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作者:蓝风山 文案:忠犬专情嘴欠徒弟攻X刻薄高冷美人师父受: 晏欺这一生,上过天,入过地,叛过师门凶过人,乃是江湖上人见人怕狗见狗咬的大魔头——没有之一。 十六年后,魔头摇身一变,成了个洗衣做饭教书样样精通的全能保姆。 他原只想安安分分当薛岚因的师父,然而兜兜转转十来年过去,一不留神就做了人家媳妇。 ——徒弟爱师父爱的粗浅,只因他生来质朴而单纯,所以他把一生当中所有最美好的东西,全部捧出来献给了师父。 ——师父爱徒弟爱的深沉,但他孑然一身,更是一无所有,所以他干脆眼一闭心一横,把自己捧出去送给了徒弟。 ——本文伪年下,真师徒,双向明恋,甜饼天天发,偶尔穿插回忆杀,结尾必须he,坚持1v1绝不动摇!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晏欺,薛岚因 ┃ 配角:从枕,云遮欢,谷鹤白,闻翩鸿,沈妙舟 ┃ 其它:师徒,互宠 第1章 欺人太甚 独霜江畔那座昼夜不歇的芳山古城,乃是江湖上近百年以来,人皆心驰神往的一块风水宝地。 要说起这古城,那确实算是座繁华昌盛的大城。人多而杂,热闹里参进漫天的沸腾喧嚣,满目的纸醉金迷里,亦和着几分江湖飘摇的味道。 城,是座好城。但城后那连绵成片的山林,绝不是什么好林。 相传在那林子里,住了个妖怪。 青面獠牙,金刚怒目,身高十尺之余,形容可怖,乃是穷凶极恶之辈。 妖怪名唤晏欺。 晏,是最普通的晏,欺,却是欺人太甚的欺。 世人待晏欺,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好评。 欺师灭祖,修炼邪术,最终叛出师门,为祸武林苍生,吊着一条张扬跋扈的狗命四处作威作福。 晏欺此生没做什么善事。 给人家当徒弟的时候,就是成日里偷懒耍滑,游手好闲。 自打两条长腿迈出师门儿那一刻起,便更是仗着一身邪佞功夫,在外为非作歹。 看谁不爽,反手就是一掌。但凡是下实力道狠击出去了,那人决计是有来无回。 江湖中人对此的看法,一向是敢怒不敢言。任谁若是跳出来打抱不平,必定能被晏欺一次给治理得服服帖帖—— 最后,还是南域聆台一剑派的掌门人莫复丘实在看不过眼,便连同晏欺早前的同门师兄一并出谋划策,合力将人给打下了褪魔神域洗心谷。 百丈深渊,噬心之痛。 美名曰,给晏欺这混账废物洗洗脑子。 然而,这脑子没能洗成,偏给他不露声色从山沟沟里爬了出来。 一夜之间,屠尽聆台一剑派上下近百余弟子。 并将那掌门的莫复丘打成个半残不残的瘸子。 自此之后,晏欺一战成名。 人见人畏,花见花败,连路边的野狗见了,都要挣扎着从喉咙里呼噜两声,想吠不敢吠,便只能对着他摇头摆尾。 世人眼里,他就是个罪不容诛的魔头。 尽管魔头手里做的,也不尽是不可饶恕的恶事。但归根结底,它一定少不了暴戾恣睢。 听闻古城外那一片枝叶繁密的山水竹林里,住的原是一家专靠压榨百姓过活的恶霸土官儿,硬要说起来,那本就是一群遭人怨愤的龌龊东西。 恰在十六年前,晏欺一袭飘渺白衣,手持凶剑从天而降,仅用一天的时间,便将那小土官儿一家子上下三十来人削成了碎肉渣子。 甚至连人后院里几只牲畜都没放过。 当地一众老百姓们不明真相,没眼睛看不清的,纷纷管他叫白衣侠客。 正待颤颤巍巍着感恩戴德——乍然一眼瞧见来者何人,愣是给吓得鼻涕眼泪掉了一地,连话也不敢多说几句,纷纷撒开脚丫子,从此和古城之外的山林划清了界限。 魔头挺身压制了恶霸,狗官坟头稀里糊涂占了个妖怪爹。 一时之间,满城给闹得鸡飞狗跳,沸沸扬扬。 “那白衣侠客当真不是什么侠客,而是屠了聆台一剑派整门近百余弟子的凶煞魔头——晏欺!” “什么?聆台一剑派,人可是修剑习武的名门正派,怎的让他晏欺说屠就屠了?” “可不是么?掌门的莫复丘直接让晏欺一掌拍成了半身不遂,到现在还坐着木轮椅呢。好在那副掌门没受重伤,一人默默无闻地扛起整个门派,从一无所有混到如今风生水起,也是厉害!” “晏欺呢?那杀千刀的魔头现下躲哪儿去了?” “啧,可不就在咱这座城外,走几个时辰便能瞧见的敛水竹林。只不过林子让他下了一层屏障,没人能够进去,他自己也不曾出来,久而久之,当地人也就渐渐习惯了,只当这块地方没他这个人儿。” “什么破德行……杀了人就把自己藏起来了?还不让人碰?” “他晏欺当年修了邪佞禁术被逐出师门,早就连旁门左道都算不上了,活到如今,且算是个不老不死的妖怪,估摸着也没人能够治他。” “管他娘的!只要这魔头不再出来发羊癫疯,我就谢天谢地咯……” …… 芳山古城外,逐啸庄。 薛岚因吊了一双长腿垂在栏杆边上,一边百无聊赖地摇着晃着,一边若无其事地偷听楼下一众闲散人士对他师父的评价。 薛岚因如今年约十六。 反正师父说是十六,那也就必须得是十六。实际上,他具体也不知自己是怎样一个岁数。该是一副少年人家的青涩年纪,然而在那棱角渐开的五官之下,却是说不出的丰神俊朗。 他个头窜得快,身形亦比同龄中人生得修长挺拔,远远一眼望去,倒很有几分世家公子的独特风韵——晏欺曾说他长得人模狗样,将来定是个喜好拈花惹草的浪荡子。实则不然,他薛岚因窝在敛水竹林里呆了整整十六年,连大姑娘的衣角都没能碰过,有的也只是邻家几位中年发福的大爷大妈,以及那位一年半载都见不得人影的师父晏欺。 薛岚因对于晏欺的了解并不多。 他自打捡了不记事的薛岚因回来没多久,便开始了没日没夜的闭关。往往是独自一人待在敛水竹林深处的小黑屋子里头不让人进,一次耗过整整大半个年头。 所以师徒二人之间几乎没什么话要讲。 对于薛岚因本身的来历,晏欺也是说得极为含糊,许是时间过得久了,有些事情着实难以记清。 “你是我从外边捡来的。”晏欺说,“那会你才屁大点儿小,连话都不会说。” 晏欺说是外边,也不说是哪个外,哪个边。薛岚因自幼被困在敛水竹林,辩不出个东南西北,有时候心血来潮了,便忍不住向晏欺提议道:“师父,我想到竹林外的古城里看看。” 晏欺听了,只是摇头道:“别去,林外素来是非多,若是走出了敛水竹林这层屏障,我便难保你的安全。” “不用你带我,我一个人出去。”薛岚因提溜着一双水光流转的桃花眼,瞅着他道,“就溜达一会儿,太阳下山之前肯定能回。” 晏欺看都不看他,冷声道:“有什么好溜达的?你又不是狗。狗吃饱了都能钻进窝里睡觉,你吃饱了不能做些管用的?” 薛岚因硬着头皮嘟囔道:“师父,我都这么大了,连我爹娘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好歹出去见识见识,还能捞回一些头绪。” “我说了,当初捡你回来的时候,肚兜上便绣着薛小矛三个小字。你师祖嫌这名字又土又膈应,便替你改起了‘岚因’。”晏欺头也不回地站在门槛外边,淡淡说道,“而你爹娘也该是早早将你抛下了,不然……不会到现在都不肯来认你。” 薛岚因被他这一番直话戳死了心窝窝,一连着几个月都郁郁寡欢。 少年人的心思敏感而又多疑,纸糊一样的脆,却又像是石头一样坚硬顽固。薛岚因缠着晏欺追问了数次无果,反是被他一句“该闭关了”拒之门外,那心里愈发像是生了上万只蚂蚁伸了爪子慢悠悠地攀爬。 他活了十六年,呆在敛水竹林的屏障里,近乎与世隔绝。头一次想要闯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也并非全然是为了自己的身世。 说白了,就是骨子里那股叛逆的血液不肯服输,连带着他整个人都一并沸腾起来,好一阵子都转不过弯儿。 这样一走,就是好几天。 出乎意料的,他仅抱了一把佩剑,就莫名其妙冲破了晏欺在竹林外围设置的屏障之术。自此无拘无束,天高水远,简直兴奋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疯子。 一路大摇大摆跑出了敛水竹林,顺着街头巷尾大批的人潮,最终游荡到了现下所处的逐啸庄里,听起了周围杂七杂八的江湖人士谈论晏欺当年的“光荣事迹”。 薛岚因想,他这些年总共没知道师父多少过往,如今出来溜达一趟,反是把他老人家的陈年旧事都给翻出来回味了一番——别说,还听着挺有意思。 晏欺此人,于旁人眼里,那就是一把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凶煞之刃。不过在薛岚因看来,他和普通人家的师父也没什么区别。 世人口中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卸了獠牙,褪了利爪,匿在芳山古城的敛水竹林里,一手养着个捡来的徒弟,一手洗衣做饭擦地板,还能顺便处理好邻里大爷大妈之间的关系。 一时恍惚出神,薛岚因默然自旁人闲言碎语中品味着晏欺往日在聆台一剑派掀起血雨腥风的江湖“趣闻”,正品得格外带劲,忽又听得阁楼外围一阵桌椅挪动之声,当即扬起头来,朝门口望了过去。 芳山古城逐啸庄创立至今足有三十余年,恰因其地域之特殊而云集了东南西北流通不断的各道消息,细细数来,也算得上是应有尽有,无所不及。 彼时正值阳春三月,万物复苏之季,而真正意义上苏醒过来的,却并不止是街里巷外那些冒了芽的粗枝杂草。 逐啸庄古旧却坚实的木门被人一把挥开,随之大步迈入门槛的,是名五官周正的中年男子。 一袭鸦黑泛金的竹纹锦袍,袖口束得齐整有力,而双目亦是炯炯有神。于他身后跌跌撞撞跟了个姑娘,却裹了一身破烂的粗布衣衫,蓬头垢面,被人用绳索绑得像个粽子,连双鞋也没给穿,愣是光着俩小脚在地上磨。 薛岚因天生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瞧了只觉心里异常酸楚,然而抬眼一望阁楼下方早已见怪不怪的嘴碎众人,便也只好跟随大流假装起了眼瞎。 “任老板难得回一趟咱们芳山古城,不带什么别的东西,倒是捎回来一个女人。”很快,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便长了脚似的在大堂内传达开来,“果真是自古英雄过不了美人关啊,闯荡到头来总得有个伴。” 这话没说完,就有人站出来啐了他一口道:“你这不是睁眼瞎么?哪只眼睛瞧出这姑娘是来享清福的?咱任老板是逐啸庄里的老客了,他带回来的东西,能没有看头?” 薛岚因顺势斜了一眼那捆着姑娘直入大堂的任老板,见他面上始终波澜不惊,好似一屋子的喧嚣吵闹都与之毫无瓜葛一般,仅是从容踏步于众人面前,缓缓开口说道:“……诸位,肃静。” 他声音低而沉,像是溺入水底的磐石:“任某此番回城所带来的,的确不是寻常之物。”言罢顿了一顿,将那畏缩在人群后方的姑娘向前一提,木然道:“半年前,我曾有幸去往北域白乌大漠游历了一个来回。世人皆知这白乌族自古以来传承百年,其族中诡异秘术更是数不胜数——如诸位所见,此女正是血统纯正的白乌族人。” “话虽是这么说了……不过任老板,这女人带回来,究竟有何作用?” 大堂内众人仍是不解,更甚者早已对此略有不耐:“血统纯正的女人有什么用?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倒不如赐我一把锋利的宝刀。” “是啊是啊,任老板,我们掏钱来庄子里坐着捧场,可不是想看你带回来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任老板微一挑眉,似乎仍是淡然,抬掌扣住姑娘如玉般光滑纤细的手腕,要紧不慢地继续说道:“话都没说完,你们急甚?”言罢,又施力撩开姑娘披散在肩的乌黑长发,缓声说道:“看好了,这是什么?” 声线陡然抬高,薛岚因差点被任老板这一声低喝给震飞了半截魂出去,慌忙抬起头来,不知所措地朝姑娘投去了茫然不安的目光。 只见那姑娘发丝之下细腻的肤色苍白无力,唯独其间一缕丝状的红色纹路蜿蜒向上,直冲面门。有眼尖的没一会儿就给认出来了,喉咙扣得发紧,颤巍巍地出声问道:“劫……劫龙印?” 薛岚因眯了眼睛,又细细扫了一阵姑娘皮肤上曲如蛇行的斑驳红痕。劫龙印他听晏欺说过,百年难得一见,乃是北域白乌族人流传下来的一种诡秘咒术。是印也同时是一种毒,寄生在人或牲畜的身上,呈红色丝状,毒发时红印遍及全身,血脉枯竭而亡。 如此致命毒物,至今尚无人通晓其真正来源。据说古往今来唯有一人成功破印,他以印中剧毒导入自身体内,日夜受尽反噬痛楚,虽说最终参悟其中玄妙精髓之处,却也因此久久不堪重负,拔剑自尽身亡。眼下破印者早已不在,唯独有关劫龙印的传说在江湖上始终不断流传,各方人士削尖了脑袋也想要破解其中奥秘,无奈此印鲜少出现于人前,一众眼红之人便也只好暂时作罢。 “不错,此白乌女身上之物,正是百年一现的劫龙印。”任老板抬高了脑袋,扬声说道,“任某不才,一路回到中原都没能参透破解之法,只好带入将她逐啸庄中,请各路英雄大显身手。” 此话一出,阁楼上下蠢蠢欲动的人们终是按捺不住,一致贪婪而又迫切地出声追问道:“若是能够破解此印,又能捞得什么好处?” “自是将此女拱手相让,之后劫龙印归往何处,亦是悉听尊便。”任老板摊开手来,毫不留恋道。 “——好!任老板就是爽快,待我破得此印,习得白乌族秘术而功力大增,届时若能打遍天下无敌手,岂不美哉?” “想得倒是挺好的,这劫龙印一般人还破不了。怕是等你破印的那一天,人家姑娘早就翘辫子了。” “话可不能这样说,不试上一试,又怎能知道结果?” 言罢,只听得一阵凌厉风声悠悠而来,阁楼下方陡然跃起一眉目清朗的俊秀少年,二话不说,上前便要抓那白乌族姑娘的手腕。薛岚因微微侧身,正要一眼瞧清进展如何,偏又见得座下沉厚一响,另一双人影同时腾空而起,一掌将那跃跃欲试的少年挥击落地,高声呼喝道:“且慢!” 可怜那少年大步未能迈出,便被一股隔空掌力推出十来尺之外,一个猛子砸在门板上,险些呕出一口血来。众人见来者出手不轻,想必也不是什么和善之辈,难免嗔怪唏嘘道:“这是做什么,砸场子来的?” 议论声未曾落地,那一对人影已是双双飞身而起,一左一右正好站定于薛岚因视线前方。 左面是个男子,一袭藏蓝纱衣恰好衬得他身材颀长匀称,似是剑一般笔挺冷厉,偏又以乌纱覆面,独独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生生逼得旁人不敢与之相对视。右面是个女子,肤色雪白而眼如珠玉,鼻梁高挺且柳眉似刀,翡翠短衫上是暗紫的飞鸟绣纹,而裸露的左肩上则满是异族人特有的羽翼刺青。 “任岁迁,你好大的胆子。”男子漠然开口,以不太标准的汉话朝向任老板道,“白乌族的活人,你也敢偷来哗众取宠?” 身旁女子亦是冷哼一声,眼底皆为讽刺之意。而任岁迁本人则不为所动,轻笑两声道:“我当是谁有这样大的火气,原是今日这逐啸庄里,来了两位北域白乌族的贵客。” 众人听罢皆是惊骇,连带一旁被捆成粽子的白乌族姑娘也抬起了头来,朝那一男一女投去了难以置信的目光。 任岁迁见他二人不语,便上前一步,抱拳以礼相待道:“二位,稍安勿躁。这位身中劫龙印的姑娘,乃是任某往北游历顺手带回——而方才我也说了,谁能破印,人就归谁……此事于情于理,都不含半分私吞之意,又何来偷窃一说呢?” “住口!”那右侧的翠衫女子怒意更甚,禁不住厉声打断他道,“偷了便是偷了!怎的将赃物示于人前,那就不是赃物了?”说罢,双目圆睁,偏头朝身边男子令道:“从枕,把这老头子杀了,人给我带回来!” “是。”覆面男子应声点头,鹰一般的双眼放出寒光,震得一旁打算看戏的薛岚因直打了个冷战,险些从栏杆上跌下来。 从枕? 倒真不像是中原人的名字。薛岚因懒洋洋地斜了一双眼睛,还没能对这白乌族的二人组发出任何感慨,从枕那旋风一般迅捷的身体已是横冲向前,毫不犹豫地砸向了任岁迁所处的方位。 北域白乌族,乃是一个以崇尚肢体力量为准则的古老异族。其族人大多身手灵敏而不乏劲道,同中原武学相比较来看,少的是精纯的内力,多的则是雄厚的分量。 从枕此击,用了足有九分的力道在内,剩下的一小分,则带了几分试探的意味在内。而任岁迁混迹江湖多年,早已是磨得不知畏惧为何物,后撤数步,扬眉瞧着逐啸庄上下围成圈状的看戏众人,仍是笑道:“……咱这地方虽小,却绝不可就此乱了规矩。二位外族人初来乍到,怕是需要任某亲自指示一番。” “少废话,把人交出来!” 凌然腿风隔空而过,从枕此人显然是个找茬儿的料,半透的乌纱伴随着他旋身而起的动作微掀起一条细缝,若有若无地显现出那异族男子独有的英挺五官。身后似一轮寒月般耀目的翠衫女子亦是紧随而上,迅速拔出腰间按捺已久的凶锐匕首,迈腿飞向了大堂的正前方。 第2章 师父的剑,会咬人 偌大一个逐啸庄,并未因这迅速燃起战意的三人而陷入混乱。与之全然相反的,竟还沉静得有些可怕。 任岁迁人上中年,长相虽普通,却绝不是一般不起眼的江湖路人。在座所有人都肯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老板”,必然是有一定的原因在内。 他那一身醉后乱舞似的功夫不知出自谁家,摇来晃去,虚实无度,直让人瞧了摸不着头脑。然而恰是那般形散而绵弱的掌风,硬生生扛下了从枕一记力可拔山的重拳。紧接着,左右双手同时悬起,在半空中划开一道环状气流,径直迎上了从枕身后扬起匕首的翠衫女子。 那翠衫女子多半是没想到任岁迁会来这么一出,慌忙挣扎着改变攻势,却被那巨浪一般的力道逼得身形一歪,攥着那把不堪一击的匕首屡屡后撤,最终朝一旁悠哉悠哉的薛岚因倒了过去。 任岁迁自觉不妙,忙是收了掌风,高声朝阁楼上方呼喝道:“少年,小心!” “嗯?”薛岚因侧过脑袋,正要疑心发生何事,便刚好对上了翠衫女子不受控制的那一双手。 那双手倒是没什么要紧的,白皙而又光滑,似乎还带着北域女子身上特有的幽香。只是那手上紧紧扣的一把匕首,就明显不那么友好。 薛岚因仔细看了看,那寒芒闪烁的刀尖还正好对着自己。他来不及做出其他的反应,唯有双手下意识扶上了怀里那把又沉又冷的长剑。 那是从敛水竹林带出来的剑,通体泛白,鞘身更是如沐春雪,而柄上则缠了一枚靛青色的流苏,瞧着有些年头。薛岚因剑术从不过关,所以平日也不喜用剑。它就那么静静地杵在屋子的角落里,也没人上去碰它。薛岚因唯一一次破天荒地拿来使用,还是趁着晏欺闭关的时候,握着它切了几块西瓜。 第二次使用它,便是于这一念之间拔剑出鞘,跌跌撞撞地迎上了翠衫女子手中的匕首。薛岚因没能掌控力道,遂出剑之时,那迅猛锋利的剑刃迅速在他掌心划开了一道细长的伤口。 不过一瞬,刺目的白光近乎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双眼。那长剑像是有生命一般,挣扎着,颤动着,扬起了刃身,迅速在空中挥开了一道灼热的剑光。只听一声铮铮鸣音过后,翠衫女子手中匕首即刻被齐腰劈开,一分为二,而她本人更是被震飞出去,风筝似的落下阁楼,踉踉跄跄地跌入了从枕的怀里。 薛岚因从未想过这把看似普通无奇的长剑,竟是有这样大的威力。而与此同时,逐啸庄上下数百双眼睛,已然纷纷朝他投来了惊恐而又异样的目光。 上一秒,他们还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观看任岁迁和这两个北域外客大打出手,下一秒,他们所有的注意力便毫无偏差地转移到了薛岚因的身上。 “那是涯泠剑。”很快,有人打破寂静,用颤巍巍的声音低低道,“我没有看错,那……当真就是涯泠剑。” 薛岚因怔了怔,将剑柄紧紧握在手里。 “那是晏欺的剑,当初,他就是用这把剑……屠了聆台一剑派百余条人命。” 不是……吧?他薛岚因只不过临出门前随手拿了一把剑用以防身,偏偏就这么容易地……中枪了? 一滴冷汗自薛岚因额间淌了下来,他拧了拧眉,试图将那把蠢蠢欲动的长剑收回鞘中,无奈它并不听话,撒泼似的,任凭他怎么往死里捅,它就是不肯乖乖就范。 他手心还在淌血,火辣辣的生疼。这把凶剑简直是不分敌我,连熟人都能轻易割伤。他脑子里一团乱麻,一时也不知如何解围,倒是那出掌伤人的任岁迁挺识时务,一个纵身跃至薛岚因身前,沉沉出声道:“小伙子,这剑……你从哪儿来的?” 薛岚因咽了咽口水,本想说这剑是他偷来的,然而微一低头,对上十来尺外那翠衫女子毒蛇一般幽冷而又深邃的目光,他顿了一顿,终是扬唇一笑道:“你猜。” 他声音清脆如泉,和着那张少年人明朗青涩的五官,如此听来,倒很有几分俏皮的味道。 下一刻,原本还安静似无人的逐啸庄内外便乱成了一锅沸粥。没人再去管劫龙印和那一双前来闹事的白乌族男女,也没人再计较方才那一场混战谁输谁赢,众人纷纷掏出了身上携带的武器,不约而同地指向了阁楼上方,尚无一人有所偏差。 “但凡是在这江湖上混过几年的人,没几个不认识晏欺的。就算不认识他本人,也该认识这把屠了整个聆台一剑派的涯泠剑。” “涯泠剑是凶剑,其剑下亡魂可谓是数以千计。不论你是晏欺的什么人,只要拿了这凶剑在手,就该和它一同被葬送于此。” “晏欺是罪人,你此刻握着他的剑,那便和他没多大区别。” …… 阁楼之下声如潮水,而阁楼上的薛岚因则握紧手中长剑,未曾因此退却一步。 他自认没从晏欺那里学到什么,十六年来也没见过他多少面,但他从未将晏欺视作十恶不赦的罪人。 谁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呢?薛岚因想,至少在敛水竹林里住着的时候,晏欺安静得就像一座冰山,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算是哪门子的魔头? 因此,薛岚因眼也不眨,面不改色地说道:“我师父他老人家闭关近十六年,早已远离江湖是非。你们非要说这剑是凶剑,敢问在座各位手中的家伙,又有哪一把是没沾荤腥的?” 他自认为这番话说得不无道理,可惜没人听进后半句不留情面的质问,只是凭着那一声“师父”瞬间骇得面面相觑,像是活见了鬼一样露出惊悚可怖的表情。 淡定如那雷打不动的任岁迁,都忍不住僵住了面色,尤为艰难地再次开口询问他道:“你说什么?晏欺是你师父?” “是。”薛岚因道,“他的确是我师父。” 话没说完,任岁迁却摇了摇头,不知是叹息还是可怜道:“小伙子,事已至此,可莫要怪任某无情。” 薛岚因见他神色有异,立马警惕地握起手中白光如昼的长剑,勉强道:“做什么?这剑我没法自控,你若非要过来,不慎伤你几分,可还要怨它是凶剑?” 任岁迁笑了一笑,寒声道:“晏欺此人罪恶滔天,人人得而诛之。你拜他为师,便是助纣为虐,绝不可轻饶!” 他一番铿锵有力的话语方才落地,便迅速鼓舞了周遭一大片原带着胆怯而不敢上前的围观路人。与其说他们是嫉恶如仇,倒不如说是看热闹不嫌多的,一眼瞧着薛岚因这厮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儿郎,便愈发左右起哄得来劲。 而那北域来的两个白乌族人似是并不打算参与到这场突如其来的纷乱之中,只是有所戒备地盯着薛岚因手中白如新雪的剑刃,久久不发一言。 此时的薛岚因觉得自己捧了个烫手的山芋。 他想,他当初拿着涯泠剑砍西瓜的时候,怎么就不见它大显神威呢?这会子到了人人喊打的境地,它反像是闹起了脾气,连收都没法顺利收回。 他定了定神,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与人一心所期待的结果背道而驰。当周遭旋动的气流横冲直撞地擦过他毫无防备的侧脸之时,他甚至没能握稳手中的剑。 任岁迁眼底带了明显的杀意,似是当年的晏欺与他有什么牵扯不清的血海深仇。偏偏薛岚因的心是个虚的,他呆在晏欺门下“潜心”修习多年,实际上每天除了游山玩水,就是打鱼摘桃,莫说是神仙打架用的口诀和术法,他连最简单的剑招都挥得不成体统。 薛岚因收不了剑,只好硬着头皮,将那野兽一般发出嘶鸣的刃身抬了起来,正抵上任岁迁手中快速凝聚的沉厚掌风。 “没心没肺的小杂种,竟敢拜晏欺那魔头做师父!” “杀了他……” “快杀了他!” 阁楼下的人气势汹汹地蜂拥于一处,无一不高举了手中锃亮的武器,对薛岚因宣判着最后的死刑。 ——完蛋,万一真死在这个鬼地方,那他该算是丢脸丢到家了。薛岚因歪歪扭扭地站在栏杆边儿上,满眼皆是任岁迁那双嵌了刀片一般的手掌,过耳的轻风被汹涌而出的内力燃得炽热,饶是后撤数尺之外,五脏六腑都被灼烧得隐隐作痛。 偏就在那剑与掌两两相抵的一刹那间,周遭扭曲乱舞的气流陡然裂开了一条狰狞的细缝,几乎是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一抹雪白的身影自大门口入,瞬步上前,一个腾空飞上了阁楼的前端,继而用力扣稳了薛岚因一双乱颤的手腕。 紧接着,运功施咒,以双指并拢直抵上涯泠剑身,贴着那道夺目白光顺势向下,直接又狠又准地将之彻底送回了剑鞘。下一瞬,又捏着薛岚因的胳膊打了个旋,硬生生将他从任岁迁迅猛而至的掌力中扯了回来,转而化指为锋,倾力点了上去。 可惜了薛岚因被人一个猛子拽出老远,还没看清究竟发生了何事,那方才还不听话的涯泠剑就给直接摁回了剑鞘里,而前方一掌挥出的任岁迁则趔趄着一连倒退数步,借着阁楼下东倒西歪的桌椅方才勉强站稳。 来人一袭素淡轻衫,腰系一枚古朴青玉,袖口温润水纹翩然蔓延至肩,恰是衬得其背影笔挺而又修长,清瘦却不乏力道。 凤眸生寒,眉间刻霜。乍一看去,还以为是哪家气宇轩昂的玉面公子,然而那一头及肩白发却是引得旁人望而却步。 “……混账小子。”那人压低了声音,隐有薄怒地斥责薛岚因道,“给我安安分分地呆着别动,一会儿再收拾你。” 薛岚因喉头一哽,呆呆看着身前之人随风扬起的数缕银丝,忍不住脱口唤道:“师……师父?” ——是了,正是晏欺无疑。 他早年时期天资禀赋,修得一身逸群剑法,很快便在同门之人中脱颖而出。只可惜事后一朝堕入邪道,习得禁术在身而容颜不老,却在当年与聆台一剑派的混战中损耗半生修为,一头乌发悉数化为雪白。 蓦然见得此状,众人皆是哗然。谁也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能好死不死地撞上涯泠剑的正主。倒是任岁迁率先回过神来,捂着被晏欺一指点得近乎麻痹半边的手掌,轻咳两声,看似无谓地说道:“……我当是谁敢舍命前来拦下我这一掌,万万没想到,竟然把您老人家给招了过来。只可惜咱们这逐啸庄人贫地也小,实实在在是供不起您这尊大佛啊!” 他这番话语寓意明了,显然是并不欢迎眼前这位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饶是如此,大堂内外数十余群众还是对晏欺的突然出现恐慌得有些不知所措。 而晏欺本人约莫是早已看惯这样的场面,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提着薛岚因的衣领将他拎起来,整个儿的挂在肩上,头也不回地应了任岁迁道:“供倒是供得起,不过事先得给我磕上三个响头。” 晏欺的声音又低又沉,幽幽响在薛岚因的耳畔,直震得他整个头皮都在微微发麻。薛岚因头一回被人当娃娃似的扛在半空中,低头俯视阁楼下方密密麻麻的一大批汹涌视线,顿觉羞愧难当,忙是伏在晏欺耳边低道:“哎,师父……” “闭嘴。” 半句话未能一口气说完,身子已是被带着轻飘飘地飞了起来。晏欺并不打算和逐啸庄中的一众江湖闲客多做纠缠,他一手拖着方才回鞘的涯泠剑,一手扶着薛岚因摇摇欲坠的身体,二话不说,便踩着房梁自屋顶的缝隙滑了出去,独留下屋内那些个热闹吃坏了的看戏群众,这会子见到了货真价实的杀人魔头,反倒是吓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晏欺走得又快又急,他那一双手用了十足的力气,正好卡在薛岚因背上,勒得隐约有些发疼。 这不像他的做事风格,一点儿也不像。薛岚因心怀忐忑地趴在晏欺后背上,含了一丝浅浅的鼻音道:“师父,你上哪儿去啊?” 晏欺没说话,脚底的步伐也没能停下。 薛岚因只当他没生气的,又道:“师父,你不闭关了?要紧不要紧?” 晏欺还是没理他,额上的青筋却渐渐浮了起来。 薛岚因愈挫愈勇,故而继续说道:“师父,他们一屋子人都骂你呢,不揍回去么?” 这一回,晏欺算是被他彻底惹起了火。脚下的步子猛地一顿,蓦然斜睨着背上毫无悔过之心的那人冷道:“薛小矛,长出息了?毛还没长齐呢,就敢一个人出来胡闹?” 薛岚因眼皮一抽,堵了半天都没能发出声。他最怕旁人管他叫薛小矛,那不知是谁给他缝在肚兜儿上的小土名,要多难听又多难听,偏偏还像是意义深重,万万割舍不得。 晏欺见他丧着个脸说不出话,冷笑了一声,攥着他的衣领子继续道:“你知道那逐啸庄的任岁迁是做什么的吗?壮着胆子直接上去招他惹他,你是嫌命不够长?”顿了一顿,又将薛岚因手中的崖尘剑夺了回来,拧眉道:“我明明在竹林外圈设了屏障,你小子是怎么破出来的,嗯?” 薛岚因听他恼怒渐渐转换为疑问,登时来了劲,鲤鱼打挺似的凑上去嘚瑟道:“师父你且我放下来,我便告诉你。” 话未说完,晏欺便拽着薛岚因的衣角活生生给他掀了下去。也不晓得是顺势停在了哪户人家的屋顶上,身下粗糙开裂的厚瓦直硌得薛岚因骨头都在发酸。 晏欺居高临下地站在正前方,眼神像是刀子在割:“说。” 薛岚因咳了两声,心里明白师父大人一向脾气不好,便有意压低了嗓子,故作温顺地眨了眼道:“我上次瞧着对门的老妈子出去买菜,用的几个简单术法,便跟着试了一试,哪知道刚好就歪打正着……嘶!” “好的不试,整日捞些偷鸡摸狗的东西学。”晏欺抓着剑柄敲上了他的麻穴,却没用多少力气,不轻不重的,像是在挠痒。 薛岚因腆着脸给他陪笑道:“师父……我自学成才,这也不是给你长脸吗?” “长脸?你那是在玩火自焚。”晏欺弯下腰来细细端详他一眼,皱了眉,将他血痕未干的手掌捧了过来,凝声问道:“……手怎么弄的?” 薛岚因瞥了瞥那把涯泠剑,晏欺便会过了意来,面色一沉,许是扬手想要揍他了,动作到一半却停了下来,一声不吭地自袖中取出一方巾帕来替他包扎。 “你修为太浅,根本没法使这把剑。”晏欺道,“下次别再逞强,伤到自己反而得不偿失。” 晏欺那双大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雪白的袖口搭了一半在薛岚因掌心,蹭得有些细微的发痒。他脑子里装了一堆事情,没听清晏欺在说什么,便胡乱问道:“逐啸庄那群人说涯泠剑是把凶剑,我倒是没见过你用它来到处砍人。师父,江湖上人人道你罪不容诛……事实上,果真是如此么?” 第3章 师父,为父还是为夫 晏欺顿了一顿,似是云淡风轻地反问他道:“……你觉得呢?” 这会子倒是把薛岚因给难住了,他哑了一会儿,目光顺着晏欺如画的眉目逐步往上,便无意瞥见了那一头霜雪般的白丝。 “师父你浪迹江湖那阵子,我怕是还在娘肚子里没出来呢。”薛岚因道,“莫说是原来那些事情,我在敛水竹林里窝了十六年,到现在也还是像个什么不懂的二愣子。” “你心里怨气倒是挺重的。”晏欺挑眉道。 “哪儿敢啊师父!”薛岚站起身来,嬉皮笑脸道,“你看这回咱们出都出来了,不如四下逛一逛,溜达一圈,瞧瞧这芳山古城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 晏欺沿着屋檐的斜坡往下走,只当没听见的,理都没理他。薛岚因则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生怕跟丢了似的,没完没了地在晏欺身后喊道:“师父,我说师父啊,你能不能……” “能。” “啊……” “我说,能。”晏欺抱着手臂,极其不耐地瞥了他道,“你想去哪里玩都可以。” 薛岚因睁大双眼,一抹欣喜的笑容还尚未自唇角漾开,晏欺冷峻的面孔已是沉了下去:“只是你要出去了,就滚远一些,别回来了。” 薛岚因算是被噎着了,朝着晏欺素淡的背影翻了个大白眼。师徒二人很有默契地安静了半晌,正欲朝着敛水竹林的方向继续前行,没一会晏欺却停了下来,挥手将薛岚因轻轻隔在了身后。 薛岚因不明所以,微低了脑袋,方才勉强瞧清屋顶下方两抹修长笔直的身形,匿在阳光所投下的斑驳碎影里,时隐时现。 ——是那两个在逐啸庄里闹事的白乌族人!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薛岚因惊出一头冷汗,然而再回身时,晏欺已经握着涯泠剑从屋顶跳了下去。 他一身轻功使得炉火纯青,几乎是眨眼一瞬,便稳稳落定于那俩鬼鬼祟祟的白乌族人身前,抬手抵着剑柄,不由分说便要运功拔出剑刃。那二人估摸着也是临时起意跟来,并没有做任何准备,此番见着晏欺攻势汹汹而无路可退,险些将魂儿都给慌漏出去。好在那名叫从枕的白乌男人头脑还算清醒,卯足了劲将涯泠剑的剑鞘给用力扣住,顺势将同行的翠衫女子护在身侧,一字一句地朝着晏欺喝道:“晏……晏先生,请手下留情!” “跟踪好玩儿么?” 长剑未收,晏欺眼底肆意蔓延的寒冷比手中汹涌的杀意还要更重上一层。 从枕低笑了一声,双手将涯泠剑卡得牢牢实实,丝毫未有要放松的意思:“按理来说,这算不上是跟踪。晏先生,我们自逐啸庄一路追到这里,是想来和你谈条件的。” 晏欺没说话,从枕见他并非蛮不讲理,便抢着继续说道:“早闻晏先生功夫高强,如今能见到本人,倒算是荣幸之至——我二人一路自北域赶往中原,不为别的,正是为那百年一现的劫龙印……” “慢着。”木然将从枕打断,晏欺凉声道,“劫龙印和我有什么关系?” 从枕低笑了一声,鹰隼般的眼睛里黑白分明:“倘若我查得没错,百年之内曾有一人顺利破解劫龙印,那人名为秦还,还是晏先生的老相识呢。” 薛岚因在旁听得一惊一乍,心道难怪晏欺对劫龙印的过往如此熟悉,原来与那破印之人本是旧识。 晏欺倒是面沉似水,丝毫不为之所动:“秦还此人已故去多年,你又何必拿逝者出来挡枪?” “晏先生理当清楚,当年劫龙一印出世,瞬间在江湖上掀起百丈狂澜,秦还曾一度致力于平息诸方纷争,却始终没能做出任何改变。”从枕道,“而今已去不知多少年头,劫龙印再度现世,却被任岁迁那该死的老狐狸抢先运回了中原——今日那身带劫龙印的姑娘本是我白乌族人,连劫龙印也是归属于我白乌族的咒术,他一路将人带到逐啸庄里,任由一众心术不正的人对她虎视眈眈,这和强盗行为有何分别?” 晏欺道:“任岁迁一向如此,你同我说又能有什么用?” 从枕顿了顿,随即垂首抱拳,很是诚恳有礼地对晏欺道:“他任岁迁虽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喽啰,但他背后操控全局的那个大角色,我想……晏先生不会不想知道。” 晏欺抬起下颌,面色微有一丝凝滞。 “他抢在所有人之前预见出劫龙印的存在,却并没有将之据为己有。”从枕锋锐的眼眸眯了一半,别有深意地将目光投向了一旁不知所措的薛岚因,道,“他是带了一种什么样的目的——又或者是想引出什么特定的人……晏先生难道一点也不感兴趣吗?” 薛岚因被他盯得全身发毛,咽了咽口水,正试图开口说些什么,身旁的晏欺已是淡声道:“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从枕见似乎是有戏了,连忙笑盈盈地后撤两步:“晏先生果真是个明白人。”声音停了停,略有些郑重地自我介绍道:“在下姓从,单字名枕,奉白乌族族长之命,前往中原将劫龙印带回族内安置。此番出行,族长原意是勿惹纷争,但如今重任在身,一时也无法顾及太多。晏先生了解不少劫龙印的过往,想必也该对破解之法有一定的把握……因此,在下恳请先生这次能够出手相助。而与之相对的,晏先生想要的东西,我们分毫也不会差。” “哦?”晏欺抬眼看他,“我如何能相信你?” 从枕指了指身侧久久不发一语的翠衫女子道:“这位云遮欢姑娘,乃是白乌族一族之长的独生女,羽翼刺青则是下一任族长的特殊证明。先生若是不信,大可查阅古书以辩真伪。” 那翠衫女子刀锋似的眉目默然偏转,正对上晏欺光影之下略显苍白的面庞。半晌,朝他微微施以一礼,复又望向了他身后一头雾水的薛岚因,没说话,只是勾唇笑了一笑。 这笑容震得薛岚因有些毛骨悚然,想起她在逐啸庄时冰冷如蛇蝎般的眼神,他退了退,终是与她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薛岚因想不明白为什么晏欺会答应蹚这滩浑水。按常理来看,他该即刻启程回到敛水竹林里,继续他漫长而又枯燥的闭关生活——可这一次,他临时改变了决定,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这两个白乌族人的行列之中,选择替他们破解劫龙印。 是以,待到日落入夜,师徒二人拣了逐啸庄外一间客栈匆匆落脚,薛岚因方才渐渐确信,这回的晏欺是当真决定要留下来。 “所以,师父是有把握解开那姑娘身上的劫龙印?” 仅燃了一盏烛台的晦暗客房内,薛岚因抱着双臂,匪夷所思地绕着低矮的座椅转了一圈又一圈,而晏欺则盘腿定定坐于床榻之上,许是被他绕得有些不耐烦了,安静了没一会儿,索性直接开口说道:“没把握。” “嗯?”薛岚因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词,忙是顿住了胡乱踱的步伐,回身瞅着他道:“师父你……没把握还应了他们的话,万一那俩异族人记起仇来可如何是好?”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晏欺闭了眼睛,语气平淡道,“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希望你别参与进来,老老实实回敛水竹林里呆着。” “……” 薛岚因沉默了一阵,道,“师父这意思,是不喜欢徒弟在你旁边跟着?” 他声音有些僵硬,细细听来,似乎还带了些少年人独有的一股沮丧。晏欺没睁开眼,却明显犹豫了一阵,半晌才沉沉否认道:“……不是。” 薛岚因声线压得很低:“不是什么?” “薛小矛……你听我说。”晏欺叹了口气,继续道,“劫龙印本为白乌族的不祥之物,当初破印者秦还尚在人世的时候,就曾被印中咒术严重反噬过。多年以来,凡是劫龙印出现过的地方,必定会有无法预料的生死纷争……所以,我只是不希望你卷进来,没别的意思。” “那……你们都说劫龙印里的白乌族秘术很是厉害,它究竟是个什么?为何能够引得那么多人为之疯狂?”薛岚因眯了眼睛,试探性地再次发问道。 晏欺声音停了停,约莫也没打算继续瞒他了,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劫人心骨,夺人血脉——你觉得……”话到一半,忽闻耳畔风声阵阵,晏欺终是耐不住性子,睁开了双眼,蓦然对上趴在床沿尾端那抹懒洋洋的身影。 只见薛岚因那厮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连鞋也没脱,猫儿似的挨在晏欺腿边上,分明是舒坦享受得厉害,哪儿还有半点方才那般委屈可怜的模样? “薛小矛。”晏欺倒抽了一口凉气。 “嗯?”薛岚因没动,仍是笑盈盈地看着他。 晏欺抱着手臂,自床榻上坐直了身子:“你忽悠我?” “徒弟不敢。”薛岚因见他面色不善,忙是一咕噜从床上滚了起来,双手合十,万分虔诚道:“好师父,莫要同我生气。” 晏欺眼角跳了跳,只觉得这会子头疼得厉害,干脆又一次闭了眼睛,不耐烦道:“行了,你快点出去罢,我有些累了……” “慢着师父!”声音又是一沉,薛岚因皱着眉头,突然很是认真地唤了他道,“我有件事儿得同你说说。” 晏欺见他难得严肃,忙是眯开眼睛问道:“……何事?” 薛岚因没急着说话,却是倾身上前凑了过来。那张年轻而又俊俏的面庞无限清晰放大,倒映在晏欺瞳孔深处,像是挥之不去的影子。 “我说师父啊,你……” 晏欺呼吸一滞,连带着身体都略微有些僵化。 “你这白头发里,掺了根黑色的。”薛岚因那双桃花眼弯了弯,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道。 晏欺:“……” “不太好看,要不我给你拔了?”薛岚因提议道。 “不用了,你出去吧。”晏欺觉得自己头上在冒烟。 “师父啊,我……” “滚!” 于是乎,薛岚因就这么被自家师父一挥手给直接轰出了客房。这会子戌时刚过,天色一黯淡下来,周围便只剩了几只纸糊的灯笼在晚风里上下摇动。 薛岚因站在客房外的走廊前,稍一抬头,便瞧见屋顶流水斑驳的月光之下,从枕和云遮欢两抹背对坐下的修长身影。 许是注意了薛岚因的到来,从枕笑了一笑,主动开口问候道:“岚因兄弟,今夜这样好的月光,不上来坐坐么?” 薛岚因眯着眼睛想了想,也没多说什么,一个纵身跃上屋顶,自从枕身侧缓缓坐了下来。 他想,这大晚上的,俩白乌族来的一男一女不去睡觉,倒跑到上头看月亮,也不知是有情调还是闲得慌。 “在客栈的这个视角,刚好能观察逐啸庄的大致情况。”仿佛知道薛岚因在想什么,从枕淡淡解释道:“劫龙印还在任岁迁手上,数日之内,必有人前来争夺。” 薛岚因应声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些什么,蓦地感应到另一头的云遮欢投来了很是奇异的目光。 这外域来的姑娘眉目如刀般锋利,连带着眼神都像是能割人心肺一般毫不温柔。薛岚因一时被她盯得有些难受,干脆清了清嗓子,扬声问道:“云姑娘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莫不是我脸上能开花?” 云遮欢毫不避讳道:“我在逐啸庄的时候就注意过你。” “注意我什么?”薛岚因挑眉道。 云遮欢答非所问:“敢问……薛公子多年前可曾到过北方沽离镇?” “嗯?什,什么镇?”薛岚因莫名其妙道。 云遮欢偏头看了他一阵,眸底似含了几分失落:“看薛公子这反应,八成是没去过了。” 薛岚因苦笑了一声,道:“我从小在敛水竹林里长大,别的地方还真没去过。”侧目想了想,又道:“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云遮欢不再看他,兀自一人陷入沉思之中,久久不发一言。倒是一旁的从枕很是明了,继续接话道:“岚因兄弟的模样……同遮欢以往在沽离镇遇到的一位故人,很是相似。” “唔,那你们怕是认错人了。”薛岚因摊手无谓道,“别说什么沽离镇,我只要一根头发飞出了敛水竹林,师父就能把我腿给打断。” 从枕道:“是啊……而且年龄也对不上。当年沽离镇上遇到的那位,是一副青年人的模样,而咱们这位岚因兄弟,却要年轻得许多。” 他这话薛岚因不爱听,横竖就是嫌他年纪小。他皱了皱眉,眼看就要出声反驳,另一边的云遮欢倒是抢先发了声道:“那不见得。你瞧着屋里那位晏先生,可能辩出他如今是个什么年纪?” 从枕道:“晏先生有其内功护体,又怎能拿来与旁人比较?倒是你,遮欢,我们这次出来为的只是单单一个劫龙印——倘若你执意要寻那与任务毫无关联的人,怕是容易节外生枝。” “我心中自有分寸,无需你多嘴。”云遮欢蹙了眉,颇为不悦道,“何时我的事也轮到你来管?” 从枕面色一僵:“我……” 薛岚因夹在他二人正中间,瞧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置气,也不知该说是感情好还是感情差,犹豫了一会儿,索性出声打断道:“不知云姑娘想要寻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声音微微一顿,云遮欢回过头来,盯着他那双桃花眼有些出神,而身侧的从枕尤是讽刺一笑,怪腔怪调地说道:“可惜了咱们云小族长,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也不晓得能找到什么时候。” “我记得他大致的模样,与薛公子少说有七成相似。”云遮欢倔强地凑上前来,逼问薛岚因道,“ 薛公子,你说你从来不曾离开过敛水竹林,此话当真?” “真,自然真,比真金还真。”薛岚因撇着眉眼慵懒无奈道,“你若不信,大可去问我师父。” “那你可有什么亲人,同你样貌相似的?”云遮欢不依不饶道。 薛岚因怔了一怔,笑了,眼底却并未含半分开心的情绪:“我没什么亲人,敛水竹林里除了师父,就是一些年近半百的街坊邻居。要说模样相似的血亲,我一个也没见过。” “呵,那可真是挺惨的。”这并不是什么能引人身心愉悦的过往经历。云遮欢在斟酌一番之后,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故而微微偏转了话题的方向,道:“不过,你们中原人常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晏先生面冷心热,又待你不薄,想必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师父。” 这外域来的姑娘汉话不太标准,偏又格外喜欢班门弄斧。一句终身为父被她那颤巍巍的语气说出来,便成了活脱脱的终身为夫。 薛岚因拧着眉头想了半天才勉强反应过来,只觉得让他把晏欺当爹看,似乎并不合适。 可……若是夫呢? 脑海里瞬间冒出师父一个“滚”字脱口而出的扭曲表情,薛岚因心想,罢了罢了,还是让他当爹吧。 第4章 师父,背黑锅 次日晨时,薛岚因被一阵剐耳朵的鸟鸣声吵得半醒,天还未亮,身边那两个神出鬼没的白乌族人却已经没了踪影。 昨夜聊得实在太晚,且大多是一些没营养的话题,薛岚因说到一半便略微有些乏意,待到后来干脆倒头在屋顶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醒过来,腰也酸背也痛的,活像个上了年纪的小老头。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缓缓沿着屋顶的一砖一瓦往下走。到一半时,却忽然停了下来,朝着对面逐啸庄所在的方向,投去了略带犹疑的目光。 按理说这个时间段里,人家打鸣的公鸡都还没起,偏偏这会儿的逐啸庄上下让人堵了个水泄不通,也不知在凑什么热闹。 薛岚因站在原地观望了一阵,见四下并无一人能够同行,干脆吊着那三脚猫的功夫飞了下去,三步并作两步凑进了人群的深处,连一粒沙子都没留下。 彼时人多嘴杂,一眼望去四面都是极厚一层人墙。薛岚因原怕让人认出是晏欺的徒弟,一路都埋着头走,然而好一会儿过去了,那些个看热闹的人压根就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便也不再如刚开始一般小心翼翼,卡着各路视角便顺势混入了逐啸庄内,几乎没费多少力气。 今日这庄子比起昨日还要闹腾得厉害,却并不是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任岁迁那只老狐狸就站在阁楼下方,人围得太多,实在瞧不清他的表情,但粗略一眼瞧去,明显不怎么好看。他脚边躺了一团白布,明晃晃的有些刺眼,薛岚因起初只瞧那白布上拱起的形状觉着奇怪,然而凑近了仔细往里一扫,才惊觉布里裹的不是什么别的东西,而是个人。 “可怜了哟,挺好看一姑娘,被人活生生剥了一层皮。” “哎哎哎?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怎的这么热闹?” “你不知道嘛?昨天任老板带回来一个身上满是劫龙印的姑娘。前脚安放在庄里,后脚就让人给杀了,还把人皮给生生取了下来,真是残忍至极!” 薛岚因眼皮一跳,心说好好一个姑娘,怎么说没就没了?瞧任岁迁把她绑回来那会还楚楚可怜的,不知有多惹人心疼,倒还真有人下得去手? 眼前那白色布匹上沾了些许斑驳的血痕,隐隐能透出个纤瘦的人形。周围看热闹的人们虽是好奇得厉害,却是没人敢上去给她揭开的,而任岁迁本人更是唯恐引起更大的骚乱,干脆吩咐庄内几个打杂小厮忙活起来,现场给她制上一口棺材。 “昨日夜里是任某看管不周,方才害得劫龙印遭奸人所盗。”任岁迁低叹一声,容色沉重道,“现如今盗印者不知所踪,消息发散出去,怕是要引起一场大乱啊……” 众人闻言至此,一时半会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有无谓者,不知事之大小轻重,便只是事不关己地随意说道:“不见就不见了呗,多大点事儿……”亦有重视此事者,已俨然是急得跳脚,恨不得冲上去,将任岁迁一把摁回娘胎里:“什么狗屁任老板,连自己带回来的东西都看不住——劫龙印那是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白乌族秘术!让心怀不轨的人偷了去,还不把整个中原武林翻个底朝天?” 任岁迁听了虽是不悦,却还是强忍着脾气,字字谦和有礼地说道:“诸位侠士稍安勿躁!这盗印者昨日夜里行动,杀人取印一气呵成,若按时间和最快路程来算的话,他多半还在芳山古城之内!” “还在古城内?任老板的意思是,只要加大搜索力度,就有希望将劫龙印追回?” “没错。”任岁迁笃定道,“所以任某今日在此,恳请各位能够帮忙追回那无耻贼人!”说罢,他有意停了一停,也不知是犹豫还是愤慨,良久方再次扬声说道:“倘若……倘若事成,不论最终能解印与否,谁先到手,印便归谁!” 话音未落,逐啸庄内外已是响起一片哗然的唏嘘之声。人人都想变强,尤其是劫龙印这般能够一劳永逸的出众捷径,无时无刻,在用力敲击着平凡者薄弱的心肺。 任岁迁这一声鼓舞下来,半个逐啸庄都在为之振奋沸腾。偏在此时,一声清脆低喝响彻整个大堂,瞬间打破了周遭原本热烈过头的气氛。 “慢着,任老板。” 是个年轻的小少年,正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从容不迫地朝着大堂内部一点点踱。这少年薛岚因是有些印象的,就是昨日抢着出头被从枕云遮欢二人直接给震飞出去的倒霉鬼。 他今天似乎也并不是有备而来,只刚好应了那句“初生牛犊不怕虎”,仍旧是横冲直撞地避开人群,往任岁迁看得到的地方一个劲钻。 “任老板,你光顾着说能有什么用?咱们连那盗印的贼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追?又怎么抓?”那少年人大步朝前一迈,抱着怀中长剑往地上一杵,模样倒神气得很,只可惜多了几分稚嫩未熟的轻狂。 任岁迁听罢皱眉,神色更添几分沉重:“那盗印之人行踪诡秘,来去无影,想必也是个有底的练家子。若想将他捉拿归案,怕是只能全城范围内搜查那张带了劫龙印的人皮。” “任老板这不是说笑么,人皮能占多大点位置,让人拿了随便往麻袋里一套,说它是猪皮狗皮,也不会有人不信。” 任岁迁目光一冷:“那么……敢问这位小英雄有何高见?” “依我看呐,咱也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全城搜查,届时闹得人心惶惶,惊动了朝廷那些个狐假虎威的狗官,不是得不偿失么?”少年人抱着手臂,漫不经心道。 此话出口,大堂内外立刻有人应和道:“是啊,事情本就复杂,再多掺和进来几个外来人,哪儿还轮得上我们的好处?” 少年人点了点头,旋即抬起下颌,继续说道:“想来在座各位,也都知道昨日白天这逐啸庄里来了什么人吧——”薛岚因神色一紧,见那小混蛋轻咳了几声,果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颇有些得意地面朝众人道:“一面是那直接出手伤人的两个白乌族人,一面……则是屠了整个聆台一剑派的魔头晏欺。明白人动动脑子仔细想一想,若非因劫龙印的出现,他们这些人又怎会前来凑这份热闹?” 这番话说得无理无据,薛岚因险些给他气笑了出来。 在这天下世人眼里,过往即是分辨一个人会否行恶事的理由。晏欺手中杀孽无数,任是如何也无法将那黑暗的过去彻底洗净,因而有关于他的话题,往往只需旁人轻轻一次煽动,便能顺利将他推上众矢之的。 “是啊,说来也是蹊跷。”人群中立马有赞同者站出来道,“且不论那对来势汹汹的异族人,单是一个晏欺,就已经很让人头疼了。劫龙印出来才多久,他就带着他家徒弟过来闹咱逐啸庄的场子,要说事情和他完全没关系?我才不信!” “没错!”那少年人笃定道,“与其满城大费周折地寻那一张人皮,还不如将晏欺和那俩白乌族人带回逐啸庄里,问个明……” “休要胡乱猜测。”话音未落,任岁迁已是拧着剑眉出声打断道,“你说得倒容易,试问在座有哪位侠士能是晏欺的对手!到时若盗印者另有其人,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任老板的意思是,我们就在这儿干杵着,等那劫龙印自己走出来?”少年人冷笑一声,无情质问道。 任岁迁听他话中讽刺意味十足,却也并不因此生恼。良久思索过后,他终是凝声道:“不如就按这位小英雄说的,我们所有人兵分三路,一路在芳山古城边界搜寻人皮的下落,一路去追踪那两名白乌族人……至于最后一路,只需暗中盯梢晏欺的行踪即可,不宜与之发生冲突。在收到众方一致指令之前,绝不可轻举妄动!” 任岁迁不愧是任岁迁,在受人百般刁难质疑的情况下仍然能想出更为稳妥的方法。他这一番话语说得铿锵有力,实在难让人再挑出什么别的毛病。那少年人听罢,亦是抱剑立于原地思索一阵,点头道:“那便即刻分头出去追罢,莫要在此浪费时间。待我将晏欺那杀人魔头降服于剑下,劫龙印的一事必然会随之水落石出!” 此人言语之间多带傲慢与无礼,大有几分引人不快的轻狂。然周遭一众江湖侠客念及他尚还青涩年少,便也并未与之计较,只听他似乎很是有意与晏欺一战,难免有些藏不住的笑意与无奈。 逐啸庄内外人流似傍晚涨落的潮水,得了任岁迁一声号令便瞬间如虫蚁一般密密麻麻地朝外疯狂涌动。薛岚因混在人堆子里,仗着尚无一人发觉他的存在,索性轻手轻脚地挪动起了身体,打算跟去继续凑上一番热闹。 “若当真能将劫龙印给抢回来,可算是得了一个大便宜……” “慌什么?得了印还不一定能够解开呢!” “是啊,再好的东西没得解,那捧在手里还不如一张猪皮!” 周围议论声此起彼伏,薛岚因竖起耳朵听了半天,终究没能听得什么有用可靠的消息。他正要停下来伸个懒腰,忽然觉得背后一紧,一双有力的大手伸了出来,隔开耳畔所有喧嚣的声响,一把将他后背衣领死死攥住。下一刻,他便被整个儿拧着转了个圈,抹布似的摔进了一个人怀里。 他险些扯开嗓子一个惊呼喊出声来,那人飘雪般的白发却落在他颊边,恰好扫得他头皮一麻,被针扎了一样扬起脖颈,一头磕上了晏欺削尖的下巴。 晏欺的瞬移术法使得像是在飞,几乎是在无一人注意的情况下,强行将薛岚因从茫茫人海里拖了出来。他抱着薛岚因,就像是在拎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黄鸡,三两步跃上了逐啸庄的屋顶,借着外围斑驳的树影将旁人的视线彻底隔绝。 晏欺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混账小子。” 薛岚因脑袋就贴在他胸口,被这么狠狠骂了一句,险些耳膜都给炸开一圈黑洞。 他闭了闭眼,道:“师……” 晏欺:“……闭嘴。” 薛岚因无奈,只好仰头去看向晏欺,谁知这么匆匆一眼,就望入了他眸色浅淡的眼底深处。 晏欺的不安,要远远大于其言语之中所流露出的愤怒。薛岚因看不大明白,蹙了眉,想凑上去看得再清楚一些,刚好晏欺纤长的手指伸了过来,用力将他下巴捏住。 “薛小矛。”他貌似语重心长,声音却冷得像块铁,“你脚底抹了油吗?闲不住是不是?” 薛岚因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仰躺在晏欺臂弯里,下巴还被捏得有些生疼。他眨了眨眼睛,迫使自己扯出一抹笑来,小心翼翼道:“我瞧着客栈里外没人在,就……出来看看。嗯……只是看看,别的什么也没做。” 晏欺垂眸看他。有那么一瞬间,薛岚因甚至觉得他近得快要贴上来了。脸分明在无声发热,所面对的气息却在缕缕生寒。 晏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道:“你厉害得很,只是‘看看’,偏就卯足了劲往事多的地方钻。” “师父……逐啸庄那群人诬陷你呢——昨日夜里带劫龙印的姑娘被活剥了皮,偷走了。”薛岚因下巴上的骨头快要被捏断了,慌忙抬手将晏欺有力的指节摁住,转移话题道,“所有人都觉得是你和那两个白乌族人做的,你难道不想想办法扔了这口黑锅?” “我知道,用不着你瞎操心。”嫌弃似的将薛岚因一把推回树荫下,晏欺面无表情道,“东西不在我手上,他们怎么叫嚣都不会有用。倒是你,姓薛的,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就别回来了,有多远滚多远。” ——哎,这次连薛小矛都不肯叫了,直接管他叫姓薛的。 薛岚因觉得自己很是可怜,一面揉搓着发红的下巴,一面无奈又委屈地说道:“师父让我滚,我又怎会舍得滚——徒弟这不是担心着你么?平白让人泼了一身脏水,任谁心里都不会舒坦不是?” 他这话说得跟人家戏班子似的,三五下就冒出来一大串,直把晏欺唬得一愣一愣的,好一段时间才回过神来,僵声打断他道:“……够了!你闭嘴就行,不要再说了。” 话音刚落,忽听头顶上方传来一阵低而沉的轻笑声响,薛岚因抬了眼皮,便正好瞧见从枕云遮欢二人自树木顶端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了晏欺身边。 从枕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弯成一轮月牙儿,笑意盈盈的,瞅着薛岚因道:“晏先生收了个好徒弟,嘴甜得厉害。” 晏欺见了来人,只是淡淡道:“劫龙印昨夜突然遭窃,你们二位倒是有余力在这里说笑。” 一旁的云遮欢阴阳怪气道:“比不得晏先生一般心平气和,这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情站别人家屋顶上教训徒弟。” 晏欺未再接她话茬,倒是从枕有心应和,故而挑拣重点继续说道:“我和遮欢今日晨时方得到消息,便立刻将芳山古城的各大边界翻了个底朝天。可惜到如今连劫龙印的影子都没摸着半片……也只得空手而归了。” 云遮欢听罢亦是面有怒容,颇为轻蔑地望着脚下的逐啸庄道:“我当这群中原人有多大的本事能将劫龙印护在手里,弄了半天也不过是一帮没用的废物——任岁迁那老狐狸自诩在江湖上小有威名,到头来还得被个半大的毛孩子指手画脚,真真是可笑至极!” 蓦然提及此处,晏欺顿了顿,许是想起了什么,缓缓道:“今日在逐啸庄里出头的少年人,若硬要说的话,也不能算是个孩子。” 云遮欢一愣:“什……” 她这一句话未能说完,脚下沉厚的砖瓦已是被一股突如其来的蛮力震碎了一大片。身侧的从枕大喝一声“小心”,她忙是随之后撤数余尺,无奈反应太慢,堪堪被飞驰而来的沙石碎片划伤了脚踝,趔趄几步,最终沉沉跌坐在地上,良久惊魂难定。 一把七尺长剑自屋内横穿而来,其剑锋所含力道极深,近乎能割裂世间大多有形之物。晏欺扬手拔涯泠剑以相迎,顺势拧着薛岚因的袖口将他带往身后暂安全处,两剑刃随之陡然相碰撞,于半空中擦出一片灼热的白光,险些刺得周围众人一阵短暂失明。 紧接着,一抹清瘦矮小的身体自破碎的屋顶里端跳了出来,于一瞬之间收剑入鞘,转而劈掌挥来,如风一般径直抵上晏欺面门。 那掌力精厚而狠厉,绝非一般人可轻松驾驭。然而当薛岚因一眼瞧清来者面容之时,却目瞪口呆地发现此人正是那于逐啸庄内大放厥词的轻狂少年。 第5章 师父,怒怼老狐狸 有那么一瞬间,薛岚因以为是自己眼睛出了毛病。他没能想清为何区区一个毛孩子会精通这般超群的内功与掌法,就被晏欺拽着连连靠后了好几步,几近与那少年人来势汹汹的掌法擦肩而过。 那少年人眼见接连数掌都直接送去招呼了空气,面上不甘随即涌现而出,二话不说,扯开了嗓门大肆讽刺晏欺道:“无耻魔头,人人都想取你一条狗命,你又有什么可躲的?莫不是做贼心虚!” 晏欺任丝毫不为之所动,凌然站定于微风之中,像是一尊俊美异常的玉雕。 “昨夜劫龙印遭贼人所窃,今日你就凭空出现在逐啸庄外。厉害了呵,你这姓晏的,前脚杀了人偷了东西,还有胆量回来造次?”少年人见晏欺始终不出声相回应,登时生了几分恼怒,大喝一声,即刻跨步上前,一掌携了雷霆万钧之力便朝晏欺猛袭而来。 屋顶上方的剧烈响动瞬间引起了大片围观群众的驻足,包括方才扛着刀剑叫嚣着要去古城外围搜寻劫龙印的,这会子都不嫌事多地凑了上来,纷纷朝着事发处投来了惊疑未定的目光。 这下好了,晏欺和那两个北域白乌族来的怪人都送上门儿来了,直接省去了费力找人这一麻烦步骤。 ——所以,被活剥下来的劫龙印到底在谁手上? 这问题的真相尚无一人知道,唯一能够提前预料到的,就是逐啸庄的屋顶怕是能让人活生生掀开一层皮来。 晏欺本无心引起过大的纷乱,遂初始几招皆以闪避为主,偏偏这少年人像是脑子里燃了一把烈火似的,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手。二人过招之处,无不激起一阵飞沙走石,破碎的瓦砾沿着斜坡与漏口一路下陷,险些伤及沿途过路的行人。 从枕方才扶着脚踝受伤的云遮欢小心退至一边,头顶上方一抹人影被随之飞扑而来,又稳又准地砸入他坚硬的臂弯里,几乎毫无偏差。他惊讶之余抬眼一看,才发现是薛岚因这可怜的小徒弟让晏欺一把扔了过来,直接远离了战火能够波及的范围。 凡是稍稍懂些武功的人,都不难看出那少年人一招一式所夹带的沉重气劲与力道。云遮欢的脚踝似是为瓦片所划,实则是为突如其来的汹涌剑气所震伤,直接蔓延至筋骨要害之处。她疼得厉害,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下几乎没法再站稳脚跟,所以她实在不能想象此时此刻的晏欺,是在以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与敌手对峙。 好在晏欺许是早已将一切了然在心,而且还了然得很是透彻。他将涯泠剑安放回剑鞘内,顺势接下少年掌中源源不断的冲击之力,然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沉而缓地合上了双眼。 人群开始不安地骚动。有好事者议论纷纷,流言不断;亦有胆怯者畏畏缩缩,东躲西藏。这般嘈杂与恐慌相交融的场景下,连角落里一向吊儿郎当的薛岚因都难免生出几分讶异,下意识里出声唤道:“师父……” “别过去,他在催动禁术。”从枕眯了眼睛,将薛岚因轻轻隔在身后道,“靠后一些,以免被误伤。” 薛岚因皱眉道:“……什么禁术?” 从枕吸了口气,还没能继续回答薛岚因的问题,那正前方晏欺纤长的指节已然无声抬起,陡然于半空流动的冷风中划开了一道清晰的弧线。 ——那是截灵指。 施术者以损耗内力为媒介,全然集中于指尖一点。于晏欺本身而言,此术伤体自亏之代价不言而喻,而于中术者而言,却会因此一击褪去大半条性命。 所谓截灵指,简而言之,就是将人的魂魄一指点到无法顺利归位——其实质上和死了也没多大区别。只是,没人想过为什么晏欺会对区区一个少年人使用这样狠厉决绝的方法。 他出手速度快得非常人能及,近乎是在所有人眨眼一瞬的间隙里,堪堪一指点上了少年人的眉心。 周围一片哗然。人群像是燃了火的热水一般开始不安分地上下沸腾,薛岚因甚至能听到不远方迫切传来的一声:“住手!” 可是一切都晚了,那上一秒还在预备着扬掌击出的清瘦少年陡然遭上一指,便像是一根彻底熄火的残烛,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白皙清朗的面庞开始发青发乌。 “晏欺那魔头……又出来滥杀无辜了!” “可怜了那少年郎,明明还这样年轻,就要这么葬送在魔头的手下……” “别看戏了,快跑吧,不然下一个死的人就是你!” 原本围观在侧的大片群众于一刹那间变了脸色,开始惊慌失措地四下逃窜起来。那些个嘴上说着可怜的正义人士,此刻早已一边发抖一边冲向了人群的最前端,生怕遭到无端波及而惨死在晏欺手下。 而晏欺本人倒是淡定自若得很,他方才那截灵一指耗损大半修为,需长时间闭关调息才能得到恢复。偏偏此时又有不嫌事多的冲了上来,那股熟悉内力虽状似虚软而不成型,但其后劲却足以盖过整个逐啸庄的屋顶。晏欺眼也不抬便能感知来者何人,即刻回身以涯泠剑鞘相抵,一时之间,锋锐的剑身与旋动的气流陡然碰撞于一处,顷刻震碎了脚下一圈脆弱的砖瓦。 这下子,逐啸庄的地盘总算是被他们自己人掀了个底朝天。 任岁迁来得很不是时候。 他垂眸扫了一眼边上早已失去意识的少年人,瞬间骇得拊膺大恸,禁不住扬声质问晏欺道:“我方才分明让你住手,你是为何还要取一个孩子的性命?” 晏欺冷声道:“任岁迁,你行走江湖多年,莫非还眼拙到看不出此人使的什么术法?” 任岁迁神色丝毫不变:“管他是什么术法,你晏欺以截灵指杀人在先,便已是犯下弥天之罪!” 晏欺眯了眼睛道:“装疯卖傻。”言罢,手中涯泠剑亦随之夺鞘而出,银白剑光迎着头顶上方的斑驳碎阳割裂了沿途数不清的细枝残叶,仿佛早有自身意识一般,直冲任岁迁心口要害处。 任岁迁到底不是个吃素的主,望着那凶剑来时气势如虹,却仅是圆目一睁,双手合十抵在胸口寸余处,低喝一声,半空中灼热如火的气流瞬间蜂拥而至,旋转扭曲着围向了涯泠剑的剑锋。 在旁的从枕与云遮欢二人饶是功夫再好,也被周遭暗涌如潮的热风刮得心头发麻,倒是薛岚因那小子皮厚得厉害,顶着逆流的空气勉强起身道:“这样下去不行,任岁迁这老狐狸难缠得要命,我师父要和他打到昏天黑地,怕是撑不下去。” “那能怎么办?我们谁都不是任岁迁的对手。”云遮欢压低嗓子,探手锤了一把身侧的从枕道,“从枕,你不是挺厉害的吗,过去给他一拳试试?” 从枕挑眉道:“你没看他内力能够控场?我若是直接过去了,怕是还没近身,就能被碾个粉身碎骨。” 他这话说得有一番道理,云遮欢闻言也不好再多作强求,正原地苦恼着该如何是好,头顶一声巨响陡然炸开,那把白光泛滥的涯泠剑自晏欺手中飞跃而出,径直埋入屋顶残破的砖瓦之间,生生在任岁迁与他二人之间张开了一处无人能触的结界。 薛岚因心下一惊,方要开口说话,却见不远处的晏欺眉目一敛,冷冷对着从枕道:“这里由我挡着,你们带我徒弟先走。” 任岁迁面色变了又变,抬指欲破眼前障碍术法,不料指尖皮肤方一触碰涯泠剑气所组成的透明结界,周身便像是瞬间冰封了一般寸步难行。 晏欺这招使得猝不及防。他深知任岁迁的内功心法在控制气流方面使得游刃有余,若一场持久战打下来,周围另三个遭受波及的二愣子必然会为其浑厚的内力所深深灼伤。 ——轻则耳目不灵,感官渐弱,重则损至心肺,衰竭而亡。 所以晏欺只能将他自己与任岁迁二人锁在全然封闭的空间内,为屋顶上的其余三人争取脱身的机会。 薛岚因正不明所以,从枕那厮倒是很快会过意来,冲晏欺微一点头,旋即一手提着薛岚因的领子,另一手将云遮欢牢牢摁在怀里,三两下卡着屋檐的缝隙跳了下去,转身便逃得没了半点踪影。 任岁迁见状登时怒不可遏,挥臂叩击地面试图将结界从内部震裂,无奈涯泠剑光所过及之处,无不惊起一片三尺之寒,稍不留神,便会遭冰冷剑气所割伤。他眼睁睁瞧着结界外三人消失于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当中,只得愤然回头逼视晏欺道:“你让他三人抢先离开又有何用?劫龙印遭窃一事终究与你们脱不开关系,纵是逃遍天涯海角,只需我一声号令下来,整个中原武林就能与你们为敌!” 晏欺负手立于原地,凝声对他说道:“任岁迁,你是真瞎还是装瞎?” 任岁迁闻言面色一青,瞪着他,一时愣是没再挤出半句话来。 晏欺缓步上前,指着一旁那少年人渐生乌紫的尸体道:“巧得很,你认得出我方才所使的截灵指,却独独认不出这具身体里装的是什么人么?” 任岁迁眼底微有躲闪之意,然而当他尝试着缓缓回过身时,却发现方才惊恐万状的人们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成群结队地瑟缩在街头巷尾的角落里,默然朝他和晏欺投来无数探究的目光。 同一时间,芳山古城外围往北数十里地的一处简陋驿站内,累瘫在地的从枕左手一个姑娘,右手一个毛孩子,横竖溜了不知有多久,待到彻底停下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快要歇菜了。 倒也可怜了薛岚因那小子多大一个人儿了,就这么被人当皮球一样抛来抛去,连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要说不气,那是不可能的。他早在心里把晏欺的名字给勾了一百个红圈,可是一方面又焦急担心得要命,没一会儿便揪着从枕使劲问道:“从兄,任岁迁此人内力深不可测,我们就这样把师父扔下离开,不会不妥么?” “不然呢?”从枕双手捧着水囊,一面灌一面朝他翻白眼道,“他是你师父,不是我师父。再说了,凭着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又能帮到他什么?” 从枕这一番话说得让人很是窝心,却也的确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薛岚因一个半大的熊孩子,扔出去若是没人管了,顶多也是和那死在屋顶上的少年人一个下场,他能一路跌跌撞撞地闯到现在,全是倚仗晏欺跟在身后小心呵护的结果。 而到如今祸难当头,师徒二人同时身陷险境,他薛岚因唯一能够做的,还是站在离晏欺最远的地方默默观望他的背影。 薛岚因并非对所有事情都能满不在乎,他会不甘示弱,也会黯然神伤,只是大多数情绪都隐匿在若无其事的笑容深处,无人能够触及罢了。 “……行了从枕,你叨叨那么多做什么?”似乎意识到薛岚因情绪有些不佳,云遮欢用她独到的安慰方法哪壶不开提哪壶道,“薛小公子才多大的岁数,你莫不是能指望他能单手灭掉一个部族?” 从枕笑了:“罢了,当我没说,岚因兄弟莫要往心里去。” 这还不往心里去,当他是聋子还是傻子?薛岚因有心和他辩论,却没多余的力气,末了只好长叹一声,将彻底跑偏了的话题匆匆拉回正轨:“说起来,方才在屋顶上的那孩子可是有什么端倪,竟是能让师父催动禁术来置他于死地?” 从枕没想到会被他瞧出异样,愣了好一阵才缓缓说道:“你瞧得倒是没错,那孩子确实有一些问题。只是问题出在哪里,我还不能明确……得等晏先生来,由他解释清楚。” 薛岚因心道,你这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他估摸着从枕一个外域人对这些东西也不可能说得上有多精通,所以略微思索了一阵,干脆将自己的想法讲了出来:“那孩子所使用的招式,常人之躯根本承受不住。师父对付他并未用剑,而是催动禁术直逼他心魄,所以我想……也许我们能看见的‘小孩子’只是一张外皮,真正在外作天作地的,还是寄生在皮内的流魂。” 云遮欢听罢眼前一亮,忍不住又开始班门弄斧地夸赞他道:“薛公子,看来你也不是完完全全的不学无术嘛!” 薛岚因被她夸得不知该高兴还是该生气,愣是将接下来的话一口气全咽回了肚里,险些闷出毛病。从枕倒是将那些要点悉数听进去了,若有所思地颌首表赞同道:“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而且……那被晏先生一指逼退出来的魂魄,怕是还没死透。” “你是说,他还可能活着?”云遮欢拧眉道。 从枕沉声道:“不是可能……是一定。” 第6章 徒弟,撞大鬼了 是以,时值当夜天色稍黯。 眼见那些个芳山古城外围一周胡乱游荡的杂鱼眼线暂有消停的趋势,三人这才悄无声息自驿站附近冒出头来,临时开始商议下一步的大致举措。 按照薛岚因一路上的猜测来看,眼前这两个年纪轻轻的白乌族人很有可能也是初出茅庐,对待外界大多数的人情世故可谓是一窍不通。 很巧的是,薛岚因这趟了水半吊子刚好也是什么都不懂。 他不懂,随行的两个人亦是含含糊糊地带了点蒙。 三人里就数从枕一人是个精打细算的主,偏偏跟在他身边的云大姑娘是个大小姐脾气,不论是他做点什么,都得时时刻刻照料着她的心情。 尽管如此,这番应族长的要求自中原带回劫龙印,乃是他们二人离开北域之后接到的第一大任务。 若是能够将事情处理得万无一失,云遮欢将来在族中的威望必定大有提高。 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寻得劫龙印在手,他们二人在关键时刻不得不选择依附于晏欺的力量。 只可惜,现在的晏欺算是被供成了一个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十六年来隐居避世,难得动身出一次江湖,就得被迫走得拖泥带水。 “我们之后一路北上,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可轻易停歇。”从枕自随行包裹中摊开一张描有大致方向的羊皮地图,指向其间一点凝声道,“在晏先生与我们会合之前,必须要躲避其他人的眼线。昔日在逐啸庄里那么一闹,所有人都觉得是我们偷走了劫龙印,若是稍不留神出了差错,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慢着。” 薛岚因盯着那张地图沉吟道:“我师父现在人在哪里都不能确定,一直往北行的话,他能找得到吗?” “还有,为什么一定要朝北走?”云遮欢亦是接话道,“我们现在已经出城了,再往北走,不就回到白乌族境内了么?” 从枕道:“不错,我本意是想回一趟白乌族。” 话音未落,云遮欢已是一个猛子站了起来,险些连带着将整张地图一并掀翻:“从枕你疯了?我们出来才多久,怎么空着手回去?” “我没疯,是你自己没有想清楚。”从枕肃然道,“眼下既然能够推断出那孩子只是空空一张人皮,那我们单凭现有的条件,也无法感知它的具体方位。唯有回到族中借用长老们的逐冥针,才能对它进行后续的追踪。” 薛岚因一头雾水道:“……逐冥针又是什么东西?你们一路回到北域白乌族去,我师父纵是有十条大长腿也追不上啊!” 云遮欢凝重道:“那……是我白乌族特有的神器,追人流魂专用的,只是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去摆弄它。”声音停了停,她又望向从枕道,“从枕,现在回白乌族会不会太晚了,来往近十来天的路程,等我们拿到逐冥针的时候,劫龙印已经被人解开了。” 从枕犹豫了一番,道:“时间确实有些紧迫……不如这样,我们先前行一段路程,然后兵分两路——我快马加鞭回白乌族取逐魂针,遮欢你既是受了伤,便和岚因兄弟在此等着和晏先生接头。” 云遮欢低头沉吟道:“此法可行,只是我这般状况,怕是不一定能保障薛公子的安全。” 从枕道:“我赶时间,带上你们谁都不方便。反正前后也就那么几天,你们自己躲得隐蔽一些便好。” 事已既定,时隔半日之后,芳山古城往北的不刃关外。 从枕与云薛二人简单道别,随后,便头也不回地驾马往北疾驰而去。 云遮欢望着那人渐渐隐入风沙的模糊背影,倒像是松了一口气般的,拉长尾音幽幽叹道:“总算是走了,他人在这里,就像是一尊佛。” 薛岚因听不懂她用的什么奇葩比喻,只好愣生生地问道:“为何这么说?” 云遮欢挑眉道:“你不觉得他什么都要管,很烦吗?” 二人边走边找了间草棚搭的小茶馆坐。薛岚因回身扫视了片刻,见周围并无行踪鬼祟之人,这才放下心来回应云遮欢道:“从兄那不是关心你么,何必要嫌他烦?” “你不懂。”云遮欢瞧着桌上一只茶碗很是新奇,干脆将之整个倒放过来,细细摩挲起了碗底凹凸不平的雕花,“从枕自小和我一起长大,是族中长老的义子。长老教他用来管人训人的那一套,他可全都用在我身上了!但凡是我每每忍不住了和他吵起架来,他就挖苦说我堂堂未来的一族之长,连这么点苦都吃不起——这样的事情放在谁身上都会烦,你也会的。” 薛岚因低笑了一声,那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便立刻弯成了一抹温柔的弧度。 年轻人所独有的清澈眼底像是无端染了一层氤氲水纹似的,径直漾得云遮欢心头一跳,某些熟悉的感觉开始在记忆深层一点点复苏。 她凝视眼前之人青涩却俊俏的容颜呆呆怔了好一段时间,终忍不住又一次询问他道:“薛公子,你以往真没离开过敛水竹林么?” “真没有,云姑娘定是认错人了,我这些年来一直是在师父身边的。” 薛岚因摆了摆手,顺势低头抿了一口热茶,紧接着又道:“说起来,我师父倒是不怎么管我。如果可以的话,我还希望他能多嘴碎两句呢……不然我老是一个人,闲的慌。” 云遮欢眼睫微垂,似有些心不在焉地随口应道:“噢……看不出来,薛公子原来是喜欢话多的人。” 薛岚因心知这外域人又会错意了,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才好,闷头想了半天如何解释,最后仅是干咳一声,掩唇赧然道:“话多的会否喜欢我不知道,但是……那腿长腰细还丰满的,必定是我心头所爱。” 薛岚因浑浑噩噩地活了十六年,却并非每一天都过得清心寡欲。到了这般年纪,该知道的东西他都知道,那不该知道的东西,他也了解得没差,所以要说他对外头好看的姑娘没一点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而恰不巧的是,云遮欢的性子亦非如寻常女子一般矜持羞赧。这会儿听了薛岚因颇有调笑意味的话语,登时只觉心头大动,立马将手中茶碗稳稳扣回桌上,直勾勾地盯着他道:“那——薛公子可还喜欢我这样的?” 薛岚因仍是一笑,却并未予以任何回答。 云遮欢不喜见他沉默,便又稍稍朝前凑上了几分,压柔了声音唤他道:“薛公子?” 薛岚因捧了茶杯在手里,一饮而尽。良久,方要紧不慢地道:“云姑娘心中有一人,但不是我。” 云遮欢道:“你怎知一定不是你?” 薛岚因正想开口回话,于抬眸一眼望向茶馆门口的时候,却是有些愣住。 云遮欢顺着他的目光朝外一瞥,便恰是见着一双形迹怪异的男女正缓慢朝里挪动脚步。 女子玉肌如脂,眉目恬淡,一身串满碎花的鹅黄轻衫恰是衬得她朴素而又温柔。而那男子墨发青冠,容色清朗中隐带了些许苍白,远远瞧着该是位温文儒雅的佳公子,不料身下却是极为吃力地摇着一个木轮椅。 这一对璧人姿容出众,本是世间少有,加之男子腿脚不便,全然依靠着木轮椅来艰难前行,遂沿途过往之处,无不引起旁人一片唏嘘。 模样好看的人自然是瞧来令人赏心悦目,那云遮欢一眼瞟见轮椅上风华正茂的翩翩公子,不由连连扼腕叹息道:“这位郎君好生俊美,只可惜偏偏是个折了腿的!” 薛岚因没空搭理她的闲话,只是定定凝视着男子身下反复翻转滚动的木轮椅,有些不太好的异样感觉自心底一层又一层地浮了上来。 他屏住呼吸,甚至连刚入口的茶水都忘了下咽。仅凭着一双耳朵刻意竖起,凝神细听那一男一女时有时无的谈话声响。 二人之间举止亲熟却不腻味,许是早已习惯成自然的夫妇关系。女子起身欲为男子斟茶,被男子扣手轻轻拦下,转而在她身侧小声耳语道:“……小事罢了,我自己来。” 女子轻道:“不刃关外风沙大,你且注意些身子。” 男子点了点头,道:“劳烦你陪我来这么远的地方,届时到了驿站,还需多歇息一阵。” 女子笑了,轻轻拢了他的手腕道:“你同我见外做什么?本就是来做正事的,若是因我费了多余的时间,谷师弟恐是又要不高兴了。” 男子道:“师弟就是那副性子,心眼并不坏。只是我这做师兄的太没用了,门派里几年堆积下来的烂摊子,都是他一人在收拾,平白添了不少负担。” 女子闻言眸色一黯,道:“若非因着当年那件事情,你的身子也不会差到这般田地……” 男子摆了摆手,轻声喝止道:“好了,过去的事情,那便让它过去罢……” 瘸腿。 轮椅。 当年那件事情…… 此一番对话的余音尚还在薛岚因耳畔久久盘旋未落,于他额间已是无端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有些僵硬地曲指捏在茶碗边缘,连带着手腕都在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 初到逐啸庄的时候,薛岚因曾听说过晏欺那些早年时期四处为非作歹的厉害传闻。单凭一人屠光聆台一剑派满门上下近百余弟子,并将其掌门人莫复丘一掌拍成了半身不遂。 ——而那位可怜的掌门人,到现在还只能靠着一把木轮椅过活。 薛岚因觉得自己应该没有那么倒霉,好不容易从芳山古城的层层关卡中颠簸出来,就正面迎上师父早年时期不共戴天的仇敌。可是他又盘算着自己点子低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情,万一真让他一脚不慎踩了个狗屎运,回头晏欺迟早把他脑袋拧下来转成麻花。 所以那一刻,薛岚因将手中茶碗轻轻放下。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对云遮欢低道:“云姑娘,我们走吧。” 第7章 徒弟,贵人多忘事 云遮欢还在对着美男子啧啧称赞呢,这会子由他突然喊得心头一跳,连忙扯开嗓子不知所措地“啊?”了一声。 这白乌族来的姑娘性子宽放,嗓门儿也是寻常一般人的两倍。 别的东西没能惊动,倒是平白骇得周围一圈人都朝他二人投来异样而又好奇的目光。连带着一旁坐在木轮椅上安静喝茶的俊雅男子都禁不住抬起头来,堪堪同薛岚因略有躲闪的眼神相对视。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薛岚因觉得自己身体各处在幽幽弥漫出一缕无法言说的寒意。可是当他昂首对向那双黑眸的一瞬之间,体内循环流动的血液却像是被烈火点燃了一般,灼得四肢百骸都在尖锐生疼。 那痛楚清晰无比。 他皱了眉,只觉心口埋了一把凶猛的利刃,此刻正从里到外毫不留情地将他整个刨开,逐步分解成骨血分离的碎片。 一旁的云遮欢立刻察觉有异,忙是拖着伤腿上前轻轻扶住他道:“薛公子,你……没事吧?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薛岚因摇了摇头,抓着她的手腕下意识退后了几步。偏在此时,那轮椅上的男子已然将茶水搁置在一旁,扭转方向缓缓朝他二人挪了过来。 他扬起眼眸,深色的瞳孔静如一潭死水。 那声音分明是春风一般温柔,听在薛岚因耳朵里,却成了锥心刺骨的毒针。 “这位公子,请留步。” 薛岚因脚步未停,甚至有渐渐加快的趋势。 那男子不急也不慢。 扬起手时,桌上瓷质茶碗已被陡然抛至半空中,翻转旋动片刻,随即逆风而上,直逼薛岚因后脑。 好在薛岚因虽略有不适,却并非就此失去对外的防范能力。骤然闻声于耳后响起,便下意识里抬起手臂对之进行格挡—— 偏不料,那茶碗在与他手掌相互触碰的一刹那间,微微一颤,竟是轰然一声炸裂开来! 不过眨眼一瞬,破碎的瓷片随着一股四下乱窜的气流飞迸而出,顷刻在薛岚因手心细腻的皮上划开无数条细长的伤口。 “——薛公子!”云遮欢大惊失色,慌忙自腰间扯出一把用以防身的银质长刀,正欲出手相抵御,薛岚因滚烫的手掌却扣了上来,紧紧摁在她腕骨上,像是沉沉坠下了一整座山。 那力道大得近乎能将任何一切捏至粉碎。 他整个臂膀都在微微颤抖。 猩红的血液顺着五指的间隙一滴一滴滑落在短刀的刃身上,肆意激起一连串不受控制的战栗。 云遮欢能明显感受到那把银质长刀在短时间内发生的巨大变化。像是与薛岚因手中流淌的活血产生了急剧的共鸣一般,它渐渐开始掌控属于自己的情绪,在痛苦与彷徨的边缘反复徘徊游荡,几近绝望地嘶吼出声。 ——那样歇斯底里的挣扎与跃动,于薛岚因看来,恰是与那日逐啸庄中涯泠剑的反应如出一辙。 他原以为只有传说中的凶剑才会有这样剧烈而又疯狂的反应,而如今看来,真正的问题,其实是出在自己的血液上。 他本不会对自己产生任何无由来的怀疑,直到过热的脑海里猛然闪过晏欺那双低沉而又意味不明的眼眸,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兴许打从一开始,师父在很多事情上就对他有所隐瞒。 可是他来不及再去探究任何真相,云遮欢手中蓬勃而生的狠厉刀气已俨然失去了所有控制,以其势不可挡的万钧之力,铺天盖地劈向了周围四散分开的桌椅和人群。 那股狂乱而又扭曲的气劲,像是泰山压顶一般,迅速震得草棚内外无数吃茶唠嗑的无辜众人纷纷站起身来,惊慌失措地朝着各自不同的方向奔逃离开—— “救命啊,有人打架闹事了!” “快跑快跑,可别硬着头上去凑热闹!” 大片仓皇而又错乱的人影之间,唯独那一对夫妇二人若无其事地坐在门边,丝毫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那女子垂下眼睫,始终一言不发。而那木轮椅上的男子则微微启唇,再望向薛岚因时,眼底透彻的寒意已然显而易见地没过了头顶: “尔矜,你……果然还活着。” 他说,尔矜,你果然还活着。 尔矜。 尔矜。 尔矜是……谁? 那一刻,薛岚因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被一股蛮力疯狂侵蚀。他有些茫然,而更多的,却是扑面而来的恐慌与无助。 他艰难地抬起眼眸,试图将男子愈渐模糊的面容彻底看清,却未料到对方朝他惨淡一笑,即刻凝了眸色,双手结印,飞速念了一段口诀,而后以单指抬起,隔空指向了那把因失控而四处横冲直撞的长刀,厉声喝道:“回!” 话音未落,周遭气流陡然逆转。暴涨的刀光宛若迅速陨落的星辰,于眨眼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在同一时间内,另一股翻江倒海的力道乍然而现,以之汹涌澎湃的气劲将那把银质长刀生生卷起,横置于半空中旋动片刻,竟是反将刀尖对准了薛岚因的胸膛。 在旁的云遮欢猛然意识到势头不对,无奈因着脚踝受伤而无法挪动半分,便只好火急火燎地冲薛岚因高声呼喝道:“薛公子,小心!” 偏偏薛岚因这小子像是丢了魂似的神思恍惚,木然一人站定在原地,连眼皮都不曾抬那么一下。 云遮欢那副好嗓子都快给折腾哑了,眼看就要胡乱扑上去将他死命拽住,恰于此时头顶一道银白剑光疾驰而往,周遭流转飘飞的气劲便陡然随之凝聚成形,她没能瞧清周围发生了何种变化,眼前一把刃身泛寒的长剑便坠落下来,顷刻将齐整无痕的地面砸得四分五裂。 木轮椅上的男子漠然扬起下颌,眼睁睁看着那把横飞出去的银质长刀于翻山倒海的剑气中瞬间碎为沙砾。他冷笑了一声,眼底的色彩也不知是悲是喜,只是单单注视着剑上那枚飘摇不定的靛青色流苏,良久,方才一字一顿道: “晏欺……好久不见。” 下一刻,一抹雪白的身影应声飞掠而过,扣着薛岚因的肩膀朝后飘退数步,如浸冰霜的凤眸抬了起来,目光所过之处,无不是一片噬人心骨的寒凉: “瘸这么多年,倒没给你长多少记性……是吧,莫复丘?” ——十六年前,晏欺亦是一身素白衣衫,持涯泠剑在手,眨眼屠尽聆台一剑派全门。 掌门人莫复丘亲自执剑出山欲复仇雪耻,却反被晏欺竭力一掌震得肺腑俱碎,重伤昏迷近三年之久,期间其爱妻沈妙舟日夜为之操劳,寸步不离左右,而其师弟谷鹤白则独自一人撑起整个门派,多年辛酸苦楚自不必言说。 他二人之间的恩怨纠纷究竟从何而来,如今尚无人知晓。只是每每忆及聆台一剑派那日血流成河的凄惨场景,便无人不为之胆寒。 是以,晏欺一句话音方落,木轮椅旁定定站着的柔婉女子已是瞬间变了脸色。 “晏……欺。” 她喊了他的名字。然而艰难出口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硬生生从牙缝里碾压出来的,无不透着鲜血淋漓的凄楚。 几乎有些失去控制地,她迅速拔剑出鞘,逆着满目洋洋洒洒的尖锐白光,挺身朝晏欺突袭而去。 然而她没能成功触碰他一片衣角。 中途被莫复丘反手用力擒住,捏着胳膊将她强行拽至了轮椅之后。 “妙舟,莫要冲动!” 莫复丘声音压得极为低沉,其间隐忍与痛楚相交织的情绪不言而喻。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莫复丘煞白的面色仿若刀割,而他对面的晏欺亦没能好到哪里去。 晏欺将神智涣散的薛岚因牢牢箍在怀里,脚下耀目剑光缕缕飘溢而出,自成一层冰霜相融的屏障。 莫复丘望着他,不知怎的,突然就笑了。 好像在那一瞬间里,恍惚着明白了什么。 他笑得很冷,却也意味深长。 “我当是谁能逆天而行,毫不知险地护住尔矜一缕残魂……到头来,却万万没想到是你。” 晏欺不语,垂头凝视着薛岚因愈渐失神乏力的双眸。 半晌,终是张开双臂将他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搁在自己的臂弯里。而后对莫复丘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当年做了什么事情,想必心中自有数。” 莫复丘道:“……这话还轮不到你对我说。” 晏欺无心同他再作纠缠,只匆匆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拉着一侧目瞪口呆的云遮欢飞身跃起,行至半空中时,周身飞雪一般飘扬的剑光悉数随之散去,纷纷落地凝成一片彻骨的寒霜。 莫复丘孤身坐定于原地,冷冷瞥了一眼晏欺与薛岚因一同消失的方向,良久皆是沉默。 身侧的沈妙舟轻轻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忍不住眼含泪光地追问他道:“夫君,如此机会……为何不直接取他性命?” 莫复丘摇了摇头,伸手转动轮椅调往别的方向。 “总有这么一天的,如今正事要紧,暂且随他去罢。” 第8章 徒弟,初次造反 近来江湖上不大太平。 有人说,是因着白乌族的劫龙印遭人盗窃,自此引起了各方愈演愈烈的猜忌与纷争。也有人说,是因着魔头晏欺重出武林,打算再次掀起一阵不可避免的血雨腥风。 亦有传闻说,近日在偏北域的不刃关外,有人目睹晏欺和莫复丘两个不共戴天的死敌直接迎面碰了个正着——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俩神仙见面没摁着对方脖子往死里互掐,而仅仅是将路边上一间小茶馆掀了个底朝天。 “打,打呀,打起来啊!他俩为何不打?” 事后仍有不嫌事大的闲人继续煽风点火。 “这怎么打?一个瘸了腿,一个白了头,拿命拼的吗?”有人笑着讥讽道,“你不想活得长些,他们还想哩!” 一时之间,街里巷外,流言纷飞不止,倒是可怜了经营那家路边茶馆的小老板,至今还在抱着一窝烂摊子哭天喊地。 而此时此刻,当事人的小徒弟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不刃关数十里外一间平庸无奇的小客栈里,睡得浑然忘我。 薛岚因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怪梦。梦里的自己正承受着极大的痛楚,却怎么也摸不到痛楚的由来。他尝试过挣扎,亦尝试过躲避,可身体却丝毫不受半分控制,像是被活活拷上一副枷锁,将他从头到脚捆绑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这时,一双冰凉的手朝他探了过来,轻而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的面颊。 从额头抚至眉峰,又从眉峰掠过鼻尖,最后停在他两片凉薄的唇瓣上,开始游离不断的上下摩挲。 他的视线里一片混沌,唯有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异常清晰。他认得出那是谁的手,可当他试图睁开双眼感知那人的存在之时,唇边细而柔和的触觉却在一寸一寸的消失远去。 他心中大恸,下意识里便颤巍巍地出声唤道:“师父!” 这一回,算是真真正正地把眼睛睁开了。他额角颈间都是汗,连滚带爬地从床上坐起身来,一抬眼,便正对上了云遮欢那颇具有异族风情的明艳面庞。 他神色紧绷地打量一番四周未曾见过的陌生环境,便立马出声询问她道:“这是哪?我师父呢?” “不刃关外,湖叶镇。”云遮欢随手递来一碗水道,“喝点吧,你睡足了一天一夜,别把自己渴死了。” 薛岚因并未伸手去接,仍是追问她道:“师父呢?” “哎,你烦不烦。”云遮欢有些不耐道,“晏先生昨日守了你一宿,这会在隔壁歇着了,让你别去吵他。” 薛岚因松了口气,稍一低头,便瞧见自己那双被碎瓷割伤的手掌已被缠上新的纱布。于是怔了一怔,又忍不住出声烦扰她道:“师父他昨日和莫复丘交上手了?没有受什么伤吧?” 云遮欢算是被他问得蔫了。漫不经心地坐在床边,一边揉搓着自己受伤的脚踝,一边懒洋洋地对他说道:“受没受伤我不知道,反正脸色有些不佳,不如你等他一会儿出来……” 话音未落,薛岚因那厮已经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一阵风似的拉开房门将欲朝外钻。云遮欢被他横冲直撞的动作磕得往后一仰,险些从床板上跌坐下去,呆愣了好一会,竟被他一根筋的急性子给气笑出了声。 “我的小薛公子啊。”她望着他的背影,扬起音调不急不缓地说道,“你有心关心别人,不如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吧!” 薛岚因脚下步伐一顿,一手还紧紧扶在门板边缘,就这么硬生生地停了下来。他头也没回,仅是长舒出一口气来对她说道:“该和师父说什么,我心里明白。” 话未说完,云遮欢见他似是又要迈出脚步,心下一横,索性上前将他衣角紧紧攥住:“……慢,慢着。” 薛岚因终是应声回过头来,有些错愕地与她堪堪相对视。 这白乌族姑娘一双如珠如玉的眼睛里,载满了他参悟不透的绵长思绪。她精美绝伦的容貌近在咫尺,恰似水底一弯明月,直让人可望而不可及。 “我早说了,你原不是一直呆在敛水竹林的。也许……是中途发生了一些变故,迫使你忘了许多事情。”她说,“你知道么?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说明你的师父一直在骗你,甚至……他很有可能隐瞒了不少有关于你的重要过往。” 薛岚因垂下眼睫沉默了一阵,终是将她攥了他半边衣角的双手轻轻扣住,安放到了一边。 “知道了,好姑娘——这些话,我见到师父自然会去问他。”他对她笑了笑,便转过身将房门彻底推开,“多谢你的提点,只是这会儿我着实忧心他的身体状况,其余的事情……等确认他无事之后再提也罢。” 薛岚因离开的步子快速而又沉稳,似是一缕毫无拘束的清风。 而事实上,他内心早已忐忑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一路以来堆积了太多错综复杂的问题,他甚至没能想好该如何才能顺利开口。 好在此时晏欺屋中一片晦暗,并未燃上一盏烛灯。他走进去的时候,那人正悄无声息地躺着,许是睡得熟了,床帐半开半闭地架在半空中,隐约露出小半截雪白的衣衫。 他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刚好找到了可以逃避的理由。殊不知床上那人并未睡沉,偏在薛岚因转身欲离开的一瞬间将床帐掀开,低低出声地唤了他道:“薛小矛?” 薛岚因闻言脊背一僵,立马又不由自主地转了回去:“在!” 晏欺声音沙哑得厉害,许是太久未得到休憩的缘故,携了一丝遮掩不住的疲倦。薛岚因就这么粗略一听,便有些怔住了,心里连连暗骂自己不是东西——这会子有什么破问题不能隔些时辰再问,非要闯进来叨扰人家睡觉呢? 正这么想着,晏欺已是撑着床沿坐了起来。他长发未束,落雪一般轻轻散在肩后,容色虽多为乏顿,却是说不出的缱绻温柔。 “你过来。”晏欺淡淡冲他勾了勾手指,而后者先是一愣,随即很是听话地凑了上来,那张格外俊俏的大脸盘子瞬间在眼前放大了十倍不止,愣是被晏欺拧着眉头一把掀开:“离远点,让你手伸过来,不是脸!” 薛岚因难得没再卯足了劲冲他调皮,乖乖将缠了纱布的一双爪子递了过去,只是眉目微微低垂着,似有心事却久久无处抒发。 薛岚因未说一句多余的话,晏欺自然是不会刻意留心的。他满心都在薛岚因一双手上,沉了脑袋,将之捧在怀里细细摩挲着,一边叹着气,一边对他说道:“任岁迁那边的事情,我暂且解决了一半。等日后找到了劫龙印,我们便回竹林里好生待着,哪里都不要去了。” “师父。”薛岚因蹲了下来,削尖的下巴顺势搁在晏欺腿上,“若我没有猜错的话,那日被你催动禁术强行逼退的少年人,便是盗印杀人的罪魁祸首,对吗?” “是,此人乃是诛风门的元惊盏。那副少年模样的皮囊于他的魂魄而言,也只是一张能随意丢弃的外壳罢了。”晏欺道,“任岁迁那老混账心里清楚这一点,却始终没有戳穿,甚至背地里有意促成劫龙印失窃这一事。” 薛岚因愣道:“这又是为何?劫龙印不是他带回来的吗?” 晏欺摇了摇头,又将薛岚因的手掌紧紧攥住,像是生怕他会半途跑了似的,力道用得并不小:“那日你先走后,他也经不住问,想来是因着心虚怕我将真相公之于众,便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刻意失手放我离开。此人背景复杂深远,目的也并不单纯,一切行径想必都是有人在幕后指使。” 说到一半,他声线又往下沉了几分:“不过他那点破事,我也没兴趣费神去仔细探究……小矛,等从枕回来,我们找到劫龙印,你便不要再插手此事了……我带你回去,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薛岚因凝视着他,几次试图说些什么了,话到嘴边又给咽了下去。末了,只好抬起头来,瞧着晏欺略微有些苍白的面色道:“……那个,呃……师父,我一直想问的……你身子没事吧,可有受伤?” 晏欺伸手摁了摁太阳穴,声音低淡道:“我没事,睡一阵便好了。” 薛岚因想了想,觉得他说没事肯定是假的。晏欺在与元惊盏那一战中耗损大量修为,需长时间闭关静养才能得以恢复,而他非但没去闭关,还接二连三地迎战了两大高手,这会子从不刃关一路赶到湖叶镇,必然已是精疲力竭。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挪步上前跪在了床沿,手掌顺势穿过晏欺雪白的长发将他肩膀摁住,又拉过被子,稳稳扶着他躺下。晏欺那一袭素淡纱袍又轻又软,一手拂上去便能触及他硬朗而清瘦的骨骼。薛岚因胡乱摸了两把,便有些尴尬地将手缩了回去,好一段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好直愣愣地盯着晏欺的眼睛,挖空心思地在脑海里组织语言。 薛岚因有太多事情想要问,而晏欺明显并不想同他说。他顺着薛岚因的胳膊躺回床上,双眼微合,甚至没再多说一句话。可是薛岚因的心里却像是给人扎了无数根针,拔不掉,也离不开,他浑身僵硬地跪坐在枕边,按捺许久,终是忍不住又朝里挪了几分。 这一回,晏欺总算舍得搭理他了。 凤眸一睁,沉了面色回视他道:“你还愣在这里做什……” “师父。”深吸了口气,薛岚因轻声将他打断,继而鼓起勇气向他坦白道,“我还有话想问问你。” 晏欺被他这么一下打断得懵了,心道这混账小子莫不是无法无天了,敢这么待他一个已然是心力交瘁的老人家? 然而下一秒,薛岚因见他仍是沉默,索性放下一条胳膊摁在枕边,将他几近退回墙角的身子给强行扳了回来。 晏欺:“……” 他错了。这小王八羔子不是无法无天,而是明摆着造反造出了名堂,不见棺材不落泪。 第9章 徒弟,可怜巴巴 “师父,我知道你累了。” 也不知是从哪里借来的十个胆子,薛岚因双手撑在晏欺胳膊上,鼓起勇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对他说道,“我只想问几个问题,你闭着眼睛回答就好了,不费劲的,问完我立马就走。” 晏欺没说话,也没再看他,当真是又将双目沉沉合上了,不给一点多余的反应。薛岚因有些无奈,却并未因此退缩,纵然眼前这人是一块坚不可摧的大石头,他也在反复告诫自己绝不能怂。 “起初在逐啸庄的时候,涯泠剑沾到我的血液便开始无法受控,甚至一度无法收回剑鞘。我原以为那是剑本身的问题,直到……前日在不刃关外遇到了莫复丘,我才发现其实真正有蹊跷的,是我的血。”薛岚因道,“师父这十六年来一直将我保护得很好,既不让我舞刀弄枪,也不让我踏出敛水竹林一步——是不是正是因为我体质特殊,所以不希望我受伤?” 薛岚因虽涉世未深,却并不愚钝,心思亦比一般人要敏锐圆活,有时候晏欺不愿说的事情,他顺着蛛丝马迹便能渐渐摸到原因。 这一次也并不例外,他一语正中核心,几近将事情的真相猜对了大半。可是,偏还有那么一小部分隐匿在晏欺深渊一般望不见底的心里,只要他不说,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晏欺的眼睛虽是闭着的,声音却一点也不含糊。有些话他不情愿说,却也更不想将自己的小徒弟放在一边,永远干晾着。 “我将你护在敛水竹林整整十六年,自然有其必要的原因……而你体质特殊,只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个。”他说,“江湖路漫长而又凶险,终究不是你能一步踏平的。小矛,听为师一句劝,别的你什么都不要管——该解决的,是时候我定会给你一个完整的答案,在此之前……”他顿了顿,像是有些哽咽似的,声线的一点点弱了下去:“在此之前,求你听我的话,乖乖回去待着,好吗?” 晏欺此生纵横江湖多年,剑下怨魂亡灵亦是无数,何时又会低声下气地对他人用上一个“求”字? 他本是一副目空一切,放纵不羁的乖戾性子,却唯独在自己呵护多年的小徒弟面前,轻而易举地服了软。 ——而对方偏偏还不吃这一套。 薛岚因这回是铁了心要问出个水落石出,此刻歪歪扭扭地跪在晏欺的枕头边上,就差一点能把他整个儿从被子里挖出来,从头盘问到脚。 薛岚因道:“师父,我并不想知道这些。比起受伤带来的疼痛,我觉得……一个人如果对自己的过去、未来,甚至对自己的名字都毫无把握,这才是真正虚无缥缈的痛苦。” 晏欺:“……” 见对方又是一阵沉默,薛岚因自他床边小心退开了一些,放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莫复丘曾唤过我一声‘尔矜’,还说什么……我果然还活在这世上。只是后来我实在不大清醒,他说的那些话,我也没听多少进去……而白乌族来的云姑娘也说过,觉得我长得很像她一位故人……师父,这些事情,都是实实在在发生在我身边的,我看得到也听得到,可他们在提起的时候,我总是一头雾水。这样的感觉,实在是……” “……薛小矛,你懂什么是真的痛苦吗?”晏欺打断他,忽然很是突兀地问道。 薛岚因一脸茫然道:“啊?” 话音未落,晏欺纤长有力的手指已经伸了过来,隔空捏上了他的下巴:“有些事情不让你知道,是因为它们于你而言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如果极端痛苦的经历只会留给你愈发糟糕的回忆,又何必执着于将它再次找回呢?” 晏欺的手劲一向把握得很稳,而这一回,却显而易见的有些不分轻重。薛岚因被他扣得整个下颌都在发麻,一时之间,竟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薛小矛,我将你捧在手心里护了这么多年,不是让你听那姓莫的废物瘸子胡乱叫唤的。”晏欺那双狭长的凤眸眯了起来,目光流转之间,竟平白多了一丝危险的意味在内,“你若是信不过我,那只当我今天说的都是废话,大可不用听进去——往后你爱去哪,要听谁的,我也不会再管。” 说罢,那用力过度的指节便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顺势一把掀下头顶搭了一半的床帐,将跪在床沿的薛岚因给生生阻隔在了外面,饶是一点情面也不留。 而薛岚因本人则呆若木鸡地在他枕边僵立了片刻,渐渐失去了再继续往下探究的勇气。 他低头木木地扫了晏欺一眼,迟疑一阵,许是尴尬得实在没法再待下去了,索性扶着床头站起身来,缓缓退出了房间。 薛岚因推门出去的时候,云遮欢正独自一人抱臂站在走廊的边缘。许是将方才谈话的内容听了个一字不漏,她那一双好看的眼睛照明灯似的朝他脸上斜睨着,恨不得将他给活生生扒掉一层皮。 “说了让你别去了,怎么样?惹你师父生气了吧!”云遮欢无可奈何道,“我有时候真挺佩服你的胆量,路往哪边歪你就往哪儿走,反正横竖都是要倒大霉的,你反正是一点也不怕。” 薛岚因刚在屋里让他师父叮了一头的包,这会儿正郁闷着呢,让她这么一说,又没心没肺地笑了出来,连连对她调侃着说道:“不错啊云姑娘,汉话说得越来越顺溜了。” 他这心大又忘事的德行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前脚还丧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后脚那一双桃花眼便弯成了一对月牙儿,笑意盈盈的,直把云遮欢唬得愣了神,慌忙探手拂上他的额际道:“没事吧薛公子,都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莫不是晏先生把你凶傻了?” 薛岚因心道,凶那倒是没有凶,他家师父一向都是很温柔的——不过,他觉得自己离被逐出师门也不远了,或者说某种意义上,师父已经不打算要他了。 蓦然想起方才晏欺说的那一番话语,薛岚因总算是笑不出来了,扬起的唇角一点点地垮了下去,转而拂上一层密布的阴云。 云遮欢知他必然是受了委屈,偏又想要强打精神,结果到头来弄巧成拙,反是愈发骇得情绪低落。她沉默了一会儿,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最后干脆搭了一只手臂在他肩膀上,朝外轻轻拉扯道:“别在这里傻站着了,反正从枕也还没回来,咱们便出去走一走,权当是散散心吧……” 不刃关外湖叶镇,乃是偏北一地接连外域的边境小镇。这小镇子硬要说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流连的特别之处,前后围了几条一人半宽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也都是各地运输货物的商队。 “这湖叶镇呢,离我们白乌族最近。小时候我总和从枕偷跑出来围着镇子兜圈儿,偏偏又没敢进去,就在心里想,为何中原人的地盘儿才巴掌这么点小。” 彼时正值仲夏,北域的太阳自高空照落下来,却并不是想象中的炙热难耐。街上大多是小贩叫嚷和车轮滚动的交错声响,贴着耳朵径直往里头窜,着实难叫人享一时安宁。 薛岚因和云遮欢二人并肩走在街头,脚步放得极慢,虽说是出来散心的,却好像只有云遮欢一人逛得尤为开怀。她那受了伤的脚踝分明还没痊愈,但丝毫不影响她像只麻雀一样上蹿下跳。而薛岚因在对比之下则显得安静许多,仅是漫无目的地跟着她的步伐,一路走走停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原来中原人所在的地方,竟是如此之辽阔——”云遮欢兴致勃勃地勾着薛岚因的手臂道,“难怪我阿爹以前总想着如何出兵攻打中原,我瞧着如此宽广的疆域,也难免有些心动啊……” 薛岚因听到这里总算是给了点反应,侧目冲她挑了挑眉道:“以前?那你阿爹现在为何又不想打了?” 云遮欢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膀道:“族长之位历来只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谁又料到他偏偏只有我这么个女娃娃,舍不得让我日后跟着打仗吃苦,便只好就此作罢了呗。” 薛岚因愣了愣,面上是笑着的,眼睛却黯了下去:“……挺好的,你还有爹疼。” 我连我爹是谁都不知道。 后半句他是这么想的,却也没嘴欠说出来煞风景。倒是云遮欢这傻姑娘心挺大的,顺着他的话头,直接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揭他伤疤道:“难道你师父不疼你吗?” 问完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慌忙将嘴捂住。可是人薛岚因已经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而且不光听了,他还拧着眉头思忖老半天,极为艰难地回应她道:“疼啊……怎么会不疼。” 是啊,又怎会不疼。 晏欺固然在许多事上对他有所隐瞒,可在过去的十六年之间,都是实实在在地将他捧在手心里疼。 第10章 徒弟,假酒害人 薛岚因原来调皮的时候,上山下水,捉鱼捕蝉,什么惊险刺激的混账事情没做过? 他摘果子从树上摔下来,晏欺就在下面接着;他下河被水冲跑了,晏欺就过去一把将他捞起来——有那么几次差点把半条小命给搭进去了,都是晏欺出来救的场。 晏欺平日虽一直在闭关,也不喜欢搭理人,但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当真算是薛岚因从天而降的守护神。 “我师父啊……他说什么都是在理的,以往从小到大,只要好生听他的话,走路就不会摔跟头。”薛岚因揉着脑袋,颇为懊恼地说道,“唯独这一次,我……唉,我该怎么说?师父很少这样同我置气,我也知道方才是真把他惹火了。可是……可是……” 薛岚因想了半天,再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这样的感觉。他相信晏欺不会在背地里盘算着如何害他,但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对过往的纠葛与纷争全然视而不见。 他可以没有挚亲,也可以没有自由——但却无法容忍自己曾拥有的记忆被彻底遗忘。 一个人的过去若仅仅只是一张空白的草纸,别人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分明与你息息相关,你都只能像个二愣子一样瞪大眼睛听着,绞尽脑汁,却连一点碎片都无法回忆起来,那是一种何等痛苦的煎熬? “……可是,你想知道,对不对?”云遮欢偏头望着他,寒月一般阴柔的双眼里,是说不出的复杂与寂寥。 云遮欢来自北域,身材体格比一般的中原姑娘都要修长些许,她搭着薛岚因的肩膀一路往前走,二人身量相近,一左一右地站在一起,倒格外像是一对关系亲近的好哥们儿。 这会子太阳刚要落山,懒洋洋斜照在路旁稀疏的树影上,渐渐映出一片耀目的斑驳。街头巷尾的人影皆是一片行色匆匆,鲜少有迈着小步子胡乱溜达的,薛岚因和云遮欢二人沿着客栈外围绕了几个圈子,一时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在路边随便找了间小菜馆儿坐了下来。 “这种感觉我懂——就是明明你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可偏偏就是记不起来。”云遮欢一边抬手招呼着小二过来上茶,一边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道,“不过最惨的还是晏先生明摆了什么都知道,他就是不肯告诉你。” 薛岚因随手从竹筒里挑出两根筷子把玩道:“师父兴许有他的苦衷呢?他自己也说了,是时候会同我阐明清楚的……唉,算了,不说这个了,他一生气起来就软硬不吃,我都不知道怎么哄。” 云遮欢一听就乐了:“你这做徒弟的挺辛苦啊,还得天天给师父陪笑脸。要不别跟着他了,随我回白乌族吧,只要娶了我,你就是下一任白乌族的族长。” 薛岚因心道这姑娘怎么就这么口无遮拦呢?嫁娶一事是能随口说出来的吗? 因此他干咳了一声,以他自以为很正人君子的语气说道:“使不得啊云姑娘,从兄先前不都说了,你们这回出来只是为了单单一个劫龙印,届时带我一个男人回去,未免太不成体统。” “劫龙印”三个字一出口,云遮欢瞬间就颓了,全身乏力地趴在桌上说道:“可别说了,这回可算是丢得大。一族人都在等着我将劫龙印带回去呢,我却硬生生把它给跟不见了。” 薛岚因捧了一杯热茶安慰她道:“反正现在我们晓得了盗印人是谁,沿着线索一路去追便是。等从兄拿了你们那什么逐魂针回来,铁定能把那人找着。” “话是这么说,可我真是恨死那天杀的任岁迁了!他拿什么东西不好,偏要把劫龙印给带到中原去,这下好了,留下一堆烂摊子,收都没得收拾!” 薛岚因瞧她越说越火大,连头发都竖了起来,唯恐她怒极一把将桌子给掀了,连忙将手中茶杯放下,转头给她倒了一杯新的,小心递上去劝道:“行了行了,消消火吧。师父都说了,任岁迁那王八蛋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故意惹的茬,许是背后有人在操控的,源头深着呢——这终究不是凭你一己之力就能直接平息的事情,你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云遮欢略微扫了一眼他手中清淡而又普通的茶水,很是轻蔑地一把拂开,转而拍着桌子扬声呼喝道:“出来散心的,喝个什么茶?小二——来坛烧刀子!” 这丫头,还折腾上头了不成? 薛岚因心里这么诽谤着,身体却意外的诚恳。他以往几乎没怎么沾过酒,这回酒坛子实实在在地端放在面前了,他便想也不想,直接揭开盖子凑上去闻。 那味道很是浓郁,顺着鼻尖一路窜入肺腑,却并不易引人生腻,反而自那丝丝缕缕的缠绕当中,无意勾出几抹炽烈到狂热的陈香。 “以往从枕在的时候,做什么都要拦着我。”云遮欢捧着酒坛子顺手斟满一杯,当着薛岚因的面一口抿了个干净,“今天他既是不在了,我定要喝到痛快为止。” 薛岚因没见过女人家是这样喝酒的,一时有些呆住,可是呆完了又开始稀里糊涂地想道,如果自己还没一个大姑娘来得爽快,那不是挺丢人的吗? 于是一大杯酒就这么顺着喉咙灌了进去,眼睛都不带眨的。 北域人酿的烧刀子酒就是不一样,那股泼辣劲横冲直撞地滚进胃里,没一会儿便能把人的四肢百骸都给点上一把大火。 薛岚因将酒杯重重扣回桌上,只感觉整颗脑袋都被烧成了一锅沸腾的浆糊,再抬眼时,连带着一双眼眶都在微微发红,仿佛是刚刚痛哭了一场。 “其实我这几天一直都很好奇……”他道,“你总在说我同你一位故人长得很像,那到底是位什么样的故人?” 云遮欢愣了一愣,随即低低笑了一声,答非所问道:“是真的像。尤其是你们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唉……简直是一模一样。” 薛岚因皱眉道:“那……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我就是呢?” 云遮欢想了想,迟疑道:“有那个可能……但,其实我自己心里也知道,你俩年龄压根对不上。”她转过头,无意瞥见薛岚因一副倾听得格外认真的模样,登时骇得心下一柔,又主动靠过去继续说道,“岚因,你记不记得我方才同你说,我小时候总喜欢跑到湖叶镇来玩儿?” 她再没管他叫薛公子,而是直接唤了他的名字。 他听着有些别扭,却也并没有往心里去:“当然记得啊,我脑袋又不漏风。” “我四岁那年,也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结果在湖叶镇外被我阿爹的宿敌给拐走了。那人把我带入中原,从北方一路运往南方,最后在沽离镇的时候不慎放松了警惕,让我抓住缝隙溜了出去。”云遮欢道,“那会儿我年纪小,人生地不熟的,汉话也不会说几句,逃出来没多久便流浪成了乞丐。之后,我过了很长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直到我在沽离镇遇到了那个人——我至今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记得他把冻晕过去的我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给我取暖,甚至给了我很多好吃的东西。我想啊,他大概是我这小半辈子里遇到过最温柔的陌生人。” 薛岚因接过她递来满满的一杯烈酒,看也不看便仰头一饮而尽,道:“后来呢?那个人怎么样了?” 云遮欢垂了眼睫,声线淡淡道:“后来,他让人给抓走了。” “抓走了?”薛岚因怔道,“他是犯了什么罪?还是得罪了什么人?” 云遮欢摇了摇头,模样颇有些沮丧:“我不知道……事情来得实在突然。我跟着他没多少天,就突然来了一大群人,黑压压的上来将他围住,就这么直接拖走了。我那时候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等到后来我竭力回中原找他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有关于他的消息了……” 薛岚因重新趴回桌上,许是喝多了脑袋不清醒,说话便开始有些没头没尾:“你这哪儿找得到啊?中原人这么多,你找一个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还不是大海捞针么?” “是啊,我找不到他……可是,我也并不想放弃任何一次机会。”云遮欢将酒杯捧在手心里,仔仔细细地凝视端详着,就像是在捧着自己的心肺一样,喃喃低语道,“岚因,你……可有试着喜欢过什么人么?” 喜欢人……? 喜欢谁? 薛岚因脑子一热,直愣愣地反问她道:“不是吧……云姑娘你这就喜欢他了?” 云遮欢眉目一横,嫌弃他道:“你懂什么?咱们白乌族的人一向专注又长情,一眼认定了那就是惦念一辈子的事情,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忘记他的!” 那照她这么说的,他薛岚因自有意识起便忘记了一箩筐的前尘往事,万一曾经有欠过那么一两条刻骨铭心的桃花债,那不就是杀千刀的花心又薄情么? 他觉得话不能这样说,可一时又觉得自己着实是理。于是思忖半晌,干脆扬着眉毛揭她老底道:“你方才还说让我娶你呢,这就是你们白乌族人的‘专注又长情’么?” 云遮欢面色一红,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一招,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索性豁出去和他拼了:“好啊,你既是这么厉害,我问你,你到底是娶还是不娶?” 薛岚因:“……” 这丫头,是真的不知脸皮为何物吧?还是说,他们白乌族人就是这么随随便便的,说一句话就能嫁人? 云遮欢见他憋了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俊俏的小脸上反而浮上一层菜色,二话不说,一坛子烈酒狠狠砸在他面前,豪迈摊手道:“说不过我了吧?喝!” 这不是正在说着故事么?何时又变成了斗嘴大会? 薛岚因有些懵了,可一方面想着能把嫁啊娶一类的话题给糊弄过去就是好的,便双手抱过那酒坛子给自己斟满了一杯,尤为爽快道:“……喝就喝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11章 师父,被啃了怎么办 说是要喝酒,其实更多意义上,就是跟面前两大坛子酒过不去。 人来了脾气拗不过人,便只能把一腔愤慨纷纷抛往酒水上盖。 两个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东倒西歪坐在路边菜馆的小木桌旁,把两坛子烈酒全当白水灌了个一滴不剩。 说到底,云遮欢毕竟是个豪饮惯了的女酒鬼,起初还有些晕晕乎乎的直起不来身,后来太阳落山入了夜,一阵晚风就直接把她哆嗦醒了,支起一只胳膊撑在桌边开始欣赏薛岚因的醉态。 而薛岚因呢? 这小子顶多算是一块能拼酒量的好料,究竟是没怎么沾过这一类东西,几杯下肚就跟那点了穴道似的,说倒就倒,绝不拖沓。 巧的是,这厮喝得多了不吵闹也不撒泼,一点儿也没他平常那副要上房揭瓦的混/蛋模样。云遮欢原想见识见识他醉后满地打滚的丑态,可是等到头来,他也仅仅只是颠三倒四地说了几句胡话。 他先是说:“奇了怪了,你们白乌族的女人都这么会喝酒的么……嗯……漂亮又能喝,不错,不错,挺不错的!” 云遮欢叹道:“不错你倒是娶啊,老强调着有意思么?” 薛岚因愣了一会儿神,没坑声了。好一阵子,忽然又杵着脑袋挺直腰杆,一板一眼地冲她摆手道:“不成,我家里有一个呢,再娶……你就得当妾了。” 云遮欢只当他是醉昏了脑子瞎做白日梦,笑了一笑,继而拍着他的肩膀调侃道:“那请问,正房是谁啊?” 薛岚因眼睛一眯,道:“忘了……” 云遮欢嘴角抽了抽,登时给他笑得直不起腰来。 可没一会儿,他又撑着桌沿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子,当真是一本正经地同她挥手告别道:“不行,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家找我媳妇去。” 云遮欢这才意识到不对头了,心道这混小子毛都还没长齐呢,哪儿来的家,又哪儿来的媳妇?于是当机立断跟了上去,在他背后嚷嚷道:“喂,慢着!你上哪儿去啊?” 薛岚因头也不回道:“说了,找媳妇去!” 话音未落,就地撞进一人怀里,衣袍间淡薄轻寒的清香扑鼻而来,几近将他残余的半点神智全然吞没。 薛岚因怔了一下,很快便彻底沦陷了,贴着那人衣襟就往里蹭,连带着声音都一并软了下去:“哎呀……找,找着了。” “找着什么了?”头顶那人低声问道。 薛岚因道:“媳妇。” 说完,当即被人连头带脚拉扯着抱了起来,不由分说便往客栈的方向走。一旁的云遮欢一眼瞥见来人不染尘埃的雪色衣衫就惊呆了,匆匆忙忙地跟了上去,脑子里开始混沌不清地乱成一锅粥。 她自问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见着喝醉了乱认老婆,还瞎管师父叫媳妇的。 瞧瞧薛岚因酒后那副骚德行,由人抱着还不肯老实,一双爪子跟长了跳蚤似的往他师父身上乱抓乱挠,简直是……没眼看。 ——你说都这样了,人晏欺还不跟他生气,这得多么的伟大又无私啊! “他……喝了多少?”晏欺那落了霜似的长发被薛岚因手欠拈起来两缕,活生生拧成了两团麻花儿,无奈之下,只得把那俩乱动的爪子一个劲往怀里收,乍这么一看,昔日威风凛凛叱咤风云的晏先生,此时此刻竟显得无比狼狈又无奈。 而云遮欢那丫头早就在后边吓得魂不守舍了,她一方面想着晏欺不是已经在屋里歇下了,怎又会一溜烟地找到这地方来?一方面又觉得薛岚因能一口气灌下这么多酒,大半都是她在旁边教唆的,若是真要问起罪来,这责任还不好推。 于是她干脆双手一摊,没心没肺地说道:“压根没沾几口,就直接醉了——岚因这小子喝不得酒,偏又喜欢一个人逞强,我也是实在拿他没办法。” 晏欺抱人的手微微一顿,蹙了眉,也不知是哪句话惹他不高兴了,声音冷得像块硬铁:“我不过在屋中小歇了片刻,转眼就不见你们人影……若真要在外摊上事了,几条命都不够花的。” 云遮欢被他训得脑袋一嗡,那副后天养出的倔脾气差点就要发作,好在半途及时刹住了车,将欲冲出口的话语又生生咽了下去。 晏欺近来心情本就不佳,她若再过去火上浇油把人气走了,往后寻劫龙印这一桩要人命的麻烦事不知还有谁会前来帮忙。 所以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老老实实跟在晏欺身后,闷声不吭地沿着小路缓缓归往客栈的方向。 太阳落山没多久,这偏北地域的小镇便刮起了阵阵阴冷的轻风,分明是迎面拂往人脸上,最终的寒凉却轻易入了骨。 薛岚因这回是当真醉得不轻,一路上喝了多少西北风都不管用。 他那一双手没完没了地着晏欺,一会儿磕磕巴巴地管他叫媳妇,一会儿又迷迷糊糊地喊“狮虎”,跟抽了风一样,愣是骇得云遮欢都避之如蛇蝎——这不,前脚刚回了客栈,后脚便立刻躲没了影,跑得比兔子还快。 可怜了晏欺这辈子没跟醉鬼打过交道,一时给人折腾得心烦意乱,方才入了客房的门槛,便一把将薛岚因扔回榻上,转身倒了一杯清水递予他嘴边不耐道:“喝水,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他这话一说完,薛岚因突然便原地瘫着不吭声了。晏欺拿着水杯在他眼前晃了老半天没反应,心下倏地一跳,怕他喝出毛病来,忙又转去扶上他的脉搏。 结果就是这么粗略一探,薛岚因那双眼睛猛地又睁开了,涣散里浸了些许迷蒙,仿若无端染上了一层灰雾。晏欺被他盯得全身一僵,下意识想要往后撤上几步,却不料这混小子力气大得很,长手一伸,竟又生生将他往回拽了几分。 “……别走。” 他声音轻得像是一片羽毛,却似针尖一样剜在晏欺心口,沿途蜿蜒缠绕了体内的每一处骨骼,于一刹那间围困得他无处可逃。 可晏欺偏偏心甘情愿。 他回过身去,低着头,堪堪凝视着薛岚因那双因醉酒而略微发红的眼眸,缓缓出声说道:“我不走,你也哪都别想去。” “原来的时候,是我不够强大,连累着你也吃了不少苦头,甚至……平白丢了一次性命。”晏欺道,“往后绝不会了……小矛,你安心站在我身后就好,但凡有人想要伤你一分,我定会让他生不如死。” 薛岚因稀里糊涂的,半睁着眼睛,也不知听清了没有,好一阵子才随口“嗯”了一声,然后就没有了下文。 晏欺上前帮他把枕头摆正,叹了口气道:“罢了,和你说了也是白说,反正你都忘……” 话刚说了半截儿,突然就没声了。 薛岚因不知何时竟撑着半条胳膊支起了身子,不由分说凑上去堵住了晏欺的唇。 他醉意未褪,动作也有些显而易见的混乱,一只手还扣在晏欺后脑上,柔软的舌尖便已顺着他的唇缝抵了进去,几乎是毫无章法地扫荡了一个来回。 晏欺先是一怔,很快反应过来,猛地一把将薛岚因推开道:“薛小矛,你……”顿了一顿,他眉峰一凌,声线霎时间凉了一半:“……你清楚你在做什么吗?” 薛岚因被他推得朝后一仰,陡然一下撞在床榻后的石墙上,当即疼得龇牙咧嘴道:“嘶……哎……不就亲了你一口,至于这么对我吗?” 他面色红得厉害,眼底深处却空无一物,显然已是醉丢了半截魂儿出去,没了心神。晏欺本无意和这醉鬼做些无谓纠缠,可事情都发展到这个份儿上了,他要还能丝毫不为之所动,那得算得上是一尊六根清净的活神仙。 可惜他不是。 下一瞬,没等薛岚因自钻心的疼痛中缓过神来,松松垮垮的衣襟便被晏欺单手拎了过去,蛮力拧作一团。 晏欺望着他,眼底交错的情绪不知是悲伤还是愤怒,又沉又钝地融为一处,一个劲地往薛岚因心窝里砸。 “薛小矛,我是谁?”他如是问道。 薛岚因茫然而又无助地抬起头来,回视他,过了许久都没能予以半点回答。 晏欺又一次朝前逼近,一字一顿地追问他道:“我是谁?” 薛岚因眯了眯眼,仍是不发一语。 这一回,晏欺没再问了。他默默将手缩了回去,顺势替薛岚因拉上了被子,垂眸端详他一阵,正准备起身离开,雪白的衣摆却又一次被人轻轻伸手勾住。 晏欺侧过头,恰好望入床上那人一双汲满水光的氤氲眼眸。 几乎是毫无征兆的,薛岚因微微启唇,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轻轻唤道: “或……玉。” 在那之后,晏欺眼底最后一缕微光也随之一并黯了下去。他骤然伏下身,将薛岚因狠狠压往身后的石墙,顷刻低头掠夺他那早已紊乱不堪的呼吸。 ——或玉。 那是晏欺早年入师门之前,父母起的旧名。除了个别那些极为熟悉的故人,还没人胆敢以这般称呼来直接唤他。 而薛岚因这混小子不仅仅是唤了,还不知死活地唤了个没完。他折腰陷在晏欺硬朗的怀抱之中,微睁着双眼,任由对方湿润的舌尖在唇齿间来回探寻,自己则笑弯了唇角,抵着空隙一遍又一遍地低唤“或玉”二字。 晏欺让他唤得头皮发麻,方往后微微撤了些许距离,薛岚因便不由自主地缠了上来,轻轻一吻,落在他落雪的发丝上。末了,闲着的一双手也【自行脑补】。 一时之间,二人亲吻到几乎浑然忘我。醉了酒的薛岚因周身滚烫如烈火在灼烧,连带着最后残存的意识也一并远去。 晏欺也没清醒到哪里去,微眯了一双凤眸,任由【自行脑补】 直到一片覆水难收的纠葛当中,薛岚因含混不清地喊了一声:“师父……” 晏欺登时骇得全身一僵,如梦初醒。 他方才分明还作古正经地质问薛岚因在做什么,而此时此刻的他……又是在做什么? 他睁大了双眼,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很是艰难地将薛岚因推到了一边,轻轻抱回床上摊平。 晏欺觉得自己多半是疯了。 他从前也被薛岚因这般死皮赖脸地撩拨过数回,却从未有过哪怕小片刻的动容,而到如今对方只是随口唤了一声无关紧要旧名,便能让他为之肝脑涂地,甚至奋不顾身。 可晏欺说到底还是个男人,有些坎儿他过去没法轻易跨过的,放在现在也是一样无法逾越的鸿沟——何况,他还收了薛岚因做徒弟。这师徒之间该是以传道授业解惑为本,结果传着传着滚到榻上乱作一团,说出去也未免太不成体统。 晏欺呆坐在一旁思忖良久,认为今日一事主要还是错在自己。若非他一时糊涂压着薛岚因不肯撒手,到最后两人也不会跟抽了风似的越闹越过火。 于是,他一人默然反省片晌,果断翻身下了床榻,浑浑噩噩地推门朝外挪了出去。 而屋内那人醉得七颠八倒,安静躺了没多长时间,便紧贴着床榻边缘沉沉入了梦乡。 第12章 师父,对不住 薛岚因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已是日薄西山,红霞漫天。他这一觉足足睡过去了一天一夜,醒来之时难免要头昏脑涨,活像是生生耗没了大半辈子。 他这些天心里藏匿了太多事情,憋得久了,便总能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恰好昨夜云遮欢兴致冲冲来邀他喝酒,他心下一松,索性不管不顾地来了一个不醉不休。 结果头一遭喝得这般昏天黑地,再醒时险些连名带姓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便更莫说在醉极之后做的那些荒唐事情。 ——昨晚灌了不少酒,好像是师父带我回去的。 薛岚因略有些吃力地揉了揉太阳穴,一面掀开床帐穿起了鞋袜,一面努力搜刮着脑海里所剩无几的记忆。 然而什么也回想不起来。 他双目放空地坐在床沿上怔了小一会儿,回身将皱成一团的被子随手推到一边,正琢磨着接下来再该干些什么的时候,一枚物什顺着他的动作滚落到了地上,砸得脆生生一响。 薛岚因低头瞥了一眼,本就迷蒙混沌的面色瞬间凉下去了一大截。 那只是一支朴实无华的雕花木簪。 可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又并不普通。如果薛岚因脑子没坑的话,应该立马能认出簪子的主人是谁。 薛岚因深吸了一口气,某些不太好的感觉自心底一层层地蔓延了上来,像是一双无形的细手在里里外外反复摩挲。他站起身,踉跄几步想要将房门推开,正巧此时门外那人也在犹豫着要不要进来,两人一个出一个进,便瞎猫撞见死老鼠似的当头打了个照面。 晏欺今日难得没再是一身雪白的素淡衣衫,也不知是缘何换了一身沉厚的玉青色长袍,领口细腻的竹纹顺着屋外西下的阳光映入薛岚因眼底,是说不出的缱绻与温柔。 可薛岚因偏偏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一把将方才的木簪攥回了袖口里,转而不知死活地探手抚上了晏欺的额头道:“师父,你病了?穿这么多,热不热?” 晏欺抬了抬眼皮,似乎狠狠地哽咽了一下。在确认对方并无什么异常的行为举止之后,他轻轻提了一壶热茶递了进去,看似若无其事地说道:“醒了就喝点东西吧,别像个二愣子一样瞎转悠。” 薛岚因的记忆仿佛还停留在昨日白天,他用力地晃了晃脑袋,转而不急不缓地扶着桌椅坐了下来,心里却在忐忑地回顾着昨夜醉酒时所发生的一切。 他只记得是晏欺将他一路抱回客栈的,至于事后发生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早就在他脑海里碎成了一地灰尘,拼都无法顺利拼凑齐整。 怎么一觉醒来,晏欺的发簪就好巧不巧地钻到他的被子里去了呢?薛岚因绞尽脑汁地想道,莫不是他醉疯了以后对着自家师父做了一些不可描述的粗暴行为?若要当真如此,晏欺心里得有多狂躁生气啊! 然而,良久过去,薛岚因微一回头,看见晏欺还是罚站似的杵在门口动都没动一下,顿时脑子一抽,忍不住干巴巴地唤了他道:“师父……” 晏欺“嗯”了一声,随即有些漫不经心地别过了目光,望向了窗外渐生萧瑟的晚霞。 “师父,我昨天喝多……” “知道。”淡声将他打断,晏欺面无表情道,“是我出去找你回来的。” “师父……”他突然又唤了一声。 晏欺应声侧目,再次对上薛岚因的双眸。 “对不住。”后者歪歪扭扭地自桌边站起了身子,走向门口,然后踮起脚尖,将晏欺缓缓揽了过来,顺势推着半开的房门虚虚掩上一半。 薛岚因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向晏欺道歉,只是单单望着对方安静而又柔和的侧脸,下意识里便将想说的话语脱口而出。 在过往近十六年或者更长的时间里,他总能在不经意间触及晏欺最后忍耐的底线——前阵子脚底抹油偷偷溜出了敛水竹林也好,此番情形下固执己见地追溯回忆也罢,到头来,晏欺都不曾真正同他计较过什么,即便是像昨日那般怒得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待到今日,还是会默默无闻地随在他身后,一路护他平安周全。 薛岚因觉得自己欠晏欺的实在太多太多了,数不清的人情债,不知该用什么才能进行对等的抵还。所以,他只能闭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将人半揽在怀里,借此安抚晏欺那副平静面孔下早已浮动不安的一颗心。 晏欺推门之前千算万算,独独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种结果。他半个脑袋埋在薛岚因颈窝里,呼出口气,想了一想,还是轻轻把人推开了。 “没事了。”晏欺垂了眼睫,淡淡出声说道。 薛岚因没往后退,一只手反而还握稳了晏欺的胳膊,而袖口里那支木簪则像是点了火似的,无时无刻在心口灼烧。他自认为昨日夜里没做什么好事,于是垂下头,放低了声音,半是贴心半是服软地哄着自家师父道:“师父……你不会还在同我生气吧?” 好巧不巧,这会子晏欺也在心里内疚着昨夜那场荒唐,沉默良久,方要开口说些什么了,偏被薛岚因这混账小子抢先一步,眨着眼睛继续说道:“师父,这些天都是我不对,总在惹你心烦——以后,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师父让我滚哪儿去,我就滚哪儿去,好不好?” 晏欺凤眸微睁,无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仍是被眼前舌灿莲花的小徒弟给唬得发怔。他自身功底终究太浅,大半辈子都是给薛岚因的撒娇使性给磨出来的。 因此,只要眼前这人稍稍使个心眼儿,嘴甜说上几句嬉皮笑脸的好话,再大的怒与怨于晏欺而言,都会瞬间化为薄薄一层细沙。 “行了。”晏欺声音低淡道,“少说些有的没的,我若现下让你滚回敛水竹林,你就当真愿意滚回去么?” 薛岚因顿了一顿,无意瞥见晏欺眼底愈渐缓和的层层光晕,便知他又是嘴硬心软了,二话不说,厚着脸皮蹭了上去,猫儿似的往人怀里贴,一边贴还一边恬不知耻地点头应道:“滚的滚的,当然要滚,只要师父一句话下来,我立马收拾东西便走。” “你……”晏欺让他缠得毫无办法,眼看着胸前竖直蜿蜒的竹纹生生给蹭弯了一大排,终是忍无可忍,提着薛岚因的耳朵皱眉斥责道,“混账小子,这么大个人了,要点脸行不行?” 薛岚因眉眼一弯,笑眯眯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声音甜似蘸了一罐子蜜糖:“行,师父说什么都行……” 于是乎,这师徒二人一个顾着笑,一个黑着脸,如此一来二去的,倒彼此心照不宣地将昨夜那桩麻烦事给糊弄了过去,谁都没再去提起。 云遮欢推门而入的时候,便正好瞧着是这么一副“言笑晏晏”的和睦场景。她原以为晏欺这回气得不轻,怎么着也得拎着薛岚因打个七八十大板,然而事实却和她一直预想的结果差之千里。 只可惜云遮欢心里虽一时古怪得厉害,嘴上已来不及再提——因为紧随在她身后跨过门槛快步迈进来的,正是一路风尘仆仆自白乌族境内连夜赶回的从枕。 他不光回来了,手里还紧紧捧了一只密不透风的青铜箱子。 巴掌大小,其间细碎蜿蜒的蟒蛇纹样却雕刻得格外锐气逼人。晏欺一眼便猜出箱中为何物,上前一步,直接问道:“逐冥针?” 从枕点头道:“我怕来去耽误时间,一人回族中取的。我想,此番既能瞧出逐啸庄内那少年人的异样何在,用逐冥针来追踪他的去向才是最快的方法。” 晏欺淡淡扫了一眼青铜箱上复杂繁密的蟒蛇纹样,道:“昔日西北一带诛风门,乃是控魂一术聚集之地。那占据少年皮囊的流魂是诛风门下首席弟子元惊盏,他行踪不定,容貌多变,即便有逐冥针在手,也指不定能寻得他的具体方位。” 云遮欢一听就急了,“腾”的一下窜了出来,愣生生地追着晏欺问道:“照你这么说,我们真就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不好说。”晏欺偏过头没再理她,转而对从枕说道,“别拖时间,箱子打开,直接拿出来用。” 从枕应声扬起左手,启唇飞速念出一串音调极沉的白乌族古语,紧接着伸出小指指心,运功直抵箱前锁头,轻喝一声,箱盖即刻掀开,露出其间手腕粗细的银质条状物。 薛岚因一看这东西就傻眼了,心道这哪是所谓的逐冥针啊,说它是逐冥棒槌还差不多呢——这般粗细大小,要拿它过去砸人,指不定能把人脑袋砸出个天坑来。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说上两句,那逐冥针已让从枕双手自箱内捧了出来,千斤一般沉重,直压得他手肘都没法顺利抬起,好在云遮欢眼尖上去扶了一扶,才避免过重的负担直接将他骨头给碾断成两半。 逐冥针此物,乃是专属于白乌族内核心族人使用的神器,自其初始创造至今近有百年悠远的历史背景,期间曾顺利追回了无数穷凶恶极的厉鬼怨魂,却大多是在白乌族一带引起的内部纷争,而今头一回用来追踪一个术法一流的强劲人物,于初出茅庐的云遮欢和从枕而言,多少有些显而易见的困难。 他二人内功修为尚浅,加之白乌族一向以体能与力量作为主要的修行目标,所以即便有意合力运功将逐冥针彻底唤醒,也能为此同时耗空他俩本就不多的内力。 许是注意到这一点,薛岚因迟疑一阵,探手欲上前帮他二人一把,然正待运功之时,反被晏欺从身后拉住。 他皱眉对薛岚因摇了摇头道:“我来。” 言罢,右手二指已随之骤然并拢,冰冷似风霜的真气迅速自指尖飘溢而出,几乎是在人无法看清的一瞬之间,运转内功拂上了逐冥针的正中央处。 第13章 师父,你真好看 云从二人能明显感到掌心一路蔓延传递自全身脉络的寒冷触觉,他们甚至无法想象这般坚不可摧的深厚内功究竟缘何得来,紧接着,手中原是沉睡不动的逐冥针竟随着晏欺指尖源源不断传来的真气开始发生立竿见影的变化。 从枕眉峰一跃,登时喜道:“晏先生好功夫!” 话音未落,只见那逐冥针周身一颤,缓速旋动片刻之余,最后不偏不倚地停在了正南方位。 云遮欢低头匆匆瞥了一眼,神色便无端生出几分古怪,从枕亦是如此,怔然捧着那沉甸甸的逐冥针在手里,像是捧了一块烫手山芋。 晏欺倒是对此没什么特殊的想法,淡淡端详一阵,便直言道:“……南域一带,沽离镇。” 云遮欢唇角动了一动,终究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时值夏日,北方湖叶镇至不刃关外一路风沙漫天,近乎将头顶炽烈的阳光遮掩大半。四人晨时出发,驾马径直南行,一路朝着沽离镇所在的方位奔波不断。 要说元惊盏此人行踪不定,地鼠似的东南西北都能往里钻,却没人能料到他会在沽离镇那远在南方又偏又荒的鬼地方匆匆落脚——唯一能想出来的理由,大约也只能有一个。 “都说南方山水养真剑,沽离镇外聆台山,这聆台一剑派坐镇的地盘,怕是晏先生过去还有些麻烦。”从枕拽着缰绳前进数步,恰好同正前方的晏欺并肩而行,“元惊盏这般做法显然是故意为之,晏先生如今贸然前往,果真是不怕中招?” 晏欺自遮挡风沙的黑色斗笠下抬起头来,一双凤眸眯得恰到好处:“那我不去了?” 他这冷不丁一声反问出来,倒把从枕硌得心下一跳,一时也不知是真是假,只好立马在他身侧陪笑道:“晏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江湖上谁人不知十六年前您老人家一朝踏平聆台一剑派那桩旧事?先生武艺超群,非常人能及,眼前区区一个小门小派,又怎能挡住前行的道路呢?” 从枕为人圆滑机敏,待人接物之时多以笑脸相迎,然其内里心思缜密深沉,不知在独自谋划些什么。恰巧晏欺性子恬淡,对此一向见怪不怪,蓦然遭他一通奉承,也仅是不置可否道:“此事牵涉聆台一剑派本是必然——早前在不刃关外就曾撞见莫复丘夫妇二人身影,他们千里迢迢一路从南到北,却不想中途绕了一大弯子,元惊盏那废物反而逃到聆台一剑派的地盘寻求庇护。” 从枕奇道:“晏先生怎知莫复丘此行必是为了劫龙印而来?” “他有他的目的,我有我的想法。”晏欺淡声道,“各人为各事,劫龙印也只是表面一层幌子罢了——不过昔日旧怨未了,届时若起纷争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从枕道:“这么看来,要寻得劫龙印在手,还并不是件容易事了?” 晏欺道:“不仅不容易,届时若稍不留神,恐怕还要丢了性命。” “哦?这世上竟还有什么能让晏先生心生畏惧的?” “我早已了无牵挂,此行若是九死一生……我便权当是天命难违。”晏欺目光黯然,恰似一寸烛火燃下的白灰。然而声音一顿,他回身望着薛岚因所在的方向,闭了闭眼睛,又缓缓开口说道:“只是……我这徒弟天生顽劣又不安分,放他日后一人在江湖上闯荡,着实不能让人省心。” 从枕亦是瞥了一眼身后那正忙着同云遮欢调笑不断的风流小子薛岚因,哼了一声,挑眉对晏欺道:“晏先生大可放心,我瞧着咱们这位小族长对岚因兄弟甚是中意,若先生愿意的话,不妨定了这门亲事,将来家里多位好徒媳,又能与我白乌族结为盟友,可不正是一举两得么?” 晏欺:“……” 这厢,从枕成功将话题从劫龙印一路转移至与正事毫不相干的婚嫁问题上,而那头话题的主角薛岚因却仿佛对此浑然不觉,仍是吊儿郎当地牵着缰绳跟在距离晏欺十步开外的地方,眉开眼笑地偏头对云遮欢道:“云姑娘,你猜从兄和师父在说些什么呢?说得这样起劲。” 云遮欢满脑子都是和沽离镇有关的一档子麻烦事,这会子没心情理他,便草草回了几句道:“不知道,反正多半和劫龙印脱不开关系。” 薛岚因见她神色凝重,似有无法化开的心结,大概也能顺藤摸瓜猜出个所以然来,于是轻咳两声,佯装一本正经道:“怎么啦?怕届时故地重游,触景生情,想起你那位爱而不得的小情郎么?” 他言语轻佻,眉目间亦不乏调侃之意,寻常女子若是见得此状,怕是得被他激得当场恼羞成怒,只是云遮欢性情并不似旁人那般内敛羞涩,她不光不会轻易生厌,反而偏偏爱好他这一点——瞧着那原本是愁云惨淡的一张俏脸蛋,没一会儿便让薛岚因哄得笑逐颜开,直拿他取乐道:“好啊,好一个爱而不得!岚因,我老早不就说了,让你直接娶我回家,也好圆我多年朝思暮想的一场美梦,可是你啊……非得拿各种理由来搪塞我,未免也太不仁义厚道。” 薛岚因笑了笑,仍是雷打不动地反复摇头道:“好姑娘,使不得啊,你好歹可怜可怜我家师父,头发都白了,还是个孤家寡人的,万一日后没了我陪在他身边过日子,那得多辛酸啊!” “呵,你上次才说你家里有个媳妇,娶来我只能做个妾——这回又说是你家师父年纪太老了,怕往后没人陪。”云遮欢冷哼道,“我看你压根就没一点诚心,满嘴胡话,没一句是真!” 薛岚因让她给说得生生一愣,半晌反应过来,忙是凑上前去反问她道:“媳……媳妇?我几时说我家里有个媳妇了?” 云遮欢斜睨他道:“就你喝醉那回啊……我说,你这人究竟是个什么记性?自己说的话,做的事,回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薛岚因眼角抽了抽,莫名有些心虚道:“我……做什么了?” 云遮欢抬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那抹淡薄而清冷的背影道:“你那时醉迷糊了,一直管晏先生叫媳妇呐,还不止叫了一次。” 薛岚因心里“咯噔”一下,险些直接从马背上摔下来:“真的假的?为何我完全没印象了?”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作甚?”云遮欢一板一眼道,“可怜晏先生他老人家,头发都白了,上来还要被你一通胡乱撩拨——不过说到底,他也没舍得对你发脾气,当真是位值得钦佩的好师父啊!” 薛岚因听罢登时眼前一黑,只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毁天灭地的大事情一般,死死蒙住双眼,伏在马背上开始了连续不断的哀嚎。 于是在接下来前往南方沽离镇的整整一条路上,薛岚因在看向晏欺的目光里,都会无端带上一丝难以言说的愧疚与胆怯。 他认为自己简直是罪该万死。 若非是云遮欢这回嘴大把事情给抖了出来,晏欺怕是一辈子都不打算同薛岚因说明这件丢人丢到家的丑事。 他起先还为轻松糊弄过此事而感到沾沾自喜,而现今细细回想起来,以他那副喝醉了便全然不认人的糟糕德行,很有可能借着酒劲占了不少晏欺的便宜——而晏欺之所以一直没有说出来,大概也是为了留他一个面子,事后不光没再追究他之前所犯下的一系列过错,反而还默默纵容了他那撒泼打滚似的撒娇方式,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也算是将人宠得天理不容。 是以,待到数日步履不停的颠簸奔波过后,随行的马匹终究开始不堪重负地逐一倒下,而四人同时历经了连夜匆忙不断的骑行赶路和沿途愈渐炽烈的艳阳炙烤,亦难免生出几分不言而喻的疲乏之意。随后不得不将劳累过度的马匹引往湖边小憩片刻,而一行人则就地安置下来,靠着一堆柴火和自带的干粮随手打发着过夜。 此番距离远在南方的沽离镇约莫还有三日左右的行程,且不说近日骑在胯/下的几匹畜生感觉如何,薛岚因本人是差点累得趴下,而同行的另外三人也没能好到哪儿去。这一路过来着实是山遥水远,偏偏连歇下来喘口气的功夫都少得可怜,这会子堪堪在水源边上落了脚,云遮欢便毫无顾忌地一屁股坐了下来,跟遍地是她家似的,只恨不能拿石块当枕头用,而从枕亦是比较随意的一副性子,喂了马,燃了柴火,便胡乱挑了一块还算顺眼的树荫坐下闭目养神。 独独薛岚因这厮心里亏欠着呢,做贼似的,一双眼睛就往晏欺那头瞟,好不容易见着自家师父要紧不慢地安顿下来了,便立马抽风似的跟了上去,贴着人家胳膊直接蹲到旁边——那模样,要多风骚有多风骚,要多狗腿有多狗腿。 晏欺不知薛岚因在想些什么,只当他是脑子又给人豁了个洞,不该漏什么他就偏漏什么,加上这阵子天气又热又闷,这么大个人直接蹭在旁边占一块空地,多少总要扰得他一阵心烦意乱。 所以晏欺没什么好话,开口便直接道:“……做什么?没事闲的慌?” 薛岚因死猪不怕开水烫,脸皮厚得不行,凑上去,自认为很是虔诚恳切地说道:“师父,我有话要同你说。” 晏欺料定他一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闭了闭眼睛,继而平板无波道:“……你又要说什么?如果只是单纯想要找骂的话,还是闭嘴比较合适。” 薛岚因没说话,抬眼端详着晏欺那张俊美异常的侧脸,开始费神琢磨自己当时是怎么能管师父叫媳妇的。 ——而且好像还叫了不止一次。 晏欺被他盯得全身发毛,好一阵子,终忍不住蹙眉反问他道:“怎么了?” “没怎么。”薛岚因随手撩了晏欺一缕发丝道,“……师父你真好看。” 晏欺:“……” 行了,他差不多能确定这小子是纯属没话找话扯。 因而他挥手把人拦到一边,没什么耐性地驱赶薛岚因道:“你去歇着吧,明早还得接着赶路,没事别老过来烦我。” 而薛岚因这会子脑袋里装了一堆没收拾的烂摊子,晏欺让他歇着,他也没多想,就着晏欺的腿就躺了下去,挺没脸皮的,偏偏晏欺又不能拿他怎么样,仅是下意识里僵了一僵,便顺手掀了一层披风盖他背上,道:“给你惯的,真是无法无天了……” 的确是有些无法无天了——薛岚因一声不吭地想道,他原来怎就没发现,晏欺每次一副要生气不生气的模样,居然会这么的……有趣……? 天知道那日薛岚因酒后直管晏欺喊媳妇的时候,他这位脸皮薄到可怜的师父大人,又该是怎样一副好玩儿的表情呢? 就这么想着想着,竟是鬼使神差地笑出了声来。晏欺此时正靠在湖边想要小睡片刻,忽觉腿上躺着那人在微微发抖,低头一看,便瞧见薛岚因那一双桃花眼弯成了两轮月牙儿般的弧,也不晓得在一人偷笑些什么,总之一副很是开心的样子。 晏欺定神思忖一番,终是没舍得扰这混小子的兴致,只是将盖在腿上那层披风又往上抬了抬,彻底遮住那张肆无忌惮的笑脸。 ——若要说薛岚因心中沉淀了一些永远无法割舍的谜,他晏欺又何尝不是如此? 于这漫长而又煎熬的一生里,晏欺背负了太多难以退却的杀孽与痛苦。他疲惫不堪,却又总是孤身一人,不知在彻底封闭自我的空间里独行了有多久的岁月,待回过神时,背后便只剩下了单单一个薛岚因。 他的笑容,便是予以晏欺此生所有的救赎。 第14章 这恶心鬼,有点厉害 时隔三日之后,南域沽离镇外,一场毫无征兆的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彻底湮没了头顶久不退散的烈阳。 同行的马匹遭远方源源不断的雷声吓得停滞不前,论是如何也不愿朝沽离镇所在的方向靠近半步,四人共同商议一番,只好纷纷披上斗笠蓑衣纵身跃下马背,迎上风雨徐步前行。 从枕早前出发之际,未曾料到会是今日这般天气,现下走在路上沾了一脚湿泥,不由得连连出声叹息道:“这元惊盏未免太会挑时候,尽数些大风大雨的倒霉日子,也不知是要趁机将劫龙印带往什么地方去。” 云遮欢瞧着不远处沽离镇虚虚一场影子,迟疑许久方才讷讷回应他道:“……我觉得他也是古怪得厉害,拿了东西往哪儿跑不好,偏到沽离镇这处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且不说这里是归聆台一剑派的管辖地盘,他一人独自拖着劫龙印,当真有把握再跑到别的地方去么?” 话未说完,却见晏欺已然拨开衣袖露出一只纤长皓腕,迎着风雨正飘摇处接了一串湿润水花在手,置于鼻尖下仔细闻了一闻,凝眸说道:“这雨水淡而无味,不沾夏时土腥,想必是周围结界所至,有人故意为之。” 从枕听罢眉目一挑,亦是接了一手雨水低头嗅了一个来回,随即点头应道:“唔……晏先生说得没错,此番降水来得突然,既是找不到由头何在,也只能推测是背后人为。” 薛岚因在旁踮着脚尖左顾右盼一阵,并未瞧出个所以然来,遂只是懒洋洋地远望着沽离镇所在的方向不知所谓道:“这雨水结界范围如此之广,多有蜿蜒牵连到镇上的趋势。我看啊,与其在这块地方傻傻站着,不如直接前去走上一遭?” 话到一半,忽觉额上一痛,匆匆抬起头来,便见着是晏欺握了涯泠剑柄轻轻一记敲他发顶:“就你命大,嫌自己活太长了不是?” 薛岚因顺手将晏欺扔来的涯泠剑实实捂在怀里,愣生生道:“师父……” “剑归你拿着,一会儿入了镇里,老老实实跟在我身后。”晏欺道,“若是又像上次那般到处胡乱折腾,事后我必定废你一双腿。” 薛岚因没被他的一番警告言论吓着,反而匆匆跟上前去,不明所以道:“你把涯泠剑扔给我,你自己用什么防身?” 晏欺没说话,只是侧目深深望了他一眼,便扶稳斗笠转过身去,亦是未曾再回头一次。 天外阴云交织的雨水连绵不断,而沽离镇内外横行的巨大结界里,甚至并无任何过路的行人存在。 早前远在镇外观望之时便能隐约瞧出一些异常,直到现下匆匆踏入境内横竖蜿蜒的古老街道,方觉雨水结界已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将整座小镇彻底封锁。 简而言之,他们如今所看到街头巷尾空无一人的荒颓景象,乃是幕后施术者凭空造出来的一处幻境——而真正的沽离镇与他四人之间,隔了怕还并不只是一层术法阻碍。 “我就说以往来沽离镇的时候还并不是这副模样,怎的一眨眼间就荒得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云遮欢一边四下打量着周围遭雨水侵蚀大半的残破建筑,一边紧拧眉头长声慨叹道,“那施术者究竟得有多么深厚的内功修为,竟能将整座小镇封闭得滴水不漏——乍然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真的!” 从枕不以为然道:“它纵是封得再怎么严实,也必定有一处不完备的漏洞。”言罢,回身自背后捧来收纳逐冥针的青铜方箱,迅速开锁取针道,“……就这么大点地盘,那盗印人总该不会藏得露不出一点马脚。 ” 然而话没说完,运转内力启动逐冥针的手掌却被晏欺一把摁住。从枕眸色一顿,方要开口询问何故,晏欺已是摇头沉声道:“诛风门的内功心法多半是以控魂为主,若要说到控场设界,我倒觉得不一定是元惊盏所为……而你贸然在此地使用逐冥针,怕只会起到不小的反作用。” “控场?”从枕心下一跳,即刻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扣住晏欺臂膀道,“晏先生是想说……任岁迁?” 晏欺点了点头,抬手将头顶碍事的斗笠轻轻摘下扔至一旁,随后以食指指尖抵在唇角低念起一串术语。不过片刻之余,周围飞舞跳跃的雨丝立马随其不断飘溢而出的真气凝结成冰,像是在无形中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精准而又狠厉地,直接攥住了整条街道的命门。 薛岚因抱着涯泠剑定定站在晏欺身后数尺之外,再一次感叹其功力之深厚独到,绝非普通一两年的修炼能够积蓄而成。然而不等他再对晏欺此举做出更多评价,头顶层云密布的天空已是陡然随着骤升的寒意而裂开一条清晰的缝隙,周遭原本看似平静无波的气流开始旋动震颤,于一片无声无形中掀起轩然大波。 晏欺的预料,似乎从来不会出现任何过度的偏差。 在他运功紧逼周围结界的一刹那,半空中似有似无的一道裂缝骤然张开其狰狞可怖的血盆大口,恍惚混沌间,仿佛要将人彻底吞噬一般,呼啸着风声雨水席卷而来。 而与此同时,一道鸦黑色的身影自半空中低掠而过,立起一掌即刻与晏欺施展术法的指节堪堪相迎。那掌风苍劲有力,钝重如千斤厚铁,虽说突如其来,却又恰巧在人意料之中,连带着直冲面门的强劲气流自四面八方凌然涌入,似恨不能将整条街道掀开一层地皮。 从枕下意识里反应过来,高喝一声“晏先生小心”,便朝前横跨一步,飞速扬起右腿对准来人方向狠劈而去——都说白乌族人向来崇尚力可拔山的力量与体能,从枕亦是自幼开始接受极度严苛的训练与洗礼,这一腿又实又稳落在身上,那是铁定能废人半条性命,只可惜那道黑影耳力着实过人,半途闻得风声不对,便立即向偏左后方处连连后撤数步之余,转而收掌抬臂,空凭一只手肘在雨幕下激起千层水花,生生将从枕那一凌厉腿风化为虚无,汹涌力道亦随之瓦解殆尽。 云遮欢在旁呆了一呆,皱眉低骂了一声“废物”,旋即拔出腰刀腾空而起,划开雨水连结而成的潮湿屏障,堪堪刺向来人横空挥动的手掌。薛岚因握稳涯泠剑紧随其后,半途想起晏欺之前对他的一系列叮嘱,犹豫一阵,终是忍住没拔剑出鞘。 那突袭者约莫是未曾预料到云遮欢如此迅猛的出击手段,慌忙运功推动周身气流以相抵御,偏偏此时薛岚因眉目一凝,瞄准时机便扶住剑鞘自侧面挥扫而来。那剑身本已是足够气势凌人,加之又捎带了一路冷凝成冰的雨水,最终一个歪打正着狠狠砸在对方匆匆曲起的手肘之上,愣是将人敲得臂膀一颤,硬撑着接下前方云遮欢投来的蛮力一刀,登时给骇得小臂开裂,殷红血点应声飞溅而出。 眼看着从枕再次自原地飞跃起身,那人影唯恐半途再遭变故,连连趔趄着飘退数尺,一个足尖点地翻上不远处倾斜的石墙,毫不陌生的僵冷面孔便随着大幅度的动作瞬间显露而出,直叫人一览无余。 晏欺一眼瞥清来人长相,不由冷笑一声,凌然出言讽刺道:“我当这纸糊的一层结界是谁一手造出来的玩物,弄了半天,倒是你任大老板用来苟全性命的全部手段。” 漫天落雨的沉灰色天幕下,任岁迁那张五官周正的面颊不知为何独显一番苍老。 他扶稳墙头四分五裂的碎石,高昂起头,尤是一脸傲然地对晏欺道:“晏欺,我从前倒不知你这样爱管闲事。” 晏欺漠声道:“你擅自将劫龙印带往中原一带妄图引起纷争,又在同时庇护盗印者连夜出逃——任岁迁,江湖上人人道你一声正人君子,到头来,你偏要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来弘扬你的道义?” 话音未落,忽闻头顶一道张狂女声连连大笑数回,钟鼓齐鸣一般,震得天外接连不断的雨丝都在为之发颤。众人纷纷警惕抬头,不过片刻之余,果见一抹瘦削羸弱的女子身影穿过雨幕轻轻落定于任岁迁身侧,定睛一看,竟是昔日逐啸庄内遭人残杀夺皮的白乌族姑娘! 老远见着那苍白皮肤下若隐若现的丝状纹路,云遮欢登时骇得喉咙发紧,咬唇凝滞良久,方要再次拔刀突刺上前,半途被从枕实实拦下,皱了眉,低声喝止道:“遮欢,勿要冲动。” ——眼前那姑娘,往日里颓然无力的容貌虽丝毫未有改变,然只需匆匆抬头细望她眼底,便能瞬间发觉其间无法褪去的狠厉与决然。 薛岚因拧眉思忖片刻,禁不住脱口道:“……元惊盏?” 话到一半,在旁有所意识的云遮欢已是勃然大怒,近乎嘶吼着朝那头愤然出声道:“这……该死的无耻之徒!夺人女子皮相也就罢了,竟……竟还敢往自己身上套,真真是恶心得令人作呕!” 墙头上方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再度传至耳畔,那元惊盏周身暗红色的细密纹路自手腕曲折蜿蜒至颊边,单单一眼望去,大有些许触目惊心的意味在内。 但凡诛风门中弟子,行事大多果决狠辣,这元惊盏排名居首,自然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早前在逐啸庄外披那身少年人的皮囊也不知从何而来,如今若细想他杀人夺皮时的丑恶模样,倒难免生出几分恶寒。 只可惜他本人似是对此毫无自省之意,硬要说的话,甚至还带了些叫旁人难以启齿的得意。他没有上前,仅仅旁若无人地蹲下身来,用那诡异至极的细软女声对晏欺道:“……这世上任谁都能谈上一句道义,唯独你不能。晏欺,你手上留了多少血债,自己心里该清楚。” 任岁迁凝目立定于元惊盏身后,伸手将臂上鲜血逐一试去,转而再度聚力于掌腕之间,挥动头顶上空的气流意图增添雨水结界的厚度。晏欺原是预备着将周围氤氲迷蒙的水汽悉数冻结成冰,然见任岁迁那老狐狸铁定一颗心要助元惊盏一臂之力,索性长袖一挥,宛若剑锋的一双指尖迅捷绕过左右风雨,径直抵向元惊盏眉心正中央处。 那元惊盏虽是实实在在将劫龙印“穿”在了身上,行进间却丝毫不见半点异常,任由晏欺那方以其万钧之指劈头袭来,反是放肆一声笑罢,左掌立起,右掌竖直朝天,双目圆睁,骤然喝道:“归魂阵!” 话刚说完,一阵几近失控的狂风即刻应声袭来,似有怨灵哭嚎一般,透过雨水疯狂钻入众人耳侧,而紧随其后的,乃是高空中数以千计的流魂虚体,交相缠绕着横梗在结界的最边境处,无不是在风吹雨打中左右飘摇。 云遮欢头一次见得此番壮观景象,非但不觉吃惊,反是表情扭曲怪异得厉害,连连退了好几步距离方才仰头低问道:“他招来的什么东西?怎么一个比一个恶心?” 从枕皱眉久久不语,倒是薛岚因难得脑子开了个窍,直指着天外大片黑压压的流魂道:“若我没猜错的话,那是诛风门独有的招魂术法,招过来的多半是不干净的凶戾之物。此举耗神又费力,这王八羔子大概是想撑着一口气将我们一网打尽吧!” 从枕道:“此术法我只曾在古书上有所见闻,原来倒是从未亲身体会过。” 云遮欢斜了他一眼,道:“废话,你要实打实的见过,现在坟头草都得有三尺高了!” 从枕眉目一撇,方要出言反驳,不巧晏欺刚好回过头来,冷眼瞪视他三人道:“还有时间贫嘴,命不要了罢?” 言罢,挥开衣袖,纵身一跃三尺有余,恰与墙头上两人并肩而立,一手蓄力推向任岁迁前胸,另一手则顺势飘化为雪,不知是幻术还是障眼之法,所过之处,霎时震开一片绕圈的寒霜。 薛岚因一时出神瞧着远处漫天飘飞的流魂未能仔细注意,再回头时便见着晏欺素冷的身影已与他拉开一段老远的距离,心下略有不安,正迟疑着要跟上前去,不料元惊盏方才一声吼来的那群要命玩意儿竟陡然失了控制,落雨似的直朝着人脸蜂拥而至。薛岚因被流魂所裹挟的一大波蛮力横推着向后踉跄了几步,险些连涯泠剑都没能拿稳,一抬手,却又被人稳稳一把扶住,他猛一回头,便瞧见云遮欢拉开架势站在他身后,一只手紧紧托在他胳膊肘处,扬眉提醒他道:“关键时刻,走什么神呢?” 第15章 师父,不要命啦 薛岚因低头道了声谢,便简略出言解释道:“我有些担心我师父……他什么都不愿同我说,包括来沽离镇寻劫龙印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从来不曾向我透露哪怕只言片语。” 云遮欢正忙着拔刀地域周身四下纷飞叫嚣的流魂,一时听他这般言语,不由心生不耐,一巴掌拍上他的肩膀道:“早说让你别跟着你师父混了,你终日被人蒙在鼓里,活得不累么?” 从枕倒是认真将薛岚因那番抱怨一字不漏地听进耳朵里,笑了一笑,抱着看戏的心态轻声提点他道:“你师父自然不是为了劫龙印而来,具体是为了什么,那得要看背后究竟是谁将劫龙印看得最重。” 薛岚因茫然无措道:“嗯?什么意思?” 话没说完,便听得前方墙头处传来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晏欺形如骤雪般的身影在半空中飘飞散开,悉数化为寒芒刺目的万千利刃,顷刻将结界幻化出的障碍墙面击得支离破碎,而那任岁迁元惊盏二人则不约而同地应声跃起,借着眼下残余的水汽扭曲凝聚成一张无形的巨网,瞬间将漫天寒刃抓拢为一滩顺流直下的死水。 元惊盏一手操控着结界内外如浪如潮的汹涌流魂,一手靠近唇缝缓缓低念着快而繁密的术语,整个人安然无恙地躲避在任岁迁所创气流的庇佑之下,满面皆是显而易见的嘲讽与轻蔑。 “晏欺,你说你是何必要多管这桩闲事?”元惊盏眯眼道,“活着不好么?窝在你那蚕茧似的敛水竹林里过日子不好么?” 晏欺站在离他不远的数尺之外,周身皆是莹白如玉的雪点。 他道:“你同任岁迁二人能光顾着狼/狈/为/奸,怎么……就不许我前来横插一脚?” 任岁迁听罢摇了摇头,上前几分,摊开手臂试图与他言和道:“逐啸庄那日我故意失手任你离开,而今在这沽离镇内,我亦能打开结界放你一条生路。晏欺,劫龙印一事,我劝你就此收手作罢,若继续纠缠下去,我们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晏欺面色冷淡道:“你话出口之前,可会扪心自问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假?” 任岁迁道:“您老人家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若无心放你离开,又何必在此白费口舌?” 晏欺沉眸道:“你心里知道沽离镇一带是什么人的地盘,如今有意引我进来,是想做那背后的螳螂还是黄雀?” 经这一番质问之后,任岁迁便不再说话了。而随之替代而来的,是元惊盏翩飞上前的纤细身影。 他披着一副女子模样的瘦弱皮囊,体内爆发出的力量却是寻常男子的三倍有余。那苍白细软的皮肤几次都有几分不堪重负的趋势,沿着劫龙印生长的方向悄然晕开数道近乎碎裂的褶皱。 可他元惊盏做事向来不顾一切,就像他杀人夺皮时一样快刀斩乱麻。他一把将任岁迁挥开推到一边,握掌成拳,咬牙高声喝道:“少跟这魔头废多余的话,既然入了这处结界,就一个都别想走,全都留下为我解开劫龙印做陪衬吧!” 一刹那间,雨幕内外乱窜的流魂便像是蓦地被一场大火给彻底点燃了一般,纷纷张开虚弱无形的大口开始歇斯底里地哀嚎。 薛岚因发誓他这辈子从未见过这般怪异到近乎可以称之为恶心的场景。他一只手将涯泠剑紧紧捞在怀里,却并不敢像先前一样莽撞出剑,便只好空凭一身蛮力挥舞剑鞘来驱赶左右不断贴近的虚弱魂体。 “这东西没什么明显的威慑力……但,拳脚功夫对它们来说也并无任何作用。”从枕一面尝试着将流魂不断扫向一边,一面则拧着眉头对薛岚因道,“岚因兄弟,晏先生没教过你催动术法来避退这些东西么?” 薛岚因心道,晏欺以前要是教了他几门真功夫,他现在也不至于捧着把剑鞘到处乱挥了。可是没学过就是没学过,他扬着脑袋,一点也不觉着丢人地说道:“没,一点儿也没教过。我身上这点东西,大多是自己翻书得来的……” “这是什么师父?没一点作用,好歹教些防身术啊!”话刚说了一半,便被云遮欢一声埋怨匆匆打断。她握了一把银光泛滥的腰刀在手里,曼妙的身段于阴沉潮热的灰色雨幕中腾飞不断,不过小半片刻,便自行运转内功逼退了周围一圈已然声嘶力竭的流魂与怨灵。 薛岚因颇有些无奈地回了她一副笑容,随即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晏欺所处的方位。眼下的晏欺虽说是以一敌二,却暂且难说他是居于下风——任岁迁此人控场极强,然在单打独斗上明显稍有逊色,与之相对的,元惊盏则出身自以驭魂为主要心法的西北诛风门,来去自由而不受约束,但性子终究过于狂妄自傲,时常能导致攒满了一身的力气使错了地。 可说到底,他薛岚因手头上能拿出来的独门绝活儿一个也没有,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晏欺身后,被动接受他所有的庇佑。 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让自己强大到能主动去守护某个人。 而与此同时,晏欺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却偏偏和薛岚因截然相反。他定身站在雨水滂沱的沉灰色底幕里,一头霜染的白丝已然彻底湿透,紧贴在他柔软的脖颈之间,仿佛夏夜永不可见的皓雪。 长时间的战斗耗尽了他大半的体力,可他却丝毫未因此感到疲惫。 他费尽心思地帮助同行的两个白乌族人一路找到劫龙印,甚至直接寻到元惊盏的跟前,必定有他执着至此的缘由。 ——而单单就是为了这样一个不可言说的缘由,晏欺甚至日夜难寐地熬过了整整十六个年头。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 指节微微抬起,气势逼人的寒意无不自指尖处丝缕飘溢而出,连带着空气中不断充斥的水汽都再次随之冷凝成针。 紧接着,一道优美的圆弧自纤指流动处缓缓勾勒于深灰色的天幕之中,浅淡得近乎无痕。 ——那是截灵指所必要的前置手势。 蓦然见得此状,在场之人面上无不是一片惊恐唏嘘之色。 “不可能的……晏欺,你是不要命了罢?”任岁迁脸色一青,朝后退了几步,干涩出声道,“接连两次催动截灵指的时间间隔这样短,你体内修为可是浪打来的吗?” 而在旁的元惊盏亦是难免骇得汗毛倒竖,面露惊诧道:“我看这老不死的混账魔头是铁了心要和我身上的劫龙印过不去!”顿了一顿,又立马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猛地一拍任岁迁后背道,“怂个什么,非得等他一指头戳到我脑门上你才甘心么?上啊,截住他!” 言罢,自己却身形一缩,全然躲在任岁迁的身后准备伺机而逃。然而晏欺哪里会给他半点这样的机会?不由分说便侧身避过障碍,修长的指节像是嵌进了数不清的刀光剑影似的,径直朝着元惊盏面门要害处紧逼而来。 晏欺这一招截灵指使得尤为不同寻常。若是稍微仔细一些的话,甚至能够极为清晰看到他指尖正一寸一寸迅速消耗流失的修为,像是一支无意沾染火星的蜡烛,大有燃至枯竭也不会轻易罢休的意味在内。 薛岚因看不懂这样的做法,只是隐约觉得不大妥当。印象中的晏欺一向行事淡薄,不喜与人起过火的争执,而今眼下此情此景,即便再愚钝的人也能从中瞧出几分显而易见的异样。 一旁的从枕倒是警觉得厉害,眼瞧着晏欺指尖流窜不断的内力仍在频频耗损,面色一变,瞬间会意过来,瞪大眼睛惊道:“不成,照晏先生这架势,是要把元惊盏连人带皮一并给毁了么!” “什么?”云遮欢手中腰刀一颤,险些一嗓子直接给喊破了音,“那怎么行,劫龙印还套在那小贼人身上呢!” 从枕急道:“莫要多说了,你我二人一道运功结阵,赶紧将那张人皮护住,不得让它有损!” 云遮欢一个“好”字未能出口,忽闻头顶风声大作,密布的残云骤然自最高处一连掀起数尺巨浪,地面上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何事,空中雨幕筑成的结界倏地裂开一条细缝,期间三道外来人影飞身降落于晏欺左右后方匆匆立定,抢在云遮欢与从枕出手之前将那截灵一指横空拦下,顷刻之间,数股真气漫天暴涨,晏欺被迫收指后撤数段距离,而那元惊盏猛然见得有机可乘,一时也顾不得看清来者何人,瞬间飘化身形为一缕清魂,抱着人皮便紧贴缝隙翩飞远去。任岁迁那老狐狸见状不由低低咒骂一声,却也不肯再一人独留此地吃闷亏,眼瞧着身后晏欺连遭三人所缚,冷笑一阵,便旋动四周气流追随元惊盏一道迅速离开。 不过眨眼一瞬,这盗了劫龙印在手的两大贼人便溜得没了半点踪影。 晏欺眉目一冷,正要施用术法上前追捕,不料方才那一指截灵禁术收回得过于迫切,稍一运功便堪堪遭到反噬,愣是骇得他腕间凝聚已久的内力一阵回流涌入胸口,一时未有提前预料,接连趔趄着倒退数步,竟险些没能站稳。 薛岚因心下一震,想也不想,便要冲上前去将晏欺扶稳,不料刚刚迈起一腿,还没实稳落在地上,那三道人影其中一人已是瞬步移来,扬起一掌直接拍上了他的脑门。 那掌风来势凶猛,力道却轻盈,许是意在控人而非伤人。薛岚因情不自禁闭了闭眼,只觉鼻尖一缕淡淡幽香无声掠过,不过半晌之余,一抹盈盈一握的飘逸身姿已于他面前立稳足跟。 薛岚因微微抬首,女子略有些熟悉的面容便恰好映入了他眼眸最深处。 第16章 师父,薛尔矜是谁 ——沈妙舟。 他皱了皱眉,身后云遮欢与从枕连连唤了数次他的名字都不得回应,待到有所意识偏转目光的时候,那另外二人的身形亦是毫无遮掩地现身于人前。 一人相貌清俊,容色却苍白,身下还摇着一把特征明显的木轮椅,正是莫复丘本人无疑。而他身侧那名男子墨发黑衣,将五官姿容悉数隐藏于深灰色的厚纱帷帽之下,一时无法确认其真实身份,只隐隐听得莫复丘唤他一声“谷师弟”,姑且推测是聆台一剑派的副掌门人谷鹤白。 这师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将晏欺生生隔在正中间处,却不慎大开结界放走了两个得意洋洋的盗印贼人。晏欺寻着劫龙印的脚步从北至南颠簸了整整一路,好不容易将人揪在手里,这会子愣是被莫复丘等人一通猛如虎的操作给气得面色铁青,匆匆拂袖侧过眼眸,声线冷淡地出言讽刺道:“堂堂一介名门正派之首,怎的废了一双腿,连脑子也一起丢了?” 莫复丘仰头望了片刻任元二人仓皇出逃的方向,转而回过头来,平静无波地对上晏欺道:“劫龙印可以落到任何人手上,却独独不可为你所持有。晏欺,昔日不刃关外一战我对你手下留情,而今天你自己送上门来,可休要怨我不客气。” 晏欺凤眸微眯道:“哦?怕让劫龙印落到我手里,所以干脆破了结界,将那元惊盏和任岁迁两贼人直接放走?” 莫复丘要紧不慢,徐徐开口解释道:“他二人既是到了聆台一剑派所管辖的地界,落网也是早晚必然的事情……倒是你,晏欺,你有时间一心惦念与劫龙印相关的事情,不如仔细关心一番自己的安危罢?” 晏欺听罢,眸色愈发冷凝道:“你心知肚明此番劫龙印现世意味着什么,却偏要任它为元惊盏所持有——届时劫龙印遭破解,其谜底被迫公之于众,你莫复丘担得起这份罪责么?” 莫复丘唇角动了动,也不知是要怒还是要笑,一手重重扣在木轮椅的滚轮之上,凉声说道:“……罪责?晏欺你莫不是活得太久了,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傻?”言罢,径自抬手指向后方不知所措的薛岚因道,“刚好尔矜今天也在这里,你不妨让他也了解了解,你晏欺一心想寻得劫龙印在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蓦地被人唤起“尔矜”这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薛岚因微微抬起下颌,试图上前几步一把捞住晏欺的衣袖,无奈沈妙舟偏在一侧扬腕运功,生生以体内真气将他阻隔于后方挪移不得。云遮欢见此难免心生焦躁,扯着嗓子接连高呼数声“岚因”无果,终是咬了咬牙,横着手中腰刀将欲与那沈妙舟搏上一搏,然方待她抬起半边手肘,反被从枕一把拦下,强行拽至身后站定,摇头制止她道:“别多管闲事,两头都是高手,弄不好要丢了性命。” 云遮欢眉目一扬,抬眼怒视他道:“……从枕!” 从枕仍是紧紧攥握她手腕道:“他们要做什么,与我们何干?眼下盗印者再次没了踪影,你可还有心思顾虑别家的恩怨?”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穿云裂石之巨响轰然于耳畔炸开,众人纷纷回神朝正前方投去惊惶而又诧异的目光,恰见得晏欺那抹素冷修长的身形自细雨斜飞中一跃而起,落地震开数百道凌厉寒气留下的碎影,瞬间将那莫复丘与谷鹤白二人击退近十尺之遥。 然而晏欺本身之内功修为虽深不可测,但一连数次逼迫自己催动截灵指来与元惊盏相抗衡,撑到现下这时候也早该是强弩之末——莫复丘对此了然于心,遂来时一路方能运筹帷幄,如今眼看晏欺面色已俨然是堪比纸白,他倒能够丝毫不以为惧,仅是轻笑一声,像是轻蔑又像是挖苦地对晏欺说道:“这十六年以来,你那一身功力……似是大不如前啊。想当初你那般费尽心神保下尔矜一命,到头来,他却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试问,你活得这样清苦,究竟是做给谁看的呢?” 晏欺神色淡薄,仿佛方才那番话语并未入耳一般,始终对此置之不理。倒是一旁的薛岚因从头到尾听了个大概,虽是多少有些似懂非懂,神色却不由自主地凝重了起来。 ——莫复丘自始至终都唤薛岚因为“尔矜”二字。 之前在不刃关外是如此,而眼下在沽离镇内亦是毫不含糊。 他说,晏欺曾经逆天而行救下尔矜一条性命,而尔矜本人却对此事毫不知情。 薛岚因掐指一算,晏欺说他年有十六,但究竟是不是十六,实际还有待斟酌。 以往他上房揭瓦,屡屡犯险不曾消停,被晏欺救过性命的回数也算得上是数不胜数,但独独没有作为“尔矜”此人的任何一点回忆,便更莫说记得晏欺竭力护他一缕残魂的曲折经历。 他想不通,可是也迟迟无人前来解答。直到最终打破沉默出声说话的,反是一旁安静已久的谷鹤白。 此人大半张脸埋在沉厚严密的帷帽中,开口之时声线低哑如沙,听来仿若刀割,直叫人耳膜刺痛。他微微偏过头去,推着莫复丘的轮椅朝前挪移数步,语气冷凝肃然道:“师兄还和这没心没肺的杀人魔头多说些什么?早早了结他的性命,带尔矜一道回聆台山罢,免得害这孩子多年跟着魔头纠葛不清,白白堕了心性!” 话刚说完,肩臂一横,其间镶有珠玉的锋锐短剑即刻夺鞘而出,瞬影飞至晏欺身前突刺过去。晏欺毫不退避,定身立于原地扬起手腕,虽未曾施用咒语,其指尖飘溢不断的气劲已随之浑然自成。 一时之间,指节与利刃,寒流与剑光,堪堪汇聚于雨水散漫不堪的结界当中,顷刻撞开一股引人窒息的湿冷气压。 十尺开外的一众人等无一不被此压抑气场逼得接连倒退数步之遥,连那木轮椅上安稳如山的莫复丘都不禁以手掩面,皱眉对谷鹤白道:“师弟,速战速决,勿要伤及旁人!” 谷鹤白头也不回,仅是漠然将额上帷帽扶稳道:“我自有我的分寸,但是决计不会手下留情。” 言罢,腾空掷出短剑于风雨大作处,仰头高喝一声,数道剑影随即劈头降落,似是天外滚滚不断的惊雷。 谷鹤白毕生所学的精湛剑法,皆是源自聆台一剑派的独门绝技。其一招一式间迅捷而又准稳,强劲且不失力道,出剑之时更仿若行云流水一般狠厉决然,倒显然糅合了几分他的个人风采。 而与之相对的,以周身内力生生挡下这一连串迅猛剑招的晏欺早已是精疲力竭,眼下全凭一口气强硬撑着,只怕如此长久缠斗下去,结果定是必败无疑。 薛岚因在旁看在眼底,更是难免要急在心里。他清楚晏欺那一身内力定是在打斗中耗得所剩无几,加之方才陡然遭那截灵指一通反噬所伤,此刻想必不会是谷鹤白的对手——而晏欺唯一一把极少离身的武器涯泠剑,这会子却像是一块废铁般悄无声息地躺在薛岚因怀里,从头到尾没起上半点作用。 薛岚因默默吸了口气,思忖一番后,终是将手掌悄然搭在了剑柄上。然而偏在他正欲拔剑出鞘的一刹那间,胳膊却被身侧无声站定的沈妙舟一把拉住,用力朝后拖拽了几分,摇头凝声道:“我劝你别过去,晏欺这魔头向来杀人不眨眼,而我师弟亦是不曾心慈手软。你这一条性命本就来之不易,不要将它不当回事。” 薛岚因闻言果真将手臂缓慢收回,转而偏过头来,眯眼凝视沈妙舟道:“……来之不易?” 沈妙舟未有料到他竟会这般爽快,愣了一愣,旋即抱起手臂长叹一声道:“看你这样子,果真是将当年在洗心谷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薛岚因疑道:“洗心谷又是何处?同我有什么关系?” 沈妙舟遥遥望着不远处谷鹤白与晏欺二人一攻一守的瞬移身影道:“你……既是忘了,那便忘了罢,终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你如今心性尚未成形,我觉得有必要奉劝你一句——切莫对晏欺此人抱有过多情分,届时若随他一道堕损修为落入泥沼,等待你的只有一个万劫不复的结果。” 她这番话语说得不加修饰且意味分明,无非是希望薛岚因从此能与晏欺分道扬镳,各走各路——然而,整整十六余年的师徒感情又岂是说丢弃便能随手丢弃的身外之物?薛岚因心知晏欺一向待他不薄,纵是以往许多事情都对他有所隐瞒,也丝毫不影响二人之间不必言说的信任与默契。 比起旁人在耳边说三道四地吹着杂风,薛岚因更愿意等事后晏欺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于是他微微抬起下颌,毫不犹豫地出声回应沈妙舟道:“多谢夫人提点……只是,你我二人素未谋面,若要论及情分二字,我和师父之间的事情也并非你一介陌生外人能轻易品头论足的。” 沈妙舟闻言眉心一皱,方要再度开口反驳什么,却是听得薛岚因抢先一步继续说道:“师父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是心知肚明——说到底,这也是我们的家事,旁人在一边嘴碎闲话挑拨离间,只会愈发显得嘴脸难看。” 话音未落,但见沈妙舟颊边立即浮上一层寒霜道:“你……我不过是好意提醒罢了,又何必要出口伤人?” 薛岚因远望着晏欺屡屡朝后飘退的乏顿身形道:“可我并不觉得莫谷两位掌门人突然到来此地是抱有什么样的好意。”说罢,再度抬起手来,匆匆搁在剑柄上方道,“……夫人生得如此貌美,我倒真心不忍伤你分毫。” 沈妙舟怔道:“你想做什么?” 薛岚因凝神扫了她一眼,旋即扬起手腕以食指一抵剑鞘,迅速在半截朝上的刃身边缘划开了一道寸余长度伤口。沈妙舟见状慌忙上前阻拦,不料薛岚因堪堪朝后一仰,指间流溢而出的鲜血便顺势沾在涯泠剑最为锋利的刃口之上,顷刻爆发出一阵灼烈刺目的白光。 第17章 师父,又被啃了 云遮欢在后方瞧得不明所以,只觉见了血便铁定是受了伤,加之眼下晏欺又迟迟处于下风,一时给躁得六神无主,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从枕推到一边道:“给我让开!都这副情形了,你当手里的武器是拿着玩儿的么?” 从枕心下一紧,死死盯着薛岚因手中肆意流窜的炽热剑光道:“遮欢,莫要冲动!” 云遮欢眸色微颤,当即薄有怒容道:“从枕,你何时变得这样胆小怕事?” 话到一半,忽觉面上拂来一阵汹涌热流,再回头时,那把沾了薛岚因血液的涯泠凶剑已是陡然自沉眠中苏醒,像是野兽凶悍狰狞的森森獠牙,几乎在人力不可遏制的情况下,接连发出悲怒交加的嘶鸣。 那一瞬间,云遮欢突然就明白了薛岚因方才拔剑自残的用意何在。 他割破手指,将体内鲜活的血液与剑身相融,恰是因他体质特殊的缘故,方能将凶剑残暴狠戾的本性唤活。 ——可是,为什么? 她原是一直简单地认为,薛岚因只不过是个拥有许多无奈过往的普通人物。而到如今,她却再也无法忽视于他身上频发不断的离奇事件。 云遮欢凝了眉心,将目光沉沉转向了身后一语不发的从枕——后者亦是心事重重,反复冲她摇头示警,显然并不愿她贸然前去以身试险。 而就在她满心犹豫不决的同一时间里,那沾染血光的涯泠剑已然失去控制朝外围方向猛地一下横扫出去,饶是薛岚因有意运功将那股强劲剑气压制下去,却还是反被拖曳着朝前疾行数尺之距。 沈妙舟一早知晓凶剑与其血液交融必生是非,却不料薛岚因这厮竟是如此莽撞而不计后果,眼下见那涯泠剑凶相毕露,忙暗道一声不好,方要抬指施动咒术强行送之回鞘,那锋利剑尖已是贴着面门朝她突袭而来,径直刺向她毫无防备的要害之处。 莫复丘见状不由面色大变,情急之下只得紧攥木轮椅的边缘高声喝道:“妙舟小心!” 而不远处已然疲惫不堪的晏欺一眼瞥见涯泠剑被人以这种方式拔离鞘身,登时亦是骇得满脸愕然,一会子怔得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偏偏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之间,一道沉黑身影从天而降,赶在剑锋伤及沈妙舟的前一刻稳稳落地站定,当即以周身迅速凝结流动的真气将涯泠剑猛然震开,顺势拉着一旁惊慌无措的女子一把护入怀中,不让外力再伤她分毫。 纵是如此,那噬尽人血而濒临暴走状态的涯泠剑也仍旧是不容小觑。 薛岚因扶了剑柄搁在掌心深处,遂当那股如浪如潮的浑厚真气扑面而来的一刹那间,他压根无力躲闪,眼看就要连人带剑一并朝外横飞出去,忽觉腰身一紧,竟被瞬步赶来的晏欺稳稳摁回胸前,纤长十指绕过他的臂膀用力扣在涯泠剑上,运功施压,贴着剑锋一路抵至刃口,不过片晌,便将那躁动不安的凶剑强行安抚下去,实实握入手中。 一时之间,周遭众人皆是惊魂未定,唯独莫复丘自一片惨淡面色中回过神来,慌忙望向那抹以身挡剑的黑衣身影道:“妙舟……师弟?!没事吧!可有受伤?” 沈妙舟蓦地自那人怀里抬起脑袋,细细一看,果真是谷鹤白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来护了她的周全,而那双腿残废的莫复丘却只能远远在木轮椅上困坐着,独自一人生忧生急。 这样的气氛,多少有些难以言说的古怪。沈妙舟轻轻将人推开,还没说上一两句话,但见那谷鹤白身形狠狠一颤,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她心头一跳,忙又伸手搀住他胳膊道:“谷师弟!你是不是伤到哪儿了……?” 谷鹤白深吸了口气,淡淡摇头道:“方才情况实在紧急,我一时没能抵御完全,受了些内伤,不碍事。” 莫复丘闻言立马摇着木轮椅跟上前去,探手将欲拂上谷鹤白脉搏道:“太胡来了!涯泠剑如此凶猛难抵,岂是你随意施个术法便能招架住的?” 谷鹤白叹道:“……我总不能眼看着沈师姐受伤见死不救罢?” 莫复丘微微侧目,正对上沈妙舟慌乱未褪的复杂双眸,沉默一阵,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了,忽闻耳畔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低咳声响,师兄妹三人齐齐回过头去,便见那头死死攥了涯泠剑在手的晏欺面色一片苍白,几乎无法再站稳足跟。 方才一气呵成压制涯泠剑那一套瞬发指法,显然是耗尽了晏欺体内残余的最后一丝内力。眼下周身一片虚乏无力,被薛岚因一把拉着沉沉倚在其肩头,眉心尤在不由自主地皱成一团,直一字一句地斥责他道:“混账小子,谁让你这样拔剑的,不想要命了么?” 薛岚因没吭声,独自一人闷头犹疑一阵,反是伸手攥住晏欺手腕仔细探其脉象道:“师父,你都这样了,就别再顾着训我了好么?” 晏欺听罢先是一木,旋即立马怒声道:“薛小矛,你当你是在和谁说话?” 薛岚因脑中一片混乱,这会子也没空耍贫嘴好生哄他,仅是单手扣在晏欺腰际将他拉近了一些,低低开口说道:“别动,我渡你一些内力,不然以你现下这副情形,撑不了多久便会力竭。” 晏欺愣了一愣,忙是摆手将薛岚因正欲传输内力的手掌推至一边,不容置喙地摇头回拒道:“我不需要你的内力,你管好自己就行。” 薛岚因略一低头,便瞧见眼前之人惨白如纸的虚弱面容,心下一时绞痛,便不由得又一次扣住晏欺手腕道:“师父别倔,一点内力而已,又不费事。” 晏欺性子孤傲,一向不喜依赖旁人来过活。加之往昔十六年来的时光里,薛岚因都是被他一手捧在心尖儿一般的珍惜存在,遂眼下不论是如何落魄潦倒,晏欺都决计不会让他舍身护在自己前方。 只是他方才本就耗尽一身内力,又见这混账徒弟拿着涯泠剑做了一堆吃力不讨好的蠢事,此时心里一堆窝火无处发泄,话说出口来,便平白多了几分冷淡的严厉。 他想也没想,再次将薛岚因一把拂开道:“……滚。” 这一回,是当真将薛岚因推得眸色一黯,面上原就焦虑不堪的光泽一寸一寸地沉湎下去,像是一潭趋向于静默的死水。 晏欺自觉那一声“滚”字入耳着实过重了一些,余光无声扫过自家徒弟瞬间黯然失色的小半边侧脸,他多少会生出几分如坐针毡的懊悔之意。 然而,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多作解释也只会弄巧成拙。晏欺略带迟疑地思忖一番,随即动了动嘴唇,正试图对薛岚因说些什么,眼前骤然一暗,竟被那不知轻重的混账小子给反拉了过去。 晏欺狠怔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薛岚因到底又在捣鼓些什么惊世骇俗的愚蠢举动,只觉唇上突然一温,多了两片并不属于他的东西,而随之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是薛岚因体内正迅速流失的微薄内力。 那一瞬间,连薛岚因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只觉得晏欺不肯受他内力,多半是因为嫌弃或是还在生气,然而及至如此紧要的生死关头,却容不得晏欺再如往常一般固执而又倔强。 他想了想,既然手抵手传输内力能被晏欺一次又一次地挥赶到一边,那索性直接来个嘴对嘴,以口渡内力,来得快而且实在。 但其实说到底,薛岚因这一串疯狂举动看似有理有据,真正要他扪心自问地话,多少带了几分“报复回击”的个人色彩在内。他平日里看似温顺懂事,哄人的方法更是一套接着一套,可谓是百般花样层出不穷——而实际上,他的行事作风却携带着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乖张。 晏欺方才对他说“滚”,他自然不会真的滚,但若要他毫无知觉的咽下这口闷气,那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只不过,他薛岚因的心里的确是借此稍稍爽快了些许,而那周围干站着的一众人等已是看得瞠目结舌,就差给他惊掉了半个下巴。 若要说男女之间以口渡内力来相互治愈伤痛,那确实是难得一幅浪漫而又圆满的和谐场景——但如今这两个容色俊美的大男人当众贴脸对嘴地紧密靠在一处,要说其画面缱绻旖旎之余,更多则是叫人难以置信的惊恐和错愕。 尤其是咱们那位初出茅庐不谙人事的小族长云遮欢,这会子只觉得自己白瞎了一双眼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然而晏欺终究是个脸皮薄的主,没多一会儿便让薛岚因一嘴巴啃得脸都青了,那一双耳根子却是红得厉害,挣扎两下有了力气,猛地起身将他掀到一边道:“……孽徒!你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 薛岚因被他推得朝后一仰,温暖而又似曾相识的触觉似尤在唇边流连,故而咽了咽口水,抬起手来,鬼使神差地在晏欺唇瓣上揩了一把,心道方才碰那么一下的感觉实在太过熟悉了,若是非要仔细往下探究的话,也独有一种可能——薛岚因以往曾以这般方式占过晏欺的便宜。 所以……是什么时候?又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 薛岚因头皮一麻,似是隐约觉得自己要想起什么了,再一抬眼,却见那方才被他骇得一阵目瞪口呆的师兄妹三人已是跨步上前来,其中谷鹤白由沈妙舟一手稳稳搀扶在侧,还不忘高举手中短剑直指晏欺眉心道:“够了……闹剧看到这里,也该谢幕了。晏欺,你如今这副模样,怎么挣扎都是虚的,倒不如早死早超生,到地府里投胎做个好鬼!” 莫复丘亦是凌然坐在木轮椅上,仰头端详着他师徒二人道:“尔矜跟了你足有十六年之久,你也是时候……将他还回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低低一声轻笑。晏欺借着方才那点“来之不易”的内力勉强站稳了身子,继而又将薛岚因拦手护至身后道:“……还回来?莫大掌门这是在同我说笑么?” 莫复丘抬起下颌,声似寒冰道:“这原就是归属于我聆台一剑派的东西,你说带走便直接带走,这和强盗又有什么区别?” 第18章 师父,不要倔 言罢,眸色亦随之骤然凝起。莫复丘连同沈妙舟一道扬起手腕,化双掌为十指,迅速开口念咒催术,以二人相融合的真气当即筑起旁人极难一眼勘破的阵法。 与此同时,方才还犹豫迟疑着未曾上前的云遮欢亦是彻底拉开了架势,拔出腰刀径直横梗在薛岚因身前,道:“……莫掌门,瞧你说的这些,我着实不爱听,也听不下去。哪有将活生生的真人贬损为一样‘东西’的?这话任谁听进耳朵里,都不会甘愿随你同行啊!” 说完回头,恰好与投来目光的薛岚因相对视一眼,前者眸底还微微带了一丝未褪完全的尴尬与惊愕之气,显然是被薛岚因方才一番壮举给骇得不轻。 而从枕原是无心蹚这一滩浑水,此时也半推半就地跟了上来,面上虽没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心里却已在默默盘算着撤离现场的最佳方法。 遂不过片晌,孤零零的一打三便成了活脱脱的四对三,结界内的一众人等以晏欺所处的方位为中心,迅速围成了一处坚不可摧的圈。 莫复丘本不愿与北域白乌族人产生过多的纠纷,兀自迟疑一阵,终是稍稍放缓了语气,对云遮欢道:“姑娘既是来自外域,想必也不太明白我中原武林的规矩——晏欺此人满手血腥,罪无可恕,是我聆台一剑派乃至整个江湖上一致公认的仇敌。姑娘若一心只为寻得劫龙印给族人一个交代,便趁早莫与这魔头扯上半点关系,否则及至日后一人在外闯荡,难免要遭世人非议。” 他言语之间不乏正直与诚恳,然在从枕与云遮欢二人听来,却满是居高临下的威胁与恫吓。他们白乌族人一向骁勇善战,于为人处世上亦不曾轻易服输,莫复丘此话既已出口,便无疑是在火堆上又实实浇了一层厚油。 “莫掌门话是这么说了,那方才有意出手放走盗印的两个贼人又该作何解释?”从枕鹰隼一般的眼眸渐生寒光道,“你明知我们此番出行就是为了寻回单单一个劫龙印,偏还在要紧关头坏我二人好事?” 云遮欢亦是道:“我北域白乌族人百年来不曾进犯中原半寸疆土,莫大掌门今日之举,大抵是有意要下战帖罢?” 莫复丘神色微僵,方想再开口驳回些什么,身旁持了短剑在手的谷鹤白已是淡淡替他回应道:“劫龙印一事,是我们一时失手在先。沽离镇一带,本是归属我聆台一剑派管辖的范围,方才陡见镇内气息极端异常,便有意前来探个究竟,不想竟害那两贼人乘机逃离,要说起来,也的确是由我们一手引起的祸端。只是,劫龙印如今现于人前,就必定意味着会引起无限纷争,它虽源自于北域白乌族,却注定只归属于最终将其破解的有缘之人——二位若有意寻它回族,大可不必在此地与我们耗费时间,趁那俩贼人现下还未遁远,早些追上去岂不会更好?” 从枕笑了一笑,道:“不愧是一手扶稳聆台一剑派重振雄风的谷副掌门……连消遣人的话说起来也是一套接着一套。” 谷鹤白道:“何谓消遣?我有意给你们指引一条明路,莫不是要将好心当成驴肝肺?” 从枕扬臂将腰刀朝上一抛,稳稳握实在手掌心道:“那从某还要多谢谷副掌门提点了?” 云遮欢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当这意思是要打架了,便也将手中武器高高举起,正想着这怕事的怂包何时竟变得这样勇猛,却听得耳侧一声刀刃铮铮鸣响,从枕自周围骤然升腾的光影气流中探出头来,挑眉对谷鹤白道:“既是如此,从某便遂了谷副掌门的心愿,早早离开的罢!” 说完,不等云遮欢再对此做出任何反应,从枕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回身同攥了涯泠剑在手的晏欺对视道:“晏先生,就是现在,走!” 晏欺眸色一凝,当即会过意来,反手将身侧站定不动的薛岚因拉往怀中,而另一手则紧扣于涯泠剑柄上,腕间一旋,耀白刺目的光影便随剑身一并汹涌绽放,像是难以歇止的浪潮。 下一瞬,涯泠剑出,几乎是于肉眼不可见的情况下迅速扬起,在雨丝横飞的半空中蛮力划开一道半人高的裂缝,片刻之余,便见周遭水汽凝聚而成的结界陡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震颤颠簸之间,颇有几分就此毁于一旦的趋势。 这一时机掐得正准。 涯泠剑方才沾血面临暴走,此刻刃身上方流走不断的剑光还尚未全然平歇,故而再出剑时,其盛涌气劲尤是迅猛难克,只需稍加运功助力,便失去控制猛然冲向天际,顷刻将这本就脆若薄纸的结界撞开一条裂口。 一刹那间,风雨如晦,地动山摇。 破碎的雨境从顶边缘处开始分崩离析,须臾留下一长串几近坍塌的裂痕。 这样的情形下,任谁都经受不住结界突然崩裂带来的严重后果。饶是谷鹤白那般无所畏惧的强大存在,都难在结界破裂的中心范围站直腰身,那便更莫要提方才苦经一番缠斗的敌我双方。 而晏欺和从枕则恰好是抓住了这一点破绽,一时也无法顾及其他,顺势拖起另外两人自风口浪尖处飞身一跃,便卡着风雨飘摇的雨幕边缘冲了出去。 那样迅捷敏锐的动作反应,倒是快得与从枕充满□□味的示威语气截然相反。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薛岚因整个脑袋都在随着呼啸而过的凌厉风声嗡嗡作响。待到耳畔狂躁扭曲的各类杂音渐渐趋向于消停,他勉强睁开眼睛,这才发现那原是灰矮沉郁的雨水结界已然消失不见,而其间前来闹事的师兄妹三人亦随之没了半点踪影。 四周光影斑驳,满目皆为涌动不息的人流。倘若前后迈出三两步,还能隐隐嗅到小镇独有的栀子花香。 ——这一次,他们想也不想,便一举径直冲出了任岁迁临走前所遗留下来的残破幻境。也就是说,如今所实实在在站定站稳的地方,才是真正无误的沽离镇。 薛岚因方从脱离潮湿气息的狭窄空间中缓过劲来,动了动嘴唇,下意识里便开口问道:“……这就出来了?那聆台一剑派的三个人……上哪儿去了?” 晏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他脸色差得厉害,估摸着有一半是内伤给害的,而另一半是让薛岚因给活生生气的。 一旁的从枕倒是没什么避讳,转头望了望天,直截了当道:“我们走时结界正好濒临崩塌,这会子他们三个得困在里头了,少说半柱香内出不来。” 云遮欢闻言立马回过身来,面上犹是惊魂未定道:“这……半柱香也太短了吧!那三人拳脚功夫都不差,一会儿掐准时间出来,可不是要将我们一网打尽?” 从枕道:“那倒是不会,我们白乌族人看起来是那样好欺负的吗?莫复丘要做什么,都得多少考虑一个度——杀人事小,但两域纷争事大,他手里没那么宽的权利,自身底子也更是担当不起。”说完停了一阵,收起腰刀别在衣带边上,又道,“不多说了,我去备马,我们找个安全点的地方,用逐冥针追踪元惊盏的具体方位,否则过后让旁人抢了先机,怕是会得不偿失……呃,不知晏先生可还有余力再助我二人一回?” 晏欺面色惨白如纸,许是有意想要说些什么的,微微颔首,却终是身形一顿,低下头去闷咳了一声。 薛岚因神色一僵,慌忙上去将他轻轻扶住,半途偏又被狠狠推搡到一边,无意擦过晏欺指节外围毫无温度的一片肌肤,登时脑中凉得透彻,反将那手腕拉回了掌心里实实扣稳,道:“师父可是身子不适?” 晏欺摇了摇头,声线低哑道:“……我没事。” 薛岚因定神端详他一眼,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手臂伸过去,将人一把捞进了怀里,转头对从枕道:“从兄,先找块清静地方让我师父歇会儿吧,他没剩多少内力,要唤醒逐冥针的话,必然是不够的。” 言罢,又将晏欺朝自己拢了一拢,借了大半的力气由他轻轻靠着,也不让他挣,随即压缓声音又一遍哄道:“师父,不要倔。” 晏欺让他这一出给整得哭笑不得。 原是有些气闷在胸口的,这会子也没力气冲他使,便只好一言不发地靠了过去,暂且由着这混账小子对他一通胡作非为。 ——只不过,说是这般歇上一会儿,实际回过神时,已然无声耗去了整整三天。 截灵指所带来的反噬力量,本就不该由凡人之躯来一己承担。晏欺强撑着用了数次,已是直接触及身体的极限,倘若事前处理稍有不当,丢去半条性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故而他闭目打坐了三天之久,薛岚因就在旁一声不吭地守了三天。 第19章 徒弟,疑云满腹 彼时地处沽离镇外近三十里,落脚的驿站简陋普通,且来往周遭鲜有人烟,并不易为界外直接发觉。 期间两个同行的白乌族人急得满屋子打转,唯恐劫龙印落在贼人手里生根发芽。 而那载了一堆谜团在身的薛岚因倒是难得安静了一回,缄默不言地窝在屋子最角落里,什么也不催,什么也不问。 太奇怪了。 依照平时他那唧唧歪歪的浮躁性子来看,多半是要下油锅一般地跳起来吵。 ——云遮欢一度以为他被过多的猜疑冲昏了头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但事实上,薛岚因有太多事情想要弄个明白。然而话到嘴边又生生停住,抬眼望见晏欺毫无血色的面容,他便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莫复丘曾经很是清楚地表明,晏欺舍身救过“尔矜”一条性命。可是那所谓的“薛尔矜”究竟是谁,和薛岚因本人又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他都无从得到半点头绪。 他自打有意识那一刻起,记忆就只有单单十六年,而和尔矜有关的一系列事件,显然已经超出了他追溯能力的范围。 晏欺一口咬定他就是十六岁,所以数年以来在敛水竹林里平淡无奇的大半时光,薛岚因也就一直以为自己该是这样一个岁数。 可事实上,当真如此吗? “所以说,我们现在非但没法找到劫龙印,还得被一堆乱七八糟的琐事纠缠不清。” 驿站冷清晦暗的走廊内,从枕扶额靠在栏杆边上,颇有些不耐地说道:“晏先生他老人家一觉睡不醒,逐冥针的事情也只能暂且耽搁着,这会儿万一让聆台一剑派的人发觉我们的方位,指不定还要上来叨扰一番。” 云遮欢听罢,忙是上前捂了他的嘴道:“嘘,你小声一点!什么叫睡不醒了?一会儿他出来,第一个拧断你的脖子!”说完轻咳一声,瞥了一眼边上一言不发的薛岚因,又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再说了,哪儿来那么多万一不万一的,你说得这样晦气,若真要让人找着了,第一个拿你开刀!” 从枕凝了眉目道:“遮欢,你总是这样乐观。我们刚离开北域的时候,族长和长老就叮嘱过,劫龙印一事非同小可,绝不能轻易将之忽视。可是你看看这一路走来,你有多少次把心思放在了别的事情上?每次到了关键时刻,你心里在想的,手上在做的,就和原本规划好的东西截然不同……遮欢,这样下去,当真能找到劫龙印圆满回族么?” 这话一出口,云遮欢脸色就变了。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性的姑娘,逆耳之言亦是不喜细加思虑,如今骤然听得从枕这般指责,不由怒从心起,朝前一把拽住他衣领道:“从枕,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寻找劫龙印这些天以来,都是你一个人在出力?” 从枕轻轻将她手腕按住,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希望你将心思收一收,别总惦记着一些有的没的。” 云遮欢尤是火道:“那你说说,我惦记什么了?” 从枕发觉和她沟通困难,眼底颊边便难免泛出几分冷意。片刻默然,他将欲开口斥责,恰被身后一直未曾说话的薛岚因瞧在眼里,连忙走去将那二人隔在中间,边叹气边反复出言劝慰道:“……行了行了,两位大哥大姐,说得好好的,怎的就吵起来了?” 云遮欢抱了手臂,凉声说道:“他这人永远这样,做什么事情都要泼我一盆冷水。说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好似当真是一无是处一般——从枕,你既然觉着我是个喜欢一心二用的无能之人,那今后要不……” “够啦,我的好姐姐,别再说了。”唯恐从云遮欢嘴里再冒出更多激化矛盾的语句,薛岚因只好硬着头皮将她强行打断道,“聆台一剑派那头还没人过来惹事儿呢,我们自己就先开始窝里斗了。有时间吵个没完,不如多省一些体力做正经事罢!” 从枕不怒反笑道:“正经事?那依岚因兄弟来看,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接着出去和聆台一剑派纠缠不休——还是把劫龙印的事情放到一边,一心一意地去沽离镇里搜寻某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陌生人?” 云遮欢当场脸就黑了:“从枕,你是不是……” “好啦,云姑娘稍安勿躁。”话刚说到一半,薛岚因已是反手将她轻轻推至身后,自己则朝前迈了几步,迎上从枕凛冽如冰的面色道,“从兄也消停一些,且让我好生问几个问题。” 从枕眼也不抬道:“你要问什么?” 薛岚因直截了当道:“再次唤醒逐冥针,需要用到几个人的内力?” 从枕蹙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薛岚因道:“你先答我便是。” 从枕顿了一顿,随即漫不经心道:“按理该说是两人,但光靠我和遮欢的话,怕是会因身体透支而导致最终的结果得不偿失。” 薛岚因想也不想,道:“那……倘若加上我呢?” 从枕神色一怔,随即抬起头来,不知所谓道:“嗯……岚因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薛岚因微微眯了双眼,放低声音,又轻又缓地说道:“我这些天仔细想过了,我师父他……哎,他执意寻找劫龙印这件事情,可能多少和我的过去有一些关联。可是这么多天以来,我瞧着他着实太勉强自己了一些,若还像以往那般耗损自己的内力和修为,我担心……不对,应该是我不想……”他叹了一声,继而又道,“我不想再看到他因为耗尽内力而痛苦难受的样子,也不想再看到他为我的事情奔波劳碌。说到底,我身上谜团实在太多,师父他不愿去提,我也不想多问,但至少,能让我凭借自己的力量,去还原一份真相。” 从枕那双鹰隼一般的眼睛划过一道敏锐的光线。他直勾勾地凝视着薛岚因,似是有所了然地说道:“所以?岚因兄弟是想拿你自己来抵换晏先生?” 薛岚因挑眉道:“看来从兄心里很是明白。” 从枕直言不讳道:“凭什么?岚因兄弟当真清楚自己值多少分量么?” 薛岚因毫不犹豫地挽起袖管伸出手臂,又指了指从枕腰间悬挂已久的长刀道:“从兄可想试试我的活血染上你的刀锋,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情形?” 从枕凝神望了薛岚因片刻,也不知怎的,突然笑了起来,声线坦然道:“……岚因兄弟,你可知道你这样做,晏先生会有多生气?” 云遮欢亦是犹疑再三,慌忙前去托住薛岚因手臂道:“岚因,你莫要因着体质特殊,就反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啊……天知道这样放血放得多了,会出什么样的意外呢?” 薛岚因摇头道:“我自然明白师父不会允许我这么做,但是眼下……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倘若从兄不嫌弃的话,大可由我替师父来助你们一臂之力,且不论过后代价如何,但凡我能够做到的事情,必然会尽力而为。” 从枕眸底微亮,仿若在无形中挖掘出了一些格外有趣的事情:“哦……?那么请问,岚因兄弟肯来帮我们的理由是什么?” 薛岚因简洁明了道:“理由无非就是两个——第一,让我师父歇下,最好是能够恢复以往昼夜闭关的常态。第二,劫龙印以及聆台一剑派的莫复丘等人,必然同我未知的记忆有所牵连——我想顺着路线查明真相,弄清楚‘尔矜’这一名字下包含的所有过往。” 从枕神色不变,仅是微微扬了眉目,不知是夸还是讽地对薛岚因道:“这样看来,岚因兄弟的心思竟是一点也不含糊。” 薛岚因哂笑道:“我何时含糊过?倒是你,从兄,你话这么多,就差一句应还是不应?” 从枕冷哼一声,道:“暂且应了罢。” 薛岚因扬声道:“为何要用‘暂且’?” 从枕朝前踱了两步,语气稍一偏转,一字一顿地回答他道:“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岚因兄弟心头既然放有两张谱,那我这里亦有两处不可轻易忽视的底线——其一,你的个人能力同晏先生相比,必然是天壤之别,此番与你同行的风险如何,自不用我多说;其二,你凭着一张嘴就说要替换你师父随我们继续寻找劫龙印,你可有问过晏先生他本人的意见如何?” 薛岚因垂眸思忖片刻,凝声道:“你是担心我师父不同意?” “这不是肯定的么?”云遮欢插嘴道,“他要会同意那才是见了鬼呢!” 薛岚因沉默一阵,遥遥望了一眼前方不远处正无声紧闭的房门,良久,呼出一口气来,轻声说道:“……我自有办法让他妥协,你们……等等便是。” 云遮欢愕然同从枕相对视一眼,一时也猜不明白薛岚因准备去做些什么,便只好怔怔站在原地,由他所说的暂且等上一段时间。 第20章 徒弟,撩完就跑 这会子戌时刚过,天色将暗不暗,仲夏温热的晚风里携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沿着表层皮肤一路侵入到骨髓深处,便成了无法抵御的冰寒。薛岚因跨过门槛迈入屋内的时候,桌面上堆积成灰的一小截蜡烛还尚未燃尽,幽冷而又淡薄的,将榻上闭目打坐的人影衬得无限清减消瘦。 饶是如此,那如雪一般柔软和顺的发丝之下,尤是一副古雕刻画的绝世容颜。 薛岚因看得有些入了神。良久,似是猝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垂了眼睫缓缓走过去,无声靠近晏欺腿边,轻轻蹲了下来。 他动静并不大,甚至刻意往低压了几分,但晏欺还是随着他的到来缓缓睁开了眼睛。不知是并未睡熟还是徒遭惊醒,也开口不说话,就这么定定凝视着薛岚因的双眼,许久没有一点声音。 薛岚因在心里惴惴不安地猜测着,晏欺多少是有些生气的。且先不说他之前一套自损三千的拔剑方法——及至事后强行替晏欺口渡内力的那一通“壮举”,才谓实实在在称得是上一句轻薄。 ——而且……很软,滋味……还挺不错。 他为自己天赋异禀的下流感到羞愧又自豪,矛盾又无措。 然而最致命的,还是他薛岚因偏偏是一个刀枪不入的厚脸皮。 因此,他继续脸不红心不跳地凑了上去,用甜得有些发腻的笑容主动向晏欺问候道:“师父,你没事了么?” 最后一个“么”字还没说完,只见晏欺一只手已经缓缓抬了起来。薛岚因一度以为晏欺想要揉一揉他的脑袋,结果半张脸还没凑过去,那只手便倏地攥握成拳,照着他的胸膛狠狠砸了下去。 是真的砸了下去。 晏欺这一拳头用了十足的力气,几乎是毫不留情地将薛岚因整个人都掀得飞了起来,连连朝后疾退数步,最终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将屋内一众桌椅板凳给撞得七歪八扭。 薛岚因让他砸得懵了,杂乱尖锐的耳鸣声响源源不断地盘踞在他头顶,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捂住半是钻心半是钝痛的胸口哑声道:“师父……” 晏欺大步上前,一把将薛岚因胸前松松垮垮的拽住,连带着他整个人一并提了起来,悬在半空中,恨恨出声道:“别叫我师父!” 薛岚因被他揪得呼吸困难,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了,仍是含糊不清地捧住晏欺手腕道:“师父……好难受!” 晏欺手劲微松,转又蛮力将他摁上了身后摇摇晃晃的门板道:“说了别叫!” 薛岚因被晏欺一拳打得七魂六魄各飞出去一半,眼下心都散了,只得稀里糊涂地应他道:“不叫师父……那叫什么啊?” ……难不成真叫媳妇? 然而不等薛岚因将这般极端危险的称呼直接叫出口来,晏欺已是彻底冷下了面色,寒声对他说道:“薛岚因,你现在就收拾东西,回敛水竹林去。” 这一次,晏欺没管薛岚因叫“小矛”,而是直呼他的大名。 薛岚因呆了一会儿,一时连话都不会说了,光顾着瞪大眼睛,好长一段时间缓过心神,几乎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晏欺道:“师,师父……你在说什么?” “让你滚回去,听不懂么?”晏欺凝眉斥道,“现在就滚,立刻滚!” 薛岚因瞳孔一缩,下意识里挣扎了两下,没挣开,只得轻轻扶住晏欺的小臂,手足无措道:“师父你……你让我滚,好歹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晏欺道:“你还需要什么理由?我说的话,你向来只当是耳旁风,闹出那么大的岔子,腆着脸笑两声就当没事发生……薛岚因,你是仗着我惯你宠你,所以干脆就目中无人了,是么?” 薛岚因让他说得人都愣了:“我,我没……目中无人……” “行了,闭嘴。”晏欺松手放他下来,扣着他的肩膀用力朝前推道,“什么都别说了,这里容不下你,你给我回去,好生呆着,今后没有我的允许,你哪里都想别去。” “师,师父……”薛岚因被他推得一路踉跄,话都说不完整了,费了好大的劲回过头去,偏又被晏欺扳着身子拧向了外边,以刻不容缓的语气厉声催促他道:“楼下有马,你不要和我说不认识路,来时怎么来的,你现在就给我怎么滚回去。” 薛岚因无可奈何道:“师父不要推了……” 晏欺打断他道:“少扯些有的没的,让你走就赶紧走!” “师父……” “走。” “师父,要我走可以。” 冷不丁的,薛岚因强行停下前行的步伐,回眼将目光径直凝向晏欺道:“……你先告诉我,尔矜是谁?” 气氛陡然一沉。 约莫是未曾料到薛岚因会突然问起这样一个一言难尽的陌生问题,晏欺在短暂的诧异之后,便陷入了无法言说的沉默。 “师父,告诉我。”薛岚因上前一步,贴近晏欺如沐冰雪的面颊道,“尔矜是谁?” 晏欺没说话,鸦黑的眼睫微微动了一动,又无端向下垂了几分。 薛岚因继续重复道:“师父,尔矜是谁?” 晏欺抬了抬眼,周身凌人的气势一点点地褪了下来,逐渐化为暗无天日一般的冰寒。 薛岚因叹了口气,走过去,略微抬起臂膀,将人缓缓抱住。 晏欺全身一僵,随即明显感觉到薛岚因温热的面颊轻轻贴上了他的颈窝,若有若无地蹭了一蹭,继而闷声开口说道:“师父,你总是这样……你以为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憋着不说,我就不会生气伤心了么?” 晏欺尤是声线冷淡道:“……你有什么可生气伤心的?” 薛岚因闭了眼睛,靠近他脖颈上方轻道:“那师父是觉得……我伤心还是生气,都无所谓是么?” 晏欺无言以对。 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向薛岚因阐述明白——就像薛岚因永远也看不懂他荆棘载途的苦心一样,两者相差甚远,却又在某种程度上不谋而合。 薛岚因见晏欺仍旧陷在缄默中无法自拔,不由将声音狠狠压低,贴在他耳畔继续说道:“好罢,师父你既然答不上来,我再问你点别的。” 晏欺皱眉道:“有什么可问的?让你滚,你就滚,听不懂人话么?” 薛岚因仿若未闻道:“那天我在湖叶镇的客栈外喝醉了酒,事后发生了什么,我在为你渡内力之后……差不多记起了一个大概。” 晏欺瞳孔一缩,再望向他的眼神里突然增添了几分错愕之意。 薛岚因苦笑道:“师父,你别把我当傻子好么?你……就算什么都瞒着不说,我也是有感觉的——但是不论如何,被人始终蒙在鼓里,除了憋屈……也就只剩下难受了。” 晏欺眉目微扬,眸底寒光似是隆冬未融的冰霜。他定了定神,很快将凤眸眯起,居高临下地回视着薛岚因道:“我让你难受了吗?” 他这话不是疑问,倒像是咄咄逼人的质问。 薛岚因有些愣住,方想开口说些什么,忽又被晏欺探手前来捏住了下巴,继而凝声说道:“我不把你当傻子,看你一直自作聪明有意思么?” 薛岚因微微怔忡道:“师父……” 晏欺没再应他,转而扬起食指,运功凝聚内力于手掌心道:“你不肯回去也行,我暂且施术封你手足经脉,在我寻得劫龙印之前,你便好生留在此地,勿要再胡乱走动!” 言罢,冰冷的指节应声直抵薛岚因毫无防备的胸膛。薛岚因面色一震,慌忙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要躲,而晏欺哪里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不由分说便欺身上前拧住他胳膊,手腕一悬一扣,指风快如出鞘的剑,眼看就要堪堪一击制其周身要穴,薛岚因瞬间矮下身去,从晏欺臂弯下钻了出来,身手敏捷得像是一只兔子,直骇得晏欺目光微偏,那蛮力一指便不慎落在薛岚因腰上,又狠又稳地点了上去。 ——这一下力道可用得不轻。 指尖方触及薛岚因腰线的一瞬之间,他只觉脑中一片灯红酒绿姹紫嫣红,人生酸甜苦辣百般滋味都给活生生炸出来了,“扑通”一声正跪在晏欺脚边,连连哀唤道:“疼死我了!师父,你是想直接要了我的命吧……” 晏欺见他吃痛,心下虽狠狠一跳,面上却始终僵冷薄怒道:“知道疼,你还瞎躲什么?” 薛岚因双手捂在腰际,仍是惨声不断道:“我哪知道你下手这样重?嘶……哎,可真是疼死我了,腰要给你戳烂了师父……” 晏欺顿了一顿,随即阴晴不定地弯下腰去,轻轻扶稳薛岚因胳膊道:“你别乱动,让我看看,伤着没有。” 薛岚因只当晏欺是又心软了,忙是一边摸着小腰哭天喊地,一边拿眼睛偷觑晏欺的一举一动。 这会儿的晏欺整个人都乱作一团,看样子似乎是当真心疼上了,薛岚因匆匆瞅了一眼,方要不知死活地松下一口气来,余光无意瞥见晏欺位于侧面无声举起的另一只手,登时又给惊得仿若五雷轰顶,心里直道师父这回竟是涨段位了,明的不行改来阴的? 然而还不等薛岚因有更多思考的机会,晏欺那凌厉一指已是再次扬起,擦过雪白的发丝便稳稳落了下来,又狠又急,像是无端掀起了一阵冷风。薛岚因在旁看得眼都花了,当即撑着酸痛的身子闪退至一边,一时再顾不得其他什么,现学现卖照着晏欺的模样猛聚内力于手心,一抬腕一发力,瞎蒙式地一指点上晏欺胸口,光从手速来看,竟还出其不意地更胜上一筹。 晏欺方才大病初愈,内力修为皆为残缺不齐,此刻疏于防备骤然承下薛岚因一击,竟连同手足也一并僵直发软,周身经脉穴道悉数被封,不过小半片刻,便脱力似的直朝地面仰倒而去。 薛岚因不知这招威力竟如此之大,沾沾自喜之余,连忙过去将人一把捞了回来,低头一看,却见晏欺脸色白得厉害,不是病的,而是硬生生给薛岚因气的。 他那一双狭长的凤眸在微微发颤,手也支不起来,只能僵持不动地半躺在薛岚因臂弯里,胸闷气短地出声斥责道:“你……你这……” “我这孽徒?还是我这混账小子?”薛岚因替晏欺接过话茬,顺势探手过去捂住他眼睛道,“只许师父以大欺小点我穴道,就不许我虚心求教学以致用么?” 晏欺动弹不得,像块木头似的哑声命令他道:“你……给我解开!” “好好好,师父说什么,那就是什么。”薛岚因一边放软了声音低低哄着,一边将人打横抱起,一路小心翼翼地放回榻上,拉过被褥,又摆正了枕头,这才继续说道,“等我帮从兄和云姑娘找到了劫龙印,我必定赶回此地替你将穴道解开。” 此话一出,晏欺额角青筋都浮了起来,几近要从榻上一跃而起,无奈全身乏力,只能狠狠倒抽一口凉气,转而厉声质问他道:“你说什么……?” 薛岚因并未重复,只是伸手捋了捋他的发丝道:“师父乖……不要倔。”言罢,兀自撑着手边的桌椅缓缓站起身来,腰上被晏欺一指点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可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再顾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微一仰头,便踉踉跄跄地朝门外迈了过去,连头也没敢再回一下。 晏欺简直快要被他气昏过去了,一人干躺在床榻边缘,起不来身,也没力气大声说话,折腾好一段时间,方才勉力对着薛岚因一意孤行的背影低喝道:“你给我站住!” 薛岚因脚步猛顿了一下,却没理他。 晏欺见喝令无用,便只得扬声胁迫他道:“薛岚因,你今天若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去了,往后别再喊我作师父,我只当没你这个徒弟!” 薛岚因喉间一哽,仍是没有回头,只是别有深意地重复回应他道:“师父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吧。” 说完,径直朝前将房门推开,脚下步子迈得又急又快,活像是在害怕什么似的,猛闭了眼睛咬牙冲了出去,没再停顿,亦是不敢再停顿。 而此时的晏欺被独自一人晾在屋内,远望着薛岚因逐渐缩小远去的身影,良久,低低叹出了一口气,终是无奈又乏力地闭上了眼睛,不再做无谓挣扎。 第21章 有关师父的过去 薛岚因方从走廊里端飘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在不由自主地冒着黑气。 云遮欢一眼瞧见了异常,慌忙迎上去,扣着他的胳膊急声问道:“怎么样啦?你这副样子,该不是被你师父给揍了吧?” 从枕靠在边上阴阳怪气道:“八成是的。” 薛岚因冷冷瞥他一眼,道:“何止是揍了?他直接不要我了。” 云遮欢一拍廊柱愤愤不平道:“都说了晏欺不是什么好师父,你偏要屁颠屁颠地跟着他混!” 薛岚因呼出一口气,很是艰难地回应她道:“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徒弟吧,不怪他不想要我。” 从枕抬颌扫了一眼静谧无声的走廊内围,不由生出几分好奇道:“屋里没声儿了,岚因兄弟,你对晏先生做了什么?” 薛岚因拢了拢胸前皱成一团的衣襟,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点了师父穴道,把他好生安置在床上了,估摸着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云遮欢:“……” 从枕:“……” 薛岚因挑眉道:“愣着做什么?拿逐冥针出来啊!” 从枕尤是惊诧道:“岚因兄弟你……你就这么跟我们走了,留晏先生一人在这里,当真是不打算要这个师父了么?” 薛岚因被他说得心头一紧,囫囵朝前踱了几步,挠了挠头,方苦恼而又无奈地应答他道:“哪儿能呀?他可以不要我,我却不能不要他啊……只有早些寻到劫龙印的踪迹,我才有机会回来给他负荆请罪吧!” 云遮欢听罢幽幽皱了眉头道:“请个什么罪?你又没做错什么,却总在向你师父道歉,有意思么?” 薛岚因摇头道:“这回要是不和他道歉,我就真要没有这个师父了……哎,总之,先别扯这些事后的茬,从兄把东西拿出来,办正经的吧!” 说罢,便已是举起手臂,攥着周身内力猛朝一处凝聚。从枕见状亦不再拖沓半分,转头抱出随身携带的青铜方箱,开盖取针,运功发力,所有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 此番缺少晏欺从旁助力,三人修为又极其浅显,故久久僵持都不得要领,待那沉睡不醒的逐冥针好不容易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却是挪移得缓慢而又顿乏,似在无形中压了一块巨石。 ——这一回,为了能将逐冥针彻底唤醒,耗去了足有小半个时辰。 三人齐聚内力朝着神器顶端一并施放,分明在费心费神地利用收纳着周遭一切纷涌而至的气劲,却偏偏像是石沉大海一般,最后给出的反应始终微弱得不尽人意。 好在这逐冥针并非死物,受了力度亦会在长眠中不断挣扎,遂不过片晌过后,便极尽艰难地开始旋动起来,左右摇晃一阵,最终磕磕绊绊地停在一众如炬的目光之下,彻底定了方位。 从枕收手后退,凝神望着逐冥针上细腻蜿蜒的纹路,良久,沉沉出声指明道:“正……南?居然还是正南?也就是说,元惊盏并没有离开沽离镇……” “什么意思?”云遮欢又惊又疑道,“这狗贼人不是早就逃之夭夭了么,又怎还会在沽离镇内四处游荡?” 薛岚因道:“……莫不是你们这逐冥针出了毛病?” 从枕探手轻轻抚过逐冥针的侧端道:“逐冥针的判断不会有误,它既是指向正南,那便说明元惊盏和任岁迁必然还在南方一带活动,至于究竟是不是在沽离镇里,还需我们亲自前去打探一番。”说完,停了一停,复又转望向薛岚因道:“岚因兄弟,怎么样?做好准备离开这里了么?” 薛岚因一愣,随即弯唇笑了起来:“你问我做什么?你说要走,那我们直接走了便是,还有什么可犹豫拖拉的?” 从枕扬起下颌,别有深意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紧闭不开的房门道:“当真就这么走了?” 薛岚因扶稳栏杆一路穿过走廊,转而要紧不慢地牵过拴马的缰绳道:“从兄何必这般挂心?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至于师父的话,让他一人安静歇上几天,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从枕偏过眼眸,见那少年人已是纵身跃上马背,愈渐锋利凌人的侧脸陷入大片凉薄的光影之中,刀割一般冷厉,却又无不包含百转千回的低柔。 就好像世人皆是欠他一分情真似的。 从枕笑了一声,随后侧身自走廊外围一跃而下,堪堪落在了薛岚因身边,淡淡出言调侃道:“安静歇上几天?我看啊,晏先生怕是早在心里盘算该如何打断你的腿了。” 薛岚因闭了闭眼睛,没再应他,只是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也不知有没有将从枕那番话语放在心上。 是以,一路策马飞舆,行色匆匆,时隔半日之后,再抵沽离镇外,已是昼夜轮回后的白天。三人走得实在匆忙,本就数日未歇,加之为着唤醒逐冥针而耗费大半内力,方前脚踏入小镇半步之遥,后脚就寻了一处小面摊幽幽坐定,随手将马匹系在一旁喝水嚼草,便歇了菜似的彻底倒在桌上,再难有半分爬起身来胡乱折腾的力气。 相传沽离镇往南一带,乃正是于前人笔墨中曾一度水天相接,近乎高耸入云的聆台群山。而其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聆台一剑派,便是毫无疑问地出自于此。 ——而他三人眼下所处的沽离小镇呢? 说白了,也仅仅是只是聆台一剑派势力所触及范围的一小部分。平日里除了偶有门中弟子下山游学历练,倒与人来人往的普通小镇并无太大的差别。 赶集的,吆喝的,叫卖的,乞讨的,算命的……要什么有什么,连隔了一条街互相谩骂斗狠的都没得跑。 就是这样一条被炎炎烈日所彻底笼罩的明亮街道,与前日潮湿阴冷的雨水结界有着不必说的天壤之别。 “我十多年不曾到过这里,如今乍然一看,仍旧是这副模样。”云遮欢道,“虽然大多数事情都不太记得了,但是对这里的街头巷尾多少有些模糊的印象。” 从枕远望着天外一轮耀眼的白日,许是将她的话悉数听进去了,却始终没有予以半点回应,倒是薛岚因那厮饶有兴趣地探了半个脑袋出来,低低问道:“云姑娘记性这么好?我四岁以前的记忆,老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别说绞尽脑汁,就算是故地重游,我也想不起来我到过哪些地方。” 云遮欢挑眉道:“美好的东西自然要一辈子放在心里,你说你都忘了,说明你四岁以前过得很是痛苦煎熬。” 薛岚因仰头饮尽杯中凉茶,反手将瓷杯扣回桌面上,似笑非笑道:“你就尽管编吧,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人很痛苦的话,不是也应该记上一辈子么?” 云遮欢动了动嘴唇,看样子是想反驳一些什么的,偏偏此时面摊的伙计端了食案上来,一人手边放上一碗热气升腾的五香面,一边露着招牌似的笑脸,一边没头没脑地插他三人话茬道:“这镇子自然是不会怎么变的,二三十年了,始终是副老样子,倒是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新的面孔老的面孔,都分不大清咯。” 从枕默然思忖一番,转而偏头望向那面摊伙计道:“这么说来,你对这镇子还挺知根知底的?” 伙计笑了笑,将抹布往肩上一搭,摇头晃脑道:“知根知底谈不上,但那些轰动一时的大事件,我倒勉强通晓个大概。诸位客官若是乐意打听一些皮毛,不妨直接向我提上一提。” 薛岚因一听,登时来了劲了,连手头上的面也忘了去吃,直瞧着那伙计道:“说得跟真的似的,可不是在吹牛吧?” 伙计道:“这有什么好吹的,真人真事罢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薛岚因漫不经心地托起一只胳膊,懒洋洋地说道:“那你说来听听,你都知道哪些‘轰动一时的大事件’?” 那伙计一见有人捧场来了,立马将嘴咧开大半,一手捧着食案,一手还揪着肩上的抹布,兴致冲冲地朝三人道:“十来二十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西北诛风门的左护法闻翩鸿因个人失误而犯下弥天大罪,遭门派内部一路追杀逃离至此,最终惨淡毙命,尸骨无存……据说那场面叫一个寒啊!满地都是血,身体也没一处是完整的……” “哎哎哎打住打住!”话到一半,被云遮欢拍着桌子强行打断道,“吃东西呢,能不能别讲这么恶心的烂事儿?” 伙计听罢,忙又陪笑道:“是是,这就给客官您换上一个不恶心的!”说完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开始继续叨叨道:“说起来……这沽离镇外的聆台一剑派,诸位可算是耳熟能详吧?” 薛岚因眼睛一亮,来了兴致:“聆台一剑派怎么啦?” 伙计道:“差不多在闻翩鸿死了好几年之后吧,又来了个离经叛道背弃师门的晏姓魔头。也不知是犯了什么罪过,被他师兄和聆台一剑派的掌门人莫复丘联手打入了洗心谷底——就在那聆台山下呢,不过现在该是毁得不成样子了……” ——洗心谷。 薛岚因愣了愣神,只隐约记得这地名是沈妙舟曾向他提到过的。但,大多与之有关的印象,也仅仅是止步于旁人的一次无意提及。 一时正回忆得入神,倒是身旁的云遮欢忽然打破沉默,饶有兴味地凑上去问道:“你说的那位晏姓魔头,可是晏欺?” 第22章 徒弟,中圈套 那伙计挤眉弄眼,很是神秘道:“可不是嘛?除了他,还有谁能把聆台一剑派给搅得翻天覆地哟!” 薛岚因蹙眉想了一想,终忍不住侧头询问他道:“那……人人都说晏欺当年曾以一己之力血洗整个聆台一剑派,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伙计犹是一笑,随即快言快语道:“这个嘛……传闻很多,但最为贴切的,无非是晏欺重伤一时,最后反在洗心谷底练就一身邪功,正好上来拿聆台一剑派的人练练手。” 薛岚因心道,一听就是瞎扯的,晏欺哪会有这般无聊?然而嘴上却还是含含糊糊的,平淡又无谓地说道:“哦,那晏欺这人挺狂的,光是练手就能毁掉一门派的人。” 伙计“啧”了一声,不知是畏是憎地道:“这江湖上谁人不知他的厉害?若是不幸招到惹到了,可是要丢小命的呢!”话没说完,却听后方那头擀面的老板不乐意了,扬起嗓子便是一声呵斥道:“混蛋玩意儿,干活啊,你还有闲情嘴碎个啥子!” 伙计闻言,忙是掉头回去,正要两头一起陪着笑脸,临拐弯的时候忽然面色一变,食案都给随手扔到了一边,当即抬高了音量,混沌叫唤道:“哎呀,我的老天,有贼,快抓贼啊!” 众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有些迷迷蒙蒙地问道:“贼?什么贼?” 那伙计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抬起手臂直指三人拴马的角落道:“就那儿,偷马来的,一下子没注意,就让人钻了空子!” 薛岚因顺着伙计手指的方向一看,果见那不远处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躲藏在马匹旁边,缰绳都给解了一半了,一听伙计那声几近振聋发聩的提醒,竟手脚愈发快速麻利了一些,二话不说,翻身跃上马背,扬鞭喝了声“驾!”,便虎头虎脑地朝街外流动的人群猛冲出去。 从枕一眼扫过去,脸都僵了:“不好!别让他跑了,那匹马上载了我们一路的盘缠!” 话音未落,云遮欢已是一掀凳子站起身来,紧攥着腰间长刀恨声骂道:“这该死的小贼,尽干些缺德事!” 言罢,纵身扬腿,飘逸身形随之飞跃而起,堪堪落在街旁的屋顶之上,二话不说,便沿着偷马贼人逃离的轨迹一路追了过去。而薛岚因和从枕则紧随其身后,一左一右迅速穿过人来人往的狭窄街道,只恨不能凭空多长出两只手来,好将那贼人死死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只是,贼毕竟是贼,偷人东西要说没一点技巧,那是不可能的。这小贼想必也是个对沽离镇极为熟悉的当地人,□□骑着陌生人的马,却偏偏逃得井井有条,一路下来尽往巷子胡同里钻,七弯八拐,就跟一成了精的耗子似的,哪儿路不好走,他就非把人往那边带。 云遮欢上了房顶,障碍物少,因此一直赶在最前方处,追得又稳又快。而沿途横冲直撞的薛岚因和从枕就明显要吃亏一些,他二人没了命地从街头奔至街尾,期间绕了数不清的巷子,翻了望不遍的矮墙,一圈又一圈,一条又紧跟着一条,待最后气喘吁吁停下脚步的那一时刻,已是让人硬生生带入了一处有头没尾的死胡同。 且纵观四周空无一人的静谧景象,竟是偏僻得连一个过路人都不曾有,又哪还有方才偷马贼人的影子? 薛岚因被转得脑子都懵了,好半天,才微有清醒地扶在手边一堵墙上,精疲力竭地望向从枕道:“什么人啊这是?跑得这样快,怕是专门做贼坑人的吧!” 从枕亦是累得不轻:“这回丢得大,我们三个人,合起来还追不上一个偷马的小贼!” 正说话间,见云遮欢从房顶上轻轻跳了下来,皱眉扁嘴道:“也是奇了怪了,我方才明明见他从这一块地方直接溜的,怎的追过来就成一条死路了?” 薛岚因苦道:“说不定呢,人家对沽离镇地形熟悉得很,这会儿也不晓得找到哪块地洞钻了进去,肯定不会再出来了。” 这话一出,倒像是突然警示了什么似的,愣将那从枕骇得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连连后退数步,面色僵冷道:“不对……事情不对!” 薛岚因道:“什么不对?” “哪有就这样凭空消失的?”从枕拧眉道,“那小贼……怕不是过来偷马的,而是在故意把我们往这边引!” 云遮欢神色大变,登时惊惶无措道:“你说什么?” 说到一半,忽见头顶一道沉庞剑光应声疾驰而往,从枕早有预料在心,一把拉过云遮欢至身后近三尺之外,转而扬手拔出腰间匕首以蛮力相抵之——不过片刻之余,果见周遭气场陡然旋作一团,狭窄的胡同尾端幽幽升腾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青黑光影,泼了墨似的,直朝着三人所处的角落扑面而来。 薛岚因手无寸铁,此刻唯有伸手结印方能暂保自身安全,然而在那极端强劲的气场之下,他那点不成器的术法就像是一块一扯就烂的遮羞布,没一阵子便被空中逆流的黑气狠狠冲撞出去,扣回墙上,力道大得近乎能将墙面砸出一道天坑。 仅在眨眼一瞬,原本平静无一人的死胡同口便好似被人给一把火烧着了似的,骤然张开无形的巨口,直将那汹涌无度的青黑气流喷薄而出,顷刻淹没了三人愈渐模糊迷蒙的视线。 薛岚因勉强自大片昏暗的光线里抬起头来,便正对上了一双深而沉重的眼睛。 黑衣,墨发,覆面的厚纱帷帽——以及那手中标志性的凶悍短剑,悉数沉溺在涌动不断的气流当中,形成一道扭曲翻转的漩。 那一瞬间,薛岚因甚至没能念出来者呼之欲出的名字。 崎岖不平地面开始发热变软,炽烈而又狂躁地,在吞噬着他脆如薄纸的皮肤。 那人孤身立定于墙面最顶端,眸色不变,唯独黑纱之下若有若无的嘴唇动了一动,以其沙哑至极的声音唤了薛岚因道:“……薛尔矜,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薛尔矜,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就是这样一句简单得仿佛是日常问候一般的话语,落在薛岚因的心头,却像是扣上了一把千斤厚重的枷锁。 薛岚因皱了眉,正试图抵着身后坚硬的墙面将身体站稳,下一瞬,只觉脚下炙热灼人的地面彻底失去了原本的硬度,像载满了水的泥沼似的,直催得所有人的身体都在不断向下凹陷。 薛岚因原是天真地以为,此番情形只不过是幻术所致。扭曲地形也好,地表发热下陷也好,都只是敌人催动术法编制出来的假象。 ——然而,待到最后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是这样一回事。 他,谷鹤白,也就是那个从穿着到举止都诡异至极的可怕男人,不光是借“偷马贼人”之手将三人一路引诱至此,还在他们不慎闯入这条死胡同的同一时间里,施用幻术结界以外的特殊术法,强行将人朝地表以下的空间疯狂拖曳。 薛岚因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缓缓朝下坠落,然而双足一动不动地卡在他最初停留的地方,饶是一步也无法顺利往外迈出。而同行的云遮欢从枕二人亦没能好到哪里去,锋利削尖的腰刀狠狠握在手心里,投掷能力有限,却也没法大步挣脱出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在谷鹤白的操纵下不断沉溺凹陷,俨然像是两条失去呼吸权利的死鱼。 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能比清醒地看着自己入土下地更能给人以直观的刺激——然而很幸运的是,他们三人不光是亲眼见识到了,还在这难以言说的扭曲术法中挺尸似的活了下来。 源自于四肢百骸的强力束缚之感逐渐开始消散减弱的那一刻起,外界轻柔却刺目的光芒也在一并随之远去。 薛岚因曾一度以为自己身在梦里。他始终无法相信自己追贼追到一半,竟还能被人逮住活生生地朝地底下拖。然而事到如今,匆匆扫上一眼周围一片昏黑的模糊环境,苏醒的意识才开始极不情愿地承认此处已深深及至地表之下,早就不再是方才来时那处弯弯绕绕的狭窄小巷。 薛岚因在黑暗中忐忑不安地摸索了一番——很绝望的是,他压根找不到任何能予以破解的出口。 “见鬼了。”他微微颤声道,“我宁愿相信这是一处术法编织的结界。” “醒一醒吧,哪有结界能把人朝地皮之下不断拖拉的?”从枕的声音自后方不远不近地幽幽传来,“我们算是中了人的圈套,没得跑啦!” 薛岚因无言以对,转而伸出手来,沿着四处昏暗无光的方向开始上下探寻。中途云遮欢踉踉跄跄地跟了过来,仓皇而又无措地紧随在他身后道:“方才那人……可是聆台一剑派的谷鹤白?” 周围皆是冰冷的石壁,探手抚摸上去,那粗糙而又坚硬的质感甚至能骇得人直打哆嗦。薛岚因偏过头来,叹了口气,有些懊丧地回应云遮欢道:“除了他,还有谁能把自己裹那么严实,完全不带透风的?” 话没说完,一道低哑声线已是骤然自耳畔幽幽响起。 “我自小肤质脆弱,见不得光……穿成这副模样,并非我心中所愿。” 第23章 徒弟,寻真相 那嗓音晦暗,沉庞于大片遮天蔽日的模糊视野当中,似是浸了无边无际的粘腻潮水。 薛岚因心下一跳,忙是拉着云遮欢接连后退数步,偏在警觉抬眼的同一时间里,正见得一身沉色衣衫的谷鹤白自昏黑混沌中扬起下颌,缓缓露出半边仿若无底的眼。 “看样子,晏欺并没有和你们一起。”谷鹤白道,“他人呢?” 薛岚因眯了眼睛,声音冷淡道:“与你有什么关系?你鬼鬼祟祟,一路哄骗我们至此,是在之前那结界中没吃够亏么?” “他不在这里也无妨。”谷鹤白漫不经心道,“只要你在我手上,我不信到最后他不会出来露面。” 薛岚因哂笑一阵,极尽轻蔑道:“谷副掌门早前便在沽离镇内遭涯泠剑重创,此番以一敌我三人之力,莫不是还盘算着引我师父上钩?” 言语之间,正逢从枕自半空当中抛来一枚凶锐匕/首,薛岚因顺手接下,稳稳握实于掌心,再仰头时,眼底狠厉之意已是尽显而出。 而与之恰好相反的,谷鹤白周身似乎并无半分杀气。他慢条斯理地退后一段距离,转而摊开双手,毫无惧意地对薛岚因说道:“我耗用大量内力催动归移术法拉你下地,可并不是专门为了同你在此处打架斗狠的。” 薛岚因心道,这哪是什么归移术法,直接叫归西术法还差不多。天下之大,咒术之多,他还真没见过这般拉人入土的诡谲术法,论行事论作风,都不像是聆台一剑派能一手创出的邪门异术。 然而不等他对此做出更多的思考,谷鹤白已是漠然走上前来,燃火点亮一盏纸灯,顺势照亮四方僵冷的石壁道:“薛尔矜,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薛岚因手中匕/首尤是高举道:“没兴趣知道……你且放我们上去再说也是一样的。” 谷鹤白冷笑一声,提着纸灯幽幽照亮他侧脸道:“就算那两个盗印人如今逃到了地底下,你也没兴趣知道?” 薛岚因闻言一怔,但见那从枕在旁凝了面色,不由分说将他推至一边,抢先面向谷鹤白道:“依照谷副掌门的意思来看,那元惊盏和任岁迁二人是走投无路遁了地,而且刚好就在这块地皮底下?” 谷鹤白道:“走投无路只不过是一个方面,其中真正的原因,还是在于此处地形特殊。诸位初来乍到,恐怕并不知道沽离镇内更深一层次的玄妙之处。早在百年以前,便有人特意借归移术法入地探寻过一遭,若按古书上记载的内容来算,沽离镇下所暗藏的地底空间,少说有近百尺之深。” 从枕鹰隼般的眸子微微一动,随即迅速打起算盘,狐疑开口道:“谷副掌门方才费尽周折引我们落入此地,现下又拐弯抹角地解说起沽离镇的地形详情——此一番举动着实有违常理,我们可否借此怀疑你是动机不纯?” 谷鹤白朗声笑道:“不错,我的确是动机不纯。” 话落,方见眼前三人手中武/器皆已是寒光乍现,谷鹤白眸色一凝,复又低缓开口道:“诸位,如今我师兄师姐尚无一人在旁阻拦,倘若真要交起手来,我可不会顾念半分所谓的外族情谊!” 此话一出,便像是在原本平和寂静的半空中骤然炸响一道惊雷。一向躁动不耐的云遮欢再也按捺不下心头急火,扬手攥刀,登时震怒出声道:“好你一个谷鹤白,看着贼眉鼠眼的,胆子倒是不小?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如你我就此搏上一搏,届时若是缺了胳膊少只腿的,可莫要怨我白乌族人不讲道义!” 话正说到一半,忽觉胳膊一紧,云遮欢猛地一个回头,便被从枕抬手以蛮力拽至身后道:“遮欢,先不要冲动!” 云遮欢脸色一青,恨声喝道:“从枕!” 从枕没再理她,转而淡淡偏头,再度望向谷鹤白道:“谷副掌门,你方才也说了,不是白费力气来这地底下专打架的——既然一早就别有用意在心,你又何必一直卖着关子不肯说呢?” 谷鹤白眼底锋芒微敛:“这位兄弟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从枕道:“谷副掌门有什么条件想要谈的,但说无妨。” 谷鹤白目光偏转,扬颌斜睨向后方神色冰冷的薛岚因道:“说到底,我也并无什么实质性的要求——我甚至可以带着你们继续朝地下深入,直至最终寻得元惊盏任岁迁二人踪迹为止。但,唯一的条件就是,你,薛尔矜,你得跟着一起下去,寸步不离。” 薛岚因面色微滞,略有些古怪地抿了抿唇,不知所谓道:“我原是想要往下探个究竟的,可照你这样一说……我反而又不太想去了。” 谷鹤白晃了晃手中昏黄衰微的脆弱纸灯,意味分明道:“你们一路奔波至此,不就是为了寻得单单一个劫龙印么?我可以亲自为你们解惑引路,只不过——届时印归谁手,还是需要各凭本事罢了。” 话方说完,忽听从枕低笑了一声,随手把玩着那枚出了鞘的匕/首,言语中多带一分轻佻胁迫道:“谷副掌门,你们中原有句老话,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情愿将事情做到这个份上,倒还不如一人下去将劫龙印独吞……可是到头来,偏还非要拉扯我们一道下水,敢问你此番用意,究竟是‘奸’,还是‘盗’啊?” 谷鹤白闻言愣了一愣,眉目一拧,竟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狰狞可怖,仿若钝刀互磨,直骇得薛岚因紧锁眉头,恨不能将双耳死死捂住。直待笑过之后,他那嘶哑声线尤是催人耳鸣,倘若仔细去听,倒觉像是被人以烈火碾灼过一般,低而怪异,平白引人生躁。 “非‘奸’也,亦非‘盗’也!”他扬手竖起三指,掷地有声道,“我的理由,只有三点。如果你们听过之后仍是心存疑虑,大可再选择与我兵刃相向。” 从枕慢悠悠地握了匕/首置于掌心道:“谷副掌门直说便是。” 谷鹤白微微颔首,道:“第一,此地乃沽离镇底端暗道最深一处,朝东南方向直通原本作为上古神域的洗心谷底。众所周知,那洗心谷曾一度是为仙为尊者退魔修道的绝佳之境——十六年前,被晏欺一手邪功毁成残垣断壁,到如今……已彻底沦为群魔扰心的禁地。若要说我独自一人的话,的确可以施用归移术法轻松下地,然而说到底,终究无人能预料贸然往下探索的风险如何。正巧,今日你们在此抱有同样的目的,倒不如干脆结伴同行,出了差错也正好能够应对及时不是?” 这谷鹤白不愧为撑起整个聆台一剑派的副掌门人,一套长篇大论下来皆是梳理得井井有条,若是仔细琢磨一番,不难发现其间隐隐蕴含的一定道理。 从枕挑了挑眉,淡定如斯道:“呵,谷副掌门话是这么说了,叫我们如何信你?” 云遮欢亦是仰头附和道:“你随便拉我们到一处地方,便指说是昔日修道成仙的上古神域洗心谷——我们一群人生地不熟的外域人,该是直接听进去呢,还是当作耳旁风置之不理呢?” 谷鹤白振振有辞道:“如你所闻所见,这第二点,便是眼下神域已毁,往昔光景不在,唯独剩下来的,就只有山谷暗道内数不胜数的污浊之气。元惊盏携劫龙印一路奔逃至此,必定是从歪门邪道中捂出了些许破印的端倪,所以才会拼了命地想要往至阴至邪的地方钻。”顿了一顿,见面前三人眼中疑神未定,便微微扬起手腕,指了指从枕腰后从不离身的青铜方箱道,“如若还是不信,你们完全可以拿这神器出来对峙。” 从枕没再说话,低头将青铜方向捧了出来,实实端放在手掌心里,而云遮欢则有所会意地探身上前,随意扭了扭手腕,便顺势一把将箱盖彻底掀开,几乎未带半分犹豫之色。 四人借着谷鹤白手中摇曳不断的纸灯勉强朝下望去,便赫然瞧见那逐冥针一动不动地安躺在方盒底端,而针尖则径直对准了黑暗中一片模糊的东南方向,其间不含一丝偏差。 如此一来,谷鹤白这般大张旗鼓的一举一动,便突然在所有质疑声响当中反转得有理有据,不得不引人渐生信服。 从枕的目的非常明显,除了劫龙印,他什么都不想要,即便途中要与虎狼之心的敌者尔虞我诈,他也能够走得心甘情愿,毫无怨言。而与此同时,云遮欢则对于谷鹤白的援手感到半信半疑,即便此人清楚明了地表达了自己的最初动机和最终目的,她还是难以接受必须要同曾经的敌人系在一条绳上共存亡的事实。 何况往后万一发生内斗争执,在地形全然陌生的情况下,他三人联手应付谷鹤白,还指不定会否轻松压制得过。 因而云遮欢兀自犹疑一阵,索性再次转头紧紧盯视着谷鹤白道:“那你再说说看,你的第三个理由是什么?” 谷鹤白眸光一偏,斜睨着她轻笑出声道:“第三点?我敢料定,过不了多久,晏欺便会找到这里来——且不论往后劫龙印之归处如何,只要能捉得这魔头在手,还怕天下不太平?” 话方出口,三人皆是一惊。 薛岚因难得面色一沉,微顿良久,方才声线低淡道:“师父不会来,他……来不了的。” 晏欺如今手足经脉悉数被封,加之自身内力修为已近枯竭,要想着挣扎一路寻至此处,怕是哪路神仙都无法顺利完成的事情。 何况……晏欺还在同薛岚因置气。 他轻叹一声,继而再次出言强调道:“……师父不会来。” 谷鹤白低头无意扫了他一眼,道:“你对这魔头了解还是太少。” 薛岚因道:“他是我的师父,不是你的师父。他要做什么,与你也没有半点关系。” 谷鹤白怔然片刻,随即不怒反笑道:“薛尔矜,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性子倒是丝毫未变。”言罢,伸手拂了拂衣袖,提上纸灯沿石壁往前照道:“算了,反正和你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不如早些上路,以免让那俩盗印贼人占了先机。” 薛岚因让他说得一时不明所以,拧眉思虑一番,终还是迈开脚步迅速跟了上去。 ——过往的某一些记忆他忘得彻底,却并不是能够导致他一味止步不前的理由。 他想要知道的真相,实在太多。 薛尔矜的“死”,晏欺不顾一切的舍身相救,聆台一剑派血流成河的灭门事件,以及那多次被人提及的神域洗心谷……十六年前发生的所有恩恩怨怨,硬生生横梗在他眼前,便成了一处永远无力遏制的牢笼。 他看不破,也猜不透,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因迷惑而感到痛苦。 第24章 徒弟,再临洗心谷 相传百十年前,劫龙印在沽离镇有过一次短暂的出现。那时洗心谷未遭摧毁,通往谷底的地下暗道亦不乏机关重重,曾有好事者私下盗取劫龙印欲前往神域深处破解,不料中途在暗道尾端遭谷外流溢的浊气所侵,最终毙命当场,死状凄惨。 据说这暗道乃是天然自成,而并非经后期人为修筑——神域洗心谷曾一度排斥来自各方的一切魔祟污浊之物,遂使得谷内被逼无奈的邪流秽气不断朝外扩散流窜,到后来,干脆将山谷周围的石壁彻底腐蚀通透,方使那暗道早期雏形得以初现。 然而,偏在十六年前,晏欺重伤落入谷底,几经退魔神域的洗涤都未能褪尽其根骨,反是在短短一段时间内将一身禁术融会贯通,随后——毁谷屠门,接连犯下诸多离经叛道的滔天罪行。 “晏欺得昔日丰埃剑主真传,练的分明是一手上乘剑法,做的……却尽是一些有辱师门的罪极之事。” 暗道深处崎岖不平的石路之间,唯有一枚左右摇曳的纸灯在蹿动不断的气流当中指引方向。 谷鹤白一人走在黑暗的最前端,一边伸手摸索着周围起伏不定的僵冷石壁,一边还不忘意味不明地对薛岚因说道:“‘丰埃素剑’……你们听说过么?它,只是一把普通无奇的三尺木剑,放在剑主手里,却成了斩魔除邪的绝世神剑。丰埃剑主他老人家一生正气凌然,最不看好那些堕入邪魔的大逆不道之人——不想,有朝一日自己的徒弟也成了世人眼中望而生畏的怪物,唉,也不知该说是可愤还是可悲……” 地底腐蚀般的空气格外压抑人心。 薛岚因缓步走在距离谷鹤白数尺之外的台阶状巨石上,面色一片凉薄,连带着整个人都陷入了久而诡异的沉默。 晏欺的过去,他并不了解。仅有的只言片语,也是听人嘴边偶尔挂着说说,真要议论起来,他这个做徒弟的,其实对自己的师父基本是一无所知。 单单这样一番想来,反而觉得特别添堵。 暗道里的石路并不似先前下地时那样好走。正如谷鹤白方才无意透露的,洗心谷遭毁后的诸多邪佞污/秽之物无处安放,便只能源源不断地朝外推挤。 饶是云遮欢那般体力出众的异族女子,在地底压制力极端强势的气境之下,亦难免前行得略微有些吃力。 她并不关心晏欺的师父是个什么样,也不想知道往昔的丰埃剑主是有多强。 唯有一点,她心里忐忑得厉害。 “谷副掌门,这底下一整条都是你家的地盘。”云遮欢道,“你若要在心里头悄悄盘算一些小动作,我们可拿你没有任何办法。” 谷鹤白闻言仅是一笑,道:“你不信我,且信一信你们手上那枚逐冥针……它可不会撒谎。” 云遮欢不以为意道:“可这一路下来走了如此之久,满眼全是石头,哪有你说的两个盗印贼人?” 谷鹤白道:“你都说了,洗心谷内外都是我聆台一剑派的地盘,若我对他二人的存在一无所知,这副掌门的位置岂不是形同虚设?” 言罢,高举臂膀,陡一施力,将手中锋锐短剑生生穿入眼前一面石壁中央,紧接着,又运功聚气,旋动手腕,扬起一指准稳点上了短剑尾端镶有的暗沉珠玉。 顷刻之间,巨响沉庞如雷,碎石倾盆似雨。 仿若拔地摇山一般的力量自脚下一路疯狂蜿蜒至头顶,直震得身后毫无防备的三人接连趔趄数步,勉强依靠外围厚重的石壁方才微微站稳了足跟。 待得四周一切摇晃动荡稍有平歇之意,他三人再度抬起眼来,恰见得身侧原是沉厚有力的一堵石墙已是不在,取而代之的,是短剑倾力凿出来的巨大洞口。 那洞口不知有多深,一眼望进去,满目皆是参差不齐的破碎沙石,倘若迈腿踩在那片残缺而又崎岖地面上,还略微磨得有些硌脚。 从枕不明白谷鹤白此举何意,只是低头瞥了一眼逐冥针所指的方向,松一口气,愣声问道:“谷副掌门这又是准备做什么?” “石壁内通谷底,要想不绕弯的话,只能这样走。”谷鹤白收了短剑回鞘,道,“不过山谷外围邪流逆行,如今残留下来的,全是过往潜心修道者的魔障。” “魔障?什么魔障?”云遮欢向来对这些一无所知,只是弯腰随着纸灯挪移的方向探身上前,含糊不解道,“你们这些天天闭关打坐的,莫不是心里还惦念着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吧?” “谁说不是呢?”从枕在旁淡淡插嘴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也不能保证那些得道修仙者心中并无半分杂念。旁人尚且如此,想必连谷副掌门自己……也没法做到十全十美吧。” 谷鹤白眉眼一勾,仅是不置可否道:“私心谁能没有?只是在关键时刻要知道如何权衡利弊罢了。” 说完,瞅着云遮欢尤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谷鹤白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出言再解释些什么,然而微一偏头,却见落在斜后方的薛岚因缓步跟了进来,有意无意地,伸手轻触在侧面残破不堪的石墙上方,末了,还颇具探究意味地左右摩/挲了一番。 谷鹤白挑了挑眉,顺势拎着手中纸灯沿路照了过去,道:“怎么样,对这处地方可还剩下一些印象?” 薛岚因顿了一会儿,借着前方晦暗的光线抬起眼来,漠然望向谷鹤白道:“印象没有,倒想起了原先沈夫人对我说的一些话。” 谷鹤白眸光一动,面上却始终波澜不惊道:“她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薛岚因道,“只是一直强调说我曾经到过洗心谷这块地方……不过,大致的记忆于我而言,也都仅仅是一片空白而已。你们口中说的做的,我看不懂也听不明白,反倒像是个局外人。” 谷鹤白薄唇微抿,道:“晏欺什么都没告诉你过?” 薛岚因摇头道:“……师父有心瞒我,又怎会刻意去说?” 谷鹤白长叹一声,容色幽幽道:“我想,我大概能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薛岚因扫了他一眼,默然半晌,忽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没头没尾地对他说道:“……别的事情,我没多少兴趣去了解。如今唯一想要弄清楚的,就只有师父他十六年前血洗聆台一剑派的理由。” 他心头始终承载的一连串线索虽是凌乱得引人不知所措,但事实上,其条条框框的思路却清晰明了得不容置喙。 十六年。 直觉时刻都在提醒他,当年晏欺在洗心谷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和自己模糊不清的过往脱不开关系。 因而,他定定凝视着谷鹤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再次出声道:“……谷副掌门,你可别告诉我,你对这些一概不知。” 谷鹤白眉目微抬,提了纸灯的手掌横在眼前晃了一晃,道:“你想要我说什么?” 薛岚因道:“你知道什么便说什么,藏着掖着又能捞到多少好处?” 谷鹤白笑得一脸冷清淡薄:“无非就是一些你来我往的恩怨情仇,血债血偿。晏欺此生杀人无数,江湖之上无人不想取他性命……而我师兄早前所做的,也不过是在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罢了。” 他话带敷衍,指向又尚不明确,薛岚因心中自然有数,嘴上却不便与他辩驳,遂兀自想了一想,仅是略带调侃轻蔑地道:“莫掌门做好事替天行道,到头来反被我师父生生废去双腿,成了个一辈子的半身不遂……他这名门正派,呵,当得确实委屈。” 谷鹤白面色平淡无波,一时也瞧不出是喜亦或是怒。 片晌之余,方微微启唇想要回应些许合适的措辞,忽觉双耳一凌,陡又听得走在不远处的云遮欢低低惊叫一声,当即将他二人不温不火的对话拦腰截断道: “……哎,喂!快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如是一番喧扰,谷鹤白偏过了目光,顺着她的声音高举纸灯探了过去,直道:“何事大惊小怪?” 云遮欢声犹带疑,单手极为扭曲地攀在身侧高矮不一的碎石墙上,反复抚/摩探索道:“这石头上面坑坑洼洼的,是安了什么机关罢?” 从枕抱臂站在她身后,难免要低低出声劝阻道:“遮欢,小心一些!你这样胡乱莽撞,可莫要惹出什么乱子。” 片刻,但见那谷鹤白已是扬手攥着纸灯跨步上前,微弱却刺目的光芒沿着脚尖迅速流窜至石壁顶端,堪堪将眼前大半面光裸的墙面照得格外清晰透亮。 “不是机关。”谷鹤白眯起双眼,有所会意道,“是字符。” 云遮欢登时停下手中动作,一脸茫然惊诧地道:“啊?” “先人路过此地时,亲手刻在墙壁上的字符。”谷鹤白伸过手臂,颀长有力的指节正抚在纸灯沿途点亮的细密纹路上,“当年洗心谷让晏欺从头至尾狠狠翻了个底朝天,谷内谷外记载的一些文字信息也因此遗失了一大部分,如今残留下来的,就只有这些还未遭腐蚀的石墙。” 第25章 徒弟与活剑 众人闻言,纷纷凝神望向正前方狭窄墙面上被人称为“字符”的一连串沟沟坎坎。 那些个紧聚在一团偏又龙飞凤舞般的裂痕状石纹,要说是文字,那确实是高估了它的水准,但若要说成是符号,又根本毫无规律可言。三人面壁思过似的站在谷鹤白边上盯了好长一段时间,倒还是从枕率先给出了一点反应,直愣愣地探身上前摸量一阵,颤颤出声道:“这样仔细一看的话,呃……很像是白乌族流传已久的古文字。” 此话一出,连云遮欢都不禁骇得容色一震,好一段时间,才不明所以地瞪向他道:“说什么呢?怎的又扯到我们白乌族去了?” “他没说错。”谷鹤白淡淡颔首道,“某种意义上来看,确实和白乌族有一定联系。” 从枕轻哼了一声,顺着话头斜觑云遮欢道:“要我说的话,早前长老讲学古文字的时候,你必定没认真听过。” 云遮欢眸色一顿,让他说得耳根都红了一半,支支吾吾了老半天,愣是没吐出半句话来,最后还是由从枕接过纸灯一把照了过去,沿着字符生长的轨迹一路研读下来,皱眉朝众人半生不熟地翻译道:“这墙上的古文字年代有些久了,顺序也是乱七八糟的,大概是在讲……人,和剑之间的渊源,大面积提到了生与死,还有血液与部族的必然联系。” 他这一番话语说得云里雾里,东拉西扯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词汇,到头来,终究没人能理解其间真正意义何在——又或者说,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读懂多少,仅是凭借现有的学识,将一个个生僻的字眼直接念出来罢了。 谷鹤白似是正好明白这一点,低头笑了一笑,抬手拉过纸灯,轻叹一声,闭目低道:“这石壁上的字符,严格来说,并不是白乌族人的专利。” 从枕闻言一顿,继而沉下眼眸,凝向谷鹤白道:“白乌族的古史石碑上曾经记载,最初来到北域创立白乌一族的一代族长,是来自远古另一部族遗留在外的一处分支,这些字符,也仅仅只在白乌族初建的时候为族人使用过,过后不久,便逐渐演变更替为现有的简易文字……我族史学得并不太好,但大致的发展方向了解得还算通透,倘若说出来的观点措辞不够严谨,还请谷副掌门能够提点一二。” 谷鹤白低眉垂首,尤为谦逊道:“这位小兄弟哪里的话,论及族史,我一个外人又岂敢在土生土长的本族人面前班门弄斧?只是当初在洗心谷闭关修炼过很长一段时间,加之对白乌族的劫龙印颇有一番追踪了解,所以才会略微懂得一些皮毛。” “劫龙印此物,要说起来,也是初代族长周身携带的一种致命剧/毒,一路流传至今,几乎每百十年间,都会有同族之人被毒咒寄生,其下场之惨烈,不言而喻。”从枕道,“起先你说那俩盗印贼人一路逃至原洗心谷所在之地,我还抱有大量的犹疑和不解,如今看来,这破印之法,与谷底横行的邪流倒是当真有一定联系。” 谷鹤白伸手扶了一扶头顶沉黑色的帷帽,随即点头应道:“不错,算是猜到点上了。” 从枕鹰隼一般的眼眸骤然亮起一片刀影般锐利逼人的光泽。半晌沉默与思忖,终是再度抬起眼来,正对上谷鹤白深沉如海的瞳孔道:“看样子,谷副掌门是知道该如何破解劫龙印?” 谷鹤白眉目一扬,并未脱口说出答案,反是单手捧着纸灯迈步上前,远远朝着不知名的方向凝声说道:“今有北域白乌族人,其族中一度掌控秘术无数,然唯有劫龙印一种,生于未知,至死亦不得其解。” 后方三人听罢面面相觑,不知谷鹤白这厮又在阐述一些什么异闻,只觉此人自下地以来便变得格外敏感多话,冗长深沉也就罢了,又大多是些意味不明的语句,旁人听不明白,便也只能当是空话过耳即忘,并不能实实放在心上。 “江湖上曾有人细心猜想过劫龙印破解之后带来的奇异秘术是什么,但是事实上,真正破印后获得的宝贵之物,既不是所有人一心向往的武学秘籍,也不是助长内功修为的特殊力量——” 谷鹤白深深吸了口气,将目光幽幽投向侧后方久久一语不发的薛岚因道: “……它,是一张图纸,只是一张图纸。” 图纸。 三人面色同时一变,饶是连一度认为事不关己的薛岚因也随之仰起头来,愕然与谷鹤白深远不一的目光在半空当中交汇。 薛岚因拧眉直视着他的瞳孔。不过片刻之余,但见他眸子朝外狠狠一侧,恰好又避开周遭过于灼/热的视线,转而面朝石壁上方道:“古有活剑族人,其灼烈骨血可铸剑,而其刚劲魂魄更可削铁。千百年来,数不清的剑主侠客试图想以活剑族人的血脉来铸成手中不曾离身的武器,然而……到最后,成功者却是寥寥无几。”顿了一顿,眼角余光扫过薛岚因瞬间紧绷起来的异样神情,谷鹤白眼眸微曲,复又似笑非笑地继续说道,“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从枕神色凝重,缄默无言,而云遮欢亦是骇得满目惊惶,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倒是那原本对待一切都采取放任态度的薛岚因一人死死定稳了身形,满面皆为挥之不去的阴云骤雨。 谷鹤白语调微扬,道:“因为,只有将尘封于白乌族人体内的劫龙印彻底破解,才有机会见证活剑族人的现身。虽说劫龙印的存在仅仅只是一张图纸,但其指向清晰了然,凡是最终成功破印之人,必能寻得活剑遗留的真迹。” 此番肯定意味的话语方才陈述完毕,一旁面色铁青的云遮欢已然是彻底按捺不住性子,抢先一步脱口朝他逼问道:“你……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活剑族人?劫龙印破解之后,只是一张寻得活剑真迹的图纸?这些听都不曾听过的东西,何来证据……又叫我们如何能信你?” “你信我与否并不重要。”谷鹤白道,“重要的是,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一半。” 云遮欢容色一凌,二话不说,将腰间长刀拔鞘而出,径直朝前指向谷鹤白脖颈要害处道:“我就说你是不安好心,表面诚邀我们一道下地追人,到最后反是一心想要将劫龙印据为己有……一路上说了这么多废话,谷鹤白,口干舌燥了吧?” 从枕闻言至此,亦是拔刀上前数步之余,微微倾身将云遮欢挡至身后道:“谷副掌门,你既对劫龙印的考究如此之深,又是为何定要拉我三人与你同行?” 谷鹤白尤是冷静如斯,即便周遭杀意陡然升起,他亦能摊手随意靠在石壁外侧,丝毫不为之所惧道:“我费心费神说了如此之多,你们当真不明白我想表达些什么吗?” 云遮欢眉心一皱,恨恨出声道:“还能表达什么?终究不过是狼子野心,妄图只手遮天……” “并非如此!”凌然将之打断,谷鹤白大步朝前一跨,扬起手腕堪堪指向后方面色煞白的薛岚因道,“骨血即可铸剑,兵刃触之必狂……如此独一无二的古老血脉,便恰好是活剑一族尚未消亡于世的证明。” 云遮欢闻言,不禁立马怔然颤声道:“……什,什么证明?” 谷鹤白冷哼一声,反是猝然加重语气质问她道:“话到这个份上,我在说谁,你心里会没有半点答案么?” 此话方出,在场众人皆是骇得脸色一变,不过眨眼一瞬,便又纷纷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诡异神情。纵是薛岚因早有一番预料在心,到如今还是难免被谷鹤白这一套突如其来的说辞震得浑身一颤,久久僵立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如此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并非没有怀疑过与自身血脉息息相关的一连串事情。只是真正的话题一路演变到这个地步,已经逐渐发展成为他全然无力自控的程度。 ——所谓骨血可与兵刃相融的活剑族人,是在暗暗指……他? 这怎么可能? 薛岚因本人浑浑噩噩地过活了整整十六个年头,还真没听说过自己的身份会与白乌族的劫龙印有任何千丝万缕的联系。 眼下谷鹤白空凭一张烂嘴,便将那所有是非黑白通通杂糅为一处,一股脑地朝着薛岚因乱作一团的脑袋狠命砸去,瞬间又摔烂成一滩扶不上墙的稀泥。 他被砸得有些懵了神,却不至于彻底因此丢了心智。 因此,他淡淡呼出一口凉气,敛了眉目,扬起尾音缓声朝谷鹤白道:“你激动个什么?什么活剑?什么血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一样都不曾听人提及——反正,墙上那堆白乌族的古文字也没人能够全部看懂,由你随口诓骗几句,我们就要信以为真么?” 第26章 师父,真傻 谷鹤白容色浅薄,似是无畏无惧道:“你有血也有肉,既然我口头说的东西你一概不信,不妨自己动手试上一试,以免到头来,还要怨我满口胡言。” 薛岚因眸光微凌,方要再度出声说些什么,却见身侧惊疑未褪的云遮欢探手上前来,重重摁住他肩膀道:“岚因,切莫要全听他的。谁知道这人心里打着什么鬼算盘……没准啊,是想在这里直接取了我们三人性命呐。” 谷鹤白无声抬头,那一双暗沉如夜的眼睛隐匿在千斤沉厚般的帷帽之下,唯独一对亮如白昼的眼珠时刻泛滥着如刀似剑的锋锐光辉。 从枕深深凝视他一眼,于两边仔细权衡思忖一番之后,终是轻轻咳嗽一声,保持理智地开口提议道:“谷副掌门苦心孤诣地为我们阐释如此多的奇闻异事,无非是想证明当今活剑族人仍旧存在的事实。先不论劫龙印破解之后,究竟能否寻得活剑真迹,岚因兄弟,你此番与我们同行的目的……不正是为了解开身世之谜么?这会儿有人替你指了明路,倒不如照他说的,试试看罢。” “试?你说说,怎么试?”薛岚因抛高手中寸余长短的精致匕/首,把玩儿似的说道,“放我血还是怎么的,效果如何,你们在场有谁没见过?” 谷鹤白挑眉望他,道:“活剑血脉,必定与劫龙印所在之处相互感应。反正那元惊盏就藏身在地底某一深处,你且忍痛施舍个一滴两滴,见见成效,又未必会直接要了性命。” 薛岚因听罢也不拖沓,当即扬了匕首横在指间,果决利索道:“你说要试,那便试吧,如若过后出了什么差池,后果自负。” 云遮欢见他当真要朝自己下手,登时心下一慌,忙是焦声唤道:“岚因,不要!” 可惜话到一半,偏是为时已晚。那匕/首落得又快又急,刃口正抵上薛岚因拇指指尖一带微有薄茧的皮肤。 谷鹤白在旁看得呼吸陡一凝滞,仿佛在满心期待着什么一般,蓦然朝之投去骤亮的目光—— 然而,狠厉匕/首与脆弱皮肉相互触碰的一刹那间,却并未出现众所预料的流血场面。 ——别说是血了,那锋刃实实卡在薛岚因白里透红的指肉之间,愣是连最外一层皮都没能削掉。 “活见鬼了,从兄,你这破刀子是怎么回事?”薛岚因额角冒汗道,“太久没磨,生锈了吧?” 从枕一把将匕/首夺来,轻置于掌心仔细端详道:“怎么可能……这可是我几年未曾离手的防身兵器,怎会说锈就锈?” 众人应言低头一看,果见那匕/首顶端锃亮一片,确实是不可小觑的凶煞之物,只是到了薛岚因手里,便像是无端受了层阻碍似的,使不上力,也割裂不开。 一时正生疑顿,反是那谷鹤白瞬间没了耐性,倒抽一口冷气,“噌”地一声拔出腰侧短剑,不由分说递至薛岚因面前道:“拿我的试!” 薛岚因木然瞥了他一眼,半推半就将那柄短剑接过放在掌心,却并未立即下手,动作慢而温吞的,像是有意与之斗狠较劲道:“你急什么?是我要放血,疼的也会是我,怎的你这副模样,是想直接将我大卸八块?” 谷鹤白眉心紧锁,神色亦是阴晴不定道:“横竖不过挨上一刀,你又何必犹豫不决?” 薛岚因“啧”了一声,倒也无意同他再作纠葛,干脆握了那柄短剑朝上一扔,扎扎实实地紧攥在手掌心里,横向一扫,便眼也不眨地朝指尖上方最细腻的一处皮肉划了下去—— 偏就是那剑锋与指节两两相触的短短一瞬,一缕决了堤的银白幽光自薛岚因袖口骤然倾泻而出,霎时在其周身绕开一层冰雪般的坚硬屏障,不过片刻之余,竟生生将谷鹤白那柄沉厚有力的凶锐短剑震得狠狠一颤,“当”的一声斜飞出去砸在背后的石墙之上,待回过神时,竟已无意嵌入其间数寸之深。 薛岚因心头一惊,正不明所以地抬手抚至自身生寒聚冰的发肤之上,当即被那无尽冷意冻得牙尖一瑟,连忙收手回去,直拧眉苦唤道:“嘶……哎,可折磨死我了,这又是什么东西?” “化劫替生咒。”谷鹤白声沉面冷道,“……是晏欺!” 薛岚因神色微顿,道:“什么意思?” “是晏欺,在你身上施用了化劫替生咒!”回身将那墙内短剑蛮力一把拉扯出来,谷鹤白眸底既是显而易见的愤怒,同时又是不可言说的懊恼,“这……该死的魔头,活到这个岁数了,还没一天不是在作茧自缚的!” 薛岚因眼角一跳,下意识里再度出声问道:“化劫替生咒,又是个什么术法……?” 话音未落,但见那谷鹤白已是陡然扬起臂膀,手中沾了碎石沙砾的短剑顿随之寒芒一现,几乎是不带丝毫犹豫的,正朝薛岚因前胸口处猛刺过来。 云遮欢蓦地见得此状,匆匆惊叫一声“岚因小心”,便立马挥舞着腰刀狠命挡了上去,好在薛岚因有那一身冰封似的昼白寒气在外护体,只不过是微一侧身,无数银白气光即刻产生一道无边无际的抵御之墙,像是有着极度强烈的自我意识一般,恰与谷鹤白手中又快又狠的夺命短剑拉开一长段距离。 饶是如此,薛岚因还是被其磅礴如虹的剑气震得飘飞出去,接连踉跄数步,最终抵着墙面狼狈跌坐在地,狠狠咳出一口血来。 他猝然昂首,便恰好对上正前方谷鹤白一双戾气横生的沉郁眼眸。 “化劫替生,就是字面意思。”谷鹤白道,“那魔头将自身真气融入你的体内,使得破咒之前你所受到的每一份伤痛,都由他来替你承担大半。” 薛岚因瞳孔倏地一缩,随即像是有所意识似的,伸手摸上腰间遭晏欺横来一指点过的酸痛伤处。 隔着薄薄一层衣料,能明显感受到自那微渺一点不断传来的霜雪之寒。 那是……晏欺周身惯有的熟悉气息。 薛岚因闭了闭眼睛,一瞬间的无措与乏力感悉数涌上心头,直将他强拉硬拽至一片无底的黑暗当中,再难朝外伸出求援的双手。 临走之前,晏欺曾一度怒不可遏,甚至扬言要封死薛岚因的手足经脉,迫使他寸步难移。 可是到头来,却还是默许了他这一连串几近无理取闹的固执行为。 ——他的傻师父啊……哪里会真的不要他。归根究底,都只是在说气话罢了。 “方才我划出第一刀时,你便已然瞧出端倪。”极力克制着声音中隐隐携带的一丝颤抖,薛岚因双眼眯起,定定逼视着谷鹤白帷幕之下波澜不惊的面容道,“你急于求证真相,所以才会一直在旁催促诱导我划出第二刀,对么?” 谷鹤白并未点头,仅是声线平平道:“我一早便说了,晏欺必定会来。而此番下地入谷的第二目的,就是为了引他出现。” “那真是太抱歉了,谷副掌门。”云遮欢怒意未平,单手扬刀而起,径直指向谷鹤白正眉心道,“你一早也说过了,你本是动机不纯——如今还是由你率先动的刀子,我若想要撕破脸皮取你性命,那就更是天经地义!” 正说话间,长刀即刻挥扫而出,沿途击起无数粉尘,呼啸挣扎着掠过面颊,恰似一阵忘乎所以的狂风骤雨。从枕陡见形势不妙,慌忙上去欲加阻拦,不料云遮欢这丫头性子一向刚烈,说了什么便是个什么,从来不走半点回头之路。此刻一刀拂向谷鹤白面门要害,无疑是将长久以来勉强建立的信任关系一扫而空,从枕唯恐她受到半点伤害,情急之下,只得飞速转过面去,以刀背朝外一击迎向她那毫不留情的狂暴刀法。 一时之间,双刀相抵,金属摩擦过后的铮铮声响几近穿透人的耳膜。 云遮欢目眦尽裂,不由痛喝出声道:“从枕,给我让开!” 从枕步伐丝毫不退,反是加重手中力量道:“遮欢,休要胡闹!” “我胡闹?”云遮欢气息不稳,眼角猛跳道,“你明知道眼前这人不可轻信,却为何总要站在他那一边?” 从枕又何尝不明白谷鹤白之居心叵测?只是劫龙印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得,他自是更愿意踩在对手的头上一箭双雕——偏偏云遮欢这一根筋的傻姑娘总要在关键时刻捅马蜂窝,任是早前辛苦做了多少铺垫,由她再一经手,必定成为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皱着眉,有苦也说不出,只能硬下声音沉沉命令她道:“遮欢,把刀收起来,眼下还不是打架的时候!” 云遮欢面色骤冷,眸若刀锋道:“从枕,你够了,别再唯唯诺诺像个孬种!我白乌族人向来是拿刀子说话,还怕他一个手下无兵的纸老虎做什么?” 从枕登时气结,好一阵子方冷静下来,凝了声线,一字一句对她道:“遮欢,你是未来的一族之长!你这一拔刀,代表的可是整个北域白乌族!” “是又如何?”云遮欢刀锋一扬,决然狠戾道,“老娘今天削的就是这阴阳怪气的老狗贼!” 她心中怒火累积已久,如今正处发泄口上,任谁也无法出手前去拦截一二,眼看就要越过从枕朝外挥出致命一刀,忽闻头顶碎石裂缝间传来一阵尖细磨人的嗤笑声响,厉鬼勾魂似的,一波紧接一波疯狂涌入耳膜,直骇得她手腕一颤,连动作也无法自控地慢了下来,慌忙昂首抬眸,连声怒斥道:“谁在那里装神弄鬼?给我滚出来!” 话方说完,周围原是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陡然化为沉重,连那一向淡薄冷漠的谷鹤白都极为警备地握起了短剑,看似好意地出言提醒道:“诸位,且小心一些。” 云遮欢刚想回头啐他一声,嘴张到一半,石壁上方细软诡谲的女声已是再度响彻于耳畔道:“你们几个,莫不是想笑掉旁人大牙罢?这还没到谷底办正事呢,自己人倒先嘴碎起来了,真真是演了一出不得了的好戏啊!” 那抹声音异常熟悉,抽丝剥茧一般的尖锐,直叫人听了头皮发麻。 云遮欢当即认出来者何人,手中长刀亦随之偏转方向,一个蛮力高举起来,直指声源道:“……元惊盏?” 那头一下子又没了回应。 仿佛就这般直接默认了一样,笑声也好,说话声也罢,都在一瞬之间戛然而止。 从枕自是毫不含糊的,沿着壁间石缝仔细端详扫视一周,终是肃然摇头道:“定是元惊盏无疑了……他夺了人姑娘家的皮,声音怪成那副样子,普天之下,还真难找到有人会同他无二。” 薛岚因侧目看了谷鹤白一眼,继而又对从枕道:“别的不管,先把这俩恶心龌龊的贼人拎出来,不然时时刻刻像苍蝇一样扰人清净,怪膈应人的。” 从枕见战火暂时歇止,不由暗自松下一口气来,没过半晌,又想起什么似的,转望向一旁久不言语的谷鹤白道:“……谷副掌门,你看这样如何?晏先生那头的恩怨且放上一放,我们联手起来,将那俩盗印贼人彻底制服可好?” 谷鹤白应声抬头,那帷帽之下一双如炬的眼睛融在掌心微微摇曳的昏黄纸灯中,像是无端燃起了一场大火。 他没说话,黑暗下寒光四射的短剑也定在半空当中,似乎并无下一步举动。 从枕自觉这和事佬夹在中间实在不好做人。虽是如此,他还是硬着头皮收刀入鞘,主动前去示好言和道:“谷副掌门,如今敌在明,我在暗,真要窝里斗起来,怕是让他二人白做了那背后黄雀,一次饱腹啊!” 谷鹤白面上神情仍是平板无波。 而与此同时,他手中那枚愈渐趋向于微弱的纸灯闪了一闪,挣扎着扑腾了两下,最终彻底熄灭。 一刹那间,原本就晦暗无光的地底空间失去了唯一的一抹支撑,全然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视觉盲点。 第27章 薛尔矜该去的地方 黑暗将空气中的每一粒沙尘都包/裹得无懈可击,连带四人无意投在地面上的一串阴影都吞噬得一干二净。 而四面八方皆是摸不着底的冰冷石墙,伸手所触及到的地方,全无方才来时哪怕一星半点的痕迹。 云遮欢屏住呼吸,无意识将手中长刀攥紧道:“姓谷的,你又搞什么幺蛾子?赶紧把灯燃上!” ——并没有任何回答的声音。 谷鹤白一身黑衣黑帽,融在地底暗无天日的模糊环境中,就像是栖息在茫茫夜海不动声色的一只蝙蝠。 云遮欢忍了又忍,终究是恼羞成怒道:“谷鹤白!你信不信,等出了这鬼地方,老娘第一个将你碎尸……” 半句话没能说出口来,但闻耳边破空之声陡然炸响,她眉目一顿,即刻反应过来,迅速偏了身形闪至一旁匆匆站定,然余光一扫,却见一缕幽幽寒芒恰好绕过她臂膀,像是早已自行寻定目标似的,直朝其侧后方处猛然穿梭而过。 云遮欢眼角一跳,瞬间缓过神来,慌忙嘶声警示道:“岚因,当心有人偷袭!” 薛岚因一向耳力过人,又怎会没有半点意识?此刻骤然迎上暗中一击,他又手无寸铁,只得拧了眉头朝后一阵疾退,然那偷袭之人偏偏不肯遂了他的意,卡着石壁所剩无几的缝隙紧逼了过去,于顷刻之间手起剑落,一连串动作干脆果决得让人无力回击。 薛岚因退后不成,反是硬生生地扛了那么一下——伤口虽不是疼在他身上,但只要一想起晏欺正在未知的地方替他承受大半痛楚,他心里便像是被刀子活生生地剜了一样难受煎熬。 这来者身形飘逸曼妙,一眼能瞧出并非男子体格,然其攻击手法却是出了奇的快又准狠,那一剑既是横向扫出,便如携万钧之力般,陡直拍向薛岚因胸口。好在后者反应较快,正匆忙间,也不知是施了个什么指法,周身护体真气倏然随之凝成一团,堪堪挡在泰山压顶的黑暗面前,须臾将那来势汹汹的无形铁刃拧了个旋,弹飞回去,重砸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之间,铮铮声响扣得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颤。 薛岚因这毛头小子虽说是不学无术,但万万不是那种无药可救的蠢材。晏欺那一身骤寒真气用在他手里,可算是运转得游刃有余——来者退,他便退,来者攻,他便守,指尖那一点源源不断的气息围绕凝聚于一处,恰将所有刀光剑影尽敛其中,抵御得几近坚不可摧。 一套发狠卖力的剑法招架下来,薛岚因已然占尽上风,反倒是那偷袭之人乱了阵脚,左右两头连突一番,终究不得要领。 薛岚因自恃拆了几招,也不难猜出是何人在暗中作祟,冷笑一声,干脆有意出言讽刺道:“畏畏缩缩地挠个什么劲?元惊盏,你占了人家大姑娘的皮囊,怎的行事也愈发变得胆小如鼠?” 眼下一片连绵昏暗之中,那突如其来的偷袭者仍旧不肯发出半点声响。倒是云遮欢一时憋不住嗓子,胆战心惊地朝薛岚因道:“岚因,怎么样了?” 薛岚因正糊着脑袋胡乱摸瞎,一时也看不清东西,恍惚混沌间,只得扬声应她道:“没点灯啊,连片衣角都没法摸着……姓谷的在玩什么鬼名堂?” 云遮欢恼恨出声道:“谁知道啊?我早说他不是个东西,现下一人藏在暗处,也不晓得在盘算些什么诡计!” 这会子连从枕都没再急着辩驳,冷静下来,反是回过身去唤薛岚因道:“岚因兄弟,你身上没带兵刃,多少防备一些,莫要大意。” 云遮欢凉声讽刺他道:“你现在知道叫人小心,早前干什么去了?旁人拿刀架你脖子上,你还好声好气的帮他说话……真是没个人样!” 从枕喉间一哽,面色一阵青白道:“你……” 薛岚因见他二人又要起火,难免生出几分无奈之意。眼下四处无光,伸手也见不得五指,若真要吵闹起来,怕只会让外人占得可乘之机。故而他想也没想,扯开嗓子方欲前去好言相劝,不料脚跟还未抬起一半,头顶倏忽一道汹涌掌风拂发而过,绕一大圈,竟是劈头盖脸迎面而来,陡将他击得朝后一仰,抬手挥挡,恰与来人双掌相抵,“啪”地一响,穿云裂石之声流窜入耳,直搅扰得周遭空气化为散烟,纷纷朝不同方向飘溢而去。 从枕率先反应过来,急忙朝暗处呐喊道:“岚因兄弟,没事吧?” 云遮欢脑子里一片冷热交加,骤然听得后方打斗声响,亦耐不住关切连连追问道:“出什么事了?” 此时眼前一片昏暗迷蒙,谁也看不清谁的身影,薛岚因全凭感觉左右躲闪,一挥指一抬臂间,能明显触及对方柔若无骨的孱弱身段,心中一时鄙夷而又不屑,顺势扬了眉角,漠然出言挑衅道:“要打直接上来便是,这般偷鸡摸狗的,像个什么样子?” 来人并不搭话,手中招式也不曾有半分停顿,一掌接替过一拳,横推而出,堪堪砸在薛岚因周身萦绕的护体真气上,恰被那彻骨冰寒冻得肩膀一瑟,下意识曲起指节想要缩手回袖,不料半途偏被薛岚因大掌拂来扣住腕骨,一把攥紧往回拉道:“怎么?摸了两把又想开溜?” 那人狠狠挣扎两下,没能挣动,咬牙冷哼一声,干脆停下脚步,回身对薛岚因道:“……薛尔矜,你自找的!” 薛岚因眸色一僵,侧耳听罢,只惊诧这般嘶哑低沉的声线又怎会属于女子?脑中正骇得一团乱麻,他怔然站定在原地,反被那暗中偷袭之人窥得缝隙,当即斜来一掌直劈而下,绕过面门斩其腰间,正与那股护体寒气的源泉惨烈碰撞,无不磨出一番吞噬天地的刺骨严霜。 少顷,但闻一阵清脆入耳的碎裂声响骤然划破天际,薛岚因一时不备,待全然回过神时,那原属于晏欺身上的寒凉真气已被竭力一掌彻底击溃,须臾化为一缕青烟朝上飘逝而去。 薛岚因勉力抬头,脑中零星记忆一闪而过,只觉难以置信似又在预料之中:“不是元惊盏,是谷……” 下一刻,未等那三个字全然出口,正前方向一道磅礴剑风骤然逆空而过,贴齐薛岚因半举起的手肘一路朝上碾压疾走。此时化劫替生咒的防御作用已被早前那狠劲一掌毁去大半,忽又逢此等攻无不克的剑来之势,必是有所不敌,故而薛岚因被迫后撤数尺之余,抬手欲挡,反被那凶锐一剑直接刺过了臂膀,殷红鲜血瞬间漫过薄衫浸透对方半边剑刃。 他吃痛轻轻“啧”了一声,正要点穴止血,不料那臂上创口与剑尖相触相融,竟似有所感应一般,猝然发出一阵难以言喻的嘶鸣声响。 不远处的云遮欢立即意识到事态不对,无奈于周遭环境限制,又怕贸然出手伤人,便只好横空一双手掌胡乱在外挥舞摸索道:“岚因,岚因你没事吧?是不是受伤了?” 一旁的从枕有所察觉,紧接着云遮欢的步伐忐忑出声道:“我方才,好像听到了谷鹤白的声音?是他在出手?” 薛岚因有心想要回他一句猜得没错——无缘无故熄灯的是谷鹤白,暗地里偷袭作祟的也是谷鹤白,所谓那杀人夺皮的小贼元惊盏,除了一开始出来嘲讽两声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任何动静。 只是薛岚因勉强动了动唇,还没开口挤出一两句话来,剩下的所有声音便被铺天盖地的痛楚悉数淹没。 臂间那道剑刃割开的伤口根本不深,但其灼烈血液纷涌而出的一刹那间,几乎将他四肢百骸皆燃成一堆焦骨。 ——那样的感觉实在太烫人了。 他一度觉得自己体内流淌的活血是由慢火烧制而成,沸腾如刀一般,无时无刻剜进心口最深一处,势必要将他折磨得骨血分离。 恍惚无措间,他甚至有些认同谷鹤白方才那一套有关活剑族人的荒谬说法。 只是时间终不等人。 薛岚因还没能将所有疑问思虑周全,那紧随其后的第二道剑光便已再次划破长空,不顾一切地狠砸下来,如疯如魔地缠至他双肩,大有几分摄人心魂的意味在内。 体外一层寒凉真气徒遭破解,薛岚因便自此失去了原本应有的庇佑,加之臂间伤处痛如千刀万剐,稍不留神,即刻让人夺去先机欺身上前,彻底将他所剩无几的退路封实堵死。 一时之间,身后全是沉厚冰冷的石墙,而身前则是敌方寒光凛凛的剑尖。云遮欢与从枕没在大片浩瀚如海的黑暗之中,反复呼唤,得到的回应却始终只有铁器触地的钝重声响。 分明近在咫尺,却仿若远隔千山万水。 薛岚因不太能看清抵在眼前的是一把什么样的剑。过度剧烈的痛感使他理智尽失,余下所残留在脑中的,只剩一片炽火灼烧过后的枯痕。 有那么一闪而过的瞬间,某些分崩离析的黑白画面自心底深处一点点地清晰现形,像一场碎了又圆的大梦,鲜血淋漓背后皆为记忆最终惠存的故土。 “薛尔矜。” “薛尔矜……” “薛尔矜!” 体内循环往复的血液,如同是满载另一份崭新过往的沉重灵魂,迫使那滞留在经脉骨骼中每一滴细碎无形的殷红,都在声嘶力竭地呼唤同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薛尔矜……薛尔矜,薛尔矜! 薛尔矜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 薛岚因勉强睁大双眼,只觉周身每一处剑尖刺过的创口都在无限发热发烫,那滚滚流动的活血自臂间一路蜿蜒下滑,沿着指节的缝隙缓缓落至崎岖坎坷的石路之上,顷刻击起千万重无以掌控的气流。 他像是身在走马灯似的诡梦当中。 梦里的他一动不动地站定在原地,任由记忆的撕扯将他彻底肢解,一片血肉横飞的惨痛分割当中,他粉身碎骨,最终成了个身首异处的怪物。 可这怪物偏偏还活着。呼吸和脉搏的跃动都是他尚存于世的证明。 薛岚因身形矮了一矮,倏地,竟低头吐出一口血来。紧接着,体内所有猩红炽烈的活血都在瞬间随之忘形忘我,不受控制地自耳目口鼻多处疯狂躁动而出。 他喉咙涩得厉害,咳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那前方持剑之人悠悠开口,仿若铁锈相互触磨的嘶哑声线骤然响彻了整片黑暗。 “薛尔矜,你苟延残喘地活到现在,也只不过是个引劫龙印现身的活媒介罢了。” 薛岚因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费力抬了抬眼皮,他极尽艰难道:“什……么?” 那声音道:“……下去吧,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薛岚因几近崩溃绝望地想道,什么才是他真正该去的地方? 天外?还是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 只是,在眼前万物沉眠的无尽昏黑里,再无一人予以半分相应的回答。而这森冷狭窄的地底空间亦在人声消逝的一刹那间,土崩瓦解,似地动山摧一般,须臾爆发出毁天灭地的撼动之力。 随后,碎岩落如骤雨,石壁轰然倒塌。几乎在同一时间里,从枕率先反应过来,仰天/朝外大喝道:“地底在塌陷!遮欢,岚因兄弟,小心头顶落石!” 第28章 师父,故地重游 万千沙尘,顷刻落下,过不多时,便细细密密淹没至人顶。 云遮欢一个撤退未能及时,恰与数块失重碎石擦肩而过,好在从枕早有预料在先,一把将她拖拽至身后道:“——别在那儿探头探脑的,还要命不要了?” 云遮欢火急火燎道:“可是,岚因他……” 从枕极不耐烦地回过身去,方要开口说些什么,身侧石壁陡然开裂,竟在眨眼一瞬之间横倒下来,堪堪落在二人脚边,当即砸出一声宛若雷鸣的巨响。 饶是一向运筹帷幄的从枕,此刻也不由生出几分惊诧不解,直道:“这又是什么把戏?昔日神域洗心谷早已毁得体无完肤,现下盘弄一堆荒废之物,对他们破解劫龙印有什么好处?” 云遮欢面色青黑,当即咬牙切齿道:“谷鹤白那个不清不白的混账东西,就是想要了我们的命,不然哪儿来那么大的好心,还特地带我们下地寻找劫龙印?” 谷鹤白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有所预料到。 只是最初劫龙印带来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的,诱使他们,一步接着一步,毫不犹豫地往火坑里栽。 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分明就是别有用心,他们偏偏还做了那束手无策的螳螂。 从枕深吸一口气,自周遭源源不断的震颤摇晃中勉强稳定心神。 好一段时间,方慢慢醒过神来,放眼望向四周,恍然大悟道:“我想,我大概能猜到他目的是什么了……” 云遮欢怔然道:“什么?” 从枕道:“他……从头至尾,只需利用到薛岚因一人!” 话音未落,耳畔凌然风声自迷蒙混乱中崛地而起,那持剑偷袭者一掌拂空前来,径自拧在薛岚因脖颈之间,强行施力将他拖至身前,继而运转内功,空出一手以拳重击背后墙面道: “……进去!” 不过少顷,但见石壁乍开一条半人宽窄的裂缝,薛岚因被人反拧双手猝然朝前一推,还未能站直身体认清周围形势,整个人便乏力一软,面朝下方瘫倒过去,身后那人见他纹丝不动,登时将声音一抬,焦躁不安地出声喝令道:“起来,外头要塌了,到石缝里去!” 薛岚因耳目之间皆为沸腾横流的活血,一时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料定不是什么好词,遂犹是半跪坐在地上,没头没脑地冷嘲热讽道:“你要死啦,就现在,死在这儿……没/种的东西!” 那人亦是一笑,声线轻如鸿毛道:“你才是要死的那个……” 说罢,即刻扬手抬臂,就近上前掐住薛岚因胳膊道:“听好了薛尔矜,你活着就是个用来献祭的东西,只要有你在,劫龙乱世,活剑横行,天下必定化为血肉横飞的征战沙场。” 薛岚因猛地抬头,却听他又道:“你倒不如死了好……” ——偏在此时,忽来一阵彻骨冰凉倏然拂过耳畔,沿途震开数尺之寒,瞬间将那人还未说完的话语凝结于径直袭来的万千霜点当中,化作静默无声融入了周遭坍塌碎裂的嘈杂响动。 所有人皆是呼吸一滞。几近是有些难以置信地,抬眼望向了地底漆黑如夜的上空。 而在众人如炬目光纷纷转移的同一时间里,一柄如昼如雪的银白光剑恰好逆风而来,好似野兽獠牙一般,将所有蒙蔽视线的大片黑暗撕扯割开,最终垂直嵌入地面正中心处,其剑身耸立如碑,无不散发出丝缕凉薄浅透的幽光。 光中站了一人,白衣如玉,鹤发似雪。 薛岚因瞳孔骤然一阵紧缩,动了动唇,然口鼻内外皆为鲜血,挣扎良久,最终只断断续续地喊了一声:“师,师父……” 涯泠剑光将晏欺棱角分明的侧脸彻底照亮,却也在无形之中,清晰了另一抹身着黑袍手执短剑的凶煞人影。 正是谷鹤白无疑。 晏欺跨步上前,探手取出埋入地面数寸之余的涯泠长剑,一扫衣袖,以剑尖朝外正抵谷鹤白面门道:“堂堂聆台一剑派副掌门人,窝在地底下欺负几个没断奶的毛孩子……不合适吧?” 谷鹤白木然抬起眼眸。 好似周围濒临崩塌毁灭的所有一切都与他毫无关联似的,他淡淡开口,声音平静如一潭毫无起伏的死水:“我知道你会来。” 晏欺道:“故地重游,何乐不为?” 谷鹤白扬手扶了扶头顶摇摇欲坠的黑色帷帽,似笑非笑道:“乐……呵呵,我没听错吧?晏欺,你十六年前在这是怎么过的,你还记得么?” 晏欺晃了晃涯泠剑,不置可否道:“这话……你得问问你师兄。我看他这几年哆哆嗦嗦当个瘸子,当得很是潇洒快活。” 话方说完,谷鹤白手中短剑已是按捺不住。 曾的一声,擦过石壁外端横穿而过,恰与白光盈透的涯泠剑身相磨相抵,少顷撕扯开一连串灼人眼眸的尖锐火光—— 双剑交锋,其两股强劲内力相撞的结果可谓非同小可。这不堪一击的地底空间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再经剧烈缠斗,过不多时,必会沦为一片埋葬尸骨的碎石坟墓。 从枕唯恐这场战争最终催使地毁人亡,故勉力借涯泠剑光带来的短暂明亮看清周遭形势,一时也顾不得仔细探究晏欺从何处来,扬了嗓子直接朝他嘶声吼道:“晏先生,不可拖延时间,这块地方没多久便要塌了!” 晏欺拂起一指迎上谷鹤白挥击而来的沉厚掌风,一点一旋,迅速运功制其经脉要穴,不料谷鹤白身形一偏,右侧躲过,接连退后数步之遥,最后陷身于方才人为开启的漆黑石缝当中,顺势抬手,又一次狠狠攥住了薛岚因的胳膊。 晏欺自然不会由他轻易得逞,二话不说,扔了涯泠剑上前一把托起薛岚因肩膀,双手发力,连抱带拖将他从石缝边缘朝外拉扯——恰在此时,正逢上周遭群石摇晃震颤,原是破碎开裂的地底空间全然失去支撑,沿着墙壁内围残缺不齐的扭曲痕迹开始向下不断塌陷。 而早期藏匿于山谷深处的一众邪流污/秽之物亦在突如其来的压力之下逐步苏醒,纷纷惊慌失措地自每一处角落缝隙里疯狂流/溢而出,很快把石壁周围狭小拥挤的空间占领得一丝不漏。 云遮欢和从枕二人相互搀扶着弯下腰去,将那柄被晏欺反手丢弃的涯泠剑小心翼翼地拾了起来,郑重捧在掌心,像是在溺水毙命的边缘抓住了一株救命稻草,哪怕只是一缕照亮剑身的微渺幽光,在这一片永夜一般孤独无助的黑暗当中,也算得上是一盏寄予生命的长明之灯。 晏欺将薛岚因半个人紧紧卡在怀里,匆匆向外扫视一周,见势头并不算好,转念一想,干脆回身对正后方不知所措云从二人道:“你们借光挑空地走,一路往下,一直到洗心谷底,会有暂且安全的地方。” 云遮欢愣了一愣,一会子没缓过心神,还是从枕脑袋转得够快,立马抱了涯泠剑在怀里,边迈开步伐边朝晏欺道:“那晏先生你呢?你和岚因兄弟怎么办?” 晏欺狠狠瞪了一眼匍匐在石缝里端死不撒手的谷鹤白,吸了口气,抬起一腿重重踢在缝隙之外疤痕累累的冰冷墙壁上,方要回上一句“我马上就来”,脚下不堪重负的碎石地面竟骤然从中间断裂,仿若穷凶极恶的猛兽自睡梦中惊醒似的,张开忘不见底的血盆大口将便那师徒二人一并朝里吞咽,连咀嚼的过程都直接一带而过。 晏欺来时身上一堆旧伤未愈,如今怀里还托着一口随时有可能歇菜的小拖油瓶,这会子万万没想到问题会恰好出现在自己脚下,故一时疏于防备,竟一个不慎踏空于裂缝的正中央处。 谷鹤白只觉手中平白一空,连衣角都没能撕下一块,回过神时,耳畔一阵局促风声恰似擦脸而过,待低头匆忙一看,掌心只剩下大片还未死透的活剑鲜血。 热气蒸腾,密密麻麻泛着轻微的刺痛。 云遮欢眼睁睁看着薛岚因被中途断开的地缝彻底吞并,当即骇得神色大变,一个猛子冲上前去,伏在裂口边缘奋不顾身地大声呼喝道:“岚因,薛岚因——!” “别喊了,按晏先生说的,赶紧走吧!”从枕恨恨将她手肘拽住,一个劲地往回拖拉道,“岚因兄弟有他护着,用不着你在旁边瞎操心。” 云遮欢眼睫颤动,面上尽是诉不清的沮丧与担忧:“可是……” “别可是了,走啊!”从枕远远望了一眼石缝里谷鹤白伺机不动的那抹幽黑身影,心知此事必定还只是一个不算起眼的开端,故而咬了咬牙,再度拧住云遮欢手腕蛮力往身边狠拽道,“你要再磨磨蹭蹭的,把命搭进去,届时几个薛岚因活着都没用了!” 云遮欢浑浑噩噩的,脚步虚浮无力,每一次颤巍巍的前行,都像是踏上了软而无形的云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空间里,唯有从枕手中一柄涯泠剑不断散发着指引明路的浅薄微光,而剑的主人却不知去向何处,徒留一串冰冷绵长的霜痕在剑尖流转轻跃,似一缕孤立无援的幽魂。 第29章 师父,说定了 晏欺醒过来的时候,天地各方皆为淹没视线的无尽昏黑。他极尽艰难地动了动脚踝,便刚好磕在了对面僵冷耸直的石壁上。 那痛感沿着小腿一路蔓延至心尖,当即将他骇得两眼一黑,又重新仰倒回地上,好一段时间,都没能再坐起身来。 他摔得不轻,膝盖以下的重要关节基本失去了知觉。好在一双手臂尚还完好无损,勉强探出去摸了一摸,便正搭上了怀中一颗发丝凌乱的脑袋。 还好,是热的。 晏欺方要松一口气,及至手掌微微下移,触及对方满面黏稠的鲜血与鼻下愈渐微弱的呼吸。 “……” 他顿了顿,早已苍白失色的面上终究浮起一片惊惶与不安相互交错的灰暗神情。 “……薛小矛。” 薛岚因没有出声应他,那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寸余目光涣散如落幕的潮水。 “小矛……” 好不容易扶稳石壁坐直身体,晏欺抱着薛岚因用力翻了个身,指节紧扣在他腕间脉搏处,仔细握了一握,终开始竭力朝里输送内力。 谷鹤白下手并不重。或者说,他打从一开始就并未想要取走薛岚因的性命。 只是眼下并无光亮,晏欺全凭手感丈量一番薛岚因周身伤口的深度,大致猜出了最后将他伤至体无完肤的罪魁祸首。 不是别人,正是他体内沸腾躁动的活血。 “小矛,你听着。”晏欺低头贴近薛岚因耳根,也不管他能否听得进去,只是努力放柔了声音,似是安抚,似是平息地对他说道,“你体质特殊,我得施咒替你止血……过程可能会有些难受,你忍忍。” 说罢,即刻并拢双指结印于薛岚因正眉心处,凝神朝上一点,冷如霜雪的尖锐气劲便逆行经脉一通到底,瞬间与其周身循环往复的滚烫血液相互交融。 晏欺内功属寒,而薛岚因一身灼热骨血恰与之全然相反。故而此番一指倾力印在薛岚因额头上方,便像是横来一把长刀狠狠凿进身体深处,愣是将他冻得惨叫一声,骤然睁开双眼,筋疲力竭地在晏欺怀里缓缓挣动起来。 晏欺心有不忍,却仍是伸手将他强行摁住,一边聚拢真气压制其臂间肆意横行的狂躁血液,一边捏着他耳根极为费力地低声训斥道:“疼?你连命都不打算要了,现在倒是晓得怕疼了?” 薛岚因半个人倚在晏欺胸前,被迫接收头顶传来连绵不绝的冰寒气劲,只觉千万柄利剑自身体的每一处微渺缝隙横穿而入,连带着血液皮囊下深藏不露的骨骼都在一并痛苦不堪。 薛岚因疼得打颤,晏欺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他没剩多少内力,如今悉数用来修复薛岚因身上密密麻麻的各处伤口,待得一连套咒术彻底施用完毕,他狠狠倒抽一口凉气,很长一段时间,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被耗得一干二净。 良久静默。 怀里不省人事的薛岚因偏在此时一点点地找回了意识,左右动了两下,最后埋首于晏欺胸前,干咳了几声,将嘴角溢出的残血试净,结结巴巴道:“师……父?” 晏欺没理他。 一方面是不想理,一方面是累得说不出话。 薛岚因怔了一怔,探出手去,格外小心翼翼地抚上他一头雪白的长发。 “你……为什么会在这?”薛岚因嗓子哑得冒烟,怔然盯着他,乏力而又无措道,“我不是……”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冷声将他打断,晏欺面色如冰,极尽寒凉道,“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打算困住我多久?” “师父,我……” “别叫我师父!”晏欺忍无可忍,一把将他推至一边道,“我说了,只要你走出客栈门槛,你我便不再是师徒。” 薛岚因让他说得心头一堵,垂了脑袋,方要开口再辩解些什么,但见晏欺皱了眉心,面色微微变了几分,倏然一个低头,竟无端吐出一大口淤血。 这一下,可将薛岚因吓得脸色都变了,想也不想,慌忙上前稳住晏欺肩膀道:“师,师父……?” 晏欺眸色一凌,尤是固执倔强道:“不准叫!” “好好好,听你的,不叫,不叫,不叫了……”薛岚因方才自剧痛中勉强苏醒,亦没什么力气,徒留一双臂膀缓缓伸了过来,扶着晏欺往自己肩头轻轻摁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别再生我气了好吗?” 晏欺闭了眼睛,有气无力道:“你……你滚吧薛小矛,我真是……不想再看到你了。” “听师……呃,唉……听你的,你先别生气,别生气就好……”薛岚因揽着他,手掌沿着他的后颈一路轻轻拍抚至背心道,“你是不是伤到哪儿了?要不要我替你看看?” “不必。”晏欺面色稍缓,偏头缓缓抵在他肩上,几乎力不可支道,“我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你要自己有力气的话,贴着石缝朝下走……涯泠剑有光,眼下在那两个白乌族人手里,隔着几层缝都能感应得到。” 薛岚因愣了愣,道:“那你呢?” 晏欺横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道:“我不用你管,你现在就给我……”话没说完,便被薛岚因托着手肘带了起来,两个伤残人士互相支撑搀扶着,没走几步,立马又踉踉跄跄地歪倒了下去。可怜晏欺一身病痛经不起这般折腾,猝然一下磕回地上,脸都黑了一大半,刚要开口恨恨怒斥出声,却见那薛岚因已又是有些吃力地蹲了下来,埋头以双手捧住他僵硬如石的右脚脚踝,凝重不安道:“你……你腿摔折了,为何不早点说?” 晏欺一口怒火生生咽了下去,好半天,方才缓过劲来,下意识里咄咄逼人地回应他道:“关你什么事?让你走你直接走了便是,哪来那么多废话?” 薛岚因只当是没听见的。 他拧眉细细思忖一番,还是扶着石壁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对晏欺说道:“你坐着别乱动,我去随便找点什么给你固定一下……” 说罢,正要朝外迈出步伐,忽又觉手腕处狠狠一紧。他有些讶异地侧过脑袋,便恰好对上面前一片无垠黑暗中,晏欺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 就好像此番一别之后,相见即会是永远的遥遥无期。 有那么短短的一小个瞬间,某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自脑海深处浮了上来,像是一条溺死在水里的鱼,往日里赖以生存的乡土,偏成了肆意掠夺一切的凶器。 那一刻,薛岚因突然就觉得自己走不动了。 他骤然回过身去,摊开双臂,竭尽全力地将晏欺一把拢入怀中,似在狠命拥抱那条即将溺亡在深水里的活鱼。 ——得了,哪儿也别去了,就在这里待着。 “我不走了。”薛岚因道,“歇一歇成吗?我哪也不去,等力气回来点了,我便背你下去找涯泠剑……要再不济,就是死在这儿,烂在地底里,成一滩泥,我也一直和你一起——好不好?” 晏欺动了动嘴唇,没说一句话。 他实在太累了。连日以来的体力透支,使他渐渐趋向于一种灯枯油尽的疲弱状态。此时弯了腰,整个人折在薛岚因肩头,连起伏呼吸都略微有些费力。 而薛岚因则微垂了眼睫,五指拢在晏欺发间,一丝不苟为其上下梳理着。半晌,见他始终沉默不语,低低叹了口气,再度出声道:“我心里一直埋了道坎,一天垮不过去,就时刻没法舒坦。” 他声音很沉,总是带了一丝挥抹不去的轻佻。 唯独这一次,他比谁都还要认真几分。 “有些东西,你不肯说,我自然不会想方设法去追问。但凡是我自身有能力弄清的,我也不情愿永远蒙在鼓里。”薛岚因道,“所以,我离开客栈之前,心急如焚,难免对你做了些……呃,过分的举动。你要因此生气发火,也是应当的。反正,这事情始终是我不对,你若不肯再要我这个徒弟,我……也认了。” 晏欺的表情有些许微不可察的松动,嘴上却还是淡薄平静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薛岚因倒是习惯了他的装聋作哑。停了一阵,大概能猜到自家师父又开始心软了,故而舒出口气,带着几分试探性地唤了他道:“师,师父……” 晏欺挣了两下,似乎是想坐起身来,半途偏被薛岚因轻轻扶住了肩膀,得寸进尺道:“……师父。” 晏欺彻底无奈了。 许久,终忍不住抬起眼眸,一字一顿地低问薛岚因道:“……你,不是怨着我么?” 薛岚因未曾料到他会突然开口,呆了呆,方才略带无措地反问道:“我为何要怨你?” 晏欺道:“我什么都知道。但……我也什么都不肯让你知道。” 薛岚因凝神望着他,半晌,又黯然偏过了视线,缓而低淡道:“我到现在,又何尝不是一人活在云里雾里?过去的事情,我自己能猜到的虽说不少,但大多也都是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混乱记忆。” 晏欺默然迎上薛岚因的目光。但见这让人捉摸不透的混账小子忽又弯了弯唇角,似苦似甜地说道:“只是眼下,有一点……我能够确定无疑罢了。” 晏欺顿了顿,疑道:“什么?” 薛岚因攥住他的双手紧了一紧。随后,倏然贴近他耳畔,极其笃定地说道:“我知道的,师父……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决计不会害我。” 晏欺皱眉朝后缩了缩,似是不太习惯这样过于亲近的说话方式。然而他每退一分,薛岚因就会不依不饶地靠近前来,到最后,干脆将他整个人抵按到墙面上,无路可退,亦无处可躲。 “够了。”晏欺抬手将他往外推了一些,狼狈又乏力道,“你……别叫我师父,我不想认你这徒弟。” 薛岚因无奈地笑了,瞅着他,好一段时间,方想起他二人现下的处境并不适合谈天说地。遂仰头四下打量一番,转而扶着石墙站起身来,直道:“好了,该不该认我这个徒弟,留到之后再说吧,我可不想真在这里烂成一滩上不来墙的稀泥。所以我背你,你来指路,该往哪儿走我们都一起,谁也不丢下谁——就这样,说定了。” 第30章 徒弟,要背师父一辈子 昔日神域洗心谷下蜿蜒纵横的地底空间,乃是世间少有的退魔静心之地,十六年前毁为一片废墟,到如今,已只剩下一堆碎不成形的残垣断壁。 薛岚因驮着晏欺走了一路,期间没有光线指引,便使得每一次前行都磕绊得格外艰难。偏偏此时他一身活血被晏欺施用咒术强行压制,半边经脉承受无尽阴寒,另半边则如遭烈火灼烧,一时在体内相搏相争,像要将他活生生撕扯成两半。 这样的感觉并不好受,晏欺自然也看在眼里。 有好几次,他忍不住对薛岚因道:“你放我下来,我不要你背。” 薛岚因先是说:“这段路不好走,等过了这个石缝,我就放你下来。”然而没走一会儿,忽又改口道:“这下坡路容易滑,你腿折了,肯定没法走。”到最后,干脆脸也不要了,直截了当地同晏欺谈条件道:“这样吧,什么时候你不生我气了,我一定放你下来。” 晏欺:“……” 薛岚因眨了眨眼,一脸无辜道:“我身上难受着呢,师父你不考虑消消气,心疼我一下么?” 晏欺侧过头去,冷淡而又果决道:“你还是背着吧,别放了。”顿了顿,又凉声补充道,“就这样,一辈子别松手。” 薛岚因一听,立马笑得眼睛都弯了。 “行吧,师父说不松,我就不松。”他道,“说好了,背一辈子,可别反悔。” 晏欺:“你……” “哎——师父,你看!”薛岚因突然转移了话题,抬手抚上身侧凹凸不平的石壁道,“这儿刻了一些啥玩意儿?” 晏欺一句话活生生被闷进胸口,憋了好一段时间,才耐着性子询问他道:“……什么东西?” 薛岚因捉了他的手过去,轻轻贴在石壁密密麻麻的沟壑之间,上下摩/挲道:“你自己摸摸看。” 晏欺明显一愣,随即像是触了电似的,迅速将指节缩回袖中,意味不明道:“这里没光,全凭手感,又能摸出什么猫腻来?” 薛岚因沉默了一阵,忽而沉下声音道:“我们早前下地落脚的地方,也有不少类似这样刻满字符的墙壁。从兄先是对我说,那是白乌族古文字……紧接着,谷鹤白就出来解释,说那些文字并不是白乌族的专利,而是归属于更久远时期的另一部族。” 他说得很是清楚明白,关键词句亦是一字不差。 北域白乌族,乃是某个古老部族其中的一处分支——包括当前突然现世于人前的劫龙印,都是这个部族遗留下来的未解谜底。 晏欺很快明白薛岚因此番话语意义何在,故而凝了眼眸,不动声色道:“……谷鹤白对你说了多少?” 薛岚因诚恳不欺道:“你以前没告诉我的,他基本都说出来了。” 晏欺道:“然后你都信了?” 薛岚因迟疑了一下,旋即缓缓点头道:“……嗯。” 晏欺伏回他肩上,叹了口气,很快就不说话了。 薛岚因只当他又在生气,便轻轻耸了耸肩膀,想方设法地哄他开口道:“那些东西究竟是真还是假,我也没去求证过。反正我知道这么多,到头来,不也还是好好站在这儿么?” 晏欺被他耸得心烦意乱,终是抬起头来,一拧他寒热交加的臂间伤口道:“好?薛小矛,你说说看,你是哪门子的好?” 薛岚因让这一下拧得全身一紧,仰天惨嚎了一嗓子,连带着手劲也一并松了下来,不慎将晏欺摔回碎石地上,磕得闷声一响,好似骨头都要裂成无数个瓣。这会晏欺本人还没痛呼出来,薛岚因便提前替他“嘶”了好几声,慌忙弯下腰去,托住他的手肘连连说道:“师父你……唉,你这又是何必?摔疼没有?多半是疼的吧?” 晏欺有口难言,皱着眉头,全身上下脱了力似的泛着酸。许久,方借着薛岚因的支撑靠坐起来,扬起指节,燃聚内力点在石壁凹陷的最底端处,轻轻一划,但见眼前肆意蔓延的大片黑暗骤然亮起一道寒光,过不多时,便将其间一面字符照得微微发亮,隐约能探清几分原本的形状。 薛岚因瞧来只觉新奇,便耐不住上前疑问道:“师父这又是做什么?平白消耗内力,难道不会累么?” 晏欺先没理他,待得墙上一连串字符愈发清晰可见,才缓缓扶稳石壁边缘抬高手臂,正指向其中一枚极尽古怪扭曲的文字道:“……洗心谷神域被毁之前,曾一度被人用以压制内心躁动不安的魔魇,所以多年以来在此地驻足停留的,大多是一些极恶欲从善者。” 晏欺声音很低,许是没什么力气的缘故,每说出一个字来,面色便要无端苍白几分。薛岚因恐他体力不支,故伸手将他稳稳扶住,拢在肩头,尤是小心谨慎道:“师父当初为何要毁洗心谷?因为仇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晏欺淡淡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道:“我当初到往洗心谷,是因为遭师门中人一路追杀。中途莫复丘偏要多管闲事,进来横插一脚,最终逼我堕入谷底,企图借神域之力来废我一身穴位经脉。” 薛岚因神色一紧,道:“后,后来呢?” 晏欺道:“那时我受了重创,自身内功又与洗心谷周围气劲格格不入,很长一段时间徒遭反噬,导致双眼无法视物,腿脚亦不灵便,每天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就只有摸索了解谷底各式不同的石壁。” 薛岚因心道,原来早前面摊伙计讲的那些个江湖传闻,竟有大半是真的,若论及对自家师父的了解,他还全然不如一个吃茶听戏的外人。 心中正一时惭愧,却听晏欺又道:“早前曾有书本记载,追溯到更久远时期,有一古老部族,其族人体质极其特殊,外至骨血,内至魂魄,皆为铸造武器的绝佳之选。所以古往今来,但凡好战争者,无一不是大肆搜捕屠杀拥有此等血脉的同族之人——久而久之,族内幸存者寥寥无几,大多四散逃窜,奔至各地隐姓埋名,最后惶恐终老,客死他乡。” 薛岚因听罢,不由面色微凝道:“师父所说的……恐怕就是活剑族人吧。” 晏欺摇了摇头,淡淡否决道:“活剑此名,是后来江湖中人予以他们的一项通称。若要论其真正的族名,还是要从石壁记载的古文字中探寻答案——只是这些字符流传至今,尚无人能将之破译完全,活剑一族的叫法习惯成自然,便也少有人去考究其真名如何。” 薛岚因垂眸思忖一番,又道:“按照谷鹤白之前的说法,只有破解劫龙印方能寻得活剑真迹。可你方才又说,活剑族人早已分散各地,幸存者更是所剩无几……那么归根结底,这所谓的‘真迹’,究竟是要到何处寻觅呢?” 晏欺眉目淡薄道:“我未曾有过破解劫龙印的任何经验,只在最初被困谷底的一段时间里,短暂接触过石壁上先人印刻的古老字符——所以,真迹存在与否,我不能断言,但迄今为止,我所遇到与此相关的特殊人物,始终都只有你一人。” 薛岚因很是平静。又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近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各类事态,原本听在耳畔还会觉得惊诧又惶恐,到如今却只剩下数不清的放任与麻木。 “师父你很早便知道这些。”薛岚因道,“但你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半句。” 晏欺深深望着他,良久,复又侧过眼眸,声线黯淡道:“我现在对你坦白这些,又何尝不是没有办法?倘若可以的话,我倒希望能永远不与你说起。” 薛岚因一怔,不由凑上去反复追问道:“为什么?师父,你我师徒十六年,还不足以让我对你知根知底么?” “不是对我知根知底,是对你自己。”晏欺蓦地坐直腰身,扬起一手捏紧薛岚因的下巴,似是痛心,又似是无奈道,“我就问你一句,在你受过刀伤,有了创口的时候,能管得住你身上那些怪物一样的活血吗?” 薛岚因老老实实道:“不能……完全压不住。” 别说强有力的压制,他甚至压根掌控不了那些要人命的可怖之物,一个不慎,还会被自己的血液逼至绝路,最终骇得奄奄一息,不知所措。 “百年以来,与你具有相同特征的大多数人,皆是被人残忍分尸至死的惨痛命运。活剑于外人而言,只是用来铸造兵刃的一项工具,于自身而言,更是不可掌控的凶锐利器。”晏欺道,“眼下你知道自己的血液有多特殊,你又打算去做些什么?放血自/残?还是主动给人献上你的四肢头颅?去做一把实实在在的‘活剑’?” 薛岚因被问得有些发蒙。 主动将身体交由旁人乱砍,那是不可能的。但要说到放血自/残,晏欺确实料到了点上。 “我从没打算给旁人投怀送抱,更没想过要将自己送去任人宰割。”他道,“就算师父你告诉早点我这些,我也绝不会做出任何违抗你的事情。我,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听。只要你别再瞒着我。” 晏欺定定凝视着他,没多久,忽然又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苦,像是掖着许多说不出口的伤情之事。但他笑起来的样子,着实是好看的,借着内力燃起的微微一缕薄光,能将那锋利如刀的侧脸照耀得似雪一般轻柔。 “你……笑什么?”薛岚因有些愣住。如若不是瞧见晏欺眼底深深坠入的苦涩与消沉,他大概会误以为晏欺在嘲讽他的承诺。 而事实上并非如此。 “我不用你什么都听我的。”晏欺扶着薛岚因的肩膀缓缓站起身来,微一扬手,点在石壁凹陷蜿蜒的一行字符上方,沿途下移道,“你仔细看着这些古文字……它所刻画记载的,多半是古人借活剑血脉烧杀抢掠的真实经历。”他没看薛岚因,仅是竭力一手扣在字符上下微乎其微的缝隙之间,面色寒凉如冰道:“小矛,死亡并不可怕。最可怕的东西,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不断失去,却始终无能为力。” 直觉告诉薛岚因,晏欺心里必定还藏了一些难以言说的隐情。 因而他垂眸思虑一番,终是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回望晏欺道:“师父……” 晏欺停下来,淡淡看向他。 “师父,你告诉我。”薛岚因道,“莫复丘和谷鹤白都曾说过,你舍身救了我一条性命。那你方才提到的‘死亡’和失去,是不是和我有一定的联系?” 言罢,不等晏欺有所回应,薛岚因又一次弯腰上前,目光如炬地直视他道:“我曾因事故重伤过一回,但我没有任何这方面的记忆,对不对?” ——果然,晏欺又不说话了。 他心窝里像是藏了块宝,谁过去一碰,他准跟谁急。 薛岚因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好声好气地半蹲下去,矮着脑袋轻声哄他道:“师父,说说吧。” 晏欺抿紧嘴唇,没再看他,似乎也没打算吱声。 薛岚因呼出口气,又接着道:“说一说吧,师父。你是怎么捡到我的?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很早就想这么问了,一直拖到今天出口,反而有些难以形容的忐忑与不安。 他原自认为活了十六年之久,也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普通人,而今出来闯荡一番,方知在他尚未降生的十六年前,遗留了一份独属于他的陌生记忆。 “师父,尔矜是谁?”薛岚因倾身过去,一丝不苟地贴近晏欺凉薄如斯的冰冷面容,尤是固执不断道,“别的不说,你好歹告诉我这个——你说‘岚因’是师祖替我起的名字,而小矛则是我老土难听的大名……那尔矜是什么?是不是我曾经用过的名字?” 良久无声。 晏欺一向刻意躲闪的眼睛里,总算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薛尔矜这个名字,是……” 话方出口,却见晏欺眸色陡然一凌,蓦地施力将薛岚因一把拽往身后,转而收手挥散内力,片刻又隔空支起一道数尺之高的真气屏障—— 不过眨眼一瞬,三声兵刃钝响轰然于耳畔炸开,薛岚因方要惊诧抬头,反被晏欺单手朝下一摁,紧接着又是扬袖横空一扫,恰将头顶突袭而来的碎石沙砾击落在地,须臾化为一片与黑暗相交融的细小尘埃。 “——哎哟哎哟,看我这是不小心请来了哪尊大佛呵?” 头顶漆黑如夜的石缝之间,女子阴柔清脆的嘲讽声响绵延不断道:“晏欺啊晏欺,我该说你们二位是师徒情深呢?还是愚蠢至极?” 第31章 徒弟,嘴伸过来 晏欺容色不变,仍是沉静如水道:“玩够了也差不多该出来了,元惊盏。” 薛岚因听罢一怔,随即慌忙前去扶紧晏欺胳膊道:“师父!” “你到我身后去,别离太远。”晏欺道,“屏障在外,他伤不了你!” 薛岚因应言后撤,还未能开口同晏欺说上只言片语,飞驰而来的锋锐短剑已接连扣在屏障外围正光圈处,“啪”地一响,顷刻随之凝结成冰,碎如零落骤雨。 放眼一片昏暗无光的模糊视线中,唯有一缕阴冷幽光逆风而立,远远望去,却像是生生蒙上一层大雾一般,几乎没法轻易将之看得清楚明了。而晏欺毕竟非普通等闲之辈,匆匆一眼便判断出方位如何,顺势一掌狠狠拍在身侧略微粗砺的石壁之上,催使那落地无数碎石融于流动如潮的内力中央,一扬腕,一拢指,纷纷有所意识地抛向前方暗域之中,争先恐后朝元惊盏所处的晦暗角落倾泻而下。 不料这娘们儿似的臭男人,披了一身女人皮囊,倒是难得潇洒又利落,刚开始还被晏欺一手反击砸得不知所措,但在意识到对方内力早已供给不足的一瞬之间,一切惧怕都化为了大风一吹便跑的墙头土灰。 晏欺将自己折腾至灯枯油尽也是迟早的事情。元惊盏想,谁让这魔头两次截灵指用得跟玩儿似的,偏偏还没了命往他身/上指——若真要是普通人接二连三地催动禁术逼人魂魄离体,怕到现在已沦落为一个暴毙至死的惨痛下场。 ——可晏欺就是与众不同,他历经千山万水一路活到现在,反倒越来越像个不知畏惧死亡的怪物。 元惊盏右掌朝天一抬,一声用以招唤流魂的“归魂阵”还没自他口中成形,但见那晏欺偏是破天荒地回过身去,扬声对薛岚因道:“嘴伸过来,借你内力一用。” 薛岚因道了一声“好”,心中正疑晏欺何时竟这般不同他客气,一抬脑袋,却是骨节分明的一只大手挥来正盖其面门,双指微一用力,发狠揩在他毫无防备的温软唇瓣上,而与此同时,体内汹涌澎湃的内力亦随着晏欺指尖的温度一点点传递过去,速度竟快得近乎一气呵成。 薛岚因双眼微瞪,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何事,面前晏欺已经借他一份内力推掌出去,划过长空正朝前方狠狠击落,堪堪在起伏不定的石缝之间炸开一声巨响。 下一刻,女子瘦弱憔悴的身影当即随之飘退数步,倏然朝外一仰脑袋,恰为晏欺那横来一掌骇得全身一震,埋头咳出一滩鲜血,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晏欺手无兵刃,空有一枚剑鞘悬在腰间,顺势拔出抛过头顶,最终实实握在手心,凝眸指向来人胸膛。 ——彼时四周无光,独元惊盏发肤间诡异蔓延的丝状纹路呈暗红色,于大片黯淡迷蒙间隐隐现出几分呼之欲出的浑浊光泽。 “劫龙印剧毒深入骨髓,三日不解,人魂具散。”晏欺道,“元惊盏,你倒也是个不怕死的。” 元惊盏抬了抬下巴,笑容诡秘道:“能解劫龙印的东西已经自己送上门来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晏欺看了薛岚因一眼,并不接话:“任岁迁那老狐狸上哪儿去了?” 元惊盏道:“怎么着,想他啦?不好意思,那窝囊废还真不在此处,要找他,得下地底里找!” 话音方落,一拳接过一掌,踏过石壁袭上晏欺眉梢,沿途扫落一阵碎石残沙,携着迅猛掌风便直扑二人面门。晏欺本身并无内力,借了薛岚因一张嘴来胡乱索取,偏偏腿脚又不利索,侧身抵过一拳,便没能压制紧随其后的疾速一掌,硬生生挨了那么一下,正中腰际,脆如薄纸的屏障应声骤裂,化作烟尘飘至上空,瞬间没了踪影。 西北诛风门中弟子,向来以一手令人闻风丧胆的夺皮之术杀人于无形,而其次,便是那毒辣著称的一套拳掌功夫,配合其敏捷如风的特殊姿态,来往穿梭于敌手之间,直叫人全然应对不及。 眼看那元惊盏一掌过后,换手又接一拳冲出袖口,晏欺心下一紧,下意识里将薛岚因往身后扯过,殊不知这混账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竟一手横来夺了他的剑鞘,一个抢先踏步上前,迎上元惊盏那如滚滚烈火的万钧之拳—— 一时之间,巨响震天,顷刻穿云裂石! 晏欺呼吸一滞,魂都让他吓没了一半:“薛小矛!” 却在他出声同时,见得那笔直剑鞘与拳风相抵相融,所炸裂开的沉厚气场顿将晏欺震得朝后一歪,折身砸在坚固僵冷的石壁上,一时正磕得气血上涌,反被薛岚因大手挥来揽在臂弯,稳稳摁往怀里,直道:“你别出手,我撑得住。” 晏欺心道,这毛孩子平日里半点功夫都没沾过,此时此刻,又怎会是元惊盏的对手? 然而不等他再有任何疑问,前方薛岚因紧握剑鞘的手臂已经抬了起来,朝上一指,画圆为圈,聚内力自成一道光牢,正将元惊盏突来一臂隔开在外,生生弹出五尺之远。紧接着,拥住晏欺的另一只手亦是抬起,搁在齿下,狠狠一刮—— 晏欺瞳孔一缩,一声“不要”未能出口,薛岚因指间已有血液淌了出来,沾在鞘身上,如倾力散了一把大火,连带半边臂膀都在疯狂燃烧。而那元惊盏蓦然见得此状,尤为兴奋,连连出声叫好道:“你这魔头,算是收了个好徒弟哇……” 然半句话尚未成形,剑鞘应声而落,堪堪划在元惊盏脖颈寸余之处,迅速带来一阵噬骨钻心的疼痛。元惊盏趔趄着往后倒退半步,慌忙抬臂便挡,薛岚因却不见好就收,剑鞘攥实在手里,不由分说便要继续下落,半途晏欺偏被赶上前来,双指并拢一线截在他手腕之间,厉声喝止道:“小矛,收手!” 薛岚因被那一下点得全身一麻,胳膊当即软了下来,剑鞘亦随之落地一颤,反被晏欺顺势捞了回去,卖力按住他指间刚咬开的伤口道:“混账小子,活血与劫龙印不可相触,届时互生感应,谁也料不到会发生什么!” 话方说完,正逢后方元惊盏挥来一掌推上薛岚因后脑,晏欺“啧”了一声,起身作势要挡,忽闻耳侧一阵无形刀风哗然而过,似夜空一道惊雷从顶劈下,而其方向所指的,不是他和薛岚因,而是那昏暗环境下丝毫没有察觉的元惊盏。 晏欺微微一怔,待反应过来时,一把通体泛绿的短柄石刀已整个刺/穿元惊盏弱不禁风的瘦削身形,狠狠往里一凿,瞬间将那女子似水柔软的杨柳细腰撕成两半,飞驰而出的黏/腥血液溅了晏欺一身,染在白衣上,顷刻留下星点斑驳的红痕。 薛岚因大为惊诧,正欲上前瞧清究竟发生何事,却被晏欺勾着手臂连连后撤数步,一路退回石壁高低起伏的缝隙之间,矮下身子,伏在他耳边气息不稳道:“别过去,那是……厉鬼刀!” “厉鬼刀?”薛岚因不由茫然道,“什么东西?” “那是用活剑血脉铸成的刀。”晏欺道,“不想魂飞魄散就别去碰它!” 话虽是这么说,但……这玩意儿是从哪里来的? 薛岚因半缩在晏欺怀里,探头探脑地朝外一扫,便见得那幽绿冰冷的石刀之外,定定站了一人高大宽厚的熟悉身形。 周正严肃的五官,以及那张看似正义凛然的面庞。 ——暗中出刀者,并非旁人,而是……早已消失数日全无踪影的任岁迁。 好一出大戏! 薛岚因心道,莫非这俩盗印贼人暗地里还起了争执,半途分道扬镳不成? 然当他竖耳一听,却探得那元惊盏满面皆为惊诧,仿佛并不相信这一刀是由任岁迁亲手砍下来的,张口挣扎半天,仅是断断续续地望着他道:“任……岁……迁,你……” 任岁迁不予答复,扬起手来,又是一刀蛮力抡在元惊盏背上,不过眨眼一瞬,但闻一声骨骼碎裂的脆响,那缕披了人皮的流魂亦随着身体的颓败而四分五裂,纷纷朝体外四散逃窜。而皮肤间暗红色的劫龙印却尚还保存完好,好似这一番堪称残忍的暴戾刀法并没有影响它什么,印还是那枚印,静静躺在洒满女子鲜血的石地之上,不像是一张人皮,倒像是一纸殷红色的绝美画卷。 任岁迁手中石刀落地,砸得“砰”一声闷响,随后弯腰跪在地上,将那张人皮小心翼翼地托了起来,万分虔诚地捧在手掌心里,仿若捧了一枚价值连城的珍宝。 而那元惊盏半缕流魂被迫游离于皮囊之外,一时丧失容身之所,禁不住勃然大怒,发了疯似的,随在任岁迁身后,以那震颤人心的魂音反复在他耳畔叫嚣道: “任岁迁,任岁迁!你这窝囊废是怎么回事,一开始我们不是说好了,你找劫龙印,我来引人来破解么?” 第32章 或玉……别怕 任岁迁依旧没有言语,他将手中那张人皮轻轻放下,平平整整地摊开搁在脚边,转而站起身来,再次将那把幽绿石刀握在掌心里,高高举过肩膀,任由那碧色浅光将半张淡漠的面颊照得透亮无疑。 “厉鬼刀,很早之前只是一把用以观赏的石刀。”晏欺放眼望向任岁迁道,“后来沾了活剑族人的鲜血不受控制,便成了能够撕裂人魂的凶煞邪器。这东西……按道理该是被聆台一剑派的上层人物封印在聆台山内,永远不得示于人前,如今到了任岁迁手里,想必中间定有一段渊源。” 薛岚因回头道:“那现在怎么办?我们趁他二人内斗,把劫龙印抢过来?” 晏欺横他一眼,道:“你过去,拿脸挡刀?” 薛岚因远远瞧了一阵任岁迁手下绿光泛滥的庞大刀身,咽了咽口水,道:“我去就我去吧,吹得那么厉害,谁知道那玩意儿是不是真家伙呢?”说罢挪起脚步就要动身上前,却被晏欺伸手一把扯了回来,恨声斥道:“你给我站住!” 下一刻,厉鬼刀应声下落,泰山压顶一般,携一路幽森阴冷之气堪堪斩向元惊盏那缕仍在喧嚣不断的残魂碎影。 他自然不甘心。 劫龙印虽说是任岁迁费力自北域找寻来的,但这一路陪着演戏还要饱受剧毒侵蚀之苦的人,却一直都是元惊盏本身。 他怎么可能甘心? “任岁迁,你……疯了!你必然是疯了!你敢背叛我,今后……今后整个诛风门,都将与你一人为敌!” 黑暗无形中,独有元惊盏一人的咆哮声响震彻地底大半边静谧无声的茫茫长空。 “任!岁!迁!你这混蛋,你居然真的敢……” 任岁迁面色阴冷,似一潭毫无起伏的死水。他随手拿起的巨刃,再落时又是一刀割在流魂喋喋不休的一张嘴上,磨得飕飕作响,倘若细细听来,便会发现那是人魂惨遭撕裂的微妙声音。 厉鬼刀名副其实,斩人还是斩鬼都不在话下。饶是薛岚因天大的胆子,在后方都难免看得面生胆寒,生生将脚下步伐止住,转回望至晏欺忐忑不安道:“师父,你说的这把刀,好像是有点真!” “不是有点真,是真能要你命。”晏欺懒得和他打马虎眼,侧身扶过石壁缓缓站稳脚跟道,“走了,做好准备。” 薛岚因看他磨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由心头一跳,当场哽咽道:“干什么?师父你要冲锋陷阵?” 晏欺一胳膊肘撞上他后背道:“两条腿白长的?没法打,赶紧跑啊!” 薛岚因“噢”了一声,会过意来,方要弯腰将晏欺驮回背上直接跑路,耳畔乍然一声钝响,师徒二人同时回过头去,便见那任岁迁最后一刀凌空骤落,须臾将元惊盏支离破碎的几缕残魂斩为一片虚无。 ——他甚至连再次开口呼痛的机会都没有。 薛岚因不寒而栗道:“这个任岁迁,厉害啊,以往真是小看了他。” “人疯起来,自己都杀,何况区区一个同伴?”晏欺重重拍上他肩膀,道,“别管了,快走!” 薛岚因赶忙伸手扶在晏欺腰际,道:“手给我,我背你……” “走!走到哪里去?”话正说至一半,偏又闻得身后一声巨喝,任岁迁一手将厉鬼刀扛在肩头,另一手则捏了整张松软的人皮,腥/稠的脓血顺着指缝一滴接着一滴往下淌,远远望去,恰似一只饮血止渴的无情厉鬼,周身莽莽戾气直逼人咽喉。 晏欺心道不好,这老狐狸三两下砍死自家同伙,魔爪铁定预备着朝薛岚因再伸过去。故而他想也不想,反手将薛岚因朝后一推,单指凝聚气场,顷刻便在任岁迁与他二人之间拉开一道结界,道:“任岁迁我来挡着,小矛你拿了剑鞘往下直走,到点了自然能寻到刀身在何处。” 言罢摊手一抛,正将涯泠剑鞘垂直抛入薛岚因臂弯,打了个转,见这混账小子还在一人发愣,不由微微加重了语气,怒声催促道:“走啊,傻站着干什么?” 薛岚因咬了咬牙,心下一横,干脆狠狠上前握了晏欺手掌道:“你人在这儿呢,让我往哪里走?” 晏欺让他一句话生生哽得一震:“你……” “说了要一直和你一起,我再食言,又和混蛋有什么分别?”薛岚因紧紧攥着晏欺骨节分明的一只纤手,晃了一晃,看似轻松无畏道,“了不起他任岁迁一刀下来,把我俩都劈成一滩肉泥,下辈子投胎转世,还能做一对好师徒。” 晏欺先是一怔,随即迅速将手掌自薛岚因手心抽离,很是僵硬古怪道:“……谁,谁想跟你做好师徒?” 薛岚因大声道:“我想,行不行?” 晏欺劈手将剑鞘夺了过来,道:“……我不想。” 说罢,抓握剑鞘尾端朝外一抡,正巧迎上任岁迁逆风袭来的厉鬼之刀,刀刃与鞘身蛮力相弧碰撞,瞬间撕开一片灼人火花,于那大片模糊不清的黑暗之中,倒像是无意燃了一盏明灯。 薛岚因尚还沉浸在晏欺那一声“我不想”中无法自拔,待好不容易回神过来匆匆一瞥,便见那涯泠剑鞘硬生生扛下厉鬼刀如狼似虎地狠厉一斩,过不多时,竟左右颤了一颤,从中断裂开来,“铮”的一声折为两半,落地霎时弹飞数尺之远,而与此同时,晏欺竭尽全力撑开的一道结界亦随之碎为沙砾,眨眼毁灭于无形之中。 谁曾想,区区一把闻所未闻的厉鬼刀,居然有这般毁天灭地的能力? 薛岚因算是开了眼界,有些浑浑噩噩的,囫囵之中伸手一揽晏欺胳膊,却是无意抓回了一手黏稠的猩红。 “师,师父?”薛岚因一下就慌了,赶忙偏头去瞧晏欺状况,但见他臂间经脉血管皆被骤来刀气震得四分五裂,一时连那断半截的剑鞘都没能握稳在手里,朝后微一踉跄,靠回石壁之间,吊了小半口气,连话都说不完整了,直瞪着薛岚因道:“让你走你还不走?我拼一条命赶过来救你,就是这么等着看你死的吗?” 薛岚因只觉头顶一道幽光一闪而过,便知是那索命一刀又在不断下落。 ——他一路至今千算万算,唯独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在地底下。 无论任岁迁、元惊盏还是谷鹤白,都在争先恐后地想取他性命,而其大概的原因,他思前想后也只能勉强脑补一个大概。 让他疑惑不解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然而在这最后的弥留之际,他脑中排山倒海的一片混乱与喧嚣,也不知是哪来一股勇气,催使他,蓦地喊出一个极度陌生却并不绕口的名字。 “或玉……” 晏欺那双涣散的眼睛一下就睁开了。 薛岚因却并不知道自己喊出了什么。他还在疑惑自己为何会莫名其妙地叫出这两个从未听闻过的奇怪字眼,偏又在抬眼一望晏欺表情的同一时间里,轻易捕捉到了一丝弥足珍贵的讯息。 他觉得自己找阎王借了十个胆子。在厉鬼刀极速朝下坠落的一刹那间,他凑上去,将晏欺连头带手一并揉进了怀里。 “或玉……别怕。”薛岚因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他耳边说道,“要死就一起死了罢,横竖都是一刀的事情,又何必分个你我先后呢?” 晏欺被他捂得严严实实,双手却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他早已精疲力竭,甚至连拥抱薛岚因的力气都没有。 ——又或者说,他压根不存在那样的勇气。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便一直处在被动的地位,不断逃避和推拒自己的感情。他强迫自己活得清心寡欲,到头来,什么都没剩下,什么也不曾拥有。 而今被薛岚因实实稳稳地摁在胸前,晏欺才在数十年来的虚无空洞中寻回了一点自我。 然而在实际上,他马上又要面临着失去,就好像……一开始就未曾得到一样。 晏欺闭上双眼,只闻得耳畔浑厚刀风落如急雨,擦过石壁上方,径直朝着薛岚因的后背方向滚滚而来——正当他师徒二人以为死期将至的短短一瞬,半空中忽有寒光猝然一现,似雪漫长空一般,霎时将周围一众残岩碎石冻至僵冷如冬。 薛岚因很快意识过来,拥住晏欺一个侧身朝外翻滚数尺之余,恰在厉鬼刀落下的须臾片刻,一把银白长剑横穿而过,其刺目光芒几近在暗无天日中燃烧起火,却亦在飞驰前来的半路途中留下大片雪渍,险将原本畅通无阻的路线直接冰封至死。 那是……涯泠剑! 晏欺倏地睁眼,便听头顶数尺高处陡然响起一道人声道:“晏先生,接剑!” 恰在此时,薛岚因已替他一手夺了过来,稳稳抓过剑柄顺势朝外一扫,三尺骤寒登时化作凌然剑风与任岁迁手中幽光如潮的厉鬼刀相互碰撞。 一时之间,金属与顽石,便似那孤狼与猛虎,利爪獠牙招招直逼人命门。涯泠剑被薛岚因一人握在手心里,虽说不上是运用自如,但在一挥一收的每套动作当中,都是不可抵挡的万钧之势。 那是他与生俱来的一份力量。 薛岚因此人,做什么都只是个不尽人意的半吊子,然其天生底子深厚,胆大又敢妄为,故而出剑从不拖泥带水,收剑亦是力敌千钧,周身气场浑然自成,顷刻将那落至一半的厉鬼刀击退尺余之距,生生脱手自任岁迁掌中横飞出去,蛮力砸回石墙顶端,铮铮声响当即骇得不绝于耳。 下一刻,云遮欢与从枕二人恰从高矮不一的石缝最里端冒出脑袋,一人手持一枚匕/首,迎着厉鬼刀集中泛光的方位垂直扣压下去,一左一右径直贯/穿任岁迁毫无防备的双肩,紧接着朝外猛一撕扯,顿将其两边半片肩胛骨绞得粉碎无疑,鲜血还没能迸发出来,人已经咬牙连连惨呼出声。 薛岚因见状不由大喜,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一剑扬起直指任岁迁咽喉道:“……从兄,云姑娘,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云遮欢抬起一脚碾过任岁迁头顶,硬是逼他折身跪了下去,几近是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俩死不要脸的中原人,算上一个谷鹤白,至今下地了没找着影儿,愣是将我们耍得团团转,好在一路上有把光剑顶着用,不然一直全靠摸瞎,怕是得困上个一年半载!” 薛岚因惊疑道:“怎么,谷鹤白到现在还没现身么?” 第33章 陪你,师父 “可不是吗?”从枕幽幽接话道,“打从地底塌陷那会儿起,他便再没出现过,也不晓得一人去了什么地方,但总归是躲在这一处的,至于究竟在背地里谋划些什么,实在不好说。” “聆台一剑派那几个人,心思一向深沉。谷鹤白此番下地入谷,怕也是想争那一张人皮,硬要猜个大概的话,我倒觉得有可能是莫复丘的意思。”晏欺有些吃力地扶稳石壁站直腰身,借着涯泠剑传递而来的幽幽一点微光,薛岚因才瞧清他一身白衣早已染成刺目的殷红,一时也分不清是谁身上的血,模样却着实狼狈得让人心疼。 薛岚因没有半点踌躇,他踱步回去,想要像往常一样将晏欺轻轻拉住,半途却被他刻意躲闪开来,摇摇晃晃地,缓慢移至任岁迁身前道:“别的不说,这老狐狸几刀砍死了元惊盏,试图一人将劫龙印独占。而眼下人皮就在面前,有时间干站着说闲话,还不赶紧拿起来看看么?” 从枕应声弯腰道:“晏先生说的是……”言罢,正要探出一手去拈起地上那张鲜血淋漓的人皮,却在伸长臂膀的同一时间里,无意对上任岁迁那双陡然睁大的眼眸。 此刻他肩臂惨遭双刀压制,刃口埋入骨血少有数寸之深,而背部更由云遮欢一脚狠狠架住,几乎是僵硬得全然动弹不得。 饶是到了这般地步,任岁迁也并未开口说上只言片语。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半跪在地上,昂起头颅,那一双看似深邃宽阔的眼睛里,仔细观望进去,却早已是空洞得别无他物。 ——就仿佛全身上下都被人刨干净了似的,连魂都没能剩下半截。 比起说他是昔日那个假装正义,油腔滑调的老江湖人任岁迁,如今满身血污跪坐在眼前的,反更像是一只被人拿捏在手里任意操纵的提线木偶。 众人一度怀疑,这只是个披着“任岁迁”为外皮的人形怪物,而里面真正装着什么,必定是另有玄机。然而还不等他们有任何机会将答案破解,眼前的任岁迁却微微佝偻下腰身,开始露出极端痛苦扭曲的表情,云遮欢好奇凑近瞧了几分,便正好撞见他口齿大张,喉咙一哽,埋头呕出一连串腥臭浓黑的污/秽之物。 他吐出来的不知是什么东西,黏作一团,又湿又稠地一路滴落下来,偏在与地面相触的短短一刹凝固成形,悉数分散为一阵沙尘大小的诡秘乌烟,随后便顺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与此同时,他周身一圈硬朗的皮肤亦在剧烈抽搐中不断发青发乌,不过须臾片刻,竟连带着四肢百骸都在随一地秽/物不断升腾消散,活像漏了气似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摊开,很快便碎为一地散沙,风一吹,便登时没了半点人影儿。 从枕大为惊讶,横手于半空中蛮力一捞,最终握回掌心的,却只剩一片散发恶臭的粗黑沙砾。倒是晏欺率先反应过来,猛一回头,见那方才还深深嵌入石墙的厉鬼刀也化为了一缕难以抓握的烟尘,不由沉下眼眸,凝声下了定论道:“是诛风门的幻术,方才那个任岁迁,怕也是被人夺了人皮在暗中操纵,不然以他那点功夫,怎可能将厉鬼刀运用至炉火纯青的地步?” “诛风门?”薛岚因拧眉道,“可元惊盏不是已经死了吗?哪来多余的力气去差使第二张人皮?” 晏欺道:“诛风门又不止他一个活人,这地底挖得这样深,谁知道埋了多少混账东西躲在暗处吃茶听戏?” 薛岚因道:“嗯,也是有道理……”说罢小心翼翼的,伸手欲将晏欺拉往身边站稳,然胳膊方抬到一半,又是听得云遮欢在身后猛地一声惊叫道:“哎!” 众人同时回头,便瞧着她“噗通”一声双膝跪地,一丝不苟地,将那张印有丝状纹路的女子人皮捧了起来,轻轻端放在掌心,仿佛生怕让它沾染半点尘埃——那副万分珍视的模样,竟与方才一脸虔诚的“任岁迁”无二。 究竟是要怎样的执念,才会使得这些人奉区区一张人皮为神? 薛岚因看不明白,只将不解的目光木然朝从枕投了过去,却见一向淡定如他,都难免颤巍巍地半跪下身子,匍匐在渗满血污的硬石地上,面朝劫龙印的方向,庄重而又不失动容地实实磕下一个响头。 薛岚因心下正道,这俩白乌族人莫不是中邪了不成? 然没过一会儿,但闻晏欺在他耳边淡淡说道:“劫龙印起始于白乌族先祖,流传至今也有百年之久,眼下失而复得,也算得上是意义非凡吧。” “是了。”从枕点头应道,“这回赶得凑巧,才将它从狼蹄子手下解救出来,否则让诛风门的人偷去胡乱摸索一通,指不定能折腾出个什么东西。” 云遮欢将那人皮仔仔细细揣回怀里,尤是惊魂未定道:“别说诛风门那几个贼眉鼠眼的混蛋东西,聆台一剑派的人不也掺和进来大半?谷鹤白算是一个,他背后还有一个莫复丘,这会子东西放在我手上,实在是难以心安。” 从枕道:“我看他们迟早要过来夺,不如我们抄近路走,连夜将劫龙印运送回族,也好给族长和长老们一个交代。 ” “办法是个好办法,但我们走了,岚因该怎么办?”云遮欢眉目一瞟,斜斜盯向薛岚因道,“他血脉特殊,乃是破解劫龙印的一处关键……你确定此行不带上他一起?” 从枕眸光一冷,语气亦是徒生古怪道:“是你想带,还原本必须要带?” 云遮欢不经撩拨,一点就着:“你这话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 眼看从枕那厮又要口无遮拦开启痛斥模式,和事佬薛岚因主动站了出来,一座山似的,横在他二人中间,连连摆手道:“哎哎哎,说一两句就够了,可别没完没了的!你们俩在这干扯带还是不带的,怎没问问我的意见?” 云遮欢气还没消,恨不得拿鼻孔说话,挺漂亮一姑娘,发起火来跟含了满嘴炮弹似的,猛抬音量怒喝出声道:“那你说说,我方才的话,听起来像是为了一己私利吗?” 她话刚说完,从枕亦是紧接着冷言冷语道:“我有说你是为了一己私利吗?何必急着给自己扣帽子?” 薛岚因听他二人吵得难舍难分,心里却磨得快要炸成一堆碎渣——他哪知道云遮欢此举究竟意义何在?回白乌族也好,就埋在这地底下生根发芽也好,都跟他薛岚因没有半点关系。但若真如谷鹤白所言,他的血液与劫龙印的破解有一定关联的话,他倒愿意专门去往北域白乌族走上一遭。 只不过…… 薛岚因咽了咽口水,偏过脑袋,拿余光偷偷觑向一旁沉默已久的晏欺。 许是早就力竭了,他将一双眼睛微微闭着,一头白丝也无精打采地披散在肩头,像是春末待融的雪——唯独面上的表情冷淡而又不耐,明摆着写满了七个大字: “要滚就别再回来。” 再狠一点,说不定还能翻译成: “只当没你这徒弟。” ——该的啊! 薛岚因一捶脑袋,赶忙冲上前去,腆着脸托起晏欺手腕道:“哎,师父您老人家优先,您说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晏欺不吃他那套,正巧也没多余的力气说话,故而脸色清清淡淡的,看起来尤为冷漠疏离。 薛岚因心想,这阵子可算是将晏欺惹得恼了,再隔火浇层油上去,怕是一辈子都别想得他原谅。 所以这小王八羔子别的不敢想,万一要想,那也只能一人偷偷摸摸地琢磨,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把自家师父哄高兴了,那才算得上是万事大吉。 “我哪都不去。”他吸了口气,格外笃定道,“……哪都不去了,我师父这会儿还伤着呢,且先陪他回竹林里修养一阵,往后的事情再作打算。” 云遮欢一听,脸就变了。似是不甘,又似是不解地反问他道:“你刚开始不还一心想要探知身份的真相么?怎的都到这一步了,又不愿继续往前了?”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晏欺豁出半条性命,几次将他自己置于险境当中奋不顾身,为的,也不过是保薛岚因一时平安罢了。倘若这时的薛岚因还要一意孤行地朝外开拓视野,那就当真是一条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况且—— 薛岚因默默瞥了晏欺一眼。 依照现在的形式来看的话,他好像……发现了自家师父一些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云姑娘,咱们本是半路结盟,同行至此……也算是一段缘分。但如今,你和从兄持了劫龙印在手,其凶险程度不言而喻,回族路上若还要拖带我一个外人,怕是不太合适吧……?”薛岚因眯了眼睛,半是敷衍,半是诚心地回应云遮欢道,“眼下你们最要紧的事情,还是将那张人皮完好无损地运回族中去——至于有关我身世的那一串线索,大可留到日后再谈,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岚因兄弟分析的是。”从枕抱拳道,“族长本意就是先将劫龙印带回族中,而究竟破解与否,也是奠定在此基础之上。倒不如我和遮欢先走一步,如果事后当真发展到需要岚因兄弟出面的这一步,我们再作邀请也不迟。” 云遮欢面色一顿,火气没消下多少,声音倒是难得冷静了下来,扬起下巴一字一句道:“薛岚因,你当真不同我们一起走?” 这回,她没叫岚因了。 薛岚因心里有了落差,还怪遗憾的,但除此之外,他也没什么别的想法。 “先不了。”他道,“往后有需要的话,也不是联系不到——芳山古城敛水竹林,随时恭候,随时欢迎。” 云遮欢并不甘心,仍是道:“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血脉和族史,都不想知道了?” 谁说不想知道呢?但问,与不问,始终要讲究一个过程。 薛岚因摊了摊手,有些吊儿郎当的样子,再偏头时,目光却是定定望向了身旁晏欺。后者明显没什么力气搭理他,手腕虚虚由他扣着,没再挣,也没再躲,看在云遮欢的眼里,便以为薛岚因已经铁了颗心要当乖个徒弟,不打算再过问那些有始无终的前尘往事。 云遮欢有些泄了气,好一阵子,没能憋出一句话来,倒是从枕言犹未尽,迟疑一阵,方走上前去,略带试探性地凝向晏欺道:“晏先生,如今劫龙印已然到手,但事态紧急,我和遮欢……终不能再任它意外丢失。当前权宜之计,先送它回族中安置完备,待一切处理妥当之后,约莫还是会涉及解印这一方面的事情,届时如果需要先生帮忙……” “我没法保证一定有能力将劫龙印破解。”晏欺淡声打断他道,“我只能提供过往的一些线索和实例,具体该怎么做,还是得靠你们自己。” 从枕眸色偏了偏,有意无意地扫向一旁的薛岚因道:“晏先生做不到的事情,也许别人能够做得到呢?” 晏欺骤然睁大了那双凉薄的眼睛,连带着周身护体的寒气也一并渲染开来,瞬间在黑暗的石壁之间凝上一层白霜。 从枕一个躲避不及,竟被那气流生生卡住了脖颈,身侧的云遮欢见势大惊,慌忙开口要喊,偏又被晏欺冷冷出声抢先道:“我之所以帮你,恰是因为我们之间各取所需,又互不干扰——但,这不是你拿我徒弟当靶子的理由。” 从枕面色通红,英挺俊俏的容颜因短暂的窒息而扭曲得不像样子。而薛岚因更是骇得不知所措,好几次欲上前加以阻止,但看了看晏欺那副隐隐含怒的表情,终究忍着没掺和进去。 “你们白乌族需要解印,我自然会出手相助。” 晏欺容色虽苍白,眼角眉梢却皆为化不尽的凌然刃光。 他从不是什么极善之人。 生杀予夺,刀山火海——都是他不可避免的宿命。 他就是个恶鬼,也确实有恶鬼该有的样子。 “……可你若是耍小聪明想骗薛岚因过去作试验品,我手里的涯泠剑,不介意再赐你们一个灭族。 ” 字字诛心,如染霜雪。 好似他横手一剑下去,当真会将整个北域白乌族夷为平地。 从枕知他向来说一不二,因而极度痛苦的压制之下,他只得强硬点头道:“我……知道了……不,不会伤害到岚因兄弟的。” 晏欺脸色尤是冰冷,周遭萦绕不断的寒凉气流却渐渐撤了下来,一点一滴地,自从枕的脖颈要害处缓缓褪却离开。 云遮欢反应够快,连忙飞扑过去将他扶住,再看向晏欺的那份眼神里,又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鄙夷和恐慌。 “希望你能记住你今天所说的。” 这是临别之前,晏欺留下的最后一句警示。双方心知肚明,也不便直接扯开说白,倒是可怜了薛岚因一个蒙在鼓里的局内人,兀自一人思忖许久,都没能明白其中含义。 第34章 师父,啵一下试试?【倒V开始】 南域沽离镇外, 此时夏日正炎。 四人匆匆忙忙地回至地面, 也不拖泥带水,紧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开始各奔东西,就连告别的内容都寥寥草草。 云遮欢与从枕两个白乌族人, 确实是稳稳妥妥的行动派, 话没多说两句,离了地底撒腿便走,走得又快又急——倒是云遮欢那丫头天生多情,临别的时候, 偷偷瞟了薛岚因好几眼,最后还是让从枕狠狠拽了一下,才舍得转头离开。 这姑娘一向生得冷情, 眸底如若多了几分不言而喻的波澜,便会徒增些许别样的意味在内。晏欺看得明白,却没刻意说穿,只是淡淡望着她逐步远去的背影, 木然说道:“她挺惦念你。” 薛岚因也是个性情中人, 年轻无为,倒容易为凡尘俗世所牵绊, 如今头一回被人姑娘记挂上心,便更难免要平添一些血气方刚的骄傲与自豪。 “师父,你这就不懂了吧。”他微一摊手,得意洋洋地拉长尾音道,“这叫, 暗~送~秋~波~” 晏欺没说话,沉默了一阵,却将脑袋微微偏向了一边。薛岚因见他又不吭声了,心下一慌,不由凑上前去,弱了声音小心翼翼道:“师父,你……怎么了?” 晏欺眼角抽了抽,面色总归是不太好的。薛岚因人也不瞎,思前想后,幽幽贴近几分,陪着笑靠近他耳边道:“师父,你气还没消呢?要不……徒弟也给你‘波’一个试试?” “……” 晏欺皱了皱眉,拦手想将薛岚因挥至一边,偏被他凑巧闪身躲了过去,没一会儿,便牛皮糖似的又粘黏上来,若无其事地继续乱套近乎。一阵拉扯推搡好半天时间,晏欺总算招架不住了,方要开口说些什么,忽只觉喉头一甜,还没能发出半点声音,便蓦地弯腰下去,狠狠吐出一大口鲜血。 薛岚因一个猝不及防,殷红血水星星点点溅了一身,一时骇得连呼吸都停了半拍,怔了片刻,慌忙过去攥紧他道:“师父,师父你……你别吓我,怎么了这是?” 晏欺呼吸虚软,脱了力一般,歪歪斜斜地想将薛岚因推开,然而几经挣扎无果,反是被薛岚因一把捞了回来,下意识伸手探入其衣襟内一摸,却发现他整个后背已被源源不断冒出的冷汗浸湿了大半,显然是伤入内腑而久不得医。 “师父,你别动,先坐好歇着……别乱动。”薛岚因不敢随意运功触人穴脉,故只能寻棵树干扶晏欺缓缓坐下靠稳,末了,怕他吹风受凉,又将外袍脱下来罩在他背上,细细裹了一圈,最后才低头捏住他的手腕,沉下声音问道:“师父,你这一身伤,到底拖了有多长时间?” 晏欺倒吸一口冷气,颤巍巍地闭上眼睛,双睫却仍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他许是想要说话的,然而唇角在痉挛般地哆嗦几下之后,发出的声音很快便被疯狂溢出的血液所吞没。 ——薛岚因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带着一身几近耗尽的内力千里迢迢寻路至此。化劫替生咒所带来的巨大反噬无时无刻都在摧毁他早已不堪一击的脆弱身体,直到如今,薛岚因那颗浑浑噩噩的脑袋才破天荒地想起,自家师父并非是真的无所不能。 是个凡人,都会因伤痛而面临生老病死的拷问。 很显然的,晏欺此番状况,是将原本疲乏至极的身体活生生熬至了枯竭。 “师父……” 有那么一瞬间,薛岚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绝望。他垂头轻轻叫了好几声晏欺的名字,无人应答,但见晏欺微薄的呼吸在一点一点地迟缓下去,他心急如焚,却又始终无能为力,好半天过去,方才想起什么似的,慌忙贴近晏欺耳畔,小心翼翼地出声呼唤道:“或……或玉?” 果然,晏欺紧拧作一团的眉心,在微不可察的情况下动了一动。 薛岚因一看有戏,登时喜忧参半地坐直了腰身,将晏欺慢慢拉往怀里,一丝不苟地试去他唇边血迹道:“师父你听得到啊……听得到就好,别怕,没事了,我这就带你去找个郎中,管他是什么伤什么病,能医就尽量医,有我在呢,不会让你有事的。” 晏欺极为艰难地抬起手来,搭在薛岚因胳膊肘上,往后扯了一扯,随后又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似在明显反对些什么。薛岚因自然看不懂他此番举动意义何在,情急之下,只得一通胡乱蒙猜道:“你想说什么?不去找郎中?” 晏欺长长舒了口气,没有否认,也没有点头。他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多余的力气,哪怕只是闭上一双眼睛,都能耗去他所剩无几的小半条性命,故而薛岚因再尝试着去唤醒他的时候,已经得不到任何有效的回应。 好在薛岚因是个聪明人,他明白沽离镇内外一带全是归属于聆台一剑派的势力与眼线,倘若明目张胆地带着晏欺在外来回穿梭,必定会引起更多难以预知的祸乱。所以他难得理智地没到大街上一通乱窜,也没急着性子进镇里四下寻找郎中,而是抱着晏欺一路避人耳目地往镇外绕,约莫过了有小半个时辰,渐渐感觉到怀中人大半片衣襟已被冷汗和血水湿透,薛岚因终没敢继续往前横冲直撞,转停下来仰头扫视一周,将目光远远往向了路旁一处暂且避风的小茅草棚。 那草棚子里破旧无人,三面围墙,一面临风,指不定是哪家猎户出行留下的避雨之所,然因久无人居,不经打理,故而显得破破烂烂的,地上茅草又稀又潮,踏上去还泛出一股子弄弄的土腥味。 薛岚因低头扒拉晏欺几下,却见人已昏昏沉沉地没了意识,只好兀自叹了口气,将他轻轻拖进稍为干燥的小角落里,摊平,放稳,又折了一堆杂草垫在他脑后作枕头用。 ——这混账小子打小没照料过人,纵然其心思再怎的细腻,也比不过手脚上的笨拙生硬。晏欺让他摁在怀里,就像是一条砧板上的鱼,几次磕磕绊绊的,不是压着了头发,就是折到了胳膊,最后实在受不住了,起身虚弱地挣动几下,薛岚因却只当他还在怄气,不由分说又给按了回去,三两下便治理得服服帖帖,有口难言。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薛岚因想,早年晏欺闭关的敛水竹林里,环境幽静,温度也适中,而今四周时冷时热,潮入骨髓,必然不是能修养伤病的合适地盘。 可若无晏欺亲口允许,薛岚因又怎敢自作主张地将人往靠近沽离镇的中心范围带呢? 万一中途撞上个莫复丘或者沈妙舟,那还真算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烂眼睛往死里招苍蝇。 薛岚因火急火燎地绕着晏欺兜转了好几个圈子,一时别无他法,只能跪坐下来,撕下衣角汲了点水,战战兢兢地替晏欺将额前大片冷汗沾干。然而昏睡中的晏欺并不安分,许是背后汗湿的部分与血水混合在一起黏/腻而又不适,途中一直试图往墙角里缩,薛岚因实在拿他没有办法,摊开双手绕弯折腾了好一段时间,终拧了眉头,哀叹一声,万分郑重虔诚地对晏欺道:“……师父,得罪了!” 说完便微微上前,顺着那层轻软的衣襟探至晏欺的腰带,一拉,一扯,二话不说,便将整件外袍剥除下来,大片光洁的肩背顿随之袒/露无疑。 薛岚因呼吸一滞,双眼不由自主地黏上晏欺身后每一寸苍白柔软的皮肤,如画一般,优美柔和的线条丝丝刻入眼底,一瞬便成心中挥之不去的永恒。 习武之人的骨骼肌肉本该结实而又硬朗,然晏欺一袭厚袍之下的身体却格外清瘦纤弱,一手触摸上去,就像是探入一团轻盈温软的冬雪。 薛岚因有些心猿意马,徒然一人怔了一会儿,许久方想起手头事情要紧,咽了咽口水,赶忙攥了衣角上去为晏欺擦身。 一面擦着,他就一面满头囫囵地想道:“我这又是在做什么?他可是我师父啊!” 但……师父是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不准摸也就算了,难道还不能偷眼瞧瞧么? 等等——现在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咱师父是个活生生的大老爷们儿吗? 薛岚因一时心乱如麻,手下的力道也险些没了轻重,粗砺如砂的破布条一下子招呼在晏欺背上,顷刻将他骇得半醒过来,又开始恍惚迷蒙地朝墙角里挣动。殊不知他后半片外袍是压在薛岚因肘下的,稍一翻身,便“嗞啦”一声从中间撕裂开来,一身上好轻纱瞬间糟蹋成了地里的烂白菜,连带着半边瘦削的肩臂也遮盖不住,稀里糊涂撞入薛岚因眼里,顿将他惊得眼角眉心狠狠一跳,一时间连话也不会说了,只觉胸口一阵气流纷纷上涌,待反应过来的时候,鼻间已没羞没臊地淌了两行热血。 ——这下好了,晏欺吐血,他流鼻血。 薛岚因心里像是实实稳稳装了一只漏斗,五味杂陈地就往外一通乱倒,好一阵子,才冷静下来,一把掀开外袍给晏欺盖上,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而后,便一人背对着墙角坐了下来,没敢看他,转而抬头望向艳阳高照的天空,久久不发一言。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对不省人事的师父产生一丝异样的想法。 可是……人都嘴对嘴地亲过两回了,再多瞧上几眼,又不会怎么样…… 是个人,都会对美好的事物有一定的向往之心,何况,他薛岚因还是个不折不扣的俗人。 于是乎,俗人内心极度煎熬地挣扎了大半个时辰,一直到最后太阳转过几道弯匆匆落下了山头,终是狠狠吸了一口凉气,一个猛子回过头去,一不做二不休,做贼似的将晏欺身上那件外袍捏在手心里,轻轻一撩,双眼直勾勾地朝里探了进去。 结果偏是那么不巧,正对上了外袍之下一双雾蒙蒙的凤眸。 第35章 徒弟太烦人了怎么办 薛岚因做贼心虚, 像是活见鬼了一样长长“哎”了一声, 随即连连后撤数步之遥,愣是与此刻毫无战斗力的晏欺拉开一道显而易见的距离。 “……” 晏欺有些不明所以,但现实糟糕的身体状况使他没法卖力去思考别的事情, 所以只是下意识里动了动胳膊, 转望向一旁哆哆嗦嗦的薛岚因,含混而又沙哑地出声问道:“……这是在哪?” 薛岚因起先是微微一惊,而后迅速反应过来,顿时喜上眉梢道:“师父醒了!” 晏欺没应他, 而是皱了皱眉,斩钉截铁道:“答话!” 薛岚因愣了一愣,旋即立马回道:“沽离镇外, 还没走远呢……怎么了?” “别呆这了。”晏欺道,“备马,回敛水竹林里去。” 言罢,作势便要起身, 薛岚因见状连忙要扶, 却被晏欺抬手推搡至一边,方要伸出一只胳膊探上墙壁, 那一身烂衣裳便顺势滑了下来,正巧露/出大片白皙如玉的胸口。 晏欺:“……” 薛岚因吸了吸鼻子,默默弯腰上前,替晏欺将外袍朝里拢了一拢,尴尬又无措道:“你……睡昏头了, 不小心把衣服给撕了,没法儿啊,先穿着我的吧。” 晏欺无言以对,低头望了一眼身上那件沾满血污的白色内衫,道:“别废话了,你去街上弄两匹马,再买套能替换的衣服来……否则这样走出去,实在不便掩人耳目。” 薛岚因一面点头,一面替他梳理的额前碎乱的发丝道:“你伤没事?要不要我顺路叫个郎中替你瞧瞧?” “我没事。”晏欺简略应了声,便转移话题道:“你别管这些,眼下谷鹤白和聆台一剑派的人都在这一带转悠,届时暴露行踪,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放麻利点,少拖拉……快去!” 薛岚因见他面无血色,模样尤是虚弱,不由忧心忡忡道:“我一人去?那你怎么办?” 晏欺恢复了神智,仍是嘴上不饶人道:“到哪儿都要师父跟着?你三岁小孩儿么?” 薛岚因心道,都到这份上了还能牙尖嘴利,看来是真没事了。 于是干脆利落地,也不墨迹,就地站起身来,朝外观望一圈,道:“那我自己去了啊?你就在草棚子里呆着,一会儿就好,可别到处乱走!” 晏欺没应他,一人靠坐在墙角扎起的茅草堆里,半眯着眼睛,看样子似乎又要睡去。薛岚因没忍住,回头瞥了他一眼,刚迈出的脚步却停了下来,拐了个弯,转回去蹲在他身边,道:“真没事?沽离镇回敛水竹林那么远的路程,你受得住?” 晏欺让他问得烦了,勉强抬了抬眼皮,颇为不耐地“啧”了一声,薛岚因便一下子明白过来,赶忙顺着他的意道:“好好好,我不问了,不问了!这样,你不肯去看郎中,好歹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吧?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成么?” 这师徒俩人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将对方堪堪逼至无可奈何。薛岚因拿晏欺没有办法,刚好晏欺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这一来二去的折腾惯了,薛岚因自退一步,晏欺亦不再咄咄逼人,拧了眉头,随口便道:“随你罢,是人吃的东西便成。” “那行。”薛岚因想了想,又伸手将茅草往晏欺身上堆了一堆,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将他藏在暗角里,道,“我一会儿就回,你别到处跑,知道没?” 晏欺有心想给他一拳,但实在没那个力气,遂极为厌弃地摆了摆手,索性折身躺回茅草堆里不说话了。薛岚因干杵着半天等不来他一句回应,叹了口气,将涯泠剑抽出来垫在他腰下,继续叮嘱道:“我真走了,最多过半柱香,铁定会回,你且先睡着,别睡过去就再也……” 话没说完,晏欺起手将身下草渣子扔了他一脸,薛岚因终于再说不下去了,连退数尺,最后夹着尾巴落荒而逃,那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要多凄惨有多凄惨,饶是晏欺这般冷面薄情的性子,都难免被他逗得忍俊不禁,渐渐弯过了唇角。 然而事实上,薛岚因还真没打算和他开玩笑,聆台一剑派的势力分布得多而又广,错一步路即是死,无论是落到谁的手上,都不会有半点好下场,所以晏欺催促他迅速备马离镇,他自然不敢不从,但同时考虑到目前晏欺体虚又难再经颠簸,薛岚因不仅捎带了一些干粮,沿途又绕路拐进了药铺,想着晏欺腿折了还不能走路,买些膏药涂抹两三下总是没错的——不然骨头长不齐全,难保不会像莫复丘那样,一瘸就是一辈子。 薛岚因想是这样想的,甚至为此一时有些出神,待他前脚方才踏入药铺的门槛,忽闻耳畔一柔软似水的女子声音悠悠自药柜外响起道: “陈老板,直接照老药方子抓上一副,另外加二两川乌。” 薛岚因足下一顿,慌忙将身形匿于药柜之后,再抬眼时,方见得药铺内女子淡如薄云的曼妙身姿。 ——这下,可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了,他薛岚因好巧不巧,出来买趟膏药都能和沈妙舟撞个满怀,莫不是他方才偷偷说着莫复丘的坏话遭了报应,老天爷便顺势给他整出一套幺蛾子来了? 然而眼下这状况,薛岚因半个人卡在门板与药柜衔接的缝隙之间,往里挤难,但要想脱身更难,故只能束手无策地躲藏在一旁,默默听起二人墙角。 那沈妙舟许是药铺里的常客,言语之间多带了几分熟络与自然,而药铺陈老板自然也不与她客套,背过身顺手抓了相应的药材,打包好直接呈递过去道:“莫家夫人真是不容易呵,三天两头便往山下跑——也不知莫掌门他近来身子可还康健?这是药三分毒,服用得多了也未必是好啊!” 沈妙舟温声道:“多谢陈老板关心,我家夫君前些日子往北域奔波一趟,受了风寒,便难免用药用得多了一些。” 陈老板道:“莫掌门身子骨一向不好,眼下再添新病,可不又要白白受罪吗?” 沈妙舟笑着摇头道:“不打紧的,调养些日子,自然也就没事了。” “唔,那便好。”陈老板点点头道,“莫掌门可是咱沽离镇的大恩人啊,少他一日守在这里,必有恶人为非作歹,他若当真就此倒下,我们这些老百姓便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啦!” 沈妙舟叹了口气,尤是笃定道:“放心吧,陈老板,有我聆台一剑派在的一天,定然护整座沽离镇的安全,我夫君也好,我本人也罢,只为守这一寸土地,必会拼上自身性命。” 陈老板听罢,立马安生了,拱手朝沈妙舟一揖道:“哈!有夫人这一句话,咱整个镇子的人都不会害怕了!” 沈妙舟又是一笑,随后低头略施一礼,倒也无意再听他乱拍马屁,拿过药包便扭头跨出了门槛,沿途走路生风,连眼也没偏过半下,过不多时,便隐入人海里没了踪影。 薛岚因猜她是赶着上山给莫复丘送药,所以才会走得又快又急,好在她这般匆忙大意,倒没能注意到墙缝里卡着的大半个薛岚因,否则真正打起照面来,指不定还要撕个你死我活。 薛岚因舒了口气,同手同脚地自药柜旁隙里挪移出来,想晏欺这会子还一人在角落里等他,遂不便在此地久留,当下朝药铺陈老板取过一些跌打膏药,便掉头出门离去。 他忐忑不安得厉害,所以回时走的也是与沈妙舟全然相反的方向,横竖绕了不知多少个弯子,心脏却跳得怎么也慢不下来,到最后,索性止了脚步,正停在巷尾人烟稀少的偏僻之地,下意识地回过脑袋四下打探。 有时候人的直觉,恰就是这样的精准而又奇妙。薛岚因脚跟方落了地面,耳后破空声响便陡随之乍然而起,他反应迅速,侧腰躲闪至一边,偏又在同一时间里,一柄细长利剑与之擦肩而过,凌然将之半片衣角斩落下来,而后一阵风过,便瞬间飘飞向远空难再抓握。 薛岚因一看,不怒反笑,一个纵身跃至墙头,转望向下方女子温软却冷漠的身形道:“莫夫人,这就是你不对啦?你说你一个嫁了人的妇道人家,却当街拉扯别家男人的衣裳,这让你夫君知道了,可不得当场气昏过去?” 沈妙舟长剑在手,衣袂翩飞似蝶,好一双温婉如玉的眼眸之下,朱唇却紧抿如刀般锋利逼人:“别的少说,晏欺人在哪里?” 薛岚因冷笑一声,道:“你尾随我一路,就是为了这个?” 沈妙舟面色不善道:“惩恶扬善,除暴安良,乃是我聆台一剑派的天职,那姓晏的魔头今日胆敢出了敛水竹林,便怨不得旁人如何追杀。” 薛岚因弯腰蹲在墙头,声音略带讽刺道:“聆台一剑派?这名字不太合适,我看呐,该是叫‘偷偷摸/摸派’!” 第36章 师父被妖怪抓走啦 话未说完, 徒遭沈妙舟长剑一指, 声色俱厉道:“薛尔矜,你果真是跟着魔头混太久了,竟是堕得这般心性!” “怎么?不喜欢?”薛岚因道, “可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前有你们谷副掌门猥琐下地,有意挑起战争,后有你个掌门夫人刻意尾随,一路一声不吭, 请问,叫‘偷偷摸/摸派’,有什么不合适么?” 沈妙舟微微一顿, 随即凉声驳回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谷师弟何时欲挑起战争了?休要血口喷人!” 薛岚因哂笑道:“你是真傻还是装的?他谷鹤白同时诱骗我们一路人下地入洗心谷,背后莫不是莫复丘下的指令?” “洗心谷?”沈妙舟先是愣住,随后眉目一凝, 恼羞成怒道, “胡言乱语!谷师弟自沽离镇一战之后受了剑伤,其后便一直在卧床休养, 何时又接过指令引你们去洗心谷了?” 薛岚因一听,也不禁有些怔住了,心道那早前在地底下坑蒙拐骗的大王八羔子不是谷鹤白,还能是鬼不成? 然而再仔细一想,这师兄妹三人毕竟是同一门派中人, 犯了错要互相包庇,于他们看来自是理所应当的,故薛岚因也懒得再同沈妙舟理论不停,起身踢了一脚墙边歪歪斜斜的细树杈子,颇不耐烦道:“不说了,浪费口水!” 言罢转身要走,沈妙舟见状自是不得由他,两三步抬腿蹬上墙面,堪堪一个飞身落在他脚边,一把攥住他衣袖往后拉扯道:“站住,薛尔矜,把话说清楚,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薛岚因让她揪得往后一仰,一手的膏药纸包散了一地,纷纷落在墙头碎瓦上,由沈妙舟一个眼尖抢拾了过去,牢牢握在手心里,尤是狐疑不断道:“我说今天为何就你一人在外游荡,怎么?晏欺可是受了重伤没法下地?” 呵,这女人的直觉可真比狗鼻子还灵敏! 薛岚因心里慌张,那表面上却是装的滴水不漏,也不知怎的,灵机一动,忽然撇了眼睛,愁眉苦脸地捂住胸口道:“夫人有所不知!我那人面兽心的……狗师父,近来抢夺劫龙印不成,便大发脾气,几次拿了涯泠剑对我又打又骂,直害得身上留了几处伤口,至今未愈,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寻得伤药来医啊!” 沈妙舟一副女子心肠,最是柔情,如今见得薛岚因这般模样,不由当即心软下来,痛恨交加道:“我早就劝你,勿要对此人抱有过多情分,他一个修魔之人,无心亦是无情,又怎会怜惜区区一个你呢?”说罢低头思忖一番,又紧接着道,“还有,你体质本就特殊,不可轻易出血,一般伤药对你并无大用,你且随我回聆台山上,届时凡是我同门中人,必会护你永世周全。” 薛岚因让她一套说辞唬得一愣一愣的,差点就动了心了,然转念一想,动心个屁啊,所谓的永世周全,又哪比得上师父的温柔乡? 遂想也不想,薛岚因微微眯了眼睛,先是答道:“好罢,莫夫人说的是……”及至抬起眼皮,见她渐生安顿,似无意再露剑拔弩张之势,薛岚因便有意上前几分,凑近她耳畔,故作惊讶道:“哎!这不是谷副掌门么?怎的就到这儿来了?” 哪知那沈妙舟猝然听得“谷副掌门”四字,反应比薛岚因还大,睁圆了一双眼睛立即回头要看,一时将薛岚因自己都骇得信以为真了,好一阵子,方醒过神来,扬起手指,倾力朝沈妙舟点了过去——而这单纯过头的女人到如今才意识到是诈,侧身要躲,却是为时已晚,肩上狠狠遭了一道,从头至脚瞬间轻软下来,仿佛周身力气皆被抽空耗尽,一点也不曾留。 薛岚因此人,胜就胜在他狡诈无赖,且出手又从不犹疑,败也败在其内心优柔寡断,不愿与妇孺人家分个高下。但凡是晏欺或者陆从枕在场,必然会直接取了沈妙舟性命,然而到薛岚因这里,却仅是摊手一笑,弯腰拾起一地的纸包药物,转对这位动弹不得的掌门夫人道:“好姐姐,省点力气早些回家呗,你家夫君不还等着你给他送药来的?” 沈妙舟被迫定身于原地,红了一双耳根子,又羞又怒道:“你……好你个薛尔矜,晏欺那般孤傲不羁之人,怎就教出你这样地痞流/氓似的徒弟?” 薛岚因笑而不答,抬头朝她挤了挤眼睛,便回身踩着树枝翻墙而过,没两下便溜得没了影子,独留沈妙舟一人干杵在墙头上方,远远望着他逐渐消失的方向,心中怒火已燃数丈之高。 然那头的薛岚因平白遭人记恨上了,自己却已无心挂念其他事情,手头上最要紧的,是回头看看晏欺是否还安好,他这一路绕来都能与沈妙舟正面碰上一回,说明灾祸到头终究是躲避不过的,聆台一剑派的眼线在沽离镇内外星罗密布,难保会有那么一个两个走偏了地方,恰好便与晏欺不期而遇。 如果晏欺一人在那小角落里被人发现了的话…… 薛岚因一边将手中大堆干粮药物死死攥着,一边迈开步子朝茅草棚所在的方向一阵疾走。 不,不会的,晏欺那么厉害,涯泠剑又在他身上…… 他是这么想着的,及至脚步最终止于草棚最外一道小小的石坎边上,原本紧握在手掌心的一大堆物什却忽然松开来,稀里哗啦地摔落下来,狠狠散了一地。 ——只见那片安静偏僻的小角落里早已是空无一人,又哪里还有半点晏欺的影子? “师父……?” 薛岚因心下一慌,跌跌撞撞地跪上前去,将膝下一圈凌乱潮湿的茅草堆子彻底掀翻开来,匆匆扫视一周,最终连晏欺的半片衣角都没能捞着,唯一剩下来的,只有临走前他放在人腰下原封不动的涯泠剑。 那本该是晏欺百般珍视的随身之物,而今下地一回,折了剑鞘,连带着剑柄上靛青色的小流苏一并沾上大片血污,被薛岚因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斑驳旧痕亦难免更显沧桑。 从前都是他一人生性顽劣,总想着往晏欺不在的地方卯了足劲钻,现在倒是硬生生反了过来,他走时千叮咛万嘱咐,回头来,晏欺还是转眼没了踪影。 他明明说了很多遍,自己一会儿就能回。 ——明明说过的。 薛岚因抱膝坐在茅草堆成的死角里,手里还捧着那柄光泽惨淡的涯泠剑,一时间竟不知再该做些什么。 如今这天大地大,山遥水远,他该到哪里去寻晏欺的踪影?且不说他一身伤病未愈,拖着半条瘸腿,又能往什么地方去? 原先他肆无忌惮四处乱跑的时候,晏欺到底是怎样精准无误把握他所处方位的? 薛岚因满头雾水,心里更像是攥了一把大火,灼得绞痛,偏又无处停歇。然仔细想过一番之后,尤是难以彻底冷静下来,唯一能够清楚判断的,就是晏欺必然不会自行离开——那样糟糕的身体状况,能将他顺手带走不留半点痕迹的,还会有谁? ……聆台一剑派! 薛岚因轻轻“啧”了一声,果断站起身来,一把抓过涯泠剑跃至棚顶,二话不说,朝方才定身沈妙舟的那处墙头飞奔而去。 他步子一向迅捷灵敏,赶路也快得出奇,故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待得匆匆在矮墙边上落稳身形,再仰头朝四下一望——还真是凑得巧了,晏欺不见也就罢了,连沈妙舟那傻女人都是说没就没!薛岚因呆呆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墙头墙尾,原还以为是自己犯糊涂走岔了路,而今揉过眼睛再仔细打探一番,才知这墙确实是这堵墙,只不过人也是真跑得没了影儿,朝哪看都摸不着半点踪迹。 莫不是他薛岚因点的一手假穴不成?这一炷香时间还没能过去呢,人就自己撒开脚丫子溜了? 薛岚因一时正生疑顿,方抬起脚跟来朝下稍稍迈出一步,忽觉颈后一阵彻骨冰凉,紧接着,一道柔软女声自耳畔冷冷响起道: “……怎么?撒谎骗人不够,还想回来再看看?” 薛岚因面色一僵,当即料定身后来者何人,却也不胡乱生慌,只不过将手中涯泠剑紧紧捏在掌心,声音犹自镇定道:“莫夫人解了穴道不给夫君送药去,偏跑在这里堵个野男人做什么?” “少贫嘴,薛尔矜,有什么话,随我回聆台山上再说也不迟。” 话落,薛岚因缓缓转过头去,方见得原本空无一人的巷尾僻静处,站了四五个身量相近的年轻人,清一色的青蓝劲袍,灰白腕甲,腰间系一枚朴素暗囊,人皆手持一柄细长利剑,远远观其眉目刚毅不屈,不怒自威,想必是聆台一剑派中弟子——而沈妙舟本人则漠然站立一众人正中央处,鬓发微乱,眸底怒意分明,许是方才从封穴之苦中解救出来,握剑的手臂还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这下可好,我碰了她一下,她带上一家子人来寻我快活? 薛岚因心有苦楚,却又无处倾吐,到头来,兀自叹了口气,抱臂站稳在墙头,不慌不忙道:“莫家夫人,以多欺少可没什么看头,你若要想我随你回山上去呢……就一人上前来,我们一对一地打,输了我自会乖乖束手就擒。” 话说至一半,已有弟子不满出声道:“口吐狂言!区区一个无名小卒,有什么资格让掌门夫人亲自同你交手?” 薛岚因冷哼一声,不屑又鄙夷道:“呵?那你们堂堂一介名门正派,就能如此仗势欺人,恃强凌弱了?” 众弟子愤然道:“你……” “好了!休要同他争闹。”沈妙舟拦手相阻道,“直接带回去便是了,争赢了又有什么意思?” 言毕,长剑一挥,径直朝前而来,落时堪堪击起薛岚因脚下一片残砖碎瓦,其力道之均衡准稳,恰与其弱不禁风的女子身形全然相反。薛岚因再怎的机灵,究竟比不得一群天生习武的练家子,一柄涯泠剑歪歪斜斜地捏在手里,剑尖生风,却无奈于使不出半点气劲,横扫出去与周遭四五柄长剑一并相抵,霎时拉开一长串耀目火星,洋洋洒洒溅在腕上,灼得直叫人刺痛难忍。 薛岚因暗暗“嘶”了一声,正欲后退撤离,偏偏沈妙舟那一手细碎剑法黏人得厉害,他前脚还没挪开半步,她后脚便紧跟上前,长剑挥来擦面而过,不由分说指向他咽喉寸余处,见好就收,并不见血,只厉声道:“薛尔矜,你还想往哪里逃?” 薛岚因呼吸一滞,颈间贴上她光如白昼的冰冷剑尖,说话亦变得小心谨慎,唯恐她一剑封喉,直接取了他性命:“……你这样穷追不舍,还让我能逃哪里去?” 沈妙舟不应他,尤是自顾自道:“说吧,晏欺被你藏在什么地方了?” 第37章 师父的师兄 薛岚因听罢一愣, 随即像是被人捉弄了一般, 薄有怒容道:“……你问我把师父藏在哪儿?” 沈妙舟道:“不问你问谁?” 薛岚因面上带笑,眼底却笑意全无:“师父早被你们聆台一剑派的人给直接抓去了,你还倒有心思在这里同我调笑?” 沈妙舟手臂微僵, 瞬间错愕道:“薛尔矜, 你又在说些什么胡话?我方才解了穴道遣人来寻你,又怎可能同时有余力带走晏欺?” 薛岚因眉心一皱,正待判断她话中真假,此时偏又是一阵凛冽寒风呼啸而过, 如霜如刀,顷刻冻得骨髓徒生战栗。 薛岚因先是一喜,一声“师父”还未能叫出口来, 忽又觉事态有些不对——晏欺内功虽同属极寒,但如今他内力耗尽,连站立起身都极为困难,又怎可能使出如此锐气逼人的招式? 及至众人纷纷抬眼朝头顶上方一望, 沈妙舟忽然面色大变, 直喝道一声:“不好!”话未说完,无痕剑光已是应声而来, 蓦然划过长空震开周围一圈气场,愣是将沈妙舟身后一众同门弟子击出数尺之远,长剑一并砸地散得七零八落,不成原形。 眼前一片霜影寒幕中,正有一人缓步持剑而来。素白长衣轻薄如雪, 沉黑外袍则厚重如山,其袖间挂有珠串羽饰,连腕而生,一路悄然蔓至肩后,与一头乌发尾端交连。 眉眼疏朗,目光却似刀锋利;容色高雅,神态却冷如寒冰。观其鬓发斑白,乃是年逾半百之貌,然一剑挥下力可拔山,分明不含半分苍老之态。 “易……易上闲……”沈妙舟脸色煞白,断断续续道,“易老前辈!” 言罢,已是猝然低下头去,恭恭敬敬朝来人一揖道:“晚辈沈妙舟,见过易老前辈!”而身后零散一众聆台一剑派弟子大多是面面相觑,不知所谓道: “什么易老前辈,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哪儿来的前辈,竟叫掌门夫人待他这般尊敬?” 议论未毕,已有明事理者低声解释道:“切莫要胡言乱语,这位前辈乃是东南长行居的主人,亦是昔日丰埃素剑的大弟子——于情于理,我们皆该拜他一回。” 薛岚因闻言一僵,心中正道,此人是丰埃剑主的大弟子,那晏欺又是什么? 等等,莫不会……这人人尊称一声“易老前辈”的厉害人物,竟是曾与莫复丘联手追杀晏欺的同门师兄? 薛岚因喉间微涩,下意识迈腿往后退了几步,却见那易上闲眸色一凌,紧逼上前,一把拧过薛岚因半片衣襟,将之生生提了起来,悬吊在半空中,森然出声道:“如此至凶至邪之物,放任他在世间四处游荡,胡作非为,你们聆台一剑派倒是从来冷眼旁观,不曾有所作为?” 沈妙舟额有冷汗冒出,慌忙开口答道:“回老前辈,近来晏欺离开敛水竹林,一路陪护其左右,加之劫龙印匆忙现世,武林上下乱作一团,直至今天,才有机会将人抓获,说来也是……实在惭愧!” “笑话!”易上闲骤然喝道,“你们一大帮子人,还打不过晏欺那么一个废物吗?” 沈妙舟有口难言,却不敢不敬,只好俯首抿唇,作卑恭状,久久一言不发。易上闲见她始终沉默,亦是懒再多话,顺手抓过薛岚因的臂膀,扭头便要离开,半途偏又被沈妙舟轻轻攥住袖尾,连连摇头制止道:“使不得啊,易老前辈!薛尔矜之血脉特殊,唯我聆台山上方有一席之地足以容纳,倘若不慎让他再度逃离,怕只会徒增一众心怀歹念之人觊觎!” 易上闲脚步微顿,亦沉下眼眸,声色直逼人心道:“十六年前,这邪物也是让你们聆台一剑派困在洗心谷底一连数载,最终却只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到如今,你们倒是还有胆量,将他往聆台山上带么?” 薛岚因全身一震,有些难以置信地,仰头望向易上闲的眼眸,但见他神色阴鸷如潮,口中所说亦不像是普普通通的玩笑话,连那沈妙舟如此听罢,都难掩满面愧色,直道:“当年之事,确实是我们看守不周,但若非是薛尔矜失血暴走,也不会……” “够了,没什么好多说的。”易上闲蹙眉摆手道,“人,易某今日便带走了,还请莫夫人回去同莫掌门通报一声,如若过后有何异议,大可直接来我长行居寻。” 说罢,就势拽过薛岚因的衣领子朝前一提,沈妙舟大惊失色,忙是扬声唤道:“易老前辈!”然哪料得那易上闲性如顽石,听她百般阻挠,却始终不为所动,直至最后大手一挥,凌人寒气绕过一周,当即将墙头巷尾数人足跟冻住,寸步难行,饶是内功精淳如沈妙舟,终难免遭其封实穴脉,半边身子麻痹僵化,连手中剑都没法握实握稳。 而薛岚因那毛头小子被易上闲拿捏在手里,就像是老鹰捉了一只小鸡,任由他如何扑腾挣扎,都没法再轻易脱身,何况易上闲究竟不比晏欺心慈手软,那一双手狠狠卡在他胸口至脖颈一道呼吸要处,二话不说,朝上一抛,扔球似的,折了一半扛至肩上,随后单手一扬,拔剑出鞘,剑尖直指万里长空,零碎咒语轻声一念,便一个纵身飞跃起来,前后足有数十丈高。 薛岚因一介不学无术的半吊子,哪曾见过这般宏大场面?而今陡然朝天升高一次,心脏差点吓得骤停,晕眩半晌,再往下望时,沈妙舟等人俱已不见,唯一剩下的,只有大片云雾连绵不断,稀薄日光灼烈如火。 薛岚因心下一慌,跳蚤似的,于易上闲肩头左右挣动,无奈此人手劲极强,虚虚按在他腰背要穴之间,便像是挂了一把无形大锁,难得脱身,亦难有其他任何动作。 易上闲到底也不是副温吞性子,两三下让薛岚因扭得不耐烦了,便冷了声音,回头警示他道:“畜生,再瞎闹腾,扔你下去!” 薛岚因一听,手脚瞬间就软了,嘴里却还不老实,开口便直接质问他道:“哎我说,老前辈,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您就地拐卖人口,恐怕不太合适吧?” 易上闲哂笑一声,声线僵冷道:“你算是什么人口?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凶煞邪物,也想自称为人?” 薛岚因自知血脉特殊,也不便再多作狡辩,但要说他存世不晓得多少个年头,那确实是一处困扰他已久的疑点。 “你一口唤我一个‘邪物’,但我活到今天不过短短十六年,还真没做过什么害人害己的混账事情。”他道,“老前辈,你确定不是你的记忆出了岔子?” 易上闲顿了顿,随即略带讽刺道:“怎么,那废物没和你说过原来的事情?” 薛岚因想了半天“废物”是谁,后来脑袋一通,一下子缓过神来,倒也并没急着承认,只是拐了个弯儿,想方设法地套他话道:“原来的事情,是什么事情?洗心谷底?还是所谓的……死无全尸?” 话音未落,易上闲已是一记手刀狠狠斩上他的脑袋,愣是将人劈得白眼一翻,一时头晕目眩又不知所措道:“你……你又打我作甚?” 易上闲道:“不该你问的事情,就少开口,闭嘴便是。” 薛岚因倒抽一口凉气,自觉同他没法交流,便咬紧牙关,又跟鲤鱼打挺似的扭动起来。殊不知他这一番胡乱动作,更是激得易上闲平白生恼,一抬手,再一记重拳不偏不倚落在他颈后,厉声呵斥道:“我说过了,再闹腾,直接扔你下去!” 薛岚因死猪不怕开水烫,仍是狠命挣扎道:“你爱扔不扔!反正我师父还在聆台一剑派那群人手里,下地刚好能去找他!” 易上闲眉目一拧,尤为古怪道:“你是听谁说,那废物在他们手里?” 薛岚因神色一僵,继而赶忙道:“难道不是吗?” “呵……”易上闲幽幽出声道,“他伤成那副狼狈模样,还指望到别家门派里丢人? ” “嗯?”薛岚因道,“你、你什么意思?” 易上闲没再答话,反手握过长剑朝前一撑,耳畔呼啸风声登时流如急水,疯狂漫至脑后没了半点踪影,而其飘逸身形亦在一刹那间骤然加速,飞快自高空一角瞬移至另一角,如此往复不断,顿将薛岚因接下来一连串话语吞至身后遥遥路途之中,顷刻销声匿迹。 东南长行居,原乃是昔日丰埃剑主门下一处分支。 相传丰埃素剑只是一柄普通无奇的三尺木剑,而其剑主一手丰埃剑法超群出众,年轻时候一身正气凛然,侠肝义胆,喜好惩奸除恶,斩邪除魔,故多为一众江湖中人崇敬钦佩,而其年迈之时亦是戒骄戒躁,不矜不伐,虽同时收下两名爱徒,却并未急于自立门派,而是长久驻足于南方山水之地,赏景与授业两不误。 其大弟子易上闲,生于战火乱世,自幼父母双亡,遂养得一副刚毅脾性,虽并非习武练剑之材,但胜在勤恳好学,百折不挠,倒颇有剑主当年风范。而那二弟子晏欺,天资禀赋,根骨绝佳,却偏偏喜好投机取巧,及至最后落得个走火入魔,内功皆废的凄惨下场尤不知悔改,反是一错再错,堕入魔道永无回头之路。 丰埃剑主离世之后,师兄弟二人自是毫不犹豫地反目成仇。易上闲素来尊师重道,嫉恶如仇,故视晏欺作眼中钉,肉中刺,后携剑主遗体孤身居往南域偏东一带山水宜人之地,命名长行居,数十年来,与邻里各大门派交好,却独以晏欺一人为敌——而晏欺之为人卓荦不羁,一向不喜为地域束缚,凭借一身邪功四处为非作歹,败坏尊师名声,却不想一朝阴沟里翻了船,被易上闲和莫复丘联手困入洗心谷中,一夜白头而容颜不老,最终一人血洗上下整个聆台一剑派,远赴北域芳山古城,与师门中人彻底分道扬镳。 而今易上闲扛着薛岚因所翻身落脚的具体地方,便属传闻中临水而造的东南长行居。 长行居缘何唤为长行居,薛岚因是不知晓的,只是一个抬头匆匆望去,满目皆为细长碧波流淌跃动,悠远而又一望无垠,可谓是山水融为一体,而连绵情思无尽。 易上闲是个比晏欺还要注重生活场景的挑剔之人。长行居占地不广,然其远有四面高墙,白净如洗,近有楼台隔纱,缥缈似烟。如此画般景致,却是鲜有人行,来来往往不过三五名家丁,青衣墨发,皆为朴实无华。 长行居与沽离镇相隔虽不比十万八千里那般遥远夸张,但若粗略一算,也小有一长段距离。普通人等快马加鞭三四天方才能勉强抵达的路程,他易上闲弹指一挥便能来去自如,也不知是如何练就的一身瞬移术法,千里之遥也不过在眨眼一瞬,竟似那戏本中常道的神仙人物一般,来也无影,去也无踪—— 话虽是这么说了,他易上闲一路飘飞而来确实相安无事,但于那内功修为皆不入流的半吊子薛岚因而言,过速移动和穿梭空间只有百害而无一利,方落地片刻之余,一身皮肉筋骨已是骇得酸痛难忍,几近麻痹至失去知觉。 易上闲固然知道瞬移术法之弊端明显,劳损肌骨也是理所应当,却没料到这混账小子是个光吃白饭的,一点功夫没练过。这样一想,还难免有些嫌弃,刚跨过门槛的前脚迈了一半,又缩了回去,转而摊开臂膀将薛岚因随手扔回地上,似是极尽轻蔑讽刺道:“果真是废物教出来的废物徒弟,这么点路程都承受不住,活了大半辈子,干什么吃的?” 第38章 师祖,老年痴呆 薛岚因横竖一度浪荡惯的, 哪经得起这般接连不断的折磨?他好不容易自瞬移过度带来的痛楚与不适中缓过神来, 又徒遭那易上闲毫不留情地朝地一摔,登时只觉四肢百骸悉数颠倒挪位,好似亲自到那阎王殿里走过一趟, 差点连自己姓甚名谁都给忘得一干二净。 好在他心里挂念着要事, 旁的终归是不打紧的,唯独一样,他绝不敢忘——故而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喘了口气,他还是将方才没能说完的问题问出了声来, 直道:“你刚刚说了……师父不在聆台一剑派那帮人的手里。那他现在在哪儿?你知道对不对?” 易上闲身形一顿,本是将欲朝里走的步子停了下来,又一次地回身低头, 正对上薛岚因的眼睛,声音发寒道:“……我当然知道他在哪儿!” 薛岚因不耐道:“那你倒是说啊!” 易上闲抬起手来,指了指地道:“他早滚下去见阎王了,你有本事也一起?” 话至一半, 薛岚因横来一拳正朝他鼻梁深处狠砸了下去, 力道不大,却是卯足了劲直接抡的, 中途反被易上闲一眼看穿抓住了手腕,顺势朝后一拧,抓娃娃似的一并带了起来,吊在半空中摇摇欲坠道:“区区拳脚功夫,一无是处!” ——这死老头子, 除了会张口训人,还能干点什么好事儿? 薛岚因正纳闷间,忽觉腰间隐有寒意渗透而出,低头一看,但见那原是安静无声的涯泠剑通体泛白,似有复苏迹象,显然是晏欺曾在附近某处短暂停留。然而还不等他有半分机会朝四方打探,易上闲已抢先一步伸手前来,劈掌将涯泠剑夺过握回指间,怒不可遏道:“这凶剑沾了成千上百条人命,岂是你一介邪物能轻易掌控的?” 薛岚因面色大变,猝然叫骂道:“操,你这糟老头子……”紧接着扬手便要去抢,易上闲到底是不留情面,一手攥过涯泠剑柄朝后一扳,另一手则并拢为指,聚真气与薛岚因毫无章法的一通乱挥相抵相克,如此虚过几招之后,自然是薛岚因手脚不灵,渐处下风,方要收手回去转攻为守,却又陡遭易上闲旋来一掌劈头拂过,正中其肩臂一周要穴,而雪光流溢的涯泠剑被他单手扣稳于掌心,朝下一挥,冰冷剑尖直抵上薛岚因眉梢,生死之距,不过咫尺半寸。 易上闲之苍劲剑法久练多年,遇柔则强,遇强则刚,正如他磐石一般坚固的内心思想,纵是执着数载,亦不曾有半点改变。 有那么很短的一瞬之间,薛岚因自易上闲眼底无意捕捉到一丝近乎决然透底的杀意。他开始渐渐明白,今日易上闲站在这里,将剑尖高举对上他的头颅,是真真切切地想要直接了断他的生命。 原因是什么,尚还不能得知,但从那双眼睛里所挖掘出来的,却绝不是单单“仇恨”二字,有更深层次的复杂情感,若真要用人的情感去直观形容的话,它应该更适合被唤作—— “畏惧。” 是了,易上闲想要杀他。 但是,他并没有就此动手,而是缓缓将涯泠剑收回鞘中,“锵”的一声脆响。 薛岚因微微抬眸,方欲开口说些什么,但见小路旁有人影行色匆匆,拱手上前来报道:“易先生,您有客人已在大厅里等候多时,眼下可要抽出时间见上一面?” 易上闲转身将涯泠剑拢入腰间,神色稍缓道:“知道了,我这便过去一趟。”说完顿了一顿,又斜眼瞥过薛岚因道:“你们将这邪物带往镇剑台,务必看守严实,不得有误!” 那人俯首低头,毕恭毕敬道:“是。” 薛岚因被困在长行居院后森冷偏僻的镇剑台里,已过了足有大半个下午。彼时天近昏黑,云雾消散,晚阳如炽,周遭虽空无一人把守,然四面皆为结界,固若金汤,坚不可摧,且触之徒生寒意。 所谓镇剑台,于薛岚因看来,也只不过是个用来收藏武器的暗室。长行居中院落大多依山傍水,此屋尤不例外,四面雕窗,镂空而设,随便一眼望去,皆可见室外水天相连,无穷光景。 薛岚因虽初入异地,水陆不识,但毕竟来时见过图纸,也不至于彻底失了方向。人常道北有独霜江,南有祸水河,若他没猜错的话,长行居外绵延不绝的大片水流,多半是从属祸水河的一处分支,至于究竟通往何处,还另需一番考究。 而镇剑台外间临水画意,内则陈设周正,桌椅整齐,入口处竖一块匾额,题有“苍翠”二字,亦不知是有何深意。薛岚因心烦意乱,自不愿去多想,及至上蹿下跳,又易触及结界伤寒入骨,最后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屋内,左右踱步,心急如焚。 暗室内外总共没摆多少东西,薛岚因溜不出去,便在里头胡乱倒腾,但见易上闲那糟老头子是喜好练剑的,墙上悬了几柄长短相近的细剑,均为铁质,看起来有些年头,刃边都有些泛卷。薛岚因一肚子坏水正愁没处使,见左右无人,索性咬了牙上去要拔,哪知那铁剑是当真“老”了,手刚往上一放,便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愣是将他吓得全身一震,赶忙缩回手去,没事儿人似的转头离开,继续赶着往里室走。 此屋面积不大,加之结界压制,使得薛岚因的活动范围格外狭窄。门后为厅,厅后相对各为一室,左室堆放各式书画,顶上却悬有数柄短剑,依次按长度排列,一路下来井井有条;右室则专放木剑,长短粗细,各式不一,薛岚因手贱上去摸了两把,又握在掌心里上下挥过一番,只觉轻如玩具一般,力道不足伤人。 易上闲一生爱剑成痴,却并未收过任何弟子。薛岚因正猜想他是孤僻成性,遂难有心腹之交,然而微一转头,见右室拐角的墙根里端支有一扇水墨屏风,绘的紫竹,枝叶细软稀疏,隐有泛黄色泽——于是不由分说,上手便要去扒,半途忽觉小臂一软,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下,慌忙回过头去,却并未见着半点人影。 薛岚因心中古怪,但嘴上没说,仍是固执要去触碰那扇屏风,然而手刚没抬起多少,又是虚虚垂了下来,似由人刻意阻拦一般,死活不肯让他上前半步。 这下要说屋里没别人,他是断然不大相信的。故而轻轻咳了几声,他试探性地开口问道:“……易老前辈?” 没人搭理。 他又道:“总该不会是师父吧……师、师父?” 还是没人搭理。 薛岚因拧眉思忖一番,终是再次鼓起勇气,挑战底线道:“或……玉” 果不其然,这名字真是灵性得很。他半个“玉”字还没能说完,忽见眼前寒光乍然一现,自室内一众高矮木剑中迅速流溢出数十股丝状真气,凝聚一处,几经周折化为人形,却是零零散散的,好似随时都会碎为一缕烟尘。 薛岚因未曾遇过这般状况,一时只觉大为惊讶,然更多的还是难以置信。直至抬起眼来,正见得面前此人逐渐成形,满头银丝拖曳及地,素淡长衫如水流淌,昼光之下面容模糊不清,隐约能见其眉刻霜雪,倒像是个年事已高的老人家。 不过,也不一定…… 晏欺不也是容色姣好,却生得一头白发苍苍么? 薛岚因原是这样以为的,但是很显然,他的“以为”出了偏差。 那人哆哆嗦嗦地回过身来,看样子,是真的老了,连路也走得不稳,仿佛随意一动便要趔趄摔倒在地。薛岚因于心不忍,伸手过去要扶,然而折腾半天,终只摸得一团轻软气流,那人尤是颤巍巍地站在原地,佝偻着腰,似任何一个动作都能耗去他大半条性命。 薛岚因这一路走来,什么样的古怪事情没见识过?连元惊盏那般金蝉脱壳杀人夺皮的怪物他都忍受得了,眼前区区一团气流又算得了什么? 因而他随手抓过一柄木剑,佯装正经,拉开架势正对着那人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不料那人面色一沉,动了动嘴唇,竟奇迹般地开始说起话来——但,老人家毕竟还是老人家,牙都掉得一颗不剩,吐词不清也便罢了,还含含糊糊的,嘴里像是端着一口水。薛岚因费了好大的劲,方才听清他断断续续的在说什么: “你……你又是什么人?哪、哪里来的?” 薛岚因自然不会向他自报家门,兀自将眼睛转了两下,便开始尽情扯谎道:“我啊……是长行居的客人,来这里只不过是为了……讨两口茶……” “胡说八道。”话未说完,那位老人家已是半信半疑道,“喝茶的客人,跑到镇剑台来做什么?” 薛岚因让他说得一僵,好半天,方决定死马当活马医,理不直但气壮地反问他道:“那你又来镇剑台做什么的?” “我是来……” ——老人顿了一顿,突然就没声儿了。 许久没再发出一个字。 薛岚因目瞪口呆,一时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随随便便来的这么一句话,竟直接将人给……问住了。 问住了? 他不信,又一次折腰上前,小心翼翼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老人满面茫然,反是木讷望向他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得了,老年痴呆。 薛岚因无奈又好笑,转而慢悠悠地蹲在老人边上,极尽耐心道:“那……老人家,您方才是为何要现身于此?又是为何……不让我触碰那扇屏风?” “屏风?”老人微微蹙眉。很快,又像是缓过神来似的,吞吞吐吐地解释说道:“那扇屏风……不能碰的,不能碰。” 薛岚因扬眉道:“为什么?” 老人眯了眯眼睛,许是过多的思考让他有些费神,好一阵子,方继续摇头道:“后面放了……很重要的东西。” 薛岚因喉咙一紧:“放了什么?” “放了……” 不等老人将话说完,薛岚因已是神色一沉,倏地一下站起身来,不由分说朝那扇屏风所处的方向冲了过去。老人大惊失色,慌忙要上前捏住他的臂膀,不料这小子聪明得很,被连拦两次长了记性,侧身轻松躲至一旁,索性横了心思,扬起一腿重重踢了出去。 他这一下破天荒踢得格外精准,不偏不倚,正巧落在屏风中央所设有的特殊结界上,老人见状脸都变了,飘忽身形骤然化作一道白光朝前猛扑而来,而与此同时,满屋陈列的各式木剑亦在结界应声碎裂的那一瞬间开始疯狂嘶鸣震颤,就像是—— 就像是一起活过来了一样。 但薛岚因根本管不了那么多,白光阻力之下的行动变得格外艰难,他一边伸手试图将整扇屏风掀至一旁,一边发了狠似的咬牙低喊道:“我知道,我师父肯定在这里,谁都别想拦……” “咔”的一声脆响,屏风的突然断裂硬生生将薛岚因接下来的所有话语逼了回去,然后,便再难吐出一个字来。 只见那扇紫竹屏风所围成的窄小结界之后,并非他心心念念所惦记师父晏欺,而仅是安安静静地躺了一柄从中断裂的三尺木剑,剑身上赫然刻了清晰无比的两个大字——“丰埃”。 丰埃素剑…… 薛岚因愕然转身回头,恍惚囫囵间,听得门外一声钝厚的伏地声响,有人俯首跪地,恭敬而又郑重地向身后那缕幽幽白光道: “弟子……易上闲,见过师父。” 紧接着,薛岚因就像是徒然被抽干所有力气一般,眼前一黑,歪歪斜斜朝后仰倒过去,彻底失去意识。 第39章 师父,这回是真亲了 这样一倒, 便耗去了足有一天半的时间。 他实在太累了。 自那日地底与谷鹤白一遇至今, 昼夜奔波的身体便未得到片刻休憩,而今遽然施力与镇剑台内护剑结界相互碰撞,指使周身经脉逆冲, 血液横流, 最终不堪重负,颓然倒地不醒。 再睁眼时,天边已是一片晦暗无光。晚霞都散尽了,唯独连水的木质雕窗外月色如烟, 绕过曲折密布的缝隙幽幽洒落进来,温柔却遥不可及。 薛岚因使劲揉了揉眼睛,待得视线渐生清明, 方才发现身前背对坐了一人,正一言不发地靠在桌旁提笔写字,窗外稀薄的月光将他一头温顺长发照耀得如雪般白,沿着亮处微妙的轨迹小心翼翼地铺展了一路, 恰似那日夜流淌不断的缱绻长河。 薛岚因有些不确定他是谁, 但见那人瘦削身形于黯淡光影中半聚半散,摇曳不定, 便轻轻出声猜测道:“老人家,您在写什么?易老前辈呢?他人去哪儿了?” 那白发人明显一顿,却仅是摇了摇头,并未开口回答。 薛岚因叹了口气,勉力支起身体, 缓缓朝他靠近道:“方才听闻易老前辈唤您一句师父,我倒是突然想起一件要事来。我知道您老人家年纪大了,不怎的记事,但我还是想问问,您是不是……” 正说话间,那埋首写字的白发人却应声回转过身,一双寒雪漫天的凤眸,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撞入了薛岚因的心底。 是……晏欺。 像是狠狠被人捅了一刀。薛岚因在剧痛之余,偏又是欣喜得不能自己。他颤抖着伸手过去,战战兢兢地,试图搭上眼前人白玉无暇般的面庞。 然而陷在掌心的,只有一团烟雾一般无法触碰的气流。 薛岚因登时骇得面色煞白,方寸大乱道:“……师父?!” 晏欺冷眼看他,尤是漠然道:“不要叫我师父,我没你这个徒弟。” “别别别……师父,这种时候,别乱开玩笑好吗?”薛岚因深深望着他,害怕又无奈地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探手触碰他难以聚拢成形的身体道,“为什么会这样?你受了什么伤?” 晏欺那双狭长的凤眸里一片空洞。他偏头,苍白的银丝随之散落下来,披在肩上,就这样,木讷而又单一地平视前方,略带疑问道:“什……么?我受了什么伤?” 薛岚因一下就慌了,伸长手,碰不着也摸不到,只能焦急无助地哽着嗓子,语无伦次道:“别吓我啊师父,你……你莫不是也跟那老人家一样,不记事了?” 晏欺动了动唇,吐词不清地,含糊说出几个难听明白的字眼。而在此之后,于一片残败的月光支撑下,薛岚因亲眼看见他如画俊美的容颜开始悄无声息地爬上密密麻麻的细纹,随即整个人便像是脱了水似的,以一种极端异常的速度瞬间衰老下去。 ——那模样,竟与方才镇剑台内形容枯槁的白发老人如出一辙。 甚至在某种出乎意料的程度上,晏欺阴柔俊美的侧脸与他苍老枯瘦的面容相互交叠,几乎重合为一处。 “为什么……师父,师父?”薛岚因呆呆跪坐在地上,有那么几个短短的一小刹那,他甚至忘记了该如何去呼吸。 然而晏欺根本听不进他的呼唤。他张开嘴,薛岚因胆战心惊地,朝里匆匆一望,没能望见他的牙齿,却在下一瞬间,猩红狰狞的血液自空无一物的口腔里淌了下来,沿着雪白的脖颈一路蜿蜒下滑,浸在雪白的底衫里,很快将胸口至腰腹间沾染得大片浅红。 薛岚因只觉得喉咙发紧,死死盯着晏欺衰竭如枯木的血色容颜,过了许久,才有力气极尽艰难地追问他道:“师父,你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晏欺仍旧木然回视着他,眼神是散的,凝不起来,可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又突然清晰了,仿佛就在耳畔,刀子一样,字字发狠,毫不留情地刮在薛岚因心头上,只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薛岚因,你心里最清楚是为什么,何故又要一直追问?”他道,“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会变成这副模样么?” 薛岚因全身一震,一时只觉起伏呼吸都被狠力滞住了,过了不晓得有多久,终从胸腔里哆哆嗦嗦地,吐出了一声“不”字。 随后他便彻底惊醒了。 一身的冷汗,顺着眼角发梢滴落下来,模糊了原本渐渐趋向于清晰的视线。他咽了咽口水,抬眸见雕窗之外东方既白,水光如昼,方知自己刚刚只不过是做了一场触目惊心的噩梦。 他四下望了一阵,发现自己被人挪了地方,原是就地昏倒在镇剑台的,眼下所处的房屋要稍微暗了那么一些,没那么多夸张花样的木窗,便使得周遭光线平白缺失了不少。 屋中气息整体偏寒,分明是炎炎夏日,薛岚因偌大一个活人躺在角落里,却还是难免冷得骨头有些发酸。他吸了吸鼻子,习惯性想要自顾自地笑骂两句,却在转头朝外望过的一瞬间里,所有目光顷刻凝滞成冰。 只见不远处安静摆设的楠木案几旁,端端坐了一抹修长人影。彼时正一丝不苟地埋首在纸墨书卷里,提笔誊抄些什么。 发丝千秋成雪,玉袍万寒生烟。 不知是错觉亦或是其他,薛岚因下意识里认为眼前的所有一切场景,都略微有些失真。偏偏就在他心存疑问的同一时间里,那人似是有所意识地轻咳两声,转过身去倒了杯热茶,顺口说道:“知道醒了?睡得舒服了?” 这般嘲讽的语调和声音,是晏欺无疑了。 薛岚因动了动身子,半坐起来,很明显地手足无措道:“师、师父……” “你这混账小子又闯祸了,是吧?窝在那镇剑台里,一人把丰埃素剑翻了个底朝天?”晏欺捧了茶杯往薛岚因手里一塞,不知是怒是喜道,“出息了薛小矛,我不在的时候,你还挺能耐的。” 薛岚因一心凝视着晏欺半真半假的柔和侧脸,滚烫的茶杯就这么被他实实包揽在手掌心里,外围一圈都给烧得通红。最后还是晏欺自己看不下去了,又劈手前去将它夺了过来,重重磕回案几上,厉声斥责道:“薛小矛,你是不是中邪了?让你喝水也不喝,像个傻……” 话说至一半,正逢薛岚因抬起手来,犹犹豫豫地,曲指点上了晏欺柔软的唇瓣。 ——他确实是有些中邪了。 梦里的场景太过真实无假。他下意识里,想要扳开晏欺的双唇,竭力证明他牙口尚存,证明他并未衰老,证明他不会口吐鲜血,证明他不会离他而去…… 可他还是太心急了,指甲像刀刮一样,捏在晏欺嘴角边上,又辣又疼,顿将晏欺骇得勃然大怒,一个抬掌便狠狠挥开他手腕道:“混账小子,你发什么疯?” 哪知晏欺这么随手一挥,倒反像是刺激到薛岚因一样,不由分说便猛扑上来,争强斗狠似的捏住晏欺下巴,那腕间力道大得他自己都胆战心惊。 晏欺当然不会让这小混账就此得逞,堪堪朝后一缩,双手绕过脖颈将他肩臂死死擒住,上下一扣一握,瞬间给压制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 “发什么疯?”晏欺道,“薛小矛你看着我?说说你又犯的什么毛病?” 话音未落,但见薛岚因身子猛地朝前一倾,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低头袭上了晏欺的嘴唇。 晏欺不懂薛岚因想做什么。 或者说,连薛岚因自己都不明白眼下该做些什么。 他只是依照本能栖身上前,像是一头被人触怒至极的野兽一般,几近是不顾一切地埋首往前,反复撕咬抵/弄晏欺两片薄软的唇瓣。 他实在太害怕了。 害怕失去,也害怕死亡。 所有恐惧与无措纷纷在大脑持续不断的失控状态中,化为一股横冲直撞的蛮力,催使他忘形忘我地探出舌尖,及至一路贪婪地朝里贴近,及至最终抵往晏欺坚硬的齿关。 这般莽撞的磕碰根本无法带来任何形式的欢愉,利齿相继划过唇瓣上每一寸脆弱光洁的软肉,使得二人紧密相连的唇舌间隐隐漫出一丝甜腥的血味。混乱中也不知是谁将谁给咬伤了,被迫亲吻时来不及吞咽的唾液和着血水一并滑落下来,总算是给那几乎一度迷魂失智的薛岚因带来一丝浅薄的清明。 直到这时,晏欺方才狼狈不堪地将他推至一边,喘着粗气,随手将嘴角遗留的残血擦抹干净,转凝向他道:“……薛小矛,你是不是真疯了?” 薛岚因气息不稳,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动荡,好半天时间,方才逐渐瞧清眼前晏欺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庞。 他不太敢确定如今的晏欺是不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噩梦做得多了,也就愈发分不清梦和现实的界限何在。他喉咙涩得发紧,似被人生生攥紧在手里,发不出声音,只能凭空伸出双手,颤巍巍地,触及晏欺肩膀,而后贴近上前,埋首在他发间,像是个刚做错事的孩子。 晏欺由他这么一靠,心里哪怕装有再大的火气,也平白消了下去,半点再提不上来。他上辈子铁定是欠了薛岚因的,半边唇瓣让这小狗崽子活生生咬裂了一道口子,抽口气都会隐隐泛出酸疼,可人家要真使出浑身解数同他撒起娇来,他也只得硬起头皮扛着。 ——怨不得,也放不得。 “小矛……薛小矛?”老实说,晏欺不怎的会安慰人。但眼前薛岚因从未出现过的糟糕状况,让晏欺不得不耐下性子,放缓声音,试图静下来同他仔细交谈道:“你同我说说,你一人在那镇剑台里,遇到什么了?” 这回,轮到薛岚因不愿理睬他了。 这小子什么也不说,就抱着他,用实了力气,指甲隔着薄薄一层轻衫陷进他的皮肉里,硌得生疼。晏欺忍着没提,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半是诓骗,半是认真地吓唬他道:“行了啊薛小矛,闹两下得了,再这样,我不管你了?” 果不其然,薛岚因一听到这里,便恍惚迷蒙地有了动静。 晏欺见他张了张嘴,似有话要说,故顺势将耳朵凑过去,等了半天,方听得他哽着声音,颓然而又无助地挽留他道: “……师父别走。” 第40章 师父说,随你 他说, 师父别走。 晏欺愣了一愣, 忽然就笑了。 他笑起来的模样终归是好看的,一双细长的凤眸眯了一半,让薛岚因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冬日雪地里双目含珠的白狐狸——百般姿容, 万般柔情。但, 他又不似狐狸那样狡诈,总是一本正经的,连笑都笑得刻板矜持,内敛含蓄。 薛岚因只觉胸口狠狠震了一下, 抬眼望进晏欺淡薄如一的笑容,逐渐缓过劲来,直至最后朝外长长舒出一口大气, 便又将脑袋深深埋入晏欺颈窝里,仿佛那才是他得以心安神定的故乡。而晏欺见他情绪有所舒缓,到底也没闲着,顺手在旁取过一枚巾帕, 沾了热水又拧干, 轻轻拍在他脑门儿上,替他将额前源源不断的冷汗逐一试净。 “闹够了没?”晏欺道, “够了就好生坐着,别疯。” 薛岚因呆了一会儿,见晏欺嘴角上还隐隐挂了丝血点,似乎是想顺势给他擦去的,但犹豫片晌, 终是将手缓缓拢回袖中,低声道:“对不起……” 晏欺僵了僵,没说话。薛岚因咳了两声,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只道:“方才做了个噩梦,实在给吓得不清。”说完,又偷偷瞥了一眼晏欺的嘴角,没忍住,还是伸手替他把血点抹了,重复说道:“师父,对不起。” 晏欺并没领情,半空将他手腕截住,推至一边,冷冷道:“你做的什么噩梦?醒来非要啃别人嘴巴?” “……” 薛岚因似乎狠狠噎了一下。好半天,才敢抬眼觑向晏欺,战战兢兢地比划说道:“我……梦见你老到没牙了,想扒开看看,你又不给,我……我就……” 晏欺:“……” 薛岚因低下头,再次懊恼愧而又疚道:“……对不起。” 噩梦那样漫长痛苦,但他真正说与晏欺来听的,却仅有简单的只言片语。 “没事。”晏欺垂下眼睫,似有些恍神地伸手将唇角又擦了擦,道,“我没老那么快的,牙也还在,倒平白让你操心了一遭。” 薛岚因沉默了一阵,并未注意晏欺脸上略有微妙的表情。良久,复又想起什么似的,四下张望了一番,疑心道:“说起来,师父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前日你走后没多久,我便刚好让易上闲撞见了,那时伤重,只能由着他瞬移带回此处安置。他料你事后必定闯祸,便寻了一路,顺手将你从沈妙舟手里夺了过来。”晏欺一边拧着巾帕,一边道,“这事到底是我思虑不周……人老了,出来晃荡一圈,总忘了有这档子事情。” 薛岚因不喜欢听他将“老”字挂在嘴边上,但总归又说不得,便只好皱着眉心道:“……哪档子事情?” 晏欺道:“十六年前,我二人做过约定,如若我今后都在敛水竹林中避世不出,易上闲必定不会主动上前叨扰。但若我一心执念朝外游荡,他自会想方设法带我回长行居,散我修为,褪我根骨,以此给世人一个交代。” 窗外绵延日光散落进来,恰是将屋内四面封死的结界照得层次分明。薛岚因初醒时便觉此屋阴冷过甚,长久滞留必催修为受阻,肺腑结寒,不想于晏欺而言,竟是这样一个用途。他自晓得晏欺以往恶事作尽,却不曾了解是怎的一个“恶”,又是如何一个张狂。江湖中无人不想了结晏欺性命,血海深仇尚且不过如此,纵然他手中沾满万人荤腥,最终站在薛岚因面前的,也仅仅只是他最为亲近的师父。 ……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他晏欺再怎般极恶穷凶,杀人如麻,及至回过身来,所有温柔和笑容,都是薛岚因一人所见的。 “交代什么?有什么好交代的?走便是了,师父你还怕打不过他?”他不由分说上前扣住晏欺手腕,将欲往外拉扯,触碰之下,才发觉他身子冷得像冰,故又调转回去,将那双纤手捂在自己手心里,反复搓揉道,“你伤没好?有些天了,手为何还这样凉?” “我……” “还是那糟老头子把你怎么着了?”薛岚因急道,“多大仇恨,他也是你师兄啊,同门情谊本该深厚,哪至于自相残杀?” 晏欺缓声道:“薛小矛,我……” 薛岚因本无心听他辩解什么,直至火急火燎地踱步绕屋一周,方见那摆满书卷竹简的楠木案几旁,静静躺了一沓抄录各式咒文的宣纸,其间笔墨字迹苍劲有力,如锥画沙,入眼便生熟悉,自不必细问经谁人之手。 他有些沉不住气,方要回头过去出声质疑一番,但闻晏欺已在他身后淡淡开口道:“……我内力耗尽,无法自行修复,易上闲又在此地设有结界,多待一日,修为便会依此减损一分。” 薛岚因弯腰下去,伸手轻轻摩挲眼前大片堆叠成山的白纸黑字道:“你……那你抄这些东西做什么?你没法出去,还真打算在这住一辈子了?” “我二人内功相搏相斥,结界于我不利,如若不誊抄符咒静心,便极易走火入魔。”晏欺慢悠悠坐了下来,斜倚在墙边上,漫不经心道,“我在这块地方呆了近有两天,护体真气都支不起来,想必……也是走不出去了。” “不成!”薛岚因摇了摇头,上前将他两只手都紧紧攥着,一面朝外拖拉,一面极力否认道,“师父你说的什么丧气话?结界是人一手造的,哪有破不来的理?” 晏欺由他拉着,身形却并未移动,始终安然端坐在原地,波澜不惊道:“……好了小矛,别闹。当年我叛离师门远走高飞,就料想到终会有这样一天。易上闲困我至此,无非是要予我应有的惩戒,受着便是,多话反而易生疲乏。” 薛岚因:“……” 他有些想不通了。一向狂妄如斯的晏欺,怎的眼下被人圈禁在结界中,倒像是徒然散尽了斗志一般,连挣扎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师父,你……你没事吧?”薛岚因蹲下来,贴在晏欺身边,指节尤在他腕间轻轻扣着,力道却一点点撤了下去,没再舍得使劲。他喉结上下动了动,许久过去,但见晏欺眉目仍旧疏淡漠然,面上并无其他表情,便耐不住性子,又凑上去追问道:“师父莫不是有什么苦衷?不便说出来的那种?” “——他能有什么苦衷?” 不等晏欺开口,已有人定身站在门后讽声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废物熬到头了,且晓得给自己赎趟罪罢了。” 话音方落,师徒二人俱是回头,便见易上闲抱臂立于门槛之外,往日一袭沉黑外袍已褪,独留一身青白底衫携满室外清浅的昼光,若非细看其眉眼,倒与早前晏欺初临逐啸庄的模样大有几分相近。 算上镇剑台里那位半人半鬼的白发老者,这师徒三人,言谈之间多为相似相通,到底是一门中人,连讽笑时的语气都如出一辙,倒显得薛岚因像是个外来的浪荡子,从头到脚都与他们格格不入。 饶是如此,薛岚因仍在下意识里动身上前,迅速抬手将晏欺拦护于臂后。晏欺一怔,很快又释然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没事,他伤不了我。” 薛岚因眸色正有些发紧,易上闲已是大步迈过门槛跨了进来,却未再向前半分,仅是贴着结界的边缘,俯下身对晏欺道:“师父半年难得一次聚魂成形,你在外漂泊十六年之久,难道不过去看看他么?” 晏欺木然端坐于成片的书卷中央,腰背挺直不屈,虽经由易上闲这般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周身森然气势却丝毫不减:“有什么好看的?丰埃素剑三尺剑魂尚未散尽,他老人家形体虽亡,但神魂永生不死,我过去又能有什么用?白让他笑话我这副模样,未老先衰么?” 易上闲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嘲讽,眼底却是涩的,像灌满了沙子:“你当初执意修习禁术,叛离师门,师父让我引你回头,你却转眼屠了聆台一剑派整门。世人眼睛都是雪亮的,你罪孽深重,死有余辜,眼下弄成这副德行,多半是自己一手作的,怨不得旁人。” 说罢,捧过一沓刻满咒文的硬竹简顺手往里递过,晏欺没接,只懒洋洋地抬了眼皮,刻薄笑道:“我怨过旁人了吗?” “你……”易上闲蹙眉指着他,良久,方将竹简重重往地上一扣,道,“冥顽不灵!” 晏欺冷道:“你杀了我罢。” 薛岚因闻言至此,脸都白了大半,忙是惊声唤道:“师父!” “薛小矛,你闭嘴。”晏欺扶稳墙根站起身来,体态尤是虚弱,目光却似刀锋凌然逼向易上闲道,“如何?易上闲,直接拿我的尸首与聆台一剑派那帮正派人士一并赔罪,岂不是两全其美?” 易上闲沉眸盯着晏欺,面色始终阴晴不定。薛岚因怀疑他下一刻便会拔刀出鞘,干脆利落地上来抹了晏欺脖子。 但到底他没有这么做。 他反将幽冷深邃的目光转投向了一旁的薛岚因,缓缓开口道:“你,过来。” 薛岚因愕然道:“谁?我……” 晏欺瞳孔一缩,还未能出言阻拦半句,易上闲已然扬手运功,猛一施力将薛岚因自结界中强行扯出,晏欺劈手欲截,却在与结界边缘相互触碰的一刹那间狠弹回去,半边肩臂瞬间冻至麻木脱力。薛岚因心急如焚,扭头便要去扶,半途偏又被易上闲捏住后颈朝外一拉,猝然喝道:“给我安生一些!” 晏欺“嘶”了一声,一时也顾不得结界约束,直尽力伏在界限外围,皱眉凝声道:“易上闲,你我二人之间的恩怨,牵扯他做什么?” 易上闲不以为然道:“我可有伤及他半根头发?” 晏欺神色一滞:“你……” 易上闲继续道:“人,是我从聆台一剑派那帮人手里带回来的。你我早前既立下誓约,你亲自引着这邪物一并归隐避世,从此不再过问外界纷争,我自然不会干涉其中——但,你若是违约踏出竹林半步,我亦有我自己的主张,该是如何,便也由不得你来过问!” “易上闲,你……”晏欺厉声斥道,“眼下距离劫龙印现世已去数月,江湖中尚无一人能解,这时你若无故泄露薛岚因的行踪,必会催使众心大乱,蜂拥前来夺取活剑血脉!” 易上闲听罢,仅是回头轻蔑道:“你激动什么?我有说过我要拿他怎么样么?” 晏欺道:“那你要带他去哪里……?” “……岚因,是个好名字。”蓦然将他打断,易上闲侧目睨向薛岚因,忽又没由来地转变话头道,“你知道这是谁给你起的么?” 薛岚因起先是一怔,随后剑拔弩张的表情收敛起来,渐由疑问转为了微妙的惊讶。 “岚因”二字,他记得师父曾说过,是师祖嫌他本名“薛小矛”太土太膈应,才改出来的新名字。至于以往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他是记不太得了,幼时印象尚还清晰的记忆世界里,唯独只剩下了晏欺一人,什么师祖,什么肚兜上刻的名字,以及他这所谓路边捡来的邋遢身份,都是凭借晏欺一张嘴说出来的,真假与否,他压根没去探究。 他本暂无心思再去过问这些疏漏过大的一系列问题,周围错综复杂的事情堆积太多,已使他压抑得有些喘不来气——直到如今,偶然听人提及名字相关的讯息,倒还是忍不住想要仔细去探听一番。 薛岚因,薛尔矜,还有个土得掉渣的薛小矛。晏欺不曾同他详说的隐情,每瞒过一层,就在他心头生出一株倒刺,两人俱不好受,可晏欺偏偏就不肯说出口。 薛岚因咽了咽口水,凝神望向易上闲,停了一停,又有些不太确信地将目光转向了晏欺。 晏欺却面无表情,木然退后几步,又坐了回案几旁边,不再加以任何阻拦,亦不再有任何反抗挣扎。 他动了动嘴唇,良久,方淡薄出言道: “随你。” 第41章 师父还是或玉 东南长行居, 外绕祸水河畔碧光连天, 内隔白墙轻纱森蓝如洗。 薛岚因心怀忐忑地跟在易上闲身后走了一路,但见他所居之地冷清无人,独院落甚多, 大半是用以藏书藏剑, 而所经路途上山石环绕,偶设有一两处池塘,亦是别有一番光景。 易上闲走得四平八稳,衣袂翩飞, 而薛岚因却是在后跟得磕磕绊绊,三步一个回头,时不时要往晏欺所处的方向偷瞥一眼。 半晌, 易上闲忽然停了下来,转对薛岚因道:“你到底是想走还是不想走?” 薛岚因神色迟疑道:“我……” 易上闲不等他说完,紧接着又道:“我引你去见师祖,你却在这里犹犹豫豫的, 像个什么样子?” 薛岚因顿了一下, 亦止住脚步,慢吞吞道:“师父还让你困在结界里, 我就这么出来了,他……” “你慌什么?”易上闲满眼鄙夷道,“那废物又跑不到哪里去。” “啧,我不是那个意思。”薛岚因拧眉道,“你既没想过要取他性命, 何故不肯放他一回自由?” “嚯?”易上闲讶道,“那不若这样,你一人留下来,我放他出去,想去哪里都可以。” 他原是拿来嘲讽说笑的,不料薛岚因却答应得痛快:“行啊。” 易上闲回头看他。 天外大片泛滥的光束笼罩下来,将年轻人英挺俊俏的眉眼刻画得支离破碎,匆匆割裂了又重合于一处,倒像是一场碎了又圆的梦。 末了,易上闲只是冷笑一声,摆手作罢道:“算了,你肯留,他未必肯走。” ——他这一颗心都实实稳稳系在你身上,纵然前方刀山火海,荆棘满路,只要是为了你一人,他也能挺直腰背走下去。 薛岚因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易上闲摇头止住了。 “你是叫薛岚因?”易上闲道。 薛岚因想了一阵,不太确定道:“……是。” “你可知我缘何要明知故问?” “不知。” 易上闲眯了眼睛,仰头望那云间一星半点稀薄日光,忽又不晓得怎的,徒自念出一句诗来: “烟光凌空星满天,夕阳苍翠忽成岚。” 薛岚因不知其意,遂疑惑道:“……什么?” “师父当年外出往北游历,捎回一枚极为珍贵的上品瓷器,曾一度赞扬它‘似玉非玉,浑然天成’,“风姿秀逸,绝世无双”——方才那句短诗,便是用来形容瓷器本身的。”易上闲道,“只可惜,运输路途上出了趟岔子,让那混账赶马人给碰碎了大半。从此,便成了美中不足,尚有缺憾。” 薛岚因不解道:“那又和我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易上闲话正说至一半,却又不再作任何解答了。沉默一阵,只道:“十六年前,洗心谷底大乱一场,你因此牵连至丧命,后有幸捡回半条魂魄,过往记忆却所剩无几。晏欺带你出谷那阵,恰是与聆台一剑派一战过后不久,他满身伤痕,遭各方人士追杀,身边还拖了个半死不活的你——后来,是师父亲自前去助他脱险,一连救下你二人性命,我才与他立下誓约,要求他此后不可再涉足外界半步。” 十六年前…… 所有人都如是一说,薛岚因在恍惚间,还真觉得自己活了不止十六年。 说来也是,以往的记忆像是一张网,什么重要,它偏就漏掉什么。薛岚因垂头凝向自己的双手,后又一路不断往下,盯向地上一双脚尖。 年轻人的面庞清秀而又无痕,无论是十六也好,二十六也罢,随口说出来的数字,反正他也不记得,倒是这般含糊过去了,他亦没去怎么深究。 “你们人人一句十六年,说到底,师父屠杀聆台一剑派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又是怎么死无全尸的?” 薛岚因原当易上闲是个清醒的明白人,哪料他兀自讽笑一声,反是斜睨薛岚因道:“发生了什么,我哪知道?问你师父去。” “你……”薛岚因悻悻道,“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易上闲嘲道:“我能知道什么?我不过是给那废物收拾烂摊子的——师父他老人家一生好不容易积那么点德行,叫那废物三两下给败坏个干净,你倒是有脸来问我他干了什么?” 薛岚因吸了吸鼻子,只觉晏欺在他嘴里被贬得一文不值。片刻过后,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直视易上闲道:“我师父的事情你不知道,但和师祖有关的那些……你总该了解一点吧?” 易上闲挑眉道:“怎么,晏欺真拿你当徒弟吗?什么都不曾与你说过?” “……”薛岚因无言以对。 但见易上闲闭了闭眼睛,声音中即刻染上几分显而易见的崇敬与肃然,道: “二十年前,劫龙一印秘密现世于北域白乌族一带,但因各方势力对其虎视眈眈,白乌族最终的选择,是将劫龙印彻底公开于众人眼前,任由有能力破印者依次前来公平竞争。但,所谓‘公平’二字本身便不公平,人人都想将劫龙印据为己有,过度的坦白与争抢,反而致使江湖上迅速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彼时夏光微渺惨淡,各自撕裂了溅落在长行居内外每一处高昂头颅的廊柱之间,像是刀锋疾走后留下的腥冷血光。 “首先破了规矩试图以邪术取胜的,便是他西北诛风门中人。以其左护法闻翩鸿为首的一众居心叵测之徒,擅自催使禁术抓捕了两名隐居在外的活剑族人,试图借活血来唤醒与之紧密关联的劫龙印。但中途计划败露,闻翩鸿个人失手使其中一人逃之夭夭,至今未能寻其行踪,闻翩鸿本人也因此获罪,遭门中众人追杀至死——而那另一名活剑族人,则被莫复丘和我师父联手救出,安置于洗心谷底。” 薛岚因陡然一个激灵自其冗长无趣的叙述中惊醒,直到此时,方才意识到他口中所说的另一名活剑族人,正是他自己。 他眨了眨眼睛,将欲听易上闲把接下来的事情一并阐释完毕。但这吊半口气的糟老头子每每说至一半,便偏要停下来,这一回,面上还犹自带了几分复杂矛盾的傲然与悲怆: “劫龙印一朝出世,天下大乱久而难平。师父心怀慈悲侠义,不忍看世人就此厮杀搏斗,便倾尽修为将劫龙印毒素导入自身体内,以一己之力受尽其反噬之苦,后将魂魄悉数注入丰埃素剑中,拔剑自裁而死——劫龙印因此得解,亦在同时毁于丰埃素剑下,再无踪迹可觅。此破印之法残忍至极,非常人得以忍受,故百年以来,尚仅他一人成功解毒,平息纷争,但如今……他也因此身形俱损,只幸存一缕残魂于镇剑台中,半年方可成形一次……” “慢、慢着。”薛岚因神色僵硬,良久,那颗早已停止不转的脑袋,方才模模糊糊忆及一些久远而又淡薄的讯息来,“你方才说,上一次现世的劫龙印,是师祖……拿命去解的?” 易上闲道:“怎么?” 薛岚因道:“敢问师祖……尊姓大名?” 易上闲笑了一声,似是苦涩,又似是自豪道:“秦氏丰埃剑传人,单名一字还。” “秦……还?” 薛岚因瞳孔一缩,似大为惊讶。 早在数月前与那两个白乌族人初遇那一回,他们便屡次提到过秦还这个名字。当时只知此人与晏欺关系匪浅,而晏欺又一直强调秦还是“已故之人”,所以薛岚因压根没想到那个点上。 如今再一看来,他们这些人,当真是话中处处有玄机,稍一不留神,便能被随便糊弄过去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正说话间,二人已步行至镇剑台外,易上闲立即止笑不语,俯首作恭谨状,薛岚因亦不好再缠他闲谈,转而抿唇上前,静立于数尺台阶之下。 此时正午刚过,天光如刺,直将屋外一方莲池照得翠携柔情,碧波无限。远见水边烟雾缭绕间,正端端坐有一人,一头银白发丝蜿蜒及地,背影浅淡近乎无形,手里捏了一根儿十来尺的竹质钓竿,眯了一双眼睛,也不知是守在池边钓鱼,还是等着鱼来钓他。 易上闲上前一步,拱手道:“师父。” 老人家毕竟是老人家,记不来事情便罢了,耳朵也背。易上闲在他背后又叫唤了好几声,嗓子都快闷干了,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家才颤巍巍地将钓竿放下,转望向易上闲道:“……玉儿来啦?” 易上闲眼睛一黯,道:“他不在,师父。” 薛岚因在旁听得疑惑,心里直道,玉儿又是谁?想了半天,才记起前日在那镇剑台里,正是他那一声“或玉”,将眼前这位“秦还”老人家自木剑堆里唤了出来。 玉儿?好名字啊! 薛岚因正耐不住轻笑出声,忽又听得易上闲继续道:“或玉他没来,但……徒弟且将薛岚因带过来了。”声音停了片刻,方接着补充道,“岚因您还记得么?您老人家前段时间总挂念的,还记得吗?” 秦还明显一怔,随后便闭目开始沉思。好在他虽一把年纪,终没将不该忘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许久过去,缓缓自袖中探出手来,对薛岚因道:“……岚因?岚因是好啊……岚因,甚好啊,好啊……”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啊”,但到头来,薛岚因也没看出来到底是哪里好。他把手伸过去,回握住秦还的。秦还的手很冷,薛岚因试了很多次,都没能触及那抹烟雾一样的魂形,遂只能虚虚抓扣着,一边对着秦还点头问候道:“师祖。” 秦还淡淡抬首,似有意无意地瞥了易上闲一眼,易上闲立马会意,稍一躬身施礼,便后撤离得远了一些,转默然守在镇剑台外,并不近身前去打扰。 薛岚因远远望了易上闲一眼,继而安分守己地蹲了回去,挨在秦还身侧,老老实实地又唤一声道:“师、师祖。” 哪知这老人家闭了两回眼睛,又开始泛迷糊了。他愣了一阵,瞧着薛岚因在了,便神志不清地念叨道:“玉儿来啦?” ——没看出来,晏欺他这样一个走了歪路的叛逆徒弟,倒还颇得秦还惦记? 薛岚因苦笑两声,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然而埋头想了一会儿,忽又灵机一动,贴上去,照常没脸没皮地套他话道:“师祖,徒孙我斗胆问上一句……玉儿,是谁?” 秦还侧目看他。花白的碎发顺着额头垂落下来,淌在水里,细长的一缕,挂在莲池内折了半的叶茎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断藕留下的残丝。 “玉儿,是我的好徒弟啊。” 他轻声说道。 “……或玉。”薛岚因勾了唇角,温柔的眉心却逐渐拧成一团,“画图岁久或湮灭,重器千秋难败毁……师祖,是这样么?” 磊落光明其人如玉,慈祥岂弟与物皆春。 ——恰似晏欺此人,惊才风逸,刻骨柔情。 秦还没说话。不知又是愣住了,还是忘词儿了,好半天,自喉间隐约发出一串笑声,绵长又清苦。 不像在笑,反像是在呜咽。 “似玉非玉,或为玉之人,可欺也,不可罔也。”秦还幽幽说道,“故当年他初时拜入我门下,我予他一名为欺字。原是想盼他日后心结疏解,再无苦痛折磨——而今看来,他不愿见我,倒是又将自己绕进去了,欺己负己,终成遗憾呐……” 第42章 徒弟,被胖揍一顿 薛岚因默默望着他, 这会子反是忽然觉得, 这老爷子,也不是真如人所见的那般糊涂。 忘了归忘了,脑子却有一半是醒的, 旁人瞧不见的东西, 他倒看得很是通透。 薛岚因闲时总共没读多少书,真要深究起人名来,还是颇要废上一番力气。加之他对晏欺的过往一无所知,晏欺有何苦楚也不曾轻易出口, 久而久之,他亦识趣没再反复追问。 “师父心里装着许多事情,这我倒是一直知道, 不过……”薛岚因想了想,又道,“师祖所说的‘心结’是什么?你师徒二人既是互相挂念,他又缘何不肯见你一面?” 他说得这样玄乎, 圈着晏欺的名字打了个弯, 最后兜兜转转地绕回了原地,不知道的东西, 终究还是不知道。 秦还一双朦胧的眼睛睁了一半,瞳底水光氤氲,映满一池白莲碧叶。他抬手,颤抖的指节微微贴近了薛岚因左胸口处,上下点了点, 语速缓慢地说道:“心在此处。” 薛岚因应和道:“是……是啊。” 秦还犹是道:“心结,亦在此处。” ——这不是废话么? 薛岚因翻着白眼想道。 半晌,见那老人轻轻将钓竿放下,转而佝偻着腰,将身子朝莲池深处探了几分。薛岚因不知他要做什么,伸手将欲扶他肩膀,后想起这半缕魂形是触摸不到的,便又讪讪将手缩了回去。 “心结未开之前,他必然不会前来见我。”秦还弯着老腰,在池塘里忙活了半天,最后仅是摘下了两只嫩生生的大莲蓬,递予薛岚因手中,笑道,“这样,你回去且先问他一问,待套出话来了,明日午时,我便在此处,将你想知道的东西,都说与你听。” “……” 薛岚因默默接过两只莲蓬,捂在怀里,像是横抱了两块没顶的巨石。 合着来,他累死累活地跑这么一趟,就是听秦还将晏欺的名字念诗一样彻头彻尾地读了一遍。 那薛岚因呢?劫龙印呢?还有洗心谷里发生的那些事情呢? “师祖。”薛岚因硬着头皮,眼角抽搐道,“咱能别卖关子,一次把话说完么?” 秦还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一面朝不远处的易上闲抛了个眼色,一面慢悠悠地道:“年轻人,一心急于求成,别到最后,干脆将心给丢了。” 话方说完,还不等薛岚因再开口驳回什么,易上闲已是有所会意地点了点头,一个扬手运功前来,发动内力直接牵制其胳膊,堪堪往回猛一拉扯,但见半空一抹人形瞬间化为一道悠长弧线,随后狠狠朝地坠了下去,轰然砸出一声巨响。 薛岚因四仰八叉地被易上闲摔在地上,两只大莲蓬咕噜咕噜地滚了一地,午后的太阳沿斜线一路折射下来,镜子似的紧贴在他后背上,反弹出一长串刺目光晕。 真他妈的……疼啊。 易上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是嘲讽,半是好笑地说道:“就你这么点技术含量,还想从师父他老人家嘴里套话?” 薛岚因被他砸得骨头发酸:“是你带我来见他的,怎的我见了,你又嫌我不会说话?” 易上闲道:“也不是嫌你不会说话。” “……啊?”薛岚因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他。 “是什么都嫌。” 话刚出口,只听耳畔“铮”地一响凌空划过,易上闲瞬步后撤数尺之遥,同时将腰间长剑拔鞘而出,剑风似火灼一般,正指向单手撑地丝毫不知所措的薛岚因道: “那废物与你相处十六年之久,却从不曾教过你什么,所以才导致你如今一副顽劣成性,愚不可及的窝囊模样——今日我便在此,代你师父,好生教你一道。”他抬手抚在剑尖锋利处,周遭气场立如寒冰道,“这,也是你师祖本来的意思。” 薛岚因回屋的时候,正值夕阳西下,日落夜归。倦火烧尽了漫天长云,亦将大半高耸的屋角燃起无数汹涌尖利的边。 ——他被揍了个鼻青脸肿。 再说准确点,应该是被易上闲从头到脚单方面完虐了一通,其美名曰,“传道受业解惑”——用的是虽是师门祖传的木剑,但剑剑出招狠厉,专往人要害处捅,然每逢临近危险的边界线了,偏又骤然撤力回去,就此点到即止,见好就收,徒留薛岚因一人呆在怔在原地,惊魂久久难定。 末了,这要命的糟老头子还不忘转头向秦还总结汇报道:“……烂泥扶不上墙罢了,成不了几个气候。” 易上闲是个聪明人,下手也知轻重,原本不过是有意前来试探一番,遂伤人不曾见血,出手亦不逼致命,纵是如此,还是将薛岚因这堆人形烂泥直接给揍得瘫了,别说上墙,连走趟路都显得极其困难。 他一瘸一拐地挪过长槛,推门进屋时,里间的灯火已经悉数熄灭了,徒留墙头一扇雕窗错开一条细缝,将室外炽烈灼烧的红光引了一丝半缕进来,隐约照亮晏欺侧面瘦削苍白的每一处棱角。 薛岚因探出小半颗脑袋,轻轻唤道:“师父?” 没人应。他仰着脖子朝前一看,却发现人已闭着眼睛睡着了。 易上闲确实没打算取晏欺性命。 但他亲自在房屋外围设下的四面刚硬结界,任何人都可以从中自由出入,唯独晏欺一人不可,甚至连最简单的轻轻触碰,都会瞬间伤及身体大半经脉。 结界之力道实厚沉重,虽性同属极寒,但其运转的内功根基与晏欺毕生所修逆道禁术截然相反,可以说是无时无刻里,都在反复减损着他日渐衰微的内功修为。 长此以往下去,就算是大罗神仙再世,也得活生生给他耗成一杆儿枯柴。而晏欺本人非但不急不躁,反倒像是满不在乎一般,终日在此乐得自在。 白日里薛岚因跟着易上闲出去晃荡了一圈,晏欺便坐在案前研墨誊抄咒文,后抄得累了,索性窝进软榻里闭目养神,这躺着躺着,一不留神就睡过去了,别说,睡得还挺沉,人来了都没给惊醒。 有那么短短的一小瞬间里,薛岚因有种晏欺是来长行居享福的错觉。及至他凑上前轻轻搭过晏欺毫无温度的一双手背,方才皱了皱眉,顺着薄衫一路探了过去,将那两只冰冷的手握实在掌心里,像是捧住了心尖儿上的珍宝。 眼下已是过了夏至的酷暑时节,薛岚因浑身发着烫,连额角都隐约挂了一丝细密汗珠,晏欺身上却是时常冷着的,那双骨骼分明的纤手让薛岚因握了一阵,冰得舒坦,便忍不住想要往软榻上靠。 偏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靠,晏欺醒了。他眼睛没睁,只将双手用力自薛岚因掌心抽了出来,拢回袖口里,也没出声说话。 薛岚因怔了一会儿,很快又苦笑一声,继续缠过去,上下摸索着晏欺一双藏起来的凉手。这一回,晏欺自然不能当没看见了,他猛地一个翻身坐起,连带着将薛岚因彻底掀至一边,冷斥道: “你干什么?” 薛岚因望着他,眼神无辜道:“帮师父暖手,不好吗?” 晏欺:“……” 他仰头盯了薛岚因片刻,不知怎的,又偏过身去对着墙头,不说话了。 “师父生气了?” 不用问,多半是又生气了。 理由有一万种,薛岚因暂时找不出来是哪种,只好贴上去,腆着脸反复讨好道:“师父别气,徒弟这就给您赔罪,瞧瞧,手这么冷,徒弟给您捂着成不成?”边说着话,边同手同脚上了软榻,晏欺背对着他,只听身后几番起伏动作,一时疑心扭头回去,便正对上薛岚因一张无限拉近的大脸盘子,嘴上还笑嘻嘻的,一副极其漫不经心的狗腿儿样。 于是二话不说,一巴掌直接招呼了过去,堪堪拍上薛岚因一颗毫无防备的小脑壳子,“啪”地一声脆响,少顷之余,闻得一声凄厉惨叫,狗徒弟仰倒着一咕噜滚下了软榻,彻底没声儿了。 从此,世界和平安宁。 晏欺躺下睡了一阵。没过多久,忽又觉得有些不对,犹豫片刻,忍不住开口唤道:“薛小矛?” 徒弟不说话了。 晏欺又是一个翻身自榻上坐起,顺势燃了盏油灯,提在手里,低头朝下一看——自家徒弟正仰面朝天地躺倒在地上,双眼紧闭,一身青紫淤痕狰狞可怖,额头还磕红了小半块儿边,颇有几分发肿的趋势。 “怎么回事?”晏欺声音都变了,忙不迭弯腰将他捞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搁回软榻上,抽出一只枕头给他垫在腰下,继而追问道:“易上闲打你了?” 薛岚因没吱声,眉头却拧着,满面皆为痛楚之色。晏欺没敢犹豫,转身翻箱倒柜地捧出一盒药膏来,弯腰坐回榻边,正待伸手旋开盒盖,却见薛岚因蓦地倒抽出一口凉气,颤巍巍地,将眼睛睁开了。 “薛小矛?”晏欺道,“你……没事罢?” 薛岚因缓缓支着枕头坐直腰身,抬起头,眼底却像是无端罩上一层大雾一般,迷迷蒙蒙的,涣散而又恍惚。 他开口,正望向对面神色紧绷的晏欺,声音有些混沌不清道: “你……你是谁啊?” 第43章 师父的心结 ——你是谁? ——你是谁啊? 话没说完, 那装满了药膏的瓷盒应声砸落在地上, “嘭”地一声巨响,霎时摔得四分五裂。 晏欺瞳孔陡然一阵紧缩,原就煞白的面庞瞬间褪去所有颜色, 迅速被纷涌而至的仓皇与无助吞并淹没。 偏在此时, 薛岚因那双黝黑发亮的眼睛又眨了眨,还待装傻充愣地小玩儿上一把,却在撞见晏欺面色骤变的一刹那,也慌了。 “师、师父?”他唤了几声, 然眼神乍一聚焦,见晏欺一双眼睫都在克制不住地上下痉挛,一时再顾不得其他, 几步上前将人一把揽住,拉往怀里,又惊又怕地小声安抚道:“师父,对不起, 吓着你了?我……我方才是装的, 装着玩儿来的。我没事,早没事了, 你别这样,别这样……” 晏欺半闭着眼睛,额头抵在薛岚因肩上,身体却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像在恐惧什么一般, 连开口呼吸都无法顺畅。薛岚因让他吓得魂都飞去一半了,哪儿还有时间演完那出失忆的戏梗儿?这会子只恨不能多生出两只手来,将晏欺端着,供在头顶,好生拿金银珠宝伺候一辈子。 “师父,我的好师父,我不装了,再不装了……我来给你暖手,给你捶背,你要我干啥都行。”薛岚因一边隔着衣料轻轻拍抚晏欺的后背,一边信誓旦旦地说道,“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只要你好好的,别生气,别气出病来,好不好?” 晏欺让他这么抱着,眯了双眼,全身乏力地听他低声在耳畔絮絮叨叨,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勉强缓过那口气来。 薛岚因原以为他第一件事,必定是破口大骂,不想等了半天,却只听得晏欺喉结上下动了动,哑声问道:“……你真没事?” “哎,我能有什么事?”薛岚因扶额道,“一身皮肉伤,让那糟老头子拿木剑敲的,完事儿了还要在师祖耳边说三道四的,总之是看我不顺眼了,想揍就揍了呗。” 晏欺轻轻推开他的怀抱,转身下榻去收拾一地瓷盒摔碎的残渣,薛岚因看他魂不守舍的,怕给胡乱割伤了手,便赶忙抢先过去阻拦道:“行……行行了!您别倒腾,我来,我来弄。” 说罢俯身半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那些个瓷片拢在一处。正忙活着,余光瞥见晏欺盘腿坐在榻上发呆,一双细长的凤眸黯然垂往地面斑驳碎裂的夕光之间,像是糅进了数不清的沙子。 不知何故,薛岚因突然就想起今日白天里,秦还所含混说出的那番话来。 ——盼他日后心结疏解,再无苦痛折磨。 ——他不愿见我,倒是又将自己绕进去了,欺己负己,终成遗憾。 秦还说晏欺有心结。 心结是什么?缠绕在心底最深处,解不开挣不脱的那层巨网? 薛岚因低下头,脑海里无端闪过晏欺方才情急之下方寸大乱的模样,倒真像是在冥冥之中,困踞于某些挥之不去的魔魇。 他想了想,还是回过身去,郑重唤晏欺道:“师父。” “……嗯?” “对不起,师父,我……那个什么……”薛岚因琢磨了半天措辞,到最后挤到嘴边的,却始终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晏欺似有些失神,过了一会儿,才提着油灯下榻,转向柜中重新翻出一盒药膏,递予他手中,道:“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他声音渐渐平稳下来,像是湍急水流过后无痕的波:“手脚是你身上长的,你要往哪里去,要去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情。” 薛岚因接过药膏捧在掌心里,望了一阵,突然又笑了。 他那一直重复的“对不起”,原则上是为方才故作痴傻的二缺行为向晏欺道歉,不料晏欺脑子里弯弯绕绕的不知在想什么,说出来的,却是薛岚因今日随着易上闲去见师祖的事情。一个阴差阳错无意间,竟将一场无厘头的闹剧直接跳了过去,到最后,几近是只字未提。 薛岚因这混账小子一向粗枝大叶,心也不细,一时无法判断事情的走向是好是坏,遂兀自一人呆怔了一阵,索性低头,将手里的药膏搁置一旁,没惦记着处理身上一周斑点儿似的淤青,倒是讪笑着一屁股挤回床榻边缘,又不要脸皮地去扳晏欺拢在袖中的一双手道:“算了,咱不说这个。来,师父,手这么冷,让徒弟接着给你捂捂呗……?” 晏欺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连手带袖被薛岚因一双魔爪给轻轻捞了过去,捧在掌心里,贴在胸口边,一丝不苟地细细揉搓。晏欺不习惯让人这样对待,总觉显得有些过分亲熟。故耐着性子忍了片刻,方开口凝声唤了一句:“薛小矛,你……”一垂眸,却见薛岚因十指温柔地扣在他指缝间,认真而又笨拙地上下摩挲着,仿佛正在完成一项严肃而重要的任务。 晏欺动了动嘴唇,半个“别”字忽然又给狠狠咽了回去,半哽在喉咙里,还有些难受。 “怎么了?”薛岚因低着眉眼,头也不抬。后仔细思忖一番,方想起什么似的,又向晏欺道,“真吓着了,师父?” 晏欺没说话。 “我以后不这样逗你了,绝不这么逗了,真的!”薛岚因一面说着,一面斜了眼睛偷偷觑他表情道,“本来只想瞎闹着玩儿,哪知道……你反应这么大。” 晏欺沉默片刻,只轻描淡写道:“……没事。” 薛岚因抬头望他,不知为何,本该轻松下来的一颗心反是沉沦下去,似有千斤般重,论是怎般拿捏抓握,也无法轻易提起。 “师父,师祖今日……”他有些犹豫,也有些吞吐。 晏欺自然看出他欲言又止,却也并未加以阻拦:“你说罢。” “师祖同我说,你有心结……”薛岚因定了定神,含混一番,终究还是和盘托出道,“他原是遣我回来问你话来的,我却不知该问什么。” 晏欺动了动,转将双手自他掌中缓缓抽了出来。薛岚因心下一慌,以为他又该置气了,然没一会儿,却见晏欺将那放置一旁的药膏取了过来,沾了一些在指尖,径直贴向了薛岚因略有青紫的额头。 “我有什么心结?”晏欺面无表情地替他上药道,“他想太多了,难怪老不清醒。” 薛岚因心道,哪有这样说自己师父的?可是转念一想,觉得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到底是五十步笑百步,所以只能尴尬又迷蒙地应他话道:“谁说没有呢?保不准你心里装了些什么,连你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呢?” “我心里装了什么,你比我还清楚?”晏欺让他给气得笑了,顺手挖了一大坨药膏往他胳膊上一拍,涂均抹匀道,“我倒是挺想知道的,说来听听……嘶,你安生点,别乱动,一会儿抹眼睛里了!” “不是……你这什么药?”那药物性凉,遇伤则催热,薛岚因偏又是个敏/感好动的主,三两下便让晏欺涂得呲牙咧嘴,胡乱挣脱道,“慢、慢着,疼疼疼,疼啊!师父,这……这比糟老头子拿剑戳我还疼!” “……你活该!”晏欺也不晓得是哪里突然来的火气,伸手强行拧过薛岚因的下巴,迫使他安安分分缩在床榻边缘动弹不得,随后面色沉冷地盯他一阵,又一把掀了张薄毯铺盖在他身下,放缓声音道:“躺好,还有别处伤着没有?” 薛岚因整个人窝在晏欺方才睡过的那张软榻里,猫儿似的,将身子蜷作一团,看似歇下了,一双透彻清亮的眼睛尤在微微地眨。 “没了,早说了是皮肉伤,充其量疼了一些,又不碍事。”他轻道,“你也躺着吧……师父,你躺着,我能好受点。” 晏欺有些无奈,却没再出言拒绝,微微侧身掀开薄毯,便贴着薛岚因的肩膀躺了下去。 夏天多半是闷热的,晏欺身子倒是出乎意料的凉。薛岚因下意识喜欢往人怀里挤,晏欺不习惯,但还是虚虚将他揽着,不怎么动,也不曾吭声。 师徒二人鲜少这样亲近地靠在一张榻上挨着睡觉。可能以前是有的,但薛岚因已经不太记得了,过往的记忆碎成了粉末,再加点水进去,就是一锅乱七八糟的浆糊。 他闭着眼睛琢磨了许久,终忍不住开口,打破周遭一片寂静道:“师父,你心结是什么?” “你不是挺清楚的?”晏欺嘲道,“比我清楚,你还问个什么?” “哎,这种时候,你还跟我打马虎眼呢?”薛岚因反揽住晏欺肩膀上下拍了拍,好哥们儿似的,略带嗔怪地胡言乱语道,“师父,这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们一张床上的好师徒,偶尔说说枕边话,你就不能来点实在的么?” 薛岚因原以为晏欺会开口让他滚。但出乎意料的,寡欲又薄情的师父今天没拿脚踹他,仅仅是将那一只乱拍的爪子撤到一边,冷冷纠正道:“寻常人家的枕边话都是花言巧语,你也要信?” “信啊。”薛岚因支着胳膊撑起半个脑袋,弯了眉眼看他,“你说什么我都信。” 入夜的微光散了些许进屋,已不似傍晚太阳落山时那样殷红。薛岚因就这么笑盈盈地望着晏欺,柔软的薄唇上像是抹了一把蜜糖。 “似玉非玉,或为玉之人……”他声音低而缓,一双促狭的眼睛却纹丝不动地,将满天碎光悉数倒映入晏欺瞳孔深处,“可欺也,不可罔也。”顿了一顿,复又笑道,“是这么说的吧,或玉?” 第44章 咱师徒对啃,不吃亏 晏欺眯了眯眼睛, 并未回话。 下一刻, 薛岚因只觉胳膊颤颤一松,胸前半片衣襟已被晏欺一把攥在手里,连带着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悬在半空中, 像只折了腰的巨型木偶。 晏欺低头看着他,他亦目不转睛地回视。 清冷淡薄的面容近在咫尺,雪白的鬓发顺着额角披散在薛岚因颊边,似一双带了钩子的纤手, 在上下反复摩挲撩拨。 “你在跟谁说话,薛小矛?”晏欺凉声道,“眼下这番年纪了, 还要为师教你何谓礼数么?” 他离得这样近,软薄的一袭轻衫贴着一层白净的里衣,隐隐约约之间,还携了长行居内特有的一丝半缕莲香。薛岚因睁眼, 是他柔和却故作尖锐的侧脸, 闭眼,亦满目皆是他衣衫褪半时如雪光洁的肩背。 薛岚因眼角颤了颤, 深吸了一口气。片刻,下颌微微上扬,终贴上面前晏欺两片冰凉的薄唇。 晏欺攥在薛岚因胸前的五指骤然收紧。薛岚因却只是轻轻掠过去,绕着唇线绷直的边缘,蜻蜓点水地沾了两下, 随后并拢指节缓缓向前抚上了晏欺的心口。 “师父的心结,是这个么?” 晏欺薄唇微抿,指间力道亦在同一时间里渐渐趋向于僵直。 薛岚因扬起手,自晏欺鬓间随意撩过一缕发丝,置于唇下,抬眼道:“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晏欺皱眉,胡乱将他手腕拂开,怒斥道:“薛小矛,你再这样,我……” “师父为何不愿见师祖?”薛岚因不予理会,继而支起半边腰身,不依不饶地贴上前追去问道,“为何甘愿呆在结界里,任由修为散尽……唔!” 话说至一半,胸前衣襟倏地一紧。晏欺栖身上前,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堵住了他尚在喋喋不休的嘴唇。 薛岚因被他推得陡然朝后一仰,闷哼一声,脊背重重磕在床榻边缘突起的沿上,散架一般的疼,唇齿间剧烈摩擦的触感却因这番无端的撼动显得格外清晰了然,他稍稍侧过耳面,甚至能将晏欺每一次急促而冰冷的呼吸都数得一清二楚。 晏欺不是在吻他,而是在咬,或者说……就是在纯粹的泄愤。 他本身并不擅长与人之间的亲近方式,也压根没准备与人有半点亲近,这般急切、凶猛、而又不成章法的侵/袭与掠夺,于薛岚因而言,实在过于惨烈。 这小子混账了大半辈子,除了偶尔吃饱了撑得喜欢没事去调戏自家师父,还真没这样反被人硬生生狠摁着胡乱亲吻过。起先他还有所意识地挣动了两下,试图引导晏欺凶利的唇齿能往回收一些许,及至后来嘴里麻得没了感觉,连带着三魂七魄各自去了一半,幸存下来的另一小半,偏像是在布满烟尘的脑海里燃了一把大火,忘我似的,将长久以来沉淀在心底最深处的一份记忆撕扯开来,露出弥足珍贵的一片小角。 —— “你叫什么?” “喏,你看这儿,这儿不写着,这么大三个字,你就没注意过?” “……我瞎。” “行,那你摸,总能摸清楚吧?来来来,手伸过来……” “薛?” “继续。” “小……” “哈哈,继续!” “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人,也太有趣了吧,怎么摸出来的?也成,依你的,从今天起,我就叫薛小矛!” ——薛岚因猛地睁开眼睛,混乱中,急忙张开唇缝,有些含糊不清地唤了晏欺道:“或……师父!” 晏欺浑身一颤,当即将他一掌自身边推离开来,却没使多大手劲,仅是在二人之间堪堪隔开了一小段心照不宣的距离。 黑暗中,一人半仰倒在床头,一人靠坐在床尾。 彼此似都藏有一份难以吐露的沉默与困扰,可偏偏谁也没先壮着胆子去开这个口。 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即醒即碎的幻梦。二人在潜意识里,都清楚你来我往的交缠亲吻意味着什么,但说到底,他们好似更愿意将真相踩在脚下,埋没在地底,让割裂了的情绪醉倒在铺天盖地的烂泥滩里,自此无人问津。 自此无人问津。 ……亦或是,压根没有迈开脚步的那点勇气。 夜晚将雕窗外最后一缕光线吞噬尽了。夏至过后的酉时总频繁生着沉闷的雾霭,像是天空敞开大门呼出的一口白气,灼至人心的每一处裂缝都在蒸腾。 薛岚因微微喘息着,倚在薄毯上,仰头去看晏欺黯淡光线下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那是一副缱绻与凌厉并存,似矛盾刻意沉浮,又似平板无波的锋利五官。 狠,是水滴融在心底的;柔,却是刀在往骨子里刻。 薛岚因动了动嘴唇,唇角还隐隐沾了一丝未试干净的水光。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只觉像是沾了口糖,甜的有些发苦。 “我……没法去见他。” 呼吸可闻的大片寂静里,晏欺突然开口说道: “……见不了他。” “啊?”薛岚因愣住了。思虑一番,慌忙将纷涌而出的杂乱心绪收敛回去,才恍惚想起晏欺所说的“他”,是在指秦还。 “师父一生为人正义刚直,从不屑与任何邪门歪道为伍。”晏欺木然靠墙坐着,单薄的背影正似桌案间被微风卷起的纸张,“自他以身破解劫龙印那日起,我便立誓过后不会再动用哪怕一招半式的禁术。” 薛岚因沉默片刻,道:“但你食言了?” 晏欺道:“嗯,我食言了。” 薛岚因想了想,犹自靠近去了几分,道:“何谓禁术?与众不同,便是禁?武功盖世,便是魔?” 晏欺摇头淡道:“寻常人之生老病死,不过是劫,但若要强行逆了,便成了患,及至后来违背生死轮回之理,那就是魔。” “那师父……”薛岚因眯了眼睛,贴在晏欺耳畔低道,“是逆了谁的劫?” 他心里早该有这个答案,只是沉溺得久了,便擅自蒙了层灰,不刻意去揭,也就难得再重见天日。 “是我?” “是我,对不对?” 他接连问了两声,都无人应答。 半晌,只听晏欺一声徐徐轻叹,道:“原西北诛风门自创立之前,曾遗有一摄魂术法名为遣魂咒。施术人可借此法逆亡者命途,保其一缕散魂长久不灭,继而有机会再世为人。” 薛岚因神色发紧,凝神望着他,不由自主道:“你用遣魂咒救的我? ” “是。”晏欺闭目,声线平缓道,“当初我跌落洗心谷之后,得过你一段时间的照料。众所周知,那片神域本是归属聆台一剑派的管辖范围,后有铸剑者欲向莫复丘讨要活剑血液来打造神兵,莫复丘起先不允,但经双方激烈对峙之后,决定拟定契约来解决问题。” 薛岚因惊诧道:“那我就这么直接被莫复丘给卖出去了?” “不止,契约一事,只不过是个幌子。”晏欺面有疲惫,似在叙述着一件实在不愿忆及的旧事,“聆台一剑派想要单方面独占活剑血脉,所以赶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先行前往洗心谷底取走了你的性命,事后对外宣称是看管不利,导致你失血暴死当场。”他声音停了停,有些显而易见的哽咽与沙哑,良久过去,方低淡出声道,“你那天……突然就没了踪影,我绕着洗心谷找了很久,最后只在莫复丘剑下寻到你半颗脑袋,我……” 薛岚因只觉脊背狠狠一凉,险些失声道:“脑袋?我是被人大卸八块了还是怎的?什么仇什么怨?” 晏欺不答,只木然道:“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我疑心事情的主使是莫复丘本人,他一直矢口否认,但又不曾推脱罪责,争执不久,便成了武力对峙。那时我伤势本未痊愈,加之洗心谷周围气劲与我所修内功全然相斥,便于阴差阳错之下解了禁术束缚,失控屠杀了聆台一剑派整个门派。”言语之间,他面色镇定而又决然,仿佛一手屠杀百人,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自此之后,根骨既定,魔心难消,干脆催动遣魂咒保下你一缕魂魄,结成肉身,活至今日,也不过是记忆有损罢了。” “但在同时,你也难免遭到了各方人士一路追杀——幸而途中得师祖相助,才有机会远逃至北域一带避世十六年,对么?”不等晏欺开口,薛岚因已是沉沉出声说道,“这样重要的事情,师父为何从不愿向我提起?有什么一定要瞒我到底的理由么?” 晏欺凤眸微睁,目光黯淡道:“……没有。” 薛岚因拧眉道:“师父又骗我。” 晏欺呼出口气,仍是道:“没有。” 薛岚因道:“你这段话中间,究竟省略了多少过程,嗯?” 晏欺沉静道:“没。” 薛岚因默然片晌,忽想起方才脑中一闪而过的那段对话,便弯腰朝前挪了寸许,伸手贴过晏欺手背道:“行,你不说也没关系。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不肯去见师祖?” 晏欺将手臂往回抽了抽,刻意避开他道:“我失信于人在前,屠人门派在后,正邪本一念之差,但自古亦如同冰炭……” “师父后悔救我了?”薛岚因向来不爱听这些大道理,故想也不想,直截了当地打断他道:“……是这样吗?” 此话一出,声音戛然而止,二人亦是不约而同地愣住。 薛岚因也不知怎的,口无遮拦就问出来了。心里却道,人家破禁救都救过一次了,还有什么后悔可谈的,这么一问来,不就像个不知恩情的白眼儿狼吗? 晏欺却是声音一顿,骤然抬眼,有些无措地凝望向薛岚因咄咄逼人的面庞,似动了动嘴角,终没能开口说出一字半句。 师徒二人一时无话。 看似是相互对视着的,两双眼睛却各自远望着别方,连带着心神也一并飘飞出窍,随了一室夜光碎裂至无影无踪。 ——然后当真就这么固执地瞪了一晚上。 晏欺一度觉得,薛岚因像是一头初生莽撞的小牛犊子,胆子比肉还粗,逮住什么便敢问什么。有些事情,他交代不来的,便随口糊弄过去,这小牛犊子偏要往歪了想,到最后晏欺原是准备开口的,也硬生生让人一句话给堵回去了,再难发出声来。 可正巧了,薛岚因那头却认为晏欺也是倔得厉害。分明像是瞒了些什么,要说出来,偏又不肯说得透彻,故而晏欺阐释得云里,薛岚因只能听在雾里,事后如要胡乱猜测,便能逢上晏欺装聋作哑,若还想再问什么,只会再吃他一份冷冷的闭门羹。 要真用一种动物来形容晏欺,薛岚因觉得只能是王……乌龟,瞧那外壳儿重峦叠嶂似的厚,轻拍那么一下便死命往里缩,不是乌龟是什么? 可是他想归想了,终不能冲上去替人把壳儿给扒了。 这会儿一人呆怔着,只想反手给自己一大耳刮子,可惜又下不去手,磨蹭了半天,愣是瞪一双大眼睛一直怄到了天亮,及至次日晨时,待晏欺终于倒软榻上睡过去了,薛岚因才长长舒出口气,低头揭了张薄毯给他盖上,随后轻手轻脚地翻身下榻,顶着一脸乌青小步挪出了结界。 第45章 放长线钓大鱼 彼时夏日正浓, 长行居内树木成荫。蝉鸣多少是有些聒噪的, 顺着平静和蔼的水流稍一对比,便平白惹人心生烦闷。 今日的老人家没再钓鱼,却将细长的钓竿捧在手心里, 背对着身后一方莲池有意无意地伸长指节把玩, 而易上闲则定身端坐于莲池岸边,埋头攥了一枚雪白的巾帕上下擦拭着一柄木剑。 薛岚因上前,先是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师祖。”随后眼角一抽,在对上易上闲手中锋利木剑的同一时间里, 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道:“师、师伯。” 易上闲斜睨他一眼,冷道:“谁是你师伯?” 薛岚因心道, 鬼才认你这师伯,嘴里却是轻轻笑着的,就差开出一朵花来。他小心翼翼地跨步至莲池边,弯下腰, 凑在秦还耳边低道:“师祖, 您昨日交代的事情,我……我都回去问过师父了。” 秦还眯了眯眼睛, 不知是耳背还是纯粹没听,只懒洋洋地曲指拨了两下钓竿儿,并未开口说话。 薛岚因尴尬了一阵,以为他毛病又犯了,只好微微抬高了音量继续道:“师祖……” “嘘, 小声点,钓鱼呢。”秦还抬头扫了一眼他熊猫儿似的两块黑眼圈,笑了,声音沙得人耳尖发颤。 薛岚因低头一看,见这白发老人钓竿是横卧在手里的,人也是全然背对着莲池的,算是在钓哪门子的鱼?心中一时正疑,忽闻莲池中央一声清脆轻响,薛岚因一个偏头回去,恰逢一尾青灰鲤鱼跃池而出,堪堪于半空中拉来长串弧形水花,随后“啪”地一下正巧跌入他的怀里,扑腾两下,滑得厉害,还没等他伸手牢牢抓握起来,便又死里逃生地猛冲了回去,“噗通”一声钻进莲叶深处没了踪影。 薛岚因一时大为惊讶,身旁的秦还却是百般遗憾,直呼可惜。 “废物的徒弟只能是废物。”易上闲在后头也不抬地叹了一声,道,“连条鱼都抓不住。” 薛岚因耳朵一红:“我……” “哎!”秦还拦手一挥,示意二人噤声。紧接着扬起一手聚臂间修为于一点,朝下方莲池水面轻轻一划,沾了些许清水于半空中顺路一条书写符咒道:“看好。” 薛岚因微一侧目,漫天水花登时迎面而来,无形之中,似有一股不可控制的拔山之力生生撼动整座莲池,及至方才那眨眼逃入池心的一尾青鲤亦随之脱水而出,挣扎翻滚着落回岸边光裸平滑的石地之上,再无任何逃生的余地。 “此术法,名为‘偷天’。”秦还俯身将那鲤鱼小心翼翼收入网中,一字一句慢悠悠地解释说道,“以池水作媒介,引用同等内力催动符咒,使得池鱼上钩,与池水相互交换方位——此法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只要媒介对应,偷天换日,皆可一试,故曰‘偷天’。” 薛岚因闻言至此,不由目瞪口呆地想道,他管这叫钓鱼? 神仙钓鱼,都不带竿儿的? 他面色古怪地思虑了一会儿措辞,终忍不住吞吞吐吐道:“师祖,您这哪里是钓鱼?用术法算是作弊吧?” 易上闲撇头冷嘲了一声。 “那你觉着……什么是钓?”秦还亦是眯眼笑着,意味不明道,“一方莲池数尺之深,你想伸手进去捞样物什,偏要执着一根钓竿儿,那最后抓握在手里的,岂不也仅仅局限于一尾青鲤?” 薛岚因微微一愣。但见午后满目璀璨斑驳的烈日光束之下,秦还一头白丝似雾一般时隐时现,柔若无骨,然谈吐之间字字句句皆如铁剑出鞘,掷地有声。 “年轻人,眼前迷障多而繁杂,走的路浅,还没下水池子,就想着上岸——一个字,歪。”秦还甩手,将那细长钓竿往薛岚因怀里一抛,道,“喏,眼下两种方法都给你预备着,你想怎么钓条大鱼上来?” 薛岚因先是一怔,随后眉目一弯,亦禁不住放声大笑道:“师祖说得是挺轻松,我倒想一口气将这莲池捞个底朝天罢,只怕它……不肯给我个面子。” 秦还闭了眼睛,似笑非笑道:“你小子胃口挺大呢,给你钓只小虾儿上来不错了,还妄想吞了整片池塘?” 薛岚因不答,只回过身去,依葫芦画瓢弯腰低头,沾了些许池水聚于指节顶端,屏息凝神,卡在半空中央写下一长串与方才近乎全然相仿的符咒。 此举一出,身旁二人皆不由面染几分惊诧之意。易上闲原当这混账小子早已愚笨至无药可救,殊不知他这一套龙飞凤舞的字迹默写下来,竟也能做到与秦还分毫不差的程度。后转念一想,正所谓活剑族人,天生善武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只可惜多年来让晏欺一手关笼子里养得废了,倒平白浪费这样好的资质。 不过片刻之余,果真见那一池碧水应声翻涌而起,水面一众鱼群恰似受极惊吓一般,纷纷随着池底流走不断的微渺气劲四散奔逃。 薛岚因自然不肯放过这般绝佳的捕捉机会,二话不说,弹指一收,顷刻在池正中心击起一串连绵水花,飘了层雪似的,顿将后方秦还骇得眼睛一亮,一句叫好还未能出口,忽听得耳畔沉沉一声闷响,定睛往前瞥过一眼,却见那最后满满一头撞进薛岚因怀里的,鱼也不是,小虾儿更不是——偏仅是半截沾满了淤泥的莲藕。 秦还愣了一阵,一口气没来得及提上来,便“噗嗤”一声笑得漏了。薛岚因面色一红,抱着那半截莲藕在怀里,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半晌过去,待得秦还缓缓踱步走上前来,扬起手指,对准他的心口不轻不重地点了一点,终还是那一个字来形容他道: “……歪!” 薛岚因僵了一僵,尤是大为不服道:“师祖自己说的,这偌大一方莲池,捞什么都可以的啊……” “那也不是什么都值得捞的。”易上闲冷不丁地打断他道,“功夫不到家,连片鱼鳞都摸不着边,还想着捞完整片池子呢?” 薛岚因动了动嘴唇,似还想辩解些什么,然垂头望见怀中泥里透粉的半截莲藕桩子,只觉喉间狠狠一哽,憋了半天,终没能吐出半句话来。 第46章 表白 是夜。 长行居内外灯火未燃, 独矮屋四面结界间一盏烛台散出星点黯黄。 晏欺方自沉梦中苏醒, 彼时正披了件外衫倚在案前研墨抄书。夏至本易致人体乏,加之昨夜闹腾得实在厉害,使他精神多少有些不佳, 遂提起笔来没写上几个大字, 便无端多了几分昏昏欲睡的趋势。 半晌意识混杂,忽闻头顶一声异响,他勉力侧目朝雕窗外扫过一眼,顿了一顿, 又偏头回去,似并不打算予以任何理会。 然而没过多久,听那室外又是一声轻响, 老鼠扒坑儿似的,直扎得人耳朵生茧,晏欺虽心生几分烦闷,却亦未作出任何反应, 仅抬手在边上倒了一碗凉茶, 仰头将之一饮而尽。 ——当声音第三次于耳畔频繁响起的时候,晏欺终究是按捺不住了, 反手将那茶碗往案上重重一磕,回头骂道:“薛小矛,你是不是有病?” 少顷之余,但见那雕窗相隔的紧密缝隙间,窸窸窣窣冒出薛岚因一颗动来动去的小脑袋, 此刻正一板一眼扬起手臂,颤颤巍巍地伏在外墙边缘表演鬼画符。 师徒二人,一人靠在屋里,一人趴在墙外边,偏又谁都未曾开口好生说话,怎么瞧着就怎么奇怪。晏欺思来想去,怕狗徒弟是招了什么邪魔上身,便索性起身踱至雕窗边缘,皱眉对外喝道:“大半夜的,你干什么?” 薛岚因停了一阵,叹出口气,哀声埋怨道:“师父不是不肯与我说话么?” 晏欺一见他这苦大仇深的样子,便有些平添烦躁,自觉待不下去,转身立刻要走。薛岚因心下一惊,慌忙隔着雕窗伸进手来,紧紧攥住他衣袖道:“哎!你又跑什么?” 晏欺道:“没空陪你发病,你要疯滚别处疯去。” 薛岚因一听,脸色登时就沉了:“……那我真走了?不在外边烦你。” 晏欺想也不想,冷道:“随你。” “嘶,哎!别……”薛岚因手中一空,一时抓握不住晏欺衣袖,方沉下去的面色瞬间就崩了,二话不说,又扑腾过去揪住他半片袍角道,“师父别走,我方才……方才在练功呢,你不想见见成效如何嘛?” 晏欺回头看他一眼,道:“你练的什么功?非要三更半夜跑人窗户边上挂着?” 薛岚因自以为很邪魅地勾嘴一笑,道:“绝世神功。” 晏欺面无表情地凝望他半晌,自鼻腔中冷冷哼出一声,并未开口说话,转而回身握起了纸笔继续誊抄起静心符咒,薛岚因见状也不再惊慌,气定神闲地牵着那小半片袍角轻轻一划,飞速落空默写出一连串大字,随后聚力朝内一指,恰赶在晏欺落笔之前,将他肘下一张白纸隔空抽了出来,前后之间,也不过发生在眨眼一瞬。 晏欺再次回头,便见薛岚因那混账小子将大张白纸捏在手心里,卷成一竖轴,得意洋洋地冲他上下摆了摆,好像在说“我厉不厉害”? 晏欺那般傲然脾性,自然不肯出言夸赞他一字半句,只扬手另抽出一张新纸,忙着低头铺开摊平,似对窗外那笑意盈盈的一张傻脸视而不见。薛岚因倒也不同他急,仰头一挑指节,竟将他手中毛笔也给顺了过来,叼在嘴里,时不时还带着些挑衅似的,旋起来打个小转。 晏欺有些无奈,却也懒得与他争辩,只得道:“鸡鸣狗盗之举,不成体统。” 薛岚因听罢,明摆着更是嚣张道:“好哇师父!这可是师祖言身传教的宝贵术法,你管它叫鸡鸣狗盗?” 晏欺嘲道:“历代古书曾详有记载‘偷天’一术,因其范围之广,万物皆可周转更替,有志者借此助长内力,继而达到提升修为的效果——怎到了你手里,便成了小偷小摸的下作伎俩?” “哪里下,哪里作?”薛岚因挺起胸膛,振振有辞道,“我这是光明正大从你手上拿!” “少贫嘴,笔还回来。”晏欺伸手递至窗前,不耐烦道,“符咒一刻不抄,我体内真气便容易四散逆行,届时若害成个走火入魔的疯子,第一个出来宰了你。” “不成!师父你这始乱终弃的行为,跟强盗有什么区别?”薛岚因猛地一拍雕窗,张牙舞爪地指责他道,“穿完的破鞋不要也便罢了,你还用宰的?天地良心,我犯了什么大错?” 晏欺让他说得一懵,道:“我何时始乱终弃了?” 薛岚因依言凑上前去,顺势探手将自个儿半片唇瓣往下一拉,露出一排乱七八糟的齿印,道:“师父,您昨天干的好事儿,今天就忘了?” 晏欺:“……” “我中午啃咸菜那会儿都泛着疼呢,少吃了不知多少颗白米——您要不说说,怎么赔吧?” 晚间的月色淡薄如荼,白里渗透了些许烛火点燃的微黄,便像那照明灯似的,将薛岚因一副染了三分笑意的俊俏面孔衬得格外散漫飘逸,状似无形。 晏欺凝神瞧了他一阵,不知怎的,忽然便沉默了。好半天,方又背过了身去,坐回案边,也不写字,就拈了墨块摁往砚台里一点点磨。薛岚因趴在窗外瞅得发怔,心里直道,方才不还好好的,怎又不肯开口说话了? “哎!我说错什么了?”薛岚因卡在缝隙边缘,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唤了他道: “师父?” ——不理。 “或玉?” ——还是不理。 “玉、玉……儿?” “……别叫!” 冷不丁的一声呵斥,顿将薛岚因给震得心肝胆颤,徒自捂着胸口揉了好一阵子,才不知所措地趴上雕窗边缘,细声朝里询问道:“师父,您又在一人琢磨什么呢?” 屋里没人吱声。独有一缕微弱烛光沿着窗台繁密的缝隙映入薛岚因眼底深处,将那人雪衣如画的背影照耀得幻真幻假,仿若拒人于千里。 里边的人抓握不住屋外的,屋外那个也看不清里边那个。 彼此之间隔了堵墙,却偏又生生拉扯出千山万水的距离,任谁也没法将谁摸得通透。 “薛小矛。” 静了不知有多久,忽来一声轻唤将所有沉默彻底打破。 薛岚因微微抬起头来,便听晏欺平静如水的声音缓缓自屋内响起。 “凡事你若担不起那份责任,便不要胡乱开那个头。你嘴上倒是说得快活了,偏得在旁人心里留疤,如此可还能乐在其中?” 薛岚因一颗凡心向来粗枝大叶,此时虽听得晏欺话中似有几分深意,然皱眉思忖良久,终也只能粗略品出一个大概。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师父心里留疤了?”他道,“有什么事情是我不对,说出来便是了,我都能改,你何故要这般折腾自己呢?” 晏欺没说话。 薛岚因仔细回想一番,猜他约莫在对昨夜二人亲吻之事耿耿于怀。这样硬要说来,也确实是薛岚因起手先去招惹的晏欺——若非这混账小子色迷心窍上去占了人家两下便宜,也不至于发展到事后谁也不愿再提的程度。 ……可是一想到这里,薛岚因那一颗铁打似的心,突然就柔软了一片小角。 像是有块雪突兀地卡在正中间,一点点地朝下不断融化。 “喜欢与你亲近有错吗?” 没有错。至少,他自己心里是这样回答的。 “师父自己说的,使用禁术保我一条小命苟活在世。”薛岚因道,“且不管你究竟后悔与否,救了那便是救了,你肯这般待我,正巧说明我二人以往关系匪浅。” “既然如此,我为何不能与你亲近?” 他总是这样,堂而皇之地,将内心想法一次倾倒出口。 殊不知,这世上有多少艰难险阻,是多少条腿都跨越不过的。 “……你我是师徒。”晏欺头也不回,木然说道。 薛岚因固执回道:“师徒又如何?” 晏欺目光微侧,尤是冷淡道:“你我均是男子。” 薛岚因明显一顿,随后又急忙道:“男子又如……” 晏欺厉声道:“你想清楚再说!” 薛岚因呼吸狠狠一滞,再抬头时,见晏欺正随手抽过一沓白纸前来,欲将雕窗缝隙里里外外糊个彻底。薛岚因心中暗道不好,一时也再顾虑不得其他,探手上去勉力勾住晏欺指节道:“师父……师父!我、我想得很清楚!你且把纸拿开,莫要挡着,听我说明白行么?” 晏欺微微抿唇,狭长的凤眸亦在同时低垂下去,似并不情愿听。薛岚因断然不肯让他再逃的,手掌用尽了力气,将那半截小指攥在手心里,一面狠命抓握着,一面断断续续地重复道:“我……我真的想清楚了!今天白日里,见过一趟师祖,他说的那些道理,我虽听得囫囵,但又未尝不曾仔细思虑过?师祖总要说我一句‘歪’——我是挺歪的,心思不正,说出来的话也老在惹你生气,可我不想撒谎,也不想学你那样,把什么都往心里藏着。凡事既是欢喜,那便去做了,开了这个头,我就没想过要逃哪里去……师父,我命是你救的,前后朝夕十六年,我所剩的记忆笼统也就这短短十六年,过往的所有情分,从来只系在你一人身上。应那一句欢喜,我便心甘情愿,且不论余生还有多长,我都只想追随在你身后……如此珍重,不负你我。足矣。” 他赶命似的,抢着说完这一大段话,平生第一回 ,只觉脑子里装的东西不够用了,费力表达出来的意思也是含糊不清的,像是麦芽糖黏了一大块在牙上,往日里的巧舌如簧放在眼下,均成了摸不着边的陈腔滥调。 薛岚因满头大汗,见面前的晏欺仍旧缄默不言,心头自是懊恼又无措,良久,方又抬手敲上了雕窗,一字一句地对着他道:“我都那样说了,你还听不明白?那好,我换种说法……我现在便带你出来,你别呆在结界里,天天抄着几句和尚似的符咒。我们一起离开长行居,到别处去,你不是喜欢窝在敛水竹林里么?我陪你便是,你要去哪里,我都跟着,你若嫌我什么都问很烦的话,我便不问了,等你愿意开口的时候再说。” 薛岚因盯着他,死死盯着,像是要把心肝一并捧出来,放在手心里呈递过去。可怜他天生一肚子花言巧语,放在晏欺面前,偏是怎样都束手无策,出口之前在心里打了一万遍的草稿,回头让晏欺瞪上那么一眼,多少甜言蜜语都漏成了一滩烂泥,悉数咽回喉咙里。 晏欺说得没错,他二人均是男子。恰是因着如此,有些简单易懂的话挨到嘴边儿上了,反倒不那么容易开口。 晏欺隔着一层雕窗,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 “欢喜?情愿?” 他终于舍得开口了,语气却显而易见带了几分轻蔑。 薛岚因只当没听见的,立即点头应道:“是,死亦无憾。” “可我不喜欢。” 晏欺声音轻飘飘的,反手将指节抽离回去,继而贴了张白纸卡在雕窗缝隙之间,重重一拍,顿将薛岚因半张大脸拦隔至屋外,再无半点漏洞可钻。 晏欺此人,在某些方面里,有着近乎刻薄的刁钻。而这刁钻大多数时候,并非是针对旁人,而是在针对自己。 薛岚因是知道这一点的。他拿头轻轻抵在雕窗边上,晃了一晃,心里无奈道,结界到底是专给你下的,我若想要自由出入,还怕你糊这区区一层薄纸吗?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师父是打算一辈子呆在这屋里,由着修为耗干净,再不踏出外界半步了?” “是又如何?”晏欺淡道。 “我若不肯呢?”薛岚因又道。 “你若不肯,便一人收拾东西滚出去。”晏欺慢悠悠道,“我与易上闲约定尚在,他也不会予你过多为难,你要想走,他顶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天大地大,任你闯荡,去哪儿都行,只要别想不开拔剑自残。” 薛岚因停了停,道:“师父这是不要我了?” “嗯。” “好罢,那我走便是。” “不送。” 话音方落,便听得窗外一阵细微脚步声响隐隐自耳畔传来。薛岚因果真是掉头就走,一下也没耽搁,晏欺见状也只是冷冷一笑,心道,长行居内外结界森严广布,纵是他白长十八双翅膀,也难往外飞出半步之遥,一会子碰壁知了难处,自然能挫掉他大半锐气。 如此一想,心头那点阴云倒也稍有疏散。晏欺低低舒了口气,便扬手去揭窗上那层白纸,哪知正微微掀开一点小角,忽觉腕间猝然一沉,下一瞬,逆冲前来的浑厚气流自窗外突袭而至,顷刻将一屋笔墨纸砚卷得满天飞舞,而与此同时,晏欺整具身体狠狠朝后一倾,失了重的天旋地转将视线蒙上一片天花乱坠的昏黑与迷蒙,随后周围封死的四面结界开始松动扭曲,及至最后完全拉扯变形,晏欺亦随之脱力往下一沉,稳稳实实地,恰好落入一人怀中。 再睁眼时,正对上眼前薛岚因赫然放大的一张笑脸。冷汗已将他一头鬓发浸得透湿,连带着呼吸都一并紊乱不堪,显然是方才一举耗损了极大的修为。可他自始至终是笑盈盈的,弯了一双好看的眉眼,将晏欺往胸前轻轻拢了拢,道:“我说了我练的是绝世神功,师父你还是太小瞧我了。” 说罢,他又飞速低头在晏欺唇上沾了一下,尤是笑道:“师祖教的那招叫偷天,而我这招——叫‘偷师父’。” 第47章 和师父私奔,刺激 薛岚因依稀记得秦还曾经说过, “偷天”术法不论何时, 不论何地,只要媒介对应,偷天换日, 皆可一试。 所以他打了个赌, 如果找对媒介的话,也许能跨过结界将晏欺自屋内调换出来。 而眼下从结果看来,他似乎赌得恰到好处。 晏欺让他牢牢抱在怀里,面色一阵青白, 甚至多带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惊诧。他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整天游手好闲的浪荡鬼,是怎么在一天之内将“偷天”一术彻底融会贯通, 并成功运用把握得淋漓尽致的。 然而下一刻,这浪荡鬼总算是支撑不住了。偷天术法所消耗的大量体能与修为,与之交换的目标物什成正比,倘若只用以捞些无关紧要的小鱼小虾, 便不会有多大消耗, 但若他将欲挪移的是个能动会跳的大活人,其亏损自是不言而喻—— 过不多时, 但见薛岚因满面笑容已然有些惨淡发僵,豆大的冷汗自额角一路蜿蜒至颈下,晏欺慌忙回过神来,一把扳过他肩膀斥道:“胡闹,快放我下来!” 薛岚因手臂有些发虚发软, 尤是固执坚定道:“不成,你……” 话未说完,晏欺已扬手点上他胸前三道要穴,强行迫使他弯下腰身,随后捞过他胳膊顺路拂至腕间脉搏,凝神往下一探,登时变了脸色,张口便骂道:“薛小矛,你脑子里整天装的什么?拿命玩儿的吗?” 薛岚因被他一个翻转陡然变换了姿势,顺势将脑袋朝前一搁,不偏不倚地反靠进他怀里,末了,还不知死活地左右拍了两下,一本正经道:“自然装的是你。” 晏欺没理他调侃,只匆匆低头又将他仔细检查一番,发觉除修为耗损过大之外并无其他异常,便松下一口气来,沉声问道:“你用的什么媒介?” 薛岚因伸手往衣襟里掏了两下,拈出一缕细长的白头发丝道:“随手留的,本没想过会起作用,但师祖既是教了‘偷天’这一术法,我总得试过一回,才知有无效果不是?” 晏欺面色一冷,只道:“劳过必损,损久则虚。你耗用大量修为催动术法,可想过事后必会为此付出一定代价?” 薛岚因抬头望着他,不置可否道:“我就站在那窗外呢,一直认真同你说话,你不肯睬我,我又能什么办法?” 晏欺听罢,怒意未减反增,猛地一个拦手将之掀往一边道:“你自己不把性命当回事情,指望谁来予你同情?” 薛岚因让他给掀得猝然朝后一仰,正险些一个趔趄摔往地上,好不容易捂着胸口缓过那点劲来,见晏欺已然拂袖背过身去,将欲朝屋内迈开脚步,一时情急之下,只得扑腾上前,死死拽住他衣角挽留道:“师父对不起!” 他方才修为透支一次,此时没残下多少体力,双手颤巍巍地,顺着晏欺雪白的衣角移至腰间,竭力拉扯着,动作格外强硬,声音却卑微而又低哑。 像是无奈,更像是在哀求。 晏欺往前行至一半的步伐,突然便停了。他一双纤手死死攥握成拳,细长的指节甚至一度陷进柔软的皮肉里,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坑印。 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又将手缓缓松开。他长长吐出口气,背对着薛岚因,低声叹道:“……我这几日伤势未愈,功力远不及以往半成,你偏要此时离开长行居,我必无法护你周全。” 话未说完,已被薛岚因一个快步上前,轻轻拥住。 ——他听进去了。 薛岚因近乎欣喜若狂地想道,自己方才头脑发昏一口气嚼出的那些碎语,晏欺竟是一字不漏认真听着的。 “师父,师父……!”他快要高兴疯了,一双手犹自穿梭在晏欺腰间,一时竟不知该往哪儿处搁置,“我保护你,我来保护你!我们这就回芳山古城去,驾马不过十来日的路程,很快就能到了!这破地方,什么都没有,再待下去,我真要闷死了……” 晏欺让他摸得全身发毛,多少不大习惯,便伸出一指将他推远一些,略带嫌弃道:“少腻歪,你下次再这样胡乱施用术法,我真该一刀将你削了!” “听你的,不用了,绝不再用了。”薛岚因满口道,“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晏欺抬眼瞧着他,半晌,摇了摇头,转身朝另一方向走。薛岚因不明所以,亦快步跟了上去,疑道:“师父去哪儿?” 晏欺悠悠道:“剑都没有,你拿人头走出长行居?” 薛岚因一顿,立马道:“哎!你……你的剑让那糟老头子给拿去了,不知放在什么地方……” 正说话间,二人已匆匆行至镇剑台外围数十尺处。眼下虽已夜深,万物皆为昏暗,独那入口处一块匾额沾过几分细碎月光,尚还能保持着一缕鲜亮无尘。 远望其间苍劲有力的“苍翠”两个大字,薛岚因倒难免有些发怔。思前想后,只忆及早前易上闲提那一句“烟光凌空星满天,夕阳苍翠忽成岚。” ——说的是瓷,却不知怎的,联想到了人。既是美中不足,那最终所缺憾的,又是什么? 一时正在旁呆愣干杵着,晏欺从后方一巴掌拍上他脑门道:“犯什么傻,走还是不走了?” “走!自然是要走的。”薛岚因慌忙回过神来,下意识里四下张望道,“我们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直接跑路,你师兄当真不会过来抓你?” 晏欺蹬腿跨上镇剑台外一级石阶,头也不回道:“抓又如何?他若是来了,你拼得过他?” 薛岚因轻笑了声,探手勾住他袍角反问道:“师父真要想走,他能留得住?” 晏欺瞥他一眼,似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随后转身结印对向镇剑台外三尺木门,运功倾力朝前一震,“吱呀”一声,将那守门结界撼得开来,微微裂出一道小缝。 “……他巴不得我死了才好。”晏欺淡道,“若非要待在长行居里赖着不走,他倒反是觉着晦气。” 入夜时分的镇剑台内空无一人,如今已过夏至,本应该是酷热难忍,恰因长行居中仆从甚少,人烟稀薄,遂使得结界交接相连之处,无不为一片噬骨阴寒。 “他既是想你死的,何不趁你危难之时一刀了结了罢?”薛岚因奇道。 “你以为那么容易?”晏欺轻蔑道,“我这一身禁术护体,他压根没法奈我如何。要想看我怎么死的,只能待到我修为自行散尽,真气永无凝结之日——不然凭他那身鸡啄米的功夫,一辈子别想蹭掉我一层皮。” 这一门当中师兄弟二人,皆是有意思得很。师兄从来只管师弟叫废物,而师弟偏说师兄一身功夫是鸡啄米,这一来二去地相互贬损一番,也不晓得图个什么,然说到底,终归是不曾下手取人性命的,甚至在某些难以预料的危急时刻,易上闲还有意无意搭救过晏欺一回。 ——想来那日在沽离镇与沈妙舟迎头碰上的惨烈遭遇,若非易上闲刻意从中拦截,薛岚因此时便该和晏欺一并上了聆台山蹲大牢了,哪还有闲情在这有说有笑的? 薛岚因偏头望着他,却见那一头雪白的发丝隐在没顶的黑暗里,连带着修长瘦削的身形一并融往室内纷杂的剑影刀光中,恍惚得有些看不太清。 “合着来,师父原是因着禁术护体,才会不老不死的?”薛岚因道,“那这一堆白头发丝又是怎么回事?师父莫不会已过了百岁?” 晏欺淡淡回视他一眼,半途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缓缓侧过了身去。从薛岚因所站的角度远远朝前一望,恰好能瞥见他眼梢弯起一抹刻薄又戏谑的弧。 “现在知道嫌我老了?” 他容色姣好,轮廓锋利的五官中隐透出些许难以形容的阴柔与深邃。 那是一种集尽所有矛盾扭曲融合一处的冗杂之美。透过那一双狭长凤眸能够看到的,是腐蚀至心的寒,却也是细数不清的暖。 “不嫌……哪里能嫌?” 薛岚因低头咽了咽口水,继而有些鬼使神差地轻声说道,“师父纵是老成个满脸细纹的丑八怪,我也能亲得下口呢……” 彼时晏欺正专心埋首于剑堆中寻找涯泠剑的影子,稍有错漏没听清了,便顺口问他道:“你方才说什么了?” 薛岚因摇摇手,当即否认道:“……哎,没什么。” 晏欺眯了眼睛,似还想问些什么,却在将欲开口的瞬间停了停,转望向屋中晦暗无奇的一角,道:“找到了。” 薛岚因闻言微微敛了神色,缓步上前蹲下腰身,便恰好见那接连右室的矮柜深处,齐齐整整放了一柄三尺寒剑,通体盈白,流光久而不散,然其刃尾已有严重磨损,及至剑鞘从中断为两截,裂痕狰狞可怖,俨然为早前洗心谷中厉鬼刀所致。 薛岚因原以为易上闲将这凶剑一把夺去了,至少会因泄愤亲手削它个一刀两断,却不想到头来,竟由它完好如一地堆放在镇剑台里,未曾予它半点坏处——只可惜,涯泠剑虽还是当初那柄涯泠剑,偏在洗心谷一战中彻底折损了剑鞘,如今一眼看来,斑驳旧痕如影随形,倒远不如曾经那样戾气逼人。 “剑都这样了,还能用么?”薛岚因叹了一声,抬手轻轻抚在那阴冷冰寒的剑身上,颇为遗憾道,“原是挺好看的一把,如今怎磨成这副模样……” “要不是你管不住腿非得满地乱窜,它能变成这样?”晏欺斜他一眼,冷道,“用自然是能用的,只是在那之前,得找人修。” 薛岚因撇了撇嘴道:“上哪儿去修?” 晏欺扬起手掌,小心翼翼扶稳那头断成两截的破碎剑鞘,方抿了抿唇,正欲出声答些什么,忽的眸光一沉,兜头调转了方向,黑暗之中,只听得迎面传来“铮”地一响,涯泠剑猝然出鞘,被晏欺一把攥握在手心,蓦地朝外一挥,恰与后方横来一道剑光相抵相对,顷刻划开一长串灼人火花。 薛岚因闻声心下一凌,登时急迫道:“师父!” 话正说至一半,已被晏欺提着后颈一把拽往身后,涯泠剑随之寒光四起,迅速朝二人周身拉开一道薄如蝉翼的微弱屏障,镇剑台中上百剑刃陡然亮起刺目剑光,亦在突袭而来的压抑气场中发出颤抖嘶鸣,一时之间,竟像从沉梦中逐一苏醒一般,无一不散发出令人惊心动魄的危险寒芒。 薛岚因愕然抬眸,眼前如烟似雾的迷蒙身形刹那间聚为一点,木剑自其手中应声而起,四面袭来,骤雨一般,毫无息止地落向晏欺手腕施力一处。晏欺拧眉朝后一撤,翻身跃上房梁,顺势紧握涯泠剑一并狠推出去,当即扫上来人脖颈,偏在与之相触的电光火石间,此人身形匆匆一闪,几近在肉眼不可见的情况下倏然朝前一跃,及至再出手时,一柄三尺木剑已是傲然扬起,不偏不倚抵上晏欺眉心正中央处—— 晏欺呼吸一滞,手中涯泠剑“咣当”一声狠狠摔落在地,良久默然,方朝后缓缓退过数步之余,冷声开口唤道: “……师父。” “你的剑法……着实生疏了。” 木剑之下,老人眉目淡薄,发丝轻垂,仿若触之即散。 第48章 师父,跑路啦 “难得您还费心记着这些。”晏欺神色如常, 仿佛如今定身站立于眼前之人, 并不是他阔别十六年未曾见面的师父,而只不过是个别无念想的陌生过客。 秦还眯眼望向他一头如雪白发,顿了顿, 似想说些什么的, 然良久过去,仅是微微动了动嘴唇,长声轻道:“徒弟许久回来一趟,不肯见我, 我自然要往心里惦记着的。” 薛岚因木讷杵在他二人中间,只觉这你来我往的一人一句,像在打什么哑谜。 晏欺不愿见到秦还, 那是显而易见的事情。薛岚因一向懂他脾性,既亲口说了不见,那即便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他也决计不会与之相见。可如今人分明就在眼前了, 他倒也不似当初那般反应强烈, 自始至终都神色淡淡的,仿佛见与不见, 都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玉儿。”秦还目光微扬,自晏欺发梢一路下移至其苍白失色的面庞,沉默一阵,尤是叹息出声道,“逆人生死本为冤孽之灾, 命抵一命,活到头来,终有一劫啊……” “师父才是。”晏欺轻轻笑了,说不清是关怀还是讽刺,亦或是两者皆有,“您魂剩一缕,半年难得成一形,这会子正逢夜深人静,不去好生歇着,倒还要出来管趟闲事么?” 薛岚因听罢脊背一凉,心里直诽谤道,难怪易上闲平日里总想着清理门户呢,自家师父竟是个这样叛逆的主,试问这天底下,还有哪位神仙竟用这般语气同自己师父说话的? 虽说如此,秦还面上表情却始终是和和气气的,到底是老人家了,遇事不恼不慌,只将那木剑轻飘飘地搭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上下敲击道:“罢了,你不喜听这些,为师便不说了。今日岚因也在此,你我在此叙旧一场,倒也无不妥当。” 话音方落,薛岚因正纳闷他师徒二人是想怎般叙旧个法儿,但见秦还手中木剑朝外一摊,恢宏之势即刻扑面而来,眼看就要狠狠拂过薛岚因毫无防备的前额上方,晏欺劈手挡过,拧着他的肩膀将之朝上一抛,随后涯泠剑再次夺鞘而出,磨损泛旧的银刃凌然卷过万千气流,顿以吞并山河之力堪堪向外斩过一道耀目白光—— 满天昏黑中,“锵”地一声巨响。 木剑迎面抵上,恰在涯泠落地之前死死咬住其剑身,秦还周身光如白昼,虽说魂形已散,然其剑气所传递的压迫力量比起顶峰时期似并未弱化多少,只不过是眨眼一瞬,便将晏欺一手撑起的护体真气击得四分五裂,数丈寒流随之飘飞溢散,纷纷挪至头顶上空,逃难似的拼命撞击撕咬长行居内外星罗密布的数十层结界。 晏欺在早前洗心谷中受了重伤,此时出手招式已不如刚出竹林时那样敏捷迅猛。薛岚因很难想象他在身体痊愈的状态下,将会拥有怎样程度的毁灭能力,眼下见他修为不足,手中利剑尤能使得游刃有余,每一次出乎意料的格挡均能将木剑溢出的强大真气赶往上空,以此保证自身在无屏障护体的情况下能够毫发无伤。 只不过这师徒二人说是叙旧,打起架来却像是不要命的,招招取人要害,几乎是不留半分以往的情面。薛岚因被晏欺单手一把抛至上空,万千剑流自脚下数尺之内叱咤而过,一时只觉有惊无险,似大为刺激,及至片刻之余,又要朝下狠狠坠落,偏在此时,晏欺眼神微侧,逆空将涯泠剑朝上一掷,厉声喝道:“薛小矛,接剑!” “啊?”薛岚因浑身一颤,正欲依言顺势将剑柄一把抓过,却在与之相触的同一时间里,下方传来的浑厚剑气将他连人带剑朝上一撞,轰然一声闷响,涯泠剑锋利的剑尖毫不犹豫贯穿了镇剑台内薄薄一层木质屋顶,薛岚因探手沿着裂痕死命往外一扣,竟在下方气流义无反顾的冲撞之下,一个翻身直接跃至了屋顶上! 秦还身形一顿,将欲出声说些什么,但见那方才还握剑与他僵持不下的晏欺已是侧身朝后一仰,猝然抬臂朝天花板处喊道:“过来拉我!” 薛岚因二话不说,俯身下去紧紧扣住晏欺手腕,兜头朝上一拧,借着屋内肆意横行的浑然剑气将他整个儿抱了出来,一把摁往怀里小心豁着,像是稳稳捧实了一颗珍宝。 秦还扬手聚力于指缝之间,似乎还想施术将他二人追回,偏偏此时晏欺一手揽过薛岚因脑袋扶稳身形,另一手则劈掌击上屋顶边缘薄弱不堪的残砖碎瓦,一股脑地朝下猛地一掀,边掀边微微笑着,眼底还带了些许显而易见的狠意:“……师父,您早点歇着吧,徒弟择日再前来拜会!” 言罢,回身捏过薛岚因胳膊朝后一扳,反手便将他折腰扛至肩上,几乎是抓得又牢又稳。随后亦没再多话,提着崖尘剑一个纵身跃入茫茫夜色中,就此没了半点踪影。 秦还微仰起头,便见头顶大块天花板已被自家孽徒一掌击碎得不成原样,半人高的木板塌陷下来,紧随着渐渐弱化的无形剑气左右摇曳,不断发出长长一串“吱呀”声响。 “造孽啊……”他叹了一声,仿佛是在应承那几声跌宕起伏的木板哀鸣一般,好气又好笑地直摇头道,“玉儿这孩子,倔得厉害。” 大片月色沉溺下来,顷刻将门外一人黑白相间的及地长袍照得透亮,于这漫漫长眠之夜中,像是指引远行的灯塔。 “师父就这么放他们走了?”他慢悠悠道,“我当初一个一个带回来的时候,可废了不知多少力气。” “他心不在此。”秦还了然道,“也不该在此。” 木门微微敞开一道细缝,透过稀薄成束的光影,恰能看清易上闲一副半模糊半清晰的五官。 他已不再年轻了。 眼梢蜿蜒的细纹透过额角渗入斑白的鬓发,刚毅犹存,容态却苍老,终不似初时那般意气风发。 可他总归也是倔强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有着与晏欺一般无二的顽固。 “他那点不成器的心思,磨到头来,害的不还是他自己?”易上闲讽道,“一个人对待生死得失有过多执着,反倒成了跨越不过的心魔。” 秦还闻言,仅是仓促一笑道:“他当初执意逆我命途,我不允,他偏照旧如此,于你看来,是执着,还是心魔?” 易上闲仰头望天,良久,方一字一句道:“他擅用禁术抵你一命,已是偏执,及至洗心谷中自毁前路,再次逆天而行……便是愚蠢。” 秦还闭了眼睛,继而朗笑出声道: “你也是,明白人,糊涂命哟……” 半个时辰后,东南往北,祸水河畔。 彼时夜正阑珊,晚风稠密,水流却安定平缓。绕过河岸曲折数十里处,隐能见得长行居外围青烟缭绕,一眼望去,倒似人间仙境般,缥缈虚幻,触不可及。 河心泛有一叶木船,仿若年代已久,破旧的船帮上裂痕密布,早辨不出其本来的样貌。茅草胡乱撑起的小船棚内躺有一老船夫,没在干活,狮子似的窝在角落里打着长盹儿,呼吸顺应夏夜温暖和煦的风声,一高一低,一起一伏。 过不多时,隐隐闻得耳畔阵阵脚步声起,愈渐朝里不断靠近,似还颇有些许匆忙。船棚外一前一后站了两人,彼此身量相近,偏又容姿不凡,言谈之间,大有几分不同常人的气派在内。 其间一人白衣轻衫,玉带束冠,发丝如雪,面冷如霜;另一人墨水劲袍,乌发梳髻,木簪为扣,脸含三分笑意,探长手臂便掀开竹帘钻了进来,朝那老船夫掷了一粒碎银,喊道:“船家,莫睡啦,起来干活儿!” 船夫应声自船棚里坐直了腰身,懒洋洋的,将那粒碎银锭子搁牙尖儿上咬了两下,登时眼睛一亮,抱起竹篙扬声朝外问道:“往哪儿去啊,二位客官?” 墨衣裳的想也不想,直道:“往北,顺着划!” 往北?老船夫一头雾水地想道,这天大地大的,光祸水河就足有十余处分支,往北……是往哪个北?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说上两句,那白衣裳的已是大手扬起,照着人后脑勺“啪”地一下,狠狠赏了一巴掌,道:“让你办点事情,话都说不清楚。”言罢,敛了面色,又朝那老船夫微施一礼,缓声解释道:“老人家,朝北直往璧云城,来去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麻烦划快一些。” 老船夫一愣,随后将那粒碎银小心翼翼地纳入兜里,满脸堆笑道:“好嘞,二位船棚里请——外头风大,当心着凉。” 说来也是奇怪,这档口的南方正值夏末酷暑之季,沽离镇往北的璧云城偏又是距离都城最近的繁华地带,人流之广布自不必说,那一头钻进城内燥热不断的宽街窄巷里,活跟进了个大蒸笼似的,要多难受有多难受,着实不是人能常待的地方—— 这二位客官,从衣着品相上来看,不像是贵族官僚出身的世家子弟,倒挺像是专程游历四方的江湖侠客,然而这会子大热天的,有事干没事干,他二人又往人堆子里凑个什么热闹? 第49章 狗徒弟要索吻 ——自风声四起的短竹帘外缓缓收回目光。 河上少有船只, 因而恰是静若无人, 独那微风和着水声起落,时而高时而低。 薛岚因矮下身子,将与外界相隔的最后一缕缝隙轻轻合上, 转而回过身去, 垂眸望向晏欺道:“师父,添件衣裳吧,那老船家说了,晚上风大。” 晏欺横他一眼, 没好气道:“得了吧,死不了人。” “你……” 薛岚因被他狠噎了下,一时又不敢往重了说, 只得不太高兴地压低嗓子,顺手解了件外袍拢他身上,小声悻悻道:“怎么说话呢……这种事,别老往嘴边上挂。”完事儿了, 似乎又怕被他拧着耳朵骂, 赶忙又没话找话地岔开话题道:“哎,对了师父……那划船的, 从方才进来起就一直盯着你看,你说……他看什么呢?” 二人此番走得实在匆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临时起意。若非薛岚因那会子手欠非得将自家师父从结界里捞出来,眼下的晏欺约莫还躺在长行居的小软榻上享清福呢,又哪会无故跑到这祸水河边吹冷风吃沙子? “能看什么呢?” 晏欺随手自腰间取过一枚水囊, 拧开盖子仰头灌了两口,微一侧身,便恰好撞见薛岚因那漆黑柔软的,近乎有些温顺低垂的一双眼睛——倒不似往日那样过分张扬又不近人情,在这冷清得只剩竹篙轻摆的静谧之夜里,它亦仿佛是知难而退地沉寂下来,不再喧嚣了。 晏欺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停住了。半晌,将那水囊朝薛岚因怀里一扔,略带戏谑地道:“他多半是在想……我这徒弟生得人模狗样,搁窑子里卖了,比他撑船一年都赚得多。” “那敢情好啊!”薛岚因闻言非但不怒,反是眉开眼笑道,“我在师父心里能有这个价,干什么都值了!” 他说得尤为动听,晏欺却到底是个不给面子的,压根不买他的账:“行啊,一会儿下船到了璧云城里,大小窑子多的是,你随便挑,为师亲自送你进去。” 听闻此话,薛岚因前一刻还笑意盈盈的大半张脸瞬间就垮了,跟那会唱戏的红白脸似的,能哭能笑,偏偏就不知害臊。晏欺向来晓得他这点,也不予理会,让他自个儿闷上一阵,指不定就好了。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薛岚因自己也觉得无趣,便不与晏欺闹了,轻咳了几声,改正儿八经地瞄向他道:“呃……说起璧云城,我倒是挺想问的,咱不是回敛水竹林里去吗?为何中途要停在离沽离镇不远的地方?” 晏欺见他有所收敛了,也没再摆架子,转头将那折了剑鞘的涯泠剑搬出来,轻轻搁在腿上,淡道:“……我之前与你说过,涯泠剑成了这副模样,必须得修。” “那师父往璧云城去……是为了修剑?” “是。”晏欺点头道,“璧云城算是南域一带数一数二的繁华地段,靠近王都,人流庞杂,商铺数不胜数。我早年在城心落脚的时候,到过一处名唤‘韶龄’的小酒楼,那儿一家子上下原是打铁为生的,真要将涯泠剑修得利索,也只有他们能下得了手。” 薛岚因听罢,难免忧心道:“璧云城终究与沽离镇相通相连,横竖也就半条祸水河的距离,万一聆台一剑派那群人追过来了,我俩不得完蛋?” 晏欺道:“那也不一定。我早说了,它与都城靠近,遍地都是朝廷撒下来的眼线——他们那群自诩正义的伪君子,哪敢在官兵眼皮底下动刀子?” 自诩正义的伪君子? 薛岚因闻之失笑,不由徒生慨叹道:“唉,确实是这个道理。之前在洗心谷底遇到的任岁迁……还有那个什么谷鹤白,真真是要人命了,至今不晓得他们下地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 “任岁迁这人硬要说的话,倒也很容易理解,至多是个贪得无厌的臭虫罢了……要说起谷鹤白的话,我是不懂他在想什么的。”晏欺淡声道,“十六年前我毁的聆台一剑派,是由他一人支撑起来的,拥护他的正派人士并不在少数,甚至曾一度赶超他的同门师兄莫复丘——如若中途不出什么幺蛾子,很可能再过几年,聆台一剑派的下任掌门,便非他莫属。” 谷鹤白……当掌门? 薛岚因眉角一抽,啧啧称奇道:“不是吧,他那种趁人之危的下三滥都能当掌门,那我岂不是下一任玉皇大帝?” “胡说八道!”晏欺抬手赏他一记爆栗,“你是玉皇大帝,那我是什么?” 薛岚因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眼。 然后,极尽真诚郑重地道:“您是尊贵的……王母娘娘。” “滚!”晏欺捏着他的耳朵痛斥道,“满口胡言,不知羞耻!” 薛岚因埋头任由他狠狠拧着,却是不怎么反抗的。 一双温柔低黯的眼睛犹自随着微渺的夜色垂落下来,拂过晏欺雪白的发梢,一路缓缓朝下蔓延挪移,最终,一动不动停在他冰凉湿润的薄唇上。 “师父……” 他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贴过晏欺削尖的下颌,指节没怎么施力,好似生怕会将他碰疼似的,格外地细致而又谨慎。 晏欺仿佛料到他想做些什么。 其实说到底,他也不太明白两个人之间,现在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在相处。薛岚因看似什么都说了,但由晏欺这一死脑筋的角度细细品来,和没说也并没有多大差别。 所以,他现在该怎么样……?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对的? 他不知道。 然而沉默一阵,也并无要推拒的意思,只将眼睫稍稍下垂了,似睁非睁的,牵扯出一道不太情愿的弧度。 薛岚因缓缓将他手腕扣住,低下头,温软的唇瓣擦过他光滑的鼻尖,顿了一顿,将欲往下继续触碰,偏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竹帘外猝然响起一道悠悠人声道: “二位客官,这么热的天,上璧云城去干什么啊?” 晏欺猛地一把将薛岚因掀开,受足了惊吓似的,一连朝后退了好几尺的距离。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那老船夫在外搭话了。想必是一人撑船撑得无聊,也能理解,便索性有一搭没一搭地顺他话道:“……我家这小徒弟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非吵着进城里看看,正巧我也要过去办事,便带他一并去了。” 乡下人?没见过世面? 就算如此,随意冲出来打断别人索吻……这种行为,怕是不太妙吧? 薛岚因一脸吃了鳖的表情看着晏欺,又看看竹帘外撑船人的忙碌背影,只觉满心柔情蜜意被人从中打断,纷纷化为风刀霜剑将人抛往十八层地狱里抵死折磨。 “哎,二位客官有所不知啊……近来正逢七夕,这城头城尾,哪户人家不赶着过节的?”那老船夫倒是个不嫌话多的,犹自朝里说道,“眼下这光景跑去城里晃悠,人山人海的,受罪哟。” 晏欺素来不喜热闹,如今骤然听闻至此,面上不由多出几分犹豫之色。薛岚因唯恐他下秒变卦,说不去便不去了,赶忙上前去抢过话头,冲那老船夫笑嘻嘻道:“七夕节多好啊,过节谁能不开心呢?就是不知那璧云城有什么好吃好玩儿的,老人家您给说说呗?” “嗨呀,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老船夫边撑船边笑道,“璧云城里什么乐子能没有?唱曲儿的,跳舞的,那街上姑娘一个两个长得跟花儿一样,别提多惹人爱啦!” 薛岚因一听,眼都泛光了,连连拍手叫好道:“好啊!好啊!我这大半辈子,还没见过……呃……”话正说至一半,余光瞥见一旁不动声色的晏欺,登时骇得心头一跳,将尾音拉得老长,顺手揽过他肩膀拍了两下,吞吞吐吐道,“还没见过比我媳……师父更漂亮的人呢,一会儿到璧云城里了,定要好生开开眼界!” 晏欺凤眸一挑,很是赞同道:“你是要好生开开眼界,年纪轻轻的,可莫要当个瞎子。” “师、师父,我说着玩儿呢。”薛岚因压低音量,好声好气道,“别说外面的姑娘了,不管是个什么东西,只要……只要它是个母的,我绝不看它一眼,我保证!” 晏欺哂笑道:“为师年纪也大了,等着抱徒孙呢,管他公的母的,随便带回来一个便是了,还挑什么?” “师父……”薛岚因眼都垂下一半了,再施点力气,仿佛能直接砸进泥巴地里。晏欺瞧着也是可怜,思忖半晌,干脆借了他的话道:“……行了,别矫情,我也是说着玩的。” 一通七拉八扯下来,由那老船夫在外听罢,不由得朗朗大笑出声,直感叹道:“二位客官,当真是师徒情深啊……” ——师徒情深? 那确实挺深的。 薛岚因回头与晏欺对视一眼,似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末了,抬手揉了揉鼻尖,一个没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第50章 弯的是剑,不是人! 是以, 及至木船顺水一路最终抵达河岸, 此夜已是将近过了卯时,天外隐隐泛白,正是黎明破晓之际。 薛晏二人匆匆辞别船夫, 便沿着码头边缘往城中心走。经过一夜不停的劳碌奔波, 任何人的身体状况都难吃得消,遂他二人自入城以来,也不急着直奔目的地,转在路边乘凉的草棚下寻了块空地暂且歇着, 以免过于疲惫的状态久不经调理,反在关键时刻容易坏事。 ——所谓南域璧云城,素有“拨云见日, 珠璧联辉”之称,虽说恰与都城之间地脉相连,前后也不过一条河的距离,但真要对比起来, 里外人来之间, 又似缺少了那么几分森严刻板的意味在内,而多出来的那些小斤小两, 反倒为这座与众不同的城池平添些许烟火人情。 如那老船夫所言,璧云城之繁华喧嚣,实非寻常小镇可比。这不,天才亮了没多久,街边往来不断的人群便迅速聚集起来了, 赶集的,买菜的,推车的,上下吆喝的嘈杂人声不绝于耳。 彼时夏至方过,处暑即刻而来,恰又逢得七夕佳节,街头巷尾挂满了各色彩饰,描了金的大红纸灯还未点燃,及了地的明艳光泽已抢先晕人满目,生得如火如荼。分明还是旭日东升的初醒时刻,那些个红墙绿瓦下星点斑驳的咫尺阳光,却似要将漫天晨曦揉碎了嵌进人来人往的石砖地里,自拥它长眠。 师徒二人就地歇过一阵,到底决定不再拖沓。恰好晏欺也是个识得路的,入了城便拖着薛岚因七弯八拐地一个劲钻,薛岚因见他一路以来脚步就没停过,耐不住好奇上前问了两句,这才了解到距离晏欺上回光临璧云城的那阵,已是近二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晏欺初出江湖之时,也不过是个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打打杀杀的事情干得自不会少,这一度风里来雨里去的,一把绝世好剑栽在他手里,便硬生生磨成了一块废铜烂铁。 “……后来我路过璧云城的时候,有幸遇见了韶龄酒楼家的女掌柜,她见我那柄崖尘剑实在损得不成样子,于心不忍,便执意拿回去打磨养护。” “女掌柜?”薛岚因听罢一惊,不由饶有兴致道,“女人家的曾以打铁锻造为生?厉害啊!” “也不能这么说,打铁铸剑只是其中一个方面。”晏欺耐心同他解释道,“那女掌柜家底深厚,乃是古璧云城丰氏一族后人。丰家族人向来精通一手回复术法,且不论是磨损过度的刀剑□□还是支离破碎的书画纸笔,都能通过自身施术将之修复为原样。” “回复术法?”薛岚因奇道,“这可比打铁厉害多了,我要是会这玩意儿,那得多赚钱啊!” 晏欺冷笑一声,嘲讽他道:“别想了,人家传内不传外,除非……” 薛岚因凑过去抓他袖子,死死往里攥道:“除非什么?” 正说话间,二人已顺路行至传说中的“韶龄酒楼”门外。薛岚因原当是时隔至今数十余载,多大的酒楼都得荡平成灰了,却不想这沿途跟着晏欺兜兜转转,还真寻见了这么一处神仙似的地盘。 说是酒楼,它也确实算是座矮楼。只是年代隔得久了,朱红的雕栏木窗已褪了大半色泽,隐约透出点零星的灰白。浸了苔的屋檐下竖直挂了张牌匾,其间龙飞凤舞地刻有“韶龄酒楼”四个大字,从底色来看,原是镶了金的,却不知为何旧得失了颜色,只剩下一串明艳的灯笼挂在角边,将那字里行间染上一缕虚实不一的殷红。 酒楼里没什么人,大多都是熟客,稀稀拉拉的那么一点儿,却不曾反复进出叨扰。进门一股子酒香味儿溢满鼻尖,不浓也不算淡,刚刚恰到好处,不至让人头脑发昏的地步。 薛岚因方随着晏欺缓步跨过门槛入了室内,便见那圆木桌前歪歪斜斜搬了张椅子,椅上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人,约莫该是整间酒楼的女掌柜。瞧她虽身着一袭寻常布裙,却是不同寻常女子那般艳俗。轻纱拢肩,乌发盘起,梳为双刀髻,额顶插有一支浅蓝的簪花,将那半是慵懒半是妩媚的一张面孔衬得别致有神,顾盼生姿。 “大中午呢,店门儿没开,老娘可懒得费力招呼。出去出去,待太阳落山了再来也不迟。”人长得确实好看,脾气也丝毫不见小,这人还没进来坐下片刻,她倒嫌弃似的赶着送客了,好似见不得旁人光顾她的生意。末了,尤是懒洋洋的,靠回椅背里正准备打个盹儿,不知怎的,忽又一个闪身坐了起来,变了脸色,揉揉眼睛望向晏欺道:“……嗳呀,这、这不是晏家那位小老弟么?我可真是瞎了眼睛,大白天里做着梦呢?” 等等……小老弟? 弟? 薛岚因眉角一抽,赶忙斜着眼睛去觑晏欺脸色。却见他眸光平板无波的,仅是抱拳不咸不淡地对女掌柜道:“丰姨。” “唔,看来不是做梦。”那被唤作丰姨的女掌柜眨了眨眼,上下打量晏欺一阵,眼神像钉子一样,黏在他身上,从头到脚,一处不漏。半晌,又回过神来,朝他咧嘴一笑道,“早前就听说你在洗心谷底干了番大事业,怎的?现在解了禁啦,敢在人前抛头露面?” 晏欺回道:“璧云城是个什么地盘,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又有谁敢无故在此造次?” 丰姨一听,登时乐了,连连抚掌大笑道:“晏贤弟,你知不知道?我就喜欢你这性子,天塌下来,也没见得有多怕的!”言罢,又将袖口一把挽起,反手往桌上一拍,格外豪爽放荡道,“说吧,时隔这么多年,你终于舍得从那竹林里挪出脚步了,又打算上哪儿玩趟大的啊?” 晏欺摇头,只将悬在腰间那柄涯泠剑轻轻取了下来,顺带连着折了半的狰狞剑鞘一并递与她道:“谁还有那劲头四处招惹是非?如今只想回趟北域安生歇着,路上总不能带着一把破剑防身。” “铮”地一声清脆鸣响,涯泠出鞘,寒光顷刻漫没如雪。丰姨一双纤长细手自袖内缓缓伸出些许,随后曲起指节,“铛”一下倾力叩在剑锋磨损处,往来摩挲数回,半晌,终是拧眉叹道:“这把涯泠剑让你带在身边,真真是暴殄天物哟……啧啧啧,你瞧瞧这剑尖,怎么使的?弯成这样?” 晏欺淡淡看她一眼,道:“报酬好说,能修便是了。” “那可不一定。”丰姨扬眉道,“我们丰家的回复术法呢,也不是用来专治刀剑的。”停了停,又抬手轻拍了两下自己光滑如斯的俏脸蛋儿道,“不然我这年逾花甲的可怜岁数,哪儿还能长久保持着貌美如花啊?” 薛岚因闻言一怔,及至再望向她青春永驻的清丽五官之时,总算是有所了然地想道——就说一个女人若是平白活过了二三十年,早该变成满脸细纹的黄脸婆了,哪还有这样吹弹可破的年轻姿容?原是那丰氏一族的奇特术法在后撑着腰的,纵是生得一副与世无争婴儿模样,年纪在那儿摆着,连晏欺都得硬着头皮称她一声姨。 只可惜晏欺并无意与她周旋,微微抬眼,便直截了当道:“……你想要什么?” “素闻昔日丰埃剑主座下二弟子晏欺绝代风华,才情无双——只可惜一朝为禁术所惑,从此沾得满手荤腥,再无年轻时候那般光彩。”丰姨微微一笑,软下了声线,尤为勾人道,“可我偏偏……就爱好眼下你这模样——悲悯不在,柔情尚存。” 正说话间,方才那双触碰剑身的玉手亦在无声抬起,似有似无地,撩过晏欺弧线优美的下颌。晏欺眸色一沉,方要下意识里偏头躲过,不料在那之前,已被薛岚因猛地朝后一拉,用实了力道,箍在他手臂间,似要将人骨头生生捏碎。 “好姐姐,说话归说话,可莫要动手啊。”薛岚因脸上笑盈盈的,目光却不似初时那般乖顺柔和,“真要那么喜欢,那便站远一些,岂不看得更完全?” 晏欺恐他胡言,忙是反握他手腕道:“薛小矛……” “哎!我说晏贤弟,这小俊娃子,又是从哪儿带来的?”话正说至一半,且不料那丰姨又突然偏过目光,饶有兴致地盯向薛岚因道,“长得倒是有模有样的,嘴也甜得像蜜,挺招人喜欢。” 薛岚因面色隐有不善,直道:“我是……” “丰姨。”晏欺抢先一步,拦手将薛岚因轻轻推往一边,转而加重了语气,对那座椅间翘首以盼的妩媚女人面无表情道,“如若当真需要一定报酬,还请长话短说,勿要拖沓时间。” “瞧你这话说的,我这生意做了有大几十年,还真没想过要怎般刁难熟客的。”丰姨整个人漫不经心地弯腰陷进椅子里,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睛犹在薛岚因与晏欺之间穿梭不断,“只是呢……这不收报酬,总归是不合适的。你瞧瞧我,昨个夜里才掐着修为给人整过一柄半人高的大石刀,累得我,别提多惨……今天你这破剑又给送上门来了,你说我,到底修是不修?” 晏欺有所会意,遂淡声询问她道:“丰姨想要什么样的报酬?” “这样吧,我也不想与你为难。”丰姨弯了唇角,莞尔而笑道,“你若非要说我贪人美色,那也没办法,试问有谁家姑娘,不愿盼得美人垂青呢?”言罢,又朝他摊开手掌,勾勾指节道,“……眼下正逢七夕时节,璧云城的街头巷尾里什么都有卖的,我便贪心一些,朝美人讨要一盒胭脂水粉,权当是赠我作礼的——这,该不过分吧?” 于是乎,当天傍晚时分,正是夕阳西下。最后一缕霞光为黑夜的降临所悉数吞并耗尽,璧云城街头串满的大红灯笼总算是接连不断地燃起大半,争先恐后地,在那温热晚风中徐徐摇曳。 韶龄酒楼周遭汹涌的人流开始骤然增多,跟那河水涨了潮似的,卯足劲儿地跨过门槛进进出出,吆喝声与脚步声响纷纷不绝于耳,连带着外围一圈茶楼酒肆一并喧嚣升腾,一时之间,醉舞狂歌,觥筹交错,人人皆是纵情于此,可当真是好不热闹一副场景! 偏偏此时,薛晏师徒二人却是没在歇着的,仅将那柄断了鞘的涯泠剑安置在丰家女掌柜手里,便转身空手一道迈出了大门——那走得可叫一个行色匆匆。 ——为的什么? 嚯,谁也没想到,竟是奔着给人买胭脂去的。 第51章 牵师父小手 过着节的璧云城里人来人往, 摩肩擦踵。有那赶着商机抢做生意的小摊贩, 推着一车啷当作响的小玩意儿满街乱窜,偶尔一个不慎磕了碰了,那些个不值钱的物件便稀里哗啦的落了一地, 顿由来往不断的过路人几脚碾得粉碎——卖的还赶不上赔的。也有那成双成对的年轻儿女, 红着面将彼此轻轻挽着,分明都挨得那样近了,时不时还得贴近耳朵说上几句悄悄话,唯恐叫旁人听见似的, 仅是张了张嘴,便要羞赧害臊得不成样子。 薛岚因一路臭着张脸,也不晓得是哪根筋搭歪了, 自打从酒楼里出来,就没说过一句话,仅是抱了一双手臂在晏欺身后跟着,步子踱得跟敲鼓一般响。而晏欺则在他前方不远处慢悠悠走着, 气定神闲的, 全程对自家狗徒弟一张臭脸视而不见。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 狗徒弟自己先憋不住了。犹豫半晌,终一个猛子将脚步死死顿住,扬起头,瞪向晏欺雪白的背影道:“师父干什么去?” ……明知故问。 晏欺头也不回地回答他道:“买胭脂。” “你……”薛岚因喉头一哽,差那么一点儿, 就得喊破音了,“你真要给那老太婆送胭脂?” 晏欺道:“是。” 薛岚因脸色更差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一把攥住他衣角道:“师父,她都六七十岁了,还当自己是风华正茂的小姑娘呢——一个劲地戏弄于你,你都不生气的?该不会你对她……” 晏欺脚跟一停,不等人将话说完,已回过身去,扬起指节,往他额上狠狠一弹,轻声喝道:“你脑子里都装的什么东西?” “嘶……”薛岚因让他给戳得猝然往后一仰,好半天,才站直了身子,皱眉将脑门捂紧,尤是委屈可怜道,“你还为了那老太婆动手打我!” 晏欺无可奈何,只得道:“你都喊人老太婆了,也知她那个年纪,只是同晚辈开玩笑图个乐呵罢了……你又在那儿较个什么劲?” 薛岚因从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仍旧不服道:“那你还上街给她买胭脂?一把年纪了,随便往脸上搽点面粉得了,学着人家小姑娘臭什么美?” 晏欺懒得睬他无理取闹,回身一边朝前走着,一边与他慢慢解释道:“……丰姨与我父亲那一代人,原是旧识。我幼时家中父母长兄,皆以经商为生,曾一度与丰氏族人频繁合作,联系紧密。所以中间有那么一层客套关系在,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薛岚因听罢一愣,旋即很快反应过来,只觉今日这些话题,晏欺以前从来不会同他交代半点,眼下倒是破天荒地自己提了出来,反叫他这当徒弟的略微有些受宠若惊。 入了夜的街道人潮熙来攘往,夏末的热风刚拂过人面,偏又要去招那漫天悬挂的纸灯笼,微薄而又无声地,将连成珠串的明火掀得上下轻晃,仿佛再攒得多些,便能从那高空当中跌落下来,逐一陷进脚下齐整方正的石砖地里,随后匆匆熄灭,亦或是选择继续燃烧。 薛岚因微微抬眼,便恰好见得面前一片光影葳蕤间,晏欺半张线条柔和的侧脸。他那一头发丝是苍白的,为避免引人注目,便特意将之梳为发髻。天青色的发带沿着白玉冠缓缓垂下一缕,有意无意搁在他一身轻软如雪的外袍边缘,总归是一种出人意料的温顺与妥协。 那一瞬,薛岚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是骤然上前,将晏欺冰冷的五指用力扣紧,几近是毫无保留地,嵌进自己温热的手掌心里。 晏欺浑身一僵,正说着话呢,忽又将脚步生生止住了,话题也没再继续,只偏头看他,冷声问道:“你干什么?” 薛岚因理所当然地,将他二人交叠一处的手掌扬了起来,无所畏惧地晃了两下,很是无辜道:“牵手啊。” “……放开。” 晏欺凉着面色,试图用力将指节一根一根地往回抽离,奈何他这般轻轻一动,薛岚因便恬不知耻地握得更紧。 一时之间,十指相扣,难舍难分。 “薛小矛,你快放开。”晏欺迫不得已,压低了声音,劝阻他道,“这大街上,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这有什么?”薛岚因道,“师父牵徒弟逛街,天经地义。” 晏欺忍无可忍,微怒道:“你搞清楚,现在到底是谁在牵谁?” 薛岚因笑道:“有什么区别?难道你想反过来牵我不成?” “你……” “哎哎哎,不过牵个手而已,你看这人来人去的,有哪个不是这样牵着的?”薛岚因一本正经地凑近前去,变着戏法儿忽悠他道,“况且璧云城里人这么多,徒弟我又不认识路,万一在哪儿走丢了,你是心疼还是不心疼?” 晏欺一时语塞:“……” “走啊师父,买胭脂去!”薛岚因笑得满脸惬意,直牵着他试图转移话题道,“你方才还与我说你小时候的事呢,接着说呗,我想听。” 晏欺由他这么紧紧扣着,再往前走时,多少有些不大自然。周围人头攒动,张袂成阴,大小的吆喝叫唤声响交杂于一处,像是雨前滚滚而来的闷雷。 他头一次,有了想要扭头往回缩的想法。遂语气麻木的,淡声回应薛岚因道:“……懒得说。” 然而,狗徒弟毕竟是狗徒弟。他只要动了这个歪心思,便能立刻将自家师父吃得死死的。 “那算了,你不愿说的事情,我也不逼你说。”薛岚因神神叨叨地瞥他一眼,刻意拉长尾音道,“反正,我这一颗心是敞开了放你身上的,我倒是挺想与你分享点什么,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这话说得可怜兮兮的,好像他晏欺有多自私小心眼儿,把什么都瞒着自家徒弟似的。 “你想听什么?”晏欺扶额叹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到底有什么好听的?” 有什么好听的? 确实没什么好听的。寻常人家的点滴过往,于旁人而言,也许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杂碎旧事,但于薛岚因而言,偏就是端在心尖儿上可望不可及的珍贵记忆。 因为不曾拥有,所以会时常艳羡。 他无法想象自己作为活剑被人四处运输关押的曾经,是怎样吊着一口仙气煎熬下去的。没有所谓血脉相连的家人,亦谈不清那些过往,活到如今,与之相关的记忆碎片也是荡然无存。 人生如此漫长,有幸能来这世上走过一遭,只有他还是张空洞却不纯粹的白纸,薄薄那么一层,载满了心事,终究难以掘出半点真相。 “父母啊,兄弟啊,这些……原来师父也有啊。我还以为师父自打一生下来,就是师父呢。” 薛岚因眯了眼睛,细碎的目光糅进头顶弥漫不断的灯影之间,聚拢了又散开,散开了又聚拢,也不知在出神想些什么,晏欺微一侧目,便见他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不由有些好笑道:“怎么可能?入师门之前,我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仗着家有父母长兄撑腰,愈发顽劣懒惰,没学什么东西,整天混着日子罢了。” 薛岚因道:“后来呢?怎么就拜到师祖门下去了?” “后来?哪有什么后来。”晏欺悠悠道,“历来各地经商之人,无不是为财为利四处奔波劳碌。直至后有一日出海航期有误,他们所驾驶的商船遇难沉海,自此人财两空,无一人生还。” “……” 他说得那样云淡风轻,好似所有往事已被岁月磨为一把尘土,再难在心头掀起什么大风大浪。 饶是如此,薛岚因还是难免皱了眉心,忽又有些懊悔无措道:“对不起。” 晏欺抬眼望他道:“对不起什么?” “我不该问的。”薛岚因吞吞吐吐道,“我以为你……尚有亲人健在呢,就想……就想听着过个瘾。哪里像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从哪儿蹦出来的都不知道。” “几十年前的事情,老早忘得差不多了,你既是愿听,我便简略叙述个大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晏欺边说着,边又想起什么似的,顿了顿,顺口朝他道,“只是……你非说你没有一个亲人,那为师又算是什么?” 薛岚因让他问得一怔,呆道:“……嗯?” 晏欺轻轻咳嗽一声,不再看他,转头望天道:“为师难道不算你的亲人吗?” “噢……你?”薛岚因一下子会过意来,定了定神,突然便朝他笑了,笑得有些促狭道:“你不算!” 晏欺眸光偏了偏,似有些冷淡地,想将手指自他掌心抽离。不料这小混账既没脸也没皮,不仅将他牢牢抓着,还要不知好歹地贴近上来,笑嘻嘻地缠着不放,晏欺心中一时烦闷,便耐不住冷眼相待道:“不算亲人,那算什么?” 薛岚因眼睛一转,空出一只手来,捞了捞他的肩膀道:“当然是——男人呗。” 晏欺先是一愣,很快又将轻轻他推开了,直低低斥道:“胡闹。” 话虽是这么说的,却怎么也没法将脸板起,憋了好半天,终还是忍不住偏头笑了。 第52章 亲师父小嘴 ——丰姨说得没错, 晏欺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美人胚子, 这样的形容放在他身上,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笑起来的样子,总是在异常凌厉的隐忍当中, 携带了几分柔软的释然。透过头顶不断四散折射的斑驳光影, 薛岚因甚至能看清他鬓间一缕和顺的白丝之下,唇角微微勾起的弧线。 “师父……” 薛岚因眯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将晏欺骨节分明的五指拖起,置于唇下, 谨慎而又轻柔地落下一吻。 随后仰面抬头,漆黑深沉的目光正对上他的。 晏欺却侧过脸,刻意将那道温热的视线避开, 颇为僵硬道:“……别这样,街上人多。” “又没人看见。”薛岚因挽过他的袖口,一丝不苟地探出手来,为他别起雪白的衣袂, 交缠绕过手腕, 一面细细打了个扣,一面温声絮叨道, “再说了,看见又怎么了?这过七夕节呢,我喜欢的那位,却跑去给别家女人买胭脂,而我呢?牵个手都要战战兢兢的, 你说委屈不委屈?” 晏欺反唇相讥道:“委屈什么?你也要搽胭脂不成?” “我……”薛岚因眼睛一瞪,随后低头咽了咽口水,局促不安道,“我一个大男人,要什么胭脂?” 晏欺扬眉道:“那你要什么?” 薛岚因左右环顾两眼,忽又不晓得是哪根筋搭错了,反手将他朝后一拽,一股脑地,迈腿钻进路旁漆黑狭窄的小巷子里。晏欺由他强行拖着,手又一时没法松开,只得勉力压下火气喝问他道:“你又干什么去?” 话没说完,只觉唇角倏然一凉。 薛岚因轻车熟路地堵上他的嘴唇,几乎是毫不费力地,抵开他的牙关将舌尖探了进去。 不同于往日里费尽心机的试探,亦或是数次极端失智的噬咬。薛岚因紧闭双眼,似乎要将所有能捧出来的温柔与克制,都毫无保留地献给晏欺一人。 那一刻,彼此气息缠绕,心底最柔韧薄弱的情绪随着温度的上升而蓄意撕扯开裂,后又如胶似漆地贴合在一处,矛盾使人难以通融,却又在同时,不得不为此通融。 晏欺一双冰冷的凤眸渐渐湿润下来,攥握成拳的手掌青筋暴起,良久偏又缓缓舒开,无力垂在腰际。 巷外的灯影人声仍在纷扰不断,巷内却安静得仿佛空无一人。 晏欺朝后紧紧靠回墙上,微别过头,与薛岚因错开一定距离,道:“……别弄了,停下来。” “就今天,原谅我好不好,师父。”薛岚因将他双手捧起,贴在发烫的颊边,恳求出声道,“徒弟想和师父再亲近一些,一会儿就好……就当是,也给我送了一盒胭脂吧。” 晏欺呼吸紊乱,却仍是不忘嘲讽道:“你若真是想要,为师不介意给你添上一盒……唔!” 薛岚因不由分说将他唇瓣封住,抵弄吸/吮,来回舔舐,温软的唇舌依照本能的渴望朝里不断辗转,厮磨,占/领。 那样的感觉,实在太美好了。 薛岚因在这一方面,其实并无多少经验。只是唇齿相依所带来的巨大刺/激,就像是一块融不开含不化的蜜糖,尝过一口,便再难轻易将之抛置一边。 ——何况他的师父,平日里咄咄逼人惯了,实际在某些程度上,纯粹到了一种让人很是意外的地步。 晏欺一向不习惯与人过于亲近,他能容许薛岚因这样放肆张狂,完全是因为他不会——又或者说,是不适应。他那一副刻薄又凶利的唇齿,好似天生就是在发狠时用的,只是这点狠意在薛岚因铜墙铁壁似的脸皮子底下,根本就微不足道。 薛岚因吻他,总在强硬里带了几分恳求的味道,甚至能让他在几乎昏沉涣散的意识里,有种自己是在垂怜施舍,而非被迫承受的错觉。 及至晏欺终于觉得这样的“施舍”太过被动又刻意,才抬肘将薛岚因轻轻推往一边,拧着眉头开始大口往外喘息。 两人紧密贴连的地方拉开一小串甜腻的银丝,被薛岚因勾着舌尖卷回嘴里。而后面不改色地注视着晏欺的眼睛,一滴不漏地咽了下去。 末了,还不忘啧啧称叹道:“……师父,你好香。” 香什么?哪里香? 晏欺舔了舔嘴唇,不知所谓地想道,分明没有味道。 片刻,待得神智清明些许,他又赶忙避开薛岚因一张意犹未尽的面庞,僵声训斥道:“行了,薛小矛……适可而止。” 薛岚因回过身去,借着巷尾游走飘荡的一层微渺灯火,将晏欺泛了水光的薄唇细细打量一番,似乎有些想笑,半途忍住了,弯着月牙儿似的双眼走上前去,重新牵稳了自家师父稍有温度的手掌。 晏欺这回没再往外抽开,只闷头径直朝着车水马龙的巷外走。半晌,似乎又觉得有什么不妥,便转头叮嘱薛岚因道:“下次别这样了。” 下次? 薛岚因一边随口哼哼着,一边处心积虑地想道,下次就不是小黑巷了,直接拖小黑屋里,想干啥就干啥。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反驳两句,晏欺已将脑袋侧了过去,看似漫不经心地询问他道:“你……哪儿学的这套……那什么?” 他说得含糊,薛岚因却是不偏不倚地听出来意思来了。这不要脸的机灵鬼似乎还颇有些得意,眉飞色舞地贴紧晏欺道:“怎么着?徒弟技术不错的吧?” “还行。”晏欺嘲道,“比起之前的狗啃骨头好了那么一点。” 薛岚因失笑道:“就只是这样?” 晏欺戏谑道:“你还想要哪样?” 正说着不着边际的荤话,二人一路缓缓穿过街道,便兜头迎上一家人满为患的胭脂铺。薛岚因意味深长地瞥了晏欺一眼,阴阳怪气道:“快去吧师父,人家姑娘等着美人儿给他送礼呢!” 晏欺让他堵得无言以对,只得兀自跻身人群往铺里查探。可怜他一个大男人还真不懂这些胭脂水粉类的玩意儿,低头挑了半天,终还是随手拣了几盒包装耐看的,叫那店老板一股脑地打包塞袖里带走。 彼时四面皆是拥挤的人潮,隔着一层喧嚣都能听见薛岚因在后嗤嗤的讥讽笑声,晏欺多少有些恼了,正待一个回头拧上他耳朵,忽不知怎的,耳畔猝然一阵寒意,恍惚冥冥之中,似有另一道更为刺耳的诡异声响,透过人群径直前来闯入耳膜—— “怎么想到要往这里来?” “过节了……想给师姐买两盒胭脂。” “哎,你……” 晏欺浑身一冷,条件反射地回转过身,一把将薛岚因捞进怀里,随后一个纵身悬空跃至屋顶,几乎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情况下,悄然于人群上方站稳了脚跟。 薛岚因让他拨得头脑发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师、师父你干啥?” “闭嘴。”晏欺将他嘴巴捂住,神色紧绷地又朝后小退了一段距离。薛岚因有些不解,随后顺着他的视线朝屋檐下方匆匆一瞥,霎时骇得狠狠朝后一仰,险些失足从屋顶上滚落下来! 只见那大红灯笼连绵缠绕的胭脂铺前,赫然站有两抹异常熟悉的身影—— 一人纱衣薄裙,姿容温雅,而另一人则乌黑长袍,帷帽覆面。两人一前一后,相隔数尺之距,然彼此举止亲熟,言笑晏晏,难免叫人匪夷所思。 ——不是别人,正是那聆台一剑派的掌门夫人沈妙舟,以及……副掌门人谷鹤白。 没错了,那般严严实实一丝不漏的奇特装扮,在这挥汗如雨的大暑之夜里,除了谷鹤白,还真没人能有这样百折不挠的勇气。 薛岚因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好半天,方才勉强倒吸一口凉气,几近失声道:“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两个? 晏欺拽着他往里侧过一些,借着屋檐撑起的死角弯下腰身,语气不善道:“我哪知道,出来买趟东西,还能遇见这种排场?” “不是,这……”薛岚因欲言又止道,“你看他们两个……” 晏欺原是一心警惕着谷鹤白周围一圈动静,遂也未曾有过任何多余想法,如今见着薛岚因一脸古怪又扭曲的八卦神情,亦不由心生几分疑顿,缓缓朝下投去了略带关注的目光。 此时的胭脂铺外围满了往来不断的层层人影,恰是因那二人音容出挑,气宇不凡,一眼便能叫人瞧出些许不同。 约莫也是顺路上街来随便逛逛,他们似并未携带任何随从,但若要眯起眼睛盯得仔细一些的话,很容易看清沈妙舟那一张倩丽温婉的面颊是微微红着的,也许是在埋头挑胭脂的缘故,从薛岚因和晏欺所在的角度看来,甚至带了几分隐晦却甜腻的羞赧。 “师姐喜欢什么样的胭脂,叫那店老板拿来与你瞧瞧便是。” 许久未见,那谷鹤白一副坏嗓子仍旧是沙的,说话间,便像在磨刀子一样,难听得打紧。而离他最近的沈妙舟却似并无半点介怀,只专心垂眸于琳琅满目的胭脂堆里,半晌犹疑,复又微微抬头道:“会不会不太好,我……” “有什么不好的?”谷鹤白道,“你我难得出门一趟,随手送你几样东西,难道还伤天害理了么?” 沈妙舟蹙眉轻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咱们这趟来璧云城,又不是专程为着闲逛的,况且……” “况且什么?”谷鹤白低下头去,黑灰色的帽纱将那一双望不尽的黑眸渐渐掩至黯然,“师姐是怕人说闲话么?” “谷师弟。”沈妙舟叹了一声,无奈又乏力道,“复丘此时还在山上病着,你我出门一趟办事,偏要在外耽误拖拉,难免会落人口舌。” “……妙舟。” 这一回,他没再喊她师姐了。只垂眸,将那商摊中央一枚缀了绯红牡丹的小胭脂盒托起来,极尽郑重小心地搁在她手心,轻摁下去,柔声说道:“早前师兄昏睡不醒的近三年时间里,门派上下不都是你我二人携手打理的?有眼睛的人将凡事都看在心里,又有谁敢去搬弄那点是非?” 沈妙舟面色尤是发红,却没再反复执着于推拒。偏头忸怩一阵,终是将那盒精致好看的胭脂拢入袖中,细声呢喃道:“择日回到聆台山上,可莫再这般靠近了,你师兄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多少会有些不高兴的,明白了吗?” 谷鹤白笑了一声,仿佛并不在意一般,摇头叹息道:“妙舟啊……你总是这样,师兄在的时候,便要避我如蛇蝎。你可知你愈发如此,我与他二人心里……便愈会难受一些呢?” 沈妙舟面色稍黯,有些哽咽难言道:“谷师弟,我……” “罢了,且不说这些。”谷鹤白摆了摆手,转将她柔若无骨的肩臂轻轻握住,亲昵又温和道,“偌大一个璧云城,我们一起走走也好,这么些年过去了,总该留下一些值得回忆的东西吧……” 第53章 师父居然嫌我三八 ——木然自屋檐下方涌动的人群中回过神来, 晏欺的表情总算染上一丝难以言说的怪异。 就好像一不小心窥探了某些不可告人的深处隐秘一般, 他将嘴唇死死抿着,好一阵子,方曲肘顶了顶一旁正盯得尤其出神的薛岚因道:“赶紧走, 别看了!” 说实话, 沈妙舟在薛岚因的心里,一直是种温柔体贴,勤俭持家的美好形象,很难将她与那些朝三暮四, 水性杨花的浪荡女人产生半点联系。 到底谁也没想到,这聆台一剑派的师兄妹三人组,竟有着这样不可言说的微妙关系。 ——脏? 好像也不能这么形容。但要说不脏, 那也确实说不大过去。 莫复丘后天导致的残疾,沈妙舟独守空房多年,倒也算是寂寞里更添一层慑人的刀霜。 但凡是出了嫁的女子,无不盼着夫妻之间感情和睦, 彼此相濡以沫, 共度一生,只是眼下这般状况, 叫她一个可怜人日日夜夜照顾一个瘸了腿的事儿精丈夫,时间久了,要想不生出异心都是件很难的事情。 薛岚因正撇着眉头,一时为此想得怔怔出神。 偏在此时此刻,硬是让自家师父给戳得狠狠一个激灵, 三五下折腾着回转过身,但见晏欺已迅速翻过屋顶,朝向另一面街道轻轻跃了下去,一时也未敢有半点拖沓,匆匆忙忙追上了他的脚步,沿着回时的路线往韶龄酒楼走。 韶龄酒楼笼统就半大点儿地方,入了夜便更是人满为患。往来进出的多半是熟客,与那酒楼里的女掌柜丰姨总是有些交情的,因而各自歪歪斜斜地坐在桌椅间,吹牛斗酒,畅饮豪谈,只当此地乃是人间天堂,纵情欢愉一场。 晏欺薛岚因二人自然不是前来享受的,遂回时有意避开了嘈杂纷乱的大片人群,从侧门入,匆匆寻了个偏僻角落坐下,伙计见状赶忙上来添茶,却被晏欺拦手挥过,只催促道:“叫你们掌柜的出来,我着急赶路。” 伙计抬头朝后瞥了一眼,估摸着眼前这二人必不是专程过来吃喝玩乐的,便也顺势敛了神色,素声应和道:“好嘞,掌柜的这会儿正忙着呢,过阵子准能过来,二位客官不妨先来些小酒小菜等着呗?” 晏欺摆摆手道:“不必了,你只管叫她出来,别磨蹭。” “哎喂,这位客官,您可莫要心急啊!”那伙计见着晏欺脸色沉冷压抑,不由骇得满头大汗道,“昨个夜里咱掌柜的才赶工修过一柄石刀,那东西我们都看过呢,跟人差不多高了,长得也怪凶煞的,想必不是什么好物,折腾起来别提有多费劲了……” 话正说到一半,晏欺已凝声将他打断道:“慢着,你方才说……她昨夜修了一柄石刀?” 伙计点头道:“是啊,连夜修的,一口气没歇着。” 晏欺不动声色道:“什么样的石刀?” 伙计拧眉想过一阵,继而断断续续道:“反正瞧着黑压压的一大块儿,估摸着是挺沉的,我也没亲手掂量过,毕竟是人家私有的东西……” 这会子还没能说完,只听得背后一阵嚷嚷,有人抬手拍了桌子,含糊不清地扯开嗓子喊道:“伙计,上酒!” 那伙计听罢连忙止了闲话,只低头朝晏欺憨笑两声,便屁颠屁颠儿地窜溜过去了,跑得简直比兔子还快。晏欺一时拿他没有办法,只得漠然坐回桌边静静候着,然而微一偏头,见薛岚因那混账小子还是个浑的,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还是飘的,看着大概也没将大难临头的事情搁在心上。 ——这小混蛋,天生就不是个能扛事的料子。别人惯有的临危不乱,到他这里,便成了活脱脱的漫不经心。 晏欺冷笑一声,顺势扳过桌前一只筷子敲他脑袋道:“喂,做梦呢,还不知道醒?” 薛岚因“哎”了一声,匆匆将放远的目光收了回来,反手捏住那只筷子往里一收,改望向他道:“瞧你疑神疑鬼的,逮着人问些刀啊石啊什么的,怎么了?” “没什么。”料他也没听进去多少,晏欺不知为何,倒缓缓舒出一口气来。片晌之余,又心平气和地反问他道:“……你才是,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 “嚯,我也没想什么。”薛岚因将那双漆黑的眼珠子转了两转,似笑非笑道,“就是有点好奇……方才胭脂铺里那档子事情,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 晏欺冷嘲热讽道:“……好奇?你那分明是三八。” 这狗徒弟到底是颗歪心思,想法也没一刻是正经的:“我、我哪有……我只是一直在想,为什么有些人,明明是相互惦念的,偏不肯堂堂正正地走在一起,非要暗地里偷偷摸摸呢?难道瞒着正主羞答答地搞另外一套,就能当是无事发生了?” 晏欺一心都放在伙计方才所说的话上,此刻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旁听着,只随口应付薛岚因道:“那你去大声告诉沈妙舟,叫她别躲了,直接把她那瘸子相公踹得远一些……然后再和谷鹤白一并携手远走高飞,从此做对快活的神仙眷侣。”他抬眼望了望始终空无一人的酒楼侧门,似是终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又从竹筒里抽出一双筷子攥在手心里,有意无意地上下敲击着,毫无规律可言:“沈妙舟要真这么做了,那聆台一剑派估计也得一夜散门……事后再来多少个谷鹤白都不顶用的。” 薛岚因让那一双筷子胡乱叩得头晕耳背,分了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将晏欺手腕轻轻捉住,边笑边道:“也不是没可能啊,你看谷鹤白心机那样深沉,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你也知道他不是个省油的灯,倒还有力气坐在这里谈笑风声。”晏欺刚想板起脸来教训些什么,余光恰好瞥见丰姨跨过门槛慢悠悠地踱步进来,一时倒也懒得再去与他争辩,二话不说,抓过刚买的胭脂便朝她迎了上去。 薛岚因自觉受了冷落,心里倍感不快,却也不好当面吐露,但见晏欺与丰姨一手交剑,一手交胭脂的,干脆利落,确实也不像在刻意留情,倒是那丰姨眼角眉梢都挂了笑意,不过收了晏欺随手抓的几盒胭脂,竟像是握住什么黄金万两一般,脸都晕红了,一面将那涯泠剑小心郑重地放在晏欺手中,一面还不忘念念叨叨地与他埋怨道:“折腾你这把破剑,可真要将我累死了,从剑刃到剑鞘,竟没一处是完好的。如今只叫你送上几盒胭脂,简直是捡了大便宜。” 大便宜?薛岚因在旁翻着白眼想道,我都没收过师父送的礼呢,给你个老太婆拿了还嫌弃? 晏欺倒始终平静,仅是抱拳冲她一揖,眉目疏淡道:“多谢丰姨出手相助……涯泠剑于我,确实是必不可少的,如若过后丰姨还需什么报酬,大可差人送信与我——凡事,有求必应。” 丰姨笑道:“我又不缺别的什么东西,哪还会追着问你要什么报酬?你要当真有心报答,不如今儿别急着走了,坐下陪我喝上一杯?” 薛岚因面色一变,一个“不”字未能出口,晏欺已先他一步摇了摇头,直接出言推拒道:“不了,我手头时间紧迫,着实无法多作逗留……来日若是有缘再遇,再把酒言欢也并不迟。” 丰姨闻言,难免叹道:“那可当真是太可惜了,我这儿上好的陈年老酒,专给美人备的,还没等到机会开封呢……” 晏欺笑了笑,将欲转头离开之前,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又一次垂了眼睫,试探性地望向丰姨道:“听闻丰姨昨日夜里赶工修复了一柄石刀,想必眼下……也是精疲力尽了罢。今日还是早些休息为妙,以免为此累坏了身子。” 丰姨难得遇见美人关怀,心中自是喜不自胜,如此一来,话匣子也跟着敞开了大半,直盯着晏欺微微下垂的狭长凤眸,快言快语道:“是啊,昨晚酒楼要关门打烊那阵,忽然来了对样貌熟悉的年轻夫妻,非得让我替他们修刀,说是要什么报酬都可以。你也知道,我这把年纪,对你们江湖上的打打杀杀了解不多,见到来人顶多只能识个大概,也认不清他们归属哪门哪派,只瞧着夫妻俩大半夜地赶过来挺不容易,态度又不错,便拿去修了——现下这石刀还在我后院里搁着呢,就等他们来取……哎,晏、晏贤弟……人呢?” 话没说完,及至丰姨稍稍眨了个眼睛,再抬头凝神往前一看,又哪还有晏欺薛岚因二人的踪影? 她自然知道晏欺一身绝妙轻功向来使得来去无影,却万万没想到会在她话说半截儿的时候直接撒腿开溜,如今放眼望向满楼上下一片喧闹欢腾,竟当真是连片雪白的衣角都没能留下。 “太可恨了,这小兔崽子,拿我当猴耍呢!”她咬牙切齿地抱起手臂来,狠狠朝地跺了几脚,末了,又一反常态将那几枚胭脂捂在心窝窝里,心疼又遗憾地道,“美人儿心,海底针哟!” 第54章 师父,你有奶吗? 然而此时此刻, 另一头隔过漫天嘈杂纷乱的屋檐最顶端, 薛岚因折了腰窝在晏欺怀里笑得前俯后仰,连连拍着他的胸口道:“哈哈哈哈……师父,你也有被人骂小兔崽子这天, 我算是见识到了!” “你还笑。”晏欺无可奈何地偏转目光, 从高处远望璧云城人影灯火绵延不绝的四面街道,虽暂且未曾发觉任何异常,心底却终是落了一块挪移不开的巨石,久久无法释怀。 早前洗心谷底一战之后, 他修为已然折损大半,随后又被困在长行居内封锁数日,一身内力更是耗得所剩无几, 如今若让那敏锐又多疑的谷鹤白嗅到半点不对的气息,他们师徒二人怕是要一起被抓往聆台山上任人处置。 如果晏欺的判断没有出现失误的话,昨天夜里上门叨扰丰姨的那对年轻“夫妻”,必定是谷鹤白和沈妙舟无疑, 而他们所携带的那柄巨型石刀, 也极有可能是昔日在沽离镇地底有过一面之缘的凶煞邪器——厉鬼刀。 先不说为何厉鬼刀会被他二人带到璧云城中,单单凭晏欺此时吊着半条命的几成功力, 压根不是谷鹤白和沈妙舟两个人的对手。 而且—— 晏欺侧目深深望了一眼伏在他肩头笑得正欢的薛岚因。 他不能…… 不能让薛岚因再次回到聆台山上。哪怕是同那群人面兽心的伪正派人士呼吸同一片空气,都绝对不能够容许。 “薛小矛,别笑了。”晏欺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我有事得让你替我去办。” “嗯?什么?”薛岚因支着他的胳膊扶稳身形, 面上笑意犹在,却勉强挤出了几分认真倾听的样子,“怎么了?” 晏欺面不改色道:“我总觉得……方才丰姨所说的石刀有些问题,得留下来看看。” 薛岚因怔然道:“什么问题?” 晏欺摇了摇手,声线平淡道:“你满脑子浑水,说了也听不明白。眼下急着赶路,你先我一步到城北去备两匹马来,我得留这里观察小半个时辰。” 薛岚因一听,哪得乐意?当即从他怀里蹦了出来,死命摇头道:“你又想差我一人出去备马?上次也是这样,等我转头回来,就没见到你人了。” 晏欺心说我就算跟你呆一块了,到时候真要出什么问题,还不是得一起完蛋? 他想是这么想的,事实上,却得说好话将狗徒弟哄着,片刻也不能逆着他的毛捋:“听话,你赶紧去把马匹备妥了,我一会儿就过来找你。” “你让我去,我就去了?”薛岚因固执道,“不去,打死不去!我说了干什么都得和你一起,你要留这儿,我便陪你一起留。” ——徒弟养肥了,不好忽悠了。 晏欺同他对峙一阵,只觉头疼欲裂,有口难言:“薛小矛,你没断奶是吧?让你办点事情,话都不听了?” 薛岚因理直气壮道:“你有奶没有,叫我如何能断?” 晏欺终于忍无可忍,闭了眼睛,直接喝骂出声道:“……你快给我滚!” 言罢,拦手往外一挥,竟不由分说将薛岚因从屋顶上掀了下去——这一下,用的力道可实在不小,薛岚因由他推得狠狠一个趔趄,连翻带滚一路绕到外街,骤然一个猛子砸回地上,险些将三魂七魄都给摔碎大半。待他好不容易缓过小半口气,晏欺又是一柄涯泠剑扔了下来,堪堪落在他尚才曲起的双臂之间,随后扬声令道:“让你去就去!拖拖拉拉的,像个什么样子?” 去就去呗?凶个什么? 薛岚因全身酸痛地挺直腰背,心不甘情不愿之余,还觉得自己有点委屈——自打去往一趟长行居以来,晏欺便像是忽冷忽热地藏了一口心事,要按照以往薛岚因缠人不放的一颗死脑筋,必然会将之打破砂锅问到底,然而事到如今,他既允诺晏欺往后不会无脑追问,那么有些事情,他即便有意要问了,晏欺不愿开口,他也只能装傻充愣,转头笑着继续和人打起哈哈。 他原以为这样一来,自家嘴硬心软的师父看他可怜,多少会有意无意地透露一点。谁知他愈是不问,晏欺便愈发捂得严实,到头来,甚至还有一丝往乌龟壳里继续退缩的征兆。 晏欺究竟拿他当什么了? ——硬要说起来,晏欺确实也没挑明承认过他二人之间的具体关系。 薛岚因一边揉搓着惨痛的胳膊往城北集市处一点点迈开脚步,一边满脸失落地想道,当年在洗心谷发生的一切事情,他早已没了半点记忆,只知道晏欺拼了性命施用禁术保住他一缕残魂,可是究竟为何要救,晏欺也从来没有开口说过。 那日在长行居的四面结界里,薛岚因曾问过他是否后悔,他并没有予以回答,只说当初跌落洗心谷的时候,得过薛岚因一份照料,然而二人之间交情到底如何,也是简述得含含糊糊。 晏欺待薛岚因,虽说一直是无微不至,然在过度的关怀与呵护中,总归像是长辈予以晚辈的宠溺与怜爱——这样意味分明的态度,随着时间的推移,只会让薛岚因愈渐感到别扭不适,加之晏欺一向逆来顺受的温吞性子,有时当真会给薛岚因一种“师徒情深,相互纵容”的错觉。 只是师徒……怎么可能? 难道他薛岚因那天带晏欺走的时候,还表明得不够清楚吗? 那师父为何还要当着他的面给老太婆送胭脂? 薛岚因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满脑子疑问堆在一处互相推挤,几近要汹涌上前将人吃抹干净。 此刻戌时刚过,璧云城内纵情喧嚣之气仍旧未歇,大红纸灯亦随之高高挂起,排成连串摇曳于漫天星火的藏蓝夜空当中,倒将街头巷尾一众沉浸欢愉中的年轻男女们衬得喜难自禁,神采飞扬。 薛岚因仰头望尽周遭一片哗然,叹息一声,朝不远处融进夜色的韶龄酒楼瞥过一眼,方欲面向街外再度迈开脚步,忽又不知为何身形一顿,像是骤然想起什么似的,神色一凌。又一次略带狐疑地回转了目光。 ……不对。 他将手中涯泠剑微微攥紧些许,向来携了三分笑意的面孔瞬间染上一丝显而易见的冰寒气息。 而与此同时,陈酒飘香的韶龄酒楼外,来往的欢声笑语犹在不绝于耳。 丰姨缓缓将一柄绒布包裹的沉重石刀递与面前二人手中,含笑叹道:“这石刀,所沾寒气过甚,难免容易开裂……不是我说啊,如此凶煞器物,怕是百年也难得现世一柄,所以保存起来,要比寻常刀剑多费一些心神,切不可疏忽大意啊!” 谷鹤白小心翼翼将那石刀捧入怀中,眼见其周身污浊之气仍在往外不断张扬扩散,只好并指催动内力,强行将之封锁镇压。如是一套动作下来,额角已微微沁出冷汗,沈妙舟在旁见得此状,忙是取过巾帕为他轻轻试净,末了,难掩无奈地对丰姨道:“不瞒丰掌柜的说,此刀实乃上古邪物,沾过的荤腥更是数不胜数。我们初接手时,唯恐它蓄力已久,暴走害人,便始终以骤寒之力全然封印。哪知近来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们手头本来事多,一件还未处理完,便有人来报说这石刀出了问题,许是强行镇压过久了,刀身渗了寒气,渐有开裂的趋势。” 丰姨浅略思忖一番,只道:“如你所言,既本该以寒力镇压,为何又会在中途有损?” 沈妙舟摇头道:“谁晓得呢?刀就一直那么放着,又没人去碰它……” “好了,师姐。”话未说完,谷鹤白已温声将她打断,沈妙舟亦在同时自觉失言,慌忙收过话头,拱手朝丰姨致歉道:“是我话多了,这些事情,本不该将旁人一并牵扯。此番刀身损坏,能得丰掌柜亲自施术相助,已是万幸,来日待我二人归山,定有丰厚报酬相送……妙舟在此,谢过丰掌柜。” 丰姨微微颔首,自知江湖之事,非她可随意过问插手,生意人家,在乎的无非是那点钱财,拿了钱办完事,后续若还有什么纠纷,也便与她毫无瓜葛关联了。 沈妙舟与谷鹤白二人匆匆辞过丰姨,也无意于璧云城中过多逗留,当下离了韶龄酒楼,径直往南面走,预备着连夜赶回沽离镇。 眼下璧云城虽已入了深夜,街头巷尾的人烟却是未散的,稀稀拉拉那么几个徘徊在祸水河畔,有在闲逛的,也有在放花灯的,七夕节总是兴这些玩意儿,那么小的一团,攥在手心里,扔河面上,转眼就飘得没了踪影。 谷鹤白瞧见沈妙舟侧着眼睛在看,以为她也想放,便索性开口提议道:“妙舟,不如放盏花灯再走罢?沽离镇里,可见不到这些新鲜有趣的东西。” 沈妙舟没说话。他只当她是又在犹豫了,停了一阵,继而接着道:“花灯有什么呢?外边也有大人牵着小孩子在放的,你……” “师弟。”沈妙舟将脚步停下,回头望他,同时也望着他怀里陷入沉眠的厉鬼刀,缓缓出声道,“我有话要问你。” 谷鹤白亦停下来,专注凝视着她,道:“嗯,你问。” “厉鬼刀无故受损,当时看守它的人禀报说,是因寒力调整不当造成的。”沈妙舟直言不讳道,“但是你也知道,它在聆台山上安置多年,按理判断,应当早已适应了其间镇压封印所需的力道……而今骤然开裂,偏偏又是在我们离开下山那段时间,师弟,你难道不觉得……有些蹊跷?” 谷鹤白面不改色,平淡无波道:“师姐是疑心,厉鬼刀受损一事,乃是人为?” 第55章 我的师父,谁敢伤他! “不仅如此。” 沈妙舟直视他的双眼, 一字一句道:“师弟, 我之前再次到往沽离镇上为复丘买药,差一点便能将薛尔矜带回聆台山中。那时你正受伤静养,闭门不出, 而薛尔矜却对我说, 是你引诱他们下地入了洗心谷底,试图在背后挑起战争……空口无凭的事情,我自然不会相信,但是聆台山上封印已久的厉鬼刀, 也是在同一时间里出了问题。师弟,你莫要嫌我多心,此事就算与你无关, 你也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精明却从不咄咄逼人的女子,总是讨人喜欢的。沈妙舟淡淡抬眼看他,温和委婉的目光里并无半点苛责。 谷鹤白低头轻轻笑了一声,倒也不急着为自己辩解, 仅是侧目眺望河中数盏悠悠飘远的花灯, 似笑非笑道:“师姐觉得,厉鬼刀有可能是我动的手脚?” 沈妙舟道:“厉鬼刀周身沾染活剑血脉, 凶利异常,这世上能够搬动它的人,一只指头便数的过来——师弟,告诉我,你在养伤其间, 是否单独一人去过洗心谷底?而厉鬼刀,是不是在谷底发生冲突造成的损坏?” 谷鹤白含笑注视着她,良久,似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又变了脸色,转将沈妙舟迅速往身后一拉,九枚护身暗器自袖中飞驰而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朝他二人身后径直投掷而去。 灯影缭绕间,但闻一连数声铮铮脆响,暗器往前正触得隔空一道真气屏障,片刻之余,便被弹得猛力后旋,接二连三地,竟反朝沈谷二人突袭前来—— “怎么回事?”沈妙舟大惊失色,抬手欲结印将之格挡在外,好在谷鹤白先行一步,挥动手腕,抢在她之前将所有回撤暗器悉数拢入袖中,施术彻底安之定之,随即一手揽过沈妙舟向后连退数尺,另一手则拔出腰间珠玉短剑,凌空朝外一指,扬声喝道:“这年头,什么妖魔鬼怪都喜欢在背后听人墙角了?” “是谁?”沈妙舟怔忡抬眼,便见那红灯连串的斜角屋檐间,赫然立有一抹白影。 ——晏欺本就无意躲藏,此时面无表情地定身站于二人头顶,随行的涯泠剑也没带在身上,只将那方才一言一行尽数收自眼底,心中纠绕已久的困惑,亦在同时渐渐生出原本应有的答案。 “晏……欺。”沈妙舟先是浑身一颤,随后幡然变了脸色,二话不说,腾空朝上横扫一剑,恰因其出手过于急迫,剑身未能完全离鞘,反被晏欺单指震开近有半人之距,随后探臂回收,一拉一拽间,竟将那女子细剑劈手抢夺过来,仅沾了块边儿的剑鞘随意朝外一抛,“当”地一阵落地轻响,沈妙舟怒目圆睁,半句呵斥还没出口,晏欺已是纵身跃过屋檐,擦过她的肩膀握剑挥刺出去,然其剑锋所指的,并非她本人,而是她身后面色沉冷的…… 谷鹤白! 沈妙舟霎时反应过来,失声高喝道:“谷师弟!” 漫漫长夜之中,双剑交击之声宛若雷鸣震耳。过往行人蓦然见得此状,不由纷纷退开避让大段距离,各自仓皇四窜奔逃。 谷鹤白一袭黑衣帷帽,穿着厚重笨拙,却并不影响他身形灵敏迅捷,来去如风。他那一柄形影不离的二尺短剑,名曰“碎疾”,珠玉绕顶,刃口无尘,乃入门之前便曾一度持有,多年以来,其剑法早已与聆台一剑派中所授招式融会贯通,遂出剑时力道刚硬果决,丝毫不带半分犹疑。 而晏欺虽师承丰埃剑主,然他本人行事一向诡谲多变,此刻夺了沈妙舟的细剑端在手心里,看似出的是剑,实则是凝了真气径直拍上谷鹤白面门。 谷鹤白之剑招何等迅猛强势,那也是意在压制。再观晏欺之手法狠辣诛心,招招揭人短柄,取的……却是人命。 ——沈妙舟自然不晓得他二人何时结下的梁子,此刻手无寸铁,偏又心急如焚,一时无计可施,只得拧了眉头嘶声朝谷鹤白道:“师弟千万小心——这魔头所修禁术了得,不是你我可竭力硬扛的!” 话音未落,细剑已骤然卷过霜寒,裹挟浑厚气劲堪堪与谷鹤白手中短剑相触相抵,二人同时松手后撤,复又再次扬剑而起,漫天灯火摇曳间,但见一白一黑两抹身影来回过招数余,剑光流溢如云,真气骤燃似冰,眼看便要于那半空当中激烈碰撞,晏欺反手将细剑往后一折,另一手则化掌并为双指,几近是在短剑擦身而过的眨眼一瞬,凌然一击划向谷鹤白毫无防备的后耳脆弱处——而与此同时,那猛兽一般凶残的碎疾短剑亦是奋勇朝前张开血盆大口,借机咬紧晏欺半块雪白的衣袂,轻而易举撕下其臂间半片沾血的皮肉。 随后利刃极力回抽,顷刻带出连串殷红的血珠,二人各自向后飘退数步,晏欺顺势翻身跃回屋顶,皱眉掀开手臂下薄薄一层衣料,只将短剑割裂的伤处匆匆拧了个结,便望向屋檐下方紧捂后耳青筋暴起的谷鹤白道:“呵,我果然没有猜错,谷鹤白,你……” “住口!”谷鹤白徒然遭他一指重击,却不知为何怒意陡生,原就森冷的面孔瞬间染上一层铁锈般的青色。 沈妙舟叫他这声呵斥骇得浑身胆寒,慌乱无措间,忙是上前迫切询问道:“谷师弟,你没事罢?” “我没事……师姐你且退后。”谷鹤白拦手将她护至身后,旋即咬牙抬眸,仰头凝向晏欺略带嘲讽的张扬面容,字字沉冷道:“你这魔头,果真是不想要命了罢?拿截灵指对着我用,你以为……依照你现下的修为,能对我造成几分伤害?” “截灵指?”沈妙舟眸色微抖,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向晏欺道,“你是发了什么疯?偏要用这种害人又害已的招式?” “我不知我是发的什么疯。”晏欺冷笑一声,转而扶稳细剑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二人道,“我更不知,聆台一剑派的谷副掌门是发的什么疯,亲自下到洗心谷底,凭借一己之力杀死任岁迁,然后冒用任岁迁的身份,生生将元惊盏伤至魂飞魄散。” 此话一出,谷鹤白向来阴鸷的双眼,愈发压低成一线。而尚对情况一无所知的沈妙舟更是愕然侧身,喃喃望向谷鹤白道:“谷师弟,你……” “你们聆台一剑派在收人入门之前,难道不会仔细探寻一番来人身份么?”晏欺意有所指道,“捡条野狼当成狗养,真真是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沈妙舟脸色发白,声线隐隐颤抖道:“你什么意思?” 晏欺嘲道:“你问问你的谷师弟是什么意思——载有劫龙印的半张人皮,和薛尔矜身上的活剑血脉,他都有意沾上一沾。不知这到底是聆台一剑派内部下达的指令,还是他谷鹤白私自……” 话正说至一半,声线戛然而止。 谷鹤白手中碎疾短剑横空挥击而出,骤然将那斜飞向上的坚硬屋檐削开一处边角,力道之凶猛沉厚,登时震得大片残砖碎瓦散落一地。晏欺应声侧过腰身朝外一躲,不料那谷鹤白是动了真格的,三两步蹬腿跨至屋顶上方,袖内五支短箭一连瞬发,转眼将人左右后路悉数包抄,晏欺仍是讽笑,一个旋身垂直往下,竟抬起足跟踏上了檐下三盏摇摇欲坠的灯笼。 这样的做法,无异于自投罗网——随风飘荡的破纸灯笼承载整整一个成年男子的全部重量,其后果可想而知。谷鹤白正猜这姓晏的魔头莫不是修为衰弱了,连带着脑子也一起出了问题,却不想晏欺自打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该如何闪避,他那一直处心积虑作着打算的,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件谁也预料不到的事情。 “我今天倒是要看看……” 晏欺抬首直视着谷鹤白挥剑前来的敏捷身形,忽而凤眸狠狠一凌,几乎是在他一剑刺出的同一时间里,猝然一个扬手,将那顶垂至肩头的乌纱帷帽蛮力朝外扯了下去: “你这天天掩在帽子底下的一副皮囊,到底是人是鬼……” 偏就是那帷帽揭开的短短一瞬,三人皆是愣住。 晏欺蓦然对上乌纱之下,那人惊心动魄的熟悉面庞,恍惚之间,竟有一刹那的失神。 那一刻,就连杵在一旁魂不守舍的沈妙舟也难免惊悸不安地瞪大双眼,险些一个不慎轻呼出声—— 她与谷鹤白之间,相识长达二十余载。最初遇见他的时候,他正血迹斑斑地倒在半路上,全身溃烂流脓,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 她带他回聆台山养伤,在过后约莫三个月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里,他周身损坏的皮肤逐渐康复结痂,不再如初见时候那般狰狞可怖——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用各式各样的面纱帷帽来遮掩自己的面容。 他说自己自幼肤质特殊,无法见光,加之初遇时那身伤痕严重损毁了容貌,所以自始至终不愿揭开帷帽示人。 故而前后将近二十年之久,她从未见过他真正相貌如何,偶尔竭尽心思想象他的模样,也只能勉强拼凑出一个大概。 如今阴差阳错地,竟让晏欺这胆大妄为的魔头给直接揭了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既是愿见的,心底里最后的直觉却将她死死攥着,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警示道—— 不可以,沈妙舟。 不能看,如果真就这么一眼看下去了,她一定会因此后悔。 但她终究是无法自控地将头抬起了,睁开双眼,以她自以为很是恶劣的目光,朝那顶被迫歪斜至一边的乌纱帷帽下,小心谨慎地窥探了过去。 不过很可惜,谷鹤白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他反应快得简直是可怕,甚至为了那顶帷帽,连剑也不要了,脱手顺着屋顶一路滚落在地上,直摔得人长久一阵发颤似的耳鸣。 “晏欺,你简直是……” 乌纱重新覆上面颊,他又一次将自己缩回那沉黑如夜的深色帷帽里,仿佛那里才是他唯一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 “……找死!” 最后一道沙哑的音节脱口而出,谷鹤白一双滚烫的眼睛好似被生锈的刀口生生摩擦过,从内至外不断渗出大片红褐色的血丝。 言罢,倏然扬起一掌,将那恨至骨髓的沉厚力道凝聚糅合至五指中央,即刻朝晏欺正心口处横手劈下! 往来徐徐数阵夜风之中,但闻一声锐利而又清晰的破空声响,凌然剑光徒自划破周遭顽石一般坚不可摧的温热气流,恰赶在谷鹤白愤然落掌的前一刻突袭而至,瞬间将那只手掌整个贯穿—— 晏欺瞳孔一缩,还未能瞧清来者面容,只见那柄再熟悉不过的涯泠长剑近在眼前,下意识便伸手要握,不料他肩臂方才抬起一半,已被人兜头往回一折,连人带剑一并摁进了怀里。 他微一侧目,刚好就对上薛岚因一双又沉又冷的眼睛。 “薛……薛小矛?”晏欺眸色一震,有些不敢相信地质问他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叫你……” “扶稳!”薛岚因根本不理他发问,摊手敞开衣襟将人整个儿裹了进去,动作还略微有些粗暴。随后手劲骤然一增,将那柄没入谷鹤白手掌的涯泠剑尽数抽了出来,利落收剑回鞘,顺势揽紧晏欺猛一转身,便侧过屋顶翻了下去。 谷鹤白骤然遭人一剑穿掌,半边臂膀已然痛至麻痹,无奈之下,只得皱眉朝沈妙舟道:“师姐,别让他们跑了!” 沈妙舟早已骇得面色青白,一时哪还顾得其他?如今见得谷鹤白生生受了涯泠一剑,赶忙飞身跃上屋顶探向他道:“师弟!师弟你没事罢?” 谷鹤白急道:“别管我,师姐,切莫让那对师徒二人走得远了!” 沈妙舟听罢抬头,却见那薛岚因早已在另一面屋檐下备好马匹,不由分说抱着晏欺攀了上去,狠狠一脚踹向马腹,喝道:“驾!” 骏马长声嘶鸣,顷刻朝前颠簸离去,所经之路,大片烟尘随之哗然而起。谷鹤白面色骤凉,随手捂紧伤处将欲跃下屋顶,哪想薛岚因那胆大包天的混账小子夺人不够,偏还将沈妙舟那柄细长利剑攥在手里,脱手往外一掷,不不偏不倚砸在谷沈二人正中间处,失重划开一条错落有致的长线。 “奸/夫/淫/妇要偷情便是了,可莫要带上我师父!”薛岚因一手将晏欺紧紧捂在怀里,一手重重甩过缰绳,随即回身冷道: “姓谷的,今日这一剑且算是我还给你的,来日若再打了照面,我偏要把你给撕了!” 第56章 徒弟,伤心了 骏马一路朝北疾驰, 铁蹄相继划过城门最后一道围坎, 正逢子时刚过,山外古老的钟声如那沉夜覆在天外一缕无情幽思,述不尽的悲欢离合, 如今都被阻绝束缚在那高大森冷的城门之中, 再难朝外伸出或狰狞或柔软的爪牙。 而此时此刻,城郊昏暗无光的古旧驿站内,一支蜡白的细烛正颤巍巍地燃起一点凉薄的星火。 屋里几乎没设什么摆件,连床榻和被褥都是临时收拾出来的, 七零八落地搭在一处,直叫人看了没有半点睡意。 漏了风的纸窗前歪歪扭扭摆了一副桌凳,凳腿还是个瘸的, 被薛岚因单手拖了起来,挨在床边,顺便搁上一只盛满水的干净瓷盆。 他将布巾浸往水里,泡了一阵, 然后捞起来拧干, 动作麻木而又机械,说不出来心里什么滋味, 拧着那块布巾,倒像是在拧谁的脖子,那力道大得,连手背都冒起了几道显而易见的青筋。 晏欺在旁坐着,也不说话, 只瞧狗徒弟做事像在对谁撒气,而且火气还挺不小——可他手劲倒还算温柔,攥着那块布巾贴在晏欺臂间狰狞一道伤口间,小心翼翼地,来回试过几道,轻得就像是一指拂过去的,压根没能清理干净。 谷鹤白那柄碎疾短剑,使的虽是聆台一剑派的独有剑法,然其内在功底与之相异,遂招招式式皆为暴戾乖张,一剑狠落下来,似要将人折磨至痛不欲生。好在晏欺手臂上这道伤口躲闪及时,创面不大,否则真要实实吃他一剑,下辈子预备就只能当个断臂大侠。 ——他原是算计好了,在摸清谷鹤白的底子之后,便以一人之力去引那谷沈二人离开,这样不论后果如何,都不会对薛岚因造成任何影响。偏偏这小子是个铁打的死脑筋,半路非要进来横插一脚,也幸好他这一闹没出什么大事,不然晏欺估计得被他气到当场血溅三尺。 晏欺侧过眼眸,正瞅着薛岚因这小混蛋笨手笨脚的,一点小伤也处理不妥,忍了半天终还是憋不住了,伸手将那布巾一把夺过,不耐烦道:“行了……我自己来,叫你办点事情跟个婆婆似的,完全不知道听话。” 哪知他就是这么一夺,薛岚因偏还来劲了,反手将那布巾揉成一团,紧扣在掌心里,冷不防地出声问道:“……所以,这就是你直接把我推到一边的理由?” 晏欺微微一怔。印象里,薛岚因很少用这样叛逆的语气同他说话,唯一一次顶嘴,也仿佛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他这个当师父的,自然不能容忍徒弟屡次挑战他的底线,尤其是眼下这种情况,薛岚因就跪坐在他面前,眼底的情绪却是居高临下的,就好像是在刻意对他的一举一动进行审判一般,从眼神到表情,皆是赤裸裸的挑衅意味。 “薛小矛。”晏欺开口唤他。声音是平静的,狭长的凤眸却朝下眯成一道显然不那么友善的弧度,薛岚因只需低头朝下随意一瞥,便能轻而易举地看清那双凉薄疏淡的瞳仁里,沾染了几分压成一线的怒火。 “你是不是觉得……师父对你太好了,所以根本不需要有什么顾忌?反正你不论做错了什么,到最后我都会心软原谅……是这样么?” “……我做错什么了?” 这是第一次,薛岚因在他面前端正坐着,没有驼背,也没有懒洋洋地拿手臂胡乱支着。 他将腰杆收得笔直,也是第一次,没再用任何示弱或恳求的目光企图得到晏欺的垂怜。 “师父,我做错什么了?” 薛岚因稍稍低头,那副轮廓分明的英挺五官便正好往下,一丝不漏地映入晏欺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 遣魂咒驱使下所凝结成形的活剑肉身,有着令人惊讶的自我修复能力。十六年前,薛岚因还是一缕与秦还相差无几的幽幽残魂,而今时过境迁,他已与最初在洗心谷底相遇时的模样一般无二。 晏欺并不了解活剑族人的年龄规律,他们似乎比一般人类存活的时间要长很多倍。就连薛岚因也数不清自己究竟活了多少个年头,十几二十年的光阴,都只不过是弹指一挥的事情。 或许,他活了成百上千岁,又或许,他最开始与晏欺相遇的时候,还只是个入世不久的少年人——但到头来,他那恒久不变的俊朗容颜,却永远是一副让人心生艳羡的老样子。 十六年前,他是这样,将那满载压迫力而又强不可逆的目光垂落下来,分毫不差地注视着晏欺的面庞。那样的眼神,好似当真要将人生吞活剥,吃抹干净。 十六年后,他还是这样,过往的记忆分明已经碾成一片支离破碎的废墟,他在看向晏欺的时候,那股强烈到引人不适的沉厚目光,却还是像刀子一样,无时无刻抵着晏欺的心肺。 “你是想造反还是怎么?” 修长有力的手臂抬了起来。晏欺眼里泛着冷意,曲指强行扳过薛岚因的下巴,迫使他低下头,依照一种暂且温顺的形式,片刻不离地注视自己的眼睛。 “薛岚因,你给我说说,你想怎样?” 师父每次生气,必定会直呼他的大名。薛岚因当然知道这一点,只是这一回,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做出半点让步。 他再次蓄力将腰背挺直,紧攥布巾的那只手掌沉沉盖了下来,正撑在晏欺鬓发微白的耳际。 “要造反的,明明是师父。” 此话方出,晏欺面色骤白,扬手便要给他一记耳光,不料他却借力反摁下来,一个翻身稳稳将晏欺制住。 “我们明明说好了,以后做什么我都跟着你一起。”薛岚因反手扣住晏欺两只手腕,几乎是以一种完全上下压制的姿势,将人整个圈在自己怀中,“可师父方才那是在做什么?刻意将我丢下,然后一人跑出去招惹是非?” “你……”晏欺蛮力挣动数次,无奈于臂间伤口撕痛,只得被迫仰躺在薛岚因身下,精疲力竭道:“谁跟你说好了?我有说做什么都让你跟着了?嗯?” “好,是,您说得都对。”这句话不知怎的,一下就触发了薛岚因哪根凸起的神经。他那一双向来汲满水光的桃花眼,此时挫败又懊恼地灰黯着,像是给人无端蒙上了一层沙砾,“你确实什么都没和我说好,从头到尾,跟着你,黏着你,亲近你,都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情……我究竟做错什么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吗?” 晏欺让他问得浑身一僵。 事实上,他二人眼下所说所想的,根本就是两码子毫不相关的事情。晏欺气薛岚因,完全是因为这混账小子不服管教,仗着师父的宠溺有恃无恐,迟早有一天,晏欺制不住他了,他定是恨不能一步登天,将所有人踩在脚下嘲讽碾压。 ——而薛岚因在气的,却是晏欺一直以来对他的态度。 晏欺待他,从来都是毋庸置疑的好,可这样一份“好”如果仅仅局限于师徒关系之间,那薛岚因一颗歪歪扭扭的心思算是白搭了,永远都没法扶正。 “师父是不是根本不喜欢我?”薛岚因修长的指节微微朝上,穿过晏欺白皙如玉的指缝紧扣下去,就像是他不可阻遏的强硬压制一样,姿态坚固得让人喘不上气,“我不够资格陪在你身边吗?还是……还是别的什么?” “你……成天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晏欺快要被气得笑了,微微起身试图摆脱他的桎梏,然而这混账小子手劲大的厉害,像存心和人过不去似的,感觉到晏欺微不足道的挣扎和躲避,反又加重一圈力道,将之彻底禁锢在他修长双臂形成的窄小空隙之间,几乎不予以半分逃离的余地。 晏欺实在拿他没有办法,一心的恼怒撤了大半下来,仿佛被人当头淋了一碗凉茶,彻头彻尾冰了个措手不及。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声线里透着几分不解和质疑,他偏头看向薛岚因,纤长的眼睫却隐隐曲成一抹迷惘的弧度。 ——从薛岚因这一微妙的角度看来,甚至还平白多出了几分委屈无辜的意味。 身下那张摄人心魄的俊秀面庞,以往总是强势到了一种足以称之为刻薄的地步。而如今,却一动不动地陷在他温热有力的臂弯里,柔和而又顺从,不带一丝一毫的恶意。 只是匆匆瞥过一眼,薛岚因就无法自制地心软了下来。 贴在晏欺腕骨上沉而有力的手掌微微松开了些许。薛岚因方才挺直的腰背又有些颓然地萎靡下去,低着脑袋,连带着声音也难以言喻地缓慢了一拍:“是我太没用了,招你嫌弃,所以你……每次一旦遇到要紧的事情,第一想法就是将我推开。” 晏欺皱眉道:“我那是……” “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保护我!可是师父,你懂吗,那样的感觉……”薛岚因继续说道,“我方才一人驾马疯狂往回赶的时候,我是真的怕。师父……我是真的怕,你那一身修为本就因为我而折损大半,如今硬是撞上沈妙舟和谷鹤白两个人,我……我生怕我再耽搁那么一会,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这一生,活得实在太过漫长。漫长到原本紧密围绕在身边的人或物什,都在一寸一寸地,不断朝外流失——包括他的记忆。 他把什么都忘了,唯独只将那一人端放在心口最重要的位置上,如果连那个人也神不知鬼不觉地飘然离去,他就真的,什么都没剩下了。 “刚到长行居的时候,我就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你老了,满头白发,牙也没了,满身只剩一点枯竭的血渣子。”声音明显压抑到哽咽,薛岚因却仍是倔强而又固执地,想将所有话都一口气说完,“醒过来的时候,我发了疯一样咬你,啃你,只是因为我害怕。怕你真的就这么走了,以后都不要我了。” 晏欺呼吸一滞,有些艰难地抬起手掌,似乎想将薛岚因轻轻摁住。半途又虚弱地垂了下来,反被薛岚因一点一点地塞回手心里,收力握紧。 “师父你说,我这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哪天连你也弄丢了,我还剩点什么?” 薛岚因眉眼低垂,那张总是风光无限的笑脸上再无半点笑容,此刻陷在烛火背光所绕成的大片阴影里,更是染上一层灰霜般的底色。 第57章 陈情 晏欺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良久, 忽然侧身抬起另一只未受伤的手臂, 缓而轻柔地,罩在薛岚因乌髻微散的发梢。 “在你看来,要到什么样的程度, 才能算是喜欢?” 薛岚因愣了愣, 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晏欺从容不迫地为他捋起鬓间一缕垂落的发丝,绕过耳后细细别好。 随后,以一种几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 凝声反问他道:“……命都给你,算还是不算?” 薛岚因木然呆立片晌,待到意识过来的时候, 眼眶已瞬间红了一片。 “你说说,薛岚因。你还想要些什么……只要是能够拿得出来的,我都……” 话未说完,晏欺只觉脖颈间猝然一阵湿热。薛岚因整个人栖身上前, 将面颊深深埋入他白皙光滑的颈侧, 呼吸急促颤抖着,似在刻意掩饰那股涌上心头的强烈恐慌与无助。 晏欺的第一反应, 就是徒弟在哭。 老实说,他并不太擅长处理这一类过于感性的突发状况。如果换作平时瞧见薛岚因这副窝囊模样,他定是要恨铁不成钢地直接上前痛斥一番——然而眼下这般情形,就算是再不解风情的人看在眼里,也该知道适当的劝慰和安抚才是最佳的选择。 可惜晏欺天生嘴笨, 好像除了接二连三地出口伤人以外,就再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汇来主动与人亲近示好。他只能勉强伸手将薛岚因抱住,姿势也古怪得厉害,倒是可怜了被抱的那个,像在背后活生生搁了一副铁架子,硌得人心里发慌。 良久静默无声。 就在晏欺以为事情就要这样匆匆了结的时候,原本沾湿小片的颈侧,却倏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喂……薛、薛小矛,你干什么?” 狗徒弟,果真是活生生的狗,一点儿也不假。那副尖锐的利齿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咬紧晏欺颈间一块细腻光洁的软肉,卯足了狠劲,似要干脆将他大卸八块,彻底撕碎啃烂了来个痛快! “你……你给我……嘶!” 是真的疼,却不仅仅是皮肉上轻重不一的触感。疼痛是一路蔓延到心底的,开始是剧烈至沸腾,而后便衰弱至酸楚。晏欺死死拧着眉头,硬是没将薛岚因推开半点距离,而在与此同时,也一声不吭地承下了他所有爱恨交织的情绪。 仿佛这就是一向不善言辞的晏欺最为含蓄的一种回应方式。 “我真是……”极端漫长一段时间的噬咬与折磨,薛岚因终于自晏欺颈窝里缓缓抬起了脑袋,双目虽尤是通红焦灼,眼尾弥漫的水光却早已干涸得没了半点踪迹,“真是,恨不能要了你的命了……” 晏欺闭了闭眼睛,无声将他再次拥住。 “那样的话,总比任你死在别人手里……要好很多。”薛岚因微低下头,眼里尽数拂过望不断的寂寞与枯冷。 许久默然,却是听得晏欺淡淡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出声赞同他道:“那确实要好很多。” 好什么好?他居然还敢点头? 薛岚因恼意陡升,也不知是问何方神圣借来的十个胆子,单膝朝前一顶,倏忽一个侧翻轻松骑坐在晏欺腰间,随后俯身下去,精准无误地袭上他紧抿一线的薄唇。 两人互相折磨似的接吻,刚开始时晏欺还下意识里不断避让躲闪,及至薛岚因大手摊开来一把摁住他的后脑,唇齿被迫紧密相贴于一处,温热的呼吸亦是随之交缠融合,争先恐后欲将彼此吞食入腹,自此再无苦痛与分离。 如是良久,晏欺已显然经受不住,反手支起一掌撑在薛岚因胸口,撇过头剧烈喘息道:“够了,你……你是真想看我死吗?” “噢?师父刚刚不是挺支持的?”薛岚因亦是气息不稳道,“现在这就不行了?” 晏欺一身伤病未愈,方才又强行施用截灵指探了谷鹤白的底细,眼下身心俱疲,早已无力与人争辩,遂只能意态消沉地窝在薛岚因身下,几近有些自暴自弃地叹声说道:“……是,你干脆杀了我也罢。反正……我说什么你都没在听的,纯粹是在白费口舌。” 薛岚因默然垂眸,目不转睛地凝向晏欺略有倦色的面容。 长久以来积蓄的恼怒与曲解,使薛岚因很难控制自己不做出任何过度逾越的行为,即使明知道对方是他最为亲近的师父。可是直觉显而易见地在警示他,如若硬要依此一意孤行下去的话,晏欺必然要同他置气。 再严重一点,甚至还会发生一些他极度不愿见到的事情。 薛岚因深深吸了一口气,逐渐认清自己唯一的怯懦与服软,大概只会在失去晏欺的前提下有所展现。 于是片刻过后,求生欲驱使他从晏欺身上挪了下来,规规矩矩地跪回床沿,俯首弯腰,朝前重重磕下一记响头,毕恭毕敬道:“师父,我错了。” 这一招用来对付吃软不吃硬的人,当真是效用奇佳。 晏欺听罢果然微微起身,勉强抬起半边眼皮,语气稍有松动道:“哪儿错了?” “……” 薛岚因明显怔住。他当然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错,磕头谢罪也只不过是权宜之计,纯粹哄师父开心罢了。 晏欺支着额角等了半天,没见他开口,末了,冷笑一声,扯过被褥朝外一抖,侧身直接面向墙壁,不肯理人了。 “我……”薛岚因平生第一次,意识到有口难言是件多么尴尬痛苦的事情。半晌语塞过后,他只能埋身下去,将晏欺连人带被褥一并拨进自己怀里,低眉顺目道:“反正就是……错了,你要打要骂我都认……” 晏欺自他臂弯中漠然仰起头来,眼神极尽嘲讽道:“你方才不还想亲手弄死我的?不弄了?” 薛岚因气势全消,灰头土脸地抬起一手揽在他肩上,局促不安地左右磨蹭道:“你自己说喜欢我,命都给我的……” 晏欺不由分说,扬手就是一巴掌狠落下来,当真是用实了力气,抽在薛岚因那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方,顷刻留下一道鲜明的红痕。 “说你听不懂人话,你是完全没长耳朵,还是真的畜生不如?”晏欺一把将他手掌掀开,赫然而怒道,“离开韶龄酒楼之前,我刻意推赶你去城北备马,也允诺事后定会前来寻你,而你呢?你是有天大的胆子,才会跑回来,上赶着往人谷鹤白手里撞?” 薛岚因急忙辩解道:“我是担心你,才会……” 晏欺凉声打断他道:“你多大点能耐,还有力气瞎为我操心?” “……好了好了,都怪徒弟不识好歹,误了师父要事。”薛岚因摊开胳膊将人虚虚搂住,通红的手掌紧贴晏欺单薄瘦削的脊背,极力上下拍抚宽慰道,“师父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我这一回呗?” 言罢,见晏欺尚在气头上一声不吭,薛岚因又拿下巴蹭了一下他的额角道:“师父?” 蹭两下:“或玉?” 蹭三下:“玉儿?” “行了,别吵。” 晏欺极不耐烦地将他轻轻拂开,好半天过去,方才呼出口气,渐渐平缓下来,放慢语速说道,“我想方设法阻止你与聆台一剑派那帮混账产生半点接触,自然有其一定的原因——你自己心里也该清楚,如若再次回到聆台山上,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什么样的下场? 薛岚因大概能够猜得明白,以莫复丘为首的一众正派人士,表面会借守护活剑的名义将他彻底隔离圈禁,至于事后究竟是死是活,完全取决于他的利用价值还剩余多少。 “往回追溯到二十年前,白乌族将劫龙印一事彻头彻尾地公之于众,希望所有人能够以‘公平’的竞争方式,光明正大地对它进行夺取——此举最直接影响到的,无疑是与劫龙印密切相连的活剑血脉。及至后来,才会出现西北诛风门一众人图谋不轨,私用邪术将你……以及另外一名同行的活剑族人抓获在手,试图借此机会迅速破解劫龙印的最终谜底。”晏欺道,“事后,是我师父和聆台一剑派联手救你出来,并带你一起回到了神域洗心谷底。而那另外一人则在战乱中单独出逃,至今无人知晓他的去向。” 薛岚因蓦然听至此处,不由腾地一下坐起来抓住晏欺肩膀,格外激动地朝他上下比划道:“就是这个!之前糟老头子提到过的……那什么,和我一起的,那个谁!我……认识么?” 晏欺愣是让他骇得浑身一颤,有些手足无措道:“我哪知道你跟他认不认识?那活剑族人是男是女,姓甚名谁都没人清楚……” 薛岚因不太确信道:“我话那么多,难道以前就没对着你念叨过?” 晏欺给了他一记意味分明的眼神,这混账小子很快就会意过来了,声音登时哑了半截儿,像被人生生扎漏的一块沙包:“好吧……我的错。” “十六年前洗心谷一战的导/火/索,就是因肆意抢夺活剑而引起的各方纷争。”晏欺摁了摁薛岚因那颗冥顽不灵的脑袋瓜子,迫使他安分下来窝回床沿,继而接着说道,“我曾一度以为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是莫复丘——事实上,似乎也差不太多。因为最后拔剑站在你尸首旁边的,确实只有他一个人。” 薛岚因情不自禁地撇了撇嘴。这话在他这样一个四肢健全的大活人耳边听起来,未免也太过古怪。 “听着,薛小矛,别开小差。接下来,我要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常重要。”晏欺见他又在习惯性出神,便有意加重了音调,一字一句地出声警醒道,“万一哪天我不在你旁边,有些事情,必须由你自己去面对,你……” “等等!”薛岚因很是敏感多疑地盯向他道,“你不在我旁边……那能在哪儿?你又想一个人往什么地方躲?” 晏欺简直要被这股咬文嚼字的劲头折腾死了:“我说万一……打个比方不行吗?” 薛岚因二话不说,又是一个翻身将人锁回两臂之间,横竖不讲理道:“不行,我不管,你这辈子干什么都得和我一起!” 第58章 交心 ——那要是我这辈子注定命短呢? 晏欺是这样想的, 可到底也没直接说出来。他将侧脸轻轻贴在薛岚因温热起伏的胸口, 眯眼枕了有小半片刻,方才心平气和地缓缓开口道:“你先听我把该说的说完。” 薛岚因手脚并用地缠在他身上,仿佛极不情愿地讷讷应允道:“……那你说罢。” “我今日执意一人留在韶龄酒楼等待谷鹤白归来, 是因为我自始至终都在怀疑一件事情。”晏欺道, “而且事实证明,我的怀疑不假——我们那日在洗心谷底见到任岁迁扛着厉鬼刀就地斩碎了元惊盏的流魂,实际上那个‘任岁迁’,只是一张被人用以伪装的外皮, 里面真正搁着的,是谷鹤白的魂魄。” 薛岚因皱眉道:“可是杀人夺皮,不是诛风门才会干出来的恶心勾当吗?” “起初我也想不通, 元惊盏的确是死了,那整个洗心谷底,还有谁会是诛风门的人,既扳得动厉鬼刀, 又能轻而易举操纵任岁迁的?” “谷鹤白?”薛岚因脱口道, “谷鹤白原来是诛风门的人?” “那之后,我只是在表面上胡乱猜测, 毕竟洗心谷那块地盘挖的那么深,底下什么妖魔鬼怪能没有的?”晏欺凝了眼眸,沉声道,“直到今天听闻酒楼伙计提起那柄丰姨赶工折腾的巨型石刀,加之事前又正好在街上撞见了沈妙舟和谷鹤白, 我才开始确定厉鬼刀是真的被谷鹤白拿在手里用过。” 薛岚因幽怨无比地直瞅着他,阴阳怪气道:“还真是呢……我的师父,英明神武,算无遗策。” 晏欺无奈道:“……我去听人墙角,如若要将你捎着一起,成什么样子?” 薛岚因翻白眼道:“是是是,您老人家听墙角,都是横着往人脸上冲的,举着剑听,边砍边听。” “你……” “那么敢问咱们精明能干的师父大人,您都听到哪些好东西了?” “厉鬼刀刀身有损,是涯泠剑寒气所致,也就是说,那日在洗心谷底杀死元惊盏的,正是谷鹤白本人。”晏欺没好气道,“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在作妖,沈妙舟和莫复丘有可能对此毫不知情。” “……嗯?”薛岚因明显一愣,“他一个人来回倒腾,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吗?” 晏欺叹道:“如果他仅仅只是聆台一剑派的副掌门人,那肯定是掀不起来的。” “什么意思?” “今日交手的时候,我趁机摘下了他的帷帽。”晏欺淡淡抬眸,冰冷漆黑的目光不带任何掩饰地单刀直入薛岚因的眼底,“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么?” 薛岚因朗声笑道:“能长什么样儿,三只眼睛五张嘴?” “他与你的相貌,大概有七八分相似。” 薛岚因面上所有笑容瞬间凝固。 ——敢问……薛公子多年前可曾到过北方沽离镇? ——岚因兄弟的模样……同遮欢以往在沽离镇遇到的一位故人,很是相似。 ——那你可有什么亲人,同你样貌相似的? “师父,我……” 薛岚因极度艰难地动了动嘴唇,似想说些什么。然而仓皇失措之下,喉咙竟嘶哑到无法出声。 晏欺探手拧上他的耳朵,声线尤为清明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认为,谷鹤白也许会是你某个失散已久的亲人?” 薛岚因怔忡道:“是……” “巧合的确是有,但你没有那么幸运。”晏欺道,“谷鹤白既然和诛风门沾了道边,那他现在顶在身上的,很有可能只是一张人皮。” 此话如是听来,倒当真是叫人不寒而栗。薛岚因原本一颗复杂而惊恐的心脏又一次狠狠地砸回了原地,其间起伏落差大到无以复加。 “他每天将自己裹在大帽子长乌纱里,不愿以真容示人,我想,大概连他最亲近的沈妙舟和莫复丘,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单从这样一个角度来看,他身上披着的那张人皮,必然有它不能见光的原因。”晏欺一眼瞥见薛岚因魂不守舍的萎靡表情,当下便欠起身来曲肘撞上他胸口,好气又好笑道,“我现在说话你边听边漏,以后没机会说了,你可别又怨我把什么都闷着。” “哎哎哎,我都听着呢,一句没漏!”薛岚因慌忙将他摁住,同时惋惜又不舍地小声嘀咕道,“刚才不还好好躺着的,我怀里又没刺……” 经他这张烂嘴一说,晏欺原是想要窝回去的,这会子也觉得很不合适,索性一掀被褥坐回枕边,抱着手臂漫不经心道:“反正说得也差不多了,眼下谷鹤白顶着谁的皮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曾是西北诛风门的人,在处理人皮这一方面,自然是不在话下。所以我担心,他之前费尽心思引你们下地追踪元惊盏,肯定是在劫龙印那张人皮上动过手脚,不然让那两个白乌族人直接捡了便宜回去,未免实在荒唐。” “好像是这样……他平白无故下地一趟,就把劫龙印拱手让人了,自己连摸都没摸过。”薛岚因若有所思道,“当时我还在想,他一直窝在那地底下装神弄鬼玩儿失踪,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如今由你一说,倒瞧出一些蹊跷来了……谷鹤白这人城府如此之深,必定不愿刻意去做赔本的买卖,那时候的劫龙印近在咫尺,他要不添油加醋地折腾些什么,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是啊……”晏欺长长舒出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地说道,“你现在可算能理解,为什么我打从一开始着手追查整件事情,就不希望你过度参与了吧?” 整整十六年的漫长光阴,都没能使他对薛岚因的死亡有半分释怀。 ——那是他日夜朝夕都在反复轮回重现的一场噩梦。即便如今的薛岚因已经如愿回到了他的身边,当初面临死别的钻心痛楚也仍旧日复一日地徘徊在侧,永无止息可言。 这样的经历如若再来第二次,晏欺自己大概也离死期不远了。 “恕我直言,师父,我……不能理解。” 非常直截了当的,薛岚因如是回答了晏欺方才的问题。随后他又伸长手臂,勾在晏欺臂间,直接将人整个儿打横抱起,顺理成章地捞到了自己腿上。 “你又干什么?把手拿开!”晏欺一时疏于防范,竟被自家狗徒弟如此对待,当下只觉狼狈又恼怒,连连喝道,“我刚刚的话都白跟你讲了?挖空心思为你一条狗命着想,你还说不能理解?” “就是不能理解。” 狗徒弟今天出了奇的放肆敢为,仗着他家师父有伤在身反抗不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挥出一手扯下床幔,熄了蜡烛,又蹬腿卷了截被子盖在二人腰间,顺势连扭带拐地裹着晏欺一并躺回了枕上。 这样一来,肩膀并着肩膀,鼻尖贴着鼻尖,彼此的呼吸心跳皆是清晰可闻。 “以前,是我这猪脑袋无知又莽撞,总在害你涉险以命相救。从现在起,就换我来保护你,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一起去哪里。” 失去火光照耀的小屋子内外漆黑一片,唯有城郊静谧的高空透过破旧的纸窗朝里映衬出水纹一般的深蓝。 晏欺满面怒容悉数掩入这无尽漫长的夜色里,片刻过后,便只剩下心头熬不尽的焦灼与苦楚。 “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蠢话?”他情不自禁地出声问道,“我要你什么保护?我只盼你能早日远离是非,别再和这些事情扯上关系。” 薛岚因顺口道:“那挺简单啊,你不管了,我也就不管了。” 晏欺冷笑一声,反嘲道:“是挺简单。咱们都不管了,就在这吃饱喝足,等着谷鹤白过来收尸。” “是啊,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办法?谷鹤白掌管聆台一剑派近十余年,区区一张人皮算不了什么,他手里拿捏的其他东西根本多到数不胜数。”薛岚因一把拉过晏欺手腕,一本正经地在他掌心规划分析道,“师父,你总预备着让我藏起来彻底远离是非,然后你一人过去和他硬碰硬的——可这世上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吗?肯定没有!所以光靠躲着他,也不能完全解决问题啊……” 晏欺斜睨他道:“那你想怎样?” 薛岚因微微一笑,很是了然道:“您老人家既然一口气掀了谷鹤白的底子……接下来又想往哪处溜达,跟徒弟报备一下呗?” 晏欺闭上眼睛,波澜不惊道:“……之前说好的,回敛水竹林罢。” “又想骗我!”薛岚因立马转过弯儿来揭穿他道,“你是想把我关回竹林里,然后自己跑出去吧?” 晏欺仍是淡然,面不改色道:“没骗你。” 薛岚因哼哼唧唧道:“好好好,你没骗我。骗我的都是狐狸精,可以吧?” “放肆!”晏欺倏而冷下声音斥问道,“谁教你这样和师父说话的?” 薛岚因笑嘻嘻道:“你又没骗我,我也没说你,这有什么放肆不放肆的?” 晏欺狭眸微眯,眼看下一刻就要真的翻脸,薛岚因连忙止了笑意,黏上前去揽住师父肩膀道:“好了好了,师父,要不咱俩来打个商量。你让我来猜一猜你接下来再准备去哪儿——要是猜对了,你就必须带上我一起,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吃饭洗澡睡觉,寸步不离。” 晏欺毫不留情道:“要是猜错了呢?” 薛岚因道:“那我就自己滚回敛水竹林,没你允许,绝不出来。” “好……那你猜罢。” 薛岚因那双漆黑的桃花眼悠悠一转,旋即深信不疑地朝晏欺道:“依我看啊,劫龙印在谷鹤白手里出了问题,你又对此一直保持怀疑态度,为了确认真相,首先会前往北域白乌族亲自查探那张人皮……你说,我判断的对不对?” 晏欺没说话,半张脸颊埋在黑夜落幕所围绕的大片阴影之中,也看不太清表情如何。 薛岚因得意洋洋地开口催促道:“师父?” “……你猜错了。”晏欺翻了个身侧往床榻里端,头也不回地驱赶他道,“滚吧。” “嘶……你这人怎么这样?”薛岚因瞬间方寸大乱,赶忙凑上去扳他胳膊道,“哎!喂,师父!” “快滚。” “你简直是……唉,我的师父,您多大年纪了,老骗小孩儿,有意思吗?” 晏欺冷笑一声,不知是方才哪句话又戳他心窝儿了,愈发咬牙切齿道:“……我多大年纪?我自己心里有数!” “不、不不不是?!”薛岚因立刻诚惶诚恐道,“师父您……貌美如花,青春永驻!师父,我真的知道错了!……师父!” 第59章 心酸事 祸水河畔, 已至深夜。 璧云城中肆意泛滥的喧嚣逐渐远去, 转而被庞长夜幕所笼罩的沉冷死寂大片覆盖。 沈妙舟将沾了血的巾帕浸入河水中反复清洗,用力揉搓,及至那鲜红刺目的印痕有所消退, 方才将它捞起, 轻轻晾在一旁。 “薛尔矜那剑刺的不重,毕竟……没多少功底。” 她将崭新的绷带汲了药汁,一层层叠好,而后一丝不苟抓过谷鹤白的手掌, 道:“你该庆幸,他没精明到直接用自己的血来伤你。” 谷鹤白低笑一声,带了些意味不明的嘲讽。 沈妙舟侧目看他, 良久,扬手甩干腕间凝结成串的晶莹水珠,微微站直了腰身。 ——随后,“铮”的一声长剑出鞘, 分毫不差地抵在谷鹤白喉间。 咫尺之距, 只需贸然前进一分,即可立马取了他的性命。 “师弟, 我需要你一个解释。” 剑指咽喉,谷鹤白却是安然不动,仿若没有丝毫惧意。 沈妙舟眸色一凌,幡然喝道:“师弟!” “是我做的。”谷鹤白同样起身,迎上眼前冷厉一道剑光, 一字一句道,“……是我做的,师姐又打算如何?” 沈妙舟难以置信道:“谷师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擅用厉鬼刀,私自闯入洗心谷底,还险些引起外族纷争——你……你是有多糊涂,才会做出这样的事?” “师姐,北域白乌族人选择和晏欺联手。”谷鹤白沉声道,“而东南长行居表面与那魔头不共戴天,实际易上闲将他那混账师弟护得严严实实——都到这般地步了,你还看不明白么?” “明白什么?”沈妙舟手中剑柄微颤,难忍痛心道,“就算是这样,我聆台一剑派……犯得着和他们那群人争强斗狠吗?你拿着厉鬼刀去对付一个魔头,那又和魔头本身有什么区别?” 谷鹤白目光骤然加深:“那师姐情愿让劫龙印和薛尔矜同时落在晏欺手里,日后在江湖上兴风作浪,无人能敌吗?” 沈妙舟蹙眉道:“你既有意阻拦晏欺夺印,为何不向复丘提前说明?他要是知道劫龙印会遭晏欺觊觎,必然会派人前来帮你。” “师兄?……找他?”谷鹤白险些失笑道,“师姐,你二人多年夫妻,难道还不了解他的性子吗?他自打十六年前薛尔矜一死之后,就一直久在山中内疚自省,坚持认为是自己失职造成的悲剧。那样一个温吞保守的人,根本没法下狠手将薛尔矜和晏欺直接抓捕上山——师姐你若不信,便去问他,他保证会和你说少惹是非,约束自己。那么多次了,哪回碰到薛尔矜,他不是手下留情的?” 沈妙舟轻叹着说道:“事实上,的确如此啊……十六年前,是我们看守不利,才会害得那孩子失血暴死。人又是晏欺一手救活的,薛尔矜到底是最无辜那个,复丘自然不肯再伤他害他。” “师姐就甘心如此了?”谷鹤白毫不留情地揭她伤疤道,“十六年前,你的丈夫,正与你燕尔新婚,情深意浓,孩子都没能留下一个,就被晏欺一掌拍成了残疾,你难道……” “别……别,快别说了,师弟……”沈妙舟颓然摇了摇头,眼神登时涣散疲弱下来,一时连剑都没法握稳,咣当一声脱力砸在地上,就像她那颗早已摔至粉身碎骨的心脏,全然失去了拼凑完整的能力。 她自幼便与莫复丘一同长大,当初执意嫁他也是她一人做出的决定。原该是檀郎谢女,天造地设一对极佳姻缘,哪知他二人成亲没过多久,莫复丘便在那洗心谷一战中身受重伤,昏迷三年人事不省,聆台一剑派中所有事务,都由谷鹤白一人代劳。 沈妙舟守了莫复丘足足三年。 三年的漫长时光。 一个刚出嫁的年轻姑娘,每日泡在聆台山的男人堆里守活寡,外界流言蜚语漫天飞舞,什么难听的猜测臆想能够没有?她忍,一直忍着,忍到莫复丘终于醒过来了,她便欣喜若狂以为,所有的苦楚都将化为甘甜,所有的等待都将变得值得—— 可他偏偏却变成了一个半身不遂的残疾人。 说好听点,那是腿疾。说难听点,那就是个废人,膝下本是无儿无女,却是自此丧失了留后的能力。 “……师姐,你难道不恨吗?”谷鹤白如是问道。 恨? 说笑了。 试问,她还能恨些什么? 她理应恨些什么? 她的丈夫,乃是名门正派之首,江湖中人人钦佩尊崇的莫大掌门。他的一喜一怒,一言一行,放在别人眼里,都是良善与正义的最终标杆。 “你叫我如何能恨,师弟?” 晚风袭来,细腻的沙尘霎时晕红了沈妙舟柔和如斯的眼眶:“我若是个浸在千愁万恨中怨妇般的阴毒女人,整日里灰头土脸,永远以那最丑恶的姿态示于人前——这不是叫人白白耻笑吗?” “可是师姐,没人逼你去担负那千愁万恨。” 谷鹤白缓缓蹲下身去,将地上那柄隐有磨痕的细剑拾了起来,小心翼翼端放在掌心,温柔摩挲,仔细擦拭。 “师兄受苦,我心里又怎会好受?早在二十年前,我遭仇人追杀险些丧命,是师兄亲自接纳我为聆台一剑派中一员,才有幸助我逃脱死劫。咱们三人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如今师兄已经体虚病弱,有些事情麻烦又棘手的,交由我来处理便是,何苦定要让他费心呢?” “师……弟?”沈妙舟微微一怔,半晌,多少有些醒过神来,偏头将眼中泪痕掩去。 她一点也不傻,就算叫人一语道破心酸之事,也指不定会为此全然失智。 “不行的,师弟。”沈妙舟再次摇头,语态坚决道,“你自己看看,你做的都是些什么事?不是我不信……我知道,兴许你有夺回劫龙印的能力和信心。但你之前擅自动用厉鬼刀在外挑弄是非,这无论如何都是错误的做法。我们聆台一剑派,做事向来是光明磊落,容不得你这般胡闹造次!这一次,的确是你的个人疏漏,别的不说,你先随我回聆台山向你师兄请罪,至于事后该如何行动,他自然会有所安排。” 说罢,劈手夺过长剑,转身将欲上船离开,不料前脚刚踏出一半,手腕便被人轻轻握住。 沈妙舟错愕回头,便见那谷鹤白一动不动地定身站在原地,神色僵冷强硬,似是心意已决:“……师姐,你想清楚。晏欺现在对我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他下一步,没准就伙同白乌族人一起将劫龙印彻底破解,同时利用活剑血脉扰乱武林上下,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也不过是短短一盏茶的功夫。” 沈妙舟面色一白,仍是强自镇定道:“所以我要先去通知复丘,让他来……” “你等他来磨磨蹭蹭下达命令,他会跟你说什么?此事和平解决,断然不伤及无辜的白乌族人?”谷鹤白冷声嘲道,“还是指望他亲自出马,推着轮椅从聆台山一路跋山涉水挪到北域白乌族领地?” 沈妙舟脚步顿住,无力垂头道:“那你准备怎么样?莫非还想让我替你瞒着复丘不成?” “师姐,我有办法,先人一步破解劫龙印,置晏欺于死地,直接带薛尔矜回聆台山。” “什、什么?”沈妙舟当即双目圆睁,仓皇失措道,“你疯了?这样的事可不是说来玩儿的!” 谷鹤白倾身上前,笑容森冷道:“师姐难道不想看那魔头如何自取灭亡么?” 沈妙舟失神道:“你想表达什么?晏欺修的遣魂咒术,生死自逆,根本没人能够杀他。” 谷鹤白目光阴鸷道:“那要是他自己呢?” 沈妙舟只作不解道:“师弟,你究竟在一人盘算着什么?你说的这些,我听不太懂。” “从沽离镇那次见面开始,应该是晏欺十六年来第一次踏出敛水竹林。”谷鹤白道,“他分明闭关多年,功力却远不及从前那样强势逼人。” 沈妙舟道:“他那日强收截灵指遭到反噬,自然无法与从前相提并论。” 谷鹤白立刻摇头否认道:“晏欺内息衰微,修为更是每况愈下。尤其在今日交手之时,我能明显感觉到他一身真气散乱稀薄,无法凝聚成形。” 沈妙舟显然不信,甚至有些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你想说,晏欺快死了?” “遣魂咒一术摄人活魂,逆人生死——施术者亦会因此经脉扭转,修为日夜流失不断。”谷鹤白道,“晏欺往日在那竹林中闭关不出,为的就是缓解此状。” 沈妙舟道:“可他……” “他时日无多了,师姐。” 谷鹤白微微一笑,托起沈妙舟双手,一字一句道,“我知道怎么做,让他眼睁睁看着我们破解劫龙印,最后死不瞑目,含恨而终……” 沈妙舟蓦然抬眼,昏暗灯影照耀下的瞳仁里,湿冷的目光如同河岸退却的潮汐。 第60章 隔阂 时值一个月后, 夏过秋来的北域温度徒自转凉。 大北边儿的风沙总是格外的防不胜防, 这才刚过中秋不久,附近一带本土百姓已开始着手准备冬日保暖所需的衣物,羊绒大衣毛披风, 护膝护腕厚棉鞋, 可谓是一样都不能少。 白乌族人所占据驻扎的领地在临近入冬的季节,总是显得不那么友好。往南是中原人的固有领土,老族长定下来的规矩,在那儿吃得喝得, 唯独染指不得,但凡是朝前稍稍踏出一步,都会被扣上一顶居心不良的帽子——至于再往北走, 便皆是一片荒无人烟的风沙大漠,偶尔有那高鼻子蓝眼睛的外部族人分散居住的,大多非常少见,就算真要见了, 终也是各自剑拔弩张的样子, 为那两三块便宜水土彼此争论不休。 而归属白乌族所管辖的地盘,恰好就夹在两大块领域之间, 上不来也下不去的,经得老族长数十年努力谈判协商,方能保得族人暂且远离战争纷扰。 如今族长年事已高,膝下却仅仅育有一女——都说那是入了画的标致姑娘,随了她家阿娘一般的蛇蝎美人儿, 凡事凶蛮起来,那就跟刚打磨抛光的柳叶刀似的,直叫人看了心头生悸。 美,那确实是惊心动魄的美,至于究竟是不是当族长的那块料子,倒也是平白遭人非议的日常话题—— “听说近日,咱那位小族长立了大功回来,单枪匹马杀遍中原武林,抢得了本族失窃已久的劫龙印呐!”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遮欢那丫头,我们看着长大的,从小刁蛮任性惯了,倒难得见她有副认真的样子。” “哼,说笑呢你们?就那小黄毛丫头,还单枪匹马杀遍中原?人那是有从枕在旁边时刻盯着的,不然给她十个胆子都拿不回劫龙印!”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可怜了从枕这孩子,为何不是生在云老族长膝下?将来要由他当上族长,那才是真正的后生可畏啊……” “……是啊,瞧瞧从枕这小子,聪明又机灵,做事滴水不漏,年纪轻轻,确实怪难得的。” “唔,从枕是挺不错的。” “有道理,有道理……” ——不远处幽静避风的砖石屋内,只听得一连串稀里哗啦的破碎声响,桌椅板凳散了架被人一脚狠狠踹在地上,上等绸缎织成的防沙长帘扭曲得不成样子,一半儿挂在房梁,一半儿撕碎了落在窗台,活像是一只委屈可怜的吊死鬼。 云遮欢一袭翠绿长裙胡乱撩起搭在腿上,面红耳赤地定身立于石屋中央,左肩狰狞的羽翼刺青因着难忍的愤怒而上下起伏,状似呼之欲出。 “那群终日不干正事的老东西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们倒是想推从枕上去坐着,有本事联名上书叫阿爹把我撤了啊——屁大点儿地方成天嘀嘀咕咕的,真当我是聋子生的?” 言罢,又是一个转身恨恨踢上屋脚的石柱,蛮力碾压踩踏片刻,终回头一把抓过身旁婢女的衣襟,怒意难平道:“云翘,咱俩打小就穿一条裤子长大,你说,你说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惹得他们没一个好脸色待我?” 打小跟她穿一条裤子的云翘早被吓得大气不敢出,吞吞吐吐地,只细声细气地木讷回应道:“遮欢姐姐哪里都好,有勇又有谋,是那些长老们太苛刻了,总在说姐姐坏话。” 云遮欢冷哼一声,又侧身拧过另一婢女胳膊道:“云盼你来说,我有什么不对的,明明劫龙印都已经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了,他们为什么非得否认我的功劳?” 云盼年长,到底是历过事的人,心态自然稍有平稳:“你呀,遮欢,太沉不住气。以往哪位族长上任之前,不是被人逮住议论纷纷的?他们要是对你不闻不问,那才真的是无药可救啦……”她微一探指,轻轻点上云遮欢冒出微许汗珠的鼻尖,温声提醒道,“凡是被人说过的,你多少留意反思一下自己,为什么总会被从枕比下去呢?肯定有你做不周到的地方——要知道,老族长在任的时间已经不长了,你要风风光光接替他的位子,多少得拿得出一两样让人信服的东西,不然光凭着一身蛮牛脾气,怎么压得住偌大一个部族啊?” “我……”云遮欢让她说得哑口无言,好半天才缓过劲来,纤手一挥,乏力又不耐道,“得了得了,屋子收拾收拾,我一会儿出去看看劫龙印怎么样了,大半个月了,拿回来,一点动静没有。” 云盼点头应了,一面低头打扫着满地残渣碎片,一面不忘继续鼓励道:“对啊,这才有点族长该有的样子。等你一人破解了劫龙印,咱们整个白乌族就发扬光大了,到时候还有谁敢对你指手画脚啊?” “对啊对啊,遮欢姐姐!”胆小怕事的云翘这会子也来劲儿了,直笑逐颜开地望了她道,“你以后要是第一个破印的大族长啊,哪儿还有那姓从的什么事呢?你只管纳了他回咱们家,多大的能耐在你这里,都只配当个洗脚公!” 云遮欢一听,也跟着笑了,却同时急着否认道:“净瞎说话,害臊不害臊?别人不了解我的事情,你还能不知道么?” “知道,知道!”云翘腆着脸笑嘻嘻道,“遮欢姐姐才不要从枕当洗脚公,姐姐只心心念念着一个漂亮的中原男人,想方设法要将他绑回家呢!” “云翘,瞧你这臭丫头乱说的,看我不抽死你!” 云遮欢登时面色大窘,一把抄起扫帚便要飞扑上去揍人,俩婢女慌忙躲闪间乱成一团,一时吵吵嚷嚷闹得正酣,忽而听得一阵窸窸窣窣脚步声响,门外有人匆匆前来禀报道: “小族长,这会子大院外站了两个面生的中原人,说是您的老朋友了,有急事必须求见。咱大家伙儿的瞧着他们是一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不知为的什么事情,正团团围着看热闹呢,您要不……” “你说什么?” 不等他将话说完,云遮欢已是瞠目结舌地回过神来,难以置信道,“可别是我在做梦吧?哪儿来的两个中原人?” 门外那人应声答道:“据说是南域那头来的,其中有个年轻小伙子,一张嘴能说会道的,话还挺多。” “我的老天!快……赶快!”云遮欢满面惊讶瞬间化为掩饰不住的欣喜与期待,“快带我去见他……云翘云盼,备好茶水点心……一定,一定要最好的!” 云翘云盼二人连连称是,末了,便像是抹了蜜似的各自对视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 “你方才说什么来着?咱们云小族长当真救过你的性命,还曾与那传说中凶利无比的厉鬼刀有过奋力一搏?” “当然是真的!云遮欢姑娘胆识过人,临危不惧,几次拔刀救我于水火危难之中,确实是个重情重义的大好人呐!” “瞧你说的,还是那个整日一不高兴就砸锅摔碗的小丫头片子么?我都不太相信了!” “咦,她在家还砸锅摔碗啊?这样可不太好,得改!要砸,就砸她们女孩子家家最爱的金银首饰,整箱一起砸……” 白乌族那围了木圈栏杆儿的大院里,上下左右挤满了一大群不嫌事多的围观族人。 男人大多都是人高马大,健壮威武,笔挺的腰身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纱衣,袒胸露腹,耳后脖颈皆缀有沉厚的银饰。而女人们身材更是修长有力,说不出的凶悍英气,大秋天的也不怕着凉,各自光着臂膀,露出杨柳细腰,却要用乌纱将脸盖住,以免长年风沙损毁皮肤。 族人们汉话并不流利,但一连几代下来与中原彼此交好,经商时积累的必要词汇用来勉强拉点家常,也不成什么问题,如此一来,倒也便宜了某位爱打嘴仗,上来便与人自来熟的乌龟王八蛋。 ——信口胡诌,不成气候。 云遮欢是这么想着的,及至她加快脚步走出石屋,一眼在人群中瞥见那抹熟悉身影的时候,唇角却在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 他还是那副糟糕偏又不惹人讨厌的性子,不论身在何处,都能迅速与人熟络起来,嘻嘻哈哈打成一片——这数月未见,也没见他怎么变的,只替换了一身浅薄干净的碧色长衫,领口袖间绘绣着温柔缱绻的烟青云纹,与他那素来狡黠又勾人的笑容完全搭不上边。 “岚……” 云遮欢方一开口,似又觉着有些不大合适,说一半便刻意停下了,改走得略近一些,拨开面前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再抬头时,便恰好瞧着薛岚因也自那瞎话漫天的说笑声中回过身来,一双漆黑的桃花眼还是微微弯着的,带了些许明朗的惬意。 “喂,薛岚因,我说你……” 云遮欢第二次预备着开口出声,冷不丁又撞见他身后那位,疏淡又倨傲的雪白身影—— 第61章 活剑乡 晏欺也仍是那副老样子, 一天到晚不晓得是谁欠了他一箩筐苦情债了, 从头到尾绷着张脸,一声不吭,倒是由薛岚因将他袖口仔细牵着, 好像势必要走到哪儿, 就一路拉到哪儿,不论是去做些什么,都决计不会放手。 ——寻常人家的师父徒弟,能黏和成这样? 云遮欢眉角一抽, 悻悻迎了上去,应承那点礼节,率先向晏欺揖手道:“……晏先生。”而后挑了挑眉, 又龇牙咧嘴地冲薛岚因道:“哎!姓薛的,你一人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这儿可是我家,你再多哼哼两句,当心我叫人把你嘴给撕了。” “说你好话还不行么?”薛岚因笑道, “要当族长的人啦, 提前替你攒点威风,让大家都知道你的厉害……”闲话正说至一半, 晏欺在旁木然拧了一把他的胳膊,登时将他飘远的思绪硬拉了回来,急忙清两下嗓子,转而一本正经地说道:“咳,那什么……长话短说, 我们大老远跑过来,不是专程为着叙旧的。” 云遮欢奇道:“那是为了什么?”一面顺口问着,一面唤了云翘云盼迎师徒二人进屋落座。 彼时瓜果茶点已然在桌边备好,白乌族特有的砖石小屋内外各自间隔数层沉厚长帘——这样的房屋构造如若放在冬天,可谓是御寒御至滴水不漏,但在寻常季节如此摆设,充其量也就拿来挡挡沙子,别无其他用处。 薛岚因同晏欺来时赶路实在匆忙,一人一身披风上已然堆满土黄沙砾,明显没有多余时间换洗,云遮欢侧目瞥去扫过一阵,便料知事情定不简单,正挥手吩咐着云盼上前倒茶,已耐不住再次迫切出言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可是与那劫龙印有关的?” “是。”薛岚因应声点头道,“我和师父一路快马加鞭赶往北域,为的就是能够亲自确认劫龙印的完整性如何——云姑娘如果方便的话,最好还是唤从兄一齐前来商讨。那日‘任岁迁’手握厉鬼刀一并蒸发消失的时候,他也在场,想要做出正确判断,多一份依据总归是没错的。” 从枕从枕,又是从枕! 云遮欢心中虽微有恼意,却仅是咬牙强忍道:“你们来时,我已遣人去通知他了,没一会儿大概能到,有什么能说的,直接先说与我听便是。” “没什么要说的,直接向你们老族长通报,请求暂借劫龙印一观。”晏欺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即便此刻身在异乡外域,也容不得规划好的行程出现半点磨蹭失误,“他老人家若要盘问起来,便说是丰埃剑主的徒弟到访,眼下只要他记性不算太差,想必都会点头同意。” “为何如此心急?”云遮欢皱眉低道,“如果贸然向我阿爹通报,怕只会惊动一些不明真相的其他族人,届时引起过度恐慌议论,劫龙印的存在,不就成了威胁?” 说话间,云翘正唯唯诺诺靠近为二位远客解下披风。姑娘到底是胆小,纵然平日里招待惯了形形色色的新客熟客,在面对晏欺这样凛若冰霜的冷美人时,难免还要一边脸红一边手抖,分明是一只手便能完成的简单差事,她愣是杵在人跟前上下倒腾半天。薛岚因在旁瞅着只觉好笑,耐下性子等了一会儿,终上前将云翘轻轻推至一边,道:“我来吧,照这么解披风,我师父得被你勒死。” 云翘听罢,脸更红了,愈发腼腆地躲回云遮欢身后,只拿一双眼睛时不时朝外偷觑。云遮欢一屁股挤边上定定瞧着,也莫名有些头皮发麻——普通徒弟尽心尽力伺候自家师父,那确实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凡事只要栽到薛岚因手里,便不自觉地变了味儿了,分明解件披风而已,他那眼神活像是要给人宽衣解带似的,直叫人瞧了倍加羞赧。 云遮欢尴尬地动了动嘴唇,似想开口说些什么,话刚卡在嘴边,忽而听得屋外有人轻轻叩门道:“……遮欢。” ——从枕。 她眼神稍暗了一些,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几步,探手将石门缓缓推开一条细缝。长帘迎面掀起,隐约露出来人深邃锋利的半张面庞,从枕天生具有着极强的压迫力,但并不影响他待人接物时的谦和有礼,这一点,是云遮欢不论如何都无法顺利追赶的后天优势。 “久违了,晏先生,岚因兄弟。”从枕俯首一揖,随后大步朝前,正对桌椅从容不迫地落了坐席,直截了当道,“方才来时一路,便听闻二位日夜快马加鞭赶至北域,想来必是为着要紧急事罢?” 晏欺微微颔首,凝声问道:“……话不多说,眼下劫龙印安置在何处?” 从枕回道:“北域气候一向干旱燥热,人皮为防沾染风沙,便长期深埋地下暗室封闭保存,平日若非族中高层应允,寻常族人并无机会近身触碰。”言罢,顿了一顿,复又微笑望他二人道:“二位千里迢迢到访北域,莫不是研究通透了破印之法,特来此地助我族未来兴盛一臂之力?” 薛岚因侧目与晏欺对视一眼,只道:“从兄想太多了——你族兴盛与否尚且难料,但那张人皮即将兴风作浪倒是真的……” “什么意思?”话未说完,云遮欢已是猝然变了面色,“劫龙印怎么了?” 薛岚因摇了摇头,道:“云姑娘先听我把话说完……前阵子我和师父在那璧云城里,不巧正撞见持厉鬼刀进城的谷鹤白和沈妙舟二人。那石刀受寒气重创,刀身隐有开裂趋势,几乎可以确定是崖尘剑所致……” 从枕何等聪明,一点就通,云遮欢还在迷蒙不解之际,已听他迅速脱口问道:“岚因兄弟是想说?当日在那洗心谷暗道下凭空消失的‘任岁迁’,乃是谷鹤白一手操纵?” “不是操纵,那实际就是他本人。”晏欺道,“他辛辛苦苦下地一趟,真要什么都没捞回手里,那不是白瞎折腾?” 云遮欢尤是半信半疑道:“这……这说不通啊,你说那姓谷的能借着旁人的皮囊出来四处作妖,那他多少也得算是半个诛风门的人,为何偏又要一刀砍了与他同门的元惊盏呢?” “你都说了,他只能算是半个……”薛岚因笑叹道,“他另半边是向着哪头的,又有谁能知道?” 从枕倏然闻言至此,脸上半点说笑兴致登时骇得烟消云散,一个猛子站起身来,转而沉声对晏欺道:“晏先生的判断没有错……那谷鹤白为了一张人皮费尽周折,且不说他究竟隶属何人,但最终目的必然与劫龙印有所关联。”言罢,再不摆出分毫质疑拖沓时间,当即扬声下达命令道,“云翘云盼,速向族长及长老们通禀。就说……就说是小族长有幸寻得破印之人,需立刻到暗室中开封取出人皮,不得有半点耽搁——还有,别让他们知道是劫龙印出了问题,不然叫人怪罪下来,难免要引起非议。” ——这从枕到底是从枕,做起事来,当真严谨周到得让人心生佩服。云遮欢远在一边默默看着,心底却浑然不是滋味,冥冥中倒真像被人给硬比下去似的,从头到脚,竟没一样如他一般过人。 不过介怀单归介怀,云遮欢亦不再是当年那脾气又臭又硬的蛮横丫头,有什么心事渐渐学会了强压嘴里不说,毕竟有些东西,说多了便要平白招惹是非,是非招惹得多了,也就变成她一人的过错。 过不多时,族中内部消息四散互通,四人得了上头应允,便匆匆前去查探那张封存已久的人皮。 说起来,这白乌族人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上一次劫龙印现世之时,他们选择将之公开面向武林中一众贪婪之士,而今逐渐认清诸方纷争产生问题的严重性,却还是在关键时刻疏于看守,由那任岁迁带着劫龙印从北域一路运往芳山古城,如此一来,又一次闹得江湖上下人尽皆知。 “秦老前辈尚还在世那一代,白乌族与中原边界一代地域关系相对紧张,按照族长当时的意思来看,劫龙印呈递出去,多半带了几分交好的意愿在内,所谓‘公平竞争’,也只是想借此化干戈为玉帛。” 专程用以封闭劫龙印的坎坷石道之下,挖了一处走不尽也填不平的细远深坑。这一回的白乌族人,是卯足了劲要将东西藏在地狱十八层里,凡是要从此处跨越过去的,那都非得和地底下的阎王老子打打交道。 从枕单手提了一盏纸灯走在一片漆黑的石阶正前方,一边仔细探清前方歪曲的路面,一边侧头对身后众人说道:“我族史学得不精,但近十年来围绕劫龙印所发生的各类重要事件,大多都记得还算清楚——劫龙印的剧毒起始于初代族长,而初代族长则是远古活剑族人,按照谷鹤白之前的说法来看,劫龙印上的丝状纹路如若成功得到破解,便是对活剑真迹的一种指引。” 云遮欢缓步跟在他身后,百思不得其解道:“真迹说是真迹,那到底又是什么东西?人?还是别的什么稀奇物件?” 从枕顿了一顿,半晌,方眯眼长声叹息道:“谁知道呢?晏先生以为如何?当年秦还老前辈曾是破解劫龙印的唯一一人,难道不曾留下一星半点与之相关的提示?” “他存心不肯让劫龙印现世引起众人争斗不息,破印事后不久,便毫不犹豫地自裁身亡。”晏欺扬眉道,“你觉得他都能对自己如此心狠,对待劫龙印还会留半点后路么?” 那确实不会……这丰埃剑主门中师徒三人,个个都是要了命的狠角色——这狠意也往往不是对着别人,而是单单对着自己。 从枕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自觉问得多余了,低头将手中纸灯轻轻甩了两下,无奈又惋惜道:“哎,兴许那所谓的真迹,是一块儿地盘呢?与白乌族类似的某一类部族领地——呃,那差不多也算是岚因兄弟的故乡了?岚因兄弟可有回家的想法?” 第62章 师父,手撕情敌 ——好端端的, 怎么又扯到他头上去了?薛岚因错愕抬眸, 眼睛在望向从枕时,却不由自主带了几分期待神往的目光。 “对啊!”云遮欢立马接过话茬,兴致盎然道, “没准还真是的……就是那种避山避水, 神仙一般与世隔绝的特殊地域,住着一大群血脉特殊的活剑族人,每天都过着安定快活的……” “别傻了,群居的活剑族人对于普通人来讲, 是多大的威胁,你心里没数么?” 头一次,晏欺毫不留情地泼她冷水。 人对美好事物抱有一些天真烂漫的想法, 确实可以理解,但是历来活剑真正的存在,从来只会被当作肆意厮杀与争夺的象征——若要拿尸横遍野的残酷事实来织造一张安居乐业的幸福蓝图,那无疑是在给后世形单影只的受难者加重无故的刑罚。 但, 脑子里缺根儿筋的姑娘显然不这么认为。云遮欢之所以这么说了, 一来是因她心直口快,二来则纯粹是想借此缓解周围过于沉重的叙事气氛, 继而稍稍引起些许薛岚因的注意。 她一度觉得,晏欺才是真真正正的说话不讨喜,甚至刻薄到了一种让人按捺不住的地步。 “晏先生,您又没亲眼见过所谓的活剑真迹,怎就能断言它是不存在的呢?”云遮欢竭力放柔了声音, 非常谦顺耐心地同他理论道,“以前厉害的障目咒术多到五花八门,说不定真有这么一处好地方,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晏欺木然看向她。 年轻又有朝气的俏丽姑娘,还略微带了些许牙尖嘴利的稚气。大概,只有同样年轻又傻里傻气的毛孩子会很喜欢她——反正,晏欺不喜欢,说不出来的不喜欢。 或者说,是他并不愿意承认的一种不喜欢。比起这个,他更愿意承认自己嘴笨,说来说去,竟斗不过一个毛没长齐的小丫头。 “确实是有。”晏欺抱起手臂,地底潮湿的空气让他有些发冷,遂刻意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头也不回地对她说道,“你睡一觉,白日梦里要什么有什么。” 这才是真的……令人发指。 ——不对,这根本就是恶毒! 云遮欢愣是让他堵得怔在原地,好半天,才缓过一口老气,几乎压不住心头一股子恼火,直瞪着他那抹悠然自得的修长背影,一字一句道:“喂,就算那地方真的没了,你不会拣些好听的话,哄哄你徒弟吗?” 她上前几步,再次开口,索性将数月以来积蓄已久的愤懑,疑惑,还有不甘……一次性朝着晏欺发泄出来。 “你这个当师父的,这么冷淡,又不教他武功,不陪他说话,不让他出来玩儿,凡事还要将他蒙在鼓里……你、你真能算是岚因的师父吗?” “你一人端那么高的架子,偏又要逼得岚因敬你怕你,对你百依百顺,一句忤逆你的话都不敢出口——你心里自然是美滋滋的,那岚因呢?你可有照顾过他的感受?” 晏欺雪白的背影微微一僵。 似还处于无动于衷的冷漠阶段,身旁干杵着的两个人却已经骇得脸都青了大半。 从枕那是怎样圆滑精明的厉害人物,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偏是如梗在喉。生怕再多说出一个字来,晏欺就回头将他全族上下揉成一团死人灰,大风一吹,就纷纷融成了北域漫天飞舞的黄沙。 而薛岚因这厢卡在一边傻傻站着,眼珠子都快从眶里瞪出来了——天知道他这阵子日日夜夜付出多少努力,追着哄,贴着哄,跪着哄,好不容易将他那颗‘掌上明师’给扒拉回来,云遮欢几句胡话蹦得倒是爽快利索了,他这苦命儿不知又要抱着师父大腿蹭多长时间。 他们甚至一度猜测,晏欺会直接回头将云遮欢的小嘴从她脸上活活剥下来。然而出乎意料的,他似乎选择了不与她计较——与其说是不与她计较,实际是将她彻底当成了一团空气。他不接她的话,仿佛只当没这个人似的,轻蔑而冷漠地继续朝前走,从头到尾对她的质问视若无睹。 薛岚因悄无声息地舒了一口气,赶了几步迅速跟在晏欺身侧,下意识想要拉一拉他的手,不料这手还没拉成,云遮欢在后方已然怒得面色一阵青红,眼看连了串的话语即将又要没命地脱口而出,亏得从枕声音抢先一扬,反手提着纸灯高高举过头顶,及时终止话题道:“——停,到地方了!” 众人闻言,果然纷纷侧首。这间用来储藏人皮的地下暗室挖得非常之深,靠近泉眼,因而比起地上干燥的外围环境要阴冷潮湿得许多,同时为了防止荤腥刺鼻,吸引虫类,又设有各类香气馥郁的草药。 劫龙印被彻底封锁在脚下石道所包裹的琉璃盒里,盒面嵌满铜片,铜片表皮上附有一层极其稀薄的上等鎏金,状为七孔,道道皆为致命机关,看得出来,这白乌族人是下足了功夫,要以此惩戒下一个不知死活的盗印贼人。 而解锁钥匙不是别的,只是三枚同孔大小的细长冰锥,从枕弯下腰身,将那三枚冰锥隔孔钉入,对称成形,随后探手摁动盒尾旋钮,轻轻一抽,盒盖应声而开,冲天的腥腻气息顿时扑面而来,即便周围清新的草药味道有意覆盖,也无法掩饰活人皮肉生生剥离身体让人心生胆寒的强烈抵触感。 “这都什么味儿啊……”薛岚因有些难忍地干呕道,“莫不是放馊了吧?” 从枕攥紧丝帕细细缠绕在手心手背,随后战战兢兢地曲起指节,将那整张人皮捧了出来,躬身呈递至晏欺面前,道:“晏先生,请过目。” 人之皮肉,本性易腐,遂终日浸在地底掘深的琉璃盒里,还特意灌注了新鲜猪血用以养护。血量不多不少,尽数占据靠肉一层,而其染有丝状纹路的外层表皮则被迫吸收承受,得以逐渐修复至殷红鲜嫩,仿若刚从活人周身贴骨裁下一般。 晏欺拈了一根三寸余长的银针抵在指缝之间,以袖拂面,探腕下去,细腻针尖紧贴着人皮表面划开一条白线,却并未刻意损毁,只将那粘满猪血甚为腥腻的一层薄皮挑开了些许,沿途轻轻敲击一路,最终停在尾端,有些犹豫地顿了一顿。 从枕见状拧了眉头,亦亲自拈针上前,随着血污散开的模糊白痕上下探寻一阵,疑道:“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以往劫龙印现世之时,从未被活生生剥离过人体,它作为一张人皮被封存起来,还是头一遭呢……” 晏欺冷道:“何止是头一遭?它被剥下来一次,还被元惊盏那不知恶心混账东西穿在了身上。”言罢,极尽嫌恶地将那染血的银针挥手一扔,轻轻巧巧落入盛满地下冷泉的瓷碗里,水面应声而晃,重重叠叠荡漾开来,很快自碗底浮上一层细密如砂的红褐色。众人不约而同地凝了眼眸,缓缓朝下投去了疑虑的目光,半晌静默,却俱不知是何物,还是从枕微眯了眼睛,从容伸出食指蘸入水中,稍稍沾了点边儿,置于鼻下嗅了一嗅。 “……味很冲。”五官迅速拧作一团,从枕好似生吞一筐铁锈般的,面上扭曲反感正是一览无余,“倒不像是血的味道,很恶心便是了。” 大老远便能吸见味儿了,薛岚因的鼻子倒难得比狗还灵,一时硬着头皮凑上去闻了两下,立马反应过来,脱口向晏欺道:“师父,那日任岁迁临消失前吐出来的一大堆东西,不就是这么臭的?” 云遮欢在后听得笑了,只道:“不得了,就你还记得这个?” 晏欺听罢,却是无声皱了眉头。片刻,转望向琉璃盒里静静躺着的那张人皮,盒底粘稠的猪血还是晨时刚替换过的,腥气刺鼻,直叫人喉间泛酸。 “人皮拿回来,就一直用血供着?”他问,“没碰过什么别的东西?” 云遮欢适才受了他的气,声音尤是冷淡道:“当然只能用血养着,南域到北域这么远……哎,喂!你这是干什么!” 话刚说至一半,她倏然瞪大一双眼睛,但见晏欺陡聚真气凝于指节最顶端处,几乎抢在她惊呼着赶去阻截的前一瞬,攒实了力气,一指往那浸满血水的琉璃盒中垂直探了下去—— “师父!”薛岚因不明所以,有些仓皇地上前按住晏欺肩膀,偏在下一刻,结了霜的气流无孔不入钻进那块半死不活的猩红皮肉当中,顷刻穿透了指下每一寸浸软泡烂的表层细纹,硬是将那大片浓腥内沉浮隐藏的红褐色异物狠狠催出来大半,随后猛地盖掌收指,堪堪往回一撤! 及至晏欺再度将那触过人皮的手掌缓缓自众人眼前摊开,真气流转下的强大力量驱使某些附着在人皮深处的砂状颗粒不受控制地黏在了晏欺五指缝隙之间,呈红褐色,与方才银针浸水所浮之物一般无二。 从枕神色沉冷,双手捧过盛水的瓷碗置于手心,对晏欺道:“晏先生,不妨融水一试?” 晏欺点了点头,随即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掌,彻底展开所依附在指间大片的红褐色颗粒,道:“……对准了泼。” 薛岚因在一边瞅着不是滋味。晏欺素来喜洁,这一下是人皮猪血,一下又抓了一手粘腻的不明物体,连带一向白净的袖间都染上星星点点的血水,估摸着一会儿回去得被他摁水里搓洗个不下百遍。 “要不……我来吧。”薛岚因心念一动,将那瓷碗一把捞过来,特别讨好地握过晏欺手腕,笑盈盈道,“倒水洗手而已,徒弟可以代劳。” 晏欺漠然瞥了他一眼,偏又将手腕往外一旋,不容置喙地拒绝他道:“……倒水洗手而已,我自己来。” 说罢,亦不顾薛岚因反对,劈手朝前一扫,不由分说便夺过瓷碗飞速往下一扣,冰冷彻骨的地底寒泉登时顺着臂膀一条下来淋了个通透—— 第63章 师父,受威胁 “师父, 你……” 半句话还未能出口, 忽见那满手红褐色异物骤然发出战栗,晏欺下意识挥袖将薛岚因匆匆隔至身后,却不想那砂状颗粒瞬间改头换面, 深泉冲刷下皮肉般的红褐色尽数褪为接连成串的浓黑, 随后汲水而生,像是一口毫无知觉的无底洞一般,应着吞噬残余的水渍徒然发涨发大,最后, 狭小空间所迫,被生生逼至走投无路,竟是“嘭”的一声巨响—— 几乎是防不胜防的, 漆黑浓稠的腥臭液体飞扑四溅染了晏欺一身,雪白的衣衫霎时淋上大片墨汁一般难以抹除的污点。 他脸色一下变得非常难看。饶是如此,还是耐着性子微微弯下了腰身,沿着异物吸水炸开的轨迹仔细探查问题的真正所在。片晌过后, 似稍有头绪, 又侧身取过琉璃盒中的人皮上下掀弄了一个来回。 ——如是一番举动,倒是从枕率先从中意识到了什么, 当即一个大步朝晏欺跨了过去,俯身捏起他溅满污渍的衣角,眉心紧锁道:“晏先生……这些东西,可以确定就是早前‘任岁迁’消失时残留的黑色沙砾,只是近来长期浸在血水里, 我们很难注意到它的存在。” “是我们都大意了。”晏欺摇了摇头,抬手将那装有人皮的琉璃盒捧了出来,递至从枕眼下,道,“我想过那日的谷鹤白的确是动用了真假难辨的诛风门幻术,致使我们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厉鬼刀和任岁迁身上……却万万没有料到,所谓的‘以假乱真’,其实是用在了载有劫龙印的那张人皮上。” 从枕眸色一凌:“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跋山涉水带回的这张人皮,是假的不成?” 此话一出,连云遮欢都无法避免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白乌族里现有的这一张,肯定是真的。我的意思是,眼下谷鹤白手里,很有可能还拿了另外一张‘假的’。”晏欺再次将手掌摊开,其间残有些许尚未被泉水冲净的细小颗粒,继而耐心向其余三人解释道,“这东西,是西北地区流传已久的一种微毒黑砂。诛风门的人一般会用它们来传递群体情报——简单点来说,就是绘制图案文字的一种工具,施以幻术用它来随手复制些什么,根本不在话下。” 经他这样一说,反而叫人刚刚松下来的一口气,又重新提回到了心尖儿上。 “幻术复制……”从枕本就低沉的声音愈发压成一线,“他用这些黑砂打掩护,在剥下人皮的同时,也将劫龙印的纹路原封不动地复制了下来……也就是说,人皮上原有的东西,此时此刻,在他手里也有一份丝毫不差的,是这样么?” 晏欺还没能点头,一旁云遮欢整张脸已刹那化为难以置信的灰白色。 “如果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 她有些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哑声喃道:“这件事要是让阿爹和其他长老知道了,我……” “先别急,遮欢。连你都慌了,那就真没办法了。”从枕轻轻摁下她肩膀,极力出言安抚道,“眼下,这里只有我们四个人,对外宣称的也是请来了有能力破印之人,族长和长老们的注意力不会放在这些不易察觉的小问题上。” “问题确实挺小的……” 不得不说,晏欺在关键时刻打击人的能力,已经达到了一种炉火纯青的地步。 “你若不想任事情闹大,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抢在谷鹤白之前,将劫龙印破解。”晏欺嘲道,“不然依照上次在沽离镇结下的梁子,他解开劫龙印拿到一手的好东西,肯定头一个来找你们分享。” 说罢,言尽于此,顺手将那染了脏污的外袍褪下来,挂手臂上,慢悠悠地往石道上方走。 “等等,晏先生!”从枕微侧过身,高声朝他喝道,“晏先生这是要干什么去?” “我还有事情要办……”晏欺冲薛岚因扬了扬下颌,示意他赶紧跟上,“此番来北域,只是单单为了确认劫龙印是否安好,至于其他的事情,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慢、慢着!” 眼看那抹白影将欲彻底离开远去,从枕匆匆将琉璃盒端放至脚下,站起身来,再一次迫切叫住他道:“晏先生,你知道谷鹤白会找上门来,这一个巴掌拍不响,他既然要和白乌族分享‘好事情’,那你还能跑得远吗?” 晏欺漠然回头看他,眼底一片讽刺轻蔑顿时显露无疑:“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从枕抱拳道,“是谷鹤白即将威胁到你……”说罢,声音刻意停了停,又改望向前方正准备挪开脚步的薛岚因道,“以晏先生一人的实力,的确可以一走了之。但岚因兄弟跟着你,你们师徒二人一起,是谁在负担着谁?” 这好端端的,不论说及一个什么样的话题,薛岚因都永远能被人拿来当枪使。 ——从枕这问的不是废话吗?他薛岚因自打出敛水竹林以来,那就是个铁打的拖油瓶,赖死赖活地跟在晏欺后面,怎么都没法赶走。 可是实话挨到了从枕嘴边,便会多出几分恶意挑拨的意味,尽管他从一开始,可能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薛岚因沉了面色,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手腕却被人从身后紧紧拽住。晏欺定身停下脚步,脸上的表情没什么明显的起伏,只是抬眼回视了从枕远远投来格外压抑的目光,淡道:“怎么?想拉我一起下水?” “晏先生,放眼整片中原武林,有谁不想取你性命……又有谁,不想夺得活剑血脉?”从枕一双锋利鹰眼中,光芒亮如白昼,“白乌族需要晏先生的帮助,想必晏先生和岚因兄弟……也需要白乌族的庇护。” 晏欺无声扬了唇角。从稍远些的地方徒然一眼看去,他微笑起来的样子平和而又温柔。 ——可他手里那把涯泠剑却是实实在在沾染过无数荤腥的,此时已然不假思索地脱鞘而出,转眼抵上了从枕微有颤抖的脖颈。 剑锋如染寒雪,眸底更是万丈寒渊。 “从……从枕!”云遮欢眼神一紧,下意识就要抽手拔出腰间弯刀,半途却被从枕死死拦住,反又握过手腕将之用力扣压回去! “……你是个聪明人,但你这点聪明不该放我身上。”晏欺横过剑身轻轻敲了两下他的颈侧,意味不明道,“不然,聪明反被聪明误——那就变成了蠢。” “是,晏先生,我非常愚蠢。但是,蠢人总归要给自己谋求一条特定的生路。”从枕仰头看他,径直面向剑锋,不躲也不闪,只是始终不迟不疾道,“劫龙印的破解之法一旦落到谷鹤白手里,谁都难以想象事后会发生什么……晏先生,二十年前的夺印悲剧,秦老前辈是最大的受害者,想必晏先生本人也……感同身受。” 他笑了一笑,笑得仍旧彬彬有礼:“如果岚因兄弟作为活剑族人卷入这场纷争,之后是如何一个结果,我们心里都非常清楚。” 晏欺定神注视着他,语气明确肯定道:“你们是想方设法地要去破解劫龙印,而我只想护住我的徒弟。” 从枕道:“我们不会动他……活剑族人本就是白乌族人的先祖——同胞之间互相残杀,岂不成了千古笑话?” 晏欺尤是讽道:“千古笑话还闹得少吗?” 从枕再次凝声,毋庸置疑道:“晏先生,请你相信我们……现成的战友永远胜过卑劣的敌人——你大可赌上一把,如果我们做出半点伤害岚因兄弟的事情,以你的能耐,还怕我们区区一个部族吗?” 晏欺凌然垂眸,却不再出声回应。良久默然,继而将那寒气逼人的涯泠剑寸寸往回撤离——最终,“锵”地一声,沉沉纳入鞘中。 随后转身踏上地底暗室冰冷坚硬的层层石道,一言不发地负手离去。 云遮欢愕然仰头望向那抹渐行渐远的白衣背影,再俯首瞥过琉璃盒中腥臭冲鼻的血肉人皮,一时只觉神智恍惚,片刻摇晃力竭,竟是一个趔趄堪堪跪坐在地,连带着疲乏的双眼一并陷入望不尽的大片灰暗。 偌大的地底暗室里,空气幽冷而又潮湿。薛岚因刚想追向晏欺的脚步偏偏在此时顿住了,好巧不巧地,云遮欢抢先借力前来,一把拧住了他的裤腿。 “云姑娘,你……” 她眼底尽是数不清的颓唐与失落。 这样一来,反叫薛岚因没法开口逼她放手。他心急如焚地侧头瞥了一眼晏欺离开的方向,有些手足无措道:“喂,我说云姑娘……” “云遮欢!”话还没能正式开口,冷不丁地,从枕已高声替代薛岚因直呼了她的全名。 薛岚因有所会意地屏息后撤,只见得从枕大步上前,又探手狠狠攥住云遮欢的衣襟,厉声喝道:“你现在是要当族长的人了,遇上多大一点事情,慌成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云遮欢黯然道:“我……” 她确实不成体统。身为一大部族未来的族长,危难之际,完全没有任何抵御防范的意识。 甚至在这样一种时候,还需要身边的人来反复提醒助力。 她略有自嘲地动了动嘴唇,缓慢出声道:“我真是……” “你听着,我不管你真是什么,没用还是任性,或是什么别的……”从枕弯腰蹲了下来,高大修长的身形以一种几乎是委曲求全的姿态与她比肩而立。他郑重而严肃地注视着她,眼底甚至不含一丝错杂的情绪:“你必须得记着,你是族长。别人可以慌到失了神智,唯你不行,一刻也不行——遮欢,我已替你留下了晏先生,路都已经铺好了,只看你自己打算怎么去走。畏畏缩缩,只会导致止步不前,你真要想做点有用的事情,叫族人们对你刮目相看,你就莫要跪在这里……好歹站起来,别做个不争气的窝囊废。” 他一口气说这么多,只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到了极点。云遮欢从小就不是让人特别省心的料子,阿娘过世得太早,老族长便一人予以她双份的溺爱与呵护,族人们又纷纷怕她敬她,无一人敢触怒她的底线。长此以往下去,便渐渐造就她今日过于蛮横无理的脾性——尽管眼下看来,她已经不动声色地克制了许多。 “我……从未想做窝囊废。”云遮欢一直紧绷的神色总算松动了些许,侧过身形,似想要费力将脚跟挪稳,然兀自磨蹭半晌,还是没能顺利直起腰背,“只是……劫龙印,我实在没把握将它破解。万一让谷鹤白逞了先机,白乌族那不就……” 从枕偏头斜了薛岚因一眼。错乱之余,薛岚因恍过神来,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顺着话头暂且安慰她道:“云姑娘,这儿有我师父在呢,他要肯出力的话,还有什么好怕的?” “你师父?”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股蛮力,竟生生催使云遮欢一个猛子扶稳石墙站了起来。好看的眉眼亦在听见“晏欺”二字的同时,瞬间扭曲化为一团乱麻:“你师父,他、他就是个……哎!” 半句话还没能狠冲出口,她自觉失言,又咬了咬牙,将赌气的千言万语生吞了下去,无奈化为一声长叹——片晌挣扎恼恨,终不似方才那般消沉慌乱,从枕见她打起精神,亦是微许松了口气,继续劝说道:“劫龙印的事情,不能操之过急。我们优先将族长和长老瞒住,至于破印的方法,我想谷鹤白那边……也见不得有多迅速,届时看清形势,再作打算也不迟。” 云遮欢闷声点头道:“我……知道了,不需要你反复提醒。” “还有,别和晏先生闹脾气。”从枕再三叮嘱道,“他比不得族里几位叔叔婶婶,做什么都会让你一让,真要惹得他恼了,我们可没办法救你,明白吗?” “是是是,我都明白。他就是个神仙,招惹不得。”云遮欢没好气道,“都是我不好,以后要是惹神仙生气了,你们谁也别来说情,让他一刀子捅死我罢了!” 话虽是这么说的,三人直愣愣站着互瞪了半天,一个没忍住,最后却纷纷笑出了声来。 薛岚因一面应着他二人苦苦发笑,一面在心里幽幽想道,可别说真要惹晏欺生气,此时此刻的师父,恐怕已经躲在没人的地方大发雷霆了——这一回,不晓得又要他这做徒弟的腆着脸,去说多少好话哄他开心了。 第64章 谁敢暗恋我师父? 然而事实上, 薛岚因还是低估了晏欺对待挑衅的承受能力。 要说晏欺爱生气, 那是不假,但要说晏欺爱干净,那更是不假——不, 应该说是比真金还真。适才专顾着捣腾那张浸了猪血的臭人皮, 他一身素白衣衫愣是沾满了红黑相间的各类秽物,故而前脚迈腿出了暗室,后脚便由婢女云翘一路引着奔向了专程用以洗浴的石屋。 云翘这姑娘自幼跟在云遮欢身边长大,胆小怕事那是日积月累养成的习惯, 但在骨子里埋藏的某些方面,却并未丢失白乌族姑娘特有的热情与淳朴。 ——北域男人大多是一副雄壮魁梧的凶煞模样,她早就见怪不怪了, 数年不曾朝外迈出脚步,倒头一回有幸瞧到晏欺这样可以称之为漂亮的秀美男子。 他身量不算太高,有时候贴在吊儿郎当的徒弟旁边走,看起来还要矮上那么一点。可偏就是这样微乎其微的渺小差距, 还使他愈发显得精致好看, 加之本人又是副少言寡语的疏淡性子,可能装扮一番摆放在木架窗台上, 那就是一只别无二致的瓷娃娃。 这会儿的瓷娃娃方才沐浴完毕,一头温顺发丝未束,耳鬓尚还挂着几串莹润的水珠,那身染了脏污的白衣倒是先褪下来了,改换了一袭干净贴身的天青色底衫。云翘偷偷瞥了两眼, 心念一动,主动殷勤递了一张布巾过去,吞吞吐吐道:“晏、晏公子,咱们上面吩咐过了,定要仔细招待外客,小女子不敢有所怠慢……” 晏欺一愣,随即将那布巾讷讷接过,道了声谢,也没急着用,只提着涯泠剑匆匆朝外张望两下,像在执意寻找些什么。 云翘一眼看出端倪,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没什么……”晏欺淡声道,“在等人。” 云翘张了张嘴,似乎很想脱口冒出一句“我陪你等”。然而仔细思虑一阵,又觉这般说法实在唐突——据说中原男子是非常恪守本分的,这男女之间相互接触,也要讲究礼仪和规矩,不像他们白乌族人,瞧着心悦就将想法写在脸上,憋不住了就直接说出口来…… 云翘低头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觉得也许过不了多久,这只耐看的瓷娃娃不等人了,就直接走了,那她下次哪还有这样绝好的机会,等他沐浴出来,脸红心跳地递上一张布巾呢?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盯视身侧那抹始终沉默的身影,弯了眉眼,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怯懦腼腆:“那个,晏……” “——哎呀!”出乎意料的一声轻喝,骤然自头顶上方炸响。晏欺微微抬眼,便刚好见着一道人影飞身闪过,贴着屋檐边角歪歪斜斜地滑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在他身后轻轻站定。 “徒弟昨日夜观天象,发觉西北浴池方向明显异动,事后掐指一算,便知必有美人星在此坠落,而今特地赶来——就只为一睹美人绝世芳容。”言罢,又变戏法儿似的,从兜里拈出一朵小紫花顺势插在晏欺发梢,笑意盈盈道,“路边现摘的,世人都说美人如花——花是不会跟徒弟生气的,你说是吧,师父?” 晏欺回身过去,薛岚因就老实巴交地干站在原地,一双桃花眼里汲满了温润却促狭的光芒。 “花不会,但是……我会。”晏欺如是答道。 及至微一偏头,却掩饰不住地勾起唇角,低低笑了。 ——虽然只有一瞬。 但,足以让薛岚因受宠若惊。他方才稀里糊涂地整这么一出,其实已经做好了被师父拧耳朵扇巴掌的心理准备,结果晏欺这么突如其来给他一笑,连一旁欲言又止的云翘小姑娘都被骇得小脸一阵晕红,愈发显得慌乱无措。 “师父,你……” “你刚刚上哪儿去了?”晏欺并不给他任何机会发问,“别和我说,你去观天了?” 薛岚因上前一步,下意识伸手牵过他衣袖道:“哎,云姑娘方才不是情绪不佳么?我多留了一会儿,出来发现你没在,就猜你肯定先急着沐浴去了……” “哦,你那秋波……还没送完吧?”晏欺冷笑一声,转身拂袖要走。 薛岚因愣了半天,一下子反应过来他在指什么,连忙追赶上去,拉拉扯扯道:“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你还惦记着……喂!别真生气啊!” 话音未落,“嘭”地一声正好撞上晏欺后背。薛岚因吃痛之余,却发现晏欺本没打算要走,眼下气定神闲抱了一双手臂,挑眉凝向他道:“我生你什么气?哄你还来不及呢,好徒儿——” 薛岚因愣是让那声“好徒儿”叫得牙尖一酸,险些就当场给他跪下了:“师父,云姑娘那几句无心气话,你……你别当真啊,我压根不介意这个。” 晏欺只是微笑,并不吭声。 薛岚因心里忐忑,忙又极其讨好地拉他手道:“我哪需要你哄?你是师父,架子端到天上都没事,我又不嫌,追着你跑就是了……” 眼下还有云翘一双眼睛在旁盯着看着,晏欺不好接他话茬,至于究竟生气与否,他自然不会贸然承认,遂只将薛岚因那双刻意贴近的狗爪子轻轻拍得远了一些,半是戏谑,半是推拒道:“哪里敢?为师平日得多多照顾你的感受,免得叫外人瞧去了,还要说我不配当这个师父。” 薛岚因闻言,尤是好声好气道:“谁说的?我家可是师父天下第一好,谁都可以不配,你必须配……” 连了串的腻歪话刚刚说到一半,薛岚因明摆着台词都备得万全了,偏偏这会子不合时宜地赶来两个戴着厚重银饰的白乌族人,话也不多说,一个躬身紧紧接过一揖,毕恭毕敬地面朝晏欺道:“……晏先生,云老族长有请。” 晏欺回神,方止了笑闹,正色望向他二人道:“所为何事?” “族长听闻,晏先生曾是秦老前辈门下……” “行,我知道了。”晏欺挥手将之打断道,“我这便过去。” 薛岚因在旁听得微微一怔,眼看又要不假思索地跟上脚步,晏欺却率先一把将他肩膀摁住,倏而往回一赶,随后扬起下颌,颇怀几分恶意地警示他道:“乖徒儿,你先自己回去好生呆着,外族人的地盘,别当自家狗窝一样,到处撒野晃悠。” 说罢,到底没再拖沓,转身便在两个白乌族人的引领下越走越远,独留自家心受伤的狗徒弟呆呆定身在原地,瞠目结舌地喝起了带沙子的西北风。 ——他还真就纳闷了。 别人的话晏欺一概不听,云遮欢的话他就权当肉中刺了。这下左一句“好徒儿”,右一句“乖徒儿”的,到底跟谁学坏的? 薛岚因仰天长叹一声,半晌再偏头时,便正好撞上身边云翘姑娘一张双颊染至绯红的憨涩面孔。 “……” 她这是……对着哪位如此羞怯呢? 薛岚因略有狐疑地眯起眼睛,末梢余光寸寸扫过晏欺飘然离去的方向——片刻静默之后,好像忽然间发现了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 “云翘姑娘。”他扬声唤她。 第一回 ,她正尽心尽力出着神,压根没能听见。 “哎!云翘姑娘,你在看什么?” 第二回 ,音量赫然加重几分,一声惊问再次于耳畔响彻。云翘方如梦初醒,陡地一下睁大双眼,全然不知所措地转头向薛岚因道:“嗳,薛、薛公子,什么事啊?” 薛岚因只作毫不知情,故意道:“瞧你这么入迷,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云翘腼腆笑道,“只是羡慕……你们师徒之间,关系还能如此要好——这就是传说中的亦师亦友罢?” 当然要好,这每天同吃同喝同睡的,能不好吗? 薛岚因轻哼了一声,继而又漫不经心地道:“我方才不在,师父跟你说什么了?” “嗯?他什么也没说。”云翘仔细思忖一阵,忽又不知想起什么了,面上无端漾了几分清甜的笑意,“不过……我真觉得,薛公子的师父,是个好看又温柔的人呢……” 是很好看。 薛岚因侧目看着她,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温柔也是实实在在的温柔,几乎不带半点虚假。 可是,他宁愿晏欺能够再狠毒一点。最好,是将所有凶恶丑陋的一面尽数写在脸上——这样一来,独有的那份温柔,就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了。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个好徒弟。在师父身边待得久了,会愈渐变得有些贪得无厌,开始晏欺的确是将所有的美好都留下予他一人,到后来他吃得馋了,便试图主动索取一些专属自己的东西。 薛岚因半垂着脑袋,目光有些泛空。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眼前猝然上下明晃晃地,莫名多出一件物什,他勉力抬头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小巧玲珑的圆润瓷盒。 ——云翘红着半张脸,将它端端正正托在手心里,颤巍巍地递至他面前,小声恳求道:“薛公子,遮欢姐姐说你脾性一向最好,也总是乐于助人。我、我想了很久,你和你师父关系既然那样亲密,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帮忙了……” 薛岚因垂眼盯着那只瓷盒,不由有些失笑道:“这是什么?” “这个啊……是我们北域白乌族特制的软玉脂膏,内服外用,皆不会出任何问题。”云翘曲指将盒盖轻轻揭开一条细缝,温和清苦的草药香味登时幽幽沁入鼻腔,“今日给晏公子解披风的时候,我便瞧见他手上蹭了些皮,想必是皮肤太细嫩了些,不大习惯北域干燥的环境,所以……思前想后,我就准备送他这个,也算是一点小小的心意吧。” 姑娘悄悄抿了唇,用一双充满期许和盼望的眼睛直视着他。 他却尴尬又失神地将那瓷盒捏在手里,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看吧,薛岚因,叫你平日里最爱怜香惜玉,眼下这些温香软玉,偏偏钻过来,要挖透你的墙角—— 你是怜还是不怜?惜还是不惜? 薛岚因头疼欲裂地看了看那只瓷盒,又看了看面前眨着双眼一言不发的姑娘,似乎非常想开口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要想不开,非得盯上他的师父? 只是所有的患得患失与左右为难,此时此刻,都一排一列地整齐堆放在薛岚因杂草丛生的一颗头顶,最后——皆只化为他轻飘飘的一小句话。 “知……知道了。”薛岚因喃喃说道,“我一定帮你转交给他。” 大概…… 他在脑海中万般违心地想道,大概是一定吧。 第65章 赌注 “老朽早年时期, 便曾听闻尊师秦老先生以一己之力成功破印, 如今虽无缘面见本尊,但能有幸与晏家公子相邀一叙,也算是我白乌族不可多得的福分。” 北域避风特有的砖石屋内, 长帘层层叠叠, 烛台陈列摆放,晕黄的烛光横过一排整齐堆放在墙面围成的四角之间,顷刻将房顶照得微弱发亮。 十余来人绕圈而坐,多半是白乌族中上了年纪且有资历的老人。风烛残年的衰颓光景, 约莫再吃一顿风沙,便得通通倒下,但又不知为何, 他们始终顽固如一地坐在这里,高龄带来的危机感并不能造成任何形式的退缩——于这群为族而活的人们而言,白乌族的生死存亡,才是他们最后的坚守。 云老族长不是他们中最老的, 但是看起来也差不太多。横竖也不过五十岁上下, 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另一半竟还是有些秃的, 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滑稽又可怜。长年累月的奔波游说,来自四面八方的条条款款堆聚如山,硬逼他活得像是一个和平使者,近十余年来,都在致力用生命维护这片领土的安危。 可能再过十几年的时间, 眼下这围坐一圈的老头儿老阿婆接二连三地去了,原有的位置便会被陆从枕云遮欢这一代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逐一替代。 不过依现在这个个老当益壮的强劲气势粗略看来,好像……还言之过早。 ——晏欺就这么定身站在人群正中央,一头长发虽是染得霜白,然五官清秀尚如画中仙,倒平白使得一屋子容色衰驰的年迈老人心生些许艳羡。 “今日晨时就听得遮欢那边吵吵嚷嚷地传了消息,说是来了两位能破印的中原人。”牙口不好的长老说起话来含糊不清,然其欣喜之态已然溢于言表,“劫龙印存在至今……已有百年历史,全族上下却无一人能够破解。我们倒是万万没料到,还有机会见到秦老先生的徒弟——如若此番劫龙印能在族中彻底揭开谜底,于所有族人而言,才是真真正正的无愧于先祖。” 破印? 这群心急如焚的老东西,怕是过于高看他的能力了。 晏欺这回特地跑一趟北域,还真没打算将劫龙印整出朵花儿来。他要有这个能耐,早把聆台一剑派给一锅荡平了,还犯得着里外四处跑断腿么? ——说是可以破印,那也是陆从枕编出来堵众人口舌的权宜之计,至于事后该如何收场,还得看他们那位捧在手心都怕融化的云小族长。 不过这话想归想得,却是不可说得。晏欺只管在旁听着,也不多话,毕竟一群老人家叙起事来,那也是婆妈到了一种外人融不进去的程度。 先是有人说:“劫龙印百年不解,解反成谜,而今如若执着于强行逆解,恐会化为凶兆。” 后又有人说:“劫龙印乃出自我族,每每扔去给外人瓜分觊觎了,可不闹成了笑话?” “可是事实上,族中的确没有此等人才,能力超群,又可轻松破印的……就算是族长,也没法做到这一点。” 人多嘴杂,意见更是大相径庭。哗然议论起伏不定之间,忽闻云老族长仰头一声喝令,左右侍者立刻会意躬身,悠悠捧上铜壶为晏欺斟满一杯烈酒。 众人纷纷回头,便见云老族长倚身靠往身后半人高的竹藤椅里,微扬起下颌,直直盯视晏欺道:“要我说啊……当年秦老先生可以做到的事情,我相信他的徒弟,也一定能够做到。” 那可不一定。 晏欺低头瞥了一眼杯中飘香四溢的白酒,抿了一小口,只觉索然无味,刺骨腥辣一路呛至鼻腔,当真烈得打紧。 “家师早年破解劫龙印,用的方式无异于自裁。”晏欺似笑非笑道,“破印的同时,也一并将它销毁——这谜底他确实是知道了,眼下三魂七魄俱已不全,人魂难再成形一次,记忆更是支离破碎,又何谈解谜一说呢?” 云老族长凝神看他:“……你不敢一试?” “老族长说笑了,晚辈这般愚钝,哪来胆量如此一试?”晏欺平平淡淡道,“破印的方法可以有千种万种,但之前那种……必定致使自损三千,再严重些,难保不会得不偿失。” 况且,以他现在漏斗一般大量流失不断的修为,拿来镇镇场子是没什么问题,但真要叫他前去为劫龙印奋力一搏,怕是没一会儿便得让人知道,往日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晏姓魔头,如今就是只没了爪牙的纸老虎。 云老族长闻言只是微笑,半晌,也不知是否洞察到晏欺强势表皮下刻意掩盖的某种复杂情绪,他抬手将桌边瓷杯轻轻往下一叩,似轻描淡写地,从齿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一词: “遣魂咒……” 晏欺攥握酒杯的手,微不可察地一僵。 “看来我没猜错——你年纪尚轻,却已沦至容色憔悴,满头白发……显然是修为枯竭,内息濒危的前兆。”云老族长捧起酒壶上下晃了一晃,意味深长道,“你命不久矣,何故不利用这点所剩无几的时光,尝试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众人听闻至此,皆不由面面相觑。眼前的男子发丝如雪,目光出尘,倘若说他是哪位存世千年误入凡俗的仙人,都不会有人不信——但要说他如今年纪尚轻,风华正茂,还真没人胆敢胡乱猜测,这样一个“轻”,究竟是有多轻。 “老族长慧眼独具,晚辈甘拜下风。”一杯烈酒仰头饮尽,晏欺神色如初,犹自镇定道,“只是……遣魂咒并非催命咒,晚辈再怎般无能,一时半会儿,也舍不得丢弃这条小命。” 云老族长半是调侃道:“秦老先生能舍得,你舍不得?” 晏欺斩钉截铁道:“舍不得。” 云老族长一时无言,显然不是他对手。然而片刻沉默过后,但见晏欺又伸手一把顺来酒壶,慢悠悠将面前空了的酒杯堪堪斟过一半。 紧接着,曲指抵着那酒杯缓缓推至一边,并未急着品尝。而是无声转头,若无其事地说道:“敢问云老族长——是什么样的意义,才值得我拿一整条命去做赌注的?” 云老族长眉梢微抬,眼底笑容骤然加深: “你……想要多大意义?” 第66章 师父撩人 是夜。 入了秋的北域气候干燥, 亦在时常刮着不急不徐的微风。 尽管它已在竭力透出别样的安适与温柔, 却偏偏还是像刀子一样,笔直了,削尖了, 一股脑地往人脸上撞, 一时刮得隐隐生疼,也不知到底如何才叫收敛。 晏欺出门的时候,忘了往脸上招呼一层面纱,故而沿途回去的路上, 没少吃苦头。好在安排的住处顾及到了这一点,特地往原本厚厚一堵的砖石墙边又隔了一连数层长帘。好端端一间矮脚屋子,愣是从里到外裹得跟颗仙人球似的, 旁人不知道的,估摸着要以为他在屋中作法。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屋里头确实有个人正在窝着作法,却并不是他。 晏欺前脚刚踏进门槛, 还没机会点上一只蜡烛, 桌边突然稀里哗啦的,就地腾起一抹人影。 周围一盏明灯未燃, 大片漆黑模糊的视线遮挡之下,里外两人皆是吓一大跳。好半天过后,晏欺率先反应过来,抄起涯泠剑就直接砸了过去,连带着恨声斥道:“大晚上的坐这儿不点灯, 你吓唬谁?” 薛岚因正呆愣着靠在桌边出神,顺手抓过那剑鞘往回一抽,“嘭”的一下刚好就戳脑门儿上了,实实稳稳一声脆响,晏欺站大老远都听的一清二楚,一时愣得话都说不出了,赶忙走过去,扶上他后脑关切道:“薛小矛……你是在梦游?” 这兜头一下,戳得着实不轻。晏欺本来没想打人,是薛岚因自己一通乱抓给硬磕上了,偏偏这会子还打死不认,一面呲牙咧嘴地哀嚎不断,一面还要怪人家心狠手辣:“嘶,我的师父……多大仇怨,值得你这么对我,你是想杀了我泄愤吧?” 可怜晏欺一时眼瞎没能看清,还真以为是自己出手没个轻重。心里过意不去,又说不出口,只好反手点了支蜡烛,照明之下惊觉徒弟额头已红肿大片,不由得更添一层内疚心疼。 “别嚷嚷,我下次不这样了。”晏欺转身取过一张巾帕,就着茶壶汲了点水,拧干了轻轻贴在薛岚因额上。片晌之余,又似乎想起什么,拉开椅子坐了下来,顺口问他道,“你一个人坐着想什么?灯也不点,给谁省蜡油呢?” “我省个什么?你叫我别到处晃悠的,我这不是听话吗?”薛岚因凑上去,烛光下一双桃花眼里泛了点晕软的微亮,“倒是你,一群老爷子老太婆叫你过去这么久,都干什么了?” 晏欺拎着茶壶给自己满了一杯:“没什么……叫那姓从的小子一张嘴乱说,他们都以为我能破劫龙印,抓着问些乱七八糟的,很烦。” “那……你能破吗?”薛岚因假装不经意道。 “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能。”薛岚因想了想,又拉过晏欺一只手,目光紧锁在他脸上,一字字重复道,“……你不能。” 晏欺怔然道:“那万一……” “没万一,我说不能就不能。” 薛岚因将晏欺骨节分明的五指拢在手心里,握了一会儿,又低声道:“反正,我不准。” 晏欺哂笑道:“你说不准就不准,你当你是谁?” 薛岚因盯着他看了一阵,少顷,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伸手将他鬓间发丝拂开,探头前去轻轻啄了一下,道:“我们那天在璧云城外怎么说的来着?你打赌输了,以后都得由我跟着,今天我自己识趣回来了,你总不会又一个人偷偷打我脸吧?” 他眼睛总是亮得透彻,仿佛能将一切谜语洞穿。 晏欺定了定神,还是忍不住笑了,又拿白天那套揶揄他道:“……我拿什么打你的脸,乖徒儿?” 薛岚因微微偏头,似乎狠狠被酸了一会儿。再转过来的时候,便直接上来堵他嘴了。 狗徒弟要啃人的时候从来不打商量,想亲就直接下了口——晏欺并不适应这一点,平时克制惯的一个人,接吻只会条件反射地往回缩,偶尔心情好了,可能会张一张嘴,但现在明显不会。他心里哪怕装了一点事情,回应就会变的迟钝缓慢,薛岚因自然感觉到了,但他不说,只将唇上力道加重,唇齿勾缠之间,便更是多出几分逼迫的意味。 这样一来,晏欺自觉承受不住,下意识要将人往外推拒,然而方一抬臂,正巧搁在薛岚因胸前,圆圆板板凸起一块,不知藏了什么好东西,刚要顺势去勾,薛岚因提前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放开,反手拢起衣襟往桌边一滚,大有死活不肯放手之势。 殊不知他愈是这样,愈发引得晏欺心底生疑,二话不说,劈掌招呼过去,重重拍在桌上,“啪”的一声冲天巨响,震得壶盖儿都飞了,薛岚因表情登时慌了大半,同手同脚地歪回椅子里,双手抱臂,将衣襟里那块小宝贝护得死死的,脸色又青又白,活像一只老母鸡护崽似的,眼神尖锐而又严肃。 晏欺忍无可忍道:“什么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 薛岚因咬了咬唇,生怕他又要多心误会,便打死不愿招供。 “拿出来,快点!” 薛岚因还是不说话,灰头土脸的,看着就是做贼心虚。 晏欺终于忍不住了,摊手将他胳膊往外一扯,又快又狠地,眼看就要将那东西直抢过来,薛岚因又是一个侧身,往旁边的床榻一个猛子扑腾上去,三两下踢开被褥,没了命就朝里钻,结果还没能钻进一半,右脚已让晏欺在外死死摁住,没一会儿,半个人的力量沉沉压制下来,瞬间将薛岚因围困在窄小拥挤的床角里,一度失去了挣扎的余地。 “……师、师父!” “你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非得这般躲我?” 晏欺单腿曲起,整个人毫无保留地骑坐在薛岚因腰上,另一侧的膝盖还若无其事地搁在他手边,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身下来,抬指朝前一勾,轻轻松松就将那“好东西”一把捞了出来。 而薛岚因则面红耳赤地被他给压在身下,一双眼睛猝然瞪得老大,俨然已是骇得方寸大乱。 晏欺浑然不觉异样何在,继而神色如常地垂下眼眸,一心一意打量手里刚刚抢来的战利品——一只精巧可人的瓷盒。 盒盖上徐徐流淌的纹路干净而又温婉,隐隐飘着一丝馥郁的香气,不用打开,便看得出来原主人是花了心思准备的。 晏欺侧目看了一眼薛岚因,又看了看瓷盒,突然就明白过来了,脸色也随之凉下一半,像是刀锋里无端嵌了块冰:“……谁家姑娘送你的?” 薛岚因并没有回他话。 此时此刻,他心猿意马地仰躺在床角里端,耳根眼角尽数染上晕红,目光亦不似初时那样百般依顺。 ——他的师父,对他向来没什么多余的警惕心。顶多在平时亲吻的时候,会薄着脸皮闪躲两下,其实真正要算起来,他们之间有意无意的肢体接触,早已在薛岚因心头埋下无法根除的隐患。 生而为人,要说没有一星半点欲/望,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薛岚因是个四肢健全的年轻男人,除了心思时常有点泛歪,在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时,也会想要触摸,想要拥抱,想要接吻,想…… 想要他。干脆果断地,要了他,让他完完全全属于自己,哪怕事后化为一堆灰烬,飘散到天涯海角,那也只能是他薛岚因的。 只能是他薛岚因的。 “师父。” 毫无征兆的,他欠起身来,再次将晏欺吻住。 他每次都是这样唐突,直截了当的,实在没法叫人习惯。晏欺手里还捏着那只瓷盒,想问他什么,嘴唇便被撬开,湿润的唇舌扫过坚/硬的齿关,一路抵至深处,上下舔舐吮吸,无声宣誓最后的主权。 “喂,薛小矛,我还在问你话……” 晏欺声音断断续续,还未出口,就又被重新缠住。 薛岚因吻他,从唇角到鼻尖,从鼻尖到眉梢,最后轻轻落在额头,羽毛掠过一样柔软。他说:“……你别压着我,别压着我就告诉你。” 晏欺并不打算让他如意:“这是别人送给你的东西,关我什么事?” 薛岚因笑了,温软的手掌盖在他侧颊,穿过万千缕顺和雪白的发丝,极尽轻柔地来回抚捋道:“那万一不是呢?” 晏欺将他作乱的五指扣住,声音虽还是冷的,神色却稍有微许缓和:“不是?不是你捧那么紧干什么,还生怕让我看到?” “来,师父,我们照例打个商量好不好?” 晏欺挑眉道:“……你又想打什么商量?” 薛岚因神采奕奕道:“我若说这瓷盒与我没有半点干系,你信还是不信?” 晏欺果断道:“自然不信。” “好,很好。你不信。”薛岚因眉眼弯弯道,“那这样,我们今天,就惩罚那个和瓷盒最有干系的人,一个晚上安安分分,任由对方摆布,不许抵赖挣扎——你看如何?” 第67章 温柔乡 “你又玩儿什么把戏?” 晏欺不懂薛岚因打的哪门子馊主意, 但他总归是自信不疑的。薛岚因知道自家师父在盘算什么, 他肯定先十拿九稳地先把自己撇出去,甚至还会带了点侥幸地想——“反正和我没半点瓜葛。” 好巧不巧,薛岚因要逮的就是他这种心态。 “别的不多说, 就说师父你应还是不应吧。都说好了的, 不许抵赖啊?” 他这样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反叫晏欺平白有些生疑。人还一动没动地坐在薛岚因身上,忽然不知怎的,想往旁边撤出一段距离, 然而刚有半点动静,膝盖就被薛岚因抬手摁住了,晏欺低头看他, 他眼神里却是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昏暗压抑,但是十分的清晰,以至于每一寸漆黑深邃的瞳仁里,都被一种极端强势的侵/略性迅速填满。 这种感觉让晏欺非常不舒服。数不清第多少次想朝后缩, 反正……眼不见心为净就是了。 “师父你又躲什么?”薛岚因问他, “你反悔了?” 晏欺开了开口,刚想说点什么, 身下那人已撑着床沿坐直了腰身,双膝同时往回一勾,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将身上那位顺势抱坐到自己腿上。 如此一来,姿势瞬间就变了。 上下压制更替为一种更为亲昵的方式, 致使两人面对面的,不留距离地贴坐在一起。 晏欺手心里那只瓷盒还原封不动地攥着,薛岚因粗略看了一眼,便将它一把抢夺过来,好像略有些许厌弃似的,随手抛到了墙角,一咕噜连打好几个转。 晏欺不明所以道:“你……” “这东西,是别人送你的。”薛岚因已然耐心全无,还管他打的什么商量,双手圈在晏欺腰际迫使他贴近往前,咬牙切齿地说道,“人家漂亮小姑娘送给你的定情信物,要我代为转交!” “嗯?”晏欺适才回神,甚至以为自己耳朵进了沙子,“怎么可能……嘶,你干什么?” 重重一吻落在他耳后,因为过于迫切焦渴,难免带了些鞭策惩罚的意味在内。薛岚因揽着自家师父,从额头一路啃到侧颊,惊觉这沿途下来,他竟一点反应也没有,忍不住又气又恼道:“你这人……怎么能这么迟钝?” “我迟钝什么?你先把话说清楚,东西谁送的?” “谁送的?你自己慢慢猜吧。” 话音未落,又是一吻拂过颈侧。晏欺尚还浸在茫然,压根没想过有哪位姑娘没长眼睛的,会给他送东西,第一反应是挣开薛岚因,试图将那瓷盒捞过来,瞅瞅里面究竟装的什么。眼下的薛岚因又哪能让他得逞?不由分说拦了上来,双手紧扣晏欺臂膀抵回墙上,冷嘲热讽地说道:“好啊师父……趁我不在的时候勾三搭四,这会儿亲热两下都不肯专心,师父真是变厉害了!” 晏欺皱眉否认道:“你胡说什么?我连人是谁都不清楚,如何勾三搭四?” “……那你给我专心。” 眼角末梢微微眯成一缕携有威胁的弧度,薛岚因不遗余力地栖身上前,再次朝他靠近。 双唇辗转相贴,舌尖深/入浅出,彼此连接的每一寸肌肤逐渐升温,满心甜腻的交缠纠绕,开始为另一种陌生而汹涌的热潮席卷占领。 ——这般突如其来的微妙感觉,仿佛是朝四肢百骸里扔了一粒火星,尖锐酥麻的刺痒顺着唇齿相依的间隙一路往下,及至渗入曾一贯冰冷而忘情忘我的骨血当中,顷刻燃起一阵铺天盖地的邪火。 纵是性子再怎般冷漠寡淡如晏欺,此时也不得不被迫清醒地意识到,现在他们二人,正在恣睢无忌地经历些什么。 晏欺是个男人,在某种意义上,他和薛岚因也没什么大的不同。尽管过去的十六年里,他活得的确清心寡欲,或者再往前追溯更久远的时光,他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少爷,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各式花哨的东西样样沾了个边儿,却唯独不涉“情爱”二字。 旁人若要说晏欺不解风情,那是真得承认,单在这一方面,他确实纯粹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可若非要说他是个朽木疙瘩,那也不太至于,眼下唇边贴着薛岚因湿软的舌尖,腿边还抵着他身下某个……发热发硬的部位,晏欺知道那是什么,一直没敢动,待到回过神来,人已被薛岚因连搂带抱裹进怀里,俯身埋首在他脖间,迷恋地探出齿尖反复噬咬吮吸。 “师父……”薛岚因气息滚烫如灼,胸口急剧起伏。晏欺却始终沉默以对,一言不发地朝后靠在软枕上,也不推拒,也不回应,这样的态度,倒叫薛岚因一时无从下口,愣生生跪坐在他面前,一双手尴尬无措地垂在一边,仿佛不知该往何处安置。 两人就这么彼此注视着,互瞪一样,无声无息打量对方很长一段时间。 晏欺眼底,永远装着一些让人看不太懂的东西。他冷淡,但不疏远,甚至纵容薛岚因对他为所欲为,好像不论做什么,他都能够处之泰然,不动如山。 可是归根结底,薛岚因完全看不清晏欺他自己想要些什么。没有心愿,也没有期许,甚至连最简单的波澜起伏都少之又少,便更不要提与爱憎相关的任何情绪。 薛岚因纹丝不动地盯着晏欺,热切的目光却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消逝,不断冷却平息。良久过去,他轻轻咽了口唾沫,头一回,在师父没有发出任何反抗的前提之下,非常自觉地往后避让了一段距离。 ——可能对于晏欺来讲,再往前迈出一步,还是有点无法适应。不过……他可以等,晏欺一时接受不了也没有关系,反正来日方长,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磨合。 薛岚因是这么想的。可是人还没能有所动作,手腕就被轻轻扣住。 他惊愕抬头,恰好撞见晏欺不动声色地抬手盖在他手背上,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抓握着它,直接摁向自己微松的襟口。 “师父,你……” “你刚刚绕那么大的弯,无非是想让我安安分分任你摆布一回。”晏欺嘲道,“我现在可算安分了,你为什么又停手了?” 指尖触碰下的肌肤柔软却冰冷,并不是常人应有的温度。薛岚因壮着胆子进去挠了两把,终没再敢继续往下,只好硬着头皮道:“这种事情,我哪敢勉强?你不给点回应,我都不好意思下手……” 晏欺静了片刻,好像就这么给他生生问住了。好半天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口反问道:“……你要什么回应?” 薛岚因不太确信地盯着他。少顷,才迟疑不决道:“你好歹……亲我一下,不然光我一人动手动脚的,很……” 话没说完,晏欺真的就凑近前来,挑了个合适的角度,在他颊边蜻蜓点水般地沾了一口。 薛岚因瞬间就呆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一度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是在做梦。可稍一偏头,余光下晏欺那张异常平静的面庞近在眼前,是说不出的温和与坦然。 比起往日若即若离的退缩和回避,眼前的晏欺,就这么安稳顺从地陷在软枕里,眼角眉梢染了微许疏淡的柔情——是,真正的柔,也是真正的情。好像所有的凌厉与刻薄,都在此刻无声卸除下来……现在,他只是最初那个“似玉非玉或为玉”的玉,完美无瑕,只让人抑制不住地想要朝他不断靠近。 晏欺自己大概意识不到,他不再执着推拒的反应于薛岚因而言,无疑就是一种盛情难却的邀请。 【有删节,你们懂的】 晏欺瞬间就僵滞了:“你简直是……” 薛岚因饶有兴致道:“我简直是什么?” “……畜生。” “谁家畜生能把你伺候得这么舒服?”薛岚因笑眯眯地将晏欺抱了起来,架在臂弯里,洋洋自得似的打了个转,“嗯?够不够舒服?够不够快活?” 晏欺让他折腾得够呛,仿佛很想躲让偏又不能,便只好侧头讷讷道:“行了……差不多闹够了,该歇息了吧?” “哦,你算是交代了,也就完事儿了。”薛岚因突然停下来,满脸幽怨地撑在他手边,不高兴道,“那我怎么办?你自己爽了,就扔下我不管了?” 晏欺好像很怕他了,简直是各种花样层出不穷,这会子掀过一旁的被褥罩在身上,一股脑地缩回王八壳儿里,勉强伸出半截胳膊朝外一指,道:“你……你去找个花瓶,自己随便弄两下就成了。” 薛岚因眉心猛地一跳,竟活活给他气笑了出来:“花瓶?好好好,我这就去找个花瓶,找个花瓶……”说罢果真就上下捣腾地,像在翻找什么东西。晏欺听着声音不对,刚从被褥里探出半颗脑袋,人就已经被薛岚因整个儿翻了过来,惊恐仓皇之下,连忙又出声问道:“你又做什么?” 薛岚因面不改色地捏着床角那只小瓷盒,随口敷衍他道:“找花瓶啊。” 盒盖被他小心旋开,入了骨的草药清香霎时扑面而来,晏欺连骂人的心思都直接压下去了,好奇得打紧,忍不住小声问他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软玉脂膏。”薛岚因冷冷斜他一眼,继而添油加醋地出言酸他道,“人家云翘小姑娘说了,晏公子一双纤纤玉手,免得让北域风沙给蹭破了皮,特地送你这小玩意,有事没事擦两下,还能顺便想想她。” “云翘?”晏欺愣了愣,大概在云翘还是云盼两个人之间踌躇思考了一会儿,慢慢才反应过来,估摸着自家狗徒弟是醋坛子翻了,便无奈又上前去握他手道,“我又用不着这个,大男人没事擦什么手?明早把东西拿去还给人家,不然白糟蹋姑娘那点心意,要遭天谴。” “……晚了。” 晏欺闻言声音一停,再抬头时,便见薛岚因那混账小子半边的手指已没入瓷盒底端,几乎是毫不怜惜地,直接朝外带出大量馥郁粘腻的软状膏体,全数抹在指尖,依次摊开涂匀。 ——今夜,分明还漫长得很。 【有删节】 第68章 坦诚 两人保持相互依偎的姿势躺了很长一段时间, 静默许久, 薛岚因忍不住微微欠身起来,摸了摸晏欺逐渐有些回暖的身体,竟出乎意料地生出几分高兴:“师父, 你身子不冷了。” 晏欺喉咙发干, 完全懒得理他,木头人儿似的缩墙角里,动都没动一下。薛岚因也不怕他嫌,转身便披了衣裳下榻穿鞋, 窸窸窣窣的不知又在捣腾什么。 晏欺算是被这混账小子折磨出疑心病来了,生怕他又玩出朵什么新的花样,赶忙支起半边酸胀难忍的身子, 哑声追问道:“……你干什么去?” “打水,伺候您老人家更衣。”薛岚因瞥了一眼晏欺胳膊上挂那两串儿布条,白天还是齐齐整整一件,眼下已被汗水和体/液混合浸湿了大半, 皱巴巴的实在不成样子, “就这样,你还睡得着?” “慢、慢着, 我跟你一起,嘶……”晏欺挣扎两下,方想跟着一并跳下床榻,半晌偏又五官扭曲地摔坐了下去,堪堪倒回那张坚/硬如铁的木床板上, “嘭”地一声闷响,砸得薛岚因一个心肝胆颤,又飞速折回去将他扶稳道:“你这又是干什么?我说我去打水,你莫不是想替我扛?” 晏欺一时无言以对。 薛岚因一双黑眼珠子提溜转了两下,忽然就笑了,蹲下去,探出一指刮着他的鼻尖道:“怎么,乖徒儿把你弄舒服了,不舍得人家走了?” 晏欺神色骤凉,登时一巴掌将他拍出老远:“滚,快滚!” 于是乎,乖徒儿就这么听话地滚了,一路哼着小曲儿,心情当真是好得打紧。 彼时夜已过半,北域漫天的黄沙似也浸入了短眠,风虽未停,但犹自温顺地卷在无尽的长空里,如斯沉溺,亦是肆无忌惮的静谧。 薛岚因没敢在外耽搁,理由非常荒唐,约莫是怕他师父想他。然而实际上,当他扛满一大盆清水洋洋洒洒奔回屋里的时候,晏欺已经窝回被褥里躺下了,双目微闭,似已睡得深沉。 薛岚因从没见过自家师父如此不修边幅的模样,印象里,他总是一尘不染的整洁,袖口上沾粒灰都要皱着眉头立即揩掉,可能这一次是真的太累了,他甚至没顾得上将软枕从腰后拿开,就这么衣/不/蔽/体地蜷缩在半片软薄的被角下,披散的长发顺着床沿的褶皱铺展了一路,像是天外刚落下的一层积雪。 他的师父,就是一块浑然天成的美玉。即便浸在世间最为污浊狰狞的泥土里,他也依然干净纯粹到让人神魂颠倒。 薛岚因眼神泛空盯了他半晌,待回过魂来的时候,方想起拧干水盆里快要泡烂的一方巾帕,小心翼翼地,沿着晏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下清理擦拭。 他的身体过了亢奋的那段时间,就不再温热了,第二次触碰的时候,便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薛岚因特地打了一盆热水,又怕他着凉,清洗过后的部位就迅速拉来被褥裹上,不过他睡觉的姿势确实是令人发指,煮熟的虾米一样躬着腰身,仿佛很怕冷的样子,薛岚因费了好大的力气挪动他的手肘,结果一个没注意,还是将人碰不小心醒了。 晏欺目光昏沉,勉力自睡梦中眯开一双疲惫的眼睛,修长的小臂抽出来支起半面额角,雪白的长发亦随之缓缓垂落在侧—— 恰是借着这样一个微妙的角度,薛岚因稍稍凝眸,视线往下,正好集中在晏欺耳后大片阴影埋没的发丝之间。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那里藏着一小束非常隐秘难辨的黑发。 “你看什么?”晏欺见他眼睛都直了大半,忍不住低低出声问道。 薛岚因犹豫一阵,还是俯身跪上床沿,探出手指,一丝不苟地拈起那束乌黑的长发,格外好奇道:“师父为什么会有黑发?之前好像也看到了,不过没出现这样多。” 晏欺眸色微滞,似乎有片刻的惘然。但很快又扬手将他挥开了,偏头缩回被褥里,颇不耐烦道:“别动!” “好好好,我不动……我不动了,你也别凶。”薛岚因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忙把狗爪子撤了回去,改换了沾湿的巾帕继续为他擦身,“那么大火气干什么?我又没说难看……” 晏欺自己大概也觉得反应是有些大了,消停半晌,声音缓和下来,继而漫不经心地道:“人只要活着就一直在变——体型变胖变瘦,头发变黑变白,不都是正常的,你稀奇个什么?” 这话好像说得是没什么错,但听起来就总归有点别扭。薛岚因头一回让晏欺给噎着了,老半天憋不出话,好不容易拐过弯儿来了,才唯唯诺诺道:“别人那是变老了,头发里自然会冒出两三根白的。你……都这样了,难道还是返老还童不成?” “嗯?”晏欺一听,差点就冲去桌上拔剑了,无奈于这一身难忍的酸痛,衣服也才刚巧挂了半截儿,只得隔着一层被褥怒声问道,“你再说一遍?我都哪样了?” “师父别生气!火大伤肝,我不是那个意思……”薛岚因一见形势不妙,立马就举手投降了,“啪”地一声巾帕随手搁水盆里,转而爬上床榻勾住晏欺腰身,温柔乖顺道,“来,我抱你睡,别和我生气好不好?” 狗徒弟身子热乎,体温也还适中,这一点让晏欺非常受用,挨着躺了一会儿,果真平静下来不少:“薛小矛,你说说,我都‘这样’了,到底是哪样,嗯?” “不是……我……”薛岚因抓耳挠腮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真没嫌你老!” “听谁说的?” 薛岚因苦恼得很,看晏欺的样子,仿佛随时能抄起涯泠剑砍他,心里虽咕哝着,嘴上到底不敢造次,遂索性实话实话道:“哎,不就是刚出敛水竹林那段时间,外面那些人多嘴也杂的,天天都在念叨你的故事,我瞧来好玩儿,也跟着听了一些……” 晏欺凤眸微眯,将信将疑道:“……念叨什么?” “他们说……晏欺一头苍苍白发,姿容却多年未老,许是练就了一身永生不死的邪功。”薛岚因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脸色,直到确认他不至于为此勃然大怒,方才壮着胆子吞吞吐吐道,“还说师父您……是个活了快一千岁的……老妖怪。” “胡说八道!”晏欺简直难以置信,一方面只觉得荒谬可笑,一方面又感叹世人无知愚钝,“我要是活了有一千岁,现在就让聆台一剑派跪下来给我叫祖宗,哪还躲在这块偏僻地方手忙脚乱呢?” 薛岚因闻言略有怔忡,及至偏头望进怀中美人如玉雕琢般的清秀面孔,忽然又轻轻笑了,屏息一吻落在他尚还紧锁的温润眉梢,低道:“那你告诉我,你到底什么岁数了?免得我总是一人窝心里瞎猜。” 晏欺叹了口气,没再犹豫,反是无可奈何道:“有什么好猜的?十六年前在洗心谷与你相遇的时候,我才刚过十七……多大的岁数,值得你们一个个的这样抬举?外人管我叫妖怪,无非是因为恐惧——太害怕了,所以瞎扯出个理由,好让自己心里能稍微舒坦。” “那年刚过十七……?”薛岚因喃喃一声,倏而目光骤亮,像是欣喜,又带了微许错愕地道,“师父你、你不是吧,我一直以为……” “以为什么?”晏欺挑眉道,“以为我就是个上了年纪的糟老头子,成天没事装装年轻,反正别人也看不出来,是吧?” “不是……才不是,你……唉……”薛岚因想说点什么,然而话到嘴边,皆只剩下一声叹息。 晏欺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过虚幻了。很多时候,薛岚因甚至会觉得他是个假的,触摸不得,随便加重点力道,他就会碎个彻底——直到今天,薛岚因才逐渐意识到,眼前这样一个人,是真实存在的,不是什么道听途说来的鬼神,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凡人,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是他近在咫尺的证明。 “师父,我……” 他真的,再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此刻心底异常庞杂而又汹涌的情绪了。只能竭力张开双臂,将人紧紧抱住,几近是语无伦次地脱口说道:“我……我爱你,哪怕你一万岁,百万岁,多老的妖怪都爱!” 晏欺从没奢望过他会予以这样回答。 爱这个字眼,太沉重了,可它又是能够轻易出口的,如若不施加阻拦,就简单到了一种极为纯粹的地步。 ——偏偏晏欺如是淡薄疏冷一颗心,却犹自对这份纯粹保持着矢志不渝的忠诚。 他眼眶有点发热。仿佛很想回应点什么,但嘴不饶人的性子依然如故:“你爱我什么?只是那副花瓶似的不俗皮相刚好足够取悦你罢了。真要等到年老色衰那一日,你怕是会避之唯恐不及。” “不不不……”薛岚因大手搂着自家师父,又开始满嘴荤话地谬赞他道,“跟花瓶比起来,明显还是您更能取悦于我。” 晏欺足足纳闷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指的什么,顿时扬起巴掌要打,不想手刚伸出一半,五指便被薛岚因穿插着慢慢扣住了。 “师父,咱不说花瓶……不说这个了。我问你,那所谓的遣魂咒……对你有没有什么影响?”薛岚因顺势拉过被褥替晏欺盖好,眼底虽还携着笑意,神色已生出几分难得的严肃,“你头发变黑,是不是这个原因?” 晏欺淡淡推开他,转而起身去捞腰下那只软枕:“没影响。能有什么影响?头发本来就该是黑的,多一束出来,不也是正……” 话没说完,下巴被人一手生生扳住。薛岚因低沉压抑的目光垂了下来,略带审视意味地正对上晏欺的眼睛,仿佛在详尽确认什么一般,片刻之余,又不动声色地缓缓撤离。 “你可不要骗我。”他悻悻说道,“你骗我太次了,睁着眼睛净说瞎话,我都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没骗你,骗你做什么?” 晏欺侧过脸,五官美好的轮廓浸没在逆光昏暗的线条里,是说不出的柔和缱绻。 “……好吧。”薛岚因顿了顿,随后弯腰躬身,将他彻底带入自己温实有力的怀抱当中,声音低到有些微不可闻,“你明知道就算你撒谎,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晏欺闭上眼睛,像是要出言反驳两句,然而径自沉默一段时间过后,终只是弯过唇角,轻轻笑了起来。 第69章 是非爱恨,不得其解 次日晨。 埋了沙的北域地区难得下了一场大雨, 仿佛是寒露时前的最后一点倔强。不过硬要说起来, 也依然没几分骨气,先是一滴一滴蛮力掐着,死活舍不得落, 待到脾气突然涌上来了, 就开始天崩地裂地往下砸。 云翘姑娘早些时候起床,忙着在石屋外搭了床被子晒,这会子窸窸窣窣地来了场雨,决堤的黄沙纷纷扬扬地沉了地, 正没完没了地贴往薄薄一层布料上,她又着急赶去给云遮欢梳妆,来来回回几趟过去, 就把晒被子这茬儿给忘记了,可怜那崭新一床被单沾了雨和沙,很快就染得蜡黄,幸而那另一位婢女云盼还算是清醒, 一人撑伞抱了半人高的湿被料回来, 逮着那忘了事的小丫头便轻声问责道:“云翘,你是丢了魂罢, 那么大块被子扔外面,晒雨么?” 云翘这会儿正专注给云遮欢画眉呢,闻了声,两人皆是一个回头,恰见那沙土晕开的被子还在往外渗着脏水, 当真是叫人惨不忍睹。 云遮欢一眼瞅着便来了劲,眉都不肯画了,直望向云翘笑嘻嘻地问道:“说你呢云翘,魂都丢了,一大早就心不在焉!” 云翘红着脸,不晓得在惦记什么,只顾着摆手否认道:“哪有的事,手头活儿攒太多,一不留神就给忘了个干净……哎,反正,被子过会儿我重新洗便是了,你们可别再调侃我了……” “诶?哪有做了错事,还不让人说的道理?”云遮欢一双好看的柳叶眉翘得飞起,就瞥向她,偏与她抬杠道,“你看你,脸红得跟猴儿屁股似的,在思春呢?还是昨天出门没带纱啊?” 云翘一听,脸愈发涨得通红了,性子上来了,就只顾着反击她道:“遮欢姐姐才是,平日里睡到日上三竿,今天就起得格外早,又是敷粉又是涂腮的,预备着给谁瞧呢?” “反正不是给你瞧。”云遮欢一手拿过铜镜,格外明艳的面孔悉数映照在眼底,像是早春才开苞的鲜花。 年轻的姑娘总是千娇百媚得惹人爱怜,云翘在旁看了又是羡慕,又是向往,恨不得早日能扮成她那副模样——云盼却是个明事理的成熟姑娘,只瞧云遮欢着了魔一般地生着痴念,便忍不住想要询问她道:“遮欢,你确定……昨日里来的那位薛公子,就是你二十多年前在沽离镇遇上的那位么?” 云遮欢想也不想,直截了当道:“我觉得……多半不是。” “呃?不是?” 云盼云翘二人同时一惊,甚至有些难以置信地齐齐开口问道:“那你这般殷勤……是何故啊?” “我看你自从去了一趟中原寻印,整个人都特别开心的样子,还以为你找着当初那位公子了呢……”云翘皱眉低喃道,“昨天也是,兴致冲冲的跑出去见他……弄了半天,原来不是啊!” “虽然不是,但……他俩的模样,是真的像,特别像。”云遮欢面对着铜镜,唇角柔软的微笑已是愈渐出乎意料的甜腻诱人,好似这世间,根本不存在相貌相似的两个人,他们于她而言,即便有所差异,也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无形重合在一处。 一个人对于过去久远记忆的不断缅怀与追溯,其实是非常不合常理的。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旧事,早在云遮欢心底烙下了极度深刻的印痕,旁人也许很难想象她究竟是在为了什么而如此执着,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某些珍爱之物硬生生从身边脱离远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就像是一口甜到心尖儿的蜜糖,沾了块边便被人反手抢走了——那最后爱而不得的渴盼与焦灼,就是一把禁锢她多年的锁。 可能是因为不曾经历过,云盼对于这样复杂的情绪表示并不能理解。她说:“遮欢,哪有这种喜欢法的呀,之前沽离镇上那位,是救了你的命,还帮过你不少忙,但是那些……和咱们现在认识的这位,完全没有任何联系啊……” “对啊遮欢姐姐,你打小惦记那个中原男人,我们都知道,昨天薛公子刚来的时候,我还偷偷替你开心呢。”云翘也面色古怪地道,“但你今早才说他不是,只是长得像而已,你总该不会……就惦记着那张皮囊吧?” “怎么可能?”云遮欢干笑两声,伸手用银簪固定盘起的发髻,一边左右忙活着,一边神色如常地说道,“薛岚因也不算差呀,挺好玩儿一个人,我每次只要看见他,总能想起二十年前遇到的那位,连名字我都不知道,但就是怎么也忘不了……” 云盼闻言,不由低低叹道:“唉……你还真是成了痴魔。不过遮欢啊,你有那个情,人家未必有那个意啊——你说一个中原男人,本来就很难在白乌族有他自己的立足之地,何况是当族长的男人,那跟让他嫁过来,又有什么分别?寻常大男人家的,受得了这份折辱吗?” “这怎么能说是折辱呢?当族长的男人,说出去得多有面子?”云遮欢奇道,“再说了,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你让他嫁,他就嫁了,那未免也太好说话了吧?” 云盼摇了摇头,犹自忧心道:“你自己倒是知道事情多不容易,他也本就不是你心心念念那个人,又何必将心思往人家身上砸呢?” 云翘亦是摸了摸鼻子,扭扭捏捏地接了话道:“我也觉得,薛公子同晏公子感情是真的好,遮欢姐姐要想留薛公子在白乌族,他们师徒两个不就散了吗,晏公子心里肯定不舍得呀……” 云遮欢刚想说点什么,忽又不知哪跟筋被人给碰歪了,愣是一个猛子抬起头来,直瞪着云翘皮笑肉不笑道:“我说云翘,你管那个谁叫什么?” 云翘茫然道:“谁?晏公子?” “哎哟!你可真是……笑掉我的大牙!”云遮欢呲牙咧嘴地笑着拍桌道,“你叫他……‘公子’?你知道人家多大的岁数,就跟着瞎喊公子?” 云翘耳根一红,有些心慌意乱道:“什么啊?我瞧着他很年轻,也很漂亮啊,顶多二十出头的样子,喊公子又有什么不对?” “你瞎啊!他头发那么白,怎么着……也得有一百来岁了吧。”云遮欢翘着腿装模作样地往靠椅上一横,好似在有意模仿晏欺平日里居高临下的冷傲姿态,“云翘你是不知道,这个臭老头子脾气不是可一般的差,我昨天算是见识到了……”言罢,兀自又将双目一眯,嘴巴一撇,阴阳怪气地净拿鼻腔哼唧道:“‘你这是在威胁我?’——‘怎么?想拉我一起下水?’” ——别说,学得好像真有那么几分意思,净将晏欺说话那股子嘲讽调调挤出来了,听起来还怪渗人的。 云翘云盼两个丫头在旁听着看着,都不约而同地惊呆了——但见云遮欢如今这般反应,多半是非常不喜欢晏欺的,可她偏偏又对人家的宝贝徒弟感兴趣,那又怎么能成呢? 云翘低垂着眉眼,偷偷觑着云遮欢大手大脚专程用以抹黑晏欺的样子,仿佛很想为自己看人的眼光开脱:“遮欢姐姐,你这样不行,要真想要晏……晏公子把他徒弟让给你,你总不能惹他生气吧,大家都和和气气的,才有机会结这个亲家,不是吗?” “那我应当待他如何?”云遮欢冷冷一笑,复又敛了面色,继续拨弄桌边大堆摊开的首饰,百无聊赖道,“我不能惹他生气,可他那副德行,好像全天下人都欠他一笔债似的,难不成还得要我哄他?” 云盼略加思忖一番,方缓了声音,耐心开解她道:“遮欢,晏先生现在是族里的贵客,人人眼里盼着盯着,老族长可是一心指望他能解劫龙印的——你说你啊……就算不为薛公子的事情做打算,多少为了咱们白乌族,得和他暂时处好关系吧?” 处好关系? ……她和晏欺? 云遮欢斜眼看她:“照你这么说的……如何处好关系?” 云盼道:“你难得起这么大早,不如送些吃的过去给他,老人家爱吃的糕点啊米粥之类的,一样拿上一点儿,趁机多打听一些劫龙印有关的事情,这一来二去聊到一块了,不就关系好了么?” 骤然闻言,云遮欢险些一蹦三尺高:“你、你……叫我给那姓晏的送饭?” 云盼点头道:“不然呢?薛公子不也跟他在一处么,你若过去同他们一起其乐融融地吃顿早饭,岂不是一举两得?” “不去……我才不去!”云遮欢翻了个白眼,一拍桌子,径直瞪向角落里的云翘道,“云翘,你去!” 云翘浑身一僵,当即瞠目结舌道:“啊?什么?” “你亲自过去,送趟早饭给那位晏先生,顺便……顺便多帮我说上两句好话。”云遮欢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我才懒得跟他坐一张桌上吃饭,要命……” 第70章 师父他特好欺负 秋时这场瓢泼大雨, 来得实在是急不可待。早前还热得躁人的天气, 转眼便染了寒凉,那雨仿佛是绵里藏针,渗在周遭黄沙翩飞的干燥空气里, 顷刻成了透骨的尖锐冰冷。 云翘撑伞站在石屋重重相隔的长帘之外, 手里还提满了各式刚出炉的新鲜早点,正迟疑要不要直接推门进去。 云遮欢一句话命令下来,非得逼她一个小丫头去哄着晏欺,拿些好吃的东西伺候着不够, 还要多说两句耐听的好话。 然而这会子屋门紧闭,里头没什么声音,她又不敢贸然进去, 万一人在歇着还没来得及醒,岂不是闹了个大尴尬? 一时正犹豫纠结得厉害,门外那一层厚重的长帘忽然就被人掀开了,一张笑意盈盈的俊脸毫无征兆地探了出来, 桃花眼里缀了几分晨时的浅光, 尽是说不出的明朗开阔。 云遮欢说的确实没错,薛岚因这样一个人, 长相耐看,脾性也是不可多得的温和谦顺,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些孩子气,真要挑来做夫婿了,怕还是得人姑娘家的耐心宠着他。 云翘盯他盯得出神, 险些将手头的活儿都给一并忘了,好在薛岚因还是个醒的,大手一挥,硬是在她面前招呼道:“云翘姑娘?哎,云翘姑娘!大早上的杵门口干什么呢?偷看我家师父美人儿睡颜么?” 话音未落,屋里那位美人儿冷淡如斯的声音已自耳畔悠悠传来:“……薛小矛,你要喜欢瞎讲话,就站外边,讲够了再滚进来。” 薛岚因听罢“嘶”地一声,赶忙放下长帘往回处钻,云翘趁乱朝里屋偷瞥了一眼,见晏欺原是醒着的,就是气色不大好,彼时整个人恹恹窝在桌前的木躺椅里,像是病了,但仔细一阵看来,又不像是那么回事——反正云遮欢说他总不高兴,这个倒是千真万确,从昨天刚来到现在,就没人见他咧嘴笑过,万年绷着张脸,白可惜了一副秀美撩人的五官。 ——也不晓得昨日她鼓起勇气送出去的那盒软玉脂膏,他究竟有没有打开来用过。或许是没有的,又或许……薛岚因压根没能成功转交给他。 云翘心里难免有些失落,故而默默将目光从晏欺身边偏移,悄无声息地挪到了一旁薛岚因的身上。 说起薛岚因,他也算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徒弟了。眼下瞧着自家师父心情不佳,薛岚因便凑上去亲自为他倒一碗茶,瓷勺轻轻捏在手心里,一丝不苟地舀水对着人唇缝里喂,晏欺见状却是漠然扭头,明显带有抗拒的意思:“东西放下,我自己来。” “不,让来我喂。”薛岚因端着茶碗,犹自撒娇似的同他耍赖道,“你不是不舒服吗?不舒服还不肯让我伺候,净知道逞强。” 晏欺并不领情:“我自己有手有脚,犯得着让你来伺候?” “哦。”薛岚因一本正经地斜觑他道,“你昨晚让我伺候得那么舒服,怎么今天……” “行了,你要来就来,废什么话!” 晏欺不知怎的,突然就直接妥协了,匆匆低头就着一只瓷勺小口喝茶,那样子窘迫而仓促,还隐隐带了一丝狼狈。 薛岚因一面握着瓷勺给他喂水,一面抿紧嘴唇强忍笑意,半晌手都在抖了,晏欺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当即抬起头来,一把将他挥开道:“你伺候什么伺候?分明就想着玩儿我吧,混账东西……” “哈哈哈哈,师父,别生气别生气!”薛岚因登时眉开眼笑,伸出一指将晏欺皱起的眉心轻轻抚平,温柔出声道,“你还疼吗?一会儿让我替你看看吧,也许是哪里伤到了。” 晏欺眼角抽了抽,很是不自然道:“用不着……只是没睡好,有点累。” 薛岚因轻声哼哼道:“我早说了,哪有你那样蜷着睡觉的,掰都掰不直,手给你垫着你还不要……” 话正说至一半,晏欺立马清了清嗓子,示意他门口还站着个外人。薛岚因应声回头,便见云翘还抱着满手东西在外干守着,忙是醒过神来,起身赶去迎她进门道:“云、云翘姑娘,快进来罢,屋外飘着雨呢,莫要淋湿了着凉……” 云翘自己也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合时宜似的,面红耳赤地掀开长帘踏过门槛,依次将手中菜碟餐盘列在桌上摆好,一样接过一样的,大多是些清淡的流食,搭配几份细嫩轻软的糕点,四下蒸腾着袅袅烟雾似的热气,香味儿可够足,但乍一看全是清汤寡水的,着实叫人提不起食欲。 “遮欢姐姐惦记着二位没用早点呢,特地让族里会做中原菜的厨子赶着做了两道,着急就直接送过来了,也不知道合不合胃口。”云翘悄悄盯向晏欺那张不咸不淡的侧脸,想起云遮欢之前对她的嘱托,便又忍不住试探性地开口补充道,“遮欢姐姐还说了,晏公子……哦不,晏先生是咱们的贵客,是来帮助咱们破解劫龙印的!所以……特别想要同您处理好关系,今早这些吃食,就是专程为您准备的,很费了一番功夫呢,希望晏先生用得开心,私下也能为她指点一二,毕竟咱们以后也是一边儿的人了,对吧?” 云翘嘴笨,人也不够机灵,说话更是直来直去的——边际着过了头,话就变得不再那么顺耳。她自己大概觉得意思表达清楚了,晏欺反是借此一举将云遮欢的心思揣摩了个通透,因此不动声色,也并不发表任何感想,倒是薛岚因那口无遮拦的小子混账惯了,径自打量一桌看着没味儿的米粥小点纳闷又好奇道:“你们家小族长想和我师父处理好关系,送来这一桌如此……清淡的吃食,是为什么呢?中原人家常吃的菜,可没说不放油吧?” 云翘闻言,尤是热心与他二人解释道:“唔,遮欢姐姐说,晏先生上了年纪,身子不大利索,想必也碰不得重油重盐的东西,所以吩咐厨子仔细熬了小碗的人参稀粥,糕点里也是掺了不少红枣莲子类的补品,养生效用都是极强的,老人家吃了保准喜欢!” 如是听罢,薛岚因只觉背后一股子寒意油然而生,方要开口阻拦些什么,忽而听得晏欺在旁古怪一笑,顺势抬手取过桌边竹筷,拈了一块勾花边的小软糕放在碟子里,看起来仿佛很给面子地说道:“未来族长遣人送来的好东西,我这把‘老骨头’自是要心怀感激地收下。毕竟,人家也是在用心办事——你说是吧,乖徒儿。” “啊?”乖徒儿狠狠愣了一下,良久方才动了勺子,战战兢兢给晏欺盛粥道,“师父高兴便多吃点,瞧你瘦得一把骨头,出去一阵风就能将你卷跑了,我上哪儿找去?” 晏欺不语,仅是兴味索然地低头舀粥,并未真正动口。哪知站边上的云翘正巧听见薛岚因一番胡言乱语,一个没忍住,“扑哧”就笑出了声来,引得师徒二人皆是侧目,同时又自知失礼,赶忙伸手将嘴捂住。 薛岚因见此当然不肯放过,一手还捏着半块糕点,不明所以地望向她到:“云翘姑娘,你笑什么呀?” 姑娘家的完全遭不住问,一时支支吾吾的,见晏欺也在朝她看着,便红着脸讷讷对他二人说道:“实不相瞒,遮欢姐姐近来总在念叨薛公子的好处,一直夸您性子温柔,说话也讨喜,常能逗人开心……咱们刚开始都不信呢,直到今日见得公子如何幽默风趣,才知姐姐原来说的都是真的……” 晏欺尚在不动声色,薛岚因面上已是染了几异样,像是对这番夸赞诚惶诚恐的样子,完全提不起劲地说道:“云翘姑娘,你这话说的……我可受不起啊。师父平日里,最嫌我一张大嘴巴花言巧语,不惹他生气就不错了,哪还真能逗人开心?” 云翘人没什么心思,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的捅人心窝:“……可是薛公子,终有一日,你要一个人成家立业,届时你师父不可能跟你一辈子吧,总要离开你的不是?不如……” “不会!” 这样一个问题,对他们师徒两个人来说,都是非常敏感而尖锐的。薛岚因脸色瞬间就变了,反应尤其大到出乎意料:“我师父不会离开我的!” 音量陡然增高一节,险些当场就失控吼出声来。以至于晏欺都被他骇得眉心一跳,下意识从桌底轻轻握住他的手道:“小矛!” 薛岚因反手将他五指死死扣住,力道大到骨骼都在咯咯作响。及至半晌方才静下心来,再看云翘时,人家姑娘半张小脸都给吓得白了,哆哆嗦嗦地站角落里,一句话都不敢再开口多说。 “抱、抱歉……是我有些激动了。”薛岚因眼睫微颤,稍稍缓了声音,勉强做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云翘姑娘,你可能对于我的事情……并没有多少了解,但是像方才那样的话,请你以后不要再说了。” 云翘仓皇点头,甚至没胆再出声应他两句,但那一双眼睛里仍旧跳跃着疑惑不解的情绪,好似始终固执地认为,自己的说法并没有任何错误。 薛岚因回身与晏欺对视一眼,后者欲言又止,仿佛很想说点什么,却被薛岚因抢先开了这个口:“云翘姑娘,我不知道你和你们家小族长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反正……我并没有成家娶亲的打算,这一辈子,我只想守着我师父,他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 晏欺眸色一黯,被人紧紧握住的指节试图往外抽开些许,然而还没挣出一半,薛岚因已顺势朝上将他腕骨用力勾住:“师父要是想偷偷离开,我就去找根麻绳将他绑起来,从头到脚都捆实了,看他一人能逃到哪里去……” 他这番话明显意有所指,晏欺自然听出来了,云翘却是个没开窍的,只觉此般想法乃是病态,甚至平白让人生出几分毛骨悚然的意味——试问谁家徒弟敢这样与师父相处的,且不说绑起来还是不绑,两个大男人互相黏和着过一辈子,怎么想也不大合适吧? 但见他师徒二人面皆坦然,仿佛若无其事的样子,云翘心里忐忑,又无从出口,再三思忖过后,第一反应就是脚底抹油似的立刻开溜,不料方一朝后回转半边身体,就地撞上一人沉厚稳实的胸膛,匆匆抬头一看,一张小脸不由再次白了大半: “从、从……枕?” 第71章 线索 “……岚因兄弟待晏先生情义如此深厚, 着实是叫人唏嘘佩服啊。” 从枕单手摁下云翘半边瑟缩的肩膀, 另一手缓缓掀开头顶相隔数层长帘,轻笑着跨过门槛大步迈入里屋,似调侃非调侃地对薛岚因道, “只是你这话一会儿要是让遮欢听见, 难免又要伤心生气了。” 薛岚因怔然回神,正对上从枕一双锋锐眼眸,随后敷衍一笑,起身诚恳邀他落座道:“从兄怎么突然来了?” 从枕衣角还飘着雨花溅湿的痕迹, 可见屋外雨势并未减弱,幸而他也不大在意这点小事,顺手拉了把椅子在晏欺身旁坐下, 面不改色地继续道:“下雨天潮,方才遣人下地给劫龙印换了趟血,完事儿了便顺路过来瞧瞧……”言罢,又是神色诡谲地朝他二人扫过一眼, 看似轻描淡写地道:“刚进来就听见岚因兄弟这番豪言壮语, 说实话……我还有些吃惊。” 薛岚因不以为意道:“吃惊什么?” 从枕摇了摇头,语气平缓道:“遮欢如今年纪已经不小, 往后继承族长之位,身边断然不可无男子撑腰——我看前段日子在沽离镇的时候,你二人似乎交谈甚欢,刚好遮欢对你也表现得格外中意,所以……一直想着什么时候, 能干脆结了这门亲事,一方面圆了那丫头的痴念,另一方面,你和晏先生也能得到白乌族的照拂,这样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薛岚因听闻此话,不由皱眉失笑道:“从兄这是哪门子的奇怪想法?早前在沽离镇的时候,我就同云姑娘把话说明白了,这一生,我只想和师父永远在一起,别的谁也不要,也从没想过要和哪家姑娘成亲。再说了……” 他声音一顿,约莫是想起了什么,但又不大方便开口,从枕自他眼神中隐约瞧出端倪,便忍不住追问道:“再说什么?” “从兄打小跟着云姑娘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明白——她心里挂念的那位,根本不是我吗?”薛岚因倏而叹息道,“找个样貌相似的人来取代另一个人的位置,难道不会觉得荒唐可笑么?” 从枕当即面色一滞,略有难堪道:“这……” “慢着。” 此话既出,不知何故牵动了在旁沉默已久的晏欺:“……你刚刚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呃?”薛岚因回身看他,不明所以道,“师父怎么了?” 晏欺目光微动,似是若有所思道:“你说样貌相似,是在指的谁?” 薛岚因方要开口出声,从枕唯恐他一张烂嘴添油加醋,急忙赶在先前脱口解释道:“晏先生有所不知,这些旧事,都是二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遮欢那时年幼不懂事,让人拐到沽离镇里差点丢了性命,后来有幸被一位好心人捡去照料一段时间,她就从此惦记上了,这么多年不曾忘记过——而那位好心人……好巧不巧的,就和岚因兄弟容貌相似。她自己说的,我们也不知是真是假,只盼她能早日将这梦魇解除了,所以一直以来在这件事情上,没少为她花过心思。” 晏欺本不是什么爱八卦的人,但这会儿一双眼睛低低垂着,敏锐中隐透着一丝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异样情绪。薛岚因自然也没肯闲着,偏头盯他看了一阵,脑子里不禁模模糊糊的,也跟着整理规划出一点事情相关的虚幻雏形。 二十年前在沽离镇,云遮欢自称遇到了那个和薛岚因模样相近的陌生男人,但于同一个时间拐点的不同背景下,中原武林恰也处在风云动荡的最鼎盛时期——劫龙印一事彻底公开于众,而各方大小势力分别对此虎视眈眈,想方设法欲将其据为己有,最后出来致力于平息纷争的,还是一心向善的丰埃剑主秦还。 晏欺和易上闲都有提到过,当时的西北诛风门妄图控制活剑血脉来强行破印,其中带头抓捕薛岚因和另一名活剑族人的关键人物,就是诛风门的左护法闻翩鸿——但是闻翩鸿后来死了,另一名活剑族人也逃之夭夭,这条线索也就彻底断开了,可能因为时间隔得实在久远,很难有人会将两件驴唇不对马嘴的事情拼凑在一起,但只要绞尽脑汁想到那个点上了,某些盘踞在心头已久的困惑与迷茫,就会抽丝剥茧般一层一层地迎刃而解。 这是头一回,狗徒弟那颗冥顽不灵的破脑袋瓜子,比自家师父转得还要快。薛岚因转头凝向一旁面色仍是恍惚的从枕道:“从兄,我记得云姑娘当初和我说过,那人在救她之后没过多久,就被另外一大群人赶上来带走了……这些人大概是个什么样的特征,她有向你们提起过吗?” 从枕垂下眼眸,仔细回忆了好一段时间,才含含糊糊地道:“遮欢那会儿人才四岁,我们派人找着她的时候,人都已经吓不清醒了,只反复哭喊着说人来了很多,黑压压一大片,非常可怕……等等诸如此类毫无头绪的话。”说罢声音一停,又忍不住心生疑顿道:“不过……你们突然问这些旧事,又是做什么呢?” 晏欺目光一偏,从枕立刻会意过来,回头对身后迟迟站着不敢吭声的云翘道:“云翘,你先出去罢,遮欢那边还有几间屋子等着你去收拾。” 云翘应声点头,自知不宜久留于此,稍一转身,便匆匆掀开长帘退了出去。晏欺略微抬头,见人已经撑伞渐渐走得远了,方沉下声音对从枕道:“我明白你心思一向机敏过人,有些事情,你们那性子魔怔的小族长……怕是一时接受不来,但如果换成是你的话,应该能够做出最为理智的反应。” 从枕眉心紧蹙,像是意料到接下来他会说些什么一般,仅是抱拳弯下腰去,一字一顿冷静地道:“晏先生但说无妨。” 晏欺微微颔首,直截了当道:“我那日在璧云城中遇见谷鹤白,曾刻意将他头上那层帷帽揭开过一次。” 从枕神色紧绷道:“……谷鹤白?” “他的容貌,和我徒弟……相似到了一定程度。” 此话一出,从枕当场就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愣是将身旁好不容易沉住气的薛岚因都给吓得浑身一颤,险些随他一并狠狠摔坐在地。 “我的天……”他仿佛从未经历过这般荒诞无稽的说法,一时听来竟觉得非常可笑,然而事实却使他根本笑不出来,哪怕尽力想要弯一弯唇角,所做出的表情也扭曲到几乎变形,“这天底下,哪来这样巧的事情?晏先生,你、你该不会是看错了吧?” 晏欺叹道:“……我又不是瞎。” “可这……也太荒谬了,幸好……幸好没让遮欢知道,不然难保她不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从枕扶额试去鬓间一缕冷汗,尤是虚惊未停道,“我真不敢相信,遮欢从小念念不忘的……会是那样一个人。也许……也许是弄错了什么,这世上,说不定还有第二个和岚因兄弟长相类似的人呢?” 薛岚因倏然闻言,不由苦苦笑道:“一个就够受了,哪还来两个三个?从兄不妨仔细想想,我们之前不是一致猜测,谷鹤白的身份背景非常特殊么?” 从枕到底人还不傻,震惊之余,也不忘稍有醒神道:“你是想说……诛风门?”如是一想,忽又觉得茅塞顿开,万千思绪亦纷纷随之接踵而至:“对啊……诛风门!谷鹤白如果曾是诛风门中人,那么杀人夺皮对他而言,也只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小事!” “正是如此。”薛岚因道,“那位多年前出手救过云姑娘的好心人……很有可能还是我哪位多年不见的亲戚,但我过往记忆有损,一样也不记得,而那个人,现在说不定已经死了,留在这世上的,只剩下一张与我模样相似的皮囊。” 从枕喉头一哽,有些艰难开口道:“照你这样的说法来看,遮欢怕是无缘再与那人相见了?” 薛岚因点头道:“她这一别,便是与人阴阳两隔,再怎么喜欢惦记,总不能一辈子奢望一张空皮囊吧?” 从枕哑然道:“可是……” “行了。”手中瓷勺“叮”地一声磕回碗里,晏欺起身下了躺椅,转而抬手将那窗前积灰的长帘掀开一条缝隙。 屋外雨还没停,隔着一层平坦窗台四散飞溅,大滴大滴地袭至地面,顷刻落成数粒凄冷的碎花。 “生死面前,谁还有空计较那点儿女情长?”晏欺不露声色道,“眼下劫龙印让谷鹤白拿捏了一份在手里,你们那位‘智勇过人’的小族长……可还拎得清孰轻孰重么?” 从枕面色一变,当即抱拳埋头至更低道:“晏先生,这件事情,请容许我私下做主……勿要如实告知于她。” 晏欺侧目道:“不告诉她?” 从枕道:“……是。” 薛岚因在旁坐不住脚,不由得悻悻反问他道:“从兄,事已至此,你还想瞒她到几时?这……日后总要和那姓谷的打交道,届时若不慎露了馅,她难保不会闹个天翻地覆啊。” 从枕目沉似水,一时抿紧牙关,竟无话可说。倒是晏欺闻言略微垂眸半晌,沉吟出声道:“确实……要现在说与她听了,也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索性一瞒到底也罢,至少在劫龙印破解之前,她能稍微安分一些。” 薛岚因忍不住小声道:“师父,我觉得这样不行……” “没别的法子。”晏欺拂手放下窗前长帘,似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随后便不再执着于此,继而转过话题,又向从枕道:“另外,关于这件事情,我还想向你们打听一人……” 从枕喃声问道:“谁?” “二十年前,西北诛风门左护法——闻翩鸿。” ——晌午方至,大雨仍旧未歇。 白乌族领地重重石屋交相环绕的偏僻一角里,赫然设有一座竹舍。竹舍年久失修,显然有多处破损,许是平日少有人光顾的原因,逐年累积的灰尘将四面苍翠的竹栏染至脏污,着实古旧到叫人咋舌。 “白乌族对于当年各方争夺劫龙印的讯息收集得并不完整,如今保存在族内的部分记载,也只剩下这残缺不齐的一些了……” 从枕弯腰伏往竹舍里间一阵翻箱倒柜,沿途不知惊起多少沙砾石灰,及至好长一段时间过去,方从底端最为隐秘的一处矮脚柜里,搜出一纸半卷泛黄的残页。 晏欺半条腿卡在门槛之外,以袖拂面,伸出一指匆匆将之拈过搁在掌心,仔细低头翻阅一阵,却仅从其舛错不齐的白乌族文字间,见得寥寥几张粗制图画与当年一事勉强沾边。 “白乌族先祖虽从属于活剑血脉,但自从一开始活剑一族覆灭并产生分支的那一刻起,历代白乌族族长都选择与活剑族人划清界限。”从枕道,“只有这么做,才能在逐年累月的过程中,渐渐消除人们对于白乌族人的过分贪婪和觊觎——所以二十年前,当闻翩鸿带头对活剑族人进行大肆搜捕的时候,老族长很可能都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档子事。” “你们族长……当真是一代比一代心大啊。” 门前沾了雨水浸湿的廊角下,薛岚因抱着雨伞吊儿郎当地斜坐在最后一级砖石台阶边,百无聊赖地伸手把玩晏欺袍角缀下的穗子,倏而后脑被晏欺不轻不重地曲指敲了一记,头顶低淡平缓的声音亦是悠悠传入耳畔,俨然里带了些许无奈:“这也是没有办法,他们需要一个足够平安的环境繁衍后代,振兴部族,就必须与活剑族人彻底脱离关系。” 薛岚因抬眼望他半晌,刚想要反驳点什么,冷不防被从枕先一步开口说道:“当初夺印之争在中原武林内部造成大量伤亡,明里暗里所发生的刺杀事件不在少数,很难从以前保留的文字记载中瞧出端倪……晏先生是想到了什么?不如说来让我们判断判断?” 晏欺将手中仅有的几张纸页轻轻一卷,递还了回去,似无意迟疑一阵,方才缓声开口道:“闻翩鸿此人,最早是在劫龙印现世的时候崭露头角,但还没能等他兴起多大风浪……人就死了,留下一个薛小矛在洗心谷,还有一个……不知所踪。” 听闻至此,薛岚因心下猝然一动,又赶忙偏头向从枕道:“哎从兄,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们在沽离镇的小面摊旁落脚的时候,那里的伙计给我们说过一些有关闻翩鸿的旧事?” 从枕凝神想了想,很快便应声点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但——那伙计嘴里说的,无非是些民间流传的故事,浮夸过头,不足以当真。” 晏欺听罢一愣,显然有些不知所谓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薛岚因无声与从枕对视一眼,好像突然被人戳破了什么隐藏已久的小秘密一样,相继露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心虚之色。 这一下,不知尴尬沉默地过了多久,倒让晏欺自己先反应过来了,当即眉目一挑,尤是略带嘲讽地道:“我想起来了。” 薛岚因咽了咽口水,面有愧色道:“师父……” ——原是那阵子薛岚因一颗熊心豹子胆及时发挥了作用,将伤重的晏欺一人封实穴道困在客栈的小黑屋里,自己则连同从枕云遮欢三人一起跑得没了踪影,全然没再回头去管自家师父死活。 事后,是在沽离镇的小面摊里遇到一个不嫌话多的打杂伙计,才无意听他提及了早年时期闻翩鸿那些惨绝人寰的曲折经历。 “那伙计的叙述并不详细,只说闻翩鸿犯了大错,遭到同门中人一路追杀,最终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从枕道,“诛风门中杀人手法一贯如此,做事干脆利落,从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所以,这也导致了事情的本身存在某些漏洞。”晏欺凝眸道,“也许……当年那个惨遭同门中人杀害的闻翩鸿,压根就没死呢?” 第72章 乌纱帷,旧人颜 时值九月秋盛, 南域已是一片落叶飘摇, 枯木凋零的凄哀景象。春夏时期温润的水土,此刻亦是渐渐结了薄霜,猝然填满空气中每一处拥挤不堪的缝隙, 无一不在尽力彰显着秋日寒潮的降临。 聆台山上多年防御结界未断, 白日里长期沐浴室外温暖柔和的光束,及至秋后每每入了深夜,阴冷的晚风便如利剑渗入骨髓,霎时带来无可避免的刺寒。 沈妙舟每隔数日便会下山补买药材, 大部分草药都是需要现摘现晒的上品,价格昂贵且不说,多雨的秋季山路坎坷泥泞, 她这柔弱的身子骨来回一趟折腾就是整整一天,有时候药铺的老板都不忍看下去了,旁敲侧击地劝说几句,她偏不听, 定是要亲自着手为莫复丘准备最好的药材, 怎么也不愿叫旁人代劳。 然而,不论她再怎般照顾得细致周全, 莫复丘那一身顽疾就像是刻意在与她作对一般,从未有见好的那一天。尤其是如今天气转眼到了秋冬,一双寒腿带来的钻心疼痛常常折磨得他彻夜难眠,往往他一醒,还会伴着难以隐忍的剧烈咳嗽——她就睡在他枕边, 一并被闹醒了,却憋着不曾出声,只将一双耳朵悄悄捂着,反反复复过着身心俱疲的日子。 沈妙舟原本以为,这些微小的细节,莫复丘不会留意到。 但事实上每次当她捂紧双耳试图缩回被子里的时候,他只需稍稍一个偏头,便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后有一日夜里,她照例为莫复丘送去煎好的汤药,却发现他意外的并未早早歇下,而是一动不动地扶额倚在桌前,似在出神想些什么,手边低矮的油灯已然燃至枯竭,彼时正忽明忽暗地跃动着脆薄如纸的光晕。 沈妙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继而径自走了过去,将药碗轻轻搁下,低柔出声道:“大夫说了,入了夜便该直接躺下歇着,褥子我昨日已替你换过厚一些的,你快去试试保不保暖。” “妙舟……”莫复丘蓦然醒过神来,同样温声向她道,“辛苦你了,我……过会儿再睡,手头还有几件要事没理清楚,先不着急。” 沈妙舟略微低头,见他桌上还摊着几样竹册,其间横竖载有少许人名,粗略一扫,皆为门下一众耳熟能详之人,一时心中生疑,不禁又一次开口问道:“你整理这些做什么?近来有什么任务,需要派遣大批人手前去执行的么?” “哪来什么任务?妙舟糊涂了。”莫复丘顺手将那竹册支了起来,置于她面前,莞尔笑道,“明年初春,便该是时候推举新任掌门上位了,我这不是在参考拟定合适的人选吗?” “复丘,你……”沈妙舟蹙眉道,“我还以为,你准备直接让谷师弟接替你的位置,毕竟论资历论功底,他都……” “妙舟。” 昏暗油灯下,莫复丘一张苍白的面孔愈发显得疲惫又无力,“谷师弟确实有作为掌门的行事能力,但他身居副位多年,手握实权早已与正掌门人分毫无差——我现在更想做的,是将掌门之位传递给有资质潜力的后辈人物,师弟作为副掌门人,更多是需要去执行自己的辅佐培育能力,这样一来,双方皆可受益,岂不是更好一些么?” 沈妙舟额顶冒汗,似觉不妥道:“复丘,你这想法出发点虽是好的,但……我认为谷师弟长期处在副掌门这样一个尴尬位置滞留得久了,他心里……总归会有些不大平衡。” “不平衡什么?”手中竹册“啪”的一声轻巧合上,莫复丘偏头吹熄油灯,转而在桌前替上半截儿残烛,幽幽火光莹润通透,顷刻将他一双枯瘦如柴的指节照得惨白发亮,“人生在世,贵在知足。你我活到如今这样的岁数,可还会过于执着这些过眼云烟之事?” 沈妙舟闻言,不由失笑道:“复丘,我们人还年轻,怎么就成‘这样的岁数’了?” 莫复丘摇头笑了笑,那笑容里泛着一言难尽的清苦。 仿佛是在反复向她告知警醒着——她还年轻,但他已经老了。 沈妙舟深深吸了口气,刻意侧过身形,想要尽力避开某些不太愉快的话题,而刚巧在她回身过去的前一瞬,莫复丘喉头一动,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有些意味不明地唤了她道:“对了……” 沈妙舟步伐微顿,方要下意识里开口应他一声。 “今晚分房睡吧,妙舟。”他竭力心平气和地道,“我夜里总在将你吵醒,这阵子……想必你也没能歇好,平白憔悴了许多。” ——烛火摇曳下的屋门缓慢合上最后一丝缝隙。 沈妙舟步履艰难地跨过门槛,彻底回身背对屋中那抹沉冷萧条的人影。微一抬头,一双早已泛红的眼眶正撞向院外另一人孤寂而又苦涩的目光。 谷鹤白侧目偏头,乌纱帷帽下深不见底的眼睛无意拂过她略有湿热的双眸。 “怎么哭了?”他道,“师兄和你说什么了?” 沈妙舟摆了摆手,颓唐的声线里带有浓厚的鼻音:“没什么……”沉默半晌,又怔然问他道:“这么晚了,你一人在这里干什么?” 谷鹤白道:“看你一人忙,想过来帮着打点下手。” 沈妙舟垂下眼睫,冷而低淡道:“我忙完了,你走吧……” 说罢,即刻转身与他擦肩,不料半途脚步猛地一顿,胳膊却被一股大力固执往回扳住。沈妙舟恼怒抬头,猝然轻喝道:“师弟,你疯了?这儿可是聆台山!” “聆台山怎么了?在聆台山就不能说他半句不是了么?你做什么事情都会优先替他着想,而他呢?”谷鹤白一把将她手腕握住,几近是咄咄逼人地附在她耳畔道,“他偏喜欢装聋作哑,对你的好更是视而不见!” “师弟……!” “我当真受够了他这副软弱无能的样子——他莫复丘,什么聆台一剑派掌门人,完全就是个百无是处的懦夫!” “你小声点!”沈妙舟慌忙将他嘴巴捂上,气急败坏地道,“大晚上的胡说些什么?复丘是染了咳疾,怕夜里干扰我歇息,所以才提议咱们暂时分房……是我自己心里想着难过,你怨他做什么?” 谷鹤白忍无可忍道:“他怎会看不出来你难过?师姐,他知道你难过,什么都知道!他就是太没用了,就算把一切看得清楚明白,也情愿闭着眼睛充当瞎子……” “……别说了。” “师姐……” “够了,你住口!” 倏然一声厉喝出口,二人皆是怔住。良久相对无言,沈妙舟仿佛很是疲乏地弯腰蹲了下去,径自埋头隐匿于双膝之间,彻底丧失了说话的力气。 谷鹤白默然沉眸,抬手轻轻按上她柔软瘦削的肩膀:“妙舟……” 夜已渐深,周围亦是死一般凄冷的寂静。 “就算……就算他知道,那又能怎么样呢?” 她躬身瑟缩在两堵高墙围成的夹角之间,声音细弱得像是秋冬刀割的风。 “他是我的丈夫,安稳侍奉他一生,是我理应履行的本分。” 谷鹤白闻言一顿,片刻之余,方惨然笑道:“你就甘心如此?” 沈妙舟面如死水道:“……不然如何?” “所以说——是人生在世,贵在知足?” 沈妙舟骤然抬眸,有些难以置信地道:“师弟,你刚刚……什么都听到了?” 谷鹤白不置可否,仅是负手背过身去,哂笑出声道:“师兄知道自己快镇不住场了,所以急着想要推选下一任掌门——他将近年来几乎所有最具资质的弟子名单依次罗列了一通,好巧不巧,里面唯独没有出现我的名字……” “不是这样的,师弟!”沈妙舟急着辩解道,“复丘对你寄予厚望,比起全权掌理门派,他更希望你能……” “希望我能就此居于人后,一辈子心甘情愿地替他人铺路?” 乌纱之下,他那一双阴鸷深邃的眼睛时刻安放在纹丝不动的身体当中,远远一番看来,就似一尊遍身灵魂尘封在黑暗底端不得解脱的沉重石雕,永远得不到他理所应当的救赎。 “……还是说,师兄他根本不相信我,所以从没想过要将掌门的最终权限移交到我的手上?” “不是啊……师弟!”沈妙舟喉头一滞,声线里隐隐带了一丝哽咽的颤音,“复丘怎么会是这样自私自利的人呢?他在决定每件事情之前,必然有一套自己的想法,我们三人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你难道还不了解他的性子吗?” 谷鹤白回眸看她,声沉一线道:“那师姐以为,如今谁有这个能力,足以接替掌门之位,带领整个聆台一剑派日渐走向昌盛的?” 沈妙舟闭了闭眼睛,刻意侧过头去,并没有予他半句回答。 “当初师兄重伤昏迷整整三年的时间——就是这三年里,聆台一剑派是如何一片潦倒之态?又是如何一步紧接着一步恢复如初的?”谷鹤白道,“师兄不信任我便罢了,难道连当初与我一并扶持至今的师姐也始终抱有满心的怀疑态度吗?” 沈妙舟听罢,立即出言反驳道:“我没有……” 谷鹤白并不等她将话说完:“师姐肯相信我吗?” 沈妙舟无力垂眸道:“你要我相信你什么?” “要不了多长时间……要不了……很快,劫龙印便能彻底为我所解……” 晚风似利刃纠葛交绕之下,那张模糊不清的侧脸仿若被肆意分割至支离破碎。谷鹤白转身逆过漫天挥洒的月光,微微弯下腰去,极尽耐心地朝沈妙舟摊开一只温柔有力的手掌。 “我会向师兄证明——向所有人证明,只有我才有实力接替最终掌门人这个位置。” “师弟……”沈妙舟目露迷茫道,“我不懂,你为什么偏要对一个意义不大的掌门之位执着至此?” “于我而言,意义很大。”修长的指节一寸一寸扣上她瑟缩不安的柔软手背。谷鹤白目不转睛地迎上她略有躲闪意味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我想将来能够名正言顺地站在你身边,保护你……保护你和师兄,我们三人一起过上平安快乐的日子,不好吗?” 夜渐转凉。 聆台山上入了秋的寒露时节,似乎比山脚所亲身感受到的还要更添一丝潮湿冰冷。 谷鹤白一动不动地定身站在原地,目送沈妙舟渐渐离去的萧瑟背影,及至待她缓步穿过墙角,彻底消失在他悠远深邃的视线当中——他终于如释重负一般,仰面朝天露出一抹久违舒心的笑容。 如夜沉厚的乌纱帷帽自他手中轻轻摘下,一副熟悉到惊心动魄的诡谲五官就此被月色撩开一星半点惨白的轮廓。 “你看到了吗……看得到吗?” 他摊开双手,像是在喃喃自语地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低声说道: “懦弱无能的人活到最后,他所拥有的、珍爱的一切人与事物,都会被强者彻底占夺剥离,据为己有——时值今日,你后悔了吗?” “噢……我忘了。像你这样一开始就跪在地上反复求饶的废物,根本没有后悔的资格。”谷鹤白眉目勾起,沙哑笑道,“只可惜,你当初拼了命想要挽回守护的那个人,已经不记得你了。人家师徒两个快快活活地过了大半辈子,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死到头来,坟头连株杂草都没留下……” 没人记得你,也没人会对你感恩戴德。 你的所有付出和痛苦,在别人眼里,都只是一文不值的可弃之物。 ……不过,你放心。 我用着你的面皮,用着你的名字,在地上活得风光无限。 而你呢?你就安安分分地待在地下,等着日后和他好生团圆罢…… 谷鹤白无声敛了目光,幽幽抬眸望向头顶一轮弯月。随后,仿佛就此沉默消寂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脸上那抹未曾变化的笑容渐渐凝滞干涸,像是刀尖入骨残留下来的一小片斑驳血痕。 第73章 师父,别走 ——光线隐匿如潮, 正是一夜万物长眠之际。 由七七四十九面浑厚气场所倾力围筑而成的刚劲结界边缘, 赫然立有一抹清瘦修长的雪白身影。 “……你要走了吗?” 自那白衣人影身后晦暗一片的狭窄墙角间,隐隐响起一道微不可闻的嗫嚅之声: “你不留在这里当我师父了?” 那抹人影并未回头,腰间三尺长剑所投映出的刺目光芒洋洋洒洒落在脚下, 像是万千点挥之即去的微渺尘埃。 “我说了要带你走, 是你自己不肯走,怨得了谁?”狭长的凤眸无意眯成一丝冷淡疏离的弧度,那人侧过面颊,轻轻扬手伸向后方道, “……一起走吗?出了洗心谷这层笼子,外面的世界地阔天长,任你逍遥自在——届时我再当你师父, 日夜教你识字习武,难道不好么?” “不行……我不能走,我……” “你是不想走,我必须得走。”那白影转身踏上结界最外一层薄弱的光圈中央, 毅然决然道, “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听,你爱留便一人留在这里罢。” “你……你不要走好不好?我愿意喊你师父, 以后天天喊,年年喊,喊多少次都可以,只要你不走,叫我做什么都愿意!” “不必了, 谁稀罕你那两句要熟不熟的称呼?”那人轻蔑一笑,反手扶稳腰侧光影如昼的沉冷寒剑——“铮”的一声清脆颤鸣,锋利剑尖贴拢结界产生的缝隙夺鞘而出,顷刻在半空当中划开一道狰狞长痕。白影应声自低处一跃而起,干净柔软的衣袂飘飞四散着涌向后方深不见底的黑暗角落,像是一粒沉了地即刻融化成水的冬雪。 “……别走,别走!” 身后断断续续的声线幡然变调,几近是带了几分哀求意味地,反复朝那白衣人影逐渐消失的方向低哑呐喊道: “或玉,不要走!” ——不要走! “或玉!” 哗然一声自沉梦中彻底惊醒。薛岚因剧烈喘息着欠身坐起,抬臂拂过面颊随手一试,果见额前鬓间散乱的一圈发丝已被涔涔冷汗浸至透湿。 彼时窗外骤雨初停,北域接连不断的阵阵风沙却像是早就迫不及待一般,裹挟着夜时广阔无垠的悠远天幕疯狂突袭而至,瞬间将那雨后难得沁人心脾的空气搅扰至一片零落污浊。 长帘层叠之下,坚硬如铁的厚重布料相互摇曳碰撞,于森森石屋内外频繁发出细微而又嘈杂的摩擦声响。 ——人分明还完好无损地身在北域,梦却无形飘忽着飞到某个不知名的偏僻角落里,或重演或预示地向他展现着一幅幅心如刀割的模糊画面。 薛岚因下意识伸手朝外一探,床榻的另半边早已是冰冷一片。偌大的石屋里空无一人,灯也没能燃上一盏,恍然之间,竟好似不曾有谁在他身边待过。 “师父……师父!” 薛岚因霎时骇得面色铁青,下床蹬反一双布靴便赶着朝外迈开脚步,及至心急如焚地一把扯开长帘匆匆跨出了门槛,这才发现,晏欺正独自一人气定神闲地坐在院子里喝茶。 ——紧压在胸前的一口闷气猝然松懈下来,无一例外带来一阵剔骨抽筋般牵动神经的钝痛。 薛岚因站定在他身后,用力倒吸一口凉气。片刻过去,胸口急剧紧绷带来的巨大痛楚仍未得到半分的消散。 晏欺却已闻声微微偏转了目光。 月色稀微下的优美五官尤是冷清寂静,但……并不尖锐无情。比起以往始终倒映在眼底深处那分刀尖描出来的残忍刻薄,似乎还要多含一丝浑然相反的委婉低柔。 “你不是累了要歇会儿的吗?怎么我一沾床,你就一个人跑出来了?”薛岚因大步追了上去,径直探手攥上晏欺衣袖频频出声问道,“是不是我睡相太差,害你睡不好了?” 他这一絮叨起来就是一大连串,直将晏欺堵得没话说了,反手将茶碗轻轻扣回桌边,转而拣简单的回答不咸不淡地应了他道:“屋里不怎么透风,我觉得闷,就想着出来坐坐……” “你身体不舒服吗?”薛岚因俯下身去,稀里糊涂地抓过他的手腕道,“手这么冷……难怪了,还坐外边儿喝西北风呢?赶紧回去!” 说罢,连拖带拽就要将人朝屋里赶。晏欺头一回遭自家狗徒弟这般呵斥,第一反应只觉得格外好笑又新奇——一时竟连脾气也给忘记端了,就这么半将就地跟着薛岚因往回了走,待走到门口的时候终于不肯动了,硬是卡门槛儿旁边杵着,径自抱了一双手臂盯向薛岚因道:“……薛小矛,你犯什么毛病了?” 薛岚因匆匆抬头扫他一眼。目光在触及那一身刺目雪白的瞬间迟疑了片刻,很快又仓促地缩了回去,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不大好看,半天不肯给句答复,偏继续一声不吭地拉过晏欺闷头朝前直冲。 “你又抽什么疯?”晏欺站原地没动,只伸手贴在薛岚因额间粗略揩了两下,立即皱眉问道,“怎么出这么多汗?真病了……嘶?薛小矛!” 话刚说到一半,骤然被人打横抱了起来。晏欺一下没反应过来,眼前兜头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时,已让薛岚因稳稳拦腰箍在怀里,不由分说便要往屋里带。 “你这……混账小子,吃错药了吧!” 晏欺左右挣扎两下,没能挣动,只好顺手去捞他脖颈,触碰之下,才发觉他颈侧周围的皮肤冷得像冰,却是无缘无故汗湿了大半。 “你怎么了?”晏欺面带错愕地问,“脸色这么难看,谁惹你了?” 脚下不断前迈的步伐倏而停了下来。薛岚因双手将晏欺紧紧抱着,低头下去埋在他单薄瘦削的胸膛——随即像是在反复确认他是否真实存在一般,闭上双眼,长而缓地一连吸了好几口气。 晏欺顿时有些束手无策。 好半天过去,薛岚因才依依不舍地自他柔软新香的衣襟里抬起头来。 “我做噩梦了,师父。”他低声说道。 石屋内室乍然点上一支烛台。噼啪一声火星四下飞溅,昏暗的光线瞬间燃起四面狭窄的小角。 太阳刚落山不久,天外最远一处红云还未能消散完全,彼时斜椅在窗前布满尘埃的缝隙之间,薄弱到几乎是虚幻无形。 薛岚因方才窝在床头小憩片刻,无端闷出一身冷汗。晏欺转头拧了张帕子递与他,顺路往桌前倒了碗热茶,推至他跟前,随口问道:“你多大了?做场梦把你唬的……魂都丢了。” 薛岚因并不否认,只双手接过帕子胡乱擦脸道:“怪你害的,白天那会儿非要疑神疑鬼查什么闻翩鸿——诛风门那群人,一个比一个邪乎,整一茬破事儿还没弄个清楚明白,光是想着就没法睡个好觉。” “怪我?”晏欺失笑道,“怎么?你还能梦到他不成?” “倒也不是,我没事儿梦他做什么……” 薛岚因脑子里一团乱麻,甚至有些分不大清梦与现实之间的界限。 方才那一场噩梦,实在是太清晰刻意了。就像是真实在他身边存在过一样——以至于直到现在,那抹白衣人影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还停留在他耳畔阵阵回响,从未尝试着离开远去。 那是晏欺,薛岚因心里清楚。记忆中的他总是待人疏远冷淡,但往往在实际上,这只是他素日嘴硬心软的借口。 ——晏欺似乎想走。 至于走到哪儿去,薛岚因没法就此判断。他压根不知道梦境所发生的地点具体是在何处,却在潜意识里一直试图出手挽留。 “师父。” 薛岚因心下微动,忽然没由来地唤了晏欺道:“你之前不是说,咱俩是很早以前在洗心谷认识的吗?” 晏欺漫不经意道:“是啊,怎么了?” 薛岚因轻咳了两声,带了些试探意味地继续问道:“你当时是怎么下到谷底的……后来,又是为什么想要……离开?” 晏欺目光一转,不露声色道:“你想起什么来了?” “没有。”薛岚因怯懦道,“我就问问……” 晏欺神色淡薄如常,却也并未继续出声回答。 他似乎对十六年前那段旧事抱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抵触情绪,不一定是厌恶反感,但或多或少总会包含某些不愿提及的糟糕回忆。 薛岚因心知肚明,因而不抱希望他会予以哪怕一字半句的阐释。 二人就此沉默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薛岚因满心尴尬想要转移话题的前一瞬,晏欺突然就动了动嘴唇,像是有些犹豫不决一般,很不自然地开口说道: “那段时间我在外惹了一箩筐祸事,正预备着该如何四下跑路,刚巧就遭易上闲逮着一路从北追杀到南。 我性子一向不好,沿途遇到的仇家也多,没隔多久,便让易上闲和莫复丘联手堵在聆台山下,重伤跌入了洗心谷底。 ——就在那个地方,我遇到了被软禁足有整整四年的你。” 第74章 为师眼瞎撞了鬼 由上下笼统四十九道牢不可破的天然结界所封死围绕的神域洗心谷, 几乎与外界春夏秋冬的缤纷世界全然隔绝。 谷底常年枝繁叶茂, 碧草成荫,万千树木亦是连天而生,苍翠如海。 晏欺从高空处幡然落地的时候, 刚巧就砸在浅河滩旁成排堆放的矮木丛里。 彼时他已拖得浑身是伤, 又不幸摔断一连数根骨头,方要勉强撑着小半口气试图坐直身体,却在同时异常绝望地发现了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 洗心谷内围一圈结界所产生的气劲与自身内力全然相搏,剧烈排斥下的强大反噬逆冲向上压迫至脑部神经, 直接导致双目短时间内无法视物。 在这样堪称糟糕透顶的条件之下,目盲就是一项足以致命的巨大威胁。 晏欺极尽艰难地陷在矮木丛深处足足躺了有一天一夜,期间基本上是动弹不得, 及至次日晌午又逢烈日当空朝下一照,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愈发溃烂了几处,到最后,近乎是挨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 幸而就在这个时候, 他遇上了正摩拳擦掌着预备下河抓鱼加餐的薛岚因。 那时的薛岚因并不叫薛岚因。他自出生那一刻起, 便被部族最高阶层的掌理者亲手赋予了一枚正反两面皆雕有人名的鎏金方戒,日夜不曾离身地佩戴在左手拇指最内一侧, 以此彰显象征着活剑一族血脉未绝于世的证明。 但——那时的薛岚因,比起如今这个稍有温顺收敛的小徒弟,更要贴近原原本本那个记忆无损的“薛岚因”。 按理来说,很难有人在长达四年的软禁生活消磨之下,不被周遭过于舒适安逸的环境所彻底驯服。但是对于百年以来长期遭到外界抓捕、囚禁、屠/杀、甚至于私下运输贩卖的活剑族人而言, 洗心谷偌大一个地方,也不过算是一处范围较广的宽阔牢笼。 固有的警惕性还残留在身体每一处沸腾的血液深处,催使薛岚因在面对陌生入侵者所做出的第一反应,必是先行确认他会不会对自己产生一定的威胁。 很显然,晏欺不会——倒也不是完全不会,只是不能。 眼下他正虚脱无力地仰面昏睡在参差不齐的粗枝绿叶之间,满身斑驳凌乱的血渍已然干涸成形,尽数黏在一袭褴褛破烂的白衫上下,简直是狼狈可怜到叫人不忍直视。 尽管如此,他还是拥有着一副瑕不掩瑜的漂亮五官。 首先在无意中悄然将薛岚因打动的,就是这样一张摄人心魄的脸。 十七岁的少年晏欺面部轮廓还未完全长开,但那种与生俱来的俊秀阴柔就像是渗往人骨子里的甜美毒/药,只需匆匆一瞥,便可轻易达到过目难忘的焦灼程度。 尤其是当后来薛岚因鬼迷心窍地背人回屋亲自替他洁面擦身的时候,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捡到了一块精美绝伦的珍宝。 ——满面血污褪尽的小美人儿凤目紧闭,肤如凝脂,乌发半拢下朦胧的侧颊青涩而不失娇/嫩,就像是那人间四月含苞待放的浅桃初蕊,简直美好到引人心生渴望。 薛岚因不是没见过容貌出众的漂亮姑娘。但在以往那样东躲西藏,每日担惊受怕的情况下,再大的需求向往都有可能成为最终夺人性命的凶器,所以,他从不敢对外表看似诱人的东西有半点奢求——至于近四年在洗心谷底一人唱独角戏的孤苦生活,就更不必提了。别说是有女人,就算是一只蚊子隔着四十九道重重结界扑腾进来,那也绝对是成了精的蚊子神。 薛岚因在有生之年,压根没想过身边会多出什么别的人,因而他非常感动而且固执地认为,这次突然从天而降的小美人儿,一定是上苍赐予他的宝贵礼物。 兴奋激动之余,他手头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美人换上一身干净保暖的衣裳。 那一刻,他在心里反复发誓确认,自己绝不是想趁人之危在美人身上胡乱揩油,但与此同时,他还是恬不知耻地伸长一双狼爪过去,色胆包天地往人衣襟里挠。 ——直到一路往下碰到某处并不应该在少女身上出现的特殊物事,薛岚因那点刚燃至一半的冲动和欲/望,忽然就毫无征兆地懵了。 这是女人会有的东西吗? 薛岚因面色古怪地勾手在晏欺两腿间探了探,仿佛迟迟不肯相信一般,又用力拍了两下,末了,反是愈发耐不住心中好奇,干脆手脚并用凑上去脱人家亵裤。 结果裤带还没能解开一半儿,怀里的晏欺一下就醒了,抬眼就瞧见一抹黑影趴在他腿边动手动脚,当即骇得勃然大怒,二话不说便曲膝往人腹间狠狠顶了过去。薛岚因一时疏于防备,硬让他一下撞得连人带身后的桌椅水盆一并稀里哗啦地摔了个七零八落,溅起的大片水花如狼似虎地反过来倒扣了自己一身,而那小美人亦是失去重心朝下一个猛子磕上水盆的一角,骤然发出“嘭”的一声沉闷巨响。 ——晏欺当年对薛岚因的第一印象,就止步于当时额顶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痛楚。 他视线里模糊一片,薛岚因在他眼睛里就像是蒙上了一层浅灰色的大雾,看不大清,但主观意识里的大致轮廓……非常之卑鄙猥琐。没有人在彼此初次相识的陌生情况下,会直接把手往对方的亵裤里伸,薛岚因大概是晏欺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 所以在那之后短暂一段时间里,晏欺都不太愿意与薛岚因产生任何形式的交流。 他很早就知道,洗心谷底禁锢着一个江湖上人人皆妄图将之据为己有的活剑族人。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活剑族人还是当初师父秦还连同聆台一剑派一起救下的,如今细细掐指一算,关了快整整四年,最后由晏欺亲眼所见到的,竟是这样一个荒淫无度的怪物。 ——难道这怪物已经饥渴到……连路边随便捡来的野男人都不肯放过了? 晏欺刚开始是这么想的。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这只所谓的“怪物”,其实并不是他一直以为的那样龌龊下/流。 也许是经年累月受避世逃命所带来的混乱习惯影响,薛岚因对于男女性别之间的意识概念非常模糊——简而言之,就是脑子里来回只有一根筋,但凡是他觉得漂亮好看的,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是一不小心看对了眼,便是那么一回事了,没法再轻易发生转变。 薛岚因既是捡了重伤的晏欺带回自己空无一人的住处,便没打算将人不负责任地再扔出去。尽管起初这暴躁易怒的小美人儿对他的刻意靠近尤为抗拒,甚至已经到了一种极度厌弃嫌恶的地步,薛岚因还是顶着被殴打致死的风险给他打水擦身,处理伤口,更换衣裳——反正到后来该看的不该看的,剥干净了也就什么都看遍了,晏欺能忍着没下床拔剑将薛岚因碎尸万段,完全是因为他当时眼瞎还腿瘸,摔断一身骨头的情况下还非得和人拼死拼活,那就是自讨苦吃。 于是晏欺在内心反复煎熬挣扎许久之后,理智的求生欲成功克服了生理心理上的双重抵触,逼他不得不平心定气地躺在床上,任由薛岚因守着他忙前忙后,一刻不停。 薛岚因是想要努力亲近讨好他的,晏欺大概能看得出来。 但数年以来几乎与世隔绝的相对条件之下,迫使薛岚因在与外人打交道这一方面显得格外困难拘谨——尤其是他还偏就遇到了晏欺这样一个完全旗鼓相当的对手。 如果说现今三十而立的晏欺成熟内敛,偶尔流露出来的冷淡疏离也是收放有度,温柔克制……那么十七岁时候的少年晏欺就是个傲慢无礼,尖酸刻薄,一碰就会立刻跳脚的小炸/药包。 薛岚因问心无愧地认为自己已经很宠这位不请自来的小美人儿了,每天赶着替他涂药擦身换衣服不说,事后凡是亲手煮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定要第一个拿去给他尝口鲜。只是小美人儿晏欺根本不领他的情,高兴的时候冷着张脸,生气的时候也冷着张脸,戳他说话爱理不理,养伤期间除了睡觉,就是摸索着墙上刻满各式古文字的石壁发呆。 薛岚因实在太想找个人陪他说话了,一个话痨活生生地困在谷底闷了四年之久,再不开口说点什么,真要给硬憋出一身毛病来。 晏欺猜想,也许他当时特别想问自己从什么地方来?为什么会受伤?洗心谷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好吃好玩儿的新鲜事物? 可惜这些话,薛岚因都没有办法直接问出声来。大多数时候他一人在旁边唧唧歪歪,晏欺就一脸莫名地朝他瞪着,偶尔心软了想要理他两句,却发现自己根本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们之间有一个非常令人头疼的首要问题,那就是——语言不通。 第75章 为师本是一念心善 薛岚因自小念的就是活剑族人内部流传下来的古老发音。他那一口汉话说得磕磕绊绊, 其间还总会夹带一星半点奇怪的腔调, 不知是跟谁学来的,说了还不如不说,和尚念经似的叫人听了头疼。 晏欺一开始真没想过要理他。可朝夕相处的两个人, 明明面对面互相打着照应, 却是一个在指天,另一个在说地,风马牛不相及,前言不搭后语。 晏欺何等智商, 头一回竟觉得和人普普通通说句话也会落得如此难以忍受——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熬到目盲症状稍有缓解一些的时候,主动提出要纠正薛岚因说汉话时的发音。 他们当时住的地方条件并不算好。莫复丘只在谷底草草搭了一间木屋, 横竖四十九道刚硬结界造成的阻挠之下,使他鲜少尝试去了解薛岚因的日常生活,后来多出来的许多东西,都是薛岚因自己突发奇想添的。 外面的人很难进来, 里面的人也出不去。他们没有纸笔, 晏欺眼睛又看不清东西,腿脚还不利索, 故而天气好的时候,薛岚因就抱他坐在屋外的院子里,拣一根细树枝由他撑在地上写字。 晏欺一边写,一边会开口教着念。知书达理的小少爷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声音低柔婉转, 薛岚因就在一旁目露痴迷地在看着听着,说不出的心悦和羡慕。 先时那会儿,晏欺只教他最简单的日常用语,能相互交流足矣。但薛岚因人很聪明,以往的汉话底子也累积不少,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很快就不再满足于眼前单一纯粹的浅层次学习。 两人第一次无意识地提及日常以外所需的生僻字眼,就是双方的名字。 薛岚因一直好奇小美人儿会叫什么名字。也许他的名字就和他本人一样赏心悦目——小春桃,小娇花,小翠兰……或者干脆就叫小美。 后来薛岚因终于逮着机会向他发问了,晏欺闻言却只是一愣,随即低头拿起树枝,带了些犹豫迟疑地写下一行小字。 ——或玉。 那是早年父母为他起的旧名。自打晏欺正式拜入秦还门下之后,就再没听人这么叫过。 他其实抱了点小小的私心,希望至少在这避世离俗的洗心谷里,没人会再饱含仇恨地喊他晏欺。 只可惜没文化的薛岚因一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盯着那两个大字不知憋了有多长时间,最后勉强挤出来的,只有断断续续一句: “偷……偷香窃……玉?” 晏欺登时恨不能一树枝叉穿他的脑袋。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说的是这个意思!哪儿来你想的那么龌龊?” “哦。”薛岚因看看他,又看看地,半晌反应过来,用那不太流利的汉话笑意盈盈地道:“你……娇俏美人,如花似玉。” 晏欺简直懒得理他,一个大白眼翻过去,再不肯开口说话了。 然那薛岚因就跟一牛皮糖似的,黏黏糊糊地又贴上去拉他小手,一面陪着满脸笑容,一面软下声音哄了他道:“喂,或玉!不要生气啊,你念那两三句诗,我又听不太懂……不过,你教我就好啦,教教我,我学什么都快的,教我好不好?” 晏欺让他磨得不耐烦了,几次想将人一脚踢开,但转念一想,眼下困在洗心谷底压根没法出去,穷发呆也只会变得更加无聊,倒还不如教这大字不识的可怜鬼念诗读书,起码人不至于闷到发霉长草。 于是乎,他心下一松,眯了凤眸,开始大言不惭地朝薛岚因提条件道:“这样,我可不想教出一条不知礼数的白眼儿狼。你要认真想学东西的话,好歹先恭恭敬敬喊我一声‘师父’。” 这完全就是强盗逻辑!有哪家善良的读书人会逼着学生喊他师父的? 薛岚因哑然失笑道:“或玉……” 晏欺脑袋一撇,树枝一扔,冷哼着抱起双臂道:“叫师父。” 薛岚因瞬间抓耳挠腮道:“你知道我多大岁数吗?稀里糊涂就要我喊你师父?” 晏欺眼睛虽瞎,但是人基本的骨骼外形还是能瞧清的——薛岚因同他身量相近,可能还会高一点或者矮一点,总归差不太多,加之声音入耳清晰脆甜,隐约带了微许未脱的稚气,显然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 多大的岁数,能大到哪儿去? 晏欺嘲道:“怎么,你难道还活了几百上千岁不成?” 谁知道呢? 薛岚因尴尬一笑,抬眼正对上晏欺不屑一顾的侧脸,一时连自己都有些愣住了。 活剑族人的生长规律异常缓慢,因此寿命也比普通人类要漫长许多。眼前的少年看似稚/嫩未熟,很有可能他已经历经了近十几百年的沧桑岁月,只是日子过去得太久,大量时间都在拘禁与奔逃中穿/插着度过——甚至当活剑族人作为特殊武器被人关押起来刻意储藏的时候,过量的迷药会迫使他们陷入一连数年的沉睡。 然后醒了又逃,逃了被捕,捕了又继续睡。也许在某次无意识的长眠中,他就会被彻底瓜分肢解,从此失去再次醒来的机会——身边联系紧密的亲人朋友,大多是以这样的方式不辞而别,开始还会因惊恐仓皇而感到痛彻心扉,到后来流血和死亡成了家常便饭,他们也就渐渐地麻木习惯了。 因此时至今日,薛岚因甚至没法算清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岁数。 他欲言又止地凝向晏欺狭长优美的双眼,仿佛想了很久很久,继而不经意地叹出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说道:“那什么……其实我也忘了。” 晏欺怔然侧目。 有那么一瞬间,他还误以为这小兔崽子是在故意装蒜。直到从那低缓绵长的尾音里,听出一丝略带自嘲意味的茫然,晏欺才渐渐开始明白——眼前这人是真的活了大把的年纪,时间久到连他自己,都对过去的经历产生了恍惚失真的错觉。 硬要说起来,十几年的漫长岁月,其实并不能轻易转移一个人的心性。 晏欺那点嘴硬心软的毛病,完全就是从小养出来的习惯——约莫是看在薛岚因救他一命的份上,人心里既明摆着叫不出口那声“师父”,晏欺也没打算赖死赖活地强求,最后两人装模作样地折腾两下,晏欺实在拿薛岚因没有办法,含含糊糊一个点头,也就算是应了。 从此,这位从天而降的小美人儿,就成了薛岚因的小师父。 小师父自己不爱搭理人,偏还总说薛岚因放肆无礼。每次他要喊薛岚因,开口就是一句“喂”,“那个谁”,“你,你给我过来”,从没正儿八经念他的名儿。 到后来晏欺自己也觉得不大合适,忍不住就抓着他问道:“喂……你叫什么?” 晏欺难得一次这么主动,可把薛岚因高兴坏了,屁颠屁颠儿就冲上去,亮出拇指间那枚佩戴多年的鎏金方戒往人眼皮底下塞:“喏,你看这儿,这儿不写着,这么大三个字,你就没注意过?” 晏欺悻悻道:“……我瞎。” “行,那你摸,总能摸清楚吧?来来来,手伸过来……” 薛岚因兴致冲冲捏过晏欺五根手指,仔细搁在自己拇指上下来回摩挲了一遍。 那枚方戒存在至今已有些年头,绕弯的每一处边角都磨损得非常严重,但这并不影响当初细致入微的精湛雕工。 繁琐难辨的汉文与活剑部族的古文字紧密交缠,一并镶刻在方戒朝外展露的鎏金表层——晏欺凝神摁指上去探索一阵,凭借现有的能力皱眉思忖许久,大概也只能摸出隐约一点轮廓。 “……薛?” ——好像是那么回事儿,这位天资禀赋的小师父,难道一猜一个准? 薛岚因光顾着瞧他,禁不住又惊又喜道:“继续。” “小……” ——这……猜的就有点歪了。 薛岚因强忍笑意,急着催促他道:“哈哈,继续!” “矛?” ——好吧,果然不能对小瞎子抱有太大的指望。 话音未落,薛岚因侧目望着晏欺一脸小心而又谨慎的纠结模样,真真是太惹人怜爱了,一个不慎没憋住气,“扑哧”一声就仰面朝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人,也太有趣了吧,怎么摸出来的?” 自己的名字被人拆开来念得又土又难听,薛岚因居然一点都不生气,笑到头来,反依然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晏欺白活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这类堪称奇葩的世间尤物,一时似想开口说点什么,话刚到嘴边,偏又被这位从头到尾笑声不断的“薛小矛”抢了个先头: “也成,依你的,从今天起,我就叫……薛,小,矛!” 晏欺霎时便让他此番举动震得哑口无言,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理由——也是从那时起,他还当真就马马虎虎地开始管人叫薛小矛。 薛小矛,薛小矛,薛小矛——念着不知有多顺口。薛岚因自己也听得很是顺耳,总觉着像是晏欺在予以他某种特定的爱称,这一来二去的愈发熟悉之后,两人也皆是对此形成了习惯,就算事后晏欺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是叫“薛尔矜”,也再没想过怎么去改这个口。 不过说句实话,晏欺这个小师父性子虽是冷了些,脾气也有那么一点点差,但每每教人念书习字起来,都是耐心而又尽责。 先开始那段时间,晏欺的视力实在太差,能教的东西也非常有限,加之客观条件的限制下,再工整的字迹用树枝撑着往泥地里一阵戳划,也难免会显得毛糙乏味。 后来,也不知道薛岚因从哪条山沟沟里捡来的毛笔和粗纸,一堆东西瞧着半旧不新,竟然还勉强能用,师徒俩索性就在屋里点燃了一盏烛灯,并肩坐在桌前一笔一划地写起了字。 晏欺自身的学识算不上有多渊博,并没有达到什么登峰造极的地步,但他有一点长处就是书没少读,感兴趣的诗词文赋也基本是过目成诵。 他教薛岚因念诗,挑的大多都是些朗朗上口的名句,待到确认这小机灵鬼能渐渐跟上脚步之后,便会立刻改换另外一批长短不一的古文。 薛岚因人不愚钝,也勤恳好学,晏欺教起来舒心愉悦,真要将人当学生看来,自然也逐渐对他放下偏见,转而一心一意为之授予毕生所学的大半知识典故。 第76章 为师的初吻没了 是以, 渺无人烟的洗心谷底昼夜更替, 日月轮换,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仿佛就只有那一间足够遮风挡雨的简陋木屋, 将他二人圈绕在一片狭窄却温暖的咫尺方寸之地——原本满室的孤冷凄清, 就此为一盏昏黄烛灯所尽数湮没。 窗外漫天夜色澄澈如洗,桌前半截白烛亮如点星。小师父每天就这么端端正正地坐在薛岚因面前吟诵古文,一遍接着一遍,神情淡薄而又温柔, 声音低沉而又和缓,念完了便会提笔一字不漏地开始写。 晏欺写字时候的样子,也着实是动人心魄的好看。他那一头长发如墨披散, 依着一根素色发绳随意别在耳边,偶尔垂落一丝半缕下来遮过凤眸,正巧落上他折纸握笔的纤纤玉手,骨节分明的白, 也是数不尽的缠绵缱绻。 俗话说, 色字头上一把刀。 薛岚因那点狐狸藏不住尾巴的荡漾色心放在晏欺面前,基本就没敢朝外展露半分。 晏欺特别不喜欢别人碰他, 薛岚因心里知道。早前伤重时候必要的涂药更衣,于他而言已是忍耐的极限。放在平日里,就算薛岚因一不小心挨他小半片衣角,也会顿时引得他避如蛇蝎的巨大反应。 尽管薛岚因与晏欺相处的时候,大多都会格外地谨慎克制, 但他毕竟不是寺庙里终日敲钟念经的和尚,凡是遇到诱人甜美的新鲜事物,总会下意识里想要一寸一寸往前靠近。 薛岚因心里懵懂的出发点是好的,只是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正确地予以表达。 他喜欢晏欺,是那种心悦漂亮物件似的,一根筋没脑子的单纯喜欢。 烛灯下专注于教人读书识字的小师父,凤眸低垂,薄唇温软,借着桌前微渺如烟的一线光晕透出隐约少许蛊惑人心的红。 ——实在太令人着迷了。 薛岚因是这么想的。然后转眼真就朝人贴上去了。 晏欺那会儿刚巧握着纸笔开口想要说话,一偏头两片唇瓣就让薛岚因猝然一吻堵得一丝不漏。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吻。 同时也是薛岚因第二次对他进行过分冲突的冒犯。 晏欺暴怒到了什么程度呢?及至他回过神来将欲大发雷霆的时候,人已被他当胸一脚踹得横飞出去,连带着满屋子笔墨纸砚桌椅板凳一并掀了个天翻地覆。 习武之人惯有的出腿力道是非常迅猛可怕的,尤其是晏欺这样沉不住气的小年轻人。如果在内力充盈的强盛状态一脚下去,可能人体内部柔软的五脏六腑就会直接给他震得粉碎。 所以在那蛮力一腿兜头踹出去的时候,晏欺自己都给吓得呆住了——好半天才意识过来,哆哆嗦嗦地就伸手试图去拉人家。 但当时的薛岚因反应极其强烈,几乎是用同样惊恐的语气对他颤抖着连连摆手道:“不要!你先别过来,别过来!” 晏欺只当薛岚因是让他给吓坏了,登时便应声止了脚步,手足无措地杵原地傻站着,心里还密密麻麻地有点委屈。 那阵子晏欺的视力并没有完全恢复,眼前的大部分场景于他而言,都仅仅是混乱模糊的一团。印象里的薛岚因咬牙闷头窝在墙角里缩了好久,晏欺看不清他情况如何,也不敢贸然前去打搅,单从对方难受隐忍的抽气声来听,多半是伤到见了血的程度。 两人就这么一站一蹲,一个在窗前一个在墙根,谁也没再开口吭声。不知就这样僵持干耗了有多长时间,薛岚因突然就歪歪斜斜的站了起来,两三下毫无征兆地绕着墙面与他擦肩而过,愣将一旁木头似的晏欺又稳稳实实吓了一大跳——可还没等这块木头尴尬别扭地开口说上一字半句,人又直接无视他迈过门槛儿大步跨了出去,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徒留晏欺一人呆滞僵化在原地,仿佛很想说点什么,然而已没人在他旁边认真听了。 晏欺那时心里简直不是滋味。 他向来不喜欢与旁人有过于熟稔的肢体接触,平时无意间的小摸小碰,几乎就是在他失去理智的边缘反复试探,而偏偏这一次,薛岚因竟然……竟然胆大泼天地直接突袭他的嘴唇! 且不说此举究竟有多么的轻浮无礼——类似亲吻这样的亲密行为……是两男子之间可以互相产生的吗? 他薛小矛眼里可有人伦?可有道德?可有廉耻? 哦,那什么……他好像确实没有。 晏欺瞬间就变得有些心乱如麻。 你说一个满腹诗书的文化人,和他一个世间少有思维迥异的二货奇葩穷计较什么?有些固定模式的硬道理,还真不是光靠教书就能与他讲明说通的。 可是现在……这奇葩明显让他一脚踹怕了,猛地一个掉头便溜到屋外没了半点踪影。 晏欺一人罚站似的守在原地,眼巴巴朝着门口的方向左右一阵张望,仿佛有点想出去寻他,但又压根瞧不清路。 他跑哪儿去了?有什么好跑的?一个四肢健全的愣头青,难道还怕晏欺这样手脚无力的小瘸瞎不成? 瞧这反应……该不会是生气了吧?会不会以后都不肯理他了? 晏欺独自留在屋里胡思乱想了很久一段时间。 久到他几乎万分煎熬地以为人再也不会回来的那个时候,“哗啦”一声木门又被一阵大力突然掀开了。 薛岚因一脸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好像刚才什么冲突都不曾发生似的,麻利弯腰拾起散乱一地的纸张,又不动声色地扶稳一屋七零八落的桌椅,在无意经过晏欺身边的时候,似乎还充满讨好意味地笑了一笑。 晏欺简直被他此番举动惊得一阵毛骨悚然。 ——他一度怀疑薛岚因本人有可能是泥巴做的。 前脚分明还苦不堪言地蹲墙角里瑟瑟发抖,后脚出门一趟就像被人拆卸重装过一样,从头到尾散发着焕然一新的光泽。 他难道不会疼的吗?还是说,瘸子踹出的一脚压根没什么威慑力可言? 晏欺正一时满头雾水地纳着闷,薛岚因已经没事儿人似的牵过他的衣角,一路小心翼翼往桌边引:“或玉快坐快坐,不要顾着和我生气了。” 晏欺疑惑撇头,视线里依然茫茫一片沉雾,眼前人的神情面容看不清也望不尽,始终是他心头盘踞不散的一株倒刺。 他头一次认识到眼盲究竟是一件多么糟糕的障碍。 近在咫尺这样一个人,痛苦与否,伤重与否,在目不可见的情况下,都只会变成一团无法切身感知的虚幻。 他甚至不知道薛岚因是在发自肺腑地对人着笑,亦或是伪装良好在偷偷地哭。 然而事实证明,晏欺确实是想太多了。 薛岚因好像真就当是无事发生一样,笑眯眯拉着一脸呆愣的晏欺坐回椅上,完全是一副没脾气的样子:“真生气啦……还是我把你吓到了?” 不是……刚刚那不应该是我一脚踹过去把你给吓到了吗? 晏欺特别无语地朝后缩了缩,方想问问他伤势是否要紧,不料还没能开这个口,薛岚因已经正当着他的面儿垂头下去,“啪”地一声双手过顶稳稳合十,极尽诚恳而又真切地向他致歉道: “对不起,师父,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别人碰,方才是我太冒犯了,真的对不起!” 这一句好声好气的“师父”,可算是叫得晏欺满心仓皇瞬间化为了一阵难以自持的窃喜。 ——好小子,从前教他念那么多书,也没见他堂堂正正叫过一声师父,现下犯点毛病想要认错讨饶了,总算舍得喊师父了? 不过……问题的重点好像不在这里。 晏欺轻轻咳嗽两声,赶忙收敛了满脑子那股突如其来的得意劲儿,转而回头吞吞吐吐地对薛岚因道:“那什么……我刚刚踹你那一下……” “别怕,我没事。” 薛岚因面上仍是带笑,倏而回转过身,不知又从背后取来一件什么物什,沉甸甸正搁在晏欺掌心中央,像是细而竖直一根树条。 “你是师父,我是徒弟——自古师父打徒弟,向来都是天经地义。所以……你既用心教我读书,我挨打自然也能挨得毫无怨言。”薛岚因眉头一挑,忽又似笑非笑地道,“……不过师父,你这打起人来,实在太疼了,我皮再厚,也经不起你这般折腾啊……” 晏欺喉头一哽,满脸不知所谓道:“你疼归疼,给我这个做什么用?” 薛岚因眼睛一弯,伸手拍拍他的脑袋道:“以后啊,你要生气想抽我了,就用这个——我方才特地出去折的,又嫩又新,送给你,别跟我生气行不行?” 晏欺双手颤巍巍捧着那根儿小树条,一时之间,竟让薛岚因这一套说辞给堵得无话可说——漏洞实在太多了,他甚至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惊讶。 反正自打那一日起,无论之后调皮捣蛋的薛岚因如何上房揭瓦作天作地,晏欺都没再发狠对他动一次真格。而那根儿说是用来教训徒弟的小树条,隔日也让晏欺倒水插进了窗台的小瓷瓶里,成了有名无实的装饰物。 不过话说回来,也是继此事本身对晏欺造成极为严重的心理阴影之后,他开始渐渐反省自己也许在教人读书的具体步骤上,出现了某些不可忽视的问题。 寻常人家的老师给学生授课的同时,要求能写会背那是一个方面,但学东西毕竟不是和尚念经,既然带了主观的因素渗透在学习过程的边边角角,那么就一定要将这个人的意识往正确的思维方向引领——其实说白了,也就是要给他讲道理。 道理再说得粗陋简单一点,就是得告诉薛岚因人与人彼此之间,为何不可像他样轻佻放/荡。 “不管之前在你生活的地方是按照怎样一个习惯与人相处,你人既已身在中原,就得学着入乡随俗。‘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字乃是为人之本——你要知道,旧时人家未出阁的姑娘,让男人多瞧上一眼都得算是糟蹋,都像你这样没事动手动脚的,世上还有几人能知何谓道德礼节?” 偌大一间静谧空阔的谷底木屋里,一盏烛灯幽幽火光温暖如潮,师徒二人就这么并肩坐草榻上剥着白日里刚采摘的新鲜野果。 晏欺顾着说,薛岚因就顾着吃。不知道他究竟把话听进去了多少,反正多半是心不在焉的,晏欺看了便干着急,野果刚剥到一半,硬将木盘儿往榻上咚的一摔,一字一句地质问他道:“喂,薛小矛,别的不谈,‘授受不亲’一词你该听人说过的吧?人身上总有不能摸不能碰的地方,你好歹记着一点,不然将来出去,别人不得都当你是流氓?” 小师父连摔木盘儿的样子都格外的……优美销/魂。 薛岚因瞥他一眼,当即让野果噎了一下,半晌才磨磨蹭蹭地道:“‘男女授受不亲’,我知道的啊……这原本在我们族里,还不是一样的规矩?可你又不是姑娘,我们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忸忸怩怩的?这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偶尔摸一下碰一下,也是没法避免的呀!” 第77章 为师打死不嫁男人 晏欺登时头顶冒烟, 有些难以启齿地小声说道:“我没说完全不能摸不能碰, 但也没准你直接用嘴……亲啊!” 薛岚因听罢,一双乱舞的狗爪一下就拍上了晏欺暖融融的小脸蛋,完事儿还特别开心地揉了两下, 尤为兴致冲冲地道:“哇, 原来可以摸的啊!” 他猛的这一下咸猪手,要按照以往晏欺的脾气来看,估计小命都得丢掉一半。幸而小师父最近有意在克制,面对此番突袭也仅是黑了张脸, 一巴掌将他爪子掀到一边,悻悻然道:“这里不准摸!” “手呢?我拉你手总没问题吧?” 晏欺冷淡摇头道:“不行。” “嘴可以的吧,你既不让亲, 我就只捏捏看。” 晏欺咬牙道:“不行!” “为什么都不行?”薛岚因伤心道,“你这么好看,不让摸不让碰,多可惜啊!” 晏欺冷哼一声, 顺手扳过他的脑袋, 一本正经地开始教育道:“你说的那些举动,都太过亲近了!寻常男子一般娶了媳妇才敢这么干, 你偏要这么随便,只会让人瞧着孟浪!” “那敢情好啊!”薛岚因想也不想,就近牵上晏欺一双手,目不转睛地望了他道,“我娶你就是了, 以后你就当我媳妇,我会对你好的!” 晏欺闻言,险些当场昏厥过去:“……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娶你。来,媳妇,这个给你拿着,算是咱俩的定情信物。” 薛岚因一边说着,一边真要将左手拇指那枚方戒取下为晏欺戴上。可怜晏欺薄薄一张脸皮,此时已俨然骇得铁青,话都不会说了,连连将那方戒往外了推道:“我不要,不要,不要!你拿走!” 薛岚因求婚当场被拒,霎时有些可怜巴巴地道:“为什么不要啊,当我媳妇不好吗?” 晏欺完全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不好!” 薛岚因委屈道:“为什么不好?” “两个男人如何成亲?这简直就是荒谬!可笑!违背人伦!”晏欺态度坚决道,“薛小矛,我白教你读那么多书了?娶亲这种事情,要的可是两情相悦!你胡乱一个开口就要娶人回家,天下的女人可不叫你娶没影儿了?” “我、我……” 薛岚因一双下垂的桃花眼猝然睁大了瞪向他,不知一人在心里憋着酝酿了有多久,老半天过去,忽又一把握上晏欺双手郑重其事道,“我喜欢你啊,或玉!你人长得好看,还会教书,我不在乎你是男是女,只要当了我的媳妇,我们就是两情相悦,除非……” 他声音陡然一沉,晏欺心里也跟着“咯噔”一下。 “除非什么?”他忍不住问。 薛岚因微一抬头,眼泪汪汪地瞅着他道:“除非你讨厌我,嫌弃我,不喜欢我,那我们就不是两情相悦了……” 瞧他这话说的,好像晏欺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晏欺万分崩溃地回视他道:“我可从没说过讨厌你啊……” 薛岚因眼泪一收,瞬间眉开眼笑道:“那你就是喜欢我,咱们两情相悦,天经地义,可以成……” “不行!”晏欺额冒青筋,宁死不屈道,“我不和男人成亲!” “没关系,我不介意。” “我介意!” “你不介意。” “你……你……” “我什么?” “你滚!” ——于是,晏欺对薛岚因进行的第一轮悉心教导,最后只能以落荒而逃的下场惨败告终。他原是自以为能借此机会把薛岚因推搡着往正路上引,却万万没想到差点将自己也一并带歪了进去,还真真是一桩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亏本买卖。 而薛岚因呢?自从两人进行一番意义深刻的“感情交流”之后,便愈发肆无忌惮地在晏欺眼前晃来晃去。别的不多说,偏一口咬定晏欺是他媳妇,媳妇长媳妇短,媳妇今天真漂亮——可是!媳妇本身多么古板守旧一个人啊!硬让薛岚因这么掐着一连喊了数回,便彻彻底底动了真怒。 书不教了,字不写了,连饭也不肯吃,就每天窝在床上装死。薛岚因在旁急得焦头烂额,偏又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强忍着闭口改叫起了师父,师父长师父短,师父今天别生气…… 待到后来,薛岚因的确没再管人叫媳妇了,但这糟心事儿也狠狠实实在晏欺心底烙了一块铁疙瘩,时时刻刻都在向他发出显而易见的警醒——是时候该离开洗心谷了。 晏欺早年时期离经叛道,不顾师门阻拦修得一身遣魂禁术,从此远走高飞独自过上了四处漂泊的游历生活。只是他年纪尚小,脾气又差,遇事不懂得变通,就先想着拔剑出手,故而一路走来,四海八方全是他眼熟的仇家。他那死对头师兄易上闲老早就看不下去了,好不容易逮着晏欺这次南下的机会,是盘算着直接废他一身筋骨,不料最后一通天翻地覆的打斗下来,他却阴差阳错地摔进了山谷。 洗心谷底四十九道气场凝成的结界可谓是强劲异常,但凡是根骨逆行之人跌落进去了,如若不将一身邪流内功废个完全彻底,是不可能有机会再重见天日的。 可晏欺是个多叛逆的人啊?他那好不容易练就一身禁术,说废就给废了,数年的光阴不就等于直接打了水漂? 一个内心极度向往自由的人,眼下被强行禁锢在洗心谷底,内力遭到严重限制,甚至不及在外界时候的十分之一。晏欺本身已经躁动不安到了极点,偏偏身边又多出一个不识抬举的薛岚因。师徒俩天天搁一盏烛灯下写字念诗,坐一张草榻上吃点心剥野果,累了倒头就睡,醒了又继续无所事事,有时候碰巧薛岚因又犯病了,还要有恃无恐地撩拨他两下。 这样过于安逸清闲的生活于晏欺而言,无疑是在对他最后的意志进行残忍的鞭笞和消磨。可能时间过得再久一点,他真就活成了一个没有骨头的小媳妇儿,丢盔弃甲困在这一处荒无人烟的小山谷里,做一只眼界狭窄的井底之蛙。 晏欺绝顶聪明一个人,当然不会甘愿被时间削成一无是处的废物。他下定决心要离开洗心谷,首先要做的,就是将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病养好,为此他甚至特地减少了教薛岚因念书的时间,转而在打坐回复修为上投入了大量的精力。 不过要想养伤,光顾着调息打坐肯定没用。晏欺那一身烂骨头若要完全康复,还得在伙食上很下一番功夫——这一点倒不用怎么担心,薛岚因这混账小子嘴巴虽欠了一些,但在照顾晏欺这一方面从不会有半分懈怠。 平日里餐桌上向来都是荤素搭配,薛岚因亲手烧的饭菜,有鱼也有肉,有酱也有汤,往往简单且丰盛。但自从晏欺垂死挣扎着开始养骨头起,胃口就变得好了不少,薛岚因倒也很懂自家师父的心思,因而每天端上来的菜品,必定都在翻着各式各样的新花儿。 山鸡,河鱼,野兔,搭着一锅香喷喷热乎乎的排骨汤,晏欺享福吃了好几天,整个人都生得容光焕发,比刚落谷那阵儿看起来精神了许多,薛岚因自己眼瞧着也高兴,便愈发想方设法地堆些好吃的给他。 然而这桌上三天两头摆着宴席似的荤菜,吃久了难免会有些变了味儿,晏欺盯着眼前每日翻新的鲜美菜肴,开始渐渐意识到不大对劲。 薛岚因多小一点块头?整个人嫩得像根儿风吹就倒的豆芽菜——就这样又瘦又弱一个身板,是怎样进到山里捕捉一箩筐新鲜活物的?除非他在打猎这一块上,有着绝顶出众的功夫,不然鸡鸭鱼兔的这些不说,像野猪野狗这类生猛的动物,他是如何顺利打死了拖带回来的? 早前晏欺是瞎,人也好糊弄。待他一双眼睛好差不多的时候,自然不会终日窝床上当个傻子,同时多少也会对薛岚因进行无意的观察。这小子看起来非常弱,并没有什么极度夸张的战斗力,但他打猎的速度简直快到离奇,每每前脚出去了,后脚就会扛回来一肩膀现打的生食。要说他力大无穷,一根箭能射/穿整片天空,那是明显不可能的,屋子也压根没有弓箭一类工具的踪影——那么这些食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晏欺一开始还只是简单的好奇,到后来,好奇就愈渐转变为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他当然想过要直接开口发问,但薛岚因对他的小师父实在太殷勤了,反而让敏感又害羞的晏欺开不了这个口。 直到有一天,晏欺腿伤恢复了大半,便一人提着剑溜到谷口的结界边缘预备着查探形势,结果路还没走到一半,刚巧在不远处碰见了山林里正忙着“打猎”的薛岚因。 晏欺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本来想挥手跟他打个招呼。及至微一偏头,便正好撞上了接下来足以让人浑身血液倒流的惊悚一幕。 薛岚因高高挽起袖口,几乎是面无表情地握着一枚匕首,往下狠狠插进自己纤瘦修长的手腕。滚烫的活血顺着刃尖滴至脚下青绿的草地,顷刻化为一滩枯死的焦黑。 活剑族人的血脉骨骼一贯与常人有异,晏欺早前是有所了解的。血肉于他们而言,是身体的一部分,也更是一种威慑力极高的凶煞武器。这也是为什么活剑族人的血液肢体会在外界黑/市广为流通贩卖的原因。 时至今日,晏欺才恍惚意识到,薛岚因捕杀猎物,从来不会需要用到弓箭一类繁琐且不易上手的工具。他只需割开手腕放一点血,涂抹在石子、树枝、甚至细/嫩的树叶上,不论多么微小不起眼的物什,但凡遇见强劲沸腾的新鲜血液,都会瞬间化为肆意虐杀生灵的凶器。 晏欺亲眼见到,薛岚因手心小小一枚叶尖,像是具有牢不可破的自我意识一般,瞬间朝上四散穿/插着撕裂了飞鸟的胸膛——那一刻,它就仿佛是野兽凶悍残暴的利齿獠牙,戾气恒生,无坚不摧。 这就是活剑族人。利用自身血液作为生计所需的工具,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 而且更令人惊恐的是,他们好像并不觉得自残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割肉取血是一种类似家常便饭的习惯,他们甚至已经麻木到无法顺利感知正常人类应有的疼痛——以至于当薛岚因“打猎”打到一半回头瞥见晏欺的时候,他还挂着一脸欣喜若狂的笑容,扬起那血液横流的臂膀朝晏欺挥了挥手。 而晏欺当时面色煞白地定身站在原地,脸上僵化的表情简直无法用恐惧窒息来形容。 他联想到数日以来饭桌上陡然增添的一道道菜肴,都是薛岚因以这样一种近乎扭曲暴戾的捕猎方式带回来的“新鲜”食物,一时之间,喉咙里竟隐约泛起了难以忍受的恶心。 第78章 为师只是……心疼你 当天到了饭点, 薛岚因家里那位捧掌心里日夜供着的小师父, 破天荒对着满桌香气扑鼻的饭菜,没再动上哪怕一下筷子。 ……而且脸色一直非常难看。 薛岚因想不清是什么原因,还有些纳闷地追着问他道:“你不是说要养腿吗, 为什么不吃东西了?” 小师父听到这里, 碗筷“啪”的往桌上一搁,眼也不抬,就近一咕噜又窝床上装死去了。 薛岚因可算让他一通脾气发得懵了,心说我也没管他叫媳妇了呀, 为什么又不肯吃饭了呢? 一直挨到了夜里,两人都熄灯躺下睡了,那装死装了一天的晏欺心里却愈想愈难受, 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觉,索性一掀被子爬下了床,蹑手蹑脚跑到薛岚因旁边盯着看。 ——睡着的讨厌鬼可比他平时上蹿下跳的模样要可爱多了,不会唧唧歪歪, 也不会对人动手动脚, 一双天生带笑的眉眼,纵使手里握着锋利的匕首挥向自己的时候, 那也是若无其事地笑得坦然。 他们活剑族人,真的太可怕了。晏欺想,难怪外人给出的定义是活剑部族。这些人身上的每一寸皮肉,每一处骨血,都是世间少有的绝妙锐器, 一旦由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上手加以利用,所带来的毁灭性伤害将会不可估量。 那……如果是用来破坏洗心谷底固若金汤的七七四十九道气场结界呢? 晏欺不动声色地蹲了下去,狭长的凤眸在漆黑的夜里缓慢眯起,像是悬在墙头那柄涯泠剑上隐忍不发的凌厉剑光。 而此时此刻,薛岚因正背对着他睡得毫无防备。 只需一剑下去抹掉他的脖子,别说是区区四十九道气场,浴血的凶剑狂暴到了极限,甚至可以转眼将易上闲的长行居毁成一片废墟。 晏欺伸出手,修长的指节贴在薛岚因温暖的颈侧皮肤上下游离环绕一阵。随后,却仅是意味不明地低叹一声,轻轻上前替他掖了掖被角。 晏欺心虽凉薄,但总归不至于狠毒。两个人天天黏在一块儿吃饭睡觉,念书写字,就算是条畜生都得培养出来感情,更何况是有血有肉的人呢? ——他永远下不去这个手,亦不会去下这个手。 而与此同时,他大概也没能料到,面前看似闭目熟睡的薛岚因,其实一直处于缄默不言的清醒状态。 薛岚因睡眠通常很浅,室外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瞬间引起他的警惕。所以晏欺之前在床上翻来覆去那一阵子,薛岚因早就让他吵醒了,心里还惦记着自家小师父一天没吃,是不是在饿得偷偷打滚。 ——直到晏欺刺刀一样冰冷的五指,悄无声息抵上他柔软致命的后颈。 那一刻,薛岚因对于晏欺脑中酝酿的想法心知肚明。出乎预料的是,他并不惊讶,也没有对此表示过度的恐慌,甚至不曾起身对晏欺进行任何形式的质问。 因为,这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世人大多贪婪,亦会选择对更强大的力量展开无边无际的掌控欲望。 而活剑族人正是处于这股欲望漩涡最顶端的牺牲品。 过往千百年来,同族的不满与怨恨者不是没有想过奋起挣扎,只是当他们意识到一个种族最大的战斗力尽数来源于毁坏自身的皮肉骨血时,更多的人为了减少伤亡,宁愿将不足威胁生命的小部分血肉贡献出去,借此换取短时间的和平宁静。 没有人能够拒绝活剑血脉带来的凶猛诱惑。 薛岚因知道晏欺天生心软,不忍下手。但在同一屋檐朝夕相对的情况下,难保晏欺不会对他再起异心。 ——他心心念念要讨来做媳妇的小师父,如果因此与他产生间隙的话,以往亲密无间的温馨关系就不复存在了。 薛岚因不知道晏欺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这么多年来除了身边逐一离去的父母亲人,晏欺且算是唯一能让他挂心尖儿上喜爱依赖那个人。 所以,他用了一种非常简单粗暴,甚至接近于原始的愚蠢方法,试图换来二人在往后日子的和睦共处。 小师父毕竟只是小师父,可怜他永远也无法理解自家徒弟一颗开了光的破脑袋瓜子,究竟被几道天雷劈过。 晏欺早上醒来的时候,枕边正搁着一只手腕粗细的小陶罐儿。就这么硬生生摆放被子挤成的褶皱堆里,差点叫他一个不慎碰摔在地,好半天才扶稳了捧在正掌心处,掂量两下,竟是意外的沉,不晓得里头装的什么东西。 晏欺先以为薛岚因又在变着花样逗他开心,一时还忍不住笑了两下,及至迫不及待地揭开陶盖往里一闻,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几乎是匆匆将身形一闪,转眼就心急如焚地飞扑下了草榻,慌得连鞋袜都给一并穿反了,光顾着满屋子寻找薛岚因的身影,结果弯弯绕绕转了一大圈,发现人正搬了张躺椅坐大门口晒太阳。 那天阳光很好。 但晏欺的表情显然一点也不好。 他将那小陶罐发狠攥手掌里的时候,连带着整只胳膊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这是什么?”他僵声问道。 “……送你的呀。” 薛岚因懒洋洋自扶手边缘支起下巴,不知是不是因着连日以来失血过多的缘故,周身皮肤尽数彰显着一种几近病态的苍白。 晏欺怔然凝视着他,眼底沉庞的情绪却是说不清的压抑悲怒,甚至隐隐夹带一丝难以言喻的迷茫。有那么一瞬间,薛岚因还以为自己又做错事了,有些无辜而又错愕地回望着他,摊手含笑道:“你看,我说了会对你好的——最珍贵的东西都送给你了,你总不能还和我生气吧?” 晏欺面色一青,当即扬手将那只陶罐远远递还出去,拧眉一字字道:“我不要!” “你不要?”薛岚因并未伸手去接,恣意分明的五官犹在竭力呈现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狎昵顺从,“为什么不要啊?” 晏欺素来不喜遭人盘问,闻言仅是冷淡撇头道:“不要就是不要!拿回去!” “所有人都在费尽周折求着要,你说你不要?”薛岚因翻身从躺椅上下来,转而缓慢踱步上前,拦手将晏欺五指与陶罐轻轻拢合在一处,“该不会……是嫌少了吧?”言罢,好似颇为苦恼的样子,曲指拨了拨晏欺额角垂下的几缕发丝,笑意盈盈道,“可我只能给这么些了,师父……再多放一点,我会死的。” 晏欺长睫微颤,抬眼正对上薛岚因仿若空无一物的黝黑瞳孔,良久过去,好像终于从他温顺异常的行为举止里读懂了什么。 ——他在向晏欺求和。 他认定晏欺会为了活剑血脉直接置他于死地,出于保命的本能,干脆自取活血主动奉上,以此换来二人之间所谓的“平和”。 晏欺双眸紧缩,唇角无声动了动,似有意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半晌默然,终只是勉力回抽手臂,沉声令道:“我不要,你放手!” 薛岚因固执抬颌,仍是覆手紧扣在他五指之间,字字诛心道:“你明明想要!怎么可能不要?” 晏欺猛一撤身,赫然避开那只陶罐,怒道:“我说了我不要,不需要!” 薛岚因眸底戾气陡升,几乎是一把抓过晏欺双手,强行将陶罐往里硬塞。晏欺那是何等冷傲脾气,几时容得他人这般放肆?一推一搡争执之间,好不容易按捺下来的蛮横力道又一次失了克制,浑然一掌正巧挥在那只摇摇欲坠的小陶罐上,“啪”的一下清晰脆响,二人闻声皆是愣住,倒是薛岚因反应快得离奇,抢先侧过一臂将晏欺挡开半尺之距,及至自身将欲撤离却是为时已晚,猩红滚烫的血液随着陶罐的破裂猝然飞冲四散,凶兽出笼一般,咆哮嘶鸣着朝外露出迅猛尖利的爪牙,顷刻洋洋洒洒着溅了薛岚因一手。 “嘶……!” 活剑之血,既称为人间活血,便最是不可多得的强煞之物,草木遇之尚会枯竭成灰,如今骤然触及人体发肤,又何尝不是锥心彻骨之痛? ——那灼热血水似有自身意识,方一摆脱陶罐桎梏,便疯狂争先恐后地往下渗入薛岚因手背一层细腻表皮,不过转眼一瞬,顿将其指节连同腕骨一带肌肤腐蚀为焦土之色,而眼下躁动难忍蓄势待发间,大有肆意向上蔓延之势。 晏欺在旁目睹全程,亦不由为此骇得大惊失色,回神正欲上前为人查探伤情,却不想薛岚因痛至大汗淋漓之际,犹是张臂拦手,厉声驱他离开道:“你别过来……走开!我、我自己弄!” 言罢,顾自取下腰间匕首,二话不说,劈手刮在活血沸腾淋漓之处,刃尖一旋一扯,果断将那片接近腐烂的皮肤连血带肉一并撕了下来——过程残忍至斯,连晏欺看了都难免揪心,三番五次想要伸手过去阻止,薛岚因本人却连眉头也没皱过一下,见晏欺踌躇靠近,偏又露出一脸警惕防备的样子,始终与他保持一定距离。 第79章 为师反手一巴掌【倒v结束】 薛岚因是真真怕极了晏欺趁乱直接取他性命。但在另一方面, 又唯恐活血处理不当, 伤及晏欺一身细嫩好皮。故而事后低头应付伤口的时候,难免马虎而又心不在焉——好好一双健全完整的人手,就让他如此毫无知觉地剜皮割肉, 晏欺站边上瞧来着实不忍, 干巴巴在原地定了没两下,就转身回屋取了干净的细布和清水。 只是薛岚因这混账小子打死也不让他碰,防人跟防贼似的,一人哆哆嗦嗦地窝树荫底下, 完全是一副抗争到底的样子。晏欺无可奈何,只好伸长手臂,隔着一段距离将细布清水依次递了过去, 左右晃了一晃,薛岚因这才古怪回头,勉勉强强将东西接在手里,却笨手笨脚地胡乱折腾, 好像不知该如何使用。 最后晏欺实在看不下去了, 挪着脚步刚要前去忙,薛岚因一听动静, 又开始警惕后移,晏欺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顺势一把将清水夺过捧在手里,上前轻轻托起他的手腕,不经意地开口说道:“……我没说要你的血, 更没想过要你的命。真想下手我早下了,还教你念书习字做什么?我有病吗?” 薛岚因让他碰得浑身一僵,仿佛很想把手抽回缩衣袖里,但低垂着眼眸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终只是悄悄咽了咽口水,欲拒还迎地小声提醒他道:“你弄不好,我怕伤到你了……” 晏欺闻言愣了愣,很快又释然,低头忙着借清水替他冲洗伤口,道:“我弄不好?你那才叫弄不好!创口伤及皮肉,是需要清洗包扎的,你白活这么多年,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吗?” “根本不用这么麻烦……我原来都这样啊。”薛岚因喃喃道,“我们一族人体质特殊……伤口愈合和血液再生的能力是普通人的好几倍。你把烂皮烂肉处理干净,放一晚上,它自己就好了,哪儿还需要冲水裹布啊?” 晏欺当真让他这番话给生生噎住了,掌心尚还默默贴着他的手肘,专心清理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停了下来。薛岚因见势亦讪讪将胳膊往回一点点收,结果还没收到一半,又让晏欺一把强行拧住,恼火喝道:“你跑什么?” 薛岚因道:“我说了不用……” “谁说不用!”晏欺尤为严肃道,“不管多快的恢复速度,你这伤口但凡是见了血的程度,就必须予以相应的处理。”正说话间,又顺势拈过一截细布在指尖,轻而缓慢地沿着薛岚因手背创口的边缘仔细擦拭,道,“你知不知道,古时那些战场上的伤兵大多是怎么死的?原本多小一点伤势,熬到红肿,溃烂,破伤风——最后不治而亡,都是眨眼一瞬间的事情。” “什么破,什么疯?”薛岚因懵懂道,“你说的那些个病,我一个没见过。再说了,我这好几十年弄的次数多了,早就成了习惯,怎么可能严重到死的地步?” “多了?”晏欺瞬间面寒道,“……习惯?” “嗯……?喂!你干什么……或玉?” 薄薄一层衣料骤然掀起大片,晏欺拽着他的胳膊硬将衣袖一路挽至最高,及至低头往下一扫,果见那条手臂上数不清的新旧伤痕长短不一,参差错落,如是一番瞧来,竟无一处皮肤生得完整! 薛岚因尚在原地不知所谓,晏欺已是沉沉闭目倒抽一口凉气,随后不由分说便拉过他肩膀,一路快步朝屋内拖拽道:“你给我过来!” 薛岚因没反应过来他到底有何意图,心下戒备当即油然而生:“你想做什么?” 晏欺见他步伐忸怩,执意不前,索性一个弯腰将人打横抱起,不顾反对便径直朝前跨过了门槛。薛岚因由他这么囫囵一抱,人都给唬傻了,满鼻幽幽飘溢着晏欺身上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待恍恍惚惚回过神时,已被转手一松搁在了床上,身后猝然传来一阵布料摩挲声响,凝神细细一番听来,竟似是晏欺在为他宽衣解带! 薛岚因震撼惊讶之余,又忍不住有些沾沾自喜。心道这小师父当真是讲道理又识时务,送他一小罐子活血,人没能收到就先想着用身体来回报——然而还没等他这会儿偷偷乐完,背后倏而传来一阵钻心痛楚,登时骇得这小色鬼白眼一翻,忍不住脱口/爆粗道:“你……你他妈搞的什么!想杀了我吗?” 晏欺大手迅速拂过,依次将他腰背一带衣料尽数揭开,但见其周身一连数余伤口狰狞遍布,多道陈年旧疤且先不计,更有甚处幡然开裂,血肉可见,显然必是近来新添——而偏偏这混账小子从未将此放在心上,平日里挥刀自残,只拿活血作工具用途,任由旧伤未愈复增新伤,不曾予以半点处理,眼下创面急剧扩散,已渐有腐烂溃疡之症,真若如他所言不管不顾,怕只会落得最后小命不保! 晏欺心中了然,话亦不愿多说,当下汲满一盆清水搁置床边,浸过布巾匆匆拧干在手,就近扯过薛岚因胳膊为他清理背后大面积狼狈不堪的深浅裂口——殊不知,这小混蛋天也不怕地也不怕,刀子刮肉都能一脸若无其事,唯独怕人拿水给他乱擦,晏欺估摸着他也是马虎着打发惯了,突然来这一下,恰似如临大敌,整个人差点从床上弹了起来,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试图挣扎。 只可惜晏欺一身眼瞎腿瘸早已好了大半,如今治这爱贫嘴的小豆芽菜简直易如反掌,随便出手一推一摁,就瞬间给人压下去了,清水布巾轮番伺候,那惨叫嚷声可谓是一个凄厉绝望,早前见他拔刀给自己放血,都从来没这么叫过。 刚开始那会儿,薛岚因还真以为晏欺要动手杀他,一时急得眼眶都红了,偏又打不过人家,只好操着一口呜哩呜啦的家乡古语一通乱骂,晏欺可算是见识到了“狗急跳墙”这词究竟何意,反正他听不懂,也不会生气,下起手来依然又准又狠,直逼得薛岚因最终缴械投降,双手拧紧床单连连含泪求饶——不知道的,还以为晏欺对他行了什么不轨之事。 结果到最后,人家晏欺压根没动薛岚因一根儿手指头,替他净过的伤口便仔细用布巾沾干,悉数上药完事儿之后,复又寻来新的棉布给他包扎,从头到脚,凡是有伤口的地方皆以细心照料,及至后来棉布不够用了,甚至撕碎了初落谷时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漂亮衣裳。 薛岚因再怎般“狗急跳墙”,看到这里都不禁呆呆愣住了,好半天反应过来,悻悻趴在枕边询问他道:“这么好的绸缎,撕了作甚?你不要了吗?” 晏欺瞪了一眼床头那只活蹦乱跳的大粽子,反手将他七扭八歪的小脸儿也一并罩上,同时没好气地道:“躺好,不想死就别乱折腾!” “你不杀我啦?”薛岚因惴惴不安道,“可那一小罐子血不小心泼了,短时间内没法再……” 晏欺还是那句老话,僵声打断他道:“我不要!” “好好好,你不要,你啥都不要……”薛岚因仰面躺回床上,态度敷衍地小声嘀咕道,“明明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白送给你还要胡乱糟蹋……” 晏欺脸色一阵青白,十张嘴硬是斗不过他一个:“我……我……” “你什么你?没话讲了吧?” 薛岚因自打昨日夜时起,心头便无端横了根刺,加之方才大受一番惊吓,脑子里尽堆成一片乱麻,眼下话也不会说了,只瞧着晏欺素来笨嘴拙舌,便蹬鼻子上脸伺机报复挑衅道:“师父既是想要取血,直接说出来便是了,徒弟未必不肯相赠。你说你为人师表,怎可带头教人口是心非?现在说着不要,到夜里又偷偷摸摸守我身后蹲着瞅着,丢不丢人——师、父?” 最后一道尾音,字字压得极重,讽刺之意不言而喻。话刚说完,晏欺满面铁青霎时化为乌黑,眼看那灌满真气的浑厚一掌就要劈头砸下,薛岚因赶忙吓得两眼一闭,须臾片刻,却只听耳畔稀里哗啦一串嘈杂轰鸣,再睁眼时,他的小师父居然气到一巴掌…… 震碎了床头一只可怜无辜的小水盆儿。 ——晏欺真不准备杀他? 薛岚因饱含试探地眨了眨眼睛:“或……不对,师父?” “鬼是你师父!”晏欺一掀被子给他蒙上,咬牙切齿地道,“谁爱当谁当去!” “喂……” 薛岚因心里一慌,还没能开口接上一字半句,“嘭”的一声,晏欺转身便摔门跑了,头都没回一下。 薛岚因立马下床要追,可刚没跟在原地跑上两步,扑通一下就四仰八叉地栽了地——低头一看,才想起自己身上大大小小无数伤口刚让晏欺一次性裹了个遍,每道疤都给缠绕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人家专程撕了衣裳精心给他包扎好的,若让他现在疯出去一阵蹦蹦跳跳,不就等于白弄了吗?如此转念一想,薛岚因方要开门往外迈出的脚步,忽又有些犹豫不决地缩了回去。 ——薛岚因并不是在怨晏欺内心欲取活血的躁动想法。他甚至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任何人都会有的普通欲/望。 天知道他心里多么希望他的小师父,在欣然捧走礼物的同时,能够打消直取人性命的念头,从此与他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 薛岚因明明把一切都规划好了,也做出了适当的让步和牺牲,偏偏他晏欺就是死活不愿承认,更不愿接受他的好意,这才是令人最恼火的地方。 薛岚因甚至一度认为晏欺的百般推拒,必定是贪得无厌地想要更多。 可惜他唯独不曾料到的是,其实晏欺打从一开始起,就没有任何伤害他的想法,哪怕只是轻轻割破他一层皮。 ——硬要说起来,这事儿真不能怪他。活剑族人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敏感与警觉,使他们很难放下在外人面前彻底卸下固有的提防。 但如若仔细一想,晏欺自己好像也说过,真要有意取他性命的话,早就一刀子抹下去了,又何必惺惺作态地跑来给他处理伤口呢? 只是等薛岚因回过神来渐渐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只天生傲骨的小炸/药包,已经气呼呼地一个人往外跑出去了。 第80章 为师不和你吵架 薛岚因一人躺床上, 在拆下包扎追出去, 和保留晏欺一份辛苦之间,抓心挠肺地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追?不行,小师父看样子气得冒烟, 不哄哄他, 他还会回来吗? 追?也不行,瞧他薛岚因包得一身跟粽子似的,如果当场拆了让晏欺见了,不就更惹他生气了? 然而当薛岚因一边打滚一边犹豫到太阳差不多落山的时候, 又是“嘭” 的一声,木门骤然被人拉开——晏欺居然……奇迹般的自己回来了! 薛岚因眼睛一亮,腾地一下从床上蹦了起来, 但见晏欺风尘仆仆的样子,手里提着刚打的山鸡、野兔,还带着一筐貌似新摘的野菜,“噔噔噔”三两步从前院一下子踱到了屋后的厨房, 不知在忙着捣鼓什么, 半个时辰之后,又变戏法儿似的从里头端出一盘接着一盘热气蒸腾的新鲜饭菜, 依次摆开来端放在桌上,碗筷齐刷刷往下一搁,登时满屋飘香四溢,堪堪直诱得人垂涎欲滴。 晏欺面无表情,正襟危坐于饭桌之间, 一手执筷,一手舀汤,行为举止很是自然,可干什么也好,就是不曾搭理薛岚因哪怕片刻。可怜那薛岚因,半天水米未进,缩在一旁眼睛都快看直了,偏得不到晏欺应允,动都不敢一下,就这么干巴巴地坐草榻上,不挪窝,也不说话。 晏欺默不作声端起饭碗,像是凝神思考了一阵,半晌,又斜过眼睛冷冷觑他,道:“愣着干什么?怕我在饭菜里下/毒不成?” 薛岚因咽了咽口水,嗫嚅着低低问他道:“你准我吃吗?” “不准。你饿死算了。”晏欺嘲道,“反正我一颗豺狼之心,等你死了刚好收尸。” 薛岚因委屈巴巴地眨了眨眼,片刻过后,似乎意识到卖可怜不大管用,便又瞬间改换了张笑脸,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凑到晏欺身边,乖巧顺从地道:“师父,我错了!你都一直说不要了,是我不该给你硬塞……都是我不对,别跟我怄气好不好?” 晏欺闻言,果然挑眉看向他道:“谁是你师父?” 薛岚因立马死皮赖脸道:“你是我师父!” “我偷偷摸摸,还口是心非。”晏欺凉声道,“……不配当你师父,你找别人去。” 薛岚因拧着一张苦瓜脸撒泼打滚道:“师父!” 晏欺抬手指指桌面:“先吃饭。” “嘿嘿,你不生气啦?”薛岚因登时大喜过望,一面紧紧挨着他坐下,一面不忘忙着乱抛媚眼道,“师父为人宽宏大度,是不会惦记着同我一般计较的,对不对?” 晏欺反问道:“难道不是你先惦记着我要杀你吗?” “我真的知道错啦!我家师父多好一个人啊,天天教我念书写字,从来都不求回报。”薛岚因猫儿似的黏在他胳膊上,努着嘴连连出声拍马屁道,“而现在,你明明心里生我气呢,还赶着回来给我烧一顿饭……我都不知道师父原来也是会烧饭做菜的,你瞧这一桌子美味大餐,哎……真的香,师父手艺怎么这么棒……” “赶紧吃吧你。”晏欺眼角抽搐道,“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好好好,我吃我吃我吃……”薛岚因见他眼底冰雪终于渐融,亦跟着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顺手一筷子戳来一只肉汁肥嫩的大鸡腿,低头往嘴里一塞,面色“刷”的就变了,古里古怪地搁舌尖嚼了两下,复又讪讪偏头问道:“或玉,你烧鸡喜欢放糖啊?” “你瞎说,谁家荤菜吃甜的?”晏欺瞪他一眼,随即自己伸长筷子夹过一小块鸡肉闷头尝了一尝,还没来得及开口做出评价,脸突然就红了,二话不说,端着那只烧鸡转身就要走。 薛岚因见状忙是拦手问道:“喂,你干什么去?” 晏欺头也不回道:“……泼掉。” 薛岚因先是不解,及至抬眼望见他耳后一片晕红,瞬间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我知道了,你将糖错当成盐放了,是不是?哈哈哈哈哈……” “我拿去扔了,你……让开!” “哎哎哎哎,扔了做什么呀,怪可惜的!”薛岚因勾住他手腕笑眯眯道,“给我吃给我吃,你难得下一次厨,我当然要赏脸吃个干净不是?” 晏欺摇头道:“糖放太多了,不能吃。” “来来来,给我给我,甜就甜呗,吃了又不会怎么样。”薛岚因起身拉着他坐下,连带着那只烧鸡的菜盘也一并顺了过来,宝贝似的供在手掌心里,转而对晏欺道,“你做的这些菜,我都会吃完,保证一粒米也不剩——作为交换,你得跟我和好。咱俩不吵架了,我不说话故意怄你,你也别跟我对着气,这样好不好?” 晏欺沉默片晌,意外地没有予以过多为难,只简简单单地一字回应他道:“……好。” 言毕,师徒二人相视一笑,很快便将白天那点小小的不愉快抛诸脑后,再无人去刻意提起。 不过说句公道话,晏欺此人,虽说许多方面基本上是样样精通,可独独在下厨这一方面的造诣,着实是叫人不敢恭维——糖当盐放也就罢了,野菜做的不像野菜,像是一团杂草,而那好好一盘兔子肉里,居然还掺了几根未理净的兔毛!遍观整张色香没有味的餐桌之上,大概也就剩两碗白米饭……还勉强吃起来不那么要命。 一顿晚饭艰难用完,两人仿佛刚刚经历了人间地狱,各自趴桌上好长时间说不出话。薛岚因猜想他许是第一回 摸索着进厨房,刚要顺着话头安慰两句,倏而脑中灵光一动,又耐不住拉过晏欺好奇问道:“或玉,我看你带回来的山鸡和野兔,都是怎么抓到的?用手直接抓吗?” “怎么可能?” 晏欺让他神一样逻辑气得发笑,而后兀自一人安静了半天,却到底没能给句回答。 彼时夜晚刚刚落下帷幕,满室夕光悉数更替为月洒,烈火灼烧为凉薄稀色一并吞没,如胶似漆倒映在窗前一盏摇曳不断的昏暗烛台,无一不朝外飘散着一丝半缕微渺的落寞。 晏欺忙着低头捣碎一碗特赶在午后采摘的新鲜草药,一言不发,就听见手里传来“嘟嘟嘟”的清脆声响,薛岚因撅着嘴死活赖在他榻上不肯走,软磨硬泡地扭捏了不知有多长时间,总算待得他捧着一碗碎药渣子坐了下来,直道:“手伸过来,换药。” 薛岚因应声搁了一只手臂过去,微一侧目,却无意望进晏欺一双安静下垂的眼睛,隔着额间数缕披散的青丝,尽是道不明的缱绻温柔。 “我方才出去一趟,采了足够的草药,堆一窝都放在后院里的大空地上。你明早起来若我还没醒,就自己先抓一把泡水捣烂,敷伤口上。”晏欺对他恣意流连的目光仿若浑然不觉,只埋头仔细查探他臂间纵横交错的数道伤疤,皱眉低道,“短时间内,你不要盘算着再添新伤,不然创面严重扩散,引起皮肉溃烂,后果将不堪设想……至于现在这些药,你先好生等它敷着,别乱动,夜里睡觉要是觉着痒,也不许挠,明儿我把布料洗净了,再重新给你包扎——我教你怎么弄,你得学,听懂我说的了吗?” 薛岚因没点头,也没摇头。就这么略带着迷地凝望着他,像在望那世间绝无仅有的唯一珍宝。 他的小师父,待他从来都是一心一意纯粹的好,甚至不曾夹杂任何私有的个人情绪。 ——就是这样一个人,状似冰冷下的淡薄柔情,反而是与人魂牵梦萦的致命一刀。既成那入了骨的暮想朝思,心驰神往,惹人艳羡,亦在同时更添一分望眼欲穿。 良久无言。 晏欺见他一人干坐着闷声不吭,便有些忍俊不禁地道:“……是不是还疼?既是知道疼,每次动刀子的之前,为何不愿想想后果?” 薛岚因依旧没有出声,却是微微垂了眼睫,悄无声息地朝前缓缓靠近。 最后用以回应晏欺的,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吻。 柔软的唇瓣紧密相贴,辗转厮磨,连带着彼此温热的呼吸一并缠绕交融。 这一次,晏欺出乎意料地没有发出以往那般惊天动地的巨大反应。 他是整个人直接僵住了。甚至连大脑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瞬间停止运转。 半晌醒过神来,亦不曾使大力将人推开,只委屈自己畏畏缩缩地朝后一滑,刻意避开对方纠绕不放的唇齿,转而折腰窝回草榻里,蹙眉出言责问道:“……我不是说了不要这样吗!” 薛岚因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借着晏欺躲让的蜷缩姿势往下扣住他双肩,几乎是毫不费力摁着他压回草榻上,极尽耐心低柔地道:“我也说了,我会娶你的啊……” 晏欺让他虚虚压在身下,唯恐胡乱牵扯会碰开他伤口,故只能面红耳赤地朝一边撇开脑壳儿,一脸视死如归地道:“我不嫁男人!” “那没关系。”薛岚因立刻妥协道,“你也可以娶我,反正都是一样的。” 晏欺闻言似乎怔了一会儿,很快又会过意来,坚决如一道:“我更不娶男人。” 薛岚因脸色一阴,显然不太高兴道:“那你以后要娶谁家姑娘吗?” 晏欺冷冷道:“关你什么事?” 薛岚因道:“我跟你娶同一个。” 晏欺幡然变色,一把将他朝后推开道:“神经病!” ——其实他这么轻轻一推,压根没使多少力气。哪知面前这根儿小豆芽菜瞬间跟着脸色一白,尤为虚弱地倒了下去,就此没了声音。 晏欺目瞪口呆地低头看了看手,又看了看他,确认自己刚刚使的不是黑虎掏心也不是如来神掌之后,才慌里慌张地凑了上去,神色紧绷道:“你没事罢?” 薛岚因侧身半伏在枕边,额间冷汗涔涔,唇角微微发抖道:“好疼……” 晏欺有些懵了,手足无措地抓过他的胳膊,忐忑不安道:“为什么会疼?我没使劲啊……过来我看看,许是伤口裂开了。 ” 薛岚因勉力抬起一手指指自己,犹是气若游丝道:“不用看,师父亲亲我就不疼了。” 晏欺错愕一愣,随后狠狠拽过枕头往外一掀,勃然大怒道:“你耍我?” “没有没有没有!”薛岚因提溜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方才矫揉造作之态霎时全无,活脱脱会变脸似的冲着晏欺眯眼一笑,油嘴滑舌道,“……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舍得耍你呢?” 晏欺压根不吃他这套:“不必。像我这样的无情小人,将来是要取你血拿你命的,配不上你这么喜欢。” 薛岚因算是发现了——他家小师父,那真不是一般的敏感又记仇。别人说他一句不是,他能特别小心眼儿地记上一辈子。 无奈之下,薛岚因只得以牙还牙地蔫了个脑袋,小声对着他念叨道:“说的也是……师父以后自己也要娶媳妇的,哪还会管我是死是活呢?” 果然,晏欺听到这里就不顺心了:“说什么呢!我几时提过我要娶媳妇了?” 薛岚因喜上眉梢道:“你不准备娶别人做媳妇啦?” “不娶。” 晏欺五指一挥,烛灯应声而灭。随后掀开被褥躺回草榻里端,神色恹恹道:“药也换完了,我睡觉了,你滚吧。” 话刚说完,薛岚因也不知从哪儿借来的一身狗胆,亦是隔着一层被褥躺下贴在晏欺身边,细声问道:“你不娶媳妇,那你娶徒弟吗?” 晏欺让他盘问得心烦意乱,嗖嗖翻身将自己蜷成一团虾米,随口应道:“不娶,说了不娶就是不娶,你好烦。” 薛岚因消停了好一会儿。忽然又无端搭了只胳膊在他腰际,轻声继续道:“既然这样,我能永远当你徒弟吗?” 这一回,轮到晏欺沉默不语了。 永远是有多远?晏欺自己也并不了解这样模糊的时间概念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他心里清楚,洗心谷不可能是他的最终归宿。他与薛岚因之间这段微妙的师徒缘分,大概也会止步于他动身离开洗心谷的那一天。 所以晏欺没有给予薛岚因任何答案。 薛岚因也没有如往常一般执着不断地追问。他只是安安静静躺在晏欺身后大片空阔的黑暗里,很长一段时间。而后默不作声地将手臂收了回去,转身悄悄挪下了草榻。 “那什么……薛小矛。” 薛岚因脚步微顿,讷讷偏头。 “你刚刚……不是问我怎么抓的山鸡和野兔吗?” 晏欺窸窸窣窣从被褥里探出半颗脑袋,也不知是存的什么心思,忽然鬼使神差地缓下声音,向他提议道:“等过几天你伤好了……我教你射箭打猎如何?” 第81章 为师好像有点动心 ——晏欺果然说到做到。 数日之后, 特地挑了个大晴的好天气, 刷刷刷动手削了两块实木做弓,剩下的细木杆儿做箭,整整齐齐抓一把拢在一只小竹筒里, 然后兴致冲冲拽着徒弟一前一后两个溜出了门。 薛岚因其实不太明白晏欺教他射箭是想图个什么。诸如外出打猎等一类生活所必需的普通技能于他而言, 只不过是割臂放血便能信手拈来的小事,真要实实稳稳拿起弓箭来,反而将易事化为繁琐。 不过小师父毕竟是小师父——那扬起手来满弦拉弓的样子,也是美人别有一番飒爽英姿。晏欺一人在树下站得端正笔直, 薛岚因则懒洋洋地窝树荫里犯着花痴,彼时天外一轮暖日正盛,恰将二人两张面孔彻底拉开分隔, 晏欺清冷的侧脸浸在明亮的光束里,而薛岚因黯淡的双眸却无声隐入背光深邃的阴影,于那漫天风起云飞落叶沉浮之间,似有百转情思就此湮没消匿于无形。 “持弓的身体要站直, 像你这样缩头缩脑的肯定不行。前后所有动作必须连贯, 一气呵成,否则会影响事后的准度。”晏欺有力的五指紧紧碾过箭尾, 细弦应声绷起,于刺目昼光之下曲成一抹蓄势待发的强劲弧度,“肩、肘、手三处务必成一条直线,木弓极易变形,所以也不可乱施蛮力……喂, 薛小矛,你在听吗?” 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及至猛地转身回头一看,果然,树荫底下人都没了,又有谁还计较听与不听呢? “跑哪儿去了,这混账东西……” 晏欺反手将弓箭往回一收,仿佛还有点小失落似的,拧着眉头开始朝外左顾右盼。然而半天过去没能瞧见人影,兔子都不知经过多少只了,独留晏欺一人木头疙瘩般的杵在大太阳下,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他明明是一片好意想教点东西,偏偏那小混蛋心不在焉也毫不领情,一双眼睛也不知是往哪儿盯的,反正不是在瞧他如何拉弓。现在倒好了,竟硬生生给他玩儿起了捉迷藏,人都跑得没了半点踪影! “薛小矛,你给我滚出来!”晏欺不耐烦地抱了手臂道,“再瞎闹腾,我就……” 话音未落,头顶猝然一沉,眼前亦随之轻轻蒙上一层乌黑。刷的一声从草丛里探出大半张活泼狡黠的俊脸,张开双手将晏欺往怀里顺势一捞,笑容可掬地道:“呀,抓住师父了!” 晏欺一下子让人抱了个措手不及,慌乱变色之间,已然拟好措辞直接开骂,偏在此时逢得额角倏而搭下一物,匆匆扯过抓在手心定睛一看,竟是一枚接连成串的精致花环。 “好不好看?”薛岚因嬉皮笑脸地揽着他道,“现编了送给你的,喜欢吗?” 晏欺默然将那花环攥在掌心里,眼底情绪流转无声,似夜时潮水茕茕而落。 “怎么了?”薛岚因见他迟迟不肯开口说话,忽然有些紧张道,“……你生气了?我……我只想逗你开心,没有不认真听你说话!我发誓,方才你教的内容,我都听的一字不漏!” 晏欺侧目望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一下变得有些柔软。 他叹了一声,无奈道:“算了。” “啊……” “我说算了。”晏欺抬手将那花环扣薛岚因脑壳上,转而回身拉过他的衣袖道,“明天再教你罢。今天太阳难得这样好,我们在屋外随便走走。” 说是随便走走,其实洗心谷笼统也没多大点地盘,封死的气场结界四处横行,再往远看也尽是一望无际的荒远山林,细数方圆近百里之地,几乎见不得半缕人烟,唯有那天边星点斑驳数寸阳光,才是与外界彼此相连相贴的证明。 薛岚因潜意识里能够感觉到晏欺想找他说点什么。只是借着教授射箭为由头,薛岚因明显没怎么认真去听,而今瞧着像是有机会了,偏偏晏欺又不怎么开口,两人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围着谷底打转,弯弯绕绕好长一段时间,倒是薛岚因率先憋不住了,懵懵懂懂地出声问道:“或玉,你为什么会突然想着教我射箭?” 晏欺眸色一顿,很快又平淡如常道:“自然是希望你能派上用场。” “可是,我……” “我知道,你们一族人的血脉体质皆与常人有异,平日里若无必要,从来只将自己当作一项工具使用。”晏欺道,“但是,活剑既为‘活’剑,亦是具有自我意识的一条生命。疼痛随着麻木可以形成习惯,但并不会因此彻底消除——同理,人血流多了就会死……你也是人,血脉如何特殊,本质上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差别。” 薛岚因目光微抬,眼底略带愕然道:“或玉,你说这些……” “我说这些,无非是想告诫你,刀子这种东西在手里,是拿来用的——而不是反复不断地扎向自己。”晏欺陡一侧身,探手勾上他的鼻尖,用力一拧,含了些恼恨意味地咬牙一字字道,“你们全族上下,就数你一人最笨。自己不知惜命,还得靠别人来教!” 薛岚因让他拧得咯咯发笑,直道:“我是很笨……所以师父愿意一直守着我教吗?” 这是他第二次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晏欺亦是再次僵住。随后,竟似有些怅然若失地开口绕开话题道:“我不教你的话,你就不知道保护自己了吗?” “只要跟着师父,一辈子不愁吃穿。”薛岚因眨了眨眼睛,很是直截了当道,“如若有你在我身边,我便不会再拿着刀子扎自己了。” 晏欺挑眉道:“你威胁我?” 薛岚因眉梢带笑道:“我这是喜欢你。” “我不需要你的喜欢。” 晏欺扬手拂袖,转身欲走,方朝外迈出不过半尺之距,冷不防被人狠狠往回一拉,额顶赫然贴上一枚温软物事—— 他又来! 晏欺瞳孔一缩,眼看就要在恼羞成怒的边缘彻底爆发,唇瓣却被薛岚因伸出一指轻轻抵住。 “你让我亲一口,我就不喜欢你了。”他温柔道,“好不好?” 晏欺满腔怒火就像兜头淋了盆凉水似的,忽然就站定不动了。 薛岚因趁机低头,不由分说便要前来占他便宜。结果半片唇边都还没能挨到,晏欺又猛地伸手将人一把拦住:“……不行,不能亲!” 薛岚因眉目一弯,刚想说点什么,晏欺再一次抢先喝道:“也不准喜欢我!” “为什么?” 晏欺耳根泛红,断断续续道:“反正就……就是不行!” 薛岚因抬手轻轻捧住他脸,悉数将那清俊秀美的五官拢在温暖干燥的掌心中央,继而目不转睛地凝视他道:“就亲一口。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担心别人瞧见。” 晏欺目光低垂,顺着他掌下宽大的袖口望见那臂间一条条狰狞错杂的褐色伤疤,一下子有些说不出话。 薛岚因见他迟迟不语,索性放弃等待,微微启唇迎了上去。 那一刻,晏欺能明显感觉心底某些情绪产生了不太一样的变化——倒也不一定是以往那般歇斯底里的抵触。薛岚因在贴着他唇瓣缓慢碾磨的时候,一直是非常谨小慎微的,看起来像是两人在接吻,其实晏欺本身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薛岚因也仅是沿着唇线战战兢兢地小心触碰,比起所谓肆无忌惮的索要苛求,更像是在单方面的取悦讨好。 ——确实没什么异常强烈的不适感。晏欺想,相反的,他好像还让薛岚因温热糯软的双唇沾沾碰碰撩拨得有那么一点点舒服。 及至一吻结束,薛岚因还特别细心地替他拈了拈鬓间微乱的发丝。 晏欺心里有些别扭,忍不住蹙眉低道:“你……” “师父。”薛岚因突然将他打断。随后又轻轻探手勾了勾他通红的耳际,很是自然的开口说道,“你刚刚不是说……要明儿再教我射箭的么?” 晏欺怔然道:“是啊,怎么了?” “能不能……往后顺延一天?”薛岚因双手合十,连连冲着他撒娇求情道,“抱歉抱歉!我真不是故意要放你鸽子的,千万别和我生气!” 晏欺似乎有一点儿不太高兴:“你明天打算干什么去?” “我刚想起来,明天该是例行出谷的日子。”薛岚因道,“这事儿实在没法推,不然我也想留下来陪你。” “例行出谷……?”晏欺格外敏感地道,“你什么时候离开过洗心谷,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早前那些日子你伤那么重,我偶尔出去一两趟,你压根没力气跟着打探琢磨。”薛岚因摸了摸晏欺的脑袋,仿佛生怕他跳起来大发雷霆的样子,赶忙又一字一句接着耐心解释道,“这是聆台一剑派立下来的规矩——以三十日为一循环周期,每月必定遣人错开四十九道结界,按例接引我出谷一次。四年以来皆是如此,从未有过变数。” 居然还有这种事…… 晏欺头一次倍感震惊地发现,自己好像对薛岚因周边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并不曾深入了解半分。 放血打猎也是,定期出谷也是……可能还有更多他完全不知道的重要隐秘,不是薛岚因迟迟不愿向他提及,而是他从没试图主动过问。 “那……他们要你出谷干什么?”他有些无法自控地道,“不会是定期采血之类特殊的……” “你想多了。”薛岚因早料到他会如是一问,索性非常识趣地绕开话题继续说道,“上古活剑血脉,数十年来仅存我一例,还是经多方商议协调才最终决定将我安置在洗心谷底——外界唯恐聆台一剑派一念之私,假借神域庇佑为由头,擅自在谷底取用活血,所以提出每逢一月为期,大开结界带我出谷,以向众人证实活剑本身完好无损。” ——说来也的确是这样一个道理。活剑族人血脉天生特殊,素来是无数人费尽心机想要掌控在手的暴戾凶器,而今在洗心谷白由聆台一剑派落了这个好处,自然会有诸方眼红之人时刻难以就此安歇,故而定期接引薛岚因出谷以示活剑尚且无人染指,也算是平定外界纷争的一步权宜之计。 第82章 为师觉得委屈 规矩既是人定的, 薛岚因更说了没办法推, 晏欺再怎么心里不舒服,那也只能任由着他去——不过真要算起来,这还是薛岚因头一回拒绝他如此诚挚的邀请, 以往不论晏欺说点什么, 他薛岚因都一定会满面春风地猛点头,就算这次破天荒的推拒乃是迫不得已,如晏欺这般心比天高的倨傲性子,也难免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聚在心头, 久久不散。 晏欺觉得有点憋屈,但……他当着人面肯定不会有任何表现。及至次日一大早薛岚因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徐徐走出了木屋,这只闷葫芦干脆就窝在草榻里一直躺尸躺到了中午。 ——后来翻来覆去不知过去有多久, 人都快要活生生给他自己憋没气儿了,才在满脑子恍惚混乱的意识里,渐渐发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 薛岚因是以每三十日为一周期照例出一趟洗心谷,届时盘踞在谷底稳如泰山的四十九道气场结界, 必定会为此有一定的松动。也就是说, 传闻中那个一旦落谷就会永远与世隔绝的褪魔神域,在固定的条件允许之下, 也并不是完全彻底的坚不可摧。 只要人可以出去,就必然存在足以破开结界的最终方法。 突然意识到这致命一点的晏欺,就像是摸黑已久的瞎子好不容易一眼得了道光,一时简直兴奋得不能自已,方才那点满心的不快与憋屈, 很快便被他一股脑地抛了个干净利落,压根儿就没再尝试着冒出来过。 ——十六年前的久远记忆于普通大多数的正常人而言,其实也差不多消磨成了一滩再难和起来的稀泥。晏欺之所以能对过往的某部分细节记得一清二楚,完全是因为有些事情放到今天来看,也仍旧是能令人异常匪夷所思的疑点。 比如那天薛岚因走后不久,晏欺便在谷口发现了结界边缘明显的松动迹象。很容易猜测的是,谷外的人为了想方设法监视薛岚因这柄实实在在的“活剑”,会以三十日为周期刻意打开结界引人出谷,而在这一进一出短短一天的时限里,四十九道结界必不可能每一道都完全合拢至天衣无缝——漏洞乃是固有的规律,只要晏欺周身内力恢复到往日那般无懈可击的上乘境地,在结界开合期间毁坏其中一两道气场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然而真正的问题恰好就出在这里。 按理来说,洗心谷底终日环绕的气劲与晏欺所修禁术本质上是水火不容的相冲相克,要想恢复如常是压根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但当时的晏欺非常惊喜地发觉除了结界开合产生的漏洞以外,在四十九道气场精心笼罩的范围最边界处,有一块神域气劲较为薄弱的偏僻死角——只要坐在那里屏气凝神打坐调息的话,修为和内力会以极小的幅度缓慢增长。 只可惜,十来几岁的少年人再怎么生得敏锐聪慧,也注定摆脱不了年龄青涩所轻易带来的那种心浮气躁。那时的晏欺实在太过渴望回到外界自由自在的逍遥生活,以至于他压根没去考虑这样一个不合常理的小死角究竟从何处来,亦或是会否给薛岚因将来在谷底的生活带来巨大的隐患。 人性本是自私,这话总归说的没错。尽管过后晏欺毫不犹豫地为此赔上了自己的一生,也永远无法挽回十六年前所爱之人终被残忍分尸的血腥噩梦。 晏欺几乎是废寝忘食地在结界边缘待了整整三天。 头两天的时候精力大概还有那么点集中,到第三天的时候,就开始隐约觉得不对了。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晏欺模模糊糊地想了半天,忽然猛地一下就醒过了神——他的傻缺徒弟没回! 说好了隔日要教他射箭打猎的,这都第三天了,他是在上面绣花儿呢,还是等着娶媳妇生儿子呢,莫不是不准备回来了? 心急如焚的小师父瞬间化为深闺怨妇,一时半会儿连坐都没再打了,黑着张脸一溜烟跑回俩人住的小木屋里干站着等。 耐心一向有限的晏姓炸/药包,第一次破了例地茶饭不思,就光顾着在原地等。 然而第四天,徒弟没回。 第五天,徒弟也没回。 第六天,徒弟终于回了。但是天暖久晴的聆台山一带,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南域一带的初冬来得比往常要早,亦在同时带来无法言说的刺骨冰寒。 薛岚因回谷那日依然神色如常,就好像放几天鸽子能当没事儿发生一样,推门进屋的时候脸上还笑嘻嘻的,提着不知从哪里顺来的小盒点心搁晏欺手里,明摆着讨好他道:“师父,几天不见,想徒弟了没?” 小师父一张漂亮的俊脸已经黑成碳了,就坐草榻上悻悻瞪他,一心的怒火偏又在无形中渐渐软化下来,尽数转换为一句若有若无的质问,语气不明地道:“上哪儿去了?还知道回来?” 晏欺其实发现自己在这一点上,已经自私残忍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他一方面自己千方百计地设法逃离出谷,一方面又在所剩不多的短暂时光里,想要吊着眼前这位会对他摇头摆尾的小徒弟。 “当然是出谷去了,不是早告诉你了吗?”薛岚因转身嗖嗖进了厨房,净惦记着小师父几天没吃饱肚子,连忙赶去灶台边上烧火煮饭。 晏欺亦像个幽灵似的跟着一路瞎窜,只瞧他从头到脚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才忍不住有些将信将疑地道:“为什么这一次要这么久?平时不都只用一天的吗?” 薛岚因正低头忙着切菜,唯恐一个不慎剁坏了手指头,便仅是含含混混地随口应了他道:“这段日子沽离镇上来了不少外人,比以往要多。南北各方杂七杂八的小帮小派绕了一大堆,都嚷嚷着要见活剑,难免闹出一些乱子,耽搁了一段时间,就回得晚了。” 晏欺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又一时说不上来,但见薛岚因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也不好意思黏上去追问太多,就只斜觑着他别别扭扭地道:“那……外面出了乱子,聆台一剑派那帮人可有强迫你去做些什么?” 薛岚因听罢微微一笑,反手将手里一沓绿油油的野菜分拨扔下了锅,很是自然道:“你在瞎操心什么啊?人家那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名门正派,要平息动乱的方法有千种万种,哪儿还轮得到我这种小角色派上用场?” 好像是这么个说法。 晏欺也觉得自己今天话问得太多,实在不像是以前那个说三句不耐烦的小炸/药包。 就当他耷拉着脑袋试图反省自己究竟有多失态的那个时候,薛岚因忽然又握着手里的铁铲往锅里有意无意地戳了一戳,看似漫不经心地缓缓开口道:“对了,师父。” “怎么了?” “我出谷这几天里,恰好碰到东南长行居那边遣了人前来捎带了几句话……”薛岚因眸色微黯,随后又匆匆压低嗓音继续说道,“那人问晏欺这大半年在底下过得舒坦不舒坦——还说,你要肯亲自滚回长行居里磕头谢罪的话,就勉强开恩放你……上去。” 晏欺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 望人的眼神亦随之一寸一寸缄默下去,像是窗外最后一抹贪恋白日的夕光。 “师父,原来你真名叫晏欺啊……”薛岚因自顾自地笑着说道,“我说或玉二字怎就这么奇怪呢,弄了半天,竟是你诓我的……” 晏欺喉头一哽,瞬间又有些张口结舌地道:“那是我的……” “师父,你想出洗心谷吗?”冷不丁的,薛岚因侧目凝向他,几近是毫无征兆地出声问道,“……一直都这么想的吗?” 聪明啊,这小子……晏欺当时就在想,旁人寥寥数语便能让他一次咬准了关键,直接判断出晏欺当初重伤跌落山谷的落魄处境。 可是问话问到头来,晏欺依旧保持着一语不发的沉默。 多话最易成为善良的谎言,何况,撒谎那人的本身就不够善良。 晏欺不想骗人,他认为自己已经坏透底了,再说若多说那么一两句不着边际的违心话,那就算是坏到了用心险恶的严重地步。 “我发现……我真是一点也不了解我的师父。” 我也并没有试着去了解过你。 “我其实一直……盘算留你当我媳妇来着,让我来当你媳妇也成——我们俩就特别快乐地在这里过一辈子,哪里都不去。” 很可惜,我志不在此,当不来你媳妇,更没法给出任何承诺娶你。 “我太喜欢你了,师父。” 我不喜欢你。 晏欺的眼底总是一如既往的冰冷,而就在此时此刻,竟出乎意料地挤出微许无法言说的隐隐温热。 “薛小矛,我不骗你。”他道,“我确实……没打算一直留在洗心谷底。过不了多久,我会想办法上去,也许……也许没法在这里多待了。” 薛岚因眼也不眨,就这么入了神地直视着他。片刻过后,方字字低缓地道:“连师父也要扔下我吗?” 第83章 为师喜欢你 什么叫“也”? 晏欺微有几分踌躇, 似屡屡试图开口发问。然而半句话还没能如愿说出, 回过神时已被薛岚因张开双臂紧紧抱住。 “你别走好不好?”薛岚因闷头埋入晏欺颈窝,半面颤抖的呼吸尽数拂过他冰凉的颈侧,热得发烫, 却又悲哀到绝望, “只要你留在这里,我会对你好的。我保证,我愿意养你一辈子,所有好吃好玩儿的都捧出来给你, 我……” “薛小矛。”晏欺无奈将他打断,道,“洗心谷半大一点地方, 根本容不下像我这样一个人。我活在这世上一辈子,不是为了叫人日日夜夜捧手心里养。” 薛岚因面色通红,双手犹在紧紧抓着他不放:“我不管!反正你养我也行,我给你养, 想怎么养都可以!” “你还不明白我说的吗?”晏欺凌了眸光, 郑重其事地道,“谁养谁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不会留在洗心谷,永远不可能会。你要真是特别想跟我待在一起的话,除非……” 话音顿了顿,他不知又想起了什么,面色无声一沉。 “除非什么?” “除非你随我一并出谷, 我带你彻底离开沽离镇。”晏欺犹豫不决地道,“不过这个……” 明显不太现实。 晏欺开始是想这样说的。及至他抬头一眼瞥见薛岚因猝然染至青黑的僵硬脸色,他心里大概也有了那么个底——这话根本无需他自己亲自出口。 “不行。”薛岚因用力摇了摇头,旋即又神色灰暗地道,“我不能离开洗心谷。” 他这反应,也太绝对了。晏欺本来就只是说说而已,如今兜头遭他一次反对,倒无端生出几分狼狈的挫败感。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 “反正……我不走。” 薛岚因低头端着菜盘,不由分说便擦过晏欺往饭桌边上冲。 晏欺鬼使神差地在他身后跟着,也不晓得自己究竟犯了什么毛病,竟略带试探地向他小声提议道:“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行啊……等再过几天,我内力自愈得差不多的时候,可以试试带你一起出去。” “不可能的!”薛岚因面色愈发差得厉害,几乎是有些烦躁不安地叩手敲了敲桌面,不耐出声催促道,“过来吃饭。” ……这小子,有长进啊。 晏欺万分错愕地发现,平日里任人捏圆搓扁的狗徒弟,此番出门一趟,居然变得有脾气了! “你怎么回事?”小师父难得没端出他的臭架子,反而有意缓下了声音询问他道,“为什么不肯和我走?洗心谷有这么好待吗?” 薛岚因没看他,只凝神专盯着桌面上各式各样的菜盘。仿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抬手摁了摁眉心,换了一张淡淡的笑脸回应晏欺道:“对不起,我今天有点……哎,不多说了,师父坐下吃饭吧,出谷的事情日后再议,先填饱肚子要紧。” 那天洗心谷外下了很大的雨。师徒二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坐在饭桌前,意兴阑珊地摆动碗里的筷子,菜没吃上几口,满脑子皆充斥着窗外慌急错落的雨声。 薛岚因不像往日那样聒噪地频频开口说话。 晏欺便也木讷跟着久久一言不发。 他想不通为什么薛岚因如此执拗着不愿出谷——即便他不断旁敲侧击地提出其实可以一试,这混账小子也始终一根筋地坚持摇头。 晏欺薄薄一张脸皮,自然不会一个劲地追着人讲,寥寥两三语之后得不到回应,便权当薛岚因是年年在谷底安逸惯了,缩在这间小窝里出去不得,于是后来也没再开口提起。 这终归无缘的师徒二人,一人向往着放达不羁的自由,一人藏匿于与世隔绝的幽僻,短暂的交集本就应当止步于此,待到日子过得久了,事后慢慢回忆起来,也不过成了一段模糊不清的往事。 晏欺当时是这样想的,他甚至非常自信地认为自己从没拿起过的东西,就一定可以轻松放下。 然而问题的端倪恰好就出现在当天晚上。 后半夜的晏欺是被木屋外频繁坠落的雨滴声响猝然惊醒。偏在将欲翻身陷入被褥的前一瞬,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类似于抽泣的颤栗尾音。 他第一反应是薛岚因正在小声地哭。 及至就地踮起脚尖摸黑一路寻到他身边的时候,这才异常惊恐地发现——人压根不是在哭,而是弯腰缩在墙角里无法自控地浑身痉挛。与此同时伴随而来的,是身体由内至外几乎势不可挡的严重高热。 ——薛岚因居然发烧了。 晏欺顿时让他吓得脑袋发蒙。这位打小顶着风霜雨雪一路长大的混世魔王,本就对一切类似于此的病症基本绝缘。加之早年时期养尊处优惯出来的坏毛病,可以说是完全不知如何处理这般可大可小的棘手问题。 晏欺试着叫了几次薛岚因的名字,可他除了哆嗦着闷哼过几声后,就再没给过任何回应。晏欺还以为他冷,干脆手忙脚乱地搬来三大床被子将人整个儿往里一塞,彻底捂了个严不透风。 不得不说,那时的薛岚因碰巧没能死在晏欺手里,简直堪称是奇迹中的奇迹。 等没多久这位傻傻的小师父终于意识到事态有一丝丝不对劲的时候,可怜的徒弟已让足足三层厚棉被裹得咽去了大半口气。 晏欺赶紧又笨手笨脚地伸手将他一把捞了出来,匆匆搁进自己怀里,顺势点燃窗前半亮不亮的一盏烛灯,借着勉强微许火光仔细查探他的身体状况。 ——出人意料的是,薛岚因周身的体温虽然高至烫手的程度,表面的脸色却是依然如以往一般的安适如常。单从肉眼来判断的话,他除了身体四肢在不断发出轻微的抽搐症状以外,基本与他平日里活蹦乱跳的样子别无二致。 晏欺的第二反应,就是薛岚因有可能在谷外给人偷偷下了毒药。 ——如若真要是中了什么无药可医的致命剧毒,那他怕是根本就熬不过今晚。 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晏欺,只觉得心底某处被硬生生凿空了一大块。 “薛小矛,你是不是嘴馋在外面乱吃东西了?” 他再一次满含恐惧地出声发问,依然没有得到半句相应的回答。 薛岚因大半张脸侧窝在他稳实有力的胸口,双目微闭,眉心紧锁,看起来就只像是普普通通地睡着了一样。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半点医术不通的晏欺,只能将就着腾出一手去勉力探人脉搏。然而半条胳膊还没能朝下微微挪出咫尺之距,纤长的五指却已被薛岚因缓缓抬起的手掌无声盖住。 静谧湿冷的寒冬之夜里,二人掌心相贴,十指紧扣。 那是一种尖锐微妙至心底的奇异触感。 薛岚因肌肤滚烫,瑟缩着偏头挤在晏欺柔软单薄的臂弯。隔着薄薄一层衣料,晏欺甚至能隐隐感觉到他周身遍布疤痕的皮肉之下,几近是汹涌逆行着向外冲破经脉的沸腾活血。 是他体内横行的血液在作怪! 晏欺一下就明白了过来,虽暂且无法探知此状发生具体的原因,但他非常清楚活血的骤然躁动对于活剑族人本身意味着什么——一个终日以自残为惯例的暴戾种族,一旦他们赖以生存的血肉之躯失去了原本足够自控的理智,那么最终爆发出来毁灭性的反噬力量,甚至可以毫不留情将他们自身抹除吞并。 然而好就好在,晏欺修炼的一身内功素来从属阴寒,恰在此时足以安抚薛岚因一身疯狂跃动的活血。 他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股傻劲,想也不想,愣是委屈自己充当个大冰块,紧紧贴着薛岚因抱了整整一晚,而与此同时,源源不断的内力亦是自他手足经脉流窜发散,一点点地渗入了薛岚因高温难退的四肢百骸——那一些,都是他昼夜不歇打坐调息的艰辛成果。 他几乎全拿来给薛岚因退热用了,甚至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吝啬。 也就是那样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小师父,揽着他意识全无的小徒弟,一遍又一遍地俯身亲吻他不曾舒展的眉梢。 只是翌日清晨薛岚因从高热造成的昏厥中渐渐苏醒的时候,面对的仍旧是晏欺万年不变的一张冷脸。 但凡是有人能够看得到的地方,晏欺就会永远保持那样一种淡漠倨傲的姿态,远远拉开双方原本亲密无间的距离。 “说吧。”晏欺道,“谷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你拼死拼活也不愿让我知道的?” 薛岚因体内涌动的活血已然平静下来大半。此时歪歪斜斜地跪坐在草榻边缘,双目无神,嘴唇紧抿,亦执意僵持着一份刻意的缄默。 “说给我听吧,薛小矛。”晏欺站在他面前,弯腰俯下身来,极尽耐心平和地引导他道,“活血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发生异变——你告诉我,是不是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薛岚因微微垂下眼睫,勉力将那晦暗而又狼狈的色彩一一往回收敛,尽数掩入森森瞳孔深处。 “不用了。”轻轻笑了一声,他忽然如是说道。 晏欺脸色一变,瞬间略有愕然道:“……你说什么?” “我说,不用了。”薛岚因漫不经心地道,“你马上不就要动身出谷了么?届时外界是如何一番别致景象,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不就是了,又何必非要抓着我问?” 晏欺眼神骤凉,声线亦难免压了一丝薄怒道:“薛小矛,这就是你对师父说话的态度?” “不好意思,我叫薛尔矜。”薛岚因冷冷扬起左手拇指上异常醒目的鎏金方戒,凌然直视着晏欺宛若刀割的双眸,一字一句地道,“你现在可不瞎了,晏小公子,日后出了这洗心谷底,又有谁知道你曾是我师父?” “你……” “反正待时间过得久了,你一人在外游遍大江南北,肯定能慢慢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你心里本来也就这么想的,是不是?” 这一回,当真轮到晏欺哑口无言了。他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而且还就在不久之前的昨天。 不得不说,薛岚因对他每一份自以为是的小心思,都洞悉到了一种异常明了的程度。可能这也是当时的晏欺,为什么能迟迟忍着不对他发火的原因。 只是晏欺那样心高气傲一个人,永远不能容许任何人三番五次触犯他忍耐的底线。 薛岚因既然一次把话说得绝了,他晏欺亦不会再跟着产生半点自作多情的踌躇。 因而他冷笑一声,顺势抓过涯泠剑握实在手心里,不假思索地转身就走。 偏在此时此刻,后背猝然传来一阵温热。 薛岚因几乎是赶在同一时间里,探出双臂将晏欺强行拉向了自己的怀抱之中。 ——他身上盘踞整整一夜的高热尚未退尽。那堪称残忍的温度烫得晏欺整颗冰冷的心脏都在难以自抑地发出阵阵悲鸣。 “……你别走,别走!我不准你走!”薛岚因颤声道,“留下来,当一辈子我的师父,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晏欺幡然回头,眼底犹是寒意慑人道:“谁给你的权力擅自替别人决定后路?我又凭什么留在这巴掌点大的破山谷里,一辈子陪着你装傻充愣?” “我喜欢你啊,或玉!”薛岚因不顾反抗紧紧环住他的肩臂,赫然软下声音苦苦哀求道,“不要走……在这里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什么都不用怕,什么也不用想,难道不好吗” 晏欺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方才字字清晰地回应他道:“在我眼里,只有畜生——才会心甘情愿任由自己关在囚笼里,享尽一生自由换来的宁静生活。” 薛岚因垂头低低埋入晏欺微带颤抖的双肩,仿佛是在竭力克制隐忍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一般,如是好长一段时间沉默下去,都没再予以哪怕一字半句的回答。 这样的沉默让晏欺感到没由来的恐慌。 他咬了咬唇,尝试着想要说点什么。然而还未能来得及出声,忽又觉得腰上那一双手臂无端缠得更紧了一些。 那力道勒得他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短短相处不过半年的时间,师父一生在外漂泊游历,遇到的人,遇到的事,不论好坏都是不计其数。”薛岚因涩声道,“可能在师父心里,我就像是路边偶尔捡到的小猫小狗,感情就算是有,也不是足以相伴一生那样的沉厚。” 晏欺神色一滞,很快又皱眉反驳道:“我没有当你是……” “可是我这样一个人,目光短浅,并不像师父那样见多识广。大多数时候,确实是被人关在笼子里运来送去,洗心谷于我而言,也仅仅只是一个相对最有安全保障的软禁之地。” 薛岚因迷蒙失色的双眸里,所有光芒都在一寸接着一寸黯淡下去。 他身体热的像是一团烈火蔓延灼烧,眼神却冷得像是大漠绝望的寒冰。 “我一辈子,总共没遇见过多少人——他们大多是早早离去,亦或是不同程度的面目可憎。只有师父你……也只剩下师父你,在我身边从来不会图些什么,就算我总在变着法子惹你生气,你也不会真的同我较劲。” “……师父,我非常喜欢你,是想要共度一生的那种喜欢。我甚至可以想办法让洗心谷变成你最终心悦的样子,更可以把我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全部都给你,只要你愿意留下来,永远和我在一起。” 那一刻,连晏欺自己也无法形容当时心底油然而生的异样情绪。 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只对薛岚因的贸然出现感到厌恶而又烦躁。一块时刻安静内敛的木头,对上一只日夜上房揭瓦的跳蚤,除了最初那么几天难以适应郁闷气结之外,更多还是因相互好奇而产生的步步靠近。 他的性子总是那样不近人情的冰冷。 纵然如此,亦会有被人一丝不苟捧在手心里逐渐捂热的那一天。 晏欺抬起头来,缓缓向薛岚因伸出了一只手。 “我愿意当你一辈子师父,甚至不需要你费力为我做些什么。薛……薛小矛,你可以试着多相信我一点,无论谷外的人试图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情,我都有能力足够保护你。”他温声道,“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害怕,让我带你出去,我们一起去感受外界不一样的生活,好不好?” 第84章 我娶你,或者你娶我 ——回忆就此戛然而止。 因为接下来所发生的每一件事, 所经历的每一幅场景, 都是永久禁锢在晏欺心底深处无法抹除的梦魇。 薛岚因那时给出的答案,仍旧是不容置喙的拒绝。 晏欺不是没想过他也许有什么不可轻易告人的苦衷。但在他几近是强硬到偏执的坚决态度之下,晏欺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引导他将所有心事和盘托出。 他甚至都没能顺利问出当日致使薛岚因周身血脉倏然陷入沸腾狂躁的具体缘由。 这让晏欺连日以来只增不减的挫败感愈发生得难以抑制——他无法忍受一个人口口声声对他说着喜欢, 却根本无法做到最基本应有的坦诚。 所以, 晏欺做出了一个事后让他后悔一生的错误决定。 他一个人孤身离开了洗心谷。来的时候不曾携带任何情绪,走的时候亦是狠心抛下所有牵挂,他与薛岚因二人之间,甚至没能留下一句心平气和的告别。 然而不过匆匆半日之后, 他便在沽离镇上得知了一条人尽皆知的消息。 原是西域一带家世显赫的铸剑名门正着手为中原皇室打造一件百战不殆的旷世神兵,听闻上古活剑族人暂居于聆台山下的洗心谷底,便想要向聆台一剑派现任掌门人莫复丘讨要不多不少一点活血, 借此给即将献往京城的神兵利器添上一道至高无上的强劲力量。 此话一出,当场引得一众对活剑觊觎已久的各大门派纷纷丧失了理智,亦打着名不属实的不同旗号向莫复丘提出了百家均分活血的强烈要求。 可怜那莫复丘年纪轻轻坐上掌门之位还没多久,便让四面八方传来的各类呼声夹杂得里外不是人。 于是不堪重负的他, 很快想出了一个既能保全薛岚因, 又能安抚各大门派的混账方法——那就是通过一纸契约的方式,约束诸方公平分配活剑族人身上的血液, 一不可致人死亡,二不可引起纷争,否则一律免谈。 说白了,就是薛岚因活着一天,便得日夜困守在洗心谷底, 无休无止地为他们所有人供给活血。 而他本人……居然没有丝毫想要逃离魔爪的反抗意向。甚至那日出谷回来再见到晏欺的时候,都不曾脱口对他吐露半点事情的真相。 他到底想干什么?又或者说,在契约一事欲加掩盖的表层之下,他隐藏着什么讳莫如深的巨大隐情? 直觉告诉晏欺,二人这朝夕相处的大半年时光里,薛岚因必定还私自留有另一份不曾告知于人的深层隐秘。 只是后来晏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那一天的记忆异常清晰。 晏欺自己亲手破的结界逃离出谷,没过半日又火急火燎地钻了回去。他绕着薛岚因住的那间小木屋一连找了好几圈,没见着人,不知过了有多长时间,才在院子里晒满草药的小空地上,寻得一粒四分五裂的金属碎片。 那是薛岚因从不离身的鎏金方戒。 那也是薛岚因第一次开口说要娶他时,兴致冲冲嚷着要摘下来的定情信物。 十六年前那一场鲜血淋漓的刺骨寒冬,比十六年后北域肆意凛冽的风沙还要冰冷。 “再往后的事情,你也差不多知道了一个大概,我……实在不想提。反正,莫复丘是事情的始作俑者,我废他一双腿,连带整座聆台山上下闹得天翻地覆,事后还难逃各大门派的一路追杀,也是过了一段生死不如的惨淡日子。” 那时夜已经有些深了。窗外层叠的月色消匿变幻了数不清多少个回合,然而再一转眼自那一盏烛灯下远远瞧来,十六年前并肩倚在桌前相视而笑的师徒二人,十六年后仍像这样形影不离地彼此靠近在一起,就仿佛从不曾历经任何痛彻心扉的别离。 “所以,你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你每每追问这些旧事的时候,我都闷着没法说出口了吧?一来是你这小坏蛋,当年瞒了我不少隐情没有如实相告,二来依我表面所经历的那些,勉强回忆起来都是一种煎熬。” 师徒二人断断续续地说了很久,晏欺几乎是将十六年前所有发生大大小小的各类事件向薛岚因简略叙述了一遍——当然,刻意隐藏了自己当年内心不断纠绕变换的那点儿小九九。 于是从薛岚因这一角度仔细听来,除了最后那么一小段儿值得引人深入思考之外,自家师父基本是在叙述一篇平白无奇的师徒流水账。 “然后我就莫名其妙死了。”薛岚因单手支着下巴半搁在桌边,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地道,“直到最后……也什么都没跟你说过?” “是啊。” 晏欺淡淡瞥他一眼,似乎是想再说点什么,然而兀自一人酝酿半天,终只是抬手前去捞了捞茶壶的把儿。 “水凉了,热热再喝。”薛岚因下意识将他手背一把摁住,默然半晌,还是贴着指缝一寸一寸地扣了下去,勾卷着那纤长的五指紧扣在手心里,轻声笑道:“我还不了解你么,师父?你啊,那时肯定拉不下脸一直盯着人问。如若依照我的性子来看,没准你主动软下来劝黏和两三下,我就憋不住要直接同你说了。” 晏欺挑眉道:“……你是在怨我?” 薛岚因立马垂头亲了亲他的腕骨,道:“不敢,我爱您还来不及。” 晏欺低叹一声,细细替他捋了捋耳鬓的乱发,无可奈何道:“我认为,你当时隐瞒了足有大半年的心事,就算我用尽办法探你口风,你也不一定会将实情尽数告知于我。就像那日在洗心谷找到你残缺不齐的尸体之时,莫复丘正好提剑站在你身边一样——我光看到表面那一层东西,就一度认定莫复丘是意图独占活剑的杀人凶手。直到现在,那藏了足有十六年的谷鹤白一朝露出马脚,我才开始怀疑事情并不是像所有人一眼见到的那样简单,包括……你也是。” “我?”薛岚因失笑道,“我怎么不简单?难道还骗你不成?” 晏欺道:“你看,我们天天挤在一间屋子里谈天说地,什么话题都会聊一聊,就唯独没听你提起过身边的亲人。” 薛岚因撇撇嘴道:“你不是说人都没了么?” 晏欺眯了眯眼,明显不悦道:“那是你说的,我才是听的那个。” “既然人都死绝了,那谷鹤白披在身上的那张人皮,又是何方神圣?”薛岚因抓耳挠腮道,“总该不会有两个我吧?一个劈成两瓣,浇水施肥还能长出另一个?” “胡言乱语。”晏欺扬手赏他一记爆栗,尤是恨铁不成钢道,“那姓云的丫头不是说过吗?二十年前在沽离镇的时候,碰巧撞见过一次。很显然的,那会儿人还健在,而且极有可能在往后的四年之间,还与你维持着一段非常微妙的联系——时间线随便理一理,有些事情很快会变得清楚,唯一不好判断的就是……谷鹤白是何时下的毒手,又是何时穿着那张人皮混进的聆台一剑派……” 此话一出,薛岚因思维瞬间转得飞快,几乎是想也不想,便直接脱口说道:“师父怀疑谷鹤白就是当年的闻翩鸿?” 晏欺摇了摇头,凝眸沉声道:“只是顺理猜测,并没有实际根据。” “这样一来,很多问题也就能说得通了。当初是闻翩鸿一连抓捕了两个活剑族人,其中一个落跑失踪,而他自己也死得不明不白,俩人谁都没能留下一具全尸,要说最后拼一块儿了,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事情想是好想,但手里没拿捏半点把握,就平白指认他聆台一剑派的副掌门人乃是邪教诛风门护法,这话搁谁听在耳朵里,都只会觉得荒谬可笑。” 晏欺懒洋洋曲了曲身子,微微折腰歪回桌后的木躺椅里。半晌过去,方又伸出一指叩了叩椅侧的扶手,慢悠悠道:“总之,这事儿虽还没完,但也没到彻底水落石出的地步。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就不要急着自己瞎掺和……如果还像之前那样光顾着满地乱窜的话,可别怪为师待你无情。” “如何无情?” 薛岚因眼底一亮,犹自沾了几分笑意促狭问道:“您还舍得扔下徒弟不管么?” “……” 薛岚因耐心等了片刻,但见自家师父反应实在难堪,倒也无意过多撩拨,消停一阵,又随手扯过一张毛毯盖在他腿上,主动出声投降道:“好了好了,我错了,不闹你了。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你不让干的事情,我绝不会自作主张。” 晏欺脸色稍缓,刚想说点什么,忽听薛岚因又徐徐开口补充道:“……哦,当然,干/师父除外。” “你……!”晏欺顿时忍无可忍,一把将毛毯掀开拍在他脸上,咬牙切齿道,“简直是大逆不道……下/流东西!” 薛岚因闻言仍是一笑,随即迎上晏欺略带赧然的僵硬面孔,弯腰俯身,不露声色地曲膝跪了下去。 晏欺浑身一滞,瞬间自木躺椅上直起腰来,手足无措地前去扶他肩膀道:“你这又是干什么?” “我是大逆不道,也是真的喜欢你,师父。” 薛岚因眼中微光漆黑温软,似还携了些许几不可察的湿润。 “咱俩从前那些事情,都被我忘得太干净了,甚至完全不知从何处记起。但我清楚,有的感情……纵然放在心里,前后隔有十六年,也是不会发生任何改变的。” 他就这么低顺而又虔诚地跪在晏欺身前,仰面托起他细腻却冰冷的双手,置于颊侧,与之相偎相依,一字字道:“师父,或玉……不论我以往是怎样打算的,我现在——是真的想要娶你。我娶你,或者你娶我也行,过后的日子,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猝然听闻至此,晏欺原是布满惊愕的面部表情,一下子变得异常柔和温暖。 十六年的岁月匆匆飘逝而过,他亦不再是当年那个会为因内心别扭而勃然大怒的小炸/药包。 少时锋芒毕露的晏欺放到今天而言,褪去了太多的明朗与尖锐,如今的他单从外表来看,疲惫不堪,暮气沉沉,就像是单独一具苍白无力的空壳。 他这个样子,实在太让人心疼了。 薛岚因可能敏/感地意料到了什么,倾身上前将人腰际彻底环住,再次出声请求道:“答应我,或玉,别再丢下我了……” 晏欺在木躺椅里勉强弯下了腰身,有些吃力,又有些好笑地埋首贴在他颈侧,定了定神,似是想要给出一句回答。 然而话还没能出口,忽又听得身后长帘一阵窸窣惊动,二人皆是警觉收神,倏然自旖旎情浓中抬起头来,凝声喝问道:“谁?” “……是我。” 最后一道沉厚长帘由人朝上掀开过顶,月影无痕照耀之下,恰好露出门外云遮欢半张面无表情的侧脸。 第85章 不甘 彼时二更刚过, 夜渐深重, 白乌族境内百家灯火已然暂歇,按理来说,不该是能上门叨扰的时间点。偏偏这位自由随性的小族长, 来无影, 去无踪,高兴上哪儿便可上哪儿,好似完全没有半点限制。 殊不料这师徒俩正黏和在一块儿瞎腻歪,也不知被她杵在一旁听进了多少。晏欺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顺势在薛岚因肩上拍了两把,只可惜狗徒弟平生第二次求婚失败,白白跪软了一双膝盖, 整一张欲哭无泪的沮丧脸,勉勉强强从地上站直了身子,艰难开口道:“云姑娘,都这么晚了, 你突然过来……门也不敲, 有什么事吗?” 云遮欢脸上一阵阴晴不定,眼底分明含了一星半点异样的情绪, 却又不像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古怪表情。 薛岚因径直盯着她看了半晌,仿佛在确认她是否将方才一切尽收眼底。然而这一向豪迈大气的白乌族姑娘,头一回在他面前显得有些拘谨,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正常,独那一双手脚像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来回折腾捣鼓了好半天,才哆嗦着往回站稳了脚跟,吞吞吐吐地道:“我没事来找你做什么?自……自然是有要事相告……” ——难得她对刚刚那茬儿只字不提,是真没看见,还是故意憋着没说? 薛岚因似笑非笑瞥她两眼,见她像是无意开口,便也自顾自地接下话头,坦然跟着问道:“何事这样匆忙……定要赶在大晚上过来一趟?” 云遮欢这点开过光的执拗脾气,完全遭不住问。没两句就着了把火似的,语气不善道:“怎么?你还怪我上门打扰你休息了?” “不是……” “行了,别闹腾。”晏欺远远拉开躺椅站往桌边,不咸不淡地道,“既有要事相告,便莫要一味顾着拖沓,开门见山便是。” 如是一言,云遮欢本也没想与人相争,冷静下来沉了口气,亦未主动上前去落座,仅是抱臂端端立于门边,蹙眉低道:“聆台山那边今日才放出来的消息,说是明年开春的时候……将会推选新一任掌门上位。” 晏欺拿过茶碗的指节微微一顿,随后稍稍缓了面色,淡然出声道:“莫复丘知道自己病入膏肓,想找人接替他的位置,早就是无可厚非的事实。” “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不然这大晚上的人都歇下了,我还跑来找你作甚?” 云遮欢冷笑一声,转而继续说道:“最重要的是,聆台一剑派的副掌门在同一时间里,昭告武林内外各大门派,说自己手中尚还捏有一张底牌,将在掌门推选那一日彻底公之于众。” “底牌?”骤然闻言至此,薛岚因亦难免生出几分怔忡道,“那不就是劫龙印么……他要将这玩意儿拿出来引所有人恶意揣测不成?” “反正……族中有一部分长老已经渐渐猜出端倪。只是现在全族上下尚在盼着晏欺一人破印,如若届时传来聆台一剑派先人一步解开劫龙印的消息,怕是二十年前惊心惨目的夺印悲剧又将重演一回。” 云遮欢柳眉微扬,正朝着晏欺所在的方向拱手施以一揖,看似恭顺有礼地道:“晏先生,您老人家既是有这个能力,何故迟迟不愿一搏——这是阿爹让我代为转告的原话。眼下没人知道谷鹤白想做什么,但只要您肯抢先出手做点什么……必定有希望比他更胜一筹。” 自石屋数重环绕的长帘内外缓缓挪出脚步。云遮欢稍一偏头,从枕刚好就站在不远处的青石路上,默默抬眼望她。 “怎么样,和晏先生说清楚了吗?你该不会……又同他拌起嘴来了吧?” “我没有。”云遮欢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抬臂将他推到一边道,“传个消息而已,你自己不去,为什么非得让我去?” 从枕笑着摇了摇头,头顶斜飞的月光沿着他笔挺的鼻梁缓缓散落下来,顷刻将那一双微勾的薄唇照得隐约发亮。 “未来的族长大人。”他有意加重了说话的语气,几乎是一字一顿详尽耐心地向她解释道,“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都不仅仅是你个人,而是背后整个部族。不论是对晏先生,还是对今后遇见不同身份地位的人,你都得学会主动静下心来,尝试着与对方交好——这不是卑懦,是最起码的尊重……” “哎哟!够了够了别说了,我都明白!” 他一旦开口念起经来,比寺庙里的和尚还要惹人生烦。云遮欢脚步猛地一顿,心底无端泛起些许难以言描的复杂情绪,像是分明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讷讷干愣地不知如何开口。 “我知道,你是想借此磨一磨我的冲脾气,但……我是真的不喜欢晏欺这个人。”她拧眉叹道,“从枕,你说说,他整天在那儿傲什么呢?这种自诩高人一等的性子,也亏得薛岚因肯待他不离不弃,真是稀奇。”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撤出石屋远远一段路程。从枕敏锐地从她话中嗅出了一点什么,却并未直接点破,只是有些意味不明地道:“岚因兄弟对晏先生的感情……确实不太一般……” “我觉得他们两个有问题。”云遮欢忽然道。 “啊?” “我刚刚进去那会儿,薛岚因还在地上跪着,晏欺就……抱他,是真的伸手在抱!寻常人家的师徒……会这样吗?”云遮欢面露异色,显然很难接受地道,“两个男人,那么腻歪,看着怪让人恶心的……” 从枕眸色微动,不过一瞬,很快又侧目望向远处墨染的山川,神态自若道:“我们刚认识那阵子,岚因兄弟不也常常黏着他师父么?是你想太歪了。一个十六年来无依无靠的人,自打有意识起,就是被师父一手拉扯大的,终归要比一般人亲近一些。” 云遮欢表情一哂,甚至带了点皮笑肉不笑的扭曲姿态坎坷难言道:“……亲近师父,会说要娶他?” 猝然闻言至此,从枕有那么一瞬间的哑然。良久,方僵着笑脸偏头反问她道:“许是一句玩笑话罢了……岚因兄弟素来口无遮拦,你还不知道他?” “我不信……”云遮欢执拗抬头,赫然直视他的双眼,犹自重复说道,“我不信。” 从枕无谓摊手道:“你不信又能如何?” 云遮欢神色一凝,倏而一下扬手抓住他的臂膀,压低音量小声令道:“你……跟我过来。” “喂,遮欢……云遮欢!”从枕兜头遭她往回一拽,霎时跟着变了脸色,连连惊恐无措地轻唤出声道,“这深更半夜的……你干什么去?” 第86章 再临寒渊 ——与此同时, 矮窗半掩的小石屋内, 一星烛火恰正无声燃至昏暗。 “你真要试着去解那劫龙印?” 薛岚因弯腰将一床被褥铺整碾平,默然思虑片刻,还是忍不住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 老远朝晏欺投去了略带幽怨的目光。 “不然呢?”哗啦一声, 晏欺窝在木躺椅里迟迟缓缓翻了个身,平板无波地道,“等谷鹤白抢了这个先头,谁知道他打算干点什么……?” “可是……凭什么啊?”薛岚因皱眉喃声道, “别人做不来的事情,偏偏推你一人去做。还什么……全族都在盼着你能破印——哪儿来那么大的脸,要求一个外族人做这种事?” 晏欺目光一偏, 抬眼看了看他。半晌,禁不住轻笑了两声,低低淡淡地道:“你才是,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又没让你去。” 薛岚因悻悻道:“我就只有你一个师父, 你没了我就跟着没了,你进棺材我就给你陪葬……” 话未说完, 从外嗖嗖飞出一只捏皱的绣花枕头,好巧不巧当头照着他拍了一脸。 “混账东西,怎么说话的!”晏欺脱口骂道,“为师捡你一条狗命,就是让你跟着送死的?” 薛岚因立马道:“你这意思是在说明, 解劫龙印有可能会害你丢命?” “我……” “我不准!”薛岚因面色陡沉,三两下从床沿快步跨至晏欺身边,直接伸手过去蛮力托住他的肩膀,语态坚决道,“你想都别想,咱俩今晚就收拾东西走,回敛水竹林去,还破它个什么印……” 言罢,径自勾着人往怀里匆匆一裹,二话不说便迈开步子朝屋外走。狗徒弟那熊瞎子似的力气当真不是盖的,晏欺让他这么兜头一抱,人都蒙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赶忙伸手揪了他的后颈喝止道:“放手!你……唉,薛小矛,我只说解来试试,没说一定能解得开啊。你快放手,大半夜的吵吵嚷嚷,平白扰人清净!” “我不!师父人是我的,命也是我的!” “……薛小矛!”晏欺百般无奈之际,只得勉力凑上去捂住他眼睛,紧接着继续问道,“你方才说那些话,现在还作数不作数了?” 薛岚因脚步讷讷一停,正好杵在门槛边缘:“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什么都听我的,也绝不会自作主张。” 薛岚因神色微滞,瞬间变得吞吞吐吐道:“可是我……” “你什么你,赶紧给我回去。”晏欺抬起一脚抵了抵他的膝盖,又气又好笑地道,“再胡闹,我亲自扔你出去。” 于是话才说完没过多久,这师徒俩又推搡磨蹭着一路朝屋里退。薛岚因脸上的表情还是很不情愿,但见晏欺已经掀开床帐缩进去睡了,也不好絮絮叨叨在旁惹人心烦,兀自一人绕着床沿晃悠了两圈,终只是闷闷不乐往自家师父腰下垫了块软枕,随后便默默守在一边不吭声了。 晏欺躺床上翻来覆去半天没能合眼,凝神想了一想,还是背对着薛岚因淡淡说道:“我不会有事……你别瞎操心。” 薛岚因当即出言反驳道:“你没事,那曾经破解劫龙印的师祖怎么没的?” “我师父当年破印的方法是自裁,因为他本就没想将劫龙印留存于世。”晏欺道,“如今意义在解而非毁,我又是何故用那套狠招往自己头上砸?” 薛岚因撇了撇嘴,似是将信将疑地道:“那你打算如何?” “明儿起早一些,带涯泠剑下去看看罢,至于具体是个什么情形,到时候再说。”晏欺随手将被褥朝外抖开一角,有些疲乏困顿地招呼他道,“滚进来,躺好睡觉。” ——最后一层床帐落幕一般自高处层层垂下,顷刻遮去室内大片隐约可见的视角。 云遮欢不露声色将所有目光从窗前一寸一寸竭力收走。随后蓦然回眼,转凝向身侧一言不发的从枕道:“徒弟黏师父,是这样的‘黏’法?” 从枕苦涩一笑,随即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不知该再回她一些什么。 “说实话,我不明白。”云遮欢面色庞杂,眼底含混交融的惨淡情绪间,亦在无意识里渐渐染上几分迫不得已的迷蒙与不解,“早前我半真半假与他闹着玩儿的时候,他就每次念着师父长师父短,一个劲专拿晏欺来搪塞我——好笑的是,我当时居然也觉得他在同我开玩笑。” 从枕无声扫她一眼,脑中不禁想起今日晨时薛岚因字字句句说出来的认真话语,自觉云遮欢与他二人只怕终究是有缘无分,亦难免心生遗憾低低慨叹出声道:“遮欢,感情一事,任谁也没法说清道明。你心中本就不曾牵挂岚因兄弟这样一个人,又何必为他徒增一分伤感呢?” “这不是伤感。” 云遮欢倒吸一口凉气,闭上双眼,声线微颤地道:“我只是很不甘心。” “遮欢,你……” “我说过,我不喜欢晏欺这个人。我承认……他确实有能力破那无人能解的劫龙印,但这不是他处处高高在上的理由。”云遮欢沉声道,“薛岚因说得对,他只是一个外族人,阿爹和长老们却眼巴巴期待他能给白乌族的未来带来光明——明明北域境内也有许多能力超群的年轻人,他们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依赖晏欺?” “你在想什么?”从枕失笑道,“眼下时间紧迫至此,长老们如何在北域各地搜罗不同的人依次前来做出一试?” “……那也不是非要晏欺!” 从枕肃然回视她道:“别闹了,遮欢。暂且收起你这些偏见,先将手头上的事情主次拎清,好吗?” “谁说别人不可以呢?”云遮欢目光一凌,骤然拦手将他推往一边,几近有些难以自控地道,“整个白乌族又不只他一个活人,论谁都可以试着去解劫龙印,干什么定要好声好气求着他……?” “你……冷静一点!”从枕一把伸手将她腕骨拽住,愈发凝了神色斥道,“就算此时要寻别人来解,那也来不及了!你有这个精力,不如多派些人去盯梢北域以外其余各方的动向,借此让老族长放心认可你的实力,难道不是更好吗?” “放开!”云遮欢再次撒手狠狠脱离他的桎梏,珠玉般的双眼猝然睁开一抹扭曲无形的弧度,隔过漫天一层粗砺黄沙,像生生被刀尖划过千万条错痕一般破碎冗杂。 她用力攥紧双拳,朝下堪堪握住腰间一把按捺已久的银制长刀,决然出声喝道:“……我的实力远远不该止步于此!何时轮到你来反复说教?!” “我没有试过如何破解劫龙印,不代表我一定不能——你们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努力做到!” “我是族长!不是你们人人皆可取而代之的无能傀儡!” ——四更天。正值天外月色朦胧。 晏欺手执一枚纸灯,缓步走在屋前陈列一排参差不齐的青石路上,未曾发出半点声音。 这会儿薛岚因正怀抱着一块软枕睡得人事不省,如若没人刻意前去叨扰的话……应该不太可能会半途惊醒。 晏欺回身远远朝晦暗不清的矮窗前看了一眼,随后轻叹一声,拢了拢身上一层薄衫,继续朝地下暗室的方向走。 那日他曾答应过老族长,会为破解劫龙印竭力做出一试。唯一的条件就是人皮上的剧毒会悉数导出染往涯泠剑身,借以凶剑之力尝试逆冲其间图案的原本走向,而与此同时,不论结果究竟成功与否,涯泠剑最终只能归属于薛岚因一人——也就是说,白乌族一方势力对于薛岚因的庇佑,将永远义不容辞。 然而,这样的破印方法于晏欺而言,实在太过凶险。如若稍有不慎,劫龙印的毒素侵入自身血脉肌肤,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怕是只能坐以待毙。 所以晏欺临睡前左思右想,还是决定瞒着薛岚因单独外出一趟。 他当然料想过狗徒弟会非常生气,但今天还是明天去做,本质上没有多大的区别,倒还不如挑个安静的时辰,趁没人在的空档里运功调用内力,至少不会被人发觉他早已修为匮乏的窘态。 不过要说起来,夜时藏匿人皮的那间地下暗室,当真比以往潮湿得厉害。空气里尽数飘散着一股子浓烈的腥臭味道,晏欺提着纸灯踏往石阶上那一会儿,熏得眼眶都难免一阵阵有些发红。 好在他腿长走得也快,沿途几乎没怎么看路,就这么凭借记忆陡直着往下探索,没过多久,但闻周遭冲鼻的荤腥气息愈发引人不适,而隐约之间夹杂一丝恬淡无形的草药新香,晏欺大概也确定该是那么一块地方,于是干脆利索地放下纸灯搁往一旁地上,转而伸手去触摸石道里端深埋的那枚琉璃盒。 晏欺此人聪明,也就聪明在他心细胆儿大。而愚钝,恰也愚钝在他心细胆儿大这一点上。 他轻松取来那嵌有各类金属机关的琉璃盒实实捧握在手掌心里,仔细端详片刻,很快又自袖中抖出早已备好三枚冰锥直接上去开锁。 盒盖咔哒一声于他面前彻底展开那一刻,粘腻浓重的血腥气味儿简直是在往人脸上冲。晏欺挥袖捂住口鼻靠在墙边缓了好一段时间,方才盘腿端端朝前坐直了腰身,凝神开始往右手指心不断汇聚内力。 事到如今,晏欺一身煞人的邪流功夫早已不如往昔那般游刃有余,眼下唯一能支撑他上天入地而不惧一切的乖张筹码,除了一把染血无数涯泠凶剑之外,就只剩早年修炼禁术遣魂咒所带来的护体真气。 而此时此刻,他周身残缺不齐的沉厚气劲,亦在以一种极为迅速的流失方式,一丝不漏地朝眼前腥臭刺鼻的琉璃盒内蜂拥而去—— 不过须臾片刻,原本浸在猪血底端毫无动静的大半张人皮,在为突如其来的汹涌内力被迫冲开毛孔之后,被迫与其四面围绕的寒凉气流相触相贴,彼此达成一种充满矛盾意味的交融模式。 晏欺这回可谓是下了血本,运功自散毕生内力,只为充盈眼前区区一张人皮。他的计划其实非常完善——出了鞘涯泠剑已然铮铮一声没入石道立得笔直,只需他再下几分功夫,施用内力将那蔓延包围整张人皮的剧毒强行逼退出来,一次性直接导往涯泠剑身上,再之后的破解过程,按照秦还当年示范的环节一步步来,应该不至于出现太大的失误。 师徒二人之间的区别就在于,秦还是将毒素往自己身上导,最终拔剑自裁而往,劫龙印因此解后得毁。而晏欺则恰恰与之相反,他率先考虑将毒素直接逼往剑上,中途只要不意外经过人体,就不会引起不必要的伤亡。 但他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真正的问题,往往就出在他从未仔细思考过的地方。 当晏欺一眼扫见那人皮表层暗红色的丝状纹路躁动不安地浮在猪血之间呼之欲出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尤为尴尬的重要问题——那就是他的内力不够用了。 他有能力将人家引出来,但没能力再把它放回去。 劫龙印之毒并非省油的灯,寻常人亦没胆量前去百般招惹。眼下人皮周围一圈染了血的繁密纹路无端遭得外来气劲一阵猛烈冲击,如今明显呈现出一种接近剑拔弩张的危险趋势。 而晏欺凝聚内力的右手仍旧虚虚往前支撑着,其间流溢而出的寒锐气劲已然枯竭沦为肉眼可见的丝缕。 很有可能他往回稍稍收过一寸的话,剧毒就会顺着双方接连相通的熟悉力量,一路向前肆意钻入他的五指指心。 偏在此时,千钧一发之际,颈后骤然传来一阵刺骨寒凉。 晏欺没有回头,但大致能猜出身后正抵着一件什么物事。 那是一把锋芒逼人的银制长刀。 第87章 死期将近 根本无需刻意猜测, 便能知晓来者何人。 晏欺笑了笑, 刻意带有轻蔑意味地道:“——怎么?墙角听得不够,又专程乱人好事来了?” 话音刚落,暴涨刀光应声而落, 顷刻擦过脖颈向外扫至晏欺凝结内力的右手手腕。 晏欺眸色一凌, 左手指节倏然扬起,在竭力运功按捺压制劫龙印的情况下,堪堪一指点上来人肩臂—— 黑暗肆意笼罩的大片暗室之内,但闻耳畔“铛”的一声清脆长鸣, 身后那人陡遭一指封住周身经脉,连人带刀一并狠狠摔向后方坎坷不平的坚硬石道,幽幽一枚纸灯照耀下的羽翼刺青, 愈发在这空无一物的僻静地底显得清晰骇人。 ……云遮欢。 晏欺收指回头,侧目望向她含混不清的尖锐面孔。半晌,复又淡然出声道:“要闹滚回你爹那儿闹去,少来没事找事。” 晏欺那倾力一指出去, 云遮欢全身经脉已跟着麻痹大半, 眼下仅凭一手残余之力将长刀紧紧握住,犹自冷冷盯视他道:“我找事——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呢?半夜三更, 趁着眼下暗室无人看守,想对劫龙印做些什么?” 晏欺缓缓将右手回撤些许,继而面无表情地道:“开锁冰锥乃是云老族长亲自授予,你说我是打算做什么?” 云遮欢扬声道:“笑话!就算你是预备着破解劫龙印,何故偏要挑在这个时辰!” 晏欺道:“我欲几时破印, 又关你何事?” 话方说完,三尺长刀再次凌空而起,毫不犹豫斩向那立于半空当中僵持不动的右面手臂。晏欺闻声侧身一偏,紧接着朝后让开一连数道刀风,招招规避躲闪之间,唯恐劫龙印之毒素渐渐浮出表面,一时心中恼意更甚,左手撩开袍角往外一翻,恰将那横推扫来的银制长刀扳过一把嵌在两指指缝之间,猝然出言斥道:“蠢货!这地方可是容得你胡作非为的?把刀收起来!” 殊不知那云遮欢素来一副倔强性子,最见不得旁人待她没个轻重。如今正值夜深人静,她本是一心莽撞想下地将劫龙印探个虚实究竟,谁想偏偏老天无眼,竟让她兜头撞上平时最不愿待见的晏欺本尊? 白乌族一带暗室重地,往日里即便得到族内高层亲口指令,也绝不容许有人深夜擅自出入。晏欺此行,无疑是有违族规的大忌之举,加之云遮欢数日以来郁结已久,心中不平自不必说,而今恰好一口咬准机会,便愈发骇得有些肆无忌惮。 阴暗潮湿的地底区域腥味儿甚浓,纸灯微光下的两道身影一站一坐,一人抽刀一人扬指,来往过招数十余回,云遮欢刀刀狠厉紧逼不放,晏欺屡屡避让拒不出手——如是一般长期僵持下去,晏欺自知内力早已经不住耗,索性抽开右手单结一印将那琉璃盒四角暂且封住,转而顺势抬臂握向了一旁白光如昼的涯泠剑柄。 云遮欢一眼瞧出他有意拔剑反击,当即慌得浑身一震,手中凶悍长刀亦随之匆匆变更攻势,赫然压低往下拦挡在胸前,随后略带挑衅地抬颌讽笑道:“你这是打着我阿爹的旗号,半夜偷盗劫龙印,被发现了……就要恼羞成怒杀人灭口?” “随你怎么想。我既答应了云老族长要专心办的事情,便不想看见任何人前来加以半分叨扰。” 晏欺面不改色,眼底温度已无声降至骤冷:“……若你执意在此地挑弄是非,我不介意当场斩断你一双手。” 言罢,稍稍侧头敛过目光,再度伸手触向不远处没入石道底端安然不动的涯泠凶剑。 云遮欢倏而一阵怔忡。半晌不明不白地扶稳长刀站定在原地,正踌躇着想要看清眼前形势如何,方一抬眼,却恰好见得晏欺将欲探出的修长指节微微一颤,不过片刻,忽又不露声色地往回收了过去—— “晏欺,你……” 话刚说至一半,晏欺弯腰往下一折,竟猝然低头吐出一口黑血! 这一下,可算是吓得云遮欢一度险些呼吸骤停。 “你……你怎么回事?”她瞬间有些仓皇地道,“我明明没有下重手!” 晏欺原就苍白的面容瞬间灰败下去,瘦削的五官很快因此染上一缕异样颓唐的衰竭之色。仿佛是那压抑许久的痛楚与绝望终于得到解脱一般,他单手死死撑在地面,另一手则狠命绞紧胸前半片雪白的衣襟,几近是失去克制地躬下身去,不断朝外咳出大滩淋漓醒目的猩红。 “这……这可不关我的事,你是咎由自取!” 云遮欢连连朝后撤退数尺之距,一时恐慌至手中长刀都无法顺利拿捏抓稳,直到最终手足无措地倚向身后爬满湿苔的坚硬石墙,方略微从这突如其来的惊悚变故中寻回一点混乱的理智。 ——太可怕了。她想。 她从未见过有任何活人能够若无其事地流失如此巨量的鲜血。而实际上晏欺此时在她面前,就像是一只正尽力将自己无限掏空榨干的脆弱漏斗,低淡下垂的眼睑内外分明已罩上一层青黑色的死迹,顽固的躯壳却仍旧苟延残喘地靠手在外支撑着,像在吊那精疲力竭的最后一口气。 云遮欢醒过神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壮着胆子伸手去扶。她觉得不管晏欺与她之间多大仇怨,人只要是无缘无故暴死在这里的话,很有可能最终的责任就会直接指向于她。 可正当她挪步上前试图触及他臂间半片衣角的时候,却被对方率先一个拂袖毫不留情地彻底挡开了。 “滚!” 晏欺大手狠狠一挥,借着涯泠剑的力道缓缓朝外站直了身体,但没过多久,又趔趄着向后无力软倒了下去。 他狼狈不堪的这副样子,着实是可怜可悲到引人发笑。 云遮欢是这么想的。然后,她就真忍不住发自内心从喉咙里挤出一连串尖锐扭曲的颤音。 ——太难看了,晏欺。他哪还是当初那个一尘不染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如今的他放在她的眼里,目光涣散,满脸血污,就像是路边一条被人踩断尾巴的野狗。 “……笑够了?” 晏欺扬手随意抹了抹嘴角,再抬头时,犹是方才神色如常的平淡模样。 云遮欢笑声未停,径自朝前跟在他的身后,看似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晏先生,您是不是快死啦?” “是快死了。”晏欺面无表情地盘坐下去,垂头继续往右手指心灌注自身所剩无几的残余内力。 只是这一次,什么都没能聚集起来。 他连身外最基本的一层护体真气,都散干净了。 “……难怪了,我阿爹总要说晏欺这人可惜。我还一直在疑问,究竟可惜在哪里?” 云遮欢一丝不苟地打量着他。 好长一段时间,才从他内力尽失的窘迫状态中意识到什么,故而嗤嗤笑着说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你赶死赶活掐着时间,一个人跑出来折腾劫龙印,到底是因为什么。” 晏欺凝神注视着琉璃盒里四散展开的丝状纹路,声线麻木而机械地道:“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 “你要死了,薛岚因知道吗?他允许你这么做吗?” “允许又如何,不允许又如何?”晏欺闭目道,“我早死还是晚死,总归就一天的事。” 云遮欢柳眉一挑,眸带轻蔑地道:“我看出来了……你根本不喜欢他。” 晏欺凉声道:“关你何事?” “你配不上他。”云遮欢道,“你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也没法如愿伴他终生。” 晏欺侧目扫了她一眼。半晌,方悠悠出声嘲道:“我死了,也轮不上你。” 这句话不知怎的,霎时就点燃了云遮欢心底深处最后一把怒火。 她几乎是有些狰狞地瞪大了双眼,抬手一掌横挥着劈向晏欺毫无防备的侧脸。 晏欺内力虽失,却不至于就此丢了最基本的格挡之术,早在耳后风声乍起的同一时间里飞速并拢五指,预备接下她一身无足轻重的普通蛮力。 然而纵使他再怎般算无遗策,也始终没能料到,那横冲直撞的一股紊乱掌风,其实压根不是冲着他去的。 ——云遮欢这回特地留了个心眼。在一掌击出即将贴人颊侧的前一个瞬间,特意施力扭转了原本的轨迹,以至于借此避开晏欺过于敏锐的视线过后,便立即绕弯转去了另一处无人能够提前意识到的熟悉方向。 “劫龙印是我白乌族的东西。”她偏头附在他耳畔,一字一句地咬牙说道,“更轮不上你这半死不活的中原人来解!” 晏欺脸色一僵,登时挣扎着起身欲加呵斥道:“你……” ——只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这个愚蠢到无可救药的女人,双手朝下,基本在他嘶哑出声的那一刻,伸出十指尽数摁入了前方剧毒弥漫沉浮的琉璃盒。 晏欺突然觉得,自己倾尽毕生功力所引导出来的劫龙印毒素,大概也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云遮欢在双掌与猪血之下一张粘腻人皮互相贴合的那个时候,还是在得意洋洋地勾唇笑着的。 但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强行被逼离宿体的丝状毒素,此时此刻,正以一种绝对暴戾恣睢的形式,潜伏在琉璃盒最表层的血水上方。晏欺没能将它成功导入涯泠剑身,也就意味着,它随时随地都有几率跃出水面,自行寻找于它而言更有利的全新宿主。 所以云遮欢的突然出现,理所当然便成为它无可挑剔的新鲜猎物。 女子年轻的肉体是非常柔软可口的,于劫龙印而言,至少是这样。但于云遮欢本身而言,晏欺正满脸嫌恶地站在离她最近的斜对面,一眼就能瞥见那沉溺于满室腥臭的红褐色纹路,正充满欢愉而又享受地爬上她白皙若脂的纤纤藕臂。 毒素一点一滴地往里钻进每一寸完好无损的外层皮肤,然后沿着血管一路抵达人体深处最为致命的心脉与骨骼——那是一种何等的剧痛? 云遮欢赫然朝上翻开两层眼皮,触目惊心的丝状纹路很快布满了她撑大到极致的猩红眼白,她用尽全身力气,惶恐无措地张开了嘴巴,双唇疯狂上下翕动着,只为发出哪怕一丝半点足以求救的声音—— “救……命……” “救……我……” “快……救……我……” 第88章 魔魇缠身 天穹之外层层阴云盘踞密布, 时值次日午时, 北域一带再临倾盆大雨。 云遮欢所居住的石屋内外围满了一众忧心忡忡的白乌族人,其中不光有族中年事已高的各大长老,亦还包含了不少领地范围内赫赫有名的专职医者。 但大多数人进去看了没过多久, 就会立马阴着一张脸步伐沉重地掀开长帘再走出来。如若有人心急如焚地追上去询问两句, 得到的结果也永远只是无休止的摆手与摇头。 北域白乌族的下一任族长,也是历代唯一一任身份特殊的女性族长,如今身中剧毒,危在旦夕, 凡是见过的医者,都说性命不保。 这样一则消息,很快就以一种风言风语的恶劣方式, 疯狂席卷了淋漓大雨侵袭的每一处角落。 而此时她本人,则披头散发地倚靠在被褥凌乱的床榻里端,面色惨白,眼角通红, 原本归属于部族荣耀的羽翼刺青上, 遍布着劫龙印深入骨髓所遗留下来的斑驳红痕。 云翘满眼泪光,抽泣着从外端进一碗刚刚熬制好的清淡米粥, 还没顺利走到云遮欢面前,便被她连人带碗一并掀翻了出去,滚烫如火的热粥瞬间随之洋洋洒洒泼倒了一地,几粒清晰可见的白米甚至飞溅着沾上云老族长干净无尘的布鞋鞋面,很快又被眼尖心细的云盼弯腰轻轻抹去。 “是他, 阿爹,这个晏欺!都是他大晚上跑去碰什么劫龙印!”云遮欢抬起一手径直指向角落里那抹缄默不言的白衣身影,屡次用她接近于破碎的嘶哑声线反复怒吼呵责道,“他一个人,竟做出引导毒素如此危险的事情,若不是我三番五次试图加以阻拦,谁知道他会不会图谋不轨躲在暗室里干些别的什么!” “你安静一点!”云老族长探指用力摁了摁自己早已紧拧一团的眉骨中央,尤是沉痛悲伤地道,“劫龙印的毒素牵连全身,本就是无药可医——你发这么大脾气,是想等毒发的时候死得更快一些吗!” “我……” “够了!”云老族长极为不耐地垂下眼睫,似在刻意掩饰眼底深处纷杂交错的复杂泪意一般,好半天过去,才伸手随意在眉下一圈狠狠搓揉一番,深吸一口冷气,转而抬眼望向晏欺,一字比一字沉重地道:“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你会选在半夜单独一人前往暗室?” 此时的晏欺唇角血渍已褪,言行举止恰如往昔一般自然得体,再不复昨日夜时那样狼狈失态:“老族长既然盼着我能早日将劫龙印破解,又何必追究我会选在什么样一个时间呢?如今需要严加责问的……不应该是眼前这位作威作福的云小族长,为何偏要选在劫龙印即将导入涯泠剑的那一时刻,无所顾忌地冲出来扰乱我的节奏?” “他说谎!他根本没那个能力将毒素导往涯泠剑里!”云遮欢乍然从床上弹起,几乎是指着晏欺的鼻子目眦尽裂道,“阿爹,你别信晏欺,他自己快要死了,见不得别人好,导出劫龙印也是用来害人用的!” 晏欺冷笑一声,即刻驳回她道:“引导劫龙印脱离宿体,是我师父当年破印的唯一方法,之所以选在夜深人静单独前行,不就是怕有你这种傻子,上赶着往琉璃盒里撞?” 云遮欢用力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话没出口就被云老族长挥手打断了。他一个年逾半百的老人,不眠不休坐在床边守了整整一宿,这会儿已经累得头脑有些昏沉,故而稍稍闭目调息片刻,便直截了当地问了晏欺道:“眼下中原境内……可有什么法子能救回小女,足以让她免受毒素反噬之苦的?” 晏欺摇了摇头,立马给出答案道:“唯一的方法,就是破解劫龙印。要么别人来破,要么她自己耗尽修为来破……只是她本身在武学方面没什么造诣,在这一点上,恐怕还得依靠别人。” 云老族长急忙道:“那你呢……你不能……” “如老族长所见,现在的我,内力枯竭,回天乏术。”晏欺略带讽刺地打断他道,“将死之人,如何能够救她?” 云老族长闻言至此,顿觉心中痛如刀绞,回身无声凝视一眼伏在床边剧毒缠身的可怜女儿,只恨不能竭尽所能代她受此一刑。 大雨仍在漫山遍野里呼啸奔腾,只是屋中一众人等纷纷陷入一种难以言描的诡异静谧之中,权当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彻底取代了人声。 一旁久久沉默的从枕早将一切尽收眼底,彼时云老族长心头哽咽,一时悲愤难言,他亦难免跟着几度情绪起伏,及至埋头苦苦一阵思虑过后,方快步上前抓住晏欺肩膀,自告奋勇地出声问道:“那晏先生以为,我可否试着救她一次?” “你?”晏欺眉目一挑,半信半疑地道,“你打算如何施救?” 云老族长蓦然听至此处,亦耐不住朝他投去几分饱含希冀的目光。 “劫龙印与其宿主俱为活物,可剥离,亦可轻易产生转移。”从枕低头抱拳,诚挚恳切地道,“如若晏先生有办法再次将劫龙印逼出宿体的话,不论最终毒解与否,我都愿意替她承担这份痛苦。” 云遮欢瞬间愕然道:“从枕……” “我愿意。”从枕并未回头看她,仅是再三重复说道,“晏先生,不管是多极端的救人方法,只要您能拿得出来,我都可以为此做出尝试。” 晏欺脸色有些古怪,像是不太情愿地道:“……你真愿意?” 从枕立马道:“是!” “我是没法再散尽内力将劫龙印从她身体里引导出来,不过我知道一个人,他大概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闲心可以施以援手。”晏欺凤眸微眯,声音里似还带了点不明不白的抵触意味,“我可以带你们去见他,至于最后救不救得成,还得看他自己愿不愿意。” ——石屋之外。 漫天雨水正沉如雾霭。往来不断的人群拥挤在潮冷郁结的大半片空气里,顷刻将门前一道狭窄的青石小路围绕至水泄不通。 晏欺方掀开长帘朝外跨过门槛,抬眼匆匆往人堆里一扫,果然,薛岚因已守在路边等候多时。 “……你昨夜趁我睡沉了,一个人往暗室里闯。”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薛岚因快步上前,小心伸手在他头顶撑了把伞。一举一动如是仔细温柔,脸色却是说不出的沉冷阴晦。 “一晚上这么多事情,全部是在我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发生的。甚至连云姑娘也……一并受到牵连。” “师父,你是不是……又在瞒我什么?” 二人脚步同时停住。 薛岚因侧目看他,漆黑的眼底满载着不言而喻的质疑与担忧。 晏欺并未予以任何回答,面上亦是始终如一的冷淡凉薄。 及至好长一段时间沉默过去,他才缓缓朝外捱出一口气,道:“……我有点累了,想回去歇着。” ——他是真的累了,身心交瘁。 可他到底什么也不曾对人诉说。 薛岚因也就这么撑伞跟在他身后,一步走得比一步难受煎熬。 “师父明明藏了心事,总不愿意告诉我。” “没有。” “不管你擅自做了什么决定,第一反应都是欺我瞒我。” “没。” “你说过你不会有事,所以我才答应什么都听你的。” “嗯……” “师父,我生气了。” “……” 于是两人一路上再没说过一句话。 狗徒弟当真让自家笨师父哽得气了,从没完没了直接变成了无话可说。 好在晏欺压根也没打算理他,前脚回了屋便搁床上躺着,按照惯例装死不动。 师徒俩一个缩床里边,一个坐在床沿,谁都没想服这个软,谁也不肯搭理谁。 如此僵持大约半柱香过后,狗徒弟自己先憋不住了。左右别扭着纠结一阵,又单方面果断宣布举手投降。 “你心里若有什么事情,不一定非要憋着不说啊……我又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但凡有事和我说上一声,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呢……干嘛非要悄悄一个人扛?” 薛岚因背对他托腮坐在床边,软下声音就开始絮絮叨叨。 “你知不知道,今早我一醒过来发现你人没在了,吓得魂都给丢了大半。结果哆哆嗦嗦跑出去找了一圈,才发现你们都围在云姑娘屋里站着,就我一人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我承认,我以前的确很招人讨厌,总在闯祸惹事害你担心,可我近来一段时间……真的有在慢慢改了。我承诺会一直保护你,也会一直守在你身边,你为什么就不能信一信我……” “师父……”他一个人唱独角戏似的在旁念了半天,发现身后根本没有半点要回答的迹象,便愈发因此害得满心酸涩苦楚。可每次一到这种时候,指望师父过来哄他,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于是薛岚因养成了一身自我修复的好习惯,大概咕哝埋怨了没过多久,也就逐渐安分下来,继续腆着一张厚脸皮,回过身去软磨硬泡地道:“师父,我错了,您别不理……” 话正说到一半儿,忽又像是被人刻意拧住脖子一般,任由声音戛然而止。 ——晏欺居然……睡着了。 薛岚因浑身一僵,瞬间骇得不敢动弹。但见晏欺躬身蜷在床榻里端,双眼微闭,呼吸均匀,正顾自偏头睡得无声无息。薛岚因鬼使神差凑上去挠了两把,在确认他是当真陷入熟睡的条件之下,终于非常识时务地闭上了嘴巴。 这样都能睡过去……他究竟是有多累啊? 薛岚因低叹一声,短暂一段沉默过后,仿佛又一闪而过地想起了什么,下意识里皱眉伸手搭上了晏欺腕间脉搏。 老实说,他一开始根本没想过借此摸出点什么。 可恰也是这般有意无意一番浅探,薛岚因素来雷打不动的张扬笑脸,正在此刻,终于不可抑制地垮了下来—— 师父他…… 他简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几近是有些颤抖瑟缩地,再次上前将晏欺手腕轻轻握住。 偏不巧,倏而耳畔传来一连数阵叩门声响,有人站在屋外断断续续地开口唤道:“晏先生,族中众位长老尚有要事与您商议,可否劳烦您亲自前往一趟?” 第89章 坦白 “……什么事?” 长帘迅速朝外撩开一道细缝, 薛岚因一眼瞥见从枕垂首抱拳的恭顺面孔, 心中累积不断的负面情绪顿时油然而生。 “我师父歇下了……”他反手将身后大门虚虚掩上,继而声音低缓地道,“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同我说。” 从枕摇了摇头, 仍旧不容置喙地道:“既然长老们指名要晏先生过去, 我便在这里一直等到他睡醒。” “那不用等了。”薛岚因漠然转身道,“他哪儿也不去,我说了算!” “喂,岚因兄弟!”从枕心下一慌, 赶忙追上去拖住他胳膊,尤是不明所以地道,“你这是怎么了……?” 薛岚因轻轻将他推开, 眼底色泽更添一层刺骨冰冷:“你说呢?我师父现在什么情形……你们还要逼他为劫龙印日夜操劳?” “你……” 从枕微微一愣,随即很快忆起方才晏欺无意提及的一小段话。 ——现在的我,内力枯竭,回天乏术。将死之人, 如何能够救她? “我探过他的脉息, 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微弱。”薛岚因沉声道,“依他的修为, 本就不足压制劫龙印所带来的剧烈毒素,如若再这样不断耗减下去……”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没能鼓起勇气把话说完。 “晏先生向来有着自己的打算,想必……不会就此丢了性命。” 从枕鹰隼一般明锐的双眸无声抬起,径直凝向眼前一张几近黯然失色的焦灼面孔, 在理智与现实的双重压制之下,并没有选择直接脱口说出实话。 薛岚因疏淡一笑,显然不信地道:“你又什么都知道?” 从枕道:“晏先生亲口说过的话,我只不过是个旁听者罢了。” 薛岚因立马怔忡道:“……他说什么了?” “遮欢如今剧毒缠身,性命垂危,晏先生自知无力施救,遂提议即日启程到往东南长行居中,尝试看能否寻得易上闲老前辈的帮助。” “什么?!”此话既出,薛岚因霎时面色大变道,“他要回去找那糟老头子?” 从枕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半晌思虑踌躇,方继续开口向他阐明缘由:“早闻易老前辈得昔日丰埃剑主真传,一身精厚修为已然达到无人能及的顶峰。如此隐世高人,若真能出手救下遮欢一命的话……又怎会对自己的同门师弟坐视不理?” “不是……师父他到底怎么想的?” 出乎意料的是,薛岚因并没有因这一番解释感到半分舒心。如此听遍一圈下来,反是充满质疑而又不安地道:“我们当初离开长行居费了多大力气,他现在又打算跑去易上闲眼皮子底下晃悠——不是自投罗网又是什么?” 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他根本没法猜透晏欺思维清奇的脑回路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怎么?可是有何不妥?”从枕不解问道,“易老前辈有什么问题吗?”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薛岚因摆了摆手,略有疲乏地道,“等师父醒了,我自己问他。” “那晏先生……” “他不去议事,哪里也不去。”薛岚因回身将长帘掀开,犹是一口回绝地道,“让你们长老别等了,真有什么事,要么过来同我商议……要么就永远憋着,干脆别说。” ——傍晚时分,骤雨渐歇。 汇聚成流的水滴瞬息漫过屋檐,片晌又顺着寒风斜吹的雨丝一并拢上墙角的矮窗,顷刻留下一串碎裂不均的水痕。 晏欺一觉睡了个两眼昏黑,再醒过来的时候,天都暗了。薛岚因就一直在旁守着,见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便转头倒了碗温水递过去,一勺跟着一勺往人嘴里送。 水里搁了点儿新鲜的蜜糖,清甜的味道很快冲淡晏欺喉间长久盘踞的腥涩,倒平白让他憔悴的面容看起来精神不少。一碗糖水慢条斯理地端着喂完,薛岚因又伸手前去探了探他的额头,直到确认温度正常,才悄无声息地舒出口气,道:“还好没在发热……你睡这么长时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晏欺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道:“我睡着那会儿,可有人上门来找过?” 薛岚因想也不想,直接道:“没有。” 晏欺迟疑一阵,旋即抬手指指床榻,有些试探性地开口问道:“那我……接着睡了?” 薛岚因点头道:“……您继续。” 晏欺果真应声躺了回去,但这一次,他不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兀自缩被窝儿里翻来覆去打了个转,他才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又睁眼望向床边一语不发的狗徒弟,道:“你刚刚……就回来那一阵,好像……对着我念叨了一大堆。你都说了些什么?” “没有。”薛岚因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目光温柔道,“你听错了。” 晏欺了然道:“……你跟我说实话。” 薛岚因手头动作亦是一顿。良久,方一字字应了他道:“你先跟我说实话。” 晏欺无奈道:“你要我说什么……?” “你还能撑多久?” “……” “你修为耗尽,内力所剩无几,就连平日里护体的真气也都散得一干二净。”薛岚因目光昏暗道,“你告诉我,这就是你要我‘别瞎操心’的理由?” 晏欺喉头一哽,瞬间哑然道:“我……” “我带你回敛水竹林……”薛岚因当即将他打断,不由分说地道,“之后我再想办法给你医治,你就老实待着,哪里也不准去。” “薛小矛……” “别的什么也不准想。劫龙印还是长行居,你那些不着边际的打算,全都不必再想。”薛岚因急忙截住他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得听我的,我不会再由着你擅自做主。” “……好了,薛小矛。” 晏欺半撑着胳膊坐直了腰身,继而探手按在他肩上,声线低缓地道:“你先听我说两句,行么?” 薛岚因神色僵硬,双拳竭力攥扣在他臂间,以至于手背上每一寸紧绷的骨骼都清晰可见。 “遣魂咒虽可逆人命途,但并不是传闻中毫无缺憾的上乘禁术——凡事有盈必有亏,有亏必有损,承载禁术所日夜流失的巨量修为,远远超过了人体能够负担的极限……也许用不了多久,我……”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淡淡笑了一笑。苍白但优美的唇线随着五官的牵动无声拉开一道柔软的轻弧。 薛岚因的脸色却瞬间无法掩饰地崩塌了大片。 “是为了救我……对不对?”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喃喃说道,“以前是,现在也是……如果不是因为我一时冲动跑出敛水竹林的话,你今天大概还在平安无事地闭关修养,是吗……” “不是。”晏欺闭目摇头,即刻出声否认道,“和你没有关系,一切都是我在作茧自缚。” “你还想骗我!明明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害你变成今天这样的,是我……是我太差劲了,师父……你本不该救我……” 薛岚因眼眶猝然一阵温热,声音却一点点地哑了下去。他微微躬身弯腰,将大半张脸深深埋入晏欺单薄瘦弱的胸膛,咸涩的泪水却难以遏止地顺着面颊蜿蜒下落,顷刻浸湿了眼下小片白净的衣襟。 “真的和你没有关系。”晏欺长叹一声,张开臂膀将人轻轻拥住,以便于顺路支撑他低头往下靠进自己怀中,“怪我自己,太贪心了……总将生离死别看得比什么都重。” 薛岚因潜意识里挣动两下,似乎还待反驳什么,却在仰头与他四目对视的一刹那间,敏锐地从中嗅出一丝异样庞杂的情绪。 “我当初耗用修为催动遣魂咒,并不仅是救你一条性命……”晏欺心平气和地道,“早在二十年前,夺印纷争的末尾,我便借此禁术在丰埃素剑的剑身内,执意封存了我师父的最后一缕残魂。” 薛岚因浑身一震,当下只觉四肢百骸骇得冰凉一片:“师父,你……” 晏欺垂下眼睫,棱角分明的侧颊低低靠在他微有颤抖的肩头,晦涩艰难地道:“我十二岁那年,家中父母长兄一并遇难亡故,因而走上修炼禁术尝试起死回生的歧途——遣魂咒猝然加身,其耗损足以致人毙命……是师父冒死出手将我救下,并令我发誓不可与此类术法再有任何接触。” ——可是,他终究没能遵守师命。 劫龙印一朝出世,即刻被毁。秦还毅然随之牺牲于木剑之下,是晏欺一意孤行施用禁术,强行留得剑主残缺不齐的半魂之躯在世,从此遭师门中人一致列为罪不容诛的邪魔外道,亦是彻底无颜面见昔日正气凛然的救命恩师。 如是说来,此前在长行居中,秦还与晏欺彼此相近却迟迟未得相见的迥异之举,自然也有了一个明白晓畅的合理解释。 骤然闻言至此,薛岚因失神凝向晏欺毫无血色的虚弱面孔,一时之间,竟不知再从何处才能开口。 “一直以来,都是我太过于偏执,费尽周折也想将所有一切尽数留在我的身边……哪知到了最后,反倒成了我自己无福消受。”晏欺侧过头去,似已有些认命地苦笑说道,“自始至终是我一手弄巧成拙,又怎么能够怪你的头上……?” 一个胆小而又自私的人,时刻在畏惧恐慌着死亡以及失去,偏要在同时贪恋身边不可多得的人情与温暖——如今既落得如此狼狈一个下场,又何尝不是上天予以他的惩罚? 第90章 师父哄人 薛岚因定定注视他一片苍白肌肤下早已锋芒褪尽的低柔五官, 仿佛用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才极力压下胸口几欲汹涌而出的沉重情绪。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将晏欺瘦削的面颊掬捧在掌心中央,干燥温暖的指节细细试净他眼角隐约的泪痕, 尤是轻轻出声说道:“……怎会无福消受?” “这些事情, 你从不曾主动对我说过。如果你能早一点告诉我的话,兴许我可以试着替你分担一些痛苦。但你一直选择保持沉默,这让我真的……非常难受。” 晏欺目光颓然道:“你现在也可以恨我。” “我恨你干什么?”薛岚因眼底泪影闪烁,唇角却是微微上扬地, 有意挤出一抹安适人心的缱绻笑容,“恨能让你立刻没事的话,我愿意天天恨, 年年恨,恨你一辈子。” “你这一辈子还很漫长,没有必要消磨在我一个人身上。”晏欺喉咙干涩,声线亦难免携有一丝沙哑, “你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去完成一些对自己有利的事情……甚至可以娶妻生子,感受寻常人家长存的温情。” 薛岚因顿觉一阵心如刀绞。连带着接下来的每一次起伏呼吸里, 都满载了无以言表的刺痛与尖锐。 “可我只想娶你啊,师父。” 他抬手摁了摁早已泛红泛酸的眼角,一字一顿极为缓慢地道:“十六年来,我眼里看到的,心里想到的, 除了你,还是你——即便是那唯一期许渴盼的温情,也仅仅只有可能源自于你。” 晏欺无声抬头,心底昼夜嘶鸣的痛苦铺天盖地席卷了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以至于当他上扬着试图勉力勾起唇角的时候,甚至没能做出任何与笑容相关的表情。 “别傻了,薛小矛。”他渐渐垮了下来,忽然有气无力地道,“我一个快要死的人,还谈什么嫁不嫁娶不娶的……” “我不会让你死的。”薛岚因匆匆一指抵上他的薄唇,犹自固执坚定道,“绝不会。” 晏欺动了动嘴,刚想再驳回点什么,偏又被薛岚因一个开口抢先说道:“别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哪怕上天入地,只要全力一试,总能找到救人的办法!” 晏欺神色微恸,曲起的手掌盖过他颤栗的指节,来回摩挲片刻,似有眷恋不舍地道:“没用的,遣魂咒一旦练就入体,势必与人耗磨至死。我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都说了不会让你死,你就是不愿信我。天底下不存在绝对的肯定与否定,你一开始就直接放弃了选择挣扎的余地,又怎知过后一定没有人能够救你?” “我……” “你好歹分出一点信心,搁在我的身上。”薛岚因语重心长地道,“你的徒弟,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一无是处——终有他一天长大成熟了,也会主动学着去保护师父,不是吗?” 晏欺怔然看向他,一时甚至忘记要给出应答。直到后来再回神时,才在下意识里补充说道:“……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我只想你试着依赖我一些,师父。”薛岚因腾出一掌抚在他的头顶,似有似无地揉了两下,道,“以后再发生什么事情,不要总一个人闷着,多少向我透露一点,让我能和你一起想办法,可以吗?” 晏欺迟疑一阵,但是很快又依言点了点头。 薛岚因道:“不要光点头,要说出来才作数。” 晏欺喉结微动,随即单字应道: “……好” 听到这声百年难得一遇的回答,薛岚因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还有,和劫龙印有关那些破事儿,你暂时先别理了——特别是回长行居那件,我建议你仔细斟酌。”薛岚因弯腰抖了抖一旁的软枕和被褥,顺手扳过晏欺侧仰着躺回床榻里端,道,“眼下还是养好精神要紧,不然像你这样一来二去地折腾,没病也得磨出一身毛病。” “……慢着。” 话音未落,刚还让人苦口婆心按下去歇息的那位重病患者,一下子又活生生给弹坐了起来。 薛岚因疑道:“又怎么了?” “不能再睡了。” 晏欺叫他平白一声提醒,猛地想起白天那茬儿大事还尚未议至明白,便又连忙赶着翻身下床找起了鞋袜:“我得出去一趟,劫龙印的事情必须和那群老东西说明白了……” 结果这会儿前脚尖还没能往下挨着地板,身后一床大棉被已经哗啦一声罩了上来,软软呼呼带着他朝里一裹,狗徒弟温热的身子就近在咫尺,一连套被窝附赠暖床的招呼下来,再铁的心也给瞬间捂化了,薛岚因就亲眼瞧见自家师父眯起眼睛靠回软枕上,像是一头栽进了墙角蛛网里的飞蛾,连基本意思着扑腾两下都没有,就直接安分不动了。 “不出去了,睡觉好不好?”薛岚因搂着他往自己身边靠了靠,轻声细语地跟着哄道,“跟一群老东西有什么好废话的,哪里有我抱着你舒服?” “嗯……” 晏欺侧身向他臂弯里缩了缩,本能不断依偎靠近更温暖的地方,故而薛岚因稍一低头,颌角刚好就点在他如雪的发顶,及至视线再往下挪移一些,甚至能清晰描绘出他双唇淡薄柔美的弧线。 薛岚因悄然凝视晏欺双目紧闭时仍旧疲乏未散的沉静姿态,胸口没由来地生出阵阵痛惜与悲怆。 ——他这样一个人,活得实在太累了。 一些分明可以弃之不顾的东西,他偏要一丝不漏地将它们依次背负在肩头,久而久之,便越渐形成了无法轻易脱身的重担。 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根本不叫贪心,而是叫傻。 傻到最后赔进了一整条性命,也是真的无可救药。 薛岚因心里涩得发苦,却并未出声扰他安眠。彼时窗外天幕已然黑得彻底,师徒俩就这么挨一块儿躺了有小半个时辰,晏欺沾床就软,没一会儿便睡得昏昏沉沉,倒是薛岚因睁眼闭眼来回折腾好几下,愣是没能安心睡着。 怎么可能睡得着? 万一晏欺想不开偷偷一个人溜了怎么办? 也有可能睡着睡着……突然就没气儿了。 薛岚因满脑子都是各种各样不好的设想,一时正闹得心绪七零八乱,忽不知哪里钻来一股邪气…… 【有删节,老地方见】 也就是这么若有若无的轻轻一碰,怀里的晏欺突然把头朝外一撇,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一般,压着嗓子没心没肺地笑出了声儿。 薛岚因瞬间就给惊呆了——或者再确切一点形容,其实已经上升成为了惊恐。 不知蒙了多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一把揪着他胳膊当场质问道:“……你故意的?” 晏欺径自歪在一旁笑得厉害,刚想试着开口回答两句,眼前一黑,又让薛岚因温软的唇舌借机进来堵了个措手不及。 可能是刚刚喝完一碗蜜糖水的缘故,晏欺口腔里泛着微许诱人的清甜。薛岚因卷着他的舌根落下细细密密的吮吻,仿佛要将那股香腻劲儿给吃干抹净似的,来回交缠勾绕了数不清的次数。 如是彼此亲吻厮磨了好一阵子,薛岚因才意犹未尽地将他放开,显然有些不悦地道:“让你睡觉你不睡,还专门装睡骗我……这样很过分你知不知道?” 晏欺勉力欠起身子靠坐到枕边,唇畔仍旧带有一抹平淡的笑意:“没有,看你一直不高兴,想试着哄哄。” “你……”薛岚因面色一滞,但很快又软了下来,颇为懊恼地小声埋怨道,“你这不叫哄,哄得也太差劲了。” 晏欺不明所以道:“……那该如何哄?” 薛岚因直勾勾盯了他半晌,随后咽了咽口水,声线微敛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依旧删节】 “好好好,你不要。”薛岚因就着势头捏了捏他的脸,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顿又有些怅然若失地将手收了回去,转而随意披了件外袍翻身下床,“你先乖乖躺着,我去打水供你洗个澡。” 说罢,踢了一双长靴就往脚上套,正套到一半,冷不防被人轻轻拉住,一回头,晏欺刚好就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你……” 薛岚因笑道:“我怎么了?” 晏欺刻意别过脸,两手不安分地扯了扯衣带,旋即慢吞吞地接着道:“你不……那什么吗?” 薛岚因明显一愣,好在没一会儿就会过意来,登时笑意加深道:“你要我做完?” 晏欺眯了凤眸,语态不明道:“明明是我在问你。” 薛岚因想了一想,还是上前替他将被子拢好,道:“今天不做了,我怕你身体受不了。” 晏欺迟疑道:“那……” “你就当欠我一次吧。”薛岚因俯身亲了亲他的额角,温声道,“咱俩记这一笔账,用你往后的平安健康来还,好不好?” 晏欺目光黯了下去,默然望向眼前大片青灰色的地板,没能给出相应的回答。 “或玉,相信我。”薛岚因再次恳求出声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只要你别老想着提前放弃,为了我,也要再撑一撑,好吗?” 晏欺深深呼出一口冷气,刺刀一般尖锐的冰寒顷刻侵入肺腑,无一不掀起一阵呼啸的痛感。 他还是没勇气予他如此郑重的承诺,仅是挣扎踌躇着倾身上前,小心翼翼吻了吻他的唇瓣。 晏欺破例一次这样主动,薛岚因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眼角跟着微微一涩,差点没忍住挤出两滴眼泪,生怕他一仰头瞥见了,只能咬牙狠心将人推到一边,状似赌气地道:“……不亲了,不给你亲!一点小事半天不肯答应,再亲我把你给睡了!” 晏欺真让他推得整个儿朝后一仰,当场就给唬得愣住了,一时手足无措地扒拉着衣襟,含混不清地道:“我又没说不让……” 薛岚因算是被自家师父磨没了脾气,眼泪还留了一半儿挂在眶里,这会子已经掉不出来了,只瞧他仍是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无辜模样,便愈发耐不住窝火又无奈地道:“你真以为我不敢吗?” 晏欺抬手一掀袍角,懒洋洋道:“你来啊。” 话音未落,狗徒弟已经挽起袖管气势汹汹地扑了上来,嘴上说着要把他给怎么样了,却只是带了点恐吓性质地伸出两只爪子一通乱抓,晏欺让他折腾得不行,转眼就往旁边的被窝里缩,薛岚因便趁机上去分压他的肩膀,一边作势要拆他衣裳,一边恶狠狠凶巴巴地道:“你还有力气勾引我,刚刚问你话就是不答,敷衍两声都不愿意!” “不是……哎……” 晏欺就知道徒弟心里跨不过这道坎儿,但他此时连敷衍的话都难得往外编了,硬着头皮苦想了半天,终还是两眼一闭,利落果决地摆手挥赶他道,“你快去打水吧,别叨叨了,真烦!真是要烦死我了……” 薛岚因听到这里,眉眼一横,嘴巴一撇,上手又开始拆他腰带道:“我还就不去了!你别洗了,今儿不给我一个准话,我干脆就在这把你办了,咱俩春宵一度,不死不休……你别躲呀,过来,不准躲!” “……你有病吧薛小矛,嘶?你……慢着,慢着,喂!” “我不管,你快答应我。”薛岚因附在他耳边幽幽道,“不然明儿一早传出去,江湖上人皆闻风丧胆的晏大魔头是给徒弟操/丢了横着死的,你说害臊不害臊……?” “滚!我现在就把你……哎?!”晏欺只觉背后一凉,瞬间慌了神道,“别来真的,住手!快住手!” 薛岚因字字威胁道:“那先前我说过的话,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晏欺咬牙点头道:“……答应,我答应!” 薛岚因见他不过是违心求饶,还待继续紧迫相逼,一时正犹豫再扒点什么来吓他一吓,忽而听得长帘外一阵火急火燎的叩门声响,又有人扯开嗓音杵在大门口瞬间搅局道: “晏先生!晏先生醒了吗?云小族长那边来了人通报,说她……说她快不行了,求您务必过去看看! 第91章 谎言 近二更天的冷雨飘摇之夜, 白乌族连绵石屋交绕的长廊内外灯火通明, 至今仍是一片喧嚣未眠的光海。 一层烛火填满褶皱的轻软丝被之下,云遮欢双颊通红,嘴唇却呈现出一种极端诡异的青紫色泽, 而早前潜伏于身体内部的丝状纹路, 此时已狰狞蔓延至皮肤表层,愈渐有向外不断扩散伸张的趋势。 “我总共替她施有五针,其中三枚正压脑后,余下两枚扣至肩胛——银针性寒, 入体得以暂止毒发,但依眼下这般状况,若不尽快将劫龙印导出体外, 怕到最后……只会引得暴毙身亡。” 紧挨床侧的纱帐外沿,晏欺仅着一袭浅青薄衫,长袖挽起,拈过针的双手浸入清水中反复洁净洗涤, 及至确认指间未染毒素之后, 方慢条斯理地回转身形,朝屋内一众神情肃穆之人淡声说道:“此外, 脾性躁烈乃是大忌,要想活得长久一些,切莫再与人动怒。” 骤然闻言至此,云遮欢不由得眸色狠狠一颤,将欲出口说些什么, 却是人群首方的云老族长先行一步跨越上前,亲自躬身朝着晏欺微作一揖,面带恳切道:“素闻秦老先生门下晏二公子内功卓绝,精通驭寒疗伤一类人间奇术——如今小女遭得此般剧毒深入肺腑,可否劳烦公子再施一术,暂且替她纾解苦痛折磨?” “……” 晏欺毫无动容,亦仅是平板无波道:“你是想让我自散内力,以命抵命?” 云老族长道:“这……” “……做梦。”晏欺极尽嘲弄道,“我说过了,普天之下,唯有易上闲能有办法施术救她。你若实在不情愿,大可只靠这五枚银针安享一时。” 此话既出,在场众人即刻陷入一片哗然—— “劫龙印附着在活人体内,想必是一时半刻也不得消停。遮欢一介女儿之身,又怎熬得过数月长途颠簸?” “北域通往东南,一路何等艰难坎坷!半途若有任何差池,下任族长性命不保,我等一众老弱年迈之辈,又有何颜面见历代列祖列宗?” “唉……这劫龙印是我族流传近百年的烈性毒咒,仅靠五枚银针临时压制,又能撑到几时?——都说晏欺此人修为功底深不可测,怎到了关键时刻,反倒待人如此吝啬?” “呵,你还当他是什么好人不成?中原武林人人讳莫如深的杀人魔头,施人几根银针已是仁至义尽,谁敢指望他耗用修为救死扶伤!” 这一连串话题说着说着,没来由就偏移了原来的方向。最开始还是绕着云遮欢中毒一事纷纷表示叹惋痛心,而今一圈下来变了趟主次,便七嘴八舌将矛头统一指向了一旁无动于衷的晏欺。 有人说他禁术加身,救人一命该是易如反掌的小事。 亦有人谈及他曾以一己之力疯狂屠杀近百余无辜生灵,本就是嗜血成性的凶煞魔物,压根不会拿人性命当一回事。 如是你一言来我一语,晏欺自身又是如何一般脾气?眼下猝然听得满耳闲言碎语不知消停,脸色愈发生得沉冷阴鸷,及至熬到最后彻底失了耐性,索性将那浅青长袖朝后一挥,蹬腿便要直接掀帘走人——幸而此时人群中央匆匆伸出一只大手,正赶在局面趋向失控的前一瞬,蛮力一把拽上他的衣角,堪堪往回猛地一扯! 晏欺愕然抬头,恰逢薛岚因单手揽了他迅速护至身后,紧接着有意抬高音调清了两把嗓子,倏而出声喝道:“……诸位!” 烛火漫天萦绕摇曳之下,幽幽数道目光一并投向晏欺身前那抹高挑出众的散漫人影。 “银针控毒,乃是寻常医者手中最为普及的疗伤方法。只可惜,我师父不是什么妙手回春的绝世神医,更不是什么主宰生死的人间活仙……众所周知,他不过是个满手荤腥,酷爱杀孽的亡命之徒——这样一个人,又怎会懂得治病救人的具体方法呢?” 满室光线晦暗如潮,却破例将年轻人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映照得异常明亮。 晏欺下意识里定定站在他身后,低声僵硬道:“薛小矛……!” “不过呢,师父虽一向生得残忍暴戾,好歹那最后一点人性,也没有灭绝得一干二净。”薛岚因反手将他五指勾住,牢牢扣在掌心,继而带了三分笑意接着说道,“东南长行居,是师父唯一能够给出的建议。诸位若是嫌着路途遥远,不妨任由云姑娘这般躺下去也罢,反正最终是死是生,光靠师父一双天生用来挥刀斩人的手,是没法做出任何改变的……” ——方从残灯寥寥的青石路外迈出脚步,秋夜夹雨的刺骨寒风迎面拂过,似柄利剑要将活人温厚的胸膛彻底穿透劈开,顷刻剜出一串新鲜带血的脏腑。 “……为何要对他们说谎?” 石屋内外纷扰杂乱的人声已然悠悠远去。一盏脆弱纸灯忽明忽暗闪烁之下,晏欺近乎病态苍白的面容愈渐染上一层濒临绝境的冰冷憔悴。 “什么?”薛岚因步伐停住,却没有应言回头看他。 “‘满手荤腥,酷爱杀孽的亡命之徒’……”晏欺抱臂道,“现在,亡命之徒早就已经拿不动刀了,你说那些有的没的,又是用来吓唬谁?” 薛岚因笑了笑,只道:“他们忌惮你。” 晏欺迟疑一阵,并未说话。 入了夜的雨水,是渗人心肺的湿寒。薛岚因脱下外袍回过身去,碾平了一丝不苟罩在他肩背上,道:“你太傻了,还像原来那样直来直去地摆人脸色,能做到全身而退吗?” 晏欺道:“我……” “当然得靠编的呀!”薛岚因探手敲上他鼻尖儿,轻轻一刮,继而小声说道,“那群老东西,光听你如何杀人如麻,害怕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还待如何逼你施术救人?” 晏欺闻言,难免长声一叹道:“……装腔作势,又能骗得多久?” 薛岚因道:“你还打算骗他们多久?明儿一早启程南下,麻溜走人便是了,在人家眼里,你仍旧是那位凶神恶煞的晏大魔头,露不了馅啦!” 言罢,挥臂朝后一捞,揽着自家师父往回边走边道:“你在顾虑什么?天塌下来,有徒弟给你撑腰呢——别老是想七想八的,当心愁出一脸皱纹。” “……” 道理虽是这么个道理,但什么时候轮到狗徒弟给他撑腰了? 薛岚因眼睛一瞥,料到师父又要开口损起人来了,干脆伸出一指横抵在他唇畔,不慌不忙地道:“反驳无效……师父,从今天起,凡事都得听我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晏欺面无表情,正待顺势教训些什么,忽而闻得身后脚步阵阵,似是有人踏雨而来——师徒二人一并回头,便恰好望见从枕自远处青石路上扬声唤道:“二位留步!” 彼时雨势已大,他却并未撑上一柄雨伞,沿途走来纱衣乌发皆为透湿一片,独那一双锐利眼睛刀锋一般隐隐生出冷辉。 “方才族中诸位长老们一时心切,言语之间难免多有冒犯,还望先生能够见谅……” 晏欺眼睫微抬,便刚好能瞥见他拱手作揖时低眉顺目的样子。 “怎么,想到日后还有求于人,便知道提前出来慰问两句了?” “晏先生误会了。”从枕躬身微笑道,“老族长深知自明日起一路车马劳顿,北域南下并非易事,因而由衷恳求先生途中能对遮欢放下偏见,尽力出手照拂。” “偏见?”晏欺嘲道,“我对她有何偏见?” 从枕轻声道:“晏先生说没有,那便是没有。” 晏欺眸色骤凝,当即一声冷厉喝道:“放肆!” “……不敢!”从枕毕恭毕敬道,“白乌族百年荣耀传承至今,云遮欢乃是继先祖遗志的权威象征,不论她脾性如何顽劣懵懂,古往今来规矩不可破废,先生只需竭尽全力保她一命,往后我族上下势必护您一世周全。” 晏欺徒手朝外一拂,涯泠剑瞬时脱鞘抵上他眉心近半寸处:“我何时需求你们区区一个低等部族时刻施舍庇护!” 薛岚因浑身一震,但见晏欺眼底锋芒一如往昔那般盛气凌人,亦不由缓缓自胸口生出一丝畏惧之意。 “你们云老族长是不是在盘算着,晏欺用不了多久便会撒手人寰,就眼前的局面而言,并没有足够引人瞩目的威慑力……所以,能榨干就榨干,能利用完也就利用完。”晏欺眯眼笑着,手中一柄寒剑却一下接着一下毫无规律敲在从枕头顶,逗猫儿似的,满满的一番轻蔑与恶意,“可惜了,你好好在这儿听着……我就算最后只吊了一口气留在这世上,也绝不会惧怕任何类似于此的愚蠢威胁。” 从枕径自埋头下去,无言之间,只看得清他那微有紧绷的喉结在上下不断颤动。 “回去告诉你们族长,此番南下一行,是我与谷鹤白之间的私人恩怨。破劫龙印,也是为了能护我徒弟一时安危……至于其他别的什么,本身与你们白乌族没有半分联系。” 手中剑尖赫然扬起,晏欺面带冰霜,字字诛心地道:“包括此后到往长行居一事,我只负责顺路捎带,并没有义务请求易上闲出手帮忙——一倘若一路上她云遮欢屡屡试图挑战我的底线,之后该当如何,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第92章 澜起 一个月后, 南域霜降, 又是一年茕茕初冬。 祸水河畔,犹自人来人往,恰逢年关将至, 周边一带商贾人家生意兴隆, 即行即停间,喧嚣吆喝声响更是不绝于耳。 眼看如今已是年末返乡的寂寥时节,然偏不知为何,这临水而列的大多客居反是愈发骇得热火朝天, 沿途一遭实实看来,倒颇有几分人满为患的势头。 不过,若是当真想要追究其源头何在, 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不易猜测的难事。 听闻近来沽离镇外赫赫有名的聆台一剑派,于次年开春之际,即将推选新一任年轻有为的掌门人来取代当前莫复丘原有的职位,而与此同时, 相应的实权亦会在上任当日一并予以郑重转交。 这样一则消息在江湖内外火速传递开来, 无疑是将本就暗流涌动的南域一方不宁之地给直接炸开了锅。 聆台一剑派在中土一带究竟拥有怎样一个崇高地位呢? 据说,人家开宗立派的创始人是带兵打过仗的。甚至继续往后推移一些, 其历任每一位掌门无一不是游历四方,除暴安良的正义之士,及至延续到了莫复丘这一代,更是一直在想方设法地与外界各大门派结盟交好——因而当年遭得晏欺一人血洗聆台山的时候,这素来口碑甚好的江湖第一名门, 没少得到周围一众同盟帮派的鼎力支援。 而今倏然遇得名门易主,众人据此能够产生的唯一想法大概就是……莫复丘人快不行了。 说不行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快要不行了。反正十六年前那场血灾,莫复丘与晏欺这对死敌俱是伤得不轻——一个瘸了双腿,另一个干脆熬白了头,论谁都不算好过,倒是白可怜了莫家那位如花似玉的好夫人,刚进门的丈夫转眼就没了后,年纪轻轻便守了活寡,是个人看了都得惋惜心疼。 然而光顾着心疼又能有什么用呢?终归不能到那聆台山上将莫夫人给活生生地绑回来——于是乎,一众人七嘴八舌聚在一堆议论了没过多久,到头来,那些该别有用心的还是躲在暗地里有所图谋,而那些无所事事的闲杂人等,照例窝在某些偏僻角落里宣扬着一些不着边际的流言蜚语。 “这聆台一剑派一朝得以易主,天下局势必生大变啊!莫复丘当年一统南域的卓越风姿已是日渐消退,往后还有谁人胆敢与他一争高下呢?” “什么风姿不风姿的,他一个瘸了腿的残废还指望成什么大器?依我看呐,这一晃十七年都快要过去了,聆台山上也没什么格外出众的后辈人物,唯独那谷副掌门一人在后默默支起整个门派——你们说,莫复丘倒下去那几个年头,还有什么不是副掌门人事必躬亲的?” “说的好,来年开春若是推选掌门,我便赌他谷鹤白势必成功转正!” “是了,不选谷鹤白还能选谁?一个有能耐有资历的大活人,不知要比那半死不活的老瘸子要强过多少倍数!” “——哎,慢着!谁说谷鹤白一定就能当上掌门人的?人家莫复丘都放了话啦,说是这回盼望着能够培育新人——他谷鹤白算是个什么东西,名不正言不顺的,能眼巴巴地往上爬吗?” “我可不管,谷鹤白自己不也撂了一番狠话,等着将来掌门推选之日放大招呢,有得惊喜足够人看了!” “没错了!我押一两,今儿个偏就看稳他谷鹤白了!” “我押二两!” “那我押……四两!” 河岸码头,距东南长行居不过十来里地的小客栈内,一大早便为着这么一桩事不关己的无谓话题吵闹至不可开交。 冷风糊脸,都吹不闭这些个一声还比一声儿高的窟窿嘴——这不,没一会儿,正瞧着眼前黄灿灿的骤然一阵明亮,满桌的碎银盘缠堆里无端给人罩上一只人脸大小的圆口铜盆。 “……我就押个盆子在这儿抵着了,赌谁都行,反正不是那姓谷的。” 啪的一声木桌脆响,众人皆从那如火如荼的争闹声中回神一看,但见人群中央正站了个眉清目朗的年轻人,拔了高的修长个子,一袭烟灰劲袍环腰而绕,正是说不出的放/荡轻佻。 “喏,好生瞧着,这铜盆可是我的全身家当。”灵巧的指节往那冒了光的盆底儿上轻轻一敲,脆生生的宛若一阵锣鼓声鸣。 那人斜眉一挑,一双上扬的桃花眼里尽是难以言喻的寥寥笑意:“我便认定了那谷鹤白,爬不上去,还偏得一咕噜摔下来!” 众人抬眼看了看他,又低头瞅了瞅桌上那只破烂不堪的小铜盆儿,顿只当这混小子是来光搅局的,二话不说,拦手便一股脑将人往大门外边连连挥赶道: “去去去,哪儿来的小白脸,专打扰咱大爷们儿之间谈正事呢?赶紧滚赶紧滚……” 话音未落,方再次仰头往人堆里头匆匆一瞥——哪里又还有那小白脸的半点身影?人家来了,跟天外刮过一阵风似的,走时竟连半点痕迹也没能留,独独桌上那只小铜盆隐隐约约闪着点毫不起眼的微弱光芒,倒像是在刻意嘲讽什么一般,映了满面一张张匪夷所思的胡茬脸。 ——二楼垂帘半掩的雕花厢房外,薛岚因若无其事地趴栏杆上左右扫过一眼。半晌,自鼻腔里极其轻蔑地冷哼一声,正欲悠哉悠哉拉开步伐往回了走,倏而身后传来嗖的一响,一只刚炒熟的栗子径直朝前袭过头顶近一寸处,啪的一声,恰巧让他伸手接过攥指缝里,低头轻轻一嗅,哎……还是香的。 “让你出去捎封口信,你倒是吃了饱撑的和人聊上了……薛小矛,有本事啊。” 满室一盏苍茫油灯照耀之下,晏欺白发浮霜,天青长袍,一双凉薄如一的凤眸正无声眯得恰到好处。 第93章 索求 “哪儿敢。”薛岚因笑眯眯地回转过身, 顺势将那栗子壳儿剥开了双手呈递上去, 毕恭毕敬地道,“但凡是您吩咐过的事情,我就算是忙到跑断腿了, 也一定会如约完成。” 晏欺捏过栗子仁放手心里瞧了两眼, 终没能够吃下去,只是曲着指节往上投进狗徒弟的嘴里,道:“所以呢,结果如何了?” “长行居那边遣人回了消息……”薛岚因微微迟疑一阵, 慢吞吞道,“糟老头子说了,不见你。” 晏欺缄默不言, 一阵叹息还未能冲突出喉,身后沙哑刺耳的女声已然率先开口喝道:“——他不见?那我这千里迢迢从北域到南域,岂不是吊着一条性命白白送死!” 桌前光线晦暗的偏僻死角里,云遮欢一袭沉厚黑纱从头至脚裹满全身, 即便如此, 亦无法轻易将那爬至面部的斑驳红痕彻底掩盖。旁人只需轻飘飘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便能迅速自她身上察觉出一丝显而易见的异样。 整整一个月了。 从白乌族领地外围夜以继日赶到东南祸水河畔, 她甚至没敢掀开黑纱呼吸室外哪怕任何一片新鲜的空气。 一旦为人发觉劫龙印的存在地点,她清楚自己面临的将会是什么样一个处境。 可是时时刻刻皆需谨小慎微的憋屈日子,她实在快要忍不下去了。有时候,她甚至想要不要干脆一了百了,抛开这张负担太重的可怜皮囊, 还她一个无拘无束的自由身。 然而归根结底,还是没有那份想到做到的勇气。 “当初是你提议到长行居中请求易上闲出手施救。”云遮欢道,“——依照眼下这般情形,你怕是存心想要亡我。” 扣过瓷盘的修长指节搁在桌边无声一顿。 晏欺自一桌飘了香的栗子堆里侧过头来,漫不经心道:“不是我要亡你……” 他抬手指了指东南的方向,道:“是他要亡你。” 云遮欢柳眉骤拧,猝然起身嘶声道:“你简直就是……” “遮欢!”肩膀及时被人沉沉按住。 从枕有所意识地冲她摇了摇头,随即缓缓转身面向晏欺,一字一句道:“晏先生,如若能得到易老前辈乃至背后整个长行居的鼎力相助,于你于我,都算得上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好什么?”晏欺道,“你指望他日后与白乌族之间能够结盟?” 从枕神色一顿,并未直接予以回答。 晏欺冷笑道:“不可能的,痴心妄想。” “那至少……”从枕黯然拱手道,“求他救下遮欢一条性命。” 晏欺沉默打量他片刻,眼底交绕的情绪却是说不出的复杂难言。 其实大多数时候,他并不明白面前这样一个年轻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从枕挨到如今这般岁数,是正当壮年的意气风发,加之他头脑灵活,思维亦是敏捷锐利,相较于自幼娇生惯养的云遮欢而言,显然更适合培养成为将来的一族之长——只可惜历代族规压制之下,迫使他不得不自主臣服,因此也错过了一生功成名就的最好时机。 晏欺不信他丝毫没有掌权的欲望。但至少,他呈现于人前的方方面面里,确实不曾展露半点有关于此的蓬勃野心。 “罢了。” 晏欺懒得费尽心思探他底细,随手往回一勾,将腰间那把封存已久的涯泠剑给取了下来,认真抚了抚它陈旧却保持干净的细长剑柄,及至片晌打理擦拭过后,方小心翼翼解开柄尾那枚看起来有些年代的靛青色流苏,轻轻拍了两下,递与从枕干燥粗糙的掌心,道:“你将此物送往长行居外试上一试,如若易上闲执意不愿出来一见,我也再没什么别的办法。” 薛岚因目光一动,不由自主将双眼直愣愣地盯了过去,不偏不倚正落在从枕十指并拢的手心上方。 “这是何物?”从枕耐不住怔然道。 “我初入师门时,师父亲手赠的剑穗。”晏欺不紧不慢地道,“如今见物如见人,他要不给这面子,大抵是不用抱任何希望了。” 时值冬初雾渐凌霜的清晨。码头外围狭窄的街道一圈车水马龙,正是漫天刺耳的喧嚣嘈杂。 薛岚因远远望着从枕即刻离去的匆忙背影。良久之余,不知想起了什么,又侧目转凝向了身旁一语不发的晏欺。 这一个月以来的奔波劳累,平白使他清减了不少,原就是捏在手里快散架的一堆骨头,如今愈发显得消瘦憔悴。 薛岚因每日在旁近距离盯着看着,揪心又难免焦灼。 他是真的害怕。怕哪一天睡着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那个人也许就突然变得冰冷。 甚至每晚自夜不能寐的缠身噩梦中惊醒那一刻,都会忍不住偏头贴往晏欺缓慢跳动的心口,以此确认他还活着。 他还在我身边吗? 幸好,他还在。 濒临绝望的刺痛感分明昼夜不歇地潜伏在大脑神经的每一个角落,他偏要生生忍着,不愿让晏欺瞧出分毫。 薛岚因不希望让晏欺看到他痛苦挣扎的样子,因为他知道,愈是这样,晏欺心里所承载的重量便愈加会不容置喙地朝下施压。 所以,即便是用最为愚钝笨拙的方式,他也始终想将灿烂的一面,永远留给自己的师父。 晏欺还站在原地发呆。 眼梢淡薄的弧度此时弯曲下来,清冷但不尖锐。 ——他心思太过庞杂,想得越多,包袱也会背得越沉。 “你舍不得了?” 薛岚因没歇两下,怕晏欺顾虑什么心事又惹得不快,便开始寻着法子逗他。 “啊?”晏欺一愕,而后道,“……什么?” 薛岚因挑了挑眉,刻意拉长尾音道:“剑穗啊——师祖给你那个。” “……”晏欺会过意来,但见狗徒弟面带微许几分莫名的幽怨,便有些失笑反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你将它系在涯泠剑上那么多年,我都不知道。” 晏欺道:“剑穗而已,又不是人家姑娘家送的信物。” 薛岚因双唇抿紧,透亮的眼底却黑白分明。 他说:“……我也要。” 晏欺愣着看他,一时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别的师父都给徒弟送剑穗,你怎么什么都不给?”薛岚因撇嘴道,“我也想要!” 晏欺知晓他平日里心思最歪。人家心心念念惦记着劫龙印呢,他那一双削尖的狗眼睛却往送出去的剑穗上偏。 晏欺无奈问道:“你身上又没佩剑,要那玩意儿做什么用?” ——敢情这笨师父迟钝得很,连徒弟在变相找他要礼物都瞧不出来。 薛岚因没来由让他给噎了一下。余光瞥见身后还坐了个碍眼睛的云遮欢,一时也没法壮着胆子朝人撒泼打滚,便只好干巴巴地咳了一声,悻悻道:“难道除了剑穗,你就没别的东西可以送给我了?” 晏欺还在发蒙:“……你想要什么别的?” ……罢了,这木头人儿,论是怎么去逗他打趣,都只会是块不开窍的朽木疙瘩。 薛岚因伸出手掌,似乎很想碰一碰他的脸。然而片刻过后,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继而覆在他冰凉手背上,轻轻摩挲两下,温柔道:“算了,没什么……逗你玩儿来的,不急着要那些东西。从枕在想办法救云姑娘,我也得优先想办法救你——既然人都到长行居了,总得找机会进去问他一问。” 硬要说起这个,其实是件很头疼的事情。易上闲脾性古板倔强,向来视晏欺为一颗不共戴天的眼中钉。而今骤然遭他上门叨扰,心中必然要多生出几分烦闷与不快。 且不说让他亲自出面引导劫龙印,易上闲恐怕连勉为其难看上晏欺一眼,都觉得是污了自己的眼睛,便更提不得事后还叫他替晏欺疗伤治病。 何况,遣魂咒带来的巨大损耗,世上根本无人能医。 晏欺吊着半条命如履薄冰地撑过了整个秋天,心里很清楚再往后会发生什么,但他选择缄口不言,薛岚因自然也只作不知。两人都会尽量避免过于消极的话题,还像以前那样,该说笑便说笑,该腻歪便腻歪,只是绝大多数时候,晏欺表现出来那种近乎全然依从的温顺态度,让薛岚因感到尤其的不安。 薛岚因不是没有千方百计地去寻找能够缓解禁术损耗的最终方法。私下里熬红了双眼翻烂的一本本古籍书册,以及所经途中街头巷尾或大或小的一家家医馆…… 亲手煎煮的各类药方也是以身试验过后,一日不落地哄着晏欺服下。 尽管如此,成效仍旧是微乎其微。晏欺在他面前,就像是一把松软的散沙,抓握得住,但那感觉实在太虚幻了,彷佛一阵风来,便能轻易吹得无影无踪。 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了,但结果什么也没有做成。相反的是,晏欺一如往昔的平静与安稳,衬得薛岚因愈发显出万般的焦躁与仓皇。 晏欺看了看他,很想说没办法了,易上闲根本救不了他。但是话在嘴边耽搁了一阵儿,还是意味不明地道:“先别管这事……我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劫龙印一日得不到破解,谷鹤白的眼睛就会一直盯在你身上。先前是逃到北域暂避风头,眼下距沽离镇总共没多远路程,我们的一举一动,很有可能随时在他掌控之中。” “我能有什么?最重要的还是你,只要你没事了,我什么都不怕。” 薛岚因低头捋了捋他耳鬓一束发丝,耐心将那偶尔冒出的两三缕黑发掩在脑后束冠的青蓝色玉带之下,细细缠绕了一圈,认认真真在他耳际别好。 “把你自己照顾好,别老想着为我操心——泥菩萨快沉江底了,还有心情捞别人一把。”薛岚因道,“早知道会是这样,我一开始就不该从敛水竹林里出来。” “——你可以不出来,但你师父指不定会丢下你自己跑出去。” 身后幽幽传来的声音隔得老远。 云遮欢那双锋刀凿出的柳眉在数层遮盖的黑纱下,肆无忌惮地向上扬起。那角度像在嘲讽什么,但蒙了一层灰的意义确实不够深刻。 “晏欺本就是个惯骗,他要说什么,要做什么,何时会经过你的同意?”她就这么散漫坐在厢房整齐排列的森森桌椅之间,伸手百无聊赖地敲击着瓷盘里早已熟透的一颗颗带壳儿的栗子,仿佛是在借那最后一点残余的温度,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阴影开脱。 第94章 惊变 云遮欢对于晏欺所产生的偏见, 终归是日积月累的一个过程。其间究竟包含了什么样一种微妙极端的情绪, 两人都出乎意料地明白通透。 只是有些事情挑明了说出口来,反而会让人难以启齿。 就像她至今深深痴恋的那张故人皮囊一样,过度执拗的一种喜爱, 在旁人眼里看来, 其实是另外一种匪夷所思的丑态。 薛岚因知晓她心中苦楚,一时却无言施以宽慰。顾自趴在栏杆边上斟酌了片晌,还是道:“云姑娘,省点力气, 想些开心的事情吧——你这骂我师父骂了整整一路,他倒没什么,我的耳朵反让你嚷出了一层茧子。” 他走过去, 拉开一张椅子,正对她坐下。 薛岚因这人永远就是这样,天塌下来了,一张半真半假的笑脸在外摆着, 纵让人知道那多半是违心的, 却到底也对他恨不起来。 云遮欢没说话,大概是真的累了。黑纱覆盖的一双眼底布满了暗红细碎的血丝, 像是一张彻底展开的巨网。 薛岚因探长手臂前去,碰了碰面前那盘堆成小山的栗子,推到她眼皮底下,道:“从兄一来一回还需要一段时间,你多少吃点东西, 歇一歇。” 云遮欢扬眉看他。 下一刻,抬臂朝前猛地一阵疾扫,将那栗子连壳儿带果并瓷盘桌布通通挥赶进他怀里。随后,字字透过齿缝道:“……恶心。” 薛岚因处之泰然,云淡风轻道:“谁恶心?” “你。”云遮欢指了指他,又指了指他身后倚在栏杆边缘看似若无其事的晏欺,道,“你和他,恶心得要命!” “云姑娘,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薛岚因曲指轻轻叩了叩桌面,不以为意道,“你若要喜欢一个人呢,管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用心待着便是了,有什么恶心不恶心的?” 云遮欢轻蔑扫了晏欺一眼,讽笑道:“你喜欢的人,并不打算与你厮守终生。” 薛岚因道:“我守他就够了。” 云遮欢斩钉截铁道:“他快死了。” “他不会死。” 薛岚因定定凝视着她,再一次清晰重申道:“我不会让他死的,不论用什么办法,都不会。” 云遮欢道:“你就这样确信?” 薛岚因淡笑一声,倏而不置可否道:“云姑娘可还记得,当初在不刃关外湖叶镇的时候,你曾说你心心念念惦记了一个人,并且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寻找他的机会。” 云遮欢眉角一顿,明显面露不耐道:“是……可这又和我现在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我后来也说了,我想陪着师父好生过日子。”薛岚因摊开手掌,慢慢将桌面上褶皱的布料一层层铺平,碾开。而后顺手拈过歪歪斜斜的瓷盘在她面前摆稳放好,道:“对我来说,这就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自始至终搁一层底。我惟愿师父能够恢复平安康健,你惟愿周身毒素得以破解,继而追寻往日里爱而不得的故人。” 他顿了顿,又一次抬眼看向她道:“这些东西,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人心各有所向,姑娘何故又要为此不平?” 云遮欢漠然斜睨他的眼睛。 很想反驳他口中所言“不平”,其实并非不平,而是不甘。 她喉间微动,试图说些什么,然而话没出口,晏欺已是哂笑着,头也没偏,半倚在栏边意味不明道:“……你跟她废那么多口舌作何用?” ——看看,他这人自己不爱讨喜,怨得了谁? 云遮欢眉目一拧,眼看一声咆哮便要迅速成形,薛岚因立马翻身下桌,三两步凑上去搂过自家师父肩膀,悬崖勒马似的将人陪着笑容牵到一边,连声哄劝道:“好啦师父,从兄这会儿不在呢,咱们少说两句,不惹她好不好?” 晏欺冷道:“谁想惹她……” “好好好,没惹,你说没惹就没惹。”薛岚因拉着他的手道,“走,河岸码头那块地儿可热闹了,带你出去逛逛。” 这大冬天的,逛什么码头,不嫌风大? 晏欺不情不愿地,由他一路拉着,半条腿还未往外迈出一步,前方那自作主张的小混蛋却不知怎的,突然往后一收,单手扶在过道外围的栏杆边缘,站定不动了。 晏欺疑道:“怎么了?” “……诶?奇怪了啊。” 薛岚因眯眼朝楼下细细扫过一圈,倏而有些匪夷所思地道,“方才那一堆吵吵嚷嚷着要打赌押注的人……都上哪儿去了?” 晏欺眼睑微抬,但见客栈的阁楼上下犹是一片鱼龙混杂,人来人去虽留不下半串完整的脚印,却亦未再听得那一阵盖过一阵儿的粗砺声响。 匆匆一眼朝下望去,桌面之间散不成堆的银钱盘缠俱是不在,独留一口脸大的铜盆背□□地,无声向外流溢着一丝诡异至极的扭曲光泽。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片刻之余,晏欺率先变了面色,沉道:“备马,从后门走。” 薛岚因不由分说去拉桌后仰头望天的云遮欢。彼时她正心中郁结,一时经不得半分惊动,骤然遭人横来一扯,当即骇得诧异又烦闷道:“干什么去!你们逛你们的,莫不是还要让我一并恶心?” 薛岚因头也不抬,只道:“如今从兄不在,师父伤重,只剩我个半吊子尚能护你一时——若你还想活着回到北域白乌族,拜托你,听我一回,莫要闹腾。” 南域祸水河外,结了霜的羊肠小道上承载着往来不断的车马,流连的商货以及赶集吆喝的行人。初冬草木枯朽,两行参天的古树只剩数杆脆弱的折枝,零零散散落了满地,马蹄踏上去支离破碎的一声脆响。 三人出了客栈即刻转向,绕往后棚牵过两匹结实的骏马,避人耳目远远便偏离了码头周围一圈拥挤密集的人潮。 “刚刚那一批人,胡子拉渣一堆,面相平白无奇,身上穿的全是寻常布衣,乍一眼看过去,真以为是纯粹嘴碎的普通人。” 薛岚因双腿夹稳马腹,大手挑开额间细薄一层斗笠,左右查探一番,见暂且无人尾随,方对坐在身后以黑纱覆遍全身的云遮欢道:“云姑娘,你多多留意一些,人到南域,终究不像白乌族境内时候那样安全。” 云遮欢抱了双臂,不屑伸手扶着他的肩膀道:“我这一路过来,没遇到几个不长眼睛的敢上来撒野。你们倒是好,提心吊胆的,走得那么怯懦,倒平白叫人生疑。” “他们盯的不是你,是你身上那一层皮。” 另一匹四肢矫健的骏马上,晏欺青袍拂起,雪白的毛边披风沿袖滑落,轻而易举盖过衣下一双修长有力的皓腕。 “你要心里高兴,大可摘了黑纱大摇大摆往外直走。”他道,“从枕眼下不在,你看还有谁来拼死护你周全。” 云遮欢偏头盯视他半晌,忽而阴恻恻道:“晏欺,你不是挺厉害么?原来管他是南是北,不一向都是横着闯过来的?” 晏欺斜眸道:“你厉害,不如下马去,给我横着闯一个试试?” 云遮欢牙关一紧,登时喉头冒火道:“你……” 话未说完,耳畔倏然一阵逆风没顶而过,三人瞬时凌了眸色,亦是止声不再有任何言语。然而举目望过前后四面无人经过的褐林,满眼皆是凋敝成灰的枯木,偶有一两只离了巢的燕雀自其间飞掠扑腾,也不过匆匆惊起数粒肉眼不可见的微渺尘土。 他们有意避开河岸边缘哄闹纷扰的人群,弯了远路,沿途不知兜兜转转了多少个大圈儿,却不想有些该来的祸事,是怎么也无法轻易躲过的。 劫龙印在中土一带领域,向来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人人将之奉若神明,恰是因它具有不可估量的巨大隐秘——百年来尚无一人成功破印并安然存活于世,因此愈发加剧了传说所带来的无限诱惑。 不论是谁,都想解开这百年毒咒背后埋藏的神力。 ——也就是说,一旦有人敏锐嗅出劫龙印现世的隐约苗头,即便是最终为之粉身碎骨,也势必会作出那拼死一试。 “……出来。” 晏欺面色空冷,扬手甩开指间细长一串缰绳,腰间涯泠剑已赫然现出如雪锋芒—— “滚出来。”他一字字道,“别让我说第二遍。” 话方出口,恰闻得一阵扑面而来破空声响,漫天枯枝碎叶席卷而起,顷刻淹没三人散乱翩飞的衣袂。 薛岚因神色紧绷,扶稳马背的手掌紧紧攥过缰绳,下意识里调转马头微微后移,试图找准隐蔽的角度适时撤退。云遮欢僵直于他身后,探手摁上悬挂于马鞍下方的柳叶弯刀,不知所谓道:“……什么东西?” 下一刻,倏而一道沉庞掌风隔空惊起,擦过一地细碎枝叶腾飞而来,几乎是在眼不可见的一刹那间,径直朝前罩上云遮欢缠满黑纱的面门—— “云姑娘!” 千钧一发之际,涯泠剑出,昼光大煞,铮鸣一声,齐肩下落,猝然迎上那无形无踪的虚幻掌力,一时之间,几近将四方冰寒三尺的空气撞至扭曲碎裂,堪堪抵在云遮欢侧颊毫厘寸余处,无声绕开一道刺目剑光。 不过须臾片刻,那股突如其来的雄厚力道受剑芒所斥,接连朝后退移数尺之距,混沌飘忽间,化作一道青黑色的人形散烟,沙砾状的实体,细密包裹了一缕含糊不清的流魂。 遍地霜木枯林之下,晏欺纵身翻跃下马,一袭天青长袍顺风飘起掠过腰际,一双狭长凤目阴冷仿若刀裁剑凿。 “拳掌成风,擅驭流魂。” 雪色剑尖陡然朝上一指,晏欺从容不迫,凝声淡道:“……西北诛风门。” 第95章 执拗 “素闻丰埃剑主门下逆徒晏欺, 为人狠辣, 满手荤腥——我还以为是个怎般三头六臂的凶悍男子,而今得以一见本尊,倒也不过如此。” 青黑流魂于半空当中浑然聚拢, 隐隐约约现出一道虚实无度的影子。 来人一身鸦黑劲装, 乍然一眼瞥去,獐头鼠目,模样晦暗阴沉,毫无活人气劲, 而其周身绕以数缕散状魂烟,恰正是西北一带独有的幻术象征。 劈掌招魂,来去无踪。 “在下诛风门穆空龄……奉门主之令, 特此前来夺取劫龙印。” 言毕,手中飘溢流魂骤然化作三尺青锋,疾如雷电一般,刹那穿透四周凉薄空气挥扫而来! 一时之间, 骏马仰天长啸, 阵阵嘶鸣不绝于耳。薛岚因纵身跃下马背,铮的一声率先将那鞍下弯刀连刃抽出, 横于眼前,继而将马腹重重往后一推,厉声道:“云姑娘先走,东南方向,绕行即可!” 云遮欢眉尖耸动, 霎时拢了满手缰绳面带惊愕道:“如若那易上闲将我拒之门外,又当如何?” 薛岚因道:“不会的,他老人家心中自有轻重!” 云遮欢道:“可是……” 话未说完,漫天流魂迅速结阵,但见那自称穆空龄的诛风门弟子五指挥揽如铁,迅速在方圆五十尺内阻下一道坚硬屏障,其接连催动的一招一式间,虽不及昔日元惊盏那般利害准狠,却好整以暇地继承了西北地域盛气凌人的魂术精髓。 “还想走!”他猝然喝道,“我一天前就曾有留意到你们的动向,你晏欺多大的胆量,竟敢单枪匹马带劫龙印闯来南域!” 三尺魂剑,即刻连腕横生,几乎在马蹄扬起尘土的前一瞬间兜头下落,毫不犹豫,将那几欲朝前仓皇逃窜的高大骏马齐腰而斩—— 一声尖锐惨啸湮没长空,腥臊热血亦随之洋洋洒洒溅了满地。 云遮欢幡然惊呼,偏是为时已晚,整具身形在坐骑坍塌的同一时间里一并仰倒下去,眼看就要陷入周围大片虚软无形青黑流魂,晏欺袍裾一掀,沾了雪光的涯泠剑竖直擦过穆空龄身外一层洪水猛兽般的阴寒气劲,起时如雾,落若坚冰,细长剑尖赶在无数魂体将人彻底萦绕包裹之前,强行破空而出,瞬时拦挡于薛岚因云遮欢二人面前! 薛岚因眸色一紧,下意识里攀上那片背光飘摇天青衣角,声线剧颤道:“……师父!” 一黑一白两道刺目光晕之下,晏欺单掌挽剑,气贯长虹,锋芒所向,乃正指敌者眉心。 那是早期秦还亲自教授的上乘剑法。 自打晏欺有意修炼遣魂禁术之后,便不曾于人前一展往昔惯用的剑招。 不想有朝一日修为散尽,内力枯竭,沦至狼狈将死之境,唯一能够抓握在手中的救命稻草,还是最初恩师所倾力赋予之物。 尽管如此,他晏欺一身铮铮傲骨,纵是濒临命若悬丝的地步,也决计不可任人踩踏欺凌。 长剑既出,力可拔山。 紧接着,碎裂白光乍然突现,再度迎面推刺而来! 穆空龄被那飓风般强势迅猛的力道击得接连朝后撤退数尺之距,手中流溢魂烟纷纷作鸟兽散,一时碎不成形,再无浑厚剑影可聚—— “……你问我有多大胆量?” 剑尖肆意挑起,刃口倒映着晏欺一双曲线优美却格外致命的凤眸:“我倒想问问,你又是有多大胆量,敢从我手上抢人?” 穆空龄神色微敛,黝黑削尖的鼠眼无言朝他盯视半晌。不知为何,反是古怪笑了起来。 “好剑法啊,晏欺!”他拍了拍手,倏而扬目夸赞道,“叛门而出的邪佞之徒,眼下一身慑人禁术放着不用,偏偏改耍起了花剑——你这是逗谁玩儿呢?” ……禁术?禁个什么术! 晏欺如今这副光景,大难不死,已是极限,还如何自损修为与人交战? 薛岚因只觉喉咙有些发涩,握了弯刀的手掌再次攥上晏欺肩膀,将欲开口说点什么,眼前那抹天青色的身影却是早有预料一般,抬臂将他拦护于涯泠剑侧,一如既往地凝声叮嘱道:“……你站我身后就好了,不要乱动。” ——你站我身后就好了。 薛岚因艰难抬头,愕然平视晏欺留给他那道几近支离破碎的单薄背影。 前后足有十七载的漫长光阴,这样一个本该无拘无束的温柔男子,用他负重已久的脆弱双肩,实实稳稳支撑了薛岚因自打有意识以来的所有岁月。 薛岚因曾经信誓旦旦地发出承诺,定会永远站在他身前,爱惜他,保护他,为他遮挡一切风雨。 然而关键时刻,危难当头,那不顾一切抢先挺身而出的人,还是晏欺。 还是他。 从未变过。 头一次,薛岚因定定仰望着涯泠剑横扫而出的阵阵寒芒,内心盘踞的酸涩与无力感像是忽然被人不慎打翻了般,七零八落浸入身体里的每一处角落,绞得隐约生疼。 那感觉,非常不好受。 晏欺身手轻灵敏捷,出剑沉稳精准,在脱离真气护体的极端情况下,一手具有张力的利落剑法,犹自使得游刃有余,丝毫不像是多年落灰的生疏结果。饶是穆空龄那般目中无人的狂妄之辈,在步步紧逼的涯泠剑下,亦难免显出几分迫不得已的仓皇与无措。 二人往来笼统数招,彼此之间不分上下。要说起那同是诛风门下籍籍无名的穆空龄,到底比不得初时元惊盏那样鸷狠狼戾,行事作风里,多少添了些许拖泥带水的被动反应,因而没隔多久,招架对付不及,便愈渐居于下风地位。 虽说如此,晏欺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薛岚因在后看护着印遍全身不便动弹的云遮欢,而晏欺在前则不得不同时顾虑两个随时都有可能陷入流魂漩涡中无力自保的拖油瓶。 西北诛风门下控魂一类幻术向来了得,稍有不慎落下了差池,便只会是个万劫不复的凄惨下场,晏欺深知这一要点,所以从不曾有过片刻的掉以轻心。但归根结底,不论他在连续挥刺出去的剑招上有多么高深的自我造诣,没有内力修为作为撑持的功底,毫不退让的全然压制,也只会让人瞧出那不言而喻的真正端倪。 穆空龄并不是傻子,一般人平无波澜的普通突袭,根本不足以对他产生任何形式的威胁。 晏欺出手强势而有力,底气却明显不足,但凡是用点心思,都不难感知其内息衰微之兆。穆空龄虚虚接过几招下来,节节败退之余,反是愈发生得疑云满腹——早闻晏欺一身诡秘邪功已经修至炉火纯青的程度,今日他半点术法不沾也便罢了,偏是一反常态地挥起了长剑。 是瞧不起人呢,还是背后另有隐情? 穆空龄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但他心里清楚,眼前晏欺所现有的修为,必定和当年屠人满门的凶煞魔头截然不同。 至于是不是另有隐情,只需稍作试探,便可无一例外地探出虚实。 如是一番思虑过后,待得穆空龄回过神时,已是不由分说扬起手掌,顶天而立,借于无数流魂撕扯交绕之下,倏而高声喝道:“——归魂阵!” 话音未落,正逢漫天狂风逆卷,怨灵怒嚎不息! 薛岚因全身一震,想起上一次在沽离镇遭遇此般招魂术法的棘手情形,那时的晏欺便是在勉力强撑,当下空有一柄涯泠凶剑在前虚张声势,又如何抵御即将疯狂袭来的万千流魂? 不行,他不能让晏欺再…… “师父,你……”薛岚因上前一步,伸手扣过晏欺腕骨,细腻的指节正巧对准锋利的剑刃,将欲再往下探出半尺的距离,手掌一空,却反被晏欺一把攥住。 “你干什么?”他凝声道。 薛岚因喉间一哽,继而涩哑低道:“你用我的血,用我的血去……” “不可能的!”晏欺立马将他狠狠甩开,凌然出声斥道,“我之前跟你说过那些话,你都当耳旁风了吗?” 薛岚因再次跟了上去,尤是火急火燎道:“可是师父,你拼不过他!” “谁说拼不过。”晏欺冷道,“你让开,别捣乱!” “……师父!” 一语未完,但见晏欺长刃微收,锵的一声,合剑入鞘,旋即正对穆空龄召唤归魂阵的方向,双指并拢,雪白光线沿指心起,迅速自半空当中划开一道清晰圆弧。 ——那是……截灵指! 陡然见得此状,在场之人,无一不是满面惊诧惶恐。 薛岚因未曾料到晏欺还有余力催动这般殒命之法,心焦之际,半截手掌尚还紧紧搭在他臂间,但见光束赫然涌动之下,未能感知其体内有任何修为滋长的迹象,一时正忧虑生疑,身侧的云遮欢却已是双腿一软,禁不住失声喃喃道:“晏欺他不是……” “我不是什么?” 晏欺眼底一片寒凉,杀伐气劲犹自指尖滚滚流溢而出,一霎时间,竟似与当年飞扬跋扈的暴戾形象一般无二! “区区一条野狗当道,偏还指望我施咒术待你……” 掌中霜风煞如刀割,纤长双指顷刻合拢于一处,其间一寸一寸蔓延燃耗的修为仿佛是自那骨髓最深处挖凿出来一般,分明透出足以吞噬人心的强盛力道——! “……简直是不识抬举。” 第96章 狡猾 相传西北诛风门一带, 幻咒流集, 人鬼苟/合,专修招魂一类诡秘邪术。 邪术肆意掌人生死,逆人孤灵, 可谓是一度在武林内外呼风唤雨, 无恶不作。 然而,诛风门中这一群妄图横行天下的凶蛮之徒,天不怕地不怕,别的什么都不怕, 独独怕那一样——也就是晏欺手中用以褪人魂魄的截灵指。 早前元惊盏在逐啸庄就曾吃过一次大亏,活生生装模作样扮了个真人,偏被晏欺一指点得三魂七魄尽数挪移了位置, 此后勉力逃往劫龙印那张人皮上苦苦吊了口气,终没能熬过命中注定的死劫。 而穆空龄此人,论起技艺不如前者,若要论起胆量, 便更是在那旁门左道里翻了船的, 永远不成气候。 如今乍然见得晏欺抬指,哪儿还能管他个三七二十一的胆大妄为, 一时骇得场子都坐镇不住,慌乱之间,连带流魂维持的一道浅层屏障也陷入彻头彻尾的松动,外围气劲骤然开解,内围一周亦随之尽显溃裂之态! 晏欺一眼瞥见他神色有异, 当即将长袍往后一扬,迅捷收指回袖,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探手出去,轻轻摁上后方薛岚因的肩膀,低声喝道:“就趁现在,走!” 薛岚因闻声愣住,立马回头疑道:“什么?你……” 话未说完,但觉周身猝然一轻,及至再醒神时,已被晏欺单手托起摁入怀中,另一手顺势向下勾住云遮欢的后领,随后以足尖贴地无声一点,霎时踏上头顶枯枝交错的末梢,于穆空龄尚浸在恐慌无措之际,催动瞬移术法夹带二人纵身朝外一跃,转眼便冲开了屏障力量稍为薄弱的边缘—— 前后一连串动作,快得几近是一气呵成,恰似行云流水一般,直叫人不得不为之惊骇佩服。 虽说晏欺一身修为早已耗至所剩无几,但那实打实的灵活轻功当真不是盖的,平日里来来去去本是足够轻松自如,现下专程用来跑路逃命,那简直就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薛岚因眼睁睁看着那穆空龄叫自家师父耍得像只老鼠似的蜷在原地,脸都给吓得半青不紫,好半天没能反应过来,倒白白让晏欺得势钻了空子,一个转身便撤出屏障跑没了踪影。 晏欺还是晏欺,师父也到底是人家师父,出来闯荡江湖,靠的不仅仅是一身武功绝学,自然还得有一颗聪明且知变通的脑袋。 三人一路七弯八拐,绕了小道在城郊枯木成林的野地间反复穿行,途中一口气没歇着,就待那诛风门来的王八羔子从视线里彻底消失,方各自瞻前顾后地停下步伐,才勉勉强强找了块临水的地盘落了趟脚。 唯恐那穆空龄会过意来拔腿就追,薛岚因再三确认周遭并无可疑埋伏,只恨不能将整片地皮给掀个遍了,终未能再见得半分人影,心里却仍旧没由来地发着怵。 半晌过去,惊魂未定地敛了神色,再回身看向晏欺,犹是惴惴不安道:“你没事罢?刚刚那招截灵指……” “能有什么事?” 但见晏欺一根如玉纤指微微抬起,淡定自若地拂了拂被风吹皱的天青色衣袖,脸不红气不喘地应了他道:“不是你教我的么,装腔作势……谁能不会?” 言罢,长睫上挑,锋利却秀美的凤目无意牵扯出一弯慑人心魄的圆弧。 闻言至此,薛岚因适才懵懵懂懂地明白过来,登时有些哑然失笑道:“好啊师父,白害我担心这么久,原是你专摆架势诓他呢……?” “你……你说什么?”连云遮欢也不禁瞠目结舌地出声反问道,“你疯了,拿人当猴儿耍?一会子叫他瞧出端倪来了,咱们算是都得完蛋!” “你慌什么?”晏欺从容不迫道,“若不骗他,如何能逃?” 云遮欢蹙眉道:“可现在……又该怎么办?我们的行踪已毫无隐秘可言,再来十个八个穆空龄这般的人物,还能拿什么抵挡?” 晏欺嘲了一声,道:“拿命抵。” 说完,亦懒得与她多言,转身提了袍裾,头也不回便往近水的河滩边上走。 薛岚因赶忙追了上去,片刻不离地紧随在他身后道:“哎!师父,你上哪儿去?” 晏欺脚步未停:“渴了,打水喝。” 薛岚因跟那没断奶的狗崽子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贴在他身边,连连摇头摆尾道:“我陪你,我陪你一起!等等我……” 云遮欢一仰头,就见那师徒二人一前一后黏和在一块儿,稳稳牢牢地分也分不开,倒像是对伉俪情深的神仙眷侣一般,着实腻歪得打紧。 若是寻常人家的小夫小妻也就罢了,偏他两个男人挨那样近,旁人看了,约莫只觉是师徒之间情谊非常,但在云遮欢眼里一通照映下来,愈发瞧来全身不舒坦,然而仔细思索过一番,这一路上该骂的也都骂干净了,左右也不离那两个字—— “……恶心。” 她低咒着蹲下腰身,拣起脚边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一扬手,将它远远抛进了浅水的河滩里,扑通一声,击起数尺飞花七零八落乱了满眼。 每一颗盈透似玉的水珠中央,都倒映着她那一张扭曲的、阴暗的、爬满了丝状纹路的狰狞面庞。 曾经也是一度引以为傲的倾城之姿,被迫染上一层足以致命的污/秽与丑陋。那种巨大的压迫感,逼人颈项,催人窒息,甚至在日夜折磨摧毁她不堪重负的心志。 快要熬不住了,她想。 云遮欢低头,将整颗脑袋没入靠近地面的大片阴影当中,以至于原本艳丽如刀的五官眉眼,在万千背光的逆照之下,都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时值正午。初冬的午后却总归不是暖的,天外灰霭的光线透出一丝一缕的寒霜,毒蛇吐信一般,似有似无罩在城郊一片枯土上方,像是无端蒙了一层细密的雪。 但那其实并不是雪,只是阳光太过冰冷。 晏欺就这么弯腰蹲在浅河滩的最边缘处,挽起袖口,捧了满手清水掬在掌心,看了两眼,似乎还有些显而易见的嫌弃,犹豫半晌,终是没能真正下口,只闷头下去,稀里糊涂地洗了把脸。 薛岚因就蹲在他旁边,瞅着,觉得好笑,便忍不住道:“刚刚走得太过匆忙,水囊没带在身上,你要实在口渴,我折回客栈去给你取?” 话毕,径自往后磨了脚跟,眼看就要起身离开,晏欺立马伸长了手过去,一把将他拉住。 “不必,你安生在这里待着。”晏欺道,“一会儿又让眼尖的盯上了行踪,没准要拼个你死我活。” 薛岚因顿了片刻,想来也确实如此,南域一带所隐藏的不安定因素实在太多了,稍有差池即能害得自己性命不保,这种时候再不小心谨慎一些,怕只会再次惹祸上身。 可是转念一想,一方面又觉自家师父逞强得有些过分,方才与穆空龄僵持对峙那一阵,薛岚因算是紧张得心脏快要蹦出了嗓子眼,他晏欺偏还像是没事人儿一样,生生杵在人前,说什么也一定要自己硬扛。 若要放在从前来看,师父保护徒弟,那确实该是天经地义。然而眼下这般情形,他自身难保,早已是撑至强弩之末,薛岚因再怎么不济,也不希望由着师父义无反顾地拦挡在他面前,以性命作为代价来换取一时的安宁。 薛岚因偏头盯视着晏欺挂满水渍而异常清晰的侧脸轮廓,想开口说点什么,又怕问题太蠢惹得他平白恼火,故而战战兢兢在旁犹豫了许久,反叫晏欺抢先觉察出了异样,直截了当地询问他道:“看我做什么,有话要说?” “呃……” 他该说点什么? 下次,可不可以别再挡我前面? 还是——师父大人,您可以试着……妥善利用我身上的活血?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晏欺半张脸还埋在掌心满满一捧清水里,好像用这冰凉的河水洁面能让人格外舒爽似的,他不愿抬头,只是懒洋洋地哑了声线低道,“……你又想对自己下手了,是不是?” “师父……” 薛岚因心里咯噔一下,突然跳得飞快。 “老早的时候,我们困在沽离镇地底那一阵,我就对你说过。”晏欺叹了一声,无可奈何道,“放出活血,你不一定能压制得住。此招损人不利己,说白了,就是和自己过不去……我强调多少遍了,你总是没放在心上。” “对不起,我……”薛岚因神色一黯,倏而有些慌乱无措道,“我只是……” 只是想保护你,不管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 他动了动唇,喉咙干涩得厉害。半句话将欲脱口而出了,却是由得晏欺轻声打断他道:“……算了。” 什么算了? 薛岚因怔了怔,朝他投去了不明所以的目光。 “……还是怨我,没有教好你。”晏欺如是说道。 “这怎么能怨你呢?”薛岚因差点跳了起来,几乎是立马出言反驳道,“是我自己不学无术——快十七年了,平日里除了玩儿就是闹,从不认真向你讨教半点武功。这事儿怎么怨,也怨不到你头上……” 话刚说到一半,却不知是怎的,突然硬生生地卡了壳。 薛岚因呼吸陡滞,连带一双黝黑的瞳孔倏而陷入了无法抑制的颤抖。 而在他斜对面的方向,晏欺正以双手覆面,透彻的河水朝上浸湿掌心一连串细腻的皮肤,与此同时,纷纷化作了殷红的血水,自指缝间,自腕骨内侧,悄无声息地淌落下来,弯曲成数道狰狞四散的印痕。 一滴。 两滴。 “……师、师父!”薛岚因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仅是下意识里,凑上去紧紧扶住他肩膀,一声比一声焦灼地唤了他道,“你怎么了师父……或玉?!” 晏欺神识涣散,下垂的凤眸里染上一层雾色的迷蒙。他竭尽全力,想要动一动已被满手凉水冻至全然僵硬的指节。 可他根本做不到,也没能做到。 像是一只散了架的风筝,丢失了最初的支点,也就成了一张毫无生气可言的纸片。 “或玉,你没事吧……或玉!” 薛岚因面色铁青,抬臂想要将人牢牢揽入怀里,然而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只听得耳畔哗啦一阵水花声响,晏欺身子一歪,彻底失了力气,一头朝外栽进了水及脚踝的浅河滩里。 第97章 失魂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距离浅水河滩数尺之外避风的枯木林内, 薛岚因小心翼翼将晏欺搁往怀里紧紧抱着, 那因为恐惧而濒临脱力的双手却在止不住地陷入颤抖。 “我明明给你续过内力,也搭配了很多足以治疗内伤的药方……” 可是,为什么? 他简直不能相信, 这整整一个月以来, 千方百计所做出的努力,竟然丝毫没有起到成效! 晏欺脸色灰白,湿透的天青色薄衫还在往下一滴一滴淌着浅红的水迹,可他显然已经无法再支撑, 紧抿成线的薄唇,此刻正难以抑制地朝外涌出大片刺目的鲜血,稀疏而又腥甜的, 顺着嘴角一汩汩蜿蜒至白皙的脖颈。 薛岚因没敢动他,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已伤至内腑。只能将人牢牢实实箍在臂弯里,伸手为他源源不断地输送内力。 ——可是,止不住。 血液流失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根本就压制不住…… 眼下的晏欺, 就像是一只穿了底的无情漏斗,不论薛岚因试图替他灌入多少的内力, 最终都是于事无补。 ——怎么办,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师父,你、你撑住……千万要撑住。” 薛岚因满头大汗,竭尽全力探手搭向晏欺的脉搏。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他甚至还没做好任何相应的准备。分明几天之前, 他的师父,还若无其事地在他面前,生气也好,高兴也好,总归是一个会怒会笑的活人。可事到如今,他一动不动地躺倒在薛岚因怀里,双目微阖,视线迷蒙,全身上下唯一在流动不断的,只有那触目惊心的鲜血。 ——太可怕了。 云遮欢就这么一声不吭站定在他二人身后,饱含惊惧的一双眼睛里,倒映着挥抹不去的斑驳与猩红。 当初晏欺还在北域的时候,她就曾见过他因内力枯竭而命悬一线的狼狈模样。 此后薛岚因用尽方法奔走劳碌,更是不曾放过任何一次能够医治内伤的机会。一路从北域赶往南域途中,几乎是完完全全将晏欺豁在手心里捧。 很长一段时间里,云遮欢看着晏欺一如往昔那般在人前晃晃悠悠,甚至继续高高在上端着那副比天有余的架子,便一度以为他已经没有大碍,顶多就是折损了一些功力,并不影响他素来目空一切的行事作风。 谁又知,眼前状似泰山不倒的浑然气势,也不过是他苦心孤诣造出来的假象。 他晏欺一旦要骗起人来,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会放过。 就是这么残忍,也是这么可笑至极。 云遮欢低头,凝向薛岚因几近绷至失色的侧颊,想了一想,还是无奈蹲下身去,靠近他耳边提议道:“你这样不是办法,眼下一片荒郊野外的,总得先找个地方将他安置了。” 言罢,顾自伸长了手去,将欲沾上晏欺半片染血的袍角:“来,我帮你,扶他起来……” “——别碰!” 猝然一声厉喝,硬是将云遮欢骇得个半醒。 薛岚因眼角赤红,迅速将晏欺拨往一边死命护着,好像唯恐旁人会弄脏他似的,戾气横生,满面尽是决然:“别碰他!” 云遮欢狠狠一怔,随即触电一般将手缩回袖中,犹是皱眉不悦道:“激动什么?我只是想帮一帮你!” “不需要。” 薛岚因面色恍惚,入了魔似的,疯狂往晏欺体内补充着续命的内力。末了,又怕他可能会冷,索性解下自己的外袍,颤巍巍地将人裹了一层又一层。 那样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如果不是亲眼瞧见薛岚因眼底近乎失去控制的茫然与黑暗,云遮欢也许会对他陡然爆发的执拗情绪感到愤怒。 然而眼下这般状况,她只觉得他很可怜。 落魄的野狗寸步不离守护着将死的旧主。即便他的旧主,从头到尾都在欺他、瞒他,刻意对他掩盖所有的真相。 她没法理解这样的感情,却意外同情薛岚因的遭遇。 云遮欢有些看不下去了。 郊外浸了霜的天寒地冻,枯冷难耐。薛岚因偏是打定了主意要抱着他的师父,留在原地,一直等到他恢复意识。 可是很显然的,晏欺醒不过来。长久以来强行吊着半条命过的艰难日子,足以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要晏欺不吭声,薛岚因就永远不会知道,他暗自压下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 “……薛岚因,你清醒一点。”她忍不住了,蹲下去,用力拽上薛岚因的衣角,一字字道,“你是打算就这样,抓着他,挨到天黑为止吗?” 薛岚因没说话,像是丢了魂,抬掌拢着晏欺冰冷的面颊贴向自己的颈窝,试图予他一丝温暖。 “你光明正大杵在这里,届时再引来几个诛风门的贼人,你和晏欺,我们,都得死!”云遮欢是当真发了狠,险些跳起来,怒不可遏地攥着他的衣袖,再次恨声道,“你好歹……好歹把他挪到隐蔽一点的地方去,不然现在像什么样子!” “不行的……”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眼前这个空洞到有些麻木的人,总算给出了一点像人的反应。 他揽着晏欺,由他所有的力量依靠在自己身上,随后低下头,喃喃出声说道:“我不知道遣魂咒施加给他的负担究竟有多重,如果伤势深及脏腑,擅自挪移位置,我怕会……” “那也不能挡在路中间!”云遮欢横眉竖眼,几乎要被他突如其来的愚钝引得发笑。 薛岚因在这关键时候,竟是变得如此固执蠢笨! “你扶他起来,我们到长行居去,直接与从枕会合。”云遮欢弯下腰身,再一次扶上晏欺的胳膊,道,“说不定长行居里有人救得了他。不然你在这里,干等着输内力又有什么用?” 她急着想走,是因为害怕。 一旦熬到太阳下了山,多的是一些居心叵测之辈,会在暗地对劫龙印的行踪有所企图。 但薛岚因并不想走,也是因为害怕。 虽说长行居距离此地不近也不远,可易上闲是个什么脾气,薛岚因心里清楚,他若有意与晏欺为难,任何微末的请求都只会是无用功。 因此他摇了摇头,转身,将晏欺打横抱起,走的却是与长行居全然相反的方向。 云遮欢不明所以,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后连连问道:“喂,薛岚因,你、你上哪儿去?!” “……哪里都好,反正不会是长行居。” 薛岚因头也不抬,勾着晏欺紧拥在怀中,不由分说便往河滩上走。 如果可以的话,他更希望能带晏欺回到敛水竹林里去。 只是目前的条件,并不允许他这么做。晏欺昏睡不醒,身体状况更是糟糕到了极限,根本经不起哪怕半分的颠簸。眼下唯一能够做的,必须是找一个足够保暖且安全的地方,供他好生躺下,暂歇一阵,至少缓过那一口气。 但那个地方,很大几率不可能是长行居。 云遮欢自然不知晏欺与易上闲之间多大的过节。她权当是晏欺素来不招人待见,同门师兄与他多年交恶,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自古正邪不两立,长行居多年以来出了名的大公无私,独他晏欺一人挂着丰埃剑主门下二弟子的名头,日夜在江湖上为非作歹,横行无忌。 足以让易上闲厌他弃他的理由,实在是太多了。 可惜就现在而言,他们唯一可以就近投奔的地方,也仅仅只有一个。 云遮欢心知肚明,偏是不厌其烦地再三劝慰道:“薛岚因,晏欺此次南下,多少抱有几分个人的目的。他原本就计划前往长行居,事情已定,你又是何故要逆着他的想法私自行动?”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薛岚因不假思索道,“他听我的,不存在所谓逆与不逆。” “薛岚因,你……” “云姑娘。”薛岚因略微侧身,倏而唤了她的名字,声线低淡道,“你身中剧/毒……可我师父,也同样命在旦夕。” 他眼睫抬起,黝黑的瞳孔底端,却是空无一物。 说不清的痛楚与恐惧堆积成山,反而轻易形成了一种接近于冷厉的空白。 “恕我私心,接下来的路程,我只想顾全他一人的安危。”他道,“在从兄带来答复之前,易上闲随时都有可能拒绝他的请求。我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赌他会顾念同门情谊,回头来医治我师父的伤势。” 云遮欢面带茫然,犹自不解道:“可是眼下除了长行居,你们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我先替师父渡完剩下的内力,至于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说吧。”薛岚因道,“师父以往常年闭关敛水竹林,我想等他稍稍恢复一些,直接带他回去也好。” 敛水竹林…… 云遮欢眸色骤凉,几欲是咬牙切齿地出声喝道:“我看你是疯了!敛水竹林是什么地方?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你说带他走,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走了,你究竟有没有脑子?” 薛岚因思绪紊乱一片,已俨然听不进旁人片刻言语。只知此时晏欺在他怀里,便下意识里想要将他护住,嘴上说着要带人走,可实际上,连他自己也是个无头苍蝇,没了晏欺在耳旁时常提点两句,他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辨不清眼前的东南西北,亦不知接下来再该怎么去走,或是再该怎么去做。 “薛岚因,薛岚因!喂!你若真要往回了走,晏欺会被你给气死的,快停下!” 他在前魂不守舍地一直走,云遮欢亦禁不住在后叫嚷着跟了一路。 如今大难临头,恰逢从枕一去至今未归,她仅剩唯一的可依赖之人,现在偏像个失了神智的怪物,这叫她怎能不忧心忡忡? 一个人活到头来,终究逃不过自私这一句形容。 她心底觉着骇然,难免会对即将到来的死期感到恐慌。 若是按照平常的脾气,她大可转过身去,掉头就走。然而此时此刻,她满心无助仓皇地紧随在薛岚因身后,唯恐某个未知的下一瞬间,便会有人催使她身首异处。 “你太固执了,薛岚因。”她说,“人生来难逃一死,晏欺总要比你先走,你强行给他续命,又能熬到几时?” “禁术注定催人早亡,这是任何一本古书上都存有的记载。你师父活到现在这般时候,也差不多该……” 话音未落,前方那人脚步已是骤停。 云遮欢方才意识到自己莽撞失言,将欲补充解释些什么,却是来不及了。 薛岚因无声回过头来,原本一双汲满水光的眼睛,昏暗而又幽深,无法言喻的悲恸与绝望,能在瞬间将人湮没吞并,生生折磨至无法呼吸。 那时候,云遮欢一度以为,薛岚因会因为这样一句无心之言,毫不留情地与她撕破脸皮。 直到她无意垂下头去,看见他怀中的晏欺在不断发出微弱的颤抖。 而与此同时,他那一头如雪般铺展而下的三千银丝,忽而像是开始褪色一般,从发梢至尾端,猝然现出大片与常人无异的乌黑。 第98章 咒散 人常言, 西北一带地域魂术兴盛, 早在诛风门创立之前,便流传有一套专用以摄魂夺魄的邪流禁术——名为遣魂咒。 逆命途,改生死, 消人劫, 遣魂归。 晏欺少时双亲离世,恰逢一朝家破人亡,因而时常会过于看中生死。 第一次正式调用修为施动遣魂咒,便是为了挽留昔日最为敬爱的恩师。 但很可惜的是, 他没有成功保下秦还一条性命,独独留下一缕记忆残缺的幽魂,禁锢在长行居中饱受无尽岁月蹉跎。 而那第二次, 就是在十七岁那年,义无反顾救下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徒弟。 好在这一回,活剑族人顽强惊人的生命力,并没有让晏欺再次失望。 薛岚因从那一丝半缕毫无意识的残魂, 日渐结成了有血有肉的实体, 而同一时间里,晏欺也在与他相对应的恢复速度下, 不断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最开始,还只是在洗心谷一战中瞬间白了满头。待到后来,干脆连生长的规律也与普通人产生了巨大的差异。 他相貌清秀,体型纤瘦,近十余年仍旧保持着初时现于人前的年轻俊美。 所有人都认为, 他是个活了千百年的老妖怪。至今容颜未衰,恰是他修炼禁术护体的证明。 可谁又料,江湖中人所一致畏惧、嫌恶、避如蛇蝎的妖祟人物,也不过正值最普遍无奇的而立之年。 禁术加身,迫使他多年外表如旧。尽管如此,真正在岁月中不断蚕食流失的,却是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而今修为已散,内力悉数亏空,遣魂咒所长久维持的现状,亦在霎时随之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连晏欺昔日里赖以生存的护体禁术,在性命垂危的最后一刻,也选择了弃他而去。 ——可他也终于,在这黑白颠倒的漫长折磨中,回归了原本应有的模样。 染霜的银丝浸了墨底,似冰雪消融,顷刻化为望不断数不尽的沉黑。 薛岚因垂下眼睫,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看着他,在怀中一寸一寸,迂缓而又安静地,卸下遣魂咒近十年来予以他的沉重负担。 看着他,秀美却苍白的容颜,无声刻上一层年岁裹挟的沧桑。 时至今日,薛岚因才在真正意义上瞧见,原来晏欺褪去往昔所有冰冷锋利的伪装,会是这般模样。 他才不过三十来岁。 寻常人眼中不老不死的凶煞魔头,失了一层禁术刻意造成的掩盖,便愈发显得棱角分明,五官温柔。 “你师父不老。” “年纪也远比我想象中要小很多……” “唔,我原本一直以为,他真会是个……妖怪。” 郊外的野柴火,是隔了空的刺寒。堆高了也闷不出的热气,蒸腾着绕了漫天,冷得很,也倔得很。 薛岚因执意不肯挪窝,云遮欢赶在他身后劝说了不知有多少次,总算逼得他停下脚步,却不论如何也不愿再往别处走。 他把晏欺护得像块易碎的瓷,生怕往外多迈出一步,他便会无声无息地散落一地,彻底离人远去。 可云遮欢到底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三人燃了火堆围在枯木林里坐下,她冷得发颤,身旁的薛岚因偏是浑然不觉,继续当个聋子似的揽着自家师父,对耳畔频频嚷起的抗议声响充耳不闻。 “喂,我冷啊,好歹找间客栈住一住吧?” “晏欺也会冷啊,大冬天的,你带着他风餐露宿,明儿一早还能剩下几口气?” “喂……薛岚因!” 她一人光顾着自言自语,说到最后,也没指望他能有耐性听进几分。直到嘴边有意无意提及“晏欺”二字,薛岚因这才触了电般醒过神来,有所意识地伸手探了探晏欺柔软的襟口,半晌,松了口气,摇头对她说道:“……他不冷,都快捂出汗了。” “你……” 他摆了摆手,继而低低打断她道:“且不说师父现在伤势不明……眼下时候也不早了,你要住客栈,人多而杂也罢,若让旁人盯上眼逮个正着,长几条腿都不够跑。” 他这番话说得不无道理,但她听来总归就觉得不舒坦。 一个人再怎般谨慎小心,身体也不是生铁铸的钢板。入了冬的无尽寒夜,南域的水土即是刺骨锥心的冰凉,她云遮欢如今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对面师徒两个倒是靠着相拥便足够取暖,偏她就这么干坐着互瞪眼睛,心里更是说不出的尴尬焦躁。 有时候,她甚至盼着晏欺就这么死了,还能算是一了百了——至少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在实际上,事情的走向往往不会如人所愿。 不知是薛岚因看护得实在太好,亦或是晏欺本身就福大命大——后半夜的时候,他似乎挣扎着缓过了那一口气,微微眯开了眼睛,竟是奇迹般地恢复了神识。 不得不说,薛岚因照料晏欺,是当真捧实了整整一颗心在往他身上粘。 晏欺初醒那会儿,云遮欢已乏得睁不开眼,隐隐约约只听得身畔有了动静,稍一偏头,却是薛岚因小心翼翼凑上去给人喂水。 彼时柴火燃起的木灰堆得老高,水囊里的清水都是薛岚因千方百计架上去温过的,含嘴里,待不烫了方一点一点对着喂。晏欺拧着眉头,反反复复不知呛出来多少次,好不容易烘干的衣裳湿了一片,薛岚因也是不嫌,就这么抱着他靠火边窝着,一面保暖一面接着给他喂水。 半天折腾完了,复又拢着手腕给晏欺输送内力。云遮欢在旁是真真瞧着心烦意乱,此刻正受着冻寒,脑子里亦难免跟着一串火星漫漫,偏听得晏欺在边上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喊了声:“……热。” 薛岚因非得又拿外袍给他圈上一层,温声道:“穿多点,外面冷。” 就这么一句,云遮欢火了。一伸手,枯木枝散乱着扔了一地,转身便折往林深处走。 薛岚因匆匆回神,不经意问了她道:“云姑娘,这么晚了,你一人干什么去?” “我冷!”云遮欢咬牙切齿地道,“……我自己去拾些柴火,行了吧?” 薛岚因心里正乱着,一时还有些疏忽,待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想应声说句行啊,你多弄点来。但还没能开口,人已经迈着大步子走远了,怎么叫也叫不住。恰巧怀里的晏欺挣动着完全清醒了,刚呛了水的喉咙带了点儿哑,人分明还泛着糊,便扯开嗓子问他:“……现在什么时候了?那姓从的回来没有?” “都这副样子了,你倒还有心思想着别人。” 薛岚因叹了声,替他将褶皱的衣襟逐一摆平。及至目光微微上移,又瞥见那满头银丝尽数化为黑发,心中悲恸,将欲伸手为他遮上一遮,不想指节还没能抬起,已被他偏头落入眼底,彼此对视一阵,很快明白过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言语。 遣魂咒散尽,意味着练咒之人命数既定,死亡只是早晚的事情。师徒二人皆是了然,偏是一人犹自攥着不舍,一人迟迟不愿相信,时间久了,有些话反而变得不那么容易出口。 片晌安静,晏欺难得主动了一回,没犹豫一会儿,动了动唇,想试着说点什么,却被薛岚因低下头给瞬间堵上了嘴。 他吻得很深,舌尖还有意无意沾了一丝血味儿的腥甜。 晏欺一慌,怕让人云遮欢一姑娘家在一边瞧着不好,然而一偏眼睛,又哪儿还见着她的人影?当即骇得将他一把推开,火急火燎地道:“……云遮欢呢?” “刚刚你没看到么?”薛岚因无谓道,“她拾柴火去了……” “混账小子……你是傻的吗?!”晏欺面色一白,霎时打断他道,“赶紧把她找回来,莫要让她一个人往别处去!” 言罢,竟是竭力撑着想要直起腰身。薛岚因心下一慌,赶忙上前将他轻轻摁住:“怎、怎么了……?拾个柴能有什么啊,你别乱动!” “她身上带着劫龙印,你说能有什么?”晏欺是气急,抓着涯泠剑鞘便要敲他脑袋,只是没什么手劲,砸上去也不轻不重像在挠痒。 薛岚因唯恐他又缓不过那口气了,左右犹豫片刻,终是啪的一声直接点上他穴道,顺势将人往臂弯里一捞,抱了起来,直道:“你还闹腾,我过去找她便是了,你听点话好不好?” 晏欺让他整个儿搁在怀里,一时动弹不得:“你……” 薛岚因到底是个不缺力气的,转身回去熄了火堆,便带上自家师父沿着方才云遮欢离开的方向往里走。 南域一带土木湿润,尤其是到了夜里,白日时候的露水悉数结了白霜,绕在枝枝叉叉的枯木间,便成了浸入肺腑的极寒。 人会觉着冷那是真的,但如今才近初冬,烤着火堆宿在野外也未尝不可,况且眼下形势紧迫,住在人来人去的客栈反易造成累赘,薛岚因和晏欺两个大老爷们儿自是习惯的,只是云遮欢一个小姑娘生来娇气,难免易生埋怨,此时一人走在荒无人烟的枯木林里,满身沾染了木枝燃烤的呛人气味儿,只觉难以忍受,加之早前对面偏还坐着一对不知廉耻的师徒二人,气氛怪是难堪,她憋不下去,又骂不出口,思忖半天,最后也只能自己一人退出,盘算着待晨时从枕若能回了,顺道捎带一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一旦入了长行居,便会无端安心下来许多。 她百无聊赖地绕在林间走,捡的枯枝捏在手心,攥着,没过多久便随移动的脚步落下了大半,因而一直捡了扔,扔了捡,往复下去,真正到手里的,并没有多少。 她一直认为自己本没有必要这样。如果当初劫龙印没有被迫导在身上,大概也不会害她如此奔波。 可是说到底,如果之前她没有中毒的话,族长之位也一定会稳稳当当落在她的头上吗。 不一定。 她心里清楚得很。从枕的存在于她而言,没有一天不是个巨大的威胁。可……她依赖他,而且是过于依赖,凡事总想着有他在身边,便能轻松地迎刃而解。 她这个小族长当得很是憋屈,憋屈而又无能。 她甚至可以想到,万一她最后落得个客死他乡的惨烈下场……族长之位将会传承给谁。 只要云老族长收从枕为义子的话…… 她摇了摇头,这样的结果,于北域白乌族而言,可能是再好不过,毕竟墨守陈规推她上位,并不是所有长老心中所愿。 蓦然想至此处,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末了,抱紧怀中成堆的枯枝,继续往回时的路一点一点迈出脚步。 然而走到一半,不知为何,背后倏而染上一股幽幽的凉意。 她略微侧头,先时只当是天气潮冷,人体应当作出的反应,直到背后无端响起一道悠长而模糊的人声,她才开始意识到,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黑暗里,有人如是低道: “……想活下来吗,云遮欢?” 第99章 痴狂 他说, 想活下来吗? 云遮欢回过头去, 鬼使神差地,想要回应他一句,当然想。 剧毒于她而言, 简直就是无法摧毁的魔咒, 逼使她,昼夜梦魇缠身,终日为凄苦所覆。 所以,她无时无刻都在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当有人在她耳边无意提及的时候, 她难免会在条件反射的情况下,说上一句想。 但是现在明显不行。 她脚步顿住,很快, 又拼命挪得极开,仿佛在刻意躲避什么似的,她走得像是在飞,偏又不敢弄出多大的动静, 因而声音细小, 听起来愈发显得狼狈。 殊不知,她越是急着走, 身后那抹意味不明的人声,便越是跟得紧密。 他在她身后问:“很痛苦吧,云遮欢?” 痛?怎可能不痛,她每日每夜痛得快要死了! “你想不想,彻底得到解脱?” ……解脱?如何能够解脱! 除了死亡, 还有什么比这更快的方法? “你想不想?” “想不想?” “想不想……?” 云遮欢眸色一紧,猝然回身喝道:“住口!” ——人声戛然而止。 她颤抖着仰起脖颈,四下打量着周遭仿若一潭死水的一草一木。只是夜太深了,静谧而稀疏的树影里甚至瞥不见半点虫鸟的踪迹,便更莫要说能一眼瞧清什么样的人。 那刚刚说话的是谁?莫不是自己忧思过度,出现幻听了? 云遮欢略带疑惑地转过了身形,怀里紧紧抱着一手的枯枝残叶,再次迈开步子,战战兢兢地想要往回了走。 恰在同一时刻里,微一偏眸,正对上黑暗里一双冰冷的眼睛。 那目光熟悉而又陌生,抑郁里带着躁动的肃杀,意在征服,或是不动声色的挑衅。 云遮欢只看了一眼,便下意识想要惊呼出声,然而不幸的是,她还没能开口,脆弱的颈项已被人单手扼住,狠狠卡着,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 “怎么,还认识我么?” 漫天夜色,遮盖不住来人高大沉冷的身形。透过厚重一层挡光的黑纱,辨不清他那早已模糊的五官,唯独喉咙里翻搅出来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入耳嘈杂,听来更是难以忍受。 云遮欢双目瞪圆,霎时以含糊不清的呓语断断续续道:“谷……谷……” “你叫错了。”他抬眼看她,倏而意味不明地道。 她自然听不懂这句话里包含着什么样的内容,只是惊恐大过了疑惑,怀抱着满手细长如刺的枯枝,妄图将它当作最后的武器,疯狂挣扎,想要脱身。 然而剧毒缠身状态下的女子羸弱不堪,根本不会是谷鹤白的对手。他甚至不必动用半根手指头,便能轻易将她治理得服服帖帖。 “……怎么等了半天,就你一个人?”他冷道,“晏欺和薛尔矜呢?” 她说不出话,喉咙被他大手掐得牢牢实实,像是围上了一捆锁链。 谷鹤白约莫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冷笑一声,手劲微松,刻意放了她道:“说吧,他们人呢?” 云遮欢深深呼出一口气,似要将长久以来不得纾解的痛苦尽数吐干一样,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要紧不慢地,缓缓启动了双唇。 “他……们……” 下一瞬,一手攒动成刀,另一手骤然抽开腰间悬有的一枚匕首,挥击如风,顷刻以不可抵御之势,正朝来人方向,狠狠一并刺去! 北域白乌族人,纵是生的女子,自小亦会修习一身攻击性极为强悍的近身战术。云遮欢身为下任族长,即便在多个方面皆有怠慢,恰因其脾性火爆,从不服输,所以在打斗上下的功夫,远比其他时候要多得多。 她那一击出去,用的不仅是腕,连带每一寸指节都捎实了力道,几乎是狠而残暴地,劈手袭上了谷鹤白的侧颊—— 饶是这位副掌门人再怎般小心谨慎,徒然遭她反击,也全然是在意料之外的事情,闪身想要躲开,却是为时已晚。他避离得虽是迅速,但那一记手刀后紧接了一刃匕首,刀尖朝里,便是正巧对着人脸,不过片晌之余,只听得撕拉一声刺耳的轻响,他那掩面用的黑纱,竟被她单用一手强行划开了大半! 要知道那谷鹤白素来惯是覆面出行,平生最厌旁人取他面纱,早前晏欺这么夺过一次,已是直接触了他的底线,而今就连这愚笨的女人亦敢待他如此,他又怎会心慈手软? 谷鹤白面色陡沉,幡然一掌径直抬起,几近要在云遮欢收手回袖的下一刻,灌注力道推向她的胸口——然而无意偏头,却在望见她反应的那一瞬间,生生停在了半空。 云遮欢眼神涣散,飘忽里像是硬塞了一团蒙蒙的雾气。但那一双眼珠子却是鲜活的,漫着显而易见的某种情绪,那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但他看在眼里,只觉愈发的震撼惊心。 她面对着他,视线一刻不离他黑纱划开后的面容,颤抖的双腿支不稳脚跟,竟就这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借着林中枯萎稀薄的星光,谷鹤白甚至可以看清她眼底盈满的泪意。 “是你……真的是你……” 她顾自一人喃喃说着,那样子当真是好笑得很。方才那点带着攻击意味的动作已消去了大半,转带着肩膀也一并软了下去,倾倒坍塌,像是山崩地裂后的惨烈,凄楚而又锥心,痛得叫她自己难耐。 然而谷鹤白却在她那情绪愈渐分明的眼底里,无端品出了一丝筹腻且难以言说的味道。 “你还记得我吗,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二十多年了,可能你……早该忘记了,但是当年的事情,我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 ……痴恋。 是了,正是痴恋。 谷鹤白伸出手,饱含调侃地抚了抚自己身上这件独一无二的皮囊,忽然从她接近疯魔的反应里,找到了某些比直接报复更为有趣的事情。 因此,他将已经快要狠狠挥出的一记掌风,悄无声息地拢回了袖中,转而收敛表情,微微笑着,略带试探性地回应她道: “……是我。” 大夜已至三更。郊外的枯林里结了潮,像是浸泡在大片氤氲的河水里,久而久之,便渐渐生成了阴冷的寒气。 薛岚因一面背着晏欺,一面伸手燃了一盏纸灯,提在枝杈飞舞的枯木林里,踱来踱去,笼统绕了不知有多少圈,终归没能寻得云遮欢的身影。 “奇了怪了,拾点柴火罢了,能跑哪儿去啊……?” 他一时正有些摸不着头脑,恰逢晏欺扬手起来,毫不留情赏他一记爆栗,顺带一并出声骂道:“凡事如若交由你手上去办,算是全完了!” 他没什么力气,敲薛岚因脑壳儿上,仿佛在给他捋毛似的,又轻又柔,却更像是一柄细长准狠的冷剑,径直戳他心窝窝里了,说不出的心疼与心酸。 他忽然没脑子的,脚步一停,回头对晏欺说道:“还找什么啊……不找了,管她什么狗屁劫龙印,我们回去吧,师父。” 晏欺一头雾水,伏在他背上,讷讷问道:“这么晚了,回哪儿去?” 薛岚因道:“敛水竹林……” 晏欺一下就说不出话了,像被哽着,喉咙里涩得发紧。 “……回去吧,师父,我以后再也不会到处跑了。” 其实很多时候,薛岚因一直在想,也许打从一开始,他就不该从敛水竹林里出来。强烈的好奇心作祟,迫使他将原本平平淡淡的安生日子彻底打碎,继而走上了追寻记忆这条永久的不归路。 可是后来怎么样了呢?他找到了当年和洗心谷一战有关的蛛丝马迹,甚至因此牵扯出更多类似于此的重要人物。 但晏欺却在他面前垮下来了。 除了师父,他在这世上本就没剩下什么值得留恋的人或事,往后师父一走,他大概也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穷到连最后的一份温存,也不配予他拥有。 薛岚因偏头凝视着晏欺,幽幽纸灯下苍白如旧的侧脸。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抱着他,缓缓弯下腰身,将脑袋低低埋入他雪白的襟口。 “我错了,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薛小矛……” 晏欺目光温软。温软里裹挟着平顺的湿润。他很少以这样一种眼神去注视着某一个人,大多数时候,冷淡,鄙夷,甚至带了些轻蔑意味的高傲。 偶尔转眼即逝的微末柔情,也仅仅只给了薛岚因一人。 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够做的事情。除了极力的温柔以待,他再拿不出什么,用来抚慰眼前陷入惊恐仓皇的爱人。 “我早说了,不关你的事。”晏欺道,“我自作自受得来的结果,从没想过将罪孽的惩罚刻意施加在你的身上。” 薛岚因眸色昏沉,似被人生生剜去了一身足以支撑行动的皮骨:“也许回到敛水竹林里,还有得救……” “来不及了。”晏欺淡声道,“芳山古城多远的距离?现在回去,快马加鞭数十余日都不一定能到。” “可是……” “没有可是。” 薛岚因眉心蹙起,看起来像是欲言又止。 “好了,别废话。灯拿稳,继续找,千万别让那丫头出什么事。”晏欺探出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不要再磨蹭了……走吧。” 薛岚因不大情愿地拨了拨纸灯,双手绕过自家师父,杵在原地极其别扭地打了两个转,眼看着晏欺又要开口催起人来了,忽而听得后方一阵残枝烂叶相互摩挲的踩动声响。 二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便恰好见得云遮欢抱了满满一怀的细长枯枝,正不动声色地站定在不远处,四周光线生得很暗,暂且瞧不清她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 第100章 【番外】忽成岚 其实晏欺在养徒弟之前, 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经验。 他有一颗细致入微的心, 奈何他从未给人当过奶娘。 那年洗心谷一战之后,他才不过十七岁。花儿一样的青春少年,白了头发, 自打一步踏进了敛水竹林, 便成了世人眼里的妖魔。 竹林里山清水秀,满目平和,实际没住什么人。有的是一些个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日夜在那竹林深处过着养养老, 拉拉家常的闲适生活。 这时骤然来了个年轻人,孑然一身,似乎没什么背景, 更没什么人缘。 于是大爷大妈们的日常唠嗑话题里,又多了一项——那就是猜测这年轻人的真实来历。 有人说:“这孩子瞅着年纪不大,该不是犯了什么错,被人一股脑给打进来的?” 有人说:“谁说的?瞧他那样子, 头发都白了呢, 哪儿门子的年纪不大?” 有人说:“莫不是个妖怪罢,活了千八百年, 老不死的那一种。”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流言纷飞。 然而此时此刻的晏欺,却独自一人坐在敛水竹林的小屋子里,面对薛岚因一缕尚不成形的虚弱散魂, 支着胳膊肘默默在门口发着呆。 遣魂咒所带来的强制作用下,被复生的人并不会得到以往相同完整的记忆。 甚至像他师父秦还那样的,直接从记忆缺失进化为了老年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疯魔。 然而薛岚因并不这样。他是骨血坚韧的活剑族人,因此复生的速度往往也会异于常人。每日每夜,他都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变化迅速结成新的肉/身,从一缕残缺不全的魂魄,逐渐化为足以伸手触摸的人形。 当他第一次彻彻底底地恢复原状的时候,晏欺也知道,过往那些或快乐或痛苦的记忆,他都不再拥有了。 眼前这样一个眉目俊朗的少年人,实际活了百岁有余,但他什么都不记得,便与那初临世间的婴孩一般无二。 晏欺看着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缓缓走过去,站在薛岚因的身边,一字字地说道:“……你叫我师父吧。” 实际晏欺踮着脚,才刚好能与他齐平。十七岁的小师父,对着一个百岁的老徒弟,大多的情绪,是从一种失而复得的心酸,转换为一种得又复失的落寞。 得的是他的人,失的是原本应有的旧忆。 他不记得了,于他而言也许是件好事。但于晏欺而言,也就意味着他们从前在洗心谷的一点一滴,他都忘得一干二净。 有时候薛岚因劲头上来了,便还是像从前那样惹人讨厌。叽叽喳喳的,像是一只小麻雀似的,没完没了地追着他问:“师父师父,我为什么要叫你师父?” “师父师父,你为什么会是我师父?” “师父师父,我到底从哪里来的,你又是怎么捡到我的?” 可怜晏欺天生话少,不善应付如此纷至沓来的盘问。于是他干干脆脆撒了个慌:“你是我从外边捡来的。那会你才屁大点儿小,连话都不会说。” 随后,拂袖一挥,以闭关为由,转身将自己关进小黑屋里,逃避薛岚因铺天盖地的追问。 说起来,晏欺养徒弟,其实和他养儿子没什么区别。 早年时候的晏欺,那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慵懒生活,便是他过惯了的富贵日子。 但是唯有一点,他不曾娶妻生子。自己本身上不得厅堂,更下不得厨房,因而养起薛岚因来,那简直和要了他的小命没什么两样。 他什么都不会,因此什么都必须得学。 最首先的一点是,他得学会买菜做饭。 人人口中白发苍苍的千年老妖,雪白薄衫,长发束起,足蹬玉靴,然后手里拎着个菜篮子,板着一张冷漠的俊脸,对向邻家一群面面相觑的大爷大妈,有些无措地出声问道:“……菜……怎么买?” 然后过一段时间,又走出来,讷讷问:“灶台……怎么用?” 再过一段时间,继续黑着脸,问:“柴……怎么劈?” 于是自此之后,敛水竹林住的那只千年老妖,又多出一条人人议论纷纷的描述——单身带娃儿,生活严重不能自理。 但除此之外,这位千年老妖和普通人家的阿爹阿娘,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大家都知道,晏欺在屋中养了个上房揭瓦的徒弟,那徒弟一旦蹦跶起来,人比他还要高。 大家还知道,晏欺从前是修过咒术练过功的,那一只手撑起来的结界,足够罩起整片宽阔的敛水竹林。 如此一来,绝大多数时候,减少了城镇外围频频出现的偷盗以及意外事件。 大爷大妈们乐呵得很,每日就坐在竹林圈内绿树成荫的小院落里,磕着瓜子,谈天说地,偶尔见着晏欺擦身走过去了,还能招手与他打声招呼。 “家里养徒弟的那位晏郎又将菜给炒糊啦……” “是么,我今儿个瞧他穿着一身白衣服上山劈柴呐,多好的一身绸缎哟,算是废了!” “可别说,那衣裳一件件的洗得倒是挺干净的,也不知在河边搓了多久。” 昔日张扬跋扈无恶不作的晏姓魔头,如今带着他的徒弟窝在敛水竹林里,这又是当爹又是当娘的,洗衣做饭,上天入地,简直无所无能。 只是偶尔在厨房里烧菜的时候,还是会分不清盐和糖之间有何区别。 晏欺自己分不清盐和糖,倒没什么要紧。顶多事后掺点水搁锅里,炒一炒,去去味儿,自己也就吃下去了。 薛岚因却不一样,菜里放糖,他吃不下,整个人便恹恹的,趴在桌边,伸手抠着桌角翻起的木头屑儿,问他:“……师父,你烧鸡怎么总是放糖?” 晏欺大多时候是愣着的,伸出筷子一尝,果真又放错了。木木地瞧了他一眼,便将那整盘烧鸡托起来,转身走向门外。 薛岚因又问:“师父干什么去?” 晏欺道:“……泼掉。” 薛岚因:“哦……那下回,记得别放糖了。”完事儿了,还不忘笑嘻嘻地瞅着他,道:“我师父真傻。” 是挺傻的。 晏欺出门将那盘油亮的烧鸡泼干净的时候,自己也知道,当初笑着将他做烂的饭菜一口气吃完的薛岚因,再也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但,这根本怪不了他。晏欺知道的,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一个人,很难将过往那些蒙了灰的东西一层一层地揭开召回,唤醒他脑海深处那些掩埋已久的记忆。 他们在洗心谷的时候,晏欺教过薛岚因的很多东西,薛岚因都没什么印象了。有时候对着书本,可能会干巴巴念出那么一两句。晏欺拿他没办法,便只好将原来教过的那些诗词歌赋,一遍一遍地摊在桌前,重新教给他。 他从十七岁一直教到三十三岁,整整十六个年头,坐在那一盏晕黄的烛灯下,每天都在盼望着,他们师徒二人,能和原来一样。 但事实就是这样,过往在洗心谷朝夕相伴的记忆,回不来便也回不来了。 晏欺这样一个人总是很懒,曾经有过的东西失去了,他自认为追不回来,便也不会再费尽心神去讨得一丝半点补足。 他亲手将所有希望一并遮得一干二净,也只是借此换取心中短暂可笑的短短一阵安宁。 事实大多时候,连绵不绝的不安与苦楚,还是远远超越了他可以掩埋的那一层底线。 薛岚因知道晏欺是叫晏欺,也曾单手握着墨笔,在纸上一笔一划仔仔细细书写过他的大名儿。但他不知道晏欺叫或玉,也没那个胆量直呼他的名讳,平日里在敛水竹林里见了,也就恭恭敬敬称他一声“师父”。 亲昵但不越矩,温软带着恭谨。 所以晏欺没抱多大期待,指望薛岚因还像从前那样,笑意盈盈地趴在他腿边,撩他,逗他,叫他:“媳妇。” 他做不成薛岚因的媳妇,曾经用来定情的信物,也在洗心谷那一战里,被彻底碾碎成了齑粉。 “烟光凌空星满天,夕阳苍翠忽成岚。” 那是秦还给他起的新名儿。自那之后,他再不必将自己的灵魂拘束在那枚活剑专属的鎏金方戒上,日夜饱受禁锢与束缚带来的痛苦。 因果重生,再临人世。 他将什么都忘了也好,过往那些破碎的、不堪的、鲜血淋漓的记忆,再也不会遍布在他的面前,肆意凌/虐他尚还年轻有力的一条生命。 晏欺先是这么想的,直到一日带着薛岚因前往山谷中打猎。 绚烂透蓝的天,就似那洗心谷底望不断的无限山川。 满目成荫的树海,连绵起伏的绿叶,薛岚因就在那繁枝交错的顶端,轻轻跳下来,在晏欺头顶,扣上一串精致如旧的花环。 “好不好看?”薛岚因笑嘻嘻的,用那一双汲满水光的桃花眼望着他,“师父原就生得好看,配花环……最是合适了。” 晏欺愣住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薛岚因见他不吭声,便微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脸,又问:“……喜不喜欢?” 晏欺定定注视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何,眼底也随之漫上了一层湿润。 烂漫的阳光下,是一张异常年轻,却清瘦憔悴的秀美面容。如雪的长发,衬那一身纤尘不染的单薄长袍,愈发在熹微的光线中显得熠熠生辉。 然后他缓缓的、机械而又艰难地,蹲了下去。头一次,在薛岚因面前,毫无征兆地低下他素来倨傲冷漠的身形。 薛岚因手足无措,也跟着一起蹲下去,呆呆看他:“怎么了师父,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晏欺没说话,却竭力将脸埋入了自己的膝盖。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睛里流了出来,不受控制地淌了一路。 最后停了一滴恰巧落在嘴边,是咸的。 他哭了。 第101章 惊鸿 “……来得正好, 我找你半天呢。” 薛岚因微一侧身, 拎着纸灯便往云遮欢所在的地方挪开了脚步。一面走,一面不忘略带疑惑地问了她道:“你干什么去了……拾柴火需要用到这么长时间吗?” 云遮欢沉默一阵,只道:“没什么, 这片林子太大了, 路也难走,我绕着转了好久。” 薛岚因点了点头,正欲朝前继续迈出一步,倏而背后的晏欺将他轻轻一拉, 低低出声阻拦道:“……等等。” 彼时天色暗沉,四下无光,独那一盏纸灯勉力朝外燃了半截儿, 却到底不算怎么中用。 薛岚因后心一僵,还未能做出任何反应,晏欺已再次探手拽上了他的衣袖,使劲往回拉扯道:“别去, 有些不对。” “嗯?……怎么了?” 话音未落, 只闻得耳畔一阵风声哗然大作,树影婆娑之间, 恰逢一道幽绿寒光划破长空,赫然擦过漫天翩飞枯叶,径直朝向薛岚因的方位突袭而至! “——小心!” 一声骤喝瞬时响起,耀白剑刃顷刻随之夺鞘而出,几乎在绿光挥扫前来的同一时间里, 迎面与之堪堪相抵—— 薛岚因浑身一震,但见晏欺已然拉开架势,支着他的肩膀自后强行定稳了身形。 涯泠剑出,气势如虹。 借着剑影散乱萦绕的一星半点光晕,薛岚因这才勉强看清那半空中横劈而下的幽深绿光,本质并不是光,而是一把于他而言再熟悉不过的短柄石刀。 ……那是厉鬼刀。 其刀主究竟为何人,可以说是不言而喻。 薛岚因摊开臂膀,头一次,在极端危险的情况下,并未像往常那般乱了阵脚,而是选择勾手盖过晏欺的手掌,将那涯泠剑反握在手里,正面迎敌,继而拦护师父在自己身后。 晏欺眉心微拧,不由忧心忡忡地唤了他道:“薛小矛……” 薛岚因没说话。虽是有心想回他点什么,现实的条件却并不允许他这么做。 因为在面前云遮欢所处的大片斜枝残木的后方,清清楚楚现出了一抹乌鸦一般沉黑的高瘦人影。 而那碧光缭乱的厉鬼刀与他宽大的手掌之间,显然维系着一条内力所交绕而成的乌青气劲。 那气劲亦是再熟悉不过,分明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在另一人所倾力催动的摄魂术法中无意见过一回。 只有西北诛风门中人,才会修习这般损人不利己的诡谲邪术。因着内功心法本身浑浊不堪,所以流溢而出的真气同会显得乌黑斑驳,尽显侵蚀人心之态。 ——谷鹤白。 不对,现在应该唤他…… “闻翩鸿。” 晏欺颌角微抬,无声注视那人黑纱之下与薛岚因几近神似的阴郁轮廓。 根本无需多加揣测。早在二十年前,劫龙印初现那一场血雨腥风的江湖纷争当中,他暗中作梗,私下藏匿两名流离在外活剑族人,意图借此机会成功破印。 不想半途遭得秦还与莫复丘一并出手阻拦,错失良机,自此被诛风门视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弃子——一路追杀到头来,留于世间的,仅剩一个死无全尸的传言。 没人知道他最后究竟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当年失踪的活剑族人是死是活。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凭借一己之力在聆台一剑派混得可谓是风生水起,世人都将他当作支撑整个门派的坚实后盾,因而更不会有人会把这样一个光明磊落的正派人物,和一个死去多年的卑鄙无耻之徒联想在一处。 然而,事实往往就是这般残酷。 当闻翩鸿再一次施力将厉鬼刀迅速往回抽离的一瞬之间,平日里惯用来覆面的黑纱也一并随风飘落下去,大半张青白相间的五官映着漫天微渺的纸灯火光,愈发显现出一层类似于已故死者才会拥有的沉庞气息。 薛岚因只匆匆看了那么一眼,便彻底呆住了。他原想着之前晏欺口中所谓的“样貌相似”,也不过是一种非常普通的程度,再往深了一些形容,他是不大愿意相信的。 直到今日,他亲眼见到那被大片黑纱所刻意掩盖的一姿一容,心里就像被人生生捅破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般,尖锐里带着难以言喻的钝痛。 实在是太像了。 像到他甚至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合适形容。 世间真有容貌如此相近的两个人,大至神态骨骼,小至眉眼鼻梁,简直就像是从铜镜里分毫不差地倒映出来一样。 薛岚因突然没由来地感到恐慌。但他并未因此退缩,反是愈发尽力扣稳晏欺的五指,将涯泠剑紧紧攥握在手掌心里,刃口对着厉鬼刀的刀尖,交绕的光芒将彼此的眼眸照得冷亮。 而此时此刻,云遮欢却定定立定于闻翩鸿身侧,面无表情,纹丝不动。仿佛眼前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闹剧,与她并无任何瓜葛。 她这是……什么意思? 薛岚因幡然抬头,直直盯视着剑光流溢之下,闻翩鸿与他相差无二的苍白面庞,隐隐约约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云遮欢多年来一直痴心恋慕的那名男子,正是闻翩鸿如今所占有的那副陈旧皮囊。 她爱人爱得一向疯狂,甚至已经偏向于一种病态的程度。莫说是区区一张人皮,即便是与之相似的任意人或事物,都能被她日夜渴求思念的目光困住,即刻套上层层沉重的枷锁,不假思索将之投入自己心窝。 而闻翩鸿的出现,恰好就堵住了她给自己备下的最后一条活路。 “……云姑娘。”薛岚因冷冷扬起剑刃,骤白的雪光照亮她满面清晰可见的红痕,“在你身边站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人,你看清楚了么?” 云遮欢摇了摇头,略微朝后退了两步。天色实在太暗,连带她的五官表情都有些模糊不清。 很显然,她已被人动过手脚——诛风门中大大小小的摄魂幻术不一定能置人于死地,但却足够摧毁任何一个人的心智。 尤其是像云遮欢这样满心执念怨恨之人,一旦受到幻术笼罩下的极端控制,几乎便能瞬间丧失所有神识。 也就是说,她如今这般一反常态的诡谲之举,多半是着了闻翩鸿的道。 只是不等薛岚因做出更多猜测,闻翩鸿抢已先一步站了出来。 庞大的厉鬼刀横挡在他身前咫尺方寸之地,碧色的光晕冷如坚铁,刀尖常年累积的咸腥气息却是温而轻软的,一路幽幽飘散至鼻底,说不出的凄厉与狰狞。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难道看得不比她更清楚吗?” 肆意扬起下颌,在闻翩鸿那双蒙满灰尘的眼睛里,早已是空无一物。 “区区一个外人,尚能对我这张皮囊记忆犹新。薛尔矜你呢?兜兜转转二十余年,你可还记得我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他闻翩鸿,还能是谁! 此话一出,薛岚因当即骇得眸色发紧,方想开口反驳些什么,却是晏欺自他身后凌然出声道:“……你也知道你如今顶在脸上的,不过一张故人皮囊罢了,既是如此,又何必盼着旁人惦记?” 薛岚因喃喃道:“师父……” “少听他废话。”晏欺一把抓过他手腕,硬将人狠狠后一拉,犹是从容不迫地对闻翩鸿道,“……诛风门的下/贱胚子,自诩得了一副皮囊,便能只手遮天了?” 言罢,再次扬了嗓音,刻意对那无动于衷的云遮欢道:“百年大族的新任族长,平白为了一张人皮,便与昔日诛风门的叛徒苟/合一处——云小族长,是我高看了你,还是你低估了自己?” 云遮欢仍是没有回话,纸灯照耀下惨白的侧脸红痕遍布,像是魔魇烙下的爪牙。薛岚因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却能从她明显退缩的动作中瞧出了几分异样,顾自上前一步,还待与她交谈只言片语,不想眨眼一瞬之间,那闻翩鸿手中幽绿刀影已然应声而来,疾如雷电一般,霎时朝前劈上薛晏二人要害—— 晏欺反应极快,即刻探手扯过薛岚因后领道:“小矛退后!” 话音未落,涯泠剑起。薛岚因未能依言朝后闪退半步,手中剑光偏是早有意识,他内功功底虽是极差,自身内力却从不曾缺乏,因而扬剑出鞘的一刹那间,气势磅礴,方与那凌空袭来的巨型石刀相磨相抵,被迫撕裂的空气伴随一路灼烈的星火,几近燃至人之肺腑。 这已经是涯泠剑第二次与厉鬼刀之间产生的致命交锋。 薛岚因素来不学无术,一套乱劈的剑法全然凭借本能和意识。晏欺原是不愿见他日夜与刀剑相互接触,及至今日真正要派上用场的危机时刻,往日里有意避忌的凶锐之物,却成了用以防身反击的最终武器。 石刀挥如霜风过耳,落如泰山压顶。薛岚因仅凭双手力道强行与之硬抵,偏那涯泠剑身细如春笋,剑尖紧紧贴过石刀宽厚沉重的刃边,嘶鸣声响即刻宛若哀鸣一般,阵阵不绝于耳! 头一次,晏欺定身立足于薛岚因宽阔却十足瘦削的背后,无声注视那涯泠剑下竭力出手的修长身影,因着无力施以保护,便愈发只觉胆战心惊。 “薛小矛,你……” “师父,在我身后别动。” 这一次,薛岚因没有回头。抬眼正视面前石刀暗沉如一的巨大阴影,他对晏欺说道:“这一次,让我保护你,好不好? 第102章 噬骨 晏欺摇了摇头, 想说不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闻翩鸿之攻势凶猛, 招招取人要害,距离薛岚因仓皇落败,也不过是迟早预见的事情。 从枕赶不回来, 而云遮欢……眼下半痴半癫, 遭得幻术频频囚困,像是已然丧失神智。 如若真要让薛岚因落入闻翩鸿手中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晏欺闭了闭眼睛,轻轻攥上薛岚因单薄绵软的衣角, 沙哑道:“让我拖着他,你想办法先走,到了安全的地方, 再去……” “不要!” 凝声回绝间,厉鬼刀影再次朝前,赫然横劈而下! 闻翩鸿腕间气劲汹涌如潮,自成百折不挠之势, 眼看便要擦过薛岚因毫无防备的侧颈, 铮的一声,正逢剑鸣滚滚直冲天际, 耀目白光哗然刺痛双眼,再抬头时,但见薛岚因纤长指节微微曲起,几近是不假思索地朝下对准涯泠剑尖,狠狠施力一划! 晏欺眼睫剧颤, 登时出声喝止道:“薛小矛,快住手!” 可是晚了。 这一回,连带那出刀迅捷生猛的闻翩鸿也不禁堪堪怔住,沉黑的眼底像是无端燃起一捧星火一般,即刻漫出大片诡谲而又奇异的色彩。 猩红的血液宛若万千沸腾跃动的虫蚁,自那猝然割裂的细碎伤口中央,不受控制地朝外纷涌而出—— 不过片晌之余,剑音狂震如啸,雪亮的刃口瞬间迸发出连阵不断的尖锐哀鸣! 薛岚因单手牢握涯泠剑柄,另一手下意识将晏欺往回护入怀中。 随后,薄唇紧抿,再一次倾力旋动手腕,三尺寒剑,应声划破漫天残枝落叶。 那一剑,于薛岚因本身而言,不过才使出半分力道。只是利器一旦沾上活血,便不再受到任何人的压制掌控,甚至那素来运筹帷幄的闻翩鸿亦是应对不及,亢奋惊讶之余,活遭扑面而来的浑厚剑气生生震退,被迫朝后撤开数尺之遥。 可闻翩鸿根本不甚在意。碧光幽冷的厉鬼刀仍叫他握实在手掌心里,不明的目光笔直抵着薛岚因的面颊,像在讶异,又像在嘲讽。 他冷冷一笑,道:“……狗急跳墙,不成气候。” 薛岚因却道:“事关生死,竭力一搏罢了。” 言毕,带了血的指节无声贴近涯泠剑激烈震颤的银白剑身,任由那冰寒剑光自指缝间流溢不断,绕过手腕,一路蹿至半空当中,久久挥之不尽。 活剑族人,生来骨血灼烈,乃是铸铁熔剑的上乘之物,其效用显著,绝非一般利器足以与之比拟。 闻翩鸿目光偏转,不露声色地望了望薛岚因,复又瞥了一眼自他身后始终惴惴不安的晏欺。良久,仍是坦然嗤笑道:“好一个事关生死——薛尔矜,你怕不是活太久了,早已将你当年如何身死的惨状……尽数忘得一干二净。” 薛岚因抬手扬剑,面不改色地道:“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我本没打算再记起。” 话刚说完,已不待那闻翩鸿作出任何回答。染血的剑刃快如一阵疾风,虽无章法,却是灌注万均劲道,径自横挥而出。 那分明是一柄通体着冰的寒剑,此时缀了活血,热得却像是焚烧已久的大火。 这样一剑,如若完整地推刺出去,是铁定足够要人命的。 那闻翩鸿却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神色阴沉依旧,目光亦是一如既往的惨淡晦暗。 偏在涯泠剑将要精准无误穿透他整面胸膛的一瞬之间,他掀了掀唇,用那低哑刺耳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开口对薛岚因道: “你是没打算记起,但……我可以帮你。” 晏欺面色骤变,慌忙上前摁住薛岚因的肩膀,厉声喝道:“回来,别过去!” 薛岚因闻声抬颌,却不巧,正对上闻翩鸿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与此同时,耳畔层叠寒风呼啸而过。恰有一道未辨来处的沉厚人声,自他耳膜最深一处,发出绵长而又低淡的尾音—— “薛尔矜。” “薛尔矜。” “……薛尔矜!” “薛尔矜,你难道真的以为,这多年来你在洗心谷底收到的每一封书信,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吗?” “我说啊……你怎么像个傻子,将自己死死围困在洗心谷里,一晃便是整整四年……你可知你悉心期盼守候的那个人,早在你初入谷那一刻起,便已经撒手人寰了呢?” “愚蠢。” “可笑。” “活该!” 谁……? 是谁? 当初整整四年里,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甘愿苦守谷中,放弃一切远走高飞的机会? 薛岚因浑身发颤,即将挥出的长剑亦随之脱手下落,咣当一声砸在脚边,慑人寒气顷刻漫及一地凉薄霜华。 晏欺呼吸一滞,当即前去扶稳他的臂膀:“薛小矛,你别管他!不要理会,什么都别听,什么都别想……” 然而话未说完,薛岚因已是弯腰一折,痛苦不堪地在他面前,沉沉跪了下去。 “薛小矛!” 薛岚因面部全然扭曲,脑海里更是铺天盖地的嗡鸣声响。大片大片陌生或熟悉的记忆,随着闻翩鸿那一双幽深无底的眼睛,陷入阵阵不断的漩涡。 是什么…… 他到底,忘掉了什么……? 想不起来,完全想不起来啊! 薛岚因牙关紧咬,几乎是丧失神智的,疯狂伸手反拧身下枯死的草地。 染血的手掌穿过堆积如山的残枝,片晌被那尖锐的尾端割至皲裂。滚烫的活血沿着皮肤细腻的纹路蜿蜒向下,过不多时,便将那泥泞的地面灼得焦黑一片。 晏欺刹那反应过来,是诛风门惯用的摄魂术法,短时间内控人意识,维持的效果虽不见得有多长,但一定足够迷人心智。而薛岚因这小子已完完全全中了下怀,尚无法判定术法对他刻意施加的压制,究竟到了一种什么样的程度。 晏欺喉咙干涩,生平第一次,恨起自己如此无用。可他眼下唯一能够做的,只有摊开双臂,将薛岚因纳在自己怀中,予他半分薄弱的倚靠。 没有内力相持,没有修为支撑。他晏欺此刻便是一个废人。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徒弟在面前轰然倒下,却再无法召出任何一层护命的结界,像往常一样为他遮风挡雨。 只是旧忆如潮侵袭之下,薛岚因双目微阖,薄唇犹自止不住地发出战栗,半边侧颊紧贴着晏欺冰冷的胸膛,甚至没能得到一丝半缕的温暖。 他脑中混沌一片,支离破碎的片段渗入多少不为人知的过往,于他眼前过电般一页一页翩飞翻过,偏他十六年前惨遭奸人粉身碎骨,魂虽未散,大量与洗心谷底有关的记忆却随身死遗忘得一干二净,再不剩下任何蛛丝马迹。 尽管如此,各式嘈杂的人声仍是在他心口绞作一团,登时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有晏欺再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喊道:“薛小矛,醒醒,眼睛睁开!快醒醒!” 亦有少时的小师父满面不屑,字字诛心地开口说道:“在我眼里,只有畜生——才会心甘情愿任由自己关在囚笼里,享尽一生自由换来的宁静生活。” 偏在此时,闻翩鸿的嘲讽亦是如影随形: “……愚蠢,可笑,活该!” “像个傻子。” 最后的最后,还有一道从未听过的细腻人声,透过身侧万千凌厉的寒风,轻而温柔地,朝下微掠过他冷汗涔涔的耳廓。 “我就在这条路上,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 他说,等你回来。 可是,当薛岚因回身试图竭力探寻的时候,往后的每一条路上,根本没有人在等。 那样一个被彻底忘在角落里的破碎身影,在薛岚因目前仅存的一丝意识当中,甚至没能剩下半点基本的雏形。 ——想不起来。 什么都想不起来。 薛岚因指间尚还淌着狰狞可怖的活血,却低头将面庞埋入晏欺雪白柔软的衣襟,像在极力逃避着什么,又像在试图抓握些什么。 可他抓不到,任由它落了空,倒是身后鲜血淋漓的记忆奔涌上前,仍旧固执地对他穷追不舍。 晏欺抱着他,一时只觉手足无措。怀里的徒弟满身冷汗,火烫的皮肤隔着薄薄一层轻衫,却在没了命地抽搐痉挛。 他记起什么了? 晏欺猜不透,只因他不曾知晓。依照过往十六七年他对薛岚因的了解,有些更深层次的事情,徒弟自打当初在洗心谷拜师那一刻起,便有心与他隐瞒。 “薛小矛,你醒醒……醒一醒,好不好?” 晏欺声音艰涩,也是无奈而又恐慌。想要挽起袍角,伸出手掌,如往日一般挥剑如雨,利落斩杀面前的一切障碍。 怨他无能,奔波到头来丢了性命,偏还要带着一心想要守护的那个人一并堕入深渊。 晏欺深吸一口气,再想要出声在薛岚因耳边说点什么。然而再抬头时,恰闻得闻翩鸿自他二人身侧低低哂笑一声,满是讽刺而又轻贱地,扬起嗓音悠悠喝道:“薛尔矜啊薛尔矜,你当真是安逸的日子过得实在太久,竟忘了当初如何受的那份悲苦。” 他朗朗扯开了喉间溢出刺耳的声线,继而接着说道:“……也行,你记不起来,我便做了这份好事,再推你师徒二人一把,便权当是行善积德也罢。” 话落—— 手臂应声高举而起,自他掌中牢牢握实的幽绿石刀,在无声投至地面时,肆意拉开一长道沉闷压抑的影子。 紧接着,当即朝前逆过那一盏纸灯投映之外,稀疏一层浅淡的光晕。 竖直向下,狠厉决然,不曾夹带半分犹豫。 晏欺瞳孔一缩,条件反射般的躬起腰身,试图将薛岚因整个人拦护于自身单薄的臂弯当中,保他不受刀气震慑。 然而亦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怀中那人仿若倏而有了自身意识,几近是发了狠地张开双臂,反手将晏欺朝后一摁,不顾一切地纳向了自身温暖有力的胸膛。 “薛小矛,不要——” 语不成调的一声厉喝,伴随厉鬼刀赫然劈下的冲天震颤。 猩红的液体在纸灯微弱的光芒之下疯狂四溅,散开,在那枯枝上,剑柄上,刀身上,逐一留下斑驳的残痕。 随后,化身足以腐蚀万物的凶猛野兽,浸染,蔓延,一步跟着一步,像要将这无尽的长夜啃食殆尽,一分不留。 第103章 入魇 薛岚因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 梦境里, 分不清你我, 辨不透是非,眼前迷蒙混沌的一切,都像在用刀子, 一寸一寸剜入他早已痛觉麻痹的心肺。 他剧烈颤抖着睁开双眼, 眸底深深倒映的,却不再是晏欺那清冷单薄的怀抱,而是头顶森然低矮的灰墙。 一串接着一串冰凉沉厚的铁锁镣铐,紧紧缠绕了满身, 薛岚因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坐在那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端,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地遭受囚禁所带来的巨大痛苦。 他脑海深处的记忆并不完全。或者换一种说法,即便非常完全,他作为一个日夜忙于奔逃保命的活剑族人,在少有意识保持清醒的那些时候, 也大多是在贩卖运输的囚笼当中惶惶度过的。 于中土内外所有野心勃勃的征/服者而言, 所谓活剑族人,只是工具, 只是武器,只是他们攥在手上,借以发动战争的磅礴力量。 正是因此,那种感觉才会倍加真实。薛岚因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很多年前, 必然有一段作为“活剑”而被人肆意抓捕,及至私自藏匿的骇人经历——他并不惊讶,甚至可以泰然处之。 直到后来,他闭了闭眼,面前大片石苔错杂的矮墙却是倏地消失了踪影,泛黄枯冷的旧忆恍惚朝外一转,突然闻及耳畔一阵车轮滚滚,仿若闷雷轰鸣般的颠簸声响。 薛岚因微一侧头,便见那模糊画面中的自己双手遭缚,遍体鳞伤,折了腰死死陷在一辆奔波前行的破旧马车内,无力动弹,亦是无力起身反抗。 车窗外光影流连,挥洒着落入车厢每一处干燥皲裂的犄角旮旯,却是无一例外地,照亮他对面那人熟悉至极的俊朗五官。 是那个与薛岚因样貌相近的诡异男人。可惜薛岚因叫不出他的名字,也就只能定定看着他,看他同样满身绳索,被迫围困在车厢尾端阴暗的偏角处,眼神透凉,像是浸漫了冬日里枯竭的河水。 这是……在哪儿? 薛岚因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不过片晌,却听对面那男人轻轻咳了两声,柔而缓的,温温唤着他道:“尔矜……尔矜……” 那确实不是闻翩鸿那般刺耳低哑的嗓音,却在薛岚因的心底深处,并无任何与他有关的印象。 薛岚因微微蹙了眉心,试图努力回想起一些什么,但见那男人又是不依不饶地曲起膝盖,匍匐着艰难上前,顶了顶那横躺在车厢深处一动不动的自己。 那是他们口中薛尔矜。 早在十六年前灰飞烟灭的薛尔矜。 借着窗外勉勉强强投出的一丝半缕光线,薛岚因竭力眯起了双眼,总算自那晦暗陈旧的粗布短帘下,瞧清了当年那个记忆尚在的自己。 活剑族人生长缓慢,因而自身相貌在数十年间,并不会产生多么显著的变化。但那薛尔矜抬起头时,神色恹恹,目光涣散,眉宇间却紧紧附着一层刀割一般狰狞残暴的戾气。 ——与如今那笑容满面,谦和有礼的薛岚因,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薛尔矜侧过腰身,径自瞥着面前那个男人。半晌,懒散而又轻蔑地闭了眼睛,不耐问道:“……你干什么?” 男人道:“自是有话与你商量。” “有什么好商量的?”薛尔矜翻了个身,不以为意地应了他道,“你我挨到今天这般地步,还不是因你胆小如鼠,凡事偏要做得畏首畏尾,才正好落了旁人圈套?” “我……” “都这样了,还我什么我?” 倏而一个跃身自车厢内坐起,薛尔矜双手朝下,躁动不安地摩挲着腕间系成死结的粗制麻绳,咬着牙,一字一句对那男人道:“每次被那些居心不良的王八羔子抓起来,你不急着跑路,非喜欢在半途上犹豫不决——总有一天错失良机,害的不还是自己性命?” 顿了一顿,他又接着说道:“这一次不一样,外面那驾马车的黑心东西,是西北诛风门派来的人。真要落在他手里,我们算是得一起完蛋!” 男人闻言沉默一阵,道:“那你打算如何?” “还能如何?一身能用的活血放着不用,等着给自己盖棺材吗?”薛尔矜骤然一使蛮力,将那双手自纠绕成圈的粗布麻绳中抽了出来,轻轻往外一甩,随后指向车厢前方,那一帘之隔的驾马人处,低声说道,“眼下这般状况,我们一起上去,放点血直接抹了他的脖子,能走一个是一个,难道还怕了他不成?” “不可!”话音未落,男人已是极力反对道,“你自己也知道,诛风门那群邪/教之徒,杀他一个,后面还会有无数个。我俩身上总共就这么点血,你是杀人还是自杀?” 薛尔矜长叹一声,犹是恨铁不成钢道:“你……你他妈到底在怂什么!” “不,你听我的,尔矜,听一回我的,别冲动,别杀他!” 男人摇了摇头,伸出手来,轻轻撩开车窗外薄薄一层旧帘,继而转过头去,详尽耐心地对薛尔矜道:“你看,尔矜……马车在郊外靠拢驿站的那条路上,会停下休整一段时间。到时候注意找准机会,缰绳刚一拉停,我们就一起从车窗跳下去……” “你疯了!”薛尔矜霎时拧眉道,“跳车下去他就追不上来了?你我并不是杀不了他,何故如此谨慎胆小?” “你听听我的,求你了尔矜,听我这一次吧。” 那男人跪坐在他身边,高大修长的身形毫无顾忌地伏了下来,好似在任何人面前都是这般软弱卑微,惯有的怯懦微薄,让他看起来出于意料的渺小无能。 他就这么看着他。略带乞求意味地看着那个和自己五官眉眼几近一致的薛尔矜。 一遍又一遍,反复不断地出言劝慰道:“别惹事,好不好……我们躲得远远的,不要去得罪任何人,好吗?” “求你了,尔矜。” “求你……求你听一次哥的话,好不好?” 他说什么……? 哥? 薛岚因猝然睁大了双眼,有些难以置信地注视眼前一坐一跪两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身影,喉咙颤动,想要说点什么,在微微启唇的那一瞬间,往昔薛尔矜破碎的意识却像与现在的薛岚因有片刻的重合。 他感觉到自己正无可奈何地垂下眼睫,深深凝望着面前那个自称为“哥”的男人。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他再叹一声,摆了摆手,终是点头应道:“罢了……依你便是。” 他还是选择了妥协。 二十多年前的薛尔矜,性格偏执,姿容乖张,眉目间是化不开的不安与纷扰。 可在本质上,他待人好,乃至全心全意去信任一个人的时候,从不曾有一分一毫的吝啬。 所以,即便心中不愿,他也能就此违背自己的决定,转头对那人说,罢了,依你。 罢了,依你。 男人与他相似的眉眼,在弱光的对比之下,要显得柔软许多。他弯了嘴唇,带了点微不可察的笑意,仰头对薛尔矜道:“我们下车去,分头跑,绕弯把人引开了,最后再悄悄原路返回,让他追个措手不及……我这么说,你能听明白吗?” 薛尔矜没说话,脸色沉郁阴鸷,显然并不大同意他这样的做法。 可他仍是在笑,随后摊开手掌,极尽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听话,尔矜。” 薛尔矜瞳孔微缩,喃喃开了次口:“哥……” 男人眸色低缓,不露声色地,注视着眼前人一张忧心忡忡的面庞。 片刻之后,以一种几乎是安定人心的语气,一字一顿,向他恳切承诺道: “我就在这条路上,等你回来。” 我就在这条路上,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 薛尔矜这一生,都在不断地逃避和追逐。 避的是身后接踵而至的夺命凶徒,追的却是眼前渐行渐远的每一道背影。 面临的失去与痛楚多到不计其数,所以仅存在身边的一丝半缕温暖,他都会想方设法将它紧紧抓握在手。 那样一个怯懦到骨子里的可怜男人,是多年与他相依为命的兄长。活剑族人最为艰辛困难的日子,都是他们相互支撑着一起走过。看遍了周围同伴的生离死别,逃脱了无数次触目惊心的追捕,他们走得很远很远,深一步浅一步的每一串脚印,却是紧紧连在一起的,从来不曾分开。 所以,薛尔矜在跑。 拼了命地绕着弯在羊肠小道上极速飞奔。 拼了命地,想要追逐兄长留下那一抹孤单凄冷的背影。 ——可在最初约定的那一条路上,等待薛尔矜的,又是什么呢? 眼前空无一人。 唯独马车行径过后留下的两条轨迹,拉得老长,但永远不会有任何交集。 薛尔矜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地等了他整整一个早晨,又等了整整一个晚上。 昼夜更替,日月轮换,天边的每一粒星辰,都悄无声息地挪移了位置。 他的兄长,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及至他往后再退两步,小路两旁层层叠叠的灌木林里,隐隐约约闪动起数道乌青色的魂光。 他没能等来该等的那个人。 却到底是被另一群人时时刻刻惦记在心底里的,从头到尾,不曾松懈半分。 第104章 灯燃 后来薛尔矜再度忆及当年那一幕的时候, 有些零散的片段在他脑海里, 已渐渐有了磨损,再不似往昔那般清晰可见。 那日若不是秦还与莫复丘二人及时向他施以援手,恐怕他早已让那如狼似虎的西北诛风门, 给彻底吞了个干净。 只是……在那之后的日子, 他活得比过去任何一天还要浑浑噩噩。 被迫安置在空空如也的洗心谷底,每天一睁开眼,就是那间平淡无奇的窄小木屋,四面布满灰尘的四角, 以及山谷边缘四十九道坚如磐石的结界。而一闭上眼,满脑子鲜血淋漓的噩梦,伴随着身边同伴或狰狞或扭曲的残肢断骨, 以及兄长临别前信誓旦旦的那一句承诺,通通在心底深处,无形碎成了齑粉。 他不是没有恨过。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他什么都恨。 恨透了他那位懦弱无能的兄长, 辜负他的信任, 立下约定之后,偏又无情弃他远去。 恨秦还, 也恨莫复丘,口口声声对他说着“只要身在洗心谷,足以护你一世平安”,然而实际上,也只是亲手将他送进了另一间冰冷枯寂的牢笼。 他也想过要逃。 活剑族人的血液, 无坚不摧。不论是怎样厚重的术法结界,在活血肆无忌惮的攻势之下,顷刻便能软化成灰。 他在心里无限阴暗地计划好了,首先荡平整座洗心谷,再一口气登上那所谓名门之首的聆台山,在莫复丘面前,利用活血,亲手撕碎他伪善的面孔,逼他认清自己有多丑陋。 薛尔矜将一切都想得明白而又通透,甚至已经打算在他例行出谷的日子里,震碎结界,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 偏就在那前一天晚上,驻守谷口的小厮,在木屋门前轻轻放置了一封匿名信。 薛尔矜将那信封拾起来,攥手心里。但见那张泛黄发皱的纸页上,以活剑族人惯用的古文字,极为仓促地写了一小句话—— “切莫离谷”。 没有落款,但字迹异常熟悉。薛尔矜是不识汉语的,在这世上,也并不会有第二个人,用家乡的古文字与他进行交流。 他很快反应过来,察觉到事态不对。询问了驻守谷口的小厮,只说信封是从谷外递来的,经手的人多到不计其数,并没有办法直接判断源自何处。 薛尔矜心怀疑虑,但他好歹平静了下来,手里紧紧捏着那张薄纸,一言不发地坐回了屋中,依照信上所留的嘱托,暂时没有轻举妄动。 第二封信来得凑巧,是在薛尔矜安分守己在谷底等候了足足一月之后。 仍旧是例行出谷的日子,谷口驻扎的小厮换了一批又一批,递到他手上的信封却如上次一样雷打不动。 然而这一次,薛尔矜几乎可以肯定判断,背后写信的那人,正是兄长无疑。 信中说道,他深陷险境,无以脱身。所幸囚禁他的那个人,并没有打算取他性命,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活着,同时洗心谷底那一位,也必须寸步不离。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薛尔矜当场暴跳如雷,将那张信纸齐腰撕了个粉碎,零零散散抛了满空,最后扔在木屋门口青翠的地上,风一吹,霎时不见半点踪影。 他可以想象那位胆小怕事的兄长,是怎样在敌人面前苟延残喘的——那个愚蠢至极的男人,只要能活下来,只要不惹是生非,不管是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他都会立马点头答应。 很显然,他落在别人手里,为了保命,必定正毫不犹豫地挥刀自残,献上自己的活血,以供人日常所需。 他和薛尔矜最大的不同就是,面临绝境,薛尔矜优先想到的是拼死反抗,而他却无不在认真考虑如何苟活。 于是,薛尔矜火急火燎发/泄完了,第一件事,割手放血,连夜赶到洗心谷口,干脆利落地,想要摧毁那四十九道结界。 可迎接他的是什么呢? 那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山谷蜿蜒连绵的夹缝间没有灯火,谷口的小厮就站在他面前,予他姗姗来迟的第三封书信。 字迹潦草狂乱,隐约夹带一连串干涸的泪痕。 ——求你了,别走。 求你了。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薛岚因瞳眸骤缩,一时失控,竟险些劈掌将那纸张震为碎末! 他说,求你了,别走。 一旦你动身离谷,他们会立刻……将我碎尸万段。 只要你别走,留下来,安安分分待在座这山谷里,就没人能够伤得了我们。 ——求你,听听我的。 听听我的,好不好? 薛岚因薄唇紧抿,双目几近渗出错综可怖的血丝。 又是求…… 又是求你,听听我的! 那个卑微到泥土里的可怜男人,每时每刻,都在低声下气用到那一个字——“求”。 他仿佛是没有尊严的,永远将面皮深深埋在地底,任人碾压践踏,即便染得遍身脏污,只要最后完完整整地存活下来了,就能轻而易举感到满足。 那一刻,薛尔矜是真心在恨他的,恨里还包含着挥之不去的嫌恶。 好像平白拥有这样一位暗弱无断的血脉至亲,会活生生拖了他的后腿似的。但凡一想到他,心头便会涌出说不尽的厌弃与鄙夷。 ——然而更多的,还是对他这般态度的一种习惯。 这么多年过去了,兄长如何贪生怕死一个人,薛尔矜自然心知肚明。因而很多时候,他心中长年积累的怨愤,远不及兄弟之间血浓于水的情谊与包容。 他既开了这样一个口,薛尔矜就算有滔天的怒火,事后渐渐冷静下来,想到的第一件事,还是先顾全他的安危。 他猜到也许兄长正落在谷外某个人的手里,而且这个人费尽心思,将那封信通过层层关卡传递到自己手里——他的身份,必然不会简单,甚至再往深了探究一点,很有可能是聆台山上某位有权有势的高层人物。 那他这么做,究竟是为的什么? 手里同时攥着两个活剑族人,其威慑力可谓是非同小可。日后如若传扬出去,在那武林江湖之上,恐怕再无人会是他的敌手。 他会是谁? 身为名门之首的莫复丘,还是远在东南长行居的丰埃剑主秦还? 薛尔矜没法准确判断幕后挟持兄长的会是什么样一个人。他身在谷底,全然与世隔绝,唯有每月例行出谷的日子,才能勉强探知半点与外界有关的消息。 偏偏这种情况下,兄长苦苦哀求他不可出谷。 他怒是归怒,却也不敢贸然行动,只能日复一日试图劝服自己,暂且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就当是为了保护他身边仅存唯一的至亲,忍着难熬的桎梏,耐着痛苦的束缚,一人独自待在那座空空荡荡的洗心谷底,饱尝漫长岁月带来的寂寥。 然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几乎是每月不间断的,薛尔矜会无一例外收到那一封专用古文字书写的书信。 信的内容时长时短,大多数时候,还是在求,求他别走,别离开洗心谷,求他安生待着,哪里也不要去。 看得久了,薛尔矜难免生了厌烦,每每收到信一眼瞥见那个“求”字,就干脆将它随手扔往窗外,任它在外遭尽所有风吹日晒。 往往到了后来,偏又生出几分留恋与不舍,便鬼使神差地推开房门,走出去,蹲下身,将那蒙满尘土的薄纸小心翼翼地拾起来,放入怀中,再提起自己的衣角,一寸一寸地擦拭干净。 那是他与曾经朝夕相伴的兄长之间,残留的最后一丝联系。 他万般珍惜,也在同时万般仓皇。 他明明可以远走,可以高飞,可以独行到自己想要到达的地方,却选择在这座漩涡一般深不见底的洗心谷里,年年月月接着反复沉沦。 为的,只是等待那一封总在迟来的书信。 他清楚自己一旦离开洗心谷,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大,只要那些人有心将兄长藏匿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那么薛尔矜就算挖空心思,也不一定能觅得兄长的行踪。 所以他只能长留谷底,通过收取书信的方式,来暂且确认兄长的安危。 刚开始的时候,薛尔矜还没有放弃从那只言片语中,仔细推断他二人眼下的处境。找到幕后推动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甘愿日夜守候在洗心谷的动力。 而他那位做事畏畏缩缩的胆小兄长呢?每逢例行出谷结界暂开的日子,便会趁乱递进来一封书信,先前大段大段的语句,都是在低三下四地表达哀求,后来约莫见薛尔矜渐渐安分下来,方从那战战兢兢两三行古文字里,勉强道出一两句隐晦的平安。 他的意思很简单,只要薛尔矜不出山谷,他二人便决计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可他若是抱有一星半点摧毁结界试图出逃的想法,下场究竟如何,便是在拿至亲的性命做出赌注。 幕后暗藏的那人精明异常,几乎就是咬准了薛尔矜这份下意识里隐忍不舍的心态。至于目的何在,薛尔矜没法妄加揣测,在洗心谷底能够对于外界讯息进行的探知简直是少得可怜,他从最初的躁动不安,到中途的慢慢妥协,被迫蜷缩在山谷底层这一席咫尺方寸之地,久久寻不到答案,要求亦变得越来越低,一直到了最后,索性放弃挣扎,满心空洞无力地坐在木屋门外的小院子里,每天就这么干等着,耗着,熬着,时间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为什么。 他不敢轻易出去,谷外送信那人也未曾往谷底踏足。彼此之间距有山遥水远,亦或本就不过一纸之隔,偏他猜不透,也没能力去猜透,当初对待自由生活的无限渴望,此刻也不过被双双折拧了翅膀,守那一封有来无回的书信,守到心底原有的绝望都生出了一层接着一层茂密的茧。 他甚至有些好笑地以为,自己将会捧着那一张张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纸页字符,像个傻子一样愈发愚钝地困守一生。 及至在年复一年皆是百无聊赖的洗心谷底,终于出现了那样一个人。 自此,将他长眠已久的灰暗命途瞬间燃至透亮。 第105章 初时 在那片常年绿木环绕的洗心谷底, 望不尽的水光潋滟与天相接, 挥不断的晨曦缱绻铺地而连,年年月月不断争抢着映入眼帘的,终归也只有那么一两处烂熟于心的普通风景。 一个人无所事事守望得久了, 会由无聊, 变得枯燥,再从枯燥,一点点地沉沦为麻木。 磨到最后,意识混沌, 双目无神,每日晨起时一眼望见镜中愈发陌生的自己,竟有些分辨不清那究竟是谁。 无人与他交谈, 亦无人与他作伴。唯有一封封不知来处的书信,每每机械而重复地向他汇报着所谓的平安。 他是活的,却活得实实在在像个死人。 但他是死是活,也都不重要了。一个人的灵魂, 若长困守在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 纵是能够上天入地,也并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薛尔矜觉得自己约莫也是要烂在这么一块地方。像他那位兄长一样, 将脸皮带身体一并埋进土里,连着骨头也一起腐掉,化掉,成一滩无形无状的散灰。 偏偏在他几度陷入绝境无法自拔的时候,上天开眼, 在那样一个日日夜夜早已看腻生厌的偏僻地方,第一次,他遇到了身受重伤跌下山谷的晏欺。 薛尔矜仍旧记得,那日谷底初见,晏欺一身白衫尽数碎为褴褛,胸前臂间干涸的血迹更是化为无数条狰狞错落的疤痕,分明已是伤至狼狈不堪,在那一头墨黑的乌发掩盖下,一张昏睡的面孔却是生得格外干净,淳朴,温和,不带哪怕一分一毫的仇怨与憎恶。 浑然天成的美,亦是由内而发的柔。 像是一块质地上好的玉石,不存缺憾,不染纤尘。 只看那么一眼,薛尔矜就不由自主地呆住了。 甚至会刻意屏住呼吸,生怕稍有不慎,便将眼前梦一般美好脆弱的男子给碰得粉碎。 ——因着此生未曾得幸遇见,所以一旦伸手触碰起来,便会出乎意料地小心谨慎。 薛尔矜待他,如待这世上最为纯净无暇的珍宝。 薛尔矜看自己,却如看这世上最为不堪入目的怪物。 在后来照拂晏欺的那段时日里,薛尔矜总会下意识里蹲在河边,杵在镜边,拧眉端详自己那张戾气横生的面庞。 丑陋,脏污,说不清的晦暗与阴沉,皆是长年累月沉淀下来的颓唐之物。挥不开,抹不掉,不论用多少凉水去擦拭清洗,都无法将之轻易从身上剔除。 有时候薛尔矜坐在床边,凝视身边常常沉睡不醒的那样一个人,会禁不住想,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救他回来? 因为他长得漂亮? 薛尔矜漫无目的地伸出手指,拈住晏欺削尖而形状优美的下颌,盯视着他锐利的凤眸,英挺的鼻梁,以及那双淡红色的薄唇。 确实漂亮。 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纯爷们不说,本身的脾气还差到令人发指。 只是脾气差又能有什么用呢? 他是被人直接赶下山谷的。推他下去的人,分明知道谷底住着什么样一个与常人相异的怪物,偏还要刻意为之,很显然的,压根也没想让他再活着上去。 ——兴许,他和薛尔矜一样,得在这座空落无人的小囚笼里,待一辈子,磨一辈子,最后过得疯疯癫癫,不知今夕何夕,亦将自己姓甚名谁忘得一干二净。 一想到这里,薛尔矜忽然觉得莫名的兴奋。 一个人孤寂得实在太久了,会对身边多出的一切事物充满渴望。 何况晏欺于他而言,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一具会开口说话的玩偶。 该怎样玩弄他才好呢? 眼下的他,浑身是伤,双目俱盲,腿脚亦多是不便。 即便如此,在他醒着的时候,仍旧倔强得惹人心惊胆战。 换衣裳时稍有误碰,即刻迎来一阵拳打脚踢。喂汤药时不慎触及,立马便会翻脸不认人。 ——他以为他是谁呢?锦衣玉食的小少爷,还是金枝玉叶的小公主? 薛尔矜冷笑一声,探长了手,将欲上前扯开他单薄柔软的襟口。 “你不是不喜欢别人碰你吗?”他自言自语着,任那纤长的指节,点上晏欺白玉一般光滑的雪肌,继而一字字道,“你看,你现在用着我的药,吃着我的饭,睡着我的床,我摸你两把,也不为过……对不对?” 晏欺没有说话。他睡着的时候,不曾抱有太多的心思,所以总是睡得很沉很沉。 平坦的胸膛在一起一伏,温软的嘴唇也在微微抿着,淡色的唇肉以及雪白的齿关,随着他熟睡的姿势若隐若现,无不摄人心魄。 薛尔矜其实很想尝尝晏欺的味道。 舌头伸进去,吮他,舔他,咬他,吃透了,做尽他最不愿待见的事情。 可到最后忍不住凑上去的那一刻,却只是犹豫着偏了偏头,轻轻俯下身去,啄了啄他青涩纯稚的侧脸。 ——恰在此时此刻,熟睡的晏欺,似被他有意轻薄的小动作激得有些发痒。 故而无意识里朝上扬了扬唇角,正对着薛尔矜所在的方向,牵扯出一抹轻而恬淡的笑容。 他笑了。 他居然……笑了。 薛尔矜几乎是触了电般的,猝然将那双四下作乱的手掌从晏欺衣襟里抽了出来。末了,还不忘悄悄掀开一截被角,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小心翼翼替他掖上。 眼前的人,干净到让他羞愧难当。 同样是在一个尘世里摸爬打滚的活人,晏欺似一页洁白的纸张——而他薛尔矜,则遍身染满灰尘,污浊晦气,千疮百孔,形同死尸一具。 自打出生以来,便被当作商品,经万人之手,流通于黑/市,遍布在人前,麻木而又冷淡地,看着身边亲密无间的同伴相继死去,而自己则毫无留恋地背转过身,仓皇而逃—— 然后,潜伏在最为晦暗阴沉的地沟深处,化身为一只苟且偷安的老鼠。 时而伸出尖利的爪牙,死死掐上敌人欲冲突前来的脖颈。 待外族人猜忌,怀疑,抱有满心惴惴不安的敌意;待同族人厌弃,疏冷,恨其懦弱窝囊,远要大于彼此血浓于水的亲情。 待自己,更是残暴,狰狞,噬血,毫不留情。 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薛尔矜怔然凝视那一盏幽幽烛灯之下,秀美清俊的侧脸,以及薄唇淡淡勾起的弧度。似乎用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从那抹笑容所带来的震撼中回过心神。 果然,一身干净的人,做什么都会是赏心悦目的。 后来的薛尔矜孤身一人站在河滩的边缘,总会耐不住弯下腰,蹲下去,借着淙淙流淌的水流,照清倒映里那个五官晦暗,像是大片蒙上一层淤泥的自己。 笑是怎么笑的来着? 哭又该是怎么去哭? 他一个人独自呆得太久太久,已经忘记要如何正确表达自己的心情。 于是他从晏欺脸上学到的第一个表情,就是笑。 开心的时候笑,难过的时候笑,疼的时候笑,即便被人冷落了,也还是笑。 刚开始那一阵子,他笑得并不好。 正对着铜镜,双手拉扯脸皮,努力模仿晏欺最开始的样子,想要挤出一抹安适人心的笑容。 可薛尔矜那一副僵硬的五官保持了整整四年之余,是木的,冷得像块难以消融的坚冰。 他笑起来,也总归是狞恶而又凶狠——当真难看得打紧。 及至匆匆一个回身朝后望去,晏欺抱膝坐在窗前的雪白身影,恰与他形成醒目鲜明的对比。 薛尔矜因此生出嫉妒,也因此生出羡慕。 所以,走过去,缠着他,黏着他,用他根本听不明白的古老发音,故意说些不怎中听的坏话。 “……喂,你笑的很好看,再过来笑一个看看?” 晏欺听不懂,就只抬眼瞪他。 美人天生凤目,刚中带柔,即便有意摆出一副清冷凶利的模样,亦难免带有几分惑人媚态,缱绻如斯。 “你再这样看我,我脱你衣服信不信?” 薛尔矜向来是敢说也敢做。 他保证,晏欺若再像初时那样,恩将仇报回他一记横踢——他薛尔矜立刻,马上,扑过去,把晏欺扒得精光,摁在身下,折腾得哇哇大叫。 可晏欺是真的听不懂。 晶亮的一双眼睛,似在瞪他,眼底的光芒却是温柔的,让人不忍心,舍不得,亦没办法伸手出去,将它轻易碰碎。 薛尔矜想法粗鄙,心存歹念,不敢碰他,便也常常做出一些更为匪夷所思的举动。 他就这么对着晏欺,明明知他是听不懂也看不清的,偏要嬉皮笑脸地直视他,在他一本正经的表情下,肆无忌惮说着不着边际的荤话。 想要欺负他,压倒他,撕碎他,然后——乐此不疲地看他笑话。 偏不巧的是,晏欺对他现有的认知,恰好与他心中所念所想,全然相反。 薛尔矜黏他,意在轻薄,晏欺却怜他寂寞。 薛尔矜与他说话,意在挑衅,晏欺只当他是形单影只,无人作陪。 故而侧耳倾听,面带温顺,不曾出声叨扰。 甚至终有一日,他在薛尔矜饱含恶意的注视下,径自朝他所在的方向,轻轻摊开手掌。 嗓音讷讷的,很冷,却也总是很软,很好听。 他说:“……过来,我教你说汉话。” 薛尔矜愣了一愣,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许久过后,方望向晏欺紧蹙眉心无比认真的面容,一晃神,弯唇轻轻笑出了声。 ——看来,他是个傻瓜。 第106章 妄为 “勇于敢则杀, 勇于不敢则活。” “天之道, 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 殚然而善谋。” “何谓敢, 何谓不敢?” “肆意妄为,无所顾忌,此谓敢;锋芒暂敛,谨言慎行, 此谓不敢。” “……懂了,果敢无畏,坚定刚猛, 便是自取灭亡。而胆小如鼠,畏畏缩缩,则必能安然无恙。所以,师父这是在教我……苟且偷生?” “混账, 谁叫你这样理解?” 纤长的五指猝然向外一翻, 没了满桌的泛黄纸页登时于那光影内外翩飞如蝶。 燃至半截的低矮烛灯映照之下,一双清澈黝黑的凤目半阖微睁, 无意曲成一道含怒上扬的弧度。 “恣睢无忌,便成莽撞,与果敢何干?” 晏欺单手执有笔墨,皓腕微微朝上一勾,曲起的指节便轻轻磕在薛尔矜正发荤的小脑门儿上, 嘭的一声低响,热里透了点儿丝丝的凉。 薛尔矜便耐不住了,问他:“可是师父啊……一个人若是活得太过谨慎,不就渐渐变成了窝囊?” 晏欺道:“那不叫窝囊,叫稳妥。” 薛尔矜道:“折了勇气,失了傲骨,一心只安存于现状,不是窝囊又是什么?” 晏欺将那沾了墨汁的毛笔往他手里一塞,道:“……既是读不懂,你便自己抄吧。待抄明白了,再来问我也不迟。” 薛尔矜哼了一声,支着脑袋,不动手也不动笔,就这么不屑而又轻蔑地,看着他,紧逼不放道:“可我不懂,人生来无畏,不折不挠,难道不是行事之本吗?” 晏欺动手翻阅桌前一沓粗纸,并未抬眼看他:“人生来逞强好胜,上赶着给人提头送死,乃行事之本?” “我……” “忍耐不代表窝囊,惜命不代表软弱。” 晏欺曲指叩了叩桌面,字字清晰道:“……听不懂便罢了,我只说教你读书识字,没打算与你讲硬道理,有些说不通的,说了也只是白说。” 薛尔矜偷偷翻了个白眼,又一次出声问道:“光说无用,师父自己能做到‘勇于不敢’四字吗?” 晏欺冷冷抬手,伸出一指朝下向着地板,道:“我要是能做得到,如今也不会被困在这么个穷山穷水的鬼地方……”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薛尔矜想到了平日里凡事都要畏首畏尾的兄长。 想到他逢人低下头时,格外卑微不堪的模样。 勇于不敢。 勇于不敢。 勇于不敢。 他薛尔矜活到如今这般年头,早已不再有任何形式上的“不敢”与退缩。 多年以来,一腔沸腾的活血,不是指向敌人,便是毫不犹豫地指向自己。 因此习惯了横冲直撞所带来的疼痛与快慰,两者之间的相互交杂融化,远替代了心平气和而遗留下来的犹豫与淡薄。 这时候突然有人跑过来告诉他,这样是不对的。 过分强硬刚劲的一个人,会死。而匍匐在暗角中一声不吭的那个人,有机会笑到最后,看尽世间一切无奈与沧桑。 头一次,薛尔矜待外来携有不断冲突的认知,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去问晏欺,而是匆匆忙忙自那平日里用以习字的工具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白纸,按捺不住,想要给他那位不知身在何处的兄长回一封信。 只是他习惯太久的麻木冷漠,再次满怀心绪试图为他人落下一笔的时候,千言万语,尽数化为一片空白。 足足四年了,他从未给兄长回过哪怕只言片语。一直以来,都是候在谷底被动接收他的音讯,随后远想他那副一如既往低微至极的模样,只觉万般无奈痛恨,不曾有半分怜惜。 他该说点什么? “近日在谷中有幸遇得一人,甚是新鲜有趣。日后得空带他与你……相见一叙?” ——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天塌下来,都不见得能够成功办到。 那该怎么说? 直截了当一点,问他,哥,你说好不好笑?近来我竟遇到个傻子,一本正经地教我读书识字也便罢了,偏偏还要与我阐释些没头没尾的大道理。 什么勇于敢,勇于不敢。 什么云里雾里,天花乱坠。 不过都是一些空话。 傻子耐心解释了很多很多遍,我都听不大懂。 不过,我仔细思虑了很长时间,想必只有怯懦如你一般的人,才会对这句话……有着更深层次的见解吧。 夜深了。 薛尔矜借着桌边微渺的一星烛火,一手握笔,另一手攥着厚厚一沓废弃的纸张。有些话,反复写了一遍又一遍,自觉不满,便又烦躁不耐地揉作一团,紧紧捏在手心里,一直到最后,竟是没能写出半点像样的东西。 那时候,他原是真心想要寄出一封再普通不过的书信。 可他憋不出来,便也只好作罢。 回身时,瞅着他那位入梦已久的傻子师父,此刻正安安静静地窝在床上,蜷成一颗煮熟的虾米。 薛尔矜想一想,决定明日晨起再好生问问他,很多很多话,都想要仔细详尽地,问一问他。 可他到底没能成功。 次日天还未亮,例行出谷,如旧的书信再次寄往他手中时,无声向他下达了第二条命令。 “谷中恶徒,绝非寻常善类。切莫由他知晓任何实情,届时你我命陨当场,他亦必是凶手之一。” 意思再简单不过,是想叫他守口如瓶。纵是朝夕相伴至斯,亦不可向晏欺诉说半点与活剑族人相关的事情。 否则下场当是如何,信中表明得言简意赅,一目了然。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薛尔矜那颗在洗心谷里沉沦已久的心脏,终于适时生出几分难以消减的疑虑。 距离兄长被迫软禁至今,已有整整四年的漫长时光。他眼下既是完好无损,那么最初抓捕他的那些人,真实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其实不难猜出这四年以来,彼此有来无回的书信当中,难免会带有几分旁人指控的意味。薛尔矜心里清楚,书信在私下一路畅通无阻,必是有人暗中做足了手脚,沿途铺垫,方能将那些“该说的话”,一字不漏地传达自薛尔矜耳中。 那么兄长与他之间多年不变的通讯,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是充满善意的提醒,还是带有刻意的挑拨? 若说晏欺绝非善类,那些幕后操纵一切的妖魔鬼怪,又算是什么? 薛尔矜面带沉重,继而回到屋中再见到晏欺的时候,原本压在心头将欲问出的话语,倏忽又堵在喉间无法久久出声。 世人对待活剑族人,向来是以刀剑相向,鲜少得有机会露出和善的面孔。 不论是身在谷底看似安逸的薛尔矜,还是身在谷外沦为囚徒的兄长。 他们…… 不对,是它们。 之所以被人口口声声称为活剑,是因为本身利用的价值,原也恰是止步于此。 这样一份道理,对谁都是一样。 何况晏欺与他,不过萍水相逢。但念可笑至极的师徒一场,暂且不曾对他动过杀心。 薛尔矜救过他,抱过他,亲过他,甚至拿自己的鲜血,不计代价地供养他。 最后得来的,又是什么呢? 墙头上的涯泠剑光锥心刺目,脖颈上的纤长五指一击致命。 寂静彷徨的无人夜里,薛尔矜背对着他,假装睡得正熟,心里却在一刀紧接着一刀,剜得阵阵生疼。 “所有人都在费尽周折求着要,你说你不要?” 所有人都在眈眈逐逐,盯视着他的骨血,试图将他彻底拆分,连带灵魂也一道吞并撕裂。 “该不会……是嫌少了吧?” 人心皆是难测,连你,也不例外。 “师父……再多放一点,我会死的。” 就算干净纯粹如你,也难免野心勃勃,欲壑难填。 “你别过来……走开!” 最开始的时候,晏欺于薛尔矜而言,不过是一具会怒会笑的玩偶。 这场假扮师徒的游戏,独那一人自作主张当了人家师父,便索性当得一丝不苟,专注投入。 而他薛尔矜偏是在故作姿态,假意笑脸相迎。 时至今日,却是早已习惯了那人眉宇之间,看似冰冷淡漠的温情。 ——噼啪。 一声尖锐刺痛的猝然长鸣划过耳际。 装满活血的陶罐碎了满地,滚烫的液体四下飞溅,顷刻溅满薛尔矜一双强力挣拧的手臂。 随后一并陷入滚滚灼烧的,不仅是表面一层脆弱的肌肤,还有他那一颗仿若归于一片死寂的心。 薛尔矜独自背过身去,用那刃口锋利的刀尖,毫不留情凿穿一片鲜血淋漓的血肉,任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漫及全身,递至大脑,将所有沸腾的情绪悉数碾为一潭死水。 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晏欺紧追不放地跟了上去,义无反顾站在他身后,摊开手掌,温软纤细的指节抬起来,轻轻扣上他的。 “我没说要你的血,更没想过要你的命。” “真想下手我早下了,还教你念书习字做什么?” 他蹙着眉,乌黑的睫毛下,一双慌乱无措的眼睛,或是委屈,或是悲伤,或是数不清的怜惜与珍视。 “创口伤及皮肉,是需要清洗包扎的,你白活这么多年,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吗?” “是不是还疼?” “既是知道疼,每次动刀子的之前,为何不愿想想后果?” 那一刻,薛尔矜偏头望着他。 如雪的肌肤,柔软的眉眼。 以及微微笑时,无意弯起的薄唇。 第一次在他身上,体会到一种极为强烈的冲动,叫做情难自禁。 第107章 割舍 薛尔矜有时候会想, 喜欢一个人, 究竟会是怎么样的一类感情。 少时与族人之间结伴同行,那是喜欢。 后来与兄长之间相依为命,那是喜欢。 如今目光炯炯, 注视眼前一道恍惚前来的白衣人影, 心中万千意想,压过四年沉淀已久的枯冷与灰败,便轻而易举化成了爱与欲,念与情。 薛尔矜此人, 素来暗郁阴沉,天生不知欢喜为何物,亦难辨心悦应当是如何。 因而一双眼睛直勾勾的, 不带委婉,不带迂回,自那时起,便片刻不离地尾随着一个人。关注他, 讨好他, 惦念他,将他一言一行, 一颦一笑,尽数刻入心底。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晏欺那样一副性子,爽利果决,待人不假,纵是脾气古怪疏冷, 却从来不曾损人要害。 薛尔矜后知后觉,愈发觉得有趣好奇。每每黏着他,便像是一只好不容易遇了主的野犬,想将天底下所以最美好的东西,悉数拿来与他分享。 在那一场或真或假,幻梦一般模糊不清的旧忆里,薛尔矜逐渐清楚地意识到,爱与依赖,本该是那样不可消磨的强烈感情。 “你不娶媳妇,那你娶徒弟吗?” “我能永远当你徒弟吗?” 他听到自己,饱含希冀,不遗余力地发出那般充满焦渴意味的声音—— 因为喜欢,所以期盼。 可是梦碎了。梦里那般冷淡凉薄一个人,终还是无情转身,与他拉开很长很远一段距离。 其实那时候的薛尔矜,一直都在盼望晏欺予他一句真心实意的回答。 说他愿意留在洗心谷底,愿意当他一辈子师父。 愿意永远和他在一起。 但这又能有什么用呢? 就算连薛尔矜自己,也无法忍受如今囚笼一般遮天蔽日的灰暗生活,他又凭什么强求晏欺耗尽一生,与他一同遭受这无穷无尽的孤苦与寂寥? 晏欺待他,确是温柔。教他读书,教他射箭,教他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却从来不会与他有更进一步的想法。 因而每每薛尔矜问出类似的问题,试图得到的答案,也总是石沉大海,迟迟得不到回应。 及至到了最后,他大概也是明白了什么。在长久一段时间的静默过后,不再期待,不再渴求,只是黯淡艰涩地背过身去,将所有难以启齿的实情埋藏心底,顾自与晏欺清冷疏淡的身影渐行渐远。 数日之后,沽离镇外,聆台山下,江湖名门,齐聚一堂。 薛尔矜破例推拒晏欺与他少有的请求,应邀离开洗心谷底,在一连数十余人的簇拥之下,前往与昔日的救命恩人莫复丘再度相见。 那时的莫复丘,犹似四年前初遇时候那般意气风发。只是身边平白无故的,多出一名温柔娇俏的年轻女子。 那是他不久之前,方张灯结彩迎娶入门的爱妻沈氏。 二人之间形影不离,仿若一对终将白头偕老的神仙眷侣。 “此番沽离镇上频有外来人士不断涌入,似对聆台一剑派持有活剑族人一事颇为不满。” 莫复丘单手敲击桌边半凉不凉的一碗清茶,继而目光微微一转,偏向了一旁缄默不言的薛尔矜,“在座诸位,大多乃是南域一带同盟中人,眼下外界纷乱在所难免,不知各大掌门帮主们,如何看待各方疯狂求取活血一事?” 薛尔矜神色一凉,但闻席间已有人按捺不住,猝然出声提议道:“活血世间少有,本是弥足珍贵。外界无数人虎视眈眈,到底也是常理——莫兄倒不若遂了众人一个心愿,将那活剑血液均分出去,肆意平定一场风波,也未尝不是不可。” 莫复丘眉心微蹙,面带犹疑道:“这……” “……胡闹。”倏忽间,尚有一人足下一顿,愤然出言反对道,“你聆台一剑派百年名门,一路成立至今,总共行过多少众生感激涕零的善事?如今区区一群无头虫蚁作乱起哄,便叫你这做掌门的失了底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众人闻言,不由纷纷侧目。却见那殿堂外围,青石阶上,一人素衣长衫,鸦黑外袍,彼时双目凌寒,正饱含怒意,大步跨过门槛匆匆前来喝道:“均分活血,平定风波……?当初家师耗尽心力,自诛风门手中夺回此活剑族人,为的便是护他平安一世,再不由得外人搅扰。怎的漫漫四年已去,时过境迁,莫掌门倒是动了歪心思,决计出尔反尔了?” 此话既出,不待莫复丘亲口作出任何回应,座下一众心怀不满者,已是陡然沸腾一片。 “这人是谁……?怎么说话的,竟敢如此不敬!” “还能是谁?早年丰埃剑主门下大弟子易上闲呗。仗着他师父生前那点功绩,刚愎自用,目中无人——呵,下作德行!” “区区东南长行居,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反正如今平乱的又不是他们自己,自然能够由着性子在人前肆无忌惮……” “他倒有心思上这儿来指点江山,殊不知他家那位嚣张跋扈的混账师弟,这会子叫莫大掌门打傻了扔洗心谷里呢,眼下不知是死还是活呢!” “还有这档子事儿?原来秦老先生门下,也会教出此等孽徒?” “怎的没有?人人说那二公子晏欺,是个五官清秀的俊俏人儿,不想那满脑子里装的——都是一堆草纸!” “噗,都说是晏二晏二了,那能不二么?” “哈哈哈哈,还真就是这么个理……” 话音未落,倏而迎得两道目光齐齐落下。 一道,是薛尔矜的。 而那另一道,则源自于不远处脸色沉冷的易上闲。 薛尔矜不曾近距离观察过他具体是副什么模样,只从那旁人闲言碎语中,隐隐约约辨出二字“晏欺”——那是师父的名讳,过往数月相处的时光,却不曾听他提起半字。 平日里或玉或玉叫得惯了,倒是忘了,他本并不属于洗心谷底。 江湖很大,遍地都是晏欺走过的地方。他确是本性不羁,深爱自由,所以才会在薛尔矜一次又一次的盘问当中,选择沉默不语。 薛尔矜抬了抬头,忽然就觉得眼皮很沉,睫毛也是重的,一重一重叠盖在灰霭的目光上方,像是隔了厚厚一层石墙。 一时之间,大堂上流言蜚语漫过天际。为数不多的,是在慨叹活剑族人不当被人如此对待,而大多数的,还是在为易上闲的突然出现感到愤懑不平。 晏欺在外名声一贯是糟糕到令人发指,连带作为师兄的长行居主亦难免叫人平白看轻。巧的是,这同门之中师兄弟二人,虽是素来交恶且少有往来,在待人接物这一方面,却是同样的态度冷硬,不曾与人服软。 十六年前,“均分活血”一项提议骤然公之于众,多方人士一致出面力表赞同,那时的易上闲,是从始至终唯一持反对意见的代表人物。 “活剑血脉,生来嗜战。如此凶戾之物,用来分与百家,怕是必然引起今后祸乱不断,战火不休的惨烈局面。”易上闲单手一扬,朝上径直指向莫复丘面门,继而肃然出声道,“莫掌门,你年纪尚轻,凡事决断之前,必先考虑后果,前因不过是次……这般道理,你难道一点也不明白吗?” 莫复丘良久默然,终是轻轻搁下手中茶盏,一步一步走下长阶,行至易上闲面前,一字字压低一线道:“前辈说的是……当年秦老先生竭力出手救下薛尔矜,甚至为破劫龙印不惜以身殉剑,换来多年风平浪静……为的,也不过是一时安宁——这,便是果。” 声音停了停,复又望向一旁木然站定的薛尔矜,道:“而今时不同往日,乱的不是人心,而是多年积蓄膨胀的人/欲……自打四年前劫龙印现世那一刻起,各方门派愈渐趋向于浮躁不安,早前得不到的东西,时间沉淀得久了,便只会在心底留下一根难以拔除的硬刺。现下大局已乱,沽离镇内外来人层出不穷,敢问前辈,除了交出薛尔矜以外,还能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阻止事态继续扩散?” 易上闲不露声色地扫了一眼薛尔矜,道:“你待如何?直接取他性命,还是将他大卸八块,人皆手握一份?” 薛尔矜眸色陡变,眼看即成剑拔弩张之势,偏在此时,正前方的莫复丘迎面踏近一步,笔直的目光对准他阴戾昏沉的一双眸子,随后,下颌微抬,声线平静似水,堪堪平视他道:“……薛尔矜,事情原委你已知晓,到如今,不知你对此项提议,意见如何……?” “我意见如何?” 冷笑一声,薛尔矜抱了手臂,略有轻视意味地凝向他道,“莫掌门心中早有答案,又何必虚情假意前来问我?” 莫复丘摇了摇头,只道:“我并未打算强求你取血分人……一切至今,尚有一丝商量的余地。无论最后走到哪一步,我们都不会伤及你的性命。” “……你们?”薛尔矜目含冰霜,犹自微微笑道,“你们做什么,自然都是对的。嘴上说着不伤人性命,偏要将人摁在地上,刨干他的骨血,瓜分他的利用价值——莫掌门,您是南域名门之首,万千人心中崇敬的伟大人物,您这一句号令下来,论是将我千刀万剐,枭首示众,于旁人而言,也只不过是行侠仗义,纯粹做件善事罢了,又有谁会去分辨它是对是错呢?” 闻言至此,周围一众人等登时面面相觑,似有隐怒在心,却是久久按捺不发。然有甚者,大觉这一番话听来确为不快,故而抢先一步,刻意抬高声线,于人前脱口斥问他道: “好你一个薛尔矜,当初你这一条小命还是莫掌门亲自出手救的……眼下莫掌门身陷两难,无法做出决断,纵是取得你一两滴血来平息众乱,总归不是要了你的性命,又有什么好埋天怨地的,荒唐!” 话方出口,座下立马有人应声附和道: “是啊,这薛尔矜当年要是没有莫掌门出手相救,怕是早就死在诛风门那群疯子手里了,哪儿还有今天这般德行?” “可不是吗?人家给安置在洗心谷底好吃好喝当狗养着呢,如今养得一副刁蛮脾性,关键时刻,倒将恩主反咬一口,啐!当真是不识抬举……” 不识抬举? 薛尔矜眉目一扬,当即望了莫复丘凝声道:“喏,您仔细听听……莫掌门,正如他们所言,我还不及你笼中精心饲养的一条家犬。” 莫复丘拧眉道:“……你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什么。” 只想告诉你,漫长四年的时光,足以消磨一个人的所有意志。 最后主动臣服,麻木而又心甘情愿地,向外献出自己的一切。 但是,薛尔矜并不傻。他有着埋藏已久的自我意识,也有着自己不可磨灭的憎恨与疯狂。 “反咬一口这样的事情,我做不到。” 殿堂内外,光影流连,人头攒动。 薛尔矜眸底泛冷,掌心却是滚烫跃动的血光。 他又一次,拔刀,毫不留情在腕间,割下一道细长狰狞的伤口。 “不过,莫掌门你可别忘了,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反抗,我还是会的。” 第108章 鹤白 上古活剑血脉, 百年以来绵延至今, 逐渐分化为两类全然不同的极端。 一类贪生怕死,甘心苟于人后,只求留得最终保全性命的机会。 一类凶猛激/进, 暴戾恣睢, 几乎是将周身骁勇善战的活血利用得游刃有余,沿途披荆斩棘,毫无退路可言。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敢则杀, 不敢则活。 莽撞即是死亡,退后方能活命。 然而很遗憾的是,他薛尔矜, 一向将生死一事放在末位。 无人能够轻易践踏碾压的,是他高高捧握在上的自尊。 手腕割裂,沸腾的活血顷刻自他掌中形成一柄滚烫凶利的血刃。挥走行径之间,腐蚀作用极强的猩红液体随之洋洋洒洒, 溅了满地凹凸不平的青石长阶, 嘶声作响,刺耳猛烈, 无不引人一阵心惊胆寒。 血刃横扫而出,几近在莫复丘未能作出反应的一瞬之间,堪堪擦过他衣衫淡薄的半卷长袖。 那刃口自我意识刚猛强硬,恰因其天生噬血,在触及人皮时, 便竭力朝下埋得极深。尽管莫复丘事后有意侧身与之退让,那柄血刃还是不可避免地迅捷向前,决然斩过他的左臂,一道长疤随着皮肉一并撕裂绽开,腐肉蔓延的气息霎时飘至整间大殿上空,咸腥而又焦灼,刺痛而又狰狞。 下一刻,举座上下,皆不由得惊骇当场,铮然拔剑而出,齐齐指向薛尔矜彼时邪佞乖张的面门。 “大胆妖孽,此乃南域众门聚首之地,何时容得你这般造次!” “……不知好歹的牲畜!昔日莫掌门如何待你,你竟是这般回报于他的么!” “都说活剑族人嗜血好战,如今一看,果真不假……” 但见一众人声喧嚣哗然之下,莫复丘振袖一挥,长剑出鞘,一声锋锐铮鸣猝然划过耳际,随即朝上翩然而起,气劲如风,正巧与那不成形体的沸热血刃相抵一处,两者摩擦对峙之余,活血肆意张扬,很快蜿蜒交融着渗入长剑里端,大成吞并腐蚀之势。 薛尔矜眉目一扬,眼底刀锋般的凶煞狠厉油然而生:“……牲畜?我倒想看看,你们这群大义凛然的名门正派,有哪几个是心思单纯不存妄念的!” 莫复丘幡然变了脸色,手中长剑亦在无形之中加重力道,紧紧贴近血刃汹涌澎湃的边缘:“薛尔矜,休要胡来!在座的都是与聆台一剑派百年交好的贵客,由你这么一闹,事后成何体统?” “晚了。” 满手血污,自他掌心迅速凝成坚不可摧的滚滚刃边。 众人皆是恐慌失色,却无一人胆敢上前一步,擅自与那狞恶骇人的血刃正面相迎。 莫复丘手腕一横,即刻催念咒术,将欲召出真气屏障抗衡血刃的同一时间里,恰逢人后一道修长黑影从天而降,赶在那屏障自半空当中成形之前,探臂挥出,雄厚有力的掌风夹带无穷无尽的深邃劲道,不由分说,正面迎上了薛尔矜手中那柄宛若凶兽咆哮的残暴血刃—— 此举既出,似在人群中央炸响一道冲天惊雷。 众人醒神回目,但见那逆阳背光大殿长阶之外,立有一名黑纱覆面的高挑男子,彼时虽手无刀剑兵刃,却仍是挺直脊背,毫无犹豫地朝外迈出脚步,挡在莫复丘面前,做了那挺身出手保护他的第一人。 那时的薛尔矜并不记得他的名字,但在陡然察觉他周身气息的一刹那间,若有若无地恍了心神。 ——黑纱下的一双眼睛深不见底,仿若一汪探不尽望不穿的寒潭。 实际上,以那人当时所现有的贫瘠功底,并不足以压制血刃爆发所带来的庞大力量。 但是出乎意料的,他无声侧过腰身,借着一个几乎是无人能够察觉的微妙角度,指节一曲,轻轻点上了薛尔矜攥握血刃的掌心。 随后,气场骤降,徒然发力,在所有人未曾预计的情况之下,生生将突进前来的薛尔矜朝外震开数尺之距—— 没人在那一瞬间看清他的动作,只知再度抬眼,向那抹孑然立定的黑色身影投去目光的时候,他已经并掌回袖,面不改色地退到了莫复丘身边,声音低而沉的,唤他一声:“……师兄”。 莫复丘冲他摇了摇头,道:“无事,莫要莽撞。” 而薛尔矜则被迫收起攻势,手中血刃应声化解,散成汩汩血流浸红了满臂。他扬起下颌,以一种极尽复杂的眼神望向那人黑纱之下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容,似想开口说点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殿中一众人等,手持利剑,终是在他撤走血刃的下一瞬间,纷纷迈开脚步,将无数昼白耀目的剑光,果敢无疑抵上了他的脖颈。 莫复丘伸手拨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犹在凝神看他,受了伤的左臂虽还在淌着殷红的血迹,他眼底却是始终平静的,无悲亦无喜。 他道:“薛尔矜,我当初救你一条性命,并非是贪图你今日以命抵还……只是眼下局势紧迫,有些事情,不得不委屈你出一份力。我知你天生矜傲,不容旁人随意践踏——那么这一回,便算我恳求你,求你帮一次忙,可好?” 不得不说,莫复丘是一个很擅长说话的人。多大的仇怨,经他这一张口,任谁听了,都只会当他是心中有苦,难以做出抉择,事后所有的不合理之处,便也因此变为了情有可原。 薛尔矜不吃他这一套,更不想领他这一份情。故而初时什么样一份态度,如今面向他时,还是那般轻蔑鄙薄,丝毫不假:“莫掌门说得倒是好听得很……既是无意取我性命,那么如今外界纷乱难以休止,到底又与我何干?” 众人闻言,不由愤然而怒道:“纷乱因你而起,怎会与你毫无干系!” 薛尔矜道:“如此一来,杀我偿命便是,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你……” “好了!”莫复丘倏而冷声喝止道,“诸位,稍安勿躁……这位薛公子出身外族,脾性难免乖戾,凡事好生商议也罢,不必为此伤了和气。” 众人慨叹数声有余,不约而同望了莫复丘道:“邪物终究是邪物,莫掌门,何需为他费心至此!” 莫复丘摆了摆手,目光疏淡,却是平和如斯。 叫他不近人情,大肆掠夺,究竟有失名门风范。如果可以的话,他更希望主动说服薛尔矜,使他心甘情愿地软下态度,自愿供出活血,以此满足外界众门如狼似虎的需求。 然而眼下这般状况,很显然的,薛尔矜心中怨深,不肯任人宰割,也是常理,但若真要挨到那最后一步,聆台一剑派不得不交他出去平息众乱,恐怕……也是无可奈何的实情。 莫复丘一时难言,垂眸下去,失神盯视左臂间由那血刃留下的一长条褐色创口。忽而耳畔一阵风声掠动,竟是方才那出手护他的黑衣男子再度上前,脚步沉而稳的,一步一步踱至薛尔矜身边,抬了眼,一字字道:“师兄,我看这位薛公子与我之间……颇有几分眼缘,不若给出一点时间,让我与他单独一叙。也许,我能有办法——足够说动他,帮我们这个忙。” 薛尔矜眯了一双眼睛,目光与他在半空中有过短暂片刻的交汇。但是很快,又径自挪开了——因为在那黑衣男人空无一物的眼底深处,根本无法看出什么。 十六年前,乃至于二十年前的久远记忆,在薛尔矜的脑中,其实是非常破碎而不完整的。但是其中一些关键的节点,却像是一把生锈泛青的锉刀,狠而稳实地,扎进他脆弱不堪的心脉深处,顿时留下大片锐痛交杂的痕迹。 画面陡转,仍旧是殿堂外围坎坷悠远的青石长阶,只是周围四下鲜有人烟,安静无声,仅有方才那黑衣男人独自倚在红褐色的高大廊柱里侧,双目斜视,一言不发凝向薛尔矜的眼睛。 与此同时,薛尔矜也在淡淡抬眼看他。 片晌沉寂过后,薛尔矜微微曲起手指,自袖中缓缓取出一枚物什,摊开搁置于掌心中央,正对着他,面无表情,却胜过万千言语。 那是适才他二人交手之时,黑衣男人倾力出指一点,佯作保护莫复丘的模样,实际是在无人意会的情况下,悄然自薛尔矜手中,塞下了这样一枚肉眼难辨的小小物件。 五指并拢,在那手掌旧伤交错的疤痕之间,静静躺着一枚纹样特殊的鎏金方戒。 细密的汉文与活剑族的古文字交相缠绕,几乎是彼此镶嵌得难舍难分。 无需过多端详,仅凭最基本的一次轻微触感,薛尔矜便能轻而易举认出方戒表层刻有的一行小字—— “谷鹤白”。 ——那是专属于兄长的名讳。 谷随母姓,正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 因着素日里兄弟之间亲近熟络,薛尔矜极少会以“谷鹤白”三字来称呼自己的兄长。就这么时间过得久了,似乎也渐渐淡忘了他原本该叫什么名。 可是那枚鎏金方戒,乃是每个活剑族人生来必有的贴身之物。若非情况紧急,它绝无可能出现在旁人的手上。 绝无可能。 “说吧……” 薛尔矜手腕微旋,将那方戒握于手心缓缓收紧。暗沉阴郁的一双眼睛,直截了当迎上男人空洞无谓的目光,一字一句自齿缝间道:“他……人在哪里?” 第109章 无惧 “薛公子是个聪明人。” 黑纱下一张异常严峻的面孔, 似乎不可否认地朝上勾了勾唇。笑容漾得显而易见, 却并未将内一层真容轻易示于人前。 薛尔矜看不清他的五官,只是厌极了那般轻佻的笑意,隔着沉厚一层黑纱, 恶寒的气息扑面而来, 叫人厌倦,亦带有一分难以言说的躁意。 “别卖关子。”他拧了眉,颇不耐烦地出言催促道,“人是落在你手上, 我知道——要说什么,直接开口便是。” 男人顿了一顿,很快应了声道:“那些每月送出去的信……” 薛尔矜道:“是你遣人递到我手里的, 我猜到了。” 男人笑道:“看来你什么都知道,原本无需我多言。” “你就说说,这枚方戒,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手里。”薛尔矜闭了闭眼睛, 略有些低哑地道, “你们聆台一剑派,表面上只囚我一人在手, 实际背地里,还偷偷留了一人,作为日后防备各大门派的利器?” “不,这一点,是你猜错了。”男人摇了摇手, 声线平缓道,“人确是在我手上,但此事要说起来,与莫掌门本人之间,并无瓜葛……” 话音未落,但闻耳畔一阵凌然风声擦面而过,男人扬臂劈手,正巧接下薛尔矜突袭前来的凶悍一击,随后利落翻转手肘,将那坚韧腕骨生生摁于掌下,转身一扣一拂,几近在瞬间压制得牢不可破。 “我劝你,不要想着在这里动手。”男人竖起一根手指,轻而准稳地,无声抵上薛尔矜指缝间熠熠生辉的鎏金方戒,顾自摩挲片刻,声线犹是疏淡如常,“且不说如今的聆台山下高手云集,在那沽离镇上大群居心叵测的外来人物,一旦嗅出一星半点与活剑族人相关的气息……结果当是如何,你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薛尔矜双目猩红,早前臂间刻意划开的一长道伤口,已渐有再度开裂之势:“……我从不畏死亡。” “你可以不怕死。”男人字字诛心,声如玄铁一般沉重,“但是……‘他’怕,而且怕得彻底。” 闻言至此,薛尔矜周身一层沸腾灼烈的活血,倒像是倏然被人浇过一盆凉水似的,从头到尾,迅速降至深渊般的枯冷极寒。 他喉头攒动,眼底是说不清的错综恨意,然那声线却是微微发着颤抖的,像是真的冷了,一时又寻不得半点物什予他凭依。 “……你想做什么?” 他如是问了,却迟迟得不到回答。 那黑衣男人面前罩着一层沉厚的长纱,眼底也当真是覆了一缕模糊的薄雾,暗而沉的,叫人心里没由来地发着怵。 “我不想做什么,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他说,“你的兄长,在我手里过得并不算差。最好的条件和待遇,足以护他一世安稳……只不过与你一样,遮天蔽日,昼夜困守于一处方寸囚笼之地,此生不得散漫自由。” “巧的是……他并不厌倦这样的生活。你那位兄长,远比你本人要温顺安分,他既喜好宁静,我便赐他长久宁静——终归是知足常乐一个人,即便身在囚笼,遍地枷锁,他亦能够活得无怨无悔,沉湎安适于此。” 薛尔矜眸底一涩,继而沉声问了他道:“那你留他做什么?别告诉我,你对活剑族人感到好奇,所以日夜关他在身边,只为探查他一举一动?” “我没有那么多的闲情,研究一条低微的野狗是如何在世上生存的。”男人摊了摊手,在薛尔矜显然攥紧的双拳下冷冷笑了一声,随即漫不经心地出言应答道,“我的目的很简单——困住他,作为世上唯一能够胁迫你的条件,命令你,分出活血,镇压外界一切将欲兴起的隐患与纷乱……” 男人顿了顿,挑眉看着薛尔矜,看着他那张忽然变得铁青,却压根无可反抗的憋屈面容,只觉得有趣,有趣得让人兴奋。因而又道:“……你大可放心,莫掌门不想伤你性命,我也不会私自违抗他的意愿,出手与你兄弟二人为难。” 薛尔矜道:“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嘴里说出来的话,我不相信,也并不打算相信。” “不,我是个实在人。眼中装得下名与利,便再容不得其他什么碍眼的东西。”男人微微扬起下颌,锋利的棱角从侧面看来,像是一把久经磨砺的霜刀,“我在聆台山上呆了足有四年之久,迫切邀功,急于掌权,但如果只是执着做些琐碎无谓的事情,根本入不了师兄的眼。” 薛尔矜没有说话,也不想看他。 “你只需帮这一次忙,让所有人知道,最后劝服你自愿供给活血的那个人,是我。” 男人似海沉庞的眼底,并无情绪起伏,独那黑纱下方微微抿起的薄唇,有意无意朝上扬起,形成一道倨傲难言的弧度,“这样一来,你的兄长得以保全性命,安稳度日,你——也能够回到洗心谷底,每月如愿收到他一封书信,以报平安……如何?” ——简直……笑话。 太可笑了,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迫切邀功,急于掌权? 薛尔矜仍然记得自己当时的表情。嘲讽?鄙夷?然而流露出来更多的,还是对他这般心态的一种不解。 想要爬得更高,所以不择手段,做出忤逆莫复丘意愿的事情。 私自囚禁活剑族人,在当时风云动荡的南域一带,毫无疑问是件足够引人惶恐的重罪——人人皆想得到的东西,但人人不敢伸手去得,因而立下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将活剑族人,软禁在四十九道结界防守的洗心谷底。 而现在眼前站着一个无名无姓的普通男人,他一无所有,但心中妄求甚多,所以壮着胆子,肆无忌惮地对着薛尔矜说—— 还有一个活剑族人,在我手里。 你想他活命,必须遵从我的指令,取血分得众人,借此彰显我的功德。 荒唐! 薛尔矜拂袖转身,索性不想牵扯出任何或怒或憎的表情。 然身后那人却是不依不饶地,扬起嗓音,极尽清晰地开口说道:“……我知你一向自尊薄情,即便由你兄长在旁人手中自生自灭,于你而言,也不过是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薛尔矜没有转头理他,存了心的往回处走。彼时他心下烦闷躁动,无意与人再生纠缠,唯一意识清明的,便是想借着手中尚未愈合的伤口,一了百了,杀了他,将他斩至碎尸万段,片甲不留。 “薛尔矜。” “……薛尔矜。” 身后的男人,接连唤了他两次。第二次的时候,似乎是带了笑的,声线嘶哑里,携着一丝刺耳破碎的尾音:“我知道,洗心谷底还有那另一位——罪胆包天,无所不能。你是想着,往后有他作靠山,所以你的兄长究竟是生是死,都无所谓了?” 前行的脚步忽然朝后一顿。薛尔矜深吸一口气,却还是背对着他,勉强开口道:“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同意,乖乖做条砧板上的活鱼,任人宰割。” 男人既不点头,也不否认。淡定如斯,从容至终。 “……罢了,我答应你。” 在他无法预见的另一面阴暗角度里,薛尔矜微微侧了脑袋,双眼眯起,看似毫无怨念地应允他道,“只需我自愿分出活血,兄长在你手里,便必定会安然无恙?” “是。” “那样也好。” 那是再好不过了。 薛尔矜面色阴冷如潮,在那淡薄如旧的嗓音之间,某些异样涌动的情绪正在不断滋生,蔓延,乃至最终,无声将整颗狞恶的心脏逐渐攥紧。 取血于一个活剑族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能够在万人注目的情况下,肆无忌惮地自行创伤,取出大量无人能够压制的凶猛活血。 而那些活血最后是用来赠予,还是用来杀孽,掌握权都是在自己手上,无人能够替他定夺。 所以当时的薛尔矜,做出了一个所有人未曾料想到的决定——他表面答应那黑衣男人所提出的无理要求,却在背地里盘算计划着,在取血当日,借用活血残暴可怖的强大力量,迫使他说出兄长的下落。 ——然后,辱之。 杀之。 一气呵成。 让在场所有人都能一眼看清,于那武林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聆台一剑派里,暗藏着一些个怎般心思诡谲的野兽。 故而自那日之后,薛尔矜在聆台山下滞留了足有五天的时间。 亲眼见证莫复丘在他面前拟定契约,在整座沽离镇内外投来虎视眈眈的重重目光之下,几乎是不再带有任何犹豫与抗拒意味地,一口答允了取血分众这一项堪称折辱的要求。 契约既出,很快在武林上下掀起一阵轩然大波。近百门派氏族日夜念着想着,偏偏求之不得的上古血脉,骤然得了消息说要瓜分于众,便无疑是将多年的妄念应了真,勃勃的野心自此扎了深根。 而薛尔矜自己呢?他表面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次日过了时辰,便回洗心谷里,惦记着早前与晏欺之间的约定。 他心里清楚,晏欺待他,总会有着一层无法化解的隔阂。所以有些事情,包括他的身份,来历,过往,即便在两人看似掏心掏肺的情况下,晏欺也不曾予他知晓。 十六年前的薛尔矜,不比十六年后的薛尔矜那样洒脱自在。他生性偏执,也有着旁人很难理解的一种敏感与自卑。 因此这次离开洗心谷之后所引起的一切是非纷乱,素来话多的他,并没有选择向晏欺坦白实情。一方面他是存了私心,认定晏欺与他尚存芥蒂,既是有意隐瞒,倒不如相互瞒了也罢——但在另一方面,他害怕晏欺卷入是非,受到外来势力的一致排挤,加之那黑衣男人语中态度不明,很难想象他会在暗中做出什么对晏欺不利的事情。 说白了,是想袒护。只是不甘,甚至那不甘里还夹带着大多无法言说的困苦。 这般复杂隐忍的情绪,在回到洗心谷与晏欺再见面的那一瞬间,终究是克制不住,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决了堤。 那是他在这漫漫无边的四年以来,第一次想要捧在手心里,呵护一生的人啊! 然而彼此之间,相差实在太远。 一个目光悠长,盼望远走高飞,踏遍脚下缤纷的每一寸土地——一个命数已定,生来辗转奔波,只为从一处囚笼,不断地转移到另一处囚笼当中,永世不得自由。 他喜欢晏欺吗? 毋庸置疑,是喜欢的。 但当他迫切回身想要追寻晏欺渐远的脚步之时,在那双清澈淡薄的眼睛里,看到了显而易见的疏远与逃离。 自那时起,薛尔矜原本昏暗一片的世界,再也无法燃起哪怕一寸半缕微末的灯火。 第110章 破碎 初冬的洗心谷底, 下了一场无休无止的大雨。薛尔矜在谷外割开手臂造成的创伤, 回屋时虽已渐呈愈合之势,体内沸腾跃动的活血却还在无所顾忌地发着高热,几近要将那一副脆弱的四肢百骸生生燃至枯竭。 他落了梦魇, 入眠时又烧得浑身滚烫, 因而一旦阖上眼睛,满脑子便是一道接着一道光怪陆离的错落身影。 先时兄长拉着他的小手,一步一步踏过遍地腐烂破碎的残肢,从那尸山血海里探出一寸惊恐战栗的目光。 继而他微微笑着, 低下了头,蹲在薛尔矜身边,字字温柔低沉地对他说道: “……别怕, 哥会保护你的。” 自那之后,每一次梦醒后睁开眼睛,面前都是一重又一重形同鬼魅的阴森囚笼。 身边原有的同伴血亲相继离去,唯一剩下来的, 便只有兄长单薄无力的半面肩膀。他那一双温暖的大手, 伸出来,十指展开, 轻轻握住薛尔矜的,一遍一遍开了口,不断向他承诺道:“别怕,我会一直在的。” “别怕,尔矜。” “我就在这条路上, 等你回来。” 我就在这条路上,等你回来。 可他独自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身前身后始终都是空无一人。 薛尔矜觉得自己身在冰窟,却又同时身在火炉。受尽了四年之久的煎熬与痛楚,最后颤抖着朝外探出双手的那个时候,终于出现了一抹雪白的模糊身影,一言不发地站定在他身边,像是满室黑暗中的最后一星灯火,亮得出尘,亦是暖得入骨。 薛尔矜仿佛一把抓住了什么,用那几乎能将人揉碎的力道,费尽周折想要留住他,渴望他需要他……或者只是单纯地,想要他。 一个在阴影暗角里孑然独行久了的人,骤然看见一握光线,便是拼了命的,扑上去,冲上去,捧着它,牢牢实实攥紧在手心里,只求那星星点点微渺的光晕,能永远驱走盘踞在他身边的孤寒。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不属于他的,终究不会是属于他的。 晏欺曾经手把手地教他读书,教他习字,教他打猎,甚至一本正经地与他说过许多易懂难懂的道理。 他对他说:“你要认真想学东西的话,好歹先恭恭敬敬喊我一声‘师父’。” 于是薛尔矜允了。是当真将他捂在心窝里养护着,怎么样都是好的——只要晏欺还在他身边,不再留他孤单一人。 薛尔矜实实在在捧出了一颗真心,全心全意地,试图交付给他。 然而这时的晏欺,却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冷冷出声回绝道:“我活在这世上一辈子,不是为了叫人日日夜夜捧手心里养。” 是了。 晏欺他不喜欢这样。 晏欺不喜欢被困在笼子里。 晏欺不喜欢他。 不喜欢他,看不起他,甚至对他饱含着一丝鄙夷的想法。 薛尔矜紧闭双目,周身骇人的活血像是一头挣开锁链的凶兽,无时无刻,想要冲破身体最原始的那一层桎梏,将他彻底撕碎吞并,生生噬咬至身首异处,不剩半片残渣。 可他醒不来啊—— 那般急雨锥心的夜晚。他似躺在世上在最为冰冷的死角,饱受苦寒折磨,血管里跃动不断的液体,亦在同时遭受酷烈严苛的压制,久久按捺于身体内部,仿佛永远难以冲突而出。 他试着睁开眼睛,却是怎么也没法睁开。他想要开口说话,双唇却是无力而干涩的,发不出半点声响。 他难受到了极点,甚至濒临死亡的边缘,偏偏在这绝望而又无助的时候,有人轻轻将他揽住,温暖的掌心,无声贴在他早已汗湿的后背,像是最初兄长伸往他面前的那只大手。 有人在低头亲吻他,温柔又虔诚的。有人在张开双臂抱着他,极尽珍惜与怜爱。 那定是薛尔矜自有意识以来,做过最美好的一场梦了。他有些不愿醒来,甚至由衷盼望着能在这一场虚幻无形的大梦里,做一个最幸福的普通人。 之后不必再留困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小山谷里,日日夜夜守望着那份几近可笑的执着。 ——但这又怎会是真的呢? 他那怯懦到骨子里的可怜兄长,正让人肆无忌惮地把玩在手里。但凡由他不慎做出任何一步出格的举动,便是天翻地覆,粉身碎骨,再无活路可言。 死亡所带来的阴影,似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他们谁都没能力将它挣开,却是想要撑起手掌,越过眼前密切交织的网面,摸一摸外界碧蓝透亮的天空,广阔无垠的河山。 薛尔矜竭力伸出双手,是想要出去探一探的。然而梦醒了,眼睛里还是晏欺那张疏淡寡情的侧脸。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难受到喘不过气来。他走过去,将晏欺温软的身体彻底拥住,拼死拼活地揽往怀里,力气大得不讲道理,声音却是异常破碎的,像是孤犬临别时最后的呜咽。 “……你别走,别走!我不准你走!” “我喜欢你啊,或玉!” “是想要共度一生的那种喜欢。” 晏欺在他臂弯里,惊愕,挣扎,犹豫,随后一点点地失了力气,也失了勇气。好像终于累了,摊开一只手,满心无可奈何地对他说道:“……我带你出去,我们一起去感受外界不一样的生活。” 他说:“你什么都不用害怕。” 听到这里,薛尔矜忽然就愣住了。 半晌,摇了摇头,紧抱晏欺的双手,也在无意识里松开。 ——晏欺说,你什么都不用害怕。 兄长也说,别怕,我会一直在的。 薛尔矜抬眼望着晏欺,只觉所有的一切,既熟悉,也陌生。 他松了开手,指节一根根的,从晏欺雪白的袍角边缘缓缓撤离。 他心里没有那份底,便是骇得诚惶诚恐,事事如履薄冰。晏欺也是不曾留底的那个人,因而断情断得干脆利落,决不轻易回头。 “……你要走了吗?” 洗心谷底,七七四十九道气场结界,每一道,都是刀劈斧凿般的雄浑壮阔,牢不可破。 那时的薛尔矜不肯死心,便一直在问他:“……你不留在这里当我师父了?” 晏欺没有回头,只是木然握着手中长剑,声线低淡地应了他道:“我说了要带你走,是你自己不肯走,怨得了谁?” “一起走吗?”他定身站立在结界光圈的最边缘处,仍旧面无表情地说道,“……出了洗心谷这层笼子,外面的世界地阔天长,任你逍遥自在——届时我再当你师父,日夜教你识字习武,难道不好么?” 好一个地阔天长,逍遥自在。 他又何尝不想抛却一切,陪同心中喜爱的那个人,一并自由放任,以天下四海为家? 可他若就这么毫不犹豫地走了,留得兄长一人在后听天由命,又会是怎般一个难以预料的结果? 薛尔矜远远望着他,喉咙已然涩得发痛:“不行……我不能走,我……” “你是不想走,我必须得走。”晏欺摆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言,“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听,你爱留便一人留在这里罢。” “你……你不要走好不好?”薛尔矜哽咽道,“我愿意喊你师父,以后天天喊,年年喊,喊多少次都可以,只要你不走,叫我做什么都愿意!” 晏欺背对着他,一袭洁净的衣袍像是冬日极寒的冰雪。他那锋利不失阴柔的五官,在做出任何类似于轻蔑的表情的时候,都是刻薄得近乎残忍的。 “不必了。”他说,“谁稀罕你那两句要熟不熟的称呼?” 言尽于此。 他终是拂开衣袖,转身迈开了沉重的步伐,一点一点没入远方望不尽的无穷黑暗,与那身后之人拉开一段无法跨越的鸿沟。 晏欺走了。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薛尔矜怔然定在原地,直到后时回过心神,整座寂静无声的洗心谷里,又只剩下他一人。 他终于害怕了,故而仓皇而又无助地呐喊出声道:“……别走,别走!” “或玉,不要走!” “或玉!” 没人再搭理他。 甚至没人再回头看他。 这一次,晏欺走得彻彻底底,饶是一点痕迹也不曾留下。 薛尔矜全身战栗似的发着抖,那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彼时闭了又睁,睁了又闭,仿佛在强行确认什么,只觉眼前的一切都是错乱的、虚假的、不切实际的。 他突然开始后悔——为什么要答应莫复丘提出的请求?为什么要为了他懦弱的兄长,甘心委屈至此? 凭什么? 他是可以走的,永远伴在晏欺身边,哪怕晏欺并不喜欢他,至少有那么一个人,牵引他,陪护他,叫他不必再受孤苦带来的痛楚。 他拼命摇着头,大口呼吸着伸出手,沿着四十九道结界裂开时遗留的缝隙,试图追上晏欺离开时的脚步,跟上他,义无反顾地抱他在怀里,与他十指相扣,耳鬓厮磨:“师父,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薛尔矜大概是疯了。 是疯了。 他红着一双眼睛,喉咙在隐隐约约打颤,分明是一副悚然至极的神情,那纤长的五指却是毫不留情的探出去,将臂间方愈合不久的伤口掰开,扯烂,撕得血肉模糊,滚烫的活血沿着破碎的地方汩汩淌了下来,连带周遭完整的皮肤一并灼得焦红。 他仿佛没有知觉,将那不断跃动的血液凝在手心里,任由它急剧变化伸缩,最终聚成一柄尖锐的短刃。 随后,竭尽全身的力气,举起刃口,正对结界的边缘,几近是失去神智地,朝下狠狠挥动而去—— 铮的一声,哗然嘶鸣。 自耳边滚滚传来的,却并不是气场结界破碎的声音。 有人在他身后低笑。沉而缓的,比起嘲讽,更像在怜悯。 “好笑啊,薛尔矜。” 他那声音是嘶哑的,却也是沉庞的,仿若山口徒然压下的巨石。 “你该拿面镜子照上一照。” “你如今这副模样,当真是好笑极了。” 第111章 夺皮 薛尔矜回过头去。与此同时一并自他手心猝然扬起的, 还有那柄堪称凶狠利害的血刃。 刀尖朝内, 横推而出。刃边泛着火灼般的高温,像沸水,又像玄冰, 那力道是实实稳稳能要人命的, 挥扫出去,正对身后那人笑至瑟瑟发抖的咽喉。 倏而一阵风来,吹得男人交缠满面的黑纱,逐浪的海潮一般飘飞而起, 若有若无的,隐现出他略微上扬的唇角。 也就是那么匆匆一瞬,薛尔矜愣住了。 那口子血刃硬生生搁在男人喉头近一尺之处, 停滞不过片刻,自他背后骤然升起一道碧色光晕,转眼刹那,一柄通体幽绿的巨型石刀破空而出, 几乎在血刃止步不前的同一间隙内, 雄厚刀风紧逼而上,堪堪压向薛尔矜毫无防备的面门—— 寒风乍起, 再次将男人隐在黑纱下的面容吹出一星半点削尖的轮廓。 薛尔矜瞳孔一缩,还待张口说些什么,那石刀偏是不饶人的,狠狠砸落下来,借着虚力, 将那横挡半空中的血刃拦腰斩断,淋漓的活血登时四分五裂,洋洒飞溅着散了满地,尽是刺目狰狞的猩红。 随后,陡然直降,凶兽獠牙般残忍凄厉的刀边,逆风袭上薛尔矜尚还抬起的半边臂膀。 撕拉的一声。也就那么短短的一瞬之间,硬生生,毫无征兆地斩下他伤口崩裂的左面小臂,断骨决然扯开后蹿至心尖儿的闷响,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剧烈疼痛,从手臂一路蔓向身体各个隐秘不发的角落。 薛尔矜却只是轻轻嘶了一声,没有退后,也没有倒下。任何繁密的痛感于他而言,早已生得麻木不堪,他一双眼睛仍旧是亮着的,一丝不苟注视着男人若隐若现的面庞,像在发呆,又像在出神。 因而男人遂了他的意,将黑纱自头顶一寸寸揭开,一层接着一层,一道接着一道,弯弯绕绕下来,那样一副熟悉至极的五官,就此在透底的寒风之中显露而出。 然而当时的薛尔矜,并没有做出太多的表情。他只是撇嘴笑了笑,复又伸手扶上方才被强行斩断的左臂,抬头看他,一字字道:“距离按约取血还有整整一天的时间……你眼下突然出现洗心谷底,又是想玩儿什么把戏?” 男人摇了摇头,只看着他因急着损坏结界而狼狈不堪的手臂,意味不明地勾起了一双薄唇。 薛尔矜见他不应,便刻意抬高了音量,道:“说话!” 男人仍是不言,却顺着薛尔矜暗藏锋芒的冰冷目光,稍稍抬了抬手掌。 随后覆面的黑纱被彻底扯下,显露/出一张与薛尔矜几乎是相差无二的面容。 薛尔矜的笑脸一下就僵住了,尖锐里泛着些许显而易见的苦楚。 自方才那人发动攻势那一刻起,他就隐隐约约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他的直觉总是异常灵敏,大概已经猜出什么来了,却在执着于迷惑自己。 顿了很长一段时间,终是缓缓开口问道:“我哥人呢?” 男人轻描淡写道:“……你说呢?” 薛尔矜没再问他了,裂口的左臂正徐徐流淌着新鲜的活血。他感觉不到有多痛,便顺着势头猛一发力,将整个胳膊拧了下来,骨头连同血肉折断时涌出的血渍攥在手心里,搁在指缝里,带着灼烧的温度,再次形成锋利无比的刀刃,自半条腥黑的手臂上冒出凶煞尖锐的根。 活剑族人,既称活剑。他们全身上下,从皮囊到血肉到骨骼,都是足以让普通人为之惊诧震撼的迅猛利器。 断骨重铸,燃的是血,也是活剑体内积蓄已久的蛮力。他那整条左臂挥出去了,散开漫天滚烫的血点,溅打在那男人随风飘逸的层层黑纱上,亦在无形中,与他手中墨色的沉厚石刀相抵相融。 二人之间来往数招,皆是薛尔矜一人攻势凶悍强劲,男人注重防守,屡屡后退,看似不敌,实则腕间力道意在克制,一撤一挡,一击一推,去时利落,回时稳妥,刚柔并济,进退有度。 硬要说起来,活剑族人虽天生顽强不屈,体态刚劲,但那一身形同自残的猛烈功夫,是与生俱来的,而它裹挟的力量,也是接近毁灭性的。 薛尔矜适才失了大半血液,又徒遭一回断臂,几乎所有的精力耗费在与那四十九道结界凿穿打通的心思上,故而再出手时,愈发颓唐,已显然渐处下风之势。可他此时偏像是个死的,忘了怎么收敛,也忘了怎么停止,一心拼了命的往前再往前,犹如一条丧家的野犬,在晏欺转身离开的时候,在眼前的男人倏然揭开黑纱的时候,就彻头彻尾地失了神智。 他向来精明聪慧,偏在回眼望见那人与兄长别无二致的五官眉眼之时,陡然骇得不知所措。 “……他到底在哪里?”薛尔矜睁大一双通红的眼睛,喃喃的,死死凝向他,断断续续地道,“告诉我,你他妈的……快点告诉我!” 他微微颤抖着,染血的断臂还待向前挥开半尺的距离,却是隔空被人一把攥住。那男人神情寡淡,苍白的面色像是薄薄一层草纸,声音也是麻木低哑的,就伏在人耳畔,字字诛心道:“……他没了!” 话音未落,倏而一声痛苦的闷哼。薛尔矜眯着眼睛,半截残骨自男人胸口径直穿透到了后背,不与他任何反应的间隙,已干脆果断地抽了出来,带血的五指,方才还那样温柔地牵着晏欺的衣角,彼时成了野兽残暴的爪牙,一节一节拧在他脖间,声线沉庞地道:“你……再说一遍!” 男人遭他桎梏在手,却是浑然不怕的,眼底犹自带着笑意,喘着粗气道:“你该是猜到了?你……那么聪明,什么都是精打细算的,又怎会猜不到?” 薛尔矜直盯着他,半晌,约莫是忽然明白了什么,瞳孔有片刻的涣散。但是很快,绕在男人颈项的指节又在下意识里收紧:“……打从一开始,你向我提出条件的那一刻起,就压根没想过就此罢休。” 是了。 那时的薛尔矜,满心想着如何在取血途中对他和莫复丘进行最为有利的报复。所以待男人所做出的荒唐请求,他假意答应,只为等放血当日一雪前耻,将聆台山上下一张张虚伪的面孔尽数一扫而空。 殊不知,人心俱是多变的。他薛尔矜心里佯装着一些什么,那男人心里自然不会有多干净。 只是,薛尔矜万万没有料想到的唯一一点,便是那人遍身布满黑纱的遮掩之下,会是这样一番令人发怵的情形。 ——他正无所顾忌地用着兄长的皮囊。那么兄长呢? 他说兄长没了。 没了……又是去到了哪里? 薛尔矜甚至不敢往下想象。 他不敢想象,也不敢接受——那男人面上所附着的,只是一张普通的假面,还是从活人身上生生剥下来的皮? 可他不愿想象,那人偏像是有意要逼他想象一般,喉咙卡在他滚烫灼烧的虎口,连带着声音都是咸的,带着一丝一缕鲜血勃发的味道:“你什么都知道,又何必这般装傻充愣?” 薛岚因没说话。 男人笑了一笑,试图挣脱他的束缚。然而薛尔矜力道大得出奇,纵是失了一条左臂,那另一只手仍旧钳制在他肩膀往上一带,只需轻轻那么一拧,便能直接要了他的性命。 “太蠢笨了。”男人眼底一阵阵发黑,呼吸是乱而艰难的,口齿却还伶俐如初,“在洗心谷底呆了整整四年,你早不如从前那般机敏过人,善于揣测人心了。” 薛尔矜眼皮轻微地颤了一颤,仿佛带了些茫然。 男人见他这副模样,终忍不住失笑嘲讽道:“……你怕是不记得我了罢。” “……” “四年前,在通往西北诛风门一带的路上,你和你哥当时就坐马车里。”男人伸出一指,拨开胸前褶皱一团的衣襟,只见在那适才血刃穿透的焦黑创口周围,还留有无数道年代已久的错落伤疤。 男人全身上下,除了上面那张英挺干净的五官面颊以外,基本没有任何一处堪称完整无暇的皮肤。 “你们跳车逃跑的头天,我没能完成抓捕活剑族人的任务,因此被诛风门判以极刑,当场处死以儆效尤。”他说,“我千方百计留了一条命苟活下来,当夜离开诛风门的时候,你猜我碰上了谁?” 薛尔矜脸色一白,却抿紧了嘴唇不曾出声。 “我在诛风门被折腾得要死要活,就正巧看见你哥没事儿人一样,直愣愣地站在我面前。”男人指了指自己胸前乃至四肢内外大片溃烂浮肿的伤口,复又目光幽冷地望向薛尔矜道,“你再猜猜……我对他做了什么?” 薛尔矜神色紧绷,卡在他颈侧的手掌不由增大几分令人绝望的力道。 “我揭了他的皮。”男人轻飘飘地道,“完完整整,不带任何破损地,从他额头,一路撕到肩膀……” 话未说完,他忽地一个拧眉,喷出大口殷红的鲜血。那是薛尔矜的手掌,在靠近他心脉的地方,划开一道几乎将他全然对穿的伤口。 于是男人干脆不说了。他低低笑了两声,好似浑然不觉伤痛的样子,高高昂起头颅,正对上薛尔矜眼底仿若刀割一般汹涌流动的光芒。 紧接着,指尖微动,快速施用咒语,在那暴走的血刃即将劈头斩下的前一瞬间,石刀扬起,冲天的轰鸣声响甚至要将耳膜震至粉碎! 薛尔矜只觉迎面袭来一股极端强劲的气流,伸手欲挡,却不巧左臂缺失,一时抵御不及,竟被那狂猛劲道生生推出数尺之远。及至再回神时,那男人已是双手握实那柄光芒暴涨的沉厚石刀,运足体内浩荡强势的真气,正对准薛尔矜尚未出手防御的额顶—— 手起,刀落。 热血狂溅,霎时浸红了彼此二人模糊不清的脸。 第112章 死迹 那一刀来势凶猛, 落得湍急, 凿得准稳,正抵着薛尔矜头顶正中央处,竖直劈下, 转眼便是一道粗砺狞恶的血痕。 他似有一身淌不尽的浑浊血液, 沿着额角开裂的缝隙一股一股地流出来,漫过了发丝,沁湿/了耳坠,顺着脖颈深处蜿蜒下垂, 最终滴在衣袍干燥宽厚的夹层里,迅速浸透了整面襟口。 第一刀下来的时候,那男人就立在他跟前, 血水已挡住大半的视线,因而他的面庞也一并糊至一团乱麻,唯独声音是清晰的,比那石刀落时还要催人痛苦不堪。 “若非你兄弟二人从中作梗, 我这四年以来, 本不应当如此。” 薛尔矜肩臂微颤,还想挣扎着再做些什么。紧接着那第二刀下来, 便是蛮力砸在他尚还完整的右臂上方,狠厉而又决然的,将那另半面坚/硬的骨头也碾得不成原形。 他张了张嘴,可是发不出声。喉咙里尽是涌上来的血沫子,彼时他控不住周身烈火一般疯狂燃烧的活血, 那刀刃一样的粘稠液体便依附在他喉管上,灼得阵阵生出刺疼。 “你们活剑族人,生来便是一身奴性的可悲工具——而你,大抵是他们里面最倔强,也最蠢笨的一个。”男人道,“……至于你哥,他就是个废物。” “我伸手剥他皮的时候,他就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拼命求饶。他给我磕头,甚至抱着我的脚跟儿上下磨蹭,好像一条狗。” “当然——你也是。你是死狗。” 薛尔矜陡然变色,倏地一下撑地站起,就着满身的活血便要强行与之抗衡,可那柄注满气劲的石刀究竟是不可抵御的,甚至再凑得近一些,薛尔矜能清晰瞧见刀身上沟沟壑壑隐带的一丝丝红痕。 第三刀下来,即刻又沉又快斩在他胸前,肋骨断得咔咔作响,那声音是往心底里去的,止不住地泛出或清脆或庞重的尾音。薛岚因咳了一声,闷出一口黑血溅了满身,也溅在那胸前破碎的衣襟上,染得通红,渐渐晕成了红褐色。 他还待挣扎,可是手脚无力。那男人就蹲下来,在他耳畔细细低语道:“我说啊……你怎么像个傻子,将自己死死围困在洗心谷里,一晃便是整整四年……” 他兀自一人,杵在薛尔矜身边笑得打颤:“你可知……你悉心期盼守候的那个人,早在你初入谷那一刻起,便已经撒手人寰了呢?” 薛尔矜瞳眸剧震,嘶哑的喉咙内闯出一声接过一声近乎呜咽的悲鸣。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紧接着就是第四刀,第五刀,落如群山倒塌一般,当即将他五脏六腑凿得粉碎,他抬起手来,血流肉烂的五指伸出去,试图抓住一些什么东西,但那石刀抡得飞快,刃口正对准拇指末端那枚微有闪烁的鎏金方戒,金属碎裂的声音夹杂着指骨截断的杂响,在他耳边一阵盖过一阵,好似成千上万的鬼魅在张口咆哮—— “薛尔矜,你难道真的以为,这多年来你在洗心谷底收到的每一封书信,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吗?” “起初是的。你哥人没死透,除了求饶,便只能趴在笼子里颤巍巍地写着字。”男人抬起脚跟,毫不犹豫踏上薛尔矜已然四分五裂的面门,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继而一字字道,“……后来你在洗心谷底每日每夜求着盼着的一封封书信,都是我替他写的。” “你哥早在你入洗心谷安置没多久的时候,就死了。” “死了。” “……都是报应。” “四年前,你们两个贱/奴怎般害的我,到如今,便让你们尽数拿性命来偿还!” “愚蠢!可笑!活该!” 愚蠢—— 可笑—— 活该—— 薛岚因倏然睁大双眼。 那柄通体幽绿的庞重石刀自头顶沉沉下坠的一刹那间,十六年前所有灰飞烟灭的模糊记忆,即刻在那黝黑孤冷的瞳底重叠拼合于一处,骇得如同画面再现一般耀目清晰。 闻翩鸿那张五官眉眼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庞,此时此刻,在他眼底无限拉伸,扭曲,最终染得殷红一片,无休无止炙烤着他内心深处隐匿已久的憎恶与悲恸。 那是他埋藏了整整十六年的刺骨锥心之痛。 当年的闻翩鸿,亦是手握着那柄极尽凶恶的厉鬼刀,霎时将他整个人一并拆分肢解,挫骨扬灰。 他每落一刀,便会在薛岚因耳边复述他当年对兄长所施用的暴行。 那绝望与撕裂交相融合的巨大痛楚,在破开遣魂咒所带来的封锁压制之后,飓风似的侵/袭了薛岚因四肢百骸每一处不为人知的死角。 他痛得浑身痉挛,十六年前的记忆像是一柄垂直没入心口的刀子,刺得他醒不过来,偏又像是醒得太过于透彻,以至于再次醒过心神的时候,除了背后鲜血淋漓的创口不断发出骇人的灼痛,还有从头到脚接近于窒息的分裂触感。 他努力将眼皮撑得很开很开,首先望见的,是面前晏欺一张苍白无措的面孔。随后那面孔像是梦一样震得碎了,转而幻化成他当日离开洗心谷时愈走愈远的雪色背影。 薛岚因眼角沁得通红,登时无法克制地冲他嘶声喊道:“——师父!” “师父别走,别走!!” “……我在,我没走!”晏欺哆嗦着,伸手将他托住,冰冷的掌心盖在他血流不止的后背上,很快被那腐蚀性极为强悍的活血灼至溃烂。他抱着薛岚因,像是抱着一座随时濒临倒塌的山岳,可他压根使不上半点力气,只能凭借身体的力量将人勉强支撑着,揽在怀里,试图替他止住后背狂涌的鲜血。 然而厉鬼刀带来的创面实在太大了,晏欺这会子修为亏空,没有办法依靠术法为薛岚因进行短暂的修复。彼时单手扶他起身,想要借力将身形虚虚立得稳实,倏忽头顶一阵凌厉刀风哗然而起,遮天蔽日的巨大阴影顷刻漫没了上方大半的视线,晏欺闪身欲躲,偏它力道简直蛮横无理,几乎是擦过二人头顶要害处生猛下坠,只需落得准狠一击,即可将头骨连同脊椎一并震得粉碎。 晏欺只身抱着薛岚因连退数尺之余,涯泠剑让他顺势拣了起来,紧紧攥握在手心里,继而铿锵一声寒慑人心的冲天巨响,细长盈白的剑身与厉鬼刀形容可怖的刃口相抵相磨,擦出的火星噼啪生得脆响,甚至隐隐携带了一丝无法言喻的血腥味道。 那涯泠剑,原就是一柄弑人无数的凶剑,彼时沾了薛岚因亲手抹上去的活血,便是从剑尖到剑尾,都在不住发出凄厉的嘶鸣。晏欺一只手空空将它端持着,已然有些掌控不住凶剑狂暴所带来的庞大力量。而那闻翩鸿倒是运筹帷幄的,厉鬼刀如此邪煞之物,偏让他一双手挥走推击得游刃有余,显然是经年累月积蓄所带来的成果。 早前在北域那一阵子,晏欺就曾有质疑过闻翩鸿的身份。当年薛岚因的离奇死亡给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尤其是在他事后回到洗心谷,正巧碰见莫复丘守着薛岚因半颗脑袋的那个时候,他就当场崩溃得不能自已。 时至今日,真正的幕后凶手就站在他眼前,他才猛然一下意识到,有些事情,真不像他最初想象的那样简单。 ——比如闻翩鸿本人,以及闻翩鸿表面披了近二十年的那一层人皮。 他将自己藏得很深,甚至快要活成了那个名为“谷鹤白”的死人。 人人道他一句谷副掌门,殊不料那真真正正该被换作这个名字的人,已随着他那枚不曾离身的鎏金方戒一起坠入了十八层地狱,永世承受苦痛不断的折磨。 只可惜,当晏欺亲手将这些埋没多年的真相尽数挖掘出来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厉鬼刀再次与涯泠剑彼此之间双双抗衡,那骤然激起的炽猛气劲足有十丈余高,晏欺握剑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很快他僵持不住了,便被那隔空传来的刀气震得斜飞出去,狠狠砸在身后半截斩断的粗木干上,闷头咳出大口温热的鲜血。 薛岚因就倒在离他不远处的枯草丛里,那道石刀所凿开的狰狞伤口从后脑一路蔓延至腰侧,几乎将他整个人直接劈成了两半。 他这一刀,是生生替晏欺挨下的。晏欺抬眼再看时,只觉心尖都在绞得阵阵抽痛,慌忙挣扎着起身,想去勾住他空出的指节。忽地眼前暗暗一沉,闻翩鸿高大颀长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继而缓慢从容地蹲了下来,正凝向晏欺仿若刀割的狭长凤眸。 半晌,闻翩鸿扬了扬眉,伸出一手钳住他染满血渍的下巴,喃喃说道:“……倒是个生得好看的。若非如今各大门派都急着要你一条狗命,大可将你手脚一并废了,扔那大街小巷的臭勾栏里,叫旁人好生见见你是个什么模样。” 第113章 诛心 晏欺猝然偏头, 刻意避开他宽厚的手掌:“下作东西……聆台一剑派尚能容得你这般孬/货只手遮天, 怕也是命数将近了罢!” 话音未落,已被闻翩鸿单手揪着衣领提了起来。他力气大得可怕,那一双手是稳稳实实握过厉鬼刀的, 彼时便拧在晏欺喉间, 像是一捆牢固的铁锁:“如今聆台一剑派容得我来只手遮天,还不是拜你一手所赐!” 话毕,喉间隐隐泛出一丝哂笑的尾音。闻翩鸿伸手将那柄沾染活血的涯泠剑一把夺了过来,把玩儿似的搁掌心里, 复又继续说道:“十六年前,是你,晏欺。你将那姓莫的打成半身不遂, 才给了我明目张胆上位的机会——硬要说起来,我还真该好好谢一谢你!” 晏欺眸色一凌,当即扬起手腕点上他腹间巨阙穴位,手指一旋, 眼看便要堪堪击中命门要害之处, 偏那闻翩鸿是个眼疾手快的,听得周遭风声逆耳绕行, 立马侧腰微微偏了过去。再回身时,已是蓄力一掌,径自朝前,啪的一声陡直贯穿晏欺心脉。 晏欺猝然朝后一折,脸色霎时就变了, 胸腔里哽着一口淤血闷不出来,猛咳几声,神识尽数散得一片混乱,颤抖着一双手臂还想挣扎起身,及至再抬眼时,忽逢一道冷锐寒光横扫而过,竟是闻翩鸿那厮屏息运功凝于腕间,手握涯泠剑妄图借其弑主! “有你晏欺项上人头在前做担保,指不定将来聆台一剑派的掌门之位……能够归顺于谁。”他道,“你命数已定,我干脆送你一程,便权当是做了一趟善事,也好叫你免受禁术反噬之苦!” 言语之间,涯泠剑正从高处垂直下落。晏欺还没来得及出手予以半分抵御,紧随在那剑刃将欲割裂喉咙的匆匆一刹,却是迎面袭来一阵猛寒气劲,途经之处,乍然生出一长串细碎冰花。 闻翩鸿堪堪回眸一望,恰是与那漫天霜华碰得满目刺痛,略微躬身,反手将那涯泠剑拢至腰后,继而单掌成风,顷刻向着寒气飘溢之处推出一团青黑流魂。 轰然一声震天巨响,两股势不可挡的力量骤然于半空当中相互对峙冲撞。 但见那凌厉如刀的霜风雪雨之间,赫然立有一人高挑伟岸的身影。 素灰长袍,银白长剑。 以及那一双傲然无尘的锐利眼眸。 根本无需琢磨,闻翩鸿已然猜出来者为谁。顾自一人定了定神,便朝来人方向挑眉笑道:“易老前辈好雅兴,如今都这么晚了,还预备到这河滩儿旁边散一散步呢?” 铮的一声寒剑出鞘,易上闲并不打算与他多言。及至出手之时,腕间浑然气劲仿若山河倾倒,简直与适才晏欺空虚灰败的力道截然不同。 闻翩鸿一次已经尝够了甜头,彼时无端再对上易上闲一番雄浑攻势,便显然带有一定薄弱之处。他做事向来稳打稳算,不曾料想中途会杀出这么一个利害角色,故而侧目扫过晏欺一眼,干脆将那涯泠剑随手朝地一掷,顺势捞过身后浑浑噩噩的云遮欢向后疾退数尺之余,最后一个跃身自远处树梢上方站定身形,犹是从容不迫地出声说道:“前辈,您这是什么意思?晏欺此人死有余辜,您如今执意与我刀剑相向,莫不是还念旧情想着留他一命?” 易上闲来时本就匆忙,未有仔细确认面前此人究竟是何身份。加之如今夜色已深,闻翩鸿又站得极远,易上闲瞧不清那残枝枯林下男子的五官面容是副什么模样,仅从他情急之下爆发出的连串青黑流魂,简单判断他是西北诛风门中人。 因而易上闲冷笑一声,极尽轻蔑不屑地应了他道:“你诛风门一群无耻肮脏之徒,整日干着些偷鸡摸狗的龌龊行径,眼下倒还有心思埋汰旁人?” 闻翩鸿倒也不急于生怒:“照这么说来,前辈也不见得有多干净。长行居多年以来……都在口口声声张扬着要取晏欺性命,如今真要见他死了,反是一心想要庇护——这茬儿事若是叫旁的人见了,又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想法?” 易上闲并不予他任何挑衅,稍一旋身,便是一个瞬移挪至人跟前,伸手攥过云遮欢尚还绵软的一双肩臂朝后一扯,将欲顺利夺还的前一瞬间,那闻翩鸿即刻竖起一指催动术法,天地流魂应声暴起,没了命似的从每一处拥挤不堪的细密空隙展开乌青泛紫的爪牙,偏又在触及易上闲一身凌寒气劲的刹那化为无尽魂烟,呼啸嘶鸣着朝他身后毫无防备的晏欺猛袭而去。 易上闲暗暗“啧”了一声,当下唯一的选择,便只能将人彻底松开,转而以双手迅速结印,默念三声咒语,一道真气屏障从天而降,及时将晏欺与薛岚因师徒二人罩得严严实实,不受一丝外力侵扰。 如是一来,云遮欢在他手中徒然失了钳制,歪歪斜斜的,恍惚要从树梢顶端飘忽落地,闻翩鸿眼见计谋得逞,二话不说,伸手将她往回一捞,单手收势,卷天盖地的流魂亦随之囫囵扭转了方向,纷纷涌至百丈高空处,自成一道漩涡形状的结界。 随后,蹬腿朝上一跃,沉冷的身形化作数不尽的青黑散烟,带着厉鬼刀与云遮欢一并融入流魂形成的空洞当中,很快消失得不见踪影。 过不多时,一片寂静空旷的枯树林间,所有喧嚣刺耳的声响皆是戛然而止,独剩易上闲一人微微仰起脖颈,远远望着闻翩鸿离去的方向,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攥握成拳。 半晌过去,终是一声无奈长叹。他转身踏过满地残乱的枯枝杂草,一步接着一步,在他脚下发出哀鸣一般的凄厉颤音。 最后他在晏欺身边缓缓驻足。彼时人已呼吸薄弱地昏死过去,唯有沾满血渍的一只手臂下意识里伸了出来,纤长的五指微微曲起,仍旧勾握着薛岚因冰冷僵硬的手掌。 第114章 师父在哪儿! 南域立冬, 接连祸水河一带细长水域纷纷结了霜茧, 带着长行居内外一望无际的数方莲池一并遭了大殃,红过一夏的莲花亦跟着落底沉了淤泥,再无半点盛开的盼头。 薛岚因清醒过来的时候, 身体已经彻底僵化了。不知做了有多久冗长的梦魇, 再睁开眼,满目枯枝拢成的残影尽数替换为四面素白的墙壁,及至瞧得再清晰一些,甚至能看见壁内数道刚劲牢固的封守结界。 薛岚因挪了挪身子, 才发现手脚是被锁上的,沉重的铁链紧贴身下一张低矮的木榻,只要稍有动作, 便会立马骇得吱呀作响。 薛岚因试着挣了一阵,没能挣开。继而躺平了收复片刻忐忑不安的心境,安静下来的第一反应,便是左右寻找晏欺的身影。 他人呢? 之前受那么重的伤, 该不会…… 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的薛岚因, 一下便从木榻上弹坐起来,三番五次想要挣脱铁链带来的桎梏, 到最后竟像是疯了一样,试图通过自行断骨的方式来获取身体上的自由。 他这样一番无休无止的剧烈闹腾,很快便惊来了守在门口的当值家奴。哗啦一声推开屏风走进来,是长行居内惯有的青色长衫,素淡一张面孔, 生得有几分端正清秀,就这么低下头瞅着薛岚因,招呼也不打上一个,便是直截了当地道:“……别乱动,你背上那道伤口涂了几层草药,若是再裂开迸出了血,当心你自己小命不保。” 薛岚因一听,反是折腾得更狠了。无奈嗓子还是哑的,断断续续难发出声,便死死瞪着眼前那人,一双眼睛撑得血红:“我……我师父呢?我师父在哪儿?” 那人抬手点过他后背几处要穴,人就跟那断线的风筝一样,脱力不动了。末了,将他掰直放稳在榻上,背面朝上,后心一道褐色的伤口几乎撕裂他大半的身体,好在人还生得健实,适才胡闹几下,没将刚涂好的草药给蹦跶乱。 “你师父是谁我不认识。”他说,“我只知道你再这样上蹿下跳,我师父保准会将你赶出去,扔野地里。” 薛岚因动弹不得,犹是抬眼看他。瞳底压制不住的灼烈火势,似要将人给活生生燃个对穿。 那人倒是平静如水的,恰与木榻上火急火燎的薛岚因形成鲜明的对比。两人一站一躺,薛岚因喉咙涩得发痛,几次想要开口,却怎么也说不出话,而他对面的人许是猜出他要问些什么来了,便索性一五一十地对他说道:“……你人在长行居,命也是我师父救的。睡了有十来天的样子,背后刀口割开的血液灼伤了你的脏腑,需要长时间静养。” 他光顾着说,薛岚因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待得嗓子好受一些了,还是执拗朝他发问道:“我师父在哪儿……?你们把他关哪里去了?” “说了,不认识你师父。静养期间,我师父只吩咐下来不许你随意走动。”那人道,“活剑族人天生狂暴嗜血,为了防你自残成瘾,这每一道铁锁都是上过结界念过咒的,你便莫要再想着如何开溜……” 薛岚因眼神渐渐泛空,看也不看他:“师父……” 那人叹了一声,方一回身,正好门内竖立的纸屏风被人轻轻朝里一推。是易上闲领着从枕缓缓踏步进来,一眼瞥见屋内木讷守着的青衣青年,便轻声唤了他道:“程避,不必守了,你先下去歇着吧。” 那人点头称是,躬身朝易上闲与从枕二人并施一礼,便转身侧过屏风走了出去。 薛岚因一眼见着易上闲,眸色就变了,几乎又要挣扎着从木榻上坐起。偏被易上闲支出一手蛮力摁住,压低声线沉而冷地道:“你要想死,我不拦你,但你最好滚出去,死在外面,别叫我看见。” 从枕也是一脸心惊胆战的样子,慌慌张张地瞧了他道:“岚因兄弟,你身上伤重,切莫要和自己过不去啊……” 薛岚因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易上闲,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挨着一口气,又道:“……我师父在哪里?” 易上闲稍稍上前一步,凝了眉眼,运功施力,源源不断的真气便从铁链顶端一路导向薛岚因不断战栗的身体。 那力道是实实在在下了狠手的,薛岚因顿时给痛得全身痉挛,好半天过去,总算安分下来,有气无力地趴回矮木榻上,没吭声了。 易上闲懒得与他多作计较,转身拂了他手腕,并指探过片晌,见脉象尚还稳定,便微微松了口气,回眼望向后方跟来的从枕道:“……查清楚了吗,那日带走你们云小族长的诛风门弟子,是什么人?” 从枕摇了摇头,抬眼示意薛岚因道:“说不清楚,当时在场的只有晏先生和岚因兄弟,如今岚因兄弟既是醒着,老前辈不妨问一问他?” 易上闲低头瞥了一眼双目无神的薛岚因,啐了一口,略带嫌恶地道:“……废物教出来的废物东西,没半点用处,连区区一个丫头片子也看不牢实!” 薛岚因还没开口说话,倒是从枕听来有些心急了,忙是追向易上闲道:“老前辈,您、您可一定要想想办法!遮欢如今落在那些个邪佞之人手中,性命不保且先不说,就连劫龙印也……” “行了,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易上闲摆手将他打断,继而拧了眉心,又对木榻上纹丝不动的薛岚因道,“当日真正见过那人真容的,也只有你和你那废物师父。既然人是醒着的,便张嘴说句话罢……” 殊不知,薛岚因彼时人虽清醒,意识却是浑然一片散的。如今见了易上闲,便愈发生得满心焦躁道:“你……你先说我师父在哪儿……” 易上闲冷道:“死了。” “你……”薛岚因眉心猛地一跳,但见他眼下这般平常反应,晏欺多半还是活着的。故又强自定了定心神,深深吐出一口闷气,颓然出声道:“……你若要问那日掳走云姑娘的诛风门中人是谁,我只能确定,他是聆台一剑派的谷……” 谷什么? 说到一半,忽然又哽住了。 没由来地想起记忆中那个时常跪地求饶的可悲男人。他将所有的尊严悉数掘地三尺掩埋得一丝不剩,到最后,反倒落得一个身死名存的迥异结果。 现在的闻翩鸿,披着谷鹤白的面皮,顶着谷鹤白的名字,在聆台山一带混得声名鹊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是沽离镇内外一众百姓心中正义凛然的大英雄。 越是想到这里,薛岚因就有些说不出话。易上闲却是辨出味儿来了,眯着眼睛又问他:“……聆台一剑派?” “果真是聆台一剑派,不会有错。”从枕脱口道,“之前还在沽离镇的时候,那谷鹤白便对我三人下过一次圈套。事后晏先生揭过一次他的底细,我们也查阅不少与之相关的记录,便由此断定他曾是西北诛风门中人。” 易上闲沉声道:“休得胡言,聆台一剑派乃是百年名门之首,又怎会与诛风门那般邪魔外道扯上关系?” 从枕摇了摇头,只道:“想必二十年前那场血雨腥风的夺印之争,老前辈亦是其中亲身经历的旧人之一。” 易上闲扬了扬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当年诛风门私下抓捕在手的,是两个游离在外的活剑族人,但最后你们救出来的……却只有岚因兄弟一人。” 从枕一面说着,一面伺机观察薛岚因的反应。而木榻上躺着的那位,像是突然死过去一般,听到他说这些,便紧紧抿了嘴唇不再吭声。 “还有另一个活剑族人,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是一人逃得远了……实则不然。”从枕道,“那时与他同一时间消失踪影的,还有昔日诛风门的左护法——闻翩鸿。” 易上闲眸色微动。薛岚因却是重重翻了个身,极力将双耳埋进木榻里端,试图拒绝接收任何有关的讯息。 “一个是聆台一剑派的副掌门人谷鹤白,一个是西北诛风门的左护法闻翩鸿。”从枕摊了摊手,继续朝易上闲道,“老前辈可以仔细推算——这二十年来,聆台山上下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大多由他一人出面掌控。至于明里暗里具体做了些什么,怕是岚因兄弟……比我要知道得更加清楚。” 易上闲是个明白人。有些事情没必要戳穿了直接说的,他基本是一点就通。加之如今从枕已阐释得足够清晰,他若再迟迟缓不过劲来,那便真是年纪大了愈发生得糊涂。 只不过……眼下局势乱得透底,大多细节更是碎得七零八落,很难拼凑完整。易上闲摆了摆手,眉心三道皱纹不由拧得更深一层:“硬要说来,聆台一剑派与我长行居乃是多年交好。事情真要如你所言那般难以揣测……贸然前去打草惊蛇,多半也只是在做无用功。” 从枕面色骤变,复又向他拱手低道:“老前辈,此事万万耽搁不得!遮、遮欢……小族长她……她还在闻翩鸿手里拿捏着,我们白乌族……” “我说了,切莫因急生躁!”易上闲剑眉一凛,即刻冷下声音低低呵斥道,“她是族长——又待如何?我何时曾说过定会出手相救?” 从枕慌忙垂下脑袋,战战兢兢道:“老前辈……” “……你也先出去罢。”袍袖一挥,易上闲漠然背过身去,朝着薛岚因躺平的方向扬了扬下颌,道,“我还有话,与他单独谈谈。” 第115章 师父是我枕边人 素白的纸屏风随着从枕离去的动静一开一合彻底闭了个严实。这会子偌大一间屋内, 便只剩下易上闲与薛岚因两人。 易上闲不说话, 薛岚因亦不曾主动开口。彼此无言片晌,薛岚因讷讷动了动嘴唇,想问问晏欺状况究竟如何, 不巧由易上闲抢在了前头, 率先发声问道:“……你清楚你自己的身体状况吗?” 薛岚因抬眼看他,灰败的面色里不带一丝半缕昔日的光彩。 “活剑天生体态强健,伤口愈合再生的能力更是异于常人。”易上闲负手立定在他身后,眼底流动的情绪始终晦暗不明, “所以当年遣魂咒勉力留你残魂一缕,才能在原本肉身四分五裂的情况下,保你日渐修复如初。” “……与此同时, 它给施咒者所带来的消耗也是毁灭性的。” 薛岚因终于忍不住了,稍稍侧头朝向他道:“那我师父……” “他吊着命想方设法给你换来的一次重生,你到底只将自己的性命……视作随时可抛可弃之物。”易上闲猝然抬高音量,声虽平稳如旧, 但语态不乏鄙夷轻蔑之意, “薛岚因,我该说你蠢呢?还是说你根本不明事理?” 薛岚因眸色微颤, 不由自主地道:“我……” “时至今日,遣魂咒所碾压粉碎的大部分记忆过往,约莫于你脑中已全然恢复成形。”易上闲转过身去,并未再回眼看他,“你们活剑族人, 生来本是自取灭亡的一条贱命。往日那些个不该记起的是非与否,你要恨也好,要疯也好,我还是那句老话——你愿意找死,我绝不出手阻拦。” 顿了一顿,易上闲似还想再强调些什么。片刻之余,终只是哂笑一声,带了些嘲讽意味地道:“反正你们师徒两个,迟早要将自己生生作死的,与我也没太大干系。” 言尽于此,他竟一时再无话可讲。心头万千的思绪,在一眼撞见面前半死不活的木头人那一刻,便无端沉底蒙上了一层浅灰。 薛岚因像是一条丧家丧主的死狗,老半天趴伏在木榻与墙面隔成的死角里端,看似认真听着易上闲在他旁边说话,却久久没再张口做出任何回应。 过不多时,连易上闲也推开纸屏风走了出去。哗啦一声与世隔绝的脆响,薛岚因便这么一人躺在多重结界环绕的矮木榻上,满脑子紊乱的思绪碾得七零八落。 过往的记忆实在是多而庞杂,有些东西再追溯得久远一些,他甚至没法记得一丝不漏。但有两个人的身影在他脑海当中,自始至终都在映照得愈发清晰鲜明。 一个是十七岁时候的少年晏欺,另一个便是被他整整遗忘了十六年之久的血脉至亲。 一个人的存在……究竟要低微到一种什么程度,才至于最终遭受如此残暴狠戾的对待,都无人忆及曾经与他有关的一点一滴呢? 薛岚因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但当年那些刻骨锥心的怒与痛,以及血液迸发时的悲怨与狂暴,放到现在来看的话,反而平白罩上了一层接过一层的迷茫。 如易上闲所言,他该是恨的。可他现在反像是一个被硬套上一圈记忆的假人,什么都是空的,什么都是虚的,至于该动手做些什么,他根本没力气去想。 薛岚因缓缓翻了个身,沉重的铁锁叩击在身下单薄的木榻板上,说不出的一串压抑闷响。 他刚闭上眼睛,前方的纸屏风偏又是一阵揩过风的一开一合。这一回,是那方才唤程避的青年又进来了,手里还捧着一碗热气蒸腾的药汤。 “喝药吧。”程避道,“喝完了我也好去歇着。” 薛岚因没搭理他,拧着眉头又是一个翻身,像条锅里炸烂的咸鱼。 程避自然不是个温柔的主儿,三两步踏上前去,捏着他的鼻子就将药碗抵着唇缝里灌。薛岚因一个翻腾没能挣开,硬让他倒得满脸都是热烫的药汁儿,汩汩沿着侧脸淌落下来,尽是一股难以言说的草腥味道。 好不容易一碗药汤喂得完了,薛岚因一条狗命也给生生剜去了大半,程避就从兜里掏出一块抹布给他擦嘴,边擦还边道:“你倔什么?我师父救你回来,你倒摆起架子来了?” 薛岚因整个人被捆在铁锁结界里,一时动弹不能,便也只能由着程避对他胡作非为。可是转念一想,这人口口声声唤易上闲一句师父,正说明他并不是长行居里的普通家奴。 既然不是普通家奴,那对晏欺眼下的状况,多多少少得有一分了解。 因而薛岚因识相不再偏执,倒是难得温温缓缓开了道嗓子,问他:“你是……易上闲的徒弟?” 程避面无表情道:“关你什么事?” 薛岚因眼里没什么光,只涩声道:“行行好,问你打听个人。” 程避冷道:“你又要问你师父的事?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认识……” “不,你一定见过的。”薛岚因伸了伸手,试图与他努力比划些什么,“他大概比我矮那么一些。很瘦一个人,不怎么爱说话,脾气也和你师父一样冲……” “不认识。”程避摇了摇头,仍是道,“整个长行居里,就数我师父最难说话,还有谁能与他顶撞的?” 薛岚因忽然就有些颓了,再往下深究,他该越发说不清楚了。好在这个时候,程避脑袋灵光了一回,及时向他补充道:“……我来长行居不过数月有余,这里的一事一物,我也大多是不熟悉的。你要问那些个杂七杂八的人,长行居里每日来往的流客不断,比你高比你矮的更是数不胜数……如何能寻得你想找的那个人?” 薛岚因经他这么一问,倒是醒过神来了。仔细思忖一番,复又再次开口道:“他带着伤的,伤得不轻,约莫到了走不动路的程度。” “啊……” 程避眼睛一眨,倏而变了音调道:“我想起来了!” 薛岚因立马从榻上坐直了腰身,连连追着问道:“他……他在哪里?” 但见那程避又想到什么似的,微微蹙了眉心,压着嗓子道:“噢……我师父不让说。” 这一下,薛岚因连冲上去打他的心都有了。无奈行动受限,便只得耐着性子与他说情道:“你便当是做了件好事,同我说说吧,他在哪儿?现在情况如何了?” 程避道:“告诉你又能怎样?你这副模样,还想着去找他?” 薛岚因是个聪明的,并不打算同他较劲。脑筋提溜一转,又变着法儿套他话道:“不……我不去找他,只是纯粹担心罢了。你好歹透露两句,叫我心里也好安生一些。” 程避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的古怪。薛岚因瞧他,顶像是易上闲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虽说来长行居的时间并不算久,已将他师父平日为人处世的精气神都给习了大半去了,怎么看着,都越像是块冥顽不灵的小石头。 小石头碰上老石头,丰埃剑主门下成了堆的石头精,一个比一个生得又臭又硬。 好一段时间过去,程避将手里的药碗轻轻搁下,讷讷转头问他:“……那是你师父?” 薛岚因一看有戏,整双眼睛都像是燃了把大火,顿时亮得明动透彻:“他怎么样了?” 程避斜眼看他,不知怎的,油然生出几分可怜的心思。片晌摆了摆手,声线平静地道:“半月前,我师父确是带回来一个昏睡的年轻人,但他当时屏退了在场所有家奴和外客,几乎不许任何人前去瞧见。我远远在边上瞥过一眼,还被师父狠狠呵斥了一遭……再往后,也就没任何机会见着了。” 薛岚因听得微微发愣,心里却是一阵一阵揪得生疼:“你师父没说……人最后送哪里去了么?” “没。”程避木然道,“我师父什么脾气,你不清楚么?” 薛岚因眸色发紧,边摇头,边伸手摆弄起腕间的锁链:“不成,我、我得去问问他……” “喂!”程避浑身一震,当下抓过他的肩臂,又急又怒道,“你不想活了么!” 话未说完,薛岚因已然蛮力触及房屋边缘的封锁结界,只听尖锐一声轻响,即刻又像被电打一般,痉挛着歪了回去,堪堪倒在木榻上,疼得倒抽好几口凉气。 程避就站在一旁看他,像在看疯子一样,嘴角抽搐着道:“你这又是何必?结界是人定的,铁锁也是专程用来压制你一人——再怎么逃都没有用的。” 薛岚因又不吭声了,心如死灰地将头埋回榻上,那样子,倒真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死狗了。 程避追随易上闲数月,师徒二人性子也是一致寡淡的,倒鲜少遇到这般状况。如今见得头一个像薛岚因这样的,不禁觉得心酸又好奇,故而弯下腰去,仔细瞧着薛岚因道:“喂,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为了师父,命都不要了吗?” 薛岚因蜷了蜷身子,只觉这会子乏得厉害:“等你师父不见那一天,你自然也就明白了。” “我不太懂。”程避道,“是人总会独立的,哪有一辈子依靠师父的?” 薛岚因侧了侧脖子,眯眼看他。片刻过后,不晓得又想起了什么,倏而意味深长地道:“你当然不懂,我的师父和你的……不一样。” 程避闻言,果然有些上钩了:“有什么不一样?” 薛岚因扬眉道:“你想知道?” “嗯。” 薛岚因冲他勾了勾手,明锐沉黑一双桃花眼,彼时曲成一道慑人心魄的弧度:“你过来,我同你讲讲。” 程避鬼使神差地低下了头去。偏在耳廓对上薛岚因侧颊的一瞬之间,木榻上那人骤一折腰,腾坐而起,右手食中二指迅捷并拢一线,啪的一声正中程避前胸一道大穴。 程避浑身一滞,还待说些什么,四肢已经僵了,渐渐麻得无力动作。薛岚因再一闪身,左手顺势成风,径直劈向他后颈毫无防备的昏睡要穴,继而稍稍偏头,带了三分笑意在他耳边低道: “我师父,那可是与我日夜相伴的枕边人啊……” 程避双目圆睁,登时骇得满面通红。张了张嘴,半句话没能冲出喉咙,人已朝侧面狠狠一歪,扑通一声彻底昏死了过去。 第116章 师父死了————————没有,骗你的 石头到底是块石头, 论起机灵来, 真没一人能是薛岚因的对手。 这厮有心要走,纵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挡不住。 程避这么一倒,相当于是拴狗的链子又给白白削去了一道。薛岚因费力折身过去, 扬臂抬手凝聚修为于一点, 正朝着程避手脚上方划开一道清晰有力的直线,不过眨眼一瞬,周遭四面结界陡然随之扭曲松动,天翻地覆一般的, 频频发出不可估量的巨大异变—— 及至片晌再度恢复原状的时候,榻上榻下两个人,已然显而易见地调换了位置。 昏睡不醒的程避给强行套上了一身束有结界的沉重铁链, 而薛岚因本人则投机取巧钻了出来,伸手大力将那纸糊的屏风往外一推,随后便大摇大摆地抬腿踏出了门槛,一路走得几乎是畅通无阻。 ——他这一招“偷天”术法, 可谓是将秦还当初所授的精髓给尽数学了个通透, 如今正巧施加在程避身上,也算是实打实地学以致用了。 薛岚因转身匆匆忙忙跑出了结界, 眼下实际走在长行居山石环绕的青砖小路上,却并没有办法去判断晏欺所在的具体方位。 长行居中大大小小一众亭台院落终归是不计其数,想必是为了贴合易上闲的心意,其间诸多长廊阁楼设计得颇有些许弯绕之处。 薛岚因火急火燎围着外屋转了一大圈,别说是晏欺了, 半天连点人影也没有见着。他本身伤势未能愈合,强撑着走出没多远便显然有些吃力,而今寻不到自家心心念念的师父,整个人干脆心灰意冷地蹲了下来,竹笋似的将自己硬裹在路边,懒得走,也懒得再动。 易上闲会把晏欺藏在哪儿? 晏欺身份特殊,原就不怎么受江湖中人待见。所以考虑到他的安全问题,易上闲必然不会让他在外抛头露/面。 那万一……易上闲这个黑心眼的,本就没有那份救人于水火的良善心思呢? ——也不一定。他易上闲就算没有,看在秦还的面子上,多少也会做出一些让步。 对了——秦还! 薛岚因陡然一个激灵,就着势头一下站起了身来。随后,几近是想也不想,便义无反顾地加快脚步,一头扎进了小路郁郁葱葱的尾端,瞬间消失了踪影。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纵观整个长行居,如今能够凌驾于易上闲之上的,还有一个昔日足以呼风唤雨的丰埃剑主秦还! 薛岚因记忆虽乱,却总不至于自此迷失了心性。早些时候,曾误打误撞光临过两次长行居的镇剑台,秦还当年身陨剩下的一缕残魂,便始终困守在其中,不曾轻易改变过。 薛岚因仅凭一丝不算深刻的久远印象,沿路跑得简直像是在飞。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回他认得还算准稳。途中走走看看约莫耗去小半柱香的时间,老远便寻见那枚带有“苍翠”二字的熟悉匾额,一切正如往昔一般,轻而易举唤回了他那颗沉寂已久的枯冷心脏。 彼时天色暗沉,黄昏近至,云外一缕稀薄光线将门前一道长廊染得斑驳微亮。薛岚因大步跨上路末一级石阶,心是热的,热得跃动火烫,手脚却是冷的,像是浸在冰河底端。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一条细缝。镇剑台内安静如旧,多年的陈设也未曾变过,仍是厅后齐对两室,其间右室那扇绘有紫竹的水墨屏风似是有意翻新过了,泛有黄痕的四角被人轻轻缀上了几笔清晰可见的梅纹。 秦还不在,室内也未曾点灯,四周便是暗得一片深沉。薛岚因屏住呼吸往里挪了几步,脚尖都不敢找地,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仅是极力压低嗓音小声道:“……师父在么?” 没人应他。 薛岚因在黑暗中无声吸了口气,总不愿相信是自己寻错了地方,却是恍恍惚惚地朝后挪了两步,脚跟微曲,不慎狠狠踢中了什么,一声闷响接着一个趔趄,他竟险些没能站稳。 摇摇晃晃好一阵子,薛岚因紧贴着墙根蹲了下去,发现地上正躺着一件绵软宽厚的衣裳。熟悉的锦缎,借着窗外低微的一层光线,能勉强认出是浅净如洗的天青色。 薛岚因的心蓦地一下就揪紧了。伸手顺着那衣裳敞开的襟口往下一摸,冰冷的质地,枯瘦的一节紧紧支撑着一节,仔细辨认一番,竟似是一具死人的尸骸! 那一瞬间,薛岚因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骤然爆裂一般,连带着所有酸甜苦辣一并涌出来了,烫得整个人都在微微战栗。他几乎是有些魔怔的摊开双手,小心翼翼将那副骨架拥入怀中,从脊椎一路轻轻抚摩至腰际,不敢用力,偏又克制不住力道,以至于扣在袍角的纤长五指,都在不住地剧烈颤抖。 不,不可能的……不可能。 他理智尽碎,仅在下意识里埋头往衣裳内层翻找些什么。他慌得实在厉害,手劲也不曾收敛,完整的一副骨架在他怀里,过不多时便是断得四分五裂,沉灰一般接二连三地滚落在地上,啪嗒一声声击得人心生胆寒。 很快,他找到了。衣襟上小块干涸的红褐色血迹,狰狞却又枯弱的,无时无刻都在向他彰显证明,这是晏欺不久前穿过的,最后一件天青色长袍…… 薛岚因起先是略微怔了一下,默然凝视着怀里半面冰冷的布料,发了有小半晌的呆。但没过多久,面上所有的表情便僵持不住了,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侧颊缓缓蜿蜒至颈窝深处,最后悄无声息地,往下浸透了掌心那件薄薄一层衣衫。 自此,满心的苦与恨,悲与怨,终于毫不留情地冲破了堤防,踏过一路数不尽的滚滚前尘,肆无忌惮地蒙蔽了他的双眼。 薛岚因忽然跪坐在地上,难以抑制地痛哭出声。喉咙里泛着涩,心口却是生生剜着一把锋锐的刀。 他早已不知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曾经离开父母时,他是痛过的,可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掉过眼泪。 后来一步一步走得远了,身边的人也在一个接着一个离去。 或消失踪迹,或与世长辞。 他这一生,历经了太多鲜血淋漓的死别。 待得知兄长惨死的时候,他已经渐渐学会了麻木——一直到最后,他甚至没能为此发出一声哀叹,便被闻翩鸿落下的厉鬼刀碾得粉身碎骨,再无任何悲伤可言。 而如今呢? 晏欺于他而言,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 薛岚因扪心自问,在过去的日子里,不曾予他过多的溺与爱。 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贪得无厌地向他不断发出索求。或是依赖,或是征服,或是敬畏——却从未有过一日,与他站在一个相同平等的角度,耐心体会过他的无奈与心酸,苦楚与煎熬。 薛岚因爱他么? 毫无疑问,是爱的。但是这份爱搁在晏欺身上,不知不觉,便成了一份沉重的负担。 那原该是薛岚因拢在心尖上最为珍视的一个人啊…… 他却放任他,一人孤单地承受所有伤与痛,最后走进他再也望不见的地方,独自面对死后无边无际的枯冷和黑暗! 他……怎能如此狠心…… 怎可能如此狠心! 薛岚因紧紧攥着那件衣裳,难受得简直喘不过气来。他仿佛哭了很久很久,久到喉咙又一次哑到失声,久到双眼红肿地再难睁开哪怕半分。 一时之间,只觉天昏地暗,绝望至死。 偌大的镇剑台里,满目凄清寂冷的寒剑,独他一人在泣不成声。哭到后来,眼泪都流干了,声音也发不出来,便只剩肩膀在一抽一抽的,像是个垂死的病人,在做最后无谓的挣扎。 忽不知为何,感觉背后有人在戳他,轻而带有几分试探意味的,一下接着一下。 薛岚因人都快脱力昏死过去了,彼时正为情伤得心烦意乱,便挂着一脸狼狈的鼻涕眼泪,没好气地冲人吼道:“……干什么,滚开!” 然而一回头,便正好对上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眸。 雪白的底衫,清瘦的身段,以及一副姣好的五官。 他愣了足足半晌有余,扑通一声就给坐在地上了。手里还捧着那件湿透的天青色长衫,提溜一下就瞪圆了眼睛,登时给噎得挤不出一句话。 “……你叫我滚?”晏欺就这么完好无损地,蹲在他面前,犹是带有轻佻嘲弄地道,“我还没叫你滚呢!” 薛岚因呆呆看他。 是真的呆了,连带眼神都是一片空滞的,活似见鬼一样,灵魂一股脑地往外挪出了窍。 “我说……” 晏欺一伸手,将他怀里那件皱巴巴的衣裳狠狠抽了出来,内层一节一节疑似人骨的东西瞬间稀里哗啦的滚了满地。 其中有那么一根儿,一咕噜顺势磕到了薛岚因脚边,脆生生的一声嫩响。 晏欺便弯腰将它拾了起来,啪的一下,不假思索赏给他的大脑袋瓜子: “……你抱着我晾衣裳用的竹架子,一个人在这里哭哭啼啼做什么?” 第117章 师父哭了————————假的,没哭 薛岚因就跟傻了一样, 一动不动地瞪着他。约莫过了片刻之余, 他终于,仿若是刚从鬼门关里拼命挤回了一口仙气,眼角一垂, 一个猛子朝前扎进晏欺怀里, 竟又像个孩子似的开始失声痛哭。 晏欺大概也没见过这般阵仗,当场就给他吓得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照例板着那张万年拉不下来的俊脸,伸手扯他, 一边扯一边道:“你发什么疯?薛小矛!喂……薛小矛!” 薛岚因没理他,兀自一人埋在他胸前,哭得声儿都变了整整一个调。满脸的泪花儿, 尽数抹在晏欺雪白的底衫上。 晏欺也是当真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勉力空出一只手来,慌乱无措地拍抚他的后背道:“别、别哭!……脏死了,快别哭了!” 薛岚因还是在哭, 抽抽噎噎的, 连带嗓子都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晏欺死死抱住, 唯恐人又会消失不见似的,始终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哭了有近半柱香的时间。 到后来,也是真的哭不出来了,却仍旧伸手将晏欺用力攥着。薛岚因靠着他, 没一会儿,下意识往上挪至与他心口相贴的地方,及至无比清晰地听见那一声声缓慢而有力的心跳,这才感觉最初脱离身体的那一部分魂灵,一点一点灌回了大脑,无形赋予他一次温热的重生。 “不哭了?” 黑暗中,晏欺叹了一声,拿出帕子轻轻揩着他的脸:“多大的人了,还这样哭……难看不难看?” 薛岚因抬眼望他。 四周的光线并不大好,晏欺在他眼底,只有极其纤瘦一个形。可人毕竟是热的,彼此紧密相拥,生命的温度足以点燃所有一切的冰冷。 “……你没事?”薛岚因怯生生道。 晏欺也低头看他:“你说呢?” “我……我以为……” 薛岚因嗓子一涩,眼看又要掉眼泪了,晏欺忙抬手将他止住。两人无声对视半晌,晏欺倒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猝然一手抓上薛岚因的胳膊,问道:“对了,你……伤怎么样了?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 经他这么一说,真正的问题就来了。薛岚因才想起自己是从结界里溜达出来的,背上的刀伤也没能好全,此时一阵一阵泛着些隐痛,似有再度开裂的征兆。 巧的是,这厮不必开口解释,晏欺也能明白个大概,脸色瞬间就变了,几近是有些凌厉地出声呵斥道:“薛岚因!” 薛岚因眉心一跳:“……在!” “你给我过来。” 正说话间,一把提起薛岚因的衣领便往门外走。 晏欺带他转身出了右室,径直绕过长阶外围一道木制长廊,来到镇剑台后设立的一方院落。薛岚因一路走得提心吊胆,但见院内四道封死的结界,乃是长行居内一贯带有的霜寒气劲。再往前走,长廊尽头即是一间幽僻而隐秘的寝居,其中多面高筑的结界彼此交错正盛,透过黄昏时分数道晦暗的光线,甚至能将内外每一处繁密的交界看得一清二楚。 晏欺缓缓推开屋门,隔着一层缝隙可见的房间陈设简陋而又古朴,素色的桌椅雕窗显然是年代已久,彼时正朝外漫漫沁出一股清苦的药香。 薛岚因猜测近半月以来,晏欺必是藏在此处安稳度过的。如是一想,心里倒无端松了一口气,脚上便也愈发没了规矩,正要跨过门槛往里直迈,方一曲腿,膝盖却被人实实抵住。 薛岚因微一抬头,晏欺一双含怒的凤目正巧映入他眼底深处,刀子一般沉冷,偏又不似往昔那般凉薄。 “……师父?” 话音未落,迎面便是一记耳光。和着天外数缕尖锐的风鸣,啪的一声闷响,顷刻在他侧颊留下五道清晰的指痕。 薛岚因眼眶一下就红了。可他一低头下去,发现晏欺眼尾竟也是通红的,毫无血色的一张脸,此刻在不可遏制地微微战栗着,不知究竟是愤怒,亦或是更加无法言说的悲恸。 晏欺面色沉冷,尤是低声问道:“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么?” 薛岚因摇了摇头。 “我曾教过你,很多次。”晏欺一字字道,“剑握在手,并不是用来指向自己。” 薛岚因眸色一动:“我……” “那日与闻翩鸿对战,你用涯泠剑……给自己放血。”晏欺扬起一手,正点在他胸口偏左的心窝要害处。那力道用得极大,似要将人生生撕裂贯穿,“……我之前,明明叮嘱过你无数次。” “薛岚因……武器拿在手上,需是对准敌人。”晏欺凝神望着他,连带声音都有些沙哑。他垂下眼睫,还想再说些什么,忽又说不下去了,转而虚虚掩过嘴唇,止不住地轻声咳嗽。 薛岚因心下一紧,急着上去将他稳稳扶住:“师父!师父快别说了,我们先进屋……进屋歇着,你……” “放手!” 晏欺倏而将他甩开,苍白的双颊因着愠怒染上一丝病态的晕红:“你……你到现在……都还不肯好好养伤!” 薛岚因蓦地有些顿住。 “你知不知道,你背后那道刀伤,严重到了什么程度?”晏欺拧眉道,“易上闲救你回来,给你最好的疗伤结界,甚至有意设下防止活血狂暴的铁锁,你——居然就……” 说到一半,他倏地停了下来,匆匆低头捂紧了嘴唇,开始没了命一样地剧烈咳嗽。 薛岚因霎时醒神,忙是面带焦灼地道:“好了师父!先别说了……咱们进屋去,好不好?” 言罢,已是顾自揽上晏欺的胳膊,搀着他一步一步跨过门槛,小心翼翼直往房间里带。 不得不说,易上闲这师兄当的,表面虽是凉薄无情,实际却是处处留心。 长行居内四散遍布的各式结界,多年以来,皆是由他一己之力亲手维持。其间紧紧贴绕围护于眼前这间小屋内外的,是实打实灌满了一层厚实牢固的人为气场。 晏欺曾经说过,他与易上闲二人内功相互搏斥,无法通融。故而长行居内设的所有结界,无一不是在强行催散晏欺的修为,迫使他废弃一身逆命的禁术根骨—— 但从另一角度来看,褪除遣魂咒所带来的巨大禁锢,对晏欺来说,又不失为一种延续性命的极端方式。 薛岚因扶着晏欺进屋坐下,却见他仍在克制不住地低声咳嗽,似是一下压抑得太狠了,彼时恨不能将心肺都一并咳出来。 “……你没事罢?”薛岚因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后心,顺势揭过一床褥子盖在他腿上,细细碾平,继而又道,“长行居中阴气甚重,你莫不是……着了风寒?” 晏欺已然咳得双颊微红,却不忘睁大双眼瞪他。纤长的一根指节抬了起来,颤巍巍直指向门口,道:“你……滚!滚回去!……快滚回去!” 薛岚因眼睛红红的,偏是不肯挪开半步。正瞅着他便跪了下来,直愣愣跪在晏欺脚边,握上他另一只手道:“师父打我吧,我……我只想在这里陪陪你,哪儿都不去。” “你……” 晏欺话没出口,又是一通猛咳。末了咳得浑身脱力,干脆不说了,抵着墙面开始大口喘气。 薛岚因瞄准了机会,便起身上去搂他。晏欺眸色一凛,作势要拦,两人推推搡搡折腾半天,谁也没敢使出半分蛮劲,最后还是薛岚因更胜一筹,捉着晏欺便放到自己腿上,不由分说拿棉被一裹,顿时想逃也是不能。 晏欺终于不咳了,人却还是在气头上,说什么也不肯理人。薛岚因微一偏头,便能看见他生气时胸膛一起一伏的样子,雪白的肌肤,乌黑的长发,以及温润秀美的眉眼,一如当年烛灯下念书写字的白衣少年。 一晃过去,快十七年了。晏欺的容貌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只是随着时间的挪移,渐渐憔悴清瘦了许多。薛岚因看得心头有些发热,几乎是情不自禁地,低头想要吻他,晏欺偏又将头一撇,那吻便轻轻落在他侧颊,很是温软的触感。 两人就这么抱着干坐了一会儿,时间一久,晏欺心头窝的一团火也慢慢沉寂了下去。半晌静默,终是沙哑着嗓子回头问道:“你背后的伤……好些没有?” “不碍事,我结实着呢。”薛岚因垂眸道,“倒是你自己……” 晏欺打断他道:“转过去,让我看看。” 薛岚因顿了一顿,很快便放开他,乖乖转过了身去。晏欺伸手去解他衣带,一层紧接着一层,将他单薄的外袍揭开,好似在剥竹笋。除去最后一层绵软贴身的亵衣,便能清楚看见那一道褐色的长疤,几乎是将人生生劈成了两半。 好在事后的救治还算及时,没让过多溢出的活血,对他进行更深层次的创伤。 晏欺低下脑袋,对着那道伤口盯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甚至做不出任何相应的表情。薛岚因怕他心里难受,便窸窸窣窣想将外袍拢上,不料手刚抬到一半,却被晏欺轻轻抓住了。 薛岚因侧头问道:“怎么了?” 晏欺说不出话,那表情简直比哭还难看。 “好了好了,我没事啦。”薛岚因让他扒得一身光溜,还没来得及穿衣服,便张开手臂抱着哄他。 两个重度伤残人士,一个背上带条疤,一个闷头咳着喘,此时贴在一块儿彼此安慰,互相取暖,那画面辛酸里透着些许无法言说的诡异。 薛岚因见晏欺一直在咳,便忍不住探了探他额头上的温度。一摸,凉凉的,似乎没在发热,故又低声问他:“你怎么了?为何咳这么厉害?” “没事。”晏欺摇了摇头,淡声道,“伤到肋骨了,养些日子便好了。” 薛岚因一惊,顿时变了脸色:“……闻翩鸿干的?” “嗯。” “不行,我得看看……是断了还是怎么?” 薛岚因不由分说,立马上去拆他衣裳。晏欺也不躲他,到底不是当年那个一碰就要死要活的小炸/药包,这会子神色恹恹的,没什么力气地道:“……好像是碎了。他那一掌,原是想损我心脉,好在打偏了,就只毁了一根肋骨。” 薛岚因解开他衣裳一看,果真如此,左心口有一块已是轻微的变形,微微凹下去的,局部泛有大片青紫的淤青。光是这么看着,薛岚因一颗心便紧紧绞在了一团,一阵一阵剜得难受至极。 “这养得回来吗?”他有些语无伦次地道,“这……这哪里还养得回来?” 晏欺冷眼瞥他:“你别惹我生气,就养得回来。” “我不惹你……再不惹了。”薛岚因双手投降。末了,还是按捺不住那一双爪子,凑过去,轻轻点了点晏欺的肋骨,小心翼翼道:“疼不疼?” 晏欺往后一缩,极力压着嗓子斥道:“你别碰!怎么可能不疼?” 薛岚因立马收了爪子,朝上举得老高:“……对不起!” 晏欺侧了侧身子,扭头示意他出去:“你赶紧滚回去,少在这里添乱!” 薛岚因用力摇头,心里还惦记着晏欺身上遣魂咒的事情,一直没敢开口问。说了太多无关紧要的话,也只是想找个借口留在他身边罢了。 晏欺却还是个固执的,见光用嘴说不行,索性挥手过去赶他。 两人衣裳都是敞的,一个比一个散得还开,晏欺一巴掌过去,激起的风能把薛岚因的亵衣掀得老高。偏偏薛岚因又不敢还手,躲急了,便一股脑地往床上拱,一时挤得被褥软枕都滚往床下去,稀里哗啦的乱成一团。 晏欺还待开口要骂,倏而窗外一阵轻响,门扉吱呀一声朝里一推。 师徒二人同时回过头去,便见是易上闲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方要跨过门槛的一条腿极为尴尬地僵在了半空当中,竟是硬挨着没有迈进去。 第118章 同门相残,大义灭亲 三人面面相觑了大概有小半片刻。薛岚因率先反应过来, 随手拽起一件外袍给晏欺罩上, 十足一副誓死护妻的模样。 也偏就是他这么一回动作,易上闲一张半僵不僵的脸,瞬间骇得铁青。 他这一路匆匆赶来, 原是想与晏欺说起薛岚因擅自出逃的事情。不料一推门进屋, 就见这师徒两个赤/条/条地滚在床上,乱作一团。 再傻的人,也该从中品出一道味儿来了。 易上闲自然知道晏欺是个无药可救的荒唐人物,却从没想过, 他竟会荒唐到这般地步。 可怜易上闲整一年逾半百的古板老头儿,此生不知“断袖”二字该怎般书写。如今直愣愣瞪着眼前两个不知所谓的妖魔鬼怪,过了半天, 才边打着颤儿从齿缝中挤出了断断续续一句骂: “畜生……畜生不如的东西!” 说罢,铮的一声,取出腰间近三尺长的锋锐寒剑,二话不说, 上来便要将人削成一滩碎泥。 薛岚因经不住吓, 呼啦一声扯开棉被将晏欺一并裹了进去。这一下,易上闲也没法再轻易出手, 便徒自一人在外气得浑身发颤:“你……你这混账……简直就是畜生不如!” 声音停了一停,他又陡然想起什么似的,更是怒不可遏地抬高音量道:“薛岚因……你可知道,你这昏迷半月以来,皆是由着程避一人在旁悉心照拂的?” “上药, 喂水,更衣……基本上是样样无微不至!”易上闲恨声道,“你倒是厉害的很,转眼将人用‘偷天’术法封锁在结界里——若非我有意出去寻他,你是打算将他困到几时?” 此话一出,连晏欺也不禁微微愣住了。 “真有此事?”晏欺道,“你……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薛岚因一时语塞,十张嘴也解释不清:“不是,我……” 他还没能说点什么,晏欺已掀开棉被缓缓坐直了身子,连带将衣衫不整的狗徒弟也一并拎了出来,正朝易上闲那张怒至扭曲的青黑面庞,低低咳着说道:“你那徒弟,确是个心热的实诚人。改日叫薛岚因亲自过去,与他说声抱歉便是,年轻人之间的,不懂规矩,何故这般计较?” “他不懂规矩,竟连你也不成体统了么?”易上闲剑眉一扬,铁青的面容忽又转变为极其难看的土灰色,“师父当年纵你一时猖狂,多半是谅你良心未泯,尚未成魔。如今,你倒与自己亲手带出的徒弟……行如此苟且之事!你……昔日丰埃剑主门下,何曾出过如你这般不知廉耻的放/浪之徒!” 晏欺眉心微蹙,方要开口与他辩驳,却是薛岚因抢先一步在前,倏而凝眸发声道:“师伯慎言!……何谓苟且?何谓放/浪?或玉与我相识至今,已近十七余载。敬他自成本分,爱他却是常情——原就是情之所至,不念私心,亦不曾害人害己,又何来不知廉耻一说?” “你……你这大逆不道的畜生!”易上闲赫然而怒道,“师徒苟/合,本当是丧尽天良的悖伦之举!偏你二人引以为豪,如此一番白/日/宣/淫,浑然不识罪孽何在……还谈什么本分,什么常情!” 什么宣?什么淫? 薛岚因神色一滞,见那易上闲手中剑刃已是按捺不住,便慌忙拦臂将晏欺隔护于身后道:“师伯无凭无据,缘何指认我二人乃是白/日/宣/淫?师徒之间相互关照慰问,不也是彼此应该做的事情吗?我只想着好生孝敬师父,如今见他伤病加身,心中难免痛惜挂怀……说到底,这又能有什么错?” “住口!谁是你师伯!” 易上闲额角青筋暴起,偏又让他一时堵得哑口无言。 若要说他无耻下作,眼前二人虽皆是一袭衣襟大敞狼狈之态,硬要看来,却并未明目张胆地行越矩之事。 但若要说他一清二白,那便更不可能了。这师徒二人之间,摆明是不可言说的污秽私情,再怎么辩驳得义正辞严,那也总归是有违人伦的背德关系,任谁说出去听了,都只会觉得脏了自己的耳朵,怎么想便是怎么膈应。 易上闲这么干干站着,迟迟不曾说话。对面床上两人也就定定坐着,相对无言。半晌,倒是晏欺主动让了他一个台阶,伸手耸了耸薛岚因的胳膊,道:“你先出去。” 薛岚因俊脸一拧,反是极不情愿道:“……我不出去,你让他出去。” 晏欺眼睛一眯,无意冲他扬了扬下巴。两人目光无声于半空当中交汇片刻,也不知途中传递了些什么讯息,没过多久,薛岚因便将脑袋朝下一低,乖乖应着他的要求下床穿鞋,披上外袍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吱呀一声,木门轻轻虚掩至一条细缝。薛岚因并未离得太远,就近隔着外墙一层雕窗,默默靠在拐角一道长廊边缘,不再发出半点声响。 此时屋中却只剩下易上闲与晏欺两人。先时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好一段时间过去,易上闲约莫是嫌站得累了,便走去床边拉开一把椅子坐下。 晏欺还是在咳,尽管他一直在竭力压制,但那碎裂的肋骨毕竟伤及肺部,尖锐的痛感一旦涌上胸腔,咳意就很难轻易止住。 易上闲实在看不下去了,干脆扬指过去,径直点上他胸前两道麻痹大穴。末了,又伸手掰过他胳膊,试图迫使他安分躺下。 然而晏欺没应,只冲他摆了摆手,神情寡淡道:“有什么事,你直接说。” 出乎意料的,两人没再提方才那桩难以启齿的糟心事。这十来天,薛岚因一直陷入昏迷,晏欺自然也没好到哪里去,如此一来,有关闻翩鸿的一切话题,也仅仅止步于从枕心急如焚的猜测。 易上闲也是自今日才得知,二十年前那场血流成河的夺印之争,背后竟还藏有说不尽的密谋与隐情。 “你一早便知道,当年洗心谷那一桩旧事……其实际操控全局之人,并不是聆台一剑派的莫复丘?” 易上闲是这么问了。但晏欺答得很实诚,他一贯不喜欢说谎:“不,我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真相的话,也不会贸然向他出手。” 他垂下头,又缓缓深吸一口气,明显有些吃力地说道:“以往大多数时候,我不是没有怀疑过那年发生的事故,但那最基本的一层怀疑,并没有任何实际的依据。” “直到后来,逐啸庄里莫名其妙出现了劫龙印的踪迹……我就开始猜想,许是有人打着这个幌子,故意想要引另一部分人上钩。” “所以,你弯弯绕绕忙活一大圈,最后劫龙印还是到了闻翩鸿的手里。”易上闲鄙夷出声道,“不仅如此,你还将自己的命也一并赔了进去。” 晏欺没有否认他:“我的命……并不值钱。重要的是,闻翩鸿那层见不得人的底细,至少让我揭开了大半。” “有什么用?”易上闲道,“名门之首的副掌门人,明年开春,他兴许还会替代莫复丘的位置。届时受万人瞩目,光景无限,有谁会信你一面之词?” 晏欺笑了一声,道:“闻翩鸿会怎样,与我无关。”言罢,微微抬手,指了指窗外薛岚因默然站定的方向,意味分明地道:“他没事,于我而言,便足够了。” “糊涂!” 易上闲猝然自椅间站起,厉声呵责道:“这种混账话……你竟也说得出口!当初师父是如何教你的?” 晏欺道:“师父他老人家心系苍生,胸怀天下……如我这般自私自利之人,又怎敢与他进行较量?” “那你心系什么?”易上闲气得笑了,“你莫不是想学着妇道人家,就这么委身给自己的徒弟罢?” 晏欺让他一句话给堵着了,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易上闲见他不语,复又冷冷说道:“现在的薛岚因,什么都记起来了。活剑族人……千百余年灭族之恨,其怨憎之深,又有谁人能够估量?若他执意求得血债血偿,你作为他的师父,难道也要陪着他踏遍尸山血海么!” 话音方落,连薛岚因自己都不禁微微愣住。他弯腰将侧颊紧贴墙壁,试图将二人对话听得更详尽一些。 偏在此时,晏欺凌然一字,毫不犹豫地道:“……陪。” 他这话说得尤为清晰,像是透过墙面,陡直蹿入薛岚因的心脏一般,连带周身的血液骨骼都在为之颤动。 然而易上闲却问他:“你拿什么陪?” “待他旧伤痊愈,强盛如初的时候,你就是个废物。”他道,“路都走不动了,你能拿什么陪他?” 晏欺眼神骤冷,原是稍有缓和的面色,亦渐呈冰霜凝结之势。 这样一番话,换作旁的人,是断然不敢同他讲的—— 太伤自尊了。 晏欺何等矜傲狂妄一个人?他那一身逆命禁术加身,纵是鬼神也须得敬他三分。 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又与死人有何分别? 只是易上闲并不等同于普通人。他要说的,做的,向来必会切中要害,从不曾顾惜半分情面。 “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易上闲抬眼逼视着晏欺,一字接过一字,压稳声线极尽明晰地道,“第一,你立马给我滚出长行居——将来是死是活,是人是鬼,皆由得你自己抉择,与我长行居无关。” “第二,散尽修为,废除遣魂邪咒所禁锢加身带来的作用。自此之后,安安分分做个毫无武学根骨的普通人——至少这么做,还能予你一成苟活下来的机会。” 第119章 师父,丝血逃生 那一瞬间, 几乎是下意识里的, 薛岚因认为以晏欺的性子,必是会倔强固执地选择第一个。 他当时就站在雕窗之外,与屋内二人仅一墙之隔的地方。听到这里, 整个人都情不自禁地烧了起来, 想也不想,便伸手在窗边用力拍打道:“他选第二个!” 结果话一出口,易上闲和晏欺就同时止了声音,一脸复杂地朝他投来了高深莫测的目光。 尤其是易上闲, 方才某些更深层次的印象在他心底里,已形成了无法摧毁通融的一道巨坎。 于是片刻过后,房门嘎吱一声急促的响动。易上闲跨过门槛走了出来, 薛岚因一瞧见他,便噔噔噔地直往后退。两人之间相隔一尺的距离,薛岚因生得瘦削高挑,稍一弯下腰来, 那巨大的阴影便罩在易上闲铁青的脸上, 登时将他衬得形同鬼魅。 薛岚因做好了心理准备,猜想易上闲会开口吼他。然而等了半天, 这糟老头子却仅在长廊拐角处狠狠乜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朝石阶外围迈开了脚步,一路走得四平八稳,健步如飞。 上年纪的人脾气总归是捉摸不透的。薛岚因懒得理他,一转过身, 即刻贴着墙面向屋中走,但还没能大步挪至门边,忽而易上闲在后唤了他道:“……站住。” 薛岚因难得听话,应声停下脚步,侧目望他。 从这样一个角度远远看来,薛岚因那双总是汲满水光的桃花眼里,隐隐藏匿着一丝乖戾而又邪佞的色彩。 如果不仔细端详的话,是根本不易察觉的。 易上闲不喜欢这种感觉,甚至称得上是厌恶。因而他平视薛岚因的眼神,冷漠里带了些许阴鸷:“别进去。” 薛岚因抬了抬下巴,不知所谓道:“为何?” “不想害他死的话……”易上闲道,“你就安生一点,回你该回的地方。” 薛岚因看他看了半天,然后木木地“哦”了一声。原是迈进去将欲瞧瞧晏欺的脚步,犹豫两下,复又不露声色地收了回去。 “我不去吵他,他就会没事了?”他忍不住问。 “谁知道。”易上闲面无表情道,“他早死了也是好,活着只会是个累赘。” 薛岚因只当没听见的,想起适才屋中那段对话,便又追着问他:“……你说的,叫他自废武功,不再受到遣魂咒的恣意牵制。是不是这么做,他便不会死了?” “一成希望。”易上闲补上一句,继而强调说道,“终生与任何术法禁咒绝缘——说白了,那就当真是个废物。” 薛岚因道:“废了也比死了要好。”说完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又脱口道:“大不了以后……我养着他。” 易上闲先还没押过那口劲来,待意识到这言语中包含的另一层意思之后,一张老脸顿时由青白涨得通红:“孽畜!说的什么混账话!” 薛岚因往后一折,好像并不怎么怕他的样子:“师伯到底不懂。或玉与我,是生死不离的两情相悦……我照顾他,伺候他,那都是心甘情愿的,绝不含假。” “……收起你的心甘情愿!” 易上闲拂袖一挥,似是已然愤至极点,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予以宣泄。最后干脆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踏向石阶尽头,留下半截仓促的背影决然而去。 薛岚因其实还想再问他点什么,及至左右思虑一番,终又觉得没有什么足以紧追不放的。易上闲既说了晏欺想活,至少会有一成希望,那四舍五入胡算上一通,也就是晏欺可以活下来,不必提心吊胆地惦念着死期将至,更不必因此倍加的心灰意冷。 什么灭族之恨,什么血债血偿。薛岚因都还没空去想,如今只要晏欺好生在他身边呆着,他宁愿多用出一分力量,永远守护晏欺一世安稳。 薛岚因默默吐出口气,抬眼望了一望雕窗里那抹清瘦修长的人影。约莫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来调整心情,方能忍住没再推门进去搅扰。 ——让他休息。 薛岚因双手合十,一边往回走就一边在想,不能惹晏欺生气,不能吵他睡觉,更不能害他发脾气。 大概走到一半的时候,长廊顶上忽然嗖的一声,迎面跳下来一个人。 薛岚因眯眼朝外一瞟,登时跟着怔了小半片刻——竟是从枕。说起来,也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这白乌族来的男人虽是生得高壮健实,但从枕这一路忙活下来,平白瘦下去不少,那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天生锐利,彼时愈发显得锋芒毕露,寒气逼人。 薛岚因道:“从兄怎么了?看起来脸色不大好。” 从枕从长廊上下来,藏蓝的衣袍,随着微风的起伏而肆意摆动着透明的尾纱。他脸色确是难看得很,自打今日晨时一直到现在,都始终蒙罩着一层密布的阴云。 薛岚因突然想起来了。如今云遮欢还在闻翩鸿手里,连带着一并由他掌控在手的,还有那不可忽视的劫龙印。 只是易上闲并没有具体表明他的态度,甚至连最基本的立场也是虚的。依照这样的势头来看,有可能挨到事后云遮欢落得一个死无全尸的惨痛下场,他易上闲也仍旧会是最初那副不动如山的模样。 “我算是急病乱投医了。”从枕道,“易老前辈的性子太难摸透,我看不懂他之后再有什么打算。然而遮欢目前生死未卜,我却在这长行居中苟且偷生,任由事态趋向严峻,这实在……实在叫人难以心安。” 薛岚因仔细想了想,还是道:“糟老头子那脾气……确实不是盖的。不过,他行事素来懂得拿捏分寸,既然他不急着上聆台山要人,你也不必太过执拗,届时打乱他的计划,反容易惹出其他事端。” “你说的有道理。”从枕摇了摇头,面色一片灰白,“但我……等不下去了。笼统过了这么些天,聆台山那边,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你说那谷鹤白……到底想干什么?” 薛岚因眼睫微颤,在听到那三个字的时候,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战。虽料想是从枕一时改不了这个口,心底还是难免针刺一样生出密密实实的疼。 “别叫他谷鹤白。”薛岚因皱眉道,“他是闻翩鸿。” 从枕愣了愣,不明所以地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薛岚因沉默半晌,摆摆手道:“没什么,就是……他老底都被揭干净了,喊原名听起来舒服一点。” 从枕还在发蒙:“……” “算了,随便怎么喊吧,和我没关系。”薛岚因抬手摁了摁眉心,颇有些难耐地道,“从兄若实在不放心,遣人直接上聆台山打探消息也是可行的,注意那边盯梢的眼线便是了。择日见了糟老头子,再悄悄向他探一探口风,看看他到底是想怎么办。” 从枕叹了口气,道:“嗯……也只能这样了。” 说完,复又抬头斜视一眼晏欺房中半掩的雕窗,稍稍压低了声音,向薛岚因道:“晏先生状况如何?我听易老前辈说,他似是伤得不轻,不知如今可有好些了?” 薛岚因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视线跟着往里微许偏转,停滞了片刻,方淡淡对从枕道:“他是为我才变成这样,往后不管再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让他掺和这件事情。” 从枕神色一凝:“岚因兄弟,这……” 薛岚因摇了摇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二人对视半晌,从枕约莫该是理解了他此举的用意,故而兀自将话头收回,也没再想着如何提起。 次日清晨,从枕赶了个大早,一声不响地驾马前往聆台山所在的沽离镇。此行走得极为匆忙,甚至没来得及向易上闲打声招呼,等他事后得知消息的时候,日头已上了三竿,守门的家奴颤巍巍地冲进来与他通报详情,这糟老头子猝然听闻至此,也只是冷冷笑了一声,满脸不屑地道:“让他去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若喜欢上赶着碰壁,我也懒得拦他。” 薛岚因刚好站在门外听见,一下没忍住,便应声回了他道:“师伯不愿与他多提此事,他一头雾水不知所措,自然是需要照自己的力量前去打听的。” 易上闲一见他来,腾的就变了脸色,二话不说,直冲着喝道:“你来干什么?” 他来干什么?薛岚因其实也不打算干什么。只是歇过一夜之后,背后的刀伤便以一种出奇快的速度不断愈合着。心里左右想着挂念晏欺,煎熬得难受,干脆闲不住脚,出来溜达两圈。 易上闲不待见他,他当然不会自动赶着上去碰个硬的。老远听着一声咆哮,便要继续抹脚开溜,不料膝盖还没弯上半截,易上闲又在他身后抬高音量道:“……你别跑,给我过来!” 薛岚因让他吼得心里发怵,正想着自己莫不是又犯了什么错事儿,回头一踏过门槛,就见那程避也端端正正地坐在屋里。 黝黑的眼,素冷一张脸。干净的手腕自脖颈一层皮肤上,还隐隐泛着昨日铁锁留下的数道淤青。 第120章 师父,好软 完了。 昨天晏欺好像提过要道歉这一茬儿。只不过薛岚因满脑子一堆事情, 耗着耗着也就忘得一干二净。 如今程避就在面前, 离他不远的地方,表情虽是淡淡的,却总带了一种说不出的幽怨与抑郁。 薛岚因木然看着他, 往后退了两步, 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易上闲也不说话,手里捧着一壶茶,有闲心还给自己倒了一杯。 半晌过后,薛岚因仿佛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勉力抬起一只手来,挠了挠自己的脑袋,继而颇为抱歉地瞧着程避道:“那什么, 师弟啊……” 程避耳尖猛的一抽,对他突如其来的亲昵简直猝不及防。 “昨天是我太心急了。”薛岚因道,“原是赶着寻我师父的,刚好你又同在结界里。一时没想那么多, 就直接……哎, 反正……实在对你不住,对不住。” 程避仍旧沉默着。也有可能长行居里的人多是这样, 喜怒不形于色——不过薛岚因觉得更多的可能,还是这厮根本不打算理他。 果然没过一会儿,便见程避一双眼睫微微下垂,有意无意瞥向了易上闲所在的方向,似乎是认真仔细地考虑了一番, 方压着嗓子低声问道:“……师父,师祖当真还收过其他徒弟么?” 易上闲眯了眼睛,旋即漫不经心道:“不曾收过。” 程避轻轻“啊?”了一声,薛岚因却是嘴角一抽,敢怒不敢言。 “……那就是个废物。”易上闲单手百无聊赖地叩击着桌面,一字字接着说道,“丰埃剑主门下,不承认曾有这般天理不容的孽障。” “原来真的有。”程避有些吃惊道,“那该是叫上一声师叔了。” 易上闲探手将茶壶的瓷盖儿往桌角一搁——当的一声脆响。随后斜斜睨过薛岚因一眼,犹是无谓道:“……没必要。” 他这话说得太显而易见,明摆着是给薛岚因听的。要按照薛岚因以往那躁动的小脾气来看,早该冲上去与他理论个没完没了,然而现在这般形势,这糟老头子毕竟救了晏欺一条性命,薛岚因算是怀着几分感激,大多时候即便遭他刻意一番挖苦,也没再想着如何去反驳。 事后,三人简单交代几句,到底也没什么话讲。易上闲和他徒弟,都是性子寡淡的人,薛岚因天生便与他二人相性不合,怎么也啰嗦不起来,干脆低眉顺目地打了个招呼,便转头出去走了个远。 ——他想立刻见到晏欺,真的太想了。之前刚到祸水河畔的时候,晏欺身子便一直不曾见好,两人几乎是抱着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状态,数着时辰点点滴滴地艰难度日。 那段时间,他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仔细检查晏欺的呼吸。生怕他睡着睡着,人也就没了,再不会醒。 而今易上闲却明确地告诉他,只要废除遣魂咒所带来的强劲作用,晏欺至少还会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也许薛岚因再努力一点,好生养着他,护着他,便会成为百线,千线,万线。 他的师父,往后不必再受那么多苦。 薛岚因一路走得飞快,几近要忘记自己背后还残有一条致命的伤疤。沿途穿过镇剑台后一道细而窄的木制长廊,走到数面结界纵横交错的尽头,便是晏欺近日以来安置的寝居。 薛岚因推门进去之前,有想过自家师父仍在与他怄气。出乎意料的是,晏欺竟是睡着的,纵是生生碎了一根肋骨,也丝毫不影响他熟虾一般的顽固睡姿。 他面朝墙壁,背对着薛岚因,似乎睡得有些熟了。薛岚因自然不敢主动招他,所以只是弯腰跪在床沿,悄无声息地给他掖了掖被子。 结果手还没能伸过去,床上那位,凤眸提溜一转,漆黑晶亮的,恰好就眯开了一条细缝。 薛岚因吓了一跳,差点就给喊了出来。但见晏欺眼神冰冰的,似恨不能拿刀子将他活剐了,薛岚因忙又双手放空,讪讪朝后缩了两步,与他保持一段友善的距离。 两人又是一阵无声对视。薛岚因吞了吞口水,就看见一滴冷汗,毫无征兆地从晏欺额角淌了下来,落在颊边,一路滑进他雪白的襟口。 “……你过来。”晏欺咬了咬牙,沙哑的声线里隐带了一丝异常可耻的尴尬。 薛岚因听话地凑了过去,想着接下来该是先挨打,还是先挨骂。 “快……快帮我翻个身。”晏欺耳廓通红,倏而颤巍巍地小声命令他道,“我腰要断了……” “啊?” 薛岚因先是一愣,很快又反应了过来——晏欺左心口那一处肋骨碎得彻底,一旦睡姿不对,就很难自行翻身调整。也不知这小半个月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多半……也是靠自个儿一点一点地慢慢挪。 一想到这里,薛岚因便觉得他可怜又好笑。然而一时没憋住,当真笑出声来了,晏欺就拿眼睛剜他,只是威慑力全无,瞧着倍感虚弱。 两个人一起扶着床和墙壁,不知花了多长时间,总算把晏欺给掰得躺平了,力气也一并耗得一干二净。薛岚因挨在他旁边歇了一会儿,就势伸手要抱他,结果人家恩将仇报,埋头将被褥一卷,瞬间捂得严严实实,不让碰,也不开口说话。 ——仿佛刚刚那求着帮忙的晏欺是个假人。 “师父还生气吗?”薛岚因忍不住侧过头,对着那一卷被褥喃喃说道,“不然……你打我吧,怎么打都行。” 晏欺不吭声。 薛岚因停了没多久,偏继续在他耳边嗡个没完:“对了师父,昨儿师伯说你身上的遣魂咒有得救。那……你自己是怎么打算的?之后再怎么办?” 晏欺还是不吭声。 薛岚因没话找话,又蹭过去噼里啪啦道:“师父师父,方才我与那姓程的小子道过歉了,他不肯理我……” “师父师父。” “师父,他不理我,你也不理我……” “……你好烦。”哗啦一声,被褥猛地掀开一片边角。晏欺从里探出一颗脑袋,拧着眉头看向他道:“不是让你别来吵吗?” 薛岚因赶忙闭上嘴巴,改用一种乖巧而又温顺的眼神平视他,久久不发一言。 晏欺直了直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盘着一双腿,冷冷问他:“……怎么不说话?” “你刚刚让我别吵呀,我当然不敢说话。”薛岚因笑眯眯道,“徒弟最听师父的话了,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晏欺胳膊一扬,眼看着又要一大耳刮子横抽过去了,薛岚因立马弯下腰身,很识相地把侧脸一并递了过去,也好方便他打。 殊不知这样一来,晏欺倒是下不去手了,半截皓腕尚且僵滞在半空当中,反被薛岚因伸手轻轻握住,一路托至心口,摁了一摁,温热稳实的心跳透过脉搏传向耳膜深处,缓慢而又有力,莫名能使人心安。 半晌对视过后,晏欺到底也没再躲他。只是不自然地将脑袋朝一边偏了偏,淡声道:“……你伤还有事没有?” “快好了。”薛岚因答道,“外伤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的。” 晏欺似乎停顿了一会儿,也不知一人默默想到了什么,忽又没头没尾地向着他道:“以前那些事,你都记起来了。” 这一回,他没再发问,用的是陈述句,肯定的语调。薛岚因料到他会提起这个,索性如实点头道:“是,都记起来了,一点没差。” 然后晏欺的脸色就一点一点地黯了下去。 “我之前一点都不知道,原来我在这世上……真的会有曾经相依为命的血脉至亲。”薛岚因苦笑着道,“而且可笑的是,他一直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于我身边,我居然……完全没有察觉。” 晏欺缓缓道:“闻翩鸿?” “是啊。你见过的,我们族人手上那枚方戒。”薛岚因低下头,勾起拇指上下摩挲着道,“我的那枚,在洗心谷底就被毁了,而我哥的那枚……现在也不知所踪。” “……你哥?” “嗯,之前从没和你说过。那枚戒指上,刻的是‘谷鹤白’三个字。”薛岚因声音平平的,听不出太多喜怒,“不过这名儿……给闻翩鸿占了十六七年,也快成他自己的东西了。” 时隔多年,再度提及,仍旧是一件让人非常痛苦的事情。 有些记忆沉淀的时间越久,所带来的压抑与触动反会随着岁月的日渐增长,愈演愈烈。 “那时候在洗心谷,我说要带你走,你死活不肯走。”晏欺道,“……是因为这个吗?” “是。”薛岚因抬头看向他,“我没有与你坦白实情,包括之前例行出谷发生的所有事情。要说起来,好像确实瞒了不少……” 说到这里,薛岚因想着晏欺也许又该生气了。然而意料之外的是,晏欺反应寻常,仅是淡淡颔首道:“我猜到了……不过,那时人毕竟年轻,你有什么不愿与我说的,我也只会闷头同你赌气罢了。” “巧了。” 薛岚因轻轻勾着他的指头,略带着几分笑意地道,“我那会儿也在与你赌气呢。” 第121章 师父就是媳妇 晏欺侧目看他。乌黑的长发随着微末的动作无声垂下一缕, 安静落在他单薄如一的肩臂上方, 平和而又温顺。 彼时,他已不再是一头如雪坠落的银丝。如今恢复了寻常人应有的平凡姿容,倒更不似以往那般盛气凌人。 “你不恨我?”晏欺忽然问。 薛岚因先时以为自己听岔了, 便耐不住讷讷道:“……我恨你干什么?” “我待你并不好。”晏欺眼睫微垂, 继而低声说道,“甚至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转身走得干脆利落。” 薛岚因一怔,很快笑了起来, 伸出一手在他鼻间轻轻一点:“想什么呢!” 晏欺让他给点得连连后仰。薛岚因这厮却是个不知避嫌的,稍一曲腿便翻身坐上了床榻,空出一条胳膊将晏欺虚虚揽着, 边调笑着出声说道:“我是要恨死你了……你这薄情人儿啊,我每天放血养着你呐,你说走也就走了,看都不看我一眼。” 晏欺果然不说话了, 静默一阵, 又听得薛岚因在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叹又多情地道:“可没有办法啊……谁让你是我媳妇呢?媳妇做什么都是对的, 什么都是好的。我不与你生气——不会生你气,永远不会。” 晏欺:“……” 薛岚因见他不立马变脸反驳,复又追着继续说道:“媳妇也不会生我的气,特别是现在……你说是吧,或玉?” 得了, 绕一大圈,又硬生生给他绕了回来。 晏欺双手抱臂,无可奈何地道:“谁教你一通乱喊的?目无尊长的混账东西……” “哦……”薛岚因托着他,一使劲给捞到自己腿上坐稳,活像抱小孩儿似的,稀里糊涂将人捆进怀里,很是清楚了然地道,“我是长,你是幼。小师父,我的年纪,足够大你十轮有余了吧?” 这一下,晏欺半张脸都红了,也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扑腾两下将欲脱离他的桎梏。不想这混账小子力气大得厉害,几乎是扳着晏欺的肩膀将他扭了回来,二话不说,直接凑去用嘴巴堵。晏欺想要闪躲,偏被薛岚因扣着后脑勺强行固定住,一时拿不出办法,便只好紧紧咬着牙关,像是一只彻底煮熟的螃蟹,誓死捍卫自身最后一片柔软。 不过这螃蟹是当真熟得透了,没挣扎两下,就虚虚软成了一滩春/水。 薛岚因存了要心折腾晏欺,自会有不下一百种不同的方法。那吻指不定是能要人命的,温软的薄唇,抵着晏欺上下两片唇瓣缓慢碾磨,不一会儿,就给他撬得开了,柔韧的舌尖一路探进去,即是一阵天翻地覆的搅弄。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然而晏欺的反应始终笨拙得叫人心生怜爱。薛岚因伸手轻轻环着他,几乎是将人稳稳实实地圈进怀里了,晏欺那样修长挺拔一个人,兜在他臂弯里就跟只奶猫儿似的,即便一直在不安分地乱扭乱动,却总归也是无计可施。 唇分时,彼此呼吸都是乱的。晏欺一口气缓不上来,撇过脑袋,一时咳得眼睛都有些发红。薛岚因这才有所意识,赶忙停了下来,腾出一手缓慢顺着他的背道:“不来了不来了,是我不好,没注意你的伤。” 晏欺撑着床沿咳了半天,薛岚因怀疑他要把心肺给一并咳出来了,然而过了一小会儿,晏欺押着嗓子渐渐舒过了那口气,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偏头对薛岚因说道:“……我饿了,去弄点吃的过来。” 于是乎——满心煎熬愧疚的薛岚因领旨匆匆起了身,又忙活着出门给自家媳妇觅食。 实际上长行居内一日两次的饭点,素来有它固定约束的时间。薛岚因前脚踏进厨房的时候,管理饭菜的家奴已将今日份例丝毫不剩地端了出去,权当发放善心赠给了长街外一群围绕成堆的乞丐。 薛岚因找不到任何吃食,便只好亲自出手为爱人下一趟厨。时隔十六年再次站定在灶台跟前,薛岚因简直手忙脚乱得厉害,到最后也没能往锅里烹出朵花儿来,仅是慌慌张张借水蒸过一碗鸡蛋羹,稀稀拉拉撒上一把葱花,酱油也没敢多放,就这么白花花嫩生生的端往晏欺面前,香是足够香的,但看起来就没什么味儿。 好在晏欺不怎么挑剔,许是真的饿得极了,就着瓷勺一口一口吃得很快,独那带葱花的一面刮了整整一勺,一分不漏地喂进狗徒弟嘴里。事后两人抬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以前在洗心谷面对面挨在桌边吃饭的时光,顿觉心中感慨良多。 薛岚因一面端着碗,一面忍不住问他:“是不是不如原来好吃了?” “时间太久……不记得了。”晏欺伸出一指点了点碗边,道,“下次别放那么多葱,看着碍眼。” “哦……”薛岚因挠了挠头,继续道,“媳妇不考虑给我做饭吗?” 晏欺反手将瓷勺叮的一磕,眯眼看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薛岚因立马端着碗放到一边,想补充说些什么,犹豫半晌,还是默默止住了。片刻之余,想起今日晨时从枕不辞而别的事情,又磨磨蹭蹭坐回了床边,凑过去向他道,“师父,你说聆台山那一带地方,会不会大多都是闻翩鸿手下的眼线?” 晏欺一怔,随即皱眉反问他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还不是那糟老头子,办事不急不缓的。”薛岚因道,“从枕快急疯了,见那老头子迟迟不给准话,今早便骑着马自己往沽离镇去了。” “白瞎折腾。”晏欺冷冷骂了一句,继而又道,“谁教唆他去的?……你?” 薛岚因举起双手,当即扯谎诓骗他道:“没有,我什么都没与他说过!” 晏欺狠狠乜了他一眼:“你说没有,那就是有!” 薛岚因顿时无言以对,贼兮兮地将嘴唇一抿,不敢吭声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晏欺轻轻赏他一记爆栗,恨铁不成钢地道,“人家的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语毕,见这混账小子还待开口作出辩驳,晏欺忙又出声堵了他道:“聆台一剑派,莫说是层层眼线森严密布,近来新一任掌门即将上位掌权,势必邀请一众同盟帮派前来助长威风。他一个白乌族人,本就与中原人之间隔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利害关系,届时平白叫旁的人盯上眼了,根本无需闻翩鸿亲自动手,自然会有人想要将他吃抹干净。” “……这么严重?”薛岚因眸色一凝,很是愁恼担忧道,“那他这回往沽离镇走上一遭,可不得白白丢了性命?” 正说话间,又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晏欺一眼瞧出他那点摇摆不定的小九九,便赶着一把伸手将他摁住:“……慢着,你干什么去?” 薛岚因倏而在他面前站稳脚跟:“呃,不干什么,腰好酸,就……站一站。” “我告诉你,薛小矛。”晏欺探出一手,径直对向他的鼻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收起你那点不成器的歪心思——除非你动手把我先弄死了,否则但凡你自作主张做出任何一步举动,我必会废你一整条腿……说到做到。” “你……唉,你说你,咱们老夫老妻的,何必弄得跟仇人一样?”薛岚因蹲下去,趴在他腿边百般慨叹道,“我弄死你?我怎么可能弄死你?倒是你自己,上来便要废我一整条腿,当真如此狠心?” 晏欺眉目一横,凉声道:“你试试?” 薛岚因道:“不敢不敢!” “反正你这养伤期间,最好给我安安分分的,哪儿也别想去。”晏欺道,“姓从的那事情,易上闲自有办法解决,用不着你替他白操心。” 薛岚因点了点头,难得乖巧温顺地道:“好好好,听你的,都听你的。” “还有……”晏欺顿了顿,复又淡淡说道,“再往后五日之内,我需要长时间的闭关静养,你若没什么要紧事,就别进来叨扰了,明白么?” “……五天?” 薛岚因眼睛一瞪,只觉得五根手指头都不够数了:“要那么久……?你……” “若想遣魂咒彻底离体,少则五天,多则数月……甚至再久一点,用到一年半载也不是没可能。”晏欺闭了闭眼睛,似有些顿乏地道,“中途一旦出现意外,当场即会毙命……所以才让你别来吵啊。” “那我不来吵了,你……你能保证五日之后,一定会乖乖出来吗?”薛岚因小心翼翼地道。 晏欺定定凝视着他。半晌,摇了摇头,无可奈何道:“我不能保证。” 薛岚因的眼神瞬间黯淡得有些难看。 “我说了,五天只是最少。”晏欺探过身去,忽而朝他勾了勾手。 两人纤长有力的十指,在半空当中紧紧扣住,一时尽显旖旎眷恋之态。 “可能……还会更迟一点。”晏欺温柔道,“须得你一直等我。” 薛岚因愣了愣,很快又低低一笑,凑上去将他轻轻揽住了。 “知道了,我等你。”他说,“多久都等。” 第122章 师父只准被我看 薛岚因方从小屋当中一声不响地迈出脚步, 木门即刻在他身后虚虚掩过一条细缝。彼时屋外天色正暗, 斜阳向晚,长行居内一片山石窄路间始终静谧如一,不曾隐有半分靡靡杂音。 晏欺用过鸡蛋羹便卷着被褥直接睡下了, 薛岚因到底没敢扰他, 俩人拉着手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儿枕边话,待得晏欺彻底陷入安眠,薛岚因才悄然掩门出来,定身一人站在雕窗之外, 长长舒出一口气。 原想着就近往回走那么一半段距离,不想刚一偏头,就见程避一人站在院外, 左右踱来踱去,似有些许举棋不定的模样。 薛岚因三两步踮脚跳了过去,不假思索上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师弟, 做什么呢?” 程避一时没能缓过神来, 活让他给吓一大跳,险些整个人也一并弹跳起来。好半天, 松下那一口气,冷冷斜睨着薛岚因道:“谁是你师弟?” 罢了,他说不是那就不是。 薛岚因两手一摊,不知所谓地道:“随你。”片刻,嗓音微扬, 又是凝神注视他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程避漠然道:“什么问题?” 薛岚因淡淡扫了一眼晏欺所在的方向,道:“这个时辰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程避眼角动了一动,像是在脑海中组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措辞,良久方道:“我听说……师叔住在这里。” ——果然是寻着晏欺来的! 薛岚因心下一跳,旋即讷讷答道:“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程避道,“师父教我……须懂礼数,既然师叔人在此处,我必得上门拜会一遭。” “哦……” 薛岚因不动声色地眯起双眼,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只对他摆了摆手道:“没那个必要。你师叔不在意这些,你师父……恐怕更不乐意看到这些。” 程避张了张嘴,还没能发出半点声音,薛岚因已抢在他先头继续说道:“还有……他现在已经歇下了,有什么要紧事,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程避抬头望向远处门扉虚掩的长廊尽头,沉默一阵,终是摇头转身道:“不必,我隔日再来拜会便是。” 薛岚因一听,登时不乐意了。心说那是我师父,你隔三差五上去骚扰两下,像个什么样子? 于是当机立断,追了上去,脚步不停地自他身后道:“喂,你师父平日最不待见的,可就是他这个便宜师弟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何故还要执意拜会?” 程避头也不回,更没再开口搭理他。 薛岚因在心中暗暗冷笑一声,继而倏地在后站定脚步,自原地仰起脖颈扬声喝道:“好罢,你既是这么懂得礼数,那我也去寻得师伯拜会拜会,也好叫他夸一夸你啊——” 果不其然,那程避听闻至此,忙是回身过来,径直迎上他的面庞,有些慌乱无措道:“别……别去告诉我师父!” 薛岚因眉目一挑,抱臂直视他道:“就知道你心里铁定有鬼!好小子,你最好一次同我说明白了,到底找我师父来做什么的?” 程避面色如常,只是语气平缓道:“我入师门数月,不曾见过师祖,也不曾见过师叔……单纯好奇而已。” 言罢,顿了一顿,又是眸光尖锐地凝向薛岚因道:“倒是你……我不过想见一见素未谋面的同门师叔罢了,你偏得疑神疑鬼的,莫不是自己心术不正,反要栽到别人头上吧?” 这小子……厉害的很。 薛岚因向来嘴不饶人,谁料眼下这般节骨眼上,倒平白叫旁人一口叮了个满头包,一会子竟连反驳的余力都不曾有。 “我确实心术不正。”薛岚因点了点头,毫不避讳地应着他道,“屋里那位,不是别人,那是我的男人——他只能被我一个人看,你……懂我的意思么?” 他这话一出口,程避大半张脸都给瞬间烧得通红。似觉羞愧,同时又似觉得尴尬,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狠狠瞪他道:“谁要看你的男人!恶……恶心!” 如是说完,约莫又急着想拔腿就走,薛岚因自然不能由他得逞,上前一步,大力拽上他的胳膊,道:“还想糊弄我?你这样子,明摆着藏了什么事情窝在心里,不肯说?肯不说你就别想走了!” 程避让他扯得手忙脚乱,百般挣扎也总归脱不了身,无奈之下,只得从实说道:“行了……我说我说!你先把我放开,别、别抓,别抓了!” 薛岚因手劲微松,却仍是执拗道:“快说!” 程避左右匆匆扫过一眼,尤是战战兢兢的谨慎样子。也不知他心中在偷偷忧思些什么,及至确认四下周围并无旁人经过的时候,方才略一转身,低头对薛岚因道:“你得向我保证,我今日与你说的这些话,你绝不会同我师父透露一字半句!” 薛岚因有些诧异,但还是单手立掌高高举过了头顶,一字一句地与他承诺道:“不说不说,说了是小狗,可以吧?” 程避侧目瞥了他一眼,很想说你本来就是,然而仔细思虑半晌,还是默默忍了下去,没再出言与他辩驳。 这同门异师的师兄弟二人鬼鬼祟祟的,也不在路边傻傻站着不动了,转而蹑手蹑脚寻得石路末端一处大假山后陆续蹲下。薛岚因猜不透他玩的哪门子把戏,便只好不耐烦地追问他道:“喂,你到底想说什么?” 程避竖起一指搁在嘴边,以此示意薛岚因即刻噤声。片晌过后,待得遭一片安静无人,程避才闭目舒出一大口气,继而一板一眼地出声说道:“我功底修炼得晚,师父自打引我入了长行居,也鲜少授予我那些术法咒文。但我知道的……师叔曾经修习过一道摄魂禁咒,其效用足以逆人命途,周转生死,尤是厉害——我今日来,就只是想向他请教一番,也没什么其他的打算。” 话音方落,薛岚因整颗心都情不自禁地悬了起来,这会子再望向眼前那人疏淡冷漠的面庞,便觉得像是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怪物一般,当真哽得人喉头难受。 “你……你从哪儿听来这些不该听的东西?”薛岚因满头大汗地道,“你明知道这是一道禁术,偏还要跑来追着问个没完?” 程避反问道:“师叔姓晏不是?” 薛岚因道:“……是。” 程避道:“那不就得了,江湖上有关他的传闻多到数不胜数,又何须刻意费力去打听?” 确实如此…… 薛岚因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但转念一想,遣魂咒这玩意儿到底不是人人能够巴望惦记的,于是拧了眉头,又向他道:“就算如此,你也不该贸然前来问他请教这个。你师父那要人命的糟老头子,最看不惯同门之中有人修炼邪流禁术,当年你师叔也正是因为此事,叫那老头子活生生打断了一双腿——你如今若也想着踏上这条老路,可不是等着被他逐出师门么?” 那向来恭谨乖顺的程避听到这里,脸都刷的一下白了大半:“当、当真这么严重?” “当然严重。”薛岚因难得正经地与他解释说道,“这原就不该是寻常人能够轻易触碰的东西,处理稍不得当,便足以害人致命……你年纪轻轻,能学的术法要多少便有多少,何故偏要因这一道禁术自毁前程?” 程避连连摆手,矢口否认道:“只是问问罢了……既是这般凶煞禁术,我自然不会以身犯险。” 薛岚因不依不饶道:“那你又为什么要问?” 程避微微一怔,随即木然抿了薄唇,不再言语。 薛岚因看了他一眼,便有所了然地道:“你是要救什么人?” 程避眉心一动,看样子也不打算瞒他,先是摇了摇头,又犹豫着点了点头。半晌之余,微有僵硬地扬起手臂,探入襟口内层摸索两下,从中磕磕巴巴拎出来一枚吊坠样的小巧物什。 薛岚因凑上去看了看,是只拇指大小的袖珍瓷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待要伸手去摸,程避却将那瓷瓶收了回去,仔细谨慎地纳在掌心,颇为小心珍爱地对他说道:“别乱动,这里头……装的是我阿爹阿娘的……” 薛岚因眼角一抽,以为程避要说骨灰。结果他喉咙一阵强烈的哽咽过后,断断续续地开口低道: “……散魂。” 薛岚因一下就呆住了。似有些愕然地,眯眼盯视程避手心那只小到可以堪称滑稽的简陋瓷瓶,复又瞠目结舌地道:“就……就这么点儿?” “就只这么点儿!” 程避将那瓷瓶往怀里一捂,眼眶竟有微许不易察觉的泛红:“都说是散魂了,你以为该有多少?” 薛岚因难得有那么一回自知之明,亦晓得此番追问必是戳中人家伤心往事,一时只觉愧疚难耐,便稍稍缓和了态度,喃喃出声说道:“你说你想打听遣魂咒相关的事情,就是因为这个……?” 第123章 仇怨 程避如今年过十七, 正值四下打拼闯荡的活跃年纪, 本该与东南长行居之间并无任何缘分,便更不可能会有后来拜易上闲为师一事。 ——但他命运很是惨淡,还是百里挑一的那种惨淡。 去年年前家乡一带贫瘠地域惨遭饥荒侵扰, 迫使程家夫妻俩口子不得不带着儿子一并迁至西北一处相对繁华的富饶地区。 然而不幸的是, 西北一众底层百姓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在过着惨遭诛风门恣意碾压肆虐的苦痛生活。 因而程家那对不明真相的老实夫妻入城没过多久,便刚巧完完全全地撞人手底下,当场给那些个残忍邪佞之徒逐一剥去了人皮, 抽走了人魂,权当日后得以操控魂术的微末力量之一。 程避侥幸得到父母庇护,连夜奔逃出城, 最终昏死在城郊外围的烂泥地里,被前往西北地域勘察情况的长行居家奴捡回一条性命。 待事后修养几日,再回到父母双双暴毙的地方试图找回一点什么的时候,便只剩下两张溃烂至流脓的乌青人皮, 以及人皮外圈一丝半缕没能抽干的散魂。 “直到后来我被送入长兴居中, 也就是近几个月的事情……”程避道,“原本师父见我无家可归, 预备让我做个看门打扫的家奴。后来想了一想,约莫也是一时兴起,突然说要收我做徒弟。” 薛岚因听完他一长串惨不忍闻的凄楚遭遇,只觉心中颇为辛酸感慨。 “难怪了……”他道,“上一次我来长行居的时候, 倒不曾见那糟老头子收过徒弟。我以为照他那样顽石一般的孤僻性子,是一辈子不可能收徒弟的。” 程避敛了神色,倏而凝重严肃地指正他道:“我师父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他并不孤僻。而且于情于理,你至少该唤他一声‘师伯’,一直糟老头子糟老头子这般胡乱嚷嚷,着实有失分寸。” 薛岚因压根没想过他会纠结在意这个,兀自一人呆了好一阵子,方有些好笑地摊手说道:“我有喊过他师伯的,但他明显不怎么喜欢。” 程避却道:“就算他不喜欢,你在长辈面前,也得懂些礼数……你师父难道不曾教你这些吗?” 长辈? 薛岚因心道,按他这般年纪,易上闲管他叫声太/祖爷爷都不为过。好在,他向来自诩宽厚仁德,从不曾借此为由与人为难,因而当程避提起这些的时候,薛岚因也只是无谓一笑,淡淡出声说道:“我师父教我这些做什么?到底不是三岁小孩儿了,何须事事由他手把手来教?” 程避脸色一沉,又道:“你师父既是什么都不曾教,那你要他又有何用?” 薛岚因听程避这语气,似是当真与他抬上杠了。也不知这小子究竟在一人较着些什么劲,薛岚因也不想被他比下去,于是轻轻咳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我要他当然有用……而且,想怎么要都行。” 程避先时还没听懂,等到反应过来了,立马像是被火烧着一样,一把将薛岚因狠狠推开,连连开口斥道:“你……你简直不知羞耻!” 薛岚因哼了一声,还想再说点什么,见这小子面色始终一阵红一阵青的,像是羞赧得厉害,便也不再多说了。待得默然安静片刻,索性又偏过脑袋回归正题道:“罢了,我们且不聊这个。你说你如今留得父母双亲一缕残魂在手,想借遣魂咒这一术法予他们一次复生……你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程避不懂他这问题意义何在,故有些茫然地道:“嗯?什么为什么?” 薛岚因道:“他们已经不在这世上了……生死一事,本是命定,强行逆回,也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程避闻言,不由用力摇了摇头,很是果决地否认他道:“我真正在意的,根本不是利用禁术能否成功逆改我父母的命途。” 薛岚因疑道:“那你在意的是什么?” 程避并没有正面予他应答,而是凝声出言反问道:“你至亲双亡,凶手仍旧逍遥法外,你恨是不恨,怨是不怨?” 恨?怨? 这样一个问题,倒着实将薛岚因给问住了。他爹娘没得早,具体是个什么死法,他早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倒不是因为生来薄情。而是因着百十年间无数场生死离别之后,迫使他对这一类事变得尤为麻木。 身边接二连三离去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曾经在外漂泊流浪那一段时间里,几乎每天都会有大量的同伴面临惨痛的失踪或者死亡。要说什么能让薛岚因为之悲恸绝望的话,约莫也只有二十年前兄长谷鹤白的那一场死亡。 恨确是恨的,但那种恨意不足以吞并他的理智。宿命使然,他心里明白人死不可复生,因而不曾抱有太多执着。 至于闻翩鸿…… 薛岚因自以往的记忆尽数复苏之后,对待他的态度里,总会多出一些逃避的意味。 那情感实在太刺痛了。一个拥有和自己血脉至亲相同面孔的死敌,顶着那张时刻能勾起他旧时回忆的熟悉五官,站在他面前,反复做着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时隔整整二十余年,薛岚因才知晓所有的真相,有些恨与怨刻在心里,生长在骨子里,反而成为了难以轻易触碰的伤疤。 薛岚因抬眼看向程避,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倏而对他说道:“恨是恨,怨是怨,仇敌未亡,我当然想亲手夺取他的性命——但除此之外,我并没有丝毫多余的想法。” “那我和你不一样。”程避很快说道,“在这之外,我还会感到不甘。” 薛岚因听来很是好笑,便拖起手肘弯了眉眼,略带轻佻地道:“不甘什么?哪儿来那么多七七八八的想法?” 程避这人很容易认真,听薛岚因言语当中多带不屑之意,当即凛了面色与他辩驳道:“……那我与你打个比方。” 薛岚因敷衍道:“嗯,你说便是。” “你说一个人,他每天活得好好的,不曾刻意招惹谁,也不曾犯忌与人结下梁子,旁人也没说讨厌看不惯他。”程避道,“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就死了,被人莫名其妙杀死了,没有任何理由,一切就归结于他的命数。” 他声音停了停,复又一动不动凝上薛岚因的眼睛:“难道有些人,因为自身不可改变的弱势情况,就注定要低人一等,任人宰割,任人糟践吗?” “……试问有谁的命,天生不是命呢?” 实际他这一段话,完全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并没有蓄意去挑拨任何其余的含义。 但薛岚因没由来地想起他那日在晏欺房门外,听见易上闲隐隐约约提起的另一段话。 ——灭族之恨,血债血偿。 他们活剑族人千百年来存活在这世上,确实也不曾招惹进/犯过其他的部族,甚至在世为人的每一日,都活得小心翼翼,不声不响。 然而到最后,还是没能幸免惨遭灭族的命运。 原因是什么呢? ——很可笑的是,没有原因。 这也的确是会让人感到尤为不甘的地方。 但薛岚因含含混混活了那么多年,那些个隐藏在心底掩埋已久的想法,早就磨灭成灰了,又哪像如今一身血气方刚的程避一般,能生出那么多另类别样的愤懑与仇怨呢? “……你这话说的挺有意思。” 薛岚因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出声说道:“不过有些地方,我不能完全认同。” 程避扬了扬眉。少年人漆黑的眼睛里,似有永生不灭的力量与勇气:“什么地方不能认同?你说说看。” “不说了,等我想到再告诉你。” 薛岚因背靠着假山,面向长行居外阴云密布的灰霭天幕,微微眯上眼睛,抬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说实话,干站着与程避一本正经地讨论这么久,是真的会有些累。 薛岚因迈着大步重新跨回了方才来时细窄的小石路上。程避也跟在他身后,两人并肩走在一起的时候,程避足足比他矮了一整个头。 “你这人好生奇怪……上来问那么一大堆空话,到头来,还偏是要与我过不去。”程避道,“何必呢?” 薛岚因笑了一声,道:“没有与你过不去,只是我有自己的想法,有些地方和你不太一样罢了。” 程避皱眉道:“到底哪里不一样?” 薛岚因想了一想,干脆随便整出一套说辞糊弄他:“比如……你年纪还小,不应该把过多的仇恨放在首位。” “我没有……”程避黑着脸道,“我刚入长行居的时候,师父就与我说过了,血仇虽需永久铭记,但不可因此堕损心性。” “哦。”薛岚因点头道,“那是挺好的,他不教你武功,想必也是因为这个。” 程避嗯了一声,又道:“等我年长一些,再学那些也不迟……总之,绝不能因此走上歪路,我知道的。” 薛岚因还是点头。说实话,他已有些乏了,再点头,他能在大路上当场睡过去。然而程避这小子待人过于实诚,一旦话匣子打开了,他心里认定薛岚因不是坏人,那也就没完没了地追着开始叨叨。 薛岚因自认为没什么能和程避说的,但俩人叽叽歪歪说了一路,他总得想个办法先堵住程避的嘴。 因而他走到一半的时候停了下来,似是灵机一动,回头对程避说道:“喂,那什么……我饿了,去厨房弄点吃的来罢。” 第124章 师弟三千问 薛岚因本来也不怎么饿, 直到开口这么一说, 才想起方才那一碗鸡蛋羹,晏欺是实打实吃的一整碗羹,而他却只舔了一大勺子葱。 如是一想, 只觉腹中空空, 心底空空,整个人饿得有些发慌。 至于程避这一头,一听他张口要吃东西,脸色顿时沉下了大半。 按照长行居平日的作息习惯, 一旦过了寅时,厨房里便不得再冒出半点油烟味儿——水汽也不行。 易上闲曾说过:“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故而程避自打入住长行居起, 便彻底与每日的晚餐绝缘。有时纵是饿得浑身难受了,也绝不会轻易忤逆师父定下的规矩。 但薛岚因今日一动嘴巴,便直截了当地破了他的戒。 两人做贼似的绕过镇剑台后一道长路,专挑人烟全无的隐蔽地方走。程避到底还是少年心性, 禁不住惑, 三两下说得动容了,便跟着薛岚因在厨房后的小院子里支起柴火烤架, 顺手施个术法捉来两条活鱼,盐巴一撒,香油哗啦啦的往上一刷,过不多时,便成一道不可多得的美食。 彼时暮色暗沉, 云霞散尽,天外不剩半分余红,独那院后热气灼然的小木柴堆,正噼里啪啦朝外跃动着点点微亮的星火。 厨房的小土灶旁藏着一大坛子新囤的桂花酿,恰好叫薛岚因眼尖瞧见了,一股脑地伸手捞了出来。程避阻拦数次无果,当下脑子一抽,索性痛快斟满了两大瓷杯,搁火堆上一烧,蜜一般的绵甜随即飘溢而出,无声无息漾了满鼻。 师兄弟二人齐齐弯腰盘腿,坐在那院后破罐破摔式地大口吃喝。薛岚因已经很久没体验过这般安闲舒适的日子了,如今美酒美食皆在眼前唾手可得,唯独不见那怀中美人,享受之余,更多的还是无法掩盖的失落与惋惜。 “如果我师父也在这里就好了。”薛岚因道,“没准叫他打来一只野鸡,定是比烤活鱼还要香。” 程避没见过晏欺,印象中的长辈总归像易上闲一般不容亲近,眼下听薛岚因这么一提,倒平白多出几分好奇的心思。 “师叔难道惯着你平日这般放肆吗?”程避忍不住问。 “当然啊,我师父天下第一好。”薛岚因呷一小口桂花酿,很是得意地道,“任谁都比不来。” 程避听到这里,自是不肯服气。因而片刻不停,立马又追着说道:“严师门下出高徒,师叔纵你至此,怎可能称得上那一句‘好’?” 薛岚因道:“那你觉得,谁才配称一句好师父?……糟老头子?” 程避瞪他:“叫师伯!” 薛岚因改口道:“哦……师伯。” 程避冷哼一声,道:“师父性子虽一向疏冷淡薄,但他待人温厚宽容,不曾过多计较得失。为人师表,不应当就是以身作则,品行端正的么?” 薛岚因道:“可我家师父何曾品行不端过啊?” 程避听到这里,一双眼睛瞬间给睁得溜圆:“你们师徒之间,行如此伤风败俗之事,竟还有脸说端正!” 薛岚因愣了一愣,旋即笑着反驳道:“你又怎知……师伯私下里不会做这一档子事儿?” 程避耳根一红,声儿里都带了些颤:“怎么可能会!” “怎么不会!”薛岚因悄悄附在他耳边,小声叨叨道,“是人都会有七情六欲,师伯他自然也不例外!特别是有的人啊,平日里看起来像是一本正经,实际私底下……愈发猥琐浪/荡得厉害。” 程避一张清淡脸,此时已涨成难看的猪肝色:“不会的,我师父才不是那种人!” 薛岚因眯眼道:“师伯如今也年逾半百了,以往年轻的时候,还有什么事儿能没干过?指不定是个男女通吃的风流人物,情债要数起来,得有一大箩筐呢?” 程避结结巴巴道:“你胡说,师叔才是男女通吃!否、否则怎会与你这般无耻孽徒苟/合一处?” “我师父还年轻呢。”薛岚因道,“我看着他长大的,咱俩每晚一块睡觉,他能上哪儿风流去?” 程避眼角不可避免地抖了一抖,总觉得“看着他长大”这句话,似有什么不太对的地方。然而仔细思忖一番,加之几杯桂花酿的酒劲上头,便使他脑袋里想的一大堆东西,不自觉地往歪了的方向偏。 程避问:“两个男人之间,怎么一起睡觉?” 薛岚因干脆洒脱道:“盖一张被子睡呗,还能怎么睡?” “不,我是问……”程避伸手比划了两下,显然有些艰难地道,“怎么……那个,睡。” 他这一段话说得磕磕巴巴,但意思明显。薛岚因听出味儿来了,眼神也很快变得不大一样。 “这得请教你师父。”薛岚因神色一凌,故作严肃道,“老实说,我睡这么多次,也不太懂。” 程避红着一张脸,尤为憋屈道:“这叫我如何请教?你为什么不直接去请教师叔?” 薛岚因很是认真正经道:“我家师父孤陋寡闻,不及师伯那般博学多才。” 程避:“……” 薛岚因见他不语,又紧接着道:“你要当真好奇,大可放心去问。你别看师伯那样蛮不讲理一个人,要有什么问题,你用心请教,他也未必不肯予你解答。” 程避一口新酒灌得稀里糊涂,满脑子装的不知是什么,如今听他一通信口胡诌,倒觉是有几分道理。 “确实如此,我师父是个好人,问他什么,他也必定会答什么。”程避喃喃道。 “是是是。”薛岚因见他上钩,忙是搜肠刮肚地出起了歪主意:“你去问他,问清楚点儿,若连他也不懂,你就让他去书房里,搜两大本春宫图来看!” 程避面带茫然,略有疑惑道:“我师父还有春宫图这种东西啊?” “有,怎会没有。”薛岚因竖起一指,露/出一脸看破不说破的神秘表情,“但凡他是个男人,就一定会有!” 程避是当真喝得醉了,就着满嘴盐香四溢的烤活鱼肉,只觉整个人都不是自己的了,此刻说起话来,也不如清醒时那样忸怩作态,张了嘴巴,便含含糊糊地出声问道:“那他要是没有呢?” 薛岚因一针见血地道:“那他就不算是个男人。” 程避眉目一偏,方要开口反驳些什么,忽而闻耳后沉沉一道男声猝然响起: “……你把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此言一出,程薛二人俱是猛一回头,便见那厨房人迹罕至的小后院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人高大沉冷的身影。 鸦黑长袍,素淡里衫。以及斑驳发丝下一张骇至铁青的五官面庞。 “——要怎么样,就不算是个男人?” 这一下,算是全完了。 两个人当天偷吃夜宵不说,还偷喝了易上闲在夏末时分新埋的一大坛子桂花酿。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程避喝多了神智涣散,轻而易举便被薛岚因牵着鼻子走,二人对着说了不知多少的胡话,偏不巧,被半途路过的易上闲一次逮了个八/九不离十。 结果呢? 结果当然很惨。而且这种惨,并不单单针对薛岚因一个人。 易上闲对待门下的爱徒尤其严厉,特别是程避这种和他一样古板的可塑之才——他认为程避是个足以经受岁月精雕细琢的优秀之人,所以一旦由他犯下过错,即便那过错看起来并不多么严重,他受到的惩罚,也会是那半吊子薛岚因的好多倍。 当日夜里,易上闲为着此事勃然大怒,即刻遣他师兄弟二人跪往书房中抄写经书。而程避在比薛岚因罪加一等的情况下,还硬生生多出两大本密密麻麻的静心咒文。 两人握笔跪在地上抄了整整一个晚上,直接省去了早饭午饭,挨到次日下午的时候,薛岚因已经抱着门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程避那一身腰杆儿却还挺得笔直,纹丝不动地埋头下笔,兢兢业业地继续抄写那些毫无意义的繁密符咒。 这时候薛岚因要想再引他上钩,就变得十分困难了。 其实两人经过一天一夜的交心过程,关系已经比之前要融洽许多。只是程避惦记着薛岚因老在想办法闹他折腾他,因此大多时候对于这位师兄突如其来的活跃与兴奋,都带有一丝显而易见的防备之意。 程避酒醒了大半,很快意识到自己一念之差犯下的种种“恶行”,便开始满心想着如何能够反省弥补。但薛岚因不一样,他认为这样一来,程避渐渐学会约束自己,便不再那么好玩儿有趣了,所以一逮着机会,又立马一阵一阵在他耳旁吹起了歪风。 “师弟,一会儿趁那糟老头子走远了,我们再去捉两条活鱼来吃?” “喂,抄咒文有什么意思?不如到那糟老头子的破书柜里翻一翻,瞧一瞧,看看究竟有春宫图没有?” “不行了,我好无聊,好烦!我想我师父,好想抱着他……真的好想。” 他既这么说了,许是当真想得厉害。 程避在一边默默听着,隐隐约约可以理解薛岚因那么点儿抓心挠肺的焦灼状态,但他昨日才叫易上闲狠狠罚过,到底是不敢再次犯戒的。于是兀自犹豫片晌,只淡声对薛岚因道:“你若想见你师父,直接过去不就是了,何必定要拉旁人陪你一起下水?” 薛岚因几乎要在地上打滚了,活跟犯了瘾一样,难受又痛苦地说道:“哪儿能啊,他闭关,不肯让我进屋瞧他。” “你好吵……他不让你进屋,你便在窗外瞧两眼便是了。”程避抬眼瞥他一阵,复又意味不明地道,“我们两人到底又不一样。我人在长行居,总得守着师父定下来的规矩,而你做事情,向来无人能够约束,想做什么便直接做了,哪儿还犯得着犹豫不决?” 第125章 重金悬赏 经他这么一说, 薛岚因恍惚出神间, 也认为是这么个道理。 在这长行居里,易上闲镇不住他,其余人等更别想镇得住他。唯一镇得住他的晏欺, 这会子在镇剑台后忙着闭关, 两人已有一天一夜没能说话了,薛岚因却觉得好像过去有整整一年。 他确是有很多话想要同晏欺讲,然而心里也知道,晏欺须得将闭关一事放在首位。薛岚因犹豫了很久, 还是没敢贸然前去打扰。 依程避之前所言,他只轻手轻脚在晏欺闭关的屋外胡乱晃荡了两圈,最后在长廊下垫了块草席盘腿坐下, 撑着一双修长有力的胳膊,就盯着眼前一扇晦暗无光的雕窗独自发呆。 晏欺闭关的房间内没什么声音,薛岚因有时甚至会怀疑自家师父只是睡着了,但真相究竟如何, 他没胆量凑近去细细查探, 更没胆量过分上前予以叨扰。 因此薛岚因悄无声息在晏欺屋门外守了整整一夜,晏欺毫无察觉, 但事后给易上闲给知道了,又是气急败坏追着人骂了半天的大逆不道。 不过骂是归骂,实际该正儿八经做点什么,易上闲到底不曾有过半点含糊。次日晨时,起了个大早, 唤得程避与薛岚因二人一并随从在后,往那东南祸水河畔的集市上购置日常所需的用品。 长行居内本没多少活人,如今骤然多出两个,又到了冬至前后天寒地冻的日子,棉衣与被褥必需添置新的。除此之外,晏欺平日调养身子,用的都是价值不菲的补药,上等的参汤,和着多数念不出名儿来的珍贵药草,易上闲手头吃紧,难免得在一路上精打细算。 眼下正值年关将近,河岸码头成了片的喧嚣嘈杂,一眼望去,卖什么的都有。薛岚因一身青灰长袍,办作家奴模样,跟在易上闲身后探头探脑。他先时还不知为何行事要如此低调,直到后来眼睛往那街头巷尾匆匆一扫,便见几乎是每一道犄角旮旯墙头墙缝里,都无一例外贴有两张白底描红的大纸。 一张勾了个女人似的秀美图像,唇红齿白,媚眼如丝,正下方写着端端正正两个大字——晏欺。 一张则绘着某人满面血渍的狼狈模样,凶神恶煞,狰狞可怖,下方用墨汁描黑加粗写着三个大字——薛尔矜。 有那么一瞬间,薛岚因很想冲上去将那一张张废纸给亲手撕得碎了。但理智迫使他将襟口竖得更高了一些,借此遮掩那张与绘图完全不相符合的一张面庞。 “重金悬赏……” 程避当时就站在他旁边,一字一句,将两张纸上的内容全念出来了。末了不忘从上到下深深打量薛岚因一眼,有些不太相信地道:“你和师叔……犯了什么事吗?” 薛岚因还没开口说话,易上闲已在前方冷而不屑地出声讽道:“自作孽罢了,活该如此。” 薛岚因只叹了一声,百般无奈道:“多半是由那闻翩鸿给一手捣腾出来的……说来也是奇怪,他明明知道我们人在长行居,何故又要白整这么一出?” “弄巧成拙,虚张声势——他是有那贼心,没那贼胆来我长行居中直接要人罢了。” 易上闲哂笑一声,似带嘲讽轻蔑之意。随后袖袂一挥,仿佛毫不在意地对他二人喝道:“……走了,休要招惹这些是非。” 三人步伐匆匆,很快与那人头攒动的长街拉开一段极远的距离。 集市上的人流远比长街内外还要更添一层汹涌。薛岚因心里装着事情,总归离那些哗然喧闹很远,不得不说,方才那些个漫天飞舞的红字画像,确实足够毁人心情。 闻翩鸿这样一个人,办事之前必会过上好几道脑子。因而他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很难有人一次能够猜测得准稳。 易上闲对此不甚在意,薛岚因却不能就此安定。 原是忧心忡忡跟在后方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但那集市内围一圈却是杂的,或尖锐或粗砺的各色声响铺天盖地,没了命地直往耳朵里灌,似要将人一颗本就生锈的脑袋活活扎穿。 薛岚因早前在长行居里躺了近大半个月,已经很久没来这些热闹地方兜兜转转了。他手里还抱着一团新买的冬用棉衣,走着走着,最后在一处卖簪花发带的首饰摊儿上停下,低头随便瞅了那么一眼,心头有些难以言喻的烦闷顿时一扫而空。 他突然想给晏欺买点东西,管它花啊草的什么一类饰物,他的师父长那么好看,戴什么东西都是最合适的。 但薛岚因不怎么懂欣赏,他盯着那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觉得都很是别致。正好程避也在后面跟着,薛岚因就回头唤他:“……喂。” 程避眉头一皱,知道他准没什么好事:“干嘛?” 薛岚因顺手往摊儿上一点,问道:“哪个好看?” 程避粗略扫过一眼,一双细眉几乎要拧得倒了过来:“都是女人家戴的东西,你看这个做什么?” 他这么一说,人家摊主瞬间不乐意了,一下子直起身来,伸手在小摊儿上指了又点,点了又指地道:“谁说这些都是女人戴的东西?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这不都是年轻男子的款式么?” 薛岚因低头一看,也不全都是。三三两两几根素色发带,缠着些相对繁琐的细密花纹,那些个普通无奇的木雕簪上,偏得搁一两支做工粗糙的碧玉花儿,当真俗气。 程避也在旁看得乐呵,直道:“怎么,你要戴这个?” 薛岚因脑袋朝外一撇,竟是难得有些羞赧。继而左右垂眸看过半晌,终还是精心挑选了一支,叫那摊主儿用手帕给细细包上,裹了一层又一层。 “我才不戴。”薛岚因道,“……拿回去给我师父。” 程避一听到这里,牙都酸了大半:“这么丑的玩意儿,还不如自己回去雕!” “不会。”薛岚因哼哼道,“……先买一支回去,以后再学着雕。” 程避还待问些什么,正前方的易上闲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两人怕他熬得发火,又赶忙三步并两步追了上去。 他们手里笼统拿了不少东西,就近寻了路边一家面馆坐下,一人要了杯茶,预备着歇息够了再往长行居走。 这会子晨时刚过,路边喧闹嘈杂的大小商摊隐有渐歇的趋势,然那来往不断的纷扰人群到底未能断绝,几近是一波紧接着一波扑面而来。 近来祸水河畔人流如此庞大,多半是因着聆台一剑派那一则即将推选新任掌门上位的利害消息。 倘若只是普通的小门小派没事儿换了个掌门,众人自然不会有多在意。 聆台一剑派作为多年屹立不倒的名门之首,其掌门人莫复丘——素来被世人称为行侠仗义的标榜人物。而其副掌门人“谷鹤白”,那更是众人一致尊崇钦佩的忠心代表。 于有的人而言,上好的名声就是一场梦。换一张皮就可信手拈来的东西,究竟有多少的分量,恐怕在他自己心里,都不曾有个准确的评断。 ——只是大多数人,看到的也不过是一层最表面的荣光。 这不,薛岚因在面馆里待了没多久,凳子还没坐热乎呢,这时已有来往进出的人在旁议论开了。 “各位,听说了吗?聆台一剑派开春即刻推选新任掌门这一消息,已成定数啦!” “这不老早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也就是将那谷副掌门给直接转正了——何必现在还拿来消遣?” “非也非也,莫大掌门可是放了准话的,此次推选,为的是给他门下所有弟子一个崭新的机会。按理来说,根本没有内定人选!” “哎,人家随口说说而已,这年头,谁不是凭真本事上位掌权的呢?” “人家莫大掌门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还能有假?” “是是是,没假没假,抱着你的小道消息过日子去罢……” 而在另一边,易上闲却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当的一声,杯底正磕在桌面上,发出微不可闻一阵轻响。 程避偏过脑袋看他,忍不住道:“师父觉得,聆台一剑派的下任掌门……会是谁?” 易上闲不说话。倒是薛岚因难得来了几分兴致,意味不明地道:“照现在这势头,人分别往两边倒,一边站莫复丘,一边站那神神叨叨的副掌门人。看最后哪边人多,哪边就赢了呗……” 程避道:“你觉得哪边会赢?” 薛岚因道:“……我希望聆台一剑派彻底垮台。” “住口。”易上闲倏而冷下声音道,“少议论这些有的没的,口无遮拦,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程避听话,立马乖乖闭上了嘴巴。 薛岚因却还不怎么服气,正想着继续反驳两句什么,忽然闻得耳后一阵桌椅翻倒的混乱声响,似要冲天一般,顿时引得三人一并回过头去。 只见那面馆大门前,不知何时来了一对衣衫褴褛的乞丐母子,彼时浑身破烂,满面脏污地趴伏在门槛内围,低着脑袋,周边绕有一圈叫骂围观的面馆食客,眼下正是喊闹得热火朝天。 第126章 好一朵美丽的白莲花 薛岚因心里好奇, 便立马朝外探出了一颗脑袋。 不料程避这厮要认真起来, 简直跟凳上长了一连串倒刺一样,扑腾两下就站起身子,边看边往人堆里走。 原是那一对乞丐母子要饭要错了地盘儿, 眼下大清早的人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食, 这对母子在外流浪数月有余,身上无时无刻散发着一股子恶臭气味儿,偏得在面馆各桌前绕来绕去,害的周边一众食客当即恼了, 拾起棍棒便照人身上狠狠地打。 其实不打还好点,这一棍棒下来,下得是极重的手, 当场打得那母亲嚎啕大哭,而她那怀里干瘦如柴的小儿子也跟着一并屎/尿齐流——不知是给人打的,还是给活生生吓的,总之那味道飘散久久在面馆内外, 很快熏走了一批倒胃口的可怜食客。而剩下的一批, 明显不是省油的灯,三三两两将那对乞丐母子围困在门扉后方, 一面踢打一面紧接着高声叫骂。 程避看不下去了,没头没脑地直往人群里头钻。薛岚因却是个嫌麻烦事儿多的,赶忙又跑上去拉他:“……干什么去!你师父不才让你少惹是非的吗!” 程避似乎愣了两下,但很快又道:“不成,这太过分了, 万一打死人了怎么办?” 薛岚因在后面喊道:“喂,你想过没有,我不能在人多的地方……” 然而话刚出口,就彻底淹没在眼前大片混乱沸腾人声当中,瞬间没了半点回音。程避身形不高不壮,但总归能顺利抄着缝隙钻往流动不断的人影之间,一边开口说着“让一让,别打了别打了”,一边将那蜷缩在门槛边缘的乞丐母子给扶了起来。 薛岚因实在没有办法,因着害怕在人堆里不慎露脸,便干脆也低着脑袋跟了过去,匆匆抬眼往里一看——那叫一个惨不忍睹,母子俩一身衣服裤子都给人踩得烂了,背部和腿部还残有棍棒殴打下的一片血迹,最可怕的还是那母亲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小儿子,嗓子都快哭哑巴了,额头一块淤青更是肿得老高。 程避想也不想,立马脱衣服给那两人盖上。 可他这一番举动,瞬时引起旁边闹事的一众食客纷纷不满。为首的壮汉面带凶煞,手里还抄着根三尺长的木棍,站起来人比程避高了足足两个头,这会子就眯眼看他,语气不善地道:“小兄弟,劝你莫要多管闲事。这在座各位大清早用点吃食也不容易,偏不巧让这对叫花子给白白扰了兴致,你说咱不打他俩,难道打你不成?” 程避面色一白,却还是固执坚定地道:“叫花子的命,那也是命,既然看着不顺眼,请他们出去不就好了,何故得下如此重手?” 那壮汉一听,险些给笑出声来。薛岚因一眼见他神色不对,赶紧拉过程避往后一折,双手合十,作恳切状,很是诚心地开口说道:“这位大哥,行行好,我这师弟他脑子不好使,莫要与他一般见识。大哥要打死这俩乞丐,我们没意见,但您再仔细想想,这大白天在面馆里弄出两条人命,人家店老板的生意还要不要做啦?” 说完,又是拱手一揖,向那壮汉恭恭敬敬道:“不如大哥做件好事,放他俩一条生路,也算是给店老板积一积德,往后生意红火,也是托您的福啊!” 他这话说得着实在理,众人一听,亦跟着一起表示赞同。但就这么说来说去的,又总觉得像是缺点什么——最后没过一会儿,有人就给直接提出来了:“这俩叫花子白在面馆里晃来晃去的,招人恶心,打死不偿命也就罢了——那些个食客所受到的损失,又该如何去算?” “是啊是啊,他们的命是命,我们的人就不是人了?” 一时之间,散言漫天,众口难调。不过很快,又纷纷偏至一个几乎所有人都全然相同的方向。 “——给钱!” “对,给钱!”那手持棍棒的壮汉眉目一拧,当即开口喝道,“你们既要做这件好事,不如两边一并兼顾了,这俩叫花子造成的损失,就由你们来赔!” “你们来赔!” “快赔,赶紧赔!” 薛岚因一面堆着满脸笑容,一面拿小眼神狠瞪程避。待他二人同时将五指往口袋里用力一捞——呵,这下完了,连块铜板都没能剩。 眼看那壮汉面色骇得愈发阴沉,程避脸都青了,支支吾吾拿不出东西,更没胆量开口说出实话。好在此时,人群后方恰有一道沉厚男声缓缓响起道:“……要多少钱,我来给便是。” 众人闻言逐一回过头去,便见那一身鸦黑素袍的易上闲,正负手立于重重人影之间,眸光冰冷,仿若一刃无情锋刀。 但凡是在祸水河畔一带混过打拼过的本土人士,无人不知晓那鲜有人至的东南长行居里,究竟藏有怎般一个厉害人物。 有人可能不曾有缘面见易上闲,但多多少少一定听过有关他的诸类传说。从二十年前劫龙印现世之争,到事后晏欺受伤坠入洗心谷,几乎所有与聆台一剑派息息相关的凶大事件,他长行居都会以一种尤为重要的身份紧随其后。 因此人们只要一眼瞧见这位不苟言笑的神仙人物,那本质上……和见了鬼并没有什么区别。尤其是这面馆里一群不知好歹的地痞流氓,那抬头看了易上闲,就跟老鼠见了猫儿似的,方才还趾高气昂寻人要钱的一张张丑恶嘴脸,这会子刷的一下绿了大半,连着哆哆嗦嗦好一阵子,就差给他当场跪地磕下头来。 好在易上闲是个实在人。说给钱,便从腰间解下随身携带的银两袋,里头其实没剩下多少,但倒出来凑一凑,拿去买两大坛子陈年好酒来喝,也是必然足够的。 花钱消灾,息事宁人。 众食客颤巍巍接过易上闲亲手递来的一把碎银,当下也不再惹是生非了,一个接着一个转身迈出了门去,纷纷作鸟兽散。 随后,偌大一间腥臭四溢的小面馆里,便只剩他们三人在原地干干杵着。还有那不敢吱声的小店老板,彼时带着他家伙计缩在厨房的长帘后方,没那胆量出来露脸。 薛岚因这会儿低头下去,门槛内侧躺着的那对乞丐母子已经挣扎着坐起身来了。他俩一身狼狈血迹尚未干涸,怀里那四五岁的小男娃儿也正跟着啼哭不止,腿上胳膊上挂的一堆秽物,和着血水混为一团,简直叫人不堪入目。 薛岚因原不知道程避竟是这样有善心的一个人。眼下这小子倒也不嫌膈应,就地蹲了下去,从怀里抽出两张帕子,递给那对母子擦脸擦身。 那乞丐母亲警惕心强,看人凑近来,第一反应是躲。过了一会儿,见人似乎没什么恶意,便抖着一双枯瘦的手掌去接。借着她抬头时候的某个微妙角度,薛岚因能瞧见她眼底是隐约夹着眼泪的,没能掉出来,总归是种说不出的可悲心酸。 她嗓子很哑,哑到几乎没有声音。但她还是费力张了张嘴,看口型,该是挤出一句“谢谢”。 程避冲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对薛岚因道:“我们家乡闹饥荒那阵子,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你自个儿可能没体会过,满大街都是乞讨的难民,吃不饱穿不暖,病的病,死的死。” 薛岚因对这种事其实并没什么感觉。他有同情心,但不会经常泛滥,他可以理解程避这样的做法,可轮到他自己的时候,却不一定会向这些弱者主动施以援手。 薛岚因道:“你现在救了他俩,有什么用呢?大街上乞丐那么多,你总不能每个人都捡回去,一人施舍一碗米粥,再赏一袋银子吧?” 程避冷哼一声,不屑看他:“我乐意,行不行?” 他说这话的时候,易上闲就抱臂站在他四人身后,也没说什么。薛岚因觉得尴尬,索性撇过头去,逗那母亲怀里的小男娃儿玩。 别说,这男娃一张小脸给帕子揉干净了,还生得挺俊,指不定将来长大了,会是怎样一个翩翩少年。可他一见到薛岚因,就止不住哭,分明嗓子都嘶得厉害,也不知是怎么了,偏得在他面前一串接一串掉眼泪。 薛岚因没办法,只得跟着一起蹲下去。他这一蹲,怀里那支簪子就给一咕噜滚了出来,待要伸手去捡,另一只小手却从别处抢了先头,一把将它捞回去,牢牢攥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薛岚因一抬头,便正好对上那男娃儿一双清亮黝黑的眼。 片晌之余,男娃终于不再哭了,咧开一张隐有干裂的小嘴,咯咯笑出了声儿。 他手里捏着那支并不怎么好看的簪子,似乎很是喜欢簪尾镶的那朵碧玉花儿,和着晨时缓和温软的阳光,显得有些晶莹剔透,很是惹人喜爱。 薛岚因当然不像程避那样慷慨大方,眼看着自己亲手挑的宝贝落旁人手里了,整个人便像是一只炸毛的刺猬,连带声音也一并冷了下来,严厉得简直可怕:“……拿回来!” 第127章 师父出关! 他这么一声令, 人家男娃儿原是没在哭的, 这会子由他震得整个人一颤,当场又呜哩呜啦哭了出来,脏兮兮的鼻涕眼泪瞬间糊了满脸。 乞丐母亲约莫也是怕惹事了, 一面拍打着孩子紧握簪子的小手, 一面急着出声斥道:“还给人家,快还给人家!” 男娃儿还是在哭,没完没了的,薛岚因头都大了, 一方面更是窘得尴尬,一方面又无从下手。这时程避就在他旁边,一胳膊肘用力捅了捅他, 小声说道:“一支簪子而已,给人家就是了,明儿自己再雕一个不就成了?” 薛岚因脸都青了,十张嘴也说不明白:“不是, 那可是我买来给……” “别小气, 给他给他,拿去玩儿。” 程避平日一副木头性子, 待小孩子却是难得温柔。彼时弯腰凑上前去,以手帕轻轻揩干男娃儿脸上的泪珠,一声跟着一声小心哄道:“别哭了,别哭了,簪子送你, 送你就是啦……” 那乞丐母亲也算是个知恩的,这会子没能力给出什么报答,便只能一个劲地点头道谢。两人对着程避皆是一脸感激涕零,反显得薛岚因卡在中间难得做人,一时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后来也只能摊手后退,无奈又服气地道:“罢了,给给给,要什么我都给!” 程避在旁看得笑了,道:“给你气的,多大点事!” “成。”薛岚因别扭道,“以后你给你媳妇买东西,也都送去让叫花子当玩具。” 程避:“你……” 两人还待要争,身后的易上闲却是不肯再等了,扬了声音,冷冷唤道:“……还走不走了?事情办完了,早些回去!” 程避听罢,连忙站直身来,点头称是。师兄弟二人别过那对乞丐母子,即刻追上易上闲的脚步往长行居走。 临离开前,薛岚因还意犹未尽,折回去对那小男娃儿说道:“簪子现在给你了,那本该是给我媳妇儿带的礼物。你以后长大了,可别学得和强盗一样,老寻着人家手里的东西抢!” 小男娃儿根本听不懂,也就眨巴眨巴眼,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盯着薛岚因的脸看。其实薛岚因心里大不痛快,还有许多话要与他讲,幸而程避觉得丢人,赶在他开口叨叨之前,飞快把人给拽了回去。 三人步履缓慢,提着大包小包的棉衣与被褥,走在距离长行居不远的一处窄巷子里。 程避刚刚做了好事,那脸上便跟蜜一样甜,唯一有那么一点愧疚的,就是害得自家师父白白散了一趟钱财。 好在易上闲也认为自己教徒有方,便也不觉得散财是件多可惜的事情,反而难得赞许肯定地对程避说道:“做的不错,救人于水火,本该是长行居应当履行的指责。” 程避经不得夸,尤其是易上闲这一句话后,整张脸便像开了一朵花儿似的,别提有多灿烂。 薛岚因那会子走在他旁边,感觉眼睛都要瞎了。可一方面想着又很不是滋味,人家师徒两个,你夸一句我笑一个的其乐融融,他薛岚因独自一人夹在中间,便显得尤为落寞凄凉。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特别想扑进自己师父怀里,一个劲儿地朝他打滚撒泼。 可他现在不光撒不成泼,本想着用来讨好师父的礼物也给旁人白抢去了,那心情简直糟糕得透顶。 “你们救人于水火。”薛岚因道,“谁来救我于水火?” 程避偏头看他,直道:“小家子气的,你师父难道不曾教你,要多多行善积德吗?” ——还真没教过。 薛岚因一时无言以对,只好露/出一脸透不过气的窒息表情。 巧在此时,一旁的易上闲也淡淡开口说道:“……你要知道,当年聆台一剑派初创立不久的时候,他们的掌门人,几乎是倾尽了手中现有的全部财力与家业,去接济沽离镇内外一众无家可归的难民百姓。时至今日,聆台一剑派为何在江湖上的口碑与威望在不断累积增长,最终坐拥名门之首的崇高地位——也正是因为他们百年以来,行的大多是问心无愧的善事,不负众望所托,受人百般尊崇。” 程避听得极是认真,薛岚因则始终闭着眼睛心不在焉。 “长行居受丰埃剑主亲手协理多年,其一贯所宣扬秉持的信念,与聆台一剑派之间,多有重合相通之处。”易上闲面色不变,语态却渐渐加重几分,“程避,你既入我长行居中,作为我门下唯一亲传弟子——素日所怀正义慈悲之心,绝不可轻易缺失。” “……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不可徒增恶念,更不可产生大肆杀孽之心。” 他这一番话,说得实在意味不明。程避心性温和良善,因而没能听得太懂,拧着眉头思考了半天,最终也只勉强挤出一句:“弟子……受教。” 倒是薛岚因仿佛听出一点什么来了,但他脑袋明显不怎么够用。加上有些话,他实在不想巴着别人家的师父问个清楚明白,所以他干脆眯着一双无神的桃花眼,抬头望天,一路基本无话。 这一阵子距离立冬才刚过不久,南域一带天气湿冷入骨,寒风却干燥锋利,连带着天边的颜色也是灰败颓唐,尽染成满目毫无温度的惨白。 薛岚因不习惯南方一贯反复无常的气候,他猜晏欺多半也是不习惯的。两人之前在北域住得久了,经常并肩坐在炕上喝茶嗑瓜子,座下垫张软枕,一件单衣穿得也足够保暖,日子过得很是舒适滋润。 而南域偏是截然不同。像晏欺这样怕冷又易体寒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也就罢了,完事儿了,手里还务必得夹个汤婆子—— 于是,薛岚因大手一挥,总共给自家媳妇买了三个。料定他闭关出来之后,必是冻得瑟瑟发抖,但碍于面子上可能过不太去,他多半会选择缄默不言。 褥子和狐裘也是崭新刚买的,薛岚因自己掏了私房钱,东西也给藏到屋里头捂得严实,生怕由程避那混小子一眼见了,又发善心拿去造福了满街的叫花子。 一切预备得正好,就等晏欺出关那天。他自己定下的五天时间,其实薛岚因也不怎么敢相信,同时怕晏欺因着过分急切受到影响,薛岚因甚至没敢再去他门前蹲着。 没有媳妇的日子,他每天也就在长行居里读读书,抄抄经,还有一样——等待从枕传递回来的消息。 说来也是奇怪,从枕此次一去不返,自离开那日起,就彻底陷入了沓无音讯的僵局。 起先薛岚因还担心他让闻翩鸿给一次抓了个现行,后来才知道,实际在沽离镇往聆台山一带的大范围内,藏有长行居派遣出去的眼线不下五人。也就是说,一旦从枕那头有任何异常情况下的风吹草动,易上闲在这一边都能了解得清清楚楚。 但很遗憾的是,人家做事全然不留底,寻常人根本没法如愿料到他的行踪。 薛岚因不是没往其他的方向想过,甚至猜他死了,人间蒸发了,遭人暗杀了——再离谱一点,说他沿途逃回了北域白乌族,也不是没那个可能。 只是,这些都是后话。薛岚因还没抽出时间将这些往细了深了的地方想——五日期过,几乎是毫无征兆的,晏欺如约出关,兑现了自己曾经亲口许下的诺言。 薛岚因原没想过他会这么快出关。当日祸水河畔,就像是在刻意迎接他的到来似的,窸窸窣窣下起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鹅毛大雪。 长行居内大小各式的池塘简直数不胜数,这样一来,也就没命似的结成了冰。 程避自告奋勇,大清早便怀抱了一把大铁铲,跑去各后院的长廊内外清扫积雪。薛岚因一脸不屑,索性捏着一根钓竿儿盘腿坐在池塘边上,一声不响地望向冰面穷发呆。 程避问他:“……你干嘛?” 薛岚因道:“钓鱼。” “无聊。”程避道,“大冬天的,哪儿来的鱼?” 薛岚因头也不回,刚想说两句随随便便应付了他,忽而身后传来一道轻而冷的和缓男声,漾在雪地里,低淡得几近微不可闻。 “……谁说没有鱼?” 薛岚因浑身一滞,当真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然而一转身,就见一抹清瘦的人影站定在长廊不远的拐角处,温润的双眼,似还隐隐带有一丝白雪皑皑的凉薄。 然后薛岚因就疯了。钓竿啪嗒一声扔地上,回头逮着就往人怀里狠狠撞了进去。 那时候程避也傻了,眼看着薛岚因像是一条失去理智的疯狗,从池塘边上一路追到了长廊尽头,最后一咕噜把廊下那人抱了满怀,就差将人给彻彻底底揉为一体。 程避骇得猛一抬头,只远远瞥见一人纤尘不染的修长身形,彼时背对漫天冰冷的无穷白迹,几乎要与四下交错叠覆的新雪融为一处。 那就是薛岚因自始至终心心念念着的师父——晏欺。 第128章 养师父攻略 其实程避活到如今这般年纪, 鲜少遇过像晏欺这样一类, 很难用言语来详细描述的飘忽人物。 他第一反应,只觉得晏欺长得甚是好看。除此之外,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词语形容他更为合适。 晏欺那种好看, 是生在骨子里的致命阴柔。也许再早几年, 他十来岁那个时候,就该是街头巷尾那些描红画像上女子一般摄人心魄的惊艳姿容。 然而三十岁的晏欺,棱角生得愈发锋利危险。许是天性使然,偏将那副秀美的五官镀上一层咄咄逼人的刀刃, 因此寻常人一眼匆匆看去了,只会心生几分胆寒。 程避呆呆在旁站着,一时竟连手上铲雪的活儿也忘了继续。半天过去, 才想起什么似的,干巴巴朝着晏欺在的方向,断断续续地道:“弟子……弟子见过师叔。” 可惜了,晏欺根本腾不出时间来应和一声。薛岚因贴在他身上, 就像是一块死皮赖脸的狗皮膏药, 光缠着不够,还要凑到他颈侧用鼻子嗅, 嗅了一会儿没能嗅出什么,干脆再挤近一些,张嘴作势要啃。 好在晏欺抢在他下嘴之前伸出一手,颇为嫌弃地将他推出老远,方要出声说话, 薛岚因却还是抱着他不肯松手,一面张开猿臂将人死死环着绕着,一面语无伦次地连连发问道:“……你没事了?是不是没事了?” 晏欺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一切正如他刚闭关那日一样。薛岚因在晏欺周身看不出其他明显的变化,只觉得他面色苍白依旧,几天不见,似又无形中瘦了一大圈,再捆得紧一点,甚至能摸清他身上几根骨头。 “你骗我的吧……”薛岚因忍不住盯着他喃喃道,“你闭的什么关?我怎么感觉一点效用也没有!” 晏欺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硬让薛岚因给堵得哑口无言。片晌过去,才百般无奈地挽起衣袖,从中透出半截纤细的手腕,薛岚因半信半疑地探指去摸,果真自那隐隐搏动的脉络之间,再觉察不出一丝一缕的真气流动。 没有内力充盈,没有修为加身。 并不似初时那般耗至枯竭的惨烈状况,这一回的晏欺,是实实在在剔尽了根骨,彻底与过往的邪流禁术绝缘。 薛岚因还是很难相信,毕竟之前晏欺逞强诓他的次数简直多到数不过来——这人但凡嘴里尚还吊着一口仙气,那编起谎话来,简直连阎王爷也敢坑蒙拐骗。 “不行,这……这也太假了点。”薛岚因摇了摇头,又摊开手掌去捧晏欺的脸,“你闭关和出关的样子,根本没什么区别。” 晏欺终于有机会开口说话了,总归带了些无计可施的语气,抬眼看他:“你要什么区别?我武功尽失,如今已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你还想嫌弃不成?” 薛岚因始终盯着他看,却感觉眼前大部分的场景都不够真实。唯独耳畔传来的声音是沉缓的,有力道的,反反复复在脑海中不断回响。他只有在听见晏欺出声说话的时候,才对自己正经历着的所有一切,勉强有那么一些薄弱无形的感知。 “不,不嫌弃,不嫌弃……” 薛岚因低低说着,温暖的手掌仍在晏欺脸上轻轻摩挲。等有所意识的时候,眼眶已渐有些热了,他不愿叫晏欺瞧见自己掉眼泪的模样,便低头想着要躲开。 殊不料,这点小动作是瞒不过自家师父的,待得薛岚因稍有挪动,晏欺偏是支出十指抵在他眼下,靠近卧蚕的地方,将那快涌出来的泪水往里推了推,硬生生又给顶了回去。 “我都没哭,你哭什么?”晏欺道,“我死不成了,你不高兴?” “没哭。”薛岚因眨了眨眼,继续瞅他,“看你还站我面前,同我说话……我快开心疯了。” 晏欺却道:“……你不过是多了个废物师父,拖油瓶罢了。” 薛岚因缓声道:“你是我媳妇,将来我养着你,好吃的好喝的,供着你。” 晏欺这次没有急着否认,只是淡淡问道:“你拿什么供我养我?” 薛岚因在他耳边道:“……都听你的,你要拿什么,我就给什么。” 晏欺不说话了,不知又在一人想些什么。 及至薛岚因再抬颌时,恰能对上那一双认真里又含点笑意的凤眼,那么温柔,好似要将他们近来一度承受的苦与痛都冲得散了,改化为尝不尽的汩汩甘甜。 那时候,薛岚因也一并跟着沉默了起来。随后,伸手将晏欺稳稳圈在怀里,闭上眼睛,深深埋头在他柔软的襟口。 自此之后,他的师父,一定不会再离开他了…… 一定。 时值冬月十三,飞雪漫天如潮,长行居内外片片白影积蓄不断,自成一道亮丽奇景。 晏欺出关次日,午时的桌前,破例摆上了厨房那一坛新埋的桂花酿。当然,那坛酒不是给他喝的,有易上闲在场的时候,晏欺手边搁放已久的小瓷杯里,只能斟满无色无味的清水。 自二十年前丰埃剑主秦还自裁身殒之后,晏欺易上闲这对昔日同门的师兄弟二人,便再没出现在同一张桌上心平气和地吃过一次饭。 甚至连最基本的交流也不曾有。 不管实情究竟如何,至少两人在明面上,是一种彻底决裂的仇敌关系。 然而时隔多年至今,他们却难得将过往牵扯的仇与恨尽数放下,彼时面对面坐在长行居热气蒸腾的小圆桌边,再无平日那般剑拔弩张之势。 薛岚因其实一直认为,他们二人但凡开口说一句话,便很容易因意见分歧而产生口角——但出乎意料的是,今日这顿饭吃得尤为和谐。 程避不曾见过眼前这位“声名远扬”的美人师叔,因而僵坐在他们中间,连筷子也动得战战兢兢。 晏欺倒是个若无其事的,病后的饭量简直大到不可比拟。薛岚因素日里吃相一贯猛如虎,眼下反像是节食不动了,就这么撑着一节胳膊,傻傻偏头瞧着人家。 瞧来瞧去也不知瞧了有多久,反正总觉得是不够看的。他的师父,前段时间几乎是吊着命在阎王殿外擦着过的,如今就紧紧挨着坐在他跟前,纵只是端碗握筷这些再寻常不过的简单动作,也足以叫薛岚因看得心生甜腻,同时又徒增忧虑。 仿佛害怕自己一眨眼睛,身边活生生这么一个人儿……便又消失不见了。 晏欺当然不知道自家徒弟此刻患得患失的复杂心情,只让那一双眼睛盯得浑身不自在,于是出声问他:“看什么?我脸上粘了米吗?” “啊?……没、没有!” 薛岚因适才回神,慌忙将傻笑止住了。晏欺伸手过去,往他碗里夹了一根排骨:“好好吃饭,别想些有的没的。” 薛岚因忙道:“好,听你的,都听你的!” 晏欺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道:“……傻子似的。” 傻子只作没听见,也向晏欺碗中夹过一块瘦肉,小心翼翼将表层的葱花剔了个干净。两人无言对视片刻,均是笑了。 对面坐着一个易上闲,先时没怎么吭声。到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将碗筷狠狠一敲,冷声斥道:“吃饭就该有个吃饭的样子,哪儿来那么多闲话?” 薛岚因道:“夹菜而已,叮嘱两句,又不嘴漏。” 易上闲瞬时凌然道:“你还顶嘴!” “行了,少说两句。”晏欺淡道,“都要学你这样,谁还吃得下去?” 易上闲一口怒气没提上来,余光瞥见桌角边上的程避正怕得瑟瑟发抖。再怎般大的火气,这会儿也浇了个半凉,当即握着手里的筷子不说话了。 半晌安静过后,晏欺许是想起什么,又向他道:“眼看开春在即,聆台一剑派推选新任掌门一事,你作为与之同盟多年的长行居主,难道不率先做出一点表示?” 易上闲面色一顿,很快反应过来,冷笑不屑道:“表示什么?他们推人上位,难道我还要去沾一沾光?” 晏欺道:“当年莫复丘初次掌权的时候,师父他老人家是亲自上门祝贺过一趟的。” 易上闲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晴不定,旁人一眼见了,也看不透他心里装着一堆什么。他这人做起事来,一向不带有任何偏袒的意味在内,就算有,也必然不会太过明确——但劫龙印之牵涉范围极广,大到中土外域之争,小到内域频繁纷乱,都是秦还生前最不愿见的事情。 易上闲一生都在致力沿袭秦还当年走过的老路,但与秦还截然不同的是,他大多时候理智谨慎到了一定程度,便会在每每行事之前,隐带一部分专属于自己的偏执思想。 “怎么,你拉我下水嫌不够……”易上闲道,“还想推我上去当靶子?” 隔着桌前浓浓一层水雾,晏欺看不清他那双眼睛里是种什么样的情绪。 “如果日后新人掌权,闻翩鸿身居副位,他完全可以上演一出杀人夺皮的好戏。反正一张皮囊掩盖之下,有谁分得清是真是假?” 晏欺反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继而又道:“如果归闻翩鸿自己登上掌门之位,那便更好了。他想都不用多想,直接将那莫复丘给一脚蹬下去,往后天下武林之事,多半得由他诛风门在背后横插一脚。” “那你又待如何?”易上闲抬头斜睨一眼晏欺如今单薄清瘦的身躯,仿佛觉得很好笑似的,愈发讽刺着说道,“你这一身遣魂咒才逼离体外不久,已成了一个修为内力全无的废人。就算之后武林上下内乱起伏不断,也终归不是你能轻易插手的事情。” 易上闲停了一会儿,见晏欺迟迟没有回话,便只长长叹了一声,木然接着道:“当前大局未定,一切结果不易妄自推论。加之前些日子,那姓从的白乌族人莫名消失了踪迹,我倒隐约觉得……事态恐怕还得有变。” 晏欺道:“还能怎么变?” “开春之前,师父残魂必定成形一次。”易上闲眸色微凝,沉声说道,“届时若有什么疑问,直接向他请教便是。” 第129章 师父,约吗? 当日过午饭后, 室外风雪未停, 反有一丝渐向增长的趋势。 薛岚因手里捧着狐裘给晏欺披上,末了撑起一柄纸伞高高举过头顶,揽紧自家师父便往长廊后走。 两人起先无话, 后是薛岚因单手搁在晏欺肩上久久放着, 总会觉得不安。遂按捺不过片晌,还是忍不住出声问他:“你以后……真的不会再有什么事了?” 晏欺脚下步伐一停,倏而抱起一双胳膊,面无表情地侧目看他。 短短几个时辰以来, 薛岚因已经寻着他问了不下十遍类似这样的问题。 说实话,晏欺本人对于生离死别中一度含带的极端情绪,虽始终保持着一种异常敏感的态度, 但是出乎意料的,他对待自己即将面临的死亡或灾难,并没有太多尖锐的畏惧之意。 因为只有这样,那种濒临命殒所带来万念俱灰感, 才会在宿命的不断催使之下, 显得不那么汹涌强烈。 “……薛小矛,你听着。” 晏欺有点无奈, 看着薛岚因,就像在看着自家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是人便会有生老病死,活多少岁都一样。咱俩到日子了,总得先去一个——你说你现在就要死要活的,以后还怎么办?” 薛岚因本来还是挺高兴的, 叫他这么一说,整张脸都瘪了下来。 “那我死在你前面。”他道,“反正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就决计不能没有你。” 晏欺道:“没可能。” 薛岚因拧着眉,伸两只胳膊同时去圈住他:“怎么没可能?” 晏欺看都没看他,只仰头望着那柄举歪的伞:“谁知道你命有多长,像怪物一样。” “……” 薛岚因停了一会儿,忽然很大声地道:“那我自戕!” 晏欺让他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耳朵都震麻了大半,差点又要拿大耳刮子赏他。然而左右一想,现在的自己,论什么都不会是薛岚因的对手,于是干脆将俩手收了回去,一并捂进暖融融的狐裘里,只靠一双眼睛狠狠乜他:“你要自戕,现在就给我滚远一点,别让我看到。” 薛岚因有点委屈,却也悄悄伸手探进晏欺身上那件软厚的狐裘里,温暖的掌心盖过他冰冷的手背,接着又一字字道:“师父当真好狠的心,一边骂我是怪物,一边还要让我滚。” 他一撒起娇,晏欺就拿他没有办法。两个人贴一块儿站在堆满积雪的长廊上,背靠天外洋洋洒洒的白点,那相互依偎的姿势,实际算不上有多取暖,但人总归是挨在一起的,倒平白添有几分特殊的温情。 于是安静了有一会儿,薛岚因约莫也是休息够了,又来了劲开始胡乱捣腾。 “师父。”他在晏欺耳边道,“说起来,关于聆台一剑派的事情,我……” “这个你更不用管。”晏欺眯着眼睛,懒洋洋打断他道,“劫龙印已经落在旁人手里了,你还能把它怎么办?” 薛岚因叹了一声,低道:“我记得闻翩鸿原来说过,活剑血与劫龙印之间,势必会有一定的感应。” 晏欺道:“谁知道呢?没人真正试过。活剑族人至今已近绝迹,唯独剩下一个,就是你。” “之前在沽离镇的时候,闻翩鸿曾想过一试。”薛岚因咬着他的耳坠道,“但你当时给我下了咒,便害得他没能试成。” 两人贴得实在太近,薛岚因的呼吸拂得晏欺耳后一带敏感的皮肤微微发痒。 于是晏欺大巴掌伸过去,把薛岚因推得远了一些:“所以,叫你别赶上去往人刀口上撞。” 言毕,又将头顶那柄摇摇欲坠的纸伞举得高了数寸,偏头继续对他说道:“他要解劫龙印,首先会想到拿你开刀子。解完了劫龙印第二件事,就是想办法把我处理干净,然后再是白乌族,长行居,一个接着一个,利落干脆得很。” 薛岚因还是觉得想不通。他瞅着易上闲那副态度,倒像是摊平了任人宰割一样泰然自若。 要知道,他一旦出手救下晏欺,就是摆明和闻翩鸿彻底划开了界限,自此之后,也会与聆台一剑派产生一定的隔阂。 届时闻翩鸿成功上位掌理门派,必然会处心积虑将东南长行居夷为平地。 “师伯难道不担心吗?”薛岚因问,“我看他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又不像是运筹帷幄的样子。他不怕将来长行居处境尴尬,极有可能被推上众矢之的?” 晏欺那双凤目睁开一半,瞳底亦是透着茫然的色彩。 他摇了摇头,淡声说道:“我不懂……” “他这个人比较偏执,没人能猜出他在想什么。”晏欺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觉得站着有些冷了,于是下意识里搓了搓手,后又拉过狗徒弟的,用力揉捏了两下,才继续道:“反正我是这么想的,等到你师祖残魂成形之后,我们见他一面,便动身离开长行居。” 薛岚因眼睛倏地一亮,兴奋道:“不留在这里……那要上哪儿去?” “先往沽离镇,看看形势如何。”晏欺心底的路线周全,显然必是盘算已久,“我修为散尽,武功更是大不如前。所以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不可像原来那样横冲直撞。” 薛岚因道:“不怕,我保护你。” “你保护好你自己!” 晏欺瞪了他一眼,完事了,还觉得长廊风口实在太冷,便躬身往狐裘里缩了缩,很快对薛岚因道:“……先不说了,回屋去,给我烧个炭盆。” “成,不说了不说了。” 薛岚因点头应声,随后过了半晌,又特别亲昵地拉过晏欺的手道:“对了师父……” “什么?” “晚上到我房间来吧。”薛岚因笑眯眯道。 晏欺当即警惕起来,又一把将手抽了回去:“……你干嘛?” 薛岚因顿了一顿,其实特别想说“干/你”,但他当然不能把话说得这么粗鄙直接,于是摊了摊手,难得无辜又纯洁地道:“我能干嘛?只想给你看样东西罢了,不用那么紧张。” 他那样子笑里藏刀的,当真像条心怀不轨的大尾巴狼。不过晏欺也是心甘情愿的傻,嘴上一贯冷冷说着不要,然而到了夜晚,那一颗心里却磨得直痒痒,耐不住脚,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提着灯笼踱了出去。 两人住的地方离的很远,晏欺出门就给夜时飘飞的大雪给蒙了满头。他那会儿就特别想不通,有什么要紧东西,非得跑到薛岚因住的那头特地去看,他这个做徒弟的,自己留点心神,亲手捧过来难道不会么? 待得晏欺满心疑惑,缓缓犹豫着踏入徒弟房间的大门,咣当咣当几声沉闷的巨响,一截跟着一截参差不齐的木头条儿便瞬间跟着砸了下来,险些将晏欺整个人都埋没进去。 薛岚因那时就蹲在满地纷纷扬扬的木头屑里,手里握着一支锋利的凿刀,耳边还夹着一支,借了室内晕黄薄弱的一星烛火,正在仔细认真地雕刻着什么。 走近了看,发现是一支小巧玲珑的木簪。看得出来是用心在雕的,因为他脚边还稀稀拉拉散有几支废弃凿坏的簪状木条,大多是断了或是没能雕好,唯独掌心现有的一支,纹样别致,簪尾还特别细心地刻有一串繁密的花枝。 于是晏欺也抱着烛台蹲了下去,将那微许一点火光照在薛岚因忙活不断的指间,以防他不慎出现疏漏。 “你雕这个做什么?”晏欺先开口问了一句,但见薛岚因手劲大得厉害,又忙是一把扣在他腕间,扬声提醒道,“喂,当心划伤了手!” 薛岚因初时没空应他,低着脑袋,一刀一刀赶着往木簪上凿。等到好半天过去,才勉勉强强缓过那口气来,面对着晏欺,仰天长长叹了一声—— “弄完了,你瞧瞧,漂亮不漂亮?” 薛岚因将凿刀放一边,木簪搁手心里,漾在微弱的烛光下,那花纹显得尤为柔和舒畅,像从木头本身里流淌出来的,细碎又不失齐整,平顺里透着轻快。 晏欺还没弄太明白,那支簪子顺着势头就插在他发髻上了。薛岚因起身取来一枚铜镜放在他跟前,晃悠两下,特别高兴地问道:“好看吗?是不是很好看?” 然而晏欺发髻梳得很后,快到后脑勺了,根本瞧不见木簪插他头上是副什么模样。薛岚因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于是手忙脚乱的,又开始上手拆他的头发。 晏欺当真成了个任人摆布的瓷娃娃,乌黑的长发让薛岚因拈了大把,挽在掌心里,缠在手腕上,特别谨慎地给他束得又齐又整。 晏欺到现在还没懂薛岚因到底想做什么,一面由他胡来,一面又忍不住问道:“大半夜的,你在玩什么花样?” 薛岚因伸手给他理了理耳边微乱的鬓发:“不是玩儿花样……” 说完,又小心将怀里的铜镜举了起来,递到晏欺面前,很是温柔恳切地道:“前些日子出门一趟,顺手给你捎了支簪子,结果半途回来的时候……弄丢了。” “我当时伤心死了,连觉都睡不好。”他俯首亲了亲晏欺微扬的眉尖,笑着补充道,“所以趁这几天空闲,又自己悄悄雕了一个……想着等你出关的时候,再亲手送给你。” 第130章 师父说情话 “弄丢了?” 晏欺说话的时候, 便时不时往镜子里瞧。看的倒不是自己, 而是头顶那支徒弟一刀一刀细细凿出来的木簪。 其实薛岚因给他什么都好,晏欺是那种特别容易满足的人。但凡是样东西,管他玉的还是木的, 丑的还是美的, 到了晏欺手里,他都会小心仔细地珍惜。 但他一回头,就见薛岚因不知为何特别难过的样子,好像他丢的不是一支簪子, 而是什么特别重要的物什。 于是晏欺镜子也不照了,抬起手掌过去,轻轻摸了摸徒弟的脸。 “怎么弄丢的……?”他问。 薛岚因也觉得自己奇怪, 明明不是多大一件事,他偏得在意得厉害。簪子丢了也便丢了,新的明明做的很是精致,比旧的那支还要好看许多。 可晏欺一摸他, 他就想撒娇了。师徒两人挨坐在炭盆旁边, 火势燃烧得正旺,薛岚因照例把晏欺抱到自己腿上, 像当年在洗心谷读书的时候一样,那会晏欺看不清东西,不管做什么都得拿薛岚因当垫子,现在反而习惯了,他们叠一块儿贴那么近的距离, 也从来不会觉得尴尬。 “本来……我只是很想你,买一支簪子,就盼你早点出来。”薛岚因道,“后来程避在路上救下了一对乞丐,簪子让那小男娃儿给夺去了,我死活要不回来,便只好白送他,权当是件玩物。” 晏欺十天半个月没跨出过大门,倏然听闻此处,便略微有些愣神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前几天。”薛岚因下巴搁在他肩上,闷声道,“这会儿满大街挂着我们的悬赏画像呢,一眼望过去,全部都是。” “闻翩鸿挂的?” “嗯,我猜是的。” “明知处境险恶,偏要强出风头。”晏欺皱眉道,“确是易上闲教出来的好徒弟。” 薛岚因也点头道:“是啊,还可怜了我那支新买的簪子。” 晏欺扭头看他:“念叨半天,你就是惦记一根簪子?” 薛岚因立马双手合十,作诚恳状:“也不全是,自然还有别的话……想与你说。” 晏欺眯起双眼,示意他先开口。 薛岚因清了清嗓子,想起前一阵子,无聊时与程避交谈的那一番话。 程避说他恨,怨,以及不甘。 但他天性良善,不曾见血,所以也不会拥有任何极恶穷凶的报复想法。 但是薛岚因不一样。记忆恢复之前,他可以说自己只是一张纯粹无染的白纸——及至记忆恢复之后,许多事情,就会在无形中产生巨量的变化。 因而近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薛岚因满脑子就在不断回响那么八个大字—— 灭族之恨,血债血偿。 至于到底怨恨与否,他说不清楚。 “师父,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良久静谧,薛岚因忽然开口道:“闻翩鸿这样一个人……于我而言,是不可饶恕的血海深仇,没有错吧?” 程避说,他和薛岚因之间,大有不同之处。 ——一个时刻都在约束,一个时刻都在放纵。 那个在约束的人,心思很明确,目的也很单纯,他抱有怨恨,却在小心翼翼地克制收敛。 而那个在放纵的人,他想做什么都可以,不用犹豫,更不用迟疑。但越是这样,他反而越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 薛岚因说到一半,便不说了,蓦地陷入难言的沉默。 晏欺心思通透,很快猜准徒弟此刻在想什么,于是很直白地向他道:“……确实,血海深仇,罪无可赦——闻翩鸿杀你至亲,占他名讳,却至今苟活于世,假作自己问心无愧,安享天下众人倾慕景仰。” “所以,你有没有想清楚,接下来再该怎么去做?”晏欺问,“——亲自出手,将他拽下神坛。然后像我当年一样,因着一个人犯下的罪过,失控血洗整个聆台山?” 薛岚因没太懂晏欺话中包含的意思,只感觉像在说服他勿动杀念似的,其间劝诫意味不言而喻。 “师父是让我……呃,那什么……放下屠刀,立、立地成佛?”薛岚因有些尴尬无措道。 “我没那个意思,你想错了。” 晏欺人还在他怀里,却撑着身体挺直了腰背,随后伸出手掌,拉他起身道:“……你先起来,随我去个地方。” 薛岚因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跟了过去。木门刷的一声敞开一条缝隙,刺骨的寒风即刻灌入房屋,甚至夹带着室外一丝半缕飘摇的冰雪。 眼下已入深夜,白日里幽僻无人的长行居内,彼时更添一层静谧无声。师徒两人修长的身形映在雪地上,漾着手边温暖的灯笼火光,很快拉开两道细密的影子。 晏欺牵着薛岚因,沿途走的都是平时熟悉的老路。最后一声脚步轻响缓缓顿住,薛岚因微一抬头,便见面前一块题有“苍翠”二字的匾额,待全然回过神时,晏欺已提着灯笼将镇剑台的大门轻轻推开了。 “过来。” 晏欺一掀袍角,大步跨过门槛,随后回身唤他。 薛岚因心里有点忐忑。夜时的镇剑台里阴森诡秘,甚至连支蜡烛也不曾燃起。两人手里就那么一盏灯笼,招魂似的亮得瘆人,薛岚因便忍不住在晏欺身后道:“……你不怕把师祖吵醒了?” “醒不了。” 晏欺拉他转角走向右室,步伐又轻又快,最终停在那一扇水墨屏风前,伸手将它往旁微微撇开一段距离。 薛岚因低下头,见那原是搁有丰埃素剑的特殊结界里,竟还同时躺着晏欺往日里惯用的涯泠剑。 “师父,你……” 晏欺毫不避讳,干脆利落将那三尺寒剑取了出来。铮的一声——剑鸣出鞘,似雪的白光顷刻漾了薛岚因满眼,却也在同时,将他一双沉黑的双眸衬得清亮。 “涯泠剑伴我这么多年,往后失去体内修为的掌控压制,我便再用不了它了。” 晏欺垂眸凝视那细长锋利的剑身半晌,眼底却没有半点不舍的意思。 “徒弟。” 他难得唤起这样含有特殊意义的称谓,面上的神情也是低淡而又温柔的,恰如冰雪最末时的消融。 “……我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你的。”他说,“你说你想杀一个人,我只能给你递刀。你若说你想放下一切不惹纷争,我也只能陪你远走高飞。” “我适才问你那些话,只因我自己也不知晓,按照最原本的路线发展下去……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但不管你将来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我这个当师父的,都会予以最大的支持。” “……永远都会。” “所以你……不必抱有太多负担。” 晏欺一口气这么长一段话说下来,放在平日里,铁定是能直接要了他的老命。 然而他这个人,憋不出什么动听的情话,喜欢和爱更是执拗着挤不出口。于是他只能以一种很笨拙的方式,正对自己面带茫然不知所措的徒弟,说着大段大段拐弯又不着边际的傻话。 反正晏欺这一条命,磕磕绊绊吊到现在,他已经知足了。之后再要怎么样,是死是活,都可以由着他的徒弟胡乱折腾。 ——至于薛岚因本人,已经在晏欺开口说完第一段话的时候,完全彻底地傻掉了。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时竟险些咬着舌头。明知道这些话要出口,对晏欺而言究竟有多困难,到了关键时刻,一向巧舌如簧的薛岚因,偏笨得像个没脑子的哑巴。 也许错过这一回,以后就再也听不到晏欺此番心口如一的实话了。 “我……我……” 薛岚因卖力睁大了眼睛,期间断断续续停顿了好多次。可他每次一望向晏欺,就瞬间紧张得忘了该说什么。 到最后干脆不说了,晏欺给他递剑,他也不去接,稍一侧头,便直接吻上了黑暗里那双温软又凉薄的嘴唇。 晏欺人还是木的,刚说完话,只觉口干舌燥得厉害,就这么被薛岚因扣着后脑勺用力亲吻。那劲道大得骇人——薛岚因好像很少这般不知轻重,晏欺眉眼紧拧成一团,感到徒弟放肆的舌尖不断探入口腔最深处,凶戾而又充满不假思索的威慑性,像要将人的灵魂也一并吸吮干净,哪怕一丝错漏的痕迹也不可留。 晏欺鼻息都是烫的,中途一直试图以剑鞘抵着薛岚因往外推,但那根本无济于事。一个修为散尽的可怜人,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亲得后退不停,最后站不住脚,居然仰着就要往后方倒。 好在薛岚因扶得及时,双手将人打横抱了起来,走两步放到前厅靠正门的红木椅子里,复又压回他身上继续接吻。 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亲近之举,晏欺整个人都软成了一滩春水,心里只觉得这没什么。然而亲着亲着,开始不对味儿来了,薛岚因居然在扒他衣服! 晏欺一下子弹坐起来,几乎瞬间就变了脸色,直喘着问他:“……你干什么?” 这一次,薛岚因终于没再犹豫。他张开双臂,稳稳实实撑在木椅两处扶手的边缘,借以一种绝对强势的角度,将晏欺牢牢压制在自己身下,不容一丝足以令他起身逃离的间隙。 “干/你。” 薛岚因如是说着,再一次埋头下去,狠狠吻上晏欺已然湿润红肿的双唇。 第131章 假的,都是假的 “……住、住手!快住手!现在不行!” 晏欺骇得双耳通红, 简直火烧着一样灼得发烫。薛岚因头一次, 自他眼底居然品出了一丝惊恐慌乱的味道,故而停下动作,饶有兴致地垂眼瞧他, 瞧了好一段时间。 “为什么不行?”薛岚因问。 晏欺恨道:“你说为什么?” “我说行, 那就是行。” 薛岚因不由分说,继续上手拆他衣带。晏欺快被他逼疯了,想躲又无处可躲,便只好低低出声呵斥道:“你真是越发没有规矩!这里是什么地方, 能由得你如此胡来的……唔!” 话未说完,薛岚因按着他又是缠绵一吻。两人亲嘴像是要打架,薛岚因的胳膊隔着两层厚衫被晏欺拧出了褶子——看这气势, 下一步该是要抬腿要踢了,薛岚因先发制人,抢在晏欺出腿之前,把他一双长靴给扯了下来, 揉一团扔大门口, 刚好门里一个,门外一个, 摔得横七竖八。 “畜生,薛小矛,你……你这畜生!”晏欺咬牙切齿,愈发用了狠劲伸手掐他,“太荒唐了, 太荒唐了!” 薛岚因有点无辜,也有点委屈:“你刚刚自己说的,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会给出最大的支持!” 晏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我没说让你在这里……!” 薛岚因抬臂搂了搂他:“又没有别人,别怕,没事的。” 晏欺怒道:“……你师祖醒了怎么办?” “那也是你自己说的,他醒不来。” “……” 晏欺要昏厥过去了。 他忽然很后悔自己丢了一身修为,这事儿要搁在以前,薛岚因恐怕已让他给一巴掌扇得个鼻青脸肿。 但现在,明显不可能了—— 发脾气没用,薛岚因根本软硬不吃。躺着装死更没用,薛岚因立马会把他操/得生龙活虎。 于是晏欺朝后缩了一缩,发挥自己弱势的本能,倏而嘶哑轻道:“我肋骨还断着,这……这事以后再说成么?” 果然,这招有奇效。薛岚因一听到这里,整个人就僵住了,这会子周围正暗着,晏欺也看不清狗徒弟什么表情,只听他声音变得特别小心,手上的动作也跟着慢了一拍:“你还疼?我这两天……没见你咳嗽了啊。” “伤筋动骨一百天。”晏欺一本正经道,“医书上说了,断骨期间不得行房。” “……” 薛岚因沉默了。随后过了半晌,他有所意识地将手收了回去,难得慷慨又大方地道:“好吧,依你的,不做了。” 晏欺不露声色地舒出一口气。然而他那口气还没能舒完,就听薛岚因在他耳边又道:“其实……唉,今天……今天我这么高兴,本想破例让你一让。” 晏欺一怔,问道:“让我什么?” 薛岚因叹了一声,很是惋惜道:“让你在上面。” 无奈这做师父的天真纯洁还迟钝,薛岚因说这么一句,晏欺竟硬是没能听懂。 “什么在上面?”他又问,“什么意思?” 薛岚因拉着晏欺双手往前一拢,正好将自己温热的侧颊捧住。 “字面意思,让你干/我。” 晏欺:“!” “太可惜了。”薛岚因看也不看,就知道自家师父又张嘴咬上了鱼钩。于是装模作样地耸了耸肩,继续胡言乱语道:“我知道有一种姿势,能让在上面那个人……特别舒服,而且保准不会伤到肋骨。” “你要不愿意就算了。”薛岚因瞥了他一眼,摇摇头,又叹了一声,“以后等你伤好了,咱就还是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言罢,当真不再动手动脚,只蹲下身去,细细替晏欺整理一双蹬乱的白袜。 ——自然,也就是这样叫人心动无比的一念之差,晏欺这条傻鱼,成功上钩了。 他还自以为捡了个大便宜,频频攒动着喉结,眼里闪着些许微末的光芒。 “也不是不行。”晏欺道,“但得到房间去做……你出去,给我把鞋捡回来。” “那好。”薛岚因张开五指,将晏欺往下拉了拉,“香一个,我去给你捡鞋。” 晏欺俯身亲了亲他的嘴角,结果一不留神,又让他几近疯狂的唇舌堵得透不过气。两人好一会儿才分开,晏欺下颌都是麻的,刚要开口说话,薛岚因又伸手过来抱他:“别的地方也要亲。” 晏欺拿他没有办法,狗徒弟一赖皮起来,脸得有一堵城墙那么厚。薛岚因抱着他又亲又摸又啃又咬,不多时磨得实在难耐,便已全然忘记了何谓收敛。 黑暗里,只听晏欺轻轻“啊”了一声。片刻过后,又开始恼羞成怒地骂他:“不是叫你回房间去?” 薛岚因委屈巴巴:“太远了,忍不住。” “畜生。” 晏欺先是骂了一句,后静默半晌,又像是有点犹豫:“……怎么弄?过来教我。” 薛岚因道:“都让着给你来。” 晏欺点头:“好。” 薛岚因继续拉他:“你先过来,过来一点。” “然后。” “然后你坐我腿上。” “……” “好了好了,你扶着我。” “……?” “你先别动,乖,腿张开一些。” “???” 晏欺适才觉得,有什么不对——然而已经太迟了。薛岚因两手一撑,就近开始撕他衣服,偌大的镇剑台里,除了北风吹动木剑相碰所发出的细碎轻鸣,便是窸窸窣窣衣料摩挲的声响。 晏欺吸了口气,道:“别脱了,我冷。” 薛岚因低头沾了沾他的唇:“那不脱了,让我亲你。” 晏欺极不耐烦,啧了一声,还是乖乖将嘴张得半开。偏偏薛岚因又不亲了,凑上去拿脸蹭他脖子,这一来二去的,晏欺让他蹭得痒,憋不住想要低低地笑,但他还没能笑出来,忽然门前哗啦一声闷响,有人提着灯笼径直闯了进来。 薛岚因骇得猛一回头,几乎要伸手去拔涯泠剑了,然而借着一室幽冷而昏黄的灯火,恰能看清门外程避一张煞白煞白的僵尸脸,彼时涨得通红,红里还隐约泛了点绿。 晏欺:“……” 薛岚因三两下除了外衣,赶忙赶慌将自家媳妇绕成一团,又对程避道:“愣着干什么?把门关上,漏风呢!” “打、打扰了。” 程避又一次提升了对这师徒二人的全新认知。同时自觉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又急着想要拔腿就跑。 “喂,别走,回来!”薛岚因此刻兴致全消,心里却是警惕得厉害,遂又出声向他发问道:“这大晚上的,你来镇剑台做什么?” 程避脚下步伐一顿,偏生不敢回头看晏欺和薛岚因两人,于是硬着头皮背对前厅道:“大晚上的,你又来镇剑台做什么?” 薛岚因道:“你说我做什么?” 晏欺用力拧他一下,薛岚因倏地坐得直了,顺势一板一眼地继续解释道:“师父带我过来取剑罢了,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 反正他现在说什么,程避都是一副半信不信的样子。顿了片刻,也开始讷讷回他道:“师祖残魂成形前几日,师父总会派人过来守夜。今晚轮到我当值,我也不是故意想……” 不是故意想撞破你俩那点私事。 不用他继续说,薛岚因也已经能猜到下半句是什么。但狗徒弟浑然不知尴尬为何物,咳了一声,便抱着晏欺起身去门前找鞋。 也是借着薛岚因微微弯下腰身的大幅度动作,程避瞥见他怀里那柄寒光缭绕的涯泠长剑,如今虽已归鞘阖实,却丝毫不影响它大杀四方的凶煞之气。 程避觉得羡慕,只因当他遍望镇剑台内每一柄锋芒毕露的长剑短剑之时,都认为其中没有一柄剑,会是属于他的。 所以他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像是喃喃自语地道:“取剑啊……我师父倒不曾赐我一柄这样的长剑。” 这话在薛岚因埋头找鞋的空档,没能听得完全。倒是一旁站着发呆的晏欺有所留心,一边接过薛岚因双手递来的长靴,一边若无其事地问道:“……你如今多大年纪?” 程避早对眼前这位荒唐无度的小师叔有所耳闻,却没想他会是放纵至此一个人。眼下一袭白衫乱得可观,身上还松松垮垮罩着薛岚因一件外袍,倒好像仍旧是副泰山压顶屹立不倒的从容模样。 程避抬眼望他,一时望得有些呆了,竟是忘了还要答话。幸而薛岚因在旁不轻不重地敲了他一记,催道:“发什么愣啊,问你话呢。” 待得薛岚因弯腰给晏欺穿鞋,程避才骇得半醒过来,紧跟着退后两步,结结巴巴道:“回……回师叔,弟子今年……年……年十七。” 晏欺道:“也不小了。你师父不给你剑,为何不自己问他要?” 程避赧然道:“不敢。” 晏欺冷笑道:“你师父小气,你不主动去要,他必然不会给。” 程避耳根有点烧着了,却还是忍不住反驳道:“我师父不小气,他……他都是为了我好。” 晏欺不应,却是振袖一拂,额顶一柄细尾木剑即刻落了下来,正巧由他握入掌中,稳稳当当,不差分毫。 “一柄剑而已,当是我代他给你的。” 晏欺面色淡然,将那木剑单手呈递过去,一字字道:“拿去用罢。” 第132章 师父还想反攻? 程避面色一滞, 怎么也没料到晏欺会是这样一个大方阔绰法。后转念一想, 在镇剑台里存放的那些个铁剑木剑,有哪一柄不是易上闲珍藏已久的心爱之物?如今晏欺说要送给人家,便直接扯下来给了, 他一个别处来的看门弟子, 又怎好随意接受? 于是,那轻飘飘的细柄木剑由程避接来捧在怀里,一时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硬生生卡在两手中央,活像一块烫熟的大铁疙瘩。 晏欺见他还待发怔,便道:“怎么, 你还怕了不成?” 程避这人实诚,对什么都是有问必答:“有、有点怕,师父视剑如命,定是不喜旁人随意搬弄这里的东西。” 晏欺道:“嗯, 确实不喜欢。” 程避拿剑的双手陡然一颤, 一滴豆大的汗珠即随之慢慢滴了下来,无声淌至满脸。 晏欺又道:“不过你要是拿了, 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程避似乎狠狠噎了一下,随后带有一些惊恐意味的,连连冲他摇手道:“不不不,这也太……太过了点,万一惹师父生气, 总归是不好的。” “少废话。” 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将门扉用力朝外一推,吱呀一声,没落的飞雪即刻纷纷扬扬涌得满室冰凉。晏欺就站在那长廊外的石阶上方,伸手指着镇剑台后空阔的一处院落,对程避道:“会使剑么?” 薛岚因跟着微微一怔,却见晏欺神色淡薄,始终不含一丝喜怒,便不由跟着一并有些沉默。 程避也猜不透面前这位小师叔的心思,便只讷讷回道:“会一点。” 晏欺抱臂道:“使给我看看。” 程避点了点头,到底不再推辞什么,深一脚浅一脚便迈进堆满积雪的院子里,踩得一路沙沙作响。 晏欺也慢悠悠地跟了上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忽见狗徒弟整个人还僵在门槛里面,一脸要气不气的萎靡样子,故又回头低低唤了他道:“你也过来。” 薛岚因大抵是一身醋劲又开始犯了。他跟了晏欺前后笼统十七载余,却从未有一日得他倾心指点的亲传剑法。所以时至今日,薛岚因那手野鸡剑术还是自创的一些糟糕东西,关键时刻根本上不得台面。 而程避呢?但见他那雪中舞剑的动作虽是青涩笨拙,却不曾缺乏轻盈飘逸之气,许是跟在易上闲身后多多少少学过一些,那一挥一扫都是有模有样的,瞧着叫人甚是艳羡。 薛岚因瘪着嘴巴,忽然觉得自己很受伤。及至微一偏头,晏欺却在他身边看得很是认真,也不知是借此想起了什么,待得那院中少年人一剑舞毕,晏欺并未急着褒奖,而是淡淡凝了神色,以一种很平和的语气对程避道:“你这剑法使得……似没什么力道,看来资质有些差啊。” 薛岚因本来还在一个人忿忿不平,一听到这句,立马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嘴角上扬。 果然程避听闻此话,更觉备受打击。整个人都不可避免地颓了下来,像是被烈日生生烤枯晒干的一颗稻苗:“看来我没有猜错……师父不肯教我练剑,多半也是因着介意这个。” “这倒不一定。”晏欺摇了摇头,继续道,“易上闲教起人来,自然有一套专属他自己的方法。你自身不含任何功底,使出的剑法也更是虚乏无力,急于求成没什么用,真要想像你师父那般游刃有余,还须得练上十几二十年。” 程避先是一愣,很快又明白了什么,便连连拱手向他作揖道:“弟子受教了,多谢师叔提点——只是……这木剑。” 晏欺道:“木剑你直接拿去罢。易上闲再怎么爱剑成痴,徒弟问他借过一柄用来苦学勤练,到底又不是什么坏事。” 程避霎时换了面色,仿佛还有那么点高兴似的,边点头边对晏欺道:“多谢师叔!我明儿便向师父通禀一声,好歹得让他知道。” 晏欺点了点头,亦不再予他过多言语:“……时候也不早了,外面雪大,回屋暖着去吧。” 程避躬身向晏欺行礼,薛岚因也意思意思两下同程避挥手作别。随后,师徒两人一前一后渐渐走得老远,独留程避一人提着灯笼站在大雪地里,怀中还紧紧捂着那把普通无奇的细柄木剑,像是捧了一块世间难得的珍宝。 后来待得拐过长廊曲折的一角,薛岚因心里想不通透,便忍不住问晏欺道:“你干嘛为了一个小缺心眼,还特地开罪易上闲那糟老头子。” 晏欺斜他一眼,淡声道:“人家那是老实。” 薛岚因噔的一下,又站定不动了。晏欺觉得他实在幼稚,干脆理也不理,径直一人抬腿慢慢朝前了走。 于是薛岚因在他身后喊道:“你去收他当徒弟!” 晏欺有的是办法治他:“行,你说收就收。” “……” 薛岚因站在原地蒙了两下,忽然冲上来把人囫囵一抱,打了个圈儿,塞回怀里胡乱揉搓道:“那以后,我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师爹。” 晏欺力不如人,更拗不过这蛮劲上头的疯狗徒弟,便只好窝在他臂弯里大喘气道:“你真是……几百岁了,还这样,丢不丢人?” “不丢人。”薛岚因道,“从没见你那么认真给我指导剑术,实在叫人寒心!” 瞧他这气势,完全就是在无理取闹。 晏欺叹了一声,尤是无奈道:“你又不懂,瞎在旁边掺和什么?” 薛岚因道:“我不懂什么?” 晏欺摆了摆手,示意薛岚因将他放下。两人磨磨蹭蹭倒腾好一阵,一直挨到房门口才勉强分开一段距离。晏欺钻进屋里燃起了炭盆,总归一副要紧不慢的样子,一边伸手烤火,一边悠悠对薛岚因道:“程避此人,资质极差,又没什么功底在先……易上闲肯收他这个徒弟,想必不会是一时兴起。” 薛岚因也跟了进来,反手将门虚虚掩上。 “——面冷心慈,与人为善。” 晏欺简评道:“要说起来,其实和你师祖年轻的时候,颇有几分相似的味道。” 薛岚因:“……哦,这样就肯收他了?” “不过程避这孩子,本身很笨,剑也用得不大利索。当真要将他教得出彩,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晏欺仰头望了望窗外的天,彼时风雪未止,呼啸声响犹自骇得毫不留情。 “有的人,他生来的大方向……就是自己定的,事后具体该怎么走,皆得由他自己选择。但是有的人,他性子温吞,做事稳妥却缺乏决断,大多数时候,还是需要旁人过去推他一把——所以,易上闲事先将程避放在长行居里,给他很长一段慢慢沉淀的时间。为的也是方便他以后的路,能走得更远更宽阔。” 晏欺看了薛岚因一眼,又道:“薛小矛,如果一开始那会儿,我也在镇剑台里挑一柄木剑,扔给你,叫你捧着它,日后每一招每一式,都死磕着练,你会愿意吗?” 薛岚因想要说话,晏欺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你说,我从没认真教你武功——当年我们还在敛水竹林的时候,剑和剑谱,我都摆在足够显眼的地方。你喜欢做什么,我也都随你去做,绝不会强迫你学任何东西。” “……就这样,你还说你寒心。”晏欺折腰坐回床上,被褥一掀,遮过大半的膝盖,“到底是你寒,还是我寒?” 薛岚因喉结一动,扑上去抱他:“你寒你寒,来,我给你暖暖。” 晏欺伸手赶他:“滚开,谁要你暖。” 薛岚因丝毫不动,继续在他身上蹭来蹭去:“那明早你也教我练剑,去院子里练,要手把手教,让程避看着眼馋。” 晏欺道:“你是认真想学,还是只想炫耀?” 薛岚因诚实道:“炫耀。” “不成……你别想了。”晏欺又开始死命推他,“人家又不是没有师父,何必事事与他较劲?” “我不管,他师父没我师父好看。”薛岚因趴过去,亲亲他明显上扬的眼尾,“我的师父什么都教,要什么给什么。” 两人捂床上,面团似的裹在一处。彼此之间很近的距离,隔着一层微渺的火光,晏欺瘦削的面颊漾出一丝温软的红润。 失去遣魂咒多年所带来的强行压制,他已不像之前那般满面濒死的苍白。 一个在冰冷中穿梭独行太久的人,正在一步一步接近于回暖。这样的变化于他自己而言,可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但对时刻都在惦念挂心的薛岚因来看,那便是一种无法替代的幸福与希冀。 这样看得久了,薛岚因眼底难免要涌上一股温热。但这混账小子当着自家师父的面,当然不肯再掉半滴眼泪,于是他埋头下去,将脸在晏欺衣服上用力揩了一揩。 过不多时,晏欺果然作势要撵他。师徒二人隔着一层厚重的被褥,几乎是翻来覆去地打了一架。最后弱不禁风的小师父,被他凶神恶煞的狗徒弟一把捉了起来,稳稳实实抱坐到自己腰上,两人对着互相瞪眼,谁也不肯让谁。 薛岚因恬不知耻道:“教我练剑。” 晏欺没理他。然而过了一会儿,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了,忽然垂头盯着他道:“……也可以。” 薛岚因眼睛一亮。 “方才那事儿,怎么做来的?”晏欺冲他勾了勾手指,“……你乖乖躺着让我/干,我就手把手教你练剑。” “行,都听你的。” 薛岚因五指一挥,即刻熄灭墙角噼啪作响的炭盆儿。 晏欺道:“你不准起来。” 薛岚因微微一笑,温顺乖巧地道:“知道了,让你来。” 黑暗里,只听得哗啦一声轻响,绵软的被褥将床榻从头到尾罩得满满一层,周围的光暗下去了,就再也没亮起来过。 第133章 一个字,滚 然后第二天, 晏欺再也没能下床。 同样是第二天, 薛岚因挂着一脸餍足的微笑,伸手推开房门,大摇大摆地迈开脚步走出了长廊。 片刻过后, 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清水, 以及大小一堆不明的瓶瓶罐罐,蹑手蹑脚地开门踱了回去。 没过多久,里屋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薛岚因再次被人赶了出来,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滚——”, 以及侧颊五根鲜红明亮的指印。 院外起早练剑的程避浑身一哆嗦,一回过头,就见薛岚因手里端着半盆热水, 可怜兮兮地在那长廊外围杵着罚站。 程避默默走过去,带了些小心翼翼地道:“怎么了?” 薛岚因左半边脸肿得发红,却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连带那双上挑的桃花眼里, 都隐隐泛着一丝跃动的光芒。 他先时没有回话, 只是不怕死地推开房门,轻飘飘又朝里迈了进去。 ——于是片晌过后, 当薛岚因第三次被晏欺毫不留情地轰出来的时候,右半边脸也一并肿得老高老高。 程避:“……” 薛岚因干笑两声,指了指自己的脸,得意洋洋道:“师父赏我的……怎么样?厉害吧!” 程避点头道:“厉害,厉害。” 结果一直挨到当天中午, 他的师父也没准许他进门半步。 晏欺如今武功尽失,没有什么别的本事,便也慢慢熬着回归了本性。当年那个洗心谷底一生起气来毁天灭地的小师父,眼下除了躺在床上装死,他还可以直接绝食。 薛岚因拿自家师父完全没有办法,亲手熬过一碗稀粥,又忙着换了一盆新的热水,毕恭毕敬跟着端进门去——结果晏欺原是趴在床上横着躺尸,一见他人来了,立马将被子往上一拉,整个人都给盖得严严实实。 薛岚因不动声色,捧着一盒药膏坐回床边。晏欺还待要躲,薛岚因便将那被子一掀,抹了药膏的手指顺势探进去,晏欺跟着胡乱挣扎,过不多时,又低低哼了一声,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很快便没了动静。 薛岚因看着想笑,一边小心温柔地给他抹药,一边腾出手揉揉他的脑袋,道:“你看你,非得逞强在上面,这下好了,疼得难受吧?” 晏欺一听这话,险些又要扬手打人了。幸而狗徒弟这会儿给他伺候得舒坦,他懒得再动,心里却大有些许不平衡。 可是顾自一人闷了半天,也只挤出一句:“滚!” “……好好好,你吃完饭我就滚。” 昨天夜里,确是太过放纵。薛岚因至今回想起来,还莫名有些后怕,好在晏欺的肋骨是保得足够完全,至于别的什么地方……瞧他这般反应,估摸得要摁着上好些天药。 薛岚因是个疼媳妇的人,但凡做点什么,只想让晏欺舒服,不愿见他痛苦。 不过这种事情……也不太准。夜里一时爽,三天下不来床,说的就是晏欺这种要强还好面子的主儿。 明知这辈子都是没法翻身反压的命,他偏得要倔得厉害,不试心里过意不去。薛岚因宠他爱他,自然也什么都由着他,顶多完事儿了挨一顿打——反正,也不至于打得有多疼。 眼下两人一趴一坐,晏欺腰上还垫了两块软枕,薛岚因就端着瓷碗给他喂粥,一勺接着一勺,喂猫儿似的,生怕把他烫着。 “师父。”薛岚因一边搂着他,一边饱含试探意味地道,“你昨天说了教我练剑的,还算不算数啦?” 他不问还好,一问出来,晏欺差点就没爆粗口:“你……你还敢提?想都别想!” 薛岚因眼睛一黯,立马做出很难过的样子,好像晏欺亏欠他什么似的,真叫人瞧了心里发怵。 晏欺看不下他这表情,瞪了半天,凤眸也没他那么大,于是只好道:“你先骗的我,没什么好怨的。” 薛岚因撇嘴道:“我不怨啊,你做什么都是对的——我才不怨。” 晏欺微微哽了一下。半晌,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般赌气有失风度,遂默默低头喝了两口稀粥,稍稍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又道:“行了,少和我闹腾没完。你师祖近日魂魄成形,届时长行居有的一堆事忙活……你想学剑的话,等过后闲下来了,我再慢慢教也不迟。” 听他这么说来,多半便是有戏。薛岚因瞧着自家师父穷装正经的无奈模样,只觉是越看越生爱怜,当即心念一动,低头下去轻轻吻在他发梢。 两人相对视一眼,晏欺有点不好意思,扭过头又似要躲。薛岚因却伸手将他胳膊拽住了,端着瓷碗递上去道:“我费心煮了好久,你至少吃完吧?” 晏欺约莫没什么胃口,但垂眸顿了半晌,还是乖乖就着瓷勺小口吃了。只是时间白白折腾不少,薛岚因打来给晏欺擦身的热水都已凉了大半,他喂完稀粥,起身想说再去换过一盆,刚巧门外有人在敲个不停,听声音,大概该是程避。 “……师叔,师父在客堂等您过去一趟。” 薛岚因听着不对,不待晏欺发声,便有些警惕道:“做什么,定是要现在去的么?” 程避道:“必须现在去……师父说,是前些日子外出独行的白乌族人回来了。” 晏欺眸色一凝,回头看了薛岚因一眼。后者有所意识,立马扶着他起身下床。 两人走得不快,但也不算磨蹭。过不多时,穿过长廊,弯绕着跨过正厅客堂的木槛,方一进门,果见从枕一身风尘仆仆,沿途回时甚至没来得及弯腰坐下,约莫也是几天几夜不曾歇息,那一身惯穿的藏蓝衣纱已然脏至黑色,再邋遢一些,兴许都能抖出一地细碎的灰。 易上闲也站在客堂桌后,双手负背,定身立于窗前。偏头时,见晏欺自门前一路走近,便扬声唤了他道:“——来得正好,你不一向最是关心沽离镇的事情?眼下有一样东西,恰能与你瞧瞧。” 晏欺由薛岚因双手搀着,步伐里始终带有微许迟缓。易上闲伸手递了枚卷轴样的竹质文书过去,晏欺也不犹豫,迅速接来打开一看,竟是一纸郑重精致的邀请函。 “今早刚收不久……这白乌族人前脚进门,后脚卷轴也跟着一并来了。”易上闲面不改色,亦是语态平淡道,“快马加鞭一连数日送到的长行居,看这势头,许是过于急迫了一些。” 内容很简单,无非是指来年开春,聆台一剑派推选新任掌门上位一事。莫复丘需要来自五湖四海的鼎力支持,为的不光是气势上的输赢之搏,更多的,还是延续门派将来在江湖上的一席之地。 “聆台一剑派与长行居多年交好,此番新掌门公开进行推选,必然少不了易老前辈在场助阵的身影。”从枕微一回身,面色虽是一片死寂的灰霭,鹰隼般的眼睛隐隐发亮的,不曾含有半分阻滞,“如若推选过程中不出差错的话,很有可能依照莫掌门的意思,推得门下一名年轻弟子上位掌权。届时谷鹤……不,是闻翩鸿他身居副位,随便想要点什么,都是唾手可得的易事。” 晏欺垂眼沉思,盯着手中那枚卷轴迟迟未有动静。倒是薛岚因想起一事,倏而向从枕道:“从兄,先不提这个……云姑娘的事情,有着落了吗?” 果然,一旦说起与云遮欢有关的话题,从枕那张瘦削尖利的面颊,便要平添一层不言而喻的黯然。 “……这些天,只要是能够找的地方,我都仔细打听过了。”从枕摇了摇头,长声叹道。“不知道闻翩鸿究竟将她藏在了什么地方,我很怕,她已经……” “不可能的。”话未说完,晏欺凝声将他打断道,“闻翩鸿可以对她做任何事情——但绝不会在新掌门公开之前,冒着劫龙印损毁的风险取走她的性命。” 从枕道:“可是晏先生之前说过,同样的劫龙印,他手里已经复制有一份。那么遮欢的存在于他而言,究竟又起什么样一个作用呢?” 晏欺不答,只抬头注视他的眼睛,似轻蔑,又似带有几分审视意味地道:“你问我?不是你自己连夜独闯沽离镇的么?如今两手空空地回来,倒是不曾拿捏一点有用的东西?” 他这么一说,倒也的确是实话。从枕一去沽离镇数日之遥,期间不乏长行居中眼线在明里暗里做出的监视与保护。 他得了易上闲的好处,在外一连晃荡打听那么多天,却什么东西也没能捎带出来——唯一一份白纸黑字的邀请函,也并不是他亲手呈上来的,顶多回时的路上彼此擦了个肩。要论起效率,它怕是比他还要快上那么一些。 晏欺对待眼前这白乌族人,简直是好笑又好气。笑在他一片痴心不改,气在他有勇无谋,一身力气白使在别处。但是归根结底,从枕又不像那没脑子的云遮欢,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自己心里也总有一定分寸。 晏欺一抖手,将那卷轴整个儿拍回从枕怀里,只是冷笑,再没开口说话。倒是易上闲凝神思忖了片刻,淡淡出声道:“莫复丘既是诚心发出邀请,便也没有推辞不去的道理。至于沽离镇那头,我会遣人来回潜伏打探,短期时间内,你们谁都莫要去凑那处热闹。” 第134章 依你依你,都依你 “听老前辈这么一说, 便是打算年后要往聆台山去?” 从枕如是一问, 眼底亦跟着漾出几分期许。 事实上,没人知道易上闲在盘算什么,就连晏欺也对他此刻的想法一知半解。 易上闲这样一个人, 素来是对江湖纷争深痛恶绝。但他不喜欢, 不代表他必定不会参与——凡是与旧日恩师扯上关系的事情,他自然不得袖手旁观,至于过后参与到一个什么样程度,约莫还是看他自己的心思。 从枕有心发问, 易上闲却没有回答。半晌过后,只淡淡将那不远千里送来的卷轴纳入袖中,面无表情道:“没什么好多问的, 往后是非变故尚还待定,现在说得清楚明白,又能有什么用?” 从枕喉间一哽,到底拗不过他。众人齐聚一堂, 匆匆说过两三句话, 偏又被易上闲挥手散得离去。 薛岚因见他也没其他事情需要交代,便扶着晏欺将欲朝门外走。不想待从枕与程避二人离得远了, 易上闲又冷冷在后唤道:“……你留下。” 薛岚因心中一惊,略带犹疑道:“我?” “没叫你。” 易上闲扬了扬手,改指在一旁行动僵直的晏欺道:“你,过来。” 薛岚因脸色微变,头皮也跟着麻了一半, 只用力抓着晏欺迟迟不肯松手。幸而晏欺是个明白人,递出一个眼色,薛岚因大概也知道什么意思,满不情愿地踱到门口去,伸手拉过门扉,一人在内守着。晏欺则撑着木桌坐下,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道:“……你又有什么想说的?” 易上闲先时并未开口,过了一阵,方将那枚竹质卷轴轻轻往桌上一扔,其间清晰详尽的白纸黑字,随着此般动作瞬间展开一路,映在晏欺眼底,便是刀锋一样的寒。 不待易上闲出声,晏欺已是有所预料地道:“聆台一剑派那边,多半已经知晓你出手护我一事……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极力邀你上山一趟。” 易上闲道:“看来,你自己心里清楚的很。” “劳你挂心。”晏欺搁下茶盏,似是无谓地道,“待得师父魂现之后,我自会离开长行居——总之,绝不给你带来麻烦。” 易上闲冷笑一声,道:“你倒明白会给人带来麻烦,事到如今还想远走高飞,又谈何容易?” 晏欺道:“那你想如何?” “闻翩鸿知道是我救了你,但他至今没有发表任何声明,反是在外挂满了欲盖弥彰的悬赏令,引起众人频频猜疑。他想做什么,又有谁能猜准?” 易上闲背过身去,借着窗边微许几缕刺目的雪光,恰能看清他鬓间若隐若现点点斑白。 他大晏欺几近一轮的岁数,眼下上了年纪,便愈发显得凌然当中夹带着沧桑。但他并不轻易低头示弱,仿佛活得越久,那份不衰的顽固便能转为顽强似的,永远做他牢不可破的一层护甲。 晏欺漠然看他一眼,神情总归是冷淡的,就像他们平日交谈一般,带有几分淡薄嘲讽的味道:“能做什么?无非就是倒你一个碍事的长行居。不论我在不在这里,将来闻翩鸿上位,你都是他首当其冲的一颗眼中钉。” 顿了顿,见易上闲不言,干脆又道:“他手里拿着劫龙印,目前还没解开。说是一张引出活剑真迹的图纸,但破印之后具体能得到什么,除了师父,也压根没人知道。” 易上闲凝神沉默了一段时间。久到晏欺几乎以为他要哑巴的时候,他才不紧不慢地摇了摇头,语气不明地道:“想要盼着师父开口,已经没可能了。托你那遣魂禁咒的福,他醒了还不如不醒——三魂六魄尽数移位,记忆也没有一刻完全,你要问出点什么,怕是得再等个三年五载。” 晏欺道:“我没说什么都问他。他丢了记忆,我自然知道……我是想问你,长行居二三十年来,不曾在江湖上掀起什么大风大浪,眼下闻翩鸿有意与你为敌,你又打算如何应对?” 易上闲面色不改,只凉声道:“还能如何应对?他若冲我要人,我便交你出去。当年那场灭门之灾,你师徒二人,便是全武林上下同时恼恨忌惮的存在——尤其是你,你若不死,难平众愤。” 此言一出,晏欺还没做出任何表示,门前干守着的薛岚因已按捺不住心绪,猝然出声喝道:“师父为了救我才会这样,如今他武功尽失,又怎会是闻翩鸿的对手?” 易上闲横他一眼,薛岚因却没有消停的意思,张了张嘴,方要扬声说点什么,晏欺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开口。半晌,复又对易上闲道:“……你要交我出去,我当然没什么意见。只是下一步路再该怎么走,就得靠你自己慢慢想了——别忘了,你背后是整个长行居,你的每一步决定,或多或少,都会对它造成一定影响。” 言罢,将那杯中茶水牢牢握至手中,仰头一饮而尽。晏欺不再多说,转身带着薛岚因推开门扉,再未回头与身后之人对视一眼。 ——而在那静谧空落的客堂后方,易上闲负手立于窗前,眼底却是室外漫天飘摇的大雪,白而耀目的,恰似往昔镇剑台中不灭的剑光。 晏欺和薛岚因撑伞走在雪地里,脚印陷得很深一长串,几近将来时留下的痕迹盖住。但他们没有急着回屋,而是漫步走在木廊下,停留了不长不短一段时间。 拐过墙角的时候,薛岚因脚步放慢了一些。似是想了一想,偏头与晏欺道:“师父,糟老头子方才都那样说了,要不……咱们今天就走吧?” 晏欺心不在焉,还有一点发呆,只随口应道:“去哪儿?” 薛岚因道:“沽离镇,还是敛水竹林?” 晏欺一听到前三个字,便恍惚着回过神来了。凤目上挑,斜着乜他:“你着急什么?火还没烧到头上来呢,这就想着迈腿开溜了?” 薛岚因拧眉道:“他都要卖你了,你还不跑?” 晏欺沉默了一会儿,道:“……他不会。” 薛岚因面色一沉,一股醋劲又给酸了上来:“你又知道了?” 晏欺本想瞪他,结果一没留神,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人怎么回事?” 薛岚因一看他笑,两只桃花眼登时睁得溜圆:“你……你还笑!平时没见你笑,如今大难临头,你倒有心思笑得出来!” 晏欺是真不懂自家徒弟脑袋里装的什么——总归来说,也就一根筋过去,想点东西都不带拐弯儿的。 “为什么不能笑?……笑你傻。”晏欺边说着,边勾手在他额前用力敲了一记,道,“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浆糊吗?” 薛岚因吃痛低头,晏欺又接着道:“易上闲本来没那个意思。他是想说,走或是不走,到了眼下这个关头,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薛岚因道:“可他看不惯你。” “我知道,我也没打算当真赖着不走。”晏欺悠悠伸出一指,在薛岚因落雪的肩头轻轻一弹,“只是现在急着走了又能干嘛?该撞上的,迟早得撞上。不如等我师父魂现当日,见他一面,好歹给我留个念想吧……” 薛岚因光在占有欲这一方面,算是顽固偏执得厉害。可看在晏欺好声好气与他说话的份儿上,他没那胆量当场发作,顶多只事后在心里头,悄悄记上那么小小的一笔。 “那……你说以后怎么办?”薛岚因无奈望天道,“我瞧糟老头子今天那样儿,多半也是要干大事的,咱们难道跟着他一路掺和?” ——想想就觉得膈应。 闻言至此,晏欺却反应平淡地道:“他走他的,我们走我们的。没什么可掺和的余地,从来都是这样。” 不过这样的话说出来,薛岚因也未必能够听懂。 晏欺与易上闲两人之间,确是一种非常微妙而特殊的关系。多年以来固有的敌对视角,催使他们谁也不会站定对方所处的立场。 但这看似冷漠疏离的一种态度,在生死攸关的绝对时刻,却又总会起到一丝不可疏忽的作用。 薛岚因大概明白其中缘由,可他并不怎么理解。所以自始至终,他都只想带着他的师父——独独两个人便好,不再沾惹其他是非。 两人互相盯着默然良久,约莫也是觉着此事无解,遂片刻过后,薛岚因主动举手投降,向着自家师父道:“好了,依你,都依你……你说走,我们就走,你说留,我们就留。” 反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的媳妇永远是他的,没人能抢。 晏欺仿佛怔了一怔,没多久,还是微微笑了:“嗯,听话。” ——其实,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薛岚因那会儿垂眼看着晏欺,只觉此刻人还活着站在他身边,一颦一笑都是真实温暖额,便已是一种最难得的幸福。 什么灭族之恨,什么血债血偿,搁在晏欺完完整整一个活人面前,都在显得不那么刺骨诛心。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的话…… 就一直这样。 薛岚因想,待得安稳度过这场风波,他愿意安安静静守着晏欺一辈子—— 生时同衾,死亦同冢。 生死不离,永世交缠。 第135章 给师父生猴子 冬至前的祸水河畔, 一片茫茫大雪未曾停歇。 长行居外南来北往的纷扰声响热火朝天, 长行居内无人的大小院落却是冷清如一。 腊月初十,雪后的日落来得比往常还要更早一些,前后才挨得酉时刚过, 天却早已黑得黯淡无光。 长行居按照惯例断了食粮, 那些个误了时辰饿着肚子的,便也只能待得次日起早多啃几块馒头。 不过规矩既是人定的,那也总得由人亲手打破。 夜落时的镇剑台后基本没什么人,薛岚因这厮也不知哪儿想来的馊点子, 偷偷摸摸在晏欺房里架了口锅,炭盆往下一垫,柴火燃上几截儿, 大手一挥扔进水和调料,竟就地煮起一锅热气蒸腾的夜宵。 这小两口子能作能吃会享受,鸡鸭鱼肉一样一半且不说,完事儿了手边还得搁一碗酒——桂花酿, 从厨房里现偷的。 过不多时, 锅里咸香的汤料滚起了泡,咕咚咕咚朝上冒着白烟, 很快便将二人冻僵的小脸熏得发红发热。 临动筷子前,薛岚因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里万分虔诚地念念叨叨道:“今年冬至要吃饺子,明年新春要吃年糕, 十五元宵还要吃汤圆。” 一旁喝汤的晏欺呛了一大口,差点没把肺给咳出来。好半天过去,才拿干净的筷子使劲敲着锅口道:“先吃完嘴里的行不行?而且,哪有像你这样许愿的?” 薛岚因顺势从锅里捞了大块肥肉,看也不看,滋溜一声吞了进去。一面吃,一面拿着鼓囊囊的嘴巴含含糊糊道:“那应该怎么许愿啊?” “人家都是想点好的,独你满脑子都是吃的。”晏欺道,“还有,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很没礼貌……为师之前怎么教你的?” “可是你也在说话啊。”薛岚因扬手往他眉心轻轻一点,笑嘻嘻道,“或玉……真没礼貌。” 晏欺眼睛一沉:“你……” “哎哎哎,我许愿,重新许愿了!你不准说话,只准听着!” 薛岚因巴掌一拍,赶忙将他打断。随后再次闭上双眼,微笑着喃喃出声道:“明年……明年我要娶师父过门,师父以后就是我家媳妇——一辈子都是,永远都是!” 薛岚因这话刚一说完,其实也预备着自家师父直接开口骂人了。然而这回晏欺没骂,只将手掌微微摊开着伸了出来,上下晃了一晃,道:“……彩礼呢?彩礼在哪儿?” 薛岚因偏过脑袋,就见晏欺眼底漾着几分笑意,隔过面前朦胧一层湿润的雾气,愈发衬得温柔耐看。 不知怎的,素来无赖惯的狗徒弟,这会儿反而有那么点儿不好意思。 两人干瞪着眼睛僵持半天,薛岚因终是伸手挠了挠头,面对着晏欺肆意挑衅的正脸,干巴巴道:“没有……彩礼。” 果然,晏欺冷笑一声,背过身去,不愿睬他了。 “不过……” 薛岚因灵机一动,忽而凑近前去,附在他耳边低道:“以后床上补你,行不行?” 晏欺眼睫微颤,耳坠便跟着一起红了。还待要躲,薛岚因却伸手将他拉了过来,继续道:“在床上喂饱你……要多少都给,好不好?” 晏欺眼尾都在烧,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薛岚因便作势上去吻他,晏欺立马怂了,连连支起筷子指着锅碗道:“吃饭归吃饭,别老说荤话!”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薛岚因举手投降,却并未离他太远。锅里煮冒气儿的食材热乎乎地挨在一团,他俩也挤在一块儿紧紧贴着,晏欺外一层沉而厚的狐裘大氅,里一层缀了毛边儿的雪白锦袍,窝在墙角里裹着不动,整儿就是一颗滚溜带馅的大汤圆。 其实大汤圆平日里穿少了也看着还好,如今大冬天里狠命团成颗球,薛岚因就越发想把他一层一层剥得干净了,然后摁回床上狠狠地干。 ——只是,现在当然不行。晏欺看起来吃得津津有味,细长一双筷子伸进锅里,转一转,一捞便是连了串儿的一堆吃食。 于是薛岚因悄悄伸出一只爪子,勾过去搂了搂自家媳妇的肩膀:“师父,今天晚上……” “想都别想。”晏欺一胳膊肘将他推开老远,“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薛岚因拧了拧眉,正巧锅里有东西熟了,咕咚咕咚往外冒着水泡。他便伸直手凑去,夹了块猪腰子,啪嗒一声往晏欺碗里一扔,忽然没头没脑地道:“媳妇,补肾。” 晏欺愣了一下,仿佛还沉浸在上一个话题里没能自拔。下一刻,反应过来,用筷子拈了根儿韭菜丢进薛岚因碗里,道:“我不补,你补。” 完事儿了,腾出手掌用力一拍徒弟的狗脑袋:“成天就知道那档子事……你这儿到底装的些什么东西?” 薛岚因正埋头喝汤呢,就被那一巴掌瞬间招呼得一脸蒙。一时也没顾忌些什么,大手挥了出去,啪的一下拍上自家师父的翘臀:“……你这儿又装的些什么东西?” 话刚说完,两人对视一眼,晏欺脸红了,撇过头没再理他。薛岚因也默默嘬了小口桂花酿,好长一段时间过去,才轻轻唤他:“或玉。” 晏欺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干嘛?” 薛岚因其实叫惯了那声师父,突然一下正儿八经叫他的名字,还有那么一点别扭。 ——但在别扭之余,更多的还是无法替代的柔情与亲昵。 “等这事儿完了之后……我想好了,我们还是回敛水竹林。”薛岚因曲起指节握上晏欺的手。 晏欺的五指关节线条硬朗,但温度偏暖,早已不似往日那般冰冷。薛岚因托着他的手掌轻轻摩挲一阵,继而缓缓出声说道:“到时候就把咱家那间老屋子,从上到下翻新一遍,种点小花儿小草什么的,你要喜欢猫猫狗狗呢,我就去院外给你抱来几只……反正,将来只过安生日子,你说什么我都乖乖听着,决计不再往外乱跑。” 他难得一次郑重其事,晏欺在旁反倒听得不大自然。 平日对狗徒弟吊儿郎当的语气态度——早就已经习以为常。如今见他一字一句反复传达着承诺的话语,晏欺只觉又是忐忑,又是隐隐夹带几分难言的心酸。 彼此默然对望良久,薛岚因眼巴巴干瞅着他。好像生怕晏欺会有什么不满意似的,薛岚因抿唇犹豫了半晌,倏而低声喃道:“或者你……你要是喜欢小孩子的话,我也可以……” “你给我生?”晏欺忽然问道。 满室幽幽弥漫的火光,他微侧着面颊,唇角也是上扬的弧度,一副清瘦的五官恰能因此显得夺人心魄,精美绝伦。 薛岚因仰头饮尽杯中甜辣醇香的桂花酿,随后一把将晏欺扯回怀里,身手麻利开始解他衣裳。 “没问题。”薛岚因说,“你让我/干,我就给你生,生十个,一百个……” 说完栖身上去,摁着晏欺的肩膀将他往坐垫上压。晏欺手里还拿着碗筷,被他推得频频后仰,顿时有些招架不能,便只好道:“先、先吃饭,吃完饭再……唔……” 薛岚因曲指在他唇边轻轻一捏,道:“等不及了,现在就要。” 晏欺躲着他道:“当心有人。” 薛岚因道:“没别人。” 然而话音刚落,就听有人轻叩两下门扉,低低在外唤道:“……师叔。” 薛岚因当场就疯了。晏欺却松手理了理衣衫,坐直身子,开口允程避进门。 程避应了一声,前脚刚跨过门槛,后时抬起下颌,就见屋里冒着冲天的热气,小师叔旁边倚着一条穷凶极恶的薛姓野狗,彼时睁大一双眼睛,正咬牙瞪他:“怎么又是你?!” 程避愣了一阵,明显意识到什么,便又极其尴尬地将门给掩了回去:“对不起,对不起……” “无妨。”晏欺在里头喊他,“来都来了,有什么事情,坐下吃点东西再说。” 程避有那么点儿犹豫,人便站在门口,手足无措瞧着内室滚烫冒泡的一大口锅,心痒痒道:“这……这不合规矩。” 薛岚因却道:“你已经来了,再惦记着不合规矩,能有什么屁用?” 他太凶了,跟刚吃过一大碗炮仗似的。 程避原是不想惹他,如今受得一番训斥,反倒有那么点儿对着干的意思,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躬身从门缝里挤了进去,盘一盘腿,便一屁股坐到了薛岚因身边,完全不跟他客气。 晏欺给程避添了副碗筷,程避连连点头称谢,一回头,就见薛岚因撅一张嘴,那弯度简直可以挂上一只茶壶。 晏欺若无其事道:“找我做什么?” 程避还没开口说话,薛岚因已是抢着先头恶狠狠道:“你自己明明有师父,干什么老来烦我的师父?” 程避让他唬得莫名其妙:“我就是找不到我师父,才过来问一问,你怄什么?” 薛岚因无言以对,晏欺却是抬眼望了望窗外,天已大黑了,隐约飘着几粒雪点。 “……看时辰,眼下应该是在镇剑台了。” 晏欺说完,程避便踌躇着起身要走。半路的时候,晏欺仿佛又想起了什么,扬声在背后提醒他道:“你不必急着过去——现在这会儿,他恐怕谁也不会见。” 第136章 规矩是什么,能吃吗 夜时的镇剑台内外, 并未燃起一盏烛灯。素日里的长行居在晚间, 似乎不喜欢一星半点耀目的火光。 也许这与易上闲的个人习惯也有一定关系。他不喜光亮,尤其是在入夜的时候,过度的刺白会令他心生不适。也恰是因他不喜欢, 长行居内一众的家奴在走夜路时, 时常需在长廊山石间沿途摸瞎。 好像唯恐会将黑暗中那一份静谧瞬间打破似的,镇剑台满室凌厉冰寒的剑芒,恰能将窗台至门扉间短暂一段距离照得微亮。 彼时的易上闲,便无声跪立于右室寂静枯冷的屏风前方, 一身鸦黑长袍,及地铺展开一道细密的影子。 而在他面前的,则是那柄陷入长眠的丰埃素剑。 剑已经断了, 断得彻底。看出来事后有过修复粘合的痕迹,但明显不大成功。 易上闲独自一人跪着,跪在剑身前方,仿佛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 久到时间冻结, 四周一切都是黑而静谧的, 可他也不需要谁来陪他说话,每隔半年秦还即将现出魂形的时候, 他就一人面朝着那柄断裂的丰埃素剑,一跪就是整整一天。 片刻过后,他伸手出去,几乎是小心而又谨慎的,在屏风前方搁上一只幽紫泛青的钧窑瓷杯, 继而高举手中酒壶,汩汩甜香的桂花酿即刻朝下斟了满盏。 “师父,或玉回来了。” 没有人听他说话,他却在自言自语,捧着那口桂花酿,对着水墨屏风的方向,一字一句缓和平淡地道:“您早前一直期着盼着的……他总算是回来了。” 易上闲顿了一顿,仿佛自嘲似的,低低笑了一声,道:“徒弟记得您曾说过,丰埃剑主门下弟子人人之间,须得情同手足……不分彼此。然而活到头来,您笼统也就收了我和或玉两个徒弟。” “说白了,是想盼我二人和睦相处。”易上闲道,“不过啊,您一去近二十年……至今日,我这做师兄的,待他那不知死活的小师弟,终有几分难以消磨的嫌隙。” “我是真不懂,这废物在您眼中,究竟有哪些难能可贵的地方……若是惜命能够勉强算上一条的话,我倒觉得,他视旁人的性命如若珍宝,却能轻易将自己的性命弃之不顾……” “这样的做法,当真愚蠢可笑。” 室内黯得昏沉,但易上闲丝毫不以为意。他像是一个心事独自憋了太久的孤苦之人,好不容易寻得感情最终的宣泄点,所有笑与恨,理想与无奈,便在此时此刻,一并朝外倾诉得痛快淋漓。 “……不过也好,一切正遂了他的意。”易上闲道,“他要疯要闹,也是他自己的事情,我长行居护得他一时,总归护不了他一世。” “人生来各有命数,前路已定,万事在劫难逃。” 易上闲手腕微抬,紧攥着酒杯,眼里没有醉态,神色却是迷蒙不清的,像是拢上一层灰霭的沉雾。 “师父,如果换做是你的话……你又会怎么去做呢?” 同一时间里,亦是同一壶甘甜辛辣的桂花酿。 屋中燃着暖融融的炭盆,沸水滚烫的一口大锅犹在上方翻腾作响。 门外大雪纷飞正凉得透彻,门内汽水缭绕偏是热得人满心焦躁。 薛岚因本身不怎么沾酒,他属于一杯倒的累赘德行,怕喝酒误事,便只小心翼翼地嘬了那么几口。但晏欺不一样,他这人向来不懂克制——一不留神没看住,就给他咕咚咕咚灌了满壶,彼时酒劲上来了,眼睛通红,也不说话,偏一个劲往薛岚因怀里拱,活跟扒窝似的,就差没给人拱出一个洞。 薛岚因倒不嫌丢人,索性东西也不吃了,摊开双臂将晏欺拨进怀里,三两下除净他身上那件要死要活的狐裘大氅,揉一团扔角落里。待再看晏欺时,他已经七歪八扭睡了个半熟,显然是喝得高了,人不清醒。 薛岚因逮着喊了几声,没得应,便壮着胆子在晏欺身上乱搓乱揉——好生生一颗圆溜溜白/嫩/嫩的大汤圆团子,这会儿被他拆开了挤成瘪的。 程避就坐在他旁边,一抬头,筷子都吓掉了,啪嗒一下砸地上,清脆一串连响。 薛岚因回过神来了,便将师父放下,又开始寻不自在:“你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程避埋头喝汤,依旧不动如山:“没什么好看的……” 两人面对面坐,眼前隔一口锅,中间横一个人,大眼瞪着小眼,久久不肯相让。 薛岚因道:“你这个人,真的很烦……每次进门都要坏我好事。” 程避却道:“谁让你每次在我进门的时候,都碰巧在做‘好事’?” 言罢,顿了一顿,又斜眼看看晏欺,继续嘀咕道:“……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 薛岚因拧眉咬牙道:“你以后难道不娶媳妇儿的吗?” 程避扬眉道:“你不也没娶吗?” 薛岚因瞧着晏欺是睡糊了,便悄悄托着他举了起来,耀武扬威似的,连连出声挑衅道:“有啊,这不就是么?” 程避瞪眼看着他,半天竟反驳不出一个字。不知苦思冥想有多久,方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不……不合规矩。” 薛岚因道:“那你觉得什么最合规矩?” 程避木声道:“当、当然是男人娶女人……才合规矩。” “没远见。” 薛岚因嗤笑一声,端壶来给他斟酒。程避起先还有所顾忌,后转念一想,反正易上闲也不在此处,没人能管得了他,于是心下一横,接过酒杯一口喝了个干净。 师兄弟两人原是对着闹腾斗嘴,后来约莫也是没力气闹了,便一人一口小酒接着埋头浅酌。 新埋的桂花酿果真是香醇独到,和着晚冬四下飞扬的飘雪,入胃即是一路温厚的暖意。继先前晏欺一头倒下之后,薛岚因和程避亦跟着摇摇晃晃倚回了墙边,碳火噼啪一声熄了个满室昏暗,热锅渐渐冷了下来,周围也只剩微许一起一伏的呼吸轻响。 这是他们最后安逸的一个夜晚。 易上闲独自一人跪坐在镇剑台中,身后是漫天不止的鹅毛大雪。 而在廊后门扉轻掩的小屋里间,薛岚因一头抵着晏欺,程避折身靠着书柜,彼时各自睡得憨甜。 最终,将这宁静的夜幕彻底撕裂摧毁的,是一支燃有火光的锋锐箭羽。 “嗖”的一声,短而利落的箭头翻过重重院墙,破空划开一道绚烂刺目的光线。后深深埋入正厅廊前一块匾额中央,顷刻将周遭一带昏暗沉眠的山石小路燃得微微发亮。 也就是这么微末却清晰的一声异响,晏欺惊醒了。下意识里睁开双眼,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什么声音?” 晏欺这么一醒,薛岚因也跟着眯了眯眼睛,伸懒腰道:“什么什么声音?错觉吧?” 然而还不待他最后一字开口说完,紧接着第二支利箭已划破漫漫长夜,横穿整条长廊,“喥”的一声,狠戾钉入镇剑台屋顶最上方,迅速在砖瓦之间燃开一道清晰灼目的大火。 落雪的声音是轻而薄弱的,但那烈火灼烧的声音却是带有毁灭性的,刀割一般炙热暴戾的残忍。 薛岚因一下子反应过来,忙伸手将晏欺按住:“你别动,让我出去看看。” 晏欺在他身后小声道:“喂,薛小矛……” 木门吱呀拉开一条细缝,隔着长行居内外森森一层枯树的影子,能清晰看见那大半边潮黑如水的夜空整被地面汇集成光的火势层层燃至晕红。 长行居中向来不爱点灯,那一重盖过一重的灼烈光影,显然是从院墙外围投射进来的,彼时便似那张牙舞爪的地府鬼魅一般,步步朝着院中心所处的位置不断紧逼靠近。 又是“嗖”的一声,短箭迅捷擦过房顶,几近与薛岚因仰起的额头成齐平之势。晏欺眸色骤凌,即刻上前拽住他衣角道:“别看了,回来!” 薛岚因让他扯得生生朝后一个趔趄,连带睡熟的程避也被闹了个半醒,陡然一下从柜边坐直了身子,刚一抬头,便见屋外连天耀目的火光,登时像被针刺了一般,实实在在醒了个透彻。 “怎、怎么回事?”程避惊恐失色地道,“外面为何是这般情形?” “不知道。” 薛岚因摇了摇头,正想说点什么,程避那小子已踉跄着站了起来,三两步便要朝门外横冲直撞。晏欺在后喊了一声,他没听见,待再醒神时,已被薛岚因伸手一把扯了回来:“傻子,你不要命了!?” 程避额顶青筋冒出,显然有些焦灼地道:“我……我师父还在镇剑台里!” 薛岚因道:“你师父不会有事,倒是你自己……出去就算是完了!” “不行,我……” 话音方落,但闻耳畔三声凌锐轻响,三枚短箭齐发而出,几近是在同一时间里,狠狠撞上长廊边缘一侧木制栏杆。 随后蜿蜒的火势逐步漫至长阶末端,愈烧愈旺,渐有向屋内弥漫之势。晏欺抬手一扫,用力将木门合得严严实实,复又燃起一盏烛台,借着一室微乎其微的昏黄光点,寻得涯泠剑轻轻递入薛岚因手中,道:“从后门出去,弄清楚外面什么情况。” 第137章 正义与慈悲 薛岚因点头称是, 一手招了招程避, 一手拉过晏欺,不假思索便朝房屋后方迈开了脚步。 近子时万物俱籁的长眠之夜,长行居内一众大小的院落, 偏是燃起一阵一阵灼人心肺的冲天烈火。 长廊里冒着滚滚黑烟, 热烫的温度,几欲将人薄弱的呼吸也全然吞并。 薛岚因大力将后门挪开,正巧一名青衣家奴急匆匆迈腿大步跨上台阶,浓烟熏过的喉咙嘶哑低沉, 连带数声不可抑制的猛咳。一眼见得晏欺等人,便是焦灼慌张地开了口道:“不……不好了,今夜不知遭的什么灾, 外头围了大群眼生的面孔,人人手里持着火把弓箭,吵吵嚷嚷一整路,这会儿正冲着居主瞎闹腾呢!” 晏欺一下子明白过来, 当即拨开程薛二人上前问道:“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何故又要闹腾?” 家奴摇头道:“少说有大半是河畔一带的居民……至于另一半, 瞧来实在面生,看不出究竟是何来历。” 晏欺道:“易上闲在什么地方?带我去找他。” 家奴道:“居主他……” “师父!”薛岚因急忙出声打断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出去乱逞强么?” “少废话。”晏欺单手将他推到一边,与那家奴道:“带我过去。” 家奴满头大汗,一会儿看看晏欺,一会儿瞅瞅他身后目光骇人的薛岚因, 似乎内心挣扎权衡了一番,终还是选择给晏欺引路。 他这么一走,薛岚因势必跟在一旁,加之程避也在后催得火急火燎,长廊内围一周已聚成火海,那家奴便带他三人抄起近路,小心翼翼穿过镇剑台后方连绵不断的重重假山,沿着房屋外圈安全的地带向正门处走。 眼下天空还漫着无尽的大雪,可那数不清的莹白雪子尚没能飘忽落地,便瞬时在半空当中融化成了凉薄冰冷的清水。 薛岚因忧心晏欺病体未愈,倏而赶上去用力抓住他的手掌。但他手心却是热的,就像周身燃起的大火般隐隐发烫,再看他的表情,他面上一贯不带喜怒,彼时削尖的侧颊嵌进冲天汹涌的火光之间,仍旧是冷的,与那化开的雪水一般冰冷。 长行居里笼统没多少人,地上一连串错乱纷杂的深浅脚印,仅属在夜幕不断穿梭的四道身影。但这常年山水画意的院落不可能是永世不变的宁静与安逸,当它一旦陷入世俗带来的喧嚣纷争那个时候,所有的一切,便会在瞬间磨碎成齑粉。 长廊之外,青石阶前,暗色的正门在光影缭绕下豁开一道巨大的裂口。 易上闲负手立于门槛后方,身上依旧穿着镇剑台里那件黑白相间的素淡长袍。而与此同时在他面前,宛若阴霾笼罩下来的大片人影,层层叠叠的陌生面孔已被大雪模糊了,独那些个手中高高举起的火把,在这凄冷昏暗的冬日寒夜里,像是一柄柄适才开刃的锋刀。 那本不是什么引人注意的特殊物件,直到薛岚因从他们微微扬起的手掌心里,望见两副白底描红的熟悉人像。 ——这一回,他能看得足够清楚。 因而赶在晏欺再次迈开脚步之前,一把将他扯回角落里,死死摁住。 程避先时在后不明所以,待他匆匆朝外探出小半截目光之时,恰是见得那灯火通明的正门外围,一张张狰狞至悚然的扭曲面容。 “人人都说——长行居主为人清高自持,不屑与任何邪魔外道为伍。” 为首一人寻常布衣,手持长刀,面色冰冷中,隐带一分难以言喻的仓皇。 “当年是您老人家,抛却同门情谊,亲自出马将那魔头晏欺打入洗心谷。” “而今谣言四起,听闻在您这长行居中,正藏有某些不干不净的妖祟邪物。” “长行居之名扬天下,在江湖上一贯是无人不晓……也不知在您老人家心中,可还能维持当年那份嫉恶如仇的初心呢?” 此言既出,众皆纷纷哗然。来者多是祸水河畔本土一带熟悉的百姓居民,彼时面带惶恐,再望向眼前这座山水环绕的清冷院墙,只觉它已不似初时那般正义凛然。 如今灰雪覆盖之间,那遥远沉厚的砖瓦长廊,便像是一只青面獠牙的凶悍野兽,无时无刻,都在疯狂凌迟他们脆弱渺小的生命。 ——该来的,总是会来。 火势蔓延中,薛岚因无声紧扣晏欺的手腕。借此力道拖拽着他,一路隐入屋后无人的拐角深处。 但见那森森白墙之外,重重人影围绕之间,易上闲独自一人长身而立,一袭黑袍由那沉浮的夜风卷起数道凉薄的边角。 “初心?” 一双黑眉紧紧蹙起,他眼底霜冷的光芒好似万千柄无形利剑。只需匆匆一瞬,便能完整贯穿旁人毫无防备的心口。 “你说说看,我该是有怎样一颗初心?” 太压抑了。易上闲这样一个人,他仿佛单单就站在那一处,只需轻而易举一个眼神,便能叫旁人骇得瑟缩不止。 “事到如今,易老先生还敢承诺一声问心无愧么?” 刀光刺目的错综黑影中,有人如是问道。 易上闲面无表情,仍是平静淡薄道:“我长行居素来不问江湖纷争,又何来有愧一说?” “愧在何处?” “缘何有愧!” 一连三问,俱是掷地有声。旁有胆小怕事者,已是踉跄着震退数步,脸色青白之下,惧意只增不减。 可这并不代表消停。易上闲的气势足以镇压一小部分战战兢兢的无名小卒,但这不能对其间胆大妄为之人造成任何形式的恐吓。 很快,有人高举火把,毫不畏惧地抬高音量出声指责道:“说谎!” “你说谎!” 接二连三的,身后有人紧接着开口喝道:“昔日丰埃剑主门下弟子,竟是一个比一个荒唐!” 话音方落,忽逢遍地霜粒骤然涌起。易上闲手中长剑出鞘,铮然一声长鸣,随后一路寒光散漫如雪,不多时,便将那冲天燃烧的火把熄灭为焦黑的无数根枯木。 人群开始躁动忐忑,只因那火光的缺失,加倍催化了心中盘踞已久的憎恶与恐惧。 但是黑暗没有持续太久。片晌噼啪一声,那漫漫长夜中微末一点火星再次被人点燃。 晏欺在薛岚因的压制下极不安分地发出挣动,随后又被薛岚因折了腰摁回怀中,待要开口说点什么,方一抬眼,见那昏黄光芒反复交融的大片黑影当中,踉踉跄跄走出两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薛岚因瞳孔陡缩,手劲也跟着一并松了下来。晏欺往前一个趔趄,竟险些被他生生摔进雪地里:“你……” 薛岚因没有说话,只仰头与前方纹丝不动的程避对视一眼。后者眼神涣散,面上的表情却似瞬间坍塌了一般,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讶异与颓败。 ——适才自那人群中一瘸一拐迈出脚步的,不是别人,正是早前在集市上碰见的一对乞丐母子。薛岚因对他们印象实在深刻,尤其是那容色俏丽的小乞丐,他曾经一手夺走的碧玉花簪,尚还有模有样地插在额顶乌黑的发团里,迎着夜时渺渺一星微火,正闪烁跃动着几分莹润的光泽。 “就……就是他,在河畔见过的。” 那乞丐母亲瑟缩着一只爬满裂痕的手指,不带任何犹豫地高高举起,直指易上闲寒剑照耀下覆盖一层冰霜的削尖面容。 她嗓音嘶哑。嘶哑里带着微许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天他带有两个长行居的年轻人,其中一人,便……便与那画像上的一模一样。” 旋即有人猛一挥手,将两大张白纸彻底抖开示于人前,指向晏欺与薛岚因的画像一字一句道:“那日出现在集市上的,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乞丐母亲似乎犹豫半晌,朝着薛岚因那布满血渍的凶狠人像点了一点,声音细微道:“是……是他。” 角落中的薛岚因浑身一僵,只觉四肢百骸流淌的血液都在纷纷上涌。 易上闲却面色不变,照例负手立于人群前方,手中寒剑耐不住雪影森森。 后又有人上前数步,单指那幅姿容秀美的男子画像,与乞丐母子二人道:“那这个人呢,当日你们在集市上,可曾瞧见他的身影?” 小乞丐一双黑眸隐露迷茫,眉心拧起,将欲摇头说不的一瞬间里,乞丐母亲偏是弯腰将他嘴巴捂住。 “这、这个人,我们也见过。” 她脸不改色心不跳,在那一面干瘦枯黄的皮肤之下,炯炯有神的目光却在不断流溢着充满希望的光彩:“当天他也跟在易先生的旁边,不远处……离、离的很近。” 那一瞬间,薛岚因当真像被人从身后狠命捅过一刀,连带肩臂手掌都在一并生疼。晏欺尚在茫然不解,身旁的程避却从那乞丐母子卑微如常的一举一动中,很快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们换了一身尤为干净的衣裳,甚至母亲满是污渍的油腻鬓发,亦在梳洗后挽成一朵别致温婉的发髻,额顶缀有紫红的流苏,尽显润泽的光晕。 薛岚因突然想到什么,讽笑一声,对程避道:“……重金悬赏。” “程避。”他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正义与慈悲?” 程避没有说话,脸色却因此骇得苍白。他仿佛突然被什么给狠狠堵住了心口,那感觉称得上是难受。 难受之余,更多的还是接踵而至的痛苦与黑暗。 “……你确定看清楚了,是那两个人么?” 白雪纷飞的高墙之外,有人再次开口问道。 “是,不会看错。”乞丐母亲点了点头,随后将怀中目光晶亮的小儿子搂了一搂。那孩子聪慧机敏,很快也跟着用力点头,奶声奶气的少年脆音,响在子夜静谧的冰天雪地里,倒是难得有几分悦耳的动听。 “就是他。”他挥手指向面前无动于衷的易上闲,温暖红润的唇角,微微扬起一抹纯朴无害的弧度,“是他带着两个坏人哥哥,就和画像上的长得一样。” 那天的祸水河畔下着暴雪,一夜未停。直到双腿在草地上一步一步远远迈开的那个时候,才发现连日以来的积雪,已近有一尺之深。 可那素来枯冷寂寥的长行居内,彼时正蔓延着足以吞并一切的灼然火光。 母亲牵着儿子的小手,步伐轻快地走在大雪地里。俩人瘦如枯柴的干燥面颊,恰因火势的燃烧而隐隐泛出一丝饱满的红晕。 母亲说:“孩子,以后有了钱,明年的春天,咱能过上好日子。” 儿子双手高高举起,沉厚的夹袄在寒风中扬起一抹暖融融的低弧。 他笑着道:“阿妈,过年咯!” 母亲也跟着笑盈盈道:“过年咯!” 两人走得实在太快,儿子头顶那枚精致小巧的玉簪,便因此不慎坠入了寒冰累积成的硬泥土里。 随后一脚踏上去,“咔嗒”一声碎成了两半。 第138章 剑碎 相传数十年前, 长行居还尚未在南域一带彻底落脚的时候, 易上闲曾一度大耗心血,倾力为恩师秦还打造一处无可比拟的山水别院。 故而长行居中水远天阔,山石景致更是望不断的别具一格。 寻常人家羡慕不来的人间仙境, 在那祸水河畔, 入目成诗的亭台楼阁顷刻拼凑成一幅完整无暇的上乘画卷,梅兰竹菊,花鸟鱼虫,一年四季, 应有尽有。 也就是这样一处人迹罕至的风水宝地,此时此刻,正无所顾忌地疯狂燃烧着。 ——燃烧着。 那火光直冲云霄, 甚至已经蔓过了院墙上方青灰色的石瓦。 群众汇集的力量一旦爆发起来,那是一种充满压倒性的摧毁之势。长行居数十年在百姓心中树立累积的完好形象,瞬时坍塌破裂,被人蛮力踩倒在雪地里, 碾碎成无法拼合的粉末。 所有人口中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失控呐喊, 几乎就只有那么简单的一句话: “长行居主养痈遗患,罪恶滔天, 死不足惜!” “罪恶滔天,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 一声号令朝天发落,百万利箭便像是那穿火流云,疾风骤雨一般席卷了院墙内外每一处空旷的角落。 薛岚因那时很好奇,当年的晏欺到底在聆台一剑派犯下了何等重罪, 竟能引起众人如此怨愤恐慌。可他来不及管得太多,头顶横穿一支利剑,夹杂着滚烫耀目的一点火星,几近要烧着他的侧颊。 墙外闯进来一群不知死活的疯子,手持刀剑,甚至锅碗瓢盆,能用作武装的东西基本全部端在手里拿来进攻防身。 与其说是疯子,倒不如说是年关时节穷困潦倒的一众暴民。他们举步冲往长行居里嘶吼吵闹,引得四面八方一片嘈杂混乱,或是高举石块砸碎头顶富丽堂皇的匾额,后将那异常珍贵的木材拆分之后成堆运往门外,至于门扉边角上流溢镶嵌的上好金边,干脆用指甲一寸一寸地抠落下来,塞往包里直接带走。 薛岚因立马就惊呆了。他见过聚众闹事上来砸场子的,却唯独没见过一边砸还一边抢的——简直就和强盗土匪没什么分别。 晏欺约莫也没见过这般阵仗,当场就给愣住了。恰逢头顶一块碎石狠狠砸落下来,薛岚因急忙喝道:“师父小心!” 言罢将他朝后卖力一扯,那石块坠地摔得四分五裂,没伤着人,却牢牢实实将正前方的程避给吓得不轻。 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甚至顾不得周遭滚滚冒出的炽烈黑烟,当场遮掩跪倒下来,对着易上闲所在的方向,不由分说磕了三大个响头。随后又原地爬起,踉踉跄跄便要往正门处走。 他这么猛一迈腿,薛岚因眼珠子都快给吓掉了出来,连忙赶上前拽着他的胳膊道:“干什么去?你疯了!” “是……是我害的,是我害的。”程避眼睛都灰下一半,彼时蒙上一层雾气,像是要哭出来,却到底又没能哭出来。 他道:“我……我救的他们乞丐母子,我救的他们……” 他声音断断续续的,一句话都表述不大完整:“如果我当时没有救他们,长行居也不会……” 他还没能说完。天空当中陡然炸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巨响,薛晏二人同时仰起头来,便见那额顶上方不远的夜幕边缘处,缓缓升起一道冰霜凝结而成的真气屏障。 易上闲纵身跃至房顶,单手结印,另一手紧摁腰间三尺寒剑,刃口朝外横推而出,眨眼便是一道震慑四方的银白雪光。 随后,路面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沿途硬化结冰,霎时将门前一众冲突而入的暴民冻至发僵。 “杀、杀人啦……” “长行居主要大开杀戒了!” “开杀戒了!!” 人群紧接着涌起一阵堪称惊惧不安的异动。不知由谁率先开起这一个口,身后纷至沓来的一众人等回过头去,便正好瞧见易上闲手中那柄凶戾骇人的长剑,彼时远远脱离鞘身,其间褪不尽的连绵寒霜,几乎能将人整个洞穿至死。 可他分明没有大开杀戒。甚至在他施用咒术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有刻意保持寒流侵袭的适度——不过是在行动上暂时制止众暴民对长行居更深层次的破坏,偏是被人蓄意带头,搬弄是非,自此背负世人怨愤中隐隐带有恐惧的锐利目光。 “太过分了……他们怎么可以……” 昔日依山傍水的东南长行居,此刻一半陷入黑烟漫漫的大火,一半凝入冰冻三尺的雪光,正门至客堂一路整洁而又冷清的木制长廊,如今已是踏遍无尽的人影。 程避就这么矮身瑟缩在房屋与长廊末端形成的阴暗拐角处,数次将欲朝外横冲直撞,半途又被薛岚因一把伸手拽了回来,恨声斥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出去添乱?” 程避远望一眼高处易上闲独自撑开结界的孤冷背影,只觉心中刺痛得厉害:“可我师父他一个人……” “易上闲不会有事。”晏欺匆匆朝人群当中扫过半晌,摇了摇头,与程避道,“院墙里外来的都是些寻常人家的百姓——乞丐也有,流民也有。多半是受人挑拨教唆,一时分辨不清真相。” 程避道:“那、那怎么办?要出去跟他们解释清楚吗?” 晏欺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对牛弹琴:“解释什么?我人在这里,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实。” 说罢探手将栏杆后方长满杂草的狭窄空路拨了一拨,声音低淡道:“……看现在这样子,长行居是要不成了。” 到处都是心血来潮的暴民。一部分打着冲进长行居来搜人的旗号,却大多像是土匪一般丧失理智地沿途疯抢。 长行居里笼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那门扉窗台间所缀有的每一样饰物,都是非同凡响的珍贵材料镶嵌制成——明眼人很快发现利益何在,贪婪的心思亦跟着一并生长萌发,瞬时化为不可阻滞的实际行动。 于是原本庄严肃穆的隔纱院楼,在那一双双暴戾而不可抑制的手下彻底倒塌摧毁。满目柔情惬意的山水梦乡,转眼破碎成不堪入目的残卷。 “先往马厩去,弄两匹壮实的好马。”晏欺指指程避,又拉了拉一旁紧跟在后的薛岚因,道,“你俩结伴出去,从偏门走,跑远一些,放个信号弹催易上闲赶快出来。” 程避喉头一哽,还未开口说出一句话,薛岚因已先他一步跳了起来:“我和程避先出去?那你呢,你又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身后接连不断的一阵阵惊天响动,暴民来得实在凶猛。晏欺适才回神,只急道一声“不好”,一时竟连答话一事也给抛诸脑后,甚至理也没理薛岚因,转身一个瞬间便自长廊尽头消失了踪影。 他还当自己是当年那个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魔头晏欺呢? 薛岚因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声,险些就忘记自己该干什么。好在反应够快,立马迈开脚步一路追了上去。 程避也还是个蒙的,看着薛岚因走,他便只好跟着一道走。家奴们都在脚步慌乱地四下逃窜,偏他三人越过火势径直往院墙内围处钻,薛岚因不知晏欺想去哪里,只见他两条长腿迈得飞快,发间颈后尽是错身擦过的雪粒,分明双手都给冻得乌青泛红,却硬像是没事儿人似的,拔开草丛尽往凹凸不平的窄地里蹿。 最后停在那雕有“苍翠”二字的矮石阶外,重帘隔纱的房屋已被大火浓烟熏至枯黑一片,廊柱东倒西歪,白墙与木栏更是齐齐坍塌落地,过不多时,便纷纷断裂成满目狼藉的废墟。 晏欺在门前呆呆站立有半晌,忽然便像是丢了魂一样,快步直往镇剑台所在的暗室里冲。 薛岚因紧跟在他身后,一眼望遍长廊内外滚烫冲天的火海,登时只觉心脏都要停止跳动:“或、或玉!” “或玉,回来!” 他简直要疯了。那一瞬间,突然明白晏欺曾经苦苦追在身后,唯恐他受到半点伤害的极端心情。 只是现在角色对换,晏欺成了需要被保护的那个人。偏偏薛岚因还没能做好准备,他不如师父当初那样强大,甚至不具备任何守护他人的能力。 他不会展开真气撑起屏障,更不会施用瞬移直截了当带晏欺走——眼下唯一能够做的,便是用那最原始最普及的方法,脱下外袍,卖力抓过一把厚雪将它从头到尾浸至透湿。 随后,抬手猛力掀开门扉,寻着眼前一道匆忙不停的背影大步追了上去。 ——薛岚因隐约明白过来晏欺要做什么。 镇剑台里成千上百的古老木剑,彼时被突如其来的烈火烧成一连串脆弱开裂的焦炭。薛岚因双脚踩在地板上,便是一阵岌岌可危的嘎吱声响,他人都还没靠近,浸湿的布袍已兜头一下罩往晏欺身上,霎时盖得牢牢实实,不透一丝缝隙。 四周皆是噼啪四溅的火星,薛岚因一手将晏欺揽护在怀里,一手绕开头顶弥漫不断的浓烟,继而开口低道:“你何时这样莽撞了!身子明明才刚好不久,你怎么能……” “别吵!”晏欺厉声将他打断,随后一个趔趄往前,竟险些没能站稳。 薛岚因忙伸手将他扶住,两人弯弯绕绕一路小心进入右室,昔日一纸淡雅精致的水墨屏风,眼下正在火焰中央烧得边边角角悉数泛卷。 晏欺跌跌撞撞扑了上去,但见屏风后那一柄从中断裂的三尺木剑,此刻剑尾至剑柄已被大火熏成不堪入目的焦红色。 他挣扎着探手过去,却被烈火灼烧过后的剑身烫得发抖。薛岚因心疼极了,干脆又从衣摆后方撕下一片衣角,越过晏欺伸手前去,小心翼翼拈起了木剑几近破碎的剑柄:“我来,你小心烫到手。” 说罢微一抬腕,将那木剑一鼓作气卷进臂弯里。偏它尚未安然无恙地转移阵地,忽只听耳畔清脆一道轻响,薛岚因与晏欺同时低下头去,恰是见那原就弱不禁风的细长剑身,在长时间的火烧炙烤之下,终于不堪重负地“咔嚓”一声,霎时稀稀拉拉地碎了满地。 第139章 寒流 那时的薛岚因, 觉得晏欺可能当场就会崩溃。 丰埃素剑, 是秦还在世仅此唯一的证明。 秦还此生执着于漂泊,自始至终都较为偏爱一人独行,故而身边无妻无子, 门下总共也只有两个徒弟。 这两个徒弟个性迥异, 虽一个正义凛然,嫉恶如仇,一个毁天灭地,离经叛道。但无一例外的, 他们待自己的师父,从来都是小心而又恭谨,尊敬而又爱戴。 现今丰埃素剑被一场大火给瞬间烧至一滩木灰, 薛岚因可以想象晏欺此刻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然而他没能等到晏欺真正崩溃,室内火势甚至未有半分减弱的趋势,便听程避在外扯开嗓子,猝然朝里呐喊道:“师叔……师叔!” 程避几乎是一路扶着墙壁滚进来的, 里屋黑烟滚滚不息, 很快将他喉咙熏得嘶哑无力:“师叔,外面情形好像……好像有点奇怪!” 晏欺没吭声, 只急着低头拾取木剑落下的残渣。薛岚因倒是听得一清二楚,便赶忙回身应道:“怎么了……又怎么了?” 话音未落,正逢头顶木制的房梁陡然落下半截,顷刻砸出惊天动地一声轰鸣。程避背靠雕窗接连退后数步,嘴里呛进浓烟, 登时咳得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他还没开口说出一句话,脆如薄纸的门扉已被人强行从外破开,大批凶悍如潮的人影一拥而入,不多时便将整间混乱不堪的内室团团围困成圈。 薛岚因眸色一滞,当即扶稳晏欺撤开一段距离。及至再抬眼时,见得面前笼统十余人等,几乎人人手中持有一刀,清一色的凶戾刃口,在那绵延不绝的烈火边缘,便愈发显得刺人眼眸。 ——如果单只是身份普通的寻常百姓,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拿出大量用以私斗的刀具。 薛岚因的脑袋在飞速运转。可不待他将这些想法尽数说出口来,晏欺已在旁渐渐回过心神,倏而对他说道:“不用猜了,是诛风门来的人。” “……闻翩鸿?” “多半是。” 晏欺伸手扯下头顶那件浸透雪水的沉厚外袍,随后小心将丰埃素剑断裂的残片一点一点纳入其中,裹得细密而又严实。 薛岚因很少看晏欺有如此慌乱失态的时候。这一回,恐是当真难过得厉害。 丰埃素剑于晏欺而言,且算是恩师命殒留下的遗骨。当初他即便是拿自己的性命作为最终的赌注,也定要保下秦还一缕残缺不全的魂魄——如今六月勉力一次魂现,靠的便是眼前这柄断剑作为支撑。 可依眼下这般局势,他们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补救措施,新一轮更接近于毁灭性的巨大风暴,已在重重黑暗当中大张旗鼓地扑面而来。 压根无需多想,此番浑水摸鱼闯入长行居中惹是生非的一众本土“百姓”,少说有大半是诛风门派来东南一带作用广泛的棋子工具。 他们伪装成为暴民的方式很简单——无非就是杀人夺皮,在其余人等未能留心的情况下,大肆朝外散播足以引起百姓恐慌乃至民愤的种种传言。 于是,轻而易举将长行居推往众皆鄙夷指责的最高点。到这个时候,他闻翩鸿所需要达到的首要目标,也就假借他人之手,不费吹灰之力迅速完成了。 上位掌权之前,先扫除眼前一切有可能发展成为阻碍的敌对势力。 他这一招,用得着实高明。亦在同时,将薛岚因好不容易恢复的平静生活,彻底压垮捣碎,搅成一团乱麻。 那时程避就站在雕窗边缘,甚至没有一丝抵抗的余地。他不曾修习任何用以防身的术法,因而在人流齐齐蜂拥而至的那一刹那,他像是一只角落里骇得吱呀乱窜的小灰鼠,没用多久,便被迅速涌上的刀光剑影挤往密密麻麻的人群后方,最终为接连成片的巨大身形所尽数湮没,渐渐望不见一丝半点踪影。 周围的人实在多而繁杂,薛岚因伸手揽着晏欺,途中一直试图朝后倒退。但那镇剑台的右室实际非常狭窄而又拥挤,两人很快抵回了墙边,再无任何后路可言。 晏欺如今的身体状况算不上好。修为尽失且先不谈,重要的是——危急时刻,他甚至无法掌控昔日不曾离身的涯泠剑。 但他用不来剑,并不代表薛岚因不会用。火势蔓得正盛,边听得铮铮一声剑鸣轻响,晏欺稍一侧目,那涯泠剑已被薛岚因单手向外抽离出鞘——一时之间,满室寒光乍然而现,如雪一般银白夺目的刃身,其如虹气势直冲天际,瞬间将那昏暗如潮的内室照至大亮。 也就是借着这突如其来的微末一点剑光,薛岚因终于看清面前身着布衣,手举长刀黑压压的一大群普通“百姓”,实际他们连话也说不完整,口中自始至终喃喃重复着的,无非是一句两句“长行居主罪恶滔天,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麻木而又机械,单板而无生气。 再看得仔细一些,甚至能发现他们四肢口鼻之间,隐隐约约流溢出一股紧接着一股,堪称极其眼熟的乌青色气劲—— 没有任何明确的意识,完全凭借指令与操纵行事。 “诛风门的幻术。”晏欺伸手按在薛岚因腕间,以此示意他不要过于冲动,“剑别乱指,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薛岚因垂眼看他,还想说点什么,耳畔猝然一阵风来,但见那方才还无声立定于原地的十余来人,拂袖一挥,即刻散成一团凶悍无形的魂烟。 ——诛风门惯用的摄魂术法,人无实体,来去无踪,几乎很难有人将它们一次抓得准稳。 薛岚因猛地一剑朝外迅捷刺出,果真没能削着半片边角。 若只是手持武器的寻常暴民……那还都好说,大不了拿剑上去拼个你死我活。 但现在这群暴民摇身一变,成了诛风门中形魂不定的散状怪物。薛岚因不能将它们怎么样,它们却可以对他为所欲为。 如今冲天的火势已呈一种愈演愈烈的极端趋势,而面前凶兽一般暴戾恣睢的青黑流魂,亦随之仰天长啸一声,霎时挥舞其间锋锐尖利的爪牙,毫无征兆地朝前突袭而至! 薛岚因面色一凝,下意识紧抱着晏欺护入怀中,还待扬手挥扫一剑的短短刹那之间,忽闻后方一道惊响,流魂似有片刻的散乱失神,但很快又在火焰弥漫中迅速聚拢融合。 晏欺微抬眼睫,便见是程避那厮手执木剑,挣扎战栗着自流魂后方抬起臂膀,还似浑然不怕一般,正预备着发动下一波无谓的攻势。 晏欺暗骂一声,猝然向他喝道:“住手!” 可是已经晚了。程避到底年轻气盛,不自量力,晏欺一句话还没能说完,他那毫无威慑力可言的细柄木剑,已随破空凌厉的风声竭力推击出去,正对流魂交缠环绕的乌烟后心处,用实了劲道欲将之全然贯穿—— 但他显然不知道,寻常攻击对于无形体的流魂幻术来说,并不会造成任何实际意义的创伤。 木剑骤然一击,刺入魂体散漫的气劲深处,霎时惊起一连串近似咆哮的愤怒嘶吼。 满目皆是流窜的乌青魂烟,倏而幻化成虚无缥缈的数十余人形。它们各自手持一柄长刀,纷纷回过身去,反朝程避所处的方向,有所意识地发出足以称为迅猛凶悍的反击! 薛岚因慌忙出声大喊,无奈周遭杂音更甚,他这一句警示,便不过是石沉大海无用挣扎。情急之下,手中涯泠剑出,正待朝前阻滞流魂行径的动作,忽而晏欺一声闷哼,怀中紧裹丰埃素剑的外袍白光大作,骤然骇起一股火烫灼人的温度。 “……或玉?!”薛岚因惊道,“怎么了?” 晏欺没答话,手臂一松,仿佛无法承担那份重量似的,整个人都微微朝后仰了过去。随后胸前一道刺目光芒更甚,薛岚因几乎要靠以手掩面,才能勉强睁开一双灼痛的眼睛。 ——而就在丰埃素剑不慎落地的同一时间里,一丝无形寒流恰似霜雪降临一般,顷刻覆盖了满室熏至昏天暗地的滚滚烈火。 那是一股不及易上闲那般雄浑厚重,甚至可以说是薄弱虚幻的一种微末力量。它自丰埃素剑中来,沿途不曾发出任何引人注目的响动,也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朝四面八方蔓延展开,却能在眨眼短短的一刹那间,熄灭镇剑台内熊熊燃烧的每一寸火焰。 紧接着,冰霜雪粒宛若无限生长的藤蔓,赶在流魂拼命朝程避伸出爪牙的前一瞬间,迅速凝结成壳,顿将那飞天流窜的乌青魂烟冻至僵冷! 屋内温度骤降,连带墙角破碎的雕窗一并染上一层寒霜。三人浑身冷至极致,甚至在那乌黑沉厚的鬓发之间,都难免落下一串微薄细小的霜渍。 晏欺赫然抬眼。 仿若是对面前此情此景有所感应似的,他用力抿紧薄唇,径自耗费好长一段时间,才断断续续,从哽咽的喉间挤出一句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 “……师父。” 第140章 师祖魂散 是了。 传闻当中手执木剑, 行遍天下的丰埃剑主秦还, 便是在眼下长行居最为狼狈不堪的那一时刻,毫无征兆地现出他那一缕仅存在世上,独一无二的幽幽残魂。 他面部模糊, 身形颤抖, 甚至要靠周遭聚拢而来的寒霜气劲,才能勉强维持魂形的完整。 但他仍旧是顽强而又亮丽的一道背影。就像晏欺当年记忆中的那样,从始至终,纯朴洁净, 不染一丝尘埃。 晏欺怔然侧目,似乎很难相信秦还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现出魂形。很显然的,他怀中那柄断裂的丰埃素剑, 早已不似初时一般坚固,如今裹在一堆雪水浸透的外袍里,便只剩三三两两截破碎的木头残渣。 但实际上,秦还确是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 完完整整, 分毫不差地定身立于晏欺眼前,背影浅淡如烟, 身形却高大修长,远比周遭一众乌青流魂要骇得更为冷峻潇洒。 此后,长袖一挥,真气顷刻流溢四散,不多时便将室内喧嚣冲天的嘶鸣之音冻至声停, 再无挣脱桎梏的余地。 他从那纠绕成团的火后余烟中走出来,一步紧跟着一步,脚下生出万千寒流凝结而成的细碎霜花,故而每朝前迈出近乎半尺的距离,便会在走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道繁密交错的印痕。 最后他停在程避的身边,俯下腰身,对他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 程避尚在惊愕中未能回过心神。待他下意识将欲探手出去的那个时候,指下触碰的苍白肌肤却是空的,虚无的,不存实体的。 秦还并非算是一个完整普通的人。 可他周身寒流飘溢,真气充足而又凌厉,非刻意展现出来的强者姿态,是在场所有人都不可比拟的。 那时的薛岚因才开始意识到,自己与秦还之间,最大的不同点究竟在何处。 活剑族人天生嗜血残酷,进攻性极强。不论对待敌者还是自己,都敢于毫不留情地进行侵蚀与掠夺。 但他们不具备任何保护他人的能力。不是不会,而是没有。遇到危急时刻,薛岚因只能选择挡在晏欺身前,他们当中命定有一方,会为另一方做出必要的牺牲。 可秦还不一样。 他那一身修习多年的咒术与心法,即便身死之后,亦能在此发挥独一无二的效用。 强敌在前,他丝毫不惧。单手一挥,方圆十里即刻染上一层霜雪之寒。 彼时的长行居,已近被一场毁天灭地的大火焚烧殆尽。秦还的出现,恰在周遭一带幸存的房屋之间,撑开一道微薄却有力的真气结界,火势因此逐渐减灭,甚至在纷至沓来的寒流当中隐有销声匿迹的趋势。 外有易上闲亲手铺展的一层坚固屏障,内有秦还竭力撑起的一道冰霜结界,鱼贯而入的暴民一旦陷入咒术控制,便暂且失去行动的能力,后时残留下来的,只剩下大群伪装成为百姓模样的诛风门中人。 不过没用多久,易上闲自屋顶上方一跃而下,寒剑出鞘时挥舞而出的强烈劲道,霎时将院中残留的一众流魂束缚结冰,继又碾作粉尘,随风洋洋洒洒落了满地。 他从燃成焦土的长廊外间踱步进门,镇剑台内早已是一片惨不忍睹的废墟狼藉。 昔日刻有“苍翠”二字的匾额轰然倒塌,倚躺在门前歪斜的栏杆边缘,松松垮垮,近有再度断裂之势。早年时期精心收藏的长短数十余柄木剑,更在大火弥漫中毁作枯黑无形的碎渣,再不复当日剑影流连的强盛之态。 易上闲扬手掀开门外最后一重烧毁大半的隔纱长帘,先时与角落里站立不稳的程避对视一眼,后在抬头望见秦还那一瞬间,明显愣了一愣。 但很快反应过来,苦笑一声,像在自嘲,又像是在无奈。 “见过师父。” 他折腰下去,深深一揖。沉厚黑袍随着起伏的动作,无声拉开一长道凉薄的轻弧。 随后程避也跟着挣扎起身,拱手向秦还道:“弟子程避……拜见师祖。” 室内光线仍旧昏暗。 晏欺站在垮塌的水墨屏风后方,微微一动,似有向外迈出一步的意思。薛岚因注意到了,便伸手过去扶着他,不料中途晏欺却将他轻轻按住,复又朝后缩了一缩,不再试着举步往前。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再见到秦还的时候,晏欺心里还是抱有几分愧疚难言的情绪。 他曾亲口向秦还许下承诺,不再触碰任何与遣魂咒相关的邪流禁术。 可晏欺不光碰了,还拿禁术试图挽救秦还的一缕残魂。甚至多年之后,为弥补薛岚因死无全尸落下的遗憾,他将自己折腾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怖模样,一度遭得世人唾弃鄙夷。 他总说自己无颜面见秦还。 如今真要见了,他仍像从前那样不知礼数。师父就在眼前定身站着,他不过去行礼,不发一言,甚至连最基础的招呼也不愿打上一声,就这么缩在薛岚因身后——除了躲闪,还是躲闪。 晏欺恨不能将自己埋进厚雪地里,再不让人瞧得一眼。 可秦还又不是瞎子,他一偏头,就能看见徒弟反复执着于躲避的身影。 一去多年,晏欺在心里,总归跨不过那道坎。他喜欢和自己钻牛角尖,也执拗着跟自己过不去。 秦还了然于心,只低叹一声,到底没与晏欺为难。片晌,又淡淡将目光敛回了一些,转头对易上闲说道:“不过才半年未见,长行居便是如此落魄模样……你这做居主的,想必也做得不怎么稳当。” 易上闲脸上难得浮出笑意,却是在这样一幅凄凉惨淡的背景下,分明打心底里想要拼命地高兴,那笑容冻僵在唇边,竟隐隐约约泛出一丝清苦。 天边还在窸窸窣窣下着大雪。长行居里里外外被毁得不成样子,熏至乌黑的亭台楼阁染上一星半点纯朴无害的刺白,在这师徒重逢的特殊日子里,倒别有些许讽刺的意味在内。 彼时确是年关将近,家家户户喜庆热闹的团聚日子。只是南域飘飞的大雪实在太冷,那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尖一路迅速蔓延至头顶,很快将大火留下的灼烫与高热逐一冲刷干净,最后独独剩下来的,就只有四人相互对视的冷清身影。 “是徒弟无能。”易上闲低下头去,淡笑着与秦还道,“……让师父见笑了。” 其实,他本想着该如何度过这样一个难得团圆一处的新年。如今团圆倒是真的团圆,他们也自此失去了最后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秦还倒觉得没什么。他垂下眼睫,远望着丰埃素剑彻底断裂留下的残渣碎片,仿佛已经意识到什么,便也跟着弯了弯唇,对着易上闲轻轻笑了。 “你说得没错。”秦还忽然道,“万事在劫难逃……的确是在劫难逃。” ——前路已成定局,长行居再怎般步步为营,终难免卷入这场永无息止的纷争中心,沦为半途损毁的牺牲品。 易上闲早有预料在心,也为此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只是他没想到,长行居会以这样一种突如其来的方式,面临支离破碎的绝境。 “怪徒弟思虑不周,没能让师父安心。”易上闲双手抱拳,半是恭谨,半是温缓地出声说道,“但依眼下这般情形,还能碰巧遇得师父一面,当真算是徒弟三生有幸……”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适才觉得,眼前一切的一切,都显得不再那么重要。 长行居于易上闲而言,可以说是一场数十年未有停息的幻梦。半生的时光尽数驻留于此,他久久独身一人,怨过,恨过,也曾日夜烦忧过,却从来不会觉得苦。 好巧不巧的是,秦还也一直都这么想。 “其实这么多年,我都在盼你师兄弟二人能够和睦相处。”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便是目不转睛地侧头望向晏欺。 晏欺面色一滞,霎时将脑袋撇向一边,可那一双黝黑清亮的眼睛,却迟迟不会说谎。 目光是温的,每一寸,都是说不清的湿润与迷蒙。 “我知道,很大程度上,你们也在竭力维持这份平和。”秦还凝声道,“……上闲做到了,玉儿也做到了。如今一睁眼,又是足足半年时光……幸好,你们都还在。” 易上闲动了动唇,似想说点什么。秦还却摆一摆手,无声将他打断。 “为师曾与你们说过,生死一事,乃命中既定,聚散无常,亦不过在转眼一瞬。” 他笑着叹息道:“人生苦短,既有幸来这世间走上一遭,切莫对生离死别这类常态,抱有过多遗憾与执着。” 话音刚落,突逢房顶又一次的坍塌落地。极其狼狈的一声巨响,焦黑的枯木随即断裂成堆,肆意溅起脚下大片残渣粉尘。 薛岚因适才揽着晏欺退后一步,外屋又是一阵刺耳轰鸣的异响。众人齐齐抬头望天,便见是那遍地化为乌有的青黑魂烟再次升腾凝聚,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缕紧跟着一缕盘踞在雪地中间,最终直冲天际,狠命将天外一层寒流屏障撞开一道巨口。 几乎是毫无征兆的,那屏障一次碎得彻彻底底。四散的真气纷纷陨落溢开,与漫天飘摇的大雪融为一处,不多时,便再难见得半分踪影。 随后流魂气劲重新聚拢成形,恰似那雨后不绝的春笋一般,生长蔓延在长行居每一处残破不堪的死角之间,膨胀,癫狂,最终发出绵长而又痛苦的一声长嘶—— 逆耳巨鸣震慑心肺,当即骇得众人浑身发颤,一时竟险些站立不稳。 大面积的房屋仍在面临倒塌的危险,而那时的秦还,却只身独立于镇剑台内颓然惨淡的一片狼藉中央,浅薄修长的身影,在门前展开一道脆弱不失尖利的雪光。 他微微偏转目光,似在夜时茫茫昏暗的黑幕之间,无声凝视晏欺一眼。 很温和平静的一次对视。 晏欺也怔怔抬眼回望了过去,眸底仍旧是模糊不清的雾与霜。 至今仍旧模糊不清。 师徒二人,在久经多年的背离与隔阂之后,终于在此番无意的相对相望当中,达成了不言而喻的某种共识。 秦还轻轻摇了摇头。不知是对着晏欺,亦或是对着自己。 再往后,双手结印,寒霜劲起。 那原是若有若无的一丝半缕的微渺魂形,终于在结界光照盈满周身的同一时间里—— 彻底,毫无保留地,碎裂成尘。 第141章 迷途 晏欺早年拜入秦还门下做徒弟的时候, 两人之间, 并不像是寻常师徒那样谦和有加。 ——秦还性子温柔敦厚,而晏欺生来傲慢倔强。 两人干对着瞪眼,晏欺往往便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永远不得其法。 随后略一晃神, 十来年就这么匆匆过去了,晏欺还是当初那个晏欺,而秦还——却早已经不在人世。 丰埃剑主一生都在游历四方,逍遥自在。晚年时期心血来潮, 捡回两个徒弟,然在实际上,并没能手把手地教会他们什么。 晏欺对他唯一深刻的印象, 也就是当年父母亡故之后,眼前无限堕落的模糊视线里,秦还沉稳有力的一双手。 他给了他最后的光。 他作为晏欺的师父,一直以来, 都在致力将徒弟从濒死的绝境当中引向正轨。 可到头来, 晏欺却带着未能止息的心魔,纵身坠入另一道无穷无尽的深渊。 这便是秦还埋藏多年, 久久无法释怀的心结。 是他的心结,同时也是晏欺的心结。他们师徒二人,彼此都在为一件自认为不可饶恕的事情,深陷泥沼,无法自拔。 然而在此时此刻, 秦还望向晏欺的一双眼睛里,却是轻松的,释怀的,不再带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瑕疵。 就好像他们最初遇见那个时候,秦还俯下身去,看着面前瘦弱而又清冷的少年。 他眼睛里隐有断续的湿痕,但从来不肯落下一滴眼泪。 慢慢到了后来,少年逐渐长大成人。 他眉眼间褪不开的凉薄与锋利,亦在岁月反复无常的磨砺过程当中,淡化为不染纤尘的低柔。 于是秦还放下了。 终于舍得放下了。 “……原是想盼他日后心结疏解,再无苦痛折磨。” 再无苦痛折磨。 当晏欺真正离开苦海,愈渐朝外迈开脚步的时候。秦还也知道,他的徒弟总有一日,会将心间裂开的伤口,一点一滴缓缓填至圆满。 如此一来,便是死亦无憾。 ——是以,丰埃剑断,人魂碎尽。 数不清的冰点霜华,顷刻没入窗外纷飞的大雪之中,一触即发——迅速朝外展开一道百尺有余的厚重屏障。 周遭冻至极寒的刺骨气劲,同时携有一股横冲直撞的巨大力量,以镇剑台为中心,轰然一声彻底炸开一道圆弧。 晏欺瞳孔骤缩,还未采取任何有效的抵御措施,便已被那股突如其来的横流撞得斜飞后仰,腰背一折,连人带墙一并摔出数十余尺,最终一头埋进室外冰冷坚硬的厚雪地里,堪堪砸出极沉一声闷响。 薛岚因还待回身拉他,但那股突袭而至的寒流实在太过强大,薛岚因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叫喊,便也跟着整个人掀翻起来,一路挣扎抵抗着摔出老远。 待他再度抬头的时候,前方损毁大半的镇剑台从里至外,已然筑起一道牢不可破的百尺屏障。 ——那力量几乎是带有毁灭性的,拼命蚕食吞并周遭一带飞扑环绕的乌青色魂烟。 丰埃剑主秦还,彼时正施展毕生最后一道术法,亲手震碎了自己仅存于世的薄弱残魂——以其魂散瞬间所爆发流溢而出的冲天气劲,迅速吞噬了周围近百尺以内,试图靠近长行居的所有青乌魂烟。 这是他身为他们的师父,身为他们的家人,眼下能够做出的唯一一件事情。 那时晏欺用力呛咳着睁开眼睛,面前只剩下天边落不尽的刺目雪点。 夜晚还很漫长。只是当他挣动着想要起身寻找什么的时候,已再不能找到昔日与他对视的那一寸目光了。 他呆了一会儿,在原地停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僵。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滚啊!” 倏而一声怒喝打破宁静。易上闲翻身跃上廊柱顶端,三尺寒剑应声出鞘,霎时斩断面前横扑而来的凶猛流魂。 薛岚因当即反应过来,上前一把捞过晏欺摁进怀里。后时往前跨过几步,见程避亦是神识不清地埋身在雪地下方,便干脆手里紧抱一个,背上驮着一个,沿途跌跌撞撞朝院墙外走。 长行居经过此番一场惊心动魄的浩劫之后,已从最初那个山清水秀的人间仙境,毁成了一摊浓烟弥漫的残垣断壁。 诛风门的流魂仍在出入不断,甚至渐有将屏障再次冲开的趋势。幸而有易上闲在后竭力做出掩护,薛岚因才得以穿过一条极其隐蔽的窄道,带着晏欺程避二人暂离危险的侵扰。 ——但他本身到底不是铁做的,就这么硬拖着两个人走了数余里的路程,很快便累得浑身打跌。 好在晏欺且算是清醒,没一会儿便从秦还残魂碎尽的仓皇情绪中缓过劲来,抬头对薛岚因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薛岚因背上还趴着个程避,人已被那过激的寒流冲晕了过去,连带手脚关节都被霜劲冻至僵直。 眼下这般光景,薛岚因是真的没法儿再逞强了,于是深吸一口气,断断续续对晏欺道:“对……对不起,让我歇歇!真的太累了——待会儿再抱你起来……” 晏欺道:“没事,让我自己……” 话没说完,薛岚因手劲一松,晏欺便被他一头砸进雪地里,又是扑通一声钝响。 晏欺:“……”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薛岚因登时慌了心神,踉踉跄跄将程避放下,赶上去扶稳晏欺胳膊道,“我不是有意的!” 晏欺摆了摆手,勉力从地上跪坐起身。彼时乌黑的长发径直垂过额顶,其间沾满了细碎晶莹的雪粒。 他冻得厉害,一双眼睫都在不住地颤抖。可同时也乏得浑身瘫软,伸手把薛岚因招了过来,两人哆哆嗦嗦贴坐在雪地里,已经没力气再往前挪出半步的距离。 晏欺抬眼望天,视线有些模糊不清。隐约瞧得一两点轻盈的雪子起伏飘落,待再往前看的时候,昔日长行居森冷庄严的青瓦白墙,已渐随着风雪的侵袭彻底消失了踪迹。 “现在到哪儿了?”晏欺问。 “没走远。”薛岚因闷声道,“离长行居近着呢……” 晏欺突然就颓了,弯腰团成一颗虾米:“走不动了。” 薛岚因从雪地里爬起来,拍了拍手,对晏欺道:“来,我抱你。” 晏欺眯着眼睛,正想费力说点什么,却忽听耳畔传来窸窸窣窣一阵轻响。二人同时回头,薛岚因立马警觉起身,顺势将涯泠剑押入手中握紧。 然而待得半天磨蹭过去,竟见得一人牵有两匹壮硕的黑马,战战兢兢地,自后方枯枝成堆的杂路之间小心跨步出来。 薛岚因定睛一看,来者并不是别人,而是方才一直没见人影的从枕! 瞧他这副狼狈德行,约莫也刚从火场里脱身不久。满面皆是脏污黑渍不说,一袭惯用的纱衣也给烧得破破烂烂,几乎遮不住他一身冻青泛紫的皮肤。 ——这场混乱来得实在突然。薛岚因当时满心挂念着晏欺的安危,根本没空理会旁人的死活。 但事后转念一想,又觉身边似乎缺了那么一点什么。 直到现在这会儿,从枕猝然一下闯入视线,薛岚因才稍有回神,勉强忆起这次结伴同行的一众人中,还有这么一个没存在感的白乌族人。 从枕来得正是时候,能帮忙接过程避不说,手里还顺势拽着两匹好马——看样子,是预备足了,要一路颠簸远行的。 两匹马载上四个人,约莫能跑出很长一段路程——至少离开长行居不成问题。 薛岚因老远望着从枕过来,仿佛松下一口气的样子,直道:“从兄,这么久没见人影……你上哪儿躲着去了?” 从枕一瘸一拐,走路都不大利索,牵着两匹牲畜,像是强行拖着两大座山。 薛岚因赶忙前去拉过一匹,双手举托着程避一并搁了上去,后时又揽过晏欺一个翻身,稳稳跨坐上另一匹。 从枕则喘着粗气歪在后方,抬手试净额间半冷不热的细汗,慢吞吞道:“长行居被烧成那副模样……我算是拼了一条命,才从马厩里捞回这么两匹,再去得晚一些,咱们可就走不成了。” “还是从兄思虑周全,知道遇事先去救马。”薛岚因扬手一掀缰绳,漫天寒风刮过青白僵冷的侧颊,瞬时引起刀割刺骨般的灼痛。 他低下头去,环臂将晏欺紧拥成一团,问:“冷吗?” 晏欺眼底有些泛空。半晌摇了摇头,反问:“去哪儿?” 从枕亦是跃身上马,一把拉过程避拢往肩后,道:“看如今这般势头,须得尽力避开诛风门的耳目。不如继续往南,朝沽离镇外围一带区域走?” 薛岚因蹙眉道:“往沽离镇去?……那不是自个儿往狼嘴里送吗?” 从枕道:“早去晚去,到底都是要去的。沽离镇仍旧归属于莫复丘的势力范围,他闻翩鸿要想撕破脸皮在外胡作非为,怕还不是那么容易。” 薛岚因问:“从兄是在等来年开春,聆台一剑派推选新任掌门上位的日子?” 从枕点头道:“正是。” 薛岚因犹豫一阵,倏而偏头与晏欺道:“师父怎么看?往北还是往南?” 晏欺没说话,眼底尽是冰冷苍白的飞雪。 薛岚因凝神望他。片刻过后,亦不再执着出声追问,只抬腿一夹马腹,扬声道: “……走吧,先去一趟沽离镇。” 第142章 逃亡 南域祸水河畔, 昔日丰埃剑主一手撑起的东南长行居, 一夜燃殒自漫天大火之中,彻底覆灭成灰。 ——自此之后,江湖武林上流言纷飞, 无一不对长行居主易上闲的存在深表质疑。 有人说, 易上闲养虎遗患,表面与晏欺之间撇清关系,实际一直将他藏匿于长行居中,时刻关护他的安危。 有人说, 易上闲此人自诩正义,实则虚假伪善,在祸水河畔横行霸道多年之久, 终有一日激起民愤,惨遭周围一带百姓联合铲除。 更有甚者,说他长行居中师徒三人,上至丰埃剑主秦还, 下至他徒弟易上闲——都是十余年前, 促成晏欺血洗聆台一剑派的凶手之一。 时至今日,晏欺终于不再是那孤苦伶仃的唯一一人。与此同时被迫背上一口巨大黑锅的, 还有他那不见踪影的师兄易上闲。 长行居在一场大火中尽数毁于一旦,身为居主的易上闲,亦连根头发丝儿都没能留下一缕。 不明真相的大多数人,纷纷对此表示极度的鄙夷以及不屑—— 凭空消失又有谁能不会? 他长行居主一身上乘武功登峰造极,就算眼下杀人放火坏事做尽, 事后挑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东山再起,也一样能够乐得一世自在。 甚至再说得绝对一点,人们怀疑丰埃剑主当年压根就没死,这会子带着两个徒弟逃之夭夭,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犄角旮旯里享清福呢。 总而言之,当初长行居尚且声名远扬的那个时候,一切都还算得上是平稳安定。如今墙倒众人推,多年树立的威信歪歪斜斜倒了台,那些眼睛红的,背里恨的,便一个紧跟着一个落井下石。 没用多久,东南长行居便在这千夫所指的惨淡境地下,彻头彻尾地销声匿迹——再无一丝斑驳旧忆可寻。 同样是在祸水河畔风雪未断的刺骨寒夜,家家户户紧挨着清扫门前旧时沉厚的积雪,城内城外一众百姓几乎都换过一袭贴身保暖的夹袄,彼时正满面喜气地迎接冬至小年的到来。 而在河岸一周大雪乱盖的坎坷石路之间,薛岚因仍正抱着晏欺纵马疾驰。 前后颠簸整有三日之久,期间一刻不曾停歇。到第三天后半夜的时候,因着风雪实在太大,两匹马中有一匹生生歪倒下去,直截了当地歇了菜,随后另一匹马也跟着一起罢了工,病恹恹地再难往前迈出一步。 四人原是干杵在雪地里面面相觑,其中程避还是个昏的,足有三天没吃没喝,连带着脸上都隐约漫出一股子干瘪的死气。 然后没过多久,晏欺也跟着发起了高烧,整个人便像是刚出炉的烫山芋一般,那热度甚至够给薛岚因用来捂手。 从枕认为这样下去不行。 于是待当天再晚一些的时候,薛岚因在沽离镇外寻得一间鲜有人至的简陋客栈,浩浩荡荡总共四个大男人,偏得一声不吭地蹲进一间屋里挤着。那店老板当场看得一对眼珠上下打颤,险些从眶里直愣愣地砸落下来。 好在薛岚因身上带足了银钱,加上从枕这厮平日里私货囤得不少,随随便便当出一两件,便足够叫人见钱眼开的商家瞬间开眼。 但客栈到底不比长行居那样安全,薛岚因心里清楚,这地方不可久留。只是眼前两个人都熬着病着,再像之前那样风餐露宿下去,迟早得豁出一条人命。 事已既定,再怎般挣扎,都只是做无用功。 四人同时堆在一间隐蔽无人的小屋子里,脚并着脚,肩并着肩,晏欺烧得小脸通红,程避冻得浑身发青。 窗外飘着大雪,挡风用的长帘却豁了一道小口,丝丝往里灌着冷气。 薛岚因适才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度过最糟糕最惨无人道的一个冬天。 客栈里的东西泛着浓浓一股霉味儿,又潮又冷,偏偏风雪天气见不得阳光,被褥也没法子搁出去晾晒。薛岚因便下楼端来一只炭盆儿,四下琢磨着生起小火,托着程避躺到床上,自己则怀抱晏欺坐盆边烤火。 薛岚因问从枕:“之后再打算怎么办?距离开春还有一段时间,按现在的情形来看,很难撑到那个时候。” 从枕盘腿坐在墙角边缘,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正微微眯着,眼底的火光却是一种奇异的亮度,并未因处境的变化而轻易产生黯淡。 “客栈老板那头,我私下打过商量……这一带区域相对比较偏僻,少说能供你和晏先生稍事休息一段时间。”他道,“至于其他什么……目前还不大好说。” “眼下年关将近,南北各大门派,必定正忙于诸多门内事宜。”四下黑暗一片,从枕扬起手臂,展开他修长有力的五指比划着与薛岚因道,“聆台山推选新一任掌门,届时又会有多少人到场……其实是一件不容易推算出来的事情。” 薛岚因薄唇轻抿,有过片晌的沉默,此时怀里的晏欺却挣扎着坐直了身体,低哑出声道:“你想做什么?……浑水摸鱼,趁乱上聆台山,去寻你那不成器的傻子族长?” 他烧得正厉害,人却一点也没糊涂。果然从枕一听到这里,就不吭声了,权当是默认。 “蠢货。” 晏欺在病着的时候,一般脾气极差,说话更是句句带刺。薛岚因就挨坐在旁边,大气不敢出,只听晏欺又开口道:“聆台山上那么多人,容你一个无名小卒上去造次,多大的胆子,拿命当玩儿的吗?” 其实晏欺一直不理解,像从枕这样一个有头脑的人,为何一辈子都在绕着他那没脑子的小族长转个不停。 是人都有一定的目标,独他从枕没有。他活着像是个死的,一生全赔在别人的事情上。 当然,晏欺并不在意从枕的死活。从枕是怎么个死法,他觉得无所谓——唯独有一点,他潜意识里觉得,这个聪明而又精通算计的白乌族人,必定会拿自己的徒弟当刀使。 一把沾满血污,杀伤力极强的活剑,在失控情况下所爆发出来的力量,具有无可估量的毁灭性——其中毁灭的对象,甚至还包括他自己。 当年在洗心谷底发生过的那场血腥惨剧,晏欺绝不容许它再重演第二次。 因而他道:“你先弄清楚,你要的是什么。云遮欢的命……还是劫龙印?这两样东西到最后,很有可能只留下一样——但你最好想明白,也方便日后为此做出取舍。” 从枕微微抬眼,高挺的鼻梁在碳火燃烧下投开一道漆黑的阴影。 他的嘴唇就在那道阴影里,无声抿成一弯坚韧的弧度:“晏先生,我想得很明白……一直都是。” 他说他想得很明白。 ——反正晏欺没太看出来,他觉得从枕脑子里至少装有一半的浆糊。 “你……”晏欺话说到一半,终于有些说不下去了。他左心口的断骨尚未痊愈,如今又逢一次高烧,简直就是对原有的伤势雪上加霜。 薛岚因立马将他摁住:“……不说不说了,安生点……安生点休息好不好?” 言罢侧头对从枕递出一个眼色,从枕顿时会过意来,默默起身拉开房门,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房间原就生得窄小,这会儿空出大半的地盘,薛岚因的手脚才勉强得以展开。 床榻只有一张,程避正在上头睡得死沉,薛岚因舍不得媳妇直接睡地,于是手忙脚乱扯过一团被褥下来,垫在炭盆旁边,随后抱着晏欺过去,俩人裹一团缩墙角里,总算不再受窗外寒风的侵袭。 “病成这样,你还有心思教训别人。”薛岚因伸手点了点晏欺火烫的鼻尖,无奈又心疼地道,“说从兄不要命呢……你这样又算是什么?” 晏欺不说话,可能因着发热的缘故,眼尾是微微烧红的。但他眼底始终一片空白,就像当日跪坐在长行居外,仰头望着漫天大雪的时候一样。 他这个人,不论活到多少岁,都始终带有一份褪不去的顽固与执拗。也就是这样一份情绪,不断催使他,强迫他,最终付出生命的代价,去挽救身边那些匆匆离世的旧人。 秦还只是其中之一。 ——但在同时,也是晏欺这份执拗的开始。 如今梦断魂碎,他曾竭尽全力想要保留下来的东西,便已再无复生回归的可能。 所以到头来,一切也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薛岚因低头看了晏欺很久很久。 他原以为他会哭——那样子看起来确实有一些像。他眼睛红,耳朵红,甚至脸颊也是一种接近于病态的嫣红。 而事实上,晏欺并没打算哭。他让薛岚因盯了一会儿,只觉得烦,便伸手将人给推开了。 晏欺还是那个晏欺,他在最痛苦的时候,是不会掉出一滴眼泪的。只是薛岚因和他呆在一起这么多年,对他眼底包含的每一类情绪,都算是深有几分体会。 于是薛岚因再次张开双臂,用力揽着自己的师父紧紧纳入怀中。 “不难受了啊……”薛岚因闭着眼睛,那出声说话的语气,就像在哄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这不是还有我在吗……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一直一直,多久都会。” 他如是承诺道。 第143章 悲离 其实一路走到头来, 很多事情在过往的岁月里, 都像是一场失真的短梦。 晏欺是梦中人。 后来的他们,也都是梦中人。 那夜薛岚因怀抱着晏欺,像在抱着一块干巴巴的木头。 晏欺不说话, 也不睡觉, 眯起一双眼睛,两人依偎着坐炭盆边上,薛岚因一直在低声哄他。 后来熬到天亮了大半,晏欺终于肯睡觉了, 偏是浑身上下烧得滚烫,人也渐渐变得不大清醒。 薛岚因凑在他耳边道:“不舒服吗?要不要请大夫?” 晏欺眼神迷蒙,神识都是碎的。隔了好一会儿, 才点点头,后又用力摇了一摇。 他面上不曾带有太多情绪,但薛岚因读得懂,心里也明白通透。 “师父, 师祖之前也说过了, 人生在世,聚散无常, 生离死别都是必经的常态……”他说,“有人降生,就意味着有人会离去,没有什么能是永恒不变的。” “师父你这一辈子,做了太多太多傻事, 无非都是为着一次挽留。”薛岚因伸手捧住晏欺滚烫的侧颊,一字字道,“可是一个人活到了岁数,终究不是神仙,理应要走的……他总是会走。” “强留是不会有用的,师父。” 说完,再次张开双臂将人搂住。晏欺窝在他胸前,眼底已成一片朦胧的漆黑,唯有炭盆上方一点微末的星火,彼时是亮的,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你也会走。”晏欺突然道。 薛岚因愣了半晌,很快又反应过来:“不会。”他垂下眼睫,定定凝视着晏欺道:“……我说过的,会一直在。” 晏欺默然抬眼。大概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支撑墙壁坐直了身体,微向着薛岚因靠近了一些。薛岚因顿时温顺地低下头去,感觉到晏欺修长有力的五指穿过他的发鬓,无声扣在他的后脑。随后,仰头噙住他的薄唇。 这是晏欺第二次主动寻他接吻。第一次是借着薛岚因的酒劲上头,两人情不自禁,而眼下却是因着心绪低沉,迟迟得不到宣泄的出口。 晏欺脸上的皮肤热烫,温软的薄唇却冰凉。他伸手拧过薛岚因的下颌,顺势将湿润的舌尖探入他口腔,一路往下,几乎要深抵在他的喉咙。 薛岚因由着他来,甚至松开手劲放任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于是晏欺用了蛮劲上去吻他,吻到后时擦起了火,干脆又发狠探进去咬。但他那点力气确是微不足道,对薛岚因而言,根本构不成多大的威胁。 两人一直折腾到最后,反还是薛岚因将晏欺整个人压回墙边,从额头一路吮吻到颈侧。期间晏欺一直在痛苦地喘息,可不论如何也不愿发出声音。 不挣扎也不反抗,仍像一块木头,而且是闷熟煮透的那种。 薛岚因埋头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将晏欺摁趴下去,顺手拉过被褥往人头顶一遮—— 俩口子窸窸窣窣躲在里头不知干了点什么,总之片刻过后,晏欺开始胡乱扭动,闷声与薛岚因道:“停……停,好、好了……” 薛岚因应声停下动作,接着问他:“没事了?” 晏欺没吭声,只闭着眼睛,整个人蜷在被褥里,任由胸口没命地一起一伏。 薛岚因给他将被角掖上:“好好休息,别乱想了,知道吗?” 晏欺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淡淡道:“……嗯。” 薛岚因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末了,长叹一声,道:“这么烫……我出去给你找大夫。” 正说着要起身开门,晏欺却探过去用力拽他:“不用,风寒而已,哪儿那么矫情?” “那去给你找点吃的。”薛岚因扶他躺回火边,后又瞥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程避,道,“还有这小子,估摸也是冻坏了,总得弄点热水给他暖暖身子。” 晏欺还待说点什么,已被薛岚因整个儿塞进被子里,登时给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薛岚因道:“你睡会儿,别乱动,隔半柱香我就回来。” 两人对着看了半晌,薛岚因轻轻揉揉他的脑袋,过了一阵,终是推开门扉,独自起身走了出去。 那时室外的飘雪正好停了大半,客栈门前的石路已结有一层细软的薄冰。恰是因着方位幽冷偏僻的缘故,来往几乎没什么行人——就算有,多半也只是驾着马车一闪而过。 客栈楼上楼下俱是一片静谧空旷。这会子晨时方过,从枕便一人弯腰趴在那楼与楼之间的木栏内围,撑着胳膊肘一声不响地发着呆,也不知在默默想些什么。 薛岚因走去喊了他一声。从枕立马反应过来,回身问道:“晏先生可有好些了?” 薛岚因摇头道:“烧糊涂了,一直没退。” 从枕道:“不去请个大夫?” “这么大雪天,怕是请不到。”薛岚因道,“况且就算请到了,也没人知道到底能不能医。” “也是,荒郊野外的,根本不会有什么大夫。”从枕道,“那岚因兄弟又打算做什么去?” 薛岚因扬了扬眉,百般无奈道:“屋里病着两个呢,总得弄些吃食给他们暖胃。” 从枕会意点头:“……我与你一道去。” 于是两人并肩走下楼梯。初晨的客栈里外空无一人,满地都是隔夜堆积的白雪,甚至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都不见来人出门清扫。 如今他们所在的地方,离沽离镇并不算远,但也不能说有多近——至少,卡在边缘一带相对安全的区域,闻翩鸿那边的人,恐怕还得缓上一缓,才能找到这一处来。 大概也是因着地域偏远,客栈生意冷清,店里的伙计老板都带有那么几分放任又怠惰的意味在内。薛岚因笼统绕了一大圈,没能寻得半点新鲜热乎的吃食,索性跨过大门朝客栈外走。 近年末冬至的枯冷时节,人多的地方早已是骇得喧嚣一片,而人少的地方便同那漫天飞雪一般,每一个犄角旮旯都在渐渐凝结成冰。 街边几乎见不到人影,便更别提有大夫或是一间像样的医馆。薛岚因一路边走边看下来,只觉得胳膊到腿都是凉的,阴冷而又颓唐的气氛,多半叫人提不起精神。 “沽离镇外这么冷清了吗?”薛岚因随口问,“……不应当啊,如今这时候,不正该热闹起来?” 从枕正侧目望着天。好一阵,回头与他道:“这里当然冷清……但镇子里很热闹。该来的也都来了,要么也就预备着年后再来——到底是不缺人数的,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始。” 他这话说得在理,而在薛岚因这头听来,却总觉有些不太对的地方。 一时说不清是哪处拐不过弯,薛岚因也不便向他深究,只像是调侃一般的,淡而无谓地道:“从兄对待这些,倒了解得还挺清楚。” 从枕笑了一笑,仅以谦虚点头替代一声应答。 后时仰头遥望天外沉沉一道虚影,复又想起什么,对薛岚因道:“……说起来,易老前辈到现在还没消息呢,岚因兄弟不去打听打听?” 薛岚因转头一想——确实是这样。易上闲自从那场大火之后便彻底没了踪影,或许事态再发展得严重一些,足以推测他与秦还一样,七魂六魄尽数迸碎,往后再无复生可能。 只是薛岚因不愿这么想,且不说程避醒后会是怎样一个反应——晏欺虽与易上闲之间一贯交恶,但说到头来,这段扭曲的同门情谊七弯八拐,总归没能歪到哪儿去。 “眼下局势正乱,走到哪儿都不得安生……莽撞即是一死,我又该如何去寻师伯的消息?”薛岚因摇头道,“师父病好之前,我不能再乱添麻烦。” “那你打算……” “都听师父的,他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薛岚因这会儿学得乖了,只要晏欺不开口,他就宁愿缩着当只兔子,但凡是晏欺愿意,做什么都是好的。 从枕听到这里也只是笑,并不多说什么。两人之间气氛有点微妙,但又不是普通的那种尴尬,薛岚因余光在看他——而他似在回视,又似在望某些别的地方,眼神是飘忽的,却是很专注的那种飘忽。 后来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口说话,说的也只剩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薛岚因懒得再去琢磨他的心思,当天绕过街角朝外溜了一大弯子,终是给程避那可怜小子捎带了几件保暖用的棉衣,后想着自家媳妇约莫还饿着肚子,便又顺手提了一碗现煮的馄饨回去。 前后隔有一段时间,再推开房门一会儿,晏欺没睡,正松松垮垮披了件衣裳,一人独坐窗台旁边发呆。 那时程避还迷迷糊糊窝床上躺着,看样子当真冻得不轻,即便适才烤过许久的碳火,脸色也依旧泛着一丝铁青的苍白。 薛岚因放轻脚步走了过去,问晏欺道:“……他醒过了?” 晏欺微一愣神,很快反应过来,淡淡道:“没醒……刚给他把过脉,怕是让过度的寒流伤及内脏,短时间内恢复不了。” 薛岚因弯下腰去,伸手握在他腕间:“那你呢?你该不会有事吧。” “我没事。” 晏欺短短应了声。过了一会儿,见薛岚因一动不动,仍在低头与他对视,便觉有些好笑,同时心里泛了点苦酸:“……真没事,你这是什么表情?” 薛岚因拧眉道:“你别骗我。” 晏欺若无其事道:“我几时骗过你?倒是你自己,别仗着手脚健全,便成天动些歪心思。” “我动什么歪心思?……成天就只动你的歪心思。” 薛岚因一个侧身挤到晏欺身边坐下,顺势端着那碗冒白烟儿的馄饨递到他嘴边,温声道:“……不争了,过来吃东西。” 晏欺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也不知是馄饨滚烫的汤水太热了还是什么,面前大片迷蒙的雾气在隐隐不断地升腾,因而一双黝黑的眼睛也是微微湿润的,似在无声跃动着微末的光。 他只是沉默与薛岚因对视了一眼。没过多久,便自嘲似的笑了一笑,伸手将那碗馄饨接了过去,缓缓曲指握住碗口那枚小小的瓷勺。 第144章 失控 明明不久之前, 两人还像这样肩并肩挨在一起, 谈天说笑,举杯对酌,乐得逍遥自在。 可日子好似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晏欺几乎要忘记那些有声音的快乐, 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只埋头认真吃着薛岚因送来的一碗馄饨,那味道仿佛是在小口小口嚼着热烫无味的白蜡。 薛岚因低声问他:“……不好吃吗?” “没有……哪儿那么多挑剔。” 晏欺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停下来,没头没脑地问他:“……是不是快到冬至了?” “嗯?”薛岚因微微一怔, 很快又道,“是啊,怎么了?” 晏欺舀了一勺馄饨喂给他, 薛岚因想也不想,就着晏欺的手滋溜一声,低头吃了。半晌,又听晏欺在旁边道:“……想吃饺子。” 薛岚因再次愣住, 傻傻抬着眼睛, 一动不动看他。 ——其实他这位师父,平时很少会提出他想什么……或是他要什么。大多数时候, 他将自己内心的想法藏着掖着,怯于脱口而出。 但这一次,他没怎么犹豫,甚至不似以往那样忸怩。以至于让薛岚因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错觉——晏欺也许是在同他撒娇。 只是……看样子又不太像。 薛岚因盯着他瞅了有一会儿。没多久,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撇开脑袋,轻轻笑了。 “好,给你买。”他探手过去,有意无意摩挲着晏欺微热的面颊,温柔道,“你想吃什么,都满足你,喂饱你。” 那时窗外的雪已经停了,但始终没能掩盖这场骤寒所带来的伤痕。 薛岚因靠过去,将晏欺拢在臂弯里。师徒二人贴着坐了片晌,晏欺觉得有些冷,便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几乎是紧紧挨在了一起,不隔一丝缝隙。 薛岚因碰了碰晏欺的手,还有些烫。过了一阵,问他:“还不舒服吗?” 晏欺在他怀里慵懒地出声哼哼:“……你想要我怎么舒服?” 又是一阵无言的对视,薛岚因默默咽了咽口水,而晏欺耶趾高气昂地挑眉看他。 “你病着呢,别想勾我。”薛岚因伸出一指,严肃而认真地与晏欺警示道,“不然有你好受的……” ——这徒弟狗胆越来越大,竟敢这样和自家师父说话。 晏欺想来想去,满心都不大太平。良久动了动嘴唇,正欲开口反驳点什么,忽而身后床榻传来一阵急剧的动荡——吱呀一声,程避醒了。 晏欺与薛岚因同时发出无奈的喟叹,再回头时,床榻上那人正左右挣动着想要起身。薛岚因忙赶上去将他肩膀按住,厉声道:“不要乱动,你身上有伤!” 程避果真没再乱动,可那一双清亮黝黑的眼睛里,却爬满一连串狰狞可怖的血丝。薛岚因只低头看过一眼,似有些被他吓着了,又屏息朝后退了几步:“你……你瞪什么?才醒过来,又要发疯?” 程避没有说话,只睁大他的双眼,迷茫无助地折腰在被褥里缩着。他那一双干燥开裂的嘴唇,仿佛是从极寒的冰窟当中拖曳出来的,纹路干瘪清晰,甚至隐约泛有一层细密的寒霜。 后时薛岚因才发现,他不是没说话,而是根本没法发出声音。 秦还那日残魂骤碎,周边亦紧跟着溢出一股寒意慑人的真气——那气劲所带来的冲击力量,是当真能要人性命的。像程避这般毫无功底的少年身段,可能一不留神没尽雪地里,就再也难得翻身出来。 他如今还完好无损地活着,躺在这里,也算是上辈子勉强修来的福分。 只是于他自己本身而言,似全然不知福在何处。彼时整个人躬身曲在墙角最里端一处,止不住发出剧烈而又痛苦的颤抖。 “是我……是我害的。”他反复而又执着地道,“是因为我……” 他只需无意一次闭上眼睛,脑中在不断回放循环的,就是那日暴雪纷飞的长行居外,连绵成片的尖锐火光。 那是长行居沉溺黑夜的数年以来,唯一一次升起漫天骤亮的灯火。却也是他们无形经历过的,最暗最冷的一天。 “是我害的。”程避竭力克制着睁大双眼,喃喃低语着重复道,“是我害的……” “师父……还有师祖,他们都……都……” 他说不下去了,嘴唇在无法自拔地打着寒战。他分明是醒着的,偏像是一具魂魄散尽的尸体,感官是麻木的,痛苦却比一切都要来得清晰真实。 那时薛岚因怔怔凝望着他,一动不动。 不知怎的,在程避满面浮有悔恨,仓皇,乃至于怯懦无能的破碎表情里,薛岚因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也曾经低三下四地弯着腰,用他最卑微的声音对薛岚因说:“求你了,听我这一次吧。” 求你了,尔矜。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那一瞬间,薛岚因只觉喉咙像被人生生扼住,甚至控制不住地朝后退缩,直到脊背用力抵上客栈陈旧坚硬的墙壁,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响。 程避眼睛是红的。 他哭了,嘴里断断续续发出难受的呜咽。 在他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淌过的那一刻——薛岚因突然就颓了,连带面上所现有的表情也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啊……” 他道:“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师祖死了,师伯也死了,都是因为你救了那对乞丐母子。” 程避瞳孔一缩,但很快,又将面部朝下深陷入榻边冰冷潮湿的布枕里。像在逃什么,像在刻意躲避着什么。 于是薛岚因慢慢踱步过去,伸手将程避半颗脑袋拧了起来。 晏欺霎时骇得一惊,连连出声唤道:“……薛小矛?!” 薛岚因没听。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满脑子是皆一人反复跪地求饶的身影。 那人要将他高昂的脑袋,毫不犹豫地磕进布满尘埃的泥土。现在的程避也是一样,胆小而又怯懦地,在薛岚因手下频频溢出痛苦挣扎的喘息。 薛岚因张开手掌拧着他,似在抓拧着一只扑腾待宰的白鹅。那样低微脆弱一个人,彼时五官都在逐渐扭曲变形,薛岚因却迟迟不肯放手,继而加大了掌心所传递的劲道,用力之下,甚至能听清人骨发出濒死求饶的异响。 晏欺有些慌了,忙是出手拉拽着他道:“你怎么回事?喂……薛小矛!” “你快住手!” 晏欺上前一把牵制住薛岚因的腰带,几乎用尽了浑身所剩不多的力气,紧抱着他,将他从程避身边狠狠扯开。 “……你们发什么疯?”晏欺跨过一步,横亘在薛岚因与程避中间,气息不稳道,“能不能好好说话?找打吗!” 薛岚因由着晏欺一次拽得微微后仰,适才从漫无边际的幻觉里回过心神,再盯睛一看,人程避脸都让他一手拧得青了,这会儿要死不活地趴回床上,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 “对、对不起……有些走神了,没太注意。”薛岚因满头都是冷汗,只是单单见着程避的落魄模样,便觉昔日兄长的影子在无形中与他有一定的重合。 那感觉太刺痛了。密密麻麻,像针扎一样。要说他记忆恢复之后,对以往的旧事毫无知觉——那是不可能的。相反,有些注定不可遗忘的东西,在沉淀整整十六年之后浮出水面,带来的痛苦与薛岚因而言,更会肆无忌惮地加重分量。 薛岚因定身站在原地,很长一段时间的错乱与迷茫。但他实在没勇气再与程避进行一次对视,忽而往后退过一段距离,直到退至门边,终抬头与晏欺道:“师父……我,我想出去站会儿。” 晏欺眉心一跳:“喂,你……” 他话还没能说完,薛岚因便像是脚底抹了层油般,吱呀一声轻响,门扉尚且留下一条细缝,人已经朝外跑没了踪影。 “薛小矛?!” “……这个混账东西。” 晏欺叫了两声,没人应。到头来,也只低低出声骂了一句,犹豫片晌,似想一并将人给追回来。 然而转念一想,又觉有些不妥,便回身上前走到床边,尴尬望着程避道:“……你没事罢?” 程避满头乱发,奄奄一息,眼神都是涣散无光的——怎么看都不像没事。 晏欺坐过去替他把过一脉,好在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脑子里平白扔了一块疙瘩,横竖左右都跨越不过。 “你别听他的,过会儿我把他找回来,仔细给你赔不是。” 晏欺转头灌了只汤婆子,递给程避道:“拿去暖手,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说罢起身披了件外袍,正想出门去寻薛岚因的人影儿,程避却在他后方喃喃出声道:“……是我的错,他这样生气……也是应该的。” “你不用多想。” 晏欺刚走到门边的时候,听他这么突然冒出一句,便又回过头来,淡而平和地道: “他本意不是想怪你,也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程避有些愣住,片刻之余,又听晏欺叹了一声,似是了然于心地道:“他只是在跟自己过不去,总的来说,与你没多大关系。” 第145章 疑虑 薛岚因跟了晏欺那么多年, 他每天在想些什么, 晏欺不会不懂。 与其说是在厌弃一个人的懦弱无能,倒不如说他是在痛恨自己的茫然无措。 危险面前,他们都是被动无力的。什么也做不了, 便只能一个劲地想办法逃。 薛岚因在骨子里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叛逆之人。他在自身所展现出来的力量不够强大的时候, 会感到不安,感到恐慌,甚至为此而生出无端的敏感与愤怒。 但程避和他完全不同,自我力量的短缺, 只会使他生出自卑、自责,继而将这份汹涌巨流的低淡情绪,随时间慢慢转移到别人的身上。 “这世上不存在任何人, 生来便是强到足以压制一切的。”晏欺道,“你今后一辈子,遇到愤愤不平的事情要多了去了,但凡不慎走错一步, 前方即是死路一条。” “然而现在, 你活下来了,活得完好无损。” 晏欺垂下眼睫, 斜睨程避此刻萧条而又薄弱的侧脸,只觉好笑又心酸。 “……你师父之前怎么教你的?”晏欺对他道,“说来与我听听。” 程避一听到这里,立马就在床上坐得笔直。一旦问题涉及自己尊崇景仰的师父,他便会比任何一个时候还要回答得认真庄重。 “师父对我说过, 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不可徒增恶念,更不可产生大肆杀孽之心。” 他一字一句紧接着出声复述,晏欺便在旁一字一句仔细听着。 实际易上闲与晏欺之间,无论是在为人处世的心态上,亦或是教授于人的方式上,都有一定程度的偏差。 很多事情站在晏欺这一角度来考虑,未必会与易上闲始终秉持的信念有所重叠。但在少数情况下,两人最本质的想法仍会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晏欺自己带过徒弟,但没带过像程避这样看似老成,实如白纸一般不染灰尘的年轻人——可能他稍有哪些没照料到的地方,人就给他彻底带偏了,自此走上一条不明不白的歪路,再无回头机会可言。 晏欺不想借此毁掉一个人。只是别人家的徒弟,他也没那个资格穷追着指手画脚。 于是他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只对程避说道:“你师父同你说这样一句话,表明他很早就曾有预料……此后长行居必有一番劫难。” 程避微微抬眼,面上满是错愕而又难以置信的一类情绪。 “命数都是定的。不管你那天在街上救的是乞丐,还是别的什么——既有人存心盼着长行居亡,它便不得不亡。” 晏欺面无表情道:“……或者说绝对一点,你可以选择直接恨我。” 程避霎时变了脸色,连连伏身弯腰道:“弟……弟子不敢!”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存在,你师父和师祖便不会背负这一世骂名,长行居更不会成为他人眼中必除的障碍之首。”晏欺冷笑一声,极尽嘲讽地道,“还是说,我这个罪魁祸首……也要像你一样,将所有责任尽数揽往自己一人头上?” “师叔言过!”程避万分仓皇地道,“弟子心中明白,师叔为人一向深明大义,又何来罪过一说?” “既然你说我无罪,又是何故在此自怨自艾?”晏欺凉声道,“你是当真有意忏悔,还是在为自身背负的重量进行开脱?” 程避面色一白,慌忙紧贴床沿跪伏下去,正对晏欺所在的方向,战栗哽咽着出声说道:“不……不!是弟子有罪,弟子未能遵守往昔师父教诲……如今师父已经不在,还望师叔予以责罚!” 晏欺抬手拢起外袍宽松的襟口,仍是淡漠无谓道:“……我不是你师父,也管不着你。眼下易上闲生死未卜,你倒是一人在这里悲天跄地,不堪一击——如此败弱无能之态,成何体统!” 程避长跪不起,犹是低声嚅嗫道:“师叔教训得是……弟子懦弱至斯,着实不成体统……” 晏欺余光无声注视着他,倒也不是觉得烦躁,心里却总归闷着顺不来气。于是摆了摆手,回身扶上门扉的边缘道:“罢了,你一人先歇着吧,我得出去找找那混账小子。” 程避恭谨点头道:“……是。” 晏欺叹了一声,复又将房门轻轻掩上。适才窄小而又拥挤的客栈房间里,便独剩下程避一人。 原是躁动不安的一切,瞬时归于一片死寂般的安宁。 已近正午日上三竿的大好时辰,温润的阳光本该携有几分适时的暖意,然在那客栈之中阴冷潮湿,转眼走到客栈门外,却仍旧是一股难以抗拒的刺骨之寒。 薛岚因一人在门前一棵枯树下站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久到双耳都在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红。 他本没必要引起这样一场无用的闹剧。只是心难自平,抑制不住以往时候肆无忌惮的那些情绪。 后来回头一想,又觉事情本身觉得与程避之间,其实并不存在多大联系。 是他自己敏感易怒,无处宣泄,便选择挑程避这般软弱无力之人下手。如今倒将病着的晏欺独自扔在客栈里,自己像是傻了一般夺路而逃。 晏欺还在烧着,加上之前秦还残魂骤碎,对他造成的打击也不算小。 这种时候……哪又能放任晏欺一人干熬着? 薛岚因双手扶额,顿时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天大的蠢事。而在悔过之余,更多的……还是得想点办法做出补救。 他前脚踏进客栈的门槛,后脚猛地一顿,又突然记起一件且还算是要紧的小事——自家师父说了,冬至想吃饺子。 但这大冬天的四下天寒地冻,又能上哪儿给他找饺子去? 薛岚因想了半天,觉得晏欺要吃现成的饺子,恐怕不大好找,但他若要吃的是手包的饺子,只需寻来一些面粉和肉馅儿即可。 这么单单一想,心底盘踞已久的不安与仓皇,霎时跟着散去了大半。至于剩下那么一小半,融进他迫切想要寻来面粉擀面皮儿的那份心情里,便也显得不那样打紧了。 薛岚因回身走在客栈门前人烟稀少的一条窄小道上。 说来也是奇怪,像沽离镇这般人来人往的喧闹区域外围,不应当似这般寂静冷清。 但事实往往不如他想象那样符合情理,薛岚因双脚踏过雪地走了很远一段路程,甚至待他转头过去的时候,客栈已只剩下极其虚渺一道影子。 事后拐过墙角再行数十步的距离,便是一间售卖米面粮食的小店。店家连招牌都懒得放,想来也见不到几个活人前来购买,门前大批的杂物挤满成了一堆,看样子并不打算做好这笔生意。 薛岚因冲那店老板称过十两面粉,捧在手里微一掂量,估摸着够他四人吃到饱了,便匆匆与人道了声谢,扭头急着离开。 不想那店老板倒是个话多的,也不嫌自己唠叨,在薛岚因背后小声慨叹道:“稀奇了,难得见到一回生客……眼下这般时节,竟还有人往这块地方跑。”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薛岚因一双耳朵生得极其敏锐,很快便听不对味儿来了。人还没走出多远,立马又转头前去问他:“店家,不知您适才说的‘这块地方’,是哪一块地方?” 店老板笑了一声,旋即意味不明地道:“还能是哪块地方?这块地方,当然就是指这一块地方。” 言罢,见薛岚因眼底渐生几分茫然不解的情绪,便又是轻轻一笑,饱含调侃地与他说道:“外来的罢?想必不是本土人。” 薛岚因无意欺瞒,索性如实答道:“嗯,确是如此。” 好在那店老板也是个没心眼的实诚人,伸手收过人家钱财,便没打算怎么使坏。 “如果是别处来的外客,我劝你最你小心一些……”他道,“这不见活人的鬼地盘儿,白天没什么动静。该闹腾的……都是在晚上,寻常百姓入睡的那些个时辰。” 此话一出,薛岚因心头一跳,连带腰间悬挂的涯泠剑都不由自主紧握了些许。 “……此话怎讲?”他忍不住问。 “哎,说来说去,不也就那些听不得的东西。”店老板拧眉长嘶了一声,复又压低音量,附在薛岚因耳畔小声说道,“这一块地盘儿,虽正处于沽离镇外围一带,但实际上,并不归属于聆台一剑派的管辖范围。” 薛岚因眉心蹙起,继而抬了抬眼,示意他接着往下去说。 那店老板唯恐薛岚因是个没见识的,便摇了摇手,以一种司空见惯的语气再次说道:“……这太正常了,你不必觉得惊讶。中土内外数不胜数的大小城镇,没有哪处不存在这一类漏洞似的地盘儿……不然上头有些见不得人的私货,该往哪儿搁啊?” 他这话说得且算通透,薛岚因很快便了然于心,明白他口口声声强调的“地盘”,指的究竟是什么——迄今为止的南北两地,每一片区域,既存在它本身约定俗成的通用商道,又在同时,私下流转着一些不见天日的暗通货品。 对待这一点,薛岚因可谓是再清楚不过。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曾作为那些“见不得人”的暗藏商货之一,在黑市内外反复颠簸流通过一段时间。 至于事后经手这些商货的特殊人员,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中间夹带一众在江湖上兴风作浪的小鱼小虾——数不清的一双双幕后黑手,他们的欲/望永远是无穷无尽的,那么在暗地里流通不绝的各类私货,亦不可能得到相应的制止。 薛岚因想到这里的时候,其实并不似店老板始终以为的那般惊诧恐慌。相反的,他很平静,甚至平静到了一种意料之外的程度。 仿佛在很久之前,他心里便无形留有这样一份沉厚的底。 “既说是晚上寻常人入睡的时辰开始闹腾……”薛岚因眯了眼睛,不露声色地继续追问道,“敢问这位店家,他们又是怎样一个闹腾法?” 第146章 长眠 他这话实打实问到了点上。 就一般人而言, 突见外行人嘴里冒出这一类涉及切身利益的敏/感问题, 想必不会再做出任何形式上的回答。 那店老板也是个聪明人,他只笑了一笑,语态不明地对薛岚因道:“……还能是哪门子闹腾法?你觉得什么东西不该拿出来卖, 那就是什么呗。” 薛岚因道:“活人, 或者……死人?” 店老板道:“你这说得太直接了……当然不止贩卖人口。” 薛岚因又道:“也许还有兵器什么的?” “兵器?……能砍人的东西可不怎么敢,聆台一剑派那边到底是要脸面的……少说还是会插手管上一管。”店老板连连摆手叹道,“毕竟出了东南长行居那档子事情,谁也不敢在风口浪尖上讨没趣儿。” 薛岚因心下一惊, 当即脱口问道:“东南长行居……怎么了?” 店老板轻轻“啧”了一声,斜眼看他:“你不知道啊?人家聆台一剑派老早就和长行居撇开关系了——之前放在沽离镇,那都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没人开口说罢了。” 停了停,见薛岚因尤是满面沉冷阴郁的复杂神情,又耐不住与他道:“你别不信呐……谁又知道,当天群聚讨伐长行居的那些平民老百姓里, 有多少是经聆台一剑派有意无意煽风点火过的?” “所有人都知道, 长行居与各门各派之间面和心不和——而聆台一剑派首当其冲,这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啦……” ——面和心不和。 ——人人心知肚明。 薛岚因眸色微黯。只觉有些话无意听在耳边, 却能沉庞而尖锐地砸进人心底里。 他认为自己可能想通了一点什么,然事情到头来,又不似能脱口而出那样简单。 有些疑虑,从一开始便是固定存在的。 薛岚因拎着一小袋面粉转身往回走,沿途迈出的步伐都有些恍惚僵冷。后时经过客栈门前一段堆满积雪的小路, 微一抬眼,便见晏欺正巧迎面走过来,一身素色衣衫宽松而又轻软,单薄到几乎是透明虚幻的。 那一刻薛岚因的心都跟着化了大半,哪又得空去想些别的事情? 于是三两步朝前冲了过去,褪下外袍,便活像是套鸡崽儿似的,将晏欺往里囫囵一裹,心疼又愧疚地道:“冷不冷?你烧还没退,一人朝外乱跑什么?” 晏欺那会儿走路正走得好好的,偏是从天降下一张天罗地网,不由分说把他哗啦兜头一盖,再给胡乱扒拉过去——晏欺抬头一看,便堪堪对上薛岚因那张能引得人神共愤的无辜俊脸。 “我乱跑什么?”他脸色瞬时便凉了,“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大雪天的,一人在外瞎晃悠什么?” 薛岚因怔怔望着晏欺半晌,却总归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然而内心思忖纠结过一番,还是决定将适才得知的事情暂且压过一段时间。 ——晏欺如今伤病加身,已很难再经起任何一阵小风小浪。这种时候,若还执意为他增添过重的负担,论是对谁而言,都不可能轻易承受得住。 薛岚因有些难言的沉默。连带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之间,都隐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梗塞不安。 晏欺见他这副模样,还以为是自己又说错了什么重话,便忍不住道:“……你怎么了?” “啊?……没。” 薛岚因适才醒过心神,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将手里小袋的面粉往前一亮,没头没脑地开口道:“媳妇儿来,给你看样好东西。” 晏欺愣是让他骇得一跳,半天反应过来,赫然而怒道:“……你喊我什么?” 结果话刚说到一半,薛岚因便弯下腰去,单手将晏欺打横抱起来,一次性给捞进了自己怀里,顺势裹着他打了个旋:“媳妇好生凶狠,亏我费心找好吃的过来喂你,你就这般待我薄情?” “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你要点脸成不成?”晏欺侧颊正贴着薛岚因温暖的胸口,一时也懒得再挪窝了,索性顺着他勾起的掌心往上一瞧,果然见得白花花一小袋面粉,彼时正一晃一晃在人手里打着转儿。 “从哪儿弄来的?”晏欺破天荒地缓和了面色,略有些好奇道,“你打算自己擀面皮?” 薛岚因见他并未起疑,心下暗暗松过一口气,故又抱着晏欺朝胸前拢了一拢,借机附在他耳边低道:“你说要吃饺子,我亲手做了拿来喂你,难道不好么?” 晏欺缄默不言,耳根却无端红起了一片。薛岚因微一侧头,便凑过去将他耳坠用力一吮,直舔得自家师父后背陡一僵直,连连发着颤道:“够……够了,放我下来!” “不放。”薛岚因探手直勾着他道,“给你做好吃的,你还对着我吹胡子瞪眼睛,凭什么啊?” 晏欺轻轻推他道:“……我没有,大街上呢,你别……喂!” “又没旁人。”薛岚因飞速在他唇边啄了一口,“烧退点儿了?好像没昨晚那样烫。” 晏欺皱眉道:“没事了……你先顾好你自己,别老有一阵没一阵发疯。” “是我的错,对不起。”薛岚因难得认真道,“我自己老爱瞎想,一想多了就这样……以后我会尽量克制住的。” 晏欺怔了一怔,随即曲指一勾他的鼻梁,无可奈何道:“你想什么……?有什么好想的?” 薛岚因刚要说什么都想,然而顿了顿,却是由得晏欺捧紧面粉袋子朝他脸上一拍,啪的一声响,正中额顶眉心—— “你少一人想些乱七八糟的。”晏欺道,“有我在呢……不要瞎想。” 薛岚因定定凝视着他,过了片刻,倏而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分明是甜的,映在晏欺布满冰雪的沉黑眼底,却似泛有一丝微末的苦意。 晏欺一晃神,总觉得自己看错了什么,待转眼时,薛岚因却又是弯了弯唇,换上平日那张无所畏惧的笑脸。 师徒两人一人站着,一人被抱着,稳稳实实一并往客栈里走。 一年到头难得的冬至时节,家家户户温暖的一星灯火已点至正燃。 所有人都在忙于团聚。 ——他们似也在团聚,但那团聚终究是带有离散意味的,里里外外泛着无边的冷清。 易上闲至今不知所踪,从枕则一如既往地远离人群,而程避更是躺在床上病着,伤寒入骨,久难痊愈。 偌大一间客栈,原就鲜少有人来往。薛岚因借了厨房用来和面捣馅,圆润滚溜的大白饺子,一只只在他手里捏得有模有样。 晏欺就托起双臂在旁边盯着看。待得饺子哧溜哧溜扔下锅底,烫至冒泡又飘浮上来,薛岚因便抄起筷子戳出其中一只,转头以一手垫在下方,拉长声音对晏欺道:“媳妇张嘴,啊~” 于是媳妇反手给了他一巴掌。 好在这一巴掌没用什么力道,跟猫儿挠似的,压根不具备任何形式的威胁。 薛岚因就着势头将晏欺下巴轻轻一捏,一只热乎乎香喷喷的饺子便精准无误地送了进去——面皮不薄不厚,肉馅不咸不淡,似乎包得恰到好处。 薛岚因问他:“好吃吗?” 晏欺勉强应他一句哼哼。 于是薛岚因夹过去一只,晏欺便乖乖吃一口,又夹一只,又吃一口……如此循环往复,一大锅煮好的饺子,很快便被晏欺吃见了底。 按理来说,发热中的病人不应当有这样好的食欲。但这回晏欺给足了徒弟面子,凡是一筷子递过来了,看也不看,张口便给整个儿吃下去,一时甚至有些上头。 后来薛岚因也怕把晏欺噎出毛病,干脆不再喂了,扭头将碗筷收拾干净,便哄着自家师父上/床睡觉。 彼时室外长久弥漫的风雪已然渐停,客栈房内四面脆薄的墙壁却仍旧是潮而冷的,无时无刻都在坚韧固执地催人心肺。 程避早前醒过一次,后时又倚在榻上睡下了,这会睡得还挺熟。 薛岚因在他床边放过一碗饺子,预备等他醒了热一热,还能勉强尝出点鲜味儿。 然后回转过身,薛岚因又推搡着晏欺一路塞进被子里,用力圈着裹了几层,继而对着他百般叮嘱道:“这回好好睡……不准再偷偷爬起来了,知道吗?” 晏欺让他牢牢实实捆在一旁,便像是一只行动受阻的大米团子。这会儿吃得浑身暖和,也懒得开口说话了,只伸出一手轻而缓地握在薛岚因腕间,眯上眼睛,昏昏沉沉似要入睡的模样。 于是薛岚因又低头下去哄他:“真的睡了啊?等你烧退了,我再包饺子喂你,好不好?” “还有明年冬至……明年冬至,师父……不对,或玉——明年这个时候,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窗外刺冷的寒风刮至正盛。掀开一截轻软的长帘,甚至能听见阵阵呼啸的逆耳声响。 那时晏欺睡得半梦半醒,薛岚因便轻手轻脚替他将被角掖好。 随后,将涯泠剑握在手中,微微起身,走向光线昏暗的房间门口。 他定身站了有半晌,似觉得不大放心,复又回身看过一眼。 ——晏欺确是睡得熟了,程避也正在榻边躺得人事不省。 薛岚因缓缓舒出一口气,继而伸手将房门推开一道绵密无声的缝隙。 透过室外清冷细碎一束白光,他能看见从枕正一言不发站在那里,鹰隼般锋芒逼人的一双眼睛,似在望他,又似在无言望着一些更难以触及的东西。 第147章 拆穿 铮鸣一声, 涯泠出鞘。剑尖朝前, 凌然直指人咽喉。 从枕抱臂站在原地,面色不改,眼底亦不曾有半分起伏波澜。 涯泠剑抵在他脖颈近半寸的地方。薛岚因抬眼看他, 其间黝黑的目光亦是冷而骇人。 “你猜到了?”从枕笑着问道。 “不是猜到。”薛岚因一字字道, “是已经知道了。” “聆台一剑派与长行居早有不睦之实——这在南域沽离镇一带,一直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事后长行居惨遭当地暴民群聚讨伐,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聆台一剑派的幕后支持。”薛岚因道, “当初‘重金悬赏’是闻翩鸿一手放出来的,而今长行居面临墙倒众人推的绝境,更是聆台山一方私下授意。” “那么……敢问从兄, 早前莫复丘快马加鞭送至长行居那一卷邀请文书……又是从何而来?” 根本无需揣测。那时从枕方千里迢迢从沽离镇来,不曾带回任何消息,亦不曾寻得云遮欢的具体下落。 他两手空空,毫发无损, 偏又要做出一副精疲力尽的落魄模样。 薛岚因早该想到问题出在何处, 只是一切顺理成章,路途坎坷而又艰辛, 迫使他忘记身边竟还有这般一匹獠牙森森的野狼。 “聆台一剑派送来的邀请函,是你伪造的。”薛岚因定定凝视从枕道,“包括长行居那一夜混乱,你也一早便有所预料。” 从枕一语不发,仅是微笑回望着他。 “其实这一路走来, 大多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都在你一手掌控之中,从未有过任何变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很难算准具体的时间。从枕这样一个人,悄无声息站在他们所经历一切事件的最顶端处,面无表情,淡然俯瞰底端一众汹涌澎湃的暗流。 他看似什么都不曾沾染,而在实际上,几乎在每一场带有毁灭性的劫难背后,均有留下他试图在后推波助澜的身影。 薛岚因不愿以一种更为极端的心态,去肆意揣测身边相处已久的朋友亲人。但事实证明,有些路一旦走上了末尾的悬崖拐角处,再怎么看似一身清白的人,也难免要染上一星半点污秽的影子。 “我不想追溯再久远一些的各种过往,也不想追究从兄在过去每一次的生死关头中……扮演着怎样一个角色。”薛岚因道,“单从现在来看的话,从兄,自打离开北域白乌族起,你便企图将我和我师父……往一条通往火坑的窄路上引。” 从始至终,一直都是。 因着中途有些突发的危机实属猝不及防,导致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薛岚因和晏欺都快忘记还有从枕这样一个时隐时现的人物存在。 他就像是那隐藏在暗角中一柄锋利森然的弯勾——无声无息,亦无任何踪迹可寻。 及至事后仔细回想起来,才发现他看起来两手干净,什么都没有做,但往往什么都做了,只是容易被人暂行忽略罢了。 彼时从枕仍旧笑着看他,那笑容平静如一潭难有起伏的死水。 记忆中这样一个白乌族人,永远都是从容不迫的定身在原地,刀山火海皆不曾与他半分惊扰。 他垂下眼睫,平视颈间那柄三尺有余的冰冷长剑。半晌,犹是无畏笑道:“……岚因兄弟其实很聪明。” 聪明? 话确是说的好话。 ——但那于薛岚因本身而言,实在太嘲讽了。好像在刻意指明他这一直以来的大意与失误般,放肆里包含奚落,刻薄而又隐有几分残忍。 薛岚因素来不是脾性温和的人。甚至他手中涯泠剑再往前送出些许距离,从枕便会当场血溅三尺,在他眼皮底下一命呜呼。 可从枕仿佛料定薛岚因不会这么做,他纹丝不动,更未有显出半分退却瑟缩之意。 确实,薛岚因没再执着往前更近一寸。他望入从枕无穷深渊般的一双眼睛,试图从里寻出一点什么。 只可惜那双眼睛不会说话,将任何情绪都深埋在无法洞穿的底端。薛岚因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干脆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为什么?” 从枕不与他装疯卖傻,只道:“你觉得是为什么?” 薛岚因漠然注视着他,摇了摇头——说实话,他看不出来。 在很早之前的时候,晏欺就曾怀疑过从枕的目的和动机。分明年轻而又聪慧的一个人,甘心一辈子居于人下,做个奴隶一般毫无尊荣地位的副手。 说他朴实——他也并不朴实。大多数时候,带有常人很难具备的一种理性,有他站在云遮欢身边,可以说是一张无欲无求的人形保命符。 说他狡猾——他亦算不上有多么狡猾。从头到尾,他在暗地里做了很多事情,却从没在真正意义上,刻意加害过己方任何一个同伴。 但无法否认的是,从他们最初相遇那一刻起,从枕这样一个人,就一直在幕后推动整个局面的运作与发展——沽离镇与任岁迁一战时便是如此,而今长行居一朝覆灭成灰,亦是如此。 “当初在逐啸庄外,邀我师父一并同你追寻劫龙印的踪迹。后来在沽离镇的地底空间里,又利用我和我师父的存在,成功引出在聆台一剑派苟活二十余年的闻翩鸿。” 从枕瞥了他一眼,倏而轻描淡写地道:“……是我。” “你们圆满完成任务,带劫龙印回到北域白乌族。但这还不够,你想破印,又不想弄丢自己的性命——所以后来,云姑娘独自下到暗室中与我师父对峙,你分明知道,却故意没有前去阻止。” ——导致云遮欢身中剧毒,被迫以一介女子柔弱之躯,承受劫龙印所带来的强烈压制。 而为了保住性命,她便不得不离开北域一带,跋山涉水前往东南长行居,试图寻求易上闲的帮助。 从枕顿了一顿,旋即低淡笑道:“……是我。” 薛岚因亦是冷笑一声,继续出声说道:“只是你没想到,半途闻翩鸿会出来搅局——现在人没了,劫龙印也一起没了,你便开始乱了阵脚。” “不,这一点……其实也在我考虑的范围之内。”从枕眯着一双眼睛,含笑与他指正说明道,“我知道的,闻翩鸿,他在新任掌门上位之前,不会对遮欢下手。” 薛岚因挑眉道:“你又什么都知道?” “是,我确保他不会做出任何不理智的事情。”从枕一字一句,极尽清晰有力地道,“因为破解劫龙印,需要用到活剑族人……他没能找到活剑族人,便不可能伤及遮欢半分。” 他突然变得实诚,这反而让薛岚因有些不习惯。 “我只想在闻翩鸿迫切下手之前,尽快寻得遮欢的下落……为此,我甚至将希望寄托在易老前辈身上。”从枕摊了摊手,似百般无奈地道,“……但如你所见,他态度犹疑不定,实在让人失望透顶。” “所以?” “即便你知道闻翩鸿必会做到这一步,还是任人放火将长行居烧毁……?” 薛岚因勾了勾唇。下一刻,又是毫无征兆的,涯泠长剑寒光再现,猝然朝前挥击而出——几欲划开从枕颈侧一带柔软致命的皮肤。 “就算落得如此下场,你也不忘暗中作祟,引我和师父在这不祥之地落脚?” 晏欺伤势初愈,偏在此基础上又添一层霜寒。程避手无缚鸡之力,在寒流当中捡回一条性命已是万幸。 很难想象在此情况之下,从枕仍在费尽周折将人往漩涡正中心处不断吸引推搡。之前长行居惨遭大火覆盖且先不谈,过后从枕苦心孤诣备得两匹骏马,一路长途跋涉直抵沽离镇外,却是到了这样一个极端隐秘而又危险的地方。 薛岚因震惊诧异之余,只觉痛恨而又愤怒。 怒,是在怒从枕迄今为止做过的所有事情;恨,却是恨自己太过愚钝,没能早些察觉身边未曾断绝的蛛丝马迹。 破绽如此之多,只因混淆在事情错综复杂的过程当中,始终无人发掘其中异样。 “你到底……在执拗一些什么?” 他不懂,是真的不懂。为何一个心思缜密如斯的强大男人,执着于在人看不到的阴暗墙角里,大肆掀起一阵紧接着一阵害人害己的巨大风浪。 甚至能亲手将自己退上众矢之的。 ——话音未落,又是一剑撕裂周遭气流,化作光影直冲从枕心脉要害一处。 薛岚因在剑术之上造诣并不算深,然那力道确是能要人性命的,加之客栈里间面积狭窄难行,从枕倏地向后一折,脊背便重重抵上门板,磕出沉闷一声巨响。 薛岚因借机扬臂压制上去,剑锋斜飞向前正对从枕眉心,也就是拇指一般宽窄的微末距离,那剑尖只需稍事用出半分无形的力道,即刻便会贯穿他毫无防备的前额。 薛岚因已经不是早前那缩在晏欺身后嬉皮笑脸的薛岚因了。他待人从不友善,更不会为居心叵测的同行者留下半条活路。 ——然而从枕却还是最开始那个精于算计的白乌族人。 他在不断后撤,以至于脚跟贴过门槛,近乎要将房门推开一道显而易见的细缝。 “岚因兄弟,我觉得我们可以稍稍打个商量。” 剑尖紧逼眉心,从枕侧目瞟过一眼后方静谧无声的窄小房间,继而笑着对薛岚因道:“你不愿搅扰晏先生安眠,我也不想在这里弄丢性命……” “你不是想知道,从始至终,我为什么定要这么做吗?”他泰然自若地道,“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到了那里,你自会明白我这般做法……究竟用意何在。” 第148章 坟墓 一更天, 雪过天未晴, 便已急着落下天边一层昏黑的夜幕。 出了客栈,即是左右堆满积雪的羊肠小道。出乎意料的是,入夜的街外并不如人想象一般枯冷, 彼时燃起一星光线微渺的灯盏, 零零碎碎将雪地耀至满目尖利的白。 从枕独身一人走在正前方,薛岚因握剑跟在他身后不远处。旋即一浅一深,在沿途经过的路面留下两长串不明大小的印痕。 后时拐过街角尾端一道悠长僻静的窄巷,周遭仍旧空无一人, 却能隐隐听得耳畔车轮碾过的吱呀声响。 薛岚因疑心那声音究竟从何处来,因而略微朝前,问了从枕道:“你到底想带我去什么地方?” 从枕头也不回, 只道:“你去了便知,决计不会后悔。” 薛岚因不愿离晏欺太远,但内心始终藏有一分异样的感觉,就好像这里有什么浑然天成的东西正吸引他一般, 无时无刻催使他再次不断地迈出脚步。 ——那种感觉无法抗拒, 如同与生俱来。薛岚因抱有疑惑,除此之外更多的, 仍是一种对未知地域的探解之心。 果然没走多久,他们停在巷后末路一处死胡同前,三面俱是陈旧不新的石墙,墙壁后方嘈杂喧嚣的响动隐隐约约不绝于耳,似是无形距人愈近了一步。 薛岚因面色冰冷, 唯有一双眼睛微微亮着,此时在这万物长眠的浓黑夜里,一切是死的,瞧不出任何生气,但那墙壁后却仍旧是活的,透过石墙底部若有若无的一丝缝隙,刺痛尖锐的人声,和着灯火,还有晚夜寒风中裹挟的咸腥气味——那感觉让人莫名有些作呕。 薛岚因不傻。直觉告诉他,之前面粉老板口口声声提到昼夜颠倒的“漏洞地盘儿”,约莫指的正是此处。 肆意贩卖私货,捣腾来路不明的珍稀黑货——其中包括刀剑,火/药,明器,人口,甚至生生剥离人体的脏器,但凡是能想到的,想不到的,所有东西都能在此流通运输,永无止息。 这本不算是什么值得惊讶恐惧的稀奇地盘。但凑巧的是,他们用来落脚歇息的冷清客栈,正好也在距离此处不近不远的地方——一旦稍不留神,便能被推上风口浪尖再走一遭,其凶险程度可想而知。 “弄了半天,你就想叫我来看这个?”薛岚因面露讽刺,拂袖一挥,转身将欲离开,“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劳烦你带我重走一趟。” ——墙后是怎样一副见不得人的晦暗场景,他不想知道。他只担心身在墙外的他和晏欺,倘若再临祸乱,恐将性命难保。 “岚因兄弟。” 从枕自他身后,不轻不重地出声唤道:“我说过,不会叫你失望的。” 薛岚因根本无心理他,掉头几乎要走得老远,偏是听得耳畔沉厚一道重响,从枕毫无顾忌,伸手将石墙相隔的缝隙一次掰到最开,一时之间,漫天喧嚷人声交相盖过面庞,随后映入眼帘的,即是一幅与客栈外围一周全然迥异的奇景。 “你……不要命了?”薛岚因幡然回头,“这种地方,是你我能随便叨扰的么?” 从枕摊手道:“墙都给你挪开了,你何不借此机会进去瞧瞧?” 薛岚因良久无言,却是遥遥望着墙后并不陌生的纷杂景象,心底一根隐藏极深的细弦,无一例外在此拨开一道微妙的轻弧。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再执着离开。而是回身迈开步伐,正朝那一墙之隔的界限里端,沉而缓地留下一串不可磨灭的足迹。 ——仍旧是冰雪覆盖森冷凄清的窄路,但来往经过的人流比起白天来说,要明显增添数倍有余。 石墙后方的空间幽僻狭长,光线昏暗不明,隐约能瞧见几抹细碎纷杂的人影,其间夹带有各式高大或矮小的运输车马,统一盖上几层深色难辨的厚重斗篷,一次接着一次从雪面碾过,最终驶向巷尾另一端更为幽远的通口。 “这就是他们中原人,一直以来俗称的‘黑市’。”从枕单腿跨过墙内,复又意味不明地对薛岚因道,“这种地方在北域也能经常见到……但就实情来说,北域不如这片地段繁荣昌盛,背地里的私货交易便不似沽离镇这般恣意猖獗。” 其实无需从枕多言。这类地盘于薛岚因以及他们一众同族之人而言,熟悉得就像是能够安身立命的故土。 但它并不是故土,而是专属于他们的坟墓。将近百十年前,活剑族也曾有过一段至高无上的辉煌时段。可是好景不长,他们自身强大的战斗再生能力,要远远低于普通人类对于活血的贪婪需求。 于是,大肆杀孽——想方设法破坏活剑族人原本安分守己的平稳生活。 一直到了后来,贩卖活剑族人带有血肉的断骨残肢,已渐成了黑市当中必不可缺的一种常态。 “我都知道。”薛岚因面上毫无波动,甚至对墙后人来车往的聒噪声响并无太大的感觉,“而且,我非常不喜欢这个地方。” “我了解。”从枕忽然没由来地道,“我也不喜欢这个地方。” 薛岚因蹙眉道:“你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带我们到这一处来?” 从枕摇了摇手,继而上前数步,缓缓走向车流量更甚的对面一端通口。 “我带你来,自然是有一定的目的……况且我的本意,并也不是想做出伤害你和晏先生的事情。” 他大步跨越过去,在那马车来回行驶不断的小路边缘,正站有两个酩酊大醉的守口小厮。 取悦他们的方式很简单——拿钱说话。从枕低头从兜中递出一袋备好的银两,待得他们点头放行,方颔首示意薛岚因尽快跟上脚步。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自那看似冷寂的石墙后方,沿途走向目的不祥的未知区域,此后跨过巷末另一头车马不绝的宽阔路口,在那之间仍然隔有一堵牢不可破的坚韧墙壁——但是说白了,所谓石墙,除了起到勉强遮蔽掩护的作用,其实并不会阻拦它们接下来的任何一趟行程。 薛岚因半信半疑走在从枕旁边,彼时正有一批新出的木箱集中堆积在马匹拉拽的木板车周围,部分卸下的私货还没能一次整理完全,故而一眼望去杂七杂八的各类物品,有金银首饰,也有匕首弯刀,甚至有一些未曾见过的珍奇草药,随意伸出五指估量一番,便知它们必定价值不菲。 起先这些东西还算正常,待得薛岚因继续朝前走下去的时候,鼻腔当中扑面而来一股极为浓厚的腥臭气息——那味道自打迈入墙后以来,便一直在身边不远的地方游离徘徊,时而闻得明显,时而又难以察觉。 但在眼下,它已经飘溢充斥到一种不能忍受的地步。 薛岚因嗅觉一向灵敏,便难免有些变了脸色。 从枕在侧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淡淡笑道:“你闻到了吗?” 薛岚因微微屏住呼吸,继续装傻充愣道:“我闻到什么了?” “……这是人血的味道。” 从枕一字一顿地道。 薛岚因倏而偏头与他对视。那时从枕的眼底,仍旧是一种引人生畏的平静与安逸,他仿佛天生不存在任何与惧怕有关的情绪——就算是有,也绝不可能轻而易举地示于人前。 从枕一语不发,沉默望了他半晌。旋即回转过身,继续往前踱过数步之距。 身侧横有五只以素色麻布包裹而成的铁制长箱,布面已然挂满脏污,其间隐有斑驳混乱的连串红痕。 薛岚因其实不太想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 ——而从枕偏要刻意为之,几乎是毫无征兆地,一把探手前去,猝然将那铁制长箱朝上掀至最开! 霎时薛岚因面色骇至铁青,试图厉声阻拦他道:“喂,别打开!” 但是已经晚了。那箱子原就盖得不算利索,如今遭得从枕抬手一掀,一股浓烈刺鼻的腥臊气味堪堪扑面而来,瞬间攻陷占满人的全部意识。 那时薛岚因情急之下一声大喝,甚至无意惊动周围一众神情鬼祟的黑市商客。他们回眼瞥他,那模样见怪不怪,似在嘲讽,又似在疑心他的真实身份。 “你冷静……稍微小声一些。”从枕道,“一会叫他们瞧出异样,当心将我俩当场赶出去。” ……冷静? 怎么可能冷静! 那箱子里,装的甚至不是薛岚因一度以为的人类残肢…… 而是一连数桶新鲜榨出的血水。 一片死寂绝望的猩红,映照在眼睛里,便漾成了刺人心肺的刀锋。 薛岚因一直试图欺骗自己,这只是从牲畜身上淌下的废料,猪血……亦或是某种静待宰割的动物。 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任何人都可以硬生生地站定在原地,静待宰割——甚至包括他自己。 当薛岚因再次回神望向从枕的时候,他那素来忽视一切的黝黑眼底,突然便带有了一丝迷茫不解的意味。 从枕好像知道薛岚因想问什么。他木然倚靠在堆积成山的铁制长箱边,神情冷漠如旧,亦不曾含有半分惊诧与仓皇。 他便像是一只毫无情绪的木制傀儡,赫然站在旁人眼前,却从头到尾都在演绎着非人才能有的理智与疯狂。 “你心里一定在想,我究竟是为什么,要带你来看这些不堪入目的污秽之物。”从枕道,“你也一定在想,他人暗中运输流通的私货,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薛岚因没说话,尖锐的目光擦过箱中腥臭刺目的大量人血,一时只觉烦躁厌恶至极。 “我很明确地告诉你,岚因兄弟。这一批马车运送的铁箱,在集中遮盖密封过后,一小部分为了避人耳目,会在南北两域的各大黑市内不断流通贩卖。” “但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幌子……” “真正另一部分新鲜巨量的人血,它们最后实际送往的目的地,不在别处,正是闻翩鸿所在的沽离镇……聆台山。” 第149章 易碎 彼时天色将暗不暗, 黄昏方过, 红霞散尽,故而窗台布满灰尘的侧角,隐隐只剩下一丝半缕惨淡熹微的光线。 晏欺是被一阵密而急促的脚步声响猝然惊醒的。那会儿屋内燃起的炭火尚未熄灭, 噼啪在脚边烧得正旺。 他睁开双眼, 自冰冷沉厚的被褥间勉力直起腰身。耳畔仍旧是接连不断的异样动静,似频频响在客栈古旧生苔的楼梯间,又似响在铁栏布满锈痕的边缘。 那声音谈不上有多明显,甚至和着室外若有若无的几阵寒风吹拂, 还能就此掩盖至模糊难辨的程度。 但晏欺素来警觉多疑。只匆匆侧耳听得一遍,便一个翻身站了起来。 那时榻上双目紧闭的程避还正睡得憨熟,忽觉地上温暖的炭盆嗖的一声, 被人强行盖得熄了。随即睁大眼睛朝前一瞪,竟是晏欺定身扶在床沿,伸手,用力扯他:“……别睡了, 醒醒。” “师……师叔?” 程避满头昏沉, 还待说些什么。身前倏而一轻,晏欺硬拽着他的胳膊, 纵身踏上了头顶空阔的房梁。 “怎么回事……” “别出声。” 晏欺空出一指,对他简单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两人借着窗前微渺一缕光线朝下俯视,程避先时不明所以,而后没过多久,便听房间木门吱呀一串微不可闻的轻响, 隐有脚步声起,似有人正缓缓跨过门槛,朝二人适才小憩的方位摸索前行,饱含一分打探意味。 程避呼吸一滞,登时心跳狂如擂鼓。若非还有晏欺在旁守着看着,他恐是要当场惊呼出声。 但见房梁下方,鬼鬼祟祟摸进两道高大壮硕的男人身影。周围光线暗极,看不清另外两人面容,程避却是骇得手脚发抖,身体分明挂在房梁顶端,呼吸却紧贴地面,连带心脏都是冷中裹挟火烫的热度——兴许再害怕一些,他便能毫无征兆地跌落下去,一次摔得粉身碎骨。 这一路逃亡而来,伤病虽说已成常态,但自打长行居惨遭损毁之后,程避日夜忧思成疾,除此之外,更是对突发事件彻底丧失了自我防御的能力。 而今致命危急再临眼前,薛岚因与从枕两大靠山均是不在。如此狭窄阴暗一间房屋,便剩仅仅得他,以及身旁那位修为散尽的晏小师叔两人。 ——程避对他的小师叔,从来不抱任何期望。失去禁术护体的魔头晏欺,那就是绣花枕头一个,没了真气修为两者运作,他连曾经惯用多年的涯泠剑都没法再提起。 而此时此刻,他们全靠一身力气悬在房梁之上,偷闯房间的两个男人只需稍事抬头,便能无一例外瞧出目标何在。 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偏偏程避和晏欺一头雾水,压根不能断定这二人选择上门突袭,行动却如此大意粗鲁——究竟又是意图哪般。 如果是诛风门亦或是聆台一剑派来的人,他们原没必要发出任何一丝引人注目的响动。 如果是类似先前一批失去理智的魔怔暴民,他们又不会这般小心谨慎,竭力隐藏自己的行踪。 程避面色青白,双手紧紧抓握用以支撑房梁的木制长杆。他感觉自己快坚持不住了,可低头往下窥探的时候,那贸然前来的两个男人仍在顶下徘徊不断。 ——先时探长手臂,将榻上一层被褥棉絮彻头彻尾掀个底朝天。看样子,像在竭力搜寻什么,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复又分头开始行动。一人走到窗前,扯开长帘试图向外探出脑袋,一人走到里屋衣柜旁边,挥动手腕,抽开腰间一柄四尺有余的长刀。 那一瞬间,程避急促的呼吸几乎要随着心中涌至极端的恐慌,一并猛冲出喉咙。 他这一辈子倒霉透顶,从没遇过几件顺风顺水的好事——其中最惨那几件,便是在人刀口下生生碾磨过的。 父母双双毙命,倏而在程避面前血花四溅,因此迫使他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对旁人手下凶狠锋利的刀剑,带有一份接近于窒息的惧意。 他现在也觉得自己要死了,还是不明不白那种死。 有那么一种绝望——因天生命贱而苟且偷生的人,就算躲到天涯海角,最终也逃不过死亡的亲密眷顾。 也许就在无声眨眼的一瞬间,那两个未知身份的高壮男人,即刻便会提着长刀狠狠砸上房梁—— 随后,他程避如此蠢笨,铁定头一个落下脑袋。 再紧接着,就是他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师…… 叔。 可惜,想法并没能跟上行动。程避尚沉浸在焦灼的幻想当中无法自拔,下一刻,晏欺已顺着房梁的末端纵身飞了下去。 他身形纤瘦,落地的动作迅捷而又飘逸,待程避回眼朝他望去的同一时间里,只见一道落雪般的白影猝然往前,修长膝盖朝上一勾,堪堪抵上墙边男人肆意伸长出窗的脖颈—— 程避脸色煞白,一声带有颤音的“师叔”还没冲出喉咙,却只听得咔嗒一阵脊椎碎裂的脆响,那男人连连仰头发出痛苦的惨叫,嘴巴却被晏欺随手扯开的棉絮捅进去堵住。 此后,伏身在衣柜旁边的另一人惊觉有异,慌忙拔刀转向,猛然朝晏欺所处的方位蛮力挥扫而出! 那力道是实实稳稳用了近九成,无奈周遭地形限制,房间狭窄,人的活动范围着实不够用以挥动武器。 而今长刀光现,晏欺身形一闪,即刻挟持着窗边那人疾退数步,猝然喝道:“把刀放下!” 手下的男人脊柱碎尽,彼时神识混乱,唯一的感觉便是颈间剧痛,仿若针扎。后时听得晏欺出声命令,便忙是睁大双眼,歇斯底里地朝着同伴嘶哑吼道:“刀……刀!放下!快放下!” 握刀之人明显一愣,旋即冷冷笑道:“……谁他妈管你是死是活?老子要的就是尸体,来几具都行!” 说罢,长刀脱手,又是狠命朝前一挥。晏欺一时躲闪不及,索性双臂用力,将手下男人提了起来,佯作格挡—— 不想,他那同伴竟是当真薄情。活人在前,眼也不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毫不犹豫将人给捅了个对穿。 程避一人还挂在房梁上手足僵硬,一晃眼,刺目鲜血顷刻溅了满地猩红。再看晏欺时,他手里震断脊椎的男人已经翻了白眼,喊都没能喊出声来,人已在他同伴刀下作了亡魂。 随之而来的,即是另一人急促下落的第三刀。晏欺找不到其他东西作为威胁,便松手将尸体抛下,此后一个翻身跃上榻边,拣起一床被褥朝外一掀,片晌之余,只听得嘶啦一声布匹撕裂的异响,挥出去的长刀穿透布面,人却被那铺天盖地的棉被兜头捂了个严实。 晏欺想也不想,抬腿便是一记横踢。脚跟正中那人后脑,犹是一道骨骼碎裂的闷响,程避仍在晏欺一气呵成的迅猛动作中没回过味儿,男人已连着手中长刀一并斜飞出去,砸上衣柜给撞得东倒西歪。 一时之间,满室狼藉。 血污溅满石墙,导致整间房内充斥着一股浓而刺鼻的腥臭气息。 程避只觉自己做了一场亦真亦假的幻梦。第一反应,便是回头否决适才情急之下,对这位同门师叔做出的一项误判。 ——实在太可怕了,甚至远远超出他对眼前未知敌者所带有的僵滞与恐惧。 平日里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师叔,走路靠扶,吃饭要喂,那便是徒弟端在掌中一只娇柔易碎的花瓶。 程避一直以为,这花瓶是作好看用的,没了修为,那就跟没穿衣服一样,并不存在任何实际价值。 时至今日,他适才明白那江湖上人人皆惧的魔头晏欺,究竟狠在什么地方,又强在什么地方。 那时程避还在房梁上挂着发怵。 晏欺却是弯腰将那突袭前来的男人给压制住了,一回头,见师侄仍是一副丢了魂的傻样,便耐不住额角青筋一浮,凌然扬声唤道:“傻愣着做什么?过来帮忙啊!” 手边的男人体型健壮,四肢有力,即便被人缚在一捆沉厚的棉被当中,依然能够止不住地四下挣扎。 晏欺一人按不住他,试图喊程避出手帮忙。不料这小子叫他一声呼喝,瞬时回过味儿来了,方才那些诧异、佩服、以及说不清的畏怕与惊骇,纷纷化作对死亡的排斥与恐慌。 程避稍一开口,鼻腔里便满是一股要人命的浓烈血味。 他偏过头去,眼底亦跟着没入大片刺痛尖锐的猩红。于是他立马就颓了,手劲跟着一起松了下去,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坐在地,脑袋朝下磕出连串触地的尾音。 晏欺还待说点什么,程避出于礼貌勉强抬了抬头,却是铁青的面色,似有不适。兀自一人耐了半晌,终是坚持不住,正对着他那位穷讲究爱干净的小师叔,“呕——”的一声吐了满地。 晏欺:“……” “对……对不起。”程避虚弱摆手,气若游丝地道,“我实在不习惯……不习惯看到这些。” 满目狼狈的血迹,以及打斗过后空气中充斥飘溢那一种危机四伏的紧迫感。 晏欺怔了一怔,着实没话与他交代,想了半天,也只低低骂了一句:“出息……” 随后回身过去,望向一旁胡乱挣动的陌生男人。 “放……放开我……你……你他妈的……”他双手遭得晏欺以膝抵压,便独剩两条粗腿用尽蛮力,在外发了疯地不断抽搐摆动,“你们……你们谁都别想逃——但凡在这儿住下的,有哪一个不是被送去吃抹干净的?” “奉劝你们,赶紧放我起来……不然上头查问下来,钱没拿到,我们谁都得死!” 第150章 端倪 “放开我……你们, 你们放开我!” 屋内光线昏暗如潮, 原该是静谧一片的风雪寒夜,却仍有男人剧烈挣扎的咆哮声响起伏不断。 程避在旁瞧得心焦,几乎有些站不住脚, 于是敛了面色, 哆哆嗦嗦与晏欺道:“师叔,要不……咱把他嘴巴堵上吧?如今夜深,恐会扰人清净啊!” “堵什么堵?” 晏欺抬腿将那男人狠狠踹过一脚,厉声道:“这个下作东西……还等着问他话呢!” 程避满面冷汗道:“问什么?” 晏欺倏而伸手掰过男人下巴, 喝道:“少嚷嚷,直接说,来做什么的?” 男人闭口不言, 暗光下睁大一双骇人的眼睛,好似要将程晏二人生吞活剥干净。 他有那个骨气,晏欺却没那个倔气,回头向程避道:“把他手脚按住。” 程避应言上前, 费力将人手脚压劳。晏欺则倾身过去, 自他那布衣内襟中四下查探搜寻。 “你他妈……干什么,住手!给老子住手!他妈的, 混账……娘娘腔!小白脸!” 猝然遭此待遇,男人便像是被狗咬了一般,又一次开始疯狂扭动挣扎。如此大力之下,程避险些没将人摁住,好在晏欺反手一记耳光掴在男人侧颊, 啪的一声脆响,继而自他沉而厚的冬衣里端,捞出一枚近似于令牌的金属物质。 粗略一摸,质地不错,约莫不是什么劣等产物。晏欺顺势燃过一盏烛台,将那令牌搁手里仔细一看,极其稠密的纹路,要说特别,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但令牌正面隐隐约约刻有一行小字,想是年代已久,如今近有些模糊不清。 于是晏欺扬起胳膊肘捅了捅那人侧腰,直道:“这牌子从哪儿来的?你方才说上头的人,还有赏钱什么的,是不是和它有一定联系?” 男人不答,偏头啐了他一口,又恨又恼地道:“呸,妈的,小白脸。老子要挣钱,你也管得着……” “别废话,该说什么就说什么!” 话音未落,晏欺已抬手过去拧住他脖子。那力道使得虽说并不算大,卡的穴位却恰是准稳,一般人压根忍不下这痛处,于是没用多久,那五大三粗的男人便被晏欺勒得面红耳赤,连声向他讨饶投降道: “放……放手!给老子……啊!放……放放……放过我!!” “放过我……!求……求求你!放过我!!” “放过我……好汉饶我一命!饶我一命啊!” 晏欺手劲微松,却扔是卡在他脖颈要害处,纹丝不动:“赶紧说!” 男人喉咙已哑,勉强发出疑问道:“说……说什么?” “知道什么说什么!” 倏然一声冷喝,程避在一边儿骇得瑟瑟发抖。待隔有小半片晌,那男人断断续续自晏欺手中缓过气来,方低淡虚乏地与晏欺说道:“其、其实……这牌子,我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 男人这话刚一说完,预备着晏欺又该使蛮劲伸手拧他了,便忙是哆哆嗦嗦地接了话道:“我……我只是个负责接头的中间人,别的不管……我就管……杀人,拿钱!” 蓦然听闻此处,程避愣是惊得浑身一僵,晏欺倒还算自若,只拧了眉头道:“谁叫你杀人?又是谁给你赏钱?” 男人嘴巴一张,仅吐仨字:“上头的。” 晏欺狠道:“哪个上头,把话说清楚!” 男人面色一阵青白,想必要给晏欺吓出尿来。适才那样趾高气昂一个人,彼时让人拿捏在手里,便瞬间变成一头受伤待宰的野牛。 “你……你们住客栈的,难道不知道吗?”他无不诚惶诚恐地道,“这一块地盘儿,藏的算是沽离镇外最大的黑货市场,什么脏东西能见不着的……” “你们在这里住了有这么久,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此言一出,晏欺与程避俱是心头一跳,无言对视片刻,复又听得那男人继续说道:“……近来,在黑市里头多出一项生意,像是有人高价收购新鲜放出的人血——这事情,本身我们也不太清楚,只隐隐约约听人放出了消息,便照着人家说的去做……反正最后拿得了钱,也没管那批人血后来再往哪儿送。” 人血? 晏欺明显一愣,随即想到什么,又向他问道:“你既了解整个过程如何运作,又怎会对人血的最终去向毫不知情?” “哪儿能啊?人家那做得一套紧接着一套,每道步骤都会换人把关看守……我充其量就是个抓人送出去的门外汉——客栈旁边这会儿正停着固定的运输马车,到时间了,自然会有人出来接头。”男人一五一十地道,“再之后拿到了钱,便老老实实继续干活儿去——性命攸关的事情,又有谁敢长着舌头四处乱问的?交货完了掉头就走,否则还能在人眼皮子底下活得了命?” 晏欺起先估量过事情的麻烦程度,却不料竟是这样繁杂难通。一时也想不明白从何处下手,便只好微微蹙了眉头,与那男人道:“你这个送血的人,就完全不知他们拿人血作什么用?” “不知道……”男人摇了摇头,见晏欺一双眸子霎时冰得瘆人,不由再次重复说道,“这个真不知道!上头给了指令,要我找血就行了。但凡是人血,要活的,新鲜的……他们都收,我只用在这一带范围内仔细搜罗,瞧见落单的眼生的,就上去给他剜了,一股脑扔车里,总会等到有人来取。” 晏欺道:“捉见活人就杀?不分长什么样的?” 男人道:“不分。说了只要是活人的血,管他男女老少,尸体送出去了,就和我没关系了。” 听到这里,连一向胆小怕事的程避都不禁铁青着面色,极尽悲愤压抑地道:“这种事情都干,你……你还是个人吗!” “谁不都是穷困潦倒了,才想着往黑市里跑!”男人目光一凌,赫然而怒道,“养家糊口的大事,为什么不乐意干?老子连同伙的人都敢砍了,还有谁是杀不得碰不得的!” 程避几近失声道:“那也不必……” “行了,你闭嘴。”晏欺一把将程避挥开,转而勾手捞起适才那张令牌,放至男人面前,晃晃悠悠地道,“……谁想管你杀不杀人?你只需交代明白,这牌子到底用来做什么的?” 男人先时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磕磕绊绊回答晏欺道:“这玩意儿等到碰头的时候,递出去给人当凭证用的……他们不认脸,就只认这张牌子。” 这厮一段话下来,说得含含糊糊,许是让晏欺刚才揍得狠了,这会儿已有些翻白眼的征兆。 程避尚在话中未能会过意来,晏欺偏又一巴掌过去,正中男人颈后一道睡穴。不过片晌,这原该无声无息的夜晚,又恢复了往常应有的静谧与安逸。 彼时屋中一片混乱,横七竖八躺了两个牛一般的高壮男人——一个断了呼吸,血液横流,另一个陷入昏睡,鼾如雷鸣。 晏欺起身将烛台吹熄,又把将燃不燃的炭盆儿一脚踢往一边,手里攥紧那张令牌,继而回头对程避道:“……走罢,这里算是待不成了。” “啊?”程避瞬时醒过心神,连连跟上去问道,“您不等薛……薛师兄回来的么?” 晏欺脚步立马一顿,但是很快,又无可奈何道:“怎么等?过会儿他们那接头人发现不对劲了,上客栈来寻麻烦怎么办?” ……说来也是。 程避默然点头,索性也不再拖沓,跟着晏欺朝前推开房门,二话不说便往楼梯口走。 来时四人结伴同行,走时却稀稀拉拉只剩两个。程避虽见识过晏欺拳脚功夫有多厉害,只当他抬头望见眼前男子纤瘦清减的背影之时,难免还是会带有些许惴惴不安。 “小师叔当真不等薛师兄了?”程避又忍不住道,“一会儿他回来见你不在,又该往哪处寻人去?” “不等。”晏欺头也不回地道,“他自有办法寻我,不必过多担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客栈,夜已渐沉,中途不曾遇得半个活人——正如方才那男人说过的,这般时辰还不自觉在街面上胡乱晃悠的,不是黑市里静待交易的商客,就是不懂规矩等着送命的傻子。 程避左右望过一阵,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见门前不远一棵枯木杆儿下,歪歪斜斜停了辆马车。车身已经很旧了,马匹却像是更换不久的,四肢矫健有力,恰适合在这风雪天里连夜赶路。 晏欺迈开步伐走过去,伸手敲了一敲车棚,啷当一声轻响,里头东西似正装得鼓囊。程避经验还算丰富,一听就辨了出来,直向晏欺说道:“多半是铁箱。” 晏欺壮着胆子翻身进去,随手摸过一把,果真是铁箱无疑,甚至还有几只是空的,刚好适合藏人。于是他从车棚里端探出一颗脑袋,对程避招招手道:“……你过来,钻铁箱里去。” “什么?” 程避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过不了多久,也许下巴还能惊到脱臼:“这……这怎么可能?师叔你别开玩笑了!” “我在认真说话,谁和你开玩笑!”晏欺语气刻不容缓,当即凝了声音道,“你躲进去,一会儿见了那接头人,我来与他周旋。” 程避倒也不笨,一下子明白过来,登时带了些惊诧地道:“师叔是想查清……马车最终会驶向什么地方?” 晏欺一边点头,一边催促道:“你快点,别老在外磨蹭!” “是……弟子这就……” 正说话间,程避已埋头朝车棚内探进了半颗脑袋。晏欺坐在一旁守着,没一会儿,又见程避极为尴尬地从里退了出来,小声嗫嚅着道:“师叔……这铁箱子太小了。” 晏欺脸色一僵,随即掀开车帘往里一瞧——还真是! 别看程避小小一副年纪,那人也算是生得精壮高挑,足比晏欺多出了半个脑袋。 晏欺瞪着程避打量了半天,终选择摆手撵他下车:“成了,你下去,我进箱子。” 那程避一听,更是怂了,简直没了人样:“师叔躲起来……让我和那接头人正面周旋?” “你怕什么?”晏欺将手中令牌往程避腰上一插,继而躬身弯进车内稍里一层的空铁箱里,脑袋进去,紧跟一双细瘦纤长的小腿——褪去一身毛茸茸的狐裘披肩,便不大不小,刚好合适。 程避看到这里,顿时没话讲了。独那五官聚成难看的猪肝色,张了张嘴,不敢出声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你要学会独当一面。”晏欺伸手拍了拍箱顶,示意他赶紧将盖子合上,“我命算是交在你手上了……若是这事儿办砸了,咱俩都得死,你最好想清楚一点。” 那时夜色降得正浓,满地堆积的冰雪仍未融尽。程避瞪眼瞅着箱子里那毫无惧意的小师叔,足足瞅了有片刻之余,最后到底是一抿薄唇,将腰间令牌一鼓作气揣进了怀里。 “行,我来就我来。”他说,“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 第151章 深渊 沽离镇外私货集中运输的交易据点, 实际并不似眼下所见那般, 上下一片皆是安置得井井有条。 如今开放的各大通口之间,总归是零零散散几抹稀疏的人影,货箱成堆挤得老高, 不多时便有车马将东西彻底托走, 来一批,换一批,来一批,换一批……如此循环往复下去, 该送的、不该送的货品,到最后都是乱作一团,分开运往东西南北各大不同的地段。 所以, 就算有心在来往的货箱当中藏匿一两大灌新鲜榨出的人血,之后于层层关卡的反复磨合颠簸之下,也很难有人查出人血去往的最终目的地。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从枕清清楚楚地对薛岚因说——这批巨量的人血, 是往聆台山送去的。 薛岚因能做出的第一反应, 显然是不信。 从枕这厮打着幌子歪曲事实,已不是一次两次那么简单, 这回薛岚因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只是想了一想,很快又道:“闻翩鸿想破劫龙印,要的必然会是活血,普通的人血给他拼命送去, 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没有任何事实足以表明——活剑族人的血液必能破解劫龙印。一切都是猜测而已……但不可否认,劫龙印既是源自于活剑一族,必然与他们族人身上的骨血有一定联系。”从枕摊手道,“如今东西搁在闻翩鸿手上,他愿意做什么都可以。” 从枕这样一个人,说话向来抓不住重点。偏偏最要命的是,他还喜欢用一些模棱两可的废话,来刻意误导别人的方向。 薛岚因听不惯这些,同时也不想再理他。一个四肢健全的大活人,站在堆满死人血的地域中央,看着它们来往进出,弃旧换新,光是想想就足够引人发怵。 何况薛岚因亲身经历过这些不堪入目的往事,便更易对此生出抵触心理。他没再停留,或者说是不敢再停留,是因着憎恶,也是因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畏怕情绪。 ——囚笼,铁锁,布满血腥味道的金属长箱,以及过后永无休止的长眠。 那是他再也不愿回想的一场噩梦。 薛岚因转过身去,夜已经那么深了,他只想尽快赶回客栈里——这世上,再不会有任何一处地方,比晏欺的怀抱还要来得温暖。 他什么都不想听,什么也听不下去。顾自一人走在最前方,往来时的路线躁动不安地迈开脚步。 从枕却是要紧不慢跟在他身后,一声声地高唤道:“岚因兄弟,你不用那么急的。” 薛岚因像被针扎了一样,一时走得快步如飞。 然而他还没顺利走出适才裂开缝隙的那一堵灰矮石墙,耳畔马车滚轮吱呀作响,很快又有人托着铁箱跻身进来,其数量之庞大,霎时在周围狭小一块区域范围内,无意投下大片沉黑压抑的阴影。 那时薛岚因再怎么心怀厌恶,也难免要对此生出几分疑虑——如果只是普通的人血买卖,本无需做到这般繁杂的程度。 可眼下问题不光在进出运输的次数问题,还有血液本身存有的量与度。 这一批又一批的人血是从哪里来的? 而收购它的幕后金主……又想借如此巨量的人血去做些什么? 但凡是正常人,都能一眼瞧出其中端倪。 薛岚因拧紧眉头,脚步似有片刻停滞。恰逢此时,马车间累积成山的铁箱沉稳落地,由那负责接头运输的壮汉逐一搬运下车。 过不多时,周遭一众疑似同伴的男人围上前去,三五成群抬着铁箱一并往更为隐秘狭窄的巷尾处走。 从枕抬眼扬眉,似想示意薛岚因跟上去看。薛岚因就站在马车旁边不远处,斜对着从枕,仍旧饱含抗拒地摇了摇头。 “岚因兄弟不想知道箱子里装的什么?” 薛岚因瞬时嗤之以鼻:“还能是什么,看都看过了,有必要一直追究到底吗?” 从枕却道:“不,这次装的是活人。” 薛岚因眼睫一颤,心底寒意更是只增不减。 “你以为,我当初苦心孤诣在沽离镇游荡了一连数天的时间,就当真一点线索也没能找到吗?” 薛岚因道:“你白费力气,摸索这些东西……又是为的什么?” 从枕笑而不语,径自一人,朝着方才铁箱送往的巷尾投去几分探寻意味的目光。 薛岚因显然不买他的账,两人一并往前走过数步有余,薛岚因率先停了下来,不再执着于迈出脚步。 距离他一墙之隔的地方,拐角隐有石壁遮掩,然而在那背后,铁刃起伏跌宕,与肢体支离破碎的尖锐声响——是湿润的,也是咸腥的,此时便如洪水猛兽一般,顷刻将人双耳充满。 薛岚因知道那是什么。 铁箱送及之处,原是尚未死透的活人之躯。他们从各方来,被恣意困入牢笼当中,一路颠簸运至此地,后时需要面临的,便是活生生遭人榨取为血的惨痛命运。 他仿佛能听见铁箱最里端,那一声声近乎于绝望的薄弱呼吸。 想要挣扎,却无力挣扎——自此堕入深渊,在十八层地狱里愈渐沉沦。 这些似有似无的沉庞经历,于薛岚因而言,算是再熟悉不过了。以往数次在虎口之下狼狈逃生,只因活血弥足珍贵,乃是饱受外族众人觊觎的致命武器。 而现在呢? 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人类血液,又能用来做什么? 似乎看出薛岚因眼中含带的迷惘与不解,从枕微偏过头,悠悠出声与他阐明解释道:“闻翩鸿在聆台山一带大肆搜取人血,抓的大多是些眼生落单的外客——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事情本身足够掩人耳目。” “莫复丘毫不知情,更不可能着手去管。闻翩鸿不存在任何压力,便可以放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薛岚因无法判断此刻的心情究竟如何。他像一块已然剥开揭底的皮肉,过往每一节痛楚记忆留下的疤痕,此刻都正被人铺平展开,无所顾忌地示于人前,也示于他的眼下,无不张扬跋扈,无不刻薄残忍。 他喉咙有些沙哑,几乎是想也不想,便冷声说道:“他还能做什么?最后无非都与劫龙印有关。” “你知不知道有句老话……叫做‘狗急跳墙’。”从枕道,“闻翩鸿迫切需要活血,他想解开劫龙印。但他一时半会儿抓不到你,于是他只能采取一种最笨拙的方式,试图从一众普通人当中,寻得与活血一般无二的血液。” 骤然听闻至此,薛岚因只觉很是可笑:“你的意思是,他一直以来大费周章,甚至不惜做到这般地步,为的就是找到与活剑族人相似的人血?” 他停顿一会儿,是当真嗤笑出声了:“怎么可能找得到?” “怎么就没可能?”从枕倏而将他打断道,“活剑族人至今确是濒临绝迹,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会留下后代!” 从枕突然变得义正辞严,仿佛对这些一早便了如指掌似的——他永远都是这副模样,即便在说谎的时候也是一样。 这一回,他没能成功调动薛岚因的情绪。他自己兴许也知道,兀自朝后退过两步,带了些自嘲意味地说道:“我对活剑族人的了解,并不比你知道的少。” 薛岚因没看他的眼睛,只声线低淡地道:“单单凭这一点,你就足够危险了。” 从枕心里通透得很,他什么都明白,只是习惯闷着不与人坦白。 早前被闻翩鸿施术沉入沽离镇的地下空间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什么是活血,什么是活剑族人。 甚至那时候,他已经确认了薛岚因就是活剑族人的事实。 但他从来不曾开口——他习惯装傻充愣,混在云遮欢身边,假作一条为主卖命的忠狗。 后来晏欺独自下地破印,云遮欢赌气尾随而去,从枕却选择用最冷漠的方式,一人在后袖手旁观。 很难想象他会对当时伤重的晏欺做些什么。薛岚因不敢去想,身边竟一直留有这样一个人,自始至终对劫龙印的存在,含有一份与闻翩鸿相差无几的迥异心思。 他根本不是无欲无求—— “你想解开劫龙印。”薛岚因道,“并不是为了保护云遮欢的那种想。” 他能诱使云遮欢身中剧毒,屡次面临死亡带来的无尽痛楚,便说明他此前所做出的一切,都与白乌族的生死存亡毫无关联。 那时从枕定定凝视薛岚因的双眼。好像彼此沉默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从枕忽然长长舒出一口气,并不急着肯定薛岚因的说法:“……我之前离开长行居直奔沽离镇外,中途落脚的那段时间里,被人当成了非本土的外来流民。” “他们试图抓我送入黑市,我将计就计,跟随马车铁箱,一路潜进这块藏匿墙后的隐秘地盘——此后再看到的,便是整个取血运输的全部过程。” “这些人处理尸体的方法很简单。没死透的,拖下去乱棍打死……死透的,便更好办了,直接上刀子取血就行——如你所见,再往前走过几步,所有东西都能一目了然。你不信的话,甚至可以过去看一看……岚因兄弟,你亲眼过去看一看。” 薛岚因立马皱眉推拒道:“……我不想看!” “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当年肆意在外搜捕活剑族人的那批商客,用的也是类似于此的方式。”从枕一字一句,毫不含糊地道,“闻翩鸿看似行事隐蔽,实际插手范围极广,如果不是因着被逼上绝路,我想他也不会采取这般容易引起漏洞的极端做法。” 薛岚因耳根敏感,不多时便从这段意味不明的话语当中,品出一丝不太对劲的味道。 “活剑族人是怎样被人抓捕杀害,甚至在市面上流通交易这些实情……”他凝声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第152章 利刃 从枕天生一双鹰隼般的眼睛, 锐气逼人, 其间似藏有无穷无尽的错杂心事。 薛岚因看不透这样一个人。包括晏欺,也为从枕看似别无所求的平淡眼神,有过多次的迷惑与不解。 云遮欢曾经说过, 从枕是白乌族中高层长老的义子, 从小在北域与她一齐长大。至于具体是个怎样的来历,谁也没提到过,谁也不清楚。 原以为他的身份就像他的存在一样无关紧要,直到现在回想起来, 他们对从枕的过去几乎是一无所知。 “你是什么人?” 薛岚因又一次出声问道:“如果当真只是个普通无奇的白乌族人,不可能对活剑族人的旧事了解如此之深。” “这很重要吗?”从枕反问道,“眼下我们站在同一战线, 做好手上该做的事情,不才是应当一起度过的首要难关?” “谁他妈和你同一战线?” 猝然一声利器鸣响,长剑出鞘,径直抵向从枕因过于激动而不断发出抖动的咽喉。 “谎言编造得太多, 就不再被人信任了, 从枕。”薛岚因一字一顿,自齿缝间道, “你今天在这里,要么把所有话都说清楚……要么就永远别说,管好你自己的嘴!” 周遭气场实在太过沉寂,以至于薛岚因亮出涯泠剑那一瞬间,立马引起三三两两过路的帮工商客投来微许异样警惕的目光。 混进黑市本不容易, 他们既不谈生意,也不做买卖,反而肆无忌惮在此地高声争论,很快使得周边一众小心谨慎的商客隐有不满之意。 从枕是个擅长察言观色的人。他打从双腿跨入石壁后方那一刻起,便没想过薛岚因会给出如此激烈的反应。 眼下情形明显不对,从枕唯恐旁人对他端起敌意,便压低声线向薛岚因道:“岚因兄弟,有话好好说……不要在这里拔剑。” “那就先出去。” 薛岚因转身收剑,干脆利落得很。他早就不想在这地方多呆了,气氛实在压抑,已经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地步。 快步穿过石墙,夜时呼啸的北风正如锋刀割过,即刻拂人侧颊。白日堆积的灰雪已在路面凝结成霜,踩上去便是一阵沙沙声响。 薛岚因沿着回时的方向走,步子踱得又快又急,一路几乎像在仓皇出逃。 从枕仍旧跟在他不近不远的地方,似是一团挥不去的魔魇。 只是薛岚因不开口逼问,从枕也不急着回答。他将所有隐情都埋没在心底,那里堆满了一些肮脏的、同时又不为人知的东西,没人能够窥探清楚,到头来,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薛岚因其实没那么多耐心与他纠缠。他一人走得极为迫切,只因对从枕失去信任,接下来他们的处境将会变得尴尬而又危险。 晏欺和程避还在客栈里。薛岚因想,从枕就是一柄难分敌我的钝刀,与其对他未知的身份反复加以揣测,还不如提前想好方法,对他做出一定防备。 薛岚因孤身一人,在雪地之间穿行。回客栈的路已经很冷了,可他的心却很热。 热至狂躁,热至不安,热至灼人肺腑。 “你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岚因兄弟。”从枕犹自在后出声提醒道,“我们完全可以趁着势头,顺水推舟,借来往运输的马车潜上聆台山。” “现在上聆台山?” 彼时刚至客栈门前,薛岚因猝然回头望他,表情显是忍耐至极:“我师父还病着,你让我扔他一人在这里?” 从枕凉声道:“你师父未必需要你时刻跟着。” ——他这一语道破天机。 薛岚因浑身一僵,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加快脚下步伐,几乎是无所顾忌地朝客栈大门内走。 沿途跨过门槛,即刻冲向后方狭窄陡直的木制长梯。薛岚因火急火燎,一把将房门掀至最开,抬头朝里匆匆一望,脸色瞬间就变了。 室内早已骇得一片狼藉,哪儿还能寻得晏欺程避二人的身影? 四面灰墙俱是红褐色的血渍,其间横七竖八躺着两个体型健壮的陌生男子。 地上一人腹部遭创,刺目刀口贯穿整具身体,血已流干,凝结汇聚在墙角边缘。而那另一人,折腰裹身于被褥中央,彼时正浑身抽搐,不住发出微弱的挣扎。 也就是那么匆匆一望,薛岚因心里一根细弦,啪的一声,徒然断了个彻底。 那时从枕恰好推开房门跟了上来,一句话迟迟尚未出口,迎面即是一阵冷厉剑风,和着满室浓腥气息,径直冲人脖颈致命一点。 从枕一时反应不及,虽已向后连退数步之遥,里间薛岚因横挥而来的涯泠长剑仍是紧逼上前,毫无犹豫划开他颈侧一带细薄脆弱的皮肤。 有温热的鲜血一股一股自伤口处流淌下来。 从枕喉间剧痛,霎时为周遭暴涨的剑光再次击退近十尺有余,轰然一声撞上身后坚硬如铁的石墙。随后薛岚因抵开门扉大步前来,一把拧过从枕血水浸透的襟口,嘶哑怒喝道:“无耻贼人……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从枕瞳孔一缩,一口污血顺势自嘴角涌了出来,但见薛岚因面色阴郁至极,手边银白剑刃不由分说,再次朝下狠狠劈开一道长光,从枕呼吸骤停,慌忙抬手摁住他手腕,连连战栗出声道:“你……你误会了!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除了你……还能有谁!” 薛岚因双目猩红,倏而横出一腿,将欲踹上从枕颤抖不止的双膝。不料这厮动作灵敏,堪堪朝门外微一闪身,当即越过门槛冲了出去。 薛岚因一剑再出,偏被从枕劈手一挡,转而以腰间匕首铮铮相抵——一时之间,剑与刃尖,顷刻擦出耀目火星点点。 从枕此人久经历练,素来最擅持刀格挡之术,然而薛岚因手法生疏,不惯以长剑与人近身搏斗,过不多时,来往招式之中,难免渐处下风之势。 偏不巧的是,从枕先时一心欲躲,出击缓慢,久而久之,手劲却愈生凌厉,匕首一朝扬起,顾自激开霜风阵阵,待得落时,更是有意催人命门。 薛岚因一眼见得此状,眸色愈发黯至阴戾凶狠。此时此刻,满心俱是失去师父的恐慌与焦灼,双眼遭得一片汹涌恨意骤然掩盖,怒极之下,竟早已将当初晏欺曾百般叮嘱的事情尽数抛诸脑后。 如今唯一仅有的想法,就是亲手斩杀眼前这恬不知耻的罪魁祸首。 撕碎他。 让他死。 ——看着他死。 凶兽一般永无止息的指令,瞬间缠绕占据薛岚因已近失去理智的混乱大脑。 长达数百年的苦守与等待,每一次回头,身边的人都在无声离他远去。 一直待到最后,他注定会是孑然一身,什么也不曾留下。 涯泠剑尖猛力朝前,赫然穿透他一贯布满疤痕的半截手腕。 血管爆裂,紧接着随之而来的,即是那柄阔别已久的,翻有滚烫红边的锋利血刃。 这才是他,薛岚因,身为一个活剑族人……与生俱来的力量。 亦是晏欺一次又一次红着眼眶,试图阻止他向深渊地域迈出的最后一步绝路。 如今晏欺不知所踪,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足以撼动薛岚因一颗恨至极端的嗜血之心。 血刃刹那挥出,沸腾燥热的液体即刻四溅展开一朵猩红灿烂的花蕊。 它似在盛开,却意在毁灭。 高温灼烫的血液向外蔓延不止,很快将薛岚因毫无防备的半面手掌燃至红肿溃烂。而与此同时一并侵蚀吞噬的,还有眼前从枕倏然骇至惊恐无度的面容。 时隔近十七年,薛岚因忘过、痛过,也因此丢失过很大一段漫长的记忆。 但那血刃是自始至终存在于身体里的,最原始的,最鲜活的,一柄拥有自我意识的残暴凶刃。 那时从枕极其费力地睁大双眼,仿佛并不相信薛岚因会在这般时候,不假思索地施用体内深藏已久的活血。 从枕实在低估了薛岚因对待晏欺那一层近乎疯魔的执拗情绪。因而他尚在愣神当中未能自拔,人已被恣意挥开的血刃狠狠冲击出去,撞碎门扉,一路摔至房外吱呀摇晃的楼梯之间,磕出沉沉一声闷响。 从枕低咳一声,胸前厚重的藏蓝纱衣瞬间刺开一长道锐利的伤疤,里间粗糙的皮肤沾上一星半点刃边溅开的活血,亦随之灼出一阵皮肉枯竭的颤音。 他勉力扶稳墙壁站直腰身,微一抬头,恰是对上薛岚因一双空洞失神的眼睛。 痛苦,黑暗,绝望,以及无休无止的暴戾与掠夺。 从枕面色煞白,紧捂胸前不断朝外扩散的狰狞伤口,此时只觉五脏六腑紧拧一处,几乎要被那沸腾尖利的活血燃为一盘散沙。 “岚因兄弟,你……你冷静,冷静下来。” 从枕呼吸颤抖,不断向后退缩躲闪道:“晏先生不在我手上……根本不可能在我手上。” 他用力顿了一顿,扬手直指适才溅满血污的客房里间,一字一句,尤为小心谨慎地道:“那里有个活人,你……你去问问他,与其站在这里对我发疯……不如,咳……问清楚晏先生的真正下落。” 第153章 心乱 室内无光, 满地皆是凝结干涸的人血。 薛岚因单手将被褥包裹的男人拎了起来, 扔至床边,歪歪斜斜在旁倚了个角。 那男人还是昏昏沉沉的,说不清话, 尤其是后脑一片接近青紫的淤痕, 已然肿得老高一块。 薛岚因不由分说,给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震得满屋在响。男人断断续续发出痛苦的闷哼, 仍是没醒,甚至歪在一旁,渐有几分断气的趋势。 好在从枕在后一瘸一拐地挪了上来, 适才薛岚因将他伤得不清,这会儿话都难得出口,断断续续的,探出食中二指朝男人后脑一点——没用多久, 他总算是含含混混清醒来了, 睁开眼睛朝边上一扫,便正好对上薛岚因刀子般的一双眼睛, 冷得剜人心肺。 “啊啊啊!放过我,放……放过我!”男人瞬间吓得弹了起来,以为晏欺阴魂不散来喂他吃巴掌了,一时慌得全身痉挛,一边翻着白眼, 一边哆哆嗦嗦地出声求饶道,“放过我,求你了,让我活着混口饭吃!一家老小共八口子人,就等我一个赚钱供着呢……求求你,求求你了……” 薛岚因见不得旁人这般窝囊德行,如今听他稀稀拉拉嚷出一长串,只恨不能拔剑将人当场砍了,尸体再扔出去喂狗。 倒是从枕还算理智精明,拖着一身伤口,犹自弯下腰去,拧紧男人下巴凝声说道:“我们不杀你,只要你老实说话,别老想着装疯卖傻!” 那猥琐男人早已被晏欺揍出一副熊样,眼下只觉活着就比什么都好。于是紧靠床沿,闭着眼睛,甚至不问来人为谁,张口便道:“行行行,你们要问什么,我便答什么,只求你们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求求你们……” 薛岚因眸色一凛,扬手又是一掌掴在他侧颊,幡然喝道:“少说屁话,想死吗?” 男人疼得龇牙咧嘴,直哼哼道:“哎哟,不敢不敢!二位大爷放过我……放过我!” 薛岚因满腔怒火强行压在喉头,继而伸手揪过他衣襟,字字狠戾地道:“方才这间客房还有两个人在的,告诉我,他们去哪里了?” 那男人闻言一惊,很快揉开眼睛反应过来——面前这两位,并不是之前遇到的晏欺与程避二人。于是一懵之下,整个人还略微有些发怔。 薛岚因本来也没什么耐心,一见这人愣头愣脑像个傻子,便愈发锐气逼人直拧他脖子道:“妈的……说啊!” “我说……我说!我这就说!”那男人算是怕极被人如此对待,匆匆忙忙便与薛岚因道,“我、我本来也只是个采……采货的,负责杀人……不负责运输啊!他们两个,厉害得很,打人不说,扭头就出客栈跑没了影儿……” 此话一出,再怎般说得含糊,正常人也该会过意来了。 薛岚因脸色铁青,倏而出声追问道:“你是……黑市派来取血的人?” “是……是。”那男人战战兢兢,唯恐不慎说错了话,“我估摸着……那两人走不掉的。黑市就离这里不远,沿途负责取血运货的人满街都是……指不定被谁打晕扔铁箱子里,送墙后头一通处理,连骨头都剩不下两截儿……” 他话没说完,面前骤然一阵风起,一时还没看清发生何事,薛岚因已起身朝外跨了出去,拐过墙角匆匆下了长梯,很快也在这寒雪夜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已近子时的漫漫长夜,万物沉眠,客栈门外亦是冰雪满路,寸步难行。 薛岚因回时怎样回的,去时便更要走得心急如焚。 从枕适才遭他一次重创,一身藏蓝纱衣仍是破开的,三三两两沾着几片红褐色的血渍,彼时却跟没事儿人一样,双腿迈进近一尺的深雪地里,一路走得稳步如飞。 “都说了,这事和我没半点关系。”从枕道,“墙后来往的马车都是定时运输的,你方才回客栈那一趟,也许晏先生已经被人送出去了,刚好和你时间错开。” 薛岚因面色沉冷,头也不回,更没想过出声应他。两人走得很快,没用多久便回到巷尾墙裂的地方,薛岚因大力伸手将石墙掰开,那时夜已深沉,墙后车马徐行,人影匆乱,成堆的铁箱更是累积如山,压根辨不出彼此之间区别何在。 薛岚因绕着马车行驶的狭窄小道绕过整整一圈,其间每只铁箱都由他弯腰下去仔细敲打一番——然而大部分是空的,也就意味着“货品”已被扔去做了处理,而那另一小部分,不必多说,总归装了一些见不得光的龌龊东西。 薛岚因一时找不着人,自是骇得焦头烂额,眼见巷子里外一片空阔,干脆想也不想,转身朝方才另一端由小厮把守的通口快步奔了过去。 但这会儿过了时辰,负责守口的俩烂醉小厮已明显换了一批,如今站在路旁忙着叉腰瞪眼的另两个壮汉,人是清醒明白的,不喝酒,也不收钱,薛岚因拿过银两袋上去打点通融两句,人家不肯领情,只冷下声音向他甩脸子道:“你这是干什么?再往后头那些东西,可不是光用银子能直接买到的。我劝你少花这份心思,不然平白掉了脑袋,便莫要怪我没提醒!” 这下倒好了,刚才给钱准进,眼下换了趟班,塞多少钱都不顶用。 薛岚因正恼得厉害,从枕却在他旁边低道:“正常的,他们隔一个时辰换一批人,每个人要求不一样,你不妨再等一个时辰,待他俩下去休息了,趁着空档去通口外看看。” “还等一个时辰?怕到那时候,黄花菜都要凉了!” 薛岚因脸跟着绿了大半,回头望那俩趾高气昂的守口大汉,偏又不得不暂压火气,耐着性子与他二人磨合道:“二位大哥,银两若是不够,我可以再添。劳烦通融一次,我只进去走上一圈,不费事的。” “走一圈?”那其中一人瞪大了眼睛,犹是心存疑虑地道,“你不做买卖,只白白走那么一趟,我就更不能放你进去了!” 那另一人闻言至此,亦跟着一通猛点头道:“万一中途出了什么差错,咱们谁也难逃一死。” “就是就是,省省吧,赶紧上别处溜达去,莫要挡这儿碍着爷的眼睛……” 薛岚因眸色一沉,眼看一场血光之灾迫在眉睫,从枕忙是赶在他出手前一刻,抢先与那二人解释道:“二位大哥!这儿的规矩……咱们都明白,既是带了钱来,当然不会故作寒酸。不如二位做件好事,放我哥俩进去瞧上一瞧,没准淘些好东西回来,咱们都会开心。” 其中一壮汉听至此处,非但不让,反是愈发嘲讽笑道:“淘‘好东西’?你们知道后边运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吗?” 从枕偏头与薛岚因对视一眼。二者俱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彼此沉默半晌,由得薛岚因率先开口道:“不瞒你说,我们方才朝里走过一趟,只是回时实在匆忙,没能一次瞧得清楚。” 那两大壮汉双双一怔,随即一前一后地出声问道:“你们早进去过了?” “嗯。” “知道里面运的什么东西?” “知道。” 这果决利落的一问一答,俱是稳妥而又融洽。薛岚因原以为他们会立马让路放行,不想在旁等过片晌有余,那两人又猛地跨步朝前一蹬,一不做二不休,仍是横挡在通口正中央处,齐齐挥手推拒道:“——既是看都看过了,还有必要朝里一头钻吗?” 从枕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其中一壮汉已是颇不耐烦地抽出腰间刀鞘,连连出声驱赶道:“哎呀,走走走,你要买那些东西,一会儿后头还有马车送来呢,别老盯着咱们这儿不放啊!” “是啊,没说不让你们外来商客买卖散货。但你们须得清楚规矩,这玩意儿最是特殊,上头交代下来,货量一分不能少。其余你们出钱做交易,也只能从里头挑剩的。”另一人刻意压低声线,很是小心谨慎地道,“但说白了,人血这东西,不都是现取现卖的,也没多大差别啊,你们想要,大可等晚些迟来的马车,那时候……” 正说话间,那人眉目一扬,随即抬起手臂,赶牛儿似的给薛从二人指路道:“喏,说曹操曹操到,你们看墙缝那头,新送来一批箱子,多半是大雪夜给耽搁上的。你们赶紧去那儿,去那儿问问,可别在这里添乱了,快走快走!” 薛岚因和从枕同时回头一看,果见墙外吱呀一声停了辆马车,许是因着驾驶不当的缘故,车棚朝前狠狠撞上了墙壁边缘,一时之间,磕得满车铁箱皆是震颤不断,甚至有那么一个不听话的,一咕噜往下滑进了厚雪地里,霎时砸出沉沉一声闷响。 随后没过多久,便从车板上哆哆嗦嗦跳下一个男人。高瘦的身段,披着一身破旧带绒的长衣,脖子到脸全给面巾遮得密不透风,独那一双眼睛是漆黑的,清亮的,在这无边无际的寒冷夜里,隐隐透出一丝惊恐仓皇的味道。 第154章 矜傲 那负责看守通口的俩大壮汉随眼往外一瞅, 只当是大救星来了, 便连连推搡着薛岚因朝马车那一处赶:“就他了就他了……要想买什么,直接与那位打商量,可莫要再来麻烦我们!” 薛岚因硬着头皮转过身去, 没走两步, 刚好对上雪地里那只倒了个儿的大铁箱子,这会撞得正是翻天覆地,已在途经过的地方狠狠凿了道坑。 那赶车的小伙儿也是吓得不清,边上停的马儿还没能一齐顾着, 人已经连滚带爬扑了上来,直哆嗦着弯下腰身,伸手将那大铁箱子稳稳扶住。 薛岚因一见这场景, 本来还有些不大耐烦。结果一低头一回眼,便恰是在那铁箱微启的缝隙之间,对上一双黝黑冰冷的凤眸。 而且好巧不巧的是,那双凤眸在无声挪移半晌之后, 又若无其事地回望向薛岚因的双眼——随后, 还颇带了些无辜意味地眨了两下。 薛岚因:“……” 那一瞬间,他也很佩服自己的定力以及转换心情的能力。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 大手伸上前去,一把将那箱盖紧紧朝下一摁。而后一掀衣摆,以最快的速度飞身坐上箱顶,扬声对周围一众人道:“……就这个,我买下了。” 身旁赶车的小伙儿浑身一颤, 整个人都跟着一起傻了过去。倒是从枕还算明白事理,只匆匆愣过两下,也与前方守口的两大壮汉说道:“我们就买这个,不要别的。” 态度转变来得实在突然,俩老哥们也想不明白,为何先前死活求着通融的,这会儿遇上一只半路来的大铁箱子,反又立马掉头改了主意。 难道这平平无奇的破箱子里头,还能藏了什么稀世奇宝不成? 于是两壮汉脑袋跟着提溜一转,二话不说,也一并横眉竖目地变了脸色。 “不成。”他们道,“运输通口……说到底还是归我们管。就算你说要买,那也不能算数!” 薛岚因一听到这里,脑袋嗡的一声,霎时炸得一片混乱难言。后时不待他做出任何反应,那守口的俩壮汉已自作主张跨步上前,一人探出半片肩膀,实实稳稳将那铁箱给扛了起来,七弯八拐朝后方隐秘无人的巷尾处走。 那会儿薛岚因整张脸都给浮上一层难看的乌青色,二话不说,握紧涯泠剑便朝那二人跟了上去。 从枕在后看得一愣,想了一想,亦没在旁多说两句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方一道道身影,很快奔至与薛岚因相差无几的位置。 果然没走多远,在那拐弯视线的死角处停了下来。两大壮汉略一松气,将肩上那只铁箱子重重卸在地上,不假思索托着打了个滚。 很快薛岚因也火急火燎一路追往拐角深处,虽还没探头朝前继续张望,已事先从里闻得一股稠腻而又咸腥的味道——这味道着实算得上熟悉,根本无需人多想,便知这是他们一贯用来处理“货品”的地方。 眼下过了子夜,沽离镇外阵阵阴风乍然惊起,即刻便是难以承受的刺骨之寒。 拐角深处已然没了半片人影。那俩壮汉抖着脖子往周边扫过片晌,找不着负责开箱理货的帮工,只好双双低头搓了搓手,预备着自行处理眼前这只铁箱。 巷末由碎石围成的四面矮壁黑红相间,俱是以往捣碎人体留下的污渍。也许因着死角处的氛围格外森冷僻静,寻常人也不会探头探脑朝这里来——而平时进出不断的,都是些熟悉流程的商客打手,见了来人,眼睛一闭,刀棍一挥,血溅满墙,再用马车托运出去,厚布往上一裹一罩,之后送往何方,也和黑市这群人没多大干系。 “看看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我们拿钱就好了,能捞多少是多少。” 正如这壮汉开口说的,但凡参与其中的人,都有机会拿到一定分成,是多是少,总归是个数量。 薛岚因只抬腿朝里迈过一步,便被那冲天而来的腥气熏得眉目紧锁。甚至凝神向地上看过两眼,还能清晰捕捉到以往活人留下的碎发和指甲壳。 它们都是红褐色的,血液干涸凝固之后的颜色。 长此以往,不断铺垫累积,这沽离镇外人迹罕至的墙后黑市,便是一众怨者亡灵难以解脱的坟墓。 很难说明此刻是怎样一副压抑难忍的心情。薛岚因面色时青时白,紧捂口鼻试图往前再探出两步,但那两大壮汉明显不让,各自挥出一手,犹是蛮横凶悍地道:“滚滚滚,别打扰爷做生意,要买东西,再去找别的箱子。” “就是就是,你拗什么拗?人血这玩意儿,男女老少不都一样,换个箱子过来,还亏了你不成?” 说罢,袖管朝上一卷,不由分说,便要伸手去捞那铁箱锁口。 ——然而话音未落,手亦没能朝外伸出半尺之距,倏而耳畔一声异响,涯泠剑鞘径直向前,快而准狠敲上其间一人蠢蠢欲动的手背。 随后又是一道惨呼撕裂长空,薛岚因眸光骤冷,几乎未曾犹疑片刻,扬剑一击迅速沉了下去,其鞘身刚硬,剑刃锋利,陡然直劈人腰际,顺势拉开一缕银白寒光。 那两大壮汉尚且没能会过意来,猝然闻得身侧剑气轰鸣,稍事偏头,人已被挥击前来的涯泠长剑强行推进了角落最内一端。 旋即铁箱遭人蛮力朝后一挪,从枕率先踏过墙头飞身跃入雪地中央,左右手各自向外掀风成掌,硬抢在两大壮汉惊恐出声之前,堪堪落在他二人后脑脆弱要害之处,予以最后致命一击。 片刻过后,整道墙角回归初时那般悄无声息的寂静安宁。 狭窄的巷道之间,仍旧响有马蹄滚轮混杂一处的战栗尾音,却少有人注意这布满腥臭气息的阴冷角落,究竟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待得旁人彻底倒地失去意识,薛岚因方才疯魔一般,跪地下去,将那在雪地中屡次遭受翻滚的铁箱轻轻一托,挪往墙边安全干净的空地上方——而后手忙脚乱急着开锁掀盖,紧张得近乎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好在一旁观战已久的小车夫有所意识,三两步凑上去摁住箱身,帮着薛岚因一并将沉厚的铁箱箱盖掀至最高一点。 伴随吱呀一声冰冷悠长的刺耳响动,薛岚因一颗迟迟悬着的心脏,总算是忽急忽缓地松懈了下来—— 箱内躺着的晏欺毫发无伤,意识也还算清醒,彼时开箱见了光线,便撑起手臂一点点站直起身,甚至在侧目望向薛岚因那一刻,也没有半分惊讶的意思。 晏欺永远是镇定自若的,这一点不分场合,也不分任何时间。 但薛岚因在经历长久以来的迫切与焦灼之后,再对上晏欺一张毫无波澜的寡淡脸,心底那点原是微乎其微的细碎火星,啪的一声,瞬间便燃成一片无法遏制的火海。 “你人在生病,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瞎凑热闹?”薛岚因脸色微沉,上前一步,曲指往晏欺头上一搁——果然,温度热得足以烫手。 也就微微碰那么一下,薛岚因已经不安到一种堪称颓废的地步。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脸是冷的,声音亦在同时冰如刺刀:“实在太胡来了!你明不明白这样有多危险?” 晏欺怔怔看他,却未给出一字半句的回答。 “为什么每次我向你叮嘱过的事情,你从来不肯放在心上?” 晏欺始终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当真将薛岚因刺得不轻。 他难受得厉害,心里像是实实稳稳扎了根针,摁不进去,也拔不出来。于是只能开口说话,把那积攒多日的焦虑与躁动,沉郁与疲乏,尽数放在言语之间,一次宣泄得干脆利落。 “你修为散尽,没有武功,只是一个需要保护的普通人。”薛岚因不住地道,“……可事到如今,你总像往日那般莽撞行事,叫我怎么能够安心?” 此话一出,不仅是晏欺本人,就连一旁干杵着的从枕也跟着明显愣了一愣。甚至适才帮忙开箱那位“小车夫”,亦禁不住甩开遮脸的面巾,露/出程避那张惊恐畏缩,而又充满诧异无辜的小脸。 其实这话刚说到一半的时候,一般人也很难从中听出什么问题——毕竟薛岚因急火上头,怕晏欺受伤出事,所以才会一句紧接着一句训斥。 但薛岚因显然忽略了一件事情。 师父到底是师父,徒弟到底是徒弟。何况晏欺性子倨傲倔强,素来不待见旁人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与他说话——更何况武功被废一事,早已成他心口一道不可触碰的旧疤,他自己揭不得,便更不容许别人来揭。 只是薛岚因浑然不觉异样何在。他把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口气说完,照例走到箱子旁边,弯腰试图抱晏欺出来。 结果人没抱成,晏欺猛地将他朝外一掀,薛岚因一时不备,硬是给推得往后一个趔趄,险些仰躺着直接栽进雪地中央。 薛岚因错愕抬头,便见晏欺兀自一人翻身从箱中跳了出来,一双凤眸冰冷未变,彼时更是凌厉如铁。 “我莽撞胡来?”他异常凉薄地道,“……说这些话之前,怎么不先好好反省你自己?” 第155章 争执 “往日我再三叮嘱的事情, 你又何时往心上放过?” 晏欺面沉如水, 犹是不依不饶地道:“这地方有多危险,我来不得,你就能不管不顾往里乱闯了?” 薛岚因确是焦心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 他只盼晏欺别再做出任何危险的举动, 偏偏人家不听,还要反过来狠狠将他教训一通——依照平日里的习惯,薛岚因必会先一步低头服软,然而这回他心里有火, 纵是打死也绝不肯退让半分。 薛岚因觉得晏欺简直就吃准他这点软肋,所以不管事情谁对谁错,他这个做师父的, 永远不会拉下脸承认自己的不是。 “我说这些,难道不是为了你好?”薛岚因语气又降下一分,显然已带了些不快的意味,“你原来总让我顾惜性命, 为什么现在到你自己这里, 反倒变得这么不明事理?” 晏欺简直被他气笑了:“我一直让你顾惜性命,你就真听我话了吗?大半夜不好好待着休息, 偏要脚底抹油往外乱跑……你给我说说,不明事理的到底是谁?” “我提醒过很多次,你修为散尽,已不能再像当年那样翻天覆地了,你……” 这下倒好, 哪壶不开提哪壶。薛岚因一不留神,揪着老虎尾巴实打实用力踩了两脚。 晏欺一听到这里,差点当场拔剑出去砍他。 然而回头寻思一阵,自觉万事大不如前——他提不稳剑,砍不了人,更莫提恢复往日那般凌人之势。 剩下那点傲气,全然化为难看的脸色,他一面冷冷笑着,一面打断薛岚因道:“……是啊。你的师父没有修为,一无是处,早已不过是废人一个!随你看低也好,看轻也罢,我自知无能为力,倒也由不得你来指手画脚!” “你……” 薛岚因由他说得微微一哽,想要低声辩解什么,眼前那抹清瘦人影已是拂袖一挥,头也不回,背对薛岚因缓缓朝外走了出去。 一旁的程避从枕约莫也是看傻了眼,见过师徒吵架,没见过还能这样吵架的。 一个端着架子迟迟不放,一个闷着怄气拉不下脸。好在薛岚因虽觉憋屈受气,却不至于全然失去理智,愣在原地呆了片晌有余,又赶忙上前唤了晏欺道:“……或玉!” 晏欺脚步一顿,还没能回头应他一声,忽闻墙外一阵异样响动,薛岚因事先反应过来,抱过晏欺一把塞回箱内,随后箱盖稳稳一合,程避也跟着重新覆上一层面巾,独剩薛岚因与从枕二人身形一并,瞬时将那角落里歪歪斜斜的两大壮汉遮了个密不透风。 果然没过多久,拐角外围来了另俩换班换岗的守口小厮,因着夜时人脸五官俱是模糊一片,看管多有些许疏漏,两小厮只匆匆朝角落里瞥过一眼,大约数着是三人加上一只箱子,便权当他们是来运送处理“货品”的帮工。 随后,其中一人仰头望向前方瑟瑟发抖的“车夫”程避,颇有些不耐地道:“……干啥弄这么慢?通口那边有一批马车准备走了,你们咋还在这里摸箱子呢?” 另一人也跟着骂骂咧咧道:“手脚不干净,莫不是想着自个儿捞点东西回去罢?” “不……不敢不敢……”程避忙是摆手否认道,“已经……已经处理好了,一会儿就搁车上送去。” “成。”俩小厮缩着脖子朝里探了一探,没能发现什么异常,便又对他三人叮嘱道,“记得啊,要赶快……可别自己私下干些缺德事儿,到时候小命不保,够你们受的!” 说罢,双双打了个哈欠,大摇大摆直朝通口那块地盘儿迈出了脚步。 一直待那两道突如其来的人影渐渐消失在视线当中,程避适才没了劲似的全身瘫软下来,后仰慢慢着倚回墙壁边缘,一时险些曲膝跪坐到地上。 薛岚因也跟着长长松了口气,回过身去,将手边完全封闭的箱盖掀展开来,晏欺正躬身缩在里面,因着进箱那会儿太过急切,彼时衣衫不整,又是弯腰又是驼背,整个人都显得狼狈不堪。 薛岚因叹了声气,想伸手过去扶他。不料自家师父毫不领情,兀自一人撑着箱壁翻身跳了出来。随后无视薛岚因的任何一次眼神举动,转头只对程避一人道:“去把马车弄过来,按刚刚那两个人说的,跟着停在通口的最近那一批箱子,先混出黑市再说。” 程避心下一惊,立马向晏欺道:“师叔的意思是……还按照原想的那样,跟随运输货物的大部队,找到最后铁箱送往的终点?” 晏欺微微颔首,刚要补充说点什么,薛岚因已率先在旁喝道:“不许去!” 晏欺目光一冷,薛岚因瞬间便软和下来,耷拉着一颗脑袋,又闷声改口道:“别……别去。” 晏欺先时并未发声,倒是后方沉默已久的从枕开口提议道:“既然来都来了,晏先生不藏起来,是没办法光明正大直接离开的。不如趁着眼下守口的两人还算糊涂,一鼓作气随车出去也罢……届时若有什么打算,再仔细商量也不迟。” 从枕这样一个人,往往在最关键的时刻,说话都是在理而有根据的。如果薛岚因还像早前那样对他一无所知,那么事情的发展,也许正如从枕一直以来精心打算的一般,每一步骤都在他一手掌控之中,延伸进展得恰到好处。 但现在明显不一样。在从枕身上,带有太多未知的危险因素,薛岚因没法判断他的行为动机何在,却可以清晰感知到他一言一行所强烈带有的目的性。 故而不论他提出什么,薛岚因都会抱有一种不再信任的警备心态。 “不必。”薛岚因道,“我想办法送师父到安全的地方,不和你走同一条路。” 只可惜薛岚因一颗心明似镜,另外两人却对从枕一直以来的异常行径毫无知觉。尤其是程避,他认为抱团行动是目前最基础的安全保障,于是主动站出来反驳薛岚因道:“分开走要怎么走?外面看守的人又不是瞎子,再怎么糊涂透顶,也分得清楚人少人多吧?” 薛岚因狠狠斜了他一眼,恰好这时晏欺也点了点头,淡淡说道:“时间紧迫,先赶马车出去再说。不然一会儿换人守口,麻烦事情又会不请自来。” 如今一锤定音,再怎般徒然挣扎,都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薛岚因定定凝视晏欺平板无波的一双眼睛,有那么一瞬间,还莫名觉得有些委屈。 好像从刚才到现在一番发自肺腑的恳切之言对晏欺来说,真就只同侮辱一般不堪入耳。 薛岚因觉得生气,晏欺也觉得生气,于是当程避驱赶马车驶过巷口的时候,晏欺一声不吭跳进铁箱子里,之后箱盖沉沉往下一合,两人就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正值丑时,深冬寒夜,马蹄踏过的路面吱嘎作响,没过多久,复又结满一层顽固厚实的霜华。 适才昏死过去的两大壮汉由从枕和程避合力藏进车棚里端,随后程避仍旧伴作车夫,薛岚因从枕则同样以宽袍绒帽遮盖面容,充作负责运货的帮工,埋头混进来往不断的马车群里,成功瞒过两个看守小厮睡眼惺忪的视线。 马车一路经过通口,抵达铁箱集中堆放的货点。那时成堆的木板车已陆陆续续排有一长条预备出发前行的队伍,程避将马车赶往最末一端,薛岚因和从枕便一左一右跃上车头,即刻后撤藏在车棚里,再粗略抬头一看,往前还有一段不同类货物四散运送的分叉口,在那里同样设有两人把守,各自手持长刀火把,时不时会掀开车棚朝里查探情况。 按理来说,以普通的帮工身份,是不可随行马车抵达最终目的地的。薛岚因怕中途露/出马脚,便只能将车棚里七扭八歪的两大壮汉硬塞回铁箱后方,倒扣着压在车板底端,防止叫人眼尖瞧出异样。 然而,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程避身上。届时路过前方路段的重要叉口,薛岚因和从枕二人也要缩进车棚里躲得密密实实,硬说起来,其实就是要逼迫程避一人同检查货箱的几位哥们儿打马虎眼。 薛岚因肯定是不放心的,于是想也不想,探头对程避道:“你行不行啊?不然你进车棚里,换我来赶车过去?” 程避拧了拧眉,难得说出一句像样的人话:“你重金悬赏,人家把你衣服帽子往外一扒,我们一车人算是全完了。” 这样一说,倒颇有几分道理。 但薛岚因并不想让从枕上来浑水摸鱼,顾自思忖半晌过后,又再三向程避严肃叮嘱道:“那你可得当心一点了……车棚里一次装那么多人,不可能在都铁箱后面藏得稳稳当当。” “到头来,总要露/出一星半点端倪,让人一眼瞧去了,那就是必死无疑。”他道,“你必须和人交代清楚,别让他们搜查车棚,绝对不可以……就这些,你能做到吗?” 第156章 隔空传话 薛岚因原以为程避会怂得发抖, 毕竟这厮胆小怕事, 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他难得镇定而又平静。 “你别唠叨了, 好生藏起来就是。”他说, “我们刚逃出客栈那会儿,也是让小师叔躲箱子里,留我在车外和那些接头人打交道……一路都这么糊弄过来了,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程避说到这里, 脸上不由自主浮出一丝骄傲之色。薛岚因在旁听得却不是滋味,回身弯腰钻进车棚里,直盯着里边那只纹丝不动的大铁箱子发呆出神。 马车跟随出行的车队七弯八拐, 其中运送贵重货品的车队向外散开,分别驶向南北两域不同的各大商道。 而另一小队分支,显而易见,不出沽离镇, 反往更为幽僻无人的窄小道口徐徐前行。 程避佯作车夫, 面巾遮脸,混在车队末尾, 路过分叉口的时候稍事停顿,由那路中央的看守人高举火把,探手前来,在车棚外围用力敲了两敲。 半晌,仰头向程避道:“……往山上的啊?” 他说着是往山上, 也不说是往哪个山去。程避不知如何应答,便匆匆点头,说了句“嗯”。 那人又往棚外敲过一阵,听着声音发沉,不由疑心问道:“装的东西很多?” ——能不多吗?加上里边儿强塞进去的两大块头,人数足有六个。 程避心里是这样想的,答却不能这样答。于是闷闷清了声嗓子,故作硬气向那人道:“这是别人要的东西,究竟多少分量,我哪儿敢管?” 经他这么一说,那看守人约莫也是会过意来了,只凑近前去多看了两眼,并未掀开车帘朝里细探。随后勾手挥了挥火把,直接让路放行。 程避埋头松了口气。殊不知车棚里另外三人,刀剑都已准备好了,就等人家一句不放,保准出手削他个天翻地覆。 好在眼下夜深路远,货品运输的时间极为紧迫,一批车队的末端还贴着另一批车队,自不远处窄小有限的通口处不断显露而出。 ——驾车的人急着赶路,看守的人急着偷懒。这样一来一回,一进一出,程避前后满是堆积成山的马车箱货,很容易就能躲在车群里浑水摸鱼。 马车离开黑市一带围筑而成的灰矮石墙,便不再设有关口以及连夜不休的看守之人。 彼时夜已过半,正值雾浓生寒之际。程避紧眯双眼,仔细朝前路看过半晌,随后转身扭头,压低声音对车棚里道:“再往前全都是山路,还要继续走么?” 哗啦一声,车帘被人往上掀开。薛岚因折身从里探出半颗脑袋,待得确认四下无人尾随之后,才凝声向程避问道:“刚才从黑市来的那批车队,现在都往哪儿去了?” 程避道:“很多都散了,估摸是往镇外去了。剩下一小部分,瞧着方向,该是准备朝山上走。” 薛岚因问:“前面什么山?” 程避张了张口,还没能说出一句话,从枕已在后慢悠悠地道:“走小路径直绕过两座矮山丘,就是你们心心念念的聆台山。” “没问你。”薛岚因冷道,“一会儿挨到视线宽阔了,你自己找个地方下车,别和我们挤在一路。” 程避看出来了,薛岚因对从枕态度有异,而且显然已到了一种算是恶劣的地步。他想不通为什么,一时也插不上话,便只听从枕低低笑了一声,颇有些意味不明地道:“为什么必须下车?我也要上聆台山啊……没了这辆运货的马车,我一个人怎么上去?” “那行,车给你,等会儿我们下去。”薛岚因刻不容缓地道,“管你上不上聆台山,和我们没多大关系。” 他这话一说出口,摆明要和从枕划清界限。是人都听得明白,程避不敢吭声,从枕也只是在笑。 如是僵持半晌,忽闻车棚里一阵箱盖响动,晏欺缓缓探出半面手掌,一把掀开车帘,薛岚因一下子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去搀他胳膊。不料晏欺抬手往外一抽,神情冷漠,顾自在车前坐了下来,转头问程避道:“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程避没想到晏欺会突然出来,惊讶之余,出于礼貌,还是迅速开口答道:“再走一天左右的路程,便能到聆台山了。” 晏欺不置可否,只凝神观察前方一条细窄多碎石的山路,其间隐有车轮折痕,弯曲数道,大多是往统一方向的印迹。 “跟上去吧。”晏欺道,“如果人血最终送往的目的地当真是聆台山,也许借此机会,可以找到藏匿云遮欢的地方。” 薛岚因平白受得晏欺半天冷落,此时也顾不上心里委屈,只听他说要上聆台山,便拧了眉头,立马出声反对道:“你别去……有什么想查清楚的,我代你上山便是了!” 他刚刚说完这句,也料到晏欺并不会理他——果然,晏欺权当薛岚因是一团空气。说话不听也就罢了,甚至看都懒得看他,半晌沉默过后,仅是面无表情地向程避叮嘱道:“前面人怎么走的,我们就怎么走,中途不许停。” 程避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薛岚因,只觉他脸色难看得骇人,好像下一刻,便要扑上去将人生生撕碎似的,彼时全身上下,都在无端透出一股阴冷沉郁的戾气。 程避没胆子开口说话,只瑟缩着扭过头去,继续专注于挥鞭赶车。 晏欺交代完事情,约莫嫌着车外风大,便只身一人回到车棚,车帘齐刷刷往下一拉,彻底与薛岚因隔开一道空间。 薛岚因也是被晏欺刀子般的倔脾气给刺得厉害,眼下脸色一阵青黑,说不出的怒火频频燃烧在心底,却是化成委屈,压抑,以及无法言说的躁动与不安,此刻无处能够疏解,亦无处得以宣泄。 他弯腰坐在离晏欺不远的地方,一帘之隔,将脑袋深深埋入膝盖里,听着耳畔反复加快的车轮滚滚声,逐渐掩盖归于麻木沉寂的心跳轻响。 这并不是两人第一次发生争执,但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晏欺不会真的气他,顶多嘴上摞一两句狠话,事后哄一哄,抱一抱,用不了多久也就没事了。 但这一回,薛岚因是太过心急,脱口说出晏欺最为忌惮避讳的一连串话,伤了他的自尊,而且一次伤得透底。 薛岚因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他出发点从来不是为和晏欺争出一个高下。他只想用自己的力量,试着去保护一心深爱的那个人,付出什么代价都好,只要晏欺还活着,好好活着,在他身边,他死都心甘情愿。 薛岚因一人坐在车头,埋头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程避在旁赶着马车,有点看不下去。片晌过后,忍不住侧身对他说道:“师叔那样好强一个人……你适才说那些话,不是主动寻不开心么?” 刚巧从枕也在车棚外边儿坐着透气,一听程避提及此事,不免轻飘飘地跟了句嘴:“……我早说过,晏先生不需要你时刻跟着护着,你这般执拗到头,也纯粹是自找麻烦罢了。” 薛岚因不想说话,许是当真有些伤着了,尤其在旁边还隔有一个从枕的情况下——晏欺和他闹矛盾,程避又死活听不懂人话,一肚子苦水穷憋着,简直就是备受煎熬。 三人各在车头占据一角,薛岚因不开口,程避也没再吭声,从枕自当识趣闭了嘴巴,索性一路沉默到底。 马车颠簸着驶过第一座山丘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山里雾色偏浓,湿气也正缓缓逼人肺腑。 薛岚因半眯开眼睛,吸了吸鼻子,似隐约嗅得一股诱人的香气。 恰好此时程避拉停了马车,将车头靠往路边,引得劳累一夜的马儿去喝水吃草。 薛岚因顺势朝外一看,便见前方不远处稀稀拉拉停有几处小摊儿,其间白烟袅袅升至上空,是有人正赶早揉着米面包子拿出来卖。 薛岚因心念一动,觉得机会来了,当即挪了挪身子,抱臂贴在车帘边缘,用力咳了两声,看似无意地出声问道:“……吃不吃早饭?” 狗徒弟到底要面子,问话之前,不加称呼,媳妇儿不喊,师父也不喊,对着一面长帘,就像是在自言自语。 果然不出所料,晏欺还是没理他。 薛岚因这会儿有些急了,怕晏欺饿出毛病,刚好程避牵马走过来,薛岚因便拽着他的胳膊硬声道:“喂,你过来。快去帮我问问,他饿了没有,要不要吃饭。” 程避一颗榆木脑袋,又慢又迟钝:“啊?谁?” 薛岚因抬手往长帘里一指:“他——” “哦哦哦……” 程避点了点头,明白过来,上车轻轻掀开帘子,脑袋往里一探—— 不过片刻之余,里边那位,声音又冷又硬地传了出来:“去跟他说,不吃,饿死算了。” 他这话是对程避说的,音量却大得足以飘到薛岚因的耳朵里。 ——这人就是这样,有话不肯好好说,要他主动拉下一张脸,简直就比登天还要难。 第157章 冰释 薛岚因是真拿晏欺没有办法——三十好几的人了, 闹起脾气来, 还只会用绝食装死这一招来膈应自家徒弟。 可吵架归吵架,薛岚因这个做徒弟的,疼他是情分, 爱他是更本分, 说什么都好,到底不能让师父饿着。 于是薛岚因翻身下车,三两步绕去摊边买了两块蒸饼,一甜一咸, 顺手捎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哗啦一声,掀开车帘, 晏欺正窝在箱子旁边打盹,这会儿睁开朦胧一双睡眼,一见来人是薛岚因,瞬间便弹坐起来, 像是池底骤然受惊的一尾青鱼, 警惕而又戒备,仓皇里带有几分无措。 薛岚因一手撑在车棚外围, 一手端着香喷喷热乎乎的白粥蒸饼,满脸无奈地出声喊他:“……过来,吃点东西。” ——听听,他当他是在喊谁? 逗狗都不带这么叫的,何况还是对着自己共枕多年的师父? 晏欺瞬间露/出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 仰起头,凝视面前不可一世的狗徒弟,仍是冷漠不语。 薛岚因有点端不住了,论摆架子,至今没人能是晏欺的对手。他抿着嘴唇沉默一会儿,终是一个弯腰钻进车棚,硬着头皮在晏欺旁边坐下。 谁料晏欺一碰到他,便像是染了瘟疫一般,猛地侧身往一旁挪。 晏欺一挪,薛岚因也跟着一起挪,反正不管怎样,非要贴着胳膊紧挨在一处。最后七扭八歪一并挤进角落里,晏欺刚要扭头骂人,薛岚因便脱下外袍将他肩臂一裹,借力一把拉他到怀中,瞬间把人给箍得牢牢实实,无处可逃。 晏欺试着挣了两下,没能挣动,干脆闭上眼睛继续装死。可惜装死装到一半,掌心倏然一热,晏欺一低头,便发现徒弟往他手里塞了两张蒸饼。 “吃点吧,瘦成这样,还要犟。”薛岚因大手伸过去,用力搓了搓晏欺的脸。半晌,感觉他的烧似乎退了些许,便松一口气,又小心翼翼地蹭上前道,“你身体不好,别老跟自己过不去。” 晏欺握着蒸饼,只看不吃,一直保持沉默。薛岚因便从他身后缓缓伸出一只手,托着蒸饼往上递了几分,一路凑到自家师父嘴边,压低声音温柔哄道:“……媳妇儿快吃嘛,再不吃就冷了。” 晏欺面无表情,良久过后,勉强张了张嘴,就近在眼前的甜蒸饼上咬了一口。 如是一来,薛岚因终于如释重负地笑出了声音。 他这一笑,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便是弯弯的,眸底透着莹润的水光,反复映照晏欺微微发红的耳根。 两人无言对视片刻,晏欺亦忍不住轻抿薄唇,低笑着伸手上前,摸了摸徒弟挂满宠溺的侧脸。 “不生气了啊,咱俩和好成吗?”薛岚因搂着他道,“我知道错了,你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晏欺蜷在他怀里吃着蒸饼,一面还得意洋洋地唇角上扬,像是个胜仗归来的小霸王。 “谁生你气?”晏欺道,“少自作多情,没人跟你生气。” “好好好,都怪我自作多情。”薛岚因拉长尾音道,“师父别和我计较,好不好……” 话没说完,晏欺将第二块蒸饼塞进他嘴里,只道:“你也吃,先把肚子填饱再说话。” 于是师徒两人并肩坐在半封闭的小车棚里,共喝一碗粥,共啃两张饼,好像方才那一场争执根本不曾发生似的,他们一旦说起话来,仍像以往一样亲熟坦诚。 吃到一半的时候,晏欺微偏过头,那时薛岚因正坐在旁边埋头喝粥,侧颊的轮廓深邃而又锋利的,每每镶嵌在人眼底,便与他周身沸腾的活血一般火烫灼人。 透过指节端详他手背至腕骨细腻却并不光滑的一层皮肤,往年留下的伤痕依旧清晰可见,有深也有浅,大部分已成黯淡的浅褐色,有一小部分至今犹是触目惊心,无一不在彰显着歇斯底里的疲惫与疼痛。 晏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尤其是无意一眼瞥见薛岚因微有疮痕的手掌之时,晏欺突然蹙了眉头,探手轻轻触在他腕间,凝声问道:“你手怎么回事?” 薛岚因微微一愣,低头往手心一瞄,霎时有些不易察觉地慌了神。 晏欺指的那些烫疮,是昨夜薛岚因擅自使用血刃留下来的伤痕。因着皮肤愈合相对较快,那时剑刃割开的创面早已混入早年大量的旧疤当中不知所踪,独那手握血刃所遭受的侵蚀伤痕红肿溃烂,久久未呈恢复之势。 薛岚因当然不能跟晏欺解释说,这玩意儿是他割伤自己不慎留下来的,否则晏欺会立马冷脸发脾气,甚至再严重一点,还能把他自己给气出毛病。 于是薛岚因仔细斟酌一番,只轻描淡写地扯谎说道:“回客栈找你的时候,让炭盆给烫伤了,不碍事的。” “……真的?” 晏欺一听到这里,蒸饼也不吃了,慌忙上去挽了薛岚因的袖口道:“给我看看……你上药没有?” “唉,没事,隔些天就好了。”薛岚因捧着粥碗往晏欺手里一搁,随后趁机将爪子往回一抽,缩进袖子里,嬉皮笑脸望着晏欺道,“喝粥吧师父,这荒山野岭的,上哪儿找药去?” “那也不行。”晏欺登时严肃道,“拿来给我看清楚,严重了肯定得上药。” 话正说至一半,眼前倏地一阵昏黑。薛岚因不由分说抱了上来,活像一只大狗熊似的,双臂大张,用力将晏欺圈进怀里,甜着声音很是满足地道:“还需要上什么药啊,你就是我最好的药。” 晏欺被他抓得浑身一弹,但很快反应过来,放下粥碗,肩臂逐渐放松,同样伸手环抱着薛岚因,缓声道:“……说傻话。” 两人眯着眼睛互相抱了好一会儿。薛岚因埋头在晏欺颈窝,忽然没头没脑地闷声唤道:“或玉。” 晏欺眼神有些迷蒙:“嗯?” “以后……你不喜欢听的话,我不再提了。”薛岚因道,“你莫要不理我,我会难受。” 晏欺瞳孔微微一颤,旋即朝他靠得紧了一些。待得片晌缄默无言,方低低出声应道:“知道了……” “是我不好。”他抬手捋了捋徒弟乱蓬蓬的发顶,难得和缓温柔地道,“我脾气太差,总在生气,你……你别嫌我烦。是我不对。” 由晏欺这么一说,再多的委屈压抑,低落不安,纷纷罩在薛岚因头顶,便也化作无尽的温暖与甘甜。 “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哪里会有不对。” 薛岚因伸手抱着晏欺,只恨不能将他一并揉进心窝里好好疼爱。 “可是啊,师父……”他放缓语速,极尽耐心恳切地继续说道,“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又笨又没用。像聆台山那样危险的地方,我没办法保证你的安全,所以……不想让你去,不想看你冒险,更不想再失去你。” 他这般执拗心思,晏欺又怎会不懂? 只是万事说不得情愿二字,在出口之前,总归多上一句不得已而为之。 “我又何尝不想逍遥在外,风平浪静地安度一生呢?”晏欺叹了一声,无可奈何道,“然而长行居最后是个什么下场,你也看得一清二楚。但凡是诛风门存心想毁坏的东西,逃到天涯海角,都只是在做无用功罢了。” 薛岚因微微一怔,眸色亦随之黯下了大半:“就算如此,上聆台山硬碰硬,也并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没说一定要硬碰硬。”晏欺道,“至少在闻翩鸿痛下杀手之前,你不能做只不知所措的无头苍蝇。” 薛岚因哑声道:“师父……” “不用担心,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堪一击。”晏欺捏着蒸饼喂他吃了一口,“这次真要混得到聆台山上去,我也答应你,不会再莽撞行事。” 薛岚因嘴里叼着晏欺亲手递来的甜饼,半天嚼出来的全是苦味。他很遗憾,自己没有一身无所不能的神力,不然就能将晏欺变小再变小,偷偷揣在怀里,两人一起躲往谁也找不到的世外桃源里,快活似神仙地缠绵一辈子。 “好了,别再乱想。” 晏欺拍了拍薛岚因的肩膀,随即伸出一指,点向他眼下一圈显而易见的青黑色,道:“看看你自己的鬼样子,昨儿一晚没睡,折腾坏了吧?” 薛岚因回过心神,紧跟着蹙眉反驳道:“你不理我,我怎么睡得着?” 晏欺道:“说白了,你还是在怪我?” 薛岚因不回话,只弯腰将脑袋一偏,小狗依人似的靠进晏欺怀里,正巧觅得一处舒适的角度,干脆死皮赖脸地窝住不动了。 “行,你厉害。” 晏欺反手拧在他耳根,说了半天,到底没舍得用实力气。 薛岚因闭目侧在晏欺胸前,原是想借此机会小憩片刻。然而没过多久,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双眼眯开一条细缝,低声唤了晏欺道:“对了,师父。” “什么?” “最近时间压得太紧,有件事情,我一直忘了同你说清。” 薛岚因单手撑起腰身,抬颌朝车棚外无声扫过一眼。待得隔有一段时间,方才凑往晏欺耳边,有所意识地压低声线,断断续续地说起了什么。 第158章 难安 其实无需薛岚因开口, 晏欺也料想到他准备说些什么。 有关从枕那一连串似有若无的可疑行径, 晏欺本身心知肚明,所以当薛岚因一字一句脱口说出的时候,他的反应远比预想到的还要平静淡然。 “……我都知道。” 晏欺轻咳一声, 视线转移向车帘缝隙透出来的刺目光线, 继而缓缓说道,“早在长行居那段时间里,易上闲也已瞧出几分端倪……不过当时情况特殊,一直没有机会直接挑明。” 薛岚因面色微变, 旋即忍不住道:“你们之前就知道?” 晏欺不置可否,声线仍旧压得很低:“那封邀请文书是伪造的……看易上闲的样子,恐怕比我猜到的还要更早。” “那他……” “易上闲不会死。”晏欺道, “他既一早就对一切异常了然于心,便定会给自己留下一条相应的后路。” 薛岚因突然有些说不出话,只抬头深深望着晏欺的双眼,逐渐陷入一阵难言的沉默。 “至于那个白乌族人……至今为止, 我还没弄通他想做些什么。”晏欺抬手揉了揉眉心, 明显有些疲乏困顿地道,“但事情发展到如今这般地步, 再去思考如何退避躲闪,恐怕已不像最初那样简单了。” 薛岚因蹙了眉头,倏而起身向晏欺道:“他想要我们的命。” 晏欺反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半路将他直接甩开?你认为有那个可能吗?” 薛岚因瞬间哽住了,半晌摇了摇头,露/出无言以对的表情。 “那姓从的自始至终, 都在把我们往某一方向上引。”晏欺沉声道,“但若真要回想起来,总共也没走多少弯路……他顶多是将我们当作两枚棋子,在适当的时候,拿出来加以利用罢了。” 薛岚因默然片刻,复又皱眉低道:“他最终要的是劫龙印,这一目的在本质上,和闻翩鸿并没有多大区别。” “所以啊……叫你先不要冲动。”晏欺低头揉着徒弟不安分的脑袋,语重心长地道,“他能将我们看做棋子,我们为什么不拿他当做一盏引路灯呢?” 薛岚因微微怔住,随即撑着胳膊将欲坐直腰身,半途肩膀一折,偏又被晏欺两手摁了回去,挪动半天,也只好躬在他怀里出声问道:“师父你打算……由着从枕胡作非为?” 晏欺淡道:“嗯,看看他最后能做到什么程度。” 薛岚因立马道:“不行,这太危险了!你……” 话没说完,刚巧长帘被人一把掀开,程避从外匆匆探进一颗脑袋。 “你们要是确定好路线,我就继续赶车上山了。”他道,“得抓紧时间,一会儿天黑下来,山路更不好绕。” 薛岚因似想说点什么,人却被晏欺再次摁住。 “或玉……” “你也准备跟上聆台山么?”晏欺问程避道。 这问题倒实打实将人给问住了。程避与闻翩鸿之间,本没有太多的恩怨纠葛,硬要说来,也只在父母双亡这一事上,与诛风门的大肆杀孽脱不开关系。 程避摇摇头,半晌,又犹疑不决地点了点头。 “师父生死未卜,眼下独剩我一人游离在外,着实不知再该去往何处……”他仰头叹道,“但若此番去往聆台山上,我自身功底极差,胆小愚钝不说,恐还会拖累师叔。” ——说到头来,他倒挺有自知之明,也不算笨到无可救药。 晏欺思忖半晌,亦觉之后再多带一个程避,麻烦事儿必然只增不减。 于是与薛岚因相互对视一眼,再次回头对程避道:“真要丢你一人在外乱晃,反而显得我不够厚道……不如这样,马车经过第二座山丘的时候,你先下去,找块安全地方藏好,再往聆台山的路程,换薛小矛来赶——反正留你在山下等着,总该没什么问题吧?” 程避道:“这……要等多久?” “少需十天,多则一月。”晏欺道,“届时山上山下人多杂乱,没人识得你真实身份,诛风门更不会明目张胆找上门来。于你而言,相对更为安全。” “……也成,都听师叔安排。” 程避拧了拧眉,虽还有些怕,却到底不如先时那样胆怯不安。 事情既定,便再无回转商量余地。程避松开车帘,继续挥鞭赶起了山路,薛岚因却是心事重重,转身看向晏欺——他倒还算自若,干脆靠回铁箱开始闭目养神。 薛岚因叹道:“你也别上山了,老实待着不好吗?” 晏欺睁开一眼,淡淡道:“那我和程避独处十天半个月,你一个人往聆台山去?” 薛岚因脸色一变:“你……” 晏欺冷道:“陪着你还嫌不好,别人想要师父都没在呢。” 薛岚因道:“那不一样,你是我媳妇。” 晏欺扬眉道:“少贫嘴……再瞎嚷嚷,我可懒得理你。” 薛岚因不说话了,一双黝黑的桃花眼往下垂着,说不出的落寞低沉。 两人沉默一阵,晏欺探出手掌,轻轻覆在薛岚因手背上:“别怕,我在的,不会走。” 薛岚因展开肩臂,将外袍一摊,晏欺便埋头窝进他怀里,师徒俩紧紧抱在一处,耳畔即是阵阵车轮掀动的嘈杂声响,碎石在马蹄踩踏下天翻地覆地滚了一路,最终连了串似的摔入山沟沟里,将一切晨时的喧嚣送归于彼此无限的静谧。 薛岚因有些困了,神识恍惚,搂着晏欺渐渐陷入浅眠。 后来又不知过了有多久,日头正上三竿,车帘缝外颠三倒四的白光亮得晃眼,薛岚因原还没能清醒,挥鞭催赶马匹的声音却戛然而止,紧接着整辆马车也一并停顿下来,棚外隐隐响起一阵细密悠长的人声。 薛岚因睁开眼睛,便见晏欺也是醒着的,彼时正弯腰凑在车帘旁边远望着什么,薛岚因待要躬身上前,却被晏欺单手拦了下来。 随后车帘被无声撩开一道细缝,只能见得外边人头攒动,似有五六辆随行的马车齐齐停滞在一处,堵得山路一侧皆为冲天刺鼻的潮腥气息。 薛岚因回头去看晏欺,晏欺只对他摇了摇头,凝声道:“再往前,就上聆台山了。” 这么快? 薛岚因心头一跳,正说话间,却又听得耳畔传来一道低柔而不失力度的女声: “这些预备运送上山的马车里边,都装的是什么东西?” 那声音并不大,但由车棚里边师徒二人幽幽听来,却算得上是极为熟悉。 因为根本不用猜想,便知来人定是聆台一剑派的沈妙舟。 那女人总是很精明,精明里透有一丝异样的愚钝——正因如此,往往会被大多事情的表象所迷惑,后时垂直堕入沉庞的泥沼或深渊,再无挣扎的余地可言。 隔着一面破旧的车帘,薛岚因刚好能看清沈妙舟半张温婉如旧的侧脸。那时阳光恰是灼人的刺白,她亦身着一袭清浅纱衣,却不知为何,脸上带有微许无言的黯淡,是一种趋向于疲乏至极的死灰。 薛岚因只匆匆朝外看过一眼,便被晏欺拽着手肘狠狠向里拉了进去。 “不要命了?”晏欺低声斥道,“上赶着往人眼皮底下撞?” 话没说完,人反被薛岚因朝下一把摁了过去——与此同时,车棚内外发出轻微耸动,那沈妙舟身后跟有十来名青蓝长袍的同门弟子,各持长剑纸灯,不由分说便要上来搜车。 薛岚因心道不好,正要拖着晏欺藏往铁箱后方,刚巧从枕那厮也挤开帘子躲了进来,如此狭窄拥挤一间车棚,一时容纳足有五个手长脚长的大男人,尤其是最角落里那昏死不醒的两大壮汉,这会儿密布的汗臭和着黑市独有的咸腥气息,熏得周遭尽是一股子难言的异味。 这味道是实实稳稳能要人命的恶心。晏欺光吸一口气,半张脸已跟着起了一层极其嫌恶的铁青色。薛岚因一面伸手护他,一面想方设法将从枕往外推搡道:“你……你他妈的,滚出去!快滚出去,挤死了!” 从枕却是不让,双手紧撑在车棚内壁,压低声线纹丝不动地道:“我滚?如今除了程避一人,还有谁是他们眼生没见过的?我若半途暴露行踪,你们还想有活路可走?” 薛岚因直冷笑道:“姓从的,你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说罢,手侧涯泠剑应声一扬,几乎是毫不犹豫抵上从枕微微颤动的脖颈。晏欺登时敛了面色,待要出手阻拦,却正逢得另一柄细长剑鞘自帘外捅了进来,薛岚因慌忙收剑回去,揽过晏欺朝车棚侧方稍微贴近一些,那外边伸进来的剑鞘便刚巧抵在正中央的大铁箱上,一连敲出数声显而易见的脆响。 棚中三颗乱跳不断的心已纷纷提至嗓子眼处,生怕稍不留神,叫人探出异样,那别说上聆台山,恐怕当场便要叫沈妙舟这毒妇人一次逮个透底,之后再是个什么下场,甚至无需费神估量。 那时薛岚因手按在剑上,神经更是紧绷到了极致。不料那柄细长剑鞘只伸进来粗略敲了两敲,外边儿持剑的弟子便不再执着细探了,仿佛是在默守某种不成文的规矩似的,直起腰身,又向车棚外负责赶车的程避随口问道:“里面都是箱子?” 第159章 隐情 程避这小子, 到底没见过什么世面, 平白遭人一唬,能做出的反应就只有点头和摇头。 好在这回他胆子还算够大,硬着头皮颤声应道:“是……都是箱子。” 面前那人先时也不打算怎般搅和, 却不知为何, 突然又一把探手抓上车帘的边角,直道:“不成,来历不明的东西不能运上山去,都打开来看看, 箱子里又放的什么玩意儿?” 程避脸色瞬间就变了,见人已三两步轻松跃上了车板,慌忙作势要拦——而这厢车棚里的三人, 当即握起刀剑,显然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一时之间,两边俱呈蓄势待发之态。程避抬起一手,尚未成功挥挡出去, 只听沈妙舟低低一声, 忽又在旁喝止道:“不搜了,一会儿上山还有事情要办, 不要浪费时间。” 此话一出,不光那群同行弟子愕然怔住,连带车棚里紧张至极的另外三人亦禁不住狠狠一愣,还待悄然朝外查探些什么,那些个青蓝衣衫的弟子已然退潮一般纷纷散开, 其中一人生出疑虑,不免上前向沈妙舟追问道:“夫人,这批箱货数量如此庞大,当真不仔细搜查一番,再予以放行吗?” 沈妙舟面色苍白,总归有些不大自然的地方。她动了动唇,片晌之余,终是摇头制止道:“不搜了,这些都是……开春招待外客需要用到的东西,现下贸然拆开查探,怕只会更加不妥罢。” 众弟子道:“都是莫掌门要的东西?” 沈妙舟迟疑一阵,很快又轻轻颔首道:“嗯,是的。” 如是一说,就算有人好奇心甚,亦没可能再壮着胆子继续朝里翻找。沈妙舟撒了个弥天大谎,瞧着便神色不对,薛岚因在里看得不算清楚,却也勉勉强强品出一丝异样的味道。 “厉害啊,这女人。”薛岚因啧啧称叹道,“知道胳膊肘往外拐了。” 晏欺眉目微舒,却仍是轻轻捂了他嘴道:“小声点,生怕别人听不见么?” 随后再次撩开车帘,沈妙舟已带着十来名随行弟子拐弯上了山路,步伐匆匆走得老远一段距离,没用多久,便渐渐失了踪影。 程避一人在外,闷得满头皆是冷汗。这会儿见人已走远,便弯腰探进车棚里来,直喘着粗气道:“吓死我了,方才那是什么人?” 薛岚因道:“还能是什么人?莫复丘的老婆呗!” 程避瞪眼道:“那不是……掌门夫人?” 说罢长长舒出一大口气,又是百般惊骇地道:“还好没让他们往车棚里看,不然就全玩完了…… ” 薛岚因冷笑一声,顾自嘲道:“可不一定,看她那样子,十有八/九是在帮闻翩鸿打掩护。” 程避犹是惶恐道:“那她刚刚不让搜车,也是因为……” “不用猜了……姓闻的和沈妙舟那档子风流旧账,谁见谁知道。” 程避登时瞠目结舌,只觉让人强行灌了口苦酒,那味儿不定是他想闻的,后劲却是一股一股往鼻腔里钻。 他看了看晏欺,又看了看薛岚因,似还想说点什么,晏欺却眯眼将视线外投,粗略一扫——彼时约莫处在聆台山脚下,过往的行人马车应接不暇,正是喧嚣繁忙的路段。 闻翩鸿要想夹点私货运送上山,委实要花一番功夫,这会子倒叫薛岚因等人白捡一趟大便宜,蹭着人家掌门夫人的威名挥鞭赶马,跟随同行的车辆四下颠簸,一路绕进了聆台山对外惯用的通道口。 待得行到一半的时候,晏欺摆手叫停,那时已近落日黄昏,程避实打实在外赶了一天的车,整个人都在累得打跌,晏欺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便对他道:“行了,别赶了。一会儿再往上走,过了山门,也就不好糊弄了。” 薛岚因以往是来过聆台山的——二十年前还在洗心谷的时候。但那记忆实在有些久远,大多细节已没法在脑中成形。 他想了想,良久才向程避道:“聆台山常年向外开放,山间多半设有客居,来往人流更是数不胜数。你先混里头躲上十天半个月,届时再等我们消息,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程避亦觉此法甚妥,毕竟他这半点功底没有的大拖油瓶,跟人身后除了犯浑就是拖累,仔细一圈想来,还真找不出有什么别的用处。 这会子程避正双目失神穷发着呆,倏而手中稳稳一沉,再低头时,两掌之间多了一把极为熟悉的细柄木剑。 程避待要发问,却见晏欺正抱臂坐在长帘边缘,伸手将身下木板轻轻一叩,意味分明地对他说道:“……这么大个人了,打架不会,躲人你总该学着一些吧?” 程避垂眼瞅着掌中木剑,正是从长行居带出来的那一柄。也是风雪夜里,晏欺自镇剑台内亲手挑选的那一柄。 一切过往的记忆都还是鲜活的,跃动的,轻而易举便漾红程避一双黝黑清亮的眼睛。他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话,最终却只将双唇微微一抿,紧握那把细柄木剑,对着晏欺深鞠一躬,道:“弟子……多谢师叔提点。” 晏欺点了点头,只道:“赶紧走,过阵子天黑下来,山路危险。” 程避又是一弯腰,这回却是对着薛岚因的,着实郑重而又严肃。 分明只是普通一次告别,他却偏骇得像是生离死别一般,红着两眼,站定在原地动也不动。那模样薛岚因看了也难免有些发怵,后时干脆挥动手臂,压着嗓子对他道:“别磨磨唧唧的,快走罢!” 程避到底不敢再磨蹭,抱着木剑,深一脚浅一脚便往山路深处钻。这回换了薛岚因扬鞭赶车,所用的力道比程避要大得许多,反手抽在马屁股上,即是一阵噼啪作响。 彼时车棚内只剩了从枕与晏欺二人。晏欺嫌着里头腥味儿太重,不愿多待,方要伸手去掀车帘,却听从枕自他身后轻轻一笑,似夸似嘲地道:“晏先生这师叔当得……甚是称职。” 晏欺头也没回,仅侧了侧脸:“……你也称职。” 他没说称得是个什么职,彼此二人之间,却俱是心知肚明。 晏欺是个聪明人,但他如今修为全失,禁术散尽,再不及当初那般凶煞慑人。 从枕倒也不怕他,只是摸不透对方真正的心思。于是想了一想,继又意味不明地道:“晏先生素来最是宠徒弟的。如今赶着上聆台山,倒不顾岚因兄弟如何反对了?” 晏欺道:“有我师徒二人在前做挡箭牌,岂不正遂了你的意愿?” 从枕沉默半晌,后只淡淡应道:“先生言过。” 晏欺冷笑一声,不愿与他过多周旋,随后单手一掀车帘,弯腰坐到薛岚因身边,再不往车棚里头瞧上一眼。 那会儿薛岚因手里正握着鞭子,耳畔尽是嗡嗡响起的人声,后见晏欺从里钻了出来,便忍不住皱眉道:“师父何必同他废话,一会儿到了地方,我们便与他分开走。” 晏欺仰头望着山头大片大片的苍翠林木,其间隐有烟雾弥漫缭绕,再远一些,甚至能见得聆台一剑派高耸入云的红褐色山门。 十七年前,他便是在此处,手执那柄染寒光如昼的涯泠凶剑,将聆台一剑派上下尽百余弟子尽数挥砍至支离破碎,鲜血溅满山门内外一道道数不尽的青石长阶。 ——为的只是给薛岚因一人殉葬。 如今弯弯绕绕过了这么些年,他又同薛岚因一起回到这片满载旧忆的生死之地。 晏欺从来不喜欢这里,若不是闻翩鸿的步伐日渐紧逼,他本不会有上聆台山的任何打算。 “不用赶车过山门。”晏欺道,“再往前一些,我们也下车,人跟上去就行了。” 薛岚因叹了一声,道:“你打算怎么折腾?” 晏欺道:“你跟着我来,不会有事的。” 两人窸窸窣窣忙碌片刻,薛岚因将马车赶得七扭八歪,最终彻底脱离上山的车队,拐弯绕向长枝茂密成林的高树丛里。 薛岚因翻身跃下马车,一看头顶天色,一轮红日已落山头,用不了多久,想必便要彻底趋向昏黑。 紧接着晏欺从枕也撑起车板跳了下来,三人合力将车板车棚一次拆得零零碎碎,成堆的木头破布纷纷散开了埋土地里,随后又抬着车后两大壮汉往布帘下狠狠一塞,裹一团扔山路外围的小陡坡下,且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光就这么藏着,怕是要叫来往巡逻的人瞧出异样。”薛岚因凝神望着眼前拆成一堆破烂的木板车,手里还剩下一匹无处可去的大屁股马儿,“眼下离了车队,再能到什么地方去?” “这地方够偏,路段又陡,没人会往犄角旮旯里打灯巡逻。”晏欺松松手腕,捏过缰绳将马儿拴树枝旁,对薛岚因道,“多了马车反而碍事,如今已混上聆台山,也不再需要了。” 薛岚因道:“那俩黑市来的王八羔子……也都放这儿不管了?” “嗯,不管了。” 薛岚因端起双臂,不放心地朝周边扫过一圈,总觉像是少了点什么。半晌过去,方要习惯性去牵起晏欺手掌,倏而眉心一跳,似全身上下被针扎一般,猝然开口喝道:“糟了,师父!” 第160章 错漏 晏欺正在旁边站着, 忽听徒弟这么一声高喝, 一双耳朵都不禁骇得嗡嗡作响。 待回头时,恰见身前身后皆是一片空落,满眼山石林木之间, 顷刻只剩得薛岚因一人。 晏欺心头一惊, 当即反问薛岚因道:“姓从的人呢?” 薛岚因也跟着一并蒙圈儿了。适才那白乌族人还下车跟来一起拆卸车板,这会眨眼一瞬间的功夫,人跟变戏法似的,说没也就没了。 “这龟孙子!” 薛岚因气得骂了一句, 犹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四下张望搜寻好一阵子,确是没在附近见着半分熟悉的踪影。 晏欺起先也有些纳闷不解,后时瞧着薛岚因还在原地站着打转儿, 便上前轻轻拍了他的肩膀道:“得了,别找,让他一个人去罢。” “谁知道他又玩儿什么花样。”薛岚因咬牙道,“万一中途卖了咱们怎么办?” 晏欺边往大路上走, 边对薛岚因道:“他当真想溜, 光凭你我也拦挡不住。” 薛岚因道:“你说要拿他当引路灯的,这下灯也没了, 还拿什么引?” 薛岚因偏头看他,刚要说点什么,忽而见得数十尺外光影流动,草丛沙沙起伏作响,似有人正提灯往这一处来。 晏欺脚步一顿, 霎时拽着薛岚因往树林里钻。师徒二人俱是屏息,双双/飞身跃往树梢上方,静候片晌之余,果见路旁一前一后来了两人,青蓝衣袍,灰白腕甲,腰间中规中矩系有一枚暗囊,不必多猜,定是聆台一剑派中弟子。 那二人俱是少年模样,负剑在后,手提一盏纸灯,微光映照之下,眉目还算俊秀干净,表情不知为何却有些猥琐鬼祟,薛岚因竖起双耳,过不多时,便听其中一人道:“……掌门夫人近来下山下得甚是频繁啊。” “能不频繁吗?”另一人道,“咱掌门人都快不行了,听说咳疾愈发严重,有时甚至还会咳血……夫人急得焦头烂额,成天山上山下地跑,就是为了给掌门的请大夫抓药。” “还请大夫……有啥子用没?” “有屁用!我看啊,掌门人也是年纪大了,这又是断腿又是咳嗽的,换谁折腾得起?” “嘘……你他妈的,小声一点,叫旁人听见了,当心赶你回家种田去!” 话正说至一半,眼前倏忽一阵昏暗,手里那盏纸灯瞬时跟着一并熄了,紧接着应声而来的,即是一阵凶猛凌厉的腿风。 薛岚因纵身从树梢一跃而下,曲膝便从背后撂倒其中一人,而那另一人骤见变故袭来,不由分说,伸手去碰腰间用以防身的武器暗囊,不想指节微微朝下一动,正巧迎上晏欺一记从天而降的刚劲手刀,先劈腕骨,再至臂膀,最后一击直点后脑脖颈一带昏睡要穴,片晌只听扑通一声,二人同时失去意识,趔趄着朝后歪倒一处,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薛岚因一手一个拎着拖往树丛深处,彼时天色渐暗,晏欺轻轻将纸灯点燃,在后压低声音仔细提醒道:“小心点,随便寻一处藏好就成……他们睡穴被封,没人解是醒不来的。” 薛岚因走到一半的时候,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转头对晏欺道:“师父来,脱衣服。” 晏欺站在原地“啊?”了一声,人已被薛岚因一把扯着拖进草丛里,三五下除去外袍,随后窸窸窣窣发出一连串响,两人再出来时,皆已换得一身干净利落的青蓝衣袍。 薛岚因托过纸灯,借着一星半点微渺的火光,反手将腕甲暗囊替晏欺系上,末了取下发带绑在他头顶,轻轻松松缠了一束马尾,再看之时,眼前白衣胜雪的小师父,已成面容清朗的少年姿态。 “好了。” 薛岚因心念一动,望着晏欺的眼神逐渐柔软下去:“穿成这样,混进聆台一剑派总该没问题。” 晏欺多少有些不自然,微别过头,捏过另一边腕甲给薛岚因缠上:“自欺欺人罢了,真叫闻翩鸿瞧见正脸,还怕他认不出来?” 薛岚因低头在他侧脸落下一吻:“不怕,有徒弟保护你。” 晏欺狠狠乜他道:“谁要你保护?” 两口子各自穿着别人家的衣裳,互看不顺眼瞪了半晌,最终薛岚因哈哈一笑,大手拉过晏欺朝怀里一揽,将欲步伐迈开朝石阶上走,正巧远处投来一束微末的冷光,有人提着灯盏朝二人在的方向高声喝道:“——小张,小王,你俩在树林里磨叽啥呢,一会夜里山门关上了,当心没地儿去!” 晏欺容色一滞,薛岚因倒是神情如常,照例扯着嗓子,扬声向那二人答道:“这就来了,不要急!” ——别说,装得还挺像那一回事。果然打灯那人也是个不管事儿的糊涂蛋,随便听得一声应答,也不再多问了,转身穿过树丛便朝另一处走。 那人一准备离开,薛岚因也拉着晏欺一并往前道:“师父,我们跟上去看看。” “……悠着点。”晏欺望着前方直入云端的红褐色山门,皱眉低道,“别往大路上闯,叫人看着面生,定要起疑心。” “知道。” 言毕,两人提着纸灯,绕过层层林木,向适才来时马车碾过的山路里边儿弯了进去。 入夜的聆台山上人影稀疏,甚是安静祥和。约莫是门规严苛的原因,聆台一剑派的弟子夜时不曾在外流连,即便偶尔动了一颗贪图享乐的歪心思,大多数人也会选择约束言行,杜绝犯戒的可能,以此达到专心习武的一定境界。 薛岚因对待故地重游其实没多大的兴趣,眼前陈列的事物尽数换了一副陌生面孔,待得再一次将之踏在足下的时候,一切回忆都只是虚渺无形的——其中也包括当年蚀骨钻心的剧烈疼痛。 一件事情,挣扎二十余年,至今仍是同一批人,为着劫龙印的再现争至你死我活,拼进无数条命去,最后连口棺材也没能留下,走出来的,只剩得一粒风吹即散的尘埃。 薛岚因眯着眼睛,将手中火光薄弱的一盏纸灯高高举起,映照着漫山遍野数不尽的苍郁树影,同时也在映照着他和晏欺两张晦暗无光的面庞。 “寻常人上山走的是大路,也就是通往山门的石阶。”晏欺顺着光线,抬手指向远方蜿蜒缠绕的数道山弯,“但闻翩鸿运箱子的马车不一样。按时间来算,头天半夜从黑市那条窄巷子出发,到第二天同一时辰送上聆台山——刚好是夜深人静的好时机,加上沈妙舟包庇在后,门中弟子很难从中寻出异样。” 薛岚因道:“可刚刚咱们把车都拆了,还怎么混上去?” 晏欺道:“用腿走,会不会?” 薛岚因拿过纸灯往前粗略一探,听那车轮滚滚的声响已呈渐远之势,可能时间过得久一些,待今日这批车队彻底归入山林,要再想摸着轨迹寻得货物运送的终点,也就变得愈加困难。 ——如今身在山中,脚下踩着闻翩鸿一手掌控的土地,若想另寻退路,几乎已成不可能的事情。 薛岚因偏头与晏欺对视片刻。半晌,叹了口气,再一次用饱含试探地出声询问道:“真打算追过去了?” 晏欺不假思索道:“少废话,哪儿还有机会容你考虑?” 话没说完,忽觉腰间猝然一轻。薛岚因摊开手掌,将晏欺整个儿裹往怀里,足下无声一点,踏过碎石纵身跃上树枝,后又拧来头顶一条相对粗实的枝干朝前一倾,如是持续数次之余,最终借力飞往车队行驶的尾端,匆匆落地站稳。 二人同时熄灭纸灯,周遭便也失去照明的火光,待那落日余晖彻底散尽,耳畔只隐隐听得马蹄踏地的清脆声响。 他们来时跟的是一批车队,中途为防不便,索性绕了个大弯儿,将所有工具一并藏匿销毁,待一切善后工作处理完备之后,这会子再赶急赶忙追出来,车轮滚动的尾音虽尚未断绝,天色却随时间渐暗了下来,周围俱是错杂一片的树木山林,一切事物混淆难辨,便也不好判断前方的车队最终会否抵达同一地点。 薛岚因总觉有些不妥,回头看晏欺时,他却直截了当地道:“走,别落下。” 薛岚因伸手轻轻拽住他的胳膊道:“不成啊师父,同时间上山的马车有这么多,万一跟错了该如何是好?” 晏欺道:“先跟再说,不会有错。” “喂……或玉?等等我!” 师父在前,跑得溜烟儿似的快,可怜了徒弟在后,默默跟得胆战心惊。 二人悄无声息尾随在车队末端,一路走得甚是小心。但见车群渐行缓慢,绕进深山,便只剩得一条细而曲折的长道。 其间碎石铺了满路,硌上去的脚底板甚至都有些生疼。薛岚因牵着晏欺,笼统走了有小半个时辰,再抬头时,前方白雾成烟,灯影熹微,隐约现出一间竹篱围筑而成的陈旧窄院。 彼时距离山脚已近百尺有余,窄院地处山石林木之间,周遭潮冷幽僻,远看似是无人,近时却能见得炊烟袅袅。 适才接连成群的马车队伍,眼下放缓速度,逐一停靠在半阖的院门边缘。紧接着,赶马的车夫纷纷自木板上方一跃而下,撩开车帘,即刻抱着棚内成堆的货箱朝外拖拽。 过不多时,窄院大门吱呀一声,自内影影绰绰走出三四余人,清一色的青蓝长袍,人手一盏纸灯,见了车队,二话不说,便冷冷上前开箱验货。 薛岚因与晏欺并肩藏匿在不远处的斜角树后,天暗而潮,耳畔尽是风声呼啸,偶尔夹杂数道铁箱车板相互碰撞的闷箱。二人静候片刻,待得抬眼再望之时,箱中货品包括放置铁箱的车棚已被人尽数剥开,由内至外,一次毫无保留地检查透底。 “……还好我们半路先将马车给拆了。”薛岚因暗松口气,继又压低声音对晏欺道,“不然挨到这块地方,怕是根本过不了关。” 晏欺凝神望着竹篱之下一批一批由人倒腾开来的大量铁箱,良久无言,眉心却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 仿佛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抬手反拧薛岚因的胳膊,犹疑不决地出声说道:“不对……” 薛岚因忙道:“怎、怎么了?” “这批箱子里,装的不是人血。”晏欺眸色微僵,似有些不知所措地道,“是别的东西……” 第161章 药材 薛岚因起先只是一愣, 很快反应过来, 脸色也随之沉下了大半。 正如晏欺所言,眼前运送上山的大批货箱里,装的并不是他们一直以为的新鲜人血。 鲜血的味道往往异常刺鼻, 即便彼此之间隔有很长一段距离, 也无法阻挡它由内而发的腥臭气息——这一点,薛岚因比任何人还要心知肚明。 而与此完全相反的是,竹篱外成群堆放的大批铁箱,本身并无半分异味, 甚至当车夫将它们逐一开盖来与人查验的时候,都不曾听得浓稠血液惯有的沉厚水声。 “你看,我说的吧……” 薛岚因回头与晏欺道:“你刚刚走那么急, 现在跟错了车,可不是白忙活一趟?” 晏欺眼底渐渐浮出一丝迷茫之色。 这人素来固执又倔强,最不容许在重要的事情上出现任何差池。如今薛岚因见晏欺的样子,怕是要凑去将脸往箱盖儿上贴, 情急之下, 慌忙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道:“或玉,这地方胡来不得, 你别顾着往风口上撞!” “我不会的……你放开。” 晏欺当然没他想得那么愚蠢。于是用力挥手将徒弟赶至一边,转而挪动身形,继续朝窄院门前堆放的箱口里望。 但见那铁箱当中轻飘飘一片,装的真真不是人血,硬要说来, 甚至和常人身上应有的物件一点关系也没有。 晏欺看不清里边究竟是些什么,借着数盏纸灯投下的微渺光线,大约只能瞧见其松松垮垮一个形。 那些车夫一个比一个手脚麻利,办事绝不磨蹭拖沓,三两下便抬过铁箱搬往窄院当中,逐一摆平放稳,随后迅速回车赶马,催着空落落的车棚继续朝山下行驶。 如是一来,真正的问题也就瞬间显现出它存在已久的一小片边角。 “闻翩鸿在黑市一带大肆搜集人血……这一点必定不会存疑。”晏欺道,“而且山上山下每日通行的车马数量有限,就算跟错车队,也不至于错到离谱。” 薛岚因勉强朝外瞥了一眼,又匆匆拉过晏欺手腕道:“管他有错没错的,我们走了便是,这地方不适合多待。” “等等……你急什么?” 晏欺最怕徒弟性急,事实证明,他也确实比谁都急。师徒俩匿在暗处,薛岚因来来回回站不住脚,晏欺拿他没有办法,便只好低声令道:“……你安生点,一会儿去看看那边箱子里装的什么。” 薛岚因拧眉道:“你还要看?” 晏欺简单“嗯”了一声,算是作为应答。两人无言片刻,待得人散灯熄,马车一溜烟走了个干净,竹篱外的青蓝色身影纷纷隐入篱内,也不知是在里捣鼓些什么。 晏欺站着耗了一会儿,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回头对薛岚因道:“走了,过去。” 薛岚因觉得师父自打失了修为,胆量简直就翻成了平日里的两倍。说是莽撞,又不像是莽撞,但归根结底,总就是没法叫人省心。 然而晏欺行事一向干脆果决,一不做二不休,趁着眼前正没人的空档儿,一个飞身便跃上窄院的房顶。薛岚因无奈紧随在后,见那竹篱围绕的矮屋乃是茅草搭筑而成,柔软的质地,算不上有多坚固,漏风不说,脚踩上去甚至会沙沙作响。 ——至于适才运送上山的成批铁箱,便处在脚下一层茅草相隔的地方,并排陈列得齐整有序。 透过屋顶横七竖八的数道缝隙,隐约能瞧见其间纸灯昏黄薄弱的火光。 而窄院内围,笼统设有三人负责把守——说是把守,实际只是翘腿坐在铁箱旁边,俱是一脸昏昏欲睡的模样,看着就没什么精神。 薛岚因陪晏欺卡在屋顶视线的死角处,费尽一身力气,也没能看清箱子里装的什么。 末了,无可奈何,继又讷讷对晏欺道:“师父明知道箱子里装的不是人血,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追究到底?” “……你小声一点。” 晏欺伸出一指,不偏不倚正抵在他唇边。无边夜色之下,只见那一束柔软墨发随风贴过耳际,一丝一缕间,尽是难加掩饰的温柔与缱绻。 薛岚因直勾勾盯着他瞧,一时连自己要说什么,都给忘得一干二净。此时此刻,只想找来一张被子,将师父竭力裹成一团,摁在身下好生宠爱一番——在这露天席地里,想必也别有一般情趣。 不过话要说回来,晏欺当然不知这会儿的狗徒弟在打什么歪心思。 他只觉得和薛岚因这厮讲起道理来,简直甚是费劲。 如今情况特殊,他没法将所有理由一次列得清楚明了。刚巧院内负责看守的一众人等状态不佳,显然是瞌睡连天的困顿征兆,于是晏欺好人做到底,扬起一掌,对着一旁尚在懵懂的狗徒弟道:“看准了,直接拍昏睡穴……这些都熟门熟路了,不需要为师教你吧?” 这一头,薛岚因还在满脑子不找边际的飘忽幻想,那边晏欺已折腰一跃,翻身自房顶轻轻跳了下去。 薛岚因适才回神,慌忙出声唤道:“或玉!” 话音未落,晏欺正是单掌挥出,眨眼撂倒其中一个。这一举措,毫无疑问是在一片几近无声的死寂当中,陡然炸响一道引人戒备的惊雷。 现今一人倒下,另外两人便像是那热锅上不知所措的蚂蚁,腾的一声,一前一后自座椅上飞跃起身,二话不说,反手抽开腰间三尺利剑,犹是警觉不安地高声呵斥道:“什么人!” 薛岚因登时心乱如麻,唯恐晏欺不慎遭人刺伤,当机立断,亦是瞬身翻至顶下,抬起一腿,正中持剑一人后脑,随后夺其长剑,勾手一旋,以剑柄朝前,腕部发力,一击再中另一人颈侧。 一时之间,满屋俱成混乱之势。薛岚因一人提着两个,晏欺倒是眼疾手快,五指朝前一勾,即刻掀起屋内铁箱一盖,另那两人还待开口呼喝,偏被薛岚因抬掌劈过后脑,声未能出,人已歪歪斜斜着软倒下去,再无挣扎余地。 薛岚因忙前顾后,将那青蓝衣袍的看守三人逐一拖进角落,以防万一,还扯来一张厚布遮掩。 末了,待得一切后事料理完毕,回身去寻晏欺,他却已将整间屋内堆放的铁箱尽数揭开,彼时满室皆泛着一股极为特殊的土腥气息,细细嗅来,当真不存在任何活人血液应有的咸涩味道。 薛岚因低头匆匆扫过一周,复又不明所以道:“师父,你……” “别……先别出声。” 晏欺抬起一掌,将薛岚因几欲张开的双唇轻轻掩住,随后以袖掩面,探出另一手,去拈那铁箱之中堆满的未知物什。 箱中并非人血,也不存任何难闻的异味。晏欺伸手将里边堆放的东西小心捞了出来,只见得一捆不大不小的土灰色麻袋——其袋身干燥洁净,没有半分脏污,而袋口由粗绳系紧打结,似避免有漏风情况发生。 托在手上,轻飘飘的质感,算不上重,无需凑近细嗅,已有微许不易察觉的草木清香。 薛岚因想也不想,脱口便道:“装的是药材!” 晏欺见他开口,慌忙又以一指抵在他唇畔道:“让你不要出声,你偏管不住嘴!” 薛岚因无措道:“怎……怎么了?” 晏欺自怀中迅速掏出一方巾帕,一把捂上薛岚因口鼻。自己则以长袖拂开,尽量避免与周遭空气产生直接接触。 “药上有毒。”晏欺道,“不要大出气,当心没命。” 薛岚因心里“咯噔”一下,很快又回过神来,隔着一层巾帕闷声问道:“什么毒啊?” “……不清楚。” 晏欺抬手赏他一记栗子:“所以叫你小心一点,别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罢五指伸开,照例探入麻袋当中,试图从里取出一点什么。 薛岚因在旁看得胆战心惊,总归想上前一步加以阻止。然而晏欺不肯放手,薛岚因也就只能挨边上干守着不动,半晌过去,但见晏欺自那袋中取出一堆类似草药的霉黑色物什,干巴巴地挤在一团,稍事一碰,顿时便窸窸窣窣地碎裂一地。 薛岚因蹲下腰身,将那破碎不成形的细小药物细细搁置在掌心,瞪眼打量片晌,并未从中瞧出任何异样。甚至再观察久一些,还隐约觉得有些眼熟。 “如果我没眼瞎看错的话,这些……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补药。风干碾碎了,再扔麻袋里,时间一长,就会变成这副乌漆嘛黑的模样。”薛岚因抬眼向晏欺道,“你说它们有毒,又是从哪儿来的毒?” 晏欺看他一眼,恨铁不成钢道:“有毒没毒,光靠一双眼睛,还能盯出一朵花儿来?” 薛岚因道:“那……要不放进嘴里尝尝?” “别……你给我老实点,不要坏事。” 晏欺伸手过去,将薛岚因掌心摊开的细碎药草一把夺了回来。半晌之余,似还想说些什么,不料屋外竹篱发出吱呀一响,瞬时将这寂静无人的夜晚惊醒打碎。 与此同时,一连串脚步声声乍然而起,毫无犹豫阻隔地,正朝铁箱堆放的昏暗室内迅速踱来—— 第162章 寒心 当时的薛岚因, 大概是拼尽了全身力气, 适才紧抱晏欺一个闪身飞速跃上房梁顶端。 室内本无门扉遮掩,因而在竹篱响过之后,便不存在其余杂乱的尾音。有的只是阵阵清脆的脚步声响, 踩在遍地枯草铺成的参差路面上, 反有种格外引人警醒的力量。 薛岚因屏住呼吸,脚下的房梁算不上有多坚固,容纳他和晏欺两人的重量,已到了实在勉强的地步。 然而脚步声愈渐朝他二人靠近, 这种时候,要想再次换地儿躲藏,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晏欺拽着薛岚因, 悄然朝里退了些许。再抬头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即是一袭极为熟悉的素淡纱裙。 薛岚因只稍稍朝下看了一会儿,人就差点弹坐起来。好在晏欺迅速伸手将他摁了下去, 两人紧贴着在屋顶磨蹭半天, 一时险些没站住脚。 “——人都去哪儿了?” 来人一开口发声,薛岚因便知定是沈妙舟无疑。 那女人的声音总是很温和的, 近来还透着微许显而易见的疲惫。 从房梁上方这一巧妙的角度往下俯视一周,刚巧能瞥见她发丝柔软的头顶,已无声无息添有数道斑白的新霜。 “人呢?” 沈妙舟缓步踏入屋内,一眼见得满地铁箱开的开,合的合, 尽呈一片狼藉之态,登时起了大火,愈发气急败坏地道:“今日看守药材的人都怎么回事,怎越到关键时刻,便越是学会偷懒耍滑了?” 然而同一时间里,躲在房梁上的薛岚因,默默为自己捏了把汗。 ——其实并不是没人,也不是偷懒耍滑。 薛岚因心道,只不过早前那群尽忠职守的看门弟子,让他和晏欺一口气打晕了,一个不剩给藏进了角落里。依照眼下这般状况,只需稍稍挪点位置,便能一次瞧得透底。 无奈沈妙舟这女人……是个死脑筋,走路都不知道拐弯儿的。 又或许,她本就来得匆忙,约莫是早有要事在身,久久不得空闲——如今火急火燎绕着铁箱看过一圈,干脆探手出去,朝那堆积成山的麻袋当中抓过一把,麻利掂量片刻,便直接将它们揣进怀里,当即也不再拖沓,迈开步伐转身就走。 院外的竹篱不知疲倦,再次随人离开的脚步发出吱呀一声长鸣。薛岚因适才从房梁上一跃而下,望着沈妙舟渐渐远去的背影发呆失神。 “这婆娘……魔怔了不成?”薛岚因微一抬腿,将角落里叠罗汉似的三大“躺尸”轻轻踹了一脚,随后皱眉不解道,“看她办事儿的劲头,我都得着急上火。” “谁知道。” 晏欺曲起两指,有意无意把玩着手里黑糊糊一团草药梗子,继而又道:“我看啊,这些东西……八成都是送去给莫复丘的补药。” 薛岚因习惯性接话道:“也确实,聆台山上,就数他一人是个大药罐子,每天多少都吃不够。” 然而话刚说完,忽而猛地一愣,想起晏欺刚刚提起的事情,又忙不迭地出声重复道:“慢着慢着……你说什么?那药是给莫复丘的?” 晏欺淡淡道:“不给他,还能给谁?” 薛岚因微有诧异道:“可你刚刚还说,这批草药里……有毒?” 晏欺不置可否,只偏头与薛岚因对视一眼。二人同时会意,再次将目光稍事偏转,无声投往沈妙舟匆匆离开的方向—— 与此同时,仍是寒潮骤降的深夜。 沈妙舟一手端着热气升腾的药碗,则另一手垂搭着一件温暖厚实的雪白狐裘,弯曲朝前绕过数步,推开枯枝林木交叠掩盖的数道门扉,即是一间设有防御结界的宽阔木屋。 屋内闷咳声阵阵,显然已有些嘶哑。沈妙舟缓缓迈过门槛,那桌前油灯正燃,而在桌后则是一人消瘦枯冷的身影,映在渺渺一星昏黄之下,便愈发显得憔悴难言。 “药来了,复丘,近来天凉……趁热喝了吧。” 瓷碗与桌面相互碰撞,发出清脆一串微响。莫复丘闻声抬头,却未动作,只望着她微微一笑,道:“……多谢。” 沈妙舟转身替他将狐裘盖在腿上,展开,然后细细铺平:“你我之间,何需言谢?” 说罢又端过药碗,轻轻置于莫复丘手边,继续叮嘱道:“大夫说了,眼下深冬,你这咳疾若不尽早医好,时间拖得太久,便更难根治了。” 莫复丘垂下眼睫,碗中蒸腾的雾气,将他细纹遍布的面颊渐渐熏至一片朦胧。半晌,复又闷头轻咳数声,俱是说不出的沉郁与压抑。 沈妙舟再次上前,温柔抚摩他起伏不断的后背,同时不忘低低劝慰道:“身子不好,就不要老顾着门派里的事情。等到来年开春,咱们就要推选新任掌门了……如今年末这时候,你总该放下一切事务,好生休息一阵了吧?” 莫复丘起先没有说话,只盯着油灯下一碗清黑色的药汁。良久过去,终是低笑着仰起下颌,将那热烫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瓷碗再次磕上桌面,已是空落落的一声轻响。沈妙舟不知为何有些尴尬,伸手将那四下摇晃的小碗扶稳,忍不住对莫复丘道:“你……不用这么急啊,烫到了该如何是好?” “……都在盼着我让位,是吧。”莫复丘忽然没由来地道。 沈妙舟微微错愕道:“复丘,你……” 莫复丘摆了摆手,适才眼中阴霾尽数一扫而空,待得再望向沈妙舟时,仍旧是满面平缓温和的笑容。 “没什么,我累了。”他道,“你也早些歇着去吧,年后有的是时间忙,可别累坏了身子。” 沈妙舟没有出声拒绝,也没有立刻转头离开。她默默凝视着油灯下那一张异常苍白的面庞,两人眼底的情绪不知在何时,已产生些许微妙的变化。 “复丘。”沈妙舟低头,将桌前那只余温尚存的瓷碗碰握在手心里,再一次,不抱希望地道,“推选新掌门一事,你真的打算……” “嗯。”莫复丘提前将她打断道,“留给将来有潜力的门中弟子。” 顿了顿,他没再去看沈妙舟的眼睛,而是将空冷的视线缓慢投向窗外:“……如果有必要的话,副掌门这一职位,兴许还需要谷师弟主动做出退让。” 沈妙舟眉心一颤,瞬时变了脸色:“复丘,这……你这样做,不怕寒了谷师弟的心么?” “去歇着吧。” 油灯昏黄微弱的光晕之下,莫复丘满面皆是说不清的困顿乏力。但他那一双清亮的眼睛,纵是在迷蒙至斯的深冬寒夜里,也不曾有过片刻的怯懦与退缩。 “妙舟,我们都累了,需要歇一歇。”他缓声,又一次与她重复道:“你……去歇着吧。” 沈妙舟许久无言,到最后,终是接连退后数步,及至跨过门槛,彻底隐入门外大片无际的夜色当中,再不见得半□□影。 聆台山的夜时多雾霭,往往阴冷而潮湿,极易结成难以退却的刺骨之寒。 沈妙舟离开木屋没走多远,而是双手捏着那只空落小巧的药碗,干站在原地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很不巧的是,晏欺和薛岚因也正在不远处的树梢上方,不动声色打量这场看似平和无波的闹剧。 不知她一人在屋外静等了有多长时间,总之窗前的油灯不曾熄灭,里面那人说他累了,归根结底也没能歇下。 后时天色愈发生得暗沉,沈妙舟亦不再执着于困守原地,回身迈开碎步,走的便是与木屋全然相反的方向。 薛岚因抬头望向她黯然远离的背影,沉默一会儿,复又问晏欺道:“还要跟上去么?” 晏欺想了想,终于摇头道:“不跟了,她再要走,估摸着……得找闻翩鸿去了。” 薛岚因古怪一笑,也不知是不解,亦或是带有几分嘲讽意味地道:“为什么有的人明明有了正主,偏还要在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 “她喜欢呗,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晏欺翻身跃下树梢,随后薛岚因也跟了过来。这做师父的,到底是了解自家徒弟,唯恐他张嘴多问,便及时出声中止话头道:“好了,先别说这个……眼前最重要的,不是先找到云遮欢在哪里么?” “没说不找。”薛岚因摊手道,“可我们没法和闻翩鸿直接打照面,那该死的白乌族人也不在旁边,一点线索都没有……这该怎么找?” 晏欺道:“……用眼睛找。” 话音未落,薛岚因刚想回点什么,但见眼前一道青光乍然浮起,几乎是毫无征兆地,堪堪袭上晏欺未有任何真气加以防备的薄弱后背。 “或玉!” 薛岚因大惊失色,当即拉住他的臂膀狠狠朝怀里一带。 师徒二人同时被斜飞前来的浑厚气劲震开数十余尺,薛岚因脊背朝后,重重磕上树木粗壮坚韧的枝干,登时爆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好在晏欺还算幸运,由薛岚因双手紧紧护在臂弯当中,暂且没有受到过量的伤害。 两人狼狈不堪地彼此搀扶,勉强自大片树影间站稳身形,但闻阵阵寒风呼啸之中,隐约夹杂三两道轮椅滚动的吱嘎声响。 薛岚因竭力从背心传来的剧烈痛处中抬起双眸,便见那微微灯火环绕之间,一人素冷苍白的佝偻身影近在眼前—— 正是适才屋中埋头闷咳的莫复丘。 第163章 恨极 时隔多年, 同是故人重见的一段戏码。 只是一人修为散尽, 另一人油尽灯枯,早已不复当年那般光景。 “我聆台山近来守备虽多有疏漏之处,不曾想何等鼠辈都敢来此地走上一遭。” 莫复丘满面萧条之态, 独身一人支起轮椅, 却仍似往日一般正义凛然。 “晏欺,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他道,“遣魂咒催你不死,你倒有力气跑这里来滋生祸端。” 晏欺冷笑一声, 无所顾忌道:“……对着你这半死不活的残废,又有什么不敢?” 话刚说完,恰逢莫复丘扬起一指, 念动口诀,又是一缕青光自半空中生,当即向薛晏二人所处方位飞驰而来。 薛岚因大骇之下,腰间涯泠凶剑一声铮鸣, 霎时随之夺鞘涌出, 赶在刺目青光落定之前,迅速展开一道剑起燃筑而成的坚固结界。 一时之间, 漫天俱是光影攒动。 莫复丘虽是早年落下顽疾,一身功法却已达到上乘境界,双腿不便,丝毫不会影响他出手的速度。 然而凶剑护主,晏欺如今修为全无, 涯泠剑意识终究未死,一人一剑之间,无形牵绊更是关键时刻的保命利器。 缠斗本身,算不上是人与人拔剑相抵的血腥之斗,眼下两股气劲相互交绕,一面是来自莫复丘的雄浑真气,一面则是涯泠剑残余的汹涌剑光,两者不分你我,但弊端显而易见—— 孤剑难支,愈渐生出疲弱之态,然而此时薛岚因后背剧痛,勉力扶稳晏欺手腕之时,双肩都在止不住地发出颤抖。 晏欺慌神,瞬时转头抓握他臂膀道:“你有没有事?” “皮外伤,你不要管。” 薛岚因反手将晏欺拦在身后,继而凝指聚集周身内力。 正是与此同时,莫复丘双手结印,缓下声线催动真气。其内功到底是浑厚难驭,一旦冲突迸出,外围一周山林树木收到气劲碾压,纷纷随之扭曲变形。 ——最后一道口诀划上句点,轮椅上的男人睁大双目,猝然朝他师徒二人喝道: “——聆台山如此清净之地,何曾轮得你这双手血腥的魔头前来玷染!” 话落,真气瞬时随声炸裂涌出,漫天青光聚成刀雨,一击将涯泠剑展开的结界碾碎成尘。 晏欺面色一变,下意识里拉过薛岚因手腕道:“薛小矛,躲开!” 熟料薛岚因非但没躲,在双眸尚在清明的情况之下,犹自上前,正对青光气劲袭来的方向,单指探出,毫无犹豫地隔空书写符咒。 晏欺登时意识到徒弟准备做些什么,几近失声地冲他喝道:“住手,薛小矛,不要胡来!” “薛岚因!!你给我住手!” 火急火燎的尾音尚且在夜幕当空盘旋,薛岚因这招术法却也使得恰到好处——亏空自身内力,以莫复丘身边散开的真气作为媒介,在符咒书写完毕那一瞬间,周围本已狼狈扭曲的空间,霎时随着术法催动的效用调换拉伸到了极致。 此法偷天换日,皆可得到一试,故曰“偷天”术法。 昔日秦还所授之术,薛岚因一次用来偷走师父,一次用来寻找师父,这最后一次,就是用来保护师父。 符咒完成,同时咒法生效。原是在对面屋前竭力念动口诀的莫复丘,无一例外,被强行拖拽至涯泠剑结界破碎的最边缘处,隔在薛岚因晏欺二人身前,竟以自己脆弱不堪的残败身躯,硬生生拦挡下这如雨倾洒般的耀目青光! 此法适才施用大半,薛岚因头次尝到内力亏空的极端痛苦。要待收势,偏已失去掌握局面的最后力气——而莫复丘以一己之躯,拦下自己结印造成的汹涌气劲。彼时双目圆睁,已然骇得鲜血狂涌。 天外所有飞窜流溢的青光剑影,恰在双方陡然失势的情况之下,俱成一片群龙无首之态。 晏欺愕然抬眸,竭力想要抽开涯泠剑,以此抵御接下来场面即将失控的危急状态。不想正逢莫复丘低头一声剧咳,洋洋洒洒落得一地血花。薛岚因亦是面色青白,几次扶着树干都没能站稳,半晌挣扎过后,终只是勉力抬起臂膀,想要勾手握住晏欺微微颤抖的指节。 这时莫复丘却抬起头来,满面俱是伤痛交杂的狼狈之色。 他动了动唇,开口说了一句:“你……” 话没能一次说完,已有鲜红温热的血液自唇角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薛岚因还没有做好任何准备,他甚至想带着他的师父转身逃走。然而也就在这出乎意料的一瞬之间,方才纷纷扬扬反打入莫复丘自身体内的炽烈青光,此刻乍然汹起,几乎在所有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升腾暴涨,轰然发出一声失去控制的巨鸣—— 真气与真气原主之间产生的剧烈排斥,是薛岚因万万不曾料想到的事情。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他催动偷天术法,迫使莫复丘强行接纳自己真气凝聚而成的伤人利器,加之这股气劲本身聚拢他体内雄浑难挡的巨大力量,彼此相碰撞产生的反应便会愈发显而易见。 因此莫复丘再一开口,自他身体每一缝隙中迸发而出的,再不是鲜血,而是适才被迫打入他体内的一大股凶猛气劲。 不过片晌之余,但只闻得一声玉石俱焚般的刺耳轰鸣。四方真气流走,包括涯泠剑频频散发而出的灼人剑光,此刻不再受人压制,便成群魔乱舞,无休无止,自那颓然一点疯狂朝外纷涌而出。 其中首先受到影响的,便是紧挨着莫复丘与结界边缘的晏欺。 薛岚因甚至没能顺利抓住他的手腕,人已随漫空流溢而出的强烈气劲彻底冲开出去—— 数十余尺,全然游离于视线之外的危险距离,薛岚因当场红了眼睛,二话不说,将莫复丘一把推开,跌跌撞撞便朝那方向猛奔过去。 “师父!!” 薛岚因大概要当场魔怔了。空气中不断产生的巨大阻力,愈发逼得人寸步难行。 夜色如此深沉,周遭混乱的气劲迫使步伐阻滞,他走不出去,更没能判断晏欺摔落的最终方位。 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如果这一次,再没能竭尽全力将晏欺留在身边……他,将会永远失去他。 薛岚因比任何一个时候还要清醒,也比任何一个时候还要茫然。长夜无边,他迫切地,只想回到有晏欺在的地方,就算是死在能看到他的地方也好。 然而现实,永远能将幻想毫无保留地彻底压垮。 那时在他身边的,不是晏欺,而是一个低着脑袋,不断朝外咳血的病秧子莫复丘。 周围横行的气流所带来的阻碍实在太大,加之夜色昏沉,树影横七竖八在眼前埋没了视线,别说朝前迈至一尺之距,纵只是堪堪往外行出一步,也已到了周身经脉俱呈逆转扭曲的地步。 薛岚因万念俱灰之下,终于想起什么似的,骤然回身,一把拽起莫复丘的衣领:“你把真气收回去,赶快收回去!!不然我师父……” “没……没用的。” 莫复丘仍在控制不住地朝外吐血,连带声音都已趋向沙哑:“真气一旦催动,整片山林都会受到影响,咳……届时门中弟子见到异样,很快……很快就会赶过来。” “至于你师父……呵,他坏事做尽,本就……死有余辜……你莫不是,还想着为他开脱……?” “你……” 话音未落,人已被薛岚因再次甩开:“混账!” 莫复丘体力不支,扶稳树干栽倒的同一时间里,再次埋头喷出一大口血。 这次不知为何,溅了满地的血渍颜色,尽呈现一股子浓而稠腻的乌黑。 “薛尔矜,这里……是聆台一剑派。”莫复丘目光空洞,面庞更是由一片无法驱散的死迹疯狂笼罩,“你的师父,十余年前,就在你脚下这一块地方……尸山血海,尽数由他一人亲手造成。” “你有什么权利,叫我不对他痛下杀手?” “他……又有什么权利,还敢到我聆台山上来?”他一面用力咳嗽,一面目露狠戾地道,“你们当我这做掌门的,是摆设么!” 薛岚因面色微变,待得片晌过后,倏而又由灰败颓唐,转换成一抹极尽诡谲的微笑。 “莫复丘,你醒一醒吧……都到如今这般田地了,你还当自己是以前那呼风唤雨的莫大掌门呢?” 莫复丘神情枯冷无波,仍是最初那副寡淡模样。 “所有人都在盼你早日下台,滚回棺材里安生躺平,老老实实将掌门之位拱手让人。”薛岚因一字一句,尤是明了清晰地道,“你师弟时刻觊觎你老婆……而你老婆却在给你下毒。莫复丘,你活成今天这副样子,当真就没一点自知之明吗!” 话刚出口那一刻,莫复丘微微一愣。然而很快,他仰起头,竟是出乎意料地笑了起来。 他是真的笑了,笑得整个人都在不断发出颤抖。 “这所有的一切……”他闭上眼睛,忽而又极是嘲弄地道,“难道不正是……拜你师父所赐的么……” 第164章 距离 晏欺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 天还没有大亮。周围参差错杂的树影都是灰的, 死寂一样暗沉。 莫复丘那一次真气暴走,几近将他整个人都震开出去,彻底冲裂冲散。幸而山间枝影交错纵横, 待得落地前一瞬间, 不至于摔得太过惨烈。 适才醒过神识,稍一抬头,望见漫天流窜飞涌的混乱气劲仍未散尽,晏欺心道一声不好, 试图起身去寻薛岚因的身影,然而一层真气阻隔下的山路暗流汹涌,根本无法把握前行的方向。 晏欺只匆匆往外迈开一步, 人已不受控制地朝前倾了下去。天地俱呈一片扭曲之态,唯有眼前一线昏黄的光晕尚且清晰可见。 对了……光。 晏欺心下一动,眯眼眺望不远处微微展开的一星半点灯火。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是从莫复丘待过的木屋内传来的勉强一点弱光。 看来, 他没有被这瘸子失控爆发出来的真气给震开太远——总不过也就在同一块地方, 左右溜达一圈,终究能够回到原点。 但想归这样想了, 真正要办起事来,一切行动都会受到现实阻碍。 一来,周围如潮的气流并未有任何收敛之势,恰恰相反的是,在它们彻底失去管制的情况之下, 已愈有偏向杂乱无章的地步。 二来,时间本就紧迫,可能再过不久,山中巡逻的弟子发觉此处显而易见的打斗痕迹,必定会有所警醒,随后召来更多同门中人前来守护掌门的安全。 到那时候,他和薛岚因怕是得命殒当场,以泄聆台一剑派近十来余年刻骨铭心的灭门之恨。 可是晏欺不能拖沓,更不能有半分犹豫。此般境地,已然濒临绝路的边缘,晏欺心里清楚,只需稍稍走错一步,他和他的徒弟就会立马落入无尽的深渊。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彼此之间,不过数十余尺的距离,他走不出去,薛岚因跨不过来。 一直挨到最后,晏欺没有办法,仗着体型优势,侧身挤进一旁亮有微光的小院子里。 那是莫复丘白日里一贯驻留的地方,内围圈有一层厚实牢固的防御结界,因而不论院外发生怎样惊天动地的巨大纷扰,只要结界未有出现明显破损的裂痕,院内便不会因此受到过量的影响。 晏欺只身一人扶稳院门走进去,本意是想抽来一盏照明用的灯笼。此时此刻,莫复丘一身暴涨的真气散得正盛,甚至事态发展得再严重一点,薛岚因耐不住周身气劲带来的强烈干扰,很有可能会动用某些更为极端的方法,做出一些自损三千的事情。 晏欺趔趔趄趄地跨过门槛,在那一层门扉简单遮掩的地方,便是莫复丘与沈妙舟刚刚相隔谈话的那一面桌椅,凑近点看,连那药碗在桌面留下的一圈烫痕都还是新鲜留存的,至今清晰可见。 晏欺对莫复丘的私人生活并不感兴趣,他更不想知道沈妙舟是怎样狠心,才能鼓起勇气给自己的丈夫碗里下毒。 晏欺需要的是一盏灯,去点亮夜时迷蒙混乱的山路。然而房间里没有随手可提的纸灯笼,有的只是一盏蜡油将尽的小烛台,彼时忽闪忽暗,已近燃至枯竭之态。 晏欺伸手将那烛台端在掌心里,只觉下一刻……或许根本用不到下一刻,它瞬时便能在眼前熄灭。 但很幸运的是,他在引着烛台绕房间打转的过程里,发现莫复丘的桌后,正搁有一柄细直轻巧的木剑。 这于晏欺而言,毫无疑问是一次意外的惊喜——他修为尽失,再无法像从前那样,成功驾驭涯泠一类需内力加持的沉厚兵器,而木剑重量适中,挥动起来无需耗用过多的体力,加之眼下屋外情形实在特殊,他迫切需要一样具有集中攻击性的媒介,借此来抵御莫复丘无法顺利收回的混乱真气。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晏欺只想到拿剑,却没料想过拿剑之后会发生什么。 那木剑看似普通无奇,实际往下一路牵连着地面与桌脚之间的重要机关。 晏欺这一无意举动,瞬间激活地下一连数层肉眼不可见的特殊旋钮。因而在木剑离开桌面的同一时间里,连带与桌底紧密相贴的每一寸地砖裂缝,都产生了不可避免的巨大变化。 晏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脚下陡然一阵踏空,人已随地面的突然凹陷一并矮倒下去——耳畔尽成呼啸不断的风声,甚至攥在手中那盏奄奄一息的微弱烛台,此刻也难免随风湮灭,顿时只剩周遭一片无光的暗沉。 晏欺没有持续下落太久。也好在地砖之下设有的暗处隔间算不上高,否则这样一次头朝下狠狠摔落在地,晏欺八成要沦落为莫复丘那般无药可医的瘸子。 纵是如此,整个人的重量瞬时压地的那种感觉,也非是寻常人一时能够接受得来。 晏欺在坚硬硌人的碎石地上躺了足有小半片刻,适才从高速坠落的剧烈疼痛中缓过心神。 第一反应,自然是想方设法,找寻能够回到地面上的工具。 然而只抬头匆匆朝上望了一眼,晏欺便毫无例外地颓了下来。 ——那导致地面开口下陷的旋钮机关,就在距离桌脚不远不近的地方。但在机关以下所有可抵达触碰的空间,俱是一片摸不着边的深度漆黑。 没有灯,烛台更在下坠途中灭得彻底。也就是说,这机关最初的设计者,可能不曾预留任何方法,以供不慎落入此处的人再次回到地面上。 ——其中甚至包括这间小屋的主人,莫复丘。 实际不用想得太过复杂,晏欺也能猜到,像莫复丘那样行动不便的人,根本不会在自己常驻的房屋中,挖一道天坑等自己坐进去填。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早已计算好这一步,在他所在的房间地底,埋下一处不易发觉的隐蔽机关,只有处于特定的条件之下,才会不经意地一次触发——这样一来,踩空地砖猝然下坠的那个人,基本就没有任何足以反抗的机会。 晏欺将手中木剑摊开,放在掌心微微掂量两下——果不其然,只是一柄用作装饰的雕花小剑,质地轻盈,压根儿经不起折腾。 堂堂名门之首的莫大掌门,一旦动起武来,比一般人还要讲究排面。 一般摆着好来的小木头剑,他瞧不上眼,要用也只肯用那质地上乘的绝世好剑,那便更别提平日里堆放在犄角旮旯里毫不起眼的破烂玩意儿。 这群所谓的名门正派,总有一天,会死在一身洗不干褪不尽的自尊病上。 但话也不能完全这样说。毕竟依照眼下的状况,是晏欺做了他莫复丘的替死鬼,如今一跟头踩进一道乌漆嘛黑的无底洞,晏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总归不能扯开嗓子一通瞎喊,毕竟谁也不知道,在莫复丘屋下所设有的暗地空间里,还囤放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不过,也用不着费多少脑筋去细心猜想——这一套东挖西藏的行事风格,确是和那偏爱老鼠打洞的闻翩鸿多有几分共通之处。 但晏欺现在只想寻得捷径回到地面,并不想硬碰硬和那姓闻的直接打上照面。 所以他握着木剑四下敲打,在视线完全模糊一片的状态下,他就是个没有行动能力的盲人。 周围所有能出现的东西,都是陌生的,从未接触过的,这让晏欺莫名觉得紧张。 ——长久以来过于安逸的平凡生活,让他日渐依赖徒弟带来的温暖。 偏偏如今的薛岚因,不可能顺利出现在他身边。那么前方未知的路段,就不会再有人搀过他的肩膀,带他一步接着一步,脱离与危险紧密相连的边缘。 晏欺一人在黑暗里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时间都似要在冰冻的空气里凝固。 他没有内力,无法燃聚纸灯,只能通过直觉判断,眼下与最初无意坠落的地方,已有很长一段距离。 ——至少脱离了莫复丘那间惯用的小屋。 晏欺是这样想的,直到再度往前迈出脚步的时候,脚底原是参差不齐的碎石地面,不知何时,已隐约响起阵阵清脆的水声。 大概是踩到水了…… 晏欺拧了眉头,明显感觉到鞋袜表层正在被脚下深浅不一的水洼渐渐浸至发凉。 他天生怕冷又怕脏,因而趟进水里的短短一瞬之间,便像是炸了毛般整个儿跳了起来。 晏欺的嗅觉并不似薛岚因那样精明又敏感,但身体上的强烈触感从来不容小觑。 当他只身站立于整片水洼中央的那个时候,脚下沉冷冰凉的液体是在流动的,平和而又缓慢,似是不带任何侵略性地轻轻拂过脚面。 然那水流虽不湍急,归根结底,它确是正在自黑暗深处,悄然漫开数不清的尖锐爪牙。 晏欺站定不动,只在原地按捺收敛愈渐趋向于狂乱无形的心绪。 待到水流渐渐蔓延展开,再一次温柔而又薄情地,冲刷过他几近有些僵冷的脚踝,他才有所意识地微微弯下腰身,探出一指,轻轻点在地面和缓淌过的一弯液体之间。 最后,再将指尖无声置于鼻下不远的位置。 ——看来,他没有猜错。 这些根本不是清水,而是新鲜稠腻的人血。 第165章 濒死 晏欺独自一人, 趟在一滩流动不断的粘稠血水里, 前后俱是望不见边的迷蒙与黑暗。 他只觉得恶心,连带胃里都在隐隐泛酸。 是真的恶心,让人反胃到了极点。尤其是在双脚同时被浸湿的情况下, 他冷得全身发抖, 想要后退,但那些血水很快蔓延上来,从脚尖一路迅速遮盖到脚踝。 没用多久,他那青蓝色的衣摆, 便被新涌上来的稠液沾至黯淡一片的猩红。四周无光照耀,红即是黑,亦是一种接近于丑陋肮脏的乌黑。 往后是血, 往前也同样是血。 晏欺在无奈之下,最终选择往前——现在唯有一点清楚明了,也就是当初那批从黑市运送上山的巨量人血,此时此刻, 正聚集在这里, 缓缓流往某些未知的地方。 倒也不一定是未知的地方。因为晏欺在趟水走过数十余尺的短暂距离之后,水面线已经渐渐朝上漫过了膝盖, 直逼接近腰际的临界点。 在那个时候,晏欺缓而犹豫地停下脚步,开始侧耳聆听前方一连串铁锁交相磕碰的清脆鸣响。 他终于不再走了,又或许是现实条件逼迫他没法再往前迈出一步。 同时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低而沉的, 近乎嘶哑的,传来一道模糊不清的女声。 “你……你来了。” 她说,你来了。 也没说“你”是谁,反正周围漆黑一片,谁也看不清谁的脸,晏欺就这么沉默地站在原地,愣着,没有吭声。 “你来了。” 她又重复了一声。 这一次,咬词咬得极准,晏欺竟出乎意料地,从那低哑到近乎湮灭的薄弱嗓音里,隐隐约约听出一丝异常熟悉的味道。 “云……遮欢?”晏欺微含试探地道,“是不是你……?” 对方也似明显一阵惊愕,好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紧接着,仍旧是死寂般的一阵默然。 也许正是因着这份从头到尾都诡异至极的安静氛围,晏欺也由一开始的不确定,逐渐转换为肯定无疑—— “是你,云遮欢。” 他再次出声,不带任何犹疑地唤了她的名字。 于是这样一个,被困锁在黑暗最深处,野兽一般惶恐无助的女人,终于在此番出乎预料的情景之下,彻底的,完全的,发出最后一声濒临崩溃的嘶吼。 那时的云遮欢,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发出那样充满哀伤绝望的声音了。 约莫是为着自身最为狼狈丑陋这一刻,首先展现在晏欺这样一个,她曾一度鄙夷不齿的男人面前——她感到无地自容,羞愧,懊丧,还有深深的卑微与痛苦。 又或许,是因着长久以来非人的痛苦经历,迫使她对着眼前唯一一个能予她光明与救赎的故人,徒然生出几分久别重逢的欣慰与感激。 那一刻,漫天黯淡昏黑,她看不见晏欺,但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将那苦楚痛恨,嫉妒悲哀,毫无保留地,向着面前之人咆哮出来,以至于满室血水汩汩流淌的声音,都被那喉间瞬时爆发出的战栗嘶鸣所遮盖掩去。 若大一处地底空间,尽数是云遮欢一人悲怒至极的呐喊。 晏欺接连退后数步,只觉双耳深处已成一片混乱轰鸣。 待得回过神识,云遮欢已是透支力竭,兀自一人垂下头去,让那所有的哀嚎散进空气里,随着滚滚血液一并漂流远去。 彼时无光,无法准确感知彼此之间的表情究竟如何。刚好晏欺也并不太想见到此时此刻的云遮欢,会是如何一副非人非鬼的模样。 时间紧迫,他总试图说点什么。 但是云遮欢的速度比他还要更胜一筹。她身上覆着数层厚重的铁锁,稍有动作,便会拖带出一串沉闷难言的低响。 这声音实际很影响她说话的清晰程度,因而晏欺在听她第一遍开口的时候,只传出来稀稀拉拉一句:“走……吧。” 晏欺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于是选择暂且保持静默。 “你……走吧。” 第二遍,她压低嗓音,一字一句对晏欺道:“赶紧……走。” 晏欺不明所以,心中直道,如今已经落魄至此般田地,还能往什么地方走? 不想片晌之余,又听她徐徐出声说道:“他……他用不了多久,就会过来。你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他?”晏欺道,“你说……闻翩鸿?” 云遮欢不置可否,只稍微侧了侧身子,继而对晏欺道:“我手臂下这一块锁链旁边……有灯。” “你把灯点燃,往我头顶高三尺的地方……照亮,那里是他……他平日下地惯用的通道。” 她自始至终,没有提到闻翩鸿的名字:“你……你赶在他下来这里之前,从……通道出去。不想死,就赶紧……滚!”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说些别的什么。 晏欺听到这些,自然也不再拖沓,当机立断,摸黑朝前趟了过去。 脚下尽是粘稠腥臭的血液,尤其是在靠近云遮欢的地方,水面刚好及腰,几近要漫向他的臂膀。 随后伸手往前一探,沿着满地冰冷的铁锁上下摸索一阵,果真如云遮欢所言,在离她手臂数寸有余的地方,摸见一盏巴掌大的精巧铜灯。 灯内设有明显的机铦开关,晏欺轻轻施力一拧,灯头也便应声闪了一闪,霎时将周围一圈半大的空间燃至微亮。 随后晏欺将那铜灯小心翼翼地提了起来,灯光虽弱,却很快照亮面前女人半张猩红的侧脸。 ——直到这个时候,晏欺才彻底看清云遮欢究竟是副什么模样。 其实硬要说来,她已经没有半分人样了。很难想象,在不过短短数月的时间里,闻翩鸿给予她是怎般一种非人待遇的折磨。 满脸俱是红褐色的血渍,云遮欢那原是美艳绝伦的年轻面孔,彼时尽数染上铁锈一般充满死迹的颓败色彩。而周身狰狞可怖的丝状纹路,已然蔓延至紧逼心脉的致命位置,只需稍稍再往前移出半寸,便会立马落得一个必死无疑的惨烈下场。 但闻翩鸿当然不会让她死——云遮欢于他而言,是承载劫龙印必不可缺的人体容器。 因此,他在她四肢乃至胸口每一处贴近要害的地方,都牵连束有一捆灌满真气的金属锁链。 锁链朝下,径直没入皮肤,紧攥在她那脆弱不堪的左心口处,以此将心脏与劫龙印的纹路彻底隔开。 ——如此一来,皮肉上的痛苦加剧,却也避免了体内深藏的毒素持续蔓延至胸口。 所以,从晏欺所处的这一角度细细看来,云遮欢是被一捆连环铁锁缠绕贯穿,活生生钉在背后完整一面石墙上。 这种堪称极端的暴虐折磨,比劫龙印所带来的毒素还要更甚。 但云遮欢显然已经习惯。并且渐渐正趋向于麻木无感的状态。 她那一双深黑的眼底,没有丝毫焦距,就好比一具失去痛觉的死尸。再大的苦难,一旦累积堆叠到了极点,也便不再是苦难,而是一种难以退却的执念。 那时晏欺手里提着纸灯,试图将眼前狼狈不堪的女人,顺势照至更清晰一些。只是他刚有这个想法,便被云遮欢即刻脱口制止了:“不要照。” 她不愿意…… 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她此刻最为落魄的模样。 “求求你了……快走吧。”云遮欢说,“我可不想和你死在一起……晏欺,识相的话,赶紧滚吧!” 晏欺没有说话,却将手里的铜灯往上挪移了一些,借此照到她头顶一道幽深狭窄的通口。 云遮欢没有说谎,如果一直往上攀爬的话,必然能够再次回到地面。 晏欺犹豫片晌,还是没有立马就转身离开。劫龙印还依附在她身上,所有事情的源头就不会得到终结,事后再怎么费尽心神地游离奔逃,都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 “你不走?”晏欺突然问道。 “我要怎么走?”云遮欢反问,继而扬了扬身旁沉厚如山的数层锁链,“只要……只要他还在这里,我就没办法走。” 晏欺挑眉:“……他?” 云遮欢不说话了,这样一个问题,就是始终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任谁前去恣意摆弄,都会使她感到疼痛难忍。 然而晏欺并不识趣。他不光要问,而且定要一次问得透底:“云遮欢,你该不会还以为……当初在沽离镇遇到的男人,就是你眼前见到的这个吧……” 云遮欢对待那男人的执念究竟有多深厚,任何人都有目共睹。 她爱一个人,就是接近于疯狂的一种痴恋。包括爱那个人的五官,皮囊,甚至与之相似的容貌。 晏欺其实并不抱希望,也不觉得云遮欢会从这场彻头彻尾的幻梦当中清醒。 毕竟她已经疯了。为着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男人,疯魔并痛苦着。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长久一段时间的沉默过后,云遮欢开口了。 “我知道。” 她动了动唇,无不艰难地涩声说道:“我……都知道。” 随后,有两行热泪,顺着她那凝满血渍的僵冷面颊,一滴紧接着一滴,极为缓慢地淌了下来。 最终落入脚下平和无波的血水中央,击起一小串轻盈的水花。 第166章 地底血池 “在很早的时候, 他就对我施用过诛风门的摄魂幻术……如果要具体追究起来, 应该是从二十年前,沽离镇那一次初遇开始。” 云遮欢四岁那年,在北域边境的湖叶镇外不慎走失, 被人一路颠簸运至南域聆台山下的沽离镇。也就是在那里, 不知是有幸亦或是不幸,她遇到了那个和薛岚因有着相似容貌,却又在同时温柔至极的陌生男人。 男人救了她的命,甚至终结了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 与街头乞丐一般无二的流浪生活。 对云遮欢来说,那段苦难日子有多艰辛绝望,男人予以她心灵上的救赎, 就有多么温暖强悍。 ——然而,好景不长。 她没能尝到多少甜头,男人惨遭诛风门的追杀,顷刻被铺天盖地的青黑流魂彻底湮没, 自此之后, 再未寻得与他相关的半分讯息。 那是闻翩鸿第一次,对年仅四岁的云遮欢, 催动具有控制意识的摄魂幻术。 事后的云遮欢,对所有人诉说的内容一样——是突如其来的一大批人,打破她平静短暂的幸福。他们成群结队将男人团团围住,最后强行带走,其间并没有给云遮欢任何做出反应的机会。 实际那所谓的“一大批人”, 归根结底,只是闻翩鸿一手捏造出来的假象。 云遮欢遭到摄魂术的深度控制,对眼前所展现的一切事物,都产生了极其特殊的魔魇与幻影——而在其中唯一清晰可见的,就是男人那一张,与薛岚因相差无几的干净容颜。 摄魂幻术的精髓效用,正巧就体现在这一点上。 闻翩鸿利用云遮欢感情上最为薄弱致命的一环,迫使她对那张求而不得的面庞日思夜想,徒生执念,甚至逐渐演变成为一种病态痴狂的爱恋。 她喜欢那个人,于是闻翩鸿便让她倍加用力地喜欢。 以至于质朴单纯的思慕之情发展到最后,愈发化为得不到的愤怒,失望,难堪,甚至对旁人疯狂滋生的憎恨与嫉妒。 爱使她过分丧失了理智,也使她日渐变得丑陋,变得面目可憎。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分不清,我究竟……是在喜欢着谁了。”云遮欢仰面朝天,似嘲讽似无力地道,“摄魂术对意识的控制是绝对的……只要我看到那一张脸,他说什么,我就能做什么,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晏欺眯起眼睛,默不作声打量她半晌。 最后他问:“你怎么知道……你中的是幻术?” 他原本以为,这愚蠢到无药可救的女人,根本不会发现自己身处在怎样一个危险境地。 事实上,云遮欢对待一切,都始终是心知肚明。摄魂术演变到最后的结果,就是她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真的疯了,还是幻象主导着意识,强迫她继续疯魔下去。 “……我会疼。”云遮欢摇晃着手里的锁链,精疲力竭地对晏欺道,“这些东西,已经和我的骨头……长在一起了。” ——只需稍稍做出一点动作,那种剧烈疼痛所带来的感觉,足以让她立马从梦魇中清醒。 晏欺默然站在满地奔涌的血水之间,望着眼前狼狈如凶兽般的可怜女人。 “你惦记了足足二十余年的那个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云遮欢呼吸沉重,倏而压抑低淡道:“……我知道。” “包括那张脸,那副五官——到现在,它只属于诛风门的闻翩鸿。”晏欺缓声道。 云遮欢微微咬牙,那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用力撕扯出来的。 她仍然回答:“我……知道。” 她辨不出自己是清醒还是愚昧,只要意识还在思维中游离,就永远脱不开摄魂术长久残留下来的幻影。 “我已经没法走了。”云遮欢睁开双眼,任那血丝与满面猩红融为一体,“劫龙印的毒素……牵一发而动全身。铁锁一旦开移,剧毒攻心,我必然会死。” “晏欺,我不想在要死的时候,还看到你这张脸。”她颓然笑着说道,“你就当是发一发善心……滚远一点,别让我看到,行么?” 闻言至此,晏欺也难免是冷冷一笑:“你以为我不想走?” 云遮欢道:“你要走,随时都可以走。” “死在地上,和死在地下,有区别吗?” 云遮欢神色一滞,旋即微有不解道:“你什么意思?” “闻翩鸿遣人放火烧了长行居,我师父残魂已散,世上再无人知晓有关劫龙印的最终谜底。”晏欺道,“现在,劫龙印就在你的身上。我冒险上聆台山,也是专程为了来寻你。” “寻我做什么?”云遮欢嘲道,“寻死的么……” 晏欺道:“你要这么想,确实也没什么问题。劫龙印在闻翩鸿的手里,我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 云遮欢眉目一扬,适才奄奄一息的面庞,此刻又无端生出几分带有强烈情绪的抗拒之意。 “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她道,“你们都死了才好,所有人,都死了,就是最好的……” 话音未落,晏欺扬手就是一巴掌,实打实拍在她布满脏污的左脸颊上,甚至将那凝结成壳的红褐色血渍震得粉碎,露/出壳下一层爬满丝状纹路,溃烂可怖的皮肤。 “混账。”晏欺声音平稳,却不失狠戾与决然,“如果不是为着你身上的劫龙印,谁想管你的死活?谁会管你的死活!” 云遮欢被这一记耳光打得满脑子都在嗡嗡乱鸣。好似心底压抑已久的悲愤困苦一次被人挤压出匣一般,她又一次,燃得喉咙冒火,拼命弹跳起来,对着晏欺嘶声吼道:“我可不是你徒弟,晏欺……你不得好死!” “你不是我徒弟,可你一旦出事,害的就是我的徒弟。”晏欺伸手过去,狠狠扼住她无力摇摆的脖颈,“劫龙印破解,传说中的活剑真迹得以再现,没人能把握闻翩鸿最后拿捏在手里的,到底会是什么东西。” “但你听着,云遮欢……”晏欺拧着她的耳朵,迫使她将一句话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分音调,都听得清清楚楚,绝无遗漏,“活剑族人一根手指头,就能轻而易举将你们北域白乌族夷为平地。如果按照谜底指引寻得真迹,最后让闻翩鸿一人尝尽甜头,你猜一猜,他先杀了我,然后再会对你背后的族人做些什么?” 云遮欢双目圆睁,几近被他掐至窒息:“你……你放……手!” “你不是想死么?”晏欺问,“我帮你早一点解脱,难道不够让你快乐?” “你……你……给我放……放手……” 云遮欢嘴唇大张,拼命呼吸周围潮湿咸腥的空气。 晏欺迟迟不愿松开力道,似早已对她反抗的方式感到厌烦。 他还想说点什么,倏而背后趟水的脚步阵阵回响,有一道沉冷男声自二人耳畔幽幽响起。 “晏先生有话好说便是,何故要对一柔弱女子下此重手?” 晏欺漠然回身,便见在那适才趟过的暗道里端,不慌不忙正走近一人。 藏蓝纱衣已有微许破损,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漾在周围黯淡昏沉的大片浓黑里,偏是说不尽的锋利与残忍。 “……她素来不曾清醒,先生又不是不知道。” 从枕大步迈在遍地溅起的浓稠血水当中,顷刻在脚踝后方留下一串不明的波痕。 云遮欢稍稍抬起眼帘,空洞涣散的目光与他有过短暂片刻的交汇。 晏欺是知道的,从枕根本不会走远,横竖都在一座山上,彼此之间抱有的目的,也并无太大的差别。 所以这时候从枕的突然出现,根本不会让晏欺感到一丝一毫的惊讶。 ——恰恰相反,他还勉强借此松下一口气。最起码,这厮待在他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没跑去祸害他的徒弟,便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少在这里阴阳怪气。”晏欺不留情面地道,“你对她做过的那些事情,还生怕没人拆穿么?” 云遮欢眼睫微颤,再次望向从枕的时候,他仍是淡淡微笑着,目光纯朴,不掺杂任何多余的情感。 ——从来不曾包含任何情感,包括爱,包括喜欢,哪怕是那一星半点少到可怜的亲情。 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是如此。 那一刻,云遮欢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前这个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男人,曾经事事将她掬捧在掌心里,予她兄长一般,独一无二的呵护与溺爱。 ——那是她身边本姓族人之外,唯一视作心腹亲信的家人。 直到她从他分明溢满笑容,却堪比刀锋一样冷厉决然的眼底,预见到自己悲哀濒死的影子。 “从……从枕。” 这一回,云遮欢没再天真愚蠢地以为,从枕是来向她施以援手的。 “上古活剑一族,中原内外最为罕见的一大异域部族,乃是劫龙印最初缘起的地方。” 从枕没有看云遮欢,也没有看晏欺。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同时又像是在对谁诉着什么,语气平缓淡然,表情却是狰狞扭曲得让人心生胆寒。 “这个嗜血而凶悍的残忍部族,崇尚奔腾不断的血流,热爱鲜血,将它视作最神圣,最不可或缺的重要之物。” “闻翩鸿之所以会将劫龙印存放在此处,并且日夜从镇外汲取新鲜的血液运送上山,正是因为他坚信,劫龙印的本质与活剑族人相似——它们同样嗜血,同样会对鲜血的触碰产生兴奋到极致的反应。 ” “所以那些从黑市一路运往聆台山的人血,多半是被当做食物,投喂给云遮欢身上这层沾有劫龙印的剧毒皮囊。” “其中包括莫复丘,也是闻翩鸿最后计划投入这片地底血池中,毫无反抗能力的饲料之一。” 第167章 子母蛊 其实说到这里, 晏欺也差不多该明白闻翩鸿这一系列举动意义何在。 他把藏匿劫龙印的秘密暗道, 设在莫复丘随时都有可能察觉的惯用房间之下。不是因为他傻,而是因为他早就算计好一切,就等这无药可医的男人, 有一天自投罗网, 跌入脚下这片寻不得终点的血池底端,再无挣扎生还的可能。 然而真正让晏欺感到诧异恐慌的,并不是闻翩鸿一直以来接近不要命的疯魔做法,而是默默隐藏在所有人背后, 沉默观察了不知有多长时间,至今心思缜密的白乌族人——从枕。 没人知道他想做什么,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晏欺稍稍退后数步, 彼时手里仅剩下一柄不堪一击的雕花木剑,若要论起赤手空拳的近身搏斗,他不会是从枕的对手。 “所以?” 晏欺手里提着铜灯,待到无路可退的时候, 终于选择站定在原地, 扬眉看向从枕。 “你想证明什么?”晏欺问道,“……你比闻翩鸿更了解劫龙印, 更了解活剑族人的过去?” 从枕侧目凝视着他。仿佛隔了很久一段时间,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不可捉摸地微微弯了下来。 他笑了笑,然后说:“不是的。” 也就是在那开口出声的同一时间里,几乎毫无防备的短短一刹那, 从枕飞身前来,扬手攥握成拳,倏而砸向了晏欺单薄瘦削的肩膀。 晏欺没想过他会突然发动攻击,第一反应便是要躲。然而躲到一半的时候,意识到有些不对,而那一记携有千斤之力的浑厚重拳,已飞速擦过晏欺沾染星点血渍的青蓝色衣袍,径直朝前,贯穿云遮欢由数道铁锁层层围绕的心房。 霎时之间,滚滚浓血透过女子脆弱乏力的胸口,洋洋洒洒溅了从枕满面猩红。 晏欺适才回神,木剑即刻挥出,正中从枕斜探前来的精壮手臂。然而一切都太晚,当晏欺试图将人拦挡开来的时候,云遮欢胸前用来压制毒素蔓延的金属锁链,已被那堪堪一拳震至粉身碎骨。 力道之大,甚至在她心脉边缘几近致命的地方,撕开一道血流不止的狰狞伤疤。 云遮欢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血沫狂涌,自唇角四散喷溅而出。晏欺探出一指,慌忙点向她周身数道止血大穴,然而一切补救措施都无济于事,从枕那凶悍一击直取要害,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够爆发出的巨大力量。 晏欺骤一回身,倏然厉声喝道:“从枕,你……” 话未出口,眼前这凶兽一般极具攻击性的白乌族人,双眸晶亮,神情残暴,不由分说,便展开那双能将猎物扯开撕碎的尖锐爪牙,毫不犹豫,袭上晏欺呼吸微滞的细白脖颈。 晏欺眉目一凝,旋动手腕,当即握得木剑前来一次抵挡。 黑暗之中,只听“铛、铛”数声薄木与拳掌交接的清脆尾音。 两人缠斗一处,最终孰胜孰负,简直一目了然。 晏欺多年以来,饱受禁术反噬之苦,如今修为散尽,只落得一身伤病未愈,早已不适与人过激打斗。 而从枕乃是异域出身,天生体强,普通的拳脚相搏根本不在话下。 这一来二去,出招接连不断,很快木剑不堪重负,由从枕横来一掌从中劈开,彻底断为两截。 晏欺猝然旋身,就着断裂的剑身朝前一挥,直抵从枕如狼似虎的凶猛拳风,不想那臂力出奇,偏与残剑正面迎上,啪的一声,又是一断,半截剑身再次四分五裂,散成瓣状,纷纷扬扬落入血池当中,再无踪迹可寻。 这一连套交手下来,晏欺渐渐从中察觉了几分异样。 普通人根本不会拥有这样迅猛无阻的力量,纵是百炼成钢,也不至于一击粉碎云遮欢胸前坚不可摧的金属锁链。 ——何况那锁链灌注着属于闻翩鸿体内流淌不息的真气。 那问题必然就出现在从枕身上。 晏欺只想到这一步,时间却不容许他再往深处继续思考。 从枕掌风骤凝,不由分说,极力挥向晏欺左胸口处。那力道刚猛,来时预感强烈,晏欺见状,下意识便探出手掌,做出相应的抵挡措施。 可他到底不再是当年那禁术护体,不死不灭的晏姓魔头了。 两人掌心相抵,从枕虽无雄厚的真气底蕴作为支撑,但那力可拔山,堪比无坚不摧之势,因在落掌之时,轰然巨响,直将晏欺半面臂膀震至麻木,竟是一度失去知觉。 晏欺幡然后退数步,脊背重重抵上石壁,手中铜灯应声而落,扑通坠入水池底端,被从枕大手一捞,稳稳实实勾在臂间,晏欺扬手欲夺,但闻一片黑暗之中,接连数道点穴轻响,从枕同时压制晏欺胸口乃至臂间五大经脉,借此一把将他摁回墙壁,冷而不容置喙地道:“晏先生,我劝你安分一些……我可不想因为不必要的误伤,毁了我和岚因兄弟之间的情分。” 晏欺全身麻痹,不得动弹。怒极之下,声音竟是出奇的平缓冰冷:“情分……?从枕,你怕是在说笑话罢!” 从枕不予理会,径直朝前,将那陷入铁锁意识昏沉的云遮欢,强行从墙上掰了下来。 女子吃痛,混乱中发出极端抗拒的闷哼。殊不料从枕这厮,丝毫不知怜香惜玉,一掌按过云遮欢的脑袋,一指划过她肩臂上交绕横行的大面积铁链,二话不说,蛮力上前撕扯。 那铁链与云遮欢周身皮骨紧密相连,稍一牵动,其锥心疼痛可想而知。晏欺想不通从枕究竟打算如何,但闻耳畔一片惨叫连连,不由毛骨悚然道:“你做什么!” 从枕冷笑一声,仅淡淡回应晏欺道:“……拿回我该拿的东西。” 晏欺心下一沉,瞬间明白过来。这白乌族人从头到尾,就只想要得到一样东西——那就是劫龙印。 眼下云遮欢周身与骨交连的金属锁链,已被从枕尽数除去,接下来再该做什么,晏欺看着他腰间一把锃亮的银制匕首,心中愈是了然而又仓皇。 而云遮欢在最初痛苦而狂乱的嘶吼过后,很快又恢复濒临死亡般的沉寂。 一盏照明用的铜灯,一把剜人皮肉用的匕首。 晏欺就在不远处的墙边,怔怔看着从枕手中第一刀,狠狠刺入云遮欢沾满血渍的后背。 “啊——” 忽然之间,适才陷入昏死状态的女人猛地弹起,过度的疼痛迫使她再一次分开双唇,失去理智地嘶声咆哮。 从枕视若无睹,第二刀落下的时候,附着于云遮欢皮肤表层的丝状纹路像是徒然惊醒一般,挤压乱窜,扭曲变形,沸腾跃动之间,竟呈将欲离体之势。 劫龙印这般诡异成迷的顽固毒素,晏欺对它最是了解。毕竟当初还在北域白乌族的时候,这半活的剧毒是由晏欺亲手导出,最后不慎钻入云遮欢体内的。 那时晏欺几乎是耗尽了所有内力,才勉勉强强将劫龙印自那一张人皮表层吸引而出。 而今从枕再简单不过的一次触碰,便能诱使这活物蠢蠢欲动,隐隐浮现复苏之势。 晏欺心存疑虑之余,不由问出与薛岚因当时一模一样的问题。 “你……是什么人?” 晏欺望着从枕虚灰色的背影,不假思索地重复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从枕不回答,他在专心剜着云遮欢身上的皮肉。 晏欺抬起一脚,狠狠撬开腿边一整块铁锁,将欲砸上从枕一丝不苟的侧脸。 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却被从枕轻而易举地制止住了。 “别费力气,我说过,暂时不想伤你。”从枕道,“一会儿要等到闻翩鸿来了,劫龙印落到他手上,谁还有能耐护住你那宝贝徒弟?” 晏欺先时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有多长时间,才冷冷说出一句:“……你不是白乌族人。” 话刚说完,从枕握刀的五指也缓缓随之凝固不动。 片晌过后,他终于微微一笑,注视着手下一身血污的女人,却是纹丝不动地对晏欺道: “你知道劫龙印的真正由来么?” 晏欺眼底茫然,犹是不解道:“……什么?” “活剑一族在最初创立的时候,并不是一个人数庞大的群居部族。相反的,他们人数奇少,寿命却极长……加之长年累月的囚禁与沉睡生活,大部分族人的记忆力,都在随时间不断衰减。” “最终为避免亡族的风险,他们选择炼制一类活血喂养而成的子母蛊。其中子蛊分散寄生在被迫远逃迁居的活剑族人体内,代代相传,永生不灭。” “而母蛊……本身具有强烈毒性,同时牵连数以千计在外游离不断的子蛊,因此百年一次更替,以周期为规律,不断出现在族中年轻女子的身上。一旦子母蛊彼此之间交相呼应,产生共鸣,那么母蛊必然不攻而破,自成一道繁密纹路,将所有子蛊的具体方位显现而出。” 晏欺猝然抬眼,怔怔凝向从枕因为投入而愈渐专注的侧脸。 然而从枕没有看他。他在双目炽热地注视着身旁遍体鳞伤的云遮欢。 ——准确来说,应该是注视着她身上那一层皮。 第168章 爆发 上古活剑一族, 曾因其血液特殊极强的攻击性, 被各大争夺领地的群居部族作为重要的活人武器,大肆抓捕屠杀,流通贩卖, 最后逐渐走向衰落的灭族阶段。 北域白乌族作为活剑一族曾经彻底脱族的分支之一, 流传至今,其血液已不再具备任何慑人的威胁性与攻击性。 但是他们骨子里仍然受到子母蛊永无止境的毒素影响,每逢百年,必然会有族中一名年轻女子毒发濒死, 蛊虫印迹遍布全身。 ——一旦逾期未解,便会血脉枯竭而亡。 白乌族将母蛊的再现,当作是与活剑族之间, 仅此唯一的牵连。 白乌族人虽一度急于与活剑族人撇清关系,然其本质思想的约束在前,不容许他们对活剑一族含有任何忤逆叛逃的想法。 起初为表崇敬,他们将母蛊唤作“劫龙印”, 但凡是族中印现那一年, 所有族人必定依照族规行跪拜礼,以此将母蛊的存在奉若神明。 而那实际上, 人人口中流传不断的破解“劫龙印”,便能从中寻得活剑血脉的真迹——也只是迫使子母蛊之间产生呼应,母蛊毒性得到解除,其浮现在宿主身上的丝状印迹会因此扭转,化为一幅足以指引所有子蛊方向的复杂纹路。 因此将近百年以来, 所有人都在对劫龙印进行过度歪曲的解读。 有人说,只要解开劫龙印,就能得到一套完整的咒法秘籍,以此称霸武林,临驾万人之上。 之后以讹传讹,愈加夸大了劫龙印在一众战争推动者心中的崇高地位。 人们将它的存在,当作是天神留下来的赏赐。 而事后就算知道真相,也丝毫不会浇灭他们对劫龙印所表现出来的,贪婪而又丑陋的欲/望。 因为活剑族人存在的本身,比起天神一说更能让人感到焦渴。 一个人数稀少,濒临灭绝的古老部族,它存在这世上最后的意义,便是成为人们手中凶煞骇人的厮杀利器,被恣意瓜分,囚禁贩卖,最终只落得一个亡族的凄惨下场。 然而北域白乌族作为他们仅存于世的唯一分支,表面对劫龙印表现出无限的景仰与尊崇,实际也饱含一颗觊觎之心,时刻盼望能将活血这一强大武器蚕食吞并,据为己有。 “北域白乌族……究竟是一个怎样的部族?”从枕低低笑着,似对晏欺,似对云遮欢,又似在对着他自己,“他们生于活剑一族,却能像所有普通人类一样……对昔日的母族赶尽杀绝,” “自私,残忍,愚蠢。” 从枕伸出一手,竭力拧上云遮欢湿润黏腻的发顶:“还有……可悲。” 晏欺无言以对。 眼前男人的身份至今成迷,但目前可以确定的是,从枕并不像他一直以来所认为的那样,无欲无求,甘为人下。 他身上背负着某种更为沉重的东西,压制他,迫使他,戴上一张真假难辨的微笑面具,长久潜伏在云遮欢身边,做一个看似尽忠职守的副手。 “不……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的。” 偏在这个时候,云遮欢自那难忍的疼痛当中微微开口,极尽艰难无力地道:“从枕,你……你自幼就是被族中长老一手带大,他们何曾待你不好……?你是为什么……会抱有这样的想法……啊!” 话未说完,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从枕手中染血的匕首,已然挑起她后背一层细腻的皮肤,再深一步,便能将她从里至外,毫无保留地彻底揭开。 “你懂什么?”从枕赫然冷道,“你就是个废物!” 云遮欢说不出话,半张面孔浸在及腰的血水当中,只觉耳目口鼻俱是一股难以驱散的腥味。 “云老族长,以及你们那些一事无成的族中长老,还有你,云遮欢……你们姓云的所有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云遮欢瞳孔骤缩,倏而低喝道:“你……”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教?”从枕道,“一开始为了劫龙印而背信弃义的……难道不是白乌族人么?” “不!”云遮欢接近崩溃地道,“我阿爹他没有错!长老他们……也没有错!所有族人迄今为止,做出的一切,都是在遵循百年以来不曾变动的族规……都只是在……” “你们还有什么族规!”从枕倏然打断她道,“不过是将劫龙印一手抛出,引得族外之人一拥而上……而你们在后坐享其成罢了!” “我阿爹不是那种人……!” “你住口!” 言已至此,从枕不再给云遮欢任何辩白的机会,躬身上前,以匕首尖端挑开她骨间残余的数道坚固锁链。 女子全身上下不剩一处完整的皮肤,彼时伤痕累累,大半身体浸泡在遍地暗涌的血水之中,愈发衬得周身红印鲜活艳丽,呼之欲出。 从枕要做什么,自然不必多说。晏欺就在一旁不远的地方,眼神模糊,目光所触及的位置,俱是一片刺人的猩红。 “你想解开劫龙印……”晏欺道,“若一切真如你适才所说的那样,破解劫龙印,势必需要得到子蛊的呼应。” 从枕头也不回地道:“要取子蛊,容易得很。” 晏欺心下陡沉,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徒弟。 “……如何才能做到相互呼应?”他凝声问道。 “不知道。”从枕冷淡一笑,对晏欺道,“也许献祭一法,值得一试。” 晏欺双全紧握,忽而呵斥出声道:“痴心妄想!” “怎么,不舍得让你徒弟死?” 从枕终于回转过身,趟水慢步走到晏欺面前,继而勾指捏住他的下巴,一字字道:“当年你师父不正是吞食母蛊,最后拔剑自戕身亡的么?” 晏欺道:“他在破印途中,并没有用到所谓的‘子蛊’。” “那是因为他根本没能成功。”从枕轻飘飘地道,“没有子蛊作为助力,他将劫龙印导出人体之外,纯粹只是为了将它销毁。” 晏欺眼神微黯,不再予他任何应答。 当年之事,究竟是怎般一个结果,除了秦还本人,压根就无第二人知晓。 而秦还那时决意出手尝试破印,确实只想平息纷乱,消除劫龙印曾一度引起的战火与厮杀。 他丰埃剑主心系天下,一辈子只为苍生百姓而活,最终为此身死魂散,偏还留得无数人质疑诟病的目光。 而晏欺此生只有这么一个师父,后来也只剩下一个徒弟。师父在多年前既因劫龙印而亡,晏欺便绝不容许自己的徒弟重蹈覆辙,成为第二个无辜的牺牲者。 谁想杀他徒弟,他就能和那人拼命到死。 因而晏欺面无表情地望着从枕,良久方道:“你想杀了薛小矛。” 很简单平静的陈述句,从枕听来,也是神色淡淡,不以为意地道:“是啊,我不光要杀了他。” “只要寻得活剑真迹在手,继他之后,没有我杀不了的人。” “聆台一剑派,诛风门,还有云遮欢,和她背后整个北域白乌族。” 从枕摊开双手,仍旧平缓沉静地道:“晏先生难道不想见证这样让人心动的一幕吗……聆台一剑派和诛风门一朝在眼前化为乌有,不是你最想看到的结果吗?” 晏欺不置可否,只淡然道:“代价是拿我徒弟的性命来换。” 从枕道:“用他一人,来抵你将来一生平安。” 晏欺沉冷不语,脸色更是说不出的复杂黯淡。 从枕微一扬眉,继续问道:“如何?” 晏欺抬头,木然凝望着眼前男人鹰隼一般尖锐骇人的瞳孔。 两人彼此对视片刻之余,晏欺忽然一阵轻笑幽幽出声。 他说:“……你做梦。” 从枕稍事一愣,还没能一次反应过来,晏欺已是曲起一腿,以膝盖狠狠撞上了他的腰际。从枕这厮到底是精明,微一侧身,便不偏不倚地躲了过去,不想晏欺这扬腿一击也瞬时变换了角度,正巧擦过从枕腰带边缘悬挂的一枚铁锈短刀,嗤的一声猝然朝外斜飞出去,堪堪落在云遮欢手边不过数寸远的地方,沉入血池之间,渐呈下沉趋势。 云遮欢尚在痛苦边缘抵死挣扎,晏欺已然眉目一凝,冷声喝道:“别发愣,抓紧时间!” 那一刻,云遮欢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她满脸血污,浑身俱是致命的伤口,彼时汩汩朝外流淌着红褐色的血。可求生的本能驱使她探手出去,握住短刀刀柄,像是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纵然视线模糊,仍旧竭尽全力,呐喊嘶吼着,猛然朝外挥击出去—— 那时从枕甚至没有做出任何相应的准备,冰冷的刀尖朝内,径直没入他的脊背,毫不留情将他从后撕裂贯穿。 鲜血顷刻飞溅涌出,晏欺下意识里伸手挡住面颊,故而那四散的点点猩红尽数喷在手背上,温热黏腻之余,竟隐约生出几分灼烧痛感。 晏欺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从枕随之发出一声剧痛闷哼,紧接着手掌不受控制地挥扫出去,正打在晏欺骨碎未愈的左心口处,霎时将他整个人一并掀翻起来,扬在半空,再狠狠抛入血池之中,洋洋洒洒激起了大片水花。 “这都是你们自己找的,休要怨我不留情面!” 从枕一手紧捂伤处,另一手用力朝外拂开水浪,将欲在满室黑暗中寻找云遮欢的身影。 然而在片晌死亡一般的短暂沉寂过后,从枕微一偏头,恰逢云遮欢卡过视线死角,从天而降,铁锈短刀攥握在掌中,用实臂间剩下的所有力气,刀尖向下,不带任何犹豫地——刺入男人头顶天灵盖的深处,随后,狠狠朝里埋了进去。 第169章 对峙 那一刻, 可能连晏欺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适才扶着墙壁勉强站稳身形, 面前挥动拳掌的疯狂男人,已然应声一头栽进满地血水当中,彻底失去意识。 而云遮欢在他身后大口喘着粗气, 一双眼睛瞪如铜铃, 有两行水渍顺着她那纤细的眼眶缓缓淌了下来,分不清是血亦或是泪。 她大步朝前走过去,伸开颤抖的五指,极力抓拧着从枕后颈一大块冰冷的皮肤。随后扬起短刀, 和着一手咸腥的血水,再一次不遗余力地,捅进从枕呼吸薄弱的胸膛。 “这……一刀, 还给你的。”她口齿不清地喃喃说着。 紧接着第二刀,在混乱与黑暗中匆匆划过他的脖颈。 “这一刀,替我阿爹,还有整个白乌族……”她缓声道, “他们教你养你……不曾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从枕, 我不知道这一直以来,你是怀揣着怎样一颗心留在北域, 为我阿爹效命的。” “我阿爹,包括长老,从来不会掩饰对你的赞许和认可。他们对你好到……甚至族中所有人都认为,你会替代我的存在,成为下一任族长。” “而你……而你呢?” 云遮欢发了疯一样地拧着从枕的脖子, 一次又一次颤抖着出声问道:“你配吗!!从枕!你告诉我,凭什么啊——!” 一声绝望的呐喊,震得整个地道都在发出嗡嗡的回响。 云遮欢当真是失去了理智,又或者她从来就不曾有过理智。 短刀一旦刺透人的头颅,这个人多半会是当场暴毙的下场。 晏欺看从枕这厮,也差不多快死透了。刚刚还狰狞凶悍的一个人,彼时毫无生气,反被云遮欢一手扼住脖颈,接连在他耳边,发出野兽一样低吼的咆哮。 她反复在质问一句为什么,那副神识尽碎的模样,骇得晏欺心底有些发憷。 “……够了。”晏欺终于忍耐不住,低声喝止她道,“他死了。” 云遮欢浑身一僵,先时停下动作,但很快又将那铁锈短刀紧握在手心里,抵上从枕沾满血污的面颊,犹是后怕道:“他……他没有死……” 晏欺瞥了一眼从枕失去焦距的双目,以及他头顶近一指之宽的血窟窿,强忍胃中恶心,对云遮欢道:“真的死了。” 云遮欢伸手往从枕鼻下一探,当即又触电一样地缩了回来。 “死……死了……?”她又问。 晏欺不耐烦道:“是死了。” 随后他双手支撑墙壁,将那落入血池的铜灯小心翼翼地拈了起来,高举过眉,照亮二人头顶漆黑悠长一条通道。 晏欺看着云遮欢道:“……是从这里上去?” 云遮欢全身瘫软,弯腰倒回墙壁旁边,失魂落魄地道:“只能从这里上去。” “你先上去。”晏欺冷声令道,“动作快一点,不要磨蹭。” 云遮欢目光微偏,随即哑然低道:“上不去了,我……根本走不动。” 晏欺道:“你现在不走,那就死在这儿吧。” 说罢,也无意再与她拖延时间,转身轻轻一跃,探手勾住通口边缘,即刻朝里跳了进去。 云遮欢到底不愿坐以待毙,虽然身体已明显到达强弩之末的萎靡地步,本能却驱使她紧紧跟随在晏欺身后,十指扣稳石壁,一丝不苟地朝上攀爬。 于是彼此二人之间,不再有交流,亦不再执着于出声,沿途一路暗影笼罩,仅靠一盏微末的铜灯来照明前行。 出乎意料的是,云遮欢曾一度对晏欺抱有过于极端的各类偏见,而在此番生死攸关的情形之下,她选择沉默不语——又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和晏欺发生任何争执。 然而这场暴风雨前的最后一番宁静并未持续太久,晏欺甚至没来得及借此机会松下一口气。 在他躬身提着铜灯走到一半的时候,足下突然一顿,紧跟着有所意识地停了下来,仰头望向通口末端微亮的地方,不再有任何动作。 云遮欢不明所以:“……怎么回事?” 晏欺没有回答。 过不多时,铜灯微弱的光芒逐渐黯去,转而被那不远处幽幽燃起的一连串火光所彻底覆盖。 ——在那通道另一端靠近地面的出口处,缓缓探进一枚细而冰冷的锋利长剑,不偏不倚,正好朝下抵在晏欺颈侧。 面前赫然光芒大盛,是一群人高举火把,纷纷将通道出口围了个彻底。 那会儿天刚蒙蒙亮,晏欺一身潮湿斑驳的血污,正对上火光之下,沈妙舟一张异常柔和,却也异常尖锐的侧脸。 “……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猝然一声厉喝,从四面八方涌出数十余人,手持刀剑,纷纷上前将通道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于是晏欺被一群人扳着肩膀从地下拽了出来,甚至没耗费他自己半分力气。 紧接着,是身后遍体鳞伤的云遮欢。她刚被人强行拖拽着带上地面的时候,连沈妙舟也忍不住退后了好几步,紧捂鼻尖,似有些惊恐地将火把稍稍后撤了些许。 仿佛生怕这一点光亮,能刺痛她的眼睛似的。 彼时一夜方去,然而天色尚还暗沉。晏欺粗略朝外扫视一周,发觉距离适才下坠的地方相隔甚远,几乎已望不见木屋昏黄的影子。 “……适才山中暗流汹涌,掌门人所在的木屋方向,真气流走的痕迹显而易见。”沈妙舟双目微红,同时不忘回头命令身后众弟子道,“赶快带一队人过去看看,不要让莫掌门陷入危险。” 众弟子连忙称是,亦未敢有任何耽搁,火急火燎便往莫复丘那一处迈开了脚步。 晏欺眉心一跳,注意力有片刻的分散,再回神时,喉间已贴上来人手中冰冷的剑锋。 “近来造访聆台山的外客数不胜数,我倒是头一回,见到不肯走正门上山的。” “好本事啊……晏欺。”沈妙舟眼中憎意显然,却仍旧维持着最为冷静的状态,一字字对晏欺道,“谁给你的胆量,敢混上聆台山来?” 而晏欺始终面无表情。 其实他早该预料到的,通道那头搁着一个瘸子莫复丘,而这一头,多半也摊不上什么好事。 因此他沉寂了足有小半晌的时间,也跟着一起笑了。 “你也好本事。”晏欺忽然道,“掌门夫人和副掌门人,明目张胆在人眼皮子底下偷情……多大的脸皮,敢做出这么害臊的事情?” 此话刚出,周围一众弟子纷纷露出惊恐而又难以置信的表情,显然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晏欺还想说些什么拖延时间,沈妙舟脸都青了大半,横过长剑,便要一举贯穿他的喉咙。 晏欺习惯性闭上眼睛,然而剑尖刚过,只在他颈侧匆匆划开一条血痕,耳畔隔空传来一道劲风,将沈妙舟接下来的所有动作瞬时封住,随后眼前黑压压的人头一阵攒动,自后方火光微弱的地方,缓缓踱出一人冷漠高挑的身影。 长剑猝然落地,砸出连串清脆的尾音。沈妙舟惊愕回身,不由自主地唤道:“谷……谷师弟……?” “师姐太容易冲动。” 闻翩鸿一身素淡洁净的青蓝色长衫,即便从近处看,除了头顶惯有的黑纱帷帽,他与聆台一剑派众弟子之间,也并无任何明显的区别。 一匹野狼钻进羊圈里,充当一只守门的家犬。而这群愚蠢的白羊至今都浑然不知,自己正在经历一些什么。 晏欺漠然抬眸,下巴却被闻翩鸿一手用力拧住。此人掌中力道极其强劲,片刻之余,几乎是以一种完全碾压的姿态,迫使晏欺自他面前,缓慢屈膝跪立在地。 沈妙舟眼圈微红,倏而抬高声音道:“师弟……莫要犹豫,杀了他!” 闻翩鸿恍若未闻,只稍事俯身,以居高临下的眼神冷冷凝视晏欺道:“……你既然来了,薛尔矜想必也在这座山上。” 沈妙舟急了,当即上前抓住闻翩鸿的臂膀,无法自控地道:“师弟,你还问他这些做什么!” 闻翩鸿仍是压低嗓音,不容置喙地向晏欺道:“薛尔矜在哪里?” 晏欺无动于衷,默然良久,方淡淡出声:“……不知道。” 闻翩鸿道:“你不怕死。” 晏欺漠然侧目,望向山外一层稀薄的日光。 “但这世上,总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闻翩鸿眯起双眼,掌中握着晏欺凌厉削尖的下颌骨,力道生猛之下,甚至隐约磨出阵阵刺响。 晏欺始终是一副表情,直到唇角溢出一行猩红血渍,适才收回目光,转望向闻翩鸿道:“确实是有……你身上这张皮囊原本的主人,就曾经历过。” 沈妙舟眉目一抖,继又向晏欺道:“你……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外围一圈不知所谓的众弟子面面相觑,而闻翩鸿本人倒是神色自若,好似晏欺口中所说的那一些实情,与他之间并无太大联系。 “到底是谷鹤白,还是闻翩鸿……” 晏欺微微扬眉,再一次望向闻翩鸿,一字一顿地道:“你自己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 第170章 绝境 这话刚一说出口, 所有人俱是一阵愣神。 闻翩鸿是怎样一个人? 实际在场大多数弟子, 对他并不会有多少印象。早在二十年前,遭诛风门追杀致死的激进凶徒,唯有老一辈的江湖中人, 方对这样一个落灰已久的名字, 隐约有些模糊不清的记忆。 但对当年一切来龙去脉都是亲身经历的沈妙舟而言,闻翩鸿这个人,毫无疑问是能在她心头彻底炸响的一道惊雷。 她几乎是无法自控地回身过去,第一眼, 便是凝向闻翩鸿帷帽笼罩之下,一张隐藏了足有二十余年的脸。 ——那一副不曾被任何人见过的五官。 “师……师弟。” 其实在沈妙舟心中,从始至终存有一些疑问。 但她是个懦弱又可悲的女人, 大多真相会使人感到恐慌,畏惧,以及内心深处无法抑制的刺痛。 因此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在选择不断地逃避。 “师弟, 你说过……你能赶在所有人之前, 先一步解开劫龙印。” 沈妙舟喉间微涩,继又声音低淡地道:“所以, 你要求私下囚禁这个白乌族女人,我替你……瞒了下来。” 众人闻言,纷纷将惊恐不安的神色,移向晏欺身后那个趴伏在地,已然面目全非的云遮欢。 “但凡是你要往聆台山上运送的那些……货箱, 我也从来不曾怀疑,尽数予以批准。” 沈妙舟薄唇轻颤,定定凝视着闻翩鸿纹丝不动的双眼,一时只觉全身都在发抖。 “可我到现在……还是觉得,你对我隐瞒了很多很多事情。” 闻翩鸿没有给出一句回答,这沉默更让沈妙舟感到无端的恐慌。 半晌,闻翩鸿松开桎梏晏欺的手掌,转而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 晏欺也没再说话。他缓缓偏过头,试图给自己留下一点喘息的机会。 但他甚至没来得及呼出一口气,耳畔猝然一声锐响,闻翩鸿手中长剑已在匆匆一瞬,毫不留情贯穿了他的胸口。 那一剑显是有意偏离,并未刺中要害,然而殷红的血液很快随伤处沁了出来,瞬时将晏欺半干的薄衫浸至透湿。 闻翩鸿稍事退后,在沈妙舟渐渐冰冷绝望的眼神之下——漠然扬手,收剑回鞘。 晏欺应声倒地,适才高傲而又淡薄的一道身影,彼时尽数染在血泊当中,再不复初时那般顽强。 “师姐如此聪明一个人,何时听得进这魔头在旁胡言乱语?” 闻翩鸿大步跨过晏欺,径直来到云遮欢身边,伸手一捞,不由分说将她高高提了起来。 那时他手中的女人气息微弱,脸色铁青,仿佛下一刻便会立即死亡。 她的血已经快流干了,可在面前成群的火光映照之下,一身红褐色的丝状纹路却是凄艳绝美,犹如初时绽放的花朵。 “劫龙印在我手上,师姐……再没人能够撼动聆台一剑派的地位。”闻翩鸿温柔低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让我们变得更强大。” ……又来了。 沈妙舟摇了摇头,无声朝后退过数尺之遥。 每一次,同样的语气,同样的说辞。 她是中了怎样的魔咒,才会将他说过的所有话,一字不漏,尽数听在耳边? “你……你和我说实话。”沈妙舟道,“师弟,你不要骗我。” 闻翩鸿深深吸气,似还想说点什么。 倏而一道凌厉剑风哗然掠过,二人同时警觉,却又听得铮铮一声重器鸣响,一柄长剑穿云而来,垂直朝下,堪堪没入地面近一尺之深—— 沈妙舟先时抬眸,未有见得任何动静,待再低头之时,赫然发觉那柄长剑,竟乃是莫复丘一贯贴身之物! “复……复丘?!”沈妙舟脸色一白,忍不住失声喝道。 众弟子见状,亦随之神情大变,不约而同紧跟着道: “这……这不是莫掌门的剑么!” “这就是啊……!随身带的那一把!” “如今这般时辰,掌门他老人家……怎会出现在此处?” 如是一来,连那一向平板无波的谷鹤白也是眸色一凉,紧握剑柄,沉冷扫视身旁一周耀目火光。片晌过后,正待开口发声,忽又闻得耳畔林木之间沙沙作响,身后众人俱是一惊,纷纷扬手拔剑,火把顺势举得老高,一致将半面天空燃至大亮。 但见不远最顶一处粗树上方,模模糊糊正站有一道人影,一袭青蓝色的衣袍破烂不堪,此刻染上大片褐色的血渍,早已辨不出它原本应有的模样。 眼下天色尚还昏黑,他手中那一柄雪光长剑倒是骇得锃亮——压根无需费神琢磨,那凶剑曾在十余年前屠尽聆台一剑派上下近百名弟子,沈妙舟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面色登时凉下大半:“是……是涯泠剑!” 言罢,慌忙唤了身后一众弟子道:“快……快上去,别让这小魔头给跑了!” 然众人还没能有所动作,树上窸窸窣窣一番动静,忽又多出一人熟悉的身影。 “都别动!” 只见薛岚因一手捏着涯泠剑,另一手则死死拧在一人后颈,强行将那整具身体拖拽起来,厉声朝树下围绕成群的大片人影喝道:“你们莫掌门的人头,不想要了么!” 沈妙舟愕然抬起脑袋——果真见他狠狠拧提在手的,竟是早已奄奄一息的莫复丘! “……这是怎么一回事!”沈妙舟几近崩溃地道,“不是让你们看好掌门人的么!” 一众弟子眼见莫复丘正遭人挟持,当即跟着一并乱了阵脚——一时之间,周遭皆是骇得一团乱麻,纷纷攘攘中,独他闻翩鸿一人面色沉静,从始至终未有半分惊慌之态。 “……薛尔矜。”闻翩鸿扬声道,“你倒真是聪明,还知道自己送上门来。” 薛岚因猛然勾手,五指瞬时抵上莫复丘脆弱不堪的脖颈:“少废话!你们谁再伤我师父一分,便权当是莫复丘这条狗命不值钱罢!” 沈妙舟面色大变,即刻举起双手,嘶声令身后一众弟子道:“都别……别冲动,莫要让他伤了掌门,莫要让他伤了掌门!” 薛岚因方一垂眸,恰见晏欺正躬身躺倒在血泊中央,动弹不能,脸色骤然阴沉,手下力道亦不住加深几分,直扼得莫复丘在他臂弯中挣扎不断,两眼上翻,已成濒死绝望之态。 沈妙舟唯恐丈夫就此丢命,彼时再管不得什么女子应有的温良贤淑,扯开嗓尖儿,彻底魔怔呐喊道:“薛尔矜,你放手,快……快给我放手!” 薛岚因狠声道:“你先把我师父交出来。” “没人要你师父!” 沈妙舟一把挥开人群,继又手足无措地向周边弟子道:“去,赶紧把晏欺带来,还给他……都还给他!” 那些个弟子也是慌了神的,手忙脚乱,便前去将晏欺拽着搀扶起来。此时人已满身是血,路都没法走稳,薛岚因一眼望去,当即甩手将莫复丘抛往一边,飞身下树,一把抱着晏欺夺了回来,接连退后数步,霎时与前方刺目火光隔开一大段距离。 而莫复丘则是脱力一歪,险些从正高空处陡直下落。好在沈妙舟一个眼疾手快,匆匆以一介女子柔弱之躯,将丈夫趔趔趄趄纳入怀中,待到最后及地之时,二人甚至一并折腰跪坐在地,猝然磕出一声锐响。 但是人刚到了手里,沈妙舟一颗原本就恐慌无度的心,便彻彻底底地沉了下来—— 莫复丘身体虽还完整,眼下一张异常病态的面孔,已无端染上一层诡异的青黑。 甚至不用仔细查探,便能辨出此乃剧毒缠身之兆。 却又不知为何,这亲手给丈夫端上药碗的毒妇人,如今偏是变了一张嘴脸,满面悲怒交加,倏而向薛岚因喝道:“薛尔矜!你……你给他下毒?!” 而今薛岚因正忙着替晏欺点穴止血,突然听那一声高喊,周遭一连串冲天火光亦随之不断逼近,待再回头时,适才远处一众手握火把的门中弟子,不由分说蜂拥而至,再一次上前将师徒二人四面各自围困成圈。 薛岚因缓缓抬起眼眸,面前正是一片刺目的刀光剑影。 晏欺自他怀中艰难喘息,似乎费了极大的力气,方哑声对薛岚因道:“劫龙印……云遮欢还在他们手上,你……” “没时间管她了。”薛岚因伸出一手,轻轻抚上师父血痕斑驳的侧脸,“我只想……只想让你活着。” 晏欺微微哽咽,一时竟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们哪又还能活着从这里出去呢? 从最初洗心谷那一次尸横遍野的屠杀悲剧开始,劫龙印所带来的死亡诅咒,便早已在他二人命里扎下深根。 那一刻,薛岚因抱着他的师父,满目皆为一片滚滚灼烧的光影。 身前是刀山火海,背后亦是孤立无援。 当时沈妙舟就在离他十尺开外的地方,再一次,于所有人面前,眼含愤恨地出声质问道:“薛尔矜……我的丈夫,纵与晏欺之间血海深仇,却从未有一刻,做出任何对你不起的事情……” “而你又是为什么……凭什么?能对一个虚弱的病人,下如此毒手?” 第171章 剑出 那时眼前铺天盖地的火光, 所有人, 都在用一种异常凶狠仇怨的眼神,注视这一对正在绝路边缘摇摇欲坠的师徒。 而闻翩鸿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神情冷漠, 始终一语不发。 “为什么给莫复丘下毒?” 薛岚因笑了。他望着沈妙舟, 当真用一种接近调笑的语气,扬声对她说道:“莫家夫人,你在给你丈夫端药碗的时候,就没想过为什么要给他下毒么?” 此话方出, 薛岚因原以为沈妙舟多少该是一副原形毕露的刻薄表情。而事实上并非如此,她听到这里,脸上忽不知为何现出微许意外的茫然, 就好像是没能听懂似的,过了半晌,这才紧抿嘴唇,将目光缓缓投向人群后方毫无动容的闻翩鸿。 “师弟……那些草药, 都是你……你遣人运送上山的。”沈妙舟愕然颤道, “你曾向我亲口保证,定能寻得镇外最好的药物, 来医好你师兄的病……” 她对这些,丝毫不知情。 聆台一剑派终日里琐事堆积成山,她只想竭尽全力帮莫复丘做好所有应当做的事情。 所以当她的“谷师弟”一口承诺,要下山替莫复丘寻得良药的那个时候,她简直对他感激涕零, 不知如何回报才好。 然而时间一天接着一天过去,坚持服用大量药物的莫复丘,身体状况却愈发趋向于虚弱。每每有郎中前来诊脉,都只说是冬日体寒,旧症复发,再这样下去,恐怕撑不了几年。 那时沈妙舟除了悲伤怨恨,根本不会想到问题是出在丈夫每日必服的汤药上。 可眼下莫复丘就实实躺在她怀里,因着打斗状况下真气一次性的过度流走,迫使长久以来潜伏在身体内部的所有毒素一触即发,尽数浮于表面,这才渐渐显出中毒之人应有的面貌。 否则她就会一直被人蒙在鼓里,做那双眼昏黑的杀人凶手,即便亲手将刀子狠狠刺入丈夫的胸膛,她也永远对此事一无所知。 沈妙舟其实是个聪明人。 身边相处多年的同门中人,时常抱有什么样的想法,又或是执着于某样东西,她往往将一切看在眼底,都从来不会说穿。 沈妙舟固执地认为,人与人之间,本没必要将有些东西追究到底。 实际上,是她内心盘踞已久的逃避想法,催使她对大多数异象选择视而不见。 因为脆弱,也是因为愚钝。 可也就在这个时候,闻翩鸿微微开口,忽而毫不留情地对她说道:“……师姐,你并不是毫不知情。” 话刚出口,已相当于直接坐实他给莫复丘下毒的丑恶罪名。沈妙舟闻言至此,更耐不住红了眼眶,一字一句向闻翩鸿道:“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一众弟子见此场景,俱是骇得阵阵唏嘘不已。眼下尚难分辨真相到底如何,但见莫复丘已是毒入骨髓,人事不省,便纷纷赶着围了上去,不约而同露/出悲伤绝望的表情。 然在如是一番说辞过后,究竟孰是孰非,都已越发变得混淆不清。 “师姐。” 闻翩鸿语态平和,偏是每一句话,每一个称呼,都咬得极为沉重有力。 “成批的铁箱运送上山,你有很多机会,可以开箱查验药物是否有异。”他道,“但你没有去看——师姐,你没去看过一次。即便知道药物都是由我亲手挑选的,你也从来不曾过问,往往将东西拿到手里,便急着去给师兄服下。” 沈妙舟慌忙道:“那是因为……” “你想说什么?说你是因为太信任我了,所以才会这么做的?”闻翩鸿笑道,“我的好师姐……你可以摸着你的心问一问自己,你何曾有一日,真心实意地信任过我?” “师弟,我……” “你和师兄,你们夫妻二人……从来都是这样,表面做出和蔼可亲的模样,将我当作家人看待——可细数二十年来,你们未曾有片刻,放下对我的戒心。” 闻翩鸿定定望着沈妙舟,那时周围所有人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可他闻翩鸿却一如当年初入门那般,从始至终,都与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格格不入。 他不论身在何处,不论换有一副怎样的面孔,都永远是所在环境当中,最不合群的那一个人。 “在这整座聆台山上,师兄日日夜夜都在防我伺机上位,一手夺走他名门之首的荣耀称号。” 闻翩鸿仍是在笑,可他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惨淡凉薄,每每发出一声,都似那刀子一般剜在人的心肺,无时无刻骇得生疼。 “而师姐呢?师姐从来不会认真倾听我的意见,即便我想方设法让聆台一剑派往高处爬,师姐也只会觉得我居心叵测,难堪大任。” 沈妙舟涩声道:“不……不是这样,师弟,我和复丘……” 闻翩鸿充耳不闻,继又出声打断她道:“师姐,下毒残害师兄,你也有份。” 那一瞬间,沈妙舟再也忍耐不住,情绪崩溃般地朝下跪坐在地,反复喃喃道:“不是……不是啊……” 不是什么? 不是她故意想给自己的丈夫下毒? 或者,也不是她一直以来对闻翩鸿倍加提防?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她将自己硬生生蒙在一处绝对安全的牢笼当中,杜绝一切有可能受到的伤害——却也同时因着这份难言的怯懦,无形忽略了太多能一眼看穿的事情。 沈妙舟紧闭双眼,竭力将战栗不断的呼吸放平。 危急时刻,她没忘记自己还是这座聆台山的主人。她低下头,将莫复丘乌青泛紫的面庞轻轻纳入怀中,随后扬手一点,指向闻翩鸿,也指向不远处满面漠然的一对师徒,高声向身后众弟子道:“所有人听令——” “聆台一剑派弟子谷鹤白,意图不轨,以剧毒药物谋害掌门性命,罪无可恕!连同晏欺师徒二人一并捉拿关押,即刻行事,不得延误!” 话刚说完,身后挥舞的火把再一次高高扬起,一众门中弟子心怀忐忑,手中刀剑都无法握稳,尤其是当剑锋直指向闻翩鸿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昔日凭借一己之力撑起整座聆台山的副掌门人,竟会狠心做出毒害掌门的卑劣之事。 加之如今形势特殊,一切真相尚还蒙在雾中不得而知,尤其在沈闻二人一番言语争执之下,根本无法辨出背后凶手究竟是何人。 纵是如此,众人仍是手持长剑,饱含一分试探意味,朝向闻翩鸿所在的方向,不断紧逼靠近。 也就在即将与他相互触碰的一瞬之间,周遭气流猝然一阵狂涌,漫天摇曳的火光亦在瞬时应声熄灭,紧接着随风扑面而来的,即是从闻翩鸿身后不断升腾四散的大片青黑色魂烟。 ——只此一招,在场但凡是有微许武学经验的人,都能认出这等魂烟源自于何处。 “诛、风、门。” 沈妙舟容色大变,口中却不由自主吐出这熟悉至极,也陌生至极的三个大字。 与此同时,周遭青黑魂烟如流云散,纷纷攘攘如倦鸟归巢般,嘶吼叫嚣着冲破天际,不过眨眼一瞬,便将四面围困而上的一众弟子从中彻底掀开,接连震出数十尺之距,最后七零八落跌入山林当中,不多时便没了踪影。 沈妙舟一声惨喝堪堪出口,人已随流魂乱涌冲飞出去,手下力道蓦地一松,莫复丘便不慎由狂风猛然卷起,连滚带摔刮回一棵粗木之下,顿时磕得满树枝叶沙沙作响。 四周俱成一片混乱之势,薛岚因一眼见得有机可乘,当下抱着晏欺往怀中一裹,不管不顾便要飞身逃离这是非之地。 偏不料,那满天乱窜的流魂竟似有意识的,薛岚因前脚还没迈开,后脚已被纷涌而至的青黑魂烟给缚得稳稳实实,动弹不能。 晏欺见状,不由在他臂弯里微微起身,凌然喝道:“……拔剑!” 薛岚因应声抓稳涯泠剑柄,挥剑朝外匆匆一扫,如雪光晕霎时刺了满地,顷刻将附近纠缠不清的散状魂烟冻至凝结。 涯泠剑在关键时刻,从来不忘护主。 因而薛岚因持剑一路走过的地方,很快燃起一道薄弱无形的雪白结界。 晏欺就着剑光照明,远远望向人群后方云遮欢在的地方,继又向薛岚因道:“动作快点,过去……过去把她弄回来。” 薛岚因自然知道师父在想什么。 ——一旦顺利夺回劫龙印,他们会得到整个白乌族的鼎力支持,且不论最后成功破印与否,闻翩鸿真实面目已然示众,终有一日,必会遭到他所应有的惩戒。 等到那时候,薛岚因和他的师父,也就自此享得一世安宁,再无任何烦忧相扰。 ——也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和晏欺,便能过上风平浪静的好日子。 薛岚因是这么想的,因此接下来他走向云遮欢的每一步,都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热切与期望。 可是,美好的幻想永远抵不过现实的冲突。当薛岚因与云遮欢仅剩下一手距离之宽的时候,身后猝然一阵魂烟汹涌,低吼声,咆哮声,疯笑声,徒自在耳畔一道道炸响。 而剥开那一层接着一层浑厚如潮的青黑色流魂,便是闻翩鸿在帷帽产生的巨大阴影笼罩之下,一张异常苍白的面庞。 倏而一阵汹涌气劲拂脸而过——不出意料,将那掩盖了足有二十年之久的黑色帷帽狠狠刮落在地。 在最后的最后,毫无保留示于人前的,便是他那一副极尽清晰,同时又与薛岚因相差无几的阴柔五官。 他,有着一张和薛岚因一模一样的脸。 第172章 血刃 那一瞬间, 就连沈妙舟也禁不住睁大双眼, 声线颤不成句地唤道:“谷……谷师弟?” 可惜她喊错了他的名字。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谷鹤白,而是从西北诛风门手下,勉强捡回一条性命的闻翩鸿。 他只是在阴沟里漂泊流浪的一只灰鼠。恶心而又丑陋, 一身脏污血渍, 叫人根本不敢近身触碰。 在场众人,一眼见得闻翩鸿的外表,无一不是满面胆寒惊诧。 因为他与薛岚因之间,本质并无太大的区别。从容貌一路到神态, 那就像是活脱脱的同一个人。 可当那涯泠剑光冲天刺眼,与周遭环绕成群的青黑色流魂交相抵抗的一刹那间,所有人才开始渐渐意识到, 事情的重点并不是在闻翩鸿脸上,而是四面八方疯狂涌动升腾的大片魂烟。 ——如此控人死灵作为内功主流的残忍邪术,在聆台一剑派是绝对明令静止的。 也只有远在西北一带,无人能够约束的边境地域, 才会有人冒险修炼此般有违天理之术。 很快, 有门中弟子反应过来了。 可他们反应得到底不是时候——闻翩鸿所极力引导的招魂术法,彼时势头正是凶煞, 已笼罩近半面透亮的天空。 薛岚因根本逃无可逃。 闻翩鸿拦手一挥,方圆十里开外,便迅捷敞开一层乌黑色的庞大结界。其间涯泠剑小心翼翼一路铺展延伸的薄弱剑光,不多时即被狂乱无形的流魂彻底蚕食殆尽,瞬间消失至无影无踪。 薛岚因双手抱着晏欺, 一面避开邪术的强行干扰,一面将晏欺安放在远处一棵树下,正待回手扬剑,身后闻翩鸿那盈满万钧之力的凶利一掌,毫无防备,已然袭上薛岚因微微躬起的脊背。 晏欺眼睫一颤,下意识要伸手出去,替薛岚因拦下那隔空挥来的劲道掌风。 然而这一次,薛岚因并没有遂了师父的意。他赶在晏欺出手之前,抢先一步抬起臂膀,几乎是轻车熟路地,就近往涯泠剑上用力一划—— 那时晏欺一口冷气差点呼不上来,只哑声喝道:“薛小矛,你……” “最后一次了,原谅我,师父。” 薛岚因空出一手,微笑着抚上晏欺满是惊愕的面颊。 随后他站直起身,背对树下那个虚弱无力的男人,什么也没再多说,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口型。 ……我爱你。 晏欺是看出来了,却没由来觉得仓皇无助。他伸手出去,试图抓住一些什么,可徒弟已经大步走远了,涯泠剑沉沉落在晏欺膝边,绕开一道雪白温柔的影子,而从薛岚因手臂当中逐一幻化成形的,是另外一柄猩红凶悍的血刃。 锋刃初次现身,猝然升起的高温如火炙热,迅速将闻翩鸿无法收势的手掌震开数尺之距。 薛岚因话不多说,上前一步,将晏欺拦挡在身后。随后血刃蛮力向外抽开,正朝闻翩鸿狰狞如鬼魅一般苍白的面孔,狠狠出手劈落下去。 活剑族人最原始的战斗方式,除了运用自身的鲜血埋头进行厮杀,本不会出现第二种选择。 他们向来就是一个粗鲁而又薄情的部族。 血刃自薛岚因手中生,仅不过半臂之短,后时随伤口不断扩张发散,竟逐渐延伸至三尺有余。 那样鲜血流失的方式,对正常人而言,已是足以致命的巨量。 但薛岚因却似毫无痛觉一般,血刃握实在手掌中央,战栗的活血将他掌心连着腕骨一带都狠命灼至一片焦枯。 晏欺看在眼里,亦随之瞬间明白过来——当时他们师徒大吵一架,并肩坐在车棚里和解那一阵,他问薛岚因,手为什么会受伤,薛岚因诓骗他说,是让炭盆给不慎烫伤的。 现今一番想来,是他这个做师父的,又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徒弟。 师父不够强大,所以才会迫使自己的徒弟,一次又一次,选择挥刀残害自己。 晏欺动了动唇,想要呼唤薛岚因的名字,然而到这个时候,单纯的声音已起不到任何实质的作用。 活剑族人一旦挥出经由自身血液凝结而成的滚烫凶刃,那种爆发性是足够毁天灭地的——但凡是活血溅洒过的地方,草木枯朽,砖石碎裂,包括闻翩鸿所一手召唤出的散状流魂,只要与薛岚因的血液相互触碰,必然在高温灼烧中刹那燃浇成灰,没有半分反抗的余地。 薛岚因讲究速战速决。 没有人能在高强度的失血状态之下,若无其事和他的对手进行永无止境的持久战。 可他那柄血刃自手中挥扫出去,对上的却是闻翩鸿背后如浪潮澎湃汹涌的无尽流魂。 实际上迄今为止,中原各大声名显赫的武林门派,还无人能够查清诛风门中弟子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他们擅长剥皮夺魂,尤其是在西北一带流民广布的患难边境,孤身一人在外闯荡,简直就是放置在他们嘴边可口的粮食。 因而诛风门中人行走江湖所必备的,就那明显简单的两项特征——一是千变的面孔,用不尽的人皮,二是邪术招魂,操控无意识的死人魂魄来发动攻击。 但闻翩鸿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早在二十多年前,顶着一张血肉模糊的丑脸,拜入聆台一剑派,由莫复丘夫妇一并点头收留,自此之后,那一身干净利落的卓绝剑法,都是门下一众长老辈的人物亲手指点的。 人人说他天资聪颖,剑法过人,将来必会是江湖上百里挑一的武学奇才。 可他在此番对战薛岚因的时候,偏偏不再使剑,转而用起老本行的邪流功夫,只守不攻。 ——想也不想,多半是为了拖延时间。 因为僵持的时间越长,薛岚因便越会因着过量失血而渐渐趋向于乏力,届时再大手一挥,取他项上人头,便自成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薛岚因当然没有那么傻,闻翩鸿那点不入流的歪曲心思,他还是能够一眼看穿的。 因而稍一回头,晏欺正好与他相互对视,二话不说,抓起涯泠剑一把扔了过去,薛岚因勾手接过,顺势一记横扫,那如沐春雪的剑尖便正好刺透闻翩鸿无防备的侧脸。 那是一副和薛岚因有着几近相同特征的五官。 仿佛在不久之前,这样一个张脸还出现在他梦里,温柔低淡地开口说道: “……别怕,哥会保护你的。” “别怕,尔矜。” “我就在这条路上,等你回来。” 薛岚因猝然睁眼,那时涯泠剑锋不收控制,已然在闻翩鸿苍白的颊边划下一道皮开肉绽的血痕。 闻翩鸿眉心一皱,劈掌朝外掀开的同一时间里,周边大片流魂骤降如雨,疯狂魔怔地扑向薛岚因手中熠熠生辉的雪光长剑,几欲将它彻底撕碎吞并。 然而涯泠剑到底是涯泠剑,即便在与薛岚因手中陌生的血刃双重配合之下,其刚硬不屈的剑身也从来不会逊色半分。 闻翩鸿隔空一掌挥出,薛岚因便扬起涯泠剑以相抵挡。晏欺的意思他其实都懂,多半是不想他再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然而薛岚因低头看着臂间一道狰狞的伤疤,此刻正汩汩朝外涌着鲜血,要想现下便及时止住,显然已不太可能了。 他如今唯一能够做的,便也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来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战斗。 于是他一手攥着晏欺给他扔过来的涯泠剑,而那另一手所竭力维持的血光长刃,仍在不断汲取身体内部流动不断的新鲜活血。 随后接下来,薛岚因做了一件有违师命,他也认定师父绝不会再轻易原谅的事情。 他紧握着晏欺盼他用来防身的涯泠剑,反向朝着自己,以剑尖对准臂间那道血流渐行缓慢的窄小伤口,第二次,毫不犹豫将血管乃至经脉一带竭力挑开—— 一时之间,满眼猩红燥热的血液飞涌而潮。 巨量活血所引起的毁灭能力,果真是效用极强。 闻翩鸿可能没料到薛岚因还会将创面继续加深,毕竟涯泠剑就在他手边,本没必要再浪费活血,做出一些费力不讨好的举动。 然而薛岚因素日里待自己狠,永远要胜过待其余任何一个人。 闻翩鸿不曾想过这一点,因而他对外来攻击做出仅此唯一的防御措施,单单只是用来针对涯泠剑的。 诛风门的流魂一术本质非常脆弱,一旦遇上活血的极力侵蚀,便会当即在人面前站不住脚。 等到闻翩鸿反应过来的时候,薛岚因脱手挥开的那柄血刃,已然沉沉抵上他的脖颈。 刃口径直朝前,又准又稳,即刻划破他外表一层脆薄如纸的苍白皮囊。紧接着,就是皮囊下真正存在的血肉之躯,那才是属于他闻翩鸿身体里的一个重要部分。 血刃前行的速度快而急躁,往往不是人力能够全然掌控在手的。此番一击,薛岚因仅差堪堪那么两寸的距离,便能贯穿闻翩鸿的咽喉要害一带。 然在最后的紧要关头,那沸腾流动的长刃到底没能把握力道,彼此咫尺之间,偏被闻翩鸿偏头错开,恰在刃口之下侥幸逃生。 而凶刃本身嗜血,他这一躲,反而愈是激发了活血不可抵抗的暴戾与疯魔。 薛岚因没有叫停,理论上,他也没法叫停,所以当血刃再一次朝着闻翩鸿飞涌而去的那一瞬之间,这阴险狡诈的诛风门中人,骤然将身形一矮,转而连退数步之遥,微微一个翻身,便恰是找好角度,抓得地上毫无还手之力的云遮欢举拖向前,猛力出手一抵—— 那时薛岚因想要收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闻翩鸿想不到薛岚因会狠下心肠,加大力度划开自己的伤口。薛岚因也自然想不到,闻翩鸿在情急之下,竟还会拿奄奄一息的云遮欢作为最后的挡箭牌。 于是血刃不受控制,几乎是凶狠贪婪地纷涌而上,毫无保留,将云遮欢整个人彻底刺穿撕裂。 第173章 难辨 女子飞溅而出的血液洋洋洒洒, 猝不及防散了薛岚因满手。 云遮欢倏而睁大双眼, 可她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长时间的伤痛折磨,迫使她到达一种濒临窒息的昏沉状态,薛岚因这一手血刃的突然侵袭, 反而让她在思维僵冷的情形之下, 渐渐生出几分绵延不绝的清醒。 紧接着随之而来的,便是劫龙印初次与活血交相融合产生的微妙反应。 在场所有人,包括闻翩鸿在内,尚且无人曾见识过昔日活剑族两大旧物相互交融的后果究竟如何。 一个是从古流传至今的劫龙印, 一个是具有极强攻击性的族人骨血。 二者之间,本无最直接亲近的联系。 但晏欺看在眼里,却不由自主想起适才在地底发生争斗之时, 从枕接近疯魔所说出的那一番话。 ——每一代活剑族人体内,都寄生着由活血炼制而成的特殊子蛊。 母蛊百年得以一现,被他们后代继承的白乌族人命名为“劫龙印”,自此不断流传往复, 成为江湖中人人觊觎的眼中之钉。 子母蛊彼此之间, 一旦产生呼应,后时所需的代价具体有多大, 根本不可估量。 晏欺不想徒弟受到任何伤害。情急之下,他兀自起身,厉声向薛岚因道:“薛小矛,停手别放血了,会丢命的!” 可薛岚因哪里又还把控得住? 一个二十多年不曾开刃的活剑族人, 他体内汹涌如潮的活血,就与他本人一样渐渐变得迟缓难控。 刀不磨,会变钝——人也是一样。 薛岚因根本无法压制体内咆哮沸腾的那一头狂猛凶兽。 ——早在血刃认定云遮欢作为弑杀目标的那一刻起,即便耗尽宿主支撑身体运转所需的全部血液,也必然要将人给彻底蚕食殆尽,不留下半分多余的痕迹。 那时的晏欺满心绝望与仓皇,全然无法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而闻翩鸿则满心欢喜地在等待,等待最终劫龙印会得到真正意义上的破解。 可事实上,活血与劫龙印确是在薛岚因挥动血刃斩向云遮欢的短短一刹那,发生了不可避免的大面积接触。 但那之后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活血一点一滴渗入云遮欢细腻薄软的皮肤,开始沸腾灼烧,不断噬咬侵蚀,一切在人眼前显现而出的,不过是活血与任一事物相触都会发生的必然反应。 甚至云遮欢开始惊声呼喊,不断发出绝望凄厉的惨叫声时,闻翩鸿才猝然意识到——活血并不是在与劫龙印彼此呼应,而是在无情蚕食女人不堪一击的皮肤。 眼看着劫龙印即将要被这一股股意识分明的灼烈鲜血给腐蚀吞并,闻翩鸿方是心神不稳地挣扎上前,喃声低道:“不……不可能,绝不可能。” ……怎么会这样? 打从二十年前那一场夺印之争开始,江湖上几乎所有人都一致心照不宣地认为,破解劫龙印的奥秘,必然与活剑族人身上的骨血有所关联。 只是大部分的正派人士自诩清高,不愿将解开劫龙印的基础,建立在对活剑族人的大肆屠杀上。 实际明里暗里,多多少少为此狠费了一番功夫。 而闻翩鸿,就是那最后将劫龙印和活血同时拿捏抓握在手里的人。 他自以为距离所谓的活剑真迹,仅不过是区区一步之遥。可真正的实情摆在眼前,薛岚因身上所滚滚流淌的血液,与劫龙印相触发生的唯一反应,就仅仅只有惨无人道的灼烧吞噬。 那一刻,就连晏欺也不禁有些发愣。 薛岚因是个实打实的活剑族人,肯定不会出错——难道问题还会出现在云遮欢身上不成? 劫龙印是假的? ——也不太可能。 毕竟当时晏欺亲手引导出来的劫龙印,见识过这东西毒性有多猛烈,自打附着在云遮欢身上起,她就不曾过有一天的好日子。 那问题究竟该在什么地方? 晏欺和闻翩鸿同时发出质疑,最终偏由得闻翩鸿抢先一步,跨越上前,一把摁住云遮欢的肩膀,随后伸出另一手,将欲拽住薛岚因的半片衣角。 很快晏欺自然也反应过来,强忍剧痛摊开手臂,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薛岚因从闻翩鸿身边狠狠地撕扯过来,一把推往身后。 瞬时闻翩鸿落空的手掌强行转向,猝然挥扫,径直击向晏欺暂无任何防备的胸口。 片晌之余,只听一声肋骨碎裂的清脆异响。薛岚因心道不好,忙要伸手抓住晏欺肩膀:“师父!” 然而他适才失血过量,手臂一度缺乏力道,甚至没能挨到对方一根手指,晏欺已随闻翩鸿那蛮横一掌飘飞出去,一连翻滚近数十余尺的距离。 薛岚因脸都变了,血刃同时失控回抽,将他半边臂膀灼至血肉模糊。 可他此时顾不得这些,满眼只剩下晏欺的安危。方要转身追向他身边,闻翩鸿偏是早有预料,拦手一挥,恰将薛岚因挡在路中央处,登时叫他前行不能,后退亦是不能。 薛岚因怒不可遏,当即回身喝道:“——滚开!” 闻翩鸿神情仿若鬼魅,本就苍白无神的面色,彼时正浮上一层濒死的青灰——好似刚才所经历的一切,都给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劫龙印与活血相互融合,并没有顺利得到破解,也就意味着他数十余年的光阴积累,都只是在反复衬托着一个失败又无能下场。 在往后闻翩鸿的底细被彻底揭开的日子里——他的师姐,他的妙舟,以及背后整个聆台一剑派,都会因为他的黑暗背景,他的所作所为,甚至包括他的名字,而以一种格外异样的眼神来对他进行区别看待。 他已经……不想再回到二十年前,那个人人视他为苍蝇蝼蚁的阴沉噩梦里了—— 薛岚因猝然扬起臂膀,其间沸腾正盛的锋利血刃已伸开魔爪,不由分说将闻翩鸿浑浑噩噩的一张面孔撕裂撑开,灼为焦枯,毁灭至一片灰烬。 然而这一次,闻翩鸿没来得及错身闪躲。 他在出神地想些什么,兀自一人干站在原地,硬扛下这饱含万钧之力的横空一斩。随后外皮从中间开始崩裂,那张与薛岚因一般无二的锐利五官,因着活血的迅速腐蚀而溃烂发黑,生出几分腥臭难言的异味。 紧接着从伤口处蜂拥而出的,并不是正常人体应有的鲜血,而是身体内部一缕一缕升腾不断的,接连成群的青黑色流魂。 其实看到这里的时候,但凡是在场有点脑筋不含糊的人,都能借此辨出闻翩鸿的真实身份。 聆台一剑派的人潜心修炼剑术,一生与任何邪术绝缘,那么他的身体永远都将是干净纯洁的,不会受到外界脏污的半分沾染。 换一句话说,他闻翩鸿从身到心,也就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这种人不管将他放在哪里,都将是无法与群体相互融合的异类。 不光是因为他本身的肮脏卑劣,还有在他身后早已深深烙下的三个大字—— 诛风门。 尤其是当闻翩鸿再度抬眼的时候,周围一众负伤的同门弟子,在看向他的眼神当中,再不复往昔对待副掌门人的崇敬与景仰。有的也只是惊诧与惶恐,甚至情绪更分明一些的,已经染上一层无法退却的厌恶。 他闻翩鸿尽心尽力,为这个门派做了太多弄脏自己的事情。包括最初的时候,执着想要取得劫龙印在手,也只是迫切想要得到旁人的认可罢了。 而事实证明,他费尽周折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场空虚无实的笑话。 闻翩鸿独身一人酝酿了足有二十年之久,从薛谷兄弟二人刚刚在江湖上崭露头角的那一刻起,他便站在风浪刮起的最顶端处,无时无刻盼望着将劫龙印彻底破解,寻得千万人一并虎视眈眈的活剑真迹。 可现在呢? 现在什么也没有。 闻翩鸿定定注视着薛岚因临近爆发边缘的暴戾神情,以及对面沈妙舟长睫垂落,却沾染无数悔恨与怨念的目光。 甚至再望得远一些,还有往昔同门中人充满厌弃,夸张,排斥……那一张张并不陌生,曾经也异常亲熟的面庞。 闻翩鸿看遍了属于他们的每一张脸。直到最后又缓缓将视线扬起,挪向沈妙舟那双微微泛有泪痕的眼睛。 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于是咧了咧嘴,微不可闻地笑了起来。 也就在那笑声响起的同一时间里,周身碎裂飘溢的青黑色流魂,猝然开始暴涨呼啸。 似在发出无法遏制的悲嚎,又似在愤怒不堪地咆哮—— 片晌过后,只听轰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薛岚因耳畔传来阵阵嗡鸣碎音,手中血刃适才向外挥扫出去,偏又逢得整座聆台山头猛地一震,顷刻发出势不可挡的剧烈颤动。 那时闻翩鸿大半张绝望撕裂的侧脸,正全然为漫天流溢的魂烟所包裹吞并。 他在一种极端复杂的尖锐情绪下,毫无保留地丢失了自我。 身后大批的流魂暴走失控,成百上千的怨灵自闻翩鸿体内奔逃而出,似那铁笼当中困守已久的飞鸟。 那股雄浑汹涌的力道,并不是常人力量所能够轻易掌控的。 何况闻翩鸿此刻走上绝路,根本就没想过事后该如何收场。 眼前俱是一片虚无,但在他脑内却始终驰骋着一个坚韧不变的想法。 “……杀。” 闻翩鸿说:“杀了你,劫龙印的秘密也许将不攻自破。” 他已到了此般失去一切的落魄地步,仍是冥顽不灵地想要得到劫龙印最终破解的方法。 仿佛只要寻得活剑真迹,沈妙舟和整个聆台一剑派便都会言听计从地齐齐归顺他似的。 ——他闻翩鸿,至今还做着一场拥有一切的美梦。 薛岚因远远看在眼中,只觉他是可笑又很可悲。 于是,那一柄不容回撤的锋利血刃横扫过去,同是斩向闻翩鸿乌青一片,甚至还浸在梦中毫无生气的僵硬头颅。 是时候将他从梦里强行唤醒了。 “你在聆台山苟活了整有二十年的快活日子,期间手下沾染的人命亡魂自成无数。”薛岚因道,“也该是下趟地狱,尝一尝鲜了。” 随后,手起,刀落,快得不过眨眼一瞬。 可能连薛岚因自己也没有反应过来,闻翩鸿那整颗由魂烟包裹环绕的脑袋,已被血刃彻底斩断挑开,毫无留恋地向外飞落出去,跌跌撞撞向泥地里滚了一长段路。 薛岚因原以为这一切就算完了。 但他可能忘记了一项要点——诛风门的幻术,从来不会向敌手显露自己的实体。 单单斩断闻翩鸿身体上的一部分,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他的性命。 于他们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肉体,而是肉体层层包裹下一缕极为灵活的魂魄。 因此,当闻翩鸿一颗脑袋飘飘忽忽远离视线的同一时间里,薛岚因身侧那看似只剩单单一对手脚的残体闻翩鸿,已在自身灵魂的全力支撑之下,猝然拔剑出鞘,铮铮骇出一声逆耳鸣响。 随后剑尖陡直朝外一推而出,不假思索地对准目标,瞬间穿透了薛岚因单薄瘦削的后背。 第174章 厉鬼 “薛……薛小矛, 薛岚因!!” 晏欺那时整个人都摔在地上, 肋骨处剧痛难忍,根本没法顺利起身。可光一抬眼见得如今这般情形,整颗心都乱了, 又哪还顾得了其他? 于是趔趄着撑起手臂, 不由分说,便要向薛岚因所在的地方挪开脚步。 然而,他的动作到底还是太慢。 晏欺这做师父的,腰都还未一次直起来——他的好徒弟, 已经被闻翩鸿一掌给震飞了出去,好巧不巧,正跌进晏欺的怀里, 一头栽在他肋骨断裂的地方,直砸出阵阵乱人心神的耳鸣。 师徒两人几乎是紧挨着贴在一处,随后晏欺折身朝后一仰,便抱着薛岚因又往地上磕磕绊绊打了一大圈滚。 待最后停下来那会儿, 薛岚因后背一带薄弱的皮肤, 已被源源不断涌出的活血给灼伤得溃烂外翻,尽呈一片焦黑之色。 活剑族人全身上下, 从血液到骨头,甚至从眼睫毛到头发丝儿,一旦在关键或是危急时刻,都会成为不可多得的精良武器。 因而素日里他们在进行必要活动的时候,往往需要耗费比常人更大的体能, 来掌控压制住身体内部无时无刻都正蓄势待发的汹涌骨血。 也就是说,一旦失手没把握好,那滚滚流淌循环的活血,首先伤到的会是自己,而不是别人。 百年以来,但凡是拥有正常生存能力的活剑族人,早已将压制自身力量,看做是必不可缺的一项本能。 薛岚因这小子曾经往地狱里走过一遭,那会儿把晏欺都给忘得一干二净,身体最本质的反应却还算清晰明了,从没忘记要掌控体内沸腾跃动的骨血。 但他一路吊着捡回来的性命撑到现在,也差不多该是要走到头了。 人只要活着,就必然少不了血液作为身体一部分的支撑。晏欺抱着薛岚因,不知用了有多大的力气,才勉强将人扶起来,让他靠坐在自己怀里。 两人满身都是红褐色的血渍,一时甚至分不清是谁的伤口没能止住。 但好在人回来了,晏欺伸手捧着薛岚因的脸颊,能明显感受到他错乱挣扎的呼吸——也只有在这样一个时候,彼此跃动的心跳方才紧紧贴合在一处,再度纠缠至难舍难分。 薛岚因本已因着过度失血,全身上下再难使出半分气力,加之背后无端受下闻翩鸿那致命一剑,便愈发是骇得血流不止。 眼下神识昏黑沉重,再度睁开双目之时,视线只剩下一片混乱与模糊。但薛岚因稍稍低下脑袋,望得满眼猩红错落之间,却还能看清晏欺那一张苍白的,却有着无限缱绻温柔的面庞。 两人在黑暗当中,将额头无声抵靠在一起。晏欺摊开五指,搭上徒弟皮肤溃烂手背,却被他旋腕反过掌心,缓慢而又轻柔地包裹攥握住。 彼时晨曦初降。在聆台山顶燃起的一丝半缕日光,总归要比山脚下的沉冷凄清要来得痛快。 可分明天快要亮了,在闻翩鸿身前身后所大片环绕遍布的青黑流魂,偏像要将所有熹微的天光一并遮挡吞并似的,没了命般一股一股接连不断地向外飞窜。 随后,薛岚因眼睁睁看着闻翩鸿那一颗由他亲手斩下的头颅,因着魂魄未散尽的缘故,极力垂死挣扎,颤抖不断,最终竟似丝毫未受到影响一般,随着流魂的掀动一路翻滚,又完完整整飞回到了原主的肩上。 那时薛岚因大概也明白过来,普通刀剑重器所发出的攻击,是没有办法对闻翩鸿进行直接伤害的。 晏欺早年那一身堪称凶悍的内功修为,也许能与之进行一搏。可现在毕竟是现在,晏欺武功大不如前且不必说,他薛岚因除了会放血杀人之外,平日里与任何修为相关的武学招式基本绝缘。 ——何况闻翩鸿走到如今这一步,更别说会给他们反抗亦或是逃离的机会。 那时晏欺和薛岚因已基本丧失了所有出手反击的能力,唯一能够做的,也就是定身站在原地等死。 薛岚因当然不想死。他用力摊开臂膀,揽着晏欺一把在怀中,继而将一旁跌落在地的涯泠剑拾了起来,试图再做出最后一次无力的抵御。 然而在万千流魂笼罩支配下,闻翩鸿手中一柄利剑,在刺透薛岚因的脊背之后,尚还残存着沾染活血而起的灼烫温度。 他抬眼望着薛岚因,目光始终阴沉而又僵冷。青黑色魂烟的环绕遮盖之间,他那一副与薛岚因相差无几的五官,眼下已渐渐变得有些支离破碎。 “地狱……薛尔矜,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要送我下一趟地狱?” 他笑了,边笑边道:“当年你哥,那胆小怕事的废物东西,不也是由我亲手送他下去的?” 薛岚因眸色一沉,五指无声攥紧了涯泠剑柄,但他还没未有任何动作,肩膀已被晏欺轻轻扣住了。 “你们这里所有人……聆台山上的所有人,又有什么资格,对我抱有一丝一毫的怨恨之心?” “二十多年的掏心掏肺,我拼尽全力,维护了你们名门之首岌岌可危的尊严!” “说到底,你们……也都只是一群无知又残忍的废物罢了。” 闻翩鸿握着他的短剑,迈开脚步,像是在自说自话,又像是在对谁抱怨着什么。 他知道的,其实从一开始拜入聆台一剑派那刻起,就没人将他视作同门的一份子。包括莫复丘重伤昏迷那段时间里,聆台山内外所有人,也只将他当成是复兴门派的一样工具而已。 他是真的笑了,只觉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愚蠢滑稽。因而他将短剑缓缓举了起来,剑尖直指薛岚因的眉心,视线却渐渐发散向身边的每一个人。 “聆台一剑派,什么名门正派。顽固迂腐,不过是群愚蠢冷血的牲畜……” “一群牲畜……!” ——最后一句话适才脱口冲出,偏偏在说到一半的时候,这一串字字诛心的颤音却是戛然而止。 闻翩鸿的手里还握着那柄待要挥扫出去的短剑。耳畔倏而传来一道清晰闷响,是血肉被利器彻底贯穿撕裂的声音。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甚至薛岚因已做好上去拼死一搏的准备——恰在此时,但见一把通体幽绿的庞大石刀,从后方径直前来,几乎在短短眨眼一刹之间,狠狠刺穿了闻翩鸿的腹部。 薛岚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在那柄重量可观的粗厚石刀之后,站着的并不是别人,而是那刚刚还抱着丈夫痛不欲生的沈妙舟。 这下不光薛岚因和晏欺怔然僵立在原地,就连周围一众身负重伤的门中弟子也忍不住纷纷惊诧地抬起头来,望向闻翩鸿与沈妙舟二人所在的方向,俱不由骇得满面扭曲仓皇。 也许闻翩鸿自己也还在无意识地愣神。但那石刀来得实在突然,沈妙舟不过一介四肢纤细的弱女子,却到底是修炼多年的剑门出身,一旦脱手出刀所用到的力道,必然不可与寻常妇人相提并论。 故而那一刀横向穿刺出去,闻翩鸿整具身体都不由自主地狠狠一颤。只可惜,自那一道狰狞伤处流溢出来的并不是血,而是一小缕接着一小缕由散状流魂组成的黑色烟雾。 那时沈妙舟定定注视着面前高大出挑的男人,过了足有片晌之余,方扬起手臂,用力将那柄石刀自他体内抽了出来。 随后,再一次,毫不犹豫地砸进他的胸膛。 她一面低低喘息着,一面发了狠,将那石刀高高举起,语调古怪而嘶哑地道:“你……你这……怪物……” “怪物!” “你这怪物啊!!” 沈妙舟语无伦次地出声嘶吼着,两行浊泪自她狼狈不堪的侧颊淌了一路,无声将衣襟浸得透湿。 一直到这个时候,闻翩鸿才缓缓回转过身,麻木而又机械地扭动着他的脖颈,将那原像是刀锋一样的目光,化为错愕,化为痛苦,以及那一丝堪称微乎其微的柔软——转而不遗余力地,映照在沈妙舟肩头。 他没有还手。就像是木头一样站定在沈妙舟面前,任由她手中千斤之重的钝厚石刀,一次又一次地砸落下来,贯穿他渐渐生出冰冷僵硬的胸膛。 而但凡是刀刃所触及的地方,没用多久,便迅速爬上一层死者尸体才会出现的青斑。似虫蚁蚕食一般,顷刻自闻翩鸿胸口,一路蔓延至颈侧,最后停留在那半面狰狞扭曲的脸上。 ——薛岚因率先意识过来,沈妙舟手里所抓握的那一把沉重石器,并不普通,而且于他而言,可以说是眼熟到了一定的程度。 “是厉鬼刀。”晏欺赶忙拉住薛岚因的臂膀,低声提醒道,“别过去,当心伤着你了……” 薛岚因轻轻应了一声,回头带着晏欺朝后退了几步。眼角的余光再一次瞟向沈妙舟那一头,便也在无形中认定了石刀的名字。 ——确是厉鬼刀无疑。 也就是闻翩鸿经常带在身上的那一把,曾一度杀人无数的凶刀。 第175章 骤死 传闻中作为上古邪物的厉鬼刀, 在很久之前, 只是一把用以观赏的普通石刀。 直到后来沾染了活剑族人的鲜血,斩断无数活人苦苦挣扎的头颅,尝遍世间怨念与哀嚎的滋味, 便也渐渐炼化成为一把足以撕碎人魂的凶煞巨刃。 而在聆台一剑派内部, 能真正意义上触碰到厉鬼刀的人,除了每日必要的看守弟子,也就只剩下莫复丘夫妇,以及那看似对厉鬼刀不闻不问的闻翩鸿。 莫复丘自然不必多说, 他成日坐在一张木轮椅上,根本不会主动过去找不自在。 至于闻翩鸿,但凡他能抓到机会, 便必然会拿走厉鬼刀带出去兴风作浪,事后再原封不动地归还回来,以此避免受到同门其他人的怀疑。 而说到沈妙舟——她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女人,也始终保持着掌门夫人应有的持重与端庄。 所以在场所有弟子, 包括闻翩鸿在内, 压根不会想到,这一向温婉柔情的女人, 会举着一把比她还要高出不少的狰狞石刀,恣意向前,径自捅穿闻翩鸿的胸膛。 可事实就是如此。 她对着自己的师弟,对着这个曾经与她交过心,有过一段特殊感情的男人, 大声嘶吼,唾骂,反复不断地喊他一声——“怪物”。 “你告诉我……你想要得到什么,我们不能够给?掌门之位,还是……还是名门之首这样一个称号?” “但凡是你想要的东西,权利也好,地位也好……我和复丘,都……都可以尽力满足你的需求……可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取了复丘的性命……” “他……他是你师兄!谷师弟,他是你的师兄啊!!!” 沈妙舟含着眼泪,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向他咆哮道:“自你上聆台山那一日起,复丘将你视作亲弟弟一般,寻大夫帮你疗伤,手把手教你练剑……甚至将副掌门的位置交予你手上……他明明……那样信任看重你……” “师弟,你仔细回头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我们……我和复丘,何时……有做过亏欠你的事情?” 沈妙舟确是个愚蠢又怯懦的女人,没错。她并没有什么城府,一颗心也死心塌地扑倒在聆台一剑派和莫复丘的身上,从未去过多奢求什么。 她觉得自己已经很知足了,便理应得到上天的善待——一直到现在,她的丈夫,也正是因着她的胆怯与逃避,而在饱受死亡紧逼的折磨。 所以当她再一次抬起头,与闻翩鸿相互对视的那个时候,她除了感到恐慌,更多还是无尽的内疚与忏悔。 不可否认,莫复丘如今中毒性命垂危——确实和她的所作所为脱不开关系。 但说到底,她恨不了自己。 于是只能将这份难以承受的巨大痛苦,加倍拼命地,转移向闻翩鸿的身上。她认为至少这样,惶恐已久的内心便能得到解脱。 ——然而,事情总不如沈妙舟所想象那样简单。 她手中一把通体泛绿的巨大石刀,不仅穿透了闻翩鸿外表一层薄如纸页的皮囊,更在同一时间里,彻底撕碎他那一身顽固不散的魂灵。 偏偏眼前的男人,好似全无痛觉一般,挣扎执拗着,继而望入沈妙舟一双透湿通红的眼睛。 “你说,你和莫复丘,从不拿我将外人看待。” 闻翩鸿微微勾了嘴唇,笑容满面,却冷得异常刺人。 “那么……妙舟,我问你。”顿了一顿,他又继续说道,“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诛风门的闻翩鸿……” “你——还会像刚才说的那样,尽心尽力满足我的需求吗?” “你还会……带我上聆台山,为我疗伤……带我一起习武吗?” 话刚说完,沈妙舟面上明显浮出一丝僵滞难言的情绪。 那一刻,闻翩鸿终于笑不出来了。 他整张四分五裂的面容瞬时垮了下去,伴随着刀下魂魄燃烧一般的尖锐痛觉,他趔趔趄趄地扯开步伐,一再往后退让,竭力与沈妙舟之间,拉开一长道模糊不清的距离。 沈妙舟动了动唇,似还想说些什么。但当她微微开口发出第一句音调的一刹那间,倏而一道青黑色的魂烟哗然而过,几近是在所有人未曾注意到的情况下,狠戾朝前,不由分说贯穿了女子纤细柔软的咽喉。 ——她那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也没人能猜到她想表达什么。紧接着在那之后,人便正对着闻翩鸿所在的方向,无力折腰,沉沉一声跪了下去。 “师……师姐?” 闻翩鸿神色骤变,站在原地愣了足有半晌时间,方才像是全然失去理智的一条恶犬,随着沈妙舟猝然倒地的动作扑了上去,一遍遍疯狂狰狞地道,“师姐……师姐……妙舟!” 漫山遍野飞舞的青黑色流魂,彼时如刀雨散落,轻而易举便挣脱闻翩鸿的桎梏,纷纷扬扬向着沈妙舟喉间涌出鲜血的伤处,不受控制地伸出贪婪汲取的爪牙。 “不……不……停下来!都给我停下来……”闻翩鸿眼眶爆裂,雪白的眼底尽数染上一层如网密布的血丝,“……那是我师姐,那是我师姐!!!” 他仰头狂吼,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制止流魂对沈妙舟进行惨无人道的蚕食侵蚀。 然而所有挣扎抵抗,都只不过是徒劳—— 沈妙舟适才刺向闻翩鸿那全力一刀,彻底绞碎他体内用以支撑幻术的魂灵。 本体魂灵一旦遭到撕裂,闻翩鸿那身后一众飞窜不断的散状魂烟,便也因此丧失被他一手掌控的能力。 漫天散乱纷涌的流魂,本就是过往无数亡者存在于世的怨灵,它们没有自我意识,也就只能被迫遵从闻翩鸿自身魂裂之前,所下达的最后一项指令—— “杀。” 杀谁,其实它们并不明确。即便闻翩鸿早前心中想要千刀万剐的人是薛岚因,那流魂却到底是一串没有思维的死物,一眼望过去的目标,也只有对面那歇斯底里高声厉喝的沈妙舟…… “杀!” “杀了你!” 杀了你—— 于是,魂烟骤然聚集,在那初日将升的半面天空当中,顷刻化为刀锋一般锐利的影子。 似猛兽,似潮水,似呼啸不断的冷风,就在短短一瞬之间,倏而向下,将沈妙舟半跪在地微微发出颤抖的身体,轰然撕得粉碎! 一时之间,内脏爆裂,鲜血喷涌。 前一刻还鲜活完整的一个人,甚至没来得及说完她想要说的最后一句话,便由那无数魔怔凶悍的流魂,一次碾碎为满地晕开的血沫。 闻翩鸿怔怔看着在他眼前瞬间消失的女人,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才有所意识地伸出十指,轻而小心地,在那满地血渍当中反复摩挲。 就像在抚摸她低柔微暖的侧脸。 那时薛岚因就站在旁边,似还想往前再走那么几步,然而脚跟方抬,手掌却被晏欺紧紧扣住了。 “……别看了,都是自作自受。” 晏欺拽着他,拧着一双眉头,眼底仿佛有诉不尽的心事。 “嗯,那不看了。”薛岚因抬起一手,将晏欺两只眼睛蒙了起来。 晏欺“嗯”了一声,还想对徒弟说点什么,嘴唇又被他一根手指轻轻抵住。 “你也别开口说话。”薛岚因道,“万一飞来横祸,我怕留不住你。” 两人互相攥着对方的手,站在晨光斑驳的大片林木之间,满眼皆是人影过往,来去匆匆的散乱景象。 一众在场的聆台一剑派弟子,在此时纷纷不由得乱了阵脚。 有当场跌坐在地开始哭的,也有直接吓晕过去的,最多的还是一些训练有素的弟子,赶忙提着刀剑冲上前去,一批扶着倒地不醒的莫复丘,小心翼翼将他拖了起来,而另一批则微有恐慌地走到闻翩鸿身边,将手中长剑颤巍巍抵向他的脖子。 聆台山一日内倒下了两大重要人物,而那第三个,则是背景身份皆能让人深通恶绝的邪教之徒。 没人知道该怎么办,也没人能出来主持大局,甚至他们在慌乱无措的情形之下,都忘记要对晏欺师徒二人进行合理的处置。 所有人的眼睛,就盯在那跪坐于血泊中央,已然不成人形的闻翩鸿身上。 他们拿剑抵着他的咽喉,抵着他的心脏,抵着他的胸口。 ——但,没人敢抢先下手。 毕竟一旦出现意外状况,那贸然出手之人,很有可能就是第二个沈妙舟。 于是就只能这样干僵在原地,任由流魂遍天飞窜,吞噬毁灭着聆台山上的一切。 直到这般无声的对峙持续了很久,那双腿已渐僵滞的闻翩鸿适才抬起头来,自嘲而又无奈地笑了一声。 这时终于有人忍无可忍,站了出来,扬声向他质问道:“你笑什么?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以笑的!” 很快,亦有人在后愤怒接话道:“你给掌门下毒……又亲手杀死了掌门夫人,怎还配得上这副掌门之位!” “夫人说得对,你就是个诛风门来的怪物!” “怪物!!” “你就是个怪物!” “都给我住口——!” 猝然一声怒喝,闻翩鸿周身真气炸裂,蓦地将外围一周谩骂叫嚣的弟子震飞出去,胳膊连腿生生扭曲至一团,硬将人给磨没了呼吸,死相凄惨至极。 随后身边再也无人敢开口说话,甚至畏于死亡,他们还不约而同将脚步往后挪了些许。 ——然而到了这样一个时候,闻翩鸿已经不想再杀什么人了。 他跪在沈妙舟原地消失的地方,只觉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什么劫龙印,什么掌门之位,在沈妙舟身死那一念之间,便也成了一片空虚。 “你们这样一群人……又怎配说我是怪物?” 闻翩鸿仰头对天,笑着笑着,像是有眼泪出来了。可他现在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又哪儿来的眼泪呢? 于是他只能哽咽,再痛苦中挣扎着大开喉咙,肆无忌惮地嘶哑出声道:“聆台一剑派的今天,都是我耗费近半生的年头,一点一点为重建出来的……” “你们以为,这脚下一片安逸的土地,都是谁辛辛苦苦一路守护至今的?” “莫复丘,沈妙舟!!!沈……妙舟啊……即便到死,你也从不曾……予我半分信任。”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过。 沈妙舟没爱过他,他是知道的。 这样守旧又不知变通的女人,一颗心都安放在她丈夫的身边,永远不离左右。 就算偶有片刻的动容,那也只是在情绪受挫的间隙之中,迫切寻找一个人充当依靠罢了。 而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可以被任何人替换,并不是非闻翩鸿不可。 “就算……是这样,我也没想过要害你。” 从没想过,要你死在我的手上。 闻翩鸿兀自一人跪坐在原地,片晌用力咳了一声,从嘴里喷出一团乌黑的烟雾。 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实际没有—— 因为只有闻翩鸿自己知道,在这世上,仅存唯一一个可以予他无尽温暖的女人,已经不在了。 第176章 承诺 如今的闻翩鸿, 足有半面胸膛被厉鬼刀彻底捅裂凿穿, 如果没有周身围绕的丝缕残魂作为联系支撑的话,恐怕已经被生生劈成了两半。 厉鬼刀素来擅长斩断人魂,这一点当初闻翩鸿在沽离镇地底冒充任岁迁的时候, 就曾一度运用得从善如流。 他这一路, 走得可谓是遍地坎坷。先是因着薛岚因兄弟二人的出逃,他遭到诛风门的追杀,为此险些丢了性命,甚至还毁了一张脸。 后时到了聆台山这样一个地方, 他原以为能够改头换面,跟着他的同门师兄弟,跟着他心心念念的师姐沈妙舟, 从此过上风光无限的一生。 但磨到头来,师姐死了,而他没解开劫龙印,反倒闹了一场愚不可及的笑话。 闻翩鸿仍旧跪在沈妙舟化为血沫的地方, 头还仰着, 一双乌黑的眼珠子却渐渐下垂了。 旁的人不知怎的回事,举起长剑, 想上去将他拨弄两下。然而手还没能抬起来,闻翩鸿已经躬身倒了下去,保持着仰面朝天的姿势,嘴里喷出一滩一滩的黑雾,渐渐将他支离破碎的面容熏得一片脏污。 随后没用多久, 整个人便像是流沙般的碎裂一地,化为微渺细小的尘土,融进沈妙舟暴死后留下的血水之中,很快被吞没了痕迹。 众人先时一阵沉默,后又窸窸窣窣陷入一片哗然。 有人问:“他……他死了?” “指不定,诛风门的人都是一群魂魄不散的怪物,谁知道他是真死还是假死。” 片晌,又立马又人出来反驳:“只要被厉鬼刀给捅了,人魂都得开裂,哪还有没死的道理?” “快来人!给掌门人医伤要紧。” “对……对啊!要赶紧替掌门人解毒!” 如是一番手忙脚乱,山外稀薄的天色已隐约有些微亮。在闻翩鸿魂碎身死那一片区域,漫天笼罩的青黑色流魂也随之一丝一缕地散了个干净,不多时便也彻底隐匿了踪影。 于是在他仓皇跪地的那一块平地之上,除了沾有一滩沈妙舟的鲜血,还留有一张散发着浓重腥臭的死人皮囊。 那人皮不再有顽强不死的魂魄作为支撑,彼时已然骇得四分五裂,早已不复当年的温润白皙。 纵然如此,薛岚因还是一言不发地踱步过去,弯下腰身,试图将那张原属于兄长的人皮拾起来,事后小心洁净保存。 然而山顶的土地到底潮湿,尤其是融了人血进去,人皮一旦粘在泥上,便很难再被完整撕下。 薛岚因尖着手指拈了半天,没拈起来,晏欺便将涯泠剑递了过去,轻声道:“从底面挑进去刮,小心割到手。” 薛岚因愣了一愣,望着手里的涯泠剑,讷讷问道:“弄脏你的剑怎么办?” 晏欺道:“早送给你了,不想要了?” 薛岚因微微抬眼,面前的晏欺满脸沾着人血,衣服也都半干不湿地染成了红色,适才梳高的马尾眼下已经披散下来,松松垮垮搭在耳边,那样子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当然薛岚因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浑身是伤不说,有几处新疤还在不断溃烂延伸,总归是难得入眼的狰狞可怖,直叫人看了心生胆寒。 好在师徒两人身上带伤,穿着聆台一剑派的青蓝色衣衫,混迹在里里外外慌乱无措的门中弟子之间,一时也没人主动上去招惹。 何况掌门夫人猝然身死,掌门人也被剧毒给折腾得半死不活,满山都是与闻翩鸿一战中身受重伤的弟子——残的残,死的死,他们自个儿都忙不过来,便更不会注意晏欺薛岚因又有着怎样异常的举动。 于是徒弟蹲在地上刮皮,师父撑在旁边递剑,周围的人影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偶尔带着一两人缺胳膊又断了腿的,便就是哼哼唧唧地惨嚎一路。 其实一直到现在为止,薛岚因的心情都还没能彻底平复过来。 他埋头小心翼翼处理着地上谷鹤白的人皮,只觉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他以往想象过无数种方式,来狠狠夺走闻翩鸿的性命,但因晏欺待在身边,他便不得不将大多的仇怨搁置下来,以此换来爱人的一世平安。 毕竟始终执着于复仇与厮杀,只会将他和晏欺双双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所以一旦想到这一点,薛岚因心里留有一层底线,总归会将晏欺的安危与否放在首位。 谁料兜兜转转这么长时间,他连死在聆台山上的打算都有了——偏偏闻翩鸿在此时先行一步,甚至薛岚因还没全然回过神来,人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 薛岚因本以为,像闻翩鸿这样的人,要么祸害遗千年,要么就死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 可他走得既简单又轻松,基本没遭受任何形式上的痛苦。这样的结果,对于一个沾得满手荤腥,理应不得善终的恶人来说,实在是太过温柔了。 就连晏欺也忍不住道:“便宜他了,死这么痛快……” 薛岚因想了一想,瞅着地上沈妙舟留下那一滩猩红刺目的血痕,还是对晏欺道:“其实也还好,他女人都让他给害死了——闻翩鸿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那算不上是他女人。”晏欺纠正道,“沈妙舟那是姓莫的明媒正娶的老婆,怎就成他的了?” “哦,那就是……死也没抢到别人的老婆。” 这话说得还挺在理,师徒二人顿觉心里一阵舒坦。 毕竟闻翩鸿这王八羔子一生颠沛流离,打打杀杀整整一辈子。也没落得半点好处,折腾到最后众叛亲离且不说,还一不小心误杀了心中挚爱。 反正到头来,也就是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薛岚因低下头,将那张人皮一点一点刮下来,最终放置在手心,以外袍轻轻裹住。 待再回身时,晏欺还蹲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他。薛岚因刚刚拨弄完一整张人皮,手还是脏的,没法将晏欺牵住,便偏头凑过去,吻了吻师父带有微许血渍的唇角。 那会儿的薛岚因,亲眼目睹了闻翩鸿和沈妙舟的死亡,心头仍旧是空落落的一片,总觉得缺了一点什么。 只有当再次抬头看向晏欺的时候,他才会感到有些空虚的,碎裂的,遥不可及的幻梦,一点点地绕了回来,将他整颗心脏填满。 闻翩鸿已经死了,而晏欺还在他的身边。 薛岚因一颗不轻不重的脑袋瓜儿里,便没由来蹦出许多与未来有关的构想。 他瞅着晏欺全身上下破破烂烂的样子,想给他换上一身好的,干净又漂亮的,再将他一头乌黑的长发束起来,和自己的并一块儿交绕成结。 于是薛岚因对晏欺道:“等下了山,我也……八抬大轿把你娶进家门……我会对你好的,师父。” 晏欺正埋头想着事情呢,冷不丁被他那么一句给骇得够呛。一时也顾不得伤口疼痛,劈手就赏给徒弟一记爆栗:“还没下山呢,这会儿遍地人来人往的,走哪儿都不方便,你倒先想着八抬大轿了?” 薛岚因挠了挠头,只抿唇微笑道:“提前给你说上一说,难道不好么?” 晏欺望着他,没多久也一起笑了。半晌过去,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先跑路,离开聆台山再谈别的!” 薛岚因点了点头,旋即撑着地面极为吃力地站直起身。他伤得不轻,背后几道口子还未能顺利愈合,但这节骨眼上,也没心情管它疼还是不疼,他自己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手托着谷鹤白的人皮,一手伸过去想要扶起晏欺。 然而到半途的时候,薛岚因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立马对晏欺道:“对了师父!还有劫龙印呢?” 晏欺闻言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惊觉这一场风波之下,自己竟将更重要的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 “是啊……劫龙印!我差点把那玩意儿给漏了。”晏欺挣扎起身,有些焦灼不安地道,“云遮欢……云遮欢上哪儿去了?” 他扬起脑袋,被迫在来往不断的大片陌生人群当中,寻找云遮欢的身影。 但奇怪的是,明明彼此之间不曾隔有多大一段距离,在适才闻翩鸿魂魄碎裂消失之后,竟连云遮欢那鬼丫头也一并没了踪影。 晏欺微微上前,几乎将所有能够看见的地方,都彻头彻尾望了个干净。 ——她一个全身是伤是血,又行动极其困难的濒死之人,是怎样跨过重重障碍,悄无声息将自己给藏起来的? 晏欺整个人都懵住了,他一边抓紧时间四下搜寻,一边伸手在半空当中摸索着,一把拽住薛岚因的衣袖:“喂,薛小矛,你快过来帮我找……” ——找。 最后一个字,尚未及时落音。 只听耳畔一道血肉崩开,脏腑与骨骼齐齐撕裂的尖锐声响。 晏欺仓促回头,手里还攥着薛岚因小半片破烂的衣角。 他甚至没能会过意来。倏而有两三滴温热的液体,打在他颈边,胸前,乃至手臂之间。 不过匆匆一瞬,便燃起噬咬灼烧般的痛感。 晏欺目光有片刻的涣散,继又将视线缓缓下移。 ——在他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有的只是一滩血肉模糊的碎骨残肢,彼时在活血高温密实的灼烫之下,无法抑制地相互撕咬,腐蚀,燃烧着。 而在晏欺身后四尺开外的地方,是一道异常熟悉,熟悉到锥心刺骨的男子身影。 鹰隼般的眼睛,伴随一张溃烂到臃肿的面庞,以及在他巨大有力的掌心,正沸腾跃动着,如猛兽一般汹涌燥热—— 只专属于活剑族人的鲜血。 第177章 心灰 后来的晏欺回忆起如今这一幕的时候, 大部分的画面已有些模糊不清了。 唯一的印象就是血, 铺天盖地的血,溅在他身上,宛如烈火灼烧一般刺痛。 偏他脑子没转过来弯, 只望着地上那堆支离破碎的血肉与白骨, 很长一段时间,没能认出这是他徒弟。 晏欺还记得,薛岚因那天同他说过一句话——“万一飞来横祸,我怕留不住你。” 当时晏欺就在想, 最苦的日子都已经快熬穿了,又哪儿来的飞来横祸? 结果谁也没料到,死亡和失去, 通常也就是匆匆一个转身的事情。 ——最初的晏欺,的确对从枕超出常人的体能有过一些怀疑。尤其在地底血池对峙的时候,这平日里看起来只会近身搏斗的白乌族人,一掌挥击出去, 便是直接贯穿闻翩鸿所设下的金属锁链。 只不过事后, 他很快就“死”了。猝不及防让云遮欢给捅穿了脑袋,一个趔趄淹没在地底无尽的黑暗当中, 再无任何多余的动静。 那时晏欺压根就没把人放在眼里,更没再去费神思考从枕本身与活剑族人之间,有着怎样密切的联系。 一直挨到现在,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击,几乎是在师徒双方均未有任何反应的状况下——从枕猝然现身, 探出那双沾满活血的手臂,短短一瞬间,将眼前一整具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刺透拆穿,连带经脉骨髓一并割裂摧毁。 晏欺稍一侧目,方与从枕有过短暂一段时间的对视,随后便被他紧随而至的急厉一掌狠狠拍在胸口,当即咳出一大滩血。 危急关头,晏欺所做出的第一反应,竟是去拉拽身旁的徒弟。可薛岚因早已散成一堆不成人形的断肢残骨,晏欺一伸手靠近,细腻的掌心便被活血高热的温度燃得微微发抖。 他仿佛没有痛觉,径自探手上前,然指节还未能与面前一堆残物进行最直接的触碰,人已被飞身而来的从枕一掌震出数十尺远,堪堪落地砸在一块巨石之上,轰鸣颤音登时不绝于耳。 如此不容忽视的剧烈响动,很快引起一众忙碌弟子的注目。有那么一部分没受伤的人,情急心焦之下,适才回神想起什么似的,慌忙出声大喊道:“都别急着走!晏欺……晏欺他还在这里!!赶紧来人,别让他跑了!!” “这……这该死的魔头,竟差点将他忘了!” “杀了他,快杀了他啊!!十七年前,我师弟就死在他手里的!!” “对啊,快来人,把这魔头给杀了!” 晏欺躬身蜷缩在满地咸腥的枯草碎石之间,彼时神识尽碎,视线更是模糊一片,唯有耳畔刀剑铮鸣的声响源源不断,几近要将耳膜一并刺透。 直到周围亢奋喧嚣的众人隐约察觉几分异样,七手八脚上前制住晏欺肩膀的时候,这才发现自他身后不远处,还站着另外一个遍身血污伤痕的男人。 准确来说,他已经不能被称为完整的一个“人”了。全身上下,从头颅到脚跟,几乎布满了一道道狰狞刺目的刀口。 此刻伤处的血流虽还未能止住,但他的皮肤,包括血肉以及碎裂的骨骼,都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自愈合拢,逐渐修复成最初凶悍强健的模样。 “活剑族人体质一向异于常人,破碎骨血的愈合再生,也不过是区区几个时辰的功夫。” 从枕大步上前,一手拎着适才在混乱中失去行踪的云遮欢,一手探向地上薛岚因骤然暴死的地方,感受一股接着一股灼烫血液不断蒸腾所散发出的潮腥热气,半晌,复又对晏欺道:“你的徒弟不会没告诉过你,要杀死一个活剑族人,必须要用到同族人的活血……” “然后,像这样……” 从枕倏而抽刀出鞘,狠狠划在自己腕间,任那猩红的血流滴在薛岚因残存的骨血之上,当即发出撕裂一般尖细刺耳的锐响。 晏欺拧眉紧拧,却已无力做出半分痛苦的表情。 “要想杀我,除非拿着活血,将我彻底大卸八块。”从枕近身走过去,其间围绕成群的一众门中弟子,在望见他手中血流的同一时间里,纷纷流露/出畏怕不安的眼神。 随后不约而同地向后撤退,为从枕的到来让开一条参差而又狭窄的空道。 “就像我对你徒弟那样。”从枕伸手,指着地上一滩血近流干的残骨碎片,对晏欺道,“就像那样……你看清楚了吗?” 晏欺猝然抬眼,纤长准狠的指节几乎就近点上从枕面门,却在半空当中被他单手截住,反向一拧,晏欺还待出手反击,从枕偏又是横空一掌,正巧抵上晏欺早已脱力的手心,啪的一响,人便不受控制朝后仰了过去,再想挪动肩臂,却连仰面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枕亦在同时后撤数步之遥,正巧退至满地殷红的血液之间,双手将云遮欢托至怀中,一次箍得稳稳实实。 半晌,方冷笑一声,不以为意道:“你放心,晏先生,等我做完手头上的事情,很快便送你和你徒弟圆满团聚。” 晏欺喉头微动,似想说点什么,然而目光却显而易见地渐生昏暗,一点点地往下不断沉沦涣散。 就像是一截即将枯老至死的断木,已然失去所有延续生命的气力。 “不过看你这样子,又能活得了多久?” 从枕一面喃喃自语般的说着,一面俯下腰身,将手中刀刃置于云遮欢后背攀爬蔓延的丝状纹路间,半是嘲讽,又半是无奈地道:“……闻翩鸿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劫龙印落在他手里,差点给我当场毁了个干净。” 众人闻言,纷纷转露/出惊恐又诧异的神情,然而聆台山此一战中伤亡极为惨重,掌门至今余毒未解,生死难料,此刻纵是有人诚心想要出头,也暂且没有那个胆识和能力。 但眼前局面一片混乱,再怎么贪生怕死,总归不能让旁的人继续在聆台山上恣意妄为。 随即没过多久,终于有弟子握剑上前,与从枕隔开远远一段距离,扬起声音问道:“你是什么人,如今我聆台山正处水深火热之中,并不欢迎外客前来叨扰!” 从枕不答,只埋头以手捧刀,专注抵在劫龙印龙飞凤舞般的纹路之上。 而面前弟子久久得不到回应,当即怒不可遏地道:“——说话啊!” 同一时间里,铮铮一声铁器鸣响,从枕手中刀刃入骨,竟是径直朝下挑开云遮欢的外皮! 女子意识昏沉之下,再次爆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嚎,一声紧接着盖过一声,顿时骇得晏欺都不禁眉目微颤,无声将薄唇抿成一线。 没人能够阻止从枕手中的利刃,也没人能够拯救在那地上低低趴伏着,早已无力发出反抗的女子。 甚至最初跳出来高声质问的门中弟子,亦在无人维护的情况下,瞬间被从枕臂间流溢而出的活血扎了个对穿。 自此之后,再无任何反对不满的声音。 在场大部分人都心中明了,一个掌控活血熟能生巧的活剑族人,并不是用那单单几样刀剑,便能轻松与之匹敌的。 好在从枕也并没有多大兴趣,和聆台一剑派这群无名小卒进行缠斗——他将自身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对眼前女子皮肤的精准切割之上。 他无视她左肩上绘满的一连串羽翼刺青,几乎是极尽嫌恶的,刻意避免与它有任何沾染触碰。 于是刀尖刺在人背上,好好一张完整鲜活的人皮,到最后被全然分离人体的时候,都未能拥有一面齐整无暇的边。 “真正想解开劫龙印,要的可不止单单一对子母蛊。”从枕道,“首先母蛊寄生的宿主,必须是活剑族人的后世分支……也就是这些自私又无能的白乌族人。” “其次,子蛊所需要达到的状态尚且未知。既然他活着的时候,身上的血液没法与劫龙印相互融合呼应……倒不如看看在他死了之后,静止的活血究竟会否与母蛊发生感应。” ——这……就是从枕当初提到的“献祭”一法。 具体应当如何破印,这世上并无一个人知晓详尽的答案。 所以在此之前,需要用尽一切的手段,来进行必要的尝试。 其中一项,就是杀死薛岚因。 晏欺木然望着从枕愈渐疯狂的身影——他为了这一天,似乎已蓄势待发地潜伏等待了很久很久,此刻双手捏捧着从云遮欢身上一寸一寸刀割下来的人皮,像是托着一样等同生命重量的珍宝。 紧接着,从枕做了一件令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事情。 他将人皮高高举过头顶,就像当初在沽离镇地底的时候一样,虔诚而又满带执念地弯曲双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正对着东南西北各大不同的方向,重重磕下了四个响头。 那时的晏欺不知为何,心间骤然撕痛的同时,忽然觉得想笑。 可他已经笑不出来了,便只能嘶哑着嗓子,耗尽全身所剩的最后一丝力气,自齿缝间一字字地道:“你以为,杀死薛小矛……就能找到破解劫龙印的办法么?” 从枕微微抬眼,不露声色地斜视着身后虚弱而又狼狈不堪的男人。 “姓从的,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在薛小矛身上,根本……根本就……咳……咳咳……” 晏欺说不出话来了,他极为痛苦地闷头下去,开始止不住地低低咳嗽。 纵是如此,从枕犹是敏感而又多疑地跨步上前,伸出一手,用力拽紧晏欺沾满血渍的衣襟:“……你想说什么?” 晏欺喉咙一动,眼神却已黯淡飘忽了下去。 “说啊——把话说清楚!” 从枕大手一挥,几近就要扼上晏欺纤弱无力的脖颈。 然在他肩臂抬起的匆匆一瞬,倏而一阵冷风如刀袭来——从枕下意识里将欲错身闪躲,熟料风刀适才拂面而过,紧接着一道极寒真气,携带无尽霜渍跟随在后,霎时撞向他头顶尚未愈合的伤处! 片晌之余,但闻一声声冰雪迅速凝结的细碎轻响,从枕头部沉沉朝下,转身即是趔趄翻滚着摔出数尺之遥。 而后未待他做出任何反应,地面陡然结霜,顷刻将人挣扎不断的手脚冻至僵冷。 一时之间,遍地俱是渐渐成形的刺骨寒霜。 晏欺意识模糊地仰起脖颈,此时刚好头顶一粒碎如烟尘的雪子飘飞而下,无声无息没入他他的眼睛。 很冷,但当它沿着颊边缓缓淌落的那个时候,是热的。 第178章 风平 聆台山这一场大雪, 来得极其突然。山外不过刚巧冒出微许薄弱的天光, 便很快被纷纷扬扬降落的雪点淹没至全无。 隐隐约约,只见半空当中飘下一人高挑颀长的影子。 鸦黑与素白相互交绕的长衫,映衬着手中长剑如雪光一般透亮。 以及那双素来冰冷的眼睛, 其间锋芒难掩, 仿佛径直逼人脖颈。 聆台一剑派一众弟子蓦然见得此番情形,皆不由得大惊失色道: “那……那不是易上闲,易老前辈吗?”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长行居不是因为私藏魔头晏欺,被祸水河畔的暴民给放火烧了吗?” “这又是怎么回事?” 正纷纷议论间, 自易上闲身后又赶急赶忙窜出一人高瘦迷蒙的身影,三两步飞奔着跑向晏欺身边,直焦灼喊道:“师叔, 师叔快醒醒!我师父他回来了,我们来救你了!” 程避还穿着当天分别时厚重遮脸的绒毛长衫,手里攥着那柄长行居里带出来的木剑,一面挣扎着将晏欺扶起, 一面频频在他耳畔唤道:“师叔, 你没事罢?薛岚……薛师兄他人呢?没和你一块儿的么?” 他这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问题。然而晏欺半张脸都已经青了, 脑袋里更没剩下多少清醒,可能再挨不过那么几口气,人就立马一命呜呼。 好在易上闲抢先过去,单出一指在他心口轻轻一点,迅速封穴止血, 护脉保命——可怜晏欺根本支撑不住,人也跟着脑袋一沉,彻底失去了意识。 易上闲对程避道:“把人扶好,我用瞬移术法,带你们出去。” 程避点头称是,但那一双眼睛犹自忍不住四下张望着,试图在当前大片人影纷乱当中,努力寻得薛岚因的身影。 而就在这样一个间隙,易上闲已然快步上前,走到从枕身边,探出一手,将欲夺取他怀中那张紧贴胸膛的人皮。 都到了如今这般地步,从枕手脚遭缚,仍将劫龙印护得密密实实,不让任何人前来触碰。 易上闲方一伸手过去,从枕便冷冷笑了,只道:“老前辈当真是菩萨般的心肠……你的好师弟屠了人家满门,你还要上聆台山给他掘一条活路?” 此话一出,众人本还在原地生生愣着,冷不丁听从枕来了这么一句,心头当即又跟着起了怨愤:“易老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祸水河畔暴民群起烧毁长行居一事,当真是因着您老人家养虎遗患,有意偏袒那晏姓魔头?” “事到如今,晏欺人已在我聆台山上,理应由掌门人来亲自对他进行处置——咱瞧着您这架势,莫不是还想带他一起跑路罢?” 程避一听到这里,原就胆怯不安的心理,瞬时便跟着急了。他一手扶着晏欺,另一手紧紧攥握着那柄木剑,刚要开口替师父师叔解释些什么,易上闲已淡淡挥出一臂,直接将他拦下。 “……如果我说,当年屠你聆台山满门的,并不是晏欺本人呢?” 易上闲目光微偏,转望向眼前一个个面露凶煞憎恶的门中弟子,语气平缓,似在复述一件本应为实的事情。 “怎么可能!”众人显然不信地道,“在场有多少弟子,都是在当年屠门一灾中人亡家破的?晏欺此罪滔天,决计不可饶恕!” “没错!易老前辈若要替那魔头开脱,可莫要怪我们在场诸位——刀下无情!” 易上闲从容不迫,单单立起一指,已是带得锋锐长剑脱鞘而出。 猝然一声铮鸣,众人俱是惊恐万分,慌忙出剑以相迎。 易上闲却按捺不动,仅将手中寒剑高高扬起,径自指过众人瑟缩不断的头颅。 “当初聆台一剑派私心作祟,执意在洗心谷囚禁活剑族人,导致闻翩鸿乘虚而入,薛岚因在他手中残害致死。” 易上闲面不改色,始终平淡地道:“最终涯泠剑沾染过量的活血,不受剑主意识控制,疯狂屠杀聆台一剑派全门弟子近百余人——” 众人闻言,脸色稍变,却仍是迟迟不肯松口:“真如你所言,那么当年持剑上山的是晏欺,杀人不眨眼的也还是晏欺,又有什么可狡辩的?” 易上闲掌中剑风一偏,字字句句,毫无停顿犹疑地道:“论要追究到底……你聆台一剑派掌门人假公济私,意图独吞活剑,一统武林——这是其罪之一。” “你……” 易上闲声线陡一抬高,旋即不容置喙地道:“再者,莫复丘是非混淆,黑白不分,恣意救助昔日诛风门余孽,甚至扶持他上位做副掌门人——这是其罪之二。” “其罪之三,活剑暴死身亡,莫复丘未及时阻止活血外溢,导致洗心谷底结界徒遭破损,涯泠剑染血失控,最终狂暴血洗整座聆台山……” “胡言乱语!”众弟子赫然而怒道,“晏欺在江湖上横行霸道多年,手上沾的人命根本数不胜数,又怎可怪罪到掌门头上!” 话音未落,易上闲即刻沉下声线,极尽清晰有力地道:“晏欺确是杀人无数,罪不容诛——但你聆台一剑派掌门人莫复丘,也与当年屠门一事脱不开干系!” “身为一门之主,处事优柔寡断,为人虚假伪善,所谓江湖名门之首,理当该是如此面貌么?” 此言既出,毫无疑问是在人群中央炸响一道惊雷。 易上闲素来不问江湖纷争,故从未对聆台一剑派多年以来的行事作风发表任何看法,而今这份质问语气,显然是对莫复丘早有不满之意,不过借此机会,一次指责到底罢了。 然此时此刻,论是让人在旁说些什么,莫复丘都已经听不见了。一众弟子小心翼翼将他护在人群后方,彼时虽不知人究竟是死是活,却断然听不得任何人对他进行言语上的侮辱讽刺。 于是霎时之间,彼此双方俱呈剑拔弩张之态。 易上闲这样一个人,脾性顽固不说,一旦有人与他对上争执,他必不会选择轻易忍让—— 况且,长剑既然出鞘,他也没打算再有半分收势。 但此举压制意味显而易见,无疑是在向周围一众悲愤至极的门中弟子进行示威恐吓。 众人见状,亦不由得扬剑挥出,铁器鸣响之声震耳欲聋,仿佛不用等到下一刻,当场即会蜂拥上前,一并将易上闲与晏欺二人斩至粉碎。 偏在此时,倏而听闻耳畔一阵异样响动,程避适才回头一望,登时骇得惊呼出声道:“不好了师父——!” 易上闲方一转身,正巧见那满地冰霜消融成水,而刚刚还躺在其间动弹不得的从枕,眼下单手划开臂膀,任得一身灼烫活血将霜渍熔穿化开,不多时手脚便重获自由,一个翻滚拍地而起,不由分说,将欲飞身逃离。 易上闲反应极快,早在从枕迈腿之前,已然一剑朝前横扫出去,刃口所及之处,窸窸窣窣爬满一串锐利冰霜。 只可惜从枕这厮尤是精明过人,似能提前预判人的动作一般,他知道剑锋从何处来,也知道该如何躲避才是最佳选择。 “站住!” 易上闲一连推出三剑,每剑都仅堪堪擦向他半片衣角,待得最后一剑并施咒法狠戾挥出,终于刺透他毫无防备加身的后背! 但让人最不寒而栗的是,从枕猝然回过头来,对着易上闲诡秘一笑,直道:“老前辈,您这如今年事已高,动作愈加迟缓笨拙——也该是到棺材里好生躺着去了!” 说罢,便将手心绕向后背流血的伤口用力一抹——程避率先意识过来,大喝一声,心急如焚道:“师父小心!” 易上闲应声后退,匆匆凝聚全身真气,瞬时在面前撑开一道寒光屏障,恰巧漫天活血飞溅四散,洋洋洒洒落得满地薄雪之上,顿将原有的一排草木碎石生生灼至焦枯。 从枕笑如鬼魅,仿若不知何谓痛楚:“区区一介凡人真气,还妄想与活剑一争高下!” 易上闲冷道:“猪狗之心,何能与常人相提并论?” 话音未落,屏障嘶的一声,骤然开始碎裂。 易上闲运功发力,待要将其修补完全,不料眼前之人再是一扬手掌,满手活血瞬时挥洒如雨,随后借此间隙旋身朝外一跃,顷刻在众目睽睽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避大为愤慨,二话不说,提着木剑拔腿要追,走到一半的时候,却被一手给淡淡拦了下来。 易上闲摇了摇头,直对他道:“……不必追了,追不上的。” “可是师父……”程避焦急道,“他带走了对师叔和薛师兄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易上闲微微抬头,朝地上一滩鲜明的褐色血渍投去几分复杂难言的目光。 眼前正窸窸窣窣下着小雪,薛岚因被活血徒然撕碎的身体,已只下一堆血液流尽的残骨,此刻染上匆匆几粒雪点,便愈发被天外一缕微光照至冰冷森白。 易上闲叹了一声,像是对着程避,又像是自言自语地道:“不用管了,那畜生抱着张烂人皮……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说罢再次侧目,无声望向在旁一声不吭的晏欺。 那人虚弱疲乏到了极点,如今双目紧闭,正无意识睡得很沉。 易上闲有时候,倒希望晏欺永远不会再清醒过来。毕竟他一旦睁开眼睛,便将要面对无穷无尽的黑暗与痛苦。 “我们也走吧。” 易上闲未再多言,转身上前数步,拉下外袍,替另一头体无完肤的云遮欢轻轻盖上,随后将人打横抱起,缓缓踏入雪影深处,再未回头瞧上一眼。 程避微微一愣,随后两手撑着他的小师叔,在后跌跌撞撞跟上了脚步。 这时一众歇斯底里的门中弟子,纷纷按捺不住炸开了锅,拔剑待要上前追捕,却又逢得易上闲单手一扬,布下结界将双方两地远远隔开一道距离,不过短短一瞬之间,便在术法交融之下化作无数雪点,连带得地面那副森白残骨一起——再无任何踪迹可寻。 于是偌大一座聆台山,又恢复了往日宁静的常态。只是这场雪渐渐下得有些大了,悄无声息淹没了山头,也淹没了一些本就似有似无的东西。 第179章 食言了,徒弟 “师父你这一辈子, 做了太多太多傻事, 无非都是为着一次挽留。” “可是一个人活到了岁数,终究不是神仙,理应要走的……他总是会走。” “强留是不会有用的, 师父。” ——所以, 你也会走。 晏欺自一片黑暗中,缓缓睁开双眼。 天外正落着细如碎沙的雪粒,淅淅沥沥拍打在窗台边缘,很快便融为一滩凉透的清水。 晏欺未穿鞋袜, 就着干净苍白的双脚起身下床。方将门扉轻轻推开一道细缝,他独自一人,定身站在门槛上, 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仰头望着漫天起落的飘雪,也不知在安静想些什么,待得片晌过后,复又伸手撑着门框, 一步一步沉而缓地, 径直往雪地里走。 而这一幕,刚巧被前来送药的程避碰了个正着。这小子到底是个性子不稳的, 当场给吓得药碗都拿握不住,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赶上去,一把扶稳晏欺道:“师叔这是做什么?外面这么冷的天,怎可赤脚往雪地里蹚?” 程避这样一副性子, 遇到事情便会立马慌得面红耳赤。 眼下手脚并用,连拉带拖,将师叔一路推进屋里,好不容易将一切忙活完了,他手里端着药碗,再一抬头,就见晏欺仍旧木着一张脸,目光淡淡的,不说话,也不见任何悲伤或是痛苦的表情。 ——他近来总是这样。 又或者说,他自打意识清醒以来,脸上的神情就一直没变过。 程避心虽不细,但他到底不是真的木头,大多摆在眼前的事情,他自己想得通了,便也总能跟着明白其中一些或深或浅的道理。 如今粗略一番算来,距离晏欺离开聆台山那段日子,前前后后也过了一月有余。 其实易上闲刚带晏欺回来的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一致觉得,这人必定是不行了。 他染了一身风寒不说,断骨造成的咳疾未愈,频频吐血,偏又让人伤得浑身全是窟窿——但凡是来给他看病的大夫都说,多半撑不久了,还是早些料理后事为妙。 于是易上闲拿着一袋银两,简单吩咐程避道:“这废物白来人间活了一趟,也颇不容易……花钱送他走得体面一些,以免你师祖在天之灵,还要怨我薄情寡义。” 程避瞬间眼睛就红了,双手接过那袋沉甸甸的银钱,决定去镇上给师叔定制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 结果当晚大雪封了去路,程避被迫蹲在那间半大不大的小屋子里,守着一个快要死的晏欺,和他满满一大袋子的棺材钱,窝在一旁瑟瑟发抖。 其间晏欺一直在咳嗽,咳得很是用力。程避总觉得他要将五脏六腑给一并咳出来了,心里头瘆得慌,于是下意识伸手往人头上一探——果然,又给烧上了。 程避这人生来就很实诚,虽然易上闲一直与他交代,放着晏欺不管就行——但真要让这孩子放着任人等死,那也明显是有违良心的事情。 于是他推门出去,打了盆水,备了巾帕,继又蹲进屋子里,在床边哆哆嗦嗦守了一整晚。 后来也不知是上天垂怜,亦或是晏欺本人福大命大。 他熬过这样一个极为艰难的夜晚,烧倒是奇迹般的退了下来。只是吊着小半条性命,必然撑不了多久。 程避看着也是,他这位小师叔,早年时候不爱惜身体,几度在生死边缘徘徊不定,如今生活安定下来了,人便也一次跟着垮了个彻底。 易上闲有几次见着晏欺,多半是一副惨白的面孔,瘦得几乎没骨头,整个人走两步路,就好像要立马散架——唯有一点很值得庆幸的是,这人折腾到头来,就是怎么也死不了,即便每晚临睡之前,都会在鬼门关处走上一遭,到第二天早上,他也能照例醒来,继续过着原本该过的日子。 易上闲说:“这废物天生命硬,想死都是不能。” 程壁则说:“师叔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而事到如今,若要说到死,那是真的没死。但要说到福,却未必是真的有福。 晏欺这一辈子,本就过得坎坷多舛。幼时父母兄长俱是早亡,到了稍稍懂事的年纪,又没了师父,后来愈发荒唐度日,在江湖上恣意妄为浪荡了好一段时间——待得最后的最后,他终于知道收起心来,养家糊口过日子的时候,原是准备和他携手一生的那个人,却在半途无端惨死。 自此之后,晏欺便再也不知未来的日子,应该怎样去活。 他病得很重,时常在床上一躺就是几天。很多时隔多年的旧伤,此刻便挑在人最虚弱的间隙齐齐涌上,仿佛势必要将他推往无人支撑陪伴的深渊。 可命运总是固执而又残忍,偏是逼迫这样一个人狼狈不堪地活着,迫使他在每天旭日东升那一刻起,便睁开眼睛,去面对一切虚无颓丧的前路。 程避有时在旁瞧着心里发憷。只觉若要像晏欺这般苟延残喘地挨着性命,倒不如死了来得利落痛快。 毕竟伤痛疾病带来的严酷摧残,往往要比精神上的恣意凌虐要来得更为直接痛苦。 但让人心酸又觉可悲的是,就这样一副奄奄一息的残躯,自从那晚烧退之后,也不知是为何,竟隐隐约约现出几分好转的征兆。 先时他还只是沉睡不醒,后来渐渐能坐起来喝点稀粥和汤药,及至到了正月最冷的那一阵子,他已经可以自己下床走路了。 只不过,人永远像是没清醒,意识浑浑噩噩的,眼底也几乎看不到什么神采。 程避起初以为,晏欺睁开眼的第一反应,必定会是先开口询问薛岚因的去向。 记得早些时候,易上闲从聆台山上下来,一手拖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说是白乌族云老族长的女儿。 而还有一手里,则捧着一副接近于残破不堪的遗骨——那原本该是什么人,程避起先没问,渐渐心里也清楚了,便忍不住一阵接着一阵难受。 再后来,云遮欢让一群白乌族人接回了北域。他们住的地方,便只剩下三个大活人,其中并不包括……那副早已支离破碎的人骨。 易上闲早在晏欺睁眼之前,便将那堆残骨给收进箱子里,嘱咐程避说,不能叫他师叔看见。 ——但出人意料的是,晏欺自打从睁眼开始,就没提过一句有关薛岚因的事情。 他不问徒弟死活,也不问徒弟在什么地方,有时候程避甚至在想,兴许晏欺压根没将薛岚因看得太重,所以觉得无所谓,也更不会在面上流露/出多大的反应。 小师叔这样一个人,平日总是一副冰冷寡淡的性子,不爱笑,也不爱说话。 徒弟死了之后,他也还是那样寡淡,爱不爱笑程避不知道,反正话是真的没再说过。 偶尔易上闲来找他,也就三三两两那么几句,敷衍了事。次数多了,易上闲懒得再与他说话,要交代什么事情,便直接吩咐程避前来告知。 这一来二去的,程避耿直又热心,自然也对晏欺多添了几分照顾。 平日里端饭送药两不误,甚至晏欺需要帮忙的地方,不用说话,简简单单一个眼神,程避就能会过意来。 但这孩子常常谨慎过头,到底比不得薛岚因那样大胆强势,在许多生活方方面面的事情上,都显得有些照料不来。 ——其中,就比如今日晨时,晏欺光着双脚,一人毫无意识地踏向深雪地里,甚至还执着于往深处走。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程避有时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外彻底弄丢了魂儿,还是单纯存心地想要找死。 眼下没有任何办法,他将晏欺一路小心翼翼地推进屋子里,双手端着药碗,无奈道:“师叔你老这样,以后病了总得难受的……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 晏欺没说话,隔着屋内飘满雾气的纸窗缝隙,远望院外层层叠叠的积雪。 然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当程避以为一直就要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晏欺忽然偏过头来,淡声问道:“易上闲呢?” 他居然说话了! 程避心里“咯噔”一下,登时不知要如何做出回答。过了半晌,才手足无措地道:“师父他近来有些忙的,据说在璧云城外看中了一块地,等着搭新院子呢……” 要说起来,当时他们住的地方,距沽离镇不远,因着晏欺伤重难愈,易上闲不得不在这混乱不堪的小镇边境,驻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这糟老头子本性清高,自打与聆台一剑派撕破脸皮之后,便不愿在此地产生过多的牵扯,于是年初正月,家家户户忙着赶年夜饭的那些时候,他易上闲还在想着如何给自己搭建新屋。 提到璧云城,晏欺眼底似又稍稍黯了一些,但他向来将情绪收敛的很好,待得隔了一阵,才向程避道:“原来那块地方,他不要了?” 程避道:“师父说不要了,不然成天暴民群乱,谁又受得了呢?” 晏欺木然点了点头,算是勉强做了应答。 程避却在旁小心问道:“师叔一起过去住么?璧云城那边人多热闹,有名气药铺医馆不少,届时请大夫过来给您治病,还是挺方便的。” “不必。” 晏欺微微起身走到窗前,似是不以为意地道:“易上闲那副性子,怎可能容忍与我同吃同住?” 程避亦是上前,好声在后劝解道:“师叔该是明白的,师父每次指责您的不是,也就只是说说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我知道。”晏欺眼神低淡,犹是平缓无波地道,“近来我病得糊涂,常常不怎么记事……倒多亏他有心照料,且留我一条性命在世。” 程避一愣,随即满脸堆笑道:“是啊是啊,师叔你……” “只不过,他有他的追求,我……也有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 晏欺轻轻将他打断,枯冷的双眼再一次从窗外移向室内,继而无声注视着程避僵硬的面庞。 “麻烦你,把薛小矛……把他,带过来吧。” 程避双眼瞪圆,倏而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晏欺神色淡薄,眼底甚至没有任何起伏波澜。 他说:“……把薛小矛,带过来。” 第180章 回家了,徒弟 两人面前, 横着一只半人宽的木制方箱。质地厚重, 伸手摸上去的时候,难免有种极为封闭压抑的触感。 程避默默站在晏欺身旁,有些不安地揣测他的神色。 但晏欺却目光沉静, 眼睑微微下垂着, 一丝不苟注视着眼前那只方箱,也不知在一人想些什么。 人在面临情绪极端崩溃的时候——可能会哭,可能会笑,亦或是, 呈现出各类形式的扭曲模样。 然而晏欺偏是不同,他给人的感觉始终是安静沉缓,不曾有过太多的悲伤或是痛苦。 ——好像这样一副死状凄惨的遗骨, 只是躺倒在箱子里睡着了一样。 晏欺一言不发,低头在边上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半晌,忽然探出指节,似乎想要揭开方箱的木盖。 “师……师叔!”程避忙道, “最好别……别用手碰。” 晏欺手下一顿, 随即明白过来——活剑族人体质特殊,即便死后入土, 其骨骼亦含带有极为强劲的腐蚀作用。 “师父说,装人骨的箱子都换好几个了……每每搁这儿两三天,就能将箱底烫出一个洞来……”程避有些苦恼,同时带有几分尴尬地道,“师叔你看, 这……这要怎么办才好?” 晏欺沉默一阵,仍是轻轻伸手,摩挲在木箱盖上,片晌方道:“再换个厚实些的箱子吧。” “呃……?” “等雪彻底停了,我便直接带他回去。”晏欺目光温缓,继而不咸不淡地道,“届时旅途遥远,普通的木箱,恐怕撑不住那样长的时间。” 程避心下一惊:“回去?师叔打算回哪里去?” 晏欺道:“芳山古城。” “这么远?”一听到这里,程避整个人差点跳了起来,“以师叔的身体,哪又能经得起这般颠簸?” 晏欺看也不看他,只道:“死不了。” 程避还想说点什么,忽又听得晏欺道:“总一直待在沽离镇外,对谁都没有好处。” “可是师叔……” “好了。”晏欺轻声将他打断,“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待会儿。” 程避无言以对,再回头对上晏欺双眼之时,见他面上虽无任何起伏,却终归是种灰白枯冷的神色,直叫人看了心底生出寒意。 程避不敢在旁继续叨扰,于是匆匆推门出去,偌大一间光线晦暗的空房,顷刻便只留得晏欺一人在原地站定。 室外还在飘着雪点,也不知何时才是一个尽头。 温度一旦降下来,室内也依旧是那样冷的。晏欺半掩着唇,似有些难耐地闷头咳嗽几声,待得力气渐渐耗得尽了,干脆抱着膝盖缓缓坐了下去,蜷在那半人宽的木箱旁边,仿佛这样就能予他永不止息的温暖。 ——但他时刻清醒着,也很难用这样一种可笑的方式,来不断劝服麻痹自己,去忽视一些已成定局的事实。 他偏着头,将侧脸紧贴在木箱冰冷的边缘。随后闭上眼睛,沙哑出声道:“……薛小矛。” “你说,你现在这样,我还该不该生你气?” “都这么大个人了……师父说点什么,你从来不会听着。” “就算……你听不进去我说的话,那你自己答允过的事情,总应该兑现吧……” 房间里的光芒暗到微乎其微,晏欺低头看着地面,耳畔是窸窸窣窣落雪拍打在窗棂的声音。他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却是一句也没有得到应答。 他想到之前年末冬至的时候,薛岚因一边喂他吃饺子,一边祈愿着明年也能过着圆满如一的生活。 他甚至向晏欺承诺,明年这个时候,他也会一直在他身边。 “可是现在,新年过了,元宵也过了……” “我一个人等了这么长时间。” “薛小矛,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回家?” 晏欺再次开口,声音里终于带有一丝哽咽难言的味道。 他将脑袋深深没入双膝之间,喉咙嘶哑干涩,良久过后,再也没能说出什么多余的话来。 彼时窗外风雪未停,十五刚过的寒春夜里,晏欺与身旁那只冰凉的木箱相互依偎,他冷得瑟瑟发抖,却只将身体蜷进数不尽的黑暗角落,沉默感受着寒潮未褪的恣意侵袭。 ——好像如此一来,便能将所有痛苦一并冲刷殆尽似的。 于是他就维持这样的状态,一声不响在箱边坐去了大半天的时光,甚至到最后体力渐渐有些不支,便直接一头歪倒着睡了过去。 反正室内没怎么燃灯,更没人敢壮着胆子进去烦他。一直到二更天的时候,程避硬着头皮在外轻轻叩起了门扉:“师叔……师叔,您还在里面么?师父他老人家回来了,说要见您呢……” 敲了半天,没人来应。程避有些急了:“师叔,师叔,师叔……” 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拉开一条细缝。晏欺适才睡醒,脸色苍白得厉害:“……嚷嚷什么?” 程避一下便不敢再叫了,只道:“师叔,师父他刚从外边回来,说有事要与您商议。” 晏欺微微抬眼,果然见那对面窗边,正是一片灯火通明。 他在门前站了半晌,才缓缓对程避道:“扶我过去吧。” “是……” 两人一前一后,背过风雪,埋头拉开另一间房屋的木门。 屋内烛火微燃,而易上闲正独身一人,站在融雪的窗前。约莫是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响,他微侧过头,似有似无地打量晏欺一眼。 师兄弟二人面对着面,彼此之间相对无言。片刻过后,倒是易上闲率先开口道:“我听程避说了,你打算回敛水竹林去。” “嗯。” 晏欺淡淡应了声,随即走到桌边坐下,顺势给自己倒了碗茶。 “如今南北两域,正值混乱一片。聆台山一日无主,江湖纷争不断。”易上闲慢悠悠道,“这种时候,你一个修为散尽的废物,出去不是找死么?” 晏欺并不看他:“那你留在沽离镇,等着给莫复丘收尸?” 易上闲道:“莫复丘没死。” 晏欺眉峰一动,继而抬眼看他。 “专靠药养着,估摸着离死也不远了。”易上闲冷冷道,“之前说要推选新任掌门,现在三人里面死了两个,压根没人站出来主持大局。” 晏欺道:“这样都没垮台?” “垮不了,莫复丘早料到自己活不长。”易上闲漠然道,“掌门之位早有内定,届时新官上任三把火……就专挑你这种人,看不顺眼直接赶尽杀绝。” 晏欺仍是平淡,眼底却隐有几分嘲讽之意。 关于聆台山近来发生的事情,他躺在床上也是略知一二的。 莫复丘一觉醒来发现死了老婆,据说是当场又给直接晕了过去。 ——而且最惨的是,他老婆连一具尸体都没能留下。 最后沈妙舟下葬那一日,只能在聆台山深处,匆匆立了一座衣冠冢。丧礼办得简陋又不周全,毕竟莫复丘本身能力有限,加之门中正逢混乱时期,诸多繁杂事务便如泰山压顶,直让他永远没法透过气来。 至于闻翩鸿…… “聆台山那边,至今没人敢提起‘闻翩鸿’三个大字。他在沽离镇大肆搜集人血,运送致命药物的事情也很快被人揭穿……后来,莫复丘便将他住过的地方,包括常待过的地盘,一把火烧得连灰都不剩。” 易上闲道:“到头来,闻翩鸿闹这么一大出,什么好处都没能捞到手……反倒把自己也一起赔了进去。” 晏欺垂下眼睫,目光被杯中升腾的水雾一并浸至湿润。 “谁知道呢?最后跳出一个姓从的,没人猜到他也会是活剑族人。”他道,“这一路过来,从逐啸庄那一刻起,就没有过一天安生的日子。” 而那所谓的活剑族人,至今也仍未有半分确切的消息。 他拿着半张从云遮欢身上剥下来的人皮,自那日离开聆台山之后,便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 “反正你要走,我不拦你。”易上闲语气平板,毫无波澜地道,“该提醒的我也都提醒了,至于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知道。” 晏欺闭目抿了口茶,随即淡淡起身,再次走向门槛。 院外的风雪成片拍打在地面,很快堆积近有半尺之深。晏欺一步跨出去,被那无止尽的寒风吹得浑身一冷,随即闷下头,开始低低咳嗽。 ——这一场大雪,断断续续下了近大半个月。期间晏欺没怎么出门,只成天待在装有遗骨的那只木箱旁边,有一日没一日地发着呆。 后来雪渐渐停了,他便将那木箱换成了一口棺材,亲手将薛岚因的残骨碎片抱在怀里,再一点一点地挪放进去。 甚至最后细心清理的时候,他还将薛岚因平日用的衣裳也轻轻堆了一叠,连带着涯泠剑一起,整齐摆放在残骨旁边,仿佛还能陪他走上一程般,一切都照料得无微不至。 那过程要说起来,其实还有些惊悚。毕竟一副死人骨骸放得久了,它该是副什么模样,是人都有些难以想象——何况活剑族人天生与常人体质相异,那骨头纵是放得再久,再前去与之触摸的时候,难免还是灼得微烫。 程避当时就站在旁边,一板一眼瞧着,晏欺也不肯让他出手帮忙。 待得一切事务处理完毕,晏欺又差人雇了辆马车停后院里,棺材仍旧安安静静地放置在里屋,没舍得让它出来受冻。但程避看这样子,便知道晏欺是铁了心准备走了,心里没来由地生出几分不舍。 “师叔,现在外边儿乱成这样,您一人回北域去,难道不怕危险么?” 一日起了个大早,室外难得没再下雪。程避见晏欺又在忙着收拾包裹,便忍不住上前问道。 “嗯。”晏欺面色平淡,“不等了。” 程避偏头看着晏欺,只觉他这样瘦的身板儿,一个人拖着一口棺材,要横穿南北两大地域,那着实不是一件易事。 程避抿了抿唇,总想说点什么,试图能将人劝住。 偏在此时,不远处的院门“嘎吱”一声轻响,二人俱是侧目回身,原以为来人会是易上闲,不想一片白雪皑皑中,却是定身站着另两人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第181章 旧伤疤 一人身着藏蓝色的厚纱长袍, 裙尾及地拖曳, 布面已沾满星星点点的雪粒。 一人狐裘加身,长发束起,遍身雪白, 一张圆润的小脸却是冻得通红。 晏欺适才回头望见她二人之时, 似乎明显愣了一阵,半晌才反应过来,那穿蓝袍的,是云遮欢的贴身婢女云盼, 而那穿狐裘作俏皮打扮的,则是稍年轻些的婢女云翘。 两人此番来得突然又匆忙,没有任何预兆, 所以程避第一眼见着两位漂亮姑娘的时候,还难免不自然地红了些脸。 而晏欺则缓缓将目光收了回去,转凝向院门前近乎消融的几块灰白雪堆。 其实云翘第一眼瞅见晏欺那会儿,内心也是带有几分惊讶的。早前刚在北域与晏欺初遇的时候, 那人姿容姣好清秀, 就宛若上乘美玉一般摄人心魄,直叫人见了一眼便难以忘却。 谁料不过半年时间匆匆过去, 昔日天仙下凡的美人儿公子,已然憔悴得几乎不见人形,仿佛多走两步路,便能随时咽气似的,是当真孱弱消瘦得触目惊心。 这样的感觉, 一直持续到四人进屋坐下。云翘在偷眼瞧着晏欺的时候,仍忍不住替他惋惜又心疼。 程避起身,给屋内一人斟了一杯茶,待得再次拉开椅子弯腰坐下,身旁的晏欺还在眼神泛空,直盯着窗外发呆。 “咳……师叔。”程避小声道,“她们是来找您的,您……不说点什么吗?” 晏欺目光微动,方才回神,坐对面的云盼已双手抱拳,率先向晏程二人道:“晏先生,程公子,此番我与云翘南下中原,乃是云老族长,以及小族长同时授意。” “族长他老人家知道,先生您近来身体不好,也特别嘱托我二人,不可予以过多叨扰。” “但……此次事出有因,我二人快马加鞭赶来一趟,确是有一要事相求于您。” ——一口气绕这么大个弯,无非又是为着些无关紧要的幺蛾子。 晏欺并不待见这两个白乌族人,干脆开门见山,毫不客气地道:“有什么要求直说便是,无需多言。” 云盼偏头与云翘对视一眼,后者无可奈何地眨了眨眼睛,似乎都有些犹豫为难的样子。 片刻过后,到底还是云翘胆儿大,一面悄悄觑着晏欺脸色,一面硬着头皮与他说道:“其实是这样的,云小族长说……她说……想见您一面,所以希望您……” 话未说完,晏欺还没发表任何看法,程避这沉不住气的,却差点跳了起来:“这哪儿能行啊,师叔的身体……大老远往北域去,根本受不住的!” “这我们也明白……可、可是,云小族长她那副模样,实在没法……” 说到一半,忽觉有些说不下去了。云翘颇为苦恼地道:“总之,族长有很多话……需要与您当面交谈,如果方便的话……” “不方便。” 晏欺冷冷将她打断:“要说什么,托人带话即可,何必让我亲自过去?” 云翘扁嘴道:“但是小族长……” “云遮欢是快死了么?”晏欺凉声道,“就算要交代遗言,又有什么话是必须方面说的!” “不不不……”云翘惶恐摆手道,“待小族长伤好以后,还得接替老族长的位置,又怎会说死就死呢……” 这姑娘也是实诚,说话也好,做事也好,偏就怎么都对不上点。 云盼在旁见了,只好将她往边上一拦,转而自己开口向晏欺道:“小族长早料到先生不愿前往北域,所以有些话……还是我来说予您听,至于事后动身与否,全由您自己来评断。” 言罢,侧目看了程避和云翘一眼,两人顿时明白过来,慌忙起身,一前一后走向屋外,并顺手将房门轻掩。 屋内光线昏暗,便只剩下云盼与晏欺相对而坐。 云盼不再拐弯抹角,只是平静对晏欺道:“小族长说过……您在不久之前,才刚刚失去徒弟。” 晏欺目光一冷:“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揭人旧疤的?” “不……我知道您不爱听这些,但有的话放到现在,我也不得不说。” 云盼沉下声音,倏而注视着晏欺双目,一字一顿地道,“小族长那日从聆台山上下来,受了很重的伤……即便如此,大多事情,在她脑中也有些许零碎的记忆。” “早前闻翩鸿活着的时候,曾引导薛公子身上的血液,与小族长身上的劫龙印产直接进行接触……” “但当时活血浸入劫龙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发生任何应有的反应。” 不等云盼继续阐述,晏欺已淡淡替她说道:“甚至之后活血腐蚀人体,险些将劫龙印一并燃毁。” “是……没错。”云盼道,“如今劫龙印已从遮欢身上彻底剥离,却无人知道从枕具体的去向,所以小族长她……” “所以云遮欢在怀疑,我徒弟并不是真正的活剑族人。” 晏欺再次出声,不容置喙地将她打断。 这一回,云翘显然更添有几分诧异,然在惊讶疑惑之余,仍是听得晏欺字字清晰地道:“没什么好胡乱猜测的,我徒弟的确是活剑族人,这一点断然不会有假。” 云翘道:“那当天在聆台山,为什么劫龙印与活血之间……没有任何相互呼应的迹象?难道族中流传百年的破印方法,还会出现错漏么?” “破印的方法有没有错,我不知道。”晏欺冷漠道,“事到如今,你们若还想借着薛岚因来往深探究劫龙印……这样愚蠢的想法,趁早收一收。” “不是,我们没有那个意思……” 晏欺顾自说道:“薛岚因无法与劫龙印产生呼应,是因为在他身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子蛊存在。” 此话一出,云盼瞬时有些愣住,随即像是遭得雷劈一般,简直难以置信地道:“……什么?!” 晏欺重复道:“薛岚因身上没有子蛊。” “不可能的!”云盼险些失声道,“但凡是活剑族人,身上怎可能没有子蛊存在!” “……那要是曾经死过一次,单纯靠残魂复生的活剑族人呢?” 晏欺看也不看她,仅是平缓麻木地开口解释道:“遣魂咒名义上可致使死者重生于世,但实际不过是借灵魂支撑再造而出的肉体框架。” “相对于最曾经的薛岚因而言,遣魂咒的效用,只是为他留下的残魂……捏造出一个与之前神似的躯体罢了,这样的解释……你能听明白吗?” 云盼呆呆凝视着他,总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薛公子他……” “遣魂咒能做到的,只有逆改生死,借魂重生……并不可能将已死之人,恢复成与生前一般无二的模样。” 晏欺极其平静,脸色却愈发阴冷苍白。 “所以,就算薛岚因仍具有活剑族人的基本特征,他体内的血液,也是由遣魂咒倾力凝结而成的,与你们族人心心念的子母蛊毫无关联。” 云盼神情微变:“那也就是说,不论如何,薛公子都没有办法解开劫龙印了?” “是。” 晏欺定定凝视她双目,语气不容置喙地道:“薛岚因复生十七年后,你们所有人……闻翩鸿也好,从枕也好,针对他与劫龙印做出的所有事情,都不过……是在处心积虑地闹一场笑话。” 云盼抬眼与他对视。仿佛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彻底平复此时翻涌如潮的心情。 就好像知道了某些隐藏极深,实际荒唐可笑的秘密,却又在同时,没由来地觉得心酸。 早前一场血雨腥风的夺印之争,不知赔了有多少条蠢蠢欲动的人命进去。而今一晃过去这么多年,人们看待劫龙印流露而出的贪婪目光,还是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 甚至当年在纷争之中侥幸存活的两个活剑族人,也曾一度是众人眼中觊觎已久的活体武器。 但现在……偏是一个都没能剩下。 云盼默然盯视着晏欺冰冷淡漠的侧脸。此人也曾在江湖上风光逍遥过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如今这副模样,也不知还能独自支撑多久。 “那晏先生……还愿抽空去一趟北域吗?至少您救过小族长一条性命,老族长也非常想……亲口向您致谢。” 云盼悄然退后数步,低着头,将身子无声挪向门边:“不过瞧着您的身体,恐怕也受不住一趟远行颠簸了……” “话都说到这般地步了,还有什么需要当面说的么?”晏欺目光沉冷,眼底以带有几分逐客之意,“还是等易上闲回来,你们再请他过去?” 一听到易上闲的名字,云盼就顿时不敢吭声了。她对着晏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末了还想再说些什么,忽而听得门扉一颤,程避在外用力将门缝推至大开,猛地向晏欺喊叫道:“师叔,师叔不好了——” 晏欺面色一白,当即跟上去问道:“怎么了?” “薛师兄……薛师兄的棺材……”程避哭丧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见了……” 第182章 师父又骗人! 不见了…… 晏欺登时只觉“轰”的一声, 有什么情绪彻底自胸前炸得开了。 当下不管不顾, 将所有人一把推开,跌跌撞撞奔向对面的房间,狠狠推门朝里一看, 瞬间心凉得透彻—— 原本就空落又潮冷的屋子, 别的不堆,就专程用来安置那一口甚是珍贵的棺材。晏欺自从决定要带薛岚因回芳山古城之后,几乎天天都会来棺材边上坐着,时不时还会说上两三句话。 可现在也就一眨眼的功夫, 院中无人注意到任何异样的动静,棺材这般分量不小的一样物什,竟就在人眼皮底下凭空消失了。 “我……我本想着天这么冷, 就带云翘姑娘往另一边房间里坐一坐。”程避语不成句,瞧着样子,怕是要哭出来了,“结果点完炭盆出来, 发现这边屋里门半开着……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棺材说不见就不见了。” 晏欺脸色煞白,几近是浑身僵冷地站在原地, 良久过去,已连一句话也没法说出口。 这时云翘和云盼也瑟瑟缩缩地跟了上来,一眼瞅着晏欺的模样,也都干杵在后方没敢吭声。 “……不见有多久了?” 晏欺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抬头望了眼门外, 院内堆积的残雪近半尺之深,但眼下地面平整而又光滑,竟是一丝疑迹也无。 “左右不过半柱香的时间。”程避拧眉道,“当真没听到什么响动,院子里一直安静得要命。” 晏欺微挪了目光,转而仰头望向墙面漏光的窗口。不过须臾片刻,他忽然像是明白什么似的,陡一转身,再次迈向屋外,一手推开院门,将那停在草棚里的黑马给牵了出来,一个翻身骑坐上去,不由分说,扬起鞭子,道:“驾!” 程避适才从里屋赶了出来,一见晏欺这架势,吓得魂儿都飞了:“师叔!师叔要上哪儿去啊?!!” 晏欺一勒缰绳,单薄的脊背在寒风里愈发显得瘦削:“找棺材。” “别啊师叔,您……您再等等,再等等!”程避仰着脖子,焦急呐喊道,“一会儿师父回来了,让他和您一起去找,路上也好有照应!” 可任他在后怎般劝解,晏欺面色冷硬,压根听不进去人话,后时干脆直接将人无视,再一挥鞭,又狠又准抽在马屁/股上,但听那黑马仰头发出一阵长嘶,直将院里两位姑娘吓得连连惊叫。 程避也是骇得不轻,眼看着面前四只有力的马蹄在雪地里踢踏不断,不多时便载着晏欺跑得远了,模模糊糊没了半点影子。 云盼和云翘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半晌过后,又听得程避大喊一声,哭丧着脸一把扶上了院门的围栏,直红着眼睛道:“这下完了……全都完了,师叔也要出事了……” “——这可怎么办啊!” 同一时间,正值傍晚,残阳如血,夜色将近。 晏欺死命拽着手里的缰绳,几乎是毫不停歇地驾马疾行了一路。可眼下一口气没稳住停了下来,再回头看这铺天盖地的树影与积雪,忽然又有些不可抑制的迷茫与不解。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人必然是往窗户边上走的。即便偷棺材那混账有意没发出任何声响,但棺材木边在窗台雪渍上留下的两行轨迹,是决计不可能作假的。 房间笼统就两大出口,一门一窗——他要从房门出逃,途中还会惊动院外一圈极窄的围栏,其风险自是不言而喻。 而他若是跳窗离开,确是可以做到卡人视角,顺势隐匿行踪不让人察觉。只不过窗后连通的一条路口极其有限,要想带着一口巨大的棺材猛奔出去,恐怕还是有些困难。 所以晏欺当时想到这一点,便毫不犹豫地上马追了出去。但这顺路一连奔出十来里远的距离,再稍稍往前直行,到了大路,不是往镇上,也就得往城里了,届时能通行的方向杂七杂八,根本就没法猜得准稳。 晏欺断断续续舒出一口气,只觉胸口闷得着实难受,想必是断骨的地方未能愈合,便又在隐隐发出锐痛。 可这节骨眼上,哪里疼都比不得薛岚因的棺材重要。他伸手扶着马背,匆匆下到雪地里,双足浸得冰冷刺痛,也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 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失去了。 如果说在十七年前,他年轻气盛,还有无尽的修为来练就一身遣魂咒,以此挽留薛岚因过早离去的生命——那么到现在,他晏欺一无所有,身体差得一塌糊涂,后时即便拼上性命,也没法将惨死在眼前的徒弟再次夺回。 晏欺别无所求,他的心早就枯死一片,再不剩下半分生还的期望。 他想至少在最后的弥留之际,带着徒弟的遗骨,两人一起在最开始的敛水竹林里,安心合葬在一处,永不分离——这也算是遂了他们一条共同的心愿。 而偏偏在这个时候,竟是连棺材也一起没了。 晏欺终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击当中,尝到了比绝望还要更可怕的滋味。 他本就没有通天的能力,离开修为的支撑,就是一介脆弱无能的普通人。 施不出法术,用不出瞬移,便只能探手扶在树边,一步一步,试图在雪地里寻得任何可疑的踪迹。 然而没有。 晏欺将周围一带能找的方向,基本都来来回回看了个遍。 别说拖动棺木必会留下来的轨迹——就算是马蹄,或是一类断断续续的车轨也不曾见到。 晏欺这回才是真的颓了。他侧目远望着路面尚未融化的冰雪,突然觉得再往前踏出的每一步,都变得无比艰难。 前行也好,后退也罢,身边到底不会再有人,陪他一起,伴他到老到死。 晏欺闭了闭眼睛,背靠身后参差不齐的树影。他累得走不动路,便想蹲下来,或者干脆躺在地上,任那一夜风雪将他彻底掩埋。 而就在他几乎要陷入昏睡的那个时候——耳畔积雪相互碾磨的声音沙沙作响,有人在他面前,缓缓伸出一只手。 骨节分明的五指在他颌下无声展开,那灼热的温度徐徐燃至喉管,仿佛要将他从这彻骨严寒的冰天雪地里,彻底推向无穷无尽的烈火深渊。 晏欺微微睁开眼,便正好撞上一道鹰隼般尖利锋锐的视线。 那人正对着他,悠悠抬起臂膀,竭力将五指伸至最开。从另一角度无意看来,倒真像是大发慈悲,想要向树旁这迷茫而又乏力的可怜人,施以温暖的援手。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晏欺目光骤然冰冷,在那指节即将触向脖颈的眨眼一刹那间,飞身后退,继而将腰间悬挂的木剑一把抽开,展臂一挥,正抵来人蠢蠢欲动的咽喉。 那人许是并未想到,一个虚弱至斯的病人,竟还能凶狠到这般不可思议的地步。 一时之间,只觉有趣又是好笑,便当真无所顾忌地笑了起来。 于是漫天寂静当中,便只听他一人笑声洪亮,肆无忌惮在落幕的黄昏里不断回响。 待得片晌过后,他终于笑得累了,抬起眼睛,望着寒风冬雪中,仍在竭力支撑的那人。 手里只剩下一柄易折的普通木剑,和一身单薄到风吹就跑的衣裳。 ……可怜。 太可怜了。 “我原是猜想,晏先生那样聪明一个人,怎可能在明知前方危险的情况下,还要执意一人独行。”他笑着说道,“……后来我才发现,是我太高看你了。” 周围暮色四合,树影婆娑,冰冷的积雪映照在从枕棱角尖锐的侧脸,便似是无形点亮了一柄狞恶凶悍的锋刀。 “晏欺,这么明显的陷阱都看不出来……你怕是近来多病,脑子也一起烧坏了罢?” 晏欺并未予他过多回答,只定身站立于树干后方,单手握剑,声线凉薄地道:“……薛小矛呢?” “我找你出来,可不是为了送你师徒二人团聚的。” 从枕扬起一手,在腰间轻轻一拍,一枚随身匕首便应声飞了出来,正巧落进他掌中。 “当日在聆台山,你还藏了些话,一直没说出口。”从枕道,“我现在给你这个机会,把你想说的、该说的……一次说完。” 晏欺恍若未闻,只木然注视着他道:“我徒弟在哪里?” 从枕笑了。不知为何,眼前的男人,一副接近鱼死网破的颓败模样,总能让他打心底里感到心酸又滑稽。 就像是路边一无所有的乞讨者,他原是至少能喝到一碗饱腹用的清水——然而到现在,他却是连碗都没有了。 “晏欺,别装傻了。”从枕无不嘲讽地道,“你心里明明什么都清楚。” 晏欺不说话,自始至终都在沉寂之中一语不发。 “劫龙印在我手里,你徒弟的残骨也在我手里。”从枕双手交绕,漫不经心把玩着掌中那枚匕首,正将刃口,隔空对准晏欺的心脉,无声做出一个“划开”的动作。 随后他又笑了,满是鄙夷不屑地道:“人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大不了最后解开劫龙印,你我二人将成果平分?届时你再寻着真迹,去找个和薛岚因差不太多的活剑族人……” “反正都是男人,你最后跟谁过一辈子,又能有多大分别……?” 话音刚落,猝然一阵剑风拂脸而过。 从枕立马将头偏向一边,却不想,这一剑刺得甚是凶猛,几乎是不管不顾地横劈而上,险些将他半张侧脸割至大开。 然而木剑毕竟是木剑,即便施用的力道大到出奇,那挥击出去的伤害也不过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罢了。 从枕翩然后撤数步,堪堪躲过木剑如风一般斜飞前来的迅猛袭击。而晏欺偏是毫不相让,侧身擦过漫天树影,以手中剑锋径直抵向从枕漾满笑意的面庞。 从枕心情极佳,自然也不急着与他还手:“……都到这般地步了,你为何还能如此倔强?” 晏欺不答,回他以一抹冷笑。随后木剑再次高举而起,眼看便要劈上男人尚无防备的面门。 从枕到底是精明狡诈,选在此时,猝不及防,一掌破空朝外猛拍出去——不偏不倚,正将晏欺手中木剑齐腰折断,脆响声声,终抵不过这活剑族人如狼似虎的猛烈侵袭。 从枕面色泰然,手中一刃匕首却是寒芒四射,迫不及待想要吞噬活人身上滚滚流淌的鲜血。 “最后一次机会,晏欺。”他声音僵冷,语气已然带有几分逼迫的味道,“我不想在这里与你浪费时间。” 说罢,单手朝前一捞,不待晏欺做出任何反应,已狠狠拧上男人苍白细瘦的脖颈。 “告诉我,你那天到底瞒了我什么……?” 再一次发出质问,却迟迟得不到任何回答。晏欺面色枯冷,眼底更是空洞一片,早不剩下一星半点活人应有的气息。 ——他就是存心求死。 从枕看出来了,一个人但凡有点想活命的心思,便不该是这样一副生死不惧的平淡表情。 他只想要回徒弟的遗骨,之后的日子再怎般颠来倒去,总要与心爱之人一并入土为安。 从枕当然不会让晏欺如愿以偿。 他将置于晏欺颈后的力量缓缓松开,刻意下挪,转而攥上他不染纤尘的衣襟:“罢了,你不说……你不肯说,也无所谓。” “反正那口棺材在我手里,之后再想拿它去做什么,都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晏欺目光微颤,倏而正视从枕黝黑无底的瞳孔。 半晌,他却忽然变了神色,抬眼望向从枕身后不远的地方,略有些惊讶地道:“……易上闲?” 此话一出,从枕顿时如临大敌,方一回头瞥向晏欺定定凝视的方向,却见那周遭一片雪色斑驳,又哪儿来半点易上闲的影子? 而也就是在他松手回头的一刹那间,晏欺陡一扬手发力,正是一记手刀斩向男人扭曲的颈口。 从枕霎时转身,待反应过来时,却是为时已晚。晏欺掌中蓄有近十分的力气,几乎是毫无保留拍上从枕被迫转弯的脖颈,片晌之余,只听啪的一声嗡嗡耳鸣,适才表情狰狞,仿佛高傲到不可一世的恶劣男人,竟是被晏欺一巴掌扇得面部朝下,险些一头栽进脚下的厚雪地里。 饶是从枕再如何淡定,此刻被这突然一击骇得满面通红,亦耐不住怒火中烧地道:“……你还有力气诓我?” 晏欺眸光泛冷,应声朝后退有数步之遥,待勉力将身形自后匆匆站稳,方淡淡出声嘲道:“怎么,只准你一人招摇撞骗,旁人做出任何回击……都是不应当的么?” 第183章 性感徒弟,在线诈尸 “好……真是甚好!” 从枕接连向后退有数步之余, 忽而抚掌大声喟叹道:“我当你这样子是不管不顾, 一心想要找死罢了……怎在临死之前,连你徒弟的尸骨也不想要回去了么!” 晏欺冷道:“既是生前无法团聚,死后要他一捧遗骨, 又要做何用处?” 从枕鹰目一眯, 刻意压低声线道:“……这可是你说的。” 晏欺不答,只漠然抬眼看他。 漫天盖地的冰雪,彼时染满落幕斑驳的红霞。从枕扬起一腿,猝然在地面掀开一道漆黑的裂缝, 而此时此刻,在这积雪与泥土之间沉浮已久的冰冷棺木,适才随着从枕突然而然的暴戾动作, 隐隐露/出一小片极其熟悉的边角。 薛岚因的棺材……竟就藏在这一块雪地之下! 晏欺目光微动,然还未及做出任何相应的防备措施,那口乌黑沉庞的方形棺木,已由从枕猛然发力, 似巨石一般生生自地面横亘竖起, 因着受力外旋,不由分说朝着晏欺所在的方向狠狠砸来。 一时之间, 棺中放置的衣料铁器一类物件,均在这毫无征兆的动荡之下大磕大碰,不必多想,便知晏欺早前细心整理的爱人遗骨,已在此时纷纷错位颠倒, 再无半分原本应有的模样。 晏欺再怎的心死,也未料这姓从的怒极之下,竟会将藏匿好的棺材用作攻击方式,继而直截了当袭人头顶—— 他心中隐有猜测,从枕一人带着一大口棺材,想必也不可能逃得太远。然而弯弯绕绕转了一大圈,倒是这厮用的一副好手段,暂且找不来去处,便干脆将棺材埋雪地里,反正这天大地大,路宽无垠,总归不会有人前来掘地探寻。 故而如此庞然大物,从天而降,晏欺一眼见那棺木摇摇欲坠,心头亦耐不住钝痛不已,下意识里抬起双臂,只想竭力出手将它扶稳。 奈何他一己孱弱之躯,根本不可能接下这般沉厚重物,待得触手发觉不妙之时,偏只听耳畔轰然一声闷响,整个人已随那落地巨物陷入深雪当中,瞬时骇得眼前一片漆黑。 晏欺胸前骤然一阵剧痛,将欲起身做出挣扎,忽又觉那棺木蓦地一沉,从枕大步前来,抬起一腿正巧碾在棺盖之上,抿唇笑道:“喂,送命也要有点限度!你不是无所谓的么?怎么一眼见着他的棺材,连路都走不动了?” 晏欺说不出话,大半的身体嵌进雪地当中,由那沉庞棺木从头到尾死命压住,彼时已渐渐失去知觉。 从枕见他一副脸色痛得煞白,当真是兴奋愉悦到不能自抑。 ——他见过走路无端被砸的,还当真没见过像晏欺这样,原地站着任人砸的蠢货。 这一年半载匆匆过去了,当初在那逐啸庄一袭白衣清冷脱尘的谪仙人物,手持一柄雪光长剑大杀四方,平日里纵是鬼神见了,也要默默朝旁敬让三分。 然而此时此刻,这人就在他从枕脚下无力躺倒着,苍白的面庞尽数与冰雪融为一体,任人如何去恣意践踏,他的表情都只剩下麻木和无动于衷。 “说话啊,晏欺!!” 脚下的力道无形加重几分,从枕面露狰狞,几近是无法自控地向他嘶吼道:“你到底还瞒着什么,没有告诉我的……你说啊!!” “……给我说!!” 晏欺倏而一声闷咳,喉间泛起一股异样的腥甜。 殊不知,真正让他倍感疼痛的,并不是从枕脚下频繁施加的压力,而是来源于棺材本身,那种堪称绝望的沉重力量,几乎要将他脆弱的脏腑一次碾平扎穿。 薛岚因的棺材……什么时候,竟是这样沉了? 晏欺微微皱眉,只觉此时压在身上的不是一口棺木,而是稳稳当当一座泰山。 然而从枕不依不饶,像是有些魔怔地微低下头,伸手扣在棺盖的边缘,尤是压抑逼迫地道:“说话!” 晏欺当真被那股堪称暴戾夸张的力道,一度狠狠压至呼吸困难。他断断续续出声,即便到了现下这般时候,仍在对一切真相装作不知:“说……什么?” “你觉得应当说什么?” 从枕倏而探手出去,隔过棺木一把攥上他的衣襟,恣意拉扯道:“薛岚因还活着的时候,曾下狠手在聆台山放过一次活血,而那时云遮欢身上的劫龙印也正好没有离体……你告诉我,为什么闻翩鸿同时拥有两大物件,最终却没能破解劫龙印,反是在众目睽睽下魂散身亡?” 晏欺把头一偏,犹是隐忍不发:“明明……你也在场。” “不……当时我还在地底血池,浑身遭受重创,没能恢复完全。” 只因当日聆台山一场惨绝人寰的激烈血战,从枕本身并未参与进去多少。他不过是在薛岚因重伤羸弱那一刻,予他足以致命的最后一击。 ——仅此而已。 “直到沈妙舟当场暴死,闻翩鸿魂飞魄散,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我没有任何关联。” 从枕表情扭曲,极力拧上晏欺衣襟的五根手指,甚至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白:“但……你都知道,晏欺,你什么都知道!!事到如今……人都死干净了,你还有什么好装傻充愣的?” 晏欺眉目一松,仿佛不甚在意地道:“我装的什么傻?又充的什么愣?” “你……” “真正傻的那个人……” 晏欺精疲力竭,偏是扬起手掌,决然将从枕不断施力的五指狠命挥开: “难道不是你吗?” 话音未落,忽然耳畔传来阵阵沉厚异响。棺木尖锐锋利的一角,正巧压迫在晏欺胸前,无不加重几分咄咄逼人的力道。 直到这时,浸在雪地里动弹不得的晏欺,仿佛才终于察觉那股四分五裂的疼痛似的,眉心紧锁,开始发出脱离般的微弱挣扎。 然而也就在从枕抽开腰间匕首,将欲挥向他的短短一刹那间——棺盖剧烈耸动,二人同时抬头,但见那棺木陡然拉开的缝隙之间,正伸出一只沾满血渍的狰狞手掌,堪堪将从枕紧握匕首的臂膀拦挡在半空当中,其力道生猛浑厚,几乎要将人连肩带臂一并拆开折断。 晏欺瞳孔猛地一阵紧缩,心脏亦随之生生漏下一拍。然还未及他做出更多的反应,身前一口沉寂已久的棺木骤然大开,一抹黑影瞬时自内飞身而起,恰是赶在从枕向后躲闪的前一瞬间,单手横出,径直朝前,毫不犹豫贯穿了男人起伏不断的胸膛。 那一刻,可能连从枕自己也不禁怔住,便更莫要提在那棺材下方痛苦万分的晏欺。 晏欺早已骇得神识涣散,甚至一度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他清清楚楚看到,自那口棺木当中……他曾亲手整理封闭的棺木当中,正徐徐现出一人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瘦削却不失高挑的身形,以及一袭薄衫之下,布满裂痕与伤疤的身体。 他缓缓伸出一条臂膀,有些艰难地撑在棺木内围,似想借力从这漆黑幽深的不祥之地中挣脱而出。 但他并没有成功,因为他还有另一条臂膀,彼时正蓄满力气,一动不动撕裂着从枕鲜血浸红的左心口处,势必要将他吞噬殆尽,一丝不漏。 于是他扬起下颌,以那满是猩红,却又异常明亮的一双眼睛,定定注视着稀薄日光下,从枕那张错愕,难以置信,甚至渐渐转换为恐慌无措的面庞。 “你……你……没有……” 从枕颤颤伸出一指,试图对准眼前之人如虎狼一般,凶煞狠戾的面容。 可惜他没能将手腕抬起,已随胸前裂口的不断崩开而踉跄着,摇晃着,不受控制向后颓然倒去。 自身尚在沸腾的血肉之躯,被血脉相连的同族中人徒手撕裂——那种剧烈痛楚所传递而来的感觉,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 从枕勉力将双眼睁至最开,那一寸目光当中混淆不定的仓皇失态,终是由一种异常平静的心绪所取而代之。 “已经说这么多了,从枕……你还没明白那些话中别有的含义吗?” 薛岚因单手撑在棺盖边缘,倏忽一个纵身翻跃下地,伸开大手,轻轻垫在浑身发颤的晏欺脑后,继而小心翼翼地,将他从雪地下方横抱出来,紧紧纳入怀中,仿若终于寻得那遗失已久的珍宝。 直到二人相贴一处,男人臂弯源源不断传来的温暖渡向晏欺冰冷僵硬的身体,他才在一片模糊当中勉力回神,正对上薛岚因黝黑灼热的眼睛。 他怀疑是自己又在做梦。眼前的薛岚因,和梦里所遇见到的,并无任何明显的差别。 他满身都是伤痕,有些四分五裂的地方未能愈合完全,细细望去,甚至能清晰探得其间森森可怖的白骨。 所以面前的他,更像是被拆分撕裂无数次后,又被重新拼合起来的一道幻象。 晏欺呆呆凝望着他,连带眼神都在一并脱力泛空。薛岚因却顾不得那么多,大手一捞,便将人彻底护入怀里,不再予他丝毫逃离的缝隙。 两人同时抬头,晏欺在看薛岚因,薛岚因却微微侧目,转看向一旁险些跪坐在地的从枕。 活剑族人的生命力,当真是顽强到了极点。普通人在被全然贯穿心脏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撑到现在还未死绝。 而从枕这厮也是厉害的打紧,他仿佛还剩下无数口气,为着他心中念想的劫龙印,为着他至今也未能开解的那些心结。 “你真的知道……要怎样才能解开劫龙印吗?” 薛岚因一字一顿,为让他听得清楚,听得明白,刻意压低嗓音,极尽缓慢地说道:“我记得你曾亲口说过,子母蛊之间,必定需要两者相互呼应。” 从枕胸前背后,尽是数不清的殷红血渍。那些活血自伤口处汩汩涌出,不多时便将外表一层厚袍生生灼烧为片片粉尘。 “我的确说过。”他毫不否认,甚至为此倍感骄傲与自豪,“一个传承祖上所有血脉的活剑族人,永远会与子蛊的存在相依为命,同生共死。” “是,没错,你是货真价实的活剑族人。”薛岚因道,“你身上有子蛊,有活血……但凡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你每一样都不缺。” 从枕眸色一动,好似不懂他想表达些什么。 可薛岚因也是厌极他这副模样,因而抬臂一收,那沾满鲜血的手掌自他心口狠戾抽出,活血惊人灼烫的高温洋洋洒洒,瞬时溅得遍地冰雪一并消融。 “可我和你不一样。”薛岚因沉声道,“早在十七年前,死在洗心谷底那一刻起,在我身上就已经没有子蛊存在了。” 从枕双眼赫然睁大,但是很快,又刻意将目光收了回去。 “怎么可能。”他无谓笑道,“你……” “遣魂咒借人残魂复生再造出来的血肉,不可能与活剑族人最初的身体保持一致。” 薛岚因面无表情,木然出声将他打断:“我骨血当中寄生百年的子蛊,早在被厉鬼刀彻底撕碎的那个时候,就跟着一并销毁了。” ——这一回,从枕是当真有些愣住。 他犹自僵滞地站定在原地,胸前半掌宽的猩红裂口,彼时正随活血的沸腾而不断扩展延伸,仿佛是要一路侵入到骨髓深处。 “你要通过献祭同族人的方法,来破解劫龙印的最终谜底。”薛岚因顾自上前,一动不动望着从枕道,“那你有没有仔细想过,如今所现有的,仅此唯一的活剑族人——是你。 “只有你……而不是我。从枕,你明白吗?听得明白吗?” “不……不是……” 从枕大力摇了摇头,因着薛岚因的不断逼近而站直腰身,而后一步一步接连后退,直到抵向雪中冰冷干裂的树根,他终于将脑袋抬了起来,正视薛岚因的眼睛,以确保这并不是一场荒诞无稽的噩梦。 “你说你要杀了我。”薛岚因再次伸手,蛮力拧住从枕挣扎不断的下颌,“你要杀了所有人,来为你一心想要得到,却没能得到的东西殉葬。” “那你为什么……不去试试杀了你自己?” “杀了你自己,劫龙印说不定就能解开了!” “你怎么不去试试?——去试啊!” 话刚说完,掌中脆弱的人骨已在隐约发出清脆的鸣响。 剧痛驱使下的男人面孔一片扭曲,连带胸前一片血流不止的狰狞伤口,都在将他狠命推往无边绝望的深渊。 这对一度争斗到死的活剑族人,对彼此之间的弱势与缺点无一不是了如指掌。 从枕曾利用活血本身的凶悍与暴动,将薛岚因毫不留情地撕裂斩杀。 而这一次的薛岚因,却在睁开双眼的第一时间里,直截了当穿透了从枕的心脏。 如此致命一击,对于任何一个依靠心跳来维系支撑一切的活体生命来讲,都是毁灭其生存本源的最佳利器。 那时的从枕,约莫是运用了体内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猛地撑开手掌,像是抓紧黑暗中一棵无形的救命稻草般,狠戾握住了薛岚因的手腕。 沸腾的活血点燃彼此的皮肤,顷刻灼开一片焦枯狞恶的印迹。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从枕终于站了起来,用那不断喷涌着鲜血的嘴唇,一张一合,迎面对向薛岚因,继又满是轻蔑鄙夷地道:“你一个……早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记忆全无,对待以往族中发生的种种事迹……均不存在任何印象。” “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的不是?” 薛岚因没有说话,空出一手将晏欺稳稳揽在臂弯,顺势带着他稍事向后,刻意与从枕隔开一段距离。 “曾经一度昌盛强大活剑部族……一朝覆灭成灰,所有族人分散逃离,惨遭中土内外各大势力残害致死……薛岚因,我们原本……原本也是有过故乡的!” 从枕目露悲哀,不知是伤口裂痛,亦或是本身不可避免的痛苦与压抑——他嗓音低哑,喉咙里流淌着无限灼热的滚滚活血,却仍是坚持抓握着薛岚因的手腕,字字沉重地道: “流传至今的子母蛊,从来不是江湖上人皆觊觎的凶猛利器……那本应该是活剑部族重获新生的凝聚之物!!” “可是薛岚因,你把什么都忘了,薛岚因……薛尔矜!你把什么都忘了!!” “区区一介遣魂禁术,竟是让你疯魔至此,连这灭族仇恨都忘得一干二净吗!!” “我没忘!” 猝然一声厉喝在耳畔炸响。晏欺蓦地抬头,便见薛岚因双目赤红,连带声音都在不可遏制地发出颤抖:“那些不该遗忘的事情,我从未试图将它抛诸脑后!” 从枕目眦尽裂,仿若不顾一切地挥出一掌,将欲拍向薛岚因的一瞬之间,被他迅捷躲过,转而抱紧晏欺翻身一旋,堪堪在那不远处的棺木上方落定站稳。 薛岚因从始至终,都与从枕相隔有一段不言而喻的疏冷距离。 好似他们之间,不仅仅是数尺间距之差,而是一道彼此双方都无法跨越的深深鸿沟。 “从枕,活剑族早就不存在了。”薛岚因伸手紧揽着晏欺,眼神却是从枕读不懂的冰冷与陌生,“我不是无家可归,也并没有绝望到……需要通过同族厮杀,去改变当初灭族的落魄命运。” “我有我师父。”他缓下声音,注视着怀里尚还茫然无措的男人,忽然觉得满足,觉得慰藉,觉得温暖到不可思议。 于是他加重了声音,再一次对从枕说道:“我有我师父,这……就够了。” 薛岚因还是记得的——当初在北域白乌族,他们一众人提着纸灯下到地道里的时候,从枕满怀期待地对他说,也许根据劫龙印所指示的活剑真迹,就能寻得活剑族人最初拥有的故乡。 在那里,人人相邻而居,远离一切纷争烦扰,不再为任何厮杀感到仓皇痛苦。 ——但一切的一切,又怎可能是这样完美而无缺憾的呢? 活剑一族的存在,对中土内外任何一大势力而言,都无疑是一项不可忽视的巨大威胁。 人数分散而稀少,才是最终导致灭族的根本原因。 可当薛岚因再次望向从枕灼热滚烫的双目之时,适才忽然明白——原来这样一个人,从头至尾,都一人在经营着一场遥不可及的幻梦。 他在精打细算,在费尽周折,只为借那小小一枚微不足道的劫龙印,去唤醒整个部族故去的亡魂。 “你觉得有一个师父……那就够了……” 从枕笑了,不知是因着发自肺腑的嘲讽,还是因着那份少到可怜的心酸:“但我要的是家……要的是原该属于我的那些家人!你根本没有找回这些,那与一无所有又有何分别?” 他用力将嘴唇张开,连着声音都不可避免沾上一丝血腥的味道。而就当他开口发声,试图谴责薛岚因的冷漠与无知之时,对面那隔有数尺之远的同族中人,却没由来地抢先说道: “……你有家,从枕。你本来……也该是有家人的。” 从枕赫然抬眼,其间寒芒丝毫未减。 薛岚因凝视着他,缓声说道:“云遮欢……她一直将你当作家人看待。包括云老族长……甚至白乌族中所有人,他们对待你的感情,从未因你来历特殊……有过半分变化。” 那一瞬间,从枕向来从容不迫的面容,终是在一段看似无谓的话语当中,彻底粉碎皲裂,再无任何挽回的余地。 随后,他单手撑在地面,用那几近嘶哑无力的嗓音,一字字对薛岚因道:“我、不、需、要!” 话已说完,那浑身潮腻,沾满活血,以至于陷入灼烧腐蚀而无法脱身的狼狈男人,一跃而起,用那堪称暴戾恣睢的万均之拳,无所顾忌地砸向薛岚因淡漠如初的面庞—— 那时候,毫无疑问,他是恨的。什么都恨。 恨这上天不公,肆意夺走活剑族人生存于世的权利。 恨他同族之人冷漠薄情,将那过往残存的辛酸耻辱,尽数忘得一丝不剩。 同时也恨他自己,在这最后下意识里抬起的蛮力拳掌——仍是当年身在北域,白乌族长老亲自所授,那一招一式,都与初学之时不存半分差池。 有些固有的事物必定刻骨铭心,但它不一定是恨。 只是恨与执着遍布了双眼,在这漫长而孤寂的岁月之中,愈发削尖那一颗本就刀子似的心。 从枕这一拳倏然挥击出去,便自此失去了停顿亦或是再次后悔的退路。 因为在那同一时间里,棺木当中如雪般夺目锋利的涯泠长剑,已正蓄势待发,就在他近身靠拢的短短一刹—— 扬起,落下,一声铮鸣呼啸着划破长空。 随后鲜血四散喷溅,漫天冰雪消融,一颗双目圆睁的猩红头颅堪堪落地,顺着棺盖下的沉黑色陡坡无声翻滚了一路。 第184章 正文完结! “要想彻底无误地杀死一个活剑族人, 要的并不是快……而是片甲不留。” “当初你是如何待我的, 现下我便分毫不差,权当是一起还给你罢。” 一场熊熊烈火燃至铺天盖地,其间隐有融为水渍的点点冰雪, 亦包含有无数落地掩埋的枯枝残叶。 薛岚因就站在距离火堆不远的地方, 一手揽着他的师父,另一手则稍事扬起,将那颗染满活血的头颅低低朝里抛了进去。 片刻之余,只听噼啪一连数道轻响, 人头与那凶猛剧烈的火势很快融于一体,没用多久,便愈发望不清其踪影究竟何在。 “其实活剑族人真正死的时候, 是根本用不着棺材的。” 雪地中央持续燃烧的烈火已隐有渐弱的趋势。 薛岚因两手拢着晏欺,像是认真,又像是半开玩笑地对他说道:“我们大多数族人在逃亡的过程中惨死毙命,都是因着身首异处。没有一副完整的身体, 伤口就没办法快速愈合, 久而久之,肢体撕裂的时间过得太长, 人也就这样死了。” 晏欺默默不语,漆黑的眼睛被火光漾出一片迷离恍惚的色彩。 薛岚因伸手牵过他,一步一步走到从枕尚未燃毁的身体旁边,弯腰缓缓蹲了下去。 晏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这会儿却忍不住开口问他:“……你干什么?” 但见薛岚因探手出去, 在从枕宽厚的纱衣内侧翻翻找找,过了半晌,才从他包裹得极为严实的内襟当中,掏出一只不大不小的沉重锦袋。 袋底是湿润粘稠的红色。 师徒两人对视一眼,薛岚因将那玩意儿放在手里掂了两掂,没过一会儿,便勾手一抛,连袋带人一并扔进了柴火堆里,登时烧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晏欺瞬间脸就青了:“你——” “我知道,里面是劫龙印。” 薛岚因不紧不慢地道:“烧了也好,断个念想。” 晏欺动了动唇,还想说些什么,薛岚因却叹了一声,像是对着晏欺,又像是对着火堆里燃烧殆尽的从枕道:“我早说过,活剑族……已经不存在了。” “当年我和我哥逃来中原的时候,身边同行的族人也就只有稀稀拉拉十来个。之后死的死,散的散,一直撑到现在的,根本没剩下多少。” “说什么要解开子母蛊,去寻找所谓的活剑真迹……真的太傻了。一个覆灭近百年的古老部族,存活至今的族人屈指可数,还谈什么真迹,谈什么故乡……” “都是假的……只是白乌族人为了夸大劫龙印在中土内外的实际压制力,刻意营造出的一种假象罢了。” “有些人心里明明清楚,偏还拼死拼活跑去争,跑去抢……最后费尽心机斗垮的人,还不都是自己?” 倏而一阵风来,将那雪地中央燃起的大火吹至更盛。 从枕本就破碎不堪的躯体,在烈火之中翻滚,痉挛,挣扎——那一身灼热奔腾的活血亦是按捺不住,自周身崩裂撕开的伤口不断纷涌而出,不多时,便将脚下雪白的地面浸至一片殷红。 而伴随那副残躯一并燃烧殆尽的,还有火堆最深处,一张爬满丝状纹路的扭曲人皮。 薛岚因甚至没将锦袋打开细看。 劫龙印自它初次现世以来,一路流传至今,人们愈渐为它镀上一层凶悍刚猛的影子。 实际从枕说的并没有错,它只是一个部族在濒临灭亡的绝望之际,被迫用以凝聚族人的一种方式。 而大多数人,为将那些所剩无几的活剑族人据为己有,便采用更为血腥残暴的手段,恣意扭曲了子母蛊真正应有的含义。 “可最终得到劫龙印,又有什么用呢?”薛岚因无奈叹道,“活剑族人早就寥寥无几,如果破印还需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那最后所剩下来的,还能有什么……?” 他是这般问了,可惜此时此刻,也无人再予他半分应答。 多少数不清的往事与仇怨,便随这一场汹涌如潮的漫天大火,一寸一寸燃得干净。 薛岚因微微低头,晏欺仍旧沉默站在他身边,远望着天边一层绚烂火光,许久都没有出声说话。 薛岚因苦涩一笑,悄悄凑去揽着他的肩膀:“走了师父,回家吧。” 这时晏欺才转过头,乌黑碎发下的长睫低颤,遮挡不住一双湿润通红的眼。 薛岚因伸出一手,无声揩在晏欺苍白消瘦的颊边,轻轻揉了两下,道:“……我说过要娶你的,不会食言。” 晏欺仰头与他对视,却是怎么也不舍得眨眼。 仿佛无意一次呼吸,面前的人便会即刻消失似的——他不敢妄动,甚至不敢轻易出声,便只能竭力睁开眼睛,将爱人尚还清晰的面孔印入心底,一路深深刻入骨髓,永不相忘。 薛岚因瞧着他的模样,终忍不住弯了薄唇,低低笑出了声。他红着眼眶,再一次将晏欺紧紧抱住,怜爱又心疼的道:“……傻子。” 晏欺浑身冰凉,抱着他的男人却如火一般滚烫。 ——温暖的肌肤,以及沉稳有力的心跳。 晏欺将侧脸贴在薛岚因的胸口,直到后时深深吸出一口气,方像是回过神识似的,缓缓伸手,一点一点将人小心环住。 这样患得患失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后来回家的路上。 薛岚因牵着他的师父,一路慢悠悠往他们住的小院处走。 ——期间晏欺始终保持着沉默,不管薛岚因在旁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晏欺就似当他不存在一般,表情麻木,步伐更是一种难言的僵滞。 薛岚因:“师父。” “师父……” “师父……你看看我好不好,师父。” 听到这里,晏欺终于舍得偏头,将薛岚因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 ——他伤没好全,脑门乃至后颈一带极其脆弱的地方,仍旧带着显而易见的红褐色伤疤。 这些都是由从枕徒手撕裂过的,压根不可能轻易愈合的毁灭性伤口。 何况薛岚因化为一堆残骨的惨烈场景,还是晏欺当时亲眼所见。 所以晏欺从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是疯了,亦或是又走进一场美好虚幻的梦里,没能出来。 薛岚因也觉得自己要疯了,因为不论他在晏欺耳边吹什么风,絮叨什么话,他这位木雕似的傻子师父,除了偶尔动一动眼睛,就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反应。 “师父,你是不是生气了?” “师父,你打我吧,做什么都可以。” “师父,你就不想听听我说话吗?” 两人沿途走到院门口的时候,薛岚因终于忍不住了,脚步一停,倏而回身将晏欺摁在门板上,严肃道:“你再不理我,我……我就……” 晏欺眉心一颤,望向他的目光黝黑发亮,可偏就是不肯眨一眨眼。 于是薛岚因低头凑了上去,不由分说,张嘴叼上晏欺一只微微发抖的眼皮。 ——那时初雪消融的夜晚,遍地都是潮湿入骨的阴寒。 薛岚因唇下那双眼睛却是温热的,清苦的,隐约泛着一丝落寞的咸涩。 分开时,薛岚因双手捧着晏欺的面颊,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不信的话,你可以亲一亲看。” 晏欺一边眼睛被他啄得红肿不堪,此时刚一遇得偏头躲避的间隙,却只一瞬,又让薛岚因原封不动给逮了回去。 他说:“我知道错了,师父……或玉,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 说罢,再次上前,又抢着亲吻晏欺另一边眼皮。两人并肩同站在院门前方,一个忙着低头,一个忙着躲闪,薛岚因陡然一个伸手,将晏欺牢牢实实抓进怀里,刚巧耳畔传来噼里啪啦一阵轻响,一盏纸灯应声滚落在地,小两口子同时回头,便见是程避那厮正干巴巴地杵在门后,一双圆溜眼睛瞪如铜铃般大,只恨不能当场从眼眶里翻滚出来。 而他身后同样惊诧而又带有几分惶恐的,是在院内等候已久的云翘与云盼二人,以及那最后方手持刀剑,正做出行装扮的易上闲。 ——很显然,约莫是见着晏欺天晚未归,已做好外出寻人的准备。 但好巧不巧的是,晏欺不光回来了,旁边还带着一个活蹦乱跳的薛岚因。 没错,真的是薛岚因。 也是那个在聆台山上,被从枕一手活血给粉碎撕烂的薛岚因。 而眼下程避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度以为自己撞见了鬼。 其实要说起来,当真是难为晏欺麻木飘忽了一整段路,至今还以为自己是身在梦里。 后来的薛岚因,是这样解释的—— 他说:“虽说前后笼统过去了十七年,师父当初施用遣魂咒的力量,并没有全然消散。加上从枕本身狂傲自负,杀我的时候留下了一整副遗骨,也就等于是给我一次伤势愈合的机会。” “活剑族人的再生能力……当真就是如此强大么?”那时程避满脸不可置信地盯视着他,继而一遍一遍追着问道,“就算身首异处,血液流干,浑身千疮百孔,也没有办法将他们……不对,将你们……杀死吗?” “身首异处当然会死……但只要尸骨完整,不存任何缺失的话,血肉便极有可能随之再生。不过,我之所以能在活血灼烧中侥幸存活下来,完全是靠着遣魂咒临时发挥的效用。” 薛岚因将目光偏转,继而深深望入晏欺的眼睛:“人魂不散,遗骨残存……师父当初舍命练就的禁术,足足逆改了我两次命劫。” 易上闲闻言至此,却是拂袖一挥,冷声嘲道:“你误打误撞捡回一条性命,也是纯属侥幸罢了!遣魂咒救你一次,两次,你莫不是还指望往后还能救你无数次?” “我知道是侥幸,往后也不会再有第三次。”薛岚因沉声道,“……而且,从枕已经死了,尸骨无存。” 听到这里,在旁静默已久的云盼与云翘二人,终忍不住发出唏嘘而又感叹的声音。 “当……当真死了?”云盼讷讷问道,“这……不久前,白乌族还派出大批人手,说要追踪他的去向呢……” 云翘也难免神情复杂地道:“说到底……那人也是和遮欢姐姐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怎的说死就这么死了?” “真死了。”薛岚因道,“一把火烧得灰都不剩。” 眼看这俩白乌族人还要追着问长问短,易上闲忽然一个回身,尤是肃然道:“……那劫龙印呢?” 薛岚因顿了一顿,很快轻描淡写地道:“烧了。” 话音方落,屋中所有人俱是陷入一片寂静无言。但见易上闲定身在原地愣了片刻有余,复又一次加大音量重复问道:“你……你说什么?” 薛岚因道:“烧了。” “什么?!” 这一次,就连云盼云翘也一并站直起身,简直难以置信地道:“你……你把劫龙印烧了!!” 薛岚因不以为然道:“区区一张人皮而已,拿在手上不见得有多踏实,二位姑娘又何苦这般执着?” “劫龙印……乃是我们白乌族百年才得一现的至尊之物,就这么被你随手给烧掉了?”云盼颤声道,“这叫我们回去……如何向族长和诸位长老们交代?” 云盼也是吓得不清,在旁攥着拳头眼泪汪汪道:“这下完蛋了……族长若是有意怪罪,谁又能受得住?” 一通没完没了的絮叨下来,两位姑娘几乎就要红了眼睛,待得片晌过后,倒是沉默已久的晏欺初次开口,格外平淡地道:“就算劫龙印没被烧毁,届时带往北域白乌族,不又该掀起一场无端的纷争?” 云翘眼底泪痕尚未干透,一见美人开了金口,干脆不管不顾,娇花儿似的就想往人身边倒。好在薛岚因眼疾手快,一把将师父捞回身后,尤是笑意盈盈道:“是啊是啊,有它劫龙印一日在世,天下便不得安宁太平。若你们老族长实在想它念它,再等个十年百年,不就刚巧遇上这玩意儿现世了?” 云翘小脸一红,登时又气又恼道:“你!!” “行了,没什么可争辩的!” 易上闲倏而出声喝止:“眼下聆台一剑派正值危难时刻,南域一带更是混乱不止,若你北域白乌族不愿蹚进这滩浑水,大可对此事不闻不问,佯作不知,反而能保得一时平安。” 云盼眉目微低,仍是犹豫道:“可是……” “事后你们族长若要深究,寻着这对师徒找麻烦便是。”易上闲扬手一指,正对向薛晏二人道,“反正劫龙印究竟烧毁与否,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就算真要犯了什么大忌,也由他姓薛的一己承担。” 云盼动了动唇,还欲开口说些什么,不料薛岚因已然双手抱拳,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向着易上闲深深作了一揖,顺便吊儿郎当道:“劳烦师伯费心,弟子自知没那能耐担此大任——明日一早,便打算启程离开,带着师父回竹林养老。” 说罢又是一个偏头,对云盼云翘二人道:“届时云老族长若有什么需求,不必客气,直接上门寻我师伯即可。” 此话方才说完,易上闲面色一凉,却不知是喜亦或是怒。他眯眼看了看薛岚因,又看了看在他怀中一动不动的晏欺,隔了片晌,终是冷声喝道: “不用明早,今晚就滚!” ——然而,话虽是这样说了,当日亥时,偏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雪,众人挤在一处小院当中,哪儿也没办法去,便勉强凑合着度过了一晚。 次日晨时,天还未大亮,薛岚因已起早牵来一匹瘦马,晏欺则身披狐裘棉袍,由徒弟两手搀扶着,小心翼翼跃上了马背。 薛岚因仰着头,轻声问他:“真就这么走了,招呼也不打上一个?” 晏欺瞥他一眼,道:“不用,昨晚不已经说过了么?” 薛岚因凝视望了他片刻,忽然笑道:“整整一晚上,你终于舍得跟我说话了。” 晏欺:“……” 薛岚因凑上去,拉着他的手道:“你是不是生我气了,不想理我?” 晏欺坐马背上,将狐裘拢得很紧:“……没。” “其实那几天,你贴在棺材旁边,与我说的那些话,我都……” 话刚说到一半,门前吱呀一声响——是程避哆哆嗦嗦走出来,一见他俩这副装扮,顿时就慌了,直趴上围栏喊道:“师叔,薛师兄……这么早,你们上哪儿去啊?” 薛岚因适才回头,就瞧他一人站在小院门口,冻红的手里提着一盏纸灯,委屈巴巴的样子,怪辛酸可怜的。 想了一想,还是对他道:“师父伤没好透,想赶早带他往城里,寻更好些的大夫来医。” 程避问:“那你们……还会回来吗?” 薛岚因笑了笑,半晌,又轻轻摇头道:“不回来了,总不能一直给师伯添麻烦。” “不……不麻烦,师父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师祖又不在……”程避急忙解释道,“他是喜欢热闹的,只是嘴硬不说罢了。” “那行。”薛岚因仍是在笑,笑得一脸惬意,“以后等我娶媳妇儿了,请他来吃喜酒便是。” 程避整个人一愣,随即茫然不解道:“……你娶谁?” 薛岚因不说话了,抬手往他脑门儿上一拍,再一转身,便匆匆走得老远,独留程避一人傻站在原地,过了许久许久,才望着马背上一道温柔静谧的影子,渐渐有所意识地回过了心神。 漫天俱是白雪,寒风呼啸如刀。院外一条长路笔直而又狭窄,像是要穿过远方绵延不断的林木,径直抵达那日出日落的山头。 薛岚因大摇大摆走回晏欺身边,一个翻身,便轻松跃至他身后坐稳。 那时晏欺问他:“你跟程避说什么了?” 薛岚因一扯缰绳,顺势将人揽进臂弯里:“你不跟我生气,我就告诉你。” 晏欺无可奈何道:“……我没跟你生气。” 薛岚因道:“那你为什么不肯和我说话?” 两人同骑一匹瘦马,慢悠悠在小路上晃,那阵子雪已经停了,地面却还没有干。晏欺整个人都缩在狐裘里,不知是冷,又或是什么别的原因,他背对着薛岚因,缓缓出声说道:“不习惯。” 薛岚因又问:“为什么不习惯?” 晏欺低淡道:“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我错了,师父。”薛岚因俯身亲吻他的手指,柔声哄道,“与你承诺过的事情,我又怎会食言?” 晏欺还没能继续说点什么,薛岚因已偏头贴在他耳边道:“现在虽然过了元宵,要吃汤圆也不迟啊——师父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给你买。” “等你伤好了之后,咱们不急着回去,带你往别的地方走走看看,散一散心,你高兴上哪儿,就上哪儿去。” “都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晏欺被他磨得全身发软,总算招架不住了,开始小声投降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你给我时间缓一缓,不然我……” 薛岚因猫儿似的窜上去,二话不说,又是微张开嘴,轻轻衔住了他的眼皮。 晏欺:“……” 彼时立春不久,冰雪初融,马蹄奔走一刻未停,匆忙踏过潮湿泥泞的地面,过不多时,便留下一长串支离破碎的印痕。 师徒两人去时是怎样去的,回时更是一无所有,空手而归。 不过薛岚因认为自己拣了不少好东西,因而回去那一长段路,都始终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师父,其实我觉得啊……咱这出来一趟,还是有那么点儿亏的。”他一面扬起缰绳,一面贴着晏欺的眼皮,低声嘀咕道,“银子花了不少,又弄得一身是伤……这以后还得过日子呢,总不能光顾着混吧。” “……薛小矛。” 晏欺的声音里透着无奈,同时又透着一点显而易见的不快。 “怎么啦,媳妇儿?” “你说话就归说话,能不能别乱亲人眼睛!” “哈哈哈,你叫一声夫君,我就不亲了!” “……” “师父师父……” “师父怎么不说话?” “师父,你不是不跟我生气的吗?” “……我现在生气了。” 第185章 感情危机(上) “师父, 你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比你还要……可爱的生物, 是什么吗?” “你看它有四只毛茸茸的爪子,尾巴还会翘。” “还有!你听它怎么叫的,这么可怜, 这么无助, 唉,好心疼!好难受!” “师父,你……” “不养!” 当薛岚因试图第四次饱含深情地呼唤自家师父的时候,晏欺手里举着一根扫帚, 霸王似的横挡在门前,对着面前一人一猫坚决说道:“不准养!” 薛岚因眼泪汪汪道:“师父……” ——距离当初聆台山那一战之后,约莫过了近小半年的时光。师徒两人一路慢悠悠晃回原来居住敛水竹林, 上下忙碌着修补了微有破损的小屋和长廊,又将院子里肆无忌惮的杂草一次处理干净,最后就着这间住了快二十余年的老竹屋,过起小两口之间平淡又腻歪的小日子。 然而说是平淡, 其实也压根算不上平淡——毕竟薛岚因这人……尤其爱好上蹿下跳, 隔三差五不给晏欺整出一点事儿来,他就浑身不舒坦。 比如前些天天气正冷, 薛岚因闹着要去泡温泉,回来两人齐齐染上风寒,翘腿躺在床上对着发烧。 又比如昨天晚上,薛岚因跑去厨房偷喝了一大坛果酒,大半夜里发酒疯将晏欺扛了起来, 一把扔进被窝里强行……挠他痒痒。 而此时此刻,外面正窸窸窣窣下着大雨,薛岚因回家时伞也没带,淋着一头狼狈不说,怀里还抱着一只……灰溜溜湿淋淋的小毛团子。 晏欺眯起眼睛,直盯着那玩意儿瞅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确认薛岚因口中所说的“可爱生物”,是一只全身泥泞,流着鼻涕还炸毛的小野猫时——一向喜爱洁净,又极怕麻烦的晏娘娘,终于无法自抑地抄起一根扫帚,将自家徒弟连猫一起拦在了门外。 “我讨厌猫。”晏欺道,“脏死了,薛小矛……你不把它扔掉,今晚别想进家门!” 薛岚因可怜兮兮地站在门槛儿旁边,怀里那只猫也可怜兮兮地望着晏欺,一双挂满泥水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每每动那么一下,便是一粒泥疙瘩掉在薛岚因手上。 晏欺快要嫌弃死了,退后一步,直对薛岚因道:“你……你快把它……放了,放出去!” “它没有家啊师父,放出去指不定就饿死在路边了。”薛岚因道,“做人得要有点善心不是?何况小动物领进家门,还能给咱们带来好运呢。” 晏欺嘲道:“自己都快养不活了,哪儿来的闲钱养猫?” 他态度这样强硬而又抵触,反而让薛岚因不好说话了。两人无语对视片刻,薛岚因将脑袋一撇,一人孤零零地坐回门前的台阶上,怀里抱着那只脏兮兮的泥巴团,背影无限的孤寂落寞。 晏欺则瞪着眼睛站在屋里杵了有小半片刻,望着徒弟淋雨过后透湿的头发和衣裳,咬了咬牙,只好硬着头皮,颇为不耐地出声说道:“……你先进屋换身衣服,免得着凉。” 薛岚因一见晏欺松口,顿时觉得有戏了,眼睛一亮,便抱着泥巴猫冲进屋里,连连向着晏欺摇尾巴道:“那猫呢?猫呢?” “先折腾你自己!” 晏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猫,只觉此时头疼无比。 ——于是,趁着薛岚因洗澡不在的间隙,晏欺偷偷摸摸寻来一只竹篮子,二话不说,将那又脏又臭的泥巴猫给塞了进去,然后又偷偷摸摸地,打算将它装到院外给扔掉。 然而篮子刚搁到院门口的时候,天外还在密密实实地下着小雨。晏欺心里过意不去,便又跑回屋里,给猫儿撑了一柄纸伞,稳稳架在竹篮旁边,以防它再次被雨水淋湿。 处理完这一切的晏欺,自以为万事大吉,于是松一口气,悠哉悠哉,准备起身回去泡上一壶热茶。 结果他这么一走,竹篮里的泥巴猫也跟了上来,啪嗒啪嗒四只小爪儿踩在小水坑里,溅得晏欺雪白的衣角满是泥渍。 晏欺猛一回身,挑起凤目,伸手一指猫头,硬声令道:“不准跟着!” 泥巴猫:“喵~” 晏欺瞪着眼睛,站在原地杵了片晌,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位了,竟鬼使神差地找来一张巾帕,蹲下身去,小心翼翼给那猫儿擦起了身体。 于是薛岚因刚洗完澡出来,就看见门槛旁边极为惊悚的一幕——自家师父弯腰蹲在地上,手里捧着一袋香喷喷热乎乎的小鱼干儿,正一脸正经严肃地喂猫儿玩。 而那只原本脏兮兮还流鼻涕的泥巴猫呢?这会儿就跟活脱脱变了一只猫似的,浑身上下,从耳朵到尾巴,无不散发着干净温软的光泽。 薛岚因走过去,呆呆问晏欺:“师父你在干嘛?” “太脏了……给它洗了个澡。”晏欺顿了一顿,随即耳根微微泛起一抹可疑的红晕,“听它一直在叫,就想是不是饿了。” 薛岚因挠了挠头,也凑去蹲在晏欺旁边,带了些试探意味地道:“那你……还扔猫不?” 晏欺目光专注,片刻不离手边那只小猫:“暂时……不扔了,外面雨挺大的,等天晴了,再拿出去放生吧。” “也好。”薛岚因点了点头,“近来这些天一直下雨,这么小的猫,在外头冻着饿着,难免要丢了性命……” 当天傍晚,师徒两人坐在桌前吃饭。期间晏欺一直没动筷子,瞧着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眼神飘忽,面色呆滞,约莫是没什么胃口。 薛岚因怕晏欺还是不喜欢那只泥巴猫,犹豫半晌,便主动上去给他夹了一筷子鸡腿,道:“对不起啊,师父……” 晏欺一怔,抬眼望他:“怎么了?” “一会儿我去问问隔壁邻居,有没有谁家里要猫的。”薛岚因低声道,“你要实在讨厌它的话,我们就不留它过夜了。” “哦……”晏欺垂下眼睫,漫不经心道,“不用,天太晚了……你就别忙了。” 薛岚因将筷子轻轻一搁,格外小心地问他:“师父,我是不是太无理取闹了?” 晏欺动了动唇,似乎很想说点什么。然而还没开口,忽又猛然站起身来,不由分说,便往一旁的厨房里走。 薛岚因让他吓了一跳,连忙同手同脚地跟了上去,扬声追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晏欺头也不回地道:“猫叫了。” 薛岚因一头雾水:“我怎么没听见。” 晏欺道:“你聋。” 两人一前一后奔至厨房,便见那灶台上咕咚咕咚烧着什么,一股子热气升腾的肉香味儿,忽上忽下窜进薛岚因的狗鼻子里。他登时反应过来,大喜道:“师父,你……你居然下厨了?” 晏欺点点头,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嗯,烧了一只鸡。” 薛岚因一听,忽又有些后怕:“那什么……你分得清盐和糖么?” “没放盐。” 晏欺拿着筷子,将那烧好的整鸡给轻轻捞了出来,仔仔细细装进瓷碗里,摆平放稳。薛岚因伸长脖子朝里一瞥,果真是白花花的一团老肉,一点儿佐料也没搁,光看着就是惨不忍睹。 “……” 薛岚因哽咽道:“不放盐怎么吃?” “喂猫。” 晏欺微一转身,便端着瓷碗走了出去,独留薛岚因一人傻站在厨房里,盯着师父渐渐远去的背影愣愣发呆。 ——那只捡回来的小泥巴猫,自打让晏欺亲手清理干净后,便不像之前那样又脏又丑了。 滚圆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好似少女一般柔情似水。那一身富有光泽的温顺皮毛,此时布满灰褐色的繁密斑纹,便愈发衬得整只猫儿俏皮可爱,格外具有几分灵性。 晏欺将它安置在之前那只准备用来扔它的小竹篮里,一猫一篮大小刚好,再盖上几件破旧不用的厚衣裳,便是一间柔软舒适的小窝。 此时此刻,他就蹲在墙边靠近猫咪的地方,怀里揣着装满鸡肉的瓷碗,一边撕,一边极为耐心谨慎地递往小猫嘴边,看着它一点点地将东西吃完。 而同一时间里,薛岚因端着一只装满饭菜的小碗,手里捏着筷子,一面生无可恋地对晏欺道:“师父,你能不能先吃晚饭……” 晏欺不理他,沉迷喂猫无法自拔,仿佛光看着那只灰溜溜的小东西咀嚼吞咽,便是一件快乐到能上天的事情。 薛岚因无可奈何,便只好也跟着蹲了下去,托起碗筷递到晏欺嘴边:“……师父张嘴,我喂你。” 于是乎,晏欺喂猫,薛岚因喂师父,这好好一顿饭,硬生生吃去了大半个时辰。薛岚因一度觉得,自己像是含辛茹苦催孩子吃饭的老母亲,他喂一口,师父吃一口,有时不耐烦了,干脆撇过头不吃,转而盯着窝里那只野猫低低地笑。 薛岚因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总算勉勉强强会过了意。 他问晏欺:“或玉,你是不是……很喜欢这猫?” “不喜欢。”晏欺手里一下一下捋着猫背,一本正经地回应道,“……我最讨厌猫。” “那……我喜欢猫,可以吧?”薛岚因无奈叹了一声,伸手将师父拉进怀里,像摸猫一样摸着他的头发,温柔说道,“就当是我做主,把这猫儿给留下来,陪你无聊解闷,行吗?” 晏欺没点头,也没摇头,总之看这反应,必定是心里高兴了,不肯表现出来。 薛岚因很久没见晏欺露/出这样完全舒心的表情了,自打两人离开沽离镇以来,他便一直为自己当初死过一次的事情耿耿于怀。 仿佛此前纠绕不开的心结,又给覆上一层密密麻麻的巨锁,迫使他没日没夜困守于梦魇缠身的阴影当中,很长时间无法得到真正的解脱。 “它要是能逗你开心,那最好不过了。”薛岚因低头亲吻晏欺微勾的唇角,似乎很满意他现在看到的样子,“以后养肥养大了,再给咱们生一窝小猫崽,天天围着你喵喵叫……” 晏欺视线微微下垂,半晌,眯眼对薛岚因道:“它是公的。” 薛岚因:“……” 第186章 感情危机(下) 自那日之后, 没羞没臊的两人生活, 变成了没羞没臊的两人带猫生活。 晏欺嘴上从来不说,但他喜欢这只猫,却是真心实意地待它好。 一日三餐鱼肉从来不缺, 都是晏欺亲自到溪边钓上来的, 偶尔碰巧打猎带回来的野鸡,他自己不吃,几乎全部拿去喂猫。 一开始的时候,薛岚因在旁看得很是欣慰, 自家师父终于开朗起来了——果然,但凡是拥有可爱外表的事物,都能治愈人脆弱的心灵。 然而随着感情的日渐加深, 晏欺不再满足于单单喂猫吃食。 他要把猫当作家人看待,便决定给它起一个亲昵不疏远的好名字。 “就叫薛二矛吧。”晏欺道,“你看它睡觉的熊样儿,是不是跟你一模一样?” 薛岚因一听到这里, 瞬间不乐意了:“不成!” “为什么?” “薛小矛是你……你……你给我一个人的爱称!”薛岚因委屈道, “怎么能给猫用呢?” 晏欺摸了摸徒弟的脑袋:“所以它叫二矛。” 薛岚因瞪眼睛道:“那也不行!” 晏欺灵机一动,将猫举了起来, 托给薛岚因道:“儿子随爹姓,你是它阿爹,这样叫薛二矛,也没什么不好。” 薛岚因道:“哦,那请问孩子它娘……你是啥时候生的猫?” 晏欺狠狠剜他一眼, 薛岚因便立马妥协了。 虽然心里很是不快,但他仍然对晏欺道:“好吧好吧,反正这是咱们家的猫。唉,就当是……我生的呗……” 当天夜里,小两口子睡在同一张床上,却是彼此各自怀着心事。 薛岚因翻来覆去睡不太着,想了一想,还是凑上去抱着晏欺道:“……睡了没?” 晏欺眯眼看他:“你那么大声音喊我,还问我睡了没睡?” 薛岚因道:“有话想和你说。” 晏欺道:“说。” “我觉得……你最近好像把心思都放在了猫身上。”薛岚因酸溜溜道,“你从来没像这样……宠爱过我。” 晏欺听着有点纳闷——这人怎么还跟猫比? 于是他侧过身,正对着徒弟黑漆漆的一双眼:“它不过是一只猫。” “你亲自给它下厨。” “我只会煮白水鸡。” “你每次拿鸡腿喂它,鸡屁!股丢给我。” “那……我下次给它鸡屁!股。你俩轮流来?” “不行。”薛醋坛子彻底疯了,“你不是最讨厌猫的吗?怎么可以对它那么好?” 晏欺道:“做人得有善心,你自己说的。” “我不管。”薛岚因一个翻身,将师父牢牢摁在身下,“以后鸡腿都是我的!” 晏欺无奈戳了戳徒弟的狗头:“都是你的,没人和你抢。” 薛岚因贴过去,重重咬着晏欺的耳根:“你也只能是我的!” 晏欺顿时哭笑不得:“你这人怎么回事?” 薛岚因一把将晏欺肩膀扳住,一脸严肃地问道:“你是爱它还是爱我?” “这能比吗?”晏欺伸手揉着他的脸,道,“你问这种问题,有什么意……” 话未说完,人已被薛岚因突袭前来的嘴唇用力封住。 这混账小子做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晏欺也就渐渐习惯了。两人陷在床榻里疯狂接吻,薛岚因撬开晏欺轻咬的牙关,湿润的舌头顺势探进去,不断吸吮深入,一路磨得晏欺舌根发痛发酸。 一吻结束过后,两人稍事分开些许,相互抵着额头低低喘息。晏欺将薛岚因轻轻拽进怀里,一手摩挲他头顶乱蓬蓬的碎发,缓声道:“你是不是傻子?非要跟猫过不去?” 薛岚因用力咬上晏欺的耳坠:“你说你不喜欢它的,现在居然对它这么好……我难过!” 晏欺沉默一阵,忽然笑了笑,说:“我只是觉得它很好玩儿,总之……” “我也很好玩。”薛岚因打断他道,“你可以玩我。” “唉,你又不懂。”晏欺正儿八经与他比划道,“前些天我给它喂吃的,它居然屁颠屁颠跑过来,追着要舔我的手背。” “我这辈子没被猫这样亲近过。”他说,“那时就觉得特别有意思……” 谁料薛岚因一听到这里,就翻身将晏欺狠狠压进床榻里端,附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道:“我也……可以……” 晏欺讷讷望他:“可以什么?” 薛岚因伸手将被子猛地一拉,顺势罩在两人头顶上方,一丝缝隙未留。 一片黑暗中,彼此温热的肌肤紧密相贴。薛岚因对晏欺说:“……我也可以舔你。” 晏欺浑身一个激灵,差点儿就从床上弹坐起来,然而他还没做出任何反应,又被薛岚因蛮横无理的唇齿给一次压了回去。 小两口窝在被褥之下一块狭小拥挤的区域内,半打架半调情似的爱抚亲吻——最后薛岚因喘着粗气,将晏欺两腿掰开架在腰间,很是动情地道:“师父,你自己说,你是喜欢被猫舔,还是被我舔?” 晏欺长发披散,目光迷蒙地躺在他身下,此时已被吻得神魂分离。 薛岚因得意洋洋地逼了上去,继续道:“说啊,喜欢猫还是喜欢我?” 晏欺“啧”了一声,面红耳赤:“你别废话!” “哼……我就知道。”薛岚因俯身将晏欺整个人圈住,“它有哪点比得上我?” “是。”晏欺吻了吻徒弟拧紧的眉心,“它比不上你。” 薛岚因一边脱他的衣服,一边还不忘小声嘀咕道:“猫有什么好的,养我还能看家呢……” 晏欺看着徒弟醋海翻波的模样,俨然就是个独守空闺的怨妇——不知怎的,明明是这样幼稚可笑,却总归又有些说不出的单纯可爱。 “知道了,你别说了。”晏欺笑道,“明天两条鸡腿都是你的,别和猫争了,行么?” 薛岚因不依不饶道:“那你爱猫还是爱我?” 两人定定对视一眼,很快就抱着滚一块儿去了,从床头到床尾,枕头被褥床单打劫似的散落一地。 一时之间,郎情郎意,干柴烈火,情到浓时方恨少。 薛岚因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床上一锅生米煮成熟饭。 然而就在这时,晏欺突然伸出一只手,将薛岚因轻轻抵住:“等……等一下。” “怎么了?”薛岚因温声道,“我弄疼你了?” “没有……”晏欺一把掀开薛岚因,毫不犹豫地下床穿起了鞋袜,“猫在叫。” 薛岚因:“???” 晏欺说:“我去看看。” “不行!” 薛岚因两手揪住晏欺的衣带,连拉带拽地道:“你……你怎么能这样?” “……就看看。” “不!”薛岚因一下蹭上去,抱紧师父两条长腿,“你太过分了,不能这样对我!” 晏欺不管不顾,执意下床:“就看一眼!” “不行……快回来!” “???或玉???” “喂!!!你好歹……把衣服披上啊!??” ——灯火昏黄的小房间内。晏欺蹲在猫窝旁边,一手给那泥巴猫喂着鱼干,一手则极为温柔地轻轻捋着猫毛。 可那猫儿却是不怎的听话,时不时给他来上一爪儿,力道不轻不重,不至于伤人,却是足够叫人胆战心惊。 而薛岚因则一人抱臂站在后方,满目怨念,一会儿看看猫,一会儿看看晏欺,一时不知当初将这小玩意给抱回来,究竟是对还是错。 然而晏欺稍一回头,薛怨妇又刷刷刷赶忙地变了脸色,做出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直盯着自家师父,嗓音低软地道:“或玉……” 晏欺手里喂着猫,无措道:“它怎一直叫,也没给饿着啊?” 薛岚因虽努了努嘴,却还是不情愿地跟着蹲了下去。 “你把窝放在风口上了。”他说,“这样它当然会冷啊,不然晚上咋还一直叫个没完。” 晏欺扭头一看,还真是——但转念一想,好像也没别的地方给它睡觉了。待得郑重思虑片刻,终是沉声唤了薛岚因道:“薛小矛。” 薛岚因“哼”了一声,挑眉看他。 “要不……放咱们床边吧。”晏欺道,“夜里也方便照看。” 薛岚因一听到这里,只知道大事不妙了,便连连出声拒绝道:“这样哪行?大半夜的跳上床怎么办?” “……那直接抱床上睡。” “哦。”薛岚因气笑了,一手伸去捏住他的下巴,“挺好的,你俩比谁叫的声音大?” 晏欺耳尖一红,斥道:“不做不就得了……” 话没说完,嘴巴又给薛岚因给堵上了。这一回,他是将晏欺直接按在猫窝旁边吻了个天昏地暗,两人之间隔着一只灰溜溜的猫儿,除了会喵喵喵直叫唤,也就只会睁大一双晶亮的眼睛,瞧着面前一双人影拥吻交缠,难舍难分。 “……师父不爱我了,爱猫。”薛岚因叼着晏欺下半边唇瓣,很是委屈难过地道,“咱俩是什么感情,这破猫能比的吗?” 晏欺侧目看他:“可是猫冷啊,你让它叫唤一晚上,冻死了怎么办?” 最后两人稀里糊涂地争执片刻,晏欺抱着竹篮子搁在床角避风的地方,猫总算不叫了,薛岚因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晏欺瞅着他这模样,当真好笑得很,遂忍不住道:“你当时怎么和我说的来着?说什么……我要是喜欢小孩儿,你就去外面给我抱来一个……” “薛小矛,你说说……你连猫都忍不了,还怎么养小孩子?” 薛岚因一个翻身,把师父勾到怀里,闷声道:“我错了,不养小孩了……以后谁都不养。” 晏欺回过身,在满室黑暗中,他轻轻吻了吻薛岚因刻意撅起的薄唇。 他说:“你像个傻子。” 薛岚因拉过被褥盖在两人头上:“傻子要干你了,不准反抗。” 晏欺:“……” 一夜抵死缠绵,晏欺浑身瘫软,一直睡到次日午时,方才迷迷糊糊地撑起身体,下意识要起床去给猫喂饭。 然而一眼望见床角空荡荡的小竹篮子,登时变了脸色,骇道:“猫呢?” 薛岚因被他实打实地吓了一跳,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怎么了怎么了?” 但见晏欺慌忙出了房门,没命似的往厨房后院两头乱跑,薛岚因也跟着有些慌神,连连在后唤道:“你别急……别急啊!先把衣服穿好!” 两人一前一后在小屋内外疯狂翻找,长廊、篱笆、屋顶……但凡是猫儿能钻进去的犄角旮旯,几乎都让师徒俩仔仔细细翻了个底朝天。 最终一直忙到夕阳西下,天都黑了大半,猫没能找着,晏欺一口饭也没吃上,就孤零零守在空空的竹篮旁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说上一句话。 薛岚因默默杵在他身后,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半天,才小心翼翼揽过他的肩膀,轻声说道:“别难过啦……野猫不认主人,是容易自个儿跑出去的。” 晏欺回头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还是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薛岚因瞧着他的模样,可怜又心酸,便愈发温柔地道:“没准过两天,它自己跑回来了呢?你对它这么好,它不会忘恩负义的。” “不会回来了。”晏欺闷声道,“你也说了,野猫很难养熟。” 薛岚因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一会儿吃完晚饭,我帮你出去找找。” 晏欺默然抬眼看他。 “要实在没有的话……我看对门张大妈家里好像也养了猫。”薛岚因说,“等它明年生猫崽的时候,我给你讨一只回来。” 晏欺摇了摇头,说:“不养了。” 薛岚因无奈道:“伤着了?” “……有点。” “别难过,不就是猫吗?”薛岚因道,“我也会喵喵叫,叫给你听听呗?” 晏欺:“不要……你别叫。” “为什么?” “嫌弃。” “……” 薛岚因深深叹了一声,双手托住晏欺的肩膀,突然觉得有气无力。 “你居然被一只猫偷走了心。”他说,“师父,这太严重了。” 晏欺闭着眼睛,整张脸都埋在薛岚因宽阔的肩臂之间,到底没舍得离开。 薛岚因趁热打铁,一本正经地道:“你现在赶紧来挽回我,还来得及。” 晏欺继续睁眼看他。半晌,忽然问:“不挽回会怎么样?” 薛岚因眉心一跳,察觉一丝不对的气息,便慌忙将双手举了起来,自动投降:“那什么……其实也不会怎么样。” 他悄悄咽了咽口水:“我宠你呗……我又不像猫,你想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跑的。” 晏欺仰头与他对视,两人互相盯着对方看了有小半晌的时间,却是各自一笑,凑上去没头没脑地亲起了小嘴。 薛岚因一边吻着晏欺温软的嘴唇,一边就在偷偷地想,这猫来得真是好,以后师父心里委屈,哪儿都去不成,就只能一头往徒弟怀里钻。 于是,在晏欺看不见的某个角度里,薛岚因无比自豪,又无比舒爽地唇角上扬,继而露/出一抹战争胜利的微笑。 ——看,不管有猫还是没猫,师父都是我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