两个字就皱眉,再张口,已是男子清亮的嗓音:“她叫楠熙,我们都归他管。她跟我们不一样,虽不是最早跟着主人的,但却最受宠,还有幸被收徒。”   明显是颇有积怨的口气。   “楠熙……”温明玉立刻想到绿奴曾说过的话,就提过楠熙此人。的确是很受宠,都能左右佘娘子往谷中收人。   两天后,穆清彦没等来陈十六,倒是闻寂雪过来接他。   “佘娘子死了。”闻寂雪带给他一个出乎意料的大消息。   尽管知道那三人对上,死亡是在所难免的事,但这么快就有了结果,还是有点意外。当听闻寂雪讲述的当晚的事,不免生出一样的猜测:朱漪跟佘娘子关系必然非同一般。   现今佘娘子是死在封停手里的,而封停跟朱漪……   到底是旁人的事,穆清彦在脑子里转了转念头就作罢了。   闻寂雪又道:“绝人谷就是个毒物巢穴,佘娘子一死,底下人也乱了阵脚,我担心那些毒物失控,所以耽搁了两天。神捕司将山谷排查了一遍,收拾的差不多了。”   又道:“谷中活着的,九个人。其他人倒罢了,但有个人挺特殊,楠熙。”   穆清彦点点头,问他:“叶秋风呢?”   “死了。”   当听闻叶秋风是主动吃了毒药跟佘娘子一起赴死,穆清彦皱了皱眉:“他……他不管一双年幼的儿女了么?”   有佘娘子在,叶秋风的妻子只怕是个摆设,但儿女呢?   闻寂雪道:“那两个孩子未必是他的亲生儿女。”   “嗯?”   闻寂雪扬起嘴角:“叶秋风是个女人!”   “什么?!”穆清彦瞠目结舌,可谓十分失态了。   怨不得他反应大,若仅仅是女扮男装、男扮女装,他都不会觉得稀奇,可叶秋风是什么情况?叶秋风是山里长大的猎户,娶了妻,生了儿女,原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人。可如今,他却是个以女儿身做男儿养大的人,娶的妻子是个摆设,儿女不知何处抱来的,找个情郎……情郎正好跟她相反,倒是个以男儿身做女子生活的人。   细想想,叶秋风身边就没一个真实亲人,尽是虚假。   至于其隐瞒真实性别的原因,倒好猜。   石婶子说过,叶秋风上面有三个姐姐,若不是叶秋风的出生,他们家的地是要归叶家大伯的。别看只是一亩半的土地,可对山里人家来说,那就是所有的家产。更何况,绝后的名声不好听,死后无祭祀,人前抬不起头,三个外嫁的女儿也没娘家撑腰,总之处处矮人一头。   最终,叶家爹娘起了心思,在第四个孩子依旧是女孩儿的情况下,假充儿子养大,撑门立户。   这是叶秋风的不幸,却也是幸。   试想想,多少人家重儿轻女,多少人生了女儿丢了不要,却另抱男孩儿来养。叶家真想弄个儿子,未必不能,或是从叶家大伯家过继,或是从别处买,总归不是没法子,但他们极其异想天开的把女儿做儿子养,想来还是有份柔软的父母心肠。   只不过,这对于叶秋风来说终究是不公平的。   撑门立户不仅仅是说说,也不仅仅是可以养家,年纪到了,要娶亲生子传承香火。叶秋风外表伪装的再好,她也是个女人,如何去娶亲?   若说叶秋风是身不由己,那佘娘子呢?   闻寂雪带他到了绝人谷,仅从表面上看,的确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好地方。   山谷里饲养了不少毒物,尤以毒蛇为多,温明玉已从活着的“女子”口中询问了情况,将几处饲养地都捣毁了,毒物也是尽可能的杀灭。即便如此,一想到密实的花丛之下曾生活着各样毒蛇,穆清彦依旧不愿从花丛中穿行。   这会儿是下午,温明玉坐在草亭里喝茶,显得很悠闲。   “二位。”温明玉打了招呼,又向穆清彦道:“穆公子既来了,不妨四处看看。”   温明玉这般说,也是表示安全无虞的意思。   穆清彦点点头,问道:“你们要停留多久?”   “十六还没到。”温明玉说着无奈一笑:“主要不是别的,佘娘子虽死了,但他究竟什么来历,依旧一无所知。其他人都说不清楚,唯一可能知情的楠熙,却不肯开口。”   如今温明玉尚且不知朱漪跟佘娘子的纠葛,而封停去追朱漪,以前常有,他也没太多想。   穆清彦意外:“他没提条件?”   温明玉摇头:“自从得知佘娘子死讯,先是失魂落魄,后来就一心求死。”   这两天,为防着楠熙寻死,也是颇费周折,最终不得不将人四肢制住,吃食全靠灌。到底不是长计,楠熙整个人精神萎靡,有一回趁着被灌粥水,险些咬舌自尽成功。   对于一个求死之人,想从他身上凿口子,很多手段都没用。   “佘娘子的尸身呢?对叶秋风,楠熙是什么态度?”穆清彦又问。   温明玉一顿,恍然:“我倒是忘了这个人。”   温明玉当然知道叶秋风,进山前从闻寂雪口中听说的,后来又见叶秋风跟佘娘子死在一处,继而收尸时意外发现其是女儿身……但是,一时间真没往情感纠葛上去考虑,也忘了楠熙对叶秋风的存在是什么态度。楠熙愿意随佘娘子去死,愿意为了独占佘娘子而不准新人进谷,平素打压其他人,时而霸道骄横,时而温柔缱绻,这般作为,岂能轻易认同叶秋风?   经穆清彦一提,温明玉回过神,觉得可以再跟楠熙谈谈条件。   这回,他有九分把握楠熙会上钩!   佘娘子虽死了,但尸体还在。生不同衾,可若死后同穴呢?尤其是有个跟佘娘子共同赴死的叶秋风,透点儿口风表示要将佘娘子和叶秋风同葬,楠熙能继续无动于衷?   人有时候可以毫不在意生死,若无法对生前事、生后事淡然处之。   温明玉忙着去见楠熙,穆清彦则随着闻寂雪去了东边屋子。   这边屋子类似三合院儿结构,如今被火烧毁了一半,被神捕司简单清理过。即便如此,地面墙壁上还残留着不少暗红血迹,窗户、地砖上也留有不少刀剑砍痕,足以看出当晚的激烈情况。   这里是佘娘子住的地方,自然是重点搜寻范围。   眼下还有两个神捕司的人在看守,见他们过来,倒是没拦。   正屋三间是打通的,布置是十分精细,宛若女子闺房。卧房、小厅、书房,书房很大,不仅有琳琅满目的书架,地上还摆有绣架,上面是一副绣到一半的牡丹。左侧的厢房是置物房,里面箱笼木架很多,一半的架子上都是各样皮毛,不是什么珍贵东西,如兔毛就有不少,倒是颜色很纯正雪白,一块一块攒了不少,也有袍子、鹿皮,旁边还挂有砍刀、弓箭等物,应该是叶秋风使用的。   右侧的屋子摆着架子、长桌,吊锅、各色小罐子、杵子,一进去便是浓重的药味,显然是佘娘子研制毒药的地方。   哪怕过去两天,神捕司也清理过,但空气里依旧残余着腥臭和血气。   “那后面有个山洞,是个蛇窟,养了不少毒蛇。”闻寂雪抬手指向屋子后面,距离不到一两丈,从树影后隐隐露出个洞口。   穆清彦环视了周遭,开始回溯—— 第273章 阿阮和叶秋风   时间倒回月初,初二的夜里,没有月光。   绝人谷西边灯火明亮,时不时有女子的说话声,反将夜色衬得更加安静。待得夜色渐深,这一点人声也沉寂了下去。   一道影子突然从空中飘落,正入东边屋前。   很快,屋子门廊下的灯笼点亮了,映出女人的模样,正是佘娘子。   佘娘子面色发白,气息喘动,右胳膊还带着伤,只撕了衣裳内衬简单包扎了一下。大约是连日奔逃加上受伤失于调养,不仅气色难看,体力精力耗费的也大,方才落地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推门进去,抓了小厅桌上的茶壶倒了杯冷茶,正要喝,外头来了人。   “师父!你回来啦!”雪白的衣裙如层层莲花绽放,随着清灵盈动的步伐极快的自外头进来,熟稔又娇嗔的夺了她手里的茶杯:“这是半下午备的茶,都冷了。”话音一顿,这才发现佘娘子胳膊有伤,气色也很差,惊讶又着急:“这……师父,你受伤了?谁伤得你?要不要紧?”   “楠熙!”佘娘子满眼疲惫,略重的嗓音制止了她的话。   来人正是楠熙,一张脸并非绝美,但柔弱楚楚的风姿十分动人。   如今已知楠熙实为男子,可看着这副面容身形、言语姿态,实在无法想象。这哪里有半点男子痕迹?寻常女人在他面前都要自惭形秽,其易容的女子,着实再真实自然不过。   楠熙眼眶微红,却立时收了声。   “备水,我要沐浴。”佘娘子到底将冷茶喝了一杯,这一路着实狼狈,别说热饭菜,连口热水都没喝。   “师父稍等。”楠熙看了看他受伤的胳膊,见他不发话,也只能退出去。   佘娘子进了内室,自床头暗格中取出一个瓷瓶儿,倒出一粒丸药吞了。须臾,她的面色微微好转,气息也顺畅了很多。   “师父,水准备好了。”楠熙从大床旁边的屏风后出来。   屏风后掩着个小门,穿过去,是个沐浴间。一只半人深的大澡盆,此刻热气升腾,旁边触手可及的架子上摆着各色洗浴用品,尤其是点了几盏香薰蜡烛,佘娘子深吸了几口气,面上神色越发放松。   他抬手在脸上按揉几下,快速又轻盈的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随手丢在地上,散开头发,松开腰带,衣裳一件一件落在地上。自身后看,身姿窈窕,肤色白净,长发如瀑,该是个美丽女子。他微微活动关节,好似有轻微骨结响,方才还曲线柔美的身形,此刻却是挺拔修长,哪怕并不粗壮,也绝对是男子无疑。   舒畅的叹了口气,他抬脚跨入水中。   “你先下去吧。”这话是对着楠熙说的。   楠熙立在小门处,没靠近,也没离开,一双眼睛直直注视着他,痴迷又灼热。   “……是,师父。”楠熙的确常常撒娇,也会任性霸道,可他能夺得宠爱的关键之一便是会揣摩其心。所以他很清楚,此刻不是胡闹的时候。   刚从屏风处出来,里头又传来话音。   “告诉秋风,说我回来了。”   “……是。”楠熙轻柔应了,但一张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嫉恨。   再嫉恨,该传的话也得传。   从绝人谷到山坳村,哪怕以轻功赶路,一来一回也得不少时间。楠熙内力浅,途中要歇两三回,比不得佘娘子。待得他传话回来,已是初三夜里。   佘娘子此刻只穿着纯白的中衣中裤,腰间搭着薄毯,躺在屋前的矮榻上闭目养神。   楠熙一回来,自然第一时间来回信儿。   佘娘子听到空中异响,眼睛没睁便知是谁,唇边溢出轻笑:“楠熙回来了。”   听得这带笑的嗓音,楠熙便知他心情好,当下也漾了满脸温柔缱绻:“师父,我可把话带到了,一来一回都没敢半点耽搁,累坏了。师父要怎么谢我?”   此时的佘娘子并未易容,一张脸雌雄莫辨,但一张口便性别明了。   “来。”他冲着楠熙招手。   楠熙面上欢喜,上前几步,身子一矮,柔弱无骨的依偎在他怀里。   对方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脸,在其嘴唇上流连片刻,自衣衫内滑入,撩动得他气息紊乱,眼神迷离。灼热的气息仿佛会传染,对方面上也泛起热意,眼中火光涌动,吻住他微微开合的双唇……   两人就这么幕天席地,一发不可收拾。   天色微白,院中的欢愉才逐步停歇。   此刻楠熙缩在毯中,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布满了青红痕迹。若为承受方本就更辛苦,更何况,别看“佘娘子”面相柔美,但房事上偏于粗暴,每每经历一回,楠熙都要养两三天才能下床。   然而楠熙没有继续躺着,见师父进屋,便强撑着穿好衣裳,一步一步返回西边住处。   佘娘子似乎也忘了刚刚还抱在一起缠绵的人,光着身进了沐浴间,拉开一道木门,后面是个池子,他直接跳了进去。如今已入冬,哪怕谷中气温比外面略高一点,到底水寒,他却是泡了小半时辰。   起身回到屋内,坐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脸,看着看着,便抓起眉笔一下一下的描眉、涂唇、抹粉,直至一张脸美艳不可方物。   他摩挲着自己脸,轻笑着,愉悦而又满足。   紧接着,他穿上女装,细细的打理裙摆环佩,梳理头发,轻移莲步往书房走,坐在绣架前拈针穿线,绣着一瓣粉嫩的牡丹花儿。自窗外望进去,美人绣花,娴静美好。   一连两三天,他都是闺阁女子的状态。   初六的早上,叶秋风到了。   叶秋风身量中等,但四肢匀称修长,浓眉大眼,脸型略长,因常年在山林中穿行,肤色较黑。乍一看,和其他猎户没什么差别,不过是模样俊一些。大概是他素来寡言少语,看上去不大好接近。   一身利落衣裳,背着箭筒,手持长弓,腰间还挂着锋利的砍刀。   这副形象,和绝人谷格格不入。   叶秋风却是熟门熟路,对于西边那些人视若无睹,直往东边走。   他来时,屋内的人正在绣花,从窗边一览无余。   他就这么站着,直直看着里面的人,好似舍不得打搅。   那双眼睛里不是痴迷,也不是喜爱,而是向往。   “秋风,愣着做什么,进来!”屋里的人早就发现他了,隔着窗子笑吟吟的招手,亲和又温柔。   “阿阮。”叶秋风也跟着笑,很淡很淡,却是发自内心。   他的声音则是低沉带着沙哑,不大像是自然的嗓音,考虑到他伪装男儿身,必然在嗓子上用了心思。如今听着,没人会想到他是儿女家。   叶秋风进了屋,就坐在绣架旁边看他绣花儿。   两人没什么交谈,一个绣花,一个欣赏,静谧又和谐。   当晚,叶秋风就睡在这里,两人同床共枕,却不像情人般的关系。叶秋风的目光大多时候都追随着“阿阮”,“阿阮”对待叶秋风,也有别于楠熙,透着一种宽和亲昵。   早起,阿阮端坐在那里,叶秋风为他梳妆画眉,手法娴熟。   阿阮对此很满意,却见他取出一只瓷瓶,从中倒出一枚乌黑的药丸:“你可知这是什么?”   叶秋风摇头。   “它是我的得意之作,我为它起名:香梦沉酣。”说着,眼珠儿转向叶秋风,语带蛊惑:“秋风,若是我不能活了,你可愿意陪我一起死?一个人死,黄泉路上太寂寞了,我不想一个人,也舍不得留下你一个人。”   “出什么事了?”叶秋风皱眉。   “旧时的噩梦找上门了。这回必须得做个了结,唉,当初一念之差,如今我怕是过不了这一劫。”阿阮似真似的叹着气,却没再问先前的话,将药收了起来。   叶秋风紧紧皱着眉:“不能避开吗?”   “哪里那般容易。”   “我先回去一趟。”叶秋风显然是放心不下。   阿阮却笑了:“别紧张,未必那么快。不过,你愿意在这儿多陪陪我倒是好。”   果然,叶秋风下午就走了,直至十一日的中午又返回。   原本楠熙在这儿,一见着叶秋风,面色微变。   大约早已较量过高下,楠熙没任何不妥举动,安静的离去。   倒是叶秋风多看了楠熙两眼。   阿阮嗤笑:“怎么,觉得她比我好?”   叶秋风忙摇头:“自然是阿阮最好。”   阿阮举着把镜照了照:“簪子有些歪了。”   叶秋风立时上前,重新为她弄好。   阿阮抓着他的手,轻声细语:“秋风,你要记得,我们才是一样的人。”   叶秋风一贯的不喜说话,对此只是点点头。   他们的相处很单纯,但他们的关系却很复杂。   平静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很快到了十五的夜里,一道破窗之声打破了夜色的安静。   从屋内窜出来的正是阿阮,哪怕是在睡梦中,危机意识依旧唤醒了他。   紧跟其后的是一抹冰寒的剑光。   阿阮却没管这人,只朝高处看,在那里站着一身紫衣的朱漪。   朱漪抓了叶秋风,冷笑:“这算是生冷不忌么?难为你了。”   “看来是无论如何要我的命了。我还以为你想知道她在哪儿?”对方也不是毫无筹码。   朱漪声音更冷:“你是一定要死的。” 第274章 佘娘子的忌讳   在绝人谷里,看似封停朱漪势弱,但实际上却是佘娘子束手束脚。即便当年他在江湖上犯下累累惨案,到底是心中有所求,他所求的东西都在绝人谷。绝人谷中的这些人,乃是他十数年精心养育而成,要他放弃,无异于挖心之痛。   正是因此,他才没有在发现两人闯入时逃离。   他知道斗不过两人,但他更不能任由两人祸害了绝人谷。   两人都是来寻仇的,但还是有些区别。   封停这边无可调和,但跟朱漪却能谈谈筹码,哪怕朱漪嘴硬,可既然对方迟迟不动手,就说明了问题。   “我告诉你她在哪儿,你离开绝人谷!”阿阮甚至不提以后,只要眼下朱漪不掺和,仗着制毒多年,他还是能跟封停一拼。   朱漪没有作声,封停的攻势却更快。   不多时,阿阮身上已有几道伤痕,鲜血晕染。   阿阮唤出成群的毒蛇,封停猝不及防也中了招,但他摸出丸药吃了,面色便缓缓恢复。朱漪连连弹指,数枚龙眼大的丸子分别射入蛇群,落地便爆开,弥漫出黑色烟雾,只听得毒蛇丝丝作响,痛苦扭动,须臾便不动了。细看时,蛇身上不少腐蚀性的伤口,已然发黑溃烂。   阿阮面色一暗,突然说道:“每年年底,我都要回一趟长平镇。她就在那儿。若是我没在预定的日子出现,我留的人会毒发身亡,她么……”   “她还活着?”朱漪出声,平静的可怖。   阿阮勾着嘴角,突然虚晃一招朝朱漪而去,双掌连动,毒雾喷发,真正的目标却是叶秋风。   谁知朱漪竟抓了叶秋风挡在面前,手中长鞭甩动,阻了对方来势,逼得其半空中强行扭转身体,重重砸回了地面。再看叶秋风,虽说被毒雾扑了满脸,也不过是呼吸急促了一阵子,继而便无大碍。   “百毒不侵?你对他倒是一颗真心。”朱漪着实惊讶,讽刺更厉害了。   “我待他自然是不同的。”   ……   当朱漪不接受谈判,封停又不畏剧毒,还有软肋落于其手,阿阮的落败是注定的。当封停的剑刺中他,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所以显得很平静。   长平镇?   看来,朱漪是去长平镇寻人,封停猜到这一点,自然追着去了。   这边摸清了朱漪去向,另一边,温明玉也从楠熙口中得知了不少事。   温明玉果然切中了楠熙软肋,答应将楠熙与“佘娘子”同葬,换得楠熙吐口。作为最受宠爱的一个,也作为唯一被“佘娘子”收徒的人,楠熙或许没有叶秋风那般特殊,知道的事情却远超叶秋风。   楠熙维持着那点自尊与自傲:“叶秋风知道什么,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他不过恰好遇到了师父,又恰好是充作男儿养大,若非如此,师父如何能将他看在眼里?师父最爱的是我,他只是、他只是在叶秋风身上看到另一个自己……”   楠熙的确心思通透,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明白,却不代表他能看得开。   他不止想做最受宠的那一个,他还想做唯一的那一个。   “我不知师父的真名,也不知他具体的来历,只知道他姓‘阮’,姊妹中排行第四。”说到这里,楠熙语气低沉:“他应该没说谎,但具体因由,为何是在姊妹中排行,我不敢问。   每年他要回一趟长平镇,那里是他祖宅,他说回去上坟祭祀。我们但凡进了谷,一辈子都不能出去的。师父信任我,平时谷中事务、对外采买都是交给我,我可以出谷,师父也不会用药控制我,但是……我不会做他不喜欢的事。尽管好奇,但我没去打听长平镇,怕打听了会忍不住做出错事。”   “当年他为何在江湖作案?为了钱?”那些旧案,银钱损失的确很大,可更触目惊心的是人员伤亡。依着“佘娘子”的手段,未必非得杀人才能得财。   “人活着就得用钱,谷中吃穿用度耗费不小。再者,云家庄从何而来?偌大的家产如何置办?那般多的人口如何去养?更何况,早年不止一个‘云家庄’,不过优胜劣汰,如今只得这么一个而已。至于江湖旧案……那时师父的‘香梦沉酣’刚调配出来,总得找人试药,两件事一起做,更省事罢了。”   这其中未必没有用毒药震慑,使得一些人不敢深查的意思。   尽管楠熙道出的隐秘多,但对神捕司而言,最有价值的便是“长平镇”。顺着挖掘,定能弄清佘娘子来历。   另外,此番在绝人谷收获颇丰。   佘娘子身死,其药房中有各种药物,尤其是毒药,配套的解药,再加上绝人谷中剩余的人。除了楠熙,其余八人经历跟云家庄的云彤等人大同小异,他们哪怕之前安于现状,也是因为无力挣脱,如今佘娘子死了,神捕司寻到了他们所中之毒的解药,那么听从神捕司的吩咐和安置,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温明玉看中他们对毒物的了解,以及精于易容。   说到底,这些人没做什么恶事,不过是被佘娘子养得畸形,如同宠物。他只需挑出其中可用者,不稳定的,控制起来即可。   温明玉将所有问题问过,楠熙十分配合,见问完了,便要求跟佘娘子同葬。   这时闻寂雪问了一句:“你跟了他那么久,对于陈年旧事,他难道没说过什么特别的?哪怕提过一两回,让你觉得语气不大对的。”   楠熙摇头:“他提的最多的是旧时姊妹,无名无姓,只唤‘大姐、二姐’之类,听他讲的事情,必然是十四五岁前的经历,再大些,都该定亲出嫁了……”话音一顿,他似想到了什么:“有一年七夕,大家一起拜月,本来很热闹。师父兴致也好,要看大家最近绣了什么,结果有人捧着一条玉簪花的绣帕,惹得师父大发雷霆,险些丢了命。   他也是活该!玉簪花普遍都是白色,他偏要绣个紫色。外头不知,但这谷里的,最少也跟了师父两三年,彼此不说,但谁都摸清楚了,师父不喜欢紫色。别说紫色衣裳,便是谷里的花草,紫色也得排除在外。   幸而他只是绣了几朵小小的玉簪花,若是他胆敢穿一身紫色衣裳,别想活命了!”   话虽如此,楠熙却知道便是有人想要紫衣也得不着。谷中采买都是他,他敢选紫色布料么?没人比他更清楚,便是目光在紫色衣料上多看一眼,都会惹来师父不喜。   这番话,令穆清彦想到朱漪。   谁都知道,朱漪有个绰号叫做“朱紫衣”,便是因为他总是一身紫衣的缘故。   朱漪跟佘娘子有仇,佘娘子又这般忌讳紫色,两人相似的长相、相似的技艺传承……那个隐于两人之后的女人呢?朱漪的母亲,到底身在何处?又跟佘娘子是怎么回事?   大概,这就是这对疑似父子的仇恨所在。   当下里,闻寂雪和穆清彦离开绝人谷,倒是温明玉善后暂时走不开。   经过山坳村,又看到叶秋风那对儿女。正是傍晚时分,两个小孩儿坐在村边的大石头上,朝大山的方向翘首期盼,可惜那个熟悉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村子里传来呼唤,叫两人回家吃饭,两个小孩儿手拉手,无精打采的朝叶家叔婆的房子走。   关于这对小孩儿的来历,楠熙也说了,是佘娘子找来的。   可能是顾忌着叶秋风的缘故,孩子并不是偷的、拐的,而是买来的。有那孩子多的人家,孩子没生就不想要,讲好价钱,等孩子落地就抱走。叶秋风这边只需算着时间,让“媳妇”做个戏,又有岳家老娘来照顾女儿,外人不近身,哪里知道真假。   既是被家人卖了的孩子,那么往后就作为叶家儿女,生活在大山里,未尝不好。   辞别了石家人,当天就出山了。   山路走到一半,竟跟陈十六遇上。   陈十六可没用双腿走,也没让神捕司的人用轻功带,大约知道越往里马车越不好走,他骑着马。从路程上来看,他进山也该有一天了,眼下正值半上午,却没骑马,只在地上慢慢走,马也是神捕司的人牵着。   穆清彦这会儿也在步行。   闻寂雪轻功虽好,但一直带着他上路也吃力。这回又不赶时间,他都是走半天,累了再由闻寂雪带,夜里就在山中过夜。   “穆兄!”陈十六先是欢喜的招手,跑到跟前才脸色一垮:“你们这就要走了?事儿完了吗?”   “嗯,完了。”穆清彦带着几分同情的看着他。   陈十六不辞辛苦的跟这一路,就是想看稀奇,谁知最热闹的一幕没瞧上。这会儿即便再去绝人谷,佘娘子的尸身都埋了,他连其真容都瞧不着,着实可惜。   听着穆清彦寥寥数句说了近日发生的事,陈十六果然丧了脸。   “那、我不是白跑了一趟?!”陈十六接受不了:“我表哥真把人埋了?现在天气冷,多放两天又不会臭,他急什么呀!你说,我要去了,再把人挖出来……我就是想看看佘娘子到底长什么样儿。”   挖坟损阴德,哪怕是恶人的坟,依旧让人心里忌讳。   陈十六嘴里这么嚷嚷,却不可能真那么做。   “……那你去试试。兴许你表哥等着你呢。”穆清彦没甚诚意的宽慰。   “还是去看看吧。”陈十六想着,即使见不着佘娘子真容,但其老巢什么模样绝对不能再错过。年底就要回京了,之后两三年都没闲工夫朝外跑了。 第275章 阮家   长平镇距离落雁山四五天的路程,说来不远。   路况好,马车走得稳当,眼看即将抵达长平镇,突然变了天。   一早起来天就阴沉沉的,北风呼啸,刮的人脸生疼。坐在马车里,先是听着噼里啪啦的雪子砸落在车上,不多时便有鹅毛大的雪花夹杂着飘落。   焦礼在前赶车,见状,将车赶的更快了些。   若是耽搁下去,别说大雪阻路,单单雪子落的多了,车轮子就要打滑。原本估算着时间,今日傍晚稳稳当当能到,眼下只好加快速度,中午就能到。车速一快,免不得颠簸,幸而陈十六做了好事,将车内铺设的柔软舒适。   “公子,长平镇到了!”焦礼说道。   此刻天地间已是一片白茫茫,鹅毛大雪下的又密又急,视线都受影响。   焦礼蓑衣斗笠,都裹了一层雪白,风雪扑面,一路跑下来,即便有内力也扛不住。早先经过村子,找农家买了一壶烈烧酒,时不时喝上两口暖暖胃。   车门内里是一层棉絮帘子,外头一层竹帘,将风雪完全挡在外面。   穆清彦抱着暖手炉,熏熏欲睡。   长平镇是个大镇,通着官道,行商客旅多从此路过,当地人随便做点小生意都足以糊口,所以整个镇子较为富裕。冬日农闲,天冷,出门不便,商旅也比平时要少,镇子比前些日子要冷清些。   马车停在一家客栈门前,立刻有小二迎上来招呼。   “等等!”闻寂雪叫住要下车的穆清彦,自己掀开车帘朝外问:“你们镇子昨夜出事了?”   小二一愣,忙笑着恭维:“客人您消息真灵通!可不是呢,昨天夜里镇子出了件大事,后半夜的时候,阮家老宅起火了,还是更夫看见那边亮堂堂的不对劲,这才发现失火。那火烧的太快,等大家伙儿去救火的时候,整个宅子都烧了一大半了。真是可惜了,那宅子可不小,虽说镇上人忌讳,但不少外地人愿意买呢。”   “阮家宅子在哪个方向?”   “阮家宅子很好找。顺着这条大街一直往东走,有个大荷塘,荷塘那头只住了几户,阮家宅子最大,如今烧毁了大半。之前还有人想进里头捡漏儿,被保长他们给拦了,据说阮家还有人在呢,年年回来祭祖的。”   闻寂雪朝小二抛了块碎银:“两间上房。”   房间只是预定了,三人要去阮家宅子看一看。   闻寂雪内力深厚,耳聪目明,进镇子时有意放开耳力探听,正好听见大街上有人谈论昨日大火,还提到“阮家”,这才有询问小二一节。   “看来是晚了一步。”穆清彦不必回溯就猜到了,这把火跟朱漪脱不得干系,否则哪里这样凑巧。   大街走到尽头,有一座石桥架在荷塘上,荷塘不算宽,但挺长,桥两头或是茶楼,或是酒肆,眼下冬闲,客人不少,喝喝茶、品品酒、说说话,端的悠闲自在。荷塘那一头位置有些偏,住户不多,家家户户宅子都挺新挺大,显见得是后来重修的。   阮家老宅很显眼,一眼望去,白雪皑皑掩映着黑漆漆的木石砖瓦,院墙虽完好,但里头的屋子被大火焚烧,坍塌了不少。   马车停在桥这边,穆清彦和闻寂雪下了车,紧了紧大氅,慢悠悠的朝对面走。   焦礼直接去桥头的酒肆,要上一碗酒,跟人搭搭话,很快就摸清了阮家的情况。阮家的事儿不是什么秘密,尤其是昨夜大火,现今镇子上说的都是阮家。   阮家大门紧闭,落着锁,有两三个年轻人裹着半旧棉袄、缩着肩膀,冲着阮家低声谈论,眼睛骨碌碌的转动,显见得没打什么好主意。然而这大白天的,他们也不敢爬墙进去,再者说事儿才出,镇子看的严,如今只能心里痒痒。   没有进宅子,具体什么情况不好回溯,但朱漪进出宅子的身影很清楚。   朱漪离开后,宅子起火。   这火正是朱漪所为。   “朱漪走时,手中多了个包袱。”穆清彦注意到了,但猜不出里头是什么。   “晚上再来看看。”闻寂雪在大门“阮宅”二字上扫了扫,没能和江湖中哪个人物联系起来。阮姓少见,若真这么个人,不会毫无印象。   回到客栈,从焦礼口中知晓了阮家的情况。   阮家是外来户,四十多年前搬到长平镇,说是在附近买了几座山,做木材生意,他们家没什么人,干脆搬到这里落户。阮家来时是一对夫妻,带着十来个男女仆从,买了地皮建房。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稀奇的是,阮家这般富足,阮老爷又正值年富力强,却只守着一个夫人。这位阮夫人倒是挺能生,一气儿生了七个姑娘,将近五十岁时才得了个小子。   镇上一开玩笑,便说阮家有“七仙女儿”。   这么一听,竟是和云家庄一样。   或者说,是佘娘子执念深,将阮家的情况“搬入”了云家庄。   阮家夫妻疼女儿,给女儿的陪嫁丰厚,加上阮家姑娘们品貌双全,嫁的都不错。谁知二十年前,先是阮家外嫁的姑娘们莫名出事,间隔不过两三天,全都是吃饭吃到一半,倒地气绝,全都是中毒死的。流言四起,都说是阮家得罪了狠人,对方是先拿外嫁女开刀呢。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个说法,不到半个月,阮家上下二三十口人也都死了。哪怕他们对饮食一再小心,还是没躲过。   当年这事儿闹的很大,知府亲自来查案,依旧不了了之。   阮家没什么近亲,倒是有个隔房的堂侄,阮家这份家业就归了他。   镇上人虽羡慕眼红,可阮家死了那么多人,大白天都没人敢靠近。阮家堂侄同样不敢住,只派个聋哑老仆看房子,每逢年节给阮家人上坟烧纸,便是那几座山头都转卖了。   所谓“阮家隔房的堂侄”怕是有猫腻,毕竟每年回来上坟祭祖的是佘娘子。   对此,他们额外打听了阮家四姑娘的情况。   楠熙曾说过,佘娘子在阮家姊妹中行四,估摸着是做女儿养大。   二十年前正是佘娘子退隐江湖的时间,如此凑巧,想来跟阮家灭门也有关系。再打听具体时间,阮家出事是从三月到四月,短短一个月,自外嫁女到阮家死的一个不剩。同一时间,佘娘子却在外作案,劫的就是封停之父所押的那趟镖。也是在那次作案后,佘娘子便从江湖销声匿迹。   阮四姑娘名叫阮熙君,身体不大好,迟迟没有定亲。在其十五岁时,一场高热,人没抗住,没了。   阮熙君死亡,距离阮家出事,中间足有二十年。   如此,略一推算,如今的佘娘子少说有五十五岁。不得不说,单单看其面相,一点儿瞧不出来。   若其十五岁是诈死,距离其出现在江湖上犯案,中间还有五年空白期呢。这五年又发生了什么事?   且不提佘娘子身上的未解谜团,单单阮家就有些不清不楚。好比:阮家为何会养阮熙君?阮熙君必然不是阮家亲子,否则阮家迟迟没儿子,绝对不会把他充作女儿教养。   天色擦黑,吃了晚饭,镇上就更安静了。   两人来到阮家宅子。   到处都是白雪,两人目力也不错,视物不成问题。   根据宅子的布局来看,烧毁最严重的是内宅,连在一处的两三个院子几乎都烧光了。这些院子不算太大,离花园略近,又在主院附近,应该是给阮家姑娘们住的。从内部起火,尤其是阮家已无人居住的情况下,是人都猜到这火烧的不简单。   看守宅子的聋哑老仆也死了,就倒在院子里,身上没有伤痕,是冻死的。   ——时间回到昨夜。   到处黑漆漆的,风声尖利,吹得窗户呜呜作响。   阮家老宅不似别家,只一盏昏黄的灯笼在屋子各处挪动。聋哑老仆看着要变天,提着灯笼各处查看,将门窗都关好。刚查完一处,一转身就见跟前飘来一抹影子,惊骇的跌倒在地,长大了嘴巴发出“啊、啊、啊”的叫声。   出现在这儿的不是别人,正是朱漪!   “这宅子除了你,还有谁?”朱漪问道。   聋哑老仆连连摇头摆手,双手不停比划,不知说些什么。   “指给我看!”朱漪不耐。   老仆依旧是摆手,后来干脆跪地磕头,满眼恐惧。   朱漪突然转了话锋:“年底回来祭祖的人,住在哪里?”   老仆颤巍巍抬手朝后院一指,并将人领到一处小院子。   若要仔细观察,这个小院子明显更干净,花草修剪的也格外好。院门、房门都落了锁,朱漪直接破开,在几间屋子看了看,最终举着火折子进了主卧。这是女子的闺房,一应用具摆设不显陈旧,粉白、粉蓝、鹅黄等色,彰显着妙龄少女的娇俏。   朱漪仔细搜循着每一处,终于在罩子床的床板下发现了一个机关扭,一按,床板下陷,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顺着石阶儿朝下,空气潮湿憋闷,带着古怪的腥臭腐烂的味道。   朱漪脚步一顿,因为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活人的气息。   当点燃墙壁上的火盆,照亮了地下室的每一个角落,当中那具白骨架赫然入目。在骨架上面,以及周围地面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蛇蜕、粘结不清的皮毛、蛆虫的壳儿……不论曾经如何,现在却是没有一个活物,便是骨架也只剩一副。   那骨架并不宽大,应该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   其身下还残留着些许衣裳布片,紫色的,又有零散的十来个花生粒大小的紫色玉铃铛。原本这些铃铛一共十八个,用线绳串着戴在腕上,时日久了,绳子腐烂,铃铛也脱落,现今数目都不对了。 第276章 前往月梁州   朱漪脱下外氅铺在地上,将那副骨架一样一样拣起来,擦拭干净,放入外氅上。而后他又仔仔细细寻摸每一处,把十八颗紫玉铃铛找齐,抽出根发带上的丝线串了,同尸骨收在一处,出了地道。   从房间出来,封停就站在外面。   刚才封停也下了地道,正见朱漪收敛尸骨,便又退了出来。   “我们谈谈。”封停道。   朱漪轻笑一声:“你在绝人谷杀死的人,是我亲生父亲。”   这层窗户纸,到底是被他亲口捅破了。   朱漪又低头看向手中包裹的尸骨:“这是我的亲生母亲。”   “朱漪……”封停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并没怪你。他虽是我父亲,但不曾养育过我,又害死我母亲,他该死!便是你不杀他,我也会杀他。你动手,倒是省了我的麻烦。”   “我要和你谈一谈。”封停虽不善言辞,但态度很坚决。   “……一个月后,青松渡口。”   “好。”   这二人约定好,相继离开了阮家老宅,一把大火随之窜起。   *   “青松渡口?”穆清彦没听说过这地方。   闻寂雪也是摇头。   天下渡口何其多,甚至重名儿的也有。那二人选在那个地方,想来是都去过,是他们熟悉的地方。   既然不知道就算了,估计谈的也是两人私事。   “朱漪的母亲死在这里,当年阮家惨祸,估计跟她有关。只是,她为何要对阮家下手?”闻寂雪一面猜疑,一面朝其他屋子查看。   当推开另一个院子的房门,火折子照出正面桌上一只牌位,没摆什么蜡烛供果,甚至牌位上也只简单的一个名字:阮梅君!   “阮梅君……这是阮家大姑娘的名字。”穆清彦记得。   阮家七个女儿,除了行四的阮熙君,其他六个分别是“梅、兰、竹、菊”和“琴、棋”几个字起名。想来,若是再生女儿,依旧按着往下排,唯有“四姑娘”不同,阮家对外称其体弱不好养活,算命先生给批的名字。   再去看看其他几个没烧的院子,果然都有牌位,上面都是简单的人名,好似代表着主人依旧入住一般。细想来,是将阳宅充作阴宅,给死人住了。唯一没有放牌位的卧房,那是不需要,“四姑娘阮熙君”每年都要回来一次的。   “阮熙君应该是被寄养在阮家,且极有可能是为避祸。”闻寂雪觉得这个揣测最有可能。   阮家迁到长平镇时,阮熙君不到一岁,又扮做女孩儿养,混淆眼目是足够的。   阮家只是“佘娘子”缅怀过往的地方,任何跟阮熙君身份不符的东西都不会出现,所以这里没什么可看的。   对穆清彦来说,佘娘子一死,事情就算完了。   对闻寂雪来说,他对朱漪爹娘的纠葛很有兴趣。   为此,他把焦礼派出去,查阮家的来历。他觉得只要顺藤摸瓜,把阮家弄清楚,总会发觉蛛丝马迹。毕竟偌大的阮家,它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尤其二十年前阮家惨祸,官府介入,若阮家祖籍信息不对,绝对瞒不住。   “回凤临?”穆清彦问。   要查阮家底细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儿。   闻寂雪沉吟了一会儿,笑着说:“陪我去一趟月梁州。”   月梁州是雪家祖籍所在。   闻寂雪只在摆脱影楼控制后去过一次,这么些年,每每都是在外祭祀。他之所以不回去,一是当初雪家人尸骨并未收敛入坟,因着叛国的罪名儿,九族都没了人。二是他心中有怨气,想大仇得报再回去祭祀先祖。   眼看着追查即将有了眉目,他突然间就想回去一趟,带着穆清彦一起去。   对此,穆清彦自然没有异议。   从月梁州回凤临,路虽绕的远一点,但离过年还有两个月,来得及。   月梁州在南边,长平镇却在北,算起来路途很远。幸而通着官道,两人没等雪停,天一亮就启程。大雪落了那么厚,若是等太阳出来,雪水一融化,道路泞泥难行,还不如现在压着雪走。   焦礼不在,只剩他们两个,想找个赶车的车夫也不容易。   一来就要到年根儿底下,寻常人不愿意出远门。二来他们两个是生人,镇上人不敢轻易给他们赶车,即便他们没歹心,到时候孤身一个如何回来?   闻寂雪倒干脆,决定亲自赶车。   穆清彦没劝,而是在镇上采购了炭炉子、一篓子炭,又有木桶铁锅汤锅碗筷勺子什么的。既然是两个人上路,也不怕麻烦,弄个炉子可以自己煮点热饭吃,毕竟天气难测,一旦错过宿点儿,也能自己弄点吃的。另一个篓子便装了些米面、干菜腊肉香肠,还有各色调料。   走了几天,又遇上一场大雪,只能就近在林子里找个破庙歇脚。   两人将庙里的灰尘蛛网大致清扫一下,将破烂的庙门关住,寻两块木板挡住破洞吹进来的冷风雪花。马车上的东西搬进来,垫车的棉被当褥子,底下是厚厚的稻草,脏是脏了点,好在不妨碍使用。   每每用上这条褥子,都得感谢陈十六。   盖的就是两人的大氅,内侧都是好皮毛,很暖。   当中生起火堆,庙中温度逐渐回升,又有火炉子上架着铁锅煮肉汤,放些辣椒、干蘑菇,再放一把红薯粉。闻寂雪还带了酒,穆清彦酒量浅,每每晚饭时也要跟他喝两杯,酒水确实暖身,又热乎乎的吃顿饭,哪怕是在破庙里,一晚上也睡得很安稳。   “怎么样?冷的话再喝一杯。”闻寂雪嘴里说一杯,直接拿吃饭的碗给倒了小半碗。酒水流淌出来,一股醉人的香气弥漫在鼻尖。   外面雪太大,能把车轮子淹没一半,马走得很吃力,两人只好继续留在庙里。   他们虽带有木桶装水,但这冰天雪地不好取水,反正刚落的雪很干净,直接拨开上层,取中间的用就行。刚才闻寂雪出去取雪,穆清彦出门小解,一小会儿的功夫就冻得不行。又用雪搓手,手也红了,正凑在炉子边烘烤。   闻寂雪回来见了,便哄他喝酒暖身。   到底是有内力的人,闻寂雪穿的没他多,却一直手脚很暖,火力十足。   “刚才就喝了两杯。”晚饭才吃完,他是喝了酒的,但刚才出去冷风一吹,好像热气儿就吹没了。倒也不觉得身上冷,手冷是真的。   “不要紧,再喝一点儿。”闻寂雪劝他。   穆清彦想了想,端起碗喝了两口,咽不下去了。又没个菜下酒,直愣愣的一口闷,他是不行。   闻寂雪笑了两声,接过来一口气喝了。   晚上睡觉时,闻寂雪脱得只剩里衣,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穆清彦只觉得靠着火炉似的,尤其是听着外头风雪呼啸,越发想赖在这人怀里不动弹。   睡意朦胧间,闻寂雪却是开始不安分。   “不行,太冷了。”穆清彦按住他的手,阻止他更进一步。这破庙里什么条件,能保暖睡一觉就不错了,两个大男人一折腾就要灌冷风,他可不受冻。   闻寂雪把头埋在他脖颈间,不肯放弃的又啃又舔,身子缠在一起磨蹭。   “……嗯、你、你行了啊!”穆清彦呼吸都快了几分。   眼看着情势一发不可收拾,闻寂雪突然主动停了。   他抬头朝外凝听片刻,皱眉不悦道:“有人来了!”   “什么人?有几个?”对于闻寂雪的耳力,穆清彦还是很信服的。一面问,一面坐起来将棉衣裳穿好。   “有六个,脚步很沉,身上有负重,都是男人。”闻寂雪快速穿好衣裳,把大氅裹到穆清彦身上,又道:“他们看到庙里火光了。可能是贩货的人,错估了天气。”   倒也是,且不说别的,单单穆清彦他们,之前走了一两天,也只是远远看到村庄的影子。到处白茫茫一片,若是外出贩货的行商,不管出于节省费用还是赶时间,通常都不会随便耽搁,能多赶路就多赶路。   这会儿时间其实并不算太晚,两人无事,睡得早。   穆清彦抽了两根木柴把篝火架的旺起来,又把汤锅吊在上面,装满融化的雪水,等烧开了,放点儿茶叶,煮茶喝。随行带的小火炉,考虑到炭火有限,又要在庙里多停留两天,干脆把炉火熄了。   这时,一行略显凌乱的脚步响停在庙门外。   “请问、有人吗?雪太大,天又黑,我们几个是贩货的散帮,想在庙里歇歇脚,还请行个方便。”说话的人估摸着有三十来岁,姿态放的低,也透着点紧张。   闻寂雪将门打开,扫了一眼:“进来吧。”   这样一个荒野破庙,却出现闻寂雪这么个人物,外头几个贩货的汉子很意外,也越发拘谨,一面连连道谢,一面挑着货担子进来。庙不大,穆清彦两个占了最好的位置,又有马车占了地方,这些人把货挨着墙角叠放起来,重新把庙门合拢。   “这些柴拿去,起个火堆。”穆清彦主动开口。   这样大晚上,为着安全,他们也不可能出去找柴。天又这样冷,夜里若没个火堆,实在难熬,若病了冻了,大夫都找不到。更何况,庙里就这么大,穆清彦烤着火舒舒服服的,实在没法儿对这些搓手跺脚蜷蜷缩缩的人视若无睹。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领头的汉子迟疑了一下,到底是领了好意。天实在天冷,若不小心睡着了,更冷。   热水什么的,穆清彦不缺,但没说要给。   入口的东西不比别的,这些贩货走南北的人谨慎着呢,哪怕那点货物并不被他放在眼里,却是对方是否能过个好年的资本。 第277章 贩货汉子   这六个贩货汉子,多是三十来岁,正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又有两个二十出头的,不比其他人,估摸出门少的缘故,总是好奇的朝穆清彦两个打量,但也没敢多看。   这些人将火生起来,围着火堆取暖。迎着风雪走了一天,个个冻得脸通红,一双手更是龟裂,红红肿肿,一暖起来,特别痒。其他四个倒还好,就是两个年轻人冻的厉害,耐不住总去挠,越挠越痒。   “别抓,抓破了就麻烦啦!”领头的汉子说了一声,从挑担里扯出个小麻袋,抓出一二十个芋头埋在火堆里烧。   这些芋头个头儿很大,都赶上成人拳头那么大。不多时,火堆里就飘出芋头的香气,饥肠辘辘的几个人闻着味儿,更饿了。   等芋头熟了,领头的汉子拣了两个大的拿过来,带着几分拘谨说道:“不是啥好东西,自家种的香芋,公子若不嫌弃就尝尝。”   说来汉子是感激,若不是穆清彦给的干柴,他们也不可能抹黑出去找柴火,很可能就是忍着饿到天亮。   穆清彦见状就知道,这些人必然家庭很困苦,以至于出门贩货,只能带着芋头做口粮。在南方某些穷苦之地,的确是会将芋头作为主食之一,但也不可能顿顿只吃这个。这六人本身在外出着大力气,却不敢多吃一口东西,可见家中日子窘迫。   “倒是好长时间没吃过芋头,多谢。”穆清彦顺手抓了两把米丢在已经烧开的铁锅里,又给他一个竹筒充作碗:“把锅拿去,喝点儿热汤驱寒。”   对方哪儿好意思要啊,连连摆手。   闻寂雪脸上带笑,出口却不容置疑:“拿去吧,不过是两把米。”   “……多谢公子。”汉子搓搓手,婉拒的话硬是给憋回去了。   有了米汤喝,几个人都很高兴。   因着这个,彼此生疏的气氛有所缓解,穆清彦跟他们闲聊了几句。   原来这六人是一个村的,家在山里,只一两亩开荒的山地。山地贫瘠,哪怕再精心侍弄,出产也有限,一年到头又要交税,一家子要吃喝,单靠地根本不行。他们村附近的山也是大户人家的,挖个野菜可以,兔子野鸡什么的不准打。   为了寻个活路,他们就三五成伙儿给人送货。   好比这回,他们给一家茶行往北边送茶叶,把茶叶送到了,拿了工钱,便用这钱从北边贩些干果,如大枣、榛子、瓜子、板栗什么的,正值年下,这些东西很受欢迎。   “你们送一趟货,多少钱?”   “就是从月梁州城送到长福县,算不得多远,因着冬日里,这边雪大路难走,脚钱比平时要多些,走一趟,一人能有五六百钱。我们回程再贩些东西,到了月梁州转手,又能进一二百钱。再从月梁州贩些布料,到我们那小地方一卖,又是一笔。有了这些,也能让一家人过个富足年了。”大约是穆清彦两次给予善意帮助,对方说起这些倒是很坦然,其他人也是满眼喜色。   穆清彦快速在心里算了算,当今官价,一两银子兑一千文。也就是说,这些从入冬开始连连倒腾,长途跋涉,勉强就是赚一两银子。   从月梁州到长福县,单靠腿走,不算风雪阻路,也得七八天。何况他们送货,是推车前行,速度要更慢一些。还不算途中可能的意外,就这,一人才得五六百文,还是年底加价的情况,若平时,怕是有五百就不错了。   再看他们倒腾的干果,那么大的麻袋,每人都沉甸甸的担子。一路风雪担回月梁州,盈利也不过一二百文。   他们之所以满足而喜悦,不难理解。   他们种的那点山地,交了地税,怕是一家子口粮都不够。相对的,能从外头赚到钱,已是很不容易了。   一两银子在农家手里是很值钱的。   穆清彦想到当初刚到穆家,那时穆家也穷,手里没什么现钱,可好歹吃饱穿暖,只不过欠着二十两外债,家中嫁娶困难。那时,家里想吃顿肉很奢侈,可若对比这几个贩货的汉子,穆家已是很好了。   “月梁州下雪吗?”穆清彦想到南方很多地方冬天是不下雪的。   “下的,下雪。不过,最多就两三场雪,雪很小,只薄薄一层,但是依旧很冷。”   闻寂雪接话道:“那边虽然雪少,但山多雨多,阴天也多,冬天潮湿阴冷,也很不好过。”   闻寂雪幼时回去过两次,一次是族里修坟祭祖,一次是送祖父灵柩回乡安葬,刚好都在冬天。   说说话,小半时辰就过去了,穆清彦有些犯困。   “你去睡吧。”有外人,两人不好抱在一处,但收拾出来的“床”睡穆清彦一个还是挺宽松的。   “雪停了吗?”穆清彦没推辞,躺好后把大氅裹在身上。   “嗯,没下了。”闻寂雪要把自己的大氅也给他盖。   穆清彦拦了:“不用,你把火堆移过来一点儿就行。”   到底是过夜,闻寂雪不裹点儿保暖大衣裳他可不放心。   穆清彦是被庙里的动静闹醒的。   闻寂雪好似没睡一样,正拨着火堆,火堆依旧烧得很旺,上面的铁锅里正咕嘟咕嘟煮着白米粥,米香阵阵飘散出来,唤醒空了一夜的胃。早起倒也不是只喝粥,他们买了包子,天冷,就是冻包子。削几根竹片纵横卡在铁锅上端,把包子放进去,米粥煮好,包子也热好了。   挨着庙门那边,六个贩货郎已经吃过烧香芋,收拾好了东西,正要离开。   “公子注意些,我要开门啦。”因着庙就是一间,庙门一开,冷风直接朝里灌,人在里面是避不开的,所以领头的汉子就提醒了一句。   穆清彦将大氅裹在身上,又有闻寂雪为他挡风,当寒风从门外吹进来,火苗摇曳,他并没感觉到多冷。   年轻人打了个喷嚏,忍不住抱怨:“二叔,这鬼天气冻死了!”   “走走就暖和了。”答话的正是领头的汉子,六个人就数他辈分最高。   之前只说是一个村的,如今看来,还是同族。   闻寂雪起身去关门。   穆清彦朝外看了两眼,天才蒙蒙亮,那一行六人越走越远,只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六人只是闷头赶路,并不说话,免得张口喝冷风,何况也费体力。   雪虽停了,但太深,穆清彦和闻寂雪在庙里待了三天才又上路。   这三天也没干等,闻寂雪到附近林子里打猎,大东西没有,倒是兔子野鸡捉了几只。吃了几天野味,带的米面也消耗的差不多,临行前将最后一把干粉煮了,装了一桶干净雪水,重新燃了炉子。   雪开始融化,因着雪厚,一天半天化不完,正好赶路。   古时不比现代,哪怕官道上来往车辆也不多,顶多几道车辙印,雪不会被压实,自然也不算滑。闻寂雪马车赶的稳,速度不算快,又走了两天,抵达一座小县城。   在县城里停歇了一夜,补足食物炭火。   从这儿去月梁州,还要经过数个村镇、一个县城。如今没继续下雪,县城周边的道路简单清过雪,但雪堆在路两旁,之前融化的雪水往路上流淌,又是车来人往的,泞泥不堪,车轮尤其容易打滑。   想要路面好走,要么等太阳晒干,要么等下一场雪,时间都很难估算。   冬天出行,遇到这种情况很正常。   两人不打算在这儿耽搁,将车轮子拿皮毛裹一裹,简单做点防护,再走得慢一点儿,也就差不多了。据说再往前路况就会好转,靠近月梁州那边雪很小,倒是落了场雨,不大,湿冷湿冷的。   初六,两人终于到了月梁州。   月梁州城是座颇有历史的古城,一路颠簸着过来,两人着实疲累,便决定在城中修整两日。闻寂雪虽没怎么回来,但这里安置的有人,他要先联系一下,有些东西也要准备。   清早,两人到街面上吃早饭。   寻了家老店吃米线,又有水晶虾饺,滋味儿十分地道。   “老何啊,旁边老孙怎么没开门?我还想吃他家的糯米卷子呢,再陪着一碗天就汤圆儿,实在是美。”有客人问话,听着是熟客。   老何就是米线店的老板,四十来岁,正煮米粉呢。   见有人问,说道:“前两天的事儿没听说么?有人吃了他家的糯米卷子,出事了。哎哟,虽说官府没锁他,可事情没弄明白之前,他哪儿还敢开店呀,别人也不敢吃他家东西啊。”   “怎么回事?没听说啊。”这人还真不知道。   “就是常在街面上晃悠的李大兴,前天被人发现死在家里,嘴唇乌青,毒死的啊,官府还说是砒霜。砒霜这东西多厉害啊,沾了就死。据说那李大兴尸身边上有半个没吃完的糯米卷子,又有人说,看到他从老孙家出来,手里拿了两个糯米卷子,一边儿吃一边走回了家。   虽说李大兴总是在街面儿上白吃白喝,但老孙犯不着为这点事去杀人,更何况他又没买过砒霜。为了不受罪,孙家往衙门打点了不少银子,就在昨天的时候,说是找到凶犯了,是长柳镇那边的几个乡下汉子,好像常给商家运货做脚夫。” 第278章 县令席庸   “哟,投毒杀人啊,这李大兴做什么了?”   “李大兴就是个无赖,仗着跟李四爷同姓,硬是拐七拐八攀扯上关系,在这街面上东家西家的占便宜,大家看在李四爷的面儿上,多是忍了。谁知那李大兴是个不知足的,居然干起讹人的勾当。四天前,他盯住了个外地人,故意抱着花瓶子撞上去,瓶子摔了,他扯着人不让走,非说瓶子是祖传的,让人赔钱。”   客人忍不住插话:“这不明摆着就是讹人嘛!”   “嘿,谁不知道啊。他就专盯那些外地人,明显看着有钱有权有些身份的,他都不去招惹。他这回选的就是个乡下汉子,以为十拿九稳,谁知对方不认账,一叫嚷,从旁边店里出来好几个壮汉,这李大兴立马怂了,脚底抹油溜了。”   “那这后来……”   “后来啊,据说是他咽不下气这口气,觉得丢了颜面,便找了几个相熟的,要教训教训那几个。考虑到对方人多,他们瞅中一个落单的,将人打了一顿,结果没掌握好分寸,出手重了,满脑袋的血,抬去医馆,大夫说再晚来一会儿就没救了。另几个汉子找来,个个气红了眼,还说过要报仇的话。”   “真要报复,倒也说得过去,可跟老孙家的糯米卷子有什么关系?几个外乡人能在老孙家投毒?”更何况,那么精准的让李大兴吃到有毒的糯米卷子,可不容易啊 。   “衙门办案,那谁知道。”嘴里这么说,脸上表情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自古便有“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俗话,更何况,本地县官行事风评如何,都是大伙儿心知肚明的。然而事情不落在自己身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唯恐祸从口出。   穆清彦从头听到尾,看向闻寂雪:“是那几个人?”   大致特征上吻合,没有亲眼目睹,也只是个猜测。   不过,长柳镇,正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雪家祖籍便在长柳镇下的雪家村。   当年雪家被诛九族,虽说因出嫁从夫,不牵连出嫁女,可实际上,雪家出这么大的事,那些姻亲故旧也不可能安然无恙。娶了雪家姑娘的,厚道些的,或和离、或送到庙里,狠毒的些的,让人自缢、病逝,甚至所出子女都不能活。   当年雪家一族倾覆,出嫁女也多因此而死。雪家村并非全都是雪姓族人,也有外姓,雪家出事后受了波及,被迫背井离乡,另寻活路。   曾经因出了两位大将军而闻名的雪家村,早已是座荒村。   出了米线店,两人在茶楼里坐坐,打听到了更具体的情况,也知晓了“凶犯”信息。据说一共抓了六个人,其中一个脑袋还带着伤。六个人同姓,是兄弟、叔侄,家在长柳镇下的荒坡村。   又说这六个常在城里做脚夫,给商家运货,勤恳能干,风评不错。之前才给茶行送了茶,还贩了批干果回来,转手后攒了点本钱,又跟布庄买了一匹布,正打算回乡呢。   “都对上了,是那六个人。”穆清彦没想到曾在庙中相遇的六人,竟会惹上人命官司。尽管尚未亲口去询问,但本能就觉得不对,毕竟是连不了解内情的看客都会质疑的事,为何当地官府这般快的就锁拿了人?   昏官么?   闻寂雪却道:“你可知荒坡村是什么地方?”   穆清彦听他口气异常。   “我跟你提过,雪家村当初是个大村子,一大半都是雪家同族,还有十来户是外姓。雪家事后,这些人都离开了村子。其中有七户在荒坡村安家,他们都姓郑。”闻寂雪停顿片刻,又道:“虽说这些人不姓雪,又为避嫌离开了雪家村,但他们的户籍信息在官府都是特别备注了的。好比这回的事,若他几个是无辜的,便极有可能是官府拿他们顶罪,用以快速结案,好成全自己的政绩。再没有比他们更适合的替罪羊,呵,只因曾跟雪家同村,如今便是低人一等,下九流都比他们高贵。”   由郑家推测其他离村人家,多半境况不好,到如今,不知还活着几人。   这已然是变相的“连坐”。   县官如此胆大妄为,也是瞅准了郑家几个户籍特殊,哪怕时隔多年,雪家到底是叛国罪诛了九族,谁敢轻易沾染?只怕要被他倒打一耙。想来这么处事也不是头一回,漏洞百出,半点不遮掩。   月梁州是散州,隶属于府,知州是从五品。   尽管是州城内发生的案子,但照律例规矩,由县衙经办。   审理此案的正是桂宁县,县令姓席,已在桂宁县做官五六年。在此之前,他却在田余县做了六年县令。桂宁县和田余县,正好是月梁州下辖的两个县,而正常情况下,官员三年一任,也就是说,这位席县令不仅两番连任,且盘踞在月梁州长达十一二年。   闻寂雪既然在月梁州有所安排,对于这位席县令自然也知晓一二。   “这个席县令名叫席庸,没什么做官的才能,惯会阿谀逢迎、欺上瞒下。他本身出身寻常,倒是结了门好亲。他女儿嫁给吏部员外郎吴家的嫡子,此子出生时身体就不好,常吃药,导致身形肥胖、脾气暴躁,很难说上相宜的亲事。席庸知道后,主动上去攀亲。   席家女儿容颜清丽,颇具诗才,席庸早有算计,将女儿寄养在京城亲戚家,费尽心机为她出名。彼时那席庸年近四十,好不容易中了榜末,正愁出路,见吴家可做谋划,自然不会放过。吴家虽瞧不上席庸,但吴家嫡子瞧中了席家女儿。”   “一个员外郎,这般大的能耐?”穆清彦知道京官与外官不同,但若仅仅是吏部员外郎,可没那么大力量庇护席庸。   “姻亲裙带罢了。吴家小女是荣郡王庶妃,不上玉牒的摆件儿,如今有子傍身,倒也能在荣郡王跟前说上话。不过,上面侧妃死死压着她,对方家世好,丽贵妃也要给几分颜面。估摸着为弥补,所以荣郡王给吴家一些好处,吴家自然也能惠及席庸。”   竟跟荣郡王扯上了关系。   说起来,皇帝儿子虽多,但真正显露资本的也就七八个,其他的都不成气候。原本荣郡王也算后力强劲,可惜万霞县一事,丽贵妃一脉元气大伤。   原本对席庸并未多在意,此时却变得敏感。   席庸从田余县调任到桂宁县,扎根在月梁州不走,定然是故意为之。只是这个故意,是单纯为一己私利,还是跟雪家村有关?   关系到闻寂雪,穆清彦也多疑起来。   “这回的事你想怎么处理?”他问闻寂雪。   闻寂雪已有想法:“先去桂宁县,会一会这个席庸!”   至于荒坡村的几个人,因着已在年底,哪怕被定论,案子也要层层上报,年前是不可能最终判决的。   临走前,穆清彦去了一趟李大兴家。   李大兴家在城南,家里爹娘没了,兄长娶亲分家,他分得两间屋、半间厨房。在原来院子中间砌了一堵墙,一家成两分,各开一道门,彼此互不相干。李大兴从小好吃懒做、性子也奸猾,跟兄长关系不好,分家后也很少来往,他将近三十岁,也没个媳妇,因此,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以前他只在街坊邻里间占便宜,后来攀上李四爷,城南这一片都有他的身影。   提到李四爷,名下有牙行、车行,收拢了一帮散众,占据着城南,颇有财势,凡在这儿找活儿的、做生意的,都不敢得罪他。再者,李四爷办事公正,也不肆意欺压人,瞧着和和气气,给人的观感不错。   这一点,从之前米线店老板提到李四爷时的口气就看得出来。   李四爷跟李大兴虽都是姓李,但并没有亲戚关系,八竿子也打不着。若要细究李大兴是如何攀上李四爷的,最可靠的说法是李四爷的狗丢了,李大兴给找到的。此后又主动凑上去奉承,李四爷大约觉得他还算机灵,便让下边人关照他一二。   穆清彦和闻寂雪刚从一个街角转过,迎面几只大狗狂奔过来,“汪汪汪”叫的凶狠,个个快半人高,骨架高大,牙齿锋利,吼叫起来分外狰狞。在其后,有两个年轻男人扯着狗绳子,气喘吁吁,一直在喊“祖宗慢点儿,慢点儿”。   闻寂雪拉着穆清彦避让,冷眼看几只大狗和人过去。   穆清彦眯着眼,神情也有些不快:“这不会就是李四爷的狗吧?”   平常人家养狗,最多一两只。又因着狗越大越能吃,寻常门户也养不起。如这般凶狠强悍的大狗,一下子就是五只,且毛色统一,乌黑油亮,必然是精心饲养。又能在城中大街上畅行,岂能没个依仗?   闻寂雪抬眼朝前:“这个李四爷倒有几分意思。”   穆清彦却摇头:“看来传言不可信。别看外人提及李四爷并无厌恶,好似还挺有好感,可只看他大街纵狗,便知骨子里霸道。”   毕竟五只彪悍凶狠的大狗,稍不留神便会伤人。   古时又无疫苗,被狗咬伤,很容易导致死亡。 第279章 李四爷的狗   又转过两个街角,进入一条小巷,第三家就是李大兴的住处。   李大兴虽是弟弟,但在分家上不仅没吃亏,还占了点便宜。好比这道大门,用的就是原来的大门,比其兄长后来修的门要宽不少,院中本有一棵果树,也归了李大兴。   他们来时,正见一个中年男人在巷子里忙活,竟是要把一道门重新砌上。这道门被堵上的门属于李大兴兄长,再结合李大兴的死,事情显而易见。李大兴无妻无子,只一个兄长最亲,现在他死了,不管死因是什么,总之这屋子必然由兄长继承了。   眼前这中年人,无疑就是李大兴兄长了。   看那院内,中间隔出的那堵墙也拆除了,有个妇人在院中洗衣裳,三个男女孩童正在嬉戏。听得那妇人在问男人中午吃什么,又说家中需要添置的东西,李大兴的死对他们并没什么太大影响。   外间都传言李大兴是吃了掺毒的糯米卷子死亡,所以穆清彦从最开始的地方回溯。   先前吃米线是在城南大街,米线店左边儿也是家早饭铺子,老板姓孙,主要是卖糯米卷儿、甜酒汤圆、瓦罐粥,也是家老店。月梁州属于南方,人们爱吃甜,饮食清淡,像老孙家的店就是本地传统吃食。   李大兴隔三差五就要去吃一次,连吃带拿,跟李四爷沾点儿关系,又混不吝,老孙这样小生意人哪敢得罪。因此,尽管心里不满,背后愤恨,依旧忍了。   李大兴死前的确去过老孙的店,但并不是前天,而是大前天!   大前天刚好下了场雨,非常湿冷,人们出门都穿的多,捂的严实。即便如此,老孙在见到入店的李大兴时,依旧吃了一惊,这李大兴捂的可不是一般的严实。穿的棉袄鼓鼓囊囊,也不知里头塞了多少衣裳,偏他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张旧毛毡,兜头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   “唉哟,这、这是兴爷啊?”猛地一眼,老孙吓了一跳。   为了避讳“李四爷”,别说老孙他们,便是李大兴也不称“李爷”。   李大兴进了店,依旧保持着古怪的打扮,瓮声瓮气的说道:“拿两个卷子来!要红豆馅儿的。”   老孙心里嘀咕,面上连连点头:“正好,刚出锅的,热乎着呢。不在这儿吃?”   “不了!”李大兴哆嗦了一下,好似很冷。   老孙越发觉得古怪,可也不想多事,忙用油纸包好糯米卷递给他。   李大兴拿了卷子,扭头就快步走了。   李大兴也没去别处,直接回了家。到家后,两个卷子吃了一个半,剩半个掉在地上,只因一会儿的功夫,他满脸涨红,浑身冒汗,呼吸急促,又微微发抖抽搐。正是突然抽搐,卷子没拿稳才掉了。   他抹了抹满头的汗,晕乎乎的,有点儿站不住。   从前两天就有些不舒服,怕冷、怕风,只以为是着凉。这会儿见身上烧了起来,有点儿害怕,可听着外头的风声,又不愿意出去,实在太冷了啊。   这时,他想到了一墙之隔的兄长。   “哥!大哥啊!嫂子!”李大兴站在床边朝隔壁喊:“大哥,给我请大夫来,我出钱!”   喊完就撑不住,干脆回到床上去躺着。   他想着,虽说分家时闹得不愉快,但到底是亲兄弟,他又自己出钱,他哥不会见死不救的。再者说了,他哥也怕他闹上门。于是,他心安理得的睡下。   这一睡,竟是昏昏沉沉,意识模糊。   殊不知其兄长家一早就出了门,倒是有邻居听见响动,但李大兴很惹人厌,谁都不愿去管他的事。   这么一来,一整天也没人来,李大兴睡下去就一直没醒。   直到第二天上午,李家大嫂出去买菜,遇上老邻居,对方顺口提了一句。李家大嫂觉得心里不踏实,回头跟李大哥说了,冲隔壁喊了几声没回应,大门又是朝里拴着的,于是翻墙过去,这才发现李大兴已经死了。   大概李大兴太过难受,人滚落在床下,嘴唇确实有乌黑色,又有桌边掉落的半个糯米卷,给人一种中毒身亡的感觉。   穆清彦从头看到尾,可以确定糯米卷子是无毒的。   单看李大兴发作时的样子,跟砒霜中毒有些许相似,但若是砒霜,过程绝对不是那么长。穆清彦回忆着李大兴的各样症状,觉得眼熟,尤其是其昏睡中,身体还不受控制的抽搐,大量口水漫延,满面烧红……   狂犬病?!   “疯狗病?”闻寂雪听了他的复述,立刻想到了。   “是,看着症状应该没错。这种病一般都潜伏期,或长或短,李大兴定然被狗咬过。我看左邻右舍都没有养狗,倒是那个李四爷……”穆清彦皱眉:“县衙定说李大兴是吃了糯米卷被毒死的,着实可笑!但凡仵作验查,便知糯米卷无毒。偏县衙这般认定,还抓了人,积极寻找人证物证,这里头若没有内情,谁信!”   闻寂雪点头:“所以我说,那个李四爷有点意思。”   若提到狗,城南的人第一个想到的都是李四爷的狗!   李大兴得了疯狗病,无疑是被狗咬过。外间又有传言,说李大兴帮李四爷找到丢失的狗,因此得了李四爷的青眼。李四爷的狗,他们都亲眼见识过,又高又大又凶狠,李大兴想要把狗拦住,指不定就吃了亏,如此在李四爷那儿功劳自然越大。   “若真被狗咬过,这事儿瞒不住。且不说别人,李大兴就会作为功勋大肆宣扬。”   若要打探消息,茶楼是极好的去处。   穆清彦也没迂回,点了茶水,直接问茶楼伙计:“常在这城南大街闲逛的李大兴,你可知道他?”   “他呀,知道。便是早先不知道,现在也该知道了,被毒死了嘛。”伙计利落的接话,对李大兴很不以为意。   “我听说他跟李四爷有些瓜葛?你可知内情?”穆清彦推过一块碎银。   伙计习以为常的收了,张口道:“客人若要问这个,我知道。我们城南的李四爷,平生最爱的就是狗,尤其是通体无杂毛的大黑狗。   两个月前,有人孝敬给李四爷一只狗,瞧着十分精神,很是凶狠,李四爷非常满意。谁知那狗不好驯服,喂狗的人一个不留神,被他咬断绳子跑了。这个李大兴,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撞上了这只狗。这狗特征很明显,脖子上还有一个绳圈儿呢,他猜到是李四爷养的,便想抓住这只狗送回去,李四爷一高兴,肯定不会亏待了他。   他也是托大,那种黑狗是好招惹的?结果被咬了一口,就咬在大腿上,血流了一裤管儿,一瘸一拐还硬撑着先把狗给李四爷送去。李四爷仁义呀,连忙请了大夫给他治伤,还留他住在宅子里,等人养好了伤才走。   就这么着,李大兴算是有了出头之日。以前他就是个无赖,没什么仰仗,只能在他们家左邻右舍那边耍耍狠。如今有了李四爷的情面儿,他再在城南大街晃悠,但凡不过分,大家伙儿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   穆清彦回忆起今日见过的那几只狗,又问:“李四爷有几只狗?”   “来来去去没个定数,不过,如今是有五只。”   “狗那么凶,被咬的人多吗?”   “平时都有专人养狗,据说没少被咬,尤其是新来的狗。李四爷不爱温驯的看家狗,他养那些狗是为打猎,为保持凶狠,都是喂生食的。好长时间没听说狗咬人了,前头四只养得时日长,早养熟了,倒是新来的这只还不大驯服。”   “就是咬了李大兴的那只狗?”   “对。”   “我也瞧见了那些狗,确实挺威武精神,不知是什么人孝敬的?那狗又是什么来历?”   “只知道是李四爷手底下一个叫彭有山的人孝敬的,因此得了不少赏,很是风光。至于狗哪儿的,他说是从山民手里买的,再问他是哪儿的山民,就不肯说了。这话一看就不尽不实,指不定来路不正当。”   “李四爷不问?”   伙计笑了笑:“李四爷是什么人物,这点子小事罢了。”   的确,对于李四爷来说,只是收了一条狗,哪怕是偷来的也不算什么。更何况,谁敢为一条狗找上门来?   穆清彦当然不关心这些。   他只是在想所谓的疯狗病。被狗咬了,得病几率不是百分百,但通常家狗比野狗威胁小一些。所以,若那只狗是彭有山从野外抓的,那么咬了李大兴,的确很大程度的会携带病毒。但凡得了疯狗病,死亡率几乎是百分百。   李大兴的死,肯定认定是跟李四爷的狗有关。   现在的问题是:李四爷是否知情?是否因此买通官府伪造假案?对于李四爷来说,自家狗咬了人是意外,他本身有财势,给予一定赔偿便是,犯得着大费周章去掩盖?去嫁祸么?   打发走了茶楼伙计,穆清彦将心中疑惑讲给闻寂雪听。   闻寂雪若有所思:“或许,要看李四爷究竟多喜欢狗。”   穆清彦皱眉:“若如你这般猜想,着实可怕。”   竟是人命不如狗么! 第280章 快速结案   弄清楚李大兴死因,干脆又在城中多停留两日。   如今尚且没到衙门放衙的时候,衙门还在办公,坐在城南大街,便见有挎着刀的衙差出没。这几个都是桂宁县县衙的公人,在城南大街正是为查访李大兴案的证人。   既然认定人是被毒死的,首要便是查访砒霜的来源。砒霜除了入药,通常是用来药老鼠,平民百姓虽可以购买,但这种危险的毒药,但凡购买,都会留下记录,详细记载着购买着姓甚名谁、哪里人,就为预防有人拿砒霜毒害人命。   初九,便有消息传出,砒霜来源查明了,且购买者便是被抓六人之一的郑家祥。   郑家祥就是六人中辈分最高者,几人以他为首。   此外,老孙的儿子小孙也通过辨认证实,借口如厕进入他们家后院的人是六人中的一个,正是六人中年纪最轻的郑丰。铺子的糯米卷是在迎街的店门口制作,但馅料都是提前准备好的,放在后面厨房。言外之意,郑丰进了后院,有机会避人耳目下毒。   再有曾目睹李大兴试图讹诈郑姓的汉子不成的,又有跟李大兴合伙儿报复郑姓汉子的两个人证,构成一条完整链条,把这桩案子凿实为报复投毒杀人。   桂宁县办案历来拖沓,当地人都知道县令只看钱,但凡有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人命官司都不算什么,甚至能倒打一耙。如今李大兴这么个混子死了,县衙行动却异常迅速,居然小半月就定案。   略窥内情之人,都知蹊跷,但谁敢多管闲事?便是在外也是讳莫如深。   这可不仅仅是忌惮那位桂宁县县令,也有李四爷的震慑。   谁都知道那李大兴跟李四爷攀上了关系,如今县衙积极办公,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李四爷相助的缘故。   县衙有了定论,已立刻将案子上报。   月梁州知州岂会对此案不知情?但论起来,这位知州虽是上官,论起资历,却不如席庸深厚,尤其是在月梁州当地,知州颇为忌惮席庸。能够盘踞在此地十一二年,席庸早跟本地势力勾连成网,知州若不小心应对,是会载大跟头的。   更何况,其中牵扯了雪家村……   知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知州到底跟席庸不对付,忌惮归忌惮,却也不能令对方太顺遂,于是将案子压下来。即便有人探问,知州也可说是年下公务繁忙,况又是人命大案,定要慎重,拖到年底歇衙,只能等来年。   案子要层层上报,层层批复,最后才能送到刑部终审。   月梁州是直隶州,由省所辖。所以知州还要跟上面的一省巡抚汇报,过了巡抚才能到刑部,刑部审过才会给皇帝朱笔御批。   一个地方的官员,上下级之间,多是不同派系,这才利于制衡。   席庸未必不清楚,但说到底,他只是县令,出了月梁州就无能为力。再者说,得到手的好处费,也不值得他费更多心思,他只管在县衙将案子完结。有雪家村牵扯其中,上面的官员顶多就是压一压、拖一拖,要把案子打回来重审,怕是没人敢。   这些细节和较量,对于平民百姓是没什么意义的,他们只会知道县衙审判的结果,只知道郑家六人被定论为凶犯,羁押牢中,等待砍头。   外人还只是议论,可位于荒坡村的郑家人,无疑头顶炸雷、天崩地裂。   便是穆清彦也觉此事棘手。   他可以勘察真相,可月梁州这地方特殊,知州不作为,县令贪腐妄为,更有本地势力李四爷银钱开道……案件真相根本无足轻重,哪怕人人知晓,又如何?若要向御史台告发,“雪家村”三个字,足以令一众官员退避三舍。   眼看着,明面儿上是走不通了。   说到底,不仅是旁人忌讳“雪家村”,便是穆清彦也顾虑重重。   这件事如何做,还得看闻寂雪。   初十,两人离开州城,前往桂宁县。   尽管天气一直阴沉,寒风呼啸,但没有雨雪,路面吹干了,走起来方便了很多。一路走得不算快,天色擦黑抵达桂宁县。桂宁县有山有水,一县地域虽不算大,但却是个鱼米之乡,颇为富庶。   当县城出现在视线之中,闻寂雪并未驾车入内,而是拐向左边一条路。   “先去长柳镇。”   从县城去长柳镇需要两个时辰,按理此时天色已晚,又已抵达县城,完全可以歇一晚再说。不过穆清彦没反对,毕竟闻寂雪的心情跟他是不同的。   长柳镇不大,镇子东边有条河,河堤种满了柳树,远处有青山迭起,算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闻寂雪从镇子中间的大街进去,看到一家长柳客栈,停了车。   冬日里寒冷,又是大晚上,基本上所有人家都关门闭户,便是店铺也歇了业。客栈也不例外,大门关了,倒是从门缝里透出些微火光。   闻寂雪上前拍门。   “来啦来啦!”里面很快有人应声,并把门打开,迎面一股暖意,原来是堂屋里生着火盆,有两个客人就着两样小菜喝酒。店老板不在,伙计在旁边支应着,这会儿开门还揉着眼睛,可见方才都睡着了。   “有马车啊,可以停到后院儿去。”伙计说着去将侧门打开,引着马车去了后院。车直接进棚子,马就拴在棚子里,又弄些水和草料。   “要一间上房,弄几样热饭菜来。”闻寂雪说着,抛了块碎银。   伙计双手接了,笑眯眯的应道:“好嘞!二位客人随我来。我们长柳镇虽是小地方,我们家客栈不起眼,但房间绝对宽敞舒适。若是二位不嫌麻烦,我给您送一只小火炉,坐壶热水在上头,随时用水方便。客栈还有上好的炭火,价格虽贵些,但绝对好用,没什么烟的。”   这也是看他两个出手大方才有此推荐。   “尽管按舒适来布置。”闻寂雪是个不差钱的。   伙计刚领着二人从小门进去,迎面就见东家走过来,忙把两位客人入住的事儿说了。   客栈老板瞧着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白白净净,笑容和气。   “原来是贵客啊!”客栈老板笑呵呵的十分热情:“二位,要说我家客栈最好的住处,当属后院的独栋小楼,带个小院儿,十分清净自在。那原本是我修来自家住的,后来人多,住不开,空了出来,寻常客人来了,我可舍不得让他们住。”   “价钱好说。”闻寂雪示意对方领路。   “客人爽快,请!”客栈老板一面招待,一面冲着伙计摆手:“行了,你也歇着去吧,前头两个客人都回房睡了。”   伙计见状,习以为常,自去睡了。   前往后面小院儿,要穿过一个中庭。   小院儿的院门虚掩着,倒是有锁,但早已打开了,客栈老板推门而入。   穆清彦见了,看那人一眼,心中一动。   果然,当三人入内,客栈老板便一改生意人姿态,正色向闻寂雪见礼:“属下柳义,见过公子。”微一顿,又朝穆清彦道:“见过穆公子。”   穆清彦笑笑,没有说话。   早前闻寂雪便说在月梁州早有安排,不止是州城那边,包括长柳镇也是。如今看来,设立的据点便是这家客栈了。长柳镇只是小地方,想要在此设立据点,且不引人猜疑,唯有用本地人,若是外人来此,着实显眼。方才听柳义话音,虽讲官话,但的确带着明显的本地口音。   这等细节处,闻寂雪自然不会忽视,否则客栈也不能安稳至今了。   “荒坡村郑家六人的事,你可听说了?”闻寂雪问道。   “是,此事早已传遍了。属下也查探过,确是冤案无疑。那县令席庸收了月梁州城李四爷的五百两银子,外加一张虎皮,便为他料理了这件案子。这事儿在衙门里不算秘密,以往也有这类事,只不过此回牵涉到郑家几个,乃是出自雪家村,更为敏感。”   “郑家六人情况如何?”   “据说抓捕时有言语冲撞,被衙役以抗捕为由打了,入牢后没有立刻开审,却没少受折腾,都是明面儿上看不出来的。衙门不准探监,使了银钱,顶多给送些东西,即便如此也要盘剥。后来过堂,六人都不肯认罪,席庸便用刑。他审郑家祥,郑家祥不肯认,他便命衙役打郑家小辈儿,其中一个本就受过伤,又没好好儿医治休养,结结实实几板子下去,人只差断气了。   郑家祥不忍心,便承认是自己投毒害人,跟其他人无干。但那席庸不怀好意,不仅仅是找替罪羊,还故意要把郑家六个都扯进去。一番威逼利诱,到底把人证物证给弄齐了,听说案子已经上报到知州那里。”   柳义在长柳镇多年,暗中对郑家也有关照,毕竟是雪家村出来的,又不曾因受牵连而诋毁雪家半句。若无那些暗中关照,郑家哪里能在荒坡村顺利落脚。   当年雪家事后,别说雪家村的人,便是长柳镇、乃至月梁州,都不同程度的遭受影响。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初雪家荣宠加身,作为雪大将军的故乡,仿佛一夜之间兴建了数座“雪大将军祠”,香火鼎盛。雪家倾覆,又仿佛是一夜之间,所有祠堂都被捣毁,乞丐都不敢随意在此栖身。 第281章 谁埋的钉子?   之前抵达月梁州,长柳镇这边就得了消息,知道闻寂雪会过来,住处自然都是收拾好的。柳义离开后,穆清彦推门看了各处,很满意。   房中准备有火炉陶壶,方便取用热水,又有火盆,里头是好炭,不仅无烟,还放了香片,散发着淡淡香气。房门垂挂着毡帘,阻挡了冷风湿气,窗户上覆着明纸,白天拉开窗帘,采光不受影响。   穆清彦取下大氅搭在衣架子上,将茶杯涮了涮,冲了两杯淡茶。   闻寂雪喝了茶,还想着郑家六人的案子。   不多时,柳义带着人送来饭菜。柳义不仅是个客栈老板,还有一手不错的厨艺,清炖羊肉、煎豆腐、炒河虾、韭菜炒鸡蛋、油炸香芋团儿、又有两份砂锅山菌鸡汤米线,两小碗甜酒煮汤圆。   这顿饭来得迟,两人着实又冷又热,一桌看着多,最后差不多也吃完了。   次日早起,柳义送来早饭。   豆腐脑儿和生煎包。估摸是知道闻寂雪的口味,豆腐脑是咸口,调好了卤汁儿,撒了榨菜、花生碎、加了辣椒油,豆腐脑很新鲜滑嫩,卤汁也是恰到好处。生煎包是猪肉馅儿,加了皮冻,一口吃下去丰富的汁水,表皮撒有芝麻和葱花,底部焦黄,同样很美味。   “这是在镇上买来的。”闻寂雪昨夜赶车进镇,早就看到街面儿上的铺子。生煎包且不说,豆腐脑做起来有些麻烦,柳义不可能凡事都亲自动手。   “下次出去吃。”穆清彦看得出来,柳义跟高天等人不同。高天焦礼这样的,好似孑然一身,甚至可能是从影楼里跟出来的,但柳义是长柳镇本地人,兴许只是机缘巧合被闻寂雪收在身边。   饭后,两人离开客栈,选了条小路离开镇子。   闻寂雪带他去雪家村。   雪家村里长柳镇走路一个时辰。   这条路很宽敞,道路也基本平坦,这都是当年雪家发迹后重修的。那时当地官府以及民众对雪家推崇备至,修路积极参与,更在雪家村村头募资修建了一座雪大将军生祠。当走到道路尽头,破败的生祠映入眼中,后面是一个个断垣残壁的屋宇,荒草遍布,如同乱坟岗。   这里只雪家村一个村子,多年来遭人忌讳,无人迁徙过来。村子附近的田地都是好田,多为雪家祭田,雪家事后,田产充公,如今已属于别家。冬日农闲,地头自然不会有人,平时倒是入山打柴狩猎多从此过,雪家村后有座山,当年雪家先祖尽数埋在那里,是雪家祖坟地。雪家之事虽不至于连累已死先人,但十来年无人打理照料,坟头早就荒了。   这也是闻寂雪不回来的原因之一。   他便是回来又如何?大仇未报,他不能暴露,回来看到祖坟荒芜,却又不能料理。这些是隔房的同族也就罢了,可他亲生父母、兄弟姊妹,死后无人收敛,无法入葬,当他有能力时连尸骨都寻不着。   “这本来是我祖父的生祠。”闻寂雪踏入破败的大门,门扉早已无踪影,狼藉满地,遍布灰尘,原本立在正中的塑像被砸倒,断裂成三部分,经过十来年风化,已然面目模糊。   闻寂雪又道:“原来到我父亲驻守边关时,当地官府说要在这里给父亲也添一座塑像,但被父亲拒绝。当初祖父和父亲都觉得过犹不及,按理连祖父都不愿立生祠,但知道时木已成舟,皇帝还下旨嘉奖本地官府,给生祠赐匾……”   闻寂雪对于雪家过往荣辱,一贯不喜提,这回触景生情,说了不少。   比如,当初给生祠赐匾的并非当今这位皇帝,而是先帝。所以这里看不到匾额的残片,因为那块匾没人敢砸,若有匾额镇着,这座生祠也就没人敢动。当今这位倒是厉害,直接派了皇子前来,将先帝匾额“请”了回去。   皇帝既然决定顺水推舟压下雪家,必然不会留下隐患,这个结果在预料之中。   正是因此,当地百姓才越发恐惧,好几年的时间都不敢靠近雪家村。   那时更时不时有所谓告密,或是真,或是假,说跟雪家有牵连等等。   闻寂雪一声长叹,闭上眼,再睁开时情绪已平复。   他双膝跪下,对着残破的塑像磕了三个头,一言未发。   穆清彦见了,冲塑像拜了三拜。   闻寂雪握住他的手,笑了笑:“若祖父真在跟前,我可就惨了。”   穆清彦却无法像他一样言笑,毕竟若是可以,谁都愿意亲人活着。   自己没有亲身经历,总是难以感同身受。亲自来雪家村一趟,看到处处破败荒凉,可以想见当初何等繁荣热闹,一道圣旨,夺去了多少人命,闻寂雪武功可算高深,却能忍着没直接刺杀皇帝,心性固然坚忍,煎熬又岂能少了。   唯一可宽慰的便是,离掀开谜底的那一天,不远了。   返回的途中,两人谈起县令席庸。   “这个席庸在月梁州盘踞的够久了,仰仗着荣郡王和吴家才安稳至今。但今时不同往日,丽贵妃母子因着万霞县之事受了责斥,正是蛰伏低调的时候,依附其下的一派也个个收敛,倒是这个席庸以为天高皇帝远。”闻寂雪言语冷酷:“那就换一个县令,即便再坏,也不过是席庸这样。”   天下贪官何其多,闻寂雪没那份闲心管这等闲事,但席庸此番盯上郑家六人,栽赃陷害的这般猖獗,着实触动了闻寂雪的怒火。   闻寂雪倒不是多看重郑家人,但既然遇上了,他就无法无视。   自从脱离影楼掌控已有三年,也就最初的时候回来了一次,布置下柳义等人。早年身陷影楼,虽说二十岁就开始接任务,可以外出,但那时影楼掌控很强,他也担心暴露,根本不敢往月梁州去。   这三年间,虽有意不回来,但这边的相关消息没有断。   荒坡村郑家人的底细、多年经历、如今处境,他都知道。不过,也仅仅是知晓,授意柳义暗中帮衬一二。雪家事大,作为曾经的同村,受这般牵连,却能不落井下石和迁怒,足以令人高看一眼,闻寂雪嘴上不说,心里念这份情。   穆清彦对他的心思很清楚,但有疑虑:“便是换一个县令,偏这案子已经在县衙完结,只要上报,就不可能打返重审。”   闻寂雪笑了:“不,不是不可能,只要用对计策,就一定能成。”   穆清彦好奇:“你有什么妙计?”   “这却要卖一卖关子,你只管等着看便是。”闻寂雪就是不说。   穆清彦嗤笑:“不说就不说,我也不是那么急切。”玩笑归玩笑,他皱眉道:“且不说看成果,若要布置,将席庸撸下来,那可不是三五天的功夫。”   按正常流程,官员都是年底回京述职,若有职务变动,也是赶在年前就料理完,分地方远近,官员们或是年前或是年后便得消息。   例如席庸,若没有皇帝特召,他当然不能去京城,他的为官考评掌握在知州手里,知州层层上报,巡抚送入吏部。也就是说,若席庸有不妥,就得赶在年前这拨儿,错过时间,得等明年了。   闻寂雪道:“到明年三月,席庸在桂宁县又是任满。你觉得他会去哪里?”   一个任期是三年,通常官员在某一地最多连任一次,也就是六年。   席庸最初在田余县连任,待了六年,到了桂宁县又是连任,也即将满六年。那么,任满后,席庸绝对要调任,平调、左迁、升迁,都有可能。若不升迁,那他就得离开月梁州,因为月梁州是直隶州,下辖只有桂宁、田余二县。   至于月梁州知州乃是正五品,席庸没那么大能耐谋取。   穆清彦之前忽略了这一点,不由得连连蹙眉:“这……看他先前行事,倒像盘踞在这儿不肯走。往上升不可能,没别的地方给他平调,很大可能就是离开月梁州。”略有迟疑,道:“总不会、他又调回田余县吧?”   若是没有郑家六人的案子,让席庸任满离开,算是最好的做法。但等到那时候,案子就再无转圜,他们拖不起。   “那就太蠢了,心思暴露无遗,且极容易引来注视和攻歼。”闻寂雪摇头。   当初席庸从田余县转调桂宁县,算是从一个平庸的县城朝富庶的县城调任,是人之常情。他争取连任,也在情理之中,去了别处,哪怕依旧是个同等的富庶之地,却要从头开始,远不如在桂宁县早打下根基。   席庸在月梁州将近十二年,若无更好的去处,他必然舍不得离开。   “有人接替他?”若说席庸在月梁州当真除了收敛财富另有用意的话,那么,如今局面必然早在预料,接替者也是早就准备好的。   “去探探就知道了。不过,不管他走是不走,欠月梁州的,都得还!”   穆清彦点点头:“其实按我的想法来说,对席庸背负任务一点,有些存疑。倒不是别的,只是丽贵妃母子,虽不敢说定与雪家之事无干,但依着当年丽贵妃的地位处境,便有干系也有限,再如何说,也不该她忧虑,在此埋桩子长达十二年……实难想象。”   简而言之,若有人监视月梁州,不论是老皇帝,亦或者当年隐藏的真凶、最大受益者,都在情理之中,但丽贵妃母子,着实有些难相符。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有个地方写错了月梁州是直隶州,直隶州才辖县,嗯……明明写过的,糊涂了。这个影响不大,手机更新也不好改,晚两天再修改前面章节。 第282章 师爷茂丞   穆清彦的疑虑,闻寂雪也有相似的看法。   若作为钉子,行中庸之道最好,无功无过,平平稳稳,也不过度惹人注目。席庸却是贪婪成性,自持依仗,横行无忌。这般处事,能在月梁州十二年,也是因着月梁州特殊,但并非每个人都如现今这位知州,碰上个硬脾气的,不是没法子惩治席庸。   席庸倒不是真蠢,否则也谋不到如今位置,不过是贪性难改。   如今临近年底,百姓们置办年货兴许略早,但对于官场中人,却是入冬就要忙碌。作为一个七品县令,无疑官位很低,呈给皇帝的拜年折子不过是随大流,实际上根本到不了皇帝手中。倒是得费心思给吴家和荣郡王府筹备年礼,这万万马虎不得。   年礼这东西,直接送银子是好,但不能单单是银子,太直白了。   之前接李四爷的请托料理案子,特意跟李四爷要了一张虎皮,便是为年礼做准备。他早就听说李四爷爱狗,养了好几只凶猛的大狗,专为上山打猎。又听闻李四爷手中有张好虎皮,价值不需多说,绝对是李四爷的得意之物,他一张口,李四爷虽有迟疑,到底给送来了。   席庸要将这张虎皮送给荣郡王府。   “老爷,夫人来了。”   “夫人有事?”席庸头没抬,依旧看着手里的礼单,琢磨着有点儿简薄,还得再添点儿。   席夫人年过半百,虽然尽力保养,到底鬓有白霜,眼带愁纹,一张口,声音也带淡淡愁苦:“听说老爷正费心送往京城的年礼,我担心女儿,特意备了点东西,劳烦老爷一并送去。”   席庸这才抬眼看她,口气却是不耐烦:“她是吴家媳妇,给吴家生了嫡孙,是吴家大功臣,吴家能亏待了她?与其送东西,倒不如好好儿教导教导她,绫罗绸缎锦衣玉食还不满足,还想要什么?她作践的是自己,她便是死了,吴家还能再聘儿媳,她儿子可要有后娘了!”   席庸为此烦恼着急是真,但不是关心女儿死活,而是担忧女儿死后,吴家跟自己慢慢疏远。他在月梁州盘踞了十二年,正谋求更进一步,还得吴家帮忙。   早先试探没有回音,眼下趁着送年礼再打点一回,该有音信才对。   席夫人却还忧虑着女儿:“怨不得她心里苦,当初是我们逼得她,那吴家少爷……”   “有完没完!慈母多败儿!她性子这么倔强,都是你给宠坏的!”席庸连连摆手,不愿跟她再说。   席夫人湿了眼眶,叹息着走了。   席庸在书房来回踱步,朝外吩咐道:“去请茂先生过来。”   茂先生是衙门师爷,名茂丞,以前居于田余县,不仅有文采擅计谋,且对田余县乃至月梁州各方人物都十分熟悉。席庸当年初到田余县上任,便有心在当地寻个臂膀,经人举荐知晓了茂先生,很合心,便请回来做师爷,日常公务也多有襄助。   这么一算,茂丞跟他有十二年了,资历深,更是他绝顶心腹。   席庸遇事多向其征询意见,如今面临前途大事,更是不会马虎。   不多时茂丞就来了。   茂丞年近五十,身材不高,白净瘦弱,几指长须,标准的文人模样。这人看上去平平无奇,见人三分笑,还带着些和气,在县衙里很会与人方便,便是都知晓他是席庸心腹师爷,也念他几分好处。   “不知东翁召见,所为何事?”   席庸与他极熟了,对其秉性自然了解,当即叹气道:“茂先生明知故问。”   茂丞笑了笑:“可是为年礼之事?”   席庸点头。   所谓“年礼”,并非今年才送,本来参照着往年便可。然而今年另有所求,年礼自然得重新安排。再者,他未得传召,不可入京,必要派个心腹妥帖人走一趟才行。心腹随从倒是有几个,但终究不是很放心。   “既然东翁如此重视,不如,我代为走一趟。”茂丞岂会不知他的心思,这回便主动示意了。   席庸眼睛一亮,哈哈大笑:“若茂先生肯入京一行,此事必然十拿九稳。我先在这里谢过先生。”   对于茂丞的能力,席庸十分满意,甚至对能得茂丞相助,很是自得。   他是打定了主意,便是顺利调任,也要带着茂丞一起赴任,不仅是茂丞知晓他所有隐秘,更是对方的能耐让他不舍放弃。去了一个崭新的地方,茂丞不知能为他分多少忧呢。   “不知何时启程?”茂丞问。   “此地离京甚远,万一遇上雨雪,又要耽搁时日,早些出发的好。三日后出行。”   茂丞点头。   却见这茂丞又跟席庸说了些衙门闲事,便告辞出来了。离开了书房,茂丞嘴边闪现一抹淡笑,尽管一闪而逝,但分明满是讥诮。   茂丞住在县衙后街,一处小院儿,大小十来间屋。茂丞带着老妻以及几个仆从,倒是很宽敞自在。   闻寂雪既说要打探,自然不耽搁,当天就派了人,正好发现这茂丞有些异常。   以往也知道席庸有个师爷,颇有能耐手段,若非此人,席庸当年不可能那么顺利快捷的在田余县站稳脚跟。又是有此人相助,席庸跟桂宁县当地乡绅大户勾连一气,又跟月梁州城某些人搭了线。   柳义送来关于茂丞的详细资料。   茂丞此人并非田余县本地人,祖籍隆汕府,有秀才功名。可惜此人时运不济,本来才学不差,却次次落榜,直至其三十五岁,心灰意懒,彻底放弃科举,出门游历散心。一年后途径月梁州,因病停留,后来在此处交了好友,干脆直接在田余县买田置地,把家眷接了来,并开办私塾给孩童启蒙。   又两年,席庸来田余县赴任,茂丞做了席庸师爷。   “这茂丞有问题?”穆清彦仔细审视此人经历,只看出一处违和:“三十五岁正当年,便是考到四十来岁也不晚,若是以年岁大了为由放弃,理由不够充分。”   白发苍苍老童子。天下间的读书人多是以科举为目标,哪怕饿着肚子也要读书,因为一旦取得功名,就会得到相应的好处,不仅有朝廷奖励,还会有家族、乡里的奖励,更能得到旁人敬重等等。   “确实经不起推敲。”闻寂雪同样质疑。   早前只是没将此人放在眼里,其人来历多是传闻,没有理会。如今细细查证,仔细琢磨,显出蹊跷来了。   穆清彦推算着时间,茂丞到月梁州,是雪家事后的两年多。其在田余县住了两三年,方才有席庸赴任。   正是这种宽松的时间,使得茂丞不惹猜疑,但凡事就怕细查。   好比,当初向席庸举荐茂丞的人,正是茂丞之友。对方会跟新来的县令举荐他,定然是他言语间有所流露,否则对方不会擅自做主,否则万一茂丞不乐意,岂不会两头得罪?   再者,在席庸之前的那位县令,曾请茂丞为西席,为其小女开蒙。那位县令本身学问就不差,其夫人也读书识字,何况教导女儿,不必非得请个先生。据说,是那位县令有意请茂丞在衙门襄助,但没有后续传出,估计是茂丞婉拒了。   为何不答应前一位,却答应席庸?   相较之下,前一位县令官声颇好,人也有才干,很有雄心。加上其家族给予帮助,果然任满之后,考评不错,升迁了。倒是席庸,完全与之相反。   “或许,正是因席庸没有才干,才会特别倚重他,且席庸有几分自知之明,没指望短期再谋上进,有心长期盘踞月梁州。”穆清彦点点茂丞这个名字,口气感慨:“恐怕此人才是真正的钉子!”   “席庸的到来只是恰逢其会?”闻寂雪摇摇头:“估计是有人知晓席庸在谋划此事,顺水推舟了一把。来个贪婪的席庸,总好过来个精明强干的,且就算露了马脚,也有背锅人。”   “如今席庸在谋上路,这茂丞必然不会继续跟随,不过,此番他代替席庸送年礼送京,是否有别的文章?”   “我会让人跟着。”闻寂雪也怀疑这个茂丞要借着此次机会,去见真正的主子。   究竟是不是贤郡王府的那位蔡幕僚……   穆清彦又道:“我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要盯着月梁州?这里虽是你雪家祖籍之地,可当年……难不成,有人知晓你没死?若真知道,何苦藏掖?捅出来朝廷自会应对。若是不清楚,又是为什么十来年都盯着,又能盯出什么结果?”   闻寂雪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始终不明所以。   在他隐秘的内心,也是希望有族人逃生,奢望着是因此才惹来监视。可他又很清楚,当年朝廷早有准备,唯有雪家一无所知,他父亲甚至是被皇帝圣旨诓骗入京。当天便公布了罪名、实施抓捕,不止是京城雪家,月梁州雪家村也早早被监视,接到京城传信,便动了手。   哪有人能逃?   他能脱生,已是侥天之幸。   “总会知道的。”谜团再多,总有破解的那天。 第283章 有人活着?   因着席庸、茂丞一事,闻寂雪必要盯着的,穆清彦干脆不提回凤临县的事,跟他一起留在长柳镇。倒是采买了几样土仪做年礼,又写了封信,柳义这边寻了个人给送去。   茂丞三日后便要启程入京,在前一晚,闻寂雪带着穆清彦来到其家。   今晚席庸设宴给茂丞践行,虽说多是谈及谋官之事,但也显示了对茂丞的重视。又有几个陪酒之人,茂丞一贯和气,不好多拒,结果就醉了。席庸又命两个人将他送回家。   茂丞一副手软脚软、晕晕乎乎,及至家门口,有仆从来接。   他摆摆手:“行了,我到了,辛苦二位,回吧。”   茂家仆从忙摸出两串钱塞给两人,两人笑嘻嘻的接了才走。   “老爷!”茂妻从内迎出来,一面扶住他,一面朝下人吩咐:“煮碗醒酒汤来,再打盆热水,给老爷擦洗。”   把人扶进内堂坐了,将火盆里的炭火拨了拨,添上两块儿,烧得旺些,这才服侍着茂丞,将他外头罩的赭色大氅取下来,靴子脱了,另换家居的棉鞋。   厨下一应东西都是备好的,很快下人就送来醒酒汤和热水。   茂丞醉眼惺忪,喝了半碗汤,自己就着热水擦了脸。   见屋内没了外人,茂丞对老妻道:“你先歇着吧,我还有点儿事没料理完。”   茂妻点点头:“老爷明日还要早起,别忙的太晚。”   夫妻俩也没再多说别的,茂妻自去安歇。   茂丞倒了杯茶喝,面上虽有赤色潮红,但双眼尚且清明,并不如先前表现出来的那般醉态。略坐了坐,便抬脚走到隔间儿,那里是他的书房,一应收拾整齐都是茂妻来做,不准下人进出。   关了房门,又在窗边倾听,确认周遭无人,这才谨慎的将书架最上层的书挪开,后面的板子有个小机关,按下去小块儿木板便弹起,里面空间容量很有限,只藏着一本巴掌大的册子。   茂丞将册子取出来,坐在书桌前,把册子打开。   这册子展开有一尺来长,十几折,上面用整齐的簪花小楷记录了不少内容,其中有几个人名位于顶头位置,特意用红圈儿标注:雪定山、雪定河、雪阳、雪箐,除此外,另有三个红圈标注的名字,已被红线划掉,无一例外,也是姓雪。   册子的后面,出现了外姓:郑、柳。   柳姓十几个名字全都被划掉了,郑姓划掉了几个,剩余者有六个被圈了起来,其中便有“郑家祥”。   茂丞将这份册子从头看了一遍,足足有小半时辰,方才拿着折子出了书房,却是直接将折子丢进火盆里。火盆立时窜起火苗,极快的吞噬着纸张文字。茂丞就坐在一边,双眼一直盯着,直等着册子烧成灰烬,面色才松释。   火烛熄灭,茂家上下都陷入沉睡。   闻寂雪自然有办法让人睡得酣沉,而穆清彦负责回溯。   两人早先分析过,猜着茂丞会借入京的机会见真正主子,那么,肯定要带“成果”去展示。临行前一晚,东西都会收拾好,正是查探的好时机。出乎意料的是,茂丞谨慎到如此地步,根本不带实物在身,且还将之前记录好的册子给烧了。   把东西记在脑子里,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   然而碰上穆清彦,也不过是费些功夫。   除了册子,茂丞家里并没有别的,想来但凡不妥之处,都不会留下。   从茂家退出来,穆清彦抓了闻寂雪的手:“回去再说。”   闻寂雪一听便知有收获。   冬夜实在寒凉,尤其用轻功赶路,简直遭罪。幸好从县城出来之后,林中准备了马车,柳义守在这里。穆清彦打着喷嚏进了车厢,将温在小炉子上的姜茶连喝了两碗,又递给闻寂雪一碗。   “没事吧?”闻寂雪倒是没受影响,见他鼻子红红的,捧着他略有点凉的脸捂着,竟觉得他可怜又可爱,凑上去亲了一下。   穆清彦的回应就是一个喷嚏,自己没忍住先笑了:“抱歉。”   回长柳镇的路很长,但两人并没有交谈,并非是因柳义在。   事关重大,他们都在稳定心绪,希望在一个更私密的地方谈起。   返回客栈,穆清彦便将册子内容说了出来。   闻寂雪长长出了口气,嘴角浮现一点浅笑:“还有人活着么?这是最好的消息了。”   穆清彦同样是这么猜的。   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从茂丞那本册子的记录方式看,画红圈的人名儿应该是行踪不明、生死不知,而被红线划掉的人名儿,是确认已死亡。但凡上了册子的人,都应该是当年逃过一劫,没有被处斩的雪家族人。   闻寂雪道:“当年我祖父之所以随先帝打天下,正是因前朝昏聩、横征暴敛。   月梁州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雪家村亦有不少良田沃土,又有山林,按理只要勤劳肯干,衣食无忧。可实际上,朝廷赋税极重,当地官府还要另加摊派,又有各地不平稳,兵役、苦役比往年都多。   我祖父本有两个亲兄长,一个是幼年得病没钱医治,一个被征挖山石,没能再回来。祖父只得父亲一个儿子,在此后,祖母本有孕,但都没保住。我父亲也只我一个儿子,但我上面有个长姐。祖父说,是因我们家杀伐太重,子嗣才不盛。   雪定山、雪定河,与我父亲同辈,是大堂爷爷那一支。受我祖父、父亲影响,雪家子弟大多都参军,这二位伯伯也一样,但他两个志向不同。雪定山战事平歇后回了家,做起了生意。”   闻寂雪抬手朝外指了指:“镇子边儿那条河堤,平素船只往来很是热闹。以前他就是在镇子边的渡口弄了十来只船,不仅给人运货,也贩卖南来北往的新鲜东西,盈利很是可观。   定河二伯一直在军中,有次跟北蛮打仗,战况激烈,他在先锋营,结果失踪了。   雪阳、雪箐是他们那一支的,跟我同辈,也在跑船。   雪家出事的前两年,他们跟的货船出事,沉了。定山大伯、雪阳、雪箐都在船上,打捞了好几天,连尸骨也没捞到。那晚风大雨急,都怀疑尸首被冲远了,也有猜测人没死的。”   穆清彦惊讶不已:“岂不是说……怪不得,那册子上写着,雪家祖坟被人祭拜过。估计正是因此,有人怀疑雪家还有人活着,这才把怀疑的目光放在这几人身上。”   毕竟,雪定山几个虽说早在雪家事前就“死了”,但都是失踪,不见尸体,指不定就还活着。   闻寂雪安置柳义,是在三四年前。   茂丞的主子却在十几年就布置了,最初可能是防患于未然,谁知就正好发现有人偷偷祭拜雪家祖坟。   当然,祭拜者可能是外姓人,但这个可能性比较低。当时的月梁州几乎是提“雪”色变,哪怕很多人都不信雪家通敌叛国,但朝廷这么说,手段又酷烈,平头百姓哪里敢乱言?人们便是雪家村那边都不敢去,更遑论坟头祭拜了。   退一步说,即便不是雪家人祭拜,能在这种局势下依旧祭拜雪家,关系定然不小,足以令幕后者费心。   茂丞将重点放在雪家“失踪者”身上,只是其一,同村的郑家、柳家也是盯视对象。再有曾和雪家有瓜葛之人,只不过那些人就不是茂丞负责了。   闻寂雪从没那么大胆的设想,当初雪家还在都没能找到“失踪者”,谁都不敢说人还活着。不过……他现在心情不错,总有冥冥中的预感,兴许、真有人活着。   穆清彦却想着,若人活着,在哪儿?这么些年,又做了些什么?   “要找他们吗?”他问。   闻寂雪摇头:“不,他们不知我,我不知他们,更安全。况且,见不见面,对于我们要做的事并没有影响。”   实则,真想找也是大海捞针,哪里那般容易。与其找人,不如集中精力查幕后者,最后便是报仇的时候。当大仇得报,有多少事做不得?便是找人,那时也有大把的时间。   穆清彦想起颜家人,跟闻寂雪不同,颜家人是真的有人活着。只不过,一来他不是原主,二来原主自小不知身世只在凤临生活,三来未免打草惊蛇横生事端,所以他从没想过去见颜家人。   见面了又如何?   正如闻寂雪说的,见不见面,都不影响要做的事情。   翌日,晨光从门窗缝隙中传入,照的室内金光绰绰。   天气终于晴朗。   穆清彦顿觉身子轻了两分。   月梁州这边倒不是比凤临更冷,就是潮气很大,湿冷湿冷,天气总阴着,衣裳被褥时日长了就觉有些潮,不大舒服。别说是他不习惯,闻寂雪也不习惯。虽说他祖籍在这里,但自幼在京中长大,不仅习性,便是口味都跟这边不同。   隔着房门听见院中猎猎拳脚之声,不必看,定是闻寂雪在活动筋骨。   外人或许分辨不出,但穆清彦知道,那些声音里透露出闻寂雪的好心情。   他很清楚原因所在。   这一刻,他真的祈祷茂丞册子上的猜测是真的。雪家但凡还有一个人活着,闻寂雪就不是一只孤雁。 第284章 丢失的卷宗   十九是闻寂雪生日,以前都是煮长寿面,这回闻寂雪主要要吃糖水煮蛋。   月梁州这地方的风俗,过生日要吃碗糖水煮蛋,农家招待贵客也是糖水煮蛋。当地都是水田,种植的水稻是粳米,此外还种糯米,吃食上自然也多有糯米为馅料,例如田余县便习惯生日吃甜水煮汤圆。   穆清彦起的早,倒也不用去客栈厨房,他们这个小院儿有炉子,煮碗糖水鸡蛋很方便。   鸡蛋是柳义昨天送来的,有二十来个,小小粉粉,都很新鲜。冬天鸡不爱下蛋,但也不是真的一个也没有,柳义特地让人去周边村子收的,就捡新鲜的买。   炉子上放了小汤锅,煮着当地做的甜酒,汤水一开,打了两个鸡蛋下去,滚三滚就可以装碗了。鸡蛋煮老了不好吃,掌握着火候,吃的时候蛋黄好似刚刚凝固又不淌汁儿,配着香甜的糯米酒,滋味儿的确不错。   “好吃。”闻寂雪吃的干净。   穆清彦喝着甜汤,配着桌上的锅贴煎饺,又有一碟儿腌制的雪菜,切成细细的丝儿,夹杂着红红的辣椒丝儿,爽口解腻。   “你往年生日,家里是煮面还是煮甜汤?”   “都有。”提起幼年事情,闻寂雪浮起淡淡的笑:“我们家只我祖父是南边出生,祖母和母亲都是北方人,父亲和我又生在京城。祖父他常在边关,家中饮食自是北边习俗,父亲和我自然也是这般口味。倒是祖父寿辰,祖母要吩咐厨房煮糖水鸡蛋,我们都要陪着吃一碗。”   “今年你要怎么过?”穆清彦顺口与他闲说。   “就我们两个人,喜欢吃的弄几样,不好采买的交给柳义。过两天把院子里的厨房收拾出来,也是之前就留好的,一直没用过。”闻寂雪想到在万霞县过的年,感觉就不错,他两个也不待客,也不走亲,习俗上也是随心,自自在在的挺好。   穆清彦自然没有异议,毕竟厨房里的事儿多是他在操办,弄的越多越累。   想到席庸那边,刚要问,又忍住了。   罢了,就看看闻寂雪卖什么关子。   这么一等,直到除夕过完也没什么动静。   除夕夜当晚,穆清彦准备了一桌菜。这回闻寂雪也卷起袖子动手,煎炸的活儿被他包了,穆清彦只负责烧火,动嘴指导,成品不错。晚上照例是煮了饺子,猪肉馅儿、酸菜馅儿都有,也煮了几个汤圆。   饭前,闻寂雪在院子里放了一串爆竹,整个镇子在此起彼伏的噼里啪啦声中开始了团圆晚饭。   两个人过年,看似冷清些,但两人都习惯了。   要么摇骰子猜单双,要么猜字谜,输了喝酒。两人你来我往,尽管是闻寂雪喝得多,但穆清彦酒量浅,坚持熬到亥时便撑不住,摇手认输,不敢再喝。   酒菜都冷了,闻寂雪拿回厨房热了热。   穆清彦见时间还早,就打水洗把脸,沏了碗浓茶。   “困了?”   “嗯,有点儿。”说着就打个哈兮。屋子里暖融融的,他又裹在大氅里,一点睡意上头,便忍不住眼皮往一处阖。   “困了就先睡。”尽管除夕有守岁的习俗,但也不是非得照做。   穆清彦想坚持。   前两次两人过年都守岁,等着子时交替,爆竹齐鸣,预示着新的一年到来。两人一起迎接新年,感觉总是不同的。   “既然舍不得睡,那我们做点儿别的。”闻寂雪充满暗示的说着,将人拉起来带进内室。   两人也没另外点灯,借着厅中映来的光,两人缠在一处,撞的床柱吱吱作响。   本就喝了酒,又想着是除夕,无所顾忌,难免放浪过头。   当听到外头响起爆竹声,两人才微微停顿。   穆清彦浑身发热,又好似软的没力气,脑子也一直浑浑噩噩,扭头朝窗外看,只看到朦朦胧胧闪烁的亮光。   “子时到了?”   “有什么要紧。”闻寂雪才不管,身子一动,又把人紧紧的缠住,急促的呼吸再度响起。   确实,这会儿穆清彦也不想着新旧交替爆竹迎新了。   大年初一起,各处走亲访友,几乎家家都有饭局。   作为一地父母官的席庸,过年期间自然也忙碌的很,不少人都要请他吃年酒。他在外做官,今年因着谋官一事心中不定,并没回原籍过年。幸而年前茂丞从京城返回,给他带来了好消息,席庸心事落定,心情自然很好。   初五这天,席庸再度出门赴宴。   这回请客的不是一家,是几位乡绅合请,选了家私宅,陪酒的却是月梁州花楼头牌,正值二八年华,明眸皓齿、灼灼其华、风姿动人。要请这位头牌,价钱可不低。席庸对其早有耳闻,不是不动心,也不是没银钱,但他到底是桂宁县的县令,怎好跑到月梁州城去寻色?况且,他也不想家里的胭脂虎闹腾。   左近人都知道,席庸对夫人平平,倒是有位宠爱的姨娘,生的好颜色,不仅颇有手段,且给席庸添了老来子,哪怕是庶出的,也忍不住疼爱有加。况且这位姨娘家里是经商的,每年那位大舅子没少孝敬好处。   如今见几位乡绅这般准备,心头自然高兴,酒席过后,便在此消磨了一顿春光。   眼看着时候不早,席庸这才穿戴好离开。   这晚有美人助兴,酒可没少喝,又是一番春风,着实耗费不少精力。席庸刚出房门,下人正要去搀扶他,却见他不知怎么脚下绊了一下,顿时蒲团栽倒,脑门儿磕在石板地面上,一声闷响格外清晰。   “老、老爷!”下人吓得不轻,赶忙把人搀扶起来。   几个来送行的乡绅见了,也纷纷变了脸色:“大人!”   却见席庸的脑门儿当即肿起一个大包,人晕乎乎的,站都站不稳,腿一软就昏了过去。   这下子所有人都慌了神,连忙去请大夫。   正月十五元宵过完,年味儿渐渐淡去,各地衙门已经逐渐开始开衙办公。   月梁州的知州开衙第一件事,便是将年前席庸递上来的李大兴死亡案卷宗取来,走一遍程序,就往上送。卷宗就放在二堂,平素他就在这儿办公,因这份卷宗特殊,专门放在这边,怎知、竟不见了!   一开始以为是记错了地方,待翻找无果,冷汗就下来了。   卷宗丢失,这可是大事!   知州忙找自己信任的幕僚先生商议。   幕僚虽惊讶,倒是没慌,先说了一个消息:“大人尚且不知,桂宁县县令席庸,年初五出门吃酒,不慎摔倒,据说磕了头,摔得很重,人至今还躺在床上,看什么都模糊,只说头痛。”   “哦?居然有此事?”知州皱皱眉,又叹气:“唉,便是如此,事儿也推不到他身上。怪我,怪我,早知不为压他那一口气,早早儿将卷宗送上去就没事了。”   “大人莫急。若说卷宗当真是不知不觉遗失……”幕僚未尽之意,知州岂能听不明白。   那份卷宗,“凶犯”就是寻常百姓,唯一特殊便是曾为雪家村村民。寻常人是不敢碰这种事的,会出手将卷宗盗走,必然是想助郑家六人,那么、背后内情由不得人猜思。   知州越发后悔,他正是不想掺和此事,否则早将案子打回去重审了。   现下卷宗丢失,是他失职,可怎么了结?   又是牵涉到雪家村,就怕有人拿此做文章,弄不好不仅要丢官,还要丢命。   幕僚宽慰道:“大人,且慢,先听我说一说。”   “你说。”   “大人,这事儿唯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若卷宗是在我们送出后的途中遗失的,那就跟大人干系不大了。”那时虽说依旧有责任,但更大的责任却在送公文的公差身上。   且按照幕僚的意思,只要想个法子,引得公差在途中大意,直接把公文袋儿遗失,卷宗混在其中,便不显眼,也不那么刻意。   “这、这能行?”知州面露踌躇,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到底有些不忍。   “大人,州衙内人员参差不齐,咱们可以选个合适之人。如此,也算两全其美。”   知州来此尚不足一年,算是理顺了州内事务,但用人方面并非处处顺手。有些人明知不妥,只因没抓着把柄,也不好动作,依着幕僚意思,便是借这回的事儿,把最不妥当的那个做替罪羊。   知州此人为官之道偏于中庸,且性情有几分优柔,容易瞻前顾后。   幕僚对此心知肚明,又拿前途劝了几句。   “罢!就照先生意思吧。”知州又嘱咐道:“先生多费心,务必妥当!”   “大人放心。”   在幕僚拿牌之下,一份假卷宗就进了公文袋儿,带着其他几份不大要紧的公文,一起被州衙公差送往巡抚府。此后,两人便在等待。结果三五天过去,始终没有音信,但他们的计划是顺利的,公文袋儿的确是“遗失”了,办此事的乃是心腹,东西都带了回来,已被投入火盆烧成灰烬。   幕僚叹道:“人跑了!”   那人也不蠢,知道自己身上本就背着事儿,知州容不下他。如今又丢了公文袋儿,真要发落,不死也得脱层皮。这人也是狠绝,干脆偷偷跑回来,跟家里交代几句,就此去别处隐姓埋名寻活路去了。   知州拳手捶桌,同叹:“如今只能再等。”   等时间长了,本该返回的公差始终不回,他们才好“追查”。 第285章 重审   公差出门办事有州衙提供的快马,来回走一趟省城,最迟二月就该返回。知州两人等到二月初二,终于派人去寻找,又特意差人去巡抚衙门询问。巡抚衙门那边自然是没见过月梁州的公文,如此来,便可以料定是出事了。   知州自然受了巡抚训斥,但公文丢失是大事,尤其是那份卷宗。巡抚宁愿做最坏的猜想,命人严查。   另外,巡抚令知州尽快补上卷宗,重新提交上来。   为此,知州就得去跟桂宁县县令打交道。   案子是桂宁县审理的,按照惯例,是要留档的。如今丢失了一份,若要补,还得从桂宁县抽调底档补上一份。   尽管丢失卷宗的事儿要在知州身上记一笔,却比原本结果好多了。   知州的人到了桂宁县,并未见到席庸。   师爷茂丞叹道:“县令依旧在病中,公务都无法料理,实在不能见客。”   “无妨,我奉命前来乃是为公事。”   “请稍等。”茂丞亲自去准备。   底档好取,但补上一份卷宗,县衙还要再留一份底。别的都好说,誊抄一份即可,但那些证人证言、犯人口供等,都有画押,这个却是要安排下去,重新找到当事人补上再落档。   怎知茂丞这一去,却是白着脸却见席庸。   “东翁,大事不好了!”   席庸比起年前,整个人瘦了一圈儿,脸色也不好,半躺在软椅里,额头裹着风帽,嘴里不时呻吟两声,显得十分不好过。那晚摔了一跤,后遗症太严重,脑袋就像裂了口子似的隐隐作痛,听不得吵闹,整日烦闷暴躁,吃不下、睡不着,衙门事务全都丢给师爷茂丞料理。   这会儿见茂丞大呼小叫的进来,就似一道雷炸在头上,也顾不得是倚重的心腹,恼火呵斥道:“叫嚷什么!天塌了?”   茂丞擦着汗,苦着脸:“东翁不知,方才州衙来人,说年前送去的李大兴死亡案的卷宗在送往省城的路上丢失了,如今知州得了训斥,要我们桂宁县再补一份。我本打算稍后再禀报东翁此事,怎知去档房取底档,却发现底档没了。”   “没了?”席庸觉得眉头直跳,头更痛了。   “是,恰恰丢失了其中最要紧的一份。”   “没了就再重新弄一份!”先前怎么弄的,再照做一遍,有什么难的?   茂丞迟疑道:“东翁,怕是不好办,丢的是药铺老板的证词,以及那份记录。那砒霜的来源……先前那家药铺,年前便歇业,至今不曾开门。”   李大兴一案被定为投毒报复杀人,那么毒药来源是关键。因着砒霜出售有记录,他们便找了一家药店,软硬兼施,伪造了一份郑家祥购买砒霜的记录,以此作为最重要的证据,抓了郑家六人。   那药铺老板心里害怕,毕竟是六条人命,尽管不敢跟县衙作对,但此事后,却更不敢继续在月梁州待下去,干脆把药铺一关,带着家眷离开了。铺子虽在,但药材都弄走了,这一走也没人打招呼,就怕再惹来麻烦。   茂丞年前便听说了此事,那他不以为意,毕竟案子卷宗都提交上去了。   谁知,如今会出这种意外。   席庸这下也傻眼了。   早先那案子虽没开堂审理,但衙门去那家药铺取证,外面都知道。现在总不能再换一家药铺,否则岂不是把柄递了出去?尤其是知州先犯了错,巡抚又盯着,他再闹点儿动静,肯定会被知州捅出来。   “岂有此理!”席庸气的站起来,接着哎哟一声,扶着头又跌坐回去,嘴里咒骂不停:“该死的庸医!吃药吃药,吃了那么长时间也不见效……”   茂丞垂下眼,眼中精光乍现。   显然,此番意外也令他吃惊,不由得猜思不断。   按理,补一份卷宗不是难事,尤其是上面等着要,抓紧办理,不过是片刻功夫。然而知州派来的人左等右等,一个时辰后,才等到师爷茂丞重新出现。不仅是茂丞,这次便是席庸也出来了。   席庸一脸病容,由人搀扶着,虚弱又惭愧:“……都是下官监管不力,还望知州大人宽限时日,容下官将功补过。”   这事儿没法儿瞒,知州就催着呢,席庸只能认了。   再者说,按照茂丞所言,州衙那边也丢了卷宗,县衙同样丢失了卷宗,事情不可能那么巧合。既然有了过错,干脆就将事情往大的闹,扯上雪家余孽,也就没人会盯着他一个县令失职说事儿了。   正如他所想,都不需格外引导,巡抚得知县衙也丢了要紧证据,便觉蹊跷。   先前巡抚虽知此案牵涉雪家村,但不过是同村村民罢了,虽敏感,但并没有格外在意,现今倒是不得不重视。巡抚乃是一省大员,主管本省民政,上面只有个比他高半级的两江总督,但总督主管军政,平素公务交集不多。只是此回牵涉到雪家村,又闹出卷宗丢失之事,巡抚少不得跟总督通个气儿,到底是两人所辖之地,真出了什么大事儿,两人都脱不得干系。   越是位高权重,越容易多思多虑。   两人决定先上个请罪折子,诉说原委,再等皇帝批示前,不做多余的,先把案子弄清楚。对于案情,他们只知大概,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理会呢。   这边一下令,月梁州的知州、桂宁县席庸,全都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省城。   案件是席庸主审,案情自然由他来说。   这席庸本来就闹头痛,路途又赶,心头又急,火气上涌,扎针都止不住阵阵头痛,到了省城,人晕三倒四,脑子跟炸锅似的,眼睛里直蹦火星子,看什么都模糊。   见他这样,总督和巡抚只能让师爷茂丞代为讲述。   茂丞将卷宗底档带了人,只少那份丢失的关键证据。   总督和巡抚也是从底层做起来的,官场那些事情,哪里瞒得过他两个。只这卷宗一看,便看出违和不妥之处,两人对视一眼,猜出其中关窍。   这席庸的根底,两人是知道的,大致风评也有耳闻。   此前不动席庸,只是因着桂宁县那地方敏感,虽较为富庶,但一般人不喜欢去。更何况,此前丽贵妃母子风头正盛,旁人多少要避点锋芒。   如今局势变幻,丽贵妃母子声势遭挫,席庸又弄出这般大的把柄……   一个席庸,不被他们看在眼里,但是借着席庸,却能隔山打牛。若能将丽贵妃母子顺势再压一把,没谁会不乐意。   席庸这会儿痛的低低呻吟,没心思顾及旁的,但茂丞却敏感察觉到气氛的变化。   总督到底是管军政的,此事只做旁观,且由头是为防有雪家余孽作乱。   巡抚听完茂丞讲述的案情,又翻阅了卷宗,作势沉吟片刻,道:“事实不清,证人证言颇有不详之处,且缺失了最关键证据。药铺店主为何携家离开月梁州?你们县衙查案是否用了威逼手段?重审!务必每个环节都详实查证,不可因急着结案便草草了事,更不能因此造成冤假错案!”   席庸刚一听见“重审”二字,连头痛都顾不上了。   “抚台大人……”   “桂宁县令,你有何疑异?”巡抚沉声问道。   席庸满肚子话堵了回去,意识到上面端坐之人乃是一省巡抚、从二品大员,如他这等七品小县令,别说跟对方说话,见一面都不容易。他刚才也是慌了神,这会儿一个激灵,连忙摇头称“不敢”。   “限你十天内查清!”巡抚够狠,直接给了时限。   席庸面上一苦。   不说别的,单单从省城返回桂宁县,路程上都要耽搁几天,哪还有什么时间去审案?巡抚能不清楚?这摆明是故意,偏他什么都不能说,还得磕头谢恩。   反倒是知州,不过是陪跪了一回,受了一顿责斥。   从巡抚衙门出来,席庸连忙命令返程,并于途中跟茂丞商议。   茂丞也是一脸愁眉不展:“东翁,此事不妙啊。”   “你也觉得抚台大人是……”   茂丞一叹,眼皮子动了动,低声道:“据闻,庄郡王对抚台大人颇为礼遇,抚台大人也赞过庄郡王处事公正沉稳。”   一省大员位高权重,分外敏感,与皇子们的关系要拿捏好分寸。朝中某些官员跟郡王做了姻亲的,反而要尤为注意避嫌。   巡抚虽没跟庄郡王做姻亲,但他也不可能堂而皇之的亲近庄郡王,皇帝还在位呢,巡抚又是外官,郡王岂敢视律例如无物。   不过,近年皇子们看着皇帝身体每况愈下,自然心急,各施手段,各自笼络了不少人。   这位庄郡王排行第九,生母恭妃已逝,但其舅舅闵岐乃是驻守轶州的大将军,从一品,且以功封爵,安平侯,不世袭。   提及轶州,正是本朝北疆边防,震慑北蛮不敢进犯。   上一任轶州大将军,乃是世袭了护国公爵位的雪定岳!   闵家也是武将世家,雪家在世尚且不如何显眼,但今非昔比。有闵家在,或者说有闵岐在,庄郡王自身筹码不低。   席庸在偌大的朝堂,只是个底层小官,但不代表他对朝中大致局势不清楚。旁的不提,哪几位郡王最有望继位,他还是很明白的,算来不过一手之数,这位庄郡王自然在其中。   “完了,完了……”席庸脑子抽痛,突然鼻子流血,眼前阵阵发黑,一下子不知人事。 第286章 皇帝的反应   席庸倒在返程途中,茂丞连忙给请了大夫。   大夫说了,席庸是忧虑过甚、肝火过旺,又一时急怒,这才气血上涌流鼻血。说白了,看着凶险,实则没什么大碍。等席庸醒了,觉得脑子清明多了,好似也不那么痛了。大夫便说是先前吃的药起了效果,淤血散开了,情况在好转。   席庸那一磕,后遗症看着吓人,但大夫早就说了,淤血不大,吃着药,一两个月就能好。   病好了,可席庸日子更煎熬了。   没辙,只能到处打听那药铺老板的去向,又焦灼的跟茂丞商议对策。最坏的决定也想好了,准备了几样珍藏的好东西,银子也没少备,打算有个万一好跟京城那边求条出路。   巡抚那边自然也没闲着,既然有心要动手,当然越利落越好。   早先送往京城的折子是加急,朝廷的回复也很快。   当听闻来人身份,巡抚面色微变,不待对方进城,已急忙命备轿,赶往城外去迎候。在城门口,跟骑马的总督遇上了。   两人站在城门外,已经能看到远处官道上渐渐清晰的队伍。   双方只是寒暄了两句,并未多说,着实被皇帝的反应打了个措手不及。   桂宁县这边的案子,尽管早知定会呈到御案,但重视的程度仍旧出乎意料。皇帝不仅快速批复了,且还下达了圣旨,他两人正是得知传旨官快要到达才急忙赶来迎候。且这位传旨官身份也特殊,并非朝中官员,而是内监杜梁。   不多时,队伍到达城门口,从马车上下来个四十来岁面白无须的内监。   此人正是杜梁,乃是乾清宫副总管太监,官秩五品。   乾清宫乃是皇帝日常处理事务的地方,也是皇帝的寝宫,能在这里当值,自然不同一般。乾清宫的总管太监是李来禄,是自小服侍皇帝的老人儿,如今虽担着总管之职,但已是半荣养状态,事务多由杜梁料理。   如今皇帝命杜梁亲自来传旨,由不得人不多思。   杜梁满脸的和气,忙给二位大人见礼,在他身旁另有一名太监,双手掌心朝上,恭敬的捧着一道圣旨。   杜梁没让两人多猜,简单寒暄过,双手请过圣旨,脊背挺直,面色肃然:“斓江巡抚王世磐听旨。”   巡抚王世磐上前两步跪倒:“臣,王世磐,接旨。”   “即日起,桂宁县令席庸就地革职,押后查办;月梁州知州暂代桂宁县令一职,从头彻查月梁州州民李大兴死亡一案,务必证据确凿、事实清楚,以将功折罪;斓江巡抚王世磐,全程监察。钦此!”   王世磐心头一震,忙磕头领旨:“臣领旨。”   “王大人快请起。”这时杜梁又和气起来,弯腰扶了王世磐一把。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杜梁如此身份,王世磐哪怕不阿谀,却也不敢随便摆谱,连连道谢。   王世磐和总督想对席庸下手,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但还没动手呢,主要是等京城的反应。怎知却等来这般结果,好似……京城中已知桂宁县事一般。   当即,王世磐朝属官嘱咐了公务,便随传旨卫队前往桂宁县。   总督职责不包括审案,送走一行人,立刻回转,写书信去京城探消息。   王世磐先打发了先行官通知月梁州知州,知州自不敢轻忽。   待一行人到了桂宁县,席庸听得圣旨内容,整个人瘫软在地。   杜梁带来的人,当即羁押了席庸后宅家眷、仆从,将其家底儿抄了。不必说,这席庸在此地多年,又贪婪成性,攒下的东西岂是小数目?随行的卫队好似颇有经验,不仅抄没了明面儿家财,且藏的十分隐秘的暗室暗格都搜了出来。   一开始,院中只是十来个黑漆大箱子,里头金银珠宝、玉器古董耀人眼目。可当看到后面搜出来的小箱子小盒子,便是王世磐都微微变色。   那里头都是往来书信、账册,都是最要紧的东西。   看着席庸惨白着脸昏厥过去,王世磐便知道,那里头果然有要命的东西。   王世磐可是很清楚,席庸每年没少搭着吴家的路子给荣郡王送礼呢。   席庸一倒,作为其心腹的师爷,茂丞也脱不得干系。任茂丞有再多手段,对未来做了再多规划,此刻都如泡影。   皇帝这回的动作太快,太突然,竟是一点儿风声没传出来,打的人措手不及。   知州这边也没敢耽搁,暂代桂宁县令一职,首要任务便是重审李大兴死亡案。这案子其实并不复杂,人死入土,又不火葬,有圣旨在,知州跟李大兴兄长说要开棺重新验尸,其兄长哪儿敢反对。况且,兄弟俩关系并非那么和睦。   这次仵作不敢舞弊,认认真真检验,到底发现了真正死因。   一听“疯狗病”,所有人都想到了李四爷的狗!   县衙里又有人证实,李四爷曾来县衙送礼。旁人倒罢了,茂丞作为师爷,经办了不少私密事,在讯问下,十分配合,将席庸所干的大小事抖落了个干净。这并非茂丞慌了手脚,乃是他故意做戏,并以此争取“宽大处理”,又相信以他的价值,幕后主子必然会营救。   不出几日,县衙、州城都张贴了告示,乃是此案内情和最终审查结果。   郑家六人被释放,并每人得了二十两安抚银,一应伤情治疗,也是县衙买单。   当天县衙牢门外围满了人,郑家有人来接,当街抱头痛哭。   百姓们议论纷纷,讨伐贪官席庸,盛赞知州明察秋毫,唾骂把狗命看得比人命更重的假仁义李四爷,又颂扬当今圣上英明……   杜梁临走时面对王世磐和知州,笑说道:“皇上说了,那郑家人虽曾是雪家村村民,但更是我朝治下百姓,不可区别待之。”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但传达的信息可不简单。   此时已是三月中旬,穆清彦也没料到在月梁州停留了小半年。   县衙的动静一直都在关注,总算见到结果,自然很满意,就是……   “你做了什么?”穆清彦没想透关窍。   月梁州这边好说,席庸摔那一跤、县衙丢失的药铺证词、州衙失踪的卷宗,都是闻寂雪的手笔,原以为这就是全部呢。可当京城那边来了圣旨,如此雷厉风行处置了席庸,着实让穆清彦惊讶不已。   更甚者,皇帝对郑家六人的态度。   作为皇帝,肯定清楚郑家人跟雪家没什么牵扯,但身居高位,雪家又事涉敏感,皇帝任何一点言语举动都会被天下人解读。正因此,这十来年,皇帝面对牵涉到雪家相关的事情,从不言语,任凭底下人争议缠斗,可此回却明确表态,等于是告知月梁州官府,不要因着雪家村之事,对郑家人为难。   有了这番话,等于给了郑家人护身符,别说做替罪羊,便真犯了事,都不敢轻易定罪。无疑是走了另一个极端。   不管如何,皇帝会表态,会处置席庸,肯定是知道了月梁州的事。   如何知道的?谁说的?又如何让皇帝信服?甚至、如何触动了皇帝?   “还记得李四爷送给席庸一张虎皮么?”闻寂雪蓦地提起。   穆清彦点头。   “荣郡王收到虎皮,十分喜欢,又正值过年,少不得请人赏看。那张虎皮着实是好,不仅完整,且毫无瑕疵,硝制的手艺很出众,远远儿瞧着,似一头真虎。这荣郡王得意,自然有人瞧不顺眼,故意在宫宴上抖落出来。   若说虎皮是席庸送给姻亲吴家,吴家又送给‘姻亲’荣郡王府,虽不大妥当,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是,若席庸所在之地乃是月梁州呢?再有人故意点破,席庸已在月梁州为官十二年……   皇帝嘴上不言语,但心里如何想?只要动心思查,那些东西总有人会送到他跟前。”   尽管如此,闻寂雪却是料到其一,没料到其二。   他想到了皇帝会处置席庸,但没想到皇帝会特意让杜梁转告王世磐那句关于郑家人的话。既然郑家是其治下之民,早干什么去了?还有那柳家,死的又不无辜么?甚至他雪家一族,为朝廷镇守边疆,换来的却是全族覆灭,没死在战场,却死在帝王翻云覆雨之下……   这边事情总算完结,两人也要离开了。   之前焦礼去查阮家的根底来历,已有了眉目。高天善后的飞仙镇后续,也有了进展。当然,最要紧的是从凤临传来的消息,陈十六去过清幽山庄,要给穆清彦传话,请穆清彦去京城参加婚宴。   陈十六婚期已定,在三月二十六。   现在就启程,路上不耽搁,应该来得及。   两人收拾停当,因着焦礼到来,有了车夫,省了闻寂雪辛苦。另外,在途中采买些土仪,并一封书信,送回凤临穆家报个平安,顺带说要去京城一事。   却在临行前,柳义带了个消息:“师爷茂丞死了,吊死的。”   “自杀?!”   “应该是自杀无误。虽说没看出茂丞有什么异常,但在其死前,茂妻探过监,给他送衣裳吃食。当时有衙役全程看着,两人只是说些家常,并没什么要紧话。但就在当晚,茂丞便用腰带自缢了。”   穆清彦没少关注茂丞,毕竟茂丞后面有个牵线布棋的人。   年前茂丞去京城,闻寂雪派人跟着,茂丞的确谨慎,没直接见人,只通过字条接触,但留字条的人就进了贤郡王府。可见,埋下茂丞这颗暗棋的正是“蔡骏驰”。   茂丞那般配合,等着人救,绝不会自己寻思。   奈何……   闻寂雪摆手令柳义退下,又道:“茂丞是死是活,没什么影响,不过是对方在肃清痕迹罢了。”   他们却是已经抓住对方的把柄了。 第287章 陈家吃酒   抵达京城是三月二十五,总算没迟。   陈十六明日便要迎亲,虽说该忙的事都准备妥当,到底要做新郎官儿,总有许多细碎事情要注意。陈十六将何川派出来,领他们去了从前住过的小院儿,晚些时候陈十六亲自过来了一趟。   “穆兄,我以为你赶不来了呢。”陈十六气色很好,只是瞧着有点焦灼,见了穆清彦,忍不住说:“成亲的事儿真多,好在明天就是正日子,我这心里有点儿慌。”   穆清彦笑道:“慌什么,只管把新娘子娶回家就是。”   陈十六听了就笑,眉宇间尽是春风得意的喜气。   “穆兄,你来一回京城不容易,我短时日内也回不了凤临,你就和闻兄在这儿多住几日。”陈十六没多待,一盏茶后就走了。   陈家远亲近友不少,为着陈十六成亲,远处的宾客自然要早些过来。那么多宾客,安顿便是项大事,若非陈十六早先就打了招呼,如今这小院儿也留不到这时候。陈十六也知穆清彦他们的习惯,如往常一样,没往这儿安排下人。   次日,穆清彦带着焦礼去陈家吃喜酒。   闻寂雪没去。   一如既往,闻寂雪在京城里总是要低调一些。陈家是尚书府,嫡幼子娶亲,几乎大半朝堂、皇子王孙都要来贺喜,闻寂雪出现不大合适。   陈家客多,分两次开席。   中午先开一席,招待一些不是太要紧的客人,晚上还有一席。因着兰家就在京城,较近,选在黄昏迎亲拜堂,陈家迎亲队只要提前一个时辰去接亲,便足以。   陈十六嘱咐穆清彦晚间赴席。   晚上开席是不会那么早,但黄昏时分拜堂,作为好友来讲,是不能错过的。   陈家门前车水马龙,几个下人训练有素的引导着车马宾客,并不显拥挤杂乱。在大门处,六个衣帽周全的青衣小厮分列两边,陈家大管家陪着陈家长子陈煦在此迎客。   “陈大公子,恭喜。”   “穆公子!”陈煦与身边宾客说了两句,另由管家送进去,自己抽身过来:“欢迎!十六临接亲出门还再三嘱咐我这个做大哥的,唯恐我招待不周。十六说了,将你安排在西花厅那边,温明玉在那一桌,你们熟悉。”   “麻烦大公子。”穆清彦与之寒暄两句,便不再多做停留,毕竟陈煦在此迎客忙碌的很。   陈煦的确是忙,时不时便有客来,他都要招呼,但对于陈十六再三交代的好友,也不能不重视。朝管家说了一句,管家去了前堂,不多时便有个与陈煦容貌相似的男子出来。   陈煦介绍道:“穆公子不曾见过,这是家中二弟。”   陈家二公子,跟陈煦、陈十六一母同胞,名陈然。   “穆公子,久仰大名。”陈然的性子倒不像陈煦,陈煦看着温雅,但身为家中长子,行事端方,不轻易与人玩笑。这陈然倒是不同,头一回见面口气就颇为亲近,从而也能看出他们三兄弟感情很好。   “二公子玩笑了。”穆清彦听说过陈然的一些事,知道他的性子。   陈然领他去西花厅,并与他介绍同桌的宾客:“温明玉你知道,另外还有定国公府的魏阳羽、忠靖王府的小王爷翟俊飏、威远侯府的三公子冯志坤、吏部俞侍郎家的小公子俞少游……”   西花厅乃是位于陈家西边大跨院中的花厅,正厅三间,地方很宽敞,左右各有两个小院儿,分别住着陈煦、陈然两家,所以能在此处坐席,都是关系极好的宾客。又从这些宾客的出身上,可以想象当年陈十六在京中是怎样的情形。   这一桌,除了穆清彦特殊,温明玉也是个格格不入的。   估计,若非穆清彦来赴席,温明玉是不可能跟一桌“纨绔公子”坐在一处的。   “明玉,我把这一桌客人都交给你啦!”陈然笑道。   温明玉也笑:“你只管放心。”   “有你在,我的确没什么不放心的。”陈然看着那一桌安安分分的客人,笑了笑:“前面还忙,我就不跟你多说了。”走了两步,想起了什么,又回头说道:“十六都娶亲了,你也得抓紧,有些事掌握好分寸,省得再被老太太念叨。”   温明玉无奈一笑。   待陈然走后,温明玉领着穆清彦认了认席间的人,这些人跟陈十六年龄相近,魏阳羽是见过的,倒是叫翟俊飏的,才二十岁,却好似个黑面神,跟其他人性子大为迥异。其他人习以为常,彼此间也很熟稔。   这一桌算上穆清彦和温明玉,共八个人,无疑是魏阳羽和翟俊飏出身最高。   魏阳羽乃是继后母族,自不必提,而翟俊飏却是宗室子弟。   翟俊飏祖父与先帝乃是堂兄弟,且当年随着先帝征战,为救先帝瞎了一只眼。据说二人本就关系亲厚,又有这层因缘,先帝开国后便封其为忠靖王,世袭罔替。   先帝当年开国,虽大封功臣,但对于世袭爵位很慎重。爵位世袭制,可以世代传承,且为表对勋贵们的嘉奖,降等是从孙辈开始。其中,世袭罔替不降等的铁帽子爵位,只有三个,其中之一便是忠靖王府。   实则,原本对于雪家也是铁帽子爵位,但雪老将军拒了。   雪定岳承袭了国公爵位,不单单是依照朝廷律例的继承,更是因他的厚实功勋。皇帝作为嘉奖,又将他们家的爵位往后延了一代,自雪定岳孙辈才降等,也就是说,若雪家还在,闻寂雪哪怕不挣军功,也依旧是国公。   如今的忠靖王爷是翟俊飏父亲,而翟俊飏作为嫡长子,不出意外将来也会袭爵,成为铁帽子王。   之所以说“不出意外”,是因忠靖王府并不平静。   当今的忠靖王妃乃是继妻,翟俊飏生母早逝。   翟俊飏便是陈十六曾提过的“小霸王”、“苦命孩子”,若非外祖家照看着他,他能不能安然长到现在都是问题。如今翟俊飏娶的妻子便是外祖家的表妹,听闻是个蕙质兰心的姑娘,夫妻俩感情甚好。   认识陈十六多年,对于陈十六的朋友,穆清彦大致都听说过,如今算是一一对号入座。   旁人倒罢了,他注意到翟俊飏看到他时,目光微微闪动,想说什么的样子。大约时机、场合都不合适,最终没有说。   穆清彦也不是多事的人,更何况也不认识,便当不知。   一场酒宴吃到将近亥时,陈十六敬酒到他们这边,已有微醺。这边都是他自小相识的朋友,且陈十六是最晚娶亲的一个,这些人早就商议好了,定要好好儿灌他一回,哪里能轻易放过。   穆清彦也有些喝多了,尤其是酒水助兴,喝得酣畅了,魏阳羽等人对温明玉的拘谨都散了,扯着穆清彦说话,还敢给他灌酒。   就数魏阳羽最热情、最起哄。   等终于告辞离开,穆清彦只能由焦礼搀着走。   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   洗漱后出来吃早饭,米粥在灶上热着,蒸屉中有小花卷,两碟儿酱菜。   穆清彦没忙着吃饭,喊了两声,焦礼从外院进来。   “闻寂雪呢?”一早就不见人。   焦礼道:“高天来了,公子去处理飞仙镇的后续事情。”   穆清彦点点头。   吃过迟来的早饭,闲来无事,干脆带着焦礼出去走走。   热闹的大街上,摊贩的招呼声此起彼伏,穆清彦想到错过了侄儿牛牛的周岁,礼虽补了,但回去时也不能空着手。再有穆婉家的外甥女,也得备点儿东西。   瞧见前面有家金银饰的铺子,便打算去选两件。   刚走了几步,一辆马车突然停在身边,香风飘过,里头传出个略有耳熟的声音:“敢问可是凤临穆公子?”   这是……   净闲?!   在穆清彦认出对方时,大街上其他人也都认出来了。   “是净闲花主!”   “听说上月恪郡王设赏花宴,特地派轿子相请,净闲姑娘却不肯去,闹得恪郡王大失颜面,很是生气呢。”   “我倒听说净闲姑娘与付大公子品茶吟诗,很是相得,指不定就……”   “净闲姑娘也算才貌双全,可惜郎心似铁。”   倒是有人冷哼了一句:“凭她如何才貌双全,又不是好人家姑娘,又不做女子本分,温少主避着她才是对的。难不成要将这位‘花主’娶回家做夫人么?温少主是什么人?”   其他人听了,虽觉说的过分了些,但也都认同他的道理。   自古来,女子只要坏了名声,那便不是好女子了,凭你其他方面再好,也做不得正妻。尤其温明玉不仅仅是神捕司少主,曾也是官宦子弟,又有陈家这门亲,什么样儿的好姑娘娶不到,如何肯要一个不爱惜名声、自甘堕落的女人?   穆清彦着实没想到会遇上净闲,且这净闲还主动跟他搭话。   回想当初在万霞县,他和其他人在净闲眼中都是一样,看见了如同没看见,会记得他,估计也是因着温明玉的缘故。   这净闲为何就盯着温明玉不放?   男女之情?也就骗骗爱看热闹的外人罢了。   脑中思绪一闪而逝,口中回应道:“是净闲姑娘?”   净闲声音依旧冷淡,也不兜圈子,直言相邀:“我与穆公子许久未见,既穆公子来了京城,我愿设一花宴,一为穆公子洗尘,二来叙旧。还望穆公子莫推辞。”   说完,也不等穆清彦回应,便道告辞。   见马车徐徐离去,穆清彦不由得失笑。 第288章 净闲的出身   对于净闲的邀约,穆清彦觉得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没什么犹豫,给温明玉送了张书信,讲明此事。若真跟温明玉有关碍,温明玉肯定会回复。   温明玉是有私宅的,就在陈家宅子后面的街上,但他很少住,通常都会住在神捕司。神捕司离皇宫很近,门禁森严,便是朝廷百官,无谕不可擅入,神捕司之人必须凭腰牌进出。   穆清彦直接让人把书信送到神捕司,自有守门之人转交。   温明玉接到书信,亲自来了小院儿。   正值午后,和煦的微风,暖暖的阳光,穆清彦坐在树荫底下喝茶,石桌上摆着一盘刚洗过的樱桃,红艳欲滴。这樱桃是从外面买回来的,很新鲜,品相味道都不差,价格自然不便宜。   穆清彦吃着樱桃,看着手里一张素色花笺。   这是净闲派人送来的请柬,邀他明日赴宴。尽管之前在街上做了邀请,但那只是口头一说,大约为表郑重,才特意送来请柬。这请柬上,标注了确切宴席时间,以及地址,末尾还有落款“净闲”二字。   温明玉便是此时来的。   “温少主,请坐。”穆清彦端起桌上的茶壶,给他斟了一杯热茶。   顺带,将手中花笺朝他推过去。   温明玉拿起来看了一眼,放下了。   “我很意外,她居然会找穆公子你。”温明玉的确困惑,从接到穆清彦的书信起,便百思不得其解。   净闲的确对温明玉表现出了执着,但并不是什么男女之情,对于这一点,温明玉还是看得出来。从最初在庵堂救他,净闲就似别有用意,因为净闲是先看到他腰间的身份腰牌,才救他的,否则哪里会藏个男人在房中?净闲可不是那种看个清隽男子便迷失心窍的人。   至于温明玉,当时他在追朱漪,一直堤防着。   重伤困在明月庵,一个漂亮的女尼精心照顾他,他岂敢被女色所迷?   后来,他是仔细查过净闲的。   穆清彦对净闲这人也看不透,但此女绝非闲极无聊,必然有所目的。   “不知这个净闲,究竟是什么来历?”当初询问过陈十六,但陈十六只知道净闲到明月庵后的事。   “你应该也知道,净闲能在京城这般张扬,却又安稳,是有康郡王护着她。”   穆清彦点头:“听说过。”   就是这其中缘故,颇为耐人寻味。   温明玉没卖关子:“若说起来,康郡王护着她也在常理。从她母亲那边的关系论,康郡王是她表舅,她母亲姓尹,是康郡王生母的娘家侄女。从她父亲那边论,康郡王是她姑父,她父亲是康郡王妃的庶弟。”   “亲上做亲?”穆清彦微微抬眉。   类似这种亲事很多,倒是提及康郡王那位生母,尽管早逝,但即便在世时也没什么存在感。   “康郡王妃……好像姓刘?其父在理藩院?”穆清彦大致有点印象。   “理藩院员外郎,闲职。康郡王妃的大伯父官至从二品巡抚,康郡王再如何,也是皇子,当初也是因着刘巡抚,皇帝才赐了这门亲。”   也就是说,康郡王的确不得圣心,母族也没什么能耐,但因着规矩和皇家颜面,才有了这门亲事。   穆清彦从中听出些许端倪,但眼下不是探究的时候,他只问:“既然净闲是这等出生,为何小小年纪,只带着两个老仆去了明月庵做女尼?”   更甚者,如今净闲回来,这般招摇,刘家竟也不管?   “自然是有缘故。”温明玉皱了皱眉:“康郡王妃的庶弟叫刘宾,自幼爱读书,为人上进,取得了举人功名。托赖其大伯的举荐,倒是谋了个外任的小官儿,其任职的地方,离万霞县不是太远。   康郡王之母的出生不高,按理,尹家攀不上刘家这门亲事,固然有康郡王的情面在,但主要还是刘宾自己提的。净闲肖似其母。”   最后一句点明了根由。   净闲的气质容貌绝对上乘,由此可见,当初其母的姿容不凡。刘宾是个读书人,必然有文人之气,见了这般才貌的女子,会心动着迷也是常情。   刘家对于尹家而言,的确是高攀。   康郡王生母只是县令之女,由没什么根底,入宫后只是个官女子,长久见不得皇帝的面。端郡王之母温妃瞧中了她的模样,又好掌控,便将人拢在手里,这才有尹氏的出头之日。可惜尹氏福薄,康郡王十一二岁时,尹氏病故,到死也只是个常在。   皇帝子女多,所以宫妃生育虽有功,但晋封依旧严格。   后宫规矩,嫔位以下无权抚养皇子,且嫔位以上,也只养皇子到五六岁,再大些,皇子们要统一入住皇子所。但在平日里,只要不违反规定,并不禁止母子相处。   因此,有娘没娘,母亲地位如何,对皇子们影响很大。   无疑,尹氏连自身都依托温妃,如何能给儿子什么?也正是因此,康郡王历来低调,只随端郡王行事,也就很好理解了。   “尹氏体弱,似乎对嫁入刘家并不情愿,一直郁郁寡欢。她只有净闲一女,在净闲三岁那天,病故了。刘宾自娶了她,一心一意,尹氏死后,一度灰心。两年后,又娶了一妻,家中劝他子嗣为重。后娶的这位姓万,生了两子一女,偏对净闲看不顺眼,手段百出,到底把人给弄得出家。”   “她做了什么?”穆清彦尽管在问,但已有所猜测,毕竟作为净闲这等出身,轻易不会出家,传出去有损家族名声,但某些特殊情况除外。   “但凡跟净闲接触的刘家人,都会被克,轻则摔跤、头痛,重则犯病,甚至死亡。先是万氏所出的儿女闹病,见了净闲便哭闹不止,然后万氏喊头痛,又到刘宾自己噩梦连连。那时便有流言传出。后来回到京中刘家,大小事也出了一些,那时刘家也只是不轻易见她,态度冷淡,直至刘家老太太的死……   那刘家老太太年龄很大了,本就时常生病,儿孙那么多都见了,就数净闲见的最少,却偏说是她克的。正是出了这事,刘家找了个所谓的高僧,只说她命硬克亲,不可放在眼中抚养,唯有舍入佛门才能家宅平安。   刘宾哪怕最早不在意,此时也是默许了。净闲带在身边的老仆,是尹氏留下的,本就不是刘家仆人。原本当时刘宾赴任的地方有庵堂寺庙,但其舍近求远,把人送到明月庵去,自那以后好似没了这个女儿,再没管过。”   不对劲!   在净闲这件事上,哪怕刘家害怕克着自家,送去庵堂都能理解,但多年不闻不问,不合常情。便是刘家信了她克亲,那尹家呢?   再者,如今净闲这般高调的回到京城,刘家不是该赶紧把人弄走么?否则身份传扬开,那可是颜面尽失。   温明玉又道:“刘家一开始尚且不知她回来,待其名声传扬开,来历也被人知晓,刘家自然想起她是谁。刘家暗中找过她,但不敢妄动她,那时她已结实不少人,更拖着我给她打掩护,刘家怕她鱼死网破。大约是刘家求了康郡王妃,康郡王也知道了……至于康郡王为何任由她行事,我也猜不出。”   “这位可真不是省事的主儿!”穆清彦听了只一个感觉,净闲这番回来,存心想闹个天翻地覆。可要说她是想报复刘家,又不大像。   “若是嫌麻烦,便推掉吧。”温明玉指的是净闲的邀约。   这般说,不止是净闲的事儿麻烦,还因京中不少好事者关注净闲,穆清彦前脚登门,后脚便会传遍京城。   “我的确不想见她,她又不可能委托我查案寻人。”穆清彦看着温明玉笑了笑:“倒是温少主你,不如去见一见她。不管她为着什么,闹得太过到底不好,我也不愿她再来。这回来京城,我是打算多待些时日,可不代表愿意成为京中热闻。”   穆清彦认定,他这是受了温明玉的牵连,自然该有温明玉出面去解决。   温明玉想到净闲闹出来的事,也是头疼:“也罢。我本就打算择日去见她。因着她闹出的传闻,我的亲事都难说,老太太没少念叨。”   温明玉口中的老太太指的是陈家老太太。   穆清彦想起昨日在陈家吃酒,陈然跟温明玉说的话,想来就是暗示此事。   “我看温少主想娶亲,还是很容易的。”穆清彦打趣了一句。   温明玉的年纪在古时来说,的确很晚婚,但他身在神捕司,较为特殊,里头的人成婚都晚,他在其中并不显眼。不过,依着他的情况,也拖不得多久,毕竟他不似封停,封停是个孤儿,无亲无故,自然无人催促。   温明玉对此倒没反驳,只是顺口反问:“穆公子何时娶亲?”   穆清彦看他一眼,笑道:“那却要问闻寂雪了。”   他跟闻寂雪的关系,就不信温明玉没看出来。   温明玉方才问话,也是一时顺嘴,却不料穆清彦回了这么一句。一时没琢磨是什么意思,不好往下接,干脆就转了话题。   “穆公子在长平镇可发现了什么?”   长平镇是阮家老宅所在,温明玉问的是朱漪! 第289章 阮家来历   之前派焦礼去查阮家,的确有所收获。   阮家的底细并不难查,阮家曾出过那么大的事,官府查过案,对阮家各方关系都梳理清楚了。更何况,在户籍上便记有阮家原籍所在,并不是虚假信息。   焦礼便是去了阮家原籍。   当年阮家到了长平镇,买了几座山,可见家资富饶。当时对于阮家的到来,镇上谈论不少。通常而言,人们不会背井离乡,哪怕在外行商,故土也难离。阮家却是先买山,后搬迁,令不少人猜测阮家是在原籍得罪了人,不得已才举家迁徙。后来阮家出事,这种说法更是尘嚣之上。   当初官府查案,也从这方面入手,但没什么收获。   阮家的案子至今是个疑案。   外人不清楚,但焦礼想办法找到当年经手过此案的衙役,得知了一些内情。当年官府也详查过阮家,尤其是阮家当年为何来长平镇,谁知查出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   阮家老爷名叫阮聆,其妻曹氏。   原以为能买几座山做家业,理应是富饶大户,怎知这阮家只是平民小户,曹氏祖上倒是做过官,但到她时,家中早已落魄。阮聆算是杏林之家,祖上便是郎中,家中有家医馆,阮聆承继祖业,又是家中独子,日子倒是挺宽裕。曹家虽落魄,到底跟寻常人家不同,家中儿女教养的好,通文墨,曹父相中了阮聆,阮聆对曹氏也倾心,亲事很和美。   阮家在当地本就是郎中,性情又和善,名声不错,根本问不出什么仇人。   甚至,阮家当初离开故土,当地人就很奇怪。   若再说阮家后来买了几座山,更令人惊讶。阮家的确是有些家底儿,但那是相对而言,别说几座山,一座山都买不来。   事情传开,人们一度猜测阮家是发了意外之财,不敢留在故地,这才举家离开。   这一点的确是奇怪。山价有高有低,根据那些山的大小和产出,阮家需得花费两三万两银子才置办得下来。对于只有一家小医馆的阮家而言,无疑是天价,那么这笔钱,必然是另有来源,且极可能跟阮家搬家有关。   若非知道阮家案子的真相,真以为是那笔钱财的原主人找上门来报复呢。   阮聆亲友不多,的确有位隔房的堂侄。阮家不是什么大家子,人口少,据说是当年战乱逃难,很多亲戚都失散了。到如今,阮家关系最近的也就是这位堂侄儿。   不过,这位堂侄儿已经过世,后人对阮聆一家的事,一问三不知。   后人只说,其父从不提长平镇阮家的事,也不准他们问。至于逢年派人去祭扫,更是从来没有。其父早将阮聆一家的牌位都请了回来,说一家子横死怨气大,还在庙里供了三年,年节烧纸都不去长平镇。家里怕那边宅子衰败了,空置着可惜,想卖掉还钱,他只说安排了人料理,还说不准卖。   在其死前,又告诉家里,那宅子被他卖掉了。   显然,“佘娘子”找过这人,这人惧怕,不敢深问,只照着对方吩咐办事。总归阮家其他产业都处理好,钱财都给了他,装聋作哑又不吃亏。   若非此人姓阮,且能做个挡箭牌,佘娘子岂会留他。   阮家在当地没仇人,只知去了长平镇突然暴富,官府在阮家查不出什么,自然也查曹家。曹氏是长女,其下有一双弟妹,父母已不在。曹氏去了长平镇后,倒没跟家里断了来往,年底都有书信东西往来,但因离得太远,其弟只去过两三回。   官府许是未在意,但焦礼查到,在阮聆携家搬迁之前,曹氏曾大病,不止阮聆束手无策,且看遍当地大夫,都说治不好。然而最后,曹氏的病好了。外人问起,阮聆说是一位路过的神医救了曹氏。   医术那般高明,的确称得上“神医”了。   在曹氏病愈的三个月后,阮家就离开了当地,对外说为医治曹氏用光了家底儿,经人介绍,去另寻个事做。具体什么事没说,只说不确定,有什么做什么。再往后,就很难听到阮家的事,曹家也不提,只说其家缓过来了。   阮家离开原籍,只夫妻俩,三个女儿。   但在抵达长平镇时,多了一岁的四女阮熙君,又有十来个仆从,那气派一点儿瞧不出是寻常门户。   假设,那些仆从同四女是一起的呢?   结合四女的真实情况,医毒易容无所不会,必然是家有渊源,当初那个给曹氏治病的神医……   穆清彦做了一个假设:若那神医医治了曹氏,索要的报酬并非是钱财,而是别的呢?例如,替他抚养儿子,并要求充作女儿抚养,隐瞒出身来历。那么,为了不因外人猜疑,必然不能留在原地。此人给阮家安排好了,去遥远的长平镇,给钱财置办家业,阮家只需如常生活即可。   查到这一点,再去推测“神医”身份,就很容易了。   在本朝建立之初,出过一桩宫闱大案。先帝历经生死打下的江山,又正值建国之初,自然雄心壮志、励精图治,于女色上很淡。那时先帝除了原配皇后,还有两妃、四贵人,这些都是旧人,随着黄袍加身,女眷自然随之受封。   翟家在前朝只是中等家族,但治理一方,颇为豪富,名声也好,往来联络有亲,这才在乱世之中一呼百应,拥有养兵征战的底气。   当今虽是嫡子,但并非先帝长嫡。   朝廷初立,先帝便封正妻为皇后,嫡长子为太子。那时太子二十五岁,当今才十二岁,两人一母同胞,感情很好。先帝不止这两个儿子,其他不说,两位后妃母族强势,所出皇子也很出色,如何能不觊觎皇位?尽管如此,都是暗自谋划,谁都没想到事情会失去掌控,演变成一桩皇室丑闻大案。   二妃之中有位仪妃,其所出二皇子文武双全,很得赞誉,外祖家又在先帝起事时追随,几乎是倾家支持,开国受封侯爵。若非上面有嫡长子压着,但就皇子们的表现,二皇子无疑最优。   正因此,仪妃才越发野心蠢动。   仪妃想除掉太子!因为先帝连年征战,旧伤很多,开国之初又政务繁忙,难以仔细保养,寿数有碍。因此,若没了太子,皇后的另一个儿子岁数太小,不大顶事。其他皇子的外家,比不得仪妃娘家。再者,为社稷故,若先帝没了,继位的皇子年岁不能太小,否则容易朝局不稳,那时便是内忧外患。   综合来说,只要没了太子,二皇子最有望继位。   明着动手不行,仪妃想出了一个毒计,下毒!不用烈毒,只用慢性毒药,缓慢而又不为人知的杀了太子。如此来,仪妃盯上了太医院的一位太医。   这位太医姓朱,朱寒,无甚家世背景,却娶了三品大员佟家之女为妻。   这其中也有个缘故,此女十五岁时生了场怪病,太医们全都束手无策,偏他家里十分疼爱,为此张贴悬赏告示求医。这朱姓男子登门,说可以医治小姐的病,却不要银钱宝物酬谢,要娶小姐为妻。   佟家并未立即将此狂妄胆大之人赶出去,因为此人生的出众。   虽说张口要娶三品大员之女过于孟浪狂妄,但此人只二十出头,身长玉立,气质卓然。当初佟家一看他长相便觉不俗,尽管年岁轻,质疑他的医术本领,但言语尚算客气。后来又听他这般要求,佟家自然恼怒,却是佟家小姐问了几句话,便同意了。   之后,此人果然治好了佟小姐的病。   佟家不好出尔反尔,又觉不甘,便提出要他在朝廷谋一官职,否则不放心女儿下嫁。这人倒也好说话,便由佟家操办,自己又有本事,进了太医院做太医。他将宅子置办在佟家不远,往来方便,佟家颇为满意。   朱寒在太医院资历虽浅,官职又小,但一身医术无人敢轻视。他很擅长疑难杂症,常会研制些新药,手段大胆。   仪妃自是提了不少好处,以此来笼络朱寒。   朱寒却无动于衷,甚至后来极不耐烦,便是对着仪妃也敢不卖面子。   仪妃自持身份尊贵,见小小的太医如此倔强不给颜面,也恼了。手段一变,直接从其妻入手。仪妃倒是没做什么大事,只在其妻曲寺庙上香时,故意惊了其妻马车,不过是给个警告,令朱寒屈服。   谁都知道朱寒爱妻,一心一意,如珠似宝。   仪妃料得没错,朱寒果然反应很大,然而她却没料准接下来的发展。   朱寒给了仪妃毒药,仪妃寻隙给混入了太子吃食,怎知太子吃了之后,当场毒发身亡。原来,朱寒给的根本不是慢性毒,而是无药可解的剧毒,且立时毙命。   这和仪妃安排和算计的完全不同,以至于露出不少蛛丝马迹,很容易就被抓了出来。   先帝大怒,痛失太子,不仅是身为父亲的悲痛,还有身为帝王的悲痛。本就痛恨此事,又为杀鸡儆猴避免此事,不仅赐死了仪妃,灭了其母族,且将二皇子赐了毒酒。   想当然,朱寒也难逃干系。   然而朱寒已遍寻不着。   又直到此时,外人才知其妻佟氏已亡故。 第290章 翟俊飏登门   朱寒与佟氏成婚不足三载,但此前两人已生了一子,取名朱熙。此后佟氏大伤元气,一直调养,在仪妃命人对马车动手脚时,佟氏又有身孕了,刚满三个月。佟氏去寺庙正是上香祈福,希望得个女儿,如此便儿女双全了。   怎知马车受惊,佟氏竟从马车上滚落,当场见了红。   事后送到家,胎儿掉了,佟氏也彻底伤了身子,很可能再不能生育。朱寒倒不在意这个,但佟氏看不开,更要紧的是自责,觉得没能护住腹中孩子。她心思本就敏感,身子又坏了,以至于钻了死胡同,哪怕朱寒不时开解,依旧在某天夜里走进了花园池塘里。   正值半夜,朱寒在太医院值夜,下人们也未发现。本来朱寒嘱咐过丫鬟看好佟氏,那丫鬟犯困,倚着床边睡着了,一个惊醒,发现佟氏不见了,大声嚷嚷,下人们发现池塘里的佟氏时,人已没了气。   朱寒压下了此事,连佟家都没告诉,面上却对仪妃“服软”。   当太子一死,朱寒早带着佟氏尸身和年幼的儿子离开了京城。   佟家自然受了牵连,佟父上书辞官,携家归乡。   朝廷下了海捕文书,但一直没能抓到朱寒。   事涉当朝太子,先帝痛恨仪妃等人,又岂会不恨拿出毒药的朱寒!先帝在位时,搜捕朱寒的公文一直没撤,且正是出了此事,才有后来组建神捕司一事。   托付在阮家养大的阮熙君,正是朱寒之子朱熙。   想来那几年朱寒为逃避朝廷追捕,风餐露宿,时常转换住处是少不了的,朱熙年幼,受不得终日颠簸,况且孤身男人带着个孩子,极为显眼。为了安全,也是为朱熙能够安然长大,朱寒将其交给阮家抚养,甚至谨慎的连性别都更改了。   朱熙在阮家长到十五岁,诈死脱身。   这必然不是突然间发生,朱寒此前定然暗中接触着朱熙。朱熙的一身本领学的很是精湛,乃是长期学习训练的结果。在其十五岁时,估摸着朱寒觉得危机终于过去,亦或者,是朱熙的年龄大了,到了恢复男儿身的时候,继续待在阮家就不合适。   依照朱熙后来对阮家的留恋,恐怕这次离开阮家,未必是自愿。   朱熙的性格暂且不提,单看朱寒行事,便极可怕。   仪妃威胁他,并导致了其妻佟氏死亡,他的报复狠毒又大胆。他擅长制毒,且从教导其子朱熙来看,必然功夫不浅,想要用毒弄死仪妃等人,难度不大,但他没有这么做。他选择顺着仪妃的计划,弄死太子,借皇帝的手弄死仪妃,灭绝仪妃母族。   先给仇人希望,再将仇人打入深渊。   他不惧皇权,骨子里十分狂妄,万事只顺从心意,人命在他眼中不算什么,完全没有医者仁心。或许,在他心里,只有妻子佟氏,便是儿子朱熙都只是顺带的。佟家更不在考量之中。   观朱熙后来行迹行事,与朱寒颇有相似之处。   总觉得,这对父子之间相处,不会和睦。   想来,关键在那五年之间,朱熙离开阮家,直至开始在江湖第一次作案,这中间的五年肯定发生了什么。   如今温明玉问他长平镇,倒令他好奇。   “温少主难道没查?”穆清彦反问。   “阮家来历倒是查到了,朱漪的身世,虽没有证据,但也有所怀疑。”到底是神捕司,焦礼能查到的,温明玉自然也知道。   “既如此,温少主还有什么疑惑?”穆清彦话一出口,眼神微动,猜到了。   “我想知道朱漪跟佘娘子……朱熙,他们的关系,很可能是父子。这都是猜测。朱漪对待朱熙的态度,以及朱熙面对朱漪时的言行,令我颇为疑惑。况且,时隔多年,朱寒的下落始终不明。”   果然是问这个。   穆清彦知晓紫衣女子,知晓朱漪和朱熙的关系,都是在阮家老宅回溯时看到的。另外知道此时的人,便是封停!   “封少主没查到?”穆清彦反问。   温明玉微微皱眉,摇头。   看来,封停没有说。   穆清彦道:“温少主对旧案有兴趣?恕我直言,即便是证明了他们的父子关系又如何?依着朱寒的岁数算,事到如今便是没有入土,也行将就木。且他一直没有再露面,也未有任何举动,可见在他看来,当年之事已了。其子朱熙,也死了,至于朱漪,你们神捕司一直在追捕。”   话虽如此,但彼此都明白,两件事性质是不同的。   穆清彦只是觉得,往事已尘封,涉世之人都已死,再掀出来,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温明玉沉默了一会儿,重新笑道:“穆公子所言有理。罢了,说到底是我好奇心重了些。”   穆清彦送走了温明玉,琢磨着温明玉的态度:“怕是怀疑封停了吧……”   封停和温明玉都是自小在神捕司,性情行事自然很熟悉,如今封停大仇得报,但跟朱漪的关系……再如何寡言,作为本就熟悉,又擅长追捕查案的温明玉,必然察觉得出来。   不过细想想,只要温明玉不是真心要翻旧案,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或许是……朋友间的关心?   重新坐回树荫底下,抬头看看日头,已然西斜。   又吃了两颗樱桃,挂念着还没回来的闻寂雪,有些没意思。   直至天黑,穆清彦吃完晚饭,闻寂雪没等回来,却等来了一个意外的人。   “小王爷?”来人一身玄色锦衣,正是曾在昨日酒席上见过的忠靖王府小王爷,翟俊飏。   “穆公子,可否谈一谈。”翟俊飏只身一个过来的,又选在夜晚,用意不言自明。   对方来都来了,又有陈十六的情分在,穆清彦自然不能将人拒之门外。   穆清彦点点头,焦礼去备茶。   说实话,若非这个翟俊飏是陈十六好友,对方的事情真不想插手。即便还没说,可看对方身份,再结合从陈十六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就能猜到几分。   陈十六曾说过,这个翟俊飏从小就是个霸王,闯祸不看对象,横行无忌,正常来讲,不该长成这样的黑面神。人的性格通常来说很难有大的改变,若是改变了,一般都是遭遇大的变故,这个翟俊飏也是一样。如果他从小就是这般模样,陈十六魏阳羽等人也不会跟他玩到一起去。   翟俊飏落座后,毫无拖泥带水的直接说了:“穆公子,关于我的事,想来陈熙跟你提过。”   “略知一二。”   “我成婚三年,尚未有子。旧年入秋,我妻子有孕,未足三月,为稳妥起见,并未往外声张,往来饮食都很仔细,但胎儿还是没保住。我私下请了大夫,大夫说我妻子长久进食大量寒凉之物,宫寒严重,怀孕不易,便是怀上,也要仔细保养。此回落胎,便是身体虚弱,又没注意保养的缘故,一个不防备就出了意外。”   翟俊飏讲起此事,语气很平淡,但眼中冰冷的神色泄露了他真实情绪。   这算得上是王府阴私了。   穆清彦只管听,并不对此发表什么看法。   在心里,他却由不得感慨那位忠靖王妃的好手段。在内宅斗争中,人们总以为女人常用的手段是下毒,其实对于真正的聪明人,下毒只是下策,因为毒药有痕迹,有来源,用了它就带来后患。   这位忠靖王妃入府时,翟俊飏已经七岁,继王妃所出的儿子,如今才十一岁。即便名分上占不到优势,可忠靖王府这么大的家业她能不觊觎么?忠靖王府还不是普通的王府,乃是世袭罔替,子孙受益,谁不想要。   在翟俊飏小的时候,继王妃试图将其养废。   那时翟俊飏在京城的名声着实不好,谁提都皱眉,继王妃做足了慈母之态,反倒把翟俊飏弄成个总跟父亲顶嘴,气病母亲的不孝子。继母也是母亲,礼法上,翟俊飏也要尊敬孝顺。   后来,大约是其外祖家察觉了,怎能看着亲外甥吃亏。   继王妃乃是原配亲妹,但在古代,所谓亲姊妹也是有讲究。一个家族出来的,只要没分家,堂姊妹在外提起也是亲姊妹,同父异母的庶姊妹也叫亲姊妹,并不单单指一母同胞。   翟俊飏生母出自理国公府霍家,乃是霍家承爵的长房嫡长女。国公府嫡长女,身份自然不低,其女本身容貌才德都堪赞誉,嫁入忠靖王府为正妃,门当户对,天作之合。霍家长房只这一女,余者皆是男儿,且一母同胞的两个兄弟很有才干,很得皇帝赏识。   继王妃是霍氏三叔家的嫡女,因着没分家,说出去也是国公府嫡女,做个继室也合适。当初挑中她,自然是为照顾翟俊飏,怕别的女人进门待其不好,况且这小霍氏言语轻柔、见人三分笑,给人的印象不错。   然而不管小霍氏曾经心思如何,有了自己儿子,那就不一样。   眼见着霍家插手,她不敢再“明着”养废翟俊飏,又想插手其房里事,又琢磨着在婚事上动手段。翟俊飏的大舅舅霍俢,着实恼恨这个堂妹,干脆把自己小女嫁给外甥。霍俢是要承爵的,他的女儿自然身份不一般,小霍氏虽已出嫁,但到底还要依靠娘家,不敢做绝,往后果然安分了。   谁知,却是在侄女这里等着。   小霍氏掌管中馈,从夫家论是婆母,从娘家论是姑母,翟俊飏妻子自然得敬着。想来,自嫁入王府,吃食中便多了很多不宜女子长期使用的寒凉之物,三年下来,再好的身体都得养坏了。   小霍氏的目的很简单,想要绝了翟俊飏的子嗣。 第291章 委托寻人   小霍氏针对翟俊飏夫妻的最终目的,就是图谋爵位。   按照本朝封袭定制,亲王嫡长子满十岁便可请封世子,嫡长孙可请立世孙。翟俊飏已然二十,自然也早就得了赐封,但其赐封是在十五岁,足足晚了五年。那几年,也是翟俊飏名声最不好的几年,忠靖王爷便是以此为由,拖延了请封。后来是霍家看不过,觉得世子之位始终不立,王府不宁,连带着他们霍家几房也不安生,这才借着做亲的名义,迫使忠靖王爷将请封拉上日程。   这忠靖王的确偏心,但翟俊飏是他嫡长子,又有霍家撑腰,他不会犯傻改立别的儿子为世子,宗法律例也不允许。然这对父子关系着实不睦,不妨碍忠靖王以此来压制翟俊飏这个儿子。   王府之子娶亲,和皇子们娶亲有类似的流程。不提旁的,皇子们娶亲要开府,要赐封,王府之子同样,为着王府颜面,忠靖王也不能拖,否则皇帝也要过问。   按正规叫法,称呼翟俊飏该是“忠靖王世子”,但自其幼时外人便称其“小王爷”。其母在时,一家人着实和睦,忠靖王对这长子十分喜爱。   世事变幻无常,许是变化太大,当时年幼的翟俊飏才难以接受。   这些都是王府家事,翟俊飏不至于跑到他这个陌生人跟前诉苦。   事实上,翟俊飏真正要说的也不是妻子落胎之事。   “我十三岁那年,如以往一般去庙中斋戒,给母亲做忌日。因着心情烦闷,独自在后山散心,却被人伸手推下山崖。也是我命不该绝,情急之中胡乱抓扯,抓住了裸露在山壁上的树根,又大声呼救,那人惊慌逃走,随从来得快,才捡回一条命。   险死还生,家中却不信我的话,定说我是意外失脚,故意撒谎。他们的心思我清楚,所以把事情告知了两位舅舅,舅舅让我别声张,他暗地里查,又为防万一,给我安排了两个人跟着。   当时那人从我背后出手,落崖时我本能朝后望,只看到大概轮廓,是个男人,穿着身半旧的灰色长袍,模样没瞧清楚,也没看到什么特征。舅舅们查找过当天出入寺庙的人,并未发现符合的可疑人。之后又暗中盯了一段时间,也毫无踪迹。”   穆清彦明白了,翟俊飏的真实用意是想查当年的旧事。   估摸着,若非此回其妻落胎受了刺激,翟俊飏本不打算这么快动手的。小霍氏很谨慎,又在王府根基深厚,还得忠靖王偏袒,甚至连霍家也一样是其娘家,没有切实证据,根本动不了她,贸贸然行事,没伤着别人,反倒要伤了自己。   但翟俊飏压抑的够久了,不可能无限的忍耐下去。   这次在陈家吃酒遇到穆清彦,忽而心中一动。   往常没少从陈十六口中听说穆清彦之事,一开始觉得过于夸张,后来时日长了,不得不承认对方能耐。且别的不提,穆清彦尤其擅长查旧案,不管寻人还是查证,总有他独特的法子。   “我想请穆公子帮忙,找出七年前寺庙后山出现的那个人。”   穆清彦没有立刻说话。   翟俊飏心领神会:“穆公子放心,此事我不会声张。我只需要知道那人是谁,其他事情,不需穆公子费心。”   翟俊飏就是苦于找不到人,一旦找到人,要用什么手段撬开对方的嘴,如何跟继母去斗,都不会再麻烦穆清彦。   穆清彦想了想,点头应了:“好。”   答应对方,不仅是看在陈十六的情面,还有利益上的考量。虽说借着陈十六,跟对方也能搭点关系,但又怎么比得上让对方欠个人情呢。到底是忠靖王府,翟俊飏是承爵人,又有霍家那门亲,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闻寂雪的目的是报仇,他也是要给颜家寻个公道的。   若是私下报仇,依着闻寂雪的手段,杀人不是难事,但杀再多的仇人又如何?雪家还是背负着罪名,甚至史书记载,遗臭万年。古人“报仇雪恨”,后面往往还跟着一句“沉冤得雪”,人死不能复生,污名却可以洗脱,也算是告慰雪家一族在天之灵了。   想要当今翻案,绝无可能,那等同于对天下承认帝王犯错。   唯一的机会,便是让新帝翻案。   这种事也不容易,新帝继位,很多东西都是依着祖制。新帝去翻先帝定论的大案,对自身名誉就是冲击,又有各怀心事反对之人,一句“三年无改父志”就能把新帝的提议给堵回来。   正因此,闻寂雪其实一直打算暗中扶持一位新帝,作为交易的回报,为雪家翻案。   目前几位夺位热门皇子,都不合心意。   几乎是前后脚,翟俊飏刚走,闻寂雪便回来了。   “吃过饭没有?”穆清彦问。   “嗯,吃过了。”闻寂雪见桌上摆着两个茶杯,便问:“有客?”   “嗯,忠靖王府世子来过。”穆清彦顺便将今日来的两个人都讲了。   “忠靖王世子竟然找你寻人?可见是逼急了。”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   有些人顾虑的是脸面名声,有些人顾虑的是利益得失。   翟俊飏倒不在意这些,他巴不得将小霍氏的真实嘴脸大白天下,但他却不能不顾虑霍家。小霍氏出自霍家,若她做了什么丢人事,传扬开,不止夫家忠靖王府大失颜面,其娘家霍家也一样名誉大损,旁人会说霍家不会教女儿,甚至影响到霍家子女们的婚嫁。   翟俊飏心里很感激舅舅帮扶,自然不希望霍家声名受损。再者,忠靖王府是宗室,小霍氏乃是亲王妃,若她身上犯了错,皇家也要跟着丢脸。   正因此,看似横行无忌的翟俊飏也不得不重重权衡,忍耐至今。   然而妻子落胎,小霍氏的险恶用心暴露,把翟俊飏压制多年的怨恨全都引爆。这次他打定了主意,要将小霍氏死死的按下去!   穆清彦又问闻寂雪飞仙镇的后续。   “还得再压一压。”闻寂雪的回答出乎意料。   “怎么?”他知道闻寂雪一直在寻找机会将事情弄出来,原以为高天回来,事情已经办的差不多。   “无意间得知有人在谋无南县县令一职,这才知晓,原来在上月,现无南县令之父不慎滑倒很摔了一跤,人没了。其在本月初才接到家中报丧,立刻便递折子入京,丁忧离职,要回乡服丧守孝。如此来,县令一职空缺,自有不少人谋取。”   飞仙镇便隶属于无南县治下。   闻寂雪这么一说,穆清彦便猜到几分:“你想借新县令的手……”   闻寂雪点头:“有个人很合适。旁人兴许发现了飞仙镇的异常也不敢做什么,但是他敢!”   “谁?”   “姚文石。这人只是二甲出身,但才干务实,曾在西北苦寒之地做了不少事,皇帝几番嘉奖。此人为人清正,骨头硬,认准了事理,谁的面子都不给。翻过冤假错案,扛过刺杀,若能得些机缘,是个能臣。”   “这事儿已经定了?”   闻寂雪摇头:“调令尚未正式下达。如今姚文石尚在别处赴任,及至五月才任满,而无南县那边有县丞暂管公务。也是从宫里透出风声,说是皇帝问起过姚文石,又说让无南县令一职由县丞暂管,京中候缺的官员不少,总有几个能拖到要紧关系的,但这事儿就没办成。结合皇帝的举动,便有人猜,那位置是给姚文石预留的。”   穆清彦沉吟了一会儿,道:“皇帝是觉察到什么了吧?”   端郡王之母舅宋裕德,便是在骧省做道台。借着这层便利,飞仙镇唐家才搭上端郡王府,唐婉眉做了端郡王的侍妾。指不定便是哪里惹来猜疑,有人把消息透到皇帝耳边。   当然,这也是猜测。   “难说。不管如何,姚文石到了无南县,于我们自有好处。”   “那……仙女庙?”穆清彦是怕掀出飞仙镇跟前朝的瓜葛。   “看她们的造化。”这事儿谁都说不准。   次日,两人吃了早饭,出城去苦凉寺。   苦凉寺曾出过一位大禅师苦凉大师,因而声名大噪,香火一向旺盛,只是距离京城有些距离。翟俊飏之所以在那里祭奠亡母,乃是因其母生前喜欢清凉寺,常去斋戒进香。霍氏是亲王妃,丧仪祭祀都有专人料理,也有一定的规矩流程,翟俊飏在清凉寺属于私祭。   他也不过是借着机会离家,在外清净几日。   王府祭祀的人虽多,除了他,又有谁是真心缅怀?   行了半日,方看到半山腰处的寺庙,山下有个小镇子,周围都是田地。因着不是初一、十五,来庙里上香的很少,镇子上也较为清淡。穿过镇子中间的街道,一路前行,不多时便是上山的路,倒是夯实的平整,很好走。   清凉寺最初也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出了有德高僧方迎来兴盛,几经翻修扩建,才有如今规模,算来有一百多年了。   他们也没在殿内烧香,直接去了后山。   寺庙后山都是缓坡,没有太陡峭的地方,何况树木草丛多,摔了也不可能一口气儿朝下滚。翟俊飏出事的地方在靠近山顶的地方,他闲来乱走,不知不觉往开阔地方去,树木少的地方自然山石多,越靠近山的边缘自然也就越亮堂。   果然,两人看到空阔处修建有草亭,再往前便是山崖,打了一圈儿木桩子,用麻绳儿拦住了,又有木牌子立在那里:危险止步。 第292章 净闲的委托   七年前,苦凉寺后山是没有木栏杆这些防护措施的。   十三岁的翟俊飏已然是个俊朗的少年,眉眼张扬,浑身笼罩着一层躁动之气,好似随便戳一下就会爆炸。   半下午,他独自从庙里出来,沿着小路漫无目的的闲步,不知不觉便走到开阔处。烦躁的踢着地上的土坷垃,也不惧山崖陡峭,站在边上吹着山风,眯着眼远眺。   这时他身后有人悄然靠近,极为果断的大力一推,毫无防备的翟俊飏就被推下去了。   “啊!”翟俊飏本能的惊叫。   这人深知叫声会引来人,没有停留,扭头就快速逃离。   他并没有往苦凉寺的方向走,而是从山上绕了一道儿,自另一边寻了个方向下山。这边显然是没有路的,却是他早就看准的退路,只抬眼看看就知道怎么走,草丛荆棘剐蹭着衣裳也不在意,抹着满脸的汗水,一步都不敢停。   如同翟俊飏所言,此人的确穿着半旧灰色长袍。   年龄大概在三十左右,一身穿着虽旧,但很干净,长相周正,面色较白,不是做体力活的人。这人十分的谨慎,不但没从苦凉寺下山,且在山中边缘穿行,特意绕开了镇子,直至黄昏时分,出现在一个小村子,进入其中一户农家。   次日吃过中饭,此人驾着马车离开。   从其与农户家的相处和对话,知晓了此人大致来历。   这人叫江来,据说在京城里头经营着一家羊肉汤馆。他家馆子里的羊肉,便是从这户农家收购的,每隔两天农家便要去城里送活羊,且在馆子里把羊宰杀,处理干净。能有个长期稳定的买卖,农户家自然很重视,办事一点儿不马虎,这回馆子老板突然来家,农户着实忐忑,以为这买卖生了变故。   一问才知道,对方是有事路过,顺便过来,想要农户帮着收购一些山货,到时跟羊肉一起送去。   又有个来钱的门路,自是好事。   江来又说去附近访友,把马车暂放在他家,农家自然没什么不乐意。   如今来看,江来所谓路过是假,借着农户家停放马车打掩护是真。   既然双方不是头一回买卖,那么,那家羊肉汤馆就是真实存在的。如此来,此人身份很容易查。要说霍家为何没能查到,只因那江来换了衣裳。翟俊飏惊慌之中只看到其衣裳颜色和性别,其他的根本不清楚,但依照着这点模糊的信息如何找人?   京城人口众多,衣裳颜色相同相似的又何其多。   霍家只能从苦凉寺出入之人查,另外再盯着小霍氏,甚至是霍家三房。然而那几日,并未有什么可疑之人出现,所以事情最终悬置,无可奈何。   穆清彦注意到,时隔七年,这户农家已经不养羊了,曾经的羊圈变成了猪圈,又搭了鸡窝。   七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城中那家羊肉汤馆也不一定还在。   果然,两人在城中打听,羊肉汤馆倒是寻了好几家,但并没有他们要找的那人。如此只能多花费些功夫,将江来从农户离开那天的行程回溯了一遍。   七年前的羊肉汤馆,如今已经成了茶馆。   在茶馆点了茶水,跟伙计闲聊。   “我听说这里以前开了家羊肉汤馆?”   “那么久远的事情客人也知道啊?的确,以前是家羊肉汤馆,但他家生意清淡,做不下去,我们老板就把铺面兑了下来。有个五六年了。”   “这铺面可不小,地段也不错,能在这儿开馆子,底子应该不差。既然不做羊肉汤馆,可是做了别的赚钱营生?”   “嘿,您二位是外地人,大概不知道,前面那位老板姓江,人家来头可不简单。理国公府霍家知道吧?他是霍家三房太太的陪房余荣余大爷的女婿。当初他开的羊肉汤馆,据说就有余荣大爷的份子,头两年着实热闹,谁知后来竟黄了。   到底靠着理国公府呢,羊肉馆子不成,也不愁出路。那江来收拾了摊子,离开了京城,据说是去南边帮着霍家三房太太打理田庄。”   这个结果倒不算意外。   反正翟俊飏早先有言,穆清彦不需要再管别的,只管把“江来”此人的名字告知翟俊飏,其他的自有对方料理。   当初翟俊飏找他是避人耳目,他自然也不能堂而皇之去接触。他也不急,等着陈十六陪着新妻子三朝回门,总算有功夫想起他,拎了壶好酒,又让酒楼送来一席好菜,要跟他们两个喝酒。   “穆兄,闻兄,这几日慢待了,我自罚一杯。”陈十六满脸的春风得意,时不时的还要傻笑两下,可见这几日夫妻和乐甜蜜,深知其味。   酒过三巡,穆清彦提了翟俊飏的事儿。   这件事不必瞒着陈十六。   陈十六一听,叹了口气:“以前还不觉得,如今想想,他能长这么大,着实不容易。这个事儿查到霍家三房头上,算得坏消息了。”   若只是小霍氏自己居心叵测,那是霍家没教好女儿,可若是霍家三房牵扯进来,就把事情弄得更复杂。霍家自身也牵涉到承爵的问题,支持翟俊飏的乃是霍家长房,三房却给小霍氏撑腰办事,这里头是否还有别的想法?   即便没有,只是因为心疼女儿外甥,可也着实是给霍家两房戳了口子。   “正好,我本打算请他们吃酒,到时候把这事告诉他。”陈十六想了想,觉得这么一来就不显眼了。   陈十六正值新婚期,他本身除了在凤临县的神断局,也没别的事忙。他是无心仕途的,陈家并不勉强,岳家也是知道的。昨日陪妻子吃过回门宴,便宴请一众好友,之后大多数时间还是待在家中,一是陪新婚妻子,二是跟着其父学习。   作为陈家嫡子,或许不需要多有作为,但该知道的要知道,遇事要心中有数。   穆清彦和闻寂雪一边在京中游赏,一边分析着朝中局势。   早前闻寂雪便有跟皇子交易的想法,年长那几位皇子皆不在考虑之中,倒是有个人选。穆清彦听了,也觉得合适。当然,目前来看,那位着实不显眼,但局势时刻都在变动,闻寂雪再推一把,将会为对方扫除不少障碍。   闻寂雪打算查清了“蔡骏驰”身份,便正式去接触那位皇子。   在京中停留久了,也觉察到平静之下种种暗潮。   以贤郡王为首的几位皇子,以往暗中较劲,已经开始慢慢浮上明处。朝堂之上,今日你弹劾我,明日我弹劾你,皇帝只管稳稳坐着,甚少发表什么意见,通常都是冷淡处理。   已是四月初七,穆清彦打算返回凤临。   自去年中秋后就离家,算来有大半年了,好真有些想家。   就在临行前一夜,有人登门。   来人通身罩在黑斗篷之中,兜帽将一张脸遮掩了大半,但斗篷底下露出一双绿色绣鞋,表明是个女人。对方将兜帽摘下来,是个认得的,净闲!   穆清彦很意外,再看她身后跟着个面生的男人,穿着似仆从,但步伐内息上看是个懂功夫的。到也在情理之中,这净闲毕竟是一介女流,声名在外,又独居,难免有些宵小惦记。   令他意外的是净闲居然会登门,还是以这种隐蔽的方式。   不期然想到翟俊飏,再看净闲,就有所猜测。   果然这京城权贵云集,纷争也多,个个家里都不消停。   若说翟俊飏是个直性子,这净闲便是骨子里清傲,同样不喜虚伪掩饰,一来便直道目的:“夤夜来访,望穆公子见谅。不知我的事,温少主可曾与穆公子提过?”   “净闲姑娘有事请讲。”穆清彦确实不喜欢净闲的性情,但彼此交集甚少,又没什么过节或冲突,他也犯不着避如蛇蝎。   “我想委托穆公子寻人。”净闲直视着他,目光冷澈,好似能透彻一切。   实话讲,净闲是容貌不俗,也的确聪明,但很难令人喜欢。这无关别的,好似她这种眼神,仿佛带刺,要把人给刺穿,明晃晃的一点儿不带掩饰。谁又没个脾气呢?谁又喜欢被人拿这种眼神注视?   “请讲。”穆清彦觉得这净闲就是个刺猬,考虑到她的家世和成长经历,也不难理解。   净闲从袖中取出一方罗帕,里头裹着一根   “我母亲出自尹家,当初出嫁,带去两房家人。母亲亡故,万氏入门,寻由头发作了其中一家,将她自己的人安插上。当年我被打发出家,身边只两个老仆,一个小丫头,俱是无亲无故,受我母亲恩惠,愿意继续照顾我。   那三个虽是我母亲的人,却算不得母亲心腹。我有一乳娘,乃是母亲自幼配的丫鬟,也跟到了刘家,后来嫁给康郡王府一个姓金的小管事。夫妻俩成婚后没有在王府当差,而是在外开店做买卖,生了一子。恰好母亲有了我,请旁人她不放心,便让乳娘回来。   刘家人都称乳娘‘金娘子’、‘金嫂子’,在我母亲亡故后,她又照顾了我半年。后来她病了一场,不好在就近照料,便出去了。这往后就没再进来。后来我才听说,在万氏进门后不久,她们一家就离开京城了。”   净闲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万氏刚进门时很会做人,待我犹若亲生,不少人夸赞她。乳娘她大约是觉得放了心,这才离开。我一直想找她,只不知她去了哪里。我想请穆公子帮忙,不要声张。”   寻人倒是没什么,净闲想寻乳娘,算得人之常情,可却不要声张…… 第293章 不要声张   之前翟俊飏托他寻人,刚办完,净闲也要来找人。   穆清彦是个开挂的,找人是最简单的事,但他自己不大喜欢。古时交通不便,尤其是眼下那乳娘明显离开了京城,多年过去,谁知在哪里落脚?他这一找,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且大半时间都要耗费在路上。   去年才帮着温明玉寻封停,兜兜转转在路上跑了两三个月,着实累的很。   这次又大老远来京城,本打算在端午节前回凤临,好生歇一歇,谁知净闲又找上门。   当然,他可以拒绝,不过……   “人我可以帮你找,但耗费的时间要长一些。”思忖片刻,穆清彦决定接下这件委托。如今他也算是广撒网,净闲在京城这般活跃,又牵扯了康郡王,兴许将来能从她这里探些消息呢。   净闲见他应了,神色微微和缓,可见她心里也悬着,怕穆清彦不肯接。   当下她便取出两个沉甸甸的银锭:“这是定金。不管穆公子是否能寻到人,之后另有酬谢。只我心中焦急,望穆公子早日带来消息。”   送走净闲,穆清彦琢磨着净闲的委托,总有几分蹊跷。   “你觉得她为何要特意来托我?”他问闻寂雪。   那乳母既然是她母亲尹氏自小配的丫鬟,又陪嫁到刘家,那么即便不是家生子,也是卖了死契的,否则刘家如何能放心搁在尹氏身边服侍。如此来,乳母的来历根底是有据可查的。当然,乳母嫁了人,又得王府恩典放出去,这一家子若离京,最大的可能是去了其夫金家的家乡。   不管这金管事是什么来历,王府用人也是要查清根底的,净闲想知道,只需去问问即可。虽说如今她改头换面,但康郡王显然还认她,一直照料她,她若张口,马上就能得到消息。   偏她不去问,反倒不嫌麻烦来委托穆清彦。   要说这里头没点儿内情,谁信呢。   闻寂雪自然也这般认为:“宁愿多耗心思,也不去直接问,可不像是单纯的使气要面子。我倒觉得,是她有所顾虑,不敢去问,否则也不会嘱咐你不要声张此事了。”   “的确。”这个分析很在理。   “你又不缺那点银子,何苦又操心,这净闲是个不安分的,未必能用。”闻寂雪哪怕没问,对穆清彦的考虑也猜到了。   穆清彦笑道:“也是机缘凑巧。先有翟俊飏,又有净闲,都是家宅不宁受累。若他们不来寻我,我也不费那个事,既然都送上门了,犯不着再拒之门外。有备无患吧,总归不是什么大事。”   “我只怕你太累。”   “着实有些累,所以才跟她说要迟些时候。我们先回凤临过节,歇足了再说。”   “也好。”端午节过完,无南县令之职也会落实,若真是姚文石,飞仙镇那边的安排就能派上用场。   原本打算第二天离京,因着净闲的委托,少不得再盘桓两日。   净闲虽也是寻人,却跟翟俊飏的委托不同。翟俊飏要找的人,只需按照时间回溯,按图索骥,简单的很。但净闲的乳娘消失的时间太久。   据净闲所说,乳娘在其母亡故半年后因病离开了刘家,那时净闲三四岁。最初,乳娘还在京城,直至净闲继母入门,起码有一年的功夫,见继母待她很好,乳娘才离京。继母万氏入门,是在尹氏亡故两年后,做了一年贤良后母,第二年生下一子,那时净闲六七岁。   又两年,万氏得一女,仅又一年,又添一子。   那时净闲不足十岁,万氏却布置了两三年,终于使得刘家所有人都默许了净闲出家。也是在那时,净闲被送到明月庵,一住七八年。   从明月庵脱身出来,净闲十七。   转眼快两年了,净闲已十九岁。   如此一算,乳娘离开京城已有十二三年。   若要穆清彦去回溯十二三年前的事,那是没法子的,好在有其他办法。   乳娘嫁给王府小管事,两人得了恩典被放出来,又开铺子做过买卖,按理,当初即便是尹氏亡故,他们也不必离京。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尹氏虽不在,但还有康郡王府呢,好歹托赖王府,做个生意寻常人不敢欺辱,小日子足以过得安稳富足。   这倒也罢了,兴许夫妻俩攒足了钱财,思念故土或亲人,想要回乡安居,也是常情。   那么,只要探明白金姓小管事家乡何处,去走一趟便可。   只是,穆清彦疑心乳娘离京不那么单纯,净闲又颇多顾虑不敢直问康郡王,那么乳娘一家回原籍定居的可能就不那么高。但是,穆清彦依旧不得去走一趟。只因乳娘离京太久,他没办法直接用异能回溯去寻找踪迹,但十来年间,不论那家人住在何处,很有可能会回乡探亲亦或者上坟祭祀,亲自走一趟,或从当地探些消息,或能回溯些有用信息。   前后花了四五天,总算打听明白。   一个小管事的家乡并不难打听,但这事儿不能声张,怕惹人追问猜疑,所以不好直问。人又是十二三年前就离开了京城,寻个由头去问人也颇费点周折,好在事情都办成了。   王府的那个小管事叫做金六,专管康郡王夏日消暑的小院花草。事儿虽小,但能在郡王身边服侍管事儿,身份地位就不同。   要说这个金六也有点儿来历。   金六家贫,他行六,家里实在养不活,正好有个同族老叔想收个干儿子养老,金六就被送去了。那时金六才三四岁,还算机灵,被瞧中了,之后便带到京城来。金六这个养父是个太监,乃是服侍康郡王的,一直以来尽心尽力忠心耿耿,得了郡王恩典,这才收养个孩子。   金六凭着这层关系,在王府里颇有前程。   当初金六娶了尹氏的贴身丫鬟,据说就是康郡王做的媒。   要说这康郡王对待尹氏这个表妹是很不错,或者说,康郡王对待尹家人都挺关照。当初尹氏出嫁,康郡王给的添妆不薄,之后刘宾做官,康郡王也暗中关照。   金六家乡在河义县,距今京城很远。   据说当年金六夫妻离开京城,是送其养父归乡安葬,此后就没再来过。金六养父的确是死在那一年,棺材在城外庙里寄存了大半年,金六处理了店面,这才在年底携妻带子,扶棺归乡。   四月十二,陈十六设宴为两人践行。   践行宴就在一家颇有名气的大酒楼,轩窗一开,对着热闹的大街,很有几分趣味。如今已经入夏,但还没到最热的时候,四月的天气不冷不热很是舒坦,又是花红柳绿的季节,也是文人学子们活跃的时候。   巧得很,大街对面也是一家酒楼,今日某个诗社开社便在那里,隔着街都能听到吟诗作赋。   陈十六一面给他斟酒,一面说道:“竹林诗社,穆兄可听说过?”   “竹林诗社?”穆清彦觉得有点耳熟,略一回想,不大确定的反问:“有七才子之称的那个诗社?”   “就是他们。”陈十六点头。   文人学子们喜欢吟诗作赋、讨论学问,通常会三五好友集结诗社,定期开社。有的人参加诗社是与好友同道切磋学问,有的人参加诗社是为人脉、名声,不管目的为何,大小诗社都很盛行,有一些便很有名气。   这竹林诗社的成员都是国子监学子,皆是地方官学举荐而来,年岁都在三十岁以下。这些人有些背景,但这点子背景在京城根本不算什么,倒是才学不差,有那么几个风流人物广为人知,外人称“竹林七才子”。   要说这个诗社扬名,跟付景春有点关系。   付景春是个喜好文雅的,常跟三五好友赏景作诗,但因着他们身份敏感,并未集结什么诗社,也不去入诗社。倒是有回意外遇上竹林诗社开社,听了几首诗,颇为不错,夸赞了几句,才有点来往。   正说着,便见有辆马车停在街边,下车的正是付景春。   看来竹林诗社请了付景春。   陈十六也看见了,顺口说道:“听说福惠长公主身体又不好了,本以为熬不到今年开春呢。当今直接命两个御医驻守在长公主府,总算是有惊无险。想来长公主已然好转,否则付景春也不会出来赴诗社。”   穆清彦想得却是上回来京城,付景春还曾下帖子请他,这次倒是没动静了。   吃完酒,陈十六将二人送到城门外,看着马车走远了,这才回转。   途中又从这边大街经过,马车被人拦住:“可是陈家小公子?”   车夫忙朝内禀道:“十六爷,是付大公子的家仆。”   陈十六听了,推开小窗回道:“正是。”   “我家大公子在酒楼中吃酒,请小公子一聚。”   尽管略有奇怪,却不好当街推辞,只得下车往酒楼里去。   此时诗社的人已经散了,雅间中只坐着付景春。   “十六公子是在为穆公子送行?”付景春显然是知道穆清彦来了京城。   “正是。大公子怎么一人在此喝酒?”陈十六跟对方没什么交情,若是场合上遇到了,倒也能说说话,却没有到单独喝酒吃饭闲聊的程度。   付景春笑笑:“家母病情好转,心情舒畅,所以出来走走。之前听人作诗,他们要出城,我懒得去,本是闲坐坐,倒见了你的车。若是你急着回去陪伴娇妻,我便不好阻你了。”   付景春口中戏谑的玩笑,语气也自然随意。   他这么一说,陈十六倒不好说两句就走。   两个大男人,又不是很熟,相对而坐能说什么呢?陈十六又不耐烦什么诗词歌赋,好在付景春也没提这些文雅东西,倒是与他聊起凤临见闻。这却是陈十六兴趣所在,一来二去,两人竟说得投机。 第294章 凤梨   回到凤临,因着要从青山村经过,穆清彦便先去了穆家。   临近五月,天气渐渐热起来,午后阳光虽不烈,但也不敢坐在太阳底下晒着。穆家院门开着,墙角移栽了两株月季,叶子青绿,已有大大小小不少花苞,有那急切的,欲开还羞。   正屋前有片阴凉,青娥和穆绣姑嫂两个坐在那儿说话做针线。穆绣如今渐渐大了,不再终日朝外跑,这会儿正独自绣着花儿,要做条帕子。在她们前面的空地上铺这张草席,一大一小两个娃娃放在上面玩耍,周围摆了不少色彩鲜亮的玩具。   马车还没靠近,穆家就听到了声响。   “该不是小武回来了吧?”青娥抬头朝外望了一眼,嘴里猜测道。   渡口铺子那边穆清彦留着有人,也留了车,方便进城采买。穆文穆武早前还很吝惜车马,后来习惯了,回家时也会坐车。除此外,他们这村子里很少有马车出现,村中倒是有些养牛的,但便是牛车也不多。   “过节还早呢,四哥过节才会回来。”穆绣说道。   渡口的生意一向很好,穆文穆武自然很忙,逢年过节倒是要歇息,但除了过年,其他时候便是他们歇了,铺子也是不歇的。穆清彦住到清幽山庄后,何家一家子都带走了,高家兄弟也常跟着他四处跑,但渡口铺子后面修过屋子,生意又好,少不得要请人帮工。   也就是去年,渡口铺子修缮扩大了一些,从村中寻了两个人帮工。穆武负责掌勺,其他人两人主要是择菜洗涮等杂事,一天忙到晚,也是不轻松。   早前有穆文在,招呼客人、记账采买都是穆文做。在今年开春,穆文终于如愿以偿跟着穆婉母女两个随赵河去了涂源府,铺子彻底只有穆武料理。那时穆绣还说要去帮忙呢,青娥不让她去,穆林穆武两个做兄长的也是不让,铺子里干活儿累着呢,她一个小姑娘家,穆家又不是以前了,自然不愿她去吃这个苦。   穆绣嘴里说着穆武不会回来,可到底还是忍不住跑到大门处张望。   以前穆绣很腼腆,有点怯怯的,如今倒是活泼了些,比早两年敢说敢笑。也是那几年穆家日子太艰难,又正值穆绣半大年纪,看到家里情况,容易受到影响。   马车进村后就走得慢,并最终缓缓停在穆家大门外。   穆绣看着陌生的马车,却是瞪大了眼睛,惊喜的朝青娥喊道:“大嫂,是二哥!二哥回来啦!”   便是认不出马车,却也认得赶车的高天。   自去年中秋后穆清彦就离开了凤临,过年都没回来,整日听着大哥念叨,便是穆绣心里也很想念。这会儿终于见人回来,自是喜不自胜。   穆清彦听到穆绣充满喜气的声音,对着身边的闻寂雪笑问:“要去坐坐么?”   “算了。”闻寂雪想着穆林不在家,穆家只有女眷,他跟穆清彦关系是好,但跟穆家实则往来不多,还是不去的好。这小村子别看人少,杂七杂八的事儿多着呢,他是不在意,但穆家就容易惹来很多烦恼。   “那你等等。”穆清彦知道穆林不在,也不打算在穆家吃饭,等明日去城里见见穆林,待端午节再回穆家吃饭。   说起来,他如今已经在形式上从穆家分了出来。穆文穆武又因着常年在渡口,他还把那边铺子带的院子给了兄弟俩住,穆家这边其实只穆林一家带着穆绣。   穆清彦是有打算的,渡口的铺子往后要给穆武,等穆武成婚了,铺子带院子都给他。穆文一心向往外面,这一出去,指不定哪年才肯回来安定,甚至可能直接在外定居。   穆文是开春走的,他送年货回来,穆林给他带过消息。他只是知道这事儿,穆文出门一应东西都是穆林置办,想来银钱没少给。再者,穆文本就攒了不少钱,在铺子里的工钱,年节红包,他都没少给。   何家老夫妻还给他管着田地呢。   后来虽然一直在赚钱,田地没怎么增添。他想着,往后穆绣出嫁,嫁妆方面就跟穆婉一样,也给田地,这个最实惠也最有保障。   这次出门时间太长,更是过年都没回,穆清彦是有点心虚的,所以回来时买了不少东西。马车后面缀着两个大竹篓,竹篓里装的满满当当,穆清彦一个都搬不动,全是高天提进去的。   “二弟……哎哟,怎么买了这么些东西!”青娥从里头迎出来,刚想说些什么,就被他这手笔吓了一跳。   外出归家采买些东西是常情,可瞧着那么大两个竹篓,又那么沉,也不知装的什么。青娥也知道穆清彦向来手里散漫,从不知心疼钱,有时候看得她这个富人家出来的婢女都惊讶。   “是些南边的水果,因着运输不便,很少见。”穆清彦说着,将两个篓子揭开,里面装的全都是菠萝。   当然,青娥是不认识的。   “这是什么果子?模样可真够怪的。”青娥是葛家出来的,葛家老爷有钱,又舍得吃喝,还特别疼女儿,不少稀罕东西都给葛小姐弄过,但眼前这些果子,青娥真没见过。   “凤梨,岭南那边来的。”岭南那一带,的确是将菠萝称作凤梨。   岭南在古时都是山,多瘴气,地理条件的限制,那里很穷,朝廷若要发配犯人,不少都发配到那里。基本上人到了那里,一辈子都别想出来了。那边产的水果是好,但运不出来,经济自然也受遏制。   这回也是好运气,有商队贩了货,带了几篓子菠萝。菠萝较为耐储存,眼下天气还不是太热,只要从岭南当地运出来,路就好走多了,尤其是水运,平坦又快。这几篓子菠萝若是能运到京城去,怕是要卖天价。可惜京城离得太远,这些菠萝再耐放也放不了那么久,商队的人也是想尽了办法,勉强走到凤临。   眼下着菠萝要坏了,不卖只能烂在手里,干脆就在凤临售卖。   当地基本没什么人认得这东西,外表模样又不好看,商队的人说得再好,敢买的人也没几个。一是不认识,怕吃出问题,或是被骗,二来自然是价格昂贵。   毕竟是岭南运出来的,卖的便宜了,那一路的运费都不止这个数。再者说,想到这一路的艰辛,也不甘啊。   穆清彦正好遇上了,捡个漏儿,要了两篓子。   他是不怕花钱,这东西很难遇到,吃了这一回,再想等下一回,指不定到哪一年了。不过消息是别人告诉他的,一见他买这么多,对方也不差钱,把剩下的包圆儿了。   那人就是聚茗茶楼的郑老板,想来很快茶楼里就会推出凤梨果盘儿。   青娥的确没见过凤梨,可岭南那地方她听说过啊,当即就咋舌:“这、这得多少银子?”   便是说一个卖十两银子,她都不觉惊讶。   这东西根本不是寻常人吃得起的。   “也没多少。别舍不得吃,一路运来耗费了不少时间,不能再放,三五天就都吃了。”   “这哪里吃得完。”青娥想想就心疼。但与其白白放坏了,不如送人。更何况到底是稀罕东西,拿去送人也很体面。“二弟留了没有?”   “我拿两个就行了。”穆清彦是吃过的,闻寂雪去过岭南,自然也吃过。他们拿两个尝尝就够了。   “那么多呢,你多拿两个。”青娥见马车停着没走,也不进来,料想他今天不会留下,便直接拿了四个凤梨搁到车头坐板上。转身时觉得哪里不对,忙道:“瞧我!光顾着说什么凤梨,二弟你快进来坐,绣儿,给二弟倒茶。”   又招呼高天也进来。   “不必了,大嫂别忙,我这就走了。等明天我去城里看看大哥。”穆清彦又取出盒子,里头是给牛牛补的周岁礼。   接着他又去了趟隔壁的赵家,送了份儿土仪,听赵婶正要给赵河他们送东西,便把给穆婉和外甥女的东西留下,托他们一起送去。   待得穆清彦走后,青娥才收拾起东西。   除了凤梨,还有旁的。   “喏,这是你二哥给你的。”青娥打开一个油纸包裹了几层的大包,里面又有小包或盒子,都写着人名签字,有一个盒子是给穆绣的。   穆绣欢喜的接了,当即就打开看,顿时就更欢喜了。   青娥凑过去看了,里头是一套样式精巧的头饰,正合穆绣这个年岁佩戴,且不提用料,单单看做工就不便宜。   历来穆清彦给家里带东西,除了布料吃食什么的,还会按人头送礼。青娥是长嫂,每回都没落下,这次得了两匹好料子,正好能做夏裙。   当天晚上,吃过饭,厨房送来一盘凤梨。   一块块深黄色的凤梨果肉在灯火映照下,犹若上等黄脂玉。到底是在路途耗得太久,靠近中心的部分有点熟透了,似一块好玉出了瑕疵。不过,咬一口,果肉还没软,还带着点脆,汁多味甜,香味尤其浓郁。   幸而那个商队在凤临出售,否则再多一天,别的凤梨如何不知,这个却是肯定要烂的。   入夏后,瓜果逐渐丰盛,天气就逐渐炎热。   穆清彦也是这段时间跑的累了,他决定在家多待些时日,好好儿清闲清闲。 第295章 一两银子的蜜饯   次日早晨,穆清彦起的早,亲自下厨做早饭。   昨晚吃的是蒸米饭,特意嘱咐厨娘多下米,将剩米饭留到今早使用。因着菠萝不好继续存放,想搁着慢慢儿吃是不行的,尝了新鲜的,又想到菠萝的其他吃法。菠萝炒饭是最简单了,味道也不错。   除了波罗丁,又放了鸡蛋、火腿丁、黄瓜丁,翻炒出锅装在白瓷盘子里,颜色鲜亮,令人很有食欲。这些菠萝大致是放的久了,酸味几乎没有,特别的甜,香味也浓,好在有米饭中和,也算开胃。   想来小孩子最喜欢这种炒饭,等回穆家教她们做来吃。   昨日倒是忘了说,那些菠萝还能做成蜜饯,好存放,能吃很久。   厨房里还煮了米粥,备着小菜,穆清彦让人一并搜送到院子里去。闻寂雪刚活动完筋骨,出了汗,重新洗了脸出来,就见桌上多了样新鲜吃食。菠萝的味道很浓,在白米饭中也显眼,自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就是你说的凤梨炒饭?”闻寂雪倒是没这么吃过,也有点新鲜,拿了汤匙舀了一勺,细细品尝后说道:“还行。”   大概是不合口味。   穆清彦知道症结在哪儿,正是想到他可能不爱吃,就没做太多。时下的吃食,要么是北方偏咸,要么男方偏甜,都有一定的喜好,这是地域饮食文化。如这菠萝炒饭,不加菠萝,就是一份什锦炒饭,加了菠萝,菠萝甜中带微酸的口感太霸道,连同咸口的炒饭一起入口,对于闻寂雪来说就吃不惯。   穆清彦以前也不太这么吃,如今却颇有些怀念,一盘子大多都是他吃的。   早饭刚收拾下去,有人便送来帖子。   聚茗茶楼的郑明送来的,请他喝茶。   每回从外面回来,对方都会请他,多是为听听外面的见闻,一来二去,彼此关系不错。每次一起的还有葛大福等人,通常穆清彦都不会拒绝。跟这些本地大户商人打好关系,自是有好处,何况郑明葛大福等人都不错,相处起来也算愉快。   只是,此回他出门的时间虽长,办的事儿也多,却都是不好跟人讲的。   当然,真要拿出来做谈资,只能把“佘娘子”的事儿删减删减,抹掉朱漪相关的那部分,还是能说一说的。   当年“佘娘子”令江湖闻风色变,神捕司花了那么大力气,终于灭了“佘娘子”,自然不能白辛苦。一个是要震慑江湖,一个是要彰显能力,一个是安抚收拢。当然,神捕司也不能大刺刺的朝外宣告,只往外透些消息便可,远比正式宣告效果更好。   这次因着有八方镖局领头参与,消息也透出去了,待“佘娘子”伏诛,江湖沸腾。   民间百姓倒是少听闻,郑明应该知道一点,毕竟是开茶楼的,对各方消息很关注,尤其是这等江湖逸闻大案,很适合做说书的本子。   闻寂雪一向不跟他去赴这种宴席,所以穆清彦独自坐车进县城。   进城后,先去县衙。   找人一问,穆林昨日便出门查案去了,还没回来。   穆清彦知道,自从卢县尉来后,治安缉捕等事抓的很紧,凤临城中比以往安定不少。穆林也算赶上好时机,卢县尉见他功夫不错,能吃苦,也粗中有细,有意培养,现今颇有几分成效,穆林常领人外出勘察缉捕。   “我大哥去哪里查案了?”穆清彦顺口一问。   “杏花村,离得有些远,那边里正来报案,赶着牛车走了一天。他们那村子虽偏僻,但有片杏子林,每年都有出产,所以不算穷,村里又出了个秀才公,远近都挺有名气。那个秀才公才二十来岁,前程无量啊,据说娶了个乡绅家的小姐,美貌贤惠,不知多少人羡慕。前些天,秀才进城访友,谁知家中失火,秀才娘子没能逃出来,被烧死了。”   这值班的衙役认得穆清彦,知道穆清彦擅长查案,所以对方一问,他就把案子讲了。   “莫非这火是人为?”穆清彦问道。   衙役摇头:“那倒不是,好像就是意外失火。那边里正报上来,衙门里见出事的是秀才家,又是夜间失火丧命,为慎重,所以要去确认一番。没听说秀才家有什么仇人,里正也是满口惋惜,估摸不是人为。”   见衙役这般说,显然是不知更多内情,穆清彦就没再问。   若是杏花村那边顺利,穆林今天不回,明天也会回来。   今天郑明宴请就在聚茗茶楼。   茶楼里生意一如既往的好,今日是常云生说书,穆清彦听了两句,果然讲得是早年江湖大案“佘娘子”。当然,都是二十年前截杀镖局的旧闻,常云生口才好,平平而入,娓娓道来,不知不觉让人听得入迷,悬念迭起。   “穆公子,我们东家已在雅间等着了,您二楼请。”眼尖的伙计瞧见了他,忙满脸堆笑的迎上来招呼。   穆清彦点点头:“除了你们东家,还有谁?”   “都是熟客。葛家的葛老爷,米粮店的杨老爷,银楼的王掌柜,百味居的少东家。”   “百味居的少东家?如今是少东家管事了?”这几个都是在同一条大街做生意,彼此很熟,又都喜欢在聚名茶楼喝茶。只不过,此前见的都是百味居的白老爷,至于大少东家……倒是知道白老爷有三个儿子,但没见过。   “近来白老爷身体不好,白太太陪着他去别庄静养,酒楼里的生意交给了白大少爷。”伙计没说太多,因为已经到了雅间门前。   雅间的门虚掩着,伙计扬声道:“东家,穆公子来了。”   说完便推门而入。   这上好的雅间是对着楼下大堂的,推开大窗,便能看见底下台子上的说书人。屋内布置的清雅,此刻满室茶香,其间又有果香,穆清彦还闻到了菠萝的甜香。   “穆老弟,快来快来,本打算过年请你吃酒,谁知你不在凤临。”郑明热情的招呼着,又喝其他人打招呼:“这几个你都熟,这位是百味居的大少东家,白老爷的长子,白友康。”   白友康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面貌周正,一派和气。   “穆公子,久仰。”白友康拱拱手。   “大少东家言重。”穆清彦忙还礼。   郑明请他落座,将桌上一个碟子挪到他面前:“穆老弟,尝尝这个。”   不必尝,穆清彦只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凤梨蜜饯?这么快就做出来了。”   摆在碟子里的黄色果片,正是菠萝做的蜜饯,糖渍的。   郑明笑道:“这是个稀罕东西,偏又不能再放,一股脑儿全吃了,着实可惜。幸而我开着茶楼,不如做成蜜饯,也让咱们凤临人都尝尝岭南的凤梨是什么味儿。”   葛大福不客气的拆台:“那你把价钱定的低些,不然谁吃得起。”   郑明反击道:“你葛大老爷吃不起?”   “吃得起也心疼。”   穆清彦见一碟子里摆着十片果肉,每一片两寸大小,蜜饯糖渍后略微烘干过,果肉表面没了水分,方便直接拿在手中,但烘干的时间短,果肉只是略略收缩,吃起来绵软厚实,又香又甜,还有点微微的酸。   “你这一碟子要价几何?”穆清彦问道。   其他人听了就笑,那白友康反问他:“穆公子觉得要多少?”   穆清彦想了想,喊了个高价:“一两银子?”   所有人笑出声:“正是一两银子。”   “果然吃不起。”便是穆清彦向来不吝惜银钱,听了这价格也是咋舌。   郑明却道:“物以稀为贵。这东西本就罕见,何况买来时就不便宜,若卖的便宜了,我岂不是要亏本。”   话虽如此,但谁都知道他不可能赔。   都是生意人,就算觉得贵,但也理解。物以稀为贵嘛,只此一家,吃了这回,还不吃有没有下回,极可能就是一回的买卖,要价贵也在情理之中。这东西,说白了就是吃个新鲜新奇,好似吃了岭南的凤梨,便略窥了岭南的风光一般。   若是穆家听说了聚茗茶楼这般的卖价,只怕家里的菠萝就吃不下去了。   算起来,这回郑明的确要大赚一笔。   当初商队并不是专贩菠萝,而是顺带弄了六篓子。穆清彦要了两篓子,剩下四篓子被郑明包圆儿。竹篓子又大又深,铺了一层稻草,每只篓子起码装十四五六个。郑明做成蜜饯,一个碟子只十片果肉,一只菠萝最少出五碟儿。   当初从商队手里买下来,郑明出面商议,按照一个菠萝一两银买下。如今何止是翻倍!   “可惜岭南太远,路又难走,否则是条不错的财路。”银楼的王掌柜感慨道。   这么简单的算术题谁都会做,哪怕都有一定身价,也觉得眼红。   郑明又道:“别以为我就能大赚。这东西稀罕,也不能都放在茶楼里卖,家里人要吃,亲朋好友要送,剩下也没几个。”   这倒也是常情,明知郑家有这东西,交好之家却不送,着实欠妥。   穆清彦这边是知道他有,郑明才没送。   葛大福这些人,郑明也是借着这次宴请,请他们都尝尝岭南的凤梨。这会儿穆清彦也到了,人齐了,很快便有伙计送来一只大果盘,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一只削去外皮,裸露黄色果肉的菠萝,细看,是切好块儿又组合到一起的。   “穆老弟这回出门这么久,必然是有好新闻。”   客人齐了,茶果也齐了,只缺故事。 第296章 秀才娘子   这些人要听故事,都在预料之中,穆清彦便把“佘娘子”的事儿讲了。   几人听得啧啧称奇。   尽管“佘娘子”传扬的是恶名,但不妨碍他声名远播,不少人臆测其是女子,哪里料得到是男儿身。如此也罢了,不是没人猜疑其会易容,可置一山庄,养了无数“女儿”,着实令人浮想联翩。   在故事里,穆清彦将叶秋风抹掉了,主要是考虑到其有年幼儿女,万一传出去,有个别猎奇的寻到山坳村,也是麻烦。另则,又考虑到佘娘子毕竟是朱漪生父,楠熙与其之间的关系,他也只点了师徒,别的都不讲。   但这件事太过离奇,简直比人编的话本还精彩,几人听得茶都忘了喝,指不定脑补着什么。   估摸着再过几日,这茶楼里就要说新书了。   郑明忽而道:“说起‘佘娘子’,我倒是想起杏花村死的秀才娘子,其娘家正好姓‘佘’。”   “听说她是乡绅家的小姐?”穆清彦来这里有三年了,的确是头一回遇到姓“佘”的,那秀才娘子是个真正的佘娘子呢。   “穆老弟消息灵通啊,这么快就知道了。”   穆清彦笑道:“之前去县衙寻我大哥,听人说了,我大哥就去了杏花村。”   白友康道:“这件事我也听人说过两句,只知道烧死了个秀才娘子,具体的却不知。倒是那个秀才,姓范,我见他跟孙秀才来百味居吃过饭,两人似乎很熟。”   白友康说话时看向葛大福,话中所提的“孙秀才”正是葛大福女婿,孙茂哲。   孙茂哲在去年六月过了院试,考中了秀才,葛大福着实高兴,宴请了不少人。不过去年是岁试,若想参加下一级乡试,还得再考科试。今年便是科试年,只那孙茂哲算来年岁还轻,才二十岁,又是刚考中秀才,通常而言要攻读三四年再下场。   不过,若孙茂哲想去官学,今年的科试还是得考。结合岁试、科试的成绩,生员也要排名,按照录取名额,优秀者可为廪生,官府补助廪米银两,不仅是殊荣,且有许多其他的好处。   只听葛大福说道:“那人叫范立轩,二十五岁,跟我女婿相识多年,常有来往。他才学出众,三年前考中秀才,岁试第一名,科试第三名,取得廪生名额,在府城官学进学。旧年他妻子佘氏病了,家中又有两个年幼的女儿,他不放心,便暂且回家照料,在家温书。倒是常往县城里来,跟人探讨文章。   我见过他两回,是个温和俊朗的读书人,谦和有礼。他不止学问好,风评也好,不少人跟愿意跟他交往。”   又道:“那佘氏确是出自乡绅之家的小姐,家底儿虽不如从前,到底还殷实。那佘老爷喜欢读书人,偏其子皆不是读书的料,便相中了范立轩。范家就是寻常农户,耕种几亩田地,每年分些果园出息,若是别人家倒也够用了,但要供个读书人,哪里供得起?”   “所以这范立轩是佘家供出来的?”这种事倒也常见。   “是啊。范立轩自小聪明会读书,不少人家都想跟他家结亲,不乏比佘家富裕的,但范立轩都没应,就答应了佘家。有人说是范立轩倾慕佘氏,心里才愿意这门亲。佘氏是个温婉女子,也读书识字,又十分贤惠,两人倒是般配的很。”   在座之人不免唏嘘:“倒是可惜了。”   穆清彦倒是有些疑问:“那范家有几口人?如何会失火?只佘氏一人出事?”   唯有葛大福略知一二:“范立轩的老父还在,他上面有两个姐姐,都出嫁了。佘氏嫁来后,带了个丫鬟,范立轩身边有个书童,另外便是范立轩的两个女儿,大的六岁,小的三岁。据说佘氏之所以生病,乃是小产落下的病根儿,怀胎五六个月的时候落了胎,也是可惜。   这回的事儿,还是听人议论,只听说秀才娘子死了。我女婿昨日跟几个友人去了杏花村,还没回来。”   中午是白友康做东,在百味居吃了饭。   饭后,穆清彦出城,途径青山村,拐到穆家停留了一会儿,主要是看青娥怎么处理菠萝的。   青娥见问,笑着道:“我想着是稀罕东西,大妹不在家,离得远又不好送去,干脆做成蜜饯。我昨天就做了,绣儿给我打下手。那么些呢,给赵婶家送了一个,四弟那边送了一个,还有城里的孙家,别家就不送了,留下两个等着你大哥回来尝尝,其他的都做了蜜饯。到时候烘干了,拿罐子装起来,给大妹三弟他们送去,村里其他人家也能送些尝尝。”   “还能炒饭做菜,等大哥回来,我做给你们尝尝。”   穆林是第二天傍晚回来的。   穆林来山庄时,穆清彦正在接受闻寂雪的教导,练练手脚功夫。并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主要是为应付突发状况,训练他的肢体应对能力。虽说他早先练了心法,但那本心法对他的作用就是强身健体,和异能一样,都是弥补这幅身体底子上的不足,对敌依旧和常人一个样。   闻寂雪会从各个方位偷袭,再告诉他如何最快反应,对方的略点在哪里。   一番活动,出了一身汗。   “请穆大爷在前厅里坐一会儿,我换了衣裳就来。”穆清彦进屋,早有莲心端了盆温水,浸湿帕子简单擦了擦,换了身干净衣裳就去见穆林了。   闻寂雪却是不去,命人担热水沐浴。   沿着石子儿步道,穿过月亮门,便是抄手游廊,走两步就看到坐在厅内喝茶的穆林。   “大哥!”穆清彦步入厅内。   穆林见了他就笑:“二弟,你这回出去的够久啊。”   大概是上回把话说透了,这次哪怕他出去的很久,穆林却没做出太多担忧。   “忙完了神捕司那边委托的事,又去了一趟月梁州,直至吃过陈十六的喜酒,这才回来。”穆清彦将月梁州的事简单讲了讲。   先前温明玉的委托,穆林是知道的。   闻寂雪的身份穆林也知道了,因此一说“月梁州”,穆林就明白了。   “原来你们去了月梁州。”之前穆清彦送过年礼回来,穆林曾问起送礼人穆清彦的地址,对方没说,只报平安。   穆林对那些事,只是听,并没言语什么,毕竟他也插不上手。如今只要了解,心中有数,也能放心一些。   穆林提起陈十六:“当初我娶亲,陈公子还来吃过喜酒。按理他成婚,我也该去上个礼,但京城太远,着实不方便,等他回来,我再给他补一份儿。他可说过什么时候回凤临?”   “那怕是还早,若秋里不来,今年就不会来了。那神捕司有齐南风照管,他自然放心。”   穆林又说了些家里的事,穆文、穆武,甚至是穆绣。   “绣儿才十二,居然都有人家来打听了。”穆林感慨的叹口气,很清楚那些人为什么相中穆绣。   穆清彦听了这话,心中暗道不妙。   但听穆林又道:“你大嫂又有身孕了,已坐稳了胎。”   孕期头三个月最是要小心,满三个月,一般而言胎儿就稳当了。穆林这般说,意思就是青娥怀胎已有三个来月。月份太小,肚子不显,加上青娥是第二胎,不似第一胎时那般紧张,举动自然,他也没瞧出来。   “二弟,你今年十八,亲事也该考虑考虑了。”因着穆林自己娶亲晚,尽管是家境原因,但也没逼着他早早儿成婚的意思。穆林当然希望他娶亲生子,日子安稳和顺,但娶亲不能马虎,得寻个品貌双全合乎心意的女子才好。   穆清彦啜了茶,轻声道:“待大事落定再提。”   穆林皱眉:“那要到什么时候去?”   所谓“大事”,穆林理解成为颜家正名,兴许还有雪家洗冤,谈何容易。   “娶妻也不耽搁做事。”穆林劝道。   穆清彦笑道:“可我没有娶亲的心思。”   “这……”穆林无奈了。   自幼穆林就迁就他,从不肯勉强他行事。更何况成婚是大事,穆林从未想过越俎代庖擅自做主,若是别的原因还可劝一劝,他却说没心思,这要如何劝?   穆林突然意识到,好似从未见穆清彦对哪个女子有意。   少年慕艾,这是人之常情啊。   穆林想着想着,盯着穆清彦打量,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穆清彦被他看得心虚,也不想在这时候公开跟闻寂雪的关系,便故意转开话题:“大哥去杏花村可还顺利?”   “……哦,二弟也听说了?”穆林回过神,方才脑中一闪而逝的灵光也没抓住,提及杏花村的事,不由拢起双眉:“那边里正来报,原以为是意外失火死亡,本是按规矩核查一遍,但是去了之后才发现,有个地方不合常情。”   “哦?什么地方不对?”   “我们去的时候,火早已扑灭,现场很凌乱,屋子的废墟倒是还在,但也很难看出什么。倒是参与灭火的村人说,范秀才的妻子佘氏死在床上,是他们将人抬出来的,那时佘氏整个人烧得乌漆墨黑,已是焦尸了。   火是半夜烧起来的,且最先烧得就是佘氏的屋子,但第一个发现失火的却是范老爹。佘氏从头到尾没出过声,直至被烧死,躺在床上也没动弹。我本疑心她在失火前就死了,但仵作验查过她的口鼻、咽喉,有黑烟,证明失火时她还活着。”   这种情况,确实很古怪。 第297章 范立轩   次日一早,穆清彦跟着穆林一道往向华村去了。   闻寂雪让他把焦礼带上。   穆林昨天回来,是将杏花村的新发现禀报卢县尉。既然发现可疑,必然要深查,同去的两个捕快还在杏花村挨家挨户询问,佘氏的尸体停放在村尾破屋,带去的仵作正做进一步勘察。   穆清彦提出要去,穆林自然愿意。   杏花村离得太远,几人是骑马过去,天未放亮就出发,一路颠簸,赶在中午时抵达。   远远儿望去,三四十户人家坐落在溪水一侧,溪水上游是一片林子,林子靠溪水的那部分是村中的果园。果园是村子里一项重要收入,村民们侍弄的很精心。即将进入农历五月,杏子也快进入大规模成熟期,这时不仅要防着野物糟蹋果子,还要防人。   听着马蹄声,里正带着人在村头迎候。   “穆捕爷,这位是……”里正看向穆清彦,面带疑惑。   “这是舍弟,穆清彦。”   “原来是穆神断,久仰大名。”杏花村离的再远,总不是与世隔绝,县城中的事情也有听闻。只不过,眼下穆林这番举动,令里正心头不安:“穆捕爷,那佘氏莫非真是教人害死的?”   早先里正上报,是以意外失火丧命的名目,可县衙人来勘察,却说人是活着烧死的,偏当夜不曾听过佘氏喊叫的声音。村民们不懂查案,可懂常识,面对大火,浓烟滚滚,睡得再沉都要备呛醒,既醒了,就没有不喊叫,不往外跑的。   一时间,村中议论纷起。   穆清彦看了眼远近围观的村人,言语谨慎:“内中详情,要勘察后才知道。”接着便问:“范秀才可还在村中?”   里正忙点头:“在在,穆捕爷交代过,他并未离村。”   穆林点点头,与穆清彦道:“先去范家。”   村中房屋坐落没什么规划,但通常会在村中留条路,房前屋后地方也预留的很宽敞。范家在村子西面,靠边的一户。离他家最近的一户隔着几分地的菜园子,范家屋子后面又栽种了两丛竹子,长得茂盛,若他家真着火,没人喊叫的话,大半夜里别家也不能马上发现。   可以想象,当初范家定然觉得自家的位置和布置,都很清净,有利于范立轩读书。   这范家很明显分左右两部分,左边是旧屋子,右边是新宅院。   新宅院乃是青砖屋子,三间正屋带着两间右厢房,左边搭了葡萄架,正好位于新旧院子的中间,穿过葡萄架就是旧院子,中间并未砌墙。旧屋这边都是土墙茅顶,几番修葺过,倒是一间正屋是青砖盖的,不算特别旧,如今是范老爹住着。   新屋子是为娶亲盖的。   农家吝惜东西,何况是房屋,哪怕旧了也舍不得扒掉。   如今新屋子的三间正屋都被烧掉了,院墙倒塌,一地残垣。右边厢房的屋顶也烧掉了大半,大火将葡萄架烤死了半边,屋后的竹林也烧焦了一些。   穆清彦打量着青砖院子,他是盖过屋子的,扫一眼便知这些屋子大致得多少银两。这笔银子对于范家来说可是笔大数目,别说舍不舍得,只怕根本就拿不住来。   古时读书花销很大,不提旁的,单单书籍笔墨就价格不菲,范家为着供范立轩,缩衣节食紧紧巴巴,估计出嫁的两个姐姐还给了帮扶,所以,即便三年前范立轩能得到官府补助的银两廪米,范家也依旧盖不起青砖院子。   “这院子……”   穆林低声道:“我问过,不是佘家给出的钱。听说是范秀才问友人借的。”   当初穆清彦盖饭铺子后面的屋子,四间,又用青砖铺了地,加个院墙,杂七杂八的,用了三十两左右。如今范家这屋子一共五间,很宽敞,也得差不多的银子。   “谁借的?”   “府城的,姓裘,应该是裘家大公子,他们家是做蜜饯果点铺子的,买卖做的大,很是豪富。”有名有姓的人物,穆林知道不少。   “两人怎么认识的?”既然是商户,裘家大公子是没法走仕途的,范立轩却是读书人。   “这杏花村种杏子,还算有名。有一年裘家的货出了问题,各处打听,知道了杏花村,裘大公子亲自来收杏子,还出了高价。大约就是那时认识的。”穆林又想了想,补充道:“那裘家大公子据说很和善,交游广阔,也读过几年书。”   刚一进范家院子,便有人迎出来。   领头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胡子半白,神色悲痛,一身圆领丝袍显示家境富足。他走得急,后头忙跟了个中年男人,伸手去搀扶他,两人眉眼有几分相似,应该是父子。   穆林道:“这是佘氏的父亲和长兄。”   那佘员外行到跟前,对着穆林就要跪:“穆捕爷,我女儿死的冤啊,你们可一定要查出凶犯,为我女儿报仇啊!”   “佘员外,快请起!”穆林忙把人扶住。   又有佘氏兄长佘进业在旁劝慰,总算把佘员外的情绪安抚住。   紧随其后,范立轩也出来了。   范老爹遭逢家中巨变,本就是强撑着,昨日又得知佘氏死的蹊跷,村中流言四起,顿时受不住刺激,病倒了。   范立轩本就清瘦,如今更是短短几日功夫又瘦了一截儿。大太阳底下,这范立轩一身白袍松松搭在身上,面色发白,胡子拉碴,眼眶发青,神情都有些木讷。只看他这模样,哪怕没有痛苦哀嚎,却让人感觉到沉重窒息的悲恸。   穆清彦顿时相信范立轩与佘氏夫妻情深。   痛哭可以伪装,但哀莫大于心死,却很难演出来。   村子里不少人观看,里正说了几句,人们渐渐散了。倒也不是别的,如今正是农忙的时候,果园里的果子要看守,田地里的稻田坎也要加筑,盛夏多雨,若不是先准备,一场暴雨下来,田坎都要被冲毁。   农家院子虽大,但没个遮挡,现今天气太热,不适合坐在院子里说话。范立轩这个摸样儿也不能待客,便有舅兄佘进业出面,因着众人到旧屋的堂屋坐了。   这边屋子虽旧,但打扫的干净,有个妇人给他们端来茶水。   穆林来过,认识,便低声与穆清彦道:“这是范立轩的堂嫂。”   范家唯一的女主人死了,老的病倒,男的失魂落魄,佘员外虽是岳父,到底是两姓两家,来了范家,还是该范家人招待主事。   “范家两个小姑娘呢?”新屋子那边不能住人,旧屋就这两三间,却没听到任何动静,说明小姑娘不在家。   “哦,范家出事时,佘氏让丫鬟带着两个小姑娘去佘家小住。前两日倒是回来过,但这家里这个样子……跟范家族里商议了,暂且把两个小姑娘安置在范立轩堂兄家,就在村里。”   古时规矩,女子虽不能摔盆打幡,但该尽的孝不能少。头七里烧纸守夜,披麻戴孝,这个得做。   “送女儿去佘家,是佘氏主动提的?”穆清彦有点意外。   “是,这个确认过了。最近天气越来越热,佘氏总说身上不好受,没功夫照管孩子。丫鬟虽是个帮手,可家里洗衣做饭打扫都要靠丫鬟一个,得空还要管管菜地,或是缝缝补补之类。范家还有田地,范老爹一直照管着地里的活儿。”   范立轩也是在家的。   穆林不提范立轩,穆清彦也不用问。   范立轩是个读书人,还是取得了功名了秀才公,能下地?能干家务?带孩子?别说外人如何看,他自己愿不愿意,单单是范家就不能答应。读书人何等矜贵,又是秀才了,将来要做官的,那些低贱的事如何做得?有那功夫,倒不如安安静静的多读读书。   范家田地,应该有范家族里帮衬,不可能只靠范老爹一个。   穆林又道:“范家失火是二十五的夜里,范立轩在二十三那天就离家了。往常范立轩每月便会离家几天,主要是去县城里跟人切磋文章,亦或者去府城找授业恩师指导功课,每次出门,多则十来天,少则四五天。”   这个时间不算长,毕竟交通不便,去县城就得大半天功夫,当天都赶不回去。若是去府城,路程中耗费的时间更久。   现今粗略来看,若说失火不是意外,那么凶犯针对的就是佘氏。   但是……   “这夫妻两个的情况了解清楚了吗?”相较来说,若要怀疑,肯定范立轩嫌疑更大。   不是别的,而是范立轩常在外行走,交际范围更广,容易惹来仇怨。佘氏却是妇人,有公爹要侍奉、女儿要照料,时代对女子的束缚,使得她活动范围很窄。佘氏接触最多的也就是杏花村的人,但邻里之间,或许有口角纷争,但闹到要放火杀人,着实罕见。   “佘氏的情况问的差不多,但范立轩这边……”穆林指指范立轩,那模样,对外界不闻不问,又是个秀才,不好用蛮横手段,着实不大好询问。   “先从周边的人询问吧,范立轩暂且放一放。”穆清彦也不清楚范立轩在这次的事情中是个什么角色。   尽管他因佘氏的事哀恸,却不能证明他无辜。   这世间至亲至爱相互伤害的例子并不少见。 第298章 佘氏的举动   早先留下的两个捕快正跟穆林汇报询问来的情况。   穆清彦则借着勘察失火现场,来到残破的屋子前。   今天是四月二十八,失火是在二十五的夜里——   农家晚饭吃得早,天刚一擦黑,厨房里碗筷都收拾好了。范家院子很大,屋子也多,平时人齐了不觉得,如今范立轩去了县城,两个女儿去了外祖家,家中剩下三个人,便觉很空荡。   厨房里只丫鬟碧桃,清洗了碗筷,收拾好厨房,便要烧热水以备洗漱。   厨房里有两口灶,一大一小,灶眼儿是相通的,大锅做饭时小锅也要添水,否则会把锅烧干烧坏。当然,农家这么设置也是为省事,小锅通常也会煮些东西,或是直接用热水,只需要借着一口灶的火就够用。   若是别家,小锅里的热水洗个手脸脚是足够用了,但碧桃每晚都要专用大锅烧一锅的水。   佘氏到底是乡绅家的小姐,吃穿上不讲,日常习惯便要讲究不少。如今天气渐热,每日都要热水沐浴,水少了不够用。   碧桃先给范老爹送了热水。   那范老爹自顾洗了,也不要碧桃收拾,自己把脏水倒了,将木盆靠墙放着。   刚要进屋,范老爹似想起什么,走到厨房门外问道:“萱儿娘可好些了?晚饭吃的如何?若是实在不好,别闷着不说,正经请大夫再来瞧瞧。”   碧桃忙出来回道:“娘子依旧恹恹的,晚饭只吃了几口,只说懒怠心烦。我说请大夫瞧瞧,娘子不让,说是之前药还没吃完,等吃完了再说。”   范老爹叹口气,回屋去了。   碧桃因着这番话,想到佘氏近来的状况,不由得也幽幽低叹。算起来,她是佘氏的陪嫁丫鬟,主仆自然亲密,但实际上,她现今在范家的位置也有些尴尬。   佘氏十六岁嫁入范家,那时碧桃十三岁,如今七年过去,碧桃已经二十岁了。   像她这样的陪嫁丫鬟,一般出路有两条,要么给姑爷做妾,要么往外聘。若要往外聘,早两年就该提,女子的花期不等人,如她这般做贴身丫鬟的,便是晚两年,最迟也不超过二十岁,否则就不好嫁了。   碧桃现今没说亲,却也没做妾。   在佘氏入门的第三年,那时已有了萱姐儿,佘氏提出让范立轩将碧桃收房。范立轩拒绝了,只说农家没那么多规矩,只愿夫妻两个相伴。佘氏自然高兴,对碧桃的安置,原本是佘氏母亲的提点,佘氏心中何尝愿意呢。如今见丈夫拒绝,且把话说得这般明白,自是觉得嫁对了人。   然而三年前,范立轩中了秀才,村中流言蜚语四起。   那年范家乃是双喜临门,不仅范立轩中秀才,且又得一女,偏偏是这个次女,将佘氏推到风口浪尖儿。佘氏入门几年,连生两胎,都是女孩儿,本就遭人说嘴。若是寻常农户,不过是说说,但范家有所不同,范立轩可是秀才,公认将来要做官的,又是范家唯一男丁,却迟迟没有儿子。   有那嫉妒亦或好事的,难免说佘氏不贤德,明明身边备着个丫鬟,却嫉妒不肯给收房。又传出些子虚乌有的话,不管是有心无心,对佘氏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佘氏不得不再次提及碧桃收房的事。   范立轩再次拒绝了,并说要给碧桃说亲,免得耽搁了她。   佘氏心里又是感动宽慰,又是苦涩为难。   当时范家族里长辈曾找过她,包括娘家爹娘,都跟她说过,为了子嗣计,将碧桃收房,她的名声也好听。又说,范立轩将来肯定要考举人进士,要做官,纳妾是早晚的事,与其来个陌生女人,不如先让碧桃把位置占了,好歹碧桃家人在佘家,不肯对她生二心。   佘氏也知道范老爹盼孙子,接连得了两个孙女,很是失望。范老爹却不好说纳妾的事儿,一是公公不好插手儿子儿媳妇房里事,二来佘家对范家有恩,范老爹张不开嘴,三来到底是农家出生,心里有那个想法,却也觉得纳妾这事儿不是他们家祖辈的做派。   也是在这种情况下,佘氏又有了身孕,这下子也离不得碧桃了。   到底胎儿没保住。   自从落胎,佘氏便一日日消瘦,病容难愈,心事重重。   碧桃不敢说对范立轩没想法,可这么些年也是瞧明白了,即便将来真要纳妾,范立轩也绝对不会选她。她如今也只盼着佘氏养好病,为自己寻个和善殷实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去。   碧桃将大锅里的热水舀到干净的木桶里,提着穿过葡萄架,进了正屋。   正房是一明两暗,中间做厅,东边做了范立轩书房,西边是卧房。   “娘子,热水提来了。”碧桃说着,推开房门进去。   这门上本是挂有竹帘,夏天热,用竹帘通气更凉快,何况外头还有一道房门,安全无虞。以前夏天就是用竹帘的,但自去年开始,佘氏定要将房门关紧,嫌竹帘不够隐秘。   在碧桃看来,近两年佘氏有些变了,例如竹帘这等事,都是小事,但就是透着古怪。   房中有道屏风,屏风后面有澡盆,碧桃把冷热水兑好,澡巾等物备好,便带上房门出去了。以前佘氏还要她擦背,现今也改了,洗澡根本不要她在屋里。且每回洗澡都能洗上小半时辰,水都凉了。   碧桃一开始少不得三五遍的催促,后来就干脆多备热水,让佘氏自己添水。   小半时辰后,屋内佘氏叫她,碧桃才进去收拾澡盆。   等碧桃忙完一切,躺到床上,又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右边有两间厢房,一间是萱姐儿住,一间碧桃带着小的芝姐儿。碧桃每日里忙个不停,着实累很得,两个小姑娘不在,她也轻省些。   躺在床上,不多会儿碧桃就睡熟了。   范老爹那边的灯早灭了,只佘氏卧房的窗上还亮着灯光。   佘氏洗完澡,没去睡觉,反倒穿戴的整整齐齐,从卧房举着灯出来。她去了书房,将灯搁在书桌上,铺开一张纸,研磨蘸笔,写下“夫君”二字,笔尖悬停,久久没再动弹,几滴眼泪却猝不及防洒落在纸上。   佘氏回过神,一把将纸张揉成一团,又重新再写,依旧只写了“夫君”二字……   佘氏伏案呜咽不停,她不敢大声,哭的压抑,但夜色极静,这哭声听得清晰。然而范家住的偏,范老爹在旧屋子,碧桃又睡得沉,无人察觉。   许久,佘氏再度铺开纸,这次写的很顺利,几乎是一气呵成。   ——月英有愧,月英有亏,无颜见夫君,更无颜再苟活。望夫君珍重,好生抚养萱姐儿芝姐儿成人,替月英向爹娘尽孝,来日夫君高中,再娶一门贤惠好妻。月英绝笔!   这封绝笔信并不长,但并未讲明具体事情,却可看出佘氏的真实情绪。   用镇尺将绝笔信压在桌上,佘氏举了灯返回卧房。   卧房有张圆桌,铺着素雅的桌布,搁着一张茶盘。碧桃临睡前送来一壶热茶,以备佘氏夜间口渴。佘氏取了只茶杯,倒了一杯,是白开水,夜间的茶水都不放茶叶,怕影响睡眠。   水还热着,佘氏走到梳妆台前,打开妆奁小抽屉,摸出个包裹的绢帕,打开看时,里头是块似木非木、好似药材的东西,约莫有半钱。   佘氏把这东西丢在茶杯里,端坐那儿,静静的盯视。   不知过了多久,茶水变了色,佘氏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全都喝了下去,最后拈起那块不知名的药材,仰起脖子放入口中用力吞咽。大概很难受,佘氏想吐,却死命捂住口,又忙倒了茶水,连灌了两杯。   她躺到了床上,把自己的衣裳头发整理好,盖好被子,闭上眼。   没多大会儿,她一个起身趴在床边,大口呕吐出秽物。她捂着心口,面色发白,呼吸也急促,仰面倒在床上,痛苦的满脸眼泪。一开始她还在床上翻转,很快就不动了,间或的抽搐表明她还活着。   桌上的灯烛已烧到尽头,仅剩一点残蜡,那根蜡芯却挺长,烧着烧着竟掉了下去。桌上铺着桌布,遇火就烧了起来……   火势渐渐变大,桌子离床不远,很快就烧到床帐,火苗窜的飞快。   佘氏哪里还能在意到外界变化,人虽是未死,却也离死不远。   佘氏的床是陪嫁来的架子床,火苗一窜起来,床架子就成了个火笼子。床上又是被子枕头等物,全都是极好烧的东西,很快把佘氏整个人吞没……   佘氏的确没有喊叫,是在昏厥中被烧死的。   本来她该是服毒自尽,但不知什么缘故,将吞服的药吐了大半,可能因此减轻了药物的分量,延迟了死亡时间,亦或者减缓了毒性。因为不知她服用的到底是什么药,不知毒性有多烈,但失火的确是个意外,最终佘氏也的确因火而亡。   当火势席卷正房三间屋子,范老爹似乎是起夜,发现窗外格外亮堂。惊奇下出来一看,这才发现新屋子失火,喊叫了起来。   对于佘氏来说,一切都太迟了。 第299章 范家堂嫂   穆清彦 不由得蹙眉,范家的一些异常、佘氏尸体的疑点,令他们都以为这场火可能是人为,怎知还是意外失火。倒是佘氏,趁着范立轩去县城,将两个女儿送到娘家,乃是故意为之。再看她偷偷藏下的毒药,寻死之心早已有之。   回忆起那封绝笔信,再结合佘氏在范家的处境,第一个猜测方向便是佘氏连生两女,又落胎伤了身,从而愧疚自责,可能外界压力也很大,一时钻了牛角尖。   他想起朱寒之妻佟氏的死。   不过,佟氏愧疚只是其次,主要是伤了身可能再也无法生育,朱寒对她百般好,她却觉无法回报,积累之下才情绪崩溃。   佘氏跟佟氏处境不一样,佘氏哪怕连生两女,但她才二十三岁,与范立轩夫妻关系和睦,继续怀胎,生子还是有很大机会。再者,如今距离佘氏生下次女已有三年,当时佘氏虽受了议论,但有范立轩支撑,她便熬过来了,还顺利怀了第三胎。也就是第三胎没能顺利生产,自此后便落了病根儿,一直缠绵病榻不见痊愈。   莫非症结在第三胎?   穆清彦见范立轩堂嫂独自在厨房,便走了进去。   “穆公子,可要什么?”范家堂嫂似在走神,见有人进来,很是拘束,又连忙招呼。   “我只是有件事想问一问。佘氏掉的胎是男是女?”佘氏怀胎五六个月时掉了,这本就不寻常,那时胎儿都稳当了,轻易不会出事。再者,五六个月,也能看出胎儿性别了。   “这……”范家堂嫂看他一眼,长叹了一口气,很是伤感:“是个男胎,着实可惜了。”   “都五六个月了,怎么会出事?”   “谁知道呢。我瞧着她胎像不错,气色也好,她又不需要干活儿,吃得也好,不知多让人羡慕。她脾气也挺好,我们两家近,又是至亲,常来往,我就跟她说别总坐着,多动动,生产时省力。   她也是生过两个的了,凡事都晓得,常在院子里走走,就是不大往村里去。村子里路面不平整,养得牲畜又多,自然脏些,她穿着那样好看的绣鞋,如何下得去脚?再者说,她到底是乡绅家的小姐,总觉得挺着肚子出门不好看。虽说讲究,但也不碍什么,她人好,又大方,有人就肯跟她来往,常有嫂子媳妇们闲了去寻她说话做针线的。”   说着抹了眼泪:“我这堂弟媳妇着实是个很好的人,怎么老天就这么不开眼啊。也怨我,若不是我总唠叨,她也不会失脚给摔了。”   穆清彦朝范家院子扫了一眼,又问:“这院中很是平坦,她怎么就摔了?”   在盖新房时,新旧两边的院子都夯实过,地面非常平整。且为了下雨天好走,还用青砖铺了十字不道,新旧屋门前都有条小路,都通往厨房。步道边缘也没花牙子,和夯实的地面相接,仅仅只有半寸落差。   莫非佘氏不小心给绊了?   却听范家堂嫂说道:“不是在院中摔的。那天家里来客了,二堂叔去邻村买肉,碧桃带着两个小侄女去我家玩,顺带给我送几尺绢布。月英是个有心的,有一回听说我家小杏儿羡慕绢布好看,特意给送来几尺裁衣裳。   月英是个妇人,有怀着身孕,那客人不好让她劳累,立轩便领着客人去果园那边转转。月英在家也没闲着,要想着做什么菜待客。正是秋天,各家各户都有菜园子,瓜果丰富,她家园子里还种有几棵羊角豆,捡嫩的摘了炒菜,新鲜又好吃。   摘个羊角豆,又不需要弯腰,又不重,就在园子边儿上,几步路罢了,她拎着篮子就去了。谁知怎么就摔了,她说是没看清路,踩了块石头,结果这么一摔,把个成型的男胎给摔掉了。   这下子,不止她哭成个累人,我那二堂叔也是一脸灰色,家里头一两个月都沉闷着。许是因为这个,月英自觉是她的过失,落了心病,本就落胎伤了身,没能养好,时而轻时而重的,拖到现在也没好。”   如今说起这件事,范家堂嫂还是满口的惋惜。   可想而知,当初佘氏意外落胎,家内家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压抑出心病并不难理解。   不过,当初来客,范立轩夫妻俩郑重招待也罢了,居然劳动得范老爹亲自去买肉。   “那客人是什么人?怎么让范老伯亲自去买肉?”跑腿的事儿,按理小辈去做就行了。   范家堂嫂道:“也不怪我二堂叔重视,来的可是贵客。立轩本来提出要去买肉的,二堂叔拦了,他跟客人也不知说啥,相互坐着也尴尬。反正去邻村也没多少路,正好又有牛车,坐着就去了。那客人是府城来的贵人,立轩他们家盖新房,就是对方借的银子,我们村果园每年出的果子,也是对方来收,给的价钱不低。”   “府城的裘家大公子?”穆清彦想起来了,穆林刚才提过。   “对,就是裘大公子,他跟立轩关系好,每年来收果子都住在立轩家,立轩在府城读书,住处也是裘大公子给找的。”范家堂嫂对裘大公子印象极佳。   若照这么说,范立轩跟裘大公子必然不是寻常朋友,而是关系很亲近的了。   府城裘家他并不了解,更遑论裘家大公子是何等样人了。   心头一动,他顺口一问:“范家出事,裘大公子可来了?”   范家堂嫂摇头:“不曾,来的都是立轩在县城的朋友。想来府城离的远,对方不知道呢。再说立轩……唉,他现在那个样子,根本想不到要往外报丧,县城的朋友是离得近听说了,否则谁知道啊。”   倒也在情理之中。   穆清彦心里转着念头,不期然看到范家堂嫂欲言又止。   “范嫂子想问什么?”穆清彦主动开口,主要是他发现对方回答问题很配合。通常而言,人们是喜欢谈论八卦,但却忌讳死人的八卦,尤其佘氏是她堂弟媳妇,平素关系又不错,对于古时的妇道人家,议论多了就是名声有亏,范家堂嫂无缘无故,不会拿死去的堂弟媳妇的事儿跟外人说。   哪怕是衙门捕快也是一样。   穆清彦猜测,范家堂嫂是知道“穆清彦”的,如何配合,定然有所图。   范家堂嫂有点紧张,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月英她……我是说,我二堂叔是个老实人,立轩是读书人,月英也是好性子,都没跟人结过什么仇,这火、会不会是月英自己放的?她心里苦,我知道,指不定一时鬼迷心窍的想不开……”   虽说佘氏寻死是事实,失火也的确是意外,但范家堂嫂作为死者亲属,就算心里有这个想法,也不该说出来。毕竟只是猜测,万一真是有人故意放火呢?仵作那边勘察结果已经知道了,凭谁听了都觉得佘氏死的蹊跷,因此佘员外还悲痛的要求县衙追查凶犯、为女伸冤。   穆清彦反问:“范家族里都这么想?”   范家堂嫂连忙摇头,有些慌张的辩解:“不不不,这是我自己的想法。穆公子您别放在心上,我就是个妇道人家,大道理不懂,胡说的。”   “二弟!”穆林在外面喊他。   穆清彦从厨房出来:“大哥问完了?”   “除了范立轩,其他人都问完了。你观察的怎么样?有什么发现?”穆林问。   穆清彦想了想,把佘氏落胎后的事讲了,又道:“刚才范家堂嫂问我,说佘氏会不会自己放火。”   “她为什么会这么想?”穆林皱眉:“若是早两天她这么猜测,也就算了,现在谁不知道佘氏是活着烧死的。”   毕竟仵作的勘察不会出错,死后焚烧、活着焚烧,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结果。   “估计是范家想早点结案,最好是以意外失火结案。”穆清彦见穆林不解,提醒道:“你别忘了,范立轩是读书人,秀才,范家指望着他将来出仕做官,光耀门楣。”   穆林眉头皱的更深,又缓缓松开,叹了口气:“倒也是。”   这种事情不难理解。   案件迟迟不结,范家的事会一直被人议论,影响很不好。若佘氏是意外失火死亡,外人只道声惋惜,可若佘氏是被人害死,性质截然不同。   人们会猜疑,佘氏、或者说范立轩乃至范家做了什么,竟惹来这么大的仇恨。若凶犯仇恨的是佘氏,一个年轻妇人的死,难免被渲染谣传出各种子虚乌有的故事,若说仇恨的是范立轩,对其影响打击也很大。只看范立轩现今失魂落魄的模样,弄不好真会因佘氏的死大受刺激、一蹶不振,范家岂能不忧心。   如此一来,范家想尽快结案,使这件事的影响慢慢淡去,都在情理之中。   “二弟,你怎么看?”穆林详细询问佘家父子,杂七杂八问了不少,但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穆清彦无法直接告诉穆林结果,当初佘氏留下的绝笔信被大火烧了,仅凭勘察到的东西,呈现的都是有人纵火这个可能性。   “不好说。大哥不妨问问丫鬟碧桃,她是跟佘氏相处最久最近的人,或许能提供些外人不知晓的线索。”穆清彦把突破口放在碧桃身上,许是能弄清,佘氏藏下的“毒药”来源。   若勘明这一点,再结合佘氏遭遇,便能给案子定性。 第300章 裘至昊   佘氏出事后,碧桃是跟着两个女孩儿一起回来的,如今在范家堂嫂家照顾孩子。萱姐儿六岁,知事了,三岁的芝姐儿时不时要问娘亲在哪儿,唯有自小将她们待大的碧桃能安抚陪伴。   询问碧桃的确是有必要,但是,穆林更关注的还是范立轩。   作为死者丈夫,又是夫妻和睦,知晓的事情不可能比丫鬟少。   “行吧,先去问问碧桃。”穆林觉得碧桃那边没什么难度,就是犯愁范立轩的状态。   “我跟你一起去,其他人暂时留在这边。”穆清彦别有含义扫了眼范家的人。   穆林注意到了,有些奇怪,但还是嘱咐了其他两个衙役。   听闻要去询问碧桃,里正亲自领路,在厨房里的范家堂嫂也跟了出来。   “我、我先回去,好准备些茶水。”范家堂嫂说着,三两步在前面先走了。   里正觉得这妇道人家就是撑不起场面,不过是衙门问个话,又不是问她,慌什么!但嘴上却跟穆清彦两人解释:“乡下妇人没什么见识,平时都是田间灶头的忙活,见到衙门公人就着慌。这杏儿娘是个厚道爽利人,跟佘氏走动也多,这些时日……唉,佘氏一出事,范家都乱了套,咱们村里也不太平。”   行走途中,闲来无事,里正给他们说了说范家人口。   杏花村是个杂姓村,范家有七户。范老爹本有个兄长,早年去外面讨生活,没了下落。此外,关系近的便是堂兄弟家。范老爹大伯有三个儿子,范大伯死后,儿子分家,因着年岁缘故,范老爹跟三堂兄最亲近。范家嫂子便是其三堂兄的大儿媳,其堂兄两儿两女,底下孙子孙女都齐了,用范老爹的话说,就是比他有福气。   范老爹堂兄这边是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一字排开,三个小院儿黄泥小院儿挨着的。   范大嫂是长媳,奉养一双老人,院子大些。如今碧桃领着两个小姑娘过来,也是住在这里,这会儿得了消息,就在院中。   碧桃双十年华,肤色比村人白净,眉目清秀,衣裳半新半旧,黑黝黝的头发梳理的整齐,戴着一朵白绢花,很素净,人也透着本分,给人的初步印象很好。   为问话顺利,穆林支开了里正和范家人。   只穆林兄弟两个和碧桃,坐在院墙边的树荫底下。   碧桃一直垂眼低首,双手无意识的摩挲,时不时攥在一起,显得紧张。   穆林作为主导问话:“你家娘子,或者是范秀才,可与什么人结过仇?”   穆林依旧将调查的方向放在有人纵火,所以询问时,侧重点都在仇怨上。   穆清彦没多说什么,暂时旁观。   碧桃摇了摇头:“大爷和娘子并未与人结仇,我不曾听说过。”   “讲讲你家娘子吧。”穆林有点失望,本以为能从碧桃口中问出点不一样的内容呢。   “娘子自去年秋里落了胎,就基本不出门,身上病根儿没断,一直吃着药,心情也不好。别的也没什么。”碧桃说的,和其他人反应的都吻合。   穆清彦蓦地问:“佘氏吃的什么药?”   “娘子吃的药多,一开始吃的是益母汤饮,落胎后,娘子下血不止,吃了好一段时间。后来略好些,为补气血、调养身子,便吃药膳,多是用党参、黄芪等炖鸡汤,都是在药铺子里由大夫配好了分量,在家用自己炖煮。”碧桃略停了停,又补充道:“好像大爷也给娘子寻过药,挺贵重的,听娘子提过,好像是‘雪蛤’。我也不懂到底是什么,只是小小那么一盒儿,据说就要不少银子。”   雪蛤的确是贵重东西,既能美容又能养身,对女子很有好处。佘氏小产后,适量服用,确有好处。   这东西可不好弄,东西稀贵,寻常人根本听都没听过,更遑论去买。   佘家只是寻常乡绅,而范家更是农户,尤其是家底儿有限,即便范立轩知道这东西对佘氏有好处,也没银子去买。   穆清彦不由得想起那位裘大公子,想来范立轩能得雪蛤,与他颇有关系。   穆清彦话锋一转:“佘氏入门,带了多少嫁妆?”   穆林面露诧异,不解他怎么问起这个。   碧桃也不懂,但还是回答道:“我们老爷疼娘子,又看重大爷,嫁妆给的丰厚。衣裳布料、桌椅床架且不提,金首饰两套、银首饰四套、三十亩好田,另有一笔压箱银子。”   “这些东西,你们大爷可用了?”   碧桃忙摇头:“没有,大爷说这是娘子嫁妆,不肯动用。大爷进学花销虽大,但家里还过得去,范家有田,有果园出息,族里村里每年还给帮扶,又有大爷得的廪米银子,再者,大爷写的一手好字,常有人请托,也得些润笔。每月,大爷会给娘子家用,娘子私下添些,多是给大爷买些好笔墨或是裁制体面衣裳。”   “据说当初成亲,你家大爷借了外债,已然还清了?”   “自然还清了,早几年便还了。”   “你们大爷后来没再借过钱?”穆清彦又问。   “没……”话到一半,碧桃猛地住口,再张口,底气不是很足:“应该是没有的。”   “什么是‘应该没有’?究竟是有,还是没有?”穆林语气一沉,又是衙门公人,一时的气势便有些骇人。对于碧桃这样的婢女,尤其是内心可能藏着什么笑眯眯的人,很是有威慑力。   “我……”碧桃果然有点慌,忙辩解道:“娘子不大出门,跟村里人,其实也不大聊得来。多数时候,还是我陪着娘子说话。我是娘家带来的,又伴了娘子多年,娘子有事便会跟我说。   当初大爷借银子盖了新房,娘子本想拿出嫁妆还债,大爷不肯。娘子便没坚持。娘子说,大爷是读书人,讲规矩,嫁妆是女子的根本,大爷若用了,名声有亏。后来大爷自己还了欠银,还跟娘子提过,也是安慰娘子不要挂心的意思。   娘子一直以为大爷再不曾借钱,但是,有回我给大爷拿书,无意间看到书里夹着一张借据。我字认得不多,但上头的数儿是认识的,二十两呢,下面落着大爷的名字,我也认得。因为觉得奇怪,我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大爷发现了,嘱咐我不要告诉娘子,免得娘子担心。”   穆林提出疑问:“若是你家大爷借别人的钱,为何借据在他手里?莫不是以前借钱的借据,还清了,别人把借据给他了?”   这么说也不大对,若真还清了,范立轩为何还要保留借据?正常做法是毁掉才对。   碧桃道:“只是我的猜测,我觉得大爷是跟裘大少爷借的钱。大爷跟裘大少爷关系很好,家里又富裕,二十两银子实在不算什么。不过我们大爷较真,裘大少爷怕伤了大爷脸面,才有了一张借据。事后,裘大少爷必然是悄悄将借据放到大爷书里,暗示大爷不必惦记着还银子的事儿。”   穆清彦审视着碧桃,突然发现这丫鬟好似藏了不少小秘密。   “莫非你们家大爷只跟裘大少爷借过钱?”穆清彦逼问。   “不、不是,只是……”猛然发问,碧桃猝不及防,张了张嘴,一时没想到应对,面色十分慌张。   “既然不是,为何直接猜测借款人是裘大少爷?”   碧桃越发不安:“我、我只是猜测的,大爷他、他跟裘大少爷最好。”   穆清彦皱眉,想不通碧桃在这个问题上撒谎的意义。   不过,他发现“裘大少爷”此人的出场率着实很高,范家到处都有他的影子。   穆林见碧桃异常,不肯轻易放弃,加大力度询问。   碧桃被逼急了,又慌又怕,捧着脸痛哭起来。   穆林见她哭着不肯说,暂且又没证据强行拘押,只能放话:“你跟了佘氏多年,总不希望她死不瞑目吧?若是知道什么就说出来,早日抓住凶犯,也告慰你家娘子在天之灵。”   碧桃依旧是呜咽不止,口中不答。   穆清彦把穆林叫到一边:“大哥,你跟我说说‘裘大少爷’。”   “我也是知道个大概。”穆林讲道:“裘家大少爷名叫裘至昊,三十左右,多年前就接手了家中部分生意,按理说,以他的身份不必亲自外出收货,但是他嫌总在府城闷得慌,每年收果子时都会去。他最常来的就是凤临县这边,不止收杏花村的杏子,还有大余村的桃子,三坡镇那边还种山楂,据说也是裘家在收。”   “三坡镇,佘氏娘家是三坡镇的吧?”   “对。”穆林想到佘家,又道:“佘家主要产业是水田,但也有一片山林,据说也种了山楂。”   “也就是说,佘家跟裘至昊有交集,碧桃乃是家生子,没来范家时便是见过裘至昊的。”脑中灵光闪动,穆清彦觉得碧桃隐瞒的东西肯定跟裘至昊有关。   思及此,他立刻返回哭泣的碧桃跟前:“裘大少爷早年去过佘家?”   碧桃哭声一顿,肩膀颤抖,已是回答了。   “为何要隐瞒?他跟你家娘子……”   “不!”碧桃慌乱抬头,朝周围观望,小声的祈求道:“求穆公子别声张,那都是往年旧事了,娘子都死了。”   “我可以保密,但你要说实话。”   碧桃无法,只得照实说了:“娘子的确在早年便认识裘大少爷……” 第301章 过往旧闻   佘氏是十六岁嫁到范家的,那是七年前,认识裘至昊在更早,所以碧桃说是很久远的旧事,并未撒谎。   那是十年前,佘氏十三岁时第一次见到裘至昊。   佘家宅子在三坡镇东头,背靠一片林子,距离镇子不远,周围都是田地。大门外夯的平整,两侧栽种树木,一条修缮平整的道路直直延生出去,刚好与出入镇子的道路相接。   若有人来过来,远远便能看见田地之后,树木掩映之中的宅院。   那年秋天,正是山楂果成熟期,裘至昊领着一行人来到三坡镇,一眼便看见了佘家宅子。这一年裘至昊二十一岁,面目俊朗,气质温和,身穿一身玉色锦衣骑着高头大马,风度翩翩,很是惹眼。   早年裘家就跟三坡镇这边有来往,裘至昊对这边情况也熟。   佘家的山楂林有两三亩,每年产的果子着实不少,这东西自家很难消耗,药铺子收的也少,主要是做成果脯或零嘴儿。裘家之所以来此收购,一是距离不算远,二来也是佘家山楂果品相不错,三来量也足,总比零散着去收省事。   听闻这次是裘家大公子亲来,佘员外领着长子出来招待。   一行人先去林子里,亲眼看看山楂果。   正是秋高气爽,茂密的山楂林里硕果累累,一簇簇鲜红的山楂挂在枝头,在碧绿叶片的映衬下,分外喜人。只看到山楂果,想到入口的滋味儿,顿时便觉满口生津,酸的。   一阵风过,忽从林中传出女子娇俏的笑声。   佘家长子忽然道:“坏了!小妹在里头。”   佘员外皱眉:“赶紧让人去找,让她先回去,别冲撞了贵客。”   口里的是场面话,主要是男女授受不亲,佘氏正是说亲的年纪,跟外男撞在一起,怕传出什么不好的话。别看佘员外待裘至昊热情,但在佘员外眼里,裘家是商人,再富贵又如何,远不如读书人清贵。   他可没卖女儿求富贵的心思,近来因着女儿渐大,也考虑起婚姻大事,但所挑选的都是读书人。   山楂林很大,佘氏又不知道今日有人来,到底是跟裘至昊遇上了。   “爹!”佘氏先看到了佘员外,小跑着出来,当发现有外男,已然晚了。她忙将手中帕子举起来半遮了脸,侧过身,行了一礼,便退到佘员外身后,将自己藏了。   裘至昊却从对方瞬间羞红的脸上,看到小姑娘的羞怯懊恼,不觉失笑。   “让裘大少爷见笑了。”佘员外说着,赶紧打发佘氏回去了。   看完果林,便要采摘,价钱和收购量都是往年商定好的,基本没什么变化。佘家这边收果子要耽搁两三天,自然不能立刻就返回府城,佘员外邀请对方在佘家住下,也是应有之义。   要说裘至昊跟佘氏,到底男女有别,一开始是裘至昊遇到碧桃,逗她玩。那时碧桃才是十岁的小丫头,听说他是府城来的,难免好奇,加上裘至昊又是个翩翩公子,一来二去,把佘家的事儿也说了不少。   碧桃那时便是佘氏身边的小丫鬟,说得最多的当然还是佘氏。   裘至昊闲来无事,听闻佘氏会作诗,更有一回隔着院墙亲耳听见佘氏作诗,顺口接了两句。初时佘氏被吓到了,架不住裘至昊很能放低身段,又知道哄人,短短数日便使得佘氏对他印象颇佳。   不过数日,裘至昊便返回了府城,走时给佘氏送了一本游记。   那时裘至昊未必有什么别的心思,可佘氏正值妙龄,少女情怀总是诗,恰好遇到这么个气质、长相、谈吐、出身皆不俗的年轻男子,焉能不生出些小心思。毕竟佘员外所说的读书相公,如镜中月水中花,没影儿的事呢,裘至昊却是她亲眼见过,亲自接触过的。   直至次年秋天,两人再度相见。   对佘氏来说,那是一年感情的积蓄,哪怕明知不妥,却控制不住。裘至昊看她的目光也略有变化,不过一年时间,佘氏身上残存的稚气褪尽了,展露出少女独有的芬芳。   两人暗中来往,裘至昊也寻了由头在佘家小住。   到底不能无限期的住下去,趁着某日席间,裘至昊对佘员外暗示了求凰之意。   佘员外自是婉拒了。   裘至昊是个识趣的,次日便告辞离去,也给了佘氏一封书信。   他走得干脆利落,佘氏却痛哭一场,好一段时日病恹恹的茶饭不思。佘员外本要狠狠训斥她,可见她这般模样,又着实心疼。问明丫鬟,知晓她并未太过失礼,只得罢了,却将亲事提上日程。   隔了大半年,佘家便与范家议亲。   这事儿若在穆清彦看来,着实算不上什么,但对古时男女则不同。尤其是裘至昊居然跟范立轩是好友,两人还常来往,佘氏在其中是个什么心思,便很好猜了。   碧桃讲完旧事,也叹息道:“谁能想到呢,想当初娘子在范家见到裘大少爷,着实惊吓不轻。后来才知道,大爷跟裘大少爷认识,更在认识娘子之前。这也是天意。”   “范立轩可知道此事?”指的自然是佘氏和裘至昊的往事。   “怎么可能知道?肯定是不知道的!”碧桃说得斩钉截铁,可配着她一张紧绷的面色和急剧起伏的呼吸,显出可疑。   穆清彦微微挑眉,突然故意激她:“你当真敢肯定?会不会他知道了,从而对佘氏心生不满,甚至是……”   “不可能!”碧桃大声反驳,惹得不远处的范家人齐齐侧目。她忙紧咬了嘴唇,却倔强的一再说道:“大爷不可能害娘子的,无论怎么样,他都不可能害娘子的。”   眼见着问不出更多,穆清彦打算去见见范立轩。   “穆公子!”碧桃追上来,满脸的祈求:“穆公子,娘子这两年心里苦,满怀的心事总是看不开,也许、也许是她一时想不开……谁又能害娘子呢?我家大爷还要进学,娘子盼着他继续攻读,将来考举人进士,大爷还承诺要给娘子挣凤冠霞帔的。”   “你家娘子有何心事看不开?只是没能为范家添一男丁?”穆清彦冷不丁的反问。   碧桃面色几番变化,最终哭着扭头跑了。   穆林看得频频皱眉:“这碧桃到底隐瞒了什么?”   连佘氏过往的旧事都说了,还有什么值得掩藏的?   穆清彦自从了解这件失火案,听到了不少内容,总有种若有似无的异样感,尤其是听了碧桃的那些话,感觉更重。不过,仔细分析,又没找到源头,但毫无疑问,范立轩的身上肯定有突破口。   返回范立轩家,只看到佘氏父子。   守在这儿的衙差道:“范秀才吃了药,睡下了。”   佘员外也忙解释:“我这女婿为我女儿的死太过伤心,总不吃不喝不睡如何受得住。请大夫开了药,主要是安神。方才劝着他喝了药。”   “大夫如何说?”穆清彦顺口一问。   “哀伤太过。”佘员外叹口气:“好在问题不大,一时想不开而已。平时多劝劝,待时日长了,慢慢儿就好了。”   穆林无奈:“看来今天是彻底问不成了。”   这杏花村离县城太远,一来一回,即便骑马都要一整天,太费功夫了。   “我们先回去,留下两个人在这儿。”穆清彦将穆林拉到一边,低声道:“我看关键还是在范立轩身上,你告诉留下的人,看着范立轩。”   “这佘氏……”   “仵作不是验查完了吗,下葬吧。如今天也热了,尸体不能久放,让范家将佘氏正常安葬。头七下葬了我们再来,那时范立轩想来也能交谈了。”穆清彦这般说也是无奈。   他知道佘氏只想自杀,失火是意外,但外人都不知道。在穆林眼里,范立轩也是嫌疑人之一,里正等人也在各处询问事发时村中可有外人进出,等等。   穆清彦锁定范立轩,不过是因为佘氏寻死可能他知晓什么,却不一样非要盘根问底。只要范立轩能引出佘氏自尽的原因,寻到证据佐证,别的秘密他可以不探究。已经死了一个人,若那秘密当真不可示人,也犯不着公示出来再夺他人性命。   是的,这时穆清彦已经预感到,碧桃咬死不说的秘密不小,可能会击垮范立轩或范家。因此,碧桃宁愿不追究佘氏的死因,只想这件事赶紧过去。   穆林终于察觉到一点异常:“二弟,你怎么……”   穆清彦笑了笑:“大哥,我只是在想,这火真是有人故意放的吗?”   “仵作验尸的结果清清楚楚啊。”   “若是因为某种原因,佘氏处于昏迷之中,火势烧起来的时候自然不可能呼救。大哥不是没找到跟范家结仇的人么?不如做两手准备。那佘氏久病,一直心事重重,若晚上神情恍惚没管理好烛台使得意外失火,也是很可能的。”其实根据现有验尸结果,这个说法是有点牵强的。   幸而穆林是他大哥,尽管不大相信,可还是默许了。   “若真照二弟这么说,那佘氏唯有昏迷才不会呼救,可人好好儿,如何会昏迷?那么大的火,那么大的烟,人很可能被呛醒才对……”说着,穆林似想到什么:“除非,她不是正常昏迷,没办法苏醒。”   “对了,盯着那个碧桃!”穆清彦险些忘记了。范立轩作为丈夫,跟佘氏的确亲密,但更亲密的其实是丫鬟碧桃。佘氏的饮食起居都是碧桃料理,屋子也是碧桃收拾,佘氏真藏了毒药,碧桃真不知道?便是不知道,佘氏但凡有任何异常,碧桃应该都清楚。   好比,碧桃会说佘氏近年来改变的几样行为,可见作为丫鬟还是很细心的。   佘氏藏了“毒药”,碧桃是真不知,还是故意隐瞒? 第302章 真实的关系   穆林对于穆清彦查案的能力无疑是信任的,因此,尽管穆清彦提出失火可能是意外,与仵作验尸结果相悖,但他还是很重视。毕竟,若不看验尸结果,佘氏的确是有寻短见的倾向。   回程的途中,兄弟两个又交谈了一番。   这次穆清彦见穆林心态有所转变,就把话说的透一点,比如:核查佘氏吃的药。   穆清彦对于失火那晚佘氏藏于绢帕中的“毒药”耿耿于怀,那东西瞧着像是炮制过的药材片,但他对中药不了解,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无疑,那东西是带毒的,想来毒性还不小。   杏花村离县城太远,佘氏除了去请大夫诊脉,吃的药都是范立轩或者村中去县城的人带回来的。中药这东西耐放,佘氏的病情变化又不大,通常一次拿回半个月或者一个月的药,所以其取药的铺子很好打听。   实则,单听碧桃讲的药名,便知那配置的药材中不可能有什么带毒的成分。   去核查是出于谨慎,顺带,是跟药铺子打听一下含有剧毒的药材,且是小剂量就能导致严重的后果。看绢帕中药材片的样子,是正规炮制切片,说明这药材虽有大毒,但还是会配在某些药方里治病。   佘氏不大可能自己去买,找人代买也太惹眼……   去药铺子询问,或许能圈定个大致范围,也好在佘氏周围进行排查筛选。   穆清彦回山庄歇了一天,又去了县城。   他直接去聚茗茶楼找郑明,若要问消息,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对象了。   郑明本来不在茶楼,找个人传了话,郑明就过来了。   “穆老弟,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我听说你去杏花村了?”这郑明果然消息灵通。   “既然郑老板都知道,那我也不兜圈子,我想问问裘至昊这个人。”   “府城裘家的大少爷啊。”郑明的确知道这个人,毕竟也是府城大商户,想了想,笑道:“若要说这裘家大少爷,提起他,首先想到的便是他跟妻子鹣鲽情深。裘家富贵,家产颇丰,他作为长子,将来裘家的家业自然是他的。他又读过书,长得俊朗,言语温和,很招女子喜欢。不论是冲着他的钱,或是他的人,总归很多女子都愿意跟他,但他只守着妻子一个。   此外,这人特别喜欢跟读书人交往。他的好友大多都是读书人,常一起宴饮聚会,人又热血心肠,手里散漫,若谁有了难处缺了银钱,他必然慷慨解囊,还不还,他都不在意。也正是因此,读书人不反感他,也多愿意跟他往来。”   毕竟读书人清高,有所谓的节气,哪怕是为着自身名声,也不会轻易跟商人攀附。   穆清彦想了想,又问:“如范立轩,算得他的好友?”   郑明笑道:“什么叫‘算得’,据我所知,裘至昊来往的读书人虽多,关系近的也有好几个,但最要好的就是这个范立轩。他两人认识十来年了吧,每逢裘至昊举办宴饮诗会,范立轩多会在场。当年裘至昊还要将家中小妹许给范立轩呢,不知为何不了了之,但他俩的关系丝毫未变。”   郑明对裘家人员,乃至裘家产业都有大致了解,但若具体到某一个人,比如裘至昊,就不可能知晓的事无巨细。当然,即便如此,他所知道的事情,也比穆林多的多。   然而,这其间并没有穆清彦想要的。   郑明突然说道:“你要真想了解的更多,可以去找葛大福女婿。他女婿孙秀才跟范立轩关系不错,应该也认识裘至昊。”   言之有理,孙茂哲跟范立轩是一个圈子的人,交集肯定很多。   孙茂哲和范立轩不同,取中秀才后进的是县学。   孙茂哲比范立轩小五岁,读书的时间要短一些,这次过院试有点勉强,自然没取得什么好名次。他倒没觉泄气,在他看来,以他的课业学识,能这么快考取秀才已有运气成分,打算静下心好好攻读几年,在县学,离家也近,也能顾着家中妻小。   打听得孙茂哲在家,穆清彦就过去了。   孙家虽败落,但住的是老宅子,当初成亲时整体修缮过。两进的宅院,大小十来间屋子,且还有个小小的花园。孙茂哲是读书人,父亲、祖父也都是以科举为业,家里自然布置的清雅,收拾的齐整。   “穆公子,快请!”孙茂哲如今气质沉稳多了,对当年救命之恩始终没忘,面对穆清彦登门,自是热情周到。   “我此番来,是有事相询。”穆清彦道。   孙茂哲并无意外:“穆公子可是为立轩兄家的事情来的?”   “正是。”   “立轩兄遭遇丧妻之痛,着实受了打击,偏生听闻失火蹊跷……”提及此,孙茂哲也是感慨唏嘘:“不知穆公子想问什么?”   “说一说范立轩和裘至昊吧。”穆清彦只是感觉这两人身上有问题,但具体什么问题,他也没摸清。   “他两个?他们关系很好,虽也有闹矛盾的时候,但没几日就会和解。立轩兄为人宽厚,裘大少爷也不是个计较人,并未跟什么人结仇……”孙茂哲显然跟穆林一样的思路,还以为在查找范家结仇之人呢。   穆清彦不动声色把话扭回来:“他们两个也闹矛盾?”   孙茂哲点点头,似回忆起什么,双眉不自觉的拢起:“再好的关系,也有意见相左的时候。我记得有一回裘大少爷办宴饮,邀请了不少人,立轩兄也邀我一并去了。席间推杯换盏、吟诗作对,倒也热闹,中途我离席了一会儿,返回时经过花荫,听到立轩兄的声音。当时立轩兄声音激动,似乎在责斥裘大少爷,裘大少爷一个劲儿解释,中间还提到一个同样参加宴饮之人的名字,好像就是因为那人引发的矛盾。   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况且,若立轩兄两人看见我,难免尴尬难处,我便没有多逗留,匆匆抬脚离开。”   穆清彦见他抿了抿唇,尤似话语未尽,便追问道:“只是这些?”   孙茂哲有些窘然,叹息道:“那些事与范家失火并未关系。”   毕竟是好友隐私,孙茂哲并不想讲。   然而穆清彦着实感兴趣,若真只是前面那一点争执,孙茂哲犯不着这番表情。   “今日之事,出自你口,入得我耳,不与第三人知晓。若要查清范家失火真相,我需要很多参考。”   孙茂哲几番犹豫,低叹一声:“穆公子的话,我自然是信的。说来,有时我会觉得立轩兄和裘大少爷之间太过亲近。”   说着,孙茂哲抬眼看他。   穆清彦了然。   孙茂哲未必没有猜测,但不愿张口捅破。   于是,穆清彦也不追问。   孙茂哲道:“那天意外撞见两人争执,我本是要立刻就走。可谁知刚走了两三步,便听‘啪’的一声脆响,我觉得、是立轩兄打了裘大少爷。果然,裘大少爷很是恼怒,咬牙喝了立轩兄的名字,不再与其多说,愤而离去。我忙躲了,不多时就见立轩兄神情失落的走了。待我再去宴席上,只看到裘大少爷与人喝酒,立轩兄已托词身体不适离去。”   停歇片刻,孙茂哲又是一叹:“只怕、范家娘子也是知情的。”   这话乍看是接前面,可实际上,暗示的是佘氏知晓范立轩和裘至昊的关系。   这二人,乃是私下相好,以好友的身份欺骗世人。   亦或者,这也是当下常态。   有那喜好同性者,若有钱有权,便养娈童戏子,若是地位相当的,多以友人等关系遮掩。这等关系,通常是瞒不过亲近之人。但只要双方遵从世俗,按部就班娶妻生子,外人便是知道了,也不会看的多严重。   真正为喜欢同性,不肯成婚,不承接香火的,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为世所不容。   佘氏年少时,曾憧憬过裘至昊,裘至昊也曾动心想迎娶。后来佘氏嫁给范立轩,准备安心相夫教子,却发现裘至昊与范立轩是好友,常在范家出入。她心中必然有心虚和慌乱,唯恐范立轩发现前尘旧事,可怎知,最后却察觉那二人间异于世俗的关系。   根据碧桃所讲的佘氏状态,佘氏发现二人关系,应该是在落胎后。   或者,正是发现二人关系,过于震惊,意外导致落胎。   这也是为何佘氏都怀胎五六个月,只是去熟悉的自家菜园摘菜就出事的原因。那天裘至昊去了范家,指不定一时言行不慎,被佘氏看见了。   落胎后,佘氏心事重重,久病不愈,与撞破此事大有干系。   她并没有马上寻短见,从去年秋到今年四月,时间非常长,必然又是有什么事刺激了她,使得她最终不愿再活。   难道,她跟范立轩开诚布公了?   范立轩不愿斩断跟裘至昊的关系?   “你们去看过范立轩,可有人给府城传消息?”穆清彦问。   孙茂哲皱眉:“虽未特意去传话,但想来很快府城就会知道,立轩兄在府学颇有声名。”   穆清彦点点头。   之所以询问,是想看看裘至昊是否会去杏花村。 第303章 毒物来源   三十这日,穆清彦在书房练笔画画。   早前跟闻寂雪学习画画,绘画是门大学问,包括分支很多,参考自己的兴趣和用途,他主要学人物工笔。他也不爱弄什么颜色,通常只做白描,偷懒些,一根笔就够用。   这会儿他正在画的就是闻寂雪。   这不是他第一次画闻寂雪,又是日日相处,对闻寂雪的言语举止十分熟悉。描画时,他也不看对方,只管在脑海中先勾勒出底稿,然后在纸上一点一点的描绘。   待他画完,闻寂雪点评道:“已有五六分神韵。”   工笔也叫细描,讲究线条美,要一丝不苟,工工整整,与写意相对。穆清彦学了两三年,大概是有点天分,对人物的面部神情和身姿动作都抓的很到位,只是在技法上尚有稚嫩,这得靠练习才行。   “你大哥来了。”闻寂雪说着,将画移到桌案一侧,用镇尺压好,待得墨迹全干再收起来。   另一边,小南端来温水,穆清彦洗了手。   “大概是查到什么了,我去看看。”穆清彦往前厅去了。   穆林大概是坐着无趣,刚好走到厅门外,见了他便先开了口:“二弟,好消息!”   “大哥查到什么了?”   “之前你让我查一查佘氏吃的药,那个倒是好查,她的药都是在同一家药铺子买的,药铺掌柜知道她。正因此,药铺反馈了一个消息。去年年底,腊月初几的一天,范家有人去给佘氏买药,去的不是别人,是碧桃!   药铺不认识碧桃,因为她是第一次去,但那药方是熟悉的。当时抓药的伙计见药方好像是佘氏的,又见碧桃眼生,多问了一句,才知道碧桃身份。   碧桃那次去,不仅是给佘氏买药,她还自己买了药。她说家中老父每逢阴天多雨就关节疼,冬天尤其难熬,听人说喝药酒效果不错,特意找了个方子来配药,要拿回去泡酒。那方才倒是民间常见的,我也是多嘴一问,这才知道,那泡酒的药材里面,有一样‘草乌’,是有毒的。药铺说那药材经过炮制,再控制用量,没什么危险。”   “草乌?”穆清彦皱眉:“这东西毒性大的很,就算炮制过,也要用合理的方式处理后服用,否则一样用毒。”   穆清彦在前世看到不少新闻,不乏此类泡药酒而中毒死亡的案列。   回忆失火当夜,佘氏绢帕中的那片药材分量,当真都给吞了,足以致死,更何况佘氏本就久病,正值身体虚弱。然而因祸得福,不知什么缘故导致她呕吐,把毒吐出来不少,兴许那药材片也给吐出来了。可是,早先毒素已经入侵肺腑,尽管拖延了死亡步伐,也不过多受些折磨罢了。   看来,佘氏的“毒药”是从碧桃那里得来的。   碧桃知情么?   若不知情倒还好,若是知情……   穆林一副成竹在胸:“二弟,我觉得可以直接去碧桃爹娘家。当初她买了药材,据说要泡五斤酒,那药酒每日饮用也是定量的。况且,他们家是佘家家生子,她爹负责管理车轿,伺候佘家主子出门,加上佘家只是寻常乡绅,做下人的也不会多富足。我推测,哪怕第一回 泡的药酒喝完了,药材也不会丢,会继续泡第二回。我们直接去查看药酒坛子,里头的药材若有短缺,很容易看出来。”   这倒也是,不过是泡酒的药材,数量并不多。   况且,草乌这东西到底带毒,用在药酒里面也要限量的,指不定就一两片而已。甚至,可能只有一片。   对于穆林而言,找到“毒药”就是一大突破。   “还没到佘氏头七,一早得到这个消息,我已命人快马赶往杏花村,务必看好佘氏尸身。一会儿我要带仵作再去一趟,验查一下其体内是否有中毒迹象。若真有中毒迹象……”穆林话音一顿。   最开始他认为佘氏是被人纵火烧死,后来听了穆清彦的话,觉得也可能是佘氏有寻死之心,所以查到毒物来源,第一个反应就是佘氏服毒。   然而刚刚脑中灵光一闪,令他愕然。   这毒物是碧桃买来的,难道不可能是因某种原因,碧桃对佘氏下毒么?作为贴身丫鬟,相伴多年,很受重视,真要不声不响懂点手脚太简单了。若说仇恨,也能寻到,毕竟碧桃在范家的尴尬处境不难打听。   若佘氏死了,哪怕范立轩将来再娶,可作为佘氏留下的旧人,又是自小照料两个小姑娘长大的人,范立轩势必要好好安置。通常,根据现实考虑,要么将碧桃纳做姨娘,要么给配门好亲留在身边,继续照顾年幼女儿。   穆林越想越觉得碧桃可疑,毕竟碧桃还瞒着不少事不肯说,什么事比给佘氏伸冤更重要?   倒是那范立轩,瞧着是真悲痛,夫妻感情不错,没道理杀妻。   穆清彦一看穆林表情,就猜到他的想法,犹豫了一下,到底把范立轩和裘至昊的事儿说了,否则,穆林肯定要走死胡同。   “竟、竟有这样的事?”穆林不是没听闻过两个男子相好的事儿,但那都是听闻,真的遇到,着实愕然。尤其范立轩是个前途大好的读书人,温和清爽,一点儿瞧不出来……   与此同时,穆林有点儿恍惚,好似想到了什么,又似乎没想到。   “大哥,你想什么呢?”穆清彦发觉他在走神。   “啊,哦,没事没事。”穆林甩开杂想,正色道:“若他两个有这样的关系,岂不是很可疑?”   穆清彦直言:“我觉得佘氏是想服毒自杀。”   “可……”   “大哥想想他们三人的关系,想想佘氏在范家的处境,又正值落胎,还落了个一直期盼的男胎。再发现倚重的丈夫和曾经的情郎竟是那等关系,佘氏心中何等滋味儿?”   别说是佘氏,再坚强的女人恐怕都会绝望。   佘氏不是个坚强的性子,性情比较柔顺,容易受外界言语影响。正因此,她连生两女,便觉不安,外界一径指责,她会觉慌张,并去拿碧桃试探范立轩。范立轩拒绝了,可若范立轩默许了呢?只怕她再难过不愿意,也会照办。   意外落胎,还落了男胎,她肯定会自责、惭愧、惶恐。她会想:因为这是范家一直期盼的男孙,她做儿媳的连胎都保不住,指不定外人要如何嚼舌,公爹如何看她?丈夫如何看她?   或许,也是这时知晓了范立轩和裘至昊的隐秘。   和裘至昊的过往,使她面对范立轩时,有种心虚。真发现那两人秘密,五雷轰顶是肯定的,但更多的还是茫然、不知所措,混乱无助了一阵子,才产生心若死灰之感,想到了死,这才有了从碧桃哪里偷药藏起来的事。   这里面有个时间差:碧桃年前腊月初就买了药,之后肯定要送回家的,药在范家顶多只会放几天。那么,佘氏必然是在这几天里得到了“毒药”,为何直到今年四月份才寻死?   佘氏年前不寻思,估计是到了年底,心中有所不舍,打算陪女儿或爹娘再过个年,最后团聚一回。年过完,还不寻死,很可能是改了主意。   这种事也常见,某个时段遭遇的事情太多,沉重的不堪重负,觉得活不下去了,就想死,觉得一死百了,再不痛苦了。可若过了那个时间段,即便还觉痛苦,可未必再有寻死的勇气。亦或者,觉得不是非死不可,不想死了。   佘氏很可能经过年关,思想上有所转变,亦或者有别的什么契机,使她打消了寻死之心。   从碧桃的讲述来看,佘氏的病情在年后有了好转,尽管还存在心事重重、行事改变,但大夫的诊断不会错,这都显示佘氏的好转。   佘氏病情的再度转变,是在四月,几乎不出门,饮食消减,沉默寡言。   这次的转变是“温和”的,没有引来多大的重视,用佘氏自己的话说,是天气渐热的缘故。   穆清彦觉得,这个催化剂,必然在范立轩和裘至昊身上。   最后,穆清彦决定再去一趟杏花村。   到底村子,穆林跟仵作先去验尸。   早先被误导,一直纠结于失火到底人为还是意外,无疑潜意识里认定佘氏死于火中。仵作验查时,重点就是看佘氏究竟是不是被火烧死的,只将其咽喉割开,查看里头是否有烟灰、烫伤,确定这一点后,就没再动尸体。   古时忌讳多,尤其是“死者为大”,人们都不希望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官府要查案可以,但要勘探佘氏尸身,范家、佘家都不能接受,再者,范立轩是个秀才,县衙也不愿多事。   因此,直至又有了新线索,仵作才又走一趟。   动手之前,仵作低声与穆林说道:“穆林啊,这验毒可是要破腹的,范家那边……”   毕竟是在村子里,万一闹出什么事,怕不好收场。   当朝律法中有规定,若遇命案,死因蹊跷,需仵作验查。然而规定是规定,在实际操作时有很多变故,很多人不愿意亲人遗体被亵渎,甚至宁愿不追究死因凶犯的,再遇个“省事”的县官,便不了了之。   周宏这个县令很有责任心,人命案更不容轻忽,但也嘱咐过,先要争得死者亲属同意。   之前询问范家人,范家人同意了,是因只以为是在咽喉上割一刀,勉强还能接受。只要确认死因,早早结案,让事情淡下去就好。毕竟若官府不给公论,外界什么猜测都有,不利于范立轩将来的前程。   再验一次尸,将大为不同,仵作也踌躇。   穆清彦一直站在门口,出声道:“等等吧,我先去见范立轩。” 第304章 怨恨何来   穆清彦没要穆林陪同,独自一个人来到范家。   正值午后,微风徐徐,略有凉爽。   范家烧毁的屋子已经收拾过,残破的砖块木料都拉走了,地面上有火烧的痕迹,残骸打扫干净了。毕竟是青砖房,虽遭了大火,却并非全都残破,但能用的范家也不打算用了,主要是烧死了人,不吉利。   有些话不好明着讲出来,但外人很清楚,范立轩还年轻,将来总要再娶的。往后再重新盖几间青砖房,自然不能用那些不吉利的旧砖,哪怕不怕忌讳,新妇住着心里也不舒坦。   穆清彦来时,听见院中有小孩子的声音,夹杂着捶衣声。   进了院子,看见碧桃坐在厨房门前洗衣裳,葡萄架子底下,范立轩坐在那儿,面前摆着张小桌,有茶水点心,一本书。范立轩一身干净的白衫,头发系着根白缎带,面容收拾过,不似前几日那般邋遢。任谁一看,都觉得这是个斯文温和的读书人,只他现今面颊消瘦,神色萎靡,犹若带了几分病容。   在其身边围着两个小姑娘,都只穿着素面绿衣裤,大的梳着丱发,小的在顶端扎着个角辫。嘴里不停说话的是小丫头,趴在范立轩腿上,嘴里吃着糕点,不知忧愁。倒是大的有六岁了,略微知事,紧挨范立轩坐在小圆凳上,双手摆弄着一副九连环,时不时抬头看看范立轩。   范立轩恍然回神,见了大女儿的模样,揉揉她的发顶。   小姑娘甜甜一笑,又低头玩自己的。   最先发现穆清彦的是碧桃,碧桃看似在洗衣裳,实则目光多数停留在范立轩身上。   “穆公子!”碧桃连忙站起来,将两只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拭,三两步走到葡萄架旁,很是紧张。她看了看范立轩,低声道:“大爷,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穆公子。”   范立轩站起身:“穆公子。”   穆清彦本来是要跟范立轩交谈的,但看到碧桃,心念一转:“我来找碧桃问件事。”   范立轩点点头,重新坐下,对他们会谈什么好似一点不关心。   碧桃却很紧张:“我……我都说了,穆公子,我还很忙。”   穆清彦越过葡萄架,站在她面前:“确定要在这儿说?”   碧桃小心的看范立轩一眼,抬脚重新走到厨房跟前,坐在大木盆跟前,伸手要抓衣裳来洗,一愣,这才想起走了神,忙抬头看穆清彦。   “穆公子还有什么想问的?”   “你曾在药方买过药,泡药酒的药。”一面说,一面仔细观察她的表情。   碧桃低着头,遮掩了神情,但她抓着衣裳的手不自觉的用力:“……是。我爹是给佘家赶车的,偶尔也会外出送东西。有一年冬天,老爷要给人送东西,别人都不愿去,只我爹一个人。那天偏巧下大雪,车翻了,我爹被砸了腿,挣不开,幸好后来有人经过才得救。医治后,腿倒是治好了,就是冻的时间太长,每回阴天下雨乃至天冷的时候就很难受。听人说有种药酒喝了好,我才去买的。”   说着,鬼使神差的加了一句:“都是普通的药材,也不贵。”   穆清彦不在兜圈子:“你是聪明人,我实话跟你说了吧。你家里县衙派人去查了,药酒坛子里的药材和你买来的数目不符,少了一样。”   碧桃身子一抖,声音也在打颤:“可能、可能是我爹不小心,泡酒的时候弄丢了。”   穆清彦恍若没听见,自顾又道:“丢失的是‘草乌’,有大毒,不慎之下,吞入腹中会要命的。”   实则,穆林的确派人去核查了,但结果还没反馈过来。   穆清彦不过是根据碧桃的反应,猜到了,故意诈她。   碧桃尽管一直隐瞒,但她不是个心理防线重的,想说些什么辩解,张口却发不出声音。随着穆清彦一句句言语逼迫,她崩溃哭泣。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害娘子,我也不知道……”她嘴里胡乱的说着,估计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你知道佘氏动了你买的药?”穆清彦问了关键性的一点。   碧桃拼命摇头,哽咽道:“没有!我、我那药买来,只在身边放了两天,然后就跟娘子请假,送回了家。只是……那天我去范大嫂子家送东西,回来时看到娘子从我屋子里出来,手里拿着芝姐儿的一件小衣裳。我也没多想,娘子早先说了,想给芝姐儿衣裳上绣个花样,便以为是这件事。   后来请假回家,把药包给我爹,我爹早买好了酒,只差药材了。我爹把药包打开,要我给他说说里头都是什么药材。总共十来样呢,一个个药名儿,我哪里记得清,随便说了几个,哪里知道会少了一样。”   这番辩解的话,漏洞百出。   若说碧桃不知道佘氏拿了药,为何对当日佘氏进出房间的事记得那般清楚?甚至记得佘氏手中拿了什么。   再者,她对药包中药材的描述不对。   如这种泡酒的药材,其实并不零碎,炮制的药材要么成片,要么整颗,碧桃拿去的泡酒方子,在民间很常见,都是较为平价的药材,种类只有六七种,分摊下来,每种分量很少。或许碧桃的确不认得每种药材的名字,亦或者,也不清楚有几种,但她寻来的药方,又是亲自买的药,肯定是有所了解的,六七种,可能记不清楚模糊成四五种、七八种,但记成十来种就显得蹊跷了。   说到底,从她买到药,到将药送回家,也就三四天,记忆不可能模糊成那样。   穆清彦觉得,她是在刻意逃避,佘氏动了药材,甚至动了哪一种药材,指不定她心知肚明。   碧桃未必存心想谋害佘氏,但一时的怨念,使得她装作不曾发现药材的缺失。如此一来,哪怕后来她反悔了,也不敢捅破这件事。再后来,见佘氏一直好好儿的,便自欺欺人了,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   这都是猜测。   穆清彦问:“佘氏待你可好?”   “娘子待我很好。”   “一直待你很好?我听说,她曾想让范秀才把你收房?”   碧桃轻轻点头:“是,那、那不是娘子本意,都是外人嚼舌,娘子实在无法……每一回大爷都拒绝了。旧年落胎后,娘子又提过,结果两人大吵了一架。其实也不算,大爷没吵,是娘子……那段时间娘子脾气不好,大爷知道,并没介意,还嘱咐我多宽慰娘子。”   “那是几月的事?”   “旧年十一月,大概月中的时候。”碧桃的记忆力又好了,对时间记得很清楚,可见这件事给她留下的印象很深。   穆清彦觉得,估计范立轩夫妻的争吵,还涉及了碧桃。   若这件事令碧桃产生怨恨,在半个月后,碧桃“漠视”佘氏偷取药材,也就合理了。   返回来说,佘氏曾提过碧桃收房之事,每次范立轩都拒绝了。在落胎后,尤其是可能撞破了范立轩和裘至昊隐秘的时候,又提碧桃收房,本身就不合理。且在之前的走访询问中,对范立轩夫妻都是恩爱和睦的形容,这还是头一回听说二人争吵。   佘氏当时是受了刺激的,一个是落胎的刺激,一个是撞破丈夫隐秘的刺激,思想很可能走极端,那么再提碧桃之事,肯定不是如以往那般试探。   有些隐秘,是问不出来的,不论是碧桃还是范立轩,或是为自身利益,或是为维护佘氏形象,他们都不愿揭破那些。   穆清彦转身走到葡萄架,目光落向青砖房旧址。   至于葡萄架底下的范立轩,依旧是神思不属的模样,安静的院中,只听见小丫头稚言稚语。大的煊姐儿好奇的看向穆清彦,还有一道目光则属于碧桃。   穆清彦没理会,他要回溯那场争吵——   时间如水银般倒退,最终停留在去年十一月中旬。   空中明月将圆,照的大地很是亮堂,看上去才下过雪,家家户户房顶上一片雪白,夜色安静,整个村子灯火不多。范家这里也安静了下来,范老爹已经睡下了,倒是新屋子这边灯烛亮着。   “碧桃,进来。”屋内传出佘氏的唤声。   大冷的夜里,碧桃就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壶热茶。   今夜的碧桃明显和往日不同,她的穿着打扮——上身是粉色对襟小袄,袖口有雪白风毛,下身穿着蓝缎绣花的棉裙,配着桃红绣花棉鞋。这一身显然不是丫鬟的穿着,且是半新的衣裳,长短虽合适,但周身略有点宽松,应该是佘氏给的衣裳。再看她的头发,也不是以往发饰,梳理的更精细,还簪了一支金步摇。   碧桃本生的清秀,精心这么一妆点,颇为娇美可人。   她推门进去,佘氏就站在那里等她。   “去吧。”佘氏盯着她的脸,面目平静。   碧桃却不敢对视她的眼睛,心里也有些害怕:“娘子,我、我不敢……”   “有何不敢,我准了的。你只要……今晚服侍好大爷,往后的前程,自不必愁。”佘氏说着,面上闪过挣扎之色,好似怕自己后悔,将碧桃推进里屋。 第305章 佘氏的秘密   碧桃进入卧房,一眼就看到大床上躺着的范立轩。   今日村中有人家办满月酒,特意请了范立轩,他是个秀才,乃是村中最有前程出息的人,被主人家安排了正席,席间自然被敬了不少酒。范立轩虽有身份,受人敬重,但他在村中辈分不大,又是个温和性子,难免就喝多了。最后是被范家两个兄弟送回来的,脚步虚浮,意识含混。   实则自从佘氏落胎,范立轩是睡在书房的,今日送他回来的人不知道,便把人搀到这边来了。   佘氏也是一反常态没有卧床,而是穿戴的整齐坐在炭盆边上。   今夜之事,佘氏早在白天就跟碧桃说了,衣裳也是今日给的。佘氏到底嫁进来几年,知道村中吃喜酒,范立轩推拖不得,八成要醉倒。   这会儿碧桃心如擂鼓,将热茶放在桌上,朝床边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去看佘氏,这才发现房门关着,她并不能看到外面佘氏的模样。   碧桃觉得安心了些。   似范立轩这样的人,碧桃一个做丫鬟的,哪儿能没有憧憬呢。只是以前不敢想,可现在……佘氏的安排,她既心动又害怕,怕范立轩醒来发怒。她看得出来范立轩眼中没她,这回的事儿又瞒着他,待明日发现了,不可能朝佘氏发作,只怕得迁怒她这个丫鬟。   佘氏初提,她是摇头拒绝的,可佘氏再三的说,软硬兼施。   碧桃定了定神,再度靠近。   范立轩尽管醉了,但并非毫无意识,迷迷糊糊察觉有人靠近,半睁了眼,只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月英?”熟悉的衣裳穿戴,范立轩认错了人。   碧桃没敢应,顿了顿,见他又闭了眼,这才伸手为他宽衣。碧桃见他睡得安稳,抬手脱自己的衣裳,紧张的手发抖。脱得只剩里衣,咬牙忍着羞耻,趴到范立轩身上。   范立轩微微皱眉,身体被撩动,促使他又睁开眼。一开始还觉迷糊,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很快视线变得清晰,发现怀里竟是碧桃,惊得一把推开。   碧桃猝不及防摔倒床上,“啊!”   范立轩忍着醉酒疼痛的脑袋,赶紧将衣裳往身上穿,酒都要吓醒了。他的手也在发抖,乃是惊怒:“你……”   他本是要骂碧桃不知廉耻,可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碧桃这会儿衣衫不整,本来还委屈,可一看他的脸色,又怕起来,连忙说道:“大爷,大爷息怒,不是我,是娘子,是娘子一定要我来的。”   “你、你赶紧把衣裳穿了,出去!”意识到此刻夜深人静,范立轩压着嗓音,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碧桃哪儿敢再说什么,胡乱穿了衣裳,拉开房门就哭着跑出去了。   随即,范立轩也穿好衣裳起身,走到房门外,这才看到佘氏站在那里。   厅中没有点灯,借着卧房照出的烛光,只看到佘氏苍白的面色。佘氏一直在吃药,但身子养得并不好,尤其现今天寒,基本是卧床的。   范立轩本是满腔怒火,看到佘氏这副模样,还能如何?   “你这是做什么!”范立轩满是无奈。   “我只是想和你好好儿过日子。”佘氏的平静破灭,泪如雨下,蹲下身,哭得不能自己。   “……你让我好好儿想想。”   夫妻俩没有再交谈。   范立轩去了书房,佘氏则返回了卧房。   厢房里,碧桃压抑的哭泣持续了大半夜。   这一夜并没有如碧桃说的那样有争吵,范立轩和佘氏仅仅是一句对话而已。   或许,是因当夜碧桃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不知卧房中的具体情况。她只是根据常理来推断,觉得那两人会爆发争吵。而在次日,两人不在一处用饭,也连续三四日不做交谈,气氛紧绷,令她认定了这种猜测。   同样的,碧桃虽然还在如常做事,但她神色也带着几分冷意。   偶然看向佘氏的目光,带着怨恨,而看范立轩时,是羞惭、伤心、后悔。   半个月后,佘氏从碧桃那里偷了药,有求死之心,大概是因为范立轩始终没有给她回复,她感到绝望。但正如早先分析的,其年后并未寻死,说明范立轩最终给了承诺,比如不再跟裘至昊来往之类。   那么,后来又是什么导致她又生死心呢?   记得碧桃最早说过,佘氏一些行为的改变,也是在年后开春才有的。   收回异能,穆清彦转身,正好与碧桃目光相对。   碧桃惊慌低头。   穆清彦走过去,跟她确认:“你之前说佘氏有些异常,比如内室卧房不再挂竹帘,沐浴时间很久,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碧桃不懂他为什么问这个,但无疑这个问题让她松口气,忙答道:“去年,去年夏天……”略微一顿,有点出神的低声道:“也不是,春天的时候就有点奇怪。我记得娘子三月份大病了一场,自那场病后,就……”   碧桃皱皱眉,很是困惑,尽管觉察到异常,可她想不明白。   “佘氏是什么病?”穆清彦顺口一问。   “风寒侵体,高热,脑袋烫的厉害,糊涂了好几天呢。正是踏春的好时节,府城的裘大少爷邀大爷踏春结社,大爷带着娘子一起去的,刚回来娘子就病了。”   “佘氏去过府城?”   “只那么一回。娘子本来不想去的,但大爷说春日风光好,府城那边也热闹,娘子这才去了。谁知去一回,便说身上不舒坦,只在住处歇着,白白路途劳顿了不说,还闹了一场病。娘子就说她跟府城犯冲,再也不去的。”   没想到又问出了新的疑问。   穆清彦把这一点暂时压下,继续最初的方向:“在失火之前,佘氏的病可养好了?”   碧桃道:“虽未痊愈,但在年后的确开始好转。三月时,娘子还戏言要去踏春挖野菜,村中几个交好之人也来寻娘子说说话,娘子笑的都多了。四月时的一天,我好像听见娘子屋内有砸东西的声音,还有娘子的哭声,我在外面喊了两声,娘子骂了我,不肯让我进去。   最初我以为是她跟大爷起争执了,可当时大爷不在家,去县城了。娘子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发了脾气。待第二天大爷回来,两个人也不说话,明明没吵架,却跟吵架了似的。”   “他们什么时候和解的?”   碧桃摇头:“不清楚。那天后,娘子和大爷之间就冷冷淡淡的,很少见他们交谈。不过,我见娘子还是很关心大爷,衣食起居都要关问。大爷在书房的时候,时常叹气,也不知为什么。”   穆清彦想起佘氏死前写的那封绝笔信,信中并无对范立轩的怨恨,反倒有惭愧和不舍。   从目前了解的情况来看,愧疚方该是范立轩才对。   穆清彦又尝试着回溯旧年春日佘氏大病、今年四月摔砸东西,并未得到有价值的线索。但从佘氏情绪和表现,显然这两次都是遇到了什么事,且不能开口对人言,哪怕是范立轩。   有什么连作为丈夫的范立轩都不能说?   佘氏生病,是从府城回来,实则在未回来前就有迹象。发脾气砸东西,是范立轩去县城。前者,佘氏的变化恐怕和府城的裘至昊有关,后者……若范立轩去的不是县城,而是府城呢?   佘氏打消死念,很可能是范立轩做出了承诺,可他食言了!   终于,穆清彦站到范立轩面前:“想知道佘氏是如何死的么?”   范立轩抬头看他,片刻后,朝碧桃吩咐道:“带萱姐儿芝姐儿去大嫂家。”   “……是。”碧桃虽想留下,可不能不听吩咐,只得带两个小姑娘走了。   “这火不是意外?”范立轩问。   “是意外。”穆清彦观察着他的表情,把实情告知,并且讲了药的来源,讲了佘氏前后的变化,一点一点将人内心剖析。自然而然的,他也暗示出了范立轩和裘至昊的真实关系,佘氏的旧情,末了道:“如此,她选择一死,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她本来可以不死的。”   范立轩面色频频变化,眼泪夺眶而出:“是我害了她,是我……”   “若是你对不住她,她为何愧疚?”这是穆清彦始终不明白的一点。   范立轩却不答。   穆清彦意识到,佘氏是真的有愧对范立轩之处,且是不能说出口的。范立轩不答,并不是疑惑,或别的什么反应,可见他对此心知肚明,只不愿说出来。   实际上,这么一来,范围就很窄了。   一个女人,愧对丈夫,且不能说出口,能是什么?要么感情上不忠,要么身体上不忠,或是孩子非丈夫亲生……唯有这种,才会使得佘氏临死前写下“月英有愧、月英有亏”的话。也唯有这种猜测,才能盖过范立轩和裘至昊之事,令佘氏觉得自己更不对。   因为这是男尊女卑的时代,佘氏又将范立轩看得很重,对名声看得很重。   佘氏肯定不会主动出轨,裘至昊也不像那种用强之人,但鉴于两人毕竟有旧情,裘至昊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机缘巧合下,跟佘氏再续前缘,并非不可能。   佘氏通常并不外出,哪怕裘至昊来范家做客,两人也不会独处。鉴于佘氏去了一趟府城,回来就大病一场,很可能是在府城两人发生了什么,佘氏的大病,便与此有关。   然而,还是不大对啊。   之后裘至昊依旧如常来范家,佘氏甚至还会亲自摘菜待客。   若两人当真有什么,范立轩又如何得知的?佘氏绝不会说,裘至昊也不可能说。 第306章 旧情复燃   刚从范家出来,正好遇到穆林迎头过来。   “大哥?”   “二弟,去碧桃家的人回来了。正如我们猜测的那样,药材数目不对,正好少了一样‘草乌’。”照穆林的想法,接下来就要严审碧桃。   穆清彦道:“我把查到的事情都告诉了范立轩。”   “你跟他谈过了?”穆林对范立轩印象不好。   “对。碧桃那边也谈过,从碧桃的反应上,我推测碧桃是知道药材缺失的,且很可能推断出是佘氏偷走的。那么,佘氏想做什么,根本不必猜。”   穆林顿时皱眉:“这碧桃……”   “碧桃讲了一件事,在药材丢失半个月前,佘氏和范立轩有过争吵。我看碧桃提起这件事,语气不大对,似对佘氏有所怨怼。我猜着,佘氏必然做了什么,令碧桃生恨,这才在半个月后发现药材数目不对,却不做声。”没法讲回溯的事,穆清彦只有略微撒点儿谎。   穆林脑子转的挺快,马上就猜到了:“难不成佘氏又提了碧桃收房的事,碧桃不愿意,却不敢违逆?”   遇到的事多了,也知道有些丫鬟想做“人上人”,有些却愿意朝外聘,各人志向不同,兴许碧桃就是那个另有志向的呢。若真如此,佘氏执意要碧桃给范立轩做妾,碧桃自然会生恨。   “二弟,若佘氏是服毒自尽,那这场火是怎么回事?再者,服毒是我们推测,仵作尚未验尸……”   “验尸的事,大哥你回去请示一下卢县尉吧。至于这场火,已确定村中并无外人来过,村中也无人与佘氏结仇,范老爹等人当夜都不曾听到异响,基本可以排除有人纵火。要么是佘氏自己放火,要么是意外失火,鉴于佘氏可能服毒,火应该只是意外。”说着,又道:“我记得仵作验毒,先验口中之毒,再破腹严胃中之毒,若担心范家人反对,不如只做前一项,再跟碧桃的证词相对证,基本就能定性。”   穆林也觉得有理:“暂时这么办吧。”   案件真相已出,但却不能令人欣喜。   佘氏是如何死的,其实并不复杂,早早便有猜测,可导致她死亡的原因,乃至围绕在她身边的几个人,各个别有心思,谁都无意害她性命,但所作所为却促使她步入死亡。   穆清彦返回了凤临,没有继续参与案子的收尾。   碧桃的秘密、范立轩的秘密都已勘破,而佘氏的秘密也有猜测,其中真假他不打算特意去追查。人已死,便是查出来又如何?倒不如不知道,保留一个清白好名声,否则若衙门里谁的嘴不严实,漏了出来,不提死去的佘氏,其留下的两个年幼女儿将来如何生活。   转眼,到了佘氏出殡日。   不少亲友相邻都来送祭烧纸,孙茂哲等友人自然也来了。   这些人坐在一起,正说话间,有人惊疑:“快看,那是裘家的马车吧?”   众人望去,果然见范家院外停了一辆马车,车夫很是眼熟,正是给裘至昊赶车的。早前众人也谈论过裘至昊,范家出事,裘至昊一直没出现,后来得知裘至昊不在府城,倒是今日送殡出现,也在情理之中。   孙茂哲知道的多些,搜寻一番,正好看见裘至昊与范立轩一起离开。   看两人离开的方向,是往屋后去了,那里种着竹子,也没宾客,很是清净。显然两人是有话要说。   不知为何,孙茂哲觉得不大妥当,就似会出什么事一样。   过了一会儿,两人还未出来,已有人在寻找,毕竟范立轩是亡人夫,要招待宾客的。孙茂哲知晓那二人隐秘的关系,为防二人私下谈什么忌讳的话题,便没告知他人,寻个托辞自己去寻找。   刚到屋后,便听到一声闷哼,有点像是裘至昊,但竹子遮掩了,看不到。   孙茂哲又走近几步,绕开竹子,终于看到那两人。可眼前的清净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孙茂哲心头一跳:“立轩兄!”   此刻裘至昊被范立轩压在地上,范立轩手中拿着匕首贴在其心口,面色涨红,神情激动。裘至昊抓着范立轩的一只手,满头冷汗,神色痛苦,却并没有大力挣扎。   刀上有血!   孙茂哲这才发现,裘至昊腰侧受了伤,他穿着一身青衫,已被鲜血晕染出一团。离得近了,方闻到散发出的血气。   “立轩兄!你这是干什么!快松手!”孙茂哲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却清楚不能让范立轩杀人,否则身陷囹圄,前途尽毁,其两个年幼女儿也将无所依靠。   范立轩盯着裘至昊,终于松开匕首,跌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裘至昊看向孙茂哲:“劳烦去找身边的书墨,只说我弄脏了衣裳,另取一件衣裳过来更换。”   孙茂哲有些踌躇,怕这二人又闹起来。   “没事,你只管去吧。”裘至昊尽管被刺了一刀,但神色平和,并未有丝毫怨恨。   考虑到这二人之间的牵扯,孙茂哲道:“今日是范娘子出殡,立轩兄是一时悲痛迷心,裘大少爷多见谅。”   裘至昊微微点头:“立轩不是有心,伤口不深,没伤着筋骨,养几日就好。”   言外之意,不会放在心上。   待孙茂哲离开,裘至昊才撑着坐起来,靠在竹子上。   “你想杀了我吗?立轩。”   “你我相识在先,她才是后来者!我们说好的,就算娶亲,你我情意不变。你却因为她,要跟我了断,你说是为了孩子,说是怕被人知道……我明白,你年纪轻轻已是秀才功名,前程可期,我不能阻碍你。别的我都可以不计较,唯有一点,你别想将她的死算在我身上!”   “旧年三月那件事,你没忘记吧?她为何会喝醉酒?你别自欺欺人了,你们只是伪装的夫妻和睦,实际上你并不喜欢她,她心里也并不是只你一个!”   “够了!别说了!”范立轩抬眼:“这一切都是个错误!”   “是啊……”裘至昊也不再说什么,他知道这次两人之间再无转圜。毕竟是十年的感情,他们走到今天经历了很多,也曾想过放弃,但直至今日才是真正的结束。   书墨带来衣裳,裘至昊更换了,将腰侧伤口简单处理了一下,便寻个托辞离去。   唯有范立轩失魂落魄坐在那里,久久未动。   回想起跟佘氏成婚的这几年,正如裘至昊所说,夫妻关系看似和睦,实则是相敬如宾。他并不喜欢女人,也抗拒娶亲,然而他是范家独苗,又已成年,哪里能说不娶妻。   在成婚前,裘至昊曾坦白过当初求娶佘氏的事。   裘至昊同样不喜欢女人,两人那时并没有捅破窗户纸,但彼此心思了然。裘至昊想求娶佘氏,也是因为必然要有一位“妻子”,选乡绅之女佘氏自有些好处。因着佘员外不愿意,他便作罢,后来娶了个寻常小商人之女,从来不干涉他在外行事。   范立轩明知佘氏曾心仪裘至昊,依旧应了亲事,未尝没有小盘算。   他觉得夫妻相敬如宾就好。   怎知人生变幻无常,不止是他跟裘至昊,他跟佘氏、佘氏与裘至昊,都在变化。   他想起去年三月去府城踏春游赏,佘氏兴致不高,到了地方,住的是他在府城求学时的住处。那是裘至昊帮着找的,一处独门独院,麻雀儿虽小五脏俱全,养了不少花草,也算清雅。   外出游赏时,佘氏说身体不适,没有去,只他跟裘至昊去了。   那日还有其他几位友人,一起赏景作诗,也是畅快。   其间免不了行令喝酒,范立轩酒量不好,运气也不好,总抽到他对令,即便才思敏捷,到底喝醉了,还不慎被酒水弄脏了衣裳。裘至昊本来要送他回去,但他不想坐车,车上晃动,越发头晕想吐。   本来裘至昊要陪他的,偏生家中有客来,要去见一见。   裘至昊便说顺带去跟佘氏说一声,免得她担忧。   待裘至昊回家见完客,再回转到佘氏那里,已是傍晚。   平素院中只范立轩带着个书童,如今书童跟着出门,不在。佘氏来时没有带碧桃,家里孩子小,出门带着不便,碧桃要留在家中照料。如今这院中只佘氏一个,裘至昊一个大男人登门,也是要避嫌的。   怎知他进去了一看,佘氏独自一人饮酒,醉倒在那里。   “弟妹?”裘至昊见状皱眉,他不好去搀扶,院外只一个车夫。   佘氏迷迷糊糊睁开眼,见是他,好似有点儿愣神,忽而眼中滚下眼泪,竟对着他哭诉:“他为何总待我冷淡,难道是我曾心慕你的缘故?可你我发乎情止乎礼,并未逾越,也早已没了往来,他若当真介意,为何又娶我?”   “弟妹,你喝醉了!”范家的事,裘至昊十分清楚,却不料佘氏喝醉酒胡言乱语起来。   “不!我没喝醉!”佘氏扶着桌子站起来,一个踉跄扑到裘至昊怀里。   裘至昊吓了一跳,伸手推她。   佘氏却将他仅仅抱住:“范立轩他冷心冷情,还是裘大哥好,只有裘大哥温柔体贴,愿意听我诉说心事,愿意为我解忧排难。若当初爹应了你提亲,我何苦要受这份冷落?村中冷言冷语,我也受够了。”   裘至昊听得脊背冒冷汗,不再与她对言,直接将人带到卧室放到床上,挣脱了,转身快步离去。   事后,裘至昊跟范立轩提过几句,只说佘氏抱怨的话,但范立轩多少能猜到几分。只因后来佘氏对裘至昊略有不同,是眼神!佘氏嫁给他后,一直跟裘至昊刻意保持距离,府城之行后,佘氏竟似忆起旧情,每当看到裘至昊,眼中便有追思怀念。   对这一切,范立轩佯做不知罢了。   如今佘氏亡故,一切归于尘土。 第307章 如此简单   关于范立轩和裘至昊的后续,穆清彦也知晓了。   这事儿当事双方都没声张,便是范家人都不知道,裘家那边也没露出什么传闻。穆清彦之所以得知,是孙茂哲的来访。孙茂哲登门,着实出乎意料,但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孙茂哲目睹了那二人冲突,加上佘氏之事似有内情,孙茂哲总是心下难安。   他将看到的事情告知穆清彦,不为别的,只是想从穆清彦这边得到更多内容,好安抚自己一切只是多想。他与范立轩乃是多年好友,深恐范立轩行差踏错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穆清彦给出的话,的确安抚了他。   在穆清彦看来,佘氏的死亡的确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结果,那便是范立轩和裘至昊的断绝。尽管他们都不爱佘氏,可到底不是冷心无情,一直都有愧疚,当佘氏死亡后,这份愧疚达至顶峰,尤其是范立轩,作为佘氏丈夫、女儿的父亲,他根本无力承担这份愧疚,唯有跟裘至昊断绝,才能自欺欺人的继续获得生活的勇气。   当佘氏决意选择死亡之时,这个结果是否也预料到了?   这起失火案,最终定为意外失火。   佘氏的死因在卷宗中有记载,但对外,只说死于火中,隐去了服毒一节。这是县令几经考量的结果,乃是惋惜范立轩这个秀才,以及怜惜范家两个幼女。此外,碧桃虽未主动谋害佘氏,但身为婢女,无视主人安危,间接导致了佘氏服毒,也要做惩处。又考量到不能公布内情,便由范立轩将人送回佘家,由佘家做主将碧桃远嫁。   看似没有惩处,实则对于碧桃而言,亲事未必合心,又远离家人,的确是种惩罚了。   穆林处理完这件事案子,心情一点儿不舒坦。这案子里没什么大奸大恶之人,甚至没有人想要主动害人,却比往常遇到的案子更令人难受。   好在做捕快查案经的多了,很快调整了心情,回家过节。   端午节这天,穆林特意嘱咐穆清彦带着闻寂雪一起来。   早前不知道,如今知道闻寂雪乃是雪家人,又是仅剩的一个,穆林心里头唏嘘感慨,对闻寂雪观感自然不同。再遇着过节,倒不好把人丢在一边不管,更何况穆清彦跟闻寂雪关系很好,一起过节倒也正常。   闻寂雪没推辞,拎着两坛子好酒登门做客。   中午是穆武动手,做了一桌好菜。   穆清彦想起一事,问道:“小武没去参赛?”   每年端午赛龙舟,大雁湖那边十分热闹,之前穆文穆武还参加了一回,今年却不见去。穆家这边,青娥有孕,不适宜去拥挤的地方,穆林难得闲暇,自然在家陪着,收拾收拾家里,去田间地头看看。穆婉倒是想去,小梅还来找过她,但知道穆清彦穆武都要回来过节,她就不去了。   穆武嘿嘿一笑:“饭铺子里忙的很,越是过节越忙,抽不开空。”   “别只顾得忙,每月空两天歇歇,你还小呢。”   算起来,穆武今年十五,但身量比穆清彦十五岁时健壮多了,个头儿也高。   如今的穆武很招媒人喜欢,不少人跟青娥攀谈,想给穆武说媒。穆武虽说才十五,但身量没的说,面貌英武,跟穆林颇为相似,又有一手好厨艺,独自经营着渡口的饭铺子,在村人眼中,“事业有成”。   穆林探过穆武口风,穆武自己也觉得不急,想等两年再说。   穆武瞧着嘴巴不如穆文利落,却并非心里没成算。他也想着好好儿干几年,攒些银子,将来娶亲上的花费也不必全靠大哥二哥。再者,他如今对娶亲什么的,也没什么想法,上头二哥还没娶呢。   至于穆清彦娶亲的问题,穆林早前提过,如今自然不会再说。   青娥跟穆林私下谈论过,也不会不是眼色的乱提。   穆林给几人挨个儿斟酒,笑道:“今日还有一件喜事。”   “什么喜事?”穆清彦看了眼青娥,青娥怀孕的事儿已经知道了,应该不是这个。   “得卢县尉赏识,将我收入神捕司,早先递交的文书已有回函,通过了。”穆林满脸喜色的说道。   “恭喜大哥!”穆武反应最快,抢先道贺。   神捕司啊,以往都是传闻中的存在。穆武哪怕立志做个厨子,到底从小习武,听过不少江湖故事,对于主管江湖事务的神捕司自然也有过憧憬。   青娥也是一脸意外,显然穆林也是瞒着她的。   “这可着实是大喜事!”青娥同样激动。   “恭喜大哥!”穆清彦与闻寂雪对视一眼,举杯恭贺。   穆林是长兄,穆林有更好的前程,穆清彦自然为他高兴。   早先穆林托着关系、花了银子才进了县衙做捕快,别看在外行走挺威风,人人称一声“穆捕爷”,实际上捕快根本不在朝廷正式编制。在本朝还略好些,以往朝政昏聩世道不好的时候,捕快衙役都是当地的泼皮无赖,干的都不是什么好事。即便现在情况好些,但到底捕快也是贱役,对子孙科举有影响,也没什么晋升前途。   神捕司却不同。   尽管神捕司一样对科举有限制,但却有晋升途径,升到一定位置,便对应了官身,不仅收入增加,且本身光明正大,受人仰慕。   节过完,天气实在炎热。   又过了几日,略凉爽些,穆清彦这才动身前往河义县。   河义县是个偏僻小县,人口少,地贫人穷。其治下有个叫做靠山村的小村子,便是金六的家乡。因着天气太热,闻寂雪劝他先留在县中,让高天去一趟村里。   高天避开日头,傍晚骑马出发,次日临近中午才回来。   穆清彦在县中最好的酒楼点了一桌菜,冰盘冷菜有好几样,高天要了一壶冰镇冷饮,一饮而尽。   “穆公子,金六一家的确不在村中,但去向问出来了。”   “哦?”穆清彦有些意外,是没料到事情这般容易:“仔细说说。”   高天道:“我昨晚赶到村子里,见那村子很小,且大多都是土坯房,倒是有一家是青砖屋子,很显眼。我去了那家,一问,姓金,且正是金六的大哥家。   我怕打草惊蛇,没敢说是来找金六的,只说代人送信,走错了路,借住一宿。我取了一串铜钱做酬谢,对方便拿我当贵客招待。席间,金大找来金二一起陪酒,我顺势套话,很容易就问出金家的情况。   金大说,他们一共六个兄弟三个姊妹,因为穷,养不活那么多孩子,爹娘把两个小些的女儿送出去做童养媳,最小的六弟过继给同族的老叔。又说,他六弟被带去京城,曾在王府里当差,还接济了家里,他们日子才逐渐好过,其他几个兄弟也有了本钱出去做个小买卖。   这金大倒是没什么顾虑,话里话外都在提金六。   据金大说,金六多年前得了恩典放出来,在京城开店,也积攒了些钱财。只金六思乡心切,又遇着老叔亡故,便借着送棺回乡一家子都回来了。金六在村子没久留,他们住的青砖房就是金六盖的,他帮着给看房子。金六在村里待了不足一年,便外出经商,妻儿家小都带着去了,在冲云府,路途太远,才开始两三年才回来一次,如今倒是年年回来过年祭祖。”   “冲云府……”穆清彦挑眉,他们来河义县,途中便经过冲云府,距离此地有七八日路程。   这个距离是远,但不至于让金六两三年才回村一次。   高天又道:“金大说,冲云府他们兄弟都没去过。他们最远就来过河义县县城,去那么远的地方,又是路引,又是盘缠,他们目不识丁的,心里也害怕。所以,只知道金六在冲云府,经营着一家布庄。”   “越来越有意思了。”闻寂雪发笑。   穆清彦却想叹气:“这么简单就问出来了,我们却顶着炎热大老远来一趟。你说,净闲究竟是什么意思?”   金六家乡何处,是从京城打听来的,找个王府当差的人,跟金六有旧的,八成都知道。毕竟金六养父在王府是老人儿,总有人去巴结讨好,其又收养了金六,那么他们家乡何处很多人都知晓。   到了金六家乡,金六的具体去处,其大哥一点儿没避讳一股脑儿都说了。对于金家而言,金六是他们金家最出息的一个人,与有荣焉,巴不得宣扬宣扬,村中其他人肯定也是知情的。   净闲若当真想要知道其乳娘下落,派个人跑跑腿儿就行了,何必大费周折来委托穆清彦?   闻寂雪道:“你别忘了,她嘱咐过,‘不要声张’此事。她看似在京城自在随意,可盯着她的人不少,她又不想张扬这件事,连找王府询问都不敢,更遑论派人离京。再者,她未必有可信又得用的人派出来。”   穆清彦更加哭笑不得:“所以,我是做了跑腿儿的苦力?”   这种事情他也不爱干,尤其这么热的天,赶路赶的人心浮气躁。当发现事情居然这么简单,更是厌烦,但理智来说,净闲此举也是无奈,穆清彦倒不至于这种时候去迁怒。   闻寂雪饶有兴味:“阿彦不必气恼,等我们到了冲云府,便知净闲究竟想查问什么隐秘了。”   这隐秘,小不了! 第308章 金家夫妻   因着天气太热,河义县之行又太过顺利,对接下来的行程倒是不必急切。   穆清彦和闻寂雪寻个住处,正经歇了两日,缓缓一路的燥热和烦闷。   这其间,闻寂雪也没闲着,只因京城传来新的消息:皇帝自四月便没上朝,对外称天气炎热避暑养身,但自私下渠道得知,皇帝又犯了病,且昏厥了两三日才醒。   外间看似不得而知,但闻寂雪能探得的消息,旁人也能。   好消息也有。   “朝廷正式下了调令,命姚文石接任无南县县令一职,按路程,姚文石此刻已经到任了。”闻寂雪早有吩咐,一旦姚文石到任,那边的布置就会启动。   说着,将其中一张消息递给穆清彦:“忠靖王府的。”   穆清彦立刻想到之前翟俊飏的委托,只怕是有了后续。   待接过纸张一看,果然。   “忠靖王妃突然大病,药石难医,转而寻求神佛庇护……”   这是半个月前的事,忠靖王妃小霍氏突然病倒,没几日便传出无法医治的话。随之,王府后园动工,将一处小院儿改成佛堂,小霍氏带着贴身婢女入住其中,每日只管吃斋念佛,把王府中馈交由世子妃管理。且这小霍氏入了其中,不曾踏出一步,忠靖王爷有严令,不准下人靠近,以免惊扰王妃清净。   看似正常,可实际上,连小霍氏的亲子要见她都有限制。   翟俊飏和妻子每日只在院外问安,并不踏入院中。   忠靖王爷更是从来不去。   又有霍家那边的消息,小霍氏的母亲,三房太太因女儿突然大病,惊忧之下病倒,没几日便身故了。小霍氏的父亲爱妻深切,十分哀痛,向朝中递交了辞呈,闭门谢客,不问外事。   可见,翟俊飏这一发力,直接把小霍氏所有筹码都给掀翻了。   这件事涉及忠靖王府,定是皇帝亲自处理的。   这个结果可没有留情,那小霍氏只怕一辈子别想再出来,连忠靖王爷也是得了暗中训斥的。当然,翟俊飏也受了影响,毕竟他控诉的乃是父亲和继母,即便出师有名,到底丑闻也会伤及自身。   单单揣摩皇帝举动,未尝不是借此事震慑他人。   “这是个好时机,若姚文石将飞仙镇之事上报,正好给了皇帝机会。所有人都觉得皇帝不行了,动作越来越多,皇帝正需要杀鸡儆猴。”闻寂雪眼中冷光闪烁,一连串的计划在心头浮现。   处理和飞仙镇有牵扯的端郡王,只是个开始!   他要借皇帝的手,先把那些实力强大的皇子郡王们打落。   此次受净闲委托,看似做苦力似的跑一趟,却令他忽而福至心灵。净闲在忌惮什么?刘家么?未必!康郡王待她很是宽和,她却不敢去询问康郡王,只怕忌惮的就是康郡王本人。   弄不好,此回能从乳娘口中得知康郡王的什么隐秘呢。   花了数日功夫,抵达冲云府。   进入府城,高天和焦礼分别去寻找金家的布庄,穆清彦和闻寂雪则躲在客栈纳凉。已是傍晚,微风徐徐,正是舒爽。   “净闲委托时,只说要寻找乳娘下落。她清楚,其乳娘早已离开京城,当真怀揣某种秘密的话,只会离京城更远。我答应帮她寻人,她却没说让我将人带回京中。难不成我给了她地址,她能亲自来一趟?”这是穆清彦的疑点。   “不必想的那么复杂,她没办法避人耳目离开京城,若当真被某人知晓她在寻乳娘,那这乳娘必死无疑。我猜着,她是借你的手,掀开秘密。哪怕会暴露,但她总归能知道,总好过乳娘死去,把秘密掩埋。”   “或许吧。”穆清彦着实有点不能理解,究竟什么秘密那般紧要,令净闲如此豁得出去。要知道,当真是某人不欲张扬的隐秘,她给掀出来,必然惹某人不快甚至记恨,她难免被报复。   从接触来看,净闲对刘家颇有怨恨,除此外,好似没别的仇怨。   然而闻寂雪却觉得乳娘这边的隐秘牵涉的是康郡王。   唯有找到乳娘,方能知晓了。   冲云府虽大,但此回目标明确,只打听姓金之人经营的布庄即可。花点铜钱,高天两个很快就得了消息,当即回来禀报。   “夜长梦多,晚上去也方便问话。先吃饭吧,吃了饭就去。”穆清彦说道。   闻寂雪自无异议。   用过饭,高天焦礼留在客栈,只闻寂雪跟穆清彦两人去。   金六的布庄在城东大街,位置略有点偏,但多年经营,买卖做的稳当。夏日里炎热,晚饭后,不少人去街面上闲步纳凉,灯火照映,店铺中依旧有人进出,丝毫不比白天冷清。   金家布庄!   从大门朝里望,铺子不小,横着柜台,有个伙计正招待着客人,另有个四十左右的男人低头翻看账本儿,圆领绸缎衣裳,半指长的胡须,脸庞略圆,笑起来十分和气。听人跟他交谈,便知此人是布庄老板,金六!   柜台后面除了装着各色布料的货架,还留有一扇小门,挂着帘子。   通过这小门,是通往后院住处的。   “客人请进,本店有新出的夏布,裁衣裳最好不过。”伙计刚送走前头的客人,立刻热情招呼穆清彦两人。   穆清彦摆摆手,走到金六跟前:“金老板,京城有人托我来问一件事,不知能否换个地方谈谈。”   金六面色陡变:“京、京城?”   半晌,金六才恢复面色,将二人一番打量,又苦笑:“二位请。”   前头店铺冲着大街,行人往来热闹,穿过一道布帘,仿佛就将那些热闹隔了出去,后面的小院儿安静很多,尽管还是听得见大街上的动静,却不至于太烦闷。   院子布局倒也简单,四四方方一个院子,地面铺着碎砖,很平整。院角栽种了一株石榴树,其下摆着木头桌椅,旁边是紧锁的后门。院中有大小屋子五六间,这金家一共九口人,金六夫妻,长子长媳长孙孙女,次子次媳,幸而古时屋子都大。   此时只厨房里有声音,是金六老妻和小儿媳。   “劳烦让她出来。”穆清彦一句话,刺破了金六紧存的那点幻想。   金六点点头,脚下却没动,试探的问:“不知、是什么人让你们来的?”   金六也是在王府当过差的,听养父讲过,也亲眼见过主家如何处理下人,很多时候你根本不知为什么而死,主家想料理你,有的是法子和手段。他之所以没一下子崩溃,就是见这二人是明堂正道来的。   他担忧的是,一旦说了对方知道的,会不会丢了性命?   “你妻子曾给刘家大姑娘做过乳娘,那刘大姑娘现今大了,有一事不解,自然要来问乳娘。”这话是闻寂雪说的,一面说,一面紧盯着金六。   金六脸色一灰:“是、是大姑娘……”   “什么‘大姑娘’?这二位是……”一个妇人从厨房里出来,腰间还系着围裙,她那个小儿媳因着年轻,没出来,只在门口探头张望。   这妇人便是净闲的乳娘,左邻右舍都称她“金婶子”。   金六看看她,叹息连连:“到屋里说吧。”   金六推开一间屋,是他跟金婶子的房间。   金婶子也意识到不对,金六低声与她说了两句,她的脸色立刻跟金六一样。   “是、是娴姐儿让你们来的?”金婶子有些失神,转而又愤恨:“那刘家不是个东西!那么小的孩子,又是个女娃,能碍着什么事儿?居然容不下娴姐儿,将人撵到庙里出家,偏生我也不敢去看她……我对不起姑娘嘱托,可我、可我也没法子啊。”   “你可知她要问你什么?”穆清彦明显的反问语气,并非疑问,好似成竹在胸一般。   自然,这是使诈。   金六夫妻俩估计一直有心病,单单“京城”二字都能将两人唬的变色。对于他们假托净闲来询问隐秘,更是没什么怀疑,好似净闲询问也在常理之中一样。   “这都是冤孽,冤孽啊!”金婶子忆起过往,念念叨叨,难以平静。   金六却是冷静一些,打量着穆清彦两个,抬手压在金婶子肩上,制止她说出更多。“只是娴姐儿想问?再没别人?”   “她如今用着法名儿‘净闲’,行事颇为随性,不顾礼法,惹得刘家很看不惯,并没认她,她也没回刘家。外人都盯着她,她行动不便,这才托我代为走一趟。”心头微动,穆清彦含糊道:“这件事对她很重要,她说一定要我亲自向金婶子询问,还望金婶子莫欺瞒她。”   “她、她这是要跟刘家闹呢。”金婶子叹口气,对于京城那边的事,他们也听往来商客说过一些,不过听说的笼统。那么多年了,只要知道净闲活着,且又返回了京城,金婶子自觉没什么可担心,总有人会护着她。   怎知……   金六眼中神思接连变化,最终拍拍她的肩膀:“说吧,说吧,与预想的好多了。”   当年从京城离开,因着这个秘密,唯恐被灭口,所以连家乡都不敢回。时隔十来年,故人到底找上门来。看来,早先做的计划,还是要进行。 第309章 尹氏的苦楚   金六的神色被闻寂雪落入眼底,但并不在意。   金婶子看了看金六,喟然长叹:“娴姐儿既然想起要来询问,必然是有了想法,否则……知道了又有什么好处,娴姐儿的脾气……”   略一停顿,金婶子抬眼看向穆清彦二人:“这事儿,是关于死去的‘姑娘’,娴姐儿的母亲。   我自小就服侍姑娘,当初姑娘被接到京城,我也跟着,还在康郡王府住过些时日。也是在王府里,跟那刘宾有了交集。当初跟刘家的亲事,是康郡王妃做的媒,实际上姑娘并不愿意,姑娘心中有人,可当时发生了一件事,使得姑娘没法儿拒绝这门亲事,又有尹家不停软硬兼施。姑娘心肠软,本也不是特别有主意的人,本就心慌,又怕牵连爹娘弟妹,只好应了亲事。   一开始,那刘宾待姑娘的确很好,可也就半年功夫,就不耐烦了。外人都说他对姑娘一心一意,不过是个笑话,他倒是没正经纳妾,在外也洁身自好,可身边的丫头可不少。他虽是庶子,但读书出息,刘家嫡母自然要示好,嫡母赏的丫头,他生母给的,也有他自己中意的……   唉,这些都是小事,姑娘心不在他身上倒是好事,不必为此伤心。   姑娘身子骨本来就弱,时节交替便容易小病,常吃养身药丸。生下娴姐儿,又伤了根底,越发要细心调养了。她这病虽麻烦,但不算大病,戒思戒虑、安心静神就是最好的养病发门。怎知在娴姐儿三岁那年,姑娘病情突然恶化,怎么吃药扎针都无效,拖延半个月便身故了。   一开始我也没多想,只当姑娘命薄,可是后来发现,姑娘常吃的养身丸被动过,里头的药不对。我心里就害怕,觉得有人想害姑娘,我头一个怀疑的就是刘宾。我拿着药,想去找大夫辨识一番,却意外得知当初给姑娘看病的大夫辞馆归乡了。   我一时间连找别的大夫都不敢,怕有人盯着我。后来我借着一场病,离开了刘家,又等到机会,全家离开京城。”   金婶子说完,歇了一会儿,又道:“按理说,有康郡王在,我可以将此事告知郡王处理,只是……郡王妃却是刘家人,又给郡王生下子女,刘家更不是寻常人家。姑娘出身的尹家,着实没什么可称道的,姑娘在世时得郡王照看,如今人都死了,郡王难道为她跟刘家翻脸么?   更要紧的是,娴姐儿还在啊,她还小,往后如何自处?姑娘被谋害,我也是猜测居多。这等家宅阴私,我一个做下人的,如何敢闹出来。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丈夫孩子,我也是……”   许是太过愧疚,纵然十几年过去,她说到这里,依旧难以自制的满脸泪水。   金婶子这番讲述,看似在情在理,实则其中有不少值得推敲的地方。   穆清彦问:“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使得尹氏心慌,不得不答应亲事?”   如金婶子说的,康郡王对尹氏这个表妹很照看,那么,纵然刘家门楣不错,但若尹氏自己不愿意,康郡王也可以代她推掉这门亲事。对于康郡王来说,刘家是妻族,尹氏是母族,那两家不需要联姻也一样是他的助力,所以这门亲事对他而言可有可无。   反过来,刘家都已经有郡王妃了,着实不需跟尹家联姻。哪怕刘宾只是庶子,却是个有出息的庶子,得家族之力,前程大有可期。尹家只是占着康郡王母族的名头,然郡王之母早逝,尹家子孙没有出众者,着实难入刘家之眼。   刘家为何要跟尹家结亲?但果真是刘宾爱慕尹氏?   当真那么爱慕,为何半年就没了耐心?   倒是尹家,是这门亲事最大的受益者。   入宫的尹氏已死,尹家又不大出息,跟康郡王隔得有些远,使不上力,也难借力。出现一个刘家,结一门姻亲,联络更紧密,也能谋划更多。   尹氏看似一颗棋子,但因着康郡王的缘故,颇有些分量。   这门亲事,关键在尹氏态度。   由此看,影响她决定的事件,必然不小。   穆清彦这一发问,问在关键之处。   金婶子垂下头,声音犹豫:“不是件光彩事,事后想起来,那就是一个局。他们知道姑娘不愿意跟刘家结亲,又不能强迫,故意设局坏了姑娘名声,使得姑娘只能答应刘家。”   “怎样的局?”   金婶子咬牙切齿,到底说了:“那是康郡王妃的母亲,刘家太太设的花宴,邀请的都是交好之家的太太奶奶们。刘家有几个适龄姑娘正值婚配,早先刘家放过消息,因此这花宴的真正目的大家心知肚明。受邀而来的人,也都带了各家未婚嫁的子女,康郡王妃也去了,且请姑娘一起去。   姑娘不喜那种场合,也无心谈婚事,只是康郡王妃待她亲和,又说刘家花园中有一株极品海棠,权当去赏花散心。姑娘这才去了。   怎知一切都是针对姑娘设的局,怨不得康郡王妃百般游说,定要姑娘去刘家。   姑娘身子弱,面皮薄,也不擅应酬,被康郡王妃扯入席中,根本无力招架,几杯酒灌下去,人就醉了。我本是待在姑娘身边的,却被端茶水的刘家丫鬟撞个满怀,裙子全泼湿了,不得已下去更换。姑娘身边还有一个人,年岁小些,也不大懂事,更是轻易就被支开。   刘家人说是送姑娘下去歇息醒酒,哪知却是处僻静之处,那刘宾也是满身酒气的去了。   姑娘尽管没有失身,可那刘宾借着酒劲儿倾吐爱慕,对姑娘动手动脚。姑娘本就醉酒,哪里躲得过,偏生刘家几个女眷过来撞破了这一幕……   事后,刘宾跪在那里请罪,又再三说爱慕姑娘,愿意求娶。又有刘家人装模作样,要严惩刘宾,又让刘宾指天发誓,往后必然不会辜负姑娘。又有康郡王妃哭诉求情,希望姑娘不要声张此事,否则不止她的名节,便是刘宾的前程也是尽毁。   姑娘心肠软啊,又不经事,这等事情能不怕么?偏生不敢告诉康郡王,到底事关名节。再遇上尹家软硬兼施,哪里支撑得住,只能答应。   可怜姑娘为此受的折磨煎熬,那刘家人也是一反常态,姑娘无疑是入了火坑,便是不被谋害,也熬不了几年。”   事关尹氏名节,金婶子与尹氏主仆情深,不会撒谎。   那么问题就出现了,刘家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的算计尹氏?   从刘家和刘宾后来的举动看,刘宾所谓爱慕尹氏,也掺杂了不少水分。尹家寻常,刘家也不可能从尹家得到什么好处。若说为康郡王,更不可能了,刘家女儿就是郡王妃呢。   闻寂雪却懂了,但在金家夫妻面前,他故意没作声。   他觉得,金家夫妻是抓大放小,用尹氏之死,掩盖了更大的隐秘。   若仅仅是尹氏死亡的隐秘,金家夫妻的态度似乎太过了一点。且尹氏之死,并没有确凿证据,又时隔多年,刘家想灭口,也不会让金家夫妻安然十几年。   穆清彦尽管没猜到刘家害尹氏的目的,但也意识到不对,不过他同样不动声色:“如此说来,净闲姑娘是怀疑了生母的死,这才找你确认?”   “大概是吧。”金婶子又是叹口气,继而说道:“二位公子,若是再见娴姐儿,劳烦替我转告一声。在京城外的寒叶寺,我为她母亲供了牌位。当初离京,便想到可能再无回返之日,于是给寺里捐了不少香火,请和尚们每年祭日做场法事,多念念经文,让姑娘少受些苦。到底时间久了,也不知牌位还在不在,和尚们照料的好不好,娴姐儿去看看,方便的话,请回家供奉。”   穆清彦点头:“可还有别的话?”   金婶子看了金六一眼,随即摇头:“我虽想见她,可不那么容易。只望她好好儿的,别做傻事,保全自己,别让姑娘伤心。”   “放心,话一定带到。”   两人从金家布庄出来,相视一眼,笑了。   “看来金家夫妻还瞒了不少事。”   “先回去吧。”   布帘子后面,金六小心的窥探,就是在观察两人的反应。   两人的确没有逗留,返回了客栈。   随之,焦礼出去了。   夜色逐渐寂静,灯火逐渐泯灭,金家布庄也关了店铺。金家其他人都已入睡,唯有金家老夫妻静静躺在床上,愁容满目,唉声叹气。   “行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金六满是疲惫的声音,透着无奈的平静。   两三日过去,金家并无动静。   穆清彦却知道,金六打听到他们入住的客栈,找了两个小乞儿守着,大约是看他们何时离开冲云府,又是否会有其他举动。穆清彦已和闻寂雪商议过,当即没有再停留,备好马车,离开了冲云府。   行至半途,焦礼暗中返回。   穆清彦三个在一个小镇逗留,等待几日,焦礼赶了上来。   “公子,在我们走后,金六立刻转让铺子,处理了存活,举家离开冲云府。对外,金六称家中有事,要急着返乡,实则金家并未往河义县方向去,而是向南。我跟了一段路,他们一家行路很小心,不与人相伴,也不跟人交谈,有意瞒着自身信息。”   “倒在情理之中。”   他们时隔十几年寻上门,往日死亡的阴影再度笼罩。为防万一,金六不得不做最坏设想,所以举家搬迁,要躲一躲,等个两三年风头过去,估计才敢再回乡。   “看来要去一趟京城。” 第310章 真正的隐秘   知晓金家动向,都在情理之中,金家谨慎小心也是好事。   去往京城的路上,穆清彦分析着金家夫妻讲述的事情。   在听其讲述时,曾疑惑刘家为何大费周章的算计尹氏,一点灵光在脑中闪现,但总是差了点儿什么。倒是闻寂雪一句点醒了他,乃是康郡王对待尹氏的态度。   的确,康郡王对尹家挺关照,但康郡王本身在皇子中并不出众,没什么实权差事,只跟随端郡王行事,本人很低调。若有好处,自然首先要给刘家。刘家乃是妻族,本身也有能耐,哪怕他不考虑,端郡王也想拉拢,岂会将资源白白浪费在尹家身上。   不过,尹氏是个例外。   康郡王建府后,随即大婚,尹家曾来参加喜宴。喜宴后,尹家不好多停留,虽舍着脸求了郡王关照,也只留下两个年轻人寻机会,倒是尹氏留下了。那年尹氏还小,十二三岁,然姿容天成,只怕已入了康郡王之眼。   常理来讲,尹氏是表妹,康郡王到底是皇子,尹家家世虽低,但做不成侧妃,庶妃也是可以的,将来有子再请封,也不失为常法。   结果呢,尹氏却生生成了刘家妇。   只怕此举也是令康郡王始料不及。   尹氏刚到王府,康郡王才完成大婚,考虑到康郡王妃和刘家,他不好马上迎尹氏入门。便是他敢,端郡王也不会允许,而康郡王服从惯了,未必有抗拒端郡王的勇气和能力。   待得尹氏年岁渐长,康郡王心中欢喜,然此事早被郡王妃看在眼底,跟刘家一起设个局,套住了尹氏。   郡王妃忌惮尹氏,并非没有缘故。   身为王府主母,不怕郡王贪色,最怕郡王用情。尹氏是个既有风致、容貌天成的女子,又有难得的才情,郡王喜爱她,甚至愿意守候两三年之久,这令郡王妃害怕。尹氏哪怕只能做庶妃,可一旦有机会,便会请封,若将来得子,在郡王宠爱之下,焉知不会危及郡王妃的利益?   这类事,是有先例的。   郡王妃显然打算未雨绸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将尹氏变成弟媳,成为刘家妇。   不得不说,郡王妃此举着实精妙,明面儿上谁会想到她居心叵测?且还是尹家有攀附之嫌,刘宾还得个痴情美名。   再一想,尹氏亡故后,刘宾隔了两年才续娶,怕也是做戏。   康郡王为何没恼刘家?   琢磨之下,也简单,尹氏根本没将花宴上出的事告知他。   花宴上的事,刘家说会守口如瓶,但撞破此事的人不少,尹氏是个稚嫩的姑娘,羞臊之下寻死都有可能。她又心系康郡王,自己却险些失身,告知康郡王也不可能改变这件事,反倒让自身有了污名。   尹氏肯定考虑过自尽,考虑过拒绝婚事,但刘家、尹家种种作为,使得她没法反抗。或许,还有为康郡王处境考虑的缘故,她选择瞒下这件事,顺从的出嫁。如此来,尹家满意,保全了爹娘弟妹,保全了名声,虽然辜负了康郡王,但她认为,她也保存了在郡王眼中的“完美”。   嫁他人为妻与婚前失节,是性质完全不同的,对尹氏更是如此。   也怨不得她婚后始终郁郁寡欢,最终不察之下,被谋害了性命。   穆清彦如今琢磨的却是康郡王对待净闲的态度。   温明玉曾说,“净闲肖似其母”,难不成康郡王是移情的缘故?   闻寂雪却另有个大胆的猜测,他怀疑康郡王才是净闲生父!   若当真如此,也怨不得金婶子不肯告诉他们,这可不是寻常的阴私,也远比当年尹氏被设局的影响更严重。当初的事,尹氏好歹是受害者,可若曝出尹氏与康郡王暗通曲款,不管是婚前事还是婚后事,都将名声臭不可闻,连带尹家、刘家、康郡王府都被牵连,最受苦的还当属净闲!   “你说,刘家是否知道此事?”照着这个结果反推,刘家那般对待净闲,似乎更好解释。   若非顾虑着康郡王,只怕弄死了净闲都可能。   康郡王呢?是否知道净闲是其女?又是何时知晓的?   最要紧的是:净闲怎么知道的?   闻寂雪倒是悠闲:“我觉得,一切答案都在寒叶寺。”   穆清彦点头。   金婶子特意说在寒叶寺给尹氏供了牌位,不大合常理。若当真想私下祭拜尹氏,完全可以将尹氏牌位随身携带,离开京城时为何要留在寒叶寺不顾?倒像是特意留的后手,以作万一。   她让二人转告净闲,将尹氏牌位请回家供奉。   依着净闲的聪明,肯定会琢磨出牌位另有玄机。   如今,他们要先一步破开这秘密。   *   抵达京城,一行人并未进城,先去了寒叶寺。   尹氏的牌位很好找——尹颐兰之位,旧婢恭立。   摸索一番,将牌位和底座分开,底座凹槽内卡着叠着的纸张,纸张已然陈旧泛黄,但上面字迹很清楚。上面详细讲述了尹氏跟康郡王的纠葛,嫁入刘家的原因,以及尹氏之死的内情。当然,其中也明确说了,康郡王乃是净闲生父,此事康郡王清楚,但不敢昭示。   金家夫妻当初留下这封书信,为的是怕被灭口。若当真被灭口,也留了线索给净闲。净闲时隔多年对刘家充满怨恨,对康郡王不冷不热,只怕在幼时就得过暗示,随着年纪渐长,有些事就琢磨了过来。   金家夫妻没料到康郡王放过了他们,否则绝不会在当初暗示净闲,如此,也没了现今的烦恼。   拿着这封信,穆清彦有些顾虑:“你如何看?可要给她?”   闻寂雪的打算他是知道的,飞仙镇那边的事,针对的就是端郡王,康郡王乃是其附庸,端郡王真出了事,康郡王也受牵连。净闲这件事,扯不到朝政大事,却是触及礼法,乃是皇室丑闻,谁要是敢捅出来,也一样会被这把火烧死。   净闲未必怕死,但这种不光彩的出身,她如何能背负?   私心里,穆清彦也觉得净闲不该背负这种沉重。   净闲只是性子不讨喜,却并未做过恶事,没害过人,落得名声尽毁、丢失性命的结局,太过了。   闻寂雪自然看出他的想法,嗤笑一声:“她未必在意,她想要的是真相。”   “我知道。”他叹口气。   “想要怎么做,这是她的事情。”闻寂雪说着,将信恢复原样,放回牌位底座。   随后,闻寂雪让焦礼入城,给净闲捎了消息,余下的就不必理会了。   权衡后,两人不打算进城,在城外庙中安歇。   如今正是大暑天,寺庙建在山中,倒是比城中凉爽。   净闲在得到消息的第二天就去了寒叶寺,果然没多久就发现了牌位内的秘密,将牌位请了回去。不过,净闲看了书信后,并没有立刻做什么,只是闭门谢客。   闻寂雪此番决意停留京城,是在等飞仙镇那边的动静,穆清彦自然陪着他。也是闲暇功夫,他又琢磨起当初颜家遭伏的事。   颜家的事比雪家的事牵涉小些。   颜家之所以辞官离京,最大原因便是皇后薨逝。当时局面混乱,对颜家不利,但一开始颜家根底深厚,外人轻易难以动摇,而正是接了皇差去督办河提才出事。那份差事,谁都知道不好办,几方势力一起用力,才使得颜家不得不接,但是,做出最终决策的乃是皇帝!   皇帝再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但凡有点维护之心,可以将差事派给别人。   莫非是忌惮后族?   然而皇后是无子的,帝师又已过世,颜家虽说依旧是大族,可面对皇位更迭,实际上威胁不大。   皇帝颇有几分顺水推舟之意,就似面对雪家的事,皇帝不动手,却在旁人动手时,暗中推了一把。   雪家是国公府,又是镇守一方的大将军,功高盖主,兴许惹得皇帝忌惮。然而武将兴,文臣相应就弱,颜家没有自己的皇子,也没跟哪位皇子亲密,便是文人推崇以为魁首又如何?一个皇帝这点肚量都没有么?   纵观这位皇帝在位期间所为,并不是这样。如颜家这等相似的家族,好几个,甚至有两家女儿在宫中诞下皇子的,皇帝何曾在意了?   颜家所出的元后,陪伴皇帝几十年,早年也有皇子,只是年幼夭折,最后只余长公主一个。皇后久病,也是早年落得病根儿,心情又难开怀的缘故。外人都说帝后鸾凤和鸣,若真如此,面对久病且年老的皇后,皇帝完全可以宽慰皇后之心,优待颜家,免去其接那份差事。   内中详情,实难揣测。   倒是闻寂雪提出:“兴许皇帝只是顺手想压一压颜家。那两年,朝局动荡,先是雪家的事,又是颜家的事,其间还有老郡王和几个世家大族牵涉的事。皇帝在那两年曾大病,外人曾猜测其命不久矣,可能正是因此,皇帝有心打压强势家族,以免新皇登基受阻。”   “可是,皇帝所为,对皇后岂不是太凉薄了么?到底是几十年的结发夫妻,也不像没感情,且在如今,皇帝对待福惠长公主太过优宠,自然有皇后的原因,否则那么些女儿,也不见他对别的公主这般好。”   后来魏家入宫的继皇后也一女,也是嫡女,且是老来女,轮来更得宠才是,但实际上,比不上福惠长公主的零头儿,见皇帝的面儿都屈指可数。   若真对元后感情深厚,当初为何……   元后久病,一直有御医配医调养,之所以薨逝,正是颜家出事的刺激。   再退一步说,元后在深宫之内,皇帝若是有意,完全可以拦截这个消息。 第311章 京城戒严   托赖闻寂雪的福,如今穆清彦想查点东西,倒是得了不少便利。   在分析元后一事上,有一点他也有疑虑。   当今皇帝年事已高,哪怕在元后薨逝那一年,皇帝也已是五十六高寿。古时的寿数,能到五十的就是高寿,哪怕富贵人家也超不出多少,尤其做皇帝的,或勤政或荒淫,如这位活到现今七十一岁,当真是罕见。   再者,元后出事那两年,皇帝本身情况也不好,都在传可能其大限将至。   如此一来,本就寿数大了,又身体不好,作为皇帝的当务之急是立下储君,安排好朝政。然而,皇帝干了另一件事,元后薨逝一年后,将魏家女儿迎入中宫为后。那时魏家女才年芳十六,原本家中已经为她议亲,只因遇上元后薨逝,此事暂停。   这件事透着点儿怪异。   虽说皇帝是九五之尊,富有四海,想娶朝臣之女为后,不必计较年龄,可实际上,很少有皇帝这么干。魏家不是小门小户,皇帝又是五六十岁,也不是个昏聩帝王,再看他的身体状况,便是后为悬空也不是什么大事。   早先历代也有先例,皇帝觉得不适合再迎立新后,通常会从后妃中晋封一位,亦或者,后位悬空,晋一位皇贵妃,掌六宫事。也有直接将宫务交给一位活着两三位后妃共同管理的,通常其中一位所出的皇子,便是储君。   这些做法,自然有政治上的考量。   所以,当初皇帝迎立新后,着实惊人眼目,全都猜不出皇帝用意。没人相信皇帝是垂涎美色,魏家女儿再美,后宫中也不乏新鲜秀女。倒是不少人猜测皇帝此举是震慑平衡后宫,绝了某些人的野望,再者,新后到底年轻稚嫩,坐着中宫之位也握不了大权。   纵观皇帝在位所作所为,几乎没有肆意妄为的时候,穆清彦也倾向于皇帝立新后别有谋划。   平衡震慑后宫么?   如今后宫除了皇后,贵妃位无人,早先丽贵妃倒是风光,但因其弟之事受了牵连,降至妃位,每每想升位,都被其他人联手给压了。妃位有四人,这是早先的定数,是满的,丽妃是降下来的,不算在内,此外有出了贤郡王的惠妃、出了庄郡王的恭妃、出了端郡王的温妃、出了恪郡王的顺妃。   嫔位也是满六人,名下皆有皇子,只两个略为出众。一个良嫔,出了肃郡王;一个柔嫔,出了怡郡王。   这些后妃们,不仅是陪伴皇帝的老人儿,且有一定的家世可做依仗,所出的皇子也各有千秋。余者皇子,要么平庸无大志,要么无势可依,或是甘于安稳度日,或是聚集在其他有能力的皇子中间。   总而言之,皇子虽众多,实际上争位的有限。   穆清彦琢磨着皇帝对待颜家的态度,以及对待元后的行为,不得不考虑后宫中的格局。不考虑感情因素,有个无子的皇后镇着后宫,按理对皇帝很有好处。到底为什么放任元后出事?   元后的丧礼极为隆重奢侈,颜家上书婉拒过,但皇帝一意孤行。此后更是为元后辍朝三日,守孝一年。一年间,罢宴饮歌舞,不入后宫。   太过了,到底是真心如此,还是做给外人看?   就好似宠爱厚待长公主,天下皆知。   别说是个帝王,就算是寻常人家的男人,只怕也难做到这些。   现如今,后宫中提及元后,依旧是禁忌,因为你不知哪一句就触怒了皇帝,以至于都不敢提。   要说后宫之内,丽妃虽然最风光,但根基深厚当属惠妃、恭妃、温妃、顺妃。四妃性情行事各有不同,不过,不管承不承认,隐形中乃是惠妃为首。   惠妃此人,十分低调,但处事周全公道,很得敬重。其子乃是现存皇子中最年长者,又有贤王之称的贤郡王,支持的皇子朝臣不少,行事也丝毫不张扬。   假设,皇帝当初没有立新后,后宫之内最有可能进位的便是惠妃。   即便不是皇后,也是贵妃或皇贵妃,偏生皇帝行事出人意表。且新后入宫,后宫内的妃子们位置也没动。   元后久病,皇帝寿数将至,后宫前朝肯定不稳。   但就是捉摸不透这对帝后出了什么问题。   暂时将元后的事放在一旁,考虑颜家返乡途中遭到伏杀一事。   一开始他便想到,颜家都已辞官归乡,元后又不在了,按理影响不了皇位更迭和朝局变化,什么人如此不放心,非得斩草除根?   他依旧没把皇帝算在其中,考虑的是颜家得罪的仇人,亦或是……曾算计过颜家,为防颜家卷土重来,痛下杀手。   直接伏杀,这件事做得很露骨,是犯官场忌讳的。   朝中自然要严查,最终也是个悬案。   穆林曾说,颜家怀疑元后的死因不单纯,那么,颜家肯定是有所举动的。颜家被伏杀,会不会就跟元后的事有关?   颜家死绝,就再也没有人去追究元后之死了。   若照这么推测,后宫内四妃十分可疑。   因为依照常理,元后不在,得益最大的就是她们其中一个。   谁知皇帝反常理而行,计划落空。   只是,究竟是谁下的手呢?   穆清彦在查颜家之事,闻寂雪等着飞仙镇消息,怎知京城突然戒严!   两人在城外山庙,但因关注京中局势,高天焦礼轮流在去城中走动。今日是高天去了城中,天色漆黑依旧不见回转,焦礼前去接应,带回了京城戒严的消息。   “今日酉初,京城有兵马调动,内城九门紧闭,无圣谕不可出入。外城倒是没闭门,但全城戒严,外城门许进不许出。街面少有行人,往来盘查很严,但凡有可疑当即收押。”   “看来高天是卡在城中不得出来。”穆清彦皱眉:“京师重地戒严,不是小事。可知原因?”   焦礼摇头:“我只在城门外观望,不敢进去。城外停留了不少行人商贩,因着戒严,颇为顾虑,都打消了行程。因着城门处看得严,不准民众聚集,那些人怕惹事,或是寻近处安身,或是直接返程了。”   闻寂雪蓦地道:“怕是皇帝不好了。”   穆清彦眉头未松,仍有疑虑:“即便如此,内城戒严就够了,外城也如此……”   当皇帝情况不好,很可能是皇位交接之时,最易生乱。一旦出现这种情况,首要便是戒严,稳定局势,或是等皇帝好转,或是新帝登基。   “这回……是真不好了?”穆清彦回过神,看向闻寂雪。   闻寂雪眉头紧皱:“等两天看看。”   对于闻寂雪而言,若当真是老皇帝情况恶化,着实是个坏消息。不仅他辛苦筹备的计划要落空,一直的诉求也难实现。若仅仅是一时恶化,还有好转,计划不过是拖延一些;可要是老皇帝彻底死了,新皇登基,他的诸多打算都要重来。   更何况,让老皇帝如此轻易的就死,他颇为不甘。   “催一催无南县那边,让他们加快速度!”闻寂雪不愿白白放弃。   三天后,戒严结束,但京城的气氛依旧沉凝。   高天回来了。   “公子,应该是宫中出了大事,很大可能是皇帝病重。宫门森严,又有神捕司暗中监察,我不敢靠近。不过,这三日,各个王府和大臣府邸灯火通明,除了按部就班处理朝局事务,并无一人面圣。最初有几个想入宫的,被拦了回来,贤郡王等人每日早晚只在宫门外问安。   今日戒严结束,消息才透出来。之前的确是皇帝出事。那天午后,皇帝正在办公,竟毫无征兆的昏迷。具体情况不清楚,但直到今日才苏醒。奇怪的是,皇帝苏醒后,宣见的第一个皇子是肃郡王。”   “肃郡王?!”   穆清彦和闻寂雪都显得意外。   肃郡王生母乃是良嫔,外祖家世也算不错,可比起四妃就差了。再者,良嫔此人不得宠,是熬资历熬上来。当初得一皇子,她位份低,肃郡王在婉妃名下养过两年。婉妃早年病逝,后来肃郡王又在元后身边待过,乃是皇帝有意拿此子宽慰元后之心,但元后深知自己举动牵涉甚大,只养了半年,寻个机会给良嫔晋位,便把肃郡王还了回去。   肃郡王如今都是三十来岁了,那也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   皇帝并未因此厚待他,他性情温和寡言,似无争夺之心,只兢兢业业做分内差事,娶的郡王妃也是四品官家嫡女,都是务实才干的行事。   早前其他人争斗的厉害,都不大在意这个人,可如今皇帝一个举动,令众人心声警惕。   早就被遗忘的细节都会被重新挖出来,左右揣摩分析,这肃郡王必然成为所有人的公敌。只因这个节骨眼儿上,皇帝一举一动都别有含义,谁敢轻忽。   闻寂雪忽而道:“原本,我选择的对象便是肃郡王,亦或者怡郡王。”   这二位生母都是嫔,有一定的外家势力,本人不上不下,如此才有合作的余地。再者,二人虽没表现出争取之心,但未必在有机会时舍得放弃。两人皆有三十余岁,正年富力强,展现的能力稍显平庸,但很多大臣却会青睐。   却没料到,皇帝来这么一手。   接下来宫中颁布的消息,再次说明老皇帝的狡猾,无形也为闻寂雪的计划添了阻力。 第312章 陈十六的无心之言   因着京中变故,穆清彦和闻寂雪离开山庙,去了京城。   四人分为两路,闻寂雪带了高天,穆清彦和焦礼,免得惹人注目。即便如此,穆清彦也是低调行事,入城后寻了家酒楼,再命焦礼去请陈十六。   陈家到底在官场,其父乃一品大员,消息更灵便准确。   城中戒严看似结束,实则气氛并不轻松。外城倒罢了,内城,尤其是宫门一带寻常少有人去,出入的大臣皇室们也神色肃然,城中宴饮也急剧减少。   皇帝苏醒后颁布的第一道圣旨:晋封肃郡王为肃亲王,与贤郡王、四名辅政大臣一并处理军机政务。   此外,又擢升了两人官职,一个是肃亲王岳父,一个是肃亲王舅舅。无疑,这都是在给肃亲王增加筹码,尤其是才德不显,排序不长不幼,却越过众皇子兄弟先一步得封亲王爵。   皇帝这是把肃亲王架到了火上烤。   又是晋封,又是升官,看似恩宠,实则未必是福,很可能成为某位皇子的磨刀石。因为皇帝已病危过两三回,这次尤其凶险,真看重肃亲王,完全可以直接确定储君地位,但偏偏没有。   但福祸相依,也不全是坏事。   肃亲王到底先一步得亲王爵,凌驾诸皇子之上,又得以和贤郡王共理军机政务,已有实权。但凡他处理的好,完全可以凭此一飞冲天,真正成为储君,甚至新帝。   所有人都摸不清皇帝心意,不知他究竟看中的储君是谁。   一向稳健的贤郡王看似如常,实则暗自发恨,也很是忐忑。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作为贤名在外,且是现存的长子,很可能根本不在皇帝的考量之中。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他就是有这种预感。   穆清彦见陈十六,主要是想问一问皇帝的事。   当然,陈十六未必知道,事关重大,陈父便是知晓也不会轻易跟其吐口。   茶续了一回,陈十六到了。   “穆兄,你什么时候到京城的?”陈十六接到消息又惊又喜,略一思量,便觉奇怪。   “自然是有事要办,只没料到,偏好赶上京城出事,反在城外耽搁了几天。”穆清彦简单说了。   “这次的事儿着实惊险,我本以为……”陈十六只说了半句,用手朝头顶指了指,讳莫如深。想来,跟陈十六想法相似的很多,都以为皇帝这回熬不过去了,谁知到底是苏醒了。   “宫中情势如何?”   “肯定不好。详细的事情不清楚,我爹也不让我问,只看皇帝不露面,又安排了辅政大臣便知道,弄不好就是……”哪怕是在雅间,陈十六也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如今各家各户都是谨守门户,减少应酬,不说他们盘算着什么,单说那贤郡王就慌了。此前也曾有几位郡王共理朝政的,但这回不同,肃亲王升爵了,且就他们两个皇子掌事。也不知是一个给另一个打掩护,还是都是烟雾,总归、相对于肃亲王,贤郡王才是最发急的那个。”   倒也是如此。   肃亲王是真的低调,或者说不大被重视。   皇帝的儿子太多了,单单成年开府封爵的就十几个,最活跃、势力最强的还是年长的贤郡王几个,荣郡王是子凭母贵才得以冒头,肃亲王的母亲在宫中不上不下熬着,肃亲王在宫外也是不上不下,大约是跟怡郡王处境相似,年龄相近,两人倒是关系不错,躲着皇子们的纷争。   这类“闲”郡王,大臣们自然多有忽视。   但此回的事,尽管打了众人措手不及,但即便肃亲王不得皇位,也没损失,收获已经很大了。只是也要预防着万一,万一他不能登位,很可能成为新帝的眼中钉。   陈十六感慨道:“我倒是希望肃郡王能成事。”   “怎么?”   陈十六笑道:“穆兄你不知道,翟俊飏跟他关系不错,只因翟俊飏是忠靖王府世子,身份敏感,两人不想多事,明面上走动不多。也是有一回我无意撞见了。我跟翟俊飏也是朋友一场,指不定沾个光呢。”   这个消息倒是意外。   翟俊飏本就是皇室中人,是肃亲王堂弟,两人年节等场合肯定有来往,所以并无人察觉二人关系有多好。在明面上看,这二人脾性也不像合得来的,因此二人私下相交,着实出人意料。   陈十六大概在家里闷得久了,见了穆清彦,有不少话说。   京中大小事,提到哪儿,说到哪儿。   雅间临街,两人靠窗坐着,陈十六突然看见大街上走着个人,笑道:“魏小三儿啊。稀罕,居然不遛鸟了!”   穆清彦抬眼朝外看,果然看到魏阳羽走在街边,没提鸟笼子,走走停停,东张西望,浑身没劲的模样。   “他也不好过,如今宫中变故,他们家也尴尬。”陈十六道。   如今宫中皇后姓魏,只一个小公主,并无皇子。这等情况,皇后只需稳坐后宫,反正将来不论谁继位,都得奉她为母后皇太后。只不过,这不意味着魏家就能安然,他们家不仅有皇后,也是国公府邸,自是少不了拉拢。   站队这种事,可能得从龙之功富贵权势,也可能一朝跌落赔上全族。   魏家这种情况,没必要去走钢丝,但万一拉拢的某一位成了事,魏家却拒绝过“新帝”,往后处境也可想而知。   陈十六又道:“那定国公奸猾着呢。皇后在宫中佛堂为皇帝祈福,他也在自家修了佛堂,国公老夫人带着女眷,每日殷勤祷告,更是闭门谢客。他家这么一做,别家相继相仿,倒是令某些人不好登门,省不少事。”末了又道:“我家也是如此,内子早晚也跟着老太太进佛堂呢。”   穆清彦蓦地问:“给皇帝治病的御医,可有出宫归家?”   “不曾。”陈十六摇头。   “看来是真的不好。”   陈十六倒是一点儿不惊讶:“人生七十古来稀,已是难得的长寿了。不过么,也说不准。我听我哥讲的,大概是十七八年前,那位也曾大病一场,颇有几分凶险,甚至天现异象,都说是预兆,但最终转危为安。”   似想到什么,陈十六特意挪个位置,坐到穆清彦身边儿,低声一脸神秘:“神鬼那些事儿,我是不信的,但我大哥讲的那件旧闻,很有几分邪性。就比如我刚才说的,皇帝当年就大病过,如今三不五时闹不好,就是当初留的病根儿,积年累月又爆发出来。就在当初啊,宫里所有御医会诊,那也是一场惊险,又有夜晚天现异象,据说是漫天红光……”   “漫天红光?”穆清彦知道他说的是某种天象,但太笼统。   “对。我还细问了,我大哥那年才十三岁,但对这件事记忆犹新,大晚上天上弥漫着红光,非常绚丽,又不像寻常霞光。我大哥说,红光持续了九天才消失,还一度造成京中米粮涨价,人心惶惶。”   穆清彦新帝琢磨着:红光?难道是极光?太阳风暴?   究竟是怎样的天象,其实无关紧要,但带来的影响却不小。   陈十六说米粮涨价、人心惶惶,不是撒谎。古人对很多天文异象无法解释,心有敬畏,便将之神话。好比那漫天红光,被古人视为不祥预兆,但到底是怎样的不详……   他意识到,刚才因他打岔,陈十六话没说完。   “钦天监怎么说?”穆清彦心头一动,想到陈十六之前话里话外隐隐透露的意思,好似抓住了什么。   陈十六撇撇嘴:“钦天监那群神棍!他们说红光乃是不祥之兆,要么国破,要么君亡。当然,最后皇帝没事,但元后薨逝,也是应了他们的说法。”   古时看到天现异象,言说预兆着某事,并非立刻就能发生。好比说预兆着国破,五十年内亡国都算应验。另有各种凶险天象,比如比较招帝王忌惮的“荧惑守心”,据说一出现便预兆着国之大厄,怎样才算的上国之大厄?自然是一国皇帝死亡!因着应证灾厄的时间线放得宽,纵观历史中遇到此等天象的帝王,果真都出了事。   皇帝虽老迈,但乃九五之尊,权掌天下,越老越怕死。   不想死怎么办?移祸!   皇帝非同常人,一般人死的再多也代替不了皇帝。要么是当朝宰相,一人之上万人之下;要么是中宫皇后,一国之母。替死之人选好,再为其办大丧,举国悲痛,越隆重越好。   当然,历史上也有皇帝遇到这种事,试图先罢免宰相,或减轻皇后待遇等方式避祸。   早先穆清彦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因着陈十六无心之言,豁然开朗。   天现异象那年,穆清彦原身尚且年幼,才两岁。半年不到,元后薨逝,紧接着颜家退出京城,归乡途中遭遇伏杀。   颜家当初便觉得元后死因蹊跷,或许正是目睹了天象,又结合皇帝曾病危,做过这方面猜测。只是毫无证据,宫内只说皇后是病逝,又因颜家之事震惊忧虑太过,颜家到底是外戚,哪能质疑天家。   尤其是当真牵涉到皇帝,更是忌讳。   为着颜家一族,有些事再怀疑,也不敢说。   颜家在元后薨逝后,主动辞官归乡,兴许不仅仅是避祸,也有心灰意冷之故。   皇帝对待颜家被伏杀一事虎头蛇尾,大概也是因着元后一事,不愿颜家再出现跟前,这会时时提醒他做了什么。他对福惠长公主的优宠,是因愧疚而加倍弥补,不喜听后宫提元后,也是心虚。   那么,在元后之死的事上,他到底做了多少? 第313章 端郡王事落   这次逗留京城,依旧是陈十六安排的住处,还是从前的小院儿。不过,这院子如今已被陈家二哥送给了陈十六。   当夜,穆清彦跟闻寂雪提及多年前的异象。   闻寂雪恍然:“是有这件事。那时我已身在影楼,那边天气又不好,倒是没有亲眼目睹,后来听人讲过。”   到底不是亲自经历,那段时光又是闻寂雪最痛苦的时候,所以外间很多事都不大留心。早先谈及元后,闻寂雪也没想到与此有关,也是因着元后之死距离异象发生有半年。   “你说,皇帝就算有此心,会怎么做?”   就算皇帝想用元后来移祸,但毕竟是相伴几十年的结发夫妻,皇帝就算一国之君,也无法厚颜无耻的直白说破。那时元后正值病中,断断续续总不能痊愈,皇帝再朝堂顺水推舟将颜家安排的督办防洪堤坝的差事,想来醉翁之意不在颜家,而在元后。   那么,元后真是得知颜家消息受刺激病疾发作而亡?   若元后没能咽气,那……   闻寂雪没说什么,因为内情如何,足以想象。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飞仙镇的事,已经到了京城。姚文石的折子寻常人不敢压,况且,对某些人而言,着实是件好事,想来很快就有消息漏出来。”   穆清彦点头:“毕竟是郡王,皇帝刚放政,肃亲王和贤郡王就算有心对付端郡王,只怕也不敢擅专。这得看皇帝的意思。”   若在早先,皇帝还处理政事的时候,遇到端郡王的事,肯定雷厉风行,杀鸡儆猴。现今情势变转,谁知皇帝怎样心思。   “我的确没让牵扯前朝,姚文石只怕也不知道,但那仙女庙声名远播,真有心做文章,怕是什么名目都能罗列。”   仙女庙就是风雨中的小舟,任何人掀起一道浪头,都可以将它击沉。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这时代,女子是弱势的,一个专门为女子提供庇护的地方,总是很容易被针对,尤其被某些人当做武器,谁知会扣上怎样的帽子。   尽管是闻寂雪捅出来的,但他并没觉得愧疚。仙女庙或许曾经清净,但到底被尘世玷污,已不如以往干净。尤其在他看来,就算他无所作为,旁人也早晚会将仙女庙绑在端郡王身上一起沉没。   谁让唐家女儿入了端郡王呢。   两天后,朝堂虽无正式结果传出,但有关飞仙镇之事已传遍京城。在前日,端郡王被宣入宫,直至晚间才出来,由人搀扶着,走路姿势有点怪异,仔细观察便知是跪得久了。这还没完,端郡王回府后,不少人想去探消息,但其直接闭门谢客。   倒是陈十六带来的消息,说是端郡王在宫中跪了两个时辰,直接晒晕了。皇帝不让管,只李来禄命小太监给撑把伞,灌些解暑汤。待得端郡王苏醒,继续跪着,皇帝还是没见他,眼见着宫门要关了,才让端郡王回去。   且不是简单回去,原话乃是:回你府里待着。   皇帝的话,总是不能草率含糊的厅,得琢磨着来。   端郡王从小在宫里长大,懂事起,最先学的就是看颜色、听懂话,尤其是皇帝的话。因此他很清楚,皇帝这话可不是发话让他回家,真正意思是要他待在府中,闭门思过,等待结果。   等待是最煎熬的,尤其等待的结果可能很坏。   此时,端郡王只以为收拢银子的事儿被捅出来了,可能还有他为此给出去的一点方便,但他是知道仙女庙的,怕有人拿此做文章。眼下正是要紧敏感的时候,没把柄都要制造把柄,他这却是真被拿住了把柄。   端郡王知道折子是谁上的,暗恨姚文石。   纵然可能迟了,但亡羊补牢。   他来到唐婉眉住处,进门便道:“立刻给你家写信,叮嘱他们各处都处理干净。”   唐婉眉正欢喜来迎,一听话音不对,再看他脸色,收敛了声色,恭顺问道:“郡王,可是出了什么事?”   “出大事了!”端郡王没好气的把事情说了。   唐婉眉眼珠儿一转,柔笑道:“郡王放心,大事上从来都不留字据,往来都是贴身心腹,能抓到什么切实把病?若是这时候去写信,反倒容易坏事。”   端郡王皱眉:“倒也有理。指不定多少眼睛盯着我这里。”   唐婉眉道:“郡王愁什么,便是那边送了再多东西,跟郡王有什么干系?不过是家里怕我委屈,送来给我撑腰罢了。”   这是早先商议的说辞,真要有人拿这事儿做文章,唐婉眉便认头。当然不是指望着瞒过众人,而是给外界一个说法。端郡王到底是皇帝亲儿子,生母又是温妃,为着一点子银钱,皇帝顶多责罚一番,不至于伤筋动骨。   端郡王一向喜欢唐婉眉聪明识趣,与她说话,总是很贴心顺畅。这时情绪舒展了一些,但还是忧心:“你们那个飞仙镇,名头不小,尤其是那个仙女庙……”   唐婉眉垂下眼:“早前就把收尾收拾干净了,不说天衣无缝,却也很难查实。郡王说的那个‘姚文石’,到任才多久,哪里那么容易查得出来。”   “所以才说蹊跷啊!肯定有人在暗中动手脚。”端郡王也不是傻子。   唐婉眉送走了端郡王,平静的面色沉郁下来。   别看她在郡王面前表现的镇定,可实际上,她手心儿里早已被冷汗浸湿。   端郡王不知,她却很清楚,他们唐家跟前朝有关。早年她野心勃勃,先斩后奏,惹怒了家里,若非还要入端郡王府的门,只怕将一辈子守在祠堂青灯古佛。她也怨,也恨,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想富贵荣华哪里错了?若家里早告知她内情,她怎么可能去谋这一步?同时她又很怕,尤其是现在,怕的浑身发冷。   若仅仅是查端郡王和商人勾连、包揽讼词、谋取私利等等,都不怕,就怕查出唐家娄家根底。   再者,端郡王提到仙女庙。   她知道他的意思。   当初她进了端郡王府,出身等事自然被人所知,也有些人对仙女庙感兴趣,端郡王指使她,从庙中选取了合适之人分别送往那些人的府邸。她做这种事时,未免徒生事端,明面上或是安排女子远嫁,或是伪造女子身亡,尽量把收尾弄干净,但这种事……   正如她担忧的,当姚文石的弹劾折子送上来,便另有其他人相继弹劾,不乏仙女庙之事。果然,当初便不止一拨人盯着飞仙镇,端郡王在那边的作为,瞒不过人。   弹劾中,有一份是罗列端郡王结党营私的,便是指控端郡王以权势相压,将女子清净之地,衍变为笼络官员的手段,将其中容貌才情出众的女子送入达官显贵之家。更甚者,罗列了女子的具体名单,详细情况,显然是仔细查证过的。   这件事涉及的是端郡王,也是肃亲王、贤郡王和四位辅政大臣接受任命后,遇到的第一件大事。   他们当然不敢擅专,第一时间禀报给皇帝,皇帝只一个字:查!   前后不过七八日,有关端郡王、飞仙镇、唐家娄家等等有关一切,都搜罗齐全了。有人将东西匿名递到御史台,且颇有些时间了,但御史台没敢冒头,只暗中核实,此时见得了机会,又有人授意,自然都放了出来。   许是万幸,飞仙镇离得太远,并没有人亲自去查证,所以只知道有座仙女庙,十分特殊,却不知具体根底由来。但是,关于唐家娄家为竞争仙女庙继任者闹出人命的事,还是被翻了出来,当即就有大臣表示庙宇乃清净地,不该为私人把控云云。   不过,仙女庙归属不在众人讨论重点,关注者不多。   朝臣和皇子们只注意到唐家,端郡王府有个爱妾是唐家女儿,收敛银钱、给商人官员牵线搭桥都有此女影子,而唐家又牵扯到命案,自然有人拿这唐家来攻击端郡王。   最终结果,皇帝亲自下令,捋除端郡王一切职务,令其闭门思过。   此外,念在唐婉眉为端郡王生育子嗣,死罪可免可罪难逃,发往庙中落发为尼。   又传旨无南县县令姚文石,核查飞仙镇过往人命案。   与此同时,跟唐家往来亲密的许家、钱家,自然也落不着好。   这个结果在预料之中。   私下里谈起,闻寂雪提到一件事:“所谓墙倒众人推,弹劾端郡王的不少,但御史那边,却有人数月前就匿名投信,有点奇怪。”   穆清彦问:“奇怪在哪里?早前林若兰也曾给御史递匿名信。”   “不一样。”闻寂雪摇头:“林若兰是把东西送到文御史府门,可这次的事,那匿名告发信却是出现在都察院内。”   “必然是有人悄悄带进去的。”   “不错,可为什么?”闻寂雪反问。   穆清彦被问的一愣,少顷才回过味儿来。   “是啊,若说真要弹劾检举端郡王,悄悄把告发信送进都察院是没多大用的。毕竟是郡王之尊,御史的骨头再硬,却也不愿被当刀使。只是,若说是某个皇子的手笔,又不大像,否则也不至于送进去几个月没动静了。”这么一想,不免来了兴致:“你说,这是什么人做的?”   闻寂雪摇头,着实不好猜。 第314章 姚家姐弟   关于端郡王之事,朝廷已有定论,但外间影响还在持续变化。   京中诸位郡王,因着端郡王之前车之鉴,陡然沉寂,个个小心。   若说远的变化,当属飞仙镇,一直盘踞此地的唐、娄两家,各有损伤。姚文石是个较真的,力查多年前的飞仙双凤案,将涉案之人一并抓捕。又因端郡王之故,唐家长房老爷也入狱,各房男丁大半都落了罪名儿,一下子元气大伤。   娄家终于压倒了唐家,却不敢落井下石,反倒唏嘘忐忑,收缩族人,修养自身。   他们到底是怕朝廷追究之下,挖出两家埋藏的隐秘。   如今正值风头之上,宁愿有所损失,也要稳妥为上。   安排在飞仙镇的人手反馈了一个消息。   高天道:“我们的人引导着姚文石察觉飞仙镇之事,事情进展的很顺利,不知是否巧合,其中应是有他人出手。姚文石去飞仙镇前,曾在县城一酒楼用饭,那家酒楼名叫‘仙品居’,是姚家在县城开的分店。”   同姓?   提及姚家酒楼,穆清彦自然想起酒楼老板姚湛,其乃是俞晚霜之夫,容渡之舅。   当初因着容渡,也查过这家子人。   “说起来,当初就怀疑过容渡出现在飞仙镇的原因。若当真是姚家暗中相助,与我们目的相同,是否说明,姚家等人也早盯上了飞仙镇?他们是冲着端郡王去的?甚至……”穆清彦灵光一闪:“都察院的那封告密信,是姚家的手笔?想往都察院悄无声息的送物件,可不容易。”   真能做到,那姚家就不是简单的商人。   闻寂雪问高天:“他们双方的根底核查过?”   这话突兀,高天却听明白了:“是,核查过,同姓应该是巧合。”   闻寂雪也是谨慎方才一问,实际上他也觉得是巧合,姚家是查过的,而姚文石的底细他也知道。何况,姚文石得皇帝看重,是朝廷命官,家世出生都是自科举起就层层核实审查的。   提及姚湛底细,也是当初委托了溪云县县尉袁骋。   袁骋爽快应承此事,前后花费了不少功夫,把结果告知了他们。   从户籍信息上追根溯源,姚湛所说的家乡村庄,的确有几家姓姚。当年灾荒,村中百姓各处逃难,姚家和村中人是一起的,只是后来遇上别处难民劫掠,人被冲散了一些,有一户姚家人便于村中亲友失散。   那家子有老有小,其家长子正是名姚湛,其上有个长姐远嫁丰州,据说有个儿子,跟容渡年岁相近。   后来朝廷赈灾,难免陆续返乡,姚家所在的村子只余一半人口,如姚家那等再无音信的不是特例,都以为他们家遭了难。也是过了两年,有人回村修坟,才知是姚家委托,道是姚湛在外出息了,送爹娘归乡安葬。   一切看上去都没什么问题,但村人问及姚湛近况,对方讲的很笼统,只知道人在松坪府落脚,寻了个营生,别的一概不知。   那么些年,姚湛姐弟也不曾回乡。   袁骋寻的人得了好处,寻访的很细致。历来有贼人山匪拿户籍冒充良民的,不是没有,便请村人详细描述姚湛姐弟容貌特征。可惜,村人只记得十几年的姚家姐弟模样,十来年过去,总会生出变化。   姚家人名字起的好,跟寻常村人不同。如姚湛所说,姚家祖父读过书,还曾在府城进学,祖上短暂兴旺过。但姚家祖父乃至父亲都不曾做官,且至姚家父亲,家中已经落魄,只剩些田地,兼之他们家乡离松坪府甚远,俞家老祖父又不曾在那边做过官,两家如何是“旧识”?   这是一个疑点。   二来,根据村人描述,姚家姐弟确实生的清秀不俗,但那是在村中来讲。姚家父母的底子摆在那里,姚家儿女肖父,便是后天养得再好,也达不到脱胎换骨的地步。   三来,有个跟姚家相熟的老嫂子记得一件事,姚湛女儿姚兰左眉有一颗红痣。当初其出生时村中都知道,说左眉有痣乃是有财旺夫,姚兰又生的好看,大家深信不疑。果然,在其长大后,有个意外路过的富商见了,重金求娶,姚兰便远嫁丰州。   早年还有音信往来,知道姚兰生了儿子,过得很好。   若要问为何姚湛不去丰州,村人却道,在最初姚家是打算去丰州的,甚至他们全村都打算去丰州。然而路途多艰,计划一再生变,后来更是失散了,哪里还顾得上曾经的打算。   再去丰州打听,早年那边的确有个姓容的富商,却是外地人。有一年经商失力,离开了丰州,不知去了哪里。   可见,姚湛身份有假。   短时间趁着混乱冒用户籍,可行,但多年下来,一直没出任何纰漏,透露出的东西可不简单。   在松坪府,俞家待姚湛这女婿着实不错,尤其是当初俞家祖父做主结亲,还对外说跟姚湛父亲是旧识,给他撑腰,帮他联络人脉,能对姚湛底细不清楚么?一个根底来历有问题的年轻人,关照到这个地步,背后原因必然也不简单。   闻寂雪突然笑了笑,又问:“姚文石可见过姚湛?”   “是,据说二人言谈投契。”   “意料之中。”闻寂雪轻笑:“这姚湛,只怕所图甚大!”   交好姚文石,或许只是积累人脉,多个方便。但若要真真插手飞仙镇之事,此举便大有深意,却不一定是藉由姚文石达成什么目的。   总之,虽未见过姚湛其人,只听人谈论诸多见闻,便知此人不凡。   “别惊动了他。”闻寂雪发了话。   姚湛容渡的确值得注意,但二人远在松坪府,暂时可以放一放。   闻寂雪的大部分精力还是放在京城,时局瞬息变化,他原本有心跟肃亲王合作,但对方如今身价上涨,他若拿不出对等的筹码,谈何合作?最好的合作之法,就是出力将对方推上帝王宝座,亦或者,打落对方最强劲的对手。   明面上看去,诸皇子中,肃亲王、贤郡王二人争锋。   端郡王出事,皇帝没下死手,却斩断了端郡王所有外力,将其拘在府邸,短时间内端郡王都不能动弹。可以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端郡王落得这步境地,基本没了继位可能。   闻寂雪倾向于皇帝有暗中属意的继承者,但不像提早公布出来,免得被针对暗算。   古往今来,做太子的人多,可能从太子之位顺利登基为皇者,甚少。   闻寂雪的目的是为雪家翻案昭雪,不是为保谁做皇帝。若是选择跟肃亲王合作,那么,帮其搬倒贤郡王,无疑是很有分量的筹码。贤郡王在诸皇子中居长,朝堂中经营的好,城府深,实力强,若皇帝不干预,其他皇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闻寂雪之所以盯着贤郡王,原因简单,只因贤郡王身边那个叫做“蔡骏驰”的幕僚!   越是到关键时候,越是熬人,眼看着逼近真相,查探的速度却慢了下来。距离上回得到线索,又过去了很久,迟迟没有进一步消息。   消息卡在南川府。   当初想知晓“刘生”在桐州的事情,少不得询问曾收养过他的常家人,唯有常家老二下落明确。常家老二跟着做妾的小女儿,一家子都去南川府落脚。可惜,只知道那家富商老爷姓吴,做丝绸生意,到底是哪一个姓吴的人家,需要花大力气在当地排查。   人手不足,耗费的时间自然就长。   早先也摸排了几个疑似的,一个个追根到底,却又不是。   入夏前,又有消息传来,说是又锁定了一个,却是前几年就落魄的吴家。如今那吴家只在一个小县城经营,有自家的丝织作坊,养了织娘,每年收生丝织布,放在自家铺子出售。   据说早年,吴家也大富过,买卖做的很大。   当然,查这个吴家,正是吴家老太爷曾纳了个外地小妾,好像是姓常。毕竟是一二十年前的旧事,吴家都没落了,那小妾又不在世,外人能知晓多久内情?少不得去细细的查。   只是算一算,现今都七月了,也该有消息了才对。   几日后,果然收到了那边的消息,却不是个好消息。   经过在小县城当地查证,这次查找的吴家,正是他们要找的吴家。当年纳了常家小女儿的吴家富商,早已身故多年,常家小女儿也在十来年前病故了。如今吴家当家做主的乃是吴富商的嫡长孙,至于常家女儿所出的儿子,三四岁上夭折了,后来她又有孕,却小产了,没多久,人也病死了。   常家小女儿怎么死的他们不关心,可在她死后,其娘家人便离开了。   那时吴家还没衰败呢,也没退往小县城,常家舍弃这门亲戚,也是无可奈何。常家女儿死了,又没子女留下,那吴家正妻从来看她不顺眼,常家能在她那儿讨个好?   不过,也不是没有眉目。   到底在南川府待了好几年,常家见吴家生意做得好,免不得动心。何况,做女儿的到底念着娘家,也给谋了好处,常家便打算也做个生意。只是他们没留在南川府,应该是忌惮吴家正妻打压,好似去了远处一个县城。   据南川府有家收生丝的铺子说,在四五年前见过常家长子,推着一车生丝来贩卖。他还跟对方讲了吴家处境,那常家长子听了,愤愤朝地啐了一口,说那吴家活该,当初害了他妹子性命云云。   那时常家长子倒是说过,他们一家在秋陵县落脚。   穆清彦在心内算了算:“那常家长子今年四十来岁,算起来比‘刘生’略小几岁。”   “刘生的存在对常家而言很特殊,哪怕时间久远,应该也记得不少。”   他们主要的考虑的是常家老三年岁很大,到了如今,不一定还活着。那么询问旧闻,只能从常家儿子身上着手。 第315章 是他!   又是小半月,终于等到秋陵县再来消息。   这其间,朝中各派斗个不停,倒是没有郡王再跟端郡王似的栽大跟头,可彼此相斗,底下人少不得折损。   陈十六来报喜,其妻有孕,已然胎像稳固。即将初为人父,陈十六高兴的颠三倒四,还专程请了一桌酒,邀翟俊飏、魏阳羽等人,穆清彦没去。早先有意低调,嘱咐过陈十六在外别提他在京城,所以眼下他也不打算出门。   另有一桩事,着实出人意料。   净闲自从去过寒叶寺,便一直守门闭户,以往与人赏花宴饮诸事全都停歇,好似收敛孟浪,洗心革面一般。这只是不知情的外人戏谑,又有见从前与其交好之人被拒之门外而讥笑的,穆清彦对此是心知肚明。   却不料,不足一月,净闲竟然回了刘家!   当然,刘家肯接纳她回去,却绝不能让她用现今的名字,刘家是不可能承认“净闲花主”是刘家女儿的。对外,净闲乃是离开了京城,另寻清净地方出家修行去了。   回到刘家的净闲,不再是刘宾女儿,而是刘家远房姑娘,更名换姓为“刘清然”。   外界知晓此女存在,倒不是刘家有意宣扬,而是消息瞒不住。   刘清然作为刘家远房姑娘,初来京城短暂时日,忽而飞上枝头变凤凰,嫁给礼部侍郎独子邓旭之为妻。   邓旭之年已三十五六,并非初婚,刘清然入门乃是继室。即便如此,刘清然名义上只是刘家远房姑娘,其父说得好听点是个读书人,实则只能仰赖京城刘家权势。纵然是刘家族里姑娘,毕竟隔得远了,身份着实低了些,在讲究门当户对的婚姻市场,能入侍郎府做继妻,也是高攀了。   实则,若非邓旭之自己的意思,邓家肯定不乐意这门亲事。   邓旭之乃是独子,虽说早前有个原配,但只留下一个女儿,已有十三岁,正在说亲。其原配去世五六年了,邓旭之颇为挑剔,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有再娶。因此,如今娶个名不经传的刘家女,着实是件新闻。   不过,邓旭之虽娶妻慎重,但并非修身养性之人。   相反,这邓旭之自小聪慧,诗画双绝,乃是风流文人做派,最喜红袖添香之事。他身边有名分的妾侍好几个,没名分的婢女也个个灵秀动人,且无一例外,识字通文墨。   邓旭之娶刘清然,冲的就是净闲花主的容貌与才情。   只因净闲名声不大好,折中之下,给其换个身份。   也是邓旭之性子执拗,他若不肯娶,谁说都没用。邓家也是焦灼,且不说家中没女主人不像话,应酬往来都不方便,单说将近四十的人了,却没个儿子承继香火,这不是要绝嗣么!这回邓旭之要娶刘家女,“刘清然”的底细自然是知晓的,也不知邓家如何商议,最终同意了。   不少人都对此感兴趣,刘家邓家一贯没来往,居然突然做亲。   刘家女儿做了康郡王妃,而邓家却是亲近庄郡王的。   邓家也是大族,邓旭之的大伯乃是封疆大吏,正二品的总督,其堂叔也官至四品知府,族中子侄皆读书。邓旭之虽未谋官,并非没有才能,而是志不在此,他是参加过殿试的,若有心,家中早为他寻了差事。   邓家放任他,也是因他才华出众,自己在文林中颇有声名,于家族自有益处。   早前陈十六来报喜,还就此事犯嘀咕:“没想到那净闲居然肯嫁人,还是嫁给邓家的邓旭之。难不成、端郡王倒了,康郡王想要……啧,不大像啊。”   关于净闲真正身世,陈十六并不知情。   甚至关于净闲乃是刘家女儿的事,也是净闲回到刘家后,陈十六才探听到的。改名换姓也就是瞒一瞒平头百姓,真正有根基的人家,谁能不知道“刘清然”真实身份。按理,净闲出身不低,作为刘宾女儿,嫁给邓旭之做继妻颇为合适,偏她名声有损。   认真说起来,净闲做的事,只是断了她做正妻的路,好比私下里不少人想纳她为妾,或私养为外宅的,净闲那等清傲之人,哪里愿意?甚至跟人吟诗宴饮,也是她挑人,从来不是人挑她。   正是她姿态摆的极高,又的确才貌双绝,才惹得邓旭之念念不忘,甚至愿意娶回家门。   不过,若仅仅如此,邓家没那么容易松口。   穆清彦不必猜,知晓净闲突然改变主意,肯定跟其母牌位里那封书信有关。她那么憎恨刘家,却肯回刘家,并以刘家女身份嫁给一个老男人为继室。   这只是净闲的第一步,她是想毁了刘家。   刘家不知道吗?便是刘家没想到,那位康郡王妃会糊涂?   都不是,而是他们无力阻拦。   他们不敢违抗康郡王。   这门亲事略显仓促,早前就隐约有消息传出,如今临近婚期,且端郡王之事已风平浪静,人们才有闲暇关心别的。   婚期就在八月,很近了。   这段时间为着操办嫁妆,刘家繁忙不已。“刘清然”身份特殊,刘家如何能畅快,却又不敢敷衍,面对对方挑刺儿也是一忍再忍。整个刘家,未见战火,却暗涛涌动。   在净闲出嫁的这一天,秋陵县送来了消息。   消息是高天拿进来了,照例是密封的小竹筒。   夜色已深,大多数人家都已安睡,穆清彦和闻寂雪也睡下了。只是秋陵县的消息不同寻常,高天不敢耽搁,在窗外禀报。   闻寂雪立时醒了,直接开窗,将竹筒接了。   穆清彦随之醒了,吹亮火折子,把烛台点燃。   闻寂雪动手很快,尽管纸张上的字细若蚊蝇、密密麻麻,他的目力也毫不受损。几乎是一目三行,当看到末尾部分,面色瞬间变了,手掌顺势一抓,将桌子一角抓断。   一看他这样,便知定然是查出了要紧东西,或许、是“蔡骏驰”的身份终于明朗。   “是谁?”穆清彦轻声问道。   闻寂雪满心都是暴虐,几个深呼吸,强压了情绪,却一字未发,只将手中纸张递给他。   穆清彦接了纸张,凑到灯火跟前,终于看清其上内容——   秋陵县一行,得到的结果与预料中更好,长久以来的追寻没有白费。原本他们猜测,常家老二可能已过世,也的确如此。常家老二在七年前就死了,然,常家婆子还活着,虽说六十来岁了,但精神还算健旺,跟人聊天说话口齿清晰,并没糊涂。   如此一来,自然是从常家婆子口中探听。   这婆子年轻时就是个精明的,当初常家三兄弟因着油坊闹掰分家,也是她一力劝说,才使得常家老二自己做油挑油卖,也是她赞同小女儿给人做妾,给家里谋个更好的出路。   当年常家收养个叫“刘生”的远房亲戚,她记忆犹新。   那时她年轻着呢,大儿子比刘生还小三岁,又有个小儿子,肚子里还怀着。常家那时是有些家底儿,但人口多啊。老大一家子七八个,老三也有四口人,别说往后还会再添人,只目前这些孩子们大了,嫁出娶进的,就得不少银子呢。   她们三个妯娌私下里议论,猜测那“刘生”来历。   自家公婆自家知,若没个缘故或好处,哪里会白领个人养着。   隐约间,到底探到点眉目,好似跟松陵府那边有关。   常家婆子想错了方向,误以为是蔡家那边弄出来的私生子,不好领回家,才寄养在他们家。考虑到不是白养,蔡家又比他们家富裕,妯娌们都不说话,她也就不吭声。   只是没想到,自家孩子没读书,却把个外来没上户的弄到书院里去了。   她心里嫉恨啊,谁不知读书好啊。   如同猜测的那样,刘生初入书院,是跟在林伯翰身边。刘生一心想读书出人头地,到了桐山,知道桐山书院的名头,哪里不心动。常家常给林伯翰家送香油,刘生就寻个机会跟着,找机会表现一二。林伯翰见他才思机敏,言谈有物,便有几分喜欢。又接触了两回,林伯翰心思一动,将其留在身边做个书童。   名义上是书童,实际上是跟着林伯翰识字读书。   这以后,刘生极少出现在常家,当年旧邻都不记得他。   常家婆子却是记得,记得很清楚。   在常家婆子眼中,刘生着实太幸运了。幸运的被林伯翰欣赏,留在身边教导。两年后林伯翰跟人斗气,恰好家中出事,辞馆归乡,还将刘生给带走了。   这件事常家知道的晚,人都走了月余,家中偶然有人提及,常家公婆才说出此事。   刘生只是名义上养在常家,吃穿用度都由蔡家出。自从刘生去了书院,便不在常家住,蔡家送往桐州的银钱物品,分为两份,常家一份,单独给刘生那边送一份。自然而然,刘生想跟林伯翰走,也是跟蔡家说,常家管不着。   常家婆子还说,刘生虽跟着林伯翰走了,却不是去了林家。   林伯翰擅长的是书画,刘生却想科举仕途。林伯翰觉得刘生确实是读书的好料子,埋没了可惜,因此打算将他介绍给一位朋友,正好回乡途中顺路送去。   常家婆子还记得,林伯翰那朋友姓“公孙”,是个复姓,好记。   林伯翰此人早在查到桐州时就顺带了解过,后来也摸到其家乡查探了。如今提到他那位姓公孙的朋友,很快就能从资料里翻出来。   纸张只是简略概况:公孙文,云埔县人,三十二年前亡故。其有三子,长子公孙茂,早逝,无子;次子公孙芾,五年前身故,三子公孙良,十八岁弃笔从戎,入伍时与雪大将军同一小队…… 第316章 公孙良   对于“公孙良”,闻寂雪很熟悉,便是穆清彦对这个名字也不陌生。   闻寂雪之父雪定岳虽是国公之子,却不是一去军中就做将军。在雪定岳十七岁,隐瞒身份在军中从底层小兵做起,军中编制,五人一伍,十人一小队,公孙良恰好跟雪定岳编在一队。公孙良是个读书人,弃笔从戎,长相气质就跟军中不一样,体力也差,但他有狠劲,又识文断字擅谋,跟雪定岳一样积攒军功,逐渐晋升。   穆清彦最早在闻寂雪给他的一份名单中看到这个名字。   公孙良,雪定岳的幕僚之一,多年好友。两人是军中多年并肩拼搏出的情谊,尤其是后来公孙良受伤,无法再上战场,又舍不得离开军中,便转而做幕僚,为雪定岳出谋划策。   因此,闻寂雪是认识公孙良的,并称其为“世伯”。   闻寂雪从查雪家案子以来,怀疑过很多人,就是没有怀疑公孙良。抛开彼此关系不谈,在雪家出事前,公孙良已经死了!   “瞒天过海!金蝉脱壳!”查到这一步,纵然很多疑问尚不清楚,但有的地方却是昭然若揭!   公孙良没死!   他化名蔡骏驰,进了贤郡王府,做了贤郡王的幕僚。   穆清彦看得拧眉。   关于公孙良,不止是看名单时看过,且闻寂雪不止一次提过。公孙良是雪定岳多年的同袍战友,私交甚笃,闻寂雪小时候见过他两回。在闻寂雪印象中,公孙良是诸葛张良一类人,才智出众,不少战事中有他出谋献计。   公孙良曾官至六品千总,一次战事中遭敌人伏击,他的左腿受了重伤。   闻寂雪说,公孙良的伤是为掩护雪定岳才导致的。当时敌人设伏,就是冲着雪定岳,冲散了他们和大部队,面对敌人追击,他们只能潜藏游斗,待返回安全地方,公孙良伤势拖延的久了,留下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马也登不上,没法继续上战场打仗。   不论文武官员,起码得身体健全,公孙良如同其他受伤致残的兵士一般,只能退伍。如他这样有官职的,又有关系,顶多就是得些钱财补偿,回家做个富家翁。   雪定岳有心想挽留,又怕他留下触景伤情。   倒是公孙良自己豁达,主动提出给雪定岳做幕僚,留在军中继续效力。   雪家出事前不久,公孙良辞了幕僚之职,归乡了,原因是病重,精神不济,回家将养。雪定岳为他延请过御医,御医也说无法根治,只能静养等时日了。公孙良归乡不到半月,便病亡了。   紧接着不到一月,雪家就出事了。   之前他们一直怀疑雪定岳身边有内鬼,若那人是公孙良……   看来,当初给公孙良看诊的御医,也是贤郡王安排的。   只是,这公孙良一直是贤郡王安插的人?亦或者,后来被策反了?   公孙良这个人肯定是真实存在的,刘生……或者说是赵书成,顶替了公孙良这个身份,且有公孙文帮衬,否则入伍核查身份户籍就过不了关。   身份户籍……   刘生是没有身份户籍的,赵书成这个身份已是死人,怪不得他要弃笔投戎,因为他没有身份,根本不能科举。公孙良的身份可以从军,那是因为认识公孙良的人都不在边关军中,可若要用这身份去科举,遇到的都是熟人,根本瞒不过。   从赵书成,到刘生、公孙文,直至贤郡王府的幕僚蔡骏驰。   这个蔡骏驰深居简出,如今想来,不是他低调,而是怕被人认出来。他坐轮椅,也是如此。他的腿虽留有残疾,但没有到必须坐轮椅的地步,但他若用拐杖,特征太明显,干脆直接坐轮椅,反倒掩人耳目。   既然蔡骏驰就是内鬼,暗中谋划者,应该就是贤郡王。   穆清彦依旧有疑问,和闻寂雪一样:公孙良为什么要背叛雪定岳?两人不仅无冤无仇,还是多年好友。若说寻求财富权势,贤郡王能给的,雪定岳也能,甚至……跟了贤郡王,他反倒要低调了。   所以,到底图什么?   从龙之功么?   毫无疑问,从赵书成到蔡骏驰,一直都是个有野心的人。   这个结果可真是……   闻寂雪突然动了。   “你干什么去!”一看他要往外走,穆清彦立刻将人拉住,心里已有预感。   “我要去亲眼看一看。”闻寂雪声音很平静,也很冷冽。   “如果是呢?”其实所谓的亲眼去证实,也只是自欺欺人。   “杀了他。”果然。   对这个回答,穆清彦并不意外。   闻寂雪可以一直忍耐,不杀皇帝,那是因为皇帝只是个顺水推舟的,却不是策划者。何况,外敌的攻打,远不如自己人的背叛来的疼痛,也更加难以忍受。   “是杀公孙良重要,还是给雪家翻案重要?”穆清彦不得不拦着他,只因蔡骏驰若死了,雪家案子就很难翻,闻寂雪安排好的一系列后续都难以施展。他更清楚,现在闻寂雪只是气怒至极,在其心底,最要紧的还是给雪家翻案。   良久,闻寂雪泄了一身杀意,坐了下来。   穆清彦不知该宽慰些什么,言语总是显得苍白。   天色微明,晨光透过窗户照在两人身上。   “阿彦,我要出去一趟。”   支着胳膊靠在桌边,半睡半醒间听到话音,穆清彦抬头看去,见闻寂雪面色如常,情绪稳定,点了点头:“早点回来。”   “放心吧,我不会乱来。”闻寂雪笑了笑:“天亮了,你吃些东西补一觉。”   “嗯。”穆清彦顺从的点头,又道:“你也吃些再走。”   平时饭菜都是穆清彦做的,这会儿仓促,也没心情,两人去了外面吃的早饭。吃完后,闻寂雪带着高天走了。   穆清彦坐在早点摊子上出了会儿神,幽幽叹了口气。   原本两人还商议着,京城形势安稳,他们就返回凤临,如今看来,是走不了了。穆清彦倒也不计较这个,如今身在京城办事更方便,他总归闲着,干脆去找家信誉好的牙行,打算买个宅子。   早就该在京城置办宅院的。   他跟闻寂雪都不缺银钱,早先没买,一是不大住,空留个宅院还得费心打理,二来很多时候他们为避人耳目,反倒住在陈十六提供的地方更有利。   牙行手头有空房,一个早上看了三家,穆清彦不太满意。   他出手大方,牙行倒也热情,只说还有别处。   中午穆清彦去酒楼吃午饭,却有人进来,送了张帖子。   来人是付景春身边的:“今日中午大公子出门赴宴,途中见到穆公子,因着赶时间,没来得及跟穆公子打招呼。大公子差我过来,请穆公子明日过府赏花,望穆公子莫推辞。大公子还说,明日并无旁人,只请了穆公子一个。”   “……替我谢过付大公子,明日在下一定到。”穆清彦没有推辞,毕竟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推辞就得罪人了。更何况,付景春早前请他,他就推过,而现在、付景春怕也是别有用意。   两人是没有私交的,付景春何至于单独请他过府赏花?   难不成,付景春能知晓他的身份?   仔细想来,从头一回见付景春,对方待他就分外和气,这并不寻常。如今京城形势变化,他也不必一再躲避,去见见付景春也好。   当天下午,闻寂雪回来了。   穆清彦又看了他的神情气色,略略放心。   他说了付景春相邀的事。   闻寂雪道:“付景春不入朝堂,早前都以为他是无心与此,但是知晓了元后之事,是否另有内情。比如,长公主对元后之事知晓几分?便是颜家都能有所猜测,只是不敢说,那么,作为极为受宠的嫡长公主,她能一丝半点没怀疑过?”   “的确,真没丁点儿怀疑,并不合理。”或许正是如此,福惠长公主才对皇帝猜疑或心寒,也是她要求付家儿孙不入朝堂。   福惠长公主久病,更是低调,但她身份特殊,未必没有皇子试图走她这边的路子。   在皇位争夺中,福惠长公主是一贯的置身事外,还是有所偏向?   作为公主可以不在乎,但她年事已高,时日无多,总要为底下的儿孙前程考虑。一旦皇帝宾天,亦或者她死去,过往再多的荣宠都将逐渐烟消云散。   再者,穆清彦还猜测着,当年逃过一劫的颜家人,是否还活着?若还活着,会暗中联系长公主么?   脑子里转着无数念头,次日一早,穆清彦去了长公主府。   下人一路引领,将他带到花园,假山亭里,付景春起身相迎。   “穆公子,请。”付景春迎他进入八角亭,石桌上摆着四色果品,一壶新茶。   “多谢大公子招待。”穆清彦倒也不急,只当真是来赏花的。   付景春风度翩翩,言谈有趣,领他品茶赏花,讲些见闻,招待的很是尽心。在看过园中几处花草风景之后,又回亭中小歇,品了一回茶。   这时有人自园外来:“大公子,今日公主心情舒畅,闻得大公子待客,问了是何人。底下人说了,公主显得很有兴趣,说要见一见久闻其名的‘穆神断’。”   亭中的付景春和穆清彦已然相继起身而立。   付景春听了这番话,笑着看向穆清彦:“母亲久病,虽不出门,却爱听热闹。平素无事,我们常给她讲些外面新鲜事情,穆公子查案的事母亲尤为爱听。难得母亲想见谁,穆公子别嫌麻烦。”   “岂敢。”穆清彦知道,这才是今天付景春邀他的真正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说“刘生”身份太多,有点糊涂,其实是隔得久了。赵书成:真名,十岁前使用,诈死;刘生:化名,没有户籍身份,桐州使用,在桐州待了两年;林伯翰离开,将他送到云埔县公孙文家。公孙良:顶替公孙文三儿子的身份,十八岁参军,三十三岁托病诈死。蔡骏驰:三十三岁后使用,顶替蔡骏驰身份,在贤郡王府做幕僚。 第317章 温妃?   福惠长公主是府中最尊贵之人,按理该住正堂大院,不过她久病,不耐烦听着人来人往,便在东边选了一座大跨院。付驸马与她感情甚笃,一直同住,也是这几年岁数大了,身体不好,而长公主病情加重,两人才分开。   对于福惠长公主,穆清彦久闻其名,真要见面时,还是有点紧张。   付景春在前引路,宽慰道:“母亲虽久病,但性情宽和,家中小辈都不怕她。”   穆清彦笑笑。   一般来说,如公主这等皇亲贵胄本就容易脾气骄纵,又是常年久病,心情更难顺畅,却还能保持宽和平稳心态,很是难得。旁的不说,最起码长公主涵养极好,打交道也轻松。   刚到院门,便听着里头有女子孩童的说话声。   院门口守着两个丫鬟,坐在廊下说话,见两人过来,忙见了礼,又去通禀。   “大公子,公主请大公子和穆公子进去。”   院中栽有石榴树,摆了不少时新花草,树荫底下放置着一张矮榻,一个衣着华贵神色安然的妇人斜依在高枕上,腿上搭着一条薄毯。旁边有小几,小火炉,一名俏丽婢女提起热水冲茶,茶备好,行了一礼,便退下去了。   早先院中的女子孩童,也都从一道侧门离去。   “母亲,这位便是我早先与您提过的凤临穆神断,穆清彦。”付景春行了一礼,走近两步说道。   “穆清彦见过长公主,长公主金安。”穆清彦撩衣跪下行礼,论起来,福惠长公主算他长辈,跪一跪倒没什么。   “快起来,不必拘礼。”福惠长公主笑笑,摆手让付景春搬凳子他。   “穆公子,只管坐着,母亲发了话,你不用紧张。”付景春坐在矮榻尾端,母子二人显得很亲近,可见他们家人之间感情和睦,私下并不死守规矩。   穆清彦道了谢,落座。   此时他已打量了福惠长公主。长公主大致四十五左右,贵族之家都擅长保养,但长公主常年病着,眼角皱纹很深,气色不大好,且两鬓不少白发。方才听她说话声音,中气不足,倒是十分平和,眉眼间颇为慈和。   长公主没什么遮掩,目光落在他脸上细细端详,口中感慨道:“像,确实像,眉眼间有五六分相似。怨不得修驰一眼就能认出来。”   穆清彦眼光一闪,虽没言语,但心中很明白这番话的含义。   对方一见面就支走了所有人,院中只他们三个,看来的确是想开诚布公。   长公主见他面色平静,波澜不惊,不由得笑道:“你这样年轻,倒是沉得住气。不过,看样子你也不是对颜家毫不知情,为何早先不来见我?是信不过我吗?”   穆清彦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早先我并不知身世。穆家将我养大,对外只说我是收养来的。后来我察觉了一些端倪,去年才从大哥穆林口中知道颜家之事。”   “原来如此。”长公主点点头,叹息一声。   穆家的事,他们自然也查过。   “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修驰没见过你父亲,只见过画像,但见了你,还是很快认了出来……”见他目露疑惑,长公主恍然,忙笑道:“瞧我这记性,修驰现今不是这个名字,叫什么来着?”   一旁的付景春接过话:“容渡。”   “容渡?!”穆清彦难掩惊讶,可仔细想想,好似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容渡是避人耳目的身份,他本名叫颜修驰,虽比你大一岁,却是你侄儿……”话音一顿,付景春失笑,显然想到他自己的辈分也很低。   长公主也打趣道:“确实,论来景春你也要喊小清一声‘小舅舅’。”   付景春比穆清彦大了快有十岁,这会儿不免也尴尬。   穆清彦倒是没露异样,话音一转:“姚湛可是……三哥?”   “正是。”付景春点头。   “当初设伏杀害颜家的,是谁?”穆清彦又问。   闻言长公主眉色一沉,慈和的脸显出几分冷厉:“温妃!”   “是她?”穆清彦再次意外。温妃是端郡王母妃,四妃之一,也那份野心和实力,但是元后死了,颜家退避,哪里犯得着赶尽杀绝?   付景春道:“怕是其中牵涉到外祖母的事。”   内中具体详情暂且不明朗,但显然已经确定是温妃下的狠手。   长公主面色有些疲惫,但还是撑着精神说道:“今日见你,也是怕时日无多,再没机会见。景春说你可能在查颜家的事,我不放心。你还小,又是一个人,这件事还是不要管了,有你三哥他们呢。你三哥也是这个意思,否则早早就去见你了。”   穆清彦知道这是好意,但他身边有个闻寂雪,便是不管颜家,却还有个雪家。   “我不会贸然行事。”穆清彦没应。   长公主也没太失望:“局势越来越乱了,家里孩子我都不准他们多事。你若留在京中,也要低调些,有事就找景春。你的事,家中只景春知晓。”   “多谢长公主。”   “什么公主,你正经该叫我表姐!”说着,长公主自己也笑了:“我却占了好大便宜,有你这么个表弟,我都显得年轻了些。”   “表姐不老。”尽管有点别扭,但穆清彦还是称呼了,算得哄对方高兴些。就似长公主自己说的,只怕是时日无多。且不提她的病,这么些年,身体底子都耗尽了,已有油尽灯枯之相。   长公主精力有限,没一会儿就撑不住,付景春服侍着她喝了碗药,送回寝室内睡下了。   中午,付景春在园中设宴,并没旁人。   席间备了酒,付景春给他斟酒,突然问道:“你的年纪可以成亲了,陈熙只比你大一岁,明年就要做父亲了。”   “不急,过两年再说。”穆清彦对于“逼婚”,有心理准备,毕竟他到了适婚年纪,迟迟没有动静,别人总会问起。   “倒也好。皇帝时日无多,将来新帝登基,为颜家案子昭雪,那时再好好儿为你说门亲事。”   宴罢,穆清彦便告辞。   付景春亲自送他到大门处,看着马车走远,双眉才微微皱拢。   付景春没见过闻寂雪,可却从陈熙口中听说了不少,哪怕陈熙没说什么不该说的,但偶尔的神情言语,以及那两人的形影不离,令付景春隐隐有所联想。   但愿是想多了。   回到小院儿,看到闻寂雪留下的一张字,上面是个地址。原来闻寂雪今日去看宅子,且已经买到合适的,先带着高天去布置了。   穆清彦循着地址找过去,是座二进的宅院,带小花园,闹中取静。宅子不算陈旧,打扫过,这会儿便是家具摆设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只等买了被褥等物即可入住。   “来看看怎么样?”闻寂雪正从花园过来:“这宅子有一年没住人了,花园里花草都荒芜了,我找了花匠来,重新收拾。高天去采买被褥枕头等东西,一会儿厨房里的东西也有人送来,今晚就能住。”   “那行,我让人跟陈十六说一声,明日请他来吃乔迁酒。”对于闻寂雪的雷厉风行,穆清彦没说什么,都配合。   等着宅子里安置器具、打扫的人都走后,他说了去长公主府的事。   去这一趟,也不过是将关系点明。   真讲起来,他们两家本就是表亲,又从没相处过,感情生疏。长公主和付景春待他和善,乃因他是颜家人。听他们提及容渡的口气,姚湛容渡是早跟他们联系的,他们关系颇为亲近。   “温妃吗?”闻寂雪听说对颜家设伏的是温妃,一样惊讶:“我还以为是惠妃。”   毕竟宫里宫外,是惠妃母子最强势。   穆清彦也是一样:“既然是长公主说的,应该不会有错。早先飞仙镇的事,只是惩处了端郡王,并未牵涉到宫中温妃,不过,温妃娘家是受了折损的。颜家的事,现今不好提,只能等新帝登基再找机会。”   “我打算去接触肃亲王。”闻寂雪道。   “你亲自去?”   “不。”闻寂雪虽在京城低调,但那是对于普通人而言,神捕司可一直盯着他呢。若是知道他是雪家人,神捕司能放任他随意进出京城?   再者,他想为雪家翻案,却不打算再为国尽忠。   在他小的时候,受祖父、父亲熏陶,梦想将来继承先辈志向,做个大将军,为国守卫边关。可在家族覆灭的那一刻,梦想已经破碎,所有一切都变了模样,他再也找不回年幼时的志向。   更何况,“雪霁”活着,又有什么用?   新帝敢用他吗?难道给他一个爵位,养在京城一辈子?   倒不如当“雪霁”当年就死了。   “你说,贤郡王会怎么做?”闻寂雪转了话题:“我加了人手盯着贤郡王府,表面上平静,私下里小动作频频。‘公孙良’会给他出什么计策破局呢?”   “我看,关键在宫中的惠妃身上。那么多皇子,哪怕别人不强,但彼此制约,贤郡王也不敢乱来。不能将对手打落,就只能抓更多筹码,然而谁都清楚,筹码再多,也远不及皇帝一句话。皇帝迟迟不立储君,是真的不愿放权,还是说……他藏有遗诏?”   这是他的设想。   若皇帝没有病糊涂,就得留一手以防万一,否则皇帝真死了,太子却没立,岂不是天下大乱?   “很有可能。可惜,宫中守卫森严,有不少神捕司的人,轻易进不去。”更别提想在宫中搜东西了。   不过……   “可以把消息透出去,有人会动手的。” 第318章 遗诏   连穆清彦都能怀疑皇帝是否早立了遗诏,那些渴望得到皇位的皇子们没想到吗?他们当然也想到了,但皇宫大内探个小消息尚可,遗诏这等大事,皇帝岂会轻易告知于人?知情者,必然是心腹中的心腹。   如今闻寂雪有心搅局,令贤郡王等人更加心慌意乱。   宫外尚且如此,宫内自然更甚。   不同的是,宫内表面平静,暗流只在底下汹涌。   历来都说后宫不干政,可实际上,前朝与后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某些时候,后宫一个女人可以决定前朝走向、新帝归属。   如今这后宫之内,魏皇后执掌后宫大权,但她毕竟资历浅,初入宫那几年,完全被架空,这些年尚且好些。尽管如此,宫务也要分摊给四妃一部分,也是一种暗自的默契,如此一来,有四妃制衡昔日的丽贵妃。   早前“丽贵妃”被贬为妃,虽未复位,但皇帝病重,除了皇后,也就丽妃伴驾最多。宫里不知多少人暗地里咬牙切齿骂她“狐媚子”,焉知不是羡慕嫉妒的多。   尽管很多时候见不着皇帝,但妃嫔们每日早晚都要去乾清宫一趟。   这日惠妃从乾清宫回来,见贤郡王等在屋内,便摆手令宫女们都退下。   “母妃。”贤郡王上前搀扶她。   惠妃乃是潜邸时就跟着皇帝的老人儿,年岁自然很大了。当然,在潜邸时,她只是庶妃,娘家也不如现今权势,但她有福分,早早儿得了皇子,还能长寿的活在宫里。在她上面的元后,早前的婉妃、德妃都死了,恭妃在潜邸时是侧妃呢,前头一个侧妃病死了,又补了一个,但如今位份一样也比不得她。   贤郡王捧了茶给惠妃,待她歇口气,方才问道:“母妃,上回说的事……”   惠妃自然瞧见他眼底的焦灼,安抚的拍拍他的手:“急什么,是你的,终究是你的。”   惠妃在宫里低调,且名声不错,就是她一心求稳,凡事留个退路。越是如今关键的时候,越是不能慌。   “父皇明显偏心老十八,回事时,总是赞扬老十八。”贤郡王在母亲面前,并不掩饰烦躁和嫉恨。   肃郡王排行十八,以前根本不被贤郡王放在眼里。如今形势一朝变化,历来平庸的老十八,居然办事稳妥周全,让他难寻间隙。   “不过是块挡箭牌,没什么好在意的。”惠妃可不信肃郡王是储君人选,哪怕肃郡王以往的确是隐藏了能力野心,照惠妃对皇帝的了解,储君也必然另有其人。   “那、母妃以为……”   惠妃皱眉,沉吟良久,说道:“若说这宫内最平稳的两人,一个是皇后,一个便是恭妃。”   贤郡王闻之也是皱眉:“皇后无子,魏家也闭门谢客,显然不愿多事。恭妃……”   恭妃这人总是一派寡淡,很守规矩,皇帝不大喜欢她的性子,可其有资历,又有能干的娘家人,总不会被忽略。庄郡王性情温雅,也很有才能,只是过于优柔,争夺之心也不大强盛。   不过,贤郡王不吝多疑,万一那母子二人是伪装呢?   关键时刻,多想一想不是坏事。   “如今外面都在传遗诏,不知是真是假?”贤郡王又问。   “照皇帝行事而言,应该是真的。”惠妃点头:“若说有遗诏,想来是由神捕司看守,外人见不着。但如今的辅政大臣,应该有人知情。”   毕竟皇帝一旦宾天,需要由指定大臣去请出遗诏,辅助新帝登基。   贤郡王点点头:“我会想想办法。”   在宫外,闻寂雪也得到了进一步的消息。   上一回神捕司欠了他的人情,想要借助神捕司办事可以,但牵涉到皇权可不行。凭他的能力强闯神捕司也没把握,何况一旦强闯,目的也达不成。神捕司的确是保管遗诏最好的地方。   不能窥探遗诏,只能分析,再盯着皇帝举动。   老皇帝似乎一直卧床,不止自己不出寝宫,所见之人也是有数的,治病的几位御医更是在乾清宫内安置,不可与外人接触。正是因此,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外界毫不知情。   但是,闻寂雪突然发现宫中有新动向。   皇宫内有佛堂,乃是后宫女眷们日常礼佛之处,挨着慈宁宫。太后在的时候,香火倒是多,宫妃们也就是年节去一去,不大热衷。常在其中礼佛的,多是太妃,不过现今也没几个人了。   前两日,宫内开始修缮佛堂,运了不少砖木入宫。不过,明眼人细细一算就知不对,那些用料数目不少,仅仅是修缮佛堂可用不了,倒像是要重建。   皇帝大限将至,畏惧死亡,祈求佛门庇护,在情理之中。   然而,这事儿真有那么简单?   果然,很快高天就带来了新消息:“公子,荣郡王、康郡王、怡郡王、离京了,离京前都见了宫中内侍,想来是接了旨意。”   当今分封诸王,并无封地,皇子们不办差都在京城。尽管郡王们平时不是不能出京城,但出城踏春郊游,与出远门可不同,不报备一声,很容易被扣个罪名儿。   如今局势敏感,谁敢妄动,三人既然敢离京,自然是有所依仗。   各方势力都盯着呢,不断揣度,不知三人得了什么差事。   闻寂雪却想到宫中动静,却不大敢肯定。   倒是穆清彦笑道:“佛堂都修缮了,少不得和尚,许是请得道高僧去了。”   闻寂雪摇了摇头:“皇帝还没糊涂到那个份上,指望佛法救命?那也得他舍弃皇位入了佛门。倒是……”   “丹药?”古往今来皇帝为长生而炼丹并不少见,穆清彦自然而然就想到这里。   闻寂雪点头,他的确也想到了:“那些砖瓦木料,兴许修缮佛堂只是一面,主要是修道观。若是修建道观,请道士,岂能不炼丹?”   “我听说,先帝时也曾有心炼丹,不少大臣劝诫,当今这位也是反对的。”上位者并不蠢,丹药究竟有没有用处,未必不清楚。   “死到临头,求个奢望罢了。”闻寂雪一语道破。   的确如此,眼看要死了,哪怕知晓丹药未必有用,可自古都有丹药流传,万一有用呢?兴许只是以前炼丹的人水平不行呢?或许又有好的丹方呢?   若当初元后之死有皇帝手笔,那么,如今他又如何肯什么都不做的等死。   “这次得了差事的三个人,是否有特别?”闻寂雪琢磨着皇帝用意。   皇帝儿子很多,若说肃亲王、贤郡王监国不得闲,前面还有庄郡王、端郡王、恪郡王,端郡王还在闭门思过倒罢了,其他两人呢?这其中还有其他郡王,都没挑,康郡王一直做端郡王影子,荣郡王许是有皇帝偏心。   “请和尚道士,是好差事?”穆清彦反问,自己也在思索:“皇帝想服用丹药,是好事?弄不好,死的更快。皇帝若真吃了丹药,不管是不是因丹药而死,曾办过这差事的人,都落了把柄。”   闻寂雪却想着另一件事:“庄郡王、庄郡王……他会不会是皇帝挑选的储君?”   穆清彦对庄郡王印象不深,提及这位,首先想到的是驻守边关的轶州大将军、安平侯闵岐,那里原本是雪家驻守之地。   别的不提,闵岐能驻守那一处,不仅有能力,且得皇帝信任。   恭妃是个行为死板之人,凡事守规矩,这样女子自然不易得皇帝宠幸,然而恭妃也不是不识趣,自己性情自己清楚,也不往皇帝身边凑,守住自己身边的安稳。庄郡王为其子,性情却是慈软,但能力品性值得肯定。   如今天下天平,没什么战事,一个守成的皇帝,性格软些影响不大。   仔细琢磨琢磨,皇帝还真有可能选中庄郡王为储君。一来庄郡王有那个能力,二来恭妃乃四妃之一,出身不低,三来闵家为武将之家,可镇守平乱。此外,皇帝真选中储君,自然还会有其他安排,不会一下子摆在明面儿上。   这么一对比,肃亲王越来越靶子。   贤郡王也没好到哪儿去。   甚至……   皇帝安排人去办差事,越过庄郡王,也是一种保护。   可见,皇帝为性命孤注一掷的时候,还是保留了一份理智。   以上一切,都基于储君猜测正确的前提下。   闻寂雪冷笑:“我已选了肃亲王,庄郡王只能做郡王!”   别看庄郡王性子慈和,但真要合作,并不理想。这样一位名正言顺且有安平侯撑腰的新帝,能跟他交易么?更不可能去推翻上一位皇帝的旨意,不可能给雪家翻案。   唯有在登基中出了大力,才有合作的余地。   闻寂雪已经选好人,试探的接触了肃亲王。肃亲王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但其心中已有动摇,毕竟皇帝将他架在火上烤,他只要不傻就得思谋后路。更何况,监国也是权利在握,尝过天下大权的滋味儿,岂能不贪恋,何不拼一把呢。   闻寂雪很信心肃亲王最终会答应。   只要敲定合作,皇帝生死就不放在心上。   不过,遗诏那边也不能不顾,神捕司不是个好相与的地方,他得找个帮手。 第319章 毒杀   自几位郡王离京,京城关注着众多。   那几位虽接了差事,但这种事又不是隐秘,况且也瞒不住,某些人询问下,还是透露了一二,自然很多人都知道了。   皇帝要招揽和尚道士,又修佛堂道观,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这点倒是很好理解,哪怕是皇帝也怕死啊。   更有人动了心思,想利用此事谋划一番。   闻寂雪观察了两天,便离开了京城。   他要去找朱漪!   之前谈到遗诏的话题,便想到朱漪,要说潜入神捕司探查遗诏真假,最适合的莫过于精于易容换形的朱漪。实际上,遗诏到底存不存在,皇帝定的储君是谁,对闻寂雪而言影响不是那么大,他又不做皇帝,那些想做皇帝的皇子们自然会去解决这个问题。   他之所以关心,是为增加自身筹码,使得计划更添把握。   早先朱漪还想以解药跟他交易,如今再去商谈,好似他处于下风,但是事事变化,朱漪自“佘娘子”死后,一直没有露面,不仅仅是母仇得报的缘故,恐怕更多是还是因为封停!   尽管对那二人纠葛不是特别清楚,但这是个机会,试探一番就清楚了。   若朱漪肯出手,便能牵制神捕司,往后行事会便利不少。   穆清彦没有跟着去,留在京城。   闲来无事,常和陈十六相聚,陈十六讲些京中各家新闻。   比如,净闲嫁入邓家,极得邓旭之喜欢,将身边一干红粉都抛在脑后,只守着净闲献殷勤。如今净闲初入邓家为妇,邓家既然肯让她入门,自然不会提早先芥蒂之事,还盼着她为邓家延续香火呢。   又比如,忠靖王府的次子翟玉琪,不顾忠靖王爷严令,打伤守门人闯入忠靖王妃养病的佛堂,哭着不肯出来,又说母亲生病无心课业,要留在母亲身边侍奉云云。当然,最后的结果是被忠靖王爷请了家法,打的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外间不免传出翟玉琪孝心至诚的话。   此外,还有不少郡王府的动静,多是些小事。某郡王府后宅谁与谁争风吃醋,某郡王无故发怒责打下人,某郡王与某大臣相谈甚欢……   其间,也有穆清彦比较关注的庄郡王。   陈十六提及这位郡王,摇头就笑:“这个庄郡王别的什么都好,就是心肠太软,经不得人哀求。当年他曾有两个侍妾,乃是一对双生姊妹,二人为争宠,闹得不可开交。那一年其中一个有了身孕,另一个嫉恨,言语争锋时情绪失控推了一把,还得另一人小产。侍妾虽卑贱,可怀的也是皇孙,皇家子嗣岂能谋害,赐死也是常情。那侍妾跪在庄郡王跟前哭求,庄郡王心有不忍,留她一命,只将人幽禁在偏僻小院不准外出。啧,谁知道啊,前几天不知怎么人出来了,正撞见郡王的幼子,恰好是她双胞姊妹所出,竟恶向胆边生,把那小公子推下池塘,若非下人反应快,怕是要没了命。”   “莫非是神志不清了?”正常来讲,哪有那么大胆子光明正大害郡王子嗣,何况还是第二回 了,那么不长记性的么?   “具体不太清楚了,不过,这回可活不了了。且不提别的,庄郡王府里出现这等事,影响甚大。”   穆清彦自然明白,有句话叫做“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用在皇子身上,便是家宅尚且不宁如何治理天下。因此郡王府内哪怕发生了什么事,都是自己解决,消息能压就压,大臣们同样如此,否则自家乱糟糟的尽出事,岂不是显得自己很无能。   不过,这种时候庄郡王内宅出事,只怕不是什么巧合。   郡王们相互争斗,不是提升自己,就是削弱别人。显然,庄郡王让人找到了机会,少不得被攻歼,甚至其内宅之事就有人故意引导。   看来,谁都不蠢,庄郡王也被人忌惮猜疑了。   “少爷!出大事啦!”何川本来在茶楼下面听书,突然蹬蹬的跑上来,气喘吁吁:“庄郡王府出事了,刚刚得到的消息,庄郡王中毒了,没等请御医,人就死了。”   “什么?!”陈十六大惊失色。   中毒?想给郡王下毒,得多么大的本事。   别以为下毒很容易,郡王府所用的人都来历清白,尤其能接触到郡王饮食的,每一道工序都不止一人,相互监督,更是身家性命都在郡王掌控之下,哪敢谋害?   穆清彦同样震惊:“刚发生的事?”   “对,刚才在楼下听人谈论,也是太震惊,那人惊呼之下,所有人都听见了。据说这会儿庄郡王府已被禁军围住,任何人都不能进出,所有府内之人都被控制,便是郡王府也不能擅动。”   “果然是出大事了。”穆清彦想得更多。   庄郡王死亡是令人震惊,可这等于是一个信号,皇子们间的暗流将要摆上明面。借着庄郡王之死,不知会牵扯到多少人,弄不好会血流成河。尤其是,若庄郡王真是皇帝选中的储君,震荡可想而知。   陈十六被这个消息震的坐不住,穆清彦也想尽快了解内情。   两人出了茶楼,各自去查。   焦礼跟在身边,可以联系闻寂雪留下的消息人脉,不过庄郡王之死太过重大,禁军出众,必然是皇帝亲自下令,一时半会儿也得不着消息。不过,穆清彦也不急,可以问问陈十六,若陈十六不知道,还能去问温明玉。   闻寂雪走时说了,神捕司的人情不用白不用,真到了需要的时候,就去找温明玉。   若是问个消息,温明玉还是不会拒绝的,庄郡王再重要也只是郡王,不是皇帝。   正如穆清彦猜的那样,庄郡王之死,将朝堂搅翻了天。   当天晚上,穆清彦从陈十六口中知晓了大概情况。   前几日庄郡王府中刚出过事,正是那对双生姊妹侍妾。这对姊妹原是郡王府婢女,生的聪明灵透,又识字,专门安排在书房服侍。庄郡王妃性情宽容,见庄郡王喜欢,两女也不算差,就给过了明路。   哪知这对姊妹太过相似,又都想夺得郡王宠爱,冲突频频,闹出不少纷争。   五年前,姐姐红翡被推得小产,妹妹绿玉被幽禁小院儿。   那小院儿好似冷宫,整日上锁,除了送饭,院门从来不开。在七天前的傍晚,院门不知为何没上锁,绿玉不由心思一动,偷偷跑出来。绿玉深知庄郡王性情,又有时隔五年,她觉得再哀求一番,庄郡王会放她出来。若非她一直没机会见到庄郡王,也不至于被关了五年。   绿玉怕见到庄郡王之前就被人发现,一路小心谨慎,躲躲藏藏。   途中,听见两个丫鬟说起红翡,不外乎是如何风光之类,又提及红翡之子在花园。   绿玉尽管被关,但红翡恨她,常让送饭之人说些外面的事,尤其是红翡自己的事,就是为刺激绿玉。所以绿玉对郡王府的事很了解,知道红翡给郡王生了儿子,三岁,是最小的儿子,颇受疼爱,这令绿玉如何不嫉恨痛苦。   她脚步一转,就去了花园。   在花园中,自然有一番冲突,绿玉情绪激动,对小公子下了手。   这等行径,如何容得下她。   便是庄郡王也是恨极,要处事她。   绿玉一直大哭,只说临死前要见庄郡王一面。   一开始庄郡王自然不理,绿玉就发疯乱砸。尽管要把人处死,可到底是郡王的女人,小公子也是有惊无险,所以给绿玉的处置是毒酒或白绫,让她自我了断,保留个体面。如今她不配合,底下人想强行灌酒,她便癫狂挣扎。下人怕在其身上留下伤痕,万一郡王见了不喜,少不得束手束脚。   庄郡王还是那般心软优柔,听得绿玉坚持要见她,想到毕竟是临死的请愿,就同意了。谁知这一去,竟然被毒死了。   那绿玉给他倒茶,他不疑有他就喝,当即不出几息,毒发身亡。   那绿玉在众人慌乱中,也喝了毒茶。   这对双生姊妹是自小被卖到郡王府的,没别的亲人,又是自小在郡王府长大,谁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若说红翡做这等事,尚有几分可能,毕竟红翡身边有人可用,但绿玉被关了五年,身边人早发散到各处,又是才从院中出来,她哪儿来的毒药?   经过初步调查,并没有查到毒药来源,也不知什么人跟绿玉接触。   绿玉走出小院儿就是个疑点,但没有查到谁给开的门,院门上的锁是给砸掉的。   在最初,郡王府都以为有人故意放绿玉出来,是借刀杀人,针对红翡或小公子。毕竟这对姊妹不合,犹如死仇,而绿玉出来后,又那么巧得知小公子位置,很可能就是有人暗中布置。   可现在,却是把庄郡王给毒死了!   这是绿玉个人所为,还是、早有人在暗中谋划?   穆清彦的注意力集中在毒药上。   几息就使人毙命,这等剧烈毒药,是什么?砒霜?   就算是砒霜,恐怕也没那么快吧。   他也倾向于有人谋划,那么,那个人是谁? 第320章 无名剧毒   庄郡王毒杀案,皇帝亲自下旨查办,由神捕司调查。显然,此案可能牵涉到朝堂任何一人,皇帝干脆不让朝堂机构介入,历来神捕司参与的都是朝堂大案,有惯例,查案过程中三司部门予以协助,又因此回庄郡王是皇子,宗人府也从旁涉入。   一连好几天,庄郡王府的禁军已撤离,随着案情进展,传出不少消息。   穆清彦注意到,宫里气氛更严峻,可惜皇帝的情况守卫的极严密,外间难窥。   庄郡王不仅是皇子,且是皇子中较为受重视的一个,又是被毒杀,在这种本就敏感的阶段,皇帝得知后会是怎样的震怒?皇帝已是古稀之年,又病重,这样沉重的消息带来的刺激,便是一口气上不来也是很大可能,但宫中却很快传出圣旨应对,可见皇帝甚至没有气的昏厥。   看来,皇帝的情况比预想中要好不少。   说不定远没有到不能上朝理政的地步,只是别有打算。   从陈十六口中得知,庄郡王案最大的进展是查出了砸锁放出绿玉的人。是谁倒是不清楚,内情原因也不知,外间传出的小道消息大多是揣测。   转眼已是深秋九月,一场雨落下来,气温骤降。   京中这处宅院布置的很用心,尤其是花园中移栽的花草树木已然适应。花园中也修了一处四方凉亭,凉亭外有两个大缸,里面种着近两米高的橘子树,如今树上挂满了累累果实,大半都已成熟。   这橘子树买来花了不少银子,主要是栽种照料不易。   今天陈十六来过,走时摘了一些。橘子对权贵之家不是什么稀罕物,主要是吃个新鲜,这两株橘子树味道还不错。   眼看着到中午了,雨也停了,穆清彦打算去准备午饭。   刚走到厨房,焦礼便疾步过来:“穆公子,温少主来了,还有宫中内监。”   若仅仅是温明玉过来,倒不算什么,内监一起出现……   思忖间,来到正堂,果然见温明玉和一个内监坐在里面用茶。   “温少主。”   “穆公子。”温明玉起身,笑着跟他介绍:“这位是乾清宫副总管杜梁公公,特来传皇上口谕。”   “杜公公。”穆清彦口中见礼,心中隐隐有所猜测。   杜梁也是一副和气,没多摆架子,当即宣道:“皇上口谕:命凤临县穆清彦协从神捕司审查庄郡王之案,限期一月!”   “穆清彦遵旨。”这道旨意的确有些出乎意料,令穆清彦皱眉。   且不提别的,皇帝命他跟神捕司查案,限定了期限,虽没说逾期未完成会如何,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他只朝堂眼中,只接触过丽贵妃之弟的那起案子,得过皇帝宣见,在民间看来是了不得,可实际上算不得什么。何况上回面圣,乃至接触大案,都是某些人私心小动作的结果,这次……莫非又有人想作乱?   杜梁没有多待,说了几句话,早有焦礼准备好茶钱,将人送走。   这时温明玉才为他解释:“昨夜案情有了重大进展。庄郡王府中有个厨房仆妇庆嫂,她砸坏了锁,放绿玉出来。又故意跟丫鬟说起小公子在花园的事,在绿玉去了花园后,也是她暗中言语刺激,使得小公子险些溺水身亡。   这庆嫂是皇家世仆,她丈夫本也在郡王府当差,但喝酒误事,被革了差事,夫妻关系不好,只两人有个七岁的儿子,乃是庆嫂的命脉。有人掳走了她儿子,要她办事,放出绿玉乃至说什么话刺激,都是有人事先教的。   她以为是郡王府中哪个人跟红翡有仇,可在之后,对方却要她将一包药粉交给绿玉。她隐隐觉得事情不大对,又不敢问,自己也想不明白。   兴许她以为是针对绿玉灭口呢,却没想到庄郡王会死。”   “她不知道?”穆清彦可不信。   若庆嫂没有从中传话,绿玉就算再绝望,敢有胆子去毒害郡王?绿玉是个古人,自小熏陶的都是君权神授、尊卑有别,她又是郡王府自小养大的,做了君王侍妾,这种种束缚之下,即便庄郡王要处死她,她也只会更怨恨红翡,却不会起念头要庄郡王的命。   不过……   “你说案情有重大进展?”所谓进展,应该不是这个,而是跟幕后凶手有关才对。   温明玉也知道庄郡王的案子是一滩浑水,神捕司负责查案,朝中虽有人失望,却不知多少人松了口气。如今穆清彦被卷进来,着实倒霉。   温明玉道:“在庄郡王死的当天,神捕司筛查了整座郡王府,发现了庆嫂可疑。当时想顺藤摸瓜,没做声张,只当没查到,撤了人。幕后者也着实狡猾,这种时候,没有联络庆嫂,庆嫂很焦灼,但次次都是对方联系她。   眼见着她连郡王府都不出,只能把她抓了审问。   原来她是负责清扫厨房的,厨房里的潲水等物也由她管,每次饭后,会有人来后门收潲水,给她些好处。幕后者便扮成收潲水的,在后门就能她接触,并不会惹人猜疑。因此,她只知对方模样,身份来历一概不知,最初她还有些犹豫,哪知第二天就收到她儿子的一根小拇指,她再不敢违逆。   这件案子她是唯一的突破口,哪怕她真的不知道更多,也得用刑。也就是在昨夜,她招了新口供,说对方可能是肃亲王府的人。她说有一回偷偷跟在对方身后,见人进了肃亲王府后门。”   “这就是重大进展?”穆清彦算是明白了。   庆嫂不是一开始就招供,严刑拷打之下才吐口,外人却不会觉得她是屈打成招乱攀扯,反倒会觉得她之前是顾及儿子安危不肯说,后来承受不住酷刑才说的。   温明玉苦笑:“不止如此。这回的事情牵涉甚大,既然庆嫂说了肃亲王府,肯定要去询问一番。当夜我们就带着庆嫂去了,哪怕是走个过场,也要将肃亲王府的人按照花名册查一遍。   肃亲王自是配合,也拿出了花名册,可是……少了一人。   询问肃亲王府之人,少的那人叫刘升,模样岁数都跟庆嫂描述的相似,且在庆嫂见那人的时候,刘升也都不在府中。这刘升本是个杂役,肃亲王府的管家说,七天前刘升请了假,说他弟弟出了事,要去一趟北昌县。   刘升的确有个弟弟,在北昌县安家。   从京城去北昌一天就能来回,我派人去过,其弟安然无恙,刘升根本没去北昌。如今这刘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所以……”   所以弄不好,这回肃亲王要栽!   但这件事还是有疑点的,这般大案,要皇帝狠下心,问罪肃亲王的确可以,但目前皇帝没让结案,反倒把穆清彦弄进来,显然这个结果不满意。许是皇帝心里另有怀疑之人,也可能是目前证据太薄弱,就算真要以口供定罪,也得找到刘升。   穆清彦叹道:“皇帝怎么会想到我?”   “今日进宫向皇帝禀报案情,皇帝要求尽快寻到刘升,然后主动提到你。应该是有人在皇帝面前提过你,皇帝知道你在京城,让杜梁来传旨,要试试你穆神断的能耐。”温明玉又道:“兴许是肃亲王,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目的是查案,应该不是针对你。”   穆清彦也觉得不会是故意针对,他一介草民,犯不着别人这么下功夫。   但是,就如同温明玉所言,这是一摊子浑水,深不见底,能把人淹死。   沉默了片刻,穆清彦想到一件事:“毒药呢?是什么毒?”   温明玉神色冷肃:“无名剧毒。经御医多番验查,与当初毒杀瑞敏太子的毒一模一样。此毒是雪白粉末,添入水中无色无味,却比砒霜还毒,短则四五息,长不过十息,定然口鼻溢血毙命。”   “竟然是这种毒物!”穆清彦没料到,这毒竟然扯到了端敏太子一案。   端敏太子正是当今皇帝的同胞长兄,本朝开国第一位太子,虽是仪妃谋害,毒药却出自朱寒之手。那朱寒,正是朱漪之祖父。   温明玉幽幽说道:“所以,你应该想象得到皇帝的心情。说实话,当庆嫂攀扯到肃亲王,我本以为肃亲王会被直接下狱,但皇帝……很冷静,冷静的可怕。”   穆清彦沉默着。   自从得知朱寒之事,他后来也了解过往年旧事。知道当今跟端敏太子兄弟情深,每年端敏太子忌日,皇帝都要独处祭祀。这二人一母同胞,端敏太子储君之位早立,那时皇帝年岁又小,彼此没有任何利益纷争,端敏太子的死留给皇帝的冲击很大,几十年都不能遗忘。   现今相同的毒药再次出现,且毒死了皇帝的儿子,皇帝能不震怒么。   犹豫了一下,穆清彦低声问道:“不知、皇帝情况如何?”   温明玉看他一眼:“我并未直视天颜,有纱幔阻隔,但从皇帝声音上判断,不似垂危之相。不过,这次的事不同一般,已有御医受罚。”   宫中贵人虽尊贵,但对于治病的御医拿捏着尺度,尤其是治病途中,通常不会因恼怒而斩杀御医。然而一旦发怒对御医动手,就代表着事情严峻,御医可能无力回天,病人焦躁中失了理智。   看来,这案子不能大意,否则皇帝情绪一动,谁知要谁的命。 第321章 真真假假   时间已是正午,温明玉做东,两人在外面吃午饭。   “闻寂雪离开京城了?”温明玉问道。   “嗯,他有些事要办。”他们从进入京城就在神捕司注视之下,离开自然也瞒不住。   温明玉点点头,又笑道:“我发现,你们对朝廷的事很关心。”   这话很明显就在试探。   穆清彦没什么意外,面色平静:“关于我的一点私事。温少主想知道?”   一味的回避或者谎言,不足以打消人的疑虑好奇,他选择半真半假。   温明玉果然显出犹豫,因为有些话不是听了就过,影响会很大。   略微思忖,温明玉摇头,无奈道:“既然是私事,我就不问了。”   温明玉是神捕司少主,站在他的立场,有些事情若是猜到了,还可以不管,但若真的知道了,再去装聋作哑就很难。为防万一,他干脆不再问,毕竟眼下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朝堂,每每帝位更迭,局势会很混乱,对于神捕司也是冲击。   潜意识里,温明玉忌惮闻寂雪,却又有一股信任,很矛盾。   饭后,两人也没有立刻就走。   如今这样的天气已经不必歇午,案情不等人,干脆撤掉残桌,添上茶水,两人谈一些案情细节,梳理梳理。主要是温明玉讲,穆清彦听,另外又有神捕司送来审案记录,穆清彦一一细致的看了。   穆清彦突然笑了。   他想到自己为何会被加入查案了。   如今案情焦灼的重点是寻找刘升,他的名声传扬,其中有一点就是擅长寻人。且他的确擅长查办积年旧案,外人不知端的,却也信服他的能力,自然觉得他是查办此案的最佳人选。   一介草民,真查不出,随时都能裁撤惩治,再方便没有了。   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响,门外响起声音:“穆兄?”   是陈十六!   门外本就有焦礼和神捕司的人在,陈十六没等人通禀,先就喊叫起来,可见焦急。   “你怎么找来了?”穆清彦朝外笑道。   陈十六听到他的话音,这才推门而入,没先跟穆清彦说话,反倒冲着温明玉皱眉:“表哥,怎么把他搅进去了?这案子多危险啊!”   温明玉无奈:“皇帝旨意,我又能如何?”   “可是……”陈十六想到庄郡王都被毒杀了,真要再出点什么变故,穆清彦能不危险?   温明玉安抚道:“放心吧,我亲自保护他,没人敢动手。”   陈十六有些意外,随之面带喜色:“这可是表哥说的,千万莫要食言。”借着冲穆清彦邀功:“穆兄听见了,我表哥是少主,又是在京城自己的地盘儿,但凡有什么事只管跟他说。”   穆清彦知道他的心意,笑道:“我会小心。你别太担心,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可怕。”   实话说,抛开皇帝那边不讲,对于查案过程中可能遭遇的危险,他一点都不担心。甚至,他还希望会出现一些危险,那只会将幕后者更快的暴露出来。   能参与查案是个意外,但反过来想,也是个机会。   他将会对各方势力有更清晰的认识,神捕司掌握的情报绝非一般。   陈十六之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接下来,穆清彦要和温明玉去查案,陈十六身为刑部尚书之子,不宜参加。   “去庄郡王府。”   如今庄郡王府虽然撤掉了禁军守卫,但幽禁绿玉的那个小院儿保存完好,设了封禁,有人守着,一切都是事发时的样子。再者,庄郡王死时身在小院中的人,也都限制了行动,不能离开郡王府。   他们一来,立刻有庄郡王府的管家迎上来。   很快,庄郡王世子也来了。   当朝封爵制,亲王、郡王的嫡长子,皆封世子,但一个亲王世子,一个郡王世子,品级不同。   庄郡王世子名翟佩羲,刚及冠,长相与其父有三四分相似,但气质内敛,眉目俊朗。翟佩羲的性情和庄郡王不同,看着温和不张扬,但擅长与人相交,颇有沟壑,乃是皇孙中的出众人物。   “不敢劳烦世子,由管家带我们过去就行。”温明玉先是介绍了穆清彦,又道出此行目的。   翟佩羲点点头:“既是查案,我不好在旁干扰,便由管家带路陪同。温少主和穆公子若有吩咐,只管告知管家,府中必然配合。”   “多谢世子。”不得不说,翟佩羲言语应对给人的感觉很好。   穆清彦此前只知道翟佩羲,还是头一回见,想来有这么个世子,给庄郡王加分不少。不说别的,子孙出息,起码说明教导有方。   绿玉因为是犯错被幽禁,自然是关在最偏僻无人的地方。   郡王府规制大致相同,基本都会配花园,只是因着地形原因,花园位置有所变化。庄郡王府的花园在东侧,园中有湖,湖的对面有山石凉亭、树林花草,再往东北角落去,很是冷僻,便有个小院儿,乃幽禁绿玉之处。   绿玉被关了五年,平素便无人相伴,除了送饭时能见到人,都是孤身一个。更甚者,这里很冷僻,少有人来。长久的孤寂,绿玉的心性很难不起变化。   “少主!”院门外守着两名神捕司人。   温明玉点点头,回头先把管家打发了。   穆清彦环视周围,进去把小院儿看了一遍,这才开始回溯——   九月份的天气虽然酷热消退,但对于贵妇们来说,歇午的习惯并未废除。通常早上是最忙碌的,过了午,便是悠闲。若是有个别的事做,倒可以打发时间,若没有,便显出无聊来。   红翡只是侍妾,她生了儿子也不归自己教养,而是从小养在赵侧妃身边。   这在皇家也是惯例,生母出生卑贱,对子嗣不是好事,眼界教养都不行,别说教养,便是耳濡目染的,也对子嗣没好处。主要是出于这般考量,才会给侍妾所出的子嗣选其他养母。   红翡算是好运,其子能被侧妃教养。   在郡王府,庶妃虽不上玉牒,但在后院儿也是有名分地位,生子后争取一番也有机会亲自教养。以往便有接受其他人子嗣的前例,子凭母贵,庶妃哪有侧妃高贵。   赵侧妃有自己亲生儿女,俱已长成,不过,对于红翡之子,倒也没苛待。这是府中最小的小公子,还算得郡王喜欢,她自然养得细心。   只是小公子才三岁,最是活泼好动,赵侧妃哪有那么多精力,多是身边的奶娘婢女们照料。   午饭后,府中最是悠闲,主人们多半都在歇息,下人们也趁机歇息闲聊。   小公子闲不住,闹腾不已,为着不打搅侧妃,奶娘婢女们带着小公子去花园玩。   庆嫂一直等待着,得知此事,便悄悄去了园中,用石头砸开了院门上的锁。这里僻静,并不用担心惊动其他人,且她砸了锁,故意将院门一推,弄出动静惊动绿玉。   而后她觑着绿玉出来,才走到假山那边,陪同小公子来的两个小丫鬟躲在这儿闲聊。她寻个由头过去,故意大声说话,把话题引到小公子身上。   绿玉本是小心翼翼,听到那边有声音,蛰伏着偷窥。   听闻红翡的儿子在园中,又听提及红翡多么受宠,心中嫉恨自然冒头。尤其看到那小公子生的灵秀,又很得郡王喜爱,心头妒火高涨。在她看来,上天着实不公,两人同胞姊妹,生的一模一样,为何郡王偏爱姐姐,连上天也偏爱姐姐,姐姐接连得孕,被她弄掉一个,又得一个,她呢?   想到被郡王责斥厌弃,五年幽禁,她便觉妒火焚身、恨不能将红翡千刀万剐!   若府中只她一个,郡王必然喜爱她!   红翡不在眼前,小公子就成了发泄怒火的对象。   她可以想象,若是小公子死了,红翡该有多么的绝望痛苦。   若是其他女人,庆嫂的那些话或许能撩动对方的妒火怒气,但不会令对方失去理智。绿玉却不同,五年幽禁,对她的影响太大了,她根本受不得刺激。   当小公子被推入水中,丫鬟们惊恐大叫,却没人会水。   就在众人去喊人时,翟佩羲出现了。   他跳入水中,捞起了小公子,命人将在场之人尽数看住,又让人去通知庄郡王。   这翟佩羲不知什么原因正好在园子里,远远儿听见喊叫跑过来,倒是小公子的福缘。若不是翟佩羲,便是去叫来其他会水的人施救,只怕耽搁的时间也长了,小公子生死难料。   庄郡王来的很快。   若是按照正常流程,庆嫂的存在十分可疑,但所有人都没去关注庆嫂,因为所有人都盯着绿玉。他们忽略了绿玉是如何出来的,只震惊于绿玉的胆大妄为,竟当着众人的面谋害小公子。   绿玉被押回小院儿,这才有人发现被砸坏的锁。   下人告知庄郡王,庄郡王看过之后,质问绿玉:“谁将你放出来的?”   绿玉已有五年没见过庄郡王,一时又是惊喜,又是害怕,也有后悔。但她自忖了解庄郡王,亦或者说,自欺欺人,为了能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软化庄郡王,她脑中转念很快。   “不、不知是谁,我只听到她说话,说要放我出来。她还告诉我小公子在花园池塘边,讲了很多红翡和小公子的事,说他们很得郡王喜欢,还说、还说红翡跟郡王提议,要将我放逐到庙中为尼。”不得不说,当绿玉冷静下来,脑子并不笨,信口胡说一番,编造了一个阴谋。   这才是她能活好几天的真正原因。   庄郡王再心慈手软,他也是郡王,自小在皇宫内长大,并非那么单纯之人。   一听绿玉的话,很快从中提取出关键信息:有人故意放绿玉出来,想借刀杀人。至于要杀谁,不是红翡就是小公子,谁都知道绿玉跟红翡的恩怨,又拿红翡和小公子的事刺激绿玉,绿玉冲动下能不上当?   庄郡王对此是相信几分的,绿玉的性格就是如此,愤怒至极就失了理智,否则当年也不会动手去推怀孕的红翡。   院门上的锁是被砸坏的,的确有人将绿玉放出来。   接下来,庄郡王自然要调查此事,所以绿玉押后处理。   出事时,在场之人也要查。   其他人尚且好说,都是服侍照料小公子的,唯有庆嫂乃是厨房仆妇,自然可疑。   “你在厨房当差,如何来花园里?”   庆嫂低头跪在地上,连忙回道:“中午送到小院的碗筷尚未收取,负责送饭的林嫂家中有事,托我来帮她取碗筷。我取了钥匙过来,在假山处遇到两个小丫鬟,跟她们说了几句话,谁知那绿玉突然冲出来,把小公子推下了水。”   庆嫂是先于小公子来的,但她将先后顺序调转。   其他人都没发现,只因花园很大,她刻意从别的方向绕过来的。   也是凑巧,绿玉想拖延时间,编造了一个谎言。虽说她托词没见到门外的人,却描述为一个女子,听声音在二十左右,庆嫂明显不符合。   这些细节,穆清彦在酒楼中看过审案记录,也是知道的。   不怪庄郡王一开始被骗,谁能想到绿玉编造了谎言,谎言看似平平,但很合情合理。庆嫂也撒了谎,却有绿玉谎言在前,反倒证明了庆嫂清白。   由此,庄郡王一开始的举动,全是无用功。   后来将府邸掀了一遍,毫无头绪,才有郡王妃质疑绿玉的话。庆嫂也可疑,但庆嫂说受托取碗筷是真,她身上也有院门的钥匙,也是从湖对面过来才跟丫鬟闲话,更要紧的是,庆嫂就是个普通仆妇,不与内院接触,查不出被收买的痕迹。   事情传扬出去,对郡王府的影响很恶劣。   郡王妃建议先处置了绿玉,别的继续暗查。   庄郡王采纳了王妃建议,命人送去毒酒和白绫。   绿玉一见这两样东西,傻了眼。   早前陈十六说的经过,有真有假,多半是有人臆测杜撰。不足为奇,外间各种版本多着呢。神捕司的记录最贴近真实,但也远不如回溯看得清楚明白。   小公子出事后的第三天上午,庄郡王被毒杀。   绿玉砸了毒酒,践踏白绫,在屋内撒泼。与陈十六讲的不同,很快便有两名粗壮的妇人将其制住,只需另备一份毒酒灌下去,绿玉必死无疑。   绿玉知道在劫难逃,但不甘心,最后喊道:“我要见郡王!我知道谁放我出来的,我只告诉郡王一人!”   牵涉到此事,下人们不敢做主,只能去报告庄郡王。 第322章 神秘的字条   人心易变,更何况时隔五年,庄郡王能对绿玉保留几分喜欢?即便是红翡,若非生育子嗣,只怕也沦为平庸。   这对姊妹能幸运被郡王看中,就在于两人双生,容貌相同,于郡王而言,她们二人是个整体,纳入内院颇为新鲜有趣。偏生这二人不懂,反倒觉得另一个相似的自己太多余,只希望独占郡王恩宠,弄巧成拙。   因此,面对绿玉再次犯错,庄郡王并无怜惜。   只是,绿玉临死要见他,又说告知幕后者,庄郡王还是去了。   殊不知,此时绿玉正天人交战,并最终下了狠心,要拉着他一起死。   缘故要从绿玉被重新关押小院儿提起。   绿玉谋害郡王子嗣,尽管小公子大难不死,可发生的时机太敏感,她此回是必死无疑,区别只是死亡的时间罢了。   府中人都看得清楚这一点,在以前,绿玉虽被幽禁,可她的钱财衣物等都保留着,只是没了自由。底下人不敢太苛待她,自家郡王是个心肠软的,万一绿玉寻了机会见到郡王的面儿,谁知有怎样变化?再者郡王妃一贯宽和,也嘱咐过,所以厨房给绿玉的饭食尽管简单,却也是一荤一素一汤一饭,年节还会增添。若绿玉肯花钱打点,还能点些喜欢的东西。   现今却不同,绿玉已成了一个必死的阶下囚。   红翡恨她。   赵侧妃是养母,小公子若出事,她也难辞其咎,自然也恨她。   再有郡王妃,绿玉捅出这么大篓子,严重影响了庄郡王府,再秉性宽和也动了真怒。   上头一表态,厨房自然心领神会,再给绿玉送饭食,都是剩饭剩菜,且是粗使下人们吃的。不过,到底是郡王府,哪怕下人吃的也是白米饭。相较而言,送给绿玉的饭,多是焦糊的锅底儿,浇上菜盘子里的剩汤残叶,糊弄一满碗,错过饭点儿送去,已然凉透了。   头一回见着这样的饭,绿玉摔了碗。   自是没人管她,直接收拾了破碗脏饭,头也不回的走了。不吃就饿着!   绿玉曾经也是小丫鬟爬上来的,肚子一饿,认清了形势。她尽管后悔冲动去推小公子,可想到小公子毕竟没死,再者,五年前郡王便心软放了她生路,或许这次也能……   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她心底是明白的,但求生的欲望令她不肯斩断这份侥幸的想法。   如今她之所能继续活着,就是随口编撰的谎言。   她满心盘算着,试图再用谎言拉个垫背的人。   当晚厨房的饭送来的很晚,但她却不敢不吃。早已饥肠辘辘,抓着筷子就往嘴里扒饭,不得不说,又冷又硬的饭很难吃,哪怕她被幽禁了五年,哪怕她从小做丫鬟,这样的剩饭剩菜,也是头一回吃。   她硬着头皮往嘴里咽,心里的怨气却不停的上涨。   吃到一半,米饭里出现了一个纸团。   抓着筷子的手一抖,她本能的朝外张望,怕人发现。倒是她想多了,这院子里只她一个,院门锁着,看守的人在外面,她能听到外面两人的说话声。   定了定神,她把纸张打开。   她跟红翡从小伶俐,模样灵秀,被安排在书房服侍,自然被教导了识字。后来又为讨郡王喜欢,颇下了些苦功,通些诗书,所以简单读写难不住她。   可她看到了什么,字条上说她死定了。   这的确是事实,她心里清楚,可被人戳破说出来,她还是很绝望愤怒。   随之,她心里起了疑问,传信的是谁?想要干什么?仅仅是告知她会死吗?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谁砸了院门的锁放她出去?   之前形势变化太过,她为求生,编造了谎言,后来又陷入会死的恐惧,直到这会儿才想起关键之处。   她当然清楚没人会无缘无故放她,对方想干什么呢?小公子在花园,是巧合吗?对方现在给她传信,难不成想要她做什么?她被看得死死的,寸步难离,又能做什么?   第二天,一日三餐,绿玉都会从吃食中发现字条。   相比第一回 ,后来的字条内容增加了很多,逐渐在跟她分析目前的处境,一种十分绝望的处境,对方告诉她,她此回绝对没有生路,便是郡王不处置她,皇上也会要她的命,红翡和赵侧妃也会要她的命。   这一点她当然知道!她很清楚!   她不想死,所以越认清处境,越恐惧绝望,夜晚都被噩梦惊醒。   字条上又说,她是个失败者,一辈子都比不过红翡。她此前被幽禁了五年,红翡却很是得宠,不仅给郡王生了最小的儿子,且小公子养在赵侧妃膝下,很受郡王喜欢,将来必然有个好前程。往后小公子开府单过,接了红翡奉养,红翡便是老太太,享不完的儿孙孝顺。可那时,她却早已被处死,别说后人祭祀,连个坟堆都没有,谁还记得她?   是啊,她从小没了父母,就红翡一个姐姐,偏偏两个是仇人一般。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出生,一模一样的长相,一样做了郡王侍妾,怎么命运却截然相反?都说她害红翡小产恶毒,红翡绝了她做母亲的权利就不恶毒?她是太仁慈了!红翡虽然小产,可没伤底子,又得了儿子,她呢?就该让红翡尝尝她的痛苦和绝望!   再也没机会了!   她实在不甘心!   这样的结局,就算是死也不瞑目啊!   又一次厨房送来晚饭,绿玉迫不及待的捧了碗,等送饭的人走后,忙从碗内扒出字条。   她认定不会有人无故传信,肯定是有目的的,说不定可以救她。   然而……   这一回除了字条,在碗底竟还埋着一个纸包。打开后,里面是雪白粉末,她的第一反应是毒药砒霜,险些手一抖将药粉撒了。   她忙看字条,看完后,整个人冷寂下来,唯有一双眼睛诡异的盯着药粉。   字条上说,这是一种比砒霜更毒的药,一旦吃下,三五息就会毙命。还介绍,这药粉溶于水,无色无味。   当然,令绿玉心神震荡的不止是这毒药,还有上面堪称胆寒狂妄的提议。对方说,她一辈子都比不过红翡,但有个办法,却可以压倒红翡。   ——用这毒药,带走庄郡王,阴曹地狱里相伴。   如此一来,与她容貌相同,且是同胞姊妹的红翡,等同于有了“原罪”。她一死,红翡的处境也绝不会好过。传信之人还承诺,会替她继续报复红翡。   报不报复红翡已经不重要,绿玉被那个胆大的提议吸引了全部心神。   带着庄郡王一起死,她想都不敢想,可现在看到这个提议,她心神波动剧烈,突然发现这个主意简直太好了!她要死了,没什么可顾忌的,若是能把郡王带走……   绿玉在接连的刺激、绝望、恐惧之下,成功被蛊惑,魔障了。   在看到送来的毒酒和白绫后,绿玉彻底癫狂,眼底赤红,提出要见庄郡王。   下人去传话之后,绿玉冷静下来:“郡王要来了,难道不准备茶水吗?临死前,我想再侍奉郡王饮一杯茶,这是我最后一点要求。”   “要问过郡王才行。”下人虽这么说,但还是先准备好一壶茶,待请示过郡王就送来。   绿玉摇头:“只送热水和茶叶来,茶叶要福西露芽。这茶别处怕是没有,郡王妃处肯定有,还请郡王妃怜悯,赐我一点茶叶,圆我临死的念想。”   福西露芽乃是贡茶,也是庄郡王喜爱的茶叶。   下人简直要气笑了,但想到绿玉就要死了,也不愿跟她多话。再者,依着对郡王的了解,只怕绿玉临死的要求,郡王真的会满足。   朝廷死囚临刑前还有一顿丰盛的断头饭呢,更遑论心软的郡王。   庄郡王过来时,郡王妃那边的茶叶也送来了。   热水是备好的,绿玉亲自冲茶,趁人不备,将药粉倒入茶壶。这一点很容易就做到了,没人想到她会下毒、她能下毒,所以她只是被限制在小院儿,做什么没人管。   “郡王,请喝茶。”绿玉倒了茶,双手捧着,走到庄郡王跟前跪下来。她一双眼睛赤红,面色苍白,又诡异的泛着一抹殷红。   这副模样着实不好看,但因她是将死之人,所有不合常理都被人认为正常。   若她气定神闲、神色无异,反倒令人疑心。   庄郡王也是如此。   尽管感慨在绿玉心中的重要性,但他没忘记此行真正的目的,接了茶,象征性的啜了一口,问道:“是谁放你出来的?”   绿玉却直直望着他,默默数着呼吸,口中痴痴说道:“郡王,我舍不得你……”   庄郡王皱眉,刚想呵斥,突觉五内俱焚般痛楚,口鼻处有热流涌出,尚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整个人便扑倒在地上,彻底没了气息。   随郡王来的是贴身太监,门外有两个下人候着预备差遣,院门外更有好几个人。当变故突发,所有人愣了一下,紧接着才大惊失色。   “郡王!郡王!”   “御医!快请御医!”   现场一时慌乱。   绿玉嘴角挂着诡异的笑,摸到桌上茶水。   有人注意到她的举动,顿觉不对:“你要干什么!”   却是晚了。   绿玉将茶水灌入口中,仰头大笑:“红翡!我的好姐姐啊,这回你可比不过我了。哈哈!”   下人前来擒拿她,却见她口鼻溢血,须臾便绝了气息。   死状和庄郡王一模一样。   可想而知,毒发的速度太快,御医根本赶不及,便是赶来也无能为力。郡王妃时刻关注着这边,听闻变动面色大变,短暂惊恐后,连忙命人封锁了小院儿。待得朝廷来人,找到了包裹药粉的纸包,那些有毒的茶水等物,最终确定了无名剧毒。   神捕司也是由此,锁定了厨房的庆嫂。   毕竟绿玉被关,最能接触到她的,就是每日送饭的人。若说有消息传递,自然是藏在饭内。这不难猜,只是之前没人想到这些,绿玉又不是什么朝廷要犯,早前一切都局限于郡王府内宅阴私。   穆清彦很清楚自己在查案中的作用,寻找刘升。   看完小院儿,他去了厨房。   郡王府的厨房是座不小的院子,里头分大厨房和小灶,连通后门,采买东西等很是便利。   根据庆嫂口供,她跟踪“刘升”是在收到毒药那次。   郡王府人口众多,伙食耗费大,一应主子下人们都享受惯了,不知节俭,厨房里每回剩下的食材好饭菜都有人瓜分,相应的,潲水也多。每天后门处都有车来拉潲水,庆嫂得了这项好处,也是爹娘留下的遗泽,加上她为人处世不错。   这日傍晚,厨房闲了下来,拉潲水的车又来了。   潲水有几桶,自然不必庆嫂去抬,后门处进来两个人,一老一少,熟练的将木桶抬到车旁,将潲水倒入车上大桶里。   庆嫂在旁看着,看似平静的面色,藏在袖子里的手却攥的很紧。   那两人也不多话,忙完了活计,冲庆嫂打个招呼,就要走。但在临走时,见周遭无人,那个年轻的男人将一个油纸包塞到庆嫂手中。   “里面有一包药,一张字条,老规矩,埋在碗里送去。”嘴里说着这些话,面上带着憨厚的笑,远远看去,还以为在感谢庆嫂关照。   庆嫂心头咚咚直跳,却不敢拒绝。   听着车轱辘缓缓离去,庆嫂面色频频变化,最终小心翼翼的跟上去。庆嫂虽不知“刘升”为何盯着绿玉,又是在谋算什么,但从她爹娘起就是皇家奴仆,耳濡目染,敏感的意识到自己牵扯进阴谋之中。若非顾忌儿子性命,她也撑不下来,可是今天接了毒药,她实在太惶恐了。   若绿玉被毒死,顺藤摸瓜,肯定查出她来。   儿子尚未救出,她就死了,儿子怎么办?   出于保命,她觉得应该多些筹码,若是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或许……   这也是庆嫂不识字,若不然她看到字条上的内容,早吓瘫了。再忧心儿子安危,她也不敢去挑战谋害郡王的阴谋,那是夷族之罪!   庆嫂跟踪技巧并不高明,远远儿缀在潲水车后面。   那辆车走了一段路,年轻男人离开了。   庆嫂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跟着年轻男人,毕竟每回跟她接触交谈的都是这人。那个老人,是个聋子,除了冲人笑,也不说话。   却见年轻男人左转右转,似乎对各条巷子十分熟悉。   当从一条巷子出来,不远处就是肃亲王府。   庆嫂看到亲王府大门,面色一白。   年轻男人没进大门,而是从旁边的巷子进去。   庆嫂知道,按着常理,哪里应该有侧门后门之类。她吓得腿软,当即转身跑回庄郡王府。也就是说,她只是看到那人进了巷子,疑似进入肃亲王府,但并未亲眼目睹。   温明玉陪着他一路走过来,见他皱眉,问道:“可看出了什么?”   这条回溯之路,温明玉并未奇怪。他们审问庆嫂很详细,不止包括双方接触的细节,也包括这条跟踪之路,温明玉也亲自走过一遍。自然,那个拉潲水的老人他们也找了,人倒是活着,但一个聋子哑巴,又能指望什么?   那老人住在城郊的村子,是个孤寡,连田地都没有。他自己种菜卖,也会编些竹筐篮子,左邻右舍也关照他,勉强撑着。   据村里人讲,半月前,老人救回个年轻人。那年轻人自称刘升,在肃亲王府当差,要报答老人。于是给老人买了好几头小猪崽子,请了村中妇人照料,连喂猪潲水都给安排好了。   那老人又不识字,去的又是庄郡王府,他耳聋听不到声音,自然毫未生疑。   在老人眼里,不管是什么府邸,都是贵人的住处。在村人眼里,他们都以为“刘升”带老人去的就是肃亲王府。   偶尔也有村人去帮忙拉车,但没人真的靠近王府。   刘升的理由是人太多怕人生厌挑事,每回都是让他们在远处等着。村人也没生疑,在他们眼中那等贵人府邸,令人望而生畏。   温明玉也拿着刘升画像去村中核实,人人都说就是刘升。   穆清彦听到温明玉问话,反问道:“庆嫂说,她亲眼看到人进了肃亲王府后门?”   审案记录中的确清楚的这么记录着。   “是,反复确认过。”温明玉之前还真没在这一点上起疑,尽管他质疑幕后主使不是肃亲王,可对于刘升,温明玉是怀疑的。现在穆清彦一问,他心头一凛,莫非庆嫂的话有问题?   穆清彦他们此时站在肃亲王府斜对面的一条巷子口,能看到王府大门,但是……   他抬手指着对面的巷子:“站在这里,只能看到巷子一小段路,根本看不到王府的后门。且那条巷子不是死胡同,后面还连通着王府后街。庆嫂一路跟过来,本就害怕被发现,又见人进了那条巷子,她敢进去吗?”   温明玉恍然:“她肯定不敢。”   尊卑等级是刻在人骨子里的,尤其是皇家世仆,发现眼前是肃亲王府,震慑绝对令庆嫂不敢再进一步。再者,她也怕被撞破,儿子会立刻没命。在她眼里,皇帝病弱,皇子们都想争皇位,这次肯定是肃亲王想对庄郡王下手。   当然,她只猜到一半,她以为的下手,是利用绿玉制造事端,打击庄郡王。却没料到,幕后者要直捣黄龙!   至于庆嫂撒谎,是本能的自保,试图让自己更有价值。   穆清彦想了想,又道:“温少主可带了刘升的画像?” 第323章 引路石   画像?   温明玉自然带了。   “可有不对?”他将画像拿给穆清彦。   穆清彦打开画像,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问道:“这是根据肃亲王府下人口述所描画的?”   “正是。”神捕司职责所在,自然有精于画像之人。这画像完成,得到了肃亲王府众人承认,直言七八分像,一眼就能认出来。在询问聋老人村中人时,也核实了“刘升”体型、举止,并无太大不符。   当然,温明玉保留的一份质疑,便是也可能有人易容。但是,世间有几个朱漪?粗浅的易容或许好学,但“刘升”在庄郡王府和村中出现至少半个月,外人都没觉察不妥,所以这方面可能性较低。   穆清彦看了画像,没说什么,到底是笔墨描画,不是真人。   他寻个托词,去了一趟肃亲王府,从回溯中亲眼看了刘升。   果然!   此刘升非彼“刘升”,纵然体型样貌颇为相似,但若两人站在一起,还是很容易分辨。两人身高相仿,但身量宽窄有两分不同。穆清彦仔细审视过,出现在庄郡王府的刘升,面容上有细微修饰的痕迹,以至于更贴近真实的刘升。说话的口音、举止,也都是刻意模仿,算得上用心良苦,在细节处颇下功夫。   原来是两个刘升。   可以想见,真实的刘升八成死了。   这种手段并不高明,难得安排的细密周全,恐怕肃亲王府里都认为刘升是被收买了。那么……   “温少主可在城外山林野庙搜寻过?”   刘升完成了使命,已然无用,按照幕后者布局,与其让刘升一直藏着,倒不如直接放出尸体。真发现刘升尸体,身旁定然少不了庆嫂的儿子,给世人“杀人灭口”的感觉。至于查案的人信不信无所谓,能否找出证据来推翻才是真的。   若查案人想要脱身,未必不会顺势而为,更何况,还有幕后者推动呢。   聪明人都知道这是针对肃亲王的设局,可若肃亲王破不了局,那就必死。   不得不说布局者狠辣奸猾,一箭双雕。   温明玉自然不知穆清彦的想法,但对他的判断很信任,听他这般说,当即就命人去搜寻。   次日下午,传来了消息,倒不是发现了刘升,而是找到了庆嫂的儿子。   神捕司人手虽不少,可寻人也不可能全都亲力亲为。温明玉吩咐下去,自然由府尹逐级下达指令,尤其是京城周边的村镇,里正们阻止民壮按范围搜寻,但凡近半月见过生人出现的,不可隐瞒。   有个里正上报了消息,小杨庄一户人家在村子后山捡到个男孩儿,六七岁,模样白净,一身八成新的蓝布衣裳,左手小拇指被割掉了。   根据描述,就是庆嫂丢失的儿子。   这小孩儿是前天傍晚被捡回村的,那户人家的男人进山砍柴,听到林子里有孩子的哭声,以为是村里哪家小孩儿淘气跑进去出了事。等寻声一看,是个面生的小孩儿,掉在一个废弃的捕猎坑里。   当时这孩子满脸通红,却不是哭的,而是发了高热。   那家正好没儿子,连生三个丫头,见了这小孩儿就喜欢,费心费力的照料,又给请大夫看病,自然是有些想法。当然,这事儿也瞒不住,里正是知道的。里正本打算等小孩儿烧退了再去报官,也是想着小孩子体弱,万一没撑过来……   如今见官府大张旗鼓到处搜寻,还要严查生人,也不敢隐瞒这事儿。   得到这个消息,穆清彦和温明玉对视了一眼,彼此了然。   幕后者放过庆嫂儿子,可不是心慈手软,而是给神捕司一个具体的坐标。   若是去小杨庄附近山中搜寻,肯定能找到刘升!   “我先行一步。”这等发现,温明玉肯定要亲自去。   “我稍后就到。”穆清彦说道。   倒不是他故意不跟温明玉一起走,只因温明玉快马疾行,穆清彦虽学会了骑马,但不想那么遭罪。反正不是抓捕活人,也不是缺他不可,他慢些过去也无妨。   小杨庄离京城有五六里地,马匹是神捕司准备好的,除了焦礼,温明玉还特意留了两个人跟着穆清彦。   待到了小杨庄,整个村子十分安静,基本所有人都缩在家里。   神捕司守住了庄子,一部分人跟随温明玉去了后山。   穆清彦先去看了庆嫂儿子。   小孩儿的烧倒是退了,但此次被掳,受了很大惊吓,小小的身子拱在被子里,嘴里一直叫娘,还不时的咳嗽,显见得病情还没痊愈。   留守的人说道:“早先少主也尝试询问,但这孩子见了生人就大喊大叫,不准人碰,问他什么都不理会。”   穆清彦点了点头,离开农家,往山里寻温明玉去了。   秋天草木枯黄,阳光多被树木遮挡,山风轻拂,凉意弥漫。   穿过山林外围,绕过一道矮山,看到温明玉等人的身影。   “温少主!”   “穆公子,这里就是刘升藏匿庆嫂儿子的地方。之前分析的没错,刘升的确死了。”温明玉朝地上的尸体一指。   小杨庄的村民基本只在山林外围活动,会打猎的极少,加上各家各户不是忙着农活儿,便是寻些别的活计添个进项,因此极少有人越过山梁往深处去。   地上躺着的人,便是刘升,肃亲王府的刘升!   从尸体痕迹上看,刘升是被人从身后,用麻绳勒住脖颈,窒息而死。身上没有别的伤痕,甚至衣裳较为整齐,没有表现出争斗痕迹。   温明玉道:“初步判断,死了两天。”   若是死了两天,那就是前天。   庆嫂儿子被村人发现,也是在前天。   再者,庆嫂吐口,也是在前天夜里。   鉴于神捕司规制严密,庆嫂又是重点关押,审问进程和详细,外间应该难以探听。不过,神捕司带走庆嫂众所周知,一旦庆嫂被审,吐口是早晚的事。   穆清彦将视线一转,看到一个山洞。   山洞内用树枝松针铺着一张“床”,扔着一条被子,空地上支着一口锅,里头还有两双筷子,两只碗,另外便是几段麻绳,显然是捆绑过人的。从痕迹上看,好似真的生活着刘升和庆嫂儿子两个人一样。   温明玉又道:“勘察过洞内的脚印,除了小孩儿的,只有刘升留下的。单单从残留痕迹上看,最近山洞内只有这两人。”   洞内尽管有脚印残留,但很凌乱,且土层不是那么潮湿,脚印并不清晰,多有重叠。从脚印大小形状上对比,和刘升脚上穿的鞋子是符合的。   穆清彦开始回溯,就从刘升死亡时间开始。   时间倒退到前天,天未亮时,山洞中火光闪烁。火堆旁边简陋的床铺上,庆嫂儿子缩成一团卷在被子里,看样子睡得正沉,在旁边坐着个男人,模样和刘升相仿,只是神态透着懒散,一边拨着火堆,一边朝山洞外张望,好似等待着什么。   “咕咕!咕咕!”突然外面响起几声有节奏的鸟叫。   山洞内的人眼睛一亮,朝小孩儿看了一眼,轻手轻脚出了山洞。   在不远处,有两条黑影藏匿。   男人靠了过去,三人低声交谈了两句,随后男人便返回山洞。他熄灭了火堆,将山洞内检视一遍,退了出来。山洞外有堆放的粗大树枝,他将之挪过来,把洞口掩盖起来,也起到阻拦洞内小孩儿出来的作用。   不过……   遮掩的太粗糙敷衍了,那小孩儿已有七岁,真想出来,使劲儿推搡扒拉,费些功夫还是能出来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男人一走就没回来,小孩儿醒了,一开始没敢乱动,大概是饿的受不住,一直揉肚子,嘴里还是小声的哭,喊着饿。眼看日上中天,男人依旧没出现,小孩儿翻过山洞毫无所获,好似有了想法,尝试着离开山洞。   堵洞口的树枝粗壮茂盛,但依旧有稀疏的地方。   小孩儿身形小,从一个不大的缝隙使劲儿朝外挤,终于挤了出去。   小孩儿望望四周,茫然不知所措。   这时却听到有人说话,好似进山砍柴的村人:“刘三,收获不错啊,兔子够肥,今儿要炖肉吃啊。”   “还成。”另一个人笑呵呵的应道。   小孩儿连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可那声音一直在移动,直到翻过山梁,他跌入一个废弃的猎物坑,始终没见到人。小孩儿又惊又吓,又累又饿,又受了冻发热,大哭起来。   幸而有砍柴的村民听见了,将他救回村。   而早先给他指引的声音,并非村民,而是昨夜跟“刘升”接头的两个人。   在把小孩子引走后,昨夜三人重返山洞,且还带着个昏迷的人。这昏迷者,才是真正的刘升!可怜刘升根本没苏醒,直接被麻绳勒住脖子,就此咽气,丢弃在山洞内。   由此看,那个侥幸逃生的小孩儿,就是给外界的引路石。   这当然是杀人灭口,可寻不出破局线索,幕后者便能安稳无忧,杀人灭口的就会是肃亲王府!   就算穆清彦可以回溯,可以追寻那三人找到幕后者,用处也不大。重要的是证据,可以证明给所有人看,令朝堂信服,令幕后者无可辩驳。 第324章 又生变故   刘升的尸首一经发现,影响最大的自然是肃亲王。   肃亲王被免了监国之责,闭在府中不得外出,且有禁军看守,等同于软禁。这处置结果倒是宽宏了,显然皇帝想等最终结果出来,再决定肃亲王的命运。纵然如此,局势对于肃亲王而言,也十分不利。   早前就提过,肃亲王以往十分低调,也不去广交人脉,可用心腹自然不多。后来得了监国之权,又晋升爵位,虽有不少人靠拢,到底日浅。那些人都精着呢,何况站队这等大事,斟酌着投入,一旦不对就想往回缩。   大半观望着,毕竟有个强势的贤郡王打擂台,眼下又出了这等事,令肃亲王早先优势荡然无存。   纵然许多人疑心贤郡王谋算又如何,无凭无据,反倒叹服他的手段。   当然,神捕司那边并未就此停止。   温明玉正带着人追查假刘升。   那日从小杨庄离开时,穆清彦给温明玉指了个方向。他只是回溯了假刘升三个离开小杨庄的方向,再结合那三人寥寥数语推断,几人完成任务是要去汇报交差。若是温明玉运气好,兴许能有点收获。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对旁人来说艰难,但对神捕司而言,只要投入足够,取得些许线索不难。   穆清彦留在京城,看着有几分悠闲。   皇帝给的期限是一个月,他虽然没有十足把握查到幕后,但并没什么心急。依着眼下京城局势,一个月的时间变数极多。再者,他还要等闻寂雪。   闻寂雪前脚离开,后脚他就卷入案中,闻寂雪很快就会知晓。   想来最迟一两日就该返回,哪怕没有跟朱漪谈妥。   现在肃亲王陷入囹圄,正是交易的最好时机。   怎知事态比预料中变化的更快。   温明玉那边花费了两天,终于摸到了假刘升三人的行踪轨迹,找到了三人可能停留过的地点。因为没有别的收获,那一处自然仔仔细细的翻查数遍,于草叶上,发现了几滴早已干涸暗沉的血液,顿时就对假刘升三人的去向有了不好的猜想。   假刘升的确是布局肃亲王府的关键棋子,但计划已完成,真刘升已死,假刘升不仅没了存在的必要,且继续活着,一旦暴露就是为肃亲王脱罪的最佳途径。按照幕后者的心思,自然不能让假刘升坏了局面,因此其必死无疑。   唯有死人才最安全。   当然,这仅仅是推测,目前尚未找到假刘升的尸体。   然已有破绽,温明玉加大人力,觉得再耗费些功夫就会结果。毕竟京城乃是京师重地、天子脚下,连同周边一带,历来守卫森严,又有户籍制度管控,只要有生人出现,必然十分醒目。   不论什么人都要吃要喝,如此来,行迹就不能掩饰的完美。   白天里温明玉来找过穆清彦,谈了谈进展,并约定第二天一起去搜查。   穆清彦也接到了闻寂雪的回信,只道最迟后日便能回到京城。   次日一早,温明玉如约而至,却告诉他一个消息。   “昨夜内宫有变,皇后突然昏厥,御医说是中毒。皇后虽保住一命,但身体毁损,元气大伤,余毒未清,起不得床了。”   “中毒?”又是毒!   “皇后近来身体就不好,时常头昏、恍惚、睡眠沉重、无力,但因着宫中之事繁杂,皇帝又病重,以为是太过劳累的缘故。况且早先御医也没看出什么,只劝皇后多保养,不可劳累。怎知昨夜晚膳时,皇后又觉头昏,且不多时便一头栽倒。这回御医才看出端倪,却是有些迟了。那毒尚且不知从何而来,应该是日积月累,沉于身体内部,先前乃是引而不发,淤积的多了,猛地牵引爆发出来……皇后能保得一命,已是侥幸。”   穆清彦恍然,想来早有人暗中布置,使皇后不知不觉整日与毒物接触。   这也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皇帝身上,京城纷乱又多,皇后无子,谁能想到有人想对皇后下手呢。   这消息着实令人猝不及防。   “这等大事,神捕司不管?”穆清彦问。   “封停的天枢部在查。”   穆清彦只是听着,没发表什么看法。   实则他心里在揣摩这件事:毒杀皇后,为了什么?   正如外界都清楚的,皇后乃是继后,无子,只一女,且还年小。皇后所在的魏家,为免牵扯进夺嫡纷乱,收缩族人,减少应酬,降低存在感,且颇有成效。   魏家是世家大族,为官者也有,但没什么太重要的人物。   提及魏家,第一反应就是魏家所出的皇后,而这位皇后,也是魏家最有能量之人。魏皇后跟魏家是相辅相成的,皇后稳坐后宫,少不得魏家支撑。魏家利益,也要仰赖皇后维护。   若是杀了皇后……   破案的思路,杀一人,自然要寻找得益者。   若皇后没了,朝局自然有些动荡,但最直接的却是后宫无主,须有人代皇后之责。这就如同皇上无从上朝处理政务,须有人代为监国,国不可一日无主,后宫自然也不可无主。   冲着皇后之位来的吗?   用毒,这手段在后宫来讲,太粗暴了,并非聪明人的首选。   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原本有皇后镇着的后宫,如今必然暗流汹涌,如同前朝那般,若无人主持大局,崩溃混乱是迟早的事。   想到这些,穆清彦问:“依温少主之见,后宫内谁会暂代宫务?”   温明玉自然明白他话中之意,谈这个虽敏感,但他二人在查的就是大案,前朝后宫息息相关,私下里谈论谈论倒也不算什么。   “若无变故,当是惠妃。”   穆清彦轻笑:“果然了不得,就看皇上如何了。”   后宫的等级位份清清楚楚,没了皇后,底下就是妃位,因特殊缘故,一共有五人。早前就分析过,这五人中最得宠的当然是更年轻的丽妃,最有资历且家世不弱的当属惠妃。   恭妃本就低调淡然,其子庄郡王又死了,年岁不轻受此刺激而病倒,眼看着人就不行了。   温妃的儿子端郡王,之前因飞仙镇之事,还处于禁闭之中。温妃乃是其母,自然受影响,位份没降,但好事也轮不到她头上。   顺妃是四妃中最弱的一个,事事顺从皇帝,其子恪郡王早前受过岳家连累,且跟其他郡王比,能力影响都弱。   下面的嫔位们则不必提,眼下这种时候,皇帝不可能从嫔位上提人。况且猛然跃升,不提办事能力,自身就压不住其他人。   由此,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谁将被委以重任。   也正因此,皇后一事,惠妃也是最可疑的人。   若要查找证据给人定罪,那不是一两天就能做到。眼下皇帝不能理事,前朝也得交给郡王和大臣,后宫皇后不能理事,自然也得交给别人。   当皇帝的决定出来,就能从中窥出其几分用意。   届时,迎来的未必是平静,还可能是更大的波涛。   “穆公子可用了早饭?”温明玉问道。   “已经用过,时候不早,温少主带路。”穆清彦自然没忘记温明玉此来的目的。   温明玉点点头,门外早有马匹候着。   两人骑马出城,一路往西。   早前温明玉根据穆清彦所指的方向,从小杨庄出来就往西搜寻。鉴于假刘升的特殊,幕后者肯定会命人藏匿起来,既然没进城,那就是往偏僻无人处躲。温明玉撒出大量人手,在附近村子走访,又把周遭山林筛子般过一遍。   那三人行踪谨慎,倒是没被人看见,但存在便有痕迹,哪怕他们躲在深山。   便有个村子的猎户反应了个情况,某日入山打猎,曾看到深山中飘起一缕炊烟。猎户本没放在心上,也是神捕司走访,再三强调,任何反常之事,哪怕再小都不要隐瞒。   猎户这才顺口一说,只因便是村中有人进深山,通常也是带着干粮,不会在深山点火。何况那是白天,就算真困在山中赶不回来,也是夜间用火。   神捕司问明方向,一路找过去。   一处溪流附近,发现有篝火的痕迹,但已无人。在篝火不远处的草丛,发现了几滴血迹。   温明玉猜测假刘升被灭口了,只是尸体难寻。   按理说,既然溪边有血,人应该是死在这里,尸体应该是就近处理。溪水很浅,藏不了尸。山中用火太明显,不可取。唯有挖坑,用土掩埋才是最省事最安全的法子。   以篝火为原点,周遭一寸寸查找,并未发现土层被翻动的痕迹。   这也是温明玉来找穆清彦的原因。   进山的路走了半个时辰,这还是一行人脚程不慢的情况下。如今穆清彦心法练的不错,身体又被异能滋养了三年,所以虽看上去文弱,实则气血充盈、体力强盛,只不过一旦动用异能,精神的消耗也会影响体力发挥。   这一路,穆清彦还在想着幕后者。   虽未宣之于口,但制造一切的幕后者,穆清彦一直锁定在贤郡王的那位幕僚身上。在外毒杀了庄郡王,绊倒肃亲王,在内毒倒皇后,获取后宫权柄。若是他们的手段再缓和一点,不是用毒的话,着实要让人称叹了。   用毒是达成了目的,且他们也的确安排的精妙,哪怕是神捕司也无法快速侦破。但在穆清彦看来,这对母子还是急躁了,好似有些……狗急跳墙,拼力一搏的意思。   京城气氛更沉郁了,甚至大街上热闹都少了几分。   风雨欲来啊。   但愿闻寂雪赶得及。 第325章 狡猾的埋尸   终于抵达山中地点,溪水附近散落着十来个神捕司快捕,将这一片地方看管了起来。   “就是这里了。”温明玉指了方向。   穆清彦走过去,果然看到溪水边几步远,有一处篝火焚烧的痕迹。篝火是简单处理过的,撒了一层土掩盖火星,常入山的人通常也这么做,主要是怕死灰复燃,引发山林大火。篝火虽挨着溪水,但溪水很浅,且此处开阔,暴露在阳光底下,地面草木葱郁,土地也没那么湿润,看不到什么遗留的脚印。   在温明玉的指引下,他看到了草叶上残留的几滴血迹。   草丛细密,血迹又小,若非仔仔细细一寸寸搜索,很难发现这点痕迹。可见此回神捕司查案所下的人力苦功。   穆清彦环视周遭,眸中划过一道银芒。   ——   时光倒退,有三人于夜色中出现,借着月光,其中一个的容貌认了出来,是假刘升。此时的假刘升已完成任务,自然不必再扮做刘升,甚至要尽可能的与刘升迥异。   许是时间太紧,没有别的安全地方停留,假刘升只是在脸上抹了灰。   这三个到了此处,想到是深山了,终于放松。   就着溪水清洗了汗水尘土,也没点篝火,摸了干硬的饼子吃了,依靠着树干蜷缩一晚。尽管这时节气温已降低,山中夜晚更是寒凉,但考虑到火光明显,若是附近有人在山中,离得很远就能看见,未免横生枝节。   “付老弟,你睡会儿,这几天辛苦你了。”三人中个子最高的一个开了口,虽未言明,但三人中以他为首。   假刘升走了那么长的山路,又吃不好睡不好,这会儿早累的发虚。然而能接了这回差事,还办的不出纰漏,可不仅仅是容貌肖似刘升的缘故。   “不辛苦,不辛苦,给赵爷办事算什么辛苦。只请两位老哥在赵爷跟前多多美言几句,以后再有好差事,别忘了我。”这人脸上笑的憨厚,言语很是谄媚,但他一双眼睛里光芒闪动,手指不由自主的蜷缩,显然很紧张。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掺和了这等要命的大事,都会担心被灭口。   假刘升也不蠢,赵爷让他们藏一阵子等风头过去,看似正常,可他不得不担心自己的性命。别说他是半途被赵爷寻来的,就算是赵爷一直养着的人,到了需要的时候该舍弃也会舍弃。   那两人让他睡觉休息,他不敢,他怕一旦睡着就再也没有机会醒来。   也是因着如此,一路来他提心吊胆。   若非这二人会武,他跑不过,早就寻机会跑了。作为有一点小聪明的人,做事前就预想到这种情况,但他无法反抗,只能自我安慰,兴许能得贵人的眼,留得一命呢。最后只能说,奢望永远是奢望。   “付老弟放心,你这回的差事办的好,赵爷很满意。”那两人如何看不出他的警惕,却不以为意。   若非怕闹起来动静大,恐会传到远处惹人惊疑,他们早动手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何况对方就是个普通人,早晚有撑不住的时候。那时悄无声息结果了他,处理干净,绝对不落痕迹。   三人各有盘算,夜色寂静,一晚平静。   当天光一亮,假刘升打着哈兮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余光却一直关注着另两人。昨夜到底没敢睡,闭着眼睛撑了一夜,可想而知精神有多萎靡。   他走到溪水边,撩起冰凉的溪水洗脸,以此保持清醒。   “天亮了,点火也不显眼。你们把火烧起来,我去弄点吃的。”其中一个说了,转身朝林子里走。   假刘升看着那人越走越远,直至看不见,心里微微一松。   他也往周边去捡树枝,顺带解了腰带放水。   却在这时,忽听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陡然一惊,却是晚了。一抹冰凉的匕首划过他的咽喉,飞溅了几滴鲜血,假刘升张大了嘴,却连一声都没发出。   过了一会儿,早先离开的那人返回,手里并没什么猎物吃食。   倒是西边的篝火升好,留在这儿的那个将硬饼子放在火上烤软了,正吃着。   “他娘的,好些天没吃热乎饭了,等交了任务,非要好好儿大吃一顿!”返回的人嘴里发着牢骚,抓了烤好的饼子大口吞咽,对于一旁假刘升的尸体只是看了一眼:“处理好了?”   “都收拾过了。”   假刘升被割喉而死,死的很快,但他死后,杀他的人用他的腰带将脖颈扎了起来。此举只一个用意,堵住汩汩往外冒的鲜血,免得在这里落下太多痕迹。不小心溅落的,也都小心收拾好了。   “地方找好了?”留下的这人问道。   “嗯,找了个好地方。”另一人之前离开,并非是为寻吃食,而是给假刘升寻找合适的埋骨地。   两人吃完东西,把篝火处理了,抬起假刘升尸体离开。   收回异能,穆清彦抬脚走向假刘升的埋骨地。   温明玉没有问什么,跟在他身后。   并没有走太远,在一处尚算开阔的地方,有猎人设置的捕兽陷阱。这陷阱只要仔细些就能发现,上面架了树枝,撒了松针落叶,乍一看和周围环境相似,但实际上轻飘飘的不能承重,且陷阱挖的又大又深,在这深山之中,自然是为捕捉大型野兽。   陷阱完好,显然没有猎物落网。   温明玉见了,皱眉:“陷阱内我也查过,没什么尸体。”   穆清彦反问:“仔仔细细查过?”   温明玉不解,电光一闪,疑心道:“当初我命人检查过陷阱,甚至将尖桩下面的土层挖了,并没发现什么。”   穆清彦迟疑了片刻,又道:“再检查一遍吧。”   温明玉不理解他的意思,在他看来,之前就检查过,应该没什么纰漏。但对方却执意要再查……好在温明玉质疑归质疑,还是顺从他的想法,点了两个人把陷阱打开,重新检查。   实则穆清彦通过回溯,很清楚假刘升就在这儿,温明玉之所以没找到,乃是埋尸者狡猾,正好利用了思维漏洞。   陷阱上的树枝松针被扫开,露出又大又深的坑,坑底排列着十来根尖锐的木桩,其中一些残留着干涸变黑的血迹。坑道宽大,一览无余,坑底的土层很新,应该就是温明玉命人翻找过。   穆清彦却是朝周边的坑壁一指:“温少主不觉得这陷阱太新了一些吗?”   温明玉皱眉,口中说道:“我们发现时,这陷阱就很新,土坑里四面和地底的土都是新的,且听设陷阱的猎人说过,这陷阱虽老,但翻修就在几天前。更何况,坑底的确没有埋人。”   简而言之,这里土层新是正常,乃是猎人自己翻新的。   穆清彦却说:“温少主可查过陷阱周边?埋尸不一定会埋在坑底。”   温明玉先是疑惑,继而恍然:“当真如此么……”   当即命人挖土,不是挖坑底的土,而是在坑壁上挖。   很快,有人喊道:“少主!找到了!”   那人站在坑底左边,挖的就是左边的坑壁,几铲子下去就看到了染血的衣裳。   埋尸者的确狡猾,不埋在坑底,也不从地面挖土,而是借着猎物陷阱,从内部朝侧面挖出一个土坑,把假刘升埋葬在里面,再把土一填。因着陷阱是新翻的,土本就新,以至于无人察觉。   尸体起出来,放置在地上。   温明玉却是叹气。   假刘升的脸被石头砸烂了,如今更是一团腐烂的臭肉,爹妈也认不出来。   穆清彦自是清楚的,所以才说幕后者狡猾又谨慎。   若是没有穆清彦,神捕司找假刘升都够呛,即便如此,幕后者也没丝毫大意,嘱咐动手的人将假刘升的脸毁掉了。如此一来,哪怕尸体找到,却也无法根据面部容貌与庄郡王的案子牵扯上,等于神捕司白费了功夫。   温明玉也是头疼。   早料到这回的案子棘手,却没想到这么棘手。   案情卡住,温明玉都不知再往哪儿查。   穆清彦也无奈,他虽能追踪那两个杀人者,但真要继续暴露下去,于他没有任何好处。以往他查案无所顾忌,乃是他都是一个人,可这回是朝廷大案,牵涉甚大。他若真凭借异能去找那两人,怎么跟人解释?温明玉可以不问,但皇帝呢?朝臣呢?到时候他自己也要落得一身骚。   正因此,温明玉看向他的时候,他摇了头。   温明玉也知是强人所难了:“如今要么是查到这假刘升的真实身份,再结合其周边之人去查。要么,只能换个方向。”   “找人是个力气活儿,耗费功夫,温少主若人手充足,还是做两手准备的好。”   温明玉点点头,也是如此想。   当下两人返回城中,温明玉回神捕司,穆清彦回家。   尽管神捕司那边只温明玉在查这边,但对于案情,整个神捕司都在关注。有了新进展,案情又卡住了,温明玉自然要跟其他几人商议商议。   穆清彦落个清闲,只在家中听听消息,等着闻寂雪回来。 第326章 再受大案   清闲了一日,隔天傍晚,宫中来人传旨,宣穆清彦入宫觐见皇帝。   穆清彦有点意外,倒没什么惧怕。   重新换了衣裳,焦礼驾车,随内监一起去了。   焦礼把车停在宫门外等候,穆清彦徒步进去。   宫中很大,又不能骑马坐轿,走路颇花费功夫。及至乾清宫门外,正好遇着有人出来,一身赤色常服,面色白净下颌有须,眼睑微长,目露威仪,年岁在四五十岁。   见这人出来,宫门处守卫的禁卫皆朝其行礼。   给穆清彦引路的内监更是朝穆清彦示意,并侧身避让。   穆清彦脑中急转,很快猜出此人身份——贤郡王!   这个时间并非是常规觐见时间,也不是皇子大臣们问安请示的时间,倒是贤郡王担着监国之责,遇大事要请示皇帝,自然而然,不仅面圣的机会多,且在其结束政务离宫之时,也会来禀报问候一趟。   贤郡王脚步一停,目光落在穆清彦身上,温厚笑道:“这莫非就是大名远播的凤临穆清彦?”   传旨的内监忙道:“正是。”   态度恭敬,言语却谨慎,毕竟是皇帝传召之人,众目睽睽,内监可不敢多言。   “久闻大名,想不到今日能得一见。”贤郡王倒是没在意内监,毕竟自小宫内长大,宫人何等模样能不知晓。只贤郡王看着眼前年轻人,微微皱眉,忽而道:“抬起头来。”   穆清彦眸光闪动,却不能违逆,只得略微抬头。   如此一来,他的面容展露无遗。   贤郡王打量片刻,依旧不得其解,也不好太过纠缠。为掩饰,贤郡王取下腕上一串蜜蜡佩珠递过去:“今日一见,只觉面善,做个见面礼吧。行了,皇上传召不可耽搁,你们速去。”   穆清彦谢恩,接了佩珠,心里却觉不妙。   实际上这次入宫他并没有太多顾虑,早先那回面圣,除了皇帝,也有其他大臣在场,见过颜芝鹤的不止一两个,但没有人觉得他面善,更遑论由他联想到颜家了。怎知这回遇到贤郡王,却惹得贤郡王多疑。   观贤郡王言行,应该还没勘破他身份,但疑虑必然有的。   眼下没想起来,指不定那日便灵光一闪想到了。   待进了乾清宫,一片肃穆沉寂。   这里看似静,可实际上,不但明面上宫人不少,便是暗中也有不少人守护。   “皇上有旨,凤临穆清彦觐见。”   穆清彦跨入寝宫之门,十来步外,垂落着杏黄烟纱,其后影影绰绰坐着一人,单以肉眼,模糊能看到面容身形,但气色神情看不分明。   穆清彦先行觐见、叩拜。   “起。”皇帝声音虽不洪亮,但也没太多虚弱之感,况他此刻端坐,想来不是硬撑。若眼前一幕是真,那皇帝的情况远不是外界传扬的那般。   不过,有句话叫做空穴不来风,皇帝毕竟不年轻了,穆清彦可不信皇帝真的能恢复如初。   穆清彦从善如流起身。   “朕听温如玉说了,能找到真假刘升二人,你功不可没。”   “皇上旨意,不敢轻忽。虽草民能力有限,但有温少主支持,侥幸不辱使命。”   皇帝低声一笑,好似很和气:“朕如今是相信的,你是有真本事。朕今日宣你来,是另有一事交于你,若你办好,朕以公主下嫁。”   穆清彦心头一跳。   尽管娶公主不是他所喜,但他更在意的是话中之意,什么样儿的事,竟比庄郡王遇害更重大?若非重大,皇帝也不会亲自宣见他,并亲口许下重诺。   皇帝最在意的是自己的命,总不会……   “草民何德何能,恐有负皇上信任。”穆清彦当然不想接,只是皇帝金口玉言,怕是没有回绝的余地。   果然,皇帝摆摆手,口气柔和却不容拒绝:“穆神断不必妄自菲薄,你的本事朕已领教。封停在查皇后中毒一事,你去协助他,查出幕后者,朕要清楚这个幕后者究竟做了多少事!”   不对。   穆清彦静心思忖,皇帝这吩咐另有用意,若仅仅是查皇后中毒,绝不会那般郑重和许诺。   倒是可以推断一下,比如谁毒害皇后?   早先就分析过,穆清彦是怀疑惠妃。温明玉心中只怕也是这般猜想,还有很多人也想得到这一点,皇帝呢?帝王多疑,相伴多年的结发夫妻都能舍弃,能对惠妃多信任?恐怕其他后宫妃嫔,皇帝也不信任,也正因此,自从病重,一概人等都不见,见也是隔帘相望。   若皇帝怀疑惠妃指使下毒,那么言外之意,便是让他查惠妃。   再分析皇帝的原话,前半截儿是让他协助封停查皇后案,但重点却在后半句,乃是要查“惠妃”究竟做了多少事。显见得不止谋害皇后一件,究竟有多少事尚不清楚,但从皇帝态度反应来看,必然有一件是重大且牵涉到皇帝本身。   难不成,惠妃敢对皇帝下手?   待回过神来,皇帝已离去。   穆清彦快速使用异能查看了皇帝真实气色,便退了出去。   单从皇帝声音上不好判断,但若看到皇帝脸色,对于重病绝不会再怀疑。皇帝面颊消瘦,肤色暗黄发沉,精气神短缺,眼中神采消退显出浑浊,且因使用异能的缘故,还能看到皇帝体内弥漫的死气,五脏六腑好似不堪重负,生机被压制的厉害。   想来有御医看的药,强撑着皇帝到现在。   然而治标不治本,皇帝气血衰败、病体缠绵,已至末路。   从宫中出来,穆清彦心里不大踏实,对焦礼说道:“现在起,但凡贤郡王府发生任何大小事,都报给我。我怀疑贤郡王猜疑了我的身份。”   贤郡王府那边,闻寂雪早安排了人盯着,如今把话再交代焦礼,则更郑重。   焦礼对穆清彦身份也是清楚的,闻言自不敢大意,送他回到家中,便去传了消息。   此时天色漆黑,堂屋桌上的梅花烛台点燃,一室明亮。   去了一趟皇宫,耗费了将近一个时辰,实际上他跟皇帝见面不足盏茶功夫。   今天着实跑得累了,本懒得做饭,却更不想出去吃。往厨房里看了一下,有昨天买的南瓜,黄灿灿的带着清香,于是将砂锅收拾出来,又切了南瓜,煮南瓜粥。配菜也简单,有鲜嫩的菠菜,酸辣白菜丝,简单开胃。   用砂锅熬粥很慢,但文火慢炖,口感更佳。   穆清彦倒了杯茶慢慢喝着,闲适的坐在厨房里,想着今日面圣的事。   焦礼回来的很快,紧接着,温明玉来了一趟。   温明玉是听说了皇帝宣召的事。   “听说皇上让你查皇后的案子,封停那边也得了旨意,明日会有人来接你,直接去宫里。”温明玉主要是来看看他,见他神色平静,这才放心。   穆清彦笑道:“指不定我们最终殊途同归。”   毕竟两件案子,他们怀疑的都是同一对母子。   “若当真是我们猜想的那般,何等疯狂。这等疯狂之下,谁知会做些什么,你万事小心,不要单独行动。”温明玉少不得多此一举的嘱咐。   “放心,我有数。”   送走温明玉,南瓜粥熬好了。   吃过晚饭,在后园走了走,捋清了明日要做的事,轻松不少。   皇帝给的差事的确危险,但对他而言,也是个大好机会。贤郡王府,本来就是他查证的目标,他若插手,自然会推动事情更快结束,他有这份自信!   次日,果然封停派了人来接他。   封停并没有先入宫,而是在宫门口等他。   封停一如既往的冷硬锋锐。   “穆公子。”封停冲他打了招呼,递来案件记录。   “封少主。”穆清彦接了记录,快速翻看。   早先对于皇后中毒只是听温明玉简单提了提,具体细节并不知晓,倒是这记录上很详尽。看过之后,对惠妃的嫌疑更大,此事与庄郡王案颇多相似。   皇后所中之毒不知名字,但经过勘察,毒物来源于花香。   皇后年轻,漫漫深宫,除了打理宫务,有太多的空闲时间无处打发。皇后不喜诵经念佛,高位妃嫔们年岁又大,说不到一处去,地位后妃不是奉承就是畏惧,于是她闲暇便看书赏景。   以往皇后便喜欢花草,入宫久了,侍弄花草兴趣越浓。   在皇后宫中养了不少花草盆栽,有专门的宫女花匠打理,但皇后本身也喜欢亲自动手,接触花草的时间并不短。那毒物是细致的粉末,遇水便化作透明,有人将毒投入花蕊,且在每日浇水之后,毒因此透明隐藏,又附着了花香,使得花香带毒。   一日、两日闻着没什么,但日积月累,带毒的香气通过呼吸进入体内,一点点沉淀积累,终有一日身体撑不住而爆发。   要做成这件事,照料花草的宫女是个越不过去的关卡。   且除了皇后,宫女是接触花草最多的人,按理也该中毒。再者,皇后宫中其他人,避无可避,也该或多或少受到毒害。   实际上正是如此,当确定毒源,宫中人都被细致的查了,有十几个呈现出中毒迹象,但尚未有皇后那么严重。这十几人,都是近身服侍皇后的,平时皇后若侍弄花草,她们也在身旁。   至于专管花草的两名宫女,乃是轮换过。   一个宫女是病了,差事被人顶替,另一个是犯了小错,被打发到别处去了。若这两人没有半途离开,定然会比皇后更早毒发。如此一来,两名宫女的“离去”,也在幕后者算计之下。   除此外,皇后身边有个乳娘,半月前便死了。   乳娘是为皇后张罗吃食时一头栽倒,脑袋磕了地上的石头死的。都以为她是年岁大了,脚下打滑,意外死亡。也是后来皇后事发,才有个小宫女说乳娘曾喊脑子疼、不舒服,可当时宫中纷乱,乳娘怕皇后担心,就没说,她也只当自己年纪大身体不济的缘故。   所以说,乳娘才是第一个被毒死的人。   再者,照料花草的是两批宫女,一共四人,审查后,她们对毒一无所知。   既然侍弄花草的宫女不知情,那只能是浇花的水有问题。   皇宫里井很多,但宫中贵人们并不吃这些井水,嫌水质不好,她们吃的水都是城外山中运来的泉水,每日里水车来往不息。宫中的水用来防火、清扫、浇灌、浆洗等。   自然而然,皇后养花,每日用的水就是井中的水。   贵人们宫中用水,也有专人管,每日规定时间内,会有太监们推着水车挨宫送水,宫女们只需提着捅去接水。同一辆水车的水,不止送坤宁宫,因此毒药不可能直接放入水车,况且那样一来水量太大,耗费的毒太多。   于是便盯住了坤宁宫中负责取水之人。   取水的是两个小太监,皇后一出事,其中一人便告假,只说自己病了。但凡宫人生病,是不能伺候主子的,这人故意把自己弄病,又拿银子打点,自然很容易获准。再者说,便是告假,实则依旧是在宫中,皇宫内有太监房,得了小病的,通常在这儿小住,毕竟当差的宫人无法擅自离宫。   怎知当皇后乃是中毒,全宫清查,寻到这小太监时,人已经死了。   同屋的人说小太监出去了,最后从一口废弃的井里被发现,人自然没了气。且小太监被塞入井中乃是弃尸,其脖子处有勒痕,有挣扎的抓伤,被勒死后才被投入井中。   杀人者,自然是宫中之人,且是收买小太监的人。   小太监是个工具,目的达成,自然不必再活着。   封停才刚接手此案,才查了一天,正好把明面儿上能查到的一切都理顺了。接下来,就是查那个杀人者,查到杀人者,自然就揪得出幕后指使者。所以才说宫中用毒、杀人都是下等手段,皇宫是个封闭的场所,一旦留有的痕迹越多,查到的就越快,跑也跑不掉。   若是惠妃做的……   这么自信么?   雁过留声,小太监是白天被杀的,难不成就没留下蛛丝马迹?   更细致的情况,还得亲自去一趟看看。 第327章 外膳房   依旧是从宫门步行,一路前往坤宁宫。   封停问道:“穆公子想从哪里开始?”   穆清彦将案件记录在脑中过了一遍,反问道:“杀害小太监的人,没有线索吗?”   “暂时没有。”   想来也是,时间太短了,区区一天而已。   不过,考虑到毕竟是在宫中,杀人者转移尸体很危险,那么,杀人地点应该就在藏尸地点,起码离的不会远。以此为原点,结合死亡时间,筛查出现在这个范围的人,费点时间就能查出来。   穆清彦想的是,这是常见的查案方法,正常人都会想到。作为幕后策划者,肯定懂得这点反侦查意识,那么,对方会如何隐藏杀人者?   藏尸的废井在一处空置的宫苑,这宫苑以前做过冷宫,后来冷宫迁了地方,这里到底不大吉利,就空置了下来。   这处宫苑位置有点偏,离外膳房很近。   皇宫内膳房很多,皇帝有御膳房,皇后有内膳房,高位妃嫔们有饭房,便是低位后妃也享有承应茶膳之地,而外膳房是服务太后太妃们的。太后已逝,老太妃们也都相继去世,外膳房却不是空置,维持着就显得很浪费。几年前,皇帝觉得膳房过多,太奢靡,便规定除了冬春两季,夏秋时妃嫔位以下皆在外膳房用膳。   冬季要从农历十月算起,所以现今外膳房还管着后妃们平日饮食。   昨天午膳时,各处宫人络绎不绝前往外膳房领取份例饮食,因此宫中各处都有人走动,外膳房也是人来人往。小太监正是这个时间离开了养病的住处,一去不回,直至被人发现死亡。   神捕司是前天夜里便得了消息,但因宫禁缘故,只禁止内宫进出,直到昨天凌晨才入宫探查。半天功夫,查到小太监身上,速度并不慢。   正午时分,不仅是白天,更是宫中在查皇后之事。虽说皇后出事对外称生病,但宫里没什么秘密,有点背景实力的都能得到消息,宫人们也会敏感意识到氛围不同,这等情况下,人们会格外谨慎小心,谁能想到,就是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敢堂而皇之的杀人呢。   正是小太监的死,使神捕司由暗转明,不再遮掩。   穆清彦又看向剩下的两张纸,上面是一个个人名,这些人都是在小太监死亡时间范围内,可能出现在死亡现场的人。可想而知,这不但涉及外膳房的一部分人,也囊括了六宫,每个人名都标注了所属宫室。   这其中并不包括皇后以及嫔位之上的后妃宫人。   这些后妃都有自己独立的饭房,就在自己的寝宫,每年都有拨的定例。   封停见他看到名单,说道:“昨天已经做了初步筛查,有明确人证的是第一张,第二张上的人,嫌疑很大。”   即便在案发时间,有人不在外膳房,但也可能是三两个一起,彼此可以作证。考虑到谨慎,所以这样的人只是初步排查,依旧要被限制。先要查那些没法儿证明自己行踪的人。   穆清彦同样将主要精力放在后一张,上面有七个人。   没有翊坤宫的宫人。   翊坤宫乃是惠妃所居,惠妃自然不在外膳房用饭,但是翊坤宫不止住着惠妃一人。后宫妃嫔众多,唯有嫔位以上才可主掌一宫,居住主殿,低位妃嫔则须附居,住在东西两厢。   惠妃位高,翊坤宫位置又好,能入住翊坤宫自然有好处。不过,这边附居的只有一个贵人、一个常在,倒是清净的很。   直接从“嫌疑者”身边无从查找,只能再转回名单。   七个人,有五个宫女,分别隶属三个常在、两个小答应,另外两人则是外膳房的厨役。   常在看着位份低,但领膳食也不可能只派一个宫女,起码得两个。之所以只其中一个得嫌疑,只因这人脱离了其他视线,行踪无人证明。   再者,七个人里有五个宫女,且年龄都在十五六七岁。死去的小太监也是差不多的年纪,从客观上来说,哪怕出其不意下狠手,小宫女也没力气勒死小太监,因此最可疑的还是外膳房的两个厨役。   “这几个人可问过了?”穆清彦问。   封停道:“不曾。”   昨天做完初步筛查,便将七人分开关押,不准他们与人接触、言谈,又暗中盯着防止意外。经过一个晚上酝酿,那七人的表现就能做个参考,这也是一种审讯技巧,心理攻势。   脚步略微一顿,接着又恢复步调。   穆清彦意识到,寻找杀害小太监的凶手并不难,在一个封闭的皇宫内筛查,对于神捕司而言算不得什么。才一天而已,嫌疑者就圈定了出来,又是牵涉谋害皇后的大案,慎重起见,多花几天时间也是应该的,皇帝完全不必为此着急。   看来早先推测是正确的,皇帝让他参与,是另有用意。   想到这里,他也有了新的想法。   这次参与,不必像之前寻找刘升那样尽力,只需做个旁观者就可以。封停对他的介入反应平淡,也给了他足够的资料信息,但未必是打算依靠他的能力,甚至……封停也会考虑皇帝的用意,毕竟案件查的挺顺利,还没到瓶颈。   那就等锁定凶手再说吧。   穆清彦也想等到闻寂雪返回,跟对方商议商议。   有了这个打算,穆清彦就保持了沉默。   封停直接去了关押七个嫌疑者的地方,正是那处废弃的宫苑,空屋子只是简单清扫了一下。宫苑中除了关押者,还有神捕司的看守者,另外便是小太监尸身呈列在这里。   封停一到,昨夜看守者立刻来禀报情况。   “少主,这七人中有一个最为可疑。其他六人或哭或叫,惊惧害怕,一直喊冤,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剩下的那人,就是外膳房的厨役郝成光,一直很安静,饭照吃,觉照睡,醒了就是坐在墙角发呆。”   “郝成光?”封停反问。   “郝成光四十岁,他父亲郝有福原是街边卖油酥饼的。承恩公府举荐郝有福,入宫给太后做酥油饼,太后很喜欢他的手艺,便留他在外膳房听用。因此郝有福属于特招入宫,后来年纪大了,郝成光顶替父亲进了外膳房。那是十五年前,太后虽不在了,但宫中有人爱吃他的手艺,兼每逢太后祭礼,皇帝也会命他做油酥饼。”   宫中膳房饭房都有规制,但偶尔也有如郝家父子这样的特例。一般而言,都是皇帝皇后、太后,亦或者是宠妃等,身份尊贵,又有权柄,自然少不了人讨好孝敬,便有存在个别特招之人。   封停点点头:“接着说。”   “属下查过,这个郝成光沉默寡言,但性子宽厚不计较,他本身是特招进来,一年不见得有一两回吩咐,所以都是闲着,常在膳房帮厨,也跟人学点别的厨艺。他人缘不错,别人常找他顶差事。他原本每月出宫一次,在家待两天,但后来他家中无人,便常在宫里住。”   “他没有妻儿?”   “郝成光父亲郝有福十年前就死了,病死了的,因此花光了家中积蓄,还跟宫里认识的人借了银子。郝同光妻子是难产死的,家中只老娘和幼子。在六年前,其子一场病夭折了,郝家老娘受不了打击,有些疯疯癫癫,治了大半年还是死了。这几年郝成光没有续娶,家里房子转租了出去,不大出宫。”   “他平时接触的人呢?”   “他只待在外膳房,即便活动,也只在周边很小范围。关系好的,都是外膳房的人,没见他跟其他宫人有什么往来。”   “昨天正午,他一个人去做什么了?”封停又问。   “他说夜里没睡好,头昏,所以一个人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了一会儿。他指的地方就在外膳房外的拐角,那里僻静。不过,从那里再走一段儿,可以抵达这处废弃的宫苑。我也曾问他是否看到旁人,他说没有,说他靠着宫墙晒太阳,不留心睡着了。”   这话一听就是谎言。   若郝成光是个宽厚寡言,与人关系友好的人,不可能会选择外膳房正忙碌的时候独自走开,这样的人通常很有责任感,再者也有宫中规矩在,他会撑过忙碌时间段,然后才去休息。   何况,说什么睡着了的话,同样不可信。   穆清彦的疑惑在于,郝成光被关押的反应迥异于其他人,本身就很可疑,再加上他的说辞,谁能不怀疑他?再看他的体型,他有足够的力量杀掉小太监,并将尸体塞入井中。   现在的重点,是找出谁指使,是在宫中接触,还是在宫外。   又是个长久耗费时间的排查。   穆清彦决定了旁观,就没作声。   封停同样能想到这些,但他即便圈定了郝成光,也没释放其他六人。七个人依旧关押着,给外人还在侦查中的错觉,暗中安排神捕司人员围绕郝成光宫内宫外活动地点排查接触之人。   穆清彦透明人一般跟在封停身边,不少人向他投来质疑的视线。   封停只顾自己办事,对穆清彦“玩忽职守”不以为意。   在宫中吃了午饭,又待到傍晚宫门即将落锁,这才出宫。 第328章 郝成光   两天转瞬而逝,神捕司的搜查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等待中,闻寂雪终于回来了。   刚从宫里出来,就见闻寂雪在马车内等候。   穆清彦脸上浮起笑容:“怎么到这儿来了?”   闻寂雪笑笑:“我才走了几天,你这边倒是热闹的很。”   “是热闹,太热闹了。”穆清彦转而问道:“朱漪呢?”   “人的确来了,只是京中形势变化得快,之前的提议要改改。不过,比我预料中要好,他有所求,有商议的余地。”闻寂雪说道。   及至回到家,穆清彦才把京中之事细细说了。   闻寂雪沉吟片刻,笑道:“眼下是跟肃亲王做交易的最佳时机。至于皇家的两起案子,没有时限,你不必太着急,我总觉得还会发生什么事。”   闻寂雪自然也怀疑是惠妃母子所为。   贤郡王最有能耐的幕僚蔡骏驰,曾用名公孙良,善谋,这等大事岂能没插手?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他一手操控。细节方面没问题,但整体来看,太急躁了,跟“公孙良”行事不大相符。   也是是某些变故,促使他们不得不如此急躁。   若真如此,那么现在一切不是结束,仅仅是开始。   “你说,贤郡王觉得你面善?”闻寂雪心思一转,注意力放在这件事上。   “嗯。”穆清彦将当时的情况讲了一遍。   “问题不大。他只是觉得面熟,就算想起来,怀疑你跟颜家有关,又如何呢?他没时间去搜寻证据把柄拿捏你,眼下他的全部精力都在京城,顶多在你查到什么的时候,拿话要挟,但你完全可以否认。更何况,你跟陈十六交好,贤郡王也得顾虑两分,你又喝神捕司的温明玉往来……未免偷鸡不成蚀把米,就算他有怀疑,也不敢贸然行事。”   “倒也是。”穆清彦轻笑。   贤郡王能有如今局面,当然不是鲁莽之人,遇事多番权衡是本能。   正如闻寂雪分析的那样,权衡利弊,贤郡王绝不会贸然。   接下来,穆清彦依旧去宫中,闻寂雪也加速忙碌,他们都感觉到一种急迫。穆清彦估摸着,封停那边对于郝成光的追查应该快有结果了。利用异能,只要有可疑人跟郝成光接触过,都逃不脱他的“目光”。   谁知这天刚见到了封停就得到一个坏消息:郝成光死了。   “死了?!”穆清彦有些惊讶,郝成光一直被关押着,接触不到外界,怎么自杀?   自杀……   的确,当听到郝成光死亡,他第一反应就是自杀,因为那人自从被关押,双眼暗沉沉,没有求生的欲望。那时他就觉得不对劲,封停也看出来了,特地交代人时刻注意。   “用腰带吊死的。”封停说的言简意赅。   穆清彦没再问。   及至到了宫苑,这才看到真实情况。尸体虽已解下来放置在地上,但进了屋子就能看到花罩上飘荡的褐色腰带,已打了死结,地上有只破旧的圆凳,落了不少灰尘,留有清晰的脚印。   凳子没被踢倒,且离上吊的地方略偏一点。   估计也是郝成光故意如此,这样一来,身体惯性摇摆,不会踢倒凳子。若是凳子到了,外面看守的人立刻就会发现,指不定就没法儿死成。   自杀啊,果然只要有心寻死,就不愁死不了。   这宫苑是废弃了,的确荒凉,但再如何曾经也住过人,屋子里基本的床椅还是有的。冷宫的东西都不吉利,别处也不要,只不知为何没挪到新的冷宫去。遗留的床榻等物,有些腐朽损坏,尘土很重。至于郝成光上吊的地方,是花罩,分隔内外室的,垂挂帐幔。   “这几天郝成光没有说过话,多数在发呆,偶尔心事重重。昨夜子时轮班,我亲自查看过,那时他还在睡觉。后来也没听到什么动静,直到卯时交班,才发现人死了。”回话的人也很自责。   郝成光都被关几天了,一直很安静,谁能想到突然自杀呢。   封停只是查看了尸体,确定没别的问题,便摆手令人抬走。   其他关押的人,都放了回去。   穆清彦询问的看向封停。   封停道:“宫中已经排查完,幕后者并不是在宫中接触郝成光。宫外的消息还要等一等。”   郝成光近几年虽长住在宫里,但并非从不出宫。   封停只要一查,就知道郝成光最后一次出宫的时间。只是出宫之后,郝成光会去哪儿,并不明确。   “封少主,有什么是我能做的?”穆清彦主动提及。   封停看他一眼,说道:“或许,你可以找到郝成光出宫后去了哪里。”   “有什么线索吗?”   “郝成光最后一次出宫,是九月初十。傍晚时回宫,他带了万芳斋的糕点分给外膳房的人。自从六年前家中无人,他都一整年都没离宫,后来也出宫少。从三四年前开始,他有时一个月出去一趟,有时两个月、三个月出去一趟。他不是内务府选进来的宫人,这方面要求没那么严格,只要疏通了关系就行。   看似出宫时间随机,但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否则他和幕后者如何联系?除非,他们有固定的见面地点,提前留下信息,这样的话不论他何时出去都能收到。如此来也有问题,那就是时效性,若要做什么事,讲究时机,这种法子不可取。”   穆清彦想的却是,郝成光这样一个无家无业的人,被收买是为钱?弱势图财,被抓后哪怕恐惧,也会苟生,但他却在沉默几日后自杀。   有两个可能:一是有需要保护的人,以自己的死中断追查;二是原本就是无可奈何被胁迫,意识到没法逃脱,丧失活着的希望,干脆自我了断。   不过,郝成光为何寻死不重要,重要的还是顺着其存在的痕迹,揪出幕后指使者。   “我要郝成光最近几年出入宫门的记录。”穆清彦提道。   封停点头:“稍等。”   当即吩咐了人去誊抄记录。   等了一会儿,便有人将记录送来。   穆清彦接了,顺口问道:“封少主接下来……”   “追查毒药来源。”封停没有讲太多。   查毒药啊……   想到庄郡王也是死于毒药,可跟谋害皇后的并不是一类,不禁令人猜疑,幕后者究竟拥有多少恐怖的毒药?庄郡王与端敏太子死于同一种剧毒,制作者是朱寒,那么另一种毒药的来源呢?   封停是知道朱寒的,也清楚朱漪的身世,那么……   如果谋害皇后的毒药来源朱寒,尚算好,若是来源朱漪的话,可就麻烦了。朱漪那个人很擅长用毒,行事无所顾虑只凭心意,有意无意散布些毒药出去,并不令人意外。   昨天晚上只顾得跟闻寂雪谈论案子,倒忘记毒药的事,或许可以询问朱漪。   唔,有封停呢,朱漪来了京城,封停很快会得到消息,封停是否会去见朱漪?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一路出了宫门。   坐到马车上,不急着走,先将纸张上的内容看了一遍。   如同封停所说,郝成光出宫时间乍看没什么规律,不提远的,但提这一年,他一共出宫四次:二月二十五、四月十一、八月初二、九月初十,不论从月份还是日期,都琢磨不出什么规律。   每次有人问起郝成光出宫做什么了,他要么说去给家人上坟,要么说想去宫外散散,因他出入没那么大限制,又好说话,常给人带东西,外膳房人倒没什么闲话。   万芳斋,这家点心是不错,就在前门大街,乃是京中最热闹繁华的地段。   看来先从万芳斋入手了。   “去万芳斋。”   当马车停下,下车就看到万芳斋的招牌,还没进门就闻见里面传出的淡淡糕点香,不少小孩儿缠着爹娘要买。偌大的铺子亮亮堂堂,两三个伙计招待着客人。   穆清彦回溯起九月初十,然而直至铺子关门,也不曾看到郝成光。   看来,点心不是郝成光买的,另有人买了让他带回宫。   没法子,只能从郝成光离开宫门的地点逐步回溯跟踪了。   马车毕竟不方便,让焦礼将马车停放,自宫门起,一路走走停停,最后看到一家面馆。这家面馆很寻常,生意也寻常,郝成光从宫里出来,一路在街上到处转悠,差不多快到午饭时,就来到这家面馆,似乎是吃饭。   可郝成光进来后,先去了面馆后面,片刻后才出来。   郝成光的神色有些恍惚,坐在店中吃面,不时走神。   在面馆后面,他见到一个人,那人附耳与他说了几句话,郝成光就脸色顿变。他试图拒绝,可对方的表情令他说不出口。   最后,郝成光长叹一气:“欠债还钱,欠命换命。做了这件事,我们就两清了。”   “好。”对方答应的爽快,那是因为知道这件事对郝成光来说意味着什么,几乎是必死之局。既然答应了,那么郝成光究竟如何想,又有什么关系。   一碗面终究没有吃完。   郝成光离开面馆,恍惚走在路上,不知不觉朝宫门走。   “客人,你忘了东西。”有人追上来,将一包沉甸甸的点心塞到他手里,压低声音道:“别紧张,事儿还没办呢。”   郝成光抱着点心,深吸了口气,一步一步进了宫门。   穆清彦若有所思。   跟郝成光接触的人,一身圆领丝袍,三十来岁,瞧着挺有派头,像是富家贵门的高等管事之类。那么,循着这人,必然能找到幕后者。   真的是贤郡王么? 第329章 风雨欲来   穆清彦把那家面馆的存在转告给封停,剩下的事自然是神捕司去查。   回到家,闻寂雪已经返回。   “怎么样?”穆清彦先询问他结果。   闻寂雪点点头:“很顺利,毕竟他眼下情况不好,局势变化太快,再耽搁下去,别说能不能洗刷清白,怕是性命都难保。”   所以肃亲王答应了交易。   “那你打算怎么做?”   “贤郡王府非常的安静。”闻寂雪轻笑:“尽管不知贤郡王为何突然焦躁动手,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论是案子,还是皇帝,都怕时间,贤郡王未必不会做更恐怖的事。”   暗指对方可能逼宫么?   “之前我们怀疑有遗诏……”   他们怀疑有遗诏,甚至是由神捕司保管,可接连两起事件发生,若皇帝选中的是庄郡王,必然会有动作。   闻寂雪摇头:“没发现什么,反正影响不大。”   为预防随时可能到来的大变故,必须尽快搜集足够的证据给肃亲王脱罪。   温明玉那边没有进展,杀死假刘升的两人没有露出痕迹,贤郡王府那边更是谨慎,哪怕要深挖,耗费的时间会很长。如今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谁都怕变故在下一刻发生。   穆清彦当然找得到杀人者,但他不能直接去告诉温明玉。   这不是不信任温明玉,而是为防止肃亲王以此怀疑他。毕竟此举是为肃亲王脱身,闻寂雪跟对方交易时没有暴露真实身份,万一肃亲王联想到插手案件的他……所以,为谨慎缘故,他暗自查了,将消息匿名透露给温明玉。   仅仅一天,他就追查到那两人的藏身地。   那二人就在城外一处别院,那处别院属于蔡骏驰。   当初大范围搜查时,这处别院也查过。但那时无凭无据,对方又是贤郡王幕僚,所以不能搜家,只是询问别院管事以及内中下人,自然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搜查结束,那二人到了别院。   从别院众人的反应来看,这二人是熟人,起码到了别院无人猜疑。   熟人才好,否则怎么能跟蔡骏驰牵扯上呢。   闻寂雪派人,将这消息暗中给了温明玉。   温明玉虽惊疑,但若消息真实,就是大突破。当下就亲自去查探,先是密切监视了两日,终于从二人模糊的对话中察觉的确有问题。也算好运,假刘升的身份查到了,其失踪前,只说要去做个大买卖,其接触过一个外乡人,描述与别院中的一个人颇为相似。   神捕司办案有特权,温明玉没多迟疑,立刻抓人!   当然,与此同时将整个别院控制住,防止消息外漏。   另一边,封停也根据面馆,查到了贤郡王府。虽说郝成光死无对证,但双方不是头一回接触,更有最早双方产生联系的原因。   郝成光父亲死前就耗光了家底儿,后来日子虽略难,但他家有住处,自己在外膳房当差有钱拿,一家还能过。只后来儿子夭折,老娘刺激疯癫,欠了不少外债。一次去买药,想到老娘的病心头沉重,意外撞见黄元。凑巧,黄元认识他,也是心头一动,给请了好大夫,又垫付药费,医治郝成光老娘。   虽说后来其老娘到底还是死了,但欠下的恩情不能磨灭。   再者,郝成光在宫中当差也不是一帆风顺。有一回遇到难事,险些丢命,也是黄元相助。亦或者,是黄元背后的贵人相助。   如此一来,不管是情理上,还是现实考量,郝成光都拒绝不了对方的要求。   当初可是以老娘的名义发了誓的。   相较而言,郝成光这边进展不顺,毕竟郝成光死了,就算证实黄元跟其有交往又如何?谁不认识几个有门路的朋友呢,缺乏重要证据支撑,怀疑只能是怀疑。   另一边却不同,藏于别院的两人跟假刘升有交集,有人证,且能证明两个真假刘升长相相似。再结合两人是幕僚蔡骏驰的人,这层关系或许不足以作为证据证明肃亲王无罪,却可以证明案件另有阴谋,把被紧闭的肃亲王放出来。   案件再度回到正常的勘察阶段。   肃亲王没了太多劣势,恢复自由,能做的事情就很多。同样,对贤郡王的威胁就大。   温明玉是晚上动手,城门一关,更好隔绝消息。他的打算是尽快审问出有利的口供,明日一早就面圣汇报,那么皇帝极有可能放肃亲王出来,以此抗衡贤郡王。温明玉隶属于神捕司,尽管看似不掺和皇位更迭,但心中是有所偏向的,毕竟神捕司直接隶属于皇帝,那么谁做皇帝对他们也有一定的影响。   何况,现今老皇帝还在位,贤郡王用心险恶,温明玉守护皇帝安危也是分内之事。   城中某处,被阴影笼罩的街角,有两个人影相隔对望。   温明玉有进展,封停查毒药也有发现。   令他意外的是,朱漪来了京城。   封停想问他为什么来京城,但到底没问,否则就有种不希望对方到来的感觉。实际上,朱漪能来,他自然高兴,但是又有无奈。   他清楚,朱漪不是为他来的。   “听说你在查皇后中毒的事。”朱漪神色轻松的很,安静的夜色里,他的面容模模糊糊,笑声却清晰的传了过来:“我听人描述了那种毒药,从我手里漏出去的一点小玩意儿,不算成功,只算残次品。”   “残次品?”封停对于是他研制的毒?药,并不意外,毕竟早有猜测。   “是啊,因为它虽然能悄无声息的潜伏,一朝爆发,可当它爆发出来,性状明显,很容易克制。啧,别说是我,便是宫里那些御医们,花费些时间也能调配出解药。哦,对,这种毒药瞧着凶猛,却能轻易的被抑制,拖延足够的时间。”朱漪话音里满满的嫌弃。   在他口中的残次品,却将宫中御医们闹得焦头烂额。   术业有专攻,御医们或许医术精湛,但解毒不是长项,何况是朱漪弄出的毒。   “有人知道这事吗?”封停自然没有查到朱漪与之的联系,只是推测。   “当然没有,那只是个‘江湖郎中’卖出去的。”朱漪擅长易容,兴之所至,会扮演各种身份。别看他对残次品一副不在意的口吻,但到底是他的东西,怎么流传出去的,落在谁手中,又用在何处,他都知道。   思及此,他看了眼封停,道:“大概六七年前,我调配了这种药,不大满意。不过,看看它的效果,有个改进方向也好。药是个老妇人买走的,贤郡王侧妃身边的乳娘,且我还瞧了一出好戏。”   封停快速回忆起贤郡王府相关。   想起六七年前,贤郡王府后院病逝了一位庶妃。这庶妃家世寻常,但模样才情不俗,尤其是得了贤郡王欢心,极为宠爱,别说侧妃,便是正妃都暂避锋芒。且看贤郡王提拔庶妃娘家,有心重用,一旦娘家立起来,加上庶妃自己得宠,将来晋升不难。   后来这庶妃一病死了,据说是寒冬染病,体弱没扛过去。   那时贤郡王府的确有点动静,然而即便是后宅阴私,却也不是神捕司该管的。   谁知,竟是跟毒药有关。   时隔多年,这毒药又用在了皇后身上。   封停一贯冰冷的面色微微和缓,他很清楚朱漪说那些是特意告知他的。   “我们也刚查到贤郡王府。”   小太监接触的人大多都是皇后宫中的,在外,也就跟郝成光有些交集。经过排查,毒药应该是郝成光给他的,而郝成光又是从宫外携带进来的。老宫人们总有各种方法夹带东西,只是通常不这么干,一旦被查风险太大。   “查到了?那我就不多事了。”朱漪说完就要走。   “等等!”封停走近两步,皱眉道:“你来京城是……”   朱漪嘴角一弯:“闻寂雪请我来的呀。”   “闻寂雪?”封停眉头皱的更深。   “放心,我们又不会去刺杀皇帝。”朱漪轻笑一声,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封停却没有感觉轻松。   一直以来,闻寂雪的存在都令神捕司忌惮,但鉴于对方一直安分守己,双方算是和平共处。不过,封停对于闻寂雪的来历颇有疑虑,这些年一直暗中盯着,潜意识里不愿对方来到京城。   难道、这场变局中闻寂雪也要插一手?   他更关心的还是朱漪的态度,爱热闹不嫌事大,行事肆意。   这个晚上,穆清彦一如既往,因为他并不知晓温明玉那边的进展。   第二天,吃过早饭,照例是要去皇宫。   “最迟中午就会回来。”穆清彦说道。   过了最初的勘察阶段,并不需要时刻待在宫里,只是出于某种目的,每日封停都会早晚各去一趟皇宫,自然而然,穆清彦也要去“打卡”。   转眼有五六天了,但穆清彦并未见过后宫几位娘娘。   他对那位惠妃还是挺好奇的。   闻寂雪道:“消息给了温明玉,他那边应该有所收获。那两人一旦被抓,势必惊动贤郡王府,那时指不定会生出什么变故。你若在皇宫里,定要跟神捕司的人在一起,若出来,别让焦礼离身。”   若不是他不适宜入宫,肯定要亲自跟着才放心。   想着,笑着敲敲手:“倒是忘了,你可以跟封停说一说,把焦礼带进去。神捕司职责所在,真有事怕也顾不上你。”   还是自己人放心,且焦礼身手比寻常神捕司快捕强得多。   之前没提,也是焦礼身份特殊,宫中形势敏感,估计难以获得允许。今天却不同,想到温明玉那边的进展,可能逼急了贤郡王府,那么还是尽量稳妥。   封停即便不让焦礼跟随,却不会再轻忽,多拨两个人护着穆清彦也好。   行至宫门,穆清彦提了焦礼,算是意料之中,没有获准进入。   封停看到穆清彦,想到昨夜朱漪言语,想到闻寂雪。   “宫中有神捕司的人。”封停的话当然不是表面这么简单,而是说,宫中暗中布置了不少神捕司人员,又有禁军侍卫,安全没问题。不过,兴许是穆清彦特意提及,封停还是派了两个人跟着他。   穆清彦问道:“封少主不是说查到毒药来源了么?”   封停点头,却没有多言。   穆清彦一时摸不准他的意思,想了想,没多问。   入宫后,头一件事是面圣。   每天都是如此。   皇帝吝啬见别人,哪怕是后妃皇子,却不吝啬见他们,显出十足的关切。两人进入寝宫,皇帝依旧如以往那般端坐在帘子后面。见礼之后,封停言简意赅的禀报昨日的收获,着重说了毒药来源。   “……经探查,毒药是由黄元转交给郝成光。黄元乃是贤郡王府二等管事,他并不负责王府事务,而是由贤郡王专拨给幕僚蔡骏驰使唤之人,帮着料理蔡骏驰的对外事务。   七八年前,贤郡王府死去的一名庶妃,对外宣称病逝。然而根据那名庶妃发病的症状,与皇后中毒类似,只因那名庶妃的确生了病,反倒掩盖了中毒。那时贤郡王妃恰逢病中,府务是由两名侧妃打理,庶妃请医问药、收敛下葬等事,都由郑侧妃料理。”   穆清彦之前并不知晓这么多内情,着实有点意外,想不到封停查的这么详细。   “毒药何处来的?”皇帝嗓音暗沉,藏不住的疲惫苍老。   “暂且未知,尚没有正式接触贤郡王府诸人。”封停这话,也有请示的意思。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照例去办!”   “是!”   两人退出来之前,穆清彦听到皇帝的咳嗽声,尽管压抑着,可从太监惊呼声里,可以想见情况并不乐观。   不知为什么,一日一日面圣,总有哪里不对。   那是种感觉,好似查案的进程哪里出了问题,不大协调。   再看身旁的封停,眉头皱了皱,因为他觉得封停行事不大利索。   他并不质疑封停的办事能力,事出反常必有妖。   已经要正式对上贤郡王府了,这才是最关键的时候。   想到贤郡王府内隐藏的蔡骏驰,穆清彦也忍不住紧张和激动。 第330章 伪更   当天回去后,关于在渡口开饭铺的事儿,全家进行了讨论。   穆文穆武一听都很高兴,双手双脚赞成,穆绣见哥哥们高兴,她也被撺掇的举手。穆林嘿嘿直笑,但穆婉知道,只要穆清彦说一声,他立刻就会帮忙找人开工。   穆婉只得无奈放弃:“我不是不赞成,我是担心你的身体。开饭铺不是在家做饭,一天不知忙多久,你这身体……”   穆清彦笑道:“大姐放心吧,我在城里看过大夫,大夫说我近来养得不错。况且,总是静养也不好,劳逸结合才健康。”   “啊,是吗?”穆婉是听不懂什么劳逸结合,但既然是大夫说的,应该不差。   既然事情敲定,穆婉不再拦着,立刻就开始计算各项费用。   穆林问道:“二弟,这饭铺你打算盖几间?”   在穆林和穆婉的默契里,尽管现今还没分家,但他们都默认即将建好的饭铺是属于穆清彦的。到底穆清彦之所以在他们家长大,缘由特殊,再者,这银子本就因着穆清彦才赚到的,他也大了,以后饭铺也是他经营。有个正经营生,过一二年也好说亲。   “三间就够了。”这也是考虑到费用。   穆林点头:“三间屋子,前面搭棚子。棚子简单,我一个人半天都能做完,屋子的话,找三四个人,赶赶工,四五天也就做起来了。房子要用的砖瓦木料,砖得花点儿钱,屋顶就不必覆瓦了,木料的话,得从山里砍了跟别家换,刚砍的木头太潮不能用。”   穆婉接过话:“现在请人盖房,一天二三十文,饭铺子赶得急,又是农忙的时候,价高,给三十文吧。就请五个人,大哥要忙衙门的事儿,不能总盯着家里。木料的话,我问问王嫂子,她家堆着一些木头,看她愿不愿换。砖的话,买吧,买的结实,也要不了多少。”   穆婉觉得渡口潮气大,风也大,房子还是结实点儿好。反正都是盖新房,也不必省那点钱。   穆清彦追问一句:“四五天能盖好?”   他不大信,真那么短的时间,房子也太粗糙了。   穆婉白了穆林一眼,才转头跟他说:“哪有那么快,打地基费些功夫,框架也得做好,不然不结实,住着多危险。最快十天吧。这么一算的话,光人工就得将近一两半的银子。这还不算其他,请人做工得管一顿中饭,这样的重活儿,饭菜得有肉,又是一项开销。”   穆婉也认得一些字,不多,但写写算算不是难事。   她在纸上一笔笔写着,忍不住叹气:“看着一项项费用好似不多,可统算下来,这铺子最少得五六两银子。”   就这,还是好多材料没算在内。   “有了房子,还得锅碗瓢盆这些,桌椅板凳也得准备,还有床柜被褥等东西。”说着穆婉沉默下来,这就等同于分家了,她心里难受起来。   不过她很清楚这是早晚的事。   穆林都二十二了,再不说亲,真的只能找寡妇了。   往后穆林娶了亲,到底不同。大嫂便是再和气,也不可能和家里人一样偏着二弟,早晚要矛盾,倒不如让二弟早些独立,有铺子傍身,不近不远的住着,倒更好相处。   一家子凑在一起,写写算算,不但算了盖房子的帐,包括之后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大致费用在十两以内。   晚上吃过饭,穆林跟穆清彦出门去了,一是还钱,二是趁着晚上各家各户都在家,把人工请了。安排好这些,穆林才能放心回衙门。   当初借钱,赵家是大头,毕竟穆家跟赵家关系最近,赵家家底儿也最厚实。   还赵家是十五两。   赵叔赵婶都是和善人,知道了银子的来处,又听说还要在渡口盖饭铺,知道他们有余钱,这才把银子收了。   “以前清彦不爱说话,到底心里有主意,我看在渡口开饭铺就很好。”赵婶拉着穆清彦进屋,又热情的给倒了一碗糖水,从屋里取出一封信,笑说道:“清彦啊,河子写了信回来,你给婶儿念念。”   赵河就是赵家二儿子,在外跑镖,写信回来都是找穆清彦念信。   寻常农家人哪里念得起书,也就穆清彦特殊,穆家其他人都是穆清彦教的,多多少少识些字。当初穆林能够顺利当捕快,跟他识字有很大关系,捕快们都是底层出身,五大三粗,识字是稀罕事。   以前穆婉想让穆林去做账房,但穆林对算术不行,很多字会认不会写,只能作罢。   赵河的信也是找人代写的,不长。   信中一如往常,写他又跑了几趟镖,去了哪些地方,又问赵叔赵婶身体好不好,说给他们带了什么东西,又说今年忙,年底才会回家。   赵婶又高兴又忧愁:“这孩子,去年过年就没回来,催他也不当回事。他都十九了,再不娶媳妇,好姑娘都被别人挑完了,我看他以后不急!”   赵婶说这话时看了穆林一眼,可惜穆林正跟赵叔说话,根本没注意。   穆清彦福至心灵,立刻明白赵婶是相中穆婉了。   以前赵河还没离开的时候,跟穆婉就很好,有那么点儿苗头。穆婉对亲事不热衷,除了家境原因,只怕也有赵河的影响。按照世俗的条件来看,赵家父母好相处,赵河也是上进青年,两家结亲算是亲上做亲,但是,谁知赵河要在外面闯荡多久?闯的多了,见的多了,就怕心也多了。   穆清彦觉得,还是看穆婉自己,在穆家,没人会逼着她嫁谁。   从赵家出来,又去了胡家和王家,这两家都借了二两。   这两家地少劳力多,通常都在城里找活儿干,穆林顺带说了请工的事儿,两家都乐意。胡家兄弟俩、王家大哥,又说去请刘家和李家的两人,如此就够数了,约定明儿一早去渡口看地方,备好材料就开工。   “还有牛家的一两,一会儿你不用进去。”穆林提到牛家就挠头,实在是因为牛家有个厉害人物,平时他见着宁愿绕着走。   借钱这些人家都是逃难落户来的,关系的确还不错,但人多了难免有矛盾,有人习惯忍气吞声,也有人强势掐尖。   牛家老大老实本分,父母怕他往后吃亏,找媳妇的时候特地选个性子爽利的,谁知却是个厉害媳妇,处处要强占尖儿。牛家老二的媳妇也不肯吃亏,尤其看不惯牛大嫂,两人常常掐架。   牛大嫂对银钱看得很紧,自然借给穆家的银子不会忘记,隔三差五就要催债。   那张嘴比较刻薄,穆林因为欠债气短,只能避着。   穆林不让穆清彦去牛家,也是不想他受气。   “牛大叔!”穆林喊了一声。   一个老汉闻声出来:“是大林子啊,现在要喊‘穆捕爷’了。哈哈,怎么有空来大叔家,吃饭了没有?快进来坐。”   这时从厨房里出来个体型微胖的妇人,手里抓着条破洞的抹布,一边儿擦手一边儿挑着眉笑:“哟,穆捕爷来了,贵客啊。大壮快给捕爷倒茶,好茶没有,白开水也将就了。穆捕爷可别嫌弃,咱家实在没什么好东西,嫂子看你也不是来借钱的,对吧?兴许是还钱呢,做了捕爷,那不是时时刻刻都发财。”   若非穆林的确是来还钱的,就牛大嫂这张嘴,哪儿敢往她跟前站呀。   百姓敬畏捕快,牛大嫂也不是憨大胆,只是对穆林的性子很清楚,加上穆家欠钱没还,自然气势就高。牛大嫂仗着这份气势,没少摘穆家屋后的菜,还被穆文记恨算计过。   牛老汉对大儿媳妇这模样习以为常,一般公公不跟儿媳妇对嘴,所以他只是把脸一沉,冲牛大壮呵斥:“管管你媳妇儿,丢人现眼!”   牛大壮满脸尴尬,拽着牛大嫂进屋。   牛大嫂还不敢跟公公顶嘴,但对牛大壮可不留情,身子一扭甩开他,骂了一句:“窝囊废!”   当着牛老汉和穆林骂牛大壮,也是实打实的挑衅了。   牛老汉脸色涨红,既恼又羞。   穆林见状赶紧摸出银子递过去:“牛大叔,今儿我是来还钱的。当年我娘病重,亏得牛大叔牛大婶儿仁义,偏我家穷,拖到现在才把银子还上。”   “说这些干什么,谁家没个难处。再者说了,若不是你爹,当年逃难的路上我们这几家也不能太太平平的落户到这儿,我们都欠你家的情呢。”牛老汉想起当年往事依旧心怀感恩,若非穆父护着,他两个儿子都保不住。   原本这银子他是赠送的,但穆母告诉儿女,不能白要,一定得还。   提起亡故的父母,穆林也有些伤感。   穆父是会拳脚功夫的,据说身手还不错,穆林从小就跟着学,后来又教导穆文穆武,因此穆家兄弟几个身高体壮,穆林还能当上捕快。   当年逃难路上也不太平,难民们相互之间有争抢劫掠,也有山匪作乱。落户的十二家原本不是一起的,都是经过乱想活下来,凑在一处。穆父身手好,又仗义,一路护持着大家,几经艰险才到了凤临县。   正是因此,穆父穆母相继过世,但其他人家还是愿意借钱给他们。   穆清彦也泛着疑惑。   逃难时候的记忆太遥远,原主不大记得,但记得穆父一人能对三五个劫匪不落下风。这、已经不是普通拳脚了吧?   当天回去后,关于在渡口开饭铺的事儿,全家进行了讨论。   穆文穆武一听都很高兴,双手双脚赞成,穆绣见哥哥们高兴,她也被撺掇的举手。穆林嘿嘿直笑,但穆婉知道,只要穆清彦说一声,他立刻就会帮忙找人开工。   穆婉只得无奈放弃:“我不是不赞成,我是担心你的身体。开饭铺不是在家做饭,一天不知忙多久,你这身体……”   穆清彦笑道:“大姐放心吧,我在城里看过大夫,大夫说我近来养得不错。况且,总是静养也不好,劳逸结合才健康。”   “啊,是吗?”穆婉是听不懂什么劳逸结合,但既然是大夫说的,应该不差。   既然事情敲定,穆婉不再拦着,立刻就开始计算各项费用。   穆林问道:“二弟,这饭铺你打算盖几间?”   在穆林和穆婉的默契里,尽管现今还没分家,但他们都默认即将建好的饭铺是属于穆清彦的。到底穆清彦之所以在他们家长大,缘由特殊,再者,这银子本就因着穆清彦才赚到的,他也大了,以后饭铺也是他经营。有个正经营生,过一二年也好说亲。   “三间就够了。”这也是考虑到费用。   穆林点头:“三间屋子,前面搭棚子。棚子简单,我一个人半天都能做完,屋子的话,找三四个人,赶赶工,四五天也就做起来了。房子要用的砖瓦木料,砖得花点儿钱,屋顶就不必覆瓦了,木料的话,得从山里砍了跟别家换,刚砍的木头太潮不能用。”   穆婉接过话:“现在请人盖房,一天二三十文,饭铺子赶得急,又是农忙的时候,价高,给三十文吧。就请五个人,大哥要忙衙门的事儿,不能总盯着家里。木料的话,我问问王嫂子,她家堆着一些木头,看她愿不愿换。砖的话,买吧,买的结实,也要不了多少。”   穆婉觉得渡口潮气大,风也大,房子还是结实点儿好。反正都是盖新房,也不必省那点钱。   穆清彦追问一句:“四五天能盖好?”   他不大信,真那么短的时间,房子也太粗糙了。   穆婉白了穆林一眼,才转头跟他说:“哪有那么快,打地基费些功夫,框架也得做好,不然不结实,住着多危险。最快十天吧。这么一算的话,光人工就得将近一两半的银子。这还不算其他,请人做工得管一顿中饭,这样的重活儿,饭菜得有肉,又是一项开销。”   穆婉也认得一些字,不多,但写写算算不是难事。   她在纸上一笔笔写着,忍不住叹气:“看着一项项费用好似不多,可统算下来,这铺子最少得五六两银子。”   就这,还是好多材料没算在内。   “有了房子,还得锅碗瓢盆这些,桌椅板凳也得准备,还有床柜被褥等东西。”说着穆婉沉默下来,这就等同于分家了,她心里难受起来。   不过她很清楚这是早晚的事。   穆林都二十二了,再不说亲,真的只能找寡妇了。   往后穆林娶了亲,到底不同。大嫂便是再和气,也不可能和家里人一样偏着二弟,早晚要矛盾,倒不如让二弟早些独立,有铺子傍身,不近不远的住着,倒更好相处。   一家子凑在一起,写写算算,不但算了盖房子的帐,包括之后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大致费用在十两以内。   晚上吃过饭,穆林跟穆清彦出门去了,一是还钱,二是趁着晚上各家各户都在家,把人工请了。安排好这些,穆林才能放心回衙门。   当初借钱,赵家是大头,毕竟穆家跟赵家关系最近,赵家家底儿也最厚实。   还赵家是十五两。   赵叔赵婶都是和善人,知道了银子的来处,又听说还要在渡口盖饭铺,知道他们有余钱,这才把银子收了。   “以前清彦不爱说话,到底心里有主意,我看在渡口开饭铺就很好。”赵婶拉着穆清彦进屋,又热情的给倒了一碗糖水,从屋里取出一封信,笑说道:“清彦啊,河子写了信回来,你给婶儿念念。”   赵河就是赵家二儿子,在外跑镖,写信回来都是找穆清彦念信。   寻常农家人哪里念得起书,也就穆清彦特殊,穆家其他人都是穆清彦教的,多多少少识些字。当初穆林能够顺利当捕快,跟他识字有很大关系,捕快们都是底层出身,五大三粗,识字是稀罕事。   以前穆婉想让穆林去做账房,但穆林对算术不行,很多字会认不会写,只能作罢。   赵河的信也是找人代写的,不长。   信中一如往常,写他又跑了几趟镖,去了哪些地方,又问赵叔赵婶身体好不好,说给他们带了什么东西,又说今年忙,年底才会回家。   赵婶又高兴又忧愁:“这孩子,去年过年就没回来,催他也不当回事。他都十九了,再不娶媳妇,好姑娘都被别人挑完了,我看他以后不急!”   赵婶说这话时看了穆林一眼,可惜穆林正跟赵叔说话,根本没注意。   穆清彦福至心灵,立刻明白赵婶是相中穆婉了。   以前赵河还没离开的时候,跟穆婉就很好,有那么点儿苗头。穆婉对亲事不热衷,除了家境原因,只怕也有赵河的影响。按照世俗的条件来看,赵家父母好相处,赵河也是上进青年,两家结亲算是亲上做亲,但是,谁知赵河要在外面闯荡多久?闯的多了,见的多了,就怕心也多了。   穆清彦觉得,还是看穆婉自己,在穆家,没人会逼着她嫁谁。   从赵家出来,又去了胡家和王家,这两家都借了二两。   这两家地少劳力多,通常都在城里找活儿干,穆林顺带说了请工的事儿,两家都乐意。胡家兄弟俩、王家大哥,又说去请刘家和李家的两人,如此就够数了,约定明儿一早去渡口看地方,备好材料就开工。 第331章 尘埃落定   众人都以为皇帝已是性命垂危,召见大臣要不了太多时间,然而出乎意料。一刻钟、两刻钟……寝宫内没有声音传出,外面虽站满了人,也同样寂静。   时间一长,众人有了分析猜测思的精力,品出不对劲来。   旁人都猜测着皇位的最终归属。   惠妃母子却是冷汗湿背,不详预感越来越浓。   惠妃到底年纪大了,再精于保养,也是六十余岁的人。近来朝局多变化,她为了后宫局面,为了贤郡王,耗费不少心思,今夜又频出变故,心神紧绷,当负担到一定程度,她的身体就扛不住了。   “老五……”惠妃身子一晃,只觉胸闷气短,眼前发花。   “母妃!”贤郡王大惊。   禁军统领孟河见状,忙道:“惠妃娘娘若身体不适,可先回寝宫歇息。”   惠妃摆手,命贴身宫女送丸药来。   眼下这种时候,她怎么能离开?便是离开也无心休息。   孟河见了,也没太过劝导,只是将侧殿打开,请后妃与皇子朝臣们入内坐,又有宫人奉茶。男女有别,何况是皇帝的女人,自然不能同居一室。贤郡王不能跟惠妃在一处,分别前,母子俩又交换了神色,都是劝说对方静心等候的意思。   如今不等也不行啊。   殿内坐满了人,但无人交谈。   有一刻钟,皇帝寝宫的门依旧未开,半点声息也无。   有人沉不住,开始焦躁,频频朝外望。   “孟河不见了。”怡郡王坐在肃亲王旁边,突然低声说了一句。   肃亲王一直想着心事,倒没留心,听了这话,忙朝外看。其他人也听见了,甚至有人更早就发现,但都没多想。这会儿走到门口张望,守卫的禁军还在,但是统领孟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名副统领。   按理,孟河不该擅离。   肃亲王想到今夜齐齐而来的三个神捕司少主,那会儿跟着辅政大臣一起进了寝宫。当时不觉得,可细想来,完全没必要全都进去。甚至,他在猜测,那三人究竟是否还在寝宫,会不会和孟河一样离开了?   今晚的事情太不对劲了,肃亲王也难免浮躁。   他看了眼贤郡王,对方脸色实在难看,眼神中的阴郁几乎溢出来。   正在这时,安静的夜色起了变化,远处有什么杂乱的声响传来。寻声去望,似乎是宫外发生了什么,夜黑中有火光闪烁。   “出什么事了?”所有人都听见了动静,心头乱跳。   贤郡王更是如此。   他想吩咐人去查看,但不论是谁,根本出不去,哪怕是他们这些皇子也不允许走动。   半个时辰,声音渐歇。   对于乾清宫等待的众人来说,好似过了漫长的一年。   终于,乾清宫门外又有了动静。   一乘蓝绸软轿,在这些权贵们眼中,十分低调。然而此刻无人敢轻视,在皇宫内不准骑马乘轿,唯有两个人例外,一是太后,一是皇帝。太后早已故去多年,皇帝却在乾清宫,且遇刺……   想法一顿,所有人面色惊愕。   皇帝、当真遇刺了么?当真在寝宫?   他们并未亲眼目睹,只是听了禁军统领的话,看到神捕司拖出的刺客而已。早先入了寝宫的四位大臣和宗令,迟迟没有出来,那么,眼下这乘轿子内的人……   再看护轿的人,清一色神捕司,封停温明玉皆在。   轿子落地,所有人屏息凝视。   当轿帘掀开,看到坐在里面的人,众人面色恍然,不由自主尽皆跪倒。   轿中人的容貌隐在阴影之中,但一身明黄龙袍不可忽视。当他从轿子里出来,尽管面上气色不好,又带着病容消瘦,可天家威仪不损,正是当今皇帝。所有人都以为皇帝在乾清宫养病,以为他遇刺性命垂危,谁知皇帝竟不在乾清宫,甚至可能根本不在宫内。   惠妃看到这一幕,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娘娘!”宫女惊呼一声,又不敢乱做主张,只望向皇上。   皇帝只是淡淡瞟了一眼,没任何吩咐。   另一边,贤郡王满头冷汗,险些跪立不稳。   毕竟眼前这一幕,根本不在预想之中,太出乎意料了。再想到之前宫外传来的动静,他心里有了可怕的猜想,顿时满心绝望,绝望到了尽头,又生出浓浓的悲哀和愤懑。   早有宫人抬来座椅,皇帝便坐在寝宫门前。   又是一阵脚步响,宫门外行来一队禁军侍卫,拖拽着几个人。这些人身上并没什么伤势,但个个瘫软,面若白纸,身上带着失禁后的尿骚味。   “李福!”有人惊呼。   在场的人不是后妃,便是朝臣皇亲,李福又是惠妃宫中首领太监,多少打过照面,谁不认识。再看其他几人,哪怕叫不出名字,也都面熟,一样都是惠妃宫里的。   封停出身向前,道:“启禀皇上,李福等人供认,一切行动都是惠妃指使。今夜放火烧皇子所只是声东击西,他们料准皇上重视二十九皇子,必要派人查看,便于半路截杀杜梁,易容后,乘机靠近皇上,以图刺杀。”   众人倒吸口凉气。   对于惠妃母子的野心,在场之人都知晓。实际说来,生于皇家,谁能没份野望,只没料到惠妃母子敢行刺,还是以二十九皇子为饵,着实手段狠辣。   惠妃在一开始震惊惶恐后,面色逐渐平静,哪怕眼下阴谋败露,她也丝毫未曾抬头。   相较于惠妃,贤郡王在发抖,想辩驳,却无法出声。   温明玉又道:“经查证,庄郡王一案,幕后主使是贤郡王幕僚蔡骏驰。从蔡骏驰城外别院抓到两人,二人已吐口,真假刘升是蔡骏驰计划中重要一环,用以嫁祸肃亲王。”   众人目光从惠妃身上,转移到贤郡王身上。   又听封停道:“皇后中毒,最后查证,亦是指向贤郡王府。贤郡王府二等管事黄元,收拢外膳房郝成光,由郝成光带入毒、药,当计划完成,又将小太监灭口。黄元正是听令蔡骏驰办事。皇后宫中养花的两批宫女调动,有惠妃娘娘暗中的手笔。”   正是宫女更换过,才使得宫女没有毒发,也错失了尽早发现花中有毒的真相。   这时众人看向惠妃母子的眼神,已是惊恐。   做一件事就不得了,眼下这对母子居然一次比一次狠辣,又毒害庄郡王、皇后,又刺杀皇帝,简直令人不寒而栗。自古来皇位之争十分残酷,兄弟相残、父子相杀并不少,但每每发生都会遭人唾弃、遗臭万年,哪怕就此上位,也要多方粉饰。眼下惠妃母子样样占齐,若今日事情没败露,可想而知,哪怕他继位,其余的皇子们也别想落个好。   如康郡王、怡郡王这等存在感低的,吓得面色发白,不自觉动动身子,离贤郡王远一点。   便是如端郡王、恪郡王、荣郡王几个,也是一阵后怕。   肃亲王面上稳着,心里也是波涛迭起。   这些皇子郡王们,哪个心里不想做皇帝?也暗暗想过打压或弄死其他兄弟,但想法只是想法,真正敢去做,且有能力做的人,屈指可数。当这些可怕的想法变成真,尤其是被身边的其他人变成真实,他们这些人的恐惧震撼可想而知。   庄郡王被害,是个饵,实际上,这个饵可以是任何一个皇子。   他们不由得感谢皇帝没那么看重自己。   如今不是审案,神捕司只公布大致情况,给出定论,具体细节是不会在这里讲的,太耗费时间,也没有必要。   一干人等,将头垂的更低,不敢去窥视皇帝的面色。   皇帝胸口阵阵起伏,灰败的面色浮起红晕,手上青筋暴起,死死抓着座椅把手。这几件事,哪怕是没有查证的时候,皇帝已有所猜测。可猜测终究是猜测,真的将一件一件的事实全都摆在面前,皇帝受到的冲击何其巨大。   一个撑不住,张口吐了口血,气息更衰败了。   御医连忙过来诊脉,擦着冷汗道:“皇上乃是气怒攻心……”   这在预料之中,若皇帝情绪没有起伏才是怪事。   御医后面还有话没说,因为说了也无用。皇帝身体已经不行了,根本不宜大悲大喜,这次是吐血,下次指不定直接就……   只目前这件事,唯有皇帝能处理,也必须是皇帝来处理。   皇帝硬撑着坐在这里,也是早有决断。   皇帝抬眼,没去看惠妃和贤郡王,只是看向其他皇子。他的目光很缓慢,从肃亲王、端郡王……到荣郡王,又重新落回肃亲王身上。双手紧了紧,眼睛微微闭合又张开,终于发声。   “皇十八子,翟亿淳,仁和孝悌,今特立为皇太子,以固朝纲。”   皇太子的册立,不论是流程还是文书,都没这般简单。眼下只是皇帝口谕,颁告天下,必然还要重新润色,规划格式。现在皇帝说的简单,也是跟身体有关,他根本没力气说太长的话,每说一句,仿佛生机就流逝一分。   再者,肃亲王并非他看重的储君,如今却不得不选。   若说其他皇子,且不说能否稳定朝局,只怕会对其他兄弟动手。而肃亲王……哪怕不看好,在性情行事方面,皇帝还算有几分信任。   众人对于这个结果,并不算意外,当即领旨。   皇帝不理,又道:“惠妃,赐白绫,不入皇陵。惠妃母族,为官者尽数罢免,抄家,灭九族!”   惠妃再也承受不住,厥了过去。   皇帝这才看向贤郡王:“弑父弑母,残害手足,罪不容诛,赐毒酒,死后不入皇陵,不设祭!贤郡王一脉,世代看守皇陵,遇赦不赦!”   “父皇!”贤郡王惨叫一声,满脸是泪,惊恐狰狞之中透着不甘:“父皇为何要如此对我?我也是你的儿子,我不比其兄弟差,为何父皇早早将我剔除储君之位?我不服!就算死,我也要死个明白!”   在场的其他人将脑袋埋的更低,总觉得这又涉及到皇家秘辛。   也是这时,众人才明白惠妃母子如此疯狂的原因,竟是早早就没了继位资格么?   皇帝说了那么长的话,已是气喘吁吁,几乎坐不住。身为皇者的尊严,他硬撑着挺直脊背,哪怕他的手在痉挛。   听到贤郡王质问,皇帝冷声道:“你母妃没告诉你么?悼瑞太子的死、皇后的死、你大哥庆郡王的死,哪件没有她插手?”   悼瑞太子是追封,乃是元后所出的嫡子,不足十岁便一病夭折。   皇帝所说的皇后,指的是元后。   庆郡王乃是诸皇子之长,十来年前病逝。   如今皇帝一提,这几人的死亡竟然都不简单。原本皇家多阴私,尤其是权势争夺,在所难免,可桩桩件件都有惠妃参与,足以可见此人的可怕。   贤郡王愣住,一脸灰败,比此刻皇帝的脸色还难看:“父皇、早就知道?”   若是早知道,为何一直不发作?   皇帝呼吸急促,眼神恍惚,口中轻喃:“皇、皇后,朕愧……”   一句未完,气息已绝。   天色将明未明,宫中传出钟响,一声一声,肃穆悠长,只听钟声敲击的次数,便知发生了何等大事。这是只有皇帝驾崩才能敲的钟。   京城自昨夜起就已戒严,不时有巡视兵士在街面来回。   京中店铺全都关闭着,百姓们撤下红色,挂上白灯,素服,举国齐哀。   城外各庙堂寺院,也传出钟响,绵绵不绝,足有三万响才停。这是皇帝驾崩后的规制,历朝历代相传,也是另一种告示天下之意。   穆清彦和闻寂雪在半夜就醒了,他们没有外出,待天亮听到钟声,知晓一切尘埃落定。   宫中具体事宜暂且不好打听,可贤郡王府发生的事却瞒不了。   因着京城戒严,街面上不准走动,家家关门闭户,闻寂雪功夫再好也不能贸然出去,何况,也没那个必要。   宫中丧钟一毕,立刻便有圣旨颁发,城中各处张贴皇榜,乃是皇太子册立文书,并于三日后举行登基大典。鉴于正在皇帝丧期,国不可一日无主,仪式精简。   与此同时,还张贴了惠妃、贤郡王等谋逆恶行,乃至处置结果。   一般而言,皇帝不杀儿子,哪怕是谋反,也是圈进一辈子。这回却不同,皇帝亲口断了贤郡王死罪,且不设祭、不入皇陵,于时下而言,乃是极为残酷的处置,唯一略好些的,便是没有被废除皇家姓氏,没被逐出皇族。   所谓的不设祭,是正式祭祀。如元后、太后等,每到忌日,宫中要准备祭祀,皇亲后妃们都要去祭悼,依身份不同而祭祀不同。   于此相对,也有私祭,私下偷偷祭祀,无人知道还好,若是犯忌讳,很可能被举发。便如贤郡王这等情况,后人想为他私祭,也得小心翼翼。   另外,此案不仅牵扯到惠妃母族,也有贤郡王妃的母族。   皇帝只提了惠妃母族,也是相较起来,更忌惮罢了。   肃亲王还未举行登基大典,但皇太子身份乃是皇上亲口确定,又有大臣拥护,其他皇子不服也没办法。宫中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肃亲王没有犹豫,打着皇帝旨意的名头,往惠妃处送了白绫,贤郡王处送了毒酒。   至于贤郡王府内的一干人,肃亲王示意待皇帝大行后再办。   不过,贤郡王府内的某个人,被下令先挪了出来。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随着新帝登基,先皇入陵,惠妃贤郡王等一干附逆者惩处,京中又恢复了平静安宁。新帝刚登基,已发落了一批人,未免朝局太过动荡,某些事就暂且按耐下来。   倒是有一事不能等,这是当初交易的事情。   新帝其实不愿意现在就办这件事,可当初答应了,不能随便出尔反尔。况且对方始终在暗,一旦反悔,怎知不会徒生事端。再者说,对于两代护国公,新帝也是钦佩的,若此事操作的好,倒是能为自身获得不少助益。   这天夜里,朱漪来到小院儿。   人是闻寂雪叫来的,为的是易容。   朱漪似乎心情很好,爽快的答应帮忙,不谈任何条件。   在朱漪的手下,闻寂雪的容貌逐渐改变,成为一个肤色略黑、眉目英挺的男子,若一言不发沉凝气势,跟闻寂雪本来的模样更为迥异。闻寂雪没有朱漪易容换形的本事,也不必那么麻烦,身形方便就算了,只要脸上伪装的好,外人也瞧不出他真实身份。   闻寂雪之所以易容换装,乃是今夜要去天牢。   蔡骏驰关押在天牢。   得到新帝允许,闻寂雪可以参与审问。   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情,他想要亲口问一问,“公孙良”为何要背叛!   这不是他想知道答案,而是想为父亲问个答案。   穆清彦想跟,但闻寂雪不让。   “放心,我只是见他一面,了断仇恨。”早先得知蔡骏驰的真实身份,已经激动震惊过了,现在,闻寂雪很平静。   如他所言,今夜天牢之行,就是去了断。   “……我等你。”天牢那地方,他也不好在外等候,只能留在小院儿。   看着闻寂雪离去,穆清彦呆立了一会儿,转身回屋。   雪家之事在了解,那么颜家呢?   现在他已知道,皇帝死前竟然提了悼瑞太子、元后,本以为是温妃所为导致元后死亡,又伏杀颜家,可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 第332章 长公主   穆清彦等待着闻寂雪返回,略有些心浮气躁,主要是蔡骏驰这人令人忌惮。倒不是怕别的,万一蔡骏驰说了什么,刺激了闻寂雪,令其暴露身份,后续的麻烦太大了。   “笃笃笃”,忽听有人敲门。   焦礼开了门,见外面站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还有一辆马车。管事的身份不明,可马车上有标识,乃是长公主府的车。   “请问穆公子可在?我是长公主府上管事,张和。”   “请进。”焦礼一面说,一面回屋去禀告。   当穆清彦听说长公主来人,心下疑惑的同时,有点不好的预感。   这会儿已接近亥时,夜市早就散了,各条大街都很冷寂,无人行走。虽说新帝已登基,戒严早已解除,可毕竟是新帝初初登位,为防生乱,京城乃是外松内紧,自然而然,也有一定的宵禁。   宵禁时间是一更三点到五更三点,这其间禁止在外通行,抓住就要笞打,且是按照时间段来量刑。当然,这其中自然有特例,如疾病、生育这等,可以宽容,而长公主的马车在宵禁时间外出,则属于特权。   “穆公子,大公子请穆公子去一趟。”张管事尽管没说什么事,可面色肃穆沉凝。   穆清彦微微皱眉,想到了长公主。   长公主的身体一直不好,不久之前先帝驾崩,不管这对父女之间因元后有多少隔阂,终究是几十年的父女。再者,嫡子女对于父母总是不同的,先帝给予长公主几十年如一日的恩宠,哪怕是弥补做戏,也会养出几分真情。   如今先帝驾崩,长公主情绪必受影响,病情也会随之变化。   这么晚违反宵禁来请人,怕是情况不妙。   穆清彦没耽搁,留下一张字条,带上焦礼就去了。   走在空旷安静的街道上,只听车子行进的声响,途中遇到两回巡夜的城卫军,张管事报上名号,便没人为难。及至抵达长公主府,府中灯火通明,但下人们行动有素,毫无喧嚣。   张管事领路,在一道门处停下,有人前去通禀,不多时便见付景春出来。   “清彦。”付景春脸上难掩疲惫,还有几分悲伤。   “可是长公主……”穆清彦低声询问。   付景春点点头,叹气道:“也是意料之中。御医说,就在这两日了。之所以今晚将你请来,是母亲的意思,她想再见见你。松坪府距离甚远,之前还戒严,他们怕是赶不及。”   穆清彦了然。   其实他仔细想过,长公主为何待颜家之事这般上心,这种上心不在别的方面,而是临死前还记得请他见一见。他们之间血缘并不近,又没什么相处,长公主就算真心关照他,却犯不着费心费力去为颜家之事操劳。   这并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现实如此。   长公主身份虽尊贵,也受宠,但并不沾权势,驸马得了尊贵地位,官场却要受限制。颜家之事隔的太久,牵涉又广,长公主怕是有心无力的,否则依着她那般受宠,会不跟先帝开口?   长公主的住处,亮如白昼。   刚进院子,便能感觉屋内有许多人,男女老少皆有。   付景春先进去,那些人都避开了,然后穆清彦才进去。   长公主躺在大床上,比起上回见面,气血衰败的更甚,生机寥寥,的确是末路之象。不过,长公主神色豁达,没有惊惶哀怨,对此早有预料,早有准备。   “小清来了。”长公主淡淡一笑,恍惚好似气色有几分恢复。   “表姐。”穆清彦换了更亲近的称呼。   长公主听他这般喊,挺高兴:“这么晚了把你叫来,也是怕我撑不过今夜。家里小辈们我都见过了,该说的都交代了,就想见见你们。可惜,你三哥和侄儿赶不来,唉,你侄儿修驰生的好,又会说,我就爱听他说话,惯会哄得人高兴。”   长公主好似开了话匣子,声音轻缓的一句一句说着,时而发笑,完全是是个慈和长辈,仿佛正常跟儿孙小辈念叨、回忆。   “修驰像他母亲,当年这亲事,还是母后做的媒。母后喜欢小孩子,皇家复杂,皇子皇女们不敢随意示好,况且人家都是有亲娘的,母后就喜欢颜家的孩子。   你当年出生,母后还让人把你抱进宫里看过。父皇见她喜欢,说把你留在宫里养,母后拒绝了。母后不敢啊,小十都没保住,母后哪敢把你留在宫里。”   悼瑞太子在皇子中行十,比长公主小。   穆清彦还知道,元后明面上只有一双子女,但实际上在长公主之前,也曾有孕,但没保住。那时元后只是太子妃,又年轻,内宅之事繁杂,难免心力不济。落胎伤身,后来隔几年才得了长公主,又几年才有悼瑞太子,可惜生悼瑞太子不顺,底子伤了,及至悼瑞太子亡故,悲痛沉郁致疾。   长公主声音怅然,提及元后和皇帝,沉默了一会儿,似在走神。   穆清彦没惊扰,静静坐着。   只听长公主话音再度响起,说的却是颜家的一些趣事。   长公主虽和穆清彦同辈,但年纪和颜芝鹤一辈相当,从小一处长大的,自然熟悉。许是很多年都没跟人说起过这些,她感觉分外怀念,不知不觉越说越多,自己觉得有趣,时而皱眉,时而发笑,语气或是嗔怪,或是取笑。   穆清彦听得多了,对于从未见过的颜家,多了两分熟悉。   长公主讲一会儿,便会走一会儿神。   当再次等待许久,依旧没听到话音,才发现人睡着了。   室内只有穆清彦和付景春。   两人轻手轻脚退出来,另有人进去服侍看守。   付景春叹道:“近来母亲一直如此,爱跟我们讲古。”   老人一般都怀旧,喜欢跟人念叨过往的旧事,但长公主并不是这样。现在变得爱念叨,是因感觉大限将至,对亲人留恋不舍,且到了余生尽头,不免回想整段人生,那些记忆深刻的、美好的、痛苦的,全都浮现出来。   今夜长公主把穆清彦叫来,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并没什么重点,也不是多么要紧,甚至可以不是穆清彦,只要是颜家的某个人就行。   “那夜宫中的事,大公子可知道了?”穆清彦问。   付景春看他一眼:“惠妃做的那些事?”   穆清彦点头:“关于颜家的。原以为元后的死是温妃所为,但皇帝却说有惠妃插手,却不知惠妃做了什么。”   皇帝没精力去详说,当时的场合,他肯定也不会继续讲。   惠妃那边,新帝倒是询问过,但惠妃已是绝路,即便说了又如何?没半分好处。最后没能得到什么内情。贤郡王那头也是一样,疯疯癫癫的,据说毒酒是太监强灌下去的。   新帝是最终胜利者,没落井下石,哪怕贤郡王不能修陵寝,也给好好儿下葬,贤郡王生前之物随葬,墓室只寻常。   付景春摇头:“先帝去后,母亲病情恶化,我也没多少精力关于别的。母亲那边,也不知此事,我没告诉她。”说着略显愧疚:“等过些日子,我再打探打探。”   “不知道就算了,你顾着长公主这边,颜家的事我来办。”穆清彦忽然想起,蔡骏驰做了贤郡王十几年的幕僚,对元后之事,只怕也清楚。   “你别着急。新帝刚登基,难免忙碌,待局势稳定,颜家之事再提起来,必然会解决。”付景春有这个自信。   说到底,颜家之事并不难,先前一直没解决,乃是先帝的态度有关。颜家之事,难免涉及元后,先帝当然不愿人提。再者,那时惠妃等人势大,也是颇多阻挠。   从长公主府回来,已近子时。   闻寂雪还没回来。   *   大理寺是司法部门,通常刑部负责案件审理,大理寺负责最终审核。大理寺的监牢,也被外人称之为“天牢”,关押其中的都是重大案件的重刑犯。   此回贤郡王惠妃等人涉及的案子,干系甚大,因先帝已断了案件结果,新帝登基后,基本是清扫收尾。贤郡王府那边有宗人府料理,而一干附逆者,则由三司负责,涉案者众多,一部分关押刑部监牢,一部分关押在大理寺。   蔡骏驰作为贤郡王最受倚重的幕僚,众多大计划策划、推动者,自然受到重点关照。   新帝对此人也很关注,不仅仅是其在贤郡王府的作为,还因涉及了雪家。   天牢内关押了不少重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   闻寂雪并非独自一人,而是跟着几名官员,打头的便是三司主官,文书从属也都跟着。皇帝万金之躯不能来天牢这等地方,已发话,要看审案卷宗,自然不能粗略大意。   一行人直往里走,在最里面的一间牢室,只关押了一个人:蔡骏驰。   大理寺的监牢并不是修建在地下,而是地上建筑,但用料不寻常,基本是用石头修筑,糯米石灰浆浇灌,十分坚固。牢中只在高处开小小天窗,没有什么窗户,所以采光不好,地面潮湿,虫蚁多。进来时,也要经过层层把守,且必须有文书印鉴等物,通常还会有人“陪同”。   关押蔡骏驰的监牢在最深处,且相邻的几个牢室都没人,他只能听到一墙之隔的其他监牢中偶尔的声响。   地面铺着稻草,散发着霉味,也有尿骚味。   因知道要问案,狱卒们清理过牢房,收走了恭桶,否则味道更难闻。   蔡骏驰背靠墙,坐在稻草上,但他的双手被铁锁链拷在一起,两根锁链延伸到墙体内,一左一右拉着,并没给出多少活动空余。他口中也被塞了铁球,套着跟铁链子锁在脑后,一切都是为防止他寻死。   闻寂雪走在最末,穿了一身刑部属官服色,很不起眼。   终于看到蔡骏驰,平静的目光陡然锐利。 第333章 心魔   身为阶下囚,蔡骏驰神色淡然,哪怕看到三司来人也没什么波动。但在他心里,快速划过一丝疑惑。   贤郡王的案子基本都了结,哪怕要从他口中问些细节,却也犯不着晚上来。   蔡骏驰一贯擅谋多思,即便到了如今地步亦是如此。   三位主官没进监牢,狱卒搬来座椅放在牢门外的过道,三位主官依次坐了。旁边又摆着三张矮几,分属三司的属官跪坐,铺开纸张,研好笔墨,准备记录。   闻寂雪站在一侧。   他在打量蔡骏驰。   时隔多年,记忆中的“公孙良”早已模糊,回忆起来只能想起对方的气质神态,像隔着一层纱,熟悉又陌生。   眼前的蔡骏驰,发髻略显凌乱,两鬓斑白,穿着一身灰蓝交襟绸缎长袍,脚上浅口缎面鞋,没系腰带,且一身穿着较为家常。被抓时正值半夜,想来蔡骏驰听到动静,仓促穿衣,才这般简便。   算年纪,蔡骏驰五十余岁,相貌儒雅,好似老书生。   乍一看,给人的印象比较好,容易令人放松防备,且去亲近信任的一类人。   他的肤色较白,养尊处优的缘故,留有长胡须。但若去观察他的手,便能发现他双手修长,指结突出,且虎口留疤,乃是陈年老伤。十几年富贵生活,养细了他的皮肉,但有些东西是很难磨灭的,好比他手上的那些老茧,并不是早年遗留,而是他没能更改早年从军的习惯,依旧操练着某些东西。   他谋略出众,相信自己的智力布局,却也在骨子里认为强者为尊,武力才是保障。   亦或者,他心有隐忧,担心自己的安危,不信任其他人保护,想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狱卒将牢门打开,又在监牢内插了两支火把,视线更明亮,可以清楚的观察到犯人脸上任何一点变化。   狱卒又将犯人身上的锁链打开,延长了锁链长度,把人往前拖了几步,令其跪下,而后摘下其堵口之物,恢复他言语的能力。当然,为防犯人作乱,双手上的镣铐没解。   狱卒们处理完一切,就离去了。   审理要案,有必要的保密流程,通常不让狱卒在场。   三司会审,最终结果由皇帝批准。   三司乃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每逢重大要案便由这三个部门负责“圆审”。刑部尚书从一品,与都察院右都御史平级,大理寺卿是正三品,不过审案时不看品级,看职能。刑部负责审案,都察院负责纠察,大理寺负责最后一道程序复核。正因此,通常三司会审,几位主官都出席,却是由刑部来主问。   刑部尚书乃是陈十六之父,陈义博。   陈义博等人来之前,先见过皇帝,有些事便心中有数。   陈义博对着闻寂雪摆了摆手。   哪怕他不知闻寂雪什么身份,却知能参与到这件案子的审理,必然跟雪家有些干系,甚至极有可能是雪家人。就是不知,此人如何跟皇帝有了联系,还能得皇帝恩准。   其他几位大人各有相似的思量。   闻寂雪步入监牢,站在蔡骏驰两步距离,主要是防备蔡骏驰咬舌自尽。   作为贤郡王幕僚,参与、策划了那么多大案,根本不必抱什么侥幸,必死无疑,且会死的很惨。以往便有这等犯人,想逃过处刑,千方百计寻死。然而狱卒们也自有应对,好比之前对付蔡骏驰那般。   不过眼下要问案,不能堵嘴。   蔡骏驰转动眼睛,没有掩饰的看向闻寂雪。   他又如何看不出闻寂雪的特别。   哪怕穿着一身官服,但绝不是做官之人。蔡骏驰在京中这么多年,也见过各种品级的大小人物,而眼前这人,没有丝毫官气。   神捕司?   若是神捕司,完全不必遮掩才对。   蔡骏驰百思不得其解,心下却警惕起来。   或许在某些人看来,这种警惕无用,或者说,明知是死路一条,审问时说不说都无所谓。可实际上,对于犯人而言是很不同的。为何那么多死刑犯想自己寻死?就是因为正式行刑更痛苦,亦或者不愿活着被砍头,落个尸骨不全。如在审问时,抗拒不从,牢狱里多的是各样刑罚手段,令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蔡骏驰从前再如何厉害,现在也只是囚犯,也扛不住各种花样的炮制。   对他这个聪明人来说,没必要去受罪,反正都是一死,还有什么秘密不能说?说了还能换来轻松,死前还能得顿酒肉。   蔡骏驰很快收回目光,垂下眼,一副配合的样子。   “陈大人,开始吧。”另两人朝陈义博示意。   陈义博手中有个册子,来之前他就看过几遍,只因其中内容太过震惊。这册子上记载的不是旁的,而是蔡骏驰的生平,尤其是每个身份的变更,每一个简单。   蔡骏驰还不知底细已经全暴露。   却听陈义博张口道:“蔡骏驰,曾用名:赵书成、刘生、公孙良。”   蔡骏驰猛地抬头,满脸惊疑。   “你本名赵书成,十岁时落水诈死……”陈义博没在意对方的神色,用平铺直述的语气,将其经历的一生讲了出来。埋葬在记忆中那些不堪的往事,为了得到一个好身份而汲汲营营、下手狠辣,也随之揭破,摊在阳光底下。   蔡骏驰在最初舍弃“赵书成”的身份,最大的缘故就是其母。   不堪的出生,他痛恨提及,也正因此,他哪怕恢复的真正血脉家族的“蔡”姓,也跟父母不亲。   他盯着陈义博,难以控制的迸发凶光,双手青筋暴起,若非有只手压在他肩上重若千钧,他早暴起伤人了。他坐轮椅只是伪装,他即便坡了腿,一身武艺也没放弃。他多年前已不亲自动手杀人,可当年从军,杀的人何其多。   “公孙良啊,雪家军的军师,当年号称‘再世诸葛’,想不到,竟是个叛徒败类!”都察院右都御史嘲讽的摇头,心里也感慨。若无内贼,雪家军何等彪悍骁勇,雪家又如何会烟消云散。   且不提当年对雪家如何态度,至少看到这样的内贼是不齿的。   陈义博神色依旧平稳:“今日不问其他,只交代当年为何要‘公孙良’诈死?雪家案,你在其中扮演何等角色?”   蔡骏驰已冷静了下来,怒色尽数收敛。   他终于明白今晚的蹊跷,原来是为雪家案子来的。   这是谁在操作?新帝?不,若无好处,新帝刚登基,犯不着自讨苦吃,雪家定的可是叛国通敌罪,一族都灭了。   蓦地想起雪家祖地月梁州,雪家、当真无人了吗?   面对审问,蔡骏驰没去做无谓的抵赖,能直接道破他所有身份,必然经过查证。哪怕他早年有心扫尾,但只要存在必有痕迹,哪能抹除的干干净净。只是十几年来风平浪静,还以为所有秘密会带进棺材里。   蔡骏驰忽而笑出声,越笑声音越大:“公孙良?再世诸葛?那又算得了什么?我跟雪定岳几乎是同年入伍,但他一去就是伍长,我只是小兵。做相同的任务,军功他要压我一头。一样的起点,一样的杀敌,一样的建功,我好不容易升到六品千总,雪定岳呢?大将军!何等威风!   我曾经的确拿他当同袍,当兄弟,所以在遇袭时,我拼死救他。可没想到啊,这条腿废了!一个瘸子,是不能上战场的,不能杀敌,就没资格留在军中。我不甘心啊!十六年啊,我在军中十六年,为了什么?一朝尽丧!”   讲到这里,他语气中尽是戾气。   陈义博冷哼:“只因此,你便行背叛之举?”   哪怕蔡骏驰避重就轻,可从其话中就听得出来,他的不甘,源自于嫉妒。说什么最初做同袍、兄弟,不过是一开始嫉妒藏在心底,后来遭受挫折,怨恨深重才爆发出来。   为何嫉妒?   嫉妒雪定岳出生护国公府?嫉妒对方晋升快?嫉妒对方一路平顺,能做大将军?嫉妒这世间不平等?   世间一切,本就没有什么绝对平等。   有人出生贫寒,有人出生富贵;有人天生愚钝,有人生来聪慧。这些都是天定的,你去怨恨老天爷不公平,不是很可笑吗?   更甚者,只因这份嫉妒、怨恨,扭曲心性,捏造罪证,不仅是覆灭了护国公府,更包括那些追随忠诚雪家的部众。当年血流成河且不提,雪家乃是边关一道防线,如同其家封号“护国”,护卫国家之意。   北蛮一直想入侵,但因雪家军阻拦,始终不能如愿。   谁知,这道坚实的屏障不是从外攻破,却是被自己人毁掉。当年雪家别灭,边关虽立刻换将,可新的将领不熟悉当地防守和敌情,吃了很大的亏,动荡了一两年,边关百姓多有死伤。   原本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   蔡骏驰听着谴责,笑了笑:“我只是个小人物罢了,不过是正好有些价值,那些皇子们才来拉拢。我从中挑了一个,彼此各取所需。雪家案,只我一个人哪有那么大能耐,是京中的朝臣权贵……”他扫了眼三司主官:“指不定,也有几位大人呢。”   “胡言乱语!”大理寺卿冷哼。   “从雪大将军处搜寻来的通敌书信,是你的手笔?”陈义博思路很稳,不管对方如何攀扯,都没偏移。   “书信自然是真的,的确是北蛮王庭写的,只不过是贤郡王委托对方写的,事后给些好处罢了。”他在其中的作用,便是将书信悄悄放入雪定岳书房“暗格”,等待被人搜出来。   闻寂雪已是没兴趣再听。   在得知蔡骏驰就是公孙良时,他已设想过对方背叛的原因。或是一开始就是钉子,或是因伤绝了军途而怨恨,或是贪图富贵被收买……   忽听大理寺卿道:“蔡骏驰,你当年只伤了腿?”   蔡骏驰满色沉郁,不言语。   其他人却是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闻寂雪顿了顿,也随之恍然。   蔡骏驰如今五十来岁,却始终无子女,且早年就过继了弟弟家的儿子为嗣。先前并未在这点多想,既然过继,肯定是自己无法得儿女,原因多样,却没和当年受伤联系在一起。   现今听大理寺卿一提,颇有痕迹可寻。   不能生育,对一个男人的打击可想而知。   蔡骏驰面皮抽动,眼珠赤红。   他这一辈子有三件事最不愿回首:其一,出生,他乃是母亲通奸所生,奸生子,何等卑贱;其二,在军中苦熬十六年,结果瘸了腿,通天路断绝;其三,丧失了生育能力,早年没发现,后来察觉已是晚了。   这三件事,后两件是一起发生的,都是因为雪定岳,他岂能不恨!   看着雪定岳做风光的大将军,受人敬慕,受帝王重用,又见雪家繁盛,子弟出息……他呢?他什么都没有!因为雪定岳,夺走了他可以拥有的一切!从那之后,雪定岳成了他的心魔,哪怕付出所有,也要覆灭雪家!   连最不堪的一切都瞒不住,还有什么可瞒?   雪家之事,审问的很顺利。   当年“公孙良”幕后,便是以惠妃母子为主。此外,又有其他几人参与其中,多方博弈,联手铸造了雪家大案。   显然,目前来讲,可以追究的只是惠妃母子,其他人只能搁置。   雪家案已经距离十几年了,哪怕来前就整理过,问询也很顺利,但全都过一遍,依旧花了两个时辰,狱卒们送了好几次茶水。眼看着天都要亮了,剩下核准的部分只能改天再弄,几位大人也撑不住了。   结束问询,狱卒们进来,要将蔡骏驰重新关押好。   陈义博等人领头朝外走,闻寂雪依旧走在最后。   他又看了眼蔡骏驰,一晚过去,蔡骏驰和之前有些不同了。之前即便是将死之人,眼中也藏着一抹神采,可现在,如泥塑木偶般。   刚迈出牢门,蔡骏驰突然盯着他,问道:“你是谁?”   闻寂雪停脚,勾了一抹笑:“公孙世伯贵人多忘事。”   公孙世伯?   这个称呼听得蔡骏驰一愣,久远的记忆里,好似真有人这么喊过他。   “你,你是……”蔡骏驰想起来了,护国公府的世子,雪霁!   他居然没死?没死! 第334章 颜家叔侄   闻寂雪没有再跟对方多说一句话,也没再给一个眼神,离开了监牢。   他听到监牢内传出蔡骏驰癫狂的大笑,愤恨、不甘、痛苦、凶戾,各种情绪交织,又掺杂着锁链哗哗的响动,狱卒的喝骂,皮鞭子凌空的呼啸,打在人身上的沉闷。狱卒的压制,没改变蔡骏驰的状况,直至出了监牢,所有声音消失之前,狱卒们还在努力“控制”犯人。   原本跟蔡骏驰说出那句话,有些后悔,只因不想揭破身份惹来麻烦。   看到蔡骏驰的反应,不算坏事。   对于蔡骏驰这样的人,判他死刑,抄灭他一族,都在他承受范围之内,起码是他设想过一旦失败会有的结局。可如今,一个活着的雪霁站在他面前,且能坦然走进天牢听他的审讯,击溃了他所有防护,死也不会安宁。   蔡骏驰会死,蔡家一族会被灭,留下遗臭万年的名声。   护国公府雪家是没了,但世子雪霁还活着,雪家的冤屈将洗白。   蔡骏驰谋算成空,败了。   这才是蔡骏驰至死也不能接受的事情。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天际已隐隐发白,天快亮了。   街市上铺子虽大多没开,但能听见里头的忙碌声,尤其是早摊店,早早儿就要开始准备。偶尔有行人,打着哈兮无精打采的,多是宿夜未归家,或是从赌坊或是从青楼出来。也有夜香车沿街走动,要赶在天色大亮时出城,毕竟这活儿不好闻。还有走动的水车,城中权贵家吃茶要用好水,自然选城外山里的山泉。   闻寂雪从街上走动,绕了很多地方,最后才返回住处。   并不是他故意绕行,而是脑中空茫,无意识的乱走。当天色越来越亮,人越来越多,这才收敛了思绪。   刚站在小院门前,院门就开了。   穆清彦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观察着他的表情,比预想中好些。   “做早饭了吗?”闻寂雪一笑,好似卸去了千钧重担。   “先去洗洗。”穆清彦一直等着他回来,闲来无事,就做饭打发时间。   闻寂雪朝屋里走,高天去弄热水。   焦礼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道:“没人跟着。”   穆清彦点点头,他也是相信闻寂雪的本事,但闻寂雪情绪不好,所以才谨慎一些。   早饭是白米粥和水煎包,干萝卜条配了辣椒油做小菜,风味特别,又下饭。   水煎包不大,闻寂雪吃了二十来个,喝了一碗粥,这才困意上头,回屋补觉。   午饭前,闻寂雪醒了,谨慎恢复的很好。   两人说了说昨夜的事。   闻寂雪道:“颜家的事好说,我估计会跟雪家的事一起办。原本若不是我跟新帝的交易,雪家的事不会翻出来,既然新帝应诺,那么顺势将颜家的事一并料理,更方便省事,总归都是惠妃母子引出来的,可以推说是审问蔡骏驰时,蔡骏驰主动交代的。   再者,颜家的事,可能大公主会出力。”   大公主只见过穆清彦两回,但这足以表明对方将颜家之事记挂在心上。若长公主真的撑不住了,必会做些后手。新帝算来是长公主晚辈,且以往双方没矛盾,新帝办雪家案子实际就有些打脸先皇,修饰的再好听也掩盖不了,那么肯定要点别的来弥补,长公主是先皇嫡女,新帝嫡姐,新帝给予优待也得个好名声。   再者说,新帝虽顺利登基,但梳理朝堂没那么简单。   每当皇位更迭,朝中官员便有起伏,这跟派系有关。现今朝堂里,各方人马都有,小鱼小虾可以不在意,但一些身居要位的,皇帝用着不放心不顺手,想换掉,也得有充足的理由。   颜家当年乃是文臣之首,若查颜家之事,少不得牵涉某些人。皇帝可以根据情况动一动某些人的位置,那么,被动的事情,反而能从中获利。   这跟处理雪家之事是一个道理。   新帝在这方面很豁达,会自我调节,既然事情无可避免,那就努力将它好的一面表现出来。也正如先皇所想的那样,新帝不是攻击性强的那种人,处理手段通常而言是平和宽厚的,但关键时刻也不乏果决,经历的一系列时候,的确是最适合继位的人。   第二天一早,长公主来人报丧,昨天夜里长公主去了。   来报丧的还是上回的张管事,说了点丧礼安排,又说了句长公主走得很平静,这是付景春嘱咐的。   松坪府的姚湛和容渡没能到京城,还是晚了。   隔了两天,有人登门。   来人正是颜家那对叔侄,刚到京城,先跟付景春见过面,知道了穆清彦的住处,找了过来。   “小四!”姚湛是第一回 见穆清彦,可正如容渡说了,肯定第一眼就能认出来。当初容渡没见过小爷爷颜芝鹤,但见到穆清彦就觉面熟,姚湛却是在颜芝鹤眼皮底下长大的,几个兄弟都是由颜芝鹤启蒙,怎能不熟悉。   “小叔。”容渡虽然还大一岁,称呼上却没什么羞窘,大大方方。   穆清彦虽不是原身,但他感知敏锐,感觉得到面前两人心绪的起伏变化。再者,对于颜家,他还是很有好感的,所以见了二人,也觉得有几分亲切。   “三哥。”穆清彦笑了笑,请两人进屋。   尽管三人是第一回 见面,又是时隔多年的认亲,但因着彼此早有耳闻,又都是男人,没什么泪眼汪汪,顶多是姚湛眼眶泛红,更加感慨罢了。相较而言,颜家出事时,穆清彦和容渡都是不知事的年纪,唯有姚湛十六七岁,突逢巨变,性情也大改。   还算好,姚湛身上没什么戾气,已是幸事了。   闻寂雪不在,特意避开的,方便他们说话。   姚湛本名是颜湛,此回来京城虽未带家眷,却带了管事下人,也是有番打算的。唯一没料到长公主去的这么快,尽管知道长公主身体不好,本以为会再有两年时间的。同样的,京中局势变化也着实是快。   颜湛道:“长公主死前,见过皇上,求了一件事,皇上答应了。”   “颜家的事?”穆清彦立时猜测。   颜湛点头:“长公主请皇上重查当年颜家遭伏一案。”   颜家案子跟雪家不一样,颜家遭伏,当年也查了,只是虎头蛇尾,搁置了。如今再重新追查,只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同样的,作为侥幸逃生的颜湛等人,暴露身份也不怕,反而会得到朝廷弥补厚待。   穆清彦问出心底疑惑:“惠妃在其中做了什么?”   颜湛显然已从付景春那里了解了,长叹道:“惠妃?她不过是在先皇心里播了个种子。”   当年雪家事后,先皇身体就不好,有过病危。皇帝哪能不惜命,可惜什么方法都不见效,又碰上天现异象,更是有催命之疑。   惠妃买通了钦天监的人,只在皇帝询问时,欲言又止一番,然后道出历史上皇帝们应对异象的法子。   这等传闻,皇帝未必不知道,甚至心里可能也想过,可不能说,又不是昏君。当有人提及,皇帝还要斥责,以显示自己心正。但当病情越来越重,好似挺不过去,心里的想法就会动摇,甚至会觉得,皇后已经病了那么多年,若是刚好这时死了,也是好事。   到底是原配夫妻,相伴多年,哪能真的没感情。   只是当碰上攸关自身性命,到底是自身为重。   惠妃还做了一件事,奉承元后,捧杀元后。元后病了很多年,一直断断续续不见好,却也不见更坏,惠妃便暗暗传出元后得皇帝龙气庇护的话。一直以来,“沐浴皇恩”、“承皇帝庇佑”,这些都是奉承的好话,显示皇帝的能耐本事,可这时候再听,却有不同的感受,好似元后吸取了龙气延命,才使得皇帝自身受损。   虽说最后下决心的是皇帝,但惠妃在其中的推动作用亦是不小。   惠妃精准了把握了皇帝的心思。   及至后来皇帝得知,到底是懊悔对元后所为,还是愤恨自己被惠妃“操控”呢?   这份恼恨,延续到了贤郡王身上,使得皇帝直接斩断了贤郡王继位的资格。母凭子贵,反之亦然。连同惠妃母族都得了厌弃,皇帝临死前亲自下旨,也是因此。   至于对颜家伏杀的,的确是温妃。   皇帝心里有想法,却不愿自己动手,于是故意给温妃机会。温妃便将颜家办差出事的消息漏给元后,元后为此发病,没扛过去。之所以没扛过去,兴许就有皇帝暗中手笔,不过是温妃背锅罢了。   至于温妃对颜家下手的原因,在于斩草除根,在于利益。   温妃不知皇帝在暗中的动作,误以为是自己的话刺激了元后,导致元后的死。到底是元后,颜家又底蕴深厚,万一卷土重来,她自是首当其冲。因此,温妃下令对颜家下手,既铲除后患,也能使得自己一系的所得利益更稳固。   殊不知,温妃之后有皇帝,皇帝之后有惠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外如是。   当得知所有真相,颜家所感受到的,只有无奈和悲凉。   “我打算将酒楼开到京城来。”颜湛之前虽是改名换姓,到底做了商人,不适宜再去做官。倒是容渡合适,虽是侄儿,但一分家,科举就没什么妨碍,加上朝廷会给予补偿,会有个好位置。   不过,容渡拒绝了。   “我不喜欢做官,没意思。再者说,颜家之事查清,是皇帝之命,到底触动很多人的利益,真去做官肯定不自在。倒不如冷一冷,等下一辈再科举入仕。颜家不是等不起,祖地还有旁支呢。”   这些话,颜湛早就知道,不再表示什么,只看向穆清彦:“小四如何打算?” 第335章 旧的结束,新的开始   穆清彦对以后的打算?   自然是有的,但跟颜家叔侄的设想、亦或者是穆家人的期待,绝对不一样。别的不提,颜家之事解决,未来道路安排好,首当其冲的便是成家。穆清彦不可能去成家,若是直接坦白他和闻寂雪的事,也得讲究个方法。   颜家叔侄倒罢了,血缘虽近,却没相处过。   穆家那边,他不想让他们太担心,所以不打算用太直白的方式,委婉一点吧。   “京城水太深,我在凤临待惯了,在那边就好。”   颜湛倒也不意外,对此也是赞同的:“凤临也不错。”   颜湛考虑的是安全问题。京城权贵太多,穆清彦是给人查案的,若在京城待着,有人上门委托难道次次都推掉么?可若不推,指不定就掺和进家宅阴私或势力争斗,背景再厚也有栽倒的时候,毕竟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凤临那边离京城远些,又是熟地头,再者还有陈尚书家的小公子在那边。   颜湛又道:“等这边事情完了,一起回乡祭祖,然后去一趟凤临。你能平安长大,全赖穆家照管,他们家也不容易。”   穆父虽有武艺,但凡事不敢冒头,毕竟才开始几年查得紧,唯恐泄露行踪。穆家孩子又多,得跟别的村民一样生活,还得费心费力给“穆清彦”治病养身,着实艰难。   祭祖上坟是应当的,对此,穆清彦没什么意见。   尽管有皇帝监督下令,但要处理完雪家颜家之事,不是一两日的功夫。颜湛去筹备新酒楼的事,容渡被抓去帮忙,颜湛觉得他太懒散了。   穆清彦给穆林写了信,将京中的事简单提了提,也好让穆林有个准备。   一夜大雪,天气更冷了。   谁知一大清早,陈十六顶风冒雪的来了。   陈十六怕冷,裹着大毛锦裘揣着暖炉小跑着进屋,带进一股冷风。门上挂着毡帘,挡风雪保暖,也挡光线,只有窗户上透进的白光,屋子里不是那么亮堂。   穆清彦正和闻寂雪说着颜家祭祖的事,已商定,待尘埃落定,先忙完颜家那边,然后再去月梁州。   “什么事大雪天跑过来?”穆清彦奇怪。   陈十六不说话,将他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反问道:“穆兄姓‘颜’?颜家人?”   穆清彦挑挑眉,想到那边案子是陈尚书审理,知道颜家人事不足为奇,倒是意外,这么快就告诉陈十六了。陈尚书可不是胡乱开口的那种人,既然说了,必然是可以说,那么……   穆清彦点头:“我本名颜清,颜芝鹤是我父亲。”   陈十六哪怕来之前已经知道,这时依旧难掩惊讶:“真的啊!”   这个消息的确太令人惊讶了,可想到当初见穆清彦的时候,感慨对方不似农家少年,如今真相,也理所应当了。颜家之事也是令人唏嘘,还以为没人了呢,到底有人避过一劫,着实不易。   陈十六心里头感慨万千,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似都不大合适。   过了一会儿,才说:“哦,颜家的案子,我爹说年前就会有结果。关于惠妃母子牵扯的一系列事情,都会了结,省得来年麻烦。”   来年新帝就要正式改元,彻底象征着进入另一个时代。   作为新帝而言,自然不希望总被先帝一朝遗留的案子纠缠。朝廷中不仅派系林立,也是盘根错节,惠妃贤郡王等人的案子,牵扯了太多人,不少人或为人情或为利益,总想从中捞出几个人,扯来扯去没完没了,还是早点结案的好。   再者,现今只放出了颜家的案子,另有雪家的案子没漏风声。   可以想象,当皇榜张贴,天下间会怎样震动。   赶在年前了结,也是给天下、朝堂一个缓冲,反正过年期间不办公不上朝,等来年开春,再震惊再有意见,事情也消化完了,再无更改。   正如陈十六说的那样,朝廷一直压着,直到腊月才放皇榜,就在小年前一天。而从小年开始,朝廷放年假,直至来年正月元宵之后才开衙办公。   京城各处都采办好了年货,安排好了年酒,打算好好儿庆贺新年,谁知一个炸雷诈响,所有人都有种恍惚感。   颜家之事有些突兀,因为它不是惠妃案牵扯出来的,皇帝也没瞒,直接说是长公主临终嘱托。皇帝命人认真督办,不仅查出颜家之案始末,还挖出元后病逝原因。没谁敢将元后的死怀疑到先帝身上,自然是温妃背锅,何况温妃本人也不知情,当知晓事情败露,留下一封认罪书,自缢而亡。   温妃心知必死,不过是以此恳请皇帝放过儿女罢了。   皇帝的确没动其他人,一是逼迫过甚,对自己名声不好,二是早先案子就攀扯不少人,不想朝廷太动荡。皇家兄弟们多,皇帝没打算一竿子打翻,拉拢一部分,压制一部分,确保无人生事即可。   若说颜家的事只令人意外,那么雪家的翻案就令人震动了。   不止是朝廷官员,便是天下百姓们都炸了锅。   这件事早有准备,新帝早先就命神捕司的人快马携带榜文奔赴各地,统一在腊月二十二张贴。每逢重要榜文,当地官府都要召集里正、保长,这些人会敲锣召集百姓,为百姓念诵榜文内容。   尽管雪家翻案冲击很大,但百姓们远比官员接受的好。   年纪大些的,激动的眼眶泛红,冲着京城的方向叩拜,称赞皇帝英明。早年战乱,民不聊生,雪家驻守边关抵御外敌,深受百姓爱戴称赞。或许雪家遭难时他们无能为力,但不表示他们不清楚雪家的好,即便十几年过去,百姓们依旧没忘记雪家。   消息传到月梁州,当地百姓更是激动,不少人都痛哭。   随之而来的,雪大将军祠又自发建立起来,当地官府亦不落人后。   皇榜张贴的同一天,京城菜市口拉了一批人犯,红衣刽子手十人,刀起头落,血流成河,将一地白雪染红。   那一天,闻寂雪也去了。   蔡骏驰判五马分尸,戴枷过街时,百姓激愤。   闻寂雪看着百姓们的动作,听着他们的话语,觉得这是雪家九泉之下最好的慰藉。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闻寂雪没在京城停留,返回凤临。   穆清彦早不在京城。   腊月初的时候,颜家已得到消息,榜文会在腊月二十二张贴,那也是携带榜文的神捕司快捕离京的时间。穆清彦和颜家叔侄入宫谢恩,并未大张旗鼓,之后颜湛就说要回乡祭祖,皇帝自然不会拦。   赶在小年前,一行人抵达颜家原籍。   颜氏一族得此消息,激动不已,因为这代表着颜家蛰伏即将结束。当年颜家在京一支遭伏覆灭,对家族的打击很大,不仅使得族人收缩蛰伏,且在十来年间,遭受了很多风雨,不论是财产还是族人,都有损伤,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如今严冬过去,凭着颜家当年遗留的人脉,加上颜家善读书,新帝又初登基,难免要培养自己得用之人,颜家正可以趁此东风。   穆清彦见了很多人,各有秉性,亦或各有思量,但总体来说,颜氏一族素养不错,正是大家族的底蕴。   不过,因着当年之事,族中亦有变动。   本来京中乃是嫡支,族长历来从这一脉所出,但当年遭伏,都以为这一支无人了。如今颜家三人回来,有些事难免尴尬。早前颜湛私下提过此事,颜湛如今从商,穆清彦无功名又志不在仕途,容渡辈分小,更要紧的是三人只是出身正统,势单力孤,又没“能力”,很多事情也是无可奈何。   族长之位倒不在乎,颜湛在乎的是嫡支的名分。   当年都以为他们这一支没人了,族中不可能一直不理会,自然要再选族长,再立嫡支。如此一来,三人的处境就尴尬了。   不过,到底是世家大族,彼此都默契的没提此事,都在等待。   说白了,要看各自的本事。   谁更强,谁就有话语权,谁能给族中带来利益,族人就拥护谁。   为此,颜湛盯着容渡,容渡这次没说什么。出自颜家,有些责任就要担负。至于没盯着穆清彦,依旧是那句话,在穆清彦表示了意向后,他们不好勉强,毕竟自幼没在一起,他辈分高年纪小,待他难免宽容。   理性来讲,颜湛觉得容渡更合适。   一直到次年二月,颜家三人才离开祖地,回到凤临。   颜湛叔侄俩要去京城,绕到凤临,主要是见一见穆林。   穆林年前就接了信,又看到张贴的榜文告示,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即便如此,当颜家叔侄出现,穆林依旧很激动。颜家当初出事,穆林已经记事,感触自然不同,尤其是面对颜湛,很有几分紧张。   “三少爷。”   颜湛看着他,也是感慨万千:“一晃都十几年了,不过,穆林长得像穆叔。”   颜湛在此停留了两天,主要是了解一下穆清彦过往的事,又问一问穆林的想法。作为颜家人而言,穆家虽是下人,但时过境迁,穆家养大了穆清彦,颜家不能不表示。穆林并不贪图什么,何况当年他们家养穆清彦,一直认为是分内事,多年以来,也当做一家人。   颜湛没勉强,只做正常走动留些东西,提出带穆武去京城。   穆林问了穆武的意见,便让他去了。   穆武很早就有想法,打算将来开家酒楼做老板。这几年他也磨炼了不少,开家小馆子倒是可以,但想做酒楼,还是有点欠缺。颜湛却是开酒楼的,穆武去了,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这也是颜湛有心提携,比直接给穆家银子更好。   送走颜家叔侄,穆林问穆清彦:“闻寂雪的事,你没告诉三少爷?”   “他不想声张。”穆清彦的确没说。   如今知晓闻寂雪身份的,屈指可数,即便是朱漪也是在上回给闻寂雪易容时有所猜测。   穆林听了,点点头:“倒也是。我也猜到了,若是真说出去了,朝廷不能没表示。不说倒也好,谁知背地里还有什么风浪呢。”   “大哥还有话说?”穆清彦问道。   穆林笑了笑:“三少爷走时还在问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娶亲?三少爷怕催的急,惹你不高兴,让我问问。”   实际上,穆林也急,倒不是说穆清彦年纪太大,而是他没表现出一点迹象。   “我打算跟闻寂雪去一趟月梁州。”穆清彦答非所问。   穆林知道闻寂雪身份,也知道月梁州是雪家祖地,对此自然理解。可他不明白穆清彦为何要一起去,更不明他怎么扯到这个话题,隐隐的,好似有什么不妥,一时又没抓住。   直到穆清彦走了,穆林才眉头一皱:“月梁州……”   他忽而想到旧年杏花村里范立轩的事儿,心头一颤,一直遮挡在眼前的烟雾散去,终于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   穆清彦和闻寂雪两人太亲密了,哪怕是好友,也太过了些。   然而……   穆林长叹一气,也着实没有办法,甚至不敢告诉颜湛。   这一次,穆清彦打算出去久一点,倒不是躲避,而是朱漪联络了闻寂雪,要给他解毒。朱漪提出一桩旧案,若穆清彦能勘破,还原案件本身,朱漪就不再提别的报酬。   这既是朱漪的趣味,也是穆清彦的擅长。   二十年前的陈年旧事……   这对于穆清彦的确是个挑战。   新的开始,又一个循环。   作者有话要说:……拖了很久,结尾不大好,o(╥﹏╥)o   就这样吧,感谢大家支持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