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入命 作者:眉如黛 原创 男男 古代 中H 正剧 玄幻 古板受 关键字:4攻1受   本官重生还情债,债主太多怎么办,在线等,急 满座美貌如花,奈何赵某心肠似铁,任你XXOO千百遍,我自岿然不动 第一章 赵杀在地府当了二十来年的判官,隶属第一殿秦广王门下,观善恶,辨忠奸,定功过,案台上常备着二色笔墨,善者墨笔一批,指引去人间投胎往生,恶者朱笔一勾,发配到层层地狱中受苦。 二十年来,赵判官笔下未有一件错案,是十殿里响当当的一员能吏。 地府中鬼满为患,每日里都有成千上万的恶鬼忠魂乘着渡船,沿忘川过来,水上船头撞着船尾,塞船往往要塞上四五日才到得黄泉路。 万千鬼魂在船上翘首以盼,每人穷极无聊,手里都攀折了几丛石蒜花,沿途吟诗作赋,歌声应答,从鬼门关一路挤到孽镜台前。 赵杀就坐在孽镜台下,一双眼睛看尽了过往孤魂。他那张案牍已经落满灰尘,朱红色官服倒浆洗笔挺,一张鬼脸上俊目薄唇,天庭饱满,自有一番威仪气度。 忽然有一日,徐判官从第二殿寻来,和他附耳道:“赵判官,恭喜恭喜!你当了二十年的鬼吏,苦日子总算要到头啦!” 赵杀见他说得热络,只好问:“徐判官,喜从何来啊?” 徐判官和他一样,在凡间吃过皇饷,办了几件大案子,素有侠名,百姓早早地立了生祠,死后这才被提拔做了判官。由于秦广王蒋和楚江王历相熟,两位判官也常常暗中往来。 徐判官腮上胡须如钢针,他拿手一捋,纵声笑道:“这次地府中要选一员鬼吏,去天庭当差,任期以三百年为限。老兄你也在候选之列啊!” 这二位判官都是末微鬼吏,麾下只有零星几位师爷共鬼卒,往上却有鬼仙、人仙、地仙、散仙、上仙、大罗金仙等十来层官衔,要是真能到天庭当差,正式录入仙籍,真可谓是一步登天。 冷面如赵杀,此时也听得微微动容,嘴上还谦逊道:“只怕赵杀没这等福气。” 徐判官兴冲冲地说:“老兄有所不知,这差事虽然是肥缺,但条件却太过苛刻,要求清正廉洁,相貌堂堂,身长不得短于七尺八寸,以免惊吓了诸位仙子、娘娘。” 徐判官说着,脸上横肉抖动,又是一阵捻须长叹:“同辈鬼吏中要么生得青面獠牙,要么是牛头马面,连我徐某人身处其中,也算得上一名美男子了。” 赵杀默然不语,许久才道:“第七殿的李判官赏罚分明,姿仪秀美,倒也符合。” 徐判官也不瞒他:“这回入围的鬼吏,只有你和李判官品貌兼得。依老弟来看,赵兄的胜算更大些,李判官生得娘们儿兮兮的,只怕入不了上仙的法眼。” 赵杀暗地里一盘算,自己胜算少说也在五五之数,阴司中升迁贬谪各凭官绩,此事虽说是喜从天降,却又无愧于心。 想到此处,赵杀当即朝徐判官拱了拱手:“承你吉言了!”说着,遣手下一名鬼卒抱来烈酒,同徐判官你一杯我一杯地把酒畅谈,一个说日后多多提拔,一个称不敢不敢,喝到热络处,徐判官突然来了一句:“赵兄,你阳间的情债应该两清了吧!” 赵杀倒是愣住了,斟酌着回道:“自从到地府当差,为秉公断案,早早地便把情情爱爱之事锁在酆都铁箱里,沉在忘川水底,委实记不清了。” 赵杀说的酆都铁箱,专门用来锁七情六欲,凡是留恋阳间的鬼吏,往往都会去定做一口,把一魂半魄锁在其中,沉入忘川,从此断情绝爱,逍遥快活。 听他这么一说,徐判官神情肃穆,连连道:“老兄提到这个,我倒想起来了。我相熟的几名鬼吏纵然情深,取出的情爱也只有五斤来重,赵兄那口的铁箱却足足有二十来斤,寻常酆都铁箱一时装不下,还特意找人铸了一口大铁箱,此事在当年一度引为奇谈。” 赵杀已经不大记得此事,低低一笑便想带过话头:“此事与去天庭当差有何关联?” 徐判官把杯壶扫到一旁,连酒也不喝了,急道:“天庭要的是斩断尘缘的能吏,如果老兄还有恩怨未了,哪里是李判官的对手!” 他说着,在一旁来回踱步,唏嘘不已:“二十斤重啊,赵兄,你在阳间怕是个痴情人,在阴曹地府也是个多情鬼,若说你无情债傍身,我是不信的。” 赵杀听到这里,心中也惴惴不安,俊容一沉,低声道:“有无恩怨,去三生树下看一看便知道了。然而如何应对,还请徐判官明示。” 徐判官听到这里,挽了他手臂就走:“现在离揭榜还有一个半月的光景,人间一年,地府方十日,如果真欠下情债,赵兄到阳间走一遭,也能赶在揭榜前还清。走走走,先去三生树下看个究竟吧!” 两位判官深知时辰紧迫,驾起一阵阴风,往三生树下赶去。 此处是地府十景之一,树前的石蒜花已经被践踏得不成样子,每根树杈上都坐着不少阴魂在留名题字。赵杀看得眉头紧蹙,强忍下火气,把手按在粗糙树皮上,没过多久,他生前情债就一一化作蝇头绿字,落了赵杀一身, 赵杀一时哪里扛得起这么多情债,一下子连站都站不稳了,徐判官忙不迭地伸手去扶,也被压得一个趔趄。 那一行行字中,这里相欠一斛,那里亏缺十觞,加起来重如千钧,一共和四个人起了纠缠。徐判官替他一一记下姓名,说要去查轮回簿,一振鬼气,急急去了,足足隔了半个时辰,才拎着大包小包回来。 赵杀远远避开三生树,把满身负债拂去,好不容易盼到徐判官来,拱手道:“事情查得如何了?” 徐判官忙着把包袱一一拆开,直道:“赵兄,我办事,你放一万个心。我查得清清楚楚,那四位都转世为人了,名字中个个带了个‘青’字,岁数还年少,好糊弄得很。等你到了阳间,稍稍动些手脚,包管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 赵杀心里倒是不以为然,道过谢后,才说:“凡人奸猾似鬼,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徐判官哈哈大笑:“什么奸猾似鬼,赵兄自己便是真鬼,岂可灭自己的士气,涨他‘人’的威风!” 徐判官说着,指着包袱里一块巴掌大的木牌道:“六道有序,阴阳有别,阎王爷那么大的颜面,也只在人间争来两个席位,好方便鬼吏托生人界,查办阴司悬案,修筑城隍庙宇,在鬼门大开的时候立下宵禁。” “这两个席位,就是如今阎罗殿里供着的地字一号牌和二号牌,地字一号已经被人领了,我徐某人千辛万苦才把地字二号借出来。无论阳间是哪朝哪代,只要赵兄拿着这块命牌,就能在人界托生成一位闲散王爷,以障眼法蒙蔽世人。” “赵兄有所不知,这地字二号可是吉利之数。上上位是胡判官所用,他儿时受尽艰苦,想重新做一回少年人,托生之后,在王府中吃香喝辣,颐指气使,可说是再世小霸王,才过了八年就心愿已了;胡判官一回来,便是刘司事拿在手里,他生前是被自家婆娘活活毒死,托生后风流快活了十五年,等到仇人阳寿将尽,才到青楼指名那下作婆娘,一顿皮鞭过去,既不违命数,又趁机报了私仇。” 徐判官高谈阔论,一时间竟是说个没完:“这两位大人都是用二号牌解开心结,从此天高海阔。赵兄你拿着这块命牌,自然也是大吉大利,心想事成!” 他说来说去,大大小小的鬼吏竟是个个假公济私,没有一位是好好修筑城隍庙,老实查案的。赵杀忍不住微微一笑,又郑重谢了谢,然后才问:“我排在刘司事之后?那我托生人世,还是叫赵杀,长这副容貌么?” 徐判官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那是自然。胡判官在时,王府的牌匾上写的是胡王府,刘司事一去,匾额上就成了刘王府,等老兄服下换骨托生丸,府中总管小厮又改姓赵了。只要赵兄拿着这块命牌,有的是障眼法开路,好叫你方便行事。” 赵杀接过命牌,又拾起装了换骨托生丸的小瓶,等他细细一看,发现里面一共装了五枚蜡黄丹丸,就算在阳间有个三长两短,还有四次还阳机会,确实是万无一失,不禁再一次谢道:“有劳徐判官为我奔波劳累。” 徐判官倒是不以为意:“一切果报,皆有前因,老兄在孽镜台下坐堂,难道还不清楚吗?今日种种,怎及赵兄对徐某人的大恩大德!” 他说到此处,忽然一阵长叹:“你我还有带饷休假的时候,孟婆日日在桥头熬汤,连清明也不得稍作休息,积了一肚子怨愤,老兄还是莫要求她,直接从忘川往人间去吧。” 赵杀心中所想,和他不谋而合,双手驭使鬼气,和徐判官一起来到忘川之畔,脚边一川逝水,滚滚向前。 眼看着分别在即,徐判官把十年修为,凝作一道白光射出,在赵杀手背上烙出一朵小小桃花,低声笑道:“赵兄情债太多,不如依桃花行事,每日是何种颜色,就去找何人清算。” 赵杀只觉得手背滚烫,低头看了半天,才点了点头。他把地字二号牌跟自身精魂熔铸在一块,又服下一枚托生丸,同徐判官道别后,便纵身一跃,投入忘川之中。 忘川水势湍急,赵杀不久便被卷入水底,只听“咚”的一声,额头一痛,似乎撞在了一口沉重铁箱上。 赵判官睁眼一看,四周黑压压一片,不知沉了多少酆都铁箱,没等他看清自己撞坏了哪一口,就渐渐浮回水面,随波涛逝水落入人间。 第二章 等赵杀囫囵睡醒,人已经成了堂堂赵王爷。 他披上五爪蟒袍,束好金冠,拿起铜镜一看,除了额角红肿,那张脸上英气勃勃,威仪不减分毫。 连赵杀也觉得自己确实是十分俊朗,朝镜中人点了点头,负着手在卧房中逛了一圈,高床软枕珍珠帐,又到花园里转了转,花团锦簇小荷塘,怪不得鬼吏前仆后继地来人间出公差。 赵杀逛到一半,想到手背上的烙印,抬起手来一看,发现那朵桃花红艳艳的,正琢磨是什么意思,突然看见有人一身红衣,斜斜撞过来,“啊”的一声,贴着赵杀软软倒在地上。 赵杀愣了愣。 来人低着头喊他:“赵王爷。”声音清越,话尾软绵绵的,在半空中转了许多个弯,听得赵杀呆若木鸡。他还未见过这样古怪的鬼,凡人果然不可小觑。 赵判官发了半天呆,终于回过神来,低声喝道:“抬起头来!”这是他审案时常用的语气,不怒自威,远胜过一顿杀威棒。 那人被他吼得双肩一颤,很快又遮掩过去,慢吞吞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含羞带怯,原来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容颜倒是生得艳丽无双。 赵杀看他一头乌润青丝这里绾几缕,那里披散一肩,头发不好好束拢,衣服也穿得松松垮垮,露着大片雪白胸膛,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却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少年看赵杀板着脸,想起这位王爷的昭著恶名,心里又是一冷,努力挤出千种风情,睫羽轻颤,朝赵杀不断眨着眼睛:“王爷!” 赵杀看得一头雾水,头皮发麻,沉声道:“把衣服穿好了再来回话!” 那少年果然依言照做,见赵杀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少年还特意拿嫩白的手指,拈起那本就轻薄透亮的衣襟,慢悠悠往外拨了拨,等只差一分就要露出大好春光,才轻轻巧巧地拢起双襟。 赵杀脑袋里嗡的一声,脸上莫名有些发烫,仿佛中了什么邪术,想到自己二十年深耕职场的道行、秦广王的谆谆教诲,岂能如此折损地府颜面,这才双眉紧拧,继续审道:“本官问话,只管老实交代!你姓甚名谁,时辰几时,寿尽何年?”赵杀过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惊觉失言,俊脸泛起一层薄红,负着双手,冷冷哼了一声。 少年被他吓得不轻,差点以为明年的今日就是自己的忌日,脑海中响起楼中老鸨的谆谆教诲,心下暗忖无论如何不能辱没了寻香楼的名声,只得硬着头皮娇笑道:“王爷好生薄情,明明前些日子才拿百两黄金包下阮情一年,谁知阮情左等右等,夜夜独眠,白白辜负了这大好春宵。” 赵杀听得寒毛倒立,心里还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以为刘司事行事公正,一定是买来当书童小厮的。 他想到寻常小厮的身价,又看看阮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模样,忍不住道:“百两黄金买你一年,未免太贵。” 阮情气得脸色发白,笑意也挂不住了,百两黄金不过是八百两纹银,一年三百来日,每日不过花销他二两多银子,更何况他是自己接的第一位客人,对比寻香楼几位红牌的身价,分明实惠得很!只怕是为了趁火打劫吧。 阮情想到这里,嘴唇轻颤,勉强笑道:“阮情什么花样都可以做,都依王爷……”他发现自己声音发颤,大失风情,又软软重复了一遍:“都依王爷!” 赵判官听他语调古怪,浑身都不大对劲,想好好指正一番,又觉得耳廓发烫,于是低声说:“嗯,你有这份心就好,只要手脚勤快,做事用心,脏活累活都抢着干,迟早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阮情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费了许多力气,才掩住脸上那一抹阴毒之色,柔柔地笑道:“赵王爷说的是!今日恰是良辰美景,王爷不如来我房中,试一试阮情干活的本事吧。” 赵杀见他这般热络上进,也不好满口回绝。 阮情只当他答应下来,软软偎依过去,浑身重量都压在赵杀肩头,另一只手不时抬起来,朝前一点,给赵杀指路。 赵杀被他这样一靠,额头热汗点点,肩膀被压得发麻,脚下一步软似一步。他只要稍稍侧过头去,就能看见阮情那张脸,睫毛扑扇,眸光似醉,红唇微张,气息如兰,虽不是大好男儿应有的长相,胜在艳丽无俦,要是再年长几岁,还不知道是何等的荡人心魄。 赵杀忍不住夸道:“不少人自恃美貌,自以为高人一等,我最看不惯这种人!嗯,还是你勤勉好学。” 阮情微微发颤,甜甜唤道:“王爷!” 赵杀俊脸泛红,含糊应了一声,被他哄得昏了头,只想好心提点他几句:“我判过许多人的案子,长得再好看,在我这里犯了规矩,一样到油锅里炸,钉板上滚。我劝你一句,不要落到他们那般境地。” 阮情吓得手脚冰凉,没想到他这般罔顾人命,含着泪道:“阮情谨遵王爷教诲。” 赵杀硬撑着走出十来步,听到阮情这样百依百顺的,心里不由自主生出几分好感,拿肺腑话劝他:“嗯,你……相貌终究不长久,不如品性温良,有一两样拿手的本事。” 阮情这一句倒是听了进去,寻香楼里有几位小倌,虽然上了岁数,因为脾气温柔,本领娴熟,也有熟客指名。两人一问一答,自以为把对方为人摸得清清楚楚,谁知句句都答非所问。 当花间小路走到尽头,阮情手上突然用了些力气,拉着赵杀往前迈步:“赵王爷,前面就是了。” 赵杀握着他绵软小手,心中大失方寸,等被阮情一路拽进小院,才发觉少年手上力气极大,自己被带得一路趔趄。 跨进门槛,赵杀心里又是一惊,好好一间院落,里面却装潢恶俗,恨不得拿金砖砌墙,红绡铺路。阮情硬拉着赵杀坐在一张红缎捻金大床上,自己去端了酒具,斟了一杯琥珀色的酒,递到赵杀唇边,柔柔劝道:“从今天起,阮情就是王爷的人了。” 赵杀推辞了几句,为了令他安心,还特意温声道:“我自会好好教导你。” 阮情脸上又露出一分悲戚之色,自己含了酒液,双手搂住赵杀脖子,噘了红唇,就想渡过去。 赵杀这一惊非同小可,以为是自己坐井观天,不知人界风俗变幻,断断续续地说:“也不用……这般客气,我喝就是!”说着,急急拿过酒杯,两下斟满,一口饮尽。 赵杀怕阮情心里不痛快,连干三杯,才皱眉道:“你有什么本事,想叫我试一试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眼花,浑身绵软无力,还未明白过来,就看见阮情低着头,把嘴里残留的酒液吐在巾帕上。 没等赵杀再问几句,怀中美人就站起身来,从柜中取出一捆拇指粗的红绳,将赵杀牢牢捆在床上,眼中噙着泪说:“我知道迟早逃不过这一劫,王爷来得越晚,心里花花肠子越多,我受的罪越重……” 赵杀还云里雾里:“你这是什么意思?” 阮情冷笑道:“迎春楼和寻香楼就隔了一条街,赵王爷有的是能耐,能把迎春楼一位红牌用皮鞭活活打死,真以为能瞒过天下人吗?” 赵杀被酒里的药弄得昏昏沉沉,好不容易才想起刘司事复仇的事,低声说:“那是……那女人,命当如此。” 他本来想说,那是她这一世确实只能活这么多岁数,又遇到刘司事去讨情债,无奈药性上头,多少有些口拙。 阮情恨道:“王爷权势滔天,阮情躲不过,只是怕赵王爷下手太狠,想自己来罢了。” 他在寻香楼里,一向是被当作摇钱树在栽培,可惜才教了一肚子风月,还没开始细细调教床上功夫,就被王爷包了下来。许多荤话,阮情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听说自己扩张捅穴,既不容易受伤,又能哄得金主开心,不由壮着胆子打算一试。 他把两个人都剥了个精光,拿油膏在赵杀穴口草草抹了几下,然后扶着分身往赵杀后穴捅去。这一下,两人都痛得发抖,阮情忍不住颤声道:“听说第一次有些痛,果然是真的……” 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赵杀,又想了想老鸨收的银子,一咬牙,硬着头皮把分身尽根捅了进去,见赵杀气得面色铁青,忍不住含着泪问:“你得了小爷的头筹,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赵杀只觉得天昏地暗,后庭火辣辣的,不用摸也知道裂了,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 阮情额头上全是细密汗珠,长发披在背上,发尾蜷曲,如乌云团簇,衬得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他本想拼命抽送几下,让赵杀尽早快活起来,可那甬道把他箍得紧紧的,又干又涩,动起来像要人的命。 他压着赵杀硬来了两下,分身都痛得半软,慢慢被勒紧的穴肉挤了出来。阮情泪眼朦胧地低头一看,见腿间的宝贝皮都蹭红了,低低泣诉道:“难怪许大夫说,如果不好好扩张,吃苦的是我自己。” 赵杀浑身肌肉绷得紧紧的,虽不知道那许大夫是何方神圣,却知道此身已是虎落平阳,再如何震怒,也只得强压火气,沉声喝道:“你先把我放开,一切既往不咎!” 赵判官明明这样宽宏大量,阮情听在心里,反而咯噔一下,泪眼圆睁,颤声问:“你不要我伺候了?” 但凡有小倌初次接客,阮情在屋外听墙角,哪个客人不是大赞对方器美活好,天亮才依依不舍地出门,这赵王爷竟然如此折辱他?阮情想到这里,脸上忽红忽白,咬着牙扑到赵杀身上,手里又从香膏盒里抹了一大团脂膏,拿两根手指捅进赵杀后庭,在里面使劲搅动起来。 那油膏都是上等货色,很快便彻底化开,随着阮情手指抽动,发出汩汩的水声。赵杀呼吸急促,双眼中几乎要迸出火花,阴恻恻地问:“你不要命了?我要把你打入十八层……” 阮情趁着怒气,手指时不时撑开勾起,不知道揉到了哪一处,赵杀突然闭紧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 阮情忙着将甬道捅开,一时未察,只觉得鲜红充血的穴口忽然松开了一条肉缝,过了片刻,又紧紧收拢皱褶,挤出几股水状的油膏来。 阮情迟疑着多捅了两下,发现手指深入时,甬道就会微微松开,把指头深深含入,一旦抽出,穴肉又会死命箍紧,裹着不放。 阮情一时间面红耳赤,忍不住重新扶了分身,对准赵杀后庭。 赵判官右眼直跳,使劲扭过头一看,发现阮情分身生得天赋异禀,黑漆漆沉甸甸地被他握在手中,脸色更是难看。 阮情见了,眼角不由淌下一行清泪。 寻香楼中,都是十几个小倌睡通铺,红牌才用得起单间。他见过不少同伴的器物,都是生得像白玉一般,轻轻巧巧,偏偏自己的东西长得古怪,平常因为羞愧,连在人前宽衣都不敢。 赵杀那一眼,恰好戳中了阮情的痛处,那张艳丽小脸上更是泪水涟涟。贵为王爷又如何?他可以践踏自己的尊严,却不能辱没自己的肉体! 阮情想到这里,凄凉哭喊道:“我今日就让你知道它的好处!”说着,咬着牙,用力一挺身,把粗长分身尽数送了进去。 赵杀被顶得肩膀一抖,闷哼了一声,双手奋力一挣,被红绳勒出两圈淤痕。阮情伏在他背上,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想不到世上竟有这般快活的事,滚烫的穴肉殷勤地把他分身牢牢裹住,随着赵杀一呼一吸,忽松忽紧地继续往深处吞着。 阮情软软叹息了一声,试探着动了几下,更是快活得蜷起脚趾,气喘吁吁地说:“我们老鸨说了,只有极有天赋的人,才会第一次就觉得舒服。我、我一定是天生的红牌……” 他说到这里,眼睛里又有些怨愤,狠狠抽插了几下,哀声道:“叫你嫌弃!” 赵杀额角青筋毕露,偏偏后面被捅得又胀又麻,好不容易才忍住声音。 忍了许久,阮情还压在他背上直叫:“王爷好棒,好棒啊,再来,再来呀!” 由于此事太过荒诞,赵杀反倒不知要如何应对,过了半天,才嘶声问道:“你说你叫……阮琴?是哪两字?” 阮情揽紧了他,娇声道:“是情爱的情!”一边答,一边娇滴滴地直喊,“王爷,阮情还要!” 赵杀想到徐判官所说,自己欠的四个人,名字里都带个“青”字,一下子恍然大悟。难怪阮情这般猖狂,原来是上门讨债的。 自己在阳间还债的几位同僚,割肉剔骨的有之,泪尽而亡的有之,还有的干脆扑上前去,替人挡九天雷劫,他不过是被捅一捅屁股,算不得最惨。 只可惜来龙去脉易懂,滔滔怒气难消。 阮情哪里知道赵杀一声不吭的是在生闷气,只觉王爷周身绷得紧紧的,身下肉穴愈发销魂。 他一心挂着寻香楼的悉心教诲,咬着银牙,想在自己出精之前,把金主送上极乐巅峰。 等两人足足做了半个时辰,阮情嗯嗯啊啊叫个没完,赵杀大腿直抖,怒瞪着眼睛,颤巍巍抛下一句:“凡事要适可而止……” 阮情舒服得魂儿都飘在半空,听到赵杀数落,三魂七魄又啪嗒一声摔在地上,气得板起脸来:“老鸨说了,要留下体力,既把客人伺候舒服了,自己又不能轻易泄身!你懂什么!” 阮情正是色胆包天的时候,想到自己一个内行,被外行指指点点,心头又羞又恼,忍不住朝赵杀后臀啪啪啪连打几下。 赵杀几乎被他气死在床上,等一口气缓过来,想想眼下形势,咬着后槽牙说:“我已经,很舒服了。” 阮情正要到鸣金收兵的时候,听到赵杀这么一说,人反而愣住了,刚回过神来,一股酥麻热流就从脚尖烫到脑袋,心里痒痒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停下抽送,眼睛水汪汪的,两只手软绵绵地四处游走,捏一捏王爷的屁股,摸一摸王爷汗湿的脊背。 赵杀生得英挺,结实身躯上薄薄覆着一层肌肉,此时大汗淋漓,那一身皮肉就像豹子皮一样,泛着一层油光。阮情才摸了几下,一双手就像被吸住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开始又捏又拧,又掐又揉。 赵杀没想到他这般歹毒,一时间背上难受,下面被捅着不动也难受,只好一个劲地想象自己过去把阮情这般又那般了,才欠下如此重的情债。 阮情十根手指捏酸了都忙不过来,急色之际,开始拿嘴亲,用牙咬,发现赵杀双眼通红,扭着头在看他,心里骤然漏跳了一拍。 他记得王爷生得脑满肠肥,为何变得这般仪表堂堂? 阮情看得浑身发热,也管不了许多了,捧着赵杀的脸,噘着嘴唇,胡乱亲了过去,一面啃,一面还撒着娇:“王爷说要买阮情下面的第一次,和上面的第一次,如今银货两讫,都给了你了。” 赵杀再如何不解风情,也知道两个“第一次”都和阮情的说法相去甚远。他被阮情像小孩吃糖一样亲个没完,嘴里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脖子又酸又痛,气得火冒三丈。 阮情亲了半天,满脸通红,好不容易才餍足了,捏着赵杀两瓣臀肉,再次开始深深抽送,胯部与赵杀手感绝佳的臀肉相撞,真是神仙也不换的极乐。 他把手中臀肉用力向两边掰开,分身先上上下下地搅动个几十回,再一口气捅到最深处。直到赵杀断断续续地射出几股精水,阮情又努力抽插了百来下,这才射出几股白色飞沫,拔出来后,还贴在赵杀屁股上又射了两股。 阮情柔若无骨地趴在赵杀背上,眼睛雾气蒙蒙的,娇声说:“王爷好厉害,阮情要死了,好快活。” 赵杀也想等到松绑后再发作,但闻着阮情身上的香气,实在忍不住了,嘶声骂道:“你做了这等事,还说这种话!” 阮情睁大了眼睛,忍不住又和他争执起来:“大家都是这样说的!” 赵杀急道:“别人收了银子,才不会做你这种混账事!” 阮情不由呆住了,怯怯地问:“别人是怎么做的,我学还不成吗?” 赵杀正要脱口而出,扭过头,看到阮情那副嫩生生的模样,不由问了句:“你多大了?” 阮情正要说自己十七,再过几日就满十八了,看见赵杀神情凶神恶煞,以为他嫌弃自己年纪大,慌忙道:“十六──” 赵杀吃了一惊,又问了一次:“多大了?” 阮情以为他连十六岁都嫌老,狠狠用眼睛剐了一眼这老不休的,委委屈屈地改了口:“我今年十五岁……” 赵杀想不到他这般年幼,心头火气消了大半,至于对这样的少年人出手,更是万万做不到,想了半天,正直心性还是占了上风,人长叹了一句:“你从小待在那种龌龊地方,也怪不得……” 说着,又低声许诺道:“唉,我以后会好好教导你的。” 阮情虽然不知道赵王爷是什么意思,但看他面色如常,以为是被自己伺候舒服了,于是几下就把赵杀身上的绳子解开了,殷殷等着领赏。 赵杀扶着腰坐起来,只当被狗……被小狗咬了一口,胡乱擦了擦,穿上衣服,正准备要走,阮情哪里还坐得住,眼巴巴地拿手拽着赵杀的衣袖说:“王爷,别人都……都会赏东西的。” 赵判官一腔火气被他磨得像泡着水的炉灰,听见阮情这样说,也冒不出半点火星,人晃了晃,灰败着脸说:“我还要赏你东西?” 阮情咬着嘴唇不说话,两颗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落出来,想到别人头一回时,个个领的是三尺珊瑚树、镶金玉如意这般的重赏,唯有自己的金主情薄,不由伏在床头默默垂泪。 赵杀看得真切,僵站了片刻,还是在身上摸了摸,没摸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好慢吞吞地摘下金冠,拈着冠上的一颗明珠,把金线扯松了,取了珠子放到桌上,然后才一步步扶着腰出门。 阮情好不容易伤够了心,一抬起头,看见桌上光华熠熠的一颗明珠,脸上涨得通红,恨不得赵杀穿得漂漂亮亮的,带足了银两,夜夜都来嫖他,最好是一夜多嫖几回。 第三章 赵杀一路扶着腰,走走停停,顺原路返回卧房。 等倒在床上,赵杀居然发现自己有些病体沉重的症状。 他这还是刚领的肉身,身强体健的,头一次跨出房门,才逛了两下花园,就落得屁股开花的下场,要是下一回多走几步,岂不是连命都断送了。 赵杀这么一想,就觉得人界如龙潭虎穴,自己不过是名小小判官,不免有些郁郁寡欢。 入夜后几名仆妇送来饭食,满满摆了一桌,赵杀正好从书架上整理出几部经史子集、忠烈传记,拿朱笔圈起几处极出彩的地方,叫仆妇给阮公子送过去,临走前又追着嘱咐了一通,让来日请位老裁缝,替那尊红衣大佛裁几件正经儒衫。 等办完这一切,赵杀才扶着腰走到饭桌前,放眼一看,尽是些大鱼大肉,听说刘司事是湘山人氏,桌上果然盘盘咸香酸辣,腊味合蒸浮油朵朵,麻辣子鸡群椒争艳,赵杀勉强就着白饭吃了几口鸡肉,辣得嘴里起泡,出恭时更是血流不止。 他就这样熬了三日,实在起不了身,只好托人去请大夫。 听说王府里就养了一名姓许的大夫,赵杀左等右等,好不容易等到救星登门,支起身来一看,不由愣住了。 那大夫莫约二十八九岁,一身白衣,背着药箱,静如青松,动似风竹,说不出的清幽雅致。等他走近了些,往灯旁一站,照得一双弯弯长眉如翠羽,赵杀更是挪不开眼睛,只觉心跳如鼓,恨不得和他掏心掏肺,引为至交。 赵杀心里明白,这又是判官习性在作祟。自己二十年来耳濡目染,瞧见十恶不赦的厉鬼,就免不了心生厌恶,遇到品性高洁的亡人,又忍不住生出亲近之心,想来这人一定是慈航普渡,广结善缘。 赵杀面上还强装镇定:“快、快快请坐。” 那人从善如流,将药箱放下,抽了把交椅坐在床边。 赵杀眼角悄悄瞥了他一眼,稍一松懈,便开始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不知大夫尊姓大名,是何地人氏,家中做何营生……” 那大夫倒是脾气极好,一一如实道来:“我姓许,双名青涵,家里世代行医,原本在城南开了一间医馆,后来城中瘟疫盛行,我自己煎了些药材,发给贫苦百姓。咳,只是几百人的药材,毕竟所费不赀,许某变卖医馆后,还差些数目,多亏赵王爷收留,让我赚些银两还债。” 赵杀又是一通盛赞:“许大夫真是仁心圣手,依我看,将来要取雅号,不如叫白莲……那白莲花高洁淡雅,似足了先生。” 许青涵听得神情古怪,用拳头掩着嘴角,微微一笑:“王爷深夜找许某来,不知所为何事?” 赵杀如遭当头棒喝,一下子清醒过来,想到刚才种种狂态,额角不由渗出点点冷汗,半天才道:“府中有人,股间……裂伤,想请大夫开些伤药。” 许大夫脸上竟是生出些兔死狐悲之色,呆了半盏茶的工夫,一撩下摆,跪在了赵杀床边。 赵杀吓了一跳,直道:“许大夫,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许青涵只跪着不动:“阿情年纪还小,还请王爷多多节制。” 赵杀怔了许久,才猜出许青涵言下之意,脸上忽青忽白,当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是记得阮情提起过一位姓许的大夫,谁知道却是这般人物。这等功德无量的圣人,平常下到地府,不拜判官,不跪阎罗,面子大得很,想到被许青涵这么一跪,自己不知道要折损多少阴德,赵杀强打精神,又是一阵好劝:“许大夫先起来,有话好说。” 赵判官一边劝,一边撑起病体,往外一捞,好不容易捞住许青涵一只手,想把他搀扶起来。 许青涵被他握着,稍稍一皱眉,试探着挣了一挣。 赵杀还莫名其妙,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白如好玉,手指修长,五片指甲像透亮花瓣似的,惊觉占了别人便宜,忙不迭地把手松开。 许青涵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天生一副温柔相貌,受人轻薄,也只是面露难色,好声好气地劝道:“我观王爷脸色发白,精神萎靡,虚汗气喘,一副纵欲之象。王爷再这样索需无度,只怕将来要不举……” 赵杀吃了一惊,原来自己不单后庭有疾,前面也要不举了。想到眼下自己是肉体凡胎,岂能讳病忌医,不由断然道:“阮情好得很,许大夫不必问给谁用的,只管开药,再备些壮阳的药材给我。” 许青涵听到他这么说,还以为赵杀要大干一场了,皱着眉头,脸上郁郁不乐,跪在一边,一直不肯接话。 赵杀只好板起脸来:“许大夫。” 许青涵满面愁容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脑袋。 赵杀沉声喝道:“许大夫?” 许青涵低声叹了一句:“这些年来,王爷弄回府中亵玩的男男女女不计其数,对许某人也常有轻佻之举。青涵只想悬壶济世,无意为虎作伥。” 赵判官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先前只知道刘司事在人间逍遥,没想到居然这般荒淫。想到许大夫这般清高的人物,被刘司事这般又那般,不知揩去了多少油水,一时间感同身受,声音也温和了许多:“那些药,我是自己用的,因为饭菜辛辣……这些日子,咳咳,有些出血……” 赵杀大好男儿,毕竟不好吐露真相,谁知他这么一说,许青涵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王爷应该是得了痔疮,我开些白术丸就好。” 赵杀听到药不对症,慌忙道:“不是白术丸,是止血的伤药。” 许青涵已经拍拍膝盖站了起来,自去提笔研墨,笔走龙蛇,眼看一张药方一蹴而就,赵杀在床上急道:“不是痔疮,是……出恭带血……” 许青涵柔声道:“是与不是,我一看便知。” 赵杀忙沉下脸,威严喝道:“大胆!” 许青涵走过来,和和气气地同他说:“赵王爷尽管放心,在我眼里,天下的病人都是一般重要,王孙贵胄我也救,黎民百姓我也救,只要王爷将我这点善念记在心里,日后痛改前非,也一般地对别人。” 说着,就牢牢压着赵杀,伸手去脱他绸裤。 赵杀脸色铁青,听着他满口兼爱大同,还想奋起余勇,捍卫自己一腔尊严,然而许大夫力气极大,只听“哗”的一声,赵杀两瓣丰臀就露了出来。 室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许青涵看了一眼,就知道不好。 他猛地跪到地上,低声说:“王爷明察,确实不是痔疮。” 许青涵说到这里,又有些难以置信,忍不住抬起头来,多看了两眼,见赵王爷后庭红肿,向外鼓起一圈,还有几道细小裂伤,说不出的淫靡可怜,才据实道:“应该是情事不慎,有些裂伤。” 赵杀受此大辱,还想临死一搏:“只……只是吃得太辣,出恭时……” 谁知许大夫尴尬一笑:“王爷说笑了。” 赵杀身躯一颤,撅起屁股,使劲扭过头去看,想看看许大夫何出此言,谁知目光尽处,自己两边臀肉上各留了五个乌青的手指印,当真是白纸黑字、做不得假了。 赵判官在地府二十年,自然知道说谎骗人是要下拔舌地狱的,他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到头来还是瞒不过大夫! 赵杀这样一想,便万念俱灰,半天才伸出手去,一点点把绸裤提回腰上。 许青涵已经做好了被灭口的打算,低声说:“我这里有几瓶伤药,王爷连抹三日,剩下的留着备用。” 赵杀听到“备用”两字,浑身一抖,吓得脸上阴云密布。 许青涵见赵王爷不怒自威,像足了阴曹地府中的黑面判官,越发笃定自己知道得太多,想必是不能善终。纵使心头怅然,凭着一份医者天性,仍柔声问道:“王爷会上药吗?” 赵杀生怕他造次,闷闷一点头,算是应了。 许青涵看他这般惜字如金,分明是懒得对将死之人聒噪,对自己要被灭口之事,更是深信不疑。 想到这几日就要阔别红尘,许青涵满怀清愁,一会儿暗叹医者难自医,一会儿深觉虽有遗憾并无悔恨,背起药箱,噙着泪,微笑着走出房间,替赵杀把两扇门合拢了。 赵杀左盼右盼,终于盼到许青涵走了,简直是如释重负。 他深喘了一口气,把床头的药瓶攥在手里,把裤子脱下来,想好好上会药。谁知刚开始涂,许大夫忽然从门外绕回来,游魂似的走到床边,把药箱往地上一放。 赵杀手指还抹了药膏插在屁股里,既想找个由头拔出来,又不敢太引人注目,只好板着一张脸问:“许大夫,你这是有何指教?” 许青涵替赵杀把指头扯了出来,自己拿起药瓶,把清凉药膏抹了一手,苦笑道:“我刚才想过了,许某这么一死,王爷就是我死前看的最后一个病患,要是不能亲手把王爷治好,许某纵入九泉,也是死不瞑目……” 赵杀吓得牙关打战,好不容易挤出一句:“放肆,谁要你死了,真是一派胡言!” 赵判官为人严谨自持,肚子里只装了几句粗话,可惜赵杀把平生所学使出大半,许青涵还是不知悔改,自顾自地将满是药膏的手指捅入王爷后庭。 赵杀一惊之下,自然使出吃奶的力气,牢牢夹紧了。许青涵只觉手指被丝绸一般的细腻肉壁裹得紧紧的,触手滚烫,忍不住说:“王爷真是炙手可热。” 赵判官瞪圆了眼睛,赶紧一个劲地喘气放松。许青涵也自觉失言,羞得玉面微红,想到自己命不久矣,才勉强定下神,借着药膏的润滑,往里又探了探。 可他越是专心抹药,越发现赵王爷体内湿滑软热,甬道狭窄紧致,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的指头吐出一截,过了片刻,又深深往里含去。 等药膏都涂去半瓶,许青涵这才抽回手,人也回过神来,眉间薄愁又起,朝赵杀勉强一笑:“王爷,我明日再来替你诊治……” 赵杀奄奄一息地趴在床上,后庭药膏乍涂上去还算清凉,可惜被搅来搅去,穴肉都被捅得烂熟,不知还剩几分药效。 他睁开眼睛,看着手背上那朵鲜润无辜的白色桃花,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第四章 许大夫果然日日都来,他医术精湛,耐心细致,望闻问切,连着上了几天的药。赵杀虽然面子里子丢得精光,身体却一日好过一日。 眼看着赵王爷臀疾渐愈,许青涵有时候也问:“王爷什么时候动手?” 赵杀面色铁青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仿佛空空洞洞,又仿佛相当深奥,许青涵只好把每一回出诊当最后一次来看待,一回比一回看得深入。 赵判官这日睡醒,见手背上桃花又红,想到给阮情送去的几本忠义传记,先练了一通儒生拳,然后才负着手踱到阮情的院落。 院子里春光正好,赵杀走到墙下,从窗户里探头一看,发现阮情穿着一身薄薄的红绸袍子在那里看书,不由老怀大慰,叩了叩门,正要进去,突然听到门里阮情急急喊了一声:“王爷,等一等。” 说着就丢下书,躲到屏风后面去了。 赵杀一头雾水,在门外等了许久,阮情才过来开门。 一开门,赵杀便呆在那里。眼前阮情换了一身新做的儒衫,连头发都束进书生巾中,只留下几缕刘海在颊边荡来荡去,如果不是眼珠子转得太媚,嘴唇太红, 等赵杀回过神来,便忍不住道:“看来我的意思,你已经懂了。” 阮情甜甜应道:“赵王爷找人给我做衣服,又送了这么多书来,阮情自然明白。” 赵杀听得连连点头,想到自己既往不咎,如果能教出个国之栋梁,也不枉费这份苦心,于是摸摸阮情的脑袋,嘴里问:“你读了哪几本书?我来考考你。” 阮情早猜到他要这么说,想到这夫子与学生的把戏,确实别出心裁,心里也有些发痒,舌尖在嘴唇上舔了舔,小声说:“王爷真懂行,真会玩……” 赵杀一怔,低声问了句:“什么?” 阮情忙不迭地改口:“是,学生知道!” 他本想软绵绵靠过去,想到自己演的是正经书生,这才勉强站直,想了想,又装模作样地抱了抱拳:“请夫子好好教我。”说着,还拿一双眼睛拼命地在赵杀身上搜刮解馋。 赵杀看到阮情这样乖巧懂事,脸上不由自主微微笑了一下,自己长他许多岁,这个夫子倒也做得。 他生得威严俊朗,常常板着一张脸,骤然这样心平气和地一笑,说不出的英气好看。阮情看得眼睛发亮,差点又要偎了过去,半天才管住自己的手脚,右手软软一扬,做了个“请”的手势,嘴里说:“快快请进。” 赵杀负着手跟他进去,阮情把书都摞成一叠,推在赵杀面前,娇声问:“夫子今天要考哪一本?” 赵杀挑的是当下时兴的一本传奇,说的是当朝名将之后司徒靖明,从一名马前卒做到虎威将军的故事。其中几回,提到司徒靖明身怀绝技,在敌营中七十进七十出,单刀破千人阵,从八百里外一箭射死蛮军统帅,还有那徒手撕突厥兵,飞针射吐蕃兵,气功劈匈奴兵……饶是赵杀见多识广,也看得瞠目结舌。 赵杀只以为阮情年轻,爱看这些,想要激发他的豪迈心性,特意选了书中几段有趣的谋略来考他。 阮情倒也争气,一条一条清楚回应。 等赵杀从这些杂书,考到正经经史,阮情仍是对答如流。赵杀想不到他读得这般仔细,脑袋也生得聪明,心里当真是十分欣慰。 眼看着赵杀拿起下一本书,准备再考两题的时候,阮情却有些坐不住了。他以为赵王爷头一题就会问得十分刁钻,一看自己答不上来,王爷就会宽衣解带,“哼”的一声扑过来,把他如此这般一番。 阮情生怕前戏太短,不够情趣,还特意多看了两遍书,谁知自己等了这么久,王爷还一直拿哄孩子的题目来考他。 阮情被他一题一题逗得心痒难耐,下面早就翘得老高,好在一身宽袍大袖,多少能遮掩一下。他忍不住偷偷看了赵杀几眼,发觉这等淫靡气氛,赵杀还板着一副面孔,比小倌口中最擅长调教人的金主还要冷面无情,当下更是激动得无法按捺。 到了赵杀问下一题的时候,阮情便怯怯地说:“学生不会……” 赵杀被阮情热情如火的目光看得一愣,半天才点点头,嘴里道:“你答上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 阮情一双眼睛哀怨地看着赵杀,屁股一点一点挪到案台上,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不成,夫子要罚我。” 赵杀不明所以,皱着眉头问:“罚你?” 阮情眼波如水,不胜羞涩地往桌案一角瞥去。 赵杀下意识地随着他望了一眼案台,果然摆着一把两指阔的竹戒尺,想到严师出高徒,确实不能太过溺爱,于是拿过戒尺,低声说:“伸出手来。” 阮情赶紧伸出了手,心里又爱又怕,只想试试传说中被抽得欲仙欲死是什么滋味。 谁知赵杀看着他白嫩的手心,踟蹰半天,戒尺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不痛不痒地在阮情手里敲了一下,然后便放下戒尺,轻轻摸了摸阮情的后脑勺,只道:“你以后要吸取教训,更加勤勉。” 阮情怔怔看着自己一只手,脑袋里空白一片。 过了半晌,才发觉脚下轻飘飘的,胸口涌起阵阵暖流,浑身酥麻,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怪不得别人说欲仙欲死…… 等阮情回过神来,他简直管不住自己的手脚,猛地扑到赵杀怀里,一个劲地说:“王爷,来做吧。” 赵杀吓了一跳,想把阮情搂住他脖子的手拉开。 阮情急得眼冒凶光,半拽半挪地把赵杀往案台边带,只有话还说得娇声娇气:“王爷,来啊!” 赵杀正要使出适才练的那套儒生拳,阮情已经凭着一身蛮力,把赵杀压在案台之上,见赵杀还在乱动,馋得不管不顾,一口咬了上去。 赵判官肩颈受制,一时间处处落了下风。阮情像叼着肉的狼崽一样,啃得嘴巴发酸才松开,曲着指头揉了揉菱形小嘴的嘴角,可怜兮兮地说:“嘴巴疼。” 赵杀僵着脖子一看,发现肩膀上多了一个青紫的大牙印,也不知道是怎样一张血盆大口咬出来的,惊慌之下,艰难喝了一句:“你──” 阮情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先香香甜甜地在赵杀嘴上脸上连亲了几口,等稍稍解了心头渴,才想起夫子学生那出戏。 他虽然箭在弦上,想到是王爷喜欢的戏码,权衡来权衡去,还是伸长了手,从笔架子上捞过来一支毛笔,拿红舌舔湿了,柔柔地说:“夫子,阮情写字给你看。” 赵杀还记得前车之鉴,急急地说:“你先让我起来。” 阮情为了讨赵杀的欢心,好不容易忍住这一腔欲火,看到王爷还挑三拣四,眼睛里幽怨万分:“我偏要这样写!”说着,一把扒开赵杀衣襟,拿着被他舔得柔软湿润的毛笔,朝他胸前肉粒上用力一戳一转。 赵杀平生何曾试过这等古怪滋味,呼吸骤乱,阮情差点压不住他。两人又扭打了一番,阮情才骑在赵杀身上,左手把赵杀一双手牢牢按在案台上,右手提着笔,一笔一笔挑着赵杀胸前的肉粒。 赵判官身上肌肉匀称,宽肩窄腰,乳粒极小,颇有男儿美感。 阮情看得目不转睛,专心致志地拿毛笔戳弄,好不容易才把那小小肉粒戳得充血鼓起。看到毛笔有些分叉,王爷被戳弄得浑身发抖,还善心大发,把笔尖重新含在嘴里,弄湿了才涂抹起来。 赵杀攒了满腹的火气,一会骂他:“胡闹,快快放开本王!”一会儿恨铁不成钢,直说,“你握笔的手势不对……” 阮情看得喉咙干渴,一面用毛笔亵玩,一面低着头,用牙尖叼起小小肉粒,情欲勃发的肉根来回摩挲着赵杀小腹。 赵杀额角热汗点点,恨不得把他举荐给几殿阎罗,将来在地府中当一名酷吏。 阮情口笔并用,听到赵杀喉咙里不时发出含糊的喘气声,差点要一泄如注,想到还没有让夫子真正舒服,硬是忍了下来,嘴里啧啧有声如诵文章,下笔也更加勤勉刻苦。 胸前肉粒被轮番施虐,先后破了皮,可怜兮兮地渗出一滴鲜血。阮情拿舌尖舔去了,过了一阵,又渗出一滴,阮情只好噘起红唇,朝上面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不痛不痛。” 两粒发烫的乳粒被凉风一吹,赵杀连抖了几下,柱身头部也黏糊糊地垂下一道银丝。 阮情实在欲火焚身,满口胡说八道:“夫子,俗话说得好,笔下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还请夫子言传身教……” 说完,把两人衣衫脱了个干净,他胯下巨根上头已经满是黏液,在赵杀后庭磨来磨去,缓缓挤进一个头。 等阮情一点一点全数捅了进去,终于本性毕露,把笔扔到一边,开始娇声乱叫:“王爷好棒,阮情要舒服死了……” 喊得赵杀两眼放空,阮情又咬紧了下唇,鼓足全身力气,顶一下喊一句:“王爷再来!再来!”饶是赵杀心志坚忍,也差点要老泪纵横。 他被阮情翻来覆去地睡了一通,歇息片刻,阮情还想睡回笼觉的时候,赵杀忽然福至心灵,哑着嗓子喊:“我没带东西来赏你,一次够了。” 阮情眉头轻蹙,绞了半天被角,本想说都是熟客,让他占一次便宜也无妨。 可赵杀已经把衣服一件一件套回身上,扶着墙走了几步,正要逃之夭夭的时候,想到身上重如千钧的情债,忽然迈不动步子。 阮情在背后小声喊他:“王爷?” 赵杀中了魔怔似的站着,过了许久,才暗暗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替阮情把满桌狼藉收拾了一遍,落在地上的几本书摞好,放回桌上。 阮情又怯生生地喊了一句:“赵王爷?” 赵杀抬起头,脸上茫然得很。他是真心实意想教好这个学生,如今一番苦心付诸流水,正暗暗忖度自己方法用得对不对,态度是不是过于严厉,听见阮情轻唤,便忍不住低低问了一句:“你不喜欢这些书?” 阮情眨着眼睛,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赵王爷想听哪句话。 赵杀渐渐能猜出阮情的每一个表情,长长叹了口气:“说实话吧。” 阮情含糊道:“嗯……没什么意思。” 赵杀那摞书里,有传奇演义,有经史百家,有的趋趣,有的趋理,想到阮情都不喜欢,赵判官怔了怔,才问:“以后想做点什么?” 他刚问出口,心里就有些发愁,阮情果然眉飞色舞地回了一句:“我想做楼里的红牌!” 赵杀心里大为不喜,斥道:“那等下作营生,岂能当作生平志向。” 阮情登时就有些不痛快,背过身去说:“我娘就是花魁,我爹也是风月场里的头牌。” 赵杀头一回听他讲起家里事,原本还想提一提油锅地狱,说小倌娼妓如何被押解到这一层,除去衣服,在热油锅里煎炸。阮情来这么一句,他哪里说得出口? 想到阮情明明这般聪明,从小到大,竟没有一个人好好教他,赵杀更是耐着性子劝道:“皮肉生意能做得几年,你老了之后,又有什么打算?” 阮情一时间哑口无言,他亲娘早早病死了,听说父亲年轻时候就赎了身,远走他乡,拿积蓄开了几家青楼,生意做得极大,于是含糊应道:“想攒些钱,自己开间小倌馆。” 赵杀头疼得要命,比起卖身,开青楼的罪状似乎还更大些,如果放着不管,真不知道阮情要被押解到哪一层。 他想了半天,被满腔怜惜左右,轻声哄道:“那要会记账,会珠算,我教你这些吧。” 阮情的眼睛顿时亮了一亮。 赵杀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总算有了些底,自己在地府天天算人阴德功过,于这一行也算有些沾边。他把阮情叫到身边,又摸了摸他的脑袋,低低劝道:“等你学好了,也算是有一技傍身,天底下有人的地方就有买卖,茶盐油米,丝绸布匹,牛羊猪马,哪一样不能糊口?不一定要做皮肉生意。” 他说的这样苦口婆心,阮情还是似懂非懂。 赵杀只好在纸上写了几道算数,注上口诀,当功课留下来。 到了临别的时候,赵杀四处找了找,确实没摸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唯有头上一根玉簪子成色还算不错。 赵王爷只好把簪子拔下来,交到他的手里。 阮情自然是欢喜无限,把簪子对着光照了又照,眼看着赵杀要走了,才想起一件要事,急急地说:“王爷,你别瞧不起小倌娼妓,风月场出来的人,也有一件好处!” 赵杀回过头,正在奇怪阮情说的是哪一通歪理,就听见他兴冲冲道:“我娘说过,如果你遇上哪个人,愿意不收他的银两钱财,也与他欢好,那就是心上人了。别的地方拘泥世俗,哪有这样了然。” 赵杀看着阮情手里的玉簪,突然说不出一句话。 当真是一目了然。 他并非他的心上人。 第五章 等赵杀出了门,一个人走在花园里,还想着那一刹那,飒飒寒风穿胸而过的滋味,似是前生因果,报应到这一世来。 此身逍遥太久,骤然被七情六欲碾过,人始终回不过魂。腰也酸,腿也痛,仿佛是酿了数十年的辛酸苦辣,通通洒了一地。 赵杀披着夜色,行到幽暗僻静处,忽然撞见一位满脸横肉的朱袍鬼判,不住地朝他招手。 赵杀吃了一惊,慌忙拱手道:“徐判官?” 徐判官脸泛绿光,说不出的鬼气森森:“赵兄,自你走后,地府里出了一件蹊跷事,不得不和你说上一说。” 赵杀想到徐判官冒了这般大的风险,来阳间给他透信,不免留神细听。 徐判官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才附耳道:“老兄一走,忘川河水尽沸,渡船寸步难行,上头嘱我查探,从上游一路查到下游,这才发现是赵兄你的酆都铁箱裂了一道口子。” 赵杀脸上微红,羞怒道:“那都是上等玄铁所铸,岂能说坏就坏!” 徐判官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我仔细一瞧,那不正是赵兄投水的地方吗?想来是赵判官入人界的时候,脑壳太硬,又一头撞在箱子上。”说完,又喃喃道,“把忘川之水都给烧沸了,我只道你生前定是个多情种,没想到却是个情圣……” 赵杀哪里禁得住他这般戏弄,沉声道:“徐判官要说的只有这些?” 徐判官见他动怒,忙道:“我是来提醒赵兄一句,那铁箱原本有二十斤重,现在铁皮漏风,堵也堵不上,我试着称了一称,只剩下十五斤了。” 赵杀心乱如麻,皱着眉头道:“那又如何。” 徐判官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好笑道:“赵兄,连阎罗王包说起持身勿轻,用意勿重,都以你为表率,可惜老兄是把自己一腔深情锁在酆都铁箱里,这才能恩恩怨怨算得分明。如今铁箱已破,七情六欲都回来找你,老兄就不怕吗?” 他说着,还伸出手指来算了一算:“四个人的情债,一个人正好是五斤。每漏掉五斤,老兄你就多爱上一个故人。” “按理说这五斤已经物归原主……赵兄,你仔细想想,最近对谁动了真心?” 赵杀呆若木鸡,徐判官再说些什么,他也听不进了。 徐判官连喊他几声,见赵杀充耳不闻,怕被生人撞见,只好又无声无息地隐没在黑暗里。 等赵杀清醒过来,头顶月影清疏,花上夜露垂垂。 他扶着腰,拖着脚步往前走去。 多了五斤重的情爱镣铐,身上果然重了许多。 他心里翻来覆去的是阮情那张脸,一会是他娇声喊着王爷,一会是他握了玉簪,想着以后的情人。 这些天来,他只顾着那朵红桃花,眼看着花树越长越歪,火急火燎地想扶正花枝,未曾低一低头,看看自己深陷的泥足。 赵杀就这样心事重重地走着,直走到王府一角,见到一方小小药园,才停了下来。 药圃里种满了各色药材,以竹篱相隔,远远地引了泉水浇灌,一株一株长势喜人。 赵杀闻着药草清香,心头烦恼也淡了些,不禁多站了片刻。 没过多久,药园主人出来,手里拿着药锄药篓,一身白衣轻如月色,双眉弯弯恰似翠羽,不是许青涵又是谁。 赵杀骤然看见许大夫,板起脸来,咳嗽了几声,正要负着手离开,就听见许青涵淡淡笑道:“赵王爷终于来了。” 赵判官脸色僵硬,这许大夫身上功德太盛,内外俱美,寻常阴曹鬼判多看他一眼,就免不了心生好感,想给他匀上十年阳寿,许配五六房娇妻美妾,赵杀自然未能免俗,怪只怪上药之事太过恼人…… 许青涵挖了几株药草,才朝赵杀点了点头,轻声道:“王爷,屋里说话吧。” 赵杀想到也欠了这人的债,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许大夫那间屋子一如其人,确实有些清寒。只是因为主人气质出尘,衬得那纱帐竹床、大小竹架也格外雅致。 许青涵把赵杀引到竹床上坐好,才去斟茶倒水。赵杀坐得有些难受,捶着腰站起来,四处走了两遍,见角落里堆满了瓶瓶罐罐和大大小小的药臼,处处弥漫着一股药香,忍不住多吸了两口气。 许青涵回来时,赵杀已经伏在桌上,有些昏昏欲睡。 许大夫愣了愣,这才想起屋里还燃着辟邪宁神的线香,走过去把香炉熄了,凑到赵杀耳边问:“赵王爷,王爷?” 赵杀困得很,强撑着精神应了一声。 许青涵温声道:“王爷身体应该大好了,今天来,是要取我性命吗?” 赵杀听得越来越糊涂,口齿不清地说:“胡说八道。” 许青涵低声说:“我撞破了王爷的事,知道得太多,早就想到有今日。” 赵杀又骂了一句:“胡说……” 许大夫自顾自地交代起来,说他院里哪一株药草珍贵,屋里哪一瓶药灵验,药田要如何施肥除草,请赵王爷替他好生照料。 待一切交代妥当,便径自起身,柔声道:“许某一生治病救人,因为替王爷出诊……而死,也算死得其所。见血封喉的毒药,许某自己就有几瓶,不劳王爷动手,我自行了断便是。” 赵杀听得额角全是冷汗,想站起来拉他,又软绵绵地起不了身,恐怕是自己身上沾了鬼气,许青涵屋子里驱鬼辟邪的艾叶、朱砂、雄黄又存得太多,想到这里,更是急急喊道:“站住!” 许青涵一心寻死,哪还管赵杀喊声震天,走到门边才稍一驻足,轻声道:“王爷日后要多行善事,自己多多保重。”说着,就要出门。 赵杀生怕他真想不开,只好颤声说:“本王……并没有痊愈。” 许大夫这才停下来,秀眉紧锁,低声道:“这些日子,是我一手替王爷换药诊断,如今是在质疑许某的医术吗?” 赵杀脸色忽青忽白,万分僵硬地挤出几个字来:“又、伤、了……” 许青涵“啊”了一声,脸上慢慢泛起一层薄红,慢吞吞地走到赵杀身旁,柔声说:“难怪王爷散着头发。” 赵杀闭着眼睛,哪好意思说自己拿发簪抵了嫖资,闷声道:“你把窗户推开些,散散气。” 许青涵以为他不喜欢屋里的药味,把两扇窗户推开,屋外正是大好月色,莹莹照了一地。许大夫回过头来,看赵王爷还病怏怏地趴在那里,一头乌黑长发散在肩上,被月光一照,人显得又英俊,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味道,不由多看了几眼。 赵杀被他看得恼羞成怒,可屋里浓浓药香还没散尽,一时发作不得,只好道:“许大夫把药给我就好。” 许青涵犹豫了片刻,才温声道:“我还是先看看王爷伤势如何再做诊断,万一还伤了别的地方……” 赵杀被他说到痛处,更是凶神恶煞,断然道:“我自有分寸。” 许青涵被他这样回绝,脸色也只是稍显黯然,低声笑了:“王爷要是有分寸,怎会找许某开药?” 赵杀额角青筋直跳,正要怒斥他几句,那许青涵已经俯身过来,手落在赵杀衣襟之上,轻轻招呼了一句:“王爷,得罪了。”说着,就把赵杀外袍剥粽叶一般脱下来,叠好搁在一旁,又去脱他的里衣。 赵判官过去只是绸裤不保,已经闹得大为光火,如今见许青涵要把他脱得寸丝不挂,更是雷霆震怒,竭力反抗:“胡闹,我赵杀堂堂……” 他才骂了两句,里衣也差点不保,赵杀慌得冷汗涔涔,手上终于攒足了两分力气,拉住许青涵说:“我给你看就是,用不着脱。” 许青涵抿着唇,白玉一般的脸庞染上淡淡绯红,含糊应了:“嗯。” 赵杀心里大石落地,费力地把衣结重新绑好,单手拉高里衣,露出胸口破了皮的地方。 赵杀停了一瞬就要松手,飞快说了句:“就破了点皮……” 许大夫把衣服重新掀起来,细细看了片刻,还拿指腹压了压两颗肉粒,红着脸道:“嗯,不是什么大伤,我一会儿开些药。” 赵王爷疼得直吸气,许青涵暗暗定了定神,然后才温声问道:“别的地方呢?” 赵杀自然知道他言下之意,哪里肯就范,沉声道:“还是老样子,不必看了。” 屋里的药味已经散得七七八八,赵杀撑着桌子,想站起身,才走了两步,不知道被谁一绊,整个人倒在地上。 赵判官回头一看,那许青涵一身白衣,脸上秀雅无辜,想来不是他做的。 赵杀吸了口气,刚要站起来,就听见许大夫轻声说:“王爷身上有疾,找我来出诊,一切事务,自然是大夫做主。许某别的事情,都十分好说话,只有行医一事喜欢独断专行,王爷也是知道的。” 赵杀也听说阳间医术好的大夫,都有些怪癖,许青涵这点癖好,实在是十分平常,于是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 谁知许青涵变本加厉,右手压在赵杀腰上,迟迟不肯放他起身,又温声问了一遍:“还有哪里伤了?” 赵杀怒道:“你这是做什么,放手!” 许青涵语气仍是温和得很:“王爷还有哪里伤了?许某是大夫,问一问又如何。” 赵杀未曾想到他今日这般刨根问底,不由恼怒起来:“你心知肚明!”他本想动一动手,好叫他知道赵杀赵判官的厉害,可惜这副肉体凡胎忒煞无用,平常尚且连吃败仗,如今手脚无力,更不是这人的对手。 许青涵死死按着他,见赵杀紧紧皱着眉头,腰上被捏青了一片,竟是微微而笑:“我过去常常在山上采药,手劲练得有些大,王爷痛不痛?” 赵杀怒火攻心,咬着牙骂道:“舒服!” 许青涵垂着眼睫,隔着绸裤,在他后臀上又是一捏:“这里呢?” 赵杀气昏了头,也说:“舒服得很……” 许青涵听到这话,从脸上一直红到耳垂,那淡淡粉粉的鲜润颜色,更衬得他肤色莹白。那人低着头,含糊笑了一笑:“看来王爷病得不轻,寻常人怎么会觉得舒服呢?还是让我替王爷看一看吧。”说着,就微带羞涩,把赵杀那条绸裤脱了下来。 赵判官这才察觉有些失言,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护住要害,可面对着力大如牛的许大夫,再如何悍勇,还是败下阵来。 许大夫声音柔若春风,不住地说他穴口红肿,病得厉害,要好好治一治。 赵杀被大夫压在身下霸王硬上药,羞恼得抬不起头来,一时顾不上去计较别的事。 许青涵在赵杀穴口揉了许久,浑身都有些发烫,默念了两段《脉法》,才慢吞吞地往里探去,那甬道比过去还要暖热三分,裹得紧紧的,可惜才摸了几下,就发现里面被人灌了不少精水。 许大夫脸上的红晕霎时退了大半,他把手抽出来,王爷后穴中残留的精水还一小股一小股地顺着大腿往外流。 赵杀慌得头皮发麻,想缩紧后穴,已经太迟了。 许青涵从怀中摸出巾帕,用力擦了两遍手,仍是脸色发白。 赵王爷小声说了句:“我自己来就好。” 许青涵把白帕弃在地上,阴沉着脸色,半天才温声道:“我为王爷擦一擦,不然不好上药。” 说完,就端起木盆去院中打水,临出门前,目光幽幽沉沉扫了赵杀一眼,把香炉里的辟邪香又点燃了。 赵杀还以为逃过一劫,拎起裤子想避一避风头,没走几步,就闻到那淡淡清香,浑身力气再一次如泥牛入海。 许大夫很快便端着水走了回来,他把赵杀扶到竹床上,屁股冲着床外,拿了几块簇新的巾帕,饱蘸清水,用力擦洗了起来,从大腿一路擦到股间,连甬道里面也不放过。 赵杀动弹不得,身上最娇嫩的地方,被湿布擦来擦去,更是热痛难忍。 许青涵好不容易把赵杀擦洗干净,看了看那盆污水和几块脏帕,心里一阵恼火。 至于为了什么这般生气,却是想不明白。 赵杀见他坐在床沿,一个人生着闷气,脑袋里不知为何“轰”的一声,涌进些什么东西,居然开口哄了他一句:“别气了,我替你收拾。” 许青涵还是一声不发,哪怕把污水倒在院外,木盆劈做柴火,仍觉得五内俱焚,气了半盏茶的工夫,才道:“嗯,你倒远一些……” 又坐了片刻,许青涵终于振作精神,从一旁取出药膏,含着怨气替赵杀上完了药。直到发觉甬道里干干净净,敷着他配的药,可怜兮兮地夹紧了他的手指,嘴角才重新泛起笑意,柔声说:“我替王爷涂下面的药,王爷自己涂上面的。” 许大夫说着,牵着他的手,蘸了药盒里白如凝脂的药膏,又拽着他去摸胸口的肉粒。 赵杀也想拒绝,可惜刚一迟疑,许大夫就在他最受不得刺激的地方又按又揉。 他想着早早上完了药,就能早早告辞,咬牙权衡了半天,还是小心翼翼往乳粒上抹了抹。 他手上无力,胸口一碰就痛,上药上得极慢。谁知许青涵不胜羞涩似的死死盯着他,呼吸骤然炽热了许多,还伏在他身上,拿一样滚烫事物顶着他后庭。 赵判官僵了片刻,勉强笑道:“许大夫……” 许大夫微红着脸,柔声一笑:“王爷莫怕,那是在下的……药杵。深处的药涂得不匀,拿药杵搅一搅就好了。” 赵杀还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的人,没等他回过神来,许大夫的大药杵就红通通热乎乎地挤了进去。 红肿小穴被人捅得早早服了软,把许青涵的分身一路吞到尽处。 赵杀两只手还摸着自己胸口,后庭夹着那药杵,像是在做一场极荒诞的梦。 许青涵已经慢慢抽动起来,他竭力忍着声音,身上的淡淡香气越来越浓。 赵杀手脚无力,只能紧咬牙关,像死鱼一般躺在床上,好叫那人不至于太过得意。 两人悄无声息做了半晌,许青涵越动越慢,最后干脆停了下来。 赵杀还以为他大失兴致,心里暗叫侥幸,谁知回过头去一看,才发现许青涵眼中异彩灼灼,兴奋得在微微发抖,与赵杀目光对上,才声音喑哑道:“王爷这般不情不愿的样子,当真好看。” 赵杀慌得别过脸去,许青涵缓缓抽送了几下,看着赵杀一头长发黏在背肌上,忍不住又说:“王爷这般咬着手臂,翘着屁股的模样,也……” 赵杀只听到七八分,心里已经不是滋味,连手也不啃了,想到自己屁股被许青涵扶得高高的,上半身塌在床上,这般模样,确实太过不堪,便想转过身来。 许青涵看赵王爷动来动去,肉根被穴肉绞紧,个中销魂苦闷,平生还从未有过,断断续续地问:“想换个姿势?” 赵杀听了这话,急忙点头。许青涵眸光一暗,把泛着水光的分身慢吞吞地抽出来,在床边坐好了,然后才扶起赵杀,面对面地搂在怀中,勃发分身对准了赵杀后庭,在穴口蹭来蹭去。 赵杀满身热汗,连带着小小肉缝也一张一缩,不时露出里面鲜润的嫩肉来。 许青涵直等到两人下体有水丝相连,才把分身一口气捅了进去,赵判官哪里受得住这一下,倒在许青涵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许青涵看赵杀脑袋挨着自己肩膀,身上也是微微一颤,语调古怪地叹息道:“王爷……” 赵杀只觉得自己把事情越弄越糟,哪里肯应。 可许青涵就这样抱着,亲亲耳朵,摸摸腰,半天才抽送一下。赵杀虽看好他在床上不爱娇声乱叫这一项,也受不住这样慢条斯理的捅法,只好板起脸说:“快点吧,这般磨磨蹭蹭,要做到什么时候!” 许青涵柔声道:“我一直插着王爷,不好吗?” 赵杀浑身一凛,还没回过味来,就听见许大夫温声说:“我一直埋在王爷里面,不也挺好……倒是不急着泄出来。” 赵杀简直要被他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推他两把,叫他动快一些。可惜许青涵当真是不温不火,在里面埋上许久,才捅个一两下,这般小火炖汤,只怕做上一天一夜也射不出精。 赵杀苦苦撑了大半个时辰,下面穴肉急得火急火燎,一波一波地夹紧分身,药膏都化成水来。许青涵玉面薄红,眼中精光慑人,仍没有草草了事的打算。 好在两人赤膊上阵、短兵交接、战况胶着之际,赵杀身上的那点艾草药劲终于散了,手脚渐渐地又能动弹。赵杀想了半天,一咬牙,把许青涵推倒在床上,自己上上下下地动了两下。 许青涵脸上霎时红透了,低声喊:“王爷……” 赵杀打也打不过他,跑也跑不远,不得已想出这下下之策,闷声道:“别废话,快点做完了事。” 许青涵拿一只手挡在脸上,舒服得声音都在打战,半天才柔声应了:“嗯,既然是王爷的意思。” 赵杀松了一口气,正要动动腰胯,谁知许大夫双手已扶了上来,捧着他的后臀一阵乱送,自己还未缓过气来,那人就把手松开,叫肉根连根没入,还没受够那战栗滋味,许青涵又把他扶起来,把分身抽出去长长一截。 粗长肉具一会上下地捅,一会左右地搅,赵判官终于低低喘起来。 许青涵搂着他脖子,逼他弯下腰,另一只手在药盒里抹了伤药,在他胸口重新上了一回药,指腹之间时不时重重捻一下肉粒。 赵杀简直说不出话来,一路攀上情欲巅峰,如释重负地射出几道飞沫。 许青涵被他绞得紧紧的,淡红嘴唇忽然吻了过去,咬着赵杀的嘴唇,唇舌缠绵了好一会儿,才深深射进赵杀体内。赵杀如逢大赦,颤抖着被灌了一肚。 许大夫等了一会儿,见分身又硬了起来,于是红着脸道:“这一回还是听我的,慢一些做,王爷也不要太急了。” 第六章 赵杀被他折腾去了半条命,天光放亮的时候,许青涵才恢复本性,打了清水,替赵杀擦洗更衣,重新上了药,又捶背捏肩,忙了好一会儿,赵杀总算缓过气来。 许青涵看他目光涣散,仿佛受了天大的打击,特意挑好听的话哄他:“赵王爷昨日一夜射了七回,当真气概非凡。” 赵杀双腿至今还合不拢,听到这句话,反倒更加伤心落魄。 许青涵柔声细语地哄了他半天,眸光沉沉,把心里话一并问了出来:“说到侍奉王爷,我和阿情谁好一些?” 赵杀张了张嘴,面如土色。 许大夫想到赵杀大概是脸皮太薄,微微一笑,便饶过了他:“王爷是堂堂伟男子,不一定非要花银两,也有身边人肯……” 许青涵说到这里,白玉一般的脸上又泛起一抹淡淡红晕,更露骨的话,却不好意思说了。 赵杀吓得打了一个寒战,直说:“我得走了。” 许大夫以为他未曾听清,慌忙拉着他,目光灼灼地说:“王爷——” 许青涵垂下眸光,手指在赵杀掌心里狠狠抠了一下,赵杀又是一个战栗,匆匆爬下床,心有余悸地往外挪了几步。 许大夫过去二十来年,都活得清贫寡欲,唯独这几天替王爷诊疾,一颗心方寸大乱,喜怒忧愁都按捺不住,只有捅过赵杀才稍稍好受一些。 他见赵杀这般如避蛇蝎,脸上有些黯然,低低笑了笑:“我知道,阿情比我好看多了。” 赵杀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只觉阮情固然生得极美,许青涵那张脸也是世间少有。没等赵杀分出高下,就听见许青涵柔声道:“可阿情毕竟年纪还小,又不知节制,每回都弄伤王爷,不像许某与王爷年岁相当。” 赵杀面容僵硬,勉强挤出一句:“咳,你过去明明说的是,阮情年纪太小,让我多多节制。” 许大夫脸上微红,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自我进府以来,王爷对我就多有轻佻之举,我过去一心想着悬壶济世,真是不解风情……” 赵杀怒喝道:“你分明说的是只想悬壶济世,无意为虎作伥!当真信口雌黄!” 许青涵微微羞恼起来:“我没有说。” 赵判官沉声道:“这月初七,你来看诊的时候……” 许大夫还嘴硬得很:“没有。” 赵杀哪里敢惹他,只好说:“没有就没有吧。” 他扶着墙,脚下一瘸一拐,好不容易摸到门框,忽然听到许青涵吞吞吐吐地说:“许某并非圣贤。” 赵杀听到这句话,不由回过头去,许青涵仿佛是难以启齿,微红着脸道:“王爷这般盛情,我实在做不到、坐怀不乱……” 他说着,声音渐低,不胜羞涩似的垂着头:“王爷花了重金,包下阿情做那等事,又特意找我来看病……经过这些日子,王爷对许某的情意,我已经懂了。” 赵杀看他越说越不像话,硬着头皮问:“什么情意?” 许大夫目光流转,似怨似嗔地望了他一眼:“我知道王爷心中有我,只怪我迟迟不肯就范,王爷才找了阿情,又想出这样的方法来激我。” 赵杀慢慢回过神来,勃然大怒道:“胡说!” 许青涵羞涩一笑:“我一直奇怪,王爷为什么迟迟不杀我,直到昨日,看到王爷做的那般明显……昨夜的事,确实有趣,不但王爷喜欢,我也有些沉溺其中。” 他说到这里,语气渐渐有些凝重,闷闷不乐地说:“王爷这样做,虽然叫我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但再和阿情来往,却是不许了。” 赵杀被他气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半天才道:“简直是一派胡言!” 许大夫哪里肯信他:“王爷要是不喜欢,为什么舍不得杀我? 赵杀在他面前早就颜面无存,趁着一时意气,咬着牙说:“我是……生来欠了你的债!” 许青涵双颊微红,极轻地问了一句:“总不会是情债吧?” 许大夫这句话问得正中要害,赵杀一腔火气顿成飞灰,好不容易支支吾吾了几句,摆脱许大夫出门,许青涵还一路跟了出来,硬说王爷身体欠佳,晚上还来替他诊治。 赵杀惊惧之下,如有神助,一路小跑回去,躺在自己的豪奢大床上,每一根骨头都在咯吱作响。他在床上趴了一阵,忽然想到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自己堂堂判官,让多少凶神恶鬼吓破了胆,就算这一时半会儿斗不过一两个凡人,一旦喊上几十个帮手助阵,还怕他们不成? 赵判官想到此处,赶紧叫来仆妇,一口气请了二十六名大夫,十二名夫子。入夜后许青涵再来,就见到满屋的大夫,个个名声在外,老态龙钟,有的悬丝诊脉,有的颤巍巍提笔开药。 许大夫被挤在最外面,好不容易轮到他问诊,他已经脸色发青,低声道:“我想替王爷单独看看。” 剩下的二十来名大夫都不肯依,先是嫌弃许青涵的资历岁数,又数落他的严谨精神,硬说赵王爷身体如此尊贵,非得刘大夫、李大夫在场,其余人从旁协助,来个专家会诊不可。 许青涵脸上难免有些神伤,声音倒是极温柔,轻轻地说:“许某自小习医,也有些心得,算得一名专家了。” 周围人声嘈杂,把他声音彻底盖过。 赵杀靠在软椅上,被一群大夫围着嘘寒问暖,从人缝里瞥到最外头的许青涵,满腹怨气一扫而空,忍不住朝他扬眉而笑。 他本来就生得十分英俊威严,这一笑,简直是神采飞扬。 许青涵连挤都挤不进去,远远看见赵杀得意扬扬的模样,一颗心怦怦乱跳,过了好一会儿,才变得失魂落魄。 赵判官看一眼许青涵,看一眼身旁年过花甲的老大夫,心里踏实极了,自己正当壮年,大夫们却是垂垂老矣,就算动起手来,一个人对上二十个,也是胜券在握。何况这些大夫都极有医德,连把脉都要隔着丝线,日后在地府相见,定要记他们一记大功,配一世良缘。 之后接连几日,许青涵登门的时候,都能见到这群大夫。 赵王爷身体痊愈得极快,精神更是健旺,倒是人群外的许大夫在,身形竟是有些消瘦,腰身不盈一握,又多了几分无辜可怜。 到了第五日,许青涵排了两个时辰的队,好不容易轮到他坐到桌边,替赵杀号一号脉。 他也不号脉,也不问疾,只愣愣打量了赵杀许久,柔声笑问:“王爷是不是用不着我了?” 许大夫这一语双关,搅得赵杀心里焦躁莫名,没来由地一阵难过。 许青涵说完就站起身,朝赵杀柔柔一笑,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深深一拜便走了。 赵杀这才想起还债的事情,不知刚才那一捧眼泪,三生树下要平添多少情债。 赵判官惊吓悔恨之下,也顾不着自保了,把二十来名大夫都劝了回去,自己静静筹划了半天,决心要在城郊买一块空地,建一间大医馆,圈上五亩地做药园,把这群大夫都请到馆中坐诊,一拨看内伤,一拨看外伤,其余的划去药房,届时连人带医馆,统统送给许青涵打理,随他减免医药钱。 他叫来小厮,把这番盘算细细交代下去,说完后一抬手,陡然发现手背上连开了几日的白桃花,已经变作了红色。 赵杀想到阮情,面上三分惧色,却有七分神伤。 好在他做了二十年的判官,世事见过太多,这一世是这人的情人,下一世又成了他人的良配。阿情另有心上人,也在意料之中。 他想到交代给阮情的功课,长叹了一口气,还是在怀里揣了许多珠宝,叫上那十二名夫子,浩浩荡荡地往阮情屋里去了。 等他进了屋,阮情还趴在桌上,对着那些题目,数着指头在算数。 赵杀深深地看了好一会儿,把他模样都记在心里,这才惊醒过来,招呼几位名师上前,替阮情去批改做好的功课。 等人尽数拥了上去,赵杀才找了张交椅坐下。 谁知没过一会儿,名师们都退了回来,直说考题太过古怪,让赵杀另请高明。 赵杀只好一个人走过去,仔细看了看自己出的题目,头一道写的便是:地府辟地八千顷,掘血池地狱。若要将空池中注满新血,需二千四百年,若要将污血排尽,需三千年。若有朝一日,阎王号令大小鬼卒往池中注血,又耗费五百年排空血池,问注血时日? 这一道题目,委实简单得很,内容也稀松平常。 连阮情算了半天,也有了眉目,娇声问他:“王爷,是四百年吗?“ 赵杀连连点头,又去看下一道,讲的是白无常从阴曹地府起程,拿一双铁钩,到三千里外去勾人性命,走了一炷香的工夫,黑无常才骤然发现白兄拿错了名册,为免人命冤案,急急忙忙架鬼辇去追。 其后又详细说了那白无常日行七百里,黑无常乘辇,日行一千四百里云云,单问何时能追上。 阮情咬着手指数了半天,实在算不明白,只好拿一双眼睛水气氤氲地望着赵杀。 赵杀被他看得脸上发烫,勉强装出威严模样,陪着他一道一道把题目都解了出来。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不到两个时辰,阮情把珠算、心算的诀窍都记住了七八分。 赵杀宽慰得很,越发把一身本事倾囊而授。他在地府每日里算人阴德几何,孽债几许,加加减减,算了二十年,自然比那黄冈私塾的名师还要学问渊博。 待到暮色四合,赵杀说得口干舌燥,阮情脸上也露了疲色。 赵杀不敢多留,布置好功课,准备溜之大吉的时候,阮情忽然揉揉眼睛,跟着站起来,直说:“王爷今天不做正事吗?” 赵杀被他吓得脸色发青,勉强定了定神道:“刚才做的就是正事。” 阮情全然醒了,背着手,脚尖在地上磨来磨去,小声说:“才不是呢,正事应该是……” 他说着,美目偷偷瞥了一眼赵杀,大着胆子扑过去,压住赵杀把衣襟往左右一扒,赵杀怀里噼里啪啦掉出一堆金银珠宝。 阮情看得眼睛都直了,红唇发颤,喜不自禁地说:“王爷带了这么多,要做多少回才够?” 赵杀听他这么一说,不但一张俊脸憋得铁青,额角还渗出了几滴冷汗,拂袖想走,阮情从背后把他搂得死死的,一张小脸紧紧贴在赵杀背上。 他今日自第一眼看到赵杀起,胯间就蠢蠢欲动,幸亏赵杀一堂课上得别开生面,这才勉强按捺住。 地上少说也有十回的嫖资,要是真连做十回,岂不是要死在王爷身上? 阮情算一阵地上的金银,想一阵赵杀床上的情态,身上滚烫如火,激动得娇喘吁吁:“阿情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哄得王爷快活。”说着便想赴死。 可赵杀连吃了几回闷亏,也渐渐摸出了应对之策,被阮情踮着脚乱亲了一通,就趁着喘气的空子急道:“你、你长得极美──” 阮情身体一僵,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赵杀浑身僵硬,勉强道:“人又美,又聪明……” 阮情如受雷击,一颗心狂跳,等魂魄归位的时候,整个人都激动得微微发抖,脸上通红如火,眼睛里却是万种风情,整个人软在赵杀身上,结结巴巴地说:“王爷,我还有件红衣服,绣着金线,穿上更美,更好看!” 赵杀差点忘了下一句,幸亏他心志坚毅,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嗯,你这般好看,百两黄金卖个一年,实在是吃了大亏。” 阮情还不明所以,只觉得这句话说到了自己心坎上,一时间点头如捣蒜。 赵判官见他上钩,红着脸道:“我听说名动天下的……咳咳,看上一眼就要百两黄金,容貌还不如你。你还是多收些银子,不要折了自己的身价。” 阮情被他哄得飘飘然,若是有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去,傻傻娇笑道:“王爷。” 赵杀往地上一扫,目光闪躲道:“是真的!这点财物,根本不值一提。” 阮情从未被人这样夸过,双颊通红,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又是伯牙遇知音的惺惺相惜之情,又是浑身血脉贲张不知名的悸动。 那头赵杀铺垫了一长串,终于切入正题:“你方才搂了搂我,已经值这个价了,再搂下去,就有些吃亏。” 阮情被他这么一说,迷迷糊糊地察觉有些不妥,但是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 赵杀强笑了几声:“像你这般好看的人……” 阮情被他夸得晕陶陶的,也觉得确实要提高些身价,矜持一些,千金仅换一笑。 然而搂着赵杀,闻着那人身上的阳刚气息,又变得无论如何舍不得松手,下身更是勃发如铁,想着挤进这人湿热紧窄之处。 赵杀不比阮情天生神力,在这生死关头,只得不停重复那些话,翻来覆去地夸他好看。 阮情早就情动,被赵杀几句话堵在那里,憋得半死不活,不停拿下身在赵杀身上蹭来蹭去,眼角都难受得湿了,忍不住说:“熟、熟客,听说……可以便宜一些。” 赵杀哪里肯认,把无规矩不成方圆都搬了出来。 阮情绞尽脑汁,想找一个借口,好亲他一亲,抱他一抱,再把赵王爷往床上带。赵杀却一直攥着那句话,当作是免死金牌:“阿、阿情,你生得这般美……” 阮情难受得昏了头,忍不住抛开所有,搂着赵杀脖子,就想亲上去。 赵杀看见他下面可怜兮兮地隆起一个帐篷,万分难过的样子,也有一瞬间心软,可想起阮情欢天喜地地收自己的银子,还满口说要找一个免嫖资的心上人,又硬起心肠,往后面退了半步,低声说:“阿情,我听说有些红牌……只亲意中人,你也留着吧。” 阮情抱了个空,眼眶急得发红,跟着往前迈了半步,伸长了手,好不容易把赵杀重新搂住,赵判官又开始夸他美貌如花。 阮情急得汗湿重衣,分身在赵杀小腹磨来磨去,时不时颤一下,把鲜红嘴唇都咬出一圈牙印,赵杀还是不肯就范。 他每往前面凑一分,赵杀就往后仰半寸,阮情被他撩拨到极致,却求而不能,带着哭腔说:“我就亲一下,不会有人知道的!” 赵判官看着阮情满脸情动之色,也是一阵心猿意马,惦记着自己是前生债,阿情有今生缘,才慢慢摇了摇头。 阮情身形一僵,赵杀趁这个空档,连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门边。 他见阮情红着眼眶,脸上情欲如火,也想伸手摸摸阮情的后脑,温声安抚几句,只是心一软,后庭就要吃苦,大夫就要上门。 赵杀这样一想,种种柔情蜜意尽去,正要落荒而逃,阮情在背后哀哀叫了句:“王爷!” 赵杀随意挥了挥手,脚下不停,转眼间已迈出四五步。 地上还堆着许多珠宝,光华流转,在阮情眼里,却一件一件变得黯淡无光。 他泪盈于睫,又叫了赵杀一句:“王爷……呜呜……” 不到片刻,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赵杀已经走出老远,听见哭声,只好停下来,负着手,勉强道:“别哭。” 阮情哭得整个人直打晃,泪水一串一串地砸在地上,心中只想王爷跟过去一样,先嫖了人,然后再给赏,今日这般慷慨,反而叫他十分难过。 第七章 赵杀手足无措之下,怒喝了一声:“男子汉大丈夫,这般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阮情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赵杀,仿佛被负心人伤透了心。 赵杀简直是焦头烂额,见阮情哭得站都站不稳了,迟疑地走回去,伸手在他腰上一扶。 阮情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两只手把赵杀推开,苍白小脸上全是水痕。 赵判官低声道:“你哭什么,别哭。” 阮情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赵杀替他擦了几下,手背也被沾得湿淋淋的,尴尬劝道:“别哭,听话。” 阮情脑袋里灵光一闪,终于想清其中一件伤心事,红着眼睛,抽抽噎噎地说:“你、你不肯亲我……” 赵杀赶紧板起脸来:“胡闹!”话刚出口,见阮情又要落泪,慌得低下头,在他嘴上飞快地落下一吻,骂道,“好了吧。” 阮情的眼泪霎时停了。 赵杀只觉得颜面扫地,连耳根都在发烫。 阮情倒是木愣愣的,魂魄都飘在半空,一个劲地拿小指摩挲他自己的嘴唇。 赵判官连咳几声,使劲挤出一丝威严,沉声唤道:“阿情?” 阮情慢吞吞地回过神来,看着赵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罩上了雾蒙蒙的一层水雾,娇声道:“王爷不肯抱我……” 赵杀牙根发痒,暗道你想的抱法,和别人的抱法不大一样。虽然如此,仍是双手使劲,把阮情打横抱起来,往床边走去。 阮情身形还未长成,赵杀这几步路走下来,并不算十分吃力,只是暗暗奇怪阮情浑身没二两肉,那身力气是如何使出来的。 阮情彻底呆住了,双颊酡红,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杀。 赵判官却是目不斜视,把他一路抱到床上,除了鞋袜,抖开被褥,掖好被角,这才说:“抱也抱过了,你学了一天,早些休息。” 阮情心里极是欢喜,可人心向来不足,高兴了片刻,就开始责怪自己方才为何要说得那般文雅,连忙扯着赵杀解释:“我说的是嫖……” 赵杀拿手在他嘴上轻轻一掩,冷着脸训道:“听话。” 阮情不知为何,十分吃他这一套,静静躺在床上,红着脸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再亲一下。” 赵杀那张刚毅俊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神色,见阮情一脸泫然欲泣,终于俯下身。 阮情立刻生龙活虎地伸长了手,牢牢搂着赵杀的脖子,一口咬了上去。两人嘴唇刚一相贴,阮情就打了个寒战,连眸光都恍惚起来,仿佛等了许多年,突然称心如意,不由得拼命抱着赵杀又舔又啃,鲜红小舌朝赵杀口里搜刮。 他哭得太久,此时一面亲,一面打着嗝,直到喘不过气时才堪堪分开。 赵杀用手背遮着嘴,脸上也有些充血,等镇定下来,又低声劝了他几句:“阿情,你年纪太小,许多事上,我不忍怪你。只是好男儿当一身血气,志在四方,我留的功课,你要好好学,以后自食其力,闯出一番作为来。” 他这番话,阮情虽然听不太懂,但还是依言记住了。 赵杀这才重新出了门,外头不知何时下起小雨来,细雨霏霏,洗得天地湛然如碧。赵杀冒雨跨过院墙,发现墙外立着一个人,不知道在那里枯站了多久,肩上全是细密雨珠。 他走过去一看,才认出是许青涵。 赵杀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说:“我好得很。” 许青涵像是着了凉,脸色苍白,衬得那双眼睛幽深如寒潭,直愣愣地盯着赵杀的嘴唇。 赵判官往嘴上一摸,登时疼得抽了一口凉气,指尖上沾着淡淡的血迹,怕是被阮情咬破了皮。 赵杀吓得后退了半步,板着脸说:“一点小伤,用不着上药。” 许青涵静静看了他半刻,才柔声道:“许某没有卑贱到这种程度。” 说着,便在小雨中一步一步走远了。 赵杀被他那句话弄得耿耿于怀,一连几天无心做事。 偶尔叫大夫来,人群里也不见许大夫的踪影。 赵杀左等右等,好不容易盼到手背上有了白桃花,忙马不停蹄去了许青涵的药园。 这几日正赶上梅雨时节,狂风暴雨下个没停,芳菲春色被浇得七零八落,赵杀打着伞过去,一进院门,就看到许青涵白衣出尘,站在院里淋雨。 赵杀吓了一大跳,跑过去一看,发现许青涵上上下下已经淋得湿透,浑身都渗着一股寒气。 赵杀赶紧把伞往他头顶送了送,嘴里叫道:“许大夫?” 许青涵一动不动,等赵杀连喊几声,这才转过身,往屋里走去。 赵杀只顾着替他挡雨,肩头也湿了一片,见状跟了上去,沉声道:“许大夫,你这是做什么?” 许青涵一路走到檐下,被赵杀拉住手腕,总算回过头来,朝他疏离地笑了一笑:“居然是赵王爷来了,真是稀客。”话音刚落,就把手慢慢抽了回去。 赵杀右眼直跳,恨不得回到三生树下,看看自己又添了几斤情债,半天才道:“我来看看你。” 许青涵轻声道:“我在园里照料药草,也好得很,不劳王爷费心。” 他学的是赵判官几天前的口气,赵杀虽然记得许青涵刚才就踩在一株药苗上出神,药圃里杂草丛生,却不敢戳穿他,怔了怔,才沉下脸道:“这叫好?真是胡闹!” 许大夫目光幽幽地望着赵杀,神色黯然:“有些事压在心里,简直喘不过气来,淋着雨才好受一些。王爷见过我这样的怪人吗?” 赵杀在孽镜台前坐了二十年,志趣再离奇的鬼也见过,像许大夫这样,动不动在下雨天淋得一身浇湿、哭着闹着追赶马车的男鬼,实在是比比皆是。 想到那些鬼统统是十六七岁、未及加冠的年纪,许大夫却足足要大上一轮,赵杀神情尴尬,咳了几声,才道:“大概是你、十分难过的缘故。” 许青涵听到这话,却微微点了点头,语气中多了几分自嘲:“我这几日天天淋雨,想见识见识得病的滋味,老天却连这点心愿也不叫我如愿。” 他这般症状的鬼,赵杀也见过不少,比喜欢淋雨的还要年少,都是些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赵杀犹豫半天,才试探着说:“你一身的水,先换身衣服吧。” 许青涵低声笑问:“这世上谁会在乎我的死活?” 赵杀几乎要报上自己的大名,但此事关乎颜面,想了半天,也只是含糊劝道:“总归有那么几个人。” 许青涵连背都佝偻了几分,倚着门,满天风雨迎面而来,映得他一双眼睛里也是凄风苦雨,空洞迷蒙。 赵杀看得于心不忍,把伞一丢,挡在许大夫面前,一身华服被泼得湿淋淋黏在背上,一顿好说歹说:“我们先进屋里,换身衣服,好好说话。” 许青涵抿着嘴唇,侧过脸去,始终不肯看他。 赵杀把昔日一敲惊堂木,万鬼震慑的魄力都祭了出来,沉声喝道:“胡闹!” 许大夫吓了一跳,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几丝细雨恰好打在他莹白剔透的脸颊上,赵判官还以为惹哭了他,气势一泻千里,憋得俊脸通红,才把两只手狠狠撑在墙上:“本王问你话呢!” 许青涵被他禁锢在两手之间,脸皮飞快地泛起一抹红晕。只是这点血色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久,许大夫又开始满脸落寞,摆出不搭理人的模样,轻声道:“王爷请回吧。” 赵判官忍不住说:“你这人、当真冥顽不灵!” 许青涵十指深深掐进掌心,低低地说:“王爷对阿情真是温柔体贴,一个劲地夸他漂亮、聪明……我却是冥顽不灵。” 赵杀听他说得这般黯然神伤,心口跟着泛起一阵凉意,懊恼道:“许大夫──青、青涵!” 许大夫把赵杀猛地推出四五步远,就想进屋掩门。 赵杀身为鬼判,最爱结交的就是许青涵这样清雅无辜的圣人,每回看到许大夫,三魂七魄都欢喜得敲锣打鼓,方才那几句狠话,本来就说得勉强,等看清许青涵是何等的伤心憔悴,脑袋里顿时“嗡”的一声,什么也顾不得了,不由自主地去牵许青涵。 许大夫正在气头上,一身的肃杀寒气,赵杀牵他一次,他就甩开一回。 赵杀被他连着甩开几次,臂膀都酸了,咬着牙,低声下气地说:“我不碰你就是。” 许青涵冷着脸回过头来,恰好看到暴雨寒风斜飞入户,把赵杀淋透了,威严蟒袍紧紧贴在身上,衬得他宽肩窄腰,男色可餐。 许大夫才看一眼,就有些失神,等到多看几眼,连态度都缓和了不少。 只可惜赵杀吃一堑长一智,当真没有再去牵他,闷声说:“衣服不换便不换吧,我这回来,是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许大夫看着自己的手发呆,恨不得重来一次,适才只做做样子,人失落之下,连赵杀说话都只听了个七八分。 赵杀把地上的伞拾起来,率先走到檐外,看许青涵还站着不动,只好说:“走吧,我保证不碰你。” 许青涵脚下一软,差点摔了一跤。 赵杀本来要扶,怕许青涵心生厌恶,又把手缩了回去。 这下许大夫更是眼睛发红,一个劲地盯着赵杀看。赵王爷始终和他隔了三拳的距离,远远地替他撑伞,自顾自地招呼仆从去套车备马,将许青涵送到马车上,自己这才抖抖身上的水珠,慢慢坐进车里。 赵王府财大气粗,马车里也装饰得富丽堂皇,铺着大红厚毯,当中小案上摆着瓜果蜜饯,偏偏许大夫如坐针毡,时不时抬起头来,看一眼赵杀。 赵判官浑然未觉,在前面撩开车帘指路,时不时用手指把湿透的额发往后捋去,许大夫看得心怦怦乱跳,见车抖动得厉害,瞅准时机,往赵杀身上一倒。 赵杀连忙朝里面挪了挪,坐到角落,人愧疚道:“这里位置不大,委屈你了,我尽量坐远些。” 许青涵脸色惨白,眼睛里雾气蒙蒙,直愣愣地坐了一会儿,从碟里拈起一颗葡萄送到嘴里,连葡萄都是酸的。 马车颠簸了一阵就停了下来,赵杀撑开伞来,招呼许大夫下车。 眼前是一间刚刚竣工的医馆,灰墙青瓦,门匾未题,推门进去,院里空无一人。 赵杀领着许青涵逛了几圈,自己也颇为满意。论环境,院外种了不少青竹,后院还另辟石亭水池;论水准,药房药柜里药材齐全,各种刀针火罐单挑最好的配备。如泼雨势中,偌大医馆巍巍而立,不枉他白日叫工匠赶工,半夜让小鬼砌墙了。 许大夫本来看得出神,暗暗猜测是哪位大夫这般有福气,直到两人行到堂屋,看到二十来幅名医画像,都是平日围在赵杀身边的那些大夫,当中那幅馆主画像清雅出尘,不是自己又是哪位。 赵杀本以为许青涵定然高兴,有些矜持地一摆手:“这医馆送你。”可回过头来一看,却发现许大夫满脸悲恸之色,人也摇摇晃晃。 他吓了一大跳,愕然问:“许大夫,你怎么了?” 许青涵扶着一张交椅的把手,慢慢瘫坐下来,半天才问:“王爷心意已决了?” 赵杀沉声道:“那是自然,就等你给医馆题个名字,好找些人来舞龙舞狮,放鞭炮,热热闹闹地开张。” 许大夫颤声笑道:“王爷……好大的手笔。” 赵判官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事在伤心难过,绞尽脑汁地宽慰道:“虽然是我掏的钱,但什么事都是由你做主,要是遇上庸医,尽可以去换,爱免去谁的药钱,就免去谁的药钱。” 他这样温和地劝了一阵,许青涵却像是更伤心了。 赵杀束手无策,正想问问他今日雨势这般大,是想住在馆里,还是随他回王府,就听见许大夫低声道:“我跟王爷讲一个故事,请王爷替我参谋参谋吧。” 赵杀一头雾水地应了,许青涵出了一阵神,然后才道:“我同乡中有一位赵姓富商,喜欢的是一位女大夫,可惜流水无情,思慕了几年仍是没有结果,便找了一名风尘女子回家,想要激一激心上人。谁知相处之间,渐渐发现风尘女子有千般好处,原来世事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赵杀虽然觉得有些耳熟,不过还是尽心尽力地劝道:“正是如此。” 许青涵闻言又是轻轻一颤,嘴唇发白道:“到了这个地步,那名大夫才察觉自己动了心,以为两心如一,强行……强行与富商欢好。谁知富商不但不肯回心转意,还买下一处医馆,拿来做分手钱。” 赵杀摇了摇头,感慨良多地叹了一句:“也是一位可怜人啊。” 许大夫颤声一笑,只问:“王爷以为,此事当如何是好?” 赵杀仔细想了一想才说:“不如效仿娥皇女英,都收入房中,一双两好。” 许大夫急得面红耳赤,猛地站起,大声道:“那怎么成!” 赵杀不明所以,眼睁睁看着许大夫眼角闪过一点泪痕,慢吞吞往堂外走去,只道:“王爷回去吧,我再去淋一淋雨。” 赵杀赶紧去拦他,许青涵这一回倒是见好就收,随赵判官抱了个满怀。 赵杀单手箍着他的腰,劝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冒犯了,急忙分辩道:“许大夫,我都是无心之举,只要你冷静下来,我就把手松开。” 许青涵抬头看看檐外,虽有狂风暴雨,哪里及得上赵杀怀里舒服,竟怔怔道:“王爷松手吧,不必管我的死活……” 赵判官吓得又搂紧了几分,语气愈发懊恼:“也对,你这样清高淡泊的圣人,送车送房实在是辱没了你。” 徐大夫再如何心灰意冷,也被他抱得死灰复燃起来,试探着问:“王爷把医馆给我,不是让我搬出王府?” 赵杀喃喃道:“那是当然,你说想悬壶济世,我才……” 许青涵总算明白过来赵王爷是在投他所好,一颗心从谷底骤然升到云霄,人简直回不过神。 只是他这样魂不守舍地一站,檐外大雨又淅淅沥沥、惹人愁思,落在赵杀眼里,不免有些不是滋味。 许大夫与他身高相差仿佛,腰却这样瘦,一定吃了不少苦。 许大夫一双眼睛空空洞洞,定然伤透了心。 许大夫还喜欢淋雨,只怕是气出了疯症。 赵判官越想越是后怕,把这些天的事情从头到尾理了一遍,想到许大夫几回情绪大变,都是和上不成药有关,忍不住问:“你这般生气,是因为上药的缘故吗?” 许青涵仍在大喜过望,闻言微微一愣。 赵杀见他一副被人戳中了痛处的模样,心里顿时十分笃定。之前找了二十来位大夫看病,许大夫就常常强颜欢笑,后来嘴唇破了皮,许大夫上不成药,连眼眶都红了。 想来他是把治病救人看作是头等大事,这般仁心仁术,当真是令人动容。 赵杀想了半天,长长叹了口气,松开许大夫,坐到一张交椅上,拿指头摸了摸嘴唇,只道:“我让你上就是了。” 第八章 嘴上那处小伤虽然早就好了,可如果能哄得许青涵冰释前嫌,多上一层药也无妨。 许青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轻声问了句:“王爷……方才说了什么?” 赵杀沉声道:“之前是我一念之差,现在已经想明白了,你、你高兴就好。”他说完这句,连自己都听得暗暗点头。只要能让许青涵高兴,自己定然能还清许多情债,到时候脚踏祥云,到天庭任职,与大罗金仙论交,赴蟠桃宴会,当真是很长很好的一生。 许青涵发现自己并非耳误,更是心花怒放,有些笨拙地去解外袍,脱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红着脸问:“王爷,和阿情比起来,我是不是十分古板无趣?” 赵杀看到他脸色红润许多,也肯听人劝告,换掉湿透的衣服,心里十分宽慰,没等他开口,许大夫便断然道:“阿情虽然年轻,床上功夫也比我精湛,但我并不要王爷的银两,就要王爷一颗心。王爷只选我一个人,不好吗?” 赵杀听他答非所问,脑袋里突然有些明白过来,急道:“等等!” 许大夫已经把他绸裤往下一拉,五指一抓。 赵杀命根被制,脸色铁青,迟疑问道:“不是在说上药的事吗?” 许青涵似乎也想到许多上药的趣事,柔声笑道:“王爷别急啊。”他说着,脸上又露出十分羞涩的神情,俯下身在赵杀命根上轻轻一亲,又犹豫着舔了一下。 赵杀几乎要跳了起来,连忙去推他的脑袋。许青涵原本动作还十分轻柔,被赵杀这样嫌弃,眉头微皱,脸色也沉了下来,力气顿时大了几分。 赵判官被他按得动弹不得,只好小声说:“用不着……这样。” 许大夫声音极轻:“他做的比我好?” 赵杀被他语气吓得心惊胆战,一时忘了坦诚阮情还未做到这种地步。 许青涵只当他默认,轻哼了一句,才低头舔了起来。 赵杀大好儿郎,分身充血后,虽然比不过两位债主天赋异禀,也是根身饱满,分量十足。许大夫却不想让他彻底快活,含在嘴里不到片刻便吐了出来,拿舌头沿肉棍缓缓舔过。 赵杀脑袋里很快就成了一团糨糊。 伏在他小腹的人生得秀雅文弱,此时白玉一般的脸颊贴着暗红肉根,直叫赵判官看得大腿绷紧,尾椎发麻,虽然是十分刺激,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害怕。 许青涵才舔了两三下,见赵王爷已然摆出一副面红耳赤、肾虚早泄的神色,心里渐渐有些暖意,柔声问:“是我好一些吗?” 赵杀向来不通风月,不谙调情,听到此处,也不过是一个劲地喘着粗气,勉强答道:“用不着这样……” 许青涵眼底闪过一丝黯然,过了片刻,才默默将肉根吞到尽处,赵杀浑身巨颤,连耳根都变得通红。 许大夫一面替他品箫,一面拿指腹在赵杀会阴穴上重重一按。 赵判官脸上瞬间有些失神,下面虽然吃痛,但更多的还是酸胀。 许青涵在那一处穴位上越按越重,最后指腹使力,深深陷在肉里,赵杀死死握着两边扶手,闭着眼睛,不过几下,就丢盔卸甲,交代在许青涵嘴中。 赵杀泄了半天,还瘫坐在椅子上,魂儿飘在半空。 原来世上还有这般快活的事…… 难怪世人要贪图享乐,娶许多娇妻美妾…… 许大夫被呛得咳了几声,寻了条巾帕,低着头把嘴里的白浊吐出来,脸上犹自出神,低声道:“这里是任脉、督脉、冲脉交汇之处,听说手法得当,确实会十分舒服。” 赵杀仍是大受震惊,脑袋里嗡嗡作响。 许青涵见他不答,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赵杀衣袍半解,俊脸通红地软在椅上。 许大夫看了几眼,便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脑海中浮想联翩,半晌过后,就决心遵从其中一幕,取过桌上包扎用的麻布,把赵杀两腿一边一条,绑在交椅的扶手上。 赵判官头枕着椅背,慢慢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门户大开,后面还夹着许青涵两根手指,登时怒道:“许大夫,你这是做什么,快把本官放开!” 许青涵吃了十几天的陈年老醋,又做了大半天的前戏,此时恨不得把赵杀弄得眼角微湿,连腿都合不拢,闻言更是眸光沉沉,笑意柔柔,借着药膏,往赵杀后庭又多塞了一个指头。 等三根指头在热窄甬道中进进出出,把药膏彻底抹开,许青涵扶着粗长分身,就想大快朵颐。 赵杀气势不由去了七分,目光也躲闪起来,闷声道:“你、你好大的胆子。” 许青涵这一回倒是极好说话,果真不再深入,浅浅抽送了几下,便开始往外拔出。 赵杀脸上涨得通红,甬道里不知道被抹了什么古怪玩意,没被填满的地方一收一缩,热痒难耐,发觉许大夫要走,穴口还死死箍紧,殷殷地想要留客。 许青涵毫不恋战,把巨物拔出来,抵在入口处,轻轻喘了口气才问:“王爷真不要我?” 赵杀难受得浑身绷紧,生怕自己闷哼出声。 许大夫柔声道:“王爷如果想要我,就把腿张开一些,可好?” 赵杀被他绑着两条腿,瘫在椅上,衬得人肩宽腰窄,腹肌块块分明。骤然听到许青涵这么一问,气得脑袋里一片空白。 许大夫仔细看了看赵杀两腿大张的模样,羞涩笑了一笑:“王爷……” 话音未落,就把那根巨物重新捅了进去。 赵判官眼睛闭得死死的,汗水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滑下。 许青涵见他这样狼狈,白皙脸庞上反而透出一层薄薄的粉色,分身在紧致肉壁中费力抽插了一阵,忽然多愁善感起来:“我不是一名好大夫。” 他这般大彻大悟,倒是大出赵杀意料之外。 许大夫连动作也变得不痛不痒,忧心忡忡地说:“我一到侍奉王爷的时候,看到王爷好整以暇,我就万分难受,要是王爷难受,我心里就极快活。” 他这般坦诚,叫赵杀慌得连打了几个寒战,连眼睛也战战兢兢地睁开一条缝来。 许青涵脸上仍是温柔如春风,轻轻叹道:“我立誓要治病救人,却生出这种念头,有违医者仁心。” 赵杀好不容易硬起头皮,威严喝道:“你现在悬崖勒马,还为时未晚。” 许大夫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循着九浅一深的章法,分身越捅越轻,把赵杀挑得情动,又开始一下一下隔靴搔痒。 赵杀脸色忽青忽红,额角热汗涔涔,渐渐忍不住抬一抬腰,自己把后庭送上去。 许青涵眸光一动,温声道:“像这样,我就极快活。”说完,终于用力捅了一次。 那粗长分身在一迎一顶间,竟是进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处,赵杀大腿发颤,迷糊了半晌,忽然警醒过来,自己堂堂鬼判,居然被人愚弄到这等地步,登时摇了摇头,双眼圆瞪,想从情欲中醒转。 许大夫看他有恢复清明的迹象,薄唇微翘,又开始大抽大送。 他对赵杀敏感之处已经了若指掌,每捅一下都擦过赵杀最快活之处,赵判官千辛万苦寻回神志,许青涵每每又掀起一波浪潮。 随着药膏一点点全数化开,室内一时之间,尽是汩汩水声。等赵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让自己不至于沉于欲海,却发现那张交椅在许青涵全力抽送之下,已经两脚离地,靠着两根木头后腿支在地上,不由嘶声大骂:“椅、椅子,你……” 许大夫柔柔一笑,动得更深更重。 赵杀两腿被绑,生怕和那交椅一同翻倒在地,只好两只手死死抓着许青涵。 这样心惊胆战的交欢,赵判官那孽根却更不争气,又涨又硬地贴在小腹上,时不时生龙活虎地一颤。 许青涵被他箍得紧紧的,忍了许久,终于大发慈悲,腾出一只手来,去解赵杀大腿上的布条。每解开一根,就把赵杀一条腿环在自己腰上。 等两根布条都扯下来,赵判官还是双腿离地,两只手死死抓着许青涵。 许大夫捧着他后臀,试探着走了两步。 赵杀突然明白过来,脸上露出极羞耻的神情,怒气滔天地要下地。 许青涵红着脸凑过头去,用牙尖咬着赵杀胸前的小小乳粒,与此同时,分身还狠狠向上一顶。 赵杀差点搂不住人,吓得浑身紧绷,从脸上到胸口全泛起一片潮红。 许大夫被他骤然夹得死紧,分身也是隐隐作痛,眼中反倒燃起两簇火苗来,柔声劝道:“王爷,抱紧点。” 赵判官被他这样走两步顶一次,很快便射出几股飞沫,失神之下,连半点力气也不剩。 许大夫看他软软地要往下滑,只好自己把王爷抱紧了几分,再试了几个花样,实在憋不住时才跟着射了出来。 许青涵多日相思,苦苦等到今日,一次哪里能够。他抱着赵杀找了张病床,擦身上药的时候,再次血气上涌,喃喃自语道:“我当真不是名好大夫。” 说着,把坚硬如铁的分身又捅了进去。 赵王爷清醒过来,忍不住声音嘶哑地求他:“我不成了……” 许青涵捅了数百下,看王爷两眼发黑要晕,便稍作歇息,替他熬了碗汤药,把把脉象,等症状缓和的时候提抢再上。 几回事毕,赵王爷苦口婆心地劝他:“我……我实在是……” 许大夫心肠一软,停下来替他施针顺气,喂饭喂水,王爷稍有起色又是一通胡天胡地。 这医馆中设施完备,后院就有水井,伙房还备了不少干粮腊肉,许青涵翻出不少吃食,两人在床上昏天黑地地过了两三日,眼看着赵王爷确实是药石难医,只得静养了,许大夫才讪讪收手,抱着赵杀,不断说着要王爷只爱他一个,慢慢睡了过去。 赵杀这一回足足少了半条命,昏厥之时连番做起噩梦来。 他梦到和许青涵携手到了阴司,许多小鬼围着他们发问,问他为什么挑了这样一名古怪的大夫。 梦中的赵杀也言行可疑,吞吞吐吐了半天,居然挤出一句:“许青涵不食人间烟火,我却只有钱,虽然如此,他、他也不讨厌本官。” 这一句话简直句句存疑,狗屁不通,不知为何,那些小鬼竟然都心满意足地散了。妖魔鬼怪过后,是徐判官走过来,他拿着秤砣,称着自己那一口酆都铁箱,神叨叨地叹道:“赵兄,现在少了十斤啦。” 每少上五斤,就多爱上一人…… 同时对两个人动了心,这岂不是糟糕至极? 赵杀这样一想,人便惊醒了。 第九章 赵判官这回操劳过度,就算醒过来,也只能躺在床上干瞪眼睛。 许青涵尽心尽力服侍了数日,等几副药用完,赵杀总算能下得床来。 他先前被许大夫压在床上,做得两眼发黑,几乎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身,最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甚至一度见到了许多同僚。如今再世为人,判官大人吓得只想驾一股阴风,逃回赵王府,偏偏许青涵还拉着他,硬要他给医馆取个名字。 赵杀也知道兹事体大,想了半天,万分虚弱地说:“人命重于千金,行医救人的功德更是千金不换,我看这医馆,就叫金屋吧。” 许大夫连耳垂都红透了,低着头,喃喃说了一句:“我不如阿情好看,金屋藏……我,会不会……” 赵杀大惑不解,想让他大声些,再说一遍,许青涵却怎么也不肯了,红着脸请书法大家题好匾额,又一路搀扶着赵杀出门。 金屋医馆开张在即,门前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篮,赵杀回头看时,只见许大夫站在花篮后,踏着一地大红的鞭炮碎纸,朝他微微而笑。 赵王爷于是摆了摆手:“你去忙吧,晚上回来用饭。”许大夫应了,他才上了软轿。 两个轿夫步伐轻快,一路往王府跑去,直跑到王府那两头石狮子跟前,赵杀才突然想起一件要事:这么多天过去了,自己还不曾严词训斥过许大夫,万一他更加肆无忌惮,自己焉能留下命来! 赵判官这一想,不禁有些后怕,正暗暗琢磨退路,就发现赵王府大门洞开,影壁前围了不少家丁仆妇。 赵杀扶着老腰下了轿,招呼人过来一问:“本王这几日不在,府中出了什么大事?” 仆人诚惶诚恐地应道:“王爷治下有方,府中这几日上上下下井井有条,大伙各司其职……” 别的仆人生怕被抢了风头,也探着头嚷嚷:“今年封地上风调雨顺,田租比去年又多了六百担。” 几十个人围着赵杀,互相推搡,争相露面,护院说要坚定不移地维护王府的长治久安,账房说会实事求是地把握银两去向,管家准备与时俱进地培养栋梁之才。 赵杀听来听去,见府中确实没有出什么大事,于是点点头,强打精神,负着手往前走了几步。 剩下最后一个小丫鬟怯怯地说:“还有便是,那人回来了。” 赵杀一头雾水,半天才想到要问:“哪个人?” 小丫鬟吓了一跳,哆嗦道:“王爷不让我们……提他的名字。” 赵杀被她说得更不明白,沉声道:“你尽管说。” 丫鬟牙关打战,唯唯诺诺地回道:“就、就是……” “就是什么?” “是赵、赵……”说到这里,嘴唇一张一合,怎么也说不下去。 赵杀再想问人,周围能说会道的下人统统闭口不语。赵判官只好顺着他们指的方向自己寻过去,在太阳底下走了许久,终于看到一间凉亭。有人坐在亭中,焚着香,顶着炎炎烈日,披了一件厚重的白色狐毛大氅,两鬓白发星星点点,在翻看一本旧书。 赵杀光看着那人,就觉得身上又热得多流了两滴汗。 等他一头雾水地走上前去,那人听见响动,一面咳一面回过头来,赵杀才看清他相貌原来极年轻,最多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生着一双猫儿眼,五官娇憨可爱,只有眉宇间藏着一点煞气,两道眉毛细且锋利,斜斜指向鬓角。 赵杀怔了怔,刚要问他的姓名,那人就低低咳着,有些费力地站起来,笑着招呼了他一句:“哥哥?” 赵判官半天回不过神,那病夫皱着眉头咳了一阵,拿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断断续续地笑道:“哥哥,我是阿静啊,你不记得我了?” 赵杀初来乍到,连面都未曾见过,哪里会记得他。 只是这人委实生得太过可爱,赵杀看了两眼,就有些管不住自己的手,下意识地想捏一捏,再揉一揉。 赵静被他捏着脸蛋,微微有些吃痛,小声问了句:“哥哥?” 赵杀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下了毒手,慌忙放开,喃喃道了声歉。 那人倒是好说话得紧,两只手握住赵杀的右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勉强忍着咳嗽声,冲他淡淡一笑:“没事,你高兴就好。” 他身形消瘦,嘴唇发白,那张脸却光洁娇嫩,摸上去滑不溜手。赵杀一时心魂荡漾,居然又去扯他的脸皮。琥珀色的猫儿眼,菱形嘴唇,还摆出一副老气横修的模样望着他,真可爱,当真可爱…… 赵静少年老成,被赵杀如物件般把玩,也努力站得笔直,一直等到赵判官良知骤醒,才轻声问:“我这次偷偷回来,哥哥是不是不高兴,想赶我出去?” 赵杀正飘飘荡荡,在云端漫步,听到赵静说话,也只是慢慢转了转眼珠子。 赵静低声说:“大夫说我活不过今年了,哥哥别赶我,成么?” 赵杀大梦初醒,一瞪眼睛,正看到赵静低着头,在擦嘴角的污血,心里不由一紧,沉声道:“你得了什么病?” 赵静黯然一笑:“算命的说我命中带煞,生来克父母兄弟,府里下人怕我,父母也早早地把我赶到北疆,那里没几个像样的大夫,一直看不出病因,只能开些滋补的汤药。” 赵杀被他说得有些揪心,皱起眉头,训斥了一句:“你就不会回来找我吗?” 赵静愣了许久,才笑出声来,淡淡道:“哥哥,我明明找过你许多回啊!小时候千里迢迢逃回来,好不容易翻过院墙,是你拿石头砸我,叫我滚出去;没过几年我又回来,也是你叫宠妾一字排开,骂我痨病鬼的。” 赵杀打了个寒战,慌忙退后几步,脑袋里来来回回只有一个念头:那胡判官和刘司事真真害苦他也! 可等赵杀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再仔细一看,赵静眼中笑意浅浅,竟是一丝要报仇的意思也没有。 那人强撑病体,笑着问他:“哥哥,怎么了?” 赵杀心乱如麻,想了半天,终究有些提防,沉声道:“你不怪我?” 赵静眨了眨猫儿眼,既可爱,又有一身与生俱来的贵气,认认真真地答道:“当然不怪,爹娘去世后,只有我们兄弟两个相依为命,我自然该全心全意地对哥哥好,哥哥说什么,阿静就做什么。” 赵杀听到这话,心里更觉古怪,愈发多留了几分心眼。 可惜他胸怀正气,无论如何做不成胡判官、刘司事,看到弟弟在日头底下站了许久,累得气若游丝,还在强打精神和他说话,心中一软,便一路搀扶着赵静走到厅堂,叫人做了一桌药膳,一筷一筷夹给他吃。 赵静吃了几口就饱了,可他一生之中,哪里看见过哥哥这般友爱,高兴之下,还是全数吃了下去。 席间种种兄友弟恭,自不必说。到了赵杀离席解手的时候,赵判官大手一挥,招来几名下人,让他们盯紧赵静,看看这名弟弟是不是要动什么手脚。 等他解手回来,下人们已经吓得脸色煞白,指着门缝说:“那人……那人对王爷的茶杯……” 赵杀心中一沉,看来这弟弟确实是头笑面虎,如今是为复仇而来。 他拍了拍下人,温声道:“他做了什么,你们照实说。” 下人们支支吾吾,半天仍是羞于启齿。 赵杀只好自己探过头去,往门缝里一看,正见赵静端着他的茶杯,红着脸看来看去,半天,拿嘴唇在赵杀喝茶的位置轻轻一碰,小声唤了句:“哥哥……” 饶是赵杀见多识广,也想不到事情会这般峰回路转,他脸皮发红,赶紧把下人遣散了,在门外用力咳嗽几声,徘徊了两圈,才讪讪推门入席。 桌上被人轻薄过的茶杯已经不翼而飞,赵判官一看,心中大石落地,把还算清白的饭碗捧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扒了几口饭,渐渐有些食不知味,剩下赵静在那里尝一口壮阳补肾羹,抿一勺十全大补汤,还尽心尽力地把菜盘推到赵杀面前,轻轻地说:“哥哥也多吃些。” 他在外面漂泊多年,谈起北疆的风物竟是如数家珍,对时兴的辞赋大家也自有见解。赵杀与旁人交谈,十句里有九句都答非所问,难得遇上这么一个脑袋灵光的聊伴,理应说得尽兴,可经过适才那一吓,竟是同样如坐针毡。 赵判官也试着问他:“阿、阿静,你对我……” 赵静都是一面轻咳,一面谈些孺慕之情。 赵杀在一旁察言观色,看到他这般正正经经,几乎要怀疑自己方才看花了眼,被逼无奈之下,只好找个由头试着站起来,往前走两步,再猛地回头,正撞见赵静费力地支起身子,去摸赵杀吃剩的空碗。 赵判官脸色煞白,看着赵静试图把瓷碗拢在袖中,这才游魂似的咳了两声。 赵静慌忙坐直了,乖乖巧巧地问:“哥哥怎么又回来了?” 赵杀脑袋里一团乱麻,朝赵静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一个人魂不守舍地走回房去。 他在床沿呆坐了几个时辰,等子时锣响,下人殷勤来报,说那怪人睡熟了。赵杀想了许久,终究还是壮着胆子,蹑手蹑脚地走进赵静房中。 借着窗外月色,他望见赵静抱着一箱事物蜷在床上,嘴里甜甜地说着梦话。 赵判官凑过去,把弟弟怀中的木箱揭起一个盖,发现里面全是破烂,有鼻烟壶,有残损的镇纸,甚至还藏了两条绸缎亵裤,最顶上的正是自己的茶杯和饭碗。 赵杀打了个寒战,六神无主之下,赶紧把箱盖盖严,原路退了出去。 门口聚了许多下人,一看见赵杀,就争着为他出谋划策,有的说:“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他偷这些东西,一定是学了苗疆巫蛊之术,想给王爷下降头的!” 有的嚷着:“可不是么?偷什么不好,偏偏偷杯具、餐具……” 管家神情凝重,把赵杀一路拉到耳房,屏退众人后,珍而重之地拿出一张折好的符纸,千叮咛万嘱咐道:“王爷,俗话说得好,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到了这个时候,咱们只能先下手为强!这是小的请高人画的符纸,包管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完,还阴恻恻地笑了几声。 赵杀遍体发凉,心中虽然想说管家多虑了,但赵静究竟意欲何为,却是半点不敢多想,心绪重重之下,仍是把那张符纸摊开来一看,只见上面画的符文好生古怪,依稀写的是: 火火火火火火 火 赵静 火 火柴柴柴柴火 火火火火火火 赵杀堂堂鬼判,对黄符咒术了若指掌,看了半天,也看不出这道符纸有什么名堂,只觉是妇人写来,止小儿夜啼的西贝货,因此只是随意收在怀中,并未上心。 这一夜兵荒马乱,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赵杀独自用过早饭,就开始望着手背上那朵俏生生的黄桃花出神,直等到晌午,门外才传来一瘸一拐的脚步声。 赵判官走到门外一看,见赵静披着与时令不符的厚重皮毛大氅,扶着墙慢吞吞地朝这边走来。 赵杀看他走得气喘吁吁,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忍不住大步走过去扶他。 赵静歇了半天,人还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边擦着额角的虚汗,一边朝赵杀乖巧地一笑:“我想跟哥哥一起吃饭,又脚下无力,只好清晨便出门,总算赶到了……” 赵杀想不到他这般病弱,还偏不坐轿,半天才道:“以后行走不便,就别来了。” 赵静听他这样一说,竟是呆住了,一双猫儿眼空洞无神,在地上游移了半天,才抿了抿嘴,低低笑道:“倒也、不是很累。” 赵杀怔了怔,才解释了一遍:“我可以去找你。” 赵静僵硬的肩膀慢慢放松,目光渐暖,轻声笑了:“以前行走不便,想要一样东西,常常求下人给我捎来,等上几天也不能如愿,后来想要什么,便习惯了自己去拿。” 赵杀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由问道:“谁怠慢了你?” 赵静摇了摇头,只规规矩矩地掖紧了大氅,微微笑道:“所以我想见哥哥,也宁可自己过来寻人。我不想……再等上那么久……” 赵杀呆站了片刻,看着赵静那身沉稳气度,竟是生出些老牛护犊的柔情来。他一路牵着赵静走进屋来,叫人上了菜,扶着自家弟弟入席,才吃了两口,就看到赵静面色有些不对。 赵静原本病痛缠身,脸上毫无血色,在太阳底下尚且要披上一件毛皮大氅,如今坐在阴凉处,一张脸却红晕微现,额角慢慢地渗出汗来。 他自己也有些慌乱,拿袖口不住地拭汗,来来回回地为自己的茶杯斟茶,羞惭万分地辩解:“好、好像有些热。” 过了片刻,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偏偏赵静还拼命拢着自己的衣襟,坐立不安,一个劲地说:“哥哥,我身上好热。” 赵杀怕他热坏了,忙走过去,想替他把大氅解开。 赵静浑身大汗淋漓,还试图扯着那件皮氅,费力地说:“无、无妨的……” 赵判官刚用湿帕子给赵静擦了脸,汗水又滴滴答答地淌进那人领口,束手无策之下,也急得团团转,哑着嗓子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赵静一向病弱,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哥哥一挨着我,就有些……” 话音未落,喉中又是一阵腥甜。 赵判官好不容易听清楚弟弟说的症兆,脑袋里“轰”的一声,忙把管家送的黄符掏出来一看,只见纸上写满了火字,火上还架着柴,中间烧的正是赵静。 赵杀脸色大变,抖着手将符纸撕碎,可赵静仍是汗出如浆,极小声地在一旁问他:“哥哥,怎么了?” 赵杀死死搂着自家弟弟,只道:“是我不好。”说完,还默默捏着袖口为赵静擦汗,懊悔了许久,才想到叫人去请许大夫。 然而府里派出去的小厮,寻了七八条巷子,没有一个能找到许青涵的下落。连平常消息最灵通的管家,也只知道许大夫昨夜回来过,一个人满身露水立在房门口,朝他们抿嘴而笑,说王爷全然忘了与他有一饭之约,天不亮便静静走了。 赵判官听到这里,当真是又羞又愧,只好屏退下人,自己把赵静扶到床上,将他汗透的衣服一件件剥下来,仅留贴身的里衣。 赵静热得迷迷糊糊的,半天才缓缓睁开眼睛,轻轻问了一句:“哥哥藏在怀里的,到底是什么符?” 赵杀想了想,深觉再如何推卸,也是自己的不是,便道:“别问了,都是我的错。” 赵静病得脸颊通红,眼睛里泛起一丝水光,仍有些迷茫地问:“可我们,是兄弟啊……” 赵杀沉声认错:“那东西阴毒得很,我不配做你的哥哥。” 赵静暗自出了一会儿神,终于道:“世上只剩下哥哥和我相依为命,哥哥想做什么,我都是肯的。” 赵杀大惑不解,问了句:“我想做……什么?” 赵静睁着一双猫儿眼,万分虚弱地笑了一笑:“哥哥在符上写了我的名字,还画了那样一道符,又是干柴又是烈火的,想做什么,自己不知道吗?” 赵判官身形一僵,慢慢移动目光,这才看见赵静下身高高地隆起了一个帐篷。 赵静发现自己哥哥迟迟不动,还深明大义撑坐起来,费力地拿双手揽着赵杀的脖子,柔声道:“哥哥,来吧。” 赵杀吓得连退了许多步,直道:“不、不不,阿静……” 说着,脑袋里瞬间转过许多念头,把这两天的来龙去脉想了一遍,忽然有所顿悟,沉声盘问起来:“我仔细看过,那道符画得狗屁不通,会不会是你吃多了大补之物?” 赵静肩膀发颤,不能置信地望着赵杀。 赵杀越想越笃定,断然道:“是了,你老是吃壮阳补肾的药膳,肯定是补过了头。” 谁知赵静一张脸血色褪尽,额角冷汗涔涔,极轻地说:“没有的事,我绝不会对哥哥有别的念头。” 赵杀听得似懂非懂,还没开口,赵静就咬着牙,狠狠道:“阿静不是那种禽兽不如的人!” 赵杀脑袋里仍是一头雾水,闷声道:“可世间寻常符箓我都见过,当真没有……” 赵静听到这里,眼眶竟是微微发红,声音里也带了哽咽之意,来来回回地同他争辩:“不可能,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拼了命地对哥哥好还来不及,绝不会对哥哥有一丝歹意!” 赵杀这才发现多说多错,不由得愣在原地,看着赵静一遍遍的解释。 他那弟弟急得方寸大乱,泪水在眼睛里直打转,偏偏还想做出极硬气的模样,无论如何不肯落下泪来:“阿静不会是那种人,是哥哥那张符的缘故,我才会……” 可他等了又等,看赵杀迟迟不肯附和一句,心中越来越凉,怔怔反问了一句:“难道真是我自己起了邪念?我们是兄弟,我竟然对哥哥起了那种念头……” 赵静说到这里,望了望自己仍肿胀难消的孽根,脸上写满了羞愧、自责、悔恨。 他先是拿手遮了一遮,过了片刻又颓然挪开,一双猫儿眼神采顿失,弓着背,只想把自己缩作一团。 赵判官试探着叫了他一声:“阿静?” 赵静突然咳嗽起来,难过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嘴角也溢出一道血丝,咳了半天,才痛苦不堪地挤出几个字:“我……该死。” 赵杀被他弄得脸色铁青,喝道:“够了,你就当是……” 他本想说,你就当是我做的。 可话到嘴边,还是有些郁郁难平。自己堂堂鬼判,因为一时心软,先是吃了阮情的大亏,又被许青涵折腾去了半条命。难道还要错上第三回吗? 没等他想出个答案,就被赵静那双眼睛夺去了心魄。 手背上黄色桃花光华艳艳,自家弟弟眼中亦是泪光点点。 明明含着泪,还硬要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赵杀心中一颤,忍不住想问一问赵静,问他为什么要偷藏自己的碗筷,问他为什么要拖着脚步,走上老远的路,就为了见上一面。 赵判官脸皮太薄,想了许久,仍是不好开口,最终也只是长叹了一口气,闷声道:“确实是那张符纸作祟,不怪你。” 第十章 赵静那双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赵杀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是哥哥存了歹心,带了阴毒符纸,还故意害你吃下许多大补的药膳。” 赵静眼睛里光华灼灼,双颊染着一层薄薄粉色,目光流转间,简直灿若星子,连咳嗽也渐渐停了。 赵杀看了他半天,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眉头紧锁,嘴里含糊道:“嗯……总之,你先自己弄出来吧。” 赵静久病缠身,极少有自渎的时候,听赵判官这么一说,虽然想满足哥哥的淫邪念头,又有些担忧自己先泄过一回,还能不能整军再战,陪哥哥做真正快活的事。 他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忧心忡忡,轻声推拒道:“哥哥画的是干柴烈火符,我一个人做,肯定是不管用的,要解开符咒,应该两个人一起快活才是。” 赵杀沉下脸来,皱着眉道:“阿静。” 赵静被他训斥了一句,心头反而被撩拨得微微发烫,若是自己身强体健,说不定会扑上去,做一些有如禽兽的事。 赵判官在一旁等了片刻,看自家弟弟始终闷不作声,眉宇间阴阴透出些煞气,正有些提防,那赵静却突然揪着自己头发,一个劲地自言自语:“不能乱想,不成……” 赵杀暗暗松了一口长气,这赵家的人,比起其他几株烂桃花,果然还是良知未泯。 他看了几眼,心头一软,慢慢坐到床沿,低声问他:“阿静不会?” 赵静骤然离他这般近,呼吸絮乱,眼珠子拼命打转,仿佛被人戳中了什么痛处。 赵杀心里便有些了然,放缓了语气教他:“你从小气虚多病,没、没起过这些念头,也是寻常。往后遇到这种事,自己握住,上下动一动,便好了。” 赵静瞪着一双猫儿眼,眉间又泛起些阴郁之气,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赵杀自以为已经说得十分下流,被弟弟这样一看,只好愈发露骨道:“就……套弄一番,泄出精水来,就快活啦。” 他看赵静还闷着不动,硬着头皮问道:“听懂了么?” 赵静没想到自己被哥哥蔑视到这种地步,额角青筋直跳,忍了半天,终于狠狠点了点头,把绸裤往下一拉,自己套弄起来。 他那孽根微微上翘,尺寸生得颇为狰狞,好在颜色极浅,握在赵静瓷白的手中,简直像个白玉把件。 赵判官用余光多看了两眼,竟是糊里糊涂地想起阮情。阿情的宝贝生得有些……要是看到这件器物,只怕又要伤心流泪了。 他这样漫无边际地想来想去,脑袋里一会是红桃花,一会是白桃花。 自己还债还了好些时日,像是在做一场荒唐大梦,飘飘荡荡地走在这繁华尘世,直如走马观花。 忘川两岸的石蒜,似滚滚红尘,似满满鲜血。他看了二十余年,曾以为那番景色已经艳到了极致,真到了还阳的时候,踏上这十丈软红,才知道风光旖旎。 赵杀出了半天的神,等回过魂来,发现赵静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孽根虽然涨大了几分,却没有发泄的征兆。 他额头上不由出了些热汗,闷声问:“怎么还没好?” 赵静干脆停下来,低着头说:“哥哥,我弄不出来。”他心里既羞愤又恼怒,自己明明这样卖力,哥哥却一直神游天外,这样又气又怨的,分身反而更加硬涨。 赵杀见他实在不似作伪,迟疑了片刻,也把手伸了过去,替他轻轻套弄起来。手心里像握着热铁,烫得赵杀如坐针毡,偏偏赵静还一直望着他,一双猫儿眼中,一度闪过猛虎食人之光。 赵判官忙活了一阵,手很快便酸得抬不起来,本以为成事在即了,谁知仔细一看,赵静那处仍是毫无动静,人神情委顿地倚在枕上,出了一身的汗,眼睛里欲说还休。 赵杀渐渐忍不住劝道:“弟弟可有心仪的人,大可想一想,你们、你们行周公之礼的时候……” 赵静虽然应了一声,眼睛却盯着他不放。 赵判官唯恐拖得太久,对赵静身体有损,可他越是着急,越是适得其反,手心里薄薄的笔茧磨着粗长肉根,只怕还不如赵静自己弄得舒服。 他情急之下,竟拿左手挡住赵静双眼,喝道:“把眼睛闭上。” 等弟弟依言照做,疲惫不堪地闭起眼睛,赵杀才俯下头去,用舌尖在勃发肉根上舔了一下。 赵静浑身一颤,睫毛轻颤,过了片刻,才慢慢睁开眼睛。 透过手指的缝隙,能清楚看见自家哥哥正低着头,十分懊恼似的,努力把肉根吞到深处,发觉自己睁着眼睛,还万般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赵静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 幸好哥哥现在说不出话来。 赵判官被这一笑气得皱紧了眉头,只盼着赵静早早泄身,自己好拂袖而去。 可惜赵静不像是欲火中烧,更像是魂不守舍,始终朝他微微而笑。 赵杀替他弄了半晌,心中怄火,忍不住停下来一通训斥,几乎以为是赵静先天不足,生来泄不出精。 赵静这才稍稍回过神来,四肢百骸都残存着使人战栗的极乐,只要再忍一忍,便能囊获更多…… 赵判官歇了片刻,又继续吞吐起来,可无论他怎样卖力,仍不见多少成效。 正当赵杀恼羞成怒,想撒手不管的时候,赵静总算安抚了一句:“哥哥,要不算了?” 赵杀如逢大赦,抬起头来,使劲擦着嘴角。 赵静声音放得极轻,低低问了一句:“要不试试别的方法?” 他看赵判官没有作声,连忙撑坐起来,想把赵杀按倒在床上。 可他推了一下,赵杀纹丝不动,赵静只好咬咬牙,又推了第二回,赵判官依旧稳稳坐在床沿。连赵静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久病缠身,居然手无缚鸡之力到这等地步。 赵杀神情古怪,过了半天才问:“你的手怎么了?” 赵静终于发现掌心全是一道道的指甲印,眼睛里泪水欲滴,自己拿袖口擦了擦,才道:“自己抠的。” 赵杀沉着脸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赵静深深垂着头,几不可闻地说:“怕……怕泄出来,我想跟哥哥……” 赵杀一时间头大如斗,想了许久,才自己躺到床上,闷声道:“哭什么,做就做吧。” 赵静呆在原处,过了许久,终于破涕为笑。 他压在赵杀身上,花了半天的工夫,把自己散落的鬓发拨到耳后,才抖着手去解哥哥的衣服。 赵判官始终阴沉着脸,此时此刻纵然陌路,但只要看着赵静那张脸,便有千般万般的心软,不知从前亏了他多少厮磨,欠了他多少誓言。 反正都是情债,左右都有前因,只希望早早地了结,早早地偿清。 赵静在他脸上胡乱吻过,极小声地喊他:“哥哥。” 亲到嘴边的时候,实在不敢妄动,又开始眼巴巴望着他,眼睛里光华流转。 赵杀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只是推开这人太过轻易,反而叫人束手束脚。即便稍稍抵抗一二,恐怕都有些恃强凌弱。 赵静还以为哥哥是默许,愈发摆出乖巧可爱的神态,在他嘴上轻吻了许多下,便双手发颤,把两人衣衫尽数除去。 眼看着赵静兴致勃勃地扶着分身,抵在后穴入口,赵判官终究还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铁青着脸想坐起身,直说:“阿静不成,依我看,还是……” 可赵静听到这里,心头一紧,反而咬着嘴唇,将肉根硬生生顶入大半。 赵杀登时疼得变了脸色,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出去。” 赵静额角亦是冷汗涔涔,肉根被干涩甬道箍得紧紧的,稍稍一动,就痛得咬紧了下唇。 赵杀忍不住喝道:“简直胡闹!”一边伸手在床头乱摸,想找几瓶香油脂膏。 倒是赵静渐渐展露笑颜,搂着他的脖子说:“哥哥里面、好紧……好热。” 赵杀脸色差到极处,但想到两人之间自己处处占了上风,此刻荒诞,不过是看他病弱可怜,并非当真受辱,心里这才好受了一些。 正当赵判官攥紧拳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竭力让自己放松下来,赵静已经缓缓开始抽送,硬如热铁的肉根挤开肉壁,一直顶到甬道最深处。 赵杀恼怒之余,只好一个劲地想,这人病成这副德性,多半是个银样蜡枪头,忍一时半刻也就过去了。 偏偏赵静比起其他几株桃花,不但做尽禽兽行径,还喜欢巨细无遗地同他说话,一会儿道:“哥哥,别缩那么紧。”一会又道:“哥哥……你紧紧箍着我呢。” 赵杀几度想发作,都被赵静俯下身来一通乱亲,连嘴唇都吮得通红。 勃发肉棍把穴口皱褶尽数撑平,在甬道中来回抽送搅动,不住地夸紧夸热,一来二去,赵判官多少起了些反应,猛一抬眼,却看到赵静额角虚汗点点,一身体弱症兆。 赵杀一时间既气他,又挂着他,人愈发暴躁易怒,狠狠喝道:“快点做完了事。” 赵静闻言怔了一怔,自觉尽心尽力地做了好一会儿,温声细语地说了许多话,哥哥仍嫌弃自己不太中用,不由小声问:“哥哥不喜欢?” 赵杀忍不住骂道:“那是自然!” 赵静早就听说这人一向风流放荡,屋里尽是些夹层,藏满了淫邪事物,眼眶微微泛红,过了半晌,才善解人意地挤出一个笑容,在墙上四处敲了敲,寻到一处机括,把那面藏满了淫具秘药的夹层翻转过来,轻轻地说:“我也陪哥哥玩就是了。” 赵判官还是头一回知道自己屋里居然还有这处机关,惊得说不出话来,按住他直道:“不必!像这样,已是极好……” 话说出口,连赵杀自己也不甚相信,赵静更是垂着眼睛,想到哥哥不知同别人试了多少花样,低声笑了:“哥哥待外人,都要待阿静要好一些。” 赵杀被他说到痛处,倒真的仔细想了一想,和那两人玩过什么把戏。就这会儿工夫,赵静已经从夹层中挑出几件,几不可闻地问:“我就……就从里面挑一样,不成吗?” 他看赵判官迟迟不答应,人又重重咳嗽了几声,眼中泪水氤氲,转眼间已是一副郁结于心,要咳血的模样。 赵判官只好认真看了几眼,一件件器物模样簇新,想来是刘司事回地府复命得太早,还没来得及把玩这一匣,里面除了角先生,大多是些口衔和金环银扣。 赵杀在阴司中见惯了刀山油锅,也不及此刻严阵以待,他挑了半晌,才选中了一副寻常铁铐,黑着脸把左手铐在床头。毕竟有什么差池,拿右手对付赵静也是绰绰有余。 赵静见哥哥眉头紧皱,铁铐下一身皮肉被汗水浸得发亮,目光哪里移得开,又红着脸看了半刻,终于开始大力抽送。 赵判官忙死死闭上眼睛,可羞恼愤懑之下,快意反而如慢火撩身,汗亦是越出越多。 开头还火辣辣泛着钝痛的后庭,渐渐尝出些别的滋味。肉根抽插的时候,甬道中的嫩肉被滚烫肉根来回撕扯,两样肉器严丝合缝地套在一处,即便赵杀心里清楚自己与他没有血脉关系,仍是被赵静那一声声哥哥叫得头皮发麻,下面越缩越紧,从耳廓到整片胸膛都是一片潮红。 那赵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喉咙里咕噜一声,等回过神来,赶紧低了头,小声道:“哥哥果然喜欢这一套。” 赵杀已经是一忍再忍,饶是他涵养再好,听到这里,也被赵静气得怒不可遏。如果他性情再暴虐几分,指不定会把这混账弟弟立毙掌下。 可赵静很快转了话头,猫儿眼里痴心一片,不时说些从今往后,要和哥哥相依为命的软话。 没等赵杀老怀稍慰,赵静往往又会添上一句:“哥哥真紧!” 赵判官被他一句话一句话撩拨着,拳头攥紧了再松开,人始终在这暴怒和片刻心软之间起起浮浮,到最后眼前发黑,气得什么也顾不得了,昏昏沉沉地随赵静施为。 两人唇舌交缠,再有骂声也被堵在舌尖,也不知道是第几回云雨,赵杀从里到外都被掏得干干净净,万分不情愿地又泄了一回,过了半晌,体内才被人深深注入几股滚烫飞沫。 赵静把仍有硬度的肉根抽出来,伏在赵杀身上喘了半天,脸色一片酡红。 他慢慢地披上衣服,下了床榻,一边咳嗽,一边自己避开仆从,吃力地打来清水,给哥哥解开镣铐,擦过身,还小心翼翼地抹了膏药,坐在床沿问:“阿静做得好吗?哥哥喜欢吗?” 赵杀早就昏睡过去,赵静等了一会儿,见他不答,又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如果哥哥、觉得舒服……心里就多、多想我一些。” 他自己也是累到极处,话刚说完,就是一阵猛咳,喉咙里尽是铁锈的腥气,人却不敢爬上榻,伏在床边睡了过去。 等赵判官翌日醒转过来,看到他趴在床沿,烧得浑身滚烫,神志昏聩,哪里还顾得上生气,赶紧到金屋医馆请名医出诊,自己衣不解带地伺候了半月,才把赵静那条小命给保住。 赵杀直到这个时候,才想到一件大事……赵静这一回去了半条命,也不知道自己的情债是不是欠得更多了。 他这样一想,几乎有些食不下咽。 第十一章 近来府中大事颇多,许大夫迟迟不知下落,赵静病得片刻离不开人,不知不觉间,赵判官竟是有许久未想起阮情了。 一日府里下人来禀,说阮公子想找他一聚,赵判官恰好听到消息,说有人在洛城见到过许青涵,两相权衡,只得先把阮情的事搁到一边,马不停蹄地奔赴洛城。 等他在城里扑了个空,折身回来,发现手背上那朵红桃花淡得几不可辨。 赵杀不明所以,急急忙忙赶到阮情门前,推门进去,看院里人去楼空,赶紧招来仆妇细问,才知道阮公子卖身满了一年,已经离府了。 赵判官眼前一黑,这才记起几天前的旧事。 想到阿情得知时日将近,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思请人传话,临行前又是如何打点行装,赵杀简直要把肠子悔青,忙找人重新套马,从库房中搬出五百两黄金装到车上,快马扬鞭驶向寻香楼。 这一路心慌意乱之余,更担心的还是阮情接客。 要是阿情回到楼里,被逼着做雌伏人下的营生,自己自然是怒发冲冠! 可万一遇到有钱有势的恩客,阿情还糊里糊涂地霸王硬上弓,吃干抹净再讨要银钱,只怕会被老鸨吊起来打。 赵判官越想越是情急,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就凶神恶煞地闯进寻香楼,十几个王府恶仆紧随其后,噼里啪啦地把大堂一顿砸,赵杀环顾左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阮情人呢?” 老鸨缩在屏风后,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什么都招了:“阮情歇了几日,刚刚开张做生意,二楼左转头一间便是……” 她看赵杀领着仆从气势汹汹往那边去了,这才想起老鸨的本分,一面喊着王爷万福金安,一面直劝:“赵王爷,不能去,不能进去……”可哪里还来得及,只听“咚”的一声,两个髯须大汉早把房门一脚踢开,赵判官进了屋,看见地上躺着一个枯瘦嫖客,脸上鼻血横流,不知被谁揍得昏厥过去。 赵杀在房间转了三四圈,也没发现阮情的踪影,急得连喊几声:“阿情,阿情?” 他把屏风踹倒,被褥翻了个遍,仍是寻不到人,到最后跪在床前,想把雕花木床也一并挪开,才发现阮情原来一个人躲在床底,用手背捂着嘴,哭得眼眶通红。 赵杀满腔怒意顿成绕指柔,心里万般不是滋味,将老腰又压低了几分,竭尽全力地哄他:“阿情,我在这。” 阮情眼睛里蕴满了泪,又过了片刻,才发出呜咽的声音。 赵杀着急得很,把手使劲伸过去,好不容易碰到阮情的衣角,把一生的好话都说尽了,阮情总算猫着腰爬了出来。 赵判官一把把他搂在怀中,拿袖口来回擦阮情脸上的灰,等心神稍定,想起地上口吐白沫的嫖客,忍不住便问:“没事吧?” 阮情含着泪摇了摇头,把头埋进赵杀怀里,只道:“我先前想着银子,一直忍着,后来脱衣服的时候,实在怕他,脑袋一昏就动了手,也没用什么力气……” 赵判官要是还残留着一丝神志,恐怕会暗暗腹谤,凭阿情这身神力,委实用不着旁人解救。可他现在彻底昏了头,闻言更是双手冰凉,胸膛里仿佛有火在烧,只顾着问:“他碰了你哪里?” 阮情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人泫然欲泣:“摸了脸,还说了好多下流话。” 赵判官热血冲头,把阮情横抱起来,大步往屋外走去。 阮情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他,骤然柳暗花明,仍有些后怕,哽咽着问:“王爷不要我了吗?” 赵杀抱着他走出六七步,渐渐发觉有些沉重,双手抱也抱不动,和过去轻盈可作掌上舞的身段判若两人,恐怕是自己近日来操劳过甚,咬着牙往上揽了揽,才断然答道:“要的。” 阮情似是痴了。两人沿朱漆楼梯一路往下,脚踏着猩红织金地毯,十余名王府恶仆殿后。满堂灯影摇红,照着赵杀威仪无俦,寻香楼里许多小倌欢客都探头来看。 就在他最威风凛凛的时候,阮情忽然小声问:“王爷,为什么那人打算做的事,和你做的不大一样?” 赵杀听得有些糊涂,阮情唯有红着脸再问了一遍:“他想压到我身上,我却是压王爷,是阿情弄错了吗?王爷为什么肯答应?” 赵判官吓得四下看了看,好在仆从们都目不斜视。 他这才定了定神,只是怕阿情也跟赵静一样,对他床上志趣有些误解,低声辩解了一句:“你才十五岁,年纪太小。” 阮情想起自己谎报年岁的事,顿时变了脸色,嚷着要听别的话。赵杀被他催了几次,只好又道:“我不想看着你,落到那种地步。” 脑海里依稀有人,也穿着一身红,眼神极傲,踏着十里浴火的花,比阿情高得多。 赵杀想着那个影子,哪舍得阮情落到那种地步,却不知这寥寥几句话,已经足够阮情听懂了。 他把脸深深埋在赵杀怀里,只露出烧得通红的耳朵,极小声地问:“王爷这般喜欢我?” 赵判官原本就走一步晃三下,抱得十分吃力,忽然听到怀中人这样一说,差一丁点便失手,摔得阮情屁股开花,脸上三分惊怒七分羞恼,怒喝道:“一派胡言!胡闹,简直是……” 他刚想把人放下来,狠狠训斥一番,在护院面前挽回几分颜面。可阮情哪里肯放过他,双手搂着他的脖子,眸光似醉,朝赵杀不胜羞涩地一笑:“王爷心跳得好快。” 赵杀脑袋里一团糨糊,被这痴缠目光盯着,下盘站也站不稳。 阮情欢喜过了头,在那里一个劲地自言自语:“这么说来,不是王爷要了我,是我拔了王爷的头筹?” 赵杀老脸通红,赶紧把仆从们赶到门外,合伙搬来五百两黄金,替阮情赎身。 老鸨被这群莽汉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还以为赵王爷要行强抢民男之事,直到一箱箱金条送过来,点了点数目,怕是有三十斤重,简直是喜从天降,当即撕了阮情卖身的字据,叫琴师们风风光光地奏起乐来。 赵判官在这鼓乐声中,强打精神,搬砖似的一步一步挪到门外。 明明二十年来,未做过这般劳心劳力的差事,但看着阿情明艳夺目地倚在自己怀里,竟是情不自禁地,也跟着笑了一笑。 两人在众人眼里上了马车,阮情仍是浑身发烫,双颊霞染,靠在赵杀肩头低语:“说起来,我算是赵王爷的意中人了。王爷这般喜欢我,我也不是铁石心肠……” 他说到此处,声音更是细如蚊鸣:“既然王爷只有我一个人,我心里自然也只装得下王爷。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当一心一意,永不相负。” 赵杀原本被他说得心跳如鼓,但听到后两句,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人骤然睁大了眼睛。 他欠了许多人的债,要偿许多人的情,唯独做不到的,就是一心一意。 赵判官浑身冰凉,忍不住道:“阿情,我……” 赵杀正想说,自己还另有几段风月情债,却听见阮情笑道:“王爷几个月来不闻不问,阿情还以为你……另有新欢,今日才知道王爷也……” 他并未详说这些日子是如何失魂落魄,只是一个劲地偎着赵杀,眼睛斜斜上挑,仿佛勾了红线,当真艳如桃李。 赵判官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本颜色极淡的红桃花,居然生出许多枝丫,张牙舞爪,从手背到手腕都是妖娆盛放的花盏。 就在赵杀怔忪之时,阮情大着胆子凑上前去,把赵杀压在毡毯之上。 两人越是鼻尖相触、唇齿交缠,赵判官就越是茫然,几度想推开阮情,说一说许大夫和赵静的事。 可阮情这百余日来,不知有过多少淫邪念头,好不容易尝到一点荤,哪舍得松开片刻,只是一面拉赵杀的衣服,一面还不忘拽着他的手,往赵杀手心里塞了两件硬物。 赵判官百忙中抽空一看,发现那是自己送出去的玉簪和明珠,眼眶没来由地一热,硬是板起脸问:“为什么还我?” 阮情和他厮磨了半天,亲得气喘吁吁,闻言又在赵杀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怒道:“王爷明明知道的!” 赵杀仍是不敢置信,他是记得阿情说过:如果遇上哪个人,愿意不收他的银两钱财,也与他欢好,那就是心上人了。 但这等大喜之事,偏偏来得毫无征兆。 赵判官脑袋里昏昏沉沉,被阮情哄着软硬兼施地脱去绸裤,心里仍有些想不明白。 自己这般尽心尽力地还债,就算应不了徐判官的那句情圣,也是掏心掏肺,为何还会有负心薄幸之感呢? 然而不到片刻工夫,赵杀就顾不上胡思乱想了。 阮情不知抹了什么在他臀缝,冻得他虎躯一震,没等回过神来,一根纤长手指就蘸着玉色膏脂挤进肉缝,把赵判官甬道里里外外涂了个遍。 赵杀这些日子命运多舛,下意识地便知道情况不妙,脸上半惊半疑,低吼道:“你做什么!” 阮情手里攥着药瓶,被赵杀一瞪,反而激动得咽了口唾沫,小声道:“老鸨给的药,说是好东西,抹上一点,不但自己舒服,还能叫恩客……嗯哼……” 赵杀正仔细琢磨“嗯哼”是个什么意思,阮情已经多探了一根指头进去,在里面偷偷搅了两下。那药性来得极快,赵杀转眼之间就情欲如潮,阳根兴致勃勃地抵在小腹也就罢了,后面的穴肉也跟着一收一缩,有手指抽插的穴口稍稍好些,甬道深处却是热痒难耐。 他脸上忽青忽红,深觉此事大失脸面,硬是咬牙忍着,才熬了小半盏茶的工夫,连胸前的乳粒都硬如小石。 阮情压在他背上,只看到赵杀汗水淋漓,背上肌肉鼓起,颇有男儿气概,偏偏后庭穴肉像饿了许久一般,将自己指头含得死紧,每一回抽出都得用些力气,穴口还一股一股溢出汁水。虽然大半都是化开的药膏,也足以让阮情面红耳赤,颇有些吃不消了。 赵杀背对着他,还以为一身反应瞒得天衣无缝,攥着拳头忍了又忍,差点咬碎银牙。几近失态的时候,方勉强说了一句:“快、快些做吧。这般拖延,成何体统……” 他自觉说得十分威严,可阮情喉咙里又是咕咚一声,抽出手指,握着自己热硬阳根抵在穴口磨了两磨,再退开半寸。 赵杀被烫得双腿发抖,又正是药性冲头的时候,只差一分就要厚着老脸,自己将后臀往后送去。等他回过神来,重新把持神志,顿时吓得面如纸色。自己堂堂伟男子,要是真做出这等厚颜无耻之事,还有何颜面审鬼断案? 没等他多想,阮情早已按捺不住,扶着肉根用力插了进去,紧致穴口被捅得变了形状。等皱褶完全撑开,赵杀这最后一丝神志也跟着烟消云散,闭着眼睛粗喘起来。 阮情脑袋里亦是一片空白,疾风暴雨似的抽插了几十下,嘴里直道:“王爷做得真好,阿情好舒服!” 他话音刚落,自己也知道不对,顷刻改了口:“不对,是我嫖的王爷。” 可他对嫖客该说的荤话,实在是一知半解,忍了片刻又原形毕露,不住地说自己舒服。做到兴起时,更揽着赵杀脖子,逼他转过头来,和自己一通长吻。 赵杀咬紧牙关,度日如年地盼着药性尽早过去,原本还庆幸自己心性坚韧,哪怕中了淫药,也不曾说出什么胡话,可随着阮情大力抽送,两人交接之处,不住响起汩汩水声。赵杀被这莫名其妙的水声一激,双眼通红,扭过身去,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看之下,才发现自己跪在软座上,双手撑着上身,臀部被阮情捏在手里把玩,姿势简直是不堪入目。 阮情那根巨物通体湿淋淋的,搅动之下,根身还带了一圈白沫。 赵杀这一惊非同小可,本想让阮情抽出去,谁知马车猛地一停,肉根狠狠撞在深处,赵判官一个激灵,后庭又渗出一股清液。 他一时间欲火大炽,皱紧了眉头,几乎想遵从邪念,效仿刘司事及时行乐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车帘外有人喊了他一句:“王爷,到王府了。” 两人终于想起还在车里。赵杀脑袋里天人交战,直到仆从忠心耿耿地催了第二遍,赵判官才抖索着手去摸外袍。 阮情死死抱着他的腰,眸光一暗,把肉根往里面顶了顶,可怜兮兮地叫了声:“王爷。” 赵杀总算没有彻底糊涂,反手推了两下,见阿情咬着下唇,一动不肯动,只得断断续续地哄他:“先下车,换个地方。” 阮情这才不情不愿地应了,他那肉器生得狰狞,拔出来时还带出一声轻响,赵判官后面被捅得一时合不拢,仍是一小股一小股地出水。 他面子上过不去,拿帕子使劲擦了两下,套好裤子,扶着腰爬下了车。正值药性发作起来,赵杀每踏出一步都双脚发软,后庭空得厉害,恨不得把人都遣散了,做一回色中饿鬼。 好在他到底还记得两分本性,在一众护院面前,只喘着粗气,红着老脸,轻一步重一步地往前走去。走了十余步,见阮情迟迟没有跟上来,忍不住回头一看,一眼便看见阮情双颊潮红,衣衫半束地下了车。 赵杀气得火冒三丈,又扶着腰退回去,把阿情大半个香肩都藏好了,衣襟拢得严严实实,然后才拽着他一瘸一拐进了赵王府。 阮情淫虫上脑,脚下亦是软绵绵的,一会望望赵杀,一会望望赵杀的屁股,好不容易走到阮情那间院落,彼此都有些把持不住,干柴烈火地滚作一团。 两人鸣金交战,一鼓作气,再而未衰,三而未竭,等赵判官彻底清醒过来,浑身仿佛被石磨碾过,没有一处不痛的。阿情倒是容光焕发,两颊像涂了胭脂,偏偏还做出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倚在赵杀肩头,娇声道:“王爷,我们往后每一日,都要像今天一样。” 赵杀哪里敢答话,然而阮情拉着他的手不放,还从树上折了花,塞到他手心,在赵杀耳边一个劲地唱些艳俗小曲。 赵判官渐渐也昏了头,哑着声音应了句:“好。” 阮情眼睛一亮,笑道:“我心里只有王爷。”他此时说不出的心满意足,明艳得叫人骨软魂销。 赵杀看了,心里却更加难过,半天才勉强道:“我心里也……有你。” 赵判官平生从未说过情话,此情此景,已经算极其难得。 可他越是动情,越觉得亏欠良多。 好不容易熬到阮情闹够了,枕在他肩头睡着了,赵判官奋起余勇把人抱到榻上,拿着阿情折给他的花,一路失魂落魄,自去沐浴更衣。 等收拾干净了,赵判官又一路拿着花回房。 赵静还在他屋里养病,正在半梦半醒的时候,骤然看到哥哥回来,一面咳嗽,一面勉强撑坐起来,喜不自胜地张开了手。 赵杀微微踟蹰了片刻,才坐了过去。 阿静靠在他身上,看见赵杀手里的花,眼睛亮了一亮:“给我的?” 赵判官面如纸色,额角渗出不少冷汗,连眼眶都红了,咬着牙说:“阿静,待你病好了……” 他说到这里,却无论如何说不下去。赵静望着他,怔怔道:“哥哥,你慢慢说。” 赵杀足足呆了半晌,才断断续续地试探:“要不,还是一世一世还债吧?我这一世先偿给别人,来世再还、你的……” 赵静仍怔怔望着他,眼睛里泪水氤氲,颤声笑道:“哥哥,我怎么、听不明白?” 赵杀支支吾吾半天,正打算狠下心来,快刀斩乱麻。赵静却开始咳个不停,到后来气若游丝,伏在床头,一口一口地咳血。 赵判官吓得掌心冰冷,原先的念头也不翼而飞,只顾抱着自家弟弟,不住地为他抚背顺气,板着一张脸撇清:“方才都是一派胡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赵静病气入骨,咳了许久,才问:“什么叫、这一世先偿给别人?” 赵杀被他说中痛处,冷着脸不肯说话。 赵静把手从赵杀手心里挣脱,转过身去,面朝床里躺下了,轻声笑道:“你既然有了心上人,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 赵杀不明白要怎么回他,木然坐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那弟弟终于肯开口:“哥哥要想让我走,其实也不难。” 赵判官听到这一句,居然有些不是滋味,皱着眉头,半晌才胡乱一点头,只道:“你说。” 赵静仍拿背冲着他,缩着肩膀,断断续续地说:“等我病死了,我就碍不着你了,想来也、不会太久。” 赵杀脸色铁青,心里直如乱刀绞过,登时暴怒起来:“胡说!哥哥会治好你的!简直是胡说八道!”他扳着赵静肩膀,硬是把人翻转过来,可赵静脸上仍是兴致缺缺,睫毛半掩着琥珀色的眼珠。 赵判官看得心如乱麻,竭尽全力地哄着弟弟,发些兄弟情深的誓,脑袋却越来越糊涂。自己连抛却天庭肥缺,在人间辗转许多世、战战兢兢还债的话都说了,如果这也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该拿什么来偿。 第十二章 赵静被他这样一吓,病情越发没了起色,每日里恹恹躺在床上,要偎着赵杀才能入睡。 赵判官一个个大夫请过去,个个束手无策。 有一日,他手背上忽然现了白桃花,赵杀那一整日都魂游天外,守在王府门前,等到深更半夜,才有金屋最年迈的一位老大夫拄着竹杖颤颤巍巍地过来,说他在司徒将军府里,见到了许青涵。 赵杀连夜写了拜帖,翌日清早就去登门。 那将军府建得威势凌人,乌压压一片檐瓦,不知有几重庭院。司徒家向来功彪史册,虎威将军司徒靖明更是不世出的猛将,坊间尽是这位将军的话本传奇,连赵杀都耳熟能详。 他站在门口,心头惴惴,好不容易熬到门童来请,才领着府里最健硕的几名武师进了院,在一株花树下寻见司徒将军的身影。 那人并未着甲,穿着玄色箭袖,腰身紧束,挎着长剑与箭囊,看背形也并非是肌肉虬结的恶汉。 赵杀这才松了口气,正暗暗盘算要如何委婉地开口,身后的护院就抢先嚷嚷起来:“我家王爷看上的人,你也敢抢!”“识相的就把人交出来!” 赵杀吓了一跳,已是回旋不及,连司徒靖明都转过身来。 那人军功在身,偏偏肤色还生得雪白,修眉凤目,眼睛如秋水一般,可惜戴着青铜面具,雕成恶兽呲嘴的模样,把下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容光只露出七成。 想到许大夫住在他府里,这人又时常舞刀弄枪,只怕动不动就要受一受伤,上一上药,赵杀眼睛倏地多了几道血丝,勉强道:“许大夫原本是我府里的门客,听说这些日子在将军府里借住,可否让我见上一见。” 那人还是不说话,静静望着赵杀,眸光极沉。 赵杀只觉这目光落在身上,仿佛被照妖镜照过似的,不由得恼怒起来,断然道:“本王府里的人,就算有另谋高就的念头,也得先过我这一关!” 司徒靖明闻言,总算移开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登时就有小厮跑着过来,要给赵杀引路。 赵王爷有一肚子的话要同他争辩,全像打在棉花上,呆了片刻,才恶狠狠地一拂袖,跟在小厮后头。 几个赵王府的武师也想一拥而上,却被司徒靖明用剑鞘拦住,赵判官心急如焚,等发现身后少了许多人,人已经站在花荫下,流水边。小桥对面,便是一方偌大的药园。 他手背上那株白桃花败得零零落落,药园里那名白衣人还是旧时模样。 等赵杀三步并作两步闯进园里,许青涵仍在摆弄药苗,过了半炷香的工夫,才缓缓站起身。 赵杀哑着嗓子喊了一句:“青涵……” 他今日特意换了一套新衫,衬得威仪俊伟,文采风流,只是整夜辗转难眠,气色多少有些不足。他本以为许大夫会关怀几句,谁知许青涵还是不冷不热地站在那里。 赵王爷只好自己上前一步,沉声责备起来:“我到处在找你。” 许青涵眉梢微扬,柔声笑道:“听说王爷府里有人生了重病,急着请大夫,难怪要找我。” 赵杀被他一句话堵住话头,满脸愕然,顿了一顿,才阴沉着脸道:“也……也不全然是为了这个缘故。” 他话才说完,手背上的白桃花就唰唰掉了两片叶子,赵杀额角冷汗直冒,见许青涵朝他笑着行了一礼,掉头要走,急得上前去拦他,拉拉扯扯间,把许青涵衣袍都拽松了些许。 将军府的下人见了,还以为赵王爷果然不负花丛盛名,仗着许大夫清逸文弱,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动手动脚,一下子都围了上来,舍生忘死地要匡扶正义。 赵判官被人连推几下,何曾受过这等屈辱,眼中怒火直窜,王霸之气顿起,暴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他这样一耽搁,许大夫又走出四五步,慌得赵杀低声下气地又喊了他一句:“青涵!” 许青涵终于回过头来,一眼就看到赵杀被人围着,肩上还多了几个黑乎乎的五爪印,脑袋里“嗡”的一声,身体竟是不受控制,自顾自往回走了几步,低声问道:“谁碰的他?” 看小厮们噤若寒蝉,于是皱紧了眉头,拉了赵杀就走。 走出老远,才回过神来,猛地甩开赵杀。 赵判官下意识地反握回去,许青涵抽了几下就不再挣扎,万分委屈地侧着脸,望着路旁的垂垂花枝。 两人十指紧扣,在路口站了一阵。赵杀原本心里颇有些酸楚,直到他想清楚许大夫天生神力,恐怕并不是当真抽不出手,这才被陈年美酒一般的后劲弄得熏熏欲醉,忍不住再次劝道:“跟我回去吧。” 许青涵还不知道自己露了破绽,仍眸光黯淡地笑道:“我答应王爷,会试着医治那人,至于别的事,王爷根本不曾把青涵放在心上,我看还是算了吧。” 赵杀被这人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瞬不瞬地望着许青涵,几度欲言又止。 他原本只觉得许青涵那张脸清丽无双,站在花下如修竹带露,可等他此时仔细一看,顿时气得沉下脸来,恶狠狠地瞪着许大夫脖颈处的一点红痕,咬着牙问:“你、和他……” 许大夫被他瞪得摸了摸脖子,那里刚刚被蚊虫咬了一口,正有些发痒。 赵杀死死握着许青涵的手,眼中明明灭灭,好不容易才说:“那司徒靖明,确实生得不错!” 他原本想说,难怪你不肯回去。但让他亲口说出这句话,只怕肺腑要被妒火烧穿。 谁知许大夫听他这么一说,脸色顿时微微发青,一把把他推到路边假山上,勉强挤出个笑模样,柔声笑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赵杀没想到许青涵这般咄咄逼人,非要他说个清楚,脸色变了几变,才从牙关间挤出一句:“我在夸他的相貌。” 许大夫听到如此坦白,更觉惊怒,恨不得把他拖到暗处用药杵教训一番。四处一打量,就看到几块太湖山之间,恰巧留有一条半人宽的石缝,当即沉下神色,拖着赵杀挤了进去。 假山里黑咕隆咚不说,四面都是嶙峋怪石,最多只能容三四个人立足。 赵杀官威犹在,被许青涵三番五次摆弄,心头亦是怒火滔滔,可他刚要发作,就望见许大夫越发清瘦的身影,怔了片刻,便长长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把司徒靖明夸了一通:“他是将门虎子,年纪轻轻就闻名天下,又生得器宇轩昂,算得良配。” 许青涵背着日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只柔声道:“王爷。” 赵杀心头苦闷,千辛万苦才端住仪态,故作大度地点点头。 许大夫又慢慢往前凑了半步,赵判官还想再说几句,却闻到许青涵身上的药香,那如烟如雾的淡淡香气,在这昏暗处倒是分外浓郁。 赵杀手脚已经有些发软,僵着脸开口:“你身上熏的什么?” 见许青涵微微皱了皱眉,赵杀更是急道:“是不是熏了艾叶——” 说完,还用手胡乱去拄身旁的石笋,想离那驱鬼辟邪的香气远一些,但没过多久,脚下就站也站不稳,一头倒在许青涵身上。 赵判官一时间浑身冰凉,早些日子,虽也吃过这艾叶雄黄之苦,但许大夫那时毕竟打着光棍,如今正要祝人姻缘美满、佳偶天成,又来这样一出,怎不叫赵杀双目发红。 许大夫被他软绵绵一靠,脸上骤然掠过一抹红晕,半天才想到要问:“王爷这是做什么?” 赵杀咬着牙道:“有些脚软,本王……缓缓便好。”话虽如此,赵杀缓了许久,不但动弹不得,还一个劲地顺着许大夫胸膛往下滑。 许大夫呼吸急促起来,极为难似的,扭着脸说:“王爷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赵杀有苦难言,两只手拼命拽着许青涵的衣襟。 许青涵被赵杀像登徒子一般拉拉扯扯,眼睛亮如星辰,偏偏不肯望赵杀一眼,微红着脸道:“这里是别人府邸,岂能做这等荒淫之事。” 赵杀纵然恼怒,对许大夫这句话却是再赞同不过,暗叹许青涵人品端方,于是哑着嗓子同他商议:“你扶我一把吧。” 两人在假山里呆了许久,周围事物渐渐能看清七八分,赵判官话音刚落,便看见许大夫脸上红晕更盛,人几不可闻地怨道:“你真是……磨人……” 赵杀此惊非同小可,手里一使劲,又把许大夫腰带扯松了六七分。 许青涵无意再忍,勉勉强强地伸出手来,把人别别扭扭地揽在怀中。 赵判官血气方刚,眼前就是那人半敞的白皙胸膛,脑袋里“轰”的一声,也有片刻失神。等神魂附体,再想推拒的时候,许青涵已经极为灵巧地替他解了腰带,摘了束发金冠。 赵杀中门大敞,外袍都松垮垮挂在臂膀上,自觉有些底气不足,但眼看他人箭在弦上,不得不骂道:“放肆!” 许青涵从随身伤药中随意挑了一瓶,借着柔腻膏脂,从背后长驱直入。 赵判官痛得变了脸色,但随着许青涵全力抽送,心里又隐隐觉得有些期盼,说不准司徒靖明虽然俊美,却不若自己天生威仪,气度不凡。 自己翻来覆去地找他,夜不能寐,从一座城寻到另一座城。 只要他肯弃暗投明,自己定然会待他再好一些。 想到此处,手便紧紧握住了许大夫的手腕。 许青涵失控一般捅了小半个时辰,发觉赵杀只是咬牙忍耐,阳根并未勃起,气得倒抽了口凉气,把勃发硬物硬是抽了出来。 那穴口被捅得微微张开,时不时收缩一下,露出里面鲜红的嫩肉。 许青涵愣愣看着他,见赵杀长发散落,四肢无力,眉宇间似怒似恼的,陡然有些伤感,只觉自己这般动情,王爷却一副疲于应付的样子,说不准是自己会错了意。 赵杀全靠他搂着腰才勉强站稳,喘息了好一会儿,发现许大夫满脸心灰意冷,忍不住问:“怎么了?” 许青涵低低道:“要是王爷不愿意,便不做了吧。” 赵判官满心盘算着把他拐回王府,连后庭吃苦都不顾了,被他这样一说,额角尽是细密冷汗,僵着脸道:“谁说的?” 许青涵柔声道:“王爷那日叫我晚上早早回来,可我在屋前枯等了一夜,王爷只顾着兄弟情深,何曾想起过许青涵。” 赵杀自知理亏,沉声唤了他一句:“青涵……” 许青涵还以为说中了王爷的痛处,噙着泪,默默走到一旁整理衣衫,只是阳根充血涨大,时不时还抖动一下,想塞回裤里并非易事,脸色顿时烧得通红,也不知道是想拂袖而去,还是要提枪再战。 赵杀以为他真生了气,心头恍惚,半晌才硬着头皮说:“我没有不愿意。” 他说完这句话,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只觉得丢尽了颜面。 可许青涵偏偏仍站在原处。 赵判官张了张嘴,本想再说一次,话到嘴边,忽然有些意兴索然。 许青涵等了许久都等不到下一句,便自己扭着脸问:“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赵杀恶狠狠道:“我哪里不愿意了!是你自己……” 他费了许多心力,才把这句话堪堪说完:“青涵,本王也算是气宇轩昂,未必比不上司徒靖明!” 他这句话说得无头无尾,许大夫足足愣了有半盏茶的工夫,才做梦一般低语道:“你不喜欢他?” 赵杀妒火中烧,忍不住把心里话都吐露了几句:“那是自然。他收留了你,也不知会赵王府一声,不知存了何等龌龊念头!” 许青涵微微一笑,慢慢把束发木簪拔了,披着如瀑青丝,抿着唇不肯说话。 赵杀见了,几乎被摄去心魂。 许青涵却是心情大好,静静走过去,文文弱弱地靠在赵杀臂弯。 赵杀还以为是自己说动了许大夫,一时百感交集,又搜肠刮肚地说了那人许多坏话。 许大夫连耳根都有些发烫,轻声道:“王爷若是愿意,为何欢好的时候,半点看不出来?” 赵判官害怕一句不慎,又惹得他动怒,慌道:“谁说的!你把外袍脱了,放远一些。” 他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得太过荒唐下流,好在许大夫为人正直,并未多想,当真把外袍除下,叠好放在角落,又笑吟吟地走了回来。 随着艾叶的清香渐渐淡去,赵判官总算找回一丝力气。 他从地上坐起来,伸手握住了许大夫热铁一般的硬物,僵着脸套弄了几下,不到片刻便匆匆松开,含糊道:“这回看出来了吧?” 许青涵目光像两团火,默默摇了摇头。 赵杀只得又撸动起来。两人偎依在一块,许大夫呼吸渐急,肉根上经脉鼓起,和他清雅的样子大不相同,修长手指也一路向下,挤进赵判官的臀缝之间。 赵杀脸上忽青忽红,手上动作不由停了,许青涵倒是毫不客气,指腹一寸一寸摩挲着鲜红的内壁,终于找准了最要命的一处,重重按了按。 赵判官顿时粗喘了一声,反手去抓许大夫的手腕。 许青涵眼睛亮如星辰,脸上却露出极为难的神情,轻轻地同他商量:“王爷别夹这么紧。” 赵杀被他这么一说,越发四肢紧绷。等许大夫硬是抽出手指,居然发出一声轻响,穴口更是拼命翕张了几下,粗长肉具没费多大力气就捅了进去。 当肉缝皱褶被彻底撑开,赵杀又是措不及防地喘了一阵。分身抽动的时候,不时带起淫靡水声。每当假山外传来足音人语,赵杀都会慌得呼吸一窒,穴肉也跟着绞紧。 明明这般凶险,许大夫却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多做片刻,分身十次之中,只有一两次肯结结实实撞在痒处上。 赵判官两腿发颤,人越来越心急,可哪里拉的下脸去求他。 反倒是许青涵时不时提点他几句:“王爷也不亲亲我……” 赵杀只得努力扭过头来,去亲他的脸颊。许青涵趁机狠狠一撞,赵杀额头上便落下许多热汗,眼前尽是些昏花扭曲的光斑,一股股地射出不少精水,恍惚了半天,才气喘吁吁地说:“你快些、做完。” 许青涵双手又箍紧了几分,感受到掌心下两瓣臀肉因为撞击而微微颤动,一时间心神俱荡,哪里肯收手,听到恼怒时,还要往赵判官肩头留一个牙印,幽幽埋怨道:“王爷说了愿意的。” 可怜赵杀再如何昏了头脑,也会被路过的行人惊醒,背后热汗淋漓,半是沉溺半是煎熬地捱了下来。 第十三章 待云收雨散,许大夫犹有不足地伏在赵杀身上。 外面天色昏沉,渐渐有家丁往来寻人,一行行灯笼照得假山上尽是一晃一晃的火光。 恐怕是碍于风化,赵判官仅劝了五六声,许青涵就通情达理地披上衣袍,朝赵杀嫣然一笑,恰似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直搅得赵杀色授魂与,才出去把人都支走了。 赵判官等到外头悄无声息,也跟着穿衣着履,摇摇晃晃挤出石缝。一番纵欲过后,腰酸腿软自不必说,刚走出五六步,骤然望见假山顶上落着一只黑羽鹰,指爪如钩,养得极其悍勇,眼珠子一转不转地瞪着自己。 赵判官莫名打了个寒颤,地府养鹰的鬼吏何止千万,动则生啖血肉,可不知为何,被这只扁毛畜生一望,右眼皮直跳,也不知适才胡闹的时候,被它看去了几分。 好在许大夫不多时便绕了回来,两人牵着手到药圃观星赏月,从诗词书画谈到人间至理,又厮磨了片刻,司徒将军总算腾出空来,在湖边摆了酒宴见他们。 赵杀携如花眷属,一路龙行虎步,拿了十二分气势赴宴。谁知到了小湖边,那司徒靖明还技高一筹,好生狡猾地换了一身飘逸便服,紧紧束起腰身,玄色衣衫被粼粼水光一照,光背影就胜过自己一筹。 赵判官脸色肃穆,握着许大夫的手又紧了几分,正要趾高气扬地露一露恩爱,把人名正言顺地接回赵王府,目光一扫,看到原本忠心耿耿的王府武师围着司徒靖明跪了一圈,不由喝道:“司徒将军,你这是何意?” 谁知司徒靖明尚未开口,其中一位壮汉就抢着替他辩白:“赵王爷,良禽择木而栖,兄弟几个是自愿投效司徒将军,你就不要横加阻拦了!” 另几名壮士支支吾吾了一阵,亦附和起来:“王爷,你是个好人。这一世主仆缘尽于此,我还好,你也保重。” 赵杀看得瞠目结舌,被许青涵拉着落座后,过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仍惊魂不定。 席上已流水一般上了五六碟糕点,司徒靖明仍带着那副铜面具,提了酒壶,将剔透玉杯一一注满,淡然道:“赵王爷,青涵,请。” 赵杀受这低沉悦耳的声音一激,终于回过神来,脸色忽青忽白,咬着牙关说:“你叫他青涵,他可是本王的……” 可话未说完,司徒靖明便一手摘去半边面具,一手把酒杯送到唇边,赵杀眼前一花,还没看清那人到底长什么模样,许大夫忽然挡在他面前,为他夹了一筷甜糕,柔声道:“王爷尝尝这个。” 赵判官纵有万分好奇,顾忌颜面大事,也不好探出头张望。 等许大夫把菜夹完,司徒将军已经饮尽杯中酒,将面具重新戴得严严实实。 周遭鸦雀无声,唯有几名王府护院望着司徒靖明,老脸通红,目光迷离。 赵杀在地府中兢兢业业二十年,一向以明察秋毫自居,碌碌亡魂从他座下过,三生三世尽可翻阅,难得遇见他不知道的秘辛,不免心头发痒,眼珠子跟着司徒将军打转。 许大夫在一旁看得真切,眸光晦暗,在一旁扯了他几下,轻声唤道:“王爷?” 赵杀胡乱应过,眼睛仍一瞬不瞬,打定主意要看看情敌的本来面目,好不容易盼到司徒靖明再次斟满酒水,施施然要摘面具,远处突然飞来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鹰,从半空盘旋而下,一声长唳,把席上碗碟掀去大半。 赵判官认得是方才假山上那只鹰,见司徒靖明毫不动怒,拿小刀一条条切了生肉喂它,想到假山里那番荒唐,颇有些忐忑不安,强作镇定地笑了两声:“坊间有本《司徒靖明传》,提到司徒将军通晓鹰语,不知是真是假……” 司徒靖明微微一点头,便去逗弄肩上雄鹰。 赵杀听到那只扁毛畜生不住发出咕咕的叫声,右眼皮又是一阵狂跳,试探着问:“它如今说的什么?可曾提到本王?” 司徒靖明深深地看了赵杀一眼。 赵杀被看得如坐针毡,只听黑羽鹰叫了好一阵,翅膀乱扇,那司徒将军渐渐脸色阴沉,连坐姿也变得大不相同。 赵判官慌得连手边的茶水都泼出去不少,还在强作镇定:“到底是何事,如此大惊小怪?” 司徒将军冷冷一笑,目光如刀锋扫过。 赵杀情不自禁地把屁股朝后挪了挪,先前的气势荡然无存,还是许青涵从桌下伸出一只手来,摸摸他的手背,偷偷安抚了他一番。 赵杀心有所感,看着许大夫清逸秀雅的面容,勉强振作了几分,沉声道:“本王公务缠身,没空理会这等莽夫,青涵,我们走。” 司徒靖明露出一线优美的下颔,语气似讥似嘲:“王爷这般殷勤,想必是府里已经摆平了。” 赵判官登时有些心虚气短,一个劲地握着许大夫,催他起身。 司徒将军不知着了什么魔障,一句比一句说得阴毒:“府里刚迎进一名姓阮的小倌,又跟胞弟大被同眠,真是好胃口,好气魄。青涵,你那日淋了雨,昏在将军府前,不正是看清楚了这人?” 赵杀脸色煞白,只觉这人要么装聋作哑,要么出口伤人,实在是朝廷之耻,又使劲拉了许青涵一把,一门心思想打道回府。 偏偏许青涵还坐着不动,指尖微颤,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司徒靖明断然道:“你明知他弟弟这几日病体沉重,挑在今日登门,岂会有真心可言?” 赵判官被他这样搅合,气得双眼发红,暴怒道:“亏我……还说了你许多好话!” 许青涵原本还明明灭灭的眸光,彻底沉了下来,站起身来,挡在两人之间,低低说了一句:“我送赵王爷出去。” 说着,就牵了赵杀的手,将他一路拽到门外。 唯留那司徒靖明僵在原地,等两人去得远了,才从怀里取出一块小小木牌,默默摩挲了一番,半晌方道:“那人岂会有真心可言。” 赵判官站在将军府前,被街上凉风一吹,总算回过神来,先前满怀豪情壮志,带了一帮武师风风光光地来迎人,如今怀中空空不说,连王府武师都丢了,仿佛凭空发了一场虚空大梦,聚散离合,不过转瞬,身形不免有些摇晃。 眼看许青涵施施然朝自己行了个礼,就要掩门,到底是不甘心,哑着嗓子喝住了:“青涵,跟我回去吧。” 许大夫脊背挺得笔直,冲他轻轻浅浅地一笑:“要是回去了,王爷想怎么安置我?” 赵杀还以为有回旋的余地,郑重其事地应道:“自然住原来的地方。你种的那堆杂草,大半都活了。” 许青涵听了,知道他说的是药圃,浅笑着点了点头,却不曾挪动半步。 赵杀不知为何,一阵心浮气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一直亲手照看。” 许青涵听了这些情话,虽然心动,但更多的是妒意,勉强笑道:“要是我跟王爷回去,和几位贵客起了冲突,该如何是好?” 赵杀听得头大如斗,烦闷之间,竟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你一身的力气,他们又打不过……” 话一出口,想再收回,已是迟了。 许青涵怔怔看着他,一身白袍在风里翻滚,越发显出腰身细窄、清雅柔弱的气质来,眼睛里水气氤氲,泪光在眼眶里打了个转,才惨笑道:“是了,阿情生得娇弱,王爷那名弟弟亦是可爱可怜,我患上风寒也能自行诊治,难怪王爷没有半分回护之心。” 赵判官脑袋嗡嗡直响,正想说一些有失身份的话,上前搂一搂抱一抱,把颜面全不顾了,却看见许青涵往将军府门口的石狮上用力一拍,那狮头哗哗落下许多石屑来,留下极深的一个掌印。 许大夫凄苦万分地望着赵杀:“难道我就……不需要人护着吗?” 赵杀瞠目结舌,脸色从青到白变了几回,“不需要”这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多亏他智珠在握,硬生生忍住了,昧着良心道:“自、自然要的。” 许青涵似乎稍稍好受了些,等低下头来,望见自己的掌心,眼眶又是一红:“王爷,我的手……” 赵杀听到这句话,总算涌起一腔怜爱之心,抓过那只手细细一看,却发现他掌心至多不过微微泛红,连皮都不曾破,一时哑然。 许青涵以为王爷也跟他一般痛惜难言,心里颇有些宽慰,强笑道:“都有些发麻了,但青涵身微命贱,这点小伤……无妨。” 赵判官张了张口,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最终还是色令智昏,往许大夫手上轻轻吹了几口气。 许青涵被他这样哄了一阵,胸口那股怨气渐渐化作痴痴缠缠的线,彻底忘了原先闭门送客的打算,满心想着好好朝赵杀诉一诉衷肠。 可他还没偎依过去,两名赵王府的小厮就火急火燎地赶过来,隔着老远便喊:“王爷,不好啦!” 赵杀顿时想起两人还站在路边,不知被多少人撞见奸情,忙把手一缩,正色道:“何事大惊小怪?” 一位小厮急急禀道:“阮公子说有一道题解不出,一个人出了院子,奔着王爷屋里去了,拦也拦不住,只怕已经到了!” 另一名小厮亦急道:“王爷让我看着那病鬼,他刚醒转过来,就喊着要见王爷,不知谁提了一句王爷不回来过夜,他就伏在床头一个劲地咳血!” 赵杀听得心口一窒,正要怒斥几句,断了这些人一口一个病鬼的歪风,又有两名小厮跑过来,嘴里嚷嚷着:“阮公子已经到了门口,说王爷与他如胶似漆,此生不渝,眼泪汪汪地问我们为什么不放他进去……” “王爷,那病鬼在屋里听到这句话,又咳了一口血!” 赵杀脸色煞白,匆匆看了许青涵一眼,胡乱拱了拱手道:“青涵,你既然心意已决,我先行一步,改日再来看你。” 许大夫听得脸色铁青,也不知道至此一别要等到何年何月,稍一犹豫便上前一步,牵了赵杀,微微笑道:“救人要紧,我同王爷一道去吧。” 赵杀半惊半喜,万万想不到许青涵会突然应允,心急如焚之际,也顾不上细想,同他手牵手上了马车。 两人一路紧赶慢赶,进得赵王府,果然看见阮情被堵在门前,三四十名护卫死死护住门板。 阮情凭蛮力闯了几次,总差那最后一线,听到声响回过头来,看见是赵杀,才揉了揉通红的眼眶,破涕为笑:“我以为王爷……在屋里……” 赵杀沉着脸,将脊背挺得笔直,祭出一身王霸之气,有心狠狠训他一通,谁知阮情先前哭得太凶,话说了一半,打了几个嗝,才断断续续地说了下去:“……做见不得人的事。” 赵判官身形一僵,眼睁睁看着阮情擦完眼泪,用手里攥着的尖头银簪将长发一绾,笑盈盈地凑上前,娇声埋怨道:“阿情还以为赵王爷负了心,只想跟王爷一道死了,幸好是误会一场。” 赵杀听到此处,脸色也跟死了一样,青中泛白,比地府当差的时候更加惨淡。 阮情见他默然不语,还一头雾水,四下一看,总算发现许青涵握着赵杀另一只手,不觉眉飞色舞,直笑道:“许大夫,当初多亏有你开解,让我主动些。我跟王爷,已经在一起了。” 许青涵垂着头,眼角泛红,也勉强笑了一笑:“呵呵。” 赵杀只觉得左边人的手温软细嫩,拇指时不时地在他手心一抠,半边身子都被逗得微微发热,右边人却掌心冰凉,像大热天兜头浇下一盆雪水。 这样冰火两重天的境遇,饶是赵判官这般英武男儿,也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偏袒一句。三人这样拉拉扯扯,耽搁了许多光景,赵杀想到屋里还在咳血的赵静,硬着头皮问:“阿情找本王何事?” 许青涵听他叫得这般肉麻,既惊且怒,气得又在一旁呵呵冷笑。 阮情还以为许大夫当真品行端方,一得知自己促成了一对好姻缘,就欣慰得笑出声来,心头感激,也朝许青涵呵呵了几声,然后才软在赵杀怀里,娇憨请教道:“王爷,这道人鬼同笼的题目,阿情委实算不明白。” 赵杀最爱他勤勉好学的模样,一时竟把别的桃花都抛在脑后,巨细无遗地教导起阮情来。许青涵脸色难看,好不容易盼到两人传道授业完,阮情恋恋不舍地回了院子,方红着眼眶道:“府里既然有病人,还是尽早让青涵看看吧。” 赵杀这才如梦初醒,把看了半天热闹的数十名护卫如数遣走,领着许青涵去了主屋,却不想推门而进时,屋里只剩下猩红血点,咳血的病患已经踪影全无。 赵判官慌得冷汗直流,把屋里灯火挑亮,匆匆转了两圈,又循着血迹翻窗出去,摸黑走了几步,总算在一株半枯的兰草旁找到自己病弱的弟弟。 赵静勉力忍着咳嗽,汗盈于睫,见到他来,轻声问了句:“哥哥,那人走了吗?” 赵杀看他咳得辛苦,胸前衣襟已经被血污得不成样子,脑袋里嗡嗡作响,一把揽住人,要抱他起身。 赵静却拼命摇头,连眼睛也不愿多看赵杀一眼,颤声笑道:“我藏在这里,没有误哥哥的好事吧?万一被哥哥这一世的良人看到了,误了好事,阿静……” 他这些话翻来覆去,含糊得几不成句,赵杀偏偏明白了,鼻头一阵发酸,正要说两句宽抚的话,就听赵静骤然哽咽起来:“我这般体谅哥哥,可为什么,哥哥不顾念一下我?你不是答应过了,等阿静病死了,再去找旁的人……只要多等个两三天……” 第十四章 赵判官被他说得眼眶通红,手上用力,硬是把赵静从地上横抱起来,恨不得千里迢迢地去赴汤蹈火,换这人一时半刻的舒展眉头。然而当他转过身,就看到站在窗下,听着他们诉了半天衷肠的许青涵。 许大夫此时心头冰凉,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抿了抿发白的嘴唇,笑得落寞:“夜里风凉,两位进屋来说吧。” 赵静听见声音,从赵杀怀里微微抬起头,睁着一双发红的猫儿眼,借着月色把许青涵细细打量了一番,顿时脸色凝重,连啜泣都顾不上了,如临大敌地梳拢起乱发。 可同样一个人,落到赵王爷眼中,就成了一朵温柔解意不胜凉风的娇花,闻言赶紧把自家弟弟规规矩矩地抱回榻上,一面竭力道:“阿静,不要胡说,好生养病,哥哥陪你。”一面羞惭作揖,“青涵,有劳了。” 任赵杀脸皮通天,都暗叹自己越说越不成样子。 好在许大夫心心念念都是救死扶伤,风流负心汉也救,多情病公子也救,喟叹过后,还是拿手指搭在赵静腕上,细细看起脉象,半天才站起身来,面色为难地朝赵杀一拱手,只说:“王爷,这边一叙。” 赵杀浑浑噩噩地跟了上去。 许青涵眉宇紧锁,走到门边,才道:“那位公子脉象强健,体壮如牛。硬要挑毛病,也是吃多了大补之物,有些上火。” 赵王爷愕然看着他,等明白过来,顿时一阵腹谤,只觉许大夫平日在王府只治些臀疾,把正经手艺生疏了。 许青涵再要多说,赵杀便劝道:“阿静年纪轻轻就有许多白发,还时常咳血,这些话太过荒谬,不要再提了。” 许大夫原想提醒他从巫蛊邪术之流着手,听他这样斩钉截铁,却是说不出口了,怔怔望了他半晌,方点了点头,自嘲道:“王爷说得是。” 赵杀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得重了,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青涵才笑着问了他几句:“王爷何时才能为了我,不去找旁人?我两三天能等,两三年也能等。” 可惜没等他回话,就听见许大夫轻笑着续了下去:“太久就不等了。” 赵杀至此,总算知道什么叫挫骨之痛,虽然想拉着他表一表衷心,又觉自己全无立场,一刀两断才是对许大夫情深意重。 这一犹豫,许大夫就绝决地出了门。赵杀不由自主地要追出去,亏得赵静察觉有些不对,强撑病体唤了他几声,赵杀这才如梦初醒,恍恍惚惚地回过头来。 赵静咳了几声,目光游移地问他:“哥哥,大夫说我还能活几日?” 赵杀没有应,发现弟弟指尖冰凉,便用手攥紧,一点点捂暖了。 一扇门之隔,许青涵已经沿着昏黑小径走出老远,他在花园里负手而立,摆了一个万般萧瑟的背影。 园里夜色朦胧,正适合看美人。 自己一衫月光,也算风华侧漏。 许大夫满心以为话说到这个份上,王爷总该追出来了,目光时不时地往后瞟去。谁知等了又等,路上仍望不见半个人影。 他站得酸了,只好在四周寻了个石墩坐下,又熬了两炷香光景,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从黯然神伤,坐到心灰意冷。 待他起身要走,赵杀总算赶了过来,在夜幕里上气不接下气地站着,迟疑道:“青涵,我情债缠身,尤其负你良多,一世只怕还不尽。何时找我讨债,我都在黄泉路后,孽镜台前等你。” “两世三世,十世二十世,我一直等在那里,你怪我时就来骂我几声……不怪我了,也来告诉我。” 赵王爷花言巧语的本事早就传得天下皆知,饶是许大夫做足准备,听到赵杀要永生永世做一缕孤魂,在阴曹地府等自己回心转意,仍不免微微动容。 许大夫深深看了赵杀一眼,想到王爷半世风流,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像他一样纯善痴心的傻大夫,是被这些荡气回肠的谎话砸晕了脑袋,心头被吹皱的那一池春水,又冻得刀枪不入,寒着脸道:“我行医多年,从没听过这一世救不活人,来世再补救的道理。唯有王爷高明,一口一句来世!许某争的是这一生,求的是当下,属意的是眼前人!” 赵判官遭他冷着脸一训,急得欲言又止,扯住许青涵的手不放。 许青涵气得眼眶通红,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我自知相貌平平,全靠着床上勤勉,王爷才赏我这几句话。什么阿情、阿静,都远胜于我……哼,只看美色,难怪了。” 他一身神力,此时决意要走,赵杀拽也拽不住,跟在后头直劝:“青涵,我说的正是当下,是这辈子连同下辈子。” “你端正文雅,容貌再好不过,只要不上药,你在旁边,我心里就很欢喜。” “我是当真,敬你爱你。” 赵杀二十年来,还从未说过这么多甜言蜜语,可越是掏心掏肺,许青涵脸色就越是难看,到最后谁也拦不住他,眼睁睁看着这人留下一地鼻青脸肿的护卫,闯出王府。 许大夫顶着昏昏夜色,孤身走在浩大天地之间,脑海里一会是王爷跟阮情蜜里调油,一会是王爷对赵静轻怜密爱,两处都是情根深种,而自己却是……端正……敬爱…… 一听便是人老珠黄,不甚受宠了。 正巧有酒楼卖唱的歌女,凄凄切切地拨着琵琶,嘴里唱道:“寒叶飘逸,洒满奴的脸。吾郎叛逆,伤透奴的心……” 许大夫触景伤情,在凉风里怔怔立着,直到曲终人散,才含着泪回了将军府。 在他身后,一只羽翼丰满的黑羽鹰,从重重檐瓦上一掠而过。 赵杀再去的时候,将军府已是门禁森严,拜帖递了几回,千请万请,司徒将军才慢吞吞出来,和赵杀打了个照面。 那司徒靖明还是穿一身玄色劲装,半块青铜面甲,腰上革带勒得极紧,叫人情不自禁朝其腰身处多看两眼,连赵杀都不能免俗,瞪了许久才挪开目光,冲司徒靖明用力一拱手,恨声道:“烦请将军叫青涵出来!我们有要事相商!” 他昨夜被许大夫拽出一路,好话说尽,人没留住不说,还磕得处处淤青,回去歇了半宿才缓过气来,身后的家丁也走得一瘸一拐,再如何虚张声势,气概上都大不如前。 偏偏司徒靖明还落井下石,目光更显阴鸷,气焰更显嚣张,冷冷瞥了赵杀一眼,把昨日恶毒的话又拎出来讥嘲了一遍:“王爷这般殷勤寻人,一定是摆平了府里。从此妻妾相和,后院安稳,真是一桩喜事。” 赵杀被他堵得说不出话,自己养了一夜瘀伤,手背上的白桃花却在簌簌地掉叶子。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还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株漆黑的桃花树,枝杈如铁,把剩下的残花枯枝也给挤到一边。 司徒靖明等了片刻,不见下文,转身欲走,赵判官这才回过神来,哑声道:“我只想见他一面。” 司徒靖明眸光微沉,嗤笑起来:“见了面,勾起旧情,好把人请回去,活得无名无分,忍气吞声,这便是对许青涵好?” 赵杀勃然怒道:“一派胡言!我自然会待他……” 司徒靖明忽然往前迈了半步,一身威压骤起:“连莺莺燕燕齐聚一堂都不敢,这便是王爷的好?” 赵杀要退时,才发现身后便是墙根,司徒将军倒是笑了,手腕一转,拿随身佩剑的剑柄在赵王爷脸上拍了拍。 赵杀无来由地觉得一阵心悸,正要招呼自己带来的老弱残兵回护,就听见司徒靖明开口:“赵王爷难得过来,不如陪末将到校场比划比划,只要胜了,见上一面又有何妨。” 赵判官自打托生人间以来,隔三岔五地就要与人动手,无论多文弱的大夫、男宠一概打不过,迄今为止只能小胜自家弟弟半筹,听到司徒靖明这样一说,一时间心如死灰,顾着面子才答应下来。 两人去校场这一趟,赵判官思前想后,忧心忡忡地打探了一路:“咳,听说将军曾单刀破千人阵,在敌营中七十进七十出,可是真的?” “听说将军能徒手撕突厥兵,飞针射吐蕃兵,从八百里外一箭射死蛮军统帅,不知是真是假?” 司徒靖明开始还权当笑话一听,渐渐便皱起眉头,反问:“赵王爷从哪里听来的?” 赵杀却以为自己猜中了,吓得拿汗帕拭个不停,既叹司徒靖明穷凶极恶,也叹自己料事如神,好一顿唏嘘,方强打精神道:“将军所作所为,岂能瞒过悠悠众生之口。” 司徒靖明神色变了又变,才道:“又是坊间的话本野史?” 赵判官难得扳回一城,哪有不认的道理。谁知司徒靖明语气更加古怪,冷哼道:“先前就扯到什么《司徒靖明传》,如今又是传奇话本,赵王爷倒是看了不少末将的闲书。” 赵杀被他一说,这才发现于礼不合,顿时慌了手脚,连说:“本王不过随便翻翻。” 司徒靖明并不戳破,等两人走到校场旁站定了,才忽然提了一句:“王爷最爱看的是哪一回?” 赵杀一时未察,兴冲冲道:“自是将军平定海寇,大刀起兮砍他娘,杀得海水变色那一回!” 司徒靖明默默看了他一阵,把赵判官一张威严俊脸看得通红,当真从兵器架上挑了把铜柄大砍刀,拎在手上掂了掂分量。 赵杀恨不得把说出的话重新吞回去,一道道冷汗滑落,抖索着手去挑拣兵器,唯一比划得动的只有两把二尺来长的判官笔,握在手里,正应了螳臂当车四个字。 这般萧瑟光景,直叫热血男儿潸然泪下,唯独司徒将军还是一副铁石心肠,轻声劝道:“末将刀法尚可,更擅长的却是马上功夫。一旁就是马厩,不如赵王爷也去挑匹良驹,坐在马背上刀来剑往,风驰电掣,岂不快哉?” 赵杀听得面无血色,若非心心念念想见许青涵,早就拂袖而去,偏偏司徒将军还极爱火上浇油。 他挑了判官笔,司徒靖明喝一通倒彩:“好气魄。一寸短,一寸险,寻常人可施展不来。” 他活动拳脚,摆出几个花架子,司徒靖明也要评头论足:“末将眼拙,看不出是何门何派的功夫,赵王爷真是深藏不露。” 即便是去马厩的这几步路,那司徒靖明也要跟上来奚落:“府里尽是些烈马,刚好显出王爷的本事。” 赵判官在地府四体不勤,连胯下坐骑都是由牛头马面变化而成,稳稳当当骑了数十年,从未摸过烈马。被司徒靖明一通好吓,手足无措之际,便想胡乱挑选一匹,为红颜一战,拼个生死勿论。 可没等他真正下手,手腕就被人握住了。在赵杀面前的,恰是一匹高头大马,浑身鬃毛赤红,一看便性烈如火。赵杀愣了愣,才去看攥住自己手腕的司徒靖明,司徒将军这会儿倒是一言不发,去角落挑了匹矮脚马,一路牵过来,上好了鞍具,把缰绳塞在赵杀手里,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等回到校场,司徒靖明一跃上了马背,赵判官也拎着判官笔颤颤巍巍地跨上矮马。 司徒靖明勒马而行,一招一式慢得不像是临敌,而像是给人喂招。饶是如此,赵杀使出浑身解数,才勉强接下几招。 不过三五回合,赵杀就累得两手发抖,拼命调转马头,想赶在落败前抢攻一记,谁知胯下不稳,一下子跌落马背。 赵杀脑袋里空白一片,人已经在暗自盘算魂归地府后,要如何劝鬼向善,万万不能学他持械斗殴。 就在此时,赵判官耳边风声骤起,有人揽着他的腰翻了个身,等他回过神,便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趴着,司徒将军被他压在身下,连一向不离身的青铜面甲也掉落一旁,想来是千钧一发之际飞身来救,才堪堪把他护得周全。 赵杀惊魂甫定,正要称谢,却发现司徒靖明那张脸离他不过咫尺。 那容貌何止是面如桃花,更像是尚方宝剑光明正大地从鞘中出来,照得满室清清泠泠,明艳得举世无双,锋利得难以逼视。 然而在赵杀眼里,这张脸不知为何格外眼熟。仿佛是他命中注定,是血脉里的因缘。 司徒靖明看赵杀盯着他不放,脸色愈发难看,费力地伸长了手,一点点够到面具,重新盖住半张脸,过了许久,又在怀里摸索一阵,找出个碎了的白瓷药瓶,药丸都被压成了药泥,唯有瓶身上依稀能看见“金屋”两个字。 旁边有下人眼尖,惊呼起来:“将军,这是许公子刚做好的药!足足一个月份的!” 司徒靖明恍若未闻,冷着脸说:“赵王爷不要性命,我却惜命得很。” 赵杀依旧木愣愣的,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司徒将军被赵杀看得恼火,背过身去,怒道:“王爷要见谁,再不动身,当心末将反悔!” 他连说了两遍,赵判官总算明白过来。想到许青涵还在用金屋医馆的药瓶盛药,眸光一亮,再三拜谢才去了。 第十五章 赵杀这半日心力交瘁,好不容易远远见到了许青涵。 许大夫背靠将军府宝地,在街角摆了个诊摊,正给城中人义诊。林荫下一眼望去尽是短褐穿结的百姓,摩肩接踵地排起长龙。 赵判官望着这铁桶人墙,本想凑上前去,说几句话,也请大夫治一治自己的相思,尾随的精兵却上来阻拦:“赵王爷,已经见过一面了,请不要叫小的难做。” 赵杀这才知道,司徒将军令行禁止,说了一面,就当真只是一面。 好在青涵行医施药时,眉目清扬,嘴角带笑,比在他身边快活得多。 比听他喋喋不休快活得多了。 这也极好。 赵判官领着自己那一队老弱残兵回到府里,洗去一身尘土,安抚着赵静睡了,再摸黑批改好阮情的功课,折腾到半夜,刚想小憩片刻,突然听见窗外轰隆一声巨响,地龙翻身一般腾起无数泥灰。 等赵杀一路小跑着出去查探,周围又静得落针可闻。 赵判官惊得睡意全无,提上灯笼一步步照了一圈,这才发现王府院墙塌了偌大一块,足足可供一人进出,角落里站着一个黑影,长身玉立,腰身一握。 赵杀瞪大眼睛,把灯笼拎高了两分,跳动的烛火下,美人凤目微垂,眼睫纤长,一张脸无遮无掩地露在外面。 赵杀手一抖,灯笼差点握不住,好在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整座王府仍在酣睡之中,无人瞥见他何等失态。等他回过神来,正正衣冠,上前客套着问:“司徒将军深夜造访,不知有何指教?” 那美人依旧垂着眼睛。 赵判官好一阵胡思乱想,暗道将军府离赵王府说近不近,这人居然不戴面甲一路走来,不知让多少人平白看了去,实在有些吃亏。 他这样一想,顿时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万分体贴地从自己衣襟上撕下一块干净布料,迈出半步,想替美人把脸重新蒙好。 司徒靖明被烛火凑近了一照,眼睫更是恹恹垂下,露出的一线眼珠子蒙蒙眬眬,皱着眉头,看上去似醒非醒。赵杀刚靠过来,他就猛地抬起手来,把赵判官狠狠推到树干上。 赵杀慌得声音都哆嗦起来:“司徒将军这是何故,本王一片好心……” 那人似乎是觉得吵,手上又用了两分力气,另一只手也狠狠往树干上一拍,那棵三人合抱粗细的老树,被他拍得树根翻起。赵判官被他禁锢在两手之间,双腿颤抖,压低了声音叫:“司徒将军,有话好好说!” 灯笼终于滚在地上,“噗”的一声灭了。 司徒靖明半抬凤目,沿赵杀自己撕破的衣裳一路打量过去,竟是有些慵懒之美。他一面看,一面随手乱撕,不过瞬息,赵杀大半个胸膛都露在凉风中。 赵判官满脸惊怒,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眼看司徒靖明拿腿一顶,挤进他两腿之中,总算想起三两句晓之以理的金句,沉声质问:“将军笑赵某身旁莺莺燕燕,岂会有真心。这就是将军所说的真……” 没等他说完,那人便双手攥紧了赵杀的手,牢牢按在树干上,俯下身来浅浅一吻。 这亲吻由浅而深,舌尖长驱直入,到后来水声含糊,颇有缠绵之意。 赵判官一张脸面红耳赤,难免有些情动,稍得喘息时,又觉这等双手被缚,毫无商榷余地的亲法,唯有妙龄女子喜爱,自己堂堂伟男子,万万不能受人蛊惑。 赵杀一念既定,忙厉声教训起来:“司徒将军是当世英雄,岂能自毁名声!只要松开本王,此事一笔勾销。” 司徒靖明垂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赵杀还以为他听进去了,长舒了一口气,不料司徒靖明不由分说地伸手一撕,把赵杀那条金玉腰带也扯了下来。 赵判官像是突然被人点了穴,凉飕飕地呆立在月下。 片刻过后,他又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从眼角到脖子都是一片赤红,竭力端着架子,结结巴巴地同司徒靖明商量:“将军慢着,有话好好说,待本王提一提裤。” 司徒靖明拿着腰带,微微歪了歪头。 赵杀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看看司徒靖明,又看看落在脚踝的绸裤,直说:“有话好好说,将军是国之栋梁……” 司徒将军盯着赵杀一开一合的嘴唇看了半晌,果真松开了手,转而用拇指去揩赵杀嘴边的银丝。 赵判官如逢大赦,被箍得发麻的两只手忙不迭地去拎裤腰,刚要碰到,司徒靖明就漫不经心地伸脚一踩。 赵杀望着自己视若性命的宝裤,浑身抖个不停,结结巴巴地笑道:“将军,劳驾挪一挪脚。” 司徒靖明却是八风不动,指腹用力,把赵杀嘴唇摩挲得微微红肿,等赵判官稍微喘了口气,两根修长手指便长驱直入,夹着赵杀舌头来回亵玩,逞尽了威风。 眼看着赵杀嘴角银丝越积越多,端严肃穆的好相貌一点点染上淫靡,司徒将军这才去解自己的黑色劲装,很快就袒露出大片肌肤。那凛凛身躯仿佛由一整块无暇白玉精雕细琢而成,赵判官被美色所迷,不由自主地去看他腰腹之处,只见自己觊觎良久的腰身瘦则瘦矣,腹肌却轮廓分明,这一惊,整个人便如梦初醒,连宝裤也不要了,拔腿即跑。 司徒靖明在后面眼睫半垂,上身精赤,把王爷落下的金玉腰带对半一叠,攥在手里悬空甩了一下,只听“啪”的一声厉响,四周院墙扑簌簌地落下一层土来。 赵王爷光听声音,已经是膝盖一软,吓得倒地不起。 那司徒靖明变本加厉,拿腰带轻轻拍着掌心,慢慢踱到他身后,一手压着赵判官的脊梁,另一只手却借着唾沫濡湿,直直探进赵杀股间。 赵杀一面抖,一面垂死挣扎:“本王与你无冤无仇……” 他话音未落,那修长手指又往里挤了挤。 赵杀满头大汗,仍在喃喃:“本王……”那人手指两下摸准了赵王爷最要命之处,重重按了一按。赵判官再提不起半点力气,粗喘连连,低头看时,却见手背上那棵桃树,乌压压地开出许多花来。 赵判官顶着情欲蒸腾,费力想了半天,堪堪想起司徒靖明名字里也带了个“青”字。 但满树漆黑的桃花,漆黑的花……真不知有谁下得了口。 他心事重重,可司徒靖明从背后看去,仅看见赵杀通红的耳廓,发现赵王爷不再挣扎,便十分仁慈地把人捞起,重新拎回老树下。 赵杀被他翻过来按到树上,眼前尽是斑驳苔痕,背后却有一根滚烫肉具在自己股间试探。赵判官一时欲哭无泪,两腿软得站也站不住,抖抖索索地说:“本王负你良多,本该冒耻奉陪,唯盼将军听我一言:酒乃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 他这般语重心长,那根勃发肉器却恰好挑在这个时候,缓缓捅进甬道深处,不容置疑地抽送起来,赵杀余下声音顿时化作含糊呻吟。 司徒靖明那把肉刃天赋异禀,且滚烫异常,当真是刮骨钢刀,一抽一送间将赵杀狭窄后穴彻底撑开,每碾磨至一处,一处便烫得酥麻。赵杀被刺激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后穴拼命翕动,即便咬着自己的胳膊,仍忍不住要哼哼几声。 司徒将军这样大刀阔斧地鞭挞了几十下,甬道里多少有些湿润,穴肉不住挽留,每一回抽出都要使几分力气,司徒靖明稍一搅动,臀肉之中就汩汩作响。 赵杀双目赤红,大口大口吸着气,也想按捺住一身反应。偏偏司徒靖明正紧紧压在他身后,优美腹肌贴着赵杀一上一下地抵弄。 赵判官一旦伸手去推,就免不了误揽住身后人劲瘦的腰身,那细腰被他松松一抱,抽送得更猛烈了些。任赵杀绞尽脑汁,也不过守住灵台两分清明。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赵判官面前正对着一棵百岁高龄的老树,即便沉沦欲海,挺着分身往干裂树皮上一刮,霎时间提神醒脑。 为留清白在人间,这样一点小痛又何足挂齿。 那头司徒靖明分外龙精虎猛,毫无花巧地重重冲撞了近半个时辰,伸手一探,发现赵杀命根越来越软,甚至还能气喘吁吁地同他聊一聊礼义廉耻,不由扬了扬眉,持着热铁一般的硬物退了出来。 赵杀得了这喘息之机,早早地松了一口长气,一面去摸被撞得通红的臀肉,一面板着脸训诫:“卿本佳人,奈何荒淫!自古美人乡是英雄冢——” 王爷说到这里,顿了顿,想起此地是赵王府,身后的才是无暇美人,忙改了口,继续劝道:“咳,自古英雄乡、是美人冢!” 司徒靖明依然是半垂眼眸,一张脸欺霜傲雪,唯有鲜润的唇色,隐隐绰绰地露出一抹春光。赵王爷等了片刻,不见下文,刚打算再接再厉,谁料司徒靖明骤然发狠,手上使力,把他硬生生转了过来,面对面地将肉刃连根捅入。 那硕长器物顶开穴肉,深深没入后穴,赵判官张着口,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而司徒靖明不过是呼吸沉了几分,停了片刻,便重重哼了一声,抬起赵杀一条腿,冷着脸地开始抽送。 赵判官浑身硬骨,被他扛起一条腿,另一条腿要踮着脚尖才能勉强站稳,再铁骨铮铮的伟男子,也痛得青筋暴起,不禁咬着牙示软:“赵某年事已高,将军……” 司徒靖明恍若未闻,肉刃冲撞得更快更狠,一时啪啪作响。赵杀反手想撑在树干上,仓促之间,哪里撑得住,整个人被撞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身后的老树亦是一阵阵枝摇叶落。 赵判官肉搏出一身热汗,忍不住又放下两分颜面,苦不堪言地唤道:“司徒将军,司徒……靖明……” 司徒靖明眼睫一颤,大开大阖地捅了十余下,脸上红晕才稍稍散去。 他一只手落在赵判官腰间,另一只手顺着赵杀脊背往下滑,兜住臀肉,也未见他如何使力,就轻轻巧巧地把赵杀抱了起来。 赵判官一身骨头终于不再咯吱作响,脸上难免露出几分喜色,没等他多说几句,司徒靖明已经将赵杀两条腿环到自己腰间。 赵杀愣了愣,很快变了脸色,沉声道:“你这是、成何体统!” 司徒靖明仿佛有些不悦,轻轻抿了抿唇,人干净利落地松了手。随着滚烫肉刃深入到前所未有的秘处,赵杀眼睛里顷刻间渗出一层水雾,惊慌之下,两只手忙不迭地揽住司徒靖明颈项,更让他慌了手脚的却是自己悬在半空,腿上一旦卸去几分力气,那尺寸傲人的凶器就不断往里深入。 赵判官何曾受过这般刺激,种种快意如潮,激得他久久忘却人伦纲纪,只顾跟这人一味野合。 司徒靖明在他色迷心窍之际,愈发真刀真枪地大力顶弄。称意时宽宏大量地扶赵杀一把,指腹深深陷在臀肉之间;纵情时便毫不留情地松开双手,由得赵杀自己死死抱紧。 赵杀泄过一回,此时命根再度硬如热铁,贴在司徒靖明小腹上不住轻颤,肉器抽送时,水声渐响,粘液从赵杀股间流到腿弯,然后点点滴滴地溅在草尖。 待到司徒靖明终于泄出时,赵判官同时一泄如注,浑身散架一般瘫在地上,半天无法起身,分量惊人的白浊精水由于射得极深,过了片刻方淅淅沥沥地沿着赵杀双腿往下流。 赵杀眼前直冒金星,喘了许久才去看司徒靖明。司徒将军独自穿好衣袍,冰凉眸光在他身上一掠而过,施施然转过身,穿过被他砸塌的院墙走了出去。 赵王爷看得瞠目结舌,草草收拾了一下,摇摇晃晃地追着他上了街。不过几步,就发现司徒靖明坐在一处茶摊上闭目小憩,凑近时还能听见轻轻的鼾声。 赵杀心里慌得厉害,硬要分辨,又空空落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抖索着手在司徒靖明袖袋里翻了翻,居然真翻出一张许青涵开的药方,用了牡蛎、淮山、黄芪等十余样药材,专治夜游症的。 赵判官挨个看下来,几乎样样壮阳。 他把药方偷偷塞回原处,在空空荡荡的路上立了半天,手心冰凉。 直到此时,赵判官才算是破获了这一桩千古奇案——那司徒靖明身患难以启齿的隐疾,想必是求医如渴,成日里围着酒旗竿上“祖传老中医,专治夜游症”的告示打转。 自家青涵人品相貌皆为医中翘楚,也不知被他觊觎了多久,自己不过是陪弟弟吃个晚饭的工夫,那司徒恶霸就把青涵劫到了府里,以性命要挟,逼得青涵泪水涟涟地开了药方,施舍了几瓶药。 好在善恶终有报,天地好轮回,自己今日打上门去,高手过招,内力激荡间,把恶霸怀里整整一瓶药丸压得粉碎,终于叫此人原形毕露,一路夜游到王府。 至于之后的淫行,不过是……药材壮阳过了头,不过是还了一夜的债。 待自己回了地府,不出十年……不,短短五年,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赵判官堂堂伟男子,自是拿得起放得下,虎目通红,在风里吹了两个时辰,便狠狠吐出一口浊气,满腹心思硬生生挪到别处,时而为家国天下计,生怕城中从此会多出一位夜间遛鸟的蒙面大汉;时而万般挂念许青涵,怕他不快活,怕他受尽苦楚。 每逢月夜,司徒靖明兽性大发,青涵该是何等的担惊受怕? 熬到白日高悬,司徒靖明颐指气使,开口闭口都是“治不好病就要你全家陪葬”,青涵又该是何等的郁结于心? 赵判官想来想去,愁得头晕胸闷。 难怪那一日,青涵会问他:“难道我就不要人护着吗?” 赵杀扶着老腰,在茶摊外心事重重地来回打转,几度想痛下杀手,又再度网开一面。目光在司徒靖明脸上流连来,流连去,渐渐便被容貌晃花了眼,胸口明明愤恨难平,说出口的却是:“怎么不戴面具,叫别人看去了怎么办?” 赵判官说完,越想越不是滋味,阴沉着脸,从自己身上撕下一角衣衫,小心翼翼地替这人把脸蒙上了,嘴里不免训斥道:“走了这么远路,万一叫人看到,占了便宜……” 赵杀忽觉有些不对,额头慢慢渗出些热汗:“本王的意思是,你生得这样……万一叫外人看了……” 赵杀说到此处,猛地住了口,瞪着眼睛,满脸惊疑不定。 此时天边朦朦胧胧露出一抹亮色,赵判官昏头昏脑地朝日出处望了望,慌得接连退了十几步。 他躲在墙后,眼睁睁看着司徒靖明睁开眼睛,眸光从迷蒙到清明澄澈。 美人初醒,霞光便再无颜色。 赵杀一阵失神,还未醒转,就见司徒靖明忽然皱起眉头,伸手在脸上一摸,两下把那块皱巴巴的破布扯下来,嫌恶地扔到一边。 破布被凉风一吹,飞过赵杀藏身的矮墙,赵判官一颗心跟着忽上忽下,在风里颠簸。 司徒靖明站在晨色下,一张脸如无暇美玉,从内而外地透出光来,举手抬足之间,都是许久未有的神清气爽。 他想了许久,也想不出昨夜如何走到此处,于是干脆作罢,施展轻功,踏着灰檐青瓦回了将军府。 直到他走远了,赵杀才慢慢捶着腰出来。 这人翻脸无情,幸好他心如铁石,知道是还债,不曾动过心。 第十六章 赵判官许是操劳过度,打道回府时,边走边歇,竟耗了小半个时辰。 随着早市的吆喝声传开,路两边一扇扇地支起窗户。整座城池像是从梦里醒来,渐渐有了颜色。 赵杀精神一振,负着手看了一会儿这人间,又翻掌望了望手背,只见先前的那抹漆黑,已经化作灼灼红花。 手背上那片嫩生生的重碧轻红,一分器丑活拙,倒有九分人傻情多。 从黑漆漆凉飕飕的桃花瘴,换成一碟甜到忧伤的桃花酥,赵王爷嘴角难免有些上翘,在路边买了两串糖葫芦,一瘸一拐地钻过墙洞。 阮情做了一夜功课,破晓时望见赵王爷站在窗下,一手一串糖葫芦,不禁双颊泛红,眼睛发亮,猛地站起了身。 赵杀不知为何,觉得一颗心从冰雪中跃跃欲出。 待到阿情从屋里小跑出来,情意绵绵地将脑袋枕在自己肩头,赵王爷几乎能探得自己一身血液,温暖地注入四肢百骸。 他掂量许久,小心翼翼地问:“阿情,有人说本王、负心薄幸……我在你心里……” 赵杀说到此处,忽觉有失体统,慌忙改口:“本王是说,若是有朝一日,本王跟别的嫖客同时掉进水里……” 赵判官问得这样含糊,原以为阿情又要答非所问,然而定晴看时,却发现少年双目流情,仿佛是听懂了。 赵杀心跳得极快:“可会选我?” 阮情连耳尖都红得厉害,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赵杀这几日连连在情场上失意,看阿情闷不作声,脸上渐渐有些发白,正要辞去,阮情就拽着他的衣襟,踮着脚轻轻献了一吻。 赵王爷吐出一口浊气,眼前仿佛蒙着万里缱绻红尘,温声道:“是了,你不说,我也该懂的。” 阮情这才松开他前襟,娴静而立,抿唇而笑。 赵王爷还未见过他这般乖巧懂事的一面,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将糖葫芦递到阮情嘴边,由着阿情张口去咬,把嘴唇染得通红。等手上只剩两根竹签子,赵杀仍攥了许久,才想起该扔了。 两人偎依在一处,赵杀句句正经,阮情眸光痴缠,也无人窥得赵王爷心里是怎样一番百炼钢成绕指柔。 到最后赵杀顾忌着腰伤,不敢留宿,揣着阿情墨迹初干的功课,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阮情跟着他走到院门口,目光在王爷腰臀上游移不定,几度伸手要摸,都缩了回去,等下定决心要狠狠揉捏的时候,赵王爷刚好转过头来,撞了个正着。 赵杀先是一愣,很快便微微笑道:“阿情懂事了,我这点腰伤,用不着搀扶。” 说罢,心里甜蜜得快溢出来,只想要夸一夸阮情,无奈不擅风月,绞尽脑汁,不过是一板一眼道:“我原本呆上四五年,就要赶回揭榜之地,因你的缘故,恐怕要逗留上一世。” 阮情抿着唇,望着赵杀的痴痴目光,远胜过千言万语。 赵杀情不自禁低下头,亲了亲阮情的脸颊,片刻之后便尴尬得很,摆了摆手,快步走了。 阮情依依不舍地看着赵杀,直到人走远了,方试探着张开嘴,小声叫了一句:“王爷。” 那嗓音不单沙哑,还有些低沉,跟他过去清越的嗓音大不相同。 阮情脸色发白,眼眶含泪,仍不死心,换了几句别的话:“王爷,阿情想伺候王……” 话才一半就赶紧住了口,只觉这般沉闷嘶哑的声音简直吓死了人。 多亏他今日守口如瓶,否则光凭这鸭叫一般的嗓子,早已失了宠。 更令人可悲可叹的是,这些日子,他连绸裤裤脚也短了半寸,长此以往,只怕再不复过去柔美纤细的身姿。 难怪他今日送去无数秋波,王爷还是不肯留宿。 想到老鸨常说的年老色衰,阮情泪眼斑驳,软软爬回床上,拿被子把自己裹住一团,一个劲地回想着自己过去的玲珑身段,婉转歌喉…… 一个人开始回忆时他就已经老了。十八岁,他果然已经老了呀。 另一头,还自认少壮的赵王爷精神焕发,心情大好。 未时,赵王爷用去跌打酒半瓶,腰疾小愈,在院中威风凛凛地练了半套儒生拳。 申时,赵王爷亲自监工,赵王府全体家丁搬运砖石,修补院墙,众志成城。 酉时,赵王爷恩威并施,哄幼弟用过药膳、药丸、药汤、药浴、药油、药酒…… 戌时,赵静酣然入睡,王爷背靠交椅,合眼小憩,不知不觉竟做起梦来。 梦里黄沙烈烈,他拥美人在怀。 怀中人穿大红的衫,束簇新的甲,眼神虽然傲,望向他的时候却柔得能滴出水来。 那人像极了阿情,只是比阿情高得多,在他迷蒙晃荡的梦里曲起长腿,仰着头问:“你只喜欢我?” 顿了顿,又问:“你最喜欢我?” 那人连问几声,突然弯眉而笑:“都……不是?” 赵王爷听到此处,梦一下子醒了,用力一抹脸,满手是泪。 眼前花得看不清路,人也不知撞了什么邪,痛得迟迟喘不过气,醒后许久,仍在一个劲地打战,到后来只得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咬紧牙关,蹲在冰冷如水的石阶上呜咽。 等到赵杀眼睛酸胀,人一点一点平复下来,再回想为什么掉泪,为什么伤心,又浑然记不清了。 有这一场梦魇,赵王爷如今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浑浑噩噩地负着手,在自家后院转了几圈。两襟泪痕兼汗痕,被夜风一吹,更是凉入骨髓,到了这个时候,赵杀才想起该沐浴更衣了。 一帮忠仆见王爷打道澡堂,忙不迭地烧开香汤,往露天澡池中注入温水。 赵杀屏退左右,把玉冠除去,衣裤一脱,坦荡荡地跨进池中。 只见粼粼清波,环抱着宽肩窄腰,点点水滴,浅吻着光滑皮肉,赵王爷在澡堂,犹如花在月下,美人在灯下,都比平日还要英武动人三分。 他就这样闭目养神了片刻,忽然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四下一望,院里仍是静谧得很,只有半轮清辉轰轰烈烈地砸下来,满园浸了银霜的繁花露草,一池摇曳的月光。 如此良辰美景,偏偏他右眼皮跳个不停,仿佛有人敲过鸣冤鼓,声势逼人地走上堂来,快要找他算几经轮回的账。 赵判官战战兢兢地撑起身来,头发离了水,紧紧贴在他背上,侧耳听时,竟真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赵杀睁大了眼睛,死死瞪着王府的铜墙铁壁,只怕是瞪得太用力了,“哗”的一声,刚补好的院墙又倒了。 废墟之上,投着腿长腰细的一道黑影。 赵王爷脑袋里空白一片,等黑影投到自己身上,仍是全无主意,身体倒是吃一堑长一智,已经哆嗦着手去抓自己的衣裤,还没披上,夜游的司徒将军就到了池边。 那人手里抱着一个瓷枕,眸光晃晃悠悠,睫羽忽颤忽颤。 赵判官慌得丢开长袍,直往后退,人贴到池壁上,才敢端起架子,凛然劝道:“司徒靖明!我堂堂赵王府,岂容你……擅闯!你若再不知好歹,惊动了赵王府里的高手——” 下人们守在院门外,听到王爷搅出哗哗的水声,恰好问了句:“王爷,还要热水吗?” 赵杀浑身一震,分明是被吓了一大跳,好在他智珠在握,定了定神,又压低了声音恫吓道:“说话的这几位,亦是一等一的好手!只要我一声令下,任你武功盖世,也……哼!” 赵王爷一身王霸之气,几句话说得恩威并施,点到为止,寻常贼子听了,早已痛哭悔改,可那司徒靖明站在水池边上,垂着眼眸,听了许久,不过是抱着瓷枕探了探水温。 赵杀被他这动作吓得结巴起来:“你……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你、现在收手……” 司徒靖明置若罔闻,板着一张美人脸,在池边踟蹰了好一会儿,忽然朝他伸出手来。 赵判官愣了愣,揉了揉眼睛。 司徒将军仍伸着手。 赵判官吃惊过了头,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你、要我扶你?” 司徒将军见他一动不动,顿时面露不悦,紧紧抿着嘴唇。凄清月色下,那双死气沉沉的凉薄眸子被照得满蕴光华,里面似有万语千言,百般委屈。 那一刹那,赵判官几乎以为他醒了,一颗心怦怦乱跳,在收心之前,手便递了过去,战战兢兢地握住司徒靖明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进池中。 随着一圈圈水纹荡开,司徒靖明那身黑袍紧紧贴在身上,大好身形展露无遗。 赵判官看了两眼,无端端有些老眼昏花,浑身上下烫得厉害,想来是被凉风一吹,生了大病。   然而他把人请下来泡澡,多少要尽一尽地主之谊,赵判官稍作权衡,便带病强笑道:“司徒将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澡堂花了刘……花了我不少银子,快试试水温如何?深浅如何?” 那人一路走来,脚上并未着履,多多少少划了几道口子,被热水一烫,正微微皱眉,被他轻声问了两句,不知为何又舒展眉梢。 赵杀接连劝道:“水里加了不少药材,最是舒经活络,还有这块药皂——” 赵判官正要拿给司徒靖明细看,不料握得力气大了,药皂滑不溜手,一下子脱手飞出,落在池边。赵杀忙站起来,背过身,弯下腰,摸了好一阵,好不容易把药皂寻了回来。 等他坐回池里,想再细说药皂的好处,却发现司徒靖明脸上微微泛着一层薄红,明艳得叫人魂销。 赵杀怔了怔,低低唤了他几声:“司徒将军?司徒靖明?” 司徒靖明依旧红着脸,仿佛能杀人的剑,乖乖呆在绵绵春雨中。 赵判官被他看得胸闷气促,口干舌燥,身上处处是热病的征兆,咳了两声,才道:“本王怕是病了,先行一步,将军自便。” 赵杀说完,正要起身,司徒将军却猛地上前几步,把他挤在角落里,左手“咚”的拍在池壁上。 赵判官两条腿登时软了,阴沉着脸骂道:“本王如今有、有疾,将军想趁人之危?” 司徒靖明眼睑微垂,低下头去,拿嘴唇堵住赵王爷犹自喋喋不休的嘴。赵杀抖了抖,不知为何想起枕在他膝上的红衣美人,殷殷地问他爱谁,眼皮一酸,忙别过脸去。 司徒靖明一身气势霎时变了,不复满怀温柔,左手手指穿过一池温水,冰凉地摁在赵杀腰间。 赵判官正在伤心的时候,哪怕被司徒将军摁到了池边,当着他的面掏出胯间肉刃,他仍是有些恍惚,一双眼睛盯着抵在腿根的狰狞硬物发呆,一面挤出外强中干的怒意,一面暗暗疑惑,阿情在自己的梦里,谁在这人的梦里? 司徒靖明被他盯得时间久了,耳廓上居然泛起一层薄薄粉色,一张冷冰冰的美人脸倒是雷打不动,不由分说便把赵王爷一条腿抬起来,环在自己腰上,喉结还轻轻滚动了一下。 赵杀眨了眨眼睛,人总算回了魂,结结巴巴地辩解道:“本王是一片好心,才请你入池共浴——” 司徒将军不单生得姿仪清冷,丰神轩举,为人也极好说话,闻言一顿,当真没有捣入,而是重新俯下头去,在赵杀唇上浅浅尝了一尝。 赵杀脸上烧得滚烫,本打算重重斥责,但稍一掂量,又觉得自己虽然武功高强,毕竟不是这军汉的对手,左右不过是占一占嘴上的便宜…… 他这样一想,便硬着头皮,恶狠狠瞪了过去,厉声喝道:“最、最多是这样,切莫得寸进尺。” 司徒将军从善如流,又垂着眼睫,浅浅亲了许多下。 赵杀圆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被人亲到后来,面上渐渐有些目光闪躲,一颗心倒是安定下来,这样被人……浅浅亲几口,根本无关痛痒,比起后穴劳损,要划算上千百万倍。 只可惜世间男子,如自己一般当断则断,能屈能伸的伟男子,已经为数不多了。 赵判官这样一想,脸上便由阴转晴,发现司徒将军鬓后落了一瓣飞花,还心情大好地伸出手去,想替他拈走花瓣。 司徒靖明察觉赵杀一只手落在自己脑后,揪着自己几缕长发,眸色无端端暗了下来,再俯身时,浅浅一吻便化作强掳豪夺。 赵杀吓了一大跳,揪着那人头发的手不由自主地多用了几分力气。他揪得用力,司徒靖明便亲得更狠,两人刚一分开便带起一线银丝。 赵杀到最后连下巴都沾了些许唾沫,怕是觉得有伤风化,一双眼总算闭严了,打死也不肯睁开,一个劲地默念起什么能屈能伸、有舍有得来…… 只可惜,没等他稍稍定神,后庭就骤然一痛。 第十七章 那司徒靖明一边占尽嘴上的便宜,一边扶着热刃,借着满池温水,慢慢挤了进去。 赵王爷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嘴唇被这人亲来亲去,后庭处胀痛难忍,尽管想低头望一望,腾出手来查探一番,人却被压得死死的,只能看见那人近在咫尺的眉眼。 赵杀对着这样一双长睫低垂、俊美至极的眼睛,难免生出几分怜爱之心,然而下体处被眼前这人攻城掠地,越入越深,又令人心惊胆寒,万万怜爱不起来…… 待那肉刃捅至深处,赵杀眼中已被温水蒸出一层雾气,几乎要流下几滴辛酸泪。 司徒靖明倒是不紧不慢,仅凭一只手按住赵杀,在最深处又往里一顶,那柄凶器这才算从头到尾地入了鞘。 赵杀浑身发抖,仍强打精神,想要找这人说一说理,颤声问:“不是商量好了……只能……” 司徒将军动了动腰,赵王爷后面半句便尽数化作含混不清的喘气声。 那凶器尺寸惊人,稍一抽送就叫人浑身战栗,好在司徒靖明由浅而深,由慢而快,并非同上次一般一味蛮干,而是稍稍留了些余地。 赵王爷苦着脸忍耐了片刻,也慢慢品出了一丝差别,心中一动,便想将曲膝环在司徒靖明腰上的那条腿收回。 可他心念刚起,腿不过松了两分,司徒将军眸中便陡然闪过一丝怒意,仿佛赵杀做了什么负心薄幸的错事,粗硕肉刃连根拔出,又连根捅入,狠狠抽插了十余下,继而密如骤雨地抽送起来。 他先前每捅一下,赵王爷即闷哼一声,脸上露出似痛非痛的古怪神情,等急急抽送之时,赵杀脸上那一丁点的痛意便散得干干净净,满脸通红、目光涣散地倚在池壁上,不断往水里滑。 待池水与胸口齐平,赵判官已彻底忘记了人伦大妨,自己伸出手去,死死揽住了司徒靖明肩背。两人身上越来越烫,倒衬得热水微凉,若非赵杀被他颠个不停,一双手从司徒靖明背上滑到腰上,发现那人右手还牢牢抱着瓷枕,差点就沉溺欲海,威严尽失了。 赵王爷摸着冰凉的瓷枕,人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吓出一身凉汗,白着脸劝道:“将军,不可……” 然而他后庭穴肉已经被捅得知情识趣,用力箍紧了肉刃,稍一退出就万分不舍,竭力挽留。 司徒将军平日里万般不近人情,如今倒是一副广纳忠言的模样,当真不再抽送。 赵杀粗喘了两声,颇有些不适,脸上勉强挤出个笑来,断断续续地同他商量:“将军夜游症发作,迷失心智,才会携爱枕来见本王。这隐疾虽然难以启齿,只要按时服药……” 司徒靖明闻言,满脸不悦之色,紧抿薄唇,肉刃专往赵杀甬道里最酸胀难耐之处来回厮磨。 这样的零碎折磨,倒比用力抽送还要难熬几分,赵判官纵使能咬牙忍住呻吟,胸膛起伏却瞒不得人,多亏他心性坚定,才能伏在司徒靖明肩上,万分吃力地把话说完:“明日醒了,司徒将军若是想起此事,岂非徒增悔恨……不如悬崖勒马……” 司徒靖明被他滚烫的吐息一撩,不光耳根有些微红,肉具也硬得青筋鼓起,两人急促的心跳声合在一处,司徒将军顿了一顿,才将肉刃慢慢退了出来,把爱枕小心翼翼地放到池边。 赵杀骤然一看,还以为司徒靖明被他劝得浪子回头,脸上不由自主地笑了一笑,仿佛手握醒木运筹澡堂之中,露出昔日铁面无私、屡断奇案的勃勃英气来。 谁料下一刻,司徒靖明便两只手箍着他的腰身,把赵王爷轻轻巧巧地抱了起来。 赵杀怔了怔,忙谦让了一番:“将军不泡了?主随客便……将军先请吧。” 话音未落,上身已被这命中煞星按倒在池边,背后硬邦邦隔着一物,却是先前那圆润瓷枕。 如此姿势,倒让赵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头抵着露草,腰磕着池沿,下身还泡在水中,唯有胸膛因瓷枕作祟,不由自主地挺起了几分,只觉得一把老骨头隐隐作痛,皱着眉问:“司徒将军,你这是何意?” 司徒靖明俯身下来,在他嘴上轻轻一碰,旋而双手使力,将赵杀两条腿都缠在自己腰间,粗硕肉刃毫不客气地重新入巷,一面挺送,一面腾出手来,颇有余力地狎弄起赵杀胸前两颗细小乳粒。 赵杀吃惊过甚,惊喘了几声,才勉强摸清眼前形势,顿时气得脸色铁青。 然而在他怒喝出声之前,赵王爷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眼前这人不辞辛劳带瓷枕过来,难道是嫌上回不尽兴不成? 想到此处,赵判官双腿就有些发抖,竟是不敢轻易地扫这人的兴了。 司徒靖明并不知道他这一番深谋远虑,称心如意地驰骋了千余下,看赵杀如砧上鱼肉,本本分分地随自己翻来覆去,嘴角不免有些微微翘起。 赵判官心中老泪纵横,奈何身不由己,不该喘时阵阵急喘,不该抱时投怀送抱。 等司徒靖明射出几股滚烫精水,赵杀早已泄身过几回。 赵判官这番苦心劳形过后,头晕目眩了好一阵,正想坐起身,发现司徒将军那根肉刃又开始耀武扬威,分量十足地顶在穴口。 赵杀硬着头皮,再奉陪了一回,孰料那人不到片刻,还想卷土重来,饶是赵王爷尽心尽力磨枪霍霍,也度不了金枪不倒这一劫。 两人胡搅蛮缠之际,漆黑天幕已微微透出一抹亮色,远处几声鸟啼之声,惊得赵王爷后庭一紧,被司徒靖明掌掴了两下,才肯稍稍含松一些。 想到长夜将尽,赵杀一下子乱了方寸,一面被人恣意抽送,一面脸色发青地同人商议:“将军,我府里都是忠仆,勤勉上进,万一他们早起撞见了,于将军英名有损……” 司徒将军长睫低垂,摆出一副不甚挂心的模样,他这样浑不要脸,赵杀看了更是心中害怕,声音发颤道:“将军听我一言,此事,当真有损英名!” 他话音落时,司徒靖明不知是无意有意,恰好抬起手来,在他发顶轻轻抚了两下。赵杀惊乱之中,难得有这一丝宽慰,声音总算低了下来,板着脸训道:“被、被人撞见不说,等到天亮了,将军清醒过来,彼此难堪……” 他说到此处,人猛地醒悟过来,自己一时不慎,居然把真心话说了出来。 按司徒靖明平日性情,要是梦醒时分,看到与厌恶之人搂作一团,只怕要发雷霆之怒,拂袖而去。 前一刻缠绵无度,唇齿相接,下一刻翻脸不认,拔枪无情,未免叫人难堪。 多亏他心如铁石,不曾为美色所迷,只是有些难堪,并不至于伤心…… 然而他这样一想,心中却冒起丝丝凉意,像极了伤心。 司徒靖明看他心不在焉,神情骤然冷了几分,没等他使出折磨手段,赵王爷已经回过神来,凑在他耳边,再次同他好生商量起来:“将军快些吧,万一天亮,叫人看去——” 两人胸膛相贴,炙热吐息喷在耳边,也不知赵杀说到哪一处关键,司徒靖明居然听了进去,眉头一蹙,果真不再按捺,狠狠挺送两下,将精水灌至深处。 赵杀强打精神,撑坐起身,胡乱掬了凉水,先替司徒靖明洗过,自己再草草冲洗一遍。等他将皱巴巴的外袍披上,想到眼前这人衣衫透湿,不成体统,不由发起善心,把人扶到池边凉亭里坐好,沉声道:“在这里等我。” 说罢,就抖着双腿,扶着老腰,匆匆走回房里,找出簇新的常服和御寒的斗篷来。当他捧着衣服正要出门,才发现赵静立在窗边,衣衫单薄,红着一双猫儿眼,怔怔地看着他。 赵王爷脚下一顿,心跳似乎停了一瞬,定睛再看,发现自家弟弟果真是立在那里,屋中窗户半开,能遥遥望见花丛深处的澡池。 遥想刘司事当年,美妾初纳了,雄姿英发,轩窗下手捧美酒,眺望美人出浴,真是何等的风流快活,偏偏苦煞了他…… 赵静素色衣襟前尽是自己咳出的点点血沫,他看着赵杀,张了张口,刚说了一句:“哥哥,你……” 赵杀已经慌得连退几步,只说:“阿静,我去去便回!” 说完,已顾不得腰酸腿疼之苦,急急将衣衫送到司徒靖明跟前,拿衣袖替他拭去发上水珠,又手把手地为那人换上新衣,系好斗篷。 司徒靖明静静望着他,目光柔和,仿佛为人全然无害,秉性乖巧娴静。 连赵杀看了,都有片刻恍惚,多亏想起赵静,才连忙执起他的手往院墙破洞处走去。 他把人牵到洞外,正想撒手,司徒靖明就反手握了上去。 赵杀任他牵了许久,心中有百般滋味,顾念着赵静,方尴尬笑道:“天要亮了,将军快回去吧。” 司徒靖明只作不知,还是赵判官强行挣脱,退回墙洞后,两人才勉强分开。 赵杀躲闪之际,看到自己手背上灼灼地开着一朵漆黑桃花,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那焦黑花朵生出许多枝杈,纹路布满手臂,盛放得张牙舞爪,一片喜意。 赵王爷见了,心中莫名地怦怦乱跳,正想细看时,桃花印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手背一片白皙,只有三两处手指相扣时捏出的指痕。 赵杀大着胆子,从藏身的断壁后朝外张望,看见朦胧晨色下,司徒将军果然已经醒了。 第十八章 赵王爷回府时,顺手把司徒将军落在池边的爱枕捡了回来。 他家阿静仍在窗边立着,只是身躯病弱,有些站立不稳,扶在窗沿的那只手白皙消瘦,几乎能看清经络。 赵杀把瓷枕随手一放,凑过去想扶他,赵静却拿手挡了一挡。 赵杀想到他过去可怜可爱的模样,脸上威严肃杀,心中却软成了一滩水,硬把赵静揽住,额头压在自己肩头,低声道:“哥哥错了。” 赵静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阴沉,仿佛极不愿意被这人碰到,极不愿意被这人抱住,然而下一刻,他又像是被蛊术魇住,眉间的郁色一点点散去,嘴唇无声翕张,反反复复默念起一句话:“世上只剩我跟哥哥相依为命,我们相依为命……” 赵杀紧紧搂着自家弟弟,不住轻抚赵静发顶,自不知道赵静起了这番变故,还在声音嘶哑地劝道:“阿静,再睡一会儿吧,哥哥陪你。” 他说罢,把人稍稍松开,低头打量了赵静许久,看到弟弟神色恍惚,细且锋利的眉峰被乱发掩住,当真是心疼至极,又把人抱住怀中宽抚。 赵静乖乖伏在他怀里,片刻过后就累得睡了过去。 赵判官在这一刹那,忽有百炼钢成绕指柔之感,只想把这人护在怀中,饶是天塌地陷,也一世世地护他周全。 赵杀想到这里,越发小心翼翼地揽住赵静,一步步挪到床边,把人轻手轻脚地抱到榻上躺好,自己合衣躺在榻沿,唯恐惊醒了人。 他本想多守片刻,可满身疲惫如潮水涌来,甫一合眼,就沉沉入睡。 许是思虑过重,赵判官这一睡,竟是做了一个极其古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身着判官红袍,往小院四角千辛万苦地植了四株桃树。 他剔肉去喂,割血去灌,桃花总算争相怒放,红的灼灼,黑的婷婷,黄的袅袅,白的霏霏…… 然而想收敛心神赏花时,摸摸黄的这株,这株便被冲天黑气染得乌黑,摸摸白的那株,那株也花色漆黑。 再一眨眼,红的也在他身旁枯死,黑的也不见踪迹,只在院角留下一个偌大的坑洞。 赵判官便在这梦里微微而笑,心中颇有几分果然如此的念头。 果然如此,本官负心薄幸,又是孤家寡人了。 好在梦终究是梦。 赵判官尽管梦见自己大彻大悟,人却浑身大汗地吓醒过来。 他双眼一睁,眼睛先不由自主地淌了两行泪,然后才看清房中一景一物。 可他虽然是看清了,人还像目不能见一般,脑袋里嗡嗡作响,坐着发了许久的呆。 等赵杀彻底平复过来,四下一扫,身旁床褥掀起,已经空无一人。 赵杀想到梦里种种,一下子慌了神,不顾头疼欲裂,仓皇下地,绕过屏风,定睛再一看,这才发现赵静并未走远,仍旧站在窗边,手里捧着司徒靖明那个瓷枕,犹犹豫豫,似乎是打算砸。 赵杀看得心中惶惶,喊了他一句:“阿静?” 赵静转过头来,眼眶通红,手一扬,当真将瓷枕砸在地上。 眼看着赵静赤足站在一堆碎瓷当中,赵杀一颗心几乎从胸膛里蹦了出来,脸色煞白地喝道:“阿静,你别动,哥哥来……”说着,急急弯下身,一片片去捡地上的碎瓷。 赵静站得摇摇晃晃,心绪起伏中,眼中泪水氤氲,连嘴角也溢出一丝血迹。 赵判官惊慌中瞥见他这般凄惨的模样,唯恐他踩到瓷片,更是不顾三七二十一,拿双手胡乱拢起碎瓷,为他清出脚下一片净土来。 赵静定定看着赵杀,看得久了,眼睛甫一眨,便流下两道清泪。 赵杀不知为何,心疼得厉害,喃喃劝道:“阿静,别哭,哥哥在呢。” 赵静睫羽上泪珠点点,几不可闻道:“这世上,只剩我跟哥哥两个人相依为命……我该多让让他,待他好一些……” 赵判官仅听见几个字,不禁反问了一句:“什么?” 赵静看着他,嘴里发出含糊的哽咽声:“不对。”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赵杀,脸上虽然挂着泪,锋利纤细的眉却微微扬起:“我跟哥哥两个人,就我们两个人……不好吗?” 赵杀听弟弟这样一问,维持着蹲踞的姿势,仰着头,细细看了他好一阵,眼眶亦是微微泛红,声音嘶哑道:“阿静,哥哥会好好照顾你。” 赵静后退了半步,眉宇间隐隐泛起一丝戾气,噙着眼泪追问:“只是照顾?那哥哥想和谁相依为命?” 赵判官在人间处处留情,被他问得羞恼,拂袖而起,拿来竹帚簸箕去扫碎瓷。 赵静原以为赵杀那般着急,是担心自己被瓷片伤了脚,此时此刻静下心来一想,更像是舍不得司徒靖明的瓷枕,碎了也要仔细收拢。他只差一点,就把别人的深情厚谊,错想成对自己的些许不忍。 一旦想通这点,赵静眉间戾气更深,可他不能说。 昨夜再如何惊怒,此刻再如何怨恨,亦不能说。 脑袋中原本浑浑噩噩,一片迷雾,哪怕伤心苦闷,落下几滴泪,下一刻就全数遗忘,以一副天真痴傻的心性,恋慕那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哥哥。 幸好昨夜气到极处,人突然多了一线清明,开始明辨自己身上的诸多怪事。 自幼时父母亡故起,只要他心中稍有恨意,人便阵阵头疼,喉中腥甜,有无数妖言鬼语在脑海中劝他向善;一旦面露不忿,立即病得步履蹒跚。这等怪症,何其荒诞? 算命的说他命中带煞,生来克父母兄弟。子不语怪力乱神,王府上下却深信不疑,从此目无少主,又是何其可笑? 至于自己,被怪症蒙蔽双眼,抹去喜怒,痴痴傻傻活了这么多年……更是可笑至极。 赵判官哪里猜得到他弟弟的心思,每一挥帚,被碎瓷划破的手指就齐齐作痛,为了在赵静面前保住几分做哥哥的颜面,再立一座威严不失和蔼的孝悌牌坊,最后还亲力亲为地拎着簸箕跨过门槛,走了老远的路,把碎瓷倒得干干净净。 赵静自他出门,一个人站在屋里,胸膛剧烈起伏起着,脑海深处尽是厉声尖啸,时而为情语叨叨,时而为恨语嘈嘈,时而劝他回头,时而笑他偷生。 然而哪一句,才是他自己真正的念头呢?若是诉诸于口,或许能多少明白一些? 赵静这样想着,千挑万选,终于从万千个念头中挑出几句,把声音压得极低:“不要碰我,真脏……”顿了顿,又讥笑道,“你算什么哥哥?” 狠话出口,赵静神情古怪,心口一阵绞痛,如同不忍,如同大仇得报、万分解恨。 赵静静静站了一会儿,等着自己出言无状的惩戒。 果然,不过片刻,人就断断续续地咳了六七声,鲜血从指缝中溢出,只得用袖口掩住嘴角,数息过后再挪开,整片袖摆都染作殷红。 身患这等恶疾,若是和过去一样,不问、不疑、不想、不说,或许能少咳几声,多活几年。 可他七尺残躯,又无人同他更相为命,为何要惜命呢? 赵杀急匆匆赶回来时,赵静已换了一身素色里衣,蜷在榻边睡下了。 赵判官看见他弱不禁风的模样,心中百般怜爱,轻轻摸了摸赵静的发顶,挨着他坐下,然而下一刻,人就铁青着脸,捂着臀部站了起来。 琐事稍稍忙完,昨夜操劳之苦就卷土重来。 赵杀咬紧牙关,在屋里颤巍巍地散了几圈步,忽然察觉出一丝异样,屋中血腥气极浓,丝丝死气挥之不去,吓得赵杀有一刹那,还以为自己已经魂归地府,负着千钧债,孤身一人,一事无成。 多亏举目四顾时,发现此处并非他坐镇的孽镜台,而四位债主之中,阿情爱他,阿静敬他,怎能算一事无成呢? 赵判官这样一想,便吐出一口浊气,脸色大为好转。 他定下心来,循着血腥在屋里细细翻找了一遍,一路寻到铜炭盆前。因赵静体虚的缘故,即便是大热天,屋里也常备着炭盆火炉取暖。 赵杀在盆前皱了皱眉,把雕花罩子掀开,拿火钳子拨了两拨,从通红炭火中拨出一块被鲜血浸透的破布。 赵判官木愣愣发了许久的呆,然后才慢慢醒悟过来,原来阿静的咳血之症到了这个地步,延请名医一事委实势在必行。 赵杀自还阳以来,只记得一位大夫的名讳,如今遇上大事,头一个念头,仍是去请他。 许是心烦意乱,赵杀一面往将军府走去,一面杂念纷纷,忆起许多金屋医馆里耳鬓厮磨的旧事,到了将军府门前,才想到自己空有拜帖,忘了诊金,又匆匆折回去取。 王府私库中备了不少金银珠宝,然而许大夫并不好财宝,赵杀千挑万选,才找到一个玉药杵,几盒上了年份的药材。 等他统统揣进怀里,再度赶到将军府,已饿得肚里空空,错过了用膳的时辰。 赵王爷用力叩了三下大门,托门童把拜帖送进去,然后便饥肠辘辘地守在风中,时不时看一眼自己的手背。 与许青涵分别了许多日,直至此刻,手背上才显露出一朵病恹恹的白色桃花印,枝头零零落落的花骨朵,自有一股爱来不来的孤高清冷。 即便如此,赵杀心里依旧泛起一丝欢喜,只要桃花还在,总有相见的时候。 果然,他在风里兜着手,才等了四五炷香的工夫,门就“吱呀”一声开了。门童把他领到亭中,给他上了壶隔夜凉茶,赵判官便欢欢喜喜地坐了下来,安安心心地等着人来。 从烈日当空守到暮色四合,赵杀仍孤零零坐在亭中。他细细回想了一遍自己写的拜帖,依稀记得字字情真意切,两人交好的时候,更是恩爱匪浅,赵判官想得神魂欲醉,殷殷盼到月色昏黑,人虽然还想等下去,五脏庙却经受不住了。 恰好亭外有几名护院提着灯笼经过,模样颇为眼熟,依稀是从赵王府跳槽出去的。赵王爷忙把冷茶一放,过去打了声招呼,祭出王霸之气,冲几人讨要热食。 几名昔日忠仆慑于王爷威严,都说要谢王爷不杀之恩,争着把人请到屋里,分了半个油饼予他。 赵杀囫囵吃了个半饱,从仆人房里出来,千辛万苦摸回凉亭,远远竟看见一个白衣青年失魂落魄地立在亭中,手里握着他喝剩的茶壶。 赵王爷忙小跑了几步,气喘吁吁地到了跟前,忽然近乡情怯,脚步再也迈不出去,隔着一丈远,迟疑唤道:“青涵,我回来了。等了多久,累不累?” 许青涵一惊之下,猛地抬起头来,赵杀这才发现许大夫双眼通红,依稀是哭过一回。 可他依旧不敢凑上前去。 许青涵望着赵杀,双目一瞬不瞬,眸中情意哪里遮掩得住,隔了半晌,脸上才勉强挤出些许决绝之色。 他自然不能叫这人知道,他晌午本欲出府,曾在门缝中窥见这人身影,只一眼,就搅得他心海生波。 好不容易想到照面后要如何开口,要如何遮掩,要听到怎样的话再回心转意,这人却掉头就走。 当他魂不守舍地回了屋,那人又递来拜帖找他,帖中几句寒暄过后,就尽是些“腥风掀案牍,债册起飘扬,仰头看血月,阿青像月光”之流文理不通的歪诗。 他不过是反反复复把拜帖看过十几回,把歪诗牢牢记住,天色居然就黑了。 等他奔赴凉亭,桌上只剩下半壶冷茶。 樽中月影晃荡,袖里两手冰凉,最是心凉如水的时候,赵王爷于这千秋万载之中,于将军府后院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冒了出来。 许大夫霎时间心跳如鼓,几乎误以为两人之间,牵扯着月老钦点、天造地设的一段因缘。 而赵杀还嫌不够,专门在月色明亮处立着,着一身笔挺蟒袍,露一张端正俊容,拿最做小伏低的语气哄人,殷殷问他,累不累? 许大夫一颗心似疑非疑,似醉非醉,若非他被这人辜负得多了,又牢牢记得数十桩王爷强抢民男的旧事,只怕早已把龃龉抛到脑后,执起赵王爷的手,红着眼睛大诉衷肠。 幸好被辜负得多了…… 这一眨眼的工夫,许青涵就把这来龙去脉重头回想了一遍,面露决绝,心底也有了几分计较。 他把一双眼睛恋恋不舍地从赵杀脸上挪开,装作无动于衷,冷笑道:“王爷好手段,偏偏挑这个时辰出来,怕是故意设了局,专等许某在亭里露了破绽,好来拿捏许某。” 赵杀在一旁眼巴巴看了许久,好不容易盼到许青涵开口说话,顿时喜上眉梢。直至许大夫目光灼灼地瞪了过来,赵王爷才想起先前那句话听得不甚明白,讪讪地问:“什么破绽?” 许青涵面色一沉,愈发羞恼起来:“你明明……看见我……” 他虽是勃然大怒,因为话说得含糊,赵王爷听在耳中,居然不怎么害怕,仍是茫然问道:“青涵,你露了什么破绽?” 许大夫气得背过身去,愤愤道:“你看我落了泪,才肯出来见我……王爷难道不认?” 赵杀把这句话在心里咀嚼了几回,眼前一亮,仿佛是正断着悬案,忽然窥见朱笔笔尖上开出了一朵花。 然而赵判官并不敢真信,迟疑道:“你落了泪?” 他话一出口,自己先懊恼了起来。此话问得太过荒诞无稽,许大夫如今郎心如铁,哪里会像初初相识一般,为他拈酸吃醋,淋雨流泪。只怪他心猿意马,兼具昏庸耳背…… 然而万一、万一是真的,这凉风枯草旧亭冷夜,该有多芬芳鲜妍? 第十九章 赵判官想到月下一瞥,那人微微泛红的眼眶,痴心不死,壮着胆子,按着许青涵的肩膀,把人硬生生转过来,借着月色一看,这才发觉许大夫素来白净的脸颊,同他一样烧得通红。 许青涵生起气来,毫不讲理,红着脸喝道:“怎么,王爷做的好事,不肯承认,还打算动手不成?” 他刚刚一时不察,说漏了嘴……不过是叫这人知道自己哭过,那又如何呢?古人对月感怀,他一时见天地浩大,形影相顾而自悼,哭上几声,落下几滴泪,也在情理之中。可赵杀偏偏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摆出一副想揽他入怀,温柔开解的模样。 许青涵一看,脸上更是滚烫,怒道:“你为何不说话!” 赵杀亦是红着脸,小心翼翼地把一番心意剖给他看:“青涵,我当真不知道。我一直在凉亭等你,受不住了,才去吃点东西果腹。原本打算回来继续等,走到半路,远远看见你在亭中,我……我心里很是欢喜。” 赵判官说到动情处,见许青涵仍是半信半疑,便把心一横,上前几步,祭出王霸之气,一面硬拽着许青涵白皙修长的手,用力按在自己胸膛,一面轻轻落下一吻,嘴里长叹道:“本王该拿你怎么办?” 皮肉之下血脉贲张,心如鼓擂,根本做不了假,何况自己满腔柔情蜜意,一脸温柔稳重。青涵见了,定然会更加爱他。 许青涵被他硬拽着手,隔了一层锦绣蟒袍,按在那可恨可爱的私密之处,脑海中仿佛有一声春雷炸响,万重烟花盛开。 等那人俯低了头,不由分说地落下一记狼吻,许大夫连眼角都羞得泛红。 他心境激荡之下,人竟是有些口讷,急道:“王爷快快放开许某……此事讲究你情我愿,使这种手段,难不成是把许某当成……荒、荒淫无耻之徒……” 赵杀听得一头雾水,以为许青涵是在怪自己举止轻薄,一张俊脸愈发深情款款,把许大夫的手死死握紧,贴在自己胸膛之上。 他那颗心老鹿乱撞,四下撒野,跳得震耳欲聋,这一下下的巨响,自然远胜过千言万语。 赵王爷怀着这副心思,人便始终一言不发,满脸高深莫测的笑意。 许大夫看他笑得如此有恃无恐,不禁想到自己昔日如何揉捏这人胸膛,拽着细小乳粒,朝上面轻轻呵气,心底虽然受用,更多的却是被人揭了老底的羞怒,结结巴巴地骂道:“王爷自重!” 赵杀自诩是正人君子,被他连番呵斥,多少有些惴惴不安。当他打算松手时,忽然记起青涵力气颇大,掌能碎石,此时任他狼吻熊抱,同样远胜过千言万语。 想到上一回来将军府要人,青涵似乎也是这样,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是诚实,赵判官便红着脸,又多搂了片刻。 然而下一刻,许青涵就反手握住赵杀,使出十分力气,把赵杀一路拽出凉亭。 赵杀被他不由分说,拽着走了许久,两人一路跨过小桥,横穿过偌大的药园,直至迈进一座清幽小院,许青涵这才狠狠撒手。 赵杀惊魂甫定,立在许大夫的新居正中,正想挑剔两处陈设,编排几句将军府怠慢,眼睛却扫到桌案上的拜帖,拜帖之下,还叠放着十余本封皮簇新的医书。 赵王爷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翻,翻了几本,书中录的全是巫蛊之术。 等许青涵一个人急匆匆合上院门,放下门闩,解开卷起的竹帘,回屋一看,就看见赵王爷手捧书卷,满脸震惊之色。 于这刹那间,许青涵一腔欲念,尽数化作酸楚滋味。 赵杀呆立了许久,目光迟迟才落在许大夫身上,轻声问:“青涵,这书上都是些蛊毒邪法,是你……” 许大夫心中冰凉,人却想得通透。自己一番心意,总不肯诉诸于口,难怪赵杀会以为赵静越病越重,是自己因爱生恨,下蛊伤人。 他眸光黯然,为着那一丝自尊,才勉强撑起一个凉薄笑意,傲然道:“是又如何?” 果不其然,赵杀过了片刻,就神色复杂,长叹了一声,慢慢走了过来。 他每走一步,许大夫心中就苦涩一分,待两人只隔咫尺,赵杀总算开了金口,沉声道:“你上回替他看诊,说过他脉象强健,不像是病。都怪本王愚钝,迟迟不曾明白过来……” 许青涵牙关发颤,面色惨淡,直到赵杀紧紧握住了他一双手,认认真真道:“都怪本王愚钝,青涵待我真好……” 许大夫听得心中一顿,猛地抬头,四目相对时,才发现赵杀情动至极,眼眶通红。 赵杀被他看得面颊发烫,再次含糊谢道:“我从未想过,青涵肯为我如此上心,看出我家弟弟是中了邪术,还专程去涉猎苗疆蛊毒,多读了这么多书。” 许青涵有一盏茶的工夫,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想要矢口否认,又舍不得叫这人忘记了自己的好。 回神之际,发现自己已经把赵杀压在书案上亲个不住,双手去扯王爷的前襟。 他昔日心灰意冷的时候,看见赵王爷自诊摊附近路过,连搭讪一声也不肯就掉头离去,尚且不敢说对赵杀断了念——何况是此时,自己情意正炽,刚把拜帖看得倒背如流,几乎要信以为真。 纵使那人负心,他都做不到不闻不问,若是那人倾心的时候呢? 许青涵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赵王爷突然喘道:“青涵,等等,我带了东西送你,不要压碎了。” 许大夫禁欲多时,今晚三番五次被他撩起火来,扑灭,再撩起,脸上不由得露出些委屈之色,双眸欲说还休。 赵王爷对着这双眼睛,心中无端端有些不忍,深感自己扰了他宽衣解带的雅兴,忙投其所好,把怀中好药材一盒盒掏出来与他看。 许青涵收是收下了,可一嗅过后,眼中除却委屈,还新添了三分震怒。 赵杀心知不对,然而如何不对,委实不太明白,只好躺在许大夫身下,频频示好道:“青涵,这都是上好的药材,鹿茸、虫草、何首乌……” 许青涵咬着牙挤出几个字:“不错,都是补肾良药,王爷有心了。” 赵杀听他道谢,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这些药材都是刘司事藏在私库秘格中,一看就是镇库之宝,难怪青涵会喜欢。 他想到此处,趁热打铁,又从袖袋里掏出精巧玲珑的一套玉药杵,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许青涵正在气头上,把药材重重放在一旁,负手侧目一看,定睛再一看,忽然便脸颊泛红。一双秋水明眸中,三分深情,七分薄怒,最终仍是神色古怪地接了过去,以指腹偷偷摩挲了几遍。 赵王爷以为他爱不释手,殷勤道:“青涵,我一看到药杵,就想起你来,特地拿来送你。” 许大夫想到关乎药杵的许多旧事,慢慢双颊红透,他自己却是不知。 赵判官看在眼里,色壮人胆,躺在桌案上,双手去搂许青涵的腰身,沉声问:“青涵,满意你所看到的吗?” 许青涵听见他满口荤话,心里固然爱他,也十分怨他,气得不肯搭理,只红着一张脸,盯着药杵把玩。 赵王爷时至今日,总算摸清了阿青的脾气,知道他如何会伤心,猜到他何时会欢喜。饶是许大夫不假辞色,仍抱住那人的纤腰不放。 只是人躺在低处,这样一抱,两幅衣袖滑落,衣襟洞开,愈显轻狂。 许青涵不情不愿地由他抱着,余光瞄到几分,难免呼吸急促,等片刻过后,又是双眼一闭,如正人君子一般一动不动。 赵杀衷情也诉了,厚礼也送了,心中俱是青涵收到重礼后口是心非、惹人怜爱的模样,连先前灌的半壶清热凉茶,亦在腹中作祟,有了热血冲头的奇效……然而许大夫这般守身如玉,他纵然猜到青涵并非当真不愿,也不敢再三冒犯。 赵王爷讪讪松了手,从案上坐起,拉拢前襟时,无意间看见手背上那朵病恹恹的白色桃花印,不知何时开到了极致,枝头缀满花盏,枝丫缠至手腕。 他与阿情最你侬我侬之际,那朵桃花印也曾这样盛放过。 可开得桃花累累,不正是两情如一、真心互许了,为何青涵还要生气? 赵王爷心思电转,试着把声音放柔了三分:“青涵,你不喜欢这药杵?” 许青涵脸上阴晴不定,目光似嗔似怨,迟迟不肯开口。 赵王爷疑窦丛生,声音放得更柔:“那我把它丢了,送些更好的过来?” 许大夫脸色骤变,挟江河之怒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开口道:“倒、倒不是不喜欢……只是这药杵如此之小,王爷先是送养精圣药,又送这一指粗细的药杵,分明是想羞辱许某!” 赵王爷吓了一大跳,哪里想得到这区区药杵,也能伤了许大夫的柔肠,忙低头去看自己手背上的桃花印。好在一树的雪白桃花,虽然是簌簌摆动,并没有落下一瓣来。 这人到底是生气,还是不曾生气呢? 他又有些不懂青涵了。 许青涵看赵杀心不在焉,心中更气,若是这人讥嘲自己容貌也就罢了,自己身为医者,替无数人把过脉,都不如自己强精固肾,一夜十七次,亦是当仁不让,当即咬着牙道:“因为王爷的臀疾,前几回,许某都留了手……既然王爷嫌弃,不如试一试它真正的本事?” 赵杀听见这话,额角吓出一层细汗,大气也不敢喘,憋了半天,方脸色铁青地同他商议:“男子汉大丈夫,须知小嫖宜情,大嫖伤身……” 许青涵沉下脸,恨道:“什么伤身,你还是不信我?” 许大夫这样一问,赵杀立刻改了口,慌道:“信!本王信的!” 赵判官亲身验过,原本就对许青涵那根药杵服气得很,一动就能要了他的老命,然而更要命的却是被做得只剩一口气,许大夫还身怀吊命的本事。这样一位杏林圣手,清高白莲,当真是可远观不可亵玩也。 可赵杀即使满脸惧色,双手发颤,人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许青涵面前。 他自然也惜命,但多少惜命的人,为了意中人的薄怒,顷刻间就舍生忘死。 那头许大夫为了证明自己的本事,已经把药材药杵珍而重之地收进匣中锁好,红着眼睛,单手把素色外袍解开。 赵杀抖得更厉害了,迟疑道:“不会真是十七次吧?” 许青涵气得又把外袍束拢了,走到药柜前挑了四五瓶壮阳秘药,瞪了赵王爷一眼,然后再拿了一瓶天竺神油。 赵杀抖如筛糠,待许大夫走出六七步远,突然道:“青涵,我刚刚作好了一首诗,这就念给你听!朝赏两两鸟,夕观双双雀……晌午、晌午看野鸡,阿青谁当见?” 他见许青涵果然愣住了,心中大定,自己七步成诗,才高八斗,难怪青涵如此动容。赵判官念及此处,把诗句抑扬顿挫重吟了一遍,沉声道:“这首诗作得匆忙,读起来诘屈聱牙,你定然不甚明白。” 许青涵脸色忽青忽白,手一伸,捏住了药柜顶上写着金枪不倒的一个红釉药瓶。赵杀浑然未觉,害怕之余,犹带着三四分官威,六七分气度,端坐在桌案上,正正经经地诉着满腔爱意:“我诗里写的是,天底下到处是鸳鸳鸯鸯,从朝至暮,成双成对,我却寻不见你。” “我寻不见你,因而要问,谁看见我的阿青了?” 许大夫听见这话,怔怔地站了许久,等回过味来,手猛地一缩,从红釉药瓶上挪开,将怀中烈药一瓶瓶胡乱摆回架上,只拿了两个不起眼的粗瓷小瓶踱回赵杀身旁。 赵杀还不知道自己短短几句话,就拨云见日,免去了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下场。 许大夫情意灼灼地看着他,只凭单手就把赵杀一身衣衫脱去大半。然而目光一转时,瞥见赵杀胸膛皮肉,那双替人落针施刀皆游刃有余的妙手,竟是微微发颤,解不下去。 赵杀怕他气伤了身,自己哆嗦着手,解了头上的束发金冠,一头长发散落下来。 许大夫气得变了脸色:“王、王爷急什么……” 说罢,人终究忍不住了,长睫轻颤,搂着赵杀吻了下去。唇齿交接时,许大夫气息绵长,赵判官英雄气短,不过片刻,就有些禁受不起,连声求他缓上一缓。 许大夫情意绵绵亲了好一阵,满心以为这人同他一般地箭在弦上,闻言忙睁了眼,凄声质问道:“王爷不急?” 赵杀微微喘着气,虽然被这人磨得心力交瘁,但心头爱意反倒增多。 阿青性格如此古怪,情入骨髓,出口仍是痴言怨语,要是爱上别的什么人……怕是不得善终。 然而自己懂他,自己自然是懂他的。 许青涵哪里猜得到赵杀这番心思,咬紧银牙,拧开药瓶塞口,捏着一粒药丸递到赵杀嘴边:“张口。” 赵王爷堂堂情圣,哪怕板着面,端着官威,行事亦是百般温柔,把药丸咽了,才问:“青涵,这是何物?” 许大夫原以为要逼上许久才能得逞,此时红着一张脸把两人仅剩的衣物除去,怒道:“左右不过是虎狼之药,王爷不要问了。” 赵杀坐在木案上,低头看了片刻,见自己的金枪还是过去的金枪,虽是情动,但并非雄风盖世的模样,多少有些不信。 许青涵不肯理他,只从另一个药瓶中倒出润滑膏液,细细抹在赵王爷臀缝之间,一手撑着桌案,一手扶着自己的巍巍药杵,缓缓顶入巷道。 赵王爷被人破门而入,呼吸顿乱,甬道嫩肉被烫得阵阵抽搐,含到一半,就有些难以下咽。 许大夫只好又倒了不少膏液,拿水磨工夫把穴肉揉开,等硕长肉具全根没入,赵杀腰酸腿软,老脸通红,全凭手肘撑着身体。 许青涵微微一动,他就手肘一软。 等许大夫缓缓抽出,慢慢顶入后庭深处,赵王爷眉头紧锁,露出似痛非痛的神色,手肘力气全无,又强撑了一瞬,很快就身形一歪,往后摊去。 许青涵忙伸手揽住他腰身,含羞带怯地瞪了他一眼,低声道:“王爷再这样乱来,我还真以为自己下了虎狼之药。” 自从拜读了赵王爷的两首妙诗,许青涵暗地里已经是赵杀忠心耿耿的铁杆诗迷,哪里舍得喂他吃伤身烈药,然而赵杀慌乱到了极致,居然不曾听见。 每当许大夫轻轻浅吻,细细抚弄,赵判官都想着自己服了不得了的猛药,敷衍了事地忍上一忍,而后便不再隐瞒周身情潮,如实粗喘乞饶。 一旦许大夫小施惩戒,赵杀也不至于害怕,想着自己服了药,连当中的些许痛楚,都误认作欲火撩拨。 随着身上越来越烫,赵杀渐渐攀至巅峰,而许青涵不过缓缓抽送了百余下,犹如汗血宝马才出得马厩,绕场遛了一周,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睡完一次。 可更叫赵判官头晕心悸、气促流汗的是,许大夫睡过这次,还要再睡上十六次。 赵杀这样一想,免不了愤愤骂道:“真是胡闹,这般大的药量也不怕吃伤了人,仗着本王宠你……”话到一半,已尽数化作含糊之音。 许青涵被他一训,脐下三寸却是更热了。 早在赵杀乖乖吃药的刹那,许大夫就想过提一提自己的功劳,说自己如何拎起亭里半空的茶壶,知道王爷灌了一肚子冷茶,如何解开蟒袍,由襟前几滴油星,猜出他吃了将军府伙房的油饼……言而总之,自己真是秉着一片好心,满腔爱意,才喂赵王爷服下这枚健胃消食的保和丸。 然而此时此刻,被赵杀好一通冤枉唾骂,许青涵非但没有拔杵无情,提裤而去,人还满面飞霞,迟迟不肯解释一声,直教人猜不出缘由。 赵杀仓促骂了几声,见许大夫双目含情,并不动怒,心中仅剩的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 那枚药丸,想必十分歹毒,药的后劲,也想必十分持久。既是情天欲海,岂容得他心如止水? 赵判官想到此处,便板着一张脸,规规矩矩地同许大夫做起这人间快乐事。 两人颠鸾倒凤间,他环着许青涵的那双手总也使不上力,双肩重重抵在木案上,唯有腰身被人揽着,仍悬在半空,每一冲撞,赵王爷散在桌案上的汗湿长发便跟着微微散开拢起,硬生生把一具结实躯体,妆点出两分弱不禁风。 赵杀猜到自己有失体统,几度伸手去搂许青涵,想借力坐起身,才抱住片刻,虎背又软倒在案上。随着肉刃顶入,交合处汩汩作响,甬道不住有汁水流出,淌入股间,赵判官只觉这淫靡之声振聋发聩,脸上尽是狼狈之色。 许大夫却比他还要难熬,眼前是心心念念的端正俊容,自己稍稍用力,意中人就眼角微湿,多少有些脸红心跳。 他伸出手来,正想替赵杀捋一捋乱发。 赵王爷为了熬完这十七次,正忍得千辛万苦,被他这样一碰,浑身战栗,气得愤愤别过脸去,目不斜视地瞪着几摞半旧医书,足足瞪了半盏茶的工夫,才记挂着许青涵星眸微朦的景致,自己转了回来,一面饱眼福,一面含糊骂道:“你即便……不用药,本王也……” 许青涵拿手指绕着赵杀一缕汗湿长发转了两转,听见这话,心中一动,想要低头亲他时,赵判官就不堪地泄了出来。 点点白浊飞沫落在赵杀胸膛腹部,把汗湿的肌理轮廓染出隐秘之色。他得了极乐,人软在案上,后穴抽搐着绞紧。 许大夫于这刹那间,几乎有肾亏早泄之兆,只怪他忍了太久,心中太欢喜了。 赵杀昏昏沉沉了片刻,甫一清醒,就急着要替自己说几句公道话:“哼!非是本王不行,实在是今日服了药——” 许青涵今夜尝尽了甜头,只觉每一句话都无比熨帖受用,抽送间亦多用了几分力气,撞得臀肉啪啪作响,赵判官出了一身热汗,正是有心无力的时候,慌道:“待我缓一缓,青涵,好青涵。” 许大夫从未听他这样叫过,连耳根都红透了,心绪激荡中重重捅了数十下,听赵杀当真叫得可怜,这才把动作放缓了些。 他俯下身,凑到赵杀耳边,在他脸颊鬓上落下许多个吻,勉强按捺着把这人吞吃入腹的心思,柔声笑问:“王爷不是服过药了?” 赵杀仔细一想,也觉得自己服了烈药,还雄风不振,的确有些说不过去,好在一抬头,就是许青涵眼尾微红,嘴唇鲜润的模样,多看几眼,分身就争气地微微硬起。 赵判官呼呼喘着粗气,自己张开手,重新搂住了许青涵的腰身,郁郁不平道:“这药性也太古怪了,你也不怕本王伤了身……” 许大夫再如何能忍,此时此刻也是按捺不住,人不胜羞涩道:“我自然舍不得。” 赵杀吃了一惊,心中隐隐约约猜到一丝端倪:“那你……你……” 许青涵脸上已是红透了:“我只是喂王爷吃了理气和胃的保和丸,谁叫王爷糊涂,晚上胡吃海喝,不顾着自己的玉体。” 赵杀无论如何不肯承认,忙不迭松开双手,重新装作不近美色的正人君子,连声道:“不可能,断不可能。” 许青涵双目流情,十分温柔地抚了抚赵王爷的脸颊:“不是因为药,而是因为王爷心里有我……往后可要记好了。” 第二十章 赵判官这一趟享尽艳福,区区七次过后,人便倾囊相授,老泪纵横。 那头许大夫还未餍足,摸摸赵杀泪痕斑驳的脸,正要鸣金再战,院门处突然有人叩门,有小厮高声道:“许大夫,许大夫,你可看到我家将军?”连唤几声,见无人应答,就没了声音,想来是去别处寻了。 这几日夜夜都要来这么一回,许青涵早就见怪不怪,随手拽过被褥,将赵杀团团围住。 等到人声远去,他把拢在赵杀肩头的被褥重新移开,不过片刻工夫,赵判官居然已累得酣然入梦。 窗外月色阑珊,将人间壮志都照作柔情,许青涵忽然有些踟蹰,既忍不住想把人摇醒,又舍不得把人摇醒,不由得回忆起两人初初相见的时候,王爷大腹便便、油光满面、冲他微微而笑的模样…… 当真是、当真是…… 许大夫脸色煞白,连打了四五个寒战,陡然觉得十七次有些力不从心起来。 他惊疑不定地看了赵杀好一会儿,又摸了摸意中人的英武俊容,再三确认,这才吐出一口浊气,搂着人惊疑不定地睡了过去。 而赵判官睡得亦不安稳,他操劳至此,本该一夜无梦,可两眼一闭之后,人竟是又做起梦来。 他不远处立着一个人,目似秋水,眉如春山,相貌像极了最温文尔雅的儒生,身上偏偏配着白铠银枪。 赵杀听见自己在劝他:“阿青也老大不小了,总是这般正经,岂不无趣?” 看那人垂目不答,自己又低低笑道:“若是欢喜时就笑,伤心时就落泪,小肚鸡肠,无风也起三尺浪,我定然会多心疼你几分。” 自己这般取笑,那年轻儒将不过微微抬起眼眸。 是了,他说的每一句话,从来猜不出这人听进了几分,吩咐的每一件事,从来猜不出这人的心意。 硬是要等到红尘过了上百年,虚度了许多世,他托生阳间,再来打量……才知道阿青是在乎的。 这便是他的阿青。 赵王爷一觉睡醒,脸上果然挂着泪。 许青涵忙前忙后,进进出出,看到赵杀醒了,脸上骤然泛起红晕,低低说了一句:“知道你痛,好好歇着,给你熬药。” 说罢,人就羞涩莫名地走开了。 赵杀狼狈不堪地吐出一口浊气,拿手背胡乱揩了揩脸,站起身来,摇晃着穿上衣袍,追着许青涵出了门。 许大夫直走到小院一隅堪堪停下,此处单独辟出几个土灶,以文火煨着两个药锅,最外侧还熬着一大锅粥,他来回看顾,向来白净的脸庞本就被烟火熏得发红,忙了许久,回头看到身后的赵杀,更是霞染双颊,羞恼道:“王爷坐着等我就是。” 话一出口,人已快步搬来一张小凳,垫上蒲团,搀扶着赵杀坐下,又从锅里盛了一碗肉粥,吹凉了才递到心上人手里。 赵判官还记得梦中种种,眼眶通红,小心翼翼地问:“青涵熬的什么药?” 许青涵老实答道:“熬了些王爷昨日给我的药材,到时王爷一碗,我一碗。” 赵杀下意识地生出些怯意,踟蹰再三,究竟是心甘情愿占了上风,于是把杂念一抛,继续端坐在凳上,随口问道:“那另一锅药呢?” 许青涵先是一怔,脸色顿时一沉,脱口便是:“王爷打听这个做什么?” 话音未落,许大夫就知道自己失言,忙不迭地改了语气,温柔可亲地答道:“这是给司徒将军新制的药汤,他、他有些隐疾,平日里看着光鲜,实是难以启齿……当真可怜。” 许青涵说完,脸上微微而笑,心里却有些惴惴。 他清早睡醒,搂着赵王爷,刚刚在心中打定主意,要与这人重归于好、日日听意中人吟诗作赋,脑海中就突然生起一念:司徒将军的药,药方药材药引俱全,也该炼了…… 这念头自冥冥中而生,久久挥之不去,搅得许青涵脊背发凉,仿佛再不下手,就会有人觊觎他的家财,搬空他的药架,到他药圃中拱草偷食…… 许大夫稍一琢磨,就把为司徒靖明炼制新药,当作了眼前头等大事。 然而此念一无依据,二无来由,如何能跟赵王爷明说? 许青涵同情过有难言之隐的司徒将军,又拣了几件将军府里的趣事一说,笑意盈盈地等了许久,赵杀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手中捧着粥碗,迟迟不曾落勺。 许大夫看在眼里,那一丝不安尽数涌上心头,强笑着劝道:“王爷,快尝尝我做的粥。” 赵杀这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舀了一大勺入口,那粥熬得火候正佳,极其入味,又不失清淡,叫人尝着口舌生津,下意识便道:“青涵手艺,不减当年……” 许青涵听得满腹狐疑,暗暗再一想,当即沉下脸来,强忍着一腔妒火,将声音放得极轻:“王爷怕是记错了,君子远庖厨,青涵虽非君子,却也是头一回替人……” 赵杀满心都是梦中人乌发银铠的模样,一时口误,脸上好不尴尬,谁知不到片刻,许大夫就自己想起一事,脸色由阴转晴,笑逐颜开,喜滋滋道:“我想起来了……王爷说的是金屋医馆的那回?我不过是取了些干粮,煮了两块腊肉,哪里算得上手艺。” 许青涵想到金屋医馆中,与赵王爷共度的那三天三夜,禁不住双目流情,一时再无芥蒂。 赵杀说的自然不是金屋医馆,可当年到底是哪一年,阿青以何等刀工,哪般手艺,为他烹制过佳肴,他同样记不清了。 在人间滞留一久,道法人伦忘得精光,前尘往事忆起寥寥,唯有满腔爱意、刻骨深情,开始一桩桩、一件件浮上心头。 许青涵一面温声同他说话,一面利落地把司徒靖明那副药汤沥出药渣,掺入牡蛎、淮山、黄芪等十余样药材磨成的药粉,同蜂蜜调和,一道揉作药丸。 赵杀把粥涓滴不剩地喝完后,就开始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张罗,直看到许大夫将药丸揉成,装入印着金屋的白瓷小瓶,才讪讪开口道:“司徒将军吃了这药,隐疾就能好了?” 许青涵含笑应了,把药瓶小心翼翼地揣进怀中,竟是片刻不耽搁,准备将新药给司徒靖明送去。 等他走了许久,赵杀仍一个人立在院里。 今日过后,那朵黑色桃花印想必是不会再出现了。也不知道自己欠了那人多重的债,几夜露水情缘,还够了不曾。 赵王爷思前想后,一时心如乱麻,下意识地便走出小院,循着将军府长廊走出老远,直走到主院跟前。眼看着许多护院忠仆上前阻拦,赵杀这才回过神,整整仪容,肃然道:“我想同你家将军说几句话。” 忠仆们大摇其头,个个推说司徒靖明公务缠身,可赵杀仍道:“我只同你家将军说几句话。” 忠仆们看他手无缚鸡之力,纠缠许久过后,居然真让他进了主院。 许青涵守在正厅一侧,而司徒靖明已摘下面甲,把主治夜游症的药丸倒在手心,正准备兑水服下。 两人看到他来,俱是吃了一惊,片刻过后,许青涵下意识地往前站了一步,挡住了司徒将军那张脸。 赵杀呆了一呆,先是执起许青涵的手,小声道:“我是来找你的。”过了片刻,又祭出官威,朝堂上沉声道,“我打算带青涵回府,这段时日,多有叨扰。” 许青涵听得眉眼带笑,微微一点头,然后从善如流,冲着司徒靖明恭恭敬敬地谢道:“多谢将军收留,往后若有差遣,只要不违道义公理,许某必竭尽所能。”说完,人长长作了一个揖。 司徒靖明冷眼旁观,不置一言,只闲闲坐着,指尖一下下轻叩起茶案。 许青涵郑重谢毕,这才抬起头来,偷偷瞥了赵杀一眼,红着脸道:“我去收拾行李。” 赵王爷终于了却心头一件大事,长舒了一口气,用力握了握许青涵的手,而后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他原本打算跟着许大夫出门,走出两步,突然停了下来,一番犹豫后,终究是转过身来,面对面地望着司徒靖明。 司徒将军将杯中水饮尽,把药丸彻底咽了下去,一抬眸,发现赵杀还站着不动,人微微蹙起眉梢。那张脸五官有多明艳旖旎,神色就有多风霜肃杀。 可在没有人知道的夜里,自己抱过那腰身,仔细看过他脸庞,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了。 赵杀认认真真地看了许久,总算开了口:“你、你……” 司徒靖明眯着双眸,冷笑道:“赵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赵杀胡乱拱了拱手:“就此别过。” 他想说的有千言万语,说出口的,仅仅是这一句。就此别过,就在这里与你告别了。 把该说的说罢,赵判官就追着许青涵去了。 第二十一章 回到小院,许青涵那副大补汤新鲜热辣地出了炉。两人各尽一碗,再三厮磨,然后才捆好医书,装好药瓶药贴,从药圃里挖出长成的药材,遣人雇好板车,并肩坐在敞篷驴车上,风风光光地回王府去了。 一到赵王府,许大夫自去为赵静望闻问切不提。赵王爷留下来,领着十余名王府护院,将满车行李小心翼翼地送入许大夫的旧宅。 他守在陇边亲自监工,忙活了半天,直到这厢事毕,才把人派去修缮院墙坍塌之处。 等众人散了,赵王爷扶着腰在院中转了转,看到药圃青青,瓶瓶罐罐未曾折损,不由得老怀大慰,慢悠悠踱出院门。 王府里草木葱郁,当中立着一棵参天老树,远处还有人紧锣密鼓地搬砖砌墙,把墙上大洞一点点补齐。 赵王爷看在眼里,心中不知作何滋味。他往前走了几步,到了树下,骤然发现地上留有几处足印,树杈上还挂着黑色碎布,仿佛昨夜同许大夫交颈之时,有人恍恍然梦中来过后院,昏昏然穿花而行,茫茫然候了许久。 赵杀看清之后,人如受雷殛,身形晃了晃,旋而铁青着脸,负着手,转身快步疾行,只想离开此处。 偏偏刚走出几步,还有人要拦着他,一名短褂小厮,双手捧着一封家书,拦在道路当中,恭恭敬敬道:“王爷,寻香楼给阮公子送了信,小的不知如何处置。” 赵王爷定了定神,把信接在手里,掏出一钱碎银,遣小厮回去打赏,自己揣了信往阮情院落里走去。 他如今全无风花雪月的心思,站在阿情门前敲了敲门,轻唤了几声,想送了信便走。 未想阮情亦一改昔日磨人模样,赵杀连敲几下,门板才打开一条缝,只颤巍巍伸出两根手指。 那指甲鲜润剔透,仿佛薄薄染了一层丹蔻,却并非过去柔若无骨的模样,兼具了自家弟弟之秀美,青涵之白皙,同司徒靖明之修长。 赵杀愣了一愣,才将捂得温热的信笺,递到那人双指之间。 阮情夹住了信,那手指就忙不迭地缩了回去。赵杀看得连伤心都顾不得了,结巴问道:“阿情,你这些日子……还好吧?” 门内人久久不置一声。 赵杀这才想起多日未见阿情,心中委实挂念担心得很,试探着伸手推门。 门被他推得张开一线,他从门缝中隐隐绰绰望见一个红衣人的影子,一惊之下,失声道:“阿情,你……好像长高了一些?” 话音刚落,门板就被严丝合缝地重重关上,又是一声闷响,从门里落下闩。 赵王爷还未回过神来,守在门口望穿秋水,隔了许久,屋里才传来含糊不清的哭声。 赵杀听得心都要化了,莫名红着眼眶,柔声哄道:“阿情、阿情别哭……信上写了何事,有人欺负你不成?” 但他好话说尽,足足守了两个时辰,阮情始终房门紧锁。 等到后来,赵王爷抬手看看,见手背上当真不见桃花印,以为今时今日还不是见阿情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阮情仍在屋中默默垂着泪。 原本在寻香楼中,老鸨时常送些灵药,即便他年纪稍大几岁,仍像是翩翩少年。如今不曾服药,身形日日猛长,揽镜自照,鼻挺眉深。 这几日眼看着要比赵王爷高了,还被王爷撞了个正着,纵然想溜回寻香楼,偷吃几幅驻颜的灵药,也是晚了。 他一面哽咽,一面拭泪,人被晚风一吹,忽然醒悟过来,那封信王爷并未拆看,只怕不是王爷的本意;倒是自己迟迟不让王爷入门,怕是凉了赵王爷的心。 阮情思来想去,终于打定主意,要趁着月色朦胧之际,好好登门,向王爷乞罪。 他曾在他们最恩爱的时候,附在赵杀耳边问过,想要往后每一日,都和那日一样。 王爷答应过他的。 赵王爷此时正一个人守在外间,隔着一道屏风,遥遥看着许青涵灌药施针。 直忙到日暮时分,赵静咳嗽声方渐渐止了,蜷在榻上不辨生死。 赵杀忙长身而起,将将要跨过屏风时,又怕自己忙中添乱,急急止步,双手交握着在屏风后连踱了五六圈。 好在赵杀焦头烂额地守了一阵,许大夫便把银针一一插回针囊,端着铜盆血帕走出来,朝他微微颔首,算是行了一个礼。 赵杀替他接过铜盆,偏偏双手哆嗦得厉害,脑袋也不甚灵光,捧着盆走出几步就溅出不少水花。 许青涵在一旁静静看见了,于是从怀里拿出一方干干净净的素色方帕,替他擦了擦虚汗,然后把水盆又接了过来。 两人出了小院,把手上重物交予小厮,一前一后走到花荫深处,许大夫这才道:“王爷,许某已经替……替静公子吊住了命,这十来日身体都是无妨的。” 赵杀听得连连点头,眼中一片感激之色。 他意中人原本就是一副慈悲心肠,无论亲疏贵贱,都是尽心尽力,方才在屋里,更是使出十成功力,连站了数个时辰,不曾稍事休息。 然而许青涵语气一转,低声苦笑道:“只是静公子的病,非但药石罔治,也并非苗疆蛊毒。我这些日子考究了不少医书,今日又循着蛇蛊、金蚕蛊、癫蛊的症状一一看过,不像是寻常蛊毒,倒像是言蛊。” 赵杀行事正大光明,莫说言蛊,便是蛇蛊都未曾听过,喃喃自语道:“可阿静从小就得了重病,他小小年纪,哪来的仇家?” 许青涵骤然一听,还以为他在叫“阿青”,定了定神,才知道自己自作多情,轻声续了下去:“蛊毒乃凡人手段,将上百条毒虫蛇蝎封死在瓮中,由它缠斗,瓮中若能活下来一尾,便能拿来炼化成蛊……可言蛊则是神仙手段,把上百句凶言恶语封在瓮中,开瓮时剩了哪一句,哪一句便炼成了蛊。当中有些是唇枪舌剑、有些是惑世狂言,各有各的用处。听说还有地府鬼判惩戒恶人,会专挑最要命的一句炼成言蛊,叫他日日不得安宁。” 赵判官愣了一愣,才问:“这等怪力乱神之事,青涵从哪里看来的?” 许大夫眼中光芒暗了暗,低声道:“王爷不信我?” 赵杀忙住了口,他平日里只管断案定刑,至于如何细罚,刀山须高几千仞,油锅须烧几成熟,此事术业有专攻,他当真不甚明白。 许青涵等了半天,未见一句安慰之语,免不了自嘲一笑,静静领着人回了自家小院,又从整理好的书架上,翻出一本话本,不动声色地递与赵王爷细看。 赵王爷一眼看去,就发现是一整部《司徒靖明游地府》中,自己遍寻不获的那卷孤本,不由得露出些喜色,再翻开一看,发现写的是司徒靖明身中言蛊,扬言要在凛冬时节,七日荡平罗刹国,未想大军久攻不下军心涣散,连司徒靖明也被罗刹公主重伤,绝境中化作一缕生魂,往地府而去,最终解开言蛊,得到盖世传承,反败为胜的故事。 赵王爷不过匆匆看了几眼,已经有些手不释卷,幸好他心智坚定,才把书远远推开,拿了笔墨,写下话本中言蛊的解法。 许青涵轻声问:“王爷如今信我了?” 赵杀连连点头,坊间司徒靖明的话本虽然本本出彩,但这一套算得精品中的精品,地府诸事仿佛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与他二十年间目睹的相差仿佛。 赵判官写罢,自己搁下笔一看,发现解蛊的药引需用一对成年冰蚕,配药的药材泰半都是他见过的。 许青涵黯然道:“这解药并不好配,青涵驽钝,除了知道冰蚕生在何处,手中也攒下了一些寻常药材,仍有泰半闻所未闻。” 赵杀渐渐露出些欢喜之色:“我知道,像这一味,我案牍旁就有一株,经年开些白色小花……” 他说到一半,已知道自己失言,却依旧按捺不住激动之色,轻声安抚了一通许青涵,叫他在房中小候,独自趁着夜色出了门,走到花园僻静处,轻声叫了两声:“徐判官!徐判官!” 四下静谧无声,赵杀双眼一闭,已知道地府中劳心劳力,自己这位同僚岂能恰好此日,恰好此时来看他…… 这样一想,赵杀只好把心一横,后退数步,猛地往一侧山石上撞去。 额头剧痛之后,顷刻间双眼昏花,血流披面,不过片刻,赵判官的魂魄就轻飘飘浮在半空,大半个城池尽在眼底。他能看清何处有冤魂啼哭,何处有厉鬼索命,何处有阴兵借道,眼前虽然仅剩黑白二色,却气运涛涛,蔚为壮观,时不时有野鬼孤魂被车驾载走,亦有一道道明晃晃霜雪色的新魂,如星子滑落,托生四方人家。 赵杀定定看了一会儿,正好有黑白无常驾车而过,他双手一招,马车就忙不迭停了下来,两位无常把魂幡一搁,恭恭敬敬地把他请上车去,往地府去也。 赵判官记挂着地府十日,人间一年,在底下不敢耽搁,急急遣了鬼吏替他办事,自己也袖袍一卷,把生在忘川畔的几味药材全数拢在袖中。 赵判官满袖奇花异草,一时无事可做,便负着手,沿下游滩涂走了数十步,直行至先前投水之处,极目远眺,只见水光粼粼,满船归人,哪有什么忘川水沸、渡船寸步难行的异象,也不知是徐判官诓他,还是自己的那口酆都铁箱里,重达二十斤的情情爱爱已经漏光了。 赵杀恍惚之际,忽然极想请徐判官算上一算,看铁箱中丝丝烦恼,念念挂碍,是否都脱了桎梏,毫厘不差地回到了自己身上;更想拉着徐判官问上一问,若是真有人满腹痴情,能叫忘川水沸……又怎会朝三暮四,意马心猿? 只是如今徐判官不在此处,他纵使想诚心请教,也是无处叨扰。 赵杀这样一想,人不禁出了片刻神,就这片刻工夫,他麾下鬼吏已经把所有药草采齐,递到赵杀手中。 赵判官哪敢耽搁,把东西一一收好,人就纵身一跃,还从老地方跳下忘川,顷刻间回了人间。 只是还阳之后,赵王爷却是浑身剧痛,迟迟睁不开眼睛。 他试了半天,眼皮还是重愈千斤,心中好生不解。隔了半天,才想到自己忘了服下换骨托生丸,用的躯壳,还是先前头破血流的那具躯壳。 赵判官日日见断头残肢的厉鬼,判骇人听闻的生前事,久经沙场,此时并不惊慌,正准备从识海中掏出一枚徐判官替他备下的换骨托生丸,脸上忽然沾了一滴滚烫的水。 赵杀愣了一愣,以为是人间夜雨,可那水滴仍一滴一滴,接连不断地落在他脸上,烫得像着了火。 赵判官心跳渐促,在心里暗暗数着数,刚要破百的时候,嘴唇就被人狠狠咬住了。 赵杀一颗心猛地跳了一下,鼻翼间尽是清冷淡雅的药材香,竟忘了自己数到何处。 是阿青来寻他了,是阿青在哭…… 他丢下一个残破躯壳,气息全无地躺在后院,阿青只怕是被他吓得狠了。 赵王爷想到此处,心中仿佛也受到了天大的惊吓,心如擂鼓,一下下沉重地撞着胸口,先前沉重异常的眼皮,竟是硬生生地被他睁开了一条缝。 王府仍是深夜,晚风寥落,露草垂垂,许青涵苍白着脸,闭着眼睛,泪水一滴滴落在他脸上。 赵王爷被人揪住了一颗心,硬挤出嘶哑的声音,笑道:“青涵,我没事。” 许青涵浑身一震,半天才直起身来,稍稍松开他,似怨似恨地看着他,泪水止也止不住,咬着唇不肯说话。 赵杀试探着摸了摸袖袋,发现地府顺来的药材还在,脸上多少笃定了几分,哑着嗓子,和声细语地说:“真没事,只是一时不慎……” 赵王爷说到这里,突然愣住了,许大夫身后,居然还站着人,隔着瘦弱的许大夫,只能看见一角鲜红袍裾。 他愣了一愣,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阮情?” 那人站在阴暗中,一言不发,确定赵杀无事,便摇摇头,失魂落魄,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 赵杀瞪大了眼睛,试探着问:“阮情……是阿情么?阿情来找我了?” 许大夫静静看着他,似乎想看透这人有多薄情寡义。 究竟有多薄情寡义,才能在自己恸哭失声,大失方寸,恨不得与他同生共死之时,连声叫别人的名字? 许青涵看了片刻,终究挪开目光,于心中冷笑了几声,此时境遇,能怨得谁呢? 自己早知这人并非良人,依然入他彀中,把一颗痴心剖予他看,受他一时冷落,便能苦楚得落下泪来。 赵王爷早就看腻了他流泪,听厌了他怨语,对他一番心思知道得清清楚楚。 既然知道了,却依旧负他,如今能怨得谁呢? 许青涵心中像被人硬生生挖去一块血肉,眼泪倒是不再落了。 第二十二章 而赵杀记挂着阮情,这些都未察觉。 他额上伤口早早被许青涵上过好药,拿白纱裹了许多圈,如今血不再流,身上也有了力气,凭着一股执念,居然自己爬了起来,朝阮情的方向趔趄寻去。 平时若让他细细分辨,许大夫跟阮情自然是一般重要,哪边都割舍不去。哪怕登时就天崩地裂,也断然不会抛下许青涵。 可偏偏是这个关头,偏偏来的是阮情,是阿情撞见了他与别人亲热。 是了,来人间许久,几位债主早就清楚他禀性不堪、处处沾花惹草……唯独阿情不知。 阿情常说,我心里只有王爷……他一心一意地恋慕自己,以为自己也一心一意地恋慕他。 这份蹩脚的情意,只瞒过了阿情。 他其实知道,自己分身乏术、处处破绽,就快瞒不住了。 可在这世上,就只有阮情从未起疑,还赤诚地爱他,以为两个人就是一整个天地,纵然是假的……能多瞒一日也好。 赵王爷此时伤重,不能久行,幸亏阮情并未走远,乖乖坐在两人互诉衷情的花树下,身形都隐在暗处。 赵杀从背后轻声喊了他一句:“阿情,我……” 于这刹那间,他突然猜到阮情要说什么话。 而阮情果然开口,惶惶然地问:“王爷只喜欢我?” 赵杀浑身发颤,木愣愣地看着露在花影外的一角红衣。 满眼的红,是他颠倒混乱无凭无据的梦,是殷红花下唱旖旎小曲的人。 阮情似乎笑了,颤声笑着问他:“那么……是最喜欢我?” 赵王爷猛地回过神来,脱口而出:“是,我最喜欢你。” 这话当然是假的,只是赵杀仍记得那夜噩梦醒转、寒风穿胸之痛。 他仍记得前世纠葛中,自己似乎极后悔,没有说这样一句话。 哪怕今时今日,赵杀早已猜到,自己当初那二十斤的情爱,是工工整整地匀分给了四个人。但只要他口风紧些,咬死不松口,有谁会知道? 阮情听到这话,原本急促凄惶的呼吸声竟然慢慢变稳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柔声笑了出来:“王爷又在骗我了。” 赵杀万分惊怒,刚想冒着打诳语的重罚争辩几句,就看见阮情站起身,从花影下走了出来。 短短数月未见,阮情高了许多,与他相差仿佛,双肩也非原来瘦窄,而是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虽然仍长发半绾,但那容貌不再雌雄莫辩,而是艳丽中掺着俊美。 红衣穿在他身上,已经尽数化作妥帖的风流。 赵杀先前待他,多多少少掺着对后辈的照顾宠溺,如今对着这样一张脸,耳边却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阿情长大了……原来是这个模样? 一年之前,赵王爷尚能以严师自诩,目不斜视地为阮情讲解血池放血之谜、算黑白无常相逢的时辰,要是放到如今,只怕双目稍稍对视,就已魂为之荡,魄为之夺。 随着阮情步步逼近,赵杀连耳根都泛起血色,本想说几句唐突的话,夸一夸他灼灼的色相,那人却停了下来,隔着半丈,极轻地问了一句:“王爷可愿给我一件值钱的东西?” 赵杀还未听懂,人就连连点头,满口答应下来。他四下摸了摸,身无分文,只有头上玉冠能值些银钱,于是两下把金簪拔出,玉冠除下,统统塞给阮情,又趁着夜色昏黑,拿手胡乱捋了两把乱发,想盖住包扎伤处的白布。 可惜阮情并不多看他一眼,默默接过头冠后,就随意拢入袖中,嘴唇微微一动,似乎要提起何事,赵王爷恰好也想起一桩要事,低下头在装满奇花异草的袖袋中摸了半天,从一堆药材里,掏出一朵误装入囊中的地府野花,红着脸一并送给阮情。 玉冠金簪实属平常,可这朵花并非凡种,花生重瓣,片片嫣红,还随他跨了阴阳生死,阿情见了,多少能消消气吧。 阮情从未见过这艳丽奇花,犹豫半天才伸手接了,捏着那朵花,仿佛不知该塞在何处,只得久久地捏在手心。 赵杀直到此时,终于想起来问:“阿情,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阮情长睫一颤,人却不肯说话。 赵王爷好奇心起,连问了几声,催得急了,阮情这才狠下心来,挤出凉薄的笑意:“我自然是——” 他原想说,我自然是当做嫖资了。 阿娘说过的,如果遇上哪个人,愿意不收他的银两钱财,也与他欢好,那就是心上人了。 他在回府之日,曾经把明珠跟玉簪还给了王爷。如今王爷既然负了他,理应要收回嫖资,另寻一位心上人。 但阮情捏着那朵红色异花,偏偏说不出来。到最后眼眶都微微泛红,仍是说不出来。 赵王爷待他极好,这年许时光,如师如长,如兄如父,从极尽缠绵那天起,到互诉衷肠那天止,明明心中早就知道,若这人都不算自己的意中人,他还会喜欢谁呢? 赵杀对他这番心思浑然未觉,又追问了一遍:“阿情要这些做什么?要是缺银两花销,我私库里还有一些……” 阮情定定看着他,嫖资二字在嘴边打转,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我打算出一趟远门,想要几件王爷的东西,带着留个念想。” 他明明知道,要说什么样的话,最能伤赵王爷的心,可他只有这么一个意中人。 世上纵然有那么多人,却极难得遇到一个属意的人。 他想待意中人极好……舍不得伤他的心,哪怕意中人有不是的地方,这一生一世,生生世世,说出的每一句话,也都舍不得叫他伤心。 赵王爷听了这话,人还是吓得脸色煞白,小心翼翼道:“阿情要去哪里?你从未出过远门,我陪着你一道去吧。” 阮情摇了摇头,轻声道:“王爷怎么忘了,你白天给我送过信的。我爹是风月场里的头牌,我娘是妓寨花魁,两人见了面,动了情,各自不收各自的嫖资,这才有了我……我娘死时,也没人替她打点后事,我后来才知道,我爹替自己赎了身,早早就远走他乡,拿积蓄开了几间青楼,生平最恨人提起往事,如今他重病缠身了,才想起我来。好在王爷教过我做生意,如今会记账,会珠算,将来经营起我爹那些妓院……” 赵杀吃了一大惊,直道:“胡闹!做皮肉生意,日后到了地府,可是要吃苦头的!” 阮情微微笑道:“我听王爷的教诲,不做强买强卖的生意,到时会判得轻些吗?” 赵王爷急得结巴起来,一个劲地劝他在王府里安心住下,说得口干舌燥,阮情终于沉下脸来,低声道:“可是王爷有别的人了。” 赵杀被他说到痛处,颤声道:“那我们各退一步,我品行不堪,阿情以后要是遇到意中人,再走也……不迟……只是暂且地、暂且地让我照顾你。” 阮情看着他,轻声道:“可赵王爷就是我要找的人啊。你就是我的意中人。” 赵杀听到这话,不知为何,眼睛里突然狼狈地落下泪来,他忙转过头,装作自己不曾落泪,怒道:“那为什么要走呢?” 阮情沉默良久,才道:“我想一心一意地爱一个人,而那个人,也一心一意地爱我。哪怕今天不成,我等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总有一日能等到,王爷以为呢?” 赵杀强忍着眼泪,暗暗默念了半篇《阴符经》,好不容易忍下眼眶中泛滥成灾的湿意,以为自己刀枪不入了,直至他回过头,发现阮情居然也在落泪。 他家阿情默默地哭着,捏着花枝的那只手,拼命掩着脸,那嫣红的重瓣花盏便半遮住他脸庞,人还在强笑道:“若是这一世等不到……那么多世轮回相见,即便是几百年,终有一天能等到的……王爷以为呢?” 赵杀听见这话,原本已经忍住的泪水,又缓缓滑了下来。 地府十日,人间一年,自己当了二十年的判官,他家阿情,怕是真在红尘中等了他七百多年了。 赵杀听见自己用嘶哑不堪的声音,唤那人的名字:“阿情,我……” 只是阮情已经打定了主意,哽咽笑道:“王爷如果有一日,偶然回想起来,觉得还是阿情待你最好,把旁人都撇清了……便来找我,好不好?” 阮情这样一说,连自己都觉得渺茫,难过得低下头去,用拿捏花的手挡着脸庞,泣不成声地问:“我是不是、年纪轻、见识得少,不大懂事?说不定,等阿情年纪大了……” 他说到此处,忽然想起来自己年纪已经大了,再不能佯装成十五六岁,冲着这人娇嗔笑语,更不该肆无忌惮、号啕痛哭了,于是强打起精神,学着赵杀的模样,把手慢慢挪开,露出满脸的泪痕,竭力平复语气:“可我如今,当真是这样打算的。” 赵王爷站得虽稳,人却同他一般哭得难堪,结结巴巴地应道:“我明白。” 阮情又颤声道:“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王爷。” 赵杀只觉心疼,脑袋里纷纷思绪,直如乱麻。当真奇怪,自己明明为还债而来,到头来人也认不清,债也算不明,耽搁年余,心如迷津。他迟疑半晌,仍道:“我明白。” 阮情便静静站着,等他的答案。 赵杀赴汤蹈火,事事都可争上一争,唯独做不到全心全意地待一个人,若是阿情要他的命,反倒简单了。 可他此时此刻,偏偏说不出一句“不好”,比起往后下拔舌地狱之苦,他更怕同阮情再无牵连,稍一斟酌,竟是红着眼眶、硬着头皮道:“好,要是真有一日,知道你待我最好,把旁人都撇清了,我就来找你。” 阮情听了这话,终于微微一笑,像是心满意足了,回屋拿了纸笔,把来日落脚的地方细细写与他看。 赵杀含着泪看了许久,勉强看清后,便将那几句话刻在脑中,纸条折放在袖袋里,亲自为阮情趁夜色打点行装、唤醒下仆,套好车马。 此时离天亮仍有一个时辰,两人就并肩立在一处,双双无言。 只是每有鸟啼,赵杀就会惊慌问:“天亮了么?阿情要动身了?” 阮情都会摇摇头。 一有风声草动,赵杀又会问:“是天亮了吗?” 好在阮情总是摇头。 赵王爷眼中噙着老泪,到后来连摇头也看不真切,四处景物皆迷蒙恍惚,混乱之中,已然不辨晨昏。 他这样站在凉风里,几乎以为天亮永不会来,以为是意外偷到了许多光阴,人窃喜地屏着呼吸,生怕叫醒了谁。 直到人双腿打晃、再也站不住了,赵杀才轻轻眨了眨眼睛,聚积良久的泪水瞬间淌出两道泪痕,再看时,天色已经大亮了,车辙声已经远了,他的阿情原来已经走了。 第二十三章 许青涵在小院中按着那副药方清点药材,忙到晌午,赵杀总算姗姗来迟。 在他眼里,赵王爷像是凭空瘦了几分,精神倒是还好。赵杀替他接过药罐,殷殷谢他辛苦。 许大夫一颗心半热半冷,对赵王爷的温声细语只敢信上三分。 好在赵杀并未提到阮情。 等许青涵把已有的药材罗列好,赵王爷也寻了个小桌,把袖里草药倒出,一样垒做一堆。 许大夫随他一路看下来,边问边猜,居然能把从未得见的药草猜得八九不离十,细细辨认完,这才不动声色地夸了一句:“王爷真是泼天富贵,一夜之间就寻齐了仙草仙芝。” 赵杀在地府薅了半夜的野花野草,哪里好意思明说,红着脸权作默认,只同许青涵一道把该晒的晒干,该碾粉的碾粉,忙完后一一核对,发现一副解言蛊的药方已经全了,唯独少了冰蚕这味药引。 赵王爷想着打铁趁热,正准备揣上银两,挨家挨户把城中药铺问一个遍,却听见许青涵道:“我这里没有的,药铺里自然也没有,又不是人人有赵王爷这样的手段,不必问了。” 赵杀心中一跳,还以为许大夫对他往来阴阳之事生出疑窦,细细看时,发现许大夫只是脸上不快,心里又有些失落,他此生此世,只对这一个人明明白白地提过黄泉路后,孽镜台前,期盼着这世还完,两人还有见面的时候,可许大夫并不明白。 然而眼前最要紧的,终究还是赵静的病。 赵杀怕语气说得重了,会叫许青涵伤心,心里纵使着急,面上还装作和颜悦色,客客气气道:“是我糊涂了,多亏有青涵坐镇。” 许青涵不知为何,听他这样一说,反而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赵杀羞惭得老脸通红,他家居九泉之下,户口挂靠在十八层阴司,寻人求宝,都知道要去拜哪一路神仙,可在这十万里红尘,人不熟路不通,除了眼前这人,竟不知该去问谁,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打听道:“青涵昨日不是说过,知道冰蚕生在何处……我私库里还有些金银,可以重金遣人去寻。” 他求了几声,看许大夫不肯回头,又绕到许青涵跟前。 许青涵躲闪不开,定定看了他一阵,黯然道:“王爷同静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赵王爷脑袋里“轰”的一声,想起司徒靖明当日曾当着许大夫的面,说他迎回阮情不说,还跟胞弟大被同眠,昔日中伤言犹在耳,吓得他心中惴惴,只想扯开话头。 好在许青涵只提了一句,就把赵杀按在椅上,轻声道:“我替你换一换药。” 许大夫亲手替赵王爷上过许多回药,但这一回与之前都不相同,肌肤相贴时,他脸上不见一点波澜,仅规规矩矩地解开染血布条,仔细清理过后,薄薄敷了一层药膏,再拿簇新的白布缠好,竟没有一处暧昧撩拨。 赵杀心中却感动莫名,沉声道:“青涵,你待我……真好。” 许青涵脸色变了变,眸中终于露出一丝难过之色,轻声道:“我确实知道药引的消息。医书有载,冰蚕生阴山以北,及峨嵋山北,二山积雪,历世不消。乘轻车快马紧赶慢赶,也要走上十来日。” 赵杀先是一喜,以为事有转机,抚掌笑了一阵,而后才想到,青涵说过,只替赵静保住了十来日的命。 许青涵观他神色,心里犹如刀绞,对这人拈花惹草的本事,亦是心服口服,顿了顿,才轻声道:“我只能保静公子活过这十来日,如今去阴山十余日,折返亦需十余日,在路上一来一回,至少要耗费月余。许某想来想去,为今之计,只有把药方提前配好,带在身上,叫静公子同我一道去阴山,我上山寻药,他在山下等。若有幸寻见,再把药引药方一道煮好,就地吞服……就是不知道赵王爷信不信我。” 赵王爷听得有些难过,忙道:“本王自然信,只是舍不得你奔波劳累。要不青涵说一说那冰蚕生得何种模样,我带阿静去寻。” 许青涵忽然冷笑了一声。 赵王爷疑心是自己听错,木愣愣看了许大夫良久。 许青涵并不看他,两人僵持许久,许大夫方道:“你不必去,好好养伤吧。” 赵王爷一颗心像是从雪里到了火里,周围都是温热的火光,烤得他又活泛热络了过来。他正想冲着许青涵逞几句强,就听见许大夫重复道:“看你受伤,我心里极难过,求你……好好养伤吧。” 赵杀一时无言,红着眼眶,不知该不该答应下来,耳边许青涵已然道:“如果十来日后,许某有幸救活了令弟一条命,想求王爷一件事,不知王爷答不答应。” 赵杀无端端想起阮情昨夜求他的事,人恍惚片刻,还未接话,许青涵就自顾自地说:“如果救不活,我也把命赔你。” 赵王爷听到这话,吓得不轻,上前安抚了半宿,期间亲亲抱抱,情不自禁地占了许青涵不少便宜,对蹭车去阴山一事自是不敢再提。 只是两人分开之后,赵杀回了房,睡在陪床的小榻上,看着病重不醒的赵静,又开始辗转难眠。 想到许青涵、赵静此去千里,自己在王府中安享晚年,赵王爷心中生出许多不舍,忍着伤处痛痒摸黑起身,一个人从私库中把御寒的皮草、尚能用的手炉尽数翻了出来,带白纹的放在一边,带黄纹的放在一边,统共捆作两包;而后再唤醒家仆,清点出几箱金银瓜果干粮酒水。等一帮人套好车马,将所有行李拖拽上车,赵杀再从王府名录中勾选了最伶俐的几名忠仆,好替两名债主一路上鞍前马后打打下手。 事事安排妥当之后,赵王爷已经累得睁不开眼睛,趁天色未明,他靠着长廊廊柱,枕着花荫小憩了片刻。 若非这些天接连为人送行,捆扎行李的手法日臻纯熟,他连这片刻空暇都不会有。然而赵杀这般困乏,还有人要来搅他安眠。 睡意正酣时,他恍惚中听见有仆从争执不休:“许大夫慈悲为怀,陪他上路也就罢了,那痨病鬼岂是好相与的!” “依我看,摊上这要命的差事,一不做二不休,走到半路,跳下车去,投将军府去吧……” 赵杀一下子睡意全消,气得睁开眼睛,从长廊下寻到一块板砖,操在手里从花荫深处跳了出来。但争吵的人听见声音,早早四散开来,扫地搬货,个个神情无辜得很。哪怕赵王爷使出审鬼断命的本事,把安排上路的几个人都拎出来痛斥了一通,忠仆们也咬死不认。 赵王爷只好苦口婆心地劝道:“既然如此,那就好好接了差事,只要人平平安安地回来……只要人回来,本王必有重赏。” 那一干忠仆立刻变了脸色,个个不肯上前。 赵杀看了,又哪里放心得下,叫这些人陪着上路? 他把心一横,趁着晨色将露未露之际,摸进王府库房,从今年新置的护院冬衣中挑挑拣拣凑齐了一套,脱下一身绫罗绸缎,换上厚实棉衣蓝褂,扎紧护腕,走到湖边一照,依旧俊朗不凡,再把脸用布巾一围,难掩英气勃勃。 赵王爷借着装扮之利,大摇大摆地闯进房中,深吸一口气,将赵静横抱在怀里,咬着牙,碎步挪到屋外。 有早起的丫鬟小厮见了,遥遥行礼:“王爷万福金安。” 赵王爷一听不对,忙抱着赵静快走了几步,生怕被许大夫抓个正着。 所幸他抱着人上了马车,把车帘布放下,抖开厚厚披风,替自家弟弟遮挡寒意,许青涵这才拎着一个朴素清贫的包袱来了。 赵杀想到许大夫那样叮嘱过,劝他不要去,如今自己还是上了车,心里难免忐忑不安。 他这头在车中思前想后,犹豫要不要掀起车帘,同许大夫照实一说;许青涵那头似乎是等人,也在车外站了许久。 赵杀听着车外风声猎猎,心都吊了起来,以手撑着车壁,坐也坐不安稳,生怕许大夫站得太久,受了风寒。 好在半个时辰后,许青涵终于道:“动身吧。” 许大夫说完,人便翻身上车,跽坐于前室,一抖缰绳,驾驭马车一路驶出城外。 在赵王爷眼里,许大夫虽是驭术了得,把这辆豪车开得又快又稳,人却有些不善交际,只知赶路,竟未与车中人说过半句话。 赵杀坐在车厢里,怕弟弟躺不安稳,还将赵静脑袋放在自己膝上枕好,心全然飘到车外,眼巴巴盼许青涵同他搭讪两声,就这样一路盼到晌午,许青涵总算把车停到路边,从瘪瘪的旧包袱中掏出两个干馒头,从车帘布外递进车里,低声说:“小兄弟,你也吃点东西吧。” 赵王爷看见骨肉匀停的那只手,脸上微微发烫,珍而重之地接过,手指不经意间碰到许大夫的手背,对方便警醒地缩了回去。赵杀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恋恋不舍地吃完了两个馒头,从自己食盒中翻出两个拿油纸包好犹带余温的大鸡腿,并一壶葡萄酒陈酿,将嫣红可爱的酒水倒在琉璃盏里,也将车帘布撩开一条缝隙,一同递出去,祈盼能投桃报李。 只是等东西递了出去,赵杀心里灵光一现,忽然有些后悔。 依照许大夫的禀性,除非是为自己洗手作羹汤,会放上几块肉,平日里极少沾荤腥之物;至于喝酒更是闻所未闻,相识以来,只肯浅浅饮些井水、甘泉水,最多也是一杯清茶。 赵杀正在后悔的时候,车外人已经利落接过了东西,轻声道:“多谢小兄弟,原来你们吃得这般丰盛。” 说罢,又自嘲笑了几声:“呵,也是,王爷为静公子打点的行李,岂能不用心呢?”   那声音清越动人,令人听之忘俗,然而话音一落,没过多久,就从车帘布外传来撕扯鸡肉、嘎嘣嘎嘣啃鸡骨头的声音。 赵王爷吓得脸都青了,手不由自主地揪着车帘,想掀开真真切切地看上一看,没等他看上一眼,好好分辨一下车外人姓甚名谁,布帘外已经响起畅饮美酒的咕噜水声。 许大夫饮尽樽中酒,向来白净的脸庞生了两抹红晕,眼珠转了转,才把琉璃盏一扔,人从跽坐改为一只脚踩住车辕,单手松松拽着绳,随意一甩,就把车风驰电掣地开了上路。 赵王爷好不容易壮起胆子,从被狂风吹开的布帘空隙中看了两眼,看到这样的许大夫,胆子又吓破了,乖乖缩回车厢深处。 许青涵把马车越驾越快,恰逢酒意冲头,嘴里随口吟诵起医书所载:“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地有九州,人有九窍……” 他在车外白衣翻飞,长发飘扬,车厢里却是上下颠簸,赵杀一个人照顾自家弟弟,眼看着赵静枕着他膝盖,被颠得难受,时不时轻咳几声,忙不迭换了个姿势,只是他搂肩、揽腰、双手环抱,诸般姿势都试了一个遍,赵静却始终昏迷未醒,咳得苦不堪言。 赵王爷只好罔顾生死,把装貂裘皮袄棉褥的包袱扯开,将赵静放在软和的皮草堆中,自己挑了最素雅的一件雪色貂裘披风,颤颤巍巍地坐到了车外,给吹了半天凉风的许青涵系上。 许大夫斜瞥了他一眼,双目通红,已是醉得深了,鲜润的嘴唇一张,却吟起了另外一首诗:“腥风掀案牍,债册起飘扬……” 赵王爷把自己脸上挡风防霾的布巾又拉低了两分,也小声念起来:“仰头看血月,阿青像月光。”一面念着,一只手已经不甚规矩地伸了出去,想同许青涵一道勒住马缰,叫车稍稍驶稳一些。 许大夫纵然在醉中,脸色一变,手猛地一躲。 正要发作时,看到这人的眼睛鼻梁都颇为顺眼,与意中人像了个十成十,这才带着醉意,放了他一马,定定望着前方,在风中轻声续道:“天有风雨,人有喜怒。天有雷电,人有音声……” 他醉得这般厉害,恐怕已经不记得,自己刚刚在不经意间,夹杂念了谁的诗。 赵王爷再如何驽钝,许青涵所求何事,属意何人,此时也尽数懂了。只是赵静偏偏又在车厢里苦苦咳了起来,赵杀一颗心悬在两处,本想开口说些什么,许青涵已带着醉意,自言自语道:“他弟弟咳成这样,他要是听到,会伤心的。” 他说完这句,歪着头想了想,就自己勒住缰绳,把车速放慢了下来,睁着一双水光流转的醉眼,开始往平坦大道上开去。 赵杀骤然听见这话,心肝脾肾灼灼如火烧,满腹柔肠又软得像春水,他本打算凑上前去,多和许大夫说几句话,无意间看到自己的手,发现手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两枚桃花印。 赵王爷揉了揉眼睛,再看时,手背上依旧开着两朵并蒂桃花,一朵是半枯半开的白桃花,一朵是瘦骨伶仃的黄桃花,许是照看不力,这两朵奇葩都芳菲歇去,稍带病容,略显可怜。 赵王爷心跳了一下,侧身一看,是星眸微醉的许大夫;回头一望,是厚重的一道车帘布。 昔日徐判官赐印的时候,千叮万嘱道,见了哪朵桃花印,就要去找哪位债主还债……可徐判官从未点拨过他,要是有朝一日,债主同时找上门呢? 好在赵杀今时今日,心中已无半分高升的侥幸,想到无论怎样做都是千般错,无论如何还俱是还不清,他仅仅犹豫了半炷香的工夫,急出一层薄汗,红了两个眼眶,就迅如雷霆地作了决断,冲许大夫轻声道:“青……先生小心,不要着凉。” 他这一路上,请许债主吃过鸡喝过酒,陪许债主吹过风吟过诗,倒是阿静……有许久、许久未说过话了,只求青涵不要怪他。 赵杀反手撩开车帘,弓身钻进车厢,细细分辨时,赵静果然比先前呼吸重了些。 赵王爷分不清他是不是当真醒了,于是张开手,把自家弟弟从一堆厚重皮褥上吃力地捞起来,靠放在怀里,拿自己的手去暖赵静冰凉的指头,焐了许久,赵静才把眼睛睁开一线,露出琉璃色的猫儿眼。 赵杀一惊过后,便是喜出望外,忙把面巾拉到颔下,低低道:“阿静,是哥哥。” 赵静病得浑身发软,靠在赵杀肩头,眼中茫然一片,像是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赵王爷看了,打心底里替弟弟着急难过,用极温柔的语气哄道:“阿静的病就要好了。哥哥在呢,哥哥陪着你。” 赵杀连说几遍,怀中人总算听了进去,向来纯良无害的一张脸,渐渐露出几分古怪神色,随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哥哥陪着我?” 赵静一面说,一面从赵杀怀中微微仰起头来,发丝逶迤,同赵王爷披散的长发缠在一处:“哥哥……方才当真陪了我?” 赵王爷被人当面点破,老脸通红,霎时百口莫辩。 可是很快,赵静就顾不上同他计较,人剧烈地咳嗽起来,从嘴角溢出鲜血。 赵杀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抱赵静消瘦羸弱的身躯,来回替他顺气。 赵静咳个不停,于难受之时,眸光中隐隐泛起戾气,嘴唇翕张:“你……” 他极想冒着口出恶言、当即便死的命数,说几句难听的话,把眼前这人惺惺作态的模样刺破。比起含恨隐忍而活,化作厉鬼后,再来冷眼瞧世人伤不伤心,落不落泪,称一称虚情假意,岂非快活得多? 可赵静剧咳之下,偏偏说不出一句话来。 愚钝痴傻时拖着病躯,殷勤跟在那人背后,唤这人哥哥,不识凉薄,亦不畏苦楚;如今忽然醒了,知道这人待自己如何,依旧只能说两三句重话……这般遭遇,若真是拜天道神明所赐,未免欺人太甚。 赵静极怒过后,反倒慢慢冷静下来,汗湿的乱发垂下,盖住他细且尖锐的眉峰,他强捺怒火,从咳嗽间隙中,一个字一个字乞饶道:“我其实没有计较,哥哥,我心里……半点不怪你。” 赵静这样说完,那毫无征兆的剧咳竟然慢慢停了下来。 赵王爷却是先惊后喜,双手都有些微微颤抖,反反复复道:“阿静,是哥哥不好。” 然而赵静身虚体弱,漠然听了一阵,就再度陷入昏睡中。赵王爷一个人替他换下血衣,穿好厚实新衫,将他手脚焐得暖和了,又从水囊中含了参水,一小口一小口哺给赵静。 等赵王爷寻出木梳,把赵静乌黑中掺着星白的长发慢慢理顺,人实在无事可做了,这才敢低下头,瞧一眼手背上的桃花印,那两朵桃花印记果然都不翼而飞。 赵王爷在车中呆呆坐了一会儿,突然发现马车行驶得还有些颠簸,一时贼心不死,把脸重新蒙好,试着探头出去,想同车夫并肩而坐。 然而许大夫转过头来,眸中已无半点醉意,蹙眉道:“小兄弟快回车厢吧。”语气虽然温柔,却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赵杀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马车早早从官道驶上山路,难怪震得厉害了。 他讪讪缩回豪车里,枕着软枕貂裘,车帘时不时被山风撩开一道缝隙,满目风光都从缝隙中一跃而过。赵杀木愣愣坐了一会儿,突然想到方才,若是自己并未坐回去,从始至终陪着许大夫赶路,不知是何光景;若是自己从未出车,始终守着赵静,嘘寒问暖,没有惹弟弟生气,又不知是何光景。 第二十四章 这一路奔波,两厢无话。当赵王爷昏昏欲睡的时候,马车才慢慢停在路边。 赵杀撩开布帘一看,发现日头西斜,四处都是半人高的芦苇,风一起,就倒向一面,苇叶沙沙作响。 赵杀看着这等萧瑟景致,心中诗兴大起,正灵光闪现的时候,发现许大夫一个人下了车,拴好马,走进芦苇深处。 赵杀吃了一惊,看着他白衣落寞,下摆沾了尘土,沿滩涂越走越远,分开的芦苇不到片刻就左右合拢,将他来路掩住,心中怦怦乱跳,竟是跳下马车,几步追了上去。 他踩着芦苇梗,无头苍蝇一般往里面寻了十余步,双手被苇杆刮破了几道口子,正心急如焚的时候,听见远处传来泠泠水声,许大夫似乎是立在水边,目眺归鸿苇草,轻声而哨,哨声宛转清越,叫人忘俗。 赵杀忍不住隔着蒙面布巾粗声赞道:“这啸声好听得很,逸致高飞,清雅忘俗!先生高才!” 他想到那人白衣映水之姿、眉凝清愁之态,脚下片刻不停,正要循声过去,忽听许青涵问:“小兄弟也是过来出小恭的?” 赵杀脚下顿时定住了。 许青涵见他不答,脸色微微一沉,只觉此人行事可疑,举止轻狂,把腰带牢牢系好,这才绕道而回。 赵王爷羞惭得无地自容,但余光仍不听使唤,不住往翩翩白衣上飘去。 等他犹豫半天,慢吞吞走回来,许青涵这边已经取水净手,拿白帕细细擦过一回。 赵王爷眼尖,一眼就看见许大夫左右掌心都起了燎泡,手肘还被缰绳勒出几道红痕,正心疼的时候,许青涵已从怀中取出针囊,面不改色地把水泡挑破,两下敷上伤药,用布条缠了两缠。 赵杀不知为何眼眶一热,压低嗓子,粗声粗气地打探道:“先生,今夜就歇在此处?” 许青涵却道:“你去歇息吧,我目力尚可,夜半驱车还能赶上一程。” 赵王爷听了这话,眼睛里当真溢出泪来,刚要再劝,许大夫皱着眉扫了他一眼,低声劝道:“我身负王爷重托,小兄弟,不要叫我难做。” 话说到这个地步,赵杀只好把脸蒙得更严,拿袖口胡乱擦掉两行热泪,默默钻回车厢。 许大夫于夜色中赶路,赵杀便在车厢中守着,拿手捧着食盒,时不时递些瓜果糖水,祈盼许青涵尝了能润润喉。然而他一日下来,劳心劳力,人同样困顿不堪,刚到半夜,眼睛就缓缓闭上了,再睁眼时,才发现自己一觉睡得四仰八叉,食盒倾倒,鲜果满怀,而许青涵仍是日夜兼程地往阴山赶去。 转眼十余日过去,远远已能看见阴山一隅。 这些日子以来,若非赵杀每日里硬抢过缰绳,替他解忧片刻,劝他眯一眯眼,许大夫只怕当真会一路不眠不休地赶赴阴山,寻到冰蚕,再不眠不休地赶路回来。 这般披星戴月、风雨兼程,饶是许青涵体力过人,也累得眼睛里有了血丝。 眼看着山麓近在咫尺,夜色深如泼墨,前方灌木掩映,道路再不可辨,许青涵总算停下马车,在路边拾了几根树枝,丢在一摞,权作柴火。赵杀殷勤取了火折子下来,拿背挡着凉风,替他把篝火生起来。 许青涵举着水囊灌了半天的水,压下喉中渴意,然后才端端正正坐到火边,对着扑朔火星,开始解手掌上渗着血污的布条。 赵王爷偷偷瞧着他,心里仿佛有一个人在隆隆地擂鼓。 两人相顾无言,在夜色静静坐了一阵,赵王爷心跳得厉害,仿佛再不说话,心就要被人捏碎了,只好硬着头皮,粗声道:“静、静公子一直没醒,不会出什么事吧?” 许青涵态度温和,客客气气道:“人醒时,言蛊反倒容易发作,我替他开了几幅安神的汤药,这些日子都会睡得久一些。” 赵王爷应了一声,犹豫了一阵,又哑声问:“先生困不困,到车上多少睡一会儿吧。” 许青涵只摇了摇头,这么多天过去,他依旧不肯跟赵静共处一室。 赵杀心中滋味难言,压低了声音:“你……多少合一合眼睛,我来守夜。” 许大夫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布袋,把袋口打开,露出里面十余个通红的干辣椒,随意倒出两个,塞在嘴里咀嚼起来。 辛辣之物一旦入口,热气就直冲心脾二经,困意顿消,嚼到后来,连额角都能辣出一层汗来。纵使辛辣,却十分管用。 不像有些事,非但饱蘸辛酸苦辣,还叫人束手无策,全无办法。 赵王爷看他嘴唇都辣得发红,忍不住靠近几分,慌张劝道:“你这样下去,要是生了病,得了风寒,岂非得不偿失?” 许青涵连灌了几口清水,低着头,掉转水囊,把手上敷的旧药用凉水冲净,人仿佛无知无觉一般,拿布擦干双手,敷上新药,随口道:“我没有生过病。” 他说到此处,也不顾赵杀是何反应,径自续了下去:“既然不会生病,多吃些苦,多赶点路,也是无妨,就不劳小兄弟挂心了。” 赵杀听了这话,鼻翼发酸,半天才道:“你、你不生病,是因为你做了许多好事,福泽连绵,注定无灾无病……并不是,为了多吃苦的。青涵,我很是心疼你。” 许青涵原本还对他态度可亲,这些日子屡屡听他说逾越之话,行轻薄之举,心中早已有了防备,当即坐远了一些,低声道:“请自重。” 赵杀拿他无可奈何,长叹了一口气,从车厢中取出一件雪色披风,走到他身边,想披在许青涵肩上。 许大夫眉头紧锁,拿手挡了档,低声道:“不必了,许某已有家室,瞧你身形俊伟,气度不凡,何愁没有良配呢?” 赵杀难得听见许青涵夸他,耳中一时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想了半天,人又凑上去半步,蹲到许大夫面前,把蒙面的面巾慢慢扯了下来,替他把披风系上,左右拢紧了,小声道:“我就是你的家室。” 许青涵被他吓得不轻,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赵王爷堂堂伟男子,坦言相告的时候,心中就暗暗打定了主意,许大夫要是当真生气了,要杀要剐,他都不打算躲。 然而他想虽然是这般想的,人终究忐忑难安,只好拽着许青涵披风系绳,偷偷绑了一个同心结。 许青涵依旧僵着一张脸,呆了半天,做的头一桩事,却是捂着自己掌心,试探道:“我、我手上,其实疼得厉害……” 赵杀对此心疼已久,沉声道:“我知道。” 许青涵脑袋里还是一团散沙,又顿了顿,好不容易抓住第二桩要事,慌道:“王爷,我出生时尚不足月,体弱得很,风吹便倒……什么能吃苦、不生病,当真荒诞,许某从未听说。” 赵王爷长叹一声,把人拥进自己怀中,右手不住轻抚许青涵脑勺,仍道:“我知道。” 然而许大夫乱了半天,一张脸由白到青,目光从愁至怒,终究有把事情逐一理顺的时候。 赵王爷下意识地猜到不妙,却依旧哆哆嗦嗦地搂紧了人。 许青涵气得锤了他两下,赵王爷痛得脸色骤变,咬牙强忍着,好在片刻之后,许大夫便将额头抵在赵杀肩头,惨笑道:“也是,王爷如今都知道了。” 自己这十来天,行无顾忌,想来已经被这人看得清清楚楚。早知当初,自己就不啃鸡骨头、不酗酒、不在出小恭的时候吹口哨了。 赵杀不敢随意接话,但美人在怀,脸上难免有些发烫。 许大夫还没发现被人占了不少便宜,黯然自嘲道:“我居然真以为王爷会听我的劝,没想到还是放心不下静公子。” 赵杀小声申辩了一句:“我也放心不下你。” 许青涵脸色一沉,又在他背上半嗔半怨地轻锤了一下。赵王爷倒吸了一口凉气,满头凉汗,堪堪忍住痛呼。 许大夫气过之后,无穷无尽的哀怨再度涌上心头,凄声问道:“那如今呢?许某这些日子自诩尽心尽力,王爷还放心不下?” 赵王爷面露迟疑之色,犹豫半天,才硬着头皮回了一句:“还、还是放心不下,阿青什么都好,就是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我一路上劝过你许多回了。” 他这般坦诚相告,许青涵倒是愣住了,细细咀嚼了一番,脸上总算慢慢泛起薄红,原本只以为此番心意已是落花逐流水,明月照沟渠。那时还不知道,世间竟有这样的情话。 赵王爷说罢,自己尚不知凶吉,小声问:“你生气了?” 许青涵确实还未消气,人攥着赵杀的襟口,迟迟不肯抬头,心底却偷偷开了一道小门,把满腔苦水,都颤声说与这人听:“你如果真顾念我,为何要惹我动气呢?” 赵杀愣了一愣,正不知此话从何而来,就听许青涵道:“淋雨之事纵使荒唐,但许某情之所至,无可奈何。你撞见过几回,可曾稍有检点,权当顾念我?” “明知许某毫无容人之量,王爷还处处以旁人为先,用得着我的时候,才回过头来哄上一哄。王爷却说,顾念过我?” “那夜王爷叫我在房中小候,我一直听你的话,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后来,实在忍不住四下去寻……发现你头破血流,横躺在地。” 赵王爷被他连番抢白,慌得变了脸色,直道:“青涵!此事、此事……” 许青涵自己也觉得荒谬,摇了摇头,才道:“王爷会顾念我,会想一想我心中作何想法?要是听了你的话,一直等下去,王爷不就当真死了,你若是心疼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赵杀被他说得无地自容,但羞惭之外,人亦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一步步辞别孽镜台,来到这十丈软红之中,风月云雨因缘,功名富贵荣华,那么多乱花迷眼,他都不曾忘了还债,兢兢业业,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他神志恍惚之际,忽然生出一念魔障,只觉若是能把心剖出,给许大夫看一看,这人自然会明白,自己何止是顾念他,想到此处,脱口而出:“阿青,我……” 许青涵与他目光相接,等了半天,迟迟不见下文,心里不免有些难过,佯装无事地站起身来,冲他温柔似水地笑了一笑,笃定道:“王爷原本就不心疼我,如今看了一路,知道许某身强体壮,吃苦耐劳……呵,自然更不会心疼我了。” 赵杀听得心不在焉,红着眼眶,在心里默默演练了几番,要如何把心剖出来,掬满鲜血,趁热递给许青涵瞧,半晌过后,方觉荒谬。 自己为情所困,什么剖心油釜、拔舌斫截、抱柱刀床,都愿意赴汤蹈火去闯一闯——但许大夫见了,会伤心的。 要是再来一回,重伤濒死,气息全无……许大夫见了,会极伤心的。 许青涵看他一直魂不守舍,昔日往事顿时如走马灯一般,团团地在脑海中打转,自相识以来,快活得少,辜负得多,亲昵得少,冷落得多,新愁旧怨都翻涌上来,一时长睫带泪,正想解下披风双手奉还,赵杀终于回过神来,伸手拦了一拦,低声哀求道:“别解,阿青,我绑的是同心结。” 许青涵听见这话,果真下不了手,怔怔落了几滴伤心泪,带泪看了一阵手法拙劣的绳结,又看了一阵赵杀的端正俊容,只觉拿这人全无办法,人犹豫再三,还是撩起赵杀额发,替他把结疤的伤处敷好药,然后才拽紧身上披风,掉头往山麓走去。 赵杀放心不下他,在身后跟出千余步,直走到天边露出一抹亮色,照亮了险峭地势,许青涵总算回过头来,哽咽劝道:“你回去吧,正事要紧。我找到冰蚕就来见你。” 他看赵杀一动不动,心里反而好受了一些,柔声道:“方才山脚看到一处碑亭,亭上有瓦遮身,多少算个落脚的地方,你把车停在那里,我办好了事就来。” 赵王爷想到赵静孤身一人昏在车中,确实不敢再跟,虎目微红,眼巴巴地看着许大夫消失在山路尽头,这才摇摇晃晃地走了回去。 第二十五章 两人这一别,就是数日之久。 赵杀自别后寝食难安,头一天便换回常穿的那套蟒袍,趁着白日高悬,早早驱车赶赴碑亭。他先将马车停到巨碑之后挡风,再把骏马解下,牵到草木丰美处拴好,任其踱步吃草,随后无事可做,只能断断续续替赵静暖一暖手脚,喂几口参水。 这样心急如焚地熬了两日,转眼又是天黑,赵王爷囫囵用过干粮,守着赵静睡下,一觉睡到子时,人突然惊醒过来。 侧耳听时,车外阴风四起,声势如骇浪怒涛,丝丝寒意,无孔不入。 赵杀一颗心骤然悬到半空,一手死死护住赵静,一手小心翼翼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只见目光尽头,远远有一辆鬼辇曳着绿火而来,车上黑无常手持名册,而白无常拿一双铁钩,特来勾人性命。 虽然离动身已过了足足十四日,可赵王爷心中仍存了一丝侥幸,想着两位同僚不过是从此地借道,只是很快,赵静便在他怀里动了一动,回光返照一般,慢慢睁开了眼睛。 赵杀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小声唤自家弟弟的名字:“阿静,可是……好些了?” 赵静一双冰冷的猫儿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琥珀色瞳眸倒映着赵王爷小小的影子,把眼前局面细细回想了一遍,才轻声道:“哥哥,若有来世……” 他气若游丝,声音小得可怜,赵王爷情急之下,凑得更近了,赵静便借势握住了赵杀一缕长发,用尽浑身力气攥在手里,柔声笑了:“若有来世,别叫我抓到了。” 赵王爷愣了一愣,不知此话从何而来,与此同时,车外两位旧同僚,隔得老远就尖声骂将起来:“快快快,这人死到临头犹作死,又少了一刻阳寿,赶不及了!”说罢一人忙着驱车,一人摩挲铁钩,鬼辇骤然狂飙起来,车上白幡鼓满了风,转眼近在咫尺。 赵杀听见这点动静,虽是不甚明白,人却不敢迟疑,借势俯低了身子,好叫赵静能多攥住自己几缕长发,双手小心翼翼地猛一使力,把瘦弱可怜的弟弟横抱在怀里,从马车中趔趄钻了出来。 赵静脸色变了一变,但他病成这幅模样,拿赵杀毫无办法,只能皱着眉,再腾出一只手,攥住了赵杀前襟。 两人立在车前,而鬼辇高悬半空,赵杀沉声道:“谢必安,范无救,可还认得赵某么?” 赵静听得微微一怔,低声道:“你在和谁说话?” 赵王爷一听他问,顿时低下头,胸有成足地安抚道:“莫怕,有哥哥在,这两位是哥哥的老熟人!” 谢必安、范无救自是白无常黑无常的俗家姓名,两位鬼差好不容易赶到此处,累得长舌从嘴里掉出来,急着要赶下一程,虽然听见几声聒噪人语,但夜风太大,并未当真听清,在半空中桀桀怪笑道:“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小兄弟,这就上路吧!” 说罢,鬼辇上铁链哗哗作响,从辇上蹿下几簇火光,慢慢化成蛇狼虎豹之形,未等赵杀与同僚好好打个照面,鬼辇便头也不回地往下一站去了。 赵王爷白着一张脸,看着这些火蛇、火狼朝赵静扑来,脑海中堪堪想起一事:世人阳寿尽时,都是随鬼辇下至地府,或赴六道投胎,或受重重苦难,但也有一桩例外…… 若是前世血债太多、杀孽太重,转世要受万般苦,死后还要被鬼怪分食。若是熬得过,等鬼怪饱食血肉散去,自有鬼辇收回一缕残魂,再次打入轮回受辱,万生万死,此罪无间;若是熬不过,便就此魂飞魄散。 可阿静为人乖巧懂礼,纵使是前世、再前世…… 赵王爷有心细想,赵静却是命悬一线,见窜在最前的一头凶兽巨口大张,眼看着要撕扯下赵静一条手臂,忙抱着弟弟连退几步,直直退进碑亭,拿脊背抵住当中巨石。 赵静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看着亭外,脸色未变,攥着赵杀衣襟的手却微微一紧。 赵杀明知他看不见,心中仍泛起几丝柔情,一面把种种手段仓促想了个遍,一面竭力祭出周身王霸之气。 不少凶兽被他威压一震,惊得四肢伏低,鬃毛倒竖,然而赵杀向来不甚持久,片刻之后就额角出汗,霸气狂泄,惹得恶兽凶性更炽,争相扑向亭中。 赵判官忽然又想转过身去,在碑石上一头撞死,现出鬼判之体,不但方便管用,还显得自己雷霆手段,杀伐决断,十分英俊神武。 只是有了许青涵那番话,这一撞,他哪里还撞得下去。 眼看着恶兽扑到面前,赵杀总算想出一个折中的好办法,他把食指在嘴里一咬,挤出一滴指尖血,悬空一画,虚空中顿时留下一道殷红笔划,牢牢定在原处,几头恶兽撞在上头,竟是被弹得倒飞出去,指爪抠地,仍后退了数丈,划得地上道道爪痕。 赵王爷见此法可行,便蘸着自己指尖血,一路写了下去。 他临时起意,随手所写的乃是半卷《阴符经》,头几字便是: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八个血字笔意古拙,放出熠熠光华,在半空久久凝而不散。 然而此话过于托大,即便是赵判官顶头上司在此,看见这两句,也要拱手称不敢。 赵杀刚把八角碑亭写上一角,恶兽就由另一侧窜来,他忙将赵静搂紧,右手以指作笔,朝那一角隔空写道: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自己身为阴曹鬼判,终日审察心机,定人功过,这两句倒写得得心应手,文意妥帖。 诸多凶兽身披魂火,被击退在外,未开灵智的不管不顾,奋起余勇,依旧往殷红血字上撞去,稍有灵智的便睁着铜铃巨眼,磨牙砺爪,挨次试亭中破绽。 赵王爷毕竟当的是文判官,单手抱了赵静片刻,人便气喘吁吁,脸色发青,臂膀乏力,只得改用右手抱人,咬破左手食指,奋指疾书,往剩下几角虚空匆匆写道: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生天杀,道之理也! 随着他袖袍翻飞,其余诸角皆被一一填满,半篇《阴符经》由左右手交替写就,居然是一般的端正古拙。 待最后一笔写到尽处,碑亭八角,都竖起血书屏障,每被冲撞一回,字迹便隐现金光,将魑魅魍魉尽数挡了下来。 人心杀机,罪也;天地杀机,理也。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遵理罚罪,以杀止杀…… 而赵杀名讳便由来于此。 偏偏他温良恭俭让,料想前世,亦复如是,也不知道谁予的姓氏名讳,竟是张狂至此。 赵王爷用双手抱紧赵静,如今总算能好生喘一口气了。他粗喘半天,汗出如浆,浸湿眼睫,低头一看,赵静亦在看他。 赵王爷想起自己以指代笔的模样,看在赵静眼里,只怕荒唐可笑得很,只好轻声辩解道:“方才……忽然有了雅兴。这大好河山,千里月色,岂不如画?” 赵静脸色微变,万分古怪地看着他。正好东南面受凶兽连番冲撞,字迹黯淡,赵杀忙在指尖上又咬了一口,挤出鲜血,重新摹了一遍字,身形摇晃间,几乎把赵静失手摔在地上。 赵静见了,眉头皱得更紧,低声道:“放我下来吧。” 赵杀难得逞一逞威风,还是在最怜爱心疼的人面前,顿时沉下脸来,断然训道:“胡闹!哥哥会一直抱着你,护着你……你、你不愿意?” 赵静听了这话,眼睑低垂,久久不置一言。 赵判官总以为自家弟弟乖巧懂事,待自己满腔孺慕,如今看他举止疏离,与往常大不相同,不由得心中忐忑,正想低声下气说几句软话,就听见赵静惊呼了一声,猛地抱紧了他,失声喊道:“哥哥,小心——!” 赵杀下意识地回头一看,这才发现身后字迹黯淡,一头庞然大物从破绽处爬入碑亭,眼看要伤人性命,赵判官情急之下,把几滴指尖血甩了出去,等恶兽一声凄鸣,退避数尺,便踏前半步,两下将血字补全。 直至此时,赵王爷才察觉出一丝后怕,两腿打颤,人朝后一倒,背靠碑石,慢慢滑坐在地。到了这个地步,他还不忘把弟弟稳稳抱在怀中。 赵静猝不及防跌坐在赵王爷长腿上,气得羽睫轻颤,脸色由苍白转作微红,双手紧攥着这人衣襟,拼命想坐起来,可惜刚刚起身,赵王爷伸手一搂,又把赵静揽进怀里,人迟疑道:“原来阿静……能看见?什么时候的事?” 赵静顿时脸色微变,张了张口,正要顺势说几句不中听的话,赵王爷已经明白过来,一面笨拙地轻拍他的后背,一面温声道:“原来阿静真能看见这些凶兽?那也不用怕,有哥哥在呢。” 赵静听到这里,眼中冰冷寒光化作狠辣毒火,胸膛微微起伏,把下唇咬出一道惨白。 他明明记起来了,他没有哥哥。 他孤零零生在世上,空茫茫活在梦里,看冒名顶替的人享尽荣华,却都不是他的亲人。 先前赵杀每说一句话,赵静就在心里暗暗冷笑一声,这人同自己无亲无故,无瓜无葛,偏偏假仁假义,声声捉弄,委实可憎可恶。 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刚才如血夜色中,看见影影绰绰的恶兽扑向赵杀,自己会惊慌难过得几欲落泪。 这般诧异滋味,就仿佛是两军对垒之际,一方再三加固城防,把四面铸成铜墙铁壁,另一方却轻松推门而入。而后才知道,原来自诩固若金汤的铁堡,对那人并不设防。 赵静一旦想清这点,除却惶恐不舍,又新添羞恼震怒,好不容易平复心绪,猛地抬头一看,恰好看见赵杀抬起手来,袖袍被风卷在半空,以食指为笔,悬空落字,当真是意气风发、俊朗不凡。 赵静默默看了一阵,眼中便只剩迷惘之色,哪怕是充耳不闻,那颗心依旧一下下撞着胸膛,心中既有不甘和姗姗来迟的贪生之念,亦有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丝,不像是脑海中怪声所致,而像是从他荒芜的心里,自己开出的一朵瘦骨嶙峋的花。 赵静犹豫良久,总算放任自己靠在赵杀胸前,怪只怪这人怀中太暖,而这夜风又太过冰冷。 赵王爷忙得焦头烂额,还未发现赵静目光灼灼跟着自己打转,直到天色将亮时,赵静忽然咳了起来。他忽然有些害怕自己时日无多,重新把赵杀长发紧攥在手里,把昔日不肯问的话都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照顾我?” 赵杀正对着那一双琥珀色猫儿眼,看着他瘦得可怜的脸,想了一会儿,才郑重道:“因为我想照顾你。” 赵杀说到此处,余光一瞄,发现手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朵黄色桃花印,那花病得泰半枯死,此时却不顾花期将尽,一瓣瓣张开花瓣。 赵王爷见了这半枯桃花,顿时脸色凝重,四下张望起来,虽然一众凶兽在破晓来临前,不要命似的冲撞起碑亭,但八角血字犹在。 只要天一亮,他家阿静就能多活一日。 既然如此,自己为何眼皮直跳,心乱如麻,呼吸困顿? 赵杀正暗自忖度,头顶突然簌簌地落下粉尘,他抬头一看,正看见亭盖砸落下来。十余尾凶兽合力一撞,终于在天亮前撞得碑亭崩塌,一时瓦落纷纷,亭柱倾压,偌大石碑斜向倒去。 饶是赵判官一套儒生拳已练得出神入化,也只来得把赵静狠狠推了出去。 第二十六章 赵杀之前活得刚烈,死得痛快,如今熟门熟路地再死一回,人却意外吃了不少苦头。 尘埃落定之后,他独自被埋在废墟里,双腿被碑石压住,纵然筋断骨折,脏腑俱损,但迟迟咽不下最后一口气,一旦睁眼,便是皮干肉绽的钻心之痛,合上眼时,又听见涓涓热血等闲流,浸红了碎瓦残砖。 如此酷刑之下,赵王爷正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废墟外却有人一面剧咳、一面粗喘着挖他,一面掘土、一面惶然喊他哥哥。 赵杀听了一阵,心里不由得有些气恼,他家阿静,委实不太懂事…… 自己左右是治不好了,与其多活片刻、受慢刀割肉之苦,还不如早早超脱,服一枚换骨托生丸,又是红尘间一条好汉。 只要阿静干干净净地坐到马车上,用些果脯干粮,多等他片刻,片刻就好。 可赵静还在颤声喊他:“哥哥……” 赵王爷还有知觉的几根手指急得抠进泥土,数着赵静一共唤了他多少声……为何声音已经有些哑了? 他忧心忡忡,直直望着眼前一片浓黑,好不容易盼到赵静喘着粗气撬开梁木,一抔抔挪开身上土灰,忙循着光抬头一看。 等他真正看见赵静流了许多汗,唇色发白,站也站不稳,满腹的大道理,哪里还训诫得出来。 而赵静看见他这般惨状,亦是愣了一愣。 赵王爷下意识便道:“阿静,别哭……” 他声音嘶哑得很,每说一个字就牵连脏腑,一时喉中腥甜,嘴角溢出鲜血…… 赵王爷生怕赵静听不清,又勉强重复了一遍:“阿静,不要哭……” 赵静立在原处,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似乎奇怪他此话从何而来。 赵杀竭力抬高了头,发现赵静虽然眼眶通红,眼中布满血丝,却没有半点要哭的模样,不由得怔了怔。 他依稀还记得,自己弟弟心肠极软,成日跟在身边打转,遇到一丁点小事,也会泪盈于睫,连连咳血。 阿静原来不难过么?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他便放心了。 赵杀虽是这样想的,心中还念念不舍,又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多看了赵静几眼。 他这一看,忽然发现了一处端倪,赵静长发中原本只是掺杂了几缕星白,可如今阿静立在破晓的凉风里,满头翻飞的乱发,一大半都成了银丝。 古人有一夜白头之说,未曾想,当真会出现在他面前。 赵杀不知为何,眼睛里忽然多了几分温情,和着喉头热血,一字一字,缓缓笑道:“阿静,哥哥是不会死的。” 赵静红着眼眶,冷笑了一声,似乎并不喜欢这样被人糊弄。 赵判官只好半真半假地为他解惑:“哥哥机缘巧合修炼过道术,你方才不是见过了,我厉害得很,不但能以血画符,驱邪驱鬼,还能使出化身还魂之法,多少遍都能活转过来……哥哥是不会死的。” 赵杀忌讳着拔舌地狱之苦,轻易不敢说谎,如今为了哄弟弟高兴,把一切都抛在脑后。 他摆出凝重肃穆的模样,艰难道:“是真的,阿静,哥哥不会痛、也不会死。” 赵静虽然不太相信,但数个时辰之前,他确实看见诸多怪力乱神之事,是这人舍身忘死,蘸着血,写了一夜的字,自己才从隐隐绰绰的怪影中活下来。 因为看见这人舍身忘死,才会心中一软,想要他活转过来…… 可如果这人真会什么化身还魂之法,自然是不畏死的。 赵杀还不知道自己短短几句话,已经让赵静一颗心由热变冷。 他看着弟弟脸上难过之色渐去,白发中仍余几缕青丝,暗中舒了一口气。 只是他强撑良久,稍一泄气,周身剧痛便卷土重来,眼前亦是一片模糊。 赵王爷半点看不清,只好反反复复念叨一句:“无论多少次,我都能活转过来。哥哥不会死,阿静稍等我片刻……” 赵静皱着眉,不知该不该信,但这人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咬着牙记在了心里。 眼看着赵杀眼皮越垂越低,正要咽下最后一口气,赵静忽然失了方寸,双手微颤,慢慢踱近了半步,小声问:“你不会、骗我吧?” 赵王爷于是强打精神,用最温情脉脉的语气,竭力把话说得清晰一些:“当然,只要稍微等上一等,哥哥……就会来寻你。” 话音落时,赵王爷一口热血喷出,溅湿了赵静鞋面。 他想把眼睛睁开一些,伸手替阿静擦上一擦。 可他当真是有心无力了。 赵王爷先前寻死,还是生龙活虎的一缕生魂。 如今折腾一夜,肝肾虚损,精血不足,化作新鬼后,不单四肢不听使唤,脑袋也不甚灵光,在空中游荡了半个时辰,才想起自己姓甚名谁,要去往何处。 他定睛看时,忽然发现自己并非在阴山脚下,废亭旁边,而是飘到了一家高门大户,站在了主厢房中。这家主人也是脾气古怪,卧房中摆了一列的兵器架,插满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床头还悬了数把长剑,想来是个满脸横肉、凶狠好斗的武夫。 赵杀一念转过,床帐后刚好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是有人翻了个身。 赵王爷好奇心作祟,不禁往前飘了数尺,准备看看主人的长相。 只是他没飘几步,就看到青纱帐旁的小案上,搁着一张青铜面甲,式样纹路都眼熟得很,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赵杀不由得停下来多看了两眼,脑袋里灵光一现,骤然想起一人,吓得他连退数尺,双腿发软,慌乱了许久,才敢战战兢兢地往纱帐内望去,正看见司徒靖明紧闭双目,枕着形单影孤的一只瓷枕。 这人好看是好看,但性情凉薄得很…… 十丈软红哪里不能去,怎么一不留神,偏偏飘到此处? 赵王爷一时心乱如麻,每偷瞧司徒将军一眼,就要垂下头叹半天的气,看得久了,几乎想穿墙而出。 然而就在这时,那司徒靖明恰好睁开眼睛,一双凤目往帐外一扫,登时变了脸色,一手按剑,一手撑坐起身。 赵杀吓了一大跳,一路退到墙角,双手直摇,想要争辩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事,司徒将军看不见他。 两人如今相隔阴阳,一生一死,这人理应看不见他。 这样一想,赵王爷又放下心来,挺直脊背,摆足官威,威风凛凛地站回原处,依旧拿余光偷偷打量那人容光。 司徒靖明按剑的手紧了紧,猛地侧过脸去,拿另一只手几下把素色中衣前襟拢紧。 赵杀暗道一声可惜,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到司徒将军犹带水色的薄唇上,刚明目张胆地看了两眼,司徒将军突然拇指用力,将佩剑出鞘半寸,露出慑人寒芒。 赵王爷见了,居然也有几分害怕,背转过身,在屋里团团绕了几圈,才仗着自己是世间一鬼,重新凑到司徒靖明榻前,佯装无事地问了句:“你、你方才做了什么噩梦?” 纵然这人听不见,他依旧想同这人多说几句话。 “听说就寝之前,享用半碗羊乳、牛乳,能补血助眠,使人面目光悦……” 赵杀漫无边际,连着搭讪几句,司徒靖明脸色阴沉,猛地扯过玄色外袍,衣衫一抖,身形一转,未待赵杀看清,人便穿上衣、着好履。 赵杀愣了一愣,失神之际,司徒靖明已取过面甲,严严实实遮住薄唇下颔,提着剑下了榻,直直向他走来。 赵王爷后退两步,结巴道:“你看得见我?” 司徒靖明再进,他便接连后退,连声道:“等等,将军……为何看得见我?” 正说话时,司徒靖明便到了他面前。 赵杀情不自禁地拿手挡了一挡,而司徒靖明大步流星,停也不停,从他身上穿行而过。 赵王爷初初察觉时,只觉有凉风穿胸而过,呆立片刻,回头一看,才真正确信那人是摔门而去了。 他虽是满腹疑窦,有心跟上前去,看个清楚明白,可外头白日当空,自己一介新鬼,委实不是深究的时候。 赵杀再三思量,只得从识海中取出一枚换骨托生丸服下,想要相见,又要等上一世了。 赵王爷再睁眼时,已经得了一具崭新的肉身。 他初初为人,四肢尚不灵便,赤身裸体在林间走了十余步,铸在精魂中的地字二号牌才堪堪生效,替他变幻出一身金冠蟒袍。 许是那几枚换骨托生丸时日久了,药效不甚新鲜,赵杀新生过后,周身俱是续骨生肌之痛,人只得忍着剧痛,一件件着好衣履。 林间有溪水潺潺淌过,赵王爷对水一朝,看自己额角旧伤尽去,英俊不减当年,心中志得意满之余,又有些茫然,顿了一顿,才开始颤颤巍巍往阴山脚下赶去。 他这回托生的地方稍稍偏了些,走到碑亭时,残阳犹在,洇出一抹赤色,赵静一个人坐在废墟中,双手执着废墟那具尸身的手。 赵王爷远远看见,心都揪紧了,小声唤了句:“阿静……” 只是身上余痛未消,声音微哑,等到人走得近了,发现赵静并未听见,忙扯着破锣一般的嗓子多喊了几句:“阿静,哥哥回来了!” 赵静这才微微侧身,他双目无神,脸色煞白,只有双唇之间泛出一线血色,定定分辨了赵杀好一会儿,才仓皇站起,朝赵王爷的方向小跑了几步,而后猛地停下。 他跑得太急,几乎被地上碎石绊倒,有一刹那,赵杀几乎误以为自家弟弟害怕得紧了。 好在赵静停下之后,一瞬不瞬地看了他半炷香的工夫,人便一点点恢复如常,举止自如,微笑起来:“哥哥说让我稍等片刻,没想到要这么久。” 他原本相貌出众,已生得十分可怜可爱,此时又多了几分乖巧神态,煞有介事地轻轻击了两下掌,轻声道:“凡人想求长寿已是极难,我家哥哥却能无病无痛、有万千化身,当真道术了得。” 赵杀被他夸得老脸通红,谦让了几句:“哪里哪里。” 赵静微微一笑:“别的本事也是厉害得很……” 他这话说得极轻,赵杀却不曾听见,他看见赵静跪坐在地上,衣衫脏得不成样子,十指尽是血污,不知道牵了多久那尸身,心中酸涩,一瘸一拐地走到马车上,取了水囊、白帕和簇新的外袍,搂在怀里走回来,硬抓住赵静的手,替他一点点冲洗,再拿白帕擦净了。 赵静苍白的脸上慢慢多了两抹血色,侧着脸,仿佛不情不愿似的,等到赵杀想解他的外袍,赵静耳珠都有些发红,不住挣扎,赵王爷只能好声好气地同他商量:“阿静,听话,换身干净的衣服,哥哥心疼你。” 赵静那双猫儿眼愕然转过来,有一刹那,倒像是从两块冰冷漂亮的石头,化作了两汪水。赵王爷借机解了赵静外袍,为他换上鹅黄色新衫,又绕到背后,将赵静几近全白的乱发捋在手里,呼吸一窒,而后才道:“阿静瘦了。”说罢,小心翼翼地替赵静绾了一个髻。 可他看不见赵静的神色,等了片刻,正要牵着赵静回车里坐下,那人却突然转过身来,先是猛地一推赵杀,以孱弱病体硬生生将赵王爷推得一个趔趄,然而下一刻,赵静就使尽全身力气,狠狠抱紧了赵杀的腰。 赵王爷吓了一大跳,半晌才问:“阿静,怎么了?” 那人依旧抱着他不放,不到片刻,赵王爷就发现自己胸前衣襟被眼泪濡湿了。 赵杀跟着眼眶一热,柔声细语地哄他:“阿静,怎么哭了?” 他虽然记得自己弟弟隔三岔五要哭上一回,一边落泪,一边要咳血,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他家阿静已经长大了。不过是在别处多流连了几眼,再过回头来,赵静就变得同他客气生疏,抓也抓不住,一下子便长大了。 只有细心看时,凝神听时,才能找到弟弟过去的影子。 赵王爷红着眼睛,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哥哥哪里做得不好?” 他看赵静不答,自己细细回忆了一番,试探道:“是不是……哥哥来得太晚了,你等了半天,以为我骗你,心里有些难过?” 赵静被他说到痛处,心中不悦,又把人搂紧了几分,无论如何不肯抬头,言谈之间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我之前愚钝,并不信哥哥道法高深,真能不惧伤痛,有不死之能,这才虚惊了一场……不过也无妨。” 赵王爷听得心中感叹,刚要说几句动听软话,忽听赵静续道:“反正是最后一回担惊受怕了。” 赵杀不知为何抖了一抖,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征兆,细想时却无迹可寻,只好领着赵静回到马车里,替他盖上几床裘皮。 等哄得赵静睡下,他才抽身下了马车,趁着朦胧月色,拾起木棍瓦片,用布条捆成一个简陋锄头,走到碑亭废墟上,一锄一锄铲起石灰,想把自己那具旧皮囊重新盖住。 然而每铲上一锄,赵王爷心里都有愁思浮现,渐渐汇成绝世好句,于月下唏嘘道:“今日葬侬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说完长叹一声,在荒唐之余,又生荒凉之感。 赵王爷诗兴既去,本想继续挥锄,突然看见手背上多了一朵白色桃花印,慌得猛一回头,正看见有人一身风尘仆仆的白衣,立在清辉月色间,目光呆呆落在自己锄旁。 而自己才铲了一半的土,手和袖口还露在外头。 正所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赵杀忙往旁边站了站,把罪证挡得严严实实。 许青涵仿佛受了天大的刺激,身形晃了晃,半天才道:“王爷,许某幸不辱命,找到药引了。” 赵王爷自然要夸他,当即温声道:“好!青涵果然一诺千金!” 他说到此处,虽然也想同许青涵多温存片刻,将车中馕饼美酒尽数摆开,替这人接风洗尘,但眼见夜色越来越沉,再过不久,就要有凶兽现世,等着啖应死之人的血肉,赵王爷又不敢耽搁太久,只得犹豫道:“我们这便熬药吧?” 可许青涵仍神色恍惚,定定看了他半晌,才从怀中取出一件锦盒,沾了灰的袖口滑落,露出白玉一般的手腕。 赵杀一眼便看见那玉色肌肤上新添了几道血痕,眼眶一红,忙道:“交给本王便是,青涵好好歇一歇,不劳你费心。” 许青涵神色冷淡,沉默半晌,方恭恭敬敬应了一声:“也好。”人双手把锦盒递了过去。 赵王爷一面接过锦盒,一面趁机摸了摸许大夫的手,若是从前,许大夫只怕会微微笑一笑,与他十指相扣,然而此时,许青涵却把手慢慢抽了回来。 赵杀心中一紧,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又寒了许大夫的心。只是自己怀着一腔赤诚,做出的寒心之事,难道还少么? 他忍着钝痛,四下走动,到处张罗,好不容易架起简陋药炉,把先前配好的药材倒入,一抬头,看到许青涵又在望着废墟堆成的小丘,慌忙遮掩道:“青涵,你坐着歇一歇吧,我们说说话?” 许青涵果然走了过来,斯斯文文地撩起下摆,席地坐下,静静望着赵杀看顾火候的模样,轻声道:“为什么自己来,你怕我做手脚,不放心我?” 赵杀听了这话,良久才反应过来,许青涵问的竟是自己执意亲手熬药的事,他一时瞠目结舌,高声道:“本王……绝无此意!” 可他从未如此情绪激荡,言谈之下,竟是辩解得结结巴巴,翻来覆去,都是些“绝无此意”“天地可鉴”,到最后还气得一甩袖,仿佛有天大的怨气,受了无尽的委屈。 许大夫看在眼里,便轻轻一颔首:“许某明白了,多谢王爷。” 赵杀气得变了脸色,待要狠狠教训这人一通,语气中却不自知地透了点软弱哀求:“胡说八道,你谢什么?” 许青涵一双瞳眸明若秋水,听见赵王爷问得色厉内荏,眸中也不见一丝涟漪,淡淡道:“多谢王爷让我醒了。” 赵杀听了这话,再顾不上守着炉火,想执着许大夫的手,同他推心置腹地说几句话。 正在此时,许大夫朝他轻轻笑了一笑:“不过也好,这样一来,心里忽然好受了许多。” 赵杀一下子怔住了,脑袋里一团散沙,只听见许青涵郑重续道:“与王爷相识之前,许某一向心如止水,忙着求索医道,竭尽所能、治病救人,近年光顾着与王爷厮缠,或许有一两分狂喜,余下八九分,尽是伤心、惊怒、嫉恨……” 他说得分明是恼怒不甘之事,脸上却只剩云淡风轻,披着两肩月色,一字比一字淡然:“原以为过去心境已如隔世,多亏王爷亲疏有别,让许某一下子从梦中醒了,换来一份天高云阔,我不该谢吗?经此一事,许某践行医道之心,比当初还要坚定几分,难道不该谢吗?昔日与赵王爷相处,多少有过一两分狂喜欢愉,而今虽觉不过如此,仍要谢过王爷恩典。” 赵王爷骤然听到这话,虽想拼尽全力、强忍心绪,可在他强忍心绪之前,眼泪已经落了几行。他早知两人心生间隙,只怕走不长远,却没想到来得如此毫无征兆,半天方颤声道:“青涵,怎么突然说这些话。就因为我……我抢着做事,自己熬了药……” 许青涵却道:“我之前说过,如果有幸救活了令弟一条命,想求王爷一件事。” 赵杀急道:“不错,我答应了的,我答应过你。” 许青涵看到他这边焦急,蹙了蹙眉,缓缓道:“纵使王爷不答应,我也会一样地救人。可王爷为了弟弟,一面答应下来,一面找来身材相似的无名尸首,换上常穿的那套蟒袍,弄塌碑亭,装作自己身死,不肯践诺……不是更加可恨吗?” 他说到这里,嘴角竟是泛起一丝轻嘲冷笑:“我难道不曾告诉过王爷,看见你头破血流、生死不知,心里难免伤心,王爷还要这般捉弄我……” “不过若非如此,许某哪有此刻的天高海阔、云淡风轻?多谢王爷成全。” 赵王爷久久回不过神来,直至许青涵站起身,替他往药炉里加了些水,把药引一并放入煎煮,赵杀怕许大夫烫了手,仍想捏着那人的掌心细瞧。 许青涵笑道:“王爷尽管放心,许某已经醒了,如今对赵王爷并无情意,自然不会加害静公子。” 赵杀顿了顿,终究缓缓让开,缓缓点了点头,眼眶通红,低声问道:“这样想……你当真会好受一些?” 许青涵只以为这人会舌绽莲花,拽着他不放,说出许多绵绵情话来乱他心神,听到这无头无尾的一句,竟是生起些许错愕,旋而断然道:“是,拨云见日,再世为人,自然要好受许多。” 赵王爷小声道:“那就好,那就好。我欠了你许多债,只要你心里能高兴一些……”他说到这句,不知为何满脸落寞,眼睛里居然再度落下泪来,忙负着手,背过身去,抬腿走了十几步。 许青涵蹙眉看去,正看见赵王爷腰身清减了许多,向来挺拔如松、饱凝气势的脊背也微微佝偻起来,仿佛畏寒似的,任谁上前,都能把他推得摔倒在地,心里几乎有所动摇。 然而下一瞬,许大夫又去照看炉火,等火候一够,就踢起土灰把柴火盖住,将浓稠药汁倒进碗里。 许青涵连叫了几声:“赵王爷,王爷,药好了。” 赵杀像是刚刚听见,脸上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泪,歪斜地走了回来,嘴里仍在说:“那就好,那就好。” 许青涵怕他端不稳,亲自替他捧着药碗进了马车,叫醒赵静,一勺勺喂人服下。 赵杀于恍惚失神之中,脸上依旧透出一丝感激之色,站在车厢外,怔怔看着他。 许大夫直至此时,仍未听见赵杀有半句辩解,自然心如铁石,低声道:“莫约十个时辰过后,药性催发,言蛊就能吐出来。” 赵杀只是点头,目光不曾有片刻从许青涵身上挪开。 许大夫扶赵静重新躺好,从马车上跳下来,手指勾着披风系绳,一点点扯开赵王爷亲手系的同心结,脱下素色披风,叠好递给赵杀。 赵王爷不肯接,强笑道:“你穿着……好看……” 许青涵却道:“我听山野樵夫说,再往西去,有村落遭了瘟疫。许某想略尽绵薄之力,一路往西边走,沿途行医,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落脚,就不同王爷一道回去了。” 赵王爷脸色惨白,还是许青涵不容分说地把披风递到他怀中,他才勉强接下,脸上仍挂着艰难惨淡的笑意:“那便好,本王欠了你许多债,往后要是……” 许青涵听了这话,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王爷,不会有往后了。” 可等他当真走了,身后始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分开枯枝,远远跟在他身后。 许大夫不由停下来,沉着脸,轻声问他:“赵王爷,还有什么事吗?” 他听见身后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青涵,我再看你几眼就好。” 许青涵只好在原处站了一会儿,等他心中微觉不耐时,那人终于掉过头,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去。 第二十七章 待赵杀一步步走回碑亭,手足已冻得冰凉。 他默默将埋到一半的尸身埋好,手足并用地踢开碎瓦,替行路人清出一条路来,然后拢着手在车外守了一会儿。 头顶天色漆黑如墨,犹胜昨夜,偶有鬼辇来去,阴兵鬼吏也对这方天地视而不见,仿佛此地应死之人,已经从命册上一笔勾销。 赵王爷看得长舒了一口气,这世上总算有了一桩小事,能叫他稍稍喜上眉梢。 赵杀用手搓了搓脸,怕凉风惊扰了弟弟,又伸手把车帘拢紧了一些,他便这样一直拄着锄头守在车前,直到五更天后,最后一辆鬼辇驶入鬼门,人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轻轻叩了叩车身,低声问:“阿静,睡了吗?”听见车里悄无声息,赵王爷于是挟着周身凉气,轻手轻脚地钻进车中,靠在车壁上,想着合眼小憩,避一避风寒,可就在他昏昏欲睡之时,无意间抬头一看,却发现赵静居然一直醒着,正痛得不住打战,脸上冷汗涔涔。 赵王爷登时慌了手脚,扑上前去,攥紧了赵静的手,急道:“阿静,有哪里不舒服?” 饶是这般万蛊噬心之痛,赵静眼中仍聚着一丝凉薄的戾气,他把这轻飘飘的眸光落在赵杀身上,用嘶哑恭敬的声音道:“服药后就开始有些痛了,哥哥去了哪里,怎么这时才回来?” 赵王爷悔不当初,低声道:“我一直在外面守着你。” 赵静听了这话,顿时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只是他唇色发白,那一笑便显得讥讽得很。赵杀察觉他一直望着自己,不由顺着赵静的目光伸手一摸,发现不知何时,自己颈上耳后都被毒虫咬出几处红印。 赵王爷以为他心疼自己彻夜劳苦,脸上多了一丝欣然之色,张开手,把赵静连人带褥搂在怀里,小声道:“阿静真懂事,哥哥、哥哥只是有些累了,天亮就好。” 赵静怔了怔,半天才迟疑着,也将手环在赵王爷背上,低声道:“我也想信你。” 赵杀为了叫赵静舒服一些,仍竭力坐直了腰身,一双手偷偷搓暖了,才放到赵静脸上,轻轻替他拭去薄汗。 赵静浑身剧痛之下,不自知地舒展了眉头,低低叹道:“我脑袋里一直有人、在说你的好话……” 赵王爷疲乏欲死,听人说话只能依稀听个大概,强打精神回道:“那是中了言蛊,阿静,吃了药,等几个时辰,吐出来就好了。” 赵静听到此处,竟是把他抱紧了一些,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如果我吐了出来,变得不太讲理……你就跑吧。” 赵王爷已经困得瞌睡连连,随口应下,两人便这样团团抱着,一同抵御夜间的凉意。 赵杀连日来受尽颠沛流离,如今卸下肩头重担,这一睡便是好几个时辰。直等到赵静开始嘶声干咳,他依旧困在梦魇中,极艰难才睁开眼睛。 赵静拿袖口掩着嘴,一面咳,一面去遮赵杀的眼睛,求他:“哥哥,不要看我。” 赵杀听见他声声苦咳,那点睡意立刻散了,挣扎着想坐起身,赵静突然呕了一大口血,几声猛咳过后,嘴里污血再度喷出,溅得车壁软垫俱是斑斑血迹。 赵静原本还执意捂着赵杀一双眼睛,此时见赵王爷脸上沾了两三点腥红血沫,忙挪开了手,倒退着向后爬了几步,双手捂着嘴,脸上惶然失措,惊怒道:“说了不要看我!” 可不到片刻,那两副袖摆也被鲜血染作暗红,赵静不住呕血,弓身剧咳时,嘴角血丝连同赤色血沫,一路淌至颈项。 赵静有生之年,还未如此狼狈过。 他被赵杀这样看着,一路咳,一路退,最后竟是以袖掩面,倒退着攀下马车,而后背对着车窗干呕起来。 赵王爷用发颤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到指尖上那点嫣红,人终于回过神来,满头冷汗地跟了出去,从身后按着赵静肩膀,小声唤他名字。 赵静一面反手推他,一面从剧咳间隙,腾出空来痛斥:“不要看我……难看得很!” 赵王爷只好从背后替他抚背顺气,不住夸弟弟的秀美相貌,诉自己的担忧心焦。 就在赵杀以为自家弟弟要把浑身热血咳尽之时,只听得赵静喉骨一声轻响,总算从嘴里吐出一样事物,人旋即向后软倒,彻底昏死过去。 赵杀战战兢兢准备多时,一看情形不妙,忙把赵静搂在怀中,而后伸出一脚,猛地把那事物踩在了脚底。 可惜赵王爷当的是文判官,英武有余,持久不足,弓步蹲了不过片刻,额上就累得冷汗点点,费了许多工夫,将赵静从左手臂弯换到右手,总算成功弯下老腰,把踩在脚底的言蛊捏在了手里。 这十余日中,他日日夜夜牵挂一事,言蛊既然是拿上百句凶言恶语封在瓮中,不是揭人痛处,便是惑人心神,唯有最要命的那一句话才能炼成蛊。 既然如此,折磨阿静十余年之久的言蛊,究竟是哪一句话? 赵王爷把言蛊攥在手心,用了几分神识真力,把蛊虫炼成原形,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赵王爷再次张开手,掌心中就只剩下一张饱浸鲜血的字条。 赵王爷一手搂紧了昏迷不醒的赵静,一手费力地捏着字条,一步步挪回车厢,用脚将染了血的软垫胡乱掀翻,再一一踢远,最后才将赵静放到干净的缎面被褥上。 忙完这一切,赵王爷一下子坐倒在地,喘了半天的粗气,方抖了抖手里的字条,把血纸慢慢展开,慢慢辨识。只见那言蛊化成的字条上,写着他家阿静最常说的一句话:这世上,只有我们兄弟两个相依为命,我自然该全心全意地对哥哥好。 赵王爷不由一愣,万万想不到所谓言蛊,居然是这一句话。 他手一松,那字条便轻飘飘落下,倏地化为灰烬。 如果言蛊是这句话,当阿静挣脱言蛊束缚之后,也不知是何模样。 赵王爷此时多少有些后怕,但怕归怕,路还是要继续赶的。 赵静一路上昏迷未醒,赵王爷便衣不解带照顾了他一路,即便最颠簸难行的小径上,也常常要想方设法停在路边,钻回车厢,喂他进些汤汤水水。 路走了大半,赵静苍白如纸的脸颊竟是慢慢丰盈起来,枯白长发也隐蕴流光,合目睡在绫罗之间,周身俱是金貂贵气,总叫赵王爷摄手摄脚,再不敢像初初相见那样,上前轻捏他脸颊。 眼看离归家不过三十里路,赵杀正快马扬鞭,天空中忽然飘来一朵五色祥云,团团罩住车厢。赵王爷还未见过这等祥瑞异象,好生稀奇地看了半天,差点驾着车冲下田埂,心中暗道:“天生祥云,莫非是有真龙现世?” 但仔细一想,如今天下太平,真龙天子高坐朝堂,这事断不可能。 赵王爷这样一想,忙收敛心绪,攥紧了车缰,从泥路上挣脱出来,继续向前赶去,然而古怪的是,那五色祥云依旧不紧不慢,一路飘在马车上头。 赵杀头顶跟着这样一朵花枝招展的彩云,难免有些三心二意,马车也跟着他忽快忽慢、上下颠簸。 等赵杀好不容易心如止水,车前草丛中又猛地窜出一只白鹿,轻盈一跃,多亏赵王爷使出全身力气,勒紧了马缰,急急“吁”了一声,那只白鹿才得以全须全尾地从车前一跃而过,重新窜进林间。 赵杀这下子吓出一身冷汗,四下张望,念叨起来:“白鹿出林,天降瑞应,不得了,不得了。”一时拿不准该不该继续上路,没等他想个清楚明白,附近鱼塘中忽然生起水花,五六尾白鱼从水面窜出,噼里啪啦地落在马车之上。 就在赵王爷脑海中一片空白之时,几尾白鱼已经甩动鱼尾,蹦跳着进了车厢,赵杀一看,再不敢心慈手软,撩开车帘,一手擒住一只白鱼,连连振臂,把它们丢回水里。 等赵杀转过身来,目光恰好望进车帘撩开的车厢。 斗室之中,半边如烛室红光,半边似白气充庭,当真是光华灼灼,一室尽明。 他家阿静仍安然睡着,唇色鲜润,脸上多了淡淡血色。 赵王爷只觉那人有些陌生,但陌生之余,又生出些难以言喻的心动,仿佛天地间的骄人华贵,都聚到了赵静的眼尾眉间。 赵杀偷偷看了几眼,脸上就有些滚烫,再不敢耽搁,沿着回城之路,专心致志驾起车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二十里之后,万丈穹顶就变了颜色,连头顶那朵五色祥云,也一道被压城乌云染成墨色。 四周狂风大作,片刻之后就落下暴雨,一时间骤雨倾盆,马车被困方圆,赵杀坐在车前,被雨水浇得不辨来路。 赵王爷白白淋了好一阵的雨,才想到把外袍脱下,挡在头顶,人借着这衣下咫尺清净之地,环顾四周,处处皆有鬼哭狼嚎之声,骏马在重重雨丝中畏惧不前,勉强驱赶了半程,最后一里路,无论如何不肯走了。 这险恶天象,又像极了凶星当空、孽龙出世的征兆。 赵杀回过头来,小心翼翼掀开车帘一角,发现车中并未漏水,长舒了一口气。 赵静躺在车里,头发逶迤处银光隐隐,赵王爷看了两眼,有心想摸摸他的脸颊,低头看见自己冰冷彻骨,犹滴着水的手指,又缓缓缩了回去。 他打着寒战,和声细语地问了句:“阿静,哥哥背你回家可好?” 这天地异象,一时半刻怕是止不住,而赵王府已经近在眼前。赵杀看赵静仍沉沉睡着,于是拿厚重貂裘,将弟弟裹得严严实实,又从箱中翻出仅有的两套蓑衣,一重覆一重地套在赵静身上。 赵杀办好这一切,才把赵静背在背上,一手扶着弟弟腰身,一手持着竹伞,艰难往王府走去。 他这一路上,只顾着用伞盖遮赵静的身躯,自己脸上身上早就淋得透湿。好在半里过后,道路两旁已经有了能蔽体的灰瓦青檐。赵王爷由瓦下经过,漫天狂风骤雨就只剩下冰冷雨丝迎面泼来。 待赵杀步履蹒跚,一步步挪到王府跟前,头顶一道闪电落下,照得天地如霜,赵杀猛一抬头,正看见偌大匾额,上书“赵王府”三个大字。 赵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啪啪叩起门来,转瞬之间,穿着蓑衣的门童就将铁门推开一道缝,狐疑看了他半天,才惊呼一声,叫来十余名王府下仆,抢着从赵杀背上把赵静扶下来,搀扶着走向主厢。 赵王爷站在瓦下,将伞丢在一旁,用手拧了拧袖袍雨水,正要跨进院门,两个门童面面相觑,吃不准要不要拦住他。 半天,稍显年长的门童才让开路,朝他深深一躬,郑重谢道:“多谢先生送我家王爷回府,不知先生高姓大名,等王爷醒了,小的好通报一声。” 赵王爷心中忽然生起一些古怪,半晌,才用早已嘶哑的声音回道:“本王……我自行转转就好。” 那两名门童又是互相推搡了许久,唯唯诺诺地应下了。 赵杀便一个人沿着曲折长廊向前走去,长廊尽头,却是王府中一处祠堂净地,空荡荡地摆着百年来的牌位,案头还有一卷泛黄的宗室族谱。 赵杀走到案前,径自翻了翻。待看到赵王府数代单传,世封至最后一人,单名一个静字,便把书册合拢了。 他在祠堂站了好一阵,终于伸出手,将同精魂铸在一块的地字二号牌硬生生扯了出来,定睛一看,发现那块木牌果然已经碎成几片。 附在木牌上的障眼法,自然再不管用了。 赵杀身上寒意彻骨,在祠堂抱着双臂,颤颤巍巍走了几圈,一时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 这天地虽大,却无他容身之处;用情虽深,却无他投奔之人。 如此一想,赵判官于凄风苦雨的夜里,又徒增悲凉之感。 赵杀低下头,用力拧着一身滴水的衣衫,待衣衫半干后,才把双袖胡乱挽起,就在此时,他骤然发现手背上有了一朵明黄色的桃花印,那桃花明丽鲜润如初生,趾高气扬地开在枝头。 赵杀揉了揉眼睛,然而才敢拿指腹珍而重之地摸了几下,还未多想,先前两个门童就小跑着寻了过来,连声唤道:“先生,我家王爷醒了,想见先生一面。” 赵判官哪有不应的道理,一边跟在小童身后,一边忙着将袖口重新捋下来,把沾着水的乱发挽在耳后,等迈入正厅时,赵杀紧赶慢赶,总算理好衣冠,有了寻常七八分威严。 他一抬头,正看见坐在正厅主位上的人。 那人闲闲坐在赵杀惯坐的那张紫檀交椅上,戴着赵杀惯戴的束发金冠,端着茶碗浅抿了一口,听见声响,方猛一抬眸。 那双猫儿眼病愈之后,变得满氤华光,流转时温如美玉、明似朗月,唯有当眸光落在赵杀身上,才隐约闪过猛虎噬人的锋芒。 赵杀骤然见到这般佩金带紫、玉叶金柯的阿静,心中一空,忽然想退至门外,再正一正衣冠。 赵静看得微微一笑,放下茶盏,冲赵判官招了招手:“哥哥,过来坐吧。” 他如今两颊丰盈,相貌虽然未变,气度却是脱胎换骨,旁人看到他,已不复可怜可爱之心,只觉光彩射人,贵不可言。 赵杀心中半忧半喜,下意识地走上前去,想再凑近几分,看一看他的阿静——阿静当真长大了。 赵静被他这样唐突打量,也不过莞尔笑道:“哥哥,坐下说吧。” 赵判官得他几句和声细语,身上淤青酸痛都不翼而飞,一颗心擂鼓一般怦怦跳动,他坐到赵静身旁,心神却飘在半空,直到赵静把剩茶撤下,用嫩芽滚水,亲手为他沏了一杯新茶,送到赵杀手边,轻声道:“哥哥对我诸多照顾,我都记在心里。” 赵杀听得动容,捧着茶草草吹了两下,就不顾烫口,满饮此杯,而后才黯然道:“阿静不是已经知道了?赵王府数代单传,你是赵老王爷唯一的嫡亲血脉,并没有我这样不像话的哥哥。” 赵静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柔声道:“虽然知道了,但还有几桩小事想问问哥哥。” 赵杀脑袋不知为何有些钝痛,拿指腹揉了揉额角,才笑道:“阿静问吧。” 赵静笑意不减,头一句便是:“我家中养了许多忠仆,家父家母宅心仁厚,生前待人少有一句重话,对这帮家仆不敢说有恩,至少不曾结仇。自父母亡故,这十余年里,护院畏我如蛇蝎,家仆视我若无物,阿静越是细想,越觉古怪,如今总算猜到些许,想向哥哥打探一声,这是因为道术吗?” 赵杀一腔热血霎时凉了下来,坐在冰冷坚硬的交椅上,手按着扶手,脑海中一时闪过千种诡辩,万般退路,到最后说的却是:“阿静,这叫障眼法,确实是一种道术。” 赵静抚掌笑道:“难怪如此!那小王又多了几分把握,斗胆一猜,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赵判官自然听见了他话中疏远,下意识地扯了两下皱皱巴巴的袖口,把背挺直了一些,哑声应道:“好,阿静……问吧。” 赵静眸光从他身上掠过,看着赵杀发白的唇色,滴水的衣衫,眸光一暗,然后才微笑道:“小王猜测,先生是得道高人,因故来凡间历事,在诸多托生之处里,挑中了小小的赵王府,于是以障眼之法,令全府上下颠倒黑白,认先生为主。至于家父家母缘何性情大变,将我赶到北疆,数日后就暴病亡故,也许与先生有关,也许与先生无关,小王却不敢妄加揣测……” 赵杀头痛得更厉害了,脑中仿佛有巨锤在敲,他用手抵着额,咬牙忍了一阵,才缓过气来,低声道:“阿静,你父母之事……我并不知情。” 赵静见他头痛欲裂,双手攥了一攥,而后才重新露出浅笑,轻声道:“也是,满口胡话,先生姑且一听。”说罢,不等赵杀接口,人已续道,“可惜障眼法纵然玄妙,却并非百试百灵,那赵王府中,就有一人冥顽不宁,到了北疆,还牢牢记得自己身世,竟是不受障眼法蛊惑。先生既是得道高人,于是又使出妙法,对那人下了‘言蛊’,那言蛊好生歹毒,将人魇得痴傻蠢笨,日日告诫他要尊敬兄长,一旦稍稍清醒,生出逆反之心,便使人口吐鲜血,折损阳寿。先生,小王可曾记错,此物是叫‘言蛊’吗?” 赵杀指腹用力,居然将自己额上按出一抹红痕,即便这样剧痛难耐,他仍不愿错过赵静的每一句话,人低低应道:“是叫言蛊,阿静,你一说,哥哥才明白过来,只怕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你命道坎坷,原本就注定处处波折,他们自然不必留情……我、我头痛得厉害。” 赵静看他痛得发抖,似乎也有些心烦气躁,人站了起来,踱了几步,才负着手轻嘲道:“你都认了?没有一句要辩解的?” 赵杀颓然摇了摇头,断断续续道:“哥哥、待你不够好。” 第二十八章 他这样一说,赵静脸上反而露出一丝迷惘之色,低声道:“从前你待我非打即骂,从北疆回来过几次,都被你遣人赶走,后来忽然好了许多,莫非除了你,还有好几位高人?” 赵杀痛得低下头去,一时难以言语,赵静却上前将他扶起来,厉声道:“难道真有好几个人?从前辱我之事……并非你做的?” 赵判官被他摇了几摇,才勉强振作精神,应道:“在我之前,确实还有两位同僚,他们也当过阿静的哥哥。” 他痛得浑身冰冷,难以视物,好不容易看清赵静,却发现他家阿静脸色发青,仿佛极后悔似的。 可后悔什么呢? 赵判官等了好一会儿,赵静才道:“你和他们,确实不大相同,你待我……倒是不错。” 赵杀不由苦笑起来:“哥哥待你,还不够好。我一直没发现,阿静吃了这么多苦。” 赵静脸上已不剩一丝笑意,那张秀美面庞沉下脸时,更显得龙血凤髓,不怒自威。这一身的灼灼贵气,何尝不是无边色相?赵判官不知不觉已看得入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静才再度开口:“你待我,明明极好。” 赵杀不由得唤了他一声:“阿静?” 赵静果真慢慢走了过来,在赵杀面前微微屈下膝,低声道:“不说寻常小事,单说那一夜,你救了我的命,还替我解了言蛊,以为我当真不记得?哥哥这般待人,难怪那么多人……我也不免……” 赵静说到此处,喘息了一阵,方彻底跪坐在赵杀脚边,把头伏在赵判官膝上,显出温顺模样,轻声问:“你呢,哥哥喜欢我吗?” 赵杀正要答他,忽然觉得鼻翼之下,一滴滴淌下滚烫水滴,用手一抹,满手腥红。 赵静抬起头来,低声又问了一句:“那哥哥恨我,想要阿静的命吗?” 赵杀嘴里满是腥甜淤血,嘴唇张了半天,才挤出破碎的声音:“我……” 可赵静半世淹煎,如今唯求从心所欲,并不在乎赵杀的爱憎,也无妨自己的生死,柔声道:“哥哥别急,都无妨。” “我服下解药后疼痛难忍,哥哥一夜未回,颈上还多了几处红痕……从那时起,阿静就一直想这么做了。这样一来,等哥哥施展以化身还魂之法,就又能重新换一具干净的化身了。” 赵判官此时才有些明白过来,嘶声问他:“阿静,在那杯茶里……下了毒?” 他眼前已是一片漆黑,一片冰冷中,只剩下赵静伏在他膝上的那点余温,而赵静抱着他,低低诉道:“不错。” 他看见赵杀面露惧色,声音放得更柔,温声哄道:“哥哥,别怕,既然哥哥不曾辱我,只要不再负我,等下一次相见,阿静会待你极好的。” 赵判官这一回死后,化为阴魂,仍怕得簌簌发抖。 他刚换了一具簇新皮囊,糊里糊涂就虚掷,经此一遭,自然对赵静十分惧怕。 但更叫人难堪羞恼的是,自己畏惧惊怒之余,疼惜怜爱却不曾减少分毫,仿佛那人合该一再姑息,是由他一手养大,向来恭谨懂事,待他如兄如父;仿佛那人合该找他索命,合该用最辛辣的毒酒敬他,用最冰冷的剑刺他。 赵杀从一片混沌中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飘到一处陌生宅院。 赵判官死得多了,连举止也从容了几分,驾云驭气,负手而飘,四周全是从未见过的黑檀桌椅,桌上已上了六七盘热菜,赵判官看着离自己最近的一盘珍珠肉圆,不由得凑近了一些,可就飘了这几步路,就差点蹭到一把长刀的刀鞘。 赵杀定在半空,惊魂未定地看了看,却不知哪家主人这般不长眼,连饭厅也摆了兰锜。满眼刀架弩架都擦得精光锃亮,一看便是主人心爱之物。 赵判官小心翼翼地避开兵刃,坐到离珍珠肉圆最近的交椅上,本想嗅一嗅就作罢,可就在此时,有人推门进来,穿一身玄衣,皮革束腰,不系长发,不覆面甲,在铜盆中用清水随意洗过双手,直直地落了座,提箸夹菜之时,余光方扫到方桌对面的赵判官,筷箸一时停在半空。 赵杀吓得不轻,慌忙辩解起来:“司徒将军,本王、本王只是随便看看……” 他顿了顿才想起失言,自己如今并非王爷了。 比起虎落平阳、一夜削爵的赵判官,司徒靖明似乎更苦恼几分,蹙紧了眉,脸色发青,连握箸的手背都青筋隐现,半天才道:“怎么又死了。” 赵判官听得一怔,仔细想了想,才揣测是近来琐事繁多,竟叫人有了幻听。 但也多亏这幻听,叫赵杀想起自己是孤魂野鬼,凡人又看不见他。 赵判官先前虽然有过些许疑虑,以为司徒靖明能看见自己,如今想来,也是全无根据的无稽之谈,人不禁松了一大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笑来,小声道:“你吃得这般多,人还这么瘦,你的腰……” 司徒将军莫名一顿,一双凤眸中,如同燃着两簇漆黑火焰。 赵判官看得有些惧怕,好不容易才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你的腰又细了,本官一只手就搂得过来。” 司徒靖明不知为何,气得眼睫微颤,恰巧于此时猛地一推方桌,拍得满盘菜肴乱颤,人拂袖而起。 赵判官一脸愕然,不知这人为何好端端又生了气,只好一个人温声哄着:“你一个人住,理应吃好一些,少生点气,不能再瘦下去了,本官实在有些担心……” 他明知司徒靖明听不见这些叮嘱,依旧不能自抑,念叨了许久。 而司徒靖明背对着他,攥着拳立了一会儿,总算转过身来,大步流星,走到赵杀面前,把两只筷箸立起,笔直插在那碟珍珠肉圆之中。 赵判官看得古怪,这样往盘中立筷,通常是个祭祀先祖,请鬼神享用的意思,不由得再度教训起来:“胡闹!这筷子不能乱放,你看这形状,像不像在祭品上插了一炷香?” 司徒靖明冷冷往这头扫了一眼,竟是个不愿与人多说的模样,转身就走。 赵判官看得皱紧了眉,追着他训斥了几句,然后才慢慢退回热菜面前。 这月余车马劳顿,他已有许久、许久没有吃上一顿正经菜肴了。 赵判官于是弯下了腰,观一观肉上的香软糯米,嗅一嗅盘中的浓稠汤汁,最终还是没忍住,用力一吸,将菜中精气顺着一双筷箸尽数吸进腹中。 那点烟火之气下了肚,暖热了赵杀空空荡荡一具躯壳,也拂去了心境上些许尘埃。 赵判官一时精神抖索,从灵识中掏出换骨托生丸,倒在掌心清点起来。 徐判官当初一共赠了他五枚蜡黄灵丹,初初托生人间用去一枚;在后院假山一撞,得许大夫妙手回春,省下一枚;此后被碑亭乱石砸中,又用去一枚,如今仍剩了三粒,滴溜溜在赵杀掌心里打转。 赵判官捻起其中一粒,珍而重之地送入嘴中,恋恋不舍地含化了,一双眼睛仍盯着最后两粒换骨托生丸不放,于心中暗道:这回可要省着些用了。 赵杀此回服药,换骨生肌之痛,比从前有增无减。 他痛得紧咬牙关,浑身凉汗,脑海中却神游天外,慢慢忖度这一回该去投奔哪一位债主。 那司徒靖明对自己冷眼相待,仿佛看他一眼,就多欠了他一分利,委实没必要去讨人的嫌。 许青涵如今勘破相思苦,正忙着治病救人,冒然找上门去,不见得愿意收留。 至于阮情……他答应过阿情的,轻易不能去找他。 如今愿意见他的竟只有一个赵静。 只是阿静如今身康体健,性情与从前大不相同,此番转世做人,务必小心谨慎,最好挑个良辰吉日,远远试探阿静几句,交换手札,互剖心声,等到彼此解开块垒,再共处一室,煮酒话家常。 赵判官越想越觉得此法可行,连疼痛都散去大半,可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自己浑身赤裸,双膝曲起,跪坐在锦绣被褥之上,锦被鼓起,依稀睡着一个人。 赵杀尴尬地抬起头来,看见散在被外的长发,大半如银如霜,间或夹着几缕青丝,忽然猜到了这是谁的卧榻。 赵判官酆都铁箱中锁了二十斤情爱,分给赵静的同样有五斤之重,如今免去跋涉之苦,一下子见到赵静,心中自然有些欢喜。 但那畏惧之心也是免不了的,这次托生投胎,好像又降得有些偏了。 赵判官铁青着一张脸,拼命去寻精魂中的地字二号牌,想把一身的蟒袍金冠重新变将出来,如今不着一缕,简直不成体统。 可等他折腾了好一会儿,赵杀才想起一件要事。 那木牌碎成几片,早已不能用了。 赵杀一旦想起这点,老脸烧得通红,只想蹑手蹑脚地挪下榻,借几件衣服一穿。 当他抬起手来,手背上已经多了一枚黄色桃花印。 这也就罢了,更叫人难堪的是,那明黄桃花仿佛极欢喜似的,分出无数枝丫,花盏尽数怒放,从手背到手腕,都化作一抹嫩黄,有数不清的桃花缠缚。 赵判官吓得浑身发颤,眼睛不敢望向枕头,深深垂着头,小声问了一句:“阿静……醒了?” 瓷枕那头果然含糊应了一声:“是。” 随着锦被窸窣的轻响,赵静勉力撑起上身,将长发捋在右胸前,一手搁在膝上,露出一身月白色绸缎中衣,倒比赵判官穿得还多一些。 两人目光相接,一言不发地瞪视了片刻。赵判官见赵静睡意未消,举手投足间,仍如麟凤芝兰,贵不可言,难免有些脸红心跳,然而下一瞬,赵杀眼尖,一眼便看到赵静偷偷在大腿上拧了一把,人痛得隐隐皱眉。 赵判官脸上烫得厉害,怒道:“无端端拧自己做什么,不像话!” 赵静猫儿眼轻轻一眨,仿佛刚刚弄清此时境遇,再望向赵杀时,眼中光华炽若流火,璨如朝阳。 赵杀被他看得越发窘迫,硬着头皮问:“阿静,可有寻常衣物,先借我几套?” 赵静嘴唇有些发干,脸上神色还装得恭敬镇定得很,低声道:“哥哥这一回来得真早。” 赵杀听见他这般客气有礼,心中大定,胡乱打过招呼,就想坦坦荡荡爬下床去。 可赵静微微一笑,竟似早有防备,伸手捞起赵杀一缕长发,小心翼翼地攥在手心,声音轻如呢喃:“早早地回来了,真乖。” 赵杀顿时怒火中烧,沉声骂道:“阿静胡说什么,没大没小!”但奇怪的是,他明明气得不轻,人却瑟瑟发抖,不敢妄动,任赵静握着头发。 有一瞬间,赵静脸上似乎闪过一抹低落,轻声道:“哥哥别怕。” 他连说了几遍:“哥哥别怕……” 赵判官不知为何,人居然真的不再颤抖,只是跪坐在被褥上,一本正经地板着脸,露出极为难的神色来。 第二十九章 赵静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唇角含笑,把手中长发松开,转而执起赵判官的手,使劲一扯,扯得赵杀向前跌倒,伏在赵静胸前。 赵杀摔得措不及防,只想撑坐起身,一面教训自家弟弟,一面还不忘问:“压痛了你没有?” 赵静身下硬物确实被他压得怒涨发痛,但一颗心却毫无征兆地,变得十分温柔,并不急着将这人吞吃入腹,仍轻声细语地问道:“那哥哥呢?跪了这么久,累不累,痛不痛?” 赵杀每服一枚换骨托生丸,都比前一回要多许多难忍痛楚,仿佛药效越来越不禁用,新生的皮囊一具比一具残破,一时失神,竟应了一声,等反应过来,慌忙补救道:“不过是些小痛。” 赵静点点头,把赵杀按得紧贴在自己胸前,像赵判官做过无数回的那样,低声哄他,替他揉酸痛的关节经络,等赵杀浑身疼痛消散,才低声问了一声:“哥哥怎么穿得这般少,身上冷不冷?” 赵杀脑袋中灵光一现,断然道:“是有些冷了,阿静要是方便,随意给件外袍便好……” 想到马上就能讨到衣服,赵判官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些笑意。 赵静听了这话,脸上也是笑意盈盈,一下下抚着赵杀赤裸脊背,手顺着光滑皮肉慢慢往下滑去,人慢条斯理地哄道:“别怕,一会就叫哥哥暖和起来。” 赵杀额角冒汗,再想争辩,也是于事无补。 若是赵静一上来就动手动脚,赵判官自然不太乐意,如今弟弟难得懂事一回,替他捏肩捶背,赵判官挣扎起来便摸不准是严词拒绝,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作罢。 正当他面有难色之时,赵静那只手已经一路探入赵判官臀间窄缝,手指在穴口按压半天,勉强挤进一个指节。 赵王爷脸色发青,吓得吐字不清,直说:“阿静,白日宣淫,岂是君子所为!哥哥、哥哥已经暖和多了!” 赵静听了这话,不禁弯眉一笑,另一只手勾低了赵杀颈项。 赵判官看着近在咫尺的鲜润嘴唇,鼻翼中莫名一热,差点要滴出血来,愈发连连推拒,哀哀唤那人的姓名:“阿静,阿静……”话还未说完,一张嘴已被人噙住,绵绵舔着薄唇,轻轻吮着软舌。 两人痴痴缠缠亲了半天,赵判官气息渐促,双颊烫得像着了火,待唇瓣分开,尚且勾连着一道银丝。 赵静轻声哄他:“哥哥,你看,又进去一根指头了。” 赵杀战战兢兢地伏在弟弟胸膛,双手慌乱之中,把赵静一身玉色肌肤捏出好几道指痕。好在赵静恭俭温良,脸上并不动怒,只伸手在墙上一叩,不知触动了什么机括,从墙壁夹层中取出一个簇新的螺钿漆盒,和一枚鸽卵大小的琥珀色蜜丸。 赵判官目光扫过漆盒,不知为何,人再度开始簌簌发抖。 赵静苦恼道:“那些淫具我都扔了,新换了正正经经的珠宝把件,哥哥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啊?”说着,已当着赵判官的面,堂堂正正地打开漆盒。 赵杀眼尖,一眼便看见里面盛满了金玉如意、蜜蜡金刚杵、南海珍珠珠串和两三支鹿茸象牙,顿时抖得连牙关都咯吱作响。 赵静眸光一沉,情不自禁地又去吻他,自赵杀唇边尝起,向下一路啜吻,最后伏在颈项,拿舌尖一下下舔着那人喉结,叫赵判官仰起头,发出含糊隐忍的喘息声。 赵判官被吮得眼眶通红,拼命喘了两口气,才找回一丝清明,语重心长道:“阿静,哥哥平时怎么教你的,学这些奇巧淫技!” 赵静看他惧怕至此,仍在哆哆嗦嗦地教训自己,长睫轻颤,半晌才按下心头微醺悸动,缓缓道:“是么?哥哥知道得这么多,阿静可是要罚你的。” 赵判官听见这人连声音也低沉了两分,眼前一黑,吓得手肘乏力,竟是软倒在赵静身上。 赵静被他压得轻咳了两声,然而眉宇之间,反倒一片容光明丽,双臂把赵杀环得更紧,一面将浅浅探入窄缝的手指抽出,一面拈着蜜丸,不由分说地顶入穴眼深处。 赵杀脸色灰败,竟是有些神志恍惚,喃喃道:“阿静、阿静不要了,万一取不出来……” 赵静听了这话,尘柄硬如热铁,叹了一声,才重新抱住他,细细吻了许久,估量着时间伸手一探,股道中的蜜丸已经尽数化作粘稠清液,从赵判官穴口一股股溢出,顺着双腿缓缓滴落。 赵判官一颗心大起大落,自觉甬道汁水失禁一般越淌越多,连耳珠都微微泛红,想伸手去擦,赵静已牢牢按住他手背,低声又说了一遍:“哥哥,漆盒里有这么多东西,我们还是像过去一样,你自己选一件,我轻轻地罚你,好不好?” 赵杀自墙上夹层分开,锦盒显露起,就猜到要有这一刻。 昔日赵静走一步喘三喘,尚且在行云布雨前捧着刘司事的淫器匣,苦苦哀求他选上一样,不答应就泪水涟涟、咳血不止;如今阿静大了,笑盈盈重提旧事,赵判官有心不答应,可如今不怕他哭,就怕他帮着参谋,届时亲自挑上一两件…… 这样一想,赵判官就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强打精神往盒中一看,一件件扫过,满盒金玉中,唯有一条细细金链瞧着正气凛然。 赵杀愁得眼眶泛红,低声道:“上次挑了铁手铐,这次挑个金手链罢了。” 他说完之后,万分懊恼地垂着头,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都生怕阿静嫌弃手链古板正经,玩起来不够别开生面。可赵杀怕了半天,实在忍不住抬头一看,却发现赵静长睫轻颤,双颊白中透红,像敷了薄薄一层胭脂,目光刚与自己对上,人便重重点了点头,拿手指勾起那条金链,从盒中慢慢扯了出来。 赵判官定睛一看,只觉那链子比寻常手链长了些许,赵静勾在手中,像勾着徘徊的一道流光。 等链子全扯了出来,赵杀才看清金链两端各有一只蝴蝶样式的足金小夹,蝴蝶口里还衔着红如鸽血的宝石坠子,金链一晃,那金蝶翅、宝石坠就跟着来回摆动。 赵判官定定看了一下,再苦苦想了一会儿,脑袋中忽然想起一物,直叫他脸色大变,正要趁乱滚下床去,赵静便按着他臀部一拍,声音莫名低沉了几分,显出几分危险恫吓:“哥哥跑什么?” 赵杀自诩身强体健,唯独双臀在案牍前久坐,软肉多了些,赵静稍稍掌掴,臀肉就在掌心不住轻颤。 赵静不由得眯了眼,又轻轻拍了两下。赵判官脑袋里“轰”的一声,气得满脸通红,一迭声地骂道:“阿静,我、我是你哥哥!” 赵静唇色鲜红,十分乖顺地将拍改作揉,肆意捏了几把才松开,低声道:“哥哥乖,阿静疼你。” 说罢,便拿手箍紧了赵判官的腰身,嘴唇顺着他肩胛之处,一路吮吻而下,最后停在赵杀乳首处,用舌尖用力一挑。 赵判官如何受得住这般刺激,浑身用力一颤,双手乱挣,更要命的是身后药丸尽数消融,粘稠清液溢满小小甬道,不知为何开始有些热痒难忍。 饶是赵静病愈,也用了几分力气才把赵杀牢牢箍在怀里,他喘了会儿气,才温声哄道:“听话,阿静要舔大一些,才好给哥哥戴上。” 赵判官脸上发红,原本还想躲开,只是后庭一阵痒似一阵,身上浑然使不出力气,竟是眼睁睁看着赵静埋在自己胸口,拿鲜红舌尖绕着乳首转了一圈,顶着乳首中心的凹陷之处舔了十余下。 赵杀记挂着礼义廉耻,一面惊慌痛斥,一面低声乞饶,到后来神志不清,只觉一旁乳粒亦是隐隐作痒,嘴里禁不住发出苦恼喘声。好在片刻过后,赵静当真换了一头认真吮吸起来,指腹还不忘揉捏已经红肿挺立的乳尖。 待细小乳粒都被舔得通红,在凉风中淫靡鼓起,赵静这才拿起乳链,用蝴蝶小夹分别夹住两处乳首,中间金链垂下,赵判官稍一动作,镂空蝶翼就扑闪双翅,连带着金链宝坠晃个不停。 赵静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箍在赵杀腰间的那只手又多用了几分力气,另一只手拿指腹勾住细链,不过稍稍一扯,赵杀就失神地摇着头,眼睛里淌出两滴泪来,狼狈地挂在嘴边,低声求道:“阿静,阿静,不要捉弄哥哥了……” 赵静以为他痛,眼眶微微一热,心中一腔欲火尽数化作温驯如水的情意,抱紧了赵杀,低声应道:“好,我给哥哥取下来。” 他隔着金饰的镂空纹路,在赵杀胸口轻轻舔了舔,正想摘下乳链,赵判官却伸出手来,无力地牵着赵静的手,往自己身后挪去,恼道:“快些进来。” 赵杀堂堂伟男子,一旦说出这种话来,即便是神志全失之下,也羞愧得老泪纵横。 赵静听到此处,一怔过后,不由微微一笑,随即从善如流,一面用指腹抵着窄缝揉捏,稍解赵判官热痒,一面缓缓去解中衣。 赵判官等了片刻,见赵静空有雍容鼎贵之气,衣裤却除得极慢,苦痛之余,只得腾出手来拉拉扯扯,帮赵静拽下一两件。 直到衣衫尽去,赵静才将自己分量惊人的分身握在手中,低声道:“别急,我也想要哥哥。” 赵杀听了这话,反倒有些牙痒。他后庭药丸一化,药性发作,搅得人汗出如浆,熬到此时,早已是唇干舌燥、头昏眼花,可赵静始终好整以暇地靠在软枕上,人清闲得很,不知想拖到何年何月。 赵判官火急火燎之下,目光竟是越过赵静,向锦盒中瞟去。 赵静眸色微沉,捏着赵杀下颔,把他脸颊一点点转正,强忍怒意,冷笑道:“哥哥要惹我生气不成?”说罢,已随手将锦盒扫到榻下,惹来重重几声闷响。 赵杀到了这个地步,规矩已失,举止无状,明明看见赵静沉着脸,吐出冷讥热嘲,人反倒低下头来,厚着脸皮在赵静脸颊轻轻啄了几下,喃喃唤道:“阿静,阿静……” 他这样一弯腰,胸前乳链又是好一阵摇晃,一双宝石坠子红得滴血。 赵静忍了片刻,终究忍不住按着赵杀颈项,回了一个绵绵深吻,将勃发已久的粗长肉具抵上赵判官股间。 赵判官被此物一烫,浑身一抖,居然往前躲了一躲,把双臂撑高了些,大张着腿,低头一看,只见赵静肉刃颜色极浅,与腿上玉色肌肤一般无二,唯独形状微微上翘,颇有狰狞之态,显得不太秀美。 赵杀瞧得眉头紧锁,好在赵静如今养尊处优,处处要人服侍,说上十句话,才肯动上一动,只要他一直惫懒下去,赵判官倒不是十分害怕。 可转念一想,若非赵静处处要人服侍,自己也不至于事事亲为,荒淫到这般地步。 赵杀想到这里,长叹了一声,试探着反手去握肉刃,想一点点将肉具塞入窄穴,慢慢地解痒。 只是他还没握住那柄粗长凶器,赵静已伸手一拦,附在赵杀耳边笑道:“哥哥真是有趣,一时嫌阿静慢,一时又嫌快,一时说想要,一时又怕得厉害。” 赵杀粗喘了一声,骂道:“你做什么?放开我!” 赵静长睫低垂,咬住了他薄薄耳珠,低声道:“我不是说过了,我也极想要哥哥。”话音落时,那柄炽热长枪,已经顶着窄穴嫩肉狠狠捅了进去。 赵判官被他狎玩多时,受不得一点刺激,硬物堪堪顶入些许,已是面色酡红,连声惊喘,拼命摇头。 可赵静硬是箍紧了他腰身,借着残留药液,不由分说地一路顶至尽头。 他如今精血完足,硕长肉刃比过去还要硬上些许,猛一捅入,微微上翘的饱满头部,就将甬道额外撑开几分。 赵判官毕竟是新换的皮囊,即便药性下得极重,身后还是胀痛难忍,长长呻吟了一声,眼泪潸潸而下,赵静越是全力抽送,他越是破口大骂。 赵静倒也不恼,一边低头吻着赵杀黏在颈间的汗湿长发,一边勾着细细金链,肉刃却是毫不留情,在甬道中凶狠顶撞,刚试探清楚赵杀最要命之处,就拿上翘的肉刃顶端顶着那处厮磨。 赵判官哪里禁得住这般手段,两下便一泄如注,手脚俱环紧了那人。 赵静不过浅浅尝到了几分滋味,把赵杀重新扶稳,坐在自己身上,双手扶着赵杀腰胯,捧着他一上一下抽送。 赵判官一旦起身,嫩肉就被带出些许,甬道撑开之处热痒难忍;一旦落下,鸽血坠子便沉甸甸扯着两颗红肿可怜的乳粒,身下肉刃也全根没入,痒痛尽去。方抽送了百余下,赵判官就又泄了一回,浊白体液星星点点地落在两人胸口腹间。 赵杀一连来了两回,人坐也坐不稳,气喘也喘不顺。 赵静没料到他这般不禁用,只好耐下性子哄了许久,把抽送速度放慢一些,等赵判官稍稍缓过气来,才开始再度大力抽送。做到第三回,两人总算一道射了出来,赵静用力抱紧了他,把滚烫热液断断续续地注入甬道深处。 第三十章 赵判官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又困在梦里。 身边云遮雾绕,隐隐约约是一栋别院,他一身华服锦衣,坐在院中的旧椅上,手上是虚扣的手枷,脚下是虚扣的铁铐,稍稍动作,便传来金铁之声。 他就这样坐在花荫下,久久地等着谁。 每闻风声鹤唳,必脸色大变,人四下张望,胆战心惊。 风摇动时,幸好不是故人来。 月影斜时,幸好不是故人来…… 可等到最后,仍是有人蒙着面,提着剑,带着身边仅剩的几名死士潜进院中,去牵他的手。 那人被他教得恭俭温良,事到如今了,还急急催他起身,殷殷问他冷暖。 赵杀看着对方满是灰尘、颜色难辨的明黄衣摆,眼中忽然落下泪来。 泪眼模糊间,数十名埋伏已久的刀斧手显露身形,而那人虽未转身,看见他落泪,便什么都懂了。 虽是懂了,人还怔怔站在原处。 赵杀在心里不住默念,阿静,跑吧,阿静…… 可对方依旧站着,直至被刀斧手按倒在地,扯下蒙面巾帕,露出极像赵静的一张脸来,那人还怔在原处。 不知过了多久,他梦里的阿静忽然笑出声来,仿佛是太过委屈,眼中慢慢泛起氤氲的雾气:“你还要再杀我一次么?” 赵判官梦到这里,这场噩梦总算是醒了。 他惊坐起身,隔了半晌,才有冰冷的泪流至腮边。 赵杀细想梦中情景,暗自好笑。梦里处处荒谬,事事禁不住推敲,他怎会想出这样一场梦来? 可不知为何,赵杀眼中依然泪如泉涌,用手连抹了三四回,照旧泪流不止,拿袖口去擦,片刻后就把衣角沾得濡湿。 直到双眼干涩,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赵判官总算松了一口气,正打算爬下榻去,可刚一动作,脚下就叮叮作响,细看时才发现左脚脚腕铐着一只足金脚环,环上连着细细金链,链条沉甸甸垂到榻下,不知铐在哪一处。 赵杀本想仗着自己武勇过人,将脚环一掰为二,无奈昨夜太过操劳,双臂乏力,掰了半天未果,只把金环摩挲得光可鉴人。 赵判官双脸通红,还想深吸一口长气,竭力再试,门外突然响起赵静的声音,赵杀吓了一大跳,忙松开脚环,拉高锦被,蒙头卧倒。 他在榻上屏息凝神,隔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进来,反而依稀听见赵静笑道:“不必找了,把人都叫回来吧”。 隔了片刻,又听见赵静说:“我哥哥自己来找我了。” 赵静这般语带笑意,哪怕隔着一道木门听见,也叫人如浴春风。 赵判官脸上发烫,嘴角却不由得跟着翘了一翘。 等屋外安静下来,赵杀扶着老腰,重新坐起身,又开始认认真真研究起这副金镣铐。 他拿手拽着金链,试探着一扯,细细链子被他神力撼动,果真动了一动。 赵判官心中大喜,忙使出全身力气,扯着锁链一尺一尺往回拽动,不过片刻,榻下就堆了数丈长的细链,眼看着金链越绷越紧,赵杀不免眉飞色舞,无意中抬头一望,却见赵静步履趔趄地进了屋,自己每拽一下,赵静右手便晃上一晃。 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链子另一头,握在赵静手中。 他家阿静好不容易站稳了,轻轻冲他一笑,低声问:“哥哥找我吗?” 赵判官硬生生被他吓得口吃起来:“阿静,你、你……” 赵静神态自若地坐在床前,伸手摸了摸赵杀的脸,温柔笑道:“没有事情找我?那是哥哥想我了?” 赵杀听了这话,臀部一紧,昨夜荒唐痕迹就从窄缝中流了出来,一路淌至腿根,人尴尬得脸色发青,暗暗用被褥遮了一遮,将腰身挺得笔直,肃然道:“阿静听话,快把哥哥松开,这样戴着镣铐,连裤子都穿不上,成何体统!” 赵静骤然听见这句,连耳廓都染上薄红,目光游移了许久,才重新落在赵杀身上,双目光华潋滟,眉间矜贵雍容,低声应道:“也是,戴了脚链,是有些不好着裤,但不穿也有不穿的好处。” 赵判官察言观色,一张老脸烧得滚烫,竟是不敢细问到底有什么好处。 赵静附在他耳边道:“又不是不让哥哥出门,只是多带上一个我,听话。” 赵静说完,伸手轻轻一拍,等门外人声嘈杂地响了一阵,才施施然站起身,曳着链子走到门口,把下人们放在门槛外的托盘亲自端了过来。 金链另一头锁在赵静手腕上,乍眼看去,腕间仿佛缠着细细一道明光,赵判官看了两眼,怕得浑身僵硬,还是被赵静轻声哄着,硬把他搀扶起身,分开他两条腿,用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净股间。 赵杀羞愧难言,深深低着头。赵静嘴角噙笑,抖开托盘上一件云锦长袍,为赵判官套上,松松系上衣结,柔声道:“不要着凉了。” 赵判官低头一看,只见衫子绣工繁复,色彩如霞,裁剪与他身形恰恰相合,除了下身赤裸,万般皆好,赵杀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声谢。 赵静仍是盈盈含笑,立在床沿,同他说起府中大小琐事:“这些日子,可能要辛苦哥哥一些。先前府里有高人坐镇,如今换回阿静主事,障眼法不管用了,为了能接着当这个闲散王爷,有十几年间未上的供奉要缴,朝中诸事都要打点。” 赵杀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忧心忡忡地附和起来:“是要好好打点。” 赵静低声续道:“家父家母原本有一处私库,库里金银已经被用得七七八八,如果哥哥答应,这部分私库就暂且封存,给我留个念想。” 赵判官自己就花了库中五百两黄金,作阮情赎身之用,闻言羞惭莫名,低声道:“自该如此。” 赵静脸上笑意未减,那张可爱脸庞上,因为多了一缕荣华之气,相貌也仿佛锦上添花,处处雍容闲雅,负着左手,微微倾下腰,把府中秘辛一句句说与赵杀听:“如今是丰年,田租虽多,王府几处私产却荒废了十余年,早已入不敷出,加上养私兵死士,都要用银两,我手头拮据得很,到了年后,便会好上一些。” 赵杀愣了半天,才想到要问:“为何同我说这些?” 赵静只道:“我手头闲钱不多,只能买上一匹云锦,替哥哥做了身上这件袍子,等到年后,我再寻些极好的料子,按着时令,替哥哥多裁几身衣服。” 赵杀听到此处,眼睛便多了些水气,叫他看人看物,都是雾气蒙蒙的一片。当真奇怪,他明明不好钟鸣鼎食,更不好华服美衫。 赵判官自己都说不清楚,只好装作毫不在意,红着眼眶笑问:“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只要随便裁两套布衣棉袍……” 赵静轻声道:“往后我们有几十年要厮守,理应要让哥哥知道,阿静会待你极好的。” 赵杀听到他句句不离往后,眼中愈发酸涩难忍。他过去手握泼天富贵,天天拿金银送人,还是第一回有人拿珠玉赠他,予他一身绫罗。 从来将心托明月,原来得月光回寄,清辉落了满身,竟是这般滋味。 第三十一章 赵判官此后数月,不是倚窗养膘,就是束紧长袍,叮叮当当拽着金链到院中闲逛,除去不能着裤、成日里披发曳屐之外,样样自在,难得过了一段逍遥日子。 赵静言出必践,手头稍有宽裕,就开始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席间万钱才下箸,杯中五酘未称醇,自己每有一分,必交给赵杀一分。 赵判官昔日做鬼的时候,每日只能领三钱饭票,去饭堂打两菜一汤,顿顿清汤寡水咸鸭蛋,怎及如今美酒佳肴管饱;至于薄命司、枉死司、痴情司、结怨司四大饭堂的手艺,更不如王府大厨炖得这般入口即化,叫人吮指回味。 一顿吃罢,午后小憩片刻,又有伶俐丫鬟捧来一壶冰镇梅酒、半斤卤牛肉,拿小刀片开,肉质深红,汁水横流。赵判官魂归地府时,前朝尚有屠牛禁令,如今禁令已开,赵判官对着满盘牛肉,每每吃得热泪盈眶。 如赵静这般体贴殷勤,即便是块顽石也要为之点头了,何况是赵判官这等威风赫赫名动地府的大情圣。每逢赵静手捧金银细软,低言浅笑,诉前世未尽的衷情,赵杀看着自家弟弟的目光都与原来不大相同,仿佛手背上夭夭黄色桃花印一开,他心里便有涓涓泉水涌出,暖暖春风拂过。 数月之后,赵判官睡前被人口对口哺了半壶酒,携着他翻云覆雨,榻上绳索与镣铐齐飞,药丸共膏脂一色,见他全无疼痛地落下泪来,那人却言笑晏晏,似乎交媾之事平添了几分乐趣。 赵杀半夜腹胀起夜,立在廊下顺道赏了赏月,忽然看见有疫鬼自西面而来,黑压压地散入城中,他怔了一怔,掐指一算,才想起今年又到了阳盛阴衰之年,地府要征满十万生魂,充盈地府,以正阴阳。 赵杀在人间已久,眼见疫鬼托生千家万户,一时如鲠在喉,背过身去不忍再看,长叹了许多声,才拿手挤出鲜血,慢慢在赵静屋外画下一道平安符。 血符刚刚画毕,赵判官就有些老眼昏花,忙使唤着不甚禁用的破皮囊,拽着叮当作响的细链溜回屋里,缩进赵静被中。 翌日清晨,城中四面俱是隐隐哭声,城中大小官兵来回奔波巡视,不说吃饭,几名将领竟是吃药的工夫也不曾有。再过数个时辰,连赵静这样的闲散王爷也被人寻上门来,托付许多公务,接连数日困在书房会客议事,直等到城中安抚巡视、布粥施药、收殓深埋都有了人手,才稍有喘息之机。 借着半日闲暇,赵静唤来轿夫,领着赵判官到城中一逛。 临动身时,赵静亲手解了两人锁链,替赵判官穿好绸裤,戴上麂皮手套,系好了遮面的帕子,一人戴一顶黑纱帏帽,两人手挽手地坐在轿中,软轿一颠一晃,行到金铺时,青丝华发都晃得缠在一块,解了半天才解开。 赵静握着赵杀的手,轻声叮嘱道:“哥哥乖乖坐着,等我片刻。” 赵杀无有不应,看着弟弟蒙上口帕,弯腰出轿,自己百无聊赖地坐在轿中,时间久了才撩开轿帘一看,只见得街道两侧生意萧条,零零落落几个行人也是以帕掩面,小步快走,唯有医馆药铺人流如龙,不少家眷来此求方取药。 赵判官正到处张望时,远远望见有一位白衫青年背着药篓走出药铺,身上福泽盖世,圣气缭绕,赵杀吓了一大跳,霎时间眼眶泛红,怕惹许大夫厌烦,忙挪到另一侧,紧闭双眼,牙齿发颤地念了一遍《阴符经》,待心境平复,才大着胆子重新撩开轿帘,却看见有铜甲覆面的玄衣武将领着骁骑打马而过,目光凉飕飕地落在他身上。 赵杀抖着手把车帘放下,坐回轿里,又等了好一会儿,赵静总算回来了。 他手里捧着一个雕花漆盒,把盒盖打开,里面放了十余个金玉指环。 赵判官一连瞥见两位旧人,此时仍有些回不过神来,强笑道:“阿静,这是做什么?” 赵静浅浅一笑,温声哄道:“哥哥喜欢哪一个?” 赵杀强打精神,一个个看过去,只觉个个雕工精美,难分轩轾,只好道:“都好,阿静……哥哥选不出来。” 赵静听得又是一笑,微微歪着头,想了片刻,而后执着赵判官的手,将这些指环一个个套在麂皮手套之外,把赵杀十根手指戴满了,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认真道:“好看。” 赵杀忍不住拨开赵静的帽檐黑纱,用手摸了摸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并无病灶,赵判官看了又看,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赵静瞧得有趣,抿唇笑道:“哥哥以为我老眼昏花?” 赵杀哪里敢认,只得翻来覆去夸他一双慧眼明若秋水。 赵静听了这话,默默握着他的手,挨个把玩他指上金环,等软轿重新起轿,轿中来回颠簸,忽然轻声道:“不用脚镣,你也不会离开我吧。” 这句话无头无尾,叫赵判官久久回不过神来。 赵静并不肯看他,一句话说得既慢且轻:“方才没有人守着哥哥,你也没有逃。” 赵杀结巴反问道:“为何、要逃?” 赵静依旧目不斜视,握着赵杀的手又紧了一紧,哪怕隔着一重薄薄黑纱,也能窥见纱后明亮的眸光,人低声道:“我会当真的。” 赵判官愕然愣在原处,等了又等,才听见赵静续道:“如果不锁着哥哥,你也不会走……那往后就不用脚链了。” 他这一句话说得极其艰难,一个字一个字说罢,连额角都薄薄渗出一层凉汗。 赵杀却听得噤若寒蝉,不知为何眼皮直跳。 待两人回了王府,赵静打来滚烫热水,替彼此擦净双手,当真没有再替赵判官戴上脚环。 赵杀知道他心中忐忑难安,几乎要一时心软,想自己把金环戴上,叫自家弟弟好过一些,但不过片刻,就有门童跑过来,奉上急信,请他连夜出门,去府衙议事。 赵判官眼见赵静把纱帽戴上,一个人走出屋去,心中不安更盛。 他在屋中到处晃了晃,把麂皮手套脱下,十来个指环贴肉戴在手指上,又找了足金手铐,自己动手把一只手铐在床头,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并不值得半点信任。 他为人负心薄幸,欠着二十斤情债,午夜梦回时,仍会梦见别的美人。 赵判官这样懊恼了许久,人枕在榻上,熬到半夜,好不容易有了睡意,突然听见窗外风声大作,昏黄烛火把一个人影隐隐绰绰映在窗楹,长发披散,腰身一握。 赵杀一下子睡意全消,惊魂不定地看了半天,那人影仍伫在那里。 赵杀不由得脸色煞白,想要起身把门闩拴牢,锁链绷紧时,才想起自己手腕被铐。而此时此刻,那人影总算动了,走到门前,轻轻一推门,门板就脱落下来,砸起不少土灰。 赵判官眼睁睁看着那位黑衣人踩着门板进了屋,颤声问:“不知司徒将军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那人垂着长睫,面色沉静,似睡似醒。 赵杀强忍惊惧,沉下脸来,祭出一身官威:“夜闯民宅,非奸即盗,你好大的胆子!” 那人目光凉薄地扫过赵杀带着镣铐的手,上前轻轻一扯,那锁链就断在床头,不由分说地把赵杀横抱起来。 赵判官手臂垂落,这才看见手背上久违的那朵黑色桃花印,人总算想起一件事来,如今是多事之秋,大小官兵轻则无暇吃饭,重则没空服药……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为了谁飘忽不安的眸光,据理力争又是另一回事。暖室之中,一时俱是赵判官颠来倒去的哀求之声:“司徒将军,本王一诺千金,当真、当真答应过他的……” “本王求你,真不能走,唯独这一日……阿静、阿静会伤心的。” 司徒靖明恍若未闻,将他随意扛在肩上,低声说了一句梦语:“别怕,我来救你了。” 赵判官六神无主之际,依然被他这声梦话吓了一大跳,有片刻工夫,还以为司徒靖明无比清醒,那句话是已酝酿良久,甚至含着几分温柔。 直到司徒将军扛着他在王府后院横冲直撞,踏过药圃,拨开芍药,回望来路,尽是蜉蝣扑起、大树倾倒,赵杀这才明白过来,这人仍在夜游,而天亮时仍会醒来。 可这一回,司徒将军的夜游症仿佛压抑多时,症状更是凶猛,人似有神识,一面扛着他,一面还长睫微颤,时不时朝赵判官说几句含糊梦语,只是夜间寒风急,枯叶卷,赵杀心绪晃荡,嘶声呼救,他那几声梦语愈发难以听清。 赵判官好不容易盼到有仆人从梦中惊醒,提着灯笼赶到院中,司徒靖明已走到角门,用眼睛挨个打量马厩良驹,赵杀于百忙之中抽空劝道:“胡闹!这都是刘司事一掷千金从大宛买来的,你……你又不缺马。” 司徒靖哪里会听人劝告,临风而立,不过片刻工夫,就相中了马厩中最为神俊的一匹,抓紧马缰,踩倒木栅,把数百斤一匹良驹单手拽到面前。 赵判官被人扛在肩上,还不知道有此变故,看见远处微红灯影越来越近,心中大喜,刚要呼救,眼前就天旋地转,被人仰放在马背上,须臾之后,司徒靖明也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箭一般地撞破角门,往城中去也。 赵杀一惊过后,不免动了几分真火,压低了声音怒斥道:“我又不是不还你!为何非要、非要选在这一天?又不是不肯还你!” 司徒靖明俯身看着他,眼中明明映着满天星子,一片流光,却又蒙昧懵懂,对他的惊怒伤心一无所知。 赵判官之前连番痛骂,都不曾面对面地看着这张脸,如今猛一抬头,看见几丝青丝粘在司徒靖明唇边,那相貌笔墨难描,似水月镜花,人哪里还训得下去,声音由暴怒转为茫然,几不可闻道:“你又不记得我,就算还了,你也不记得……” 司徒靖明一手勒缰,一手去顺赵杀的乱发。赵判官三次托生人间,皮囊一世不如一世,马背稍一颠簸,人便恶心欲呕,但被那冰凉手指轻轻一触,鼻下嗅见隐隐冷香,晕马之症居然大有起色。 他侧身望去,只见家家门户紧锁,城中只剩下一轮月色,满地银霜,行到城门,才多了一队禁卫巡视。赵判官猛一抖索,嘶声喊道:“来人!快来人啊!” 为首的一名武将听见喊声,从城楼上望了过来,而司徒靖明不过微微抬头,露出形状极美的凤目,那将领就怕得退了半步,高声下令:“快给司徒大人开门!还愣着做什么!” 赵判官看得瞠目结舌,求救之声顿时弱了几分:“救、救救本官……” 说话之间,一干禁卫已经跑动起来,冒着宵禁把木栅栏搬开,推开城门,放司徒靖明御马而去,跃入荒郊旷野。 赵杀这时才回过神,脸色阴晴不定,失控之下,竟摆出要在马背之上,同司徒靖明交手的架势:“你这狂徒,目无法纪!” 司徒将军歪头看了一眼,随意伸出手来,赵杀全力施为的那记老拳就软绵绵落在他掌心之中。 五指稍稍用力,赵判官就哀声唤痛。 轻轻一抖,十余个金玉指环就掉在地上,莹莹生光地坠在繁花露草之间。 被那人把拳头掰开,同他十指交握,赵判官就脸色通红。 司徒靖明眸光深了些许,把缰绳随手丢开,信马由缰地驰骋于荒野,空闲的那只手落在赵杀襟前。 赵判官一面记挂着遗落的指环,想着何时溜回此地,挨个拾起;一面庆幸还剩最后一个黄玉扳指,摇摇晃晃地卡在指节上。直等到司徒将军手上用了几分力气,布帛从中裂开,赵杀才惊觉那只手放得不是地方,说话骤然结巴起来:“将、将军不会是想在这里……将军听我一言,此事万万不可!一则有伤风化,二则无益德行,三则马、马震——” 司徒将军听着这争辩之声,轻轻一扯,叫赵杀胸膛裸露。 赵判官万分羞恼,刚拿手挡了一挡,下裤又被人扯去,刚要晓之以理,忽听司徒靖明说了一句梦语:“是我……你不记得我了?” 赵杀不由一怔,心中暗恼,明明是这人不记得他,说起梦话来却要颠倒黑白。 就在他胸闷气短之时,陡然想起一事,近年断断续续做过许多离奇怪梦,唯独没有梦见过这人。 好生奇怪,明明将这人的许多话本诵得倒背如流,因这人的无双容貌而骨软魂销,岁岁年年,非分之想有增无减……为何唯独没有梦见过他? 赵判官这样呆了一呆,再回神时,司徒靖明已经俯身下来,似乎想落下一吻。 赵杀看着那人越来越近,鲜润薄唇仅隔咫尺,竟是浑身绷紧,额角渗出不少热汗,从侧脸流到颈项,哪里还有衣不蔽体,受着四面八方飒飒寒风的样子。 可他这样失态,嘴上仍在强撑,大义凛然道:“将、将军自重!” 司徒靖明不作一声,只是又俯低了些许,鸦青色的几缕长发落在赵杀胸口,轻如絮,凉如露,于赵判官而言,却像是胸口压上了一块千钧巨石,搅得他面色通红,呼吸气促,耳畔阵阵轰鸣,手脚软得几乎要跌下马去。 赵杀使尽全力,总算憋出一句:“你……自、自重。” 然而赵杀并不敢高声训斥。两人此时近得呼吸可闻,只要他再高谈阔论数句,稍稍偏一偏头,便会双唇相触,铸成大错。 就在赵判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时候,司徒靖明低了低头,把嘴唇轻轻印在他双唇之上。 赵杀登时瞪大了眼睛,连耳珠都泛起薄薄一层粉色,怔怔了片刻,眼皮越垂越低,正要老实闭拢的时候,人突然回过神来,一个劲地胡乱挣扎,连声道:“不成,此事不成体统……” 司徒将军看见他恼羞成怒,嘴角反而微微翘了一翘,一手紧扣着赵杀手指,另一只手探入他臀间窄穴,硬生生挤进些许。 赵杀挣得几乎要坠下马去,慌不择言道:“幕天席地,行此荒淫之事,简直罔顾廉耻!至少先下马,再好好、好好的——” 司徒靖明一夹马腹,骏马顿时一阵急驰,赵杀抖得说不出话来,把空闲的那只手也紧紧揽住司徒将军的手臂,一旦回过神来,股间已深深含紧了司徒靖明那根手指,连分身都硬挺挺抵在小腹,仿佛对马上媾和颇有兴致。 赵判官哪里肯认,忙把手从司徒将军小臂挪开,挡住自己胯下。 司徒靖明微一抬眉,将修长手指在甬道中曲起,撑开一线后,又将第二根手指挤了进去。 赵杀一面遮着胯,一面板着脸训人:“都说了要先下马……你这样不成,简直是胡闹!” 可他费尽唇舌,好话说尽,司徒将军依旧携着他风驰电掣地跑了两圈,惊惧羞耻之下,赵判官后庭居然溢出几丝粘液,容得下两根手指徐徐抽送。 赵杀听见身下隐隐水声,仍硬着头皮道:“将军听我一言——” 话未说完,司徒靖明再度俯下身,把他声音堵住,手指从甬道中抽出,换了一样粗长硬物抵在赵杀微微翕张的后庭处。 赵判官急得眼中含泪,嘴里呜咽有声,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通,只得眼睁睁任那柄肉刃,随着马背颠簸,一下下撞着身后窄缝。 硕长肉根回回浅尝辄止,渐渐带出一丝黏连银丝,撞到后来,难免越进越深,等到赵杀色令智昏时,司徒将军这才一鼓作气,借着骏马驰骋之势,把胯下凶器用力送入甬道深处。 赵杀热得大汗淋漓,被他这一撞,浑身绷紧,不能自抑地射出许多精水。 司徒靖明再度抽送时,赵判官便头昏眼花,不住乞饶,求他稍稍慢下一些。 可惜司徒靖明无论是梦是醒,都离解语名花相去甚远,在赵杀声声哀求中毫不容情地顶弄了数十下,待赵杀分身重新变得龙精虎猛,脸上湿漉漉一片泪,才大惑不解地拽紧了马勒口,驭马缓行,俯下身来,用嘴唇轻轻吻去他脸上泪痕。 赵杀得了这喘息之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目光一转,恰好看见不远处月色如纱,团团照着一间荒废草棚。 赵判官激动得掉了两滴老泪,用早已嘶哑的嗓子进言道:“去那头吧。” 司徒靖明握着他一只手,随马背起伏,浅浅抽插,不知把这句话听进了几分。 赵杀腰酸腿痛,受尽颠簸征伐之苦,想到两人几回交合,不是在树下,就是在水中,如今又到了马上,更是哀声苦劝:“下了马,去那头吧。” 司徒靖明恍若未闻,只把他一只脚曲起,压在两人胸腹之间,好自如抽送,赵判官浑身筋骨咯吱作响,热胀分身转眼又要泄了,不禁气急道:“本官说的话,你一句都不肯听!” 司徒靖明看着他,嘴里含糊唤了一声谁的名字,终于半途停下,握着硬如热铁的肉刃,往外慢慢拔出。 怒涨分身碾磨过肉壁,赵杀猝不及防之下,身形一晃,司徒靖明忙揽住他腰腹,翻身跃下马背,箍着赵杀走了几步,看赵判官久经操劳之下,一步一摇,步履歪斜,连路都走不直,只得将人一把抱起,五指陷在赵杀臀肉中,大步走到草棚之下。 赵判官忙道:“对,对,正是此处,虽然不大像话,总胜过荒山野岭。” 他这般操碎了心,司徒靖明总算从善如流,抱着赵杀面对面盘膝而坐。 赵杀难得高他半头,不由心中大快,微微低下头来,刚要语重心长地训诫几句,司徒靖明就持着肉刃,重新顶开窄缝。 赵判官伸手去推,却被轻而易举地反缚住双手。眼看着粗长肉刃没入大半,赵判官颈上重重热汗,眉头紧锁,仍在诲人不倦:“需得再慢一些……” 司徒将军听了这话,薄唇轻抿,似乎被人撩拨到了极致,托着臀肉的手一松,肉刃连根没入,赵判官顿时粗喘了一声,将额头抵在司徒靖明肩上。 司徒将军再把他腰身托起,重重放下,赵杀便熬不过快意,如实溢出几声含糊呻吟。 到了这时,赵判官仍想重拾体统,勉强把头抬起,嘴唇一动,却忽然看清了司徒靖明脸上神色。无情无欲时,那人相貌已经世间难寻,何况是此时此刻,两人云深雨浓。 赵判官看得好一阵恍惚,司徒靖明稍事抽送,他便闷声哼上一哼,几回过后,等他讪讪回过神来,强撑的几分颜面就荡然无存。 随着司徒靖明上下顶弄,赵判官三声低吟之中,必掺着两声痛骂,糊里糊涂泄了第二回,人越想越不对劲,似乎此时颠簸激烈,还胜过马背几分。 然而翻云覆雨之际,赵杀被捅得双腿大张,后穴水声汩汩,想另换一处试试,又哪里由得了他。 等司徒将军终于射出白浊,赵杀已是不胜劳苦,处处青淤指痕。 司徒靖明在他脸上轻轻抚了数遍,拿自身衣袍披在他身上,两人胸背相贴,凑合着在草垛中偎依睡下。 可赵判官刚睡了半个时辰,搂着他腰身的手就稍稍一动。 赵杀愤愤抱怨了一声,还待再睡,刺目晨光落在他脸上,叫赵判官突然想起一事,人猛地醒转过来。 夜色已尽,又是一朝清晨。 而那人就快醒了,那人又要忘了。 赵判官脸色忽青忽白,心中陡然生起一念:自己为何要躲呢? 旁人还债,都要逐行对清明细,当面银债两讫,将借条付之一炬,这才叫作还债。 自己每到夜深时分,劳心劳神,累死累活,债主睡醒,全不记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赵杀这样一想,人便硬着头皮,浑身僵硬,迟迟躺在原处。 直到司徒靖明又动了一动,赵杀才拼着酸疼老腰不顾,骤然一个鲤鱼打挺,朝草垛后方扑去,跌倒在地上,还勉力滚了三滚,滚到草垛深处,蹭了满身土灰。 司徒靖明恰好于此时睁开双眼。 他站起身来,草草拂去身上浮土,随意一想,昨夜种种仍是无迹可寻,于是便毫无挂碍地转身而去。 等他一走,赵杀才开始大着胆子呼气吐气,在心中暗道:这样也好。 谁叫他对那人,多少动了那么一丁点念头。 虽然不过是极少的一丁点……根本无足挂齿,但也极喜欢看见那人趾高气扬地跨剑而行,眸光轻飘飘地从他脸上掠过。 费尽唇舌,也换不回他一句好话;蟒袍加身,也得不了他半点青睐。 这样意气风发,目下无尘,因而尤为生动,尤为骄傲。 要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与厌恶之人搂作一团…… 他毕竟有一丁点喜欢这人,舍不得那样待他。 第三十二章 那司徒靖明身负武功,回城不过转眼之间,一路分花拂柳,翻墙进府,桌上厨子刚上的那碗冰糖炖雪梨热气犹温。 可怜赵判官独自回城时,身上仅有司徒靖明替他披上的一件玄色外袍,多亏他慧眼如炬,自草庐里翻出一双破旧木屐,拿草绳重新串上,余下一截绳子系在腰间,趔趄往城中走去。 他边走边歇,走到晌午时,浑身虚汗,腿脚打颤,不得已还要避一避日头,短短一路足足走了十余个时辰。回城时又是深夜,城门紧锁,赵判官便缩在城墙一角,数着更声,忍着寒宵露重,苦苦熬到天亮,这才赶第一波遁入城中。 自疫鬼入城,数十条贫民窄巷,屋中十有九空。赵杀虽然急着回府,但他此时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断无这样见人的道理,稍一权衡,便挑了一间稍显干净的空屋登门,偷了几件棉袍换上。 做出这等不问自取之事,赵判官多少些良心不安,临出门时,诚心替失主颂了一篇《净天地神咒》赔罪。因不知户主生死,他按“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鬼万千”念完,又照着“斩妖缚邪,度人万千”祷祝起来。 只是诵完之后,他自己也暗自好笑。 自己若能度人,缘何会落到这种地步? 赵判官穿戴一新过后,重新推门一看,忽然望见不远处来了一位白衫青年,在窄巷出口处摆了个药摊义诊。 赵杀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手上并没有白色桃花印记。 他心里骤然一空,旋而眉头舒展,那人想必并不是许青涵,只是背影相似罢了。 赵判官这样一想,人便扶着老腰迈出门槛,大大方方走到路口,定睛一看,正看见许大夫清雅出尘的侧脸。 许青涵听见脚步声,人静静抬起头来,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一个转身,又重新垂下头,摆正腕枕针囊。 赵杀脚下仿佛有千钧重,明明不应叨扰那人,想起心中迟迟难解的一处心结,仍忍不住开口:“许大夫,还认得我吗?” 他地字二号牌已裂,丢了赵王爷的身份,遇见赵王府一干忠仆也是形同陌路,却不知阮情、许青涵之流,是否还记得他。 许大夫手中一顿,淡淡道:“认得是认得,只是听说赵公子假冒王爷的事被人拆穿了,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赵杀愣了一愣,一旦反应过来,脸上烫如火烧,顿时不敢多说,以袖掩面,万分窘迫地出了巷。 他走出十余步,胸口钝痛依旧有增无减,人迟迟喘不过气,只好停在路边,自己宽抚自己:“还记得便好……” 虽然在许青涵眼中,自己除去三心二意,还犯下了冒名顶替、借机寻欢作乐的大错,人品愈发不堪,品行愈发低劣…… 但至少几名债主,与寻常路人还是不同,还能记得他。 只要还记得他,那便极好了。 赵判官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几遍,脸色才稍稍好看了一些。 他本待继续赶路回府,远远来了数十名佩剑佩刀的锦衣私卫,赵杀眼尖,一眼望见领头的是三名王府护院,正要上前招呼,忽听私卫议论道:“查了一天一夜,没有半点消息,难不成真是得道高人?” 另一人应道:“当然是真的!我那日便跟在赵王爷身后,回府一看,满院狼藉,门板卸了不说,地上还倒着十余棵合抱粗细的大树,若非身怀道术,寻常人哪里做得出来?还是王爷处变不惊,遇上这般变故,也不过是轻声笑了一笑,嘴里说,‘你看,他果然是在骗我。’” 一行人说到此处,纷纷议论,直到管事的呵斥起来,这才噤了声,齐齐振作精神,挨家挨户地朝这边寻来,一路上撞见行人,就上前拦下盘问,遇见府邸,就上前叩门搜屋。 赵判官呆了一呆,而后才一步步、一步步往回退去,进巷时险些撞翻了许青涵的药摊。 许大夫不禁眉头紧蹙,低声道:“赵公子。” 赵杀听见他语气肃然,心里便知道这是在怪自己了。好在青涵心肠良善,再如何生气,也极少出口成脏,说人短处。 赵判官这样一想,便羞惭道:“对不住。” 许青涵眼睫微垂,似乎以为他要借故纠缠,人站起身,把案上家什一样样塞回背囊药篓,再将桌案矮凳折起,提在手中。 赵杀怔怔看着许青涵撤了药摊,朝另一头走去,人忽然道:“青涵……” 许大夫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回过头来,双眉如翠,双眸如水,这样温柔雅致的好相貌,对着他时,却不见一丝波澜。 赵杀喉咙干涩,认认真真叮嘱了他一句:“青涵,往前走吧,别回头。” 许青涵眉梢紧蹙,看了他片刻,才转过身,径自往前方走去,推开窄巷深处虚掩的一道木门,抄小路进了里巷。 赵判官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到底不大放心,犹豫着跟上去,关上里巷那重木门,拾起地上生锈铁链,在门把上绕了几圈,死死缠紧,最后咔嚓一声扣上了锁头。 一会儿此处刀剑无眼,不要吓到青涵…… 赵杀这样想着,回过头来,巡查的私卫正好走到巷口,几名王府护院窥见他容貌,霎时间刀剑出鞘,以哨声传信,四面八方的私卫都往此处赶来。 等人数聚齐,在巷口摆开阵势,赵判官万万想不到府中这帮惫懒闲人,短短时间,就能在赵静手里脱胎换骨,惊愕之余,心中还抱有一丝侥幸,举起手来,高声道:“我跟你们回去!” 可面前众人听了这话,更是严阵以待。 赵杀不由往前走了半步:“我跟你们……” 话未说完,在他迈步之时,已经有莽撞私兵吓得扣了弩机,弩上那支半尺长的小箭,擦着赵杀臂膀掠过。 赵判官低头看了看手臂,新换的衣衫裂开,露出颇深的一道伤口,伤处血流如注。 赵判官拿手捂了一捂,费力想了半天,才问:“阿静、阿静他是不是说……不要活的?” 对面竟是又射了两箭,仿佛太过忌惮他,手中箭弩接连几次都失了准头,一箭落空,一箭钉在赵判官大腿之上。 赵杀自是站立不稳,沾了满手的血,两膝软倒在地,心口大恸之下,人竟无端端有了诗兴,自一片茫然中,随手拈来一句妙句:生如石蒜之绚烂,死如纸钱之静美…… 这样也好。 赵判官想着,默默垂下头,打算安心等死的时候,发现手背上多了一朵白色桃花印。 赵杀本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偏偏身后铁链直响,而后又像是被人猛地踹了一脚。 有人在巨响过后,快步走了过来,挡在他面前。 赵判官昔日养尊处优,在孽镜台下坐堂断案批命,除了叉腰肌劳损,从未吃过什么大苦。 谁知在人间转了几转,阿静待他好时,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痛得仰面倒地,血流披面,反倒浑身通畅,生出本该如此之感。 要是身上不痛,心中无悔,哪里称得上还债呢? 唯一可惜之事,却是他在红尘里勾留了这么久,欠其他债主的债,不是还不上,就是不肯收,相较而言还是阿静要的简单。他有五枚换骨托生丸,他又不畏死。 只是许大夫为何会回来呢? 赵判官强睁双眼,抬头看了片刻,老眼昏花之下,只能由蒙蒙雾气中看见一道翩翩白影。随着拳来剑往,破空之声不绝,不知为何,赵杀心里居然泛起丝丝甜意。 然而他欢喜了片刻,心中就惧怕起来,想抬起手,擦净脸上身上的道道血痕。 许青涵以空手对白刃,击退了一批,就快步走来把赵杀负在背上。 他察觉到赵判官时不时双肩微颤,手臂晃动,以为那人痛得发抖,于是咬着牙,把步子又加快了一些,急急在阡陌小路中穿行,好不容易撇下追兵,躲进一间僻静院落,锁上院门,将赵杀轻轻放到榻上,许青涵才看见赵判官一直想抬起手来,擦去面上血污。 他脸色骤然一变,气道:“你做什么?” 赵判官被他喝得老实起来,迟迟不敢应声。 许青涵强忍怒意,把声音放缓了几分:“为什么把门锁上?” 赵杀迟疑了好一会儿,总算把真心话吐了出来:“你过去……说会伤心。我怕你见了伤心。” 过去许大夫常说,看他受伤出血会伤心,恨他不肯为自己考量。可他如今又受了一点小伤,流了些许热血。 赵杀眼前仍是一片模糊,听四下无声,依稀猜到自己失言,稍一忖度,便声音嘶哑,急急补救道:“青涵,对不住。我一时忘了,你如今……早就看开了。” 可他这样说完,屋中仍是一片寂静,有一滴冰冷的水,从半空落在他颈项之上,同热血融在一处。 赵判官吓了一大跳,低声唤道:“青涵?” 幸好许青涵语气如常,淡淡道:“赵公子伤得不轻,我替你熬一碗麻沸散,睡醒就好了。” 赵杀安心应了,等许青涵端来汤药,入口时冷热恰好,而后就迷迷糊糊起来,依稀是有人剪开他破碎衣裤,在火上燎过小刀,抖着手将断箭剜出,抖着手拿羊肠线为他缝合伤处,抖着手洒下许多药粉。 那碗麻沸散分量极重,赵判官非但不痛,还因自己的幻视癔症笑出声来,许大夫医术如神,那双手向来镇定得很,哪里会发抖呢? 第三十三章 他一觉睡醒,人已经换上了干净衣衫,大大小小的伤处都止了血。 许大夫冷着脸坐在床前,双手拢着火折子在他眼前一晃,见赵杀视物无恙,这才把火吹熄,缓缓站起身来。 赵判官木愣愣看着他收拾,只盼着眼前光阴去得再慢一些。 许青涵偶然转过身来,与他痴痴目光相接,不免皱了眉,低声问:“你冒名顶替,所以他们要杀你?” 见赵杀并未作声,许大夫眉头又皱紧了两分,低声道:“你如今住哪里?身上可有银两?” 赵杀只得摇了摇头。 许青涵便道:“我还要去义诊施药,每日里风吹日晒,自顾不暇,管不了你。一会儿套了车,我带你去司徒将军府上,求他收留你一段时日,痊愈了再谋生路。” 此话大出赵判官意料之外,人立时脸色铁青,粗声粗气道:“不用他管,我自己能成!” 许大夫并不同他多说,自去街上张罗,一数袖中银钱,只够雇一辆骡车,便将所有铜板倒出,倾尽家财,挑了一辆最干净的骡车驾回来。 他把叨叨不休的赵杀背进车厢,正要把车帘放下,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放心不下,想了许久,还是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捏碎蜡封,把瓶中仅有的一粒蜜色药丸倒出,喂进赵杀口中。 赵判官被他捏着喉咙,不得已咽了下去,愤愤问道:“这是何物?” 许青涵径自背过身去,一道深色车帘落下,隔开两处。 许大夫这一路谨小慎微,竭力避开私兵,将骡车稳妥地停在将军府正门,叩门之后,把细细写着来龙去脉的拜帖双手递给门童。 他毕竟在将军府里住过许久,两名门童并不与他生分,只说司徒将军还在议事,不好叨扰,又搬来一张交椅,请他坐下稍候。 许青涵稍稍一想,便弯腰进了车厢,扶着赵杀下车,把交椅让给了他。 赵杀一看见将军府这几个大字,就气得老脸通红,硬不肯坐,许大夫见了,冷冷道:“难道叫我餐风饮露,四处奔波,一路背着你行医?” 赵杀想到自己身上伤处,微微一怔。 许青涵看得真切,以为他心中犹豫,便冷笑道:“可赵公子是我什么人?” 赵判官偷偷望了一眼自己手背,手背上已经没有白色桃花印了,但这人救过他许多回,为他落过许多次泪,手背上没有印记的时候,他也常常念念不忘,即便没有回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杀才慢慢挤出一个笑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你什么人。但你在我心里……” 他对着一张冷脸,说了这般唐突的话,难免眼中酸涩,颇感难堪,许青涵不禁一愣,未等赵杀说完,便一拂袖袍,走到一旁跟门童叮嘱,而后快步上了骡车,抽身离去。 赵杀便一个人坐在门前交椅上等着,门童捧着拜帖进去几次,司徒靖军仍在议事。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他听见不远处有马嘶声,回头一看,见赵静骑着马,领着人,停在五丈开外,笑盈盈地看着他。 赵判官看到那温柔笑意,耳畔嗡嗡作响,冷汗自额角滑下。 两名门童见他怕得面无人色,面面相觑,想起许青涵殷殷重托,掂量了片刻,才上前几步,护在赵杀身前:“赵王爷,我家将军还在议事……” 好在赵静和善得很,轻声道:“也是,我带来的这些武夫佩刀佩剑,围在将军府门前,实在不成体统。我让他们退远一些,我一个人下马,同赵先生说几句话就好。” 小童听了这话,松了一大口气,满面堆笑地点点头,手牵手退到一旁玩耍。 赵静果真拍拍手,叫身后护院尽数后退,独自从马背翻身跃下。 赵判官听了这番交谈,吓得牙关咯吱作响,目光四处游移,偶然落在赵静身上,便是满面愕然,忙细细多看了两眼。 他家阿静衣衫单薄,随意披着一件霜白色的狐皮大氅,脚上竟未着履,足心原本就有几道血口,一旦踏在寒意彻骨的地砖上,缓缓行走,就留下道道骇人血痕。 赵判官看了片刻,一双眼睛又开始酸胀难忍,小声唤了一句:“阿静……” 赵静仿佛无知无觉一般,稳稳朝前走去,他见赵杀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嘴角笑意更深:“哥哥真叫我好找。” 赵判官听见他热络语气,一时牙关震颤,吐字艰难,半天才问:“阿静、你……你的衣服?” 赵静和颜悦色地回道:“我一直在找哥哥,昨日刚小憩片刻,听见有哥哥的消息,未来得及正冠着履就出了门。走了许多冤枉路,总算是找到了。” 赵杀听得心中极为难过,用力眨了一眨眼,便有泪水狼狈落下,濡湿了下摆一角,眼前这才拨云见日,露出雾气蒙蒙后的景致。 不过片刻工夫,赵静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右手以指为梳,拢了拢满头乱发,几缕银丝堆在颊边,衬得一张脸愈发秀致无辜,只是眼眶下泛着青黑,似乎有许多日不曾合眼了。 赵杀不知为何怕得厉害,手脚冰凉,企图往后挪上一挪,稍稍一退,就撞在了交椅椅背上。 赵静微微笑着,看着赵杀颈上露出的点点红痕,弯下腰来,低声问了一句:“对了,阿静方才忘记问了,哥哥为什么要骗我呢?” 赵判官人挣扎得更加厉害,不住向往后退去,动得交椅咯吱作响,就在此时,他腹部忽然察觉到一丝彻骨冰凉。 赵静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腮边挂着数点冰冷泪滴,嘴角却是轻柔浅笑,轻声又问:“哥哥不是很怕我么?那为何……还要骗我?” 他这样问着,人又伏低了几分,死死抱紧了赵杀。 赵判官只觉那寒意越刺越深,腹中冻如寒冰,过了片刻,才察觉到痛楚,人一点点低下头去,就看见赵静手中握着一把薄如蝉翼的短刀,深深没入自己腹中。 赵静看见赵杀脸上苍白如纸,温柔哄道:“不过也没什么,哥哥骗就骗吧,只要下一回哥哥肯听话……骗我也无妨。” “到了下一回,阿静有不对的地方,只要哥哥告诉我,我都会改的。等哥哥活过来,还是早一些来寻我,可好?” 赵判官痛得嘴唇发白,看着腹上伤处,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静等了他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欣然道:“哥哥不说话,是不是不准备来找阿静了?也对,哥哥现在生我的气了。” 赵杀嘴唇微微翕张,但他经此巨变,久久震惊失神,到底没有像往常一样,绞尽脑汁,好安慰赵静几句。 赵静并不动怒,人附在赵杀耳边,把声音放得极轻,含笑叮嘱道:“那哥哥可要跑快一些,不要被阿静抓到了。” 他说着,用一只手随手扯开大氅系绳,在狐皮大氅逶迤坠地之前,抄在手里,替赵判官披上,扯了扯大氅一角,挡住腹部狰狞血口。 赵杀在神志恍惚之际,骤然听见这句,不免想起许多时日之前,那病弱少年曾伏在他怀中,满身血污,在最后一刻,想通了什么征兆,于是用仅剩的温柔劝他——哥哥,如果我变得不太讲理,你就跑吧。 赵判官眼中又落了一滴老泪,在一命尽时,人还是放心不下,嘴唇动了一动:“阿静……你要、穿好靴子,地上冷。” 他还想再多说两句,但终究没了说话的力气。 第三十四章 赵判官再回过神来,又成了阴间之鬼。 他立在演武场上,四处望望,瞧见将军府的匾额,人已经见怪不怪,一路循着阴凉树荫往正堂飘去。 那司徒将军果然还在房中议事,赵杀浮在空中,因心力交瘁之故,上下晃荡了须臾,便自己落在门外的一张圆凳上,正襟危坐,怔怔等着人出来。 不知虚度了几个时辰,总算盼到议事间隙,管事手捧门童送来的拜帖,急急送入屋中,不到片刻,司徒靖明就冷着脸随管事的走出来,一边翻着许青涵的拜帖,一边问:“他人在哪里?” 赵判官听见两人在提起自己,慌得抖抖衣衫,负手而立,目眺前方,祭起浩荡官威。 司徒靖明走得极快,将将要与他擦肩而过时,足下一顿,回过头来,恰好与赵判官目光相接。 两人愕然对望了好一会儿,司徒将军才想起一事,急急伸手入袖,摸了几回,仍未寻到青铜面甲,脸色更是阴沉如水,冷冷讥道:“赵先生为人倒是有趣,末将还未答应下来,自己便登堂入室了。说吧,伤在哪一处?” 此话一出,不仅赵判官听得一愣,连管事的也抖抖索索问了一声:“将军在跟谁说话?” 司徒靖明闻言一怔,望了望管事,再望了望赵杀,还是赵判官立在一旁,小心翼翼提醒了一句:“司徒将军看得见本官?” 司徒靖明这才反应过来,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道:“你、怎么……” 他纵然惜字如金,但赵判官明察秋毫,早已猜了个大概。这人怕是想问,你怎么又死了一回? 只是这桩命案错综复杂,即便是赵判官有心诉苦,也无颜多提那名摸黑跑到赵王府奸淫掳掠恃靓行凶的疯汉;至于要他在其他债主面前,骂几声自家多疑善醋的弟弟,到底有些不忍。 这样思来想去,赵杀愈发满腹愁肠,一腔苦水。 司徒靖明以为他是伤情过重,一命呜呼,沉思片刻,就径自走到廊下,遣忠仆送来一把素色纸伞,在艳艳炽阳下撑开,一双凤眸漫不经心地扫了赵杀一眼。 赵判官被这等无双美色所迷,又是好一阵失神。 待他宁心静气之后,免不了在心中腹谤几句,恨不得亲手画一幅此人右手提长枪,左手撑纸伞,在沙场冲锋陷阵的写真,把话本中司徒将军风吹日晒只等闲的小像换下。 那司徒靖明撑着伞走了两步,回头看了赵杀一眼,赵判官如梦初醒,生怕他走到门前,看到自己死得不甚美观,一时气伤了身子,忙冲到他纸伞余荫下,硬着头皮与他肩并肩凑在一处,亦步亦趋地往门外飘去。 司徒靖明一路无言,走到门前,推开厚重铁门,冰冷眸光扫过仍凑在角落嬉笑打闹的门童,而后才落在赵判官那具肉身上。 那皮囊身上盖了一件华贵异常的霜色披风,闭目躺在交椅上,眉间凝着化不开的一丝愁苦。 司徒靖明看得眉头紧锁,走上前去,把披风一掀,一眼便看见腹部染血的那柄匕首,脸色骤变,半天才伸出手来,牵住了那尸身的一只手。 赵杀看得老脸通红,怒道:“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快放开本官!” 司徒靖明一言不发,手上劲力微吐,把皮囊指上仅剩的一个黄玉扳指捏碎了。 赵杀看得有些心痛,在一旁又唠叨起来:“这都是银子,都是、都是本官的东西……” 司徒靖明凉飕飕望了他一眼,而后双手一抬,将微凉尸身横抱起来,叮嘱管事去置办棺材,挑选阴宅。 那把纸伞滴溜溜滚落在地,赵判官蹭不着伞,只好往檐下一躲,眼睁睁看着司徒靖明抱着皮囊,转身进了将军府。 他孤零零一只鬼藏在檐下,呆了片刻,正打算低下头,数一数换骨托生丸的数目,想一想人间哪里是他的去处,司徒靖明已将尸身放至阴凉处,快步走了回来,把伞拾起,看了赵杀一眼,淡淡道:“走吧,我受人所托,姑且照顾你下一世。” 赵杀想起许大夫写得密密麻麻的那封拜帖,心中无端端一沉。 债主待他差时,不过是冷雨拍脸,坦然受之;可一旦债主待他稍好一些,就像是身怀不义之财,总有些提心吊胆,下一步迟迟迈不出去。 好在司徒靖明诺不轻许,一言既出,等两人并肩而行,赵杀稍稍飘慢一会儿,他便会停下来,擎伞而立,以余光赏花。 两人缓缓走到堂前,赵判官背过身去,自识海之中,将仅有的两枚换骨托生丸取出,倒在掌心,来人间时间过长,蜡黄丹丸已经色泽黯淡,一枚稍大,另一枚已经掉了不少粉末,不知还剩几分药效。 赵杀明明知道这药丸一次比一次不禁用,仍是珍而重之地捧了好一阵,而后挑出稍强的那一粒,囫囵塞出口中。 赵判官吃完了药,这才回过头来,悄悄多看了司徒靖明两眼。 自己三心两意不假,但情字之外,仍企盼着事事顶天立地、光明磊落。岂能因为债主心软,自己就跟着好逸恶劳起来? 赵判官这样一想,心里已然有了决断,自觉无论是去看阿情近况,是同许大夫天涯羁旅,还是继续偿赵静的命,都万万不能滞留将军府。 他这样想着,微薄药性终于化开,在丹田中缓缓流转。 赵判官脸色煞青,头一回从头到尾尝到锻肌炼骨之痛,熬了好一会儿,神魂才飘到半空,不由自主地朝将军府外冲去。 司徒靖明在一旁看着,突然将两根手指含入唇中,发出一声清越鹰啸,一只黑羽鹰应声从园中掠出,朝魂魄扑去。 赵杀回头一看,只见身后黑压压一道鸟影,两只铁爪如钩,还未近身,就被吓得一声惨呼,从半空掉了下来,直直跌落在将军府中。 赵判官眼前一黑,深觉此人与自己必有深仇大恨……什么桃李不言,什么花容月貌,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等赵杀醒转过来,窗外已经深如墨色。 浑身挫骨之痛,叫他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司徒靖明听见他呼吸沉重,自桌前站起,走到床边,撩帘俯身一看,低声问了句:“很痛?” 赵杀连连点头,眼中不争气地落下串串老泪,一时面如金纸。 司徒靖明伸出手来,想探探他额上冷热,还未碰到,又若无其事地缩了回去,低声道:“多喝点热水。” 顿了顿,又挤出一句:“早点睡。” 赵判官听见这两句话,原本的十分疼痛顿时成了十二分,这人如此不解风情,叫他这样照顾下来,浑如受罪,只怕能还清不少的债。 可司徒将军硬邦邦说完,人并没有离开,一直守在一旁,看着他银牙紧咬,汗盈于睫。 赵判官这一回还阳,痛足了一夜,然而天明之后,新生的骨肉仍与过去有些不同,稍稍一转,骨头便咯吱作响,轻轻一碰,身上已处处淤青。 赵杀原本打算谢过司徒靖明,好好睡一个回笼觉,可人躺在软榻之上,如卧钉床,苦苦挨了一阵,到底还是硬着头皮求道:“将军,我这榻上硌得厉害……” 司徒靖明想了片刻,轻手轻脚扶他在地上站稳,自己把榻上罩被掀起,锦被翻开,垫褥拉高,翻了四五层,总算在木板上找到一粒小豌豆。 赵判官如释重负,摸着自己青了一大片的老腰,连连道:“正是此物!” 司徒靖明扫了他一眼,不知为何脸色极不好看,生了半盏茶的闷气,才唤来婢女,遣人抱了十来床软褥过来,一床床垒起,把赵杀横抱起来,轻轻放到榻上。 赵判官深深陷进床中,不由得舒展了眉梢。 就在司徒靖明转身欲走的时候,赵杀忽然想起一事,求问道:“将军可有强身健体之法,药膳也好,拳法也罢,赵某还有要事未了,需得早早好转起来……” 司徒靖明听了这话,半天才道:“你这一世,生得太过无用,能活上三五个月已经不错了。” 此话大出赵杀意料之外。 他总以为自己英武不凡,膂力过人,能照顾许多位债主,骤然变得这般文弱,心中多少有些难过。 但身下高床软枕,惹得赵判官眼皮沉重,人只来得及懊恼了片刻,便舒舒服服睡了过去。 第三十五章 翌日一睡醒,赵判官就因为手无提笔之力,事事叨扰起司徒将军来。 他身虚体弱,受不得半点凉风,司徒靖明只好在屋中烧起地暖,寻了一套坊间新刊印的《司徒靖明别传》,给他躺在床上打发时日。 赵判官虽然博闻广识,但坊间这套丛书,其精妙奇绝之处,常叫人拍案称绝,此刻骤然见到新章,难免手不释卷,读得浑然忘我。 司徒将军担心书卷沉重,便把书平摊在枕上,叫赵杀趴着翻看,刚刚放下心来,走开数步去理文书,眼皮忽然一跳,又大步踱回榻旁,恰好望见赵杀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卷高袖口,朝瞬间通红肿起的两侧手肘呼呼吹气,一双眼睛仍往书页上瞟去。 司徒靖明气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强忍着无名肝火,替赵判官堆高软枕,扶他重新坐稳,继续读起书来。 这一回,司徒将军抱臂站在一旁,并未立刻离去。 等赵杀捧着新刊,再翻过一页,人忽然双眼通红,簌簌落下泪来。 司徒将军胡乱替他拭去泪痕,勉强安慰了两句:“这些都是些闲书,不必当真。” 赵判官却道:“是眼睛不大中用,看久了书,就酸胀难忍。” 司徒靖明听了这话,不由得脸色微变,负着手,在榻边来来回回走了几遍,似乎平素见惯了强兵悍将,极恨他此番弱不禁风。 赵杀眼前模糊一片,并未发现身旁人有些焦躁易怒,还在讪讪打听:“司徒将军,这、这该如何是好?本官连书也看不成,当真是百无一用了……” 司徒将军听见这话,那身火气忽然消了,走到赵杀身旁,从赵判官手里把那册《司徒靖明别传》抽了出来,冷着脸道:“这有什么,我替你读几章便是。” 赵判官微微一怔,半晌过后,才忙不迭应下,急急道:“刚看到司徒靖明与扫地婢女定情的那一处!” 司徒将军听得脸色忽青忽白,在床沿坐下,捧着书卷,果真自定情那一章诵起:“司徒靖明、那司徒靖明不知见过多少庸脂俗粉,唯有这名扫地婢女王氏,是以纯真禀性待他,咳咳……” “想到此处,他嘴角绽开一抹邪魅狂狷的笑意,咳咳咳……” “身旁老奴看得心中一惊,将军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咳咳咳咳……” 赵杀听得如痴如醉,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却是司徒将军僵硬得很,声音平直,每念一段,就要咳嗽好几声。 司徒靖明好不容易念完一折,立即把书掷到一旁,只道:“明日再读。” 赵判官已然十分感激,闭着眼睛回味了一阵,正要再睡,司徒靖明犹豫了片刻,板着脸道:“睡吧,等药膳做好,我再来叫你。” 赵判官信以为真,然而等他一觉醒来,揉着惺忪睡眼坐起身,司徒靖明却依旧没有叫他。 那人一手支着头,一手卷着公文,闲闲坐在案牍前,被窗楹外花荫叶影落了一身,望着自家在枝头乱窜的黑羽大鸟出神。 赵杀目光不由得也落在这只健硕肥美的黑羽鹰身上,看得久了,忽然想起一道叫五彩乌鸡丝的菜,酥烂可口之处,叫腹中咕咕作响,忍不住问道:“司徒将军,府里还有剩饭不曾?” 司徒靖明回过头来,看见他衣衫松垮,侧脸压出数道红印,眉头一蹙,不知为何又有些生气。 赵判官吓得赶紧改了口:“方才睡过头了,实在不成,有张油饼也好,你家油饼也……” 他说到此处,人忽然顿了一顿。过去身强力壮,就着冷茶,囫囵咽下油饼,在寒风月色下等人……那般日子,再不会有了。 司徒靖明恼得背过身去,在窗上一叩,唤来几名忠仆,将灶上文火炖了许久的药膳依次端进来。 赵判官一时喜出望外,连苍白双唇都泛起一抹血色,颤颤巍巍从榻上爬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前,刚要落座,司徒将军忽然想起一事,低声道:“等等。” 说罢,在斗室中转了转,寻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锦缎软枕,垫在赵判官那张硬椅上。 赵杀愣了半天,而后才结结巴巴道了谢,双手撑着扶手,小心翼翼地落了座,人重振精神,将菜肴挨个看了一遍,馋得口舌生津,刚要提箸,想到昨夜绵绵之痛,又诚心打听起来:“有劳司徒将军看上一看,有哪道菜是本官不该吃的?” 司徒靖明抱臂倚在一旁,闻言眉梢一扬,断然道:“我怎么知道?” 赵判官听了这话,便放下心来,绕开面前一道道滋补药膳,抖着手去夹最远处的一盘粉蒸肉圆,额角渗出几滴薄汗,总算将肉圆夹起半寸。 可惜往回挪的时候,那只手便全然不听使唤,抖如筛糠一般,眼看着要将肉圆掉在桌上,司徒靖明突然伸出手来,握紧赵判官的手,轻轻一带,就将肉圆送入他碗中。 赵杀如释重负,用袖口擦了擦淋漓热汗,脸上又多了几分感激之色,连连道:“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司徒靖明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才冷冷教训道:“吃半粒解解馋就好,别吃多了,不然有得你腹痛。” 若是赵判官昔日听了这话,免不了横眉怒目,腹谤他刻薄善变,但这两天借住在这人府中,受他亲手看顾之恩,人便渐渐老眼昏花、昏庸耳背起来,连这冷言冷语也觉得十分顺耳,欣然道:“好,好,都听将军的。” 司徒靖明面色稍缓,拿了瓷勺,慢条斯理地替赵杀盛了半碗乌鸡汤,递了过去。 赵判官尝了一小口肉圆,眯起双眼,长舒了一口气,发出一声含糊不明的赞叹声,再看见这碗炖得入口即化的乌鸡肉,又是眼前一亮。 他抖着手舀起一勺,正要入口,被扑面热气一蒸,勺子差点掉落在地,忙用口吹了吹,想把热汤吹凉些许,可方吹了两回,就是好一阵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司徒靖明上一刻还看见他好端端喝着汤,余光再扫过来,人已经身形打晃,满脸虚汗,不禁脸色骤变。 好在赵判官晕眩了片刻,便慢慢缓过来,有气无力道:“无、无妨,我想吹凉一些,谁知喘不上气……” 司徒靖明当即沉下脸来,耳珠却隐隐透出一抹薄红,怫然不悦道:“简直胡闹,你还想叫我帮你吹凉不成?” 赵杀被他说得狼狈万状,登时不敢耽搁,将汤匙摇摇晃晃地举到半空,趁热往嘴边送去,甫一入口,就烫得老脸通红,泪流不止。 等赵判官缓过气来,揉了揉酸痛臂膀,打算再舀的时候,司徒靖明便闷声闷气地把碗端起来,舀起一勺鸡汤,亲自吹了半天,然后才稳稳递给赵杀。 赵判官看着这人丹唇轻启,贝齿微露,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好一阵心猿意马,直到被这人亲手喂了满满一勺汤汁,仍旧是面红耳热,心跳如鼓。 司徒靖明脸色难看,唯有耳珠又红了两分,飞快问了一句:“还烫不烫?”就强掩心意,仓促去吹第二勺汤。 赵杀直到此时,堪堪品出嘴里滋味,只觉司徒将军灌的这勺鸡汤,有陶冶情操之奇效,才喝了些许,人便醺醺然如浴春风。 赵杀感激涕零之下,忽然又想吟诗了。 他趁司徒将军吹气如兰之际,拿手指在桌上虚虚勾写,果真凑出一首小诗来,写的是:残喘欣且喜,病躯慨当慷;我若不勇敢,谁替我坚强。 赵判官细细回想了一遍,颇为自己的盖世才情倾倒,只是当司徒将军把下一勺喂到他嘴边,赵杀便将妙句忘得精光。 两人一个喂,一个喝,把鸡汤享用了一小半,每道菜肴各用数口,赵判官就吃得大饱,倒在椅子上呼呼喘气。 司徒靖明这才换了一副筷箸,将残羹冷炙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 赵杀发现他还未用饭,愈发铭感五内,也想替他夹一夹菜,可惜手上无力,花了半盏茶的工夫才舀起一勺一品山药,又花了半盏茶的工夫,抖抖索索地把菜送到司徒靖明碗里。 司徒将军脸色阴沉,几不可闻地推却道:“我不必补肾。” 赵判官累出一身虚汗,不顾头晕耳鸣,一个劲地殷殷劝道:“司徒将军,快尝一尝。” 司徒靖明只好草草吃完,负气起身。 赵杀还靠在椅上消食养神,直到司徒靖明走出几步,他才壮起胆子,颇有些羞愧地问了一句:“将军以为……” 赵判官原本想问,赵某这样苦苦偷生,是否全无裨益,不若趁早了断。 虽然自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伟男子,不应贪生畏死,更不应轻生重死…… 只是这样苟且活着,既不能替债主四处奔走,也不能为债主分担一丁点愁苦,实在全无意义。 然而赵杀这句话将将起了个头,想到司徒靖明彻夜照料之恩,诵书开解之义,人便羞惭难言,不敢多提。 司徒靖明等了片刻,迟迟不见赵杀说完,于是拂袖离去。 赵判官独自扶着腰,默默挪回榻上,想起今日种种不思进取、好吃懒做之处,诚心诚意地忏悔了一番,而后双眼一闭,继续补起眠来。 他昏昏沉沉地睡到半夜,突然惊醒过来,把双眼偷偷睁开一线,发现有一道修长人影立在床前。 再细细一看,便看清那人穿着一身玄衫,劲瘦腰身不盈一握。 赵判官只当司徒将军又忘了吃药,顿时吓得半死。 人心思电转之下,非但没想到什么脱身之法,还连带着忆起那碟一品山药壮阳的妙用,愈发心如死灰。 赵杀满心以为瞬息过后,自己就要以一介残躯,陪司徒将军戏水骑马,落得腰断腿折的收场,不由得眼眶发红。 可他等了许久,那人还一动未动。 也不知虚度了多少光阴,司徒将军总算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手炉,压在锦被一角,似乎是怕他寒夜中冻伤了身子,顿了顿,还伸出手来,隔着半寸远近,悬空摸了摸赵判官的脸。 赵杀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巨浪滔天,又屏息以待,等了片刻,司徒靖明这才轻声叹道:“下一世没有我照顾你了……” 赵杀听得不甚明白,所幸下一句,司徒靖明便说得浅显得多了。 那人把声音放得极轻,声音喑哑,浑如叮嘱:“所以,多少……活得久一些……” 他说完这句话,人就走远了,坐在一豆烛火旁,继续看白日未看完的宗卷。 赵判官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一回并不是夜游。 只是他还未弄清一事。 这人曾勉强答应下来,要照顾他这一世。 为何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又生怕他的一世太过短了? 赵杀这样一想,身上便烫得厉害,仿佛是夜色格外冰冷,唯有司徒靖明说的那句话留有余温。 第三十六章 此后十余日,赵判官事事仰仗司徒靖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面色反倒红润了些许。 人极有精神的时候,竟能在将军搀扶之下,在院中走一个来回。 这一日,赵判官心血来潮,想到府外也走上一走。 司徒靖明随手把黑羽鹰唤来,在城中盘旋了一圈,将周围无甚人烟的去处查探清楚了,这才答应下来,皱着眉,一层层为赵杀穿好棉衣夹袄,系上领口缝了一圈软毛的披风,遣几名忠仆用一顶小小软轿,将赵杀一路扛到将军府西角门前。 赵判官下轿时,西角门铁门洞开,司徒靖明已经负手站在门外。 赵杀强提了一口气,摇晃着跨过门槛,站在司徒将军身边一看,发现街上门庭冷落,行人稀疏。 司徒靖明低声道:“有什么好逛的?” 赵判官伸手去牵他的手,拽了两回,司徒将军才沉着脸,同他一路走到街市上。 迎面冷风吹过,赵杀隔着重重棉衫,依旧冻得打了个哆嗦,弓身苦咳起来。 司徒靖明站在一旁,替他掖紧了披风,犹豫了许久,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赵判官咳了半晌,人总算缓过气来,脸上不知为何有些泛红,看了司徒将军几眼,而后歪歪斜斜地往前走去。 司徒靖明在袖中摸着一物,取出半寸,又尽数塞回,踟蹰许久,赵杀就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回来,颇有兴致地打听起来:“将军,怎么啦?” 司徒靖明猛一闭眼,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决断,将袖中之物攥在手心,用力取了出来。 赵杀定睛一看,只能看见司徒靖明指缝间的白色软毛。 赵判官使出浑身力气,一点点掰开司徒靖明的手指,才知道是一对通体雪白的毛绒暖耳,还未回过神,司徒将军已经胡乱撑开暖耳,替赵杀一边耳朵戴上一只。 赵杀还呆在原地,司徒靖明已经向前走去,口中催道:“不冷了就走。” 赵判官低头摸了摸暖耳的软毛,忽然极想给司徒将军也戴上一对,他红着脸跟出十余步,额上已渗出点点热汗,忙道:“将军,强身健体之事难以一蹴而就……” 司徒靖明大步走了回来,断然问道:“累了?” 赵杀确实已经两腿打晃,只得以实话相告:“当真累……累了。” 司徒将军回头看了一眼将军府角门,少说也有四五十余步,于是冷声道:“又要我背回去?怎么这般麻烦。” 说罢,人微微蹲踞,手向后一揽,就把赵杀稳稳背到背上,慢慢往回走去。 赵判官一时像染了风寒,双颊烫如火烧,刚想把披风抖开,也替司徒将军遮一遮风寒,身后突然追上来一名抱着襁褓的穷苦妇人,畏畏缩缩打量了一阵两人服饰,下一瞬便使出全身力气扑了过来,嘴里哭求道:“老爷!两位老爷行行好吧!” 赵判官眼看着她要拽上司徒靖明胳膊,忙伸手挡了一挡,那妇人仍不死心,仓促抓住了赵判官拦人的那只手,身上数道黑气窜出,形如疫鬼。 等司徒靖明以腰刀刀柄撞开那妇人,赵杀手上仍留下一道乌青。 赵判官自己拿手抹了两把,乌青指印仍在。 以食指蘸了血,在指印上连画了四五遍平安符,乌青仍在。 只怪他一时起意,怪他病弱体虚,怪他神通尽失。 那妇人还在含泪忍痛,苦苦求道:“官老爷,赏点救命钱吧……” 赵判官嘴唇苍白,半天才道:“将军,放我下来吧,我怕是也染了疫病了。” 那疫病来势汹汹,赵杀求了几次,就耳鸣眼花,未听见司徒靖明说一句话,未看清他脸上一分神色。 他昏厥之前,只来得及在腕上画了几道浅显符咒,把疫气困在体内,以免再过了其他人。 等他再一次醒来,人又到了榻上,门窗紧闭,留着满室药材苦味。 他嘴里已经被司徒靖明灌了不少药汤,手腕缠着丝线,连到室外,由许多垂垂老矣名医会诊。 赵判官看见司徒将军仍坐在床沿,忙撑起一口气,一寸寸抬高了手,细细打量自己画在身上的符咒,见黑气在筋脉中来回冲撞,始终不曾泄出一丝,这才如释重负,把手一垂,瘫软在榻上。 他喘了许久,想起之前的事来,强笑道:“都怪赵某糊涂,硬要出门。好在那妇人也是冲着我来的,将军无事就好。” 说完,又好生怜悯了一番妇人之贫苦,稚子之无辜。 司徒靖明忽然问他:“冲着你来的?” 有一刹那,赵杀几乎以为司徒靖明负人行路时,仍知道自己拿手挡了一挡。 可若是自己未挡,以司徒将军之神力,哪里闪躲不开? 只怪自己热血冲头出了府,热血冲头想护着他,万万不能叫司徒将军为此郁愤劳神。 赵判官这样一想,当即一口咬定:“真是冲我来的。” 司徒靖明听了这话,微微低下头去,赵判官极想知道他是信是疑,可惜双目昏花,只能看见隐隐绰绰的一个人影,于是又强撑着笑意,提起别的琐事:“多谢将军,请了这么多大夫来看,想必转眼就能治好了。” 可司徒靖明不肯说话。 等大夫们交头接耳讨论了一番,配出新的汤药,把热气腾腾地药碗送到门口,司徒靖明亲自端了过来,吹凉了喂赵杀喝下,发现赵杀苦得皱紧了眉,还寻了一块酥糖喂他。 赵判官偷偷看了一眼疫气缭绕之处,那黑气并不见消散,愁得手脚发凉,脸上依旧堆出笑来,直道:“多谢将军费心,这下好多了。” 但他这样费尽心力地哄人,司徒将军却气得拂袖起身,立在窗边,久久不语,过了许久,才道:“你给许青涵写封信吧,他问诊疗疾,确有独到之处。” 赵杀呆了一呆,司徒靖明就冷笑起来:“这也要我替你写?” 赵判官想到司徒靖明平日对自己的诸多照顾,岂敢再麻烦他一回,讪讪道:“我自己写就成。” 司徒靖明果真拿来笔墨纸砚,在被褥上垫好一方毛毡,把纸在毡上铺平,替他濡湿笔尖,蘸了墨汁,递到他手中,便在旁边抱臂而看。 赵杀手抖得厉害,好半天,才开始落笔。开卷颇费笔墨,盛赞了一番许大夫的高洁品性;中途遮遮掩掩说了一番自己偶感瘟疫,诸事不便;收尾才提到治病一事,盼他拨冗前来。 当写到“诸事费神,伏乞俯允,赵杀顿首”,字迹已潦草凌乱,难以辨识,多亏司徒靖明好心上前,把杂物拨开,信纸小心收起,扶赵杀重新躺平。 赵判官累得脸色苍白如纸,哑声挤出一句:“多谢将军……” 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是看不清司徒靖明脸上神色,只听见那人难辨喜怒地说了一句:“等他赶来,少则隔日,多则几日,你先安心养病就是。” 赵杀连连答应,然而几日过去,许青涵却没有半点消息。 赵判官眼看着手上黑气更盛,蔓延至腿,亦是心急如火,喝下半碗吊命的参汤后,又求司徒靖明拿来纸笔,重新抖着手写了一封信,言辞愈发恳切,用句愈发谦卑。 但许青涵仍没有来。 赵判官虽然极想重磨新墨,再展尺素,然而人染病多日,形销骨立,每日昏睡不醒的时候渐多,暗自伤神的时候渐少。 偶有清醒之时,也只来得及嗅见满室药香,看见司徒将军坐在榻边的模糊人影,在自己骨瘦如柴的手臂上哆哆嗦嗦地画几道新符,纵然想唤那人坐近一些,拽住他一方衣角道谢,也是喉头腥甜,难以出声。 有一日赵判官再次醒来,恰好听见司徒靖明在窗下与人争执。也不知司徒靖明是如何指摘的,那小童哭得极委屈,抽抽噎噎地道:“将军,我当真把信送到了,是许大夫不信……” 赵杀听得心中一颤,而后两人声音骤低,赵判官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听见司徒靖明道:“备好纸墨,我亲自来写。” 赵判官心中忽然怕得厉害,想说些什么话,但喉中仅能发出嘶哑之音。 他拼命撑坐起身,想弄出什么动静,叫司徒靖明进屋。 可他如今境况,即使发现床头咫尺就摆着一张小案,上面还有盛药的瓷碗,也只能拼命侧过身去,将手一点点挪到榻边。 等赵杀满头大汗,伸长了手,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去够案上瓷碗,还未碰到,人就身形不稳,摔倒在地,一时间周身剧痛,手脚受脱臼骨裂之苦,半天挣不起来。 直至司徒靖明大步走进屋中,赵判官仍强睁着眼睛,嘴唇干裂,从中挤出含糊不清的呓语,似乎想叮嘱他什么话。 司徒靖明蹲下身,轻轻看他伤势,利落接好脱臼之处,将人抱回榻上,又走到门外,遣小童重新去请陆续辞去的几位大夫,忙完一切,见赵杀仍醒着,这才低声安抚道:“会好起来的。” 赵杀慌得摇头,只是这一丁点动作,也叫他冷汗潺潺,苦不堪言。 司徒将军静静看了他一阵,突然问:“你不希望我写信?” 司徒靖明眼中慢慢冷了下来,似乎与赵杀相识已久,不过只言片语,便能知他禀性,探他心神。 那人轻声问道:“你怕自己病入膏肓,药石罔效,叫他来看,不过是白白惹人伤心一场?” 赵杀未想到他如此善解人意,眼中透出一点希冀之色。 司徒靖明那双凤眸冰凉如水,微微冷笑道:“也是,你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相干?” 说罢,正要起身,赵判官总算拿尚能动弹的食指,勾住他衣衫一角。司徒靖明身形一僵,半晌,才道:“放开。” 赵判官适才朦朦胧胧地一望,只觉司徒将军生起气来,眉梢微扬,嘴角微勾,容貌比寻常时候还要好看三分,被他一训,情不自禁地便把曲起的那根手指伸直,老老实实地放司徒靖明离去。 待几位老大夫蒙上面帕进门,为他正骨敷药的时候,赵杀还念念不舍地强睁着眼睛,想着那人平日里不肯声张的温柔。 旁人但凡待他有一分好,赵杀总忍不住想还诸十分。 可从前身强力健,能当马前卒,能为刀下鬼,如今只剩百无一用的一介残躯,又该如何相偿呢? 第三十七章 他昏昏沉沉睡了许久,醒来后,这病又重了几分,人躺在病榻,有片刻工夫,还以为自己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言了。 好在破晓之后,斗室大亮,院外嘈杂,赵判官总算能看清数尺方圆,听见一丝人声。 赵杀一个人喘了许久,想再一次画几道新符,善终善始,以免连累了他人。 但等他将手抬起些许,愕然发现手背上多了一枚白色桃花印。 赵判官以为是自己眼拙,竭力辨认了半天,那枚白色桃花印仍夭夭开着。 他一时惊惧难言,四下打量,除去床前有一重被金钩勾起的布帘,室中并无其他藏身之处。 眼看着屋外人影摇曳,脚步声越行越近,赵杀脸色煞白,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身形撑起数寸,拼命伸出手来,用枯瘦手指拽住了床前布帘。 等门口传来“吱呀”一声轻响,有人推门而进,赵判官拼死一搏,总算把布帘拽了开来,一时间金钩乱晃,人朝天仰倒,瘫软在榻上。 那人脚下未停,从从容容地走到榻前,看着犹自晃动的锦绣垂帘,轻声笑了:“赵公子还在装病不成?” 赵判官力气用尽,耳边嗡嗡作响,胸口大起大伏,隔了半晌,才听出那是许青涵的声音。 许大夫并不急着拉开垂帘,抖抖衣上风尘,径自坐到床边一把交椅上,烫杯倒茶,凑到唇边一吹,浅抿了一口。 赵杀满头是汗,心中惧怕有增无减,手中死死拽紧布帘一角,生怕许青涵心血来潮,把这重帘子拉开。 许青涵听见他呼吸沉重,微微一愣,而后才定下神来,温文笑道:“许某近日忙得分身乏术,在穷乡僻壤之地奔走,只求略尽绵薄之力。因为赵公子一句妄语,便叫司徒将军亲自来函,硬是遣人把许某请到此处,平白延误了救人治病的良机,公子真是、真是好大的派头。” 许大夫说到此处,脸上虽然在笑,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只是看在这人安心听训、十分老实的份上,到底还是强忍怒火,把茶杯轻轻放到一旁,低声道:“怎么不说话了?” 赵判官如今听他说话,都颇有几分吃力,纵然极想开口,劝许大夫往后在行善之余,也要舒展眉头,常开笑口,万万不要郁结于心……可他早已病得说不出话了。 那许青涵见他依旧一言不发,不由得沉下脸来,眸光沉沉地在屋中张望了一圈,看见屋中药碗堆叠、气味未散,虽然用量多有错漏,但确实是医治瘟疫之药,就连先前收到的两封手信,也是运笔颤震,一封比一封颓弱无力。 可种种端倪越是天衣无缝,许青涵心中越气,当即微微冷笑道:“赵公子是否有些奇怪,你装得这般周全,许某是如何猜出来的?” 他等了一等,看赵杀仍是未出一言,这才续道:“赵公子若是装其他的病症,也就罢了,可在你进将军府之前,许某在骡车上,不是已经拿出仅有的一颗良药,叫你服过了?” 许青涵说到此处,那丝怒意又涌上心头,低低冷笑道:“我手上虽然有祛避瘟疫的方子,可那药材极其难寻,千辛万苦才配成一副,炼出一颗药丸,因为遇到了你……遇到了你,一时昏了头,就给你吃了。可赵公子居然说,你染了瘟疫?” 赵杀听到这个缘由,眼眶通红,把布帘又拢紧了一些。 若是许大夫当真无情无义,见他信中落魄便抚掌而笑,赵判官反倒不至于像如今这般伤心难过。 那一回虽然服了药,但没过多久,人就一命呜呼,不得已重新换了一具皮囊,白白荒废了青涵这一番心血。 可青涵并不知道,自己并非世间之人,在他回护不及的时候,已经死过许多回。 青涵并不知道,所以每一回都担惊受怕,伤心流泪,竭尽全力、竭尽全力地救他。 许青涵见那重锦布被拽出许多皱褶,榻上人呼吸渐沉,以为自己说得重了,虽然仍冷着一张脸,心中却无来由地有些不安,怫然催道:“怎么还不说话?” 赵判官隔着一道布帘,听着许青涵句句诛心,字字如刀,一颗心却软如春水,荡起阵阵涟漪,仿佛又认清了那人几分,看穿了他一番情意。 这人生得清雅秀美,禀性也是一般高洁,当街施药义诊,身负功德。 唯一的不足,却是时常说谎。 说了要同他两不相干,但狭路相逢,仍是把他救了回来。 说了要一别两宽,海阔天空,但临别在即,念着满城瘟疫,又喂给他仅有的一颗良药。 说了不信他患病,却还是来了,站到此处,怪旁人登门相逼。 可青涵身手这般了得,纵然有人相逼,他心中不愿,又怎会站在此处? 到了这个地步,许大夫难道还要骗自己,说他已经看得极开? 赵判官这样一想,更是死死拽紧了布帘,如果青涵知道自己当真染了病,延误了治病的良机,不知有多伤心。 许青涵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终是双眉紧蹙:“你这是闹什么脾气?叫我回来,到底想做什么?” 他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床边,冷冷道:“我既然来了,你直说便是。” 他说到这里,似乎极看不惯赵判官这般吞吞吐吐,伸手便去扯布帘。 赵判官软在榻上,咬紧牙关,拽住不放。 许青涵察觉到有人有气无力抓紧了布帘,微微一怔,刚要使力,榻上人却急得无声猛咳起来。 许大夫听见这浑浊气音,不由问:“你得了风寒?我看看。” 话音未落,那布上突然溅上了深深点点的湿痕。 许大夫看见那点点腥红,身形一晃,过了片刻,才慢慢走到布帘一侧,借着垂帘些许缝隙,一眼便望见赵判官满襟鲜血,咳得满头是汗,手背青筋鼓起,仍用力拽着锦布一角。 许青涵身形微晃,人好一阵恍惚,轻声唤了一句:“赵杀?” 赵判官许是回光返照,渐渐又变得耳聪目明,许大夫一唤,他便抬起头来,到处张望,好不容易才把目光对准了许青涵。 许青涵脸上血色尽褪,仿佛见到了什么荒诞怪事,仍是轻轻地念:“赵杀?” 赵判官迟疑许久,才把那道布帘松开。 许青涵缓缓坐到榻边,看见赵判官枯瘦如柴的病容,怔忪良久,才拿手去摸赵杀枯黄长发。 许青涵问他:“你当真病了?” 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当真病了?” 他握紧了赵杀一只手,直到赵判官不再咳嗽,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诊脉,伸指在瘦骨伶仃的手腕上探了一探,便猛地缩了回去,自言自语道:“当真是得了疫病?” 赵杀定定看着他,看他如此行事颠倒,六神无主,心中颇有些放心不下。 好在许青涵又定了定神,拿另一只手去探脉,很快便笑出声来:“疫病又如何?又不是治不好了。” 赵判官听得心中一宽,若是真能治好,几位债主,便不必太过伤心劳神。 可下一刻,就听见许青涵恍惚笑道:“这病又不是治不好,只要我早来十日……五日也成……” 赵判官眼眶通红,嘴唇微微张了张,无声宽慰道:别难过。 许青涵似乎遇到了世间最荒诞滑稽之事,依旧笑个不停:“我每一日、只要空闲下来,都会看你的信,猜你是何打算,那两封信,我翻来覆去看过许多次。” 笑了一阵,又道:“都怨我,只要我早来几日——” 赵判官鼻翼发酸,拼命举高了手,又累得重重垂下,只得继续无声相劝:别难过,青涵,别、别难过。 许青涵一面抚掌而笑,眼角一面流下两道湿痕,缓缓道:“我将一生所习,炼成那枚药丸,当真以为那药丸有用,却误了、误了你。许某救过许多人,偏偏是……误了你。我这一生,好生荒唐。” 赵杀听到此处,心绪激荡之下,喉头一阵腥甜,他把满口鲜血硬生生咽下,喘了片刻,居然开始能说出只言片语,人一瞬不瞬地看着许青涵,颤声劝道:“别、难过……” 许大夫也怔怔看着他,轻声问:“我心里,一直在想你的事,为何我不早些来呢?” 赵判官哪里答得上来,脑海中走马观花一般想起从前旧事,想起这人的许多痴怨,想起这人的许多痴缠。 但那时许大夫伤的心,落的泪,又怎及此刻微微而笑时,来得伤心难过? 赵判官心中愁肠百转,恨不得以身相代,受这生离死别之苦,用破碎嘶哑之声,反反复复地宽慰道:“青涵,不要难过。” 自己头触假山,撞得头破血流,回地府寻药,便是得他妙手回春,挽回一命。 自己叫小箭划伤了手脚,命悬一线,也是他金针度厄,路见不平。 许大夫已经救了他这么多回,纵使有一两回未曾救上,自己已是十分感激,又有什么、什么好难过的? 赵杀再次抬起手来,这一回不知为何精气完足,顺顺利利地握住了许青涵的手,人哑声笑道:“青涵怎么救不活,也哭;过去救活了,也哭……” 赵判官死到临头,其言也善,柔声哄道:“我其实、也极喜欢你,是真的,不要难过了。” 许青涵未置一言,脸上又多了几道泪痕。 赵判官说了许多话,渐渐觉得身形一轻,疼痛尽去,不由欢声道:“我如今不痛了,青涵,别难过。” 他说了几遍,许青涵仍是怔怔地坐在床沿,恍如未闻。 赵杀再一看,居然看见自己平躺在床上,形如枯槁,气息全无,这才知道自己已然咽了气,留下一具不堪入目的憔悴皮囊。 他飘到许青涵身边,附耳哄道:“别哭了。” 许青涵却看不见他,弯下腰,把赵杀留下的那具皮囊搂在怀中,默默掉了半晌的泪,而后才将尸身横抱起来,趔趄往外走去。 赵判官急急飘在他身后,心中实在放心不下,只能不住唤他姓名,一路尾随。 怎奈十余步后,门外便是万丈金轮,高悬白日,赵杀勉强迈出一步,就痛得三魂战栗,七魄不稳,不得已退回屋中。 第三十八章 赵杀困在屋中,急得心如油煎,在半空中团团打转,好不容易熬到天色暗了,忙循着许青涵去时方向,在暮色下一路乘风而飘。 他从城中,一路寻到城郊乱葬岗上,每逢义庄便穿墙而入,途经医馆也去馆中打个转身,待最后立在荒郊坟头,依然未寻见许大夫的踪影。 赵判官寻得累了,便蹲在一座野坟前胡乱思量,附近阴宅如林,却未见一处新坟,许大夫去了何处呢,他把自己葬在何处呢? 赵判官想了又想,仍是毫无头绪。 眼看着夜色将尽,赵杀只得打道回府,半道上看见一间蛛网重重的城隍小庙,不由精神一振,扑进庙中,将案头残香风卷残云一般吞下,稍稍祭过五脏庙,就盘膝坐在蒲团上,从几尊断臂的同僚泥塑身上,借来末微一点道行。 他靠着这一点法力,使了个寻人指路的法诀,由指尖迸出一点青芒,只见荧荧青光绕着东南西北各转了一圈,忽然又熄了。 赵杀只以为自己法力疏松,于是重新运转真力,默念着许青涵的姓氏名讳,手掐真诀,隔空把供桌上的旧签筒举到半空,上下左右晃荡了半晌,等到法力用尽,总算从签筒中抖落一卦,上前看时,却是一卦下下签,签上潦草写着:万事终局万事空,逆难失意逢空亡。 赵判官愣了一愣,弯下腰来,细细看那命签。 他仿佛不识得字一般,杵在原处,怔怔然看了许久。 等到庙外天色朦胧,眼看着要天公放亮了,赵杀这才如梦初醒,把脸上两道血泪拭去,想着自己昨日匆匆忙忙死了,还未来得及谢过司徒将军的照料之恩,重新驾起阴风,急急往将军府去也。 宵禁之后,城中陆陆续续有了人烟,几队赵王府私兵堵在官道两侧,盘查往来行人。 赵杀为了赶在天亮前进门,只敢匆匆扫了两眼,脚下一步未停,一路闯进将军府。 他并未发现头顶匾额已经变了几个大字。 等赵判官在卧房榻边坐下,窗外恰好云散日出,他数着上一世溅在垂帘上的斑斑血点,等了又等,司徒靖明始终未至。 他站起身来,负手而飘,消磨了好一阵光阴,司徒靖明还未回来。 细细想时,自昨日许大夫现身,他便再未见过司徒将军一回。 赵杀想到此处,更是心绪不宁,在屋中梭巡,目光无意间扫过案头堆放着的一摞传奇——那当中每一本都是他大病前细细拜读过十余次,又恳请司徒将军亲口诵过的佳作。 他明明记得再清楚不过,这一摞新刊中,理应有文辞精丽的《司徒靖明别传》,也有图文并茂的《司徒靖明野史》,都是世间难寻的美文。 现如今这刊上书名都变了模样,没有《司徒靖明别传》,也不见《司徒靖明野史》。 赵杀强打精神,吹一口清气,将书册吹翻在地,连看几本,名录都变成了龙日天龙将军的生平轶事,既能徒手撕突厥兵,也能八百里外一箭射死蛮军统帅,与司徒靖明再无一点干系。 赵判官心中依稀闪过一念,但此念太过荒诞无稽,叫赵杀一时不敢细想。 他呆了片刻,莫名忆起司徒靖明昔日说过的话来。 那人似乎说过:下一世没有我照顾你了,多少活得久一些。 可他上一世,活得那样短。 原以为总有一日,能好转起来,替司徒将军喂马劈柴,出谋献策。 未想勉强撑了数月,直至咽气那刻,仍是处处拖累,不曾报过一丁点恩情,眼睁睁看着宿债累世未清,恩怨情仇在眼前利滚着利,越是奔波打点,越是家贫如洗。 赵杀怔怔良久,才赶在龙日天龙将军回府前,把最后一枚换骨托生丸取了出来。 那灵丹色泽黯淡,在他掌心中扑簌簌掉着粉。 赵判官捧着丹药,心绪难定,既不知自己服下这枚劣质药丸,能撑上几个时辰;也不知服下药后,该去见哪一位债主。 正当他举棋不定时,面前一阵凉风吹过,吹得不少药粉腾起。 赵判官脸色大变,忙将残存粉末拨拢,用空闲的手紧紧盖住。 惊魂甫定之后,赵杀垂目再一看,忽然发现手背上多了一朵红色桃花印。 那花盏秾如流丹凝霞,艳似高烛红妆,形状玉雪可爱。 赵判官定定看了好一会儿, 眼眶渐渐发红,在心里默念了两遍那人的名字,想着阮情那明艳容貌,想着阮情常穿的轻透红绡。 他有四位债主,若是他所料不错,有两位要去阴曹地府细细问,细细寻;有一位还不知疲乏困顿,手按刀剑,领着私兵拦路盘查;只剩下最后这一位,从不曾冷眼看他,也不曾索他的命,百般痴缠,人傻情多……只因人太傻,情太多,即便赵杀只剩下最后一枚换骨托生丸,仍不敢冒然去见他。 自己答应过的,要是真有一日,知道阿情待他最好,最喜欢阿情了,便把旁人尽数撇清,与阮情相聚。 但他从始至终,并非只喜欢阮情一人,连“最喜欢”也做不得准。 哪怕是辗转人世,死过许多回之后,落得这般凄苦病弱、无处投奔的收场,赵杀依旧是三心二意,哪一头都舍不得撇清。 如果因为即将阔别人世,实在忍不住、忍不住想见阿情最后一面,就置约定于不顾,贸贸然闯上门去……这般行径,实是鲜廉寡耻。 可如果这一回再不去,要等何年何月,才能见阿情一面呢? 赵判官思前想后,总算打定主意,服药之后就全力赶路,无论如何要在皮囊损毁前,到阮情落脚之处,远远地看上一眼,聊慰相思之苦。 纵然他鲜廉寡耻,阿情又不知道。 赵判官主意既定,当即把拈起这最后一粒药丸,连掌中药粉一并倒入口中,可苦等许久之后,自身仍是阴间一鬼,看不见半点药效。 赵杀急得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浮现,在屋中发了一通无名火,奈何捶墙时穿墙而过,踢椅时踢了个空,不到片刻便只得按捺心绪,重新坐回椅上,细细舔起掌心中残留的粉末。 就这样又等了半个时辰,丹田中总算有了药性流转,魂魄慢慢凝聚成形。 赵判官由大悲转为大喜,人一点点飘上半空,被劲风卷起,向未知处吹去。 赵杀在心中不住地默念着阮情落脚之处,祈盼这一世托生为人,能离得稍近一些,然而赵判官还未分清南北,疼痛便席卷而来。 他脸上喜色尚未褪尽,眼前就骤然一黑,痛得浑身抽搐,眼泪潸潸,昔日那铸骨生肌之痛,还不及此时万一。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药性堪堪凝成一具弱骨。 又隔了数个时辰,骨上终于覆上薄薄一层苍白软肉。 直到星移斗转,天色渐晓,赵杀总算凝成一具赤身裸体的病躯,软倒在陋巷一隅,人极想站起身来,但膝骨咯吱作响,竟是站立不稳。 等赵杀挣扎许久,扶墙而起,千辛万苦窃得旁人晾在树杈的破布衣衫,勉强套上,冲着晒衣的院落长长一拜,往前艰难挪了半步,脚下又是一软。 赵判官一步一瘸,赤足而行,走到巷口,脚心已是起了血泡,好在他拽着人打听时,发现阮情所说之处仅五里之遥。 旁人看他病弱枯瘦至此,仍两眼放光地打听一间小倌馆如何走,这般身残志坚,古今未闻,不由得有些动容。 当赵判官再往前走,双脚破皮流血,便有路人看得于心不忍,拿板车捎了他一程。 赵杀自是千恩万谢,路上一面吹风,一面猛咳,待车驶到酒幡下、红楼前,赵判官先拿袖掩口,咳了一大口鲜血,而后才口称恩公,勉强爬下车板。 路边恰好有宿醉未醒的嫖客,一脚深一脚浅地从楼中出来,抱着路边的酒幡连连呕出秽物。 赵判官摇摇晃晃走出几步,喉中一阵发痒,满嘴腥甜,也站在酒幡另一侧干呕起来。 那嫖客迷迷糊糊看见地上人影成双,禁不住抬头一看,想知道是谁与他一般风流,甫一抬眼,正看见赵杀满口鲜血,呕得襟前地上一片暗红的狼狈模样,周身酒意顿时醒了,人长长哭嚎了一声,逃命似的拔腿跑了。 赵判官咳了好半天,方缓缓直起身来,拿手背抹了抹脸。因他气血两失、站立不稳的缘故,不远处那片翠馆红楼在他眼中亦是晃荡颠倒。 赵杀心中大定,刚要整整容装,寻一根竹竿撑在手中,走近一些细看,不料张望之际,恰好看到一路赵王府的私兵朝这边盘查而来。 赵杀慌得双手颤抖,往那楼宇方向使劲迈出一步,然后使出浑身力气,去抬另一条腿,等额上冷汗潺潺,总算再迈出一步。 这样一点点挪至楼下,王府私兵尚未近身,赵判官便抢先一步到了楼前,拉着守门的龟公道:“借我避一避,我认识阮情,我认识你们阮楼主。” 那龟公看他嘴角下颔都是抹开的鲜血,吓得脑海中一片空白,本打算唯唯诺诺地应下,转身去请护院,可一旦看清赵杀容貌,龟公双眼一亮,掉头就跑,直直冲进楼里。 赵杀心中莫名有些不安,慌道:“小兄弟,我这就走,不、不必跟你们楼主招呼!” 他在后面连唤数声,龟公头也不回。 赵判官急得满头大汗,不得已赤着足,一步一晃地追了上去,只想把龟公尽快拦下,一路跟进一间处处垂悬红绡的雅室里。 那龟公正立在一道珍珠垂帘后,欢欣鼓舞地向谁讨赏:“楼主,你说的那人来了!” 赵杀大惊失色,脚下急急一顿,以袖掩面,摇摇晃晃地往后退去。 没等他退到门口,只听龟公又道:“小的已经给兄弟们暗暗使了眼色,只要人一进大堂,就将他团团围住,一定把夫人留下。” 赵判官听得脚下一软,人差点绊了一跤,往门外一看,堂中果然站着几位膀粗腰圆的大汉。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雅室一角,另有一座朱红小梯,蜿蜒通向二楼,赵判官赶紧调转方向,手扶粉墙,竭尽全力地朝楼梯迈出五六步。 短短数步过后,赵杀累得气喘如牛,就在他打算一鼓作气爬上小梯时,想到许久未见的阮情,人终究忍不住回过头来,朝珠帘后偷偷望去。 隔着一重流水似的莹润珠光,帘后人影晃动,依稀有人站了起来,那身形比自己还高出两分,衣衫素净,在腰间系了一道丝绦,体态纤瘦风流。 他不禁怔了一怔,直到那人走到帘边,伸手去拨珠帘,赵杀这才如梦初醒,手足并用,趔趄往上爬了一阶。 眼看着珠帘越拨越开,赵判官拼死又爬了两阶,实在全无力气,瘫坐在楼梯中间,万念俱灰地看着从珠帘中露出的那只手。 那手指如美玉雕成,白皙莹润之处,犹胜过垂帘珍珠。 赵杀并不愿意同阮情在这时相见,既伤多情人之心,又有违君子之诺,但那颗心却全不由他,激动得怦怦乱跳,脑海中旧事连篇,与眼前所见恰恰相合,时而是多年之前,阿情不肯见人,只从门缝中露出白玉一般的纤长手指;时而是他把阿情横抱在怀,英武盖世,在众人瞩目中,走过这样一条漆成朱红的梯子。 赵杀想到此处,忙把双眼一闭,以免相见时分,叫满眶突如其来的热泪唐突了人。 只是下一刻,那人居然把珠帘放下,轻声同龟公道:“你去张罗吧,我稍后再去。” 龟公满口答应,从内室欢天喜地地退了出来。 赵判官万万想不到那人会突然改了主意,剧震之下,脑海中还勉强维系着一丝清明,等龟公从他身侧走过,赵杀便拼命伏低身形;等房门掩上,帘后传来衣衫摩挲之声,赵杀便蹑手蹑脚地往楼上爬去。 可当他好不容易爬上二楼,心中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那人当真是阿情么? 如果那人真是阿情……知道自己来了,为何全不着急?还要多等片刻? 赵杀起死回生过后,一颗心却莫名空空落落,难过了好一会儿,才定定打量起二楼的摆设。 只见红绣毯上,摆着书案同一张红纱软榻,仿佛是人小憩之处。 他歪斜地走近两步,便看见六扇木窗全数洞开,从屋里就能看清楼下好一派车水马龙。 赵判官忽然生出一丝古怪念头,想要再走近一些细看,这具残躯却再也支撑不住,皮下淤血渐多,人生机渐去。 赵杀死死撑着桌案,双腿抖索半天,到最后仍是软软跪倒,桌案被他晃得翘起一角,满桌账本散落一地。 赵判官心如明镜,自然猜到自己时日不多,倒在地上想了片刻,干脆撑起手肘,费力地翻了个身,仰天躺在绣毯之上。 他喘了半天的气,目光瞥见不远处的账本,心里又想起阮情来。 阿情长大了,定然出落得更加漂亮,眼尾犹如红线勾成,色相灼灼盛放。 赵杀那样喜欢阿情,自然极想看上一看。 至于容貌之外的变化,他也极想问上一问。 想伸手一比,看看身量高了几分。 想上前一牵,探探手心是热是凉。 阿情会、会怎样叫他? 这般久别重逢,阿情会看着他笑吗,还是冷冰冰抱臂望着? 赵判官这样胡思乱想了半天,满眶眼泪竟是忍不下去,冰冷地濡湿鬓发。 他以余光瞥见一旁的账本,想到昔日全心全意,教阮情识字算术,人禁不住又犯起病来,想用这最后一点寿数,为阮情最后批改一回功课,于是振作精神,使劲伸长了手,把账册一点点拨近了,而后攥在手中,颤颤巍巍地举到面前,随手翻开一页,薄纸一角写着年月时日,当中仅有寥寥几字。 赵杀用残存目力,细细辨认了良久,才发现这一页写的是:王爷还没有来。 赵判官有一刹那,以为自己胸口压上了千钧重物。 他拼命地吸着气,胸口不住起伏。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前才不再是一片漆黑,耳边嗡鸣亦稍稍减弱,赵判官如走肉行尸一般,木然往前翻了一页,纸上写着:王爷今日也没有来。 再往后翻了一页,纸上写道:王爷还没有来,他是不是……已经忘了阿情了? 继续后翻,纸上又自己断然否认:王爷不会忘记我的,我这样听话,这样喜欢他。 几页下来,拢共只言片语,已经叫赵判官眼角微湿,心潮难平,在心里不断自问,自己这般厚颜无耻的多情种,为何偏偏教出了这样一位痴情人? 把账本再往后翻,许是阮情无意把同样的事页页赘述一遍,当中许多页,仅以正字记数,直翻到最后两页,阮情才总算多写了几句。 前一页还道:王爷只怕并不喜欢我。 下一页却意志更坚,端端正正地写着:我这样一心一意地爱他,舍不得别人说他一句不是,王爷会笑我傻么?还是终有一日,会知道阿情的好? 赵判官把账本掩上,脸上斑驳泪痕,竟是把嘴角半干的污血晕开。 他直到此时,才真正明白阮情的心思,猜到阮情这些年如何度日。 或是手持名录,对盈门贵客,最后只记下他没来的那一笔。 或是终日倚在窗前,看楼下人来人往,却发现都不是归人。 赵判官耗尽心力审完这样一本薄册,累得满头虚汗,气息渐弱,一颗心却是前所未有的眷恋红尘。 他对许多人动过心,债主们各有各的缱绻深情、入骨温柔之处。 只怪自己卑劣不堪、浪荡凉薄,把好端端的情意平白辜负。 可阿情为何这般傻呢?居然当真以为自己品行无暇,是世间难寻的情郎,自定情以来,还未负过他一次,说过一次重话…… 赵杀一旦想通此处,满腔不甘,尽数涌上心头。 他忽然极想见阮情最后一面,人勉强提起一口气,朝楼下嘶声唤了两声:“阮情……阿情,是你吗?” 可惜过了许久,也无人应他。 赵判官并不甘心,仍断断续续地唤着阮情,久久撑着一口气,直等到一身的汗都凉透了,楼下总算传来吱呀轻响,有人踏着朱红楼梯,一步步上了楼。 赵判官心跳得极快,哑着嗓子问:“阿情……阿情,是你吗?” 那脚步声微微一顿,然后才有悦耳之声应道:“王爷,是我。” 赵杀不禁神色黯然,自嘲起来:“我、我已经不是赵王爷了。” 那人沉默良久,再开口时,仍固执唤道:“王爷……” 那声音如石韫玉,似水怀珠,和过去明目张胆的婉转娇媚大不相同,偏偏温柔旖旎之处,犹胜昔日。 赵杀听得心中百转千回,攥紧了拳头,艰难地呼气吐气,迫不及待要看阮情一眼,楼下却忽然传来喧哗之声,令阮情只走到半道,又转身下楼,细细和人叮嘱了几声,把事情安排妥当。 赵判官想到每多耽搁一阵,就少看他一眼,人急得火烧火燎,莫名恼怒起来:“阿情,先过来吧。别的事,往后一些也不迟!” 阮情仍自顾自地叮嘱了好一会儿,而后才登上楼梯,缓缓走到赵杀面前。 赵判官倒在地上,眼中布满血丝,心底余怒未消,怨道:“你怎么……才来?” 阮情并不动怒,弯下腰,拿指腹珍而重之地擦着赵杀脸上泪痕污血,轻声哄道:“王爷,别气了。”顿了顿,又劝道,“别哭了。” 赵杀病到这个地步,处处难受,浑浑噩噩地软倒在绣毯上,亦不知道自己在流泪,依旧怒道:“我叫了你那么久,你那么久才来……” 他钻心病痛之下,说话吐字不清,人也喜怒无常,一面怨怪,一面落泪。 苦等着谁,原来是叫人这般心急如焚、满腹怨愤的一件事吗? 好在阮情没有生气,慢慢蹲在赵杀身旁,扶着他稍稍坐起身来。 赵判官双眼昏花,仅看清阮情换了一身大红绸衣,手中提着一个鎏金酒壶,五官相貌都看不真切,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又换了一身衣服?” 阮情温声回道:“我以前跟王爷说过,我有一身大红的衣衫,绣着金线,穿起来极好看,想给你看看,所以耽搁了一阵。那是极早之前的事了,王爷想必不记得了。” 赵判官听到这里,确实不记得阿情提过,自是愧疚难言,双目含泪,抖抖索索握住了阮情一只手。 阮情愣了一愣,原本就温柔如水的眼眸,更是波光流转,低低笑道:“王爷怪我,也是应该的。我早早给楼里的弟兄们看过王爷的画像,也答应过他们,如果哪天画里的人来寻我,就把卖身契一一撕毁,让他们自寻出路,所以又耽搁了一阵。” 赵判官原本不过是想向阮情道一声别,听到他撕毁卖身契、遣散众人,一时心神俱震,怒道:“你……胡闹!这是、你这是什么意思?” 阮情便默默垂了头,攥着袖袍一角,用那件绣了金线的华贵衣衫,替赵杀拭起脸上泪迹血痕。 赵判官看他这样乖顺,想要再训,终究于心不忍,到最后只得是红着一双眼睛,把阮情的手轻轻拨开。 若是早个几年该有多好,自己尚是拔山举鼎的伟男子,能照顾他一世平安喜乐。 可如今自己身无分文,一命将尽,阿情这样散了家业,又能跟谁走,往何处去呢? 阮情见赵判官病得嘴唇发白,目光涣散,人顿了一顿,固执地攥紧袖口,拭去赵杀眼角两行新泪。 赵杀眼角微湿,嘶声训道:“烟花之地、不做就不做了,阿情听话,去把人叫回来,做客栈,酒馆……都是一条生路。” 赵判官疲乏不堪,费了好大的工夫,才说了这样一句长话。 阮情却低声道:“叫不回来了。” 赵杀一怔,慌道:“什么意思?你去好好说、多说几句好话……” 他看阮情迟迟不答,话中竟有哀求之意:“阿情,去吧,把人叫回来,我替你好好说。” 阮情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双目中光华隐隐,人悄声说:“王爷,人叫不回来,我也出不去了。” 他看赵杀气息骤乱,忙伸手握住了赵判官的手,把赵杀手心焐得暖了,才道:“楼下围着不少王府私卫,像是跟着赵王爷来的,好在我遣散得及时。” 此事大出赵杀意料之外,他满心以为遁入楼中,不过短短数步,自己身手敏捷,自然天衣无缝。 他总是忘了,自己残身病躯,脚下有血,一步一晃,处处破绽……平白连累了人。 阮情见他满脸自责之色,低下头来,在赵杀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 以他凡目,并未看见那只骨瘦嶙峋的手上,有一红一黄两朵夭夭桃花。 阮情低声笑道:“他们是怪王爷冒名顶替,来寻王爷的仇?那为何迟迟不上来呢?” 赵杀听到这里,潸潸落下泪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是挣扎着要起身,往楼下去。 阮情一点点敛去笑容,硬把赵杀环在自己怀中,喃喃问道:“王爷一身的病,也是他们害的?等人上来,阿情替你教训他们,好不好?” 赵判官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以他昏花双眼,仅能看见阮情垂在自己脸侧的几缕长发。 但他不知为何,偏偏觉得这人玉貌花容,丹唇皓齿,双目流情,俊美无俦…… 既然看不见,为何会觉得阿情出落得极是好看?可见双眼也是会骗人的。 赵判官浑浑噩噩地想了一阵,认真劝道:“当真不用,全怪我自己,阿情……听话。” 阮情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问:“之前隔着帘子,我就想问,王爷怎么……衣襟上全是血,是不是……来见我最后一面?” 赵杀怕他难过,不敢开口,只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阮情就什么都懂了,他手心渐渐地也同赵杀一样冰冷,人出了一会儿神,方把赵杀扶起几分,靠墙坐稳,自己小心翼翼地倚在赵判官肩上。 赵杀已觉大限将至,依依不舍地唤他:“阿情……” 阮情含糊应了一声,把手中一直提着的鎏金酒壶提起来,就着壶嘴浅浅饮了一口酒水。 赵杀并不知道,还小声念着阮情的名字:“傻阿情,你以后,照顾好自己。” 他在心中,对四位债主,依旧是一般的喜欢,只是旁人或多或少都有几分精明,唯独这人有些蠢笨,直到最后一刻,最叫他放心不下。 阮情听了这话,微一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拿艳色袖袍擦了擦嘴角,似醉似醒地靠在赵杀肩上,双目满蕴流光,嘴角浅浅地露出一抹笑来。 他在心里暗暗笑道:赵王爷真傻,居然还不明白。 那路上多冷,一个人走,岂非太过冰凉? 既然王爷回心转意,经年过后,总算从他窗下走过,入得楼来,站在了他面前。 既是如此,阿情的命,你拿去。 第三十九章 赵判官冲阮情絮絮叨叨叮嘱了许久,吐字一句比一句含糊,渐渐地便气息全无。 阮情将人越揽越紧,只想同赵杀一道被无常锁住,坠入黄泉,然而他平日里身强体健,力大如牛,灌了许多毒酒,又等了好一阵,嘴角才堪堪溢出一丝污血。 阮情顿时苦恼起来,生怕赵杀走得太急,孟婆汤喝得太快,身手敏捷地爬上奈何桥,再从奈何桥一溜烟地跑下人间。 但他痴痴一想,眉头又舒展开来,纵使赵杀未曾等他,先一步投胎转世,那也极好。 如此一来,自己下一世,也能比王爷年轻几岁,依旧十分青春。 就在阮情毒发之际,楼下围了许久的王府私兵总算让出一条路来,簇拥着一位白发青年,一步步上得楼来。 阮情在此之前,从未见过这人,只觉那青年相貌虽然清秀可爱,偏偏眉宇间阴戾之气太重,举止矜贵,叫人生不出轻视之心。 他想到坊间日夜盘查的传闻,忙把赵杀尸身护紧了几分,忍着喉中腥甜,低声求道:“你是……赵、静?他已经死了,你放过他吧。” 谁知那青年只是定定看着那消瘦病弱的尸身,仿佛寻了许久,来迟了一步,有许多不舍。 等阮情腹中绞痛,嘴角血迹越流越多,重重咳了几声,那人才如梦初醒,拿一双猫儿眼,阴鸷地打量起阮情,而后冷冷笑了一声。 阮情不禁怒道:“你、你笑什么?” 赵静看着他毒发无力,慢慢走近了几步,嗤笑道:“我笑你白白送命,在他心中,却是全无分量。” 阮情一时睁大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起来:“你胡说什么!” 赵静含笑讥道:“怎么,他难道从未告诉过你,他有死而复生之能?” 阮情满脸愕然之色,当真怕得微微颤抖起来。 他并非惧死之人,却十分惧怕与意中人相隔阴阳。 赵静看在眼里,嘴角讽刺之意更深,过去每一桩旧事,都在他心中念念不忘,自然记得过去蜷缩病榻,听着眼前这人气势汹汹地在门外叫骂……自然也记得,自己曾在冰凉彻骨的晚风里,隔窗看着自家哥哥与旁人在池中温存,咳得血浸衣袍。 这些仇,理应一桩一桩奉还回去。 赵静将目光挪开,重新打量起那具枯瘦皮囊,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哥哥这些日子,却叫自己好找,或许是竭力躲着他,半点不想同自己相见? 但那又如何呢……自己这样不舍昼夜地寻他,精诚所至,他终究会落在自己手上。 赵静想到这里,心中大定。 先前走得太急,人竟是有些气喘,他站在原处,把如银乱发拢在胸前,等到精气完足、气定神闲之时,才往前踏出几步,想从阮情怀中,把那尸身接过。 上一回他为了叫那人死心,误以为哥哥死了,强忍心中不快,将尸身留在将军府门口……这一回,总算能将皮囊带走,不必再忍了。 然而就在他伸出手时,阮情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轻声道:“你说……我在他心里全无分量。可你、并不知道他答应过我什么。” 阮情用最后一口气,跟人争辩道:“他答应了,然后来见我了,虽然有些迟……” 赵静听得满面怒意,想要发作,却看到阮情眸中明光消散,人已经咽了气,双手仍以护持的姿态抱着赵杀,当真是一片痴情。 赵静想了片刻,仍是看在这人蠢笨的份上,强忍心头怒火,只将自家哥哥夺过,一个人横抱起来,不许私兵来搀,摇摇晃晃地往楼下走去。 他下了楼,人才堪堪回过神来,低声叮嘱左右:“继续找。” 头顶白日刺目,周遭人声若沸。 当真奇怪,为何心中会生出伤心难过之意呢? 哥哥怕是只告诉过他一人,他会以化身还魂之法,一遍遍无病无痛,重新投于人间。 旁人都往黄泉去寻,但好在哥哥已经悄悄告诉过他,唯有他知道,这并非终局,不过是暂别。 既不需要伤心,也不至于落泪。 只需站在这红尘上,几年、几十年,一寸寸将十丈软红翻遍,把哥哥找出来。 赵杀咽气时,神魂还虚弱得很。 他混在过往阴魂当中,身不由己地往前飘去。 这上千阴魂,除去冤魂厉鬼之外,大多冥冥无知,茫茫身前事,都要去三生石上看,忘川河中捞。 赵杀与亡魂为伍,浑浑噩噩之际,几乎也要把伤心事一抛,做个无是无非的糊涂鬼。 好在这条阴间之路,最后一程,是从将军府横穿而过。 那满脸横肉的龙日天将军大马金刀地正坐在院中,抬头一看,恰好与赵杀目光对上,忙把府中故人留下的玄色衣袍往天上一抛。 赵杀得了这一衫遮凉,这才保住神志,一路有惊无险地下至黄泉。 等到了忘川河上,阴气渐多,赵杀便抢先一步缓过气来,开始转转颈项,抖抖手脚。 周遭无数阴魂仍如榆木雕就,由摆渡人载着,泛舟而行。 区区十里河道,堵着八里渡舟,水中潋滟波光,尽是如梦前尘。行到五里时,少许魂魄凝实的神魂,便渐渐忆起生前事,曼声吟起诗来,或悼鸳鸯失伴,或伤骨肉离分,精妙词句,不绝于耳。 连赵杀隔壁的亡魂,也含泪吟道:“白发三千丈,红尘几人痴如我……” 赵判官迟疑续道:“死生五粒丹,秋膘一称二十斤。” 那隔壁小舟顿时划远了半寸,找别人颂诗去了。 赵杀稍稍怔了一怔,暗自思量,只道世间遍地是比他更重的情,更痴的人。 他伫立舟头,看众多亡者默默垂泪,听无数孤魂自诩情深,心中感慨万千。 前日以无情观有情,只道有情皆孽。 昨日以有情观有情,却道无人不苦…… 而今日重回鬼判之体,心怀百结情丝,倘若日后赏善罚恶,落笔不忍,又当如何自处呢? 赵杀想来想去,仍是不得其解,索性往江中踏出一步,双手一招,袖袍鼓满,如虎噬鲸吞一般吸起四周阴气,慢慢凝练出一具昔日惯用的法身,右手持朱笔,左手持命薄,一身玄领朱袍,俊朗容貌不改。 那徐判官闻风而来,见他踏在鹅毛不浮的弱水上,忙以魂幡一招,将赵判官接进鬼辇中,抄小径上了黄泉路,左转三生路,再将车辇稳稳停在三生树下,恭维问:“赵兄回得这般早,想必债已经还清了,当真可喜可贺!此时离揭榜还剩数个时辰,稳妥起见,不如兄台再测一回?” 赵杀听了这话,想起昔日那千钧负累,吓出一身冷汗,含糊道:“心中有数,何须再测。” 说着,便以手一指远处那块三生石,低声道:“倒是有几桩前世纠葛,想从头看上一看,徐兄先去吧。” 赵杀说罢,徐判官不知为何一张脸涨得通红,含羞道:“这点小事,何须去三生石前走一遭,赵兄直问就好。” 赵判官怔了一怔:“啊?” 徐判官也是个慧眼如炬的能吏,当下动情道:“赵兄是想知道徐某为何出手相助吧,此事说来话长,徐某人的功德祠庙恰好建在赵兄庙后的小山头,每刮南风,便能沾到老兄的香火,时日一长,这才同赵兄一样,修成法身,入选鬼吏。” 赵判官还未回过神来,仍是道:“啊?” 徐判官含情脉脉看着赵杀:“这回徐某助赵兄还债,不过是举手之劳,连赠予老兄的丹药也是便宜货,跟赵兄十几年来的深恩厚谊相比,委实无足挂齿!这点小事,何必去看三生石呢?” 赵判官颇为尴尬地深深看了徐判官一样,而后束手束脚地走向排队参观三生石的队列长龙,站在末尾,同徐判官挥了挥手。 徐判官一副拿他毫无办法的模样,远远叮嘱了几声,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登上鬼辇,先赴揭榜之地了。 赵杀独自排在队列当中度日如年,好不容易轮到他,忙掏出腰间工牌一亮,被鬼卒殷勤领到庞然巨石东侧,搬来厚重交椅,摆上香案清茶,恭请赵杀坐好,又拿出一张黄符纸,上书“蓝光宝鉴”“历历在目”“走马观花”“雾里看花”四档。 赵判官依稀知道规矩,斟酌道:“我要看的是七百多年前的旧事,选‘蓝光宝鉴’那一档。” 鬼卒登时脸色发青,喃喃道:“判官大人,七百多年前的事,资源有些老,恐怕放不出来。” 赵杀同他好声好气地商量了半天,鬼卒只得勉强答应下来,运转鬼力,好不容易才调取出来。等赵杀再定睛一看,四档当中,只剩下“雾里看花”一档能够勾选。 如此一来二去,案上香尽茶凉,耽搁了好一会儿,巨石上总算有云雾散开,慢慢现出模糊人影,赵杀便全神贯注地看起这一段旧事。 第四十章 眼看着石上皮影戏一般分分合合,刀来剑往,以赵杀之才,从金冠蟒袍、出行仪仗上头,竟然连蒙带猜、看出了七八分。 他在数百年前的人间,居然也是一位王爷,还是前朝一位手握权柄的异姓王。 宗谱上大多护国有功,英年战死,到他已是单传,正可谓满门忠烈,一国肱骨。 这位赵王爷同样是碧血丹心,盛世而生,乱世加冠。远眺狼烟,自请披甲上阵,征战南北…… 赵王爷仗打得久了,虽是无暇娶亲,但一路走来,不是在战火荒村,听见稚子啼哭之声;便是有挚友含泪托孤,接连收养了好几名义子。 时人有诗赞曰:上马击狂胡,下马奶遗孤。 赵杀隐隐绰绰看见那五官模糊的披甲男子,胸前斜捆一个红布襁褓,背后斜捆一个白缎襁褓,左手抱着一名黑衣稚儿,右手机弩一抬,一箭射死八百里外一名蛮军统帅,不免老脸通红,自己都不大相信,极想拂袖而去,好在转眼之间,石上烟云变幻,战事平定了几年。 那朦胧人影忽然自大漠狂沙之间,转向靡靡宫闱。 一位宫妃误服了二斤红花,挨了五六回针扎拳脚,在麝香盈室、凉雨倒灌的冷宫中养足十月,诞下一名男婴。 当夜龙气生,风雨作,异象起。 赵王爷好不容易哄着三名稚子熟睡,有小太监用黄绸襁褓一裹,冒雨抱了这名婴孩过来,求他收留。 三名稚子一觉睡醒,发现屋中又多了一个人,自然涕泪涟涟。 好在赵王爷手段过人,一手蜜糖,一手棍棒,于十余年间,硬是将一生谋略武功传予三人,个个在烈日底下,练出一身蛮力。 唯有那黄衣稚子,碍于身世,不必提枪耍棍,不必日晒雨淋,只需在檐下读几本兵书。 这一段往事,观来云淡风轻,润物无声,可不知为何,竟是比命悬一线的殊死之战,更叫人心魂难守。 随着时日推移,那红衣小儿,出落得毫无城府,禀性天真,只有些武勇。 白衣小儿则是允文允武,待人接物淡如秋水,好养得很。 而黑衣小儿得赵王爷一身武功真传,哪怕在“雾里看花”的攒动人影中,仍能看见犹如剑上寒霜的雪亮眸光。 至于最年幼的那一位,读书万卷,通晓帝学,看向赵王爷的时候却极痴缠,品性亦极温柔。 这四人得其一,旁人见了,也要夸一声教子有方,何况四子皆学有所成,当真是此生何求。 只是好景不长,边疆乱世复起。 这位赵王爷再度披挂上阵,携三名义子一道出征,就在捷报频传之际,圣上却嫌他功高盖主,竟然克扣粮草,直叫战事艰难,一度无以为继。 那黄衫义子苦守京中,上闻朝中内情,下观义父手书,一来二去,心头滴血,对当朝天子一丝丝生出龃龉。 等赵王爷餐风饮露,终于熬到粮草救济,将外敌击退,便接到千里加急的一道圣旨,说自家义子勾连众多,领兵谋反,许他戴罪立功,平定内乱。 朝中风雨飘摇,赵王爷却是一身忠骨。 圣上说战,他便战。 这一战牵连甚广,打得极是艰难。 说不尽的英雄聚于黄衫义子麾下,无数百姓沿途归附,白鹿出林,天生异象,只说他是真龙天子。 可赵王爷只信正统,剑刃所向,断不容情。 那谋逆义子先是退避,而后再退,被赵王爷一路诛戮下来,总算肯与他一战。 交战前夕,红衫义子领下翻山越岭走后袭营的重担,动身前悄声问他:“王爷……最喜欢我么?” 赵王爷自然严声呵斥,叫他以家国天下为重,休得胡思乱想。 可那痴笨义子空有武勇,行至山谷狭道,被人以滚石围困,千辛万苦护得大半兵卒逃将出来,自己却是尸骨不全,埋没荒山。 纵然损伤不重,整顿人马后侥幸胜了一场,那又如何呢? 而后白衣义子领兵直击左翼,他身上已有许多处旧伤,赵王爷问他好歹,他还秋水不惊,推说无事,此去浴雨而战,数日数夜,旧伤复发,力竭而死。 终此一世,既不知讨恩,也不知诉苦,忽然便化作孤魂,抽身走了,也无人猜中他一番心思。 纵然正面两军冲杀,复大胜了一场,却又如何呢? 赵王爷一路血战,许多与他同血同宗同疆的儿郎,皆化作他剑下孤魂,许多年过后,才踏着累累白骨,惨淡胜了。 那黄衫义子被他追杀得筋脉俱损,受死士护持,从此销声匿迹。 他满身伤病,携同样满身伤病的黑衣义子凯旋。 可圣上仍欲斩草除根。 赵王爷便献出一计,假称因言获罪,身戴镣铐,被幽禁在院中。 直至那罪子信以为真,把生死一抛,贸贸然跑来救他,四面埋伏一拥而上……终是、斩草除根了。 此后数年,他弃剑封刀,奉还兵符,由武至文,调去无足轻重的边陲,断鸡毛蒜皮的小案。 有腐儒说他一门忠烈,为他立起生祠。 可他低头自嗅,只觉一身朽骨,满身血污。 垂垂老矣时,终于有朝中旧友登门探看,提及当年那名反贼,说他极是可怜,当初是为了义父,这才扯了反旗,劫来粮草,送往边疆。 再到后来,赵王爷便受香火祭祀,烟雾熏蒸,凝成法身,入选鬼吏。 秦广王从履历册中挑中了他,说世间无人类他,无情无欲,冷面冷心,正适合安排到孽镜台下,做一名阴曹鬼判。 然而等赵王爷当真赴了任,已是硬骨俱软。 他终日四处打听,问自己是否愚忠,问横死战场的痴儿投胎何处,问忤逆谋反的孽子是否当真有真龙之命? 待他查探清楚,便开始血泪涟涟,心神恍惚。 未到伤心处,七尺男儿,宁将潺潺汗血捐尽,不折此生傲骨。 倘若真到了伤心处呢…… 赵王爷渐渐便脊背佝偻,终日垂泪,口出软语,于二十年间,慢慢化作一只多情鬼。 他数名义子当中,有人不知争功,投胎之后,注定世世清贫,他想许他锦绣金屋,泼天富贵。 有人尸骨不全,不受香火,注定零落卑贱,他想还他无边宠爱,保全他痴笨天真。 有人生为真龙命格,被他愚忠所累,几度濒死,到头来受极刑殒命,生前成王败寇,满身污名;命中也断鳞折爪,由真龙堕为罪蛟。 纵使能投胎为人,生前要受言蛊之罪,死后要被鬼怪分食,他也极想护这人脱离苦海,拿命偿他,拿许多怜爱偿他。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要拿自身许多功德去周旋改命。 好在阴间当差,每当满一年,都是一桩功德,一年到头,还能论功行赏,多发几成。 赵王爷早早把身上十全武功换作五十年功德,远离兵戈,一洗杀伐之气,为了再熬几十桩功德,求人铸了一只二十斤重的酆都铁箱,将情爱锁上,沉到忘川水底,总算能心平气和地断几桩案。 旁人见他手脚无力,休沐时木簪青衿,只道他是文官。 他前尘尽忘,也以为自己只提过刀笔,论过风月,欠过无伤大雅的情债,是以断案立祠的一介文官。 可自己早该猜到的,平日情至深处,也不过是垂着泪,勉强吟两句歪诗,世上哪里会有他这样不通词律的文官? 赵判官想到此处,石上才演练了一小半,再往后翻,皆是他兢兢业业、审鬼断案的过往。 赵杀拭了拭泪,从交椅上站起身来,魂不守舍地往揭榜之处走去。 走了老远,他忽然想起一事,似乎过往种种,渐渐地不再提及与那名黑衫义子的纠葛,也不知是何道理。 赵判官越想越是心惊,远远看见一只鬼影,连忙驻足,凝神一望,竟看见有一名玄色衣袍的武判官,腰身一握,背对着他站在三生路上。 第四十一章 赵杀往前走了半步,那鬼吏恰好回过头来。 赵判官看见那无双俊容,便如烈日炎炎当中,兜头浇下一盆冰水,猛地打了个寒战,隔了许久,才轻声试探道:“司徒……” 对方淡然应道:“家母复姓司徒,家父姓李,先生也可叫我李靖明。” 赵杀脸色惨淡,自言自语道:“你便是李判官。” 那司徒靖明把手一扬,一只朽得只剩白骨的魂鹰便长唳一声,落在他手臂之上。 四周阴魂来去,在三生路上屡屡回望,唯有这两位鬼差,久久伫立,相对无言。 等了许久,还是赵杀先苦笑了一声:“李判官,也是在等揭榜吗?” 司徒靖明望着远处阑干,微微一颔首,低声道:“不错,由小小鬼吏一步登天,这等好事,岂能错过?” 赵杀不由得双眼干涩,缓了一缓,方问:“那又是为何,特意去人间一趟?” 司徒靖明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轻轻笑了出来:“你难道不明白?” 赵判官却是不敢信,额角汗出如浆,攥紧双拳,细细想了一阵,才问:“莫非跟本官一样,是想了断情债?” 司徒靖明却是不置可否,把骨鹰推到自己肩头,抱臂而立。 他如今身为魂体,脸颊更是莹如美玉,双眸更是隐蕴流光,着一身玄色判官袍,多添了几分不食烟火的清丽色相。 赵杀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脑海中纷乱如麻,而后方问:“你也同本官一样,领了那令牌?” 司徒靖明居然轻轻一点头,当真答道:“不错,赵先生想必领的是地字二号牌,托生成闲散王爷;我先行一步,取了地字一号牌,这才有了将军虚名。可惜一样是障眼法,不及先生清闲,平日里还要镇守鬼路,勘察四方,缚未进轮回的孤魂野鬼。” 赵杀依稀记得自己从鬼路飘过,看见端端正正盖在鬼路当中的将军府邸。 这样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难怪自己每死一回,化作孤魂,都飘进将军府中。 难怪司徒将军双眼一瞥,都能看见自己的游魂。 想到司徒靖明世世手下留情,虽然看见他孤魂游荡,也未曾拿铁钩一勾,锁链一铐,轻率打入阴司,赵杀迟疑了好一会儿,终究挤出一个笑来:“那后来……为何突然换作了龙将军?本官在人间骤然寻不见你,委实……” 司徒靖明微蹙眉宇,旋而低声道:“我琐事已了,自然将令牌交回地府,换了龙判官赴人间当差。” 赵判官还想细问:“什么琐事?” 他刚刚出口,心中已然有些懊悔,自己处处追问,但世间许多事,不该刨根问底,更不该交浅言深。 那司徒靖明果然嘲道:“赵先生当真以为托生为人,嘘寒问暖,死去活来,就能将情债偿清?你为旁人斟一壶茶,到底是还一分债,还是加深两分纠葛,你当真算得清楚?” 赵杀许久未听过他如刀冷语,纵然把身形挺得笔直,脸上佯装镇静,唇色却微微发白:“既、既是如此,那又当如何还呢?” 司徒靖明半天才道:“到无动于衷之时,便是偿清了。” 赵杀听得惊怒不已:“岂可如此——” 司徒靖明眸光更冷,断然道:“讨债者无意取,欠债者无意偿,这便算是清了。” 赵判官想到一事,身形微晃,竟是不敢再看眼前这位同僚。 司徒靖明声音渐渐放轻了几分:“我便是这样做的。” 赵杀慌得后退了两步,想要把心意挪开,去看酆都水景,阴司风光,然而全副心神仍放在司徒靖明身上,听他淡淡续道:“你几番猝死,我冷眼而观;你与人纠缠不清,我依然如故;将军府中,你要来便来,你欲去便去,万事与我何干?纵然敷衍照料过一世,却也把最后一点牵连磨得尽了。” 他听见司徒靖明说:“我看得通透,便自去了。” 赵杀呆了良久,才问:“我还欠着你许多的债,你当真不要了?” 司徒靖明听得笑了一声。 赵杀于此时此刻,也慢慢发现他所言之事,当真有几分道理,这泼天情债,哪里是还得清,讨得尽的? 想要清算明白,诸事勾销,除非是自己无意还债,任债主孟婆汤下肚,轮回受苦;除非是债主无意讨债,随自己花好月圆,拥金山银山。 可这世上只有债主不要的道理,哪有他不还的道理。 赵杀想到这里,眼眶泛红,回过头来,勉强又问了一遍:“你、你当真不要了?” 司徒靖明静静立着,然后摇了摇头。 赵判官想到三生石上,依旧看不见这人最后何去何从,难过了好一会儿,见司徒靖明要走,这才强打精神:“是我前世,待你不好么?本官……可以改!” 想必是他待司徒靖明极为冷落,所以投生人间时,未曾梦过这人一回,所以在三生石上,唯独不知这人的境况。 他如今不跪天子,不通武艺,只余下满身痴情,涟涟老泪……他可以改。 司徒靖明听了这话,终于回过头来,脸上神色像极了轻嘲,眼底却依稀闪过伤心之色,许久过后,才轻轻冷笑道:“赵先生,你前世并非待我不好。你那一世……纵然负过许多人,日日愧疚难安,唯独没负过我。” 此话大出赵杀意料之外,未等他开口细问,司徒靖明已自嘲起来:“自三生石前来,依旧想不起我?也是,待毫无亏欠之人,全无遗憾之事,自然要少想上几回。” 赵杀声音俱哑,眼角微湿,低低地问:“你说的,我怎么听不懂?” 司徒靖明这才全盘托出,朝他微微而笑:“你前世那些义子,无人肯叫你义父……但最后只有我活了下来,与你定了情,生时相携一生,在边陲终老;死后牌位比邻,泥塑同祠,当真全无遗憾。” “只是我案前香火稍稍少一些,比先生在人间多滞留百来年,好不容易凝成法身,选入阴司,自然要来寻你,可惜赵先生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先前并不死心,常常来寻你,常常借故来寻……而后方知赵先生铁箱有二十斤重,从始至终,并非独爱我一人。” 司徒靖明字字诛心,把话说到这般地步,赵杀再想软语哀求,也不知从何说起。 这世间种种,但凡有一线生机,赵杀都想舍身忘死地争上一争,叫他死灰复燃容易,心灰意冷却是极难。 可眼前此事,恐怕并无回旋的余地。 那人在红尘滞留百年,念念不忘,寻着他一路而来,一颗心曾炽热,曾憎恶,将他为人秉性看得通通透透,到最后冷眼睥睨,拂袖要走,赵杀纵有千般不舍,唯独没有回旋的办法。 赵判官想到此处,伤心了好一阵,抬头一看,司徒靖明已经负手走出十余步,想到此去分道扬镳,来年相逢无期,能多跟这人一程,多看这人一眼也是好的,赵杀稍一踟蹰,终究还是拿双袖胡乱拭去老泪,快步追了上去,强笑道:“李、李判官,你我同路,一道走吧!” 恰逢铁钟三响,揭榜在即,许多鬼卒鬼差,都各展神通,晃晃荡荡飘向阎罗殿前。 司徒靖明听见钟鸣,冷眼瞥了赵杀一眼,伸手一拂,肩上小鹰霎时腾空而起,化作一只丈许高的白骨鬼鹰,踏着鹰骨一跃而上,风驰电掣向前掠去。 赵判官一看情况不对,也将判官笔祭起,踩在笔杆上。 可他在人间呆得久了,技艺生疏,一路上摇摇晃晃,才飞出数百尺,就脚下打滑,差点从半空摔落。 等他好不容易抱住笔杆,却发现司徒靖明不知为何又飞了回来。 赵杀顿时十分尴尬,两下松开笔杆,颤颤巍巍地爬起身来,一手掐诀,一手负于身后,衣袂翻飞地在半空站稳身形,硬着头皮招呼了一声:“李判官,可是忘带了东西?” 司徒靖明铁青着一张脸,看了他许久,而后才轻抚鸟头,一振翅三回头,慢吞吞在前面领路。 只是由赵判官看来,仍嫌两人脚程太快,而此路太短,似乎俯仰之间,两人便各自收起神通,一前一后地落在阎罗殿前。 第四十二章 偌大铁城跟前,鬼差鬼卒早已摩肩接踵。 赵杀看见与他相熟的黑白无常也位列其中,忍不住凑上前去,悄悄商量起一事,还拿神通变幻出一物,一并塞给对方。 周遭众鬼翘首以盼,过了好一会儿,十殿中履历最深的崔判官才捧了榜文出来,高声宣讲起九重天上的录用准则,最后根据千百年来的考评得分,当众点选了十余个少壮有为的鬼差入殿笔试。 大小鬼差这才知道天庭选拔与阴司大不相同,过了初选,还有笔试及面试。 赵杀身为地府中响当当的一名能吏,被崔判官头一位点中,率先进了阎罗殿。 等他在案前盘膝坐稳,领到考卷一看,发现头一题开头写着:地府辟地四千顷,掘血池地狱。若要将空池中注满新血,需一千二百年,若要将污血排尽,需一千五百年…… 赵判官眼前一亮,只觉题型似曾相识。 待他两下答完,发现第二题也十分眼熟。 许是前世兵马太多,粮草一轮轮克扣下来,剩得太少,赵判官如今极善于精打细算,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便行云流水一般将考卷填写得满满当当。 他早早交完卷,被鬼差领着,准备赴下一殿面试。 司徒靖明恰好于此时被崔判官点中,大步流星地往殿内走来,殿外近千名青面虬髯的大汉犹在拼命鼓掌,一时间鲜花不断,掌声连连。 赵判官看着这位同僚亲友如云,心中也十分欣慰。 可彼此擦肩而过时,赵判官又开始昏了头,误以为对方性情十分桀骜,跟了自己许久,听不进旁人的劝,离不开自己的教导。 他脚下一顿,反手牵住了司徒靖明的左手。 司徒靖明身形一僵,有片刻工夫,居然忘记要抽手。 赵杀色壮人胆,背对着司徒靖明,攥紧了他的手,小声叮嘱了两句:“你……好好考,不要提前交卷,考完不要对答案……切记平常心,平常心。” 说罢,才念念不舍地把手松开,随手挥了挥手,径自出了大殿,脚下越走越快,几乎要把带路的鬼卒甩在身后,一路都不敢回头。 赵杀接连走出千余步,他身后那名鬼卒才堪堪赶上,一面埋怨,一面领着赵杀转向一条从未踏足的小径。 赵判官勉强振作精神,随这位鬼差一道拨开云气,拾阶而上,眼前渐渐露出一间朱漆红瓦的巍峨宫阙,匾额上写着“孽镜阁”三个大字。 赵杀仔细一看,发现一水之隔,便是自己二十年间上班点卯的孽镜台,心中微微一怔,依稀猜到了是哪位考官为他面试。 等鬼卒千催万请过后,赵杀总算压下心中畏惧,垂着头袖着手跨过门槛,抬头一看,又是一惊,那大堂正中摆着一面华光流转的铜镜,架高一丈,镜大十围,竟是布置得与孽镜台如出一辙。 鬼卒不知何时从怀中掏出纸笔,阴气森森地笑了起来:“不过区区一面影镜,赵判官无须惧怕,快快站到此处来。” 赵判官一听此话,越发脸色惨淡,他在孽镜台下当了二十年鬼差,自然知道那面宝镜如霜如雪,能照出人心鬼蜮。 他过去坦坦荡荡,即便在孽镜下来去,镜中也只有明晃晃一片亮色;而此时此刻,非要鬼卒沉下脸来、几番推搡,赵杀才敢壮着胆子站到这面影镜前。 不过片刻,镜面上就映出了赵判官为情消瘦的身影,怀中却抱着满满一捧桃花。 鬼卒在一旁看得真切,拿纸笔飞快记录起来:“赵杀,酆都鬼判,身高七尺五寸,超重二十余斤……罪状,采花……” 他记了半天,一看赵杀还站在原地,忙道:“天庭要的是斩断尘缘的能吏,免不了要多验几项,赵判官自去内殿面试吧。” 赵杀已经不剩半点争胜之心,只想打道回府,念及背后那位考官大人,这才勉强忍了下来,向鬼卒恭恭敬敬地打探了方向,绕过长廊水榭,来到内殿,连拜三拜,推开殿门。 那门中坐着第一殿秦广王,身高数丈,冕旒下一张青面,满口獠牙,正是赵判官的顶头上司。 赵杀想起二十年间,这位鬼王就住在孽镜阁中,隔三差五看一眼孽镜台有无惫懒之人,难免冷汗潺潺。 秦广王狠狠瞪了他一眼:“赵杀,其余九殿也有鬼差托生人间,偏你回得这般慢!如今只剩你不曾面考了,速速进来!” 赵杀忙上前几步,躬身行礼道:“属下知罪。” “不必聒噪,起来说话。”秦广王说着,在广袖中一摸,掏出袖珍绢榜,掷在赵杀面前,“依你所见,这榜上诸鬼,有哪一位品行可鄙,不应担此重任?” 说罢,还冲赵杀长叹了一声,宽抚起来:“你随我二十年,本王深知你为人品性,断不能眼睁睁看着其余小鬼抢了你的肥缺。” 赵杀自然知道,从他入殿开始,便已经在面考了,自己一言一行,都难逃阎罗法眼。 他把绢榜慢慢展开,挨个打量上头名讳,脑海中心思电转。 攻谏同僚,自是气量狭小;推选自己,亦是有损上司的颜面…… 秦广王等了片刻,怫然怒道:“如此拖泥带水,成何体统?” 赵杀将拳头攥得极紧,鬓角被冷汗沾湿,迟疑了好一阵,才把心一横,一字一句道:“榜上数十名同僚,都十分出色。硬要选上一名,唯有李靖明李判官不堪大用。” 秦广王将扫把眉一挑,还未开口,赵杀已认真续道:“这回托生人间,属下在将军府暂住,对李判官不满已久,每、每回夜深人静醒来,便看见李判官仍在批阅宗卷,挑灯夜读,如此加班,全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属下当时偶感瘟疫,那李判官还拿出一副暖耳,分给属下,待同僚十分友善。如今想来,未免有些妇人之仁。” 赵杀说到此处,把当初藏在神识中一副暖耳也掏了出来,双手奉上:“属下句句属实,不敢妄言。李判官体魄不强,心性不坚,属下以为难当大任。” 秦广王听得抚掌大笑起来,袖摆一扫,将暖耳同榜文一道收回案上:“都说赵卿是酆都情圣,果真如此,此题姑且揭过,本官再考你一题:阴律无私心,赵卿情深二十斤,当如何断案?” 此话恰好问到赵杀痛处,他手心亦全是凉汗,在屋中转了几圈。 这一问,却是一道极难的开放型问答题,如道法三千,并无准绳可依。 秦广王不悦道:“可是答不上来?” 赵杀心中忽然生起一念,只是一时抓也抓不住,只得在屋中继续团团打转,才子高人七步成诗,赵杀足足绕了七十余步,直到秦广王长身而起,面前冕旒摆动,打算摆驾离去,赵杀才突然道:“属下以为,若常无欲,可观其妙;若常有欲,可观其徼。只要明辨大是大非,情深有情深的好处,情浅有情浅的好处,并不碍于公允。” 秦广王听得一笑,赵杀这一通回复当中,首句引用圣人名言,中篇真情实感,收尾点题,正可谓凤头猪肚豹尾,立意亦是十分高远,刚要夸赞,那鬼卒恰好于此时将赵判官厚厚一沓的影镜检验文书送了过来。 这位鬼王翻开一看,嘴角笑意一点点化作恨铁不成钢的狰狞之色,最后长长一叹,颓然摆了摆手:“你这身情债,往后也是升迁无望……便好好做个多情判官吧。” 赵杀听见这话,忙躬身称谢。 虽然知道是落榜了,心中却平静如水。并不十分难过。 等他出了孽镜阁,一路涉水踏石,往平日当差的孽镜台行去,行至半途,半空中铁钟三响,传来崔判官朗朗之声:“诸试已毕,恭喜李靖明李判官金榜题名,即日赴任——” 崔判官话音刚落,半空之中,就投下一道金光,划开阴气,照彻十重鬼殿,现出一条通向九重天外的偌大玉阶。 赵杀依稀听说过鬼官赴任,要这样一阶阶往上登去,走上一夜,到得南天门下,而后才有仙官以琼浆玉露设宴,接风洗尘。 可天庭三日,地府十年,这短短一夜,已是地府两轮春秋。 两年过后,赵杀才能猜着天上哪一颗是司徒靖明命格所化的星辰,坐在黄泉的流水宴席上,冲着碧落之外升迁的故人遥遥举杯。 隔着这样一重天堑,赵杀纵然有心想等故人任满三百年任期,有朝一日,再着仙冠霞衣,从九重天上一步步沿玉阶下来,可天庭三百年后,阴间已隔万万年,自己哪里熬得了那么久? 赵杀这样一想,心中愈发不舍,死死望着那道阶梯,也不知哪一眼将是最后一眼,直看着司徒靖明被亲朋故友拥簇着送上玉阶,负手而行,步履极快,转眼间已经登上一重天,从始至终不曾回头。 赵判官看得满心空落,身形摇晃。 待金光散去,故人云雾藏身,委实看不见了,赵杀颓然收回目光。 就在此时,先前那名鬼卒手捧托盘跑到水边,冲赵杀道:“赵判官,这是大人给你的。” 赵杀迎上前去,双手接过托盘,连连称谢,再一打量,发现锦布上仅有薄薄一册算术册子,眼熟得很。 鬼卒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赵判官有所不知,秦广王大人当初也问过李判官,榜上哪一位鬼差难以担当重任,李判官指了你……说你诲人不倦,连小倌娼妓都一般教导,委实妇人之仁,还从神识中掏出这样一本册子权作凭证。” “大人见里面题型新颖,这一回笔试参照着出了好几道考题。唯独猜不出李判官为何取走此物,还一直放在手边,带入地府来……” 赵杀这些日子,渐渐也想起一两桩旧事。 他听到这里,过了许久,才轻声应道:“因为我上上一世,送过他一只黑羽鹰;上一世,却不曾送过他什么东西。” 第四十三章 赵判官独自回到孽镜台前,见天色已晚,四下里冷冷清清,唯有案牍上仍剩了半坛与徐判官共酌的残酒,忍不住席地而坐,将烈酒一饮而尽,酩酊大醉了一场。 翌日一觉醒转,赵杀刚想翻一个身,如人间一般舒舒服服睡个回笼觉,几位年迈师爷就铁青着脸迎上前来,硬是将赵杀从地上搀扶起来,替他草草梳洗了一番,朝孽镜阁的方向焚香点卯,劝得赵判官在判官桌后落了座。 赵杀才刚刚坐稳,一干鬼卒就忙不迭敲起杀威棒,高呼升堂,开始这一日的审鬼断案。 赵判官勉强睁开一双醉眼,瞥见案头厚厚一叠命册,忆起自己不在的月余光景,几位师爷群策群力,用墨笔替他代审了数万阴魂,心中愧疚陡生,不由得振作精神,翻开压在最上头的一本命册,在交椅上坐稳了。 这阴间时日说长也长,说短亦短,等赵判官一口气判了近百名阴魂,酆都已过半日。 他一揉额角,就有伶俐鬼卒端来茶水糕点,等赵杀稍稍果腹之后,又将醒木一敲,几名鬼差便锁着下一名年轻阴魂往台下行来。 那阴魂在忘川上堵了几日,此时仍有些晕船的症状,被鬼卒一推,先吐了两口黄水,而后便勃然大怒,挥着利爪要教训人,在堂下不住骂声,铁链声响个不停。 赵杀还未见过这样聒噪的厉鬼,嘴里还含着一块酥甜糕点,被镣铐声一惊,差点噎在喉中,咳了半天,才将残渣囫囵咽下。 等他再抬起头,那名年纪轻轻的红衣鬼,已经被鬼差按低了头,跪倒在堂下。 赵杀随意看了一眼,便翻开命册,细细看了半页,严声训道:“你生前经营勾栏,做皮肉生意?” 那阴魂哼了一声,显是不知悔改。 赵判官不免勃然而怒,正要以勾栏进账、小倌人数论罪,可等他低下头来,再看两行,只觉这人生平与阿情有些类似,语气一缓:“念在你遣散楼中小倌娼妓,有意悔改,可稍免罪责。” 那阴魂被人压低了脑袋,仍是重重冷哼了一声。 赵杀把命册又往后翻了一页,看到“轻生而死”四字,脸上肃杀之意再起,语气极重,脸色极不好看:“你是轻生而死?天地生人,父母育人,身体发肤弥足珍贵,轻生而死,此乃重罪。” 堂下阴魂听到此处,双肩微颤,似乎变得有些惧怕:“你胡说!我急着寻人,你们不能关我!” 赵判官已将此人短短一生看过,正要按阴律挑选命签,差遣鬼卒,将这等不知好歹的糊涂鬼锁入地狱受苦,可他刚抬起手,突然看见手背上多了一朵莹润可爱的红色桃花。 他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多看了两眼,那桃花犹在。 一众鬼差正等着赵杀掷下命签,久等不至,心魂刚一松懈,那缕阴魂瞥见这丝空隙,竟是张开利爪,拖扯着铁链往前扑去,腾空数丈,似乎真想闯过重围,追着谁去投胎转世。 就在此时,赵杀猛地站了起来,把堂案撞倒在地,摇摇晃晃走向那阴魂,嘴里唤了一声:“阿情!” 堂下鬼卒何曾想到赵判官会亲自出手,想到阴魂服红而死,十有八九会化作厉鬼,生性暴戾嗜血,说不得会伤到判官大人,吓得神通尽出,齐齐收紧锁链。 可赵杀竟是不闪不避,张开双手,露出周身破绽,把那阴魂拥入怀中。 那阴魂亦是微微一怔,被锁链拖扯了许久,却始终不肯从赵杀怀中出来。 他忍着剧痛,隔了许久,才想起要同眼前这人诉苦:“王爷,阿情好痛……” 赵判官如梦初醒,双眼中热泪如泉,一边搂紧阮情的阴魂,一边反手一指,将贯穿白骨的铁钩镣铐一同斩断。 一众鬼差看得瞠目结舌,只觉这名红衣厉鬼,不知何时连相貌都幻化得柔美纤细了几分,显得格外乖巧温顺,哪还有一丝先前的暴戾之气。 赵判官红着眼眶,轻轻地问:“阿情,怎么是你?” 他一算忘川塞船要耽搁的时辰,渐渐猜到自己一去,阿情就急急跟着来了,更是眼泪长流,轻轻训道:“你是为我轻生?你好糊涂。” 几名老迈师爷面露尴尬地看了许久,忍不住提点道:“大人,赵大人,该继续审了!” 赵杀如今魂不守舍,被人连唤了十余声,才堪堪明白过来,一面满口答应,一面朝阮情和声细语地问:“你、你姓甚名谁,寿尽何年?” 可他早已昏了头,仍双手拥着阮情,不舍得与这人离分。 阮情听到这话,脸色霎时一变,明艳双眸之中,依稀有水光打转,几不可闻地问了一句:“王爷,命册上可有写我的年岁?” 赵杀却是不解其意,温声哄道:“阿情,你说什么?” 阮情心中更是惴惴不安,想来想去,到底还是把心一横,偎在赵杀怀中,含糊答道:“我叫阮情,死时十八……十五六岁。” 周遭鬼卒听了这话,再看向赵判官的目光便犹如寒刀霜剑。 赵杀纵使记得命册上的岁数,亦被同僚下属看得十分羞恼,内心深处仍是一片柔情。 他家阿情一怒之下,居然能化出两寸长短的尖尖利爪,当真十分可爱;阿情惊怒之下能窜上五尺高空,委实年少有为。 古往今来的恶煞凶魂、冤鬼情鬼,因为一念未了,时常比寻常阴魂多出两分神通,只是这点道行,每用一分就少上一分,要谙悉鬼修功法才能重头修炼,拿来扮作……十五六岁,未免暴殄天物。 赵判官想到此处,免不了柔声哄道:“我已经当了五、五年多的判官,阿情若是太过年少,岂非与我不大相衬?还是原来的样子好。” 几位同僚离得稍近一些,听见他厚着脸皮把自己说少了十五岁,一时交头接耳,面露不齿。 然而阮情依旧信了,紧紧靠在他身上,深深埋着头,隔了好一会儿,才将神通散去,身形渐长,显出本来面目。 他肤色极白,眼尾如胭脂淡扫,说不尽的风流秾艳,轮廓又十分俊美,站在明月一般的十围孽镜下,便如桃花吐蕊一般,现出十二分的色相。 赵杀直到此时此刻,才算是好好看清了阿情长大的模样,一时耳垂通红,勉强装出从容之色,搂着怀中与他身高相仿的俊美青年,温声安抚了好一阵。 众鬼眼睁睁看着赵判官色迷心窍,一边哄,一边把红衣鬼款款牵到案前,将判官椅分他一半,手把着手教阮情润笔研墨。之后再有阴魂登堂受审,赵杀虽然不曾错判,语气却变得分外温柔,多亏鬼卒把獠牙倒翻,长舌吐出,才不至于叫这旖旎风光折了地府的威风。 阮情担惊受怕了一路,如今得偿所愿,没磨两下,就昏昏欲睡,枕在赵杀手臂上,睡上一会儿,就要把眼睛睁开一线,睡意惺忪地看他一阵。 赵判官一颗心化作绕城春水,一鼓作气,把滞留的近千阴魂审过,提早收了工,哄得鬼卒各自还家,然后才背起已经熟睡的阮情,一步步行到孽镜跟前,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乾坤锦囊,当中既有自己二十年来的俸禄共年底的红利,亦有拿一身武功所换的五十载功德。 赵杀默默掬起锦囊中近百年的功德,一抔抔泼入镜中。 等锦囊空了十中一二,他背上红衫少年的身影总算自镜中抹去,只剩下弓着背、喘着气、脸色蜡黄,孤零零一个他。 赵判官还是头一回拿自身功德与意中人的刑罚相抵,眼见此法可行,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 孽镜台前无好人,自己也就罢了,债主们人人良善,个个多情,尤其是阿情……他怎能把他们留在镜中。 赵杀忙罢此事,心中块垒一下子卸去小半,低着头,噙着笑,将阮情一步步背回自己的阴宅,好不容易走到门前,最后几步,委实背不动了,只得又颤着手,把阮情放下来,拿肩膀撑着他跨过门槛。 赵判官进了门,气喘吁吁地缓了好一阵,而后才忽然想起一事,自己一身神通,何须这般辛苦,只怪先前见到阿情,欢喜过了头,居然忘得干干净净。 赵杀自嘲了两声,四下再一看,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 阴司划给他这偌大一片的栖身之所,不单坐南朝北阴气如川,前庭后院亦是气派非凡,可他二十年间为官清贫,屋中桌摇椅晃,锅碗瓢盆尽无。 赵杀望望阮情,又望望自己的破旧院落,最终还是长叹一声,重新把乾坤锦囊解开,这里拿一月功德换了阴檀木的新桌新椅,那里花三月功德换了时兴的琉璃瓦。 他低头一看,阮情还软在他怀中,昏睡未醒。 这阴间新鬼并不像他,能将牌位供在阴司官衙中,受阴阳二界香火,想要慢慢修行,养足精气,急需一两件沾了灵气的法宝、灵牌,好将阴魂寄宿其中。 赵判官在袖中掏了半天,竟是只有公用的判官笔一支,公用的命簿一册,把身上翻了个遍,不得已看着手背上开着正艳的那朵红桃花,指尖灌注灵气,在手背上轻轻一抹,那朵桃花就拈在他手指之间。 赵判官牙关紧咬,接连三四个时辰,不住灌注绵绵灵力,把那朵桃花催成一棵半大桃花树,认认真真地栽到自己四方庭院一角。 他轻轻把阮情摇醒了,低低问了一句:“阿情,你住这里可好?” 连问了几声,阮情才睡眼朦胧地应了一声。 话音落时,赵杀已怀中一空,枝头上却多了几朵花苞。 赵杀看看这棵树,满脸堆笑,等他负着手,转过身去,正想继续修整院舍,看见庭院空着的三角,突然有些恍惚。 他在极久之前,曾做过光怪陆离的一个梦——他在这院中四角,都种上了桃树,日日拿心头热血浇灌,而后都开了花…… 可惜那场美梦才做到一半,人就被魇在梦中,眼睁睁看着四株桃花树不是枯死,就是通体漆黑,还有一株忽然便踪迹全无。 他当时涕泪涟涟地醒转过来,既感怀自身形单影孤,又对梦中征兆百思不得其解。如今从头细想,阿情是服毒而死,所以枯死在他梦里;李判官是去了天庭赴任,所以在院中留下偌大一个坑洞,当下种种遭遇,竟是与梦中境况一一对照。 然而还有一白一黄两株桃花树,他揣摩不透。 赵判官双手紧攥成拳,在院中来回踱步,想了千百种花色化作漆黑的寓意,依旧想不明白——他家青涵行善积德,百病不侵;阿静却被他累得周身罪孽,每转一世,就要被恶鬼凶兽啃噬一遍阴魂。两人性情前程皆不相同,为何在那场怪梦里,会是相同的收场? 他想得久了,唇色发青,额角冷汗涔涔,心里一桩桩想起从前的事—— 自己那时病死在青涵面前,生怕青涵伤心,化作阴魂后的头一桩事,就是去寻人,奈何寻来寻去,四处不见,这才冲着苍天鬼神卜了一卦,算出青涵已经不在人间。 等他后来服下灵丹,先去见了阮情一面,再辗转回到地府,路上已经耽搁了好一会儿,自以为青涵已经投了胎,凭一身福泽托生钟鸣鼎食之家。 虽然前债未清,但他守在孽镜台前,一个个看,一页页审,总会等到阿静,用自身功德洗他冤屈,免他极刑之苦……也总会等到青涵,即便青涵已经遇见良人,同他人许下来世,但自己厚颜无耻,仍可悄悄唤他抬起头来,提一提自己这座山景豪宅,问一问青涵的打算…… 可万一是自己错想了呢? 万一青涵也如阿静一般犯下重罪,阴魂染作漆黑,还不曾投胎呢? 赵判官脸色惨白一片,袖着手要回孽镜台,动身时看见自己刚种下的桃花树,情不自禁涌上脉脉温情,又急急倒转了身,走到树前,拿五指朝自己心口一划,深深探入皮肉,隔了一盏茶的工夫,鬼躯中总算流出一滴心头血。 他浑身痛得发抖,把手从胸腔中掏出来,拿这滴心头热血,温柔似水地抹在枝干上,小声唤道:“阿情,快快长大……” 忙完这一切,等伤口重新长好,赵判官这才恋恋不舍地出了院,足下生风,径自回到孽镜台下。 第四十四章 赵杀抱着师爷们代为批改的高高一叠命薄,席地而坐,从第一页开始翻找。 四处静寂无声,唯有头顶千秋血月,照得宝镜莹莹如霜。 赵杀在这浩大之景下埋头苦读,荒废了许多光阴,却迟迟找不到与许青涵相关的那页,眼看长夜将尽,已经有早起的鬼卒前来点卯,赵杀难免心焦气躁,手上越翻越快,眼睛匆匆掠过,看见这一页的年轻阴魂死前功德散尽,被判入磔刑地狱,正要飞快翻过,手背上却多了一朵颜色极浅的白色桃花。 赵判官不由得怔了一怔。 等他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手背,又看了一眼命册,双手发软,强打精神,将其余六七册扫到一旁,仅仅捧着手中那一册命簿,屏息凝神,慢慢从后往前读,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可那一页的名讳,依旧写着许青涵。 赵杀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脸上便多了两行冰冷血泪。 仿佛是自己还立在院中,五指穿过绽开皮肉,在一颗心上划开血口。 但还是不太相像,还要更痛上几分。 赵杀一时头痛欲裂,猛地晃了晃头,长身而起,揣着自己的乾坤锦囊,借了同僚的鬼辇,匆促拱手称谢,急急赶往第十五层地狱。 那鬼辇被他驱使到了极致,破开云气,一层层往下穿去,经过血池火海,尸山骨堆,好不容易停在磔刑地狱,掌管地狱的鬼卒上前招呼,赵杀却顾不上回礼,径自往深处行去。 十万顷磔刑鬼界,满眼白骨,遍地血肉……但他认不出许青涵。 刀声斧声,与哀嚎悲鸣相间,但他听不出青涵的声音。 鬼卒从后赶上,高声问他寻谁,赵杀神魂恍惚,先是一怔,而后才道:“他叫……青涵,许青涵,心肠极软,是本官错判了,正要为此人昭雪。” 鬼卒显是不信,顾忌着赵杀官大一级,方耐下性子细问:“不知这人与判官大人是何交情,将来阎王问起,小的也好回话。” 赵杀听了这话,更是目光恍惚,两人死前,尚未来得及重归于好,除去孽缘之外,并无半点交情……但他想起命册所载的骇人罪状,忽然哑声改口道:“他是我夫人,是……二夫人。” 鬼卒听到这一句,脸色大变,忙松了口,领着赵杀在白骨血河中穿行,一旦寻见那位半身血肉剜去,露出白骨的青年,就抢先几步拽住行刑的同僚,一面斩断锁铐,一面双双向赵杀告罪离去。 赵判官独自站在原处,拿手解开皂色束腰,扯开浆洗得发白的朱红判官袍,把自己极干净的一身官袍,轻柔地盖在青年遍体鳞伤的躯体之上。 那官袍隐蕴神通,不过片刻,青年身上就止了血,慢慢开始生出皮肉。 赵判官一时不忍多看,背过身,退开十余步,心绪激荡之下,硬如金铁的地面竟被他鬼力划出豁口,扬起土灰。 他身形挺得笔直,便无人知道他又在垂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青年得了法力滋养,终于将双眼睁开一线,发现铁链散落一地,无人持刀割肉,不由微微一愣。 他在磔刑地狱之中,日日要受无间刑罚,皮肉被片片凌迟,又艰难生出新肉,为何今日忽然停了? 当许青涵将头抬起些许,便看见一名英挺男子,仅着素色中衣,背对着他,站在累累白骨旁。 那人听见响动,浑身一震,猛地回过头来,与自己目光相对。 许青涵不禁微微一笑,重新将双目合拢,自觉此梦太过荒诞。 可那人偏偏走上前来,摸他凝着血块的鬓边乱发,柔声唤他的名字。 许青涵只好又睁开双眼,轻声笑问:“你是来找我索命的么?” 赵杀大出意料之外,登时怒道:“胡说、胡说什么!我怎会……” 他气急之下,竟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许青涵愈发讶异,轻声问道:“你不恨我吗?我犯下那般大错,被打入磔刑地狱,你不恨我?” 赵杀眼角泪痕未干,又淌下一行新泪,板着一张俊脸,怫然道:“青涵,我对你……只有万般的喜欢。” 许青涵仍是有些不信,将命册所载,认认真真地重提了一遍:“我看着你死了……就一路抱着你,千挑万选,葬在山清水秀之地。可是翌日睡醒,我心里就万般不舍,将坟墓挖开,连皮带骨,吃下许多,自己也染疫而死。你应该恨我。” 赵判官听得身形微晃,许青涵微微一颤,眼角慢慢溢出血泪,显出几分恶鬼之相,语气却极为温柔:“我一直以为,见不到你了,心里便天高海阔,不会再有半分难过。直到我当真见不到你了,才知道……自己的心意。” 他看赵杀越走越近,停在咫尺,心中却无半点悔恨之意,微微笑道:“赵王爷,我时常说,见不得你受苦……这句话是真的。直到最后一刻,我看见你皮开肉绽,身体损毁,心里依旧十分难过,搂着你不住恸哭流泪。但比起些许内疚难过,能同你纠缠不清,化在一处……那才是许某的心意。” “你误以为我端方良善,如今知道我真实面目,恨我也是应该的。” 许青涵轻声说罢,就安心等着赵杀发作。这人理应声声怨他,理应恨他,将他魂魄撕裂,骨肉凌迟,如行刑的鬼卒那般,手握刀斧,剖开他污血残躯。 恐怕会有些痛楚,也多少有些欢喜。 曾经身躯同腐,再不分离;如今魂魄入梦,稍解相思,难道不该欢喜么? 远胜过他好端端活在世上,远胜过意中人独自睡在山清水秀一座坟冢。 然而许青涵闭着眼睛等了又等,未觉痛苦,反而被赵杀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 许大夫忍不住问:“你这是做什么?” 赵判官一脸怒容,单手搂着这人,强提神通,把鬼辇招到身旁,强提一口真气,想将许青涵横抱起来。 许大夫慌得挣扎起来,低声怪他:“你面色发青,气血有亏,不该耗费体力,要带我去哪里受刑,我跟着你去便是。” 赵杀不由一愣,却看见许青涵自己运转鬼力,令白骨上血肉凝实,伤口尽去,一点点站了起来,拢紧了那身官袍,善解人意地自己登上鬼辇。 赵判官连忙扯住朱红官袍一角,拿更多的神通法力悄悄渡给他。 许青涵还未察觉,坐在车中,极小声地问:“听说地府有钉床油锅,可是往哪里去吗?”旋而又问,“不知凡间丹药,对你是否管用,我有一个方子,能补气养血。” 赵判官一路牵着他衣角,将鬼辇往孽镜台开去。 等鬼辇停在孽镜台前,许青涵仔细一看,只见一面华光流转的孽镜,周遭不见油锅,不见刀山,也不见赵杀发难,迟疑道:“这梦当真奇怪。” 赵杀气得脸色铁青,接过几位师爷递来的簇新官袍,正冠系带,牵着许青涵同坐在判官椅上,一面朝同僚拱手,为自己来迟告罪,一面冲许青涵高声道:“我不是早就说过,本官情债缠身,你何时找我讨债,我都在黄泉路后,孽镜台前等你,生生世世,我一直等着……青涵,我明明告诉过你的!” 他说到此处,看见许青涵清俊温文的那张脸,心头绞痛,再开口时,便不复疾言厉色,将许青涵袖口又攥紧了两分,悄悄哄道:“也无妨……既然你忘得干净,迟迟来不了,我去接你便是。 许青涵听了这话,仍半信半疑,迟疑了一瞬,便拿右手悄悄在左手手背上一划,叫皮肉裂开,流下鲜血数行。他此时固然有些疼痛,但这点疼痛跟凌迟相比,依旧像是困在轻描淡写的梦里。 赵杀吓了一大跳,死死按住他,咬着牙唤了一句:“青涵!不是梦,当真是我!” 许大夫闻声一颤,竟是骤然慌乱起来,唇色青白,双手发颤,无论如何也不肯抬头,还想去划身上的皮肉。 赵杀吓得揽紧了许青涵腰身,哑着嗓子反问:“青涵,当真是我,我只怕惹你伤心,怎……怎舍得怪你?” 可他唤了许多声,许青涵仍是不住挣扎,始终不肯抬起头来。 赵判官看得心口绞痛,想来想去,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袖袍掩着,在他颊边乱发上轻轻落下一吻。 许青涵慌得软倒在椅上,双颊通红。赵杀意料之余,眼前大亮,忙捧着许大夫面颊,将下一吻轻轻落在他唇间。 许青涵手脚无力,愣在那里任他轻薄。 赵杀色壮鬼胆,一连吻了数十下,极温柔地亲他如羽长睫,秋水瞳眸。 许大夫原本惊惧掺杂,既愧且悔,骤然间被赵杀这样压在椅上,再顾不得什么愁苦,仅剩下满脸隐忍的羞窘和欢喜。 堂下鬼卒面面相觑,强忍了两炷香的工夫,实在忍不下去,擂起堂鼓,跺起杀威棒,喧哗了好一阵子,赵判官这才惊醒过来,忙不迭地祭出赫赫官威,用一只手匆匆翻开命薄,可他另一只手,仍旧拿袖袍遮着许大夫容貌,不肯叫人从旁窥视。 许青涵自然把赵杀这番体贴收在眼底,脑海中时而回味起地府这把交椅,时而追忆起医馆那把交椅,心魂荡漾之下,眸光如水温柔。 他有满腹情话要诉,一腔离情要叙,但此时远远不是时候。 许青涵只得挑在赵杀断案的间隙,装作云淡风轻,轻轻说上几句:“你原来是地府的判官?” “我早该猜到的,王爷公正严明,重情重义,果然像是判官……” 说得多了,赵杀不免老脸通红,转念细想,又觉这人初次见面就嫌他荒淫无耻,后来常怪他薄情寡义,一颗心清澄如镜,将他品行照得真真切切,万万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等他微微偏过头去,开口欲问时,却发现许青涵嘴角噙着笑,伏在案头,累得睡着了。 赵杀便不得而知,青涵是不是也同他一样,因为太过喜欢,欣欣然颠倒黑白,不得已昏了头。 赵判官这一日熟能生巧,早早将积压的近千阴魂毫无错漏地审完,背上许青涵,走到孽镜前方站定了。 他在镜中的倒影罩着一层桃花瘴气,只能隐隐绰绰看见肩后负着相貌狰狞的一只恶鬼,疲惫不堪地沉沉睡着。 赵杀看得一愣,片刻之后,才红着一双眼睛,朝镜中温温柔柔地笑了一笑。 他把腰弯得更低,好让许青涵睡得更沉,勉强腾出一只手来,掏出乾坤锦囊,拿牙撕扯着,解开囊口的系绳,将累世功德大抔大抔地撒入镜中。 锦囊空了一半过后,赵判官再往镜中看去,身后恶鬼勉强凝成人形,因罪孽未消,散发着道道黑雾。 赵杀新掬了一抔功德,犹豫了好一阵,还是把功德攥在手中,先低声商量了一句:“我那坟茔原本就是他拢土成坟,亲手立的,掘了便掘了,岂能以寻常阴律论断……何况我半点、半点不怪他,能不能网开一面?” 赵判官耐着性子等了许久,还拱手拜了两拜,那面宝镜总算泛起华光,层层涟漪从当中散开,股股黑气被宝光荡尽,只留下白衣出尘的一道身影,最后连人影一并消失在镜中。 赵判官便再一回独自立在镜中,弓着背,喘着气,一身朱袍,满脸的笑。 赵杀傻傻笑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过身去,背着许青涵往孽镜台下一跃,稳稳落进鬼辇,驾车一路风驰电掣地回了府邸。 第四十五章 等到了地方,赵判官把鬼辇停好,负着许青涵走入院中。 他先前种下的那棵红色桃花树已经长大了些许,花苞红如珊瑚,极漂亮地栖息在庭院一角,走得近了,还能听见一丝鼾声。 赵杀对着那朵花喜不自胜地看了好一会儿,而后搂着许青涵盘膝而坐,照旧把手背上的白色印记,化作指尖一朵小花,灌入一身法力,艰难催成树种。 赵判官小声问了一句:“青涵,你可愿意随本官同住?” 他怀中又是一空,桃花树苗上又多了几点花苞。 赵杀便欣欣然揽着树,在院角种好,退开二十余步,避开意中人,把心头血剜出一滴,偷偷蹭在白色桃花树上。 可等他满头大汗地忙罢,软绵绵倒在树下,想要稍稍闭一闭眼,心中却空空落落,久久难以成眠,仿佛神魂依旧困在十五重地狱,在血泊之中看见心上人半身白骨。 命签上说青涵“万事终局万事空,逆难失意逢空亡”,这命格要是只应在他身上,该有多好?只叫他一人万事终局,两手空空,无尸身无坟冢。 自己逆难失意时,虽然也会轻弹几滴男儿眼泪,但意志坚忍,总不至于难过太久。 何必叫青涵伤心,拿一腔痴情,换功德成空? 赵判官越是深思,越是长吁短叹,在花树下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睡。 他想来想去,依旧不太明白,这样百无一用的孽缘,数来尽是遗恨抱憾,为何离别时仍极悲苦,重逢时仍极欢喜? 赵判官想了许久,好不容易困意渐浓,浅浅补了个眠,抬头再一看,却发现身旁那株白色桃花树一面偷偷生出两根枝丫,悬空环在赵杀身侧,既似搂抱,又如护持;另一面头冲着天,脚钻着地,竭力舒展身形,想早日高过远处那株犹在打盹的红花小树。 只是赵杀揉着睡眼再看,身旁枝丫就忙不迭地收了回去,变成了浑如白玉、极秀美的一棵正经树。 赵杀忍不住微微一笑,唤了他一声:“若得青涵,当作金屋栽之。” 头顶白色桃花树顿时恼羞成怒地落了几朵小小桃花。 赵判官看得心疼不已,袖袍一卷,自半空中接下,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 眼看着点卯的时辰将近,赵杀便捧着白色小花起身,胡乱抖去衣上草屑,转身往屋外走去。 那新栽的桃花树霎时寂寥起来,眼睁睁看着赵杀走出十余步。 当赵判官推开院门,不知想起何事,竟是又小跑着回到白色花树下,当着小树的面,把几瓣桃花囫囵吃进口中,牛嚼牡丹一般统统咽进腹里。 白色花瓣虽然只在他薄唇舌尖上逗留了短短一瞬,赵判官已是脸皮通红,近乎羞窘,顿了一顿才恼道:“我如今也吃、吃了……你心中是何滋味?可是满腹怨愤,想找我寻仇?” 那白色花树连连摇摆枝丫,花瓣染着薄薄一层淡粉。 赵杀便道:“那我自然也与你一般,只是会稍稍……稍稍伤心一些。青涵,当真无妨。” 他脸上烫如火烧,不好多说,在树干上愤愤叩了两下,就胡乱背过身去,摆了摆手,大步走出庭院。 赵判官安顿完两株桃树外,难得过了一阵清闲日子。 每日清晨出门当差,日落归家后,便听着院中桃花树的鼾声入梦。 许是在抽芽生根的缘故,两位债主一个比一个嗜睡,久久不曾显露身影。 转眼间春秋一变,旋而又入了秋。 一年半后的这一日,赵判官依旧清早起身,给桃花松土施肥,而后听着浅浅鼾声出了门。 只是他这一日,并非直直奔赴孽镜台,而是绕到三生路上候了片刻,一见黑白无常的鬼辇飘过,就驱车迎了上去。 等两车并驾齐驱,赵杀忙把自己的乾坤锦囊解开,点了五年功德,往对方车辇上一递。 两位无常看得眼热,却迟迟不曾伸手来接,再三犹豫,才接了十中一二,只道:“赵兄所托之事突生变数,兄弟受之有愧。倒是另一桩小事,已经置办妥当。”说罢,便把一个小小布包扔到赵杀怀中。 赵判官打开布包一看,见包袱中既有自己先前托付的泥塑厌胜偶人,亦有两块陈旧牌位,忙拱手称谢。 眼看着黑白无常去得远了,赵杀仍停在原处,脸上忽忧忽喜,耽搁了许久,才猛地惊醒过来,将包袱妥善收在怀里,掉转车身,往孽镜台去了。 赵判官许久不曾因私废公,发现自己点卯又迟了些许,内疚惭愧之下,在断案之前,先唤来小卒沽酒市脯,赠予众鬼分尝。 堂下同僚见他这般慷慨仁义,拈花惹草的品性也改了大半,接连六百余日,身旁未携红绡轻薄的大夫人,也未挽白衫出尘的二夫人,俱是老怀大慰,吃得不住点头。 看着鬼卒争先撕扯起百年老肉脯,赵杀忍不住掏出怀中的泥塑偶人,悄悄放在桌案一角。 那偶人与他面貌肖似,也着一身官袍,胸腹以笔墨写着赵判官的八字。 赵杀每看上一眼,便叹上一口气。 他有一位债主,注定命中坎坷,死后受妖兽分食之苦。 赵杀便以神通做了小小一具泥塑偶人,托黑白无常带在身上,一旦债主被妖兽啃噬,便抛出泥偶,将酷刑转向自己。 然而不知是何缘故,此后六七百日,赵杀身上仍不见狰狞伤口,好端端地坐在此处。 赵判官为了这桩小事,又有些魂不守舍。 他足足琢磨了一顿饭的光景,见一帮鬼卒彻底吃干抹净,才勉强收回心绪,开始赏善罚恶,评断生死,未至晌午,已审讯完五六百名阴魂。 赵杀勤勉之余,也多少有些两眼发涩,趁着间隙起身来走了两步,远眺绿荫,抡转臂膀。 就在此时,又有一名阴魂被鬼卒押解上堂。 那阴魂身形枯瘦,只剩一层黑气覆在白骨之上,除却三千白发,一身富贵难言的华服,面目、春秋俱是难以分辨。 他每行一步,四周便有黑气窜起,形如恶蛟,往空中撕扯扑咬,堂前十丈开外,尽是这厉鬼身上威压,直叫押解的鬼卒噤若寒蝉,只敢以铁链远远牵行。 等他当真立在堂下,被孽镜台符箓阵法团团镇住,有胆大的鬼卒为稳妥起见,便想将他脚下细镣,换作一拳粗细的精铁脚铐。 也不知那细细脚链牵动了何种思绪,那恶鬼虽是一言不发,任人施为,一身黑雾却渐渐转为血色。 周遭一时狂风大作,搅得命册书页翻飞,连地狱业火深处,亦有鬼哭狼嚎之声与之呼应。 这险恶天象,像极了凶星当空、孽龙出世。 赵判官难得看见这样一尊大鬼,不由得端正身姿,顶着四面狂风,一手紧按判官帽,一手重翻命册。 饶是如此,他两侧帽翅依旧被吹得来回乱颤,一头长发依旧胡乱拍在脸上,直叫赵杀视物艰难,好不容易才看清这厉鬼的姓名。 几位师爷一边加固符箓,一边扯着喉咙、顶风指点道:“判官大人,这厉鬼转世过几次,死前都要被妖兽撕咬,灭去威风戾气,唯独这一回,也不知是何人插手,叫这恶鬼好端端来了,还请大人查阅命册,好好看个究竟!” 可赵判官恍如未闻,木愣愣坐在原处,痴痴然如坠梦中,不去细看命册,深究道理,反倒松开了按着冠帽的那只手,细细打量起手背,就在这短短一瞬,他那顶判官帽已被飓风卷走,一头长发散在肩头。 几位师爷见不得他这般狼狈,想要上前替自家判官大人重整衣冠,又被狂风吹得步履维艰,只好遥遥唤道:“大人!判官大人!” 赵杀不知为何,仍看着手背怔怔出神,顿了一顿,又去细看命册,翻来覆去几回,这才当真审起案来:“你……你命册上漏了一大半。” 师爷们听到此处,面面相觑,只当赵判官当真糊涂了,可赵杀定了定神,依旧不曾改口,只道:“你命册上,只有二十余岁前的旧事。” 有较真的师爷忍不住逆风抢步而上,扶着判官桌站稳了,朝命册上定睛一看,发现眼前这人身中言蛊,久病不愈,于子夜呕血怀恨而死,死时年岁尚轻,而后数日数夜,由妖兽分食残魂…… 理应没有下一世了。 那师爷看得惊愕莫名,慌忙揉了揉眼睛,凝神再一看,却见命册所载的卒年,离此时足足隔了六百余日,除去在忘川上塞船耽搁的三、四日光景,阴间十日,阳界一年,足足差了人间的六十余年。 只是不知是谁护持,叫这人在死期未死,多活了这漫漫一段光阴。 师爷想到此处,正要冒着大风厉声逼问,却看见赵判官把朱笔一搁,换作墨笔,饱蘸浓墨,在命册上认认真真地涂改起来,把错漏的死因划去,而后悬笔纸上,和声细语地问:“之前的事,本官已经知晓了,之后的事,可愿跟本官说上一说?” 第四十六章 那厉鬼似是失了神智,立在原处,如榆木雕就,空有一身的气势。 赵杀看得心中极乱,一度想迎风揍到他跟前,握他脉门,探他额上余温,悄声问上一问:为何阿静还未醒呢? 自己化作阴魂时,也像他一般,浑浑噩噩,走走停停,但只要神魂凝实,在忘川上便能恢复神智,沿途吟诗作赋,看两岸如萤磷火。 可为何他家弟弟还未醒呢? 赵杀眉头紧蹙,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嘘寒问暖之心,眼下阿静命册出了这般大的错漏,如果不能早早更正补全,时日一长,只怕天意肃杀,道不能容。 赵判官定了定神,语气愈发柔和,从命册所载的最后一日问起:“命册里说你身中言蛊,半夜无人看顾,在赵王府偏院咳血而死,死后被妖兽撕咬。可本官依稀记得这一日,你身在阴山,于碑亭中坐了一夜,与命册并不相符,可有此事?” 那阴魂怀着一身戾气,静静站在风眼,如若未闻。 师爷被飒飒寒风刮得凉意入体,勉强将双眼睁开一线,定睛再看,只见这恶鬼周身锁链,半数轻飘飘随狂风盘旋,半数沉甸甸逶迤在地,被风来回拨动,簌簌颤栗出声,这一看之下,更是惴惴不安,从旁提点道:“大人一定要审问清楚,看看碑亭之中,有谁插手护持,好将那狂妄歹人一并拘入阴间!” 可赵杀已经顾不得此事,仍轻声细语道:“你气运顺遂,在碑亭中呆了一夜,翌日便有神医从阴山上下来,带回药引,治好了你的言蛊。此后数月,不单想起自己真正的心意,也……也报了仇。” 阴魂仍旧立在堂下,过了片刻,才微微侧过头去,似有所念,似有所思。 赵杀见四面狂风稍稍一敛,还以为他已经醒了,忙拿起命册墨笔,自椅翻桌斜的孽镜台上,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 有许多鬼卒来拦,赵判官下意识地抚过手上黄色桃花印,拨开左右,越走越近。 他于心中暗道:无妨,这是本官的故人。 这样一想,脸上便微微笑了出来。 赵判官一路走到故人身前,捧着命册,悬提着笔,定定看了好一会。 那阴魂如今不过是一具狰狞白骨,穿着破烂蟒袍,镣铐加身,有无数黑火燎灼衣袍。 纵然他站得笔挺,依旧有满身遮掩不住的腐朽之气。 阿静已经长大了,六十载春秋过后,不会再有人讥笑他早生华发。 可在赵杀眼里,阿静永远是年岁最好的时候,生着一双猫儿眼,迷蒙地看着他,紧紧地跟着他。偶尔矜贵凛人,偶尔因病痛佝偻。 赵判官急着要将命册补全,又不忍吓着了他,只好凑上前去,想摸髑髅上枯白长发:“阿静,你报了仇……后来呢?” 那厉鬼身上鬼火陡然燎灼起来,炽如红光烛室,连赵判官一并罩在火里,赵杀痛得倒退几步,闷哼一声,额角涔涔流下汗来。 那万丈气焰听见这声痛呼,慌忙再度收敛。 赵判官运转法力,叫被鬼火燎伤的皮肉慢慢愈合,强撑着笑容,把声音压得极轻:“阿静,你不记得我了?” 赵杀完问之后,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厉鬼眼窝中,总算亮起微弱的灵火。 他终于想起一桩入骨执念,再然后,才记起自己的姓名。 他想和一个人相依为命,日日夜夜,念念念念。 于是搜遍红尘,陡峰荒野,海外仙山,年复一年,直至双眼尽盲,再也走不动了。 那人身怀道法,永生不死,定然活在世间一隅。 可那人不想见他了。 第四十七章 他想到此处,眼中火光渐黯,不过须臾,气势就此散尽,一身魂火重归寂灭。 几位师爷只见赵杀才同他说了三五句话,这具凶悍恶鬼便煞气尽去,不由称颂道:“还是判官大人高明,这恶鬼重重血债,既难度化,又难管束,与其关押万万年,还不如魂魄就此消散。” 可赵杀就怕故人魂火黯去,身形消散。 他未等师爷说完,心中早有决断,提起判官笔,在自己掌心细细密密书满符文,回锋收笔后,自掌心始,划出一道墨线,墨迹一路晕染,与身前那具白骨贯连。 师爷们吓得齐齐摆手:“大人不可!万万不可!” 赵杀却是一意孤行,他明知这是耗费精血修为的秘术,只求让眼前故人得一息残喘。 但那厉鬼恰好倒退了一步,叫这道墨线一时无处牵系,只在半空凝固了短短一瞬,便化作墨汁,溅落尘埃。 赵判官看赵静步履摇晃,一身残破蟒袍渐渐成灰,情急之下,再不顾得众目睽睽之下,抢上前去,硬是将这狰狞恶鬼揽入怀中。 他箍紧了人,又要驱使判官笔,谁知那厉鬼化出骷髅幻象,去啃噬赵杀手腕,赵判官剧痛之下,这一笔迟迟落不下去。 正是僵持的时候,一水之外,阎罗归位。 随着漫天青光寒芒散入孽镜阁,有威严之声遥遥喝道:“阴司重地,何人喧哗?” 几位师爷慌得抱作一团,含泪劝道:“判官大人,秦广王大人来查岗了,请快快坐回原处!” 赵判官固然惊慌,却不敢就此暂退,仍是揽紧了故人,判官笔拼命一转,偷偷画好这一道墨线。 如此一来,赵静痊愈之前,便可食他心魂,可饮他鲜血。 师爷们此时已然泣不成声,啜泣道:“判官大人,众目睽睽之下,公务要紧,儿女私情可从长计议!” 赵杀与几位师爷一般地敬畏这尊大神,一旦忙完债主的要事,万般惧怕都涌上心头,当即满口答应下来,不甚自如地松开赵静,同手同脚地走回高台。 这短短十余步路,赵杀走得两眼昏花,四肢百骸无处不痛,涔涔冷汗濡湿重衣。 等他坐稳之后,看着墨线那端,阿静阴魂终于凝实了三分,且有破烂衣衫蔽体,脸上不由自主地笑了一笑。 可没等他欢喜片刻,秦广王就拿如电双目自孽镜阁中往此处一扫,沉下脸来:“赵杀,本王不过暂离数日,公堂就满地狼藉,官差仪容不整,成何体统!” 赵判官忙长长一稽,正要告罪,秦广王已长叹一声:“罢了,将命册副本呈上,我先考校一番。” 赵杀怔了一怔,低头自省,正看见命册正本上墨迹未干,虽然添了数行新字,从碑亭写到自己身死魂归,但疏漏仍未补完。 眼见师爷利落翻出这卷命册的副本,拿双手捧着,一路踏石涉水,往孽镜阁跑去,赵判官自是慌得厉害。 他握紧了判官笔,对着还未续完的那一页,额角汗出如浆,数度意欲落笔,再数度收回。 堂下故人犹然未醒,仿佛记恨着方才被人强抱过一回,咯吱咯吱磨着牙,一时半会怕是问不出实情。 赵判官看了一眼,情不自禁地想要微笑,直至师爷把衣摆束进腰带,在水中又跋涉了两步,堪堪要踏上对岸,赵杀这才想起正事,脸上血色尽退,重新瞪起那本命册。 他方才问不出来,却必须赶在师爷将副本送到之前,自己猜中阿静的半生。 第四十八章 赵杀闭了闭眼,片刻过后,才将双眼睁开。 在这短短一瞬,他已经把前世今生匆匆捋了一遍,想到上中下三种答案。 最好的一种,便是阿静贵不可言,钟鸣鼎食地活至高寿,一生并无惊涛骇浪的大事,数十年间舒心惬意,享尽了富贵荣华。早起只为朝霞,晚归只因月色,听美人唱曲,拿诗佐酒,半点不曾念他。 还有不过不失的一种,是阿静掘地三尺地寻了一阵,方知自己报仇雪恨,于是慢慢将胸中块垒化开,慢慢将心头恨意放下,之后几十年才开始快意一生,虽有不足,但终究是看开了,从此之后光风霁月,心境澄明。 而最后一种,赵判官直至此时,仍不愿多想。 他心烦意乱之下,恨不得就此奋笔疾书,在纸上细说赵静如何矜贵不凡,如何富贵一生;说阿静如何长寿安康,此生富贵逼人;想他得意中人相伴,两心如一,永不相负,补全昔日种种抱憾。 这愿望嘈嘈切切,在心中聒噪,叫赵杀一度分不出是推敲所得,还是空濛愿景。 但到了这个地步,赵判官依旧无法轻易落笔。 笔尖如有千钧重负,夹杂重重羁绊,关乎赵静生死,催他深思细想。 赵杀只得红着眼眶,强打精神,忍痛把过去种种再想了一遍。 他想起人间七百年前,这人何等温柔体恤,是最善解人意的翩翩少年。 他想起人间七百年后,这人如何与他重逢,如何咳血,如何浅笑,轻描淡写地,说尽世间妄语痴言。 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或是温和,或是阴沉,但从始至终,皆是专注执着。 赵杀想到此处,噙着老泪,往远处一看,见师爷已经走到孽镜阁前,连忙挥毫落墨,在命册正本上匆匆写道:终此一生,他都在寻我,不曾有一日安享富贵。 他此生已无生趣……但死后就全无盼头,于是以药续命,仍竭力活到高寿。 他早已不怨我了,只是想见我一面。 赵杀一路写到此处,眼泪把最后一字晕染开来,好在这几句话确实与命数相合,恰如抛砖引玉,唤醒命册法则,纸上一时华光隐现,符文流转,连命册副本一道,慢慢生成了半篇真正的命数。 又隔了片刻,那副本才落到秦广王手中。 就在阎罗翻开开命册副本时,赵判官却是眼泪长流,不顾视物艰难,专注地看着赵静。每掉几颗老泪,那人的模样就能清晰一瞬。 秦广王将命册潦草翻完,未挑出什么大错,语气也缓和下来,只扣去赵杀半月功德,叫他摆正桌椅,戴上冠帽,就轻轻放过,拂袖自去。 师爷发现青芒散尽,长舒了一口浊气,正要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替赵杀重正衣冠。 可赵判官只顾着情天恨海,看见赵静许久之后,仍穿着一件破衣,便火急火燎地握住墨线一划,把掌心划出一条狰狞血口,鲜血接连滚落,源源不断地朝墨线那端淌去。 赵静那具阴魂得了鲜血灵气滋养,终于白骨生肉,白发转黑,一年年往前回溯。 一干鬼卒开始还看得惊慌震怒,争相劝阻,渐渐地就脸上横肉扭曲,心中恍然:原来是三夫人。 看到后来,这帮鬼卒又齐齐面露不齿之色,暗道:这三夫人果然也是个美人。 第四十九章 赵判官气血两失,双脚发软,眼前直冒金星,浑如纵欲。 他晃了好一会,总算缓过气来,自己把伤处裹好,鲜血舔尽,气喘吁吁地靠在交椅上。 堂下赵静吃饱喝足,缓缓将眼睁开,抬头一看,第一眼就看见这人散着发,喘着气,就坐在自己身前。 他一时有些恍惚,旋而极是欢喜,小声道:“你……你终于肯入我的梦了。” 师爷们听得直翻白眼,啧啧有声,只觉此情此景,实是有辱斯文。 唯独赵判官红光满面,一下子坐直了腰。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动听的情话,哆哆嗦嗦地品了又品,将字字拆开,正读反读,都能在心头荡开涟漪。 一位师爷委实看不下去,为公理正义,硬着头皮上前,想叫鬼卒拽紧铁索,喝令这恶鬼……三夫人在蒲团上跪下。 可赵静已经负着手,拖着铁链往孽镜前走去。 他旁若无人,站在那面光滑如镜的硕大宝鉴跟前,照了照自己的面容,确定此梦顺心如意,自己黑发如缎,青春正好,这才随绷紧的锁链后退半步,慢慢向赵杀走来。 赵静每近一步,赵判官脸上就变红一分,很快便面红耳赤,羞怒道:“你先回堂下站好,哥哥很快判完。” 赵静立在他身边,并不说话,只是专注看着他,替赵杀将两鬓乱发拢好,轻轻挽到耳后。 赵判官老脸通红,把声音压得极低,含糊提点道:“阿静,此处人多,先等一等!”见劝说不听,还一度微微恼道:“真不是梦!你、你怎么也以为是梦?” 赵静仍是微笑,歪着头看他,拿修长手指绕着赵杀长发,良久才道:“哥哥,我有几十年不曾梦见你,能做这样一场梦,我已经再欢喜不过。何必在梦里哄我呢?” 赵杀听得心中一软,他命册所断的故人,除了阿情冰雪聪明,青涵和阿静在重逢时都有些糊涂。 但聪明也好,糊涂也罢,心上人一旦啜泣,于他都像钝刀割肉;一旦含笑,也都似雪化春回。 赵判官越是细想,越是柔肠百转,随手从桌上取来一张白纸,拿手背遮着,瞒着赵静写下数行小字,而后再将白纸对折。 赵静看得大惑不解,轻声问:“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赵杀恼道:“你倒是说说本官写了什么,如果真是你的梦,你理应猜中才是。” 赵静听得一怔,仔细一想,才发现赵杀所说,当真有几分道理。 常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世人坠入梦中,不是因朝思暮想之事而沉溺,便是因日夜畏惧之事而惊醒,极难在梦里做一个瞒得住自己的梦。 赵静一旦明白过来,脸上难免闪过迟疑之色。 他不怕满腹心思被人看穿,只怕揭穿那刻,一场美梦戛然而止。 还是赵判官三催四请过后,赵静这才盯着那张白纸,眉头紧锁,轻声道:“纸上写的可是……我想和哥哥相依为命?” 他在漫漫光阴中,对自己心思再清楚不过,只有这一句话被他铭刻入骨。 情思最炽时,常拿这句话解渴;心意如灰时,也拿这句话果腹。 可赵静这样笃定,赵判官却支支吾吾按紧了白纸,迟迟不敢展开。 赵静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心口纵然一阵绞痛,面上还是振作精神,反过来宽慰道:“当真是我猜中了?哥哥,我在梦里与你相会,已经欢喜不尽,委实不必瞒我。” 赵杀老脸通红,仿佛遇见了一桩极为难的事,把声音压得极低,悄悄问了句:“你为何觉得纸上是那一句话?不曾想过别的……别的什么话?” 赵静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既然是在他的梦里,那纸上自然写的是令他最朝思暮想的事,是他的欢喜奢求、累世执念,是求而不得,断然不会有其他可能。 赵判官看他这样笃定,脸上更是烫如火烧,只觉人人拳拳深情,唯有自己有些龌龊下流,踟蹰许久,才把那张纸慢慢展开。 赵静定睛一看,只见纸上一堆蝇头小字,状如符文,细看才发现赵杀写的是: 火火火火火火 火 赵静 火 火柴柴柴柴火 火火火火火火 赵判官揭开之后, 看到赵静呆立原地,不由干咳了两声,含糊道:“这符文狗屁不通,但你当年,你当年硬说是干柴烈火符……我以为你喜欢呢!” 第五十章 赵静木愣愣站着,半天一动不动,直至墨线禁术时辰已至,从中崩断,化回几滴墨汁,赵静依旧愣在原处。 赵判官脸上还有些发烫,自去堂下搬了一张马扎子回来,将判官椅往赵静那头推了一推,自己端端正正地坐到马扎上,嘴里道:“阿静,你坐,哥哥先办一办正事。” 赵静怔怔立着,还是赵杀将他按在椅上才勉强坐稳了,一举一动都有些迟缓,再不复方才闲闲而立的温雅从容。 赵判官把命册往后翻了一页,抬眼一看,却发现鬼卒正俯身干呕,无人办一办公事,不由沉下脸来,肃然叮嘱道:“先审下一位,还愣着做什么!” 鬼卒只好互相搀扶着,将下一名阴魂带到堂上。 赵杀为了早些许忙完正事,自是全神贯注,笔落如飞,半个时辰已审完百名亡人。 正当他朱笔一勾,新断完一名恶鬼,他身旁突然有人笑了一声。 赵判官浑身一僵,愕然侧过头去,便见赵静满脸堆笑,双手轻轻拍了拍,嘴里又哈哈笑了一声。 赵杀先前以为弟弟身居高位,已是遇变不惊,从容处之,见他这样一笑,心中慌张惊异之余,脸上也多少露出些喜色,小声唤道:“阿静……?” 赵静哈哈笑了好一阵,听见赵杀唤他,仍禁不住多笑了两声,拍了几下手掌,最后方拿左手紧紧攥着右手。 赵判官怕他得了癔症,硬扯过他一只手,攥到自己手里,低声问:“阿静,怎么啦?” 赵静心中狂喜,脸上自然也喜上眉梢,唯有声音压得极轻:“原来是真的,老天为何待我如此之厚?” 赵杀拿单手捧着命册,原本理应再翻一页,听到这句,忽然便翻不下去,只得用力攥着赵静的手,同他五指相扣。 谁知赵静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发现两人双手相牵,又开始笑出声来,这一回笑至声嘶力竭,空闲的那只手也死死扯着自己衣衫一角。 赵判官定睛看时,只见赵静重重低着头,笑得双肩打颤,身形佝偻,唯有膝盖上沾了几点晕开的湿痕。 赵杀扯着他那只手晃了一晃,赵静始终不肯抬头,膝上水痕越溅越多,笑声却未停。 他同赵杀笑道:“哥哥,老天为何待我如此之厚?” 他笑道:“原来是真的……哥哥牵着我呢……干、干柴烈火符,哈哈,只有哥哥想得出来。” 赵判官心软如水,想了想去,委实无心办案,当即请了半天年假,将满堂官差劝退。 鬼卒们长吁短叹,揉着酸涩双目,散得一干二净。 赵杀这才敢低下头去,在赵静鬓旁仓促落下一吻,许是见惯了弟弟两鬓霜白,如今才分外珍惜这一头青丝。 赵静一下子从耳边红至颈项,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猫儿眼泪迹未干,转眄流光。 赵判官站起身,把臀下马扎踢开,而后蹲在赵静身边。 赵静手里一空,忙拿手去抓赵杀,重新握住后,这才微微笑道:“哥哥?” 赵杀低声道:“我背你回家。” 赵静更是喜出望外,双眼盈若秋水,正要答应下来,心中却仍有几分踟蹰,不知是该卖弄强健体魄,亦或老老实实伏在哥哥背上。 赵杀厚着脸皮,温声哄道:“哥哥许久没见到你了,想背你走上一程。” 赵静听到此处,双颊飞红,终究还是拿白净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乖乖趴了上去。 赵判官强提一口气,稳稳背着赵静站直了身,一步步踱到孽镜跟前。 赵静方才已经照过一回,只觉自己在镜中秀如芝兰玉树,可叫赵家门楣生辉,自然无惧无怕,轻声问:“哥哥也喜欢照镜子?” 可赵杀毕竟是二十多年的老判官,寻常鬼卒、过往阴魂怎及他慧眼如电,此时定定看着宝镜,发现自己镜中之影,颈项上缠着一双化作白骨的鬼手,心中难免一阵钝痛,嘴上却认真道:“喜欢,我家阿静长得好看,我多看几眼。” 赵静一时心荡魂飘,乖乖抱紧了赵杀。 赵判官在他分心时,已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锦囊,随手抛进镜中,只见得孽镜层层荡开涟漪,须臾过后,便全数笑纳。 他背上背的狰狞鬼影,随着这点功德捐出,在镜中缓缓变化形貌,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勉强化作一只三尺高的纤长小蛟,生着拇指大的圆润小角,蛟身在他脖子上绕了一圈有余。 赵杀愣了一愣,将手贴在镜面,凑上前细看,等看清楚小蛟不曾断鳞折角,精气完足,眼中凛然之色这才变得一片柔和。 阿静罪孽之深,自己十余年功德还不尽,但再过十年、二十年呢?他堂堂伟男子,总有一日,能护得意中人周全,在镜中抹去留影。 赵静见他看得这般久,脸上烧得更红,忍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缱绻睡意,低声催道:“哥哥,别看啦。” 赵判官听得好笑,一颗心却柔能绕指,咬着牙把赵静颠了一颠,背高了两分,大步朝鬼辇走去。 待他回了家,依旧是施展法术,把手背黄色桃花印,变成一株桃花树种。 赵静困得坐在一旁浅浅打盹,间或惊醒过来,看一眼院中养得腰粗枝肥的红色桃花树,又看一眼另一头的欣欣抽条的白色桃花树,而后睡意复沉。 赵判官低声问:“阿静,哥哥在地府当的是判官,府邸自然比不得赵王府……一旦手中有了闲钱,定会用心装潢,叫你们住得舒服。” 赵静此时只恨阮情奸猾,许青涵卑劣,但自己委实死得太迟,半点怨不得人。 他心里多少有些委屈,忍着睡意,偷偷掰着手指,点了一点哥哥生前沾花惹草的数目,眼前骤然一亮。 赵杀还待再劝,赵静已重重一点头,旋而人影一空,只剩下怀中一株桃花树种,结出了点点柔黄花蕾。 第五十一章 赵判官种完了树,把心头血滴在桃花树干上,见院中花荫渐浓,不由得眉眼带笑。 此后数季,旁人闲聊喝酒,说起风花月色,赵判官总会凑上前去共话家常,句句不离桃花。 九月十月乃是石蒜花期,花开如火,唯独赵杀开口闭口皆是:“我院子里有三棵树,一棵是桃树,剩下两棵也是桃树。” 一旦入冬,就长吁短叹道:“我真傻,真的,我单知夏天有虫,不知冬天也有虫。” 开春后话锋一转,常对人笑吟吟道:“你种过树么?那我便考你一考:桃树的桃花,有几种颜色?” 然而没过多久,天庭就打落一道金光,以无上神力传讯下来,说李判官当年登完玉阶最后一重,南天门数十名天兵天将替他接风洗尘,以琼浆玉液祝酒,入夜后宴席堪堪过半,此人居然就不见影踪,惹得娘娘大发雷霆,将此人从天庭名录上除名,责令地府重选一名能吏。 赵判官听闻此事,白日强打精神,照常处置公务,回府后却夜不能寐,彻夜坐在桃花花荫下,对着唯一一处未栽树的院角出神。 他这头神不守舍,阴司上下却是紧锣密鼓地加班操持,重开面试笔试,好不容易在几日之内,新选出一名情债还清的能吏,说起相貌,在一众青面獠牙的鬼吏中也算是排行前列的美男子。 为犒赏鬼卒数日劳苦,阎罗判笔一勾,地府连休三日,共襄盛举。 赵判官去送人时,就看见徐判官头插花翎翅,胸戴大红花,被无数同僚围拱恭贺,脸上乍忧乍喜,好不忐忑。 赵杀上前同他说话,新选上天官的徐判官便抖着满脸横肉,羞涩而笑:“赵兄,我早早就说过,我徐某人在地府中,虽不如你和李判官,也算是响当当一名美男子了,没想到当真会有这一天!只是凭外貌进仕,有违徐某初心啊!” 赵杀自是连声贺喜,又劝他“天赐不予,反受其咎”,徐判官这才坦然受之。 临登阶时,徐判官执着赵杀的手怅然笑道:“想当年徐某功少福薄,是沾了老兄祠堂的香火才晋升鬼吏;如今德非翘楚,有幸调任天庭,又何尝不是借着老兄的福荫,真是时也,命也,运也!此去再难相逢,我身上有些旧物,如今就赠予赵兄留念吧!” 说罢,就将一个锦囊塞入赵杀袖中,挥手自去。 赵判官握着锦囊,看着徐判官边笑边爬,心里也是好生感慨,难怪世人常说,爱笑的男孩,运气总不会太差。 只可惜徐判官身体不便,才爬了百余阶,就坐下来拭汗饮水,而后亦是爬两步,歇一刻。 等周围鬼卒散去,各自欢度假期去也,赵杀仍站在原地张望,眼前种种与数年之前的离别混在一处——都是金光刺目,一道玉阶,将碧落黄泉贯连;都是故人挥手自去,赴万里鹏程,从此相聚无期。 但两厢心境,又何止差了千山万水。 看着徐判官费力攀登玉阶,赵杀满心欢喜,唯愿挚友此去乘风破浪,一路坦途。 看着那人远去,他胸口却像是压着一块千钧巨石,只盼着那人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直至今时今日,这块垒犹然未化,离愁别绪泛滥,沉甸甸积在心里,稍一细想,就是手脚冰冷,一身的料峭寒意。 赵判官一路目送徐判官登上一重天,待金光散尽,玉阶隐没,这才强打精神,慢慢走回府邸。 他坐在陋室,将徐判官亲赠的锦囊拆开,发现里面装了一粒能入人梦的百年蜃珠,微微一愣过后,便把蜃珠收起,专心思虑起天庭那道传讯,把仅有的消息一桩桩理了出来。 司徒靖明这一去,已有八百来日。 按照“地府十年,天庭三日”来算,酆都八百日光景,尚不足天庭一日。 可司徒靖明走完玉阶,在接风宴上混迹片刻,最多不过小半日。 两处时间还差了数个时辰,司徒判官之后去了何处呢? 赵判官想得满头凉汗,仍是不得其解,在自己屋中团团打转,最心焦意乱时,几乎入了魔障。 他恍惚间看见司徒靖明冷淡面容,只是稍稍上前,那人虚影便冷冷讥嘲,一提还债,那人就满脸不屑。 赵判官自是方寸大乱,眼中血丝密布,不住追问那人身在何处,翻来覆去地问:“你去了哪里?我还欠着你的债……” 好在到了每日浇树的时辰,赵杀就自己看破迷障,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 他匆匆提起水桶,走到水井跟前,打满了水,再一株株地浇树除草。 等赵判官浇完了树,除过了草,莫名地焦灼稍去,眸光微暖,静静在花荫下张望起来,发现三株桃树枝干结实,桃花累累,于是笑了一笑。 笑到眼眶微红时,他便靠着其中一株花树小歇了片刻。 一觉睡醒,天色已经漆黑如墨。 赵判官直起身来,长长伸了个懒腰,从肩膀上拈下一片白色桃花瓣,定定看了一瞬,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把仅有的线索都串联在了一处——两年之前,司徒将军刚从人间交还了天字一号命牌,不单要赴面试笔试,还抽空见了自己一面,琐事缠身,定然无暇小睡。 当他金榜题名之后,在玉阶上一夜攀爬,又是彻夜未眠。 好不容易到了南天门前,有天兵天将接风洗尘,酒入愁肠,难免要小睡片刻…… 赵判官想到此处,脸色忽青忽白,他之前似乎一直忘了一桩大事…… 似乎……司徒靖明的夜游症,一直不曾痊愈? 似乎……他走时两手空空,并不曾带走青涵生前炼制的夜游药丸? 赵杀额角冷汗涔涔,正想得出神,手背陡然一阵发烫,抬起一看,才看见上面张牙舞爪地现出一株黑色桃花,似乎隔了许久未见,有许多彻骨思念。 赵判官看得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稳,往空旷处快步走了两步,便见漆黑天幕被一道金光刺破,半空中玉阶重现。 有人一身玄衣,似睡似醒,不知摘了谁的花翎翅,抢了谁的大红花,统统攥在手里,沿着玉阶,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 第五十二章 赵判官有刹那光景,还以为自己梦魇又至,不禁眼睛酸涩,木然而立。 但不到片刻,他便发现情况有些不对,除去双腿站得酸痛,鼻下亦传来挥之不去的桃花暗香,眼前种种,竟然极像是真的。 赵杀仰着头,目光越过流光玉阶、摇曳月色,竭力分辨了一阵,那月中身影气势孤高,腰身堪堪一握,每晃荡一步,都叫人心弦为止一颤。 赵判官心魂荡漾之下,忍不住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背,手上一时剧痛。 他足足痴了半盏茶的工夫,而后才轻轻咧了咧嘴。 自己不久之前,虽然也曾斗胆揣测过:司徒判官旧疾未愈,或许有朝一日,还会从九重天外,一步步夜游回来…… 或许自己还会有邂逅的机缘……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刚刚这样一想,故人便能穿过碧落黄泉,出现在自己的眼里。 赵杀念及此处,嘴角笑意更深,一颗心犹如未死,忽然生出百般烦恼。 他在院中双手交握,一面微笑,一面来回踱步,正想把穿旧的官袍脱下,换一身倜傥的新衫,朝屋里走出半步,然后才忆起如今身无功德,衣笼蒙尘,屋中除去官袍就是官袍。 没等赵杀想出一个章程,那头司徒靖明已经大步流星,提着红花翎翅,径自下了玉阶。 赵判官顿时慌得手忙脚乱,往屋中一躲,把绾发的木簪换成玉冠,小跑着穿过庭院,匆匆把门闩抬起,门板推开。 但等他站在院门口,极目远眺,看见司徒判官当真往此间赶来,赵判官又开始眼皮直跳,发觉此举大大的不妥。 细细想来,司徒靖明夜游时颇有许多荒唐之处,既好拆屋砸院,也好催花毁树。 自己还是堂堂赵王爷时,府中就有一株三人合抱粗细的老树,被这人拍得树根翻起;等到阿静当家的时候,这人半夜不请自来,又撞断了十余株亭亭美树。 赵杀如今拿一腔心血,千辛万苦种活了三株小树,每一株都是柔弱无依、可怜可爱,万一司徒靖明再像过去一般,使出倒拔垂杨柳的功夫,一根根拔出来,那该如何是好? 赵杀惊慌之下,稍一忖度,就自己走出家门,把门反手一关,紧紧锁好,朝司徒靖明的方向快步迎去。 等他紧赶慢赶,走到司徒靖明身前数丈,正要招手,那人却垂着长睫,与赵杀擦肩而过,只专注地往赵杀府邸行去。 赵判官吃了一大惊,愕然愣在原处。 眼看着司徒判官走出老远,他这才胡乱掐了个法诀,身形倏地散开,化作一团红雾,腾挪数丈,在司徒判官身前聚拢。 待赵杀重新凝聚身形,满头长发轻飘飘落回背上,面对面地望着司徒靖明,突然发现梦魇中那张俊美面孔,在此人面前,不过是手艺拙劣的木胎泥塑。 他看得眼眶微红,忍不住将手张开,硬生生拦在路中,低低唤道:“是我。” 那故人似睡似醒,长睫半遮眼眸,站在赵杀面前,就要伸手来推。 赵判官惊得闭了闭眼,数息过后,才敢将双眼睁开。 司徒靖明那只手顿在半空,垂眸细看,眉头紧蹙,仿佛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隔了许久,耳垂才一点点泛起血色,含糊不清地问:“是来接我吗?你……你是来接我的?” 赵判官听到这一句,眼中热意上涌,心里有许多话,忽然极想细问。 他极想问一问:你这般的好,为何不信我会出门相迎? 他也想问上一问:你为何一直记得本官府邸所在?从人间至九泉,即便是梦中夜游,也不曾走错几步路,多绕几个弯…… 赵判官趁着故人神志恍惚,双瞳无光,一时色壮人胆,伸手一牵,便握住了司徒靖明的手。 谁叫这人在梦里仍记得自己。谁叫这人从锦绣前程里一步步退了回来。 司徒靖明低眸看了一看,静静任他牵着,把翎羽红花都攥在另一只手里,随赵杀走出长长一段路,才含糊地问:“……你记得我了?” 赵判官脚下猛地一顿,眼中雾气蒙蒙,鼻头微红,一声不吭,领着司徒靖明绕开府邸正门,一路走到最偏僻的一处矮墙。 他自己先在院墙上用力一撑,蹬着双腿,扑腾了许久,千辛万苦爬上墙头,四处一看,只见这堵院墙离主厢极近,离种树的地方却是稍远,登时心中大定。 赵杀偷偷揩了揩眼角湿气,这才去牵司徒靖明的手,嘴里笑道:“我拉你上来。” 那司徒靖明即便是在梦里,也看得面露迟疑,好生疑惑。 赵判官一个人骑在墙头,只觉由此处翻墙进屋,定然安全得多,于是再接再厉,殷殷劝道:“本官向来清廉,寒舍中虽然有些,咳……靖明,我拉你进来看看。” 司徒靖明一动不动,眸中尽是懵懂之色。 赵判官只好多说了几句:“近来本官手头……手头有些紧,千万不要砸墙,靖明学着我这般,轻轻翻进来就好。” 司徒判官微微歪着头,又过了好一会,才重重一点头,拿攥着东西的那只手,腾出一根手指,在墙上轻巧一撑,便稳稳落在墙内。 赵杀见他身姿利落,眼中顿时闪过惊艳之色,好不容易才收敛心神,弹着身上灰尘,硬着头皮从墙头跃下,然后牵起司徒靖明的手,把故人兴冲冲领入屋中。 他在屋里团团张罗,斟茶倒水,最后气喘吁吁地搬着一把结实交椅,从外屋走进内室。 只是司徒判官已经在床沿坐好,额角清凉无汗,容貌色如春花。 赵判官定了定神,而后才把交椅推到一旁,慢慢走到床边,单膝蹲了下来,照旧握住司徒靖明一只手,低低问道:“你为何会回来?” 司徒靖明专心在看屋中陈设,不曾用心在听。 赵杀只好再问:“你为何……会梦游?” 可那人长梦未醒,迟迟不答。 赵杀不知为何双眼酸涩得很,深深低下头去。 司徒判官似乎知道他此时狼狈落魄,忽然动了一动,把手中攥皱了的大红花挂在赵杀胸前,把花翎翅别在赵杀冠上。 赵杀一时愕然,睁大了眼睛,没等他回过神来,只听见司徒靖明低声呓语道:“我走在路上,看到别人戴了……好看,送你。” 顿了顿,又道:“我一直在想你。” 赵判官不禁道:“你、你说什么?” 那人似是微微一笑,眼中光华沉沉,似醒未醒,嘴里仍道:“我一直在想你,足足有半日未见,我心里……极想你。” 第五十三章 赵判官听见他说起半日,难免有些恼怒。 司徒判官才想了区区半日,于自己却是整整两年,心中既无望,又思慕,日日相思成狂,正应了那句“度日如年”。 但就在赵杀动怒之际,转念再一想,忽然有些骨软魂销。 这人亲口说了想他……当着举头三尺神明,头一回证据确凿地画了押,坐实了心中绵绵深情。 此情此景,便如明月入怀,春风满袖,叫赵杀从此满心欢喜,再无抱憾不足,哪里还气得起来? 司徒靖明在一旁定定看着赵杀一人,见他面色来回变幻,忍不住凑上前去,在赵判官面颊上轻轻一啄。 赵杀脸上一下子由青转红,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头顶着两支颤颤巍巍的花翅翎,借故站起身来,在屋中绕着圈,一会说夜黑风高,将房门掩好;一会说黑灯瞎火,点起煌煌红烛。 到最后无事可做了,赵判官才算是稍稍镇定下来,立在墙角,悄悄看一眼司徒靖明,再悄悄靠拢数步。 等他一步步挪回内室,想到司徒判官方才赠他的喜庆佩饰,依旧忍不住投桃报李,寻出一对酒杯,再将桌底下阎罗多年前犒赏的那坛梅子酒移出来,敲碎封泥,一道放在托盘上。 赵杀捧起盛酒的托盘,犹豫着走到床边,低声打探道:“我还剩了一坛好酒,你那接风洗尘宴席只办了一半,要是还未尽兴,我也请你喝酒?” 司徒靖明还端坐在床沿,含糊重复了一遍:“请我、喝酒?” 赵杀闻声一愣,突然发现有些不妙,自己这般劝酒,活脱脱像是心存色胆,迫不及待的要将人灌醉,好行些无耻之事。 他想到此处,连忙高声遮掩起来:“本官的意思是……人生有四大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今既然是‘他乡遇故知’,自然当浮一大白!” 赵杀这样匆匆补救了两句,还应对的合情合理,过后细想,连自己都为自己的才情急智倾倒。 可不知为何,赵判官辩解过后,越发喉咙干涩,眼皮直跳,心慌气促。 司徒判官侧着头,又低声重复道:“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大喜。” 赵判官听得心中极乱,脸上极烫,浑浑噩噩地把托盘放在床沿,捧着酒坛,将清甜甘醴注满酒杯,自己先牛饮了一杯,壮了壮胆,而后才将另一杯酒亲手递到司徒靖明唇边。 司徒靖明坐在红烛烛光里,眼睛深处映着赵判官头插翎羽,胸戴红花的小小倒影,耳边依稀还响着赵杀含糊颠倒的祝酒的话。 他嘴角不禁微微翘起,心中似有潺潺春水绕城,柔柔柳丝拂面。如若司徒判官此时清醒,自然会知道自己为何会笑—— 他孑然一身,辗转数十年,人间喜事不是与他何干,便是如步刀山。 赵杀说“他乡遇故知”是人生喜事,可于他而言,酆都重逢也好,红尘相见也罢,都成了“他乡遇故知,相见不相识”。 我铭肌镂骨,君冥冥无所知……这怎会是喜事呢? 可那人仿佛猜到他会难过,很快便高声提到别的“喜事”,怕他不曾听清,又额外多念了一遍。 那句话当真十分动听……即便司徒靖明还困在蒙昧混沌的梦里,仍不免心弦一颤。 他想了一想,缓缓张了口,咬住杯沿,将那杯酒水饮尽,含糊笑道:“既是大喜……当浮一大白。” 有一刹那,赵判官只以为故人并没有睡着,眼中惊疑不定,替自己再一次斟满了酒,囫囵灌入腹中,勉强定了定神。 他还想继续痛饮,司徒靖明已伸出手来,轻轻一牵,搂着赵杀一同往床褥上倒去。 赵判官在硬木床上摔得隐隐作痛,措不及防之下,脑袋里空白一片,借着三分酒意反手一抱,急急问了句:“怎么这般不小心,摔痛了不曾?” 司徒靖明此时正压在赵杀身上,听见这句话,慢慢轻笑出声。 随着煌煌烛光扑朔跳动,他沉寂眼眸中,也隐隐有光华转过。 赵判官看他一笑,顿时面红耳赤,刚要顾左右而言他,多斟几杯美酒,陡然发现眼下情形有些不妙。 自己不过好心敬了一杯酒,为何会到了榻上……? 赵杀这样一想,试探着伸手一推,那人却坚如铁石。 未等他动手挣扎,司徒靖明已经俯下身来,认认真真地同他嘴唇轻触,软舌勾连。 等两人再度分开,唇间银丝未断,赵判官脸上像是着了火,双手又开始抱住了司徒判官腰身,那窄腰细如一握,肌肉却紧实有力。 赵判官心神荡漾地搂了一瞬,身上衣衫便不见了大半。 赵杀吓得寻回两分神志,愤愤道:“说好的喝酒……” 司徒靖明只好重新浅亲细吻,才过了半炷香的工夫,朱色官袍就横在榻上,翅翎跌落地面,红花解成半匹红绸。 赵判官再要提酒,司徒靖明便伸手一探,将酒坛勾在手里,往赵杀赤裸胸膛上倒了些许。 赵杀霎时又有许多斥责不满,正正经经地训道:“靖明,被褥浆洗不易……” 他这般无趣聒噪,司徒靖明却听得分身怒涨,时不时地去亲赵杀薄唇,将酒坛猛地一倾,清冽酒液从赵杀胸膛一路淌向平坦小腹。 等赵杀怕得噤了声,他这才放下酒坛,低了头,把赵判官身上甜酒慢吞吞舔了几口,而后持枪入了巷。 赵判官自是热胀难捱,正要斥责,司徒靖明就把他乱发拢在手中,一面在唇间细问,一面密密抽送。 院外不知何时响起潇潇雨声,赵杀所在的第一殿,虽由秦广王分出日夜,赐下雨雪,但真正下雨的时候仍是少之又少。 赵判官得了淋漓雨声遮掩,更是强忍闷哼,捺硬低喘。 只是此时此刻,他忽然听见司徒靖明含糊问:“你说的四大喜事……原来是同一桩事吗?” 没等赵杀细问,司徒判官便轻声续道:“金榜题名后,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久旱逢甘雨……这不是同一桩事吗?难怪我心里这样欢喜。” 赵杀听到此处,依稀猜到“金榜题名”说的是司徒靖明揭了榜,往天庭赴任一事,但后几句话的意思却是云里雾里。 他一边剧喘,一边匆匆细想,脑袋里灵光一现,登时板起脸来,红着脸训道:“君子重廉耻,往、往后不许这般下流。” 司徒靖明听得微微一怔,长发一半绕着肩背,一半在赵杀身上轻划撩拨,隔了片刻,才重新重重一顶。 赵判官被肉刃磨过,浑身一颤,自己先泄了一回。 第五十四章 赵判官一时软在榻上,喘了好一阵,正要催促司徒靖明做快一些,也同他一般早早泄出精水,陡然看见斗室渐明,窗外透着朦朦胧胧的一丝亮色。 赵杀不禁道:“怎么天亮得这般早?” 说完一想,才想起司徒靖明原本就来得极晚。 赵判官半撑起身子,原本打算振作精神,陪司徒判官再续春宵,左右有三日短假,不必辛劳点卯。 然而司徒靖明只抱着他,身形久久未动,肉刃还深深楔入赵杀后庭。 赵杀忍不住双手搂住了他,擦了擦脸上热汗,轻声哄道:“怎么啦,要本官自己动?我……我如今实在是没有力气。” 他说完这句,脸上难免有些发烫,只是等赵杀再一打量,才发现司徒判官双眼合拢,长睫微颤,似乎挣扎着要从梦中醒来。 赵杀看得一愣,而后才想起来,天一亮,司徒靖明也该醒了。 他想到此处,吓得血色退尽,一身热汗凉透,匆匆忙忙像过去一般,拼命拽过衣袍,往身上披衣着衫。 可这一回,赵判官刚套上外袍两个袖管,便面色古怪地顿了一顿,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方僵硬着往身下看去。 只是天不如人愿,两人此时抱作一团,赵杀再如何转动颈项,也只能看见司徒判官鸦羽长发,动人睡颜,耽搁道最后,只得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往股间一摸,又吓得得猛地缩了回去。 他后庭胀痛得厉害,那柄傲人肉刃果然还楔在那里。 赵杀一时慌得眼冒金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正打算硬着头皮一拔一推,穿衣了事,但真要动手时,赵判官又开始手心冰冷,眼中尽是伤心落寞。 他想起方才问这人的话,他问:你为何会梦游呢? 纵然司徒靖明不肯说,但赵杀心里未必没有猜测。 这人在梦里,悄悄对他说过那么多情话,他为何还怕他醒来? 眼看着司徒判官眼皮下眼珠滚动,眼睫轻颤,赵杀终于把心一横,穿上半截的衣衫一脱,重新躺回榻上。 到了这个时候,赵判官仍是大气不敢喘,脑袋里嗡嗡作响,迟迟想不到裸身相抱,相见后头一句,要跟这人如何招呼。 等司徒靖明当真睁开眼睛,赵杀已经将头一偏,双眼一闭,不顾老脸,坦胸露腹卧在榻上,装出酣然熟睡的模样。 反正他打死不认,只当是睡着了……这人如今是发愁是惊愕,到最后如何招呼,怎样遮掩,统统与他无关。 赵杀闭着眼睛,于心里暗暗诵读《阴符经》,连诵了几遍,那人才动作僵直地动了动,挪开半分,与赵杀不再胸腹相贴, 他这一动,赵判官便冻得打了个哆嗦,多亏他意志坚韧,脸皮……脸皮亦是极厚,才能继续佯装熟睡。 可他这样一抖,司徒判官居然又迟疑地贴了回来,举止僵直如傀儡,连双手亦是揽在原处。 赵杀双眼紧闭,分辨不出周遭光景,光知道司徒靖明去而复返。 他心神激荡之下,忍不住就想睁了眼睛,兴冲冲与他相认,可就在此时,司徒判官那柄硕长肉刃突然慢慢往外抽出,带出些许后穴嫩肉。 赵判官心中微凉,只道他还是要走。 然而下一瞬,那肉刃已经用力捅了回来,直直没入甬道深处。 赵杀这一下脑袋里白茫茫一片,差一点便闷哼出声。 没等他回过神来,司徒靖明已姿势生疏地缓缓抽送了起来,气息极沉,仿佛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刺激,有无边春色撩拨,堪堪抽插了数十下,便把精水一股股灌满赵杀后庭。 赵判官双眼紧闭,心里愈发忐忑,以这人持久精深,竟是就此泄了,当下更不敢贸然睁眼。 他眼前一片漆黑,只知那人又搂了他好一阵,这才撑坐起来,而后衣袍簌簌有声,环佩叮叮作响。 待司徒判官穿好衣衫,推门而出,脚步声往院中去了,赵判官忙不迭睁了眼。 他想到种在院里的桃花,心中惴惴,刚想披衣下床,那脚步声竟然又踱了回来。 赵杀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前脚躺平,将头一歪,司徒判官后脚就推门进屋,手里端着盛满清水的水盆巾帕,细细为赵判官擦身。 赵判官心里不禁暗叹,为这人的温柔细致……为这人的粗枝大叶。 院中有雨后桃花,争相吐蕊,他不曾细看;自己头歪手斜,与方才躺得不同,他也不曾发现——似乎有什么要事,叫这人心绪难平,目不斜视,一颗心满满在此。 司徒靖明照顾完赵杀,又在床沿坐了好一阵,而后才怔怔自语道:“我……为何如此?怎会在此?” 赵判官却以为自己装睡被人看破,司徒判官是在问他,当即睁了眼,讪讪道:“靖明,你忘啦,你一直有夜游之症。” 司徒判官万万想不到他会醒转,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连水盆都撞翻在地,两颊红粉如霞。 赵杀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脸色也有些发烫,强作镇定道:“你不听医嘱,早早断了药,刚一入睡,就从天庭夜游下来,来寻本官啦!” 司徒靖明听得再退了一步,薄唇紧抿,脸色通红。 赵判官说到兴起,殷殷把自己先前的推测也说了出来:“前世你我偕老,一生不见隐疾,唯独这一世得了病……靖明,本官一直在想你为何会梦游,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人在梦里分明说过,才过了半日,就相思入骨……那先前的百年、数百年,这人却要如何消磨时日,如何虚度光阴? 难怪人间初初相见,当夜便患上了夜游之症! 司徒判官听到此处,红着脸,神色极为凶狠,怒道:“一派胡言!” 说罢,再往后退了数步,眼看要落荒而逃,赵杀生怕他走了,慌忙哄道:“那就当是我吧,都怪我。是我日夜所思,于是梦见了你……” 司徒靖明一愣,脚下难免停了一停。 赵杀顿时喜上眉梢,试探道:“靖明,我们好好说一阵话?” 司徒判官果然未动,赵杀心里大石落地,这才道:“我探过崔判官口风,应该还是叫你官复原职,重新当个武判官。只是你牌位原本供奉在地府,受阴间香火,后来调入天庭,被天庭除名,要想再办一回籍贯,只怕层层朱批,还要多等几年。” 司徒靖明又隔了许久,方低声嗤道:“你我鬼躯凝实,不过是少受几年香火,少吸几年月精日华,这点小事……” 赵杀沉吟许久,侧身拾起自己的外袍,一件件穿好衣衫,往袖囊里摸了摸,寻出数年前,他托黑白无常带回的一对小小木牌。 司徒靖明远远看见,目光一时悲喜难辨。 赵判官拿指腹细细摩挲了一阵,才将其中一块木牌递了过去,嘴里絮絮叮嘱道:“这是我阳间祠堂里的牌位,你一个,我一个,如今祠堂倒了,好不容易才寻了回来。你且收下你这块,回第七殿复职时,可交给泰山王,放入阎罗殿里受些香火,等正式的办下来,再、再扔了……” 司徒靖明看着他,眸中光华隐蕴,顾盼间似有情意,唯独不肯说话。 赵杀却不知道,只一个劲地举着手,作势要给,僵持了许久,刚要瘫软下来,就有人上前扶了他一把,取走了赵杀手中一块木牌。 赵判官不由得笑了一笑,低头再看,却发现司徒靖明拿的不对,拿走了自己那块牌位,忙道:“错了!” 司徒靖明却冷着脸道:“你收着我的,我收着你的,没错。” 赵杀闻言怔忪。 司徒靖明攥紧了手中木牌,隔了好一阵,才问:“你一直带着……?”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就噤了声,抱臂而立,目光落在别处。 赵判官定定打量他面上神色,见事情并无回旋的余地,这才改了口,同他商量起来:“那也要有个魂魄托生的地方,哪怕是寻个什么花、什么树……” 司徒靖明听得一愣,不知为何,听见这“树”字,似乎就想起什么光怪场景,依稀是抱着谁,靠在树上抽送交媾,尽享极乐。 赵判官自己提到“树”,也想到昨夜那场大雨,和自己放在心尖的那几位故人,匆匆忙忙长身而起,结巴告罪道:“靖明,你先坐着,昨夜下雨,怕是积了不少水,我去院里看看。” 司徒判官又是一怔,只觉这“水”字也有什么关窍,像是曾经压着谁,在水池边作乐,波光涟漪映着星辰露草。 赵杀还未察觉,临出门前,又认真应道:“我马上就回来,靖明,你等我一等。” 司徒靖明这一回,光听得一个“马”字,脑袋里头疼欲裂,心中却欢欣雀跃。 席天幕地,策马狂奔,越是跌宕,越是销魂蚀骨……原来还有马上这等玩法? 赵杀独自扶着老腰,急急到院中一看,那红色桃花树仍甜甜睡着,打着小小的呼噜,剩下两棵却是花朵零落,树根处积了不少的水。 赵判官看得心疼不已,连忙着手处置,把积水舀干后,还抱着树干,抚摸枝桠,轻声哄了好一阵。 当他回了屋,才发现司徒判官站在窗前,远眺小院,面色极是古怪。 赵判官想了一想,才踟蹰续道:“方才说到魂魄托生……” 司徒靖明红着一张脸,冷冷道:“你院里那三棵丑树,只怕是阮情、许青涵、赵静吧。” 要是旁人说赵杀那三棵宝贝树相貌不佳,赵判官早已拳脚相加,但这人讥嘲,赵杀只敢讪讪一笑。 司徒靖明过了片刻,才板着脸道:“你方才说的魂魄托生,确实有几分道理,院里还有一角,李某也可分出一缕魂魄,姑且寄托在你家树上……否则你这般心仪我,家中却只有那三棵丑树,叫外人见了,实在不成体统。” 赵判官一时喜出望外,忙抬起手背一看,想照旧将桃花印记变为树种。施法前余光一扫,就见手上那枚漆黑印记延伸至腕,生得枝蔓繁杂,花朵累累,一树树气势峥嵘。 司徒靖明负手而立,目光游移,低声嘱咐了一句:“记得选一棵好看的……” 赵杀陡然有些迟疑,又认真看了一阵那片黑色桃花,然而才用手一摸,将桃花印记拈在指间,将一身法力灌入,变成树种。 司徒靖明见了,不由微蹙了眉头:“怎么是黑色的?” 赵判官只好指了指司徒靖明那身玄衣,那人低头一望,嘴角这才露了一丝笑模样,意味深长地看着赵杀两眼:“你觉得这颜色好看?也罢,如果你这几年照看不好,李某修为增长不及阎罗殿中,我户籍就不落在你家了。” 此话刚落,身影已是一空。 赵杀怀里那株小树,有点点黑花布满枝头。 落在赵杀这等眼盲心盲的情圣眼里,这便是极好看了。 第五十五章(完结) 数十年过后,地府鬼吏皆知情圣赵判官形单影孤,终日对着一院桃花。 有孽镜台当差的鬼卒传言,赵判官其实娶了四位夫人,人人貌美,各有姝色,其中还有一位是地府的同僚,曾有一段锦绣前程,为赵杀滞留阴间。 只是这等说法,传到孽镜台外,大小鬼差都不大信。 若是真有夫人,为何几十年间无人得见;至于染指同僚之事,众鬼揽镜自照,亦对各自容貌心中有数。 只是孽镜台鬼卒言之凿凿,却叫其余鬼吏听得心中奇痒,又一年年终酒宴,便有不少鬼卒排着长队给赵判官敬酒。 赵杀犹记得自己上一回喝醉,惹得满院桃花都薄有怒色,哪敢轻沾这杯中物,开头只一个劲地连连推拒。 可后来鬼卒敬酒词一篇接着一篇,当中更有厚颜者道:“我给赵判倒杯酒,赵判不喝嫌我丑!” 赵杀嘴里直说:“不敢,不敢,赵某何等何能。”终是连饮数杯,杯杯见底,不过片刻,酒意已上了头。 几位阎罗从酒席主位下来,挨桌敬酒祝词,赵判官免不了又喝了几大杯,好在四下环顾,尽是如他一般身形打摆、面红耳赤的醉汉。 酒过数旬,满座皆醉,便有上峰怂恿座下鬼吏吟诗,还定了个“思红尘”的旨意,增添雅兴,得魁者有十年功德的赏钱。 所谓千古文章意最高,若是颂阎罗恩典,歌盛世太平,难免千篇一律,唯有满座宾客的红尘过往,各自都有一番跌宕故事。 这提议一出,四下里轰然叫起好来。 头一位响应的,是地府中出了名的一名酷吏。 他曾是一方能吏,将弹丸小县治理得风调雨顺,百姓富足,无奈被同僚祸水东引,冤屈而死。 这名鬼吏醉意已浓,往桌上一坐,用蘸了茶水汤汁的手指当笔,于半空写诗,头两句写幼年抱负,愿看峰峦百叠,愿立乱世奇功;第二联转说自己中年所思所念,莫过于任职小县茫茫的荷田与茫茫的月;第三联说如何无辜横死,恨意时至今日,仍化作笔意;到了尾句,却是严惩奸佞之志,与思悼荷中月影。 这便是他的思红尘了。 赵判官看得感慨万千,不少鬼吏也是眼眶微红。 借着满身醉意,又有第二名鬼吏振臂响应,也拿茶水一蘸,草草写下几句,赵判官被人推推搡搡,只看清最后一句写的是:“京华伉俪扬贤名,酆都老鬼绝红尘。” 众鬼定睛细品,才知道这是一首自己功业未半病死,鬼魂在旧宅中流连不舍,直至爱妻改嫁旁人的哀诗。 满座宾客悲意更浓,有多愁善感者一度嘤嘤而哭,只是说到用情至深,生死不渝,不少人都开始打量起赵杀。 赵判官如今醉得深了,又极想多攒些功德,众鬼一劝,他便当真坐上桌案,拿指腹在茶杯中饱浸,借醉写道:“道曰天生天杀,金冠紫绶乌纱。茫茫原上白骨,熠熠泉下荣华!回身百重弱水,君隔一丈蒹葭。入梦问我恩仇,入命却是桃花……” 他一口气挥手而就,写罢还打了个醉嗝,只觉平生诗赋,此诗最妙,正要等众鬼夸耀,便有明眼的鬼卒大摇其头:“赵判官,你这首六言律诗,平仄韵脚皆不对,对仗亦不甚工整,理应罚酒!” 赵判官微微一怔,旋而从善如流,来者不拒地连喝了六七杯罚酒。 也是,自青涵把魂魄寄在桃花树上,他已有许多年,许多年了,再未听过有人夸他的诗才。 想到院中桃花一年繁茂过一年,已经到了化形的年岁,却迟迟不见三位债主化出人形,赵判官心中微痛,自己又饮了满满一杯,到最后站立不稳,酩酊大醉,才由十余名当值的小鬼,驾着鬼辇,把瘫软的鬼吏一名一名送回府邸。 其中分到赵杀的那名小鬼,将几位判官一一搀扶上车,因为路途远近有别,送到最后一位,才是赵杀赵判官。 他扶着赵杀下了车辇,本想恭敬叩门,转念一想,赵判官有夫人一说只怕是无稽之谈,于是撑起赵杀,踹门而进,等穿过桃花树,准备搀着赵判官走入内室时,这名末微鬼卒忽然看见桃树下立着三道婥约身影。 那三人身着各色绫罗锦衣,容貌姝丽,鬼卒吓了一大跳,正待告罪,竟发现身后还立着一位黑衣人影,却是艳名远扬的第七殿李判官。 直到这四位夫人一同长眉倒竖,眼含妒火,小鬼这才想到要把赵判官轻轻放在地上,将一双手从腰上远远移开,而后倒退着跑出院外,将这新鲜出炉的热辣辛秘远远传播开来。 赵杀自然不知道这桩小事。 翌日依例不必点卯,他饱饱一觉,直睡到午时方醒,醒来后睡眼惺忪,提起床角的水桶想要浇水,可等他走到院中,水桶竟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精心伺弄多年的桃花树下,终于一个不差的现出四道身影。 赵判官呆站了许久,四位债主却嫌他站得太久了,不是咳嗽两下,就是冷哼了一声。 赵杀如梦初醒,趔趄奔上前去,看看这一位,又看看那一位,浑身发颤,脸上却只知道笑。 他这些年来,一直望眼欲穿,三名故人久久不曾凝出人形,司徒靖明虽然是鬼判之躯,但被天庭除名一事,行事终归不妥,调回第七殿后,阎罗有心敲打,特意分配了一个苦差,平日里聚少离多。 这样耽搁下来,赵杀这数十年里,竟是只能养花寄情,陶冶情操。 赵判官想到此处,忍不住问:“是不是本官照顾不力,累得你们这么久才凝出人形?” 赵静、许青涵二人皆是面色闪烁,不好说自己化形已久,只是从童身长起,在身形凝实之前,只敢以花枝勾一勾意中人的衣袖,聊慰相思之苦。 倒是阮情脱口而出:“王爷,阿情只是睡了一觉,昨夜醒了就来见你了!” 这一下,旁边三名债主都冷冷扫了他一眼。 唯有赵杀觉得阿情当真是伶俐可爱,强捺情意,又去问司徒判官:“靖明,你那调职文书批得如何了,往后还忙不忙?” 司徒靖明本不想答,看赵杀提心吊胆,当真是十分惧怕,这才面颊微红,以实话相告:“不忙了。” 赵判官听到此处,登时笑了出来,喜得眉飞色舞,颇为失态。 他笑了好一阵,才想起要为债主置办宅院,当即掏出仅有的功德,和昨夜赋诗所得的三月功德攒在一处,往半空抛去,府邸顷刻间扩充了数十丈,在府邸四周开辟院落。 赵杀便兴致勃勃地将这些院落一间间分给四位意中人落脚。 忙完之后,他那四位债主仍站在原处,迟迟不肯进屋。 赵杀嘴角噙笑,低声问:“怎么了?” 其中一位债主冷着脸道:“院落不过小事,此处有四个人,四人如何伺候王爷,需得有个章程,万万不能厚此薄彼。” 赵判官还微微而笑:“好说好说,往后本官搬个小桌,每日当差回来,就坐在花下,与你们每日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至理,万万不会厚此薄彼!” 那位债主听得面色怫然:“我说的是‘伺候’的章程!” 赵杀顿时红了脸,四下环顾,发现四人都一般认真,这才发现自己要答的是一桩大事,斟酌了好一阵,才忐忑道:“依本官看……大可一年照顾一人,四年为一轮……” 此法兢兢业业,即便是夜夜交欢,腰疾臀疾齐发,四年来也不曾独处一日,都拿来陪几位债主。 但赵杀说完过后,心中却惴惴难安,自觉说错了话。 他再一打量,果然连阮情都脸色惨淡,垂着泪瞪了一眼赵杀。 赵杀慌忙改了口:“本官是说,一旬与一人相伴,四季为一轮!” 这章程同样十分敬业,一年三百余日,日日不曾独眠独卧,陪四位意中人看遍四季。 可四位债主依旧面色不虞,还是赵静温温柔柔地提点道:“一旬……未免太长。”   赵杀听得一愣,不禁道:“那一月陪一人?再不成,每七日……每一日也成,就是一日一换,月尾常常多了数日,不知如何筹划。” 他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大像话,一日一换,每月只能完完整整的排下七轮,余下数日若是随意点选,难免厚此薄彼;自己独处,又显得太过惫懒,不足以回报债主的拳拳真心。 然而司徒靖明冷冷应了:“那就一日吧。” 连许青涵也道:“每隔四日,就与王爷见上一面,倒也不算太过难熬。” 赵杀听得眼眶泛红,许久才重重一点头,都怪自己负心,叫四人落到这般地步,只是他这头还在暗暗自责,那头已经开始互相商议。 司徒判官先道:“至于多出的几日,依李某看,不如当日摒弃术法,仅凭膂力来定个高低,谁胜了便是谁的。” 许青涵稍一踟蹰,就附和起来:“那便比膂力吧,我常常暗恼力气生得大了些,幸好王爷喜欢……” 阮情在院中逛了逛,找了个石桌抛了两下,试了试手上的力气,也觉得胜券在握,冲赵杀抛了个多情眼波:“王爷放心,如果真比扳手腕,阿情便能来陪你了。” 唯独赵静眉头紧皱,咳了几声,似乎要犯病了,轻轻道:“此乃莽夫之勇,哥哥,我觉得还是不比膂力为好。” 赵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连耳垂都红得滴血。 此时正是月末,四位夫人争执不休,争辩了许久,也没有一个四人都应允的章程。 赵判官在旁边来回安抚,端出瓜果美食,与夫人分食。 等入了夜,他才再三挥手,独自回了屋,上了榻。 隔了许久,赵杀忽然听见西厢夜色中传来悦耳的琵琶声,有人随声而唱,一首接一首艳情小曲,字字多情。 再过一阵,东厢传来长剑出匣之声,利刃破空,飒然有声,似乎是谁借月色舞剑,来如雷霆,去如江海,错过只怕要半生悔恨。 曲声不断,剑鸣未停,东南厢又开始有人吟诗,声音宛转清越,远胜过玉珠溅落银盘,那诗也是雅极妙极,吟的是:“腥风掀案牍,债册起飘扬。仰头看血月,阿青像月光……” 三面声音各不相让,片刻过后,连西南厢也有了响动,却是阿静在病弱苦咳,艰难咳嗽声几度盖过曼妙之音。 赵判官面色忽青忽红,一颗心柔能绕指,暖似春水。 他翻身坐起,把床上被褥打了个卷,夹着铺盖卷大步走到庭院中、花树下,挑了个正当中的位置,把锦被一铺,随意卧倒。 四面声音都为止一顿,渐渐地安顺下来,重新化作桃花,各自伸长了花枝,掖住他一角锦被,挡去风寒。 赵判官还未察觉,仰着头,一瞬不瞬地去看头顶遮了半边天幕的茂盛花荫。 那四树桃花颜色各不相容,又被血月一映,花色更是光怪陆离。 唯独赵杀看得认真,含着笑想:这便是花好月圆了吧。 _完 作者有话说:再过几天,可能会在微博上发个个志印调(微博名:眉如黛_),有兴趣的可以关注下。这篇文14年就在约图,筹划个志的事情,年初就确定了工艺,但在商言商,大家到时候主要还是看看内容合不合适,价格合不合适,审美是否一致。 等我休息一段时间,会开始为个志写个婚后糖向番外,预计两万字左右,内容跟徐判官送的蜃珠有关,另外给大家拔个草,哪怕真有肉末,也不会上NP的肉(我自己很喜欢吃,但这次五个人没有喜欢NP肉的,所以这篇文不会写这部分内容……?(????ω??? ?)?) PS:个志完售后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我会把番外贴到长佩和龙马上面,大家就可以免费看了,不用非买个志不可。 最后,我的码字速度近年来一直是一年一篇,一篇7万,这篇文13年6月开坑,写了整整三年,将近22万字,属于我的正常速度,但中途一度太忙太累写不下去,全靠大家追文留言赐给我的力量,挨个么么哒 额,虽然是写了三年,但我今年也跟阿情一样……依旧是十五六岁呢!(大误) 第五十六章 番外 蜃珠 酒宴过后,赵判官乐享齐人之福的消息便不胫而走,数年过后,已经名满酆都。 这一年中元节鬼门大开,鬼卒争相投入人间鬼市,赏灯猜谜,高歌纵酒,一众鬼吏袒胸露腹,露出狰狞恶相。 便是此时,赵判官携四位夫人无限风光地从鬼门中走出,飘飘然落进恶鬼之中。 众鬼大多是头一回见到这四位夫人,除了同在第七殿当差的文武判官和消息灵通的鬼差尚能叫得出李判官的名讳,其他鬼吏只觉夫人们容貌姝丽,色如桃花,灼灼夭夭晃花了人眼,余下种种皆是一无所知。 只是赵判官肚量极小,发现同僚看得目不转睛,登时醋意横生,一面抬高了双手,来回替夫人遮掩容貌,一面领着人在鬼市快步穿行。 正当他满心悔意,准备匆匆看罢,早一步领着夫人回府,就见崔判官拨开一排不住晃荡的白纸绿火兔儿灯笼,自灯笼架下弯着腰钻出来,笑盈盈地同他打了声招呼。 这崔判官乃是地府资历最深的一员能吏,笔尖一勾,就能叫恶者命终,善者增寿,赵杀见了这位前辈,免不了强捺心性,认真拱了拱手。 崔判官酒意上头,已有七八分醉意,抚着如针虬髯笑道:“赵贤弟留步,难得见你阖家出游,怎么还这般遮遮掩掩?值此良辰美景,不如由愚兄打个头,猜一猜四位贤弟夫的排位,好叫贤弟借此良机,挨个同弟兄们引见引见!” 赵杀吓得往前站了两步,想把四位夫人藏在身后,勉强笑道:“谁不知崔判官断案如神……只是这中元佳节,还是猜灯谜应景,赵某这点琐碎家事不提也罢。” 可惜崔判官如今醉得深了,脚下打晃,朗声大笑起来:“赵贤弟说的是哪里话,这等洪福喜事,岂不比猜灯谜热闹得多?” 他说到此处,也不等赵杀再劝,抢先一步指着司徒靖明,醉醺醺招呼道:“诸位请看,这一位夫人便是第七殿的李靖明李判官!数十年前天庭选贤举能,正是崔某人主持,李判官只差一步就能晋升天官,真真是酆都玉树,鬼中龙凤!若愚兄所料不错,他便是你迎娶的大夫人吧?” 说完,还以传音之术偷偷安抚了司徒靖明两句:“李判官,不管赵贤弟如何风流薄幸,来年收心细想,心总是在大夫人这里的。” 那司徒靖明不知为何骤然变了脸色,一手紧握成拳,一手按着腰间宝剑,而赵判官足足有片刻工夫才回过神来,脸上青白一片,不能置信地看着崔判官,长长倒吸了一口凉气。 周遭看热闹的鬼卒,却是听得十分信服,冲崔判官连连点头。 崔判官得了众鬼夸耀,更是神采飞扬,又拿筋肉贲起的指爪一指,选中偎着赵杀的红衫美貌青年:“依崔某来看,这一位容貌极娇极艳,最是年少,自然就是四夫人了!” 众鬼卒四下里一看,发现这阮情一身红绡,顾盼间双目流情,都觉有理有据,一时轰然叫起好来。 难得崔判官不骄不躁,说完这句,也是一般地传音夸起阮情:“贤弟夫放心,向来都是排行最小的最受宠爱,平日里恩爱无边,好似蜜里调油。” 这一回,连那红衫青年也眼含泪光,偷偷拽了拽赵杀的朱红判官袍。 赵判官气得浑身发抖,冲着司徒、阮情二人双手齐摇,仿佛崔判官再说下去,他就要大打出手了。 崔判官这才发觉有些不妥,看看剩下的许青涵、赵静,把心中猜测的人选临时颠倒过来,指指年岁更轻、身形稍矮的赵静,低声道:“这是二夫人?” 末了,总算冲着许青涵一拱手:“剩下的这一位自然就是三夫人了。” 他全部选完之后,还在心里啧啧称奇,只道白衣的这位翩翩青年与李判官年岁相若,一位如冰弦玉琴,一位似清霜宝剑,竟然不是排行第二,真是奇哉怪哉。 崔判官这样想罢,依旧尽心尽力地与许青涵、赵静传音叮嘱道:“三妻四妾哪里做得到一碗水端平,这排在中间的,难免受赵贤弟冷落。平日里越是恩疏爱浅,越要有容人之量,否则白白讨嫌,自己徒惹伤心。” 他这样一劝,许青涵、赵静目光都凉了一凉。 许大夫温柔心肠,听到这话不过是自己暗暗拭泪,赵静却牵了赵判官的手,朝赵杀微微笑了一笑:“哥哥,这位大人说你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劝我要有容人之量,不然白白讨嫌呢!” 赵判官更是怒火中烧,拿空闲的那一只手指着崔判官骂道:“崔兄,我赵某……与你何冤何仇,你要这样害我?” 赵杀骂完之后,发现无人附和,只得举止僵硬地回头一望,一眼便看见四位意中人面色如冰,退到离他三四尺之外。 赵判官顿时面色惨淡,眼眶泛红。 自几位夫人化作人形起,他自诩谨小慎微,却又甘之如饴。 如今好不容易攒够数月功德,千难万难方哄得夫人们跟他同游鬼市,只想猜对一两个灯谜,买四五根木头簪子,一腔痴情,天可怜见……为何偏偏遇到这样一位同僚? 崔判官被阴风一吹,酒意稍醒,多少猜到自己捅了娄子,当即掏出一枚臂环法器递了过去,尴尬笑道:“赵贤弟,愚兄方才醉得深了,这一件法器就赠给贤弟夫当赔礼吧。是了,这东西只有一件,该赔给哪一位夫人?” 赵杀这一下,更是形如木雕泥塑,僵立原地,连自己四位夫人也不敢看了。 他眼眶中隐隐有泪水打转,从牙缝中,挤出几不可闻的一句话来:“崔兄,你很好,很好。” 还是阮情体贴,郁郁道:“王爷,这鬼市没什么意思,我们回去吧。” 赵判官听见这话,自是满口答应,看也不看崔判官那枚法器,仅把双袖一卷,将四位意中人连同自己团团罩在一片红瘴中,施了个诀,那团红雾就穿过鬼门,一路乘风,掠入自家府邸。 赵判官落在檐瓦上,拭了拭眼角老泪,而后才将红雾召回袖中,重新显露身形。 他此番出师不利,独自卧倒在屋顶檐瓦上,看一阵血月,吹一阵凉风,实在心绪难平之际,便想同夫人们说几句知心话。 可等赵杀低头一看,却发现府中无人,只剩下院角四株桃树,无精打采地开着零星小花。 赵判官吓了一大跳,从屋檐处仓皇爬下来,小跑到树下,挨个唤意中人的名字,直唤得口干舌燥,照旧无人应答。 他请花匠来看,花匠偏说这四棵树土壤肥沃,雨水充足,长势喜人。 他请上峰来断,秦广王偏说这四位债主魂魄凝实,罪孽全销,与他姻缘牵系。 接连数日,赵杀都猜不出缘故,立在树下,万分孱弱憔悴,不得已寻来命签命筒,恭恭敬敬地卜了一卦,拾起后对照签书一解,才发现是一卦“中签”,签上写着:我入故人梦,明我长相忆。 他捧着签词反复推敲拆解,还是一知半解,直到听见阮情那株本命桃树发出轻轻的鼾声,赵判官这才醒悟过来,悄声问了一句:“阿情又睡着了?” 要是债主气得睡着了,一株株懒化人形,非得人入梦去哄,听自己倾诉满腹相思,而后才肯醒来……这签词倒是说得通。 赵判官想到此处,忙把徐判官临别所赠、能入人梦的蜃珠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攥在手中。 倘若是赵杀自己做了梦,请四位夫人进他的梦中做客,梦里想必是花树成荫,不肯梦见一丝波折。 四位夫人待他深情厚意,看自己闯进梦中,自然也会拿旖旎春光、如霞繁花妆点梦境。 眼前并非刀山火海,只是意中人温软的梦。 赵判官这样一想,心里便有了七八分把握,剩下的两三分惊惧,却是他右眼皮始终跳个不停,仿佛这场梦十分凶险似的。 赵杀定了定神,而后才将生死一抛,催动蜃珠,把自己三魂七魄尽数投入几位意中人的梦里。 待茫茫云气散开,赵杀已站在黄沙深处。 赵判官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脚下仍是滚烫黄沙,天地间恍如熔炉。 赵杀右眼皮愈发跳得厉害,眼前种种,都和先前揣测的有些不同,好在他从容镇定,处变不惊,并不……并不十分害怕。 赵判官深吸一口长气,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上衣着换成了一套灰色布衣,衣袍鞋袜处处朴素正经,唯独胸口皮肉上有些胀痛,仿佛被细针绵绵刺过。 他脸色忽青忽白,迟疑了片刻,才敢拉开前襟一看,只见自己颈上挂着皮革骨珠串起的兽骨坠子,胸膛上还刺了一个十分威武的狼头刺青,大惊之下,慌忙把前襟拢上,用力拍了拍脸颊,重新振作精神,抛开一切杂念,在沙漠中艰难跋涉起来。 待赵判官顶着风,蹒跚走了百余步,就看见前方驻扎着一处将士营地,营前立着前朝战旗,四五支小队在营前来回巡逻,把营寨守得如铁桶一般。 赵杀嘴里渴得厉害,刚想迎上前去,讨一口水喝,又想到胸前偌大一片狼头刺青,双腿骤然有些发软。 正当他举棋不定的时候,身后退路上,忽然冒出来一支精锐小队。 赵判官眼尖,一眼便看见打头阵的那一人一骑,马是披挂精铁马铠的良驹,人是乌发玄甲的美人。 那美人手持长枪,发尾枪尖尽是凝固的血污黄沙,脸颊上也泼溅了数点血珠,真真是明如刀光,艳若流火。 赵杀有许多年不曾见过这人一身重甲,直看得目不转睛,心尖好似鹅羽轻拂。 而那人瞥见赵杀,也足足愣了半盏茶的工夫,脸上微微泛起一层浅红,然后才领着寥寥几名副将驱马而来。 赵杀看这人双颊生晕,分明是认得自己,一颗心顿时落到实处,小声唤了句:“靖明!” 司徒靖明慢慢踱到赵杀身前一丈开外,一勒缰绳,含糊问道:“你怎么来了?不去陪你那位崔兄凑趣了?” 赵判官听见这句轻嘲,更是转忧为喜,笑逐颜开。适才有片刻光景,他还以为两人又要在梦里从头相遇相识,好在这梦境待他不薄,仍是从天心月圆、情根深系的那一刻说起。 赵杀笑了好一阵,见司徒靖明面色古怪,定定望着自己,脑袋里灵光一现,连忙迎上前去,把司徒将军的马缰紧紧拽在手里。 司徒靖明低低斥道:“胡闹,快放开。” 赵杀哪里肯听,眉宇间神采飞扬,只一个劲地笑。 他仗着将军的恩宠,牵了他的坐骑,在兵营外来回地走,嘴里将近日种种如实相告,从命签签词一路说到那粒蜃珠。 司徒靖明于众目睽睽之下,被他牵来牵去,脸上红如霞染,先屏退左右,然后才自己扯住了缰绳,轻声道:“原来如此。只是你来得有些不巧,我这场梦,依稀是要擒一个辽国密探呢。” 赵杀听了这话,脚下一顿,木愣愣回过头来,看了司徒将军好一会儿,只觉此事未免太过巧合。 司徒将军被赵杀这样呆呆打量了半天,一张脸烫如火烧,仍作出一片云淡风轻之色,镇定道:“这密探敢来我的地盘,自然要好好审问……你看我做什么?” 赵判官被他教训得老脸通红,几番欲言又止,半天才憋出一句:“靖明,我要告诉你一件正事。” 司徒靖明正拿微凉手背捂着自己面颊,想叫脸上热意稍稍降下去几分,闻言微一挑眉:“你说。” 赵杀看了看左右,再三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扯开前襟,袒露胸腹,露出狼头刺青,招呼司徒靖明看了过来。 司徒将军愕然之下,久久不置一声。 赵判官怕他看不清,把襟领又拉开了两分,尴尬笑道:“靖明,你知道我的,本官数百年间,从来没有过什么契丹亲族。是这场梦太过古怪,害本官身上莫名多了一个刺青。” 他这样自辩,司徒靖明还是恍若未闻。 赵杀只好长叹一声,老老实实认了罪:“……好好好,本官承认便是,我恐怕就是你要抓的那名辽国密探。” 司徒将军似是口舌生津,喉结一颤,嗓音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喑哑:“你既然猜到了,那为何不逃?” 赵判官还站着不动,愣愣反问了句:“逃去哪里?” 司徒靖明双颊绯红一片,含糊道:“你不怕我抓你回去?” 赵判官怔怔摇了摇头,仔细一想,怕自己跟不上那匹马,还自己一手去抱马颈,一手拽住马铠,打算同司徒将军共乘一骑。 看到他这样自觉,司徒靖明难免气息渐重,过了片刻,才算是平复心绪,将赵杀一把拽上了马,轻轻反扭这人双臂,进而一夹马腹,慢吞吞踱回营中。 他那座帅帐不饰金银布帛,只比旁人建得高大结实些许,帐前用荆棘稻草围了一排简陋栅栏,圈起数丈宽的空地。 赵判官在马上颠簸了好一阵,被司徒靖明揪着衣衫带下马时,光顾着喘气,司徒靖明走上一步,他便跟着走上一步。 司徒将军眼眸深处盛满熠熠华光,深深看了他两眼,然后才把战马交给兵卒,踢开栅栏小门,放下手中长枪,将赵杀推进自己的帅帐里,最后寻了一根束发用的玄色缎带,依旧把赵杀双手反扭在身后,用缎带松松缚住,喝令他坐在毛毡厚毯上。 赵判官坐稳之后,忍不住多嘴问了句:“靖明,这梦还要做多久?” 司徒靖明暗暗一算,自己也算不出到底想做几个时辰,似乎一夜七次也可,三日三夜也无妨,于是未置一言,只微微翘了翘嘴角。 赵杀犹豫道:“你笑了……笑是什么意思?” 司徒靖明敛去嘴角笑意,转过身,一件件除下身上重铠,随手掷在地上,仅着一身素色单衣,撩开帐帘,走到帐前空地上,舀了水缸里的清水兜头一淋,四五桶淋过,才算是把身上血污尽数洗净了。 等司徒靖明回到帐中,赵杀便看见那身轻薄单衣湿淋淋裹在意中人身上,底下修长躯干隐约可辨,劲瘦腰身配着莹莹肤色,既有男儿气概,亦难掩夺目色相。 赵判官看得脸上泛红,愤愤然道:“快快穿好衣服,小心着凉了。” 司徒将军禁不住又笑了一笑,当着他的面,拭去颈项淋漓水痕,而后才绕到赵判官身后擦身更衣。 赵杀听着背后衣衫摩挲之声,连耳廓都有些发红,隔了好一阵,才强装镇定,板着脸问:“这梦到底还有多长?靖明,你现在抓到了奸细,不是早该醒了?” 司徒靖明依稀笑了一声,不知为何,仍不肯如实相告。 赵判官想了一想,只好自己猜道:“你做的是行军打仗的梦,在茫茫大漠上扎营,方圆又无绿洲,这点清水得来不易。如今突然沐浴淋身,分明是不准备打了。” 司徒将军听赵杀说得确有几分道理,目光竟是极为柔和,一时说不上来更爱这人指点江山的气魄丰仪,还是他犯痴发傻的踟蹰狼狈。 赵判官等不到司徒靖明回话,于是硬着头皮继续猜道:“之前崔判官满口胡话,我见你气得不轻,一直想要赔罪,但这一回入梦,你却待我和颜悦色,一个劲地冲我笑……靖明,你这脾气,哪有无端端消气的道理,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问完过后,越发觉得这场梦做得稀里糊涂,许多关窍都说不通。 赵杀背对着司徒靖明,看不见意中人脸上神色,只得继续试探道:“靖明,你还在生气么,还是当真原谅本官了?” 那司徒将军似在翻找什么器物,等赵判官做小伏低,接连说了几遍,他才微红着脸,低声提点了两句:“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正梦到要擒辽国密探,你来得有些不巧。” 赵杀疑惑道:“什么不巧?” 那司徒靖明只好再说得明白几分:“我平日只做极正经的梦,偏偏你要进不太正经的梦里……” 赵判官瞪着一双眼睛,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过来,人长身而起,不顾双手被缚,朝着帐帘方向快步疾走。 那出口离他不过两丈远近,可赵杀走了十余步路,人还在原地打转,迟迟无法钻出营帐。 司徒将军此时外袍未系,长发半干,抱臂看着赵杀折腾,含糊劝道:“这可是我的梦。”说完,还几不可闻地念叨道:“之前给你砸了半斤核桃补脑,你舍不得吃,现在果然又蠢笨了一些。” 赵判官累得气喘吁吁,实在无计可施,只得认命地往毛毡上一坐,想到司徒靖明仗着梦境之利,把寸地化作万里征途,肆意作威作福,心中气急,狠狠骂道:“你生气归生气,怎能做这等荒唐春梦……” 司徒靖明听得眉梢微扬,把先前寻到的护手膏药拢在袖里,上前两步,将赵判官压倒在毡毯上,傲然道:“哼,李某并非酆都玉树,也非鬼中龙凤,实在管不住自己做什么梦,叫赵大人失望了。” 只是他讥嘲过后,脸颊仍有些泛红,被他眉宇间傲气一衬,当真是色相明艳。 赵判官仰躺在厚重毛毡上,手脚都有些发软,硬着头皮道:“胡说!靖明,你丰姿不凡、气度卓绝,崔判官这两句话夸你夸得极对。” 他刚刚说罢,发现自己斤斤计较的并非眼前最要紧之事,忙续道:“本官是说,难得金戈铁马入梦,不若你我并肩而战,直捣辽国大营,这样轰轰烈烈的一场梦……不是比春梦快意得多?” 司徒靖明面色不愉,又把赵杀压得紧了些,怫然道:“你进了我的梦,不让我把梦做完,还想叫我消气。” 赵判官听得浑身一抖,这才老实下来。 司徒靖明把他衣衫一件件脱尽,再度看到赵判官胸口的威猛狼头刺青,眸光微闪:“这刺青虽是精细,配你有些古怪。” 赵判官忍不住据理力争起来:“本官武勇盖世,无论是狼头、虎头、狮头,都与本官极为相称。” 司徒靖明听了这话,当真想了想左纹青龙右纹白虎的赵杀赵判官,手背青筋浮现,强忍着没有将那刺青抹去,只把藏在袖里治风沙裂伤的膏药拿了出来。 那药膏盒子朴素无华,里头的膏脂倒是形如冻玉,色呈淡红,鲜润明艳得很。司徒将军拿指腹沾了一点,挑开垂在赵杀锁骨上的兽骨坠子,在赵杀颈项到锁骨处斜斜一抹,划出一道药脂晕开的红线。 那药膏里头掺了不少薄荷之流的寒凉药草,赵判官被他抹得颈项间发凉,寒意久久不去,禁不住怨道:“靖明,君子以礼存心,本官以为,这场梦还是要正经一些。” 司徒将军想了一想,才碾了碾指腹膏药,轻声道:“这梦原本其实十分正经——末将好不容易抓住奸细,便将奸细反缚双手,在帐中连鞭百余下,直打得道道鞭痕,皮开肉绽,而后再尽心尽力睡了他一通,叫他涕泪涟涟,真心悔改,归降于我。” 赵判官这一下寒战连连,嘴唇发抖,连声道:“这样一比,还是如今的梦高明!靖明竟然想到拿药膏伪作鞭伤,真是仁心仁德,别出新意,极好,极好。” 司徒靖明听得一笑,那无双颜色,仿佛是一轮清霜圆月活泼泼入了怀。 赵杀看在眼里,自是心跳如鼓,半晌,才侧着脸,任司徒靖明继续拿药膏在他右臂上涂抹。 那微凉膏药随着手臂上肌肉起伏,慢吞吞化作两道交错的湿红水痕。 赵判官只觉被这人轻轻涂过的地方,都凉得没了知觉,不过片刻,就被刺激得瘫软如泥,由人宰割。 司徒靖明眼尾染着淡淡粉意,似乎也觉心绪激荡,情意彻骨,他新蘸了一丝药膏,在赵杀滚烫耳珠上也点了一点。 赵杀已经忍了许久,这一下再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长气,绑在身后的一双手紧攥成拳,下腹尘柄颤悠悠立了起来。 司徒将军看得低低笑出了声:“赵大人,我这盒当真是极普通的行军膏药,你昔日也常用的。” 赵判官恶狠狠道:“靖明,你……” 司徒靖明原以为赵判官当真生气了,微扬眉梢,抽了几分心神听赵杀把话说完。 可赵判官却通红着一张脸,含糊道:“靖明,你做快一些,正经一些,饶……饶了我吧。” 司徒将军眼睫轻颤,过了片刻,也变得同他一般面色酡红。 他撩开下摆,持着粗长肉刃,顶住了赵杀后庭窄缝,到了这入巷之时,司徒靖明仍然红着脸,按捺不住想要欺负这人两声:“赵大人,我是直接进来?还是帮你抹些药?” 赵杀慌得红了眼,上一刻才道:“不能直接进来,多少抹些药吧。”下一刻就颤声改了口,“胡闹,不能抹药,这药太凉了,万万不能……” 司徒靖明听得莞尔,一边以勃发肉刃轻轻戳磨着赵杀后穴,一边拿指腹蘸了药膏,在赵判官胸膛又抹出一道红痕,途中划过细小乳粒,还刻意放缓了几分,然后才重重碾了过去。 赵判官哪里吃得消这等刺激,顿时闷哼出声,连分身都溢出一丝清液,口中连连乞饶,只想抹去乳首上的微凉药脂。 司徒靖明只作不闻,以薄红膏脂为墨,以身下人浅蜜色皮肉为纸,绕着赵判官左右乳首撩拨,直抹得斑斑红线交错如网,把那狼头刺青缚在网里,又被汗湿的长发堪堪掩住。 等到赵杀双目失神,眼角微湿时,司徒靖明那柄坚硬如铁的肉刃也浅浅入了巷。 身下人股间尽是黏滑水迹,稍一使力,便能长驱直入,可司徒将军偏偏握着赵杀腰身,将肉刃反复抽出、浅凿,慢条斯理地逗弄了六七次,叫穴口不断翕张,露出鲜红嫩肉,而后才用力一顶,令粗长肉具一下子没入甬道。 赵判官困在这漫漫春梦里,免不了无声粗喘起来,眼角那点水迹狼狈滑落,他自己却全然不知,仍在强装镇定:“靖明,还是松了绑吧。你这样绑着我,不像是眷属,反倒像宿敌,真是……真是成何体统。” 司徒靖明目光斜斜落在赵杀身上,脸泛红晕,半天才问:“若是眷属,却当如何?” 赵判官认真想了一阵,只是他后庭含着那柄滚烫肉刃,额角汗水涔涔,脑袋里一团糨糊,迟迟答不上来。 司徒靖明冷哼了一声,人大开大阖地抽送了十余下,叫赵判官拼命揪着手上缎带,嘴里喘息不止。 司徒将军看得心中微动,正想继续往深处顶弄,令这人再狼狈一些,再发出几声闷哼,赵判官却突然抬起头,像是想到了什么荒唐主意,声音嘶哑地唤了他一声:“靖明……” 司徒靖明脸色愈发泛红,一双雾锁寒江的清冷凤目,如今像是两汪静谧春水,恼道:“怎么?” 赵判官色壮人胆,拿手肘撑在软毡上,抬高了头,在司徒将军嘴角悄悄亲了一下。 司徒靖明愣了一愣,而后眸光微动:“这便像眷属了?” 赵杀满头热汗,刚要点头,生怕他不开怀,又在司徒靖明嘴上多亲了两下。 司徒将军眼睫轻颤,隔了好一阵,才将捆缚赵杀的缎带解开,徐徐抽送起肉刃。 赵杀只以为逃过一劫,软在毛毡上,随他施为,谁知司徒将军才挺送了数回,就红着脸,冷冷扫了他一眼:“怎么这般偷懒,不是你说要像眷属的么?” 赵判官吓一大跳,身躯绷紧,人竟是有些结巴:“靖明,你是叫我一直……一直亲你?” 司徒靖明不肯说话,发现赵杀后穴陡然缩得极紧,便咬着牙,拿硬胀肉刃将紧致甬道重新捣开。 那狭小后穴随着重重冲撞,左右研磨,慢慢渗出些许清液,交媾之中水声渐起。 赵杀连胸膛都泛起血色,脸上既有慌张狼狈,亦有痴缠沉溺,百般滋味之下,仍迟疑着拿手环住了司徒靖明颈项,在那无双面容上轻轻吻过。 司徒将军被他这样一亲,肉刃居然又胀大了些许,不知疲倦地抽插挺送起来。 赵判官骤然失了神,急急喘着气,双手乏力,几乎抱不住那人。 司徒靖明压在他身上,一面竭力索取,一面催促挑剔:“又在偷懒。” 赵杀被他这样教训,只好拼命寻回几分神志,在司徒靖明清亮眸光催促之下,撑起腰来,再度亲了亲那人嘴角脸颊。 司徒将军再如何清凉无汗,被赵杀这样热切回应,长发也开始汗湿,缠绕在白玉似的肌理上。他慢慢低下头,也在赵杀嘴角落下一吻,低声商议道:“我动一下,你吻我一下,可好?” 赵判官听得不住摇头,颤声求道:“靖明,我实在不成了。” 他后庭含着滚烫硬杵,淋漓汗水将身上残留的膏脂冲开,在无尽燎灼欲火之间,又有丝丝凉意腾起。 司徒靖明听得不置可否,只是沾了一点晕开的药脂,慢慢涂在赵杀乳首上。 赵判官冻得打了一个激灵,身形微微颤抖,眼皮一颤,眼角又晕出一道狼狈泪痕,心神恍惚地问:“靖明……你还在生气?” 司徒将军顿了一顿,突然将赵杀揽在怀中,自己盘坐在毡毯上,一面向上挺送,一面箍着赵杀深深落下一吻。 赵杀一颗心跳得厉害,双手也死死搂紧了这人,微张了口,任司徒靖明舔着他牙关,搅动他软舌。 两人深吻之际,赵判官糊里糊涂就泄了出来,不单两人小腹被白沫射得一片狼藉,赵杀后庭窄缝中也溢出几股黏滑清液,淌湿了身下毛毡。 等司徒靖明精力十足地连做了几回,为赵判官擦净身上浊液,赵杀已然手足无力,眼皮半睁,眼角泪水长流,双腿难以并拢,腿根尽是发青发紫的指痕吻痕。 司徒将军抱着他等了好一阵,赵杀才勉强缓过气来。 他浑身酸痛,想要愤愤然说几句话,问他气消了不曾,问他这梦还有多长,可一旦开口,却是嗓音嘶哑,声若游丝。 司徒靖明看得嘴角微翘,轻轻拢了拢赵杀脸颊乱发,低声问:“你有事要问我?” 赵杀慌忙点了点头。 司徒靖明不知想到什么趣事,又看了他好一阵,才捉弄道:“爱过。不悔。” 赵判官猝不及防地听见这句痴话,从脸颊到耳廓,都羞恼得通红一片,半天才用力摇了摇头,然而内心深处,却不免偷偷地将这几个字记住,悄悄地咀嚼回味。 司徒靖明低声笑问:“不是要问这个么?那我再想一想。” 他长睫微垂,轻遮着秋水一般的眸光,把声音放得极轻:“……仍爱着。仍不悔。” 迢迢岁月,七八百年间,醒时记挂,梦中寻觅,未有一日放下,未有一刻忘怀,从始至终记着你,自有生之日便念着你。 还需要如何赘述,哪般眉目传情,怎样相伴相随,好剖此心声? 赵判官呼吸紊乱,眼眶发红,忽然伸出手来,与司徒靖明十指相扣。 那司徒将军脸皮极薄,双颊泛起淡淡的血色,仍旧不愿多提,又开始将目光投向别处:“走吧。” 他挥挥手,这梦境就散了,自己先行一步出了梦,回到赵判官府邸,擦了擦屋里供奉的一双牌位,把赵杀留在梦里。 赵杀再睁眼时,已经从四夫人的梦里,来到了下一场梦。 眼前不再有风沙营帐,仅剩下一间由木板合围而成的斗室。 赵判官抡转臂膀,见自己淤痕全消,元气盈足,伤痛尽去,不由得怔了一怔。 他愣在原地,又定定想了好一阵司徒靖明,而后才回过神来,搓了搓脸,专心打量起自己如今的穿着。 然而赵判官这一看之下,竟是脸色大变。 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定睛再看,可自己身上依旧穿的是锦缎宫袍,腰悬宫禁令牌,腰带上还斜斜插着一柄拂尘,装扮得格外精神体面。 赵判官额角冷汗点点,趁着屋中无人,急急忙忙地撩开下摆,正要脱下缎裤,屋外忽然有人叩了叩门,高声嘱咐道:“小豆子,王爷唤你伺候呢!” 赵杀身形又是一晃,心中犹如刀割,他原来并未看错,自己当真换上了一身太监袍,变成了一名小……青壮年太监。 门外人见他不应,又重重敲了两下,急急唤道:“小豆子,小豆子?” 赵杀毕竟是堂堂伟男子,经此巨变,仍是强打精神,不顾门外声声催促,把自己缎裤猛地一脱,发现命根双丸还好端端垂在原处,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匆匆应道:“来了!” 赵判官将裤子重新提起,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推开木门,被腥咸海风一吹,这才发现天色已晚,而自己身处巨舶之上,船板上下晃动,船帆鼓满,在茫茫海上破浪而行。 守在门外的小太监看他神色茫然,还站在原处,忍不住伸手,扯着赵杀衣袖往船头赶去。 赵判官还从未出过海,此时兴致忽起,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只见得头顶一轮圆月,照得星子黯淡无光,海上碧波如银。 等赵杀再往前走,便看见船头孤身立着一人,容貌莫约二三十岁,金冠白发,披风及地,似乎也在看这壮丽寂寥的风景。 赵杀愣愣望着那人,在心里唤了他一声:阿静…… 旁边小太监轻轻推了他两下,认真叮嘱道:“赵王爷每至夜深,便会唤人送酒,你守在此处,小心伺候着。” 赵判官茫然应了,等小太监一走,果真继续守在原处,远远盯着赵静不放。 也不知望了多久,那白发青年忽然从袖中摸出一柄短笛,在唇下呜咽吹了一曲,那幽幽笛声凄怆入骨,仿佛这一路扬帆,走的是白雾茫茫的忘川路,寻的是生死不知的梦中人。 赵判官听他曲中满腹愁思,一颗心好似钝刀割肉。 好在那青年吹完这曲,就收起短笛,低声吩咐道:“拿酒来。” 赵杀左右看了看,并不知酒水放在何处,踟蹰了好一阵,终究是空着手,硬着头皮,蹑手蹑脚地凑上前去,立在赵静身后,替他拢了拢松松垮垮的披风。 那赵王爷浑身一震,满脸惊怒之色,猛地转过身,右手已扣住了防身袖箭的机括——可他忽然看清了赵杀那张脸。 赵杀老脸一红,低声唤了句:“阿静,是我。” 赵静身形微晃,仍像不能置信似的,呆呆看着他。 赵判官只好续道:“阿静,中元鬼市之后,你迟迟不醒,我只好进了你的梦。” 他说到此处,抬头看了看这海上月色,悄声问:“你做的是什么梦?” 赵静慢慢眨了眨眼睛,似乎终于回过神来,脸上多了两抹血色,松开袖箭机括,极轻地笑了一笑:“哥哥真是胡来……我这是极正经的一场梦,偏偏你穿成这样跑来找我。” 赵判官被他说到痛处,红着脸摘下头顶乌纱帽,和拂尘一并远远丢开。 可赵静仍是微微笑着,那双猫儿眼中仿佛是噙了冰冷眼泪,既像是春雨晨雾蒙蒙一片,又像是桃花瘴气晕染开来。 赵判官许久不曾被他这样打量,一张脸涨得通红,把赵静披风重新系了一遍,用力拍平了折痕,想到这诡丽梦境,忍不住又问了一遍:“阿静,你到底做了什么梦?连哥哥也不肯说?” 那赵静长睫轻颤,双目流情,人低低笑了好一会儿,总算如实相告:“我这次陪哥哥逛了鬼市,回来后多少有些消沉,勉强合了合眼,就梦见了许多年前的旧事。我那时讨了差事,乘船出海,想去海上找一找有没有仙山,山上有没有哥哥这样的仙人……哥哥知道的,我在人间,就这样蹉跎了几十年。” 赵静说到此处,脸上虽然还挂着笑,腮边却多了两道湿亮的泪痕,柔声道:“你看,我明明做的是这样正经的梦,偏偏哥哥来了。” 赵杀再一次见到他眼中含泪的模样,顿时鼻尖微酸,一腔肝胆柔能绕指,低低哄道:“阿静,都过去了。” 赵静闭了眼睛,自己缓了一阵,待他重新睁开双眼,脸色又好看了一些,双颊似胭脂轻扫,双眸似琥珀凝光,歪着头冲赵杀笑道:“哥哥,万一我过不去呢?” 赵判官明知这人生得一张无害面孔,极擅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过去已然栽过无数个跟头,可那又如何呢? 赵杀这样一想,人稍稍迟疑了一瞬,便往回小跑了十余步,而后转过头,冲赵静高声嘱咐道:“阿静,你不要看我,自己随便做点什么事,我们再来一遍。” 饶是赵静极有城府,这一下也是面露错愕之色,他慢慢背过身去,望着漆黑海水出神,过了一阵,才想到要掏出短笛,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曲声过半时,他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遥遥唤他:“阿静!” 赵静忙不迭回了头,一看便看见赵杀从远处冲他招了招手,嘴里高声道:“阿静,哥哥回来了!” 赵静听到此处,仍是有些糊涂,愣愣立在原地,直到赵判官一面喊他,一面大步走过来,解开背上不知从哪里偷来的粗布包袱,搁在船板上,装作衣锦还乡,嘴里嚷嚷着:“阿静,委屈你了,哥哥回来了。” 赵判官演得极为卖力,张开怀抱,反复哄道:“哥哥再也不走了,多亏你找到了我,哥哥回来了。” 赵静愕然看着他,过了好一阵,才姿势僵硬地同赵杀搂在一块,人渐渐地明白过来,渐渐地听懂这满腹温柔,手上力气越来越重,指尖颤抖,抱得越来越紧。 赵判官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并没有想挣脱的意思,轻轻地说:“阿静,都过去了,真的。哥哥也舍不得你,我再也不走了。” 他好不容易从舱室中翻出一张破旧包袱皮,气喘吁吁地跑回甲板,提心吊胆演了这出敷衍荒诞的折子戏,幸好赵静并不嫌弃。明明人已说得口干舌燥,心中仍不放心,凑到赵静耳边小声叮嘱道:“你以后再梦到过去的事,都要记得,哥哥像这样回来了。” 赵静极用力地点了点头,又抱了一阵,才将额头抵在赵杀右肩。 赵判官此时颇有些唏嘘,双手搂着赵静,将他披风掖紧了,目光无意间一扫,看见缠绕在绞盘上的船锚铁索,身躯登时一僵,生怕激起谁的闲情逸致。 赵静发现赵杀肌肉绷紧,自赵判官肩上抬起头来,轻声问了句:“哥哥,怎么了?” 他额上恰好压出了一点红痕,冲淡了几分灼灼贵气,衬得面庞越发清秀无害,眉目可怜可爱。 可赵判官哪里敢说,硬着头皮牵住了赵静的手,只称风大浪急,将自家弟弟一路领下甲板。 等进了赵静那间富丽堂皇的舱房,赵杀又劝得赵静合眼小憩,自己盛满灯油,剪去烛泪,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直至夜深人静时分,他才敢微微动一动嘴皮,无声地问上一句:阿静打算何时醒呢? 随着巨舶一路逐浪前行,屋中灯焰如豆,赵判官眼皮渐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盹。 他这一觉睡去,依稀梦见海上风雨大作,舱室上下颠簸。 他梦见榻上的阿静赤足下了床榻,把斑斓锦被披在他身上,还悄悄亲了亲他脸颊,而后船外雨声更急,风声更烈,他家阿静腾身一跃,便化作直角无尾的恶蛟之形,虚虚蛟影从巨舶掠至海上,在半空中欢喜得来回腾转,吞吐云气,沐浴风雨,对着月光晒它的蛟珠。 仿佛有人刚刚哄过了它,叫它陈伤愈合,满腔快意作倾盆暴雨。 赵判官不由得想,这梦好生奇怪。 他眼睫不住颤震,勉力将双眼睁开一线,耳边雨声忽然停了,旋而白光一闪,床榻上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赵杀摇摇晃晃地撑着桌面,站起身来,硬是走到赵静床边探视。 他初初看时,只以为赵静沉沉睡着,气息匀长,方才都是荒诞怪梦;可一旦赵杀伸手去摸,便发现赵静长发衣衫都被雨水淋得透湿。 赵静见瞒不下去,忙睁了眼,握住了赵杀的手,微微笑道:“哥哥,怎么了?” 赵判官一腔闷火之中,夹杂着缱绻难言的心疼,狠狠训道:“出去淋了雨,也不换身衣服。” 赵静眸光一暗,笑意未消,刚要开口戏谑,就听见赵杀长长叹了一口气:“阿静原本是……是真龙命格,都怪我。” 他当初背着阿静,在孽镜前自顾形影,背上孱弱蛟身不过儿臂粗细,头顶生着两点绒角,而方才梦中一瞥,却见蛟身延绵数丈,身躯粗长,已然长成。这原本是大喜之事……可阿静曾经是龙。 赵判官说到此处,眼前旧事幢幢,哪里还说得下去。 赵静怔怔看着他,也不知道想起了几分,半晌才含笑问道:“哥哥,你哄了我,也想我哄一哄你么?” 赵静这样说罢,似乎觉得有趣,一边笑出声来,一边拧了拧饱蘸雨水的衣袍,搂了赵杀入怀,人当真哄道:“就算命格再好,也只能享一世荣华富贵。哥哥拿了我一世富足,还我世世桃花,难道不是我占了便宜?” 饶是赵杀这样心如铁石的伟男子,也被他说得红了眼眶,许久才摇了摇头,黯然道:“哪有这样算的。” 赵静听得心头微酸,他扪心自问,只觉自己行事偏颇,亏欠哥哥极多,却是头一回知道哥哥也会同他一般胡思乱想,犹豫了一阵,终于按捺不住心头妄念,以一片矜贵自持之态劝道:“要是哥哥真觉得欠了我,不如再演半折戏哄我。我瞧哥哥现在身上穿的衣衫倒是有趣,不知叫什么名字?” 赵杀还未回过神来,愕然问了句:“什么?” 赵静仍是微微而笑,自己攥住了赵杀腰间的出宫令牌,翻转过来一看,将令牌上的名讳念了出来:“小豆子。” 赵判官如闷雷炸响,人惊怒交杂,全无章法地辩解道:“阿静,这是、这是蜃珠……是我为了进你的梦,莫名被安排的!” 赵静既然开了口,就开始寸步不让,柔声劝道:“既然是天意撮合,不如我接着演赵王爷,哥哥演这小豆子……只耽搁哥哥一夜。” 赵判官气得负了手,转身即走,人快步走到门口,又气愤难平地走了回来,坐在床沿呼呼喘着粗气。 赵静知道赵杀这便是答应了,嘴角笑意更深,胯下分身硬如热铁,只是他再如何欲火熏蒸,想试这房中妙趣,依旧舍不得有一丝慢待折辱这人。 他推开锦被,将一身湿衣除下,看赵杀双手紧攥成拳、死死闭着眼睛,忍不住俯身吻了吻赵判官的眼皮,然后才笑道:“小豆子,你也脱了衣服,好不好?” 赵判官气得打了个哆嗦,稍有踟蹰,就怒睁双眼,把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太监衣袍两下撕开,赤膊而立。 赵静忍不住笑道:“哥哥……小豆子现在力气变大了。” 说着,却弯腰把跌落的出宫令牌拾起,珍而重之地握在手里,小声道:“不知道这令牌能不能带出梦。” 赵杀想起他秘密锦盒里藏着的杯碟碗筷等琐碎珍藏,心中顿时一软,虽然还是怒目而立,拳头却微微松开了一些。 赵静看他脸上神色,又是一笑,往床里坐了坐,牵着赵判官坐到榻上,正正经经地演了下去:“小豆子,你我身份悬殊,几经波折才能相守,往后的朝朝暮暮,本王都会好好待你。” 赵判官气得薄唇紧抿,周身气势不怒而威,只是当他定定打量赵静时,左手却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去抚赵静满头白发。 赵静长睫一颤,而后才从容笑道:“嫌本王老了?” 赵杀知道自家弟弟为人锱铢必较,睚眦必报,只好松开他头发,改为轻捏那人白嫩面颊。 赵静嘴角微翘,动手将赵判官绸裤也脱了,嘴里笑道:“在赵王府第一回见面,小豆子也是这样捏本王的脸,十分怜……咳,咳咳咳。” 他清贵华重、意气飞扬地说到此处,骤然发现无法将故事说圆,只得顺势捏了捏赵杀臀肉,佯怒道:“本王要罚你。” 赵判官看自家弟弟说得兴起,纵有千般无奈,也只得硬着头皮,装作八风不动。 赵静那双猫儿眼里被烛火照得盛满华光异彩,因着赵杀这一番无奈宠溺,好生亲了亲赵判官脸颊,而后才拿微凉手指缓缓插入那人后穴。 赵杀慌得一身肌肉贲起,将赵静那根指头用力夹紧,匆忙间以余光一扫,看到弟弟耳珠微红,又惊觉有些不妥,开始重重喘息,竭力敞开身躯,由他索取。 可这样一来一回,赵静越发耳廓泛红,一手继续开拓赵杀股道,一手将两人硬挺分身并在一处抵磨。 赵判官低头看时,只见赵静分身色泽极浅,浑如白玉雕成,形状却狰狞上翘,自己论粗论长都逊上一筹,难免变了脸色,伸手去挡。 赵静连忙哄道:“哥哥别气,我只想让你舒服。” 赵杀听见他换了称呼,眉头总算稍稍舒展,含糊怨道:“阿静,你难道想让……让哥哥叫你一声赵王爷?你我亲密无间,何必生生疏远了?” 赵静被他这一句话说得心神沉醉,低声应道:“哥哥说得极是。” 赵杀还以为好不容易将弟弟哄回正路,人弯眉而笑,正想拿许多温柔待他,谁知赵静又将一指捅入甬道,两指并拢,在细嫩穴肉上摩挲片刻,便寻到一处微微鼓起的嫩肉,手指在上头重重一按,嘴里恭恭敬敬道:“哥哥,这样够不够亲密无间?” 赵判官登时两腿发颤,心魂飘忽,原本便充血硬挺的分身猛地颤了一颤,溢出一股清液。 赵静仍将自己滚烫肉刃和赵杀分身握在一处,间或敷衍地套弄两下,插在赵判官后穴的手指却是勤勤恳恳,不住抽送研磨。 等肉穴入口稍软,赵静就扶着上翘肉刃,稳稳顶入肉缝,一路将傲人肉刃挺至尽头,口中还不依不饶:“这样如何?哥哥,这样算不算亲密无间?” 赵判官已是眼尾发红,强忍呻吟。那肉刃来去凶狠,圆润头部屡屡磨过后穴要害之处,近百下重捣重磨,甬道之中被凿得渗出汁水,甫一抽动,便带起汩汩水声。 赵静听见这淫靡之声,嘴角噙笑,将肉刃抽离大半,仅在穴口处浅插浅送,不过片刻,赵判官便被撩拨得眼角湿润,嘴唇微张,不住粗声急喘,拿手指紧紧握着赵静手臂。 他握了好一阵,赵静才温声道:“哥哥,容阿静歇上一歇,可好?” 赵判官将手指收得更紧了一些,双颊通红,可他向来说不过这人。 赵静把落在唇边的乱发挽到耳后,低声笑道:“傻哥哥,你为什么会来寻我呢?” 说着,竟是又把分身往外抽出些许。 赵杀被他折腾得后庭微痒,柔软穴口被勃发肉刃撑满,淋漓汁水被堵在甬道当中。 当赵静再抽出两分,赵判官恍惚之际,终于忍不住死死绞紧了穴肉。 赵静被他绞得微微眯了眼睛,唇色鲜红,片刻过后,才柔声问:“哥哥为什么会来寻我呢?阿静喜欢惹你动怒,喜欢看你落泪,不知真龙天命,只知睚眦心性……阿静有什么好?” 赵杀脑袋里还一片混沌,竭力箍紧后穴,可赵静那柄肉刃仍是抽了出来,红肿肉缝一时难以合拢,溢出一股股黏滑清液,淋漓淌至赵杀腿根。 赵判官失神之际,禁不住唤道:“阿静,阿静……” 赵静将双眼闭拢,隔了片刻,突然使劲一顶,粗硕肉刃将穴口撑得变了形状,猛地填满甬道,一路捅入肉穴深处。 赵杀眼前景色模糊,耳边嗡嗡作响,足足隔了半晌,人才勉强寻回神志,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泄了身,小腹上溅着点点白浊。 他软在榻上,手足无力,好一会儿才问:“阿静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赵静一双猫儿眼中,又开始微微泛红,水气迷蒙,他极轻地笑了:“哥哥,我心里全是你一人,这该如何是好?” 赵判官累得厉害,不住地喘气,仍握着赵静的手臂,认真哄道:“阿静,别怕,哥哥爱你。” 赵静得了他这句话,神色恍惚了一阵,而后才唇角微扬,歪头笑了,将赵杀分身抚弄得再度硬起,然后才开始肆意抽插。 等到赵静欲火最炽之时,赵杀亦是满身热汗,闷哼不止。 他曲起赵判官双腿,将肉刃用力顶入抽出,一下比一下更重,一回比一回更深,最后一撞,便将一股股滚烫白浊注入甬道深处。 赵判官被精水一烫,也颤抖地泄了出来,人像是被山精狐媚吸了精气,久久四肢无力,筋骨俱软。 他仰躺在榻上,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商量道:“阿静,我们回去吧?” 赵静眸中光华灼灼,先为赵杀拭去额上热汗,再替彼此着好缎裤锦袍、理正衣冠,最后才伸手一划,将眼前沧海巨舶的梦境分开一道裂缝。 赵判官好不容易看到梦境出口,正要撑坐起身,满脸堆笑地牵了赵静出梦,忽见赵静笑盈盈退了半步:“哥哥,阿静骗你的,梦里这般好,一场梦哪里够,还是陪我多做几场梦吧。”说罢,就一卷袖袍补好缝隙,自赵杀面前含笑散去身影。 眼前静谧夜色不多时就变了模样,脚下船舶顷刻碎去,茫茫大海转瞬干涸,靛蓝天幕散如狂花。 赵判官气得猛一拂袖,正想运转法力,自己轰开这梦境天幕,却忽然想起一事。 他急急低下头,掀开被褥,在坍塌大半的床榻周遭翻找,苦苦寻起一物。 等这海上行舟的梦彻底散了,赵杀仍低着头,在一片空茫中来回寻觅。 许久过后,眼前慢慢幻化出一条羊肠小路,赵判官长叹了一口气,捶着劳损腰身,循着小径,继续往前寻去。 他才行了片刻光景,便看见前方坐落着一栋威严府邸,门前石狮品制似为王侯。 赵杀犹豫着推开门,顺着长廊一路缓行,直走得双腿发颤,总算在曲廊尽头,看见一名文秀懂礼的黄衫小童,正抱膝坐在石阶上。 那小童似乎是不能习武,满脸艳羡之色,痴痴望着远处演武场的方向。 赵杀远远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走上前去。 那黄衣小童听见脚步声,吓了一大跳,转过头来,看一眼赵杀,又看一眼演武场上正在教三名幼童演练武艺的稳重青年,疑惑道:“你是谁,是来找我哥哥吗?” 赵杀想了一阵,也蹲下身,与小童目光齐平,柔声道:“我在找一块刻了‘小豆子’三个字的出宫令牌,我弟弟方才说过,想将这块令牌带出梦外,我想寻来送给他……你看见这块令牌了么?” 黄衫小童听到此处,耳珠微微一红,自袖中掏出一块出宫令牌,悄悄塞到赵杀手边。 赵判官接过来看了看,见果然是刻着“小豆子”的那面令牌,便强忍着笑,于出宫令牌上灌注法力,好叫此物能在梦外凝练成形,而后才将令牌递回小童手边,轻声笑道:“阿静,送给你。” 那小童双颊如霞,珍而重之地接了,重新藏在袖里。 赵杀将他隐忍喜色看得真真切切,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你这梦做得不对。我那时候,其实常常以余光看你……” 那黄衫小童神色愈发古怪,从耳廓到颈项,都浮起一层浅浅血色。 赵判官大着胆子摸了摸他满头青丝,小声问:“阿静,跟我回去可好?” 那小童皱着眉,稍一忖度,只觉此时此刻确实是心满意足了,这才点了点头,猛地扑入赵杀怀中。 梦境之外,赵杀种在酆都府邸里的桃花树,已有两株花满枝丫。 树下黄衫青年一身华服锦衣,刚刚由梦中醒转过来。 他负着手,回味了梦里幻象,轻吻过手中令牌,然后转身回了院落,把新得的令牌放入锦盒。 盒中有赵杀用过的碗碟筷箸,佩过的木簪丝绦,赵静把一桩桩一件件甘甜如醴的琐事藏在这方寸小盒里,盒中十方世界,远胜过千般离恨万般愁。 而那头赵判官被蜃珠摄起,也转入了下一场幻梦。 然而赵杀这一回诸事不顺,入梦第一眼,便发现自己困在人群当中,东西南北皆是人头攒动。 赵判官还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自千百人中探头一望,看到前方人潮渐渐排成一条长龙,人流依次登上一座高台,再悻悻然自台上下来。 那高台平地而起,离地一丈有余,四面悬着青纱帘帐,有两名剑童守在竹梯后、青帘前,而帘后依稀坐着一人。 赵杀定定看了许久,脑海中还是云里雾里,不禁朝身旁壮汉打听道:“怎么这般热闹?” 那壮汉为人热络,巨细无遗道:“你有所不知,剑冢主人刚发现一处藏宝窟,乃是前朝剑仙、诗圣共留,宝窟中设有重重陷阱,唯有寻得一位极擅诗文的大诗人,与他共闯难关,才有望夺得宝藏,全身而回。剑冢主人为了这个缘故,于此架起高台,求圣求贤。大伙听说能均分宝藏,都来自荐了。” 赵杀听到此处,自觉才疏学浅,便想往后退避,叫跃跃欲试的词人墨客上前半步。 便在此时,身后一阵狂风刮过,把高台纱帘吹起一角,青纱帘后露出一名白衣男子,风姿气度样样出尘,像极了许青涵。 赵判官大吃了一惊,一时双眼圆睁,心中退意尽去,拉着身侧壮汉问道:“那剑冢主人……莫非是姓许?” 壮汉连连点头:“正是姓许。小兄弟要是粗通诗文,也可上前一试。” 赵杀听见“姓许”二字,心中再无顾虑,一面双手拨开挡道的行人,一面连声致歉,咬着牙前行了数十尺,挤出一身大汗,这才从围观路人里奋力挣出,排到了长龙末尾。 赵判官在这长长队列中苦等了许久,随着人流缓缓前行,目光不曾有一瞬从青纱上移开,只盼着再有风过,吹起薄纱一角。 恍惚间过了四五个时辰,白日西斜,总算轮到赵杀上台。 赵判官早已累得两眼发花,紧握着竹梯栏杆,往高台爬了两阶。 他站在梯上,隐约听见上一位才子文采出众,诗意高飞,可片刻过后,竟然也落了选。 等那才子颓然下场,就有持剑小童过来,领着赵杀走到青纱帘外,脆声道:“评选只论诗心文意,不拘题材格律,这位先生报上姓名雅号后,便可随意赋诗了。” 赵判官排了许久的队,只想着要与意中人相见,骤然听见要考校诗文,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白。 他立在这高台之上,满头热汗,惶惶然望着纱帘,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我是你家主人的故人……我姓赵,赵杀,酆都人氏。” 说完这一句,赵杀拿袖口拭了拭汗,突然发现周遭静得落针可闻。 抬头看时,不单两名小童僵立不动,连台下熙熙攘攘的才子路人也静如泥塑木雕,仿佛这梦境之主一直心不在焉,直到此时此刻,听见有人自称赵杀。 赵判官愕然张望了半天,嘴里小声唤了一句:“青涵?” 那梦境主人似是惊慌欢喜得不会做梦了,片刻过后,才总算回过神来,于是这方世界中又开始有落花流水行云,两名小童亦是如梦初醒,小跑着给赵杀端来一杯香茶,脆声催促道:“先生可以吟诗了。” 赵杀尴尬而立,望了一眼帘后之人:“非要……非要作诗不可?” 两位剑童如若未闻,一个劲地催他一展诗才。 赵判官只得厚着脸皮,在台上苦觅佳句,足足隔了一顿饭的工夫,人倏地福至心灵,拿左拳在右掌中一击,于众目睽睽之下,吟出一首朗朗上口的四言诗:“青涵乖乖,把门开开。快点……快点开开,我要进来。” 赵判官颂完之后,台下又变得鸦雀无声,两名剑童也听得神色一僵,互相搀扶着才堪堪站稳。 赵杀自觉此诗立意平平,如今察言观色,更是惭愧不已。 正当他要拱一拱手、颓然退下台时,也不知道姓许的那位剑冢主人使了什么招数,台下众人陡然嚷嚷起来:“好诗好诗,我等自愧不如啊!” 说完,黑压压的人潮便轰然退去,巷陌中再无一人。 赵杀看得老脸一红,羞惭道:“也只有你看得上我写的诗。” 他这句话说得倒是极为恳切,只是吐字含糊,仿佛是戎马半生之人,为情所苦,不得已话起桑麻。 帘后之人听见这句,沉默良久,终于将佩剑出鞘半寸,卷起如霜剑气,四面青纱帐尽数被剑气一字割开。 待青纱轻飘飘落了地,便露出端坐帘后的卓然青年。 那人依旧是翠羽长眉,秋水瞳眸,着一身素白衣衫,只是面若寒霜,手握三尺青锋,叫人几乎忘了他梦外生了一副柔软心肠。 赵杀急急上前几步,满脸堆笑,冲许青涵细细说起蜃珠入梦的来龙去脉。 可那人仍低着头,薄唇紧抿,翻来覆去地打量掌中利刃。 赵判官说至口燥唇干,还无人应答,一时心中惴惴,低声夸道:“青涵这场梦,倒是有趣得紧。人数也多,身份也新奇,景物也浩大,真真大出人意料。” 许青涵被人这般奉承,仍淡然置之。 赵判官愈发忐忑不安,继续盛赞起来:“可、可你平日里温柔谦谨,事事与人无争,虽然膂力过人,却不爱持刀弄棒……” 赵杀说到此处,连咽了几口唾液,方迟疑续道:“青涵,你做这样的梦,难道是在生气吗?” 那人终于轻轻回了一句:“岂敢。” 赵杀自然不信,思前想后,大着胆子又问:“你……你是不是气崔判官说你肚量小?” 许青涵听到这里,慢慢抬起头来,极温和地冲赵杀笑了一笑:“许某看起来像是肚量极小的人?” 赵判官顿时双手直摇,连声道:“不是,自然不是!” 谁知许青涵听到此处,竟是笑出声来,直笑到赵杀面色发白,方柔声回道:“我是。” 赵杀听见这句,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他自然知道意中人多愁善感,肚量稍小,却万万想象不到,青涵有朝一日会坦然承认。没等赵杀再想下去,许青涵已一指戳在赵杀睡穴上。 赵判官昏睡前最后一个念头,仍在惊愕腹谤:自家二夫人,这一回恐怕当真是气得狠了。 赵判官这一觉依稀睡了许久,恍惚间被许青涵一路挟持,由城中来到郊野。 梦里这位许青涵喜怒不形于色,一手仗剑,一手揽着他,从秘境入口开始随手劈砍,一路毁尽机关陷阱。 那人带着赵杀,就这般不由分说地闯到尽头的八角石室,然后才将长剑一扔,闲闲而立,冷眼看着八方落下千斤来重的断龙石,截掉前路归途。 等赵杀再一回睁开眼睛,人已躺在宝窟最深处。 赵判官经此大变,一时瞪大了眼睛,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用力揉了几把,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手撑石壁,在石窟中转了几圈,只见宝窟中光线昏沉,头顶蛛丝重重,角落堆有十余个旧铁箱,万分逼仄寒酸,唯独许大夫穿着一身白衣,斜背宝剑,立在这昏沉石洞中,如同披了一身清辉月色。 赵杀被这皎然美色所迷,呆了一呆,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青涵,你这样便能消气了?” 事到如今,赵判官依旧看不懂这场怪梦,只好结结巴巴地请教起来:“你心肠最软,把本官关在这暗无天日之地,又不忍心见我受皮肉之苦……当、当真能消气吗?” 许青涵指尖轻轻一动,一颗心几乎已经软了,想到崔判官那几句冷言冷语,这才遮掩了一番,故作从容道:“我乃剑冢之主,与你萍水相逢,因寻宝至此,公子不要忘了身份。” 赵判官听到此处,想到初初入梦时,台下路人说过的缘由,心里慢慢回过味来,试探着问:“我助你寻宝,青涵就能消气了?” 许青涵微微一笑:“我不曾生气。” 赵判官听到此处,已知道许青涵轻易不会认了,心中疑惑更是挥之不去。 他依稀记得数百年之前,他家青涵也像这般心意莫测,气到极致,不过是微微一笑;恋慕到极致,面上却是云淡风轻;说是说去去就来,却是赴汤蹈火。 他那时还不知道,那人曾手指轻颤,并非无动于衷。 可转眼数百年之久,他早就知道了,青涵会把自己每一句话牢牢记住,肚量极小,忧愁极多,情意极深……那为何还要让他来猜? 赵判官愈是细想,愈是不得其解,讪讪走上前去,牵了牵这位剑冢之主的玉手。 许青涵顿时后退了几步,脸色大变,耳廓霎时通红,侧过身遮掩了许久,才变回一本正经的武林高人。 赵杀看在眼里,忍不住问:“为何不拔剑呢?” 许青涵正要呵斥,赵杀又贸然凑了过来,亲了亲高人的玉面,追问道:“不是说萍水相逢?” 许青涵这一下双颊红透,一掠掠至石窟高处,仓皇站稳了,勉强道:“你入了我的梦,就要守我的规矩,先清点秘宝,找寻出口。” 赵杀一时问不出更多话来,只得重新打量起石窟内部。 他毕竟是酆都名动一方的能吏,自铁箱开始翻起,除去累累藏书,箱中亦有数十坛美酒,数支巨笔,半箱墨砚。 赵判官看得惊疑不定,又凑近了审视八块断龙石,忽然发现石上刻着数行长线,仿佛劝人落笔于此。 赵杀脑中迷雾陡然散去几分,忽然猜到了青涵做的究竟是什么梦。 他慌得额角涔涔流汗,牙关上下碰撞,颤声问:“青涵,你做的这场梦,难道是想本官为你写诗?” 许青涵被他问得轻咳了两声,秋水眸光遥遥望着别处,人却朗声道:“看来本座所料不错,藏宝窟是前朝剑仙、诗圣所留,盖世秘籍只赠允文允武之人,若非本座的剑法,便不能一路破关;若无赵公子的诗才,也无法全身而回。此地有八面断龙石,想必是要公子连赋八首诗,才能运转机关。” 赵判官声音一个劲地打颤:“青涵,我方才千辛万苦才作出一首新诗,你还让我再作八首?” 那剑冢主人似乎也觉得此梦品行有亏,红着脸微微而笑:“公子文采不凡,是我……是本座千挑万选。” 赵杀愤愤道:“本官要是作不出呢?就这样被困石室,长居梦里?” 许青涵似是怔了一怔,目若寒星,自高处深深地望着他,两人交心已久,即便此刻许青涵不言不语,赵杀竟也懂了。 赵判官一旦懂了,心弦便像是被谁一拨,登时有几分恍惚。 梦里识尽甜滋味,愿做长睡不醒人…… 许大夫眸光郁郁沉沉,就这样静静打量了赵杀许久,忽然轻声而笑:“我说生气,并非是在骗你。我是当真生气,才会做这样的梦,但不知道你会来。” 赵判官方才已然心神动摇,看着许青涵气度容貌,心中闪过一两句妙语,直听到此处,人才陡然惊醒,忙板起脸来,仍佯装宁死不写。 可许青涵却轻轻续道:“我原本是想,做一个能把你关在逼仄的小黑屋里,逼着你写上许多情诗,写完才把你放出来的梦。” 赵杀听到此处,一张脸忽青忽白,再装不下去,一叠声道:“青涵,本官最多只能写个两……三四首!” 许青涵听得一笑,柔声说了下去:“可等我真做了这个逼着你赋诗的梦,坐在高台之上,想梦见有长得像你的人登台,却发现那些人都不是你。任他们多口若悬河,多滔滔不绝,一旦开口,我便知道不是你。” 赵杀好不容易盼到青涵在这梦里开了口,且极难得说了许多话,初时只觉雀跃欢喜,可细细一听,便有些鼻头发酸,再度感慨道:“我写的诗平凡无奇,确实与旁人不同……只有你喜欢。” 许青涵听见这话,又是心旌神摇,片刻之后,才几不可闻地笑道:“我就这样接连梦了几日,听了无数首诗,始终梦不下去,原本已打算醒了,忽然听见有人自称是你,赋了极像你的诗……你当真以为我那时会生气?” 他说到这里,人顿了一顿,见赵杀还殷殷望着自己,这才哑声道:“我不知道要如何同你招呼,要是太过热络,怕你不肯陪我做完此梦;要是装得彻底,又怕你当真伤了心。” 赵判官一路听到此处,竟是有些庆幸自己早来了一步。比起空守着院中桃树,等着许青涵醒来,无声无息地揭过此梦,他更想听见许青涵这番心思。 这样一个妄念,原本可以只梦见方寸草庐,备上纸笔,逼他当面写诗作赋即可。但青涵来做,非要有九转十八弯,生造出半座城池,千百万人,坊间传闻,秘境宝窟,来藏他隐秘真心。 好在自己能懂。好在他与过去不同,都能看得懂了。 许青涵适才见赵杀背对石壁,蹙眉不语,只当他怒火中烧,人慌慌张张之下,便将实情全盘托出。 等他心神稍定,仔细再看,才发现赵判官哪里像是生气。 好在赵判官情深似海地看了他一阵,便径自走到铁箱边,敲碎美酒封泥,捧着酒坛牛饮了一大口,然后将残酒泼在地上,手持墨条,以地为砚,蘸着酒液研出墨汁。 许青涵见了,忙问:“你当真愿意写诗?” 他从石窟高处跃下,走近一看,发现赵杀果真拎起了那支巨笔,饱蘸浓墨,借着些微酒意,在第一面石壁上落笔成诗,写了半句,又回过头细问:“只要夸你便成?” 许青涵耳廓发烫,面上还装作文雅端庄,温良谦让,低声提点道:“我容貌平平无奇,多亏梦里有一个剑冢主人的身份,可以稍微……稍微夸一夸我的剑术。” 赵杀想了一想,果真抹去了许多肉麻之语,中肯写道:小时不识月,呼作许青涵。身如玉桂树,剑指白云端。 许青涵看得目光游移,眼前如有万丈霓虹,耳边亦似春雷闷响,其血脉贲张、欢喜雀跃之处,难为外人道也。 可惜赵判官赋完此诗,灵光已尽,在第二面断龙石前久久沉吟,仍是难赋新诗,只好又敲开了一坛封泥,灌下四五口闷酒。 许青涵定了定神,悄悄俯下身,为赵杀研起新墨。 这第二块断龙石上刻线极多,分明是要填一首长诗,赵杀苦思冥想了数盏茶的工夫,总算有了些许头绪,喷着酒气,涂涂改改,提笔写下第二首诗。诗曰:剑冢有白莲,笑靥何甜甜,仗剑江湖间。仗剑江湖东,仗剑江湖西。仗剑江湖南,仗剑江湖北。 许青涵将此诗无声诵读了数遍,人忍不住要笑,嘴角翘起又按捺,按捺又翘起。 然而赵杀绞尽脑汁,接连赋了两首新诗,再想提笔,确是腹中空空。 他摇摇晃晃地走回箱边,捧着酒坛又喝了几大口,喝得醉意熏天,依旧诗兴难寻。 许青涵见他脚步趔趄,忙伸手搀了赵杀一把。 赵判官借势软在美人肩上,枕着鸦羽长发,看着芙蓉玉面,闻见隐隐冷香,于心中一瞬不瞬地描摹了许久,重重打了个酒嗝,心思百转,总算将一番心意凑成文章。 他扶着石壁,自己步履歪斜地走到断龙石前站定,提笔草草写道:呵,呵,呵…… 许青涵只当他醉得深了,在一旁弯眉而笑。 谁知赵杀在三个“呵”字过后,缓缓续写道:持剑向天歌。白衣凌绿水,红尘止风波。 赵判官醉眼蒙眬地扫过石壁,颇有几分志得意满,自觉这第三首小诗最妙——开篇写狂喜之意,旋而接剑客豪情,末句既有色彩之妍丽,又有天下之浩大。 他回头一望,发现许青涵果真看得眼眶泛红,朝他静静而笑。 赵杀醉意冲头,忍不住问:“青涵,你也喜欢这第三首?” 许青涵愣了一愣,然后才含笑应了。他其实知道赵杀诗文平平,但这墨迹晕开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叫他心头欢喜。 赵判官喜上眉梢,顺势求道:“我今日实在写不出了,还剩五首,不如免了吧。” 许青涵入梦以来,统共收下赵杀四首新诗,早已心满意足,只是看着赵杀满腹忧愁,便忍不住想叫这人更为难一些,柔声笑问:“那拿什么相抵呢?” 赵判官醉意冲头,不甚灵光地想了半天,忽然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 许青涵登时神色大变,人手足无措站着,脸颊滚烫,万万想象不到赵杀喝醉了酒,会是这般情状。 待意中人赤条条投入怀中,他仍僵立原地,欢欣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赵杀再度亲了亲他侧脸,伸手去脱他衣袍,许青涵才稍稍拦了一拦,低声问:“一夜抵一首?” 赵判官即便是酗了酒,恍惚间听到这句话,仍吓得浑身绷紧:“青涵,一次抵一首,好不好?” 许青涵听得长睫轻颤,佯装沉吟,过了许久,才当着赵判官的面勉强应下。 赵杀长舒了一口气,酒壮色胆,抱着许青涵再度胡乱亲了几下,只是人越亲越歪,想亲许大夫翘起的嘴角,却每每亲到那人耳珠。 许大夫笑意更深,解下佩剑,将外袍从肩头扯到臂弯,随手取了束发竹簪,袒露胸背,席地而坐,将赵杀面对面地搂进自己怀中。 他微微红着脸,扣着赵杀的手,按在自己胯下硬物上,轻声问:“王爷知道这是何物么?” 赵判官亦是老脸通红,犹豫了许久,才结巴答道:“是药……药杵。” 谁知许青涵双颊绯红,轻轻咬在赵杀耳廓上,一字一字地教他:“不对,是大药杵。” 饶是赵杀脸皮极厚,醉意极深,也被咬得微微一颤,摇晃着想从许青涵腿上撑坐起身。 可许大夫把他搂得极紧,将食指探入赵杀后庭,以指腹摩挲起甬道嫩肉,却始终不碰微微发痒的要害之处,手指还一度抽出,在穴口轻轻画圆。 赵判官在这醉意之中,手足无力,神志昏沉,再记不得什么道德文章,股道中很快便溢出清液,肉缝不住翕张,人含糊乞饶道:“不要……捉弄我,青涵。”顿了顿,又低低重复了一遍,“青涵,不要捉弄我。” 许青涵气息骤沉,用力箍紧了赵杀,隔了好一阵,才把眼中湿意按下,双手松开几分,反反复复地轻啄赵杀脸颊,温声道:“全听你的。” 他一手抬高赵杀腰身,一手扶着自己怒胀阳具,将肉刃慢慢顶入逐渐湿润的穴口,才送入两分,肉根立刻被穴肉含紧,一时再难深入。 许青涵低笑起来:“别急,要做五次呢。” 赵判官听到这句,人突然寻回一丝清明,惊慌之中,反倒将穴肉绞得更紧。 许青涵只得不住吻他眼角,亲他汗湿发鬓,许久之后,赵杀这才一点点松了力,借着身躯之重,把粗长肉刃勉强吞到尽头。 许青涵双手握在赵杀腰间,哄得他用力坐下,再直起腰身。 赵判官醉得深了,股间汁水淋漓,初时虽然百依百顺,极好说话,渐渐地便开始动手挣扎,出言聒噪,一个劲地嫌太快、太深。 许青涵只好把外袍彻底脱了,垫到赵杀身下,自己压着人辛勤劳作起来,拿双唇堵了赵杀的嘴唇,借着潋滟春梦,把热液一遍遍地灌入赵杀窄穴。 到了最后几回,赵判官硬生生被做得改了口,嘶声求道:“我不成……实在不成了,我还是改回写诗吧。往后再写诗赠你……” 等翌日酒意散去,赵判官就发现自己卧在素白的柔软外袍上,不单头痛欲裂,全身瘫软,还剩了两三首的诗债,心中萧瑟可想而知。而那罪魁祸首,正立在不远处,披着玉白色的单衣,散着发,神采奕奕地拿宣纸拓着石壁上墨迹未干的诗文。 赵杀原本想抱怨两声,却发现嗓子又哑得厉害,生了半天闷气,还是乖乖掐了法诀,施了个术,好叫许青涵能如愿带走这叠赤诚情诗。 许青涵看见赵杀施法的那一道流光,人微微一怔,而后回头一笑,朝赵判官道:“呵,呵,呵。” 他挥了挥手,自己出了梦,又过了片刻光景,赵判官才想起许大夫吟的是自己第三首诗。 许多年光之前,有白衣小童同自己学艺,私底下最爱练些剑法,听闻他要领兵打仗,便执意改练起二十六路破阵长枪。 呵,呵,呵,持剑向天歌…… 赵判官微微合了合眼,人被蜃珠牵扯,直接跌入了最后一场幻梦。 而酆都院中,白色桃花重开,许青涵珍而重之地捧着一叠纸,自花下走回他青瓦白墙的院落。 赵判官一睁开眼,便看到一片僻静荒山,他家阿情正一个人卧在一块巨石上,穿着破烂红衫,束着残损腰铠,身形颀长,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叼着一根青草。 草叶上下地晃,脚尖也懒散地摇。 赵杀立在三丈开外,遥遥望了一阵,忽然大步朝阮情走去,步履极快,身体前倾,最后数步几乎绊倒在碎石之中。 当他站稳身形,低头看时,才发现身上极沉,自己也披着一副重铠,腰间有佩剑匕首数把。 赵判官慢慢抬起头来,一瞬不瞬地盯着身穿戎装的阮情,嘴里颤声问:“阿情?” 阮情原本还在小憩,听见声音,迷迷糊糊地睁了眼睛,翻了个身,趴在巨石上往下看,眼角晕着一线绯红,像是醺醺桃花。 赵判官声音更轻了一些,低声道:“阿情,是我。我入了你的梦。” 阮情闻声瞪大了眼睛,认真看了一阵,忙垂下手来,摸了摸赵杀脸颊,欢喜道:“赵王爷!” 赵杀这才定了定神,伸手覆在阮情手背上,叫那人掌心紧紧贴住了自己冰冷面颊,又说了一遍:“阿情,是我。” 可他牙关依然在打战,身形依旧簌簌发抖。 阮情担忧地看着他,小声问:“王爷,你怎么啦?是这里太冷么?” 赵判官听见他这一句,把阮情那只手攥得更紧,眼皮一眨,脸上已多了两行滚烫的泪。 阮情一时手足无措,轻轻哄道:“阿情只不过做了个怪梦,梦到我打仗输了,在这座山里遇见埋伏……梦里都是假的,王爷别怕。” 可赵杀脸色更加惨淡,几乎将阮情那只手握出一圈淤痕,眼泪落在两人指缝之间。 阮情也随着他露出难过神色,低声道:“王爷,别哭,梦里都是假的,我梦见几次了,从来不怕的。” 赵判官愣了一刻,才明白阮情言下之意。他只知阮情睡得比旁人沉,睡得比旁人久,变回桃树后,常常在他后院中发出细小的鼾声……却是因为常做这样的梦吗? 赵杀一旦想清楚这一点,心中对这人的拳拳回护之心远胜过丝丝绞痛,泪水反倒干了。 他颓然摇了摇头,叹道:“阿情,那不是假的。” 命丧此地,巨石填满狭道,难敛尸骨……那不是假的。 朱袍新铠枣红马,韶华争上春风鬓的梦里人,那也不是假的。 赵杀低声劝了句:“这不是什么好梦,随我出去吧。” 阮情歪着头听着,片刻之后就从巨石上翻身下来,晃了晃赵杀拽着他的那只手,轻声道:“好。” 赵判官恍惚中点了点头,可等到他当真和阮情手挽手出了梦,立在了满院桃花树下,蜃珠飞回袖中,人却僵立原地,久久难以回神。 他愕然问:“阿情,你便这样随我出来了?” 阮情那身血袍残铠已经换作阿情惯穿的红绡丝绦,他听到此处,也有些不明白,迟疑地看着赵杀。 赵判官仍不能置信,又确认了一遍:“我劝你随我出梦,只说了一句,你就跟我出来了?” 阮情听得呆了一呆,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怔怔问:“王爷,我是不是又有哪里有些……有些傻了?” 赵杀已经习惯入梦之后,说上许多好话,开解许多烦忧,使尽浑身解数,把心剖给人看,再欢欢喜喜挽着意中人出梦……但阿情一向有些傻。 梦醒后甚是爱他。 赵判官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也学着阮情的模样,晃了晃两人交握的那只手。 阮情颇有些发愁,定定看着赵杀,还在等他开解迷津:“王爷,阿情该怎么做?” 赵杀只好拿实话哄他:“这样极好,当真极好。” 阮情犹豫着点了点头,正要同赵杀辞别,回自己红花满墙的小院,忽听见赵杀问:“阿情,难得有几日闲暇,陪本官出去走走可好?” 阮情吃了一惊,旋而喜上眉梢,忙不迭答应下来。 他挽着赵杀的手,并肩出了门,双目流情,因为忙着看赵杀的缘故,一路都走得有些歪斜莽撞。 赵判官被他看得脸色微红,勉强挺直了背,祭出一身官威,压下四周觊觎目光。 渐渐便有鬼卒上前招呼,夸一声佳偶天成,郎才郎貌。 赵杀一一应了,脚下一步未停,携阮情在白骨阡陌中走过,穿过枉死司,绕开恶报司,左转索命司,立在了痴情司城口。那城口立着一座小庙,仅有半人来高、一臂来深,香案上一侧放着钱罐,另一侧供着沾了香火气的笔墨纸砚。 赵判官点了七日功德,掷在钱罐中,换了数张黄纸和些许丹砂、青雘、藤黄,嘴里道:“这里卖的文房器物,在十八层地府七十五司中最为灵验,本官常来此处采买。” 阮情虽是点了点头,却猜不出赵杀言下之意,绞尽脑汁想了想,突然眼中一亮,只觉这人风流蕴藉,善解风情,欢声揣测道:“王爷带阿情来这里,还新买了纸墨,是想替阿情画幅小像?” 赵判官听得一怔,忙道:“并非如此。” 阮情顿时眼眶泛红,想到这一路走来,赵判官种种温柔体贴之处,人才勉强振作精神,噙着笑再猜了一回:“那是想为你我画一道姻缘符……保佑我们两个恩恩爱爱,长长久久?” 赵判官却道:“阿情,自然不是了。” 阮情便垂了眼睫,有些闷闷不乐起来,心里想过许多龌龊念头,恨不得寻个良辰吉日,在书房里摊平画纸,一面抱着王爷云雨,一面求他执笔作画。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赵杀已经在小庙前席地而坐,拿唾液润湿袖中判官笔,化开颜色,在黄纸上一笔笔悉心勾勒起来。 阮情还未曾看他画过画,弯着腰,全神贯注地看赵杀涂抹,一双眸子亮如星子,一迭声地问:“王爷在画什么?” 赵判官力透纸背,但线条拙劣粗糙,只依稀看得出是个戴判官帽的小人,画完一张后,又在另一张簇新黄纸上仔细涂抹起来。 阮情定定看了许久,才依稀辨认出两张图上俱是画了同一位小人,一张着判官袍,手握书卷笔杆;另一张披重甲,持长剑大刀。阮情看得糊涂,不禁又求了一遍:“王爷告诉阿情吧。” 赵判官左手暗暗扣住袖间蜃珠,取了珠中些许灵气渡入画里,听见心上人这般软语哀求,总算点了点头,把绘好的丹青大作吹得半干,将画纸匆匆塞给阮情,含糊道:“送你的。我照着自己的模样画了两幅门神图,阿情拿回去,可以贴到门板上。” 阮情听到此处,星眸圆睁,且不说画得像或不像,这番心意已有些匪夷所思。他接过画稿,足足过了半晌,才犹豫着问:“王爷为何送它?” 赵杀脸上通红,佯装成气定神闲道:“你总是做噩梦,自然要贴两幅灵验的门神趋避梦魇……万一防不住,本官还可以如门神一般,威风凛凛地入你梦中,把你叫醒。” 他身为微末鬼吏,哪怕使出法力,将这纸上丹青小人,与自己一念神识相牵,也只能在门板前挡微风细雨,拦鸡毛蒜皮的琐事,护一时半刻的酣然甜梦。 可阮情照着赵杀所言细细一想,却觉得拿画的那只手,有热意丝丝上涌,再过片刻,浑身上下俱是烧得滚烫,呆了半晌,方痴痴地问:“王爷带我出来,找了灵验的纸墨,把自己画在画里送我……只是怕阿情做噩梦?” 阮情看赵杀脸色更红,心中便再无疑惑。他长睫轻颤,以双手将画纸举高了一些,凑在唇边轻轻啄了一下画中人,红唇上沾了未干的朱砂,像是胭脂淡扫,色相卓绝。 赵判官看得面红耳赤,胡乱斥道:“胡闹,你这是做什么?” 阮情只是含笑而立,那皮囊浓艳欲滴,那眸光如狂如痴,因为极痴极艳,难免流露出几分咄咄逼人的锐意。 赵杀被他看得心荡神摇,指尖微抖,气道:“阿情,你这是……” 阮情又在画上亲了一亲,低低笑道:“我在亲画里的仙人。” 赵判官哪里禁得住这般情话,先为他急急拭去朱砂颜色,而后用力一拂袖,背对阮情,面朝着痴情司,颠来倒去地默诵《阴符经》。阮情从背后悄悄牵住了赵杀的手,轻轻一晃,嘴里柔声道:“王爷。” 他想夸赵杀通晓情意,擅长风月,又觉得意中人禀性木讷,行事一板一眼。 可若是古板木讷,为何赵王爷所说的每一句情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叫他喜出望外,情根深种? 阮情握紧了赵杀的手,心神恍惚,不知隔了多久,才随赵杀浑浑噩噩走回府邸。 两人在府前立了好一阵,阮情总算如梦初醒,把赵杀牵回自家院落,按着赵杀坐到小凳上,自己调好糨糊,笑意盈盈地将两张画纸贴到卧房门板上。 赵判官看窗外天色尚早,心里便开始惴惴不安,等阮情贴好簇新的门神像,果然和柔明艳地凑过来,把赵杀冠帽摘下,腰带解开,以云雨之欢相求。 赵杀看见榻上摊着许多书册,眼前已然浮现出阮情平素趴在榻上看书的娇憨情状。 他甘愿宠这人入骨,亦极想严厉规劝,将一身规矩倾囊以授。 他想叫这人乐以忘忧,纵使人间沧桑几变,亦不知老之将至。 赵杀踟蹰半晌,方板着脸道:“先把我布置的功课收好,别弄脏了。” 阮情连忙应下,将书一扫,双手一搂,紧紧揽住赵杀,一同倒在红绡帐中。 赵判官开始还伸着手,想拾跌到榻下的书册簿子,而后便只能躺在软榻上,热汗渐多,喘声渐重,再也顾不得许多。 阮情难得使出百般温柔,缓缓吻去赵杀脸上的汗水泪痕,轻声问:“王爷,阿情是不是长大了,懂事了许多?” 赵杀哪里肯应,还拼命摆出严师的架子,劝他再慢一些,少做几回。 阮情汗凝于睫,脸上薄红一片,笑着改了口,柔声争辩道:“阿情年纪还小,王爷多教一教我,不好吗?” 赵判官拿一双手搂紧了阮情颈项,只好蹙紧了眉,再三纵容下去,直至沉溺情天欲海。 待翌日天光大亮,中元佳节数日短假已尽,赵判官扶着老腰爬起,着好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判官朱袍,在府前招来车辇,打算到孽镜台点卯当差。 只是等他登上车辇时,那车辇居然被他压得往下沉了一沉。 驾车的鬼卒愕然叹道:“赵大人数日不见,身量似是富态了不少,险些载不动大人呢!” 赵判官不好作声,直到车行到半路,实在心绪难平,只得假意起了诗兴,敲着车栏,迎风吟起诗来:“中元佳节度佳期,梦里知我相思情。称上虚胖二千两,中有情债六十斤!” 他朗声吟罢,还生怕诗意高深,讪讪看了一眼鬼卒,含糊提点道:“知道了吧?什么富态,那是……是本官身上新添的情债。” _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