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 文案 夕波红处近长安。多少次我祈望透过那蔼蔼彤云, 轻轻岚气,凝望家乡那些不复存在的双阙连甍,碧树银台。 我曾在斑驳城墙放起纸鸢,在兴庆宫中看接天莲叶,在碑林中拂拭残篇, 在昭陵中凭吊故国,在灞桥折柳,在雁塔听钟。 那时的我,如同每一个不曾离开过长安的人一样,不曾知晓, 在未来脚跟无线如蓬转的日子里,长安二字会成为永久不断思念。 千年前这座城市的辉煌与文明,张扬与柔情,渗透进了长安人的血脉里, 烙刻在他们的骨头上,在离开的时候,最终转变为一种令人抓狂的乡愁。 长安不见使人愁,长安不见令人老,长安不见杏园春…… 因这共同的乡愁,我们得以与那个盛世惊才绝艳的人们灵犀相通。 这篇故事,大约是为了抚慰我几乎如病的乡愁,我想在自己心中,拉进那个地方,拉进那个朝代。 这也是个关于妥协的故事;清俊如诗的皇子,放弃皇位,放弃自由,甚至要放弃部分尊严,来换取心中的平和。 纵情如歌的少年,放弃理想,放弃仇恨,放弃名望,来换取与一个人相伴。 让皇帝李宪与太平公主之子薛崇简,他们的坟茔我都凭吊过,我知道他们的妥协。 我们必须有所妥协才能生存,若非妥协,我又为何一日日地思念,却无法回去。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崇简,李成器 ┃ 配角:太平公主,武则天 ┃ 其它:大唐盛世,正太两只 楔子 长安大道连狭斜 他一路不饮不食,马不停蹄,西入潼关,直奔长安畿辅。除了过关时要检查腰牌外,跨下坐骑几乎连喘气之机都没有。幸而他的青玉骢是难得的良驹,顶着炎炎烈日奔驰,虽然一身汗如浆下,在主人毫不怜惜的皮鞭催促下丝毫不敢懈怠,从蒲州到长安近四百路道路,一日便跑完。他并非不心疼这匹马,他只是太急迫,难以抑制内心的激荡,若不尽快见到那个人,他怕心内的灼痛会先于这烈日烧死了自己。至于这相见之后是去是留,是死是活,他都全无余暇去思考。 进长安城时还不到酉时,夏日天黑得晚,只西方晚霞如血如火,长安城的烟柳便在傍晚的清风中脉脉拂动。 被热气逼了一日的人大都摇着竹扇出门纳凉,长安坊市间的摊贩犹不曾撤去,喊出一声声悠长的调子,与鸣蝉一起不急不躁地将时光拉长。路边的西瓜、葡萄、李子以及这两年渐渐时兴起来的频婆果(1),累累历历堆砌成晶莹的小山,惹人馋涎欲滴。风流少年们幞头上簪着一串串茉莉花,口中唱着小曲,衣袖上拂动出阵阵香风,或放马缓行,或安步当车,觑着有身着清浅縠衫(2)的女子出行,便追赶上去,吹出一串口哨。女子的帷帽(3)垂着轻纱,虽是侧头轻轻一啐,却也依稀可见轻纱下的笑容。 沿路的一颗颗柳树下早铺了一张张的长毡,有提前来抢占纳凉之地的人,把美酒水果摆放出来,莹白如雪的酪酥堆砌成各种繁花模样,又挂了一颗颗红艳艳的樱桃做点缀,便是夏日消暑的最好美食。花草香、脂粉香、酒肉香混合在一起,长安城的傍晚,处处流动着甜腻成熟的气息。 他进了城便无法再急奔,只能随着人流缓缓而行。兴庆坊在长安西南隅,他一路向南,只见花丛树林间,许多少年穿着翻领缺胯衫与皮靴,跳舞、打球、赛马、斗鸡、踢球、投壶、猜枚,引来无数游人环堵围观,喝彩助兴。时时因着分赃不均或是斗鸡作弊,扑上去就在草地上厮打着翻滚起来。 他有些恍惚,他早晨还在野寺古刹之中,对着妻子的棺椁,听梵音晨钟,骤然闯入这样的繁华,眼中所见熟悉而陌生,一时只疑心是在做梦。忽而又听到喝彩如雷,他循声望去,原来是一个少年趁着酒兴,在马背上做出倒立翻腾种种动作来。他不自禁地抿嘴轻轻一笑,这等把戏他八岁就学了,当日在上阳宫的凝碧池边跑马,当着女皇的面与突厥小王阿史那绥子比试马上功夫,吓得建昌王妃连声念佛。换做四五年前,他一定会上前与那少年比试一番,现在看来,这种种的欢笑繁华,却只似一卷连绵不绝的图画,他站在画外,看着这里那里依稀有记忆的影子,却走不进去。他稍稍凝目片刻,漠然地转过头去,继续策马前行。 兴庆坊的龙池正是菡萏盛放之时,遥遥望去如同一匹巨幅的粉色锦缎。他胸中一热,他终是感到了一点真实的东西,表哥最喜这一片荷花,他按捺不住胸中跳跃不止的灼痛,一甩马鞭,绕着龙池奔跑起来。 将到宁王府门前时,两队军士忽然同时从两旁跑过来,呵斥道:“什么人胆敢闯禁宫!下马!” 他怔了一下,太极宫和大明宫距这里都有些距离,怎么从此处便禁道了?他翻身下马,腿一着地,打个趔趄几乎跪下去,才发现骑了一日马,两腿都酸软了。他扶着马鞍勉强站定,喘了口气道:“我去宁王府。”那军士喝到:“这是兴庆宫,皇家园苑,你不想活了么!”他怔怔道:“兴庆宫……宁王,不住这里了么?” 那军士与友伴对视一眼,又上下打量来人一番,见他长身玉立,面庞俊美,虽是牵着高头大马,只是面上尘土被汗水划出一道道痕迹,白衣上也尽是尘土泥点,说不出是贵是贱,只当他是个外地来的商贩。笑道:“此处是龙兴潜邸,自然改成禁宫喽!你这田舍奴,也不打听清楚就在这里骑马,拿进去,好不好一顿棍子打下你下半截来!” 那人说得粗俗无礼,放在往日他早已大怒,只是现在他满腹愕然,竟是未曾想明白,仍是喃喃问道:“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那不是眺云阁么?他每日都在上面吹笛。”那军士只觉他神情甚是奇怪,回头一望那座高楼,诧异道:“你是宁王什么人?那是陛下的花萼相辉楼(4),宁王早就赐邸胜业坊了。” 他只觉两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也并未听清那人说得些什么,只知道表哥已不在此处。他心心念念牵系的地方,他以为表哥每日站在高楼上,与他隔着数百里遥遥相望的地方,早已属于旁人了。这荷花不再是他们的荷花,鸟声不再是他们的鸟声,杨柳不再是他们的杨柳,只因天地早不是他们的天地。 他疾驰一日,身心都疲乏到了极处,全凭一口气支撑,现在看了看青玉骢,再无力上马,也不再细问宁王新居处的详细地方,拉着缰绳咬牙慢慢转身。身后那些军士都甚是诧异,他们本拟将这人抓起来,问个私闯禁苑的罪名,敲他一笔。只是被这白衣人空洞的眼神缓缓扫过,都觉得背脊上一阵发毛,竟无一人敢上前动手,看着夕阳将这白衣公子的身影拉得修长,有人啐了一口:“白日见鬼了!” 一名军官从慢慢踱出,皱眉道:“那是什么人?”那群军士笑道:“一个乞索儿,打听宁王府。”那军官沉吟道:“我看着,倒有些像从前立节王的模样。”那些守军参军的时间并不久,奇道:“立节王是哪个?”那军官冷笑一声:“你当真没见过市面,连薛崇简都不曾听说过么?”几个守军都大吃一惊:“薛崇简,可是太平公主的那个儿子么?”那军官横了他们一眼,皱眉道:“备马,我要进宫禀报陛下!” 幽幽的笛声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水声绵延开来,凉殿周围用水车引水潜流,潺潺流水被升到殿宇上再从飞檐洒落,声如鸣泉,波如悬瀑。高力士是从外间进来,身上还只穿着绉纱夏衫,顿时觉得风猎衣襟,激气成凉,如饮下一口冰水般,生生打了个寒战。只见殿中只有皇帝李隆基与美人武氏(5)共坐,武氏一曲笛子吹毕,秀目如波笑盈盈望着李隆基,娇声道:“三郎表哥,芸儿可算得青出于蓝了吧?” 武美人原还是恒安王武攸止的县主,因武攸止死得早,她从小被则天女皇养在宫中,神龙革命之后几场宫变,武氏几乎被铲除殆尽,却不料李隆基独独怜惜这个小表妹,继位之后就收了她做美人。虽然底下许多大臣因着武美人的身世颇有微词,但现在睿皇晏驾新君威望日隆,也无人敢多说什么。武美人甚是娇痴,对皇帝开口闭口还是“三郎表哥”,全无礼数,皇后却说,宅家正是喜欢她那股率真劲儿。 李隆基只着一件直领长袍,头戴幞头,轻轻在武美人头上一点,笑道:“就冲你这三心二意的小脑袋,十天才学了一支曲子,莫说大哥,怕是要学一百年才能比得上朕。”他看到高力士,笑问道:“力士来了,有事么?”高力士一躬身道:“宅家,方才接到禀报,薛崇简进京了。” 李隆基诧异道:“他来长安做什么?朕的批复没有送到蒲州么?”高力士道:“臣也不知,据兴龙宫的守将说,他打听了宁王的府邸,就牵着马去了。”武美人见他们说正事,起身向李隆基一拜,拿着紫玉笛蹑步退了出去,临去却又从琉璃盘中抓起几个冰镇葡萄,对李隆基扮个鬼脸。 李隆基目送武美人出去,眼中原来还残留的一丝笑意慢慢敛去,冷然道:“他倒是挺痴心的,当真不管不顾了。力士,你这就去传朕的旨意,薛崇简擅离职守,私谒王府,着下大理寺审问。”高力士答应一声:“喏,只是,宁王那里……”李隆基抬头淡淡道:“怎么,你怕大哥?”他即位后还尊称宁王为大哥,只是此时眼中口中都是冷意。高力士忙躬身道:“臣不怕,只是宁王与薛崇简交情不浅,若臣拿下薛崇简时宁王执意阻拦……臣要讨宅家一句话。”李隆基一笑道:“你终究是要朕做恶人,也罢!”他顺手拉过桌上的一卷黄绫,高力士赶紧上前为他研墨,捧上玳瑁笔。 挥洒的飞白书,是他们李氏自太宗李世民之下一代代都刻意学习,也都各擅风华的书法,此时那飞扬的字体中散发的尽是帝王霸气。 巍峨的朱雀门次第打开,一队队身着软甲、腰悬箭壶宝刀的兵士策马飞驰上落日余晖下的长安道,涌进西南的胜业坊。坊间原本悠闲乘凉的路人纷纷躲避不及,他们略带惊恐地望着那一队人马将宁王李成器的府邸团团围住,不知是这位天子长兄出什么事。许多人不由又想起了三年前,那场发生于太平公主与年轻皇帝陛下之间的战争杀戮,心中叹息,天家无骨肉…… 作者有话要说:注一:就是我们现在所称的苹果,频婆果一次源自佛经,把频婆果读快,就知道苹果一词是怎么来的了。 注二:即绉纱,表面看去有很多泡泡的一种细纱,大概就是我们现在的泡泡纱,清凉却不透,唐人喜欢用来做夏衣。白居易的 《寄生衣与微之因题封上》诗:“浅色縠衫轻似雾,纺花纱袴薄如云。” 一语可见它是何等的轻薄。 注三:女子一种用以遮面的帽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这是胡服,唐代是一个服装饮食都高度胡化的国家,我们看人家什么好吃好使就不客气地拿来用了。 注四:那是唐玄宗李隆基强行拆迁了他大哥李成器住宅盖的一个广告楼,从名字的意思就是在告诉天下人:我们哥哥亲弟弟热…… 注五:唐玄宗一号二奶、杨玉环婆婆武惠妃出来打酱油。 第一章 青牛宝马七香车 许多年后薛崇简总是执意追问李成器两人初次会面时的场景,仅仅比李成器小三岁的年龄使他错过了许多事:比如李成器亲眼见过章怀太子李贤,李成器能记得祖父高宗皇帝病弱的脸,李成器见过中宗李显第一次当太子时志得意满的笑容,见过天后偶尔对儿女们显露出来的慈爱神情。当然,他也有幸目睹了薛崇简光着屁股缩在奶娘怀里大口吃奶的模样。 他们自幼年起,就被牵扯进一个堕落里有美丽、癫狂中有灵性的年代。因爱恨、苦痛、欢乐均纵情到了极致,时间不再宽容,须臾便是沧海桑田。于旁观者,是生龙活虎般腾踔的节奏,于被卷入其中的人,却是摧心断肠地上演着一幕幕别离。 开元二十九年的冬天,宁王李宪(1)望着院中柳树上凝结的冰霜,向儿子李琎笑道:“‘树稼,达官怕。’当应在我身上吧?”儿子流下泪来,宁王微微笑着,他想,那么多张扬璀璨的生命如走马灯般从他生命中走过,竟是最平淡不过的他留在了最后。他闭上眼睛叫:“花奴。”李琎忙应声道:“儿在。”宁王却不再言语。 那一年长安的冬天寒冷彻骨,宁王李宪薨逝于一场大雪之后,皇帝追封长兄宁王为“让皇帝”,赐葬山陵。那年距离宁王的表弟,太平公主的遗孤薛崇简去世已经十年。后来汝阳王李琎认识了才子李白,李白喝醉了酒,边舞边唱:“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半醉的汝阳王李琎忽然明白了父亲那日的沉默。 大唐永淳二年八月,太平公主诞下的第二个小郎君满月,公主驸马进宫拜见天皇天后。这一日的从尚善坊太平公主宅第到宝城端门,市坊商铺民宅都要张挂红花彩球,这些讨彩之物在三日前就由京兆尹发放给百姓。护着车驾的兵丁与宦官不断从马上的钱囊中抓出铜钱来向围观的人群中抛洒,宫女们怀抱着笸箩,将贴了彩纸的馒头蒸饼沿途发放。随行的僧尼俗乐都在卖力气地表演,吸引来洛阳城中的为了讨几口馒头的贫苦百姓和想一睹公主芳容的士子妇女,道路两旁的人潮拥挤不堪,连高大的杨柳和银杏树上都爬满了人。 数百名宫女宦官执着金线织就的步障,遮挡着一辆辆金碧辉煌的牛车,从车子的大小来看,前后当是随行婢女女官,中间那辆最大的才是太平公主车驾。天后武曌因早年生的第一个女儿被害死,对这唯一的娇女倍加宠爱,每岁的赏赉往往超过她几个做太子亲王的哥哥。 骑着一匹高大白马的青年男子不紧不慢跟随在香车之旁,马头上金光闪烁的杏叶在夏日的阳光下灼灼刺人眼目,步障上露出他冠玉般的面容。从这少年顾盼之间优雅从容的气度,众人皆能猜出,这便是天后的乘龙快婿,天皇的外甥,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 在人们的焦灼等待中,油壁车的纱帘忽然无风自动,一众看热闹的人顿时紧张起来。纱幔后露出的先是一把纨扇,在围观者焦躁的呼声中,纨扇缓缓沉下,露出的是车中美人凝脂般的额头,额心的金箔花钿,花心缀着一颗珍珠,然后是翠眉、秀目、以及眉畔凤尾似的颊黄……驸马薛绍提缰绳将马凑近,微微侧身向车窗,从车中公主眼波中的笑意看来,当是在小声对驸马说些什么,薛绍温润的唇角也掠过一丝淡淡笑意…… 这便是永淳元年的夏日,十七岁的太平公主与十九岁的驸马薛绍留给东都城的剪影,这对璧人的微笑,似乎冲淡了天津桥那场大火留在人们心中的阴影。 永隆元年,太子李贤的东宫被抄检出数百件铠甲,天后震怒之下命将这些铠甲作为李贤谋反的罪证,在通往皇宫的天津桥前焚毁。天皇李治在天后的坚持下大义灭亲,废太子李贤为庶人,至今仍然囚禁在东都苑。 李治已经统治这个帝国三十多个年头,繁杂的政务,频繁的战争以及两名太子的中道出事,耗尽了他的心力。自太子弘去世后他的头风之疾就日益严重,让他饱受头疼眩晕的折磨。太子贤被废后,年仅五十三岁的皇帝不但鬓发皆白,连双目也逐渐失明,今日爱女进宫,他也只能躺在病榻上迎接自己的女儿女婿。 天后武曌坐在天子身旁,她比丈夫还要年长三岁,但精致地粉妆巧妙地替代了她近年来慢慢流去的青春。她上身轻卷着一袭金银线织成纹饰的罗衫,因为保养有术,胸口袒领之上露出的肌肤丰腴白嫩,依然犹如凝脂软玉。青黛描成的眉毛在眉梢淡淡晕开,在天然之外平添几分朦胧,便如雾中牡丹水中明月。额心贴一朵金箔画钿,同样的翠眉金钿在她身后的上官婉儿脸上显出似颦似忧的柔弱,但在武后脸上却衬出一双凤目奕奕有神。连太平公主都不得索解,为何她的母亲二十年来都能以仪态万方的倾城之容展示人前,也许唯一的解释是她强劲有力的心战胜了造物,生生抓住了青春。 李治脸上带着欣慰宽厚又悲悯的微笑,向太平公主伸出手去,关切道:“你的身子恢复得如何?今日让绍儿来就好,你该在家养着。”太平公主生育后体态略丰腴了些,缭绫抹胸上露出一线雪白乳沟,她坐在李治病榻边,握住父亲满是暗斑的手,笑道:“我一点事也没有,天天躺在床上吃了睡睡了吃,就快走不动路了。”李治点点头,另一只手向前探着:“让我看看我的小外孙。” 方满月的小宝宝只着一件大红裹肚,手脚上系了小金铃,正被几个王妃轮流抢着抱,豫王妃刘氏笑着把孩子递上去,道:“宝宝太漂亮了,才一个月就这样白嫩,跟雪堆的娃娃似的。”太平公主笑道:“他刚生下来的时候皱巴巴的,我还担心了好几日,这些天长开了,竟是换了模样似的。就一条,太能吃了,一哭就要吃奶。”天后抿嘴笑望太平公主一眼:“岂不是和你小时候一样?”太平公主娇嗔道:“娘!你又在人前揭我的短!” 李治的手略有些颤抖,天后伸出自己丰腴嫩白的手,捉住天皇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放在婴儿一身娇嫩的娃娃肉上抚摸着,太平公主忽然有些心酸。 李治高兴地胡子一颤一颤,道:“这孩子,像谁多些?”天后笑道:“像阿月,眼睛很大,额头宽宽的。”李治微笑道:“这么说,也像你了。”太平公主笑道:“爹爹给宝宝赐个名字吧,各家夫人王妃给我的贺帖上,名字还空着呢。”李治浑浊的眼睛现出一丝沉吟,笑道:“媚娘,我想写字。” 天后身后身材苗条的上官婉儿忙走上前,将一块黄绫在案上铺下,天后温和地一笑,握起李治的手,众人已经见惯了天后握着天皇的手写字,他们并不知道究竟是谁牵引着谁,也就无从知晓那黄绫上的字迹究竟出自谁的意愿。李治用流畅飘逸的飞白书,在黄绫上写下一个“简”字。 太平公主忙和驸马薛绍拜倒叩谢,李治微笑道:“媚娘,你今日攒的什么花?真好闻。”天后用修长的指尖从容抚了下高髻上的鲜花,笑道:“是木槿,早晨婉儿采了来,妾就戴上了。”李治轻声道:“哦,木槿开了吗?快入秋了吗……”众人皆不解他语气中为何有淡淡惆怅,停了一刻,李治又道:“朕给这孩子再起个小名,叫花奴可好?” 太子妃韦氏接过婴儿笑道:“花奴,薛崇简,花奴,也只有这么漂亮的宝宝,才配这名字呢!我们家重润……”她话没说完,忽然惊叫一声,慌乱地递给奶娘道:“他尿了!”一殿人都笑起来,只见韦氏的抹胸上一片水渍,她略有些怏怏道:“我去换件衣裳。” 刚刚得了名字的薛崇简尿过之后放声大哭,奶娘笑道:“小郎君就是这样,尿完了就要吃。”她解开抹胸的带子,就要喂奶,太平公主笑道:“绍郎,今日的香用火太过,你去重点一炉沉水来。”豫王妃刘氏笑道:“这等小事让宫女去就行,怎能劳动娇客。”上官婉儿笑着用纨扇遮住嘴道:“王妃也太不懂公主的心思了,公主是不愿驸马看到……”她的眼神向乳母斜飞去,太平公主笑着去拧上官婉儿的嘴:“就你话多!” 民间家有取笑戏弄新姑爷的风俗,天家也不例外。薛绍近年来被她们调笑惯了,倒也不以为忤,只面上微微一红,仍旧神情娴雅地站起,走到殿角去。打开金狻猊香灰,将原来焚烧的香用细香灰压灭,用香匙的顶端在香灰上戳几个孔眼,又打开香盒,在香灰上覆盖些云母隔火,这才从腰间的蹀躞带中拈出两丸沉水香球,投在其上,将香薰盖子盖上,一缕味幽香馥的轻烟从狻猊口中袅袅吐出,他才满意的微笑一下。几个侍立的宫女望着他长身玉立,宽袍缓袖的背影,一时都有些失神。 太平公主未出嫁时,与上官婉儿最是亲密,挽起她的手道:“两个月不见,你怎么瘦了许多?”天后道:“婉儿这两个月发愿要抄一千部金刚经,替你祷祝平安。她每日白天要帮我和显料理政务,夜间还要抄经,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怎么不瘦?”太平好生感激,道:“我现在好好的,你不用再抄了。”上官婉儿仍旧温婉地笑着:“正是你好好的,我才该还愿。”太平公主笑道:“嗳哟,你要是累病了,三哥哥还不要了我的命……”上官婉儿秀目微蹙,稍稍偏过脸去:“不跟你说了。”太子李显忐忑地望了一眼韦氏离去的方向,讷讷道:“你不要乱讲……”惹得太平公主和天后又是一阵轻笑,她们皆知自从显做太子后,对上官婉儿多有亲近之意,只是碍着天后离不开她,才没敢开口纳她为妃,却常常借口垂询政务召她去东宫。 在李治的榻尾,一个三岁大的男童手上握着一个蜡做的化生磨合罗(2),一直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大口吃奶的薛崇简。薛崇简似乎有些热,莹白的小屁股一拱一拱的,他口中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紧闭的眼睛似是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吃这吃着会暂时歇息,倒一口气,听去像一声满足的叹息,然后再继续奋勇作战。他吃奶时两条新藕样的滚圆小腿不时蹬着乳娘的手臂,足踝上的铃铛震颤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太平公主一回头,看到了他,笑道:“几个月不见,凤奴又长高了许多,越发和四哥哥像了。来,到姑姑这里来!”凤奴是豫王长子李成器的小名,据说他初生时天皇的眼疾还不甚严重,那日正在宫中摹写太宗皇帝的《威凤赋》,忽然豫王府的宦官禀报王妃生了儿子,天皇大喜,当即用“凤”字做了他的小名。李成器容貌上随了父亲,眉清目秀肤色白皙,又天生安静,太平公主很是喜欢他。 李成器向太平公主微笑着举起手上的磨合罗,道:“姑姑,小弟弟真漂亮,比这个化生童子还漂亮,我想摸摸他,可以吗?”太平公主笑道:“可以啊,他是你表弟,将来长大了就跟着你玩儿。”乳娘笑着将薛崇简抱过来,又略微弯下身子,李成器小心地伸出手来,似乎不知该抚摸哪里,迟疑了一下,竟然伸指在薛崇简的肉呼呼的小屁股上轻轻戳了一下。 天后笑道:“这孩子像足了旭轮,自幼就比别的孩子胆子小似的。”李成器却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他鼻中闻着从婴儿身上传来的浓郁奶香,又忍不住在他手臂上亲了一口。正在吃奶的薛崇简不知是不是被他亲痒了,竟然咧嘴“噶”地一笑。 这时太子妃韦氏已换了身衣裙,带着几个宫女进来,条盘中是一盏盏水晶碗,里边堆着小雪山样的酥山,丝丝冒出的冷气让人不由犯馋。太平公主一见就欢呼:“酥山酥山,我好久没吃了。”天后正要说话,李治忽然道:“朕记得,你和六哥都喜欢吃这个,小时候有一次为抢一碗樱桃酥山,你们赌气一日都不说话。”他萧索地叹了口气。 一时殿中人面面相觑,六哥(3)是废太子贤的小名,天皇在一家团聚时提到他,众人都不敢吭声,天后倒是淡淡对太平道:“你从前为吃这个没少闹肚子,现在还没出月子,不能吃。”太平公主撒娇道:“好热,就吃一点点。”薛绍这时从殿角走过来,从她手中拿过那只水晶碗,道:“不行。太医说两个月后才能吃生冷。”顺手将那只碗递给了李成器,太平吐了下舌头,倒也没再强要。 韦氏笑着一推刘氏道:“我说什么来?”刘氏只是微笑点头,上官婉儿待众人都取尽了,才取了一盏,她婉娈的眼神从薛绍脸上扫过,薛绍微微回避地侧过目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一:李宪就是李成器,在开元年间为了避讳李隆基给他妈妈的谥号,李成器改了名字。 注二:磨合罗就是唐宋时小孩玩的玩偶娃娃。 注三:这是我给他起的,李贤在李治的儿子里面行六。 第二章 玉辇纵横过主第 吃过酥山,李治面现疲乏之色,道:“媚娘,你带她们出去转转吧,留阿月绍儿陪我坐坐就好。”天后的面上明显掠过一丝不悦,却也站起身来道:“你和阿月身子都不好,别说太久了。” 待天后等人都出去,李治再度对女儿伸出手,颤声道:“阿月,绍儿。”薛绍与太平公主都惊诧于李治眼中的悲意,忙各自伸出一只手与他苍老的手相握,李治有些急切道:“你们,你们都好吗?”太平公主忙道:“好,他对我可好了,爹爹放心,我是您的女儿啊,谁敢欺负我?”李治点点头:“好,这就好……我……”忽然间,浑浊的泪水从老人茫然的眼中颗颗坠落,太平吓得手足无措,慌道:“爹爹,爹爹,你怎么了?”李治呜咽道:“我,我很想念六哥。” 太平一时语塞,只得强笑道:“等再过些日子,娘的气消了,我就求娘放了二哥哥出来。”李治摇头道:“不会的,她恨透了六哥,她要把六哥迁到巴州去……”太平吃惊道:“为什么?”李治道:“她说,留着六哥在东京或长安,终究是对显的威胁……阿月!你去求她,她在这世上只还听你一句,你去求她放过六哥,巴州那里穷山恶水,以六哥的性子,让他去那里就是送死啊!”他一边饮泣一边说,死命地攥住太平公主的手,直到太平忍不住疼痛,轻轻啊了一声。 李治愣了愣,无声地放开了女儿女婿。 太平公主强忍泪水,为李治擦着脸道:“我知道,我这几日就跟娘说,我再去见见六哥,让他跟娘说两句好话,终究是自家亲生骨肉,娘不会那么狠心的。”李治惨然一笑:“其实,我知道她的……我不求她能饶了六哥,只是六哥的几个孩子还小,能不能不去巴州?阿月,爹爹要求你一件事。” 太平公主点点头:“爹爹尽管吩咐。” 李治的声音有些虚弱,泪水仍从他的眼角淌出:“你的几个哥哥,除了弘儿……现下都有了孩子,你自幼就跟他们亲,将来他们的孩子有了危难,你一定想法子庇护他们。” 太平公主听着父亲话语中竟有托孤之意,不由胆战心惊道:“爹爹言重了,三哥哥将来是皇帝,四哥哥也是亲王,他们怎会有危难?”李治摇头哽咽道:“爹爹有些害怕,显太忠厚,旭轮又沉溺于书画音乐,两个都像没长大的孩子。爹爹时日无多,阿月,你要记得,你终究是姓李的……”太平公主再也忍耐不住,伏在父亲怀中失声痛哭,李治一边抚着她的发髻,一边又向薛绍伸出手去,道:“绍儿,阿月她……自幼被我们宠坏了,她若做错了事,你念在我和你娘的份上,不要怪他。”薛绍的手在李治手中竟也微微一颤,继而眼中显出沉毅的光芒来,跪正身子道:“舅舅放心,臣自当竭尽全力,照顾公主,辅佐太子与相王。” 当晚太平公主求了天后,让上官婉儿陪她过府玩耍,太平公主初出嫁时,也常邀上官婉儿到家中说话,天后并不在意。薛绍知道她们闺中密友许久不见,定然有许多话说,当晚就在书房歇下。上官婉儿和太平聊了许久废太子李贤的事,终于安慰太平睡下,只说是抄经,披了上襦走出房中。 她来到书房外,门半掩着,可以看见房中人执着一卷书,静立在书架前的身影。薛绍个子高挑行止端重,便是在无人处站立,也没有丝毫倾侧懈怠的姿态,这样修长的身材,会让任何女人甘心倚靠上去。他似乎没有看书,许久也不见翻动一页,他脸上的肤色被灯光映照,流转珠玉的光辉。上官婉儿静静站在门外的阴影里,凝视着这个离她如此之近,又永得不着的男人。 过了许久,薛绍轻轻叹了口气,将书放回去。上官婉儿提起裙子,一壁缓步走进房中,一壁低低吟诵:“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她的脚步悄无声息,宛如一只警觉的猫儿。 薛绍转过身来,惊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上官婉儿回身掩上门,微笑道:“公主睡了,我说出来抄经。”薛绍走到书房另一端道:“阿月的房中有笔墨。”上官婉儿见他对自己态度如此生疏,心痛难忍,仍是微笑道:“出门看到月色如洗,想起一些旧事来。现下我的心不静,不诚,抄经就是欺骗佛祖,死后要下拔舌地狱。” 薛绍紧闭上眼睛,无奈道:“婉儿,我不该再见你了。”上官婉儿幽幽道:“就因为她生了孩子?可是,她也为别人生过。”薛绍猛地回首,眼中掠过一道少有的冷意:“我一直听阿月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上官婉儿点头道:“是最好的奴婢。她未出嫁前,我为她找男人,她怀了孕,我给她出主意,帮她招驸马,她的心事,从来都放心跟我说,像说给自己的猫儿狗儿,一样永不会背叛她的东西。” 薛绍道:“太子对你很好,他不曾将你看做奴婢。”上官婉儿缓缓走进,她柔荑般的手指按在薛绍的胸口,轻笑道:“显的脑袋里是空的,他只是向往一些他没有东西。”她抬起头,眼若春日横波,“你不在的日子,我写了许多诗,念一首给你听好不好?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她一字一字慢慢念出,手却悄悄地滑向薛绍腰间,在金粟宝钿玉銙带的带扣上一按,“啪”得一声响,带扣弹开,薛绍猛然一惊,抓住了她的手。上官婉儿呢喃道:“是天后新赐的么?这腰带不配你,我说过,你一领白衫最好看。”薛绍缓缓转头,看见银台上的灯光把两人依偎的影子投在壁上,黑梭梭的,分不清彼此。他闭目片刻,想起今日李治在病榻上说的话,用力将上官婉儿的手拿开,走出几步重新系好腰带,道:“这带子是宅家赐的,我答应了他。” 上官婉儿皱眉道:“谁,公主?”薛绍摇头道:“宅家,我答应了他会好好对待公主。”上官婉儿嗤笑一声:“你在朝堂上对他忠诚,在床榻上也要对她女儿忠诚吗?那我倒有一句话送你,君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是她先负你。”薛绍澄澈的目光凝望着上官婉儿道:“那时候阿月太小,我可以原谅她。崇简是我的骨肉,我知道。”上官婉儿笑道:“她用这个孩子绑住了你,将来她还会找别的男人,太平公主不是甘心和谁天长地久的女人。你这样说,除非——你爱上了她。” 薛绍静静望着上官婉儿道:“我爱我的儿子。”上官婉儿娇俏地笑着:“所以你心里没有地方给我了吗?”薛绍道:“当初……你只是想试探,证实你并不比阿月差,而我是因为一时的嫉妒。”上官婉儿嫣然笑道:“原来你这样想我。”薛绍叹息道:“婉儿,我需要给我们找个了断的理由,我亦不想耽搁你。显是好人,他会一心待你,等他做了皇帝,就能给你最风光的身份,你比太子妃聪明得多。”上官婉儿侧首一笑道:“你以为显能继位?”薛绍皱眉道:“怎么?”上官婉儿轻摇螓首,道:“罢了,我的事,你以后不必再管。”她转身的一刻,颊边闪烁一点光泽,薛绍迟疑了,他分辨不清那是泪光,亦或只是她颊上的一枚花钿。 上官婉儿缓缓步下台阶,她看见自己被月光投在地上的淡淡影子,是那样的纤细可怜。这么多年,游走于天皇、天后、公主、太子、亲王、大臣之间,身后的画图堆金砌玉,繁华绮丽,她却仍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一如当初那个挽着双鬟、瑟缩着肩膀,从掖廷走出来的十四岁小姑娘。 天皇李治对他自己的健康估计非常准确,太医秦鸣鹤们用尽办法,也无法再次挽留李治早已枯萎的身体。弘道元年,李治封禅嵩山的愿望并未实现,他在去嵩山的路上旧病复发,勉强回到东都洛阳后便一病不起。他驾崩前两子一女都环绕身边,他们看见父亲紧紧握着母亲的手,他一生都无法挣脱这只手,这只手紧箍了李治一生的爱情、良知、志向,但到此时,也许他仍心甘情愿。 慌乱的太子李显和安静的豫王李旦跪在榻下,仔细聆听着天皇回光返照时混乱地话语,他说,媚娘,我去感业寺看你,我没有想到,你开口就叫我,雉奴……媚娘,我的头好痛,我看见魏国夫人,她吐出的血是黑色的……媚娘,我害怕,经文上说,在生之日,女将男子,男将女子,行淫欲于父母之床……死后坠铜柱地狱,刀剜骨肉,剑割肝肠,纵令沧海化为桑田,罪人亦无由解脱…… 天后武曌流着泪,不断用低语、亲吻安慰着李治痛楚痉挛的身体。天将亮时,李治终于安静下来,跪得疲惫不堪几欲睡去的太子李显忽然听到一声悲怆欲狂的嚎叫,他慌忙睁开眼睛,看到母亲紧拥着父亲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他一生都未见过母亲如此失态。 大哭过之后,天后擦去眼泪,将先皇遗体小心地平放榻上,拉起李显的手,平静道:“你现在是天子了。” 然而李显不懂得,他所得的皇帝之位是由母亲赏赐的,而非从父亲那里继承,他没有资格恣意纵情地对待。于是太后武曌废皇帝之事成了大唐史上的传奇,这一年三易年号,李显仅仅在位四十四天,因为一句轻佻的玩笑话就被废除。当他看见他心仪的上官婉儿扶着威严的太后再度莅临乾元殿,中书裴炎一把将他从御座上拖下来时,他还懵懂不知原因。 一直躲在三位兄长身后的相王李旦无可奈何地被推上了皇位,这二十三岁皇帝声称自己太年轻,还无法掌管朝政,请求太后垂帘听政。此后无论是废太子李贤被迫自杀,还是平定徐敬业的谋反,都由太后一手操控。在朝后太后还是会爱怜地称呼儿子的小名,旭轮,旭轮,一如他十岁之前。 第三章 金鞭络绎向侯家 太子李成器踏入偏殿,感到一阵幽凉之意扑面而来,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已经九岁,今日太后终于下诏立他为太子。早晨的册封大典一直延续到午后,他穿着一身厚重衮冕,在洛阳溽热的炎夏,不但热得发晕,也饿得脚步虚浮,却不敢向身边的宦官要一口水。心中一遍遍默诵事先背下的礼仪答辞,生怕有一丝差错。 自两年前扬州徐敬业起兵谋反后,李旦为了避嫌,住到了偏殿,每日紫宸殿上,朝臣们再看不到皇帝的身影,御香飘渺中,唯有那一帘紫色的纱幔轻轻拂动,太后清朗的声音向大唐的朝臣们传达着她的意志。也只有每年的元旦,与今日册立太子这样的场面,朝臣们才能有幸一睹“天子”李旦的御容。 册封典礼总算顺利过去,太后在神都西苑合璧宫设家宴为太子庆贺。合璧宫是一座消夏凉宫,东边是方圆数里的凝碧池,碧水之中倒映着三座苍翠小山,这三座山的名字也均取自山海经,分别为:蓬莱、方丈、瀛洲,取海外仙山之意。每年到夏日,太后便会从武德宫迁居到西苑的明德宫中避暑,似乎当年太子弘暴死此处的悲伤,已经被淅淅沥沥洒落的天雨清洗干净。 李成器接过宫女捧上来的蔷薇露,如得甘霖般连饮了两盏。一名宦官捧上来参加宴会穿的常服与翼善冠,李成器才松了口气,先解了玉銙带,将腰间鱼袋小心地放在盘中。才坐下道:“你帮我把簪子去了吧。” 忽听身后一个脆生生的童音道:“表哥!我来找你玩儿了!”李成器回过头去,是他六岁的表弟薛崇简,想是今日家宴,也被姑姑太平公主带进宫来。薛崇简这两年生得越发可爱,白嫩的小圆脸上配一对乌黑清亮的眸子,头上梳两个小揪儿,像是白玉碾出的一个娃娃。他身量尚未长开,还有些婴儿肥,今日只穿一件短小凉衫,脖子下雪白的娃娃肉堆出一条浅褶来。太平公主总喜欢在他脚上系铃铛,他一蹦一跳跑进来,便带动一串叮咚之声。 他跑到李成器身边,抓住他衮冕下垂下来的玉珠笑道:“你的帽子真好玩,有真么多珠珠!”李成器头上的犀角簪还没有拆下,又怕被他拽坏了玉旒,只得跟着他的拉扯,一下一下点头。薛崇简又有了新的发现,大乐:“表哥!你的样子好像阿母的鹦哥在啄米!”李成器只得一笑,握住他的手,轻轻将一串珠子抽出,笑道:“花奴乖,这个不好玩。” 这时宦官已将冠上簪导拆下,李成器轻轻喘了口气,眼前不再有物障目,顿觉天地开朗了许多。薛崇简恳求道:“表哥的这个帽子送给我吧,我玩过爹的帽子,都没有这许多珠子,你这个戴起来,一摇头肯定会当当响,和我的铃铛一样。”李成器心中好笑,心道,他们正是不许我摇头,才挂这许多珠子的。只对他道:“这个不是我的,今日戴过后,就要由爹爹的才人收起来。” 薛崇简吐吐舌头道:“舅舅真小气。那就让我玩一会儿,就一会儿!表哥……”他拖长了声音,攀着李成器的手臂,涎皮涎脸地笑,乌亮的瞳仁儿不染半点尘埃,尽是满含期待的恳求。 李成器心中哀叫一声,花奴会说话以来,就知道这两个字是杀手锏,必要时使出来,兵不血刃攻无不克。李成器迟疑一下,见殿中并无外人,伸手轻轻在他粉嫩的脸上捏了一把,笑道:“好吧,就一下,别弄坏了。” 薛崇简欢呼一声,将冠冕拿起来戴在自己头上,他既不挽髻,冠冕便直扣下去,一直覆到了眼睛。他将脑袋大幅度的左摇右晃,果然珠玉相撞,叮咚清越。 李成器的三弟李隆基不知何时进来,忽然走上前去伸长手臂一把将冠冕摘下来,转身放入盘中。薛崇简一愣道:“你干什么!”李隆基虽只比薛崇简大两月,却显得比薛崇简老成许多,淡淡道:“这个不能给你玩。”薛崇简怒道:“又不是你的,你管不着!” 李隆基转脸瞟了他一眼道:“这是我李家的东西,外人不能碰。”薛崇简自幼跟李成器亲昵,听李隆基说他是外人,大是不忿,道:“表哥的就是我的!你才是外人!”伸手就向盘中衮冕抓去,李隆基用力将他一搡,李成薛崇简跌出两步,李成器方叫道:“鸦奴(1)!”薛崇简又冲了上来抓李隆基的领子,登时扭成一团。 原本看笑话的宦寺们赶忙上前将两人抱开,两人如乍翎子的小公鸡一般,兀自彼此不服气,踢腿瞪眼,大有决一死战的气势。中书令裴炎从外间进来,显然没想到是踏入了战场,不由愣道:“这怎么了?”抱着薛崇简的宦官哭笑不得道:“这两个小祖宗又打架了。”裴炎走到李隆基前道:“你是哥哥,该让着弟弟才是。”李隆基气道:“他拿大哥的冠冕!”裴炎这才晓得由头,走过来抚抚薛崇简的头道:“小郎君,拿这个去玩。”他从自己腰间的鱼袋里摸出一条紫金雕成的小鱼,递给薛崇简。 薛崇简看看那金鱼似乎也很有趣,才朝李隆基做个鬼脸,将金鱼接过。李成器却知道,大臣腰间的鱼符是出入宫门的门籍,诧异地望向裴炎,向薛崇简道:“花奴,这个不能拿,快还给裴相,表哥另给你东西玩。” 裴炎淡淡一笑:“让他拿去吧,不妨事。”他走到李成器面前跪下,仰头望着这年近九龄的清秀少年,大唐明日的天子,怎么看都太单薄了一点。双目微微一热,道:“殿下,臣过来,是想跟殿下说,您出阁读书的老师臣已经选好了,是总章三年庚午科的状元宋守节,德高望重,是朝中耆宿,还望殿下好生跟他学习修己治人之道。”李成器见他说得郑重,更为他眼中莫名的期盼与炙热稍稍震惊,忙庄容点头:“孤不敢负裴相所望。” 裴炎略显苍老的目光又缓缓转到那顶珠玉琳琅的冠冕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要守好了这李唐的万里河山啊!” 那块紫金鱼符,薛崇简没有来得及还给裴炎。 这场宴席起初的气氛十分融洽,太平公主带了家中舞乐进宫为兄嫂庆贺,天后武曌身边的亲生儿女只剩下太平公主与李旦两人,难免寂寞,便让侄儿武承嗣与武三思两人也都带着家眷进宫。太平公主去年刚生下一个女儿,还被奶娘抱在怀里,两个儿子坐在驸马薛绍身边,皇帝李旦的四子两女也都被准许列席。加上武承嗣的儿子武延秀,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席间孩子倒比大人还多,且年纪都不大,一片吵吵闹闹,天后武曌时时被他们逗乐,并不制止。 武三思本是逗侄儿武延秀,问他长大后有何志向,武延秀显然被父母教过,琅琅道:“我将来要做大将军,开疆拓土,让太后的威名远播域外。”太后大喜,当即赏了他一柄宝石点缀的小金刀,李旦只是随着母亲微笑,并无丝毫尴尬之色。薛崇简看了看,当即大声道:“大将军有什么了不起,我长大了要做驸马!” 太后哈得一笑,问道:“为什么要做驸马啊?”薛崇简得意道:“我爹爹就是驸马,听说我阿翁也是驸马,我爹爹比来我家的那些大人都好看威风,所以我也要做驸马。”武曌向太平公主笑道:“薛氏是山东旧族,与大唐世代联姻,没准儿他这心愿,还真成就了。” 皇后刘氏刚刚诞下了一名小公主,取名李华,忙笑道:“花奴,你做阿华的驸马好不好?”刘氏心中明白,李旦虽然贵为天子,其实连性命都捏在太后手中,若是能将女儿嫁给太平公主的儿子,将来即使自己夫妻落得如二哥三哥一般下场,女儿也总有个庇护。 薛崇简看看被奶娘抱着怀中呼呼大睡的小妹妹,摇头道:“不行,我要做表哥驸马的。” 太后正饮了半口的酒喷到了杯中,武三思武承嗣笑得推开食案,汤水洒了一地,连李旦都忍俊不禁,上官婉儿用纨扇遮面,只见香肩颤抖。李成器睁圆了眼睛,望着自己语出惊人的表弟无语凝噎。 太平公主的筷子掉在了桌上,搂过儿子笑道:“我的傻花奴,你表哥是太子,又不是公主,怎么会招驸马?”薛崇简道:“太子为什么不能招驸马?我做了表哥的驸马,就可以天天和他一处玩,我拿他的帽子,鸦奴就不能说我了。” 殿上众人都笑得前仰后合,这时有宦官走进来禀告:“中书令裴炎求见。”太后一边用巾帕擦去眼角笑出的泪水,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 如此欢娱的气氛,谁也没想到,裴炎竟是来送死。 裴炎先向太后和皇帝汇报了自己对太子出阁读书的安排,依例太子读书,要有师、傅、友,师负责讲学,傅负责规劝太子的德行,友就是陪读,皆是从朝中大臣贵戚中遴选的俊秀子弟。一来是为了让太子身边有良友可以督促借鉴,二来也是为太子培养将来的股肱。 裴炎念完了一串长长的名单后,李旦忽然心中一动,向太后道:“既然花奴喜欢和凤奴玩,便让他也一起去吧。”太平公主忙道:“哎呦,这可不行,这是我们家的小魔王,送他去读书,怕不把东宫的房顶揭了。何况花奴还小呢,哪里跟得上凤奴。还是等鸦奴他们出阁时,再让他去吧。”薛崇简忙扯着太平公主的帔帛道:“不嘛不嘛,我要跟表哥一起!”李旦微笑道:“凤奴去上学,也是从四书第一句话讲起,不妨事的。” 待皇帝与公主说完闲话,裴炎才庄容道:“太后,今储君已立,国本既定,而天子年就德成,尚未亲政,又久不临朝,致使外间小人谣言迭起,豪杰心怀不平。还望太后早日还政天子,则天下民心可定!” 人们面上的笑容不是逐渐淡去的,而是僵在了一尊尊石像上,首先明白过来的皇帝李旦面上瞬间褪去了血色,嘴唇几乎变成了青色。他颤抖着站起来道:“臣年少体弱,难当大任,尚要仰赖母亲操劳。” 太后淡淡道:“民心又如何不定了?” 裴炎眼中浮出泪水,他跪倒在地泣道:“前年徐贼反叛,便是以圣躬不得主政为辞,还望太后莫忘高皇帝临终所托,天下臣民皆会感戴太后圣慈!” 太后的凤目中猛然略过几分冷意,她拔下灵蛇髻上的一只金凤垂珠玉步摇,用力朝裴炎掷去,喝道:“徐贼如此说,你也如此说,岂非和他怀了一样的心思!朕何负天下,何负先帝!朕侍奉先帝二十余载,与你们这些公卿爵禄富贵,与天下百姓安乐太平,你们这帮臣僚,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负朕,是朕负天下,还是你们负朕!” 太后动怒,李旦、皇后刘氏、太平公主、薛绍、武承嗣、武三思都不敢再坐着,起身垂首站立。李成器被母亲拉着缓缓站起,看见尖锐的金簪在裴炎眼下划出一条血痕,竟像是一滴血泪淌在面上,他忽然明白了方才这老人的几句叮咛。 武承嗣假意怒道:“裴炎顶撞太后,危言耸听,金吾何在?还不将他拖下去!”殿上面面相觑的金吾忙上前拖起裴炎,裴炎显出绝望的神情,昔日万人之上的宰相如同乞儿一般被拖拽出去时,忽然大声哭号道:“太后,还政于天子吧!这才是民心所向苍天之意啊!” 濒临疯狂的裴炎被拖下殿下,武承嗣回头向太后道:“姑妈,臣早说这贼子必有反心,不久前京中流传的童谣,一片云,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左,可不是说他么!”上官婉儿淡淡瞟了武家两兄弟一眼,驸马薛绍的目光,却久久凝望着裴炎被拖出去的方向。 一代名相裴炎最终以谋反罪被问斩,武承嗣从礼部尚书升迁为太常寺卿,接替裴炎跻身宰相之列。紧接着,武氏族人武攸止、武攸暨、武攸宁、武懿宗等人络绎入京,均被太后授予高官。 作者有话要说:注一:李隆基小时候的小名叫鸦,按照当时的惯例就该叫鸦奴了。段成式《酉阳杂俎?忠志》:“玄宗,禁中尝称阿瞒,亦称鸦。”我觉得唐代皇家的小名都起得很傻很有爱。 注二:裴炎其实死在光宅元年,我为了紧凑情节,让他多活了两年。 第四章 游蜂戏蝶千门侧(上) 李成器上学的事因裴炎之变耽误了几日,却仍然顺利开讲。那日一大早,李成器戴远游冠、着公服来到崇福殿。各家送来的陪读子弟比太子来得更早,一见他出来,忙在宦官的引导下跪拜行礼,口称殿下千岁。虽然都是与李成器年纪相仿的孩子,但因陪太子读书是大事,各家父母都早早悉心教导,倒也无人出错。 宦官一一报出各少年的名字,李成器听去,倒仍是裴炎选的那些人。想起裴炎说的让他认真读书的话,心中一酸,他终于坐在了崇福殿中读书,那老人却已看不到了。 宦官将众人名字报完,李成器收摄了心神,微笑着向众少年点头致谢,又嘉勉了几句,赐众人坐下。眼睛望着最末的那张桌子,他的表弟果然没有来。那日父亲和姑姑只是说笑,花奴也许就不来了。不知为何,他看着十几个跪坐在书案前眼观鼻鼻观心的陪读少年,心下莫名地感到一缕压力与失望。 远远看着侍讲学士宋守节带着翰林院的几名官员逶迤而来,李成器心下微叹了口气,向那宦官点头,立刻有站在门边的鸣赞内侍声音洪亮地喊道:“起案!”除太子之外的所有少年都起身肃立迎接老师,两名金吾抬着讲案放置在太子李成器的正对面。讲官进殿后分为两班站立,叩拜太子,然后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好。 鸣赞内侍又喊道:“进讲!” 讲官宋守节是个神情严肃、五十余岁的官员,他从东班走出,走至讲案南面,鸣赞内侍又喊道:“鞠躬!叩头!”宋守节行礼如仪,鸣赞又道:“展书!”西班的一名展书官走到来,膝行到李成器书案前,将书案东上角的《四书》翻开第一页。宋守节奏道:“臣宋守节请讲《大学》首章。” 《大学》是李成器早就背的滚瓜烂熟的,这些来陪读的少年,也早在进宫前,就由父母请了私塾先生做预习。像这样兴师动众的讲书,倒不为他识字,而是要太子对书中的内容加以理解,再结合时政,对太子有所规劝教导。李成器打起精神,稍稍坐直了身子。 第一句“大学之道”,宋守节讲了大学的起源与作用后,开始讲正文:“‘在明明德’,这是第一条,明德者,天所赋予人的好品德,如明镜一般,但人的气禀时有浑浊,如明镜有时被灰尘掩遮了一般。镜子被灰尘掩遮,便视物不清,人的品德被浊气所侵,便见事不明,前一个明字,是教人用功,只有力学用功,才能达到明德,就如将明镜拭去尘埃一般……” 崇福殿是历代太子上学之处,原来叫弘福殿,当年太子李弘居住此处,为了避讳,将弘改作崇。这座殿宇修得宽阔明朗,此时宋守节宏亮清晰的声音在宫殿之内琅琅回荡,一群孩子们都正襟危坐面无表情,既不见人乱动,也看不出究竟是否领悟。 外间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李成器心中一动,忍不住用眼睛余光向门口望去,只见薛崇简被一个内侍牵着,一路小跑过来,那铃声也随着他的跑动渐渐清晰。李成器第一次看到薛崇简竟穿了一件小小的袍子,那袍子是缺胯的,跑动中两片便随风呼啦呼啦地飘动,如同小鸟张开了翅膀一般。他的嘴角不觉轻轻牵动了一下,赶忙又将目光收回,专注地望着宋守节。 薛崇简在殿外由内侍除下鞋子,一眼先看到了坐在最中间的李成器,欢呼一声:“表哥!”蹬蹬蹬跑进殿来,脚下金铃又是一阵乱响,眼见得他旁若无人地直越过了讲案,越过了阶下铜鹤,就要往李成器的所在的台阶上跑。 宋守节正讲得兴起,被他蓦然打断,怒道:“薛崇简!那是尊上之位,不可逾越!”薛崇简在家中被叫花奴叫惯了,自幼就不知道“薛崇简”三个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也不知宋守节是在跟自己说话,仍然跑上去跟李成器笑道:“表哥,我刚才看到一只紫色的大蝴蝶,本来想抓给你,可惜又被它跑掉了!” 李成器这才知道他迟到是抓蝴蝶去了,尴尬地向宋守节一笑,低声对薛崇简道:“现在是上课时候,不要闹,快到你的位子上去。”薛崇简回头望向李成器所示之处,登时嘟起嘴道:“坐那么远我和你说话就听不到了,那老头嗓门那么大!”殿下一片轻微的笑声,如同风吹过荷叶泛起的波浪。 李成器轻咳了一声,低声道:“上课不能说话,你乖乖地去坐着,听先生讲书,不然表哥要生气了。”薛崇简出门时虽然薛绍叮嘱了许多话,他仍是以为进宫就是陪表哥玩的,听李成器如此说,好生失望,不情愿地慢慢蹭下去,走到最后的位子上,一屁股在蒲席上坐下。 宋守节已忍了半日,喝道:“薛崇简,这是太子面前,须跽坐!”薛崇简伸着双腿坐在自己的书案前,把桌上的笔墨砚台一一翻检来看,宋守节忽然走到他面前,大声喝道:“薛崇简,我让你跽坐!” 薛崇简吓了一跳,仰起脸来望着宋守节愠怒的脸,眨眨乌溜溜的眼睛道:“你在跟说话么?”宋守节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李成器生怕他恼怒,忙道:“花奴,要像表哥这样坐,坐在足踝上。”又向宋守节微笑道:“先生,花奴年纪尚幼,并不知道薛崇简是自己的名字,还望先生包涵。” 宋守节这才知道方才的话都对牛弹琴了,强忍怒气一拂袖子道:“快坐好!明日不可再迟到!”薛崇简向他吐吐舌头,倒是老老实实像李成器那样跪坐了。让他坐下都这么难,李成器额头微微见汗,此时总算稍微出了口气。 宋守节也不愿跟一个孩子多计较,又回到讲案前,端庄了神色,继续讲道:“‘在止于至善’,这是第三条,止是止住不动,至善乃事理之极。人行事至极好处便是至善……” 宋守节讲的话薛崇简是一句不懂,他初时跪坐下是看李成器那般坐着有趣,坐下就向李成器摇手做鬼脸,李成器强忍着笑,一本正经面对宋守节,此时方庆幸将花奴的位子排在最后是对的,至少不会让讲官看到他捣蛋。薛崇简见李成器不理他,他跽坐得片刻就觉得小腿酸痛,又将两条腿伸开了,屁股底下像生了转盘一般,抓着蒲团左右转圈,又将两只笔拿来,一边咬一支装野兽,两旁的少年们只是奋力忍笑。薛崇简自己玩了一会儿,又无趣起来,大声道:“表哥,我要尿尿!”这次殿下的几个少年们终于忍不住,有几个人扑哧笑了出来。 李成器只觉自己的头涨大了数倍,他终于明白,姑姑的话是对的,花奴真不适合到这地方上学。他生怕宋守节恼怒,忙向一名内侍道:“薛崇简领出恭签。”宋守节眉头皱了皱,却也没说什么,任由薛崇简叮叮当当地出去了,心中只盼,这孩子干脆就在外边玩得兴起,莫进来倒好了。 却不料事与愿违,过了片刻,薛崇简又施施然进来,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下,双手拢住嘴,向李成器压低了声音道:“表哥,什么时候放学?爹爹说了,今日放学就带我去打球,你也一起去吧?”他虽故意压着嗓子,在宋守节琅琅的讲课声中,依然听得十分清楚,李成器简直悲痛欲绝,强迫自己保持着端方的神情,只能在桌案下方向他悄悄打个手势。 这小动作也落在宋守节手中,他能容忍薛崇简胡闹,却容不得太子分心,当即喝道:“请殿下自重!”并向一旁的官员示意,那官员低头写了句什么,李成器知道便是将自己这一次过失记下了,面上一红,惭愧道:“孤知错了。” 宋守节继续讲道:“下面便要讲到修己,‘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 他讲到这里,回头瞪了薛崇简一眼,显然是那住句话规劝他,薛崇简压根就不知他说的是什么,立刻也睁大了眼睛,似是要与他比谁的眼睛大。宋守节回过头来讲道:“这五句讲修己的过程,每句话都有因果关系,知道止于至善,方能有明确的方向,就像射箭之人看准了靶心一般……” 薛崇简听得十分无聊,从袖子里、怀里摸出一大堆物事,一一摆在了桌上,有象牙丝编的小小蝈蝈笼子,青瓷做小人小马,居然一个个眉目清晰栩栩如生,他将那些小人小马在书案上列阵摆开,俨然是排兵布阵玩儿得不亦乐呼。 殿下的少年们都正是孩童时节,虽被大人讲了许多道理,强行拘在这里正襟危坐,到底见了新鲜玩意儿还是好奇羡慕。一时目光都向薛崇简这里看来。他旁边那少年低声道:“那个射箭的人是谁?”薛崇简见终于有人理他了,好不开心,道:“这是薛仁贵,薛仁贵三箭定天山!我们玩打仗吧,我当薛仁贵,你当高丽人。”那少年摇头道:“高丽人打输了,我才不当高丽人。”薛崇简的大眼睛里滑过一丝诡谲,道:“我让你当高丽的国王。”却不料那少年也是听过这段故事的,不曾被他骗倒:“更不要!高丽的国王被活捉了!” 宋守节到此时终于忍无可忍,回过头去,喝道:“崔湜!” 那叫崔湜的孩子吓了一大跳,忙坐正了,道:“学生在!”宋守节本来今日第一次给太子进讲,将此事看得天一般大,哪料到好好的讲殿竟成了顽童嬉戏之所。他原来念在薛崇简年幼,还有所容忍,全当没他这个人,现下连别的学生也被他引诱,太子显然也无法专心听讲,满腔怒火登时涌上来,向掌管纪律的一名侍讲官员道:“请太宗家法!将这两个学生各责十记!” 李成器脸色微微白了白,为了约束子弟,自太宗李世民起,就给殿上设了戒尺,但从来只是摆设,历来讲书都不曾用他责过人,忙向宋守节求情道:“先生……”宋守节看定他道:“殿下觉得他二人有可宥之处,那么臣方才讲的话,可是错了吗?”李成器低头道:“孤并无此意。” 那名侍讲官员无奈,从架子上双手捧了一条三尺长的戒尺下来,向李成器一躬身,先走到崔湜身旁跪下。崔湜委屈地咬咬下唇,清秀的小脸羞得通红,却不敢说什么,跪直了身子,那官员便用了五分力气,在他臀上抽了十下。夏日里所着衣裳不多,崔湜年纪又小,仍是能感到几分疼痛,虽是咬着牙没有吭声,眼中却蓄了一包泪水。 薛崇简奇道:“你为什么打他!”那官员看看薛崇简十分为难,谁都知道这是太平公主与驸马薛绍的爱子,打了他也许自己的官就做不成了,当下打圆场,向宋守节陪笑道:“念在他年纪幼小,并不懂得课上规矩,便赦他这次吧!”宋守节见同僚居然惧怕一个孩子,更是觉得受了耻辱,冷哼一声道:“既到了此处,便要受圣人教化约束,他是主犯,做只责旁人不责他,便是你我做老师的先起了偏私之心,有何面目教诲他人?”那官员悄声道:“宋公,你有所不知,太后也十分疼爱这个外孙。”宋守节心下大怒,却仍是冷笑道:“想来阁下读书时不曾挨过打了?”那官员不解他何意,宋守节接着道:“难怪到今名场蹭蹬,还只是个明经!” 原来那官员是应明经科中的功名,本朝科举之途很多,其中进士最为难考,每年也不过二十余人,而明经科就要容易许多。故而有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的俗语。那人见宋守节摆出状元的谱来,又讥刺他的出身,十分恼怒,也还击道:“原来宋公这状元是挨板子挨出来的!”宋守节哼了一声:“板子头上出状元,阁下不曾听说么?”他夺过戒尺,亲自走到薛崇简面前,戒尺一拂,将桌上一大堆小玩意儿都拂落在地,几个小瓷人登时跌碎了。 薛崇简心疼地惊叫一声,跳起来喊道:“你赔我的马!赔我的李靖!赔我的薛仁贵!”宋守节也不答话,提起薛崇简的一条胳膊,将他按在桌上,扬起戒尺就朝他翘起的小屁股上抽下去,李成器只觉自己的心跟着那戒尺一下被提到了嗓子眼儿,忍不住叫道:“先生,手下留情!” 薛崇简长了六岁,平生从来没有真正挨过打,他有时在家闹得过分,薛绍偶尔在他屁股上拍一下,太平公主都赶紧拉到自己怀中。此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屁股上就被这木家伙敲了一下,耳听得啪一声响,脑中先有些发懵,忽然感到一种从未领略过的、极为讨厌、极为激烈、极为滚烫的痛感烙上了自己的屁股,全身都是一跳,他嗷得大叫一声,翻身起来,猛得在宋守节怀中一撞,竟将宋守节撞得退了一步。 薛崇简跳起来,满脸涨得通红,双手在身后用力握住自己的屁股,委屈道:“你凭什么打我!”宋守节面色铁青,斥道:“你看旁人都是如何坐?你是如何坐?旁人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薛崇简眼泪汪汪地分辨道:“那样坐明明很难受,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坐?你说的话我又听不懂,为什么不许我自己玩儿!” 他此言一出,一群少年倒是大有同感,竟不约而同想:是啊,明明跪坐很难受,为何上课还要跪坐呢?我为什么就没想过? 宋守节简直怒极,喝道:“子曰,席不正不坐,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薛崇简红着眼睛大声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坐要不是为了舒服,站着就是了,干嘛要坐!” 一场进讲闹到这里,可谓全军覆没,李成器几欲晕去,站起来道:“花奴!不许再闹,快跟先生赔礼!”薛崇简望着表哥,只瞪着眼睛不说话,忽然之间,那双大眼睛里久蓄的泪水一颗一颗坠下来,连眼下睫毛都沾得湿漉漉的。 李成器心下一疼,只得放缓了声音道:“花奴……”宋守节却是转身向李成器一躬身道:“请殿下自重,此处只有君臣,没有表兄表弟。”他转身又大步迈到薛崇简前,一直胳膊竟然将他拦腰夹了起来,合身放在桌案上,将他缺胯的袍子揭到一旁,却不由呆得一呆。 袍子底下露出的是一条素白的绉纱裤子,本就隐约可见其下白嫩的肌肤之色,而裤裆一线竟然是开的,露出一小半屁股来。除了李成器和几个熟识的内侍,众人显然都没想到薛崇简快六岁了还在穿开裆裤,一时再也忍不住,连刚挨过打的崔湜都破涕为笑。 薛崇简被按在桌上,也知道他还要打自己,登时惊呼道:“表哥!表哥救我!”两条腿在空中上下踢腾,脚上的铃铛又清脆地响成了一片。宋守节只觉心下又是烦躁又是恼怒,也不知弄这个还光屁股的娃娃进讲殿来是谁的旨意,竟像是专门嘲弄自己一般。一时怒极,左手将薛崇简上身按住,右手索性将他的开裆裤拽到了膝弯处。 那小屁股也只不过成人巴掌大小,晶莹细嫩的肌肤上还留着一道方才笞打出的淡淡粉红,便是在酪酥上又拖了一抹粉酥一样。两团小小的臀丘在裤子被扯下时,随着裤腰扯过,上下轻轻震颤几下。又如一块刚凝出来的水豆腐,被人一弹,颤巍巍尽是不胜之意。让人的心也跟着颤动几下,生怕就吹弹破了。 莫说李成器好生心疼,便是宋守节也有些怔忡,怎么是这样小一个孩子?只是今日进讲闹得不成模样,若不责罚薛崇简,此后自己就没脸再来崇福殿上课了,转念一想,不如责打他一顿,让他害怕,以后上课时老实些。当即又扬起戒尺,在薛崇简臀丘又抽了一下。原先那抹淡淡红痕下,又现出了一抹颜色稍重的笞痕,殿中响起的是薛崇简毫不掩饰的尖叫声。 第五章 游蜂戏蝶千门侧(下) 李成器的手猛得在袖子里握成拳,再也忍不住,走下台阶恳求道:“先生,花奴年纪幼小,难经笞打,孤保证,今日放学后一点好生教导他。”宋守节抬起头道:“太宗留下这家法时,可曾说过,太子之弟,公主之子可以免刑?”李成器不由语塞。 笞打一停,薛崇简登时又大哭起来,哭一句:“表哥救命!好痛,我要死了……”又哭骂道:“你这个死老头,臭老头,我让阿母打还你,让阿婆杀了你!”宋守节道:“还有八下。”他口中数了声“三”又是一戒尺抽下去。 那戒尺本就有两寸宽,打在薛崇简的小屁股上,不过三下笞痕就满了。那淡红色臀丘随着薛崇简的踢腾,一上一下的扭动,其实宋守节也知薛崇简年纪幼小,并没有用太大力气,只是薛崇简从来不曾明确地知道“痛”为何物,这等责打依然难以忍受,但觉屁股上如被火烧一样,戒尺一起一落仿佛揭了层皮,又怕又痛,只管嚎啕大哭。 李成器心疼难耐,既知劝不下来,又实在不忍心看,眼见得戒尺又抽上红肿肌肤,心脏似乎被一只手狠狠捏了下。他走过来蹲下身子道:“花奴,花奴,快跟先生认个错,认了错先生就不打你了。”薛崇简又挨了一戒尺,正觉得自己要死了,一听原来认错就可以不打,忙哭道:“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打我了!” 宋守节不料他刚才还跳着脚和自己争辩,现在这么快便认错,又好气又好笑,板着面孔道:“你既肯认错,就不加罚你了。这十下却要打完。”他又抽了一下,虽是放轻了些力道,无奈薛崇简只顾得屁股痛,哪里去仔细分辨这一下是不是没有刚才那么痛,又是愤怒又是委屈,一边踢腾一边大哭道:“表哥!他骗人,他说话不算数!他还打我!我的屁股着火了,表哥救我!他是坏人!我不上学了,我要回家,我要阿母!阿婆!爹爹!快来救我!舅舅!舅妈!你们来救我啊!” 他哭喊着把能想得到的、能帮上忙的都叫了一遍,宋守节终于将十下戒尺打完,松手直起身,斥道:“若是下次再犯,加倍责罚!” 薛崇简只觉屁股上火烧火燎的如同架了个炭盆,手上一得便,急忙双手回去捂住屁股,但觉热乎乎的,哭道:“表哥,表哥,他把我打流血了,我是不是要死了?”李成器忙走上来,轻轻拿开他的手看看,见只是肌肤略红肿了点,稍放下心,安慰他道:“没有,没事的,没有流血。” 他轻轻将薛崇简的裤子掩上,将他从桌案上抱下来,薛崇简哭得满脸花,不知怎得刚才脸颊还蹭上了笔尖一块儿墨,李成器又心疼又好笑,一抹袖子没有带巾帕,便用自己中衣的袖子给他擦了擦脸。薛崇简搂着他的脖子呜呜哭道:“表哥……表哥……我好疼好疼的……”李成器的手放在他身后揉着,安慰道:“没事了,你以后乖乖的,先生就不会打你了。” 宋守节望了他们一眼,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 照例皇帝和太子的经筵结束后,都应该在廊庑下赐宴。只是如今太后命将宴席摆在了武德殿,众讲官以及侍奉官员叩谢太子之后,便由宦官引导,络绎出了东宫去武德殿了。各家的少年也有宦官引出,薛崇简还抹着眼睛哼哼,李成器为他揉了半日,道:“好些了么?”薛崇简半是疼痛半是赌气,扁着小嘴道:“还疼!屁股里边好像有颗小心脏,一跳一跳的疼。” 周围的内侍们都忍不住笑起来,李成器笑道:“去给花奴拿些杂果子来,你想吃什么?”薛崇简立刻道:“我要吃水晶龙凤糕、玉露团、满天星、樱桃糖脆、蟹黄饆饠、雪婴儿、炙鹧鸪、酥山……”他一口气报出一大串子来,有许多李成器连名字都不曾听说,满眼疑惑地望向那内侍,那内侍道:“殿下,除了酥山,东宫里都没有,鹧鸪需现烤,要不要向太后请旨?” 李成器怔了怔,道:“不必了,去取一份杏仁酥山就好,少用冰,多浇点酥。”薛崇简虽然小,却是看到了李成器方才眼神中的一丝落寞,道:“表哥,你别难过,我明天给你带好多好吃的来,我们家都有!” 李成器笑捏捏他圆嘟嘟的小脸道:“表哥才不像你这么馋,来,表哥教你认三个字。”他取笔在砚台上濡了濡墨,握着薛崇简的手,一边写一边念道:“薛——崇——简——这个是你的名字,以后要记得。”薛崇简盯着那三个端平的楷书道:“我的名字叫花奴,我会写的。”他从李成器手中抽出笔来,竟是来了个满把抓,在纸上歪歪斜斜写了两个豪迈的大字:花奴。 李成器笑道:“花奴是小名,长大了就不能用了,这个才是你真正的名字,薛崇简。”薛崇简还是摇头道:“我不要叫薛崇简。我叫花奴的时候,你们都喜欢我,那个老头一叫我薛崇简,就打我骂我。” 李成器不知为何,竟被他这句话说得心中微微一酸,看着表弟雪白的小脸,一双刚刚哭过的眼睛里还带着水光,像是刚洗出来的琉璃珠子般乌亮。他头上也不结髻,只梳两个小揪,只差眉心一点红,俨然就是观音大士图里那个莲台下的善才童子。忽觉得他这样也挺好的,何必强行把他变成那些端坐在殿下听讲的少年?心中一软,也不强求他,笑道:“宋先生其实也喜欢你,你以后上课要乖乖的。” 内侍将酥山送来,李成器待他吃完一盏,估摸时间也差不多了,站起身道:“表哥送你出去,姑姑定然派人来接你了,明日早些来。”薛崇简想起来道:“爹爹说了带我打球!我们一起去!”他拉着李成器的手刚迈出一步,忽然又觉得屁股上有些胀痛,环住李成器的腰撒赖道:“我屁股疼,表哥给我揉。”李成器无奈,只得弯下腰,一只手拖着他,一只手握住他的小肉团揉着,薛崇简黏在他身上,被连哄带劝,才磨磨蹭蹭出了讲殿。 薛崇简今日头一天上学,薛绍自不放心,早早就来到东宫等候。自太子弘入住神都东宫起,天后就定下规矩,外臣不请旨不得擅自出入,这也是当初李贤总是羁留长安,不肯来神都受母亲桎梏的原因。薛绍虽贵为驸马,也不愿违拗太后,只站在宫墙外的树荫下等候。 上午时分尚不甚溽热,东宫多植草木,偶尔还有一丝带着草气花香的微风吹过,薛绍站立在树荫下,倒也不甚辛苦。他轻轻用珊瑚马鞭打着掌心,眼睛望向远方一片泉湖,岸芷汀兰缘湖丛生,内侍宫女豢养的水鸭鸳鸯悠然自得地在水中游弋。 薛绍抬头望望遮蔽自己的高大银杏树,心中怅惘,他多年不来东宫,原来都长这么高了。 这树是当日太子弘带着几个弟弟种下,那时候自己也只如花奴一般年纪,同天后最小的儿子旭轮手牵着手,跟着几个表哥跑来跑去。他记得弘的身体不大好,人也十分安静,总是带着煦暖如春的微笑看着他们玩耍;贤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骑着白马潇洒挥动球杆的身影,让自己羡慕不已;显小时候很胖,上马还要内侍拖着屁股,他和旭轮就在下面拍手嬉笑。 也是东宫如此明丽的阳光下。 那时候只盼快快长大,谁知道长大了,就是这个样子。 四位表兄,两入黄土,一在天涯,一在樊笼。自己在舅舅病榻前应下的话,太平只当是对父亲的安慰,说过便不再萦怀,他却总有食言负约的愧疚噬咬心肺。 薛绍正自出神,宫内有了脚步声,几个讲官鱼贯出来,他忙避到一旁,学士宋守节却是看见了他,折过来一揖道:“仆今日打了令郎君,还望薛驸马恕罪。”薛绍一愣,不知儿子闯了什么祸,忙还礼道:“犬子顽劣,还望先生严加训诫。”宋守节淡淡道:“好说。”打了一躬后就直起身拂袖而去。 薛崇简一路摇摇晃晃出来,不妨一眼看到父亲,忙道:“别揉了别揉了!可别跟爹爹说我挨打了,不然爹爹就不带我们打球了!”李成器只得赶忙直起身子,薛崇简若无其事走了几步,快走到门口时大声欢呼道:“爹爹!我在这里!”小跑两步扑入薛绍怀中。 薛绍只做不知,问道:“你今天乖不乖,上课可有讲话捣乱?”薛崇简连忙道:“没有没有,花奴听爹爹的话,一直乖乖坐着听课,不信你问表哥!”薛绍抿嘴一笑,又向走过来的李成器恭恭敬敬下拜,口称:“郎君千岁。”李成器忙扶起他道:“姑夫不必多礼。”他本来想悄悄嘱托薛绍回家后给花奴擦些化瘀的药,见花奴只管向他眨眼,终是没有开口。 花奴拖着薛绍的手道:“爹爹带我去打球!你应了我的!表哥也一起去!”李成器微微一笑:“我就不去了。”薛绍心知他是惧怕太后,不敢擅自离宫。他沉默了一刻,阳光下的少年头戴远游冠,身着紫色公服,腰间玉带还显得有些宽大,纤细的身子似是难支撑起这一身衣裳。那清秀笑容里略带羞赧惆怅,让薛绍蓦然有种时光流转的错觉,这分明便是弘初立太子的模样。原来十几年的光阴转过去,宿命却如同含元殿前的日晷,一圈一圈地重复。 薛绍迈上一步,拉起李成器的手,柔声道:“没关系,跟姑夫去玩,太后那里有你姑姑去说。”他抬起头,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向跟随李成器的内侍命令道:“我带太子殿下去打球,你去取一套缺胯裤褶来。” 薛绍带他们来到宫内乾元殿后的球场,负责球场的宦官忙迎上来,薛绍笑道:“上次我让你做的球杆做好了么?”那内侍笑道:“早已做好,是按照小郎君的身量做的,请驸马过目。”一个小内侍捧上来几根短小的球杆,薛绍拿过来凭空挥动几下,点头道:“轻重倒还合宜。”薛崇简才知父亲早就为自己订做了杆子,大喜道:“给我,给我!”薛绍笑道:“急什么,爹爹先打一杆给你看。” 内侍牵出一匹高大的红马,与薛绍平日用作坐骑的白马不同,此马通身枣红色,头上装着黄金笼头,马尾短束,背上安金涂琉璃马鞍、蹙金五彩绣打球纹障泥,煞是威风。薛绍抚摸了一下红马修长的脖颈,换过一根长球杆,翻身上马。一个小内侍将一颗用彩绢扎成的球放在距离球门两丈外处,快速跑开。 坐下畜生兴奋地踏着蹄子,扑哧扑哧喷着气,显示它是多么渴望奔驰。薛绍咄一声呵斥,用球杆一击马臀,红马立刻如踏云追月一般向前飞奔,在掠过彩球的那一瞬,薛绍的腰身迅速向右倾侧,球杆划过一道如流星般的轨迹,彩球直飞入球门。 薛崇简大乐,拍着手叫道:“哇!爹爹好棒!爹爹好棒!”薛绍稳稳握着缰绳,让坐骑渐渐停下,他环顾宽阔的球场,只有他一人一骑,显得如此空旷。 他想起很久以前,太子贤在打了一杆好球后忽然转头对他笑道,三郎,若是我们降生为良家子,就可以佩吴钩挺长矛,随军出征边塞,看关山晓月,大漠孤鸿,应当比拘在这宫里打打球畅快许多吧?那时候他只道贤也如许多豪迈文人一样喜欢谈论战场边塞,他话中的意思,今日自己终于明白了。 薛绍策马跑回,向那内侍笑道:“去牵两匹训好的小马来。”薛崇简怔道:“爹爹,不是先学打球么?”薛绍含笑道:“马球马球,不会骑马,怎么打球?”薛崇简的小嘴巴半张着,左手不由自主地回去,按住了自己尚在胀痛的屁股。 内侍牵来两匹马,比薛绍那匹小了不少,通体是雪白颜色,头小毛细。这些马均是为诸位小皇子郡王预备,都经过训练,每日也都有人精心洗刷,身上既无一点腥臊气味,脾性也十分温顺。薛绍走过来对李成器道:“殿下上去试试。” 李旦喜文厌武,又终日不出宫门半步,从未带孩子们这样玩耍过。李成器看着那匹小马,心中惊喜与忐忑杂陈,大着胆子抓住缰绳,学着薛绍的样子踩蹬上马,薛绍把着他的手将缰绳调整地左右一样长,又扶着他的腰让他坐稳身子,将他的双足在马镫子里卡好,才转身上了自己的马。 薛绍向他笑道:“腿夹紧马腹。”李成器依言照做,薛绍策马靠近他,足尖轻磕他马腹,那马便跟着薛绍的马走动起来,薛绍带他绕场溜了一圈,又指点他:“可以放一点缰绳了。”李成器手心全是汗水,慢慢将缰绳放松一些,那马便小跑起来,李成器大惊,几乎要喊叫出来,却看见那匹大红马也不紧不慢小跑在他身边,姑夫温润如玉般的笑容里,尽是鼓励和赞许。他的心蓦然放松,深深吸气,一边两腿紧夹马腹,一边随着上下颠簸,用心体会着控制缰绳的力度。球场周围的杨柳一棵棵后退,暖风拂过面颊,李成器头一次发现,原来皇宫的天空,并不像自己九年来体会的那般逼仄。 薛绍看到李成器兴奋得小脸通红,神色中满是喜气,心下感到一丝宽慰,似是对当日的诺言做了一点补偿。 薛绍带他跑了两圈,又教他怎样收缰勒马,微笑道:“殿下做的好极了。明日腿上和腰部会有一点酸痛,骑得几次就好了。”薛崇简早在一旁羡慕得两眼放光,见他们停下来,立即大叫道:“爹爹到我了!我也……”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屁股,下面的话堵在口中说不出了。 薛绍略带揶揄地笑道:“你也要怎样?要骑马?”薛崇简在心内艰难纠结片刻,终于一昂头道:“是!”薛绍笑道:“爹爹再问你一次,今日上课没犯错吗?”薛崇简心中一跳,也只能梗着脖子道:“没有没有,是不是啊,表哥?”薛绍笑道:“好吧!”他一磕马腹,策马靠近儿子,一侧身将薛崇简的小身子夹了起来,又让他分开腿他坐在自己怀中,薛崇简的屁股在马鞍上一坐,立时硌得“嘶”一声,薛绍笑问他:“怎么了?”薛崇简用手撑着马颈,努力使屁股上不着力,佯装无事道:“没事!” 薛绍向李成器笑道:“我再带殿下一圈儿。”李成器关切地叫了声:“花奴……”薛崇简笑道:“我现在比表哥高……”他话音未落,已是哎呦一声惊叫,原来薛绍策马跑了起来。薛崇简才知道这滋味实在难受,每一次颠簸,那个硬硬的马鞍都会撞一下他的屁股,简直跟今天挨板子差不多,他痛得不住乱叫,两手抓着马的鬃毛,想把身子撑起来。 薛绍本是气他第一天上课就闯祸,还对自己撒谎,有心惩戒他一下。此时跑了几步,听见儿子哎呦哎呦地叫唤,竟像是痛得十分厉害,止不住心疼又担忧,忙将他提溜起来面朝下放在马鞍上,笑道:“你不好好坐着,闹腾什么呢?”薛崇简抬头委屈地望了父亲一眼,终是怕说了实话惹得父亲生气,以后便不带他骑马了,撇撇嘴道:“这个马鞍不好嘛!” 李成器已看出端倪,向薛绍赔笑道:“姑夫,你就饶了花奴吧。”薛绍扑哧一笑,在薛崇简高高撅起的小屁股上轻拍了一巴掌,笑道:“今日领教了厉害,看你还敢像在家中那般无法无天!” 第六章 碧树银台万种色(上) 晚饭之后,李成器换了沐浴换了衣衫,跟随内侍来到父亲所居的仁智院。入住东宫已近十日,他终于得到太后的允许,回去探望父母弟妹。也许是今天跟着姑夫骑马的事出乎意料,李成器心中十分喜乐,觉得自己这几日的凄清寂寞,只是为了换今日的美满。他走出东宫,走过东隔城、东夹城,过门下省、弘文馆,一路向北,廊庑下藤萝架上垂着一串串紫花,清馨宜人。九洲池中的楼台殿宇点起灯火,灯火片片碎在荡漾的池水中,宛若万千繁星从天而降。 他回到仁智殿时三弟李隆基正在推妹妹寿昌荡秋千,望见他寿昌立刻跳下来叫道:“大哥!”李隆基却站定躬身道:“殿下。”李成器笑着走上去抚抚李隆基的脸道:“不要这样叫。”李隆基望了一眼他身后的内侍,才叫了一声:“大哥。”寿昌早喊着:“娘,大哥回来了!”跑进屋中去了。 李成器听到一阵急促的环佩叮咚声,想是母亲一路跑出来的,心中一热,也加快步子跑进去,正被刘后一把搂在怀里,惊喜交集道:“凤奴,凤奴回来了!可把娘想死了!” 李旦正在屋中点香,听到他们的声音,手轻轻抖了一下,依然从容将金丝莲花香薰的罩子盖上,闻到有甘冽的香气从香薰的小孔中透出来。李旦转过身来,李成器已经来到他面前,向他下拜:“爹爹!”李旦微笑着上去挽起他:“跟太后请过旨了?”李成器点点头:“太后说,今日上完了课,晚间可以回来探望爹娘。” 刘后忙道:“你用过饭没有?娘去给你弄两样你爱吃的点心。”李旦拉住她笑道:“凤奴回来必不能久留,你还要忙这些不相干的事。”刘后一愣,忽然淌下泪来。 李旦看看屋内,笑道:“屋里太热,把凉床摆出去,再拿几样果品,我们和凤奴到院中坐坐。”刘后明白,这屋中尽是太后的人,反倒是外面说话方便,便忙指挥宫女将一张藤编的凉床抬到敞轩中,在凉床一侧竖起一座花鸟水晶屏风,在床案上摆了些桃子频婆果之类。李旦递给李隆基一只桃子,李隆基虽然年纪幼小,却十分机灵,知道父亲是让自己在外面观风的意思,当即拉着两个弟弟在院中跳格子玩耍。 刘后只朦胧着泪眼望着儿子,恨不得将他装进眼睛里,再也莫让他走了。李成器心中难过,抱着母亲的腰道:“娘,我在东宫挺好的,那里有许多书,也很安静,我无事的时候就读书。除了晚上想你们和弟弟妹妹,有些睡不着,饮食上都很好。” 李旦问道:“今日上学如何?还是宋守节进讲?花奴去了么?”李成器忍不住笑道:“正要跟爹爹说笑话呢,花奴今天惹了好大事。”当即把上课的情形对爹娘讲了一遍,刘后听后笑对李旦道:“你也是的,让花奴掺和什么。”李旦淡淡一笑,轻声道:“你多跟花奴亲近亲近,爹爹让他去,不是让他跟你学念书,是让你跟他学学怎么玩耍。” 李成器和刘后都有些懵懂,李旦执起儿子的手道:“凤奴,我们家从来不缺会读书的太子,你的大伯,二伯,书都读得很好。” 刘后听到这两个人,脸色瞬间白了,颤声道:“你什么意思?”李旦只低低道:“大哥喜欢读礼记,二哥喜欢读汉书,他们不但读了,也读懂了,照着书中所说去做太子。”李成器的手心渐渐渗出汗水来,父亲原本绝口不提那两位伯父。 李旦仰头望着幽蓝的天空,轻轻道:“三星在户,这几日,每晚对着三星,爹和你娘都在思念你。”李成器平生头一次听到温婉淡泊的父亲说出如此动情的话,鼻子一酸,唤道:“爹爹!”伏在李旦怀中哭了出来,李旦轻轻抚着他的肩膀道:“不要哭,离了这里就不要再哭了。听爹爹说,你可以喜欢一些别的东西,好比学学点香,学学画画,学学写诗,学学吹笛子弹琴。”他微笑起来:“学学你爹爹。” 他对刘后道:“你把那支紫玉笛拿来给凤奴。”刘后转身回屋,过不多时,捧着一支通透如烟水的笛子出来,李旦笑着接过道:“这是太宗皇帝亲征高丽时所得,先帝将它赐给我,说是可以辟邪消灾,东宫那里荒凉了些,你拿去悬在床头。还可以跟太后请旨,说你想学吹笛,让她派先生教你。”李成器哽咽点头:“儿子记得了。” 李成器待了不到一顿饭功夫,便有内侍来催促,望着儿子一步一回头的出去,刘后终于按捺不住,将额头抵在屏风上低声抽泣道:“天下哪有个父亲,教自己的儿子玩物丧志?”李旦摇头道:“凤奴有没有志气,对我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想他平安。”他望着星空一笑:“谁能想到,大唐的皇帝,这一世所求,就是他的儿女都能平安活着。” “郎君,该起身了。”宫女从外揭起绣幄,轻轻拉开颇黎屏风,见到床上两个孩子睡态,忍不住掩口轻笑。 薛崇简腿上自己的被子拥成了一团,上身却不知怎得塞到了李成器被中,身下被褥也给搓地凌乱。他大概是睡不惯瓷枕,枕头早被推到了一旁,枕着李成器的肩膀,叉手叉脚睡得正香。他睡觉时只着肚兜,小屁股露在被外,那宫女伺候李成器惯了,从未见床上有这般狼藉的景象,不由骇笑,伸手一摸,薛崇简露在外面的屁股凉冰冰的,忙给他把被子掩了掩。 床上四处散乱着薛崇简的玩具,东一只木鸭,西一只藤球,脚头扔了好几只磨合罗,一只羯鼓。在这一大堆异彩纷呈的物事包围中,太子李成器倒是端端正正平躺着,连发髻都不曾散乱。 昨晚一场大雪,薛崇简非要和李成器玩雪,薛绍便许他在东宫住下。两人在院子里堆了几个大雪人儿,薛崇简和表哥玩了大半日一天,兴奋过头,回到屋中一时要吃炙羊肉,一时要玩蹴鞠,一时拉了众宫女陪他玩藏钩,一时又要和李成器比赛射粉团。 这射粉团之戏源自端阳,将粉团粽子放于金盘中,用小弓架箭射盘中粉团,中者得食。李成器头一次玩这等游戏,那粉团又滑腻难射,他虽比薛崇简大些,十场里却难赢两场。薛崇简赢得多,自然吃得也多,糯米之物难以消化,晚上撑得睡不着,又缠着李成器给他讲故事,直闹到深夜,内侍催促了几次方上床,还直让李成器给他揉肚子。 李成器被宫女唤醒,脑中发晕,怔忡地望着屏风上的山水出神,那脉脉碧水似在流淌,而他正置身于一叶小舟中。那宫女又唤了几声,李成器才明白过来,他该起床上学了。虽是冬日里起床比往常更难受些,却到底是早起惯的了,他看看半横在自己被中的薛崇简,伸手轻轻钩了钩他的小指头,唤道:“花奴,我起床了。” 薛崇简咕哝一声:“阿母,我冷。”他一探手,抱住了李成器的手臂,顺势三拱两拱,整个身子都蹭到了李成器被中。李成器无奈一笑,手指上摇晃的幅度稍微大了些,柔声哄他道:“花奴,起床了,我们该上学了。”薛崇简这才微微张开一线眼睛,扭头看看屏风之外,因冬天天亮得晚,又赶上下雪天阴,暖阁的窗纸上还是一片冥暗。他光溜溜的小身子扭动几下,哼道:“天还是黑的,我要睡觉……外头冷……”一头扎进被中,把李成器的手臂抱得更紧了些。 李成器看花奴困成这般,也不忍心强拖他起来。何况他自己也困倦难耐,只觉整个身子竟有千斤重,沉在暖云一般的被褥中半分也动弹不得,内心也十分盼望能够再睡一刻。他朦胧中安慰自己,往常起床要温书吃点心,今日便做得快些,何况近日讲礼记,他是读过的,可以不必温习预习,省出的时间大约够一刻光景,便向那宫女道:“再过一刻来叫。” 两人赖了一刻后,薛崇简仍是死活不肯起床,李成器挣扎半晌,眼看着窗纸上透出微光,如同一块半通透的玉,也知无论如何再不能睡了,才鼓足了勇气从被中坐起来,又将薛崇简也拽了起来,命宫女进来服饰更衣。 李成器下床擦牙洗面,脑中才清醒过来,看薛崇简那里,依旧是双眼紧闭,任由宫女内侍给他穿衣穿鞋,宫女一把不拉住,就向后一仰躺回床上去了。不禁发急,催促道:“花奴,再不快点就真迟到了!”薛崇简压根就没听见,仍是半睡半醒由宫女摆布。 李成器也顾不得往常的仪态,拿起一块胡饼吃了两口,喝了一碗酪。那边宫女们有人给薛崇简梳头,有人拿着饆饠往他口中喂,薛崇简两眼睡意朦胧,饼凑到嘴边便咬一口。这些宫女们皆不曾生养过孩子,头一次见到这般可爱可笑孩童,均喜欢不已,半玩半喂的,眼看着已过了往日上学的时候。李成器真急了,又怕薛崇简上学时肚饿,拿纸包了块饆饠藏在袖中,让内侍收拾了二人的文具,拉起薛崇简就向外走。 打开寝阁的门,一阵清寒扑面而来,昨夜的大雪到此时已小了许多,如珠粉玉屑般寂静无声地洒落。远远望去,自东宫向西望去,连绵不绝的重楼峨殿皆被一片洁白覆盖,乾元殿的飞檐向一只展翅欲翔的白鹤。天色昏暗,四下里的院落里皆点着灯供宫女们梳洗,黄色的灯光从窗纸里透出来,温暖火光轻轻摇曳,隔着一片朦胧细碎的雪色望去,安静地如诗如画。 院子的中心是他们昨晚堆的大雪人,嘴巴是向宫女要的红辣椒,眼睛是用桂圆核填的,虽然小的出奇,又摆得太近,看去是一副呆头呆脑咧嘴傻笑的神情,似是这样忠诚地守候了他们一夜。 李成器深吸了口气,心下有些欢喜,向内侍吩咐:“这个不要铲,给我们留着。”他拉拉薛崇简笑道:“花奴,你看我们的雪人儿。”薛崇简睁开一线眼睛望望,又搂着李成器的手臂道,耷拉着脑袋嘟囔道:“雪人儿很困,花奴也很困。”李成器无奈,也不敢久留,只得又拖起他,踏着一地琼瑶向崇福殿走去。 地上本就湿滑,薛崇简又闭着眼睛,脚下刺溜一下坐倒在地,幸得李成器拉着,才没有摔得狼狈。他倒是睁开眼来,愣了一愣,忽然看到院里的水车上覆盖着厚厚白雪,垂着根根冰棱,“啊”地叫了一声,爬起来跑过去,折了两根冰棱下来,笑道:“表哥快看快看,这个是什么?”李成器笑道:“是冰柱,屋檐上都有的。”薛崇简笑道:“这是冰筷子,今天我要拿它吃饭。”李成器笑道:“你拿在手上,一会儿就化了。”薛崇简向身后的内侍道:“你给我捧着,让它不要化。”李成器笑道:“你别难为人了,这谁拿着都会化的。”薛崇简扭着身子道:“我不依,我还要拿它吃饭,你是太子,你肯定有办法让它别化的。” 李成器头一次听到花奴提起他的太子身份,他望着一滴滴水珠从那晶莹剔透的冰棱上坠落,有些无能为力的惆怅。他心想,花奴一定不知道,他虽然贵为太子,却也有许多事办不到留不住。光阴如同手上悄悄滑落的涓涓细流,许多美好的物事难以留恋,塞北春花,江南小雪,转瞬即逝,轻易消歇。 他用帕子替薛崇简擦擦冻得通红的小手,微笑道:“你若是喜欢,表哥磨一对水精筷子给你,就和这个一模一样,永不会化的,好不好?”薛崇简立刻欢呼道:“好啊,表哥不许撒赖!”他忽然又有了主意,蹲在地上伸开臂膀道:“表哥拉我走!”李成器只得跟那内侍一人拖他一只手,拖着他在雪地里滑行前进,薛崇简欢喜地不住惊叫。 一路上连玩带闹,两人来到崇福殿前,却不由呆住,殿廊下一溜跪着十几个少年。侍讲学士宋守节站在台阶上,负着手面色阴沉地望着姗姗来迟的太子与薛崇简。 第七章 碧树银台万种色(下) 李成器原料到自己迟到会惹得老师不快,却没想到宋守节会将陪读的众少年统统罚跪,吓了一跳,忙拉着薛崇简跑上台阶,离得近了,便看清那些少年个个冻得面色青白,在寒冬的清晨不住瑟瑟发抖。这些孩子俱在家中养尊处优,身子娇嫩,哪里经受过这般天寒地冻地罚跪,见正主儿终于来了,都面露苦痛之色,有人支撑不住,跪坐下来,揉着膝头轻轻吸气。 李成器惭愧无地,赧颜垂手站立道:“先生,孤知错了。”宋守节面上波澜不动,也不嫌地上都是水,就地跪倒向李成器行礼,李成器忙扶起他道:“地上湿冷,先生快请进殿,他们并无过错,求先生也放他们进去吧。” 宋守节轻轻弹弹身上雪花,慢条斯理问道:“昨日讲的《礼记》,殿下可还记得?”李成器腾得红了脸,咬着下唇不敢吭声,宋守节又向薛崇简道:“你可也记得?”薛崇简仰着脸道:“记得什么?”李成器生怕宋守节又责罚薛崇简,忙硬着头皮背道:“男女未冠笄者,鸡初鸣,咸盥漱,栉徒,拂髦总角,衿缨,皆佩容臭,昧爽而朝。” 宋守节微微点头道:“看来是臣失职,让殿下只知记问,却不解其意。” 李成器上学以来,从未受过老师如此严厉的批评,心中十分难受,垂首低声道:“是孤错了,求先生饶恕旁人,孤愿受先生责罚。”薛崇简虽然不大明白他们说什么,可也知是表哥因为上学迟了,在受老师责备,忙一挺小胸脯道:“表哥是陪我玩才起玩的,你别骂他,你晚些放学就是了。”一丝愠怒从宋守节面上闪过,李成器忙一拉薛崇简,低声道:“花奴,不许说话!” 宋守节静望了李成器片刻,忽而道:“罢,都进来吧。”那些少年已跪了小半个时辰,如蒙大赦,互相扶持着哎呦哎呦踉跄起身。 进得殿来,宋守节站在讲案前,淡淡向一个内侍吩咐:“请太宗家法。” 自从半年前薛崇简闹了讲堂,宋守节责打了他与崔湜,这半年来薛崇简上课只自玩自的,旁的少年不敢再分心,宋守节也懒得管他。现在他忽出此言,非但李成器浑身一颤,一众少年也都好生诧异,心中猜测,难道因为太子迟到,这不知轻重的冬烘先生竟要责打太子不成?十几双稚气未脱的眼睛齐刷刷望向李成器,李成器心乱如麻,羞耻惧怕还在其次,只暗暗想,怎样莫让爹娘知道伤心才好。他原本肤色白皙,这一面热,连耳垂都如扑了胭脂一般粉红。 那些内侍在崇福殿中伺候得久了,也都了解宋守节的性子。这执拗先生是连公主都不怕的,反正天塌下由他自个儿担着,也都不去触他的霉头,恭恭敬敬捧下戒尺来,膝行到殿中央。宋守节也不接过,吩咐他:“将侍读各责二十记。” 李成器还在满心羞愧中,只疑惑自己听错,抬起头吃惊地望着宋守节。那些少年也颇为不平,明明受无妄之灾白跪了一早上,还要无罪受责,有人嘴唇动了动,却终究不敢说话。 宋守节瞟了那人一眼,似是说给他听,也似是说给李成器听:“成王有过,则挞伯禽,所以示成王世子之道也。秦太子犯法,商鞅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今日太子荒废学业,师友皆有过错,责罚过他们,臣会向太后自请罚俸一年。” 宋守节如此处置,李成器比自己挨打还要难受百倍,颤声道:“先生,你教过孤,禹有下车泣罪,武王言‘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日岂可因孤一人的过错,而连累他人受责,请先生责罚孤就是。” 他正欲跪下,宋守节却早料到他有此动作,先于他跪倒在地,用力握住他手臂沉声道:“殿下不可乱了君臣之礼!下车泣罪,便是为君者要警醒为君者修己治人,而非替有罪之人受责。殿下是嗣君,不可加刑,臣只能责罚侍读,若殿下不允,臣今日便请辞去这侍讲一职。” 宋守节一跪,殿中少年内侍都赶紧跪下,只剩下无可奈何的李成器,与不明所以的薛崇简,鹤立鸡群般站立。 李成器的身子轻颤一下,他头一次觉得,原来自己太子身份的背后,有如此残忍的规则。 宋守节见他无异议,便又叩首,站起向众少年喝道:“跪下!”众少年虽然委屈至极,依然老老实实跪成一排,宋守节一指薛崇简:“你也去跪着!”薛崇简听了半日,再看看那条长长的、漆成乌黑色的戒尺,半年前的遭际忽然涌上心头,霎时明白过来,惊道:“你是不是又要打我!”他大呼道:“阿婆,他又要打我!”撒腿就向殿外跑。 宋守节眉头一皱,大步迈上一把揪住薛崇简的胳膊,将他拽回来。薛崇简奋力挣扎,无奈终究力气太小,宋守节将提溜回来,按他跪倒在众少年身侧,向那内侍伸手道:“拿来!”那捧刑内侍一听不用自己来责打太平公主的小郎君,长出一口气,忙将戒尺捧给他。 宋守节有心要杀一儆百,一手按着他的脊背,将他按成个屁股翘起的姿势,一手揭起他的小袍子,见里头还穿着厚厚夹裤,估摸着打上去也不会如何疼痛。他既有心警示李成器,不愿只做做样子,干脆三两下将薛崇简的裤子扯到了膝弯处。薛崇简幼细的小臀暴露在冬日清寒的空气里,想起上次挨打时的痛楚,又气又怕,两手乱抓,喊道:“表哥救我!表哥救我!我不要挨打!”他委屈至极,还没有打,便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李成器见薛崇简小小的身体被按在地上不住挣扎,被他一喊,只觉胸间一股热浪腾上来,冲得鼻子发酸两眼模糊,迈上一步颤声道:“孤和花奴都迟了,先生要打,孤愿与他一同受责。”他提衣欲跪,宋守节已大喝一声:“殿下!”李成器见他目光几欲将自己穿透,吓得一颤,稍微弯下的膝盖便不敢再跪。 宋守节一字一顿道:“殿下是君,他是臣,岂有君代臣受刑之礼?殿下是明日天下主,只能跪天地祖宗尊亲,今日您若跪下,这一殿人都是死罪。” 李成器被那句话骇在原地,浑身如套了千斤枷锁一般动弹不得。他是君,花奴是臣,他们不再是兄弟,不再是亲人,剥落了半年来朝朝暮暮的欢笑,剥落了从小到大一声声清脆的“表哥”,剥落了花奴对自己的依恋,姑夫对自己的庇护,他忽然被君臣两字高高举起,高得再触不到一点人间烟火,触不到一点亲人温暖,触不到花奴向他伸出的手臂。 他也不知道花奴和他究竟谁更可怜一些,他们都被人按住了。 宋守节这次不再留情,重重一板抽在薛崇简白白嫩嫩的小臀上,薛崇简只觉这一次如油泼火灼一般,他原本的惊惶又将疼痛放大到无限,哪里忍耐得住,尖叫一声,在第二板尚未落下前,便嚎啕大哭起来。 李成器站着,能清清楚楚看到戒尺在花奴雪白的小臀上留下一道二指宽的淡红痕迹,浑身肌肉都是一跳。他的头微微有些发晕,他想,花奴一定不会跟他玩儿了,这些侍读少年们也会生他的气,姑夫定然也不会再带他骑马了。他头一次对未来感到了淡灰色的失望,便是离开父母独居东宫时,都不曾领会得如此明显。 薛崇简被按在地上,脸贴着地板抬不起头,他屁股上疼得难以忍受,一面大喊大哭:“表哥救命!表哥救命!我的肉掉了,你快救我!” 一面扭动着小屁股,皮肉都颤得三颤,似是想躲避笞打,又似是想甩落上面的疼痛。少儿肌肤本就莹洁细嫩,光亮犹如被牛乳洗出来一般,戒尺落下的红痕便分外明显。他挣扎扭动中已由跪着的姿势变成了趴伏,一条大红绣连枝芍药花的缭绫夹裤也给蹭到小腿处,露出两段雪白如莲藕的腿。 薛崇简喊了几声,仍是看不到李成器,又向宋守节呜呜哭道:“我要死了!我改了!我不顶嘴了!别打我!打左边打左边……右边太疼了……”宋守节原也不是操夏楚的刑吏,哪里想到自己右手拿着戒尺,那戒尺力道最重的一端都落在了薛崇简右臀上。被他这样一喊,才怔了怔,看去果然他右边臀瓣上红肿得更厉害些,皮下已隐隐泛起紫色的小血点,心中轻叹一声,便将剩下的几下板子,都打在了薛崇简左臀上。 薛崇简没想到打到左边也依然是如此疼痛,他原本也没有数数,不知道这老头究竟要打他多少下,还剩多少下才能打完,他只觉每挨一板都疼得快死去,还没缓上气来,却又有一板落下。他想自己的屁股肯定被打烂了,只是担心,不知以后能不能长好?若是长不好,是不是再也不能骑马了?便又哭道:“你别打我的屁股……我要骑马……你打我手吧……表哥救我……”他一边哭泣一边哽咽抽搐,一口气被呛在胸膛里不住打嗝。 李成器从未听到花奴如此哭过,只觉那一板板犹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恨不得扑上去将花奴遮挡在身下。薛崇简头发乱了,大冬天小脸儿上全是汗水,忽然他乱扭乱挣中,脸在地上一碰,鼻子一热,一股血液便淌出来。李成器大惊失色,再也管不住自己,一步迈上来,蹲下身子喊道:“花奴!” 宋守节缓缓直起酸痛的腰背,二十板子恰好打完。 薛崇简双手捂住疼痛不堪的屁股,沙哑着嗓子呜呜哭道:“表哥,你在哪里?” 李成器心中酸楚,将他的小脸捧起来,低声道:“表哥在这里。” 见薛崇简面上皮肤挣得通红透亮,又是汗又是泪,现在又添了蹭开的鼻血,真正成了一只花猫模样。他慌乱中也不及去找帕子,就拿中衣袖子给他擦了几下,又怕薛崇简这样光着身子受冻,小心地将他裤子掩上,扶着他跪起。薛崇简疼得直叫,他抱着李成器的腰,脸上的鼻血都蹭到了李成器胸口,惊骇下又放声大哭:“我流血了!我要死了!” 李成器一边口中低声安慰,一边抱着他继续为他擦脸,薛崇简半跪着,一双琉璃乌珠般的瞳仁儿只望着李成器,眼泪一头儿擦,一头儿又源源不绝从他大大的眼睛里滑出。李成器只觉那泪水都流到自己心里了,酸酸瑟瑟浸得难受,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安慰花奴,替他分去些痛楚,只能喃喃道:“花奴,别哭,别哭。” 薛崇简忽然用力将李成器一推,哭道:“你都不救我!你老是让他打我!你们都是坏人!我要回家!我要找爹爹阿母!” 李成器心中轰隆一声,似乎塌了一块儿,明明一伸手就能将花奴抱到怀中,却只能呆呆半跪着,无力地望着花奴愤愤的小脸。 薛崇简一边哭,一边喘着气用手撑地,似是想站起来,李成器扶住他,向一个内侍吩咐:“送花奴回寝阁去,给他冷敷一下伤处。”薛崇简被那内侍抱着出门,尚哭叫着:“爹爹,爹爹快来接我,我要回家……”李成器站起身,望着他远去的方向默默想:等他回宫时,就看不到花奴了吧?也许明天也看不到了。 宋守节将戒尺递给一个内侍道:“你替我打!”那些少年的家世虽然显赫,但到底都是外官,内侍并无多大顾忌,当即一个个剥了裤子,劈劈啪啪抽将过去,十几个人却是好一会儿才打完。有几人挨不住疼痛,也抹起泪花来,只是不敢向薛崇简那般惊天动地地喊叫罢了。 李成器站在一旁低垂着眼睑,让自己的眼睛回避开这惨烈的刑场。他甚至祈求老天让他在这一刻成为聋昧,耳不听五声之和,目不别五色之章。 宋守节负着手,待板子打完,向那些少年道:“今日不讲新书,回去将昨日所讲抄写五十遍。”那些少年虽挨了打,好在只是皮肉痛,并不妨碍走动,抽搭着鼻子相继出去了。宋守节轻叹口气,向周围内侍道:“你们且下去,我与殿下说几句话。” 殿中只剩下师生两人,讲案前的铜鹤薰炉香氲袅袅,龙涎的红光从镂空的连绵鹤翎纹中漏出,隐约照亮了李成器落寞伤怀的脸。他黯淡的眸子笼了一层雾气,尽是与年龄不符的倦怠。 宋守节心下一痛,知道自己矫枉过正,伤到了这些纯良孩子,但他没有时间了,他原本想一点点潜移默化教授给太子的道理,只能用这样暴戾的方式,让他最快最深地记忆。宋守节躬身道:“请殿下入座,臣今日单独为殿下上课。”李成器淡淡望了宋守节一眼,顺从地一步步走上滇白玉石阶,他的腿股如灌铅般沉重,费力地向上挪动。 宋守节站在讲案前,凝望着李成器,将一卷礼记缓缓合上,道:“殿下可是在心中埋怨臣蛮横呆板,甚至不通人情?”李成器轻轻摇头道:“孤不敢,先生这样做,一定有您的道理。”他顿了一顿,还是轻声道:“孤只知道,那板子就是打在孤身上,也不会让孤如此难受。” 宋守节点头道:“殿下天性纯善仁爱,不愿他人替自己受过,这是社稷之幸。臣只是想告诉殿下,庶人犯错,误一身;吏守犯错,误一郡;为君者犯错,则会误一国。所以《诗》中有言:‘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李成器口中默诵: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点点头:“孤明白了。” 宋守节又道:“臣还想奉劝殿下,不要对身边的人太好,近到您的兄弟姐妹,远到将来的臣子宦寺宫女妃嫔。” 李成器讶然抬头,奇道:“这是为什么?先生教过孤如保赤子。” 宋守节嘴角掠过一丝略带怅惘的微笑,耐心道:“那是对苍生百姓,对殿下看不到的人。像殿下,陛下这样的身份,若是表示出宠幸什么人,偏袒什么人,就会为他招致天下的嫉恨、谤言、阿谀、依附,这些都能杀人,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就是这个意思。” 李成器只觉自己的心越来越重,压地肺腑生疼,摇头道:“孤不明白。” 宋守节道:“当年章怀太子被废黜,东宫一干侍臣皆遭刑处,章怀太子最宠幸的赵道生高政等人被杀,洗马刘纳言等皆遭贬斥。殿下若不想让今日这些陪您读书的少年们,成为明日的高政,就不要对他们太好,更不要让他们察觉出,您喜欢谁,欣赏谁。” 章怀太子,他的二伯,这是他们家,也是整个大唐的禁忌,李成器不解为何宋守节今日有胆子提起这个名字来。李成器坐在空旷的崇福殿上,看到殿外幽幽的雪花飘落,浑身阵阵发冷,低声道:“先生重责花奴他们,就是为了告诉孤这些道理吗?” 宋守节硬起心肠来,缓缓点头。 第八章 复道交窗作合欢 李成器从崇福殿中出来,快步向寝阁走,几乎要小跑起来,可是快临近时,脚步却不由自主放慢了下来。如果花奴已经回家了呢?——他要回家并不必非等薛绍来接,太后为了让女儿入宫方便,将门下省旁边的修书院赐给太平公主做内宅。也许姑姑进宫了,花奴就找妈妈去了。 花奴的步子比他小很多,但是这皇宫,这天下,对他是自由的,花奴可以随时自由来去,而他只能永远等在这既空旷荒凉又逼仄窘迫的东宫里。李成器琢磨不出心内的那一份酸楚,是因为花奴,因为宋先生的话,还是因为他很久都没有见到爹娘了。 守在寝阁门前的内侍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去,上下打量他一番道:“郎君……没事吧?”李成器略带倦意的一笑,这内侍想是见到花奴挨了打,怕宋守节连自己也打,他摇头道:“花奴……走了么?”那内侍笑道:“薛小郎君回来就一头扑在床上,拉了屏风谁也不让进去。尽在里头捶枕头哭着喊着要回家,却也不说让驸马和公主来接。咱们都奇怪,他到底是回不回呢?只好等郎君回来,您说,要派人去请公主府上的人么?” 李成器怔了怔,心却像是被雪后初晴的阳光照耀,天地都在发亮,让人将阳春抱个满怀。他笑道:“不必了,你去取些消肿止痛的药来。” 薛崇简虽是满腹委屈地喊着要回家,却总觉得表哥还没有跟他说好话安慰他,心下不甘,回到寝阁哭一阵儿歇一阵儿,等了半晌仍不见李成器回来。他屁股上的疼痛稍稍减退,转为又麻又胀的感觉,不似方才那般激烈。他哭得哭不动了,李成器还没来回,忍不住爬到床边,用指头将屏风相接处戳开了一条缝,趴在床上一边习惯性地抽搭鼻子,一边从那条小缝儿向外张望。 他等得眼睛发瑟,忽然看到缝隙外的狭窄天地陡然换了颜色,一团紫色渐渐靠近,一小块白玉底下挂着个小小的黄绫袋子一晃一晃。他立刻醒悟过来,这是李成器的袍子,那袋子便是他腰间玉带所配的鱼袋,赶紧哇地一声又喊叫起来:“我要回家!爹爹怎么还不来!” 李成器忍着笑拉开屏风,薛崇简忿忿地望了他一眼,立刻将脸转向里边,虽还呜咽着,却不再高声喊叫了。 李成器除了靴子爬上床去,将屏风带上,拍拍薛崇简的肩道:“花奴,还疼得厉害么?”薛崇简呜咽着只是不理他,李成器见他已将裤子穿上,有些不放心,揭开他的袍子,小心将夹裤褪下查看他伤势。经过这一阵儿的凝血,原本只是通红的笞痕显出数处发紫的暗红色,还泛起点点紫痧,比上一次那十下戒尺重了许多,李成器心中狠狠一疼,轻声道:“对不起,是表哥不好,表哥给你揉揉。”他只将柔软中衣给薛崇简罩上,又抖开被子盖住他,手伸在被中缓缓为他按揉痛处。 薛崇简忽然拉起被子,连自己的脸也罩住,李成器笑道:“这样会捂坏的。”他强行去拉被角,却被薛崇简死死拽着。李成器等了一会儿,仍不见薛崇简出来,便缓缓在他身旁躺下,轻拍着被子下的表弟,道:“其实,表哥一直没对你说,表哥也很怕早起去上课,尤其是冬天的时候。” 薛崇简紧拽住的被子稍稍松开了一点小角儿,也不知是憋不住要透气,还是在听李成器说话。 李成器道:“所以,今天花奴是替我受委屈了,表哥赔你什么都行。你要是不回去,今天一天表哥都陪你玩,不做功课了。” 薛崇简的肩膀稍稍一动,这个诱惑极大,他内心痛苦挣扎,仍是觉得这个时候妥协很没面子。他等着李成器再开些更高的条件出来,等了半日,不见李成器出声,忍不住转过脸来,偷看了李成器一眼,见李成器托着腮望着他微笑,不禁一怔,气道:“你笑什么!” 李成器笑道:“我在想,这被窝真暖和,要是冬天能一直睡觉,一直躺在里头该多好。”薛崇简哼道:“阿母说,松鼠才能冬天一直睡觉。”李成器叹道:“能做松鼠也不错……”薛崇简忽然领悟道:“当了松鼠就不用上课了!想什么时候起床都可以,白天就只玩,吃松果,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 李成器眼中也显出憧憬来,点头道:“冬天就做一个暖暖的窝睡着,等溪水里的冰都融了,流水潺潺地响,我们才醒过来。跑出去一看,池塘边已经长出了茸茸的嫩草,太阳就像金色的绉纱一样,拂得身上痒痒的。我们可以一直往北边跑,跑到突厥去,看大队的骆驼在沙漠里走,看突厥人在马背上跳舞。或者一直往南,去看看桃叶渡的桃花,乌衣巷的燕子。” 薛崇简没听说过桃叶渡和乌衣巷,家中突厥的舞妓倒是有几个,奇道:“突厥有松鼠么?”李成器摇摇头道:“不知道……”薛崇简笑道:“没有最好,我们去的最早,我就是松鼠皇帝,你就是松鼠皇后,以后别的松鼠去了,都要听我们的号令。”李成器又好气又好笑,顺手就想在他屁股上拍一下,忽然记起他屁股上还有伤,抬起的巴掌又生生收住了。刮了一下薛崇的鼻子笑道:“我是男的,才不做皇后,我也不当皇帝,只要当个快快活活的松鼠就好了。” 薛崇简又想起一事来,问道:“做了松鼠,是不是就只能吃松果了?”李成器想了一下道:“是吧。”薛崇简皱起眉头道:“那不好,我还要吃酥山饆饠炙羊肉炙鹧鸪……”他乌溜溜的眼睛一亮,笑道:“不如这样,我们白天做松鼠,不用早起上课,不用挨打,晚上就做回花奴和表哥,还能吃好东西!还能和阿母爹爹在一起!” 李成器一寻思,他这主意当真占尽人间好处,扑哧一笑。 薛崇简今早本就没好生吃饭,提起吃的来,肚子忽然咕噜叫了一下。李成器从怀中摸出今早上包的那块饆饠,递给他道:“要不要吃?”那饆饠外头洒了许多芝麻,烤得酥脆,里头用蔗糖牛油和了碎胡桃、松子和榛仁,薛崇简一向喜爱,一把夺过吃起来。 李成器笑着为他拈去嘴角一粒芝麻,道:“你不生表哥的气了?”薛崇简这才想起来,犹豫道:“还有点……那老头儿打得我疼死了,我明天不要上学了!”李成器想了想道:“好,你在家玩儿几天,以后还来陪表哥上学好吗?表哥上学的时候,也很想看到花奴啊……” 薛崇简原是打定主意,第二天不上学了,谁知第二日翰林院传来话,说讲官宋守节有事,停课三日。薛崇简好不开心,心中暗暗想,说不定是阿婆生了那老头儿的气,罢了他的官,顿时觉得天地一片开阔,生命竟是前所未有的愉悦欢喜,又央着母亲带自己进宫找李成器玩耍。 雪后初晴,积雪却并未化,李成器喜爱雪景,院子里的雪不让内侍们扫去,宫人们走路都绕着回廊,留下一大片未经踩踏积雪。在冬日温和的阳光下闪耀着银箔一样的光辉,犹如婴儿的肌肤,洁净的让人赞叹。 薛崇简和李成器又堆起雪人来,薛崇简说堆他们两人骑马的样子,结果光是一匹马就堆了半日,还只是个肥白的有四条腿的东西,说是马也可,说是猪也有些像。那些宫女们白日无事,也都来凑趣,一个拿来块锦缎子做障泥,一个翻检些贴坏的花钿做杏叶,将那“雪马”装扮地花里胡哨五颜六色。 一院人正玩得开心,一个内侍来到院门口,躬身低声道:“郎君,宋先生求见。”李成器和薛崇简同时回头,一眼看到拱门处站着青色长袍、头戴短角幞头的宋守节。 薛崇简但觉天地忽然又阴暗下来,惊道:“不是说今天不上课么?”李成器只觉有些宋守节的打扮有些异样,往日进殿,宋守节总是端端正正穿着深绿官服,腰配九銙银带,长角幞头银线鱼袋一丝不苟。今日被这身粗布青绵袍一裹,腰背微微佝偻,显得臃肿寒酸,全无往日清贵儒雅的气度。 李成器慢慢举步走到宋守节面前,无意识地踏坏了一地晶莹的琼瑶。宋守节的呼吸在眼前氲成一团团潮湿的白气,他眼中有惋惜,不知是惋惜自己,亦或是惋惜这片仅存的干净天地。他自嘲地微微一笑,身形有些艰难地向李成器跪倒叩拜,口称:“臣叩见殿下千岁。”旁边的内侍垂着眼低声道:“郎君,今早宋先生已经被罢官了。” 李成器又向前走了两步,腰间是姑夫薛绍新送他的蹀躞七事,随着他的走动碰击出轻轻的叮叮声,这声音他本是从未听到过的,可是现在太安静了,他心中奇怪,为何别人也都像自己这般安静。 宋守节在三日前就预料到了自己的落局。 太后听从鱼保家的建议,在洛阳宫门前设立铜箱,令天下人皆可投书颂谢皇恩或毛遂自荐,遇到冤情也可以诉冤告密。于是告密之门向天下官民们敞开,从今年三月开始,数以万计的人从中原和南方涌来,朝铜箱里投进他们的内容芜杂的书信,清理铜箱的内侍发现书信的内容从来都是以告密与申冤居多,宫外的仇恨、阴谋和冤屈第一次能通过如此便捷的方式直达紫宸殿。 从中得到启发的太后又颁布旨意,凡告密者不问职业、尊卑和身份都可以适时谒见太后,外地赴神都告密的百姓,旅途之上一律供以五品官礼遇,夜宿驿亭官舍,餐有七菜一羹,如果谁的密奏有益于江山大计,都可能擢升为官,如果谁的密奏有误无实,一律免于问罪。 有几个因告密而得到太后赏识,平步青云得到官位的人,他们的名字是:索元礼、来俊臣、周兴。他们原本是波斯胡人、死囚和县官,现在他们共同的身份是司刑寺的官员。 仇恨与猜疑,残忍与恐惧,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全国,每日都有数百甚至数千人披枷带锁被投入牢狱。人们认真检点自己的每一句言辞,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眼神小心翼翼,生怕触怒杀人者兴奋不已的神经。只有灾难来临时人才格外明白生存的重要,与活着相比,信念,法典,伦理,道义都变得无足轻重。太后是有意让天下官员都抖抖索索地为活着奔忙。 自然也有人反对,反对告密铜箱的大臣分或被周兴来俊臣等人构陷入狱,或被罢官流徙。像宋守节这样官位不显年龄又大的清寒老臣,大约来俊臣也是觉得他不值得一杀,罢官了事而已。 李成器将宋守节请进了殿,他细白的手指轻轻抓住自己腰间垂下的鱼袋,那里边是象征他身份的玉鱼符。这玉做的鱼符举朝只有一枚,太子可以用它向皇帝上疏,无论正确与否,皇帝必须接见。自从他配上这块玉,它就成了一样最平常不过的摆设,犹如他这个可有可无、躲躲闪闪的太子——可是他的老师要走了。 李成器轻轻一咬下唇,迟疑道:“先生……如果孤求见太后,孤和太后求情……” 宋守节微笑着摇头道:“殿下不必为臣做什么。臣来见殿下,因为毕竟师生一场,臣不愿不辞而别,让殿下牵念。臣走后,自有人接替臣为殿下上课,还望殿下以修己治学为念,好生读书,臣便在草野之中,也感戴殿下的恩德。” 他跪在地上,和薛崇简一般高,望着那大眼睛黑白分明的孩子,忍不住心中爱怜,轻抚着他的肩笑道:“这老头儿以后不会再打你啦!以前是老师对不住你,不过小郎君再记我一句话好不好?这话是你们的太翁太宗皇帝说的:‘土城竹马,童儿乐也;金翠罗纨,妇人乐也;贸迁有无,商贾乐也;高官厚秩,士大夫乐也;战无前敌,将帅乐也;四海宁一,帝王乐也。’你们身上都有太宗皇帝的血脉,大唐中兴的担子在你们身上,你们千万不可荒废了好年华。” 他从未这样和颜悦色跟薛崇简说过话,薛崇简听得似懂非懂,有些异样地抬头去看李成器,却见李成器低垂的眼睑上有一线水光闪耀,就如清晨冰棱下垂着的水滴一般,将落不落。 薛崇简看看表哥,又看看这满脸皱纹的老人,忽然鼓起腮帮子深吸一口气,跑到桌案上,拿起李成器的压字画用的紫檀镇尺,又蹬蹬蹬跑下来,递给宋守节道:“那天是我惹你生气了,你要是还生气,就打我吧!我不喊了,也不骂你了,你别走,你走了表哥会难过!” 宋守节心下一酸,眼眶险些涌出泪来,却只是轻轻抚摸薛崇简雪团儿一般的小脸,微笑道:“老师不生气,老师真的没生你的气。”他该如何对他们诉说,这东宫外的天地有多大,东宫外的罡风,吹在肌肤上有多疼。 第九章 双阙连甍垂凤翼(上) 李成器又被梦中的一声巨响惊醒,他怔忡地揉着眼睛,望着低垂的丝绣帐帷,不知那声音来自现实亦或是他的梦魇。 他轻轻嗅了嗅,辨别帐幔之中的各色香气:玉簟下是柔滑的锦衾,散发出郁金香独有的微带辛辣的香气;清凉瑟瑟石枕中传出悠然的安息香,他近日总是失眠,太医便让他把安息香藏在枕腹中;花叶缠绕的菊花金香球挂在帐角,一点微弱的红光在其中明灭闪动,淡薄的瑞龙脑香暗示着这最后一点微光也即将熄灭。 他轻轻地坐起身来,长久地望着那黯淡的细小火苗。他又在半夜惊醒,太医们的方子帮不了他,因为他们都无法阻止乾元殿的轰然倒塌。 他撩开纱帐,穿上木屐,缓步走到寝阁门前,拉开门,一眼就可望到那一簇辉煌的灯火,那灯火可接天幕,星辰明月似也在它的巍峨高耸下黯然失色。那是白马寺的主持薛怀义为太后——不,自四月上尊号后,现在应该称圣母神皇了——修建的明堂。 三月,魏王武承嗣与梁王武三思出资,令千余名工匠昼夜施工拆毁了洛阳宫雄壮华丽的正殿乾元殿。太后宫眷和皇帝李旦搬出洛阳宫,住进了上阳宫,只将太子李成器留在东宫。 那些日子他总是听到隐约的石块落地的声音,在他睡梦中传来,在老师琅琅讲课的声音中传来,真实或臆想出的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冷冰冰地告诉宫中的每一人,大唐的根基正在一点点被敲碎。直到一天半夜,一声沉闷的巨响将他惊醒,他赤着脚跑下床来,推开窗子,看到西南方在灯火下一片尘土飞扬,十一年来他抬头即可见的、巨阙连甍的洛阳宫正殿乾元殿一夜之间不复存在。 李成器身着单薄的洁白中衣,赤足在仲春清寒的夜晚呆立了很久。从此后他总是有些失眠,常常在睡梦中听到宫阙倒塌的巨响,可是推开窗子,看见的是渐渐耸立而起、巍峨宏伟远胜乾元殿的明堂。太后说了,修建明堂是当年天皇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太后还说,等明年年初明堂建成,她将带着臣子大飨明堂,古往今来能大飨明堂的皇帝又有几人。 让李成器夜不能眠的还有宫外的一些消息,散落于各地的李姓皇裔们酝酿了一场以推翻皇太后、匡扶李旦为名的庞大战争。为首的是韩王李元嘉父子、越王李贞父子,他们伪造了李旦的玺书,声称皇帝有密旨:“朕被幽禁,王等宜各救拔我也”,以勤王之名约同霍、鲁、纪诸王与常乐长公主各自起兵。 这场悲壮又忠贞的战役也不过坚持了十九天,就被皇太后派去的左金吾卫将军丘神绩一网打尽。匡复李唐的旗号在起义军散乱的阵营中,看上去是那么灰暗那么乏力,数十位皇族赌上性命的抗争只做了皇太后的笑柄,她淡笑着将丘神绩捡回来的那封伪造敕书递给儿子李旦,淡笑道:“旭轮,阿母还政与你吧,省的外人造作出谣言离间我们母子。” 李成器看见父亲因长期处于深宫的苍白脸上显出深深的惊惧之色,李旦离席长跪于母亲脚下,哭道:“阿母深知臣体弱无能,无法担负社稷重任,朝堂之事唯有仰仗阿母操劳。逆臣借臣之名作乱,是杀臣也。”太后叹了口气,将年近三十的儿子拉起,引到自己身边,轻轻摩挲着他的头颈,又将一串檀香佛珠套在他腕上。从此后李成器便不曾见过父亲了,他听宫人们说父亲搬进了上阳宫的偏殿,每日只是虔心礼佛,替母亲抄写佛经祷祝。 没了皇帝与太后的洛阳宫越发凄清,李成器常常疑惑自己是住在一片废墟之中。宫人宦官们无聊中渐渐大胆起来,暗地里也谈论些外间消息,李成器就是从他们口中得知,在周兴来俊臣等人的酷刑逼迫下,韩王、鲁王、黄国公、常乐长公主夫妇、东莞郡公、霍王、零陵郡王、汝南王、广汉郡公、郑王、义阳王、楚国公、南安王……这一串串跟他同气连枝、血脉相连的人,都已经被诛杀灭门。李成器禁不住会在背转了人的时候,悄悄扳着指头计算,李姓皇族究竟还剩下几人?每次他都不敢将这计算进行彻底,就惊恐地闭上眼睛,杀戮还在蔓延,这一根根指头扳下去,就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他的宗族叔伯兄弟,他不敢。这些人是为了父亲和他才死的,他们却一个人也救不了。 不知为何原本该守在门口的内侍也不见了,李成器轻轻走进竹影清森、土湿苔润的院中,青草上的露水沾湿他的足趾。水车潺潺的呜咽声,遮掩了竹丛后两个坐在回廊上值夜的内侍的闲聊声。 一人道:“有时想,那些公主亲王的,未必有我们快活,一人吃饱,一家不饿,还不必担心一觉醒来,人头落地!”另一人嗤笑道:“你想得美,你看当年二太子出事,东宫里的侍人杀的杀流的流,现今这太子也不知能做到几时。我说,还是赶紧求了你干爹把咱们调出这里是正经,去上阳宫,再不成,哪怕去连昌宫干杂活呢,也比在这里安稳!” 李成器默然地站着,他现在有些暗暗庆幸,一年多前宋先生早早地走了。又想到了花奴,这两日花奴没有来上学,公主府上不派人来,他也无从打听。夏日里姑姑常常带着花奴离开溽热的神都去一些别苑避暑,从前花奴临走前总要跟他说一声的,每年花奴都求姑姑,带表哥一起去吧!李成器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他长了十一岁,还从来没有走出过洛阳宫。 一名内侍又道:“我看太后这次未必这么狠,宅家是她老人家最疼的儿子,哪里是二太子能比的!”另一人道:“所以说你那脑子里尽是浆糊!太后疼宅家,能疼得过太平公主么?怎么样,一句话还不是照样将薛驸马下狱了?……” 李成器只觉耳畔轰地一声巨响,如同梦中倒塌的乾元殿一般,脚下大地摇摆不住。他哆嗦着向竹丛后走去。 那值夜两人说得正兴起,忽见脚下投过来一条细长的影子,抬头只见一个通身雪白的人身形踉跄、悄无声息地走来,吓得正要惊叫,他们手中灯笼的光芒投在一张苍白如雪、惊痛又迷惘的脸上,两人才跳起来跪倒,唤道:“郎……郎君!” 李成器只觉这几步,就将他的力气耗尽了,他禁不住两腿一软也跪倒下去,抓住一人的手臂哀恳道:“告诉我……我薛姑夫怎么了?神皇为何将他下狱?他现在怎样?太平公主现在怎样?快告诉我!” 那内侍抖抖索索地告诉李成器,有人告密,驸马薛绍的长兄济州刺史薛顗与越王之子琅琊王李冲暗有通谋,薛绍的两位兄长薛顗薛绪在受审后皆供认与叛军预谋,神皇已将他们处斩。只有薛绍因是驸马,而今只是关入推事院的牢狱,还没有定罪。 李成器还来不及想这事的前因后果,来不及猜测薛绍谋反的可能性有多大,来不及细算李唐五六十年中,被流放、被诛杀的驸马究竟有多少人。他的脑海被一句话塞满了,花奴该怎么办?如果薛绍死了,或者被流放,就再也不能接送花奴上学,不能带着他们骑马打球,那时候,花奴会不会难过地活不下去? 他自出生以来就被剥夺了很多东西,朋友,自由,长依双亲膝下的安心。可是爹娘总还是在那里的,那是他生命最坚实的依靠,只要想起爹爹的那句话,举目看到三星,他就不觉得自己是孤苦的。他从未仔细想过,一个人失去父母会怎样,更不敢将这想象放在自己与花奴身上。现在这想象被逼到眼前了,没有了爹爹,花奴该怎么办? 两个内侍见少年太子焦灼颤抖地咬着薄薄的下唇,一双白净秀气的手在腰间无意识地抓着,小心地试探问道:“郎君,您找什么?”李成器急急地问:“我的鱼符呢?我的鱼符到哪里去了?” 圣母神皇武曌下了早朝回到后宫,薛怀义立刻迎上来。虽然天气溽热,神皇依然如往日一般,身着九破长裙,头戴十二花饰攒成的花冠,只让身后女官打伞遮蔽日光,她微笑着伸出手扶住薛怀义,在林荫葱翠的花径上缓缓前行。 跟随在神皇身后的上官婉儿穿着圆领男装袍服,戴着幞头,柔软的腰肢却如同临水照花,行礼道:“阿师胜常。”她还来不及换衣,并不能像往日一般用纨扇遮面,薛怀义不脱市井气的目光,肆无忌惮在上官婉儿略无装饰的素净面容上停留片刻,才向神皇笑道:“太后,太子在东宫门口跪了一早晨了,说要见您。东宫的人不得您的旨意,不敢让他出门儿。” 神皇的脚步微微停了片刻,侧目道:“他怎么了?”薛怀义笑道:“谁晓得?他手捧着一块玉,问他什么事也不肯说。”神皇轻轻“啊”了一声,一丝淡笑浮上她保养光洁的面容:“鱼符……”她路过一丛茉莉花架,轻轻闭目嗅了一下那沁鼻香气,上官婉儿忙蹑步上前,选了几处正开到好处的茉莉花,小心折下,待要攒成花球给太后簪上。 神皇向一名内侍吩咐道:“去把来俊臣叫来,薛绍的案子审了数日了,怎么还不见他来回报。”听到这名字,上官婉儿如花瓣样柔嫩的双手轻轻一抖,神皇看在眼中,转身笑道:“把凤奴也叫来吧……咱们的太子长成了,知道动用鱼符了。”上官婉儿面对神皇的背影怔忡了一刻,随手将绕在指上的茉莉花枝扔下,跟随上去。 李成器被带到上阳宫的仙居殿时,神皇正站在书案前练字,她自少女时起,便每日练字不辍,即便政务忙碌时也如此。薛怀义本是洛阳街头一个卖杂耍的,斗大的字不认得几筐,也看不懂,只漫然地在她身后为她摇着纨扇,上官婉儿倒是立在一旁看得专注。 李成器除了在元旦之类的大节上,跟随着父亲朝拜祖母,还是头一次这样面对面与祖母相见。他紧张过度,又兼跪地太久,两腿几乎不听使唤,艰难地往前挪了两步,远远跪下叩首。神皇不经意抬眼扫了一眼跪伏在地上的孙儿,见他竟穿着朝服,头上的远游冠垂下两条珠玉璎珞,轻轻摇摆不定,似在恶意地昭示少年心内的怯意。 神皇手上不停,含笑道:“三伏天穿这么多,不热么?把那累赘帽子去了吧!团儿,给太子看座。”一名面如春花的宫女含笑拿着一块色泽如玉的竹簟席,下去放在李成器面前,笑道:“郎君,太后赐座呢!” 李成器低着头道:“孙儿……不敢,孙儿想请太后饶恕薛姑夫。” 神皇并不抬眼,揭起刚写的一副字向上官婉儿道:“这幅还成。让太平带到连昌宫去,把那个正殿的匾额换下来。剩下几幅你挑拣些能见人的,分给三思他们,他们近日都正盖新宅子,向朕讨匾额。”魏王妃梁王妃忙起身谢恩。 上官婉儿和两个宫女一起将案上大字收拾起,薛怀义从宫女手中接过过小银盆,神皇洗了手,才坐下对李成器道:“这不是小孩子该管的事,回去读书写字是正经。以后要见朕让人通报一声就成,不要跪在门口给一宫人看热闹,大热天的,跪出毛病来,你娘又该哭哭啼啼了。” 神皇略带讥刺的语气让李成器的脸胀得通红,他的指甲下意识地扣紧木质地板的缝隙,强压住腔子里乱跳不止的心脏,颤声道:“太后……孙儿并非敢哗众取宠……孙儿……”他一咬牙,努力将想好的话说出来:“……姑夫是城阳大长公主之子,大帝亲甥,又是公主的夫婿,照议亲议贵之典,不能同编氓一般下狱,还望太后顾惜公主,开恩赦免驸马!” 神皇扑哧笑道:“你念了几天书,就知道议亲议贵了?国有法典,与其枉法以徇私,无宁执法以安众。看来你这个师傅也不好,尽教你些人情私恩,婉儿,明日把太子的师傅换了,挑个学问端重的。” 李成器被神皇三言两语击得一败涂地,他忍耐不住,重重叩首泣道:“太后,纵使姑夫有罪,也该在大理寺中审问。求你将他调出推事院吧!外间皆称推事院为例竟门,便是一入此门无生还之望的意思,您最疼爱姑姑,姑夫要是出事,姑姑一定会很伤心的!” 神皇抬头向一人道:“来卿,推事院何时得了这么个名儿啊?” 李成器一惊,做梦也没想到宫女内侍们口中阎罗鬼魅一般的来俊臣就在自己身旁,禁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却是看见一个身着绯色袍服,面容俊美到带几分妖媚气息的中年男子。 来俊臣躬身笑道:“推事院设在丽景门旁边,外间以讹传讹,就说成例竟门了。至于郎君说的意思,臣倒是头一遭听说。”来俊臣身量不高,却是脖颈修长,狭长的眼睛带几分笑意,在李成器身上一扫,便让李成器在夏日里感到肺腑发冷——那分明是壁画上的蛇妖降临人间。 神皇笑道:“原来如此。凤奴不知在哪里听了无聊人的闲话,就跑到朕这里告状了。”她将那块鱼符往桌案上一拍,声音骤然冷了几分:“拿回去!等你戴上了双龙符,再来跟朕褒贬大臣议论朝政!” 李成器被吓得哆嗦一下,他抬起头来,绝望地环视殿中,神皇光艳威严的脸,薛怀义漫不经心的脸,来俊臣带几分鄙薄的脸,上官婉儿婉娈柔顺的脸,魏王妃梁王妃暧昧躲闪的脸。这些人都比他高,俯视他的目光宛如千钧巨石,压得他上不来气。为什么他们都不在乎他的恐惧,不在乎薛绍的性命?难道那坐在高处的,不是他的祖母?不是姑姑的母亲吗?天下又有哪个母亲,能忍心葬送女儿的幸福呢? 李成器忽然膝行两步,泣道:“阿婆,您放过姑夫吧,姑夫是冤枉的,您把姑夫招来一问就明白了!求求您不要将他放在推事院,他们会对他用刑……那里死的人太多了,您那么疼花奴,一定舍不得花奴没有爹的!” 神皇的凤目中掠过愠怒之色,喝道:“你连东宫都不曾踏出过半步,大臣如何审案,轮到你来非议?掌嘴!” 上官婉儿的樱唇微微一动,只是缓缓举起纨扇,遮住面容,只露出眉心一点流火花钿。 一名内侍居然真的走到李成器面前,躬身似笑非笑道:“请郎君免冠。”李成器惊地浑身酸软,他本是将死生之念都扔掉来向太后求情的,太后要废他的太子位,要杀他,他都有胆量面对,却不料太后竟然当着这许多外臣内眷的面,命一个下贱宦官掌掴他。 来俊臣饶有兴味地望着少年人白皙如玉的面庞,月描烟画,粉妆玉琢。那张脸比他见过的任一张脸都细腻,肌肤嫩的有如新生,像是细薄的瓷器,光洁的连长长的睫毛都能投下阴影;又像是用最细的春蚕早丝织成的绢,手抚摸一下都怕钩出丝头来。他倒是想知道,巴掌抽在这样绝对干净的脸上,和抽在成年人被岁月打磨得粗粝脸上,有什么不同。 第十章 双阙连甍垂凤翼(中) 众人皆看到少年单薄的身子,在宽大臃肿的黑色袍服下瑟瑟颤抖,看到那白玉般的面庞因为羞耻而渐渐从里内透出粉红色,一行水渍从其上滑落,不知是汗是泪。 李成器面对着那内侍全无敬意的脸,以及他提起的巴掌,脑中白茫茫地全然不知该怎么办。他下意识地回头去望门外,也许爹爹这时候走来,也许姑姑进宫了,也许花奴一蹦一跳地出现在院中,叫他表哥。敞开的门外是郁郁葱葱的紫藤与茉莉花架,杨柳无风低垂,水车悠闲地吟唱,也如这殿中人一般漠不关心,这世上能救他的人,一个都不在。 那内侍等了半日不见他动作,又说了一遍:“请郎君免冠。” 李成器编贝样细白的牙齿狠狠咬了一下嘴唇,似是落定了决心,他哆嗦着手指将远游冠的簪子拔下,他的手一直在抖,引逗得那冠子两侧的珠玉璎珞撞击出细碎的叮咚声,仿佛是嘲笑他一般。他将冠子和犀角簪恭恭敬敬放在身侧,不待那宦官动手,便伏地叩首道:“臣年幼无学,请太后废去臣的太子位!” 他此言一出,倒是惹得一殿人动容,神皇飞入鬓边的修长娥眉微微一挑,面上看不出喜怒。殿中静了一刻,神皇忽然笑道:“朕见了三朝太子,你倒是头一个敢说这话的。”她向一个内侍吩咐:“去把旭轮叫来,就说他儿子不想干了,跟朕闹脾气呢!” 李成器双手抓着席上的袍子,内心难过欲死,他没有听爹爹的话,爹爹看到他惹事一定会生气担心。可他没办法,他宁可不当太子了,宁可死,也不愿那人的手抽在自己脸上,或者他宁可死,也不愿眼睁睁看着花奴失去爹爹。花奴挨打时他袖手旁观,宋先生离去时他袖手旁观,外面成千上万的皇族流血盈野时他仍然袖手旁观,今天,他真的不能再袖手旁观了。虽然他的死未必有用,但至少不用在一旁看着,就是这样吧。 李成器隔着模糊的泪眼望向神皇,他发觉自己从未看清祖母的面容,她额头正中的面靥是用金箔所制,宛如一轮中天之日照耀人间,映得她面容辉芒四射。李成器想起宫中一些传言,有人说太后是卢舍那佛转世,有人说是弥勒转世,当真做了佛,就不要任何俗情了吗? 李旦居处离仙居殿不远,听了内侍的话,连衣裳都不及换,一改往日的从容散淡,大步赶来。远远望见儿子一身黑袍,科头跪在殿心,更是心急如焚,进殿向神皇躬身道:“阿母,凤奴他怎么了?”来俊臣与一众内眷忙拜倒行礼,虽然这人早已不临朝,但好歹名义上还是皇帝。 神皇打量下一身白衣的儿子,淡笑道:“你儿子跑到朕这里来,说来卿滥用私刑,朕要打他两下,他连太子都不干了。”李旦惊惧非常,不可思议地转过脸斥责道:“你疯了?还不快向太后认错!” 李成器自父亲近来就不敢抬头,他实不忍心看父亲一贯苍白的脸上因为他再染惧意,泪水一滴滴坠落在他的红色下裳上所绣的黼黻章纹上。他的身子本就纤细,那身朝服在他身子周围摊开了一大片,显得他便如一个被彩布包裹的磨合罗娃娃一般。他俯下身子叩首哭道:“爹爹,你废了儿的太子位吧!只要能换薛姑夫一命,儿情愿不做太子,任凭太后责打!” 李旦身上只着一件白衫,原是殿中穿得最凉快的人,却霎时冒上一身热汗来。他看看儿子,又看看母亲,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求恳道:“凤奴年幼无知,又兼与花奴交好,故而说出狂悖无状的话来,还望阿母开恩,莫要与这黄口孺子一般见识!” 上官婉儿望见李旦按在身侧的两只手颤抖得痉挛,也知他骨肉相连,确实害怕之极。她内心忽然涌上一阵难过,几乎难以自抑。她为了分散心神,目光缓缓落在手中纨扇的美人拜月图案上,手心却是一颤,那扇面上所题的正是古诗十九首中的一句诗: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她一贯明敏的心思有些迷惘,牵动她的,究竟是眼前这对父子,还是那远得她很久都触摸不到的男人。 神皇淡笑道:“朕原也不值当和个孩子一般见识。只是凤奴视储君之位如儿戏,想丢就丢,冲那句昏话,朕该不该赏他一顿杖子?”李旦连嘴唇都褪成了白色,就在前日,二哥的儿子李光顺被活活杖死,而凤奴只有十一岁,李旦明白那粗重刑杖对他将是毁灭性的摧残。他膝行了一步,似想求情,却又怕惹怒了母亲让儿子遭受更重的责罚,眼眶一酸几乎滴下泪来。 倒是神皇先笑起来:“你不用怕成这样,谁的儿子谁管教,你领他回去教训吧,朕这里还忙得很。”李旦长出一口气,他知道母亲必然今日心情不错,才肯轻易饶得李成器一命,浑身虚脱地向母亲叩首:“臣谢太后圣恩!”又向李成器呵斥道:“还不快谢太后。”李成器被父亲焦灼关切的目光一逼,终于无力再抵抗,也哽咽着叩下头去。 就在李旦以为母亲难得网开一面时,神皇向那名叫韦团儿的宫女道:“团儿,你跟随皇帝去,看太子诚心悔过了,再来回朕。” 待李旦引着李成器出去,神皇也扶着薛怀义起身道:“这般炎热天气,阿师随朕去行船。”几个王妃忙笑着称好,薛怀义全不顾众人在旁,低头去嗅神皇颈间的幽香,笑着不知说了句什么,神皇却也不以为忤只微微一笑。 来俊臣走在最后,李成器方才脱下的冠簪正放在殿心,他嘴角勾起一丝邪魅的冷笑,暗道:真把自己当太子了,靴子肆无忌惮地踏在了那犀角簪上。 这一踏本是无声无息的,他前面的上官婉儿却意外地回过头来,一双剪水秋瞳在来俊臣面上浮光掠影般滑过,口角含笑,似是致意,又缓缓转过头去。来俊臣笑着想,这个站在神皇身后躲躲闪闪始终带着一成不能变笑容的温婉少女,才是朝中唯一可以抗衡太平公主的人。 李旦带着李成器出了仙居殿,脚步停了一刻,对身边跟随的内侍道:“你去崇福殿,把太宗传下的那把戒尺请来。”尽管目光刻意回避了儿子,李旦仍是明显地感到李成器的肩膀缩了一下。李旦落寞阴郁地望着远方一片碧水上的楼船缓缓滑动,他的容貌在神皇四个儿子中最为清俊,此时白衣当风颇见落拓风姿。宫女韦团儿心中忽然一动,走上前取出袖中纨扇,轻轻为李旦打扇,抬手间袖子滑到肘间,便露出一段雪白丰腴的臂膀,缠在腕上的香囊左右晃动。 李旦鼻中嗅到她身上浓浓的凤髓香,忙向旁避让一步,韦团儿掩口嗤笑道:“太后去得远了,宅家怕什么?”李旦苦笑道:“不敢劳动夫人挥肘。”韦团儿笑道:“哎呀,奴奴只是太后身边一个小婢,离夫人还差得远呢。宅家今日只系条绦儿,倒是比那沉甸甸的金带轻便好看。”她伸出手指去拨李旦系在腰间的丝绦,李旦对母亲身边的女官宫女都避之不及,被她一碰,只如被蝎子蜇了下一般,却也不敢刻意躲避,只好僵立不动。韦团儿又自言自语道:“光秃秃的一条带子也不好,还得有个囊儿点缀。”她说着将自己臂上的蜀锦织金香囊摘下,替李旦系在丝绦上。 她抬起头来,对上李成器含着嫌恶的目光,却只是冷冷一笑,故意在李旦腰间又拍了下,挑衅似地笑道:“这香囊可是奴奴自己绣的,宅家莫要丢弃了。” 总算那内侍飞奔着将戒尺取了来,李旦接过那漆成黑色的木戒尺,掂在手中,发现比自己想的要重许多,心下的担忧又深一份,带着怜惜的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一刻,叹道:“走吧!” 皇后刘氏心中忐忑,早在院中徘徊,看到丈夫带着儿子归来,先松了口气,迎上一把搂住儿子道:“凤奴,你跟太后说什么了?有没有吃亏?”却忽然发现儿子双目红肿,鼻头也带一点红,头上连巾子都没有,身上却又不伦不类穿着厚重朝服,惊诧道:“这是怎么了?” 李旦走上来,略有些生硬的将李成器从刘后怀中拉出来,吩咐道:“我带凤奴进屋,谁也不许进来。”刘后又一眼看到李旦手中握着的戒尺,惊道:“这是什么东西,你要干什么?”李旦心内烦躁憋闷,忍不住道:“你没听见我的话么?”他向来和悦,莫说对妻儿,便是对宫女宦官都不曾说过重话,这样的语气已是少有,刘后不由呆住了。 李成器又羞又愧,今日这事全是他惹的,还要连累父亲为难,母亲担忧,他也怕自己受罚时母亲看着伤心,慢慢抽出被母亲攥着的手,努力拼凑起一点笑容,安慰母亲道:“没事的……爹教导我几句,一会儿就出来,真的没事。” 李旦听不下去,心中叹息一声,率先进了屋,韦团儿年少娇艳的脸上向刘后牵动一个笑容,也施施然跟着进去了。 李成器进得屋来,转身将门带上,想了一下,又将机榫也插好,转过头来望着父亲。到了此刻,他终究不能向自己盼望地那样坦然,眼中露出一丝怯意,又快速地低下头去。 李旦被他的眼神扎得心内一酸,环顾室内,推一下李成器道:“跪到榻上去,伏在案上。” 李成器又抬头望了父亲一眼,父亲这一推,看似是催促,但其中的安慰与鼓励只有他懂得,他心中一暖,胆子稍稍壮了一点。先走到榻边,将桌案上金鸭香薰,笔墨文具都移下来,这才除了靴子跪到榻上,双手撑着桌案低下头。 李旦站在一旁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他杵着桌案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只觉可怜可爱中还带几分痴傻,分明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自己很久没见他了,好容易见一面,却是拿着戒尺要打他。他咬了咬牙,虽是几番不忍,终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裤子褪了。” 李成器心中正不断地自己鼓劲儿,等着戒尺抽在自己身上什么地方,却不料耳中钻进父亲这样一句话,他恍惚中以为是听错了,抬起头颤声叫道:“爹……”李旦看见李成器脸上的泪水还未全干,眼中又有新的泪水慢慢蓄满,他天生比别的孩子睫毛长,现在长长睫毛上沾了水珠,就如清晨挂着露珠的茸茸青青草儿。让他只想伸出手去,抚去他的泪水,他的手在底下微微一动,却又故意克制一般,两手握住戒尺两端,沉着脸命令他:“脱了外衣,褪下裤子,趴好。”他再多不忍,也知道让儿子穿着裤子受罚,除非是将他打到血透重衣,否则白受了苦没准儿韦团儿还向太后说自己徇情。 李成器眼中的哀求、期盼、恐惧在李旦话音落地时,都转为了令人心疼的绝望,如同扯断了水晶帘的线,水晶珠子般的泪滴颗颗坠落在桌案上。李旦想那一定是自己的错觉,他居然连这水滴坠落声都听得那般清晰。李成器又望一眼含笑坐在一旁,兴致昂然等着看他挨打的韦团儿,李旦知道他想说什么,蹙眉轻轻摇了下头。 李成器终于认命地低下头去,他颤抖着手指去解腰间的由红白黑青四色丝绦织的绶带,却不知为何,带扣的机榫似是绊住了,按了几下都没有弹开。韦团儿扑哧笑道:“郎君长这么大,都不曾自己穿戴过衣裳么?奴奴来帮你……”她上前去摸李成器的绶带,李成器眼见她修得尖尖的指甲就要碰到自己,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嫌恶,大声道:“你走开!” 韦团儿一愣,鼻中哼了一声,向李旦笑道:“宅家,郎君可是比你脾气还大呢!”李成器气得浑身颤抖,咬牙用力几次,终于将带扣处掰开,又将一身沉重的袍服除下,将内中白绢衩衣也脱了,通身只剩浆洗得雪白的中衣。他闭上眼睛,心中暗暗道:凤奴,你不可再让爹爹为难。深深呼吸几次,终于鼓起勇气,将裤子褪到膝弯处,却是早羞得几欲晕去,伏在桌案上连眼睛都不敢睁。 李成器羞耻混乱成一片的心中,却还在想,门窗不是关着么?为什么有风?他分明感到,身后有一丝丝细微的、凉凉风恶意地轻轻撩拨着他的肌肤,他忽然浑身发冷,身子颤抖地不可遏止,几乎就想提上裤子跳起来,像花奴一般夺门而逃。 也许是血脉相连,李旦的肩头也轻轻颤了一下,他看到儿子那如同打磨地极其精致的美玉一般光滑的肌肤,小小的两团臀丘,水嫩的如同从江南快马驰供来、刚剥了皮的荔枝,从内里透出少年人独有的莹洁光润,似是拿手戳一下,都能溢出水滴来。 从棉纸窗子里透进的一缕日光,就顺着李成器的臀丘往下流淌,流淌到细瘦的腿上……李旦想起了李成器初生时,自己又惊又喜地抱着那小的不能再小的婴孩,兴只是奇怪,他怎么这般小?如同捧着价值连城的玉璧,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破了,跌碎了。现在这种心情又回来了,只是当日自己暗暗对他许下,要让他一世平安的诺言,今日便要亲手都来打破。 李旦的两个手心浸出汗来,他回头望了韦团儿一眼,努力让自己硬下心肠,挥起戒尺抽在李成器耸起的臀峰上。 李成器长了这么大,连父亲的巴掌都没挨过,耳中先听到一声彻耳脆响,一股力量推着他的身子向前一蹿。让他吃惊的除了这声响、这疼痛外,更有一种比疼痛更可怕、更毒辣的东西从肌肤一路顺着血脉,直冲到心里来,或许是恐惧,或许是戒尺落下的地方,注定这场责罚在疼痛中杂糅了羞辱。他口中溢出极低的“呃”一声呻吟,连忙伸手抓住了桌案边缘,用力咬住牙关。心中默默道:原来从前花奴这样疼。 方才戒尺落下的一瞬,李旦忽然难忍心中疼惜,下意识地一收力。因此打在李成器凝脂般的屁股上,也只有戒尺力道较大的顶端处,在他右边臀瓣上留下一小片淡粉色的印子。韦团儿在他背后,又是吃吃一笑。 李旦心知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了局,透了口气,第二板便又加大了力道重重挥下来。李成器以为方才那一板已疼到了极处,却不妨这一下就如要将肌肤生生撕裂,浑身都被打得一震,头颈向上痛苦地扬了一下。他用力忍痛时秀气的眉峰攒成了一团,眼中藏匿的泪水便被挤出来滴落在黑色的桌案上。 这板打过,果然就有一条两寸宽的绯色齿痕横亘了少年雪团般的臀丘,将方才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粉色痕迹压住了。李成器待戒尺离开,方能体会到,皮肤表面上那火辣辣的痛楚,而更有一团疼痛直撞进肌肉去,叫嚣着在他的屁股里滚来滚去。他将胸中紧憋的一口气吐出,稍稍庆幸,刚才的一下剧痛他居然忍住了,而他更害怕,不知爹爹要打他多少下?会不会越来越疼? 李旦眼睁睁看着一行汗水顺着儿子修长的脖颈滑到领子里去,儿子那双细白的手就在桌沿上生涩地来回移动,不断地松开又扣住,想要寻找一个地方,好抓地更紧些,好帮他分去一些疼痛……他知道凤奴有多害怕,多疼,儿子带着他的血脉降生,他的难过,他都知道,并且能够体会。 李旦极力让自己莫再想其它,只用力挥着戒尺,笞打在李成器颤动不止的屁股上。李成器奋力忍住呻吟,却忍不住眼中的泪,泪水滑到桌上,又在他贴着桌面的一侧脸颊上晕开,湿濡濡的甚是难受。他想伸手回来擦一把,又怕只要手一离开桌沿,就再不听自己控制,会忍不住回头捂住疼痛不堪的臀部。 李旦一直不忍心将笞打落在旧的笞痕上,这样一板压着一板打过去,不过五六板子,李成器臀上便被红色覆盖了个遍。李旦不知下一板该打在何处,迟疑一下,又选了臀丘下方与大腿相接处打过去,却不料这次李成器非但臀丘一颤,连上身都扬起来,似是再难忍受,“嗯”得一声呻吟从牙缝从泄露了出来。 李旦这才知那里更难吃痛,心中又悔又疼,只得再在他臀丘上笞落。在李成器觉得,不论板子落在何处,都像是在刚刚打过的地方又火上浇油般地叠加了数倍的痛楚,他并不想挣扎乱动,让爹爹伤心,让那宫女嗤笑去,可是他实在太疼了,忍不住就会两腿颤动,屁股随着笞打一下下地扭动拱起。 他忽然又想:这么大的声音,母亲在门外一定也听得到吧?他想得来母亲的样子:她不敢进来,只能在窗下堵着嘴无声哭泣。一念及此,他的眼泪越发收不住,顺着眼角源源不绝滑到桌上,油漆过的桌子并不能吸水,那滩水渍便越印越大,李旦只觉自己的心像是给泡在那滩泪水里,蜇疼蜇疼的,他另一只垂在身侧的左手早掐得掌心麻木,没了知觉。 第十一章 双阙连甍垂凤翼(下) 李旦做了二十余年皇子,又做了几年皇帝,从来没有亲手打过人,现在机械地挥着板子,却不知他站在儿子左侧打去,那板子着力的一头大多落在儿子右臀上。李成器趴在那里,右边疼得一阵阵剜肉般,几乎克制不住想要翻身躲避。在每一板落下时,都情不自禁涌起一个念头:下一板,就开口求爹爹吧,求他别打了,或者求他换个地方打。可每一次疼痛落下,他终究不敢说话,只能再度奋力咬住。 二十余下戒尺打过,李成器臀上的红痕早一片叠着一片,吃打最多的右边臀丘渐渐透出紫红。他痛得浑身都哆嗦不住,疼痛如同会咬人的小虫子一般,从肌肤表面钻到肉里,又钻到四肢百骸,咬得他浑身骨头都痛。李旦到此时才醒悟,自己打得不均匀,忙又在他左臀上落了几板。李成器本就哭得久了呼吸难畅,又咬牙咬得太阳穴突突乱跳,胸口憋闷难熬,这几下板子打在一处,又比方才更难熬些,再也忍耐不住,“啊”得痛呼起来。 他喊了这一声,心中只是发急,又愧又痛抬头去望父亲,正对上李旦痛惜与无力混杂在一处的目光。李旦望着儿子因忍痛挣得通红的脸儿,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汗水泪水,通红发紫的屁股,右臂上积攒了半晌的酸麻刹那间如泉涌上来。他垂下手臂,回头向韦团儿道:“我已重重罚过凤奴了,夫人如此向太后复命可好?” 韦团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挥动着纨扇取凉,噗得笑道:“宅家,这才几下啊?您没见过宅家责罚废太子那几个儿子么?奴奴倒是想替您圆谎,您也得别让奴奴太为难才好。” 李旦微锁眉峰,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李成器,见他中衣全被汗湿透,柔软丝绸贴在身上,勾勒得肌肤骨骼便如赤裸一般,连背上撑起的瘦瘦肩胛骨都看得真切分明。这结结实实的三十下板子打过,儿子臀上早已是一片红肿,肌肤下隐隐泛起紫色,便如半熟的嘉庆子(1)一般,光看伤痕就知他该何等疼痛,他的右臂酸得很,连这样拎着戒尺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李成器在他们说话的功夫,总算能松一口气,整个儿瘫在了桌上,方才一直紧绷着身子,浑身骨头都缩到了一处,现在再展开,筋骨都似要断裂一般。他屁股上疼得乱跳,极想伸手抚摸一下,手在桌沿上抓了片刻,终于忍住,朦胧着泪眼伸手抓住父亲垂下的袖子,喘息着道:“爹爹,你接着打吧,我受得了的。” 李旦低头望着儿子的那只手,虽还是少年人未长成型,那只手已经生得纤直白净,五根指头如同剥了皮的水葱一样。他想,如果自己不是大帝与神皇的儿子,凤奴的这只手,就可以用来弹琴写字,自己也可以带着他走出神都,去看看王勃曾向他描述的大海。 李旦默默将李成器的手从自己袖子上拨了下去,走进一步,一只手按在李成器背脊上,抬起酸痛的右臂将那戒尺尽力再抽下去。李成器紧绷的身子一旦松懈,从脖子到手指、脚趾都是酸酸的,再也聚积不起力气来忍受。他又不敢叫喊,便缩回左臂来咬住,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没承想李旦这次下手又狠又块,戒尺一起一落都只打在臀峰一处,李成器挨了两下,就疼得气也上不来,浑身筛糠般乱抖。打过六七下,他心中又惊又痛,不解为何父亲这次下手如此狠辣,忍不住伸手回去捂住右边屁股,只觉肌肤上又潮又烫,也不知是否出了血,心中惊惧更被放大几倍,哭道:“爹爹!爹爹别打了……让我歇一歇……歇一歇再打……” 李旦不动声色将他的手拿开,反扭在背上按住,戒尺仍是不住打落。李成器痛楚还在其次,父亲这片刻间翻覆的态度,实在让他恐惧到极处,他努力扭头想看父亲的脸,哭道:“爹爹你是不是生气了?我不喊了……”刚说到此处,又是一下剧痛难耐,“啊”得叫了一声,忙又哭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喊了,爹爹别生气……”他不再呼痛,奋力咬住嘴唇,李旦按住他的那只手并未用多大力气,他却强撑着不敢再挣动。 李旦又打了十几下,见李成器臀丘上一片三寸宽的伤痕已经紫得发亮,他憋着气又狠打几板,几滴血珠终于从皮肉中渗了出来。 李旦长出了口气,想要抬袖抹去额上汗水,却又忍住,回头将那条戒尺抛在地上,淡淡对韦团儿道:“夫人如此向太后回复,可好?” 韦团儿也不曾想到,他一个温柔淡雅的人,倒也能对儿子下如此重手,一笑道:“难为宅家了。宅家送送奴奴可好?”李旦点点头,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正看到李成器从桌上艰难的撑起来,然而终究体力难支,又摔在桌上,他那双茫然的眼睛四处搜寻,喃喃叫道:“爹爹?” 李旦只做不闻,陪着韦团儿出去,走出几步,便听见从屋内传来妻子凄怆的哭声。 刘后奔进屋内,一眼望见李成器被打得红紫斑斓的屁股,握住嘴惊呼一声:“如来!怎么……” 李成器等板子一停,心神稍稍清明,倒也想明白了父亲方才打得那么快,也是为了让他少受折磨。在母亲怀中喘了好半天,才沙哑着嗓子哽咽道:“娘……我没事……爹爹打得不重,不怎么疼。” 李旦去而复返,正听到这么一句,一颗心似是碎成了千百块,悄然拂去眼角一滴泪,怔怔向内侍吩咐:“送太子……回东宫去……”刘后悲呼一声:“宅家!”扑倒在李旦膝下哭道:“让凤奴在这里养伤吧,东宫又没人照顾他,这么热的天,起了炎疮怎么好?求求你,让凤奴留下吧,让我再做一夜母亲,太后便是要打要杀,我也认了!” 李旦低头看看满脸是泪的妻子,长叹一口气,心中最后一丝理智也随即崩坍。他也极想极想,能够将儿子留在身边,哪怕只有一夜,看着他闭上眼睛安然入眠,这渴望过于强烈,足以驱使天下的父母为之粉身碎骨。 “表哥!我来看你了!舅舅是不是打你了?”薛崇简穿着绫纹罗裤,上身却只穿着一件半臂,露出两截肉呼呼的雪白胳膊,风风火火闯进屋来,直扑李成器榻边。 李成器刚服下药,迷迷糊糊趴着正要睡去,骤然被他惊醒,守在儿子身边的李旦夫妇也惊道:“花奴,你怎么来了?”薛崇简道:“我和阿母一起来的,舅舅,阿母说你打表哥了。表哥读书很用功,你为什么打他啊?”李成器用手肘支撑着趴起来,涩然一笑道:“表哥自己不听话。” 太平公主被宫女扶着来到了门口,轻唤道:“四哥。”李旦和刘后浑身都是一颤,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们自薛绍出事后就没和太平碰过面,今日见她穿一件百鸟纹窄袖敞口的黄襦衣,下身束一条石榴红七破长裙,高束在胸口,露出一抹如雪酥胸。她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腹部隆起,大幅的裙摆也遮掩不住身体的变化,行头颇见迟缓。 与李旦所想的憔悴面容不同,太平公主进宫前显然刻意装饰过,头上的惊鹘高髻如一只临风展翅的鸟,凌空巍巍耸立,十几只珍珠、瑟瑟石、玻璃、珊瑚制成的步摇簪子将那髻子点缀地璀璨耀目。她脸上精心贴的翠钿恰好盖住了几处妊娠斑,李旦恍然想起,妹妹在某些方面与母亲的相似处:越是身处逆境,越能挺立人前的骄傲。 李旦犹疑不定地上前扶住妹妹,试探着道:“你进宫……见过太后了么?”太平公主淡笑道:“太后在午睡,我一会儿就要走了,拐过来看看哥哥嫂嫂——我听说凤奴的事了。”李旦一惊:“走?去哪里?”太平公主道:“娘让我去连昌宫避暑,车已经在宫外备好,花奴想他表哥,我也想来跟四哥辞行。”李旦默然,母亲显然是不愿太平干预薛绍的案子,才让她离开神都,他心中又痛又愧,低声道:“三郎的事……”太平公主摇摇头,眼角一瞥薛崇简,李旦才知道出了这等大事,妹妹依然瞒着儿子,不由默然。 太平走上前坐在李成器榻边,柔声道:“凤奴,可疼的好些了?让姑姑看看。”她轻轻去揭李成器身上覆盖的薄被,刘后怕李成器伤处感染,连裤子都没敢给他穿,李成器羞红了脸,下意识去抓被子。太平公主一愣,知道他少年人面皮儿薄,微笑道:“怎么,当姑姑是外人?”李成器与太平公主目光一接,姑姑今日的一言一行皆让他心下异样,一种略带悲意却又格外倔强的美丽在她身上绽放,令人不能抗拒。 薄被寸寸揭开,露出的是青紫斑驳的两股,这等伤痕印在一个孩子身上,再被细白如凝脂的双腿一衬,越发显得残忍可怖。太平公主瞳仁中宛如有一根细细的弦绷紧,只望着那伤痕不语。薛崇简却是被眼前所见惊得瞪圆了眼睛,张着嘴呆住,又惊叫道:“舅舅,你把表哥的屁股打得像茄子一样,都破了!”他心中怜惜无限,又想起上次自己挨了打,李成器给自己揉一揉就不疼了,投桃报李地道:“表哥,我给你揉揉……”他伸手就要去握李成器的屁股,太平公主忙抓住他的手,将李成器的被子盖上,薛崇简又道:“表哥,你的脸怎么这样红?”李成器勉强支吾道:“我……有点热。”薛崇简立刻从舅妈手中拿过纨扇,殷勤地为李成器扇着,又向李旦道:“舅舅我要吃酥山,表哥吃了酥山就不热了!” 李成器想到自己终究没有救出姑夫来,抬起头望向太平公主,眼中慢慢浮起泪水,喃喃道:“姑姑,我……”太平公主在他手臂上一握,制止他说下去,柔声道:“好孩子,你受苦了。”她从袖中掏出一个金盒递给刘后道:“这药散淤止痛很好,嫂嫂给凤奴擦上。” 李成器愣了一愣,才明白花奴并不知道父亲出事,心下便如被针狠狠刺了一下,眼中一滴泪倏然坠落。薛崇简伸出胖胖的手替李成器擦去眼泪,学着李成器从前哄他的语气道:“表哥不哭,一会儿就不疼了,真的,我不骗你,睡一夜就可以坐也可以骑马了。等你好了,我和阿母从温泉回来,爹爹也从长安回来了,还让他带我们骑马打球!” 他许多日没见薛绍,母亲总告诉他父亲去长安办事,他小小的心仍是能模糊感到身边人有些不大对劲儿,又求证地问了一句:“阿母,是不是啊?是我们先回来,还是爹爹先回来?”太平公主敷衍地答道:“是爹爹先回来。”薛崇简笑道:“那太好了,让爹爹去接我们吧,我想和爹爹一起玩水,要是爹爹能把表哥也带去就好了……” 孩子咬金断玉一般的清脆嗓音在屋中回荡,连无形的空气也似变成了三途地狱中的烈焰铜浆,滚烫地舔舐着每个人的皮肤与肺腑。他们都是罪人,在这一刻被割去了舌头,无法祈求我佛慈悲,无法祈求上天垂怜。 李成器心中痛如刀割,胸口憋得无法呼吸,扑在枕上呜呜哭了出来。薛崇简被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撩开他垂下的一缕乱发,问道:“表哥,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疼得很厉害?”李成器哽咽难出,握住他的手,只能点头。薛崇简抬头对李旦道:“舅舅,你以后不要再打表哥了,打也要轻轻的打。我比表哥捣蛋多了,爹爹打我也只是拿手拍几下,不很疼,也不会破的。” 李旦勉强扯动僵硬的嘴角,点头道:“好。”谎言是庇护,谎言是慈悲,谎言是救赎。他想若有可能,连自己都想回到花奴这般无知无识的年纪,任由全天下人来欺骗自己。 他轻轻一牵妹妹的帔帛,带着太平公主来到门外,低声道:“阿母跟你怎么说?”太平公主垂着眼睛道:“阿母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何定罪还要等结案再说。”李旦不知该说什么,过了良久,叹道:“是哥哥没用。”太平的手用力绞着帔帛的带子,挣得指节青白,靠在李旦胸口轻轻哭了出来:“四哥,我想爹爹,要是爹爹还在,就不会这样了。” 李旦艰难地抚摸着妹妹的发髻:“让我想想办法……也许还有转机,让我来想想办法……”太平原不是来向兄长求救的,她知道李旦的艰辛,哭过一阵,胸中痛楚稍稍减轻了些,习惯性地拿起李旦的袖子拭去涕泪。李旦带着酸涩地笑意,望着他早已长大的妹妹,做出昔日熟悉的动作。他原以为,他们家终究能有一人,能逃出这命定的劫数。 作者有话要说:唐宋称李子为嘉庆子 第十二章 梁家画阁中天起(上) 薛崇简又絮絮叨叨和李成器说了许多话,才跟着母亲离开,李旦本来要让内侍抬肩舆送她,太平坚持要步行,李旦也只好让人为她打好伞遮蔽阳光。 太平公主拉着薛崇简,心神恍惚地走到仙居殿外,抬头望着那飞檐重宇的宫室,夏日午后毒辣的太阳如同刀枪剑戟一样刺下来,在琉璃碧瓦上反射出一片刺目的光辉。她缓缓按住胸口,炎热的天气和腹内小小的生命让她不堪负荷。 一个苗条的身影从殿中闪出,她一改往日连落花都怕惊动的轻盈步履,提着长裙跑下阶来,帔帛下垂着的金铃金叶撞出欢快的声响。是上官婉儿,太平公主冷冷地看着,她知道母亲一定没有在午睡。 上官婉儿跑到太平公主面前,微微喘气,白皙的面容上也泛起一层红晕。她目光中的怜惜、担忧、关切太平公主都懂得,她们自十四岁时相识,到如今可以灵犀暗通。 上官婉儿望着太平隆起的腹部,她的疲惫,她的臃肿,都散发让人敬畏的美,这是做母亲的人才有的美。上官婉儿努力让自己不要想,这是薛绍的孩子,这是薛绍和太平的孩子,可是她脑中依然奇异地闪现出薛绍与太平欢好的景象。为了掩饰这一刻的分心,她拿出帕子轻轻揩拭太平公主鬓边的汗渍,柔声道:“太平,你保重身子。” 太平公主微微俯身对薛崇简道:“花奴乖,去那边玩儿一会儿。”乳母连忙带着薛崇简走开了,太平公主扶着腰直起身,忽然道:“我可以跟他离异。”上官婉儿半是心痛半是无奈地唤道:“太平……”太平眼中浮起冷冷的笑意:“娘不就是想让我另嫁武家人么?她选中的是谁?武承嗣?武三思?我都答应她,让她比着新城公主的例,饶薛郎不死,我就嫁。总不能对女儿比对小姑还狠吧?” 新城公主是太宗李世民最小的女儿,嫁给了长孙皇后的侄儿长孙诠,武后当日尽除长孙无忌等老臣,长孙诠被流放巂州,公主也另行改嫁。 上官婉儿秀眉微颦,走进半步,嘴唇几乎贴到太平公主耳朵上,低声问:“驸马是不是得罪了薛怀义?”太平公主身子一颤:“是他要杀薛郎?”薛怀义原名冯小宝,在洛阳街头卖艺,被千金大长公主发现,将他送给了太后。太后嫌冯小宝出身太低微,便改了他的名姓,将他硬塞进了显贵薛氏的族谱,让薛绍拜冯小宝为叔父。薛绍一贯看不起薛怀义,对他虽不过份冷淡,却也不像武家诸人那般奉承孝敬。 上官婉儿握紧太平的手道:“放心,我会尽力。”太平知道若现在还有一线希望,这希望必然系在上官婉儿的柔荑小手上,这是一只草拟圣旨、离母亲最近的手。 在她们靠的最近的一刻,太平的眼睛可以直望到上官婉儿的绣芙蓉抹胸里去。上官婉儿虽然纤细消瘦,扎紧的抹胸也能束出一道小小的沟壑,与雪胸隆准的丰腴美人不同,却也别有动人心魄处。 太平脑中忽然钻进一个不相干的念头,十多过去,自己成了四个孩子的母亲,婉儿还是如当日一样,娇怯、淡雅、略带卑微地站在母亲身后,笑容婉娈。她似乎不会悲伤,也不会真心地快乐。她最好的年华已经随流水落花逝去,她就不曾爱过什么人吗?太平想,如果婉儿这次能救薛绍,她一定为婉儿向母亲求情,给婉儿配一位夫婿,让她也能尝到人间最世俗、也最美好的快乐。她点头道:“多谢。” 上官婉儿回到殿中,太后从书案上抬起头来道:“阿月身子怎样?”上官婉儿道:“看面色尚好。”太后略放了心,又道:“她没说什么?”上官婉儿迟疑一刻道:“公主说,为了救驸马,她愿意做任何事。”太后缓缓叹息道:“痴儿!” 在太平公主离开神都的三日后,上官婉儿掩鼻进入推事院的牢狱。虽早有准备,她仍是被浓重的血腥、粪便、腐尸、饭菜秽物糅杂的气息逼得阵阵冒冷汗。阴暗的牢房常年不见天日,潮湿的墙壁上浮着大片幽碧的苔藓。 她心中有朦胧的怨恨,不知是对来俊臣,对神皇,还是对薛绍。薛绍是大唐盛世用诗文、礼仪、自尊浇灌出的一株杜若,只合生长在琼苑玉宇之中。她和他的往昔,她对他的一颦一笑,都婉约如诗,他身上永久地散发着清雅的淡香。她从未想过,自己要在如此污秽的环境中结束少年的幻想。 进入来俊臣的衙署,她已有些摇摇欲坠,火盆中有几样形状奇特的刑具,被烧得通体炽亮。不时从各个角落传来皮鞭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皮肉烧焦的吱吱响,惨叫、呻吟、哀嚎嘈杂如纷乱的集市。 来俊臣看出她的不适,关切地问:“上官赞徳?”上官婉儿苍白着脸色望了他一眼,她与来俊臣共事已有两年,初见时还有些惊叹他近于胡人的妖异俊美,现在隔着蒸腾火光望去,只觉他与地狱中的盘荼鬼一般无二。她默默解开自己系在臂上的香囊,将其中的香丸香球都尽数倾倒进了火盆,这些贵重如黄金的凤髓香被她如此粗糙地尽数焚烧,猛然腾起的香烟浓郁刺鼻,上官婉儿才按着胸口稍稍松了口气。 她望着火盆中烧得通红的一个脑箍,低声道:“他也受过这些刑么?” 来俊臣笑道:“驸马是贵人,我还晓得分寸。”上官婉儿默默点头,道:“神皇圣旨,将薛绍杖责一百。”来俊臣倒是毫无意外之色,问道:“怎么个打法?”上官婉儿道:“神皇不曾交待。” 来俊臣嘴角一挑,笑道:“那句话,我是问上官赞徳,不是问神皇。” 上官婉儿微微一惊,凝眸注视着来俊臣,那是一双异于中原人的眸子,瞳仁儿中隐隐有莹莹碧色,让上官婉儿想起盘踞在洞穴中的蛇。 过了良久,她低声道:“我要见他一面。” 果然如来俊臣所言,薛绍的那间牢房要比旁人好过许多,牢门内外打扫得干净,几乎闻不出什么秽气。薛绍侧卧在一堆稻草上,身上的囚服多处被鞭伤撕裂,不知是睡去还是昏迷,他英挺的双眉微蹙,憔悴面容上隐有痛色。 来俊臣命人打开牢门,待上官婉儿进去,又将门锁上,道:“一刻之后,我来接赞徳。”便带着几个狱吏离去。 上官婉儿慢慢在薛绍身旁蹲下,她冰凉的手指探上他的额头,微有些烫,她竟鬼使神差想起他们欢好时他被欲望燃烧地火热的肌肤。她的手抚上那双眉毛,她仍记得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时心底城墙松动的感觉,薛绍的眸子清澈儿无底,如同最深的春泉。她将他的美好告诉太平公主,太平因为来得轻易而不珍惜,她是公主,生来就有无数的人跪着等着爱她,那么上官婉儿替她珍惜。 上官婉儿是太爱自己的人,所以选择情爱时至为谨慎。她深知自己的美丽丝毫不比太平公主卑贱,薛绍的象征的平等清雅,让她想起多年前在掖廷的午后,一缕金色的阳光透进满是灰尘的屋子,温暖得让人落泪。 然而薛绍辜负了她,她至今不能明白,仅仅因为太平公主给薛绍生了儿子,就让薛绍下决心斩断与她的情缘。一个纯朴之人的欺骗,比十个狡诈之徒的欺骗更致命,因为他的本意中无一丝一毫的欺骗,才让她放下防范,完全交付,真诚到连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地步。他就在她的真切中退步抽身,如同一场歌舞,舞者还在纵情地跳,歌者却忽然停了声音,让她不知所措地站在荒凉的舞台上。 薛绍在她的抚摸下睁开眼,有些难以置信:“婉儿?”上官婉儿轻笑道:“你以为是谁?太平?”薛绍咬着牙支撑起身子,上官婉儿扶住他,柔声道:“你躺着就好。”薛绍问:“太平现在怎样?”上官婉儿道:“她带着你儿子去连昌宫避暑了,放心,她身边有神皇派的太医,应该不会有事。”薛绍松弛又疲惫地点了点头:“这就好。”上官婉儿笑道:“你当真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着急么?你两位兄长与他们的子女,上月已经赐死了。” 薛绍没有料到如此酷忍的话被她毫无预兆地、用如此温婉的语气说出,他呆了一阵,如石雕一般僵滞了片刻。他的神情宛如有一把带锯齿的刀,戳进了胸膛又慢慢抽出,忽然他嘴角溢出几滴鲜血,他咬住嘴唇用袖子拭去。 薛绍复又虚弱地躺下,低声道:“太后,要怎样处置我的孩子们?”上官婉儿取出帕子,轻柔地为他拭去脸上虚汗,道:“太后毕竟还是心疼太平的——只是,太后赐你杖责一百。” 薛绍缓缓睁眼,嘴角竟有一丝淡笑:“就是今日?”他伸手在身边摸索着,上官婉儿问道:“你寻什么?”薛绍终于摸出一样物事,递给她道:“帮我把这个带给花奴,五日后就是他的生日,他每年都向我讨礼物。” 上官婉儿借着幽光,看清那是一只草编的蚂蚱,也看清了薛绍的手指关节上布满青紫的肿痕,有几处被拶子磨破了,伤口还在溃烂。他用这双手,用狱中的稻草,编出一只小小的蚂蚱来。 她怔怔望着那只手上擎的草蚂蚱,她不是吃惊那伤痕,在推事院中这已是最客气的对待了,跟火盆中那个脑箍相比,皮鞭和拶子在来俊臣看来,只算是搔了搔痒。她只觉在看到那只草蚂蚱的时候,心中仅存的一线希望,被毫不留情的掐死。她从未失败地如此痛楚,这痛楚足以趋势她杀人。“薛绍逆着光线,看不清上官婉儿脸上绝望的神情,他沉浸在自己的遗憾之中:“草不好,手也不大灵便,编得太粗糙了,不知道花奴会不会生气。”上官婉儿木然地接过,木然道:“我带给他。” 来俊臣的绯袍再次出现在门外,狱吏打开门。薛绍已从方才的虚弱中积攒了些力气,坐起身倚着墙壁,淡淡道:“就在此处打吧,你的刑房太污秽了。”来俊臣望着上官婉儿的背影,等待这女人的暗示,上官婉儿凝望着薛绍的脸,现在她还有机会,但她对现实看得明白,薛绍是不违背自己内心的人,没了就是没了,勉强要回来亦非她所愿。她终于落定了决心,三郎,她在心里轻轻叫道。 她站起身,从容退出牢房,来俊臣仔细望去,看到眼泪在她眼睛里有两个闪亮的圈,他心下有些诧讶,带几分轻薄地想:终究是个女人。他嘴角又绽开一贯邪魅的笑道:“行啊!”向狱吏一打个手势:“把杖子给驸马拿来!” 几个赤着上身的精装狱吏不多时进来,手上各执着一人高的粗重的刑杖,那杖子比往常刑讯的四分七厘杖还要阔些,在牢中看去,通体黑梭梭,不能反射一丝一毫的光线。 来俊臣笑道:“驸马可还满意吗?”薛绍望了一眼,又厌倦地闭上了眼。几个刑吏进牢,将薛绍挟持起来按在地上,分别用几根杖子压制住他肩膀与足踝,薛绍用尚算自由的双手抓住了身下的稻草,他感觉有些奇特,在死亡缓缓张开双翼的时候,如潮水般涌入心间的,竟不是恐惧与遗憾。倒是些琐碎细小的画图与声音,在他眼前欢快地跳跃不止。 不知是哪一日,他先醒过来,看到太平的脸颊被瓷枕的镂空花纹印出了两朵梅花痕迹,他觉得有趣,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一下,太平在睡梦中微翘起丰润的嘴唇;花奴刚学会走路,他天生比旁的孩子胆子大,糯糯地喊着“爹爹”,张着两条肉乎乎的小膀子向他怀中扑来…… “嘭”得一声,是钝重木器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臀腿上痛彻心扉,薛绍狠狠一咬唇,口中渗出淡淡的腥咸味,他执拗地要在翻江倒海的眩晕中争夺他的回忆:明媚的日光下,花奴捂着屁股,仰着小脸欢叫:“爹爹我要骑马!” 花奴蹭在太平身上,满面幽怨地嘟囔:“以后不穿开裆裤了,挨打好痛!” 东宫的院子里,花奴蹲在雪地里,努力向后扯着他的手:“爹爹不走!陪我和表哥堆雪人!” 众人的嘲笑声中,花奴依旧怡然自得地摇头晃脑:“我长大了要当驸马!因为我爹爹最好看!” 三四杖过去,上官婉儿望着那个杖下颤抖不止的身体,听到薛绍紊乱的呼吸声,十年来,她第一次有濒临疯狂的悔意,她咬牙支撑着一身襦裙,在空气中的血腥气扩散开来之前,走出了推事院。 车子行进在空荡无一人的重阁复道上,上官婉儿透过珠帘望向不断后退的黝黑大门,这便是由洛阳宫直通上阳宫的丽景夹城。上官婉儿想起想起李成器那日的话:例竟门,一入此门,无人生还,那她是不是一个从地狱返还的魂魄?复道两旁的木格窗上,镂空着合欢花的图案,隐约与外间隔断的封闭感,让上官婉儿的眼泪终于能够缓缓滑下。 她撩起帘子,将那枚草蚂蚱投向城墙下离离丛生的杂草中。 第十三章 梁家画阁中天起(下) 刚一入上阳宫,身后就响起了马蹄声,一身锦袍的梁王武三思策马追上来,笑道:“上官赞徳!”上官婉儿只在帘内微微颔首:“大王胜常。”武三思笑道:“赞徳出宫去了?”上官婉儿仍只是“嗯”了一声,武三思笑道:“姑妈前日夸奖我明堂修得好,赏了我一处尚善坊的宅院,就挨着太平公主府,不知能否劳动赞徳下降,为我题几首诗?” 上官婉儿隔着影影绰绰的水晶珠,望着武三思志得意满的脸,心下冷笑:薛绍下狱,武承嗣和武三思都将太平看成了一桩奇货,要来争抢了。他们以为太平公主是什么?一个会调脂抹粉寻欢作乐生孩子的女人?她淡淡道:“敢不从命。” 数日后,朝中大臣皆得知,受杖后的驸马薛绍瘐死狱中。百里外的连昌宫中,太平公主早产,生下了一个失去父亲的女孩。 几场秋雨稍歇,人间遍洒微凉。淡蓝天空中几抹微云,如碧玉中的几处白瑕,反衬出天空清透干净来。庭中树木萧萧瑟瑟,如箜篌弹到低回处,宛转缠绵。李成器的目光越过了进讲的学士,望着门外出神,身上的白绢中衣贴着肌肤,凉滑如水,正在提醒着他逝者如斯夫,距离薛绍故去已经三个多月了。 李成器许久没见花奴了,因姑姑太平公主早产身子虚弱,神皇派了许多太医去连昌宫,太平公主修养了三个月,近日才返回神都。花奴应当也随母亲回来了,今日他依然没来上学,李成器早晨对着那空了一百余日的小小书案,失望与担忧前所未有的强烈。 他无法想象,薛绍已经故去这个残酷事实,旁人是怎样告诉姑姑,姑姑又是怎样告诉花奴的。因着一百多里距离的间隔,李成器走不进他们的悲伤中去,无从分担,无从安慰,只能凭自己的想象去猜度,姑母那摧肝断肠的早产,花奴的哭泣,一遍一遍地在他脑中来回萦绕,折磨地他筋疲力尽。 他怕花奴回来,又怕他不回来。因为并不曾亲见薛绍的死亡,他有时还会傻傻地幻想,也许那些可怕的消息,只是他做的一个梦,姑夫还在那里的。哪一天他醒过来,就会看见姑夫领着一蹦一跳的花奴来上学,花奴笑着叫:“表哥!下课我们去骑马!”他脚上的铃铛清脆地响成一片…… 他长这么大,对于天人永隔还没有现实的认识。心下的痛楚朦胧又强烈,他望着庭院发呆,白云点缀天际,清风摇曳修竹,竹丛下一块块嶙峋的石头都不曾移了位置,天地间的一切都平静如旧,似乎一个画面就是地老天荒,为何那个温润如玉的人就会消失了呢? 忽然他被几声清冽的铃声震颤了一下,那声音在幽篁秋树中若隐若现,他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形闪出来,淡淡的秋阳将他的影子斜铺在地上,他被一个内侍牵着手匆匆进来,脚步有些急切,又有些拖沓。他抬头看见了李成器,忽然向他吐舌头一笑,就似往日他迟到一般,知道自己闯了祸,故意用撒娇抵赖。 李成器被这个笑容砸疼了,有个石块一样坚硬的东西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胸膛,非要将他凿得粉身碎骨。 薛崇简在殿外除了鞋子,跑到自己的位子上,分开双腿依旧是毫不高雅地坐下。殿中的少年们齐刷刷地转头,他们也有惊讶跟好奇,薛绍的噩耗早传遍神都,进讲的学士从前也没见过薛崇简,他下意识地转头,看这孩子正把笔墨从文具匣子里取出来,神情动作都是八岁孩童特有的伶俐与不驯顺。满殿的人都在看薛崇简,他们从未感到如此忐忑,仿佛是将一个水泡捧在手心,生怕动得一动,就破碎了。 那先生愣了一刻,才觉出不妥来,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回过头继续端重神情诵道:“唯父母之丧,见星而行,见星而舍。若未得行,则成服而后行……”他猛然惊觉这句话是如此不合时宜,忙一滑而过,接着往下念:“……过国至竟,哭,尽哀而止。这句的竟,是同边‘境’的‘境’……” 薛崇简仰着脸听了一刻,红润的小嘴半张着,但与往常一样,他似是不懂,也不再理睬殿中讲得摇头晃脑的老师,从他的文具匣子里拿出一叠书册来。薛崇简喜欢听故事,尤其喜欢听本朝开国豪杰们东征西讨的故事,太平公主便命府上的画师们,给儿子将“高祖亲征王世充”、“秦王大破刘武周”、“薛仁贵三箭定天山”、 “王玄策单剑挑天竺”这些有趣故事画成图册。那些画师均太后是从宫廷画院中挑出来赏给太平公主的,让他们画这等小儿图册均有杀鸡用牛刀之憾,却也不敢违拗公主敷衍了事,将人物画得栩栩如生活色生香。薛崇简将这些画册带到崇福殿来,羡慕地一干少年两眼放光。 薛崇简趴在桌案上,一页页翻看地津津有味,那进讲的先生才稍稍松了口气。 李成器头一次上课不知道自己听了什么,好在旁人也都心不在焉,那先生连每一句的详细意思都不解释了,只提醒几个字意,一堂课一气儿从“奔丧第三十四”讲到了“深衣第三十九”。一干学生听得囫囵吞枣不明所以,也不敢提问,他们不断地斜眼睛去看殿角的沙漏,心里只奇怪,今日这沙子怎下得如此之慢? 好容易挨到下课,老师叩首后就由内侍引着出去,李成器站起身,想走到花奴身边去,他却在那里茫然地顾盼,寻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神情,与一句合适的话语。侍读的少年们也都呆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敢动,那一刻的寂静,真如一根弦紧紧绷着,支撑不住,就要断了。 薛崇简却猛然抬头,诧异道:“下课了么?”他将画册往匣子上一丢,起身跑到李成器身边笑道:“表哥,我回来了!我好想你!”李成器不知自己是怎样拼凑起一个难看的笑容,他小心翼翼抚摸下薛崇简的头,怕碰疼了他,艰难道:“……表哥,也想你。” 薛崇简摇着他的袖子道:“我们去骑马!我好久没骑马了,在那边阿母不让我骑,这么久没见阿玉,他会不会不认识我了?”李成器甚至有些恍惚,难道花奴还不知道?他被薛崇简拉着出了门,努力用眼睛去搜寻,殿外芭蕉带露,碧水含烟,雨后新苔绿,风动数叶黄,只有身着圆领衫的内侍和高系罗裙的宫女走来走去,他终于切实地明白,姑夫再也不会出现在那棵银杏树下了。 薛崇简扯着他的袖子道:“我和阿母在那边玩水了,有一口泉流出来的水是热的,会咕嘟咕嘟叫,可好玩!下次表哥和我一起去吧!” “好。” “对了,我又有一个小妹妹了,她生下来的样子又小又黑,像个小猴子一样,不过她现在变得好看了,嘴巴红红的,我去亲她,她就舔我的脸!我乳娘说我刚生下来也和她一样丑,我才不信!” 李成器握紧他的手,道:“花奴最好看,一直都好看的。” 到了马球场,内侍将两人惯常骑的马牵出来,又布置好彩球。薛崇简策马上前,一挥球杆,众人的眼睛跟着那球滑过一道流畅的曲线,只见那球飞上了天,远远越过球门,飞向场边。薛崇简喜欢打球,除了进宫和李成器玩耍外,自己家中也有球场,两年下来球技已远超李成器,他往常极少失手,打成这样实属少见。李成器心中一疼,正要上前陪他玩,却见薛崇简忽然将球杆一丢,右足用力一踢马腹,那马吃痛,登时撒蹄疾奔起来。 李成器本还愣了愣,以为他去捡球,谁料薛崇简跑到了球场边界,仍是马不停蹄,竟是直闯出球场,向明堂的方向去了。李成器心中轰隆一声,急忙策马去追,喊道:“快,快追上他!”几个内侍也都看不出情形不对,拿起一根根丈来长的套马杆,纷纷翻身上马去追。眼前小小的白影在他们眼前跳腾闪动,他们没想到那匹温顺的小马,竟也有这样决然的速度。 软软的秋风割过李成器的脸,他疼得想要落泪。 在身后内侍大声的鼓噪声中,在明堂下梁王武三思与役夫们惊异的眼神中,在李成器几欲破碎的心痛中,薛崇简的马骤然停在高耸入云的明堂前。小白马还不甚习惯这样猛烈的收刹,一声高亢尖利的长嘶,两只前蹄人立起来,薛崇简的身子被他抛得几乎要飞出去,他的双腿依旧牢牢夹着马腹,双手紧勒马缰。 秋日的骄阳如同一个巨大的冠冕悬挂在明堂的飞檐之上,天地第一次如此完美地衔接。这一人一马就沐浴在这金纱一般的光芒中,他们都还是太小,根本都还是雏儿,还需要好几年才能长成形。但那光芒与背景让空间错愕了,那个白马扬踢的傲岸姿势,让内侍们想起一些经年的传说:太宗皇帝勒马天山。 李成器高声喊道:“花奴!” 几个内侍冲上去,尽管小白马已经停下,他们依然心有余悸地用套马杆上的皮圈套住小白马的脖子,白马委屈地原地踏着蹄子,发出低低的喷气声。薛崇简翻身跳下马,回过头来,满面笑容向李成器道:“还是骑马好玩!”他矮墩墩的身后,是金碧辉煌、将近竣工的明堂。 当晚薛崇简就留在东宫,李成器派人去太平公主府禀报了一声,公主府上只来了两个乳娘,送来了薛崇简一些玩具和明日要换的衣物。宫女们熏好了被子,点燃了香球,关上屏风,放下帘帷。外面的光亮瞬间暗了下去,却还留着一点黯淡幽光,刚刚放下的帘帷轻轻晃动,屏风上画的竹影似活了过来。帐中的天地也与外面一般,有带霜的月光在沉暗的阴云后若隐若现,有飒飒地竹影在风中摇摆。 神都城中钟鼓报过了二更,屋檐外的铁马随着风声,玎珰,玎珰,小心翼翼地轻响着,房中的莲花更漏一点一滴地坠落,将要逝去的促织也不管无人听赏它的歌声,仍然执着地振唱。这些声音李成器皆听惯了的,平日里完全不知道它们的存在,现在却一样样都带着点恶意清晰起来。 李成器的颈子挨着瓷枕,凉得像是将整颗头颅都放在冰水里,他想要推开它,却怕惊动了躺在身畔的花奴。他借着香球中那一点点黯若孤星的微光,可以看到花奴圆润的脸儿,他长长的睫毛一眨,又是一眨。他知道花奴也没有睡着,一百多日积攒的无穷无尽言语,填压在李成器的胸口,萦绕在他口边。他只好双手交握放在那里,用牙齿咬着嘴唇,想把它们都堵住。 薛崇简在心里数着更漏滴水的声音,五百八十一,五百八十二,滴答,滴答,那声音真像有人受了大委屈,却说不出来,断绝了渴望,只剩下哀思,就这么不疾不徐地哭啊哭,一直哭了好多年。因这哭声,让他小小的脑袋里钻了好多事,阿母生孩子时撕心裂肺的哭声,小妹妹微弱的哭声,好像随时要断气一样,听得他心惊胆战,乳娘和周围的姐姐们堵住嘴憋闷的哭声。他真奇怪,头一次发现,自己身边有这么多人在哭,也包括自己。 他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他身上好像缺了什么,心里也像缺了什么。他想起来了,以前他钻到爹爹和阿母的床上去睡,就睡在他们中间,爹爹的手在他屁股上一下一下地拍着,阿母身上的幽香像云朵一样,将他小小的身体包裹起来。虽然知道睡着后他们还是会将自己抱开,但他还是喜欢在他们两人的呵护中睡去。 薛崇简往李成器的被子里拱,他轻轻叫道:“表哥。”他身上只穿了件裹肚,清凉柔软的肌肤贴在李成器身上,让李成器一惊:“花奴?怎么了?”他忙用自己的被子将薛崇简覆盖好。薛崇简道:“表哥,你拍拍我。” 他这话说得平淡之极,就像往日他们同桌吃饭,他说,表哥我要吃鹧鸪腿,李成器便撕一条腿儿给他;他们一起写字,他说,表哥给我濡笔,李成器便将他的笔濡上墨;他们玩热了,他说,表哥给我扇扇子,李成器便拿把便面,追着跑得满脸通红的花奴给他扇风。因为知道自己是被爱的,因此可以心平气和地索取。 此刻,李成器心中却被说不清的酸涩轻轻刺了一下,他伸臂出被外,在花奴身上轻轻地拍着。薛崇简一动不动,心里还是有比较,表哥的手真小,力气也小,隔着被子拍在身上,只有一点点感觉,可他拍得和爹爹一样认真。一点也不偷懒懈怠,节奏不快不慢,是在告诉他,他可以在这关爱中放心睡去,爱他的人还在身边守护着他,永不会消失。 他满意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困乏终于缓缓笼罩上来。要睡去时,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道:“表哥,我以后再也不要离家这么久了,温泉一点也不好玩。” 薛崇简说话时呼吸拂在他脸上,带着孩子特有的温暖濡湿。李成器愣了愣,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继续拍着他。 过了许久,李成器轻声叫道:“花奴。”薛崇简抱着李成器一条胳膊,身体平稳地微微起伏,原来已经睡去了。李成器便不再多说,他的胳膊拍打着花奴,有些安定的酸痛,促织终于唱得累了,风声止息,铁马也不再撞出声响,只把清泠的更漏留在寂静的长夜中。 许多年后,李成器一次次听见更漏,就会一次次想起,花奴那夜对他说,表哥,我以后再也不要离家这么久了。他每晚都算着花奴离开的日子,十天,一月,一年,两年,三年……他那时候才明白,儿时的他们,对时间的绵长与残忍,都还没有清楚的认识。 第十四章 汉帝金茎云外直 垂拱四年雍州永安县人唐同泰于洛水得到一块瑞石,上有“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篆字。百官上表称贺,皆称“圣德奉天,递为先后;神道助教,相因发明。”太后愉悦之下,于十二月拜洛受图,承受天命,并举行南郊祀天大典,以答上天眷祉。 同月,明堂落成,这种殿堂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龙凤之雕,金木之工,太后号之万象神宫。明年元旦,圣母圣皇大飨万象神宫,穿衮冕,执镇圭,行初献礼,皇帝李旦亚献,皇太子李成器终献。祭过吴天上帝之座,然后依次是大唐高祖、太宗、高宗三圣之座,跟着到神皇之父魏国先王之座,最后才是五方帝座。太后是要告诉臣民,武氏先王虽是大唐外戚,但也同受天命。 自古至今,第一次有女人身着冠冕走进天子宣明政教的明堂,百余口钟鼎齐鸣,整个万象神宫都在她脚下微微震颤。她的身后,跟随着清秀苍白的皇帝李旦与太子李成器,他们恭顺的神情似在表明,他们只是子,是臣,而非这座恢宏宫殿的主人。太后武曌脸上璀璨舒缓的笑容,无论如何让人无法相信,她已是六十岁的老妇,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闪耀着二八少女走向自己梦中情郎的满足。 礼成之后,太后赐宴群臣,太后携皇帝坐于上首,太子李成器携四位已经封王的弟弟坐于西席。阶下歌舞乃是礼部春官为太后精心布置,笙、箫、琴、琵琶、五弦、箜篌、羯鼓、胡笳齐鸣,百余名教坊舞姬彩袖翻飞,逐次排出圣、寿、千、古、道、泰、百、王、皇、帝、万、年、宝、祚、弥、昌等十六个祥瑞字形。身手矫健的少年献上五方狮子舞,金球逗狮等杂技娱人。 李成器为眼前雅俗俱陈的歌舞诧异,他以为明堂为天子教化之所,即使歌舞也当用肃穆周礼。更让他吃惊的是,太后别出心裁下令打开南门让洛阳百姓共赏万象神宫的风采,无数百姓从南门一拥而入,饥肠辘辘的乞儿哄抢着发放的馒首胡饼,喧闹的广场如同煮沸的一锅粥,哭骂声尖叫声连洪钟大吕也难以遮掩,只让李成器想起壁画上三途地狱之中饿鬼们争爬刀山的景象。 然而就在这惊心动魄的喧闹中,太后和殿中的群臣却依然能颜色喜悦地欣赏歌舞。坐在李成器声旁的二弟李成义拉拉兄长的袖子道:“大哥,我想吃你那里的香淋脍。” 李成器本看歌舞出神,被他一拉,半天才想明白他是要什么,不觉微微一笑。自己面前的饮食比弟弟们面前的要丰盛些,那一盘松江鲈鱼切得薄如丝缕,托在花叶上,宛若花上堆雪,煞是清新诱人。李成器将盘子放到他案上,又夹了一箸,伸长了手臂放在三弟隆基盘中。成义大喜,几乎将盘子揽入怀中,大嚼起来,李成器一眼看见他衩衣袖口处是补过的,却绣做一朵小小的菊花模样,心中微酸,轻轻抚摸了一下。成义瞟了一眼,满不在乎道:“是阿娘给我缝的,娘娘还夸阿娘手巧。” 他所说的阿娘是李旦的妃子豆卢氏,李成义的生母是个微贱宫女,为太后嫌恶,险些让李旦弃置此子。幸得有僧人万回说:“此子是西域树精,宜兄弟。”太后才让不曾生育的豆卢氏认他做养子,虽是同样封王,在众兄弟中,唯独对他的封赐最为微薄。幸得李成义生来憨厚,也不甚在意这些,他食量又好,身子生得结实,倒比李成器还高出一点来。 李隆基在大哥的筷子伸来时点头道谢,见二哥低着头只是大快朵颐,探过头去低声道:“大哥可听说陈子昂写的那篇《庆拜洛表》了么?”李成器一怔道:“你怎么知道?”李隆基道:“我那天看见爹爹拿着一张纸,一边看一边微微笑,以为是好事,趁他走开时去看,原来是陈子昂的写的《庆拜洛表》,里头有‘恭承天命,因顺子来’八个字。大哥,爹爹原先说陈子昂是怀才不遇的大贤,难道外面的人,都和他的心思一般了吗?” 李成器自立太子以来独居东宫,与弟弟们并不时常相见,虽然知道李隆基早慧明敏,却不料他不过九岁年纪就懂得朝政了,不由吃了一惊,低声道:“这话你千万莫再对人说起。”李隆基撇撇嘴道:“我只问了阿娘,阿娘不许我说,还骂我。我心里奇怪,他明明是胡说八道,爹爹为什么还笑得那般开心?” 李成器心中一颤,抬头去望父亲,李旦坐于神皇身旁,为母亲将酒爵斟满,神皇与薛怀义说话时,他不时也凑趣地笑几声,看神情倒是真心欢悦。李成器迷茫地想,陈子昂说太后因子而得天命,难道太后真的可以废掉爹爹自己当皇帝?难道女人真的可以当皇帝?他一时又想到,爹爹笑,应当是卸下这副皇帝担子,他们一家人就可以团圆相聚了。可是,如果爹爹被废,他们是不是也要像二伯伯、三伯伯那样,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那样他就见不到花奴和姑姑了。想到此处,他又难过起来。 眼前是景象是一片盛世太平的歌舞升平,歌者唱着:“于昭明堂。明堂孔阳。圣皇宗祀。穆穆煌煌。上帝宴飨。五位时序……”殿上母慈子孝,君惠臣忠,殿下兄友弟恭,皇恩浩荡。可这些都和那块长了字的石头一样,是做出来哄骗天下人的,做戏的不信,听戏的也不信。他所看到的,是父子不相保,母子不相依;是身负天下望的贤者,都要向权力低头,说出违心的话;是万千黎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是他们心里明明怀着恐惧与悲伤,却被要求在这里欢笑;是在他们被赐下鸩酒的前一刻,还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唱出赞歌来。 他正呆呆想着,成义推搡他一下道:“爹爹看你呢!”他醒过神来,原来上头神皇不知何时已离席入内更衣去了,席上只剩下父亲,正瞩目他微笑。他心知这样机会难得,忙斟了一杯酒,趋前在父亲身边跪下,道:“臣为陛下寿。”李旦接过酒盏时轻声问:“手怎么这样冷?可是穿得少了?”李成器摇头道:“臣穿得——很暖和。”李旦道:“听说东宫那里很冷,晚上多盖一床被子,将屏风关严了,不要落下积寒的病症来。”李成器点头道:“是。”李旦又道:“你娘很惦记你,要你莫挑食,每餐多吃些东西。”李成器心中更酸,这话从自己搬到东宫起,母亲每次见面都说,六年来已听了不下百遍,又点点头道:“儿子记得了。”李旦凝望着儿子,似是明白他心中所想,抚了抚他的脖子,微笑道:“就快……好了。” 殿角镇压红氍毹的金狮子口中吐出袅袅香烟,李旦心中有种如释重负的疲惫与愉悦。 数月后,太后下旨太平公主改嫁魏王武承嗣。为了庆贺爱女大婚,太后特地打破太宗皇帝立下的公主食邑不过三百五十户的惯例,将太平公主的封户加到一千二百户。临近大婚的前夜,武承嗣却突然派人向太后谢罪,声称他染了急病,明日无法成婚了。太后震惊之下,夜开宫门,派上官婉儿去太平公主府中探视。 太平公主已经沐浴,身着白练浴袍,披散着一头长发依靠在云母屏风上,伸出细腻的手指,拨动着悬于床帏上的金熏香球。她的头发与太后相似,长而浓密,梳头时根本不用义髻就可束高髻,若是散下来,就是如墨云如黑瀑般绝代风华,几乎遮蔽了全身。 上官婉儿走过去,手放在她的长发上轻轻抚摸,临近入睡的太平没有画眉,没有贴面花,没有点唇。她素净的脸同这素净的头发,都散发着鲜绿薄荷一样的清凉。上官婉儿轻声叹道:“你跟魏王说什么了吗?” 太平咬着一点嘴唇轻笑起来,啪一声清响,香球被她弹得滴溜溜打转,她带着几分懒意笑道:“我只是让人告诉他,我可以嫁他,但是不会与他行夫妻之事,他也不许碰别的女人。哪个女人敢沾太平公主的驸马,我一定杖毙,若是他偷腥,我就阉了他,还让他夜夜看我和别的男人被翻红浪。” 上官婉儿叹道:“你这又何苦?让魏王与太后都难堪。”太平笑道:“我知道娘的好意,那也请娘替我想一想。她喜欢这个侄儿,也许明日武承嗣还会高升一步,而我,终究是姓李的,到那日,我的夫君要杀我的兄长,叫我怎么办?” 上官婉儿听到如此大胆的言辞,吃了一惊,又道:“太后也是想有人护着你。”太平随意撩了撩长发道:“娘就是想让我嫁个武家人嘛,不要是武承嗣,也不要是武三思,找个最没用的,只要不老不丑,我就嫁,我用不着男人护。”她缓缓抬起眼睛,望着上官婉儿道:“婉儿,我只求娘这一件事,我不想下一次,我的丈夫死时,我连他的尸首都看不见。”上官婉儿轻轻俯身,用下颚贴着太平公主的螓首,伸出她的手指,抹去太平凤目角上一滴隐藏的泪水。 载初元年七月,太平公主第二次大婚,令天下人皆吃惊的是,太平公主的夫婿并非深受神皇宠爱的武承嗣或武三思,而是默默无闻的安定王武攸暨。神都中人皆知,安定王武攸暨一日上朝,家中仆僮忽然来报丧,说娘子郑氏暴毙,武攸暨的妻子年未过三十,一向身体康健,他怀疑家僮口误,一扬手就给他一记耳光,家僮哭着说,娘子真的暴毙了,郎中来过说没救了。武攸暨心急火燎地奔回家中,等待他的是口角含笑的宫中内侍,内侍递给他一张黄笺,上面所写的是太平公主的生辰八字。 太平公主虽是再醮,婚礼却丝毫不亚于十年前,成婚当日,太后加封新驸马为定王,武攸暨成了大唐开国以来第一个身膺王爵的驸马。照俗礼新郎当前往新妇家迎婚,但太平公主执意不肯另建府邸,于是太后命公主从皇宫出嫁,武攸暨从宫中修书院公主内宅接出妻子,再迎入太平公主位于尚善坊的宅邸。武承嗣半是幸灾乐祸地半是含酸带妒地向武三思说,这分明是入赘么。 太平公主并无姐妹,在宫中迎妇时,一众宫女为了让太后高兴,皆以公主娘家人的身份对驸马大肆挖苦调笑,催装诗念了十几首就是不放公主出来。新郎急得满头大汗,后来还是上官婉儿看他可怜,替他临时做了三首诗,才见修书院的大门缓缓打开,从院内走出仪态万方的太平公主。 自开国以来,凡达官贵人娶妇,又有障车之俗,由新娘的兄弟行骑马拦路,向新郎索要财物,以增欢娱。太平公主的四个哥哥只有李旦还在身旁,但李旦毕竟不能以皇帝之尊拦路要钱,而公主的诸表兄弟今日又都算是婆家人,为了应景,太后便让李成器代替父亲出宫障车。 李成器长了这么大第一次走出皇宫,他懵懵懂懂被人拥上街头,马蹄下红毡铺地,耳畔歌舞喧哗,宫女沿途抛洒彩果金钱,供百姓们争抢。他只是奇怪,为何他心中没有一点点的欢喜,他眼看着那辆赤红色厌翟车被六匹骏马牵引而来,车厢垂红丝络网、红罗画络带、夹幔锦帷,四壁俱描画着云凤、孔雀,刻镂龟文,顶轮上立着一只金凤,横辕上则立凤八只,骏马戴金络脑,脖颈上缀金杏叶。这样的金碧辉煌的一辆车,踏着红毡上的花瓣缓缓行进,让李成器想起方学的那首诗:“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可是为诗中的女子,该当是人生最欢乐最繁华的时候,却为何要低头轻轻地叹息一声:“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呢? 第十五章 陌上相逢讵相识 李成器正自心酸,忽然只觉腰间一紧,身下坐骑一沉,竟是薛崇简不知从何处蹿出来,攀着他的腰蹿上了马背坐在他身后。他回头惊道:“花奴!你来干什么?”薛崇简笑嘻嘻道:“来要钱哇!阿施说,今天骑马挡在路中间,就能要好多钱。”李成器听他说得山贼一般,哭笑不得,向一贯侍奉薛崇简的仆僮施淳道:“快带你家郎君回去!”施淳老实巴交地下马下讪讪道:“小郎君说想出来找公主……” 李成器眼见武攸暨的迎婚车队就要驶到面前,急道:“花奴,听我一次话!这不是玩闹的地方,快回去!”薛崇简歪着脑袋望着他,嘴角浮起微笑道:“你们要把我支开,然后给我找个爹么?”李成器又是焦急又是难受,正欲哄他下马,周围人群已是如雷介哄闹起来,纷纷喊着:“新妇子,留下来!” 新驸马武攸暨披红挂彩,仍是显得有些窘迫,好在他不用吝惜财物,连忙让人将预备好的金钱抛洒向路两旁的人群,将十只红漆描凤宝钿箱子纷呈在李成器马匹两侧,箱子打开,其中既有金盘银盏马鞍刀剑,也有绫罗衣袍书卷字画,更有几箱瑟瑟石玛瑙珠珊瑚金带,在日光下刺得人瞳仁灼痛,若非金吾将士执戟阻拦,围观的行人几乎就要扑上来争抢了。 李成器本年幼腼腆,又不愿在这场合久留,尴尬地向武攸暨点头一笑,就要勒马让开道路,忽然薛崇简从他背后探出脑袋,大声道:“新驸马,你还没给我障车钱呢!”他本比李成器要矮,坐在李成器身后,武攸暨被日头晒得头晕眼花下并没有看见他,此时诧异道:“花奴?”他身后翟车的珠玉帘帷轻轻响了一下。 薛崇简脆生生道:“我的名字叫薛崇简!你别乱叫!” 武攸暨忙笑道:“好,好,崇简。”他回头吩咐道:“照着殿下的例,给崇简也拿一份来。”以往障车索钱时往往要四五个回合娘家人才肯退去,他礼物本就预备得多,立刻有仆僮又抬着几只箱子过来,放在路旁。 薛崇简眼角一扫,笑道:“这些玩意儿我家多的是,我的珊瑚树比你的还高!我不稀罕!你拿些我没见过的来,否则就留下我阿母!”人群中登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又大叫道:“新妇子,留下来!” 武攸暨面上发热,讪笑道:“你想要什么,说出来,我一定办到。”薛崇简笑道:“好啊,我喜欢你这匹马,你把它让给骑吧!” 武攸暨怔了怔,他不明白薛崇简为何独独看中自己的马,但毕竟话已说出口,何况他也希望早早打发了这小太岁,干脆翻身下马,向仆僮道:“给我再牵一匹来。” 薛崇简大乐,拍手笑道:“你真是好人!”李成器却知薛崇简来此处绝不会是只想要一匹马,低声呵斥他道:“花奴,不许闹!”薛崇简下马时朝他挤挤眼,笑容中全是狡黠。李成器心中忧虑更甚,却也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薛崇简牵过武攸暨的马,费劲儿抬腿才能够着马镫,武攸暨也被他逗得笑起来,道:“这个马太高了,我给你找匹小些的好吗?”薛崇简却是冲他一笑道:“我给阿母演个玩意儿!”他双手抓着缰绳一身劲儿,身子往上一蹿,却不是坐在鞍上,而是合身踩在马背上,直立起来。 翟车的珠帘哗地一声揭开,露出太平公主盛妆面容,她急切地喝道:“花奴,当心摔了!快下来!”她心中终究带着歉意,又改了口气哄道:“乖,你下来,娘回家有话跟你说。” 薛崇简笑道:“阿母,你不是喜欢爹爹的胡旋舞么?我也学会啦!”他双足靴跟与靴尖交互踢腾,那马被他踩得吃惊,嘶鸣着乱踏起来,薛崇简双手紧紧勒着缰绳,身子虽是左右摇摆,脚下动作却是轻捷欢快。本朝自开国以来贵族子弟就多尚骑射,但一个九岁的孩子,马上功夫如此之好,还是引得围观人群又是惊呼又是鼓掌。太平公主不知为何,头一次看到儿子站得这样高,眼眶有些发酸,又被他的动作吓得心惊胆战,喝道:“来人,拉他下来!” 薛崇简倒也不在乎,一笑间猛得踊身跳下,他回身摸索了那马鞍片刻,又牵着那马回来,走到武攸暨面前笑道:“阿母不喜欢,我不要它了。你骑了他接阿母回家吧。”阳光洒在薛崇简明净得如化生童子一般的脸儿上,那张脸太过干净,连长长睫毛投下的阴影都看得清晰。他也不戴巾,这么叉腰站在路中间,当真是个不晓事的顽童模样。武攸暨倒生出一股怜惜之情来,他也不愿骑一匹不曾装饰的马迎婚,便又下来牵过自己的坐骑,还伸出手来摸摸薛崇简的脸。 薛崇简亦不躲避,只是笑着一回身又上了李成器的马,一抖缰绳牵道:“我们快给驸马让路。” 武攸暨暗暗松了口气,这关总算过去,向李成器一躬身,翻身上马。忽然之间,那马却如被雷击了一般,嘶鸣着向前狂奔,武攸暨尚未踩好镫子抓紧缰绳,下意识紧紧搂住马脖子,惊叫道:“来人……”那马竟似疯了,也不顾前头有人,撒蹄狂奔,吓得几个金吾纷纷躲避,目瞪口呆的武家仆僮才赶忙策马去追。李成器愣愣地回头去看薛崇简,薛崇简紧搂着他的腰,头抵在他背上,咬着嘴唇鼓着腮帮笑得浑身乱颤。 远处传来武攸暨带着哭腔的呼叫:“救命……”紧接着是一声惨叫,新婚的定王被自己的坐骑抛在红尘紫陌之中,得了自由的骏马,越发抖擞精神奔驰而去,和鸾之声直上青云。 太平公主进了府邸后便入内堂歇息,她并不须拜见舅姑,只等候晚间撒帐却扇既可。她派人去探问了武攸暨,得知他只是蹭破几处皮肉,并未摔伤筋骨,沉吟一刻,便又命人唤李成器与薛崇简进来。 她凝望着镜中的美人出神,那人用螺子黛描垂珠眉,金缕翠钿贴在两颊,两抹金粉鹅黄抹上鬓边,一朵金灿灿的芙蓉花子点缀眉心,高髻上的垂下的步摇、金钗、翠翘颤巍巍地闪动。她自清晨起身,就被人摆布梳妆,光是这一头发髻细细挽起,就花费了一个多时辰。此刻她却厌恶非常,恨不得一把将这满头珠玉都抓下来,将这遮掩她年龄的粉妆洗净,她知道这十年中自己失去了什么,她生命中最好的年光、最好的人都已经一去不返,她骗得了谁,也骗不了自己。 她抬起手来,臂上十来个金跳脱、玉臂支叮当作响。她复又忍住了,她知道母亲对自己的爱,并不能让她恣意妄为。母亲要捏碎她在意的人,是那样容易。 薛崇简牵着忐忑不安的李成器一蹦一跳地进来,笑着叫道:“阿母!”看样子他是心情好极。 太平转过身来,从金盘中拈起一根细针问:“这是谁的主意?”李成器惊道:“这是什么?”太平冷冷道:“这是从那匹马鞍子下找到的。”李成器这才明白,花奴竟是将小针藏在马鞍底下,怪不得武攸暨一坐上去,那马就吃痛失惊。薛崇简笑着吐吐舌头,道:“原来它被逮到了啊。”他迈前一步,笑道:“是我干的,表哥不知道。” 太平见他忽然没事人一般,心下的愠怒又渐渐升起,将那枚针又掷回盘中,虽然细小,却有极清晰的一声传入耳中。她凝望着儿子问:“我料来也是你。你想跌死武攸暨么?”薛崇简倒是吃了一惊:“他死了?”太平瞪他一眼道:“他要死了,你阿婆早就拿你偿命了!”薛崇简这才知道母亲是吓唬他,笑道:“他那么大个人,又不是瓷做的,跌一下怎么会死?以前爹爹教我骑马的时候我也跌过的,最多屁股痛几日。” 太平听他又提到薛绍,心中又酸又胀,又夹着一股浮躁怒意,道:“你是成心要他在人前出丑!”薛崇简倒是沉下笑脸来,静静道:“是!我讨厌那个人!” 太平望着儿子清亮亮的瞳仁儿,猜度那是少年人的天生的光彩还是朦胧水气,这孩子自幼便是如此,真的顽皮撒娇起来,鼻涕眼泪召之即来,倒是真生气的时候,未必会掉一滴泪。从前有薛绍在,知道儿子太过分时自有父亲管束,自己尽可以随着性子娇宠他。现在不同了,那场变故太突然,她和薛崇简都没有准备好。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要凭自己的力量教导儿子,保护儿子。她板起面孔正色道:“记着,以后不许你在人前再作弄他,在家里由得你怎么疯,到了外头,尤其是在你阿婆面前,你要老老实实叫他阿叔,听到了么?” 薛崇简从未听过母亲用如此生硬的口吻对自己说话,这“不许”二字出自母亲口中,还是有些陌生。心中说不上是惊痛还是委屈,咬了咬牙,赌气道:“偏不!这是我家,他凭什么住进来?现在我打不过他,就给他马鞍底下塞针,等将来长到……”他回头看了李成器一眼,道:“……和表哥一般高了,就把他打出去!” 太平又是着恼又是着急,一肚子话竟是无法跟他说通,气得双手颤抖,带得腕上金跳脱都轻轻作响,她一眼瞅见桌案上放的一条紫檀木镇纸,拿过来在手中作势喝道:“你讨打是不是?”李成器惊道:“姑母!” 薛崇简头上嗡了一声,初时还以为自己听错,半张着嘴望了那乌紫色的镇尺片刻,才明白那东西被母亲擎在手中是什么意思。一瞬间心里只想起一事,他顽皮时,爹爹将他按在腿上照屁股上拍了几下,明明不怎样痛,他哇哇一叫,阿母立刻将他抢出来,还嗔怪地瞪爹爹一眼。他小小的心里,觉得那样眼角微微斜飞、红唇微翘的阿母真是美丽,宁可装腔作势地哭闹,听阿母埋怨爹爹,这里有母亲对儿子的宠溺,父亲对妻儿的宠溺,他带着一点点恶作剧的心理去享受。那样的日子,永远也没有了。 他小小的心里反激起一股傲气来,哼一声道:“爹爹不在了,你要连我也打死,好和他住!”他忽然将袍子往腰间一掖,将内里一条裤子往下一褪,竟是楚霸王垓下面对千军万马的豪气干云,往桌案上一伏,道:“你打!”太平听他仍是胡言乱语,一股痛极的怒意堵住了胸臆,不承想他竟耍赖自己将裤子也褪了下来,分明是和自己扛上了,心中怒火更炽,一伸臂将他捞过来,按在自己腿上,扬起镇尺就向他臀上拍下去。 自宋守节被罢官,薛崇简已是有数年没挨过打了,早忘了板子上身是何等滋味,那镇尺比当日的戒尺还要厚几分,太平虽未用全力,盛怒之下打得也不轻,啪得一声脆响,薛崇简皎皎明月般的小屁股上便浮上一层桃花色。薛崇简一咬牙间,霎时浑身出了一层薄汗,他眼光朝下,望见母亲九破长裙上用金线细细织出观音坐莲台的花纹。他被打得身子一颤时,那大红蜀锦、闪亮金线就在他眼前晃动一下。他想起来以前阿母笑着说,我的花奴像是观音座下的善才童子一样,爹爹附在阿母耳旁道:那你便是观音。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可是他听到了,他明白那是爹爹在夸母亲好看,现在母亲的好看要送给一个陌生人了。 太平只见那两团白皙小丘被自己打得颤动几下,是少年人特有的鲜嫩柔软,却是未听见儿子喊叫,知他还不曾老实认错,板子又狠心打下。薛崇简心中气苦,只是奋力咬牙忍着屁股上灼痛,却不知为何,越忍越觉痛得厉害,似乎比当日宋守节打得还痛,万料不到母亲会如此狠心,天地倒悬间头脑都是胀的,一颗心更不知跑到何处了。他越是痛,越激起孤军奋战的悲壮来,既不愿喊叫求饶,甚至不肯伸手抱住母亲的腿,只两只手握拳抵住口唇。 李成器见过薛崇简惊天动地的哭叫,眼前这等老实趴着挨打的花奴,倒更令他心如刀割。虽知花奴今日委实闹得过分,可是看到花奴臀上一片片板痕交叠,忍不住开口求情道:“姑母,花奴也是……思念姑夫,你别打他了。” 太平公主又一次听到自己刻意回避的那个人,再也忍不住眼中泪水,在薛绍离去前,她从不知道,泪水是必须隐藏的,有些人是思而不可得的,为何这些孩子们,竟不明白她的思念。她眼中坠泪,心中大恸,下手却更急了几分,气道:“你看他,他到此时还不知错!” 薛崇简痛得恨不能拿手捂住屁股,他心中混乱之际再也想不到母亲竟哭了,心想,表哥还是喜欢我的。他本来还有几分赌气的意思,被李成器这一求情,倒觉得自己更加可怜,放佛天地间怜惜自己的,只剩下了这一人,哇一声哭了出来,叫道:“阿母不要我了,让她打死我好了!”太平闻言,更是加力在他臀峰上落了三下,薛崇简这回当真是挨痛不过,啊得喊叫一声,两腿一踢腾,将太平身畔桌案踢翻,一只青瓷莲花水注跌下来,那水注薄如蝉翼,即使在木地板上也跌成万千片,便如破碎月光沉入深塘。 李成器看不下去,上前跪倒一把抓住太平的手腕,恳求道:“姑母!不要再打了!”他一眼瞥见那镇尺上镂着两句诗:“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心中一阵急痛,低声道:“这是姑夫的东西吗?” 太平愕然望了望镇尺,忽然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任由李成器将镇尺轻轻拿走。这一静下来,薛崇简便只听见自己哽咽喘息之声,他听了一阵,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似乎屋内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哭,心中诧异,朦胧间侧身抬起脸来,却正望见一滴泪珠从母亲眼中滑出,滑过她精心贴上的花钿,在她丰润的下颚盘旋闪烁一刻,就如晴朗之夜的一颗星星般,竟还流转了一抹异彩。倏然间那颗星星吧嗒一下坠落在自己手臂上,夏日的衣衫轻薄吸水,那滴泪倏忽渗了进入,黏黏热热的在他肌肤上烫了一下。 他脑中迷茫一片,颤声叫道:“阿母……” 太平见儿子小脸儿胀得通红,几与被自己笞打过小臀同一颜色,那光亮眸子还含着几分怯意,一时心痛如醉,觉得薛崇简就要从自己膝头跌下,伸臂将他揽了一揽,薛崇简顺势一头拱进她怀里,紧紧抱住母亲哭道:“阿母,我错了,你不要哭!”太平亦搂住他,在他耳旁轻声道:“花奴,阿母也不喜欢那个人啊,可是我们要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你明白吗?”薛崇简眨眨眼道:“阿母心里最喜欢我的。”太平破涕为笑:“是啊。”薛崇简一边揉着母亲胸口的裙带,将上头系的一个小金盒来回拨弄,嘟囔道:“那阿母今晚要抱我睡。”太平见他眼泪鼻涕地蹭了自己一胸口,只觉心中爱极,轻轻捏捏他的小脸,那触手如酪酥的柔嫩,让她心中有对天地敬畏的惊叹,这会哭会闹会赌气又会撒娇的孩子,竟是她与她所爱之人共同创造。将来自己怀中的孩子还会长大,长成雄姿英发、与那人一般的男子,虽有撕心裂肺的痛楚,生命却仍在顽强地轮回。 第十六章 借问吹箫向紫烟 载初元年九月九日,太后武曌亲自登上则天门,宣布以周代唐,除唐宗室属籍,降皇帝李旦为皇嗣,降皇太子李成器为皇孙。大周为火德,神皇改旗帜尚赤,改长安的唐太庙和神都的高祖、太宗、高宗三庙改享德庙,于神都洛阳立武氏七庙为太庙。 陪同母亲行过登基大典的李旦与几个儿子,在晦暝之时方回到偏殿居所。李成器已不再是太子,卸下背负了六年的储君,终于得以搬出东宫与父母同祝他们方走过御苑,便见已从皇后降为皇嗣妃的刘氏立在门首,身旁是窦妃与豆卢妃手提灯笼,那扶门引颈的姿势显是已盼望良久。 刘氏身着石榴红襦衣,外罩一件月白织缠枝菊花的蜀锦半臂,一条围绕于肩臂间的翠蓝丝绒长帔下闪烁着点点金光。明明隔得这样远,可是李成器却依稀听见金铃被风声轻摇,玎玲,玎玲。远处潺潺流水,身周萧萧落木,草间寒蜇初唱,天际群雁偶鸣,天上一弯上弦月挂露带霜地颤巍巍升起,这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亮,都在此刻消失隐藏,在李成器的眼底耳畔,只剩下母亲身着红襦的身影,只剩下她臂间的金铃,如此轻柔俏皮地响个不休。 李成义先是看见了自己的养母,欢叫一声:“阿娘1如一壮实的小象般撒腿撞入豆卢妃怀中,撞得豆卢妃一个趔趄,却是笑着搂住了他。李成器被父亲挽着手,脚下的步子依然从容,心中却如撞鹿般乱跳起来,以致于竟在仲秋之极感到有些燥热。他想从此之后,他每次上学回来,都会看到母亲倚门而立,然后平平淡淡笑问他:“今日念了什么书?晚上想吃什么饭食?”这便是他今后企盼的生活,他从前并不信佛,此刻却在心中祷祝,祈求今后的五年,十年,二十年都是这样,有花奴姑姑,有弟弟妹妹,有父母在一起,他们是团圞的一家人。 李旦微笑着缓步走上去,握住刘妃的手,火光从绛纱灯笼中透出来,给妻子的面容上染了一层胭脂色,格外动人心魄。李旦心中翻滚上一股感激之情,轻声道:“让你们久侯了。”刘氏望儿子一眼,笑道:“妾与阿窦她们预备了些酒菜——我们好生过一个重阳节。”在她一笑间,颊上的两粒翠色花子闪动明灭。李旦想起他们新婚之夜,她在自己吟咏的诗句中缓缓放下扇子,却又羞怯地不敢抬头,自己看不见新娘的容貌,只望见两点花子在她的两颊上闪动一下,他知道,那便是佳人笑靥。现在十数年过去,日日伴随他昼分而食,夜分而寝,昔日新妇子眼角已添细密皱纹,他却觉得这是妻子最美丽之时。 长女寿昌从屋内跑出来,擎着一把茱萸笑道:“爹爹大哥二哥三哥四弟弟五弟弟,你们都还没戴茱萸呢1李旦笑着接过,笑道:“好,咱们戴茱萸,饮酒过节。”他先给自己幞头上戴了两枝,又给李成器、李成义、李隆基、李隆范、李隆业一一插了。民间这一日是要登高的,儿时母亲也教诲他们当有鸿鹄之志,他却知道他的双翼早已被折断,他便安心留在尘埃之中。他想不得苍生社稷,青山沧海,为活着而努力,便是他皇帝生涯的全部功课,他对今日的结局,无一丝的怨恨。 偏殿内有些逼仄,刘后便让将酒菜摆在亭中,聊做登高之意,又在每盆菊花旁点一盏纱灯,倒映得一团团繁花玲珑如玉。豆卢妃为众人斟上茱萸酒清酒,李旦笑道:“重阳饮酒必有歌,今日我先唱一首。”刘妃知他今日心情好极,从头上拔下一根玉搔头,轻击银盘,笑道:“郎君做歌,妾等喝之。”李旦笑道:“如此甚好,你们也都别偷懒,凤奴,将你的紫玉笛拿出来,成义吹笙,鸦奴的鼓打得好,豆卢儿的箜篌有日子不弹了,今日一并乐一乐。”内侍将几样乐器都拿来,李成器笑道:“爹爹要唱什么?” 李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奏箜篌引。”豆卢妃调了几下弦,李旦纵声歌道:“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刘氏听他唱得是此曲,嘴角婉娈一笑,眼中却湿了,李隆基愣了一愣,小小的眉峰一蹙,也只得勉强将鼓槌击下。李旦接着唱:“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琴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谦谦君子德,磬折何所求。” 他唱到此处,李隆基忽然丢了鼓槌,转到李旦对面跪下道:“此诗后半段辞意不详,爹爹春秋正盛,不宜歌咏,不若断章取义,为至尊寿。”李旦望着儿子片刻,微微一笑,弯腰将他拉入自己怀中道:“你们青春尚多,又何惧光景西流?”李隆基垂首道:“儿就是不喜那些话,更不愿听爹爹唱出。”李旦抚抚他后脑笑道:“罢,你不喜,爹爹不唱就是。” 忽听亭外一个女子娇声道:“郎君唱得很好听啊,底下的话又怎么不详了?”几人一惊,回过头去,却是上次来过的那个韦团儿,不知何时已进了园内,李成器满宫里最怕见的人,除了神皇就是她了,忙转过脸去。 韦团儿袅袅婷婷上得亭子来,李旦微微蹙眉,起身道:“夫人胜常。可是至尊有旨?”韦团儿向李旦行个礼,巧笑倩兮道:“郎君不必惊慌,只是一件小事,不算旨意。三日后宅家大宴明堂,席间要皇孙与几位大王都献歌舞,薛师选了几个宅家素日喜欢的曲目,让奴奴来告诉郎君一声。” 李旦接过她递上来的纸,见纸上既无尊称,也无署名,只写了几只曲子的名字:安公子、长命女、武媚娘、兰陵王、西凉曲。字迹潦草毫无间架,倒似是出自薛怀义之手。他略一沉吟,韦团儿已从他手中又抽出素笺,笑道:“郎君记得便好,薛师不愿让宅家知道,他为这些小事劳烦皇孙和大王们,这笺子奴奴就带回去了。”李旦点头道:“薛师对宅家的一片赤诚,令人感动,我敢不从命。” 韦团儿却不像上次那般啰嗦,交待完话就走出亭去,到行至花圃边,忽然回头嫣然一笑:“刘娘子养得好花儿。”刘妃强做笑容,正要说话,却见韦团儿突然探手将一朵花折下,这静谧夜中,那花枝折断声似是清晰得在众人耳边响起,刘妃竟生生打了个寒战。 待韦团儿去得远了,李旦才缓缓坐下,问李成器:“方才你看到纸上的字了。”李成器道:“看到了。”李旦道:“可有什么不妥处么?”李成器道:“长命女、兰陵王、武媚娘、西凉曲这四首皆是庆典上常用的曲子,倒也罢了,只是这《安公子》……”他不敢再说,李旦叹道:“你也知道了?”刘氏不明所以,不由紧张起来:“这只曲子怎么了?”李成器望了李旦一眼,李旦轻声道:“此处都是自家人,以后是福是祸都一起担当,无妨,你说给他们听吧。” 李成器这才道:“这只曲子是隋时为炀帝游江都所做,有乐工笛中吹之。其父谓其子曰:‘宫曰君,商曰臣。此曲宫声,往而不返,大驾东巡,必不回矣。’。”刘氏惊道:“那在至尊大宴上演这首曲子,岂不是有诅咒之意?”李旦道:“我就是不知,挑这几首曲子,究竟是不是薛怀义的意思。”李隆基嘟囔道:“薛大和尚一个市井伧夫,怎么懂得这些玄机,必然是武家那些……”他未说完,李旦与窦妃已同时喝道:“住口1 刘妃想到韦团儿临去时的笑容,按着胸口上不来气:“那……就让凤奴换一支曲子。”李旦苦笑道:“哪有这样容易,若这真是薛师为宅家选的怎么办?此人圣眷正隆,也万万忤逆不得。”刘氏急得就要掉泪,李成器忽然开口道:“母亲勿忧,让儿试试。这曲子的妨碍只在宫声往而不返,将此处改掉,至尊若问起,就说儿专为至尊翻的新曲。”李旦温言点头道:“只能如此了,侥幸还有三日,你我共同参详,改一只曲子还来得及。你们也跟着豆卢儿多加练习吧,莫要出错才好。” 自那晚起,皇嗣所居的偏殿便日夜传来萧笛笙鼓之声,似是赏心乐事,其乐融融。三日后武曌加尊号为圣神皇帝,御明堂赐宴,皇孙们一一献乐,李成器先吹《安公子》。皇嗣李旦一直偷觑母亲面色,圣神皇帝侧耳倾听一阵,倒只是淡淡一笑,一身薄汗的李旦总算暗暗松了口气。 其后李隆基舞过《长命女》,年仅五岁的卫王李隆范戴着面具出场,一蹦一跳地舞起《兰陵王》,一曲舞罢,摘下面具伏地,用稚嫩的童声颂道:“卫王入场,咒愿神圣,神皇万岁,孙子成行。”一时大臣均呼万岁,龙颜大悦,李隆基随父兄叩拜下去时,看到弟弟如一个小小的玩偶般,被人操控着,说出连他自己都不解的词句,心中忽然涌上深深厌恶。 李成器所盼望的团圆,也并未持续多久。数月后神圣皇帝改封李成器为寿春郡王,李成义为衡阳郡王,李隆基为临淄郡王,李隆范为巴陵郡王,李隆业为中山郡王,一并出宫赐邸居祝太平公主一早入宫接几个侄儿,薛崇简如往日一般,先跑进偏殿中,却是为眼前景象呆了一呆:李旦坐在当中抚琴,却是交领白袍,蓝巾裹发,清素一如贫寒书生。几个儿子环坐左右,李成器以犀簪轻轻击节,低声歌道:“思归引,归河阳。假余翼鸿鹤高飞翔。经芒阜,济河梁。望我旧馆心悦康……”最小的隆业才四岁,抱膝坐在一旁轻轻抹了抹眼睛,却是乖觉地不发一声。 李旦抬头望见薛崇简,淡淡一笑,伸手按住颤动琴弦,道:“这支曲子就先教一半,剩下的留待来日吧。三郎在琴上不甚用心,爹爹送你一句话,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这张琴你带出去,遇事先想想这个禁字。”李隆基忍着泪水叩首道:“谢爹爹教诲。”上前将那张琴抱在怀中。 李旦向怔怔听着的薛崇简笑道:“花奴,你娘呢?”薛崇简跑进来道:“我娘在外头跟舅母说话。”他拉起李隆业的手哄他道:“你别哭!以后我带你玩,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的1 李旦先前已想得明白,此刻离别在即,心中仍是忍不住作痛,轻揽住薛崇简的肩膀道:“舅舅替他们多谢你了。” 门外太平公主款款进来,笑道:“四哥又说见外话了,凤奴他们便如我的孩子一般,我断不会让他们受委屈。”李旦点点头,先前叮咛太多,到此时反倒无话可说,沉默片刻,向李成器道:“去替我拜谢你姑姑。” 李成器望着母亲双目含泪站在门口,心中酸痛难忍,他以为他终于可以望到看到幸福的时候,上天又如此轻率地更改。他忍泪跪直身子,向太平公主叩了三个头,又向刘妃和窦妃等人叩首道:“母亲与诸位娘子放心,我会照顾好弟弟们。”刘妃不似李旦这等把持得住,上前一把搂住儿子哭道:“这个时节天气冷,晚上千万记得把衣服盖在熏笼上,你四季的衣裳娘都贴了签子,可别弄乱了……你弟弟们都还小,你要多操心,晚上带着他们早些睡,莫要看书忘了时候……”被她一催,几个妃子都忍不住,抱着各自的儿子哭了起来。 太平公主静望着这母子断肠景象片刻,来到在李旦身边缓缓坐下,轻攀着他手臂,低声道:“四哥不闻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乎?母亲肯放凤奴他们出去,必不会再过分难为,倒是你和嫂嫂们,小心这个人……”她拿起李旦的手,在他掌心画出个“冯”字。妹妹有这等见识,李旦对儿子们的处境又放心许多,他将掌心握起,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 李成义李隆基等人自出生就是被拘束于皇宫深院之中,平生头一次走出洛阳宫。他们不似薛崇简李成器能骑马,便共坐了一辆马车,尽管车外彤云沉沉,长空雪飘,几个孩子仍是兴奋地撩起车帘,望着后退的坊市店铺,来往的行人车马,时时惊诧欢呼。车马先经过尚善坊太平公主府邸,坐在马上的薛崇简用马鞭遥遥一指,道:“那就是我家!表哥你们一起来玩吧!我们去打球。” 他金鞭指处,是连绵不断的琼楼巨阙,高门嵯峨,飞阁峥嵘,在飞雪装点之披银裹玉,偏生外院重扉之内又伸出几树胭脂色的娇艳红梅,妆点地这一片水晶乾坤似梦非梦。李成器上次在太平大婚时已见识过太平公主府邸的恢宏,倒还罢了,车中李成义等人却是惊得瞪大了眼,李成义愣愣道:“这一条街都是你家吗?” 薛崇简笑道:“这边一半是梁王家,不过他家没有球常”李成义艳羡地两眼放光,痴痴道:“你家还有球抄…那岂不是和皇宫一样大了?可是我还不会骑马。”薛崇简笑道:“没事,我家有好多驯马师傅,让他们教你。等你学会了,我们就和武家那些小子们比试1 李隆基却不似二哥那般雀跃,他的眼光慢慢转过高耸壮丽的梁王府、太平公主府,转上空无一人的街坊,又转向了车中的黑暗。可是他尽管不再看,那马蹄哒哒之声,马络辔间垂饰的杏叶悬铃之属叮叮咚咚汇响成一片,犹如一阵夏日疾来的白雨,冷冰冰打在他心头。这壮丽河山本来都该是他家的天下,这些异姓在太宗皇帝夺来的土地上扬鞭立马,耀武扬威,而他却只能如笼中鸟儿一般,困在这逼仄的车中。 圣神皇帝赐给李成器等人的府邸在积善坊,兄弟五人同宅分院。第二日一早,薛崇简就裹着绣金边蜀锦缺胯袍子来到李成器院外,高喊道:“表哥!表哥1 李成器正在屋内读书,不妨他这么早就来,心中微感诧异,急匆匆出来道:“花奴,什么事?”却见薛崇简站在阶下,顽皮地冲他眨眨眼,忽然撮唇一声清啸,一片黄影从墙头跳进来,竟是一只小豹子模样的东西,直向李成器扑去,李成器吓得惊叫一声,急退两步。那小豹子扑到他身边,却未用力,只是爪子扒在他身上,拿鼻子蹭了蹭他胸口。李成器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只猞猁。 薛崇简哈哈笑道:“这就是我虎头!表哥别怕,它知道你是我表哥,不会伤你。”李成器大冬天被吓出了一身汗,惊魂甫定,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喘了口气道:“原来它就是虎头,我还以为是一只猫的模样。”“虎头”这名字李成器已听薛崇简念叨了许多遍,知道是他一手养大的,因圣神皇帝性不喜猫,连山猫也一并忌讳,太平公主从不许他带进宫去。 薛崇简笑着从腰间的蹀躞带摸出一块肉脯,故意高高擎着,虎头就人立起来随着他转圈。薛崇简将那肉脯猛然抛向天空,虎头一个回身迅捷飞扑出去,蹿起足有两人高抓住肉脯。却又不立刻吃,叼在口中奔回来,蹭着薛崇简的靴帮,口中发出低低的呼噜声,似是得到食物后幸福的感叹,又似是撒娇答谢主人。 薛崇简弯下腰抚摸虎头,向李成器笑道:“它刚生下来,就像个小猫崽子。它爹爹原来陪着我爹爹打猎,后来爹爹不在了,不知为什么,它爹爹也不吃东西,就饿死啦。阿母说它们比人还有情意,就让我把虎头养起来。它那会儿可好玩,傻乎乎的,只会追着自己尾巴玩儿,我在暖阁外头给它做了个窝,让他去睡,却一直爬上屏风,翻到我床上来了,打着小呼噜,还在我身上来回蹭,还扑床帏上的香球。”他说了一大串,大概不知道怎么收尾,又想了一想,轻轻补充了一句:“现在它长大了。” 薛崇简说话时语气平静而轻柔,李成器心中却是微微一酸,也弯下腰,小心翼翼在花花黄白条纹的颈子上抚摸一下,那山猫果然对他很驯顺,只是微微一摆脑袋,依旧恬然地嚼食着肉脯。 薛崇简拉了他的手笑道:“我们出去骑马玩吧,今天下雪,城里人不多,骑马最好的。”李成器也从未见逛过神都,被他说得心痒,笑道:“好。”便吩咐人去牵马,却听见李隆基在身后唤道:“大哥。” 李成器回过头,见李隆基拿着一支笛子立在门口,静静望着自己和薛崇简,微笑道:“鸦奴和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薛崇简道:“好啊好啊,三表哥也一起去,我骑马带你1李成器尚未说话,李隆基忽然道:“爹爹让我们好生读书,我不去了。”转身便走,李成器只觉他神情间有些异样,忙唤道:“鸦奴1李隆基去未答应,转过小径便出了李成器的院子,只在雪地上留下一路足印,他去时与来时走了同一条路,来去足迹相覆,竟有几分孤单决绝意味。 作者有话要说:1.李隆基一直都不喜欢琴,有人弹琴他就叫侄儿来打鼓“解秽”。 2.来给我们的一号配角虎头正身:山猫不是猫,是猞猁,唐代的人行猎喜欢带动物,猞猁和豹子是最常见的两种。 唐代在狩猎时,除了使用传统的鹰猎。犬猎外,豹猎和猞猁猎亦为宫廷贵族所酷爱。正因为豹猎和猞猁猎成为时髦风尚,贵族男女皆醉心于此。例如,永泰公主墓中彩色骑马胡俑:一只猎豹正向胡俑坐骑的臀部上跳蹿,回归他的它的坐鞍(上次去不知为何没看到,从乾陵图册上截取) 懿德太子墓壁画中,训豹师旁有猎豹并行的画面 猞猁 章怀太子墓壁画中,一位少年坐骑后蹲踞着猞猁 永泰公主墓中,蹲着猞猁的女俑 猞猁在中国亦叫山猫,是哺乳科的猫科动物,身体长大概在85-105厘米左右,尾巴长20-31厘米,立起来也有一个小孩儿的高度。猞猁比猎豹的优点在于,他的体重轻,易于驼在马背上,在饲养方面,又不像饲养猎豹那样要求苛刻的条件。最重要的是,猞猁长年累月栖息在多岩石的丛林中,以鸟类和小型哺乳动物为食,练就了猎豹所不具备的另一手绝活,既除了能够捕获毛皮兽之类的哺乳动物之外,还擅于捕捉羽毛禽类,如鹌鹑、雁、鹤等。 唐朝是一个尚武的时代,贵族们普遍热衷狩猎与马球,它不仅是一种对体能、武艺的训练,更是一种富于刺激的娱乐风尚。李碧华在《青蛇》中说:“中国最优秀的才子都在唐朝,但他们全都死去,太迟了,到你想要一个男人时,男人明显地退步”。那个年代的才俊们风流而不孱弱,凝视着这些生气凛然虎虎生威的猎豹与猎犬,我们似能感受到他们的张扬意气。 第十七章 隐隐朱城临玉道 薛崇简的马背后驮着虎头,施淳的马若即若离的跟随着李成器身边,防止他有闪失,雪后的洛阳城静谧和清新,杨柳枝条上挂着冰凌,如开了一树繁茂冰花。路上行人不多,都缩着肩膀,吐出一团团翻滚白气,见乘马的是两个俊美少年,还带着一只大山猫,皆报以略带诧异的善意笑容。 李成器跟着薛崇简走,不知道这是哪个坊市,不知道一家家店铺都是卖什么营生,一条条街市似乎相同又各有玄妙。风清冽而不生硬,宛如刚打出来的井水,像整座神都城一样干净清俊。时时有浮屠佛寺传来悠扬钟声,僧人们整齐又含糊的吟唱伴着梵乐,有种抚慰人心的情意。这是他从未见识过的神都城,宛若错综复杂的棋盘,每个人都是安然的棋子,苦乐皆由天意安排。 薛崇简望着李成器,表哥的眼睛如冰凝成的镜子,一幅幅画面从其中流过,他脸上的惊诧与喜悦让薛崇简微微心疼。他故意勒住马,让马慢慢跑,好让表哥逛个够。 一股浓烈的肉香飘过来,他们望见一个人担着火炉,炉子上架着几只麻雀,用竹签子串了,烤得铮亮,那人刷一层油,将熟的肉就发出吱吱的叫声。几个衣衫蔽旧的人围绕着火炉旁边取暖,虽然不买,小贩却也不赶他们走,一切都人情都氤氲在暖暖火光里。 薛崇简见李成器看得出神,勒住马停下,那小贩立刻讨好地笑道:“是自己打的,这时候麻雀最肥,一咬流油香!”施淳摸出一些铜钱,买下三串来,用草纸垫了竹签子,奉给薛崇简和李成器一人一串,又将一串丢给虎头,还嘟囔道:“两位郎君少吃些,这东西就是闻着香,吃多了闹肚子的。” 刚从火上拿下来的烤肉,凑近了口鼻,香气越发浓郁地铺天盖地。李成器在宫中吃的烤鹧鸪,也是宫人将肉剔下来,擎着一串完整的鸟,不知该怎么下嘴。看看薛崇简,见他一偏脑袋,朝着一只麻雀最肥的腿上咬下去,一抹油黑蹭在他雪白的脸蛋上,薛崇简看了他一眼,笑道:“快吃,回去别告诉我娘。”李成器也笑一笑,学着他的样子咬下去。 吃完一串麻雀,薛崇简道:“表哥,你想去什么地方玩?”李成器见他脸仍是又黑又黄蹭着些污渍,笑着策马靠近他,薛崇简也立刻将脖子伸长,将脸凑过来,李成器掏出帕子给他擦擦,道:“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好玩,不过,我想去一个高的、可以看得远的地方。” 薛崇简仰面向天,想一想,忽然笑道:“我知道了!” 半个时辰后他们策马来到城北一座塔下,施淳告诉李成器,这塔原来叫瑶光寺,是北魏时候留下来的,李成器轻轻啊了一声,喃喃道:“登之远望,目极洛川。风生户牖,云起梁栋,丹楹刻桷,图写列仙。”薛崇简奇道:“你说什么?”李成器道:“这是北魏时候杨炫之《洛阳珈蓝记》里赞叹瑶光寺的几句话,北魏的皇帝和太后都信佛,建了许多寺庙佛塔。”薛崇简道:“那岂不是和阿婆一样?” 李成器心中一动,圣神皇帝为了抗衡李唐所尊崇的黄教,以弥勒转世自命,大建佛寺,而女主临朝,也与北魏的国情多有相似。这一切,可是因为他们李氏,在开国之初就融入了北魏血统的必然轮回么?薛崇简不解他为何片刻间眉峰微蹙,奇道:“表哥你怎么了?”李成器忙笑笑:“没事。” 施淳给守塔僧人一些钱,让他们代为看守马匹,便陪同两位小主人爬上高塔。那塔高五十丈,三人皆爬得气息粗重,倒是虎头腿脚轻捷,几步蹿上一层,就静静蹲在上头,等候主人。待三人好容易爬到塔顶,已是出了一身大汗。李成器拖着酸痛双腿,缓缓向塔边踱去,一股强劲的冷风迎面撞得他一个趔趄,他深深吸口气,让这冰冷如刀般的冷气灌入肺腑,冷却他紊乱的心跳。 他攀住冰冷古旧的砖石,向外望去,骤然间凭空的视野让他一阵眩晕。施淳忙上前道:“这里风大,大王当心。”李成器摇摇头,默然地向远处眺望:结冰覆雪的洛水宛若一条玉带,自西向东横穿了整个神都,河两岸的神都东西二市坊,方才还迷宫样让他深陷其中,现在已成了散落在银河上的点点繁星。他终于挣脱了红尘紫陌的束缚,临近这巍巍苍天,没有什么可以再压制他,这便是父亲所唱的,假余翼鸿高飞翔。 他可望见勋贵府邸中玉树银台,可望见被城墙划分成格子的市坊中,人影如蝼蚁般蠕动。他再努力向西北处望去,天空如同氤氲开来的淡淡墨色,层层山脉在蔼蔼彤云中连绵起伏。 薛崇简静望着李成器,回旋地寒风将将他的幞头展角、袍角打得啪啪作响,被澹澹天幕做了背景,越发显得挺拔秀整,玉树临风。他一贯温柔若明星的眸子里,浮上一层隐隐的他无法索解的苍茫,他突然觉得表哥已经快要长成大人了。 薛崇简轻声道:“表哥,你在看什么?”李成器牵过薛崇简的手,指着西北方向道:“那里是长安,是昭陵、乾陵所在。”他停了片刻,又道:“我李氏历代先祖,我们的阿翁,就葬在那里。那才是我们的故乡。”薛崇简的大眼睛眨了眨,道:“长安离神都很远吗?”李成器淡笑道:“不远,只有八百里……不,也很远,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薛崇简道:“没关系,我们会骑马,你要是想去长安,我就陪你。”李成器回首望着薛崇简笃定的小脸,笑得一笑,握住他的手紧了一紧道:“好,将来等我们长大了,就到长安去。”薛崇简用力点一下头:“一言为定。” 虎头静静地蹲在一个窗口,也在向远方眺望,施淳顺着它目光望去,是一片被雪覆盖的幽深丛林。他心底竟升起一股怅惘,也许对故乡之思,便如流淌在血脉中的病一般,无论贤愚贵贱,无论人畜长幼,就这么世世代代地传下去。 李成器等人宫建府,遇到朔望朝会、至尊万寿,还要进宫参拜。圣神皇帝虽然用周历,改十一月为正月,元旦这一日仍然举行大朝。李成器兄弟接到旨意,大朝之后至尊于上阳宫摆家宴,命他们也参加,想到可以见到爹娘,都甚为欢喜,连最小的隆业也不顾天气寒冷早早起来,穿一身红袍子,蹬蹬蹬跑到李成器房中,进门就喊:“大哥,你看我胖了没有?” 李成器已穿戴好朝服,戴好远游冠,他已降为郡王,比之原来太子冠服,不过是冠上少了二梁,腰间玉鱼符换做金鱼符而已。他看弟弟也不戴帽子,露出光溜溜未蓄头发的小脑袋,像个小佛子一般,笑着摸摸他的光头,道:“你的帽子呢?受凉不是玩的。谁说你胖了?”李隆业有些失望地道:“没有胖啊?阿母说让我吃胖一点的。”李成器这才明白那一问缘起何处,微微一笑,蹲下身子正视他片刻,笑道:“嗯,仔细看是胖了些。”他唤人去取李隆业的帽子来,一时李成义李隆基李隆范也都穿戴齐整过来了,兄弟五人一起出了门。 到了门口李隆基对李成器道:“大哥,我想骑马去。”李成器知道这数月中李隆基都在下苦功夫学习骑马,到底不放心,道:“路上霜重马滑,你还是坐车吧,过几日天晴了,我带你去姑妈家中骑马玩。”李隆基笑道:“我已经骑得很稳了,反正今日又不跑马,不碍的。”李成器也知自己这个弟弟天性好强,只得随他,好在今日他们都有郡王倚仗前呼后拥,骑着马也只能慢慢走,倒无甚危险。 五王的车骑来到太初宫朝堂外时,正当拂晓,晨曦尚未从彤云中跳出,天亦未大亮,东方漠然的白色中,再看不见赤日扶桑的半点影子。濛濛澹澹的朝雾弥散开来,让人宛若置身于一块不甚通透的玉中行走。 举首一弯细若婉娈女子眉黛的晓月垂挂天幕,与其下清冽如男子目光的洛水横波静静相对。似是痴绝的情人,既然不得相偎依,便亘古相望亦是好的。这便是神都城中颇为人称颂的天津晓月之景。 宫内催促大臣们早朝的钟声已经响起,洪亮悠扬,在清俊的晨气中袅袅传开,肃穆却不甚威严,似是也体谅官员隆冬之日早起不易的苦辛,只是循循善诱,反复叮咛。数百名官员、勋贵策马从各各市坊中涌向天津桥,有的两三同僚遇见了,便谈笑问候;有的拈须摇头晃脑,似是有感于眼前景物,想要吟诗作赋;有的睡眼惺忪,颠颠倒倒残梦未醒;有的但一人一马垂首行路,神色间似是因辞了美人香衾惆怅叹惋。 天津桥往日里便车如流水马如龙,赶上大朝大小品级的官员一例出门,更是拥堵不堪。李成器五人眼见得桥边车马排起长队来,过不得桥的小贩们都担着胆子在一旁跺脚张望,心中不由暗暗发急。快到桥头时,一些官员认出李成器的仪仗,均在马上加额行礼,唤道:“大王。”竟纷纷闪开,让出一条路来,笑容中分明潜藏着对这被废黜太子的同情。 李成器忙勒住马道:“我来得晚,该当等候。”凤阁侍郎擎着一块饼,一边吃一边笑道:“礼有尊卑,大王过桥便是。”李成器听了朝野间传闻,说李昭德甚喜一个饼贩子的胡饼,每次上朝路上都要买几个吃,见他身处一群同僚中尚恣意大嚼,几缕美髯上还粘着饼渣和芝麻,也惊叹他不拘小节至此。他笑着道了谢,正要策马过桥,忽然一阵急促马蹄声,有一人轻漫道:“劳烦大王让一让!” 李成器回过头去,见他们兄弟的仪仗后头,也有一副郡王仪仗。方才说话是一肥头大耳、腰背弯曲、身形短小之人,被一身紫色袍服裹了,如扎了一只硕大粽子放在马背上。那人把着一条珊瑚柄缠金丝马鞭,神情倨傲,正是至尊的侄儿,河内郡王、金吾大将军武懿宗。 李成器微微蹙眉,他知道在武家诸王中,武懿宗爵位虽不高,性情却最是霸道蛮横,他不欲与此人争执,一扯马缰,就要让开。忽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是诸位公卿让我大哥先过!” 武懿宗一愣,这才看清李隆基也坐在马上,小小腰板挺得笔直,挑着一件王袍,倒甚有几分严整气势。他与李成器争道,便是故意要前太子难堪,李旦他都不放在眼中的,哪里看得上这小小孩童,摆出一副长辈口吻呵斥道:“鸦奴,谁许你骑马的!看让至尊知道,不打你屁股!还不下去!”又向李隆基的侍从喝道:“你们怎么侍奉临淄王的?由得他胡闹!抱他下马!” 他言辞粗鄙,又一副倚老卖老的模样,李隆基登时大怒,见自己的侍从犹豫着真要下马,怒喝道:“谁敢下马!”又冷冷觑着武懿宗道:“这是我家朝堂,与汝何干!你我品秩相同,汝何敢迫我骑从!” 孩子咬钉嚼铁般的声音在清冷晨气中如一条冰棱,刺穿了所有人的神经,李成器和李昭德都变了颜色,一个喊道:“鸦奴!”一个叫:“临淄王!”武懿宗怔了一怔,嘴角扯出一丝狞笑,道:“你再对阿叔说一遍,这是谁家朝堂?”李隆基正要开口,李昭德已高声叫道:“大王!”他策马上前,握住武懿宗的腕子笑道:“大王何必同个孩子争执,来来让李某送你过桥。” 他向李隆基丢了个颜色,将吃了一半的胡饼往袖子里一塞,就拿官服一抹嘴巴,笑道:“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果是人生快事!”竟与武懿宗一起策马过桥去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李隆基只是死命握着缰绳,白皙的小拳头上挣起几条淡淡的青筋,孱弱又坚定。李成器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叹道:“想想爹爹的话,君子守以自禁。”李隆基觉得自己眼中一阵酸痛,扭过脖子去道:“是。” 朝会倒是如往年一般,平平常常过去。散朝后李成器来到上阳宫,见武家诸王皆已入座,父亲坐在至尊左手下方,对面那张桌子却是空的。李成器没有见到母亲,心中失望难言,忽然间武懿宗对他一笑,此人原本貌寝,一笑间露出几个大黄牙,倒叫李成器打个寒战。他一时心烦意乱,也不知此人是否对至尊进了谗言,叩首之时偷偷查看神圣皇帝神情,见她仍如往常待自己一般,冷冷淡淡,不辨喜怒。 众人皆落座之后,方听见外头传来薛崇简的声音:“阿婆,我们来了!”薛崇简穿着一身翻领缺胯的骑射,牵着母亲的手,走进殿来先看见李成器,不由脚步便快了些。圣神皇帝便道:“花奴,慢着点!”她目光向女儿脸上一转,满是关切之色——太平公主有妊娠已过四月,裙下略可见端倪——这是圣神皇帝钟爱的女儿为武家所孕育的血脉,皇帝自然喜悦。 太平一推薛崇简笑道:“去给宅家磕头。”圣神皇帝笑道:“免了吧!今日你原不必亲自来,身上可好些了?”太平公主笑道:“轻快多了,就想好东西吃,娘的宴席我怎能不来?”圣神皇帝招招手,太平便领着薛崇简来到圣神皇帝身边坐下,皇帝拿起太平的腕子切了片刻,又亲为她将袖子掩上,道:“这月份上还是要当心。”他们子孙三人说话,驸马武攸暨略显尴尬站在一旁,全似外人。 皇帝又对薛崇简道:“你娘身子不便,你要安生些,别再捣蛋。”薛崇简撇撇嘴道:“我知道,阿母肚子里住着一个小弟弟。”皇帝噗得一笑,道:“花奴懂得却多,你娘要是生了小弟弟,你可欢喜?”薛崇简望望皇帝,又望望母亲,道:“阿婆这么欢喜,花奴也欢喜。”他说完了复又悠悠叹了口气,低下头道:“可是有了小弟弟,阿婆阿母就不喜欢我了。”皇帝又是好笑又是爱怜,搂着他道:“胡白!阿婆和你娘自然是最疼你!” 坐在一旁的李成器见皇帝似乎心情极好,略替弟弟松了口气,但想到自己的母亲,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心中又复怅然。 待酒阑歌歇,武家诸王一一告退,李成器兄弟都想去后宫拜见母亲,不敢向皇帝开口,只得望向父亲。李旦苦笑一下,轻轻摇了摇头。皇帝忽然开口:“鸦奴,你今日对河内王说,这是你李家的朝堂?”她声音并不大,随口淡淡说来,却如晴天霹雳一般,炸得李旦与太平均变了颜色,一时殿中诸人的目光,齐刷刷钉在了年少的临淄王身上。 第十八章 意气由来排灌夫 李隆基头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为诸多人所瞩目,他面对耀武扬威的武懿宗时并不畏惧,现在被祖母狭长的凤目在身上只淡淡一转,却禁不住手在袖子中微微打起颤来。他安慰自己,反正说都说了,天津桥前那么些人听见,抵赖也无用,咬咬牙站起身来,转到殿心跪下道:“启奏宅家,河内王与大哥争道,又言语狂悖,孙儿才出言制止他,孙儿只说这是我家朝堂。”武懿宗给他多加一个“李”字,与他话中原意便是天差地别,虽然他不肯服软告饶,此等性命攸关的关节却不能不解释清楚。 李旦已是吓白了脸,忙喝道:“河内王是你长辈,你小小年纪怎敢出言不逊,快向宅家请罪!”他又向皇帝强笑道:“宅家,鸦奴自幼在臣身边,并不认得河内王,失了礼数,是臣教导无方……” 皇帝偏首道:“教导?那句话,是你教导的?” 李旦不提防目光突然与母亲相碰,便如夏日里骤然举目望日一般,刺得一阵头晕目眩,下意识脱口道:“不,不是……” 皇帝再一打量李隆基,这少年一身大红圆领袍服,腰间围着装金粟七銙玉带,头系一顶进贤冠,倒将个子挑了起来。圆圆小脸儿满月一般,虽然惨白如纸,却比李旦要镇静许多。她从前注意这个孙子并不多,心下倒是略带诧异,望着他冷笑道:“那你来说,那句话是谁教给你的?”李隆基心中突突乱跳,他承受不住皇帝的威严目光,垂下头去道:“没有人教,是孙儿自己说的。”声音却不由自主低了下去。 殿中寂静令人心焦,皇帝忽然淡淡一笑:“看到咱们家鸦奴,倒让朕想起当年太宗朝的一件故事来。当日朕还是太宗皇帝的才人时,有大宛国献骏马狮子骢,无人能调驭,朕对太宗言道,‘妾有三物,能制此马。一铁鞭,二铁挝,三匕首。先以铁鞭鞭之,不服则以铁挝挝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太宗也壮朕之志。今日看鸦奴这脾性,倒是与那狮子骢有几分相似。” 这段狮子骢的往事李旦曾听母亲说过,当日说过这话后,母亲便将二哥幽禁,现在再听一遍,殿心还跪的是自己的儿子,当真吓得魂飞魄散汗流浃背。起身颤声道:“母亲,鸦奴不过一顽童,这比拟他当不起,母亲德象天地,包容四海,还请赦他这次!”李成器兄弟几人也忙跟着站起。 太平公主也强笑一下,向母亲打圆场笑道:“鸦奴才多大点孩子,顺嘴瞎说罢了,懿宗哥也太没度量,跟自家儿郎子一般见识。”皇帝轻哼一声道:“他小,口气和胆量却不小。鸦奴,朕再问你一次,那话是谁教你的?”李隆基咬咬嘴唇,只能硬着头皮道:“没有人教孙儿,是孙儿自己说的。”皇帝道:“既然你爹不认,来人——去后宫将皇嗣身边几个妃子都唤来,再派人去请王府侍讲。能教他的满不过这些人,朕倒不信问不出了。” 李成器听到这句话,耳旁嗡一声响,不知为何脑中掠过的竟是薛绍的影子,刚才出了一身的冷汗忽然收住了,一股深深的恐怖袭上心头,失声道:“且慢!”他无法再顾及其他,离席来到殿心,在李隆基身旁跪倒叩首道:“宅家息怒,臣万死,这话是臣说的。那日隆业哭着要阿母,臣心神不宁之下说道,‘这本是咱们家的殿堂,却连一入都不可得’,不想为隆基听了去。臣因思母心切,口出怨望之语,罪当万死!” 李隆基忙争辩道:“大哥没有说,是我说的!”李成器低声呵斥他:“你是说我欺君?”他深深望了李隆基一眼,低声道:“想想你娘。”李隆基如挨了当头一棒,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忽然两行泪水淌下。 皇帝细细打量他俩神情,心下已明白几分,她素知李成器谨慎恭顺,这话不似出自他口。只是今日武懿宗将李隆基的话一宣扬,武家诸王一片哗然,均道必是李旦丢了皇位口出怨言,请她严查。她不愿为了这件小事处罚儿子,又须给儿子及朝中思恋李唐的大臣些警示,略一忖度,李成器的身份不上不下,倒是可以起杀一儆百之效。 她脸色微沉道:“朕还道你比他们多读了几日书,终究要晓事些,才将四个弟弟交托给你照管,不料竟你也如此荒唐!你也是做过太子的人,为了过个桥和自家阿叔争道,哗众取宠,自坠威仪,让文武百官与一班庶民都看了笑话!”李成器按在身侧的两只手微微颤抖,强忍着口中干燥,只得伏身叩首道:“孙儿知罪,以后定然不敢胡为了。”皇帝见他如此恭顺,也不欲重处他,淡淡道:“你既知罪,来人,将寿春郡王笞责四十。”当即有两名内侍大声道:“喏!”转身便出了殿。 李成器听到这个处罚,先是松了口气,继而一阵揪心恐慌,他努力不去想上次受责时的难挨疼痛,叩首道:“谢宅家恩典。”随着他起身,看到父亲怔忡又凄怆的眼神,因李旦紧抿着嘴,鼻翼两侧便显出两道折痕来。李成器心下一酸,只觉这短短数月间,父亲似是老了许多。 薛崇简一直在旁暗暗为表哥担心,这个处罚他不甚明白,悄声问太平:“阿母,笞责是什么?”太平在他臂上一握,樱唇贴在儿子耳旁轻声道:“就是阿婆打凤奴几下,像阿母打你一样,你别说话,惹了阿婆生气,凤奴就要吃苦了。”薛崇简“哦”得一声,回忆上次阿母打自己,虽然有些痛,却也不是不可忍受,何况表哥今日穿得衣裳厚,一定没有自己上次疼,想到这里,便略放了些心。 那些内侍出去拿刑具,因前太子李贤的儿子李守礼常常受责,那一套东西就放在上阳宫中,片刻就拿回来了。李成器原本低头跪着,觉得一分一刻都如夏之日冬之夜般难挨,忽然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又惊心他们怎么这样快。忍不住就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方才那两人抬着一张窄窄的黑漆描饕餮红纹木床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不认得的内侍,手上各提着一个水桶,桶里抻出几根荆条来——便是本朝所定的笞刑用荆了。 李成器约略知道王公受责,为免匍匐于地的耻辱,要赐一张刑床,却不知荆条干了亦折断,是长年泡在水中的。想到带了水的刑具会更沉一些,打在身上也许更为疼痛,心中又紧张地喘不过气来。又赶忙安慰自己,这荆条看上去也就指头粗,还不及上次那个戒尺粗重,定然不会太疼的,自己切不可做出畏惧瑟缩之态,令父亲伤心。 内侍将木床安顿下来,便向李成器道:“请殿下宽衣。”李成器默默低头,先伸手拆了冠子,又将一件袍服除了交给内侍,只剩内中白绢衩衣。薛崇简在一旁看见李成器脱了冠帽与朝服,又被两个内侍挟持着提了起来,表哥夹在两个壮硕内侍中间,越发显得幼小。他前些日子还觉得表哥已经成了大人,现在心下不由叹息,原来表哥跟他一样,也是小孩子,他再过三年,还是长不成大人,打不过武攸暨。 那刑床本是给大人造的,李成器身量尚未长足,被放在上头,露出靴子便露不出头,一人在后按住他双足,一人在前按住他肩膀,他脸颊便贴上刑床的表面。隆冬之际,这木头也带了外间的寒气,李成器脸颊上冷冰冰被蜇得难受。他抬不起头,只望见殿角狻猊香熏双目圆睁,口中款款吐出轻烟。他忽然间觉得这替佛祖供奉香火的兽异常凶戾,丝毫无半点佛家慈悲祥和,就如天下人都说阿婆是弥勒转世,为何他们这些子孙却感受不到佛祖的宽仁与慈爱?他不敢顺着这念头想下去。 薛崇简见李成器被按在木床上,连动都不动一下,那一身雪白伏在漆黑的刑凳上,就像他家里的漆木屏风上用云母白玉錾了个人儿。心道:“表哥要挨打了都不动一下,怪不得阿母总是说他最乖。” 李成器等了半日也不见荆条落下来,有人将他的衩衣的下摆往上折了一折。他心中忽有些焦躁,他自出生以来挨的打统共就是上次那顿戒尺,却不料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挨打还要如此繁琐的手续。想到几个弟弟、花奴、父亲姑姑,甚至连武攸暨、上官婉儿还有一大堆的内侍宫女都眼睁睁看着他被挨打出丑,他又是羞惭又是难过,慢慢闭上眼睛。 忽然间腰间有物触及,心中一阵诧异,猛地里惊觉,失声道:“你!你住手……你干什么!”那内侍往常是做惯了这事的,被他一喝,反倒愣住了,抬头去望皇帝,皇帝鼻中冷哼一声道:“怎么?不让打?”李成器实在是惧怕到了极点,慌乱道:“不,不是……臣只是,臣只是……”他不敢相信方才的猜测是真的,心下所惧之事又极为羞耻,问不出口,一时上下牙齿都在轻轻打战。 他的一丝希望,却被皇帝干脆利落地砸了个粉碎:“家法规矩便是褫衣行责,你又心怀怨望了?”李成器耻辱恐惧到了极处,脑中反倒只剩下一片漠漠空白,便如那天在高塔之上极目长安,所见之处皆是彤云蔼蔼。喃喃道:“臣,不敢……”皇帝见他又低下头去,微微一哂道:“那便打吧!” 那内侍得了至尊金口玉言,又有了底气,便如对待普通罪徒一般,顺手扯开李成器的汗巾,将他一条轻如雾薄如云的白绢裤子褪至膝弯处。见这少年一身肌肤明莹光细,窄窄臀丘与修长大腿直似好女儿颜色,更兼衣衫翻动间,其上所熏的迦南香便悠长绵远的氤氲开来。 那内侍往日打的皆是宫中下人,纵然是前太子的儿子,也一般的衣衫蔽旧粗头乱服,从未给如此精致的人儿宽过衣。心中又是惊讶好笑:这郡王怎么跟个姑娘似的?又觉握着他的缭绫汗巾子柔滑如水,退到一旁心下暗暗道:只盼至尊忘记了此事,打完直接叫人将这小郎君抬走,这汗巾子就归了他,凭这料子这香气,拿出去怕能卖好些钱。 薛崇简在李成器裤子被褪下的一刻,实实在在倒吸了口气。他上次探伤只看到青紫斑驳的惨烈伤痕,这回那珠玉般的两股再无一点瑕疵,他满脑子想到的竟是刚凝出来的酪酥,还要最伶俐的侍女用一双纤纤巧手才能团成。他看到李成器细瘦的腰身,贴着乌木刑床瑟瑟轻颤,想起自己几次被打光屁股时还颇有些疼,不禁又为李成器担心起来。 李成器臀腿上一片冰冷,浑身的血液凝滞不留,脑中什么也不敢想,只期盼这顿责罚快快打完。耳听得身后呜得一声荆条破风的声响,气势似乎甚是强劲,下意识身子一颤绷紧臀部,咬牙等待荆条笞落。忽然几点冰冷水滴溅上他身躯,虽是激得他微微一颤,却并不疼。他愣了下才明白这是内侍在甩掉荆条上的水,顿时为自己方才耻辱动作羞得满面胀红,眼中一热,两行忍了许久的泪水缓缓淌了下来。眼前景物被水光扭曲成光怪陆离的一片,一如他这尴尬的郡王身份,他十二年来金尊玉贵的帝王家生活。 那些内侍操惯了夏楚的,先头儿虚抽这两下也是有意吓唬受刑人,见这少年两条腿自暴自弃地松弛下去,知道此时下鞭最为疼痛,立刻扬手一记狠厉荆条结结实实抽在他臀峰之上。那荆条本是柔韧之物,深陷入肌肉后再弹起,看上去只淡淡一条略白的印子,倒无甚出奇出。李成器却如浑身被裂雷击了般,奋力扬起脖子,一声压抑的痛呼从喉咙里里冲出来,又死死咬在唇边,一身只是在那内侍压制下颤抖不已。 李成器方才那一抬头间的眼神,令薛崇简想起爹爹带他打猎时射中的一只小鹿,乌澄澄泪汪汪的眼睛就那么望着他们,似是惊诧他们的狠心。 直到第二记荆条抽过,众人才看明白怎么回事,上一道笞痕渐渐由白转红,肿起一道触目惊心的绯色棱子来,竟比那荆条本身还要粗些,横亘了李成器左右两个臀瓣,直绕到了他臀丘侧面的髋骨处。第二记笞痕也是如此,等了一刻才浮起颜色来,从无到有,简直像变戏法一般,破空而来,慢慢的浮现,清晰,直至变成了某种刺目锥心的真相。 李成器挨这两记,直疼得眼前发黑,他万万料不到刑罚中最轻的笞刑也如此可怖。他印象中挨戒尺时闷闷的钝痛,倒还能忍受些,现在挨一鞭子,那凶险之极的尖锐灼痛都像要撕裂他的皮肉,传向自己身上的每一寸可感知的肌肤,倒越发显得上次那顿责打中蕴藏着父亲春风化雨般的回护慈爱。离了太子身份的遮挡,他也和许多李家子孙一样,切身地感到了“国之典刑”的威力,感受到了祖母执敲扑而鞭笞天下的酷忍。 那两名内侍皆知荆条是个让人痛入肺腑却不伤肌骨的东西,并不怕打坏了这娇嫩的小郡王。两人手上有条不紊地一起一落,口中你来我往地悠悠唱数,不一会儿便从一数到了六,正好一鞭追着一鞭从腰下打到了臀丘之下。咻得一声戾响,第七记抽在了李成器大腿之上,那里肌肤还不比屁股上肉多更耐疼些,一道如滚油泼至般的痛楚激得李成器两腿痉挛,小腿绷得几乎抽筋,虽然冬日只着了一件单衣,汗水却淋漓爬了满脸,黏黏地甚是难受。 十记荆条打完,两个行刑的内侍停了一刻,将两根使过的荆条丢回水桶,重新换过两根浸泡得足的来。李旦这才知道他们为何一次拿来了这许多,眼见得一道道平行的绯红棱子整齐地从儿子臀上一路肿到大腿,狰狞地像是一条条凶恶地小蛇,实在不知道后头的三十记荆条该往哪里抽去。若还抽在旧伤上,让凤奴小小年纪如何承受?他低下头,望见一直被自己死死掐着的虎口,已渗出淡淡血迹,只是奇怪为何感不到一点痛楚。 先前李成器胸口憋着一口气喘不上来,闷得胸膛几要炸开。现在稍得喘气的功夫,那粗重呼吸声已带了哽咽哭声,回响在寂静空旷的殿堂里,分外清晰。那行刑内侍将新换的荆条湿淋淋在李成器臀上搭了一下,冰凉水意并未缓解灼烧之痛,反倒让李成器心中恐惧到了极点。若是方才毫无间歇打下去,他憋着一口气兴许还能忍住,只是这片刻的停顿,他才焦急又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更连先前那一点点自欺欺人的勇气和幻想,也被这十下毫不留情的荆条打得粉碎。在他迟疑着是否能靠求情免除后边的痛苦时,身后衩衣的一角因风而起,伴随着清脆一响,荆条重重抽落在臀峰上。李成器也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那火灼般撕皮裂肉般痛楚竟比方才更增了十倍,再也忍耐不住,啊得一声哭喊出来。 他喊这一声,心中又急又愧,他也知父亲与弟弟一定十分难过,自己不能呻吟叫嚷着惹得父亲伤心,增三弟内疚,只是身后每挨一下,都如同一个惊涛骇浪将他抛上了天再狠狠摔下。他恍惚想,这哪里还是荆条,分明是拿烧红的刀子在寸磔他的血肉。他双手都被按着,连个借力的地方都没有,自持之力既已消耗殆尽,腰身便禁不住扭动挣扎起来。他知道这太过丢人,太过羞耻,可是那无可忍受的痛楚,像利剑一样将他的思想、他的自尊切割地片片破碎。 这次不过五六鞭过去,韧性十足的荆条就已带破红肿肌肤,皮肉下渗出极淡的血水,又被拖成一串晶莹的小血珠。薛崇简再也看不下去,也不顾母亲搂着他,猛地跳起来,向圣神皇帝苦着脸道:“阿婆,表哥都改了,你别打他了!你饶了表哥,花奴以后都乖乖的,再也不捣乱,好不好?” 圣神皇帝听他居然跟自己讨价还价起来,噗得一笑,再看看浑身哆嗦得筛糠一般的李成器,淡淡笑道:“你们的太翁是驰骋沙场横扫六合的英雄,倒传下这般皮儿薄不经打的重孙来。” 戏谑的话语游走在雕龙画凤的殿堂里,连同那如毒蛇信子般上下翻飞的荆条一起,刺激得李隆基浑身血脉逆流,他膝行一步,含泪道:“宅家,你责罚臣就是!”李成义也忽得站起身大声道:“还有我!阿婆,剩下的板子让我和三弟分了吧,我们一人才十下,也不多的!” 李旦无力地咬牙唤道:“你们,都住口!”他的目光与太平相碰,都是无可奈何的凄凉,他们这些大人,反不如几个孩子无知无畏。 眼见得抽完二十记,那两个内侍又去水桶中换刑具,薛崇简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忽然踩着桌案跳到殿中去,一把揪起李隆基的领子照着他背上就是重重一拳擂下,骂道:“都是你惹得事,连累表哥!”他在李隆基耳旁轻声道:“和我打架!”李隆基被他那一拳砸地一呆,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救大哥,只能把场面搅乱,也顾不得是否会给自己招来责罚,反手也抓住薛崇简的肩膀将他扑倒在地,薛崇简顺势一脚蹬翻了水桶,一翻身用学来的摔跤功夫又将李隆基的手臂反扭到了他身后。 几个内侍惊呆了,一时不敢动手,又无人敢去拉这两个小祖宗,只见两个孩子在湿漉漉的大殿上滚来滚去。 太平急忙起身上前去拉儿子,圣神皇帝原还只是冷笑着看他们闹腾,一见女儿过去立刻变了颜色,厉声喝道:“都住了!”又斥责太平:“你有身子的人,凑什么热闹!”太平讪笑道:“儿知错了。”圣神皇帝看看两个扭打地气喘吁吁满面涨红的孙辈,蹙眉一拂袖子道:“罢了,那二十荆条就暂且记下,你们都回去好生思过。”李旦呼得吐出一口气,向圣神皇帝躬身道:“请宅家恩典。” 太平笑道:“阿母还是心疼儿郎子的,这个天气,凤奴又出了一身汗,还是先在宫中换身干净衣裳再走吧,免得出去被冷风吹了着凉。”圣神皇帝扫了一眼面色青白的儿子,哼道:“你要不嫌你嫂子哭得心烦,留下他就是。”她站起身,薛怀义忙上前扶着,上官婉儿弯腰将女皇的长裙理顺,逶逶迤迤出了殿去。 李隆基翻身站起,望着领口被他扯开的薛崇简片刻,低声道:“谢谢你。”薛崇简瞪他一眼:“我是真想揍你!”他也不再多说,便直奔李成器身边,道:“表哥你要是疼就大声哭,我以前一哭就不怎么疼了。”李成器伏在刑床上,迷迷糊糊听明白,皇帝允许他们与母亲相见了,心中竟是一片朦胧欢喜,竟觉得自己挨几下打,换得与母亲一次相见,也十分值得。喘息着握住他的手,勉强笑笑道:“我,不疼……”薛崇简擦着李成器的脸上的汗渍泪渍道:“表哥你别害怕,我挨过好几次了,明天就不疼啦,你好了我们还去骑马爬高塔!” 第十九章 凤吐流苏带晚霞(上) 暮春时节的洛阳城莺愁蝶倦,柔丝到地。群芳似是也知来日无多,皆挣命似地张扬出一片浓郁花香,暖风扑面,如中甜酒。参不修短之数的人还想多挽留些芳时,徒劳地将自家院中的芍药月季上搭起用细竹围成的翠幄来,覆上碧油布,以免天气炎热,花朵因曝晒而过快枯萎。 薛崇简一路从家中骑马出来,路上随处可见春装少年高系衣摆,蹴鞠斗鸡。又有一座座王府贵宅上时时有苍鹰振翅而起,鸣唳之声直上九霄,便是预备出猎的人们在调鹰弄犬了。薛崇简快意地甩甩马鞭笑道:“这么好的日子,表哥也不知窝在屋里做什么!”跟着他身边的施淳笑道:“不是说寿春王身子不大爽利么?”薛崇简遗憾地叹了口气道:“真盼着他快些好,就能一起去打猎了!昨日武崇训打了一只白狐狸,还拿来跟我显摆。” 薛崇简今年已十二岁,太平公主府上精通骑射的门客大有人在,薛崇简跟着他们习武,武艺上大有进益,每年在至尊驾前跟诸武王的儿子们比试都独占鳌头,太平公主也渐渐放心让他带着一票朋友侍从出猎。 春暮夏初本是出猎的好时机,白日天气不算炎热,晚上又不会冷得不能野营。薛崇简本是早早就筹划好了要和李成器去远些的南山围场游猎,为此还专门跟皇帝请了旨。他知道李成器虽然不喜射杀之事,却也难得有机会走出被禁锢的王府去一览林泉景色。偏到了时候李成器抱了小恙,一连数日都不出门,他去看时又不像生病的样子,只说喉咙痛,让薛崇简自己去玩。薛崇简觉得在表哥生病时抛下他出去太不仗义,也就强憋着等李成器病愈。 薛崇简来到五王宅的寿春王院中,李隆基也在此处和大哥下棋,李成器执黑,李隆基执白,正下到了中盘拼杀时,彼此盘膝端坐,神情专注不发一言,只桌案上的金鸭香薰吐出淡淡瑞脑香。如此静谧气氛,让蓦然从闹市进来的薛崇简耳边还有些恍惚,本来拟高声喊一声“表哥”的,却不自禁地收了口。婢女打起珠帘时李隆基听到声响,笑道:“花奴来了。”李成器也抬起头来,却只是对薛崇简温和一笑,并不做声。 李成器今年已十五岁,眉宇间童稚之气逐渐脱去,一张清俊面孔精致地宛若用羊脂玉琢磨而成。此时在家,因嫌热不带幞头,只系一顶小小梁冠,一身青罗春衫,腰间并不系金玉带,只用一条缭绫绦子坠着一只香囊,通身清素地宛若一株杨柳,这般淡泊儒雅风度,看去倒越发和皇嗣李旦相像了。 薛崇简见表哥连话招呼他一声都不曾,心下蓦然有些不快,还是笑着凑上去,先在他脸上觑了一觑,道:“你的病好了没有?我娘送来的药可吃了?”李成器略带歉意一笑,神色间有些羞窘,李隆基知道李成器近日破嗓子到了关键之时,不好意思出门,却也不说破,漫然道:“大哥喉咙还有些痛,要再养一养。”薛崇简便握住李成器的肩膀道:“你喉咙红肿么?让我瞧瞧!”李成器笑着避过,拿去他的手道:“别闹。”听声音果然微带嘶哑倦意。 李隆基看了看棋盘,忽道:“我知道了!”忙点下一子,他这一招已在李成器所料之中,不假思索便追了一子,李隆基轻轻“啊”了一声,又微蹙眉头冥思起来。薛崇简见他二人只自顾自地下棋,不知为何心下便有些气闷,道:“说件新鲜事给你们听,昨日我在宫中,看到阿婆养猫了!” 果然李隆基和李成器都诧异地抬起头,众人皆知因当年萧淑妃死前诅咒,皇帝最厌恶猫,宫内已是数十年无人敢养猫了。薛崇简见他们终是从那方寸棋盘上回过神来,便有些得意,道:“是真的,我看见阿婆身边的宦官在训一只猫,将那猫和一只鹦鹉关在同一个笼子里,要是那猫儿扑了鹦鹉,就把它拿出来用竹鞭抽打一顿。到后来吓得那猫一见鹦鹉就缩在笼子角儿上,那鹦鹉倒小人得势一般,反去啄猫。” 李隆基皱眉道:“这又是做什么营生?”薛崇简道:“我问了那人,他说等到训好了,阿婆上朝时要给百官看,让他们见识一下,鹦鹉也可以降服猫。” 李隆基和李成器数年来随着父亲处在风口浪尖儿上,当年皇帝废立时几乎是从生死线上转了一圈儿回来,对朝事远比薛崇简敏锐,两人都是脑中嗡一声,怔怔相对片刻,李隆基撑不住急道:“大哥,宅家是要……是要立魏王为太子么?”李成器虽然心中万分为父亲担心,却皱眉制止他道:“不要乱说。” 薛崇简也立刻明白了,诧异道:“阿婆是拿鹦鹉比拟武家,拿猫儿比拟舅舅么?” 李成器想到皇帝早有意愿改立武承嗣为太子,到现在还不曾动手,不过一来因着外间以李昭德狄仁杰等为首的忠直大臣们庇佑父亲,二来也因为李氏御宇五十载深得民心。太后用鹦鹉啄猫,显然便是要为武承嗣立储造声势,以显示武氏乃天意所向。父亲一旦失了皇嗣的身份,只怕就要沦为武家诸王的砧上鱼肉了。心下忧急,虽然对薛崇简道:“莫胡说。”神色上却不禁带出凄然来。 薛崇简嘟着嘴低声道:“阿婆也真偏心,世上有比儿子更亲的么……”他忽然一转眼珠道:“有了!”他将李成器和李隆基拉进一些,低声笑道:“我昨日看了,那猫也就是平常的模样,要找出十只八只相像的来容易得很。我弄一只来,把它训得凶些,到阿婆要把她的猫拿上朝前,就悄悄给她换了……” 他未说完,李成器已是惊心,忙道:“万万不可!”他被薛崇简这鬼祟主意吓得心中乱跳,抓起薛崇简的手道:“花奴,这是朝廷大事,不是我们能管的,你不许胡闹,听到了吗?”薛崇简知道李成器向来谨慎,他不反对倒稀奇了,笑道:“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李成器方才说了几句话,听得自己声音嘶哑,大异平常,自己也觉得难听,不好意思再多说,只握着薛崇简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 薛崇简心中惦记着事,又玩了一会儿,听李成器还是不愿和他出去打猎,也就罢了,临回去时,李隆基觑着李成器不注意,拉着薛崇简悄声道:“你怎么把猫带进宫?”薛崇简笑道:“我娘老给阿婆送香粉珠宝,我弄一只盒子把猫装了,混在里头。”李隆基心下十分盼望他能成功,叮咛道:“你小心些,莫被人窥破了。”见李成器走过来,忙抬起头,向李成器道:“我跟他说,让他别打那主意了。”李成器点点头,虽然隐隐有些担忧,当着王府内史的面也不能再说,只嘱咐一句:“听话。” 过了几日便又是朔日大朝,皇帝特地传旨,令寿春郡王五兄弟也参加。有了三年前那场教训,李成器等人上朝时均提早小半个时辰,避过天津桥上人流汇聚时。他们在则天门外等候了一刻,才看见武氏兄弟武承嗣武三思等人联袂过来,均是春风满面神色怡然,李成器躬身道:“阿叔胜常。”李隆基皱皱眉,也强忍着不快略垂了下脖子,算是行礼,他们想要在大周的天空下活着,就必须学会有所忍让。 武承嗣拍拍李成器的肩膀笑道:“凤奴可知今日至尊招你们来有何事么?”李成器强忍着肩头的不适,低声道:“不知。”武承嗣和武三思相视诡秘一笑,却又打个哈哈道:“走吧,一时就知道了。”他们并肩前行,便听见殿前内侍尖利的声音在辽阔的则天门前广场上回荡:“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寿春王武成器(1)入觐——” 朝堂上照例奏过各地晴雨旱涝,神皇款款道:“近日朕的宫中,出了一件奇事。一只鹦鹉不惧猫儿,与猫共处一笼,泰然自若。朕甚是惊奇,今日带上朝来,以示众卿。”从朝堂后走出两个太监,一人手中提着个大木笼,内中一只鹦鹉嘎嘎地叫着:“陛下万年!陛下万年!”另一人怀中抱的却是一只黑猫。 朝中一众大臣也有许多人听闻了此事,武承嗣一个眼神儿丢过去,太子舍人阎朝隐立刻出列高声道:“鹦鹉,慧鸟也。猫,不仁兽也。畏者无所起其畏,忍者无所行其忍。抑血属旧故之不若。今圣上一匡天下,强梁充斥之辈,愿为臣妾,稽颡阙下者日万计。实以为惠可以伏不惠,仁可以伏不仁,此鹦鹉不惧猫,亦太平非常之明证也。” 一干武氏门下大臣哪里容他把好话说尽,纷纷出列道贺,李隆基看着这群人谄媚阿谀之色,心下一片冰冷,只恨不得堵起自己耳朵来。皇帝淡淡一笑,止了众人,向那内侍微微颔首,内侍在殿中摆起一只高脚花架,将木笼放置其上,以便站在后排的大臣也能看到。他们小心地打开笼门,将猫送了进去,那内侍撮唇做啸,鹦鹉叫道:“陛下万年!”忽然扑扇着翅膀朝那猫儿抓去。 一时众大臣无论是假装蒜还是真好奇,都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只李成器早知结果,不愿亲眼目睹,缓缓将笏板举高一些,遮住自己视线。忽然听得那猫儿似是不耐烦地“喵!”一声叫,抬起爪子将袭来的鹦鹉拍飞。那内侍愣了一愣,抬头偷觑了皇帝一眼,赶忙又吹起口哨,那鹦鹉早是训好的了,在笼中扑腾两下,又向猫儿扑去。那黑猫本是静卧在笼子一角,一双幽碧眼睛带着冷光,觑着鹦鹉飞到眼前时,骤然两腿一蹬腾跃而起,将那只鸟阖身压在了爪下。 大臣中不知谁低低惊呼了一声,忙又掩住了口,那猫儿到此时才凶性大发势若猛虎,将鹦鹉咬在口中,又是将鸟的脑袋往笼子上撞,又是用爪子拍,折腾得笼中翠羽乱飞。那鹦鹉一时还不得死,扑扇着翅膀先是嘎嘎悲鸣,忽然又尖叫出一声:“陛下万年!陛下万年!”想来是就学了这一句话。朝堂上用如此难听的声音喊出这四字,倒是头一次,众人在滑稽中又都感到了一种冥冥天意的毛骨悚然。 皇帝两手死死攀着御座的黄金扶手,她的身子一探,似是想站起来,两腿却又使不上力,只挣得双臂骨头酸痛。她已二十余年未认真地看过一只猫,那双琉璃珠子一样冷戾的瞳仁儿,让她莫名地感到一丝心悸。 李昭德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他亦懒得猜测猫儿为何突然发威神威,也不愿去将此事与天意人心契合。他抬头远远望着高高在上的女皇,衮冕之后的两点金色花子闪了两闪,李昭德知道那是皇帝努力克制时引起的嘴角抽搐。他隔着那片珠玉的朦胧光影,似能望见一个老妇愤懑疲惫又无可奈何的眼神。他心中忽有些怜悯皇帝。 武承嗣和武三思目瞪口呆了一会儿,继而脸涨得紫红,喝道:“还不将它拿出来!”那些吓傻了的内侍才赶忙手忙脚乱打开笼子时,硬夺了几次,才将猫口中的鹦鹉拽了出来,眼见得奄奄一息活不成了。 李隆基站在身材壮实的二哥李成义身后,端端正正举着笏板,拿眼角去偷觑站在前排的武家诸王,见那一张张脸清一色地与猪肝无异,心下乐得只想大笑几声,最好还能配上龟兹乐跳一段胡旋舞蹈庆祝,只得拼命低头忍着,咬牙咬得腮帮酸痛。殿心内侍慌乱的脚步带起一阵微风,将几片翠羽吹到了李隆基脚下,他忍着笑不动声色地悄悄踏住。 散朝后一干大臣们鱼贯而出,过了则天门才敢彼此攀谈,李隆基看着魏王梁王骑上马匆匆离去的背影,终是撑不住哈哈笑起来,李成义也大乐,笑道:“今日定是太宗皇帝在天有灵,好不畅快人心!”李隆基攀着马鞍笑得肚痛,道:“都是花奴做得好事……”刚牵过马的李成器听他们如此肆无忌惮地玩笑,心下又忧又急,蓦然回头喝道:“都住口!” 李成义和李隆基都是一呆,大哥往日温文尔雅,这几年他们迁居在外,读书习琴差不多都是李成器教的,便是偶有小过,也都谆谆教导,竟是从未见他动如此大的肝火。李隆基立刻明白他是怕此事被皇帝知道,忙道:“大哥,是我失言了,我不会告诉旁人。”李成器更是着恼,怒道:“你并无凭据,怎么敢胡乱嫁祸于人!” 他恨只恨自己因嗓子不便,没有多叮咛薛崇简几句,让他知道兹事体大。但事情没有落实,毕竟心中还存着一丝指望,恨不得立刻驰到太平公主府上,问他一句:“可是你搞得鬼?”只盼薛崇简诧异地眨眨眼反问他:“什么事?”他便能稍稍松一口气。他急急去解缰绳,偏是焦急之下解了几次都没解开,还是从人帮他解了,他一跨上马,扬鞭就打,那马奔出去几步,听见后边马蹄声追了上来,李隆基问道:“大哥是要去姑姑家吗?” 李成器一怔,才明白自己急得心绪乱了,此时下朝就奔去,反倒更让皇帝怀疑薛崇简,用力收住缰绳,抑郁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回府。” 太平公主虽然不上朝,但朝中诸事皆有人告诉他,耳听得那内侍绘声绘色描述那猫怎得摇身一变宛如神助,怎样将鹦鹉咬得羽翼凋零,朝中诸武王如何尴尬,皇帝如何动怒。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在家中看到那只猫,当时没在意,现在两下里一对,耳畔轰隆一声,急忙转头去找薛崇简,见他装模作样在一旁写字,眼睛不断向这边偷觑,嘴角全是狡狯又得意的笑意,不由又急又怒,恨不得上前揪了他起来打一顿。她喘了口气,终是面色如常淡淡道:“知道了,畜生无常性,哪里做得准,传话下去,宫中谁敢提起此事,立刻杖毙。” 作者有话要说:(1):在武则天登基后,将自己的儿子李旦改名武轮,李成器兄弟都改做了武姓,当然李唐复辟又改回来了。为了防止他们整天改户口本,我还是用李成器这名字。 第二十章 凤吐流苏带晚霞(下) 午间皇帝归来,由太平公主侍奉着用过午饭,神色终是郁郁,也不愿跟她多说,便让她早早回府了。太平公主在府门前下车,薛崇简笑嘻嘻下了马,如往日一般替母亲打开车帘,扶着母亲下车,太平公主扫了他一眼,也不做声。驸马武攸暨忙迎上前来,道:“宅家回宫后怎么说?”太平公主横他一眼道:“我们娘母子说几句话,还要一一回禀你不成?” 武攸暨面色一滞,虽已成婚四载,两人也养育了一个女儿,但他在太平公主与皇帝面前总是有些畏缩,此时也不敢多说了,只讪讪一笑。太平公主道:“花奴说想换个屏风,我去看看,你不必跟来了。” 太平公主拉着薛崇简直进了薛崇简的屋子,又对贴身婢女吩咐了一句话,将诸人都遣散,静静望着薛崇简。薛崇简被母亲的凤目这样一凝视,心下微有些慌乱,却装作无事样笑道:“阿母,我要一个打马球的屏风,让那些画工多画几幅,过几日一换。” 太平公主冷笑道:“前几日你玩的那只猫呢?”薛崇简心下暗呼糟糕,却依然笑道:“昨晚上蹿到房上去,我喊它也不下来,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太平公主又道:“那宅家的猫呢?你可藏好了?”薛崇简佯作镇定道:“宅家什么猫?我不知道啊!”太平公主心下动怒,喝道:“你还不说实话!你以为宅家查不出么!待找出原先那只猫来,你还要命不要了!”薛崇简知道再瞒不过,吐吐舌头道:“没事的,我放在我的文具匣子里,让施淳带出宫扔了,阿婆再找不到的。” 这时门恰好打开,那婢女去而复返,手中竟是握着一根两尺多长的藤条,瑟缩道:“公主。”太平劈手夺过,对她吩咐道:“去告诉外头,把那个施淳打五十鞭,一家都发回长安庄子上为奴。” 薛崇简这才一惊,忙扯住太平的帔帛道:“阿母,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晓得那只猫何处来的,只是照我的吩咐做罢了。”太平冷冷瞪他一眼,挥手示意那宫女出去,沉下脸道:“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宅家的事你也敢搅和!”薛崇简道:“我讨厌他们欺负那只猫,就想教训他们一下。” 太平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心中真是又气又怒。往常他在家中跟武攸暨捣蛋,也不过是让仆人捉了耗子蟑螂之类藏在武攸暨的靴子幞头里,再就是武攸暨养的鸟儿,他看着顺眼的就放走,看不顺眼的都给虎头打牙祭了。这等小事自己一笑了之,却不料宠溺得他不知天高地厚,满以为皇宫还同自己家中一样,她一想到今日朝堂上母亲的脸色,心下便滚过一阵寒意,怒道:“至尊是皇帝,你敢哄她就是欺君,知道欺君是什么罪过!” 薛崇简也不是没听说过欺君者死这话,只是由母亲说出来只与过耳春风无异,他吐了吐舌头道:“阿婆最疼我,才不舍得杀我呢。”太平用藤条虚抽一下,喝道:“便不杀你,也须让你知道厉害,过来!” 薛崇简被那“呜”得一声倒是吓得一怔,只祈望如往日一般撒娇就混过去了,稍向前蹭了一步,摇晃着太平帔帛的一角微笑道:“阿母骂的我都记得,以后再不敢了。阿婆又不知道,就别打我了。”太平冷着脸道:“等你阿婆知道,你想挨打都不成了!”薛崇简想了想,又问道:“阿母怎么知道是我干的?”太平公主怒道:“你是我养的,我会不知道你!”薛崇简谄媚笑道:“阿母果然英明天纵,连这个都知道了。” 太平不论心下怎样无奈好笑,脸上仍是冷若冰霜,道:“我让你过来,你听到没有?”她容貌本与女皇相像,广额凤目,天生自带一份庄重威严。薛崇简望了母亲片刻,心下叹了口气,只得慢慢蹭上前去,伏在那张高足椅上。太平撩起他袍子下摆别在腰间蹀躞带中,又将他裤子扯了,乍然见到儿子修长的两腿与已略显挺翘的臀丘,太平心中微微一酸:他竟长得这般大了。随即心中忧虑更甚,薛崇简已经十二岁,过不得几年就要封官入朝,他还是这般任意妄为,触怒了母亲可怎么好? 她打定了主意这次要好生责罚薛崇简,手下不再留情,照着他翘起的臀峰处便是重重一鞭。薛崇简也不是没挨过打,总以为自己长大了数岁,这等打打屁股的责罚当更容易承受,孰料耳旁听着藤条划破空气的尖锐鸣叫,心下不由诧异:“这东西声音好大。”忽然一道火灼样的痛烙上肌肤,直刺得心头一惊,屁股上直如被撕开道口子般。他没有防备,哎呦一声喊叫起来,身子一跳就要站起来,双手忍不住回过去捂住被打之处,抬起头惊慌地望着母亲:“阿母,你怎么这样用力打我!” 太平气极反笑,喝道:“你有胆量做,倒没胆量受罚?”薛崇简苦着脸嘟囔道:“先生都说,鞭做官刑,扑做教刑,阿母不如换个戒尺什么的,别用这东西了。”太平懒得再跟他饶舌,扳开他的手将他重行按倒在椅上,道:“你再动得一动,我就将你送到上阳宫去,看看你阿婆用什么教训你。”薛崇简也知这顿打难逃了,两手抓紧了椅子腿。经过这片刻闹腾,兀自觉那一道鞭痕火辣辣作痛。他喘了口气,忽又想到李成器,真不知他上次怎样忍着挨了二十荆条,一时又想,既然皇帝的鹦鹉啄猫没有演成,舅舅一时便无事了,表哥应当会开心些。想到自己终于为表哥做了件大事,挨顿打反显出他仗义英勇来,心下便略安定了几分。 太平见他这回老老实实趴下了,神色倒不似往常嬉皮笑脸,也盼望他这次能真的知错。她想想总是以前对他宠溺太多,偶有责罚也总是蜻蜓点水,才让他如此放肆,思极自己养育儿子的苦辛,心下又是一痛,手下又加一分力,藤条重重击落。薛崇简哎呦哎呦乱叫:“阿母,就打五下!哎呦,我知道错了!再不敢了!哎呦!十下了!我要死了!” 他如此大呼小叫,太平只硬起心肠来当作不闻,十几下打过去,薛崇简屁股上一道道鞭痕便由白转红,太平的手段自然远不如宫中行刑的内侍,那些绯红伤痕交错凌乱,便如女子面上胭脂斜红一般。薛崇简只觉屁股一片针挑刀割样痛,这等钻心苦楚真是自出娘胎就没受过,实在忍不住,眼见得母亲帔帛如波浪般翻动,又是一鞭击下,下意识一躲,双手抱住太平握鞭的手,喘着气哀求道:“阿母,真的……真的疼死了,我知道错了,你饶了我吧。” 太平见他一张白皙脸儿胀得通红,脸上也爬了几行汗水泪水,心中怜惜夹着焦虑一起翻腾上来,怒喝道:“放手!” 薛崇简还没说话,门忽然开了,武攸暨一脸讪笑站在门口道:“公主,花奴年纪还小,有了过错教训几下就好,也别打得太过了。” 武攸暨在外头听着屋里又是鞭响又是薛崇简呼痛求饶,虽然极盼太平教训一下这个府上的小魔王,却也不愿错过了这个与薛崇简缓和关系的难得机会。听着打得差不多了,便进来求情。 太平一腔怒气正没处发泄,怒道:“谁让你进来了!我自打我儿子,干你底事!出去!” 武攸暨呆得一呆,望着眼前这为妻为君的女子,只觉从手足到肺腑都有些冰冷。一时恍惚,疑惑自己从并州到洛阳,又一步步进了这公主府,究竟是干什么来了。他低头道:“那……我先回去了。”从房中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薛崇简虽被母亲痛打了一顿,听见母亲将武攸暨骂得颜面扫地,那句“我自打我儿子”,显然阿母还是跟他亲昵些,心中便不自禁地快意起来,觉得挨顿打并不算什么。太平回过脸,见薛崇简面上隐有得色,也猜出他在想什么,冷冷道:“还有十七下,你老实点,不许动。”薛崇简扒着椅子道:“那阿母打过了,就不要再气我了,好不好?” 太平只道他会和往常一般混闹求饶,却不料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握着藤条的手都是一颤。她怔了片刻,将薛崇简蹭下去的衣摆又撩起来,右手重重挥下,一时屋内只有薛崇简唏唏嘘嘘的呼痛声、太平紊乱的呼吸声与藤条咬肉的脆响。薛崇简虽是强忍着不动弹,口中却没闲着,叫道:“哎吆!阿母轻些!别打那里!差不多够了,阿母歇歇吧!”心中却在默默计数,安慰自己道:不妨不妨,打一下就少一下了。 待到三十记藤条打完,新旧鞭痕相覆,臀峰上几处伤痕已经转成紫色,薛崇简大张着嘴只是喘气。太平只想如数年前一般,将儿子搂到怀中亲亲,也不知是他太大了还是这次事情太过严重,她默默站了一会儿,终是重又板起面孔道:“你记着,至尊不只是你阿婆,还是大周天子,以后要懂得君臣尊卑,再敢任意妄为,我就不替你遮掩了。”她将那根藤条随手抛在案上,转身出了房门,晚春午后浓丽温暖的阳光迎头洒下,闪得她两眼发花,胸口憋闷无比,太平的眼眶禁不住酸了一下。 李成器好容易在府中挨到用过了晚饭,看看一片绚烂晚霞如火如荼燃了半边西天,终于耐不住,向王府内史道自己去太平公主家玩耍,还特意换了一身缺胯袍,让人拿了自己的球杆,骑马来到太平公主府。 太平公主亲自引着他向薛崇简房中去,低低道:“我打了花奴。”李成器身子一颤,站定道:“姑姑知道了?”太平公主转过身子,按着李成器肩头道:“你也知道?”李成器羞红了脸,低下头道:“是我不好,花奴跟我说过,我没有好好劝阻他。”太平听他嗓子还嘶哑着,心中怜爱,想:这小侄儿已经要长成大人了。她叹道:“他那性子,你劝阻多半也是没用的。你再去教训他几句吧,花奴也渐渐大了,还是一味胡闹,我总不能日日看着他。” 李成器这几年见姑母仪态万方出入宫中,雍容高贵直与女皇一般,竟是极少听到她语气中有淡淡倦意,心下恻然,望着她不语。太平公主淡淡一笑,也并不多说什么,只轻轻摇着手中纨扇,几缕长长柳丝直拂到她发髻间微微颤动金凤步摇上,在一片夕阳下说不出的娟娟静好。以至于到了开元年间,史官与民间如何传说太平公主的飞扬跋扈骄奢淫逸,在李成器的心中,姑母的影子,都嵌在那日傍晚一幅温婉的图画中。 李成器点点头:“我知道。” 薛崇简虽然挨了打又被母亲禁在房中,却是耐不得寂寞,他想起那日李隆基和李成器下棋,便要施淳教自己下棋。施淳原来伺候薛绍,也学得些博弈之术,便教他些最基本的点气提子等规则,薛崇简甚是聪明,不到小半日便记得分明,能和施淳你来我往地下着玩了。他听得珠帘响,一抬头惊喜道:“表哥你来了!” 李成器一眼看到薛崇简只着绢丝小衣,侧卧在榻上,正与跪在榻下的施淳玩得快活,抬头时满脸惊喜之色,全然不像个挨打受罚之人,心下只是来气。他一言不发走上前,望了一眼棋盘,便知薛崇简是初学,棋路浅得很,向施淳打个手势道:“你下去,我来教他。”施淳见小主人有了玩伴,自己总算解放,忙叩头出去了。 李成器道:“姑妈打你了?”薛崇简觉得表哥终是明白了自己为他受的苦楚,顿时豪迈地笑道:“不要紧不要紧,就是轻轻打了几下,已经不碍了。”李成器又望他一眼,上前拉起他手臂道:“我看看。”薛崇简反倒有些羞窘,道:“真的不碍。”却乖乖伏在榻上,让李成器褪下自己裤子。 虽是上了消肿的药,经过这半日凝血,薛崇简屁股上交错鞭痕大多成青紫之色,李成器心下狠狠一疼,嘴角轻轻一抽,这般痛惜神情落在薛崇简眼中,反安慰他道:“就是当时痛一下,现在已经没什么了。”李成器见他全无悔改畏惧的意思,显然姑母那场费心教训又付诸东流,心下气极,扬手重重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掌道:“那就是没打够!” 薛崇简“啊”得大叫了一声,他屁股上虽带着伤,李成器的巴掌却总比母亲的藤条好挨。他心中实实是惊诧茫然多于痛楚,愣愣望着李成器道:“表哥……” 李成器一眼瞥见桌案上放这一根藤条,暗暗用力几次,方起身去握在手中,回来冷着脸道:“我说过不许你对那只猫动手脚,为什么不听?” 李成器的嗓子哑着,这句话低声喝出来,自带了一分沉暗。薛崇简自出生以来,就跟着表哥玩耍,见过李成器无奈的叹息,宠溺的微笑,偶尔嗔着了,也会在他脸上屁股上拧一把,却是头一回看到表哥用这等语气神情、手中握着鞭笞之物跟他说话。李成器背对着门口,一张清秀面容皆沉入阴影之中,薛崇简不知为何,心中害怕无比,只觉天下首要事是先看清李成器的脸。他心下还存着一丝指望,只要他凑上去,就能看到李成器嘴角强忍的笑温柔意,能看到他眼中所藏的怜惜疼爱。 他从榻上爬起来,强笑道:“表哥这是做什么……”他未说完,就被李成器重重一按,依旧按趴在榻上,照着屁股就是重重一藤。他臀上肿痕原没有好,这一鞭正抽在臀峰上伤痛之处,剧痛如泼油滚汤一般蔓延开来。薛崇简呃得闷呼一声,浑身一哆嗦,登时背脊上冒出一层汗来,不由自主回手过去捂住屁股,正逢李成器又一鞭击下,便敲在了他指关节之上。 薛崇简只觉手上如电击一般,锐痛震得整条手臂发麻,心中被疼痛与委屈堵塞地一团混乱。他慌忙中往榻里一滚,蜷着腿将灼痛的屁股贴着屏风,让那颇黎的凉意略减缓痛楚,左手死死攥住右手指节,一张俊俏小脸胀得通红,睁大了眼难以置信望着李成器,道:“你……你打我作甚!” 李成器打了他两下,心中痛得如刀剜一般,却默默道:“我这般狠心打你,便是不要你受更大的苦,我终究不能让你与姑夫一样。”他沉着脸色道:“你自己想!过来!” 这等板着面孔的冷言呵斥,薛崇简一日之内在最亲的两个人口中都听到了。母亲打他倒也罢了,只是他这番捣鬼,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让李成器开心,谁料到李成器非但不领情,还这般狠心打他。他望着那生疏身影,又想起最近这段日子李成器都极少和他玩耍,请他也不来,自己去找他,他也淡淡的不言不语,蓦然间一个念头袭上心间:表哥的几个亲弟弟都学会了骑马打球,鸦奴还会下棋,表哥再不需要他陪着玩儿,也不疼他了。 薛崇简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手足冰冷,他梗着脖子望了李成器一会儿,忽然一脚蹬在屏风上哭闹道:“我想你让高兴才去换阿婆的猫!”他心中委屈,忍不住浮上泪花来,哽咽道:“你却整日只与鸦奴他们混在一处!你不喜欢我了!你讨厌你!”他并非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这般胡搅蛮缠,只盼望李成器来安慰他几句,就像小时候一般,轻轻一笑道:“胡白,表哥最疼你。” 那颇黎屏风被薛崇简凳翻,登时跌作千万片晶莹碎片,李成器胸口起伏几次,从榻边薛崇简所褪下的袍子上抽出衣带,冷冷道:“你是让我绑了你打!”他单膝跪到榻上,将薛崇简拽到榻边,反扭了他双手就捆。薛崇简先是呆了一呆,心中既不相信,又总觉表哥不会真打自己,也不奋力挣扎,只喊道:“你就是讨厌我!你想打了我,惹我生气,以后就不跟我玩了!” 李成器听他仍是在这些枝枝叶叶的小事上缠夹不清,气得双手颤抖,见他两腿还在乱蹬,索性将自己袍子上衣带也解了,将他足踝也缚住。拿起藤条比在他臀上,沉声喝道:“你可有想清楚!”薛崇简胸口压在榻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憋闷难过到极处,喊道:“我为你挨才阿母的打,你不领情,还打我!”李成器心中大恸,宁可此番伤了花奴的心,也不能让他以后重蹈覆辙,咬牙道:“谁让你为我!” 薛崇简本是在床上挣来挣去,听到这话如被泼了一身冷水,莫名其妙想起前几日学的一句诗来,一心抱区区,惧君不察识。他兴奋了好几日,正为自己的计谋得意,觉得终于帮表哥做了一件正事的时候,原来他竟一点也不在乎。他一股气冲上来,道:“那是我闲得!我活该!我没事找事行了吧!” 李成器气得挥藤条在他屁股上用力一抽,薛崇简挨表哥的打乃是破天荒第一次,心中愤懑委屈将原本可以忍耐的疼痛放大了数十倍,只觉那哪里还是细软藤条,分明是铁齿钢牙咬进自己血肉,痛得小臀上肌肉乱颤,两眼登时冒出泪花。他朦胧中侧头望见李成器腰间所坠的小小丝囊,那是母亲命人给自己做的,自己总不忘给表哥一份,现在他还带着,等他回了家,就会摘下来吧?原来这世间最难过之事,不是无人给自己送礼物,是手捧着一份真心,那人却不要了。 第二十一章 含娇含态情非一 李成器为了让他知错,一连数鞭都打在臀峰之上,薛崇简疼得气也喘不上来,屁股上的灼痛带得一颗心也似架在火炉上烧烤,却是死咬着牙不肯吭声。李成器再抽一鞭,见那条条紫胀鞭痕相交处,竟冒出几滴细小的血珠来,怔了片刻,心下忽然一片黯然。他叹了口气:“罢了。”将藤条往榻上一抛,转身就走。 薛崇简俯卧在榻上,望见那青色背影走向门边,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打得他浑身发抖。他似乎从未看过表哥的背影,他去上学,是表哥送他出去,他们玩了一日,他陪表哥回府,表哥再送他到门口。他不知道,竟然有一日,也会轮到他看李成器的背影。一份感情享用得久了,觉得理所当然,简直成了身子的一部分,等要失去的时候,才是血肉淋漓的痛。他惊骇下便想爬起来去追,身子却又被捆得动弹不得,使劲儿挣了几下也不见松动,绝望下哇得一声哭喊起来道:“表哥,我错了!我以后都听你的!你别走,我给你打,你别走!” 李成器站在门口涩然一笑,这几句认错告饶是如此熟悉,数年来听花奴说了不下千百遍,就如每日朝堂上大臣们山呼“皇恩浩荡臣罪当诛”一样家常便饭口不应心。他转回身,重拾起藤条沉声道:“三十下,你自己数着,想想错在何处,若是一时说不出,我还要打!” 一鞭击下,喝道:“数出来!”薛崇简疼得身子一扭,呜呜哭了两声,奋力仰着脖子望了李成器片刻,几番挣扎,隐隐指望老实挨了打,表哥就能原谅自己,哽咽着数了一声:“一。” 他终于伏贴,李成器倒是怔住了,一颗心像是被谁的手死死攥住,却又在那里奋力跳动,直跳得他喘不上气。他再度闭上眼,是薛绍的模样在心头一闪。他睁开眼来,再打一鞭,却是比先前略松了三分力气。薛崇简一咧嘴,虽是屁股上针挑刀剜一样痛,却也觉得比方才痛得轻了些,心神竟是一宽,松了口气想:“他终究是舍不得”。他得了鼓舞,赶忙又数道:“二。” 李成器再抽两三下,见薛崇简青紫肿胀的屁股上,已实在无下鞭之处,再打恐就真的要破皮流血了,便向着薛崇简白皙光腻的大腿上打了一下。他虽控制着七八分的力道,却不知腿上柔嫩难吃痛,薛崇简只觉大腿似被一条长长的火舌舔了一下,且那痛楚渗入肌肤,竟是比屁股上难熬数倍,只想将腿儿蹬一蹬。他又怕挣扎起来让李成器认为他是故意胡闹,强忍着倒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数道:“五。” 打了十来下,薛崇简便一身大汗,且是腿上肉薄,疼痛渗进去经久不散,他不敢大声哭喊,眼泪却已把身下锦衾濡湿了一大片,拼着浑身力气才报出一个个数字来。李成器听他上气不接下气数到了“十五”,那两条丰润大腿上也是红痕遍布,竟是鼓起一道道鲜明的棱子来,趁着莹白肌肤煞是扎眼。他踟蹰了片刻,算上先前打的那几记,也快要有三十鞭了。他终是舍不得再打,问道:“你可想清楚了?” 薛崇简今日被他打怕了,忙连声道:“想清楚了!想清楚了!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不欺君,什么事都先告诉你和阿母再做!” 李成器看着手中藤条,那轻不到二两的东西,压得他手臂都提不起来。他沉吟良久,慢慢将藤条放下,坐到榻边去,解开了捆着薛崇简的衣带,见他手腕上因奋力挣扎,已被勒出两道深深红痕来,心中作痛,便缓缓为他揉着,道:“你要记得方才说的话。” 薛崇简这才放心,知道再不会挨打了,委屈地觑了李成器一眼道:“要我听话,你便不许不睬我!”李成器却不料他这样说,辩解道:“我几时不睬你?”薛崇简气愤道:“自从你生病,我去找你,你就不和我好好说话,每次还盼着我早点走,你现在只喜欢和鸦奴他们玩儿!”李成器见他已经快长大了,还是如儿时一般,一味依恋自己,心下做酸,却微微一笑,拿起薛崇简的手放在自己喉咙上,道:“你摸这里,表哥是真的喉咙难受,不是不睬你。” 薛崇简觉得触手似乎有一块硬硬的骨头凸出来,惊道:“你喉咙里边长了什么?”李成器摇头道:“没什么,过一阵就好了,你长大了也会有。”薛崇简这才相信,又道:“你没有不睬我,却为何刚才那么大力气打我?”李成器叹了口气,摸摸他湿漉漉的鬓角道:“花奴,表哥很胆小,所以你不要做会伤害自己的事,千万不可激怒至尊。”薛崇简撇撇嘴道:“我还不是那日看到你难过,想替你和舅舅出气。” 李成器心下一颤,伸臂将薛崇简的肩膀揽住,俯身低声道:“我就是不做这个寿春郡王了,也不要看到你出事。”他心中默默道:“我就是死,也不要看到你和姑夫一般落局。” 薛崇简虽是今天挨得打比从前十二年加起来来都多,听李成器说了这话,心下轰隆一声,终于将先前数日的猜测担忧都放下。他头往下一枕,便枕在李成器的腿上,虽是屁股上阵阵刺痛,也挡不住那颗心朝平安喜乐中慢慢滑下。李成器却将他脑袋轻轻放在床上道:“我去给你弄点药。” 李成器开了门,唤过一个婢女道:“你去摘些凤仙花[1],如你们染指甲一般捣烂了,给我拿来,千万把碾子和器皿洗干净。”那婢女应声去了,薛崇简奇道:“你要它做什么?”李成器微笑道:“这个比一般的棒疮药更好。”薛崇简更是惊奇:“你怎么知道?”李成器脸上一红,不愿说自己上次挨打,母亲便是如此为自己医治,只道:“我书上瞧的。” 不一时那婢女就送来一只水晶盏,内中盛了半盏花浆,李成器小心替薛崇简涂抹上。薛崇简拖着两腮,哎呦哎呦地叫痛,一时忽又担心起来:“阿母她们涂了这个,指甲都红艳艳的,你给我涂了,我岂不是要成红屁股了?”李成器扑哧一笑,道:“不会的。”他脸上发热,当初母亲给自己上药时,他也一般地担心,只是不好意思像花奴这般问出来。 薛崇简终于听见李成器出自真心地笑了一下,长长替叹了一口气,望着那藤条心下只是做恼,想着:“今日千错万错,最错的就是忘了阿母走后将藤条藏起来,让表哥拉了顺手。否则表哥用手打,也不会这样痛。”李成器不解他叹气的意思,问道:“怎么?”薛崇简扮个鬼脸,笑道:“我是叹,我现在比红屁股,也好不到哪里去。” 过了几日,武攸暨同太平公主商议:“花奴也不小了,至尊舍不得让他过早入朝,我们也当给他找件正经事做,免得他无聊中又生出事来。”太平虽近日也在思量此事,但儿子尚小,除了读书习武玩乐外,又舍不得拿旁的事拘束他。她瞟了武攸暨一眼道:“什么事?”武攸暨笑道:“前日我看魏王给延秀身边放了两个人,延秀和花奴差不多大吧?我们也该张罗张罗了。” 太平嗔着啐了他一口道:“我当你说什么正经事,花奴才十二岁,我才不想让他早早淘虚了身子。武承嗣自己一脸痨病相,怕儿子比自己活得长么?” 武攸暨知道太平自那次婚约后一直与魏王不睦,虽是如此嘲讽他本家兄长,他也不敢说什么,讪讪一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魏王倒也不是全无道理,莫说眼下朝中贵戚子弟十二三岁成婚是常事,就算花奴晚要再等几年,我们也需先放几个稳重老成的女孩子慢慢引导他。北里[2]多得是妖童娼妇,花奴天性不羁,莫要被引逗坏了才好。”他说到最后幽幽叹了口气道:“儿大不由娘,孩子大起来,便是你我做父母的,也未必知道他心中所想。” 他最后一句话撞在了太平心坎上,她沉吟许久,道:“这事我来办,你莫管了。”太平公主府中从来是牝鸡司晨,武攸暨难得建言一事被妻子采纳,自是大受鼓舞。当晚他便在太平寝处安歇,拿出手段来尽心陪奉,二人云雨绸缪,皆不在话下。 两日后太平终是从自己贴身女官中选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容貌上并不特别出众,却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的闺秀,且喜性子沉稳老练,很是得太平公主的欢心。太平叮咛了许多话,又让自己的乳母教导了一日,那姑娘羞得满面涨红,低头不语。 当晚太平跟武攸暨说起此事,武攸暨大有如释重负之感。他这几年没少吃薛崇简的苦头,只盼有几个女孩子陪着他,让他懂得男女之事的欢悦,好转移心性到别处,无暇在家捣乱。他盛赞了几句妻子处置妥当,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挑弄得情热,正待入港,忽听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正诧异什么奴婢敢如此放肆地奔跑,哗啦一声,门竟是被推开了。 时近初夏,太平怕热,将床周围十二曲屏都撤去,只留了床后立一道小屏风,床前除了垂帷别无遮挡。太平隐约可见儿子身影,心中叫一声苦,一把推武攸暨,用绫被遮住身子,薛崇简已呼得掀开了床帏。 太平蹙眉道:“花奴!你来做什么!怎不让人通报!”薛崇简只着一身白色中衣,赤着双足立在地上撇嘴委屈道:“那姐姐老摸我!” 太平噗嗤道:“我的傻花奴……”便笑得上不来气,她原叮咛了那女孩陪陪薛崇简就好,不必过早行房,却不料她竟比自己还急。薛崇简一抬眼正对上武攸暨衣衫凌乱,一张通红面孔几乎褪成了青色,嘴角几番抽搐,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忽然计上心来,顺势拱进母亲怀中,蹭进被子中道:“那个床被旁人睡过,我不要了,我今晚要和阿母睡。” 太平原先只盼儿子快些懂事,到了此事,又觉他这般懵懵懂懂缩在自己怀中可爱之极,轻拍拍他笑道:“那死妮子,如此轻佻,阿母明日教训她。” 武攸暨抑郁几死,薛崇简虽然顽皮,却是极聪明的孩子,万万料不到他在此事上如此不开窍。他也不敢多说,默默穿上衣裳下床,临去时却忽然望见薛崇简在太平怀中冲他眨眼,满脸得意的诡谲神色,心中便是一颤。 过了一日太平便听说薛崇简的“姐姐摸我”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薛崇简进宫时,武延秀、武崇训见到他就怪声怪气道:“阿母,姐姐摸我!”薛崇简大是恼怒,同他们打了一架,回来跟太平嚷嚷,说必是武攸暨在外说了他的坏话。太平召来武攸暨一问,才知他下朝时跟武承嗣说过,却不料被魏王妃传播得人尽皆知,太平训斥了武攸暨几句,薛崇简却无论如何不肯在神都呆了,让太平带他去避暑离宫玩耍。 太平为了安慰儿子,让宫人们预备了一下,便带着儿子女儿与寿春郡王李成器、衡阳郡王李成义、巴陵郡王李隆范提早前往三阳宫。最小的李隆业刚刚出完花,虽已大安,还需静养,太平调了三十名自己府上的宫女医官前去伺候;李隆基是自己不肯来,太平也都随他。 自太祖以来,皇室在关中修建多处行宫别苑,夏日有避暑的凉宫,冬日有取暖的温泉,馆阁殿宇弥山跨谷,星罗棋布于长安洛阳周围。这些宫室禁苑本只供皇帝使用,臣子受赐一游已属于殊荣,只是太平公主历来荣宠无比,每年冬夏,母亲的各处离宫皆随她游玩。她数年前在连昌宫早产,从此后不愿再履足其地,今年避暑选的是新修的三阳宫。 三阳宫距离洛阳宫一百六十多里,背靠嵩山傍依石淙水畔。照魏王的设计,这座离宫完工后将绵延二十里,现在多处宫苑已经建好,太平公主去这里避暑,也有替母亲巡视的意思。 他们一行刚一进万安县地面,便看见二三百官军肃立迎候,为首的一人身着绿袍、佩银带,快步趋行上来拜倒道:“臣万安县令张林叩见公主、诸位郡王殿下!臣昨晚接到魏王手书,得知公主凤驾将临,即在此拜迎。”太平公主揭开车上的珠帘笑道:“若是魏王不写信,你就不来接我了?”那县令吓得浑身一哆嗦,忙道:“臣不敢!”太平公主懒得理他,放下帘子道:“走吧!” 那县令连忙上马在前带路,行了半个时辰便道嵩山脚下,虽外间已到炎景流金时,山中却是微风徐动,树色含凉,苍松翠竹郁郁葱葱,一扫蒸闷之气。薛崇简喜道:“这个地方好。”那县令忙笑道:“此处最妙在一路皆有水,石淙河越山而来,环抱宫苑,正是盘龙回旋的大吉之势。臣听得魏王说,诸位郡王与公子皆尚风雅,此暮春初夏之际,正好学古人曲水流觞呢!” 山路不便行车,太平下车换了步辇,那县令忙也下马,太平笑道:“贵县也骑马便是。”那县令小心地捧起太平逶迤泻地的长长帔帛,笑道:“山路崎岖,臣该当为公主扶稳了辇头。”又吩咐了官军替李成器他们牵马。太平一路走一路观望,数十里的宫苑冠山抗殿,跨水架楹,栋宇胶葛,台榭参差,壮丽中不失淡雅。更妙在山中树木亭亭如盖,遮蔽日光,傍晚之时便一片晦冥,树上挂起一盏盏精巧莲花灯,点点灯光一路蜿蜒上山。 太平不禁夸奖道:“这灯做得有巧思。”那县令一边躬身塌背为太平执辇,一边小心翼翼笑道:“魏王交待了,公主喜爱芙蓉花,只是这个时辰新藕未结,臣连夜让三百匠人做了千盏莲灯,得入公主法眼,是臣三生之幸。”太平听他不断提及魏王,料来他督工这一年来得了武承嗣不少好处,淡淡道:“这宫苑是给至尊修的,不是给魏王修的。贵县做的是我大周的官,不是魏王的官。”那县令被吓得一个激灵,也不顾是山路上,扑通就跪下叩头道:“臣……臣绝无对至尊不敬之意!”太平微微一笑,也不理他,李成器等人的马蹄从那县令身边经过,他兀自叩头不止。 进了寝宫,太平让人准备汤池沐浴,贴身女官服侍她拆了发髻,她望着镜子沉思片刻,道:“给上官赞徳写信,让她寻万安县一个错处,开发了此人,莫对宅家说是我的意思。”那女官轻轻将一只金簪放下,应道:“是。” 薛崇简满心想和表哥玩水,要与李成器共用一个汤室,两人换了浴袍,携手进入汤室,薛崇简却见一池热气腾腾微波荡漾的香汤,被中间一座云母屏风分做楚河汉界,不由愣住,问道:“这是什么?” 李成器面上微微一红,这一年来正是他成人之时,身子有了变化,不免羞怯,早悄悄吩咐了奴婢用屏风将池水隔开。他尴尬笑道:“是我让他们放的,咱们都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薛崇简皱眉道:“长大就不洗澡了么?隔了这物事,咱们怎么玩儿?”李成器道:“隔了屏风说话也能听见,你乖乖的,不然表哥就要生气了。”他先步入汤池,水至胸口,才将浸湿的浴袍脱下交给内侍。 薛崇简被他一句话堵得甚是气闷,自那日李成器打了他,便常常那“表哥生气了”这类话来吓唬他,他脱了浴袍在屏风另一边也沉入水中,两名内侍上前跪在池边,轻轻撩水泼上他肩背,他转过头去,见李成器映在屏风上的影子似是静默不动。忍不住好奇问:“表哥,你在想什么?” 李成器靠在池壁上,望着池台上用汉玉雕成的莲花盘,里边放置着梳篦澡豆[3]等物,听薛崇简问他,道:“今天上山的时候,看到那些灯,就想起一首歌来。”薛崇简拍手喜道:“好啊,什么歌,你唱给我听。”李成器窘迫道:“我现在嗓子不好,出去时叫宫婢给你唱。”薛崇简恼道:“你不陪我玩,歌也不给我唱。你不唱我就推了它!”他把手搭在屏风上,李成器立时一惊道:“我唱给你就是。” 他想了想,用吴语低低唱道:“盛暑非游节,百虑相缠绵。泛舟芙蓉湖,散思莲子间。”薛崇简听那歌儿绵软如水,音韵却与平日里听的大异,奇道:“这是什么歌儿?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李成器道:“这是吴曲,和我们中原读音咬字不同。这歌儿是西晋时一个叫子夜的女子做的,唱的是夏日风光,她与自己的情郎行船,对他的思念便散入千万朵莲花之中。” 薛崇简道:“她都和情郎坐在一条船上了,还思念个甚?”李成器涩然一笑,他也听说了前日薛崇简的窘事,不提防间当年叮叮当当跑向他的肉球,也快到成人娶亲时了。等花奴成了婚,大约就要入朝为官,朝上衣珠服紫,家中娇妻美妾,这些想象虽然放在花奴身上甚是可笑,却是不容怀疑的落局。兴许到时候花奴会很忙?忙到——没有工夫再央自己陪他玩儿了。 李成器怔了会儿道:“等秋天时,那男子就要走了,终究要分开的。相见的时候越喜乐,分别之时便越难过。”薛崇简奇道:“既然喜欢,成婚就是了嘛!”李成器轻叹道:“即使有幸做了夫妻,贫寒之人要为生计奔波,富贵之人要早起上朝。韶华易逝,光景易流,也过得几年,那男子还会喜欢别的女子,他们最好的,也许就是眼下一池水。”薛崇简被他说得郁闷:“我就不信,这世上无人能不离不弃,善始善终。”他说出这八个字,倒是让李成器甚感诧异,道:“大概——没有吧。” 他想起另一句子夜歌,追逐泰始乐,不觉华年度,他对时间无可奈何,他们最好的,也不过是眼前这一池水。 薛崇简被李成器一番酸酸瑟瑟的话说得烦躁起来,扒在屏风上道:“我才不信,我们两个就不会分开,打猎也一起,以后早起上朝也一起。表哥,我要过去!你给我擦澡豆!”李成器大是羞窘,有些慌张道:“让奴子给你擦。”薛崇简道:“他们擦得不好,咱俩中间偏要放这个东西,我看不见你,闷死了。”他说着,竟水淋淋从自己这边爬上台阶,又从李成器的那边溜了下去。 李成器本是涨红了脸想躲避,又怕那白石的台阶太滑,扶着薛崇简道:“小心!”他跟薛崇简赤着身子面对面总是尴尬,道:“那你乖乖趴着,不许混闹。”薛崇简见他不曾撵了自己出去,大喜道:“好啊好啊!”他立刻趴在池边,池水在他身周荡漾出一片粼粼波光,惬意舒泰,便放松身子,让池水拖着自己轻轻扶起,两脚轻轻打着水面,溅起小小水花。 李成器抓了一撮澡豆在他背上摩挲着,手触着薛崇简温软如酥的身子,一眼看到他屁股上竟还有一块青紫未愈,又是好笑又是心疼,登时明白花奴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倒是自己顾影自怜了。他释然一笑,轻轻一戳那块青紫处道:“还痛不痛?”薛崇简扭头一看道:“不痛了,不知怎得,这一块都十天了还不褪。其实那天打在腿上,比打在屁股上痛多了,你以后不许再打我腿。”他一想不对,立刻改口道:“不,是以后都不许打我了!” 那些粉末状的澡豆如变戏法一样,在李成器的掌下变成许许多多珍珠般白细的泡沫。李成器笑道:“打你是为了让你懂事。”他静了片刻又道:“花奴,我听说,姑姑让一个婢女与你同住了?”薛崇简提起那桩事,立刻愤愤道:“是啊!那个姐姐好奇怪,老是摸我。”李成器虽早已听说,此时听他亲口招承,还是险些笑出声来,他笑道:“那你怎么办?”薛崇简道:“我不理她了,跑去跟阿母睡。”李成器又道:“那姐姐生得好看么?”薛崇简想了想道:“我没注意,不知道。你老问这个做什么。”李成器被他一说,也觉自己问得甚是无聊,笑一笑道:“没什么。”便专心为他擦澡豆。 作者有话要说:[1]注:【古今医鉴—卷之十六】 杖疮:用凤仙花科连根带叶捣烂涂患处,如干又涂,一夜血散即愈。如冬月无鲜者,秋间收,阴干为末,水和涂之,一名金凤花。 [2]注:唐代长安娼家多住在长安城北的平康里,唐人便以“北里”代替妓院。 [3]注:澡豆:唐人洗澡用的“香皂”,粉末状,用豆粉、皂角、香料制成,跟我们今日香皂洗面奶用法相同,只是用料奢侈到暴。《千金翼方》:“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粉、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各三两,奈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各四两,麝香一铢。上一十七味,捣诸花,别捣诸香,真珠、玉屑别研作粉,合和大豆末七合,研之千遍,密贮勿泄。常用洗手面作妆,一百日其面如玉,光净润泽。” 澡豆最出名的故事,是东晋士族、王导从兄王敦娶了襄城公主,上完厕所宫女捧出一盏这玩意儿,他不知道是洗手的,看着跟炒面似的就拿水冲了吃了,被公主的婢女鄙视。东晋靠王导立国,政权被王家把持,皇室却鄙视王导的哥哥不懂生活,只能说司马氏把精神都用在如厕上了。古人记载这个故事,微言大义,未必是在嘲讽王敦。 第二十二章 生憎帐额绣孤鸾(上) 锅盖揭起,乳白色的羊肉汤花上下翻滚,裹上来的一时是肉片,一时是碎饼粒。浓郁热香如云如岚般在隆冬的寒气里散开,在雪地里久侯的人被这股厚重的、微带油腻的暖风迎面一扑,肠胃连带得口中津液都异常活跃起来,似是闻到了某种富足美满的味道。 薛崇简早等得心急火燎,一边向两个手掌呵气,一边凑到锅前问道:“好了么?”操勺的老汉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道:“薛公子莫急,煮烂了,汤都进到饼里才好吃呢!”他用勺子在锅里搅了一搅,那热气更加欢快地蒸腾开,将他都萦绕在一片似仙似幻的云雾里。 李成器被肉汤的浓香扑得也是食指大动,但看看那颇为肮脏的木桌和胡床,还是有些迟疑,问薛崇简道:“你常来吃这个么?”薛崇简笑道:“这家羊羹[1]冠绝神都,还是老施寻着的,你尝尝就知道了,我家的厨子打死了也做不出这味道。”施淳笑道:“这老翁是从突厥来的,煮羊肉的法子和咱们有些不同。”薛崇简摇头道:“我吃过阿史那绥子家的,也不如这个。”那老汉笑道:“实话告诉公子,这手艺是老汉从长安学来的,其实离了那地方,这羊羹便逊色三分,便如花木移了根一般,少了点活气。”薛崇简望向李成器一笑道:“将来我们去长安尝尝正宗的。” 薛崇简今年已经十五岁,这两年他个头猛增,倒比李成器还高出一个头顶。他面容本莹洁俊美,冬日里着锦袍皮靴,腰间挂珊瑚柄马鞭,也像时下勋贵少年们流行地一般,配一把镶满宝石的吐蕃弯刀,浑身透出逼人英气来。这等翩翩少年公子的打扮,也并不妨碍薛崇简如小时候一般,青睐市坊间的小吃食。想是这条街上吃羊羹的人都认得他了,虽然他们夹在一群布衣市井小民当中有些不伦不类,众人只是笑望这边,倒也不甚惊奇。 不一时两碗香气四溢的羊羹便摆在了李成器和薛崇简面前,翠绿的葱花、蒜苗、香菜、红褐色的羊肉、黄色的黄花、映衬着洁白晶莹的粉丝、黝黑的木耳、甚是诱人。薛崇简深深嗅了一下,拔出两双筷子,李成器忙唤住他,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块洁白巾帕,将那筷子细细揩拭了一番才给薛崇简。薛崇简笑道:“你看旁人不是一样吃,哪里就我们吃坏肚子了?” 他先扒拉了一口,烫得直哈气,见李成器正要往碗里伸筷子,忙教导他:“别搅!从旁边一点点吃,有个说法叫‘蚕食’,这样才能保住鲜热之气不散。”李成器见他一副好为人师地行家模样,笑了笑,照他的指教尝了一口,虽是热得烫嘴,却是满口香醇,肉香从口中直透肺腑,暖得全身毛孔一片放松舒泰,不禁惊艳道:“真的好吃!”薛崇简向他眨眼道:“我何尝骗你!你素来体寒,羊肉暖胃,吃这个最好的。”李成器道:“能不能给成义他们带些回去?”薛崇简笑道:“这个刚出锅最好吃,一泡就走了香了,下次拐了他们出来吃。”他又吃两口,忽然用筷子一击碗边,大声赞道:“人生得此,夫复何求!”李成器笑道:“你也略矜持些。”薛崇简笑道:“对着羊羹,我就只想羊羹,哪怕水火滔天了,也要先享了这等美味。” 李成器笑道:“今我不乐,羊羹其除。”薛崇简拿筷子轻轻一敲李成器的碗边道:“趁热吃。” 吃毕两人都觉饱胀,且周身暖和,索性也不骑马了,只让施淳牵了马,在积雪的市坊中随意漫步。薛崇简问李成器道:“这几日至尊可曾召你们进宫?”李成器神色间有些黯淡,道:“不曾。”李成器与四个弟弟虽然开府在外,但每年元旦大节,总能进宫与父母相见。谁知前几日他们进宫拜节,只在宴席上远远望了父亲一眼,皇帝不下旨,内侍也不敢让他们进后宫,李成器思念母亲,几日来一直郁郁。薛崇简道:“我跟我娘说了,让她再求求至尊。”李成器涩然一笑道:“若是至尊不悦,你也别难为姑姑。” 两人正说着,一个担担子的贩子迎面过来,高声吆喝:“胡饼!新烤的饼子!”他挡住去路,笑道:“二位公子,买几只饼子吧?”薛崇简笑着摇摇头,那人却不肯让路,笑道:“二位公子就不尝尝,李相爷也爱吃这饼子呢!”薛崇简笑道:“我们吃过饭了,真不要。”他向施淳一挥手道:“给他些钱。”那贩子忽然正视李成器,低声道:“殿下,人有旦夕之祸福,买几个饼子以防不测吧!” 薛崇简奇道:“你认得他?”那贩子说完了那句话,立刻又转成了一副讨好懒惫的神情,笑道:“公子要饼子么?”李成器蓦然想起他方才提到李昭德,浑身一个激灵,死死攥住薛崇简一只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低声吩咐:“施淳,拿钱。”那贩子笑得一笑,弯下腰去,拿草纸包了两只饼递给李成器道:“这是您的。”他在“您”字上稍稍咬得重了些,李成器心中乱跳,却不敢说话,默默点头。贩子收了钱,又一路吆喝着去了。 薛崇简只觉李成器抓着的那只手快速地由热转冷,也看出此事诡异,低声问:“这饼子有古怪?”李成器将那饼放入袖子中,道:“回去再说。”他举目向市坊的尽头望去,这正是一场大雪之后,冰棱挂树,遍地琼瑶,过了元旦,卖酒食灯笼柴炭的小贩们都已重新摆出摊子来。有人行色匆匆,有人耐心挑拣货物,有人高声吆喝着,神情中尽是期盼。这些都是最平常的市井百姓,可是李成器知道,也许他们中,就有某一双眼睛是盯在自己身上的,他看得见那眼睛背后的主人,是来俊臣,是皇帝陛下。 数年来女皇派出的探子如天罗地网一般,遮蔽着神都乃至大唐的整个天空。女皇用告密之法治国,并不仅仅是为了发现谋逆之人,这种被监视的畏惧感,会同如影随形的矬子一般,慢慢地磨去人们心底对天理公义的向往。 回到五王府,李成器拿出那两个胡饼,掰得碎了,果然从中寻到小小一张纸,却是颇为凌乱几个字:“明日主第一叙,请你和殿下吃肉。”薛崇简愕然片刻,扑哧笑道:“阿史那绥子!那胡儿搞什么鬼!”李成器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是绥子?”薛崇简笑道:“他那一笔烂字,最好认不过,定是他闲得发慌了,想出这法子来调侃我们。”李成器凝眉细思,今日间那饼贩子说人有旦夕之祸福,且提到李昭德,总不像是恶作剧,轻轻摇了摇头。 第二日李成器来到太平公主府,果然过了午后,就禀报说阿史那绥子来拜访了。阿史那绥子是现任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的大公子,是昔年高宗所亲册的首代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之孙,突厥先贤室点蜜可汗的七世孙。在名将裴行俭于平定西突厥阿史那都支反唐叛谋之后,垂拱元年,太后册立阿史那元庆为二代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便一直建府神都,遥制西突厥左厢诸部事宜。 阿史那绥子与薛崇简同岁,他是胡儿出身,精于弓马,从小和薛崇简玩得熟了,打球打猎都少不了他。绥子虽在神都长大,却仍是保持突厥打扮,穿一身皮裘,头戴小帽,头发并不结髻,而是编做数条辫子垂下来。他一进门薛崇简就在他肩头擂一拳笑骂道:“你这胡儿活得不耐烦么?弄这玄虚?” 绥子虽然粗豪,却也尊重李成器的身份,恭恭敬敬跪下行了礼,这才起身笑道:“我前日去狩猎,一场大雪畜生都冻呆了,打了几只鹿和山鸡。我父汗挑了些去献给陛下,我带了一头鹿和几只山鸡过来,你家不是有个亭子挺清幽么?我们上那里烤肉去。”薛崇简笑道:“你也认得清幽二字?我还怕你一身腥膻,糟蹋了我家的梅花。”绥子笑道:“花下赏雪不过是措大们拈酸,我辈就该在花下吃肉。” 他指挥人将一只洗剥干净的整鹿用吊在亭中,又架起炭火来,绥子向奴子们笑道:“你们都下去,我自己烤才有趣。”李成器心中一动,向环侍周围的仆婢笑道:“阿史那公子图的是清幽,你们也下去吧,莫搅扰了他的雅兴。”绥子抬眼瞟了李成器一眼,侧着头用刀在鹿肉上划出一道道刀花来。 绥子不过与薛崇简随口谈些射猎打球,待肉熟时,薛崇简亲自拿刀片下腿上最熟的一处,洒了作料递给李成器。绥子忽然笑问道:“殿下,昨日的饼子滋味如何?”李成器淡笑道:“你让我们以防他日不测的,就是这盘鹿肉?”绥子盯着火光道:“昨日是不得已,我须试探一下,看看殿下是否已被阿来子的人盯上。” 薛崇简心下一凛,道:“所以你才写几个全不相干的字,即使被逮着也只当玩笑?来俊臣盯我表哥做什么?”绥子一边片肉,一边低声道:“殿下可知,殿下可知为何今年元旦陛下大飨万象神宫,用魏王亚献,梁王终献,而将皇嗣搁置一旁?”李成器微微苦笑,女皇易储之意日见明朗,他也不敢多说,只道:“至尊宠爱魏王梁王。” 绥子叹了口气,拿起一双筷子,自己袖中的一块帕子揩拭了一下,才垫着给李成器递过去。李成器猛然看到那帕子上有字,却是抄录的半首诗:“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2]他被那字迹惊得目瞪口呆:“这是……既亟只且怎么讲?”他曾数度见过李昭德的手书,这帕子上字迹正是他的笔意。 绥子不动声色从他手中拿过帕子丢进火中,沉声道:“殿下认出这是李相国手书了?那我就不啰嗦了,殿下的母亲刘妃与临淄王殿下的母亲窦妃,已经失踪多日了。”李成器和薛崇简手上的筷子同声落地,惊道:“你说什么!”绥子叹道:“本月初二,二位娘子照例去嘉豫殿向陛下问安,就再无人见她们出来。”李成器只觉眼前一黑,脸色立时惨白,薛崇简扶住他道:“表哥莫急。”他转头厉声质问绥子道:“这事连我娘都不知道,你又如何得知?李昭德为什么写那东西给我表哥?究竟是谁让你来的?若有一句不实,我立斩你于此地!” 绥子看定薛崇简道:“让我来的,正是李相。至于李相如何得知,我却不敢探问。”薛崇简咬牙道:“你是说?武承嗣和武三思害了我二位舅母?”绥子道:“事因一位叫韦团儿的宫女而起,韦团儿向陛下告发,二位娘子用厌圣之术诅咒陛下,陛下命人搜查皇嗣殿下居处,果然从院中挖出几个木人。” 李成器听到韦团儿这名字,两下里一对,已是吓得心神欲碎,喃喃道:“我娘不会,我娘不会……这定是韦团儿陷害,我要面见至尊!”绥子按住李成器道:“殿下,你见了至尊有何用处?韦团儿一个小小婢女,如无人指使,又如何敢构陷皇嗣妃?这等拙劣手段,至尊又岂能不知?”薛崇简怒道:“那也不能不救她们!”绥子摇头道:“有比二位娘子的生死更紧要的事,自初二之后,连皇嗣殿下也不曾露面,东宫被至尊派去的人严密监视,李相与几位朝臣甚是担忧……”李成器浑身阵阵发冷,恐惧如黑夜中冰冷的湖水,一波波要吞噬的他。他颤声道:“我……我得进宫去。” 绥子道:“李相也知殿下悬心双亲,已经与白涧府果毅将军薛大信、监门卫大将军范云仙联络,让他们护送殿下入东宫面见皇嗣。”薛崇简急道:“表哥,这时候你不能进宫。这分明是他们要探问舅舅的安危,却拉你当挡箭牌!” 李成器何尝不明白李昭德的用意?数年来皇帝幽禁父亲,严禁大臣探视。现在武家兄弟构陷母亲,父亲生死不明,李昭德等心系李唐的大臣们自然要想法子与父亲见面,却又畏惧皇帝,若以他为首,一旦泄露被女皇逮问,也不过是他思念父母违旨进宫,罪名却要轻得多。 不管是什么罪,鞭笞也罢,腰斩也罢,李昭德等人不进宫,他也需进宫的。罗网张于前,他却无可拒绝,那一份血脉连心,是他百死难报的恩情,即便是死,他也须探知了父母安危。他终于明白孟子说,虽千万人吾往矣,不仅仅是勇气,天地并不是每一次都会给人留下退路。 他漫然地抬起眼睛,想要看看,那一支悬于他头顶的利剑究竟是什么模样,却看见亭角的铁马,被北风一吹,玎玲、玎玲地摇曳。他想起来,在父亲退位之后,爹爹牵着他的手回到家中,母亲倚门而望,她臂间的帔帛下缀着小小金铃,也是响得如此清泠欢悦。那便是他盼望的全部,每晚灯光之下,能与父母兄弟共进饮食。他不要这郡王的尊贵爵位,不要每年五百户的封邑,也不要太宗嫡孙的尊严,他只要一家平安,若连活着都不能保证,谁还敢奢望其他。 可是他多年来的担忧,他不愿放在自己身上想象的种种,如此迅捷就变为现实。他总是奢望,祖母会对父亲多了一丝怜惜,而不忍行摘绝抱蔓之事,让他们一家能在刀剑下苟且偷生。他还是太傻,祖母立武氏周朝,她与她的侄儿们,又怎能容得下做过李唐皇帝的父亲? 他支撑着站起来,想说话,可他的身子是软的,依在薛崇简的身上才不曾晕过去,胸口也似被什么堵地要裂开。他情急下忽然狠狠握住了薛崇简遗留在桌上的短刀刃口,温热的血立刻涌上如霜雪般的刀刃,这刀是精钢所炼,经焚烧捶楚才能如此锐利。可是那一颗柔软的人心,竟比它还要坚硬么?连亲生骨肉也能生生割裂? 薛崇简低呼一声,掰开李成器的手指:“你干什么!” 李成器手上一痛,浑身的血似乎才重新开始流动,他聚集点力气坐直了身子道:“我去,你请李公从速安排。”绥子点点头道:“若殿下玉体无碍,便是明晚,花郎带殿下进宫打球,然后殿下假装醉酒,就宿在公主的修书院中,到了晚间自有人去接殿下。只是——此事千万缜密,连公主也不要告诉。” 薛崇简皱眉道:“为什么?”绥子迟疑片刻,终是道:“公主,毕竟是武家妇啊……”薛崇简大怒,一记耳光抽在绥子脸上。李成器伸手攀住薛崇简的手臂,喘息道:“花奴……听他的,不让姑母知道,也是为了姑母好。” 作者有话要说:注:[1]羊羹就是羊肉泡馍,我的本命。而且我真觉得,那东西离了陕西,就跟橘生淮北一样味道不正了。 [2]那是诗经《北风》里的第一段,是首吆喝人跟自己逃难的事,“其虚其邪,既亟只且”的意思是:还能够犹豫吗?事情已经很紧急了! 第二十三章 生憎帐额绣孤鸾(下) 那夜李成器便留在太平公主府中,他这般模样,回去反倒惹弟弟们忧心。薛崇简坐在床边,用白布将李成器手上的伤处扎紧,李成器静静躺在床上,双眼望着头顶床帏,耳旁是一阵急、一阵缓的朔风击在窗户上的声音,听去如战场上金鼓般雄壮,错错落落似羯鼓般迅速。他想到那帕子上那句“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心中刺痛难挨,只得将身子蜷缩起来,低声道:“花奴,关上屏风。” 薛崇简起身将屏风拉上,插上机榫,又将自己靴子也除了,上床来道:“表哥莫要太忧心了,也许至尊只是如当日处置三舅舅元妃一样,将舅母暂时幽禁,我们总有办法相救。” 李成器点头道:“这是我现在唯一的指望……可是,可是,万一……”他不敢再说下去,一行泪水缓缓从眼角滑落。薛崇简坐在他旁边看了他半日,伸手将他那滴泪拭去道:“我现在说什么也白说,你定然听不进去。我只劝你一句,于其现在胡思乱想,不如好好睡一觉,攒起力气明日用,难道你指着我背你进宫?” 李成器被他几句颇为尖刻的话一刺,涩然笑道:“我是不是没用的很?我也盼着,能把这些念头都从身子里赶了出去,能让这一夜快些过去。可是闭上眼来,就看见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娘每晚睡觉前,总要把我的衣裳摊开,放在熏笼上;夏天里,娘让我和阿华并排睡,她拿着把纨扇,给我们扇啊扇;阿华很小的时候,不敢荡秋千,娘就抱了她坐上去,我和成义在两边替她们推,秋千上了天,阿华欢喜地咯咯笑,我娘也笑起来,她脸上的花子一闪一闪的……要是这些,都没有了,我……”他忽然爆发出一阵啜泣,将脸埋在袖子里。 薛崇简看到已经成人的表兄如孩童一般转侧呜咽,心中一阵酸哽,在有些事面前,他们是长不大的。他想起了一些幻若云烟般的往事,耳畔仿佛听到更漏坠落的滴答声——不知是真的更漏在响,亦或是他的错觉——原来已过去七年了,时间把他们所有的逐渐夺去,却不见有所恩赐。 他轻轻挪身过去,将手臂放在李成器肩头,低声道:“明日无事便罢,若是有事,我同你一起承担。”他说完,似是不知该如何表达,在李成器肩头轻轻拍着。那晚薛崇简在李成器身旁坐了一夜,听着他表哥的呼吸时而紊乱,时而平和。外面风啸如鬼哭,只这十二云屏围起的小小空间中,安稳寂静。 第二天,薛崇简带李成器进宫打球,晚上一群少年饮酒作乐,李成器和薛崇简都有了酒意,天气又冷,就歇在皇帝赐给太平公主的宫中内宅修书院中。到了二更时分,窗上忽然被人轻叩了三下,李成器本就没有睡着,立刻翻身而起。他穿上外衣,系上腰带,又将腰带上悬佩的一串串叮当物事摘下,罩上一件黑色的斗篷。薛崇简一直盯着他看,见李成器通身笼罩在黑色中,越发显得面容惨白如雪。他心中忽然烦乱非常,却不知该说什么,待李成器要出门时,才叫住了他,拾起自己的短刀给他系在腰间道:“做个防备,你一切小心,若是天亮你没回来,我就去找我娘。” 李成器凝视了薛崇简一刻,见他眼下也略有些发暗,想是昨晚被自己累得睡不成。他难得见一向鲜活腾踔的花奴这个模样,嘴唇颤了几颤,终是放心不下,道:“若是我没回来,你和姑母多照顾成义他们。”薛崇简皱眉道:“呸!你的兄弟,我才不管!”李成器勉强一笑,深吸了口气,转身出了门。 薛崇简站在门口,看着李成器被两个内侍引着,踩着遍地残雪走向一片幽深的园林。月光被彤云所蔽,他们手中提的两盏小小灯笼便如磷火一样,在黑暗中隐约闪动。薛崇简盯着看了很久,直到双眼用力到疼痛,终于看不到了,才缓缓闭上眼,忽然一阵朔风吹过,被积雪所压的树枝“格啦”一声折断,他不由轻轻打了个寒战。 李成器在东宫中住了六年,路径自是熟悉,通往东宫的路一向幽僻,枭鸟藏在暗处尖利鸣叫。李成器紧张到了极处,对那声音反倒不甚恐惧,只觉得在它遮掩下,三人的脚步声不再那么刺耳惊心。忽然从路边转出一人,在李成器面前躬身一拜,道:“臣叩见郡王殿下。”李成器吓一大跳,惊道:“你是何人?”那人抬起头,虽是内侍打扮,却身形魁梧,鼻高目深,与中原人破不相同。李成器本来只觉得这人声音略有些耳熟,此时借着微弱灯光,觉得此人容貌和绥子有二三分相同,心下一震,压低声音道:“你……你是阿史那可汗!” 阿史那元庆淡淡一笑,牵起李成器的袖子道:“殿下好眼力,臣来护送殿下进东宫。”李成器将自己袖子从他手中夺过,他已看出事情远不似绥子说得那般简单,范云仙本就是内侍,让他探视父亲还说得过去,派一个外府将军进宫已属蹊跷,此时又忽然多了一名左威卫大将军兴昔亡可汗,他声音略有些颤抖:“我不过拜见父亲,有范将军二位足矣,何以竟劳动可汗大人?可汗是否可以告我以实情,你们要见我爹,究竟是所为何事?” 元庆道:“东宫周围遍布眼线,此地不宜说话,进去了臣自会对殿下与皇嗣说明。”李成器急道:“不!你不说清楚,我不能带你进去!我不能遗危君父!”元庆深深望了他一眼道:“臣对高皇帝之心,可鉴日月。臣此来正是为了救皇嗣与殿下,殿下若不信臣,现在便可回头。”他又一躬身,竟是径直往东宫走去。 李成器将李昭德、绥子、阿史那元庆、白涧府、北风其凉在心中一碰,脑中嗡一声响,一个念头模模糊糊爬上来,却是不敢相信。眼见元庆的背影如山如岳,心中一阵急痛,此时箭已离弦,他无法回头了,只得咬咬牙跟了上去。 李旦静静趺坐在蒲团上,室内并未点灯,只佛前的香炉从镂空的银罩中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光亮,照在他清俊的面容上。他早就以为这一点冥香当尽,静静地等,静静地,等了这许久,等他的世界沉入纯粹的黑暗中去,那一点微光却仍是固执地闪动。便如一颗不死的人心,无论如何拼命压制,如何风欺雪压,总是断不了牵绊、思念、执着。这便是佛家所说的贪嗔痴恋恨,爱别离与求不得。 豆卢妃提着裙裾,轻轻地走进来,叹息一声,走到佛像前,拿净瓶往手心里倾了些水,这才揭开香盒的盖子,又取出两撮香添入,用铜箸将火光拨得亮了些。瑞烟袅袅上升中,是佛祖慈悲的眉目静望人间,豆卢妃顶礼合十,望了一阵,忽然鼻尖发酸,悄悄用指尖弹落泪珠,回身在李旦身边跪下道:“殿下,安歇吧。” 李旦道:“你礼佛也有数年了,‘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这三句怎么解?”豆卢妃道:“过去事瞥然已过,若追寻之,无有处所,了不可得;未来心妄有畅想,全然无法定夺,了不可得;现在心一刹那百念丛生,刹那不可住,刹那不可得。”李旦指着佛案下铺着的帷帐上所绣的一只凤鸟道:“你说,那是过去心,现在心,还是未来心?”豆卢妃心中一颤,这才想起,那帷帐还是当日刘妃所绣,因已用得数年,眼中见得惯了,倒忘了它的来处。她知李旦思念妻儿,心中酸痛,靠在李旦肩头哽咽流泪。李旦反是轻轻笑了出来:“才教导过我,你自己倒看不透?莫要哭了。” 忽然一名内侍匆匆进来,面带惊惶神色道:“殿下,寿春郡王……来了!”李旦脸色一变,手在地上一按霍然站起,大步向外冲去,正赶上李成器向内走,两下里目光一碰,李成器但觉自己一身都软了,不知是悲是喜,向前踉跄两步跪倒在地,膝行上前抱住李旦双腿泣道:“爹爹,爹爹,儿终是见到你了!” 李旦顾不得其他,用力扳开他肩头,急急呵斥道:“你来做什么?可有至尊旨意?”李成器满面泪痕,不及回答,只问道:“爹爹,我娘在何处?”李旦脸色更沉,声音有些哆嗦:“你……你是擅自入宫的?你快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李成器望着父亲脸色,只觉心底那一点点漂浮的希望也被一个浪头打入海底,肺腑之间痛得浑身痉挛,颤声道:“难道……真的如他们所说一般,娘和窦娘子都已经……”他只盼望父亲说些什么,或是安慰他一句,或是斥责他也好,李旦却只是呆了呆,低声道:“我不知道。” 李成器心中痛得两眼发黑,忽而一股腥甜从口中冒出,身子也瘫了下去,惊得范云仙和豆卢妃一起来扶。李旦这才看见儿子身后跟着三个人,指着他们道:“你们……是谁?”范云仙望了李旦一眼,轻声道:“奴婢是服侍过大帝的内侍范云仙,殿下,里边说话是否清净些?”李旦心乱如麻,点了点头。元庆扶起李成器,跟着李旦进了佛堂,豆卢妃就留在外间守望。 进屋后李旦让他们将李成器放在蒲团上,亲自点起一盏灯,元庆三人才正了正衣裳行大礼跪倒,叩首道:“臣阿史那元庆、臣白涧府薛大信、奴婢范云仙叩见皇嗣殿下千岁。”李旦并不转身,一拂袖子道:“我不知你们来做什么,你们若还念在先帝待你们的恩义不薄,就快带我儿子出去。” 元庆与范云仙对视一眼,范云仙膝行两步道:“殿下,武氏诸王无一日不谋算戕害殿下,两位皇妃被人所害,殿下已成危若累卵之势。我等正是不敢辜负先帝恩义,这才冒死入觐,若是能救殿下脱困,我等死不足惜!奴婢已与元庆可汗安排好一切,这就请殿下与寿春郡王火速出宫,西突厥的诸位英雄儿郎当护送殿下先到白涧府,就在冀北举起兴唐旗帜。天下士庶思唐久矣,殿下登高一呼必然从者云集。到时外有西突厥数万雄兵,内有李昭德等故旧大臣,殿下何愁宗庙不复!” 原来如此,李成器终于明白,李昭德那首北风,不仅仅是告诉他事已危急,而绥子要他入宫,也不仅仅是为了掩人耳目。 李旦的手微微颤抖不住,回身厉声喝道:“住口!”他深深吸了口气,走到李成器面前,喝问道:“是你带他们进宫的?” 元庆膝行上前,从容道:“殿下,此事寿春郡王亦不知情。”李旦这才举目望着元庆正色道:“阿史那元庆,你的镇国大将军、左威卫大将军皆是至尊所封吧?大周也罢,大唐也罢,皆是我汉家事,你为何要参与其中?”元庆静静望着李旦道:“臣虽是胡人,却懂得‘忠者一也’。我西突厥当日降的是大唐太宗天可汗,不是大周武皇。殿下所说的私心,臣不是没有,臣助殿下成事,他日殿下当放臣归故土。” 李旦心知阿史那元庆之父阿史那弥射对太宗皇帝忠贞不二,叹了口气道:“我是幽闭百废之身,做不了你们的大事,你们不要再说了,快带着我儿子去吧。” 范云仙叩首泣道:“殿下!殿下,现在庐陵王被废,生死未明,大帝只剩殿下一脉遗息,宗庙社稷,尽系于殿下一身。殿下若走,成与不成,总能保全李唐血胤;殿下若留,则诸位郡王皆为覆巢之卵,殿下难道忍心看他们重蹈两位娘子覆辙吗?” 李旦慢慢走到李成器身边,揽住儿子肩头道:“纵然武氏诸王不肯罢手,也不过我一家之不幸。我若随了你们去,则是千万黎民破家亡身,中原大地流血盈野。何况子反其母,天理不容,我做不来。” 元庆万万想不到,他们拼了性命来救李旦,李旦却不肯走,急道:“殿下,臣听说过一句话,小慈乃大慈之贼。李唐中兴之望系于你一身,你便不能囿于区区母子之情!当今皇帝鸩杀你两位兄长,贬斥庐陵王时,可曾念过母子之情么?” 李旦沉默片刻,一字一顿道:“吾不敏,却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他淡淡一笑,道:“我今日亦或是对列祖列宗犯下大罪,却也别无他法。” 李成器不知为何,听到父亲做出这样决定,反是有种放下重负的释然,他挣扎着跪起身子,道:“吾从君父。”李旦爱怜地拭去他嘴角血迹,道:“傻孩子,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 作者有话要说:也许有人觉得李旦傻,但在我看来,在那个无法两全的时代,他是对的。 第二十四章 廷尉门前雀欲栖(上) 李成器从宫中出来,李隆基便也得知母亲罹难,五王宅中一片哭声。许是李成器在父亲那里已经历了最痛之时,又两夜未眠,身心疲乏到了极处,心中反有些混沌。他回到房中将向皇帝请罪的表文写好,又将从父亲那里带出来的一块白绢叠好放入怀中,便躺到床上闭目静候。他并不指望昨夜之事能瞒过皇帝,该来的总归会来,薛崇简说得对,担忧有什么用?上天也从不会因人的将恐将惧而多一分的慈悲。 他未睡到一个时辰,就听见二弟李成义在门外颤声道:“大哥,宫中来人了,至尊传大哥即刻进宫。”李成器原本睡得不沉,立刻惊醒过来,愣了一愣,对婢女吩咐:“更衣。”那婢女从熏笼上拿起一件素色袍服,替他着上,这婢女是刘妃使出来的,总记得这条。熏热的衣裳贴上身子,一股带着香气的燥热透入胸怀,便如同被人轻轻拥抱。李成器按了按胸口,凄然一笑,点头道:“开门吧。”又拿过那封罪疏放进怀中。 李成义和李隆基双目红肿进来,李隆基在李成器足边跪下道:“大哥,我同你一起去。若是能面见至尊,说不定还能探知母亲下落,那时候你我请你身代,总还有一线生机。”李成器轻轻在他肩头拍了拍道:“见到宅家我自会说,你在家,弟弟们总还有依靠。”他又握住成义的手道:“遇到事情,便听三郎的。”成义哽咽着点点头。 李成器见那婢女拿来郡王远游冠,摇头道:“我是罪人,理当蔽衣科头,用木簪,选一顶小些的幞头吧。”那婢女替李成器将头发细细结成髻子,在镜中看到这少年鬓如墨染,面如玉琢,俊秀得如诗如画,一双眸子却是黯淡全无生气,心中一痛:大王才十八岁。她淌下泪来道:“娘娘与大王都是菩萨心肠,神天保佑,你们都不会有事的。”李成器淡淡一笑,握了握她的手道:“借你吉言。” 他出得门来,吩咐备马,那宫中来使却躬身道:“至尊已吩咐为殿下备了车。”李成器心中一凉,声音不由发颤:“是槛车?”那内侍倒笑起来:“殿下想岔了,是至尊怕殿下冬日里骑马受风,让预备了一辆暖和牛车。”李成器微松了口气,便又跪倒,向北面叩拜道:“臣谢陛下天恩。” 牛车踏着不疾不徐的步子,穿过一条条街巷。车中只李成器一人,他轻轻揭开垂帷向外眺望,竟惊奇地发现许多黎民百姓脸上也都带着厌烦苦恼之色。他猜度着他们的心事,那卖菜蔬的大概是厌恶着天气寒冷,耽误了生意;那提着几包药从药铺出来的少年,眉间颇有忧色,想是家中有亲人抱恙;那卖炭老翁的牛车,一只轮子滑入了沟渠,几次使力都拖不出,急得只是鞭打那老牛,那老牛发出委屈的哞哞声。原来这便是众生受苦的凡尘俗世,或苦饥寒,或悲生离,或憎死别,或怨爱不可得,或恨理不可伸,他又有什么资格自怨自艾?也许只有当死亡到来的那一刻,这苦楚才能真正解脱,想到母亲,他头一次觉得死并不如何可怖。 牛车经过尚善坊时,他远远便看见几株红梅妖娆出墙外,一股酸楚骤然涌上,还有是不舍的,不舍那少年在冰天雪地中金鞭遥指,笑道:“这是我家,你来玩儿!”李成器心中一阵难以压制的焦灼,猛得抓住车窗道:“等等!”宫使忙让车停下,俯身道:“殿下?”李成器向那片银楼玉阙凝望片刻,狠狠透了口气,压制住眼中酸意,将垂帷放下道:“没事,走吧。” 耳旁市井喧闹之声渐渐止息,只剩牛马踏着地面的嘚嘚声,当是已经临近皇宫,李成器可以望见按巍峨则天门,与耸入天际的万象神宫。在他的眺望中,车子临近一道城门,他抬起头,看见高高的青砖城阙上方的巨大石匾,凿着“丽景门”三个大字。车子进入皇城后,在一道横亘在宫城墙与皇城墙中的夹城里逶迤前行,奇的是路上竟然空无一人,连皇宫中最司空见惯的内侍也没有,墙垣边几丛白色草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只几只麻雀在草丛中用爪子扒拉着什么,咕咕鸣叫声中愈显得这一带清冷落寞。李成器心中隐隐不安,即便是从洛阳宫到上阳宫,他也不曾走过这条路,忍不住问道:“至尊可是在上阳宫?”那宫使在马上回头一笑道:“奴婢是奉旨送殿下,殿下放心就是。” 牛车拐了个弯终于停下,那宫使下马替李成器打开车门道:“前面不许行车走吗,殿下请下来吧。”李成器跳下车来,整个人便已呆住,数百名金吾羽林执戟挺立,在城垣的尽头,是一扇通身漆黑的木门,门上匾额却是三个大大的金字,那飞扬的笔意可以看出是御笔,冬日阳光虽然不强,李成器仍是被那金光刺痛了双目:推事院。 那宫使见这一路都淡雅从容的少年皇孙,片刻间就吓得面上变了颜色,心下不觉好笑,道:“宅家命郡王殿下协理左御史中丞来大人查问案情,殿下请吧。”李成器望着那宫使满面的笑容,身子止不住轻轻发抖,就是皇帝命人直接将他送到天津桥南的刑场直接斩首,他也不会如此恐惧。他终于明白为何方才要从丽景门进入——推事院,因设立在丽景门内而被朝臣们戏称为例竟狱,取有进无出之意。 皇帝特意为她的臣僚们设立了这座私狱,案卷直接呈送皇帝,因此只要皇帝首肯,即便犯人被非刑拷掠致死,司法也无权过问。执掌这座牢狱的正是让整个大周臣民都闻风丧胆的酷吏来俊臣,想起数年前的那一次见面,李成器有种拔脚逃走的冲动。 那宫使见他站着不动,有些不耐烦,催促道:“殿下请。”李成器终是胆怯,迟疑着道:“我要面见至尊。”那宫使道:“有什么话,说给来大人,是一样的。”这时远处两扇大门咯吱打开,跑出来几个羽林军和一个狱吏模样的人,那狱吏斥责道:“人送到了么?站在这里啰嗦什么!”不知为何那宫使对一个小吏竟十分畏惧,躬身陪笑道:“是寿春郡王殿下不肯进去。”那狱吏打量李成器一眼,道:“就是他?”那宫使道:“是!是!”那狱吏一抖手上的单子道,递过一支笔道:“签了你的名字,人送到就没你的事了。”又向羽林军吩咐:“上锁!” 李成器正被他们的无礼言辞羞辱得浑身发抖,尚未明白怎么回事,两只腕子已被人捉住,咔嚓一声响,一副镣铐已套上腕子。冬日里那生铁直如寒冰,激得他一颤,终是忍不住道:“我……我有奏本,要上呈至尊!”那宫使笑道:“给来大人就是了!”他签了字,转身拉了马便匆匆回头,似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 李成器被两名羽林挟持着,一路向推事院的大门走去。他自出生以来也不曾受过这样待遇,即便是那次在殿上被皇帝笞责,人家也还恭恭敬敬拿他当郡王待,现下羞恼得满面涨红,斥道:“你们放开我,我自己会走!”那些人却如丝毫不闻,到了门口,又出来一个狱吏道:“大人钧命,带他进辰字号。” 那些羽林应了一声,又架着李成器进了一条甬道,这里墙壁均用青石砌成,两边分布着一间间用生铁铸成为门的牢房,牢房中有的犯人以各种濒死的姿态蜷缩趴伏,有的正在接受刑讯。皮鞭打在肉体上的声音,沸油浇在肉体上的声音,夹棍夹断骨头的声音,和犯人们惨叫求饶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如同煮沸了一锅粥。李成器几乎要晕过去,他毫不怀疑,这便是经文上所说的三途地狱。 李成器脚步虚浮着被人推搡着向前走,绝望之下心中唯有默默念诵经文:“如是光明,普照十方一切世界。其有众生,遇斯光者,垢灭善生,身意柔软。若在三途极苦之处,见此光明,皆得休息,命终皆得解脱。”可是在人世间,真有比佛法更高的权力,有无量佛的光明也无法照亮这样的所在。 走到一处却是扇封闭的铁门,那狱吏在外高声禀报:“人犯带到!”铁门缓缓打开,屋内亮如白昼的灯火登时射出来。几个羽林将李成器向内一推,李成器本就身子发软,踉跄两步几乎扑倒,强咬着牙拼命站住了,却正看见对面那人凤目含笑望着自己,却不是来俊臣是谁? 李成器一瞥间,屋内光是灯就点了数十盏,地下还放着几只烧得通明炙热的火盆,拶子、夹棍、刑杖、木枷等刑具被依次排列在墙边,一个血肉模糊的身躯蜷在角落,全然看清面容,只将血腥恶臭之气漂浮开来。他心内乱跳,已然不敢再往下想,即便是出门前将生死都堪破了,此地此景还是远远超过了他十八年来对“惨酷”二字的所有想象。 来俊臣笑了笑道:“殿下来得迟了些,错过了好戏。”他指指那个血人道:“这是内侍范云仙,竟敢与皇嗣串通谋反,到了此地还口出狂言,说他对先帝有大功,我只好割了他的舌头。”李成器这才看到,范云仙的旁边,果然有一截血淋淋的肉舌。他肺腑中阵阵痉挛,扑倒在地哭道:“范将军,范将军!是我害了你!”来俊臣笑道:“他死了,殿下省省力气吧。”他一挥手,几个刑吏拖着范云仙的尸体出了房门,立刻有人泼水清洗地上血迹。 李成器从怀中摸出那张白绢道:“范将军没有谋反!是皇嗣写信召我入宫,我才请范将军带我进宫的!我有皇嗣的手书为证!”一个狱吏将那块白绢呈给来俊臣,来俊臣瞥了一眼白绢上的字迹:“汝母危殆,速来一晤”。正是李旦笔迹。来俊臣笑得一笑,随手将那张白绢丢入火盆中,李成器惊道:“你大胆!”来俊臣笑道:“你们这等把戏,瞒不过我,更瞒不过陛下。殿下是金枝玉叶,我不忍将讯问那下贱阉寺的手法施于殿下之身,您只要老老实实招认了,阿史那元庆范云仙薛大信等人与皇嗣密谋反叛,我还当您是郡王。” 李成器惨白着脸色道:“皇嗣没有谋反,我进宫只是想见见爹娘。”来俊臣笑道:“我知道殿下在想什么,您定然是怕招认了实情,会连累皇嗣。我跟您兜个底吧,陛下只是想查明究竟是什么人居心叵测教唆皇嗣,皇嗣是陛下的亲生儿子,骨肉之亲,陛下又怎忍心加罪?即便是你,年少无知被这些人引诱,只要即刻悔悟,陛下亦会网开一面。” 李成器双手死死揪住腕上锁链,挣得指关节雪白,他当然知道来俊臣这些话是全是虚词,仍是低声重复道:“皇嗣没有谋反,我进宫只是想见见爹娘。你若不信,可带我面见陛下。”来俊臣扑哧一笑,从书案前站起身来,负着手慢慢踱到李成器面前,李成器被他狭长双目在身上一转,遍身毛孔如被针刺一般,他不敢与来俊臣对视,慢慢低下头。 来俊臣语气忽然有些温柔,轻叹道:“皇孙已经长这么大了。”竟然伸手向李成器下颚抚去。李成器大吃一惊,抬手就要阻挡,两名狱吏骤然上前,捉住他手臂肩头,又在他膝弯处一踢,将他按得跪倒在地。来俊臣轻笑着抬起李成器的下颚,见这少年一张精致面孔因羞愤胀得通红,灯光下那莹洁肌肤便如骊山所出的芙蓉软玉一般可爱。他因为害怕,双眼紧紧闭着,那两副长长睫毛,让来俊臣想起被针钉住的蝴蝶,两只翅膀徒劳的颤动,却就是挣不脱自己的罗网。 来俊臣并不着急让李成器招供,他知道到了这地方,只有死人和屈服了的活人,若这清俊少年做了前者,该多么可惜。上一次有如此尊贵的犯人,是什么时候?好像有六年了吧?徐敬业的谋反将大批皇族送入牢狱,那些金尊玉贵的亲王驸马,还有许多是风华正茂的红颜少年。他们一生都没有经过什么苦难,肌肤养得如酪酥丝缎一样柔软光滑,他们还会因被剥了衣衫而羞耻得满面通红,刚刚受刑的时候,还会因着身份而强忍着不肯呻吟,这些人,自比普通犯人要有趣得多。想起这些年来犯人大多是些蠢笨粗鄙之徒,来俊臣心中不由升起彩云易散胜景难再的浩叹。 第二十五章 廷尉门前雀欲栖(下) 来俊臣微笑道:“我写过一本书,有几句话不妨请殿下指教。‘人皆可罪,罪人须定其人。罪不自招,密而举之则显。上不容罪,无谕则待,有谕则逮。人辩乃常,审之勿悯,刑之非轻,无不招也。或以拒死,畏罪释耳。人无不党,罪一人可举其众;供必不缺,善修之毋违其真。事至此也,罪可定矣。人异而心异,择其弱者以攻之,其神必溃。身同而惧同,以其至畏而刑之,其人固屈。怜不可存,怜人者无证其忠。友宜重惩,援友者惟招其害。罪人或免人罪,难为亦为也。’” 来俊臣一字一顿慢慢念出来,李成器已听得毛骨悚然。他从前知道来俊臣的可怕,却不知这世上竟然有人能够将残忍、构陷等事如此坦荡地写成文字昭示天下,他颤声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有罪无罪,岂能靠你片言而定!你如此倾害良善,就不怕天理昭彰吗?” 来俊臣抿淡淡一笑道:“殿下不妨为我试举一例,以证你的天理昭彰?”李成器忽然觉得他的笑容有些熟悉,他猛然想起,皇帝也是这样狭长凤目,也是常常如此淡然一笑,只是来俊臣的笑容里多了分妖艳邪气,少了皇帝的威严而已。他们的笑容中,是将天下苍生都掌控在手才能有的自信与戏谑。李成器的嘴唇动了动,他说不出话来,若真有天理,母亲为何会身遭苦厄? 来俊臣又踱了两步笑道:“殿下既然执迷不悟,那我也不多费唇舌,咱们照这里的规矩办就好。来人,先打三十,替殿下接风洗尘。” 两名狱吏立刻将李成器拖翻在地,一人在后按住了李成器双足。李成器从看到推事院的匾额时,就已经能预见自己将要遭受的考验,受刑虽在意料之中,却仍是本能地畏惧疼痛,他伏在地上,眼角忍不住去觑墙边的杖子,一看之下却更是连气也上不来,那刑杖足有手掌宽阔,漆成上红下黑颜色,被两个刑吏拿过来,只在地上随手一磕,便是“咚”一声响,板子虽未上身,李成器却禁不住微微一颤。 他明白,今日的痛苦是上次的荆条笞责也不能比的,可是那痛苦终究会到什么程度,他终是心里没底。他低头望着手腕上黑黝黝的镣铐, 都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真的如此吗?即便是天理人心,都无法战胜这些冰冷刑具吗?他能撑多久,最后能不能撑住,他其实一点也不知道,他不怕死,却怕自己的意志心神太过软弱,无法坚持到最后。 来俊臣拿过一把剪子,走过来在李成器身边蹲下,随手摘了李成器的幞头丢在一旁,用剪子慢条斯理地将李成器的腰带剪断,又将他长袍的下襟剪了下来。李成器被按得动弹不得,耳听得咔嚓咔嚓剪子响,心脏肺腑都扭成了一团,颤声道:“你,你要干什么?”来俊臣笑道:“死之能受,痛之难忍,士不耐辱,人患株亲,刑人便是取其不堪。殿下,你最不堪忍受的,是什么?”他说完将剪子递给狱吏,竟是伸出手来,探入了李成器腰间的中衣。 李成器腰间肌肤被他凉滑的手指一触,眼见一阵发黑,喘息道:“你!你别碰我!”来俊臣离得他近了,闻见从李成器身上传来的淡淡迦南香,也看见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不由微笑,这少年说不定来之前还沐浴熏香一番,干净地如同要献祭给佛前的洁白优昙花。他小心地将李成器的裤子褪下,因李成器小腹贴地贴得太紧,这道流程停滞几次才得以完成。同他六年前所想的相同,这少年一副臀丘两条大腿,也都如花瓣一般柔嫩细腻,来俊臣的眼中便多了几分得遇奇货的欢喜。 许多人以为刑吏终日与鲜血刑具相伴,最是粗俗暴虐,其实刑罚施与人身亦是施与人心,最是精致的一门的学问,他喜欢有精致的犯人陪他一道探求钻研。他伸出手去,用手背在李成器自腰间到大腿一路缓缓滑过,触手是如蓝田美玉一般的凉滑,那起伏线条又如越窑细瓷一般流畅,那因为紧张而引起的颤抖,却比世间珍宝都生动。 李成器羞耻地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地上,他受这般的凌辱,实比受刑挨打难过百倍,颤声道:“我……我还是郡王,你不得无礼!”来俊臣见他急得连脖子都红了,说话却还是这般斯文,倒觉得有趣,站起身笑道:“就这间刑房,我打过的亲王就有三个。”他反是不盼着李成器现下就招供,退了两步让出地方来,道:“打吧。” 左边之人将杖子在李成器臀上比量了一下便高举过顶,在寂静刑房中划出呜一道声响,重重一记击在李成器臀上,杖子顶端深陷入少年人柔嫩的臀丘。李成器本是咬牙闭气等了半日,板子及身时仍是狠命一抖,喉咙里挣出“呃”得一声低呼,痛得一张俊秀面容都扭曲了。这实在是他不曾领受、也不曾想象过的痛楚,他直疑心自己臀上是不是被起了一块肉去,霎时额上渗出汗珠来。 来俊臣十分满意,忽又想到一事,刑吏吩咐道:“殿下皮儿薄肉嫩,仔细些,莫要打烂了。”那些刑吏明白了他的意思,高声应道:“喏!”杖子上使了三分暗劲,将力道直透入肉下,一杖杖打得极重,却是不易破皮流血。李成器挨了不到五七下,已痛得魂飞魄散,浑身阵阵痉挛,每挨一板,便如有人那烧红的刀子在心上剜了一下般。那慢条斯理又无动于衷的数目传中他耳中,他毫无怀疑,这真是世上最可怕的声音。这疼痛不但在皮肤表面,更如铁齿钢牙一般咬入他肌肉,一杖的痛楚还未及散去,下一杖又紧追了上来。他虽是咬得嘴唇上点点都是血迹,却禁不住发出低低的呻吟喘息之声。 其实那两人打得并不算慢,不过片刻就一起一落打了十来下下,李成器臀上杖伤一片叠着一片,淤紫肿胀得发亮,那些刑吏却是胸有成竹,他们以此为业,技艺早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在淤肿伤痕上一杖接一杖打下,就是不见出血。打到二十,来俊臣打个手势,那两人会意,下一杖便打在了李成器臀腿相接之处。李成器眼前一黑,一声惨叫脱口而出,他被来俊臣羞辱了半日,实在不愿再呼痛求饶,一张口咬住了镣铐。后面十杖依次打在了大腿上侧,只痛得李成器几欲昏晕,待三十板子打完,他双臀到半条大腿皆肿起半寸高的紫色杖痕来,按着他的人退去,他伏在地上深深喘息,浑身都软得动弹不得。 这娇嫩郡王能挺过这一关,倒稍稍出乎来俊臣的预料,他走近了又蹲下去,却见李成器眼角源源不绝渗出泪水来。来俊臣无声地笑一下,让他缓了口气,才问道:“殿下可有什么要说的?”李成器艰难抬了抬眼,才能断断续续道:“我爹……没有谋反,我永不会……改口。” 来俊臣笑道:“这世上就没有‘永不会’的事儿。今日殿下累了,且歇一夜,咱们明日再商量。”他一指旁边一座口字型木刑架道:“扶殿下去跪着。” 两个狱吏上前拉起李成器的双臂,将已经瘫软的他拖到了木架之下,李成器膝盖方一着地,已觉不对,地上竟是放了两条铁链,正垫在膝头和小腿处,全身的重量往上一压,膝头登时剧痛。他正要将膝盖挪开,那两名狱吏忙将一条杖子压在他膝弯处,在刑架两侧卡住,又打开了他手上镣铐,将他双手高高吊起,李成器便被吊成了直直跪起的姿势,且是两腿连一分都动不得了。 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方才所期盼的那一分侥幸也是虚妄,来俊臣说让他歇歇,不过是另换了一道酷刑。更让他羞愤欲死的,是他挨完了板子,那些人竟连裤子都未曾给他提上。他长袍的后襟又被剪去了,竟是光着屁股直挺挺跪着,臀上虽是一波一波油泼火灼般痛,膝头也是剧痛钻心,赤裸肌肤仍是能感到一丝丝恶意的凉意。他实在不能忍受这等赤身露体地跪一夜,终于熬不住开口恳求道:“我……我可以跪,求你给我整好衣衫。” 来俊臣忍着笑道:“这里火盆多,不会冻坏了殿下的。殿下且细细想一想,阿史那元庆他们究竟有没有串通皇嗣谋反?”就这片刻功夫,李成器膝头的剧痛竟是叠着倍的增加,便如有许多小虫子在噬咬他的骨髓,他摇着头呻吟道:“没有……没有!元庆可汗只是担忧皇嗣,前去拜见,他们没有……” 来俊臣踱到刑架边审视着李成器臀腿上的伤痕,忽而他如小儿恶作剧一般,弯下腰去在李成器高肿的瘀伤上用手指一戳,那一片肿痕陷下去一个小小的涡儿,却是半日不见弹起。李成器“啊”得一声,终是疼得喊叫了出来。 来俊臣抬起李成器痛得全无血色的脸,拿袖子拭了拭他脸上汗水泪水,笑道:“既然如此,殿下就慢慢想吧,我俗冗羁身,不能陪殿下了。我多留几个人在此,殿下要茶要水,都可以找他们。” 他转身出门,向那狱吏道:“再传四个人来守夜。” 便出了刑房。 屋内一时无人说话,寂静中听见李成器紊乱地喘息声,以及因他颤抖,引起的铁链轻轻撞击的叮咚声。李成器能感觉到,背后有数双眼睛,如同恶意的小刀一样,在他肌肤上狠狠的剜着,他平生头一次体会,连人的目光,连这一分一刻流逝的光阴,都可以成为让人痛不欲生的酷刑。古人说最难熬的莫过于夏之日、冬之夜,这锥心之痛,他终是体会到了。只是明日又会怎样呢?他又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要熬? 来俊臣回去睡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方起身,家奴来报:“魏王府长史来拜。”来俊臣笑道:“他也忒耐不得了,叫他进来。”昨晚陪侍的却是个突厥少女,原是继往绝阿史那斛瑟罗的细婢,因生得美貌绝伦,被他强行夺来。默默披了衣裳来给来俊臣梳头,来俊臣在镜中看她双目犹有些红肿,笑着摸了一把她的脸,道:“你们胡儿就这点好,肌光如玉。还想你们家可汗呢?” 那少女嗫嚅道:“不敢。”来俊臣笑道:“魏王抢了左司郎乔知之的爱妾窈娘,那小娘子昨日跳了楼了,我猜,他是来请我处置了乔知之的。”那少女的手微微一抖,默默为他插上簪子。 待来俊臣穿好衣裳出来,魏王府长史已经在堂上等候了。几口大箱子摊开,内中珊瑚珍宝耀人眼目,又有四个少女垂首跪着。来俊臣随手拈起一支翠玉簪子,对着日光来看,内中通透碧色如春水般隐隐流动。他笑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世上皆以玉比君子,却不知这是最易碎难保的不吉之物,还不如石头蠢物持久。”他将那玉簪在一方砚台边一磕,登时齐齐碎为两段。 那长史笑道:“凭他什么君子,到了大人手中,焉有不摧折之理?”来俊臣笑道:“你家大王的心事我尽知,只是定夺权衡皆在陛下,我不过无违君命罢了。你家大王于其来媚我这小小灶神,不如取媚于奥。” 那长史陪笑道:“陛下圣心难测,我家大人用力数次,均被那人滑了过去。”他手指一指东边,又道:“眼下之机千载难逢,全仰赖大人转日回天,我家大王若真能遂了日月凌空之愿,大人封王拜相功垂万代,皆不下话下。” 来俊臣笑道:“你们红口白牙说几句废话,最是容易不过,却让我做恶人?”那长史干笑两声道:“大人劳苦。”来俊臣道:“罢了,此番也算是天助你家大王。昨日那小郡王送到,不过轻轻打了几下屁股,便有些支撑不住,我只管替陛下铲除奸邪,剩下的事,让你家大王自己忙活去!”那长史立时大喜,跪下行了叩首大礼,道:“有大人此言,我家大王便放心了。”他站起身道:“还有一件小事,要烦劳大人。”来俊臣笑道:“你家大王不解风情,逼得绝代佳人跳了楼,却让我来替他出腌臜气。” 那长史笑道:“大人果然是法眼通天,什么事都瞒不过您去。”来俊臣笑道:“收拾一个小小的司郎官不难,我听说是乔知之给窈娘写了首诗,窈娘才自尽的,那诗你知道么?” 那长史想了想道:“勉强能背。”慢慢诵道:“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无得比,此时可爱得人情。君家闺阁未曾难,尝持歌舞使人看。富贵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面伤红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来俊臣仔细听完,叹道:“这乔知之倒也是个才子,难得是窈娘情贞,愿为他舍了性命,让你家大王厚葬佳人吧。”那长史不明白他的意思,迟疑道:“是是,正该如此。”来俊臣拂袖道:“我还要去推事院,就不多陪了。”那长史赶忙辞了出去,来俊臣望着地上碎玉淡淡一笑,他平生最大乐趣,便是让君子低头,贞女解带。 第二十六章 翡翠屠苏鹦鹉杯 来俊臣到了推事院,肃政台侍御史万俊国迎上来,笑道:“大人昨夜胡旋可好看?”他们是同僚也是好友,万俊国知道他专喜人家妻妾的癖好,拿来调侃来俊臣倒也不恼,笑道:“言语无味,只胜在肤如凝脂,占了绘绚而后素一条。不如今晚送给你试试?”万俊国哈得一笑道:“那我可不敢。听说胡地女子性子倔强,我不如大人神勇,还怕降服不住。”来俊臣笑道:“你可是在元庆那里碰了钉子?”万俊国叹了口气道:“拷讯一夜了。”将门推开一线,内中几个刑吏正给一个血人套上脑箍,那人头发散乱,若非瞪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睛,谁也认不出就是曾经威仪棣棣的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随着刑吏们奋力将脑箍收紧,元庆暴喝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来俊臣冷冷一嗤,道:“胡人痴傻,果然不错。重枷用了没有?”万俊国道:“用了三样,他双臂和左腿已断,就剩一口气了,大人你看,要不要给他治治?”来俊臣哼道:“治什么,有了那小郡王,他们便一钱不值了,如若不招,打死拉倒。” 万俊国终究有些踟蹰,道:“他还是西突厥的首脑,死了他会不会引出边疆战事来?”来俊臣一笑道:“你没读过《逍遥游》么?他就是鲲鹏,也须有突厥的万里长风才能展翅,自从他踏入神都地界的那一刻起,‘可汗’二字就屁都不是了。”万俊国一笑道:“如此寿春郡王那里,就偏劳大人了。” 来俊臣进了关着李成器的那间牢房,几个狱吏守了一夜,也颇有些困倦,听得他脚步声,忙打起精神来跪迎。来俊臣扫了一眼跪在刑架下的李成器,他身子已不在颤抖,低垂着头颈,如拉倒了兰花架,摧折了的花枝一般。他臀腿上的杖伤经这一夜凝血,尽成青紫之色,点点黑紫色的血点在肿痕上显了出来。来俊臣一扬脸问:“他怎样了?”一个狱吏忙回道:“起初呻吟着叫痛,半夜晕了一次,拿水浇醒了,后来便没再吭声。” 来俊臣慢慢踱到李成器身边,先拿手探了一下他臀上,触手一片冰凉,无声地笑了笑,捏着李成器的下颚将他的脸抬起来。因被水泼过,李成器的发髻散开了一半,几缕头发垂下来贴在脸上,越发衬得发黑如墨,面白似雪。想是昨晚出汗失水多了,他嘴唇上干裂开数道口子,加之被他咬破的齿痕,斑斑点点都是血迹。来俊臣见李成器虽是闭着眼睛,睫毛仍在微微颤抖,知他还醒着,估摸着经过这一夜,这少年的精神体力该消耗得差不多了,笑道:“拿盏水来。” 一名狱吏忙将一只茶盏递上,来俊臣递到李成器唇边,笑道:“喝一口吧。”李成器跪了一夜,两腿痛得没了知觉,已不似昨晚那般难熬,虽是眼前一阵阵昏黑,神智倒还清楚。他昨晚直如在地狱的刀山油锅里呆了一夜,心下已不存任何生望,想是恐惧已过了极限,反倒有些无畏。此时被来俊臣几根冰凉手指捏着脸,胃里阵阵翻江倒海地恶心,他拼着浑身力气,将脸偏了过去。 他如此倔强,倒是让来俊臣怔了怔,随即一笑道:“殿下不愿喝,就罢了。放他下来。”几个狱吏上前拆了李成器的锁链,又给他手上重套了镣铐,将他拖到牢房中心。李成器跪了一夜,两腿早已僵硬,倒在地上,小腿便伸不直了。来俊臣笑道:“替殿下将腿脚理顺了。”狱吏们会意,有两人上前按住李成器的身子,便有一人捉住李成器的足踝,将他小腿骤然绊直。 李成器在昏昏沉沉中,只觉双腿一阵无法形容的剧痛,像是有人拿巨锤将骨头砸碎,将骨髓都敲了出来,又似筋脉被生生挑出来扯作几段。这痛苦是如此暴虐刚劲,来势汹涌,与皮肉上受笞打的钝痛不同,与昨晚跪在锁链上针扎般的刺痛也不同,若非亲身领受,他实在想不出,在日月临照的人间,也会有这样可怖的痛苦。他原以为自己靠着信念可以承受住折磨,可是事到临头才发现,在这个被剥夺了为人的最后一点权利的地方,人的信念会变得如此无能为力。他的身体已经全不由自己做主,而任凭别人将它的每一个器官,每一寸肌肤,都变成痛苦的根源。 李成器惨叫一声,痛得失去了理智,他早已干涸的泪水在一瞬间又倾泻而下。他的手指痉挛地抓着镣铐上的铁链,似乎那是在三途深渊中唯一可以依凭的一根稻草,轻轻一声响,他的一枚指甲齐根折断,鲜血立刻涌上来,他竟丝毫不知。饶是那些狱吏见惯了此等情景,还是用了吃奶的劲,才能将这个痛得发疯的人重新按在地上。 来俊臣微微笑着,他总是欣赏自己用精妙的、环环相扣却又不致让这人死去的手法所创造出的痛苦,这等心智,是阵前杀人如麻的粗鄙武夫所无法比拟的。他蹲在一旁静候李成器惨叫声哑下去,变成了筛糠一般的剧烈颤抖,才轻笑着道:“殿下,阿史那元庆与范云仙都已畏罪自杀,这案子便落在你一人身上。你素知陛下的性情,不是你熬得一时,就能候到她老人家回心转意的。” 李成器的上下牙关打着颤,在他模糊的意识里,他的双腿已经断了,他成了一棵细小的被踏断的草茎,原来人命如草芥就是这个意思。他这一身血肉,得自父母,归本溯源得自祖母与大帝,若祖母想要,便收回去吧。他数十载可笑的荣贵,用这一身骨血来报偿,到了十殿阎罗前,是不是可以坦荡地求一个来世与这龙楼凤阙两不相欠。 李成器喘息了半日,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才稍稍缓和了些,他喘息着去望来俊臣,道:“成器有罪,唯死而已——若问谋反,实无可对。”来俊臣笑道:“殿下,你死了,结不了案子,我就只好请你那几个兄弟来问一问了。”李成器身子微微一抽搐,黯淡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一丝冷意,摇头道:“我……我不信。”来俊臣来俊臣第一次见这温润柔脆的少年有这等神情,倒是愣了愣,道:“不信什么?”李成器闭上眼道:“我不信,陛下便任由你们,啄尽了皇孙。郅都张汤,可为大人……前车之鉴。” 来俊臣面色一冷,哼了一声道:“殿下与我说未来因果,偏我是个不信天命的人。”他拿起李成器淌着血迹的手,眼角瞥了瞥墙角道:“殿下的手是弹琴吹笛描丹青的,金贵,毁了多可惜?——先用拶子吧!” 二十名宫女手提鹊柄莲花香炉,分两行站立在堂下,太平公主缓缓从她们中走过,时不时将婢女的手臂稍稍抬起些,道:“后日上元至尊要至白马寺礼佛,你们手中的香炉是要供于佛前的,一路上不可令香火熄灭,不可左顾右盼。我也知你们抬着手臂半日辛苦,回来我自有赏赐,知道了?”那些宫女已经这样姿势站了一个时辰,手臂早就酸软不堪,冬日里额头上也微微出汗,神情却不敢有丝毫懈怠,齐声道:“喏。”太平公主挥了挥手,那些宫女暗暗送了口气,才提着裙裾鱼贯出去,右手却不敢放下。 太平公主望了一眼嘟着嘴跪在屋角的儿子,薛崇简跪得时间长了,无法挺直腰身,成了跪坐模样。太平冷冷道:“你存心跟我扛上了是不是?”薛崇简一边使劲儿揉着疼痛不堪的膝盖,一边负气道:“你答应了舅舅要照顾表哥,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极少听到儿子掉书袋的太平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啐了他一口骂道:“你读两句论语,就敢来诋诟你娘了?”她叹了口气,走上前轻轻拍拍薛崇简的头发道:“这次的事情,不比得他得罪了武懿宗,也不比得你做那些手脚。你也大了些,该懂得朝中局势了,你阿婆是以‘私谒皇嗣’的罪名拘捕他们,她是要告诉朝臣,你舅舅只是她的儿子,不是太子。”薛崇简咬着牙道:“我明白了,然后就会有趋炎附势的小人,去替武承嗣争太子位。”太平公主鼻翼微微一酸道:“所以这个时候,谁都能出面替你表哥求情,唯有阿母不行。”她低低道:“因为阿母,终究是姓李的啊!”她说出这句话,忽然打了个寒战,似是听到冥冥中那泪流满面的老父临终的叮嘱。她闭上眼睛,薛绍不是没有努力,她也不是没有努力,只是这世道人心,真的不是他们努力就可以扭转。 薛崇简急道:“难道阿母就不管我表哥了吗?他……他被抓去的地方,可是推事院!”太平的身子又是一颤,目光骤然变冷,语气有些急促道:“你愿意跪,就在这里跪着,这些日子,不许你再进宫!”她扯过自己帔帛,转身出门而去。 薛崇简静静望着母亲背影,屋中还留着些说不清的、飘渺如叹息的香味儿,这是被方才那些宫女手中香炉所留下的。世人们用心香供佛,泪烛浇天,却极少见有一二人的心愿真能被佛祖成全。他从进来跪下的那一刻起,其实就知道神佛不会救表哥,母亲也不会救表哥,他却仍是得来,他若不来,反倒惹母亲怀疑。 他想站起来,稍一动腿,便痛得“嘶”一声,向室中婢女道:“还不快扶我起来!”两名婢女忙上前搀着他双臂,帮他“哎呦”“哎呦”哼唧着站起身,见他面上犹有方才哭泣的泪痕,只觉眼前这副神情,颇有些与方才的悲戚焦虑不同,诧异道:“郎君,你没事了么?”薛崇简望了望那婢女,用手刮了下她的鼻子,道:“多嘴,有事也不与你相干。” 他竟是淡淡一笑,轻轻摸摸自己腰间的那把短刀。上一次,他生命中至亲之人被送入了那个地方,那时的他太小,小到没有心智去探求真相,没有力气去推开了丽景门那扇锁住人心、希望与轮回的石门。他记不得是哪一天,他忽然之间明白了母亲、舅舅、舅母、表哥他们眉间笑意里的悲苦,那一缕笑容如利刃般刺透他的记忆,疼得他浑身颤抖。他在梦里看见母亲的手轻轻拂过,她腕底的龙涎香飘荡在他鼻下,她笑着说:“你爹爹去长安了 。”若是可以选择,他宁可留在梦中,宁可让时光停留在那句谎言之上,他便可以永远怀着希望等待。 所有的梦都会醒来,却不是所有的等待都有结果。现在,他不能容忍这事再重演一次,他抬起头想,还有两日,表哥,你可千万等着我。 两日后便是上元,因午后皇帝要去白马寺礼佛,朝中大臣都随皇帝御辇从天津桥步行至白马寺。定王武攸暨一大早出门,肃清沿途察看仪仗,午饭时候却又折回了府邸来。他来到薛崇简房中,见薛崇简一人抱膝闷坐着,敲了敲门,微笑道:“花奴,你要的那东西,我给你弄来了。” 薛崇简立刻跳下床来:“啊,真的?”武攸暨见他连鞋子也不穿,忙叮咛道:“你防着受冻!”他从怀中摸出一页纸笺,笑道:“其实何必这样麻烦,阿叔派几个人,去替你将她直接来,岂不是好?”薛崇简摇头道:“那就无趣了,今日大节,我要给她个惊喜。” 看薛崇简这样,武攸暨心中大大地松了口气。他与太平成婚数载,薛崇简总是与他格格不入。非但冷眼以对,种种恶作剧层出不穷,他在家中行走,比在皇宫里还要如履薄冰。他总是自我安慰,等薛崇简大些就好了,不料昨晚薛崇简忽然求他,说是喜欢了一个歌妓,偏偏那女子被魏王武承嗣传去献过几回歌,教坊司揣摩魏王心思,生生是不敢给她脱籍。薛崇简便是求武攸暨为他谋这一纸脱籍文书来。薛崇简打开看了看,一笑揣进自己袖子道:“多谢阿叔!” 自己不惜得罪堂兄的一番辛苦,终是打动了薛崇简几分,武攸暨心中几分欣慰,又夹几分受宠若惊,憨厚一笑道:“不妨,不妨。”他问道:“今日外头热闹得很,你不随你娘去了么?” 薛崇简沉下脸哼了一声道:“阿母生了我的气,我才不去!”他又一笑道:“阿叔解了我燃眉之急,我也没什么谢你,请你喝杯酒吧。”武攸暨忙道:“不必,我还得赶回宫去。”薛崇简道:“回宫也是吃饭,阿叔是嫌跟我这小孩子喝酒没趣么?”武攸暨向来在薛崇简面前便有些畏缩,被他一激,便有些窘迫,只好笑道:“好吧,生受你了。原本今日不该饮酒,我们喝一点翡翠浓,不算破戒。”薛崇简一笑点头道:“听阿叔的。” 婢女忙在床案上摆了几道冷盘,又烫了一壶翡翠浓来,那酒产自西域,用大葡萄酿成,浆液碧绿如翡翠一般,因此得了这个名儿。虽说是酒,喝在口中却甘甜如蜜,酒劲也很薄,常常是女儿家的饮品。薛崇简为武攸暨的鹦鹉杯里斟了一盏,那杯子用一种海螺磨制,莹红若玛瑙,配这酒很是妍丽。武攸暨望着红碧相映的酒杯,心中有些感慨,当日掐着腰当街拦住他马的垂髫童子,如今也懂得男女情爱,懂得讨女子欢心了。 武攸暨笑道:“其实这杯阿叔该敬你,那姑娘我着人打听了,虽身在北里,品性却还温柔,比你大两岁更好,正好照顾你。只要你喜欢,自光明正大地接她回来,我和你娘断不会轻贱她。”薛崇简不料他还如此细心,笑得一笑,拿酒盅与武攸暨一碰道:“多谢阿叔。”待他饮尽,又为他斟满。 武攸暨望向薛崇简的目光颇为柔和,又道:“你该知道,我与你娘,终究是疼你的。这次的事情,你娘有她的难处,她其实心里难过得很。”薛崇简低着头道:“我知道。”武攸暨道:“那你今日就该随了你娘去。”薛崇简道:“我心里也难受,我表哥还在牢里,我没法赔着笑脸和你们做戏给佛祖看。阿叔,我们莫说这事了,且吃酒行么?”武攸暨知他性子向来如此,叹了口气,饮了杯中酒,道:“好吧,今日过节,我们不提这事。”薛崇简看着他一脸的忠厚,望望杯中潋滟的葡萄酒,心下倒是涌上歉疚来。 武攸暨酒过三盏,忽然头上一盏眩晕,便如身子忽然被人吊在半空一样,诧异道:“这酒劲儿怎么这样大?”薛崇简笑道:“阿叔有些中酒了么?那快歇歇。”武攸暨也不是三倍两盏就能醉倒的人,心中蓦然一惊,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朦胧道:“你……” 脑中却是一片白茫茫,软软地溜到了床下。 薛崇简长吁了口气,跳下床来道:“你们出来吧!” 暖阁屏风后闪出来三个少年,为首的正是阿史那绥子,冷冷觑了一眼倒在地下的武攸暨,二话不说蹲下身去,摘下他腰间的紫金牌,在手上掂了掂道:“就是它,你这后爹真是个呆鸟。”薛崇简却是端端正正向昏晕的武攸暨深深一揖,道:“阿叔,今日是我无礼了。” 第二十七章 双去双来君不见(上) 绥子嗤笑道:“人是你药翻的,就别假惺惺了,我们快安顿了他。”薛崇简走上前去,将自己的床榻一端的沿框,用力一提,将一张床上连同帐架、床屏等物事一并斜提起来。绥子拍手笑道:“甚妙,你们汉人的床,原来是为藏人用的。”薛崇简一人抬着那床榻颇为吃力,皱眉道:“你快些!”一名突厥少年忙上前帮他。 绥子沉吟一下道:“你这个药效不知如何,他醒来叫嚷起来就麻烦了。”他从怀中摸出一捆绳索,蹲下身将武攸暨绑了个结实,又从床上抖起薛崇简一件中衣扯破,塞进武攸暨口中,笑道:“这下他醒来也不得喊叫了,他刚吃喝过,一夜之间也饿不坏。”他将武攸暨拖到床榻下放进去,又帮着薛崇简将床榻放归原处,薛崇简望着绥子道:“叫你带的东西呢?”绥子道:“带了。”他盘腿坐上坐床,摸出一个小羊皮口袋,摸出些鱼胶胡须等物,对着镜台在脸上粘粘贴贴。绥子是胡人,虽当少年,但身材却甚魁梧,脸上贴了胡须,转眼就成了个满面虬髯的中年汉子模样。 薛崇简从枕畔摸出一把并州短剑,轻轻抽出,轻泠之声如风震琴弦。他看到薄而雪亮的剑刃上,分毫不差地投射着自己眼中乌黑热灼的眸光。他将短剑左右倾侧,他的面孔便被扭曲地有几分模糊,几分冰冷,时隐时现,如浮云转逝的不留痕迹。并州刀剑天下第一,唯一斩不断的就是东去流水,西去光阴,在武攸暨还拿他当孩子,他却早已磨亮了刀剑,预备去搏杀了。想到今日之役不同与往常和伙伴们比剑玩耍,他还是不能不紧张,若是这一剑真的插入人心,热血流淌在自己手上,他是否会感到厌恶和害怕? 绥子在镜中望见他,道:“你不是喜欢用吐蕃短刀?”薛崇简道:“那个弯的东西不好藏在靴子里。”绥子又随口道:“我去救自己的父汗天经地义,你不过是寿春郡王的表弟,也要跟着我杀人放火?”薛崇简被他问得一怔,笑道:“我不去,你自己进得去么?”他用力将剑柄握住,插回剑鞘。他要救李成器与血缘无关,那个人的存在已经成为他十五年来生活的习惯,他唤他“花奴”的声音,任何人无法模仿,无法替代,那声音从他的灵魂深处溢出,成为他所向披靡的勇气。 来俊臣听到狱吏来禀报,太平公主之子、六品右武威尉武崇简[1]前来传陛下口诏。薛崇简早早入朝拜官全赖母亲的荣荫,只是女皇心疼外孙,从不让他早起入军中操练,也不派他差事,来俊臣心下诧异,不知怎么突然就派他来这个地方了。他忙戴了幞头出来迎接,果然见薛崇简正从一辆车上下来,身上穿着绣对虎纹浅绿圆领长袍,腰间配着蹀躞银带。来俊臣上下打量薛崇简一下,笑道:“头一次见二郎这等打扮,果然天姿玉裕,英武非常。” 薛崇简懒懒笑道:“要不是今日陪伴至尊,我才不穿这劳什子呢。”来俊臣笑道:“陛下有旨?臣当焚香跪迎。”薛崇简笑道:“你也别跪了,就是一句话。今日去白马寺的路上,李相公跟陛下说起寿春郡王的案子,恐怕推事院里有人刑虐皇孙,罗织冤狱。至尊圣颜不悦,让我来看看,是不是旁人陷害大人。” 来俊臣秀美的眉峰稍稍一蹙,一躬身笑道:“些须小事,派个中贵来就可,怎就劳动到二郎了?”薛崇简笑道:“原本是让定王来的,魏王临时找他有事,至尊便对我说,你也不小了,不能整日瞎吃瞎玩,也该学办些正经事,替你爹跑一趟吧。我爹怕我年少位轻不足取信,将他的腰牌给了我。”他从怀中摸出武攸暨的腰牌,坦坦荡荡递给来俊臣,来俊臣被那一块紫金压得手中一沉,看看上面字迹,笑道:“大王多虑了,在来某眼中,二郎与定王一样尊贵。”薛崇简噗得一笑道:“你少废话了,赶紧让我看一眼那几个犯人,赶紧让我回去。错过了今晚热闹处,你可补赔不了我。”他带着一个身配腰刀的虬髯羽林军就往里走,来俊臣稍稍用身子一拦道:“这位是?”薛崇简一愣,笑道:“我好歹也是个六品官儿了,带个随从都不行么?”来俊臣一笑闪开道:“使得。” 来俊臣让人引着薛崇简二人进去,自己落后了一步,向一个狱吏吩咐:“快去禀告陛下,问问是怎么回事。”来俊臣这句话虽是背着薛崇简,声音却不低,似是故意让他听见。薛崇简淡淡一笑,来俊臣派人求证原在他意料之中,只是白马寺离着此处几十里地,女皇与薛大和尚一相见,又未必肯见外臣,等他问明白自己是赝品,再回来禀报,自己早已上天遁地了。他依旧大大方方向内走去,来俊臣心中疑惑更甚,在薛崇简身后笑道:“二郎,有几个犯人,已经畏罪自尽了。” 薛崇简头上嗡一声响,大惊失色,猛然回过头来厉声道:“谁自尽了!” 来俊臣笑道:“突厥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内侍范云仙。”薛崇简在推事院幽暗的甬道里,看到来俊臣的两片薄唇,如同点脂饮血一般,红得这样凄厉。那两片唇轻轻的一开一合,却如一把薄刃缓缓地向他胸口里刺,他脑中嗡嗡乱响,既听不分明来俊臣在说什么,也不敢放过了一个字。世人皆视来俊臣为十殿阎罗,现在他终于开始虔诚地恐惧这个鬼魅蛇蝎一般的男人,恐惧他那两片薄唇,它们一开一合,却能将自己所有的希望和努力都碾碎。表哥的叫花奴的声音,表哥叹气的声音,表哥低低唱歌的声音。他所有的一切,就系在这男人薄薄的两片唇上。 他闭着气等了许久——或者只是一瞬,终于开口问道:“那……寿春……郡王呢?”来俊臣将薛崇简那一刻的慌乱尽收眼底,淡笑道:“皇孙无事,只是进了推事院后,略抱微恙,身子有些虚弱。” 薛崇简一口气松下来,下意识去看身边的绥子。幸亏那张脸经过了修饰,将本身的容颜掩饰去一半,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却紧紧抓着腰间的弹弓,手背上满是暴起的青筋。薛崇简心下惊痛,他怕绥子忍耐不住发作起来,便是前功尽弃,却也能体会朋友乍闻噩耗的哀恨。绥子缓缓地转过头,满是髭须的脸上是事不关己的漠然,那双比汉人略深的眸子,却有一线如并刀一般的冷光转瞬即逝。 薛崇简往常总是戏谑绥子莽撞,此刻却满心都是对他的感佩,强压住鼻中酸意,淡漠道:“死人你自己呈报给陛下,我只看活的。”来俊臣看看绥子笑道:“这位上差,照规矩,请解了兵刃。”绥子并不言语,随手解了腰刀,交给来俊臣身旁的羽林,又默默退到了薛崇简身边,薛崇简点头道:“走吧。” 一行人走在弥漫着血腥气、饭菜馊气、粪尿臭气的甬道中,薛崇简强咬着牙关,才能忍住肺腑里阵阵想要呕吐的痉挛。他温润又干净的表哥,平日里衣衫上有一块污渍都要赶紧换下,竟然在这污秽地连畜生都难耐的地方,被折磨了整整四日。而更早的当年,他的爹爹竟也是在这里,被这个人活活杖死。薛崇简微微闭上眼睛,他平生头一次体会到自己心里强烈的恨意,那是一股倔强地、哪怕赔了自己性命也要将一些东西毁灭的力量。他想,他将来还要做很多事,保护表哥,去长安吃羊羹,和伙伴们打球,但有一件事必须做,就是将这个地方,连同来俊臣一起放把火烧掉。 来俊臣来到一间屋子前,推开门笑道:“寿春郡王在里头。”薛崇简只走了几步路,却有些气喘吁吁,他看着那扇门被缓缓推开,强烈的火光从里边射出,刺痛他刚刚从昏暗中逃出来的眼睛。他看不清东西,脑中却缭乱地出现各种情景,都是李成器在等待他:李成器端坐在崇福殿的最高处,见他来了,眼中有惊喜,却要强忍着做出一副端容;李成器在屋中静静地看书,见他来了,只是抬头轻轻一笑,他穿着青衣端坐书案前,身后是用笔素净的山水小座屏,淡雅地如同他也置身那青山绿水中。原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这个意思,见面的时候未必有多欢喜,离开了才开始想着他衣裳神情动作,一刻也放不下;原来有人等待,是最安稳幸福的事,自己竟然白白放过了那许多的幸福不曾体会。现在,李成器可还在等待他么? 那扇门完全打开了,薛崇简在强烈的火光中看见一个头发散乱的人趴伏在角落里,下半身竟未有衣物遮挡,露出伤痕累累的臀腿,身上中衣也被道道干涸血迹染成了褐色。他竟有些不敢相信,不知那人是否就是李成器,更不知那人是否活着。他转过脸,颤声道:“这是寿春郡王?”来俊臣从容一笑道:“正是。”薛崇简到了此刻也不再掩饰,大步走上前去,蹲下身子将那人抱在怀中,那人双目紧闭,面上被黑发所盖,却还能辨认出正是李成器。薛崇简浑身一软险些坐倒在地,他顾不得许多,手忙脚乱将李成器面上乱发拨到一边,露出一张苍白容颜,那颜色如同冬日湖面结的一层薄薄冰雪,似是触手就能碰碎了。 薛崇简叫道:“表哥!”他的眼睛从李成器脸上一直往下细细看去:他身上鞭伤皮开肉绽,还有多处正在渗着脓血,手腕不知被什么东西磨的血肉模糊,指关节处也成青紫之色,显然是受过拶刑。更让人惊心是两条腿,竟找不出一处完好肌肤:臀上、大腿上都有层层叠叠的深紫杖痕高高肿起,瘀血已逼得臀腿处看不出分界来,膝盖上不知为何横亘了一条淤紫,那里皮肤柔薄,竟也肿起一指来高,如盘踞着一条青蛇般狰狞。两条小腿还有夹棍伤痕,却是肿得和大腿一般粗了。 薛崇简心中痛极,他温润秀莹如谪仙一般的表哥,不过几日功夫,就被折磨成了这般不人不鬼不死不活的模样。他怨毒的眼神在来俊臣脸上一扫,嘶哑着嗓子唤道:“表哥……表哥!” 李成器这几日精神体力都已被折磨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不知何时黑夜何时白天,也不知自己受了多少酷刑,还有多少酷刑在等候着他。昏迷和清醒的分界早已模糊,他在昏迷中看到自己被掷在地狱的油锅中烹炸,醒过来却有比刀山油锅更痛苦的刑罚等着他,让他恨不得死去。他的神智在极度的痛苦中渐渐空白,他已不再理会来俊臣对他说些什么,又逼他回答些什么。仿佛他生来便是罪人,在地府中受着苦难,只等罪尽业消的那一刻,他的痛苦才能与这有形的皮囊一起得休息,得解脱。 就在他被三途地狱之火苦苦焚烧、被牛头马面的铜鞭铁棒狠狠抽打时,却有遥远地呼声传来,仿佛那便是世尊如来的大光明,能穿透罪孽、苦难、绝望,直射入这泥犁的最深处。他虔诚地向上仰首顶礼,果然见黑色的阴云慢慢消散,呼喊他的声音越发清晰:“表哥!表哥!”他依然很累,眼睛痛得睁不开,却被这呼声牢牢牵扯住,如同一束骤然亮起的灯光,指引着他挣扎上刀锯地狱、石磨地狱、火山地狱……即使将这一身皮囊留在寸寸刀锋之下,他的魂魄依然执拗地要爬上人间去。那束光明终于凝聚成一张俊美面庞,焦灼地喊着他:“表哥,表哥!” 花、奴。 花奴。 如同有人将他半世记忆生生灌入脑海,他的神智倏然清醒,虽然不知花奴是如何到了这个地方,这却是他所能抓住的唯一一缕希望。李成器结满血痂的唇轻轻颤抖了一下,他已经枯竭的泪水,如同春到冰融一般,顺着眼角缓缓滑落。 薛崇简含泪将李成器的裤子掩上,轻声道:“表哥,你觉得怎样?”李成器先是嘴角微微一动,似是想笑,继而嘴唇急颤,却是说不出话来。薛崇简见他眼现焦灼之色,忙将自己的耳朵贴在他嘴唇上,李成器几番使力,早已充血的喉咙才能发出微弱声音来:“可汗……已被他们……害死,你告诉……陛下,我爹,没有,谋反……”他从性命挣出的一丝力气,将这句最紧要的话告诉了薛崇简,便是自己死了,父亲总算多了一线生机,他心中稍感欣慰,眼前便又是一片昏黑笼罩过来。 薛崇简揽着李成器的手臂紧了一紧,他已下定决心,不会再让李成器在此地多待一刻,他抬眼去看绥子,绥子只是极缓极缓地低下了头。薛崇简的面容恢复了从容,向来俊臣淡淡道:“来大人,你这样,让我很难跟陛下回话啊。”来俊臣抿嘴一笑道:“来某方才已派人向陛下呈奏请罪,陛下如何处置来某,二郎不妨同我一起等等消息。” 薛崇简轻轻将李成器放下,作势起身笑道:“这样最好,我就在这里等……”来俊臣看了方才情形,料定薛崇简的“口诏”有蹊跷,此刻听他答得云淡风轻,心下正在疑惑,忽见薛崇简起身时手中白光一闪,暗叫一声:不好!薛崇简一步迈上,将来俊臣拽向自己身边,电光石火中众人尚未看清他如何动作,来俊臣的头颈已被薛崇简手臂牢牢夹住,那道秋水寒光一般的短剑,也比在了来俊臣喉咙上方。 屋内狱吏们吃了一惊,薛崇简大喝一声:“谁敢上前,便是这样!”他手起剑落,一剑削下来俊臣半只耳朵,来俊臣的痛呼夹着众狱吏的惊呼一同响起,薛崇简满意一笑,向绥子使个眼色,绥子上前将李成器负在了自己背上。 来俊臣只觉半边脸颊黏糊糊的,耳朵上剧痛难当,他一声见过无数惨状,听过无数痛呼,也见过无数血腥伤口,唯独到了自己身上,竟是这般惊痛得心肝俱裂难以忍受。他强做镇定,颤声道:“二公子,有话好说,你何必自绝与公主陛下?”薛崇简饶有兴味望着那一条血迹顺着来俊臣俊美脸颊往下流淌,笑道:“来大人,我并不想要你的命,却更不想你要了我表哥的命。你送我们出去,我饶你不死,如何?” 来俊臣干笑一声:“寿春郡王贵为皇孙,我如何敢害他性命?想是有人审问手段无礼了些,你放了我,我保证不再碰寿春郡王一指头,今日之事,亦不会禀报至尊。”他屡次提到皇帝,便是希望薛崇简能生出畏惧之心,同时向一个狱吏丢个眼色。那狱吏得了暗示,向门边悄悄挪了一步,薛崇简一眼扫到他,厉声道:“让他站着!”顺手在来俊臣脸颊上划了一剑,众人刚来得及哆嗦一下,剑尖又指在了来俊臣喉头。众人皆想不到,这面容俊俏明净如孩童一般的少年,下手竟然如此狠厉,哪里还敢再动一步。 来俊臣又痛又惊几乎要晕过去,他容貌为女皇所喜,平日里最为珍爱,也生怕被薛崇简这么三刀两刀地毁了,忙痛呼一声:“都别动!”来俊臣喘着气道:“二公子,你可曾想过,便是带得寿春郡王出去,可能逃过陛下的天网恢恢么?”薛崇简笑道:“我是个无恶不作胆大包天的,你要是觉得自己在陛下心中分量够重,便和我赌一赌,看我剁碎了你,陛下会不会杀我偿命?” 来俊臣既愤恨又迷茫,他猜不透这乳臭未干的少年是无知无畏,仗了自己母亲是公主,便有恃无恐,还是他当真与李成器情谊深厚到拼却性命的程度。他平生皆是钻研人心的软弱与怯懦,钻研人为了存活与免除痛苦,可以将道义出卖到什么程度,便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为了毫不关己的事,谈笑生死,两人一剑就闯入了外间闻之色变的例竟门。 薛崇简见他胸口剧烈起伏,知他还在希图侥幸,笑道:“这样,我数一声,就在你脸上划一刀,来大人慢慢想。”他数了声“一”,手腕一抖果然在来俊臣脸上又划一道,来俊臣平生不畏天地鬼神,却头一次吓得浑身乱颤,惊呼道:“别!别数了,我送你们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花奴也被他外婆改了户口。 第二十八章 双去双来君不见(下) 薛崇简挟持着流血被面的来俊臣出了推事院,瞥一眼停在门口的车,笑道:“我但凡看见有人走出这大门一步,就割下来大人一根指头,走两步就是两根,手指头割完了还有脚指头。你们不妨追追看,瞧我能把来大人寸磔多少块?”那些狱吏羽林面面相觑,他们一来被这少年的毒辣手段骇住,生怕他就说到做到了;二来也顾及薛崇简的身份,他毕竟是太平公主爱子,真要上前抢夺来俊臣,伤了他太平公主那里也开罪不起。众人一时都不敢动作,任由他们将来俊臣架上了马车,那车夫一甩鞭子,太平公主府的缁车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直向丽景门奔去。 薛崇简拿着定王腰牌,出入宫门均无须查验,冬日里天黑得早,不过申时刚过,天已阴沉沉显出晦暝之色,车内更是不能视物。薛崇简将来俊臣交到绥子手中,让他将来俊臣捆绑起来,自己接过了李成器,轻声道:“你听听,他们追来了么?”绥子虽生在神都,却还保留着胡人的习性,听力异常敏锐,他侧耳静听片刻,道:“应是没有大队人马。” 薛崇简在黑暗中无声一笑,朔风将车帘掀起一角,霰雪从空中静静洒落,被千百盏明灯映照,便如天地间垂下了细碎珍珠织成的帷幕。今日上元,仕女少年们皆聚戏朋游出游赏灯,数百名彩女手挽着手踏歌而行。远远地从上阳宫传出的钟声,在通衢上喧天锣鼓中却听得异常清明,似在告诉他,那有进无出的幽暗地狱,离着这光烛天地的欢喜人间,也不过隔了天津桥窄窄一衣带水。 薛崇简的手探在李成器怀中,感受着他似乎甚是微弱的心跳,耳听得车外歌舞联翩之声,方才的紧张却没有丝毫散去。再欢快的节日,也是他人有庆,与车中人无关,只有现在、只有这不见光明的车内,他们才有一刻的安全。他们刚从地狱中打了个转,他犹然能闻见自己身上、来俊臣身上、李成器身上浓重的血腥气,李成器的伤有没有救,他们会不会被皇帝抓获,绥子又该投奔何处,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只盼着让自己掌心里那微弱心跳,与这吱呀的车轮声一起,永远不要停。 薛崇简心中涌上一阵难言的恐惧与不着边际的焦灼,眼眶一酸就想掉泪,咬牙强行忍住,在来俊臣身上狠狠踹了一脚。绥子迅捷地用自己的帽子堵住来俊臣的一声痛呼,将剑尖稍稍刺入他喉头肌肤,来俊臣身上虽然痛彻心扉,却也不敢呼叫了。薛崇简压低了嗓子骂道:“我表哥要是有事,我就宰了你喂狗!”来俊臣喘了几口气,低声道:“我用刑有分寸,寿春王并无性命之忧。” 今日神都九门皆不宵禁,薛崇简他们的车系有公主府的銮铃,车夫身上也有腰牌,出城门时薛崇简连脸都不必露出。马车行到了城郊一片荒林中,那里早有十数名可汗府的少年在等候,他们虽是都换做汉家儿郎打扮,但身后的彪悍骏马,腰间弯曲的佩刀还是隐隐显露着他们的身份。薛崇简顺手砸在来俊臣后颈,将他砸晕过去,跳下马车将捆得粽子一般的来俊臣掷在地上。 绥子一露出头,那些少年们纷纷涌上去,急切道:“可汗呢?救出来没有?!”绥子默默下车,他在车中摘了帽子,一头短发辫登时垂落,他阴鸷的目光盯在来俊臣身上,一步步走近,不知是不是错觉,薛崇简似乎听见这突厥儿郎周身骨节,都在发出如同断裂般的咯咯轻响。 绥子顺手从一个友伴腰间抽出腰刀,道:“父汗被他害死了。”薛崇简心中一惊,闪身挡在来俊臣身前,用力捉住绥子的手腕,道:“你不能杀他!”他这才看清,在满脸的胡须下,绥子一双血红的眼睛瞪得几欲撕裂,绥子怒号一声:“他杀了我父汗!”林间枭鸟被他的怒吼所惊,纷纷扑梭梭向远处飞去。众突厥少年跪倒在地,悲愤号哭道:“杀了他,为可汗大人报仇!” 薛崇简盯着绥子道:“你这一刀下去,我同寿春郡王就得给他垫背。你要杀他天经地义,你们人多,我也拦不住。但你若还信我是朋友,我向你发誓,将来一定会杀他替可汗大人报仇!” 绥子的胸口起伏着,他死死瞪着薛崇简,似是听不明白他说什么,一众少年皆愤愤道:“他们汉人最为狡诈,不能信他!可汗大人大仇不报,我们有何面目去故乡见九姓族人!” 绥子青筋暴起的手缓缓地从薛崇简的手中抽出,薛崇简也不再使力,慢慢垂下手臂。他没有资格要求这些血性少年,不为自己的可汗报仇,人生若能快意恩仇该多么好,那第一个要杀来俊臣的,就该是他,父仇不共戴天的滋味,他早就清楚。 忽然间,如一块巨石轰然被惊雷击裂,又如陷入囚笼的猛兽,发出最后一声悲愤的怒嚎,一声痛啸充出绥子的胸臆直上云天。绥子扑倒在地,将脸埋在冰冷泥泞的土地中纵声悲泣,那些少年也登时失声痛哭。 绥子哭得几声,抬起头来,用袖子一擦面上泥水,将那片袖子狠狠撕裂。他又缓缓将弯刀举起,割断自己一从发辫,再将自己两只耳朵割下,又在左右脸颊上各划一刀,鲜血顺着他浓密的胡须滴滴坠落,面容上血泪交流[1]。薛崇简一惊,踏上一步道:“你做什么?”绥子不答,那些突厥少年也登时面显庄重神色,如同绥子一般,裂裳断发,割面截耳。薛崇简猜测这残忍的动作,或许是他们表达亲丧之痛的仪式,亦或是发下某种誓愿,他被这份古老又悲壮的忠贞震慑,怔怔说不出话来。 绥子站起身来,走到薛崇简面前跪下,薛崇简正要回拜,绥子已喝道:“不要动!”他俯下身去,深深地亲吻薛崇简的靴子,低声道:“我的友伴,我的恩人,请你寻找我父汗的尸身,焚烧后收藏在一只金瓮中。”薛崇简含泪点头道:“我一定办到。” 绥子这才站起身,他面上的伤痕配着贴上的髭须,看去很是狰狞可怖,只有那双眼睛,还能辨认出少年郎的坦荡与清明。薛崇简将那枚腰牌塞到绥子手中道:“你们回去一路关卡重重,在皇帝下诏通缉你前,这个牌子都好用。”绥子淡淡一笑道:“我拿去了,你怎么办?”薛崇简亦是爽朗一笑,瞥了来俊臣一眼道:“我祸已经闯大,不多这一点。”绥子道:“我要回西突厥继承汗位,收拾咄陆五部兵马,若是你们无处可去,就来找我。”薛崇简笑道:“你先去把汗位抢回来再说。”绥子道:“吐蕃王与我咄陆五部交情不浅,我会去他求助,借兵复位。” 薛崇简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也就是前几个月,自己和绥子还在射猎打球,赌酒角力,悠游山林之中,出入胡姬之肆,鲜衣怒马,盛气凌人。那时候,他们都安然地当着大孩子,永不会想到,突然间人生道路就会变得如此狭窄,除了拼死一搏,别无选择。他要回去救李成器,这只突厥的少年苍鹰,要飞到万里之外为汗位拼杀,也许他们都会输,会死,却不是坐以待毙的窝囊死法。 他用力一拍绥子的肩膀,笑道:“我等着听你继位的消息。”两人骤然紧紧相拥,薛崇简闻到绥子身上传来的,突厥人所特有的汗气、奶气、膻气、泥土的涩香气。尽管绥子自幼便在神都长大,汉人华贵的绫罗、清雅的焚香,都不曾让这气味消失。那种像是牛身上一样的气味,曾让绥子受了汉家勋贵少年许多嘲弄,也曾让薛崇简不愿离绥子太近,怕自己沾惹了他的味道。现在薛崇简对这味道肃然起敬,他想,他的朋友一定能够当上可汗。绥子的字写得不好,不会作诗,剑法不如汉人漂亮,吃饭的模样总是粗鲁,身上还有虱子,但是回到那片草原,跨上战马拿起弓箭,他就是勇士。这突厥少年不曾被汉家的富贵绮靡磨灭了本性,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种族,若能守住他最根本的信仰与忠诚,就不会消亡。 薛崇简目送绥子一行人上马远去,低下头又狠狠踹了来俊臣一脚,那车夫也是可汗府中派来的,问他道:“这个人怎么处置?”薛崇简弯腰割断来俊臣身上的绳子,道:“他醒来了自己回去。若是有畜生来吃了这块烂肉,就真是天不容他,与我无尤。”他将短剑还插入靴内,道:“去城北。”他抱紧李成器,剩下的一切,都要他们承担了。 今日城内有花灯,城郊反倒幽静地连个人都看不到,薛崇简索性将车帘拉开。入夜后雪已停了,彤云散去,东方一轮朦胧寒月渐渐升上山头,连绵北邙山在清光下温柔起伏,似是被人用淡墨随意涂抹于屏风上,近的触手可及。他从前在神都郊外的山林中行猎,也曾来过邙山数次,却从未在寒冬之夜,在一轮圆月下看到如此凄清幽静的远山。一首古老的歌谣倏忽钻入脑中,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他长了十五岁,今日头一次觉得死亡近在咫尺,看到这朦朦月色漫漫山峦,听着李成器细细的呼吸,心下逐渐平静。 到了城北一处郊外,一辆仕女的油壁车早等候在那里,车上一个苍头看见他们过来,向车内低声道:“四姐,他们来了。”一只春葱般纤细柔白的手挑开车帘,露出一双剪水秋瞳来。薛崇简的车驶进,那女子款款下车,含笑道:“这么久,还道你死在阿来子手里了。”那苍头笑道:“薛押衙是霍骠姚复生,出入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怎会亏折在小人手里?今日大节,四姐还该说吉祥话。” 薛崇简背着李成器下车,也无心理会他们的玩笑,匆匆就要上他们的油壁车,那女子闪身拦住车门,伸出手来,臂上一串金钏在静夜中叮当作响,笑道:“我要的东西呢?”薛崇简不耐道:“回去给你,现在得赶紧走。我表哥重伤,你预备药了么?”那女子轻抿嘴角,在薛崇简额上一弹道:“你拿出来,就车也有,药也有。否则,好走不送。”薛崇简被她气得无法,他背着李成器,腾不出手来,道:“在我怀里,你自己拿!你这人,当真没心没肺不知轻重!”那女子也不顾忌,将一只柔荑小手探入薛崇简怀里一阵乱摸,道:“你看你表哥性命是重,我看我的终身是重。”她终于摸到那张纸笺,取出来借着车上琉璃灯一看,一张芙蓉秀面登时如十万春花绽放,惊喜道:“阿翁,阿翁!是真的,我脱了籍了!”她欢喜之下,忽然搂住薛崇简脖子,在他脸颊上脆亮地亲了一口。 那苍头笑得甚是欣慰,拈着胡子叹息道:“恭喜四姐修成正果。” 薛崇简又急又窘,跺脚道:“你再啰嗦,我就夺过来扯个稀烂,再砸了你家,绑了你和你姘头去游街!”那女子面上微微一红,呸得啐他一口,一扭薛崇简的耳朵道:“当心我送你去见你阿婆!”却闪开了车门,帮着薛崇简登上车去。车角的四盏琉璃彩灯轻轻摇曳,昭示着车主人非同寻常的身份,神都城中的勋贵,大都听过名妓柳芊芊的清歌。 到了柳芊芊家中,油壁车直行到院中,薛崇简背着李成器下车,见四围灯火通明,却不闻人声,皱眉道:“怎么回事?”柳芊芊亲自执着灯,在前引路道:“我打发姥姥带她们先去看灯了,一会儿安顿了你们,我也得去。”他们来到柳芊芊绣房,那苍头去将床榻揭起来,又将红氍毹揭开,将地板一块块用小刀撬起,便露出地下黑黝黝一条甬道。薛崇简虽然满腹忧虑,但不忿柳芊芊方才调笑,哼道:“跟我说什么隐蔽所在,原来是你偷汉的地方。”柳芊芊却不见恼,修得纤长的指甲轻轻在薛崇简脸上一划,笑道:“偷的就是你。” 柳芊芊执灯走在前,苍头扶持着薛崇简走在后,四人向地下走了一丈深,便踏上平地。薛崇简环顾左右,见是一间干净屋子,陈设仅一床一案,床头放了一只小小药炉。柳芊芊将几盏灯烛点起,道:“这里顶头就是我家院子,有通气的地方,不会太憋闷。他外敷的药我已经预备好,内服的没敢煎,阿翁,你帮他看看伤。”那苍头走上前来拿起李成器的手腕,又掰开他眼皮看看,看着他一身伤痕只是沉吟不语。薛崇简只觉口中干燥难受,用力咽下口唾沫,颤声道:“他……可有,妨碍?” 老苍头道:“性命一时倒不打紧,就是身子太虚,外伤太重,引得高热了。另外……”他一指李成器身上道:“你看衣裳都和血粘在一处了,料理起来也棘手得很,四姐,你先去煎一盏参汤来。再打干净的水,拿药酒,疮药来。”柳芊芊此时甚是干净利落,答应一声,转身就上去取了人参,生火煎汤。 薛崇简一点点将李成器身上肮脏外衣脱下,想是受刑的日子久了,血迹将衣料粘在伤口处,只稍微一拉,便是血痂绽开鲜血流出。每一道伤口破裂,薛崇简的身子都会轻轻一抖,疼痛直入心扉,他实在无法想象,李成器是怎样熬过了这四日的酷刑。他心下懊恼地恨不得死去,他对表哥说过,“若有事情,我陪你承担”,现在他却无法将这些伤痛,转移到自己身上一分。 待李成器身上衣裳都除尽,露出少年人遍体鳞伤的身子,薛崇简实在不忍去回想汤池中李成器那一身珠玉般的肌肤,他咬着下唇轻轻颤抖,喃喃道:“畜生,总有一日,我要杀了他。”柳芊芊走上来,默默将水盆放在桌案上,在水中掺了药酒,将两条帕子摆干净,一条递给薛崇简。薛崇简在心慌意乱中,身边有这两个见多识广的人压阵,总算稍稍平静了下,接过帕子点头道:“多谢。” 他们将李成器身上擦拭一遍,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将污血揩尽,这时顶上响起脚步声,薛崇简颜色一变,顺手就去摸靴中短剑,只听一个女童的声音道:“四姐?”柳芊芊微笑着按住薛崇简的手,道:“是我妹子。”向上问道:“怎么了?”那女童道:“隔壁张七姐家来人催姐姐去看灯。”柳芊芊道:“跟她说,我梳头时被一只猧儿惊着,散了髻子,还得再梳阵,让她们先玩。”那女童答应一声,便听得脚步声,合拢地板的声音。 就这片刻功夫,李成器身上几处鞭伤却又慢慢渗出脓水来,薛崇简急道:“这可怎么办?”那苍头道:“若不将脓血刺破挤干净,他的高热终是难退,只是,哎,这样人也太受罪了。”他在柳芊芊头上拔下一枚金步摇,在药酒中浸了浸,又在火上撩了几回,低声对薛崇简道:“你上去抱着他,莫让他挣扎。”薛崇简心中如被汤煮油煎,迟疑道:“有——多疼?”老苍头苦笑道:“长痛不如短痛吧。”薛崇简无奈,只得脱了靴子爬上床,将李成器轻轻拥在怀中。 那苍头将步摇尖锐一端轻轻挑破一处流脓伤口,两手去挤压伤处,带着血丝的脓液流淌而处,昏迷中的李成器却也感到了这阵锥心痛楚,低低呻吟一声,两眼虽是闭着,身子却轻轻痉挛起来。薛崇简再也忍耐不住,低声喝道:“行了!”他跪在李成器身边,向那狰狞伤处凝望片刻,缓缓低下头,将嘴唇凑在伤口处,缓缓吮吸脓液。 柳芊芊站在一旁,她头一次见到跳脱高傲的薛二郎,也会将头垂地这般低。她心中略有些惊诧,却又觉得一切合情合理地如江河行地日月经天一般,她原不该用俗世人情去猜度这少年。她将一只小小的唾盂递过去,就坐在旁边等待,那一吊人参汤炖得火候渐出,清甜中又带着苦涩的气息,在小小的密室中静静地弥漫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1]注: “有死者,停尸于帐,子孙及诸亲属男女各杀羊马,陈于帐前,以刀剺面且哭,血泪俱流,如此者七度及止。”——《通典》卷一九七《突厥传上》“死则焚骸,丧期无数。剺面截耳,断发裂裳”——玄奘《大唐西域记》序唐太宗崩,“四夷之人入仕于朝及来朝贡者数百人,闻丧皆恸哭,剪发,剺面,割耳,流血洒地。”——《资治通鉴》卷一九九。 可见这种“剺面截耳”的丧葬礼俗,长期流行于北胡和西胡各组之间,成为古代亚洲内陆殡葬文化的一大特色,那个“剺”音“梨”,就是割得意思。这种较为残忍的丧葬文化,以血泪交流来表达心中的哀思,我每次看到都很叹惋,同时也感动,不知李二是如何释放他人格魅力的小宇宙的,能换来如此真诚的宾服。 第二十九章 清歌一啭口氛氲 柳芊芊不能久留,等苍头给李成器喝下几口参汤,便去陪伴行院中姐妹们看鳌山结彩。她归来时已过半夜,想了想,又让人煮了了碗元宵送到自己房中,只说是自己宵夜的。她执着一只灯市上买来的灯笼,又将元宵拿个食盒提了,来到密室之中,却见屋内只点了一盏小小油灯,满室昏暗中,薛崇简抱膝坐在李成器身边,手中却仍是紧握着那只短剑。 柳芊芊抿嘴笑道:“阿翁还拿你比霍骠姚,如今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薛崇简涩然一笑,轻声道:“霍骠姚横扫天下的时候,身后好歹还跟了八百骑。”柳芊芊上前看看李成器,问道:“他怎样?”薛崇简道:“阿翁说让他睡着好些,喂了点安神止痛的药,这会子还没醒来。”柳芊芊将那灯笼插在床栏上,指着食盒道:“我给你带了碗元宵来,好歹算是过节。”薛崇简将碗拿出,那元宵本该是出锅就吃的,柳芊芊拿下来就这一阵功夫,几个团子便已挤在一处,看去死样活气没精打采。薛崇简原本心中有事无甚胃口,拿汤匙拨拉两下,漫然咬了一口只觉满嘴甜腻,便放在一旁道:“我这会儿不想吃。” 柳芊芊也不勉强他,低声道:“今晚的月亮很好,你看不见着实可惜,我见市上有卖月亮灯笼的,给你买了一只。”薛崇简这才注意,那灯笼扎成圆圆的满月模样,带着暖意的昏黄光芒映亮李成器半边脸颊,似乎多了一分生意。他从小眼中不知见过多少水晶颇黎的奇巧花灯,头一次在这不见青天的地方,守着一盏孤灯过中元节。看到这只小小灯笼,竟然也有几分欢喜,拿手指拨了一拨,见那小灯一壁写着几行字:“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不由笑道:“这扎灯笼的也不嫌晦气。”柳芊芊一看也笑道:“他大概是看后七个字讨巧罢了。”薛崇简笑道:“以前我表哥跟我说过,举目见日,不见长安,所以谢庄也是骗人的。” 屋内因气息不畅,没敢生熏笼,柳芊芊觉得寒冷,也坐上床来,望着薛崇简笑道:“月出皎兮,劳心悄兮。若是那人在身旁,月亮无论阴晴圆缺都可爱,若是隔了千里,明月也只是别人的明月。”薛崇简往常与柳芊芊戏谑笑骂,极少这样安静说几句话,此时望着她托腮拨灯,颊上两片花钿被扑朔灯光闪得一明一灭,与白日里娇俏泼辣的神情迥异。心下一动,笑道:“姐姐,你就为了要那人在身旁,所以要舍了这一副家当,甘冒奇险来帮我?” 柳芊芊淡淡一笑道:“不怕你取笑,我看上了个秀才,想要嫁他。再不赶紧脱籍,等他明年考上了功名,只怕就嫁不成了。”薛崇简诧异道:“这却为何?”柳芊芊笑道:“现在他孤单飘零,阮囊羞涩,我舍了锦衣玉食跟他,就是恩情,他感念我一世;明日他折桂归来,衣朱服紫,我再和他好,就是攀附了。”薛崇简笑道:“你那么笃定他能显贵?”柳芊芊笑道:“我在风尘中阅人无数,虽无红拂巨眼,看人也有六七分准头。他是片昆山之玉,本朝仕宦之路又多,他即便中不了进士,混个明经科还是能的。”薛崇简蹙眉道:“他若真心待你,就该富贵贫贱不相离,早一年晚一年还有区别?” 柳芊芊一汪妙目凝望在薛崇简身上,道:“有的。我与他终究都是尘世中人,上天赐给我们最好的天时地利,只在眼下这一瞬。我若抓不住,到了明日,世事浮云,人心惟危,皆是瞬息万变,也许他不再爱我,我不再爱他,那时候翻思今日的面红心热辗转反侧,只会遗憾错失了良机。”她的手伸过去,握住薛崇简的手笑道:“花奴,你若是将来喜欢了什么人,可千万莫要错过,岁月其驰,青春难留,我们一辈子能动心的人,原不会有几个。” 薛崇简被她说得一怔,不知她缘何忽然扯到自己身上,略挪了挪腿,不大自在地笑道:“我眼下一摊事就够发愁了,还顾不上明日的风月。”柳芊芊噗嗤笑道:“原来你是个银样镴枪头!你闯这么大祸,你阿婆会不会打烂你屁股?”薛崇简面色一滞,叹道:“若是只打几下就滑过去,倒也好些。”他低头望着李成器道:“我担心的是他。我想过了,明日一早我就得走。”柳芊芊诧异道:“你不是说要等他养好了伤么?”薛崇简摇头道:“估计现在外头都是找我们的羽林,我多呆一刻,这里便多一分危险。我回去自首,我娘为了我,也得为表哥求情。这些日子,就烦劳你好生照顾他。”柳芊芊诧异道:“你不来了么?”薛崇简道:“能来我自然会来。”他一笑道:“下次来再送你一副价值千金的头面,算你于归的贺礼。” 柳芊芊见他眉间总隐隐不安,心中也暗暗替他担心,却不愿显露出来更添他烦恼,笑道:“不如我替你卜一卦!”薛崇简奇道:“你还会这个?”柳芊芊从衣带上解下个小小囊儿,抖出几根小小木棍,笑道:“我从你这么大,就日日拿它为自己卜姻缘了。”她将几根木棍攒在掌心,跪直了身子仰天念念有词,似在祷祝,薛崇简只觉好笑,也随得她。 柳芊芊念了片刻,将木棍向案上一抛,灯下那木棍阴、阳、阳、阴、阳、阴上下排列,柳芊芊一看不由怔住,继而又噗嗤一笑,吐了吐舌头掩口不语。薛崇简心下咯噔一声,他虽不信怪力乱神,但此时却是人事不可问,说不得也得问一问鬼神了,有些忐忑道:“是吉是凶?”柳芊芊含笑道:“这是困卦,若合你眼下处境,倒是吉卦。‘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只怕你真要被打烂屁股了,然后或者会被你娘关个一年半载的。” 薛崇简登时绝倒,愤然道:“这还算吉卦?”柳芊芊笑道:“困卦是‘大人吉,无咎’,所以终究无大碍。”她在薛崇简额头戳一下笑道:“你这混世魔王活该打顿屁股,你要不要在我这里揣些棒疮药预备着?或者我帮你在裤子里缝个垫子?”薛崇简还未及答话,她又凝思道:“只怕你阿婆会剥了你裤子打,那垫子就无用了。你们宫中打屁股,是穿着打,还是脱了打的?”薛崇简被她挖苦地面红耳赤无语凝噎,猛然想起女皇那句“家法便是褫衣行笞”,竟当真有些心慌气短,只觉此女比来俊臣棘手百倍,竟有些懊悔,为何要找了她帮忙。 柳芊芊不过是想替薛崇简排解忧虑,戏谑调笑半夜也就倏忽过去了。苍头下来给李成器喂药,薛崇简心中一惊,原来看不到星河暗转月落西天,听不见丹禁更漏通衢报鼓,时间仍是无法停留一刻。郑庄公不见青天不履黄土,就能抛却了现实中的所有恩怨,唱大隧之中其乐泄泄,他却清楚的记得,在这密室之外还有上阳宫的钟声催逼着他。表哥受了太多苦,剩下的事情,轮到他来承担了。 他轻轻俯下身子,双手握着李成器的肩膀,将自己的身子向他稍稍偎了偎。那盏圆月灯笼里的蜡烛点了一夜,到了扑朔摇曳之时,明灭微光在李成器苍白脸上、长长的睫毛上一闪一闪,薛崇简望着那双他十五年来熟悉无比的眼睛,产生错觉,也许下一刻表哥就会睁开眼睛,叫他一声花奴。他的手上不敢使力,身子也不敢贴紧,怕碰痛了他伤处,也怕惊醒了他,自己这副没出息的摸样,无法答对。他的胸口距离李成器的后背不过半寸的距离,他忽然想起幼年学诗,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他总是觉得奇怪,一间屋子的距离怎会惹来那许多的闲愁。现在都明白了,一步之遥,尺寸之间,也会有思念。 这时那灯笼中的蜡烛终于燃到了尽头,灯光大盛地摇曳几下,又骤然熄灭。薛崇简趁着黑暗用力咬咬牙关,忍住鼻中酸意,翻身下了床。 柳芊芊送薛崇简上去,忽然拉住他道:“天寒霜重,饮一盅去。”薛崇简强笑道:“下次来喝你的喜酒吧。”柳芊芊拿出暖在开水里的酒,斟了一盅递给他笑道:“不急这一刻,我唱首歌给你下酒。”她去壁上取下琵琶,也不问薛崇简要不要听,便坐下抱在怀中。薛崇简知她素来如此,也不好拂拭她的好意,只得又转回身子,依在一张小座屏上,慢慢咂那杯热酒。 柳芊芊纤指轻拂琴弦,薛崇简一夜都在静谧中渡过,骤然被这敲冰震玉的声音打在心头,浑身不由自主就是一颤。柳芊芊向他凝眸一笑,唱道:“劝君酒莫辞,花落抛旧枝。只有北邙山下月,清光到死也相随。” 薛崇简脑中嗡得一声,一股酸热在胸膛内翻滚,分不清是酒意还是别的。他怔怔问:“这是什么歌?”柳芊芊淡笑道:“我也不知,不过是我们院子里劝酒唱的。”薛崇简心中尘埃落定,将那盅酒一饮而尽,放在案上笑道:“多谢姐姐,我去了。”柳芊芊也不起身相送,抱着琵琶盘膝坐在榻上,柔声道:“履霜坚冰,多加珍重。”她目送这少年出门,细细的手指慢慢划过冰冷的琴弦。不知为何,一行泪水从她眼眶缓缓滚落,心中却并不觉悲伤。 第三十章 得成比目何辞死(上) 薛崇简从柳芊芊家出来,冬日清晨尚未日出,六合皆是晦明之色,路上竟无一个行人。路面结冰马蹄打滑,他勒住缰绳,让那马放慢了步子行走,街巷间太过安静,反显得嘚嘚马蹄声异常清脆,仿佛天地间便只剩他这一人一骑般,一地冰霜有如耿耿银河直通远方,竟是望不到尽头。他回过头去,犹能远远看见,柳芊芊家的阁楼上,数点灯光闪烁着浓浓暖意。他眷恋的人就在那里,他却要顶着寒风越走越远,这滋味真难忍受,几乎就要摧垮他离去的决心。 待他一路逶迤行到尚善坊,天已渐渐放明,耳边也终于多了几分人声。见有小贩的担子上挑着些饆饠,想是刚出锅,冒着腾腾白气,传来一股肉馅的奇香,腹内便不由咕噜叫了两声。他这几日来总不曾放心吃口饭,方才那口热酒散去,腹内越发空得难受。他咽下一口涎液,忙叫住那贩子,给他几个钱,让给他包两个。 忽然一阵急促马蹄声闯过来,一群鲜衣怒马之人,也不顾得街上有人,一径疾驰,吓得路上行人纷纷躲避。为首那锦衣公子一眼看见薛崇简,又惊又喜,大喊一声:“花奴!” 扬鞭打马直奔过来,饼贩子被这等气势惊着,手上正擎着的一个饆饠掉在地上,也顾不得再给薛崇简换,挑起担子拔腿就逃。 薛崇简眼见得他大哥薛崇胤的马蹄一脚踏在那饆饠上,踩得粉色肉馅都露了出来,肉汁淌了一地。心中大是懊恼,叹道:“我又不跑,你急什么?”薛崇胤一把揪住他手臂道:“你不急,阿母险些急疯了!”他上下仔仔细细看了薛崇简一回,关切道:“你有没受伤?”薛崇简笑道:“没事——是至尊叫你来捉我,还是阿母?”薛崇胤一愣,道:“自然是阿母。”薛崇简先松了口气,点头道:“我随你回去。”他望了一眼地上被踩碎的肉饼,犹有些恋恋。 兄弟二人联袂进了府,那门房便惊喜着吆喝起来:“二郎君……二郎君回来了!”薛崇简腹内空空,心头火气,喝道:“大清早,你嚎什么丧!”他话音未落,便听见太平公主从内转出,冷冷道:“你自己活腻了,还嫌人家嚎丧?”薛崇简不妨原来母亲已到了门口,心中也知自己这次闯了天大的祸,不由先气怯了,跪下赔笑道:“阿母,儿子不孝,让阿母操心了。” 太平公主见他袍子下摆溅了点点污渍,颇显狼狈,身上倒没有血迹,原本是一腔怒气,不知为何,鼻翼却狠狠地酸了起来。她咬牙忍了几次,走上两步,向薛崇简脸上重重一巴掌抽过去。 薛崇简被打得脸颊一偏,虽是脸上麻辣辣胀鼓鼓地难受,却忘了拿手去护。他昨日虽也直入推事院的万军丛中,救了表哥还劫了敌酋,终归心里是有后怕的。提心吊胆一夜,见了母亲便觉有了依靠,天大的祸事母亲也能帮他平息下来。太平发怒他自然明白,可是当着这诸多下人的面,挨一而耳光还是大出意料之外。他的手指动了动,终于忍住,嘴角撇了撇,望着太平强笑道:“阿母息怒。” 太平有要紧的话要问,却不愿在满是人的门口说,狠狠瞪他一眼,喝道:“跟我进来!”薛崇简站起身来,随着母亲向内堂走去,觑着人不注意,轻轻拿手摸摸灼烫的脸颊。 他一进屋,先看见屋里摆了一张窄窄木床,几个奴子拄着板子环伺左右,心下暗叫一声苦,跪下膝行到太平身边,扯了太平的帛帔乞怜道:“阿母,是儿子不好,儿子该打。只是我一日一夜水米都没沾牙了,先赏我吃些东西再打好不好?”他倒也不是撒娇抵赖地拖延,腹中被那肉饼香气一激,已是翻江倒海了一路,实在饿得难受。太平公主见他到了此境地还胡搅蛮缠,昨晚整个神都都在找儿子,也许皇帝的羽林军已经到门首了,她下意识望了眼门口,喝道:“你自己不要命,还要连带着先气死我!你表哥呢?怎不带他一起回来?” 薛崇简见母亲终是问到了李成器,低声道:“他刑伤太重,我将他安置在一处僻静所在养伤了。”太平急道:“什么所在?”薛崇简抬头望着母亲,脸上浮起几道绯红指痕,他一夜未睡,眼底略带青影,一双眸子却仍是明净地如沉入泉水的两颗琉璃乌珠。他向太平微微一笑道:“阿母不要问了,我若肯交他出来,还费劲抢他做什么。儿子也知这事做得鲁莽,只是——阿母,你不曾亲眼见到,表哥这几天功夫,身上就没一处不伤的地方。我再晚些去,他就要被来俊臣折腾死了。” 他在地上重重叩首道:“表哥性命,还要仰赖阿母周旋。” 太平见儿子说傻不傻,还知道用自己性命来胁迫她救李成器,说呆又极呆,为了一个表哥竟甘愿犯下这等滔天大罪。她真想要再打薛崇简一耳光,手指一动,却又忍住,强压住心头焦急,冷冷道:“现在在家里,我搬出的不过是家法,还能这样好好问你,真到了你阿婆那里,你后悔都来不及!”薛崇简还想混赖,抱着太平的膝头蹭道:“阿母……阿母和阿婆都最疼花奴,您去好生跟阿婆说说,请她饶了表哥,表哥和舅舅真是冤枉的!” 太平用力将自己帛帔扯出,冷然道:“你且顾自己吧!你不肯说——”她一转脸向几个家奴吩咐道:“按他上去,狠狠打!”薛崇简见母亲竟是一点也不肯通融的样子,一来担心李成器,二来自己也不甚乐观,心下生出一股惧意来,哀恳道:“阿母,你罚了我,就去替表哥求情好不好?”太平见这说话的一会儿功夫,一片薄薄如银箔般的日影已移到院中来,她心中焦灼非常,心知要不了多久,母亲的羽林就要上门,不论救不救李成器,她都得先救儿子,向那几个家奴怒道:“你们没听见我的话!” 薛崇简见几个家奴迟疑着走上前来,心中一股委屈涌上来,母亲还是头一次,让下人动手打他。他心知这顿打躲不过了,与其挣扎着再添母亲怒意,还不如老实些能让母亲心疼,叹道:“不用,我自己来吧。”他站起身来走到木床边,偷偷觑了太平公主一眼,见母亲面上如结冰霜,又看看那打了清漆、足有一人高的竹板子,终是有些畏惧,向那家奴道:“你们手下可得有分寸。”身子向木床上俯了下去。 太平公主向薛崇胤道:“去了他衣裳。”薛崇胤略有些尴尬,笑道:“阿母,弟弟毕竟也大了……”太平公主一拍几案,喝道:“你的胆子也大了!”薛崇胤吓了一跳,他素来畏惧母亲,不敢多说,走上来宽了薛崇简的衣带,将他长袍折上去,又将裤子往下拉了拉。 薛崇简虽是羞红了脸不吭声,到底紧张地将两腿绷成一条线。他是正长身子时,窄窄腰肢两侧已勾勒出如早春新月般的弧线,臀丘却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圆润白嫩,裤子拉下时,那柔软肌肤似乎还随着轻轻一颠。一来是天冷,二来也是薛崇胤心软,不忍弟弟腿上也挨板子,裤子褪到臀腿相接之处便住了手。 薛崇简上一次光着屁股挨打还是三年前,也只有表哥和母亲看着,哪里比得了现在众目环伺。他低头将嘴唇抵在手背上,心中暗暗给自己鼓气儿:纵然今日打得痛些,能救表哥,也是值得了。一时忽又想到柳芊芊那一卦,虽是哀叹不已,终究觉得滑稽,忍不住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来。 那丝笑意落在太平眼中,以为儿子到此刻还体会不到刀已及颈的危急,只怪自己往日过分娇宠了他,说不上心中是怒是痛,只咬咬牙道:“重打!”两名家奴走上来将薛崇简按牢,掌板的听见公主吩咐,便扬起板子来重重一击,那竹板子抽在赤裸皮肉上声音甚是清脆,薛崇简耳边心底都是一炸,屁股上如生生撕裂了一道口子,饶是他做了半日的准备,仍是被这等疼痛惊住了,“啊”得痛喊了一声,身子便禁不住要撑起来,夺出手来回去死死捂住剧痛不堪的屁股,又惊又怕道:“阿母,他们……他们要打死儿子!” 太平却不理他,喝道:“你们连个人都按不住!”那奴子吓得一跳,忙将薛崇简的手又捉回来死死按住,掌板的不敢怠慢,又是一板打落,薛崇简痛得一抖,两边屁股都如被烙铁烙了,他从小到大挨打也不是头一回,却到今日才真真切切明白这“重打”二字是什么意思…他重重喘了口气,哀求道:”阿母……你让他们轻些……我,我受不了……” 太平眼见得不过两板子打过,儿子臀丘上便浮起两片粉红的僵痕,心中一疼,将眼睛转了过去,却是冷着脸不理睬他。那两个掌板被公主骂了,也顾不得许多,鼓起了力气一上一下将板子轮番笞落,薛崇简疼得冷汗涔涔而下,更受罪的是那板子又似乎来来回回都是打在臀峰附近,皮肉连个喘息之机都没有,更是痛得一浪高似一浪。他乱喊乱叫:“哎呦!你们轻些!哎呦,你们换个地方!会不会打板子!”那些掌板的也又好笑又无语,眼见得不过是那两团肉,板子又这么宽,两三下就一个来回了,换个地方,却往哪里打去? 如此打了十来下,薛崇简剧痛中忽然想起一事:怎么连个数数的人都没有?不由大是惊惧,便痛叫道:“阿母,你好歹给个数儿!哎呀,二十了!差不多够了!哎呦,大哥你说句话!”薛崇胤站在一旁,眼见那两只板子上下翻飞,才片刻功夫,弟弟屁股上便被板痕覆盖,红肿得发亮,薛崇简疼得满脸大汗,一张俊俏脸庞扭成了拧眉咂舌模样,知他断然不是假装,心中也有些惊骇,忍不住向母亲求情道:“阿母,弟弟也知道错了,这一顿也够他受的,您就饶了他吧。” 太平尚未答话,门外忽传来武攸暨带着怯意的声音:“公主,至尊派了羽林来,让你带花奴进宫。” 太平虽早知有这一刻,脸色仍是骤然一白,下意识站起身,向前迈了一步,却又迟疑着退了回来。她又要再一次,为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去与母亲争夺,上一次她输了,代价是这七年中两千多个耿耿长夜。武攸暨、才子名士、医官面首可以抱紧她的身体,可是她的心里总有一条缝儿,平静又绵长的寂寞沙漏一样一点点漏下去。如同总是击打身体一个地方,即使力气不大,却依然能疼得抓狂。 武攸暨等了一刻,又催促道:“公主,怎么回话?”太平的手指死死搅着衣带,她低头看见自己挣的雪白的手指,这世上的许多罗网是她挣不开的,她能忍受许多事,但这一次,却绝不许母亲再将她整颗心都摘了去。她缓了口气,道:“我马上就来。”她回头见那几个家奴也停了板子,呆站着等自己吩咐,薛崇简满身汗水趴在木床上,正在倒气,冷冷道:“你们磨蹭什么!” 那些家奴忙又再举板打落,薛崇简正喘息的当口又被板子狠狠一击,痛得眼前一黑,几乎怀疑母亲真是要打死了自己,又是委屈又是害怕,觉得自己纵然犯了天大的罪过,母亲也不该如此狠心,不由哭嚷起来:“阿母!阿母,我错了,别打了!我真受不了了!大哥,你快救救我!”那两个掌板得看着肿痕已渐渐发紫,心知差不多了,下一板打落时板头用力往皮肉上一压,再顺势一拖——登时将那高肿的薄薄肌肤带破。薛崇简惨叫一声,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他半声痛叫还在嗓子里,另一边又着一下,登时眼前金星乱冒,一颗心都堵在了嗓子眼,除了惨叫,已说不出别的话来。 那两人在他皮破血流的屁股上打了几板,将另一处伤势较重的地方带破,才终于长出了口气,站定道:“公主。”就方才那几板子,薛崇简只如在生死边缘上走了几个来回般,瘫下来只是哽咽喘气。太平默默望了望儿子鲜血长流的伤处,心中一阵揪痛,淡淡吩咐道:“去拿一件暖和的氅衣裹了他,预备车马进宫。” 薛崇简伏在母亲的油壁车中,一路只是呻吟哼痛,祈望母亲能跟自己说句话。他偷眼几次,见母亲都是倚着窗栏,右手支着额头,两弯柳叶眉微微蹙起,似是全然对他不管不顾。他又是委屈又是害怕,终于忍不住,轻轻一勾太平垂在身侧的左手,低声唤道:“阿母,我疼。” 车身颠簸一下,太平臂上金钏相互撞击,叮咚一阵响。太平回过神来,望着薛崇简道:“你还是不肯说出凤奴在哪里么?”薛崇简急道:“我说出来,阿婆还是会将他交给来俊臣,那非要了他的命不可!阿母,你救救表哥吧!这世上只有你能救他了!”太平这次却没有生气,她幽幽叹了口气,道:“你别出声,我要想些事情。”又恢复了方才的姿势,她容貌本与女皇相类,冥思中自有一股让人敬畏的威严。薛崇简拿不定母亲在想什么,却也只得忍着屁股上一波一波的剧痛,咬牙默默趴着。 皇帝冬日都住在上阳宫的嘉豫殿,如今朝廷还在放元宵的休沐假,并不早朝,太平的车停在嘉豫殿外,便见上官婉儿着宫装迎了出来。太平下车时薛崇简也挣扎着要起来,太平却轻轻按着他,向内侍道:“拿张藤床来抬他。”上官婉儿目光少露诧异,道:“怎么?”太平微微一笑道:“他被我打得走不动了。” 上官婉儿暗赞太平手段极快,羽林刚见薛崇简进了太平公主府,就来飞骑禀报皇帝,这短短一顿饭功夫,太平就已经做足了责罚儿子的场面。她低声道:“来俊臣进宫了。”太平知道时间紧迫,只能拣要紧地说,一路慢慢随她向内走,一边低声问:“东宫那里如何?他们下手了没有?”上官婉儿道:“昨晚宅家便让万俊国进入东宫,收拘了皇嗣身边一干奴婢,就在……”她轻轻一握太平的手,道:“就在皇嗣的寝殿隔壁,讯问了一夜。”太平肩头一颤,问:“都审出什么?”上官婉儿苦笑道:“不过是那些话,有人问什么招什么,有人还挺着。”太平公主又问:“我四哥没说话?”上官婉儿摇头道:“不知道,只听说皇嗣殿下在刺血抄经。” 太平走到嘉豫殿阶下,见大殿周围的桂树梅树上,还悬着昨晚的精巧宫灯不曾撤去。想起昨夜这里花灯如昼,东宫那边却是鬼啼人愁,胸口便是一阵憋闷气短。他稍稍停驻,回头等候抬着薛崇简的内侍们跟上来,又问道:“李昭德那边有信儿么?”上官婉儿道:“他今早求见宅家,宅家以天寒打发他回去了。”太平点点头,见殿中有宫女迎下来,便和上官婉儿站开了些,轻换了口气,由宫女提着长长的裙摆,庄容踏上铺了红氍毹的玉阶。 第三十一章 得成比目何辞死(中) 女皇昨日与大臣赏灯,到五更时分才歇下,尚在内更衣未出。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进去,见来俊臣也站在门边等候,他半张脸被白布包起,耳朵处还渗着殷殷血迹,剩下的一半面孔越发显得面颊内削目光阴鸷。薛崇简自己虽然狼狈万状,看到他这副模样还是忍不住抿嘴一笑,心中又想:可惜昨日只图顺手,都划在了他一边脸上,若是两边各划几道,他的脑袋今日就该包成粽子了吧?两人目光一对,来俊臣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怨毒之色。 太平公主柔声道:“犬子顽劣,伤了大人,我已重重责罚过他,请大人恕罪。”她说罢作势就要敛首行礼,来俊臣虽然恨极了薛崇简,却不敢在此处对太平公主无礼,慌忙跪下道:“公主折杀臣了。”他一说话,牵动脸颊伤处,痛得低哼一声。 暖阁里女皇道:“太平来了么?”便听见衣裙窸窣作响,殿上诸女官内侍一起屏息静气,太平公主和来俊臣连忙肃立左右,薛崇简却立刻又呻吟起来,与殿上凝重气氛颇不相符。太平公主颊边花钿轻轻一动,却未制止他。 皇帝着十二破绣百鸟纹长裙、金彩缤纷的织金半臂出来,她头顶发髻高起一尺,数百枝宝树金花步摇曳出一片奇丽光芒。数名宫女在后手捧巾栉香囊等物,扶着女皇的却是白马寺主持薛怀义。皇帝转头向薛怀义低声说了句什么,薛怀义笑了一笑,转身入内。上官婉儿忙快步上前扶着皇帝进殿来在正中坐床上坐下,太平公主上前跪下,替母亲整理裙裾。 皇帝沉冷的目光在室内一扫,问来俊臣:“来卿,伤势可好些了?”来俊臣跪下道:“臣这副形状,有玷陛下圣目,臣惶恐。”皇帝在他脸上打量一回,显得颇为关切,道:“岭南道贡上来的那鲸膏除痕疗伤有奇效,婉儿,一会儿取些给来卿。”来俊臣忙又叩首道:“臣叩谢陛下圣恩。” 太平公主面上显出羞惭之色,低声道:“总是女儿对花奴过于宠溺,让他幼失管教,才做出这等狂悖荒唐的举动。女儿已经痛责了他,特将他带来,交与宅家发落。”她转头一望,四名内侍忙将薛崇简抬至坐床下,薛崇简趴在藤床上怯生生抬起头,他受责时已摘了帽子,挣扎得发髻散乱,白皙秀莹的圆圆脸庞上,兀自挂着两行泪水,配着左边脸颊上还不曾散去的绯红掌印,嘴唇上还有挨打时忍痛咬出的齿痕,看去直如个小小幼童般憔悴可怜。他哽咽哭道:“阿婆,阿婆救我,阿母要打死我。” 来俊臣心中暗恨,却也没想到,他就这一瞬功夫,竟然就挤出这许多眼泪来,不由轻轻冷哼一声,连站在皇帝身后的上官婉儿也忍不住微微一哂。 太平公主向旁边贴身女官丢个颜色,那女官轻步上前,将薛崇简的袍子与衩衣揭起,他挨完板子连药都没上,伤口又破皮流血,臀上血迹便从白绢中衣上透了出来。那女官将薛崇简衣带汗巾都除了,拈着他中衣裤腰方轻轻褪了一寸,黏在伤处的血痂稍经拉扯,便痛得钻心。薛崇简本就努力在哭,被这股疼痛一催逼,更是两包清泪刷得滚落,如鸣泉漱玉般淌了满脸,抱住皇帝的膝头哭道:“轻点……轻点!疼……” 那女官稍停了下手,又缓缓将他中衣褪下,臀上伤痕寸寸露处。那竹板力道不及筋骨,所伤全在皮肤表层,一片片手掌宽的青紫僵痕遍布双臀。那血迹本就被衣裳氤氲地开了,看去便不止是破了一两处,未有血迹的地方,肌肤也都浮出紫色血点,倒真是一片姹紫嫣红艳丽,比刚打完时还要惨烈许多。 薛崇简疼得臀部肌肉阵阵痉挛,一张俊脸咂舌拧眉扭的不成模样,他倒也真不是装模作样,这般粘血的衣裳生生褪下,比之受杖时的滋味犹有过之。薛崇简忽将右手塞入口中奋力咬住,左手依旧抱住皇帝的两腿,将脸埋进皇帝衣裙中,无声哽咽颤抖,倒是比他乱喊乱哭更惹人心酸。 来俊臣一望这笞痕,便知不过是伤皮不伤肉的样子货,疼痛也有限。薛崇简这番娇气做作,与昨日推事院中那个狠厉决绝碾玉修罗,竟是连神情样貌都判若两人,似是骤然间小了五六岁。他竟有些恍惚,莫不是一夜之间,太平公主换了个儿子? 皇帝淡扫了一眼那伤痕,将薛崇简的脸从自己裙中挖了出来,薛崇简本是一张粉妆玉琢的圆圆脸庞,娃娃的稚气尚未全褪去,平日里他个子高挑气度洒脱,倒不甚显得出。此时趴在自己膝下涕泗交流,一张脸挣得如芙蓉玉般绯红,连那掌印都隐隐吃了进去,又回复到十五岁少年摸样。皇帝倒是一笑,问:“你娘打了你多少?”薛崇简见阿婆神情和蔼,心下大大松气,哭丧着脸道:“总有三十大板了……” 皇帝将他的脸侧了侧,又抬抬手,示意那女官将薛崇简裤子掩上,笑向太平道:“你前头后头都打了,可问出寿春王的所在了?”太平最怕的一句话,被母亲一开口就问出来,藏在帛帔中的手微微颤抖,勉强答道:“他说凤奴刑伤甚重,搬动恐有性命之忧,女儿被他气昏了头,不曾细问。想来过几日凤奴身子稍愈,总会自己回来。”皇帝向女儿淡淡一笑:“三十杖都没问出来,看来是打得太轻——来人,传讯杖!” 薛崇简和太平都是吓得一呆,薛崇简刚才看皇帝不像是愠怒的样子,以为总算是滑过去了,料想不到落下来的责罚还是要打。他也顾不得伤势疼痛,从藤床上爬起来,膝行两步扑到皇帝怀中,哭道:“阿婆,阿婆,饶了花奴吧!阿母已经打了那么多,再打花奴的腿就断了,不能再替阿婆执辇头了!” 太平颤声道:“阿母,这小奴才虽然顽劣该打,只是念在一点友爱之心倒是诚挚。他此番救人心切,也是怕凤奴有冤无处诉,被人离间了宅家与皇嗣母子之情。阿母要打,换了家法可好?” 皇帝笑道:“怪不得外间有人说朕是‘眯目圣神皇’,看来朕真是老了,连自己的儿女孙子,都拿朕当白痴。”太平方失色道:“女儿不敢……”皇帝凤目中已掠过一道冷光,厉声道:“他助着阿史那绥子逃窜,也是友爱之心!”薛崇简滚在皇帝怀中,哭道:“花奴冤枉!是我救人之事被绥子探得,他带人在城外截了我,夺了我的腰牌去,我一个人又打不过他们,我真不是有心助他!” 这时门外脚步声起,一个内侍带着数名羽林进来,奏道:“宅家,讯杖传到。”薛崇简不由自主抬头向外望去,见那些羽林手中所执的一人高的粗壮杖子,先是打个寒噤,继而惨叫一声,牢牢搂住皇帝的腰,身子扭得扭股糖一般,直往皇帝身后躲,哭道:“阿婆救命,这么粗的杖子会打死花奴的!”太平也啜泣哀求:“阿母——” 皇帝横女儿一眼,道:“他假传圣旨,盗用王令,劫狱伤人,放纵钦犯,你说朕该如何处置!”太平被母亲威严所慑,不敢吭声,薛崇简只管哭道:“我不知道有这么大罪过,我就是想救表哥出来……阿婆,花奴再不敢了!阿婆最疼花奴,舍不得打死花奴的!” 来俊臣见薛崇简在皇帝怀中又蹭又扭地甚是欢实,又哭得梨花带雨,一口一个‘花奴’,全是稚子之声,心中恨极。他平生狡狯之徒见过不少,忠臣烈士也见过不少,却从没遇上过这么个人,昨日酷忍胆大之极,今日无赖窝囊之极。他也生怕皇帝被他一通混闹,就真起了舐犊之心,轻易放纵了他。 皇帝一身簇新的衣裙被薛崇简揉搓地不成模样,倒也不恼怒,仍是淡笑道:“你想当英雄,也该有两根担当得起的傲骨才是。拿出昨日你在推事院的威风来,下去!”薛崇简此时还哪里顾得上英雄不英雄,只眼角稍稍一扫那讯杖,屁股上就痛得针挑刀剜一般,根本就不敢想,那样重的板子砸在身上是什么滋味,只一味黏在皇帝怀中哭泣讨饶。 皇帝皱皱眉,喝道:“来人,拖他下去!”薛崇简眼见得两个羽林走近,满心里都是绝望,估摸着再混闹,惹火了皇帝会更糟。遂跪起来抱着皇帝手臂,可怜巴巴哽咽道:“花奴知道错了,下次再不敢了,阿婆让他们少打几下,轻轻打几下。” 女皇见他说话间只要一眨眼,就是两颗泪珠从滚落,也好笑他急切中也有法子搬出这许多眼泪来助阵。薛崇简的一双睫毛浸得湿漉漉,越发显得又长又黑。皇帝记得自己当年抱着太平的时候,再远一点,她抱着那个小小的公主思的时候,也曾为那婴儿湿漉漉地睫毛心生无限怜爱——她的四个儿子都不像她,眼睛上随了她的只有两个女儿——都是太久以前的事了。 她的手从薛崇简下颚滑过,揩去几滴泪水笑道:“你还指望有下次?下次就让你娘直接打死了你,再抬来给朕看,不必再用那等学堂板子糊弄朕。也是三十杖,你愿意代人受过,朕便成全你。”她摆摆手,两名羽林便上前架起薛崇简,向殿心走去。 薛崇简一面哀求道:“阿婆……阿婆!太多了,再饶花奴几棍!”一面心中大呼自己蠢笨,早知阿婆是照母亲的数目重新打过,刚才就该说个十杖二十杖的。想起早晨挨打时那番难熬痛楚,他心中也真恐惧紧张,讯杖为本朝笞杖中最重一等,自然非家里的竹板子可比。他想象不出一时那痛楚会是怎样,像最后几下打破了皮一样疼?还是像表哥在推事院中受的酷刑一样疼? 他想到李成器,终于在绝望中积攒起一点勇气,他再疼,终究还能挣扎呼喊,还有母亲能庇护求情。表哥的母亲生死不明,父亲被幽禁深宫,若是他不能挺身而出,还有谁能替表哥遮挡苦痛,替他诉一声冤情呢?自己挨一顿重打,能救他脱得地狱,也是极便宜的交换了吧? 薛崇简被架下按在地上,他抬头去向皇帝乞怜,恰和站在一旁的来俊臣打个照面,见他眼中闪烁几分嘲弄怨毒,心下立时想:哼,我屁股打烂了也能长好,你却这辈子都是一只耳朵的怪模样了。他感到了几分恶意的畅快,又多了几分勇气,暗暗给自己鼓劲儿,只道,不妨不妨,再疼也就是那一阵儿,等挨完这顿打,表哥就能回家了。 他将脸贴在暖暖的红氍毹上,虽是闭气绷紧了身子,心中也是怕到极处,却又不觉悲苦。等李成器回来,会怜惜他的伤处,在他疼得睡不着时,也会如幼年一般轻轻拍着他的身子。一如母亲所说,他被宠溺坏了,受不得离别,受不得等待与冷落,他要思念的人就在身边。他对时间与距离都太过贪婪。 两个羽林分别在两侧压住了薛崇简的手腕肩头,又有一人上前,将他刚掩上衩衣撩起,依着用讯杖的规矩,要替薛崇简去衣。那些羽林哪里有宫娥的温柔,也不顾他裤子上又渗出点点血迹,竟是直接将他裤子扯到了膝弯处。薛崇简尚未明白过来,便觉屁股上一片撕肉痛楚,似是被人活剥了一层皮,惨叫一声仰起身子,哆嗦地如秋后寒蝉一般,方才积攒起来那点子勇气,也如裤子一般褪到不知何处去了。 太平从这样高处看去,越发觉得儿子真是幼小,被那几个精壮的羽林牢牢按着,衬得他就如孩童一般。他的腿上没有受伤,白皙修长如同破塘的春笋,与臀上一片青紫一片血痕的伤处,直如是两个人的身体。她知道这三十杖对薛崇简来说极其难熬,但她却不敢再说什么,母亲已经是对花奴颇多回护法外施恩,放在别人身上怕早杖死了。母亲方才已经对她猜疑不满,她再说下去,会害了凤奴,害了四哥。 她焦躁的胸中一颗心脏突突跳个不停,真想站起身来,抱起儿子冲出这阴沉的殿宇。从何时开始,她的言谈笑容中处处是虚伪,处处是桎梏,灵魂踞伏于囚狱中不得解脱。从何时开始,她也像上官婉儿一般,乖觉警惕敏锐,像母亲一样,纵情于声色面首。她不再是阿月,不再是谁的妻子,亦不是能够庇佑儿女的母亲,只是太平公主。原来自己的青春流芳,悄没声息地,就枯了。 她望着那左边羽林将一根黑色的刑杖高高举起,携带着呼啸风声,重重砸在儿子臀峰上,杖头直陷入青紫肌肉之中,她看见那杖子将原先的一处破皮伤口覆盖,惊得几乎喊叫起来。却是奋力将颈子垂了下来,恢复了方才温顺的啜泣之态,连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流出的泪水,究竟是真是假。 薛崇简耳听得闷雷般一声响,正觉得诧异,怎么与早上的竹板子声音不同,忽然便如满天雷霆中又劈过一道闪电般,击得他半个身子一阵麻痹。在这麻痹中,屁股上却是暴开一片凶狠至极的剧痛,这不比家里的竹板子只是皮肤表面上的灼痛,似是有人将他屁股上那些旧伤都狠狠撕开了口子,又浇了些滚油沸水进去,痛楚就在皮里肉下沸腾着翻滚。 这滋味实在超越了他有生以来对“疼痛”二字的想象,他惨叫一声奋力想将双手双腿从压制中解救出来,好能摸一摸他的屁股还在不在了,好赶紧躲避下一道雷电的击劈。可是那些人的手像是移了整座泰山压在他身上,他学的那些摔跤角抵之术到此刻全无用处,除了那个剧痛的屁股尚能无力地扭动挣扎,尚在疼的翻江倒海外,他身体的其它部分,竟都像成了别人的。他不能驱使,不能控制,亦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他第一杖落下时只顾得上惨叫挣扎痛哭,直到第二杖打过,才从剧痛中挣扎出了一些意识,才真真正正开始吓得魂飞魄散。原来这就是讯杖,原来这样的疼痛要一直叠加三十下,他的颈子猛然仰起又被那股力道砸得重重落下。下巴磕在地上,牙齿便不由自主在下唇狠狠一咬,趁着这股锐痛带来的些须理智,他放声哭喊起来:“阿婆!阿母!救命!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我要死了!”这些话他从五岁挨打时就喊,却从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喊得情真意切。 只不过两下,新打落的杖痕就在旧的肿痕中恶朱夺紫,生生逼出两片绯红之色,细细的鲜血又从伤处跳出来,滑过他碾玉一样的髋骨,坠落进大红的氍毹中,便如星沉入海一样没了痕迹。薛崇简疼得抬不起头,叫了几声又不闻有人答应,心下又是绝望又是恍惚,他猜度自己的屁股肯定如跌碎了的豇豆红笔洗一样四分五裂,为什么阿婆和母亲都没有人说话呢?难道阿婆真的要打死自己了么? 一个内侍匆匆进来,高声道:“启奏宅家!寿春郡王于宫外求见!”薛崇简头上嗡得一声,这才感到眼前一阵眩晕的白雾,这白雾又被一片烈火燎原般的剧痛驱散,他不知道这是第三杖又落了下来,也不知道自己屁股上一处伤痕又裂开了。他已顾不得惨叫,只是奋力扭头喊道:“你说什么!” 第三十二章 得成比目何辞死(下) 不但太平公主与来俊臣讶然色变,女皇也稍稍动容,喝道:“快传!”那内侍叩首道:“寿春郡王似是腿脚不便,行走不得……”女皇厉声道:“啰嗦什么!抬朕的步辇去!”那内侍被吓得一缩,慌忙爬出去向外狂奔。 薛崇简在他们对答中,才终于相信,李成器是真的来了。他脑中乱哄哄地想不清楚,李成器是怎么从柳芊芊家出来,又为何要来自投罗网,他只知道,一切都完了,他的努力,他的苦辛,以及他的憧憬,都已经被碾得粉碎。他甘愿用鲜血滋养,用热泪灌溉的一颗心,原是留在了李成器身边,他却看也不看,就自顾自地回来了。 因这突来的变故,羽林们也停了杖子,只等皇帝再吩咐。薛崇简方才痛出的一身冷汗骤然收住,只觉熊熊烈焰舔舐着他的肌肤血肉,舔舐着他的魂魄,将他烧成了一堆黑乎乎的灰烬,这灰烬又在漫长的等待中冷却,冰霜一样的寒意包裹了他。他缓缓抬起头来,见来俊臣那双斜挑上去的细细眼睛中,闪着猎人等待猎物入彀一样的光芒。 他又回过头去,望着那扇方才内侍忘却关闭的门,原来不知何时天又阴沉下来,竟是淅淅沥沥的冻雨洒落人间,阵阵朔风涌进殿来,那股寒意正是来自于此。他只觉这天气下雨已是诡异到了极处,自己心中所想所念也如这天色一般晦暝不清,他似是站在一座孤城之上,杀得遍体鳞伤筋疲力尽时,却有人突然告诉他,这片他洒了热血的土地已经沦入敌手。 檐下的铁马被北风打得叮当乱响,挂在枝头的数盏花灯也惊慌失措地摇曳,啪地一声,一根梅枝不堪重负折断,连带其上的小小燕子灯笼也坠落于地。雨滴打在那燕子的翅膀上,眼看着遍身肮脏羽毛凋零,那燕子也一动不动,便如远远与他相望一般。 他终于看见四个内侍抬着一副担子来到院外放下,昏暗的雨幕遮挡,他仍是能看到李成器的憔悴,他的两腿完全不能动,被人架着在雨中向这边拖过来。那些内侍脚步纷杂,忽然一脚踏在燕子的身上,只留下一堆残破骨架。这凄风冷雨之下,四处是荆棘,四处是鞭杖,四处都是荏弱喘息的呻吟,四处都是滴洒着血泪的痕迹。 薛崇简灰心到极处,也想不清后边会有什么落局。倒是忽然记起幼时与李成器学诗,李成器曾反复吟咏“风雨如晦”一句。李成器告诉说,他很喜欢这句诗,抛去了先生所讲的经义,只是一个人在下雨的屋子里,静静地另一个人,等他来了,这风雨所带来的昏暗便将他们与整个天地都隔绝开,全是安稳与静好。他一直都想体会,李成器所告诉他的所有美好的东西,他都用心记忆。可是以前没机会——李成器行动不自由,自己又难静静地等什么人,总是听见他的声音,就欢喜地先迎出去。他渴望了五年的一个场景,竟是在如此荒唐的情景下实现。他光着屁股被人按在地上,李成器被人架着艰难前行,或许这世间,真没有他们企盼的安稳与静好。 李成器被拖进殿来,那两名内侍将他轻轻放落在地,双膝着地的一刻,便如两把利剑穿透了他的膝骨,直刺入骨髓深处,李成器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身子一软就扑在了地上。他所趴伏的位置正在薛崇简旁边,两人目光相对,李成器眼中先是惊痛,继而转为怜惜的歉意。薛崇简在方才那股绝望中,倒是慢慢溢出一分安慰,表哥回来,是为了舅舅,也是为了他。也许这就是表哥疼爱他的方式,那无论后果如何,他该甘之如饴,哪怕他递上的是一盏鸩酒。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于风雨中,见故人归,是不是也该欢喜? 来俊臣见李成器十根手指仍是青紫溃破,身上却已换了干净的青布袍子,头发也整整齐齐梳了髻子,用一根木簪簪住。这小郡王到了什么境地都是这等讲究,倒让来俊臣觉得有趣。 女皇冷冷道:“你为什么回来?” 李成器的目光缓缓从薛崇简身上转向高高在上的女皇,喘息着道:“臣有罪,臣罪弥天;臣有冤,臣怨亦弥天。安敢遁避以欺陛下?” 女皇脸上浮起轻蔑地冷笑,缓缓道:“你有罪不假,有没有冤,却要司法说了算。” 李成器强从柳芊芊家回来,一来也是不愿连累薛崇简,二来也要为父亲鸣冤,他早已将生死畏惧抛下,昂起头来,颤声道:“臣自入狱,日夜笼箍,恨不一死以逃毒刑。人皆惧痛畏死,陛下以酷吏掌覆盆,以罗织禁臣僚,子不得明衷肠于母,臣不敢诉民情于君……”李成器说到这里,太平公主已失声喝道:“凤奴,你疯了不成,胡言乱语什么!” 李成器被姑母打断,苍白的嘴角掠过一丝淡淡笑意,强用一条尚能动作的手臂支撑着身子,咬牙颤巍巍跪起来。他的双膝如同被万根钢针攒刺,胸背上不知多少伤口一齐裂开,全身骨节似在寸寸折断,他的颈项却在这沉重的压迫下渐渐挺直,如狂风暴雨中一株屹立不倒的小小白杨。李成器仰望着皇帝道:“陛下,昆虫草木,皆欲得其所安。而当今朝廷,每有诠选为官者,内侍皆取笑曰:鬼补又来矣。明堂之下,人人自危,唯贿赂阿附以自存,推事院中,冤魂塞路,唯构陷诬服以自脱。臣以陛下之孙,皇嗣以陛下之子,日沐圣恩,申一语犹难于登天,群臣百姓之事可知。请陛下腰斩臣于市,亲查皇嗣之冤,免推究,通舆情,臣以昭陵苍苍松柏起誓,来生亦当为臣为子,以报陛下之恩!” 李成器从小在宫里长大,殿上诸人皆见惯了这小皇孙胆怯恭顺之态,听他一番言辞,连太平公主都吓得花容失色,薛崇简望着摇摇欲坠却强自支撑不倒的表哥,惊得连求情都忘了。女皇一双熠熠凤目钉在李成器身上,似是要在他身上凿出两个洞来。 来俊臣忙转身跪倒在地,叩首道:“皇孙如此说,臣无容身之地矣!臣闻圣人出治,必有驱除。内有东南微孽,外有西北戎狄,而朝野之臣,食陛下之禄,不思回报,反包藏祸心,追思前唐,所念者,不过忖度陛下百年之后,社稷仍归李姓。臣以草莽为陛下拔擢,故不敢思身后荣宠于将来,惟愿为陛下剪除奸人,肃清朝野,稍解陛下万几之劳。若陛下以为臣用刑太酷,即请杀臣,臣死后必执戈矛,御魑魅,为大周疆场效命之鬼,以报陛下!” 女皇纤长的手指缓缓抚摸着案上一个鎏金香宝子,看着神色苍白却又平静无畏的李成器。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她向来被她视为懦弱的孙儿,眉宇间还是隐隐继承了太宗皇帝的形容。这神情他们李家人一脉相承,李弘手捧一缕白发求她赦免两位公主时,李贤面对着从东宫抄出来的数百副铠甲与她无声对峙时,就是这样绝望又无畏的平和。 她尖锐地笑了一声:“你们都忙着想死?告诉你们,朕身后的事,自由朕说了算,朕朝堂上的事,朕亦不会让人诓了去!死谏?凤奴,你这话,朕自继位听到现在,裴炎说过,李昭德也说过,你是跟谁学的?你带着阿史那元庆去见你爹,便是你对朕的衷肠孝心!” 李成器缓缓闭上眼睛道:“那是臣为探父母安危,自作主张,皇嗣事先并不知晓。” 女皇捏着香宝子的手骤然一用力,似要将那宝子捏碎般,冷然道:“来人,再传一副杖子来。” 薛崇简猛然一个激灵醒过来,撑起身子奋力叫道:“阿婆,表哥身有重伤,不能再打了!你看看,你看看他的手,他身上全是伤,他在推事院已经挨过板子了,再打会要他的命的!”他急得恨不能爬起来去将李成器挡住,却被那些羽林按得动弹不得,急得直叫:“阿母,阿母你快救救表哥啊!” 李成器身子微微一抖,却又平静下来,望了眼薛崇简红紫斑斓的臀部,心中剧痛:我辜负了你的心意,现下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一点事了。他缓缓伏下身子,伸手去解腰间汗巾,受过拶夹得手指稍一动作,便痛得冷汗涔涔。他强咬着牙关将长袍的下摆拉起,将裤子褪下,已是眼前发黑几欲晕去,喘息着道:“陛下,花奴是为了救臣才闯下大祸,请将他的杖数,一并打在臣身上就是。” 薛崇简急道:“你不要命了么!”他又向皇帝乞求道:“阿婆,表哥现在身子这么虚弱,打不了两杖他就晕了,也显不出你责罚他不是?不如你开开恩,让他将养好了再打好不好?” 女皇见李成器裤子褪下,果然露出的臀腿上伤痕累累,腰间还有一道血红鞭痕延伸出来。她沉吟了一刻,想起李成器方才那些话,心肠又复刚硬,冷笑道:“你们俩倒真是难兄难弟,谁也不必替谁求情了,两个一起打!” 说话间几个羽林又拿着一副刑杖进来,正要找着寿春郡王拖翻,一低头才发现寿春郡王竟已光着屁股趴在地上,两股乌紫高肿,明显是受过杖的样子。看看自己手中杖子。恍惚中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难道方才已经来打过他了?引他们来的内侍悄悄碰了碰一个羽林,那人才慌忙醒神,上前将李成器的裤子又往下拉了拉,按住他双足。 李成器两边也蹲了人按着肩膀,他看不见薛崇简的脸,心中一阵绝望,奋力仰头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请陛下告知臣母的下落,若是……若是……请陛下念在她二十年来悉心侍奉的份上,赐她依礼安葬!”也许这是他最后的说话机会,即便祖母要活活打死他,他也要先探知了母亲的生死。 女皇闻言大怒,将那只香宝子狠狠摔在地上,喝道:“给朕重重打!”李成器只觉这一声砸得他神魂都碎了,他终于将脸贴在地上,不再挣扎,不再乞求,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两边羽林得令,扬起杖子便向李成器臀上打落,因那里肌肤高肿,木杖笞落的声音倒比打在完好皮肉上清脆许多。 李成器身子一阵痉挛,他的牙齿再度死命咬住了满是血痕的下唇,将一声惨叫闭在胸膛内。一夜的休息与汤药,让他的身体重新恢复了感受疼痛的能力,原来即便他从地狱爬到了人间,那痛苦也不曾减弱了一分。他听见旁边传来花奴痛不可当得哭叫,心中如被烧红的刀刃一片片切碎,他只能默默祷祝,暗诵佛名,祈望让自己快些死去。他死了,他的魂魄就能替花奴遮挡些痛苦,能去地下陪伴母亲,尽一点为人子的本分。十年来,他让母亲担的忧虑,流的眼泪太多了,从此之后他常依膝下,母亲就不会再哭了。 薛崇简先是被两杖打得脑中发懵,无暇去想别的事,忽然一声报数声钻进耳朵,他听见那报数的羽林数道“二!”他大是惊惧,刚才明明已经打过三板子了,他们为什么又从头数起?他赶紧哭喊道:“你们数错了!前头……”他话未说完,又被一记重杖打得哀叫不止。 太平公主也忍不住低声唤道:“娘……”皇帝哼了一声:“你也学会跟朕市价了?” 其实那些行刑羽林察言观色,知道女皇最恨的还是寿春郡王,且薛崇简为太平公主爱子,将他打出好歹来,太平公主恐不会善罢甘休。是以责打薛崇简的那两人,手下已稍稍从宽,下杖时仍是迅猛,声音仍是清脆,只是将力量最大的杖头处向外抻了抻,只将杖身落在他臀上,这样一番容情,便卸去了三四分的力道。可是薛崇简已分辩不出了,他屁股上多处表皮破裂,板子直接打在皮下嫩肉之上,就如拿刀子剜肉。他疼得只想一头撞在地上,将自己撞晕过去,又想,若是我晕了,那剩下的板子是不是就要由表哥来挨? 他这才发现,原来满殿上只有他痛哭求饶声、板子笞打在皮肉上的啪啪声,那羽林冷漠无情死不悔改的数数声,就是听不见李成器一点痛叫呻吟。他怕是因为自己喊得声音太大,将表哥的声音遮蔽住了,连忙住了口,在后头两杖落下时,奋力咬住牙关,闭气凝神谛听。他方才喊叫时疼痛总还有个发泄处,这一咬牙真是痛得眼前阵阵昏黑,可李成器依然没有吭声。 薛崇简吓得神魂欲裂,忙使劲儿扭头去看,李成器的脸被按着他的人挡住了,他只能看见那宽宽的黑色木杖,携带风雷之势,重重落在李成器紫得发亮的臀丘上。李成器的两腿微微颤抖,却不像他这样奋力扭动着躲避,让薛崇简能将那皮肉如何被砸得凹下、又如何弹起看的清清楚楚,高高肿起的肌肤早到了受力的极限,只一杖拍下,便将一处瘀伤打破,暗红色的淤血失了束缚,快速蔓延开来,有些溅落在艳红的氍毹上,有些就落在他天青的汗巾、雪白的中衣上。鲜血越溅越多,便如一阵风来,将枝头红梅纷纷催落于积雪之上。 薛崇简自小到大,从未见过这等惨烈的场面,他吓得目瞪口呆浑身瘫软,也不敢去想自己屁股上是不是也这如表哥一般皮开肉绽,他嚎啕大哭:“阿婆!阿婆,别打了!表哥已经晕过去了!表哥快要死了!你打我吧,打我吧!求求你饶了他,不要再打了!” 其实李成器脑中尚有意识,也约略能感到这一板子是砸在臀腿上哪一处,哪一处最为疼痛。只是他已经精疲力竭,那支撑他回来的一点点力气,都被汗水、泪水以及鲜血带着流淌光了。他喊不出声,只感觉唇上被咬出的血腥气在口中渐渐淤积,惹得他腹内阵阵翻腾,恶心地只想呕吐。他听见薛崇简的哭声,心中轻轻苦笑,这个傻花奴,已经被打得这样痛了,还想着要替自己挨板子。 他脑中跳出很久很久以前花奴的一声哭叫:“我还不是为了你!”和耳边的哭声融合起来,被他模糊的意识混乱了时间。那个时候自己不懂,反倒打了他,现在想道一声谢意,道一声歉意却已不能。他忽然不想死了,一股求生的愿望激得他拼命撑起肩膀,想要再看一看花奴,对他说一声,你的心意,表哥都懂得了。 可是那些人轻而易举将他又重新按了回去,便如溺水之人好容易探出了头,却又被头顶的巨石缓缓压下,冰冷的水流堵塞了他的呼吸和口鼻。他喊不出声,一颗心也慢慢向幽深的水底沉下去,沉下去。骤然间,他的魂魄像是跳出了这个被痛楚缠缚的皮囊,跳到了神都城的上空,俯瞰其下如金光闪烁银光浮动的琼楼玉宇,画卷缓缓拉开,是两个少年无知无识的笑容,周身的粼粼水光倒映着玉树琼草。花奴说,表哥我来了,表哥一起去,我听表哥的话,我陪表哥去长安,表哥给我揉揉,表哥给我擦澡豆,表哥你不要哭。他平生唯一一份可以平等交换的感情,陪伴他度过绵长寂静的少年岁月。他终于知道,他此生见过的最美胜景并非佛寺壁画上所描绘的西天极乐,花奴亲手为他捧上的,就是可脱地狱之苦的七宝莲花,他叫唤自己的声音,就是含着无上真谛与慈悲的清净梵音。 李成器觉得自己在白茫茫的云海中飘荡,杖责的声音、报数的声音、花奴叫他的声音都渐渐杳如万里之外。他心下有恍惚的遗憾,有那么多的牵念,终究却只能独自来去,他轻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报数的声音到了“二十七”,一直端坐不动的皇帝向薛崇简那边抬了抬手,她臂上金跳脱的叮当声,在太平公主听竟如玉旨纶音般庄严美妙。饶是她强自支撑,还是身子一软瘫坐下去,哭道:“谢阿母开恩。” 落在薛崇简身上的杖子停了下来,薛崇简臀上黑紫青红诸色皆有,数处皮肉都翻开花来,殷红鲜血仍在源源淌下。他早就疼得瘫软,喊得嗓子嘶哑,只觉一口气刚吸进去又被翻江倒海的胸肺顶了出来,憋得满脸通红。辖制着他的羽林走开,他浑身乱颤着倒气半晌,才“哎呦”一声重新哭了出来。 虽是屁股与大腿上仍如油泼火灼一般,到底板子停下,那股令人晕眩的疼痛便能稍稍缓和。薛崇简脑中方回过神想,终于熬过去了,还对阿婆没有亏折了他那三板子而稍稍有点感激。却又立刻觉得不对,明明已经不打了,为什么还有板子落下的声音?他循着那声音回过头,终于看见了李成器惨白如雪的脸,他的双目已经闭上,牙齿也放开了血肉模糊的下唇,虽是数道血迹从他唇边只淌到下颚,他的神情却平和安静,看不出一丝的苦痛,就像是午睡中的孩子一样,那般地安然。 李成器身后的杖子还在落,那些人却已经不报数了,杖子打在翻开的血肉上,只是噗噗的闷响,溅起的血花将他整条汗巾都染成了暗红,湿漉漉搭在腰上,反看不出倒地落了多少血水上去。薛崇简失声痛呼:“别打了,你们别打了!阿婆已经让停下了!” 那些人却并未理他,杖子只管往下落,薛崇简吓得毛骨悚然,抬起头来向皇帝喊道:“阿婆,你快让他们住手啊!”过多的失血流汗让让他微微眩晕,他所见的皇帝端坐高台,神情淡然,似乎全未向自己濒死的孙子看上一眼,便如石窟上所凿的佛像一般冷漠。太平公主就跪在皇帝近旁边,看见母亲的嘴角稍稍抿起,在脸上带出一道细细的坚毅纹路。她肩头颤抖,却说不出话——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众人终于明白,皇帝是有意要将寿春郡王毙于杖下,掐断神都城中仅存的一脉李氏嫡孙,永绝后患。 薛崇简的心神皆被恐惧堵塞,反倒一时觉不出身后痛楚,也不再顾得上未来后果。他猛地一咬牙撑起身子,竟然还站起来踉跄一步,待他力气用尽时,他低吼了一声合身扑上,用自己的身躯将李成器遮蔽在下。眼角余光看见后边一杖不曾收住,还在气势汹汹地落下,他迅捷地将自己的两腿挪上来,挡住了这一杖。 两个羽林面面相觑,只好收杖退开一步。薛崇简只觉方才那杖子砸得腿上骨头几欲折断,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他捧起李成器的脸,一边手忙脚乱给他擦去汗水血迹,一边大声哭喊:“表哥!表哥!你怎么样!” 皇帝立时大怒,喝道:“来人,拉开他!”薛崇简紧紧抱着李成器,摇头哭道:“不!表哥快死了,不能再打了!阿婆,求求你!求求你饶了他,你要打就打我吧!”几个人上前去拉他手臂,无奈他死死攀在李成器身上,强行拉扯,倒是将李成器的上身也拉了起来,一时无奈,只好又将他们放下。 皇帝在案上重重一拍,厉声喝道:“你要作死不成!” 薛崇简半张着嘴望了皇帝一刻,泪水将眼前光影再度模糊,他长了这么大,头一次明明白白知道绝望时什么滋味。他低下头,将自己方才落下的后襟拉上来,又快速回过手去死握住李成器肩头,颤声道:“阿婆还要打他多少,给个数目,我替他领受就是。” 皇帝被他气得心头火起,喝道:“于朕再打!他自己不想活了,都由他!”那两个执杖对视一眼,薛崇简身后毕竟还有个圣恩隆重的太平公主,非这无权无势空挂虚名的寿春郡王可比,不是说打死就敢打死的。他们心下也拿不定主意,却也不敢忤逆圣旨,只得再次走上前,挥杖向薛崇简臀上打落,那里就算再伤得重些,也不至于妨碍了性命。 薛崇简痛得闷哼一声,这次却用力咬住了牙关,将脸埋在李成器的后颈中。他想到自己今晨临去前想抱一抱表哥还不敢,现在终于没有什么阻碍了。他的心中怕极,身后如钝刀割肉的一般的痛楚再度降临,他不知道皇帝究竟会不会开恩,又将如何处置他,也许真的会这样一杖一杖活活打死了他。他们大人的心太深了,太冷了,他无法猜度。可是他不能放手,这已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缕希望。他不是勇敢,不是还有力气抵御痛楚,他只是对这个人的离去更加恐惧。 他的额头感到李成器的下颚湿漉漉的,不知是不是表哥又哭了。那阵凉意让他想起昨晚的清冷月色,寒冽琵琶,清光到死也相随,他心中轰隆巨响,他终是找到了自己生命中的这一片清光,那么便如柳芊芊所说,不必犹豫退缩,只牢牢地跟着他就好。 薛崇简在剧痛中下意识紧紧扣住李成器的双肩,不知是这股力道太大,还是冥冥中似有声音召唤,竟将李成器从无知无识的幽冥地府中震得回了头。他似已看见一个老妪将茶汤摆在他面前,只要喝下去,恩情业缘便如天雨洗去玉石栏杆上的尘埃一样,消散地干干净净。他却听见一声哭喊,喊着表哥,那声音近在咫尺,又宛若九天雷鸣,直激荡地漫漫冥河波涛涌起。他蓦然回头,看到一张面容,顿时令他魂摇神荡,他知道自己在尘世还有牵念与渴望,他走不得。他的魂魄随着那呼声的指引,飘上人间,光明又猛然射进他的双眼。 李成器醒转过来,感到身子在一下下的震颤,木杖的声音还在耳旁,可是却觉不出一点痛来。忽然之间,他感到了肩头入骨的痛楚,也听到了耳旁有人艰难的呻吟,他的神智如被冰水浇下,骤然清醒,是花奴。花奴再一次从地狱中,将他拉扯了上来。他的嘴唇轻轻一动,想要唤他一声,还是发不出一点声音,然而花奴却也像有所察觉,慢慢抬起了头,两人的目光平生第一次在如此近的咫尺间相遇,先是不能置信,渐渐都转为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的通透明净。 太平公主的哭泣求饶,皇帝都置若罔闻,她忽然下定了决心,回头厉声喝道:“给我住手!”羽林被她穿云裂帛的声音所震慑,不敢再打,皇帝冷哼道:“你也如他们一样。”太平公主慢慢转过脸去,她的一片花子被泪水冲落,悬而不决地挂在腮边,神情间却不再畏惧,她望着自己的母亲,如梦呓一般低声道:“阿母,薛家只剩这一脉遗息,你还是不肯给我留下么?” 皇帝的神情微微一凛,她抬起女儿的脸,摘落那枚花子,泪水洗去脂粉,露出其下白润却已不再青春的肌肤。她蹙眉道:“你还在想那个男人。”太平凄然一笑道:“娘能给我换个男人,也能给我换个儿子么?”皇帝的手软软垂下去,她眼中掠过一丝无奈、怜惜与疲惫,低低叹道:“你心里,是怨我的。”太平将脸偎在母亲膝头,道:“我没有,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好。娘舍不得我和四哥,就像我舍不得花奴一样。” 皇帝沉默一刻,她干涩的手在女儿湿润的脸颊上轻轻滑过,道:“抬他们下去吧。来卿也回去好生养伤,杂事交给万俊国他们就是。”太平公主惊喜抬头,喜极而泣叫道“谢宅家圣恩!”她慌忙站起来,指挥内侍道:“快,快送他们到修书院!传太医!” 皇帝淡淡道:“阿月,你留一留。”太平微微一震,随即倒吸口冷气,知道自己在车中种种预料皆到了眼前,强行镇定心神。来俊臣回过头来,目光与太平一碰又都快速闪过,他知道,这宫中,皇帝已是数年不曾唤太平公主的乳名。他脸上的伤痕便是抽搐着一痛。 第三十三章 转日回天不相让 太平看着他们将薛崇简与李成器抬到两张藤床上,李成器已经昏晕,倒还好些,薛崇简却是被人抬起腿时哭得声嘶力竭。太平心如刀绞,抬头去望母亲,皇帝轻叹了口气,将脸转向一旁。太平忙提裙跑下阶去,她望着薛崇简皮开肉绽的伤处,闻到儿子与侄儿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再也支撑不住,紧紧搂住薛崇简失声低泣起来。 薛崇简将脸埋在母亲怀中,母亲身上馥郁的凤髓香,终于将他从方才翻天覆地的恐惧中稍稍拉出来,他颤抖着道:“阿母……你别走,你走了,他们还会打表哥的……”太平心中一酸,拿帕子小心擦去儿子脸上汗水泪水,柔声安慰他:“宅家已经赦免了他,不会的,你快回去看伤,娘马上就来。”薛崇简偷眼看看皇帝,眼中泪水又纷纷落下,他用力摇头,哭道:“不,不,你别走,我疼。”太平从未见过儿子如此胆怯畏惧,一时浑身发软,转过头就欲求母亲放自己回去。 站在皇帝身后的上官婉儿,却是凝眸望着她,极轻极轻地摇了摇头。 太平立时醒悟,虽然方才李成器惹怒了皇帝,但他一身刑伤,一腔傲气毕竟让皇帝对来俊臣稍起疑虑,此时是救四哥的最好时机。一旦自己退下,诸武等人就会一拥而上,对母亲再进谗言。儿子有一句话是对的,能救四哥与凤奴的,只有她了。她转过头来,轻抚着薛崇简的头发,低声道:“花奴乖,回去好生上药,娘一会儿就去看你。”她咬牙将自己的身子从儿子手臂中挣了出来,薛崇简被抬出门时,兀自低低哭着叫阿母。 皇帝见太平回过头来,还在用帕子拭泪,吩咐宫女给她打水洗脸,上官婉儿忙给太平搬来一只胡床。皇帝一指自己的坐床对案,淡淡道:“坐在那边吧,把朕的镜台搬来,婉儿,给她重新上上妆。”太平低声道:“女儿不敢。”皇帝凝望着她,忽然沉吟道:“自你出嫁,许久没见过你描眉贴花了。” 太平与母亲四目相对,两人的目光中均有淡淡怅惘,她出嫁前就与母亲同住,每日都是父母上朝回来,才起身梳洗。母亲、父亲、三哥、四哥、几位嫂嫂常常环绕身边,当时镜中所映出的少女莹洁面容,其乐融融的家人,检点如今,俱已如浮光碎影一般破灭。若非皇帝还记得她乳名,她便日日还唤着“阿母”两字,也快要记不得,眼前之人便是生养抚育她的娘亲。 宫女抬着一副螺钿垂缨的镜台出来放置在案上,太平默默上床趺坐,擦得明如水面的铜鉴纤毫毕现地映照出她的容颜,她确信镜中略显憔悴的美人眼中并无一丝的怨怼,那是一口投下巨石也激荡不出声音的寒潭。其实从很久之间开始,她对着镜子,亦看不透镜中人心中所想。这清亮的镜子如一条生死茫茫的通道,把曾经纯稚的小公主锁在另一边,永远都走不出了。 上官婉儿将一条巾帕别在太平抹胸上,服侍她洗了脸,又用一把玉梳将她略有些松的发髻抿紧。皇帝亲自从妆奁匣中拿了小笔,调着胭脂水,道:“你说,凤奴去见你四哥的事,你四哥事先知道不知道?”太平道:“依四哥的性子,若是知道了,定会千方百计阻止。”皇帝轻轻一笑,她拿着象牙小笔,慢慢地研磨,胭脂膏渐渐与水相融,氤氲成艳红如血的一滩,让她想起些陈旧的往事。她淡淡道:“旭轮的性子——倒是与你弘哥哥最像。” 太平伸向一只金步摇的手凝滞了一下,又款款拿过来簪在头上,随口轻笑道:“当日我们一起读书,大哥喜读礼记,四哥喜读老庄,爹爹还说,他俩容貌虽像,也一般的安静,内里秉性却是大异。母亲忘了么?”皇帝也笑道:“可见朕老迈了。”上官婉儿在太平面上、脖颈上,胸前、后背扑了粉,皇帝将那盏调好的胭脂水推过去,又拿过另一只小小玉碗调画额黄的黄粉,道:“可他身边的人,都已经招认了,他欲借西突厥之兵谋反。” 太平隔着镜子望向母亲,低声道:“娘,你见了凤奴,还不知那些人是如何招认的?”皇帝忽然烦躁起来,将拈在手上玉碗重重放下,道:“你与他们,全是一般口吻!”太平仍是静静坐着,双目中浮起浅浅泪光,道:“阿母,来俊臣便如虎豹,蹲踞于门前,可震慑小人之心,免阿母后顾之忧,女儿并不讨厌他。只是,凤奴与四哥,皆是阿母的亲生骨血,又岂有将自己的儿孙,丢给虎豹的道理?” 皇帝冷笑道:“你二哥也是我的亲生儿子,他们李家,多的是叛臣逆子!”太平将所说之话在来时路上想好,知道母亲虽还在生气,但内心已经略有松动,是以并不慌张,仍是柔声道:“阿母,女儿并不敢替四哥作保,若他真有谋逆之心,女儿自当请阿母大义灭亲。只是此事牵连至亲,又关系社稷,阿母又岂惜一回宸顾,将他左右之人带来亲自审问?何况……”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上官婉儿正抬起她下颚,为她绘制蛾眉,两人目光一对,上官婉儿眼中露出鼓励之色。 皇帝冷然道:“何况怎样?” 太平道:“女儿读过一句话,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皇帝眉心花钿微微一动,她侧首陷入了沉思,静谧之中,上官婉儿为太平描眉、染颊、点唇、绘制面花、贴上花钿。皇帝凝望着那张越来越艳冶的容颜,再没有一个人,会如此与她相像。太平今年三十三岁,她想起来,自己战胜王皇后萧淑妃,登上后位时,也是这般年纪,这般冰肌玉骨、风情万种的体貌。那时候一张美丽面容和尚在襁褓的李弘李贤,是她最软弱又最有力的武器。等她击败朝堂扭转天地时,这几样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都已随光景西流。她所付的代价,太平不知,来俊臣不知,武承嗣更不会知道,所以她的江山,他们谁也别想夺了去。 她待上官婉儿将笔放下,才道:“你去传旨,让万国俊,将东宫的侍人都带来。” 万国俊动用了数百名羽林,才将东宫几十名宫女、内侍、乐工、匠人带上殿来,许多人已行走不得,需要人拖拽,浓重的血腥气再度氤氲开来。万俊国跪下道:“陛下,五十四名人犯七名畏罪自尽,余者俱已招供,他们供出,皇嗣除勾结西突厥外,还有……”皇帝接过厚厚一叠供状,随手放在案上,道:“还有什么?”万国俊道:“还有岭南流人。” 皇帝扫了一眼遍地人犯,道:“这未带刑伤的,都是自愿招供的么?”万国俊笑道:“是,一些顽劣狡诈之徒,臣不得以动用刑罚——却也都招了。” 他话音刚落,跪伏在地的一人忽然挺起身子,大声道:“小臣冤枉!” 万国俊与太平公主都是一惊,打量那人,也不过是二十余岁年纪,一身青色圆领棉袍上并无血迹,听声音也不像宦官。皇帝皱眉道:“你是何人?”那人叩头道:“小臣东宫乐工安金藏,有冤要诉于陛下!”万国俊忙道:“此人早已招供,供词皆录于卷宗中,请陛下明察!”安金藏愤然道:“我若不招,早就死于拷掠之下了!”他一指身周道:“陛下,此处每一人,或是不胜楚毒,或是畏惧严刑。吾等在皇嗣之旁,见他日日唯以经文管弦度日,安有反状!” 皇帝冷笑道:“你可知被告翻案,要先杖一百?” 安金藏目中含泪,咬牙道:“臣得见陛下,能将冤情上达,死已无憾,何惧鞭杖!” 皇帝猛地一拍桌案,厉声喝道:“你供认于前,反覆于后,朝秦暮楚,希图侥幸,可知亦是狡狯心肝!你莫要以为万国俊会杀人,朕就不会杀人!” 安金藏眼中掠过一丝绝望之色,他忽然一跃而起,直向旁边看守的羽林扑去,将那人狠狠撞倒,顺势拔出他腰间佩刀握在手中。太平惊呼一声:“阿母小心!”于上官婉儿同时闪身挡在皇帝身前,万国俊也尖叫道:“来人,来人,快将他扑杀!” 皇帝高喝一声:“谁敢!”十几名执刀在手要扑上前的羽林登时僵立,不敢再动作一下。皇帝瞟了一眼女儿,目光略现柔和,又冷冷盯着安金藏道:“你意欲何为?” 安金藏的身子瑟瑟颤抖,他望了一眼皇帝,又望一眼自己手中长刀,痛呼一声:“便给陛下看臣一副心肝!”他猛得将刀回转,握住刀身向腹内狠狠刺入,又向下死命一切,太平吓得“啊”得失声惊叫,她真切地听到了“刺啦”一声,不知那是裂帛之声,亦或是利刃切开血肉的声音。 皇帝猛得站起身来,她双目如炬,宽宽额头上的花钿上闪着点点金色光辉,推开女儿与上官婉儿,一步步走下阶来,脚步是如男子一般的刚毅坚定。站着一旁的万国俊站着一旁不觉汗流浃背,不止因为这小小乐工的突然翻供,他恍惚中想:这老妇真的快七十岁了? 安金藏已倒在地上,却无一人敢碰他。浓郁鲜血将他包裹成一个血人,又渗入更加艳丽的氍毹中,一堆白花花的肠子从他那个巨大的伤口处随鲜血缓缓流出。太平公主不曾见过这等惨状,捂着嘴几欲晕去。 皇帝走到安金藏的身边,冷冷道:“皇嗣给你什么恩惠?”安金藏咬着牙颤声道:“臣……不曾受过……皇嗣恩惠,只是诬人清白,臣义所不为——陛下……”他将一只血淋淋的手伸向皇帝,皇帝竟踏上一步,伸出手去,将那只手握住。安金藏昏暗的眼中再度闪烁出一线光芒,他挣扎着喊道:“皇嗣绝无谋反之事!” 安金藏说出这句话,终于失血过多,晕厥过去,那只手却还与皇帝牢牢相握。太平公主跑下来颤声道:“阿母,你……”万国俊吓地面如土色,指着安金藏道:“来人!将这逆贼抬拖下去!”皇帝冷厉目光一瞟他:“他是逆贼?” 她将自己的手缓缓抽出,道:“好生抬他下去,传太医医治。”她望着万国俊冷冷道:“他死了,你陪葬。” 万国俊大吃一惊,他便是有来俊臣的急智,此刻也不敢再说什么,忙让人将安金藏的肠肚塞回去,小心地抬着出去了。 皇帝望着自己的那只手若有所思,竟目送着安金藏,下意识地一步步向前踱去,她的长裙拖在地上,太平忙扶着她道:“阿母小心,地上脏。”皇帝身子稍稍一震,向地上凝望片刻,那热血刚涌进大红的氍毹中时还不甚看得出来,现在稍稍干涸,便能看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暗色。她还能辨认出,那一处是薛崇简、李成器受杖时所溅落的血,这一处是安金藏腹中流出的血。她望着女儿轻蔑一笑,道:“这是孝子贤孙,忠臣义士的血,你倒嫌脏?” 太平公主虽被母亲训斥,胸中却是一个热浪翻腾上来,一行泪水顺着刚刚修饰好的精致面庞滚落。她知道,凤奴和花奴没做到的事,自己没做到的事,却被一个小小的卑贱乐工转日回天。她掩饰地低下头去,接过上官婉儿捧上的金盆,强忍着胸中的恶心与不适,为母亲洗手。 皇帝抬起头来,望着殿下被雨滴打得叮叮作响、微微摇摆的铁马,略带疲惫地叹道:“朕自己的儿子,倒不如一个弄臣知他深。”她闭上眼睛,道:“摆驾,去东宫吧。”太平柔声道:“娘要去看四哥,不急这一刻,待雨停了再去不迟。”皇帝微微蹙眉,沉吟道:“他身边的人都被捉光了,现在整个东宫便是他一个人,若再迟得一刻……”太平生生打个寒噤,才知道母亲拘捕了四哥的宫人,竟是连一个服侍他的人都不曾派去……她不敢再想下去,忙向一个内侍吩咐道:“快去告诉皇嗣,陛下将要驾临,让他预备接驾!”她扶着母亲上了步辇,又指挥内侍将伞撑好,皇帝看了看她,淡笑道:“朕知道你心里急着有事,回修书院去吧。”太平摇头道:“我陪着娘。”皇帝一笑道:“你四哥就算要哭,当着你的面,也拉不下脸来。”太平勉强一笑,道:“是女儿思虑不周。” 她站在廊下,看着母亲出了院子,才急道:“快!快抬我担子来,去修书院!” 太平在修书院门外下了担子,也顾不得仪容,提着裙子一路跑进内堂,还没进门就听见暖阁内传出薛崇简的哭喊声:“你们滚开!离我远点!我不上药!都别碰我!”她急忙进去,见一张床上太医围着昏迷不醒的李成器忙乱,另一张床上却是太医内侍宫女手足无措环绕床边,薛崇简光着屁股奋力向床里爬去,直爬挨着床里屏风。一见她立刻扁了嘴哭道:“阿母救我……他们要害死我!” 太平惊道:“怎么回事?”大冬日那太医额头挂汗,向太平行礼道:“清洗伤处略有些痛楚,郎君便哭闹起来……”薛崇简简直义愤填膺,方才这老头说给他上药,药水一触伤口,痛得便如要爆裂一般。他抓起床上一个香球就向那太医砸去,正中他幞头,骂道:“你还敢说‘略有些痛楚’?你倒是自己试试!” 太平已知道是怎么回事,走到床边伸出手臂,柔声道:“花奴乖,到阿母这里来。”薛崇简的两腿完全动弹不得,用手肘撑着,一拧一拧又爬到床边来,太平忍不住一笑,却又流下泪来,搂住他道:“你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还光着屁股乱爬,好不害臊。”薛崇简哭道:“那你快撵了他们出去,他们不会治伤!”他忽又道:“阿婆跟你说什么,她还会不会再打表哥了?”太平心下一酸,擦着他面上泪水道:“不会了,你忍一忍,把药上了,伤就好得快些。”薛崇简脸上又显出惧色,拼命摇头道:“我不!他那个药太疼了,比挨打还疼!你让他们弄些凤仙花来,上次表哥给我上药就一点也不痛。” 太平目视太医,太医忙奏道:“公主,那凤仙花只能化瘀消肿。像郎君这伤破损太多,已略有低热,若不用药酒洗清伤口,一时感染起来,就难治了。”薛崇简虽然心下也隐隐觉得那太医说得不假,到底害怕,抓起一个瓷枕又扔出去,幸好这次拿太医有了防备,赶紧闪身躲开。 太平按下薛崇简的手,摸摸他额头,果然有些热,虽然万分不忍儿子再受苦,却也懂得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将儿子搂紧柔声劝慰道:“花奴乖,你快些养好了伤,才能跟凤奴一起去打猎,娘再找一匹汗血马给你。”薛崇简仍是摇头哭道:“我不要汗血马,也不要上药!那个药比死还疼,我宁可死了也不上药!”太平嗔道:“你满嘴胡白什么!”薛崇简被吓得一哆嗦,仰头望着母亲,忽然哇得一声大哭了起来。 太平心酸难忍,抱着他的头轻声道:“你别吓娘,娘刚才被吓怕了。娘抱着你就不疼了,就算为了娘,为了凤奴,忍一下,要是凤奴醒来看见你不上药,一定会伤心的。”薛崇简隔着朦胧泪眼,穿过被人群围堵所剩下的小小缝隙,只能看见李成器一线苍白容颜,他又偷眼一瞥那太医手中的药罐,满心里都是绝望,简直如这群人都逼着他去死一般。他将头埋在太平怀中哭道:“娘抱着我!可是别逼我!” 太平也甚至无奈,望向那太医道:“有什么法子么?”那太医踟蹰道:“可以用针灸住小郎君虎口穴道,能够止痛。”太平立时大怒:“怎不早说!”那太医忙开了药箱,拿出一卷细细银针来,在火上燎了,让一个医官握住薛崇简的手腕,在他虎口合谷穴上扎了一根进去,薛崇简本来甚是害怕,待那长长银针刺进去,也只是微微一下麻痛,只如被蚊子叮了一口,才稍稍放心。 那太医又在薛崇简足上三阴交,足三里和阳陵泉几处穴道刺下银针,命两个医官道:“按紧些,莫让他动起来走了针。”那两人会意,立即上前将薛崇简双足牢牢按住。薛崇简全身都被辖制住,就如方才受杖时一般,心中恐惧非常,颤声道:“你这个,管用么?为什么我屁股还疼?”那太医讪笑道:“上药时就不疼了。”太平将薛崇简的头搂进怀中,揽着他肩头的手也暗暗加力。 那太医喘了口气,才重新上前,才将手巾从掺和了药酒的水中搅出,向薛崇简臀上杖伤揩去。薛崇简骤然觉得一阵火烧般的剧痛在伤口里胡行乱窜,痛得惨叫一声,要翻身过去,那些按着他的手脚太医忙手上加劲,将他两腿两手都牢牢按住。薛崇简只剩头颈可以再母亲怀中乱蹭,直着嗓子哭喊得撕心裂肺:“他骗人!阿母他骗我!疼死了!我要死了!阿母救我!让他停下!你快杀了他!” 太平也知那针灸之术阵痛功效不会太大,但儿子痛成这样也大出意料之外,她只得帮着那太医,死死压住薛崇简跳腾不止的肩头,咬牙向那太医低声道:“你利索些!”那太医虽是心慌意乱,但总算医术精湛,极快地将薛崇简臀上破烂处清洗一遍,他中途换了一次手巾,那条用过的抛进盆中,立时将一盆中都染成了粉红之色。 薛崇简已疼得四肢脱力眼前发黑,他浑身大汗淋漓,将一件中衣都浸湿贴在了身上,那一根细细脊梁不断挺起又摔下。周围的宫女大多在修书院中伺候经年,看着他长大,此时眼见得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被折腾成这般模样,都忍不住淌下泪来。总算伤处洗去,太医将药膏涂上,薛崇简已痛得哽咽难出,倒是无力再挣扎。那太医擦擦额上汗水道:“再饮一碗清热安神之药,一会儿哄着小郎君睡去,就能疼得好些了。” 太平快速抹去眼下一颗泪水,略一点头,又问:“寿春郡王那里……可要紧么?”那太医苦笑道:“大王内外伤夹逼,身子又虚弱到了极致,不止是因为剧痛才昏厥的。臣先用山参吊住他性命,尽力使他清醒,公主可用宽心之语,缓缓劝慰,让他自己振作起来,臣就好办了。”薛崇简颤声哭道:“表哥……表哥,我表哥是不是要死了?”太平含泪道:“不会的。你自己要先勇敢些,才能让凤奴快些好,知道了么?”薛崇简一听说,立刻用力咬住嘴唇,止住哭声,浑身却仍是哆嗦不止。 太平望着这一对儿郎,心中爱怜与疼痛绞作一处,忽又想到,东宫那边,四哥是不是平安无事,是不是也如花奴一般,偎在母亲怀中哭泣?母亲会不会也如自己一般,抱着他,抚摸他脸庞头发?她被某种莫名的悲哀击中,不止是为了花奴凤奴,不止是为了四哥,也不止是为了自己。那是如同风抛杨花、雨打残絮一般无所依傍的孤零,让她的泪水缓缓滑下,滑过母亲为她精心调制的胭脂与面花。 第三十四章 北堂夜夜人如月(上) 当日李成器和薛崇简都昏昏沉沉发起烧来,到了夜半,薛崇简睡梦中忽听见有人叫“花奴”,竟是骤然惊醒,满眼幽暗中只有床帏上挂的一个鎏金香球发出微光,在冬夜中就如一颗孤零零的星星,闪烁着清寒光泽,又如一大滴闪着光的眼泪。 这时传来低低的一声:“娘”。他醒得太快,脑中反倒空荡荡一片,想不清此身更在何地,那说话的是梦中人还是谁,只觉那一声唤起心中无限酸意。十二曲屏将床围成一方狭窄又空旷的小小天地,左右空无一人,外间却传来单调又寂静的淅沥雨声。他忽然害怕起来,刚想要翻身过来,稍稍转侧间,屁股上一阵刀割样的剧痛登时让他哎呦一声。恰在这时,那声音又低唤道:“花奴。” 睡在薛崇简身边的太平公主也被他惊醒,忙问道:“花奴,怎得了?”薛崇简立这才知道母亲就在身边,深深一嗅,果然闻到母亲身上特有的凤髓香,大感安心中眼眶竟有些发酸喊道:“表哥!我表哥醒了!” 昏昏欲睡的守夜内侍和太医被他惊醒,忙打开屏风凑上来查看,薛崇简指着对面的一张床,急道:“我表哥醒了,我要过去!”太平公主这一夜听见李成器断断续续呻吟了半个晚上,也起来了几次,听他如此说,忙又下床亲自查看,见一个内侍刚摆了冷水帕子,将贴在李成器额上的帕子换下,李成器烧得嘴唇干焦,却是双目紧闭。安慰儿子道:“凤奴是梦呓,不碍的,你乖乖睡觉。” 那太医也道:“大王是高烧梦魇,一时醒不过来的。”薛崇简见正是日间给他上药那人,恨得直想再砸他一记,怒道:“我听见表哥叫我了!你这草包大夫,再不让我过去,我就让阿母罢你的官!”那太医见他重病中还如此蛮横,心下只是叹息,医者父母心本是让病人敬畏的,到了这皇家庭院,在一个小孩子面前也要如此奴颜婢膝。 太平被他闹得无法,只得让一个内侍小心背了他到李成器床上,太医将一盏灯移近,李成器苍白脸上被笼上一层薄如金纱般的光泽。薛崇简下意识想要抓李成器的手,却又看到他放在枕畔的手关节处仍是青紫瘀肿,心疼无比,只轻轻握住他手背,唤道:“表哥,我是花奴。” 太平叹了口气,抚着薛崇简的后背道:“乖,凤奴醒了娘会告诉你的,你先回去……” 她未说完,忽然见李成器的眉峰稍稍一蹙,似在某种力量中奋力挣扎,他的嘴唇抖动片刻,又叫一声“花奴。”薛崇简忙大声唤道:“表哥!我在。”他将李成器从推事院中背出来,在生死边缘几回摇摇欲坠,终于听他如此唤了一声,中间种种苦楚惊吓在这两个字中轰然破碎,喜极而泣哭道:“表哥你怎么样?你不要再昏了。” 李成器正艰难睁开眼睛,瞳孔刚感受到一点光亮,朦胧中忽然看见薛崇简一颗眼泪被灯光照耀得流光溢彩,就似春夜里西天悬的一轮明月,洁净光亮如用玲珑水晶雕成,嗒地一声轻轻坠落在他脸颊上。他一身的疼痛被这一滴温热泪水瞬时唤醒,便如春水灌入干涸绽裂的土地,将生命注入他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虽然剧痛如此强烈,却让人感戴上天的恩德慈悲。 李成器虚弱地又唤了一声:“花奴。”薛崇简手上小心地微微用力,哽咽道:“我在。”李成器的目光缓慢地在薛崇简脸上、身上移动,低声道:“你,你的伤?”他微弱的声音竟是连自己都惊了一惊。 薛崇简拿手背一抹眼泪道:“没事了,就是屁股好疼……”他看见太平嗔他一眼,想起太医说要让李成器宽心的话,忙连珠炮似地道:“阿婆饶了我,也饶了你,有个叫安金藏的为了给舅舅鸣冤,拿刀把自己肚子剖了,阿婆受了感动,已经知道舅舅是冤枉的——那个安金藏也不曾死,太医把他的肠肚放回去,又拿桑白皮做线缝上,他居然半天就醒转来了。” 李成器昏沉中也难以想明白薛崇简话中究竟含了多少曲折多少惨烈,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又低声道:“姑母,我娘?”太平心中一酸,柔声道:“阿弥陀佛,你醒来就好,你娘的事,我会慢慢帮你查问。现在宅家怒气平息,你和你爹都已脱险,你爹万分担心你,你要赶紧养好了身子。”李成器默默向姑母与花奴凝目片刻,又缓缓合上双目。原来自己与母亲终究是天人两隔,他失去了去地下陪伴母亲的机会,又重回到这人间,他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失望。一行泪珠缓缓从他眼角滑落,滑过鼻梁,又坠落在光莹的瓷枕头上,悄然从一个香孔中钻了进去。 薛崇简看不到那颗泪,反觉是流进自己心里去了,知他难以承受丧母与母亲不得安葬的双重痛楚,叫了一声:“表哥。”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只得轻轻将他脸上泪痕揩去,顿了一顿,又道:“表哥。” 太平亲自接了碗,喂李成器饮了两口蜜水,见他又闭上眼睛不言不动,便悄声对薛崇简道:“表哥睡着了,你回去睡觉。”薛崇简摇头道:“我就睡这里陪他。”太平劝他道:“凤奴身上有伤。”薛崇简道:“我不碰他,他身上疼,叫我时我答应一声,他就能睡得安稳些。”太平望着儿子片刻,微微叹了口气,道:“那有事了你要喊人。”命人将薛崇简的枕衾拿过来覆盖住他。 母亲和内侍都退开了,薛崇简凝望着李成器阴影中的脸庞,那清冷的轮廓,安静的姿态,让薛崇简觉得,睡自己身旁的,是一个玉雕的人。他想起来那天早上他们吃羊羹时,李成器被他逗得噗嗤一乐,那笑容像是隔了几重奈何天,他心中隐隐害怕,会不会从此以后,都再也看不到那有如春风一般煦暖的笑容。 他的手指想要去触摸一下,稍稍抬起却又放下,忍耐中用力攥住自己身上的被子,心中有如乱麻缠绕,说不清自己究竟企盼什么又畏惧什么,他与李成器自幼一起长大,同卧同浴也有许多次,为何如今这个人躺在身边,自己却连碰他一碰都不敢。仿佛知道那是水中的月亮,拿手一触,就会碎成一片虚无光影。 他感到自己手心已被汗水全是汗水,浸得那被子也潮湿一片,极轻极轻地唤了声:“表哥。”他凝神谛听,李成器并未回答,窗外的细雨打在屋檐上,打在枯木上,打在廊下铁马悬铃上,滴答叮咚之声,与屋内更漏声相契合,如有人轻轻拨着生涩的琴弦。 薛崇简以前曾问过,为什么人要在屋子里外都放这么吵闹的东西。李成器告诉他,隋炀帝曾临池观竹,后枯,炀帝每思其响,夜不能寐。便作薄玉龙数十枚,以缕线悬于檐外,夜中因风相击,听之与竹无异。他后来渐渐地明白,极度的安静反倒使人觉得害怕,他们都是凡夫俗子,做不得无我无相的大空大静,心中总要填些东西,哪怕是悲苦思念。就如要在这夜中造些声响出来,才能让人知道一切平安,翻身能够放心酣睡。 他恍惚又记起,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在静夜中谛听着这更漏,还有身边这个人的呼吸。他回思那时候,也觉得生命从此是一片沉寂,不会再发出声响,可是这么多年,他们还是走了过来,也依旧有明月莲花,杨柳春雨会让人欢喜。虽然身子是这样疼痛,但只要他们还活着,就总有期盼、渴望、惊惧与欢喜。铁马随风叮咚,让人知道风在吹,树影在摇,时间在一点一点过去。就如风雨如晦,听着雨声,想着每一滴雨落,他就离自己又近一步。 薛崇简的心渐渐安定下去,他伸出手,在李成器的脸上小心珍重地抚过,感到他的肌肤也如自己的手,这般温热,湿润。薛崇简将身子稍微像李成器挪近了些,想起多年前那只轻轻拍打在自己身上的手,他抬着手踟蹰一下,却不知李成器身上哪里没有伤,最终,只是在他手背上极轻极轻地拍着。他满足地闭上眼。 后来的几日,李成器仍是时昏时醒高热不退,太医说他已无性命之忧,只是外伤沉重,还需好生调理静养一两月。太平稍稍放了心,也不能每日都督陪在修书院中陪伴,留下几个太医看护着,自己就抽空回府料理些杂事。那天傍晚她刚从府中返回,还未进修书院,就见自己贴身女官蹙眉迎上来行礼道:“公主可来了,快进去看看吧,殿下醒了过来,要挪到地上睡呢,郎君怎么也劝不住。”太平公主讶然道:“这是作甚?”那女官摇头道:“奴奴不知,他只说他是罪人,不能再睡床上。”太平公主骤然想起一事,心下一阵酸楚,叹道:“这孩子,怎得如此死心眼儿!” 太平进得暖阁,果然见李成器强撑起半个身子,薛崇简急得在旁攀着他的胳膊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可是尽孝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养好了伤,哪怕我陪你睡三年呢!”李成器撑着床的那一只手臂颤抖不住,虚弱地摇头道:“我是有罪之身,也该……席藁待罪……”太平摆摆手,命周围侍从都下去,薛崇简忙道:“娘,你快劝劝他,他这身子,地上又冷又硬,怎么能睡!” 太平移坐到李成器身边,扶着他柔声道:“好孩子,你对嫂嫂的孝心,姑姑都知道。”李成器嘴唇微颤几下,一行泪水缓缓淌下,低声道:“望姑母成全。”太平看定他道:“这里头有两重妨碍,一来至尊并未公然发丧,你就自己服起孝来,有诋诟怨望之嫌,这次的事情全赖安金藏舍身救主,若是再激怒至尊,于你于皇嗣都不好。” 李成器含泪道:“我知道,因此并不敢服丧,只求姑母将我一身中衣和这衾被都换成粗麻,再赐我一领草席[1],聊应齐衰之意罢了。” 太平公主道:“这就是第二件,你身上多处刑伤还没收口,怎么经得住粗麻磨搓?这天气地上冷气太重,你的风寒还没有退,下去就是雪上加霜了。”她见李成器垂泪不语,又柔声劝道:“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父母唯其疾之忧。你爹还在,你可忍心让他为你担忧?” 薛崇简也道:“是啊,舅母最疼你,她就是在天上,只有盼着你好好养伤的,才不在乎什么齐衰不齐衰。”李成器低声道:“父母之爱有如日月,为人子却不能因这恩情,就舍了恭敬孝道。”他说着就咬紧牙关,强行挪着要下床,刚一坐起来,臀腿上伤处立刻痛得狠狠一哆嗦,额头也渗出汗珠来。薛崇简大吃一惊,扯住他道 “你不要命了!礼也有经有权,孝道就是叫你作践身子?” 李成器抬头望了薛崇简一眼,极缓极缓地将自己的衣袖向内扯,他身子极虚,自然夺不过来,却也能看出是使了全力。他低声道:“这身子也是我娘给的,若是连这一点人子之道都尽不得,我宁可立时便死。” 薛崇简见那一段光滑如流水的白色丝绸,一点点地从他手中无可奈何地滑去,就如某些奋力想要牵挽,却总是拉不到怀中的祈望一般。他并非施恩望报,要李成器如何感动答谢,他只要表哥好好的,还同从前一样陪着他,听他说话就好。可是李成器从来都最轻贱自己的性命,也顺便轻贱了薛崇简付诸于他身上的努力与关切。薛崇简只觉胸口似是被锋利碎石堵住,一点一点割得心脏鲜血淋漓,将一些他不愿承认,却总是不得不面对的事实从那滩鲜血中逼出来。 或许是李成器低垂着眼睑的神情,让薛崇简看不清他的眼睛,骤然在两人中拉开一段距离。或许是那日的委屈太深,虽被担忧恐惧压了几日,到底一遇时机,就翻滚上来。薛崇简忽然忍不住,胸膛起伏几下,将李成器的袖子狠狠掷下,冲口道:“早知道你还要死,我还救你作甚!” 李成器僵在半空的手一抖,他臀腿上痛的无法着力,全凭一条胳臂支撑,这句话似在他身上砸了一锤,所有的力量立时抽空了。他手臂一软瘫坐下去,赶忙将脸转过去,将一张为疼痛扭曲的面容都藏进阴影里,低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他趁着这股无以复加的剧痛,手上再一使力,登时从床上跌了下去。 薛崇简趴在床上,望着李成器痛楚狼狈的背影,却想不起来要去扶一把——人家已明明白白推开了他。那种雾雨蒙蒙般的灰心失望,就如那日他趴在地上,看着李成器艰难又略无回顾地从雨中渐行渐近,是一模一样。 太平公主又气又急,斥责薛崇简道:“你那天为他命都不要了,这会子又拌嘴?”又道:“凤奴,你一贯听话,今日是怎么了?”李成器伏在地上,喘息片刻才能说出话来,仍是道:“求姑母赐我寝苫枕草,否则成器只好求归府邸。”太平也觉得气闷,知他虽然柔顺,但内中性子极为执拗,只得叹道:“我依你便是。” 那天晚上,李成器便睡在地上,身下只铺了一领草席。薛崇简跟他赌了气,自顾自睡在床上,且让宫女关了屏风,两人整个晚上,都未做一语。外间还点着一盏灯,透过床帏,只剩下朦朦胧胧如月色般的一片暗淡。薛崇简趴在床上,长久地向外望着,云母屏风上所绘的阴沉山影宛转水流,被淡淡的微光隐约描画出来,反倒如梦境一般真切。他似乎听见潺潺流水,想起小时候李成器让人竖在浴池中的那一扇屏风,也是这般用如梦如幻的光影将他们隔在两边。他现在终于明白了李成器当日要躲在屏风后边的原因,李成器的痛苦、羞涩、隐蔽的情感,被层层礼法与诗书包裹,看似恭谦,却是高贵地不许旁人窥测。当日他还能爬上岸,不管不顾地钻到李成器身边去,现在,他连踹开这屏风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成器也没有睡着,他腿上的伤太重,只能俯卧。胸口的鞭伤在铺了厚厚棉被的床上尚绝不出,一挪到冷硬的地上,立时便硌得伤处疼痛难忍。他略一辗转,连臀腿上的杖伤也痛了起来。他默默咬住牙关,努力使自己的呼吸轻一些,均匀一些,不要吵醒了花奴,可是那些丝丝缕缕类似呻吟的急促呼吸,还是悄悄从他鼻中溢出。他也不曾想到,原来这寝苫的苦痛,还是超越了他的预料,原来凝望着那扇关起的屏风,心间和身上都是这样寒冷。 薛崇简也在黑暗中咬紧了牙关忍受,他将自己的耳朵堵起来,铁马声与更漏声都喑入虚无,可是那急促艰难的呼吸反倒越发清晰起来。那声音烙进他脑海里了,早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早在他自己察觉以前,那人的快乐他悉心记忆,那人的痛苦他无法漠视,总是迫切地想要为他分担,哪怕那人并不领情。这是他自己的心愿,如同杨花逐风而斜,清光依山而傍。他愤然一拳砸在屏风上叫道:“来人!” 守夜宫女忙打开屏风,道:“郎君可是要水?”薛崇简道:“给我也拿一领破席,放地上去。”那宫女诧异道:“要那东西做什么?”薛崇简骂道:“我要来作死,与你甚的相干!还不快拿去!”那宫女为难道:“这深更半夜,却到哪里寻去?”薛崇简一腔怒气,道:“你寻不着,也不必回来了!”那宫女吓得一缩,只得忙忙出去,幸好外间守夜的内侍也是睡在蒲席上,她叫醒那人,急忙抽了席子回来,在李成器身旁的空地上铺好。 薛崇简一抬头见几个内侍也都讶然望着自己,骂道:“你们都是死人!难道让我自己下去!”那些内侍也想不明白这寿春郡王与薛小郎君都接二连三犯了什么病,放着好好的暖床不睡,非要睡地上去。但太平公主不在跟前,他们谁也惹不起这小太岁,好歹先依顺着他再说。只得上前搀扶起薛崇简,薛崇简双腿一着地立时痛得哎呦哎呦直叫,又骂道:“扶个人都扶不稳,活该一辈子干这下贱营生不得发迹!”那两个内侍对望一眼,也不敢申辩,小心将他放下,又拿来他的被子将他覆盖好。 李成器忍了半晌,终于低声叫道:“花奴。”薛崇简将脸转向一边,静静等待,却又听不见他有下文,索性不做回答。他屁股上还疼着,也不愿稍作忍耐,嵾着牙唏嘘唏嘘地吸着冷气哼唧。李成器想要碰一碰薛崇简的肩膀,他抬手的动作被桌案上的灯描绘成清晰地影子,就投射在薛崇简身边。薛崇简静静望着那抹影子,无限的言语如风中的游丝一般,在唇角飘来飘去。他知道李成器关上的屏风,他是推不动的,他只能等李成器自己愿意将它推开。 那影子停了许久许久,辰光随着更漏中的水滴一点点流逝,终于那伸展的手指如晚间的紫茉莉一样,缓缓收拢,又如花落抛旧枝般轻柔地落了下去。薛崇简似是觉得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并不特别失望,心下只是一片空洞无比的寂静。他紧紧地抓紧自己身上的棉被,徒劳地想抵御住冬夜的阵阵寒意。 作者有话要说:[1]齐衰是子为母所服的丧仪,疏衰裳、齐,牡麻绖,冠布缨、削杖、布带、疏屦。在明朝之前,对母亲的丧礼要逊于对父亲的斩衰,若是父亲已不在,则服丧三年,父亲在时,仅服一年,显示“家无二尊”。寝苫枕草就是睡草席枕稻草把,也是居居父母丧时的礼节。 这一章其实是想说,他俩感情非常深,但是各自的性格里还是有些不能妥协的东西,凤奴的人生观有时很惹人讨厌,他书读多了就容易自虐,用斯基瞒的话:“搞得自己很痛苦。”小吵怡情吧。 第三十五章 北堂夜夜人如月(中) 第二日太平清晨进宫,见薛崇简和李成器皆俯卧在地上,吃了一惊,问薛崇简:“你怎得也下来了?”薛崇简睡不惯那蒲席,昨夜根本未曾合眼,闷声道:“我没事找事,成了吧?”他受了凉鼻息沉重,说话间就吸了吸鼻子。 李成器昨夜也是耿耿不寐,听见姑母无可奈何的幽幽一声叹息,心中说不清是被惭愧还是被怜惜纠缠。他抬头默默望着形容委顿、哈欠连连的薛崇简,这顽皮、不羁、纯稚的少年,从小板子没上身就开始哭闹求饶,昨夜更是辗转反侧呻吟哼唧了整晚,该是很怕痛的吧?可是他那天抱着自己,替自己遮挡沉重的讯杖时,却是一声也没有吭。李成器心下甚至有隐隐的恐惧,这份情意太重,他该如何报偿,所以才会有时掩饰着将他推开。 他垂首道:“成器愚顽,让姑母……和花奴受累,我想,搬回床上去,等过几日,伤略好些再下来。” 薛崇简胸中轰然腾起一个热浪,就如冬日里吃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羊羹,将昨夜淤积于心底和肺腑间的寒意皆驱散了。他骤然抬头,李成器却是回避了他的目光,他苍白的脸颊上微微有些红晕,就如那天自己跳下浴池时,他红着脸让自己转过身去。 太平公主也是松了口气,抚着李成器的颈项柔声道:“你这样,你爹娘都会高兴。”她忙吩咐人将李成器薛崇简都扶到床上去,薛崇简在地上伏了一夜,一身肋骨酸痛不已,一落到温软床上,有如登仙,心中有一刻微醉的迟钝,却是熏熏然地美妙,他极为舒坦地叹了口气。 宫女们服侍二人洗漱了,就有人送来早餐,李成器见端上来的是一碗鸡丝肉糜,摇摇头道:“换清粥就好,我吃不下油腻。”太平知他要遵蔬食首丧的礼节,便吩咐那宫女道:“从此后寿春郡王的饮食皆用素馔,让做得精致些。”薛崇简忙道:“我也要换清粥。”李成器道:“你不必如此。”薛崇简笑道:“我也吃不下油腻。”李成器道:“我记得你一日无肉不欢。”薛崇简笑道:“肉食者鄙。”李成器虽是心情抑郁,仍是被他口不应心的话逗得淡淡一笑,薛崇简的脸颊上还有被蒲席压出的一条条痕迹,李成器觉得可爱,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一下。 太平拿出一只小小的玉桶交给太医道:“若是他们的伤收口结痂了,可将这个药敷上。”那太医双手接过,见那小玉桶苍翠如竹管,上头还贴着黄笺,笑道:“这是什么药,这等金贵?”他拔开塞子一闻,笑道:“啊,是岭南鲸膏!”太平道:“宅家将御库中所存皆赐了下来,就得了这一桶,已经下旨让岭南道疾驰供奉,也在一两个月后了。你省些用,莫要糟蹋了。”那太医连声称是,又讨好笑道:“这药疗伤除痕有神效,有了它,两位郎君的伤就不怕留下疤痕了。宅家对二位郎君的恩宠果然非旁人能比。” 薛崇简哼了一声道:“若是不打,又怎会留下疤痕?”他从太医手中接过那玉桶把玩片刻,忽然向李成器笑道:“表哥,那天阿婆赐给来俊臣的,也是这药。原来阿婆对我们的屁股和阿来子的面孔,是一般的恩宠。”太平在薛崇简头上一点,斥他道:“胡白什么!” 薛崇简素喜吃肉,那天全凭一腔英勇满腹胆气,夸下了泼天海口,说要陪李成器茹素。只吃了两顿,就难过地肠子打结,口中泛酸,每日清粥小菜端来,只是随意扒一口,就埋怨厨子做的饭菜还不如泥土有滋味。李成器劝他不必跟自己一起茹素,薛崇简恨不得立时抱着条羊腿来啃一口,却不愿在李成器面前失了信义,只摇头道:“我没胃口,什么也不想吃。” 过了两日,那天中午李成器服了药朦胧睡去,薛崇简却是睡不着,他中午统共没吃几口饭,又灌了一肚子苦药,此时肚子里像装了个太液池进去,稍稍动作就微波荡漾,口水还一阵阵往上反。他闭上眼睛,眼前一时是烤得流油的羊腿,一时是热气腾腾的羊羹,竟像是被人用雕刀细细描刻在脑中,怎么努力都驱散不得。他实在忍得辛苦,睁开眼来,见室中只有一个母亲留下的一个女官,长天白日无事可做,抱着个手炉静静看书。他跟那女官相熟,忍不住压低声音唤道:“阿姨。” 那女官忙放下书册,应声道:“什么事?”薛崇简把手指压在唇边轻嘘一声,那女官看看李成器,走上前来在床边蹲下,薛崇简将嘴贴在她耳旁小声道:“我嘴里苦。”那女官以为他是中午的药味还未散,从食盒子里捡出一块乌梅蜜饯,喂到他口中道:“那吃一点糖。”薛崇简委屈地含着那一粒梅子,胃里苦涩又加上一剂酸味,越发饿得翻江倒海,好似有只猫在肚里抓挠,撇撇嘴吐了道:“太酸了,我……我想吃肉。”他到底觉得自己不守然诺难为情,极为罕见地红了脸。 那女官咯地轻声一笑,捏捏他脸儿掩口笑道:“我就知道你忍不了多久。”薛崇简见这阿姨如此知情识趣,立刻如得了救星般,抱着她手臂笑道:“我要吃炙羊腿,还有羊羹,让他们炖烂烂的。”那女官压低了声音道:“羊肉燥热易发,于你伤病不好。”刚刚在薛崇简眼前燃起的灯光又被骤然掐灭,便如邯郸客从繁华梦中醒来只看见一钵黄粱一样,薛崇简从期望到绝望,悲愤地恨不能如冯谖一般弹铗哭一声:“食无肉!” 那女官见薛崇简扁了嘴几乎要哭,忙又哄他道:“不如炙一条鹿腿,也和羊腿差不多,再烤一只鹧鸪?”薛崇简又开心起来,低声嘱咐她:“好阿姨,你快去拿,一会儿表哥就睡醒了。” 那女官起身要出门时,回头一望,忽然看到李成器的嘴角轻轻一动,睫毛颤动两下,心下会意,却也不道破,笑着出去吩咐了。 第二日吃饭时李成器便劝薛崇简:“你陪我茹素三日,已经尽了心意,我很替我娘感激你。你若再不肯进些滋补,徒增我的内疚,姑母的担心,反倒与你本心南辕北辙了。”薛崇简犹豫片刻道:“可是我怕你清汤寡水,看见我吃肉会难受。” 李成器淡淡一笑,望着他道:“表哥看见你吃得香甜,只会高兴。”薛崇简昨日本已破戒,再要侃侃诉说自己坚决,也甚难为情,被李成器一劝,也就顺水推舟,饮食恢复了常例。 薛崇简身子素来比李成器强健,伤势也远较他为轻,到立春前已渐渐能下地行走,李成器却仍是只能卧床。薛崇简虽然拘在屋中也闷,但见李成器丧中郁郁,也就终日守在他身边,陪他闲话,又让他教自己下棋,为他纾解怀抱。那日清晨,李成器醒来,见旁边那张蒲席已然空了,他嘱咐宫女不必去寻找,自己盥洗毕后喝了碗粥,就拿本《文选》侧卧席上随意翻看。 忽听得外间脚步声,薛崇简从竹帘后闪出,手上拖着一个大木盘子进来,在床前跪下笑道:“给寿春郡王报春。竹实醴泉[1],以飨凤凰;为此春酒,以介眉寿[2]。”李成器怔得一怔,见那大瓷盘中摆了韭菜,细葱、蒜苗、嫩竹笋等青绿之物[3],连酒壶酒盏亦是翠玉所制,满眼春色宜人。他怅然一笑道:“原来今日已是立春了。”又拿书卷轻轻一敲薛崇简的额头道:“那句诗不是今日用的。”薛崇简笑道:“我不过是看他里头有寿春二字,讨巧罢了。”他从酒壶中斟了一杯道:“知道你不饮酒,是拿泉水兑了点蜜。” 李成器用手肘支起身子,接过酒盏与薛崇简一碰,淡笑道:“多谢你。”薛崇简陪他饮了一盏,又卷了两张春饼,李成器与他各吃一张。李成器隔着竹帘的条条缝隙,眺望堂外,看去仍是一片暗影,他心下稍稍一动,道:“花奴,你扶我到门口看看。”薛崇简道:“你腿成么?”李成器道:“总要走这第一步,索性试试,让我也沾一沾春光。” 薛崇简也怕李成器终日躺着,精神越发萎靡不振,便扶持着他强行站起。李成器臀腿上的伤倒罢了,只是两腿稍一着力,膝弯处就酸痛难忍,且是半个多月未曾行走,两腿软得犹如被人抽了骨头,皱紧双眉低哼一声。旁边一个内侍看了,忙也上来扶持,李成器被二人架着,挣扎着走了几步,两腿才渐渐能由自己支配。薛崇简也是一用力伤处就肿痛,揉着屁股笑道:“我们倒像是不良于行两个老翁。” 李成器心中忽想,若是真到耄耋之年,还能与他扶持着去看春光,便是此生再艰难些,也无复他求。他淡笑道:“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知如丝。我这几日想,若是能一觉醒来,看到自己已经须发浩然,夕阳下抱膝回思前尘,皆浩浩渺渺若苍茫烟水,未尝不是件好事。”薛崇简笑道:“你纯是睡觉睡得一身暮气!老成那样也不能骑马打球,也不能吃肉,有什么乐趣?我还没过够呢,你先陪我尽情玩上半世,我再陪你去想浩渺烟水。”李成器抿嘴一笑,道:“我尽力而为。” 他们步履维艰走到门口,李成器喘了口气,倚在薛崇简身上,吩咐那内侍道:“将帘子卷上。”竹帘冉冉卷起,跳入眼中的果是与他卧病前迥然不同的风光,园中墙垣下的已染上极淡的嫩绿,一丛竹林中冒出尖尖笋芽儿。气息虽还带着几分寒意,却似刚才那盏春泉一般清馨喜人。悠悠碧空下,刚抽出嫩条的杨柳中不时传来黄莺燕子的啾啾鸣叫,却看不见鸟儿栖身何处。一阵软风袅娜入人怀抱,拂掠起他的麻衣衣角,便如少女之手在檀板上拍出忽而轻浅忽而紧凑的韵律。 李成器恍惚望着这满园清浅春色,回思自己卧病前那场霜雪,真如一个已死投胎之人,朦胧中想着前世业缘。他忽然想起方才正看的诗,叹道:“今日方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是千古绝唱。”薛崇简笑道:“我怎么体会不出?当年先生讲这首诗,吹得神乎其神,我觉得也稀松平常,什么梦中得佳句,我看我也写得出。”李成器微微一笑,握着薛崇简的手道:“康乐公寤寐间见弟惠连[4],才得此句,我是今日和你同对这一片春光,才领悟此句的妙处。”薛崇简心下突得一跳,不知他是就诗论诗,还是有别的含义。他凝望李成器苍白脸色,似也被煦暖日光点染地微微生晕,只觉心下十分平和喜乐,索性不做深究。 两人默默站了一会儿,薛崇简忽然笑道:“我给咱们找件事做吧,今年春社定是不能出去玩耍了,我们一起画个游春画障,贴在屏风上,就跟去了一样。”李成器想到从前自己教薛崇简画画,他总是耐不得细笔勾添的精致画法,画急了就随意皴出些古怪石头和人物衣裙来。李成器当时还玩笑着按了他在自己膝头,朝他屁股上拍了几下,威胁他说,要做一条戒尺出来督促。总因为花奴志趣不在此,自己也就丢过一旁,不做强求。现在听他竟然主动提起画画来,不由忍笑道:“你去拿条戒尺来,我就陪你画。”薛崇简忙笑道:“现在可打不得。不过你怎知道我隔了这几年,就没有长进呢?”李成器笑道:“好吧,我们试一试。” 薛崇简兴致极高,便与李成器商量画哪一处山水,李成器沉吟道:“其实被你一说,我想画长安山水。”薛崇简诧异道:“你又没去过,怎么画?”李成器道:“看景不如听景,我听人描述过骊山胜景,也看过汤泉宫的图样,画出那山水的大抵走势就可以了,还是人物楼台重要些。”薛崇简笑道:“那这样,我画山水,你画人物楼台,把我们画进去,对了,把我娘和舅舅也画进去。”李成器道:“那了不得,画上姑母和我爹,定是车马侍从成群了。”薛崇简笑道:“游春么,人多才热闹。” 李成器左右终日闲着,便开始构思图样布局,薛崇简用一天工夫,就抹出了山峦形状,李成器望着只是不语。薛崇简道:“怎么,不像么?你告诉我是山势逶迤,远望形如黛色的骏马的。”李成器笑道:“你这个只好糊弄没去过的人,说那山天生成这等模样。”薛崇简笑道:“你自己也没去过,怎么说我画得不好?” 李成器本就是陪他玩,也不求多精致,便接过来往下画。他的画技学自宫中画师,从的是前朝展子虔之风:状石务必雕透,如冰澌斧刃,绘树务必镂叶,多栖梧宛柳。画起来极为缓慢,薛崇简等了一日,才见他画出两棵柳树,一座小小亭子,咂舌道:“照你这样画,到今年秋天都未必能画出个游春图来。”李成器笑道:“那就留取春光待来年好了。” 又过十数日,两人的伤势都已大抵痊愈,那一副画却仍是连个人影都没有。那日有个女官进宫来,带给薛崇简一封信,薛崇简打开看看,惊喜道:“她还真嫁了!”李成器从画障上抬起头,道:“谁?”薛崇简凑到李成器身边,低声道:“就是上次窝藏了你的那个柳四姐,她要陪她夫君去长安,临行前想和我道个别。”李成器一直以为那女子肯为薛崇简担下重罪,定是与薛崇简交情不浅,诧异道:“她——有夫君了?”薛崇简见李成器脸色有些奇特,笑道:“她就是为了那男人,才肯救我们的。”他将柳芊芊之事大抵诉说一遍,又告诉了柳芊芊卜卦一事,笑道:“你可相信,世上真有这样准的卦?”李成器不知为何,胸中竟隐隐有些欢喜,笑道:“这是风尘中奇女子,我们受人家大恩,你还该去送一送的。” 第二日一早薛崇简就出了宫,李成器一人在屋内静静作画,忽听得帘外环佩声响,竟是太平公主独自进来。李成器忙起身迎接,太平公主打量他一下,柔声问:“身子觉得怎样?”李成器道:“已无大碍了。”太平公主环顾室内道:“花奴呢?”李成器道:“花奴今日有位故友远行,他去践行了。”太平公主就在他的蒲席上坐下,叹道:“他不在也好。” 李成器听她如此说,心中隐隐忐忑,低声道:“姑母,可是有什么话——要对侄儿说么?”太平望着李成器,一抹红唇嗫嚅几次,神情中尽是怜惜不忍,李成器越发觉得害怕,声音有些发颤道:“可是至尊——又追究那件事了?”太平公主缓缓抚着他颈项道:“不算追究,只是,至尊说你和成义他们学问未成,开府在外易受奸人引诱。至尊,要你们今日重新入阁。”李成器惊喜道:“可是回东宫去?”太平见他满眼企盼,心中更觉酸楚,摇头道:“是与你二伯伯的儿子守礼同住,成义隆基他们——今日已进宫了” 李成器听到这句话,心中还不及细想前因后果,只是下意识抬头向外望去。此时刚过正午,隔着帘影疏离,仍是能看见帘外杨柳逐风,薜荔依墙,池塘春草,高柳鸣禽,正是风迟日媚的早春晴好天气。他知道自己终是痴心妄想,以为皇帝事过而善心生,会留一念慈悲,让自己就如这墙边草芥一般,也能沐浴一分春光。他还妄想过些日子,他的身子全好了,正是千花百草争明媚的春风上巳天,他能陪花奴骑马去探一探青山深处。原来这春光普照万物,却唯独与他无关,果然是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冬非我冬。 李成器见那一片煦暖日影,照耀得满院如铺了淡淡金箔一般,却被廊下屋檐阻在竹帘之外,将这屋内屋外隔绝成两重天地。他身上一阵发冷,焦灼地在室内搜寻,终于目光定在那幅图画上,那里斜拖的淡淡山水,刚刚耸立起的亭台楼阁,垂杨烟柳,以宛转多情的神态等待,却再也等不来游春的人。他告诉花奴留着春光待明年,却不知是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急得抓着自己的粗劣麻衣,颤声道:“姑母,可否,可否等一等,等……等我画完了这幅障子……”他望着太平悲悯的眼神,觉得自己的理由甚是荒唐,却又难以禁住心中的留恋。他没有更好的理由,他只是不舍,不舍这寂静的山水,和那没有归来的人。他忽然觉得滑稽,想起薛崇简今日对他说得那一卦,入于幽谷,三岁不觌,这世上竟真有这等奇巧之事。他终于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哀恳道:“再等一日,好么?不要,让花奴知道。” 章怀太子李贤的三子自文明元年入宫,光顺、守义皆被皇帝鞭杀,仅存的守礼日受笞楚,已十余年不出庭院。 作者有话要说:[1]郑玄:“凤皇之性,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 [2]出自诗经《七月》 [3]唐代立春日大家把各种新生的鲜嫩蔬菜盛放在盘中,互相馈赠。杜甫《立春》诗云:“春日春盘细生菜”。 [4]康乐(谢灵运)每对惠连(从叔谢方明之子),辑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云:此语有神助,非我有也。——《南史·谢惠连传》作者有酒了,全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第三十六章 北堂夜夜人如月(下) 薛崇简去柳芊芊家践行,一干旧友见了难免饮酒玩耍,归来已到月上时。他揭开帘子进得内室,见李成器正跽坐在铺席上伏案画画,案上的缠枝莲花香炉中散发出味道极淡的九和香。薛崇简喝多了酒,脚步未免有些不听使唤,他踉跄两步上前,顺势坐倒在李成器身边,偎上去道:“你的腿还没好呢,别这样坐。” 李成器抬起头,见薛崇简双颊酡然醉态可掬,心中一酸又是一松。他虽在一笔一笔描着山石草树,心中却在随着无声滑落的沙漏默默计算,他与花奴相聚的时候,少了一分,又少了一分。他盼着他立刻归来,却又恨不得将时光与这沙漏一起堵上,若是能永远这样等下去,该多么好。现在花奴回来,并且醉了,就看不出他神情的异样,可以免了被花奴窥探出了真相、泪眼相对的结局。 李成器笑得一笑,将画笔放在笔山上,缓缓伸直酸麻的双腿,道:“小时候跟着先生学画,他们便教我跽坐,现在若是胡坐,就画不出。我这等呆板无趣的脾性已经长在骨头里,赶不去了,这些年让你也受了许多局促委屈。” 薛崇简为李成器捏着膝骨,笑道:“除了那姓宋的老头打我屁股,别的倒没什么。”李成器望着薛崇简茫茫然的醉容,想起他方来东宫上学时,尚是稚龄童子模样,头发覆额扎个小揪儿,肉呼呼的小臂小腿上系着金铃,张开臂膀叮叮当当朝他跑来,那声音还在耳旁,却原来已经隔了十载青春。这十年来,虽有种种爱别离求不得,但有这个人在身边,还是让他有勇气能活下去,今后的十年、二十年该是怎么过的?是不是每一日都如在推事院中一般,天地为炉,阴阳为炭? 他拿出巾帕来给薛崇简擦了擦脸,又将自己的手炉加了两颗香球,放进薛崇简袖中,为他驱除身上酒气。又问他:“要不要拿醒酒石来?”薛崇简道:“我嘴里干渴,想喝一点酸梅汤。”李成器忙吩咐宫女去取。 薛崇简看了一眼案上的图画,尚有几棵柳树只勾了树干位置,未添枝叶,光秃秃地与背后青山绿水相衬,甚是突兀别扭,笑道:“你这么五日画一树,十日画一人,今年这画屏左右是等不得。不如过些日子,我们去长安转转吧,你不是一直想去么?”李成器一呆,嘴唇嗫嚅两下,不知道该如何答他,薛崇简道:“我知道,你还要为舅母守孝,我们去长安也睡地铺不行么?天上就这一片月,在哪里守孝不是一样的?何况现在至尊说不定还生我们的气,我们离开一阵,等她气消了再回来。” 李成器涩然一笑,点头道:“也好。” 薛崇简立刻高兴起来,笑道:“太好了,我们先去骊山汤泉宫,那里的温泉可以治你的腿伤,等天气热了,就到玉华宫避暑去。你把这幅画带着,到骊山照着样子慢慢地画。我们还可以在马鞍上挂着酒壶酒杯,在崇山峻岭之地,茂林修竹之间,清流激湍之侧,曲水流觞作诗……” 李成器一直含笑听着,待薛崇简遐想到“风流”处,他还是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薛崇简恼道:“你笑我不会作诗么?”李成器忙道:“不是……”薛崇简气道:“你分明就是!我这就做一首给你看!”他张口就吟道:“离歌声驻人环顾。[1]” 李成器倒是一惊,赞道:“这句好!有情有景。”薛崇简面现得色,转头沉吟不语,李成器问:“后头呢?”薛崇简扳着指头道:“别吵,我算平仄呢,还差一个字。”李成器笑着鼓励他道:“只要有好句子,平仄一概可以不论。”薛崇简喜道:“真的?”便接着吟道:“醉袖归来倩君扶。” 这句果真第六字平仄未安,意思也平常,李成器便只笑得一笑。薛崇简却又没了词儿,眼睛满屋子乱踅摸,李成器笑问:“你找什么?韵谱么?”薛崇简的目光忽然落在那幅未竟的画障上,笑道:“有了,非但有情有景,有虚有实,还化腐朽为神奇。”李成器见他先吹了起来,笑道:“我洗耳恭听。”薛崇简饮了一口酸梅汤,清清喉咙道:“生憎长条攀愁思,特留画障几树枯。” 李成器倒是钦佩他的巧思,原本噗嗤一笑,目光却也下意识被那画障勾引,落在那几株光秃秃的树木上,唇角的笑意终于渐渐支撑不住,一丝一缕消于无形。他急切中赶了一下午的工,还是难以完成,就如同无论他做了多少努力,却只能面对一次次的别离。 薛崇简诧异道:“不好么?”李成器忙笑道:“极好,我给你抄下来,明天拿给姑母看。”薛崇简笑道:“别抄了,反正又不会忘。今日正是十五,我刚才回来,看见月亮极好,你陪我出去看看吧,上元的月亮都错过去了。”李成器想起一月前之事,心中又是一痛,微笑道:“好。”二人携着手出来,宫女将蒲席就铺在廊下,因夜中春风尚寒,在席子上加了一层棉被,又拿来一块棉褥盖住李成器的双腿。李成器不喝酒,两人只将酸梅汤慢慢咂着。 薛崇简笑道:“今日席上柳姐姐的郎君[2]作诗了,词句甚是清健,我喝得有些晕,只记得一段,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李成器惊道:“这人才调不在王杨卢骆之下。”薛崇简笑道:“要不柳姐姐命都不要了要跟他?我知道你喜欢,向他要全稿,他说稍稍润色一下,明日就给我送来。” 李成器细细思索那诗中之意,抬头间天清似水,一轮明月照耀得院中皎如霜雪,素色溶漾,柳影轻摇,月色如水般倾泻入怀抱,恰似是做了这首诗的注脚。他身上忽然有些发冷,稍稍一颤,明日陪花奴看诗的人就不是自己了,明年陪花奴望月的人也不是自己了,以前看鲍照的赋,有“急景凋年”四字,那时尚未对这个“急”字有何感触。真被离别逼到眼前,才知道时间的残酷,真连一日一刻都宽容不得。 薛崇简见他身子一缩,问道:“你冷么?”他坐到李成器身边去,将自己的手炉又放入他怀中。李成器眼中一酸几乎要下泪,掩饰笑道:“这人叫什么名字?怎么从不曾听说过?”薛崇简笑道:“我只知道他叫张若虚,有个秀才功名。他和柳姐姐是一路人,很是洒脱,说声想去长安游历,柳姐姐扔下神都数年经营就跟他走了。”他本有了几分酒意,当此风月清朗夜,只觉一颗心都扔进了浩瀚海天,再不由自己辖制一般。含着一粒樱桃脯,顺口笑道:“我今日看他们的样子,很是羡慕,我长这么大,头一回清楚知道羡慕是什么滋味。就想,若是也能和你这样,该多好。” 他说出这句话,毕竟有些忐忑,拿眼偷觑李成器的脸,偏生李成器垂着头,月色只微微照亮他半边脸颊。忽然他手上一热,是李成器被手炉煨得暖软的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李成器微笑道:“你知道么,表哥此生最好之时,便是此刻与花奴在廊下望月。”薛崇简只觉那温暖从手上一直传向心间,欢喜太甚下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讷讷道:“真的?”李成器沉吟道:“嗯,不对,这必然不是最好的。”薛崇简道:“那最好的是什么?” 李成器望着他正色道:“有一条炙羊腿,一壶酒,与花奴在廊下望月。”薛崇简撑不住,抱着李成器的手臂笑个不住。李成器亦笑起来,他知道自己丧中这样欢愉是不对的,可是他没有机会了。他们能共同怡悦的只剩今宵这一晚,他宁可让花奴多些欢乐,让花奴明日知道实情,能少一分怨恨。他异常感谢这月白风清的春夜,黑暗暂时包裹了光天化日下的所有悲哀,仅存的一片光明,照亮人间最美好的胜景。这是欺骗亦是恩慈,让人有一个瞬间一个角落,得以躲藏喘息。 薛崇简本是有酒意的,说笑一会儿就双眼发酸言语不清,李成器扶了他回屋休息,刚为了他脱了外衣盖上衾被,就听见他平稳均匀的呼吸。李成器笑得一笑,他起身重点了一炉安息香,将自己的席子移到薛崇简旁边,偎着他躺下。他借着香炉镂空花盖中透出的点点微光,极力凝视着薛崇简睡梦中的容颜,昏暗中那修挺鼻梁的与眉骨、俊秀脸颊如同玉雕一样精致。他心中有不能置信的惊喜,日日与花奴相对,竟没觉得,他忽然间就长成大人了,倒像初次相见,怀着赞叹来看他如圭如璧的面容。 李成器想,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可是,新相知之喜,又怎能填补生离别之悲于万一,人生便只能在思念和悲伤的泥淖中越陷越深。 那天晚上薛崇简倒是睡得极是香甜,他梦见一轮大大的月亮挂在柳树上,近得触手可及。他对那月亮笑起来,那月亮竟也变成了一张带着腼腆的笑脸。 第二日一早,太平进宫向薛崇简道:“你上次要的汗血马,娘给你寻来了,这里不能进马,已经让人拉到马场去了。”薛崇简欢呼一声,拉李成器道:“表哥快跟我去看看。”李成器虽已做好准备,却不料竟是如此迫在眉睫,一时身子微微发颤,道:“我……我不去了……” 薛崇简诧异道:“表哥,你怎么了?”李成器深吸口气,稳住心神,道:“我腿有些疼,就不去了。”薛崇简立时担忧起来:“可是昨天受了凉?叫太医来吧,我也不去了。”李成器道:“不要紧,想是昨日坐久了,拿熏笼暖一会儿就好。你去玩吧。”太平也道:“你去吧,娘在这里陪凤奴说话。”薛崇简笑道:“那我试试它就回来。” 李成器望着薛崇简掀起帘子,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他捏着拳,身体每一个骨节都因为强行的压制在格格作痛,脱口唤道:“花奴!”薛崇简回头道:“怎么?”在他转身那一瞬,李成器觉得自己的心忽然空了,十数载光阴在其中寂静无声地倾泻而下,他反倒平静下来,微笑道:“生马不知性情,你多加小心。” 薛崇简所见的,是他此生最爱的两人都抱膝坐在席上,以娴雅的姿态望着他微笑,只觉得安心无比,也冲他们报以一笑,道:“无妨。”李成器点点头,望着薛崇简的白衫转出竹帘,转到门外,转过了一棵垂柳,那长长的嫩绿枝条还在他肩头温柔一拂。 太平见他们这般形容,叹道:“其实你早些告诉他,还好些。”李成器涩然道:“我不敢说。”这是他第二次骗花奴了,他始终不敢正视花奴的伤心,便只能让花奴一个人面对所有离别,他忽然异常痛恨自己的怯懦与残忍。 太平问:“你王府的东西,我已让人收拾好送去了,这里可还有什么要带的?”李成器环顾左右,摇了摇头,他缓缓将那幅画障展开,道:“姑母可能稍候片刻?”他提起笔来,虽然已经没有时间了,他还是想要给花奴留下点什么,这些年来一直都是他在接受花奴的情谊,他所能报偿的,仅有这一点点。 李成器随着皇帝派来的内侍直向洛阳宫深处走去,在他身后还跟着由太平公主特意派遣的五名宫女、五名阉奴,太平虽然无法劝得至尊回心转意,还是尽最大可能照拂着自己的侄儿们。 李成器在皇宫中生长了十二年,许多宫廷院落他仍未曾有机会履足,当他们在一处大门紧闭的院落前停下时,他只能依稀凭方位判断,这座院子邻近冷宫掖庭。这里距离花奴跑马之处,距离皇帝悠游泛舟之处,距离父亲幽闭之处,都不算太远。一道道宫墙将每个人的悲欢离合严密安稳地隔绝开,比洛阳到长安的距离更加不可企及。 那内侍上前与守卫交谈两句,又将腰牌拿出,那守卫忙进去通禀。不一时走出一个宦官,一身绿色袍服,踱着步子缓缓走近,上下打量李成器一眼。李成器难以形容他这一望含义,有些像推事院的金吾,有些像东宫那些旧侍,那目光包含着轻贱、怜悯与嘲讽,是站在岸上的人望向溺水之人时,睥睨的得意。李成器想到此生都将在这样的目光下苟活,身上阵阵发冷。 那宦官上前道:“臣内侍省寺伯张林,叩见殿下。”他口中虽说叩见,却也只是略一躬身就起,道:“此处比不得王府,起居有委屈处,还望殿下多多见谅。”他一伸手道:“殿下请吧。”李成器默默点头,随着他进去,那方小小院子正北还有一道门,却是一条铁链紧锁,张林取出钥匙将锁打开,他先听到一声欢呼:“大哥,大哥来了!” 院中几个弟弟想来也都在等候,一拥而上,将李成器围在当心,李成器揽住李隆业,望向李隆基,见他也是素色麻衣,心下一酸,道:“是大哥带累你们了。” 张林向身后跟的小内侍道:“殿下来了,去传杖子来。”李成器身子骤然一抖,下意识去望张林,张林见这少年郡王面色霎时惨白,眼中也浮现出惊惧之色,心下嗤笑一声,笑道:“殿下勿慌,宅家口诏让几位殿下观刑,殿下跪在这里就好。”李成器心中又惧又疑,不知他究竟要打谁,却是不敢违拗,依言跪下叩拜道:“臣谨奉诏。” 李隆业就跪在李成器身边,低声道:“他们是打守礼哥哥,昨天我们就看了,打得好惨……”张林一眼横过来,李隆业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向李成器身后挪了一挪。 也不知那内侍去哪里传杖,只这说话功夫就带着几个人回来,手上拿着木杖木床,倒像是早排布下等候一般。张林一挥手道:“带武守礼[3]出来。”李成器心下一颤,他听说过二伯的儿子李守礼多次受皇帝鞭扑,却不料进来第一件事,就是看他受杖。 两个内侍从一间屋子中架着个人出来,也不过二十余岁年纪,眉目倒清秀,一身浣洗地几乎褪成白色的青布袍,与他脸色甚是相近。他头上发髻松散,一缕乱发垂在脸侧,越发显得消瘦憔悴。李成器自记事起章怀太子李贤已经获罪幽禁,他从未见过二伯一家,此时看着这位已被折磨地形销骨立的堂兄,心下一阵凄然。他们都秉承了高宗皇帝的血脉,同气连枝,此生的初次相见,却是如此狼狈的情形,也许真的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张林一样下巴道:“奉宅家圣谕,将武守礼杖四十。”李守礼原本黯淡的神情掠过几分绝望,他干裂的嘴唇嗫嚅几下,艰难开口道:“阿翁,昨日——已打过四十了,阿翁能否上禀宅家,宽赦几杖……”张林冷淡一笑:“宅家的圣旨,岂是我能驳回的。宅家本也只预备打你一顿,谁让寿春郡王晚来一日,你少不得就趁热再回笼一遭儿吧!” 李守礼木然地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几位堂弟,却也不再哀求,闭上眼睛任由几个阉奴将自己架上木床。一个阉奴将他袍子揭上去,其下的中衣上已浮着斑斑点点的褐色血迹,那阉奴解了他腰带,将裤子胡乱向下撸到了膝弯处。李守礼伏在木床上痛呼一声,单薄身子瑟瑟颤抖,他臀腿上多处青紫破裂,血痂被硬生生撕离,殷殷脓血便流淌出来。 李成器被这伤痕触动旧事,倒抽一口冷气,忍不住道:“张大人!他……他究竟犯了何罪?”张林笑道:“宅家责罚他,是要以儆效尤,让几位殿下引以为戒安分守己,殿下看着就是了。”他一挥手,干脆利落道:“打!” 一名刑监当即举起板子打下,李守礼虽是这些年来常受责打,可是这等接连两日受重罚还是从未有过,疼得浑身乱抖。李成器眼见那血痂在大力笞打下一条条绽开,不过三四杖,李守礼臀上便已是脓血流离。李隆业只有十岁,见到此种情形害怕,牵着大哥的袖子,直想往大哥身上靠。李成器望着那刺目血痕,也不知是自己的伤还未痊愈,还是这场景太过熟悉,只觉憋闷地胸口阵阵难以呼吸,腿上也抽搐着痛起来,颤声道:“住手!” 张林背着手踱步到李成器面前,笑道:“殿下话却多。”李成器低声道:“既然是我来迟了,便不该让他受责,陛下要打,打我就是。”李成义和李隆基都惊道:“大哥!”张林噗嗤一笑道:“殿下才进门,就要替人抱不平了?公主让我照拂你,我就奉劝一句,虽是同院而居,也只扫门前雪便好,你不顾自己,也要顾底下几个小的不是?” 他未说停,板子仍是一直下落,李守礼在万念俱灰的痛楚中,恍惚听见李成器的话,勉力抬起头,朦胧中只望见那白衣少年跪在春泥中,满眼痛惜凄然望着自己。这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弟弟,自五年前兄长死去,他再不曾见过一个亲人。他想向李成器笑一笑,却因为太久不笑,剧痛中又咬牙咧嘴,让他自己都不信,自己脸上的神情可称为笑容。 一时院中只剩下李守礼时有时无的微弱呻吟,和有条不紊的板子笞落声,点点血迹溅落入院中杂草,似是开了数夺小花,为这偏僻院落引来一分春色。李氏的几位皇孙,在这一片三春最好处,在自家旧日宫苑的屋檐下,无言相逢。 作者有话要说:[1]老版的太极宗师片头曲有句“歌声驻,人环顾”,我很是喜欢,就用这句化了这首打油诗。 [2]柳姑娘是我最喜欢的一个酱油,一时私心,就给她找了个好人家。 [3]他同被奶奶改户口。 第三十七章 百尺游丝争绕树(上) 四十杖打完,李守礼已然晕厥,张林命人将他架回房中,又命几位郡王各自归房。李隆基默默回到房中,一名宫女随着他入了暖阁,怀中抱着个小包袱,在室内环顾一圈,略有些局促地跪下道:“奴婢叩见殿下千岁。”声音因为谦卑而糯软,十分温柔动听。 李隆基负着手打量她,见她不过十三四岁模样,她梳着双丫髻子,着一身束腰窄袖青色襦裙,勾勒出尚未长成的少女身形,全无时下美人的风韵。李隆基心中也明白,姑母是怕他们正当血气方刚的年华,被幽闭于这不知年月的深院之中无可排遣,才送青春妙龄的宫女来作伴。太平如此细心倒也令他感戴,只是见这宫女稚气未脱,容貌似也平常,想起今后日升月落,都要与这旁人骤然塞来的卑贱女子朝夕相对,心中十分不耐,皱眉道:“起来说话。” 那宫女站起身来,一张小小脸儿干净清秀,略无脂粉,只两瓣樱唇如桃花一般做温润粉色。因青春的美好,虽无时下雍容丰腴的美人态度,亦些微有令人心动处。 李隆基漫不经心问:“叫什么名字?”那宫女道:“秉殿下,奴婢叫做元沅。”李隆基不悦道:“圆圆?” 那宫女抿嘴一笑,倒让李隆基一惊,那张脸在阴暗暖阁内霎时明亮起来,她笑道:“奴婢姓元,掖庭的阿姨取了‘沅有芷兮澧有兰’中的‘沅’字。”李隆基哼道:“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她何苦拿这晦气意思咒你一世。”元沅一愣,道:“奴婢不知,若真求不得,亦只是奴婢的命数。” 李隆基听了她的姓氏,猜测她许是河南元氏勋贵之女,也如上官婉儿一般因家门获罪入了掖庭,问道:“父母还在么?”元沅摇头道:“不知道,自幼便没有见过爷娘。”李隆基凝视她片刻,忽然淡淡道:“倒也好,了无牵挂。” 元沅只觉他语气略有异样,她微微抬起眼睛偷觑,只见李隆基的一身白衣、一张白皙面容均陷入沉沉黯淡中,她知道临淄郡王也只比自己年长一岁,却觉得这站在阳春中的少年,像是走了几世风霜,满身都是悲哉秋气。她最想看清的那双眼睛,幽深如寒潭一般望不到底,她自幼不曾出过宫,常常想象“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是什么情景。现在她想,秋风之下的洞庭水,就该是临淄郡王眼中的颜色,让人越是等待就愈是绝望,却又愈发思念的欲罢不能。 她轻声道:“殿下,有什么吩咐么?奴婢什么都会做。” 李隆基转身道:“没事,你自己歇着吧,莫来吵我。”他拿起一本书来,回身趺坐在蒲席上,正待要翻看,忽然听得门外当啷几声,当是院门落锁的声音。那寒冷声响敲得他浑身微微一颤,怔忡片刻,再看那书上字迹,光线昏暗中如同游了满眼蝌蚪,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元沅见他读书,忙道:“屋里暗,奴婢点起灯来殿下再看。”她匆匆将包袱放在竹帘外一张小榻上,就去点灯,明亮灯光忽然晃起,李隆基烦躁难耐,向后一仰,躺下将书盖在脸上。 元沅不提防忽然就惹恼了他,不禁手足无措愣在当地,只得蹑着步子过去将灯熄灭,低声道:“殿下,上床睡吧,地上凉的。”李隆基皱眉道:“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元沅肩头又是微微一颤,不敢再吭声,默默走到暖格外,将自己包袱中的几件衣物放好,又将榻上的一套被褥抱了,铺在竹帘下的地上。 李隆基听见她窸窸窣窣地忙活,忍不住稍稍侧头去看,朦胧中正望见元沅抱着一床被子,苗条腰肢略向后倾侧,越发衬出身形婉娈纤弱。他忽然想起一句诗来,抱衾与裯,寔命不犹,于幽暗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薛崇简从马场上回来,见只有太平一人抱膝坐在蒲席上,身子斜靠着隐几,柔荑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一串珊瑚香珠,红白相映,甚是夺目。薛崇简四处张望一下,道:“阿母,表哥出去了?”太平方回过神来,道:“是。”薛崇简更是诧异:“去哪里了?” 他眼睛一瞥觉得床头小座屏上的图画有些异样,“咦”得一声,走过去来查看,原来是他与李成器一同绘的那幅“游春图”已经贴上,画中山水用笔潦草,树木亭台稀疏,大片绿色皴染成的草地上并无一人,愈见空旷寂静。他忽然看到一株柳树下蹲着两只松鼠,毛团儿般的身子尾巴,两颗小小脑袋凑到一处,虽只点了小小眼睛,神态却甚是灵动可爱,让人不禁想伸手进去揉一揉尾巴。 薛崇简被逗得噗嗤一乐道:“他忒会偷懒,不想画了就用这个搪塞我!我捉他去!” 太平凝视儿子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将那串珠子依旧套回自己腕上,道:“花奴,过来。”薛崇简回到母亲身边坐下,奇道:“阿母,你怎么了?”太平搂住儿子肩头道:“你安安生生坐着,阿母把话说完前,你不许插嘴,不许站起来。”薛崇简心中隐隐忐忑,催促道:“究竟怎么了,阿母快说。” 太平柔声道:“凤奴不回来了,他要与自己的弟弟们同住。”薛崇简果真按捺不住,蹭得站起来,惊恼道:“他要搬回王府,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自顾自就走了!”太平手上用力,将他又按回来,道:“说了让你听完。”薛崇简无奈,只得又坐下道:“他为什么突然搬回去?”太平叹道:“他没有回王府,是宅家下旨,要他们重新入阁,与你二舅舅的儿子同院居住。旨意昨日就下了,是凤奴怕你生事,求我再拖延一日。” 薛崇简细细思忖母亲话中含义,宅家下旨,重新入阁,他昨日就知道了,再拖延一日……脑中许多凌乱念头混杂,昨日半醉中的朦胧话语反倒渐渐清晰,李成器叹息说这障子画不完了,李成器答应他一起去长安,李成器说眼下的月亮是最好的,原来母亲和表哥,都是骗他的。 他的嘴唇颤抖几下,手足渐渐觉出寒冷麻木。与上次李成器被送入推事院纯粹的恐惧不同,这次的期望与失望都至为彻底,承接太过紧密,梦里那个含笑的月亮,只是他一人的痴想而已。他用力挣脱母亲的压制,站起来身来向门外走去。 太平厉声喝道:“你站着!不许去!”薛崇简双目略红,语气倒从容,微微冷笑道:“你传人绑了我吧。”太平问道:“你知道他在何处?”薛崇简冷笑道:“你不告诉我,我也能自己找。我去问上官阿姨,去问内侍省,去问阿婆,大不了再去寻一次推事院!” 太平勃然大怒,起身喝道:“匹夫之勇!这次若非安金藏舍身救主,你以为凭着你一身血肉,我一副唇舌,能救皇嗣和凤奴么?你知不知道至尊是以什么罪名腰斩元庆范云仙他们!是私谒皇嗣!宅家将凤奴幽闭,就是不愿他们再与外臣接触,你想送了我与凤奴的性命,就去找他吧!” 薛崇简骤然回头,压低声音道:“阿母,又出事了么?” 太平见儿子并非全然意气用事,心中倒是微微一酸,走上前握着他的手轻声道:“来俊臣暗地里指使了几名御史纠弹我。”薛崇简惊道:“他怎么敢!”又咬牙恨道:“上次就该一刀宰了他!”太平冷笑道:“来俊臣连条狗都不如,值得你为他赔上性命?宅家这次宽赦四哥和凤奴,又赏赐安金藏,便已是对他不满。他连我都敢动,不过是狗急跳墙困兽之斗,他动静越大,越见他方寸已乱。” 薛崇简迟疑道:“会不会是魏王他们……”太平嘴角抿起一丝笑容,道:“武攸暨在我手上,我倒了他们武氏牵一发动全身,对他们没好处。这一次来俊臣没有从凤奴那里拿到口供,又失了圣宠,武承嗣也不会再保他。你且略等几日,我要办一件事,这件事若成了,你去看凤奴就无妨了。” 薛崇简长这么大,母亲第一次将朝中诡谲风波与他商量,他望着母亲发髻上步摇上的细如虫须般的金丝纹风不动,她双眉上的额黄也一般的金光闪耀,不知为何,隐隐有面对皇帝紧张。他手心冒汗,道:“阿母,我能帮你做什么?”太平温和望他一眼,笑道:“你若真想帮我,就回家去,跟武攸暨好生磕个头,陪个不是,再去跟阿婆请安认错。” 薛崇简明白,母亲这次要倒来,还须借助武氏力量,便要先笼络好武攸暨。他点点头,他迟疑一刻,又道:“阿母,你只告诉我,表哥他是否平安?为什么……要和二舅舅的儿子关在一起?”他想起那天皇帝望向李成器时冷厉决绝的凤目,仍是禁不住打个寒颤。 太平轻叹道:“宅家虽然饶了他,但毕竟怒气未消,你莫要太担心,我自会护他们周全。”薛崇简扶着母亲回榻上坐下,他望着那座画屏中的两只小小松鼠,忆起两人幼年玩笑,眼眶忽然一阵锥心刺骨的酸楚,长安道上芳草萋萋,红尘紫陌渐著人衣,却等不来游赏的王孙了。 李成器回到自己房中,一直伫立窗前,直到日暮时分,仍是未看到有人进李守礼的屋子。他压制不住心中忧虑,沉吟一下,回身问宫女阿萝:“姑母送来的药呢?”阿萝忙开了柜子,问道:“殿下可是身子不爽?”李成器走上前检点一下,将那瓶未用完的棒疮药取出,又从衣箱中找出一条金带,将金銙折叠了隐在手臂后,开门进了院中,对守卫的金吾道:“我想见张大人。” 不一时便见张林一脸厌烦进院道:“殿下又怎么了?可是催晚饭么?”李成器将金带隐在袖中,送到张林手边,张林触手只觉沉重冰冷,拿眼睛一瞥,看到金亮一角,心下约略知道,伸手握了道:“殿下有何吩咐?也莫要为难我才好。”李成器道:“守礼杖伤甚重,又是为我受责,我想给他送这瓶药去。”张林眼中略显诧异之色,打量李成器一番,又望望他手心紧握的那只瓷瓶,忽然笑起来:“殿下真是未雨绸缪,连药都预备好了。”李成器面上一红,垂首不语。张林笑道:“殿下没对我说过,他们也什么都没瞧见,你快进快出,若让宅家知道,你两个都难逃责罚。”李成器忙道:“多谢大人。” 张林出得院来,将那条金带在手上掂掂,心中嗤笑道:“有这样一窝孙子,可知李家气数尽了。” 李成器轻轻推开李守礼的房门,屋中一股潮湿阴冷酸气扑鼻而来,几样陈设器皿也都破败陈旧,与他这里一比,自己那里已是玉堂华屋,才知同是幽禁,却也有天上地下的差别。他见李守礼伏在木榻上昏沉未醒,嘴唇上尽是血痂,先去斟了一盏水来,那水瓶亦是触手冰冷。他想去自己房中取一瓶热水来,又怕出去再难进来,迟疑片刻,也只得捧着那杯冷水来到榻边,轻轻唤他:“二哥。” 李守礼本睡去不沉,被他一唤,朦胧中睁开眼睛,嘴唇急剧颤抖,却是说不出话,李成器将杯子凑他到唇边,他看了李成器一眼,才大口如得甘霖般饮下,喘息片刻道:“你来做什么?”李成器道:“我来给你送点药。”李守礼虚弱地摇头道:“你快出去,若是被他们察觉……”李成器道:“我求了那个寺伯,他答应我进来。” 李守礼怔了怔,轻声道:“你是不是叫做凤奴?”李成器点点头,李守礼苍白发青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笑意,道:“我见过你的,那年大帝传旨,说四叔叔的长子周岁了,让爹爹带着我们去洛阳赴家宴。我们回来没几日,爹爹就出事了。”李成器听他说起旧事,有飘渺的心悸,低声道:“我不知道,二伯是为这个回洛阳的。”李守礼忽然看到他垂在枕边的麻布衣袖,神色大变:“你为什么穿成这样?是不是四叔……”李成器忙含泪摇头:“是我娘。”又道:“我爹现在东宫,至尊待他还好。” 李守礼稍稍松了口气,疲惫地将脸伏下去。李成器来到他身后,道:“我给你上点药,你忍忍。”李守礼点头道:“这会儿倒痛得有些木了,不甚难捱。”李成器先将他上衣揭上去,见有几道褐色伤痕从背上延伸出来,呆了一呆,才咬牙将他一条被血浸透的裤子褪下来,见他两股间俱是血肉模糊,禁不住一阵眩晕,颤声道:“这、难道没有医官来么?” 李守礼喘着粗气颤抖不止,半晌才能说出话来:“有……但宅家每次责罚完,第二日才会派医官。”李成器心中酸楚难忍,不知皇帝对二伯究竟有何等深的怨恨,他已死去多年,还对他的儿子如此折磨。他强忍着血腥气引起的肺腑痉挛,先打水将李守礼的伤处擦洗一遍,再敷上药。李守礼回头望着李成器略显笨拙的忙活,忽然虚弱一笑,道:“记得那次四叔抱着你,对我和大哥说,将来就让他跟着你们读书骑马,我妹妹长信想抱抱你,又不敢说,就一直围着四婶转。你突然对她笑了一下,她也快活地拍手笑起来,她的小脸,就如这时节的桃花一样……原来你都长这么大了。” 他所说的旧事,李成器都茫然不能记忆,李贤唯一的女儿长信县主被皇帝草草嫁给一名刺史,听说几年前已经病逝,倒是比她的三位哥哥略幸运些。他忽然羞愧,自己这些年,从未能为几位堂兄做一点事。李守礼见他神情窘迫,自嘲道:“初次见你,就说这许多废话,我实是有几年没和人这样说过话了。有时屋子静地吓人,就自己跟自己说,想着爹娘大哥三弟还在旁边,就跟他们……”他住了口,怔了片刻道:“你快去吧——不要再来了!” 李成器走出李守礼的屋子,外间已是暮色沉沉,春日里四处飘荡着极淡的青草甘涩清香。他此时才发现,院子东墙外还生了一株大柳树,万条柔丝掩着一轮清冷光华的寒月,干净地似是天地间一切旁的物事,都不复存在。明月皎皎,杨柳依依,他忽然领悟了古人这“依依”二字,含了多么深的情意,是离去时的挽留,是不见时的思念。他对着那月亮怔忡许久,直到内侍来催促,才想起,眼下举头望月的这片刻遐思,都已不再属于自己。这月亮无论如何圆满,已经不再是昨日他与花奴一起看的那轮,今宵的明月,却不知是为了哪一对莺俦燕侣升上梢头。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无趣,对不起诸位看官大人,不过是为了点出两个酱油,对鸦奴至关重要的一个女人,和对花奴至关重要一棵树。 第三十八章 百尺游丝争绕树(中) 几日后是寒食,太平带着薛崇简去拜见皇帝,刚一入芬芳门,便见上官婉儿坐在回廊上,依靠着白玉栏杆,以手支颐,恬淡地望着院中几个小宫女架秋千。此时已到仲春,一院桃李芬芳,梧桐竞开,桃花最是娇柔难耐,稍有风过,便落红成霰,洒落她一身。 太平走到她上官婉儿面前,微笑着拂去坠落在她身上的几片桃花,上官婉儿才骤然惊醒,忙站起来道:“公主来了。”太平笑道:“扰了你的诗情了。”上官婉儿笑道:“我尽日半点诗情也无,最是俗冗无趣的一个人。宅家在殿内写字,今日不点香,没我什么事,出来呆坐坐。”她一望跟在太平身后的薛崇简,倒是一怔,诧异道:“花郎的身子还没痊可?” 太平回头一望儿子,薛崇简近日来故意减少饮食,昨晚又一夜未睡,耷拉着双眼,看去倒真显得消瘦憔悴不少。她抿嘴微微一笑:“他能捡一条小命,已经是宅家恩典了。”上官婉儿也明白了太平母子的意思,微微一笑,便对殿门口的一个艳丽宫女道:“团儿,进去禀报宅家,太平公主求见。”太平和薛崇简都是稍稍一震,太平目送那宫女入内,喃喃道:“她就是韦团儿。”上官婉儿低声道:“她现在我底下管奏椟。”太平望了婉儿一眼,道:“她归你管?”两人彼此心照不宣,上官婉儿只是淡笑点点头。 不一时有宫女出来引着太平和薛崇简进去,今日不得生火焚香,虽已到煦暖阳春,殿内却水静烟沉,一股幽凉扑面而来。太平带了薛崇简上前跪下,口称“陛下万年”。薛崇简将一只罐子放在身旁,规规矩矩以手加额,行了三叩首之礼。他这三个头磕得甚是结实,次次触地有声,全不似往日小鸡啄米般一点而起。 皇帝放下笔,一怔笑道:“他这是怎么了?” 太平忙道:“这小奴才上次被娘教训,近日来一直被我关在修书院里思过,想跟娘请罪,又怕娘圣怒未息,不肯见他。”皇帝淡淡道:“朕要跟你们置气,早就气死了。都起来吧。” 太平站起身走到皇帝身边,薛崇简却仍是跪着,将那罐子拿起来紧紧抱在怀里,膝行两步到皇帝面前。皇帝诧异道:“那又是什么宝贝?”太平笑道:“昨晚他跟我说,怕今日寒食,阿婆吃冷食不舒坦,把一罐刚熬好的杏花香麦粥拿被子捂了,在怀里抱了一夜。” 薛崇简膝行到榻前,将那罐子恭恭敬敬放在案上,又叩首道:“孙儿思想起自己的荒唐行径,很是内疚惶恐,以后定然再也不敢了。还求阿婆看在阿母面上,莫要再生花奴的气。花奴以前年幼无知胡作非为,也未在阿婆膝下侍奉一日,实在是不孝之至,罪该万死,阿婆身边的人把阿婆侍奉的好好的,阿婆什么也不缺,花奴能想到的,也只是为阿婆暖这一罐粥……”他一边叩首一边嘟嘟囔囔地说,也不知是哪句话感动了自己,说到后头,竟是哽咽起来。 皇帝触了触那罐子,果然还温热,她凝望着在她膝下叩首的孙子,见他幞头的展角儿住还夹着两片桃花瓣,想是路上飘下的,忽然扑哧一笑。她伸手将薛崇简的下颚抬起来,见他俊秀脸庞果然清减不少,往日澄灿若星的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如玉面颊上真还挂着两颗救急珠泪,带得鼻头也红红的。薛崇简今日应景儿着一身翻领缺胯的绿罗春衫,腰间银装乌皮蹀躞带,挂一串子花里胡哨的宝钿银装蹀躞七事,他一叩首就叮叮当当乱响。这身浅嫩色妆扮,倒是衬得他幼小许多。 薛崇简怯生生抬起来头望了皇帝一眼,这般仰望上去,愈发显得皇帝宝相威严,他骤然又想起那日受杖时的情景,不由打个寒战,也不掩饰,索性又扁着嘴低下头去。 皇帝笑道:“看来一顿板子,倒真能让你收敛些,你娘从前还是打得太少。”薛崇简满腹委屈,哽咽道:“花奴以后是真的不敢了……”皇帝笑着摘去他幞头上的花瓣,道:“罢了,以后再犯,朕再打就是。”她将腕上一串红珊瑚佛珠褪下来,牵过薛崇简的手给他套上,薛崇简忙道:“谢阿婆赏赐。”他将那串珠子捧在掌心,闭了眼口中喃喃有词,皇帝道:“你又闹什么玄虚?”薛崇简睁开眼正色道:“花奴祷祝佛祖,让我以后莫要再惹阿婆生气,莫要再挨板子。” 皇帝被他逗得笑起来,道:“你自己管不住自己,白祷祝佛祖有什么用?”皇帝本也不喜冷食,早起并未进多少膳食,见那粥是热的,倒也欢喜,命宫女倾出些来饮了一碗。她正和太平闲话,内侍进来禀报:“李昭德求见。” 皇帝微微蹙眉,望了太平一眼,将碗放下冷笑道:“烟火可灭,心火难熄,他连今日都耐不得。叫他进来吧。”太平道:“娘要见大臣,女儿就带花奴出去了。”皇帝道:“你就不想听他说什么?”太平樱唇微颤,显然母亲在怀疑自己,不敢再说话,默默垂下头去。 不一时便听到脚步声,李昭德随着内侍进来。他身材原本高挑,为人又飞扬豪迈,即便是在九五之尊前,走路依然昂然阔步,衣袂当风。他来到殿心跪下叩首:“臣李昭德蒙陛下圣恩,准许休沐,今病情已愈,心恋天颜,特来请示圣躬安。” 皇帝望着李昭德,虽也微带笑容,目光却全不似方才对女儿外孙的柔和。她冷然道:“朕安,眼下且死不了呢。倒是李卿,太医说你是忧思过甚的病,一年内劳碌不得。你不妨回去静心将息着,要是朕的股肱栋梁操心操死了,天下人该说朕不懂得养士了。” 皇帝语中句句暗含讥刺,李昭德抬起头来,神情倒是一贯的坦荡从容,道:“人之病可缓而静养,国家之病却需急下针砭,臣不敢惜一己之身而误陛下。”皇帝笑向太平道:“原来朕的大周已病入膏肓,行将亡国了,你可知是谁要亡朕的国么?”太平面色惨白,颤声道:“女儿不知。” 李昭德道:“谁要亡大周市井小儿皆知,陛下又何必问公主!”皇帝凤目熠熠生辉,喝道:“市井小儿说什么!”李昭德亦大声道:“市井小儿皆啧啧称怪,说为何还不见至尊降下诛戮阿来子的圣诏!”太平公主和薛崇简皆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望着李昭德,皇帝一双修得精致的柳眉扬了扬,连上官婉儿掌心也渗出汗水来。李昭德跪在殿下,承受着四面诸人各怀心肠的异样目光,他到了此刻,已知是必死之局,反倒连往日面对皇帝的那份紧张忐忑也消散了,竟淡淡一笑,下颚的几缕美髯微微一动。 皇帝冷笑道:“原来天下舆情,皆是说给李卿一人的。” 李昭德琅琅道:“天下舆情皆未酷吏所阻,敢言者皆死于路渠。天下本是太平乾坤,却被平白捏造出许多谋反之人,陛下本是爱民如子,百姓却只看到严刑峻法。来俊臣是以陷陛下于不忍,来为自己邀功固宠,此等国贼,陛下焉能不杀!” 皇帝朗声笑道:“原来旁人是国贼,那你是自诩国士了?”她忽然恶狠狠盯住李昭德道:“你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魑魅心肠!你背着朕做了些鬼蜮计俩,估摸朕不会轻饶你,索性扮出死谏的模样,朕如杀你,反成就你诤臣之名,是也不是!”她侧目瞥了太平一眼道:“你时机掐算得挺准,连救命之人都先布下了。”她忽然怒极,挥手将桌上那罐子拂落,半罐残粥泼了李昭德。 太平打个寒战,不料母亲竟然怀疑自己带花奴来,是先为李昭德埋下机关,吓得双目含泪,颤声分辩道:“女儿,女儿并不知道李大人要来……” 李昭德笑道:“陛下一语诛心,令臣惭愧,臣还未恬不知耻到要请公主来救命。陛下可将臣与来俊臣一同绑缚天津桥前问斩曝尸,看看百姓最恨哪一颗头颅,谁是国贼不就昭然若揭了么?” 皇帝冷然道:“朕用你数十载,只道你性子刚直,却不料你的心肠,竟也是这般狠辣歹毒。”李昭德笑道:“砒霜本是药,以毒攻毒,亦是快事。”皇帝拂袖道:“你回去等着!自做孽不可活,你自己找死,神佛也不容你!”李昭德恭恭敬敬叩了个头,站起身来,便与来时一般,从容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小宫娥不知殿内发生了何事,只见李昭德进去片刻,一身紫色袍子就粘着一片片粥渍,都眼含诧异之色。李昭德对着些嫩若春花的少女们笑一笑,抬起头来,无边无际的明媚春光迎头洒落,他漫然吟道:“邈邈遐景,载欣载瞩。人亦有言,称心易足……”他走下阶去,折一朵芍药簪在自己幞头上,挥了挥袖子,离去的背影,便如春游归来一般闲适慵懒。 太平随意抱膝坐在竹帘下,望着细碎的茶汤泡沫如同鱼目一样涌上来,拈起一只小小瓷碗沦水。她肤色本来白皙丰润,一只玉手反衬得那定窑白瓷色泽沉暗。 宫女为上官婉儿挑起帘子,上官婉儿笑道:“心为茶荈剧,吹嘘对鼎钅历(搜狗也搜不出这个字)。公主好闲情逸致。”太平笑道:“人生苟安乐,兹土聊可娱。我数年未动这东西了,今日突然想起,拿出来试试。闲情逸致,果然闲了才有情致。” 自李昭德进宫后,太平为了避嫌,在家闭门谢客已有数日,上官婉儿知道她的难处,淡淡一笑,就在桌案两边坐了随口道:“我记得,你的煎茶功夫还是大帝亲自教的。” 太平笑道:“是啊,那时候朝政有阿母和二哥哥打理,我就陪着爹爹在后宫煎茶,以为一辈子都是如此自在。” 她向身边女官吩咐:“去把花奴叫来。”上官婉儿一怔道:“要他来么?”太平淡笑道:“让他开开眼界,免得再往人家刀口上撞。” 她们说话间茶汤已再次腾起波浪,太平随手拈了盐姜等物投入汤中,叹道:“又让我煎老了——小时候最喜看这些水泡像珍珠一样此起彼伏,有一次我就这样看着,一直把茶都煮干了,三郎还笑我傻。如今再看,为何一点趣味也无?” 那个名字被太平无意间提前,却如一道闪电劈入上官婉儿魂魄深处,直打得她身子一颤,心中剧痛。她抬眼去看太平的神色,见太平只是认真盯着那沸腾如雪的茶汤出神,神情中略带稚气,便也敷衍笑道:“我小时最喜吃石蜜饼,总是在香囊里藏一块儿,时不时拿手摸去,知道它还在,就觉得安稳踏实,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傻笑。”她从盘中拿出一块石蜜饼,掰了一个小角儿放入口中,漫然道:“现在也同嚼蜡差不多,年岁日增,心动之物日少。”太平笑道:“所以长命百岁未必是好事。” 这时薛崇简进了屋子,见到上官婉儿一怔,道:“阿姨来了?”上官婉儿笑道:“花郎身子可好些了?”太平公主笑道:“他被我拘着念书,镇日死样活气的。”上官婉儿道:“我要说了今日由来,花郎该骂我了。至尊发愿要在浴佛节之日舍一千份《金刚经》,我替公主和花郎各求了一百份。”太平笑道:“正好让他抄抄经静心。” 薛崇简吐了吐舌头,低声嘟囔道:“到浴佛节也不过一月,一部金刚经五千多字呢,一百份如何抄得完……”太平在他额上一点笑道:“你要是敢投机取巧找人代笔,就等着挨你阿婆的板子吧!” 上官婉儿一笑,向随来的宫女韦团儿道:“团儿,把经册送给公主过目。” 韦团儿上前跪下,将一只檀木匣子轻放在案上,太平仔细打量韦团儿一眼,淡笑道:“好靓丽的人儿,今年多大了?”韦团儿垂首道:“禀公主,奴婢二十四岁了。”太平拉起她垂下的手,只觉入手香滑白腻,笑道:“这素馨香药还是我亲自配的方子,里头掺了龙涎,香气数日不散。也只送给陛下和几家王府,不知你这香药是谁赐的?宅家,魏王,还是梁王?” 韦团儿面色微微一白,下意识去看上官婉儿,上官婉儿笑道:“公主问你,你如实说就是,难不成公主还能小气地再讨要回去?”韦团儿在皇帝身边算是得宠的人儿,往日也常和上官婉儿等人一处调笑,并不特别畏惧太平公主,但不知为何,自己被她牵着一只手,总是心中忐忑,也不敢无礼抽回。想要诹个谎是皇帝赐下,又怕被上官婉儿拆穿,只得讷讷道:“一日魏王进宫,见奴婢站在门口,随手赏了一盒给奴婢。” 太平点头笑道“承嗣哥哥体贴入微,怕皴着你柔荑小手,你也有国士之节,知道涓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为这一盒香药,就甘愿为他陷害主母。”韦团儿身子剧烈一震,下意识就要将自己的手夺回,却不料太平手上骤然加力,她身子向后微微一仰,手却还在太平手中,吓得失声道:“公主……公主冤枉!奴婢不知公主所谓何事!” 太平冷冷一笑,目光从韦团儿脸上慢慢又看回她那只手,韦团儿给她看得毛骨悚然,颤声道:“公主若是不信,可以请魏王来!”太平冷笑道:“我只当你是个伶俐人儿,却也说这样的痴话,魏王来了,会为你这贱人开脱么?”韦团儿吓得泪水夺眶而出,哭道:“公主莫要冤枉了奴婢,抄检东宫皆是宅家亲下旨意,奴婢又如何得知?”太平公主笑道:“冤枉不冤枉,试试就知道——你道天下只有来俊臣一人懂得刑求么?”她面色一沉,低喝道:“来人,上火盆!” 韦团儿急向上官婉儿哭道:“赞德救我!”上官婉儿正持了茶铫,将煎好的茶汤依次为太平公主与薛崇简筛入杯中,神色不变道:“公主是君,我是臣,公主是主,我是奴。公主要处置你,我只有惶恐待罪的份儿,焉能有置喙之处?” 韦团儿此时才知,上官婉儿今日带她到太平公主府,竟是诱她入彀,又恨又怕,愤然道:“我是赞德从宫里带出来的,出了事赞德如何向宅家交代!”上官婉儿淡笑道:“自然是公主让我如何交代,我就如何交代。” 这时几个身着皂色衣裳的内侍提着一个火盆进来,将门闭上,屋中本就煦暖,被火气一蒸立时便显出燥热来。几个内侍上前将韦团儿拖开,将她右手紧紧按在地上,便有一人用铁钳子夹出火盆中一个烧得炽热的铜狮子,向韦团儿走去。 韦团儿吓得魂飞魄散,疯了似地挣扎哭号,薛崇简皱眉道:“阿母,这是……” 太平轻笑着道:“她自恃青春美貌,却不知红颜变枯骨,也只是瞬息之间。你不是想替凤奴报仇么,看好了。”那内侍对韦团儿的哭求无动于衷,将一个散发着腾腾热浪的铜狮子骤然按在她那只莹白的手上。伴随着韦团儿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一股焦臭的气味登时蹿入诸人鼻中。 薛崇简从未见过母亲用这等狠辣手段,虽然深恨韦团儿,可是面对这等场景,仍是禁不住心中乱跳,转过脸去不愿再看。 韦团儿支撑不住,痉挛几下便晕厥过去,那些内侍立刻将一桶冷水迎头泼下,韦团儿苏醒过来,望着自已焦黑的右手,躺在地上痛苦呻吟,已无力挣扎。太平笑道:“你是聪明孩子,今日你不说,我自然要杀你。你说了,牵出上头更大的人物来,才能将你遮蔽住。”韦团儿身子缩成一团,抽搐一阵,微微开口道:“那……请公主起誓……保我性命……否则,我……有死而已……公主,也将魏王拿来……烙上一烙……” 太平倒也钦佩她到了此等境地,还能稳住阵脚胁迫自己,怪不得武承嗣肯用她。太平笑着拿起一只瓷盅在地上掷碎,道:“我李令月对天起誓,我若害你性命,有如此杯,皇天后土,伏惟照鉴。”上官婉儿扫她一眼,却不曾吭声。 韦团儿喘息道:“奴婢……多谢公主,是魏王,将几个木人,交给奴婢,要奴婢埋在东宫……他说……事成后就收奴婢……做侧妃……奴婢只是奉命行事……” 太平微微笑道:“你可知魏王是宅家什么人?宅家待魏王如亲子,你攀出他来,还指望我能救你么?”韦团儿一时也迷茫,喃喃道:“请公主……明示……”太平笑道:“你仔细想想,要害皇嗣的,究竟是什么人?”韦团儿痛苦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公主救我……”她忽然明白了太平的意思,惊醒道:“是来俊臣!” 太平赞赏地点点头,向上官婉儿笑道:“不枉了你们都重用她。”她又向韦团儿笑道:“来俊臣为何要害皇嗣?”韦团儿虽在极度痛苦之中,但她在皇帝身边侍奉得久了,也有几分聪慧,急切中只想救命,便喊道:“来俊臣要谋反!他要先害皇嗣,再害公主与魏王梁王,剪除了宅家心腹臂膀,好谋害宅家!” 太平满意地点头笑道:“响鼓不用重锤,你这副玲珑心肝,我真该早栽培你。”她向内侍吩咐:“叫她画押。”旁边笔录的一个内侍上前,将两张白绢在韦团儿面前,韦团儿半晕厥中抬眼,只见那两张绢分别是两份口供,一份直指武承嗣,一份直指来俊臣,不禁迷惑地望向太平。太平笑道:“你只管画押就是,有了这东西,我才能让魏王也保你不是?”韦团儿到此也无法可想,只得照太平的意思,颤抖着左手在两份口供上都写下名字。 太平一抬手道:“带她下去吧。”几个内侍立刻拖起半死不活的韦团儿,薛崇简一直记得李成器最耿耿于怀之事,忙问:“你可知皇嗣妃被弄到哪里去了?”韦团儿虚弱地摇头:“宅家绞杀她们后,就让人拖下去掩埋,我也不知,埋在何处……”薛崇简心中一阵酸痛,怅怅然低下头。 内侍们见他无话,便提起火盆,踩着悄无声息的步子退下。宫女连忙点起香薰,门窗打开,帘外风迟日媚,莺蝶蹁跹;帘内烟袅茶香,佳人静好。与任何一个春日宁静的午后,都无区别。 太平接过宫女捧上的那两张白绢细细看了一回,将指认武承嗣那张拈出来,笑道:“婉儿,烦你再跑一趟,将这东西送到梁王府。”上官婉儿骤然抬头,静静审视着太平道:“今日带韦团儿出来,我在宅家那里已经担着罪责了。”太平微笑道:“我又何尝不是担着罪责?这个劫打活了,我们才有生路。” 上官婉儿道:“你要梁王做什么?”太平干脆利落道:“前有安金藏,后有李昭德,杀来俊臣已成水到渠成之势。只是来俊臣经营数年,又依附魏王梁王,我一个人办不来,要他们一起上奏宅家。”上官婉儿道:“你也知道来俊臣依附魏王梁王!”太平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母亲用来俊臣震慑人心,也终究会杀他挽回人心。魏王梁王此时不出手,待来俊臣被别人推到,就会牵连他们。何况——” 她目光中竟滑过一丝温柔歉意,道:“你的话,三思哥哥定然听的。” 上官婉儿头上步摇微微一颤,胸口起伏,却是目视一旁不语。太平叹了口气,起身挪坐到上官婉儿身旁,握住她的手垂首道:“我知道让你办这事有些艰难,但我得救我哥哥,救我儿子,我不能把他们置于虎狼口边——婉儿,我此生只有你一个朋友。” 上官婉儿微微闭目,从太平手上拿过那张白绢,淡笑道:“至多不过一死,有你这句话,便是哄我,我也认了。”太平轻轻抚过上官婉儿如诗如玉的清瘦面颊,道:“你知道我不是哄你。” 上官婉儿离去后,太平向薛崇简笑道:“娘答应过你,这件事办成,你就可以去看凤奴了。”薛崇简欣喜之余,却又为母亲担心,道:“阿母,你留着那个韦团儿,会不会再被阿婆审出实情?”太平扑哧一笑,道:“你也忒老实了,我起誓不杀他,又没说旁人也不能杀她。” 薛崇简微微一凛,垂首不语。他拿起那盏茶抿了一口,茶汤冷了后又苦又咸,他皱皱眉放下,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阿母,上官阿姨是和武三思好了么?她如此清雅的人物,怎能看得上武三思这等伧夫?” 太平轻描淡写笑道:“她也不过是个女人——你当她是神仙?” 薛崇简望着母亲,太平发髻微动间,发上的一只金凤钗就闪动光芒,那本是些微之光,不知为何,薛崇简竟被它晃得双目一痛。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其实就是大家如何齐心协力斗倒了格格巫,有人炮灰了,有人捡了便宜。倒来时太平公主在武周一朝第二大政治贡献(第一其实是推倒了她妈),我就稍微细致地写了下。也让小花奴见识下大人们是如何掐架的。 第三十九章 百尺游丝争绕树(下) 一入三月中,柳树便到了枝叶葳蕤之时,婀娜柔丝被含情南风轻轻撩拨,如女子垂于枕畔长发,时时拂上围墙的墙头。透过这一片如烟如雾流乱柳丝中望去,便是迟迟春日都显得温柔飘渺。 李成器兄弟五人被获准每日有晨起和傍晚两次,可到院中透风散步,起初李隆基觉得这种在金吾监视下的片刻自由更加耻辱,几日后就耐不住憋闷,也到院中走走,与兄弟们说话。 几人中最不愁烦的大概就是李隆业,他甚是珍惜这每日不到一个时辰的玩耍时光,还求宫女为他糊了个小纸鸢,拉着线在院中奔跑,可惜那院子局促狭小,他跑两步就需转弯,放了几日都放不起。后来有一日忽然听得纸窗被风吹得呼啦啦响,大喜过望的隆业不顾宫女阻拦,擎着他的纸鸢飞奔出来,这次倒是一下就飞了上去。隆业的欢呼声引的几个兄长和院子外头的张内侍都一起出来,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那只不争气的纸鸢飘摇摇坠在了墙外柳树上,隆业心急下手上使劲一拉,啪一声轻响,连线都断了。 李成器站在门口,听见张林刻薄的叱骂,望着隆业雪白的小脸上浮起茫然痴绝又还残存着一线希望的羞赧,心中酸痛难耐,快步上前拉起隆业的手轻声道:“哥哥再给你做一个。”隆业的目光仍是定定望着树上那只绘制拙劣的蝴蝶风筝,喃喃道:“拿不下来了么?” 那只风筝终究也没拿下来,李隆业起初还有奢望,心想说不定哪天一阵风又把它吹下来了,等了几日也就罢了。他又找到了一件趣事,便是每日藏了饭粒洒在院中,看麻雀们飞下来啄食。李成器却还每日都忍不住盯着那棵柳树望,望得柳叶萋萋,飞绵做雪,想象着外头的桃花已经落得满地残红,芍药怕,海棠惊。 十数年来,他第一次只能站着,从一株孤单柳树,构想三春的艳阳,暮春的哀婉;构想着太液池的落花浮水树影临池;构想着洛阳宫里的亲人凝眸远望;构想着南山下青春少年们携弹负弓;构想着长安灞桥上之人折柳赠离十指牵衣。这院子太局促,时间太漫长,他的人生都只能存在于幻想中,否则便会被寂寞思念生生憋死。 一团团杨絮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会忍不住伸手牵一片来,想它是否经过了画堂歌舞地,是否经过了父亲的窗,是否着过了花奴的衣。他抬起头来,那些与他擦身而过的团团雪球摇曳逐风而去,飞向天涯。 那日清晨,隆业抱膝蹲在院落一角,屏息看几只鸟雀啄米,李隆基和李成义坐在台阶上下棋,李成器负手站在隆业的旁边,观望着那株柳树,以及被它遮挡的槛外红尘。忽然一树柳条似被人牵扯,晃晃悠悠地拂动起来,院中这一时寂静无风,李成器微微诧异下,不知为何心跳蓦然便快了起来,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那几只欢快跳跃的麻雀被他脚步所惊,扑啦啦扇动翅膀飞上院墙。 隆业怀着满心怅惘艳羡,目光追随着那几只鸟雀望向墙头,他看见几条柳枝婆娑舞动几下,便从中露出一个人的脸来。他的目光被那片由柔丝织成的迷阵遮挡,有些看不清,好奇地向前跑了两步。他心里奇怪,为什么大哥的身子忽然定住了?他的呼吸为什么急促地喘了两声就继而毫无声息,为什么他觉得大哥薄薄的春衫在颤抖呢? 他终于看清了那张脸,欢呼道:“花奴表哥!” 薛崇简双臂使力,将脑袋钻出柳枝来笑道:“表哥 ,我来了!” 李成器的身子晃得一晃,他甚至不敢向前多走一步,他怕再近一些,那些幻影就如曾让隆业快活了片刻的纸鸢一样,断了线飞到他永远不可触碰的天际。他的渴求太甚,经不得再绝望一次。 薛崇简是爬树上来的,他抱着树干蹲上墙头,隆业已跳着喊:“花奴表哥!纸鸢,我的纸鸢帮我拿下来!”薛崇简抬头看看,笑道:“好,你等着。”他站起身来,那纸鸢挂得太高,仍是够不着,他便又踩上枝干,向上爬去。李成器听见柳枝柳叶如细浪拍案一般沙沙的轻响,终于相信眼前之人不是幻象。他的双目热得胀痛,焦灼地两步上前,颤声道:“花奴!快下来!” 薛崇简应声答道:“没事!”垫起足尖,终于将那个缠绕在树顶的纸鸢解了下来,回来带几分得意展颜一笑,他身上紫色的袍子,手上那只五颜六色的风筝,绿得滴翠的杨柳,白色的柳絮,终于将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投入李成器的眼帘。 薛崇简慢慢溜下,又站回墙头向隆业笑道:“接好了。”顺手将那只纸鸢丢进李隆业怀中,李隆业拍手欢呼:“花奴表哥最好了!”薛崇简从腰间解下一根绳索,一路收着,提起一只铜熏笼来。他将那熏笼慢慢吊下去,向李成器道:“表哥你接着。” 李隆业抢先一步上前,仰着脖子伸出手臂,高声道:“我来我来!花奴表哥,是什么好东西么?”薛崇简笑道:“我给你大哥带的羊羹,也有你一份——小心烫着。” 李隆业抱着那只熏笼,果然颇有些烫手。这时张林听得声响,匆匆赶来,正要叱骂,忽然一眼看到墙头的薛崇简,急得跺脚道:“小祖宗,你怎么爬到那里去,快回去!当心跌着!”薛崇简笑着道:“你让开,我要下来。”张林急道:“这不是你来的地方……”他话音未落,薛崇简已纵身一跃,跳进墙来。 李成器的嘴唇仍有些抖,或许是这一个月多,说话的机会越来越少,蓦然见到他,带来墙外浓烈的人间气息,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紧紧攥住薛崇简的手,面上渐渐浮起羞惭,低声道:“上一次…… 是我……”他忽然又惧怕起来,道:“你来这里,至尊可知道?姑母可知道?” 薛崇简静静望了李成器一眼,忽然微笑道:“表哥别怕,韦团儿已经死了。”院中的几个少年均如被雷击一般怔在当地,薛崇简接着道:“我阿母、武承嗣、武三思以及朝中诸位大臣,已联名弹劾来俊臣——舅妈的仇报了,你的仇也快报了。” 李隆基凝望薛崇简片刻,少年白皙的手背上攥起条条青筋,他双目微微一红,忽然转身进了屋内。 与李成义等人大略讲了几句外间事,薛崇简牵着李成器的手要入内,张林忙赶上来恳求道:“小郎君,求小郎君莫要难为我,被宅家知道,这可是要杀头的罪名。”薛崇简扫了他一眼,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儿?” 张林忙道:“臣内侍省寺伯张林……”薛崇简淡淡一笑:“张林,好,我记下了。” 他拉着李成器进去,张林愣得一愣,望着那道竹帘,踟蹰片刻,终于不敢跟进去。 ---------------- 进了屋薛崇简先把那只熏笼放在桌上,打开来里头是一只小木桶,他笑道:“我好容易才想到这法子,里头用热碳烧着,就想咱们冬天暖手一样,上头的羊羹就不会冷。”揭开封闭细致的盖子,一团白气在温暖的春日仍是欢快的奔腾而出,扑鼻的肉香以势不可挡的迅速氤氲了满屋。 宫女阿萝惊叹道:“ 从来没见过谁家的羊羹是这个香法!” 薛崇简得意笑道:“那个老头怕我带走冷了,坏了他的招牌,起初还不肯卖给我,你快把表哥的碗筷拿来。”他抬起头时,才发现李成器一直在怔怔望着他,恨不能将他装进眼中,如同皇帝、王妃们朝拜神佛时,目光中热烈的虔诚。 薛崇简不知为何鼻尖微酸,他坐下笑道:“这回轻车熟路了,明日再来翻。 你还想什么吃的用的,都告诉我。”李成器尚未答话,李隆业瑟缩在门边轻声道:“我想吃糖,石蜜饼、杏脯、樱桃脯……成么?”薛崇简向他一招手,他就蹬蹬几步跑过来,薛崇简见他身上是一件半旧的衣裳,头发也不曾好好挽髻,只编了几个小辫子垂下来。薛崇简笑着一捏他的脸道:“自然成。” 这时阿萝已拿了两副碗筷来,薛崇简将一小半分给李隆业,一大半倾在李成器碗中,催促他道:“快吃。”李成器这才回过神,看看大片的羊肉盖在如堆雪砌玉一样的饼粒上,金色的汤荡悠悠映着花奴的笑脸。他不由自主咽了口涎液,却歉然摇头道:“花奴,你忘了,我还在丧中。” 屋中人都静了一刻,只有李隆业一边小心地拿眼睛瞟着大哥和薛崇简,一边嘟着嘴大口吞食,连宫女阿萝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立在一旁不敢开口。 薛崇简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他霍得站起身道:“我出去泼了它!”他的手刚搭上碗边,便被李成器的手按住,李成器慢慢地从他手下把那只碗拉到自己面前,拿起筷子将肉片都夹到隆业碗中去,向口中拨了几粒被肉汤泡透的饼粒,赞叹道:“好香。” 薛崇简站在一旁看着他吃,李成器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瘦、羞涩拘谨而不知变通,目光中略带悲意,却又柔软而缠绵。薛崇简歪着脑袋看李成器小口地吃饭,这人除了面貌秀美外别无任何稀奇处,却是甘愿让他闯入三途地狱去解救的人,是仅仅分别一月,就能用思念在他心上划下一道天堑般的鸿沟的人。 薛崇简站在布置简陋的屋子里,在阴暗的光线中,打量着默默无声吃饭的李成器,他对今日的相会做了许多设想,似乎有许多话,就如那门外的春日游丝一般,在唇边飘来飘去。他进来了,那些话却都如杨花不知飘向何处,只觉眼前已是最好,说旁的皆属多余。 薛崇简的嘴角慢慢拉开一个笑容,他无端便快乐起来。 薛崇简走出李成器的屋子时,张林正带着几个内侍严阵以待,李成义等人都不敢出来,只能趴在窗边看。薛崇简甩甩袖子,一副酒足饭饱的施施然走到院中,笑问道:“你的大门还是不能开么?”张林苦着脸道:“小郎君见谅,那个门开一次记一次档……”薛崇简笑道:“那就别麻烦了。去给我寻几块大石头来,垫在那个墙根底下,我还翻出去。”张林忙道:“今日臣可以为小郎君破例,给您开一次门儿,只是以后您可不敢再这么吓唬臣了……”薛崇简眼角含笑,稍稍凑近身子轻声道:“我从不吓唬人——你再废话一句,明日这地方就没你了。”张林愣了愣,有些尴尬地望望左右,重新收拾起一分居高临下的神色转身对那两个内侍道:“去搬几块石头来给小郎君垫脚!” 薛崇简走回来执着李成器的手笑道:“他以后有不敬处,表哥尽管打骂,这等人吃硬不吃软,最是贱骨头。”李成器略含责备地斥责他:“花奴!” 不一时内侍就在墙下将石头垫起,薛崇简走上去笑道:“别拆,我明日还来。”他将袍子的下摆提起来掖在腰带上,踩上垫脚石,身子猛然向上一蹿双手就攀上了墙头。李成器知道这身手是花奴跟阿史那绥子学着不用马镫上马时学的,当时自己劝他莫学这又危险又无用的功夫,想不到竟日今日用上了。已经骑上墙头的薛崇简似也猜到了李成器的心思,朝他得意地扮个鬼脸。 李成器默默等待了一月的春光,被这个墙头的少年用笑容洒落,如同画师们娴熟的手,给万物一一点染上花红柳绿的颜色,能让惨白的发光,能让寂静的出声。此后的日子,李成器所能企盼的全部快乐,便是每日望着那棵柳树,望着他的枝叶从青翠到浓绿,从枯黄到覆盖上白雪,望着花奴从中探出头来。带来一些吃食,或是两本书,一些画具,让他在独自一人的时候,能够细细回味那份快乐。 他看着柳叶转黄,看着鸿雁南去,却不觉得时间如何残忍。这每日的等待习惯后,他甚至想起从前的生死劫难会觉得飘渺,仿佛那只是梦幻,他的生命,从开始处就是在这模糊了时间的狭小院落里,宁静地等待一个人。如同在漠漠荒原中行走,却碰到了故人,于是便可以无所畏惧地携手一起走下去。 第四十章 一群娇鸟共啼花 到第二年的正月初二,李成器与李隆基的孝服方满,李隆基从搬回床上,宫女元沅也跟着挪到帘外小榻上。初三那日,内侍送进饭食来,元沅将几样菜一一放在案上,李隆基望见竟有一半是荤菜,还有一小壶酒,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元沅道:“殿下这一年来消瘦了好多,也该进些滋补了,何况眼下正是新年……”李隆基愠怒道:“你求了你家二郎君?”元沅这一年来虽已习惯了李隆基的脾气,见他发怒仍是十分害怕,手上的筷子啪啦一声掉在案上,忙摇头颤声道:“没……没有……我就是,求张寺伯,弄几样荤菜。” 李隆基望了她一眼,神色稍霁,问道:“你给了他什么?”元沅樱唇动了动,知瞒他不过,嗫嚅道:“一只小的金步摇,是进来前公主赏的。”李隆基不动声色走到柜子前,将自己的东西翻检一阵,将一物递过去,道:“拿去,要回来。”元沅低头一看,是一只玉璧,玉色莹润如水,雕刻的龙凤也甚是精致,她虽不甚懂,也知道是极贵重的东西,摇头道:“那个我也不戴,留着也无用。”李隆基伸着手,目光从元沅乌黑的双丫发髻滑落到她清素的面容上,才想起这女子自从住进来,头上身上就不曾戴过一样饰物。他拿起元沅的手,将玉璧放入她手中,淡淡道:“要回来戴上,我想看。”元沅被他牵着手时,不觉浑身一颤,似乎李隆基的手比那块玉还要冰冷,但听到那句话,却不自禁心下欢喜,嘴角一抿,忙又赶紧忍住。 李隆基看见元沅如玉的面颊上忽然升起一片淡若烟霞的红晕,就如第一次看她笑的惊奇一样,这女孩子每一次微笑,都像是给相貌平平的脸上施了一层靓丽妆容,瞬间就奇特地好看起来。他觉得有趣,忽然想伸手抚摸一下,看看那里是不是柔软温暖。他的手指动了动,指向桌案道:“一起吃吧。”元沅笑道:“殿下吃完了我再吃。”李隆基静听着屋内炭火发出轻轻的噼啪声,忽然有些烦躁,道:“你不是说正过年么?” 元沅抬头去看,李隆基却回避了她的目光,撩袍子坐下了。元沅去拿了自己的碗筷来,除了鞋子,也坐上榻去,先为李隆基夹了一块肉,才自己吃起来,她的左手藏在桌下,悄悄地抚摸袖中那块润泽玉璧,心中轻轻吟道:“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今年天气回暖得早,到了二月初河开雁来,宫墙下已冒出隐隐草色。太平公主坐着步辇,由骑马的薛崇简引路,一路从丽景夹城穿行至洛阳宫的瑶光殿前。 去年盛夏,皇帝将来俊臣与李昭德一起于天津桥前两侧斩首,这对生死冤家尔虞我诈缠斗数载,终于能够隔着一座桥坦然相对。围观的上万神都百姓发出阵阵嘶吼,与泼墨般阴云后的滚滚闷雷相呼应,这吼声融合了兴奋与憎恶,残忍与敬重。除了咬着木塞的来俊臣李昭德,和分立两旁的刽子手一贯麻木的平静外,每个人的五官都被狰狞扭曲。 两颗人头落地时一道闪电劈开苍穹,用浩荡天雨洗去刑场上的血迹,围观百姓一拥而上,争着从来俊臣的尸身上撕下一块肉来。远远的一辆马车中,一个老妇不顾瓢泼大雨溅湿衣衫,挑开车帘观望,她看到桥的左边宛若肉山地狱,桥的右边却有人迈着稳重的步子走向刑台,将一领草席覆盖住李昭德的尸身。皇帝讶然地挑了挑她经过修饰的黛眉,继而陷入沉思。一个月后,皇帝下旨拆毁了夹在洛阳宫与上阳宫之间的推事院。这座丽景夹城才渐渐恢复了连通两宫的作用。 太平公主由儿子扶着下了马车,坐在回廊上理一理发髻,问薛崇简:“东西带着么?”薛崇简弯腰一拍靴子,笑道:“带着。”太平公主犹不放心,亲自探手过去摸了摸,点头道:“能不用就别用,犯不着为他污了手。” 薛崇简让开一步,太平神色一沉,一道酷忍光芒从她眼中掠过,她对随来的二十名宫女吩咐道:“都莫慌,他不过一个人,你们尽管拿出力气来做,事后我有重赏。”那些宫女齐声应是。薛崇简见母亲说话时神色虽冷静,一双细白的手却绞在一起默默用力,走上前遮挡住她,笑道:“有我在呢,阿母放心。”太平仰视着春日下高挑俊朗的儿子,宠溺地一笑,在他腰间一拍,道:“不可莽撞。” 二十名宫女各自去取了球杆,分成两组打起球来,薛崇简穿梭其中,为她们指点球技。自贞观年间起这等宫女打球的游戏就在宫中盛行,武皇第一次与高宗相遇,就是在球场而非太宗皇帝的病榻前,一场左右李氏王朝的玄机就孕育在当日旋转的木球中。春日的方转暖的阳光脆弱温柔,一群少女也并非把打球当正事,推搡中嬉笑声迭起,太平坐在回廊中,只淡笑不语。 不一时就见有人坐着一乘步辇过来,薛怀义健壮的身子压得四个抬步辇的人气喘吁吁。薛怀义原先出入宫禁都骑马,他有一日得意忘形竟骑着马从专供宰相办事的南衙而入,宰相苏良嗣命下人将薛怀义痛打一顿。女皇不曾责罚苏良嗣,却从此将自己的步辇赐给薛怀义,便无人敢再阻拦他。 太平公主站起身来,含笑敛首道:“阿师胜常。”薛怀义坐在步辇上随意一点头:“公主殿下千岁。” 却并不还礼。数月前太平公主将御医沈南缪进贡给母亲,沈南缪便深蒙恩宠,薛怀义对此一直心怀芥蒂,下了步辇淡淡道:“宅家要我来此作甚?” 太平公主笑道:“是我托请了宅家,有件事要偏劳阿师。宅家让我教导二十个宫女打球,我哪里有这心思,都交给儿郎子们去办了,这许久过去,她们的球技还是毫无进展。我知道阿师是此中好手,只能临时抱您这佛脚了。” 薛怀义转头去看场上,阵阵娇笑中似还有女子身上的幽香传来,他不由心中一荡,失笑道:“花郎真好艳福——他这样便是教一百年,也莫指望她们学会。”太平公主笑道:“ 所以我才不得已找阿师啊,谁不知道阿师的球艺冠绝神都呢?”薛怀义虽与太平不睦,但看到这一众秀美少女,仍是有些按捺不住,他入宫前以卖艺为生,自然深谙此道,此时不由技痒,笑道:“看在公主面上,我就指点她们一二。” 太平高声道:“花奴,别现眼了,让阿师下场!”薛崇简笑提着球杆过来,薛怀义伸手要去接,薛崇简却笑着让一步:“这是我用惯的,那边有给阿师备的好杆。”薛怀义一愣,素知这少年被皇帝娇宠的全无礼数,虽面露不悦之色,却也没说什么,脱了外头长袍,随手搭在回廊上,紧紧腰带大步向场上走去。 几个宫女笑着迎上去将薛怀义围住,又是行礼又是拜师,叽叽喳喳中薛怀义身心一阵飘忽,忽然只听脑后风起,他下意识低头一躲,背脊正中又是一阵剧痛,打得他向前趔趄一步。不可思议抬起头,眼前又是一黑,却是一记毒辣球杆打中他下体。那球杆下端惯了生铁,打在人身上几有断骨之势。 薛怀义怒吼一声:“李令月!”忍痛奋力一挺身躯,捉住一只落下的球杆,就要将武器夺过,众女子惊呼一声,合身而上,对他又扭又打。一众宫女被太平公主教导了半年有余,都习过角抵之术,手上有力,若是寻常人早被她们制服,只是薛怀义习武出身,颇有些身手,虽身上挨了无数痛击,几度被按住又都强行挣开。 太平眼中掠过一线焦灼神色,薛崇简一拎球杆,大步上前,眼见得薛怀义摇晃着站起,他一杆猛击薛怀义腹部,飞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又扭了他的手将他身子用膝盖压住,喝道:“快拿绳子!”众宫女惊魂甫定,方娇嘘喘喘地将预先备好的绳子拿出,几个灵活的结打下来,薛怀义便被捆得粽子一般抛在地上。 太平稍稍平稳心跳,向薛崇简招手道:“回来,下头不须你了。”薛怀义此时已经知道事出意外,在地上扬起被打得肿胀变形的脸,颤声道:“公主……公主,小僧几时得罪了你?”太平公主见他挣扎不脱,脸上才绽开笑容道:“我等这一日,等了八年,阿师贵人多忘事啊。” 薛怀义脑中昏昏沉沉,奋力回想自己八年前如何开罪了这女人,忽然想到一事,不禁大惊失色,大声道:“公主!误会,全是误会!驸马的死与我无关,谁杀了你汉子你还不知道吗!你放了我,我决不再宅家面前提起此事!”太平公主冷笑一声,道:“就因为三郎不肯叫你阿叔,你便在宅家面前进谗——堵起他的嘴!”薛怀义脸上变色,刚骂出一句淫词秽语,便被麻布紧紧塞进口中,转为恐惧愤怒的呜咽声。 太平鄙夷地睨了薛怀义片刻,道:“套起来,我看着恶心。”几个宫女忙拿出麻袋将薛怀义套住,随即扬起球杆向麻袋中耸动不止的肉山砸去,越来越微弱的痛呼声和渐渐渗出的血迹搅得薛崇简胃里一阵翻腾,他嫌恶地转过脸去。他看见自己的母亲脸色有些发白,双目茫然望着远方,精致的鼻翼微微翕动,轻轻搂住她双肩,在她耳旁道:“阿母,爹爹……”太平回手捂住他的口道:“这话以后不许再提。” 太平吸了口气,瞥了一眼地上不再蠕动的麻袋,又嫌恶地看了一眼搭在自己身侧的那领僧袍,从薛崇简手上拿过球杆,将那领袍子挑起,抖起来搭在那麻袋上,对抬着步辇进来那几个内侍冷冷吩咐道:“在门口装车,送回白马寺,找个马厩,放把火烧了!”那几个内侍虽早了得了太平公主吩咐,可是抬起那沉重麻袋时,想起里头一堆烂肉就是曾经贵比王侯的薛怀义,仍是两股颤抖汗流浃背。 太平缓缓地站起身,那些少女们尚不不甚明了自己究竟做了一件怎样的事,望向太平的目光中还带着娇怯。太平对薛崇简道:“你带她们回家去。”薛崇简奇道:“那阿母呢?”太平微笑道:“我自然去向宅家复命。”薛崇简一挺胸膛道:“我陪阿母一起,阿婆要责怪,我替阿母担着。”太平笑道:“阿婆怎么会责怪我呢?”薛崇简道:“那阿母为何怕我同去?”他笑着拉起太平的手道:“今日的事,我打也打了,阿婆真要追究我也躲不过去。”太平想起母亲的性子,轻叹了口气道:“好,你先进去洗洗手。” 薛崇简进殿去用香汤洗了手,来不及沐浴,便换了一身衣裳,用香薰在袖口细细熏了一回,才觉驱除了方才触碰薛怀义的腌臜气。太平带着他来到上阳宫,远远看见母亲身着曳地十二破长裙站起湖边,高耸的发髻与变身文采让她如同一只临风昂首的凤凰。 太平问引路的宫女:“宅家在做什么?”那宫女道:“宅家今日退朝起来,忽然说要放生,方才沐浴罢。”太平点点头,带着薛崇简走上前向皇帝叩拜,皇帝双手正从水桶中抓着一条金色鱼,转头默默望了望自己女儿外孙,并未说话,扬手奋力将鱼儿抛入水中。她弯腰再要去水中捉鱼,太平公主已上前扶着她柔声道:“娘,早春水寒,让儿郎们去做吧。”她向薛崇简使个眼色,薛崇简忙上前将桶中鱼儿一一抛入水中。 皇帝侧目片刻,轻笑道:“我昨晚,梦到徐惠了。她还是刚封婕妤的年纪,十五六岁,坐在水边,把鱼儿抛下去,看着一个个涟漪渐去渐远……那时候我们在长安,从太液池上抬起头,往远里看,是一抹青山,好像太液池的水一直接到山脚下。徐惠曾经问我,是不是荡着一条船,荡着荡着,就能荡出宫去……她是南边人,就喜欢水。” 太平听说当年母亲初入宫时,与徐惠最为要好,能得太宗皇帝临幸,也皆赖徐惠举荐。太平敷衍着道:“她服侍太宗皇帝一场,位不过婕妤,爹爹赐她附葬昭陵,也算是天大的恩荣了。” 皇帝握着女儿的手慢慢走回殿前,道:“你从小就不离爷娘身边,十五岁成婚,夫家当你天人一般,哪里知道当年后宫里的冷清和……寂寞啊,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她转头向女儿笑道:“宫里有那么多才人婕妤妃子,你阿翁却只有一个人。” 太平仔细揣摩母亲话语中的意思,心中不安更甚,也只得跟着勉强一笑。母亲觉得寂寞了,在父亲死后,这些年来能解母亲寂寞的第一个人,是来自市井的冯小宝。果然皇帝设下的观景几案前坐下,问道:“交给你办的事,你办了么?”太平抓着帛帔的手骤然一紧,也不回到坐床边,跪下叩首道:“女儿已经替娘料理了。”皇帝觉得有异,慢慢坐起身子道:“你是怎么料理的?” 太平咬咬牙,低声道:“冯小宝恃宠放旷淫乱宫眷,又丧心病狂焚毁明堂,留着他,有损娘的圣名。女儿——已将他杖毙了!”皇帝的稍稍向前探了一下身子,似是没有听清,继而呆了呆,身子便是一晃,上官婉儿忙上前跪下搀扶,皇帝一双熠熠凤目望着上官婉儿,极缓极缓地点头:“你也知道。”上官婉儿眼中落泪,哽咽道:“宅家,公主真的是一片忠孝之心为了宅家,那个人已留不得了……” 皇帝用力推开上官婉儿,她的神情还如往常一般冰冷,双手却不自禁地在轻轻颤抖,指着上官婉儿道:“你和他们一样……”又指到太平身上:“你也和他们一样……你们已经杀了来俊臣,连他也容不下!你送了那个姓沈的来,你让人锁了他进宫的角门,让他见不到朕,你让宫女说被他奸淫……其来也渐,其入也深,你们早就算计好了!说不定就是你们烧了朕的明堂嫁祸给他!你杀他,是因为他劝朕杀了薛绍,还是因为他劝朕立魏王为太子?你心里只有你们李家人,朕还没有死,你就来杀朕的人,谋朕的位!你们李家人都一样!” 皇帝雷霆震怒之下,一边怒骂,一边抓起几案上的香宝子香炉茶盏等物向太平砸去。太平也不敢辩解躲闪,只是伏地哀声恸哭,跪在母亲身后的薛崇简忙一个箭步站起,迈到母亲身前,接住了飞掷来的一只香炉。皇帝冷笑道:“好,又一个反了的。”太平大惊,忙喝道:“花奴,快跪下!” 薛崇简重新跪下,将那只香炉恭恭敬敬放在一边,膝行两步叩首道:“阿婆,外间都说薛胖子争风吃醋,把明堂烧了,花奴想,阿婆大概也知道他罪该万死的,只是薛胖子这几年出入宫禁常侍奉阿婆左右,也有些功劳,所以阿婆难下决心。莫说是个人,就是只猧儿养久了,骤然死了,阿婆心里也不舍得,所以阿婆现在气我娘,气上官阿姨。不如这样,阿婆先打花奴一顿,消消气,然后再徐徐思之,我娘是不是杀错了人,那时候该责罚娘和我也不迟。” 。 皇帝听他比拟地不伦不类,气道:“你出去!这里没你的事!”薛崇简涎着脸笑道:“阿婆在生气,我娘在哭,我这个做孙儿做儿子的,怎么能没事呢。阿婆真要罚,就罚我吧,今日的事,我也有一份。”皇帝目中精光一盛,狠狠剜了薛崇简一眼道:“朕险些忘了,你已是做过一次大事的人了,这天下还有什么你们母子不敢做的!你不是和凤奴好么?你去接了他出来,接了你舅舅出来,让他们继了帝位,复了唐号吧!” 太平恸哭道:“母亲,花奴他年幼无知,今日之事皆是女儿做主,他绝不会有这等心思的!”薛崇简倒是并不慌张,看看身后的母亲,双目竟也一红,低声嘟囔道:“天下是唐是周,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一出此言太平不由大惊失色,喝道:“你胡说什么!”薛崇简垂首接着道:“花奴的亲人,就只有阿婆阿母,表哥舅舅,和家中兄弟姐妹这几个人。花奴所盼的,也只是这几个人能康健喜乐,最好还能一家团圆,像……像小时候一样。我阿母闷得时候,我们几兄弟还能陪她说说话,花奴想,阿婆也会有闷得时候,也该盼着有自己的儿孙在膝下承欢吧……” 太平公主在他身后不断恸哭喝道:“住口!不要说了,你还不快住口!”她已经太久不敢母亲提团圆和家人四个字,这意味着要将庐陵的三哥放回来,意味着要恢复四个皇嗣的身份,这一切可能仅仅是发于亲情的思念,都会被看成为李唐复辟造势。想想也真可笑,他们血脉相通的一家人,却生生被分作两个朝代,生命被切做两断,于是相亲的也变了仇雠。 薛崇简抬头偷觑,见皇帝远望着湖面,凤目中隐隐含泪,知道自己的话已起了作用,今日要救母亲和自己脱身,说不得只能动之以情了。他索性抽噎着一抹眼泪,哭道:“花奴说错了话,请阿婆重重责罚就是。”他转头向一个听得目瞪口呆的内侍道:“去传杖。” 那内侍浑身一激灵,下意识道:“啊?”薛崇简一边重复道:“去传一根杖子来。”一边偷偷回眼去看皇帝,只盼她那滴泪掉下来,疼爱之心忽起,就喝止了那人,却不料皇帝仍是双手紧紧攥着那坐床扶手,方才流转的那一抹泪光却似是干了,冷笑道:“他叫你去你就去,看他还能使出多少手段来!” 薛崇简身子一颤,下意识手抚了下身后,心中大是焦虑,难道他舍身饲虎这招竟不能打动外婆,竟要弄假成真惹得板子上身不成?他奋力挤出更多眼泪来,跪着一边呜咽,一边低低唤着:“阿婆……”好在杖子传来前打动皇帝。 那内侍得了皇帝的话,是一路飞奔去的,内侍省离此处也不远,既然是圣旨,便忙有人提了一根板子随他过来。薛崇简远远看着拿人执着一人高的刑杖小跑过来,心下大是叫苦:往常叫你们办事那般磨蹭,这没赏钱的事倒跑得快!他只盼得那人能突然摔一跤,却眼睁睁看着一人一杖渐行渐近,他再抬眼望望皇帝神色,仍是冷若冰霜,似乎也未看他。他自己惹祸上身了,也知道此是稍微犹豫畏缩,便是火上浇油。鼓起勇气想:还好还好,这人知道他身份,料来不会打得太重。他知道眼下平息了皇帝的盛怒救母亲是第一要务,虽然心中恐惧难以按捺,却也只得强做镇定,伸手去解腰间的蹀躞带。 第四十一章 曾经学舞度芳年 那提着板子来的内侍见跪在地上是太平公主、上官婉儿以及太平公主的爱子薛崇简,尽是些尊贵人物,不由懵懂起来。想要请旨,又见皇帝脸上神色不善,想想还是不吭声为妙,抱着根板子缩在一边静观其变。薛崇简见皇帝仍是不说话,望向自己的目光怒意中隐隐有嘲讽,知道这顿板子是逃不过了。他猜不出皇帝到底气到什么程度,自己挨多少板子才能消了她的气?他想起上一次受杖时的惨烈,生生打了个寒战,又忙宽慰自己:怎么着也该比上一次轻些。 他解了腰带放在一旁,又将外头袍子脱了,伏在地上探手进去解了腰带。他今年已经十六岁,要当着这些宫女内侍的面光屁股,面上不由一热,下意识抬头望了皇帝一眼。皇帝见他双眼犹挂泪珠,脸庞红红的有撇着嘴,颇有乞怜之意,心中涌上一阵少有的茫然。如果太平不杀薛怀义,她自己大概也会杀吧?就像她拔擢来俊臣的当日,就知道自己终会杀了他一样。可是她看见太平的眼泪仍是难以遏制的愤怒,太平在利用自己对薛怀义的冷淡,她是在借刀杀人,她头一次玩弄了她的母亲。 一层怒气从女皇面上闪现,薛崇简心下又是一颤,虽万般委屈,却也不敢再磨蹭迟延,只得将裤子一点点推下去,将中衣的下缘往上拉了拉。早春乍暖还寒,阳光虽已渐露煦暖之意,风中犹带几分清冽,薛崇简伏在草地上,只觉臀上肌肤一阵阵打颤起栗,禁不住并紧了双腿。他红着脸回头对那执杖内侍吩咐:“重重地打,不可容情。”他在手背上抹去眼角泪花,脸颊触到腕上佛珠时心中忽然一动,将两手平放在地上,做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挨打模样来。 那被传来的掌刑内侍从没见过这等场面,有人自己趴下,自己脱了,自己下令,且是那挨打的人自己让打重些,当真是干这差事十多年未遇到的奇景。他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打,蹑着步子往前探了两步,几次开口想要询问皇帝,见皇帝和公主一个坐一个跪,都不言声,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 皇帝俯视着外孙在那里折腾,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明明知道他是惺惺作态,却又有些纯稚的虔诚。薛崇简的身子正是少年人最好之时,肤光如珠般白润,两团窄窄的玉山挺翘起来,因为寒冷和委屈,伏在那里也不肯老实,时不时不安地耸动一下,就如在求饶乞怜一般。皇帝的嘴角稍稍一抿,却又转为一声冷哼。 她原本孙儿不少,但李成器等人每每见到,总让她觉得可厌疏远,武家的侄孙如武延秀等人,却又终究远了些,似臣不似孙,在她面前谄媚有余而亲昵不足。这些年来,真正在她膝下承欢撒赖的,先是太平,后来,也只有这个外孙了。可是他在长大,现在他帮着他的母亲,将来还会帮着他的舅舅,他的表哥,他身上,也有李家人的血。 皇帝一眼扫见那个进退维谷的内侍,冷笑一声:“他让打,你打就是了。”那内侍得了这句话,倒是长松了口气,好歹算是个旨意了,也不敢细问打多少。提着板子来到薛崇简身旁,掂量着用了六七分的力气,照他臀上打了一板。 薛崇简浑身一抖,他在等待中冻了半日的屁股骤然被点了把火般灼痛。他头一次挨板子没人辖制,剧痛中便禁不住腰肢向旁一闪,手一抬几乎就要回去捂住痛住,才骤然想起来这顿打是自己招的,要是躲闪了就显不出诚恳来了,忙拼着浑身力气忍住。他刚喘了口气,重新趴好,另一板却又落了下来,几乎仍是打在方才的落杖处,薛崇简背脊上霎时出了一层细汗,用力咬牙才不曾喊叫出来。他以为经历了上次的大阵仗,挨这等寻常板子总算能坚强些,现在才知道全不济事。原来挨打这事真是每次挨,每次都能痛得新鲜,全不能指望皮肉有一半点长进。 薛崇简只挨了三四下,便觉右边臀部痛得熬不住,恨不能找个地方把这半边身子藏起来,让他先打打另一半缓缓痛才好,心下暗恨那人怎么老是打在一处。他一瞥那人投在地上的影子,才骤然一惊,这人站在他左边,若是照惯例打去,自然是杖头都在右边了,他又不好开口让人家挪挪地方,只得盼着给他些暗示,再一板打落时,他将腰身扭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轻轻一声:“哎呦!” 那执杖的本就是内侍省低位较低下的阉寺,从前连皇帝公主的正脸都不敢抬头看的。眼下骤然将他拉到这气氛诡谲之地,且打的又是这么大个人物,他自己心里也是打一板颤三颤,轻了怕皇帝发怒,重了又怕公主回头找他算账。听薛崇简呻吟出声,手上先是一抖,不敢再使力,悄悄将杖子往前推了两寸,让力气较大的杖头抻了出去,只将杖身平落在薛崇简臀上。 薛崇简蓦然觉得这一板便痛得轻多了,声音也不及方才几下干脆利落,懵懂下又挨了一板,才知道不是那人领悟了他的深意,却是自作聪明放起水来。他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暗骂:连点机变都不懂,活该一辈子都干这下贱营生!他心中自是希望打得轻些,可是眼下这两板打得实在太假,若是被皇帝看出,自己的苦头就白吃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不等他第三下落下,便出声喝骂道:“当着宅家的面,你敢欺君么!还不与我着实打!” 皇帝到了此处,已实在有些撑不住,忍不住淡淡一笑,那掌板的却是一哆嗦,吓出一身冷汗来,赶紧又将板子往回缩了缩,下一板便刻意加了几分力气。薛崇简右臀犹如被烙铁烙了一下,被打得眼前金星一炸,心中直将这人骂了万遍,却又不得不苦苦忍耐。他头一回挨打动不得喊不得,强行将两膝死死钉在地上,才能抑制住爬起来逃了的冲动,那痛楚却憋在胸口就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不过再打三四下,薛崇简右边臀上便成一片流霞般的艳红,肿胀中隐隐透出青紫来,左边虽受力稍轻些,经过这时下笞打,也作桃花颜色。他虽是咬着牙不呼痛,却不肯忍住眼泪,抽抽噎噎哭了出来。皇帝知道打得并不算轻,难得的是破天荒第一遭见花奴挨打如此老实,心下倒是生出几分爱怜来。她有心给太平一个教训,仍是冷着脸没有说话。 再过数下,薛崇简已忍得浑身骨头都酸了,他开始还默默数数,每次板子扬起来时都盼着皇帝赶紧开口喝止住,一颗心在起起落落中跌撞得乱了,也就忘了数目。一人执杖本就打得较慢,他趴在地上更是度日如年,只觉已打了许多,也不知还要再挨多少。他痛得浑身乱颤,身子禁不住在地上挣动起来,太平泪眼模糊中见儿子臀上一道道隆起板痕尽成紫色,心痛如绞,终于忍不住伏地哭道:“娘,女儿知错了!你要打就打女儿吧!” 薛崇简自是恨不得母亲能一巴掌打翻了那掌板的,心里却还有几分清明,知道再不用这杀手锏,自己就真撑不下去了,他哽咽着伸出左手道:“阿婆,阿婆你还生气么?哎呦!”他一开口说话便咬不住牙关,急促喘息几下,哇得一声痛哭出来,道:“哎呦!您让他换一边儿……” 皇帝见他脸趴在地上蹭黑了一处,被泪水一冲便花了满脸,被他逗的又是一笑,继而看到他腕上那串殷红的珠子,竟是怔了怔,自觉再跟一个孩子计较下去也甚是无趣,喝道:“好了!要做戏,回家跟你娘做去!”那掌板的得了这句玉旨纶音,心中一松险些哭出来,赶紧收了板子站在一边,满脸汗水也不敢擦拭,只拼命低头,盼望公主不曾记得他的面容才好。 薛崇简瘫在地上刚庆幸自己死里逃生,听到皇帝后半句话,心中又是一紧,仰头哭道:“不,不是……花奴是诚心让阿婆消气的,阿婆不信,让他只管打就是……”皇帝皱皱眉,向太平招招手,太平忙膝行上前,皇帝轻轻抚摸太平修成桂叶形的眉妆,太平虽是与母亲对视,心中却如被一只手紧紧捏着,捏得要滴下泪,滴下血。她听见皇帝轻声自语道:“你们都长大了——带他回去吧。” 皇帝向前探起身来,太平扶住母亲手臂,皇帝缓缓将女儿双手拨落,腿上一使力,竟惊觉自己坐得久了,一时难以站起。那双紧紧攥着坐床扶手的手上布满皱纹,挣出愤懑不甘的虚弱筋络。这与梦里那只垂在水面上饱含乡愁的手不同,与曾经抚上李世民李治两代皇帝身躯、娇媚渴求的手也不同。 她的目光缓缓抬起,直望向波明水滑的凝碧池,几只白色水鸥轻捷地在掠过,时而触碰水面试探水温,依稀也可望见北邙山沉静起伏的线条,与梦里的大明宫、太液池一模一样。只是梦里的徐惠,那些陪她走入皇宫的少年友伴,大都消湮于黄土之下了吧。 跪在一旁的上官婉儿看出端倪,忙拭泪上前来扶,女皇看了她一眼,心下轻轻叹了口气,她是躲不过也离不了这些人的。皇帝在上官婉儿的扶持下站起,缓缓走了几步,步履才恢复了常态。春风轻轻鼓荡她的袍袖,年近七十的女皇微微仰头,似是想要承接洒落的温柔春光。 薛崇简几日未到院中来,是未曾有过的情形。李成器每日到院中翘首以盼,又不敢托请张林去打听,只是担心是不是花奴一年来的翻墙行径,终于被皇帝禁止。他望着那棵柳树渐渐生出少女新眉一般的嫩芽,墙根下忽然之间就绽放出零零星星的小花,惊觉时间如此迅疾,春景须臾,光阴虚掷,他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那日上午他正在院中踱步,还是李隆业眼尖,指着墙头大声道:“大哥,花奴表哥来了!”李成器浑身一震,忙抬头去看,一时难辨惊喜,不等薛崇简翻过来,就颤声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薛崇简笑道:“一言难尽,一会儿进了屋再跟你说。”李成器越发忐忑,站在底下叮咛:“小心些。”薛崇简像往常一般踊身跃下,落地时腿上力道传到臀上,牵动伤处,仍是有些酸痛,一时立足不稳,他忙将身子一侧,让左边先着地,哎呦一声坐倒在地。 李成器大吃一惊,和李隆业一起上前扶持,急道:“你怎么了?”薛崇简笑道:“没事没事。”他解了腰间的纸包,递给李隆业道:“这是天鹅肉脯,拿去跟你哥哥们分了……”李隆业道:“花奴表哥你这几日上哪里去了,我大哥急死了。” 薛崇简回过脸,见李成器一张白皙面容骤然有些红晕,心中一动,他本没将自己这点小伤放在心上,忽而又改了主意,便咬着牙吸了两口冷气,在李成器耳旁轻声:“阿婆打了我一顿,腿脚有些不便,你扶我进去。”李成器大吃一惊,见院中有几个内侍在探头探头,也不敢深问,扶着他摇摇晃晃站起。薛崇简觑见李成器满眼关切,心中先是一暖,继而暗自得意,越发咧着嘴,一瘸一拐被李成器扶着进了屋。 李成器将薛崇简小心放在自己床上,急急便去柜中找药,薛崇简忍着笑,劝他道:“你别忙活了,我在阿母那里上过药了。”李成器让阿萝出去关了门,才坐过来轻声道:“你带着伤,还跑来做什么? ”薛崇简不知为何,看到李成器如此,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欢喜,便越发微攒起眉头,哼哼唧唧道:“我怕你着急。” 李成器见他神情,竟是仍痛得十分厉害,想到他方才带着伤不知怎么爬上那么高的围墙,心中愈发疼惜。他小心揭开薛崇简袍子,见并无血迹渗出,稍稍松了口气,问:“打了多少?为什么打你?” 薛崇简含糊道:“打了几十板子吧……”李成器手上一颤,强稳着心神去解他腰带,心内用力几次,才将那句话说出:“要是……宅家不许,你以后,就别来了。”薛崇简摇头道:“凭谁不许,我都要来。” 李成器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原来这一年来的期盼,也终于有了到头的日子,想到“今后”二字,呼吸竟是停滞了一刻。他拈着薛崇简的裤腰,不知伤处是否会与衣裳粘连,极小心地褪了一点,觉得并无阻碍,方轻轻又褪下一寸,便露出右臀臀峰上一块紫色痕迹,非但未曾破皮,且是连肿都消了,倒像是白玉璧中藏了一块紫色玉髓。李成器犹有些难以置信,直将薛崇简的裤子褪至膝弯处,见两条大腿莹洁如玉,莫说伤痕,连一点瑕疵也无。 李成器不是没挨过打,一望而知这伤痕并无大碍,绝不至像薛崇简方才那般举步维艰,愣了愣才知他是戏弄自己的,一口气长舒下来,在薛崇简臀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气道:“你拿这事哄我!”薛崇简笑着“哎呦”一声,扯上裤子坐起来,笑道:“真不是哄你,是打了足有二十板子呢,不过这板子挨得值,我和我娘把薛胖子杀了。”李成器一怔,薛崇简才细细将前因后果说出,李成器听后沉吟半晌,道:“姑姑还是急了些。” 薛崇简道:“我娘筹划了一年,才将许多机会凑在了一处,再不动手,被他挽回了阿婆的心,要杀他就难了。现在阿婆身边少了来俊臣与薛胖子两个小人,狄仁杰一众大臣又缓缓进言,说不定过些日子,阿婆就能放你出去了。”李成器一笑道:“我在这里,你每日来看看我也是一样的,以后莫再拿这种事吓我。” 薛崇简摇头道:“不够,那怎么够?我想和你一处吃饭,一处打猎,一处读书,看你画画,听你弹琴,朝夕相对。不是来急匆匆坐一下,待一个半个时辰。” 李成器耳畔嗡一声响,想起水光潋滟的汤池中,薛崇简对他说,我们两个就不会分开。只是时隔四年,同样的话听来,却让他心中乱跳,隐隐含着惊痛。他看了薛崇简一眼,见他神色怏怏,似是无心,只盼是自己想多了,轻轻叹了口气。 第四十二章 弱柳青槐拂地垂 自薛怀义死后,李成器代薛崇简担忧了许久,但一月过去,薛崇简仍旧日日来爬树翻墙,听说皇帝怒意已经平息,复召太平公主进宫闲话,母女和好如初,李成器才渐渐放下心来。那日傍晚兄弟五人各自归屋,李成器在灯下方展开书卷,便听见前院叮咚下锁之声,本以为是来送饭的内侍,继而脚步纷杂,听见一个清脆嗓音高声道:“寿春郡王李成器接旨!” 李成器大吃一惊,自他们关进来,几次圣旨都是杖责守礼,从来不曾有旨意给自己。他身上只着一件家常袍子,也不知是否需换衣裳,室内也无香案,只得正了正幞头,匆匆出去。那来宣旨的是个面孔生疏的年轻内侍,眉目倒是十分清秀,已经站到了院心,李成器只得撩袍子跪下。那内侍道:“陛下有旨,宣寿春郡王李成器速往芬芳殿见驾!” 李成器心乱如麻,却不敢迟延,只得道:“臣领旨。请大人稍待,臣即刻更衣见驾。”那内侍上下打量他一下,倒是淡淡一笑道:“殿下这么穿就很好,您还要换朝服么?”李成器越发猜不透皇帝何事找他,起身时双手拢在袖中微微颤抖。他几个兄弟听得声音,都来到门边观看,面带关切之色,李隆基踏出院来,道:“是叫我们,还是单传大哥一人?”那内侍抿嘴笑道:“陛下单传寿春郡王,殿下请放心吧,今日是好事,奴婢一定毫发无伤送了寿春郡王回来。” 李成器才知这来传旨的是个做男装打扮的宫女,虽猜不出能有好事,但总算稍稍放心了些。李隆基握了李成器的手,悄声道:“大哥一切小心。”李成器点点头,跟着那宫女出了门,院门将锁,他回过头来,见李隆业犹扒在门边观望,几个小屋点起的灯光,映在棉纸窗上,温暖如初上春夜的星星。 李成器跟着她一路来到芬芳殿,入殿先闻到一股淡淡的沉水香气。他许久不闻香味,望着案上那只绿釉莲瓣蟠龙博山炉,一时心下生出怅惘地留恋之意,在外间稍稍驻足一刻。听见里头清朗的声音款款颂道:“二八泉扉掩,帷屏宠爱空。泪痕消夜烛,愁绪乱春风。巧笑人疑在,新妆曲未终。应怜脂粉气,留著舞衣中……”那吟咏一声如春泉漱石,款款悦耳,与这淡淡沉水香气相融,让李成器一时恍惚是否走错了地方。 忽听皇帝的声音笑道:“这杜审言有五十多了吧,写出的东西倒是缠绵旖旎。朕想起少年时做的一首诗来,和他这意思有些相近。”皇帝说到这里,停了一刻,似是思索回忆,方慢慢念道:“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那男声笑道:“杜审言诗不脱六朝绮靡之风,这首不过是借美人自喻,说些怀才不遇的穷措大牢骚话,便如六朝人多咏明妃一般。哪里及得上陛下这首情真意切,性之所至。”女皇轻声一笑,便未再答话。 那宫女见是个空荡,便在门外禀奏:“陛下,寿春郡王到了。”里头簌簌衣响,皇帝道:“叫他进来吧。”李成器强压住忐忑心跳,跟着宫女入内,只觉气息骤然一变,从清淡沉水香变为了浓郁而微带辛辣的郁金香气。女皇侧卧在榻上,一个身着八品官服、手握书卷,容貌十分儒雅秀美的年轻男子侍立在侧。皇帝笑道:“沈卿,你先退下吧。”李成器才知道,原来此人便是薛崇简提到过的御医沈南廖。 沈南廖躬身笑应道:“是。”却不是退出殿门,而是转入屏风后的暖阁内,李成器脸上微微一热,恭敬跪在殿心,低垂眼睑不敢说话。 皇帝打量一眼自己的孙儿,见李成器身上一件半旧的青色盘领袍子,束腰也是一条简单革带,通身上下并无一点装饰,愈发显得面白眉青,清秀脱俗,关了他一年,倒也未见得十分憔悴。她淡淡一笑,道:“凤奴,你今年十九了吧?”李成器道:“禀陛下,是。”皇帝点头道:“你阿翁十六岁继太子位,你也到了该懂些大事的年纪了,婉儿,将那份本章给凤奴看看。” 上官婉儿上前,将一份奏本递给李成器,李成器先向皇帝叩了个头,再看那奏本上却提的是尚书主客司奏上来的,越发心中疑惑。匆匆看去,见上头说东突厥可汗默咄有意与圣朝修好,请求将东突厥公主嫁与天朝皇帝的儿孙。李成器做太子数年,从未染指过朝政,想到皇帝传他来的意思,心中轰隆一声巨响,一时后头许多字样都如一群黑色蝌蚪般游动,再也看不明白是说些什么。 皇帝估摸着他看完了,道:“东突厥连年兴兵寇掠我朝北方诸州,是朕心腹大患,他们忽然有修好之意,你说,是否可信?”李成器拈着奏本的手轻轻的颤抖,一时脑中诸念头纷至沓来,总也拂之不去的,竟然是前些日子花奴说的,我要同你朝夕相对,原来那终究是他们的奢望了。 皇帝问了一声,他才知已不容自己迟疑,只得低声道:“君子……成人之美,古来皆是我汉家公主琵琶抱恨,此次东突厥肯主动示好遣嫁公主,皆赖陛下如天之仁感动化外,是我边疆百姓之福。陛下……该当,应允……” 皇帝满意地点头微笑道:“你果然长大了些。默咄说他女儿极受钟爱,年幼娇弱,一时难离父母,要夫婿在他们那里住些时候。朕料来那公主容貌不恶,过些日子等突厥的使者到了,你就随了他们去吧。” 李成器何尝不知东突厥嫁公主云云,不过是怕天朝毁约,要扣一个质子在手,这些年皇帝频频与吐蕃作战,胜少败多,无暇顾及突厥,因为也愿意暂时修好,要派质子,自然是派自己最不关根本了。他心中苦笑,只得叩首道:“臣以无用之身,能为陛下略进绵薄之力,不胜欣荣惶恐。臣……臣还有个不情之请,望陛下天恩允准。” 皇帝道:“你说来。” 李成器道:“圣人云,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如今臣几个弟弟,最小的也有十三岁了,臣去后,请陛下放他们出阁读书。” 皇帝冷笑一声:“你倒是一点也不肯吃亏……”李成器额上微微渗出冷汗,却是抿嘴嘴唇不语,皇帝静了片刻,笑道:“罢了,不就是读书么,你若是怕走后无人教导他们,朕许他们到东宫去,与你爹同住。”李成器知道这已是皇帝极大的妥协让步,闭上眼睛想:“我若能换来弟弟们与爹爹团圆,也值得了。”他当即叩首道:“臣谢陛下隆恩!” 宫女引着李成器出去,正是星河影转,一轮明月初上之时。芬芳殿周围遍植花果,夭桃秾李被晚来春风一催,熏熏南风中人如醉。李成器望着宫墙下绵绵春苔,又抬头见皎皎孤月,只觉此情此景甚是熟悉,一时心中痛极,眼中便禁不住酸热。送他出来那宫女见他站着不动,奇道:“殿下,怎么?”李成器浑身一点力气也无,轻轻抬手道:“你让我站一站。” 他立在院外,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细细歌声,仔细辨别,却只抓得住两句:“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1]……”吴侬软语由少女们慵懒的嗓子唱来,如游丝一般袅袅飘荡于暖风之中,潜入人遍体毛孔之中,格外撩人心魄。那宫女见他似在侧耳倾听,抿嘴掩口笑道:“这是教坊司在练歌呢,宅家近日颇喜南声。” 李成器点点头,也只有白门之下的江南女子,有这等大胆旖旎的情思,他想起一年前那个明净的春夜,那酡颜如桃花的少年,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都白活了。从此春宫閟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兮凝兮夜何长,都将是他一个人。他慢慢举步走入一片树荫之下,举袖拭了一下眼角。 李成器回到院中,却不曾将自己要和亲突厥的事告诉弟弟们,只说皇帝召他去,是问了问兄弟几人的起居。过了数日,他照例在院中等薛崇简来,不多时便看见薛崇简在树上露出头来,他刚笑着迎上去,薛崇简已“通”一声大响直接跃入院中,险些撞在李成器身上。李成器吓了一跳,忙扶着他道:“ 没摔着吧?你越来越大胆了,这么高也敢往下跳?” 薛崇简缓缓站起身来,静静与李成器相望,那清冷而略含愠怒的目光,掩不住他在这愠怒之后的疼痛。李成器张了张嘴,他忽然明白,花奴都知道了。他在昭昭春日下,有种无处可逃的羞愧,他又一次欺骗了花奴,这次他的谎言被当面戳穿了。伸进墙来的那半株杨柳玩笑一般在他们头上轻轻浮荡,像是捉摸不定的心绪,又如饱含诱惑的腰肢,扭动出万种风情。李成器遮掩不住自己额上逐渐渗出的汗水,遮掩不住自己的羞愧,他在薛崇简的审视下略略发抖,最后溃败地低下头去。 薛崇简问道:“阿母说,你要嫁到突厥去。”李成器忍不住想笑,笑他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滑稽又贴切的字眼,也笑自己的蠢笨,竟然以为可以一直隐瞒到临走的前一天。他嘴角稍稍一动,就笑不出来了,有些软弱道:“是去迎娶突厥公主——”他喉头哽了哽,又撒了个谎:“还回来的。”薛崇简怒道:“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成器发现自己确无理由来答复,他不能说是因为自己的贪恋与自私,他贪着这每日相逢的惊喜,贪着花奴在他屋内兴高采烈地诉说些外间趣事,贪着那能驱除禁闭中阴郁的笑声、快乐以及不思今后的从容。他舍不得这些,他怎能用离别毁掉自己仅剩的东西。 薛崇简一跺脚道:“你总是如此。”他转身踏上垫脚石,三两下又从墙上翻了过去。李成器在墙下站了许久,李隆业等人见他一脸茫然,也不敢仔细探问,李成器慢慢转过身去,忽然又听得身后响动,李隆业惊道:“花奴表哥,你又来了?” 李成器霍然转身,见薛崇简蹲在墙头上,似笑非笑道:“圣旨还没下呢,谁知道走成走不成,管他呢,到那日再说。”他跳下墙来,解下腰间的食物,笑道:“这个还没给你。”几枝太长的柳枝就在他脸前缭绕,绿色的烟雾一样,李成器极像让自己的手穿透这烟雾,抚摸一下永久渴求的脸,他想的心疼起来,却只是顺着他一笑,点头道:“你说的是。” 薛崇简一句“到那日再说”,将此事一直拖延到了五月中才被重新提起。那日薛崇简满脸喜气盎然,进了李成器的屋子,对阿萝道:“你去外头守着。”待掩了门,才笑着在李成器耳旁道:“你的婚事黄了。”李成器一呆,道:“什么?” 薛崇简细细为他说来,突厥使者还未进神都,前方就传来军报,逃窜的阿史那元庆之子、阿史那绥子,突然在西突厥自立为十姓可汗,并出兵河州。连皇帝都不曾想到,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居然只身飞度万里关山,还能活着回到故地自立为王。 河州地处大周与吐蕃、突厥的交界处,皇帝一面急派王孝杰领兵出击,一面下旨册封魏王之子武延秀为淮阳王,前往东突厥迎娶突厥公主。大臣们皆知皇帝临场换了新郎,是怕李氏子孙到了突厥后,与西突厥的绥子串联。本朝一直用招抚西突厥打压东突厥的手段令他们互相牵制,此番东突厥求和之心真假未明,西突厥又反了,皇帝自然怕他们联手作乱。 薛崇简坐在榻上,抱膝侧头笑道:“怎么样?我说人算不如天算的。”李成器望着薛崇简眼中毫不掩饰的欢喜得意之色,非但不觉得如释重负,心中反而一颤,抬头见室内并无他人,沉着脸道:“是不是你——跟绥子通了讯息?”薛崇简“嘘”得一声,又附在他耳旁道:“你知道就好,要是被阿婆知道,非杀了我不可。”李成器最惧怕之事竟然被他如此轻描淡写一口应下,气极下一把推开他:“你也知道这是性命有关之事!” 薛崇简没防备下被他推得仰在榻上,有些愕然道:“你怎么了?我办的很是隐秘,我娘都不知道。这次请他帮了忙,我也将他父汗骨灰送了给他,以后不会再同他书信往来了。”李成器一时胸口憋得喘不上气来,站起在室内踱了两圈,才站定看定薛崇简道:“你为什么这么做?”薛崇简见李成器脸上怒色非同寻常,也隐隐猜到他为何生气,坐起身子道:“东突厥部落内连年征战,我不能让你去那里——你别着急,我跟他说了,让他佯做骚扰即刻,一击即退。” 李成器用力握拳几次,直觉得掌心刺痛难忍,才含泪缓缓道:“佯作骚扰……你知不知道,你一句一击即退,便是多少百姓罹于兵灾家破人亡?你舍不得我,河州的百姓,便舍得他们的妻儿家人?”薛崇简从小到大,也见李成器动过几次气,最严重的,至不过是换了猫儿那次他打了自己,从未见过他如此形容。又是焦急又是委屈,满心为自己分辨,许多理由在口边转了几圈,也只说得出一句:“那你让我怎么办?” 李成器轻轻叹了口气,花奴从小吃的苦太少,便如那以羊易牛的齐宣王一般,只顾得眼前心底,无法让他推己及人,己溺己饥。李成器慢慢坐下,道:“我宁可死在突厥,也不愿用这法子留下。”他声音虽低,却一字一顿,说得极是坚定,薛崇简浑身一颤,小心翼翼伸手去牵李成器的袖子,见他并未拂落,才敢开口:“表哥,你别生气,是我错了。”李成器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一腔怒火登时从心底冒出,在他看来,这仅仅是一件事做错了,便如给皇帝换了一只猫,给武攸暨的马鞍下塞了一根针,是一件无关轻重的恶作剧。 李成器深吸几口气,眼睛在室内扫了一圈,见并无趁手之物,忽然一眼望见他腰间揣着一段乌黑腰扇[2],骤然想起此物来历,伸手道:“拿来。”薛崇简隐隐猜到他要这东西做何用,讪笑道:“这东西太金贵,万一打断了,表哥换个家伙吧……”他拿眼踅摸一圈,也没找到能用作刑具的东西,只得笑道:“要不用手,多打几下,也挺疼的。” 李成器听他说“金贵”心中又是一酸,那扇子是今年倭国遣使来朝,进贡了十把以上等楠木为骨、可以折叠作二指宽的腰扇。皇帝赏了薛崇简一把,薛崇简嫌扇面太素,让李成器画了一幅山水,又提了一段兰亭集序在上头。薛崇简自幼见的奇珍异宝多了,金玉之器皆是散漫使用,断然不会因为这把扇子是贡物就心疼,也不过是因为自己留了几笔字画罢了。李成器也不强他,垂下手转过脸去,淡淡道:“那你去吧。” 薛崇简不意他竟然要赶了自己出去,心中一凉,他望着李成器许久,见他虽不催促自己出去,却也始终不朝自己看一眼,那一种心灰意赖的神情,比他发起火来更让人心惊。薛崇简咬了咬嘴唇,知道再拖延下去,只怕自己求着他责打,他也不会理睬了,慢慢从腰间将那柄扇子抽出,心下不由微微苦笑:从前没发现,居然挺沉。他将扇子塞在李成器手中,自己除了靴子跪上榻,将腰带解了袍子撩起,又将底下小衣褪了,便伏在桌上一动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1]:这句出自南北朝民歌《杨叛儿》,很早就读李白的“君歌杨叛儿, 妾劝新丰酒”,这句却是在一篇写香炉的散文里读到,一见之下,心驰神荡。也不知为什么,私以为见过最艳情的两句,一是它,二是李后主的“奴为出来难,叫郎恣意怜”。 [2]:腰扇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折扇,《南齐书》上说:“褚渊以腰扇障日。”,这“腰扇”,据《通鉴注》上的解释,“即折叠扇。”在宋朝前比较少见,还是以团扇为主,有记载日本给唐朝进贡了一批,我这里就把他当进口货用了。说实话,那个东西做凶器拍在手上很疼。 第四十三章 昔时金阶白玉堂 李成器不曾想到他竟这样利落,反倒握着扇子愣在当地。薛崇简这一二年身子渐渐成形,蜂腰窄臀,且是趴在桌上,腰肢被桌沿垫起,一双臀丘愈发显出挺翘紧质的弧线来。那鲜白之色,便如新挖出的一段春笋,似乎一按就能滴出水来,比之皓皓白雪莹莹珠玉,都多几分生动。 李成器眼前往事沓然流转,想起六岁时他被宋守节按在桌上两腿乱蹬的模样,心中重重一酸。只是他所作的事实在无可饶恕,李成器走上前掂量一下扇子,见它长一尺有余,做刑具倒是趁手,便扬起来重重挥下。这东西不如戒尺藤条之类挥动有声,薛崇简直听到“啪”一声脆响,才感到臀峰上一道撕肉般刺痛。他原是不曾想到这风雅之物竟然有如斯威力,大吃一惊下便“啊”得喊了一声,身子下意识便挺了起来。李成器也不知道,那扇子正面着肉处并不平整,木质又沉,痛楚实不在戒尺之下,只当他是一贯装腔作势,更是愠怒,低喝道:“你不怕旁人听见,就大声叫唤吧!”第二记挥下去时更是毫不容情,打得薛崇简倒抽口冷气,却是不敢再吭声,用力咬牙几次才算忍住,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气苦。他一转眼间,忽然瞥见桌旁放着一只小小青瓷罐子,那是他给李成器拿的一罐樱桃脯,当时见这罐子虽然小巧,却绘着一幅游春图,料来李成器一定喜欢,就给他拿来了。此时他眼睛离那罐子近了,看见里头并肩骑马的人,不知为何,在第三板落下时,两眼竟湿了。 他要这样,他要和表哥去看看骊山的山水究竟是什么颜色,他们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做,又怎能让李成器离开?他宁可惹得表哥生气,宁可被他打屁股,不能放他走。他低下头悄悄用手抹了下眼泪,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跟表哥争辩,他说不过他,表哥肚里总是有一大串一大串的道理。李成器要想父亲、想弟弟、想远得看不着的苍生百姓,薛崇简却只是如孩子一般,紧紧牵着表哥的衣角,不肯放手。 那扇子打落一下,便在雪白肌肤上留下一道齐齐整整的绯红痕迹,五六下过去,薛崇简臀上便如染了胭脂一般。他忽然想知道李成器应下皇帝婚事时是怎样的心情,有没有对自己的一点不舍?他屁股上本就一片火烧般灼痛,又麻辣辣得甚是难受,被这念头一牵扯,下一板打落时,更是觉得疼到心里去了。他也不知道李成器究竟用了多大力气,能把这一支玩赏之物变得刑具一般厉害。 他一时暗恨自己多事,天气尚不算热,带着这东西做什么。要是他不曾带来,李成器气极了也只能将他按在腿上打一顿巴掌,就如小时候一般,料来会好受许多。一时又担心李成器用力太过,将那扇子折断了。一时疼得厉害,又隐隐希望干脆早些打断了,扇子坏了还能修,李成器现在气头上,连个数目也不说,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薛崇简心中七上八下,努力胡思乱想,不去专心体会那份痛楚,二十余下过去,却是什么也想不起,只觉臀上一阵阵如针挑般,他这个姿势趴着,臀上肌肤紧绷,疼痛都留在皮肉表面,连散都散不去。他偷眼向后一看,正看见李成器高扬着手臂挥下来,心中又酸又痛,浑身都随着那道毒辣痛楚一颤,只想伸手回去挡一挡,或是跳起来挣开。他咬牙咬得两腮发酸,太阳处也突突跳动,只得张口嘴略透口气,压着哽咽低声道:“表哥……我知错了,饶了我……”他还想讨好李成器两句,强笑道:“也饶了它,我下次带藤条来给你打……哎呦!”他一松口,便更加忍不住,几声呻吟溢出口唇。 李成器见他还有心说笑,全无一点真心悔过之意,虽是薛崇简臀上已成一片深红之色,臀峰上几道棱子突起来横亘在那里。他心中疼惜之极,手上却是下得又狠又快,他如何告诉花奴,这世上不止他们两个人?他们并不能毫无负担地活着。薛崇简被这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板子打得脑中发晕,急痛下说不出话,只觉汗水流进眼睛蛰得难受,却是不敢抬手去擦,他只怕动一动手指,就忍不住回手去抓扇子了。 初夏天气渐渐炎热,薛崇简早已是痛得汗流浃背,他虽不曾数数,却估摸着也有四十下了,李成器全无一点罢手的意思。他心中绝望,更难再忍,痛呼两声求饶道:“表哥,别打了!”他等待片刻,却不闻李成器答话,满室中都只有扇子笞落在自己皮肉上的啪啪声,连窗外稀稀拉拉的蝉鸣都压住了。又是接连两板都笞落在臀峰上,薛崇简只觉自己一颗心都要跳出来,又痛又怕,下意识一回身捉住了李成器挥落的手腕,左手得了这个空隙,赶紧回去在泼沸油走滚汤一般的屁股上揉揉。触手虽是一片热烫,还有深深浅浅的棱子,但似乎好歹是没出血,薛崇简轻轻松了口气。 李成器见他一只手忙不过来似的,在屁股上揉揉这边又按按那边,仍是那般稚气可笑,想起幼年之事,心中剧痛,也不与他争夺,只垂下眼睑默不作声望着他,目光温温凉凉便如春夜洒落的月光一般。他这个样子,实比刚才的笞打更让薛崇简心惊百倍,可是灼痛皮肉实在受的荼毒太久,手揉上去能大大缓解痛楚,竟如饮鸩止渴一般舍不得放开。他偷觑着李成器的神情,一边在心中猜度他还能容忍自己多久,一边又盼着拖延一刻是一刻,一颗心纠结煎熬,眼泪一滴滴坠落下来。 薛崇简揉了片刻,实在不敢再等,极艰难地松开了手,喘息道:“表哥,你接着打吧。”李成器见着片刻耽搁,方才打出的伤痕已凝血转为青紫色,叹了口气,道:“你应我一句,以后不许再做这种事了。”薛崇简却不料他竟然忽然开恩肯宽赦了自己,正要答应,不知怎么回事,开口时,却变成了愣愣的一句:“我不知道。” 他心中懊悔,只道自己是被打傻了,心内却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他可以一次次讨饶,一次次认错,但若下次,此番之事重来一遍,他依然无旁的选择。他就是如此贪恋这个人,不容得一刻分离,他连他生气的样子,此刻的冷漠都舍不得。他知道这贪恋的不该,他们终究只是表兄弟,李成器的血脉中有比他的亲得多的人,他的贪恋终有一日会被粉碎,可是他除了一次次拽紧他,能有什么办法。 李成器听他如此说,气得手颤,扬起扇子来又重重抽了数下,薛崇简此时只能抽噎哭泣,脑中微微发木,胸口憋得有些恶心。李成器见那青紫的肌肤之下已有几处微微泛起细小血点来,一时连气也喘不上来,扬起的手慢慢垂下,将那把扇子放在桌上。 薛崇简只怕他一转身走了,一把扯住他手腕,哭道:“你都打了,不许走!”李成器轻轻伸手,揩去他脸上一道泪渍,苦笑道:“我能走到哪里去?” 薛崇简道:“那你也不许不理我!”李成器的手在薛崇简的鬓边、眉际、颊下轻轻抚摸,分辨着灼热黏潮的汗水泪水,薛崇简的屁股仍是一片刺痛,他心中的痛楚却在李成器清凉的指尖下渐渐平和。他知道这姿势是有些丢人的,他更不愿思考这责打后的触摸代表着什么,又超越了什么。他只当这是小时候,一切从他记忆的起点开始,一切都不曾改变。 李成器将薛崇简放平在榻上,为他擦了些药,就听见外头张林催促的声音:“薛小郎君,这都快到午饭时候了!”薛崇简呵斥道:“滚远点!”李成器叹了口气,道:“你还是早些去吧,别让姑姑担心。”薛崇简趴在榻上,闷声道:“我翻不过去。”李成器道:“我请他开门。”薛崇简转过脸去,道:“我屁股疼,走不动。” 李成器拿他无法,抱膝在他身旁默坐了一会儿,轻轻打开那把腰扇,却看见是自己不久前写的字:“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这段话早已烂熟于胸,此时看来无比刺心,实在不忍再读下去,又将那扇子合起,伸手探入薄被中去,在薛崇简臀上缓缓按揉。 圣历元年的三月二十八日,李旦以为与往日并无不同,二更后他宽衣躺下,豆卢氏将他白日的外衣平整叠好,侧目望了他一眼,见李旦只是平躺着闭目,胸口衾被微微起伏,也不知是否睡去。一片昏黄灯光映在他额头上,将鬓边一丛白发映得甚是突兀。豆卢氏心中作酸,李旦今年不过三十八岁,但自三年前刘妃窦妃出事,他的行止便如清心寡欲的老僧一般,夫妻二人每晚同床共枕,却是秋毫不犯。她知李旦内心是对两位故妻抱愧,并不敢有一丝怨言,只今晚坐于灯下,抱着他的衣裳,一颗心慌得没有着落处。她站起来,在室内无声走了两圈,见那影子也默默随着她旋转,凄然一笑,还未防备,两行泪水就从颊边无声淌下。 忽然外间传来几声脚步,接着是急促的砸门声,李旦悚然惊醒,却见豆卢氏挂着泪水站在自己床前,一惊道:“你怎么了?”豆卢氏忙擦了泪道:“无事。”值夜内侍匆匆进来道:“殿下娘子,上阳宫那边来了人,说陛下急召殿下。”李旦也不知是刚从衾被中坐起来还是怎得,浑身一激灵,就打了个寒战,愣在床上。豆卢氏也是吓得手足发麻,道:“这个时候,陛下有什么事?”那内侍道:“问了,那人说不知。” 李旦揭开被子自己穿了鞋下榻,道:“叫他略候,我穿了衣服就去。”豆卢氏一把攥住他手,方才未干的泪水又再淌下,道:“我随殿下去。”李旦本以为此一日会如何恐惧,现在事到临头,除了些遗憾外,倒是平和宁静。他握了握豆卢氏冰冷的手,淡淡笑道:“娘叫的是我,你去做什么?替我梳梳头吧,总不能这么蓬头垢面的……” 豆卢氏几乎失声痛哭,李旦在她唇上轻轻一按,转身自己坐到了梳妆床前,豆卢氏强忍悲痛,上前将他头发梳做一个平平整整的髻子,又从盒子里拿出一只平日不戴的玉簪簪上,李旦在镜中看见,也只是一笑不语。豆卢氏梳罢了头,又从柜中拿出一件半臂,道:“夜间冷,殿下多穿一件。”她手按在李旦肩头时,忽听李旦极轻地道:“这些年,苦了你了。”豆卢氏一把拥住他,将脸埋进他背上,李旦静候了片刻,微笑着挣开了她,自己将外衣穿上,向那内侍道:“这便去吧。”听着身后豆卢氏哭着喊了声:“殿下。”他咬了咬牙,并不曾停步。 李旦在门外上了步辇,被四个内侍抬着逶迤向上阳宫而去,那是一乘女子步辇,便在夜晚,也依旧张起丁字障竿鸳鸯绣带做步障。李旦也并不觉有如何奇怪,抬起头来,望见湛蓝如洗的夜空,无风树动,晚燕方归,他轻轻一笑:“是如此好的春夜。” 到了母亲的寝宫外,那内侍扶他下来,到了门外道:“殿下好走。”李旦默默看了他一眼,提着袍子上了石阶。一进殿内却是华灯耀眼,芬芳扑鼻,李旦愣了愣,又向内走了些,方看见内殿正大张筵席,一溜十几张几案排开,许多男女孩童正在大快朵颐,皇帝却是坐在上首,带着淡淡倦意与微笑看着。 李旦正僵在当地,皇帝已看到了他,笑道:“旭轮来了。”皇帝之下那人骤然抬头,饶是李旦一贯静定,也如雷击般浑身一抖,失声道:“三哥!”那人虽一身庶人的青袍,眉目也颇显风霜憔悴,却是一别十四年的兄长、曾经的皇帝李显无疑。 李显抛下一只正吃的羊腿,跌跌撞撞离了席,扑上来抱住李旦哭道:“四弟!旭轮……我还以为不能生见你面了……”李旦紧紧抱住自己的兄长,心思却转得极快,母亲为何不动声色将三哥接回来?他将近些年来自己知道少得可怜的几件事凑在一处,狄仁杰拜相,母亲宠幸了太平送来的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他眼前骤然一亮,抱着李显的手再紧了紧,让他不要再说下去。李显也随即明白,缓缓抬头,模糊泪眼却正望见弟弟鬓边一抹白发,心中大恸,他走时,李旦方是眉目如画的俊秀少年。 李显油腻腻的手轻轻抚了抚李旦鬓边,轻声道:“你怎么……也老的如此快。”李旦含泪一笑,牵着李显的手走到皇帝面前跪下叩首道:“母亲德象天地,臣代三哥一家谢恩了……”皇帝倒不似他们那般激动,淡淡一笑道:“ 回来就好,你三哥还未用饭,去陪你他坐坐吧。”李旦与李显一起走向席案,李旦忽然在李显耳旁轻声道:“不要问你弟妹的近况。”李显一惊,望向李旦,李旦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到了席间,李显手足无措地叫了自己的子女来拜见四叔,他一一指过去:“这是重润,这是重俊,这是重茂,重福……裹儿,别吃了!来给四叔磕头!”李显羞赧窘迫地搓着手:“这是你嫂子在路上生的,拿我的衣服裹了,就叫裹儿,没见过人,不懂规矩……”李旦对着那眼含疑惧、手中犹捏着一块胡饼的娇美少女慈爱一笑,他想起自己的几个儿子,轻轻抬袖擦了擦眼睛。 筵席之后皇帝让上官婉儿引李显一家往别院居住,上官婉儿知道他们兄弟定然有很多话要说,只远远跟在后头。李显走出殿外,低声道:“我到了庐陵,才听说了二哥的事。”李旦默然一刻,道:“我求过娘。”李显苦笑道:“我知道,不怪你。”他迈下丹墀时踉跄了一下,李旦连忙扶住,李显看了看脚下,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目光掠过月色下的雕楹云楣的宫阙,飞檐连闳楼台,虽已是深夜,却仍旧彤庭辉辉,盏盏明灯如同漂浮水上。 李显向乾元殿的方向凝望片刻,又回头望了望那个曾经让他魂牵梦萦,却在那一日亲手将他推入深渊的女子,在夜色中看来仍是如十四年前一般婀娜纤弱,娟娟静好。他涩然一笑,他心中的怨恨已平,只留下室迩人远的怅惘,他向李旦叹道:“还是那个样子。” 第四十四章 妖童宝马铁连钱 上官婉儿将李显送至别院,王妃韦氏望了上官婉儿一眼,轻声道:“他刚回来,宫中的事,你对他说说。”上官婉儿轻轻透了口气,垂下头不语,韦氏带着孩子们退了出去。李显坐在一张高椅上,有些惶惑地打量室内,这屋子不知谁住过,收拾得干净齐整,墙上还挂着一支箭斛,露出几枝雕翎来。 上官婉儿始终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十架金涂银灯树将室内照耀地灿烂如白昼,她却偏偏隐身在一小片阴影中。阴影遮掩了她三十六岁的面容,遮掩了十四年前那个引李显进乾元殿的少女,眉眼间残留的酷忍。李显隔着十四个春秋,带着怜惜与说不清的一丝嫌恶望着她,他看见曾经的美丽与缠绵,那些属于少女的诗意,那些灵性的哀愁,又如疼痛般慢慢在这个女子身上复苏。 李显叹了口气,伸出手去,唤她:“婉儿,来,不要站那么远。”上官婉儿向前挪了两步,她低垂着头敛衽行礼:“殿下有什么事,问奴婢就是。”李显问道:“你……好不好?”上官婉儿没有答话,她仿佛站在刀刃上,浑身丝毫不敢着力,暴露在抹胸上的细瘦锁骨,如受伤的蝴蝶,在温暖的春夜中轻轻打着颤。 李显伸出手去拉他,上官婉儿的一滴泪恰坠在他手上。李显最后一丝芥蒂被这滴灼热的泪融了,他将上官婉儿拉入自己怀中,紧紧拥住她长而柔韧的腰肢,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象征着华贵富丽的凤髓香,这味道离他太远了,连梦都梦不到了。 上官婉儿也在李显身上嗅出些陌生气息,混合着尘土与腐败的青草气,她的手臂蛇一般绕着李显苍老松弛的脖颈。朦胧中想起她这一生所拥抱过的男人,他们大多都是清贵好看的,即使是武三思,也有令人心动的狡狯霸道。可是天下重器,又要回到显这双无知无力的手上了,她便只能爱他,她忽然深深明白了皇帝的无奈与不甘。 上官婉儿将脸埋进李显颈旁,泪水热热地流淌进他的衣衫,她喃喃道:“是奴婢害了殿下。”李显涩然一笑,太多的苦难和数度的生死轮回让他懂得了宽容,他轻拍着上官婉儿的肩膀,茫然道:“不怪你,你在娘身边这些年——也不容易……” 第二日早朝,皇帝对狄仁杰道:“卿所议召还庐陵王一事,朕当徐徐思之。”狄仁杰当即慷慨陈词,以致泪流满面,皇帝以微微嘲弄的神情看他哭完说完,方站起身来,淡淡道:“还卿庐陵王!”上官婉儿拉开皇帝身后的紫色帷帐,李显局促羞愧地望着他一别十四年的煌煌朝堂。 众大臣皆以为皇帝接了庐陵王李显回来,便有一番举动,谁知皇帝只是让李显一家无名无份地在宫中一住半年,绝口不提立嗣之事。到了八月,东突厥默咄可汗扣押了前往迎亲的淮阳王武延秀,道:“我世受李氏恩,欲以女嫁李氏,安用武氏儿。闻李氏惟两儿在,我将兵辅立之。”东突厥来势汹汹,陷定州围赵州,河北危急,皇帝曾两次调集四十五万大军穷于应付。到了九月,一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李旦终于下定决心,在上阳宫芬芳殿前长跪不起,请求逊位于兄长庐陵王。 在皇嗣李旦的哀恳下,皇帝改立庐陵王李显为太子,降李旦为相王。两日后,皇帝以太子李显为征讨突厥的河北军元帅,三日之内,投军之人盈五万,而此前招了一个月的兵,应募者尚不满千人。听到捷报后的皇帝缓缓站起,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孤立,她的儿子们,天下黎庶,化外夷狄,都在公然与她对抗。 十月,幽闭了数年的李旦诸子、以及已故章怀太子李贤的遗子李守礼终于被放出阁,李旦的相王府还有没有修起来,李成器等人曾经居住的五王宅又废弃数年,要重新打扫布置,太平公主便请兄长与侄儿们暂住在自己城南的一座别墅中。李隆范李隆业安顿好了自己的屋子,便去找李隆基玩耍,李隆基正和元沅在院中种菊花。李隆业蹑着步子进去,忽然跳起来在李隆基肩上一拍,笑道:“三哥好情致,当起老圃来了。” 李隆基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望着弟弟一笑,如今隆业也快跟他一般高了,换上了锦衣配了宝钿腰带,便成了一翩翩佳公子。李隆基笑道:“又闹鬼,你那里收拾好了?”李隆业笑道:“让他们去收拾,我也帮不上忙,不如来找你玩。”李隆基笑道:“大哥二哥呢?”李隆业笑道:“他们都忙得很,爹爹被三伯叫进宫了,二哥跟着去看他娘,大哥又被花奴表哥叫走了。” 李隆基知道自从李成器出了宫,薛崇简就镇日不离他身边,淡淡一笑,向元沅使个眼色,元沅忙端过银盆为他洗手,又拿自己的帕子擦了擦。李隆业歪着脑袋打量元沅,见她上着藕色襦衣,外罩金线织成褙子,下身着白练长裙,头上戴着一只点缀阗白玉的簪子,面上薄施脂粉,翠眉上画着一对花黄,颊边贴一对花子,两个耳朵上各缀一只瑟瑟石的小坠子,如荡秋千般来回闪动。 李隆业觉得惊讶,笑着摸了一下她的耳坠,道:“以前都没觉得,你这么好看。”元沅面色微微一红,李隆基笑着道:“你先进去吧,叫他们整治些酒菜。”元沅应了一身,快步转身进屋,李隆业笑道:“三哥忒小气,便和我们说说话又何妨,都是熟人了。”李隆范在他额上一弹,笑道:“笨!槽糠之妻不下堂,三哥怕你拐了他的人去。”李隆基佯作呵斥:“你们越发没规矩了。”李隆业笑道:“三哥勿怪,我也不知怎么,这几天睡不着觉还不困,走路都想撒欢儿。”李隆基爱怜地望了一眼兴奋不已的弟弟,却道:“连这点定性都没有,可见书读得太少。” 到了晚间,李隆基回到房中,见元沅正坐在妆台前卸妆,她凑到镜子前用指甲去揭花子,却因为天冷,那鱼胶粘得紧,几次都不曾揭下来。李隆基微微一笑,道:“是这样。”他走上前抬起元沅的脸,凑过去在她颊边轻轻呵两个口气,正待为她揭下,忽见她紧闭着双目,两颊红得真如流霞朝华一般,心中觉得可爱,便用舌尖去润那花子,终将那小小花子带下。 元沅神魂欲醉,低声呢喃道:“明日……不要贴了。”李隆基笑道:“贴着,我喜欢看。”他忽然觉得这话有些熟识,似乎自己何时说过,凝神一想,也未想起。他一侧身坐在床上,揽住元沅的腰肢,在她耳旁笑道:“你猜今日四弟说你什么?”元沅将耳坠取下,道:“不过是取笑奴婢罢了。”李隆基斜睨着眼,笑道:“他说槽糠之妻不下堂。”元沅手一顿,道:“我哪有那个福分。”李隆基揽着她柔软腰肢,嗅到她身上似有似无兰麝幽香,情浓处也就无太多忌讳,拥着她缓缓躺下,笑道:“我说有就有。” 数日后薛崇简就发现,出了樊笼的李成器实在比他还忙碌。他本意要留在别墅中与李成器同住,太平却因为宫中近日事多,要时时带他入宫,将他留在身边。薛崇简几次出了宫直奔别墅,都扑了个空,李成器不是被李守礼邀到了新宅中,就是去拜访神都城中几个诗家大儒,即便偶尔在家,也被一干来拜访的故旧围着,两人竟是连单独说句话的功夫都少,他心中颇是抑郁不乐。 那日午后他答应了教三舅舅的儿子李重润骑马,心里又惦念着李成器,就带李重润一同来到城南别墅。婢女阿萝正把一箱箱书籍放到架上,见到他笑道:“二郎来得不巧,殿下刚被人叫了去。”她本是太平公主府上出来的,这几年跟薛崇简又混得熟,也并不甚讲究礼数,仍旧忙着手上活计。 薛崇简大为不悦,怏怏道:“今日又是谁?”阿萝笑道:“是一个叫崔湜的公子,说是当年殿下在东宫的侍读,送了这些书来,殿下和他谈得高兴,后来就随他出去了,连随从也没带。二郎,你当年也跟殿下一起读书来着,可认识那位公子么?他姓崔,又是官宦出身,不知是清河崔家,还是博陵崔家?”另一个宫女笑道:“小妮子春心动矣,你看人家生得俊美,就去打听人家的家世。”阿萝在她脸上拧了一把,笑道:“不知是谁故意把茶泼在人家手上,不就是想摸摸……”那婢女立刻红着脸笑骂一声,上前去握阿萝的嘴。 薛崇简听着少女们不着边际的绮念,心中烦躁非常,百无聊赖在屋内转了两圈,翻动一下那些书籍,见大多是诗文之类。又踱到案边,见案上用玉镇尺压着一卷纸,上头题着:臣崔湜谨奉。他拿过来随手一翻,看到半首诗:“……青楼明镜昼无光,红帐罗衣徒自香。妾恨十年长独守,君情万里在渔阳[1]。”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深得二王精髓,想来是崔湜抄录的自己诗文。 薛崇简虽知他们文人也常常写些代闺情的诗自况,可这诗由崔湜送给李成器,便让他觉得心里憋闷。那些秀美字迹似乎满眼乱飞,后边的也读不进去了,随手抛在桌上。对李重润道:“他不在,我们走吧。” 李重润虽比薛崇简还大些,行止上却甚是拘谨,他看出薛崇简心绪不佳,轻声道:“要不……我们去找他?”他口音与京师颇为不同,虽然声音已经压得极低,仍是引得一屋婢女都诧异回头,有几人便轻笑起来,李重润骤然红了脸,低下头不敢再开口。薛崇简着恼道:“这是邵王,你们都要反了!”那些婢女见李重润腼腆秀美,只当是薛崇简的朋友门客,并没在意,却想不到这少年竟然就是当今太子的嫡长子,爵位尚在自家郡王之上,吓了一大跳,都忙跪下道:“奴婢叩见殿下千岁。” 李重润被薛崇简道破了身份,更加窘迫无地,他求援地轻轻一扯薛崇简的衣袖。薛崇简往常待下人都甚是随便,今日不知为何一股无名火起,且那些婢女又都是他家出来的,便拿出少主人的身份喝道:“都跪着!等寿春郡王回来,让他发落你们!”冷笑一声,便牵着李重润的手出去了。 李成器被崔湜带出去,两人也未骑马,一起坐了崔湜的车,崔湜笑道:“你想去什么地方逛逛?”李成器摇头笑道:“我这几日仰头看见天高云淡,已极是满足,并不急着逛。你若无事,就带我去拜访杜必简先生可好?”崔湜道:“殿下想见杜审言不必忙,近日卢照邻吃错了丹药,瘫了半个身子,正在老杜家调养,他一时不会离开神都。有一个极妙的去处,殿下该去看看。”李成器疑惑道:“什么地方?”崔湜神秘一笑道:“到了你就知道。” 进城后人声便渐渐喧闹起来,马车也行得缓慢,李成器耳听着窗外如煮粥般的种种吆喝,想起上次自己听到这声音,还是坐着皇帝的赐下的车辇去推事院。一时心中诸味陈杂,叹了口气,低吟道:“岁月逝,忽如飞。”崔湜猜中他的心思,握一握他的手道:“忘忧共容与,畅此千秋情。[2]” 李成器一笑,道:“惭愧。” 穿过几条坊巷,马车在一个街口停下,崔湜揭开帷幕笑道:“你自己看。”李成器探头过去,见远远一座恢宏府邸,朱门高轩,流金飞檐,门前车如流水马如游龙。那宅子看规制该是王府,只是李成器再思索不起哪一位贵戚住在这里,不解地回头望了崔湜一眼。崔湜清俊的嘴角勾起一丝略带嘲弄与鄙夷的笑容,道:“这是张昌宗的外宅。” 李成器这才恍然,他也约略知道张昌宗张易之兄弟得皇帝宠幸。崔湜冷哼一声道:“你看,那个人,便是梁王府的内史。” 李成器当年在宫中见惯了薛怀义的赫赫声势,也不愿深究,放下帘帷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崔湜摇头道:“殿下误矣,此二人出身世族,饱读诗书,远非冯小宝市井之徒可比。殿下可知这次召还太子,何人出力最多么?” 李成器听他言下之意,惊道:“难道是他们?”崔湜缓缓点头道:“此前狄仁杰已数度向陛下进言,古来无侄辈为姑立庙事,陛下也担心她身后不能血食,早已不欲立魏王为嗣。只是陛下怕的是立子之后终究会以唐代周,她人亡政息,这才幽闭皇嗣与殿下数载,迟迟难以决断。目下陛下春秋已高,且边患日深,人心不附,身后当有所托,传位皇嗣已是势在必行。狄仁杰等人屡次请陛下召还庐陵王,是为了强李氏而抑诸武,殿下之父为皇嗣数载,他们断然不会起废立之念。只是以皇嗣继统,二张则无功可言,他们劝陛下废皇嗣而立庐陵王,不过是为了渔一己之功罢了。” 李成器默默听他说完,又轻轻揭开帘子一角,望了望张宅门前冠盖如云,他隐约能猜出崔湜对他说这番话的用意,轻笑道:“澄澜,或许你有所误会,我爹让位与三伯,绝无一分勉强之意。你或许听说了当年的案子,那时候我爹确有机会离开皇宫,我当时心里害怕,知道留下是坐以待毙,内心隐隐也希望我爹答应下来,我爹只对兴昔亡可汗说了一句话,他说,吾虽不敏,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我在宫中关了三年,越来越明白他,这几日只看着鸥行水上,木落池边,便觉得心中平和,无复他求。三伯继位在我爹之前,以伦序论,此番便该由三伯来做太子,你那些话,以后莫再提了。” 崔湜笑道:“罢了,我只是说这二人左右朝政,让你小心防备,岂能离间你家骨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不喜这腌臜所在,我们换个畅快耳目的地方去!” 崔湜带着李成器一路往南,出了城外便渐渐荒僻,眼见马车停在一片荒原处,崔湜命车夫停下,扶了李成器下车。李成器道:“这又是哪里?”崔湜笑道:“这是我下朝后常来之处,到了这里揽辔赋诗,可略拂胸中俗尘。”李成器笑道:“澄澜真是雅人。” 崔湜与李成器缓缓向远处走了几步,此时暮色已近,秋风摇摇,黄尘暗起,群雁南飞,凄厉之声直透长空。晚风吹得两人袍角猎猎而响,茫然有行于古战场之上的惊心。崔湜叹道:“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何论[3]。” 李成器一愣之下,方笑道:“君春风得意,弱冠之年便擢进士折桂枝,复有何恨?” 崔湜负着手道:“大丈夫生于世,或如霍嫖姚领八百骑横扫天下,或如张子房佐明主而开太平。像我这般,屈身于二张之流阶下,寻章摘句,虚度春秋,每每深夜思之,汗流浃背,惭愧无地。”李成器却不知崔湜功名心如此之重,劝他道:“来日方长。” 崔湜抬头笑道:“只顾听我牢骚,忘了给你带的好东西。”他快步反身回去,从车上拿下一个皮囊,那车夫帮着他们铺下一张革布,摆上些肉脯之类的下酒物事。崔湜一扬手中皮囊道:“这是我爹的友人从边关带回来的烈酒,与中原的佳酿滋味颇不同。”李成器见崔湜容貌秀美温婉若处子,骨里却有这等豪情,不由诧异笑道:“你想得好周到。” 他们席地而坐,崔湜将皮囊递给李成器,李成器饮了一口,只觉入口如刀,肺腑间熊熊似火烧,几乎要呛出来,忙吃了一块肉脯拼力压住。崔湜笑着将皮囊拿过,直接对嘴畅饮一口,却立刻咳得面红耳赤。李成器见他如此,强忍的咳嗽登时也迸发出来,两人都觉得有趣,一边咳一边都笑了起来。 那酒劲至烈,虽只有小小一囊,两人共饮,才饮了不到一半,便都有了酒意。秋末冬初夜色来得快,车夫为他们点起一堆篝火来,崔湜比李成器喝得更多些,熏熏然便支撑不住,依靠在李成器身上,拿着银箸想要击节做歌,席上却无酒壶盘盏之物。他醉眼迷离中看到火光映得李成器腰间宝带金光灿烂的,笑道:“把这个给我。”李成器极为叹赏崔湜的才情,知他来了诗兴,解下腰带放在他面前,崔湜以箸敲击宝带上的金銙,吟道:“疾风卷溟海,万里扬砂砾。仰望不见天,昏昏竟朝夕……[4]” 薛崇简带着李重润玩了一下午,李重润见他始终心不在焉,也就推说不可久在宫外,早早回去了。薛崇简又回了别墅一趟,见那些婢女皆跪得粉泪香融,李成器却还未回来。他实在按捺不住,便上崔湜府寻找,崔府家人说崔湜并未回来,不过告诉薛崇简崔湜有日暮出城南赋诗的习惯。薛崇简便又骑了马出城寻找,此时天气渐冷,晚间出游之人极少,平原上那一簇篝火极为惹眼。他策马向那火光行了几步,眼前所见让他恍若梦寐,他只当是自己看错,有些迟疑地揉了揉眼睛:那团顽皮火光在他眸中跳跃不止,如红色的帷帐,却又故意将那两个紧偎的身影影影绰绰勾勒出来。一个秀美少年将头枕在李成器肩头,口角含笑,双颊绯红,虽是隔得几步,薛崇简仍能感到,那双略微狭长的凤目妩媚地要滴下水来。 他心中轰隆巨响,胸口先是剧烈一痛,便如上次挨板子挨狠了,痛到极致反喊不出声,只肺腑间阵阵抽搐痉挛,直欲呕吐。他一时还想不清楚自己为何有这等感觉,只是茫茫然地奇怪,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那怎么会是一个男人的眼睛,一个男人怎会生出那样一双眼睛来? 作者有话要说:[1]崔湜-《代春闺》,也有人说这首是他弟弟写的。 [2]两人引得都是曹丕的诗,前为《大墙上蒿里》,后为《于玄武陂作》[3]江淹-《恨赋》[4]崔湜-《塞垣行》花奴来捉奸了。 我一直对崔湜这个人感兴趣,看他的诗文,其中不乏豪放的边塞诗,日暮出城赋诗的习惯也很有盛唐风骨,但是他却做了面首,用最卑贱的方式谋取仕途。只能说这个人是那个时代特有的悲剧。 第四十五章 娼家日暮紫罗裙(上) 薛崇简从暗处来,篝火旁的两个人便不曾看到他,崔湜一首诗已作到了收刹处:“一朝弃笔砚,十年操矛戟。岂要黄河誓,须勒燕然石。可嗟牧羊臣,海上久为客。” 他念毕浩然一叹,从李成器手中取过酒囊,鲸吸一口,又大咳起来。李成器为他轻拍背脊道:“澄澜有庾信长卿才调,来日必惊动天下,还该善保千金之躯才是。” 崔湜一喝酒,薛崇简才看见席间并无酒壶酒盏,两人显然是用的一只皮囊。他想到李成器往日极爱洁净,衣上纤尘不染,便是被羁囚中,饮食也只用自己的器皿。现在竟然和这人席地坐在遍地黄尘的荒原上,还毫不避嫌地用一只皮囊喝酒。他心里觉得好笑,李成器与崔湜重逢至多不过三五日,便已亲密如斯,原来他只对着自己的时候,才小心翼翼拘谨木讷。 身下坐骑似也感到主人情绪有异,扬蹄便要奔驰,薛崇简全身力气都用在一双手上,缰绳扯得那马长嘶一声人立起来,险些将他也抛下马去。李成器这才转过脸,看到薛崇简铁青着脸就近在身旁,不由一惊:“花奴,你何时来的?” 薛崇简双手火辣辣疼痛,也不知是否被缰绳擦出了血,若依了他性子,只想上前将那酒囊踢翻,只是现在浑身僵冷,骨头似被埋进了冰雪中,他想若是有人现在来敲得一敲,他一颗心都要如坠地的冰棱般碎成粉末了。他望着李成器,喘了几口气,才说得出一句:“我扰了你们雅兴。” 崔湜这才慢慢将头离了李成器肩膀,揉揉眼睛笑道:“是薛二郎?不才博陵崔湜,二郎可还记得我么?当年东宫侍读,二郎还累我吃了一顿板子。” 薛崇简对入学第一日记忆犹新,却早已忘了当年难友是谁,骤然被他提起,想到自己幼年的狼狈情形都被他看到,现在听来就如取笑一般。他深吸口气跳下马来走近一步,见崔湜醉眼迷离面若施朱,神情容貌与宫中的张氏兄弟都有些相似,一时恼羞成怒伴着憎恶皆涌上来。 李成器噗嗤一笑,道:“你们也算共过患难了,花奴,你来同饮一盅吧,一时我同你回去。”薛崇简冷冷望着他,听他提到“共过患难”四字,心中愈发刺痛:与你共过患难的人,你却忘了。他斜睨了一眼崔湜那双比少女还要白皙纤细的手,解下腰间马鞭,骤然向他手中酒囊抽去,崔湜吓了一跳:“哎呦”一声连忙脱手,手背仍是被鞭稍扫到,甚是疼痛。李成器和崔湜的酒意皆被这一鞭抽醒,李成器惊得站起来道:“花奴,你做什么!” 薛崇简待他站起,才发现他腰带已经解了,一时浑身发颤,只怕再留片刻,自己不知会做出何等事来,冷笑道:“我嫌恶心!”他转身猛地一跃,连马镫也不踩,直接跳上马背,扬鞭一抽马臀,便绝尘而去,心中却甚是黯然:以后这功夫也无用了。 李成器本来见薛崇简毫无来由便打人,又惊又怒,待他骤然跃上马去,那矫健身姿熟悉地如同昨日。李成器这三年来日日望着薛崇简的背影离去,骤然改换了地方,他这几日太忙碌,还未细细体会出其中意味。现在遥遥注目,漫漫黄尘将那个人影弥漫地模糊,便如站在阳关之下送人远去一般,此情此景他并未亲历,可是古人说得明明白白,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崔湜见李成器面上神情从惊诧渐渐转为痛楚,奇道:“你们究竟怎么了?” 李成器急道:“回头我跟你赔罪,先借你的车送我一程,快去追他!”崔湜摇摇头,便忙指挥车夫套车。他们的车远不及薛崇简的马快,追到太平公主府时,薛崇简已到了多时,他心头躁郁非常,却又觉得筋疲力尽,也不顾满身尘土,就侧身倒卧在榻上。 今日被崔湜一提,许多幼年往事倒纷至沓来,一件件清晰如昨在他心中流淌而过。那个大雪日,自己挨了打,也是这般满怀委屈躺在床上等他,那时候李成器心中还只有他一个人,现在也不知他会不会来了。他想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持续了这数年的欢乐,会如此快的崩塌。 薛崇简觉得鼻子有些做酸,与满室明晃晃的灯火有些刺眼,他却故意睁着眼睛看着。过了一时他听见外间匆匆的脚步声,心中微微欢喜,继而略一估算时刻,便知他是坐车来的,说不定还是和那个崔湜同车,怒气又起,便翻过身去。 李成器见薛崇简在屋内,长松了口气,上前缓缓道:“花奴,今日之事,不是你想的那样。”薛崇简嘴角扯出一丝冷峭笑意,道:“我想得是哪样?”李成器面庞一红,道:“澄澜文人不羁,行止豪爽,我们绝无……”他实在说不出口,却又知道薛崇简误会已深,咬了咬牙,才低声道:“……苟且之事。”他说出这四个字,连声音都是颤的。 薛崇简翻身下榻,冷冷与李成器对视,他难以辨明那李成器脸上流霞一般的红晕,与崔湜颊边的红晕有什么相似又不同之处。他看见那条宝钿腰带又回到了李成器腰间,脑中实在无法想象,李成器是怎么当着崔湜的面,将腰带解开又束上。口中忍不住道:“原来同杯共饮,宽衣解带,还只是不羁豪爽,那分桃断袖又算什么?” 他平日里对着李成器,皆是有什么说什么,从未用过如此恶毒的冷嘲热讽,一时心中也说不清究竟是鄙夷自己还是鄙夷他们。只觉今日之事从头到尾都令人憎恶,每提一个字,就如被一根毒刺扎一下。他只能将这令他痛彻骨髓的怨毒,化为了言语的利剑,略作纾解报复,便如用刀将那伤口再刺得深些,才能让脓血流淌出一些。 李成器的脸色由红转白,静默片刻,道:“我们不过是朋友。”薛崇简冷笑道:“我怎么从未听说过?你在推事院狱底之时,在皇宫深院之事,他们可通过一半点音讯?现在你得了自由,三舅舅复了太子位,他们看你这个郡王又值几文钱了,一个个都找上来了!” 他此言分明指责崔湜是趋炎附势之徒,李成器向来以己之心度人,且是在宫中数年来已受尽炎凉欺侮,如今来访之人,有一分真情,他便生十分感激。听他说得刻薄,便忍不住道:“花奴,你不可如此羞辱澄澜。” 薛崇简心道:你却容得他羞辱我。只是这句话他难以出口,出口就成了乞求,出口他就成了败军之将,出口就是承认他与崔湜在争夺什么。天性的傲岸让他不屑去拿自己与崔湜做比较,可是那些诗句与今日崔湜的目光在他脑中横冲直撞,要将他撕裂一般。也许真的是他自己骗了自己。 李成器一直都处在苦难中,朝不保夕,艰难度日,一次次被逼入绝境。那么自己是不是正在利用他的绝境?那些绝境如同高高的围墙一样,只有他能翻越过去,他一次次救他,用食物和快乐滋养着囚笼里的李成器,也滋养着自己。他满足于每日爬上树就能看到他,翻过一道围墙就能牵起他的手,那堵围墙围困着李成器的希望与目光,却又如一只黄金铸成的匣子,精心护卫着他地老天荒、不离不弃的梦想。 若没有绝望,是不是三年来一千多个日夜的等待就没有缘由?若没有绝望,是不是自己当日就不敢与他相拥?若没有绝望,是不是那晚的铁马更漏,也只是浩浩渺渺的光阴之中悄悄散去? 冥冥天意拨弄了他们太多年,有剥夺也有赏赐,现在神佛们玩得厌烦了,第一次顺应了天意人心,让储君之位重归李氏,让荣耀与尊严重新回到李成器身上,可是自己在他的心里还占多少位置,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得头了,他只有看一看那个人的微笑,听一听那个人的声音,才觉得踏实安稳。春花烂漫,马蹄轻捷,夏木成荫,蝉鸣虫噪,秋雨稀疏,长空鹤唳,冬风肃杀,遍地琼瑶,若没有了那个人,这些色彩与声音会不会都消陨为苍白寂静? 薛崇简懒懒地一笑道:“他那般情真意切,你随他去就是。来人,给我换身衣裳,这么脏怎么去见赵七姐?”李成器脸色微微一变,从三年前薛崇简将自己藏身在柳芊芊家,他就知道花奴与北里娼家有往来,他明白薛崇简报复的意味,默然转身就向外走。 施淳忙问薛崇简:“郎君,要给殿下备车马么?”薛崇简勃然大怒,摘下腰间的鞭子就向施淳打去,斥骂道:“他自有人接送,要你多什么事?!”施淳跟着薛崇简十数年,从未挨过打,吓得一怔,连忙跪下。李成器听得身后鞭响,肩头微微一动,脚步顿了一顿,仍是头也不回向外走去。薛崇简手中鞭子不断向施淳肩上背上奋力击落,他的眼睛仍是忍不住追随李成器一身白衣在渐渐远去,终于黯淡得如同那夜色一般阴沉虚无。 满室奴婢从未见少主人如此暴戾失态,均跪下不敢吭声。薛崇简再看不见了,才低下头望了一眼施淳,见他脖颈与肩背上被自己抽出条条血痕,却是浑身颤抖咬着袖子,连呻吟都不曾。薛崇简默默垂下鞭子,心中涌起一阵诧异与内疚,沉默片刻,道:“找家医给他看看。”转身入了暖阁。 李成器出了太平公主府,巷口的马车揭开帘子,崔湜看了一眼他的脸色,道:“怎么?没谈拢?”李成器诧异道:“我不是让你先回去么?”崔湜笑道:“若是让寿春郡王徒步走回家,明日就成了神都城的新闻了。薛二郎怎么了?要不要我去陪个罪?”李成器黯然一笑,摇头道:“他就是那性子,不干你事。” 他上了崔湜的车,崔湜道:“今日还要一件事要跟你说。宫中可曾订下你的婚事了么?”李成器一怔,不知他为何问这个,道:“不曾。”崔湜笑道:“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我有个妹子,今年十五岁,容貌才学都过得去。”李成器没想到他竟动了这念头,凝望崔湜片刻,道:“你们五姓七族,从来不屑与我这等人联姻吧?” 崔湜笑道:“五姓七族,不过是自矜格调,不肯落了攀附之名,你与旁人不同。” 李成器揭开车帘,默默向外眺望,闹了这么一晚,原来月亮早已出来,清冽如水地流淌在青石路上。深秋之夜自带了几分寒意,周围两三点孤星,伴着那湛蓝色的夜空,便如由深海中射出来一般,让人不禁想起,那月宫中的女子,是怎样独自熬过长夜。他忽然心中一阵凄然,这样的夜晚,只叫人觉得清寒寂寞,他不该撇下花奴,可是马蹄得得,车轮碾着石板,发出如痛楚一般的吟唱,他知道自己是越去越远了。 他也不解,自己为何会在崔湜提到婚事时,想起的是花奴的目光,他方才的目光就像此时的星星一样冷。也许是他离开常人的生活太远了,他从未想过自己将来的妻子是怎样,有一个女子,会让他用一千多个日夜来等待么?会与他一同坐在廊下望月么?李成器想着想着,怅然地笑了笑,他的生命被一个人填满了,已经腾不出地方给旁人了。 李成器道:“澄澜,我难当你的厚爱。你应当知道我这些年的经历,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人之五伦,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一概皆废。这些年若非有人屡次舍命相救,只怕我今日连重见天日之机都没有,我还不知该怎样照顾一个人,他日若有变故,我仍是连自己都保全不了。生死在呼吸间,说的就是我这样人。现在我无心思虑这些事,你崔氏之女,应择一清要门第,不要耽搁在我身上。” 崔湜不提防他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略有些尴尬地一笑,道:“这并不是急事,你先缓一缓,从长计宜不迟。” 第二日李成器只推说身体不适,闭门谢客。薛崇简借着酒意来到别墅,见李成器院内阿萝带着一个婢女,拿着银剪子,捧着一个绿釉胆瓶,正在摘花。她们昨日挨了薛崇简的罚,见了他忙跪下行礼。薛崇简笑着一捏阿萝的脸,道:“我又不吃人,你怕什么?”阿萝勉强一笑,道:“今日殿下在家的。”薛崇简见院内海棠带露,紫藤垂地,一片寂静,笑道:“你们这里不是宾客盈门么,今日怎么这般冷清,要张个网子网雀儿不成?”阿萝道:“殿下原本喜静,想来这几日也跑累了。” 薛崇简笑道:“他原本喜静,原来他原本喜静。”他一屁股在回廊上坐下,笑道:“你跟着个学富五车的殿下,耳濡目染也该读了些书,知道下邽翟公的故事么?”阿萝不知他为何要坐在这里跟自己啰嗦,讪笑道:“奴婢不知。”薛崇简在她额头上一敲,道:“笨,他这师傅怎么当得!太史公说,那个姓翟的为廷尉,宾客阗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你回去找了这段出来,抄个十遍。”阿萝闻得他身上酒气,知他醉了,也只得道:“奴婢遵命。” 薛崇简和个唯唯诺诺的婢女说了几句,也觉得无趣,便又起身入内。李成器就在屋内,听着薛崇简在屋外牢骚,又好气又好笑,只拿着一卷书看。薛崇简踉跄凑上去,跌坐在李成器身边,倚靠着他熏熏然道:“表哥,我口渴。”李成器见他又恢复了往日涎脸涎皮的神情,只道他过了一夜,已将昨日的事揭过了,心中暖得一暖,忙将自己的茶盏递给他,薛崇简凑过去就在李成器手上一口饮干,咂咂嘴道:“有些咸,我要喝木樨露。” 李成器便吩咐婢女赶紧去拿。 李成器见他两颊如火,叹道:“你又到哪里去喝了许多酒?”薛崇简皱眉凝思一刻道,道:“起初在赵卿卿家,后来张秀儿王三姐她们都来了,要吃菊花汤饼,就去了我家城西的园子。”李成器端着的那一碗清露轻轻一荡,几滴水珠溅落出来,他默不作声将碗递给薛崇简,薛崇简饮了几口,道:“你这里怎么这般热。”他扯了扯领子,又松了松腰带,将塞在里头的几只香囊扯下,笑道:“她们又往我身上藏这东西。”他拈起一个,向李成器笑道:“表哥,这上头沾的女儿体香,你闻闻,可与我们用的沉水香不同?” 李成器侧目望着薛崇简,见他扯松了翻领后,里头雪白中衣的领子上,赫然印着一抹女子樱唇样的淡紫色口脂。他忽然明白了薛崇简今日的来意,心中只是一片冰冷,仔细辨别他身上气息,果然除了酒气外,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暖香。他忍耐不住,一把推开薛崇简站起身道:“你累了就歇歇吧。” 薛崇简本就坐着摇摇欲坠,被他一推就倒在榻上,却一把揪住李成器袖子,迷迷糊糊笑道:“表哥,明日我也带你去逛逛吧,不入斯境,不知人间至乐。你不是喜欢吹笛子,赵卿卿的笛子吹得可好了,我从没听过有人能把笛子吹成那样,就像……就像这木樨露一样,就像春夜的月亮一样……”他哼哼唧唧唱道:“……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游妓皆穠李,行歌尽落梅……” 攀着李成器袖子的手却慢慢松了,脑袋一歪便睡了过去。 第四十六章 娼家日暮紫罗裙(下) 西都平康里,东都明义坊,乃天下风流薮泽,旖旎罗网。只是皇帝迁都之后,朝臣士人也大都随行迁徙洛阳,神都女子的声名已渐渐有力压长安扬州之势了。 本朝并不禁狎妓,朝士、秀才、进士、三司幕府只要未直馆殿,均可谒妓馆饮酒留宿。娼家按隶籍分为宫妓、官妓、营妓与私娼,私娼往往独门而居,备足金钱便可结交,官妓营妓除了在官筵上侑酒侍歌舞外,也可与人私相往来。唯独宫妓隶属太常寺,便是宫里人,即便腰缠万贯的商贾也难求一见,对外间人来说,真如巫峡神女般高不可攀。 却也有人攀得上。宫妓除了在御前朝承奉,也要服侍王公内戚。宫中毕竟临近圣驾,狎妓便是不敬,教坊司体谅这些勋贵的难处,将宫妓又分两种,一些人留在宫内教习演奏,另一些便出居宫外,只遇大筵时入宫应差。如此数年下来,出居宫外的,往往倒是宫妓中才貌俱佳的翘楚。她们尽居在明义坊内,虽与官妓所在临近,一门之隔,却如蓬莱仙境一般可望不可即。 一辆油壁车缓缓行近明义门,到了进门处,有门人上前查问,车旁骑马的随从便下来将缺胯长袍揭开一角,露出腰间太平公主府的牌子。那门子仔细一看那人面目,见唇上无须,心下便有数,行了个礼放马车过去。 李成器轻轻揭开车帘帷一缝,向外眺望,见一条十字街两边皆是精舍小园,夕阳之下落花临水树临池,便如图画中描绘的江南人家一般幽静雅致。李成器心下不由暗暗纳罕,这情景全不似他想的莺狂蝶乱,若非有府上的管事引着,他定是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马车在一户门前停下,那管事扶着李成器下车,李成器今日来只穿了件寻常盘领袍,外披一件斗篷,腰间束一条丝绦为带,身上一概金玉全无。门前一个中年妇人打量李成器一眼,见他虽面生的很,容止都雅,面不傅粉而似玉,唇不施朱而含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清华贵气。又见了他身边随从的模样,便知是宫中来的,忙上前行礼,道:“请问这位大人开府何处?可与我家都知有约?” 李成器微一蹙眉道:“我闻赵都知之名,旦求一见,这些不够么?”他拉开车帘,露出车中码放整齐的几十匹上等缭绫。那妇人一愣,却又笑起来,道:“大人,一来咱们这里不是平康坊,没这个规矩;二来都知正与人饮宴,大人若不曾约定在先,又不肯通姓名,奴婢实在不敢通传。” 李成器不料来见个风尘女子,还有诸多讲究,无奈下只得目视那管事。那人躬身低声道:“殿下,她们都是官身,不许接生客的,只能拿身份压一压了。”李成器心里咯噔一下,他自然不愿泄露身份,沉吟一刻,道:“你给她些钱,叫她不要说出去。”那管事一点头:“奴婢明白。”他跑过去将那妇人拉到一边低声咕哝两句,那妇人神色一惊,又回头多看了李成器一眼,眉目和顺地过来跪下叩首道:“奴婢失礼了,望公子见谅。” 李成器来此处本就十分气怯,被她一拜更是面上发红,心中甚是尴尬,稍稍侧过身子,低声道:“不妨,你起来吧。”那妇人从未见过有人到了此地,还这般腼腆拘束,心下暗觉好笑,又想起外间传言,料想这少年郡王定是出笼不久来尝鲜的。 她将李成器引入一间小堂,随即有小婢摆上鸡头米、柑橘等吃食,她笑道:“公子稍候,奴婢这就去叫都知来。”李成器被她笑地浑身不自在,抬头看那堂上匾额,用飞白书龙飞凤舞写着“昭阳”二字,笔意虽然刻意模仿皇帝,神骨都差得甚远,底下题的却是梁王武三思的名字。 这显然是因着此间主人的姓氏,将她比做飞燕,李成器心中骤然升起一阵厌烦鄙夷,在那张高椅上坐不住,便站起来在室内踱步。他失神一笑,他知道自己所作所为都十分荒诞离谱,被旁人知道,还不知要怎样惊诧讥笑。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一定要来此地,见一见薛崇简口中的赵卿卿。 李成器正犹疑不定,便听见环佩叮咚,裙摆逶迤拖地,沙沙做响。他转过头去,见一个十八九的绝色女子抱着只小小熏笼含笑而来,下身的紫色罗裙如凤尾一般拖在身后。虽在初冬之季,她上身只着一件袖子到肘的薄衫,露出一抹晴雪般莹洁的酥胸,两端新藕样丰腴手臂,臂上叮叮当当戴着两串长长的玉臂支、金跳脱。她两片樱唇用紫色口脂点染的玲珑娇小,展颜一笑间,颊边翠钿金粉闪烁,忽然刺痛了李成器的眼睛,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李成器记得,薛崇简衣领上的口脂印迹,也是这艳丽如血的紫色,他只觉连魂魄都颤了一颤。他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握住,掌心阵阵刺痛。他这一颤不曾逃过赵卿卿的眼睛,笑着走上一步,道:“郎君冷么?妾为你暖暖。”李成器鼻中闻得那股暖香扑近,忙又退了一步,道:“不,不用。” 李成器的身后是张高椅,已无可再退,赵卿卿几乎是站在他怀中,她微微一怔,抬起一双妙目笑道:“郎君不是带着百匹缠头来见妾么?”李成器将身一闪,离她远一些,红了脸道:“久闻赵都知雅善横吹,特来求教。”赵卿卿又是一怔,有些难以置信地笑道:“郎君就为了一支曲子?”李成器默然不语,他心底其实明白花奴昨日来,是带着一半报复的恶意,一半做戏的,却仍是在他夸耀赵卿卿吹笛技艺的时候,觉得烦躁难安。 赵卿卿将手炉放下,转身去壁上取了一只竹笛来,道:“郎君想听什么?”李成器道:“都知捡熟的吹一支就好。”赵卿卿妩媚一笑,在坐床上从容跪坐,柔软腰肢倾侧,立时便成了一幅仕女图画,她将笛子凑到唇边,稍稍送气,一串明丽繁华如百鸟鸣春般的音乐便跳跃而出,她虽在吹奏中,眼睛仍是不断瞟向李成器,见他先是闭目十分认真的聆听,在曲子将终时嘴角稍稍舒缓出一丝笑意,已不似初来时那般拘谨。 赵卿卿吹毕,轻笑道:“可入得了公子法耳么?”李成器淡笑道:“都知的技艺确是上乘,只是——可惜了。”赵卿卿道:“可惜什么?”李成器道:“这支《春莺啭》,是当日高宗皇帝晨坐闻莺声,命乐工白明达谱入曲中,因此这只曲子是以臣敬君,最后一段应为‘臣音’的‘商调’转为‘君音’的‘宫调’。都知大约是以为此曲描摹春光,故而将商调转为了属木的‘角调’,岂不知这样一改,徒然热闹,成了庶人之风,却失了原曲的气度神采。” 赵卿卿脸色微微一沉,道:“宫中的善才师傅就是这般教的。” 李成器微微一笑道:“那必是她难以驾驭高亢之声,故意躲闪省力。”他从腰间摘下那只紫玉笛,那笛子材质原本是极品,李成器在宫中数年来无事就以它消遣度日,此时打叠精神吹奏,更是金声玉润,如昊天深处传来的一丝天籁,动人心魄。到此地步,赵卿卿心下已知这少年郡王来此的用意与旁人不同。她默默凝瞩望着渐入曲境的李成器,他站在那里,就如一座玉山,手臂微动间白色绫衫的衣袖随着飘拂,似是缭绕玉山的浮云。赵卿卿唇角忽然滑过一丝冷峭笑意。 待李成器吹完,赵卿卿笑道:“原来公子是高人,今日是妾有福,待妾去换一只笛子,好生请公子指点,公子少待。”她翩然而出,对门口两个小婢道:“替我好生款待公子。”李成器本无意好为人师,他听过赵卿卿的笛子,便知她虽然娴熟,但比起自己尚远不及,花奴听自己吹了许多年,应当能够辨别。原来他是故意骗自己的,李成器微微一笑,心中稍稍宽松了些,不好这样甩手就走,又在高椅上坐了下来。 不一时便听见赵卿卿高声笑道:“今日韶乐成,凤凰至了!”另有一女子的声音笑道:“八妹妹是凰,殿下是凤,还该吹凤求凰才是!” 李成器听着笑语嫣然脚步纷杂,心下暗叫不妙,霍然起身,已被一大票人迎面堵住,他头上嗡一声响,赵卿卿身后跟着数名女子,皆容妆艳丽,想是她同行姐妹,最糟的是,魏王武承嗣之子武延基、梁王武三思之子武崇训带着一帮少年子弟,赫然也在其中。 武崇训笑道:“殿下原来也是卿卿的入幕之宾,怎得也不说一声,早知殿下要来,我们今日断然不敢来造次打扰。” 武延基笑道:“你这说见外话了,殿下既然来了,便由我们做东,替殿下与卿卿摆一桌合卺酒!”几个少年皆起哄道:“正该如此!”便上来搀扶李成器。 李成器在烟花之地碰上了熟人,又羞又悔几乎要晕过去,急得只欲夺门而逃,却被几个人牢牢挟持住了手臂,推搡着向内拥去。那管事见大事不妙,忙也上前想将李成器抢夺出来,武崇训等人有意羞辱李成器,哪里还管他是不是太平公主府的人,一脚将他踹倒在地。那管事在却也不是软弱之辈,登时扑上去厮打起来。 薛崇简正在一家宫妓家饮酒,一个女子匆匆进来笑道:“花郎七妹,快去八妹妹家看热闹了。”薛崇简带着酒意醺醺笑道:“哪里有此处热闹?”那女子笑道:“可当真是破天荒头一件,那个寿春郡王去了八妹妹家,恰撞上武大郎那几个魔王,为了八妹妹掀翻了醋坛子,正厮打呢,可不热闹么!”薛崇简一时耳朵发木,道:“你说——哪个郡王?”那女子道:“就是相王的嫡子,宅家的孙儿寿春郡王呀,还是你表哥呢!原听说是云端里的一个人物,从来不沾惹我们,竟然也……” 她一句没说完,薛崇简已跳将起来,将酒杯掷在地上,一步跨过酒案,将杯盘碟盏尽数带翻在地,大步就向赵卿卿家冲去。他到时正赶上屋内闹得不可开交,自家的管事正被几个少年踢打,武崇训与武延基各挟着李成器一条手臂,李成器一只袖子被扯破,腰间丝绦早不知去向,领子也扯在一边,面红耳赤狼狈万状,叫道:“你们……你们放开我!” 一干妓女在旁笑得前仰后合。 薛崇简一言不发,挤上前去看准武崇训,挥拳向他面上狠狠打下,武崇训并未提防,被他打得仰翻在地,险些将李成器也扯倒。武延基惊道:“花郎,你疯了……”薛崇简一挥手臂勾住他脖子,以角抵之术向下一转,武延基也被撂翻。薛崇简扶了李成器,两人目光一碰,李成器见薛崇简眼中尽是迷茫,羞惭地无地自容恨不能立时死了,转过脸去不敢看他,在百忙中心中仍是作痛:你果然在这个地方。 武崇训倒在地上,捂着鲜血长流的鼻子,怒道:“别让他们跑了,给我打!”那些纨绔少年哪里管得天高地厚,登时上来捉薛崇简的手臂,薛崇简手臂用力一擎,将二人震开,背上却又痛了几下,已是中了几记乱拳。耳旁听得哎呦一声,李成器捂着面颊眼现痛楚之色,薛崇简一回眸间,见不远处一个少年举着弹弓偷袭,登时心下大怒,骂道:“龌龊!”从自己腰间蹀躞带中摸出几枚琉璃弹丸,向那人奋力一掷,正中额头。 这时与薛崇简饮酒的一干少年才赶到,他们皆是羽林卫中的勋贵子弟,唯恐天下不乱的,见自己朋友吃了亏,哪里肯罢休,一哄而上,顿时呼叫声、杯盏跌碎声响成一片。薛崇简向一个人低声道:“替我教训他们,我先送了表哥走,明日请你们!”那人正与人扭在一处,笑道:“见外!你且去!” 薛崇简一手搀扶了李成器,一手提拽了自家的管事,快步出门,将他们推上马车,自己一扬鞭子奔驰而出,耳旁还听着屋内打斗吵嚷不止。他直到奔出了明义门,犹自有些恍惚,若非身上数处仍在隐隐作痛,真以为是一梦醒来,看见月明如水,华灯初上。 那管事虽然挨了打,但毕竟都是拳脚伤,且那些少年们也不敢伤他性命,是以喘息一阵也就无大碍了。他爬出车来,向薛崇简道:“郎君,让奴婢来吧。”薛崇简向旁让了一让,诧异道:“你带他来这里做什么?”那管事鼻青脸肿,低声将李成器今日遭遇诉说一遍,最后苦着脸道:“殿下不过为听一支曲子,哪里知道会遇上这干冤家……” 薛崇简费力思索半晌,才依稀记起自己昨日酒醉时,向李成器提过赵卿卿。他怔了半晌,转头去看纹风不动的帷帐,虽然所见只是一片用金丝绣成的鸳鸯花纹,他却依稀似能见到车中人低垂眼睑的羞赧之态。他先是惊奇,继而轻轻一笑,回过头来,此时车刚出明义坊,正入了东都最繁华的南市,市坊两边的娼家纷纷挂起红色灯笼,管弦纷纭嘈杂,无数歌咏浓情蜜意的声音揉在一起,飘入云中。偶然一句钻入耳中,虽然不得要领,仍是甜得人浑身骨头都似浸入了蜜酒中。 在这最艳俗的灯火深处,薛崇简的迷茫多时的心,却渐渐明净通透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脱线,凤奴也跟着脱线起来。 这章打架,下章打人。 第四十七章 罗帷翠被郁金香(上) 薛崇简将李成器送回别墅,李成器下了车边直向屋内走,婢女阿萝迎出来,正要笑着行礼,忽然见李成器头上幞头不见,衣衫被扯得凌乱,面颊上竟还带着一块青紫瘀伤,神色也甚是难看,不由惊道:“殿下这是怎么了?”李成器身心俱疲,只想找个地方将自己藏匿起来,摇摇头道:“你不要多问,预备热汤,我要沐浴。” 身后薛崇简应声笑道:“我也要洗。” 李成器回过头来,目光却是与薛崇简一碰立即闪开,低声吩咐道:“给他另开一间浴室。”他一刻也不敢再与他相对,快步转入内室,薛崇简愣了愣,却是望着他的背影哑然失笑,对阿萝道:“你去弄些冰来,预备给他敷脸。”阿萝打量薛崇简,见他也是衣帽不整,奇道:“你们这都是怎么了?遭了劫贼不成?”薛崇简笑道:“不干你事,干活儿去。” 他负着手在室内转了一圈儿,忽见书案上玉镇尺旁,丢着一卷纸。拿起来一看,依旧是崔湜的诗稿,摊开的也是前日晚上自己翻的那一首,不承想这两三日李成器连碰都不曾碰这东西。他再次看到“君情万里在渔阳”时,心境已与前一晚迥然不同。 他无事可做,便又慢慢踱出屋来,也不知是他心中带着暖意,还是今日格外暖和些,已到十月,夜风尚不甚割人面。薛崇简在回廊上坐下,看着自己脚边的白石台阶上,滚落了一颗颗的银浆,被廊下灯光与天下月光映照,闪着水晶一般的冷光。院中薄薄的湿润雾气中,飘着微涩的花香,似是幽冷的菊花,又或是早开的梅花,在夜中难以辨明,清苦之气却如舌底藏了一点碎茶,让他不由想细细咀嚼。 在这似明似暗的朦胧月夜中,他对着天上一轮清辉微微笑起来,他记得很久以前的那个梦,梦里那会笑的月亮,也如现在一般近,近得镜子一般,照亮他心底一切企盼与思念。他轻轻抬手去抚摸身旁的白石栏杆,如冰如玉的寒意轻轻渗入他指尖。他将食指与拇指慢慢摩挲,让那湿润之意在肌肤间化开,渐渐被他的体温暖得温热。如同许多次,他珍重地擦去那人的泪水,那一刻肌肤的接触,便是将两颗心跳契合在一起,便是他捡起的落落月华。 因皇帝已立太子,突厥出兵的口实不攻自破,大周以狄仁杰为副元帅,士气又足,突厥也就在河北等地劫掠一阵,一时并未有大举动。皇帝的心境渐渐好转,对待自己的子女也略显得亲切些,今日宫宴陪伴的只太子夫妻、相王与太平公主,外加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侍奉。虽然已到宫门下钥时,众人见皇帝兴致尚好,也都不说破。 一个内侍匆匆上来,向坐在皇帝下首的张易之耳语片刻,张易之先是脸色讶然,继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皇帝瞥了他一眼,道:“什么事?”张易之今年刚满二十岁,生得白皙俊美,比弟弟张昌宗的稚气柔媚,尚多了一份书卷清雅气度。他向皇帝笑道:“是个笑话,说出来供宅家一乐。便是方才,明义坊内寿春郡王、花郎、崇训、延基为了一桩风流公案大打出手,两边各有人助阵,几乎砸了半条街。太常寺报到内侍省,说都是贵戚子弟,他们不敢扣人,问内侍省怎么办。” 他提到几人名字,殿上诸人都以为自己听错,太平望了一眼李旦有些苍白的脸色,最先开口:“你说寿春郡王?可是弄错了?”张易之笑道:“应当错不了,据说此事正是因为寿春郡王而起。寿春郡王去明义坊找一个女子,不妨武家两位小郎君先到了,两边谁也不肯干休,就打了起来。恰巧花郎在隔壁,带着人来为寿春郡王助拳,才成了群殴之势。” 他话未说完,李旦已羞惭到了极致,耳听母亲一声冷笑,更是浑身一颤。皇帝道:“旭轮,你们出宫几日了?”李旦低声道:“回阿母,已经七日了。”皇帝“珰”一声将筷子架在一只小小的鎏金麒麟架上,道:“先前他求朕,说什么他们学问未成,想要出阁读书。原来读书读到到娼家去了!” 太平和李旦心中都是一震,极怕皇帝以此为借口,再将李成器兄弟复召入宫。李旦站起身道:“是臣疏于管教,请阿母责罚。”太平忙笑道:“必是花奴那小奴才不学好,将凤奴引去的,我回去一定重重罚他。” 皇帝冷冷道:“腿在他自己身上,他不去,谁引得了!” 皇帝如此说,李旦更是无地自容,李显略显慌乱地望望母亲,又望望弟妹,忙站起身道:“阿母息怒。” 张易之含笑道:“汉诗云,‘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几位郎君正当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之时,偶然举动轻狂,风流慕色,宅家也当体谅的。“皇帝道:“他们去明义坊,倒也罢了。朕气的是,前方几十万异姓将士,尚知国难当头用命血战,我们自家的儿郎子,民之膏血养出一身力气,到头来,为个娼妇跟自己兄弟打架!” 太平心中登时明白,令母亲愤慨,乃至担忧的,是李武两家势成水火,在她身后,她的侄辈终难被李姓所容。她忙笑道:“花奴和大郎他们从小打闹惯了,今日打明日和的,女儿回去查问清楚,若真是凤奴花奴起的衅,女儿一定让他俩跟大郎赔罪。” 皇帝道:“退回去十年,你这话也说得过去,旭轮,凤奴快二十一了吧?”李旦额头隐隐冒出冷汗,道:“回阿母,是,他是腊月的生。”皇帝冷笑道:“朕还当你已经忘了。”李旦扑通一声跪倒:“臣知罪,臣回去一定重重责罚这逆子。” 皇帝冷然道:“今日已晚了,朕就不叫他进来了,你带内侍省的刑监回去,将他杖责三十,其余三人,各罚俸半年。你们回去,都拿朕方才的话问一问自己儿子,居心可安?” 李旦肩头一抖,几人都知这责罚极不公平,薛崇简等人家里都是富可敌国,虽在朝堂上挂着职衔,却从来不入朝当职,也不指望那点虚俸禄过日子,这责罚连隔靴搔痒都算不上,只有李成器受的才算真正重责。只是皇帝素来偏爱薛崇简与两个侄孙,李旦怕太平再说话,忙叩首道:“臣领旨。”太平也只好跟着叩下头去。 被这事一搅合,皇帝心中厌烦,便起身入内,李显夫妻忙跟过去搀扶,皇帝走出几步,回头望李显道:“你也觉朕罚得不公?”李显忙道:“臣不敢,成器是兄长,又有王爵在身,做出这等没体统的事来,自然该罚。”皇帝瞟了他一眼,道:“只对了一半儿,大郎他们不成器,你看在朕面上,给他们一口饭吃,国家养几个闲人,也不值什么。凤奴是你亲侄,你将来继位,必要依靠旭轮父子辅佐,他这个样子,你敢用?” 李显吃了一惊,忙跪地道:“母亲此言,臣无立足之地了。无论李氏武氏,皆是臣骨肉至亲,恩典荣养,臣皆当一视同仁,拔其贤者而用之,绝无偏颇之心。”皇帝淡淡一笑,叹息:“人心原就生得偏,谁的心,谁知道。”李显吓得慌忙叩头,待要再说话,皇帝已扶着张易之张昌宗去远了。 李旦夜晚归府,需要重开宫门,太平将他送到宫门前,宽慰他道:“四哥不必太忧心,我交代了内侍省的人,手下留情。”李旦苦笑道:“凤奴原来该打,你又何必在这小事上惹娘生气。”太平微微一笑,握住他的手道:“四哥,你不用再怕了,今日已非三年前,娘身边的,也不是冯小宝来俊臣等人。”李旦低下头,在夜色中望着妹妹艳丽却已青春不在的脸,叹道:“这些年,辛苦了你,你为我与凤奴他们做的,我此生难报。”太平一笑道:“自家兄妹,何必说这等话。” 李旦点点头,一阵风来,见太平微微一缩肩膀,忙解下自己的大氅将她裹住,太平将氅衣拉住,望着他一笑,神情依稀还是少年模样。李旦有些恍惚,想了想,仍是下意识叮咛了一句:“你万事小心。”才转身登车,太平见他仍是如履薄冰一般,觉得好笑,继而又轻轻叹了口气。 太平回到修书院中,刚要脱下氅衣,忽然有人悄无声息地蹿出,将她从后拥住,湿热的喘息声喷在她脸颊上,低笑道:“你冷了?我帮你暖暖?”太平望着镜中那张俊美绝俗的脸,笑道:“你怎么出来的?”张易之笑道:“宅家那里有昌宗陪着。”太平冷笑道:“原来是寂寞了。”张易之含着她耳垂笑道:“是怕你寂寞。” 濡湿的亲吻中,太平忽然沉下脸道:“你要是以为压制相王就是向太子献媚,总有一日死无葬身之地。”张易之一愣,随即从容笑道:“我知道,你们兄妹同气连枝,我在你们眼中,不过家奴而已。”太平一笑道:“知道就好。”雪白的手臂却是勾住了张易之的脖颈。 李旦回到别墅,不急回自己院中换衣,匆匆便直往李成器院中去,进门先看到薛崇简拖着腮坐在回廊下,诧异道:“花奴,你怎么在这里?”薛崇简这才惊醒过来,躬身道:“舅舅,你回来了。”李旦接着灯光打量他一番,一见他衣衫模样便依稀可想见今日战况,叹了口气,问道:“凤奴呢?”薛崇简笑道:“表哥洗澡去了。”李旦向随身内侍道:“快去传他出来,不要耽搁。” 李成器一直坐在汤池中,仰头望着涟涟水光被灯火映照,再投射到五彩石头砌成的屋顶上,闪烁成一片光怪陆离的璀璨。空洞的浴池太过寂静,一点点细碎的水声皆被回传得格外清晰,就像是数年前,那个少年轻快的笑语。 李成器已泡了半个时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今日闹得那么大,瞒不过父亲,也瞒不过皇帝,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他不知该怎样再去面对花奴。花奴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来擦澡豆的孩童,他们的距离已经近到无可再近处,在走一步,那根针就会刺破肌肤,流淌出滚烫的血来。可是他却退不开,他的心随着热气,一直一直在往上浮,连他奋力用手去按,都按它不住。 阿萝匆匆进来道:“殿下,相王殿下回来了,叫你快些出去。”李成器身子轻轻一颤,忙问道:“爹说了是什么事?”阿萝道:“不知道,看样子似乎着急得很,让殿下不要耽搁。”李成器微微苦笑,他知道这祸端由他惹下,还该他来承担,却不料来得如此快。他怔了一怔,从浴池中站起,阿萝拿过白罗长巾为他擦身,他接过道:“我自己来,你快去寻一根藤条来,在外头等我。”阿萝吃惊道:“要那东西作甚?”李成器道:“别问那许多,快去就是。” 阿萝满腹狐疑出去,也只好寻得一名内侍,让他拿了一根责罚下人的藤条来,刚返回浴室,已见李成器穿好了衣裳。只是他头发尚未晾干,湿漉漉地垂在肩上,脚下也未穿鞋袜。李成器接过她手上的藤条就向外走,阿萝惊道:“殿下,你还没穿鞋梳头呢!”李成器望着她苦笑道:“原该如此。[1]” 阿萝跟着李成器三载,即便是在拘禁中,也从不曾见他有一刻衣冠不整过,不由好生不解,跟在他身后。李成器走出两步,又回头低声问:“当日的棒疮药,你还留着么?”阿萝张了张嘴,道:“应该……都在……”李成器点了点头,加快脚步出去。到了正堂,看见父亲负手站立,他便双膝跪下,将那根藤条双手捧过头顶,膝行道李旦面前,道:“儿子行事荒唐,令爹爹蒙羞,请爹爹从重责罚!” 薛崇简讶然地望着一身白衣的李成器,他的头发上还挂着水,光滑沉静地坠下来,在满室灯光映照下,黑得泛起点点绿光来,亮得能照见人影。灯光似也无法其上停留,与那晶莹水珠一起,一闪一闪的发着冷光,慢慢滑落,滑到发梢,流光溢彩地一转,又悄然坠入他衣衫中,不见踪影。薛崇简头上轰然一响,不仅仅是因为他从来见过这样的李成器,还因为李成器发上的光彩,就如方才外间让他徘徊依恋的清辉,一模一样。 李成器的半边脸颊隐藏在黑发中,露出的那半边愈见白嫩如玉,微微带着水光,柔嫩地如同婴儿一般细腻脆弱。许是他心怀羞惭,许是他刚从浴池中出来,那白皙的肌肤下,又隐隐从内里透出温润的粉红,骊山的桃花玉也没有这般颜色,东海的珍珠也没有这般颜色,凝碧池的芙蓉也没有这般颜色。薛崇简忽然明白,为什么文人骚客的诗文中,会用那般眷恋之情去歌咏绿鬓朱颜,会在它逝去时那般悲痛。这原是人间最珍贵的美好,它闪耀的光华是如此强烈,让人对天地造化心悦诚服,又愿意用一切代价,换取这美好的停留。 作者有话要说:[1] 科头跣足,是古人请罪的形式。 太晚了,我得睡了,所以只能发一半,留着板子待明朝。 我知道大家盼什么,快了,就快了。 第四十八章 罗帷翠被郁金香(中) 李旦见儿子脸颊边还有一块淤青,满腹疑惑,现在却问不得,叹了口气道:“奉陛下口谕,有话问李成器。”此话一出,堂上人都惊了一下,李成器忙将藤条放置身旁,俯身叩首道:“臣李成器恭领圣训。”薛崇简等人也都忙跪了下去。李旦道:“李成器,尔屡以读书故请出阁,朕从尔请,拔擢贤德忠良之士,为汝傅友,且令尔父亲为督导。今尔出阁七日,即悠游于娼优之门,此尔傅友之过,亦尔父之过耶?” 李成器赤足跪在地上,阵阵寒意激得他轻轻颤抖,他想象皇帝斥责这番话时父亲的尴尬畏惧,羞惭地几乎要昏厥过去,涨红了脸重重叩首道:“此皆臣荒疏学业,荒唐不肖之故。”李旦接着道:“国家多事之秋,朕与太子日夜勋劳,异姓将士尚知同仇敌忾、用命血战,尔身膺王爵,食民膏血,与兄弟挥拳于娼妇之所,尔心可安?” 薛崇简想不到不过是打了一架,竟然惹得皇帝用如此重的话训斥李成器,见李成器跪在地上头也抬不起来,按在地上的白皙十指只是哆嗦,忙抬头分辨道:“舅舅,架是我打的,表哥没有动手……”李成器已低声道:“臣惭愧,臣上辜圣恩,下愧慈亲,罪该万死。” 李旦叹了口气道:“来人,请内侍省的中贵人进来,将李成器杖责三十。” 李成器的肩头下意识一缩,随即又轻轻松了口气。他最怕的责罚,便是皇帝将他与几位弟弟重新召入宫中,原来只是要将他责打一顿,这实在是最好的结果。他低头望见放置在身旁的那根藤条,一时只觉得自己甚是可笑,他犯下如此大的过错,连累得父亲也受了皇帝斥责,怎么还有脸面奢望,仅仅抽几下藤条便混过去?皇帝便是要打死他,也只是他咎由自取。 想到这两日来的种种纠葛,以及即将上身的笞打,李成器于本能的畏惧外,反倒有些释然。他无法决断、无法面对的人事太多了,最好是这顿杖子能打得他昏过去,能让他暂时躲避一刻。李成器叩首道:“臣谢陛下隆恩。” “等等!”薛崇简惊疑不定跳了起来,道:“舅舅,阿婆可说怎么罚我?”李旦道:“罚俸半年。”薛崇简追问道:“武家那两个呢?”李旦道:“同你一样。”薛崇简登时急道:“怎么能只打表哥一人,这不公道!” “薛崇简!”李成器低低喝了一声,薛崇简怔在当地,他长了这么大,已然不记得这三个字何时从李成器口中听到过。他茫然地回过头,想看看堂上是何人的嘴在动,他想那一定是他听错了,他叫花奴,不叫薛崇简。无论他长得多大,无论别人如何称呼他,在表哥那里,他永远都是花奴。李成器与他眼神一对,登时心如刀割,痛得难以自已,转了头道:“你要抗旨不成。” 他们说话间,等候在院外的内侍省刑监已经鱼贯而入,因是杖责郡王,除了两根板子外,还抬着一张黑黝黝的刑床。李成器默默站起,他赤裸双足再度踏上冬日里冰冷地面,浑身皆是一颤。李旦看在眼中,心中忽然十分懊悔,这些年他从未尽一日父亲之责,无论儿子犯了多大的错,方才他也该在母亲那里为他求一求情的,能为他免去几下板子也好。他到底是连花奴都不如。 李成器自己动手除了外衣,只留下通身上下簇新的白绢中衣,想到一时褫衣受杖,红了脸哀求父亲道:“爹……让他们都出去吧……”李旦明白他的心意,忧心道:“要不要……留两个人按着你?”李成器面上红晕更甚,一咬下唇道:“我受得住。”李旦叹了口气,终究是依从了儿子,对屋内下人道:“你们都退下。” 薛崇简攀着李旦的手臂哀恳道:“舅舅,你去跟阿婆说,今日的事不怪表哥,是他们先对表哥无礼,我才打他们的,要打就打我好了。”李成器低着头,心中难以说明是感激还是痛楚,为什么他能一次次毫无芥蒂地甘愿替自己受苦呢?花奴给的太多,他已经负担不起了,如同一根弦勾起的音调太高亢,要断了。他不愿薛崇简看到自己的狼狈之态,刻意将语气放硬些,道:“我罪有应得,不劳盛情,你回去吧。” 李旦爱怜地望了薛崇简一眼,低声道:“花奴,不要再惹事了,陛下今日很是恼怒,再闹起来,对他也不好……你回家去吧。”薛崇简摇头道:“我不回去,回去我娘要打我。”李旦微微一哂,温言道:“你娘今晚在宫中。”薛崇简望了李成器一眼,道:“那我也不回去。”李旦知他不放心李成器,也不勉强他,望着儿子,那句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李成器又向李旦跪下,叩首道:“儿子不肖,令爹爹蒙羞,待领完圣责,再请爹爹责罚。”他站起身来,走到刑床前俯身下去。并无人替李成器去衣,两个刑监一时也不敢动手,李成器默默趴了一会儿,虽然羞耻欲死,却也明白这样拖延下去终究不是了局。心内几番鼓气,终于颤抖回过手去,将汗巾解开,将裤子缓缓褪到臀下。 李成器一头长发直铺到腰间,又有两缕垂在脸侧,在精致的面颊上投下一抹阴影,他紧闭着双眼,睫毛微微颤抖,似在恳求旁人的目光不要再看下去。 薛崇简见李成器白衣黑发,配着身下黝黑的刑床,单调到极致的颜色,只为衬托出中间那一段身躯的光华。窄窄的腰肢和隆起的玉丘,被肆无忌惮的灯光投射其上,流转出珠玉一样的色泽,反让人觉得绘绚而后素,这明净白皙的肌肤,便妩媚柔美到了极处。 薛崇简浑身打了个哆嗦,熟悉而陌生的情绪如细密的小针般在他心里乱刺,带来通身骨骼一阵痛楚的痉挛。或许李成器一身肌肤方才被热水浸润得太彻底,嫩得如同新生出来,还盈盈地带着水光,比梨花还要轻,比琉璃还要脆,似乎碰一碰就会破裂。他不忍想象,这样的身躯,怎么吃得住木杖的击打,他也不能想象,世上还有比这更精美的身躯。他觉得头上有微微的眩晕,这眩晕在某一刻,与恩情、血缘、乃至身份、伦常皆无关系,纯是面对一件太美的物事时,引起虔诚地令人流泪的感叹。 两边掌刑内侍见李成器收拾停当,便将木杖提起,一杖击落在臀峰上,便是“啪”一声破冰碎玉的脆响。虽是有太平公主的吩咐,但他们毕竟是奉旨而来,徇情也不敢太显眼,这一杖用了七八成力道。且是李成器沐浴之后,肌肤正当敏感之时,只觉一道钝痛骤然钻入肉中,虽拼命咬着牙关不曾出声,身子也禁不住向上一挺,聚敛在他腰窝上的清冷灯光,便如泉水般,倏然流淌而下,流入那细小的沟壑中,竟有一股蕴藉的缠绵意绪。 杖子抬起,一道绯红的痕迹登时横亘在雪白的臀丘上,因这红色来得太突兀,虽是灼灼艳丽,却让人觉得刺目痛心。那两个刑监见李成器并无人辖制,全凭自己一身力气忍痛,怕打得快了他支持不住,因此一杖打过,便停一刻再落下一杖。如此虽比疾风骤雨的落杖温和了些,却又才让李成器把那痛楚如何落下、如何散入皮肉、如何在肌肉中突突跳动体会地无比清晰。他奋力苦熬,忍得一身筋骨酸痛,听那悠悠报数声也不过才六下。一时心中又是绝望又是焦急,他总以为自己能挺下去的,却原来他远比自己想象中软弱。就如一些情愫,他以为他可以忍着永远不说出来,可是它们就在他的胸口,撞击着要冲破他的心脏。 十下打过,那四指宽的板子已来来回回过了两遍,李成器臀上成一片鲜艳红色,新伤与旧伤相叠之处,还肿起淡紫色的僵痕。李成器一身力气还要分出大半来控制自己的双腿不要辗转,不要挣扎躲避做出羞耻之态,更无法凝聚心智忍痛。屁股上痛楚已成烈火燎原之势,他虽穿得甚是单薄,汗水依旧渗透衣衫,将那吴地柔软的丝绸浸润,变得几乎透明一般,帖附在少年人青春柔美的身躯上。 薛崇简站在一旁,眼看着两根刑杖每落一下,心就跟着狠狠一抽,只觉自己扑上去替他,虽然皮肉痛些,也比这般在旁干看着好受。只是想着舅舅交待的话,才强忍了这许久,眼见得李成器身上几乎成了赤裸,那两条纤细的腿也在笞打下挣命般战栗。他只觉一股热浪在自己身子里横冲直撞,撞到心脏处,快要破裂了,在一团风雨如晦的昏暗中,他却又分明地知道自己的愿望,想要替他遮蔽苦痛——想要,想要握住他消瘦的肩头,想要与他肌肤相贴。 薛崇简还在强忍,他知道现在与三年前不同,那时候他可以单纯为了救他而与他相拥,现在如果扑上去,他与他都不会有退路,一切就不能收拾了。太清楚的愿望让人恐惧,便如站在江边上,看到汹涌浪潮掀过来一般。两个少年的身体都在某种酷刑下苦苦挣扎。 杖责刚过半,李成器臀上杖伤已尽成瘀紫之色,他痛得无法自制,牙齿虽咬得住嘴唇,却关不住粗重呼吸与丝丝呻吟从鼻翼间、从牙缝里逃窜出来。他一双手攀着刑床头,早已脱了力,他知道下一杖也许自己的力气就到了极限,就会忍不住回去挡住板子,狠狠心回过手腕来,奋力咬住。 这一抬头间,薛崇简看到一缕濡湿的黑发贴在李成器苍白的脸颊上,他紧闭的双眼下有一道道水渍。那些水渍流淌进薛崇简的心里,飞快地涨潮,他被吞没,于是再也顾不得旁的。薛崇简大步上前,如同三年前一般,将他的表哥挡在身下,他却还抬头望着李旦,一双清明的眼睛在哀求外,还闪烁着某种坚定与倔强。 因板子打得不快,那两个刑监连忙收住,李旦艰难开口:“花奴……不要闹……”薛崇简求恳道:“舅舅,我才是事主,剩下的让我挨吧!” 李成器得了这空隙,只是大口喘气,他奋力抬眼向后一望,咬着牙道:“你——让开!” 薛崇简不料此刻他还在与自己赌气,又急又痛,一时顾不得许多,在俯身他耳旁低声道:“看你这样,我宁可自己挨板子。” 李成器抑制不住一阵战栗,他闭上眼睛,重复了一遍:“你让开。” 薛崇简拿他无法,只得默默转到他身前蹲下,他将那缕贴在李成器面上的头发为他拨开,他的指尖与他滚烫的肌肤相触,他看到李成器笼了一层水汽的秀逸双眸底下,隐藏的畏惧,就与自己畏惧的一模一样。他将李成器方才咬住的那只手夺过来,牢牢握住。 李成器下意识挣扎一下,却因为浑身酸软,无法夺回,他心中反微微有些庆幸,也就任由他握着了。那两个刑监看看李成器臀上已肿得紫亮,再打便要破皮流血,轻声对李旦道:“殿下,把郎君的衣裳——再往下褪褪吧,那里打不得了。” 李旦默然一刻,走到儿子身边,拈着他的裤腰,将裤子向下拉到膝弯处,露出雪腴霜腻的大腿来,李成器也无力阻拦,只是下意识更紧地并住双腿。板子打在腿上,虽然不似方才打在旧伤上凛冽,腿上嫩肉却依然难以吃痛。李成器本能地攥紧双手,连同薛崇简的手指也攥得挣出雪白之色,这实在是他长久以来,在苦痛中唯一的依凭。 好容易三十杖打完,李旦背上衣衫也被汗浸透,看看瘫软在刑床上的李成器,总算是刑监们一番容情,只是打得臀腿上青紫高肿,在杖责中已是极轻的了。李旦缓缓将胸中憋闷的一口气吐出,示意薛崇简将李成器衣衫掩上,亲自送两个刑监出门,从腰间摘下一枚玉璧递过去道:“区区随身之物,聊表谢意。” 那两个刑监忙摇手道:“我们如何敢收殿下的东西。”李旦涩然一笑,道:“两位中贵人对犬子的照拂之情,孤王铭记心中。”一人尴尬一笑道:“殿下令奴婢惭愧了,这是钦命差事,只能到这份上。郎君虽然痛楚些,但绝无内伤,敷两副散瘀消肿的药,歇息三五日,当无大碍。”李旦又微微躬身道谢。 李旦返回来,命内侍进来将李成器抬回房去。李成器歇息这一刻,稍稍攒了点力气,挣扎着要起身,李旦温言道:“先上药,有话过后再说。”李成器怀着羞惭怯意望了父亲一眼,忽然面上一红,慢慢低头将脸埋在臂弯内。薛崇简依旧满眼焦灼关切之色蹲在李成器床头,李旦想起今日之事,心里疑云愈重,轻轻拍拍薛崇简的肩膀道:“花奴,你随我出来。” 薛崇简不敢违拗舅舅的话,却又恋恋地望了一眼李成器,终是不甘心,唤了一声:“表哥。”他虽将声音压得极低,李成器与李旦却皆听得清楚,那带着颤抖声音中难以遏制的渴求。他的手悄悄握着一缕李成器垂在枕畔的头发,他以为这小小的动作被自己的身子遮蔽住了,丝丝缕缕牵扯的却直从发根传到李成器心中。在这一刻被催促的宁静中,他与他都在这没有出路的路口等待。 薛崇简终于轻叹了口气,放了手,跟着李旦来到院中。夜风一吹,他激灵灵打个寒战,这会子北风渐疾,檐下的铁马一阵惊慌地乱舞,叮咚之声如骤雨般击打在薛崇简心头。李旦柔和却带着审视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外甥,他与薛崇简相处之机并不多,却从旁人的口中,对这少年的性情颇多了解。此刻他看到薛崇简修长的手指烦躁不安地互相攀扯在一起,似在透漏他的心境,也如这铁马一般纷乱。 李旦问:“你们今日,怎么会去明义坊?” 薛崇简怔了怔,那是旁人永不会明白的,李成器不说,连他自己也只能装着不明白。李成器是郡王,是孝子,要以温良恭俭的君子,他受的束缚比自己多,李成器说过,那些束缚渗透到他的魂魄中去了,他离了它们,反倒活不下去。所以他不能像小时候一般,将那屏风推倒,也不能再像小时候一般,听见这铁马、这北风,便可以要求:“表哥你拍拍我。” 他能为他遮蔽板子,可是现实中的逼迫太多,他没有理由强求李成器同自己一起承受。 薛崇简轻轻一笑,他抬起手来扶住檐下的铁马,乞求它们不要再吵得令他害怕。他脸上又恢复了往常散漫的神气,道:“明义坊里有个女子自以为笛子吹得好,我跟她说了表哥吹笛的技艺,她不信,非要和我打赌,我只好拉了表哥去。”李旦微微蹙眉,道:“是么?” 薛崇简从未知道,自己温和软弱的舅舅,竟也有如此洞察人心的目光,他终究是胆怯,怕这一把赌下,会将手头所有的也失去。 薛崇简咬了咬牙关,笑道:“是啊。”夜风呼啸之声,似乎掩盖了他声音中的颤抖。 第四十九章 罗帷翠被郁金香(下) 李成器在一身冷汗中醒来,不甚清明的光线穿过罗帏,将云母屏风晕染地如同药玉一般。寂静中只听见外头呼啦啦的风响,沙沙之声似院中那一丛修竹,又似是无边细雨。越发让他糊涂,不知是天色尚早,还是外间风雨如晦。 他朦胧中觉得背脊被汗水濡得难受,稍一转身,臀腿上的痛楚却让他低哼了一声。耳旁的风雨声配着身上的疼痛,与梦中弥合得如此紧密,让他恍惚重又走入梦境,痛彻心扉的笞打伴随着细密的雨点落在身上,他躲避不开,也喊不出声音,他依稀看到汩汩的鲜血铺陈了满地,在他的视线中弥漫开来。 静静躺了一会儿,神智渐渐回复,知道自己并不在皇帝的朝堂上或推事院中,身后酸胀的疼痛也远不如梦中激烈。可是梦中的心情却是如此清晰,他心里有那么多的眷恋与感恩,都说不出来。那瞬间深刻的遗憾,咫尺之间不可企及的距离,无数次在他梦里重叠着闪现。 李成器咬牙侧过身子,他的额头碰到温润却不冰冷的琥珀枕,如同软玉被体温暖热的触觉。他身下是柔软光滑的狐皮茵褥,辗转之间会微微下陷进这温暖的峡谷,如同被母亲的手拥抱,大大缓解了疼痛。他嗅到一股清淡的香气,眼睛搜寻去,脚下的小案上一只小小金鸭香兽,眼睛闪动一点幽亮,在黯淡得空间中显得乖觉可爱。香气似是沉水,却又稍嫌涩了些,像是青草的汁液。他费力想了片刻,也记不起这种香叫什么名字——他离开这繁华的日子太久了,以致重新回来,会觉得恍惚不安,以为从前的清苦孤寂,那冷硬的地面,粗糙的蒲席,才是他生命的本来面目,现在所享的温柔富贵,都是南柯梦里事。 若是能够选择,他想,他还是愿意舍了这绣帐云屏,貂茵金鸭,钟鼓馔玉,舍了这一切人为造就的富丽堂皇,回到那只有数丛青草一树垂杨的小小院落去。他看着翩翩蛱蝶飞进来,探寻不到花朵,又悻悻然飞去,心中有微微的歉然;他看着那笑容明媚的少年出现在墙头,接过他递来的一包点心,虽是每日的惊喜都那般新鲜,却也只好用最平淡的微笑迎接他。日升月落,春荣秋谢,也有北风其凉的焦灼,也有霜降虫鸣的感伤,但他心中是平和的,他以为那份等待可以亘古不变。 他甚至非分地想过,若这小小院落不是在深宫,而是在夕波红处的长安,在杏花烟雨的江南,有母亲,有父亲,有那似乎永不会忧愁的少年。他便可以稍稍大胆一些,每日清晨醒来,他轻轻勾一勾身边人的手指,轻轻唤他:“花奴。” 他对生命便不会再有旁的要求,且心中定然每时每刻,都充满了对造化欣然的感激。 李成器想着便哑然笑起来,眼角却有泪水缓缓滑落。 李旦在暖阁中已坐了许久,听得帐中似乎微有啜泣之声,忙过去拉开帘子,打开屏风,见李成器蜷着双腿,紧闭双目,一行泪水却正从鼻梁间滚下。他略有些吃惊,道:“凤奴,你怎么了?可是痛得厉害?” 李成器不妨父亲就在身边,忙睁开眼道:“不,不是……”他惊觉自己脸上还挂着泪水,忙胡乱擦拭一下,道:“刚才魇住了。”他支撑着跪起来,就在床上叩首道:“儿子行事荒唐,连累爹爹蒙羞,请爹爹责罚。”李旦叹了口气,温言道:“有话躺下说。”李成器满面羞惭,唤了一声:“爹爹……” 李旦在床榻边坐下,手在李成器肩头轻轻一按,虽然全未用力气,李成器却随着他的手势缓缓躺倒。李旦将棉被为他掩了掩,又拿出白罗帕子来,将他脸上残余泪痕擦拭一下,道:“身上的伤如何了?要不要传医官进来?”李成器不知为何,此刻十分怕见外人,摇头道:“不碰已经不痛了。”李旦略放了心,想来那两个刑监所言不虚,伸出手来为儿子将头发理顺,昨日李成器受责后尚未梳头,一头长发兀自披散着,摊在枕畔就如墨云一般。李旦手指在那光滑清凉的柔丝中溜过,心中隐隐作痛,他记得刘妃也是这样又黑又滑的头发。 李成器禀着呼吸,以为父亲一定会追问昨日之事,哪知父亲只是含着怜惜凝望着自己不语。他等了一刻,实在难以承受这样的沉默,望了望屏风外,原来天已亮了,轻声问:“爹爹,什么时辰了?” 李旦起身去看看更漏,回来道:“快到午时了。”李成器一惊,不妨自己已经睡了这许久,又想到一事,迟疑道:“花奴……还在这里么?” 李旦道:“我昨晚打发他回去了,今早你姑姑派人送了信儿来,她要关花奴几日。”李成器又是忧心又是愧疚,道:“昨日皆是儿子的过错,并不干花奴的事。”李旦道:“你姑姑没打他,只是要在至尊那里做出个思过的样子来。你们两个怎么了,能对我说说么——你若是不愿说,也无妨。” 在父亲问这句话的时候,李成器脑中却忽然钻进一点清明,他记起了这香气的名称,这是蘅芜,原是让人入梦的香[1],怪不得会引得他神茕茕以遥思,精浮游而出畺,将那最痛楚不堪的记忆,分毫不差地再经历一遍;怪不得他会如汉武一般涕泣洽席,这类似于春草的气息,原是太容易让人追思往事。他喃喃道:“皆是儿子的错……” 李旦见他仍是这句话,不愿他过分自责,宽慰他道:“你是怎样的人,我心中有数。” 李成器流泪摇头道:“不,儿子实是罪不容诛,这些年来不曾有一日侍奉于萱亲膝下,爹爹刚轻松几日,就惹出事端来令您蒙羞……”李旦轻轻握住他肩膀,道:“凤奴,这些年的事,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你,若论过错……”他黯然摇了摇头,道:“我们不要说这些。凤奴,若是爹爹带你离开神都,你可愿意?” 李成器一惊道:“去哪里?”李旦微笑道:“我还不知道,只是——这些日子,我看着他们将我床头的屏风隔三差五的换,一时换做潇湘云水,一时换做骊山风光,一时换在九疑烟云,心里边极想极想,亲自去看一看。这十年我都是住在东宫,打开窗子,永远都是那一棵梧桐,由黄变绿,由绿转黄,一日跟一日一样,一年跟一年一样……直到我出来前,才想起来那棵树是由一颗小树长起来的,我和它一起老了,反倒不觉着。” 李旦默然了一刻,缓了口气道:“过些日子,等北边的战事平定了,你三伯的太子位也坐稳了。我想跟至尊请旨,按着本朝亲王就藩的规制,让我出京居住。凤奴,你和我都沾过那个位子,留在这里,你三伯伯也尴尬。”李成器心中一片纷乱,低声道:“ 爹爹去哪里,儿子自然侍奉……”李旦见他并无喜悦之色,迟疑一下,问道:“你,可是舍不得花奴?” 李成器听到这句话,浑身如被一道裂雷劈过,霍然坐了起来,颤声道:“爹……” 李旦见他如此,心下惊疑更甚,面上却还平静,道:“我虽在东宫,你与他的事情,我也略知道些,花奴和你姑姑,对我们一家,确是恩重如山。” 李成器想,许是这几日他忍得太艰难了,许是昨晚的杖责已将他的力气耗尽,许是方才在梦中他再度经历了一番生离死别,许是父亲若有若无的试探已将他逼得无可回旋。一股热浪从心中腾出,化作泪水再度溢出眼眶,视线的朦胧引得他心中也一片混沌,他猜许是伤势引得发热了,他才会胡言乱语,可是他说出的每一字,却又如明月临水一般,清清楚楚地投射着他心底所想。 李成器泣道:“爹爹……如果没有花奴,我活不到今日……即便活着,也不是现在的样子。”李旦蹙眉道:“若是有一个机会,能让你也为他拼了性命,出生入死,报答了他的恩情,你能安心离开么?” 李成器只觉下身的痛楚渐渐难以忍受,他却不敢倒下去,他一身骨血都已脆到了极处,只怕这一倒就要连带那颗心一齐跌得粉碎。他攀着父亲的手臂支撑摇摇欲坠的身子,啜泣道:“恩能还,情……我已经还不清了……” 李旦脑中轰隆一响,从前若有若无又被自己努力摒弃的念头,一时又都涌到了眼前。他还记得二十年前,二哥看见挂在城门上那个少年美艳又狰狞的头颅,脸色如死人一样煞白。李旦都记得,当日的二哥、即将被废黜太子位的李贤,也是这样攀着自己的手臂,慢慢跪下身去,发出濒死一般时断时续的啜泣。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二哥跟那个少年间龌龊的传闻,与史册上记载的,帝王对娈宠的狎弄不同,那眼泪太烫了,远远超越了狎弄的意义,是让二哥赔上性命的认真。 现在这滚烫的眼泪、这疼到扭曲的神情,一分不差地落在自己儿子身上,这是太过不详的征兆。李旦先是惊怒,他抬起手来,下意识想要打醒儿子,可是他看见自己的手抖得厉害,他愣了片刻,那只手缓缓回来,替李成器揩去面上几滴泪珠。 李成器爬起来滑下床去,在李旦脚边叩首哭道:“是儿子无耻……儿子死有余辜,爹爹你打死儿子吧!你打死儿子吧!” 李旦在李成器的哭声中整理着自己思绪,直到他那叩首声让他觉得熟悉,他必然是听过、或是经历过这几近的崩溃的祈求,才会在听到那声音时,全身上下都觉得痛楚。他细细去思索,那是二哥求母亲放了赵道生时的叩首声,还是三哥求母亲放了王妃时的叩首声[2],是太平求母亲放了薛绍时的叩首声——还是自己,自己在梦中,求母亲放了刘妃与窦妃时的叩首声?虽然他从没有开口过,可是在他无数次梦里,他也如兄长妹妹们一样,叩头出血,为了自己所依恋的,做最绝望最软弱的努力。 他们都失败了,从此后拖着残缺的半条性命活着,这残缺如厌胜的诅咒般,烙在他们李家人身上。是不是现在又轮到凤奴,来体会着残缺了?李旦在这叩首之声中万箭穿心,他弯下腰去握住儿子肩膀,手指抚摸着他已经淤青的额头,叹道:“凤奴,这十几年,爹爹见不到你时,就宽慰自己,有花奴在你身边,你大概会快活些,我没想到,是这个样子……你这半生被我连累,受的苦太多了,眼下这片刻平安已是难得,爹爹也不知能保你这平安多久……”他似被这念头堵得难受,唤了口气,才接着道:“我此生的愿望,就是再也不要碰那个位子,看着你和成义、隆基、隆范、隆业过得快活些。声名与你我,并无多大意思,你们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来日大难,口燥舌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你们不要虑及我,只要你们能快活些就好……” 李旦一边说,一边将已经瘫软的儿子扶上床去,他亲自起身去热水中摆了手巾,先为他擦了脸,又浸了冷水拧干,敷在他额头上。他进进出出地忙碌,做着此生从没有做过,又是天下父母最平常的事。他望向儿子的目光温和宽容,与天下的父母,乃至老马望着小马的眼神都相同,那是无论儿子犯了什么过错,他在懂得前,就已经先原谅了他。 薛崇简被母亲拘在家中五日,急得心中出火两眼望穿,终于寻得了机会捆翻了守卫,翻墙出去,先在一个朋友家中藏了半夜。清晨时,便让人去给武延基武崇训等人送信,约他们在建春门外相见。武崇训武延基带着人来到建春门外,薛崇简早已依着马背等候,武崇训稍稍一愣:“怎么就你一个人?”薛崇简懒洋洋一笑,走过来道:“我只找你俩,又不是打狼,带那么多人作甚?” 武崇训与薛崇简从小到大打得架扳指头也数不过来了,倒也甚是爽快,跳下马来摘下幞头一扔,将袍子撩起别在腰间,对武延基道:“我来,二弟你做评判。”薛崇简的目光平静冷淡,他抬手指着武崇训与武延基道:“你们两个,一起来。” 家中跑了薛崇简,太平最先想到的便是派人到别墅中寻找。李成器的杖伤已无妨碍,亲自起身听了那人禀报,忍不住莞尔,他知道薛崇简去了哪里,从小到大,他都在保护自己,不容自己受半点委屈。 李成器送走了那人,便吩咐家奴预备热汤沐浴。因是冬日,奴婢们将水烧得偏热了些,一桶桶用干百合煎成的香汤倾入池中,满室水雾缭绕不辨人面目。李成器在这隐蔽的烟水中稍稍觉得安稳了些,他遣退了奴婢,自己脱下衣衫,将从医官那里要来的一些物事放在石盘中,一步步走进汤池。 烫人的热水浸到臀腿处,激得尚未痊可的旧伤肿胀的灼痛。他攀着池边的石莲花,咬紧牙关忍受,渐渐的,痛楚变得麻木了些,转为通身一片倦怠舒适的酸软。李成器定了定神,拿起那只小小竹筒,他的手抖的厉害,可是他心中却是一片光风霁月的平静。 薛崇简沙场归来,便直奔李成器院中,阿萝正在外间做针线,抬头一看薛崇简,数处衣裳都撕破了,直比那日还要狼狈,不由惊讶笑道:“您这是翻墙翻出一身幌子么?”薛崇简笑着在她脸上扭了一把,道:“表哥呢?”阿萝道:“殿下在暖阁内歇息——哦,殿下说了,你要来了,进去见他就是。” 薛崇简听到这句话,心中十分欢喜,快步奔入暖阁,叫道:“表哥!你的伤怎样了?我昨晚才逃出来,今早去替你教训了那两个混账东西……”他闯进暖阁,一股暖风带着微甜的香气直扑而来,倒冲得他一愣,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室内一片暖洋洋的静谧,只有熏笼中的炭火轻轻爆出一两个炭花。 薛崇简轻声唤道:“表哥?”他蹑着步子向床榻走去,也不知为何,明明没有风,那绣着缠枝丁香纹的罗帐却似在他眼前微微晃动。他在室内并未看到香薰香球之属,却不知从哪里钻出一股厚重甜腻的香气来,沁入他周身毛孔,沁入他肺腑,让他连抬手时,都觉得手臂上有些酥软。 薛崇简揭起罗帏时,心跳不可遏制地快起来,他只觉得入梦了一般,这帘子揭开,就会有美妙至极或可怕至极的物事。他心里有隐隐的恐惧,只是这恐惧也阻止不了他去探求这谜底,哪怕里头是一道深渊,他也只能踊身跃下。 罗帏揭开,露出一围关闭的云母屏风,微微透出那一侧山水飘渺的图画。薛崇简拉了一下,纹丝不动,机隼从里头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1] 晋?王嘉《拾遗记?五?前汉?上》:“帝息于延凉室,卧梦李夫人授帝蘅芜之香。帝惊起,而香气尤著衣枕,历月不歇。帝弥思求,终不复见,涕泣洽席,遂改延凉室为遗芳梦室。” [2]李显先娶他的姑母常乐公主的女儿,赵氏为妃,后来赵氏被武则天拘禁起来病饿而死,李显才复立韦氏为王妃。 我还是把床单拖到了下章…… 第五十章 罗襦宝带为君解 薛崇简怔了怔,扒在屏风的交关处,朝里探看。狭窄的缝隙中,似看见李成器一抹白色背影,心下稍稍一松,抬手想敲屏风,却又停住。他只觉今日暖阁中有些奇异之处,是屋子四角压着满地大红氍毹的金狮子们看起来更驯良了些?是屋子正中缠枝芍药熏笼看起来更繁茂了些?还是哪里的熏香投得太足了些?含香带暖的怡荡轻烟,似要将他的身子托了起来。他在朦胧中诧异,今日明明没有饮酒,为什么心中有些微醺的迟钝呢? 他想了一阵,还是在那云母屏风上轻扣了几下,叫道:“表哥。”他不敢唐突,静谧中他听见了极其细微的声音,好比那勾住罗帏的金钩,微微摇摆,正在与屏风相撞;好比铜漏中的水悠然如春雨般地一滴滴落下,提醒他时间如此心平气和地过去;好比他越来越快的心跳。 里边李成器并未答话,薛崇简笑道:“表哥,我教训了他们,来跟你赔罪了。你要打要罚,也要先开了门不是?”他侧耳倾听,里头仍然悄无声息,李成器连身都不曾翻一个。他闷站了一会儿,试着摇了摇那一副屏风,见安放的倒也牢靠,便去窗下搬来一个高足椅,笑道:“表哥,你不开门,我只好照旧了。” 薛崇简将高椅安置在床边,仍怕不够高,又加了一张小胡床,方脱了靴子踏上去,攀在上头朝里一望,果见李成器侧身向壁而卧。绣了合欢鸂鶒的紫霞绮罗被盖到他胸口处,半个身子和两条手臂都露在外头。他脚头的妆案上放置了一盏银釭,玫瑰色的细纱隆着一簇小小火苗,将朝霞一般的暖光轻轻投射在李成器身上,将他一身白丝中衣映照得如清晨的澄澄水波。一道宝光顺着那水波流淌下来,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姣好的身躯。 不知怎得,薛崇简的心跳竟是陡然停了一刻。那屏风也不过一人高,可是这么从上朝下望去,竟有如临悬崖的晕眩,万丈深渊下,是桃源一般的灼灼美景。 他深吸了口气,小心地将腿迈过去,双手攀着那屏风的上边,伸足够住那张小桌。就这几个动作,他却是背脊上冒出了一层细汗,也不知是心中委实太紧张,还是这屏风之内又比外间热了许多。那股甜香之气更加浓了,竟像是从这床上何处透出来。 薛崇简舔了舔嘴唇,他被那暖香蒸得略有些干渴,见李成器仍是未动,便轻轻躺倒在他身边,从后边握住他肩膀讪笑道:“表哥,你身上还疼么?”他凑近了李成器身畔,又嗅到一股与这甜香不同的气息,似是麝香之类,从李成器所枕的琥珀山枕中发出。李成器闭着双目,半边脸颊被一抹淡红色的灯光晕染,也和他身上一样流光溢彩。 他终于听到李成器轻轻“嗯”了一声,如午睡将醒未醒时一般惺忪倦怠,只那一声,好似一支轻柔鹅毛在薛崇简心底搔过,他竟是轻轻打了个哆嗦。他愈发觉得身上的三层衣裳,和身下层层的貂茵包裹得他热起来,乍着胆子伸手进李成器被中,笑道:“我给你揉揉吧……” 不妨李成器骤然按住他的手,回过头来与他相望,灯光似也有所感知,光影如涟漪一般在李成器脸上、眼底荡漾开来。薛崇简也不知是被那一簇灯光曜花了眼,还是被李成器清凉如水的眸子刺得微微一痛,他呼吸急得厉害,却挪不开眼睛。他不知为何,心下掠过的竟是一丝自责:他的表哥洁净如一座倾侧的玉山般躺在这里,他身上却是从尘土中滚出来的衣衫,嘴角那一处伤仍在微微跳着痛,想来也肿得难看。他平生第一次有种自惭形秽的羞愧,似是躺在他身边片刻,都属非分。 李成器一眼觑见薛崇简嘴角一块瘀肿,心中一阵怜惜,神情仍是淡淡,道:“我疼我的,干卿底事?” 薛崇简忙讪笑道:“表哥,我和那几个女子真没什么,就是去她们家中喝酒而已……”他惭愧一笑:“我就是想气气你。”李成器嘴角微微一动,反闭了眼转头道:“我为何要气?” 薛崇简见他虽然仍是冷淡,但语气与平日真正生气并不大相同,提心吊胆几日的恐惧,被一阵轻松的暖意撞得不知去向,如同冒然闯入了桃花源的人,面对眼前落英缤纷阡陌交连,有种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欢喜。他看看床上,并无腰扇之类可做刑具的物事,便放了心,挪动身子又向李成器贴近了几分,低声道:“表哥,是我连累你受苦,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去那些地方了。其实那天看你挨板子,比我自己挨打难受百倍……你要是心里还气,就打我一顿,打多少下都行。” 薛崇简在李成器耳旁絮絮低语,虽是认错讨责,声音犹带着笑意,这样一副娇痴无赖,勾起李成器年深日久的回忆。他太明白这笑容里包含的渴求、任性与隐隐的怯意,花奴是被宠坏的孩子,对感情的需索比旁人都多,他宁可挨打,受不得冷淡。李成器侧目睨了他片刻,拥着被子坐起来,命令他:“ 过来。”又一看他狼狈的外衣,微微蹙眉道:“衣裳脱了。” 薛崇简只觉今日李成器的语气神态,虽与往日的矜持并无多大区别,但总是哪里出了差错,让他拥被而坐的姿态,呼喝自己的语气都被这帐内的暖香氤氲地有些软。他手指有些笨拙地解开腰间蹀躞宝带,脱去袍子,身上只剩中衣,一步步膝行着向李成器靠近,他什么都不敢想,但他知道正在一步步接近那奢望已久的美好。 李成器拉住他手臂,轻轻用力就将他拖翻在自己腿上,解开他汗巾,褪下裤子,淡淡道:“也是三十下,你自己数。”薛崇简伏在数层锦衾垫成的床褥上,十分舒坦,下巴枕着手背,恭恭敬敬应道:“是。”李成器按住薛崇简的腰,在他臀上击下极为清脆的一掌。薛崇简在微麻的痛楚中一咧嘴,似是想笑,却极为老实地数了声:“一”。 这姿势与感觉他太熟悉也太陌生,幼时他顽皮不肯读书,李成器偶尔被他气急,也拉过来按在腿上拍几巴掌,当日是否觉得痛楚,薛崇简早已不记得了。每次他都是大哭大闹,假惺惺的眼泪一样可以骗得李成器反过来哄他。有时为了这责打和责打后的爱抚,他故意激怒李成器,这是他们之间的游戏,亦是交换。每个孩子都需要管束和责备,同爱抚一样不可缺少,以证明他被期望、被关注。在他最需要这关怀的时候,那个本应关怀他的人骤然被从生命里抽离,如同刚会吃奶的孩子却被迫断了奶,于是更加饥饿。他失去太多,只有紧紧抓住现有的。 自从他长大后,李成器不曾这样责罚过他,太多的苦难,把李成器琢磨得高贵淡泊,如同云端里的一个人,让薛崇简时时焦灼,怕稍一松手,那白色的衣角就从自己指尖滑过。即使与他日日相对,薛崇简仍是有颠沛流离的恐惧,只有他知道自己在渴望着什么,带着一点点卑贱,自私盲目地想要留住他。 现在他重又以这个姿势趴伏在李成器的腿上,身后两个臀瓣上交替的热痛,响亮的巴掌声,与自己认真却又最心不在焉的数数声融合在一起。本是有些滑稽,却是薛崇简心中最温情的图画,他不能想象有比眼下更浓郁的温情。他一边乖巧地数着数,一边抬起头,他自从进入暖阁的那一刹,欢喜中就有不可置信的恍惚,他要看清自己身处何处。 他眼前的琥珀山枕,周边嵌着绿檀,四个角上都雕出图案来。想来那枕心是空的,填入了麝香之类,才会香得如此入人肺腑。他周围的十二云屏,用散淡的笔法画着巫山十二峰的缭绕烟云,雕漆的屏架上,以平脱手法嵌入金箔银箔的花朵。屏风的四角都垂下一颗鎏金莲花香囊,那其下的朱红流苏不知是不是被这小小空间的掌风激荡,微微摇曳起来。薛崇简脸上不由一红,又低下头去,恰看见身下的锦被上绣着一对紫色的大鸳鸯,那鸳鸯身上的彩羽,用孔雀身上的翠羽织成,夹着金线,闪烁点点光芒。 他自幼生长于金玉堆中,现下却忍不住为眼前的繁华赞叹,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艳色与繁华聚拢在一处。这里是高唐的云梦之泽,有秋兰芷蕙的芳香,有温乎如莹的天人;这里亦是西天王母的昆山瑶池,有鸳鸯交颈,迦陵歌唱,十万春花,在梦中齐落。 薛崇简数到二十,身后的击打停了一刻,虽然李成器力气不大,但打了这一会儿,屁股上也热乎乎略有些痛楚,他笑道:“表哥手疼了么?你歇歇再打吧。”李成器顿了顿,望着薛崇简红若渥丹的两瓣臀丘,微微拳了拳自己发麻的手掌。他左手仍是按着薛崇简的腰,见他托着两腮,口角含笑,竟似是十分受用,忍不住无声一笑,伸手进茵褥下,摸出戒尺来。 薛崇简正琢磨要不要起身,忽然只听耳旁“啪”一声脆响,比方才不知响亮多少,屁股上一道灼痛炸开,薛崇简又痛又惊,大叫一声“哎呀!”,慌忙回头,却见李成器似笑非笑,手中握了一段通体暗紫的戒尺。薛崇简再想不到,这软玉温香的云屏绣帐内,竟也有这等凶器,惊得半张着嘴,道:“这,这是什么?” 李成器淡淡一笑道:“我命人专为你做了一段紫檀戒尺,以后就用它。”薛崇简听着“专为你”三个字,心中浑浑噩噩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期期艾艾道:“今年,紫檀不是断货么?我阿母想做奁盒都没有……”李成器被他逗得噗嗤一笑,道:“我有柄旧的紫檀琵琶,覆手坏了,便改做了这个。”薛崇简又是一愣,低声嘟囔:“多暴殄天物……”李成器面色微微一沉:“刚才是多少?”薛崇简心中一紧,忙道:“二十一!” 李成器轻轻将他背脊按下,照着他另一边臀峰又来一下,薛崇简这次嘴咧得难看了些,慌慌张张数道:“二十二!”紫檀虽然沉重,好在李成器也并未用全力,薛崇简还忍得住。他这次胡思乱想不得,细细体味那份滚烫炽热,从肌肤渗入肌肉,又顺着血液流淌进身体的最深处。他身上渗出薄汗,呼吸也渐渐急促,他知道他心里、身子里的火已经烧起来了,那疼痛亦是逼迫,将他逼到了悬崖边上,不跳都不行,他在一瞬间看清了自己迷恋、追逐的是什么。 数到三十,薛崇简喘着气回过头去,被汗水润湿的眸子里,映入李成器不甚清明的容颜,他不知他是在笑,还是像方才一般矜持。一切都没有关系了,肉体上的灼痛和心底的灼痛渐渐将他的身子烘得火热,他用这汗水、这喘息告诉李成器,他是属于他的,他知道自己渴望又怯于索取的,李成器业已给了出来。 李成器似是读懂了薛崇简的眼神,默然无声将那段戒尺递了过去,薛崇简愣了愣,擦去眼中汗水,他才看清那段戒尺。他哑然失笑,当真是他所说的“天物”,任何物事过了李成器的手,就忽然清贵精致起来,幽静的紫檀木躺在他掌心,沉甸甸如同一份然诺。戒尺的下方用乌黑雕漆裹出一段手柄,上刻一只凤凰,凤凰周围,是缠绕的凌霄花。戒尺下端坠着的一朵深紫色流苏,在薛崇简手中轻轻荡漾,他看到戒尺上刻着四句小字:“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薛崇简脑中再次眩晕了一阵,方才是这四句话,一次次烙在他身上。这陡地的繁华,身周缭绕的巫山云海,让薛崇简真的坠入了梦中的巫峡。只是他知道楚庄王、楚襄王梦见的,都不如他眼前所见的美好。他从不屑咬文嚼字,此刻却对萧统有莫大的感激与钦佩,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数百年前,就有人将今日的情景,一字不差地描摹出来。 他跪起身,深吸一口气,霍然揭开了阻隔在他与李成器之间的绮罗锦被,李成器下身未着一物,他赤裸的身躯如同一株清香纯白的优昙,从这绫罗锦缎、红尘紫陌中生长出来。这三千年一放的圣洁花朵降临俗世,只为接引他进入真正的仙境乐土 。李成器静静地望着薛崇简,他面上有羞怯的红晕,但他眼中却无任何回避的恐惧。灯光照在少年人修长的双腿上,泛起一层稀薄的胭脂色。 薛崇简浑身起了一阵战栗,强烈的爱意伴着痛楚,如矢箭般射入他心中。他缓缓偎上去,痴迷又略带笨拙地拥抱住这天人一般的身躯。薛崇简的手无限怜惜地抚摸过李成器臀上尚残余的一处紫痕,如同藏在水晶之中的一块紫色玉髓。李成器的眼泪濡湿了薛崇简的鬓角,他知道这是他刻意纵下的火,引诱薛崇简做扑火之蛾,他如此自私地拉他一起,向三途的熊熊烈焰中坠落。 作者有话要说:小柳说,陡地荣华,敢则是梦中巫峡。 花奴说,强排楼上! 第五十一章 探丸借客渭桥西 圣历元年,狄仁杰带领着以太子名义召集到的四十五万大军,将东突厥可汗默啜逼回漠北。面对东突厥四十万虎狼之师,用兵老成的狄仁杰亦不敢深入大漠力战,任由默啜从容退去独霸北荒,女皇钟爱的侄孙武延秀仍然滞留域外。这一场有始无终的战争,带给汉家边疆百姓巨大的灾难,十数座城池被洗劫一空,却使得太子李显与狄仁杰的声名扶摇直上,如同杲杲白日一般凌驾于高耸的明堂之上。 年事已高的女皇知道,她的铁腕再也压制不住百姓心中对李唐的渴望。为了弥补对自家亲人的愧疚,她毫无顾忌地对武氏宗亲委以重任,武三思被提升为宰相之首,武攸暨、武攸宁相继入阁为相,即便是在河洛犯下屠城重罪的武懿宗,也被任命统领神都外的驻防。武家人的脸上并无欢颜,这超乎律法的封赏含着太过无奈的意味,这是女皇愤懑地报复,她在对手中权力做最后一次孤傲的炫耀。 似是为了顺应人心,女皇宣布改元长安,下令太子李显、相王李旦、诸武氏、连同文武百官一起西行长安。那个作为李唐象征,承载了李氏光辉和她噩梦的地方。 整整一月的路程,无人知晓御辇中女皇在想些什么,或许她在与张氏兄弟鱼水欢契,或许她在山重水复中回顾自己登临绝顶的一生。只是当她揭开车帘时,她会看到太子李显与相王李旦恭顺平静的脸,会看到诸武们阴郁沉闷的脸,会看到大臣们愉悦期待的脸。那滚滚这轮,特特马蹄,亦是向天下宣告,武周王朝注定一代而亡。女皇人生中第一次彻底地认输。 也许她真正战胜不了的,是那个将她选进宫的太宗李世民。五十年前她离开并州进入长安,正是绮念玉貌,如花颜色,亦是对长安的繁华怀着痴痴幻想。然而她的少女情怀被那个人无情地弃置深宫,五十年后她报复了他的子孙,却依然无法战胜他一手缔造的李唐盛世。 贞观之治给长安、给这个国家带来的尊严与骄傲是如此强烈,五十年光阴洗去了当年为了开疆拓土洒下的征夫血,思妇泪,剩下的只是那份传说中光耀万丈的繁荣昌盛,成为民众在苦难中最易触动的梦想与期盼。即便李世民的两个孙儿一个无能一个懦弱,在天下臣民乃至域外蛮夷的心中,亦是龙章凤姿的天之骄子。而她一手创建的帝国根基,终于被武懿宗之流的浅薄骄横、残忍无知挥霍殆尽。 女皇默默放下了珠帘,原来一世努力,一世决绝,到头来亦不过是落叶归根,仍旧要回到这个地方来。 自永宸元年大帝与天后迁都洛阳,一众王公与大臣们皆是举家定居神都,这次贸然伴驾西归,自有一阵忙乱。待收拾好了太极宫与大明宫,安顿好了诸王府与诸大臣居所,已到了长安元年的三月。 女皇任命相王李旦知左右羽林军事,同时出任雍州牧,护卫京畿之地。李旦二十年来从未染指军政,此番却知道母亲将如此大权交给自己,是为了防止他日太子继位时诸武造乱。他感激之下亦知事关重大,平生头一次为朝政奔忙,他忙不过来时便只能借助儿子们,除李隆基镇日穿梭与军营外,连李成器都由薛崇简陪着,时时入羽林军查看京畿防御。 四月初八浴佛节,今年女皇似是比往年疲惫许多,并未安排盛大佛事,只是点了太子李显、皇太孙李重润、相王李旦、寿春郡王李成器四人陪她入寺礼佛一日。 因着朝休,临淄王李隆基终于得了一日清闲,他回到长安已经两三月,日日忙得睡不到三个时辰,做事时倒也不觉得,一旦歇下来,才发觉浑身骨头乏得发酸。早上去了一趟军营,回来略用了些点心倒头就睡,醒时已到午后。他睁开眼来,屋内只元沅一人,坐在榻桌边低头缝补着什么。此时天气渐渐变热,元沅只着了一件窄袖罗襦,李隆基歪在枕上看着她细细腰肢,笑道:“做什么呢?” 元沅见他醒来,回头抿嘴一笑,道:“殿下这几日总是骑马,这条裤子昨日才穿的,腿上就磨出个洞来。”李隆基笑道:“破了换条新的就是,这样的事还轮到你做?”元沅怔了怔,当日洛阳宫幽禁中,一应供奉用度捉襟见肘,李隆基的衣衫开线或破洞,皆由她来缝补,做得惯了,却忘了现下李隆基已是显贵郡王,并不在乎几件绫罗衣裳。她望着那补了一半的破洞,本该是为他欢喜的,却不知为何总是有些怅惘失落,低头咬断那根线,将一团绒线轻轻唾在一旁,淡淡应道:“我闲着也是闲着。” 李隆基翻身起来,揽住她腰身,笑道:“你这些日子也闷了,去换身衣裳,我带你进宫打球去。”元沅笑道:“奴婢哪里会打球。”李隆基笑道:“你已经会骑马了,打球不难学,今日难得有空,正好教你。听说含元殿后头的球场已经修好了,我还没工夫去看看呢。”元沅心中虽然十分欢喜,却道:“殿下累了这么数日,还不歇歇么。”李隆基笑道:“刚才睡了一觉,已经轻健了许多。放心,我身子骨儿好着呢,若是这点小事就累趴下了,怎么应付来日的大事?”元沅嘴唇微微一动,她凝望着李隆基踌躇满志的俊朗面容,心中隐约的忧虑,也只得压下了。 李隆基让元沅换了一身小宦官服色,自己亦着了打球的短衣,也并未带随从,就从弘文馆左侧的偏门入大明宫。今非昔比,他在羽林军中身居要职,自有权力出入宫禁。元沅却是第一次进宫,一路上见亭台掩映,殿阁高耸,杨柳飞棉作雪,秾花落红成霰,虽是极力压制,仍是禁不住满脸兴奋,一双眼睛已不够用,时刻东张西望。李隆基望着明媚日光映在元沅娇嫩脸上,将少女肌肤照耀得如同透明,自己一颗心似也要随着那杨花直上青云,他牵着元沅的手慢慢行走,为她讲解宫殿名字及宫中趣事。 绕过了含元殿,便来到殿后的一大片空场,元沅深吸了口气,惊道:“这么大?”李隆基含笑道:“陛下设立了北庭都护府,下个月吐蕃的使者就要来朝了,那些人皆是马背上长大,善于击球,已放出话来,要和我朝儿郎们比试一场。要不太极宫还没修好,陛下便赶着让定王亲自督工,修好了这个球场。你看见那地面了么,一般的土地哪有这般平整光亮?那是给土里掺了油,再用千钧巨碾碾成的。”元沅咂舌道:“给土里掺油?修这一大片地方,得花多少钱啊!” 一个守卫球场的内侍看见他们过来,连忙迎上来道:“这位大人,此处是皇家禁园,还请止步。”李隆基身上未服王服,又是头一次来这里,这内侍不认得他,倒也不甚奇怪,笑道:“我是临淄王,你们这里的马可驯好了?牵两匹出来,我试试。” 那内侍忙跪下行礼,起身后却道:“殿下巡查球场,可有宅家旨意?”李隆基一愣,道:“我来打两杆球,还需请旨么?”那内侍赔笑道:“殿下见谅,马倒是驯好了,只是厩中皆是御马,没有宅家旨意和定王手书,奴婢们不敢私自供殿下使用。” 李隆基本不过是想带元沅玩耍一场,却不料打个球还要请旨,眼中掠过几分愠怒,冷冷道:“这场子是定王家的?他能来,孤王不能来?”见他动怒,那内侍腰身又低几分,语气中无甚惧意,解释道:“殿下息怒,是宅家命定王总管这场子,定王交代,这场子临近正殿,需防有闲杂人等惊扰圣驾,奴婢们不敢抗旨。” 李隆基脸色一变,胸口微微起伏,他这两月在军中奔忙,所到之处皆受礼敬,再想不到这宫中一个低贱宦寺竟敢慢待他。他在元沅面前,越发难忍下这口气,正待发作,忽然听得身后一阵杂乱笑语,回过头去,正看见薛崇简带着羽林中一票少年谈笑着过来,他们皆是深蓝劲装,纯黑短靴,手上带了护腕护掌,各执着球杆,一望而知是打球的装束。李隆基难得不见薛崇简和李成器在一处,想来也是李成器今日侍奉皇帝礼佛,薛崇简才来此处玩耍。 薛崇简见到李隆基一怔,随即笑道:“三郎也在,早听说你球技好,今日正好比试一场。”方才那内侍脸上如开出了花儿来,两三步趋迎上去,先恭恭敬敬向薛崇简扣了头,笑道:“郎君可算来了,您交代了给您驯马,奴婢们日日拿精燕麦喂着,那马跟奴婢们一般,都望眼欲穿了。”薛崇简笑道:“我近日太忙,好容易今日才得闲。我让你驯马,又不是让你养猪,你要是糟蹋了我的汗血马,当心我宰了你。”那内侍笑道:“糟蹋不了,糟蹋不了,那马雄健着呢,截了马尾后更精神了,别的马见了它都不禁得矮三分,也只有郎君您才配骑这样的神驹!” 薛崇简一笑,他身后少年杨慎交亦是勋贵子弟,随手丢两粒金珠给那内侍,笑骂道:“赶紧牵马去,少在这里胡白!”那内侍忙笑道:“是是。”回头对跟来的几个内侍吩咐:“还不快牵马去,找最好的牵!” 李隆基在旁默默听了一刻,忽然转身就走。薛崇简好不诧异,在后喊道:“你不玩么?”李隆基冷冷道:“我还有事。” 元沅早看出李隆基脸色不对,明白他的心事,暗暗叹了口气,连忙小跑着追上去。李隆基虽听见元沅在后边微微喘息,却无法慢得一刻,方才薛崇简脸上那春风得意又漫不经心的笑容,如一记警钟般砸在他心上。他终是将人心想得太过简单,他以为回到长安,这皇宫、这天地便重新归于李氏。那个内侍卑贱的笑容让他刹那间看得如此清楚,虽然武氏式微,但女皇仍是女皇,太平公主仍是太平公主,这皇宫仍是掌握在他人手中。 他们走至昭庆门的石桥上,忽听得身后有人喊道:“殿下!临淄王殿下!”李隆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见是个内侍气喘吁吁奔来,他略一蹙眉,待那内侍连滚带爬扑倒在自己足下叩首,才淡淡道:“你是哪个宫门的?” 那内侍喘了几口气,才磕了三个头抬头道:“回殿下,奴婢是在含元殿球场当差的,叫高力士。”那内侍不过十七八岁,跟李隆基年岁仿佛,一张脸生得白净机灵。 李隆基听他提到球场二字,心头怒火又起,哼道:“你唤我何事?”高力士道:“殿下息怒,方才那人是太平公主府上出来的,眼睛长在屁股上了,只认得太平公主家里的人。奴婢唤您,是想请您移驾麟德殿的球场,那里是奴婢的干爹管着,马不比含元殿的差,还比含元殿清静,您同这位……”他看了元沅一眼,道:“……这位贵人,正好玩耍。” 元沅脸上一红,高力士显是看出了自己是女儿身,才将中贵人改称“贵人”。李隆基嘲讽一笑,道:“麟德殿亦是宫内禁园,我没有请旨,你敢开场?”高力士笑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这天下一尺一寸,一草一木,皆是殿下家的,还有殿下不能到的地方吗?”李隆基抚着桥上汉玉栏杆,用力攥住栏杆上的麒麟首,冷笑道:“这天下是宅家的天下,你口出大逆之言,不想活了?”高力士倒不慌乱,一笑,轻声道:“试看今日城中,竟是谁家天下。今日这今日,与昨日那‘今日’不同了。” 李隆基神情微微一凛,不料这个小小宦寺,竟能诵出当年骆宾王檄文中的句子。他抬头向含元殿望去,恢宏宫殿高峙半空,殿顶琉璃瓦被春末夏初的浓郁阳光照耀,反射出的竟是粼粼金光,整座宫殿便似是用黄金铸就。他知道这彩栋画梁每一寸都贵比黄金,皆是用民之膏血支撑,唯独如此,身处其中,才有睥睨天下的骄傲;他亦知道这脚下每一寸土地,皆是开创江山的祖辈英雄们用鲜血浸润,他们的血和敌人的血融于一处,滋养了这宫中繁花绿柳,唯独如此,才会让人不惜用性命去守护这片土地。 李隆基复又低下头侧目昵了跪着的高力士一阵,淡淡一笑道:“好,孤王随你去。” 到了五月中,送走了吐蕃倭国的使者,朝中诸事才渐渐安稳下来。李成器和薛崇简终于得了些闲暇,那日一早,两人便骑着马出城,逆着渭水一路西去,游览长安郊外风光,到了午后马至渭城。渭城亦称咸阳,原是秦朝都城,千载而下,当年阿房宫的胜景早付之一炬,李成器与薛崇简寻访了半日,也未曾寻到半片残砖败瓦。 李成器颇为遗憾,便又策马转到渭桥。此处是西出长安的必经之路,多聚集着送行之人,虽已到夕阳西下时也未全散去。远远望去桥头茵茵碧草上铺设了许多毡垫,众人或饮酒赋诗,或折柳相赠,亦有人负剑牵马,却在桥头逡巡不前。夏初之际,桥边数百株杨柳生长得精神挺拔,长条拂堤,与岸边蒹葭缠绵相攀。此时日光已略西斜,照耀得桥下渭河水波光粼粼,如整条天河的繁星洒落人间。这金缎般的长河延伸出去,是大片苍茫原野,消失于云中的巍巍高山下。 李成器凝望着西北方,轻叹道:“原来汉家陵阙,只剩下这一座渡桥了。”薛崇简笑道:“若是将来我要带兵出征了,你也来这里陪我喝一杯。”李成器望了他一眼,笑道:“你何时也染上这等边塞癖?”薛崇简笑道:“我在军中挂着衔儿的,将来国家有事,总该出去看看,也不能就在深宫皇都吃一辈子闲饭。”李成器笑得一笑,薛崇简少年意气,走马游猎之余,自然对塞外怀着向往,战场凶险人命惟危原不在他思虑中。李成器微微一顿道:“若将来你真有西出长安的一日,我不会在桥下替你践行。”薛崇简倒是一怔:“嗯?”李成器接着轻声道:“万里关山,我自是随了你去。” 薛崇简胸中一热,自去岁两人去了那层隔膜,李成器虽仍是一贯矜持,偶尔背人处,亦会吐出这等深情言语。他策马凑近李成器,离得近了,才看清他唇上微微渗出细密的汗珠,愈发衬得双唇若点朱般红润。他心跳忽然加快不少,强自按捺住,笑道:“人家都是来送行,满腹的断肠悲怆,咱俩太碍眼了些。跑了这半日马也渴了,寻个清静所在饮马去。” 李成器便也随着他调转马头,顺着渭水向东,渐渐行至一处偏僻的分叉水路,虽比渭河狭窄,水流却清澈如镜。更喜的是两岸皆有杨柳掩映,便如拉起两扇绿色帷帐,李成器下了马,将马匹交给施淳去下游饮水,便随意依着一颗柳树坐下。四下里青草微涩的香气被流水氤氲开来,不知从何处传来莺声鹊语,除此外便只剩流水如弦。李成器适宜地闭上双目,忽觉得面上一热,口唇已被薛崇简吻上,他吓了一跳,慌忙推开他,倒:“有人看见的!”薛崇简笑着张望一圈道:“哪里有人?”李成器面上甚热,低声道:“施淳就在。”薛崇简笑道:“他看不到。”李成器却不敢如此大胆,硬是推开他道:“这里时常有人经过,你不许放肆。” 薛崇简望望身后流水,忽笑道:“好吧,跑了一天都出汗了,这水挺干净的,我们去洗个澡吧。”李成器惊诧道:“这里——怎能洗澡?”薛崇简笑道:“为什么不能?现在水也不冷了,我以前洗马,都是只着短衣带着马下河的。”李成器却无论如何不敢在这旷野之地去了衣衫下水,摇头道:“我不去。”薛崇简笑道:“那我去了。” 一件件的衣衫坠落在茵茵碧草上,薛崇简褪尽了衣衫,回头朝李成器一笑,便矫健地跃入河水中,还带着凉意的河水激得他深深吸了口气,他先是潜入水中,忽而又猛地冲出水面,顿时如撕破了一块银镜般,将河水搅动起无限涟漪,欢快地向他身周扩散开去。水边一只鹧鸪被他惊起,扑拉着翅膀飞起,掠过蒹葭碧草的河岸,悠然向远山飞去。 夕阳透过细密的杨柳遮掩,将几缕金辉投射在薛崇简白皙的肩背上,又顺着水珠淌下,聚敛在他腰窝间,随着他的起浮时隐时现。这浮于水中的少年便如一只在水中梳理毛羽的天鹅般,一身肌肤亮得闪出光来。李成器被这光芒照射得一阵目眩,他对这具身躯并非陌生,可是在如此胜景下见到,竟仍有战栗的震惊。薛崇简俊美的脸,高挺的鼻梁,乌黑清澈的眸子都被金辉闪耀地不分明,便超越了俗世中种种可以描绘的美,如佛祖世尊身周的宝光一般艳丽到了如梦如幻的地步。 薛崇简见李成器痴望着他发愣,坏笑一下,游到岸边,忽然撩起大捧水向李成器迎面扑去,李成器吓了一大跳,惊呼一声时半个身子却已湿了。薛崇简哈哈一笑,伸出手去道:“反正你也湿了,不如下来陪我。” 李成器颤巍巍站起,他所有的畏惧、羞涩,都难以抵御花奴伸出的那只手。滚烫的爱意刺得他心头灼痛,这爱意是鸩毒,当初是他引诱着花奴一起饮下,他自己便也无能逃脱。莹洁的少年身躯如同月光一般缓缓沉入水中,河水表面虽被日光晒得温暖,下面却还带着凉意,李成器微微一颤,薛崇简游过来揽住他腰身,他撩起河水,洒落在李成器背脊上,手同那水珠一起向下滑落,直滑至那处隐秘缝穴。李成器又是一颤,下意识地躲闪,胸口却正与薛崇简碰在了一处。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忽然想念那一片渭水,忽然想念花奴,于是毫无顾忌地狗血了另:长安有两个断肠之地,一是渭桥,为西出阳关的送行地,一是灞桥,是东出长安的送行地。渭城朝雨浥轻尘,说的是渭桥,年年柳色灞陵伤别,说的是灞桥。我自幼居住在渭桥附近,只是现今出行都在火车站飞机场,故而也从没见过折柳相赠的景象。今年暑假回家,跟老爹在渭水边散步,老爹说,这一衣带水放在唐人眼里,就是了不得的豪壮与感伤,顿时发现自己白占了这桥数十载。行人莫问当年事,渭水东南日夜流。 第五十二章 片片行云着蝉翼(上) 他们相偎依的胸口有一片融融的暖意,便如用心血点燃了一簇小小火苗,他们契合的心跳,伴随着这火苗的摇曳,跳动成一个和谐的频率。薛崇简藏于水下的手如游鱼般轻轻试探,李成器涨红了脸,也不知因这寒冷,还是因这试探,他在薛崇简的怀中瑟瑟发抖,这颤抖引得薛崇简心中的爱意,就如这潺潺流水一般包裹了全身。 流水托着他们的身子时起时落,为了抵御水流之力,薛崇简趁势将自己的腿与李成器的腿相攀来稳住身子。李成器红着脸低声道:“按律法,忤逆表兄,杖一百。”薛崇简在他耳旁笑道:“从小到大打过的,哪止一百了。总不能让我只挨打不吃肉吧。” 李成器沉于水下的身子,明明该是冰凉的,可是他与薛崇简紧偎着的胸前却渗出了汗水。薛崇简白皙精致的肌肤上闪着流光溢彩的水光,他爱这胴体,爱他顽皮的眼神,叫唤自己的声音,不管他读了多少诗书,习得多少礼法,他都对这爱意毫无抵御之力,甘愿为他犯下违逆人伦的重罪。 李成器深深呼吸,身周的杨柳在暖风中脉脉拂动,如罗织成了绿色的罗网,将他们安然地缠绕其中。远处的荒原寒山、咸阳古道、秦宫汉阙都被屏蔽在这罗网之外。让人再想不起故国兴废的感叹,折柳送行的哀伤,这潺潺流水便是他们最好最好的天地。 薛崇简与李成器正缱绻如醉,忽听得施淳在远处高声道:“殿下!相王府上有家人来寻你!”李成器吃了一惊,慌忙推开薛崇简游向岸边去拿自己衣衫,薛崇简好不懊恼,嘟囔道:“你都这么大了,出来玩一日,舅舅还怕你跑丢么?”李成器又羞又急道:“我出门时禀告过爹爹的,派人寻到这里,定是有紧要之事。” 薛崇简也不敢耽搁,只得悻悻穿上衣衫,匆匆向下游走去。相王府上来的两个家人却也是认识李成器的,见到他和薛崇简这副鬓发衣衫皆湿的狼狈模样,倒是怔了怔,跪下叩首道:“陛下传召,请郎君速速入宫。”李成器又是一惊,诧异道:“宣我?”那家人回禀道:“旨意是午后降下,传相王殿下带着几位小殿下进宫,殿下寻不到郎君,只得先行进宫,派了许多人出来找寻郎君。” 李成器情知问家人也问不出什么,只得急忙和薛崇简翻身上马,策马急速东行回城,饶是如此,他们回至隆庆坊的寿春王府邸时,纤纤月色已上柳梢。李成器见门口站了几个宫中内侍,都挑着大红灯笼眺望。他心下又是一沉,去向内侍门行了礼道:“容小王换过朝服,就随钦使们进宫。” 那些人在门前从午后站到晚间,被宫中的来使催了几遍,早就等得腿酸肚饥焦躁不堪,只想赶紧把李成器带进宫交差了事,但看看他身上衣裳又是尘土又是杂草,头上连冠子都没有戴,幞头的展角还是湿的,软软垂下来,实在无法见驾,也只得勉强点头道:“殿下还请从速。” 李成器进了内室更换公服,薛崇简也跟着他进去,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陪你进宫吧?”李成器也是满腹忧虑,摇头道:“那人并未说也宣召你和姑母,想来宅家是单找爹爹和我们。”薛崇简见他脸色有些苍白,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受了凉,宽慰他道:“近日也未听说有什么大事,你不要忧心,真有了事,一定给我和我阿母送出信儿来再做决断。” 李成器望他一眼,点了点头,他不知为何,心底总有隐隐的不安。或许是这些日子的欢乐太过紧凑,如一杯接一杯的上好春醪灌得他熏熏如醉。这急如星火的传召将他一些尘封的恐惧又拉了回来,他心底的恐惧不敢告诉花奴,他二十一年的人生里,一次次在刚刚触及幸福之时,上苍又带着戏谑的态度将那幸福轻率地更改。 李成器来不及与薛崇简多说什么,出去向几个内侍告了罪,便翻身上马,随他们直趋太极宫,经两仪门、献春门来到了万春殿外。门口迎立的内侍笑着迎上来行礼道:“殿下怎么这会子才来,只怕殿内酒宴都要散了。”李成器一边随着他拾阶而上,一边诧异道:“宅家设宴?”那内侍笑道:“可不是,太子一家、相王一家、梁王一家都在,热闹着呢。”李成器不解寻常一个家宴,父亲为何心急火燎派人到郊外将自己寻出来,亦不解今日这家宴为何没有姑母,但总归知道不是坏事,心下略安定了几分。 他进得殿来,果然如那内侍所言,各人桌上酒菜已残。皇帝身边坐着张氏兄弟,太子带着太子妃坐在女皇下首左侧,右侧依次是父亲与梁王夫妇,李氏与武氏的儿女们竟是到了大半,皆坐在父母之后。殿上气氛似乎十分轻松,太子与李旦脸上皆带着符合的笑容,各家的少年男女即便有至尊在场,也不甚顾及,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见他进来,各位县主郡主皆依礼用纨扇遮住面目,颔首行礼,她们的蝉鬓高髻被满室红灯照耀,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酒红色。 李成器被她们笑得一怔,连忙向皇帝跪下叩首道:“臣来迟了,请宅家降罪。” 女皇今日似是心情大好,只淡淡一笑道:“为了等你,你这些妹妹们都坐一天了。”太子妃凑趣地笑道:“我们倒要谢凤奴呢,正好混宅家一顿饭吃。”女皇斜睨了她一眼,又是一笑道:“他来得迟了,错过了热闹处,前头枝枝蔓蔓的,就让太子说给他听。” 李显臃肿的脸上浮起宽厚而温和的笑意,向李成器道:“凤奴,宅家恩典,将魏王的永清县主[1]许给重润,将梁王的方城县主许给你,将新都许给陈王[2]之子延晖,将仙蕙[3]许给魏王之子延基,将裹儿[4]许给梁王之子崇训……”他一口气报出五六桩婚姻,当事的少年少女们皆坐下席下,各自羞红了脸,旁的兄弟姐妹便都笑起来,轻轻的笑声如被风翻动的荷叶般涌过来。 其实跪伏在地的李成器,并未仔细听明白后边那一串串爵位与名字,许是他一路奔来,跑得太急了,现在跪在地上,只觉得浑身骨头酸得作痛,几乎要瘫软下去;许是那水中的凉意还沉淀在他的身体里,现在顺着血液慢慢释放出来,全都汇聚于心间。女皇见他伏地不动,笑道:“你是他们的长兄,倒比这些小的们还害臊。”身旁又传来几声轻笑,李成器只觉得茫然,他不知道旁人在笑些什么,他脑中闪过的是太平公主再婚之日泪流满面的脸,终于也轮到他们这一代,来做棋子了。 李成器慢慢抬起头来,下意识地向父亲望去,他看见父亲赔笑的脸上,却藏着悲悯的无奈,他看到隐于父亲身后的隆基,低垂着眼睑,看不清神色,只有那握着一把玲珑切肉小刀的手在暗暗用力,白皙的手背上跳出两条青筋来。他忽然手上起了一阵急痛,似乎是某个隐匿于皮肉下的伤口骤然间崩裂,汩汩冒出血来。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北风其凉,想起来那个冬日,他也如三郎一般狠狠握住一把小刀。他用自己的血肉去膏白刃,却依然救不回母亲。他想起来,花奴告诉他韦团儿陷害母亲与窦娘子的原因,是背后有魏王梁王的指使。 -----------------------------------我是来送个肉汤另外预告打凤奴但是没写完的分割线 李成器下意识地握住了右手,他的目光从父亲那边收回,又渐渐转回皇帝所坐的上席。见皇帝正微微含笑审视着他,皇帝一笑,眼角的皱纹便聚在一处,眼神中不复往常望向自己的冷光,倒是让李成器愣了一下。他的记忆中,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和颜悦色地对待自己,亦觉得奇怪,原来皇帝已经这样老了。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这一年过得太容易,有花奴伴在身边,连冬夜夏日都变得让人欢喜,全然看不到一刻刻的光阴是如何随着铜漏淌入这似水流年中。宛如读一首太好的诗,一气读过但觉唇齿生香,却茫然不能记起词句来。他心下弥漫开淡淡的怅惘与追悔,他早该想到的,人生忽如寄,行乐亦如是,他们这半年的欢愉既是偷来,上天自有收回的一日。 李成器深深吸了口气,他躬身叩首下去,道:“臣谢陛下恩典,只是臣德薄志轻,行止有亏,往往致陛下之怒。去岁陛下责备之语,每每中夜思之,未尝不汗流浃背。县主为陛下与梁王所钟爱,臣自惭鄙陋,若觍颜尚主,只怕会贻误县主终身,还望陛下收回成命。”他推辞德薄志轻,殿上一众少年还以为不过是寻常恭谦之辞。待他说完叩下头去,那一边郡主县主们的席上,也不知是谁轻轻惊呼了一声,又忙用纨扇掩住,殿上一时都静了下来。 李显不料李成器竟会辞婚,先是吃了一惊,下意识望向母亲。皇帝面上不辨喜怒,手中的酒盅缓缓地放下,那满是皱纹的手放在莹润剔透的白玉杯上,看去甚是扎眼。李显不知为何,心中却是一酸,他明白母亲要调和李武两家的苦心,便讪笑一声劝李成器道:“凤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既能知错,又是自家儿郎,至尊哪里会再与你计较。” 武三思神色中掠过一丝不悦,干笑一声道:“凤奴,我家阿兰你也是见过的,莫非你觉得她的姿容配不上你?还是嫌我梁王府的门第微寒,不足以高攀寿春郡王殿下?” 李成器并不抬头,众人也就无由看清他的脸色,只听他又道:“梁王言重,成器无地自容。成器自幼失学,又兼远隔双亲,不孝之罪已无可赦。成器但有一线自知之明,此生当一意以奉养父亲为念,不敢再望婚姻。”他话的说得如此决绝,众人都吃了一惊,忽然呼啦啦一声响,李显循声望去,是那边一个红裙少女起身时带翻了席案,杯盏碎了一地。那少女提着裙子气冲冲跑出殿去,未曾用纨扇遮面,两瓣红唇微微嘟起,虽是满脸怒色,容貌却是极为美艳。 李旦听李成器说到“远隔双亲”时,心中只是重重一痛,他最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他该想到,凤奴虽然性子柔弱,有些事却是不能忘怀的,就好比他每日在母亲这里赔笑,回去之后,对着一盏孤灯,思君如夜烛,煎泪几千行,亦会有些锥心刺骨地往事让他不能安眠。他柔声道:“凤奴,梁王肯将县主下嫁,是体恤至尊怜你之心,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李成器听着父亲略见疲惫的声音,心痛如绞,他心知离了此地,为了父亲这桩婚姻也推不掉了。婚姻,是刚才那离席而去的县主么?是将来他念一首催妆诗,纨扇后露出的某张芙蓉秀面么?他此生的盼望,都被小院中那一株柳树后的容颜用完了,如他对崔湜所说,他不知道该如何照顾一个女子。他重重叩首,将头上幞头摘下,放在一旁,道:“臣这几日徘徊踟蹰,正要请旨陛下,请允许臣辞去王爵,潜心修道,为萱亲祈福。” 一时满殿哗然,太子妃韦氏不明就里,只觉四弟这儿子甚是不通情理,开口劝道:“凤奴,你这话差了,哪有当孝子就要出家做道士的……” 皇帝原本一直不语听他们聒噪,此时冷冷一笑,道:“太子妃。”韦氏忙住了口,道:“妾在。”皇帝淡笑道:“你不知道你这个侄儿的,他是连太子位都扔过的人,哪里稀罕这小小王爵。你带这些儿郎小娘们下去吧,朕有几句话问他。”韦氏虽然不解,也不敢再说话,向李重润李仙蕙等人使个眼色,带着对面席上一众少年少女们向皇帝行礼,又蹑着步子鱼贯而出。一时席上只剩下皇帝与太子、相王、武三思与张氏兄弟。 皇帝冷笑一声,道:“凤奴,你可是听什么人,说了些闲话?因此心里怨恨梁王?”李成器肩头微微一颤,低声道:“臣什么也不曾听说。”皇帝点头道:“那你是怨恨朕了。”李成器叩首出声,道:“臣绝无此心,臣只是自惭形秽,配不上县主,不敢为了一时荣宠欺君,还望陛下三思。” 张易之一直跪坐在皇帝身边不曾说话,此时忽然一声轻笑,他虽生得不似弟弟张昌宗那般柔媚,这一声笑却尽是戏谑之意,惹得李显李旦一阵心悸。张易之笑道:“臣斗胆,请代宅家问寿春郡王一句,殿下的心中,可是许了什么人了?” 李成器在殿上跪了半日,连皇帝的呵斥,都不及这句让他心悸,他浑身一震中耳边如有雷鸣,心慌意乱中未曾想到如何答话,一双放在地上的手握住又松开,身子晃了一下,亦不知是该抬头答话还是该继续跪着。他这般形容,张易之自以为是问着了,向皇帝一笑道:“怎样?” 李显也道是如此,稍稍松了口气,笑道:“还是五郎知晓他们少年人的心思。若是如此,臣就斗胆为凤奴求个请,还望母亲开恩,将那女子一并赐给凤奴做侧妃,料来凤奴的眼力也不差的。” 皇帝神色却不似李显这般轻松,冷冷问道:“是谁家的姑娘,也让我们听听,什么样的人物,能入了你的青眼。”李成器只是伏地不语,李显再想不到,原本一桩好事,被这侄儿搅成了这般局面,满心里只觉得李成器执拗地不可理喻,皱眉道:“凤奴,是什么样人,都不能对宅家和你爹说么?”李旦头上嗡嗡作响,他咬了咬牙,生怕儿子说出什么更令母亲恼怒的话来,强笑道:“这等他们小儿女不知廉耻的私情,说出来没得污了母亲的耳。凤奴如此荒唐,臣今晚带了他回去一定好生教导,婚姻之事,但凭母亲做主。” 皇帝本已略显衰态的凤目中,骤然又划过一道冷光,微微冷笑:“你劝得了他?”皇帝的目光从梁王不忿的脸上,又划到李显李旦焦急的脸上,最后终于落至李成器跪伏的身上。她心中亦觉得可笑,自己怎么一时就被这些人的誓言与恭谦蒙蔽,竟然会奢望,在自己的身后他们会如兄弟姐妹一样和睦友善?这些李家的子孙,李家的大臣们,已经握好了刀剑,只等着她去的那一日,就要将她一手缔造的大周根基砍个粉碎,要将他们积攒了五十年的怨恨,都发泄在武氏一门身上。这个孙儿最为懦弱,却又最为坦诚,他已将他的父辈、兄弟们不敢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她的脸色沉了沉,殿上又静默了一刻,皇帝忽然开口道:“传杖来。”李旦心中又急又痛,哀声恳求道:“母亲!”皇帝哼道:“朕知道他骨头硬得很,且看多少杖子,能打出他的实话来。” 李成器听到这个处置,虽是双手微微一抖,却随即平静下来,他辞婚之时就知道会激怒皇帝,若是皇帝肯打他一顿,就将这桩婚姻作罢倒也甚是便宜他。谁都能娶武家的县主,唯有他不能,他没有本事为母亲报仇,亦没有本事向花奴许下胶漆不离的誓言,但他至少能拒绝武三思的女儿做自己的妻子。 不一时几个内侍鱼贯而入,手中拿着两根荆木杖子,后边又有两人抬着一张刑床安置在殿心。李成器深吸了一口气,又向皇帝叩了个头,起身向那张刑床走去。李显此时不敢再多说话,看看满脸焦急的四弟,又看看平静到极致又执拗到极致的李成器,只觉甚是头痛。 两个内侍挟持着李成器,将他按在了刑床上。李成器心中微微苦笑,他不是头一回上这刑床,已有些轻车熟路,趁着尚未被按得动弹不得,先用双手紧紧扣住了刑床的边缘,一时疼痛中也好有了借力处。两名内侍分别按住了他肩头,又有一人走到他身后,李成器明白他的意思,脸色骤然涨红,闭上双目低下头去。 张易之一直静望皇帝脸色,见皇帝微微一蹙眉,忙向那内侍轻轻一摇头,那人会意,只将李成器的长袍撩起,又将中衣折上去,只露出内中一条素纱长裤,便停了手,转到下首去按住了李成器的双足。李成器这才明白今日殿上杖责,可以免去褫衣的耻辱,不由大大松了口气,见两边执杖的内饰皆已站好,忙用力咬住了牙关。 因皇帝并没有数杖责的数目,那些内侍也不敢多问,见寿春郡王已被按得妥当了,便高举荆杖重重挞落。李成器虽还穿着一条裤子,但夏日里衣衫单薄,那板子实在与打在肉上无异,只听身后脆生生一声响,臀上便是一片油泼火烧般剧痛。他虽极力忍耐,仍是克制不住身子下意识地向上一挺,他抬起头时,皇帝身侧的那盏明灯晕成一个柔和的光圈,将皇帝阴冷的脸,伯父李显不可索解的脸,父亲痛惜不忍的脸,梁王武三思窘迫尴尬的脸,都笼罩得模糊不清。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的心思,皇帝懂一些,父亲懂一些,武三思料来也懂一些,只是他们都无人能真正明白。即便是他自己,也难以琢磨清楚,为何他能忍受这许多年,却终究无法在婚姻之事上隐忍敷衍。他在不断笞落的痛楚中努力闭目,向自己的心中望去,那里是一片如秋日清晨的晦暝,那里有轻轻寒雾,有潺潺流水,有苍苍蒹葭,有伤心枫树,有多情垂杨。他努力去看,却仍是看不清楚他和花奴的将来。 李成器努力将身子压制在刑床中,初时三四杖,还只是觉得皮肉疼痛,咬紧了牙关总算还能忍住。再打两三杖,只觉得肋下越来越痛,竟是连气也喘不上来,他脑中一片纷乱,仔细回想了一下,才记起今日出门,腰间系带子的是薛崇简赠他的那块白玉带钩。去岁薛崇简向皇帝讨要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命玉工磨制成了两个带钩,薛崇简的那只上头雕了凤凰,他这只上头雕作了芍药花。他平日里一来爱惜,二来怕被人窥见,并不敢多戴,只今日是和薛崇简出去游玩,才戴上的,进宫前换衣裳急切中未曾换下。想来是方才趴上刑床时,将那带钩蹭得挪了位置,才垫得肋下生疼。 他生怕自己将那带钩压碎了,忙努力将身子撑起些,恰好一杖又重重落在臀峰上,他分心之下更难忍受,不由“呃”得一声痛呼出声。那按压他的内侍只觉李成器骤然要夺回手腕,只道他挨痛不过挣扎起来,忙手上加力,将他手腕牢牢钉在刑床上。李成器心中大急,只得奋力用手肘撑着上身,如此一番折腾,越发觉得那落在身上的杖子痛入骨髓,虽是痛楚皆在臀腿上,但每一杖打落,五脏六腑都是一阵翻腾。 那荆木杖子虽不如竹板易擦破肌肤,却是打得皮肉高肿,红紫之色已从单薄的裤子中透出来。也不过二十余下,杖子再落在臀峰上时,已是绽开一片血渍,李成器只觉这一下疼痛骤然又增数倍,忍无可忍下又是一声闷呼。 武三思坐在一旁,看着这沉闷的杖责场面,也是万分难堪。他望望李旦,见他似是不忍观看,偏过了脸去,一双放在膝头的手却是抖得厉害。武三思心下气闷,他刻意要和李氏联姻,也是为了将来能为自己留一地步,却不料这小郡王软硬不吃,竟比他爹还难缠。若是真把李成器打出了好歹来,跟李旦的梁子就结得更深了,见李成器裤子上血渍片片晕开,便干咳了一声,向皇帝赔笑道:“宅家,寿春郡王少年人面皮薄,或许有些不便在这里说的隐情,回去让相王问问也就是了。”他见皇帝不语,又笑道:“要是将他打坏了,将来吃亏的还是阿兰不是?” 李成器虽疼得昏昏沉沉,亦听明白了他这句话说得粗俗,一时气得浑身乱颤。却听张易之笑道:“宅家,梁王说得在理,儿女之事用棍棒来逼问,倒有些花间喝道的意思。”他话说得放肆,皇帝不以为忤,转头笑道:“那你说如何?”张易之笑道:“不若让臣带了殿下去回心院,缓缓劝导,定能劝得殿下回心转意。” 听到那三个字,李显和李旦骤然抬头,皇帝面上神色也是稍稍一滞,停了片刻,却道:“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1】唐代,帝女称公主,太子女称郡主,王女称县主;【2】陈王是武则天的侄儿武承业;【3】就是那个悲催的永泰公主李仙蕙;【4】也很悲催的安乐公主李裹儿。 第五十三章 片片行云着蝉翼(中) 回心院的名字是当日废后王氏取的。高宗废王氏萧氏后,将她们囚禁在一处冷宫禁院。却不知那日高宗为何忆起故人来,就如同他被恻隐之心趋势,曾经踏入感业寺去寻找先帝的才人的武媚娘一样,这仁柔的帝王独自摸索到了禁院中探望他的结发之妻。当他看到土墙颓垣之内,囚禁的蓬头垢面的王氏与萧氏时,不禁悲从中来,唤了声,皇后,淑妃。也许这忘情的呼唤给了王氏与萧氏重见天日的希望,王氏在囚禁中依然维持着世家女子的从容气度,她向高宗叩首泣道:“若宅家还念昔日夫妻情分,就把此院改名为回心院,把妾贬为奴婢服侍宅家吧。” 高宗悲泣着离去,他向两个女子许下诺言,同当日对感业寺的武媚娘的诺言一模一样,他的伤感多情一手缔造了自己后宫中血腥而可笑的轮回。这一次皇后却没有给皇帝的多情留任何的余地,她果断地将王氏与萧氏各杖一百后,斩断了手足投入了酒缸中。皇后听宦官禀告了那日皇帝与两个罪人的对答后,却意外地保留了“回心院”这个名字,这名字也就成了胜利者对宿敌亡魂的一抹淡然揶揄。 对这段往事,李成器也是从宫女宦寺的闲谈中得知,这数月间他多次游历大明宫,却从未得知那处飘荡着冤魂的冷宫禁院,究竟存在于这龙楼凤阙下某个阴翳的角落。 李成器两腿已经行走不得,是被内侍用藤床抬出万春殿的,他昏昏沉沉中,闻见夏夜里沉在空气中的馥郁的花草幽香,听见高柳鸣蝉,以及不知从何处悠悠随风而来的管弦。夜色模糊了白日里殿阁的威严与特有的意义,星星点点的宫灯如同天河中的繁星纷纷坠落人间,映出崇楼峨殿金碧相射,映出粉墙彩绘锦绣交辉,李成器如同沉入一场连绵不绝的繁华梦境。 他费力地抬起头来,望见此时方升起的一轮暖黄明月,就悬挂在宫墙边所植的杨柳之外。长长的枝条在晚风中怡荡,皓月清光将杨柳的影子映入御沟的溶溶流水之中,深绿的光影在时时皴起的涟漪中轻轻闪烁。李成器臀上已痛得有些发木,心中空空荡荡,反倒不甚惧怕他们要将自己带往何方,只是本能觉得这朦胧清幽情景里融了无限柔情蜜意。这本该是两个人一起来看的明月杨柳,可是花奴进不来,自己回不去。此时花奴一定在他府中望着明月,计算着时刻等他回来,或许他还摆了酒,等候同自己一起度过这连风里都含着甜香的夏夜,自己却又负了他的愿望。他此生总是一次次地看见人间最美好的胜景,却又一次次无可奈何擦肩而过。 也不知在一重重垣墙回廊中行了多久,灯光渐渐稀少,只能靠着素月清辉看到花木萧疏山石倾塌。行到一处小院门前,前面张易之的肩舆停了下来,有内侍去开了院门,这杳无人迹的所在骤然响起叮叮当当的铁链声,倒是让李成器浑身一颤。太熟悉的恐惧浮上心头来,原来从洛阳换到了长安,等待他的却丝毫没有改变。 内侍将李成器从藤床上架起来,张易之也下了肩舆,跟随着进入院中。因这院落久未使用,内侍们匆忙间还未点起火把来,李成器看不清院中物事,只先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浓重的霉气腐臭,让刚从花木清香中出来的他几欲作呕。张易之也微微蹙眉,取出熏香的帕子掩住口鼻。 待火把点燃,李成器才看到这院落也不过丈许见方,被一道牢门一分为二,内侍拉开门,将李成器放在一堆稻草上,将火把插在了门上,李成器这才看到在监牢的另一侧,竟然还抛着一颗骷髅。他腹内一阵剧烈地痉挛,也顾不得地上湿腻肮脏,黄土堆铸成的墙壁结满青苔与蛛网,只是下意识地尽力向墙角挪去。 张易之在院内停了一刻,稍稍适应了气息,才放下帕子走近李成器。他小心地提起长袍的下襟,在李成器身边蹲下去,笑道:“殿下若是怕了,只需一句话,臣立刻送您出去。殿下这等金枝玉叶,只合生于玉宇华堂之上,又何必在这断壁颓垣中自苦?”李成器强忍着胸口的烦恶闭目不言,张易之笑道:“殿下执意拒婚的缘由,可是念着那句‘父母仇,不共天’,因为厌疾梁王?”李成器咬了咬牙,他到此刻唯愿不连累父亲,低声道:“该说的,我已对宅家说了。”张易之笑道:“此刻只有殿下与易之两人,易之不妨为殿下直言,殿下便真的厌弃县主家世,娶进门束之高阁便可,宅家要的是李武联姻,殿下又何必触怒圣颜,自取刑辱?”李成器沉默一刻道:“县主无辜,欺之于前为不信,负之于后为不义。” 张易之凝望李成器片刻,忽然咯咯一笑,只笑得李成器身上涌起一阵寒意,他道:“让我来猜猜,殿下是否心中真有一人,上不可告天地,下不可对父母呢?”李成器毛骨悚然下骤然挣开眼睛,失声道:“你、你莫要妄言!”张易之心中愈发明白,笑道:“易之虽然不敏,但殿下心中之人,也可约略猜度一二。”李成器浑身发颤中强行支撑起身子,张易之俊美妖冶的面容在火光的扑朔迷离,离他如许之近,竟比那骷髅更近似鬼魅。他喘息着低声道:“我不知张大人所道何人。” 张易之噗嗤一笑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殿下这点痴念,倒是让易之感佩。我只想奉劝殿下一句,殿下是天下臣民众目所瞩的贵人,风流罪过无伤大雅,若性命以之,便无以为继。此处月白风清,正宜静思,殿下想通了,遣人来唤我便是。”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一笑对内侍道:“把火把熄了,免得夜里走水伤着殿下。” 随着张易之和内侍们出了院门,便听见当啷的落锁之声,继而整个院落又陷入黑暗沉寂。李成器虚脱地俯卧在那堆霉烂的稻草上,他方才受杖时汗透重衣,此时口中干渴难耐,想索一口水喝,院中却又无人。他见牢门外地上放着一只残破瓷碗,勉强将手臂伸过木栏,拖得尽些,却见碗内干结着些暗褐色之物,月色朦胧下野辨不清是血是泥。他想到王皇后萧淑妃,还有那脚下的骷髅,失惊地缩回了手,在衣衫上用力擦拭了几下,又用尚算干净的中衣袖子,揩了揩面颊,将脸挪到手臂上,强咬着牙关抑制住阵阵想要呕吐的冲动。 尽管已到初夏,地下的阴湿潮气依然森森然地渗透进他的骨髓中去,浸得他浑身骨头发木。臀上是火烧火燎的痛,料来裤子已经和伤处粘连,他知道这样拖下去,来日料理伤处受的痛楚更大,却实在无力去将衣衫揭开,也就只得自暴自弃地任由那疼痛延续下去。 他想起方才张易之寥寥几句话,仍是禁不住胆战心惊地颤抖。他与张氏兄弟并无往来,宫中见面虽然无可避免,却从未有过交谈,不知那双邪魅的眼睛,为何能如此明晰地洞察自己的心底。若自己执意不肯娶方城县主,张易之会怎么做?就这样幽禁他到死,还是会用花奴胁迫他? 东方的满月明晃晃地临照下土,毫不吝惜地将清光投射在他身上,李成器心中涌上焦灼的无力感,这月光也是照着花奴的。花奴此时在做什么?父亲出了宫,想必花奴也会知道他的讯息,一定在为他担忧吧?他答应了花奴有事会同他商量再做决断,却又一次失约了。 每次都是他让花奴担忧,这么多年,他等着花奴来看他,等着花奴来救他,他享受着花奴的付出与美好,却无法为花奴做一点点的事。他知道花奴和自己将来终需走进红尘俗世的婚姻中去,却自欺欺人地以为这半年来的欢愉光阴,能持续地久些,再久些。他无数次夜里在战栗的幸福与恐惧中惊醒,望着身旁那张俊美含笑的面庞,在心中默默向天祷祝:他愿用他此后三十年阳寿,来交换三年无风波烟雨的相伴。谁料他的时间,也被毫不留情地分割到了避无可避。 满院的杂草中传来唧唧虫鸣,成为这荒院中唯一的声响。李成器静听了一会儿,心中默念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他只有在见到花奴之时,心中平安喜乐,他却不知道自己该拿花奴怎么办。 次日一早,太平公主便进宫来,她在蓬莱池中的游船中等了许久,才见张易之一袭白色夏衫,分花拂柳而来。岸边侍奉的内侍忙向张易之跪拜,接他上了一条小船,张易之笑道:“这船我自己就划得,你且去。”那内侍不敢违拗,便自行上岸,张易之在近岸之处,折了一朵早开的小小睡莲,放在船头,一点长槁,口中放歌唱道:“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小船与太平的游船相接时,他将莲花拾起上了太平画舫,恰歌到:“海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他偎依上前,将那朵莲花簪在太平的惊鹄髻上。太平冷冷回头望他一眼,忽而一抬手,一记耳光甩上张易之冠玉般的面颊。 张易之嘴角微微一动,抬手摸摸脸颊,却仍是往常一副笑容,笑道:“公主要打,也换个地方,这样带出幌子去,怎么见至尊?”太平冷笑道:“你自去告诉至尊,我对你无礼了,让至尊处置我。”张易之笑道:“公主是易之的恩主,雷霆雨露,易之皆甘之如饴。公主可是为了寿春郡王殿下的事,来兴师问罪的?”太平怒道:“敢动凤奴,你定是活腻了!我警告过你要安分守己,我李家家事,岂有你置喙之处!” 张易之在船中踱了几步,走到水晶帘边,伸手将珠帘拨拉一下,便是一阵悦耳叮咚声。他轻笑道:“公主心中有儿郎夫君,有兄长宗族,有明日的万里山河。在易之心中,却只有宅家。宅家所喜之事,易之当倾力为之,此便是易之当安之分,当守之己。”太平眼中划过一道怒色,肩头微微一动,却又沉了下来,淡笑道:“我知道,如今宅家对你兄弟二人言听计从,我哪里还在你的眼中。” 张易之笑道:“公主是要警告我,莫忘了所来之处。但是公主,我张易之是北平定公嫡孙,宰相门第簪缨世族。我不是街头无赖冯小宝,也不是炼制春药的沈南廖,若公主只拿易之做家奴,也就莫怪易之失礼了。”他向太平长揖到地,毅然拂开水晶帘,跳上小舟,点槁将船荡开,这次唱的却是他自己所做的一首横吹曲:“侠客重恩光,骢马饰金装。瞥闻传羽檄,驰突救边荒。 转战磨笄地,横行戴斗乡。将军占太白,小妇怨流黄……” 太平坐在船上目送小船划开水波,张易之立在船头且歌且行,真如翩翩谪仙一般。侍立一旁的贴身女官愤然道:“若非公主,他此刻还不知在那里做食客,竟敢如此无礼!”太平轻声一笑道:“宅家让他掌着控鹤府,这雏儿便真以为自己羽翼渐成,可以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了。”那女官忧心道:“他们现在圣眷正隆,公主此时和他们反目,会不会吃亏?”太平抬手轻轻抚摸鬓边莲花,淡笑道:“我一人之力自然不足,他们若真步步紧逼,我那两位兄长,也未必肯坐以待毙。” 张易之回到宫中,张昌宗迎上来,一见张易之面容吃了一惊:“谁打的?”张易之挥挥手遣退宫女,笑道:“这宫中除了她,还有何人有这胆量?”张昌宗更是惊诧:“太平公主?可是因为寿春郡王的事?唉,昨日在席上我就对你使眼色,奈何你全不理会,寿春郡王爱娶不娶,关我们什么事?” 张易之笑道:“让李武联姻是眼下宅家最大心愿,却被这不识抬举的小郡王给搅了。且先饿他几日,若是他乖乖娶了梁王之女,宅家和梁王都会记得我们的功劳。若是他不答应……”他一双桃花目中忽而闪过一线凶光,冷然道:“便让他死在回心院好了,宅家在诸子孙中最厌弃他,便死了也没甚可惜。” 张昌宗急道:“太平公主向来待李成器若亲子,他死了太平公主岂能善罢甘休?先前我们为了立太子的事得罪了武家,这下连这唯一的靠山也得罪了,你我如何在宫中自处?”张易之在镜台前坐下,仔细照了一番,道:“下午还要陪宅家游湖,没法子,只好敷些粉了。”张昌宗叹了口气,便拿出粉盒来,弯腰为兄长在面上扑些胡粉。 张易之望望弟弟尚带着几分稚气的脸,笑道:“你拿太平公主做靠山?自你我进宫的那一刻起,我们的靠山便只有宅家一人。先前那步棋是我走错,总以为扶立李显,他会对我们心存感念。哼,现在我看明白了,李显孱弱无能尤胜李旦,他心中只有自己的妻儿弟妹,他日登基,你我必死在武三思之前!” 张昌宗手一颤,手中粉扑便坠在妆台上,簌簌香粉恰如下了一场细雪。张易之笑道:“你怕什么,只要有宅家在,他们就奈何我们不得。”张昌宗急道:“可是,她毕竟已是七十老妇了……”张易之斜睨他一眼,道:“你夜夜同她被翻红浪,她像是七十老妇?有这几年,已足够你我做事。”张昌宗惊骇道:“做事……你、你要作甚?五哥,你是疯了么!你要同李家人去争?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凤子龙孙,我们拿什么跟人家争?” 张易之在掌心化开一点胭脂,在另一侧脸颊上轻拍几下,冷笑道:“你也是读过书的,楚霸王少年时,尚曰彼可取而代之。何况眼下大周江山便在你我手边,我们不放,他李显李旦一概沾不到边。我这次囚了李成器,便是要试试李家人,李成器真要死了,太平李旦都会方寸大乱,乱了就会怨望,就会有破绽,我们正好趁着宅家权柄未放之时,一举剪除了他们!” 张昌宗被他吓得眼中含泪,颤声道:“疏不间亲,宅家怎会为了我们,对自己的子女儿孙下手?”张易之取出帕子擦去掌心残红,笑道:“子女儿孙,也不过是为了夺宅家的天下罢了。宅家疏远太子疏远朝臣,唯独宠信你我,你道只是因为你床上功夫好么?你放心,她是离不得我们的。”张昌宗望着兄长那张红若渥丹的面容,竟是呆了。 第五十四章 片片行云着蝉翼(下) 长安夏日比洛阳尚要溽热些,方城县主武灵兰心中有事,早晨难入睡,睁眼时帘幕外也不过透出微微的鱼肚白光。她在玉色竹簟上辗转反侧了一阵,越发觉得身上热得如火烙一般,便唤起了婢女服侍她梳洗。梳上发髻贴了面靥,看看时辰尚早,此时父兄定然是入朝未回,她在妆台前闷坐了一会儿,一时想不起做什么,只得带着个婢女,闷闷地转到了园中,坐在秋千上随意荡着。 清晨热气尚未沉下,天空清朗地如同一块通透的青琉璃,偶尔飘过几抹淡淡的宛若鹤羽的云丝。园中流动着脉脉草木清香,梧桐杨柳被朝阳照耀得透明,宛似一片片碧玉雕成。池中荷花尚未全开,荷叶却是长得清新喜人,一颗颗晶莹饱满的银浆样的白露,将晨光打散成五颜六色的影子。武灵兰坐在秋千上,一时竟看呆了。 婢女见栏中海棠开得正艳,好心去折了一枝,回来要替她簪在发上,她却骤然恼了起来,作色道:“那花好好的生着,你折她作甚!”婢女笑道:“歌里都唱花开堪折直须折,小娘子妆扮得这样好看,与这花儿正相配。”武灵兰原本心中有事,被她一句话撞到了心坎上,更是气得要哭,怒道:“我妆扮得好看,也不是给你看的!要你来管!”将花儿一把夺过扔得远远的,转过头去嘟起红红的樱唇。那婢女知她近日心情不好,吐了吐舌头,蹑步子绕到了一边。 武灵兰淌了两滴泪,自觉得无味,前日宴席上的尴尬却又沉在心中,怎样都拂拭不去。她自落地父亲便已经觐封为梁王,三岁那年太后亲自赐封她为方城县主,在宫内宛若公主一般娇贵。武家女儿容貌皆天生丽质,她又自恃美貌,从前与闺中姐妹们玩笑,亦觉得自己将来得一王侯夫婿、清俊少年是理所应当。偏偏前日姑婆赐婚,旁人都一派灼灼喜气,唯独寿春郡王李成器,竟是作出一副宁死也不肯娶她的模样来。无论这事最终如何了解,她在兄弟姐妹面前都算丢尽颜面了。她长了十七岁,倒是平生头一回,对着一片郁郁葱葱的风光,感到韶华易逝彩云易散的悲哀来。 她正烦闷得不知其可,忽听得两声软绵绵的似猫似狗的“嗷嗷”叫声,又觉裙下似有物触及,低头一看,却是一只尺来长的山猫,毛茸茸的脑袋在她的脚踝和丝履上蹭着。那女婢听得声音,忙又折回来,惊道:“呀,这是哪里的山猫子溜进来了,娘子不怕,奴婢去扔了它。” 那山猫恰一抬头,一双眼睛如同从水里捞出的祖母绿珠子般,稍一转动就是一抹奇异光彩流转。它打呼似地叫唤几声,忽然之间便在武灵兰的脚下打了个滚肚皮朝天,短短的尾巴来回扭动,撒娇似得用前腿抱着武灵兰的丝履来回蹭蹬,逗得武灵兰咯咯娇笑。 因家中平日里不许养猫,武灵兰至多不过是养几只翠鸟解闷,这山猫竟是从未见过的稚气喜人,她弯腰将这软绵绵的一团抱到怀中,笑道:“你叫唤什么?没看它这么小,又不会咬人。”她试探地碰碰小兽的爪子,那小山猫便也用掌心肉垫去搔她的手背,鼻子连连嗅着,武灵兰笑道:“哎呦,它定是饿了,你快去拿些肉脯来。”那女婢见山猫尚在幼年,也就放了心,回房中取了一碟子腌肉干来,那山猫扒着武灵兰的抹胸人立起来,就在武灵兰掌心吃下一块肉脯,又意犹未尽地舔舐着武灵兰的手指。 武灵兰但觉指尖湿湿痒痒,心中爱极,对那婢女道:“它身上挺干净,不像是野的,咱们把它养起来吧。”那婢女迟疑道:“要是它的主家来讨要呢?”武灵兰啐她道:“糊涂东西,谁敢跑到梁王府上来要只山猫!”两人正商量着,忽听墙头有人唤了一声:“虎头!”两人吃了一惊,一时都抬头循声望去。 数年后,武灵兰在蒲州古旧的官衙内,隔着一盏昏暗摇曳的灯烛,望着对面那阴郁消沉的男人,无能为力地看着年复一年循环往复的悲哀,如同从黄泉中延伸出来的荆棘一般,将昔日意气风发少年的四肢百骸,一圈圈地攀附。他的面容、他的双眸都沉入一片她无法走进的阴影里。她只能默默退避一旁,凭着记忆去回想,那日墙头绿茵茵的薜荔丛上,朝颜正盛放出零星缤纷的花朵,明媚朝阳肆意地照耀着少年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清风浮起他幞头的展角。竟是将她此前对墙头马上的绮丽幻想,她对公子王孙芳树下风流幻想,尽皆渲染成一片任何画师都无法再添加一笔的繁华,这繁华沉淀成为此生她抓不住又忘不掉的梦境。武灵兰想,原来自己的青春,在这一抬头间,就挥霍穷尽了。 武灵兰抬头间,却见墙头露出一张俊美少年的脸来,那婢女吓了一大跳,喊道:“有贼!”武灵兰又好笑又着恼,笑道:“这是我姑妈的二郎君。”薛崇简冲她一笑,身子猛得向上一蹿,越过墙头直跳入园中。武灵兰吃了一惊,抱着山猫站起身,她平日里在宫中家宴上也与薛崇简见过面,两家府邸只隔一墙,不甚生疏,便笑骂道:“你是疯了么!好好的有门不走,跳我家的墙,瞧我告诉姑妈,让她打你板子。” 薛崇简笑道:“我来寻我的虎头。”武灵兰奇道:“虎头是谁?”薛崇简忽然嘬唇吹出一声清凉哨声,武灵兰怀中的山猫嗷嗷叫了两声,扭动身子挣出武灵兰的怀抱,直蹿上薛崇简肩头,还在他耳下舔了舔。薛崇简笑道:“这不就是么?” 武灵兰不由怔住了,她正与这山猫玩耍得欢喜,没想到正主儿居然真的寻上了门,只觉这片刻欢愉竟然都留不住,神情登时黯然起来,恋恋地望了一眼在薛崇简肩头打转小山猫,忍不住道:“它跟我挺亲的,你把它送了我吧,我让我爹找一匹好马跟你换。”薛崇简笑道:“不行,虎头是他爹托付给我的,不能送人。”武灵兰更是懵懂:“它爹?”薛崇简笑道:“是啊,它爹原先就叫虎头,我从小养到大,后来他爹要找媳妇,我将它放回山中。这次离开神都前我去山中看它,它就衔了这个小幼崽给我。” 武灵兰听得神往,央告道:“你送了它给我,我也会好好养它。”薛崇简仍是摇头笑道:“虎头是我打猎用的,又不是你们小娘子闺中玩耍的猫儿猧儿。”武灵兰撇嘴道:“它这么小,怎么打猎,不被虎狼吃掉就不错了。”薛崇简笑道:“它现在只有半岁多,再过半年,就能长到小豹子那么大的。你看。”他走过去从盘中拈出一块肉干来,高高向空中抛出,那山猫立刻矫健跃起,在空中抓住肉脯,跃到草地上转了个圈儿,却不立刻吞下,咬着肉脯炫耀似地向主人摇摇它短小的尾巴。 薛崇简笑道:“这是山中灵物,放在你这里足不出户饱食终日就养残了。”武灵兰听他嘲讽,登时恼起来,赌气道:“我也可以带它去山里玩儿。”薛崇简斜睨她一眼,笑道:“你会骑马么?” 武灵兰怒道:“自然会!今年上祀节,我就和裹儿仙蕙一起去骑马游春。”她因为不忿和微微的急切,面上从肌肤内泛上一层薄薄的胭脂色,阳光下看去明媚非常。薛崇简头一次在少女的美丽面前感到微微的心悸,这是还未经抚摸过的花瓣,柔嫩地挂着晶亮的露珠。他心中闪过一丝迟疑,犹豫自己这样做,是否过于残忍。 这犹豫也只是一霎,薛崇简继而笑道:“那你大哥怎么不带你去打猎?”武灵兰弯弯眉黛一蹙道:“女人怎么能打猎?”薛崇简笑道:“怎么不能,我娘每年带我们去行宫避暑,我就带着我妹妹们去打猎,你看,那只白隼就是我给她们捉来玩耍的。”他向自家府邸方向一指,武灵兰果然看见太平公主府的一片苍苍松树上,一只白隼从树荫中振翅而起,在碧空中盘旋来去,她轻轻叹了口气。 薛崇简忽然笑道:“你想不想带着虎头去打猎?”武灵兰心中陡然一热,道:“要不你带着你妹妹,我叫上大哥,我们一起去。”薛崇简摇头笑道:“我跟你大哥上次的债还没清,见了面多半要打架,你真要想去,就别告诉他,一会儿你换了衣裳,我带着你和我两个妹子去。”武灵兰还在犹豫,薛崇简道:“你不敢去便算了,山里挺危险的,被你爹娘知道,又该去找我阿母告状了。”武灵兰急道:“谁不敢了!”薛崇简凝望她片刻,毫无征兆地冲她微微一笑,武灵兰不知为何,她只觉那笑容里除了赞许,还有某些她捉摸不定的东西,宛若有人在茵茵碧草上以鲜花铺路,引诱着她走下去。 那日上午薛崇简并没有急着离去,他对她讲述了许多打猎中的技艺与知识,他还拿出自己的弹弓来,教武灵兰打鸟,武灵兰在愉悦中有微微的诧异,她并不是第一日认识薛崇简,知道他顽皮却傲慢,在宫中肆意妄为却最得皇帝宠爱。她却从没想过,这位远房表兄有如此好的耐心,陪一个小姑娘玩耍。那半日的光阴漫长又转瞬即逝,薛崇简将一个武灵兰从未见识过的天地,用三言两语和微微笑意就轻而易举地描画出来,让她悠然神往。 快到午饭时候,薛崇简站起身来,说他该回家去预备出猎的行装了,他向前走了两步,忽然望着那秋千笑道:“你喜欢玩秋千?”他抓住秋千两边绳索,举足踩了上去,身子奋力一荡,那秋千便如被人推出一般稳稳荡起,随着来回几次起落,秋千被越荡越高,薛崇简淡绿色的衣袂如一片柳叶般在风中翻飞。他腾到了最高处时,身子已如平躺于空中一般,他却骤然双手离了绳子腾空而起。 武灵兰被这等惊险景象吓得惊叫一声。 薛崇简人在半空,低头朝武灵兰抿嘴一笑。也许是那道光影过于迅疾,也许是铺陈而下的阳光过于绚烂,武灵兰只觉两眼一花,那人轻佻不羁的笑容就从眼前掠过,引得她浑身一个哆嗦,想要去将那笑容抓住了。母亲平日里念佛经,她听见母亲念: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者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昼夜有三十须臾。她曾经想,一刹那究竟有多短暂,现在她终是明白了,就如方才那笑容一般电光石火不可捕捉,如那青云之上的少年一般难以企及。 她的惊叫声未落,薛崇简已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落下时双手牢牢攀上了墙头,他回首向武灵兰做个鬼脸,一转身便翻了下去。武灵兰惊魂甫定,她的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喘息着退后了两步,在花栏边坐了下去。虎头撒腿跑过来,打呼般地哼哼着,娇憨地舔着她的手背。 武灵兰在家中用过午饭,去看看母亲已经午睡,便回房换了一身骑马穿的裤褶,拿了一顶遮面的帏帽,交待婢女在房中替她遮掩,母亲要问起,就只说去太平公主府玩耍了,悄悄从角门溜了出去。她提心吊胆跑到太平公主府的后门,远远见薛崇简倚靠着一匹白马等候,身后跟随的不过一个奴子,牵着两匹马。 武灵兰诧异道:“你妹子呢?”薛崇简笑道:“我回家来才知道我娘把她们带进宫去了。”武灵兰好不失望,脱口道:“啊,那去不成了。”薛崇简笑道:“为何去不成?你出来不易,我不能让你白跑一趟,我们且玩我们的。” 武灵兰心下一紧,觉得自己就这样跟他跑进山中去有些荒唐,薛崇简已拍拍那匹白马的坐鞍笑道:“敢试试么?”武灵兰登时道:“为什么不敢?”她踩蹬翻身上马,略带炫耀地向薛崇简一瞟,忽然薛崇简闪到了她身后,她尚未明白,身下坐骑微微一沉,身子已被薛崇简的双臂环住,武灵兰一颗心骤然涌至嗓子眼,惊道:“你做什么!” 薛崇简满不在乎地笑道:“带你一段啊!这马你第一次上手,我总不能由得你吹牛,就将你交给它。”武灵兰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一个男人如此肆无忌惮揽在怀中,只觉他的胸膛便贴在自己后背上,一时心中有如撞鹿,低声道:“你下去,我能骑。”薛崇简凝望着武灵兰白皙光腻的后颈,还有一两根发丝从发髻里垂下,就在那颈子上轻轻浮动,他心中忽然如被一根细针狠狠刺了进去——他是见过这情景的。 薛崇简带着恶意向那后颈吹了口气,笑道:“跌下去你爹要拿我偿命。戴上帏帽吧,你想让长安城的人都来捉奸么?”武灵兰被他说得满面羞红,手臂向后一撞,嗔道:“你胡扯什么!”薛崇简装腔作势地哎呦一声,用靴子一磕马腹,那马便小跑起来。武灵兰毕竟不敢在马上跟他挣扎,也只得戴上帏帽低下头。 好在出城之后,薛崇简见武灵兰渐渐能驾驭坐骑,便下去换了自己的马。这半日时光,薛崇简带着武灵兰在长安郊外的山间游荡,他并不刻意去寻找猎物,不过偶尔用弹弓打落几只天空中掠过的飞鸟,或是射杀一只路边的野兔,都交给施淳挂在马后。他漫不经心、却又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以往打猎中遇到的趣事,虎头上蹿下跳,一时蹲在薛崇简的肩头,一时又跳到武灵兰的怀中去,一时薛崇简扔一只打下来的鸟儿给它玩耍。 所有的防备,在如此广阔的山林天地中,皆被不断跳入眼中的奇景驱赶得没了踪影。她平生头一回得知,原来长安城之外的疆域是如此辽阔,连绵亘不尽的山峦一次次峰回路转,早让她记不起来时的道路。流淌不尽的溪流以她猝不及防的方式骤然出现在她眼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发出箜篌琵琶一般清脆悦耳的声响。那只白隼若即若离地跟随着他们,在丛林外紫黛色的山影间徘徊,或是展翅直冲而下,或是在林梢上空低飞。武灵兰听见自己清脆的笑声,随着那只白隼,翱翔于青玉一般的天穹上。 忽然前方林木摇动,一阵蹄声响起,一只鹿迅捷异常地从他们面前奔过,薛崇简双目一亮,抛下武灵兰和施淳,加鞭催马上前追赶,他摸出马臀上挂的短矛,对准鹿腿用里一掷。奔跑中的鹿一个趔趄跪倒下去,却因为速度太快,身子直向前翻了个筋斗。薛崇简才取下背上弓箭,连发三箭射过去,那鹿在地上抽搐挣扎一刻,顶着一对花角的鹿首才沉重的翻倒下去。 武灵兰策马追上他,她第一次看到薛崇简射猎这等大猎物,虽然胆战心惊,却压抑不住兴奋,问薛崇简道:“这样就成了么?”薛崇简催马在鹿尸旁边绕了两圈,笑道:“行了,你有口福了。”他跳下马去,拔出匕首,蹲身隔开鹿喉,用一只携来的琥珀小碗,将那汩汩涌出的鹿血接了住。待碗中血满,他回身来双手将碗奉给武灵兰,武灵兰看见那红腻的血浆毕竟害怕,一缩身子道:“我不要喝。” 薛崇简轻笑一声道:“这东西难得,宫中每日杀一只鹿取血为宅家炼药,其实养的哪里有野生的好,你别糟蹋了。”武灵兰带着怯意又朝那小碗望了一眼,她不愿被薛崇简轻视,也知鹿血是滋补之物,鼓起勇气接过来,闭气一口饮下,赶紧取出帕子来将嘴角擦干净。她喘了口气,觉得似乎口中也没有自己想的那般腥臭,腹内却被暖得一团温热。 薛崇简笑道:“有这只鹿,就够饱我们三人的口腹了。施淳,你去将猎物洗剥干净,我们把帐篷支起来。”武灵兰这才惊觉原来西天已铺开了鱼尾一般鲜红的晚霞,踌躇道:“我们还不回去么?天都快黑了。”薛崇简笑道:“好容易打到一只鹿,不烤了才是暴殄天物,不妨事的,我有腰牌,便晚些回去也能叫开城门。”武灵兰忐忑道:“可是我回去太晚了,我娘多着急……”薛崇简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早知道你这么啰嗦,便不带你出来了。”转身去将马驮来的帐篷支开。 武灵兰登时又涨红了脸,她知道自己的兄长也常常带着人马去游猎,走得远了便彻夜不归,她沉吟了一下,虽然知道自己今日种种行为皆离经叛道,但心中似乎并不如何害怕,反倒有些新奇的惊喜。明日回去,哪怕爹娘责骂,也有了向他们夸耀的资本。她握着马鞭,手足无措地站了一刻,索性抛下顾虑,去帮薛崇简收拾。 待他们将帐篷支好,施淳也将柴堆架起来,薛崇简将自己马上的泥金琉璃马鞍、织金五彩障泥摘下,铺在草地上,让武灵兰坐了,自己便席地坐在她身旁。施淳割了鹿腿上一块嫩肉给虎头,便将整只鹿架于火上。薛崇简抱着膝头一时静默不语,林间的山雀被火光所惊,扑啦啦飞向夜空。 武灵兰随着薛崇简玩了一日,头一次见到他静默沉思之状,火光将薛崇简的侧影照耀得如同一块红玉雕塑,火光便在那双暗如夜色的眸子里摇曳跳动。武灵兰不知为何,有些惧怕他这样的沉默,轻声唤道:“花奴。”薛崇简这才惊醒过来,“嗯”得一声回头,面上已换上了温存笑容,那笑容却仍是让武灵兰一惊,她两颊再次涨红,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临时诹一句:“会不会有老虎豺狼?”薛崇简哈哈笑道:“阿婆迁都,数万金吾西来,这京畿附近的虎豹豺狼早就被我们吃光了。” 武灵兰也随着他笑起来,她似是看到了这一群少年儿郎们弯弓射虎赤手搏熊的场景,他们的马蹄踏碎冰雪一样的河流,他们呼啸鼓噪之声,吓得林中野兽都纷纷走遁。原来同是十七八年的光阴,有些人的生命,竟是如此地广阔。她心上微微掠过一丝妒意,这样的美景她看到了,却只能看这一次。 鹿肉流下的油脂不断地激起更高的火焰,篝火的噼啪声中,浓郁的肉香渐渐飘开。薛崇简亲自拿出镶满宝石的的吐蕃匕首,片下最鲜嫩的鹿肉,洒上些胡椒和盐,递给武灵兰。他吃两口烤肉,又旋开一只皮囊,自己饮了一大口,见武灵兰捧着一盘烤肉正吃得欢畅,他笑着将酒递过去,道:“别噎着。”武灵兰羞恼地瞪了薛崇简一眼,却也习惯了他的种种不羁,就着他手上饮了一口,却不妨那酒劲儿甚大,她被呛得一阵大咳。 薛崇简哈哈笑道:“谁让你去喝那么猛?”他替她拍拍脊背,两人相距极尽的一刻,薛崇简看见武灵兰面上的花钿如同夜空中的星星一般闪烁不定,咳嗽中她的蝉鬓阵阵颤动。那乌黑的鬓发被火光映出滟涟的红光,宛若是隔着茜红的纱帐,观望其中的一盏红烛,让人如何猜度其中的云雨欢情,都算不得淫亵。 薛崇简深吸一口气,将酒囊中的酒一口气饮干,他站起身来随手将幞头摘掉,他在行猎奔跑中已经散开的发髻失了束缚,长发在夜风中飘散开来。薛崇简也不去整理,随手向后一甩,向施淳笑道:“我们这样吃肉喝酒也太无趣了些,我来跳一支胡旋,你来弹箜篌。”施淳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少主人,默默转身去马上取了箜篌来,武灵兰在他转身的一刻,才发现这仆人的背有些佝偻,宛若一声轻轻的叹息,她觉得奇怪,为何这仆人似乎自始至终都不曾欢喜过。 施淳坐在火边,手指在箜篌的琴弦上快速地波动几下,一阵急促又带着些许悲凉的音乐惊得武灵兰一阵战栗,宛若催促将军上马的军歌。薛崇简将缺胯长袍的下襟撩起别在腰间,露出其下浆洗得雪白的素纱长裤,他伸展双臂,向武灵兰躬身下去,以一个异族的礼节预告这盛宴的开始。忽然间,他毫无预兆地一个旋身,便如今日他宛若纸鸢一般飞向墙头般,这腾踔的少年随着古老陌生的异族音乐,双足踏出飞星流电一样令人眼花缭乱的节拍。他的双臂在风中如同蝶翅般轻盈翩迁,他腰间的悬挂的蹀躞七事,在他舞动中急促地撞击出叮叮咚咚之声,反似与箜篌和鸣。 武灵兰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少年在火光和夜风中,疯狂地旋转成一团凌乱的光影,那渐渐东升的明月也罢,西天的太白也罢,灼面的篝火也罢,这天地万千光焰,只照亮了那一个身影。她不知道原来舞步可以如此刚劲有力,薛崇简身上穿着衣裳,可是他柔韧的腰身,修长的双腿,在踢腾跳跃中不断勾勒出少年躯体真实的轮廓。武灵兰微微有些喘气,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看了,不知是早先饮下的鹿血,还是方才那一口烈酒,在她腹内渐渐灼烧起来。这是会撩拨人心性的音乐,这是她前所未见的男人躯体,在引诱她探寻更幽深可怕的秘境。她知道她得逃开,可在这无边黑夜,茫茫旷野,她又能逃往何方? 忽而薛崇简转到了她身前,向她笑着勾了勾手指。武灵兰脑中轰然一声响,她想起在宫中所见的男女共舞的胡旋,突厥的少女半裸着身子,用红色的轻纱裹住略作遮蔽,酥乳、脐穴、纤腰、脚踝上都挂了闪闪发亮的璎珞装饰,她们舞动时,身上雪白的肌肤就在众目睽睽下颤动。武灵兰霎时有赤身裸体的窘迫,薛崇简那邪魅轻佻的笑容,让她不禁感到,那目光能生生的洞穿绫罗,看到她的胴体。在她心中尚一片迷茫时,她的身子已是一轻,薛崇简将她拉起来,在她腰间一抹,她便情不自禁随着他旋转舞蹈起来。 事后武灵兰想起那晚的一场欢舞,心中还是茫然的,她明明不曾学过胡旋,可是她的脚步却能追随着薛崇简,踏出默契和谐的拍子。她的腰肢、她的手臂、她的双腿都由不得自己了,她的心也由不得自己,她只觉自己轻得宛若一页纸,一张皮影,被那个男人强有力的手臂,随心所欲的推出去再收回来,他是如此霸道地控制着她的身体,她只是他的傀儡。 薛崇简将她的腰肢夹起来旋转,,她在飞速的旋转中看见头顶的星光模糊成一道道凌乱的轨迹,那些星星离她那么近,就像薛崇简的冷峭的目光。她心下有微微的诧异,在如此疯狂的舞蹈中,为什么他的眼神还是如此镇定冷静的。 在武灵兰几近晕厥之时,薛崇简猛得稳住身子,他脑中有些懵懂混沌,他想一定是那酒起了作用,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这样会轻松一点吧?他将武灵兰横抱起来,踉踉跄跄闯入了帐篷。还在弹着箜篌的施淳呆了一呆,默默的垂下手去,蹲在一旁的虎头不解为何天地骤然便寂静了下来,懊恼地摇摇尾巴,呜呜地叫着。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穹庐之下,是实力悬殊的抗衡,是没有悬念的战争,是少女畏惧又无可拒绝的诱惑,是不需要记载就可以绵延的史书。薛崇简亲吻着这清白犹如玉兰花蕊的胴体,吮吸她鬓发间不断渗出的汗水。 武灵兰在始料不及的疼痛中,忽然喘息着叫了一声:“表哥!”薛崇简如同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浑身一哆嗦,闭目停滞了片刻,继而用一记强吻堵住武灵兰的樱唇。他知道自己是不能听见那两个字的,不能想起那个人的存在,想了这一切就会前功尽弃,可是如若不想,这一场罪孽,他又如何有勇气支撑。 第五十五章 比目鸳鸯真可羡(上) 一声报更的钟声从晦暝夜色中遥遥传来,隔过几片山林,听去旷远而寂寥。施淳揉揉酸涩的眼睛,抚摸了一下被露水打湿的肩头,只觉浑身都有些酸麻,一时站不起来,只得将盘了一夜的腿慢慢展开。身边的篝火不知何时已经熄了,冷成一堆灰烬,虎头百无聊赖地趴在地上,用前爪扒拉着一只吃残的鸟。他仔细地聆听了一下,应该是报五更的钟声,远处西沉的银月摇摇欲坠挂在山稍,东方已早早露出微白的晨曦。 帐篷内传来哝哝的情话,想是一对人儿比他醒得还早。武灵兰含着央求的声音道:“天都亮了。”薛崇简道:“女曰鸡鸣,士曰昧旦。你喝了我的酒,还不与我偕老么?”轻轻的一声,似是武灵兰打了薛崇简一下,继而幽幽道:“要是姑婆不许怎么办?姑婆已经把我许给寿春郡王了。”薛崇简笑道:“我抢了你回来就是。”武灵兰迟疑道:“姑婆会答应么?”薛崇简道:“她看到我们这个模样,自然就答应了。”武灵兰娇嗔道:“你坏死……”一句话未说完,却被什么堵住,继而是辗转之声,薛崇简低低的笑声,武灵兰不胜的娇喘声。 施淳茫茫然地听着种种甜腻之声,他并不觉得难为情,这不是因为他已经渐渐老迈。他似是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优伶唱得欢喜,心里却早知道这出戏惨淡的收稍,总是入不得戏去。 帐中的声音渐渐模糊,施淳也不愿再听。他仔细去回想自己梦中所见,记不清是神都还是长安,那么多人都在,他的妻女,他的老主人薛瓘和城阳公主,风度翩翩的驸马薛绍,初做嫁娘太平公主,薛崇简和李成器骑着马,驮着一只山猫,摇着金鞭在闹市中穿过。大约也只是在梦中,才能把这些人凑得圆满。 他在长安长大,在薛绍降生时随着城阳公主一家去了神都。照理说,长安才是他的故里,可是他回来时,女儿女婿却又留在神都,辗转漂泊间已模糊了故乡的意义,无论在哪里,心都被远处的一个地方牵着。隔着四十年再回来,只觉得一切甚是生疏,那长安也只是画师们笔下的画,秀才们口中传唱的诗,自己回来了,看到的,仍是身旁这些人向着离梦想越来越远的方向走去。 施淳坐了一会儿,便看见远处山林间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把,约莫有十数人骑马而来。他微微苦笑了一下,自家的小郎君连时辰都掐算地这样好,他依照薛崇简的吩咐,打起火石将另一堆柴点起,果然见那队人马距离自己这边越来越近。火苗燃烧中不断发出的噼啪声,帐中的欢情亦到了如火如荼处,恰似一场战争打到了生死攸关时。 那队人马望着火光赶过来,为首的果然是梁王武三思的长子武崇训,带着数十个金吾,武崇训认得施淳,怒喝道:“你家郎君呢!”回答她的是帐中一声女子的惊呼,隔着这么远,仍是能看到帐内的灯光将一个女子的影子描画出来,长如流水的头发披散在赤裸的肩背上,金吾中便有人轻笑了起来。 武崇训头上嗡一声响,险些从马上跌下去,他涨红了脸喝道:“都给我站着!”他跳下马去,大步冲进帐篷,正看见薛崇简顺手将身边的人掩了掩,衾被内的人横拖一束长发在外。薛崇简白皙光洁的上身肆无忌惮地暴漏在灯光下,若无其事冲武崇训笑了笑。 武崇训恨不得一脚踹死了他,怒目圆睁骂道:“薛崇简!”上前就要打,薛崇简笑道:“慢着!你要跟我打架,也让你妹子穿上衣裳再说。”武崇训一噎,他府中丢了妹子,自己带了一干金吾来寻找,那些人虽是自己朋友,也都是不省事的,若真被他们看到武灵兰赤身裸体之态,梁王府的颜面就丢光了。他强咽下一口气,怒喝道:“你快些!” 他退出帐篷,一干朋友已经赶过来,正围在帐篷边嬉笑,还有人将薛崇简他们吃剩的鹿肉又挪到新的篝火上烤着,笑道:“跑了一夜,正好填填肚子。”另一人等不得,拿刀片了一片先塞到口中,赞道:“味儿不错!还是花郎会享福,天当被地当床,比我们在酒肆里玩胡姬风流多了!”武崇训大怒,一拳将那人打翻在地。 外头吵吵闹闹了好一阵,才听见薛崇简叫了一声:“进来吧!” 武崇训再次冲进帐篷,薛崇简和武灵兰都已着好了衣裳,武灵兰缩在一旁垂首低声哭泣,薛崇简拍着的她的肩膀,正温言抚慰。武崇训怒火中烧,一把揪住薛崇简的领子将他提起来,怒喝道:“我妹子是赐了婚的人!你知不知道!”薛崇简懒懒一笑道:“我家门第也不比相王府差,许给我又何妨?”武崇训骂一声:“你个畜生!我宰了你!”挥拳就向薛崇简脸上打去。 薛崇简往常同他打架,皆是赢多负少,一把握住武崇训青筋暴起的腕子,正待要还手,眼角一扫,却忽然望见被武崇训踢开的衾被下,露出揉搓出褶皱的白毡,一块锥心刺目的暗色血迹上赫然昭示着昨晚的鱼水之欢。薛崇简下意识地又转头望了武灵兰一眼,她哭得不敢抬头,将脸埋在掌心,却仍是能看到她脸颊、颈上羞红的肌肤,他知道那里的肌肤是怎样的细腻如丝,在他的一个吻下就能燃烧起来。 他心中涌起惊悸的痛楚,有些事挽回不了了,这是他有心为恶,在少女身上划下永不会愈合的伤口,他可以救李成器出来,可是却无法再回到从前。这少女无法忘记,无法消失不见,她就在那里,提醒着他一段无法弥补无法偿还的罪孽。 薛崇简一时浑身有些无力,眼见得武崇训另一拳打向自己小腹,怔了怔,那一拳已狠狠打在他肚子上,打得他腹内一阵锥刺般的疼痛。薛崇简被那股力道和剧痛掀得腾腾跌出两步坐倒在地,武崇训又追上来向薛崇简肋上、背上踢去,薛崇简忍痛咬牙蜷着身子,只是用手臂防止他踢到自己面目和要害。 武崇训盛怒下也不去想薛崇简为何不加反抗,他犹不解恨,摘下腰间马鞭向薛崇简身上连抽数下。武灵兰扑过来去抓兄长的手臂,哭道:“大哥,别打了!是我愿意的!” 外间金吾们听到里头打斗响动,也都涌进来,这些金吾们和武崇训薛崇简皆有些交情,当即几人上前将武崇训拉开,笑打着哈哈劝道:“大郎息怒!都是自家人,莫伤了和气。”杨慎交赶上前将薛崇简扶起,薛崇简喘息了一阵,拭去额头冷汗,才扶着杨慎交站起,在他手臂上一捏,以示感谢。杨慎交凝望薛崇简一刻,轻轻叹了口气。 武崇训怒吼道:“薛崇简,你得给我武家一个交代!”薛崇简掸掸身上尘土,淡淡一笑道:“我们去见至尊,我求至尊赐婚。”他一指周围众少年,道:“他们都是见证。” 武崇训将妹妹放上自己的马,薛崇简也骑马跟在他们身后,一队人返回城内。天空渐渐放明,一抹曙光升上林梢,间斑驳光影投射下来,随着枝叶的摇曳跳动不定。晨间的鸟雀聒噪成一片,薛崇简看到朝阳照耀着水边的垂柳,柔媚的长条在金色的粼粼波光中闪烁明灭。他竟是勒马呆了呆,这景色如三日前他和李成器所见一模一样,却已像是隔了七世三生般飘渺。 杨慎交头一次在这少年的面上看到了一股悲意,他有些担心,促马靠近他,轻声道:“不妨事么?”薛崇简醒过神来,他转过脸笑道:“不妨,你带得他们过来便是功德圆满,改日我请你。”他策马追上武崇训的队伍,风中隐隐飘来少女的啜泣声。 他们进宫时皇帝刚刚起身。皇帝近来渐渐有些懒于朝政,除了每月朔望的大朝会亲自主持,平日常朝都由太子李显监国听政。太子谨慎地料理着自己力所能及的小事,为母亲分担烦冗,军政大事仍然全凭母亲裁夺。早有人将消息报给太平公主府和梁王府,梁王夫妇与太平公主匆匆进宫,薛崇简和武崇训还跪在殿外等候皇帝起身梳妆。 太平公主一看儿子衣衫不整,武灵兰跪在一旁红肿着眼睛只是哭泣,仍有些不敢相信,赶上一步压低声音喝问薛崇简:“怎么回事!”薛崇简吐了吐舌头,牵着母亲的帛帔笑道:“儿子和表妹两情相悦,阿母代我们跟阿婆说个情吧。”太平见他仍是这样一幅顽皮模样,又惊又怒道:“你疯了!她……她是你表哥未过门儿王妃!”旁边的梁王妃忍不住悲从中来,抱着女儿哭道:“我们入宫时,就听见门口的宫女内侍们议论地沸沸扬扬,我家阿兰还怎么嫁人!”忽听见殿内内侍拉长了嗓子喊道:“陛下驾到!”梁王妃也不敢再哭,忙跟着武三思一道跪下。 皇帝仍是扶着张氏兄弟出来,淡淡扫了殿下所跪之人,待张昌宗将自己的长裙撩起,才在坐床的玉簟席上坐下。内侍将一只三尺有余的于阗白玉大冰盘安置在螺钿垂璎香檀木托架上,又从桶中挖出些刚从冰窖中取出的冰块放进盘中,玉盘上顿时升起缕缕白烟。清凉之气氤氲开来,竟令殿上诸人都轻轻打个寒战。 皇帝先吩咐上官婉儿给武三思夫妇、太平公主赐坐,又望望薛崇简,见他一身淡绿苎丝缺胯长袍被撕开数道,修得细如嫩柳的眉黛一蹙,向薛崇简道:“你这是怎么了?又弄得乞索儿一般?”薛崇简觍颜笑着扣了个头道:“孙儿行事荒唐,武家大郎教训了孙儿两下。”皇帝冷冷一哼道:“你欺负了人家妹子,活该挨揍。”薛崇简听皇帝似乎并不恼怒,悬着的心微微放下些,笑着又叩了个头道:“孙儿该死。” 皇帝向薛崇简招招手道:“你过来,朕有话问你。” 薛崇简不敢起身,膝行两步到坐床上,他伏地不起,只觉皇帝的一双熠熠凤目正盯着自己,背脊上禁不住又渗出汗水来。皇帝低声道:“为什么是她?”薛崇简双目只能望见皇帝绣金长裙的下摆,薛崇简想起数年前自己闯了推事院之后,亦是伏在皇帝的裙下微微颤抖,他的心跳渐渐快起来,强压着忐忑道:“孙儿喜欢表妹。”皇帝仍是重复一遍:“为什么是她?”薛崇简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道:“孙儿与表妹已有了噬臂之盟,望阿婆成全。” 皇帝微微冷笑:“噬臂之盟?为了他,命都不要了?” 薛崇简只觉皇帝话语中别有深意,浑身如被电击般滚过一阵轻微的战栗,他一时想不清楚皇帝口中的“他”究竟指谁,但此时他已无路可退,便是刀枪剑戟也只能迎头赶上,深吸口气答道:“是。孙儿罪该万死。”皇帝冷笑道:“要是朕杀了他呢?”薛崇简咬咬牙,坦然道:“孙儿唯请与他同死。” 这两句对答清清楚楚传到殿下人的耳中,武灵兰望着薛崇简的背影,一股热泪再度涌上,忽然叩首大哭道:“姑婆!阿兰已经是他的人了,阿兰不要嫁给寿春郡王……”武三思气得险些晕过去,骂道:“不知廉耻的东西!还不闭嘴!” 皇帝仍是俯视着薛崇简,命他:“抬头。”薛崇简不敢违拗,抬起头来却是大吃一惊,他那么近得看到皇帝已衰老的面容,厚厚的脂粉无法再遮掩那布满皱纹的肌肤,唯独她的一双眼睛,仍旧几十年来如一日地散发着摄心的冷光。他还未想到要说什么,皇帝已抬手重重甩了他一记耳光。薛崇简被打得一个趔趄,身子一歪,又赶忙重新跪正,叩首的道:“孙儿罪该万死,愿受宅家责罚。” 皇帝怒喝道:“朕知道,你和从前一模一样,你们都一模一样!你不是不怕死么?来人,传杖来,给朕狠狠打!” 太平公主虽知儿子玷污了未来的郡王妃是极大的丑事,却不料竟引得皇帝如此震怒,她一惊之下正要开口求情,忽然看到母亲扶在紫檀小几上的手竟在微微颤抖,昭示着她心中的愤恨、恼怒,以及,某种无力。太平心内重新流过母亲方才的几句问话,忽然脑中一黑,竟是僵住说不出话来。 武灵兰刚哭了一声:“姑婆要打,就连我一起打吧……”皇帝已恶狠狠喝道:“闭嘴!”武灵兰自小到大,从未见姑婆如此狰狞的神情,吓得一呆,旁边梁王妃恨不得捂住了她的嘴,上前在她身边跪下,搂住女儿哭骂道:“你还嫌不够丢人么!” 皇帝大怒,内侍们谁也不敢耽搁,不一时就在殿下排上行杖用的刑床、荆木杖子。薛崇简知道难逃此劫,不知为何,竟平生头一次对着这些物事,不甚恐惧,他叩了个头,低声道:“孙儿自然该打。只是还望宅家以表妹终身为念,若是今日不曾杖死了孙儿,便请宅家开恩赦了他。”皇帝冷冷道:“你这是要挟朕?”薛崇简叩头道:“孙儿不敢。” 他也不待内侍来架,便自己起身走下殿去,这一站起来,才觉得背上鞭伤火辣辣痛楚,腰间背上被武崇训踢打过的几处,仍旧酸痛难耐。他望了一眼那乌沉沉的杖子,终究是害怕起来,他还有力气熬到皇帝改变心意之时么? 他低头时看见武灵兰被母亲抱在怀中,已经哭得哽咽难出,那双望向自己的红肿双眸,却尽是急切担忧。薛崇简为了安慰她,冲她扮个鬼脸一笑,以示不妨,一行泪水却倏然从武灵兰的眼中滑落。薛崇简心中痛楚与愧疚更甚,他知道自己就算有力气挨过这一顿板子,却未必有力气将这场欺骗维持一生。此后他该怎么办呢?这女孩子睁开眼睛,就想要听到他的柔情蜜意的言语,他受伤的时候,她会坐在他身边哭泣,如果他眼中想见的,心中思念的,皆是另一个人,他该怎么办呢? 薛崇简有些畏惧那双眼睛,他走到刑床边,手指轻轻在那漆得黑亮的面上抚摸一下,便俯身趴上去。他脑中忽然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想,三日前李成器说不定就是伏在这张床上受杖的,现在就像他抱着自己一样。 第五十六章 比目鸳鸯真可羡(中) 薛崇简今日受责是为了让皇帝消气,他心知要是穿着衣裳,这一番苦楚只怕就要白受了。他眼角扫了一下殿上人,面上红了红,心中安慰自己:也不是头一回了。鼓起勇气来将衣带解开,将裤子褪下,再将长袍扯上去,凉滑的丝绸掠过臀上赤裸的肌肤,就像那日与李成器共浴时,潺潺流水在身体上流淌。他心中有说不清的异样,畏惧羞惭中竟还隐隐有些期待,不管今日有多疼,疼过之后,就能再见到他了吧? 薛崇简如此乖觉地自己去了衣裳,掌刑的内侍们倒是一怔,两个人上来要照例按压住他的手腕和肩膀,薛崇简双臂却死死抱着那刑床不放。那两人拉了一下没有拉开,也就只得由他,只按住他肩膀而已。 两个掌刑的内侍见已经压制妥当了,便在薛崇简两侧站定,举起木杖来向薛崇简臀上重重挞落。薛崇简只听得啪一声,脑中尚未来得及想什么,身子已是不由自主跟着那声响剧烈一震。亏得两边内侍早有防备,手上骤然加力又将他上身按回去,在旁人看来,那胸膛也不过是颤得一颤。只有薛崇简能感到,那沉重木杖的力道,加上行杖人手臂上的力道,是如何化成直透入皮肉的钝痛,快速地将一阵麻痹传向自己身上的每一寸骨骼。在那杖子离开时,那痛楚才聚拢起来,更加清晰起来,便如同将一块皮肉生生揭去般。 薛崇简死死咬着牙,眼角余光看见另一边的杖子高高扬起,趁着这弥足珍贵的一点空荡,赶紧深深透了口气。这些痛楚对他来说都不算陌生,知道何时最难捱,何时是可供他稍稍喘息的恩赐。只是每一次经历,都依旧这等剧烈得直入心扉,他的畏惧和勇气,纠缠着在这让人无力坚持又无可退避的痛楚中,随着那无动于衷的板子起起落落。 武灵兰跪在地上,颤抖着手握住自己的嘴。昨晚她在灯光下,因为沉醉和疼痛来不及看清的少年身体,现在就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她身旁。那窄窄的臀丘和修长的大腿,晶莹剔透如同用新鲜的酪酥堆成,才让那笞杖打落的声音,如此砸痛她的心神。因刚打了两板子,那笞痕尚未肿起来,只是在两团温玉上染了一片桃花色,便像是端阳节,宫女在酥上故意打上一层胭脂。武灵兰恍惚中产生错觉,只觉伸手触碰一下,就能摸到昨晚灼热的温度。 她怔怔望着一个男人的身体,平生头一次,她不觉得如何羞耻。这身体对她来说熟悉而陌生,她真正认识他,亦是从昨日墙头的那一笑。可是她的身体已经被这个人拿去了,他的柔肤,她的荑指,这些尘世间最美好最脆弱的东西,曾经那么近地厮磨依恋。 薛崇简也不知是因为武灵兰在旁,还是因为这两年自己毕竟大了,这等在人前光着屁股挨打,不能再像幼年那般大呼小叫,只是本能地咬紧了牙关强忍。他的痛楚没了发泄处,在身子里头聚拢成一股四处乱撞的飓风,撞得一颗心都涨得酸酸的疼,只得竭力去听身旁内侍艰涩嗓子例数出来的杖数。挨了七八下,正疼得汗流浃背时,才忽然想起来,皇帝这次并未交待杖多少。这股绝望伴着一记重重笞打而来,已是落在肿起的肌肤上,心尖宛似被烧红的利刃剜了一记,眼前顿时一阵乱黑。只觉汗水入眼蛰得甚是难受,却也不敢抬手去擦,他现在能维系勇气的,只有自己假想出来的,那个人遗留在这张刑床上的体温。 武灵兰浑身无力被母亲揽在怀中,唯有一双眼睛是自由的,她看见得那白皙肌肤,在反复的捶楚下,渐渐通红发紫,虽是听不到薛崇简一声呻吟,单听那沉重清脆的声响,亦知道他在受着怎样的酷刑。薛崇简紧紧蹙着眉头,反是更显出他英挺的眉骨来,额头渐渐渗出的汗水挂在他如墨画的眉毛上,随着他身体的颤动,摇曳一下,再摇曳一下,终于倏地坠落在地。 武灵兰脑中嗡得一声响,她在眩晕中晃了晃,以致梁王妃以为女儿是被吓软了,将她的头颈往自己这边揽了揽,不愿她再看。可是已经迟了,武灵兰知道她看到了,那一滴汗水里蕴藏的华丽的誓言,如磅礴的江水一样将她的魂魄和身子都卷走。她懂得那誓言的疼痛,就如,就如昨晚她所经历的一样。那修长的双腿随着两边行杖的起落,紧张又放松的颤抖,同他昨晚进入自己身体时的兴奋一模一样。 昨晚的高唐烟雨,如同一场瑰丽又飘渺的梦,他是个从天而降的人,如一片翻飞的柳叶飞过墙头落在她柔软的胸怀上。她看不清他的光芒,虽是爱极了也抓不住他,是以她心中有隐隐的惧怕和委屈。可是现在他疼得发抖的目光,比昨晚任何一个魅惑的微笑都诚挚,他的疼痛,他的挣扎与坚持就在她咫尺之处,那么真切,成为他们之间最平等的信物。 不过二十余杖,薛崇简的臀上便开始布满淤血的肿痕,继而一杖拍下去,已经到了极限的薄薄肌肤终于溅出一行血迹。薛崇简浑身剧烈痉挛一下,脑中被那一杖打得发木,颤抖的牙关再也无法咬在一处,头颈猛得向上一扬,一声极度压抑的呻吟从齿缝中泻了出来。 梁王妃骤然之间在女儿脸上看到极度悲怆却又满足的神情,她虽不知这神情所谓何来,却本能地害怕,刚要用力抱住女儿,武灵兰却狠狠地推开母亲,她哭喊一声:“姑婆,你打死他吧!我也不活了!”身边的武崇训惊呼一声:“小妹!”伸手去抓,那抹如火的石榴红裙已从他掌心逃出,飞快地向壁上撞去。 薛崇简在疼得天昏地暗时,听到砰得一声响,一时惊得魂飞魄散,痛呼一声:“阿兰!”他想要跳起来,无奈那些内侍不得皇帝的诏命,并不敢放手,他又被方才那一顿板子抽空了力气,一时只是无力地挣扎。太平公主、武三思、梁王妃、武崇训都惊呼着拥过去,殿上顿时乱成一团,那行杖的内侍也不敢再打,愣愣地收着板子呆立。 武灵兰在母亲的哭喊声中缓缓睁开眼睛,虽然方才那一撞带来的眩晕,几乎要将她拉进黑暗中去了,她却仍是清清楚楚听见了薛崇简喊她的声音,这一声成为她此生听过的最真诚缠绵的呼唤。她额上的鲜血流淌下来,黏湿而温热,她不害怕,反觉得这疼痛中有某种缠绵在。她红红的唇角抿起一个略带骄傲轻蔑的笑容,轻声对母亲道:“我要嫁他,不然我就再死一次。” 梁王妃撑不住,抱着女儿放声大哭:“宅家!宅家开恩,便成全了他们吧!”皇帝的胸前起伏几次,她抬抬手,淡淡道:“送她下去,传医官。”武三思望望刑床上挣扎喘息的薛崇简,又望望血流满面的女儿,恨恨地一跺脚,抱起女儿奔出殿去。太平公主深吸了口气,慢慢走到皇帝面前跪下,望着母亲柔声道:“娘,裹儿最为三哥钟爱,崇训娶了她,梁王便和三哥成了阿家翁,三哥不会亏待梁王的。我喜欢这阿兰这孩子,您把她赏给我做儿妇好么?” 皇帝斜睨了女儿片刻,忽然冷笑道:“他做这等事,是瞒着你的吧?天下的爷娘,未必便知道自己儿女的心思。”太平的手微微一颤,目光却仍是婉娈温柔,轻声道:“是,但天下爷娘疼儿女的心思,却都是一般,三思哥哥定然也舍不得逼死了自家闺女的。” 太平含着微笑、带着敬意的樱唇,这是一个女儿,一个臣子最合适的微笑,几十年来被她演绎得完美无缺。皇帝在想着这张脸是否也曾经在某个阴影里,因为恨意,编贝样的皓齿死死咬住下唇,咬得渗出血来,用自己永远听不到的声音,诅咒杀死她丈夫的凶手。女皇淡淡笑了笑,儿女们还在维持着恭谨温顺、虚情假意的面容来诓骗她,这些孙辈们,已经不惮于用性命跟她相搏了。 李成器在回心院中三日,张易之每日不过派人喂他两口聊以续命的清水。他受杖后未得到医治,不久就昏昏沉沉发起烧来,初时还觉得伤处疼痛,腹内饥饿,周围气息恶臭难耐。一日后所有痛苦似渐渐麻木,神智皆陷入于冥暗之中。 在一声声呼唤中,李成器渐渐重新清醒过来,那声音熟悉而急切,带着哽咽,与记忆中吻合地丝丝入扣,李成器心中惨然一笑,他又在做那个梦了么?梦中也有肝肠寸断的别离,也有雨点一般痛入骨髓的捶楚,却知道所有的磨难过去,他终究会与花奴相聚,于是怎样的痛楚,也让人甘心忍受,比起醒后的绝望,总是多了一分恩慈与希望的。他下意识将身子缩了缩,想要帮着自己的神智沉入梦境中去,却听见那呼喊声反倒更加清晰起来,如同一束跳出山头的朝阳,用刺目的光芒将梦中烟水渐渐驱散消融。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地晃动,飘渺又嘈杂的声音不知是从何处传来。 李成器朦胧挣开眼睛,昏暗中看到薛崇简神情焦灼的脸,比任何的梦境更近更真切。他借着微弱之光,看到自己是趴伏在一辆女子所乘的油壁车内,车窗车门皆备帐幔遮掩,薛崇简就跪在他的身边。他的神魂倏然震醒,终于相信这一切皆非他在昏迷中的幻境,身子奋力挣扎一下,似是想起身。薛崇简轻轻握住他的肩膀,用自己的额头与李成器滚烫的额头相抵。他几日来紧绷的身子骤然松懈,一口气吐出几乎要瘫下去,哽咽一刻,终于开口叫了声:“表哥。” 因为武灵兰的惊人之举,皇帝倒是开恩赦免了李成器,薛崇简执意不肯回家看伤,用母亲的车将李成器从回心院中接出。原本是存了千万句言词在口边,他的委屈、焦虑、不甘、内疚、畏惧,以及这一身伤痛,在李成器睁眼的一刻,都沉入了深渊中。为了这一刻的执手,任何的代价都值得,他甘愿承担起所有罪孽。 过了片刻,薛崇简听见李成器喉咙中发出暗哑的喘息,看见他干裂嘴唇剧烈地颤抖,忽然想起一事,忙提起身旁的水瓶,斟了一盏温水凑到李成器唇边。那只是清水,但在李成器嗅来,竟如观音大士瓶中的杨枝玉露一般散发着清甜的气息,他挣扎着抬起头,就在薛崇简手中一口饮尽。 清水流淌进他灼痛得嗓子时,他的胸中爆发出一阵搜肠抖肺的咳嗽,薛崇简急忙替他摩挲背脊,久违的泪水终于从李成器的眼角渗了出来。他大口地喘息一阵,艰难开口道:“还……有么?”薛崇简心痛难忍,忙又斟了一盏喂李成器慢慢喝下,如是三次,李成器的身子才乏力地又沉下去。 李成器感到薛崇简的手仍是与自己的手相握,轻轻将手向外抽了下,低低叫道:“花奴。”薛崇简道:“我在的。”李成器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笑意,道:“我身上太脏。”薛崇简见他圆领澜衫上沾满了污泥与腐败稻草,知李成器最不堪忍受的便是这等污秽,帮他拆开衣带,忽见李成器的手动了动,明白了他的心意,将衣带上那块玉带钩卸下,放进他掌心,李成器的手慢慢握住,点了点头。 薛崇简费了些力气才将李成器一身肮脏外袍脱下,见他裤子上干涸血迹已成褐色,眼眶复又狠狠一酸,束手无策地怔了怔,只得掏出帕子,用水浸湿了,将李成器面上、颈上、手上皆揩拭一遍。李成器挣脱了三日来束缚他的一身肮脏枷锁,才长长地透出口气,车中望去一切皆有些模糊,虽然薛崇简就在身边,这咫尺之间的距离仍旧让他有些不堪忍受,只盼望那双手能拥住自己,轻声道:“花奴,你坐到这里来。” 薛崇简神色一呆,随即微微一笑,道:“好。”他将李成器的肩头稍稍抬起,咬着牙奋力挣起来,他落座的一刻,臀部便如又狠狠挨了一板,只痛得眼前一阵乱黑,一身冷汗倏然冒出,险些便要惊叫起来。李成器一来神智仍有些迷蒙,二来车中光线晦暝,李成器只觉薛崇简的身子剧烈一颤,轻轻“嗯?”得一声相询。 薛崇简不答,他只是努力压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将李成器的身子紧紧拥进自己怀中。他俯下身去,将脸贴在李成器的后颈上,他感到浑身伤痛如潮水般一波波冲刷而来,每一次马车的颠簸中,他都担心自己会不会便痛得昏过去,却又是这等的安稳适意。薛崇简想,他愿意将身子变作了一粒澡豆,在怀中人的寸寸肌肤上化开,便是粉身碎骨了,只要这人能觉得清净喜乐。 李成器亦伸出手臂围住薛崇简的腰,他满足地叹息了一声。他想自己定是被这半年来的日夜厮守惯坏了,他们分别也不过三日,回心院的日影月阴每一分的移动,都比高热、杖伤、饥饿、干渴更加折磨他的心神。他将脸在薛崇简的的手臂上偎了偎,迟缓而钝重的心神里,忽然想起一句诗来,出入君怀袖,他一时也不愿去回想这句诗出自何处,上下句又在说些什么,只是觉得这五字真是缠绵无限。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对时间空间都如此贪婪和无赖,想要做他夏日袖中的扇,冬日暖手的炉,想贴在他身上,一刻也不要分开。 此时,宣布散朝的钟声从大明宫传来,洪亮悠扬,雍容肃穆,隆重祥和,向天下臣民宣告,所处的是一个海晏河清、君明臣贤、物华天宝的世界。各位官员匆匆涌向宫门外,寻找自家的奴子、马匹、车辆,因为饥饿和焦急,你推我搡,纷纷攘攘,宫门监也制止不得,反倒给这龙楼凤阙添染了人间烟火的喧嚣。薛崇简的车也被夹在车水马龙中,好容易随着众官员出了御街,闹市中却又被来往行人、叫卖的小贩拥堵。拉车的青牛徒然矫健,也只能放慢了步子,三步一停,一唱三叹,在灼热的艳阳下呼呼喘气。 外间人声骡马声混杂一片,薛崇简和李成器却在这用帐幔遮挡的昏暗车厢里,暂偷得一刻风雨如晦的宁静。他们就是苦不足,就是愚痴不了,就是犯了贪嗔淫欲的罪业,现在这一身伤痛,这颠沛流离的行程,便是这罪业的惩罚。然而他们皆甘愿,只盼这路途能长一些,若此生都能这样相拥,哪怕所走之路通往三途地狱,哪怕身处可以腐筋骨烂皮肉的冥河中,亦觉得平安静好。 李旦今晨被母亲传进宫去,虽是心中万分牵挂儿子,也直等皇帝开口放他,才敢退了出去。他一出宫门,也顾不得抛头露面,打马向回疾奔,终于在隆庆坊[1]的街口赶上了薛崇简的车。牛车停在寿春郡王府门前,揭开帘子,李旦见儿子虚弱至此,先是心痛难忍,继而看到薛崇简面色苍白之极,下唇也尽是深深齿痕,一惊道:“花奴!”薛崇简冲他微微摇头,将李成器小心交给上车来的几个内侍,李成器的手犹和薛崇简相握,低低呓语道:“花奴。”薛崇简强凑出一个微笑,安慰他道:“我随后就到。”眼看着李成器被背进大门,他再也支撑不住,登时扑倒跪了下去,手臂撑着车厢底只是喘气。 李旦在宫中已听说了今晨他受杖之事,一时心惊,也顾不得随李成器进去,亲自登上车去,见薛崇简臀上血迹已经斑斑驳驳晕染到长袍外,背上衣衫也被数道鞭伤撕开,头上幞头被汗水浸透,那冷汗兀自顺着他耳根向下淌。李旦又怜又痛,扶住他低声道:“你伤成这样,怎不去看医官?”薛崇简摇摇头,问道:“阿婆怎么处置?”李旦叹息道:“至尊将方城县主许给了你,另为他选聘了元氏之女。” 元氏为原北朝皇族,入唐六十年来亦是极为显赫的世族门第,连薛崇简都有些诧异,皇帝竟然也会对李成器如此恩慈。他一场努力,不惜欺骗那纯稚少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然而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无一丝一毫的欢喜,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那风雨如晦不过是他们一时的痴想,揭开车帘,明丽的日头洒下来,他们终还是要走进这些不想要的凡尘中去。薛崇简向李旦淡淡一笑,低声道:“舅舅,你叫个人扶我下去吧,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1]隆庆坊就是兴庆坊的前身,在李隆基登基后,为了避讳,改“隆”为“兴” 第五十七章 比目鸳鸯真可羡(下) 李旦这一年来几乎日日与薛崇简相见,头一次听见这飞扬跳脱少年语意中如此疲惫,心中一酸,又唤了名内侍上来,与他亲自扶着薛崇简下了车。待他们进屋时,早就守候在府中的几名医官已在给李成器疗伤了。隔着珠帘,李成器床边影影绰绰挤满了人,端茶的、捧巾栉的、送药的、喂水的、切脉的、上药的大夫内侍婢女围了三四层,李成义李隆基几人尚满面关切在人圈儿外头转悠。 薛崇简苦笑一下,果然从车下上来,李成器身边竟然连一个留给他的缝隙都没有。他虽然恨不得将这些人都撵出去,却不愿李隆基等人看到自己虚弱之态,艰难隐身到一道坐屏后,实在无力站着,就扶着一张隐几慢慢跪下,向李旦轻声道:“我在这里歇一歇。”李旦知他心意,叹了口气道:“你稍候一刻。”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独自进了内室。 薛崇简听见微弱的呻吟传来,只觉心中的怜惜痛楚中,还夹着说不清的焦躁寂寞,也不知是妒恨那些可以守在他身边的人,还是恼恨自己终究无勇气,将这些闲人都赶走。他知道李成器是不愿的,他也不愿,可尘世中毕竟有那么多的鸿沟,这近旁的珠帘,杳无踪迹的回心院,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如滔滔汉水冥冥沧海般不可逾越。 李旦进了内室,几个少年郡王和医官们纷纷拜倒,李成器额上挂着汗水,勉强抬头,低声问:“花奴呢?”李旦不答,接过阿萝手中的巾帕,向儿子们吩咐:“让凤奴静养片刻,这里有我和几位供奉即可,等他略好些,你们再来叙话吧你。”李成义等人答应一声,起身正要退出,李旦忽然伸臂一拦,道:“你们从暖阁后走。”李成义一怔,李隆基向珠帘外一望,双眉一蹙拉拉李成义的袖子,暗示他不必多问,带着一干下人鱼贯从后门出去了。 李旦这才匆匆到了帘外,扶着薛崇简进来,薛崇简走了几步,便双腿一软跪倒在李成器床边,室内明朗,李成器才看见薛崇简面色苍白得不似平常,惊道:“你……你怎么了?”薛崇简先去看李成器伤势,见他臀上青紫斑驳,几处破皮的地方已经起了炎疮溃烂,反是红肿得艳若桃花。他强颜笑道:“我抢了你的媳妇,阿婆打了我两下——没事,比你这轻多了。” 李成器昏沉的神智中再无法去细想这句话中波折,花奴的嬉笑神态他最熟悉不过,如他在推事院谈笑间寸磔来俊臣一般,便是泰山崩于侧,也只是轻描淡写快意恩仇。唯独现下薛崇简清明双眸中隐隐藏着的哀痛,让他惊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李旦才知原来薛崇简还未告诉李成器来龙去脉,叹道:“宅家已经方城县主赐婚给花奴,我和你姑姑为你选了元氏之女为妃。你们婚期都不远,比不得少年时,不可再恣意妄为了。” 李成器许久才明白了父亲话中含义,他从回心院活着出来的缘由,刚才在车中是无力去问,现在细细揣测这几日中发生之事,顿时呼吸凝滞,心中一阵急痛,顶得那方咽下的几口药汁都反了上来,激起腹内翻江倒海般一阵绞痛。他忙用手捂住嘴,身子却禁不住抽搐起来,额上刚刚拭净的冷汗再度滑下。 李旦见儿子这般神情,心中忧虑更甚,忙目视那医官,那医官拿来一杯蜜水让李成器抿了一口,又按着李成器虎口处一个穴位,向李旦微微躬身道:“殿下这次几日未进食,胃气大损,需慢慢调养,十日内只可食梗米粥。”他沉吟一下道:“若身上乏力,可略用些鱼肉,勿进辛辣。” 薛崇简恨恨道:“那个面首……”李旦忙在薛崇简肩头一按,禁止他说下去,道:“你伤得也不轻,快上床去让供奉看看。”几个医官忙将李成器用一床薄衾盖了,将薛崇简也扶上床去,脱去他外袍后,便露出臀上背上血迹,那医官皱了皱眉,叫学生再去打一盆温水来,将薛崇简上衣揭至肩头。 此时正是夏日午后阳光最浓丽之时,室内未拉帘帷,为了医官们看伤方便,连屏风都移开了,温暖日光穿过棉纸窗直照在床上,少年人晶莹白皙的脊背上还挂着汗珠,肌肤被湿润水汽一蒸,几乎便要让人错认做暖玉生烟。只是几道绯红的鞭伤交错横亘,数块拳头大的淤紫血斑已微微肿起,被未受伤处的肌肤一衬,越发看去有些惊心动魄。 李成器再想不到,薛崇简除了受杖之外,还挨了鞭打,颤声:“这怎么回事?”薛崇简笑道:“我是被武大郎平地拿赃,捉回宫去的,人家自要替妹子出气了。”李旦才知为何一桩风月闲事,忽然一个早晨就闹得满长安皆知了,想来他竟是安排得如此周密,不与梁王府留半分余地,一时语塞,只得又叹了口气。那医官皱皱眉,轻按一处血斑问:“还痛得厉害么?”薛崇简暗暗咬了咬牙,道:“还好。”那医官道:“万幸未伤筋骨。” 那供奉端来热水,医官换了条新帕子,又加了少许药酒,将帕子润到六七分湿了,道:“郎君权且忍耐。”薛崇简苦笑一下,点点头,终究心里没底,两手悄悄抓住了犀角白玉山枕。那医官将帕子向他臀上敷去,方一碰触,薛崇简便倒抽一口冷气,只觉臀上痛得如要爆开一般,那扣住角枕的两手也骤然加力,手指直陷入枕侧的香孔中。 他正痛得抖做一团,忽然手背一热,是李成器的手握了过来。薛崇简心下微微一哂,他心知当着众医官和父亲的面,这执手的温存,已是李成器所能表达的最深的关切和亲昵。他忍着颤抖将手指拔出,与李成器相握,咧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道:“又要和你趴并排了。”李成器想起往事,一行泪水倏然滑下。 那医官将伤处干涸血迹化开,才去缓缓将他裤子褪下。薛崇简方才一路坐着回来,路上将伤处几度压破,血迹黏着中衣,褪下时简直如揭了一层皮去。饶是那医官下手极轻,薛崇简仍是痛得额上冷汗滴答而下。李成器无法想象,平日里被自己用扇子打两下就会哭着求饶的花奴,是如何带着这样的伤将自己抱回来。现在花奴痛成这样,自己却不敢拥住他颤抖的身子,不敢哄他一句,不敢说一声,表哥心里是多么地痛惜你。虽然他知道,这些是唯一能减除花奴痛苦的良药,他却不敢给他。他能做的只是这一点点无用的事,握住花奴的手,徒劳地将他额上汗水一一次次擦去。 那医官刚为薛崇简敷上药,一个内侍便匆匆进来,道:“太平公主的车到了坊口。”薛崇简听得母亲到了,一颗心登时又提了上来。他身上筋骨都像被人敲碎了一样酸软,各处伤痕也在叫嚣着作痛,实在没有心力去应对母亲的质问。只得抬头哀求道:“舅舅,替我挡一挡阿母吧。” 李旦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道:“不妨,你歇着就是。”他亲自为薛崇简轻轻抖开一床薄衾盖了,起身对那医官道:“请供奉外间开方。”引着几个医官出了内室。 待李旦与那供奉脚步之声皆听不见了,这室中才终于得了一刻安宁。李成器见薛崇简的脸埋在臂弯中,也不知是太疲惫还是在忍痛,并不抬头望自己一眼。他静静伏了一刻,挣扎着将身子向薛崇简那边挪了挪,将自己的身子挪进他的衾被中去,他身上高热未退,体温比薛崇简要高,这一碰之间,薛崇简只觉连心都被他烫了一下。自小到大,这是李成器头一次主动蹭到他被中来,他该当欢喜吧,可是已经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有了武灵兰,有了那个不知道容貌、却不容忽视的元氏女儿。 这张床与神都寿春郡王府里那张成就了他们夙愿的床多么相似,床头也有朦胧如月华的云屏,床幔上四角也有镂着连绵水云纹的金香薰,山枕之中也有冰麝之香袅袅氤氲开来,他们的身下,也铺着绣有鸂鶒戏水花纹的被褥。可薛崇简似是看见那高唐的烟云在丽日下慢慢散开,蓝桥下的流水正在汹涌地上涨,他徒劳地紧紧抱着柱子,想要挽回他的云梦泽。 李成器轻轻揽住薛崇简肩头,手指在他肩头一块青斑上抚摸一下。他无力去细问,为了将他从回心院中带出,薛崇简究竟都做了什么,这将永远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伤痕。他垂泪片刻,低声道:“花奴,是表哥对不起你。”薛崇简听到他这句话,才觉得几日来积攒的委屈与怨愤登时都涌上心间,他抬起头来,只想在李成器身上狠狠打两下,终究是下不去手,狠狠地一拳砸在山枕上。 李成器第一次在薛崇简脸上看到对自己的怨怒之色,那怨怒继而又转为深深的无可奈何,他心中痛惜内疚搅成一团,要将那颗心都拧碎了一般。低声道:“你打吧。”薛崇简道:“我跟你说过,有事出宫来和我商量,你为什么不听?”李成器垂首道:“是表哥错了。”薛崇简恨恨道:“你错了?你这次认了错,下次若再来一遍,你还是会一声不吭就去送死对不对?我知道,你为了舅母,不愿娶武三思之女,又怕出宫来再拒婚会连累舅舅,便当面抗旨。你镇日怕连累这个,怕连累那个,就是从未将自己的性命和……” 薛崇简说到这里噎得一噎,从小到大,他数次乞求过李成器的责打,却从来乞求过李成器的关怀,只因他知道,能给的李成器皆已给了。若真遇危难,李成器虽然未必有本事救自己,却绝不吝将为自己抛却性命。可是他不要李成器的性命,他要他的性命作甚?他只要他们都好好地活着,此身长健,如那梁上燕子般,无论东去洛阳或是西来长安,无论北出塞外或南下白门,皆能比翼偕行日日相见,这才是他要的日子。他鼻子一酸,低声道:“……和我放在心上!” 李成器望着花奴还带几分怨愤的脸,那委屈的神情便如他幼年被宋守节打了屁股一模一样。李成器知道他此生不会再遇上更爱的人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来爱花奴。那个将要成为寿春王妃的元氏姑娘也罢,那个朝堂上留给寿春郡王李成器的班位也罢,皆是这凡尘铐在他身上的锁链,他挣不开去,只能拖拽着它们蹒跚前行。那么这一刻是他最后的自由吧,他们赤身裸体地相拥,如地狱中两个魂魄般一无所有,无拘无束。李成器将薛崇简揽住,颤抖着向他肩头那一道鞭伤吻下。他的泪水滑至伤口上,有一丝火辣辣的刺痛,薛崇简似也明白了他的心意,轻轻一笑,拉过李成器一只手,在自己脸上轻轻地蹭着。 太平匆匆在寿春郡王府门前下车,见门前迎接的竟是相王本人,一怔道:“花奴在这里么?”李旦道:“在,我引你进去。” 隆庆坊的五王宅原是李成器兄弟五人共住的,即便是最大的寿春郡王府,也不及太平公主府的五分之一。太平无须坐步辇,只随着兄长步行进去,过了二门就来到内院中,李旦却在一方小小荷塘前驻足不动,太平心里急得汤泼油滚一般,急道:“四哥怎么了?” 李旦回过头来,怅然一笑道:“花奴刚上了药睡下,他不敢见你,让我替他求个请。”太平登时嗔怒道:“你知道他这次做下的是何等事,就来替他求情?”李旦叹道:“花奴这次固然荒唐,但也是为了救凤奴才出此下策,他现在一身伤,你要罚他,也得等他伤好了不是?”太平急道:“我又不是为了打他!我有急事要问他……”她忽然看见李旦面上的惭愧之色,心中顿时大惊,用团扇遮住嘴道:“难道?难道四哥你早已得知了!” 李旦几乎不敢抬头,太平下意识退了一步,手扶着那池边的白玉围栏才站定身子,她望着自己的兄长久久不语,低声道:“四哥何时得知的?”李旦道:“去年十月,就是凤奴去教坊司那次,也是他们之间争风吃醋。”太平一顿足,颓然道:“你们瞒得我好苦!”她似是有些承受不住头顶骄阳,慢慢踱到池边林荫下,在一张用竹藤编织成的胡床上坐下,低声道:“四哥,你也是读圣贤书的人。” 李旦幽幽叹息一声道:“总是我私心作祟,以为我们这一辈人太艰难,便想让他们能稍许得些快活。” 太平微微有些愠怒,她头一次对李旦说话语气略重,道:“四哥!你我是什么人,凤奴和花奴又是什么人,你纵容得他们享了这片时之欢,将来怎么办!二哥出事的时候,你又不是没见过!” 李旦望着池中的数支荷花含苞待放,如同被雨水洗过一般干净明艳,荷叶下还藏着几只躲避骄阳的鸳鸯,那遍身的文采使得头上两簇白羽分外显眼。他想起乐府中“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一句,心中便是一痛,这世上有多少相互眷恋着的人,如他和他的妻子,二哥和那少年,三哥和她的元妃,妹妹和薛绍,生不能相依白头,死不可同椁而葬,连这一对鸟儿都不如。他怔了怔,道:“我也不知,但我总不忍心断绝他们这一丝指望。这些年来是我这为人父的失职,凤奴孤苦无依中将花奴当做了唯一依靠,生出这等事来,是哥哥对不住你。”他说着向太平深深一揖到地。 太平眼眶一酸,涩然笑道:“四哥,你我不必如此生分。我生的儿子我知道,花奴也不是省事的。成事不说,遂事不谏,这一伙子少年儿郎们风流放荡,有些分桃断袖的丑事出来,我可以不挑破。但是四哥,”她抬头握住李旦垂下的手,道:“我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十年二十年后再伤心。” 李旦点点头道:“我明白了,等凤奴娶了亲,我就请旨,带凤奴离开长安。”太平凄然摇头道:“四哥!你已经退了一辈子,这时候还要退么?你知道这次娘为何肯饶恕凤奴?”李旦一惊,道:“难道不是因为花奴和方城县主?”太平凄然笑着摇摇头道:“若退回去十年,阿兰就算真的一头撞死了,娘也未必会饶了凤奴。四哥,娘老了……” 李旦颤得一颤,在太平身边坐下。太平靠在兄长肩上,低低道:“回长安后,娘甘愿把朝政交给三哥,交给那两个男宠。她不再像十年前那样明察秋毫,不再杀伐决断。四哥,送张氏兄弟进宫,这一步或许是我走错。这两个人是读过书的,他们要的不是那点子荣华富贵,他们也是看出陛下怠政,才肆无忌惮对凤奴下手。三哥庸懦无能,又在那个位子上被人盯着,能守着李家宗庙的只有你我了,你还要抛下妹妹么?” 李旦望着妹妹,身后苍翠如绿蜡的夹竹桃开得正好,一树如火如荼的繁重花朵时时被风吹落几片。李旦伸手摘去落在太平发上的花瓣,恍惚中觉得这飘落的,便是二十年前那个小公主腮边的笑靥。他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三哥回来,你我便可得一刻清静自由。”太平淡笑道:“你看,这一刻无风,水面就可得一刻清静。可是人心不同啊,便是无风,亦会生起汹涌波涛来。你我带着这个姓氏,这一世都求不来清静自由的。” 李旦叹道:“你说吧,该如何做,哥哥听你的。”太平果断道:“快些给凤奴下聘,让他快些成婚,他们各自有了婚姻家室,这点子荒唐念头也就慢慢淡了。这段日子我们都需约束好自家儿郎,不能再授人以柄!张氏兄弟已经和我反目,我看他们志不在梁王,这次我和梁王府结亲,未必不是好事。你不妨先放下旧事,和梁王冰释前嫌,若是李武可以联手,就不惧那对男宠翻过天去。”李旦点点头道:“好。” 他知道自己终究是无法庇护那对少年一世的,他抬起头,想望一望静如水面的天空,却被骄阳刺痛了眼。 第五十八章 鸦黄粉白车中出(上) 李旦听从了太平之言,也顾不得李成器卧病在床,便加紧为他办理下聘诸事。未来的王妃乃是北魏皇族后裔,北魏皇族原姓拓跋,魏孝文帝改姓为“元”。因太宗的长孙皇后,其祖上亦是北魏皇室宗族,因此元氏入唐后倍受李唐尊崇,成为河南望族。 李成器贵为郡王,王妃又出身名门,这等珠联璧合的婚姻,从宫中降下圣旨,到下聘行礼,也不过区区一月时间,委实有些潦草。但此事由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亲自经办,元氏族亲虽心中略有不快,也不敢多说。好在相王与寿春郡王一向颇有令名,寿春郡王已过弱冠之年,身边尚未蓄养姬妾,族中对这桩婚事也甚为满意。 自今日凌晨起,李成器便被人唤起更衣,内着白绫中衣、白纱中单,外穿绛纱单衣。头上束发用的巾帻,是王妃亲手所制,昨日已送入王府,只为了今日应“结发”之意。李成器坐在镜前,看阿萝为自己将那巾帻平平整整压好,又在其外戴上进贤冠。阿萝将一根犀角簪子从冠上穿过,却皱着眉不语。李成器也不知她还要做什么,也不敢起身,阿萝向旁边观看的豆卢妃轻声问:“豆卢娘子,殿下的脸色,是不是要略遮掩些?” 豆卢妃心中轻叹,也不知是不是前一阵卧病的缘故,李成器看去清减憔悴了许多,面色直如他领口露出的簇新白纱一般,眼下也有两片暗色青影。豆卢妃轻声道:“殿下昨晚不曾睡好么?”李成器恍惚一笑:“还好。”豆卢妃见妆台上并无脂粉,向阿萝道:“去把你的奁盒取来。”阿萝匆匆抱了来,豆卢妃在李成器眼下略扑了些粉,去拿胭脂时,却见是紫色的,便取出自己随身带着的大红口脂,在掌心晕开一点,轻轻蹭在李成器两颊,那张俊秀面容看去果然精神了许多。 李成器自落地头一次涂脂抹粉,心中觉得有些滑稽可笑。但一来豆卢妃是他庶母,自己不便违拗她的意思,二来他夏日里穿着这几层厚厚衣裳,不多时身上便渗出汗水,只觉得倦怠疲惫,连跟人争执的力气都没有。 身后几个帮闲捧衣冠打水的婢女原本就叽叽喳喳地笑闹,一人便笑道:“殿下这么一装扮,果然好看呢!怪不得有个词叫‘何郎傅粉’,不如将眉毛也画画,再来个‘张敞画眉’。”阿萝笑斥她道:“胡白,张敞画眉是给娘子画的。”另一个婢女笑道:“原来以后王妃的眉毛要殿下画了,不如让殿下先拿你练练手!”阿萝啐她道:“等新王妃进门了,先打烂你的嘴。” 李成器听着她们吵闹,只觉胸口憋闷地似要炸开,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豆卢氏见李成器胸口起伏,巾帻之下的鬓角也有一道汗水滑落,轻轻为他揩去,问道:“凤奴,你可是身体不适?”李成器强笑一下,扶着妆台下了榻,道:“不妨事,就是有些热。”阿萝忙接过革带蔽膝,为李成器束上,又蹲下身去将李成器的蔽膝展平了。 李成器稍稍一抬头,冠帽两侧垂下的珠玉璎珞在他耳旁轻轻地响,他看见镜中盛装的自己,想起许多年前立太子的典礼,他也是这般热,这般疲惫,只觉自己像是个提线傀儡一般由人推到戏台上摆布。他不敢乱动,不敢说出逾矩之语,那个时候他下得台来,还有花奴顽皮地抓住他官帽上的珠玉,现在他看着镜中那姿势僵硬的木偶,知道这木偶再也下不了台了。 自一月前姑母将花奴接回了太平公主府,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之又少,起初他遣人去问,太平总说薛崇简杖伤未愈,待得知父亲已向元府下聘,他终于明白姑母要隔绝他们之意。他踉跄出了内室,外间已经拥挤了许多宗室贵戚,都是来道贺看热闹的,李成器匆匆一扫,仍是未见到薛崇简,微微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心中更加空洞。 本朝成俗,婚礼皆在傍晚举行,以合古人所云的“凡娶以昏时,妇人阴也,故谓之昏。”李成器被众人簇拥着来到元氏府邸门前时,东方一弯淡淡月牙刚刚挂上柳梢,因夏日天黑的晚,虽已月上,天色尚未黑,那月色浅淡地边如用水墨轻轻涂染一般。李成器有些恍惚,这究竟是白天还是夜晚,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梦中,他究竟是活着还是已成一缕幽魂,他都分辨不清楚。 元府门前也是门庭若市,随着李成器来接新妇子的就有几百人,同元府派出守卫门庭作弄女婿的兄弟家人拥堵一处,但听耳畔一片嬉笑怒骂声,李成器讷讷念出的催妆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幸好李隆基早知北朝婚礼有下婿[1]之俗,做足了准备,从羽林卫中调了一票身强力壮的少年来,拿出拼命的架势奋力挤出一条路来,让李成义李隆基护着李成器“杀”了进去。 进得二门之后,未见得有男丁,李隆基才挥一把汗得意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还是我的算计不差。”李成义一边忙着替李成器收拾挤得凌乱的衣冠,一边笑道:“你这主意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照我说,我们就该学花奴,以一只疑兵诱敌,翻墙进了她们家后院,背了新嫂嫂就跑。” 两人正说着,忽听得一片莺声燕语地嬉闹,不知怎的,竟从粉墙后、花木丛中钻出一群女子,个个手持棍棒,笑喊着:“拿新婿了!”将李成义李隆基推搡开,挟持了李成器就走,两兄弟待要赶上前去,却被几个少年婢女手拿棍棒挡在门口,那些婢女也不知是因为夏日炎热还是故意难为新郎援军,抹胸之外只着一层轻纱衫子,雪白乳沟细嫩肌肤隐约可见。李隆基与李成义也不敢跟她们厮打,望着李成器狼狈万状的背影不由目瞪口呆,耳畔还听见那群女子的环佩叮咚与春鸟鸣枝般的笑声。面面相觑之下,李成义悲呼一声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李成器被一群女子捉进内堂去,只见一道屏风后,露出隐约花钗,想是新妇隐身之处。堂上坐着几个少妇打扮的人,笑道:“殿下想娶了我妹子去,先吃我们一杯酒。”李成器双臂尚被婢女执着,就有一女子走上前,捏着他下颚,将一只大琥珀碗搭在他唇边强灌了下去,却不防那酒中加了许多辣椒,顿时呛得搜肠抖肺咳嗽起来,惹得那些女子们一片哄笑。又听那为长的女子笑道:“且问新郎,我妹子进门后,你要如何相待?” 李成器也不知是尚未喘过气来,还是真的未曾想好,一时语塞,一个小婢笑道:“新郎怠慢,请娘子发落。”那女子果然如堂官一般,抛下两根象牙更筹来,笑道:“先打二十杀威棒,让他知道咱家娘子欺侮不得。”几名婢女笑应一声,立刻搬来一张高椅来,将李成器的身子按在其上,扬起棍棒便向他背上臀上腿上打去,居然下手颇不留情。乱棒如雨点下,那些婢女既未见新郎挣扎,也未见他呼痛求饶,与往日下婿时的热闹情景全不相同,都好生诧异。一个婢女拨开几缕搭在他面颊上的珠玉璎珞,才看见这新郎君一双秀逸的眸子里似乎蒙着一层水光,目光却是温温亮亮,不辨悲喜。她在繁华热闹深处,看到这样一双如隔苍茫烟水的眼睛,心下竟是不自禁地一颤。 堂上几个女子不由交头接耳起来,有人便小声道:“这郡王怎么有些呆?”那屏风后传来幽幽一声:“阿姊,饶过他吧。”堂上众人登时又哄笑起来:“还未过门,便心疼起女婿来了。”万幸李成义李隆基带的羽林们仗着人多势众,攻破了大门,又越过了娘子军的防卫,杀入后堂,从棍棒下将李成器夺了出来。又一阵熙熙攘攘地吵闹,洒下无数金钱,才从那扇屏风后催出了新王妃。 元氏家人引花灯、步障、金缕扇从屏后出,众人只看见扇后女子着青色翟衣,露出九破石榴红裙,腰悬白玉佩,足着金花履,头上戴金碧辉煌的花钗,面目被扇子遮挡,只看见她露于袖外的指尖甚是白皙纤好。李成器在一身疼痛中被两个弟弟扶着,望着他的新婚妻子也被人扶持,如踏凌波般颤巍巍朝他走来,他知道此时此刻,他们是便是两个华丽无匹的木傀儡。 经过几番嬉闹,李成器带着新娘从元府中出来时,天已全黑。新妇被人扶上了车,李成器亦上马,依俗礼绕车三周[2]。他抬头望望深蓝夜幕中的几点稀疏却明亮的星星,几只鸟雀被人群的喧闹声惊动,啪啦啦从高柳上惊起飞去。李成器方才在元府被折腾得昏头转向,到此时被微凉的夜风一吹,脑中才清醒过来,心中滚过一阵刻骨的恐惧,是不是带了她回去,此后陪他同桌而食的人,同榻而寝的人,同游骊山山水的人,就是这车中人了吗?可是他心中所想的,却分明不是这样。他只觉自己绕着油壁香车转圈的动作,是这般的彷徨无奈,如同月明星稀下,一只绕树三匝、却无枝可依的乌鹊。 李成器虽然在宫中不受恩宠,但毕竟是相王嫡子太子亲侄,更兼此次婚姻是太平公主行媒,倒也办得甚至隆重。从元府至隆庆坊寿春郡王府,沿途树上皆坠彩灯,送婚的皆是皇亲国戚,也都各命家人引奇巧花灯引路,望去满眼得火树银花。教坊司的乐人随行奏乐,彩女一路踏歌,引得长安城的百姓皆来围观。 行至隆庆坊口时,道路却又被元家兄弟堵住,索要障车礼。今日的彩礼皆是太子李显赐下,又有几个弟弟替李成器周旋,他倒也不甚窘迫。元家不是下俚庸鄙,障车并不为财货只图一乐,因此又吵闹了好一阵。好容易劝得元家诸人缓缓散去,眼看着张灯结彩的寿春郡王府遥遥在望,李成器暗暗松了口气,虽是他觉得自己的一身骨头早已散了,好歹支撑着一身沉重甲胄回来了。他用足跟轻磕马腹,正要催马前行,他一抬头间,两个元氏家人抬着一箱子金银闪开,薛崇简正站在路当中冲他微笑。 李成器脑中嗡一声响,身子一晃险些从马上栽下来。他的手死死揪住缰绳,一双苍白手上青筋突起,那马被他拽疼了,不安地向后退了一步。薛崇简便坦然又向前迈了一步,笑道:“新郎君,你还没给我障车钱呢!”他今日着一件紫色翻领缺胯袍,这紫色原本只有三品以上官员及王公可用,但薛崇简为皇帝宠爱,服饰往往逾制也无人敢有微词。因他周围灯火明亮宛似白昼,将他衣摆和袖子上,用金线翠玉勾勒出的繁复花纹都照耀地闪亮。他腰间系一条羊脂玉銙蹀躞带,蹀躞带左侧叮当七事,右侧悬悬一条珊瑚手柄缠金丝马鞭。他幞头上还攒着一朵芍药花,看去倒比一身吉服的李成器还要喜庆些。 此时歌舞喧哗并未止歇,这少年缓缓走来,便如踏歌而行一般,万千灯火照亮他一张俊美面庞,红润的唇角衔着一丝笑意,风流便顺着他幞头,他的唇角,他的衣衫,他走路时稍稍翻开的衣袂流淌而下。 李成器坐在马上,只觉自己身周那些光怪陆离的人群都渐渐淡入朦胧的光影里,他们载笑载言,载歌载舞,可是他却看不分明,也听不分明,这天地间似乎只剩得他和花奴两人,还有他胯下不断踏动颠簸的坐骑。他想,他是不是就能策马上前,将花奴拉上来,让这畜生带他们奔逃出人声鼎沸的市坊,哪怕奔过渭桥,奔至万里寒光积雪的塞外,看风吹荒草,看月落空城。只要他们两人是在一处的,便是人间最好的繁华。 薛崇简见李成器神情茫然,又笑着重复了一遍。路边闲人见有热闹可看,刚刚散开的道路又围堵了起来。李成器方才觉得那句话有些熟悉,此时忽然想了起来,心中狠狠一痛。他从幼年立太子离开父母起,他的衣食,他的快乐,皆是花奴给他的,连他的性命,都是花奴从冥府中夺了回来,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东西能给花奴。 李成义诧异道:“他怎么现在才来?”李隆基皱皱眉,向家奴打个手势,让他们提着一只描金箱子跟自己上前,换了笑容在薛崇简肩上擂了一拳,笑道:“你今日又来充什么便宜郎舅?这一箱东西先送了你讨彩,过几日你成亲了,我也去障车,加倍讨要回来。”他笑挽着薛崇简一条手臂,暗暗使力,将他拖向路边。薛崇简倒也没有坚持什么,他退开一步,便听李隆基笑道:“大哥带嫂嫂进门吧!” 薛崇简站在路边,也如旁人一边含着笑容,看着新郎的马缓缓催动,身后跟着辘辘的油壁香车。他知道十年前他留不住的,今日依然留不住,十年前他的手中还藏着一根针,现在他的手中空空如也,只能像个最不相干的人一般,站在路边,看着,看他此生最珍爱的人,都渐行渐远。 李成器带着新妇在自己府门前下车,从新妇下车处,九块锦绣毡褥已经依次铺开,元妃以蔽膝遮面,踏着毡褥前行,待她走过第一块时,立刻有青衣婢女将这块转到最前方的一块之前,依次拼接成一条色彩斑斓的道路,便是时下风行的“转席[3]”,取传宗接代、前程似锦之意。待新妇进门后,等候在寿春郡王府的家人宾客皆从便门出,从正门入,躝新妇迹[4]。 新妇入门后,宫中的传旨内侍早已在等候,来人颁下皇帝谕旨,册封元氏为寿春王妃,并赐礼册。元妃受册,与寿春郡王并拜叩谢天恩,成了今日婚礼最肃穆的一幕场景。其后才进入内院,院中以青布幔为屋,便是夫妻交拜的青庐。青衣婢女捧上纳采的九件物事,捧上行合卺礼的葫芦短刀,以及一盘用以行同牢礼的炙羊肉。新妇执扇遮面坐床上,李成器将上官婉儿昨日塞给自己的几首却扇诗念出,在众人的一片“新妇子,催出来!”的吆喝声中,元氏缓缓将遮面的纨扇降下,李成器看见他的王妃额上染着鹅黄,眉心、两颊皆贴着花钿,双眉用螺子黛描成弯月妆,面上扑着粉与胭脂,口脂也如时下流行的一般点做紫色。这许多的装饰堆积在一个女子面上,李成器只知道这女子甚美,却仍是有些恍惚,这近在咫尺的人,他看不清她的容貌。新妇颊边因羞涩笑容而闪动的金花,也如方才门外的花灯一般,散入朦朦月色中去了。 元氏根本不敢与李成器对望,只是被内侍引导着,与李成器交拜,小心翼翼地接过李成器剖开的半边葫芦,抿一小口酒,又用袖子掩着口,忐忑地吃一小口羊肉。李成器动手将两人的衣带结在一面铜镜上时,她面上红晕更是压过了胭脂。李成器看着她如履薄冰的模样,心中涌起一阵深深的同情,他知道这年方二八的少女,此刻心中定然十分害怕,就像他当日坐在崇福殿上一样害怕,就像他现在一样害怕。 行过礼后,众人一片欢呼,簇拥着一对新人去隔壁的临淄王府观花灯,众人皆知大礼已毕,都轻松起来,比先前更加喧闹。薛崇简待拥挤的人群走了八九成,才缓缓踱进青庐中去,他望着盘子中的纳采九物[5]出神,旁边的一个婢女是他家中出来的,笑道:“郎君看什么呢?”薛崇简指着盘中道:“看这两个。”那婢女笑道:“这是阿胶,这是干漆,取胶漆不离之意。”她又讨好道:“过些日子郎君大婚,当然比今日还热闹呢!”薛崇简闭目凝思一下,他心中默念了一句诗,又睁眼笑道:“原来是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1]下婿就是捉弄女婿,“婿拜阁日,妇家亲宾妇女毕集,各以杖打婿为戏乐,至有大委顿者。”——酉阳杂俎[2] “妇上车,婿骑而环车三匝。”——出处同上[3]白居易诗“青衣传毡褥,锦绣一条斜”。 [4] “妇入门,舅姑以下悉从便门出,更从门入,言当躝新妇迹。” ——酉阳杂俎[5]“婚礼,纳采有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绵絮、长命缕、干漆。九事皆有词:胶漆取其固;绵絮取其调柔;蒲苇为心,可屈可伸也;嘉禾,分福也;双石,义在两固也。”(依然是那本酉阳杂俎,段成式乃说那么详细干嘛,显得我只有一篇参考文献) 第五十九章 鸦黄粉白车中出(下) 观灯归来一干宾客才在外间入席,众人晚饭尚未吃,早饿得饥肠辘辘,时辰已过二更,却个个兴致昂扬毫无倦意。教坊司的彩女被众少年勋贵哄抢一空,抢不到的干脆派人去城中酒楼传了一群胡姬来,但听管弦声、歌声、拇战声、杯盘相撞声响成一片,觥筹交错中一干贵人袒衣解带,个个吃喝得红光满面。 李成器在内侍的引导下,牵着红绸,引着新王妃向寝阁走去,他向席间瞟了一眼,正看见花奴和薛崇胤杨慎交等人掷骰子饮酒,想是他赌输了,接过胡姬捧上的一大盅酒,仰头一饮而尽,引的同桌诸人如雷般起哄叫好。李成器黯然一笑,花奴,他的花奴,万千人中总是这般轻易地夺去他的目光。李成器慢慢走过,薛崇简却始终未向这边望一眼,李成器朦胧中想起许久前薛崇简所作的一句诗,离歌声住人环顾,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么? 进了阁中,内侍和婢女们说了祝词,依次鱼贯而出,阁中顿时静下来。也不知是一整日耳朵被吵得生了错觉,还是前厅的吵闹声委实太大,依稀仍是觉得有鼎沸人声在耳畔环绕,宛似是梦里繁华一般模糊地凌乱不堪。李成器看着他的新婚妻子坐在床上,烛火将她两颊映得娇红,连一弯粉颈都成了胭脂色。她的双手仍是紧紧握着那把她曾赖以遮颜的金缕纨扇,她握得那么用力,纤细地手指打着颤,如同落水之人抓着一根苇草。李成器心中滑过一阵怜惜,因为他藏在袖子里的手,也颤抖得和她一样厉害。 他强压下胸口几欲炸开的恐惧与憋闷,走到食案的另一边坐下,看看桌上做成奇巧花色的菜肴,也不知是不是饿过了头,看见了荤腥反倒激不起半点食欲。他将一双用红丝绦绑了的筷子解开,轻轻推到元妃面前,温言道:“累了一日,你吃些东西吧。” 元妃却仍是不动,隔了片刻,终于用细若蚊蝇的声音道:“今日姐妹们无礼,殿下……可伤着了?”李成器勉强一笑道:“没事。”他为元氏和自己都斟上酒,不敢说什么,端起杯来一饮而尽,一股灼热的液体从喉头滑至肚中,他胃疾尚未痊愈,烈酒一入空虚的肠胃,顿时如在他肺腑间点起一捧火,他如愿以偿得感到了腹内被酒浆灼伤的痛楚。他想,方才花奴饮下那一大盅酒时,也是这般的痛么?若是能在酩酊大醉中度过今夜,会稍许轻松些吧?他又连尽两盏,王妃显然想不到儒雅木讷的李成器饮起酒来竟如此豪爽,呆了一呆,抬起头来,一双如水清澈的眸子带着怯意望向李成器。 李成器头一次被他的新婚妻子凝视,才觉得万箭攒心的惊痛,这一月来想方设法回避的事,终于都逼到眼前。现在这室中只有他们两人,他没有退路了,这少女什么都不知道,她就这般望着他,心中期盼着他的誓言,他的绸缪温存。李成器脑中混乱成一片,听得外间的吵闹声也似乎更嘈杂起来,他下了床,艰难道:“外面……不知出了什么事,我去看看……你先吃吧……”元妃尚未及说话,只怔怔望着她的良人,如落荒而逃般踉跄奔出了这红烛摇曳的寝阁。 李成器倒也未听错,外间确是打闹了起来,几张桌子被掀翻了,菜肴酒水摔得满地,一群中人围着堂中,却看不清究竟出了何事。阿萝正躲在角落里满面焦急,见李成器出来,惊道:“殿下,你怎么出来了?”李成器道:“出了什么事?花奴呢?”阿萝叹道:“二郎君喝醉了酒,和武家大郎为了抢一个胡姬动起手来了,谁上去拉打谁。” 李成器顾不得许多,便向人群中挤去,只见薛崇简跨坐在武崇训身上,正挥拳向武崇训背上擂去,武崇训一边挣扎一边痛骂。李成器一步上前抓住薛崇简的手臂,薛崇简不耐烦地震臂一挥甩脱,一瞪眼睛就要向李成器脸上砸去,他拳头将要落下时,惺忪醉眼却是认出了李成器来,怔了怔,忽然歪着脑袋憨憨一笑道:“表哥。” 他身下的武崇训骤然觉得压制的力道减轻,登时一个翻身,将薛崇简掀翻在地。武崇训通红着双眼,正待痛打薛崇简一顿报仇,李成器将身一挡,将薛崇简掩住。原本看热闹的人才吃了一惊,杨慎交等人忙一拥而上将武崇训扯住。笑劝道:“大郎息怒,今日吃的亏,且等下婿之日加倍还他。” 李成器将薛崇简扶起,薛崇简懒懒地歪在他身上,在他耳畔低声呢喃:“表哥,我身上难过得很。”潮湿暧昧的气息如淅淅沥沥的春雨般,润湿李成器的面颊,他的身子僵了一刻,强行用力扶着薛崇简站起,喘了口气向武崇训点了个头:“花奴醉了,大郎恕罪,我送他去歇息。”阿萝见状,忙奔上前帮忙,两人一起搀扶着醉态可掬的薛崇简入内,一众宾客只觉新郎此时出来有些诧异,但酒酣耳热中也无人细细寻思。王府内侍连忙收拾了地上狼籍,重新传来酒菜。 李成器今日成婚,新房便是日后王妃的寝阁,他将薛崇简扶入自己往日就寝的屋子,对阿萝道:“你去取醒酒石,酸梅汤。”阿萝答应了一声,便匆匆出去。李成器将薛崇简放在榻上,除去靴子,脱去他沾了不少酒渍菜汤的外袍,又将床上的香球点起。李成器拿了巾帕在水中摆湿了,坐在床边擦拭薛崇简面上的汗水。不一时阿萝去而复返,李成器扶起薛崇简的颈子,喂他饮了两口酸梅汤,又将醒酒石喂入他口中,见他一身中衣也被汗水湿透,便取过床上便面为他打扇。 阿萝伸手去接李成器手中的扇面,道:“这里有奴婢就行,殿下快回去吧。”李成器心中一痛,他亦知道自己的行为荒唐,他的王妃在等他,他却躲在此处,跟一个奴婢抢差事。他只是想在花奴的身边多留一刻,今夜原本是他轻似雾媚如花的佳期,微风入帏,月照纱窗,榻上依稀飘荡着兰麝之香,偏偏这佳期不是他与他的。 手中扇面被阿萝一分分抽出,李成器叹了口气,终究不舍,轻声问薛崇简:“可好过些了?”薛崇简含着醒酒石,咕哝道:“不好过。”李成器一怔,道:“哪里不好过?” 薛崇简原本是闭着眼睛的,忽然睁眼一笑,他喝了不少酒,酡颜含丹,粉面含春,一双眼睛如春水之上,又落了几丝春雨般朦胧。分明是个风流俊俏到极致的少年,只一个笑容,便足以入得佳人春梦。李成器心中轰隆一声,他知道这笑容于他是鸩酒,佛家所谓的三毒,贪欲,嗔恚,痴愚,这笑容里都有了。佛说此三毒能生万咎,他知道他不能饮。 李成器强撑着一口气站起来,喃喃道:“你好好歇息……”薛崇简却是抓着李成器的手腕,猛得一使力,将他拉的跌坐在床上,薛崇简抓住李成器的肩头,合身一扑,便将他压在自己身下。许是这一跌的力道太大,李成器只觉自己的神魂都被跌得晕了,他下意识地用手臂抵住薛崇简的胸膛。他看见薛崇简的笑容便在自己迷蒙的视线里,被烛火映得流光溢彩,却因为那双眼睛中所含的轻佻笑意,便邪魅得如妖如魔。那笑容慢慢向他凑近,醺醺酒气伴着袅袅麝香,铺天盖地向他压来,便似从天而降了一场用清酒洒落的甘霖,要让人连骨头都醉软了。 阿萝惊得低呼一声,薛崇简怒喝道:“出去!”阿萝垂首快步退出,将门带上。薛崇简低头时,却又换上了笑容,他红润的唇从李成器的耳垂、腮边、颈子上一路轻轻地触碰而下,他捉起李成器软弱无力的手,让那手入了自己的胸怀,从他光洁的胸膛一直滑下去,滑至那处。李成器的手一颤,想要夺回,薛崇简却骤然加力,他倒抽一口冷气,只觉那只手几乎要捏碎了他的骨头,便是当日在推事院中受拶刑,他的身躯,他的心中,也无这般惊心动魄的痛楚。 他昏沉中听见薛崇简低声笑道:“表哥,你知道我哪里不好过。” 李成器背脊上霎时渗出冷汗,他颤声道:“花奴,不行……今晚不行……”薛崇简的唇还贴在李成器的腮边,低低一笑,笑声却甚是柔靡,低声道:“为什么不行?因为今晚是你的佳期良辰,因为你要和新妇子胶漆不离么?”他的手摸索到李成器腰间的革带,轻轻一按,便将机括弹开,他笑道:“表哥,你把我送你的带钩弄到哪里去了?你把我们的胶漆不离,弄到哪里去了?” 李成器只觉在新房中饮得那几盏酒,这时刻才蓬蓬勃勃发作起来,他四肢百骸皆似被人抽了筋一般酸软,眼睁睁看着薛崇简抽出他腰间革带,将那带子狠狠掷在地上,九块白玉銙登时碎了一地,便如湖上起了涟漪,摇碎了一片月光般。李成器感到那只手又在解他中衣的汗巾,他反抗不得,只能凄然哀求道:“花奴!今晚不行,今晚真的不行……同是被逼迫,君尔我亦然,你知道我的心!” 薛崇简五脏六腑如被熊熊烈火燃烧,心中的狂躁再无法抑制,喝道:“知道有什么用,我知道了,还是要看你走到旁人的榻上去!”他的手向下一扯,便将李成器的中衣扯了下去,那两条白皙的大腿赫然暴漏在满室灯火之下,李成器的臀上腿上还有几块青肿痕迹,便是今日在元府所得的伤痕。薛崇简呆了一呆,他眯着眼睛,看见那洁白的身躯,横陈在铺了文采鸳鸯绮罗绣褥的床上。身周的云屏锦帐,燃着一点微光的镂花金香薰,皆闪动着如梦如幻的光彩。 这青紫的伤痕,这袅袅的麝香,这纸醉金迷的绮丽,模糊了时间,要将他拉入曾经最繁华的梦境中去。在梦里没有那为他血溅华堂的女子,也没有那守着一室灯火,等着夫君归来的王妃。梦里柔情似水,蜜意如酒,梦里唱的是钱塘歌,吟的是高唐赋,这金屋华堂,三星在户,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都只为了两情相悦的绸缪。他缓缓倒在李成器的身侧,揽着他的身子,带着迷离的神情,用手轻轻抚摸那肌肤上的青紫伤痕,低声道:“表哥,你身上还疼么?我给你揉揉吧?” 李成器被他拥在怀中的身子轻颤了一下,他望着薛崇简的双眼,慢慢浮上了泪水。薛崇简凑上去,用舌尖将那泪水沾下来,咸涩之味让他心中涌出无限怜惜。他知道,李成器是甘愿与他同梦的,哪怕这一梦醒来,等待他们的便是一夕如年的折磨,是一寸相思一寸刀锋的煎熬。 李成器放弃了挣扎,在薛崇简进入他身体的时候,他曾有一刻痛的险些惊呼起来。他们从前的数次的欢好,薛崇简皆是温柔细心到极处,原来离了那药膏,竟是如此痛得不可思议。只是他们顾不得了,这一月来的隔绝如火一般,快要烧死了他们。无论花奴是装醉或是真醉,唯有酒意的遮掩,能够让他们偷得一刻暂时的栖息。这一夜的沉溺,是他们在与时间作厮杀,这剧烈的痛楚便是代价,他们又如何能拒绝。 第六十章 自谓骄奢凌五公(上) 天青似水,白露如玉。山中清晨空气清冽而微带湿气,因拂过了重重桂子,犹带着一股馥郁花香,只一呼吸间,便如饮了一口木樨清露般香甜。薛崇简伸了个长长懒腰,举目望去,见李成器又站在远处荷塘边,负着手来回踱步,旁边是轻绸长裙的婢女阿萝捧着笔砚。薛崇简放轻脚步,先去折了一只赤红的丹桂拈在手中,隐身在花树屏障后,悄悄蹑近荷塘边,见李成器低着头口中喃喃自语,地上的纸篓里扔着数团纸,想是写废了的,薛崇简哑然失笑,才知道他早起又是来用功了,笑道:“大王也有江郎才尽时么?” 一来李成器在聚精会神,二来薛崇简的木屐踏在厚厚苍苔上悄无声息,竟全然不知他靠近,被他吓了一跳。李成器回过身去,见薛崇简只着白色中衣,肩头披着件湛蓝圆领长袍,脚下却是赤足踢着双木屐。薛崇简昨晚方沐浴,一头如漆似墨的长发尚未挽起,随意散在肩头,犹如一片黑色的瀑布铺陈而下。他自西处来,华彩闪灼旭日朝阳正投射在他脸上,将他乌黑的眉宇与俊朗容颜照耀得如洒了金粉般,尤其那一根根长长睫毛,竟似是用细细金线拈成。让人不知那光彩是来自背后的朝阳,还是来自这张错彩镂金的面孔。 李成器微微眯眼,心中想着那些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的古老赞叹,却嗔他道:“秋气渐凉,你还这般不知忌讳,怎么衣裳也不好生穿。”薛崇简将桂花递到李成器手中,才穿上袍子,将带子系上,笑道:“我起身不见你,来捉你来着——你常说魏晋风度,袒衣散发,不就是这个模样么?”李成器微微笑道:“魏晋风度得自自然无为,你我哪里有这样的心境。”他望望纸篓里的废纸,又转头面向荷塘,这已是初秋季节,池中竟盛放着如火如荼的千叶莲花,红白相映煞是令人吃惊,但仔细凝神望去,才能看清那花瓣并不寻常,乃是用绫罗裁剪成,又攒作花朵模样,插在荷叶上的。 终南山的这座山庄原是御用,薛崇简成婚后,皇帝将山庄赐给太平公主,由梁王出资翻修扩建,作为方城县主的奁费。皇帝曾说重阳日要到公主的新庄园来登高赏菊,太平便早早派了薛崇简上山布置,薛崇简又叫上了李成器,八月底二人就住进了南庄。去年杨再思赞颂张昌宗“莲花似六郎,非六郎似莲花”,圣颜大悦,因而命禁中遍植莲花。入秋后荷花皆已凋谢,太平专门令掖庭的巧手妇人,用绫罗裁成了莲花三百朵,栽于山庄的池塘中。李成器近日将山庄每一处景观游遍,每处做诗数首,回去要分给诸位皇孙,以防重九日皇帝兴起,忽然命众人作诗,他们猝不及防。唯独这一池莲花乃出自人工,有上官婉儿《翦彩花》应制诗在前,难以做得翻出新意,谄媚二张又非他素日性情,几日来做的总不合心意。 山中草木朦胧,云兴霞蔚,他却知道在这江静如练的山下,却是暗流涌动、波谲云诡的朝堂。自李成器纳妃后,李武两家儿女依年岁伦序次第成婚。唯有原先许给李重润的永清县主在成婚前得了疟疾早夭,皇帝郁郁不乐,一时李显也不敢再提为儿子选妃的事。此后李旦为李成义李隆基两人操办婚事,一直忙至了第二年初秋,又出了一件耸动朝野的大事,集艺馆内教苏安恒上疏请皇帝让位于太子,疏内云:“天下者、神尧文武之天下也。陛下虽居正统,实因唐氏旧基。当今太子追回,年德俱盛,陛下贪其宝位而忘母子深思,将何圣颜以见唐家宗庙,将何诰命以谒大帝坟陵陛下何故日夜积忧,不知钟鸣漏尽!” 此疏一上,太子与相王、太平公主皆惊恐待罪,张易之素来与苏恒安有隙,便怂恿皇帝收狱审问,皇帝倒出人意料地未曾加罪。于是相王与太平公主联名上表请皇帝封张氏兄弟为王,皇帝亦不从,不过倒是赐张昌宗为邺国公,算是对二张有所安慰。此后皇帝命为李成器等人扩建五王宅,又将终南山的庄园赐给太平公主,李旦与太平对母亲的用意心领神会,皆做出一副求田问舍的模样,日日忙碌于兴建府邸。 阿萝见薛崇简出来,笑着将托着笔砚的漆盘交到他手中道:“既有郎君伺候殿下,奴婢就去偷懒了。”薛崇简笑道:“都是你惯的她,越发放肆了。”阿萝窥破二人的私情是去岁的事情,李成器偶尔听她戏谑,仍是通红了脸低下头去。薛崇简见李成器低头不语,看看那一篓废纸道:“叫你上山,是想和你躲清静的,却不料又惹的你如此辛苦。”李成器涩然笑道:“心中清静,虽在庙堂而如山林,现在朝中瞬息万变,我又如何静得下来。”薛崇简蹙眉道:“你若是担心舅舅,我们今日下山看看,左右也就是两个时辰的路程,省的你两头操心。”李成器摇头道:“若是有事,爹爹姑妈定会派人通知我们,这里——”他顿了一顿,低声道:“究竟是要好些。” 薛崇简默然,两人现在各自有了妻室,人言可畏,回到城中连这等相伴的时光都甚难得。他走上前,顺脚将那只纸篓踢翻,从后头拥住李成器道:“别管劳什子湿了干了,今日天气不错,陪我打猎去。” 李成器薛崇简携手入内用了早饭,连随从也未带,只用马驼了薛崇简的虎头进山游猎。终南山虽有各处王府庄园,但少人居住,山中猎物人来不惊,甚是好打,到午饭时候二人已是满载而归。刚到了庄园门口,施淳匆匆迎了出来,道:“殿下,郎君,相王府的司马袁大人来了,正在厅上用饭。”李成器微微一怔,这袁恕己在相王府供职,素来为父亲敬重,若非朝中出了大事,父亲断然不会派他上山传话。他连忙在庄门前下马,快步进去,见袁恕己侧身坐在榻上,正捧着一碗汤饼狼吞虎咽,想是他清早上山,连早饭都未用,心中更加惊诧忧惧。 袁恕己见到李成器也顾不得礼数,站起身一擦嘴巴道:“殿下与二郎快随我回京,宫中出事了。”李成器倒抽一口冷气,四肢便有些发软,颤声道:“我爹与姑母安好?”袁恕己摇头道:“是太子宫中的事,今日一早,陛下便下令拘捕了邵王重润、永泰郡主、驸马都尉武延基。” 下山的道路崎岖,纵然是三人心急如焚,也不能放马奔驰,袁恕己方能为李成器与薛崇简说明今日变故。昨晚张易之与张昌宗向皇帝哭诉,说太子长子李重润,与永泰郡主夫妻私下诽谤至尊,并议论张氏兄弟不当出入宫禁。勃然大怒的皇帝当即派羽林,砸开了邵王府与魏王府的大门,将睡梦中的李重润、武延基、李仙蕙带入宫中。或许是因为这些少年少女的胆怯软弱,或许是李重润与武延基不忍让身怀八个月妊娠的仙蕙承受刑责,他们在面对震怒的天颜时,还未等棍棒加身,便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皇帝如今居住在太极宫的武德殿,太子李显便随侍住在太极宫东侧的东宫内。袁恕己带着李成器薛崇简入重明门,到了集贤馆,袁恕己身为外臣不可再入内,他执着李成器的手道:“有一言还望殿下转呈太子与相王,小不忍则乱大谋。”李成器颤声道:“骨肉连心,大人让太子如何忍得?”袁恕己道:“黎民皆在涂泥中,不独殿下一家。太子是明日天下主,眼见兴复在即,若是因为区区儿女私情而前功尽弃,岂非是尽弃亿兆子民?”李成器缓缓将自己的手抽出,快步向内走去,薛崇简掠过袁恕己身畔时,狠狠瞪他一眼,斥他道:“让你献出你的子女做牺牲,你可愿意?”袁恕己望着两位少年的背影,只能顿足叹息。 李成器和薛崇简匆匆入了内苑,见太子寝宫的外堂,是父亲蹙眉坐着,周围几个兄弟皆是满脸愁烦,屏风后的太子妃韦氏听到脚步声,忙问道:“是显回来了么?”那焦灼尖利的嗓音竟是让李成器和薛崇简打了个寒颤,他们下拜请安,那急切的呼吸又变为隐隐的哭声,和天平公主低低的安慰声。 李旦叹了口气道:“太子被陛下传去,尚未归来。”李成器道:“重润他们呢?”李旦望了他一眼,低声道:“还在陛下处。”内中安乐郡主起身哭道:“我去把姐姐换回来!”太平公主厉声喝道:“裹儿!坐下!还要给你爹添乱是不是!”安乐郡主哭道:“姑妈,我姐姐都八个月身孕了,若是他们对她用刑,她如何受得住!”李成器想起自己当日在推事院中的一番遭遇,心中绞痛,眼含乞求望向父亲,李旦叹了口气道:“等你三伯回来再说。” 庭前桂花的影子在青石砖地上一分分的移动,李成器想到今晨薛崇简手中所拈的那只桂花,仅仅隔了半日,此时想来竟有如隔世。他想起两年前狄仁杰的去世,那临终前狄仁杰死死攥着三伯与父亲的手,只能默默流泪。众人皆知这眼泪的含义,这为了李氏宗族耗尽一生心血的老人,却最终无缘见到李唐的匡复。皇帝用一句“朝堂空矣”的痛哭作了一代贤相的最高评价,但这两年皇帝渐渐将政事移交二张,终是让世人看到了狄仁杰早去的恶果。姚崇郭元振等人固然忠贞不渝,却都不具备当日狄仁杰让皇帝言听计从的力量,也不足以庇护复又陷入风雨飘摇之境的李氏子孙。 李成器正在胡思乱想,院中便传来纷乱嘈杂之声,有内侍远远喊道:“太子回来了!”韦氏与安乐公主当先从屏风后冲出,李旦也顾不得避讳了,快步奔出去迎接,恰看见面色发青的李显被几个内侍扶着,摇摇晃晃进了院。韦氏先抓着李显的袖子急道:“重润呢?仙蕙呢?”李显似是全未听到,他茫茫然地抬起头,望着自己的一对弟妹,忽然嘴角一撇,竟如同一个受了大委屈的孩子般,哽咽着叫了声:“阿月,旭轮……”他虚胖的身子,也在内侍的手中沉了下去。 李旦与太平慌忙上前扶持,众人一起用力,才将虚脱的太子李显半扶半抬的弄进屋去,太平亲自为李显擦去额上满头汗水,李旦捧上一盏茶,李显就在他手中饮了一口。韦氏急得五内欲焚,顿足道:“你倒是快说啊?重润和仙蕙在哪里!”李显无神的双目盯着妻子,如同痴呆一般重复道:“重润和仙蕙……”他似是终于想起这两个名字的涵义,哽咽道:“我把他们带回来了……” 众人方松了口气,继而又觉得李显脸上全无喜兆,韦氏不及想太多,惊喜道:“回来了?在哪里?仙蕙的身子无恙么?”李显慢慢低下头,他将身子蜷起来,抱着膝头道:“我把他们关在冷宫……”他忽然一把抱住近旁李旦的手臂,放声大哭道:“旭轮,旭轮,阿母把他们交给我,阿母说她教训不了孙子孙女,让我审讯他们,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太平微微退了一步,依在薛崇简身上,她望着嚎啕大哭的三哥与呆若木鸡的四哥,一股带着激愤的悲意,慢慢从她美丽的面容上显出。 安乐却还急着追问:“爹爹你哭什么?大哥和姐姐回来不好吗?你来审问,也总好过让他们受二张的折磨!”李显忽然一脚蹬翻榻上的几案,他也不知是急痛攻心还是气急败坏,哭骂道:“好!好什么好!我怎么审讯!他们不招便是我徇私欺君,他们若是招认了,你让我拿着诽谤陛下的供词,去跟陛下复命么!” 韦氏这才醒悟过来,皇帝这一番安排的可怕,忙道:“自然不能审!那,那怎么办……用家法,杖责他们一顿?”她含着泪颤声道:“……可是仙蕙的身子……”李显的哭声骤然停了一刻,他复又抬起头望着太平,太平的眼中也噙泪光,却是极缓极缓地向李显摇了摇头。李显用手蒙住脸,低声道:“不要用杖……赐白绫吧……【1】” 听到这句话,堂中霎时静了一刻,先叫起来的是安乐郡主,她哭喊道:“爹爹你疯了么!你要杀大哥和姐姐,你要杀自己的儿女!”韦氏也骤然厉声哭叫:“不,不行!我就重润一个儿子!”她一把扯住李旦的袖子哭道:“旭轮!陛下最疼你和太平,你们去求情,求她饶重润与仙蕙一命!他们年少无知,打他们一顿吧……或者,或者贬他们出京,我陪他们出京……” 薛崇简想起李重润初回京时,一味腼腆胆怯地跟随在自己身后,如今竟然因为几句话,就要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赐死。他胸口一阵热血翻涌上来,大声道:“我去!”李成器已强忍半日,跟着道:“我也去!”却被李隆基一把揪住,太平已厉声喝道:“谁也不许去!”李隆基闪身拦在门边,一手捉住李成器手臂,一手抵住薛崇简的肩膀,急道:“大哥,花奴!这是二张设下的陷阱,故意让陛下试探三伯,你们去求情,非但救不了重润仙蕙,还会连累三伯一家!” 安乐跳起来哭道:“什么一家!若是大哥姐姐死了,我们还哪有一家!我们一家人好好的在房州,为什么要把我们弄回来!现在出事了,你们便让我的哥哥姐姐去当替死鬼!” 韦氏忽然狠狠地将头上的花冠钗钿扯下,又将身上的帛帔扯掉,她一边哭号一边向外冲去,喊道:“我不当这太子妃了,我要带重润和仙蕙回房州,我的重润,我的重润才十九岁!我要回房州,我要回房州去……”她头上的义髻脱落了,露出其下早早显出的稀疏白发,一根簪子摇摇欲坠揪着一缕乱发。太平震惊地稍稍一颤,韦氏只年长她三岁,十四年的贬斥,将这昔日的深闺佳丽,折磨成了一个早衰的村妇。 一直缩在榻上的李显忽然跳下来,扑上去将韦氏抱住的,将她按在榻上,死死按住她的嘴,韦氏一口咬住李显的手指,殷红的鲜血从她的嘴角淌下,李显疼得发抖,却是不曾松手。 这一室的公主亲王,帝室贵胄,此刻唯有看着鬓发纷乱的太子妃,和涕泪纵横的太子,相拥着在榻上无声地翻滚、厮打、噬咬,狰狞却又绝望,如同地狱中被剪去了舌头、割断了喉咙的恶鬼。凡人得遇冤屈别离无法逆转时,还有一声哭喊可以发泄,李旦与太平皆知道,他们是不能喊这一声的,他们离御座太近,一呼一吸皆能被皇帝听到,皆可能成为祸延家室的罪责。兄嫂的悲痛他们都懂得,便和当初他们失去至爱时,一模一样。 邵王李重润与驸马都尉武延基被赐死于囚室,唯有李仙蕙咬破手指,在白绫上写下血书,请求父亲将自己的死期延缓一日,让她生下腹中胎儿。太平公主通过上官婉儿向皇帝求情,大约皇帝还念着武承嗣曾是自己最宠爱的侄儿,现在武延基已死,武延秀又滞留突厥生死未卜,李仙蕙腹中的孩子可能便是武承嗣唯一的后人,终于开恩允许对李仙蕙的行刑延缓一日。 李显不敢请太医,还是太平从外间带来了稳婆与大夫,那一夜李旦等人不曾出宫,他们站在囚室外,听着里边李仙蕙嘶哑的惨叫声,听着韦氏绝望地鼓励女儿用力。夜色渐渐稀薄时,仙蕙痛苦的叫声低了下去,韦氏绝望的哭号骤然又响起,太平擦去面上泪水,低声对李旦道:“四哥,替仙蕙诵经超度吧。” 李旦闭上双目,跪下身去,双手合十低声诵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哆。阿弥利都、婆毗……”经文中唱诵的是佛陀的智慧光明与无上力量,佛祖告诉世人,只要有赤诚之心,便可得无限自由无限清静。佛家也说,诵此咒者,阿弥陀佛常住其顶,现世安稳。这一卷往生咒,数年来他日日念诵,为何眼中所见的,还是日复一日的生离死别。 太平缓步走进囚室,鲜血从少女的身下铺的稻草中渗出,一直蜿蜒到门边,仙蕙已经气若游丝,她受这一夜苦难,却终是未能救得腹中的孩子。太平踏着鲜血来到李仙蕙身边,从哭号的昏晕的韦氏手中接过少女的尸体,轻轻握起她的手,为她拂去被泪水汗水帖服在面上的头发。 太平忽然将嘴唇贴在仙蕙的耳旁,喃喃道:“姑妈为你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1】李重润死于长安元年(701)九月初三,李仙蕙死于九月初四,他们是死在洛阳的,包括李武的通婚也是在洛阳,我为了情节的紧凑,推迟了两年。新旧唐书都说李重润是被杖杀的,这个我实在下不去手,好在司马砸缸心慈手软些,资治通鉴说“太后春秋高,政事多委张易之兄弟;邵王重润与其妹永泰郡主、主婿魏王武延基窃议其事。易之诉于太后,九月,壬申,太后皆逼令自杀。延基,承嗣之子也。”郁郁乎文哉,吾从光。 李仙蕙的碑文中有“珠胎毁月”一句,因而有人说她死于难产,而非祖母的杀害。但她死在丈夫兄长死后的第二天,不是被逼死也是被吓死的,没差。 大过年的,很不想写这段,但是又觉得没有这段,就没有将来的韦后和安乐公主。对不住大家了。 第六十一章 自谓骄奢凌五公(中) 张易之张昌宗处死了太子一子一女,这对笼中鸟儿终于被皇帝的恩宠遮蔽了心智,以为自己具备了抗衡李武两家的权势。李重润与武延基死后,二张又买通了凤阁舍人张说,向皇帝诬指魏元忠与司礼丞高戬私议“陛下老矣,不若挟太子为久长。”举朝皆知司礼丞高戬是太平公主宠爱的面首,而魏元忠因为斥责过张昌宗的弟弟张昌仪,最为二张忌惮。 二张意图一箭双雕的举动终于点燃了朝臣的怒火。皇帝召集了太子、相王与诸大臣廷审,张说上殿的途中,被凤阁舍人宋璟堵住去路,喝道:“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不可党邪陷正以求苟免。”殿中侍御史济源张廷珪也皆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左史刘知几道:“无污青史,为子孙累!”张说被同僚们一番威吓,毕竟不敢为了官位做名教罪人,在面对皇帝时忽然倒戈,恼怒之极的皇帝斥责张说为反复小人,却也只能将魏元忠贬为端州高要尉了事。 几个回合交手下来,二张虽占上风,却也看清楚了太子相王与太平公主在朝臣中的声望,他们数年经营皆在洛阳,在长安无多少可以援手之人,于是复又怂恿皇帝返驾神都。长安三年冬,许是皇帝也察觉出了自己龙体日坏,终于下诏返回神都洛阳,昔日的高宗在临去前还念念不忘“天地神祇若延吾一两月之命,得还长安,死亦无恨”。而对如今的皇帝来说,她的光辉与生命皆留于洛阳,她不愿死于李唐的土地上。 返回神都的皇帝养病于洛阳宫集仙殿,连朔望的大朝也难以亲自主持,所有政务尽畀予二张,上官婉儿偶有进谏,被皇帝以忤旨之罪下狱,命黥其面。面对上官婉儿的哀婉哭泣,即便是行刑之人也动了恻隐,他冒着性命危险,依照婉儿的请求,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刺下了一朵梅花。 薛崇简因为母亲受二张猜疑的缘故,索性连羽林军也不去了,只是日日与一帮勋贵子弟饮酒游猎为乐。今日他和李成器只带了五六名侍从,经过一天的射猎,一辆马拉的平板车上已堆满了猎得的死兽。这些满载而归的少年们,面上却并无往日的轻薄放浪,一张张脸上都显出肃穆来。 在他们的面前,一只猞猁以警觉的步子,悄无声息地踏着满地青草落叶,它不住地嗅嗅地上,又延颈向丛林中眺望。薛崇简和李成器并不催促,只是勒着马缰,慢慢跟随着虎头行走。不断有散游的梅花鹿、狐狸、野兔、彩雉,狍子从身旁快速地奔过,非但薛崇简与李成器不曾举起弓箭来射猎,连虎头也极为反常地不屑一顾。 忽然虎头停住了脚步,侧着耳朵倾听,薛崇简和李成器也忙收住缰绳,向后打了个手势,示意侍从们不可出声。虎头向着一颗枝叶繁茂的大树嗷嗷叫了两声,几人只觉眼前黄影一闪,一只大山猫从树上跃下,狠狠地向他们龇出锋锐的门牙来,马匹被这凶恶的野兽惊着,不安地喷出气来,连退几步。薛崇简却露出笑容,唤了一声:“虎头!”小虎头闻声回过头来与他相望,那只大猞猁却是一动不动凝视着薛崇简,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眸子不时变成秋水一般幽深的蓝色。 薛崇简跳下马来,李成器担心道:“小心。”薛崇简笑道:“不妨,它认得我的。”他笑着从腰间私囊里摸出一块肉铺,缓缓伸出手去,又叫:“虎头。”他静等了一会儿,那只大猞猁向后微蹲,骤然如利箭离弦一般腾空而起,合身向薛崇简扑去。身后的侍从惊呼一声,匆忙举起玉靶弓来,还未来得及搭箭上弦,却看见那山猫人立起来,两只爪子搭在薛崇简肩头,鼻子在薛崇简脸颊上来来回回嗅个不住。几个侍从连同李成器,才长松一口气相视一笑,举弓之人也放下了手。 薛崇简笑着搂住大山猫的颈子,将那块肉脯捧到山猫的口边,山猫伸出舌头将肉脯舔入口中,继而发出如同撒娇一般的呼噜声,用毛茸茸的鼻子蹭着薛崇简的脸与脖子。小虎头到此时也欢快地嗷嗷叫了两声,扑上去和他们挤做一团,不时用身子蹭蹭薛崇简,又蹭蹭大山猫。 李成器望着他们欢会的场景,竟不自禁地眼眶一热,他想起许多年前,那只迎面向自己扑来的山猫,想起幼小的花奴抚着那山猫低声道:“现在它长大了。”想起他第一次得以游览神都城的景观,花奴马上驼着的那只耀武扬威的山猫。想起高高的瑶光塔上,花奴对自己和这一只山猫说,等我们长大了,就到长安去。 那时候以为长大了就可以回到梦中的长安,以为长大了就可以摆脱空间的阻隔,与亲人团聚,以为长大了就可以实现所有的誓言。他抬起头来,秋日煦暖的阳光如碎了的水晶一般,从密林间摇曳着洒落。现在的年号仍然是长安,他们却已经不在长安了。其实长安也只是他对家园的一个幻想,若是心中始终怀着恐惧,长安也和这天下的任何一个地方,并没有差别。 目送着两只山猫渐渐行进密林中,李成器低声问道:“花奴,若是我们此时不再向前走,是不是今日之事,便算作罢?”薛崇简略带诧异地望了他一眼,沉吟一下道:“表哥,你知道我,最是个没耐性的。出了重润和仙蕙的事,我不能再让他们带走我的亲人。”李成器叹了口气道:“我总是记着爹爹的话,不敢为天下先。”薛崇简道:“若上次被赐死的是我,你也是这话么?”李成器忽然作色嗔道:“你胡白什么!”薛崇简却是一摇马鞭笑起来,道:“所以啊,我也一样。” 他们狩猎归来已是入夜时分,远远望着溪水对岸,星星点点的火把如银河繁星一般,依山蜿蜒半里有余。黑暗中传来薛崇胤的声音:“是花奴么?”薛崇简遥遥答一声:“是我和寿春郡王!”几只火把如照亮了一队人马,继而是马蹄踏碎溪水的声音,薛崇胤策马迎过来,他先略带忐忑地望了平板车上一眼,赫然望见一堆猎物中,捆着一只大麻袋。薛崇简微笑道:“我猎了奇珍献给阿母。”薛崇胤又警觉地向周围眺望了一阵,才换上笑容道:“快走吧,四舅舅和几位表弟都已到阿母行营中了。” 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并不经常出猎,只是此番回到神都,他们处境艰难,不敢插手朝政,镇日里无事可做,便被儿子们邀请一同出城围猎。薛崇简和李成器联袂进入太平公主的营帐,先听到一阵哄笑声,却是李隆业拉着太平公主八岁的儿子武崇敏跳胡旋。太平公主和李旦坐在上首,任由孩子们笑闹,帐中架起的火堆上,一只整鹿被烤得流油,充溢着浓浓的肉香。 李旦正在用一把精致小刀,为自己和太平公主分肉,抬起头见到二人进来,微笑道:“你们回来的太晚,我们都等不得了。”薛崇简笑着驱前跪下,道:“我们是为了给舅舅阿母猎宝才来迟的,舅舅赏我一口。”李旦笑着夹起一块肉送入他口中,问:“猎了什么宝?” 这时薛崇胤已指挥着两个侍从,将那只麻袋抬进来,太平握着琥珀酒盅的手微微一颤,李旦诧异道:“这是什么?怎么还要装起来?”太平缓缓将酒盅放下,笑对帐中的内侍婢女道:“人既凑齐,让儿郎们自己烤着吃才有趣,你们下去吧。”内侍与婢女鱼贯退出,薛崇胤又笑着道:“我出去为阿母舅舅警戒。”李旦这时也看出气氛有些异样,诧异地问:“怎么回事?” 太平冲薛崇简点点头,薛崇简才蹲身解开麻袋上的绳索,扒开袋口,露出个皓首白须的人来,李旦吓了一大跳,站起身来惊道:“张大人。”麻袋中的老人深深呼吸了几口,才扶着薛崇简艰难站起来,跨出麻袋,向李旦太平下拜道:“臣张柬之拜见殿下公主千岁。” 太平笑着迎上来搀扶道:“让大人以八十高龄受此磨难,是我之过。花奴,代我向大人叩头谢罪。”薛崇简忙要叩头,张柬之已拉住他笑道:“公主有此胆略,乃天佑大唐,焉敢受拜?” 李隆基沉着脸低声问李成器道:“大哥,你早知道了是不是?”太平向一直默默不语的李旦道:“四哥,你莫怪凤奴,我原是只叫花奴一人去办的,现今宫中府中,皆有二张的耳目,我们难以与张大人相见,我也是逼于无奈,才诳了你们到这荒郊野地。” 李旦缓步走上前,低声道:“我昔日不能为之事,今日依然不能为。”太平凝视他道:“时过境迁,岂可同日而语?昔日你若随得他们去,就是引狼入室震荡天下,动摇的是太宗皇帝一手创立的大唐基业!四哥不忍黎民卷入战乱,是仁者之心。今日之事只限宫闱之内,作乱的不过是两个面首,只需两三位德高望重的宰相,一二名羽林将军,五百羽林健儿,便足以铲除妖孽!”李旦摇头道:“母亲春秋日高,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张柬之迈上一步道:“殿下,若陛下下旨,将皇位禅让于二张,您尊是不尊?”李旦面上掠过一丝震惊,他垂首沉吟片刻,终于叹气道:“只是你们不可以清君侧为名,伤及陛下。”太平一字一顿道:“四哥,你我是一母同胞。”李旦缓缓点头。 太平这才灿然一笑,拉起李旦的手向张柬之道:“张大人,我与相王唤了自家儿郎们前来,便是要将身家性命皆交托于大人。请大人不吝赐教,拯救李氏宗庙于危急存亡。” 她与李旦拜倒,薛崇简兄弟三人,与李成器兄弟五人,连忙也拜倒在地。 张柬之跪下还拜,从容道:“臣为大帝拔擢,又为狄公举荐,秉其遗志,无一日敢忘大帝之德。今奸邪乱政,义士切齿,愿为大帝之子抛妻弃子者,非臣一人!”太平和李旦这才扶起张柬之,李旦坐了首座,太平和张柬之便坐在他两旁。太平笑道:“张大人方才说的义士,想必是已与大人商讨过了?” 张柬之拈着雪白的胡须一笑道:“臣若非已有些把握,也不敢请殿下与公主冒此奇险。臣入相之后,曾向陛下举荐一人,殿下与公主可还记得吗?”太平微一思索,应声道:“右羽林将军杨元琰?”张柬之点头道:“正是。”李旦蹙眉道:“难道张大人调他入京前,便已与他联络过了?” 张柬之道:“不敢隐瞒殿下。臣与杨元琰相识于二十年前,当日大帝晏驾不久,臣接任杨元琰为荆州刺史。我二人分别之日,曾于江上泛舟,言及诸位殿下为太后幽禁,杨元琰目眦尽裂愤恨不已,于是我二人挥涕盟誓,相约他日若得志,当彼此相助,同图匡复。不久前臣入相后,即举荐杨元琰为右羽林将军,问他可知此中之意,他答曰,未尝一日忘却江上之誓。” 太平公主笑道:“大人深谋远略,令我感动,若得羽林相助,此事必成。”张柬之微笑道:“公主与殿下试思,举事之时,宫中哪一处所在最为要紧?”李成义心急之下,最受不得人卖关子,抢着道:“自然是陛下寝宫!”张柬之却摇了摇头,薛崇简蓦然想起当日太宗皇帝玄武门的传说,抬起头,却正迎上李隆基炯炯的目光,两人同时脱口道:“是北门!” 太平公主轻轻弹着指甲,沉吟道:“李多祚……他掌握禁军北门宿卫,有二十多年了吧?”张柬之点头道:“此人本是靺鞨酋长,为大帝所招降,任命为羽林将军。胡人心地憨实,必念大帝之恩德,若是相王殿下能亲自出面,游说得他为我们所用,便不惧二张掌握禁苑。”李旦点头道:“我尽力而为。” 张柬之道:“还有一事,我们毕竟都是外臣,从外攻入,要防止他们以陛下为质,挟天子以令朝臣。最好能有人为内应,选一二张不在陛下身边的日子。”太平公主笑道:“上官婉儿那里,我可以联络,只是还有一人,我要向大人举荐。”张柬之道:“是谁?”太平公主道:“梁王,武三思。”李隆基嘴唇微微一动,却是望了薛崇简一眼,不曾说话。 太平一笑道:“鸦奴,咱们才是自家人,你不必在我面前有所遮掩。我提起武三思,并不为他是我的亲家翁,也不为武攸暨。张氏兄弟不过二竖子,我们联络举朝大臣,可一举诛杀。武氏宗族繁茂,现今在朝为官者不可胜数,远非二张可比,若要杀武三思,你有几分胜算?”李隆基低声道:“侄儿只怕会养虎为患。”张柬之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公主言之有理,今日所急只在张氏。若武三思肯为我等所用,自然最好不过。” 李隆基道:“侄儿斗胆,也有一人举荐,便是曾为相王府长史的姚元之。”太平公主目视李旦,李旦凝思一刻道:“此人可信。”张柬之素知李旦慎重,他既说可信,必是对姚崇的为人知之甚深,便点头道:“姚崇现任灵武道大总管,臣尽快调此人入都。” 那夜众人商议到快五更时,才由薛崇简兄弟送走了张柬之,帐中只剩下太平与李旦,李旦似是怕冷地抱着一杯热酒,却又不饮,心力交瘁地望着那一簇快要熄灭的炭火。太平靠近李旦,想要将他的手拉过来,稍一用力,却未拉动,她侧过脸去,望着兄长憔悴的面容,低声道:“四哥,你很怕么?”李旦涩然一笑道:“自然怕。这些年来,我被幽禁在东宫,每一个被阿母派来的内侍,都可能携带着鸩酒白绫,我不怕他们,却怕见到阿母。我……我长了四十多岁,我还从未违拗过她。”太平低声道:“我懂的,我都懂,自从三郎走后,我每次见到她,都会害怕。可是我知道,为了我的儿子,为了你和三哥,我还是要笑着去见她。” 太平轻轻将头依靠在李旦的肩头,李旦出了一会儿神,听见匀细的呼吸,侧首望去,却是太平靠着他睡着了,火光将她的脸颊映得如同少女般娇红。李旦望着妹妹的脸,离开了皇城中钟鼓之声,他想起了那山水迢递的长安,文静的大哥,傲岸的二哥,病弱的父亲,俊美的表弟薛绍,自己无知无识的青春年少。许许多多他刻意忘掉的人和事,他终于在这寂静荒凉的野外,又都回想了起来。 第六十二章 自谓骄奢凌五公(下) 昏暗的寝殿里只在远离皇帝御榻的地方点了一盏灯,上官婉儿坐在书案前,凝望着镜中的影子。镜中美人梳着高耸的发髻,如同受惊起飞的鸟儿一般临风招展,莹洁素净的面容不施脂粉,唯有眉心一朵殷红的梅花,将整张面庞点缀的娇弱艳丽。她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会儿,抬起手来,抚摸着那朵梅花,微微凹凸不平的触觉,召唤回记忆中锥心刺骨的疼痛。这朱砂刺青便宛若她的一生,在展示人前的美好之下,隐藏的却是一滩污血,无尽痛楚,与永无法痊愈的伤疤。 她默默地将镜子覆在桌上,不知何时陛下就会醒,病中的皇帝容颜憔悴,为了防止她不快,宫女们都小心地不让她看到镜子。上官婉儿站起身走到窗下去,为鎏金香兽添香,先拈出一颗香球,忽然想及,她并不知道过了今夜,自己,乃至皇帝究竟是什么样子,索性就将丝囊中的香球都投了进去。她拔下头上金簪将香灰拨开些,几个火星飘出来,在空中一闪即灭,随即是一股刺鼻的凤髓香味腾空而起。她漠然地望着被火光映亮的香球,灼热的香薰盖子烫着手也浑然不觉,这破釜沉舟一般地点香,她之前也有过一次,那还是在推事院。却不料一转眼间,幽香依然甘冽,那日所见的人,无论恨的爱的,都已经不在了。 她小心将窗户微微拉开一线,一股凛冽如刀的冷风直劈进来,飞舞的雪花扑进她的眼眶。她忙又将窗户掩上,这场大雪断断续续从去岁延续到了今年元月,整座都城仍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她静静地倾听了一会儿,窗外朔风撼动窗棂的声音,呜呜如同突厥人吹的胡笳,让人不禁就想起了远方未归的亲人。她轻轻地笑了笑,从她记事起,她就没有亲人可以思念了。她经历过那么多男人,薛绍,李显,武三思,张易之,张昌宗,崔湜,他们或者惊才绝艳,或者位高权重,爱过她也被她爱过,却没有一个,能在此时让她想起来觉得温暖。她想起自己少年时的诗,思君万里馀,她的一生都好像在思念一个万里之外的人。 现在,玄武门的羽林健儿们,是不是正在踏着积雪,迎着朔风,向这边奔来呢?他们兴奋的喘气声隐没在怒号的北风里,他们整齐的脚印被积雪覆盖,等天明之时,洛阳城的百姓走上街头,看到的依然是一片干净的琼瑶世界,只是这天下,却已不知归了谁手。上官婉儿想着那情景,不知为何,嘴角竟牵出了一个微笑。 从长安四年秋张柬之入京为相,到第二年神龙元年正月姚崇返回神都,这场政变在神都城茫茫白雪的掩盖下,悄无声息地策划了四个月。最终出面的筹划之人有五位,宰相张柬之,检校太子右庶子崔玄玮,相王府司马袁恕己,中台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他们的官职无声地透露出背后的支持者,也免去了参与之人的后顾之忧。上官婉儿心里隐隐觉得滑稽,她竟有些期待,皇帝与自己三个儿女见面时的心境。没有人能永立于不败之地,千军万马战胜不了的强势,往往被不着痕迹的光阴轻轻碾碎。 “昌宗……”榻上的皇帝在梦中轻轻唤道。 上官婉儿忙回到榻边,低声道:“两位张大人在迎仙宫为宅家祷祝。”皇帝似乎并未醒来,稍稍侧过颈子继续沉睡。上官婉儿松了口气,为皇帝轻轻掖了掖被子,她的手碰到了皇帝的手,不由一愣,那只手宛若枯木,松弛的肌肤上摺起纵横的皱纹,印着一块块暗色的斑点,被自己白皙的手一衬,看去甚是可怖。 她想起那一日,一个明艳的女人笑着向自己伸出手。那只手丰腴白腻,透出微微的粉红,腕子上的四五个金钏上系着一只精巧香囊,下垂的广袖边缘,是用闪闪的金线勒出花纹。这只手于她在掖庭中所见的,那些憔悴于劳作的女人的手都不同,微微翘起的指尖含着诱惑,仿佛是佛祖指拈兰花,接引她前往黄金铺地天女散花的西方极乐世界。 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原来有一日,这只手也会枯瘦得如此丑陋。上官婉儿想起太平随口说的一句话,红颜枯骨,也只是一瞬间事。她望着自己的手,心中起了一阵茫然的心酸,是否也会有一日,她望着自己的手,恐惧于时光的不得再得? 皇帝骤然从梦中惊醒,她迷蒙地望着上官婉儿面上所挂的泪珠,诧异道:“出什么事?”婉儿尚未及回答,外间便起了一声宫女的惊叫:“……太、太子殿下……”纷乱的脚步踏碎了寝宫的宁静,婉儿心中狠狠一跳,转过身去,帘幕霍然被揭起,一股带着血腥气的冷风冲进殿来。当先进来的是几个满身铠甲的将军,婉儿站起身,看到在他们身后,太子的女婿王同晈,搀扶着脚步虚浮的岳父。婉儿下意识去寻找那血腥气的来源,她终于看到羽林将军李多祚的手中提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李多祚一生驰骋疆场,杀人无数,他如此随意地提着两颗头颅的头发,乱发与鲜血盖住头颅的面目,让上官婉儿分不清谁是五郎,谁是六郎。她却清楚地记得,与他们肌肤之亲时的不同感受,五郎强势,六郎柔顺,不管那皮囊之下包含的魂魄是和何等肮脏罪恶,那皮囊都如同丝缎一样柔滑,给她带来登仙一样的快乐,她疲惫繁忙的神魂,也只有在这样的快乐中才能暂得休憩。与日月同辉的美丽,却禁不住胡人将军随手的一刀,这便是无常。 上官婉儿半是厌恶半是恐惧地按着胸口,瘫坐在榻上,她下意识地去搀扶榻上的皇帝,二十多年来,这妇人是她唯一的依靠。皇帝在一瞬间惊醒了,她强行撑起身子,虽然不施妆容,可那双威仪赫赫的凤目依然如寒冰砭骨,让从风雪中闯进来的大臣将士们,都不自禁地打个寒颤。 皇帝微微的冷笑含着轻蔑:“谁要谋反?”张柬之望了一眼面色发青的李显,深吸口气,上前一步躬身道:“张易之张昌宗谋反,臣等奉太子令诛之,称兵宫禁,罪当万死!”皇帝的目光这才停在李多祚的手上,她死死盯着那两颗头颅,嘴唇微微颤抖,神情说不出是震惊或者悲哀,而后她慢慢的抬起头,与隐身在人群后的儿子对视。 王同晈分明地感到,被皇帝的目光扫到时,太子的身子明显地向后一闪,似是想要夺路而逃,王同晈只得用力搀扶住太子,几乎是拖着他,来到了皇帝的榻前。皇帝微微点头,语气中竟带着几分柔和,真的像是母亲对自己儿子的谆谆叮咛:“原来是你。显,你出息了……”李显颤抖着道:“儿子……臣……不是,是他们……儿子……”他如梦呓般说着不明所以的话语。 皇帝缓缓躺回枕上,淡淡道:“小子既诛,你还东宫去吧。”李显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应声道:“是。”抬脚就要走,群臣大吃一惊,桓彦范拦住李显大喝道:“太子安得更归!昔天皇以爱子托陛下,今年齿已长,久居东宫,天意人心,久思李氏。群臣不忘太宗、天皇之德,故奉太子诛贼臣。愿陛下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群臣扶住李显,一同跪下,齐声道:“请陛下传位太子!” 皇帝嘲弄的目光望着她几乎要哭出来的儿子,就在这一瞬间,她想起了那么多旧事,太宗皇帝和丈夫高宗临去前浮肿的脸,都深深印在她脑中,这个软弱无力的太子,竟是他们的子孙么?女皇在失去一切时,却感到了一阵报复的快意,有子如此,不知是上天报复了她,还是她报复了那两个男人。 皇帝又玩味地望向群臣,她枯瘦的手指缓缓指着一人,道:“李湛,汝亦为诛易之昌宗之将军?我于汝父子不薄,乃有今日。”李湛是当年皇帝最为宠信的宰相李义府之子,长安元年被皇帝追恩特赐为左千牛卫将军。年少的将军心中还怀着对皇帝的畏惧,面色一红,尚未想好如何答话,皇帝却又将目光转过,向崔玄玮道:“诸臣皆为宰相推举,唯卿乃朕亲手拔擢,竟也在此耶?”崔玄玮究竟要比李湛老道些,硬着头皮道:“臣正为报陛下之大德!”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婉儿看到李显面上浮起疑惑的神情,心中带着怜悯想,这个李湛与崔玄玮完了。即便皇帝已经如此虚弱,无力,众叛亲离,此刻匍匐在她脚下的人,却依然是她案上鱼肉,她随意挑拣出一二人,指点出他们惨淡的命运,让他们知道自己不可轻侮。她要杀人,根本无须假刀兵。 皇帝又凝望了群臣一会儿,继而缓缓闭上了双目,婉儿轻轻放开被冷汗浸淫的手,向李显使了个眼色,王同晈忙扶着魂飞魄散的李显辞了出去。 三日后,太子李显又一次即位于通天宫,封弟弟李旦为安国相王,妹妹太平为镇国太平公主。女皇被尊为则天大圣皇帝,成为太上皇,婉儿随着她迁居上阳宫。虽然不得亲自观看李显即位的典礼,婉儿却并不觉得遗憾,诏书中的一字一句,皆出自她的手笔,就如同十五年前,她为女皇起草登基诏书一般,大周的辉煌与落寞,就在她的笔下,一字一句的飘零。 上阳宫愈发的寂静了,兴复的大唐忙忙碌碌地重整旗鼓,给一些人荣宠,杀掉另一些昔日得宠之人。显每十天例行问安一次,只在殿外一叩首,却也不敢进来面对母亲。婉儿难得清闲下来,每日除了伺候女皇服药,就是坐在窗下读书听雨。离开了张氏兄弟的仙丹,女皇在几个昼夜间发白如雪,她除了睡觉,醒来时也缄默不语,枯槁的容颜平静肃穆。婉儿知道,李显已经几次对她说,想要带她回到洛阳宫,李显向她许诺了婕妤的封号。宽厚的显不在乎自己跟武三思、张氏兄弟、崔湜的往事,他期盼他的心情,隔了二十五年光阴,依然纯稚如初。 她却让显等一等。也许是知道,皇妃的荣宠迟早是自己的,也许是二十五年的主仆之情,让她不忍在此时抛弃女皇。看着皇帝睡梦中的容颜,婉儿甚至会害怕,怕她就此一睡不醒。二十五年来,自己隐藏在女皇身后,散发着躲躲闪闪的光彩,现在她终于要摆脱这个人了,却又由衷的害怕,离了女皇的上官婉儿,又是什么人? 那日女皇午后睡醒,轻轻叫:“婉儿。”几个月来都未听见她这样呼唤自己,上官婉儿有些惊讶,转过头去,女皇正用柔和的目光望着她。她忙走到榻边跪下,道:“陛下,要什么?”女皇枯槁的手费力地向前伸了伸,婉儿强忍着不适,将自己的手放进去。 女皇道:“婉儿,显来了么?”婉儿心中略微发酸,道:“陛下十日来定省,明日才来。”女皇道:“他是不是想纳你妃?”上官婉儿大吃一惊,她不记得李显何时对女皇提起过,只得道:“奴婢不知。”女皇微微一笑:“他要带你走,你愿意么?”上官婉儿低头凝思片刻,她知道再也无法回避,抬起头时双目含泪,颤声道:“陛下,婉儿十四岁时被您带出掖庭,为您草拟了二十五年的圣旨,这双手已经不会做别的事了。” 女皇望着上官婉儿,婉儿的呼吸不由紊乱起来,女皇微微一笑,点头道:“明日显来时,叫他进来,朕把你交给他,就算是出嫁吧。”上官婉儿心中一酸,泪水缓缓躺下,女皇抬起手来,为她拭去泪滴,又轻轻抚了下她眉心的梅花,叹道:“你跟着朕,也吃苦了。”上官婉儿轻轻摇头:“这算不得什么。”女皇恍然地叹道:“是啊,比起灭门之恨,这算什么呢……朕都忘了,你是上官仪的孙女啊,朕老了,都忘了……”女皇又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李显来问安,照例在殿外叩首,却吃惊地听到里头传来母亲虚弱的声音:“是显吗?进来吧。”上官婉儿出来,带着忐忑不安的李显进去,再看到女皇时,婉儿自己也吓了一跳,皇帝正艰难地从榻上撑起身子,她雪白的长发乱糟糟搭在枕上,她的手迫切又可怜地向前伸着,跟天底下一个渴求儿子的平凡母亲没有任何区别。上官婉儿呆住了,就这一转身的功夫,女皇就换了一个人,不是女皇身上的衣服变了,也不是那头发更白了一点,而是精神,女皇几月来一直维持着的锐利的尊严,如同大周的旗帜一般,眨眼间轰然倒塌。这样的改变,比女皇的威严更让婉儿吃惊恐惧,她跟随了这女人二十余年,她看见某种阴暗的冷笑,就隐藏在女皇悲怆的神情中。 李显显然也为母亲的虚弱与衰老大吃一惊,平日里在朝堂上仰视母亲精心装饰的面庞,似乎也不过五十岁左右,此刻的母亲像是骤然老了三十岁。李显在惊怖下失声唤道:“阿母……你,你怎么……”不知是出于长久以来的畏惧,还是心底不曾泯灭的母子天性,李显急切地膝行两步,双手握住母亲枯柴一般的手。女皇凄然一笑间,浑浊的泪水淌下,她泣道:“显,你那么着急让阿母死么?”李显忙道:“不、不……”不待他说出什么,女皇已将儿子的手臂拉入自己怀中,哭道:“显,阿母若是不愿将天下给你,把你从房陵接回来做什么啊!”李显悲从中来,投入女皇的怀中,大哭道:“阿母!儿子死罪,是儿子罪该万死,让阿母受惊!儿子死罪……”女皇搂住李显,流泪道:“阿母不怪你,是那五个贼人,为贪自己拥立之功,让你担杀母的罪名。阿母是怕你被这些鼠辈诓骗了去……”李显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儿子死罪”。 上官婉儿站在一旁,冷眼望着这母子相拥而泣的场景,她终于明白,女皇在临死前,用如此轻巧的手段,为自己报了仇。也许在女皇死后,那些人才能明白,背叛这个女人将要付出的代价。女皇哭了一阵,又招手让上官婉儿上前,将她的手放入李显的手中,柔声道:“婉儿跟了我这么多年,就和我的女儿一般,你要好好待她。”李显已经哭的说不出话,只是伏在床沿不住叩头。哭过的女皇似是体力不支,又缓缓躺会枕上,无力地道:“阿母时日无多,让太平,来看看我吧。你们,去吧,去吧……” 李显拉着上官婉儿的手,哽咽着离开寝殿,上官婉儿走到门口时迟疑了一下,这就去了么?女皇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放了她?她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枕上的女皇似入梦乡,衰老的嘴角却含着淡淡的微笑,这微笑恍惚中让她想起女皇昔日璀璨的美丽。那是女皇留个婉儿的最后一个影像,成为上官婉儿挥之不去的心悸。 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一代女皇悄然无声地驾崩于上阳宫仙居殿。第二年正月,皇帝李显扶母亲灵柩回到长安,与高宗李治合葬于乾陵。李显到达长安后,立刻将驸马王同晈,以及因神龙革命之功被册封为王的张柬之、崔玄玮、袁恕己、敬晖、桓彦范五人尽数贬杀。上官婉儿恍然又想起了女皇最后的微笑,直到那时,她尚未真正领悟那笑容的全部含义。 那个谁也无法忘记的女人。 第六十三章 自言歌舞长千载(上) 薛崇简踱至院中,引他进来的婢女正要入内通报,他却抬手止住,侧耳倾听,屋内传来呜呜的埙声,继而叮的一声,清澈剔透如同清风鸣玉珂,春水碎残冰,是泠泠的磬声响起。薛崇简皱眉道:“你家大王同谁玩呢?”那婢女道:“今早太常寺的人,带着许多乐器来,说是要编什么曲子,殿下已陪他们忙了一早上。” 薛崇简哼了一声,绕过一丛湘妃竹,因夏日里屋内溽热,并未关门垂帘,他一眼看到堂上跪满了乐人,竟是八音俱全。李成器正背对着他击罄,薛崇简举步上了台阶,笑吟道:“有心哉,击磬乎![1]”李成器微微一惊,回首看到他,先闻到他身上一股酒气,诧异道:“你怎么今日来了?”太常寺的一众乐工连忙起身向他躬身行礼。 薛崇简笑而不答,在堂上转悠一圈,随手在琴上拨出一串流水般的音节来,偏首问一个乐工:“你们排什么呢?”侍立在一旁的太常寺卿讪笑道:“数十年前,民间里坊流传一套曲子,名曰《桑条韦》,盖天意以为顺天皇后宜为国母,主蚕桑之事。至尊命殿下将此曲改编为桑韦歌十二篇,于皇后祀先蚕礼时演奏。”薛崇简笑道:“哈,昔日天下为则天皇后歌《娬媚娘》,今日又为顺天皇后歌《桑条韦》,不知这一支曲子,却又能奏得几年?”李成器脸色一变,忙喝他道:“花奴!你醉了,先进屋歇着。” 薛崇简笑道:“你们八音齐鸣歌太平,也让我凑个热闹呗!”他走上前去,随手将幞头摘下甩到一旁,又脱了外头圆领长袍,露出内中一身雪白中衣,却是系着一条葱绿汗巾,越发衬得他颜若渥丹。他从一个乐工手中拿过黄檀鼓槌,双腿微微岔开在羯鼓前站定,右手鼓槌虚搭在鼓面上,左手隐在背后。那寺卿讨好地笑道:“薛二郎屈尊赐教,您要奏什么曲子,可要他们相伴么?”薛崇简醉眼惺忪地斜睨他:“你也配?”那寺卿面上一黑,不敢多说,忙退至一旁。 薛崇简侧着头似在冥思什么,忽然怦得一声脆响,堂上人还道是屋外忽然劈了一道闪电,却见薛崇简的右手只是一震,又恢复到原处。那羯鼓传自小月支,以公羊皮蒙于花瓷上做鼓身,音律为十二律中阳律第二律一度,比之前代祭祀中所用的灵骨雷鼓,其音更加清脆响亮。薛崇简击过几声前奏,手山动作便渐渐加快,鼓声激昂短促,铮铮有金石声,隐隐带出激烈肃杀来。薛崇简两腿分开,身子如渊渟岳峙一般巍然不动,全凭小臂与手腕挥动鼓槌,那一对黄檀鼓槌在他手中如一双黄色蝴蝶般上下震动翻飞,众人看不清他的手势,只听到那一片鼓音急如夏日骤雨打浮萍,又似是千匹铁骑奔驰,战场上的杀伐之声扑面而来。 薛崇简这一手鼓技,昔日只在宫中家宴上位女皇演奏,今日奏来,太常寺的诸乐工想不到他一个纨绔公子还有如此绝技,目瞪口呆下皆惊诧不已,只有李成器暗暗叹了口气。 一曲击罢,太常寺卿赞叹道:“往常只听说临淄王殿下雅善羯鼓,今日听薛二郎奏《秦王破阵乐》,臣才算见识了什么是‘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您要是到太常寺来,我们寺中的鼓师怕都要逃了。”薛崇简拿袖子一抹额上汗水,他一阵急鼓打下来,酒意上涌,打个酒嗝道:“逃……逃了有什么不好,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已而已而……能逃我们也逃了……”李成器见他醉得不轻,扶住他吩咐那寺卿道:“今日且到这里,回去让他们演熟了,明日再来。” 李成器将薛崇简扶进内室,慢慢放他在玉簟上躺下,薛崇简一伸臂便箍住李成器的腰,顺势将头拱进他怀中去。李成器挣了一下,不曾挣开,道:“放开,我去给你取醒酒汤。”薛崇简摇摇头咕哝了一声:“不要,我又没醉。”仍是牢牢抱定他不动。李成器叹了口气,取出帕子为他揩去面上汗水,问道:“你又在哪里吃了这许多酒?”薛崇简道:“还能在哪里?除了家中、卫府和这里,阿母连酒肆都不让我去了。” 李成器无言以对,局势翻覆实在出乎他们意料。神龙革命以来,武三思依仗自己是安乐公主的阿公,又得韦皇后宠信,尘嚣日上,权势竟是远盛武周一朝。自出了驸马王同晈谋杀韦后案、韦月将状告武三思私通皇后案、天津桥黄纸案后,皇帝尽杀神龙革命功臣。五王去后,太平与李旦便成了韦后与武三思最大的威胁。安乐与韦后数于皇帝前诋毁太平公主与相王,李显虽然与弟妹友爱,却也渐渐生了猜疑之心。一面加厚太平与李旦的封赏,将二人的实封皆加到了一万户,一面又对他们严加防范。 皇帝曾要册立李旦为皇太弟,李旦慌忙拜辞,连太尉之职也一并辞去。武三思又对相王府与太平公主府遣卫士宿卫,十步置一仗舍,持兵巡徼,同于宫禁。李旦每日只是随例入朝,回到家中便闭门谢客,沉溺于书法与训诂,太平也禁止儿子们结交朝臣,以免惹下祸端。薛崇简昔日里与诸少年友伴走马游猎歌舞于闹市,现在他有了武三思这样炙手可热的岳丈,自视清高的子弟纷纷侧目,怕与他往来惹攀附之嫌,趋炎附势妄图巴结之人他又看不上,加之母亲约束甚严,将往日交游都疏远了。这样的形同软禁的日子李成器还能忍耐,薛崇简却是烦闷不堪。 李成器叹道:“今日是你岳母生辰,你该去拜寿才是。”薛崇简皱眉道:“不去!去了就要碰到那两人,看到就烦!” 李成器知他说的是武三思与武崇训的妻子安乐公主。许是因为重润仙蕙横遭惨死,皇帝一腔父爱都倾注于安乐公主李裹儿身上,将她骄纵得恣意妄为。她在父亲那里争得了开府置官的权利,继而诸公主相继出宫开府,连上官婉儿身为皇妃,都在宫外有置有府邸,开了千古未有的皇妃居于外的奇景。安乐又常常自制敕文,将文字掩住,只让父亲加玺署名,而皇帝竟一笑从之。安乐见太子李重俊不得父亲宠爱,便恳请父亲立自己为皇太女,太平公主于旁的事上尚可无闻不问,此事却不能不向兄长劝谏。安乐嫉恨姑母,与薛崇简偶尔在武三思府中相逢,也是彼此冷眼相对,薛崇简今日不去拜寿,也为不愿见她。 李成器用手指将薛崇简蹭乱的头发缕顺,低声道:“王妃毕竟和德静王[2]不同,她向来疼你若亲子,今日还该去拜一拜的。何况你不去,让你妻子在母家如何立足?”薛崇简闷闷道:“为这事我们吵了一早上,阿母备了一份厚礼,让她自己回去。表哥,你猜上一次我对武三思提及张柬之大人,他说什么?他说,‘我不知代间何者谓之善人,何者谓之恶人。但于我善者则为善人,于我恶者则为恶人。’我竟不知,世间还有如此蛮横无耻之人,而三舅舅竟然还如此信任他!” 李成器苦笑一下,道:“陛下吃的苦太多了,身边唯有皇后相濡以沫,想多给她些补偿,也是人之常情。浮云蔽日,未必久长,等陛下圣心回转之日,自然会整顿弊政。”薛崇简满腹抑郁,趁着酒意都发泄出来,一骨碌坐起来,冷笑道:“算了吧,今日比起二张在时尚有不如。想起那日我们在野外与张柬之大人盟誓,大家提着性命一场忙活,什么革命,倒头来只成就了一帮腌臜小人的功名富贵!我们反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李成器想起张柬之等人的惨死,心中酸痛,却不愿薛崇简多说,轻轻按了他的口道:“你躺一下,我去给你拿手巾擦把脸。”李成器取了一棵乌梅放入他口中,又起身去冷水中摆帕子,薛崇简噙着梅子,那酸味在他口中心中萦绕盘旋,他迷离着醉眼望着李成器的背影,低声道:“表哥,阿兰有身孕了。” 李成器的手浸在冷水中,却如被烈火炙了般倏然缩了回去,他看着水珠轻轻从自己指尖淌下,坠入银盆中,激起一个小小的涟漪,像是泪珠一般。他的身子僵立了不知多久,才勉强出声:“啊,这是好事,表哥真为你欢喜。”不知为何,那声音竟不可抑制地有些颤抖。 薛崇简无声地一笑,道:“你不欢喜。” 李成器又伸手入盆中,用撩动帕子的水声,掩饰自己的失态。片刻后他的呼吸重归平稳,走回来将薛崇简的头放在自己腿上,为他擦脸,轻声道:“表哥真的为你欢喜。以后有了孩子,你便该稳重些,不该再饮这么多酒,更不该再惹阿兰生气。”薛崇简望着李成器幽凉的眼波,和他一贯温文尔雅的微笑,他想,难道此后,他对着自己,便也永远是这么一副神情么?他握住李成器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喃喃道:“表哥,我们回洛阳吧。”李成器不解其意,道:“去做什么?”薛崇简道:“不做什么,就是我们陪着阿母和舅舅,回洛阳去住,我不喜欢长安了。”李成器微笑道:“傻花奴,我们去哪里,从来都由不得自己的。” 薛崇简又是一个酒嗝打上来,连眼眶都是一热,他低声道:“小时候你总对我说,长安多么好,原来都是骗我的。我想洛阳了,想咱们读书的崇福殿。我真想一醉醒来,发现自己仍是只有六七岁,每日最烦的事,便是要早起念书,最怕的事,便是被那宋老儿打屁股。可是下了学,爹爹就会在东宫外头等我们,带我们去骑马打球……” 李成器轻轻抚摸薛崇简的面颊,刚刚被水揩拭过的肌肤光洁柔滑,却又因为几分酒意,兀自温热如暖玉。让他恍惚想起幼时,花奴蹦蹦跳跳跑到他身边来叫表哥,他便笑着捏一捏花奴的脸。真的凭借醉酒,便能回到遥远的儿时光阴吗?他也曾尝试,何为每次在酒醒之前,那挥之不去的寂寞就先潜入了心底呢?李成器揽着薛崇简,倚在床栏上,听着窗外微风飒飒拂动翠竹,听着永不知倦的鸣蝉鼓噪,也只有在他们依偎之时,还能共同玩味那遥远又清新的梦境。 隔了许久,李成器轻轻推推薛崇简的肩头,温言道:“花奴,你该去德静王府拜寿了。” 薛崇简来到德静王府时,宴席已经排开,外堂是德静王侧妃们在招待各家来的娘子夫人,一座座结彩箱柜堆叠到了门外。薛崇简随意看看那些箱笼上贴的署名,随着引路的婢子进了内堂,堂上歌舞正到欢处,武三思和王妃一身吉服坐在上首,底下坐的皆是武家子弟,见到薛崇简,笑道:“娇客来了!”薛崇简走到堂上,一眼望见武灵兰就坐在母亲身旁,武灵兰与他目光一对,半含怨艾地偏过头去,却抑制不住目光中透出欢喜来。 薛崇简又向武崇训那里望去,却未见到安乐公主,心下略松了松,向王妃磕头道贺,王妃甚是欢喜,武三思却面带不悦,道:“怎么此时才来?”薛崇简道:“寿春郡王正为皇后编曲子,找我敲段羯鼓充数。” 建昌王武攸宁笑道:“原来花奴还有这本事,也该让我们开开眼。”薛崇简随口道:“今日不巧,崴了腕子了。”武三思微一蹙眉,正要说话,王妃忙笑着一拉武三思的袖子,笑向他招手道:“不妨不妨,改日就是——来,到娘身边来坐。” 薛崇简走到王妃身边,笑望着武灵兰不语,武灵兰今日内着一件红罗抹胸,外罩一件翠蓝金泥五彩绣花襦,一条石榴娇花裙地摊在坐床上,如落了一地殷红如火的石榴花。她默默将自己的裙子向内收了收,薛崇简就在她身边坐下,德静王妃摸着薛崇简的颈子低声道:“花奴,你不晓得,女人在这个时候大多脾气焦躁,她便略有不懂礼数处,你看我面上,多让阿兰一分。”武灵兰嗔道:“我几时不懂礼数了!” 薛崇简坐得近了,见武灵兰摊成面上虽有脂粉遮盖,双目却依然微微红肿,又看到她贴在额上的花钿,心中微微刺痛一下,笑道:“我知错了,特来给娘子赔礼。”他从蹀躞带上摸出一个小金盒,在桌下轻轻小心掀开,从其中拈出一只小黑虫,那小虫在他指尖一下下地点着尖尖的小脑袋,便如叩头一般。薛崇简笑道:“此处不便行礼,只好让它替我磕几个头。”这用叩头虫儿向自己的情人乞怜,原是时下少年儿郎们惯用的手段,武灵兰忍不住抿嘴一笑,又偏过脸去哼道:“谁稀罕它,怪恶心的。”薛崇简低声笑道:“我就是为了捉它才来迟的,娘子看在我这半日辛苦上,也该收下。”他将虫儿放回金盒中,将金盒系到武灵兰胸前的裙带上,结了一个精巧的同心花结。武灵兰白了他一眼,却忍不住抿嘴一笑,两个浅浅酒窝映着满堂华彩,便如窝了一洼春水般。德静王妃见他们如此,终是舒心地笑了一笑。 今日原是为长者祝寿,教坊司的乐工们都只拣喜庆热闹的歌舞演奏,一时丝竹笙管齐鸣,场上十二个少年梳着小揪子,拌做仙童模样,各捧着一颗仙桃,且歌且舞为王妃上寿。那舞蹈既没甚看头,薛崇简便觉得锵锵锣鼓敲得耳朵疼,他眼睛随意向席上望,见除了一众武家亲戚,竟还有检校吏部侍郎崔湜。崔湜中进士后,原本只是个考功员外郎,因才华被张柬之赏识,将他安插于武三思身边,令他监视武三思的举动。崔湜看出皇帝对张柬之等人不满,竟投效武三思,替武三思谋划将五王逐杀,武三思立即将他骤迁吏部侍郎,检校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薛崇简见他坐在颍川郡王之子、修文馆直学士武平一身旁,俨然便是以武三思的子侄辈自居,不由便是冷冷一笑,一时又想到自己当初竟然还怀疑表哥对他有情意,当真是玷污了表哥。 他正胡思乱想,武灵兰捅了他一下,他猛然醒神,才见对面的武崇训已经站了起来,向王妃祝酒,连忙也拿起桌上金杯,同武灵兰一起站起,跟着说了几句祝词。王妃饮罢一杯,待各人落座,乐曲又换做了《万年欢》,王妃笑道:“这样老套的歌,他们少年人不爱听。阿甄[3]的文采在咱们武家儿郎里是最好的,去岁因为作诗还得了陛下的红花赏赐,不如给我们唱一首新曲吧”武平一笑道:“侄儿近日并无佳作,倒是学得了坊间流传的一首古风长调,词意绮丽缠绵,方才见到县主伉俪和谐,我拣其中一段唱了,应景凑趣吧。”武灵兰红了脸,用纨扇遮面,王妃大为欢喜,笑道:“快唱来。” 武平一以银箸击金杯,歌道:“寄语天上弄机人,寄语河边值查客[4]”,武平一少年英俊,歌喉清亮,虽无丝竹伴奏,歌声亦十分动人,堂上众人一时都静下来倾听。唯有崔湜的脸色微微一变,望了武三思一眼,却未曾言语。武平一接着唱道:“乍可匆匆共百年,谁使遥遥期七夕。想知人意自相寻,果得深心共一心。一心一意无穷已,投漆投胶非足拟。只将羞涩当风流,持此相怜保终始。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不把丹心比玄石,惟将浊水况清尘,只言柱下留期信,好欲将心学松蕣。” 薛崇简原本并未仔细倾听,但“投漆投胶非足拟”一句忽然钻入耳中,便不由留起心来,再听他唱出“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心中竟是如沸水煎煮般的酸热,一时李成器撩动水花的声音,李成器带着颤抖的低低笑声,竟和眼前歌声一起缠绕着,如游丝一般钻入他的耳中。这样缠绵的曲子,这样温存的誓言,只该让两个相互爱悦的人执着手坐在一起来听,否则便会让听歌的人对曲中的美满恋情生出嫉妒来,比离歌怨曲更加折磨人的心绪。 武灵兰听曲时一直偷眼去看薛崇简,见他面上似悲似喜,今日堂上火烛摇曳,在薛崇简半边面颊上披了一层暖色。武灵兰只觉这色彩,这神情,竟是与当日在篝火旁凝望他一模一样。他面上也是这般自己捉摸不定的淡淡笑容,那乌如琉璃的眸子里,也是这般自己永猜解不透的淡淡悲意。那悲意如霜雪利剑一般,斩断了她对婚后生活的憧憬。相怜相念倍相亲,这本是他们赌上性命挣来的幸福,却被薛崇简心不在焉地搁置一旁。她不懂薛崇简究竟有什么不如意,不懂为何他陪伴自己时间越来越少,乃至常常夜不归宿,不懂为何他看向自己的时候,却像是望着自己身后某个不可知的所在。母亲劝说自己,薛崇简受太平公主宠爱骄纵,少年风流是人之常情。于是她的婚姻,成了在争吵与和好中循环的游戏,每每在她绝望的时候,薛崇简又会赐予她一些温情,如久旱枯草得了一两滴雨露,继续在回忆与幻想中存活下去。 武灵兰有些心慌地抓住自己裙带上的小小金盒,想要求证什么,只是黄金冰冷坚硬,全无一丝那人身上的温度。 武平一一曲唱毕,堂上众人纷纷喝彩叫好,武三思也笑道:“这曲子是何人所作?”武平一笑吟吟饮了一杯酒,才从容答道:“是昔日骆宾王的旧作,近日才有人谱了曲,在都下流传开来。”武三思面上一沉,都中人敢于传唱骆宾王的诗,当然是因为则天皇后已经驾崩之故,只是骆宾王曾经讥刺武家“性非和顺,地实寒微”,为武三思所厌憎,故而未曾于他昭雪。武平一拍拍崔湜的肩膀笑道:“澄澜兄,昔日则天皇后言道,骆宾王不用,宰相过也。若是此人能活到今日,修文馆中哪里还有你我的席位?”崔湜一张冠玉般的脸庞胀得通红,干笑两声,并未答话。 方才赞过好的人皆有些尴尬,武崇训忙道:“这般清唱有什么趣儿,让他们舞一套《绿腰》吧。”教坊司的内侍忙吩咐舞女登场,一时霓裳飘飘清歌袅袅,堂上众人赶忙恢复欢笑,便如冷却的柴禾重又浇油点火,复又腾起一派热闹光景,倒是比先前更加明媚繁华。 这时一个内侍匆匆上堂,先行至武三思身旁跪下叩首,低声说了句什么。薛崇简见那内侍正是自己家中的,不由有些纳罕,却见武三思皱皱眉,沉吟一下,又微微点头。那内侍便走下来,到薛崇简身旁低声道:“二郎君,公主突然身子不适,请郎君赶紧回去。”薛崇简大吃一惊,忙道:“阿母怎么了?”那内侍道:“忽然有些头晕,将晚饭都呕吐了,殿下命奴婢来寻郎君回去。” 他声音虽不大,德静王妃却听到了,忙问:“这几日天气溽热,可是中暑了?我一向调养的那个家医还好,让崇训陪着过去看看。”那内侍忙笑道:“殿下已经派人去请了太医,专程交待奴婢,不可惊扰了王妃的寿宴,二郎君随奴婢回去便可以了。”薛崇简站起来向王妃告了个罪,正要离席,武灵兰也起身道:“我与你同去。”薛崇简道:“你陪着娘就是。”德静王妃去正色道:“哪有家姑抱恙,媳妇却在外饮宴的道理,你们快快去吧。”薛崇简也不及多说,带着武灵兰匆匆退出去,在门外扶着武灵兰上车,他便上马直奔太平公主府。 作者有话要说:1.《论语·宪问》: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 磬是歌颂天下太平的代表,孔子击罄,一个卖菜的大爷先是说,这人有深意,继而说世道如此你丫还忙活个甚,该干嘛干嘛去吧。 2.李显即位后装模作样为武家诸王降了一次级,武三思的封号从梁王变成了德静王。 3.武平一,名甄,以字行,武后族,颍川郡王武载德之子,这是武家很另类的一个才子。 4.选自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那句“一生一代一双人”后来被纳兰性德借去,名声大噪了,看来还是偶像派的影响力大。 第六十四章 自言歌舞长千载(中) 薛崇简带着武灵兰匆匆回到府中,直奔天平公主的寝殿,见太平侧卧于榻上,武攸暨坐在她身旁,正拿一把纨扇为她扇风取凉。太平听到脚步声,睁眼见到儿子,微微一笑道:“花奴回来了。”薛崇简扑到榻边,握着母亲的手道:“阿母哪里不适?”太平抚了抚儿子的头发道:“不妨,想是午后太热了些,方才觉得腹内一阵烦恶,吐过后又饮了一盏绿豆羹,这会儿已觉得安稳了许多。”薛崇简见母亲面色尚好,松了口气,略带抱怨笑道:“您也不让传话的人说清楚,吓死儿子了。”太平瞥了武攸暨一眼,笑道:“还不是你阿叔,说风就是雨。”她看到此时才进屋的武灵兰,倒是微微一怔:“阿兰也回来了。” 武灵兰也上前跪下行礼问安,太平安慰了两句,又笑道:“扰了你母亲的寿宴了。”武灵兰道:“我在家吃了娘的生日汤饼也就是了,自是阿母的身子重要。”薛崇简心中多少有些愧疚,迟疑道:“要不,我派人送你回去?”太平凝望儿媳一刻,继而一笑道:“晚上车马不稳,阿兰的身子又经不得颠簸,就别去了,早些回房歇着吧。”薛崇简从武攸暨手中接过扇子,对武灵兰道:“你先回去,我给阿母打一会儿扇,服侍阿母睡下就去找你。”武灵兰听到“就去找你”四字,心中禁不住涌起欢喜来,也在太平公主身边坐下道:“我也在这里陪着阿母。” 太平见武灵兰说话时望着薛崇简,嘴角抿起一个略带羞涩的清新微笑,手指捏着两条裙带,来回反复缠绕,便如初入自己府邸,做新妇时神情一般。太平在徐徐清风中闭上双目,心下不知为何生出一阵恻然来。 李成器那晚久久不得入眠,听着更报已过三响,脑中方朦胧有了一丝混沌睡意。忽然他听到了一片嘈杂之声,他以为自己已经入梦,梦中他又回到了神龙革命那晚,他陪伴父亲坐镇南衙,只能根据远远的兵革相交之声,来判断这一场关乎生死的战斗,究竟是成时败。与袁恕己焦躁忐忑又兴奋的神情不同,父亲面上始终带着淡淡悲凉。李成器在梦中听见父亲说,这一战无论胜负,他都罪可弥天。 只是那声音却越发清晰,隐隐的的人声鼓噪,还伴随着特特马蹄,在如同海潮一般一波一波的袭来。李成器骤然清醒过来,黑暗的床帏内,只有挂在帷幕四角的金香薰发出幽幽的微光,这绝不是几十几百人能够发出的声音,何况深夜宵禁,谁又敢于王府附近喧闹?兵变!梦境与现实合二为一,李成器惊出一身冷汗,遽然坐起身,外间睡着的婢女阿萝也听到声音醒来,起身惊道:“殿下,出了什么事?”李成器匆忙穿上靴子便向外奔,阿萝忙叫门外捧剑内侍跟上。 李成器从寿春王府后门穿过甬道,直奔相邻的相王府,在相王府门外又碰上了同是闻声来护卫父亲的李隆基。李隆基虽是蓬头赤足,却是左手执火把右手执剑,身后还带着几个赤膊的执剑少年。兄弟二人匆匆相见,当即联袂入府,李旦已听到禀报,亲自带着内侍来到阶下迎接他们,李成器兄弟见到父亲无碍,长松了口气,这才跪下叩首问安,李旦搀扶起他们道:“城中似有变故,我已经派人去打探,又命府中护卫在门口警戒,你们便在我这里等等消息。” 相王府离皇宫更近些,那一阵难以明辨的喧嚷声听去更加清晰,甚至能听出马蹄声、靴步声、兵革相交声,似乎不断有军队从府外经过。李隆基惊道:“是太极宫中出事!”李旦在黑夜中一语不发地凝立,晃动的火把照亮他沉静又略带悲凉的脸,李成器觉得恍惚,这神情分明和自己梦中一模一样。他这才看到李旦一身青色圆领袍,头上以玉簪绾发,比起两个儿子衣冠不整的狼狈,倒是显得好整以暇。 李旦静默了一会儿,才醒过神来,向身旁的豆卢妃微微一笑道:“我们进屋,你去取两件衣裳来,再给三郎寻一双合适的靴子。”李隆基对自己的护卫王毛仲吩咐:“你带两个人,去把我二哥四弟五弟都接到此处来。”李旦引着他们入内,李隆基坐下一边穿鞋一边问:“怎么爹爹未入睡?”这原是极寻常一句话,李旦却是微微一愣,似是迟疑了一刻,才答道:“恰好读书晚了。” 一个护卫急奔进殿,扑倒在地大声道:“禀殿下,卑职碰上了带兵入卫的中书令李峤,李大人说太子起兵谋反,杀了德静王满门,又带兵杀入皇宫,陛下与皇后正被围困于玄武门城楼上!”李隆基惊道:“你没听错!是太子谋反?太子李重俊?”那护卫急道:“绝无差错,李大人还说现在情形不明,请各位殿下安守府中,甚勿轻出!” 李隆基正要再问,忽见李成器白皙的面容几乎变成了黛青色,踉踉跄跄向外奔去,他忙追上一把扯住他袖子:“大哥哪里去?”李成器胸口憋闷地几欲炸开,双足似踩在一堆棉絮中,他脑中充满嗡嗡之声,连门外院中的沉沉夜景,也被火光扭曲得光怪陆离。他用力去摔李隆基的手,也不知是因为浑身无力还是李隆基扯得太紧,几次都未摔落,他重重地喘了两口粗气,才能说出话来:“你放开!我要去找花奴!”李隆基被他嘶哑的声音惊了一惊,李旦凝眉走上一步,道:“你怎知花奴在德静王府?”李成器浑身哆嗦的厉害,双目痛得几乎不辨光明,却流不出一滴泪来,他颤声道:“是我让他去的……”他悔恨地几欲死去,是不是他亲手将花奴推入了灾难? 李隆基一愣,已被李成器狠狠扯出衣袖,他看见自己一贯进退有礼的兄长,如丧了魂魄一般奔出堂去,怒吼道:“备马!给我备马!”李旦面色这才有些苍白,他急忙吩咐李隆基:“你带上我府中护卫,陪你大哥同去,有了消息立刻回禀!” 李成器纵马在夜中的长安城内奔驰,不断有乱兵从他身边经过,裹挟着他的马匹,让他如陷入飓风里一条小船般无法掌控方向。他不断地用马鞭抽打身边的人,或是祈求他们为自己让出一条路来,却都无济于事,疯了似的鼓噪声就在他耳旁,他在欲死的焦灼中却又感到了恍惚的差异,这些人为什么这样着急?难道他们也有亲人陷于战火之中么?灼灼的火把如同星河般绵延出去,让他想起盂兰盆节,河中漂浮的无数河灯,指引着幽魂的去程。 尚未行至兴宁坊前,远远便看到东方一片火光,将半天渲染得如同朝霞,风中漂浮着说不清是焦臭还是血腥的气息。此处坊间外所住的皆是朝中显贵,各家奴仆纷纷出门,聚于自家门下观望,指点着东方窃窃私语。 李成器大口地呼吸,从火中掠过的风还带着几分燎人的热气,但他却觉得浑身的血都冻结成冰,冰棱如刀剑一样穿刺了他的心肺,腹内剧烈的疼痛几乎要攫据了他的意识。李成器向着那火光烛天之处奔去,他无暇去想,太子李重俊为何会忽然起兵谋反,为何要将武三思灭门。他只知道花奴在那里,花奴蜷在他怀中撒娇,说他不想去拜寿,不想去武三思家,是他强行将花奴拖了起来,是他亲手将花奴送入死地。 他们终于冲进了德静王府所在的兴宁坊,只见巍峨的王府已尽数卷入了熊熊烈火中。火光映出梁檐间精美的花纹雕刻,这座富丽堂皇的王府沐浴在冲天而起的火光中,倒是前所未有的盛大明媚。火势已蔓延到了周遭人家府邸,满街尽是奔跑哭喊的人,烈焰趁着风势,如长长的火舌舔舐着李成器等人的面颊。 李成器恍惚中又回到了推事院的地牢,回到那遥远梦境中的地狱,鬼卒们将一锅又一锅的沸油向他身上泼来,他的皮肉尽被烧焦灼烂,他在欲死不能的痛苦中,唯有呼唤一个人的名字,花奴。每一次他遇到劫难,花奴都会应声降临在他身边,长久以来,这两个字早成为了比阿弥陀佛更加神圣的咒语,成为天地间只为他一人而设的光明善好。他从不知道,若有一天,他呼唤这名字,却再无人应答,将是怎样一个情形。 李隆基见李成器被火光映亮的眼眸中掠过一线决然之光,继而李成器纵马便向那片火海中冲去。他大吃一惊,阻拦已经不及,只得将自己的马向李成器的马狠狠撞去,两匹马齐声嘶鸣,翻倒在王府被烈焰封堵的门前,李成器和李隆基皆被重重抛出去,顺着台阶滚下。这时巨大的屋梁轰然倒塌,砸在两匹马的身上,骏马发出凄厉的哀鸣。 李成器在两眼发黑中,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喊道:“表哥!”他抬起头,薛崇简骑着马,马上带着武灵兰,身旁跟随着武攸暨等人,正冲进坊间。薛崇简当先跳下马,向自己奔来。 李成器不知自己是不是在眩晕中生出了幻象,那幻象是冥河中开放的莲花,即便前方是必死之路,他也只能投奔那幻象而去。李成器在浑身骨骼似要寸寸折断的剧痛中,强行撑起身子,向前奔跑两步,脚下一软又扑跌下去,薛崇简疾奔两步跪下,一把将李成器抱起拥入怀中。长长的火舌在他们身遭吞吐,他们的头发、衣袂被热风激荡而起,似乎随时能将这一对人吞噬。薛崇简用上全身力气抱着这个人,手指几乎陷入李成器的血肉骨骼中,他低声怒吼道:“你疯了么!你活够了!” 李成器仰头望着薛崇简的脸,两行热泪终于淌下,他倚靠在薛崇简胸前,轻轻叹息道:“我以为你在里头。”薛崇简微微一怔,他手上的动作轻柔了些,擦去李成器额角上一块血迹,含泪斥责他:“真傻。”李隆基就摔在兄长身旁,他在明如白昼的光芒中,震惊于兄长与薛崇简相交缠的目光,那目光比身后灼人的烈火更加激荡,却又藏着化不开的温存爱意。 “爹!娘——!”武灵兰凄绝的呼唤在不断轰隆倒塌的房屋中听去格外怖人,她翻身下马便向摇摇欲坠的王府奔去,同来的内侍忙抱住她,将她向后拖,急切地喊道:“县主!县主不可近前!”武攸暨也喊道:“花奴!你们快退后!”薛崇简咬牙抱起李成器,王毛仲奔上来扶起李隆基,拼命向后奔跑。一根根巨椽裹着烈焰轰隆隆地砸下,逃出来的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座长安城中最华丽的王府、那些高愈百尺的琼楼玉宇,轻似飞烟般轰然倒塌。 武灵兰不住地哭着嘶喊:“放开我!放开我!我爹娘在里头!”武攸暨用浸湿的手巾捂住口鼻,气急败坏地安慰着他:“阿兰、阿兰,你别急,先找个人问问,问问……”总算一个护卫找到了一个从王府中逃出来的奴子,揪到了武攸暨面前,那奴子一边叩头一边嚎啕大哭道:“县主!大王王妃驸马,并咱们府中的老少,皆被杀了……那些兵杀了大王,将他们的尸首堆在院中,又放火烧房子……” 武灵兰喉咙中发出一声虚弱又痛楚的呻吟,她的身子软软地瘫了下去。薛崇简奔过去将他的妻子抱入怀中,武灵兰痛得痉挛的手指死死握着薛崇简的手臂,她的胸口急速的起伏,却说不出话来。武攸暨惊呼一声,他看见一道殷红的鲜血从武灵兰的裙下蜿蜒而出,缓缓向着火海的方向流淌而去。 薛崇简第二日才知道事情的始末,入夜,太子李重俊因不忿于韦后、安乐公主与武三思的凌辱逼迫,同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将军李思冲、李承况、独孤祎之、沙吒忠义等,矫制发羽林千骑兵三百余人,杀武三思、武崇训于其第,尽诛其亲党十余人。李重俊又使左金吾大将军成王千里及其子天水王禧分兵守宫城诸门,自己与李多祚引兵自肃章门斩关而入。 李重俊身为太子,自然不能公然将兵革指向皇帝皇后与自己的妹妹,只能以上官婉儿引武三思入宫与皇后私通为由,叩阁索上官婉儿。上官婉儿立即跪下向皇帝道:“太子欲先索婉儿,次索皇后,次及陛下。”皇帝带着韦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登上玄武门楼以避兵锋,这个平日里怯懦的男人,在心爱的女人们陷入危难时,倒是难得一见地拿出了一个男人应有的勇气。李显据槛俯身向李多祚所率领的千骑将士们喊道:“汝辈皆朕宿卫之士,何为从多祚反?苟能斩反者,勿患不富贵。”李重俊能发动千骑将士诛灭武三思,不过靠着假传圣旨,一见皇帝亲自登楼斥责他们谋反,这些亲卫将士们登时哗变。李重俊悲哀地看到,他想要为父亲除去身边的一干妖邪女子,他的父亲却义无反顾地和这些妖邪们站在了一起。 被父亲冠以谋反之名的李重俊成了将士们谋富贵的奇货,加上杨再思、苏瑰、李峤与兵部尚书宗楚客、左卫将军纪处讷等拥兵二千来救驾,李重俊大势已去,只得带着不满百人的东宫侍从逃至终南山,又被左右侍从所杀,李多祚等人被斩于玄武门下。第二日清晨,迎接皇帝的除了东方旭日,太极殿一如既往的恢弘钟声,还有儿子李重俊的头颅。 愤怒的皇帝命令将儿子的头颅悬于太庙,祭奠武三思与武崇训的灵柩。皇帝追封武三思为太尉、梁宣王,追封为武崇训为鲁忠王,丧礼一如亲王,并筹措欲以帝王礼为武家父子修筑山陵。只是武家满门遭诛,灵柩前服丧的只有一个冢妇安乐公主,她因不愿向家姑屈尊下拜而未曾前往武家拜寿,她的骄矜无礼反让她侥幸逃得一劫。朝中皆知武三思仅存的一个女儿、太平公主的儿妇方城县主,也因受惊而小产。 第六十五章 自言歌舞长千载(下) 从德静王府回来,武灵兰的世界一直在沉寂与混沌中交替,她潜藏的意识里,不允许自己有清醒的时刻。她朦胧地感到,有些损失的哀痛是她无力承担的,于是她用病痛和昏迷织成茧,让身体暂得休憩。薛崇简衣不解带地守护在她身边,她也曾在朦胧中看到他的影子,知道自己被拥抱着,本能地觉得安全,却又诧异为何有奇异的痛楚在心扉内翻涌。 真正唤醒武灵兰的倒是安乐公主,武三思与武崇训头七的那日傍晚,安乐来探望武灵兰,太平公主亲自引着她前往武灵兰的寝阁。大丧中的安乐通身缟素,面上不施脂粉,一双眸子放射出九秋寒霜一般的光芒,虽在夏日,她却像是个冰雕雪砌成的人,通身透出刻骨的冰冷来。 进屋时薛崇简正抱着武灵兰喂药,安乐见不过短短几日,武灵兰便已消瘦憔悴得形销骨立,数日未曾沐浴的头发干结成绺,凌乱散落在面颊上。安乐虽然骄矜,但到了此刻,几日来积攒的悲痛与委屈都涌上来,坐到榻边轻唤了一声:“阿兰。”声音带着哽咽。武灵兰茫然地眨眨眼睛,似不认识她。 安乐红着眼睛撇了一下太平公主与薛崇简,低声道:“请姑妈带二表兄出去,容我们姑嫂说句体己话。”薛崇简厌烦地喝道:“你没看到她在服药?你有什么体己话,等她精神恢复了再来说。”安乐望了一眼薛崇简手中汤药,冷笑一声道:“服药迟一刻倒无妨,我若再等几日,还不知能不能听她说句话!”薛崇简大怒,将药碗重重放在几案上,沉着脸看定安乐道:“你什么意思!”安乐道:“现在逆案并未审结,天知道朝中谁是奸党,我还怕有人买通了太医,给她的药中下一剂砒霜!”薛崇简大怒,手稍稍一抬,却听怀中武灵兰呻吟一声,薛崇简强忍着怒火握掌成拳,喝道:“你要撒野,先认清地方!此处不是太极宫!” “花奴!”一直冷眼旁观的太平开言制止了儿子,她走上前来,看似云淡风轻的凤目中,却藏着几分揶揄,道:“公主既然有话要说,我们出去就是。”她将武灵兰小心地从薛崇简怀中移出放在枕上,牵着薛崇简的手出了寝阁。薛崇简愤懑难平,道:“阿母用得着怕她?”太平轻摇纨扇,淡笑道:“我还道她此番会得些教训呢!与覆车同轨者未尝安,一个雏儿,何必同她计较。” 安乐命自己带来的内侍守在窗下,才轻摇摇武灵兰的手,唤道:“阿兰!你醒醒,我是裹儿!”武灵兰怔怔望了安乐片刻,她蒙着一层雾气的眸子渐渐清晰,一行泪水从她眼角滑落,她轻轻道:“裹儿,我的孩子……没有了。”安乐怒道:“你给我出息些!他们家的孩子,没了倒干净!”武灵兰似是不甚明白安乐刻毒语气中的涵义,怔怔道:“你说什么?” 安乐凑近她低声道:“阿兰,那日晚上,你和薛崇简为什么突然中席离去?”武灵兰一思及那夜之事,但觉心中痛如刀割,费力地回想一下,才能重新收拾起残破片段,道:“府中来了人,说太平公主身子不适,让我们速速回去。”安乐皱眉道:“她生了什么病?”武灵兰道:“说是中暑,并无大碍……”安乐冷冷嗤笑一声:“中暑?谁不会装!”武灵兰犹未解,迷茫道:“装……?” 安乐一时未曾言语,只是她的双目如锋锐的匕首,生生刺穿武灵兰被痛楚冻结的神智,让恐惧的藤蔓从脓血里抽出枝桠。武灵兰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她从那恐惧中竟挣出一股力气,坐起身来颤声道:“你、你说……她知道……” 安乐凝望安乐一刻,压低声音道:“李重俊之案尚在审理,一干人犯押在牢中,有当事之人招供,李重俊曾经派他禀报过相王和太平公主。”武灵兰最害怕的话被安乐一字一句送人她耳中,她心中却是一片木然,再想不明白她话中含义。她的目光越过安乐的肩头,望见床尾旁边立着的金涂银衣树架,上面还挂着那晚她换下的罗襦与石榴裙,因这几日都未起身,也无人收去,还在血淋淋地见证着她前世的欢声笑语。裙带上悬挂的小小金盒那般醒目,虽然无风,却不知为何,那金盒竟在她的眼中晃动摇曳起来,如一具金装玉裹艳丽的尸体投缳悬梁,她像一个已死的孤魂,看着自己留在尘世中的皮囊。她的眼前竟真的浮现起淡墨色的烟水,这便是幽冥么?她是否会见到父母兄长,听他们诉说真相?她是否有福分抱一抱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对他说娘很疼你。 安乐见武灵兰急急地喘了几口气,身子缓缓向后瘫软,忙上前抱住她,唤道:“阿兰!阿兰!”她带有哭腔的声音,将武灵兰眼前的飘渺烟水重又驱散,武灵兰睁开眼,先听到的竟不是安乐的声音。有个声音对她说:“你陪着娘就是。”“要不,我派人送你回去?”她都想起来了,在大火熊熊的家门外,她已经见过地狱,却原来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正是她所处的人间。 武灵兰喃喃道:“崇简……也知道么?”安乐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剜了武灵兰一眼,:“你管他知道不知道,他母亲是灭你满门的凶手,你还对他存着什么指望不成!”武灵兰道:“你要,做什么?”安乐冷冷道:“明日望日大朝,太平和李旦都会参加,届时会有人弹劾太平,我已安排了右台大夫苏珦带人犯上殿作证。我只要你上殿说一句,那日回到府中,太平身子无恙。”武灵兰轻轻摇头道:“你要做什么……就去做,不要算上我。”安乐恨不得一巴掌抽醒了她,气道:“你给我醒醒!她杀了你的父兄,你还当她是家姑!太平府覆亡在即,你还要跟着薛崇简?” 武灵兰轻轻一颤,缓缓抬眼,望着她居住经年的寝阁,她做女儿时的家已经成了灰烬,这里是她拟托终身的家,难道也要化为梦里飞烟?武灵兰瑟缩着蜷起身子,想要找一处地方躲藏。安乐见她不语,焦急地推推她:“你倒是说句话!”武灵兰闭目微微点头:“我听你吩咐。”安乐稍稍松了口气,安慰她几句,又叮咛她不可向太平泄漏,便匆匆带着侍从离去了。 一时屋内寂静,武灵兰睁着眼睛,目光缓缓掠过室内陈设,这架紫檀镶螺钿镜台,她也曾候他不至,在上面敲碎了玉钗,他也曾跟她讨情,跪在床头捧着镜台让她簪花画眉;这片水晶帘,她也曾隔着珠玉光影望月,想着她的良人,他也曾轻轻撩起琳琅之声,用一个微笑来回报她的惊喜。画罗金翡翠里,他吻过她的颊边花钿,绮窗疏合欢旁,她听过他的玉骢嘶鸣。她在这屋里同他饮下合卺酒,她把他们的头发结成一束,许下盘石蒲草的誓言,那誓言不能因为旁人的一句话,便化作飞烟飘絮。 武灵兰唤来婢女,虚弱无力地吩咐:“你去,请二郎来。”她要亲自印证真相与谎言,哪怕真相便是刺入她胸膛的利刃。 薛崇简匆匆转回,进屋时见武灵兰倚着床头,静静地望着他。他一惊:“你怎么坐起来了?”他忙上前想要抱她,武灵兰却戒备揪起身上的衾被,命他:“你坐在那里。”薛崇简愣了愣,武灵兰病中消瘦,脸色蜡黄,倒显得一双眼睛越发大了,那种迷茫的虚弱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片幽潭深渊般的冷凝。 薛崇简不敢惊扰她,依言在床榻另一头坐下,自出了那样的大事,夫妻二人还未这样对坐说话。薛崇简脑中重又出现一摊血迹,心中又愧又痛,无知该如何开口,只得轻轻叫了声:“阿兰。” 武灵兰听在耳中,浑身又是针刺般一颤,她又闭目喘息片刻,方缓缓睁眼望道:“我问你几句话,你如实答我。”薛崇简点头:“好。”武灵兰道:“你那日为何起初不愿同我回德静王府?为何后来又去了?”薛崇简道:“我不愿去,是不愿见安乐和……”他顿了一下,改口道:“和崔湜那等人。后来又去,是不想你在父母兄弟面前难堪。”武灵兰追问道:“你知道你娘为什么叫你回去?”薛崇简一呆,道:“不是因为阿母病了么?” 武灵兰审视着他,想要从那眼神中寻找到一丝闪烁。那双眼下因多日不曾好生歇息,沉着两片青影,琉璃乌珠般眸子,也蒙上了一层疲惫的雾气。她在那雾气后看到疼惜与歉疚,这痛楚中的诚挚,便同当日他伏在刑床上受杖时,那疼得发抖的目光一模一样。 薛崇简从武灵兰阁中出来,一轮圆月方跳上杨柳梢头,万千柔丝静静垂下,皆笼罩在一片晦暝夜色里,几只暮鸦立于杨柳梢头,向着西风“嘎嘎”鸣叫。薛崇简走了两步,便觉双腿沉得如灌了铅一般,他扶着回廊,沉思一会儿,对身边内侍道:“你去,把施淳给我叫来。”那内侍面现难色,道:“这里是内院,他一个外仆不能进来的……”薛崇简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狂躁,扬手就给了那内侍一记耳光,打得那内侍直扑在地上,又赶忙嘴角流血爬起来磕头,薛崇简喝道:“快去!”这次那人不敢多说,忙飞奔出了院子。打过人的手有些麻痹的痛楚,薛崇简慢慢坐在石阶下,看着草丛里一只蟋蟀跳到他面前,鼓着腮嗡嗡地叫了两声,又跳跃到不知何处去了。 片刻后施淳赶来,跪在薛崇简身旁叩首问安,薛崇简也未唤他起来,低声问:“那日是谁告诉阿母,我又去了德静王府的?”施淳道:“那日晚饭时候,公主命老奴去寿春王府唤郎君回来,寿春郡王说郎君去德静王府拜寿了,老奴便如此回禀公主。”薛崇简又问:“你回来见到阿母时,她身子可有不适?”施淳道:“老奴是传话给公主身边的孙内侍,旁的不知。”薛崇简道:“过了片刻,孙内侍便带你们去德静王府接我了?”施淳道:“是。”薛崇简僵硬地回头,望着身后的纸窗,昏暗的光影不住晃动,他点点头道:“你去吧。” 施淳不知薛崇简叫他来问这几句话是何意,有些诧异地又叩了个头,起身退出。因这是娘子所居的内院,他一直不敢抬头,因此并未看见薛崇简眼中翻滚的黑沉沉的痛楚,也未看到他左手的指甲,已在右手手背上生生剜出两片血痕来。 第二日的早朝在太极殿举行,今日是望日大朝,又是陛下在七日前那场逆案后第一次上朝,一众臣僚皆知会在今日宣布对逆案的处置,因此无一人敢迟到,皆早早穿戴整齐,天未大亮时便聚于太极殿外等候。场上虽聚集了几百人,却是班秩整齐鸦雀无声,只等皇帝进殿,便由内侍们引导着入内,分文武两班站定。皇帝御座两侧帘幕低垂,韦皇后带着安乐公主从东出,太平公主从西出,皆是丁香绣障、绣金纨扇遮身,行至御座旁帘后坐下。 上官婉儿展读圣旨,当日参与谋逆之人皆为死罪,李多祚、成王千里父子皆夷三族,更成王千里姓为蝮氏,李重俊逆兵所经诸门之守吏皆处流刑。朝下大臣们噤若寒蝉,众人皆知,原本安乐公主迁怒,要将肃章门外诸守门官吏一并处死,是大理寺卿郑惟忠劝阻皇帝:“大狱始决,人心未安,若复有改推,则反仄者众矣。”皇帝才略加宽赦。 第二道圣旨乃是贬给事中卢粲为陈州刺史,卢粲劝谏皇帝不可为武崇训修山陵之时,便知自己定会激怒安乐公主,这样的处罚倒在意料之中,当下从容出班,叩谢如仪。第三道圣旨为封赏当晚平乱功臣,加封杨思勖为银青光禄大夫,加兵部尚书宗楚客为左卫将军,加吏部侍郎萧至忠为黄门侍郎,加兼太府卿纪处讷为太府卿,并同中书门下三品,加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于惟谦罢为国子祭酒。 圣旨宣罢,皇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下殿跪拜,带领王公上表,为皇帝上尊号为应天神龙皇帝,改玄武门为神武门,楼为制胜楼。继而宗楚客又率百官上表,请加皇后尊号为顺天翊圣皇后,皇帝一并圣允 。繁琐的多次跪拜之后,衣冠楚楚的大臣们皆是汗流浃背,皇帝李显亦是又热又累疲惫不堪,道:“列位臣工可还有事要奏?”御史班中忽然走出一人,道:“臣有本要奏。”众大臣原本以为便可散去,听得有人出列,不由心中都暗道晦气,侧目去看时,更是多带鄙夷之色。 此人名冉祖雍,原是武三思心腹,与御史周利贞、太仆丞李悛,光禄丞宋之逊,监察御史姚绍之并称三思五狗。眼见得冰山倒塌,他尚不甘寂寞出班奏事,同僚自然厌烦。冉祖雍捧起一本奏本道:“魏元忠与重俊通谋,既犯大逆,不应出佐渠州,请陛下除恶务尽,夷其三族!” 宰相魏元忠当日晚被太子李重俊挟持,皇帝因魏元忠历经高宗武后朝,于国家有大功,故而宽赦不问。魏元忠自知为宗楚客等人所嫉,已经请解官爵以散秩还第了,今日并不早朝上,因此班中无人出列谢罪。内侍将冉祖雍的奏本捧上,李显面上掠过几分厌倦之色,缓缓道:“元忠驱使日久,朕特矜容,制命已行,岂容数改?轻重之权,应自朕出。卿等频奏,殊非朕意,此事勿再复奏。” 冉祖雍一上来便碰个老大钉子,群臣班行中不禁传出低低嗤笑之声。 冉祖雍却是面不改色,朗声道:“臣还有一事上奏!”他如此锲而不舍,连皇帝都有些诧异:“卿更有何事?”冉祖雍道:“安国相王李旦、镇国太平公主亦与重俊通谋,请陛下将二人收付制狱,明察其情!”他话音一落,满朝寂静,继而又是一片哗然,再料不到这等过气小人,竟然疯了般抛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来。一时臣僚们也都顾不得朝仪,纷纷抬头向上看去,却见皇帝犹然是一副目瞪口呆的神情,立在班首的安国相王面色苍白如纸,连握着笏板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帘幕后的太平公主却是纹丝未动。 李成义和李隆业一个性急一个年少,最先克制不住,齐声道:“你血口喷人!” “住口!”李旦低喝他们一声,他迈出一步,依照受弹劾官员快步躬身走出谢罪的朝规,弯腰行至殿中跪下,将笏板放置一旁,深深叩首。李成器兄弟五人亦不敢再站立,纷纷追随父亲出班跪倒。 李显看到弟弟如此狼狈形容,心中不由一酸,心慌意乱道:“相王请起,这、这……冉祖雍,你可知构陷亲王公主是死罪!”冉祖雍见皇帝动怒,忙也跪下道:“臣虽有弥天之胆,不敢欺瞒陛下,实是狱中囚犯指认相王与太平公主,证据确凿,陛下一问便知。”皇帝忙道:“苏珦何在!” 苏珦从班中走出,躬身道:“臣在。”皇帝道:“朕命你审治重俊之党,冉祖雍所言,是否属实!”苏珦稍稍侧目,望了一下跪伏在身边的李旦,安乐在帘后冷笑道:“苏大夫你不必畏惧,实话实说便是。”苏珦握着笏板的手暗暗用力几次,方深吸了口气,道:“并无此事。” 冉祖雍跪在地上,只疑心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诧异中抬头道:“你说什么?”帘后安乐也是大吃一惊,霍然站起身,拂开帘子指着苏珦怒道:“苏珦!你昨日是如何对我说的!”苏珦嘴唇微颤,低声道:“昨日公主降临御史台,以臣一门老少性命相胁,臣不敢不尔。”安乐一时想不清楚究竟苏珦为何突然倒戈,只是怒道:“御史台的供词尚在,那人分明招供,他曾向太平与相王报信!”苏珦颤抖着手从袖子中取出一卷密封卷宗,双手捧起道:“臣奉公主之命,将卷宗随身带来。” 安乐也不待内侍去取,亲自跑下台阶来,一把夺过卷宗,三两把扯开封条,匆匆展卷一读,却是气得杏眼圆睁,将那卷宗狠狠摔在苏珦脸上,骂道:“你这反复小人!你以为旁人能杀你,我便杀不了你么!”苏珦跪下伏地只是颤抖不止。安乐仰头道:“陛下!相王与太平作威作福,挟持官员,篡改供词,我却还有一名人证!便是宣王的女儿,太平的儿媳方城县主!她能佐证那日太平并未抱恙,她派人去将自己儿子从德静王府接回,足见其预知重俊的奸谋!” 皇帝一时尚惊疑不定,帘幕后衣衫簌簌轻响,太平公主终于缓缓站起身,一阵珠帘叮咚,她拂开帘子一步步走下阶来,长长的九破泥金长裙拖在御阶上。群臣皆看到,两行泪水从她精致的妆容上滚下,在下颚停驻一刻,随着她凌波一般的步子,如同檐下清澈的天雨,轻轻坠落至她缭绫的抹胸上。那上等的绫罗细密不吸水,又顺着她织有鸾凤缠枝芍药的长裙上滚落。 太平在李旦身边站定,慢慢转身,面向皇帝,面上虽是带着泪水,唇角却微微一笑道:“陛下,您都听到了。圣颜之前尚如是,背后之情可堪问?”安乐死死盯了太平一眼,又望了望薛崇简,忽然咬牙冷笑道:“我明白了!你们逼问了阿兰对不对?你们以为这样便可遮掩阴谋么?”她愤然转身道:“父皇!您想一想!李多祚是什么人,成王是什么人!凭一个毫无威望的李重俊,能请动他们谋反!背后若无人撑腰,他们敢吗!您再想一想,神龙革命之事,是谁,是谁说动了李多祚!您再想一想,谁最恨梁宣王,最恨女儿!是李旦和太平!他们不甘心失去权柄,这一次杀了梁王和崇训,下次还会杀女儿,杀母后,杀父皇您!” 太平冷笑一声,道:“若非你和你的驸马,对太子苦苦相逼精心备至,让他走投无路铤而走险,又岂会酿成今日之祸?”安乐厉声道:“父皇,她此刻还在为重俊那个奸贼说话!他们分明是一党!你将他们押到狱中去审问,一定能审出实情来。” 太平静静地目视安乐一刻,忽然扬手,向安乐脸上挥下,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殿上原本窃窃私语的大臣们皆噤声闭气,大气也不敢出,只觉今日朝堂上所见所闻种种,皆是匪夷所思。连气急败坏的安乐也突然安静下来,她怔怔地捂住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太平。她落地时父母虽在流放,却也是对她爱若珍宝,这几年做了郡主公主,更是睥睨天下唯我独尊,她一时还来不及细细体会,这掌掴所带来的疼痛、屈辱,以及,蔑视。 太平的凤目到此刻才灼灼地放出光华来,她朗声训斥道:“李重俊即便叛逆而死,也依然是你的兄长!你便做了皇太女,我与相王也依然是你的姑母叔父!你记清楚了,没有我们,你此刻还在房龄挖野菜呢!” 泪水终于从安乐的眼中滚出,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一时也忘记了向太平反击,只是哆嗦着转过身,向皇帝道:“父皇……爹爹,你听到了吗?你都听到了吗……” 太平无所谓地淡淡一笑,搀扶起身旁的李旦,向皇帝道:“三哥,我和四哥请母亲接你回来,扶你做太子,登帝位……近年来每行一步,皆踏刀丛剑林之险,每行一策,皆负汤镬夷族之罪。今日您能匡复李唐社稷,弟妹纵死,余愿已足。我们这就回府去,盘水加剑也罢,明正典刑也罢,皆甘之如饴。”她不向李显行礼,拉着李旦转身快步向太极殿外走去,李成器兄弟五人,薛崇胤薛崇简兄弟二人,也都跟着自己父母出殿。 望着弟弟妹妹的背影,李显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焦急,他想起小时候,他因为生得肥胖,马也骑得不好,他们都不喜同自己玩耍,每次他看见太平蹦蹦跳跳拉着旭轮或是薛绍跑开的背影,心中都是这般寂寞。他又要被他们遗弃了,李显顾不得皇帝的身份,站起来扶着御案呼唤:“阿月,旭轮……你们别走……” 太平行至门首,听到这一声叫喊,只是稍稍驻足,却并未回头,拉着李旦出了殿门。殿外站着几十名羽林,原本是安乐公主安排下捉拿太平与李旦的,他们也听见了殿中争吵,见太平出来才如梦初醒,一时面面相觑也不知该是否上前阻拦。太平扫了他们一眼,径直掠过他们身旁,众羽林们终究是未敢动作。 殿内稍稍寂静了一刻,安乐公主嚎啕大哭:“父皇!母后!你们为何不下旨擒获他们!有太平和李旦在,你们还算什么皇帝皇后!” 刚刚受封的黄门侍郎萧至忠快步出列,哽咽道:“陛下富有四海,不能容一弟一妹,而使人罗织害之乎!相王昔为皇嗣,固请于则天,以天下让陛下,累日不食,此海内所知。奈何以小人一言而疑之!”右补阙浚仪吴兢也出列高声道:“陛下!经武后一朝,李氏枝叶无几,陛下登极未久,而一子以弄兵受诛,一子以愆违远窜,惟馀一弟朝夕左右,尺布斗粟之讥,不可不慎,《青蝇》之诗,良可畏也!” 李显想到自己的三个儿子,心中狠狠一痛,一时站立不稳,跌坐回御座上,颤巍巍抬手道:“退朝……退朝!”待一干大臣鱼贯退出,偌大的殿上只剩下皇后安乐与皇帝一家人,安乐哭道:“母后,你为什么不说话!”韦皇后站起身来,望着满脸悲怆的皇帝,轻轻点头:“陛下,你就容得他们,当着天下人的面,羞辱你妻女吗?”她咬咬薄薄的下唇,声音中带着几分凄楚道:“我们现在,和当年房陵的囚徒,有何区别。”她起身拂袖入内,安乐一顿足,亦跟着她奔入。 李显失魂落魄地喊了一声:“皇后!裹儿!”他忽然坐下失声泣道:“你们为何都要逼我!我只有你们这几个亲人了,你们为何都要逼我……”空旷的太极殿上御香袅袅,只回荡着一个皇帝虚弱无力的哭泣。 第六十六章 汉代金吾千骑来(上) 薛崇简跟随在太平和李旦的步辇之后,出了左延明门,即到御道之外的横街。这里停着文武百官上朝的车马,因未听到散朝的鼓报,奴子们都还在街对面的树阴下乘凉打瞌睡。听到值守金吾们问安声,太平公主府和相王李旦府的奴子们才看到自家的主人们都出来了,慌忙驱前来迎接。施淳来到薛崇简身边,低声道:“郎君,娘子请您去她车上一语。”薛崇简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见远处宫墙之下静静停着一辆牛引的碧油缁车,他一愣,向太平道:“我去看看。”便急忙向前奔去。 薛崇简上了车,见车厢板被拉开,武灵兰虽是坐着,却是依靠着一只软枕,神情姿态十分虚弱。车中光线昏暗,薛崇简分不清她未施脂粉的脸上究竟是青是白,只觉那是一片暗淡的月光,似乎随时都会被阴云遮蔽。薛崇简上前坐在她身旁,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武灵兰道:“一切平安么?”薛崇简轻轻吻着她的头发,低声道:“我们回家。” 武灵兰想,这是她期盼了多少个日夜的情景,她坐在泥金油壁的车上,看着她年少俊美的金龟婿,腰围紫金带、身着绯罗衫从朝门出来。他来到车下,向自己伸出手,衣袖上还带着御烟的香气。她问他一切平安么,他笑着说我们回家。杨柳如烟,莺啼鹂鸣,他们的香车在行人艳羡的眼光中,缓缓行过青砖铺就的天街。现在自己是在梦中么?她微微笑道:“我不能回去……我到这里等你,是想求你送我到你们家的一处别院去,随便哪一处皆可——若是你娘不愿意,我家尚有几处产业。”薛崇简知晓了她的意思,她既然已经得知真相,便无法再与母亲同住一屋檐下,听到她后面一句话,心中一阵刺痛,他手臂稍稍一紧,在武灵兰耳旁道:“你是我娘子,我爱的人,我爱一辈子。”车中稍稍寂静了片刻,薛崇简勉强笑道:“我家城南有处别墅,临着昆明池,很凉快,又比府中安静,适宜你养病。我先送你过去,晚间让他们将你的东西送来。”武灵兰淡淡一笑:“性命都如朝露,还有什么丢不下的。” 一个奴子得了薛崇简的吩咐,奔回来向太平禀报,说二郎要送娘子去城南的别墅中。李旦吃了一惊,低声问太平:“难道她知道了?”太平涩然一笑道:“四哥,你猜是谁救了我们,便是武三思的女儿。” 李成器恰在父亲身边,听到这句话,想起七日前花奴对他说,阿兰有了身孕,心中便是一阵绞着愧疚的奇痛,此处唯有他,不该消受武灵兰的恩德。他望着那辆牛车缓缓启动,向着西方驶去,御墙之下所植的杨柳在晨风中浮动长长的柳丝,柳叶被耀眼的阳光涂染成了金色,不断轻轻地在缁车的顶上拂过,似是要将车子挽住,却又一条条被牛车抛弃于身后。李成器忽然想起他们一起去渭桥的情形,那时候他们一起站在桥下看别人西出阳关,现在桥这边只剩下他一人了。 那一夜薛崇简陪着武灵兰宿在别墅中。婢女熄了灯,只有一泊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来,将屋内涂染得水墨一般朦胧。窗外被风摇动的树影中,偶尔传来一两声零落的乌啼,和着草间促织窸窸窣窣的鸣唱,将夜晚装点得愈发寂静。 武灵兰躺在薛崇简的怀中,薛崇简怕她病中受不得冷硬的白瓷枕,将她的螓首放在自己左臂上。她一头扰扰的乌发蝉鬓,便如墨云般堆在他的肩头和颈窝里。清凉如水的玉簟上又铺了一层柔软的苇席,薛崇简右手拿着纨扇,缓缓为武灵兰打扇,他的两条手臂都渐渐趋于酸痛,他的心却在这酸痛中略得了一丝安宁。他在昏暗中看不清怀中人的眉目,只听见她细细的呼吸,看到她被衾被覆盖的身体如温柔的山峦般起伏。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背脊,能感到那颗心正在一下下痛楚地跳动,替她倾诉无法出声的啜泣。 那一夜他们都不曾入眠,听着促织的鸣唱逐渐归于倦怠沉寂,看着晨曦重又一点点的侵入薄薄的纱帐来。武灵兰因一夜未眠而略有昏沉的心智中,想起几句不知从何而来的句子: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她知道这是他与她的最后一夜,然而这一夜终究也过去了。 自那次朝堂反目,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皆深居简出,一时倒也再未和皇后安乐冲突。韦后借太子谋反之口实,将不附己的官员尽数逐出,将亲信宗楚客韦巨源等封相,将万骑、左右羽林之统帅尽换成韦家人。皇帝软弱的精神和身体都不足以制止皇后,皇后妃子公主们则各行其是,她们自由地出入宫禁,置官署养门客收面首。皇妃的外宅门庭若市,皇帝则寂寞地躺在后宫,他活着只是为了保护这些女人们的权势与欢乐。 天下臣民忧心忡忡的目光望着太极宫被浮云缭绕的重檐飞宇,每一束忧虑的目光后,都透出同一个疑问,难道长安城将迎来第二位女皇?狄仁杰早已作古,魏元忠只顾全身而退,似乎再无人能守卫多灾多难的李氏宗庙了。 景龙四年六月三日,一道惊人的霹雳又打得满朝官员们晕头转向。皇后召南衙宰相与自己的从兄韦温入宫,身着缟素对着他们放声大哭,告诉他们昨夜皇帝已在神龙殿中晏驾。继而缓缓走出的上官婉儿捧着皇帝的遗诏,遗诏中立皇帝最小的儿子温王重茂为皇太子,皇后知政事,相王旦参谋政事。宰相韦安石和苏瑰尚在惊怖之中未及开言,宗楚客已高声道:“相王辅政,于理非宜;且于皇后,嫂叔不通问,听朝之际,何以为礼?”韦温与韦巨源等纷纷附和,皆言相王不可辅政,苏瑰小心地试探了一句:“陛下遗诏,岂可轻改?”即被韦温与宗楚客怒目而视,苏瑰不过一介书生,也只得讷讷而退。 因小皇帝尚未登基,于是以皇太后的谕旨,征诸府兵五万人屯京城,使驸马都尉韦捷、韦灌、卫尉卿韦璿、左千牛中郎将韦璿、长安令韦播、郎将高嵩等分领,中书舍人韦元徼巡六街。以刑部尚书裴谈、工部尚书张锡并同中书门下三品,吏部尚书张嘉福、中书侍郎岑羲、吏部侍郎崔湜并同平章事。长安城的百姓惊慌地看到,一夜之间长安各种城门戒严,市坊之间兵马驱驰,隆庆坊的相王府五王宅、兴道坊的太平公主宅门前,重又站上了身着戎服手执长戟的羽林军。 太平府中,武攸暨在急得不住搓手团团转,自武三思死后,武家四十年风华一旦而休,他虽然仍有王爵,却也不过是因妻子之故,撑个虚架子而已。太平早已和皇后决裂,依仗的只有与皇帝的兄妹之情,眼下皇帝骤然便没了,皇后在公主府门前陈兵列甲,显然并无善意。他望着妻子,太平自那日宫中哭灵回来,神情便一直异常沉静,她每日的最多的辰光,便是这般以手支颐坐于堂上,看着院中树影缓缓地转一个轮回。他在恐惧外又多了一分指望,他虽然从未了解太平,却眼见着她数年来在刀山火海中如履平地,他隐约地觉得,妻子此番绝不会坐以待毙,只是以他的才智,又实在无法从眼下的局势中看出一线生机。 那日内侍终于来禀报,有一位官员进入公主府,请公主前厅相见。太平微微蹙眉,道:“哪个官员?”那内侍道:“他不曾通报,又身着孝服,看不出品级。只是那人年轻得紧,容貌也极俊美。” “崔湜?”太平轻轻自语一声,武攸暨却看见她一双眸子,骤然射出如淬火宝剑一般的精光,她霍然站起身,吩咐道:“带我去见他。”崔湜身兼皇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三人的面首,一跃成为朝中最年轻的侍郎,在武攸暨看来,此人和皇太后手下随意哪个亲信并无区别。他虽不明白太平为何如此兴奋,但太平的眼神却让他的心莫名热切起来,他走上前一步道:“我随你去。”太平对薛崇简道:“花奴随我去即可。”薛崇简答应一声,取下架子上的佩剑悬于腰上,又弯腰将靴子中的小佩刀挪挪位置,便伴着母亲出去。 太平从武攸暨身边经过,并未看他一眼,武攸暨一颗心重又沉入了冰冷之中。 ——————————————————————————— 太平公主带着薛崇简来到外堂,果见崔湜立于香案边,正专心致志用铜香匙拨动博山炉中的烟灰。他修长身形挑起一身缟素,比往常绯色官服更显出清俊脱俗来。随着他手上的动作,一股熏人欲醉的香气渐渐氤氲开来,崔湜满意地闭目深深一嗅,这才抬头向太平笑道:“公主万福。臣见炉中的香灭了,心想公主这等仙人怎能无香烟供养,因此斗胆秉恭敬之心,越俎代庖,替公主点一炉龙脑。” 太平淡笑着走上前道:“崔侍郎是贵人,朝罢两袖御香,到了我这烟沉水冷桂殒兰凋的门庭,自然觉得不惯。”崔湜笑道:“桂殒兰凋,亦有再发之日。”太平听到这句话,心中突得一跳,向崔湜面上望去,见那张冠玉容颜始终含着略带妩媚的微笑,尤其一双眸子,更是荡漾着春江碧水,一眨动间,便是一阵微风浮起一波涟漪。太平心中倒是微微起了一丝赞叹:不枉了他的字。她轻笑一声,道:“崔侍郎不闻刘希夷的诗么?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崔湜淡淡一笑道:“江山万年,桃李春风,总不因人事而改。” 太平听他提到“桃李”,心中又是一动,笑道:“侍郎今日来,是与我论风月的?”崔湜笑道:“臣万死。臣今日是奉皇太后谕旨,为公主送些日常支用来。鸡豚之属已经命人牵去厨下,另有些脂粉香料绸缎衣料,是皇太后亲自挑拣与公主的,请公主过目。”他拍拍手,门外两名羽林提着一只箱子进来,薛崇简一见左边那人,险些惊呼出来,一颗心也不自禁地狂跳起来。太平公主咯咯笑道:“皇太后想得真周到,先让我阖府上下酒足饭饱,再送我一件金缕玉衣。”崔湜忙躬身道:“公主说笑了。”太平翩然转身道:“抬进来吧,总不成让我在这里试衣。” 崔湜向那两人打个手势,两人便抬着箱笼进了太平公主的内堂,武攸暨见太平带着几人进来,忙迎上来,惊道:“上官……”身着戎服的上官婉儿轻轻以指按唇,武攸暨忙掩住口,太平淡淡道:“你和大郎到门外守着。”崔湜道:“此处说话可方便?”太平冷笑道:“我这里虽是坐井观天之地,旁人却也未必进得来。”崔湜笑道:“不知天意如何?”太平笑道:“自是顺天者昌。”上官婉儿微微蹙眉:“时间紧迫,你们还有这精神。”太平笑道:“我怎知昭容不是奉皇太后之命而来?”上官婉儿轻轻叹气,走上前一步道:“若为杀你,何必要我来?” 太平望了一眼那羽林,上官婉儿轻轻点头:“我从上阳宫带回的人。” 太平的神情渐渐显出冷肃来,道:“那你为何而来?”上官婉儿道:“昨日阿韦下旨进封相王为太尉,进寿春郡王为宋王,他们奉旨入宫面圣谢恩,晚间却未曾出去。”薛崇简蓦然想起数年前,阿史那绥子对他们说:二位娘子入宫请安,却未曾出去……他浑身一阵气血翻涌,声音不禁颤抖起来:“他们怎么了!”上官婉儿道:“暂时无妨,阿韦只是将他们软禁在百福院,现在局势未稳人心不附,她还不敢动相王。否则……”她压低声音道:“她也不会留你到今日。”太平笑道:“来日阿韦子登基,崔侍郎可入控鹤监,只不知你这个先帝昭容,又该受何封赏呢?” 上官婉儿一双妙目望着太平,编贝一样的细齿咬着薄薄樱唇,她的眼神中竟有一丝痛楚,柔声道:“太平,你不信我了吗?”太平公主双目亦是微微一红,道:“我三哥是怎么死的?”上官婉儿微笑道:“问这个还有意义吗?你该明白,显虽庸懦无用,但我们都不愿他死。”太平公主微微点头:“现在你手上有何人可用?”上官婉儿摇头道:“无人,所以我才来找你。”太平冷笑一声:“我如今不过是阿韦子的砧上鱼肉,又能有什么用?”上官婉儿望了薛崇简一眼道:“让花奴换上这人的衣裳,我可带他出去,让他去五王宅找相王四子,去万骑找葛福顺陈玄礼。” 太平一直略带讥诮的笑容被惊怒取代,她狠狠甩脱上官婉儿的手,道:“你疯了!长安城内重兵环伺,朝中津要皆被韦家儿把持,你让我儿子一个人去送死!” 上官婉儿沉声道:“韦家儿们匆匆走马上任,万骑虽然归韦温统帅,底下将士却并不心服。李唐中兴未久,天下人不会希望再看到一个女主的,花奴和相王诸子虽然年少,所挟的却是你与相王的人望!只要他们能策动五百健儿杀入宫中,那五万人马势必归附。” 太平冷笑道:“如此说,你带我出去岂不是更好?”上官婉儿蹙眉道:“太平!阿韦召相王父子入宫,其意不言自明,就是要你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你一日在府上,我可保相王一日平安。如今我们皆成困守之局,能寄望的只有这些儿郎们了!” 薛崇简上前一步,双膝跪倒在天平面前,仰头道:“阿母,上官阿姨言之有理,你让我去吧,我一定带兵回来救你和舅舅!”太平怒道:“起来,你道这是闹着玩!凭你们几个孩子就能举事了!” 薛崇简这几日虽然担忧,毕竟有母亲在旁,不至于绝望,现在看看上官婉儿那一身戎装,知道终于到了无路可退之时,还是情不自禁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他知道此去比推事院之行凶险百倍,稍稍踏错一步,死的就不是他一人。然而上天并不允许他一生依偎在阿母身畔做花奴,他需要自己去在刀锋剑林中为母亲,为表哥蹚一条路出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暗暗发力,让指甲直刺入血肉,让掌心的疼痛抵消他心中的无助恐惧之感,面上却还带着微笑道:“昔日总是花奴闯祸,让阿母为我收拾承担,也该轮到花奴为阿母出一次力。我昔日在军中识得葛福顺陈玄礼将军,知道他们皆是忠义之士,阿母放心,我一定万分谨慎,绝不再意气用事了。” 太平望着面前的儿子,昔日被自己抱在怀中的婴儿,如今跪着也到自己胸口了。这并不是她的愿望,这些年她把儿子紧紧护在自己的双翼之下,就是为了不要他重蹈薛绍的覆辙。若有可能,她愿意将这公主的荣贵都交出来,换得光阴永远停驻在薛绍生前,她依然是不解人事的小公主,花奴永远是那脚系铃铛的小小肉球。 可是他也长大了,也像他的父亲一样,有了这热切诚挚的眼神,也要为了亲人,为了诺言,用性命去战场搏杀。而自己却仍旧如当年一般远远观望,对他们的牺牲与勇气,都无能为力。太平双目一热,险些掉下泪来,她沉吟一刻,点头微笑,道:“好。” 上官婉儿和崔湜都微微松了口气,上官婉儿目视那羽林,那人便三两下除去身上戎服,薛崇简摘了幞头,刚要脱衣,太平却止住他道:“且慢。”她从柜中取出两条白绢摊于桌上,又将右手食指送于口中,薛崇简一把握住她腕子道:“阿母!”他一弯腰从靴子里抽出短刀,将左臂袖子向上一拉便挥刀划下。刀锋将要触及肌肤时,他的手本能得停滞了一刻,心中立时道:“若是连这一点勇气都没有,又如何能救他们。”他狠狠一咬牙,将刀锋从自己小臂上拉过,因刀子太快,稍稍停了一刻鲜血才淌出来。他以右手承接住沥沥而下的血滴,约有一小掬的模样,才缓缓捧到太平面前。 令人诧异的是,太平并未阻止薛崇简,她眼中的泪始终未落下来,只是静静望着儿子。薛崇简的脸因为强忍痛楚而有些苍白,他紧皱着眉头的模样还有些稚气,那张白皙俊俏的脸儿,如何看都是个少年儿郎,合该鲜衣怒马呼朋引伴,于里巷间斗鸡弄狗,于山林间悠游射猎。她这个做母亲的,本该用性命来爱护他,护卫着他的欢乐,让他回避掉自己此生经历的苦难离别。上天却一次次将花怒推到这血海滔天的人世中,并且让他以身躯血肉,做这人世的牺牲。 薛崇简见母亲不动,又叫了一声:“阿母。”太平才对他微微一笑,将自己的手指蘸了儿子的热血,在白绢上书道:“逆韦鸩杀陛下,与安乐图危宗社,天怒人弃。尔等家室富贵,皆受先帝之赐,若事此村妇,则天下羞之!宫中空虚,人心思唐,望尔等戮力王室,诛锄凶竖,竹帛千秋,名垂金石,在此一举。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之女镇国太平公主李令月泣血拜上万骑将军。” 太平道:“将这幅字陈玄礼葛福顺看。”她给又拉过另一条白绢,沉吟一下,却只写了“儿郎努力”四个字道:“这幅给成义隆基他们看”。她望着两幅字轻声一笑道:“想不到李唐千秋基业,竟然系在你们几个儿郎子身上。”薛崇简将那两幅帕子吹干,小心地放入自己怀中,太平拉着他道:“你来,娘给你擦洗下伤口。”她拉着薛崇简进了自己的寝阁,先洗去薛崇简臂上血污,再白绫将他伤处紧紧扎住,薛崇简看见滴滴水珠落于白绫上,将渗上来的血迹晕成朵朵粉色的小花,强笑道:“不疼的。” 太平忽然紧紧将薛崇简拥入怀中,在他耳旁用极低的声音道:“查清每个人的底细,一定要向共事之人许下好处。不可轻率和人相见,不可相信任何人,包括你上官阿姨,包括成义、隆基。”对着薛崇简震惊的目光,太平只是缓慢地点点头,她心中痛如刀绞,时间如此紧迫,她来不及了,这些人情诡谲刀兵险恶,本该一点点地教给他,现在却只能用三言两语如此仓促地让他接受。 薛崇简用力点头:“阿母放心。” 太平噙住一眶眼泪,再度拥住他,她的话语略带颤音:“若有万一之变,不要管我,也不要管你表哥了,立刻逃到洛阳去!阿母让你出去,是要为你爹爹存嗣!”薛崇简的鬓角被母亲面上的泪痕濡湿,听到这句话,他并未反驳,仍然只是微微一笑,重复道:“阿母放心。” 第六十七章 汉代金吾千骑来(中) 李旦和李成器进宫谢恩,内侍宣他们到百福院觐见皇太后与皇帝。二人所带来的随从一概被挡在了院外,进院中等了许久,又有内侍来报,说皇帝哀恸过甚身子不适,不能与叔叔相见,特命二人留宿于百福院中。这一住下,便再无皇帝任何消息。 不需要追问太多,李旦对韦太后的谋划心知肚明,李显暴死,韦氏撇开了远在藩地的李显二子重福,而选立了年少德薄的四子重茂,主少国疑之际,对她威胁最大的,就是自己了。听说二哥的孤子李守礼也被封为雍王,想来进宫谢恩之时应与自己遭际相同。高宗身后只留下这两支子孙,将自己、成器、守礼一起软禁在宫中为质,非但牵制住了太平,也让朝中心向唐室的大臣们不敢妄动。 这百福院位于两仪殿之东,庭庑广阔,因为长年无人居住,院中杂草齐膝,几处断井颓垣,显得甚是荒凉。院外金吾林立,院中却只有七八名服侍起居的年老内侍,他们留宿的当晚,还是李成器和那几个老内侍一起,亲自动手将一间寝阁打扫一遍,才能让李旦住下。 那老内侍一面用拂尘去扫墙脚的蛛网,一面连连向李成器李旦谢罪。李旦凭窗望去,院中灯火萧疏风动树影,他近年来在人多之处待得久了,处处灯火辉煌宛若白昼,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如此清明的月光。 李旦还记得幼年,父亲母亲在两仪殿大宴群臣,宗室与勋戚家的孩童就会跑到此处来打球斗鸡玩耍。二哥天性中的斗志激昂,与三哥天性中的喜爱热闹撞在一起,竟然让他们能在斗鸡的游戏中相得甚欢。他稍稍闭上双目,还能记起那尘土与翎毛共飞的情景,他们围在一旁或呐喊助威,或拍手欢笑。那些声音萦绕在这殿宇雕梁之间,缠绕于这柳丝花枝之中,又逶迤零落入这遍地野草之中,那些亲人、那些上国繁华都不在了,这些声音却依旧稀稀落落地时而在他耳畔响起。 第二日仍不见有任何旨意降下,李旦尚可,李成器却焦急起来,低声询问李旦:“爹爹,皇太后究竟要留我们多久?”李旦轻轻叹了口气,屋中并无看守人,说话反倒比家里方便许多,他直言道:“这个由不得我们,要看你姑姑会如何动作。”李成器极为忧心,道:“姑姑的性子倨傲,从不肯向韦氏低头,可是眼下朝中兵权均被韦家人把持,姑姑孤立无援,又如何是他们的对手?”李旦道:“你姑姑此生经历的惊涛骇浪,比我们都多。此番她纵然无力与韦氏抗衡,应当也有法子全身而退。” 他见李成器紧锁双眉,心中忽然一动,迟疑道:“你……是不是在担心花奴?” 李成器这一日夜间,心中被焦虑恐惧折磨得纷乱如麻,也顾不得许多,便道:“是。爹爹,花奴若知道我们被关在这里,他那性子,我只怕,我怕他……”他心中最怕的,却又说不出口,每次他遭遇困厄,花奴总会做出些惊人举动,可是今日没有了祖母的宠溺,连姑姑都失去了权柄,若花奴再闯出什么祸端来,谁又能救他? 李旦凝望他一刻,低声道:“你怕他关心则乱,为了救你,会——”似是因为下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李旦顿了一下,才吐出四个字:“——奋不顾身?” 李成器面上骤然一热,虽是从起初便不曾对父亲隐瞒,但被父亲窥破心思,却仍觉得惭愧尴尬。隔了许久,李成器终于黯然道:“我只盼他此番能听姑母的话。”李旦凝望着儿子,对他的尴尬并未宽容,继续追问道:“当年你对我说,即便赴汤蹈火生死以之,也还不了花奴的恩情,如今你们仍是一般么? 李成器羞愧地无地自容,他明白这“当年”与“如今”区别,如今他与薛崇简各自成婚有了家室,心中也知道,这份违逆伦常的感情维持下去,对父亲、姑姑、武灵兰与自己的王妃,都是一种耻辱。可是他无法克制自己,一日不见那个人,他便爽然若失心神不宁。有时宫中家宴,他看见那一对珠联璧合的玉人,竟会情不自禁地想,花奴与她欢好时,比跟自己在一起更快乐么?他知道这种比较的自私与龌龊,可是心中似是被一把刀子慢慢得划过,分明疼到极处,却又让人叫不出声来。越是愧疚,越是恐惧,越是在相处时,觉得一分一刻都美好的让人感叹,连他的一个笑容一下亲吻都视若珍宝,他一次次饮鸩止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毒入骨髓。 见儿子连颈项间都羞成了通红,李旦心中不忍,自己先换了话题,道:“罢了,这屋内太阴,你去点一炉香吧。” 李成器起身去寻香炉,才知道这院中数十间屋子,竟然不曾拜访香具。他知道父亲素来爱香,便嘱托一个老内侍去讨要,身上并未带钱财,无物酬谢,只得将自己金带上的两块带銙拆了送于那人。过了许久那老内侍回来,捧着一只铜盘,盘中放着鎏金镂飞鸟博山炉、紫檀香盒、铜香瓶、炭盒之类,香瓶中插着一应焚香用的香匙、香箸、火箸等。 李旦亲自上前,先打开香盒,见内中有数块沉水与数百粒麝香,又看了看炭盒中的的炭饼,颇为满意,但揭开博山炉盖子时却哑然失笑,道:“一看你便不是焚香之人,香是好香,炭也不错,只是这炉子如此干净,没有炉灰如何焚香呢?”那内侍收了李成器两块金子,还专门向内侍省要了一只崭新的熏炉,却不料办错了事,不禁讷讷道:“要不,老奴再去一趟……”李旦道:“罢了,今夕何夕,外间人都在做大事,我却厚着面皮去讨要一炉香灰,白惹人家厌烦。你去吧,我们自己想办法。” 那内侍如释重负出去,李成器道:“儿子烧纸做灰可好?”李旦道:“纸灰烧起来烟味太重,我看外间有松树,我们采些松针来,用这炭饼焚了,可不带烟火气。”李成器便依言去院中采了一捧松针回来。李旦点起一枚炭饼,将数枚松针松松的铺盖其上,那松针焚烧起来果然无烟,似乎还带着一股淡淡草木清香。过一会儿那些松针成了炭灰,李旦将它们倾入一只瓷杯中,再放了些松针上去。 待烧出一杯细细的炉灰出来,李旦抬头望了李成器一眼,忽然淡笑道:“你近年还自己调香么?”李成器道:“儿子惭愧,许久未动了。”他在洛阳宫中被幽禁三年,靠着姑姑和花奴的照应,才能勉强图个衣食无忧,焚香佩兰这等奢侈癖好,自是想也不敢想。出来后再入芝兰之室,虽然也爱那香气,却也没了自己动手调香的习惯。李旦淡淡一笑道:“今日只麝香和沉水两味,你试调一炉。” 李成器忽然想到一事,心中微微一动,应了声是,拿过一张细纸,用随身携带的篦刀小心地在沉水香上刮下数小片来,再用香箸添入些麝香拨动均匀。预备好了香料,他认真用净水洗了手,端正了衣冠,回来恭敬跪在香案旁,夹起一只炭饼放入炉内点燃,看着饼身渐渐通红,用火匙从杯中取了松针灰炉灰在炭饼上铺了薄薄一层,再用火箸在其中点几个孔作通气之用。随后夹出几片云母放在炉灰上隔火,用香箸夹取香料均匀地洒落于隔片上,加上炉盖便算初步完成。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心中感觉颇为异样,外间也许正是兵荒马乱天翻地覆之时,他却坐在这荒凉的废园中,静静地调一炉香。姑姑在做什么,花奴在做什么,成义隆基在做什么,他都无法得知。他能做的,只是点一炉香,默默为他们祷祝。李成器嗅着一股浓郁醇厚又微带辛辣的香气渐渐从炉中氤氲而出,闭上双目,双手合十心中念诵道:“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弟子李成器诚心祷祝,愿以此功德,回向弟子之亲人平安度此灾厄;弟子之母亲往生净土;弟子之表弟薛崇简可得一世安乐。诸般恶业,弟子愿一人承担,一切恭敬。” 李成器祷祝完毕,缓缓睁开眼睛,见父亲只是略带悲悯地望着自己,并不言语,似乎自己方才一切心愿,他皆已知晓。他不知说什么,默默坐下,与李旦都默默注目那一缕轻烟从炉中冉冉升起,静静品味香气,那缕辛味非但经久不散,反倒渐渐趋于浓烈。李成器便知哪里出了差错,有些惭愧,道:“儿子一时大意,将麝香添得过了。” 李旦取过香盒,又拿出一块沉水,削下数片,道:“范晔曾说,麝本多忌,过分必害,沉实易和,盈斤无伤。故而麝香要合以别种香料才可使用。调香最讲究的便是分寸,香料调和之分寸,炭火焚烧之分寸。放眼望去,似乎香料皆是信美佳品,弥足珍贵,但若分寸失当,一样可成毒药——尤其是麝香这等动人情怀之物。”他一边说,一边将那些沉水香片投入炉中。 李成器听出父亲的弦外之音,闻着这微带辛烈的香气终于渐渐趋于清凉平和,心中所想的,竟是第一次他与花奴欢好时,那帐中浓郁得几欲令人窒息的冰麝之气,原来那就是毒。 ———————————————————————— 线李旦见儿子低头不语,温言道:“凤奴,知道爹爹这许多年来,为何独爱香么?因为此物既清且净,可以涤荡我身上的肮脏之气,那若有若无的馨香,让我忘却忧虑,暂得一刻如西方极乐世界的平和。何况,看着这一缕青烟朱火,由明至暗,来无所从,去无所著,直到烟硝火冷,恰如人的一生平平静静走到尽头,便可放下一些执念。色禁重,香禁重,这世间万物,皆是淡胜于浓,何况你与花奴的情谊,并不寻常。” 李成器慢慢抬头望着李旦,眼中含了一层薄薄泪水,道:“爹爹,花奴和您是不同的人,爹爹宛如这沉水之香,恬淡明净舒卷自如,花奴却如一杯烈酒,至情至性至浓至重。儿子知道这段缘分违逆伦常,只是儿子看到他欢喜,心中便觉得满足,看到他失望寂寞,便会忍不住焦急失措,纵然知道可能会害人害己,亦舍下眼前这海市蜃楼的宠溺。” 李旦轻轻叹息道:“这一件事应该是爹爹错了。那个时候你三伯伯归来,我便道我们从此可以做闲散宗室,任由你随性些无妨。可是近年来宫禁变故频生,此番若你我不能脱得此难,也是天意不可强求,若侥幸能够出去,便是离那个位置又近一步。你我身为帝胄,有许多事无能为力,越是爱护之人,越容易贻害于他。我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论心中存念是善是恶,都会连累许多人。天下人皆说我怯懦,因为我的怯懦,我保全了自己的孝道,使得三十年来民生未曾卷入战乱,却也因此害了你的母亲,害了无数忠于李唐的臣子,害得李氏几罹灭族之祸。爹爹此生已是罪人了,实在不忍见你将来受我一样的苦楚。” 这次深谈之后,李旦也就再未曾提及此事。皇帝与太后仍然未降下任何旨意,李旦与李成器得不到外间消息,也只能在百福院中静静地等下去。李旦每日或者焚香静思,或者亲自动手打理院中的花木,而李成器更多的则是思索父亲那一番话语。有时晚间李旦睡下后,李成器跪坐在床边为他轻轻打扇,心中反倒隐约有些感激韦氏,这拘禁的日子终于让他能有一个机会,能够形影不离地服侍父亲,弥补这数年来亏欠的孝道。 那一日李旦与李成器正蹲在院中拔去花圃里的杂草,忽听见外头守卫厉声喝道:“站着!哪个宫院的!”李旦与李成器抬起头,见一个手拿漆盒的年轻宦寺来到门外,躬身笑道:“将军息怒,奴婢是司内侍省内常侍高延福阿公的儿子,高力士。相王命人去取香具,那人忘了拿炉灰,奴婢的阿爷名奴婢送些来。”高延福原先依附武三思,后又得安乐公主信任,那守卫将军语气便稍稍缓和些,有些不耐烦道:“内侍省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上,操心却多。”高力士笑道:“这总是奴婢的差事,将军也不好让奴婢端回去不是?不过一炉香灰,奴婢放下就走。”那守卫道:“如此,你等我去禀报卫尉卿。” 韦太后的族侄韦璿不一时踱出来,打量高力士一眼,命守卫:“搜他!”几个守卫立刻上前,夺过那只漆盒打开呈给韦璿过目,又有两人把高力士一身搜了个遍,连幞头簪子都拆看了,又命他脱了鞋袜,并未搜出什么可疑之物,韦璿才木着脸摆摆手道:“进去吧。” 高力士坐在地上穿了鞋袜,才抱起漆盒,向众守卫又躬身行礼,进院来向李旦李成器叩首问安。李旦道:“罢了,你放进去就是。”高力士叩头道:“内侍省交待了,不知这炉灰是否中殿下之意,请殿下进屋过目,奴婢才好回去复命。”李旦自己本已炮制了不少炉灰,要此物也无用,正待要对他说“不必”,忽见高力士跪在地上微微抬头,冲他眨一眨眼,食指又在漆盒上轻叩三下。 李旦与李成器对视一眼,淡笑道:“也罢,正巧我还需些香料,我去写个方子,你让内侍省照着我写的配了再送来。”他带着高力士和李成器进了屋内,对门口的老内侍道:“你去打些水来,我要洗手。”高力士见那人去了,稍稍转身,令自己背对院外,方才那一脸谄媚笑容立时便转成了肃穆之态,他压低了声音道:“临淄王命奴婢来问二位殿下安好。” 李旦淡淡望着高力士并不言语,高力士打开漆盒,故意将声音略放大些,笑道:“殿下闻闻这炉灰,是否有股清香?”李成器轻轻一嗅,察觉出一股奇异的略带甘甜的香气,心中便知这炉灰中掺了龙涎,而龙涎香极为珍贵,还是去年元日皇帝知道自己爱香,独赐了相王府一些。他面上带着微笑,却低声道:“外面怎样了?”高力士道:“太平公主府仍被羽林围困,公主派其子薛崇简潜出府邸,已与五王宅中几位殿下相见。”听花奴已经逃了出去,李成器心中长松了口气,这时那老内侍端着水盆过来,李成器忙赶出去截下道:“给我就是,一时爹爹要沐浴,你去命人烧些热水。” 李成器端着水盆回来,正听见高力士低声道:“薛郎君与临淄王殿下已经密见了万骑将军葛福顺李仙凫,他们皆愿决死从命。”李旦将双手浸入盆中缓缓搓去泥污,道:“与他们共事的还有谁?”高力士道:“事关机密,共事的只有临淄王的好友刘幽求,还有太平公主府的典签王师虔。”李旦擦干了手,取过笔墨,一边写香料方一边道:“谋国之事不可无大臣,让他们去找崔日用。”高力士微吃一惊,低声道:“此人是宗楚客一党。”李旦微微摇头道:“无妨。”高力士神情复又恢复平静,立刻道:“奴婢记下了。”李旦又道:“告诉他们,先保太平公主,其次保身,勿以我为念。只要我李氏有一脉不绝,便足匡复社稷。”高力士亦知道相王父子二人陷于深宫,若外间有变,很可能会引得太后先杀相王,此时也无法说些虚应套话,只得又应道:“是。” 李旦将那张方子写好,又转头问李成器:“你有什么需要的么?”李成器一直默默听他们对答,待父亲问到自己,才骤然惊觉,高力士要走了,也许这是他唯一一个机会,与花奴通讯息。他想告诉他自己的思念,以及他从未来得及实现的愿望,古人离别时,尚能写篇诗赋来倾诉黯然销魂之情,他却连一个字都写不得。他想起李旦那日的话,摇头道:“没有。”高力士叩首拜辞,便出了门,李成器的目光追随他的一身青袍,渐渐融入夏日园林的繁茂青葱,眼前的景象却似隐藏在春水碧波中一般,有涟漪微微摇漾。 第六十八章 汉代金吾千骑来(下) 自高力士走后,李成器和李旦反倒安下心来,只静等那一日的大事。李成器又向内侍省要了一张琴,每日里与父亲抚琴对弈,父子俩在这幽凉之所与世隔绝,绿窗敲棋堂上弄弦,从竹木间而来的清风犹带一股清香,舒适惬意。外间多少人奔走来去,都在做着轰轰烈烈的大事,于他们父子来说,却是此生少有的适宜悠闲,不思将来,亦无过往,当真是得了上天恩赐。 只是那日夜间,李成器服侍李旦睡下了,轻步走到窗边,想给熏炉中再添些香料,却一抬头间看到天青似水,月朗星稀,一轮圆月高悬碧海晴空之中,银箔一般的月光透过绿纱窗直射到了地上、桌上,和他的青衫上。他的胸怀似被这明月掏空了,若不仔细看去,这花木萧萧月色溶溶,与他和花奴赏月的洛阳修书院、长安五王宅都依稀相似,只是也许此生都无法同他再看一回月亮。他到此时才真正明白“不知江月待何人”的悲怆之意,他并非勘不破生关死劫,却仍是畏惧离别,舍不得相思,害怕有一日跟这月光、跟那个人都断绝了关系。 李成器在窗边呆立一阵,想对花奴说些什么,信笺自然是不能写的,沉吟了一刻,便缓缓走到堂上,将那张琴翻过来,用篦刀在琴腹上刻道:“寄花奴:客从远方来,赠我漆鸣琴。木有相思文,弦有别离音。终身执此调,岁寒不改心。愿做阳春曲,宫商长相寻。[1]李成器于百福院中。” 他并未学过镂刻,刀子用起来笨拙生硬,字迹甚是丑陋,丝毫看不出他的笔迹来。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张琴会到花奴手中么?他会不会恰好翻过来看到?有那么多的情意在他心中起伏,然而上天给他的希望甚是渺茫。 韦璿被姑母分派来这里看守相王,守了近十日都无任何变故。眼看着姑母登记在即,他心中也甚是欢喜,晚间自斟自饮了两杯酒,毕竟不敢多饮,又交待了守卫羽林们夜间认真巡查不可懈怠,便回廊下庑房内睡下。睡至半夜,忽然被一声大喊惊醒,骤然坐起身来,耳旁似乎听到纷杂的呐喊喧嚣,恰如铜壶煮水,一片纷乱中还隐隐藏着急切的乒乓之声。韦璿怔忡中却还以为自己梦魇了,忽然他房门被撞开,一个羽林惊慌喊道:“将军!有人劫院!” 韦璿悚然惊醒,也顾不得穿衣,赤足跳下床来,捉了床边的长戟就冲出门去,外头却已乱成了一锅粥,火把晃动中但见数百名羽林斗在一处,竟是服色相同,混乱中不及细看面目,也不知哪个是己方的人。他一跺脚对身边那人喝道:“带上你的人,跟我入院去杀李旦!”韦太后曾交待他,一旦有变,立即行釜底抽薪之策杀掉李旦。他带着十数名羽林奔进院中,迎面正撞见薛崇简一手扶着李旦,一手扶着李成器,从院中出来,韦璿大恨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挺戟直向李旦刺去,薛崇简右手上虽握有一把剑,但因扶着李旦,一时挥舞不出,情急下只得奋力用肩头将李旦撞倒,那一戟正刺薛崇简右臂上,李成器大惊之下呼道:“花奴!” 薛崇简但觉右臂上一阵钻心疼痛,此时也顾不上护痛,忙将剑交到左手,奋力将韦璿的长戟架住,高声道:“你们带我舅舅和表兄走!”四名万骑军搀扶起李旦与李成器就跑,李成器却奋力挣脱,急喊道:“你们快去救他!”那两人见薛崇简左手执剑,与韦璿斗得甚是艰难,也不敢怠慢,忙去相助,两柄剑将韦璿的长戟接了下来。薛崇简一支孤兵突入宫禁救人,带的人不算多,却都是万骑中武艺高强的健儿,虽然以寡敌众,加之奇兵突袭,也抵御住了众守兵,薛崇简转身抓起李成器的腕子,扯着他向院外奔去。 李成器在无数攒动的火光人影中,跟着薛崇简拼命向院外狂奔,其间有羽林守卫阻拦,皆被薛崇简用剑刺倒。李成器脚下数度磕绊,想是被踏到了尸体,在这生死交睫的一刻,刀光剑影就在身侧,谁也料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反倒没有清晰的恐惧感。唯一分明的知觉是有温热的液体淌过自己手腕,他知道这是薛崇简的血。 身后隐隐还有杀伐呼喝之声,却未再有守卫追上来,薛崇简这才稍稍缓了步子,见自己身边除了扶着李旦的那两名万骑,只剩下一二人,回头一望百福院的方向仍然是火光晃动,料来是万骑健儿们拼死为他们挡住了追击。他双目一热,此时却也无法再想更多,向那几名万骑道:“报讯!”当即几人齐声高喊:“百福院太平!”他们人数虽然不多,但数个声音聚在一起,却也声彻于内外。 薛崇简喊罢,带着李旦与李成器继续奔跑,快至玄德门时,忽然听得门外一声震耳欲聋呐喊,接着那扇巨大的宫门阵阵耸动,如同被巨浪拍打的堤岸,发出痛楚的轰鸣。李旦问:“你的人?”薛崇简只答:“葛福顺!” 那股洪流蓦然冲开了夜间紧闭的玄德门,无数身着甲胄的将士如黑色的潮水奔涌进来,迎面扑来的风中带着烟火气、血腥气、畜生的腥臊气,如长长的火舌舔过他们的面颊。地面被人和马匹踏得震动不已,一身甲胄的将领当先跳下马来,奔至李旦前深深一躬道:“殿下,臣营救来迟,罪该万死。”李旦虽然站住,仍是急剧喘息不已,他勉力点点头,扶着葛福顺冰冷的甲胄道:“将军劳苦。”葛福顺一挥手,向身边的亲卫到:“送殿下与薛郎君去玄武门!” 几个亲兵立刻牵过马匹来,葛福顺亲自扶着李旦上马。薛崇简被自己的大军包围,一口气松下来,才觉得右臂伤处剧痛彻骨,带得从肩头到小臂都阵阵抽搐,而左臂也酸痛得连剑都提不住了,见人将马带至自己身边,回头向李成器一笑道:“表哥带我一程。” 李成器在剧烈的奔跑之后,连呼吸都微带血腥之气,无数的将士呐喊着从他身边经过,让他根本就听不见薛崇简说了什么。剧烈的火光只是照亮了那个明媚笑容,让他看得清那俊俏的嘴角微微上扬,看到那明亮的眸子闪动出一种奇异的色彩,他眉梢眼角流溢着三分飞扬骄傲,三分柔情安慰,却还有三分稚子的娇态。这个笑容让李成器终于明白,他已从地狱回到这光烛天地的人间。 李成器先扶着薛崇简上马,自己也跨上去坐在他身后,感到那个人放松了身子,将所有重量都依靠在他怀中,脸颊也蹭着自己的颈子。李成器低声问:“痛得厉害么?”薛崇简懒懒从鼻中应了一声:“嗯。”李成器也未再说什么,只是牵着缰绳的手臂微微收紧,将怀中人拥住,又低头在薛崇简颊边轻轻一吻,才磕一下马腹策动坐骑。 直到马匹走动起来,薛崇简仍有些恍惚,那一吻轻盈如蝴蝶触碰花蕊,若不是自己面颊上留下了宛若飞雪飘落的微微湿润,几乎便让他以为是在做梦。这是他们头一次当着万千人的面如此亲昵,那么多人从他们身边经过,这些人是否看到,对他们来说都已无关紧要了。他们能感到的只是彼此相契的心跳,以及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将周遭的烟火血腥之气都隔绝开来,这两人一骑,便是金灯代月的清净世界。 他们逆着大军行至玄武门,李隆基和崔日用已亲自带着人来迎接,李隆基扑倒在李旦马下放声大哭,口称死罪,李旦亦感慨泪下,下马来扶起李隆基叹道:“宗社祸难,赖汝安定,何罪之有?”李成器扶着薛崇简下马,薛崇简忙问:“我家那边怎样?”李隆基道:“那边已经得手,王师虔带人去迎接姑母,料得片刻就到。”几人这才松了口气,李成器道:“快寻大夫来,花奴受伤了。”崔日用忙道:“臣防着有变,带了自己的家医来。”一个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躬身上前,薛崇简摇头道:“现在不急,再等一刻。”李旦此时已恢复了从容,望着南边隐隐火光,道:“宫中是如何部署的?” 李隆基忙上前道:“葛福顺攻玄德门,李仙凫攻白兽门,若得手,将会于凌烟阁前。”李旦点点头,又望见李隆基身边跟随了一名年轻人,道:“这位大人是?”那人忙脱帽叩首,道:“臣南苑总监钟绍京叩见殿下。” 此人虽是掌管着南苑修葺事,手下的也都是工匠,官衙却处于宫苑之内。李旦这才明白薛崇简何以能带人突入宫禁,原来他们竟连这样一个工头儿都用上了。李旦微微一笑,亲自扶起钟绍京,道:“多谢大人相救。” 远处几支火把闪耀,太平公主骑着马带着一队侍从奔驰而来,薛崇简忙跑上前去叫道:“阿母!”太平老远看见兄长与儿子,她跳下来马来一把抱住薛崇简,哽咽道:“你吓死阿母了!”却听薛崇简“哎呦”一声,惊道:“怎么!”薛崇简一笑道:“无妨,受了点小伤。” 这时忽听宫院内传来呐喊:“凌烟阁太平!”李隆基大喜道:“他们得手了!”他向李旦一躬身道:“儿子这就去接应两位将军。”李旦点头道:“一切小心,不要伤害皇帝。”李隆基一愣,道:“爹爹?”李旦神情肃然道:“作乱的只是逆韦,重茂毕竟是你三伯的亲子,是当今名正言顺的皇帝,我们都不能担这个罪名。三郎,爹爹命你保全他,不是惺惺作态,也不是同你商量。”李隆基面上微微变色,躬身道:“儿子不敢莽撞。”他和崔日用、刘幽求、钟绍京等翻身上马,正要策马奔出,他忽又想到一事,回头道:“大哥要同去么?”李成器道:“我留在此处照顾爹爹和花奴。”李隆基一笑道:“也好。大哥刚脱险,便在庑房内歇息一阵。” 李隆基留下二百将士护卫玄武门,这才带着一支兵马冲进内廷。李旦等人进入庑房,那大夫为薛崇简检查伤处,见右臂被刺出一道寸许宽的伤口,鲜血已将他衣袖浸透,万幸并未伤着筋骨。他为薛崇简清洗净伤口,身边带的金疮药原甚充足,敷上后用白布紧紧包扎好。太平听他说只要安心养数日便可痊愈,虽然久悬之心至此方落下,却仍是抱着儿子淌下泪来。 李隆基在宫苑内奔驰杀戮,却仍不忘时时派人回来给父亲姑母禀告消息,一时得知韦氏逃入太极殿飞骑营,被将士诛杀,一时又得知安乐公主逃至右延明门被追兵斩首。李旦站在窗前,想想着宫中情景,心中不知为何,竟全无一丝喜悦,这都是他的亲人。显的尸身还在太极殿里静静地躺着,他悲哀的魂魄却只能盘旋于混乱的宫殿上方,看着自己最爱的妻女,在自己的灵柩前被自己的弟妹、侄儿杀害。他想起二哥李贤的那首黄台瓜辞,他们这一条藤蔓上的瓜果,终于也一颗接着一颗败落了。 四鼓时分李隆基大胜归来,刘幽求也去而复返,回禀道:“臣带人进入上官昭容宫内,昭容带宫女秉烛而迎,拿出她草拟的遗旨草稿,声称是她力主请相王辅政。她还说,是她将薛小郎君带出府去,她的是非功罪,唯有公主明白。臣不敢擅自决断,只得回来请公主与……”他正要说“临淄王”忽见李隆基蹙眉望他一眼,立时醒悟,顿一顿道:“……相王裁决。” 薛崇简本以为母亲三言两语便可说清,也并未多言,孰料太平公主一笑道:“上官婉儿是何等样人,你还不清楚?当日太子重俊杀人宫中,又为的是什么?”薛崇简惊道:“阿母!”太平骤然柳眉微挑,斥他道:“要你多言!” 一时屋内众人皆默然,太平只与李旦默默相对不语,薛崇简被母亲的神情惊住,也不敢再说话。隔了许久,李旦轻轻叹了口气道:“罢了,鸦奴,此事交给你姑母处置可好?”李隆基欠身道:“自然如此。”太平向李旦微微一笑道:“四哥,既然她攀出我来,我便带花奴去见她,必让她心服口服。”李成器诧异道:“姑母,花奴身上有伤。”太平道:“他同我坐担子去。”薛崇简见母亲神情甚是坚决,心中暗暗纳罕,站起身向李成器道:“我去去就回来。” 李隆基命人寻来一副肩舆,太平与薛崇简共坐了,从玄武门进入大内,前往上官婉儿居住的宫苑。夏日天亮得早,刚过五更时分,东方已微微泛起鱼肚白色。借着微光,能看到宫苑中四处有兵士拖着尸体、或者架着伤者而行,地上的血迹还来不及洗去,时不时仍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惨呼。太平并未注意这些,太极宫的飞檐重阁缭绕在湿润的晨雾中,恍若云梦泽中的仙馆。她深深嗅了一口清晨寒凉的气息,望着东方那颗孤冷的明星,心中辨不清悲喜。她终于能在这宫室中真正抬头望一次苍穹,那些好的年华,好的人,却都回不来了。 隔了一刻,她见薛崇简靠着肩舆垂目不语,心疼地轻轻搂他一搂道:“倦了?这几日都不曾歇息吧?臂上可痛得厉害?”薛崇简摇摇头,闷声道:“阿母,我不明白。”太平一笑道:“你是觉得阿母贪功,才要置上官婉儿于死地么?”薛崇简道:“儿子记得阿母说过,上官阿姨是您唯一的朋友。” 太平轻轻一笑,她的笑容中颇多讥诮之意,也不知是对何事觉得可笑,她低声道:“花奴,阿母一生有四个兄长,有你爹爹,他们都对我甚好。但普天下的女子中,肯听我说话,也愿意对我说话的,只有婉儿一个人,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比她更懂我。我在出嫁前,一月中倒有二十日是与她同榻而眠。我十四岁那年,为了避开突厥的和亲,你阿翁让我去寺中出了一次家,婉儿来陪我,我们偷着吃肉,给佛祖观音涂胭脂。晚间我们躺在床上听钟,有一次婉儿说,她一辈子都不嫁人,就陪着我。” 她说到此处的语气柔和,嘴角也抿起一抹略带甜意的微笑,似在回味少年时的趣事。薛崇简道:“儿子更不明白了。”太平过了一刻,叹了口气接着道:“很多人事会变,物事人非,并不一定是那个人死了。”她说到此处,肩舆堪堪停在了上官婉儿的宫苑门口。 与别处的惊慌混乱不同,此处却是一片宁静,几名宫女所提的浆纱灯,在暗灰的晨曦中散着朦胧的光晕。太平与薛崇简进去,堂上灯烛仍未熄灭,数支红烛燃了一夜,堆积了厚厚的如玛瑙山一般蜡泪,残余的灯火在穿堂而过的晨风中摇曳欲灭。上官婉儿坐于堂上,她身着宫装,头上的高髻也梳得一丝不乱,许是坐的久了,她跪坐中柔软的腰肢微微倾侧,望着桌上一只煎茶的小铜炉出神,盈盈的火苗在她碧波一般的眸子里跳动。其时她已年过四十,且一直身形消瘦,全无时下美人的丰腴,不知为何,薛崇简仍是觉得她极美,且这美丽自他记事起就未曾改变过。无论天下是什么姓氏,上官婉儿都是这宫中最奇异的一抹风景。 听到脚步声上官婉儿回过头来,发髻间的步摇上所坠的长长玉珠便在她颊边轻轻摇动,恰如一点泪痕般清亮。她见到太平,神情并无一丝惊异,站起身缓步向太平走来,樱唇微带着笑意开启:“恭喜你,我煎了茶等你。”太平拉起她的手,亦报以微笑,道:“多谢。” 一对三十年的红粉挚友共度灾难后执手言欢,不知为何,薛崇简在一旁看着,却觉得周身有些发冷。 太平笑道:“可是你告诉刘幽求的事,我不曾承认。”上官婉儿面上的微笑还未来得及收去,只是她的眼中出现了一抹少见的惶惑,这目光让天平想起那个从掖庭出来的少女,她的心中狠狠一疼,面上神情却转为了肃杀,她将嘴唇凑近上官婉儿的耳朵,轻声道:“婉儿,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上官婉儿面上的微笑渐渐冷下来,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太平亦稍稍向后退了半步,冷笑着向薛崇简道:“花奴,就是这个人,这也是杀你爹爹的一个凶手。”薛崇简几乎怀疑自己听错,惊道:“你说什么!”太平公主望着上官婉儿,冷冷道:“你恨三郎疏远你,于是对阿母献计李武联姻,要我改嫁,三郎就必须死,你用一句话就杀了他。” 薛崇简一时胸中气血逆行,惊喝道:“上官婉儿!我娘说的是不是真的!” 上官婉儿一生经历无数风浪,到了此刻,竟然也未曾觉得如何恐惧,她脑中朦胧想起上阳宫中武后最后的那个微笑,原来自己从未逃脱她的手心。她微微一笑道:“是则天皇后告诉你的吧?难为你忍了这么久。”太平笑道:“你是三哥深爱之人,又依附于阿韦武三思,我如何敢动你。”上官婉儿轻点螓首叹息:“我一直不解,李重俊入宫为何指名要杀我,我终是不忍想到你。”太平道:“那时候我并未想杀你。”上官婉儿轻轻嗤笑道:“那是你知道他不是我对手。”太平道:“我知道你素来低眉顺目,却不是自取其辱之人,我赐你全尸。”说罢,她还抬手抚摸了一下上官婉儿眉间的梅花烙印。 上官婉儿从太平手中抽出手来,她缓缓退了一步,幽幽笑道:“你终归是对我好的,作为酬谢,我再送你几句话。相王登基已成定局,相王数子中,临淄王李隆基胸怀大志行事果决,他不会甘心做一个闲散亲王的,你亦不会甘心夺回的权柄被他人占据,以你们的性情,姑侄之间必不能相容。虽然临淄王年少,但你是女人,和我,和阿韦都无区别,在天下人的眼中,你已经输了。你可以把这看做好友的忠告……”她的樱唇中飘出一句恍若梦寐的低语:“……或是诅咒。” 她说毕缓缓转身向后堂走去,她到此刻心中想起的,竟不是亲人,不是她曾倾注了真情的薛绍,不是与她肌肤相亲的武三思、张易之、张昌宗、崔湜、李显,都不是。她唯一想起的景象,是那日阳春,李显在昆明池边结彩楼,她独坐于楼上评判官员们的应制诗,朝中数百名官员齐聚楼下仰首,希冀着上官婉儿赐下的荣誉。一篇篇诗作,她看过随抛下,几百张诗笺散做一片浩浩荡荡的繁华香雪海。融融花香、诗笺上所熏得龙脑香、翰墨特有的清香混在一起,在空中氤氲开来,那气味真是好闻。[2] 太平在上官婉儿转身后还偏首沉吟片刻,继而她也决然地转过身去,向外堂走去。薛崇简怔在当地,照理说他该恨上官婉儿的,可是他心中却寻找不到一丝恨意,脑中眼前,也如眼前这园中景色一般,尽皆缭绕在飘渺云雾之中。此时炉中的茶汤开了,乳花珠玑磊落,宛若无数雪白珍珠的珍珠此起彼伏,却又一个个破碎。薛崇简想起那个午后,亦是这样一瓯茶,母亲抚着上官婉儿素净的脸道:“婉儿,我此生只有你一个朋友。”上官婉儿道:“至多不过一死,有你这句话,便是哄我,我也认了。”那日的风光无限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1]鲍照的《拟客从远方来》,南朝诗人里我最爱鲍照,对一时盛名的各种谢倒稀松平常。俊逸鲍参军,鲍照的诗文里,既有一个不得其时的落寞文人的激愤,又有对情感生死以之的孤勇,我喜欢他,大约也因为我自己是只愤青的缘故罢。 [2]那次彩楼评诗,冠军是宋之问,亚军是沈佺期,这俩人诗都不错,可惜人品都不太好,他们的悲剧在于武周后期和中宗朝人品好的基本都完蛋了。 第六十九章 佳气红尘暗天起(上) 太平和薛崇简返回玄武门时,东方已薄露晨曦,晨风中犹然带着烟火的热气,众人却又都觉得这气息竟也温暖无比,李唐王朝自高宗年间大权旁落,经过五十年的厮杀争夺,社稷神器终于又回到了李氏的儿孙手中。李旦与太平对视一眼,眼中的感慨各不相同,太平看出兄长神情中的悲意,走过去牵住他的手柔声道:“一时四哥还需上城楼昭告天下安抚臣民,先用点饮食垫垫,此后可有得辛苦。”李旦自是明白太平语中含义,微微苦笑而已。 李成器扶着薛崇简上了肩舆,自己也上了马道:“花奴的伤还需好生料理下,我陪他回去。”太平蓦然间想起上官婉儿那几句话,望了一眼李隆基道:“今日大事太多,一时还要早朝,你该陪着你爹爹。”薛崇简忙道:“我要表哥陪我。”李成器道:“有姑姑和三郎在,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太平还要说话,李旦点头道:“凤奴方才也受了惊吓,便让他回去歇息一阵好了。”太平柳眉微蹙,却不便再说什么。 到了太平公主府中,太医随后即到,这供奉本是今夜在宫内值守,半夜听得杀声震天,他慌忙躲入柜中。待羽林把他从柜中搜处,还道人家要取他性命,吓得痛哭流涕,待那人说明,才知道是让他去给太平公主的郎君疗伤的。他直到了太平公主府,神情仍有些恍惚,怎么睡了一觉,这天下就易主了。 那供奉将薛崇简的伤处重又审视了一番,也宽慰他和李成器:“不妨事。”一边写方子一边交待道:“七日内不可见水,不可食辛辣鱼虾等燥热易发之物,不可有房事……”说到此处,薛崇简忽然望向李成器抿嘴一笑,李成器被他略带轻佻的含笑目光一扫,登时明白他戏谑之意,面上腾得浮起一层红晕,忙低下头去看那药方,幸而那供奉也并未看到。 那供奉写罢药方,又向李成器笑道:“宋王殿下可要下官为您切脉么?”李成器懵懂了一瞬,才明白这是自己的新封号,忙道:“多谢供奉,我并未受伤。”那供奉颇带讨好之意笑道:“殿下是将来储贰,身系社稷,该千万珍重才是,还是让臣看看吧。”李成器悚然道:“供奉失言了!陛下尚未有子,何来储贰!”那供奉见李成器不悦,忙收住口道:“是、是,臣失言了。” 待那人退出,薛崇简才笑道:“这人高枝攀得却快,知道你要当太子了,立时便来巴结。”李成器作色一扬巴掌道:“你再胡扯我就打了!”薛崇简吐吐舌头道:“才见面就这样凶!那好,不胡扯了,说些要紧的。”李成器见他忽然正色,倒是一愣,道:“什么要紧的?”薛崇简忽然伸左臂箍住李成器腰身,将他扯得伏在自己身上,笑道:“我想你了。” 李成器望着薛崇简近在咫尺的笑容,他的眼波被室内的灯光映照,宛若上元节被千万盏彩灯映照的昆明池,千百种奇异的光芒在那深邃的池中流淌荡漾,温暖璀璨得令人心旌动摇。李成器本来还想问问薛崇简数日来的经过,此时才觉得一切旁的话都成多余,当真只有这句才是要紧的。外间正在天翻地覆,他们从生死中转了数圈回来,现在四目凝望,反倒并无劫后余生的强烈欣喜。似乎那种种磨难,都已隔了七世三生的风烟,只彼此契合的心跳,同窗外的蝉鸣莺啭,才是今生今世唯一的真实记忆。 不一时婢女来叩门,李成器才微微红着脸推开薛崇简,站起身来。薛崇简也不勉强,他笑吟吟靠在画屏上,安然地享受着李成器喂入口中的饮食。因婢女在旁,李成器还维持着一副道貌岸然的正经神色,却又在一个不经意的抬眸间露出温柔。薛崇简暗品他袖底香风徐来的宁馨,暗品他双颊不笑自晕的妩媚,只觉连臂上隐隐的疼痛,都有些甘甜的意味。 用过饭后薛崇简笑对那婢女吩咐:“你去让人提些热水来,我要沐浴。”李成器道:“你现在还不能沐浴。”薛崇简道:“我身上又是泥土又是血渍,污秽死了,这天气不洗洗怎么睡觉。”李成器终究是依从了他,道:“那好,我给你擦擦身子。”薛崇简笑道:“表哥给我擦澡豆。” 不一时有几个婢女提了数桶水进来,又将一只大松香木浴桶放在室中,先兑了半桶热水,又指着旁边几桶开水道:“一时水冷了,大王就添些。”李成器点头,遣了他们出去,关好了门窗,先脱了自己外袍,又帮薛崇简小心脱了衣裳,除了发髻,扶着他跨入桶内,只将右臂放在桶外。他令薛崇简靠在桶壁上,舀一木瓢水小心地从他发上淋下,抓些澡豆在他发间揉开。 长安夏日本就溽热,再被热气一蒸,室内立时氤氲在带着松香气的朦胧烟雾中。薛崇简仰视着李成器的面容,神思有些如在梦中的飘浮,李成器命他:“闭上眼睛,当心水流进去。”薛崇简笑道:“闭上就看不到你了。”他神情中仍待稚气,如此无赖痴缠,与数年前那汤池中的孩童一模一样,李成器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爱恋,弯下腰去,在薛崇简光洁白皙如凝脂一般的肩头上吻了一下,薛崇简笑道:“你下来陪我一同洗吧。”李成器忙摇头道:“不可。”薛崇简见他神色庄重,倒是有些诧异道:“我又不吃人,你怕什么?”他忽然想起一事,禁不住噗嗤一笑,越想越是笑得不可遏制。李成器知道被他猜中心思,羞恼下伸手进水盆中,在薛崇简臀上用力扭了一把,薛崇简“哎呦”一声吃痛,笑道:“辛苦表哥再耐七日,七日后……”他顿了一顿,换上了另一种柔靡的语气,低声道:“我慢慢吃。” 沐浴过后,薛崇简与李成器上榻相拥而眠,薛崇简这几天疲倦到了极处,躺在李成器的怀中很快睡着。李成器凝目望着薛崇简的面颊,他的脸上犹带着一层水气,那一层红晕竟是从他无瑕的肌肤内透上来的,是世间任何胭脂都无法比拟的绮丽颜色。李成器在甜美中轻轻叹了口气,姑母让他陪着父亲的用意他并非不知,方才那供奉语中含义他也并非不解,虽然眼下皇帝还是重茂,但重茂年幼无知,且为韦氏扶立。现在韦氏一死,上至姑母隆基,下至朝中群臣,都不会允许李重茂再占据大宝。爹爹终于要无奈地再被推上御座,他却并未想过要再做太子,这万里江山不是他打下来的,他也无意抢夺。他爱这锦绣河山,爱这清风明月,却只愿享受它们的美好,不必据为己有。他想拥有的,也只有怀中这个人罢了。 李成器听着薛崇简细细的呼吸,慢慢闭上眼睛,一晌恬然无梦。 他们直睡到午后,那供奉来给薛崇简换药,不一时太平公主回来,先看了看薛崇简的伤处,笑着拿出一份奏表道:“阿母已经让人替你写好了,你自己署名就可,若是不便,左手也行。”薛崇简诧异道:“这是什么?”太平道:“今日朝上,皇帝已加封你为立节王,掌卫尉卿事,这是谢恩的奏表。” 薛崇简和李成器虽然都知道经此一役,必然会大赏功臣,却也没想到竟然会破例加封薛崇简为异姓郡王,不禁相顾愕然。倒是那供奉甚是机灵,忙叩头道:“臣恭喜殿下!”李成器望着那表文,神情慢慢凝滞下来,向那供奉道:“供奉先回去安歇吧。” 室内人都退出后,李成器才道:“姑母,花奴这封赏须辞了才是。”太平本来面上颇有喜色,此时一愣,微微冷笑道:“怎么?你弟弟站在玄武门隔岸观火,都晋为平王,花奴出生入死救得你和你爹出来,倒连个郡王都配不上么?”李成器道:“姑母误会了。汉高祖曾说,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本朝异姓王鲜有善终者。何况花奴若贵为郡王而掌宫禁兵权,极易受人猜忌,对他并不是好事。” 太平冷哼一声,道:“你这口吻,倒是和你三弟一模一样啊,果然是兄弟同心。是谁猜忌他,是你爹,是你,还是李三郎?你是咒他不得善终么?” 李成器极少听到姑母如此同他说话,又惊又惧满面涨得通红,忙站起身提衣跪下道:“姑母息怒,成器失言了。”薛崇简忙为李成器辩解道:“表哥是为我好,我此番原并非为了封赏起兵,什么王不王的,我不稀罕。” 太平望了李成器一眼,叹了口气,扶起李成器道:“我实在是怕你们两个人太痴傻,替人作嫁,送了性命还不自知!花奴,娘且问你,为何昨晚最先冲进宫的是你?”薛崇简道:“这事我和三郎表哥商量过,为了防止起兵时韦氏铤而走险先加害舅舅和表哥,需有人先进宫将他们救出。于是便约定高力士先带我进宫,得手后葛福顺李仙凫再动,这事我是自愿的,别人去我不放心。”太平淡笑道:“你不放心你舅舅,他倒放心他爹。 那成义隆范他们呢?为何昨日都不在玄武门?”薛崇简道:“三郎表哥说,我们此番举事过于危险,万一事有不成,他们兄弟便无噍类了。此事我二人一身当之便可,不必连累成义隆范他们,因此一开始便未曾让他们参与。” 太平一笑道:“好个一身当之,他是一丝功劳也不愿分给旁人。”李成器听姑母句句讥刺李隆基,也不好插话,默默垂首不语。太平望了他一眼道:“凤奴,这是咱们私下里说几句话,姑母还是要劝你留心你这个三弟。今日城中捕杀韦氏余党,是他亲自下令,连襁褓中的婴孩都未成放过,我看去都有些惊心。他心狠手辣处,你们兄弟四个绑一块儿都不是他对手。你这几日也需用心,将朝中素昔交好的大臣多走动走动,我总觉得,他未必甘心这个平王的封号。” 太平说毕,到底逼得薛崇简在奏表上署了名,她如今也是身当万般大事,并无暇在儿子房中闲坐,又叮咛薛崇简几句话,便匆匆离去了。 —————————————————————— 没有任何意外,三日后,太平公主即于朝堂上代替少帝李重茂宣读了禅位于相王李旦的诏书,而相王其后声带哽咽的推辞是真是假都无关紧要。大唐五十年来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女主专权,酷吏横行,纲纪废弛,佞幸塞路。天下士庶将狂热的的希望寄托于太宗皇帝仅存的嫡孙身上,一厢情愿的认为,没有了母亲和兄长阻碍的李旦将秉承他祖父的遗志,将大唐社稷修复回贞观年间的清明强盛。 同日以少帝李重茂的名义,册封宋王李成器为左卫大将军,衡阳王李成义为右卫大将军,平王李隆基为殿中监、同中书门下三品,巴陵王李隆范为左羽林大将军,衡阳王李成义为右卫大将军,太平公主之子薛崇简为右千牛卫将军。这些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的少年儿郎们皆身着紫袍,次第出班叩谢,朝堂郁积多年的沉闷阴霾之气,在他们清朗的谢恩声中一朝扫空,大唐似乎也在一夕之间充满了除旧布新的勃勃朝气。 第二日,懵懂的少帝仍坐于太极殿上,也许他对前一日姑母代自己宣读的诏书内容并不甚索解,也许在他看来,他的对面就是父亲的灵柩,这多少让他略略安心。相王李旦仍垂首立于先帝灵柩之册,群臣在拥立之功和僭越之罪间犹豫不定,无人敢为天下先趋。打破沉默的仍然是太平公主,她站在皇帝身边朗声道:“皇帝欲以此为让于叔父,可乎?”刘幽求率先响应,跪下答道:“国家多难,皇帝仁孝,追踪尧舜,诚合至公。相王代之任重,慈爱尤厚矣。” 这荒唐的理由多少有些令人哂笑,崔日用等中书宰相眼见得一大功劳便被这微末的中书舍人摘去,岂肯退后,连忙纷纷跪下恳请相王登基。太平公主微微一笑,径直走上御座道:“天下之心已归相王,此非儿座。”她一把将少帝重茂拉着胳膊拖了起来,令他站于一旁,继而款款向自己的兄长走去。她并未向群臣那般下跪,只是将自己莹白修长的手伸向李旦,道:“天意民心所向,请相王登基。”这句庄严的话被她说得无尽温柔,似在抚慰惊慌的孩童。 李旦终于抬起头来,一瞬间他有些喘不上气,似乎是因为天气太热了,又似乎是因为殿内御香烧得太浓,汗水浸湿他的幞头,顺着他的鬓角滑下,又钻进他他朝服的领口,在中衣与肌肤之间晕开,如同千百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着他皮肉,原来这便是针毡了。李旦知道身后群臣百官都在恭敬的低着头,可是他们热切的目光早已如烧红的箭矢洞穿了自己的身躯,为了今日,有人陪上了性命,有人赌上了身家,为的不过是封侯拜相名垂金石,如若自己不坐上去 ,他们的功勋便无从实现。一朝天子一朝臣,为了这一朝臣子,他别无它法,只能做天子了。他叹了口气,伸出手于太平相握,他向前走去时衣衫拂拭过先帝的灵柩,似被人轻轻牵扯了一下,他心中低低唤了一声:“三哥。” 群臣见李旦走上御阶,终于松了口气,重新行顶礼加额庄重叩拜。只是李隆基在拜伏之时,不经意看见,父亲的手竟是被姑母握着,心中忽而便有些滞涩之感。一个念头骤然蹿上来,从祖母到伯母,又到姑母,为什么在这朝堂上,大唐天子永远被女人的手掌握?他忙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这念头压制下去。 于是李旦带领群臣御承天门,赦天下,在群臣老生常谈地说了几句“中兴”之类的贺词中,算是草草完成了登基的仪式。令他意料不到的是,这寻常的礼节之后,突然迫不及待地爆发出一场规模浩大的弹劾。也不知群臣是酝酿已久,还是都熟读经书口若悬河,辞藻华丽又锋锐犀利的言辞如漫天飞舞的刀剑,指向昔日位高权重的大臣们。除宰相宗楚客当夜已被万骑将士诛杀,司农卿赵履温在安福门下被百姓寸磔成一具骷髅外,受到弹劾的还有中书令萧至忠、兵部尚书韦嗣立、中书侍郎赵彦昭、吏部尚书张嘉福、吏部侍郎崔湜、学士宋之问、李峤等。他们所有的罪名皆冠冕堂皇又模糊暧昧——依附逆韦。一时间臣僚们摩拳擦掌面红耳赤,几欲将中书省的宰相们全部生吞活剥,官职卑微者都认为是当权者堵塞了自己晋升的希望,郁积多年的怀才不遇与嫉妒贪婪融汇一处,欲望与愤怒终于得到缺口,如长江之水奔涌而出。 这场发泄最终演变成为一场可笑又令人惊慌恐惧的闹剧,许多官员方才还在洋洋得意弹劾他人,瞬间就吃惊的发现自己也称了群臣攻讦的目标。好比亲自参与了三日前政变的崔日用,他忽略了有太多的灼灼的目光觊觎着自己的相位,只有他们腾出位置来,才能给予新贵们希望。 李旦这许多年来,第一次需要靠自己判断左右朝政。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这口沫横飞的混乱场面,他知道这许多的罪名根本是无从查证的,比如助纣为虐,比如残害忠良,所谓的忠良们在前朝都已经殉了道,比如王同皎和李重俊。那么在场这活下来的每个人,包括自己和妹妹,一样在王同皎被杀后拜呼陛下圣明,一样在安乐公主和韦后动用上万民夫修筑的园林中歌舞赋诗相庆,又有谁不曾靠谄媚依附而活,又有几人不曾助纣为虐。 大周末年至今,朝堂经历的是一场浩荡的灾难,因为皇帝的殆政与昏庸导致大权旁落,权力被各种力量的撕扯。一些人用残暴、野心、贪婪、怯懦、顺从、沉默、自愿或被动地杀掉另一些人,用自己的欲望成就旁人的绝望。每个人都在为这场浩劫推波助澜,每个人都是这场悲剧的凶手。 最终皇帝李旦仍然不得不顺应大多数臣僚的意愿,罢免了萧至忠、崔日用、韦嗣立、赵彦昭、张嘉福、崔湜等几位宰相和铨选重臣,宋之问宋之逊等人关入京兆府待审。一时中书省几乎出空,出于皇帝天生的谨慎,他并未骤然提升什么人,唯一留用的宰相崔瑰,和被迁至中书侍郎的张说,皇帝仅仅是考虑到他们是文学之士,现在诏令四出百废待兴,还需要有几个文字了得的人。在这场吵吵嚷嚷地清算之后,皇帝明显神情疲惫,询问群臣是否还有事要启奏。 中书舍人刘幽求再一次出班道:“陛下今日重振朝纲,九州同贯,万里同风,然人心未安,家国事重。昔日贾谊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请陛下早建储位,太子正而天下定也。” 群臣皆未想到,皇帝方登基第一天,就有人提出立太子之事,都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刚刚谢恩回班的张说下意识稍稍侧目,向平王李隆基望去,却不料李隆基也正向他望来,两人目光一擦,张说心知千秋功业就在这一念之间,一咬牙出班道:“刘幽求言之有理,今平王始建大功匡扶社稷,诸皇子中无人能及,宜正位储君。” 李隆基被人提及,已不能再安立班中,忙出班跪下道:“臣此番举事,为亲不为身,若贪图功勋而谋思储位,将有何面目见天下人!承继之道,咸以冢嫡居尊,宋王昔日已立为太子,臣如何敢做非分之想。”刘幽求道:“平王此话差矣,臣闻除天下之祸者,当享天下之福。平王拯社稷之危,救君亲之难,论功莫大,语德最贤,无可疑者。”薛崇简素知李成器性子恬淡,便是舅舅要立他为太子,他也未必肯要,却见不惯刘幽求如此迫不及待为李隆基争储位,在班中冷笑一声道:“这话当真好笑了,除天下之祸者,当享天下之福,是不是陛下也该把皇位让于你刘大人一半啊?” 李成器忙回头禁止他道:“请立节王慎言!”太平在御座旁冷笑道:“我看这话倒不错,拯君亲于危难,人子之份也,若是以此便可邀功夺嫡,我大唐必定世代陷入骨肉纷争之中。今陛下有元子在,敢枉议他人者,皆该斩首!” 李成器知道此时自己不得不说话了,他早已想定,倒也无甚犹豫慌张处,出班来向父亲躬身道:“国家安则先嫡长,国家危则先有功;苟违其宜,四海失望。臣之鄙陋无德,陛下咸知。数年来无一建树与国家,无一孝养与尊亲,能苟存性命至今,皆仰赖……”他稍稍一侧首,似是想回头望什么人,却又忍住,正色道:“……陛下、姑母与隆基庇护。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易》曰:‘鼎折足,覆公悚,其形渥,凶。’言不胜其任也。臣窃望陛下能垂怜臣羁縻半世,赐臣诗酒残生,与亲友为伴,安享圣朝太平,臣心已足。臣死不敢居平王之上。”他说到最后,声音中微带哽咽,想到宋王李成器一生遭际,朝中许多大臣不禁心中唏嘘。 太平朗声道:“宋王不曾听说,天予拂取,反受其疚么!储君是天下明日主,安社稷以德不以功,岂可以杀伐阴谋之术取得!”李成器神色平静,略带歉意仰头望了父亲与姑母一眼道:“臣记得昔日陛下将皇嗣之位让于先帝,曾数日泣涕不食。臣虽不敏,却不敢背君父之德。”他说到此,忽然换了称呼道:“爹爹,数日前在百富院中,爹爹曾与我叹惋此生诸多遗憾,我的心愿志向,爹爹早已洞悉。我并无胆略,将自己置于九鼎之上炙烤,更不愿将身边亲近之人,置于百官万民众目睽睽之下。就算是儿子恃宠骄盈,请爹爹、也请姑母成全我这唯一的愿望吧!”他恭恭敬敬叩了个头,起身并不回班,竟是头也不回径直朝殿外走去。 第七十章 佳气红尘暗天起(下) 宋王一出朝堂,朝中立时静了下来,众人一时都望向皇帝,只等他说话,也不知是否连日来诸事不断,皇帝明显有些倦怠疲惫,他望着神情忐忑的群臣,叹了口气道:“方才宋王提到我——”他说到此处略带歉意一笑,似是还不惯这样的称谓,改口道:“朕,数日前百福院中的生涯,彼时夏夜雷雨,而我们所居之处地势低洼,院中往往积水,颇苦阴湿,便觉‘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1]一句有理。朕今日方践祚,先帝山陵未必,许多大事尚要缓缓商议,建储之事,容朕再思量阵吧。”他说毕,便起身入内,太平冷冷扫了张说和刘幽求二人一眼,也跟着皇帝翩然进去。 李隆基怔了怔,他忖度今日刘幽求和姑母争执,自己总该入内向父亲谢罪固辞才是正理,但眼前得父亲并无召自己进宫的意思,他若跟进去,反倒落群臣话柄。他沉吟一下,还是向外间走去,经过刘幽求身旁时,低声道:“这两日莫到我府中来。”刘幽求忙道:“臣明白。” 苏瑰和张说需一起去后殿为皇帝草拟旨意,他两人是世交好友,苏瑰便低声求教:“说之,陛下后来提到那两句诗是何意?可是想移驾大明宫?”昔日太宗为高祖修建大明宫,就是嫌太极宫处于长安低洼处,夏日积水潮湿。张说噗嗤一笑道:“老状元[2]长于经史而疏于风月,这两句后头的两句,您竟不曾读过么?”苏瑰虽然年老呆板,但被他一提,也登时想起,恍然道:“难道陛下是追思刘窦二妃么?”张说点头道:“现在储位只在宋王平王之间,平王比之宋王,所逊者只是嫡庶之辩,若是能将窦妃追尊为皇后,岂不是迎刃而解了?”苏瑰倒抽口冷气道:“难道陛下属意平王?可是二后并尊,本朝未有,于礼也不合呀。”张说一笑道:“二妃与陛下既有结发之恩,又有患难之义,陛下便是说一句要追窦妃为后,朝臣体恤陛下之情,当然也不敢有异辞。许国公且等等,必然有人领会陛下之意,上奏请追尊二后的。”苏瑰觉得张说言之有理,他与李成器李隆基二人都无深交,但出于常理,觉得应该劝皇帝立嫡长,被张说如此一剖析,也就不言语了。 皇帝与太平出了太极殿,太平便道:“我不明白,四哥为什么纵容隆基和刘幽求?刘幽求如此迫不及待请立太子,不过是怕时过境迁,众人淡漠了隆基的功劳,这等钻营小人,四哥就该罢黜了他。”皇帝淡笑道:“三郎有功,他提不提,朕心中都有数。朕能罢黜刘幽求,能罢黜三郎么?”太平冷笑道:“你就不怕立了三郎,从此后我朝庶出皇子,恐怕无一再肯安分守己。”皇帝一笑道:“我们先不说这些了,你陪我在这宫中走走吧,许是离开的日子太久,方才坐在那里浑身不适,只觉这屋子都像是人家的。” 二人索性也不回内廷,让侍从远远跟随在后,一路随意向东漫步。太平轻轻叹了口气道:“四哥,我知道若论才干仁德,你并不在大哥二哥之下。从此以后,你真的不必再怕了,你是天下之主,这江山是太宗高宗皇帝的江山,你该当好好作为一番的。”皇帝一边负着手漫步一边笑道:“幼年我最仰慕二哥府中的侍读王勃,有一次二哥舞剑,他一边击节一边歌曹子建的‘名标壮士籍,不得中顾私’,那场景真是感心动耳荡气回肠,连我在一旁看着,也生出戮力上国,流惠下民的志气——若是二十年前你对我说刚才那几句话,我定当十分欢喜。”太平道:“难道四哥不信,我会尽全力辅佐你么?”皇帝凝望太平一阵,神情略带迟疑,似乎有什么话不便说出,稍稍一顿,他眼中的迟疑终又被宠溺怜惜代替,低声道:“我信。” 二人又随意聊些安葬先帝李显之事,一抬头已来到一围破败墙垣下,墙头爬满了藤萝,便是东宫的西墙了。他命守卫打开紧闭的院门,太平道:“重俊当日也未住在这里,这宫室年久失修,里头定然肮脏得很,四哥等他们清理一下再来吧。”皇帝神情有些恍惚,喃喃道:“我记得小时候,常常跑到这里,就能听见弘哥哥的琴声。”太平叹了口气,也就陪他进去。果然院门一开,先扑啦啦飞起一群鸦雀,东宫园中荒草丛生,几乎寻不出路,皇帝和太平蹚着齐膝的蔓草,向殿中走去。太平一手扶着李旦,一手提着长裙笑道:“东宫满院子的树,一到晚上影子乱摇,怪吓人的。我记得当年大哥就不爱住在这里,总是要在爹爹宫中赖到很晚。” 皇帝道:“大哥刚当太子那会儿,我有一次听见他跟二哥说,他很害怕,怕废太子李忠会回来杀他。二哥安慰他,李忠在贬斥之地日日着女装,该当是他害怕才对。大哥就笑了笑说,这东宫是不祥之地,无论进出之人,皆不免于恐惧。”太平望了他一眼,两人终于行到了青石阶下,太平便缓缓松开了手。 二人进了宜春院室内,见案上文具素琴倒还摆放得整齐,皇帝走上前对着那张琴轻轻吹了口气,腾起的细灰倒呛得他一阵咳嗽。皇帝笑得一笑,从壁上寻出一柄拂尘来,先掸去上面尘土,而后亲自拂拭琴上尘埃,太平在一旁冷眼望着他道:“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3]当真是好句。可惜这人生不逢时,遇上了暴虐之主,即便只是诗酒自娱,也难逃杀身之祸。”皇帝叹了口气道:“太平,此处只你我二人,我不妨说句偏私的话,我五个儿子中,成器年长,为我受的苦楚最多,我也最为疼爱他。”太平哼道:“在你心中他不如鸦奴。为何你就不相信,以凤奴的赤子之心,加以贤臣辅佐,也将成为文景那样的仁德之主呢?”李旦摇头道:“论杀伐决断,他不是三郎的对手。我能生出三郎这样的儿子,也当真是异数。”太平冷笑道:“他若怀着将杀伐决断施于骨肉的心,你就该早些除去他。” 皇帝叹道:“三郎……他自幼沉稳老成,心怀大志,他若继位,该当是想做千古圣君。”太平冷冷道:“我们的阿翁也是千古圣君。”皇帝苦笑道:“那我该怎么办,立凤奴为太子,将三郎的亲信们尽皆迁为外官,剥去他的殿中监,对他的府邸严加监视,若他有任何怨艾之词非分之举,正好一举擒之,是么?”太平道:“这样总还可以保全他们两人,好过落得个兄弟相残的下场。” 李旦凝望那素琴片刻,怅然一笑道:“太平,我不能这样做。这不符天理人情,也不合凤奴的愿望。将皇位强加于凤奴,必将褫夺他本心所爱之物,若更因他的缘故,伤害他的手足,他一世都会怀着愧疚。算是我的一点私心,我在想这件事时,不是一个皇帝在给后世选守成之主还是创业之君,是一个未尽责任的父亲,想让他的儿子们,都能按自己的心愿而活。” 太平摇头道:“四哥,你不是成全他们,你是在将凤奴推入死地,凤奴是做过太子的,你可想过,要是此次改立了鸦奴,让凤奴如此自处?我朝四代以来有建成承乾李泰,有李忠大哥二哥重俊,失势被废的太子皇子,无一人能善终。”李旦道:“凤奴与建成承乾,是不同的人,如若当日太祖起初便立我们的阿翁为储君,或许便不至有玄武门一场惨变。”太平嘴角稍稍一抿道:“凤奴散淡无为,但旁人未必便肯放过他。四哥,我们身上有北朝人的血脉,我们的心太冷了,孝悌、友爱、忠顺、人伦,一遇权势相争,便都灰飞烟灭。” 李旦沉默许多,复又叹了口气,伸手抹动琴弦,低低歌咏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4]” 太平站在皇帝身旁,见一缕阳光从镂合欢花的窗中射进这满是尘土的废居,照耀着皇帝鬓边一丛醒目的白发,心中浮起一阵空旷的悲意,这本该喜庆的日子,于四哥于她,都来得太迟,于是恩赐也被蹉跎成了差错。 薛崇简散朝后便立刻去探望李成器,见门上的匾额已经换做了“宋王府”,淡淡一笑,他进屋后,李成器正卧床看书,见到他微微诧异,道:“你怎么来了?”薛崇简笑道:“我怎么不能来。”李成器将书缓缓合上,道:“花奴,这几日就算避嫌,你先回去养伤,莫到我这里来。”薛崇简歪着脑袋打量他一下笑道:“你怕旁人说你在朝上虚情假意地推辞,背后又倚仗太平公主的权势,觊觎太子位,是么?”李成器微微一笑:“我是不是虚情假意,你该知道。” 薛崇简想起他朝上说的那句话,心终是软了,在他身边侧卧下去,揽住他道:“我知道。”李成器道:“你既知道,今日朝上就不该说那句话。”薛崇简哼道:“我看不惯他的那些手段。”李成器轻叹口气道:“花奴,其实刘幽求先站出来,反倒让我轻松。我最怕的,便是爹爹要立我为太子,我已是行止有亏之人,没有资格执天下重器,更怕连累你受后世人的议论指责。”薛崇简听他提到“行止有亏”,心中微微一动,有些迟疑道:“表哥,你心里明白,你若力争,这太子位是争得来的。今日你脱手放了它,十年二十年后,可会后悔?”李成器摩挲着薛崇简的手背,低低笑道:“你在我身边一日,我便一日不悔,你需让我这一世都莫要后悔。” 薛崇简得了他这句话,最后一点疑虑消除,只觉无限欢喜,反倒无话可说,只抱着他,温软的嘴唇在李成器脖子上来回蹭着,一双手也渐渐不安生起来。李成器被薛崇简撩拨得心中如被一支鹅毛来回轻扫,笑着按住他的手道:“别闹。这已是我心中最后一个未解之结,再过几日,再过几日我们便都自在了。” 薛崇简这次并不勉强,在他颊边一吻,便起身离去。 第二日皇帝并未上朝,而是留在武德殿处理朝政,谁知宋王府长史奏报中书省,宋王李成器昨日回府后,一日未曾用饭,王妃劝谏,宋王说道平王正位储君之前,他无心饮食。朝中的官员不由大为诧异,昨日朝堂上宋王提到皇帝当日泣涕不食请求让位于先帝,只道他不过顺理成章,借来说说,谁知他竟真用绝粒的手段来逼迫皇帝。皇帝听到禀报后,只是令内侍省赐了些精美酒馔给宋王府,命他速速进食。 薛崇简得了这消息,也顾不得李成器昨日的交代,便急急打马上宋王府。那门吏见了薛崇简连忙下拜,却又道:“我家郎君交待了,这几日不可放任何客人进来,即便是……”薛崇简见他支吾,喝道:“即便什么!”那门吏道:“即便是……殿下您来了,也请您暂且打道回府。”薛崇简一跺脚,也懒得跟他啰嗦,拿眼睛踅摸一下,便牵着马来到院墙下,踩镫站上马鞍,伸手攀住墙头,猛一用力便将半个身子蹿了上去,那门吏吓了一跳,惊呼:“殿下!您这是……”薛崇简笑骂他道:“我又没从你的门儿进,你管那么多作甚!还怕我偷了你家东西不成!” 薛崇简翻过墙直入内堂,府内守卫对他翻墙的举动甚是惊诧,但也无人敢阻拦。他来到李成器的寝阁,却不料在外间碰上了王妃元氏秀眉含颦,依靠一张隐几而坐。薛崇简虽是这府上常客,与元妃相见的时候却极少,两人目光一对,他不禁本能地有些尴尬,躬身道:“嫂嫂万福。”元妃仍是一副未嫁时的小女儿神色,跟人一说话,两颊便微微发红,她垂首用纨扇遮住眼睛以下,向薛崇简低声道:“立节王万福。” 薛崇简站在元妃面前,浑身都有些不自在,那是一种稍带着歉疚的厌恶,说不清究竟是谁亏负了谁的畏惧。他四下一张望,见一张桌案上铺了锦缎,摆放着几只雕漆食盒。他问道:“表哥当真不肯进食?”王妃愁眉不展地点头道:“殿下已一日粒米未进了,这是宅家赐下的,殿下命供在这里。”薛崇简又好气又好笑,上前揭开一只盒子看看,见都是李成器素日喜吃之物,便顺手将那只盒子提了,道:“我去劝他。” 他闯入内室,见李成器仍是静静卧床看书,连姿势都与昨日相同,只有苍白的脸色证实了他绝粒的传言。李成器见到薛崇简,微吃一吓道:“你怎么进来的。”薛崇简笑道:“翻墙啊,翻墙来给你送饭了。”李成器面露关切之色,道:“你臂上的伤还没好,怎么又胡闹?让我看看。”他有些艰难地撑起身子,拉薛崇简在床边坐下,撩起他的袖子,见包着伤处的白布并未渗出血迹,才放了心。 薛崇简拿出一盘丁子香淋脍、一盘升平炙、一盘炙鹧鸪肉、一碗樱桃酪、一盆露浆山子鹿蒸,琳琅满目摆放在床案上,笑道:“舅舅赐你吃的,谁让你打个神龛供起来了。恰好我也没吃饭,沾你的光,我们一起吃吧。”他夹起一箸细脍,尝尝道:“太极宫的厨子好像长进了。” 李成器一日夜未进食,正是最难捱的时候,闻见那扑鼻肉香,更是胃里翻江倒海阵阵痉挛作痛,他无力地笑笑,用书掩住口鼻道:“我求你了,你拿到外间吃去,莫在这里折磨我。”薛崇简笑着强行将他手中的书抽出,道:“我还道你成了仙,真能辟谷了,既然馋了,就莫再装了。告诉外头一声,你还饿着不就成了?我定然不去举发你。”李成器摇头道:“那是欺君。”薛崇简不料他如此迂腐,急道:“你的肠胃本就有旧疾,拿药膳调理着尚且时有不适,如何敢再饿几日?舅舅一直不立太子,你便要活活饿死不成?” 李成器道:“爹爹下不了决心,他怕我委屈,怕朝中大臣们不服三郎。我不用个决绝些的法子逼他们,三郎终究不能名正言顺做太子的。”薛崇简咬牙道:“你要为他平息非议,要让他名正言顺,你不如干脆自尽了,不是更周到!”他将筷子一摔道:“我也不吃了,陪你一起饿死,等李三郎给你建个小庙儿供奉时,把我也配享进去,就遂了你的愿了。” 李成器握住薛崇简的手,他神情极为疲惫虚弱,低声道:“花奴,表哥昨日说了,这是我最后忧心的一件事。爹爹若肯成全我,便也是成全了我们的今生今世。”薛崇简听到“今生今世”四个字,手不觉微微一颤,这四字如冬日的烈火一般,灼得他心中有些痛楚,又有些欢喜,他的手在李成器毫无血色的脸上轻轻抚了抚,叹道:“每经一次大事,我都以为你受的折磨要到头了,却又总有新的晦气寻来。”李成器安心地叹了口气道:“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宋王李成器绝粒三日,王妃元氏进宫,哭诉于御前,恳请皇帝成全李成器让位于平王的心愿。皇帝神色怆然许久,向王妃道:“告诉他,明日来上朝吧。” 六月二十七日册立太子大朝,因连日雷雨积水,皇帝移居大明宫,今日的朝会便在含元殿举行。众大臣终于又再见到了宋王,李成器已经不能骑马,坐车来到宫门前,被立节王扶着艰难行至武德殿。百官被他惨白如雪的脸色震惊,方知这位皇子当真是在以性命为赌注,来挑战本朝立储以嫡长的宗法。李成器步履维艰来到班首,微微向薛崇简一笑道:“到你自己的位子上去吧。”薛崇简满面担忧迟疑着松手,李成器的身子便是一晃,平王李隆基连忙扶住他。李隆基双目微红,低声道:“大哥,你这又何苦?”李成器含笑道:“有你这样的弟弟,是大哥的福分。” 不一时皇帝临朝,太平公主依然坐于御座之旁,她艳丽容颜上神情冷肃,始终未向阶下的任何大臣投下目光。内侍展开圣旨,尖细的声音伴随着袅袅御香,在朝堂上盘旋:“舜去四凶而功格天地,武有七德而戡定黎人,故知有大勋者,必受神明之福,仗高义者,必为匕鬯之主。朕恭临宝位,亭育寰区,以万物之心为心,以兆人之命为命。虽承继之道,咸以冢嫡居尊;而无私之怀,必推功业为首。然后可保安社稷,永奉宗祧。第三子平王隆基,孝而克忠,义而有勇……” 李成器数日不食,到了现在已经不觉得饥饿,只是浑身虚浮无力,双足如陷云中,加上盛夏日一身朝服,更是一身虚汗,眼前阵阵发黑。那些词句虽然萦绕在他耳旁,却如春风过耳,了无所得。他只是知道,他终于可以远远避开这个令他畏惧的位子,从此后他一生的事业,只是要好好的爱护一个人,将自己此生所承受的恩情,化入绵长的岁月,和着无数春雨秋月良宵佳期,慢慢地回报。 待内侍宣读完圣旨,皇帝又嘉奖了宋王李成器:“幼而聪敏,长则温仁,礼乐同归,质文相半。孝以为政,每用因亲。忠而立诚,所期尊主,故能乐於为善,好在服儒,占蚁穴以探微,登雀台而成赋。自奄有梁宋,作藩邦家,其仪孔臧,其德可大……” 特加封李成器为雍州牧、扬州大都督、太子太师,别加实封二千户,赐物五千段,细马二千匹,奴婢十房,金银器皿二百事,甲第一区,良田三十顷。 李成器是在身后李隆基轻轻推了他一下时,才知道需要自己出班了,他踉跄走到殿心跪下,根本无法听懂那些赐于自己的荣宠与财富。待内侍宣读完毕,他模糊的意识里硬挣出几句虚弱的谢辞,支撑着叩头。李旦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心中无限痛惜地望着儿子在下面挣命,他捧着笏板的手微微颤抖,仿佛那一块象牙有千钧重;他飘忽的声音说几句,就要停下来喘气;他想要起身,可是白皙手背上挣出青筋来,还是站不起来。李旦的双目有些灼痛,他说不出是怜悯儿子还是怜悯自己,谁能想到,他们家的人想要搏一点自由,竟是如此的艰难。 李成器跪在地上挣扎几次,双腿都使不上丝毫力气,无奈下只得向御阶上铜鹤旁的内饰低声道:“你扶我一把。”他声音虽极微弱,薛崇简却已听到,心中刺痛难忍,也顾不得朝堂上众目睽睽,当即越班而出,和那个内侍一左一右扶住了李成器。 李成器勉强在薛崇简的扶持下站起,反倒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再也无力支撑,依着薛崇简的身子缓缓瘫软下去。李隆基忙出班来扶,薛崇简心中有气,肩头一抗,便将李隆基挡在身后,李隆基被薛崇简撞了一下,微微有些发愣,随即换上了痛心恭敬之色,急切问:“大哥怎样了?” 李成器在薛崇简的怀中喘息了片刻,睁开眼见,望着父亲关切痛惜的神色,勉力笑笑道:“臣一时中暑……不妨事的,回去歇歇就好了……”薛崇简一咬牙,将李成器负在背上,道:“我送他回去。”李隆基忙攀住他手臂道:“立节王少待,今日还有给你的封赏。”薛崇简淡淡一笑,下巴朝身旁的内侍一扬道:“谢太子殿下,您赏我什么,我悉数赐给他了。”言毕,当即负着李成器大步出了含元殿。 李成器并未听见方才薛崇简与李隆基说了什么,殿外的晨风吹过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头,微带怡人的凉意,他的神智又稍有恢复,强睁开酸痛的眼睛,看见朝阳在周遭气象森严的巍峨殿宇上,披了一层宛若玛瑙光辉一般的流霞,又有无数金光在飞檐画梁之间闪烁不定。含元殿的御阶高数十丈,朦胧望去,整座长安城都弥漫在这片金光红霞中,宛若棋盘经纬的道路分割出一块块市坊。他看不见这张棋盘中芸芸众生的欢喜、哀愁、烦恼、辛劳,他却又清楚的知道,从今日起,他们劳碌的生活中,多少会多一些希望,寄望于仁慈的皇帝和年轻有力的储君,能够将清明与太平赐于这座繁华的京城,赐于大唐广袤辽阔的土地。他们便可在每日的劳作中,稍稍得一些喘气,免除了额外劳逸的民夫,便能和家人多一些团聚的时光。这佳气红尘里的胜景,与他当日站在瑶光寺上想象的长安真的一模一样,他终于是能和这个人一起,看到梦中长安了。 李成器恍惚记起,薛崇简的臂上还有伤,他低声道:“太高了,换个金吾来吧。”薛崇简一笑道:“多高多远,都是我背着你。” 李成器安然地叹了口气,他不愿再多说一句话,只是缓缓将面颊贴在薛崇简的脖颈上。 作者有话要说:[1] 西晋张华《情诗(末四句)》: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李旦用来追悼自己的爱情,并解释李成器辞位的原因。不过他不希望别人听懂。 [2]苏瑰十七岁就中状元(史上之最),是我们yy的那种青春年少的蟾宫客的原型。他有刚正的一面,比如李显一朝流行谁当宰相谁请客,称之为烧尾宴,上至皇帝下至同僚都要请到,比谁家的厨子牛逼,韦巨源留下的烧尾宴菜单就非常出名。只有苏瑰入相后没请客,皇帝对少吃一顿有点郁闷(李显你还能再出息点么),质问他为什么不请自己吃饭。苏瑰指着殿外头一个站岗的门卫说,他们中都有吃不起饭的,何况老百姓,我个宰相有什么脸面请客。但这样一个具有人文关怀的人,却又对自己的庶出之子非常恶劣残忍,以至于他做着宰相,他的儿子苏铤(一个更牛的人)竟然是在马厩里和马一起长大的。 [3]薛道衡《昔昔盐》中的两句,据说就是因为这两句太强大了,伪文青隋炀帝看着不爽,就把薛道衡杀了,还说,看你以后还能写出“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不。当时关于诗句杀人的还有宋之问和刘希夷的传说,听说刘希夷写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舅舅宋之问收购这句的版权,被刘希夷拒绝,于是宋之问对刘希夷施以酷刑,拿土袋儿把他压死了(这故事基本来自于古代的地摊儿文学,可信度不高)。 [4]汉武帝秋风辞。 [5]香炉乍热,法界蒙熏。携花花凤凤,焚香顶礼,恭贺文本插画大神、花花凤凤艳照门专家狐周周观音大士蟾宫折桂,进士及第。喜欢艳照的朋友们不要大意地提出要求吧! 第七十一章 专权判不容萧相(上) 薛崇简送李成器回到府中,太医随后而至,命婢女速速做一碗少加鸡汤的菜粥来,李成器这会儿已经醒来,躺在床上略带羞赧地对薛崇简道:“那日被陛下赐的羊肉撩着了,这几日倒甚是想念羊羹,不知道你还需忌口么?要不我们破点戒?”那太医笑道:“立节王的伤处的已经结痂,倒是无碍了,只是殿下胃气甚虚,那羊羹所用的饼子是死面的,不易克化,还该吃些软和养胃的。” 李成器遗憾叹了口气,薛崇简平生头一次看到表哥因吃不着什么东西这等怅惘,喉头还稍稍一动,似是在吞咽口水,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怜惜,向那太医道:“让他们把饼子换了就成,就用羊肉汤,煮一份我们平日吃的汤饼。” 他见那太医仍是沉吟,便微一躬身笑道:“求供奉就通融些,我替表哥拜谢供奉一饭之恩了。”那太医眼见得两位名下封邑过千户的亲王郡王,却在这里可怜巴巴求自己赐一碗羊肉汤,也觉甚是滑稽,耐不住笑起来道:“也罢,就煮得稀烂些,少用羊肉。” 厨房中羊汤现成,李成器饮了一盏参汤,羊羹便已煮好送来,薛崇简与李成器都是饿到了极处的人,薛崇简连尽两碗,李成器吃过一碗后犹有些不足,倒是那太医不许了,也只得作罢。那太医开了方子,交待了些好生休养的话,便辞了出去。 李成器漱过了口,向阿萝道:“我口中犹有些油腻味,你去取两粒昨日配的口香来。”薛崇简解开自己腰间系的丝囊道:“我囊中有鸡舌香。”李成器微微一笑道:“那个有些蛰嘴,我不甚吃得惯[1],你尝尝我命人新配的。”不一时阿萝用一只青瓷小盏拖来两粒蚕豆大的香丸来,薛崇简拈了一粒嗅嗅,但觉一股芬芳异香扑鼻,含入口中又带丝丝清甜,如噙着一口百花蜜,笑道:“你这是拿什么配的?”李成器笑道:“不过是甘松、香附子之属,加了些蜜和鲜玫瑰膏子。” 因口中含了香丸,两人一时各自无话,室内静谧悄然,窗外的蝉鸣在清晨也不甚嘈杂,隔着树荫窗纸透进来,反让人觉得清越有致,并不觉得烦躁。李成器闭着眼睛,因刚饮了一碗热汤,原本苍白无血色的面颊,因也浮上了两片芙蓉玉般通透的红晕来,又似是窗外的两片海棠,被风吹进来落在他颊边。他的嘴角抿起一抹略带倦意又无限闲适的微笑,不知是因为终于卸下心头重负,还是纯只是为吃饱了肚子而觉得舒坦。 一生中极少挨饿的薛崇简适宜地叹了口气,原来人世最快活之事,便是日日饱吃饭,然后能与思念之人常相见。离了这两样,便守着金山银山,坐拥天下,都是虚妄。怪不得连圣人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他现在真的一时想不起比这更大的愿望了。他想到那四个字,胸中到腹内忽然都是一热,李成器只着素纱中衣,带子也并未系紧,领口处露出的一片光洁无瑕的肌肤,似乎因为刚才用手巾擦拭过,还留下一层薄薄的水气,宛若是打了水蜡的白瓷,却比邢窑的白瓷更加明洁温润。薛崇简忍不住伸出手去,手背顺着李成器鬓角滑至耳后,又滑至锁骨处。 李成器闭目中并未有任何动作,此时也不知是不是被他搔痒了,只是微微抿嘴一笑,薛崇简的心跳骤然加快,只觉手指上微有潮湿之感,分辨不清究竟是谁的汗水。他思及李成器的身子,强迫自己将手缩了回来,掩饰地笑笑:“你热么?我给你打打扇。”李成器并未说话,薛崇简便取过枕畔的一把竹便面,缓缓为李成器打扇,他低头看着李成器稍稍侧卧在碧绿的玉簟席上,身后是笔墨清淡的云水屏风,薛崇简心中忽然觉得这床便是一只小小扁舟,在这徐徐清风的吹送下,载着他们缓缓飘浮于高唐带着旖旎情意的碧色烟水中。他想,那山水与美人,真是足以迷惑人心的蛊毒,让人哪怕只在梦中去过一次,就刻骨铭心此生难忘。 李成器毫无征兆的睁开眼睛,他望着薛崇简手中的竹扇,微微低语道:“我看到这扇子,忽然想起一首诗来。”他说话的声音低到极处,若非室内安静,薛崇简几乎就要听不到,略俯身道:“什么诗?”李成器一笑,他将身子向床里挪了挪,低声道:“我有些儿倦,你躺下来,我可以省些力气说话。”薛崇简便去了靴子,依然侧卧在李成器身边,手中扇面仍是缓缓为他挥动着。 李成器闭上眼睛想了一想,便在薛崇简的耳畔低低吟诵:“磁石招长针,阳燧下炎烟。 我情与子合,亦如影追身。 寝共织成被,絮用同功绵。 暑摇比翼扇,寒坐并肩毡。 子笑我必哂,子戚我无欢。 来与子共迹,去与子同尘。 齐彼蛩蛩兽,举动不相捐。 惟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身。 生有同室好,死成并棺民。 徐氏自言至,我情不可陈。[2]” 这样一首诗,就在李成器宛若梦呓一般慵懒无力的声音中缓缓地、一字一字地吟出,那一字一句,伴着他口中芬芳馥郁的气息,幽幽地拂过薛崇简的耳畔,如轻纱一般搔过他的面颊,萦绕在他的鼻间,将他的眼耳鼻舌身意尽皆淹没,他无法再感知外界任何气息、任何声音,连思绪都不再归自己所有。怎么会有这样的诗?无任何起因来由,甚至分辨不出头尾,纯粹由一句句炙热的倾诉誓言拼凑而成,却比死生契阔更甜美缠绵,比上邪更幽长温婉。待李成器念完许久许久,他都无法表述自己对这首诗的评判,他脑中最先想起的倒是些旁的事,萦绕在空气中的香气是这等的熟悉,连同身畔人这柔靡慵懒的神情和声音,都指引他想起梦境中最美好的一些物事。他终于分辨出从李成器口中呼吸而出的香气是什么——那是麝香[3]。在他们初尝人间至乐的那个午后,藏在李成器枕中的香,也是方才他们口中细细咀嚼的味道。 他想明此事,更觉得那萦绕在身边的水气像是滚烫的温泉一般,某种隐秘的欲望烫得他从肌肤到心肺都是疼的。原来自己又一次服下了他的蛊毒,他望着李成器闭目微笑的样子,如同一个犯了错的顽皮的孩子,一味撒娇乞怜,并不畏惧责罚。薛崇简伸臂将李成器的腰身揽住,略带嗔怪地将手臂收紧一些,低声笑道:“要不是你身子这般弱,我就……” 李成器隔着薄薄的衣裳,能感觉出薛崇简身体上异样的变化,他仍是无限慵懒地睁眼望他一下,遗落在枕畔的手在枕函中无声摸索一阵,取出一只小小的玉瓶,他稍稍侧转身子,低低的声音如同呻吟,又带着一丝求恳,道:“那你温存些。” 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撩拨了,十来日的分别将他们的身心都煎熬到了极处,这煎熬再被生死的悲喜揉搓,于是相思熬成了毒,淬成了刀剑,让身体的每一寸骨骼血肉都在剧痛,唯有对方的气息和体味可以解救。薛崇简支撑起身子,揭开李成器身上的薄衾,褪去他身上薄薄的中衣,那玉雕一般的人儿此时没有任何遮掩地呈现在他面前。玉也没有这般生动的温软,这是集天地造化之功才能孕育出的瑰宝。 他略有些颤抖的手拔开玉瓶,用食指挑了些清凉膏药出来,他却并不着急,用其余四根手指、手背、嘴唇在这身体上抚摸,心中的欲望越是痛楚,动作越是缓慢珍重。当他的手滑至那隐秘之处稍作试探时,一直懒懒躺着的李成器却微微动了一下,薛崇简惊愕地感到那温软的峡谷主动迎合着将自己的手指吞进,并无一丝羞涩地排斥。而此时李成器的身子也稍稍向薛崇简怀中偎得更紧了些,他以如此驯顺地姿态,将自己坦荡地交付出来,任由这个人把玩、怜惜、珍藏。这是无一丝屈辱含义的祈求,是天地间最为至为公平的交换,是可以触摸到的、最为真实的誓言,是他们以为已经属于自己的今生今世。 太平望着面前那只玉冠,饶是她一生见过无数奇珍异宝,心中仍是由衷为眼前这件头面赞叹。那只冠子高约二尺,以金丝为底,难得的是将金线掐得细如发丝,经纬交织地编成内外两层。冠上嵌着数百片碧玉雕成的绿叶,在这些绿叶之间,又簪着无数珠玉步摇,宛若绿叶中开放的繁花。在冠首九只金簪环绕一周,每只簪头都雕着一只昂首的金凤,凤口中叼着五色珠玉璎珞。金银宝石之类也罢了,那数百片玉叶尽皆通透莹润,隐隐有春水之色在内流动,一望便知每片都是珍贵无比的碧玉。【4】太平观赏一阵,身子稍稍向后一仰,依着一张隐几,靠在花屏上,望着跪在凉床下的俊美男子,笑道:“这冠子价值几何?”那男子笑道:“那胡商索价八万贯,臣与他市价至七万五千,万幸臣变卖家中所有后,恰好有这个数目。”太平长长的指甲在崔湜额头一点,笑道:“你少在这里跟我胡白,你执掌铨曹数年,行贿者日塞门庭,连你爹都替你忙活了,会在乎这区区八万贯?” 她提到的是崔湜昔日一桩丑事,有一日崔湜上朝,有人当街拦路,直斥崔湜:“大人食言!大人家人既收我钱,如何不与我官。”崔湜因不曾识得那人,料来他是胡诌,且当着市井许多人面,便道:“谁收汝钱,我立时鞭杀!”那人道:“鞭不得,鞭杀你要丁忧。”崔湜才知是自己父亲受贿,一时朝中传为笑柄。 崔湜被太平讥刺,面上却依然带着徐如春风的微笑道:“臣当日因韦庶人、安乐、上官氏宠信而得身居高位,却也需花钱哄她们开心,落在自己手中,并无几何。”太平咯咯娇笑,道:“你竟然也有老实得时候。若是那夜死的是我,这冠子你会送与谁呢?韦氏、裹儿,还是婉儿?” 崔湜淡淡一笑道:“臣谁也不送,她们不配。凤乃百鸟之王,又岂是韦氏安乐那等村妇、上官氏这等卑贱婢女当得起的?”太平微微一怔,看定崔湜点点道:“男人真是凉薄,可惜婉儿对你倒是用心,她那句‘势如连璧友,心似嗅兰人’,是写给你的吧?”崔湜一笑道:“臣于上官氏,便如公主鬓边所戴之鲜花,赏心悦目而已。今日枯了,明日再换一朵,无所谓用心不用心。她未曾懂得过臣,臣也未曾懂得过她。” 太平心中忽然起了淡淡的萧索,她和身边的那些男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她懒得去懂得旁人,那些人也不具备懂得她的能力与智慧。居然也能够肌肤相亲,相拥而眠,有些真相一旦戳破,真是寂寞。她随即笑道:“那我今日,为何要捡旁人戴过的花呢?” 崔湜淡笑道:“臣于她们,不过是亵玩之物,于公主,却可作这金凤的翱翔九天的羽翼。”太平笑道:“你不觉得,今日才来说这话,似有些晚了么?”崔湜笑道:“公主是责怪臣当日不曾投效么?公主且细思,当日先帝为韦庶人上官氏把持,她们若不爱臣,臣到今日怕也是一微末之官,于公主并无用处;她们若爱臣,而臣稍感流露对公主的仰慕,岂非遗祸公主了?” 太平被他说得一乐,笑道:“你这张嘴儿啊,怪不得连婉儿那般聪明的人,都被你哄了去。若非你犯如此大罪,我也就留下你了。罢了,这冠子你拿出去变卖了,还能给路上留些盘缠。”崔湜神情倒是并不慌乱,笑道:“公主身边,可是有胜过臣百倍的人,令公主如此厌弃臣?”太平言笑晏晏,眼神中却带着几分冷意道:“那倒没有。只是我不想有一日我死了,我鬓边的花儿,再戴到旁人头上去。” 崔湜笑道:“原来公主在害怕。”太平道:“我怕什么?”崔湜笑道:“您怕太子殿下。”太平满不在乎笑道:“我们是亲姑侄,他一家受我大恩,我待他有如亲子。若没有我,哪有他今日的太子位,我为何要怕他?”崔湜道:“怕他的年少,怕他的……”他说到这里稍稍一顿,继而清晰地吐出四个字道:“——名正言顺。”太平玉藕一样的臂膀支着额头,凝目望着崔湜道:“你说下去。” 崔湜道:“太子虽然庶出,但此番挟功而立,且在宋王力辞后乃受,深得臣民之心。陛下虽然正当盛年,但陛下数年来经历种种惨变,性情冲明散淡,未必有精神事无巨细亲掌朝政。公主今日虽然坐在御座之侧,位于太子之上,陛下因同胞之爱,对公主言听计从,但公主细想,朝中官员任免的敕令,可以盖陛下玉玺,可以盖太子之宝,又有哪一封,可以盖上太平公主印信呢?因此公主即便参政,也不过徒然为人作嫁。本朝素来有太子监国事,过得几年太子配上了双龙符,御座之旁可还有公主一席之地?” 太平沉思道:“你有良策?” 崔湜道:“唯一破解之策,便是复斜封。” 昔日韦氏在朝,皇后皇妃公主府中皆可置官署,绕过铨选自行委任官员,朝中称之为斜封。太平柳眉一扬,在隐几上一拍怒道:“你昏了头了!三日前陛下才于朝堂上罢黜斜封官。韦氏安乐以斜封祸国殃民,我今日再复斜封,岂非在天下人面前自绝于陛下?” 崔湜道:“韦氏安乐置斜封,不过为了收取贿赂,依附门下的,也皆宗楚客等不学无术的小人。当日满朝斜封官过万,群小但知横征暴敛求田问舍,怎能不惹民怨!而今日若只有公主府中可置官署,公主便可以此招揽俊杰之士收为己用,更有萧至忠等大臣,本有才干,此番为新贵们嫉恨攻讦,贬斥京外。若是公主肯出面解救,复其官职,他们必感戴公主再生之恩,报以国士之节。” 太平笑道:“你怎不干脆连你自己名字也说进去?你若真有才干,又有国士之节,何不直接去找太子,岂不更名正言顺?”崔湜道:“太子此番起事,靠的是昔日潜邸中一干人,这些人方入朝堂,志得意满,岂容他人分羹?大丈夫当先据要路以制人,岂能默默受制于人。”太平淡笑道:“那你又为何肯受制于我?”崔湜朗声道:“狄仁杰亦是大丈夫!”太平扑哧一笑道:“总是被你寻得话说。不过崔澄澜温润如玉,偶尔年少轻狂,倒也令人喜欢。” 崔湜丰润的唇角勾起一个妖异的笑容,他挪身到榻上,小心地将太平公主揽入怀中,低声道:“湜还有许多公主不曾见过的模样,公主定然也会喜欢。” 张说引着李隆基一路向太极殿后行,李隆基笑道:“我让先生和苏瑰各举荐一个文字雅致之人,你们倒好,举荐的都是苏瑰的儿子苏颋!是他提前关照了你么?”张说笑道:“这等大事,臣如何敢欺陛下与殿下。臣对此子知之甚深,他才思敏捷过目不忘,朝中无人能及。说起来他有今日成就,臣还有些须之功。”李隆基笑道:“先生说来听听。” 张说笑道:“臣二十年前曾游学于苏瑰府中,一日晚间离去时仆童不知跑去了何处,臣只好自己去马厩中寻马。只见马厩中坐了一个少年,虽然衣衫敝旧,头面却是梳洗的极为齐整,就着炉膛中的火光,正在吟诵庾信的诗文。臣不料学士门第,连一个厮仆都如此好学,便上前与他攀谈,更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是满腹诗书,臣又要来他自己的诗作,不由大为赞赏,便与他坐在马厩中,谈诗论文足有一个时辰。这时旁的厮仆赶来,臣才知道,原来这少年,竟然便是许国公的儿子。臣急奔入内,上禀许国公,许国公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如此敏悟,此后便亲自教导。这苏颋弱冠既中进士,却因其强项,屡受权贵打压,到今日也只得一名微末小官。” 李隆基蹙眉道:“许国公纵然清廉,也不至于让儿子如此困窘吧?”张说叹道:“说来造孽,老苏人品文字俱佳,就是呆板执拗,家中尊卑甚是严明。苏颋的母亲不过一个下等婢女,老苏便从不令她母子上堂,只与仆夫杂处。”李隆基听罢,心头愠怒骤升,冷笑道:“我看苏瑰那几个嫡子,也无甚过人处。”张说这才猛然惊觉,自己随口说来,竟是触了太子的忌讳,忙笑道:“荆山之玉,终不受顽石所欺。若嫡子庸懦无能,亦不过虫蛇之辈耳。” 李隆基淡淡一笑道:“你可把他的诗文,诵几篇于我听。”张说一边念诵,两人徐徐来到太极殿后的庑房内,远远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唐虞膺录,画象而人知禁;夏商御图,设刑而罪不息。周秦以降,沿革罕同;汉魏而还,条流浸广。虽或轻或重,一弛一张,义在於训人,事期於肃物。然则刑辟勿用,见称於昔典;法令滋章,贻讥於前哲。陛下情在爱育,志切哀矜。疏网恢恢,实素怀之所尚;苛政察察,良夙心之所鄙……” 他念到此处,一个年老些的声音道:“小苏舍人慢些儿!这一早上几十封敕书,舍人口不干,吾辈腕子脱矣!”那清朗声音道:“诸位大人且略歇息,由学生来写。”这时一个内侍端着茶水正要入内,李隆基从他手中接过,笑着进去,见一个眉目清朗的青年官员正坐于末座上奋笔疾书,料来便是苏颋了。李隆基走上前,亲自蹲下身子,在他身旁的茶杯中注水。苏颋并未抬头,随口道:“多谢。”取过便饮,旁人却抬头惊道:“太子殿下。” 苏颋猛一侧首,正望见当朝太子蹲在他身旁,含笑望着自己,吃了一惊,忙放下茶盏,躬身拜倒道:“殿下千岁!臣冒犯殿下,请殿下治罪!”李隆基笑着扶起苏颋道:“大人为社稷辛劳,我不过借一盏水代陛下聊致谢意,尚惭过于微薄,大人不必惊惧。”他见诸人案头都堆积着许多卷轴,随意拿起几封看看,问道:“这都是苏大人口授的么?” 中书令李峤是待罪留用的,此时多少有些窘迫,讪笑道:“舍人思若涌泉,近日陛下方登基,除旧布新,每日要发出数百封诏令,多由小苏舍人口授,书吏笔录。” 李隆基激赏的目光瞟了一下苏颋,笑道:“古称一日千里,小苏舍人是矣。我在潜邸时,就仰慕舍人的诗篇,犹记得有桃花行:桃花灼灼有光辉,无数成蹊点更飞。为见芳林含笑待,遂同温树不言归。恭谦温厚,有古大臣风。”苏颋不料自己少年时的诗作,太子竟然能随口诵来,惊诧之下也颇为感戴,面上微红道:“殿下谬赞,于李大人之前,臣何敢言诗。”李隆基笑道:“李大人与苏味道文擅当今,李大人,你要小心了,将来夺你们称号的,必是此人!”李峤语气中颇有感慨道:“舍人年少才俊,臣等不能及。” 李隆基正要说话,忽然高力士匆匆进来,低声禀道:“殿下,宋王来了东宫。”李隆基笑得一笑:“不能与苏舍人深聊了。过几日舍人若有闲暇,不妨来东宫少坐,我们以文会友,我再亲手为大人烹一盏茶。”众人忙躬身相送。 李隆基回到东宫,见李成器站在东宫阶下一片白花花的日头里,早已汗透重衣,不由吃了一惊,忙上前挽着李成器就向内走,又骂高力士:“外头那些守卫都是死人,就让大哥在大日头里站着!全都给我杖毙!你自己也领二十杖。”李成器忙道:“不干他们事,他们皆请我入内等候的。”李隆基诧异道:“那大哥怎么不进来。”李成器淡笑道:“你没有归来,我自然不能擅自入内。”李隆基看定李成器道:“大哥说这话,便是骂三郎了。”李成器忙笑道:“你不要多心,如今你的眷属刚入住东宫,我贸然进来,多有不便。我也只站了片刻,并未觉得有什么难捱。” 李隆基请李成器坐了,亲自去摆了手巾,递给李成器擦面,又为他斟了一盏绿豆羹,笑道:“我们又不是没上大哥门上去过,这会儿瞎计较什么。”李成器擦了擦脸,又饮下一盏羹汤,才觉稍稍透过气来,道:“我今日来,原是有事求你。”李隆基笑道:“大哥一句比一句客气,是要我跪下听么?”李成器也不知为何,不过短短几日光景,再对着这个弟弟时,凭空便觉得拘谨起来,他笑道:“这件事原是大哥理亏。我想求你,饶过宋之问。” 李隆基面上的笑容微微一沉,语气倒甚是温和:“大哥与他有交情?”李成器道:“交情谈不上,只是平日里仰慕他的才学,向他请教过几次。你判了他流放岭南,那里是瘴疠之地,他已年近六十,一去恐怕无归日。宋之问虽然行止有亏,但毕竟是一代文帅,就算为我大唐多留一分文气,大哥斗胆,请你稍稍从轻处置。” 李隆基盯着李成器道:“大哥不知道当日王同皎的死因?”李成器有些惶惑:“告密的是他弟弟,也许他只是知情……”李隆基道:“若非他亲自告密,韦庶人何以会赐他高官?他宋之问一身绯袍,是王同皎血染成的!这等钻营佞幸,大哥不值为他求情。” 李成器叹了口气道:“他的功名心太重了。只是当日那个情景,但凡忠直之人,无不受祸,便是你我,也不过隐忍度日。我心中总存了一个心思,国家不以忠直取士,便怪不得士人以钻营谋身。这些人放在韦氏朝中便是佞幸,若有明君加以善用,也会成为忠直之士的。”李隆基淡淡一笑道:“我知道大哥纯是爱惜他的学问,只是此番要流放岭南的有上百人,若是单赦了他,我怎么处置旁人?” 李成器起身道:“是大哥思虑不周了。”李隆基也起身笑道:“我命押解他的人路上好生照看,莫让他死了,他有了新诗,也速速传送京师给大哥看如何?”李成器面上微微一红,叹道:“我并非是贪图几篇诗文。”兄弟二人又闲话几句,李成器便告辞退出,李隆基送他到门外,忽然笑道:“大哥,你想救宋之问,为何不直接找爹爹和姑母?”李成器正色道:“这点分寸,大哥懂得。” 李隆基返身回宫,却见张说神色凝重进来,道:“殿下,太平公主将崔湜与萧至忠召入府中,废去了他们贬为刺史的诏令。”李隆基诧异道:“先生听错了吧? 贬他们的诏令是那日朝上陛下亲自下的,姑母怎么能废?”张说正色道:“就是公主请陛下更改了诏令,陛下已经用玺,发门下省了。” 作者有话要说:【1】鸡舌香就是丁香,古人很早便以丁香做成口香,但丁香入口唯有刺痛感。以及于武则天年间一个基层干部进京面圣,皇帝嫌他口气难闻,赐了他一个,他吃了还以为是毒药,回家又是痛哭又是买棺材。 【2】杨方《合欢诗》之二,花奴听到这首诗的心情,就是我当年初次看到它的心旌动摇。 【3】古人也有以麝香味口香的。《开元天宝遗事》卷四记载后来李成器“奉命奢侈”,每次会客前都会先咀嚼麝香沉香,跟人说话时出口有异香。我化用在这里,是因为麝香那玩意儿公认有催情的作用。 【4】郑处诲 《明皇杂录》卷下:“ 太平公主玉叶冠, 虢国夫人夜光枕, 杨国忠锁子帐,皆稀代之宝,不能计其直。”古人说不能“计其直”,我给她估价七万五千贯。在唐宋,一贯钱的购买力基本上等于我们500-600人民币(按米价算,当然不包括战乱米价飞涨的时候),那么这顶帽子大约就是三千多万,在我看来已经是天价了(当时有钱十万贯,可通神的说法),但也许人家远不止那个数。唉,贫(这字真是妙)作者自身生活水平低,影视教育题材里也看不到什么繁华富贵的例子,不是《红楼》里国公府的小姐们顶一头毛线从义乌小市场进首饰,就是《宫》中太子结婚摆四桌,皇帝衣柜里挂了五六件衣裳。也难怪贫作者心中皇帝的生活标准也就是每天一个鸡蛋灌饼,逢年过节加个火腿肠。太平你就勉强跟着贫作者穷酸一下。 第七十二章 专权判不容萧相(中) 七月二十日,皇帝于太极宫承天门,为太子举行了册立大典。其后有大臣请尊刘妃与窦妃为皇后,皇帝应允,追谥刘妃为肃明皇后,窦妃为昭成皇后,众臣皆知,这番追谥固然是皇帝感怀故人,亦为了化解太子庶出的尴尬,窦妃昔日封号只为德妃,此番母凭子贵,方得以和刘后并尊。二位皇后薨逝于东都,成为皇帝多年来挥之不去的心结,此番皇帝再登大宝,待立太子大典方毕,便派宋王李成器与立节王薛崇简亲赴东都,寻找二位皇后的梓宫,并为二位皇后营建山陵。 李成器与薛崇简赶赴洛阳时,正是洛浦秋色最好之时。洛阳宫在则天皇后一朝的繁华鼎盛,已随斯人而去,宗庙西迁之后,东都虽然也如长安一般置官署,但洛阳、上阳二座宫室却已荒废,成了白头宫人养老之处。李成器和薛崇简遍寻旧日则天皇后身边的宫女内侍,皆无人知道二位皇后的埋葬之地,他们无奈之下只得命禁卫羽林在两宫之中挖掘,李成器与薛崇简每日不分昼夜忙碌辗转与残砖败瓦之中,有时会觉得恍惚,他们在此地亲历的那些残酷或明媚的往事,连一个记忆之人、一片可留作凭据的砖瓦都不曾留下。 数日后,李成器不得不亲自下令,终止了对两宫的挖掘。他心中明白,再挖下去,徒然将两座承载了数朝繁华的宫室变为废墟,也未必能寻到母亲的尸骨。他将此事上奏长安,皇帝无奈地接受了这一事实:破例为两位皇后修建的山陵,只能成为徒有虚名的衣冠塚,他千秋万岁之后,在陵墓中陪伴他的左右的,依然只有他对这两位女子的记忆而已。他的身后将与生前一样寂寞,生死大限,离别思念,无论是皇帝还是庶民,都无力扭转。 李成器在洛阳城南的白马寺,为二位皇后招魂,招魂需至亲之人登高呼唤死者,请佛祖接引她们的魂魄归来。太子不能离京,皇帝便派窦妃所生的金仙、玉真二位公主远赴洛阳,这二位公主数年来深闭宫中,竟然看破了红尘,愿意以绮年玉貌舍身入道,为母亲追福。 李成器带着两位妹妹站在数丈高的招魂台上,僧人高念佛号,请宋王和两位公主高声呼喊两位皇后,李成器向西方痛呼数声:“母亲归来!”终于忍耐不住,双膝跪倒放声恸哭,两位公主亦哀戚无比哭倒在他身旁,令台下之人无不叹息动容。这三位天潢贵胄为亡母的一声哭泣,竟生生压抑了数年。 送走了两位妹妹,李成器和薛崇简留在洛阳为两位皇后修建山陵。李成器心中的抑郁并不因那一场恸哭而稍稍发泄,两位妹妹带来了京城的一些消息,好比皇帝下诏为太平公主复斜封官,好比李隆基调许州刺史姚崇和洛州长史宋璟入京出任中书令,好比王妃元氏写给李成器的信:“京中众口纷纭,言太子非长,不当立。诸夫人盈门塞路,妾不堪扰,避居母家,日望殿下归。”李成器想不到才短短两月,姑母与太子竟然已到了不相容的地步,王妃盼他早日回京,他却清楚,愈是长安内谣言叠起,自己愈发不能在此时回京以增三郎的猜疑。 李隆基本还想为母亲立碑,只是碍于自古园陵无建碑之礼,且本朝帝后山陵皆无神道碑,他便请李成器在洛阳为二位皇后修一座仪坤庙,勒碑做文,以寄哀思。李成器选了一块上好的汉白玉巨石,将写好的碑文交于合宫令[1],命他召石工镂刻。那县令也不敢怠慢,两日便禀告宋王碑文已刻毕,并将拓下的文本送于宋王过目。 李成器望着那拓本凝眉不语,合宫令在一旁看得忐忑,低声问:“可是那些匠人技艺不精,未曾刻出殿下的翰墨神采么?”李成器摇摇头,指着最后的署名道:“我记得交给贵县的原稿,不是这样写的。”那合宫令见问此事,忙笑道:“禀殿下,是立节王后来找到臣,说肃明皇后秩在昭成皇后之前,且这碑文为宋王殿下撰写,因此文下署名应当将殿下置首。”李成器一听又惊又惧,转脸向薛崇简道:“这话是你说的?”薛崇简道:“是啊,仪坤庙本来就是为舅母立的家庙,自然是依你们兄弟的排行署名了。你去问问朝中大臣,哪家的碑文不是这样。” 薛崇简一提“兄弟排行”,李成器立时便想起那句“太子非长不当立” 来,几日来这句话哽在他心头,令他烦躁不堪。此时薛崇简当着东都诸多官吏的面贬低太子的生母,又将自己的名字置于太子之上,恰似是做了那句话的注脚。他脸色霎时惨白,重重一拍桌案,喝道:“放肆!”在场的官吏与这位少年亲王相处数日,皆知他温良恭俭,对待一个微末小吏,都不曾颐指气使,此时见他骤然作色,众人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一下才回过神,纷纷跪倒,口称:“臣死罪,殿下息怒!” 只有薛崇简还站在一旁,他愣了愣,低声唤道:“表哥。” 李成器见他在人前也是这样一副全无避讳的模样,心中又急又痛,咬了咬牙才能将那句话换做了冰冷语气说出:“叫殿下!” 屋内分明无风,薛崇简却莫名觉得身上一阵发冷,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望着李成器毫无血色的脸。自那日高台招魂,李成器哭得昏晕过去后,这数日来,他一直精神郁郁少进饮食,白日里监督修建山陵等事,晚间还要亲笔抄写《地藏本愿经》,两月间熬下来,身子精神都憔悴了许多。眼下他苍白的面容再配上这样冷峭的神情语气,更是与往日的表哥判若两人。奇怪的是薛崇简竟觉不出愤懑,只是心中难以按捺地浮起一浪又一浪的失望,那失望中还又纠缠了对这个人的怜惜。他还记得太医交待,李成器的脾胃数次受损,不可荒废饮食,不可动怒。他不是不知道李成器的谨慎与畏惧,只是他无法在李成器畏惧的东西面前同样低头。 薛崇简默然了一刻,忽然淡淡一笑道:“殿下,要我也跪下听训么?” 李成器深深吸了口气,那数张拓纸已被他攥成一团,如刀锋般割得掌心阵阵刺痛。他避过了薛崇简的目光,向那合宫县令正色道:“孤的文稿是上呈陛下御览过的,未经我允许,你敢擅自更改?立节王年少无礼,贵县却是进士出身,不会不知君臣尊卑礼仪,太子是君,我是臣,岂有臣子凌驾储君之上者?难道中书省的舍人,代陛下写了诏令,便可署上自己的名字?两宫皇后并尊,乃陛下圣旨,何来秩在先后之说?” 那合宫县令被李成器一连几问说得浑身战栗,他知道薛崇简身份尊贵,也不敢过分将罪责推脱到薛崇简身上,只得叩头如捣蒜,哀声恳求道:“臣失言,望殿下饶恕!” 李成器抬手止住那合宫县令,向宋王府长史道:“传杖来。” 薛崇简听着那县令只是一味砰砰磕头,心头血气上涌,道:“是我让他改的!殿下要打,打我就是。”宋王府长史忙牵一牵薛崇简的衣袖,低声道:“郎君,您就少说两句。”李成器生怕他肆无忌惮,更说出什么违碍的话语,霍然起身拂袖道:“你的罪过,我自会责罚,随我进来!”他带着薛崇简来到内室,遣退了仆婢,又关上了门,这才回身怒道:“你嫌方才堂上之人不够多、无人将你的话流传出去是不是!” 薛崇简哼得一声道:“流传出去又怎样,我哪句话说错了!你在朝上怕他,在家中怕他,对着舅母在天之灵,还不敢说两句真心话!你今日在碑文上将他置于首位,他就敢在舅舅千秋万岁之后,将他娘的神主搬到舅母上头去!你想过没有,本朝素来山陵皆是一帝一后,现在一下出了两位皇后,将来是谁配享太庙,是谁陪着舅舅合葬山陵!你昨日不争,今日不争,真到了那一日,你还争得过他么!” 李成器胸口如被重锤撞击,他不愿去想,也不得不想的一件事被薛崇简如此直白地提到了眼前,一颗心如万箭攒刺,带得腹内都抽搐。他踉跄退了一步,在一张高足椅上坐倒。薛崇简见他面上隐然有痛色,且手按着腹部,吃了一惊,上前道:“你可是又胃痛了?我去传医官来!”他刚转身,却听见李成器在后冷冷道:“你站着。” 薛崇简回过头来,只他这一转身的功夫,李成器便将方才那一瞬的痛楚都完好地遮盖了起来。他压抑住声音中的颤抖道:“太子之母,就是将来的皇太后,配享太庙,天经地义。”薛崇简听他如此说,也只得垂首涩然一笑道:“你说怎样,就是怎样吧。” 李成器缓缓起身,走到一直描金镶螺钿紫檀文具匣边,打开匣子,将一段戒尺取出去。他握紧那段冰冷沉静如玉石的木头,想让它的清凉稍稍熨帖一下自己灼痛的肺腑,向床上无声一指。薛崇简见到那段戒尺,稍稍愣了愣,万没想到他居然还将这东西随身带着。他分不清心中是滑稽还是委屈,下意识叫了声:“表哥?” 李成器淡淡道:“今日首犯是你,我杖合宫县之前,需先责罚过你才算公平。四十下,你趴上去,去了衣裳,自己数。” 薛崇简就站在李成器的近旁,能看见李成器波澜不惊的面容。他掩饰地这般好,他的脸色仍然苍白,但他端正的神情,他那坦荡公正的言辞,就如每日朝堂上演绎的忠臣孝子一模一样,到了炉火纯青的完美地步。可是薛崇简仍是能看到,李成器的睫毛在微微颤抖,他的目光避过了自己,避过了戒尺上镂刻的诗句,仿佛那只是一段普通的刑具。 薛崇简看到此处,忽然抿嘴笑了一下,他明白李成器对于痛苦有多么强的忍耐能力,自己再说下去,除了徒增他的痛楚外,并无一丝好处。那么就用这样的方式,让他将痛楚传递一些来,为他压抑多日的痛楚寻找一个出口。他真的害怕那具瘦弱的身躯里再容纳太多的哀思忧虑,就会真的垮下去,他愿意陪着这个人一起疼,这是他自幼年起,就坚定不移的意志。 薛崇简快步走到床边,除了靴子与外袍,伏上去解开汗巾将裤子褪下,便将下颚垫在手臂上一动不动。入秋后天气已渐渐转凉,这般赤裸着臀部,仍是能感到细微的凉意掠过肌肤。薛崇简的脸毕竟是红了一红,这样光着屁股等挨打,和他们欢好时的肌肤相亲,终究是不同的。 李成器走上前来,方将戒尺担在那雪玉团成一般的臀丘上,做好了笞打的架势。忽然却有些心慌气短,他是来责罚他的,可是他仍是忍不住,另一只手的指尖在他温软的肌肤上不经意地滑过,这动作这肌肤于他来说,都熟悉到了自然的地步,就像每次见到这个人,什么都不必想,便会先会心一笑。他的指尖如同触到了软玉,触到了丝绒,却比玉更加温暖,比丝更加富有弹性,这个人,连同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是造化赐给自己的珍宝。 李成器忽然奇怪,花奴这般毫无反抗之意地趴下,究竟是诚心受责,还是跟自己赌气呢?或者……或者有第三种可能,他心中朦朦胧胧升起一个念头,这么久以来,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是谁宠溺着谁,又是谁放纵了谁。他微微闭目,命自己不要再想太多,现在不是时候,当务之急是要让花奴记得,隆基已经是太子了,花奴必须向尊重昔日的则天皇帝、今日的父亲一样尊敬他,甚至要更加小心恭敬,并非那个位子上的人,会永远给予他长辈的宠溺和庇护。 薛崇简被那冰凉的戒尺一贴,本来下意识地收紧了肌肤,代替疼痛而来的,却是温暖轻柔的抚摸,那个人的指尖如此珍重又小心翼翼地从自己臀上滑过,甚至未敢倾侧手指,放佛是怕指甲会带痛了自己一般。他沉溺在甜美的抚摸里,直到一记清脆的笞打,落在方才刚刚还备受呵护的肌肤上,燃起一片火辣辣的痛楚。他在猝不及防下险些呼叫出声,连忙用力咬牙忍住,一只手揪紧了身下的被褥,总算未曾出声。 这片刻之间天壤之别的待遇,除了暗暗抱怨那人也不事先提醒一下,让他早些咬牙早做准备外,薛崇简倒未曾多么惊讶。这抚摸与这痛楚,都是他疼爱自己的方式,他的担心,他对这人世苦难长久以来积累起的恐惧,超越了言语所能表达的范围,便唯有用这样直接的方式,让自己切身体会。 李成器打了一记,见薛崇简的身子微微一抖,那雪玉臀丘上也浮起一道淡淡红痕,喝道:“数出来!”似是为了恐吓,第二记明显加重了力道,薛崇简方才还觉得有些冷的身子,霎时浮上了一层细细的薄汗。他心中苦笑,表哥这几日连荤腥都断了,刚还是一副病病弱弱的模样,想不到打起人来还有这么大力气。 这向来未有的沉默也激怒了李成器,他喝道:“你什么时候开口了,咱们什么时候作数!”他左手按住了薛崇简的腰,右手上戒尺不间断地笞落,薛崇简被他一阵急如白雨的板子打得连喘息之机都没有,急痛下只得一口咬住绸被一角,将一声痛呼堵住。李成器不再说话,满室就只剩下薛崇简粗重的呼吸,和那木尺噼噼啪啪抽在皮肉上的声音。薛崇简忽然想起“丝不如竹,竹比如肉”一句话来,心中暗暗纳罕,难道是表哥近年来学击羯鼓,将手上力道练得大了?要不怎么打起人来节奏都明快利落,暗合曲度?他刚为自己的想法觉得好笑,却又痛得心下叫苦,李成器气极下只图顺手,也不辨位置,板子八九成都落在臀峰方寸之内,那一处皮肉烫痛难熬,只如点了捧火灼烤一般。 李成器一口气打了二十余下,仍是得不到薛崇简一句回话,又惊又怒,眼见得他臀上已是一片绯红,臀峰上还凝出细小的紫砂来。他喘了口气,使足了力气狠狠一板打落,这次薛崇简倒是未料到这节拍忽然换了节奏,惊痛之下呃得叫了一声,身子也无法再定着不动,下意识捂住屁股,身子一拧向床向内躲闪去。 李成器这才看到,薛崇简半抬着头,口中仍是鼓鼓囊囊堵着个被角,面上却已挂了两行泪珠,眼神又是痛楚又是恐惧望着他。李成器心中痛惜,却又气道:“你成心跟我抗着是不是!”薛崇简见他垂下戒尺,似乎一时不会打了,才将那团被子吐出,大口喘息了一阵儿,哽咽着道:“你换个由头,打一百我也认了!你为了你弟弟打我,就是不行!”李成器见打了半天,倒打出这么一句话来,说不出是好气还是好笑,喝道:“他是太子殿下!”薛崇简扁了扁嘴,低声道:“我管他是谁,你不能为了外人打我!” 李成器料不到方才他与自己吵架时句句咄咄逼人,这会子却又如幼时一般痴缠无赖。他将薛崇简重新按住,再次扬起戒尺,薛崇简吓得一颤,紧紧闭上眼睛。李成器望着那受惊了猫儿一般的花奴,手臂酸得疼痛,他明白花奴语中的含义。在花奴的心中,没有律法,没有君臣礼仪,他始终用孩子一般的直觉来感知人世,谁爱他多一些,谁是他的亲人。 李成器忽然有些不忍心,将自己那些污秽的恐惧与小心,强加于他。不是花奴的错,是他们的家庭太荒谬,一个个亲人被分离到九霄云层之上,血缘与情意被九层玉阶生生隔开。他明白这人世并不符合花奴的梦想,可是他该怎么办,他并无能力为花奴铸造出一个清平世界。 薛崇简紧绷着身子等了一会儿,却未等来新的痛楚,微微睁开眼睛,却望见李成器的眼神有些落寞茫然。他低声唤道:“表哥。”李成器似是惊醒过来,他再度冷下脸,将戒尺搭在薛崇简臀上,道:“我出去先处置了那个县令,你趴在这里好生思过。一会儿我回来,你若还是这般不知悔改,咱们就从头打过!” 李成器抛下这句话,就自顾自地出了内室,来到堂上见那倒霉的合宫令愁眉苦脸仍跪在原地,传来的刑吏也各执着板子站在两侧,堂外却聚集了东都的许多官吏。李成器一怔,问长史道:“他们有事寻我?”那长史笑道:“殿下素日未尝处置过官员,今日要杖人了,这里许多官吏都新奇得很,跑来看热闹。” 李成器本来满腹烦躁出来,预备要将那县令杖一顿,也好让太子知道,这碑文上的署名并非自己的初衷。此时听了那长史的话,心头忽然一动,沉吟了片刻,便改了主意,语气略温和了些,向那合宫令道:“贵县此事办得疏忽,寡人召来笞杖,原也是警示鞭策之意。但寡人也有失察之过,此事寡人会具表上奏陛下,那块石碑有违礼数,你速速将它销毁,命匠人按我的原稿,另刻一块来。” 那合宫令半张着嘴呆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今日这顿打是免了,惊喜中还有些恍惚,无论如何是先谢恩为妙,慌忙重又将头叩得山响,满口感激宋王殿下的仁德。李成器抬手止住他,重返回内室。 薛崇简待李成器出去,实在忍不住臀上胀痛,便悄悄将那戒尺拿下来,两手按住痛处揉着缓痛。忽然听到脚步声趋近,未料到他出去杖人,这么快便去而复返,大吃一惊下忙将那戒尺重新摆回去,却不防急切下未曾放稳,当啷一声坠落在地。 李成器恰好进来看到他这副慌张模样,虽是满腹酸楚,却又忍不住微微一笑。薛崇简大是窘迫,低头嘟囔道:“你没放稳,我一抬头看你,就掉下来了。”李成器又是微微一笑,将那戒尺捡起,用手巾擦拭一下,放到一边。他坐到薛崇简床边,仔细看了看他臀上笞痕,将他在被褥上蹭乱了的发丝理了一理,伸手在他臀上缓缓揉着,低声询问:“痛得厉害么?” 薛崇简万料不到他就这一转身的功夫,李成器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不知外间发生了什么,诧异道:“你不是去杖人么?杖完了?”李成器一笑道:“我没有杖谁。长史说我从未处置过官员,今番杖人是新鲜事,我才骤然惊觉,是我这几日心中烦躁,其实怪不得那县令。但若传扬出去,外间臣子不明真情,只当他真犯下什么了不得的过错,此人寒窗数十载的功名就毁了。”薛崇简听他撒气打个人还要如此细心,撇撇嘴道:“那你怎么打起我来如此顺手?”李成器也哑然失笑,道:“我也不知,或者是因为——”他沉吟一下道:“你与旁人不同。”他随口一句话,薛崇简的心却瞬间被欢喜淹没,他知道这短短六个字,是表哥对自己带着霸道又温柔至极的占有,这也是表哥此生唯一霸道着不曾放手的东西,他爱极了这样的霸道。 薛崇简的手臂自然而然地便环住李成器的腰,眼睛却瞟着放在床头的戒尺,道:“你还打么?”李成器知他故意逗自己,黯然一笑,将薛崇简搂住,道:“是我错了,我对不住爹爹,对不住母亲,也对不住花奴。”薛崇简道:“你最对不住的就是你自己!总是把自己弄得这么憋屈,爱惜你的人看着怎能不难受。”李成器有些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答话,只得道:“表哥去给你拿药来擦。”薛崇简摇头道:“不要!擦了药你就不给我揉了。”李成器笑得一笑,也不多说,抖开被子将薛崇简盖住,一只手扔是探入被中在他臀上缓缓按揉。两人也不辨辰光流转,这样的相拥似乎便已静好到了极处。耳听着窗外风摇竹丛飒飒,看着眼前光线逐渐黯淡,只室内一尊莲花香薰燃着星辰一般的微光,吐出一缕幽香袅袅。 过了许久,也不知是谁的肚子先响了一声,两人在黑暗中相视一笑,李成器方舒展稍有些麻痹的身子,道:“我去传些吃的来。”薛崇简就趴在床上,让李成器喂他吃饭,他今日的伤并不甚妨碍,他却宁可这般跟他撒赖,为所欲为,享受他的宠溺。两人用过饭后,李成器道:“我要抄经,要不,你先睡一会儿?”薛崇简甚是依恋他,不肯一刻离开,道:“你坐到床上来抄嘛。我屁股疼,你一只手写字,另一只手还可以给我揉揉。”李成器哭笑不得道:“菩萨该宰了我了。”薛崇简笑道:“你心里虔诚就行了。再说,你抄经也是为了舅母,舅母最疼我,才不会怪罪。” 话虽如此说,李成器坐到床上来,仍旧是正襟危坐抄经。薛崇简也并不跟他胡搅蛮缠,只偎依着他的身子,趴在他身侧随手翻书。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不知是从这个身上,还是从这些经书的纸页上散发开来。有时李成器抄完一段,提笔濡墨,就不经意地侧首与薛崇简对望一眼,他们心中都觉得眼前这灯光,这书墨的清香,都如这纸上佛家的般若之音一般,慈悲美好到了极处。所谓西方极乐,并不在霞光遍布的天边,这再普通不过的读书写字,却又脱却了尘世一切愁烦,足以造出一室之内的极乐来。 李成器低头抄了许久,终于听到清晰而遥远的咚咚的鼓声,如连绵的波涛一般涌来,便是每日昼漏尽时六街上擂起的宵禁鼓。不急不躁的一千声街鼓响毕,所有的市坊大门将要关闭,商贩行人必须归家,他们这样温情的灯光,也将在千家万户的窗内亮起。李成器转动酸痛的腕子,回头一望,薛崇简还未睡着,仍拖着腮,眼睛盯着一页书久久未动。李成器微笑着揉了下他的头发道:“看什么呢?”薛崇简指着书上一处道:“这里真像在说你。”李成器这才低头看去,原来他随手拿的是一本《四十二章经》,手指处那句话恰是:“人随情欲求华名,譬如烧香,众人闻其香,然香以熏自烧。” 李成器沉思一下,却不料这句话自己幼年便读,今日被他骤然找出,竟是从未想过的贴切。他也不答话,拿着薛崇简的手,又向后翻了两页,指着另一处给他看,却是一句:“人为道亦苦,不为道亦苦。” 薛崇简呆了呆,随后将那经书向一旁丢过道:“那还看它作甚。”李成器笑得一笑,道:“你能起身么?”薛崇简道:“你要做什么?”李成器道:“不知为何,方才听着那漏鼓之声,忽然极想看看,这时候天津桥上月色是怎样。”薛崇简道:“你怎不早说?这会儿宵禁了,没有军国之事不能开坊门的,万一被哪个愣头青巡夜抓住打一顿板子,你这亲王就没脸做了。”李成器被他说得一笑道:“罢了,我也是随口一说。” 薛崇简忽然翻身起来,道:“走。”李成器怔了怔,道:“不必了。”薛崇简笑道:“自从舅舅赏了这个郡王封号,还没狐假虎威过,索性放肆一回,我也想看月色,且看看有谁敢拿咱们。”李成器望着薛崇简灿若明星的双眸,渐渐也露出一个舒缓的笑容,道:“晚上风凉,你加件半臂。” 作者有话要说:【1】中宗将洛阳的河南县改名为合宫县,应天门与明堂皆属于合宫县。 第七十三章 专权判不容萧相(下) 李成器与薛崇简出了府门,薛崇简不便骑马,他们所居的积善坊距离天津桥也就是一坊之隔。两人只携手步行。薛崇简怕路上遇着歹人,还特别带了一把短剑,果然刚一到坊门前,便被巡夜的守卫拦住,两人并未隐瞒身份,守卫深更半夜碰上现今洛阳城里最大的两位殿下,且是一个侍从不带,白龙鱼服便跑到了街上了,颇有些疑惑。好在此处距离洛阳宫牛千卫的官署极近,立刻有守卫飞骑请来千卫将军,那将军识得李成器与薛崇简,连忙开门放行。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安静的洛阳城。 他们从积善坊一路向西行,隔着一条洛水,可遥遥望见对面的洛阳宫,巨大沉默的宫殿,轮廓均被夜色模糊,唯有宫城上悬挂的绛色灯笼甚是醒目。便如只用朱砂与浓重墨色泼出的巨幅图画,遒劲峻峭,并不因隐去了雕梁画栋,而丧失了威严。 这座晨钟暮鼓、井然有序的古城陷入了沉睡之中。河道中的流水宛若有人拨动轻柔的箜篌,并不觉得嘈杂,只絮絮地在耳旁反复叮咛。偶尔传来几声隐约的马蹄和梆子声,他们不曾看到,但可以想象巡夜的差役纵马在空旷无人的街市上奔驰而过,年老的更夫沿着墙根,敲打出枯燥却又绵长的调子。这些声音交融在一起,便显出某种奇特的韵律来,这乐曲无人去认真欣赏,却又一日不可缺少地飘入这座古城每户人家的梦境,告诉他们一切平安,无水火之患,无盗贼之恐,他们翻身安然睡去。 天气已入秋,夜风虽然清冽,却并不冷硬,似乎还带着从洛河上飘来的濛濛水气,吹拂面上颇觉湿润。空中的一轮明月尚缺着一牙儿边,好在天清似水,月明星稀,清光投射在青石板路上,恰可在朦胧光芒中辨认出路径。李成器与薛崇简所着的缭绫长袍上的暗纹,竟也被这清辉照耀得闪烁出一点点的光泽,那月光便似也化作了实质,顺着他们的衣袖袍角流淌而下。 李成器与薛崇简半生都居住在东都,一年中却也只有上元时能有三日不宵禁,深夜得以走上街头看灯,但那几日家家户户也都聚于街头,游人摩肩接踵,火树银花宛若白昼,从未见过如此安静的月夜。两人被这份巨大空旷与静默震动,如佛前顶礼,竟无人敢出声,只携着手默默前行。待走到天津桥上,看到那一轮明月在桥两边各投一影,上下左右相互映衬,夜光如水,水亦如天,偏偏又都有月,他们便是被如此清澈的天河环绕。 薛崇简靠着白石阑干,极目远处那朦胧起伏的北邙山,忽然想起那句“清光到死也相随”的歌谣,他望着李成器,听着潺潺流水,望着桥下月影,心中竟也升起年华随水而去的感慨来。薛崇简伏在石栏上,低低一笑道:“还是那一年上元,我把你从推事院接出来,在城外看的邙山。那时候就想,若是你死了,我就带你上邙山去,再也不下来。”李成器从后边拥住他,低低吟道:“九衢茫茫漏迟迟,年光潜从流水知。天津桥上无人识,唯有星月似旧时。”【1】薛崇简回头一笑道:“是你自己舍了这河山,又发什么‘无人识’的牢骚?”李成器微微一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表哥太没用了些?”薛崇简摇头道:“我其实并不盼着你做太子,小时那个宋老头讲的道理,让人听着又害怕又心疼,若是都要按着他说的去做太子,这辈子也就没什么活头了。可我怕的是,你让出了这江山,到头来反弄得自己连容身之处都没有。” 李成器淡笑道:“我在自己的弟弟面前行个礼,将他的名字置于我之前,你便觉得这很委屈?”薛崇简哼道:“我咽不下这口气。”李成器道:“花奴,你大概觉得我此生经历诸多磨难:半生闭于宫中,失去了母亲,与父亲相隔,身为帝胄而遭际若此,实在算是凄惶到了极处,对么?” 薛崇简黯然道:“我们一大家子,谁也好不到哪里去。”李成器点点头:“五十年来帝室变迁,我们每个人都失去了亲人,万幸我们两脉尚得以保全,这要仰赖姑母的智慧,和我爹爹的隐忍。其实当年我也一度诧异,为何一个匡复李唐的机会摆在面前,爹爹却不肯离去。后来我被幽禁的日子,看了些北魏朝的事,才忽然完全懂得了,爹爹为何肯将所有的苦楚都忍耐下来。” 薛崇简道:“你说北朝那些乱七八糟打来打去的事么?”李成器道:“他们虽是胡人,但心性与我们并无两样。孝文帝迁都洛阳,不过一甲子间,洛阳城竟被兵灾屠了三次。起因是胡太后的专权,是帝室内叔侄兄弟相争,君臣相残,这座繁华城市匍匐于刀兵之下,每一次战争过后,人民都会折损十之八九,再经隋末一场洗劫,到了贞观初年,魏征说,洛阳茫茫千里,人烟断绝,鸡犬不闻,道路萧条。花奴,你想想,十之八九是什么意思?是一个十口之家,只能有一人存活,是可能在一夜之间,夫丧其妻,母失其子。我们的阿翁用了二十年,才重新建起这座城市,可是那些活下来的人,却一生都无法忘记丧亲之痛了。那才是真的苦难,真的地狱,比起他们,我受的那些苦楚与委屈,又算什么。” 薛崇简没有答话,李成器顿了一顿,接着道:“即便是当今太平年间,这普天下还有许多人,丰年仅仅可得温饱,凶年不免于死亡。我这二十余年,除了几次波折,也算是衣食无忧了。我能做的,仅仅是端正自己的言行,让百姓们相信,天子之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他们不会因为自己的私欲而驱使百姓去征战,不会打破万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花奴,三郎或许略有倨傲,但那只是对我一个人,并不妨碍他成为怀保小民的明君。这世上没有比战乱和苛政更可怕的灾难了,这种灾难不是落在某个人身上,它会毁灭一整代人的希望。我受了天下万民二十余年的供养,至少要让我自己,不能成为这灾难的缘由。” 薛崇简靠在李成器怀中,只觉他说到激动处,身子都微微颤抖。薛崇简不知为何,望着那天水之中的明月,视线中竟也微微起了涟漪,他点点头道:“我懂得,你的心愿,我都懂得。” ———————————————— 李成器与薛崇简在洛阳一住半年,待肃明皇后与昭成皇后的惠陵与靖陵竣工,他们返回长安,已经是一年将尽时。返京之后便是忙忙碌碌的除夕与上元大节,今年是皇帝登基后第一个上元节,虽然皇帝天性不喜喧闹,却依旧要做足除旧布新的架势来,上元休沐三日,由太平公主和皇帝的两位妃子捐助脂粉钱,在长安城内设三日花灯会,天子一家人坐于承天门上观灯,与民同乐。李成器第一次过如此忙碌的节日,身边总是被人群环绕,耳畔永远有人说话,疲惫中带着恍惚,全无一点欢喜之意。 到了十六日,因还在休沐假内,并不上朝,各位皇子皆回归府邸睡觉。因整个大节都不曾好睡,昨晚又熬了通宵,李成器睡到午饭时候方醒来,头脑中犹有些昏沉,连骨头里都生出一股酸意来。他望着帘帷出神,想起回京后所听闻的一切,心中便不觉复又沉闷。 虽然归来的日子短,但也够他了解许多事,成义告诉他,如今父亲聆听宰相奏事,总是先问:“与太平议否?”再问“与三郎议否?”而姑母所奏,父亲无有不听,半年来由姑母举荐而骤登高位的官员已不可计数。数日前听说姑母在光范门邀见中书省几位宰相,暗示陛下将易置东宫,宋璟抗言道:“东宫有大功与天下,真宗庙社稷之主,公主奈何忽有此议。”最后诸人不欢而散。前几日,更是有天宫寺中僧人进言,说五日内将有急兵入宫。诸般传闻令李成器心惊不已,以至于太平屡屡招他过府,他竟不敢前往,只得以诸般杂冗事推脱,花奴还抱怨一回家,两人倒连见面的功夫都没了。 李成器出了会儿神,听见外头王妃元氏轻叩屏风,柔声道:“殿下醒了么?宫中来了中使,说陛下传请殿下。”李成器慌忙起身更衣,王妃亲自端来银盆为他盥洗,见他穿上公服就要出门,忙道:“天寒,妾备了些酒馔,殿下用一口再去吧。”李成器略带歉意地一笑道:“不敢让陛下久候,你们吃吧,莫等我了。”元妃送他到门口,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怔忡了一阵,才缓缓返回室内,坐在妆台前将头上步摇一支支拔下。阿萝诧异道:“娘子大早上起来,为梳这髻子费了一个时辰,怎么就不戴了?”元妃淡笑道:“怪沉的,在家又无人看,戴这些做什么。” 她尽量使得自己的语气从容些,像说一些全不萦怀的事,可是她仍是禁不住呼吸有些急促,镜中的女子身披金线织锦帛帔,面上的脂粉花钿绮丽华美,却将少女的清秀容颜尽皆遮掩。她心下有些恍惚,她做女儿时是什么模样,她自己都不甚记得了,她只知道,无论是素颜还是艳妆,她的任何模样,那个人都看不见,也不欢喜。从大婚之日起,她看到的就是他的背影,那背影从未为她回首。 李成器一路骑马,见满地散落的都是昨晚的花灯残骸,天街上有年老的兵丁在将这些残骸扫去,除此外便空旷寂静,只剩自己的马蹄踏碎这一地冰霜。他心中有莫名的空虚,他并不艳羡昨晚的繁华,可是这繁华过去,仍是让人生出盛景难再的凄凉与孤寂。 他来到武德殿皇帝寝宫,想来皇帝也是起身未久,只着了一身家常穿的圆领长袍,见到他温言道:“你从洛阳归来,我们父子还没有功夫坐在一处说说话。想来你也未用午饭,便传了几个清淡菜肴,你陪我用些吧。”李成器拜谢了皇帝的恩典,便上前坐在皇帝下首,两人闲话了几句今年的灯节,皇帝便叹了口气道:“你姑姑和三郎的事,你有耳闻吧?”李成器不妨父亲开门见山便说到这里,心下骤然一紧,含糊道:“约略听说了些,并不详尽。三郎与姑母都是心性倨傲之人,或者一时误会,还望陛下兼顾调和。” 李旦怅然一笑,叹道:“你姑姑与社稷有大功,可是我除了将她的封邑加到万户,并无别的方法报偿她。她想要将自己的几名亲信置与朝堂,我不能拒绝。三郎经过则天一朝,对女子擅权一事深恶痛绝,也无可厚非。我夹在中间,很是为难。”李成器听父亲说到这里,连忙起身道:“此事陛下当决与宰相。”李旦淡笑着拍拍他的手臂道:“这是咱们父子之间聊聊,你不必如此小心。凤奴,爹爹明白你的意思,你一直在竭尽所能避嫌,维护三郎的储位。可是京中的诸多谣言,仍是将你卷入其中,这才是爹爹最担心之处。” 李成器点头道:“臣有一言,一直惶惶不安,未敢轻吐。臣与几位弟弟,于平乱并无尺寸之功,仅仅以皇子身份,骤加高位领兵权,自古大都偶国乃祸之本源,还望爹爹早日下诏,将我们所领的军中职衔罢去。另外臣身领五千户封邑,与当日太宗所定的皇子实封不可过千户,实在逾制甚多。三郎仁明孝友,天下所知,立他为储乃上应天意下顺民情,陛下便不该因为臣辞位一事,对臣厚加封赏。” 李旦叹息道:“凤奴,你在这世上,有没有人,让你愿意竭尽自己所有,要保护他,为他带来平安、富足与快乐?”李成器一愣,他默默垂首,点头道:“有的。是陛下、姑母、几位弟弟,还有——花奴。”李旦目光柔和地望着儿子,道:“你的母亲不在了,对爹爹来说,这样的人便是你的姑母与你们兄弟。爹爹不是一个好皇帝,天子家天下,可是我眼中所见,心中所想,仍只有这几个亲人。爹爹错过了抚育你的时候,现在只能用这些无用的田地、财富来补偿。你的姑母于我有大恩,她提出任何要求,我也无力拒绝。”他说到此处黯然顿了顿道:“现在想来,其实我与你三伯,也并无多大差别。” 李成器又是心酸又是惶恐,忙道:“爹爹,不是这样……” 李旦道:“我明白我的失职处,我的精神也不济,无力处置这许多朝政。我想过几日,就下诏让三郎监国,你看可好?”李成器道:“本朝素来有太子监国的先例,如此一来,太子名分既定,也可安三郎与宰臣之心。”李旦沉吟片刻道:“今早宋璟入宫,向我说了三件事。第三件与你方才所说不谋而合,他请我罢去你们的大将军之职,令隆范与隆业分别为东宫左、右卫率,既可辅佐三郎,也可免他们手中兵权惹人嫌猜。”李成器道:“宋大人此乃老成谋国之见,比臣所想的更为周全。不知另两件事是什么?”李旦望了李成器一眼,神情略含悲意,缓缓道:“他请我将你和守礼都外任刺史,将太平安置东都。” 李成器脑中如被一阵闷雷打过,一时嗡嗡作响,竟忘了换却神情,只呆呆与皇帝对视。皇帝心中一痛,道:“你不必怕,这两件事我并未答应他。” 就这一句话的功夫,李成器忽然将种种前因后果都想得清楚,对三郎威胁最大的是自己和身为太宗长孙的守礼,将他们遣出京城,便防止了姑母以他们为口实交构东宫。这同他留在东都不肯回来是同一个法子,为何他竟从未想到?只因他心中还有不舍,他刚才还在对父亲说自己别无所求,那是骗人的话,他唯一的要求,便是与那个人不离不弃。可是没想到,到了这一步,这要求也终于不为情势所容。 李成器深深吸了口气,清寒之气如一段寒冰慢慢插入他的肺腑,他只是诧异,为何这长安宫中早春,比洛阳的隆冬还要寒冷。他慢慢站起身,离座坐到阶下跪倒,向皇帝叩首道:“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宋大人此三策甚是妥当,请陛下恩准。” 皇帝愣了愣道:“凤奴,这不是爹爹意思。” 李成器黯然一笑道:“臣知道,若是臣稍稍表露一丝留恋之意,陛下一定会庇护臣,将臣留在京师。可是在爹爹心中,定然也知道,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自汉朝起,就令不曾立储的皇子就藩,以避免兄弟相争的惨剧。太宗皇帝曾因为私爱,将魏王留于身边,其结果也只是令其势欲熏心,做出无父无君的事来。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臣不愿因为……”他说到这里,仍是忍不住万箭攒心,颤抖着声音道:“仅仅因为臣的一己私爱,滞留京师,令爹爹为难,令三郎惶恐不自安,令朝臣无心理政,因陛下的游移不定,而陷入朋党之争。”他含泪抬头,强作微笑道:“爹爹,儿子并不用去很久的,过得几年,待朝上局势平静,臣还可以回来,陪爹爹焚香抚琴。” 李成器与父亲约好,这几日不可惊动太平公主。四日后朔日大朝,内侍宣诏:迁宋王成器为同州刺史,豳王李守礼为豳州刺史,改左羽林大将军岐王隆范为左卫率,右羽林大将军薛王隆业为右卫率,安置太平公主与其夫定王武攸暨于东都。诏书尚未念完,便闻得朝班中一片窃窃私语。李成器当先出班拜谢如仪,李守礼忙也跟着出班谢恩,李隆范和李隆业尚在少年,骤然听得父亲如此重大的变动,都有些愣神,待李成器叩首已毕,才有些怏怏地出班跪倒。 朝臣们虽然各垂首站着,但都忍不住拿眼角去瞥御座旁的太平公主。孰料最先说话的倒是薛崇简,他又惊又怒之下高声道:“陛下,表哥从东都归来尚未满一月,您又要将他外迁,难道这京师,就无他一寸立足之地吗?”李成器心中剧痛,跪在地上,回首低声道:“亲王就藩,乃本朝成例,此番是我自请外迁,陛下恩准,是对我拳拳顾惜之情,立节王勿妄言。” 薛崇简胸中热血乱滚,他望着李成器匍匐于地的姿势,只觉心中痛楚到极处,屈辱到极处,他已经退到了无可再退处,还是有人容不得他。他交出了太子位,一次次卑躬屈膝,只为建筑一围小小的城垣,守卫着他们二人的胶漆不离,这城垣竟也不可倚靠上去。自己对他的眷恋,比起他心中君臣父子的大义,当真轻若飞烟,只待他人来吹一口气,便散入了茫茫天地中。薛崇简冷冷道:“天下岂有驱逐亲子的顾惜之情!陛下,请勿听人离间骨肉!” 宋璟见皇帝面上浮起悲怆之色,深怕他一时优柔寡断复又反悔,忙迈出一步道:“诗曰,大邦为屏,大宗为翰。以皇子出任刺史,既可拱卫京师,复可安定东宫。昔日魏武帝偏爱陈思王,几倾文帝,而魏武之后,陈思受祸,是爱之所以害之也。陛下以宗社为上,戒宋王蹈陈思覆辙,实乃大慈大爱之心。” 薛崇简本就在盛怒中,有人跳出来说话,立时反唇相讥道:“你以陛下比拟魏武,是讽刺东宫将为篡逆之君了?”他迈出一步道:“陛下,臣弹劾中书令宋璟毁谤东宫,请陛下严处!”宋璟情急下只想对皇帝动之以情,被薛崇简抓住这细微之处发难,也只得按照官员被弹劾的惯例,躬身上前跪倒,口称:“臣死罪!” 太平公主此时方缓缓起身道:“陛下,我想知道,是谁为您草拟的诏书。”皇帝见太平眼中隐有泪光闪烁,不禁面有难色,低声道:“太平,是我草率了,此事我们再从长计议……”太平忽然提高了声音道:“臣妹只问,这诏书是谁写的!” 姚崇看不下去,扬声道:“公主逼迫至尊,礼仪何在!”太平冷笑一声,熠熠生辉的凤目缓缓扫过朝班,道:“是谁逼迫至尊,谁心里明白。”她望着皇帝,两行泪水倏然淌下,低声哽咽道:“四哥,我记得当年,二哥被母亲送往巴州,三哥被送往房州,都是你我送行……”皇帝听到这里,身子轻微颤抖,声音中含着求恳,道:“太平,你误会了,四哥不是要贬斥你……”太平静静望着皇帝,继续道:“现在只剩下你我了,四哥会为我送行么?”皇帝艰难道:“太平,你若不愿,四哥不会勉强你。”太平厉声道:“可是有人会勉强四哥!”她一指姚崇宋暻道:“是不是这两个人!”皇帝为妹妹的气势所迫,一时竟讷讷说不出话来。 太平望向李隆基冷笑一声道:“三郎,这诏书你事先也看过吧?” 李隆基苍白着脸色,望了望父亲泫然欲泣的脸,又瞥见两位弟弟愤愤不平的脸,知道此番已全军覆没。他用力一咬下唇,缓缓踏出班首,沉声道:“陛下,姚崇宋璟离间臣之姑兄,请从极法。” 作者有话要说:【1】继我毁了花奴写诗的水平后,这位“文质兼半”的皇子又被我糟蹋了。万幸是初唐时律诗还没兴起,格律不那么流行,我这处处唱破如马蜂窝的四句话,勉强算作诗(吧?吧……)。关于桥上看月的诗,我一直很喜欢两句,一句是元稹的“天津桥上无人识,闲凭栏干望落晖。”,一句是清代黄景仁“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都有种对整个时代的寂寞与忧虑。如是我就不要脸地化用了,化用的结果就如乾隆仿造的汝窑釉色,神行皆散。 第七十四章 楼前相望不相知(上) 皇帝终究没有做出任何决断便宣布退朝,李隆基只觉两耳被那退朝的鼓声震得一片片嗡嗡作响,朝臣们在身后窸窸窣窣地交谈,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太平公主被皇帝扶着,似乎犹在低声啜泣,皇帝望着妹妹的神情是那般的和善。李隆基的身子有些发僵,他知道父亲身边的那些人,此时不会让自己与父亲相见,他却又实在无力转身,与姚崇宋暻相对,在群臣的众目睽睽下回到东宫去。 李成器走到李隆基面前,神情中带着歉意,柔声道:“三郎。”李隆基这才醒过神来,他苍白的脸色尚算平静,向李成器淡淡一笑道:“我心里明白,是我辜负大哥的好意了。”他深吸口气,转身快步略出朝堂,也不知是经过谁的身边,隐隐听到了一声冷笑,他咬着牙不曾回头去看。 李隆基被高力士扶着,踉踉跄跄回到东宫寝殿,元沅正和太子妃王氏坐在榻上下期,元沅的弈术还是被幽禁在东都那几年,跟着李隆基学的,太子妃是新手,还要向她讨教。李隆基不知为何,看到元沅头上金光闪烁的步摇,便猛然想起了姑母,上前呼啦一声将那桌案掀翻,数百颗美玉磨成的棋子滚了满地,如骤雨打浮萍般敲出一片悦耳之音。 太子妃吓了一跳,道:“这是怎么了?” 元沅一言不发起身,跪在地上将那些棋子一粒粒捡回盒内。李隆基随手将身上玉带摘下,狠狠掷在地上,回身坐在一张高椅上,沉着脸不语。太子妃也不敢多言,尴尬地立在他身旁,李隆基怒道:“还要我自己倒水来?”太子妃忙给他斟了一盏热酪。 不一时元沅将地上棋子捡尽,捧着木盒上前跪在李隆基面前,李隆基皱眉道:“你捡它作甚!”元沅低声道:“请郎君再砸。”李隆基道:“我为甚要再砸?”元沅垂首道:“郎君余怒未消,于其郁郁伤身,不如拿它出气。”李隆基向太子妃冷笑道:“到底是姑母教导出来的人,这份泰山崩于侧而目不瞬的本事,你还差得远。”元沅捧着盒子的手微微一颤,仍是不曾抬头,低声道:“郎君拿奴婢出气也可。” 到了这份上,李隆基倒不好发作了,他厌烦地挥挥手道:“都下去。”却随手将那玉盏递给元沅道:“再添。”太子妃怏怏地向他行了礼,带着几个内侍婢女退出,元沅回身将那盏酪浆递给李隆基。李隆基有些黯然地抚了一下那只手,低声道:“朝中出了些事——我没有疑你的意思。”元沅微微抿嘴,道:“我知道。” 太平公主来到后殿,虽在皇帝的劝慰下,兀自流泪不止。皇帝亲自在金盆中摆了手巾递给她,太平只是不接,皇帝无奈下只得将自己袖子递上去,道:“那用这个。”太平愣了一下,破涕一笑,两行泪珠却又滚了下来。皇帝叹了口气,道:“今日之事,来找我的是姚崇宋暻,既然三郎也请求处置他们,我将他们贬出京师,再将刘幽求迁为中书省,他们空出来的宰相之职,让萧至忠与崔湜、李日知来补,可好么?” 太平默然不语,过了片刻道:“我并未说要将萧至忠和崔湜擢为宰相。”皇帝摇头道:“萧至忠当年为你我鸣冤,我早有提拔他的心意。崔湜这人虽然有些好货的毛病,但他文字上强过姚崇,当文学之士用还是可以的。只是,你和定王……” 他说到这里,似有些难以出口,又顿了一顿,方道:“能先到蒲州去一阵么?那里距离长安比洛阳近许多,快马一日可至,传递消息也方便。” 太平颤声道:“原来四哥先礼后兵,还是要将我驱除出京。”皇帝扶着她的双肩道:“阿月,你不要误会。这不是贬斥,只是眼下我贬了姚崇宋暻,是对东宫极大的打压,也许现在动摇东宫的谣言已经传遍整个长安了。张说有句话是对的,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储君安方能天下安,我也不能令三郎惊惧过甚。你去蒲州,只是避一避风头,你的几个年幼儿女,可以和你同行,大郎和花奴,在朝中都身居要职,他们就不必动了。四哥向你保证,你不在的日子里,朕凡事皆与萧至忠崔湜商议,军国大事也派人去蒲州垂询你,三月之内必然招你回来。好么?” 太平偏着头只是不语,皇帝用手指蘸了盆中清水,在桌上缓缓书写出“太平”二字,温言道:“阿月,你可记得爹爹当年为什么给你赐下这封号么?”太平冷笑道:“四哥万几烦冗,不必如此费神跟我绕弯子。”皇帝淡淡一笑道:“‘和安敦勉,莫不顺令。黔首脩絜,人乐同则。嘉保太平。’爹爹是希望他的儿女,能给大唐的子民带来太平。”太平秀眉一扬道:“我可曾残民以逞?”皇帝笑道:“没有,自然没有。只是阿月,现在天下需要一个安稳的储君,你能稍稍宽恕三郎这一次么?算是四哥求你了。”皇帝站起身来,向太平缓缓一揖。 当日皇帝下诏,贬姚崇为申州刺史,宋璟为楚州刺史,参知机务刘幽求罢为户部尚书,一时中书省中亲善太子的宰相几乎涤荡殆尽。而迁宋王、豳王的诏书自然也作废,只是太平公主暂时安置蒲州。皇帝复下制云:“诸王、驸马自今毋得典禁兵,见任者皆改它宫。”算是对东宫稍加安抚。 姚崇宋暻同日出京,两人一往东南,一往正东,为了避嫌,也不结伴而行,只在灞桥分手。初春时寒风割面,杨柳尚未着色,一条条枯枝乱舞于濛濛寒烟之中。桥下冰雪未消,几匹马只百无聊赖在一旁嚼食枯草,姚崇和宋璟在桥头略坐了一阵,也未见有僚友来,两人相顾一笑,宋璟举起酒杯道:“罢了,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饮了这一杯,你我便可分手了。”姚崇点点头道:“你莫要怨恨太子。”宋璟道:“无须多言。” 两人刚一碰杯,却听一阵急促马蹄声,有个尖细的声音道:“二位大人,竟不等我同饮!”高力士在桥头翻身下马,解下两个小包匆匆奔上前道:“二位大人,郎君今日不便送行,命我为二位大人送些药材来。此去山川遥远,履霜坚冰,还请二位大人善加珍重。”姚崇道:“多谢中贵人。”他接过一个锦包,打开一看,里边是几小包药材,包上也都各有签名,见是使君子、远志、当归、忍冬四味,心下便了然,恭恭敬敬向西一拜,道:“多谢太子厚赐。”高力士叹道:“郎君说他有愧于二位大人,今日先命奴婢代他向二位大人叩个头,他日相见,郎君定要亲自赔罪。”他说着就要跪下,二人忙扶着他道:“万万不可!”姚崇道:“中贵人回禀太子,吾二人虽是一把朽骨,亦会保重至六合统风、九州同贯那一日。” 姚崇宋暻走后,太平公主也动身前往蒲州。此后几日,李隆基仍是与往常一般,每日早朝前往武德殿叩问圣安,只是退朝后立即返回东宫,连张说等旧臣都一概不见了。那日皇帝午觉起来,静默一会儿,想要寻个人来说话,才想起来妹妹已经离京,李成器与李隆基近日来也不敢在自己这里久坐,现在当真体会出了孤家寡人的滋味,无可絮语之人,无可消遣之事。皇帝黯然一笑,他望望堆积案头的奏椟,只随手抽出一张帖子临摹,信笔临到“中冷无赖”四个字,怔忡一阵,只觉正是自己眼下最佳写照。皇帝复又叹了口气。 一个内侍进来禀报:“郎君求见。”皇帝听闻儿子终于肯主动来见自己,也自有些欢喜,忙搁下笔道:“快传。” 李隆基快步走进来,也不知是不是走得急了,跪下向皇帝叩首时,背脊起伏得明显有些快。 皇帝问道:“外头可是还冷得很?来人,赐茶。”内侍将一盏热茶捧给李隆基,李隆基谢恩接过,却不饮,双手捧着那青瓷茶盏只是垂首不语。皇帝只觉他今日神情有些异常,询问道:“你怎么了?”李隆基低声道:“臣只是想到,臣在爹爹这里有热茶熏笼取暖,宋广平大人却在天寒地冻中几乎命丧颖水,臣心中抱愧,实在咽不下爹爹的赏赐。”他恭恭敬敬将那盏茶又放回皇帝身旁案上。 皇帝吃了一惊,忙问道:“怎么回事?”李隆基道:“京兆府昨日接到回报,宋璟走到许州城外时,被一群盗贼所犯,盗贼们将宋大人拉下车来推入颖水中,万幸被河中渔船救起,才逃得一死,却也染了极重的风寒,现今卧病于许州驿,未能前行。” 皇帝惊道:“立刻让太医院派人去许州为宋璟诊治,再命许州刺史缉拿人犯。” 李隆基缓缓抬头道:“那数名盗贼与宋大人的家仆撕扯时,曾有一二人脱落了裹面头巾,恰好宋大人有名家仆认出,其中一人是长安街头无赖王万。昨日京兆尹于胡姬酒肆将王万拘捕,他声称,是南衙千牛卫中一名叫高进的金吾找到他,给了他五十贯钱,说奉立节王之命,让他纠集些人,于宋大人东去途中惊扰。” 皇帝心中一沉,蹙眉片刻,道:“那个叫高进的,抓到了没有?”李隆基道:“因为事涉郡王,京兆尹未敢擅自抓人,才将此事禀告给臣,臣派人去寻找高进时,他已不在南衙,无人知道他去了何方。”皇帝沉吟片刻,道:“那个王万说,高进命他们惊扰宋璟,而非谋害?”李隆基点头道:“是。”皇帝道:“此事还有谁知道?”李隆基道:“京兆尹未敢立案,眼下只有他和臣,还有京兆府中几名府吏知道。”他从怀中取出几张纸捧上桌案道:“这是王万的供词。” 皇帝低头略扫一眼,只觉那些字迹都纠结成一团,实在不愿细看,轻轻推到一边,道:“这供词,你可相信?”李隆基淡淡一笑道:“此事唯请陛下裁夺,臣信与不信,有甚要紧。”皇帝温言道:“爹爹是问你的意思。”李隆基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臣惟愿陛下能秉公处置。”皇帝被他硬邦邦顶了两句,也有些愕然,想到这句话头后几句,又想起姚崇宋暻,心下也有些酸楚。他还想挽回,低声道:“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国君含垢,天之道也。三郎,你将来是要做天子的人,需有这个气量,你非要追究此事么?”李隆基只望着殿角压着红氍毹的金狻猊,低声道:“陛下,姚宋二位大人,与臣有师长之谊。” 皇帝叹了口气道:“罢了。来人,传立节王、宋王来。” 薛崇简兼任右千牛卫将军,官署就在宫内南衙,比李成器要近不少,是以他到武德殿时,李成器尚未来。皇帝问道:“你制下可有个叫高进的?”薛崇简道:“有的。”皇帝只将那份供状递给薛崇简,道:“你自己看吧。”薛崇简接过搭眼一扫,便大惊失色道:“舅舅,定是有人陷害我,此事我从未知晓!” 皇帝温言向薛崇简道:“花奴,舅舅知道你舍不得你母亲,一时厌憎宋璟,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他毕竟是国家大臣,你用这样的法子,太过了些。现今只有太子和我,你写一封书信,向宋璟致歉,我再安抚他几句,这事便罢了。” 薛崇简急道:“舅舅,仅凭市井无赖一纸供状,您何以就认定是我?既然他招认是高进,便叫此人来和我对质!” 李隆基在旁冷冷一笑,道:“高进早就得了消息潜逃。不过,活有人死有尸,臣也赞同命京兆尹缉捕高进,严加审讯,或者立节王是被冤枉的,也未可知。” 薛崇简听出李隆基意言外之意,怒道:“或者有人故意行苦肉计,嫁祸他人也未可知!我若真想对姚崇宋暻下手,他俩连长安都走不出去!岂会动用这等龌龊无赖!” 李隆基淡淡道:“陛下,臣甚是担忧姚元之大人的安危,还请陛下派人护卫。” 李旦心知此事无论如何,不能攀扯出太平公主,他烦闷不堪地望了这两个儿郎一眼,殿中沉默了片刻,皇帝忽然向内侍道:“传杖来——不要叫荆木杖,从内侍省传一副竹杖和刑床来,不要惊动人。” 薛崇简恍惚中只疑心自己听错,惊道:“舅舅!” 皇帝叹道:“花奴,此番宋璟几乎丧命,若是让御史台谏知道,他们一定会逼迫我详查,这样就会牵扯出更多的人,于你、于你的母亲、于三郎、于凤奴都不好。你的母亲此番去蒲州,是为了我和太子,朝中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令她置于左右为难的境地。舅舅即位方半载,朝中就出了许多事情,舅舅很累了。舅舅没有做到万民期望的明君,连身边几个亲人,也庇护不好。今日我不是皇帝,只是你们的爹爹与舅舅,咱们就在自己家门内了结此事,好么?” 皇帝在说这番话时,语气疲惫柔和,并且未像朝堂上一般以“朕”自称,似是为了呼应他最后一句话。薛崇简本来宁可与人对峙于公堂,也绝不肯承认这等子虚乌有的诬陷。但他被皇帝说得心中发酸,又蓦然看见皇帝发髻已作花白之色,心中痛得厉害,眼眶禁不住浮上泪水来。他双膝跪倒低声道:“我听凭舅舅处置,只是,这事我没做过。” 这时李成器到了殿外,正碰见几个执着板子的内侍,惊诧道:“陛下要责罚人么?”那传命的内侍低声道:“好像是立节王派人打了宋璟,陛下如今要打立节王呢!”李成器大吃一惊,也顾不得礼节,提衣匆匆奔进殿内,一看殿内情形,更加惊疑,道:“陛下,听说宋大人出事了?”皇帝道:“并无大碍,朕派了太医去为他诊治。花奴不愿你姑姑远别,做出了些莽撞事来,朕不欲将此事宣扬。今日这一顿板子,就算家法,打过了就罢了,你回去了好生照料他,不要让你姑母担心。” 薛崇简见李成器到来,更是万分委屈,哽咽道:“表哥,真的不是我!” 李隆基扫了他一眼道:“既然立节王并未承认,陛下不宜轻率责罚,还是发京兆府查问吧。” 薛崇简被李隆基逼到了绝境,欲待多说两句辩解,却又想起皇帝方才的话,心中又是憋闷又是焦急,恨不能立时剖出心来给人看。他望着李成器,眼中忍了半晌的泪水,终于滑落面颊。他只觉此事又是诡异又是窝囊,分明是有人陷害,却落得自己百口莫辩,更不愿在李隆基面前示弱哭泣,狠狠一擦泪水,转过头去道:“舅舅要打便打,何须赘言。” —————————————————————————— 李成器尚不及细问案情始末,他在门外仓促中听那内侍说了两句,又见薛崇简跪在地上,他面上带着泪痕,嘴角微微抿起,神情中全是忿忿,一副与人置气的模样。他料想父亲向来宠爱花奴,若非人赃俱获无可质疑,断然不会对花奴动刑责,加之那日朝堂上薛崇简与宋璟一番争吵,是以他心下对此事先信了九分。李成器也不知是方才奔进殿时跑的急了,还是心下惊骇过甚,他胸口起伏地厉害,咬咬牙转过身去,向皇帝一躬身道:“立节王目无国法,欺凌大臣,请陛下重责。” 薛崇简满心指望李成器来了,能为自己剖析几句,至少听自己几句好言解释,却不料他骤然便转过身去,竟是连自己看也不看了,他呆了一呆,手足都是一片冰冷,颤声道:“表哥,旁人无中生有诟詈于我,你连我问都不问一句,便信了?”李成器低声斥他:“你说谁诟詈于你!”薛崇简又是一呆,他终于明白,李成器自然是愿意相信他的父亲与兄弟,这一殿之内,天子一家父慈子孝君明臣贤兄友弟恭,只有自己于他们是外人。 这时几个内侍已将刑床、竹杖拿进殿来。薛崇简知道皇帝要息事宁人,表哥要在太子面前避嫌,再无一人会庇护自己,他心灰意懒到了极处,倒也无甚畏惧了,冷笑一声道:“舅舅既然要行家法,便请太子殿下暂退,否则舅舅就将我明正典刑吧。”李成器见李隆基目光中掠过一道惊怒之色,被薛崇简的狂悖无礼气得微微颤抖,喝道:“你大胆!”薛崇简低声道:“我原本胆子就大,殿下又不是今日才知。” 皇帝抬手止住他们争执,对李隆基道:“三郎,这供词你拿回去,告诉京兆尹一声,此案朕已经问明,并不与立节王相干,朕会亲自处置,高进归案之前,任何人不许声张妄议。”李隆基心知皇帝这话亦是告诫自己,他心下冷笑一声,只得上前接过供词,躬身道:“臣领旨。”他望了望冷着脸跪在地上的薛崇简,和面色苍白的兄长,向李成器一拱手,拂袖出了殿。 李隆基一出去,薛崇简暗暗透了口气,心中复又燃起一丝希望,哀声道:“舅舅,我当真不知此事。舅舅可以暗暗查访,若真是我所为,莫说是杖责,便是杀了我我也认了。” 皇帝心中隐隐也觉得此事有蹊跷,但真要追查下去,此事总离不了太平与三郎二人,引起的波澜都是他无法平息的。他叹了口气道:“花奴,你当真不明白舅舅方才的话?” 薛崇简口中发苦,比起打一顿板子的皮肉之苦,他最怕的倒是让李成器误会。他满眼委屈地望了李成器与皇帝一眼,见李成器低着头,半边侧脸神情冷淡,皇帝却是满眼悲悯与疲惫。那目光直如把带倒刺的刀在他心中慢慢搅动,疼得他连气也喘不上来。他迟疑一阵,终是思及舅舅对自己的疼爱处,心中暗暗道:表哥那边过后总可以慢慢解释,若是我受些折辱可稍解舅舅为难,也算为他分忧了。他想明白此节,深深吸了口气,叩首道:“花奴明白,花奴愿领责罚。” 他不愿那些内侍来拉自己,便站起身来自己走到刑床前俯身下去。只觉这木头从外间搬进来,犹带着森森寒意,只冷得他浑身一颤。他伏得低了,侧目望去,见李成器垂于身侧的袖口在微微颤抖,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闭上双目想:他终究还是担心我的。却不知为何,一思及此,鼻子便觉得有些酸楚。 皇帝待薛崇简趴下,心中尚犹豫不定,他不忍真伤了薛崇简,却也不能让李隆基过于埋怨他偏袒太平一家,沉吟了片刻,终于权衡出一个数字道:“照家法的规矩,杖三十。” 那几个内侍终于得了皇帝一句明白话,便上来三人,两个按住薛崇简双臂双肩,一个为他宽衣。薛崇简今日是从官署中匆匆赶来,还穿着千牛卫将军的常服,本朝无论家法国法,皆不能穿着官服受责。那内侍先解去他腰间玉带,薛崇简的官职虽是四品,但封爵却是郡王,因此无论官服颜色与腰间玉带,皆按照郡王的规制。这条带子上缀十八块和田玉带板,分别雕琢着姿态各异的麒麟,两侧各缀着鱼带与香囊。薛崇简见那内侍将恭恭敬敬捧着他的腰带,似是一件了不得的物事,心中涩然一笑,他便做了郡王又怎样,还不是要被人按着打板子。 那内侍小心将他玉带放在一旁,这才解开他腰下系带,为他将身上紫袍与头上幞头皆脱了,又伸手进去解开他夹裤与中衣的带子。薛崇简早羞得满脸通红,只得低头紧紧闭着眼睛,因他羞耻中身子紧紧贴着刑床,那内侍费了些劲儿,才将他累累赘赘的两层裤子都退到了膝弯处,总算舒了口气,走到下方去将薛崇简的双足按牢。 殿中虽然生了火盆与熏笼,但在这残冬之际,仍然十分寒冷,薛崇简只觉那寒冷如千万根细细小针,刺得臀腿上又麻又痛。他方才一心只想着表哥是否会误会自己,一时还顾不得去细思受责的痛楚,现在被几个内侍牢牢压制于这刑具之上,心跳才骤然快了起来。更兼那冰冷的木头贴在他小腹与腿上,十分难受,寒冷配合着惧意,在肌肤血液中肆意游走,他终是忍不住,挣扎着扭动了一下身子,想要稍稍离开那冰冷的刑床一些。 李成器虽是刻意冷着脸站在一边,但眼见便要加刑,终是忍不住转头去望。那两团堆雪一般的臀丘,兀自不肯老实,时不时扭动拱起一下。薛崇简这般光着屁股科头趴着,在刑床上只顾乱动,让李成器想起许多幼年事来,心下又酸又痛,含着泪又将脸偏转过去。 那几个内侍得了皇帝的旨意,也就不再等候,看薛崇简已经被按停当了,两个人便执着竹板在他身两侧站定,右边那人照例打下第一板。薛崇简但听一声脆响,臀上便是一片锐利如万针攒刺的痛楚散开,原本还在寒冷中瑟瑟颤抖的肌肤,又转作了烈火烧灼的煎熬,却将那颤抖催逼得更加厉害了。他听得那板子下来的风声,似乎也不甚大,心中多少还存着一丝指望,皇帝和表哥都是疼自己的,无论他们稍加暗示,这些掌刑的人都该心领神会手下留情才对。不料第一板就打得如此劲道十分,他身子向上一挺,险些喊叫出来。待那一板打过,薛崇简用力抽了一口冷气,也不知是臀上伤处太疼,还是他渺茫的希望被砸碎太过彻底,他但觉眼眶狠狠一酸,望着地上的红氍毹,便有些晃动模糊。 第七十五章 楼前相望不相知(下) 那两个掌板内侍的因未得皇帝明示,也不敢私自徇情,便照着往日行杖的规矩,一板一眼打下去。那宽宽竹板虽然不伤筋骨,皮肉上痛楚却丝毫不亚于荆杖,不过三板子下去,薛崇简臀上尽数被绯色笞痕覆盖,便如一片流霞忽然投射于白雪之上,看去倒还不甚酷烈,薛崇简却已痛得额上冒汗。他心中又是惊怕又是诧异,难道真是许久不曾真正挨过打,将身子养得娇贵了?再思及半年前表哥的那顿戒尺,才知道那真是鸾帐内的慰意调情,温和到了宠溺的程度,只因为那时还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奋力转头去看李成器,却仍是只看到一个冷淡的背影,他现在已不敢奢望李成器为自己求情,他只想在自己很冷、很疼的时候,那个背影能为他回一次头,流露出一些关切与不忍就好。 又打了五六下,旧的笞痕被新的再三覆盖,一片片浅浅的僵痕已在肌肤上肿起,那皮肉也渐渐转作了通红之色。薛崇简疼得浑身乱抖,他想起多年前母亲用竹板责打他,印象中那一通急如雨点的笞打虽然痛极,却也片刻就打完,比起现在这不疾不徐、层次分明的责打,似乎还要好过很多。他忽又想到那次二十余下竹板,就打得他皮破血流了,也不知今日这三十下过去,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又是痛楚又是心慌时,臀峰上恰又吃一记,更觉得那竹板上装了钢针一般,一板子下去便能撕起自己一层血肉来,实在忍无可忍,啊得一声痛呼,两行泪水迸了出来。 他不是畏惧责打,他这一生受的责打,大多是为了这个人。可是他从未有一次,挨打挨得如此委屈,如此窝囊,仅仅因为李隆基的一句话,表哥便对他如此冷淡,他在这苦痛中寻找不到一点点可以支撑自己的勇气。 望着那个人垂下的袍袖,薛崇简只觉这痛楚他一下也忍耐不得了,只盼这些人能赶紧放开了自己,赶紧让自己跟表哥说个明白,哪怕记下来数目,过后再加倍打了都行。他是如此焦灼,一想到李成器此时可能仍在责怪自己,对自己恼怒失望,他只觉就是天塌了下来,将他砸得粉身碎骨了,他也要先让李成器懂得,自己是清白的。世人可以诋毁他,哪怕酷刑相加,但他与表哥的相思与相知,容不得任何人玷污。 薛崇简心中被这焦灼堵得透不过气,只觉再不说话,自己纵不痛死,也要活活闷死了,便顾不得许多,开口喊道:“表哥!不是我做的!哎呦!你听我说……哎呦!你让他们先别打!哎呦!表哥你救救我!”他一边哽咽说话,一边被打得惨叫不止,身子也再不肯老实趴着,奋力挣扎起来。 李成器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见薛崇简一张俊美脸庞胀得通红,那几成透明的肌肤上一行是泪,一行是汗,竟是痛楚之极。他心下也是又惊又痛,以为那些内侍下手过于沉重,不过才十来下板子,就打得薛崇简如此难忍。他背薛崇简喊得心如刀割,几乎忍不住就要说话,却猛然思及,纵然是内侍们得了三弟的吩咐,刻意打得重些,自己也是不能干预的。他双手在袖中狠狠攥成拳,忍着眼眶中的酸热,转过头去低声吩咐:“你们把人按好了。”旁边报数那内侍见薛崇简只管在刑床上跳腾不止,几次险些要掉下来,连忙上前帮忙压住他腰身。 薛崇简在剧痛中只盼来李成器这么一句话,随即换来的是身上千钧一般的重压,那些人的手和着不断笞落的板子,几欲将他拍碎、碾碎在这木床上。他在痛楚中灰心至极,泪水如走线般滚落,忽然那板子又打在了臀腿相接之处,心里如同被烧红的针挑断了一条血脉,反倒被泪水堵住了喉咙,连喊也喊不出来了。 皇帝听得薛崇简乱喊乱哭了一阵,正自焦急担忧,却忽然不闻他出声了,不由吓了一跳,惊异不定的目光随着那竹杖落下,见薛崇简臀上已尽成紫红之色,且是肿得发亮,与大腿上白皙的肌肤比较起来,确实有些有些惊心。他原以为竹板比荆木杖质地轻许多,三十下薛崇简应当还挨得住,未料到这寻常家法也如此厉害,才二十下便隐隐有皮破血流之忧。皇帝焦急之下忙向那场下丢个眼色,那报数的内侍会意,轻轻用靴子一碰旁边掌板的人,两人手腕立时收住,声音虽仍是清脆,却按住了一半力道,是以最后十下打完,好歹是未曾出血。 按着薛崇简的内侍退开,皇帝见薛崇简却软软垂着手臂,既不动弹也不抬头,皇帝喊了一声:“花奴。”却不闻他答话,皇帝大惊下也顾不得身份,竟亲自起身下阶来,俯身握住薛崇简双肩,又唤一声:“花奴。” 薛崇简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皇帝和李成器都是一愣,只这一抬头间,两行泪水便又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慢慢滑落,仿佛花上一滴朝露,并无晨风催动,只因不堪重负,便毫无征兆地落下。那张脸儿已被泪水汗水浸透,褪去了方才的通红,反倒显出一片令人忧心的白,便如从泉水里捞出来的一块和阗软玉,泠泠泛着水光。他仍是死死咬着下唇,不时微微抽搐一下,不知是要忍住哽咽还是要忍住痛楚。皇帝见那双眼睛里还残存着痛楚与恐惧,心中万分歉疚,忽然觉得自己此番处置十分残忍,他小心竟薛崇简裤子掩上,薛崇简虽未呻吟,身子又是一颤。皇帝忙道:“痛得厉害?” 薛崇简又向李成器望去,见他也转过了身,且是向自己走上了两步,神色中满是痛惜。薛崇简暗暗松了口气,只觉臀上虽仍是疼得厉害,到底因为这两人的关切,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他慢慢将咬着下唇的牙齿放开,勉力向皇帝挤出一丝微笑,喘着气道:“不要紧。”皇帝心中一酸,轻轻拍拍薛崇简的肩膀,又为他拭去鬓边汗水,想要说些抚慰他的话,终究碍于殿上有人,稍停了一刻才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皇帝对李成器道:“你带了花奴回去,传太医给他看看伤,这顿板子打过,此事就算作罢,你不要责怪他。”李成器忙躬身答道:“是。”皇帝命内侍为薛崇简备了一辆暖和的牛车,薛崇简两腿行走不得,被人负上车去。他脸上泪痕未干,低声叫道:“表哥。”李成器心中纵然有气,也被他方才那两包泪水浸得酸软了,叹了口气,也上得车来。薛崇简受了半日的痛楚委屈,在偎到李成器的身子时,终于松弛下来,他一伸手臂环住李成器的腰身,哽咽哭道:“表哥,我疼。”李成器怔了怔,本拟质问薛崇简的言辞竟一句也说不出,黑暗中只有那个哀戚的声音在向他求恳,唤他表哥,说他很疼。 他想,曾经也是在这黑暗的车中,花奴忍着自身的伤痛救他脱离苦海,那么就让他们在这黑暗中躲藏一次吧。只当他们身上都没有那王爵的镣铐,只当外间发生的一切,均与他们无关。李成器缓缓张开双臂,把那个仍在抽噎中微微发抖的身子揽入怀中。 李成器一路不语,只是搂着薛崇简,牛车刚行至宫门处,忽然听见有人车下道:“宋王殿下在车中么”却是高力士的声音。李成器忙应道:“是我。”高力士道:“郎君相邀一语。”薛崇简听到李隆基便厌烦不堪,环着李成器的手臂紧了一紧,低声嘟囔道:“他能有什么好话,你别去!”李成器急忙挣开他道:“我去去就来。” 李成器跳下车来,见李隆基遥遥骑着马,身后跟着几名太医,想来是要去许州给宋璟治病的。待李成器走近,李隆基也下马来,李成器躬身道:“殿下千岁。”李隆基忙扶住他道:“大哥不要如此。我请你下车,是有件事求你。花奴虽然性子骄逸,却还听大哥一句话,请大哥劝他,放过姚宋二位大人。”李成器惊道:“殿下何出此言。”李隆基淡淡一笑道:“方才花奴在爹爹面前说,他若真想动手,姚宋二位大人决到不了贬斥之地。我有些害怕,爹爹此番责罚,万一激怒了他……”李成器又惊又恐,道:“花奴虽然顽劣,但本性纯良,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李隆基又是一笑道:“在他看来,姚宋二人是离间你我骨肉的奸人,二位大人具已年迈,此番的事经不起第二次。大哥既肯让我一次,也请饶过二位大人吧。”他说罢便要躬身。 李成器扶住李隆基,低声道:“我敬重二位大人,如你一般。二位大人被贬斥亦因我而起,他二人若遇难于途中,我也无颜生见世人之面。只是大哥问你一句,此番真的是花奴所为么?”李隆基从袖子中拈出那份供词,李成器匆匆一看,面色便已灰白,李隆基黯然一笑道:“我如今的处境,大哥也知道。此事出在花奴身上,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若真另有他人,两位大人就真到不了贬地了。”李成器将那份供词还给李隆基,微微躬身道:“殿下放心。” —————————————— 李成器沉着脸回到牛车边,伸手道:“马。”替李成器牵马那侍从诧异道:“殿下不是坐车么?”李成器又重复了一遍:“马。”那侍从见自家殿下去了一刻,转回来脸色就苍白之极,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了,忙将缰绳递给他,李成器翻身上马,扬鞭便纵马奔驰。王府长史吃了一惊,忙吩咐车夫催动牛车,薛崇简趴在车中,听得外间马蹄声疾驰,还未等李成器上来,车身便晃动前行,他急道:“我表哥呢!”那长史在车外道:“殿下不知有什么急事,已经打马先行了。”薛崇简好生惊诧,也顾不得臀上伤痛,强撑着跪起身子,将车帘揭开,果然远远望见李成器的背影绝尘而去,他惊呼道:“表哥!表哥,你到哪里去!” 李成器在恍惚中听到了身后的呼唤,他只恨不得能让这呼啸的寒风刺穿了自己的耳膜。李隆基向他求情,是不是李隆基也看出,其实那个最舍不得离开的是正是他?是他的自私,他对薛崇简的纵容,才弄成了如今的纷乱朝局,令三郎不敢问政,令父亲受大臣的责难,令姚崇宋暻无罪去国。那日下朝来他听见中书舍人苏颋叹道:“景云半载之功,毁于今朝。”这罪魁便是他。 薛崇简也不知李成器何以扔下他就跑了,也顾不得伤势在颠簸中疼痛,只得催促车夫快行。他赶到宋王府门前时,侍从要背他下来,他赌气道:“叫你们家大王出来。”那内侍匆匆进去禀报,过了一刻李成器从府内来到门口,见到薛崇简默然了一刻,道:“你先进去歇歇,我要预备些物事。”薛崇简只觉就这片刻功夫,李成器眼中就隐隐藏着两片青影,如同多日不眠一般,他急忙牵住他袖子道:“你怎么了?”李成器垂首黯然一笑道:“没事,你进去歇歇,我即刻就来。” 他命人将薛崇简负进自己暖阁中去,却又转身离去。薛崇简在李成器的床上一趴下,才算长出了口气。虽然刚才李成器的神情让他隐隐害怕,但毕竟趴在这温软的丝绸被褥之上,让他知道,今日的磨难总算过去了。不论又发生了什么令人忧心的事,只要表哥在他身边就好。他想了想,李成器说要预备些物事,说不定是提前回来为他预备药,虽然责怪他丢下自己,但这般想来,心中复又宽慰了许多。 他一路颠簸,又出了一身大汗,臀上伤处被汗水蛰得阵阵刺痛,他将腰带解了,小心将裤子褪下,探手轻轻一触,疼得嘶一声,但觉肌肤上尽是僵痕,似乎未曾出血。他喘了口气,又怕一时李成器带着大夫进来,自己这副模样不可给外人看见,便又拉过一床锦被,将自己盖住。 果然过了片刻便听到脚步声,李成器推门进来,薛崇简心中一喜,撑起身子道:“表哥,你怎么才来!”李成器见他竟然满脸都是欢喜之色,竟是浑身都打了个哆嗦,许多许多年以前,那个小小的花奴也是趴在床上,翘首以望,等着他的表哥来抚慰他,同他一起憧憬如松鼠一般的安乐,为他描绘江南乌衣巷的细雨,突厥烟尘中的驼铃。他们长大了,有了权势与财富,他们的千里马可以走很远很远的路,他们却仍旧日复一日的困在这里。那梦中的地方,连梦都渐渐模糊。 李成器冷然转过脸去,他知道事已至此,他便要承担起属于他的责任,哪怕那责任是带着倒钩的利刃,在时刻寸磔着他们的血肉。他向暖阁外吩咐道:“拿进来吧。”薛崇简不知他跟谁说话,却见几个仆从鱼贯而入,竟是抬着一张木床,与自己方才受杖时趴的十分类似。他只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倦了,以至于此刻身在梦中,否则为何在这软玉温香之地,又会看到这可怖的物事来。 李成器挥挥手,那些仆从也不言声,便蹑着步子退出。薛崇简疑惑的目光从李成器冷冰的脸上终于落在他的手上,李成器方才负在背后的右手已然垂下,袖中赫然露出一段乌紫的戒尺来。薛崇简仍是觉得自己身在梦中,只有梦境,才能将这些光怪陆离的物事都攒到一起来,他身上还覆着绣有织金鸳鸯图的锦被,床角还悬着缠枝忍冬花的熏香,表哥手中的那段紫檀,便是在梦中他也能诵出上面的词句。可是这金屋之中,却偏偏有一张沉暗的刑床,偏偏向他走来的人,面上如结九秋之霜。可是如果真的是梦,为什么他心中的恐惧,与身上的痛楚,都是如此鲜明? 李成器走上前,呼得一声将薛崇简身上的被子揭开,却是骤然呆住,他未料到薛崇简已经自己除了裤子,露出赤裸的两股来,原本红的发亮的伤痕经过这一阵的凝血,已经变成淤紫之色,且有一道道四指阔的僵痕浮起。李成器面上失神一掠而过,复沉下脸,用戒尺一指刑床道:“上去。” 薛崇简被李成器掀了被子,才恍惚觉得,这并非梦境,可是他实在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让李成器忽然变得如此酷忍。他努力回想李成器上车抱住自己之后的种种,脑中倏得清醒了一下,急道:“表哥,是不是李隆基跟你说了什么!” 李成器冷冷喝道:“叫太子殿下!”薛崇简被他的语气吓得浑身一哆嗦,颤声道:“表哥,你在疑我?你也疑心那事是我做的?”李成器缓缓摇头道:“我没有疑心……还用我疑心么?你不是说,让姚崇宋暻不能生到贬地么?”薛崇简又惧又急,身子往前一扑,就要去抓李成器的袖子,颤声道:“我那是气话,是他先诬陷我我才这么说的,我真的没有谋害宋大人……表哥,你别听李隆基乱扯——啊!”他说话中被李成器按住腰身,在臀峰上狠狠连抽了三记,只疼得满眼泪花,也顾不得许多,惊恐地回手过去紧紧按住痛处。 李成器本拟再打,戒尺一扬,却终是不忍击在薛崇简手上,只冷冷道:“太子名讳天下皆要规避,我门外的市坊都改做兴庆坊了,你不知道?”薛崇简在恐惧中微微颤抖,只喃喃叫道:“表哥。”李成器道:“那句话我没有亲耳听见,或许是你的气话,可是你在朝上攻讦宋大人,这也是旁人的诬陷么?”薛崇简道:“是他要逼走你,他为了……”他说到这里一哽,虽然恼怒之极,却也终究不敢再激怒李成器,改口道:“……为了取媚青宫,就要将你和我阿母都驱逐出京,我为什么不能弹劾他!” 李成器道:“外任刺史本就是我自己的意思,何来驱逐一说!花奴,我在天津桥上对你说的话,你都忘了么?”薛崇简听他说出此话,一时心中激荡难耐,只觉一股热血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他跪起身含泪高声道:“你要让天下人相信你们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是当日怎么不说,这君臣父子要拿你我的分离做代价!若这就是你的心愿,我宁可全都忘记!” 李成器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他低声道:“爹爹扶微兴坏与民更始,初见成效,黎民翘首以待太平,我们若为了自己的苟且偷安,就逼得忠臣去位百官失望,我们和韦后安乐有何区别?”薛崇简低低一笑:“原来你跟我在一起,便是‘苟且’……我只奇怪,你口口声声说要还苍生百姓太平,为什么我拼了性命去挣的天下太平,却偏偏没有我自己的份儿!”李成器黯然道:“这是你我分内之事,我们没得选。我们在向往箪瓢陋巷的天伦之乐时,却也有多少饥寒之人在羡慕你我金屋华堂的富庶,这世上原本没有任何人,能不付出任何代价活着。”薛崇简看定李成器道:“所以,下一次太子殿下觉得你碍了他的眼,你还是会离京的吧?”李成器喉头被什么东西哽着,说不出话来,只得硬起心肠来点点头。 薛崇简分明知道多此一问,他从小就知道了,在李成器心中,有太多比自己、比他的性命更重要的东西,驱使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他一次次不辞而别,自己永远是最后才知道的那个人,这二十年的形影不离,却又充斥着太多颠沛流离的恐惧。现在这离别终于逼了过来,近得如同灞桥上杨柳的枝条,可以触摸。一些纷乱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万里关山,表哥自是随了你去,你一日在我身旁,我便一日不悔,惟愿长无别,合影作一身。原来都是骗他的。 他忽然想起灞桥的别名,“销魂”,便是告诉世人,这离别怎么样也避不开了,冥冥之中的差错推着疲惫不堪的世人一次次同自己留恋的告别,明明心中全是懊悔,却停不下脚步。这便是黯然销魂。 薛崇简抬起头来,看看李成器手中的戒尺,又看看那张沉暗的刑床,他不知道李成器能否懂得他心中的醒悟与绝望。他的梦要做完了,他却真的不忍由自己来道破,道破了他就一无所有,他二十年的努力就如决堤之河,要淹死了自己。 残冬午后天气阴冷,屋内因无人点灯,越发看去是一片晦暝。李成器隐身在这晦暝之中,他的轮廓与面容都已模糊,只有他手中垂下的戒尺沉静而不容置疑。薛崇简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他提着裤子,一步一绊向那张刑床挪过去。臀上的疼痛在提醒他,他还是活着的,还有一个躯壳能够感知苦痛,接受这个人的责罚,以这责罚来证明自己是属于他的。他的爱是趴着的,等着这个人赐予他疼痛与爱抚。那么把这梦做完吧。 薛崇简伏在床上,将裤子褪下,闭上双目淡淡道:“我知道错了,你打吧。” 李成器呆了一会儿,他想起李隆基的话,默默抬手起来拭去面上泪痕,走到薛崇简身边道:“我今日必须责罚你,给姚宋二位大人一个交代。花奴,你长大了,这样的事下次真的不能再做了。”薛崇简心中只觉失望,连这“下次“二字听去,都像对他此时心境的诱惑与讽刺,他还有多少个下次可以奢望。他终究是轻轻点头,木然道:“我记得了。” 李成器不知为何,见薛崇简这般顺从地受责,反倒手软得提不起来。他一手按着薛崇简的腰身迟疑了许久,终是扬起戒尺向那伤痕累累的股上打落。原本就十分肿痛之处再吃板子,薛崇简只觉似有一只手骤然攥住了自己的心房,他打了个哆嗦,忙用力咬住袖口。他有些疑惑为何那些疼痛统统落在了他左边臀上,让他连个喘息之机都没有,拼着浑身力气,才能将身子固定在刑床上。两边太阳在持续地突突乱跳,仿佛被什么东西撞击,有些鲜血淋漓的东西呼之欲出。 在他疼得浑身冷汗几乎要失声惨叫时,那笞打停了下来,他听见李成器低声道:“这二十下是为了宋大人。”然后是几声缓慢的脚步声。薛崇简虽然未曾抬头,却也明白了这脚步声意味另一场苦痛的开始。他越发觉得左边屁股上疼的剜肉一般,恐惧中不由想,还可以求饶吗?利用这痛不欲生的躯体做筹码,求他的宽恕,求他再次张开怀抱,也许还可以回到从前的,至少在下一次离别前,能够让他们蒙上双眼,在这晦暝中相拥,可是他该怎样才能忘却自己方才的醒悟。 在他犹豫之时,那沉默有力的戒尺却又落了下来。薛崇简呃得一声,身子本能地想要躲避,可是那痛楚追逐着他,且是一次次都咬入他最为痛楚的臀峰上。忽然他眼前一黑,再难控制自己,一个翻身跌下刑床来,他颤抖着手回去在臀上抚了一下,但觉掌心微感湿腻,知道终是被打出血来了。不知为何,他心中并未觉得如何畏惧与怨愤,只剩下一片尘埃落定的空寂。 李成器失声叫道:“花奴!”两步绕过来扶住薛崇简双臂,薛崇简微微的眩晕中喘息了一阵,道:“还差多少?”李成器心痛难忍,道:“没有了。我扶你上床歇息。”他奋力想要架起薛崇简,薛崇简筋疲力尽下双腿已动弹不得,只能被李成器半抱半拖着,踉踉跄跄回到床上。他忽然明白自己该怨愤什么了。都只因这光阴,若非这光阴,他还是那个小小的花奴,表哥便可将自己轻而易举将他抱入怀中,若非这光阴,他的亲人都在,即便偶尔会挨打,亦只会单纯觉得痛楚,若非这光阴,他便不会看穿了真相。然而光阴不可逆转,那是他坠落在掌心的泪水,无论放任地摊开手掌,或是贪婪地攫据成拳,都只能看着它流淌而去。薛崇简又喘了口气,咬着牙将裤子掩上道:“你叫人来,送我回去。” 李成器扶着薛崇简的手臂怔了怔,他慢慢直起腰身,道:“好。” 牛车辘辘,马蹄特特,薛崇简伏在车中,被那迟缓的摆动摇得有些昏沉。车转弯时他想到一事,支撑着跪起来,揭开帘幕向外望去。虽已到了二月,却仍是残冬未尽春寒料峭,尚未到酉时,天色已渐渐陷入昏暗。他望向隆庆坊——不,眼下已改名做兴庆坊的那几栋楼台,灯火被窗纸晕染成一团团温暖的光圈,让那重楼华堂漂浮于梦境般的流光中。他想起来,许多年前也是这样寒冷的天气,他朝着那灯光相反的方向走去,心中满满的都是眷恋与不舍。 被李成器唤来接他的施淳忙策马靠近牛车,问道:“郎君有事?”薛崇简摇了摇头,路南便是长安极为繁华的东市,商贩已经在收摊了,所有人面上都写着期盼与焦急,有人高声吆喝折价,有人推着平板车,有人担着货架,有人不住扬鞭抽打牲畜催促它们快行,打得这些畜生摇头晃脑。这纷纷攘攘的人畜,无论今日收获与否,都盼着能够早一刻归家。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这本就让人如之何勿思的时刻。寒冷疲惫的一天过去,只剩下与亲人在温暖灯光下的团聚。 可是他很怕回家去,他的家中没有亲人了,母亲带着年幼的弟妹在蒲州,大哥成婚后就自居一处产业,没有一个亲人会来陪他,看看他的伤处,问问他疼不疼。他想起那金玉堆砌的地方,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犯冷,这不是他心心念念渴求的长安,也不是他疲惫了可以栖息的家园,没有了亲人,哪里都是一样。他抓住窗棱吩咐道:“掉头。”施淳道:“郎君要回宋王府么?”薛崇简摇头道:“出春明门,我要去蒲州。” 施淳吃了一惊,道:“天都快黑了,郎君身上有伤,这个时候怎么能出城?郎君要是思念公主,先回家歇着,明日遣人送信去可好?”薛崇简听到回家二字,忽然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滚了满面,他砸着车窗哭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要去蒲州,我要去找阿母!”他顾不得自己的车马横在了胜业坊的路中心,堵住了行人的去路,惹得满街人都驻足围观。他只知道自己的心中是如此嫉妒这些人,跟他们相比,自己是多么的穷困可怜,他在这繁华的长安城内,真的没有家了,李成器说过,这天下太平万民康泰,自己是被排斥在外的。 施淳看着薛崇简长大,从未见小主人如此失态过,惊得滚下马来,跪在车边叩首道:“郎君!郎君三思,郎君现在有封爵在身,没有陛下的允许,不能擅自出城……”咚得一声,一只紫金雕成的鱼儿被投掷于地,薛崇简哭道:“拿这个去,谁敢阻拦就给我杀了他!”他继而伏下身子,施淳仍是能听到他在车内痛哭:“我要去蒲州,我要去寻阿母”。施淳手足无措地在地上跪了一会儿,眼见来往行人被拥堵得越来越多,只得爬起来,命人调转车头,向东而去。 车马行到了春明门,守卫见了薛崇简的鱼符大惊失色,道:“非是属下们敢阻拦大王,只是时辰已晚,大王此时出城定然难以在闭门前返回,大王又无东宫与陛下的手书,按律不得夜宿城外。若大王真有急事,容属下们去宫中禀报可好?” 薛崇简伏在车中,车下守卫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封了王,他便连逃也逃不出去了。施淳无奈地唤了一声:“郎君,您看?”薛崇简哭了一路,两眼发涩口中干渴,连斥骂那些守卫的力气都没有。他灰心到了极处,苦笑道:“随便去个地方吧,不要回家。”施淳总算松了口气,略一寻思道:“那去城南芙蓉园可好?公主走前在那里住过,屋子应当是干净的。”薛崇简根本无心去想可否,他只知道既然出不了城,他就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这里距兴庆坊太近,他不能让那个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形容。 几声鞭响,车马又调转了方向。那些守卫莫名其妙立在门前,看着这马障金泥、车漆油碧的一群人缓缓向南而去。牛马身上的金银銮铃敲打出清越的调子,只是在冷风薄暮中听来,凭添出几分凄凉。他们在这门前守得久了,见过太多彷徨的去国离家,对这情景有种熟悉的心酸,不由便想起城中的谚语来:春明一过即天涯【1】。 作者有话要说:【1】春明门是长安城东边三门之正中,过了此门就算是离开长安,从春明门往西,便是兴庆坊五王宅。 第七十六章 南陌朝朝骑似云(上) 晚间薛王李业来到李成器府中,他是为了避太子的讳,近半年才去了名字中的“隆”字,皇帝自己有时也常常叫错。李成器将他迎至书房,温言道:“五郎,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李业忐忑地看看左右道:“你让他们下去。”李成器见他如此,好生诧异,遣退了从人,道:“有什么要紧的话,这般小心?”李业偎上来,抱住李成器一条手臂道:“大哥,爹爹是不是打花奴表哥了?”李成器一愣,道:“你怎么知道?”李业越发苦着脸道:“我听说他们往武德殿拿板子,花奴表哥还让人背出来的,是为了……宋璟的事么?” 李成器心中一沉,今日皇帝命李隆基将此事按下,李业如今虽在东宫供职,但以三郎的性子,料来不会对李业讲。李成器只觉心跳渐渐加快,隐隐感到有些不对,沉声道:“谁告诉你的!” 李业见大哥变了脸色,越发觉得害怕,他急得要哭,两手只是捏着腰间蹀躞带子乱搓。李成器倒吸一口冷气,惊道:“你知道宋璟是被人推下水的,你认得南衙的高进,是不是!”李业本就年少,心慌意乱中被他一喝问,双膝一软扑通跪下,哭道:“大哥救我!” 他四个字喊出,李成器双腿一软打了趔趄,忙扶住身后书架,他说不出心中究竟是悲是喜,两耳嗡嗡作响中,只有一个念头焦灼非常,几乎要将他一身皮骨尽皆焚烧成灰。他一把攥住李业的肩膀,喝道:“说实话!”李业年纪幼小,李成器向来疼爱他,头一次见大哥对自己如此疾言厉色,吓得慌了神,哭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教训那老头儿一下,他们说那个老冬烘先赶走了大哥,下来就轮到二哥四哥和我了,我不想离京就藩……”李成器打断他急道:“高进为何会供出花奴来?”李业哭道:“我怕爹爹知道了会生气,就让他借借花奴表哥的名头,爹爹和你都那么疼他,万一败露了也不会将他怎样……现在那个高进逃到我府上来不肯走了,要是被三哥知道我就完了,大哥,爹爹一向听你的,你去爹爹那里替我求求情吧……” 李业在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委屈,李成器却已听不清楚。巨大的恐惧让他喘不上气,这恐惧与他此生经历的种种磨难皆不同,他恍惚中看到许多年前,烟尘中纵马而去的那个背影,他被留在那烟尘之后,知道自己追不上他了,心中明明焦急万分,却喊不出声来。李成器一把扯起李业,喝道:“走!” 他跳上马去,奴子惊道:“这么晚了,大王要去哪里?”他不答,只是甩动马鞭用力鞭打跨下坐骑,马奔到坊门前,他被巡夜的金吾拦住,此地是长安,比不得洛阳天高皇帝远,他说一句话,守卫便可以放行。李成器强压下心头欲死不能的焦灼,对那金吾命令,他有军国要事,必须夜开坊门,金吾迟疑着请他记档,留下凭证,他随手将腰间鱼符扔了过去。明日的事他已经顾不得了,他只知道他已做了足以令自己痛悔终生的事,若不赶紧去挽回,有些极为珍贵的东西,将如今晚的夜色一般消湮在晨曦中。 赶来的李业惊慌地勒住马,他看到那沉睡的大门被人用力推动,发出艰涩疼痛的呻吟声,这声音令他恐惧,只想掩住自己的耳朵。巡夜金吾的火光影影绰绰在门外亮起,映着他们诧异的脸。当大门拉开仅有二尺宽时,李成器便纵马奔了出去,潮湿的夜雾将他的身影吞没,只留下一阵清脆急切地马蹄,踏入万籁俱寂的长安夜。 李成器一路向北,依次叫开了兴庆坊、永嘉坊与兴宁坊的大门。他知道天明之后,关于自己善做威福,逼迫金吾夜开坊门的弹章就会摆上父亲的案头。律法与声名跟他痛彻心扉的悔恨比起来,都变得无足轻重,他已经无法再思考更多后果——或者他更希望犯下些过错,为自己招来责罚,以补偿今日对花奴的伤害。他想起花奴今日两次受责时的心境,眼前便如这夜色一般,漆黑阴冷地令人战栗。 终于进入兴宁坊,来到了太平公主府门前。李成器跳下马来用力拍门,守门的阍者慌慌张张出来,待认出是宋王,便告诉他今日立节王去上朝后便一直没有归家,太平公主在长安城中府邸不下七八处,家人也不知道主人去了哪里。 拒绝了阍者邀他入府歇息的请求,李成器踉踉跄跄走下台阶来,他心中纷乱如麻,四肢也都酸软无力,只得倚着太平公主府门前石狮子缓缓坐下。他没有力气再去叫开更多的坊门了,何况他并不知道花奴此时还在不在长安城内。夜中寒风料峭,让他灼热混乱的意识稍稍得以平复,能够细细回思今日的错误。他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有理由责罚花奴,却从未意识到,他在将自己的负担与恐惧,他对人生苟且偷安的退让,强加于花奴身上。 花奴给他的爱太多,自己在他的关怀与依恋中被宠溺地忘乎所以,以为这依恋如同他每日沐浴的阳光一般亘古不变。他每次回头,花奴就在那里,他张开双臂,花奴就会投入他怀中。他以为自己可以一时对花奴严苛,甚至疏远他,他们终究是在一起的。可是现在花奴在哪里呢?是去了蒲州,还是去了他娘子的别馆?李成器坐在这寂静的府门外瑟瑟发抖,才意识到那阳光终于被他挥霍到了尽头,也许他将要面对的,是比死亡更加可怖的惩罚——便是让他活着,却再也见不到花奴,他漫长而卑微的人生,将独自面对如今夜一般的恐惧与寒冷。 李业终于追上了李成器,他本以为大哥要带着自己入宫自首,见李成器的马冲进了兴宁坊,才明白他是要来找薛崇简。他见李成器呆坐在府门前,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又惧又悔,上前来哀求道:“大哥,你带我去见花奴表哥吧,要是他肯饶了我,爹爹就不会重责我了。”李成器怔了怔道:“他不在这里。”李业一怔道:“那他去何处了?”李成器苦笑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李业听见兄长喃喃地低语道:“我把花奴弄丢了。” 薛崇简晚间到了芙蓉园,园中的奴子急急忙忙为他收拾屋子,预备饮食,他今日身心都痛楚到了极处,反倒只觉得麻木,也不肯叫人去请大夫,只要水来饮了几口,只脱了外袍,连衣裳也没换,便趴下睡了。如同饥渴疲惫的旅人,独自在茫茫沙漠中行走了许久,却寻找不到一处绿荫,索性便随处倒下睡去。他的希望已经被耗尽,没有力气再思考任何跟那个人有关的事。 第二日醒来但觉头痛欲裂,也不知是不是屋子里熏笼烧得太热,他肺腑里如同被放在火上慢慢炙烤,汗水蛰得臀上如针挑般阵阵作痛。他也懒得叫人,索性默默趴着,也不知外间是什么时辰了,忽然施淳慌慌张张来叩屏风,道:“郎君醒了么?宋王和陛下来了!” 薛崇简心中稍稍一凛,无奈心智和身躯一样酸痛麻痹,施淳又说了一遍,他才勉力抬手拨开屏风的交关,吩咐道:“你去回禀,请陛下与殿下稍候片刻,容我更衣。”施淳诧异道:“陛下和宋王都不是外人,郎君身上有伤,何必讲究这些……”薛崇简神色一沉,道:“你跟他们不是外人,你去陪他们!我换好衣裳前要是让他们进来了,你就拿我的尸首向我娘交差去!” 施淳不知昨日宫中究竟出了什么事,被薛崇简满口胡言乱语吓得变了脸色,忙连声道:“郎君息怒!”快步退出去传话。侍立的婢女听说他要更衣,便将昨日那身紫色袍子取过,薛崇简看了一眼,摇头道:“去寻件家常穿的素色衣裳,再寻一根木簪子。”那婢女诧异道:“郎君金的玉的簪子多得很,为甚要个木头的?”薛崇简淡淡道:“你去寻来就是。”婢女们也不敢多问,不一时便将他要的衣裳簪子都寻找齐备,薛崇简穿衣梳头时一番举动,又累得伏枕喘息了片刻,才命人扶他下床。那几个婢女原本不是平日服侍他的,并不相熟,又见他早起就阴着脸,畏畏缩缩扶着他也不敢使力,薛崇简双足一踏上地面,才惊觉两腿已经软的一丝重量也支撑不住,登时坐倒在地,碰着昨日受杖处,又痛得眼前金星乱冒。 他好容易支撑着在床下跪好,拭了一把额山汗水,点头道:“去请陛下进来吧。” 皇帝带着李成器与一名太医,下朝后就匆匆直奔城南,到了芙蓉园却被阻拦了许久。好容易进了屋内,见薛崇简恭恭敬敬跪伏在地,也不抬头,只叩首道:“臣未能出门恭迎陛下与殿下,罪该万死。” 皇帝大吃一惊,若非那声音确定是薛崇简的,几乎便要以为寻错了人,不待他说话,李成器已抢先一步上前,扶住薛崇简,心急如焚喊道:“花奴!”薛崇简在他的扶持下抬起头,李成器不由一怔,薛崇简一身白苎丝袍子,只以一条布带系腰,别无任何装饰,头上整整齐齐绾了髻,却插着一根半旧的木簪。李成器见惯了薛崇简素日的锦衣绣服,时常因为他的风流俊美而赞叹,头一次见花奴做如此清素打扮,且是跪着的,便清瘦憔悴地惹人怜惜。李成器心中一阵惊痛,他分明感到淡淡的疏离与冷淡,从薛崇简的装束中,从他与衣裳几无分别的脸色中,悄悄地散发出来。 皇帝看见薛崇简如此模样,也暗自心惊,忙趋前道:“花奴,你这是做什么?舅舅又不是头一回上你家,你快回床上去,舅舅带了太医来,给你看看伤。”李成器闻言要扶薛崇简起来,薛崇简却缓缓抬手,将李成器握着臂膀的手推了开去,低声道:“不敢劳动殿下。”他伤病中力气并不大,李成器却是惊住了,他望着自己的手缓缓地退下去,退到了薛崇简的手腕处,那手腕轻轻一转,便从自己的掌中逃了,恍若似水流年一般倏忽而去。 薛崇简强迫自己不去看李成器的脸色,他抬头向施淳道:“你扶我起来。” 施淳一头雾水,也不知自家郎君和宋王闹了什么别扭,只得上前扶起薛崇简,架着他踉踉跄跄回到床上,来回折腾几趟,薛崇简额上又冒出汗来。皇帝上前坐在他床边,抬手要为他拭汗,却是一惊:“你身上怎么这样热?王供奉,快给他看看。”那太医忙上前为薛崇简切了一阵脉,又道:“臣能看看殿下的伤么?” 皇帝挥挥手,遣退室内奴仆,亲自揭起薛崇简的袍子下摆,为他将外间夹裤并内里中衣轻轻褪下,方退了一两寸,便呆住了面孔。露出的肌肤上伤痕遍布,隐隐还能分出层次来,上头是二指宽的乌紫肿痕,底下是四指宽的僵痕,僵痕之下又凝出许多细小的紫色血点。忽然薛崇简的身子忽然狠狠一哆嗦,牙床擦出轻轻的一声响,皇帝慌忙住了手,却已迟了,昨日被打破的那处伤痕本就和衣裳粘在一起,被如此一拉扯,登时将薄薄的一层血痂截去,一缕淡色的鲜血,杂着几丝黄水淌了出来。皇帝回头惊诧莫名问李成器:“这怎么回事?!”他明明记得,昨日那三十杖并未将薛崇简打成这般重伤。 李成器看到那伤痕时四肢一阵发软,连气也喘不上来,被父亲一问,再也忍耐不住,扑通跪倒,道:“儿子该死,昨日……昨日是……”他说不下去,只得又愧又悔哽咽道:“请爹爹重重责罚。” 他并非随口敷衍,他是真的希望即刻有人将自己狠狠打一顿,若是不能为他分担些痛苦,能陪着他一起受苦也是好的。 皇帝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轻轻叹口气,回头向那太医道:“快给他上药。”那太医便忙忙地要水为薛崇简擦洗伤处,皇帝搂住薛崇简抖得筛糠一般的肩头,低声叹道:“花奴,那件事已经查明,是五郎所为,舅舅错怪你了。”薛崇简虽然痛得两眼阵阵昏黑,却仍是听懂了这句话。如此快便真相大白,倒实出他预料,只是他心中并无一丝欢喜。这误解、屈辱、痛楚都不是他最怕的事,他最怕的事,昨日已经一字不差的从那人口中吐出,并不因为这迅捷的沉冤得雪拨云见日有任何的改变。反倒让他觉得有些对冥冥天意无可奈何的悲凉,仿佛这一场磨难,只是为了让他领悟那真相的契机。如同被世尊如来摘下的花,如同佛祖敲向俗世愚子的棒。 他此时痛得说不出话,只得咬牙“嗯”得一声,在李成器听来,却如一声冷笑般划过耳畔。 第七十七章 南陌朝朝骑似云(中) 等太医上好了药,薛崇简一身衣裳又被汗浸透,皇帝爱怜地替他揩去面上汗珠,道:“我已重重责打了五郎,待他能起身了,就来跟你赔罪。”薛崇简淡淡道:“陛下如此说,折杀臣了。” 皇帝从未听过薛崇简这副口吻说话,一时有些发愣,他无奈地回头望了李成器一眼,示意他上前劝说。李成器满面惭愧,含泪低声道:“花奴,昨日是表哥错怪你了。你先把身子养好,表哥任你责罚。”薛崇简听到他的祈求之语,不知为何心中失望更甚,他虽是回答李成器,目光却仍只对着皇帝,低声道:“只要殿下们手足和睦,臣微末之躯,挨几下板子,又算得了什么。” 皇帝猜度,最令薛崇简怨愤的应当还是昨日李成器责打了他,便讪笑一声,打趣道:“凤奴昨日半夜知晓了实情,为了找你把半个长安城的坊门都砸开了,今早还有御史弹劾他呢。你若不肯饶了他,舅舅便将他送到宗正寺去杖一顿,替你出气。” 薛崇简心中苦笑一下,他上药后趴了这一阵,觉得臀上刀割一般的痛楚略有缓解,努力挣出一些力气来,强撑着要下床,皇帝忙按住他道:“你要什么,跟舅舅说就是。”薛崇简却是不理皇帝扶着自己的那双手,顺着床沿溜下来,跪在皇帝足边,叩首道:“臣自幼骄纵无礼,昨日受些须惩戒,实不抵往日罪责于万一。臣恳请陛下,将臣的郡王封爵与千牛卫将军之职一并削去,赐臣去蒲州服侍母亲。” 皇帝素日和薛崇简随意惯了,除了每日上朝他随众一拜,自己从未让他跪着说过话。此时他一身素服跪在自己身旁,口气便与那些朝臣们一样恭谦卑微,恍惚中又是惊心又是怜惜,弯腰拉起薛崇简一只手,温言道:“你先上床来,咱们慢慢商议。”薛崇简却不动,又叩首道:“臣恳请陛下恩准。” 李旦无奈,只得叹了口气道:“花奴,你定然不肯原谅舅舅和你表哥么?”薛崇简伏在地上道:“陛下如此说,臣死无葬身之地了。臣只是思念母亲,且自惭德行有亏,不堪胜任要职,只求以闲散之身,尽人子一点本分。”李旦抚着他的头道:“你母亲临走之前,嘱托我看护你。你如果到蒲州去,会令舅舅无颜见你母亲的。舅舅为自己,也为凤奴、三郎、五郎,向你讨个情,好么?”薛崇简眼眶一酸,道:“陛下误会了,臣绝不会对母亲提起此事。” 李旦被薛崇简油盐不进的几句话顶得甚是为难,他尴尬地看看李成器,却见李成器立于一旁,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也甚为这一对儿郎头痛。他叹道:“你母亲走时,我就向她许诺,三月内必然招她回来。待你养好了伤,跑到蒲州去,她又该回长安了,何苦如此折腾。”薛崇简沉吟一刻道:“那也请陛下将臣的爵位官职削去。”李旦微微一笑道:“舅舅知道你不在乎这些,无论是否革除王爵,你先上床来,舅舅和你说话也方便。” 薛崇简不好再执拗,被皇帝和李成器扶起,重又回到床上,却不料皇帝对李成器笑道:“朕实实是没法了,你也算得一个罪魁,便命你在此处照料花奴,将功折罪。”他说罢站起身来,也不叫李成器陪同,自顾自地开门去了。 薛崇简和李成器都未想到,皇帝撂下这么一句话,便忽然抬脚走了。屋内骤然便只剩下两人,反倒都说不出话来。李成器试探着在床边坐下,握住薛崇简的双肩,低声唤道:“花奴,疼得厉害么?” 薛崇简只觉得如此滑稽,昨日他挨了板子,哽咽着向表哥祈求,渴望他的胸怀与安慰。若是那时候他能问这么一句,自己该多么地欣喜,无论受多大的委屈,都可在他的怀抱中得到平复。今日他还是一样的疼,一样的寂寞,一样希望有一个怀抱可以躲藏,却在一个阴差阳错间,让他破灭了那温暖的幻想。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差错,李成器不过下车多走了那几步,一条天堑便在他们之间裂开。他只觉身子又冷了起来,血液似乎在缓缓从他的躯体中流失,他的身上另有一处伤口,太医查不出来,也无法用药物填补。他觉得有些害怕,也许李成器在此多坐一刻,他的血就真要流光了。他闭上双目道:“臣有些倦,想歇歇,请殿下移驾吧。” “花奴!”李成器再也忍耐不住,他扑到床头,望着薛崇简的脸茫然道:“你已经如此厌弃表哥了么?”他忍了半日的泪水终于淌下,轻声道:“表哥昨日不该责打你,你连一个赎罪的机会都不给我么?” 不是,不是为了这个,我从未因为你给的责罚而怨恨过。我只是太胆怯,我时时在相守中畏惧着离别,我畏惧终有一日,连这祈求的责罚都不可得;我畏惧终有一日笙歌散去,我无法独自支撑起那花落抛旧枝的寂寞。我们从前说了那么多相守,许了那么多长久,到今日才知,那原不是我们自己能做主的。 薛崇简睁开眼睛,只望见李成器悲怆的脸,他想,你定然也同我一样,看不到任何的希望与亮光。他苦笑道:“臣没有责怪殿下,真的,从前殿下总是说臣不懂事,现在臣懂事了。”宁静的屋内,那两个生疏的称呼如火舌般舔得李成器眼前阵阵发黑,竟是怎么都听不明白薛崇简话中含义。他朦胧中呆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事来,也不跟薛崇简道别,起身便推门出去。 薛崇简也不知李成器何以忽然变如此决绝,他太累,没有力气再想别的。或许是因为太医说的,他外伤加上风寒,烧得糊涂了,才会如此轻易地推开自己拼却一生追寻的东西。是因为贪婪么?原以为只要能看着他就好,他能平安幸福就好,却终究因为害怕失去而伤了他。 薛崇简听着那铜漏一滴滴落下,心中渐渐转向空洞迷茫,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低低唤他,花奴。他微微呻吟,有一个怀抱将他轻轻拥住,他在模糊的神智中本能地觉得这动作舒适无比,在梦中亦感到了不可再得的欢喜,却又因为怕那梦境会突然消失而焦灼。他下意识地抓住一片物事,似是衣角,复又安心地睡着。 太医给薛崇简所服的药颇能安神,他迷迷糊糊睡了一整天,再醒来时已经入夜,唯有窗下一尊莲花香薰内散出一小圈极淡的光晕,让屋内勉强可以辨影。薛崇简睁了一会儿眼睛,复又闭目静静地伏着,终究是为自己过早醒来而遗憾。过了一刻,他知道自己若再贪恋下去,必会情难自禁,一切又将从头开始。他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来,将身子从那人怀中挪出,沉着脸叫道:“殿下怎么又来了?” 李成器被他压得久了,一条右腿早已麻木,他这一挪开,才感到了针刺般的痛楚。他涩然一笑,强用双臂撑着,转身跪在床下。薛崇简叹了口气道:“殿下要我也下来跪着么?”李成器握住薛崇简的手,暗室中薛崇简不甚看得清他的面容,只觉那双眼睛中蕴着满满两洼柔光,便如在夜中幽幽点了两盏烛一般。 李成器道:“有件事,早就该请你做了。”他从枕畔摸出一件物事,放入薛崇简手中,薛崇简手中一凉,凝目去看,才分辨出果然是那段紫檀戒尺。他睁大了眼睛,努力,却又不能置信地望着对面的人。他看见李成器艰难地支撑站起身,他颤抖的手缓缓挪到了腰间,修长的手指在玉带的机隼上一按,啪得一声,轻轻的一声响,让薛崇简打了个寒颤。一瞬间他似是被刺痛了,目光渐渐发冷,他看着这个人的表演,如同看一台明知会唱错词的戏,等着最后的一刻,优伶独自站在台上出丑。他怎么能够这样,以为这拙劣的表演,便可以抵消昨日他那一点头,给自己带来的绝望么? 李成器的手也有些颤抖,他一一拉开长袍的带子,那件圆领袍无声萎落于地,李成器通身素白,在黑暗中看去也有些抢眼,他伸足缓缓从那堆衣衫中踏出来,在床边侧身跪下去。如薛崇简预料的一般,他的手又去解中衣下的腰带,薛崇简只觉胸口堵得发疼,似是被一块残破的砖瓦,支楞在胸腔上。这不是他要的,这些敷衍的道歉,造作的补偿,他要来有什么用?他真正渴望的,不过是在他怀中闭目睡去,而不必担心醒来时只看到一领空衫,可是李成器从来都不知道。 薛崇简心中的焦灼和羞愤搅和在一起,喝了一声:“够了!殿下要玩,别处玩去,不必给我添罪愆。” 李成器呆了呆,他有些羞惭地低下头,低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表哥不是指望,能用几下责打来抵过对你的伤害……方才你睡着的时候,我想了很久,是表哥太自私,既想和你在一起,又舍不得忠臣孝子的声名,你为表哥受的苦太多了。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离别此。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该只由你一个人来遵守。若是表哥从今日起向你许下誓言,你还能相信么?” 薛崇简静静地听着,似乎某一刻,如曲水流觞一般,他看见那盅载着他幸福的甜酒缓缓漂来,他伸手去接时,水流却突然一转,从他指尖擦过了。他笑了一下,道:“殿下用什么起誓?性命么?到那一日,您会说宁可让自己应誓遭了天谴,也不能负了陛下太子社稷苍生。臣不想咒您。”他无限疲惫地眨眨眼睛,道:“殿下,臣真的很累,想歇了。”他将戒尺推到一边,闭目抱住了枕头。 李成器怔怔跪在地上,哑口无言,原来花奴对他的了解,比他自己都多许多。他的弱点早就被洞悉得清清楚楚,只要花奴愿意,他有能力在自己最痛的地方狠狠刺下致命一刀。 李成器伸到腰间的手,如同他被堵在喉头的一口热血,进不去也出不来,他恍惚中问了一句废话:“你不要表哥陪你了?” 薛崇简道:“殿下在旁看着,我睡不着。” 李成器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他倒也没有再争执,迷蒙中扶着床沿站起,弯腰捡起地上遗落的衣裳,也忘记了穿上,就这么衣裳不整地踉跄向外走去。薛崇简听见门被缓缓拉开时的声响,如同有人在夜中嘤嘤地哭,一瞬间他心底忽然萌生出强烈的悔意,想要将李成器留下。他知道自己还完全没有准备,要将他少年时的梦想割舍,失去了这个人,他能不能活下去,他自己都没有把握。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这不堪重负的背影,与昨日他受杖时对着自己的背影,是那般相像。 门开了,一片薄薄的月光从拉开的门缝中泄露进来,像是在地上贴了几片银箔,反着一点清冷的光辉。不知为何,那月光中的背影忽然回了头,薛崇简一惊之下,慌忙闭上了眼睛,却又想起来,自己是在暗中,他应当是看不见的。薛崇简恍惚听到许久以前,他们俩还胶漆不离的日子,月色下李成器在吟诵:“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原来此情此景,自己心中那么多的痛楚与不舍,在旁人笔下不过是两句话,十四个字,便说尽了。不知过了多久,那门又幽幽哭了两声,他知道李成器已经去了。 许是白天睡得太多,将晨昏睡颠倒了,薛崇简整夜都不曾睡着,身上的伤又不便辗转,一夜间心中诸般往事此起彼伏,天明时脑中已纠结得微微发昏,实在苦不堪言。都说有情须有梦,难道他真的无情到了连梦也没有的地步。 又等了一会儿,便有太医尊皇帝之命来为薛崇简看伤,正服药时,施淳进来禀报道:“郎君,宋王殿下又来了。”薛崇简不知为何他要多加个“又”字,自己也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可笑,却又有些心酸,吩咐道:“你对他说,我吃得好睡得好,遵陛下之命上药吃药,不劳他费心。”施淳张了张嘴:“这般说么?”薛崇简点头道:“这般说。” 施淳面带难色出去,不一时又回来道:“宋王殿下说,他只想面呈郎君一样东西,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说。”薛崇简叹了口气,昨日已经见过那戒尺了,他今日还有什么能拿出来么?他不知出于什么缘由,真的想看一看,在李成器心中,有什么东西比那段紫檀戒尺更重要。 太医和婢女们们刚退出,李成器便进来了,今日天气晴好,室内一片通透,薛崇简清清楚楚看见李成器肿起的双目。李成器来到床头,并未说话,只是轻轻揭开被子,缓缓去褪薛崇简的裤子。薛崇简脑中嗡得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撑了一下床榻,似是想翻身避让,却不知为何,身上使不出半分力气。他想要说话,无奈一夜未眠,脑中钝得发木,待想起要说什么,却又迟了,臀腿上掠过一阵舒适地凉意,他听见李成器带着怜惜的一声叹息。 薛崇简心中奇怪之极,明明该喝止他的,他却又不觉得有什么别扭。他们僵到如此地步,可是表哥进来,为他宽衣解带,查看伤势,一切都是那般自然,如同天上云舒云卷,枝头花开花谢,让他不忍出言干预。待李成器重新将薛崇简覆盖好,为了掩饰方才的失神,薛崇简淡淡道:“殿下不是说,拿什么物事给我看么?” 李成器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薛崇简,薛崇简入手一看,原来是一只金光灿灿球形香薰,通体镂空出缠枝芍药花,首尾相连,连绵不绝。他熟悉这香球的构造,不用打开亦知道里边是环环相套的三层,在香球转动时,最内的一层却不会倾侧,以保证内中的香料不会洒出。这类香球可以系上银钩悬挂于帐幔中外,还可于寒冷之时放入被中熏香取暖。他从小到大见过许多,翻来覆去看了一阵,眼前香球虽然镂刻精美,却也无甚奇特之处。【1】除了失望外,他还有种被戏弄的恼怒,冷笑一声道:“原来殿下喜欢这个,我派人给您拉一大车去。” 李成器似乎信守承诺,当真一言不发,只是握着薛崇简的手,将那香球的上半边盖子揭开,薛崇简隐约中似看到中间层的一圈金环上似乎刻的有字,他将香球凑近,有些吃力去一一辨认金环上细如蚊足的小字:谁令此身逐风摇,自煎膏火自营牢。 独有方寸未侧转, 心香一缕为君烧。【2】 他脑中又开始嗡嗡作响,他想让自己定下心神来,去仔细回想,是否读过这首诗。他不知道将那四句默念了多少遍,终于可以确定,这是李成器写给他的,不再借他人之口,不再有任何避忌隐瞒。李成器平日里也写诗,但却极少为薛崇简写这样剖白心迹的文字,偶尔写几句,也是让他看过就烧掉,怕的是流传出去惹人口舌。可是今日,他终于有胆量将这倾诉铭刻金石,铸就成不会消湮的誓言。 薛崇简缓缓抬头凝目,望着李成器,李成器仍是不说话,他虽然面容憔悴,神情比之昨日,却多了一分平静。他曾企图假花奴之手对自己加以鞭挞,今日他终于自执敲扑,对自己痛加刑求,并将这血淋淋的供状呈于花奴之前。他对世情的屈从,对礼法的畏惧,他的膏火自煎,他的画地为牢,他此生唯一不可放松的执念,以及他痛楚万分的求恕,他都毫不掩饰地给了出来。只等那执掌他魂魄之人,做出最后的判决。 作者有话要说:【1】香球的内部结构是三层,靠转轴连接,最中间的容器靠着重力可以保持一直向上,所以不会在香球转动时侧翻洒出香料。原理如同不倒翁。【2】李成器尼玛号称文质兼半,留下两首诗会死啊!有木有!!!不会写诗还要替古人写诗的孩子伤不起!!! 第七十八章 南陌朝朝骑似云(下) 薛崇简一觉醒来,朦胧中下意识抚了下身后,肌肤虽然依旧肿硬,那火辣辣的痛楚却已缓解了许多。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忽然觉得颈下所枕之物有异,睁开眼来,借着透进屏风帘帷内的薄薄微光,尚能看清李成器面容的轮廓,原来自己所枕的便是他的一条手臂,他的另一条手臂还搭在自己腰间,维持着拥抱的姿势。身上似乎轻快了许多,并不像昨日那般沉滞酸痛,应当是已经退了烧,也许便是被他抱了一夜,出了一身汗的结果。 他鼻中嗅到了一股带着暖意的甜香,知道这气味便是从那只香球中散发而出,心中泛上一阵酸痛。昨日终究是败给了他,或许是他也明白,李成器本就是无力操控未来的人,这样的许诺已是他所能给的全部,自己强行向他索要一个未来,并不公平。他只是患得患失,想让他的负担轻一点,爱自己多一点,想让欢笑多过离别,相守多过相思,安稳多过恐惧。他割舍不下这个人,二十年的相伴,对这个人的依恋融入进他的血脉中,成为比信仰更为强大的习惯。 可是就这样原谅他了么?薛崇简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委屈,他将头挪开,将李成器的手臂拿下去。李成器被他惊醒,低声道:“你身上觉得怎样?还痛么?还热不热?要不要水?”他用嘴唇去试探薛崇简的额头,却被薛崇简用手肘抵住胸膛,薛崇简闷声闷气道:“你该起了,此处不是隆庆坊,离太极宫远着呢。”李成器微微一笑,话语中还带着初醒的倦怠迷蒙,道:“我向爹爹告了假,这阵子不用去上朝,我们做松鼠吧。” 薛崇简一怔,李成器一向畏惧人言,往日两人便是同宿,早朝也是先后而行,并不敢联袂,现今听他的意思,竟是要留在芙蓉园中陪伴自己。薛崇简的心跳蓦然便快起来,追问道:“这阵子是多久?”李成器低语道:“到你厌烦了我为止。” 他说毕又闭上眼睛,搂着薛崇简的手臂紧了紧,毫无起身之意。 薛崇简在枕上偏了脑袋去望李成器,其实帐中晦暗,他并不能看清李成器的神情,只是依稀感到,他的眉梢,他的唇角,都带着一丝清甜安然的笑意。他们的身子还偎在一处,那温润的肌肤被松软的棉被覆盖,汇聚了一夜的暖意,帖服上去是那般的舒适,成为这残冬之际最好的取暖之物。薛崇简咬咬下唇,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让他爱到极处,又恨得牙痒痒的人。他想到此处,当真扯开李成器的领子,一偏首狠着心咬在他肩头。 李成器不曾防备,痛得哎呦一声低呼,却随即微微含笑,在薛崇简耳畔低声道:“再用力些,该咬出血来。”薛崇简哼一声道:“你心里不愿记得,便黥上去也白饶。”李成器指着胸口道:“你来听听。”薛崇简道:“听什么?”李成器笑道:“你听听就知道了。”薛崇简虽明知他在故弄玄虚,却还是依言将身子向下缩了缩,将耳朵贴在他胸膛上,问道:“听什么?”李成器搂住他道:“听它唤花奴。” 薛崇简撇撇嘴,哼得一声,李成器将下颚轻轻蹭着他的额头,道:“是真的,不信你到我梦里听。”他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言语,薛崇简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便去睡了,却也不再动弹,依旧维持着依偎他胸膛的姿势。因为脑袋钻入了被中,耳畔平和的心跳被放大,清晰地如同空谷闻足音般令人爱慕欢喜,那股熏香之气也更加浓郁,原来这便是心香的气味。这安稳温暖的被窝,如同松鼠的小小巢穴。 薛崇简想起一句俚俗的诗,罗帏绣帐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原来人世间最幸福的事,便是这般静静躺着,思恋之人触手可及,抛却了空间的阻隔,挣脱了时间的催逼,不忆过去,不思将来。 李成器向皇帝上表告病,皇帝特许他留在芙蓉苑中休养。芙蓉苑即为秦之宜春苑,汉之乐游苑,隋文帝以乐游原低洼的曲江一代赐予百姓游赏,地势较高处修建离宫,以池中多芙蓉,更名为芙蓉苑。到了本朝,芙蓉苑又加增拓,周回七里,方圆三十顷,长安年间太平公主在芙蓉苑开凿观池,则天皇后将观池一带赐予太平公主为别墅,芙蓉池一带仍为皇家登高游乐的禁苑。苑中青林重复,绿水弥漫,遍植珍奇花木,风光为帝城之胜。 皇帝下诏道,自神龙以来,国家多难,政令频改,科举太学皆遭荒弃。今年将重开进士明经贡举等常科,将亲自出席新科进士们的杏园探花宴,并于宴后带领进士群臣游赏芙蓉苑,因此命宋王李成器与立节王留在园中,修葺楼台整理花木,以备三月探花之游。 有了这道旨意,李成器与薛崇简便可暂时名正言顺地占有了这座绮丽的园林。比之城内王府还有宾客往来,皇宫中丝竹钟鼓盈耳,这里当真清幽地每日只闻鸟啼风铎之声,李成器得以静下心来,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时光,都倾注于薛崇简一人身上。他在屋外廊下布置了一只药炉,每日亲自为薛崇简煎药上药,薛崇简的饮食沐浴等事,都由李成器一人照料。他为这忙碌辛劳感到满足,他终于有一个机会,得以报偿花奴,他亏负他的疼爱与时光都太多,而此身有限,哪容得他一拖再拖。 薛崇简因伤病卧床,李成器便也抛却了多年来闻鸡而起的习惯,常常揽着花奴在被中赖到日上三竿。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竟也如此沉溺于这被圣人鄙夷的昼寝,沉溺于偎着花奴身躯时不着边际的冥想。被中熏香与淡淡药味相融合,融为他此生都不曾品味过的清苦香气。有时他蹲于廊下煎药,出一会儿神时药罐已汩汩作响,骤然惊醒望着院中已淡淡浮起的朦胧草色,会忽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仿佛那凤阁龙楼中的残酷繁华皆是南柯一梦,而远处水墨一样的南山,足下微带涩香的泥土才是他的此生。一钵黄粱刚刚煮熟,他对梦境并无留恋。 偶尔他也会害怕,当真由俭入奢易,这相伴相守心无旁骛的奢华,让他如此迅捷地滑向沉溺的深渊。真不知再分开,会是个什么样子。 薛崇简的皮外伤本就不甚重,李成器又如此悉心照料,几天破损处就退了痂,淤肿处也渐渐消肿,只留下几处青痕未退。薛崇简每日听着那太医十分和善地宽慰他“已经不妨了”、“就可下床走动走动了”,就十分恼恨。那日早上李成器醒来,见薛崇简锁着眉头满脸愁闷,一只手却是在臀上这里按按那里戳戳,似是在试探什么,有些诧异道:“怎么了?”薛崇简不妨他醒了,忙将手收回,道:“没什么,还有些痛,我揉揉。”李成器抿嘴一笑,将他的手拉过来,自己伸手回去慢慢在他臀上按揉,道:“昨日我看到迎春已经开了,杨柳也朦胧有了绿色,不如下床走走,我们探春去,总躺在床上,越发没精神了。”薛崇简皱眉道:“你有精神你去。”李成器一愣,随即微笑着道:“我不回去的,你伤好了我也不回去。表哥舍不得花奴的。” ——————————— 人生理想就该是天天睡觉李成器一番抚慰,薛崇简终于肯下得床来,两人梳洗后用过早饭,便随意在园中行走。是日天气晴好,微风虽仍有几分清凉之意,却已轻软如丝,扑面喜人。早春之际花木多未生发,只有数丛嫩黄的迎春、淡粉色的早樱、并几株洁白玉兰开放,每发现一树花朵,皆令两人心生惊喜。 长安城为东南高西北低,乐游原为长安最高处,芙蓉苑又为乐游原最高处,站在园中向北俯瞰,曲江、长安市坊皆入眼底。曲江多种柳树,时人称为“柳衙”,此时长条方点缀绿意,这般远远望去,蜿蜒曲江便如笼罩在一片淡绿烟雾中一般。 两人从观池一路行至芙蓉池,见水面已有水鸭、水鸥、鸳鸯之类五彩斑斓的水鸟游曳,而春波碧草之上,数名宫女皆着石榴裙、泥金履子、织锦半臂,立于池边投掷食物,见到他们缓缓行来,忙笑着联袂上来问安。薛崇简见为首的正是阿萝,那身衣裳已是华美到极处,满头珠玉翠翘步摇更是在春日下闪闪发光,不由笑道:“几日不见你们,就妆扮得跟上巳节的花树一样,我病死了怕你也不知道。”阿萝见薛崇简气色极好,知他并不生气,便笑道:“近日奴婢被殿下抢了差事,只好到此处来喂喂鱼儿。这头上身上的,都是殿下赐的,您怪不得奴婢。” 薛崇简不由诧异,他知道李成器因幼年波折,饮食穿着素来简朴,未料到突然在婢女的头面上如此铺张奢华。他目视李成器,李成器却轻轻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们下去玩吧。”阿萝笑道:“您看,我原说殿下这几日专抢奴婢差事的。”几个少女便笑着退了下去。李成器凭栏立在池边,随手抓些鱼食洒向池中,立时有一大群锦鲤涌上来抢食,将水面都映成了红色。 薛崇简笑道:“你看上她了?”李成器面上一红,道:“你又胡白!”薛崇简望见这顷刻之间,李成器面上便染了一层透明粉色,直如那樱花的花瓣一般,不由笑道:“那你把她们收拾得那般漂亮,让我看见就害怕。”李成器道:“你害怕什么?”薛崇简笑道:“自是害怕她们勾了你去。”李成器在薛崇简臀上轻轻一拍,道:“不许拿这个浑说。”他顿了一顿道:“前几日长史来跟我回禀,今年我封邑的税赋剩了两万多贯,我吓了一跳,仔细一想,我府上连同下人也不到百人,每月的官俸与赏赐就够过日子了,这些不知该如何使用,只好给赏了她们些衣裳头面。” 薛崇简愣得一愣,随即笑得伏在栏上道:“这世上真还有嫌钱多的人,让人拿筐抬了往曲江里倒吧。”李成器摇头道:“不行的,这钱得化在明处。”薛崇简面上的笑容渐渐带了几分讥诮之意,笑道:“这倒是个难题呢!养客是朋比结党,免赋是邀买人心,攒钱就是别有所图了吧?恭喜大王,您这后半辈子就是奉旨花钱了,每年拆一次房子吧,拆了再盖,钱就花出去了。”李成器微微蹙眉,凝视着水面尽头高耸的慈恩塔,并未答话。 薛崇简望着他这副神情,心中忽然微有些疼痛,他们开始渐渐意识到这奢华下的残酷处。做为天子长兄,李成器的后半生就是努力地奢华,努力地演绎恭谨仁孝的亲王,努力地让自己百无一用。薛崇简知道尽管李成器性情冲明疏散,这样的努力却也并不符合他的愿望。他略带嘲弄地笑道:“这就叫穷的只剩下钱了?”李成器回首微微一笑,收敛了面上方才一掠而过的怅惘,稍移步子将薛崇简拥住,低声道:“有你便是富可敌国。” 过了两日,李成器进了一趟宫,回来兴冲冲对薛崇简道:“我把钱花出去了。”薛崇简笑道:“你买了什么?”李成器笑道:“我用一万六千贯,给咱们买了八本花。”薛崇简虽然自幼在金玉堆中长大,听到这数目还是吃了一吓,惊道:“你买的什么花啊!”李成器笑道:“我向爹爹买了八本禁苑中的牡丹,今年爹爹春日来游曲江,就可带着新科进士们看牡丹了。爹爹正好用这笔钱为玉真金仙两位妹妹修园子。” 薛崇简哭笑不得,景云初年皇帝出于对两位公主的疼爱,为她们修的道观园林颇为奢靡,招来了朝中御史的谏言,修了一半的园林只好暂时停工。两位公主皆是李隆基的胞妹,李成器此举既把钱花了出去,又取悦了太子,倒真是两全其美。薛崇简不知为何,看到李成器如此欢喜的模样,心中反倒有些发酸,不忍拂了他的兴,便笑道:“好极,舅舅让我们整理花木,原不知整理什么,就当一回老圃吧。” 当日便有内侍将八本牡丹花连根移植到了芙蓉园中,种在了李成器与薛崇简居住的庭院外。自则天皇后立朝,牡丹方由则天皇后的家乡并州传入长安,也仅限于皇宫三苑内种植了数本,供皇家观赏,便是卿贵之家,也多不知闻[1]。这次皇帝将数本牡丹移根换叶到芙蓉园,也是想要带领进士臣僚们观赏,取君臣同乐之意。李成器与薛崇简甚是珍视这“天价”购来的八本花朵,怕风吹雨打鸟雀啄食,在花周围栽下竹篱,以轻纱笼罩,若遇雨则覆以油布。 那八本花朵倒也甚是争气,皆存活了下来,李成器与薛崇简每日醒后,都要向奔到院中观看审视,若见枝叶生发,便欢喜不已。后来李成器又觉若是以篱笆轻纱笼罩,观花时颇为煞风景,苦思几日后终于又有了妙策,他命阿萝她们用红绳穿小金铃,系于花稍,若有鸟雀来时,便牵动丝绳,以金铃之声惊走鸟雀[2]。婢女们纷纷赞这法子好,将这金铃护花的恩泽赐于园中各种花朵,桃花、海棠,芍药、紫桐、杏花雨露均沾。于是院中时时听闻清越铃响,兼以鸟雀的啾啾鸣叫,便是卧床闭目也能想象出那花枝明媚春莺哩啭的繁华胜景。薛崇简笑说,旁人赏花以目,他们用耳即可。 春风上巳天。临近三月,曲江游人愈发多了,他们的一大乐趣便是站在高处,望着车水马龙的曲江,遍地的油壁香车玉骢花马,依稀可分辨少年们春衫如雪,妖姬们重鬓似云,熙熙攘攘地掩映在花柳之中,将这春天拥挤得再无一处空闲。间或他们耐不住寂寞,会身着便衣跑出园去,看士子们曲水流觞;看公子王孙歌舞芳树下,看花骢踏着遍地桃花,尾随着油壁车不知去往何处;看美人故意遗落于地的花钿,看花蝶鸟雀也如人一般,趁着这大好春日,忙着欢好与快乐。 白日的喧嚷,他们终究是被阻隔在外的,只有到了薄暮之时,游人们散去,一脉江水静渺无波,淡淡暮云笼罩于昏黄的慈恩塔上,此时的曲江真正只属于他们两人。 那一日他们两人也未带随从,信步被游人挤入了杏园中。今年开科与放榜都比惯例要晚,已入三月也才考了经帖初试[3],虽然后边还有三场要考,但大多举子并不屑于枯坐于寓所温书,趁着这两日休息得空挡,纷纷拥到曲江来一睹长安最好之处,顺便到杏园中拜拜孔子,摸摸石鳌之首,取个吉利的口彩。那日杏园中更是挤满了人,连算卦的老道前都排起了长队。薛崇简好容易才拉着李成器挤出了人堆,在院中一株杏花树下的石墩上坐下,擦汗笑道:“在长安住了几年,从不知道有这么多人,今年的举子也就六七百,从哪里变出这些人来。”李成器笑道:“杏园探花,龙门及第,是天下士子的心愿,也不是只有应试之人才来。” 他们正说话,忽然迎面来了一人,一见李成器惊道:“宋王……”薛崇简忙向那人丢个眼色,那人一见他二人身上妆扮,立刻会意,改口道:“……二位公子,你们也来了。”却是右武卫大将军李思训的郎君李昭道。他身边跟着一个年轻人,身着天青的圆领襕衫,头戴儒巾,面目甚是俊美。 薛崇简听李昭道如此快便改口,还给他们换了姓氏,险些笑出声来,忙站起来和李成器向李昭道行礼。李昭道本就是宗室,皇帝喜爱他父亲[4]的画,他近年来出入宫中,也知道薛崇简的脾性,硬着头皮为两边介绍:“这位宋公子,这位王公子,皆是我家世交。这位常公子,系河内温州名门,此番进京应试,因他也喜爱丹青,我两人切磋画技,他时下住在我家。” 三人互拜,李成器与薛崇简信口诹了名字,那常公子名无名,笑着解释道:“家严喜好老庄,犬道常无名朴’之意。”李成器笑道:“虽小,天下莫能臣,令尊于足下期望甚重。”李昭道笑道:“常公子才华俊逸,多半此番状头便被他得去,倒真应了这句‘天下莫能臣’了。” 李昭道如此盛赞他,常无名也只是一笑道:“李一郎却喜拿我打趣。”他又问李成器道:“二位可是曾经在洛阳住过?”李成器笑道:“正是,吾二人早年生长东都。”常无名笑道:“我少年时游学东都,拜于杜必简门下,听二位口音有些熟悉。今日二位来杏园,也是本科举子么?”李成器刚想否认,薛崇简已忍着笑信口诹道:“是啊!我们从洛阳赶考来的。”常无名似乎对洛阳甚是钟情,便与他们谈论起洛阳的风情古刹,四人边走边谈出了杏园,李成器出资,在曲江畔的酒楼中觅得一个雅座,四人凭楼望向江楼下的春光,闲谈绘画诗文,常无名满腹诗书才调清华,李昭道倒也不是谬赞。 常无名笑道:“以二位的才学见识,私试便该脱颖而出,怎么常某竟然缘铿一面呢?二位是哪个房师棚中的?” 李成器隐约听说过,举子们自去岁秋冬之际入京,便开始将自己平日里的诗文,投向公卿之门,以造声名,若是能得到达官贵人的赏识,正式大比之时,主考便会对自己的卷子另眼相看,被误杀的可能会小许多。而举子之间互相切磋,会敦请前辈进士中德高望重之人,在大比之前主持私下的考试,算作考试前的演习,而私试中高中榜首的士子,也可借此扬名。李成器笑道:“惭愧得很,经帖便被刷了下来,自知鄙陋,也未敢去应私试。” 常无名一愣,道:“经帖一轮不过考背书,是开蒙小儿的功课,两位不屑此道也就罢了,私试却是结识各棚房师与同科好友的时机,若二位是第一次应试,更该去得些经历,为何竟自矜功伐呢?” 薛崇简厌烦常无名的高傲,转着一只琉璃盏,斜睨着他笑道:“人各有志,常公子要我打水洗耳么?”李成器一惊,斥他道:“不得无礼!” 常无名怫然道:“圣人云,邦有道,贫且贱,耻也。二位公子青春年少,既非困窘之陇亩民,又非粗疏之纨绔子,能够衣锦绣、读诗书、食甘旨,已是福分过于常人。当此圣人出治,百废待兴之时,不求名垂竹帛流惠下民,难道便以这曲江风月为一生事业么?” 李昭道在旁听到面色惨白,不断去扯常无名的袖子,常无名在坐床上一拜道:“恕常某失言了。”他站起身来,从衣带中取出一串钱来丢给酒肆中的胡女,便拂袖走下楼去。” 李昭道大是焦急,连忙向李成器拜下,口称万死,薛崇简恼道:“你从哪里结交的这等冬烘朋友?”李昭道春日里满头大汗,却道:“文人狂悖无礼,且不知二位殿下身份,还望殿下以不知者不罪,不要毁了他的前程。”李成器微微一笑道:“我们还不至如此气量狭窄,士子们心怀大志,是国家之幸。” 薛崇简本待还要说话,却忽然看到了李成器,李成器的目光望着窗外,那般的平静安宁,却如暮色中的芙蓉池,笼罩着淡淡的烟水。他用这目光追随常无名的翩翩青衫下了楼,看着许多士子拱手揖拜,美姬们投花掷果。那些尊重与爱慕,与他的显赫家世无关,甚至与他的秀逸风度无关,而纯粹的是人们对于才子真诚的礼敬与艳羡。薛崇简咽下了口中的话,他知道,无论李成器如何明白宿命不可悖逆,心中一定都在羡慕这个人,羡慕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拥有了他此生都不能拥有的东西,名望,才学,交游,志向,以及,决定自己未来的自由。 当日李昭道送薛崇简与李成器回芙蓉园,李成器笑道:“待我种出了牡丹,希俊和李将军来写生吧。”李昭道心中犹惶恐不安,道:“臣引得狂生冒犯殿下,实在罪不可赦。”薛崇简笑道:“那便罚你给我们画一幅游春图。”李昭道吁了口气,笑道:“小臣自然认罚。不知殿下要怎样的游春图,将二位殿下画进去吗?”李成器一笑道:“就画你今日所见,不必特意彰显什么。”李昭道望了李成器一眼,再拜道:“臣明白了。” 过了数日,听说皇帝廷策唱名,取中的三十七名进士,而常无名高居榜首,成为自苏瑰之后最年轻的状元,也是本科最年轻的进士,一时传为佳话。李昭道的《曲江游春图》[5]立轴也送了来,画风依然是他们父子专美的青绿山水,用色春意盎然,尽得曲江山水之妙。画中鸟兽楼台不下百处,虽多繁巧却精致如生,人物都只寸豆大小,皆能穷尽其态。若李成器所要求得一般,画中并未画出两位殿下前呼后拥的特殊身份,连李成器和薛崇简都拿不稳究竟哪两人是自己的原型,他们也如众生一般,融入了那片惠泽万物的平等春光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1]此说出自舒元舆《牡丹赋》云:“……天后之乡西河也,有众香精舍,其花特异,天后叹上苑之有柳,因命移植焉。”柳宗元《龙城录》载:“高皇帝御群臣,赋《宴赏双头牡丹》诗,唯上官昭容一联为绝丽,所谓‘势如连壁友,心如臭兰人’者”。看来高宗朝宫内已经有作为观赏的牡丹了,并且永泰公主幕的壁画中出现了牡丹。后来到了那个著名的清平调,名花倾国两相欢的时候,牡丹似乎迎来了一个发扬光大的机会。 但似乎是一直到了天宝末年,宫外牡丹都很稀少,遍地开花是在唐朝中晚期,《酉阳杂姐》云:“元和初犹少,今与戎葵角多少矣”。天宝时,杨国忠因玄宗与贵妃的特殊关系而得宠,所以恩赐他几枝牡丹“植于家,国忠以百宝装饰栏循,虽帝宫之内不可及也”。象杨国忠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人物,尚且对牡丹如此珍爱,足以说明当时宫外牡丹极为稀少。杨国忠不但对牡丹爱护备至,而且还聚众赏花,在同僚面前夸耀自豪。“国忠又以沉香为阁,植香为栏,以奈香、乳香筛土和为泥饰壁。每于春时木芍药盛开之际,聚宾友于阁上赏花焉。禁中沉香之庭远不体此壮丽也”。开元末,裴士淹在汾州众香寺无意中发现了一巢白牡丹,移植于长安的家中,“天宝中为都下奇赏”。 [2]李成器的金铃护花,出自《开元天宝遗事》卷一:“天宝初,宁王日侍,好声乐,风流蕴藉,诸王弗如也。至春时于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每有鸟鹊翔集,则令园吏制铃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也。诸宫皆效之。” 他后来真的奉旨花钱奉旨堕落了。 [3]唐朝的科举考试,第一场考填空,以礼记左传和论语为出题范围,挖去一些词句,由考生填补,及格是四十分,就是所谓的“十帖通四”,一般会刷去三分之二的人,然后再考诗赋和策论。 [4]李昭道之父李思训,为唐宗室,官至武卫大将军,与他的儿子李昭道皆擅长绘画,并称大小李。他们的画风延习隋朝展子虔风格,擅画青绿山水。李旦跟李思训关系很好,李旦生前曾明说要这位画家死后去陪他,而得以附葬李旦桥陵的,除了李旦的几位亲生子女,也就是这位画家了。 [5]李昭道曲江图140.109.18.74/ImageCache/ImageCache/00/0f/1c/b8.jpg他画的人就那么小,他的代表作是春山行旅图和明皇幸蜀图,真是一支画笔,见证了一个王朝的兴盛于衰败。 赘述两句,我在去年夏日重游了芙蓉园,是日小雨,在曲江边眺望远方烟水中的大雁塔,在芙蓉池洒下鱼食,惊破静如鉴面的湖水,在杏园摸鳌头拜孔子求一支签问前程。这些太过美好的东西,一旦过眼,反倒更容易在不见的时候引起愁绪,便是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真的不如不见。 我故乡的牡丹快要开了,依旧是平章宅里一栏花,临到开时不在家。 第 七十九章 节物风光不相待(上) 三月十五日,皇帝宴请三十七名新科进士于芙蓉御苑。三月本就是曲江一年中最佳时节,水上暖风似青梅酒,两岸花光如美人颊,一脉烟柳飞舞,杨花柳絮吹雪。自入春以来,来曲江踏春的人群便络绎不绝,今日因有新科进士的曲江大宴,更是举城若狂,纷纷扶老携幼、成群结队聚于曲江两岸,一位看春色,二位观看新科进士与皇帝圣容。 今日新科进士皆可传唤平康三曲中的娼妓来献艺,这是难得一遇可以献艺于御前的机会,曲中女子以今日能得到传唤为殊荣,纷纷靓装聚于曲江。清晨起,岸边便车如流水马如游龙,一辆辆油壁香车停驻于高柳之下,分不清是名门贵妇还是曲中神女,每一阵春风鼓荡,都飘送来穆穆香气,不知是来自遍地花木,还是来自香车中的美人衣袂。少年们帽上簪花,口中含笛,踏歌穿梭于香车之间,刻意挑逗,渴望在风动帘帷时能一窥佳人容颜。而佳人们也不住从帘帷的缝隙中窥探,为自己寻找佳婿良伴。 曲江四周自北岸芙蓉园起,宫殿千门,廨署百司,依次向东西延伸,称为亭子,为尚书省、门下省、御史台的官员专用饮宴之别墅,庶民百姓不能涉足。众亭子众星拱月般围绕着一座彩楼,便是天子观春之所在。今日虽是天子赐宴,却是由京兆府率同长安、万年两县经办,亭子中水陆陈杂,觥筹交错,又有教坊司的乐工奏乐助兴,比之朝堂的御宴,气氛要轻松许多。 近午时分,皇帝携宗室与门下省宰相登上江畔彩楼,刚刚坐定便听得楼下欢声如雷,还夹杂着隐约的儿童拍手嬉笑声:“看状元郎!看状元郎!”皇帝扶着太子李隆基与宋王李成器站起,笑道:“他们来了,我们去看看热闹吧。”他们来到楼头凭栏而立,见一条三层画舫载着进士们缓缓而来,为首的三甲披红结彩走到船头,登时人群中的欢呼如海浪般汹涌不绝,想是惊叹于状元郎的少年美貌。两岸的香车都按捺不住,纷纷挑开帘幕眺望,更有女子不愿在车中远望,下得车来挤入人潮,更令围观之人癫狂若醉。一时万千双眼睛都盯着船上,热切与期盼远远超过了天子登楼时引起的欢呼,今日的曲江是属于这些新贵的,连天子都成了可有可无的点缀。 皇帝兴致盎然笑看了一会儿,对几位宰相道:“此番状元郎是个俊美少年,听说尚未婚配,只怕那些富贵人家又要榜下捉婿了。朕想劝玉真公主还俗,不知哪位爱卿愿意做媒?”玉真公主虽然出家修道,却时常与朝野中才俊们交往,众人皆知她喜爱美貌才子,因此皇帝想投其所好,以常无名诱公主还俗。大臣们面面相觑一下,似有难言之隐,皇帝一愣,问李隆基道:“怎么,你也觉不妥?” 李隆基忙道:“若是此人能够打动玉真妹妹,让她还俗,自然是好…只是臣听说了个笑话,那日杏园过关宴,陛下点了状元和第十三名为探花郎,常无名探花探到了一处园苑,那家小姐以百花结屏,隐身屏后,考校常无名的诗才,待常无名与她连对七首后,方命婢子移开花屏,将自己头上簪的一朵芍药相赠。常无名立刻派人回家,请他爹提亲了。” 皇帝诧异道:“谁家的女儿有这等才貌,折服了状元郎?”张说面上微红,躬身出列道:“臣女行事乖张,此事臣也是待媒人上门才知晓,臣尚未答允常家,今日便回绝了他们。”崔湜冷笑道:“张大人雅致高量,家眷果然有文君遗风。”皇帝欣赏本科状元,张说便不惜以女儿加以笼络,他甚是鄙夷。 皇帝望了李隆基与张说一眼,淡笑道:“才子佳人,天成佳偶,朕不做恶人。”他瞩目楼下的人潮,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家人原是无这等福气。不到今日,不知读书之贵,你们去陪他们坐船吧。”宰相们也不知皇帝是否因为公主的婚事不就而萧索,但照例今日能够陪新科进士们曲江泛舟的,只有宰相、三使、北省官以及翰林学士,这两只彩舟,连皇帝都没有资格登上。 宰相们纷纷下楼,楼上只剩下皇帝一家。皇帝笑对李成器和薛崇简道:“你们先去芙蓉园中布置,他们泛舟一毕,朕就带他们过去。”李成器与薛崇简便也告辞,皇帝又对李成义等人道:“你们也下楼凑凑热闹吧,别跑远了,朕和太子说几句话。” 待一干宗室们都下得楼去,皇帝与李隆基一坐一立,默默相对,李隆基踌躇半晌,犹豫道:“爹爹若是不忍两位妹妹孤苦,可令她们于朝中勋贵之家择婿,想来也有俊逸之才。” 皇帝微笑道:“若她们愿意,爹爹当然无异议。方才爹爹在想,此番开科你姑母出力最多,若是她能够看到今日胜景,不知该多欢喜。”李隆基面上微微一沉,垂首道:“此后朝野清平,开科取士成为定例,姑母自然有看到的日子。”皇帝沉默一刻,道:“你姑母想接花奴去蒲州。”李隆基遽然抬首道:“姑母知道那件事了?”皇帝略有些尴尬道:“你姑母只是说,花奴性子顽皮,怕放他一人在京中,闯出祸患来。花奴从未离开过你姑母身边,这次乍然分离,想来你姑母也是思子心切。” 李隆基心中冷笑,皇帝和李成器定然都不会放薛崇简去蒲州,皇帝拐弯抹角说来说去,不过是想让自己先开口,接太平公主回来。他胸中沉闷不堪,一咬牙提衣跪下道:“臣在高进一案上处置失措,且为储君以来,屡屡令陛下失望,臣请将储位归还给大哥!” 皇帝微微一惊,随即看定李隆基道:“三郎,爹爹从无此意。” 李隆基伏地道:“臣知道,所以臣不愿陛下为难。”皇帝蹙眉半晌,叹道:“你就这般容不下你姑母么?”李隆基涩然一笑道:“臣岂敢?臣不为姑母所喜,只愿辞去太子位,那时姑母便能容得臣于爹爹膝下承欢了。” 皇帝叹了口气,拂袖起身下楼,内侍见太子仍是直挺挺地跪着,忙上前扶住皇帝。 待进士们游罢曲江,皇帝特赐新科进士们芙蓉园赏牡丹。芙蓉园是皇家禁苑,门下省的宰相也难得一游,皇帝此举,也是极尽可能为进士们增添荣耀,以尊崇自太宗皇帝以来便奉行的笼络天下人才的祖训。皇帝和太子们先入园入座,然后进士们由内侍领着鱼贯入园,最后才是宰相臣僚们。众进士叩拜谢恩后,皇帝笑道:“今日曲江大会,诸位爱卿集天下荣宠于一身,朕只算作一个不请自来的闲客,爱卿们不必拘束,但尽情游乐便是。” 常无名膝行上前,朗诵代同科进士们所做的谢恩表,皇帝凝神听完,点头微笑道:“太宗皇帝曾赞萧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勇夫安知义,智者必怀仁。’国家屡经磨难,全赖张柬之等一班忠臣义士,平乱靖难,方得保全宗社。诸位爱卿才气超迈,更兼一腔忠义,甚慰朕心。才生於代,必以经邦,官得其人,故能理物。还望诸位以先贤为楷模,以百姓国家为初衷,勉力为朕开太平。” 诸进士们再次叩拜,皇帝待他们起身后笑指着围着牡丹花的白玉栏道:“牡丹为先帝所喜,一直深藏大内,民间稀见,朕不愿独专此天地造化之美,年初朕命宋王与立节王亲为园圃事,从上苑移栽了八本过来,金玉为栏,酪酥为浆,专留作今日诸爱卿赏玩。此花艳朵层叠,国色无双,富有三春之盛,可谓集万花荣贵于一身,因此朕不吝金碧辉煌以贮之。君子多鄙薄富贵,其实是鄙薄不义之富,若此花,品类丰富,气度清秀,无人不起爱慕之心,许之富贵何妨?富贵于花,则为馨香艳色,富贵于人,则为忠信孝悌。愿诸君守此固有之富贵,如此花一般名芳一世,国家亦会如养此花一般爱惜诸君。” 薛崇简在一旁听着,自己和李成器闲得无聊养几朵花,也能被舅舅微言大义说出一番道理来,他刚想笑,忙又抿嘴忍住。皇帝笑道:“礼部侍郎为朕取士,朕已经赏过了,宋王与立节王为朕培此奇花,朕就于今日赏一杯酒好了。”皇帝亲自斟了两杯酒,李成器与薛崇简忙上前谢恩接了。新科进士们都未曾入朝,未曾见过这两位贵人,一时都好奇地抬头,想看看这让出太子位的宋王同太平公主的爱子生的什么模样。这一看别人尚可,常无名却是大惊失色,薛崇简看见他神色,回身时趁人不注意冲他扮个鬼脸,随即又作出一副端庄模样,站在薛王身后。 皇帝笑道:“朕原说今日是来凑热闹的,便不要因朕扫了兴。今日园中十步设一酒台,酒馔笔墨可供爱卿们自取,园中树上都簪了红笺,有了佳句尽可为朕留下。这园子很大,你们在此赏花也可,去游览园中景致也可,尽情玩闹过这一日,便要好生预备释褐的考试吧。” 一时诸人谢了恩,都拥向花栏边赏花,皇帝向李成器和薛崇简招手道:“这花你们也不稀罕了,来陪朕说会子话。”李成器与薛崇简上前,跪坐于皇帝身旁,李隆基的脸色白了一白,起身向外走去,高力士忙跟了上去。 李隆基大步只管往南走,高力士追上去道:“郎君哪里去?” 李隆基哼道:“不管哪里去,只莫在人家面前碍眼就是。”高力士道:“宅家尚未离席,郎君不在跟前侍候,终究有些失礼了。”李隆基冷笑道:“你看宅家身边,可有我立足之地?”高力士也无言,陪他默默走了几步,芙蓉苑为东南高西北低,越向南地势越高,两人爬上一座缓坡,到一座亭中坐下。 眼前景象陡然开阔了许多,李隆基缓缓透了口气,隔着如烟柳絮,望向南方一抹青山,忽然低声笑道:“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力士,你可知我们所坐的是什么地方?”高力士讶然道:“不是芙蓉苑么?”李隆基点头道:“芙蓉苑的南端为秦之宜春院,赵高以平民礼葬秦二世皇帝胡亥于此地。刚来长安的时候,我曾来这里寻过他的墓地,那会儿还竖了个残碑,后来先帝嫌晦气,就让人拆了。” 高力士笑道:“就那个指鹿为马的晦气二世祖么?他也值得殿下凭吊?”李隆基笑道:“我不是为了他,司马相如曾来此为他写过一篇赋。”他凝思一刻吟道:“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乌乎!操行之不得,墓芜秽而不修兮,魂亡归而不食。夐邈绝而不齐兮,弥久远而愈佅。精罔阆而飞扬兮,拾九天而永逝。”他吟罢叹道:“当日逆韦专权,我和王同皎在此唏嘘良久,想不到一语成谶,先帝被奸邪所害。只是当日陪我登高之人,却已不在了。” 高力士默然,他明白,当日李隆基是感愤中宗,今日重来,心中忧虑只怕更甚。 两人静默观赏山下湖光柳色,高力士忽然听得脚步声,回过头,见一个年轻官员在背后东张西望,神情傲岸无礼,立时怒道:“殿下在亭中,何人轻慢!”那官员漫步进亭,冷笑道:“是么?我在外间只闻有太平公主,未曾听闻有太子。” 李隆基缓缓转过脸来,向那官员凝视一刻,点头道:“诸暨主簿王琚。我在王同皎那里见过你,看在你是他故人的份上,方才的话寡人不同你计较,你速速下山去吧。”王琚坦然望着李隆基一笑道:“殿下好记性。臣知道,臣这一身绿袍是殿下所赐,因此特来叩谢。”李隆基淡淡摇头道:“这却不必了,逆韦一场大乱,忠义之士所剩无几,你九死一生逃出来,便该惜福爱身,此后天下承平,好生为陛下效力吧。” 王琚听李隆基说的滴水不漏,知他还不相信自己,笑道:“臣九死一生是实,如今天下承平却未必。方才臣于亭外,听殿下缅怀王驸马,吊唁秦二世,殿下可知今日之祸乱,远胜逆韦与先秦时?”李隆基转头道:“你要吊古伤今,今日山下多的是骚人词客,与他们做文章去吧。”王琚哈哈一笑道:“太平果然不愧则天爱女!殿下面对逆韦刀兵时尚坦然无惧,如今她人在四百里外,且令殿下闻风丧胆若此,太平真可谓承则天大志者!” 高力士忍无可忍,怒道:“你这官儿找死么!”李隆基冷冷注视着王琚,向高力士道:“你去亭外守着。”高力士应得一声,便来到亭外,王琚犹望了高力士一眼,李隆基点头道:“他算是我恩人,王大人请坐。”他让出半边围栏,王琚上前提衣跪下,叩首道:“臣言辞无礼,冒犯殿下,罪该万死。只是如今朝堂病入膏肓,殿下又讳疾忌医,臣不痛下针砭,难醒殿下之心。”李隆基淡笑道:“朝堂如何病入膏肓,寡人又如何讳疾忌医了?” 王琚道:“以朝堂论,当日韦庶人智识浅短,亲行弑逆,人心尽摇,思立李氏,殿下诛之为易,所谓病在腠理。而今太平为则天之女,凶狡无比,专思立功,朝之大臣,多为其用。主上以元妹之爱,能忍其过,岂非毒入肺腑,病入膏肓?以殿下论,今日陛下宴请群臣与新科进士,陛下与诸王尚在园中,殿下却独自出走,岂非讳疾忌医?” 李隆基沉默一刻道:“陛下不愿见我。” 王琚正色道:“殿下误矣!陛下愿不愿见殿下,群臣不知,甚至殿下自己也不知,然殿下于百官前弃陛下而去,却是有目共睹。殿下愈如此,愈伤陛下之心,逞小人之志,难怪外间谣言纷起,实乃殿下举动失措所致。” 李隆基黯然道:“我便在陛下面前强作欢容,温凊定省,也难及人家一句话。” 王琚道:“让臣猜一猜,殿下与陛下隔阂如此之深,可是因为招太平公主回京一事。”李隆基吃了一惊,随即平定神情,道:“是否招姑母入京,陛下自由决断。”王琚笑道:“臣剖肝剜胆相见,殿下犹以虚词欺臣。太平离京两月,陛下思念胞妹,群臣碍于殿下,无人敢首倡请太平还京,陛下又不便亲自下诏,等得就是殿下一句话!何以到今日,仍不见有殿下只言片语?” 李隆基蹙眉不语,王琚接着道:“殿下真的便以为,放太平于京外,您便可坐稳了这太子位么?如今太平人虽在外,内有立节王得陛下恩宠,崔湜窦怀贞掌握中枢,外有萧至忠为蒲州刺史,代为传递消息。朝中机密,无有能避其耳目者,官员擢黜,无有能出其掌握者,殿下徒落一个逼走姑母的恶名,令陛下朝夕牵挂,对太平心怀愧疚有求必应,何苦来哉?”李隆基笑道:“难道迎她回来,寡人便安稳了?”王琚面上掠过一丝阴狠之色,道:“不招之于触手可及之地,如何下针砭?” 李隆基大吃一惊,一个数度朦胧闪现,但他从未敢认真想过的念头被这人骤然提出,虽知左右无外人,他仍禁不住心中乱跳,下意识左右回顾一下。为了掩饰这一刻的心慌,他侧转了脸望着山下,缓缓道:“投鼠忌器,奈何。”王琚低声道:“贮之深宫内,可免为鼠所伤。”李隆基摇头道:“你不明白,我一家人走到今日,骨肉零落。陛下同胞兄妹,而今惟存太平,何况陛下与宋王皆受她大恩,如此,是杀陛下与宋王也。” 王琚道:“天子之孝,贵于安宗庙,定万人。征之于昔,盖主,汉帝之长姊,帝幼,盖主共养帝于宫中,后与上官桀、燕王谋害大司马霍光,不议及君上,汉主恐危刘氏,以大义去之。其实陛下心知肚明,陛下离不得太平,天下却离不得殿下。陛下虽然仁柔,却非昏聩之主,殿下您功高天地,位居储君,非要有所抉择那一日,料来陛下亦会为天下保全明君!” 李隆基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山下一带春水如翠,遍山春花若锦,这真是欲让人肝脑涂地的山河。他望向王琚一笑道:“我欲重用君,奈何朝中与我亲厚之人,皆遭群小所忌。足下有何小艺,可隐迹与寡人游处?”王琚笑道:“飞丹炼药,谈谐嘲咏,堪与优人比肩。”李隆基哈得一笑道:“如此只恐委屈足下。”王琚笑道:“殿下尚不以为委屈,臣何敢有怨词?”李隆基笑着站起身道:“不登高处,不知天地之大,山川之美。我们也该下去,看看大哥的牡丹了。” 第八十章 节物风光不相待(中) 李隆基与王琚下山后,李隆基与高力士先行,王琚自在园中盘桓。他们回到芙蓉池边的水榭中,见皇帝面前酒馔已残,李成器兄弟并薛崇简都环坐在皇帝身畔,一派其乐融融景象。岐王李范抬头笑道:“三哥跑到哪里去了?爹爹让人四处寻你。”李成器让出一块位置,让李隆基坐在离皇帝最近之处。 李隆基笑道:“不知怎得,方才竟有些头晕,去水边歇息了一阵。儿子该死,令爹爹担忧了。”皇帝朝李隆基面上凝目望了一刻,李隆基这才发觉,皇帝眼睛微肿,似是哭过,心下暗惊。皇帝面上神情却是温和,关切道:“现在可好些了?”李隆基道:“不妨事了,臣请自罚三杯。”皇帝淡淡一笑,李隆基连尽三盏后,见李范手上执着两朵硕大的桃红并蒂牡丹,笑道:“大哥和花奴费了无数心血侍弄出来,你就如此糟蹋。”李范笑道:“这原是爹爹赏赐、花奴表哥亲手折了送我的,你不必替他们抱不平。” 李业笑道:“四哥今日有喜事呢!”李隆基笑道:“什么喜事?”李业笑道:“四哥是有备而来,命他府中那个婢女穿了男装,今日跟随内侍同来,趁着爹爹高兴,讨了孺人的封!大哥种出几朵并蒂牡丹,爹爹就赏了一对给他们。”李隆基笑道:“如此我还该敬四郎一杯。” 正说着,一个盛装女子以纨扇遮面,由内侍拖着长裙垂首逶迤而来,李业拍手笑道:“小嫂嫂来了,四哥还该做却扇诗。”李范想是被他们灌多了,打了个酒嗝,踉踉跄跄站起来,惺忪着醉眼道:“那一套不好用,看我的——”他涎脸涎皮笑道:“姐姐,我手冷了,给我暖暖。”边将手向那女子怀中探去,那女子低低惊呼一声,忙用手去挡,便露出面容,李业等齐声大笑,李隆基却是愣了愣。这女子他不算面生,是当日他们同被幽闭在洛阳禁苑,太平公主送给李范的婢女锦瑟。 锦瑟比李范大了一岁,容貌原非上乘,今日盛装之下却也有几分娇艳动人处。李范执着她的手凝眸良久,眼中无一丝戏谑之意,他将那朵并蒂牡丹一分为二,一朵簪在锦瑟高髻上,一朵别在自己幞头边。 趁着他俩旁若无人之际,李隆基悄声问李成器道:“爹爹怎么了?”李成器道:“方才四郎说起旧事,他少年时手足生冻疮,禁苑中冬日又无炉火,便是这女子以胸怀为他取暖。爹爹触动心怀,不觉垂泪。”李业也凑上来笑道:“那个元沅不是也跟你很好么,还不赶紧向爹爹请旨讨封?”李隆基被他一提,忽然想到数年前,那女子第一次与自己相见时,忐忑地抱着一床衾被,纤细的腰肢的倾侧,临水照影般沉默宁静。他心中狠狠刺痛一下,却是笑着在李业耳朵上一拧,笑道:“莫管闲事!” 李范带着锦瑟依次拜过父亲和几位兄长,又来到薛崇简面前,笑道:“她是你家出来的,你今日就充一次娘家人,也吃我一杯酒。”薛崇简见了方才李范望着锦瑟的神情,不似往日他与寻常乐妓调笑,心中也暗暗诧异,乐得成人之美,笑道:“你若不嫌弃,我把她认个妹子,你预备一份障车礼给我。” 李范歪着脑袋看定薛崇简笑道:“你说真的?”薛崇简笑道:“我在舅舅面前敢诓你么?” 李范最担心的事情,还是他的元妃韦氏出自名门巨族,且性子娇妒,锦瑟出自掖庭,为妾为婢会受委屈,所以才等至今日,寻得个皇帝兴致好的时机,向皇帝讨了封号。若是锦瑟拜了太平公主为义母,身份可比孺人矜贵百倍,他霍然提衣扑通跪倒在薛崇简面前,笑道:“你代姑母受我一拜。”锦瑟忙也跪下,哽咽叩首道:“公主与郎君的大恩,奴婢粉身难保。”薛崇简笑着扶起他们道:“以后做了孺人,别奴婢奴婢的了。” 李隆基笑道:“既然花奴认了妹子,今日便是天子娶妇,公主嫁女,不该如此草率,不若你们再等几日,等姑母回来,三哥亲自为你操办场热闹的。” 他话音未落,李范虽是醉中,也不由惊道:“姑母要回来了?”皇帝李成器并薛崇简都禁不住抬头望着李隆基,李隆基转身对着皇帝跪起身子,正色道:“姑母离京已逾两月,臣尚且时时挂念,何况立节王骨肉之亲。陛下只此一妹,臣等唯此一姑,不当远置他所。臣恳请陛下,招姑母回京。”他说着叩下头去。 皇帝微微怔忡了一下,望着李隆基迟疑道:“三郎……”李隆基低声道:“外间多有传言,以臣之故,致使陛下兄妹远隔,臣万死不敢担此不孝之名,还望爹爹垂怜。”李成义笑道:“三郎要是早几日说就好了,今日赏花,便是咱们一家团圆了。” 皇帝叹了口气,亲自探身扶起李隆基。李隆基但觉父亲温软的手与自己相握,那双手微微湿腻,手背上已浮出几条皱纹。这本是许久都不曾有过的事,他心中却只觉得怜悯,并无任何感动处。皇帝微笑一下,向薛崇简道:“花奴,你还该谢谢三郎的。” 薛崇简虽然自上次受责以来与李隆基更加不睦,但李隆基今日率先请召回母亲,倒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他刚转向李隆基跪正身子,口中道:“臣谢太子殿下……”李隆基已忙扶住他,阻止他下拜道:“花奴如此,是令我无立足之地了。”他又一笑道:“臣有个荒唐的主意,外间被进士们招来的平康乐妓还没有散,今日有四郎的喜事,不妨就破个例,叫她们进来歌舞一场。听惯了教坊司中正平和的调子,今日也换换耳朵,不知爹爹以为可否?”皇帝笑道:“朕原说今日是来做看客的,人是他们请的,我们就借光凑一凑也无妨。” 内侍们忙去外间传唤乐妓,便在水榭中铺陈开诸般乐器,李隆基亲点一个身材硕长容貌美艳的舞妓下场,李范今日心满意足,便自告奋勇要鼓瑟,于是一干皇子们纷纷下场,就在水榭外花树下摆起歌舞场。李成器吹笛,李守礼击磬,李隆基打羯鼓,李成义打手鼓,锦瑟弹琵琶,李业抓筝,薛崇简换了衣裳,与那女子共舞胡旋。一时丝竹悠悠,鼓声咚咚,琴弦铮铮,舞妓与薛崇简手足上戴的金铃响成一片,衣袂与长裙翻飞中,卷起桃花千万片落红成霰,浩浩荡荡飘落于诸人的幞头上、衣衫上。 皇帝执着酒杯,含着微笑望着这场繁华到极处的歌舞,望着李成义面上憨厚的笑容,李隆基面上沉静的笑容,李业面上稚气未脱的笑容,李范与锦瑟一望之间的灵犀暗通的笑容,李成器望着薛崇简穿花蝴蝶一般的身影时,面上浮起的沉醉的笑容。这些真诚的笑容都青春艳丽到了极处,让他艳羡地心生恐惧,仿佛天心月圆,枝头花满,不知道在歌阑舞散后,该如何面对那空寂活下去。 他的祖父、父亲、母亲都缔造过大唐盛世,可是在他的心中,想到盛世二字都是一片朦胧,多么富足的盛世下都有惨淡的泪水,浓稠的血迹,黯然的别离,遮不住的破败,听不见的诅咒。唯有今日,他对着这群载歌载舞的少年人,对着这些心满意足的儿郎,想着他牵念的人即将归来,心中填满了欢喜与期盼。李旦确信他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完满又团圆的盛世。 数日后,以太子力请,皇帝降谕亲招,太平公主从蒲州回到长安。皇帝派太子、李成器、李成义、薛崇简到春明门亲迎,他自己则于太极宫中等候。午后时分,薛崇简与李成器终于望到了遥遥而来得人马,皇帝因太平公主举荐,特将蒲州萧至忠调入门下省,此番由他亲自护送太平公主入京,随行人员足有五百余人,为首的是内侍与护卫举着伞、扇等物,两侧是皇帝派来的羽林身着甲胄,高踞马上,佩剑执矛威风凛凛地从行。中间是数十人抬着一顶锦绣覆盖的步辇,太平公主端坐于辇上。李隆基等人站在城上,远远只看见太平大红色的衣裙在春末正午的阳光下明艳如火,这一队人马,便似是羲和的扈从,载着一轮旭日缓缓而来。 薛崇简早按捺不住,不等母亲车马行至城下,便率先奔下去,跨上一匹马向母亲奔去。李隆基远远看着太平拉薛崇简上辇,将儿子揽入怀中摩挲,似在倾诉别离之情,向李成器和李成义笑道:“咱们也下去吧。”三人动身下城,李成器和李成义便肃立于李隆基身畔,待步辇行至,萧至忠等人慌忙下马,叩见李隆基与诸王。太平公主仍然仪态万方坐于辇上,李隆基大步上前执住辇头,仰视着太平公主。她彼时已年过四十,所用妆容更加艳丽,更令人惊叹的事她头上高逾两尺的金玉冠,数百片碧玉与宝石琳琅生光,配着遍身以金线织成鸾凤文章,令李隆基想起当日则天皇帝为自己塑的金身。 李隆基早听说过崔湜送给太平的玉叶冠,却是第一次见太平戴出来,他目光在那冠子上一转,又落回太平面上,笑道:“姑母万福。数月不见姑母,光彩更胜别时。”太平笑道:“姑母老了,哪里比得了三郎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她站起身,向薛崇简笑道:“扶我下去,拜见太子殿下。”李隆基忙道:“陛下自晨起下朝后就在太极宫中等候,望眼欲穿,连午膳都未曾用过,还请姑母速速入城,以慰圣心。”他又站进一步,低声笑道:“侄儿觍颜请与姑母同辇,不知姑母可愿赐我这一席之地?” 太平笑道:“太子肯屈尊上辇,是赐我如天之宠,岂敢有违。”李隆基便笑着登上步辇,坐在太平另一侧,李成器与李成义便也都各自上马,行于车队之首,威仪棣棣行入城中。 太平方才初抱住儿子时还洒了两滴泪,此时入城,却是目不斜视一语不发,口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接受沿途百姓的瞻仰。李隆基稍稍侧目望着姑母的侧脸,太平一双凤目原本微微上挑,配上螺子黛所画娥眉更增凌厉之感,额角绘出流火状的额黄,眉心再以金箔做花钿,让人一见便心生敬畏。李隆基微微闭上眼睛,姑母年轻时的容颜,他已经全然想不起了,身旁的这张脸,与记忆中则天女皇登基时的脸渐渐融合,分毫无差地相互重叠。他藏在朝服广袖中的手,便不由悄悄握住。 车辇行至太极宫,李成器李成义下马不行,皇帝派内侍来传话,太平公主不必下辇,步辇便一路抬至了武德殿前。果然见皇帝负手站立于殿外,那姿势似是守望了许久,太平面上的矜持之色立刻被悲戚代替,她痛呼一声:“四哥!”抬辇之人吓了一跳,慌忙停下,薛崇简与李隆基忙扶她下辇,太平提着九破长裙,快步向皇帝奔去,皇帝顾不得身份,也一路奔下。两人于阶下相遇,太平拜倒于皇帝足下,失声痛哭,皇帝亦不由垂泪,弯腰将太平扶起,一边轻拍她背脊一边低声宽慰道:“好了好了,朕不会再让你离京了。”太平哭道:“我到了蒲州,才知道骨肉离散,身世飘萍是何等滋味。陛下,阿月在这世上可以依靠之人,只有四哥了。”皇帝用衣袖为她拭泪,只是低声道:“四哥知道,是四哥亏负了你。” 太平哭了一阵,便和皇帝一起执手进殿,皇帝回头一望,未见得武攸暨,道:“定王呢?”太平道:“他到了蒲州后就病倒了,一直起不得身,我命人送他回府了。”皇帝大吃一惊道:“你怎不早说?”太平凄然道:“告诉四哥,也不过是找大夫看病吃药,又该让朝臣们说,我是以此为由,恋栈京师。”皇帝心中又痛又愧,握紧太平的手道:“长安原本就是你的家园。”皇帝命内侍去传旨,派太医前往太平公主府,方与太平公主一起入殿。 入席后薛崇简坐于太平公主两侧,太平公主抬手轻轻摩挲着儿子的脖子,淡笑道:“花奴,我不看着你,你可曾闯祸惹得陛下与太子生气?”李隆基正要给太平敬酒,捧着金杯刚迈出一步,不禁便站定了。皇帝略有些惭愧地一笑道:“花奴很乖的。”太平有意无意瞟了李隆基一眼,笑道:“这孩子自幼顽劣,想来这数月未必安生,多谢四哥与太子的照拂了。”皇帝尴尬一笑道:“我从来只当他是自己的儿子一般,你说这话,是跟我生分了。”太平一笑不语,李隆基方微微松了口气,上前捧起酒杯,道姑母万福。 皇帝与太平公主分别不过两月,却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尽,这一顿宫宴从辰时吃到了酉时末,皇帝笑道:“宫门已经下钥,你就别出去了,你往常住的宫苑日日都有宫人打扫,你先去更衣沐浴,歇息一阵,晚间再陪朕说说话。”太平与皇帝便各自起身离席,她带着薛崇简入内,忽然回头对李成器笑道:“你也同来,姑母有话问你。” 到了寝殿,太平遣退仆婢,一转脸间,面上笑容已经敛去,劈头就问李成器:“你爹打花奴了?”李成器心中惭愧,提衣跪下道:“侄儿该死,让花奴受委屈了。”薛崇简当日虽然也和李成器闹过,但见他跪在母亲面前,究竟心中不忍,便替他开脱道:“那原是一场误会,小五不懂事胡闹,舅舅已经替我昭雪了。”太平瞪了薛崇简一眼,冷笑道:“人家兄弟都不懂事,就你明白!”她向李成器道:“万幸宋璟没淹死,你们只是打他一顿,要是宋璟死了,是不是要先拿花奴偿命,再来跟我说一句误会?” 李成器又痛又悔,叩首道:“侄儿有负姑母所托,又令花奴无辜受苦,请姑母赐罚。”太平淡淡扫了他一眼道:“是谁让动刑的?是你爹?还是你家三郎?”李成器不欲太平与李隆基再生嫌隙,不待薛崇简说话,便道:“是我莽撞打了花奴,姑母责罚我就是。”太平微微一怔,目视薛崇简道:“真的?”薛崇简虽不愿替李隆基遮掩,但看李成器可怜巴巴跪在地上,心中又觉不忍,何况当日情景,他也实在不愿向母亲再重复一遍,只得笑道:“他的罪过,我已经让他补赔了,阿母就饶了他吧。” 太平心中怒火这才稍稍熄了几分,哼得一声道:“他自幼跟着你,我原说了他有了过错你可以责罚,便是打错了也没什么。可是他如今也大了,且有官爵在身,你怎能让阉寺执杖动官刑?我才到蒲州听说花奴被打得行走不得,还道你们当真如此厌弃我母子了。”她说到最后一句,触动心事,声音已略带哽咽。李成器不敢辩解,只是叩首谢罪。 太平向薛崇简道:“你的伤好了么?”薛崇简忙笑道:“好了好了,也没打重,早就好了,你就饶了表哥吧。”太平哼了一声,却向李成器道:“你出去,拿根藤条进来。”李成器忙应了一声“是”,起身就向外走,薛崇简惊道:“阿母,你真要为这个打表哥啊?”他攀住太平手臂笑道:“阿母下车伊始就要打人,让舅舅听见多不好。”太平却不理他,只道:“上床去,让我看看。”薛崇简笑道:“早就好了,哪还有伤可看。”太平蹙眉轻轻一推薛崇简,道:“上去!” 薛崇简不知为何,被母亲气势所摄,只得吐了下舌头伏上床去,太平上前揭起袍服,又解了汗巾,将他裤子褪下,果然见肌肤似玉,莫说伤痕,连些微瑕疵都无。那双臀似乎比自己印象中还略见丰腴,白皙莹润直如新剥了皮的水荸荠。太平猜测是他这一春都与李成器悠游于芙蓉园中,甚少骑马的缘故,鼻中又是轻轻一哼。 这时李成器已拿了藤条进来,他红着脸走进太平,跪下双手将藤条举起,低声道:“请姑母责罚。”太平将藤条提过,见薛崇简伸手要将裤子提上,冷冷道:“慢着!”她转身按住薛崇简的手腕,一扬手藤条便向他臀上抽去,啪一声脆响,薛崇简与李成器同时惊呼一声,薛崇简是疼痛,李成器却是懵懂。 太平连着又抽数吓,打得薛崇简“哎呦”“哎呦”扭动不止,急急唤道:“阿母!阿母这是为何!阿母,是不是打错人了!”太平手上藤条一边抽落,一边斥道:“既然伤好了,为什么不去上朝!你还当是小时候,不想上学可以赖在家里!多少人不眠不休地算计你们,你们倒好,躲到芙蓉园中当不问世事去了!一个亲王一个郡王,无灾无病两个多月不理政事,你们不要名声,我还要!你们当这长安城是桃花源?想做陶潜巢由,投胎时怎么不选对了门庭!” 李成器待太平连抽了数十下,才明白太平为何动怒,忙膝行两步上前,握住太平手恳求道:“姑母!是我……让花奴留在芙蓉园中陪我,您打我就是了!”太平停下手,低头看定李成器道:“站起来。”李成器被太平熠熠生辉的凤目盯着,竟不由轻轻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依言站起。 太平道:“你心中可曾动过一个念头,姑母想要扶你做太子,是因为你暗弱无能,易于掌握?”李成器垂首低声道:“侄儿不敢。”太平唇角微挑,道:“你爹爹五个儿子中,你跟我最久,对我最为孝顺,所以我有偏私之心。何况身为大帝之女,我有责任维持李唐的正统,避免种下庶子以功夺嫡的恶果。但我从未觉得你无能,只有你才说自己无能。”李成器低着头道:“是成器让姑母失望。”太平道:“你和花奴亲近,我已经极大可能地容忍,就是不愿儿郎们因为这些小事恨我。但你就算不做太子,也还是你爹爹的儿子,不要令你的姓氏蒙羞。从明日起,你们各自回府居住,下朝休沐时可以相见,但要先做好你们的立节王和宋王殿下,能做到么?”李成器心中绞痛,颤声道:“能……” 太平点点头:“你记得这个字。”她随手抛下藤条,转身出了室中。 薛崇简一直怔怔听着,待太平出了门,他恼道:“你怎么就答应了!”李成器坐到他身边,见他臀上浮起一条条绯色笞痕,叹道:“姑母方回来,我们不能给她添乱,我们暂且各自回家一阵,将来,应该还是可以……”他自己实在也不知道将来会是怎样,说不下去,只伸手在薛崇简臀上轻轻揉着。薛崇简闷闷的趴着,他知道母亲的话不可违拗,怪不得李成器,他谁都不能怪,可是他们的誓言,真的不由他们自己做主。 李成器揉了一会儿,轻轻将他裤子掩上,强撑着安慰他道:“你今晚就睡在此处,我还要出宫,明日下朝后就去看你。”薛崇简忽然伸臂拦腰紧紧抱住他,低声道:“再给我揉揉,我睡着了你再去。”他抬头带着一丝恳求道:“我很快就睡着的,不耽搁你多少时候。” 李成器又是一颤,他明白这孩童撒娇一般的恳求背后,是将已经成为习惯的爱恋生生斩断的残酷。他为薛崇简宽了衣裳,又脱去自己靴子,和衣上床来,拉开被子将两人覆盖住,右手又探入他中衣,不轻不重地揉着他臀上肌肤。薛崇简头靠在李成器怀中,闭上双目,室内也点了香薰,幽香袅袅,竟然和李成器素日喜用的香味道略有相似。他努力不去想这已不是芙蓉园,努力不去想臀上的痛楚,努力不去想这一晚和他们三春以来所经历的每一晚有何不同。 这个人还是在他身边的,他可以依偎着他睡去,感受他的体温,听到他的心跳。窗外是他们手植的牡丹,虽已到了凋败之事,可还是有许多期盼,大片的玫瑰要开了,玫瑰之后是遍地的苜蓿花,他还是从李成器那里得知,原来此花又名连理草,他们说好了今年夏天要看苜蓿花铺满芙蓉园的风光胜景。[1]还有那清越的金铃声,复又在他梦中叮铃铃地响个不休。 李成器听得外间漏鼓敲了二更,凝目注视着薛崇简的面容,那面容上还带着一抹安宁满足的浅笑。他强忍着心中刀剜一般的痛楚,探头过去在怀中人颊边极轻极轻地一吻,薛崇简的睫毛微微眨动两下,李成器的心在那一刻几乎跳停,生怕他被自己惊醒,他僵着身子支撑了片刻,花奴总算没有醒来。 李成器小心地下了床,赤足提着靴子走到门边,用极其缓慢的动作拉开了门。倾泻而下的月光如水如练,冷冷地与他撞了满怀。 作者有话要说:【1】《西京杂记》:“乐游苑自生玫瑰树,下多苜蓿。苜蓿,一名‘怀风’,时人或谓‘光风’;光风在其间,常肃然自照其花,有光彩,故名苜蓿为‘怀风’。茂陵人谓之‘连枝草’。” 第八十一章 节物风光不相待(下) 李隆基撩起珍珠帘,一股清凉晚风自院中水榭幽幽浮动而来,惊醒了凉床上小睡的元沅。她朦胧中睁开眼,神情还带着懵懂,一双秀目倒是一错不错地望着李隆基。李隆基微微一笑,侧身在她身旁坐下。元沅这才清醒过来,倒也不起身行礼,只懒懒道:“我口渴的很,殿下给我一口水喝。” 李隆基见她半边脸颊印着玉簟上的连理花纹,伸手去抚摸了一下,元沅便也极其自然地将脸在他手上轻轻摩擦,李隆基见她只一派娇痴模样,大异平常,竟似是自己所有的心事都已被她窥知,心下紧的发疼,不由尴尬一笑,抽回手道:“我去给你拿水。” 他取过水盏,扶着元沅坐起,元沅也不抬手,凑过去在他手中轻轻噙住杯子,饮了几口,顺势又将脸埋入他怀中,闭上双目不言不动。李隆基不知为何,今日对她的宛鸾柔情只是有些心悸,笑道:“睡了一日,还倦?”元沅低声呢喃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能依着自己的心意做梦,原强过醒着辛苦。” 李隆基怔了怔,轻轻扶起元沅的肩头,元沅这才睁开双目,与他相望。这双眸子清华如水,数年来从未变过,无论是清寒的禁苑还是这繁华的东宫,似乎都无法左右她的悲喜。这双眸子里分毫不差印着他的双眸,疲惫,怜悯,愧疚,又带着某种冷酷,比镜中之影还要清晰。他心中明白,她一直是懂他的,只是他看不懂她。想到此处,李隆基反是轻轻松了口气,如同在一个已死的人身上再刺一剑,可以稍许减轻负罪。他咬咬牙道:“今日散朝,碰上姑母,她让我纳你为孺人。” 元沅仍是淡淡一笑,波澜不惊的模样,道:“哦?殿下如何说?”李隆基道:“我说——天灾频仍之际,寡人何敢好色以触天地之怒,冷臣民之齿。”元沅忽然顽皮一笑道:“若不是天灾,不是那颗彗星,殿下会答应么?” 李隆基不妨她有此一问,不由凄然一笑,十日前西天彗星突现心宿之前,举朝惶恐。第二日钦天监上奏皇帝:“据玄象,帝座及前星有灾,皇太子合作天子,不合更居东宫。”自从太平公主回京,朝局波谲云诡,他每日都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但听到这样奏表时,仍是禁不住脑中空白了一阵。他被逼到了悬崖边上,无路可退了,只得疾驰入宫,恳请皇帝废去他的太子位。孰料皇帝一语惊人,竟然要“传德避灾”,预备将皇位让于他。皇帝即位未及两年,已是两次提出要传为于太子。皇帝生性恬淡,夹在太子与太平公主之间早已身心俱疲,但他的优柔寡断却让他无法坚定自己的愿望,在太平公主的哭泣劝阻下,皇帝不得不又一次收回成命,“勉力”维持着皇帝的身份,也令李隆基再一次陷入倍受流言毁谤的境地。 李隆基坦然望着元沅道:“不会,你一日不对寡人说出你的家世,寡人一日无法将你的名字写入玉牒。”元沅凄然一笑道:“殿下不信我,为何要将我留在身边这许多年呢?”李隆基道:“留下你的,是昔日的临淄王,不敢娶你的,是今日的太子。”他忽然一笑道:“你知道前几日我奔进宫中去跟陛下辞太子位的时候,心中想什么?——我想,若是爹爹允了,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娶了你,然后好好吃一顿酥山,吃到闹肚子也没关系,再畅饮几斗美酒,搂着你醉个三日。” 元沅扑哧一笑,却又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描摹李隆基英挺的剑眉,低声道:“难道便永无这样的日子了么?”李隆基道:“有,等九州同贯,万里同风那一日。”元沅点头道:“好,我等那一日。”李隆基一只手摸了摸她如水凉滑的长发,另一只手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在她耳畔道:“这是张说进讲时带进来的,分做两份,一份给你,一份给杨氏。[1]” 元沅慢慢伸手出去接那纸包,一只手却只是克制不住,哆嗦的厉害。她用力咬住下唇点点头,还想维持着微笑的样子,呼吸却禁不住急促起来,便如渐渐溺水之人不得一丝呼吸一样,胸中憋闷的快要炸开。她心中的痛楚直通入腹内,如有人拿刀剑在生生剜她的血肉一般,让她疼得额头见汗。明明知道腹中那尚未成型的幼小生命绝不会有任何感知,可是她却似乎听到了耳畔有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萦绕。 见她如此,李隆基亦忍不住心中作痛,柔声叹道:“除了这个,你要什么,寡人会尽力给你。”元沅道:“我要我们在洛阳禁苑的日子。”李隆基呆了一呆,道:“元沅。”元沅的双眸第一次显出热切来,她微微喘息着道:“我要那一院青草,一树垂杨,要我们从方寸纸窗中看霞云满天,看小五拖着纸鸢一边跑一边笑。要你教我下棋,静静地坐一个午后。要你读书的时候,我坐在一旁替你缝补衣裳。”她的眼泪到此时才热热地流淌下来。 李隆基迟疑一刻,道:“元沅,人这一生只能往前走,回不得头。有的地方离开了就没办法回去,无论是过去的欢喜与愁苦,都不可再得。那个院子拆了,总是斥骂你的张林死了,小五长大了,也不会再拖着纸鸢跑,我们兄弟五人不会再住回一个院儿里。”他知道他们一家人,父亲也好,大哥也好,小五也好,姑母和花奴也好,谁也回不去了。 元沅缓缓擦去眼泪,点头道:“奴婢都懂的。”李隆基叹道:“只是这次时候不对,若我能挺过这一关,若你是真心待我,我们将来还会有的。”元沅闭目想:。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她的心,她从来都不敢说出来。她接过药包道:“奴婢去煎药。”李隆基按住她道:“我去,你再睡一会儿。” 李隆基就在元沅卧房中支起药炉,清苦的药味冉冉在屋内萦绕,夏日里烘的房间更加闷热。李隆基抱膝席地而坐,隔着朦胧水雾望去,元沅蜷缩着身子似又睡了过去,眉目神情倒是恬淡安适,只是她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放在腹上。李隆基奋力去回想,洛阳禁苑中的日子,却不知为何,那一千多个耳鬓厮磨的日夜,再无能勾勒出一副清晰的画图来。她给他的知觉,从初见时阴影里那个柔弱的侧影,到今日这轻雾中的面容,都远如在水一方般飘渺。他闭上双目,他心中的梦幻,却是一片旭日朝阳下大明宫雄壮绮丽的金碧辉煌。 ————————————————我是三郎怕被抢了小孩去做计划生育的分割线[2] 薛崇简与李成器进殿时,皇帝正伏案写字,抬头见到他们微微一笑,将笔放置于笔山上,向殿中内侍道:“去取两盆冰来。”薛崇简知道皇帝身子不好,夏日里殿中也不用冰,让人取冰降温只因自己性不耐热,忙道:“不必了,舅舅这屋子幽深,倒也不觉得热。”皇帝也就罢了,向薛崇简笑着招招手,薛崇简来到皇帝身旁跪坐下,皇帝为他摘下幞头,用手巾擦拭了一下他额上被幞头捂出的汗水,笑道:“那就拿一份酥山来。咱们家人自太宗皇帝起就喜寒怕热,你也随了你娘。舅舅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最爱吃冰的东西,只是如今……” 薛崇简忙打岔笑道:“我还听我娘说,她小时候生病,阿翁不许她吃酥山,是舅舅偷偷拿给她吃。”李旦叹息一笑道:“是啊,我们就她一个小妹妹,她小嘴一扁,我们总是不忍违拗了她心意。那次害得她好几日闹肚子,才知道这样有求必应,有时真未必就是为她好。”薛崇简听皇帝似有弦外之音,捧着酥山的手慢慢垂了下去。皇帝忙笑道:“被酥山打了岔了,今日叫你们来,也没什么大事,七日后就是花奴的生日了,你想要什么,可以早些说,舅舅好预备。” 薛崇简这才抬头笑道:“当真我要什么舅舅都给么?”皇帝点头笑道:“你说吧,舅舅知道你有分寸,你敢要的,舅舅就敢给。”薛崇简笑道:“舅舅就是舅舅,先拿这话挤兑了我,我还敢要什么?我要——”他抬头想了想,笑道:“舅舅放我和表哥几天假吧!现在晚上热的睡不好,早晨还得早起来上朝,实在困得很。是吧,表哥?”他回头向李成器眨眨眼,李成器心中一跳,想起太平公主的教训,尴尬一笑道:“你不要什么事都算上我。” 皇帝笑道:“好。”薛崇简惊喜道:“舅舅答允了?放几天呢?”皇帝笑道:“我不好单独放你的假,又不能因你生日辍朝,你和凤奴到终南山上替我办一趟差事,就算是放假了。”薛崇简笑道:“是什么差事?”皇帝笑道:“司马祯道士现居终南山上,上次他为我讲解了一次养身治国之理,令我受益匪浅。可惜世外高人不肯留在繁华之地,又回山上去了,我要你们替我去请他下山。” 薛崇简知晓司马祯入朝之事,摇头道:“这差事办不成的,舅舅和尚书左丞都留他不下,我们如何请得来?”皇帝笑道:“你们就慢慢请嘛,今日请不来,还有明日,明日请不来,还有后日……”皇帝一贯温和平淡的笑容中竟也多了几分玩笑之意,薛崇简恍然大悟,忙笑道:“舅舅万岁万岁万万岁!臣领旨了!”皇帝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笑道:“你们也别把人家惹烦了,让他逃回天台山去,再找就难了。” 薛崇简忙笑道:“不会不会,只是——这差事到什么时候为止?”皇帝笑道:“到我想念你和凤奴了为止。”薛崇简搂着皇帝的膝盖笑道:“舅舅想我了,就带着我娘来看我嘛,终南山比这大明宫凉快多了。”皇帝点头笑道:“舅舅也想去。再过一月,终南山上的桂花就开了,山下二三里的地方,就能闻见清芬的甜香气从天而降。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宋之问虽写的是杭州灵隐寺,却与我心中的终南山上分毫不差。花奴,舅舅很多年都没有见到那情景了,所以舅舅要求你一件事,若你答应了,舅舅在有生之年,还能再闻一闻那清香,再看一看那明月。” 皇帝说到此处,眼中竟隐隐浮起泪光,薛崇简和李成器都惊诧莫名,方才的欢喜之气一扫而空,薛崇简虽不知皇帝要说什么,但心中的惧意却越来越甚,跪起身子道:“舅舅有何吩咐,臣当性命以之。”皇帝轻轻按住他道:“这是舅舅在求你,不是皇帝在向你下诏。舅舅求你,在你生日那天,将你娘请上终南山,留两日一夜。”薛崇简奇道:“这是为何?”皇帝道:“我要将皇位传于皇太子,我下旨后,门下省草诏昭告天下,皇太子还要上表辞让三次,最快也要两日一夜的时间。” 薛崇简此时才真正觉得这殿中炎热难当,那一团燥热并不是从肌肤侵袭入内,反是从他肺腑中烧起来,烧的他对这天地都厌恶非常,甚至连皇帝搭在他肩头的那只手,都让他一并厌恶。若非还有几分理智克制,就想将那只抖落,大步逃出这宫室去。 李成器颤声道:“爹爹,你当真要……”皇帝点头道:“爹爹想了这十余日,不,是想了这两年,早已想得清楚。司马祯对我讲解养身治国之道,说‘道者,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国犹身也,顺物自然而心无所私,则天下理矣。’”他拿起案上所写的字递给李成器,正是“顺物自然,心无所私”八个字,皇帝道:“凤奴,你看着这八个字,觉得我错了吗?”李成器垂首道:“爹爹的主张,自然是对的。只是……这事不能由花奴来做。”皇帝道:“此事只能由花奴来做。”李成器又急又痛,仰头道:“爹爹可曾想过,姑母终究会得知,那个时候,你让花奴、让花奴……”他此生未曾敢与父亲争执,故而说到一半,喉头似是被一块烧红的炭火哽住,只是涨得满脸通红,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薛崇简仰头时面上反微带冷笑,道:“我知道舅舅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做。舅舅送一件扶保太子的大功给我,将来说不定有一日,我能求陛下念着往昔的功劳,免我一死。是么?舅舅,你传了杖子来打我吧,我要抗旨了。我这辈子骗我娘的次数不少,但这次不行。”皇帝含着眼泪,叹道:“我说了,这是我求你,不是下旨。凤奴,你代爹爹向花奴叩首,说,这是我一家求你。” 水晶盏中的酥山被薛崇简的手煨得久了,渐渐融化开来,雪白的酪酥与艳红的樱桃浆汇聚一处,被稀释成淡淡的粉色,仿佛是天雨在冲刷着鲜血淋漓的伤口。他只觉手中疼痛,并不能分辨出这疼痛究竟来自冰冷还是灼热,就像他不能分辨手中所捧,究竟是亲人所赐的琼浆玉酪,还是三途地狱中的炭火。原来温和的舅舅也有手段如此凌厉的时候,他被他叫花奴叫的太久,忘记了那抚摸着他的手,也握着大唐江山的命脉。原来他手中的酥山,终南山的桂花,乃至表哥陪他一路同行的欢喜,都是诱他入彀的香饵,他吞下了,他们看着他在锋锐的铁钩上挣扎。 他从来无力、也无意去分辨他们一家人,究竟孰是孰非,他想要的不过是这几个亲人而已。可是亲人们竟是置身于一座纷杂酷忍的戏台上,他们有人执矛,有人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网罗。方才他们做戏骗了他,现在又逼着他做戏去骗自己的母亲了。 薛崇简望着李成器艰难地转过身来,一点点跪直了身子,那眸子里的哀求,是让他宁可去死也不忍卒观的痛楚。他忽然只觉得无比滑稽,明明为的是天下太平,为的是万民安康,为的是大唐盛世,他们却越活越艰难。真的如表哥所说,这盛世与他们无关。他忽然开始猜疑,所谓的盛世,不过是一个代代相传的谎言,上至天潢贵胄,下至黎民百姓,却为了这谎言前赴后继地奉献着希望与尊严。那些埋藏在盛世之下的血泪与委屈,最终被史家的笔墨的轻描淡写地淹没,只有他知道,他此刻的痛楚和怨恨,只属于他的艰辛,用怎样的盛世与赞歌,也平复不了。 他喃喃道:“舅舅,你知道他一说话,我就没有办法了。你是不放心吗?你究竟不放心的是谁?”皇帝沉默一阵,抚摸他的发髻道:“舅舅只有你们这几个亲人,舅舅都放心不下。” 作者有话要说:[1]这不是我诹的,李隆基跟他姑姑斗争最激烈的时候,小妾杨氏怀孕了,他怕人家以好色为名攻击他(他第一个儿子是人家送他的妓女生的),就说有人不愿我多有子嗣,要把孩子打掉。结果打了三次都没打掉,孩子生下来了,后来是唐肃宗。真是无仇不成父子。 [2]我一直认为,有组织的草菅人命,是比任何谋杀手段都凶恶的事。天朝,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第八十二章 独有南山桂花发(上) 薛崇简生日之时,特意求了母亲,带他与李成器上山消暑。太平公主回京之后一直忙于朝务,也无闲暇陪伴儿子,见这一对儿郎自自己回京后就谨小慎微循规蹈矩,也就心软了。她临走前吩咐了崔湜萧至忠等人,自己只走两日,朝中若是有事,立刻飞骑禀报她。 太平公主的终南山山庄在神龙年间曾蒙先帝亲幸,被天下视为上追武帝平阳之盛事。太平此番上山,看到山庄入门两侧的楹联还是中宗皇帝亲笔御书宋之问的诗:“文移北斗成天象,酒递南山作寿杯”。她默默向那字迹凝望片刻,向李成器道:“他赐死宋之问的时候,你没说话?”李成器低声道:“陛下也同意了……”太平讥笑一声道:“你爹还不是三郎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可惜宋之问这样惊才绝艳之人,却不为世所容。斯人已矣,罢了,让人撤了收起来,免得惹人口舌。” 山庄中原本有歌舞乐伎,还是神龙年间为了迎接先帝临幸时预备的,到了本朝,皇帝不好女色,也一直为朝政所扰,难以出宫。这些乐伎就留在山庄上排演,这次给自家郎君上寿,又蒙公主亲临,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刻意迎奉。歌舞排在了水榭之中,太平公主与李成器薛崇简坐在画舫中观看,流水与歌喉齐鸣,落花并舞袖共舞,崇光泛彩的舞衫歌扇,隔着万千朵莲花望去,只让人恍惚到了西天王母的瑶池仙境。 太平公主跟着自家儿郎也不必拘束,随意侧卧在一张凉床上,背后由侍女轻轻打扇。薛崇简不住将她手中酒盅斟满。她难得丢开了琐碎事务,到了这赏心悦目之地,心境渐渐开朗,她半醉中抚摸着薛崇简的脖子,轻笑道:“云间树色千花满,竹里泉声百道飞。怪不得那些老道士要跑到这里来。”薛崇简笑道:“阿母喜欢,那我们就住在这里,等凉快了再回去。”太平抿嘴一笑道:“若是留一个夏天,这天下就不知是什么模样了。”薛崇简心中一跳,忙去看母亲,见她酡颜流霞,朦胧醉眼望着水榭,似乎并未有深意,忙收摄心神,又给母亲斟了一杯酒。 一名婢女划着小船,送来新采摘的莲蓬,她上前时,手肘轻轻碰触薛崇简两下,薛崇简会意,笑道:“我下船去,一刻就回。”太平知他要方便,笑道:“刚吃了酒,慢点,别掉水里了。” 太平远远望着儿子背影,向李成器道:“你知道三郎为什么一定要杀宋之问?”李成器道:“三郎与王同皎是好友,不忿他无辜枉死。”太平轻叹着摇头道:“要是如此,他宫变那次就杀了。秋后算账,是因为你向他求了情,宋之问又托人向我求情。若论罪过,他罪不至死,他纯是被你我所累。”李成器忙道:“姑母,你误会了,三郎并没有……” 太平望着一笑,目光倒也柔和,道:“你不必忙着为他开脱,我只是今日忽然想起来,有些惋惜。连太史公写到伯夷叔齐,也困惑于天道无常,忠义才能之士,往往不得保全。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你说,我是怎样的人,你和花奴又是怎样的人?”李成器道:“成器无能,注定一世为这身份所累。花奴所求,不过‘真心’二字,至于姑母——”他望着太平不语,太平笑道:“咱们两个闲话,也没人知道,你不必忌讳。”李成器垂首道:“云从龙,风从虎,圣人做而万物睹。以姑母的功业才能,是足以做圣贤的人。”太平微笑道:“圣贤与盗跖,不过一念之间。咱们俩终究是谁也勉强不了谁,姑母也只能由得你,用君之心,行君之意。”李成器羞愧道:“是侄儿辜负了姑母。”太平叹道:“未尝不是好事,刚则易折,以你的性子,不管多艰难总能容身,将来花奴也有个依靠。”李成器心中怦怦乱跳,道:“姑母何出此言?”太平笑道:“没什么,只是咱们家的人,从来是明日不可料,天命不可赌。” 薛崇简坐在小船内荡到岸边,他绕回室内,果然有驻守的护卫进来禀告:“郎君,御史麻察在山下要求见公主。”这次太平公主上山,薛崇简亲自布置,山下守卫的都是他从南衙调来的亲兵,命令他们不许放任何人上山。他皱皱眉道:“他可说是什么事?”那护卫道:“他说陛下今晨突然命门下省草诏,要传位太子,现在崔湜窦怀贞与萧至忠正在力谏陛下,尽力拖延,请公主速速回宫扭转天心。”薛崇简用力握了握拳,道:“就说公主不见外客,让他回去。”那护卫道:“那个官儿跑得满头大汗,在山下吵闹不休。”薛崇简冷哼一声道:“他敢撒野,就绑了堵住嘴扔到河里去!若再有人来,你也不必派人回我,只一般料理就是。” 他返回画舫,见水榭中歌舞已经停了,太平和李成器随意说话,婢女将莲子抽出苦芯,放在碧玉小盏内。薛崇简笑道:“怎么不唱了?”太平笑道:“我有些倦,被她们吵的头疼,让凤奴给咱们弹一曲吧,许久没有听他弹琴了。”李成器笑道:“姑母想听什么?”太平笑道:“你爹擅长烂柯游,你学了几成?”李成器道:“勉强能弹。” 婢女将琴布置好,李成器坐过去调了下弦,幽深的琴声如同寒天冰水,令人骤然脱了燥热。太平静静听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道:“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薛崇简忐忑道:“阿母说什么?”太平一笑道:“没什么,我说这曲子里的故事。”她拿起一颗莲子喂入薛崇简口中,刚刚成熟的莲子嫩脆无比,薛崇简含着一口清甜,望着李成器专心弹琴的模样,又低头望了望笑容柔和的母亲,熏熏微风挟着荷花清芬,轻轻浮动母亲身上的纱衫。他忽然想起许久之前李成器的一句话,他们最好的,只有眼下一池水。山下的天地已经翻覆了,他忽然有些狠心,希望这便是王质所游的仙山,今日一过,等他们再下山时已是百千岁后,虽然会失去许多的亲人,可是只要这两个人在,他就不会如此害怕。 晚间他们留宿山上,太平公主本就饮了酒,沐浴后更觉困倦,便早早歇下。薛崇简坐在榻边给她打扇,太平带着倦意笑道:“你去吧,我知道你们还没玩够。”薛崇简笑道:“山中蚊子多,我给阿母扇着。”太平笑道:“不是点着熏香呢。”薛崇简笑道:“这山中的蚊子不像城里那般娇贵,不吃这一套呢,我方才还被咬了一口。”太平忽然睁眼笑道:“你是不是闯祸了?”薛崇简一缩肩膀道:“阿母何出此言?”太平笑道:“要不怎么这般殷勤?” 薛崇简委屈道:“花奴平日都不孝顺么?”太平笑道:“让我省心的时候少。”薛崇简沉默一刻,低声道:“那阿母会记恨花奴么?”太平抬手轻轻在他脸上一拧,笑骂道:“你胡白什么,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会记恨你?”薛崇简侧身慢慢躺在太平身边,低声道:“我真想再回到阿母肚子里,让你把我再养一遍。”太平笑道:“你倒安逸,我可没那样的力气了。”她轻轻叹了口气道:“阿母倒盼着你快些长大。行了,我要睡了,你去吧。”薛崇简扭扭身子道:“我不,我今晚要陪阿母睡。阿母好久都没带我睡了。”太平在他臀上一拍,笑斥道:“也不看看你多大的人了,说这话不害臊。”薛崇简抱住太平的手臂道:“多大也是阿母的儿子,除非阿母不疼我了。下山后阿母又会忙得很……”他说到此处,不由的有些气怯,声音略带颤抖道:“就这一晚上。” 太平被他闹得无法,心下又着实爱恋,笑道:“罢了,你就睡这里吧。”太平迷迷糊糊和他应答几句,薛崇简忽然低声在她耳旁问:“不管花奴闯什么祸,阿母都不记恨我吗?”太平脑中本就睡意沉沉,随口“嗯”得一声,薛崇简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的芦苇般,安心地叹了口气,抱紧太平的手臂,身子向下溜溜,将脸钻入母亲怀中。 半夜薛崇简数度被噩梦惊醒,他睁着眼睛,凝目注视着桌上香薰的点点微光,鼻中嗅到母亲身上清爽的凤髓香气。也许是他饮了酒口中干渴,也许是他放心不下,他也恼恨自己为何连这极为难得的温存都不好好珍惜,却终究下得床来。他牵念的两个人,总是不在一处,他的身心被这左支右绌的牵念,撕扯地要断裂般疲惫疼痛。 —————————————————— 薛崇简穿一身白色中衣,轻步迈出母亲的寝阁,时至月末,一弯细细的下弦月朦胧如少女的愁眉,微光凉薄,几不可辨。从堂内流出的灯光,被竹箔帘子分割成细细的银丝,如在地上铺陈了极薄的一层银毯。薛崇简的赤足踏在湿润的野草上,竟微微打了个寒颤,他连这一丝光芒都有些害怕,走入了茂密的树荫之中,在沉寂的山庄中深一步浅一步地摸索着前行。 他并不熟悉这样的路径与这样的黑暗,他知道自己要去寻找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到达。山庄中没有长安城里日复一日循环往复的更声漏响,没有了三步一烛五步一灯的火树银花。参天的古树与丛密的林荫,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淙淙水音让这沉寂更脱离人间,他似乎陷入了某场噩梦,又或是提前预见了某道谶语。舞衫歌扇,戏蝶啼莺,绮罗筵席,光烛天地,都没入了这浓重的夜色,会笑的月亮不见了,幽暗的山林中只剩下他孑然一身。 李成器在院外踱了许久,月色为阴云所遮,他无能判断现在究竟是什么时辰,唯有从那令他越加厌烦的促织唧唧鸣叫声猜测,他已经在这里等待了许久许久。七月流火,白日里虽然依旧闷热,但入夜便觉得凉气袭人,似有露水坠落在他的脖颈上,他抬起困倦地有些麻木的头颅,忽然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如同梦游一般踉踉跄跄向这里缓步走来。 李成器吃了一惊,忙奔上前去,薛崇简穿着白苎丝的中衣,赤足站在结满露水的草地上,见他本来只是停住脚步,目光凉薄一如这隐于云后的月色。那披散的如黑瀑一般的长发,双眸子里乌沉沉的平静,让李成器比等待时更加绝望,他颤声叫道:“花奴……”薛崇简有些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喃喃道:“阿母睡了,我迷路了……你怎么不睡觉?”李成器觉得羞惭,低声道:“我睡不着,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来。”薛崇简似是从梦游中醒来,忽然想起什么,笑了笑道:“是,白天都没空跟你说话,正经事还没有告诉你,你爹已经让位,崔湜等人孤掌难鸣,明日早朝就可昭告天下,你功德圆满了。” 李成器心疼的浑身发冷,他上前将薛崇简抱住,却发觉花奴的身子比他更冷,他哽咽着道:“对不起,花奴,对不起,是表哥对不起你和姑母……”薛崇简用力挣开他,他的眸子里终于闪动出怨怒的光芒,他咬着牙道:“你做了一天的戏不累么!留着精神明日去跟新帝说‘君恩浩荡’吧!”李成器被他推的向后退了一步,这粗暴的拒绝让两人都愣在当地,薛崇简慢慢向后退却,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他用双臂将膝盖环住,缩起肩膀轻声道:“表哥,我害怕。”李成器走上前将他搂住,薛崇简这次并未挣脱,只是自言自语道:“天一亮阿母就不要我了,我害怕。”李成器想到明日姑母得知真相后的种种可能,恐惧地只想拉起花奴逃下山去,他却只能徒劳地轻拍着花奴的肩膀,低声安慰他道:“不会的,姑母最疼你了,不会的。” 他却终究没有信心,这世上可有何种感情可以经得起刀枪剑戟的摧残,水火滔天的撼动?自出世以来,他眼中所见的,便是离散的咒魇一次次嘲弄着他的家人,他现在唯有祈求,祈求那句“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谎言能够实现一次。花奴一生都在以一颗赤子之心待人,若真有天道,便不该夺去他仅剩的东西。 那草丛中的促织,好奇地鼓着腮,望着这一对人儿如同怕冷地孩童般,瑟缩着拥在一处。它自顾自地鸣唱,唱着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唱着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它并不懂得人世的悲欢,却冷眼旁观着,他们不可再得的光阴。 第二日太平睡到巳时一刻才醒来,见薛崇简趴在床边望着她微笑,帘外穆穆花香扑鼻而来。她舒适地翻过身来,捏捏薛崇简的鼻子笑道:“什么时候起身的?我竟不知道?”薛崇简笑道:“花奴不敢偷懒,早就醒了,已经让人给阿母备下香汤和点心。”太平起身笑道:“说的好可怜的样子,你去叫她们进来,给我梳洗。” 薛崇简将对面坐榻上的梳妆小案整个抬起来,搬过来放在床上,又捧着一只金盆过来跪在床边笑道:“我伺候阿母梳洗吧。”太平笑道:“阿母今日没空跟你玩闹,一时吃了饭就要下山,再耽误回去天就黑了。”她高声唤道:“来人!”外间守候的婢女忙进来,接过薛崇简手上的水盆。薛崇简站起身沉默了一刻道:“我送阿母下山。”太平诧异道:“你急什么?你不是死乞白赖跟你舅舅讨了几天假么?”薛崇简笑道:“我不放心阿母。”太平笑道:“去看看外头日头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竟也有你不放心我的日子。”薛崇简坐在床边低声道:“阿母不信么?”太平微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信,我的花奴长大了。”她将一方巾帕围在胸前,俯身去金盆中撩水,粼粼水光如同明镜,照着她青春不再的素颜,她稍稍有些失神,微叹了口气,伸手去将那幅图画搅碎。 太平同李成器薛崇简的车马下终南山,从延平门进入内城的明德门,崔湜从两侧门房中闪出,来到车边躬身一拜,他的脸色显得极为苍白,更兼身着公服,热的满头大汗。太平笑道:“澄澜?你来作甚?”崔湜狠狠擦一把被汗水蒙住的眼睛,冷笑道:“臣在这里等等看,若是公主当真不回来,臣便顺路披发入山。”太平微微蹙眉道:“你这是何意?出什么事了么?” 崔湜没好气地道:“今日早朝,陛下已搬下诏书,于下月庚子传位于太子,公主难道不知?”太平在骄阳下恍然遭了一记雷劈,怔怔道:“何时之事?”崔湜道:“昨日陛下下诏,太子上表固辞,吾等力荐不可,陛下一日九次派内侍催促门下省。我多次派人上山禀报公主,无奈都被守卫所阻,说公主不见外客。到了晚间宫门行将下钥,陛下威胁若是门下省不肯草诏,他竟罢黜所有宰相,自拟圣旨,我们四人不得援助,只得眼看着刘幽求草下诏书,今晨早晨诏书已经明发,大局已定。公主,臣想知道,可是陛下将公主软禁于山上么?” 太平的朱唇微微翕动,却说不出话来,她忽然觉得周围空气沉的烫的如同烧红的烙铁,让她喘不上气来。她的嗓子发干,奋力说出几个字:“不是。”崔湜顿足道:“那为何如此凑巧!陛下一向有事先征询公主,为何这次却独断专行?”太平艳红的指甲死死扣住车窗,她转头向后望去,见薛崇简与李成器坐在马上,望向她的目光尽是惭愧于忐忑,她眼前骤然一黑,狠狠咬牙握拳,努力从车中出来,厉声喝道:“来人,备马!”薛崇简忙跳下马来,讪笑着道:“阿母要做什么……”太平深深剜了他一眼,道:“我要进宫一趟,你和宋王回家等我。”薛崇简握着马鞭的掌心全是湿汗,有一刻他几乎犹豫,要不要就在这众目睽睽的城门下向母亲跪下,坦诚自己的罪过。可是他终于胆怯,底气不足道:“我陪阿母吧……”太平冷冷道:“不必了,把这次随我们上山的人都带回去——一个也不许走。” 侍从牵过马来,太平翻身上马,崔湜道:“公主要进宫面圣么?”太平冷笑一声道:“诏书虽下,他毕竟还没即位,这世上,本没有绝对之事!”崔湜深吸口气,他又一躬身道:“湜等无能,还望公主扭转乾坤。”太平冷哼一声,狠狠一甩马鞭,也不管前方是行人闹市,就策马绝尘而去,吓得公主付上的内侍亲兵忙赶追上去为清道护驾,路上行人纷纷惊呼着退避。 李成器下得马了,脚步有些虚浮,他缓缓行至薛崇简身边,听见薛崇简低声道:“表哥,我们逃吧。”李成器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死命握住薛崇简的手。 他们在太平公主府坐立不安等到天色晦明,才听见前厅脚步纷杂,竟似是几百人闯进府内。他们在恐惧中几乎麻痹的精神又被撼动,各自支撑着站起身,来到门外迎接。最先闯进府来的是一队甲胄分明的兵士,薛崇简见他们衣上皆绣虎为文,认得这是万骑的羽林军。他愣的一愣,那些羽林便已肃立于厅上两侧,这时太平公主才由一名身材魁伟的将军陪伴着快步进来,却是禁军将军常元楷。太平双目微肿,似是哭过,神情却是冷肃地不怒自威,薛崇简不由自主心下发颤,强笑道:“阿母,这些人是……” 太平并不理他:“常将军,这次随我上山的南衙亲兵,此刻都在府中,烦你带回禁军审问,但凡有阻挠官员上山者,皆以隐瞒军机问罪。”常元楷躬身高声应道:“是!”向身边羽林挥手道:“将随公主上山的护卫都绑了!”那偏将应诺一声,快步奔出,不一时便听见院外鞭声,嚎叫声,斥骂声响成一片,便如煮沸了一锅粥般纷乱。 太平又冷眼向身边婢女内侍巡视一遍,向孙内侍道:“你带着这些人,到偏院去,连同自己一起锁了,等我晚间慢慢讯问。”孙内侍胆战心惊,跪下叩首,便带着厅上仆婢鱼贯而出。 太平道:“常将军,我府中护卫要一一审讯遴选,这几日关防就有劳将军了。”常元楷躬身道:“能护卫公主,乃臣之大幸!”太平淡淡一笑道:“将军去布置吧,留几个人给我,肘腋之间的祸患,我亲自清理。”常元楷答应一声,向太平深深一拜,转身出去,皮靴踩地面咄咄作响。 太平目送常元楷出去,厅上的八名羽林如石像生般肃立不动,厅上死一般的沉寂比院外的喧嚣更让薛崇简惊心,他努力咽下一口唾液,向太平踏上一步,低声唤道:“阿母。”他并不敢抬头,只知道母亲在看他,忽然一记沉重的耳光抽在他面上,他的眼前起了一阵模糊的眩晕,他却在这眩晕中感到微微的快意,阿母肯打他,就不会不要他了吧? 第八十三章 独有南山桂花发(中) 薛崇简被这记耳光打得踉跄了一步,他小心地抬起头来,觑了一下太平的脸色,母亲含着冷笑的脸让他轻轻打了哆嗦。太平从皇帝那里转了一圈回来,反倒不复刚知晓真相时的盛怒,她的目光越过薛崇简看到了李成器身上,她很清楚这世上只有一种力量,能摆布花奴欺骗她。 一瞬间她心上涌起深深的厌恶,比当初李成器力辞太子位时的厌恶犹甚。奇怪的是,她虽然厌恶,却又最理解李成器。他们本该是同样的人,都经历过锥心刺骨的离乱和重压,母亲的宫车御辇轰隆如雷,碾碎他们赖以生长的年代,碾过他们至爱之人的身躯,鲜血淋漓,尸骨无存。他们隐忍着离乱的内伤存活下来,不同的是,她懂了权力的强大,并竭力去掌控它,用权力的荫蔽让花奴天真开阔地长大。而李成器却愚顽地以为可以规避开注定与他姓氏相随的东西。现在他利用花奴的天真,将自己的愚顽强加于他。 花奴是和他们不同的人,她和李成器的道路,花奴都走不来,无论成败,她要给他一片安稳的天地。或许四哥也是这样想的?她忽然觉得有些滑稽,他们明明是一家人,却又在相爱之时互相伤害。 太平心中有了计较,冷冷向肃立的羽林道:“备杖。”那些羽林从万骑中调来,心中只有令行禁止四字,知道自己是外人,也不愿掺和公主的家事,听得公主吩咐,“诺”了一声,便有四人转身出门。 李成器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哀声恳求道:“姑母,是我和我爹求花奴瞒着您的,是成器辜负了您,您要罚就罚我吧!”太平冷笑道:“你们为何要瞒我?”李成器低声道:“姑母于我一家恩重如山,爹爹曾说,无论姑母所求何事,他都只能应允。然而姑母与太子不睦,爹爹既不能背弃宗庙易置太子,又不忍违背姑母心意,唯一之法,便是釜底抽薪卸去权柄。姑母,是成器对不起您,但也求您体谅爹爹的难处,勿要责怪于他。” 太平点头道:“好一个恩重如山,好一个釜底抽薪,好人都被你们父子做绝了。可怜我白操了一世的心,只落个被你们一家子算计的下场。” 薛崇简被这话砸得又是一颤,他却不言语,只是默默跪下,迟疑着抬手,想去牵太平垂下的衣袖,抬至一半,母亲的衣袖仍是垂于腹下,只这纹丝不动,便让轻纱成了烧红的炮烙,让他的手臂不敢再移动半分。他缓缓垂下手臂,不敢说话,亦不知有什么理由可以替自己辩白,他怕一开口,便会招来母亲更为凌厉的话语。他从前生命中患得患失的东西,只有表哥,李成器的颠沛流离、安危难料、矜持隐忍,让薛崇简一直活在忧虑中。可是他从未怀疑担忧过母亲的爱恋,那份感情太持久安稳,伴随他生命中二十年,他不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亦知道她在保护思念着自己,成为他可以在大唐的天空下恣意纵情的资本。他到今日第一次为失去这安稳而恐惧,如同山峰上的人,感到脚下的立足之处在震颤崩塌,只要坠落下去,就是永无天日的茫茫深渊。 薛崇简这小小的动作,让李成器疼得满眼泪花,他忽然意识到,花奴并没有长大到可以支撑起他身份之下的责任,利益纠缠之下的亲情。他还只是个少年,远远望去已经有了英秀挺拔的身形体貌,可是走近了去看,那双眼睛里闪烁的依然是孩童一般的柔脆与不安。因为被母亲的怀抱庇护地太久,所以畏惧这人世的真相,事到临头仍是下意识地想拉起母亲的衣角。可是他逼着花奴把这最后的庇护舍弃了,他和父亲的胆怯,却要花奴来替他们付出代价。 李成器膝行两步上前,叩首泣道:“姑母,是我对不起您……您打我吧……您打死我吧……” 太平缓步退至榻边坐下,她奔波半日,口中干渴,堂上并无婢女,她便自己动手倒盏茶来,抿了一口,却因为冷了半日,但觉咸苦不堪。她倒是淡淡一笑:“你即将成为天子兄长,恭谦仁爱之名播于万世,你快请起吧,莫再加我以以恶名。你出去,给我取壶清水来。” 李成器先是被太平的话讥刺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待太平让他取水,不由抬头愣住,太平将那杯子轻轻放下,淡淡一笑道:“我口渴,给我取水来。”太平片刻间翻覆的态度,让李成器本就恐惧的发晕的心神更加懵懂,他不敢迟延,慌忙爬起来,奔出门去为太平取水。太平这才低头望向自己的儿子,低声道:“没有他,不能活么?”薛崇简心中羞惭痛悔糅杂一团,他伏地哽咽道:“阿母,你杀了我吧!”太平微微叹了口气道:“你是我儿子,只有别人要杀你,我救你之时。但你若不肯自救,我也无法。” 这时四名羽林鱼贯而入,手中接持着一人高的木杖,四根漆的锃亮的杖子杵在身材魁伟的羽林手中,也丝毫不见轻松,太平怔了怔,她并未吩咐这些羽林去哪里取杖,不料他们也不询问府中人,径直便拿来了作仪仗的军杖。那杖子上端入手处为棍,下端三尺作四指阔的扁平,尾黑首红的颜色,便是所谓的水火。她凝望着儿子,终究是犹豫了一下,这发肤血肉,皆从自己身上分离而出,是那个人留给她唯一的纪念和安慰。 薛崇简跪在地上,忍不住侧首回望了一下,只瞥见了那杖子的下端,却登时目瞪口呆,这可怕的刑具勾起他心中最为恐怖的记忆,只是上一次母亲还在为他求情,现在她成了坐在上面的人,是不是说,母亲已经像阿婆恨李成器那样痛恶自己了? 他怔怔侧首望了那杖子一会儿,视线渐渐模糊,忽然狠狠一咬牙,伏下身子,伸手下去用力扳开腰带上的机括,又探手进去解开中衣,将裤子褪下,将袍子拉上来。没有了衣衫的遮挡,即使是酷暑之际,地下的阴湿之气仍然丝丝缕缕爬上他的肌肤。他此生第二次这般光着屁股,趴在地上受责,提醒着他这不再是家法,不再是带着期待与怜惜的教导。他此生的荣贵都是母亲的赐予,他背叛了这恩赐,于是再没有什么东西能为他阻隔这肮脏的尘世。他胸中烦恶欲呕,他知道最痛恨他的绝不是阿母,他恨自己恨的只盼能快些死去。 薛崇简无言伏在地上,太平望着那玉琢般的臀丘,光莹的肌肤上一寸寸都是柔脆的青春,如同婴儿一般的稚嫩与无辜,恍若两颗昨日清如水的莲子。莲子心中苦,母亲怜子的苦辛,子女却不会懂得,甚至不会原谅。 这便是轮回,有些轮回会自己转回原地。母亲为了爱她,用这法子杀了她的爱人,同样得法子,她今日要用来救他们的儿子,成全与毁灭,往往一线之隔,她和母亲虽然强大,却不是神明,她们亦掌控不了未来。赌一场吧,赢了他依旧是天之骄子,输了便如四哥所料,好歹还能保全薛绍一脉遗息,赌注是二十年的母子之情。 李成器奔出去取水,原本还不到天黑时候,却不知自何时起,午后还骄阳似火的晴空,已被滚滚乌云遮蔽,如晕了淡墨的生宣一般。氤氲着水汽的空气憋得他喘不上气,他在这熟悉的地方,却时时都有迷路的恐惧。忽然一阵卷着土腥气的狂风骤然而至,吹得他身子一阵摇晃,他紧紧地抱住怀中的那只青玉瓶。如同抱着可以救命的灵丹,他看见两只燕子被风吹得在半空上下颠簸,摇摇欲坠,心中一阵滚烫的酸痛,它们也是在狂风惊雷中比翼偕行么?若是疾风骤雨吹落了他们赖以栖身的小小巢穴,他们又该往何处去呢? 他终于寻着了回来的路,推开门却是惊骇地浑身发软,薛崇简以一个狼狈的姿态伏在地上,粗大的木杖在灯光下幽幽泛着光芒。他正要说话,太平以讥刺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轻轻一抬下颚,声音虽不大,语气中却尽是决绝:“狠狠打,打死了再来回我。” 几个羽林互相对视一眼,便有两人走到薛崇简身侧蹲下,按住他的肩头,却听李成器凄声喝道:“住手!”太平冷笑道:“我自打我儿子,宋王殿下也要管么?”李成器听太平不再叫他的名字,知道姑母实是恨他入骨,他跪下来膝行到太平面前,颤声哀求道:“姑母,成器的命是你救的,你要打杀要杀,成器不会有一句怨言。但花奴是被我逼迫,他在这世上最爱敬的人就是您,求姑母饶恕他,不要用这样的杖子……”他知道花奴心中最怕的是什么,不是疼痛,他昨晚抱膝瑟缩在一片野草中说:阿母会不会不要我了? 太平用眼见一瞥桌上,道:“给我斟上。”她这样的态度,比雷霆震怒更让李成器恐惧,他轻轻翻开一只茶盏,为她斟上清水,淅淅沥沥的春泉不断溅落杯外,在桌上留下一围清晰的水渍。太平端起来饮了一口,端着茶盏看定李成器道:“你少年时出宫,你爹娘皆嘱托我照拂你,这些年来,我待你如何?”李成器又愧又痛,泣道:“姑母待成器如亲子,是成器不孝……” 太平抬手道:“罢了,这些话不必说了。你娘出事,我心中有愧,觉得这话既然应下,无论多么艰难,我皆当恪守诺言到底。现在你身份荣贵无匹,已不需我再来多事,料来你娘在天之灵,亦不会怪我爽约。你说我对你有恩,你敬我这一杯水,便算是偿还,此后也不必再说什么不孝的话。”她一扬手,哗啦一声将那半盏残水泼在李成器身侧,冷冷道:“置水泻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你这便去吧。” 李成器万万料不到,太平竟是要与他恩断义绝之意,吓得心肝俱裂,只是叩首泣道:“姑母……姑母……求你饶成器这一次……” 太平不再理他,向羽林们喝道:“愣着做什么!”那些羽林这才醒过神来,两人连忙使力将薛崇简上身按劳,又有两人将杖子交叉支在薛崇简小腿上,以防他受杖时乱动,布置停当了,那行刑的两人方拖着木杖在薛崇简两侧站定,将杖子轻轻担在他臀腿上。 薛崇简在地上趴了半日,耳听的母亲与李成器对答,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如同梦里被扔进滚水中烹煮,明明疼的欲死不能,神智却是一片混沌。他努力去分辨猜测母亲话中的含义,是不是从今以后,母亲不要他了,表哥也见不到了?那他还累累赘赘活在这世上做什么? 忽然臀上一空,他钝重的心神在一瞬间明白了过来,也才想起来在他死前还有这样一场苦楚要忍耐。他终于对即将到来的疼痛起了真实的畏惧之感,两腿在压制中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慌忙咬紧牙关绷紧双腿。却已经迟了,一记板子重重砸落在臀峰上,因那板子下端扁平,虽然重达数十斤,那声音倒是极为清脆,让人恍惚还倒是外间炸开了一声闪电。薛崇简只觉屁股上被硬生生撕去了两片血肉,闷哼一声,身子猛然向起一扬,他两眼发黑中心下只是疑惑,下意识地想要回头望一眼,究竟是什么东西砸在他身上?这怎么会是板子,他也是挨过板子的,怎么会是这样的痛法? 按着他的羽林却道他痛楚中挣扎,忙伸手将他脖颈也按住,薛崇简半边脸贴在地上,清晰地感到臀上肌肉里有些东西在乱窜,或许是沸水,或许是烈火,它们无孔不入无坚不摧地渗透进他的身体,狞笑着沉淀在里边不肯散去,等待着下一次剧痛到来时,再一起发作来折磨他。待第二杖打落时,他才又知道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那东西分明在他的血肉里炸开,将他的筋脉肌肤统统摧毁。这是他用任何方法,都无从忍耐的痛苦,若不是浑身被按的动弹不得,他真想一头撞在地上,不为求死,只为能从着剧痛中稍稍解脱。 李成器跪在薛崇简身旁,眼见得那杖子不过挥了两次,薛崇简臀上便被两片宽宽的绯红覆盖。那杖子沉重长大,羽林们挥动得不疾不徐,红痕快速地凝血,第三杖一落一起,臀峰上已显出细密的紫色血点来。李成器被这惨状骇得头晕眼花,他想,为什么他挨打时,都是花奴一次次救他。可花奴的痛苦,他却总是一次次袖手旁观。是不是当年崇福殿里,花奴被剥了裤子按再地上,他却被以太子的身份束缚于高台之上的时候,就注定了他的懦弱,他的无力,他毕生都在向花奴索取,却从未有所回报。 太平见打了三下薛崇简竟然一声未吭,甚至连喘息声都不闻,不知为何,想起从前他在自己怀中哭闹的样子,心中只是作酸,冷笑道:“今日才看出你一身傲骨,竟是骗了我二十年。” 薛崇简方才全靠屏着一口气,才死命忍着不曾呼叫,早就憋闷欲死,两耳嗡嗡作响。这句话却以一字不差飘入他耳中,那些板子只能砸碎他的血肉,这句话却是将他一颗心连根儿摘去一般,再也忍耐不住,下一板打落时不由惨叫一声,满眼泪花大哭道:“阿母!阿母救我!”他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求恕的,可是他除了呼唤母亲,还能怎么办,他只盼母亲能给他一些回应,哪怕是要打死他,也不要用这般冷漠的方式。 李成器跪在一旁强忍,腹内便阵阵绞痛,薛崇简的惨哭声响起时,这绞痛顿时化作一股热流直冲上来,喉头隐隐有甜腥之感。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向薛崇简身上扑去,行杖的羽林吓了一跳,慌忙将杖子收住,抬头望着太平公主。薛崇简得知杖子一时不会落下了,只是长大了嘴拼命喘气哽咽,那个人的胸膛贴着他的脊背,他朦胧中带着一丝凄然想,这是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心跳之声么? 太平低头俯视着李成器道:“殿下请起。”李成器紧紧握住薛崇简的肩膀,哀求道:“花奴是您的骨血,您如此酷刑相加,对不起姑父在天之灵,也对不起您二十年来抚育之情啊!花奴的心性您最知晓,他此生皆是为我所累,万般罪孽在成器一身……您打我吧!求您打我吧!” 太平微微一笑道:“殿下,我方才说了,你我已经两不相欠,姑母二字有如此水,莫要再提。如今你我不过同朝为臣之谊,我的家事,还不劳殿下赐教。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我不愿对殿下无礼,请殿下自行出去,您尽可将今日之事,一一禀报两位陛下。” 李成器听到最后一句,心中被蒙蔽的一窍恍然洞开,他朦胧着泪眼抬头,望着姑母平和面容,泪水与脂粉隔绝了光阴的真相,他仿佛回到许多年前,那个暖风和煦的傍晚,飞棉做雪,落红成霰,他仰视着姑母仪态万方的脸,听她略带倦意地轻轻叹息:我打了花奴。 是惩罚,也是救赎。可有比这更深、更酷烈的情意?因为自己的辗转流离,为了让儿子在动荡中得到安稳,不惜折断了他的双翼。 太平蹙眉挥挥手,吩咐道:“请殿下出去。”两名羽林上前架起李成器,李成器倒也没有过分挣扎,他望着他的手指被从花奴的肩头一根一根地掰开,他茫然中也明白这意味着某种诀别,希望花奴能看他一眼,给他一点点的幻想和勇气。可是花奴也许是太疼了,也许失望太甚,他仍是紧紧闭着眼睛,涨的通红的脸上挂着汗珠,眼角悬着泪水,还在轻轻抽泣。这纯稚的模样,如同小时候,花奴挨了打,等着自己来,却又赌气闭目不理他。李成器终于明白,即便是至亲至爱之人,也不是能够无休止地索取原谅。 李成器被两个羽林架到门外,那羽林并不知要将他送到哪里去,是以出了门就松了手,李成器浑身无力中缓缓跪下。此时天上已是雷声轰隆,想来暴雨将至,于他来说天地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他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腥风阵阵涌进屋来,太平却并不吩咐关门,随手撩拨了一下吹乱的头发,简单地吩咐道:“打!” 那些羽林望了一眼薛崇简臀上伤痕,见肌肤已肿起一层,原本紫色的细血点这阵功夫就隐隐转黑。他们平日偶尔远远观望一眼,见他轻裘肥马的王孙公子模样,知道是和他们有云泥之分的人。却料不到有一日会离他们如此近,且是天地逆转,轮到了这金为裳玉为体的公子,匍匐在地上挣扎哭泣。他们才发现原来这令天下人艳羡的异姓郡王,剥去了锦衣华服,也不过是个被打了屁股就会哭着喊娘的孩子。这稚子般得哀告,令他们这些无关之人也心里发酸,忖度若是依着惯例责打臀腿,他定然承受不住,无奈下也就只好依旧向他臀上杖去,只盼那里皮肉厚些,不至于伤了筋骨。 薛崇简喘息了一刻,反时将方才的一点点力气也用光了,杖子重又打落在高肿的肌肤上,疼痛竟是变本加厉更增十倍,一时浑身毛孔都似要炸开,高声惨叫了一声,被死死压在地上的双手也开始盲目地乱抓,似是想抓住一点借力之物。 太平对儿子的痛哭哀嚎恍若不闻,她的视线缓缓抬起,望着门外,瓢泼一般的大雨倾泻而下,一簇从室内射出的灯光,将李成器笼罩其中。雨水将他从上到下浇了个通透,他们隔着薛崇简孤单的痛呼,隔着暗沉沉的雨幕无声相望。太平在与这少年彻底决绝之后,再看向他的目光,反倒有种不可言喻的温柔。或许她对他的期望已尘埃落地,或许她有所嘱托,她确信他们哪怕互相仇恨,却可以彼此懂得。 忽然太平听得薛崇简的一声惨叫有异,低头看时,身上不由一颤,原来那杖子宽大沉重,十杖抵得普通刑杖二十还有余,十来杖已是将高肿的肌肤拍得破裂开来。因肌肤都已成深深的红紫之色,反倒看不出究竟破在何处,只看到一股鲜血跳出,缓缓顺着莹白的髋骨滑落。 其后板子次第打落在破皮流血之处,两三杖后将那伤口渐渐撕裂,皮肉上竟是挣开几道寸许长的裂伤来。薛崇简已经痛的失去了理智,早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受责,只是下意识地用嘶哑的喉咙叫喊着阿母。 虽无人在旁计数,但行杖的羽林心中却有计较,这杖子委实太沉,两人各打了十杖便双臂酸痛,依照惯例要换人行杖。他们迟疑一下,便停了杖,低声道:“启禀公主,是否要换手?”太平稍稍一怔,明白了他们话中含义,点头道:“换吧。” 薛崇简昏沉中仍是听到这句话,心中一股绝望登时翻涌开来,无力地哭道:“不……不要……阿母……我受不了了……”那些人却不理睬他,他听到身边脚步纷杂,知道有人换到了自己身边,知道再不说话就来不及了,不知从哪里挣处一丝力气来,努力提高声音喝道:“你们……放开我!” 太平不料他竟还有这等脾气,哼道:“我打不得你了?”薛崇简闭目微微摇头道:“阿母……你让他们松一下,我……我有话说……阿母,求求你……”太平不知他要做什么,便轻轻挥了挥手,按着薛崇简的羽林连忙退后。薛崇简长松了口气,他努力动一动被按的麻木无力的双手,忽然使力向前爬去。太平仍是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见儿子臀上皮开肉绽鲜血横流,艰难地一点点向自己爬来,眼眶不由一酸,忍泪俯身道:“你要说什么?” 薛崇简却不吭声,他手指扒住地板缝隙,努力将身子向上蹿了一下,然后他伸出手去,带着怯意的手握住太平垂于榻下的帛帔一角。似是怕母亲会骤然抽走一样,他的手轻轻一转,让那帛帔缠绕在他被攥得乌青的手腕上,将那一缕轻纱拉过来,缓缓将自己的面颊偎了上去。做完这些,他方满足地吁了口气,闭目低声道:“打吧……别让他们按……我不动。” 他面上平和温存的神情,如同昨夜他在自己怀中睡去。太平的胸口骤然被一股悲怆击中,她亦忍不住轻轻握住缠绕在臂上的帛帔,她似是听到汩汩的血液流动的声音,沿着他们相牵的血脉,从她的身躯流向儿子。太平编贝样的细齿轻轻咬了下下唇,吩咐道:“将他送回房去。” 李成器跪在门外,看着堂内的人手忙脚乱将薛崇简负走,看着他们打水洗去地上的血迹。有人吹熄了灯,将他的世界沉入一片暗海。他起初还知道自己是在谢罪,努力跪得直些,可是过不了多久,膝头便剧痛欲碎,实在无力支撑,只得跪坐在足踝上,两腿渐渐由痛转酸,有酸转麻,这个身躯似乎不再是他的。夏日里暴雨倏忽来去,他被雨水砸得快要晕去时,那雨却渐渐收住了,湿透的衣衫帖服在肌肤上,被风一吹,冷得他阵阵哆嗦。 不知是什么时辰,有个婢女点着灯笼过来,道:“殿下,公主请殿下回去。”李成器抿抿干裂的嘴唇,努力开口问道:“你家郎君,怎样了?”那婢女摇头道:“奴婢不知。”李成器低声道:“求你让我,再留一阵。”那婢女见他冻的脸色青白,心中不忍,乍着胆子低声劝道:“大王,您便是跪到天亮,公主也不会让您见郎君的,您还是回去吧。若是走不动,奴婢去唤人来负你。”李成器虚弱地摇摇头,过了一刻,见那婢女仍是立于他身旁,便低声道:“我在这里,离他近些。” 那婢女不再说话,四下里寂静不闻人声,只有风拂动屋檐下的铁马,叮叮咚咚做响。他的神智一阵清醒,一阵迷蒙,也许他对花奴想的太多,想到了无法可想的地步,心中反倒模模糊糊想起些毫不相干的事:那对燕子的巢,在风雨之后可还完好么?它们是否会依偎着取暖,并肩听雨落芭蕉,风动铁马,一起静静地等待,纤月排云而出,将清光洒遍天地。 第八十四章 独有南山桂花发(下) 李成器再醒来时,只见王妃元氏双目红肿坐于榻边,见到他睁眼先双手合十念一声佛,慌忙向外喊道:“供奉,宅家!殿下醒了!”李成器只是朦胧觉得头痛欲裂,口中干苦,两腿也如同不是自己的,全然不曾有知觉。 皇帝带着两名太医匆匆从外间转进来,先试试李成器的额头,长吁了口气道:“退了烧就无大碍了。”皇帝在床边坐下,握起李成器的手道:“你吓死爹爹了。”元氏见李成器轻轻舔了下烧的干裂的嘴唇,忙向婢女要来蜜水,皇帝从她手中接过,喂李成器饮了两勺,李成器稍稍一动,皇帝轻轻按住他道:“你躺着,不必多礼。” 李成器望了一眼父亲与妻子,终于确定这是在自己的府邸,低声道:“爹爹怎么出宫了。”皇帝道:“他们说你昨日一直高烧昏迷,我放心不下。”李成器心中微微一惊,却只觉一缕悲酸劈开他混沌的神智,让他疼的颤抖:花奴带着伤,独自疼了两个昼夜。 太医见他神情痛楚,忙揭开他腿上薄衾,轻轻卷起他中衣裤管,两个膝头兀自发紫高肿,元氏不由眼圈复又一红,那太医道:“殿下可是腿上疼痛?”李成器摇摇头道:“你出去,我同陛下说两句话。”皇帝神情稍稍一顿,叹了口气向儿媳道:“你带他们出去煎药吧。” 待室内人都鱼贯而出,皇帝用手巾去拭李成器的嘴角,李成器不知为何,腹内忽然犯起一阵酸苦,他从来未敢对父亲有所违拗,今日不知怎么,似是大病之后心神混乱,竟无甚顾忌,不由自主轻轻一偏首。皇帝倒是未想到他会躲避,手在他脸畔停驻了一刻,缓缓垂下道:“是我连累了你们。”李成器低声道:“那日姑母进宫,可是责怪爹爹了么?”皇帝涩然一笑道:“终究是她一说话,我就无法了,我答应她,虽然退位,但暂时摄政,军国大务及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免、重大刑狱,仍有我来决断。你姑母数次挽救宗社于存亡之中,我也不能一次剥掉她的权柄。” 李成器这才知道,那日太平进宫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将天地扭转。他喃喃道:“原来爹爹还是看不成南山的桂花,却险些搭上花奴的性命。”皇帝怅然道:“我总想着,他们是母子,终究你姑母会原谅他。” 李成器凝望了父亲一阵,忽然颤声道:“爹爹心中也在害怕么?”皇帝被他问的一愣,随即握紧他的手,稍稍俯下身子道:“爹爹从即位那一日起就在害怕。”李成器咬紧牙关,强行支撑起身子道:“爹爹想用这法子保全花奴,可是您用什么法子来保全姑母呢?” 皇帝道:“凤奴,你现在也长大成人,有些事,爹爹可以对你说说了。当年你阿翁要立你阿婆为皇后,固然是对她一片深情,也是他看出,你阿婆是非凡之人,只有借助你阿婆的能力,才能帮他摆脱长孙无忌褚遂良等托孤重臣的摆布。除去这些禀钧之臣后,你阿翁想收回权柄,才有了上官仪草诏废后一事。我幼年跟随你阿翁时候最多,他毕生为两件事困扰,一是他的健康,二是对你阿婆的感情。他为风痛所苦,不得不让你阿婆替他料理政务,却又恨她窥伺李唐社稷。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他在这世上,最爱敬之人是他的皇后,最畏惧之人也是他的皇后。就像……”他顿了一顿道:“就像我对你姑母一样。” 他抚着李成器的肩头道:“我想让你明白,你姑母一生为则天皇后所毁,也赖则天皇后成就,根源却不在则天皇后而在我李氏。太祖太宗皆娶北周北魏女子为后,我们身上有鲜卑人的血脉,他们尚武佞佛,容许女子干政,这些我们李唐都继承了下来。 可是我们毕竟同北魏不同,我们要用儒术来治天下,妇寺不得干政,是天意人心所趋。你姑母与三郎硬拼,是赢不了的,我这次退位,乃至让她对你恼怒,也是为了断绝她心中不可想之事。过得一两年,三郎逐渐将大权收回,你姑母冰雪聪明,懂得顺应时势的道理。三郎要做明主,也不为已甚,我唯一的愿望,便是在我身后,他们能相安无事。” 李成器道:“我只求爹爹一件事。您知道姑母最在意之人是花奴,可是不要再用花奴来牵制姑母了。花奴是为情意而活的人,他现在维系性命的,只有一个母亲了。”皇帝黯然道:“是爹爹的错。我不曾想到,曾经对你们许下的诺言,一句也无法实现,却由我亲手将你们逼迫到这样的境地。” 太平公主下朝后,本是想去看看薛崇简,行至府门前时,却有内侍来禀报道:“定王请公主去他房中。”武攸暨自蒲州回来后就缠绵病榻,延医用药一直不见起色,她忙于朝务,也无暇去照顾他。她轻轻蹙了蹙眉,终究是放心不下儿子,道:“告诉他,我换身衣裳就去。” 她来到薛崇简寝阁外间,便闻到一股浓郁药气,守候在阁中的太医忙亲身行礼,太平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轻声问:“他醒了么?”那太医道:“郎君外伤内毒夹攻,引的高烧不退,梦魇中常常会说胡话,便醒来亦不甚明白。”太平心中稍稍一紧,问道:“他说了什么?”那太医望了太平一眼,垂首道:“臣也没听清,似乎叫阿母。”太平轻轻握住自己臂上帛帔,举步道:“我进去看看。” 她来到室内,见两个婢女跪在床头,手巾裹了冰块,缓缓为薛崇简擦拭额头,薛崇简俯身而卧,脸上两片潮红,唇上却毫无血色,且尽是一条条咬痕。太平上前缓缓揭开他衾被,见臀上伤势虽已止血收口,却越发肿成深紫颜色,且是几条伤口刚刚结痂,边缘犹渗出淡淡血水来。那两个婢女虽在太医上要时见过薛崇简的伤势,但每多看一次,眼中仍不免露出惊惧之色。 太平向那伤势凝目片刻,叹了口气,缓缓将薄衾盖上,这轻微的触碰似也引得伤处作痛,薛崇简在梦中颤抖一下,忽然带着怯意唤道:“阿母……阿母别打我……”太平眼眶一酸,忍不住抬手轻轻抚了一下薛崇简的脸颊,薛崇简却朦胧睁开眼,太平心中一惊,忽然就想转身离去,却听薛崇简哑着嗓子低声呢喃道:“阿母,我疼,给我揉揉。”太平在他身旁停驻片刻,见薛崇简眼神涣散,便是如太医所说的梦魇,竟然忘记了他这一身伤痛,便是自己赐予。太平稍稍松了口气,坐到薛崇简身边,轻抚着他的头发,薛崇简忽又受惊一般哭起来,道:“阿母,阿母我知错了,你别不要我……”太平泪水涌上,轻拍着薛崇简背脊,安抚他道:“阿母在这里,阿母永远陪着你的。”薛崇简似乎也并未等她回答,哽咽着哭了一阵,又挂着泪水睡去了。 太平缓缓伸手擦去儿子眼角的泪水,这样也好,他醒来时,不会记得梦中自己来过,更不会记得自己的许诺。有些许诺不敢出口,因为未来她无法兑现,有些深情在离去时才能懂得。她主宰着万千人的性命,如崔湜所说能够扭转乾坤,却不敢对儿子许下诺言。过了一阵,太平要起身时,却见儿子手中握着自己的帛帔,她低头轻轻在儿子面颊上一吻,将那帛帔脱下,放在他枕边。 她出门来对内侍吩咐道:“去昆明池的别墅中,将立节王妃接来,告诉她,她不愿见我,但总是花奴的妻子。” 她又来到武攸暨房中,与薛崇简房中气味略有不同的是,除了浓重的药味外,还有一股近乎腐败的气息,甘冽的熏香亦压制不住。一年的辗转病榻,让武攸暨瘦的几乎脱了型,两颊如干枯的树皮一般深陷。太平每次见到他都伴着厌恶和恐惧,禁不住要伸手去摸摸自己的面颊,确定自己和他不同。她不能相信,这人竟也与他同床共枕了十余年,原来不爱也可以相守,他代替母亲承受着自己的恨意,但久而久之,也成了依赖。 她见武攸暨枯瘦的右手死死掐着左腕,掐得青紫,皱眉道:“你怎么了?身上难过?”武攸暨疲惫一笑道:“我怕不等你来就睡过去了,我近日总是困……下次醒来不知是什么时候。”太平道:“有什么要紧话,非要今日说?”武攸暨道:“我听说,你请陛下在退位后犹总大政了?”太平道:“你镇日睡的人事不知,消息倒还灵通。” 武攸暨露出焦灼之色,在枕上摇头道:“这事做不得啊……你这样,会令太子更加忌恨你的。”虽然迁就他在病中,可还是忍不住多年来的骄傲,她冷哼一声道:“我的事不要你管。”武攸暨悲切地望着她,低声道:“阿月……能这样叫你么?你恨则天皇后吧?恨她杀了薛绍,把你配给我这样的庸人,我也恨她,可是……我——”他说到此处,忽然满脸涨的通红,大咳起来,他用手捂住嘴,身子震动中显出痛苦不堪的神色,许久他才喘息着重新开口道:“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既然那么恨她,为什么还要效仿她呢?”太平淡淡道:“朝中的事你不懂,我从未想效仿母亲。”武攸暨摇头道:“可是天下人太害怕则天皇后了,他们害怕你成为她,你不要跟整个天下为敌……算是,为了花奴,也为了我们的孩子,好么?” 太平不愿与他多说,起身道:“你安心养病吧,我心里有数。”武攸暨努力抓住她的手道哀恳:“我求你,照顾我的三个孩子。”太平点头道:“他们是我生养的,我自会爱护他们周全。”武攸暨吁出一口气,叹道:“可惜我不能照顾你了……我刚从并州进了皇宫,在洛阳行宫初次见到你,那时候你真美啊,穿着黄色的裙子,就像一支迎春一样……” 太平略一回忆,倒是想不起自己跟这个表哥初见是什么时候,自己平日里也并不穿黄裙,只道他是病中呓语。她知道这个人要去了,心中有淡淡的怜悯,虽无多少悲戚,却忽然感到异常的孤寂。 薛崇简再醒来时已是深夜,一盏孤灯点在远离卧榻之处,灯下一个女子支额看书,他双眼涩痛中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有她步摇上的珠滴,反射着灯光,如寒星一般泛着朦胧的光彩。他知道这不是母亲,却也猜不出她是谁,疑惑自己仍在梦中,微微呻吟了一声。那女子放下书册,云头履子踩着铺陈在地上淡淡灯影,来到他床前。薛崇简不觉一惊,这才想起,原来这女子便是他的结发妻子,武灵兰。 在昏暗的光影下,他们如同在泉下相见的两个魂魄,前世的伤痕累累缠绵情深,都随着那个躯壳去了,经历了那么多事后,竟能平静相望。 隔了许久,武灵兰问道:“要水么?”薛崇简点点头,武灵兰便拿过一个杯盏喂他饮了几口清水。薛崇简忍不住问:“阿母呢?”武灵兰道:“公主说定王受不得湿热,带他到芙蓉园养病去了。”薛崇简心中一凉,终于明白这灯前美人到此的含义,母亲不会来了,也不会再让李成器来了。 他心中疼的只想将身子蜷起痛哭一场,却不得不忍着,茫然下转过脸来,见到枕边如彩云般着一堆轻纱,他诧异道:“是你的?”武灵兰摇头道:“不是。”薛崇简心下了然,缓缓握住那团轻纱,凑到鼻边嗅嗅,是熟悉的凤髓香。薛崇简想到一事,从枕头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熏香球,递给武灵兰道:“帮我把这个点了,挂在帷帐上。”武灵兰也不多问,揭开一看香薰中还有半盏残香,便点燃了,闻到微微刺鼻的麝香气。她反身将熏香挂在帷帐上,那幽幽亮起的火光,如谁的眸子,静静俯视着他们。 薛崇简见武灵兰只是坐着不动,道:“我没事了,你也上来歇一阵吧。”武灵兰道:“你身上有伤,别让我碰着了。”薛崇简淡淡一笑道:“你睡觉一贯安稳。”武灵兰也报以一笑,他们语气平和,如同数年后重逢的熟人。 薛崇简艰难地向里挪了挪,给武灵兰让出一块地方,武灵兰脱去了外衣,解开发髻,一头黑瀑般得长发拂到薛崇简的脸上。她轻轻拉起衾被盖住自己身子,却露出一段雪藕一般的手臂,她在微光中注目着他沉在阴影里的轮廓。外头似乎又在下雨了,促织的叫声隐匿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长安的夏夜便是让人如此惆怅寂寞。她知道薛崇简也不曾睡着,她等着他开口,解释她心中的疑问,可是她却又并不期待,只因她一早便知道那答案并不会让她欢喜。这熏香,这帛帔,这伤痕,以及此时薛崇简心中的思念,都与她无关,她仅仅是睡在他身边的人。 薛崇简外伤加高烧,一直折腾到八月底才能起身。新皇即位给他有封赏,他推说在病中,让武灵兰到外间去替他接旨。他刻意让自己病着,可以躲避在这小小的寝阁中,就不必去谢恩面圣。他将自己一些不想见的人,和想见却不得的人,都用病痛的理由隔绝开。 那一日武灵兰推开窗户,一股甜香飘进室来,薛崇简诧异道:“你用的什么香?”武灵兰道:“没用什么香。”她留心嗅了嗅道:“倒忘了,这个时节该是桂花了。”薛崇简闻言心中一动,缓缓踱到窗前,透过千万重雕楼凤角,凝望着远方那淡淡的一抹山脉。他低声道:“南山的桂花开了吗?”武灵兰只觉他语气有些蹊跷,也未深究,随口答道:“想来是吧。” 第八十五章 桑田碧海须臾改(上) 八月庚子,李隆基即位,改元先天,尊李旦为太上皇。群臣五日一朝太上皇于太极殿,皇帝每日于武德殿受朝。只是太上皇称“朕”,皇帝称“予”,朝中三品以上除授及大刑政仍然决于上皇,皇帝比之当日监国时,并未增加多少实际权柄。无论这“双悬日月”的奇景是何等不合古制,毕竟也是天子登基,免不了纷纷攘攘的庆典及大赦天下。到了八月底,皇帝立太子妃王氏为皇后,宫中的彩幔尚未撤去,就出了震动朝野的“刘幽求张暐案”。 刘幽求与右羽林将军张暐密谋,欲调兵诛杀宰相崔湜、岑羲,清除太平公主党羽,却不料兵戈未起,就被太平公主先发制人密报太上皇。太上皇即刻下令拘捕刘幽求与张暐,有司定刘幽求等人为死罪。此时距离皇帝登基,也不过才十一天。 因皇帝只能处理三品以下的官员除授,一切大刑政仍由太上皇亲总。因此大理寺的奏本是直接越过了皇帝,送到了太上皇手中。局促于武德殿惶恐不安的李隆基等来高力士探知的判决,已到了宫门下钥月上中天时。李隆基但觉眼前一黑,向后退了两步,勉强扶着隐几缓缓坐下。高力士吓得魂飞魄散,膝行上前抱住皇帝的腿大哭道:“宅家,宅家千万保重啊!您别急,容奴婢再去想办法,奴婢明日就去找张大人……”李隆基无力地淡淡一笑道:“明日早朝太上皇亲临下旨,谁也没办法的。” 他轻轻抬手道:“我没事,你下去,让我想想。”高力士不敢违拗他,缓缓一步步退后,他望着自己追随多年的少年,已无法再维持众人面前正襟危坐的形容,疲惫不堪地侧靠在隐几上。过了片刻,皇帝似乎重新聚集起了力气,他站起身来正正衣襟,从壁上摘下珊瑚手柄的藤马鞭,大步走入一片清明夜色中。高力士愣了愣,踏出一步却又站住,他知道他的君王,要为了自己的亲信知己赌上一个皇帝的自尊,做最后的一搏。自己没有能力帮他,却也至少要让他不必难堪。 太上皇对着那封判决也是长夜难眠,忽然内侍在门外禀报道:“太上皇,宅家跪在殿外,高举一条马鞭,亦不说是何事。”豆卢妃一愣道:“皇帝这是怎么了?”太上皇叹了口气道:“他要为刘幽求张暐求情。”他向内侍吩咐道:“告诉皇帝,就说朕已经歇了,请他回去,有事明日早朝再议。”那内侍去传话,豆卢妃道:“您这是为何?”太上皇微微苦笑道:“我怕自己经不住他求恳,会真的应了他。” 那内侍去而复返,道:“宅家还是跪着不动。”豆卢妃望望外头,面露不忍之色,她抚着太上皇肩头道:“容妾问一句逾矩的话,您也认为刘幽求和张暐该死么?”太上皇摇头道:“刘幽求有大功于社稷,若非谋逆,一切罪过都该减等。只是……”太上皇不胜抑郁地推开那封奏本道:“刘幽求和张暐密谋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瞒着三郎,我欲杀刘幽求,也是不愿三郎涉案太深。” 豆卢妃迟疑一刻道:“岑羲崔湜等人对皇帝多有不敬,皇帝年轻气盛,容不得他们,也是人之常情。”太上皇道:“诛崔湜岑羲不过是名目,太平才是他们锋镝所向。他即位十一天便如此,令我寒心太甚。”豆卢妃温言劝道:“他是您选的,孩子么,总要容许犯错儿。”太上皇苦笑道:“我一直心中有隐忧。他们兄弟五人,论志气才干,只有三郎最像太宗皇帝。大唐几经磨难,唯有他的气度魄力,能一扫朝堂颓丧之气,开中兴之盛世。可是这个孩子……你可知道,上个月,他宫中的一个宫女小产?”豆卢妃诧异道:“未曾听说。”太上皇苦笑道:“我派人去查了,是有人给她打了胎。孺人杨氏也是那两日晚间出血,却未曾请太医,近日才报上来说有了身孕。”豆卢妃又惊又骇道:“您难道是说三郎……三郎子息不旺,为何如此?” 太上皇轻轻点头道:“那个宫女是当日太平送给他的,当时又恰遇彗星,他大约是不愿贻人口实。”他站起身来,在殿内缓缓踱步,似是自言自语:“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让他少年时受了太多孤苦,他缺乏太宗的仁德,他似乎不会爱人……” 李隆基在武德殿外已直挺挺跪了一个多时辰,他不知什么时候那扇大门会打开,双膝痛到了极处,依然不敢跪坐下来稍做休息。只是双臂已累得实在无力举起,只得将那条马鞭放置在身前,每逢身子摇晃快要支持不住时,便用手稍稍撑一下地面。腿上的痛楚直入心肺,让他心中对自己起了微微的鄙夷,原来自从做了太子后,每每见父亲都是一拜即起,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长时间地跪着了,以至连这一点点的苦楚都受不了。 寝殿中的灯光一直铺到了阶下,那雕栏玉砌如同漂浮于一片波光粼粼的水中,他知道父亲并没有入眠。一抹下弦月光影淡薄,反是显出几颗泛着冷光的星星来,几只鸟雀的黑影从他头顶飞过。他只觉此情此境甚是熟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数百年前,曹孟德挟天下之势,于长江上横槊赋诗,留下千古豪情令后人瞻仰。他高歌天下归心百官拜服时,汉宫中的冷夜凄风中,汉献帝看到那一弯明月数点孤星的心境,只怕只有自己才能懂得。 从平王而至太子,从太子而至皇帝,虽然每次和太平交锋都在劣势,但依仗着父亲的庇护,让他终于得以统驭天下。这虚幻的身份蒙蔽了他的身心,以为天下一诏可定,以为过得几日,就可以招姚崇宋璟回来,以为凭他和刘幽求张暐几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削去太平的根植于朝堂数年的势力。姑母如此迅捷的得到密报,大理寺如此迅捷的判决,眼前紧闭的宫门,终于让他看清了真相,在这太极宫中,他不过是个可笑的傀儡。所以刘幽求不能死,这已是他最后可用之人,若是这次再让臣子替自己受过,他就会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太上皇与豆卢妃均是一夜未眠,到四更时分,内侍又来禀报:“宅家在殿外晕过去了。”太上皇叹了口气道:“负他进来吧。”一时内侍背负着李隆基进来,便放置在坐榻上,李隆基原本晕去不沉,只是跪了一夜实在筋疲力尽,被内侍喂了一口水,揉着膝头,也就悠悠醒转。他在灯光下看到父亲和豆卢妃都站在自己身边,咬着牙从榻上溜下来,双膝着地的一刻才惊觉痛如万针攒刺,倒抽一口冷气下紧紧咬住牙关,却是一言不发。 太上皇挥挥手吩咐内侍退下,转身取过桌上一本书册,递给李隆基低声道:“读过这段么?”李隆基脑中犹有些晕沉,朦胧一望,却不过是本孟子,正翻到《梁惠王上》一篇,这是他幼年就读烂的,趁着假做读书,垂下眼睑悄悄喘了口气,心智渐渐清明,已知父亲未尽之语,双手将那卷书册捧上道:“臣知罪,听凭太上皇责罚。只是刘幽求有匡扶社稷之功,在八议之列,请太上皇开恩免死。” 太上皇缓缓坐下道:“若是我赦了他们,你能保证,不再出这样的事么?”李隆基低声道:“是否他人发难时,臣也只能束手待毙?若这是爹爹的意思,为何当初不传位于姑母。”太上皇皱眉道:“你姑母和则天皇后不同。她是我李氏一脉,归根到底,是要我李氏江山太平昌盛。何况……”说到此处,皇帝稍稍一顿,放低声音道:“三郎,你如此年轻,为何就容不得她几年?”李隆基缓缓抬头,虽他面色苍白之极,双目却矍然带着剑锋寒光,他低声道:“汉质帝驾崩时更年轻。” 太上皇遽然拂袖而起,神情中少有地显露出惊怒之色,叫道:“三郎!”李隆基叩首道:“臣死罪。”太上皇踱上前来,蹲下身去,扶起李隆基的双肩,道:“爹爹不求你太多,只求你不可害你姑母一家性命,好么?”李隆基望着父亲面上的无助与哀恸,想起王琚的话,迟疑一刻道:“臣领旨。”太上皇摇头道:“我不要你领旨,我要你起誓。”李隆基心中稍稍一震,慢慢跪正了身子,朗声道:“臣李隆基对李氏列祖列宗起誓,若施兵机于骨肉,此生亦受此祸。终身夫妇相疑,父子相仇,妻女不保,帝业不守。皇天后土,伏惟照鉴!” 太上皇慢慢站起身来,转身于案上提笔写了几个字,将一本奏本递给李隆基,李隆基低头一看,见大理寺的奏呈后御笔批着几个字:幽求流封州,暐流峰州。他重又叩首道:“谢太上皇开恩。” 如此大案在太上皇的调停之下,终于未杀一人而平静过去。薛崇简到九月中才重回朝堂,来到太极殿阶下排班等候时,再看见飞檐重楼的太极殿,恍然有隔世之感。他刚一到广场立刻被一群年轻羽林将官围住,他只笑说大病一场,口中和旁人敷衍,眼睛还是禁不住抬起来,向前望去。原来那个人就在那里,站在东班班首回过头来,对着他凝目。入秋后天越发亮得晚了,上朝时天色犹有些晦暝,不甚明丽的朝阳恰被李成器遮挡在身后,薛崇简逆着暗红的光芒,全然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容神情。这奇异的光影和在梦中一模一样,他们遥遥相望,其间阻隔的昨日是河流,今日是人群,明日或许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但他们就是走不到一处去。这景象从此烙进他的脑海,数载的别离中,明明知道这个人并不在身边,但他仍然在旦暮之时忍不住向朝霞夕阳望去,似乎看到那暗红如血的光芒中,有人向他遥遥瞩目。 下朝后依旧是太平公主与太上皇一同入内,薛崇简心不在焉随波逐流向外走,走到左延明门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极低地唤了他一声:“花奴。”他正要回头,手已被人拉住,身子不由自主被带得小跑起来,待他回过神来,才发觉李成器拖着自己向西跑去。他们跑过舍人院与中书省,穿过兴仁门,此时诸位大臣刚刚散朝,尚未归馆办事,各官署中皆是一片寂静,也无人理睬这两位亲王在宫内乱跑。薛崇简觉得滑稽,李成器还穿着朝服,一手擎着只象牙笏板,宽大的衣裳在奔跑中与自己的袍角时时撞击纠缠,啪啪作响。他要带自己去何处?他却一点也关心,只要跟着他就好。他想起当初自己把他从百福院中救出来,也是这般拖着手,不辨道路地奔跑,此时才知道那一刻竟也是极度幸福的。他们只有在逃命的时候能够执子之手,一旦停下来,就有浩浩江川熙熙人群将他们分开。 太极宫向西渐渐接近掖廷,遍地野草的幽深宫巷里连巡守的羽林也没有,李成器终于在一道狭长的巷子里停下来,他背靠着宫墙支撑着自己快要瘫下去的身体,喘着气与薛崇简四目相望,他们眼中都蒙了汗水。待他稍稍缓过气来,他伸出手去,将薛崇简慢慢拉到怀中来,他的手有些颤抖,从薛崇简的脖颈一路下滑,滑到他臀上,轻声问:“还疼不疼?”他自然知道,事隔两月,什么样的皮肉之伤也该好了,可是那鲜血淋漓的伤痕多日来一直缠绕在他的眼前与梦魇中,每一念及,便有几欲窒息的痛楚。这句问候是他亏欠了花奴的,若不说出来,他真的怕自己会被生生憋死。 薛崇简将下颚搭在李成器的肩头,喃喃道:“疼,表哥给我揉揉。”李成器摸索着掰开薛崇简腰间的玉带,提起他的袍子,将手探入他中衣内,与那凉滑如丝的肌肤接触,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是何等的滚烫。薛崇简望着脚下一丛黄败的野草,想起那日终南山上如火如荼的莲花,惊觉时间是如此的残忍。他没有说谎,他是真的疼,古人说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如是真的隔着三月未见,那思念侵入骨髓的疼痛,可有何人能负担地起。 待他们离去时,薛崇简挣脱开李成器的手,淡笑道:“我先走,现在我身边的奴子都是我娘派的,看见了不好。”李成器道:“姑母还是不许你出门?”薛崇简笑道:“现在也准我上街进个酒肆什么的。”李成器道:“你去哪家酒肆?”薛崇简望着他,只是微笑不语,李成器心中如被刀缓缓剜下一块块肉来,垂首道:“我不让他们看到,我就是想……多看你几眼。”他二十年来与这个人耳鬓厮磨,到今日才懂得,上天的恩赐一旦收回,会连看一眼都成为奢侈。 李隆基与王琚皆着缺胯斓衫,信马绕昆明池而游。长安人皆喜郊饮,春夏时这里往往摩肩接踵都是游人,但重阳一过,一年郊游便从此而止。昆明池上秋风萧瑟,但见落叶萧萧,连一只游船都不见,反倒只剩下一片干净山水。李隆基淡笑道:“西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怪不得连汉武帝一世英雄,当此情景都会气短。”王琚笑道:“我却听说过陛下池边饮酒的轶事,刘彻小儿生长深宫,如何有陛下的气魄。”王琚说的是李隆基方回长安时,曾白龙鱼服来此春游,有众富家少年于池边饮酒,他便上前与人家同饮,那些少年不悦,为了讥刺他,便命各人自报家门,微贱者下席与人斟酒。到李隆基时,他高声道:“曾祖天子,祖天子,父相王,临淄郡王某。”吓得一桌少年哄然逃窜,他便独坐树下自斟自饮,而后从容离去。旧事重提,李隆基也只是淡淡一笑道:“年少轻狂,徒惹人耻笑。 王琚望着李隆基,知道刘幽求一案对他打击极大,笑道:“陛下还记得您来我家中射兔下酒之事么?”李隆基笑道:“你还好意思提,请我去喝酒,连下酒菜都没有——不过嫂夫人的手艺倒真是令人怀想。”王琚笑道:“我虽搬到了城中,但那所破屋子因陛下去过,没舍得盘出去。今日猜测也许陛下还想旧地重游,便让拙荆提早去预备——今日下酒菜是有的。” 他们来到城南一处破旧宅院,还是王琚初回长安时的居所。两人下了马,同来的高力士与王毛仲将马牵到后院。王琚的妻子荆钗布裙迎出来笑道:“方才还说,再不回来,菜都要冷了。”李隆基与王琚进入屋内,却见桌边早等了几个人,一齐起身下拜道:“叩见陛下!”李隆基一愣之下,骤然目视王琚道:“你做什么!”王毛仲刷地一声便抽出剑来。 王琚亦跪下道:“臣欺君死罪,只是两位大人欲见陛下,城中四处皆有他人耳目,臣不得已,才请陛下到此。”李隆基见地上跪着的是宰相崔日用与御史麻察,崔日用平日里对自己和太平的争斗不偏不倚,靠着诛韦氏的大功深得太上皇信任,麻察却是举朝皆知的太平党羽。李隆基一时想不到此二人为何会在王琚的家中,他此时不能再出任何差错,冷下脸道:“王琚,你我布衣之交到此而止。两位大人,朝中之事,自可在太极宫中求见。君子不处嫌疑间,请诸位自重。”他说罢转身便要走,崔日用忽然在后高声道:“刘幽求危矣!” 李隆基回身道:“此话怎讲?”崔日用道:“陛下可知,崔湜已秘信他的表兄广州提督周利贞,于刘幽求到日即将其毒杀?”李隆基看定崔日用道:“崔大人既知,为何不上禀太上皇?”崔日用道:“谁人不知,太上皇为人所挟。”他忽然仰首高声道:“朝堂自有天子在。”李隆基侧目去看麻察,崔日用知他担心什么,忙道:“麻御史隐迹于崔湜处,此番消息就是他探知。”李隆基回身扶起崔日用,垂首望着麻察道:“太平公主有负于你?”麻察叩首道:“臣知罪。只是陛下容臣说一句真心话,昔日陛下为太子,太平为长公主,同为臣子。而太上皇为太平之言是听,臣不得不依附其门下。今日陛下得正大统,太平不过一臣妾,犹跋扈以欺君上,乃蹈死之徒。臣愿为陛下耳目,以期将功折罪。” 李隆基淡笑道:“麻大人可曾听说太宗皇帝纵囚一事?死囚若有信义,人主犹能容之,何况大人此番营救刘幽求大人,便于我有大恩。昔日是非,如大人所言,我自身犹不能保,人心因势利导,我不会怪罪。”麻察大喜,叩首道:“臣万死不敢负陛下!” 王琚道:“陛下,救人如救火。臣请陛下写一封手书,臣携往桂州提督王处,请他扣下刘幽求。”李隆基蹙眉道:“这不是长久之计。”王琚朗声道:“如此朝局,陛下尚望长久乎!”李隆基身子稍稍一震,望着跪在地上的麻察,与王琚炯炯有神的目光,他终于明白,当日王琚为他谋划之事,并不能因为这次的挫败而作罢。谁都知道操刀必割,现在刀在颈上,他唯一的出路,是将那刀锋夺过来。 李隆基点点头,又向麻察道:“你可知这次是谁向太平告密?”麻察道:“臣惭愧,这等机密之事,太平一贯只与崔湜一人密商。”李隆基道:“不急,你为我查清了这件事。” 第八十六章 桑田碧海须臾改(中) 长安的七月最是酷暑溽热之时,昨夜一场雷雨,清晨时复又是杲杲日出,地上连一片水渍都不曾留下,唯有那股挥之不去的湿热氤氲在空气中,沉沉地压住了人的呼吸。 薛崇简下朝后在南衙官署稍稍坐了不到一刻,身上就汗透重衣难受之极,命人堆了几大盆冰也不管用。天气热成这般,只让人烦躁郁闷,原想看几篇公文的,偏一双眼睛似也被汗水蒙住,望着那蝇头小楷似笼罩在一片水汽里,丝丝缕缕都是迷蒙不清。他索性破罐破摔将那些公文丢了,出门叫奴子牵了马便寻着一家常去的酒肆,先要来一壶加冰的青梅酒,也不待施淳给他斟入杯中,就夺过壶来冷冰冰地一气灌下去,肺腑里被这骤然侵袭的寒意撞得疼起来,他打个寒颤。施淳忙劝道:“这酒冷热不调,不能这样急饮的。” 薛崇简不答话,三两下扯开官服的带子,将一身被汗浸透的紫袍脱下,似是厌烦地远远投掷在墙角,只着中衣坐上凉床,隔窗望着楼下被太阳晒的白花花的路面出神。路上偶然有几个行人经过,皆是一副尘世中的困顿愁苦样,原本在这天气,心甘情愿出门的人不多。几个坐在马上的锦衣公子张开腰扇遮挡阳光,走到酒肆楼下,忙有人出去迎接,那些公子们呼啦将半幅扇子一甩,次第上楼。薛崇简下意识道:“我的扇子呢?”施淳去地上那堆衣衫里摸索了一阵,不曾摸到,忙道:“郎君是不是出来的急没带着?先用老奴的。”他从袖中取出一把扇子,张开了替薛崇简扇着。 腰扇五年前还是倭国进贡的稀罕物,一把值得数百金,流传入中原后,因其折叠方便,很快兴盛于长安,无论贵贱手中都玩弄一把,且以金碧辉煌五颜六色为贵。自己早年那把只题了字,倒是显得过于清素寒酸,数日前偶然被李隆范看到,还诧异了一番,后来便送了十把泥金贴孔雀翎毛的来。他望着那一匣光亮璀璨的扇子,抚摸那冰莹似玉的竹骨,不知心中是何等滋味,他珍惜的,早已被厌弃,他怀念的,早已被遗忘。 这些年那一段文字不知读了多少遍,即使不看不想,也能一字一句从脑中清晰流过: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他从不是自伤自怜的人,只是这一次的寂寞委实太久,久得要将他的期盼都磨灭殆尽,仿佛如这酷暑一般暴戾,无处不在,永无尽头。从去年七月,母亲将他单独一人放置在府邸中,他以为过了数日,她消了气,还是会原宥了自己。他不敢跟李成器见面,连每日入朝坐衙亦老老实实,只盼她能知道,自己是多么惶恐和渴望得到她的宽恕。可是这惶恐被时间渐渐打磨成了失望、绝望,她任由自己在那座奢华的广阔的圆苑中,穿梭来去,找不到一个可以依恋、可以倾诉的人。那么大的园子里只住着他和武灵兰,往日门庭若市的繁华散去,剩下他们两个默默相对,各自舔舐伤口,每到黄昏,那静默的情景总是让他恐惧。自落地便受惯了母亲的宠爱,他终于明白,那一顿板子,当时打得他痛不欲生,跟这弃置比起来,原算不上是惩罚。 原本每日下朝,借着上酒肆和出城打猎的机会,会和李成器远远相望一阵,或者同在宫中,趁人不备溜出去,能在幽深的宫苑中寻到一处无人打扰的所在——多是断井颓垣的掖庭周围,让他们诉一诉别离,各自安慰两句近况。他最常说的两字是“还好”,李成器说过,即便他们寂寞如此,还是有许多在贫寒中挣扎的黎庶艳羡他的富贵,他还可以随着众人一起,努力加餐,冠带整齐,人马光鲜地行于天街之上。可是他该如何发落这些寂寞与恐惧,如附骨之痈般追随他三百多个日夜,挨打的时候那痛还有个轻重缓急,板子停下来总能喘口气,可是若是有一种伤病会每时每刻都在作痛,他该拿什么抵御? 两个月前,他终于得知宋王妃有身孕的消息,所以今日他不曾派人告诉李成器他的去处。他不是赌气,若是这在水一方的相望成了习惯,某一日又戛然中断,他该怎么活下去。母亲每日里周旋于朝政之间,李成器也会渐渐回到家眷身边,他们情随事迁,皆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分去心神,只剩下他坐在溽热地让人分不清汗水泪水的陌生酒肆中,望着闪亮刺眼的长安大道,不知该向何处去。 薛崇简在酒肆中饮了五六壶冷酒,在才施淳的劝阻下,醉眼惺忪地出来,他懒得再套回那身官服,索性就将那身紫袍玉带搭在马屁股上,只着一身素白中衣跨上马去。他被人扶着回来家中,刚一下马,却见门前停着一辆七宝香车,有数名奴子在逡巡来去。薛崇简不知是醉的还是热的,脑中昏沉沉不甚分明,打了个酒嗝问道:“王妃要出门?”一个奴子忙上前行礼道:“郎君,公主来了!” 薛崇简如同先前被冷酒激住了,浑身都是一跳,惊愕下只以为自己听错,颤声道:“你说……哪个公主?”那奴子也不知他在寻思些什么,道:“是咱家公主呀!”薛崇简二话不说就向府内奔去,却未看见门槛,一跤扑进门去,骇得那些奴子们一齐来扶,他也不觉得何处疼痛,爬起来又向内狂奔,偌大的花园中高柳鸣蝉日影明丽,照耀的一片池塘宛若银镜般熠熠生辉,他却仍然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他在无数的殿宇中穿梭奔跑,却连一个熟识的人都遇不到,他累得一身骨头发出断裂的脆响,却不敢停下,他怕被那寂寞再度攫据。 他先奔向太平往日所居的正堂,却不见有人,他一间间地房子找去,数次都闯进同一间屋子去,这些熟悉又陌生的景物不断变换,如不断头的梦魇一般堵住了所有出口。他只道母亲不耐久等,已经离去了,心内焦急悔恨欲死,泪水不知何时已顺颊淌下,只是筋疲力尽地一边哭一边呼喊着:“阿母!阿母你在哪里!” 忽然,不知从何处降下一声纶音,他听见那温润如冰水一般的声音叫:“花奴。”仓惶中回头,一时神魂摇荡,双腿一软不自禁地就跪了下去,他看见母亲缓缓扶着门从房中出来,她臂间的帛帔轻轻地鼓荡。他虽是哭着,却赶紧使劲儿揉了下眼,他抬起头,仰视着缓缓走来的母亲,确信她的容貌在他朦胧的眸子里终于逐渐清晰起来,不是梦中,不是每日朝堂上如同叩拜佛祖一般地远远瞻望。太平来到他面前,尚未说话,已被薛崇简抱住腰身,他的悲喜都太过剧烈,只能将脸深深埋入她幽凉柔软的胸怀,如同初生的婴儿,爆发出毫不压抑的哭泣,他对尘世的恐惧,对她单纯的依恋,唯有这哭声方能表达。他听见自己的一身的血液重新开始流淌,知道自己终是又活了过来。 太平搂着儿子,由他哭了一阵,才捧起他的脸,柔声笑道:“你乱跑什么?”薛崇简羞惭中低头,看见自己中衣上粘了许多尘土,更是无地自容,哽咽道:“我……以为你走了。”太平凝望儿子一刻,那张通红的脸儿上爬满了汗渍泪渍,想是他手不甚干净,方才一揉,便抹出几道黑来,滑稽中又带几分小儿的纯稚可怜。她心中作酸,她狠心将儿子放在这里,一年过去,他却丝毫未曾长大。她拉起薛崇简淡笑道:“南边贡来的荔枝,我给你带了些,还有你大哥昨日猎了几只狸子和鹿,我让做了清凉碎和小天酥,原是想同你吃顿饭,所以就在你房中等。你既吃过了,我让他们拿冰冷着,你回头慢慢吃。” 她说的每一字,薛崇简听来都有些心惊胆战的受宠若惊,忙道:“没有没有!我没吃……天热,我就在外头喝了杯冷酒,什么都没吃!阿母,我饿的很,我们去吃饭吧?”他一边说,一边紧紧攥着太平的衣袖,似乎生怕她转身走了。太平见他可怜巴巴眼中尽是忐忑乞求,心中复又一痛,点头微笑道:“好,我们先吃饭。” 奴婢们当即在薛崇简房中摆上饭菜来,果子菜肴都是太平带来,不过七八味,却是水陆俱陈,甚为精致。“清凉碎”,是用狸肉做成汤羹,冷却后便晶莹剔透成冻状,内中又藏着不少碎肉,入口凉滑甘香;小天酥是以鹿肉和鸡脯肉一起烹炒,白龙羹以桂鱼肉制成;雪婴儿是将把田鸡粘裹精豆粉,莹白如玉,团团可爱[1]。这些皆是昔日里薛崇简喜吃之物,配上湃在碎冰中的樱桃与荔枝,雪白的酥山,清芬香气被凉气催动,令人精神为之一爽。太平在桌上也不多说话,只是偶尔伸箸为薛崇简布菜,劝他多吃。薛崇简吃到一半,终于忍不住夹了一箸清凉碎,那肉冻原本滑溜,他如履薄冰望着自己颤巍巍的箸头,也不敢说话,只缓缓向母亲凑去。太平稍稍伸颈,便在他筷上吃了,一时薛崇简只觉头上嗡一声响,他终是体会到了囚犯遇大赦的狂喜。世人枉求富贵权势,却不知这与亲人同桌而食,便是千金不换的幸福喜乐,他的眼眶再度湿热,却是笑着低头扒了口菜。 用过饭太平吩咐奴婢:“打热水来,郎君要洗澡。”忽又想起一事,道:“你酒饮的多么?”薛崇简忙道:“不多,就喝了一杯。”太平也就不深究,不一时奴婢们将松香木盆同热水都提来,太平吩咐道:“你们下去吧,我来就好。”太平关上房门,回身却见薛崇简仍在痴痴凝目望着自己,一笑道:“脱衣裳,进去——难道还要阿母帮你?”薛崇简颤抖着手将一身肮脏中衣褪下,站入水盆中,带着松香气的水雾逐渐氤氲开来,将他们绕进一团云蒸霞蔚的梦境中。薛崇简朦胧中想,究竟现在是梦,还是一年前那肝肠寸断的别离是梦,在他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后,母亲还能重回他身边来,这样的梦,他从前都不敢做的。 太平望着赤身裸体的儿子,他已经这样大了,可是这一身雪玉肌肤,还是如婴孩一般柔脆,站在自己面前的神情,仍是忐忑不安地依恋。她缓缓走上去,轻轻抚摸儿子臀上的肌肤,那么重的伤,竟然也不留任何痕迹地痊愈了,上天究竟是恩慈的,这一年来天堑一样的巨大伤口,她一定会亲手为他抚平。她轻轻将这惶恐不安渴盼温情的孩子搂入怀中,他的眼泪,他的肌肤,皆是她用生命创造的瑰宝,她的心神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她想,为了将这一刻变得长久,她明日亦只能成功。 沐浴后薛崇简披了一件浴袍,太平图凉快,便来到窗前坐下,见案上摊了一副未曾画完的游春图,有些诧异,笑道:“这是你画的,还是阿兰画的?”薛崇简有些窘迫地笑道:“是我画的。”太平打量了一下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性子学李思训的画风。”薛崇简低头道:“画着玩儿,打发时光。”他该如何说起,许许多多旁人已经安眠的夜晚,他唯有将心神集中在那缓慢而单调的画笔上,看着它一寸寸一分分勾勒出心中的渴望,唯有如此才能心驰物外,为这与世隔绝的府邸,幻想出一片青山秀水笑语喧喧的团圆。 太平见那画上还未添人物,笑道:“你想画什么样的?”薛崇简双目一酸,低声道:“这几日,我总想起小时候,阿母带着我去山中避暑……”太平沉默一刻,用水注在砚台中加了些水,用笔润了润颜色,提笔便画,薛崇简诧异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阿母画画。”太平笑道:“你阿翁阿婆皆喜欢书画,小时候我和你几个舅舅一起学过,其实当年绘画皆崇阎立本。近年来展子虔李思训这等磨死人的画风兴起,纯是因为你舅舅和凤奴的喜好。” 太平说话间手上画笔流畅如水,片刻间便描处一匹马的形容来,她低头一边画一边道:“书画出自各人本性,你我和他们是不同的人,原不必事事皆依从他们。”薛崇简低声道:“我从今以后,只听阿母的,阿母来教我吧。”太平手上画笔微微一顿,抬头一笑道:“好,等将来闲了,阿母亲自教你。”薛崇简心中在甜蜜中复又狠狠一疼,只要母亲在他身边就好,他失去太多,不敢再奢望其他。 不知是窗外的菡萏清芬,还是室内的水墨清韵,一股沉静的香气飘渺来去。两人身上的汗水渐渐干了,凉沁沁地甚是适意,连身上的轻纱都薄得如泉水如微风。太平心中轻叹,她最终的心愿,究竟是那九重天阶上苍生臣服的荣耀,还是这亲人在旁的翰墨清香,她也不甚明白。她只知道,她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将这一条刀枪剑戟的路走到头,走到无人再能阻止她的时候,她一定会回来,陪着儿女读书作画,寻找她已经离散许久的另一个魂魄。 约莫一个时辰,太平已画出一匹骏马,马上的女子搂着一个小小孩童,以手指前方,面上神情欢娱亲昵栩栩如生。太平转头望望窗外,见日头已挪到西边飞檐上,轻轻叹了口气道:“山水画不完了,改日我们一起画吧,我还有事,得先回去。”薛崇简一下午放松的精神骤然再收紧,如挨了一记闷棍般,直打得眼前一黑,他看太平向前走了一步,便吓得一颗心堵在喉头几欲跳出,也顾不得许多,一步迈上前,扑通跪倒拦住太平的去路,颤声道:“阿母!你把我带回去吧!”太平迟疑道:“过几日吧,我让他们把你的屋子收拾出来。”薛崇简急切摇头道:“不用收拾,我睡哪里都成,天气热,铺张席子就成……”他在得而复失的恐惧中再度淌下泪来,泣道:“阿母,我想你,想大哥和弟弟妹妹们,阿母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骗你了,阿母要是生气就再打我一顿,求你别丢下我!一年了,阿母!我真的受不了了!” 太平捧起儿子的脸,她亦不由地心神有些激荡,低声道:“阿母今晚有事,再等两日,两日后,阿母一定亲自来接你。” 太平来到府外登车,车行到街角,崔湜便骑马跟上,声音中颇含埋怨道:“今夕何夕,公主还有心思为儿女事耽搁许久!”太平淡笑道:“你们男人常把封妻荫子挂在口边,却不许我来看看儿子?你今日就慌乱至此,明日复当如何?”崔湜一笑道:“公主久经沧海,又有太上皇庇佑,自然不比我等瞻前顾后。”太平冷笑道:“既是同舟共济,你便不必有此疑虑。你们为了据路要津,我为了不再受制于人,我从未想过事败后依仗上皇。”崔湜在马上一躬身道:“臣知罪。”他又道:“那个女子真不会有差错么?她跟了那人这么久,若是她念旧情临阵倒戈,咱们就满盘皆输了。”太平道:“她爹娘在我这里,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这世上没有什么旧情能抵过父母子女之情。”她冷冷一笑道:“即便她失手,北门禁军,亦足以改换乾坤!” 薛崇简在母亲走后,怔忡了许久,才重回来案边坐下,他望着那图画上亲昵的母子,他们手指处,那青山绿水缠绵妩媚的尽头,却是一片戛然而止的空白,如同一道天裂将人间的欢娱骤然阻隔。他今日大悲大喜后心神有些恍惚,望着那未完工的图画竟是一阵心悸,慌忙抓起笔来。 李隆基下朝后在前头耽搁了许久,回到后宫中已到酉时,环顾一下殿内,道:“元沅呢?”一个宫女回道:“元夫人今日不当值,宅家要唤她来么?”李隆基沉吟一下道:“你知道她住在哪里么?”高力士一惊,道:“宅家!”李隆基抬手笑笑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不过是在自己后宫走走。”高力士道:“千金之子……”李隆基止住他笑道:“好了好了,圣人的话千万句,你来来回回就是不垂堂。”他负手望望天空,果然一到傍晚,天色便又如染了墨的生宣一样,乌沉沉压下来,他哼道:“天都要塌了,不垂堂有什么用!” 元沅虽在后宫并无封号,但她得宠多年,又性子温柔,皇后也待她甚好,是以宫中上下皆称夫人,也有自己的单独的卧房。李隆基来到她房门外,轻轻做个手势,命高力士退下,独自走上前推开房门笑道:“大热天关着门不怕捂坏么?”元沅原本盘膝坐在榻上伏案写什么,听到声响抬头,不由惊得花容失色,忙下榻跪倒道:“宅家万年!” 李隆基一时并不急着叫她起来,他打量室内,见狭小的屋子陈设十分简单,依稀还有几分像是在洛阳禁苑中的模样。一时耳畔恍惚又听见她说,我想要回从前的日子……元沅跪在地上,见他四处观望,心中羞窘,道:“这不是宅家来的地方。”李隆基这才想起扶起她,笑道:“皇后那儿热,随处走走,看看你这儿是不是凉快些。”元沅低头道:“奴婢这里西晒,这会儿更热,还请宅家快快还宫吧。” 李隆基笑道:“挺好的,既来之则安之,让我歇歇。”他随意在榻上坐下,见案上放着一张纸,笑道:“你写什么呢?”他随手一按榻上,手又碰到一只妆奁匣子,低头一看,里头却又铺着一叠纸,两只断簪,一束头发等等奇怪物事,笑道:“这又是什么?”元沅却是大惊,竟也顾不得礼仪,扑上来将那妆奁抱入怀中,又下榻跪倒,叩首道:“奴婢该死!” 李隆基从未见她如此失措,竟是被她抢得愣了一愣,笑道:“昔有婕妤辞辇,今有夫人登床,什么宝贝,连我都不能看?”元沅满面通红,眼中几欲坠泪,低声道:“是奴婢自家的一些小玩意儿……奴婢、奴婢羞于示人。”李隆基笑道:“罢,你不许,我不看就是了。玉真公主小时候也有一个宝钿匣子,一次薛王要看,她生是和薛王打了一架,女孩子应当有些心事,我不看了,你收起来吧。” 元沅低声道:“谢宅家”,缓缓拭泪起身,转身将那匣子放入柜中,又在柜上锁了锁子,李隆基凝视着她的背影,目光不由便是一冷。她转身时李隆基已换上笑容道:“这字能看么?”元沅这次垂首不语,李隆基低头看时,却是一首湘夫人方写了开头,笔意与自己十分相似。他淡淡一笑道:“你怎么学的?”元沅面上红晕更甚,语气却平淡,道:“宅家往日里练字,常有写废的纸让奴婢去扔。” 李隆基想到方才那只奁盒,心中倒是软了一下,笑道:“你守着我,却用这法子练字。不嫌辛苦么?”他在她手腕上一拉,将她拖到身边来,将笔放入她手中,握着她的手续写下去道:“……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元沅倚在他身上,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竟是一阵阵眩晕,时光轰然褪去,她似是重新回到那遥远洛阳宫的小小斗室内。 写毕李隆基抬头望着她道:“思公子兮未敢言,现在还是这样么?”元沅怔怔望着纸上的字迹,低声道:“是。”李隆基道:“若是你心中无愧,为何不敢言?”元沅含泪垂首道:“奴婢心中有愧。”李隆基神色微微一动,叹道:“可以对我说说,或许我能帮上忙。”元沅低声道:“奴婢原是微贱之人,难荷宅家如此盛宠。”李隆基摇头道:“盛宠?你该是恨我的吧?你心里有没有后悔,该早些把那剂药给我投了?” 元沅如被雷击般一颤,举目望着李隆基,李隆基见她眼中有哀恸惊异,却无一丝畏惧,便又冷笑了一声,笑望那柜子道:“你把药藏在何处?是方才那个匣子么?”元沅终于在他的冷笑中缓缓跪下,道:“原来宅家都知道了。”李隆基点头,不明所以叹了口气道:“我初见你时,你才十三岁,也真难为你。那时候就知道有一天要给我下毒么?”元沅摇头道:“那时公主只让奴婢好生服侍殿下。”李隆基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还要听她的?”元沅道:“奴婢的父母垂拱年间流放岭南,奴婢没入掖庭。后来诛杀岭南流人,公主救下数百人,其中就有奴婢的父母。” 李隆基心中一沉,来俊臣诛杀岭南流人,起因还是自己的父兄,他和她的一段孽缘,不知是谁先亏负的谁。他咬咬牙道:“我只问你一件,刘幽求的事,是不是你告密?”元沅坦然应道:“是。奴婢只求宅家一件事,奴婢死后,请宅家对外只说奴婢是行刺不成,畏罪自尽。”李隆基知她怕太平公主伤害她父母,也真奇怪,这个死字被她说出,自己心中竟是颤了一下。若不想让她死,为何要来拆穿了她呢?他忽然想明白一件事,为何不肯再多等一天,原来他也在害怕,害怕今夜一战自己未必会获胜。若是他死了,她却回到旧主面前邀功,他该多寂寞。原来他竟是害怕失去她的。 他脑中一时有些迷蒙,是不是可以试试,他是皇帝,他想要的东西,没有谁能夺走。他语气有些踌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或者,等今夜过去,我会送你去寺庙中。”元沅抿嘴淡淡一笑道:“那时候,宅家会去看看我么?”李隆基不知该如何回答,却不愿她看出自己的烦乱,只得冷冷道:“应当不会。”元沅又是一笑,扶着榻边站起身,望着桌上的那幅字许久,叹了口气,她揭开襦衣,从衣角处拆下一个小包,从内倾出一小把黑色的粉末在掌心。 李隆基望着她的动作,心内游移不定,数度张嘴想阻止她,却寻不出任何理由。待见她将那撮粉末仰头服下,虽是锥心一阵疼痛,却终究忍住了,轻轻吐了口气,心中道:如此也好。 李隆基走出元沅房中时,天空已是一片苍云覆盖,连月亮都不见。高力士慌忙迎上来,道:“宅家没事就好。“李隆基恍惚一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先把门锁了,派人守在这里,明日再料理吧。”高力士一噎道:“她……”李隆基淡淡道:“死了。”高力士不由呆住,虽然早已料到,但亲口听皇帝说出,仍是心中乱跳,他自跟随李隆基后,几乎日日与那眉目婉娈的女子相见,骤然听闻她的死讯,阴云冥冥之下,竟恍惚觉得所处并非人间。 李隆基道:“传王毛仲,时辰不早,我们也该出宫了。”高力士用力咽下口唾液,道:“宅家,王毛仲……王毛仲,今日不曾进宫。”李隆基面色骤变,转过身颤声道:“他到哪里去了?”高力士道:“今日早晨商议之后,他就没有回家也没有入宫,可能……是逃了……”李隆基周身一阵发冷,踉跄退了一步,咬牙道:“他会不会去投太平?”高力士小心道:“此人外强中干,胆怯是有的,却不似背主之人。”李隆基死死攥住高力士的手苦笑道:“无论他是胆怯还是背主,我们箭已上弦,不得不发——或许他看出,我并无胜算。”高力士只觉皇帝掌心一片冰冷的湿汗,宽慰他道:“宅家的胜算,岂是王毛仲这等小人所能逆堵的。”李隆基黯然道:“他从我去潞州时就跟着我了……你,王毛仲,刘幽求,还有……”他脑中再度浮现起元沅用力咽下鲜血、还淡淡含笑的面容,强忍住道:“是最早跟我的,如今只剩下你了……”他忽然上前抱住高力士,爆发出一阵啜泣。 高力士愣了愣,他的手在空中抬了半晌,终于缓缓地按在李隆基的背上,低声道:“宅家,您该称‘朕’,自始皇帝始,皇帝皆当称朕。”李隆基从他肩上抬起头来,缓缓擦去眼泪,点头道:“你说的是,朕就从今夜起,当这个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1】这几个菜都来自唐代韦巨源烧尾宴菜单88 第八十七章 桑田碧海须臾改(下) 再过十余日就是盂兰盆节,宋王李成器请大慈恩寺布施两万贯,替两位已故的皇后做一场功德。宋王府未入七月就开始忙碌,预备盂兰盆会上的供奉物与各色百戏,又请了诸班僧侣在府中诵经。李成器缓缓踱出房来时已到戌时,虽未到天黑时,但因傍晚阴得重,院中已点起灯来。婢女阿萝跟着他出来,埋怨道:“这天气,要下雨就下爽利些,一味这样闷着,憋死人了。”李成器被她一说,想起今日里疲惫不安,大约跟这天气有关,低低诵道:“其雨其雨……”只念了一句,猛然觉得后边的字委实刺心,便又顿住了。阿萝不曾听清,询问道:“殿下说什么?”李成器摇头道:“没有。” 两人踱到了龙池边,这一片池子贯通五王宅,池中遍植莲花,眼下正是风光最好之时。延池两岸的杨柳上皆悬了绛纱灯,临岸的莲花被灯光映照,花瓣玲珑剔透宛如玉雕。虽然无风,那水也在灯光下跳跃不止,金红二色的粼粼波光在冥暗的池水中翻滚,似是点了无数的河灯,其间闪烁的皆是受苦幽魂的眸子,别有种诡谲的艳丽。 他沿着石桥缓缓步上水阁,阁中纱幔垂地,王妃带着几个女子隐身帐后,听高僧义福在念诵大般涅槃经。义福是高僧神秀的弟子,年纪虽然不长,但自幼出家,诵经时自有一股哀怜人世的悲悯:“仁等,今当速往速往。如来不久必入涅槃。复作是言。世间空虚,世间空虚,我等从今无有救护无所宗仰,贫穷孤露。一旦远离无上世尊。设有疑惑当复问谁?”[1] 这一段尚未入世尊开言的正文,只是反复诉说众生听闻世尊将要涅槃时的惊痛,这部经文他数年来为母亲诵读过数遍,不知为何,今日在这不履黄土的水上听来,忽然心中起了一阵无处告诉的孤零恐惧。岸上灯火楼台,他眼前却是水天幽冥,将他与人间阻隔开来,他默默低诵“世间空虚,我等从今无有救护无所宗仰,贫穷孤露”一句,天地悠悠,不由得心慌意乱,四顾茫然。 波斯匿王在世尊面前悲泣,自己的肉身便如燃烧的火焰,渐渐销殒,殒亡不息,刹那刹那念念之间皆可见死亡大限一步步逼迫而来。世尊以恒河之水千万载不变来点悟波斯匿王[2],李成器想,难道真的是他太愚妄,为什么在他眼中,这莲花并非散思莲子间的莲花,这水也非泛舟芙蓉湖池水,反成了盈盈天河寂寂冥川,让隔河相望之人脉脉不得语。当日的少年,又怎能想到,那样的欢娱溺爱,竟也会走到这一步。 不知是他近日太忙碌,还是花奴有意同他疏远,散朝后他们再找不出时机来相会。他落地以来,受尽恩惠庇佑的几个人,姑母,花奴,母亲,父亲,却一一走到离散,或许他为父为夫,该当鼓起勇气来做旁人的依靠了,可是在他的心中,还是如此强烈地依恋他们。姑母的决裂,对他无异于天崩地裂,更为可怖的却是他与花奴这样的渐行渐远,他每日都在想,若是姑母永不原谅他,他该怎么办?是否他与花奴再回不到从前?是否便人任由时间将他慢慢凌迟,是否这世间真有拼却性命也挽回不得的离别? 一个内侍匆匆奔来,禀道:“殿下,郭相公请殿下速速与他进宫面见太上皇!”忽见自家殿下面上似有泪痕,惊道:“殿下?”李成器骤然回过神来,此时快要入夜,宫门已经下钥,不知宫中出了何事。阁中的诸女子听到李成器到来,纷纷起身,王妃元氏怀孕已有五月,身子稍显沉重,被侍女扶着,出来诧异道:“郭大人在何处?”那内侍道:“郭大人不及进府,就在门外等候,只说十万火急。”李成器道:“我去看看。”也顾不得换衣裳,便随着那内侍疾步向外走。 元氏向北望去,浓墨一般的彤云拉拽地半边天倾泻下来,压在远处高耸的太极宫承天门的飞檐上,李成器的青衫正隐没入那一团漆黑夜色中。骤然一个惊雷滚过,似要将那巍峨宫殿与其下的微茫世人一起击碎,她浑身一个哆嗦,胸口又是一阵欲呕的烦恶。 李成器在门外见到郭元振,见他身后还跟着数百禁军,大是惊疑道:“郭大人,究竟出了何事?”郭元振道:“太上皇有旨,有乱军入内客省,召我等入宫护驾,究竟何事臣也不明。”李成器听说宫中兵变,心急如焚,也只得翻身上马,与郭元振急向太极宫奔驰而去。他们的马匹穿过东西两市,一场暴雨终于落下,将火把都被浇灭,街上已有众多兵马呼号奔驰来去,黑暗中辨不清谁追谁逃,李成器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高声道:“郭大人!究竟是何人作乱!太上皇可曾传召太平公主?”郭元振抹了一把脸上雨水,道:“臣不知,殿下可亲自问太上皇。” 李成器下意识勒住马,向身后望去,大雨将天地的真相与他阻隔开来,他被包裹进一团冰冷的黑暗中。他心中忽起一阵急痛,硕大的雨点如拳般击中他的双眸,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那些蒙蒙灯火,哪一处才是花奴与姑母的所在。郭元振见他停下,也住勒马道:“殿下,夜中难明实情,还是先见确保太上皇平安要紧。”李成器心乱如麻,只得点点头,策马疾奔。 他们奔到太极宫外,远远便见承天楼上灯火通明,上面的内侍高声喊道:“何人前来?”李成器看不到父亲,颤声喊道:“臣李成器求见!”一个人影闪到城楼边,声音也颇为激动,回应道:“成器!”李成器长吁一口气,翻身下马,守卫羽林让出一条路,他便向城楼上奔去,太上皇已不及等待,顾不得雨大迎上来,李成器看到父亲无恙,浑身一软几乎瘫倒,急忙道:“爹爹,宫中出了何事?”太上皇摇头道:“只听见一片鼓噪,门下省那边火起,究竟是何人作乱,现在不知。 太上皇扶住他,向迎来的郭元振高声道:“你速传朕命,命禁军将军常元楷、李慈速带兵进宫收拿乱兵。”郭元振抬头望了太上皇一言,上前来跪下道:“臣奉陛下圣旨护卫太上皇,外间事有陛下处置,请太上皇入内安坐。”太上皇身子微微一震,质问道:“你说陛下……三郎,三郎在哪里?”郭元振沉声道:“皇帝奉太上皇诰命,诛杀窦怀贞等乱臣,请太上皇勿忧。”虽是耳畔大雨之声充塞天地,郭元振的几句话仍然掷地有声,砸的太上皇踉跄后退一步,他面上神色自惊怒而慢慢转为不可置信的悲哀,颤抖着抬起手来,指着郭元振道:“你再说一遍?谁奉了朕的诰命?!”他话音虽高,却淹没在骤然滚过的闷雷声中,天际电光一闪,照亮太上皇虚弱惊恸的面容。 —————————————————————————— 太上皇如此惊怒,郭元振原有所预料,这个颤抖虚弱的身影此刻只是个无力的老人,昔日的尊荣权柄如火焰一般,被今夜瓢泼大雨浇透浇灭,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并不能再令他恐惧了。他心中有种说不明的怜悯,想起去年钦天监那句谶言:前星夜犯紫微垣。郭元振叩首从容道:“陛下奉太上皇之命,铲除奸恶。”太上皇向前迈了一步,怒道:“谁是奸恶?”郭元振道:“危及社稷之人。” 太上皇身子又是一晃,他喘着气点头:“朕明白了,朕明白了……你们,你们终究是等不得了……”他踉跄向前走了一步,颤声道:“朕要见太平,要见三郎!”郭元振并未动作,随他前来的羽林卫们向前奔了两步,他们身上的铠甲发出动人心魄的铿锵声,伟岸的身影肃穆地伫立在太上皇的面前,形成一堵冰冷的围墙。太上皇被这沉默的气势逼地停住了脚步,他无可置信地回过头去,道:“你们……要犯驾!”郭元振缓缓站起身道:“臣奉陛下之命来护卫太上皇周全,请太上皇入内安歇,待陛下大事一了,自会前来向太上皇禀报。” 李成器一直未说话,他转头向城下望去,却只看见一片灿烂火光,在这雨夜中如北邙山上的磷火一般,跳动出诡谲灿烂的光芒,他终是在这人世,见到了梦魇中的三途冥火。都说他们李氏皇族已经脱离苦海,原来人世本就是一片汪洋火海,无所谓脱离一说,如果不能救花奴出来,至少自己还能跳入其中寻他。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城头方向奔去,太上皇惊得心肝俱裂,痛呼道:“凤奴,不可!”郭元振疾呼道:“请殿下以王妃为念!” 李成器已伸足便登上了城墙,正要踊身跳下,骤然间听到此语,不由便是一怔,动作略有迟缓,被奔上来的羽林挟持。太上皇长松一口气,身子一软瘫倒下去,两边的羽林忙扶住他。李成器回头望着郭元振,黑暗中他看不清郭元振冷酷的面容,可他却分明看到了另一张脸,棱角分明,踌躇满志。他奋力咬住嘴唇,一缕咸涩的味道在口中散开。 郭元振道:“殿下,太上皇年事已高,王妃身怀六甲,皆不可稍有闪失,望殿下善保千金之体。”李成器咬牙道:“你敢?还是他敢?”郭元振沉默一刻道:“臣不敢,但今夜城中大乱,难保王妃会为贼人所伤。” 太上皇稍稍昏厥复又醒转,听到郭元振的话,万料不到皇帝竟以宋王妃的性命要挟李成器,他想到其余三子与宫中的豆卢妃,此刻都不知是何等光景,心中涌上来一阵彻骨寒意,哀声道:“快,你快去告诉三郎,他要什么朕都给,朕今日就搬出武德殿,朕还政与他!只要他不伤太平一家!你快去!”郭元振听到太上皇如此哀恳乞求,心中复又一酸,声音略低了些道:“太上皇放心,陛下天性至孝,此举只为肃清朝纲,并无心惊动太上皇与太平公主。” 此刻的皇帝正按剑于太极宫北门的禁军大营中踱步,外面不时有咄咄的靴子声跑动来去,李慈和常元楷的尸身还血淋淋扔在屋角,因皇帝并未下令,也无人敢动手搬出去。一众金甲鳞鳞的将士中,唯有皇帝只着一身圆领襕衫,因来时路上幞头被淋湿了,也脱下掷在一旁,灯光下露出鬓角几根刺目发亮的银丝。他低头冥思之时嘴角紧抿,刻画出面颊上几道深深纹路。北门禁军和皇帝不算生疏,同他出生入死翻覆朝堂也不是头一回,只是忽然觉得,比之诛灭韦氏时那意气风发的少年,眼前的天子竟像是老了十岁。 果毅将军李守德匆匆奔进来,皇帝骤然抬头,急切问道:“抓到了没有?”李守德抹去一把脸上雨水道:“幸得陛下安排周全,太平派去救儿子的人还未进得府邸就被收拿。臣将薛崇简与他娘子都拿了,押在臣的营中,听候陛下发落。”皇帝这才微微松了口气,道:“太平穷途末路之时,也顾不得这个儿子了。”高力士道:“太平逃出城去,终究是放虎归山,请李将军立即出城搜拿。”皇帝淡笑道:“她的靠山在城内呢,跑出去是自寻死路,搜拿之事交给葛福顺将军便好。” 说话间王琚匆匆进来。他虽也是一身湿透,却是满面春风,笑道:“陛下,萧至忠崔湜已经拿下,窦怀真那老儿逃出家门,不妨道路湿滑,掉沟里跌死了,臣让人捞了出来,也带了过来。”皇帝抿嘴微微一笑道:“有劳爱卿,如此,李将军将这一干人犯一并押送万年县狱中,朕明日发落。”他回头笑道:“苏学士的文章写完了么?” 角落中的苏颋抬起头来,他一身缁衣,黑布裹发,清俊面容颇显消瘦憔悴。他的父亲苏瑰去世不久,如今还丁忧在家,昨日高力士匆匆将他接入宫中,他万料不到竟是与他商议如此大事。他两夜未眠,虽眼中布满血丝,但神情还算平静,将笔缓缓搁下,跪起身子,轻轻点头道:“诏书已经草就,请陛下过目。” 皇帝走上前,拈起几张黄帛,一目十行扫了一遍,笑道:“当日李峤说小苏学士思如泉涌,这几篇文章合当你来写。随朕去见太上皇吧。”苏颋垂首道:“臣乃不祥之身,此等大事,臣理当回避。”皇帝脸色微微一沉,道:“苏学士是孝子,不愿随朕落恶名。”苏颋叩首道:“昨日陛下传召,臣当即夺情入宫,只因此身属君,国家危亡之际,自当挺身赴难。今日陛下澄清玉宇,颋,文墨雕虫之臣也,再留于陛下身边已无所裨益,自当退归里门守制。” 皇帝凝望这少俊才子片刻,他清华的风度神情,令人再想不到他马厩中度过的少年光阴,凭什么父辈的错误,他们就无可争辩无可报复?皇帝俯身在苏颋耳旁低声道:“可知朕为何要你来写这篇文章?”苏颋稍稍抬眼与皇帝一碰,复又低下头去,压低了声音道:“陛下知臣苦,臣亦知陛下难。”皇帝叹了口气,轻拍拍苏颋的肩头,道:“忠孝不得两全之苦,不独你们臣子才有。”他直起身道:“罢了,朕成全你做孝子。” 皇帝来到承天门楼殿时,下了一夜的暴雨已经收住,东方泛起灰白的晨曦。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清凉湿润之气,晨风吹来,他的衣袂猎猎而响,似有腾空欲起之意。他睥睨着身下广袤的长安城,远处朦胧的山脉温柔起伏,如同横陈的少女胴体,是这般的妩媚多情。倾城倾国,没有哪个女人能倾城倾国的,唯有这锦绣河山的娇艳,可以如此激发男人的豪情、志气、胆略,令人为此粉身碎骨,百死无悔。昨夜的离别,心痛,战火,恐惧,故人嘴角淌下的鲜血,都在晨风中飘渺如云。他知道不过不了多久,旭日东升,阳光所到之处,皆是属于他李隆基的光辉盛世。 皇帝进入殿中,郭元振匆匆迎出来,叩首道:“臣恭贺陛下肃清寰宇!”皇帝道:“太上皇与大哥可好?”郭元振蹙眉道:“太上皇受了惊吓,目下圣体虚弱,臣照料不周,显酿大祸,请陛下治罪。”皇帝扶起他道:“朕的父兄,朕心中有数,昨夜你比朕艰难。” 他举步入内,先听见一阵咳嗽声,继而是瓷器粉碎之声,太上皇咳着道:“三郎……三郎来了么?”皇帝快步进殿,见一名太医与李成器皆跪在太上皇榻边,地上是跌碎的药碗。他向那太医吩咐:“再取一碗药来。”在榻边跪下道:“臣万死,令爹爹受惊了。” 太上皇奋力撑起身子,死死攥住皇帝的手臂,急切道:“太平,太平在哪里?” 皇帝见父亲发髻散乱,一缕乱发贴在颊边,竟已是灰白之色,看到他颤抖的手因为用力,手背上暴起青筋来,那样虚弱苍老,与平日里所见的温润从容态度皆不相同。奇怪的是他竟不觉丝毫怜悯,反倒有种厌恶,他记得宫人们说,母亲出事的时候,父亲行止如常,那么若是今天他与太平一易胜负,他的父亲应当也会行止如常的。他转脸去望李成器,见李成器一直双目低垂,对自己恍若不见,倒是有些诧异,道:“大哥不想问花奴么?” 李成器较之太上皇倒是平静许多,淡淡道:“元妃是个可怜人,请你莫再难为她,便放她回家去吧。”皇帝这才明白李成器竟是做着了以身相殉的打算,揶揄一笑道:“嫂嫂并无过错,大哥怎么要出妻呢?放心,太平在终南山上,花奴在万年县狱中,我没有伤他们分毫。” 太上皇眼中终是掠过一丝喜色,他握紧皇帝的手道:“爹爹知道,爹爹知道你会遵守誓言的。从前是爹爹错了,爹爹不该袒护太平干政,明日,不,今日爹爹就还政于你,只求你放她一条生路,爹爹求你了!” 皇帝微微一笑,道:“当日爹爹也这样求过则天皇后么?”太上皇一怔,不知他话中何意,皇帝已不置可否地笑道:“爹爹身子不爽,臣亦不忍爹爹为国事操劳,因此替爹爹写好了几封诏书。”他侧头吩咐高力士:“念。” 高力士从怀中取出那卷黄帛,尖着嗓子念道:“天步时艰,王业多难,乱常干纪,何代无之。我国家累圣膺期,重光继统,戎蛮慕义,遐迩无虞。朕以寡昧,嗣守丕祚,响明而理,昃景忘劬。冀宇内之小康,庶群生之遂性。又使家知礼让,人尽忠良,不谓奸宄潜谋,萧墙作衅。逆贼窦怀贞、萧至忠、岑羲、薛稷、李猷、常元楷、唐睃、唐昕、李晋、李钦、贾膺福、傅孝忠、僧惠范等,咸以庸微,谬承恩幸,未申毫发之效,遂兴枭獍之心。共举北军,突入中禁,将欲废朕及皇帝,以行篡逆。朕令皇帝率众讨除,应时殄尽。元恶既戮,奸党毕歼,宗社乂安,人神胥悦…… 太上皇听到那一串名字时,一阵揪心痛楚,复又有些眩晕气短,待凝神听完,见并未提到太平公主,心下复又一宽,黯然道:“你处置得很妥当,拿来我署名用玺吧。”高力士将那张帛布放置于案头,太上皇提起笔来,无奈手抖得厉害,喘了口气道:“凤奴,你帮我一把。”李成器心中一酸,含泪扶住父亲,握住他的手写下几个字,复命高力士取来太上皇玉玺,加盖其上。 高力士又取出第二封念道:“大宝之尊,谅非为己,神器之重,必在与能……朕方闲居大庭,缅怀汾水,无为养志,以遂素心。凡百卿士,以洎黎庶,宜体朕怀,各尽诚节,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太上皇听了两句,便知是他逼自己还政的诏书,也就无心仔细去听,他默默握住李成器的手,心中一阵茫然,当日若听从了太平,立李成器为太子,又是何等情景,会令国家太平,他们兄弟和睦吗?还是转一圈轮回,终究又会回到今日,回到眼下,这是他们李氏从建国之初无可躲避的咒魇么? 他忽然想起去年他为梁武帝所写的赞文:“缅惟梁武,九五居尊。何为自屈,沈冥释门。灾兴佛寺,兵缠帝阍。竟罹凶逼,天道宁论。”那时候他还嘲笑了人家,想不到今日这“兵缠帝阍”的下场便落在了自己头上,且兴兵的还是自己的儿子,不知后人该如何嘲弄他。他,太平,凤奴,三郎,他们都错了,可是他们寻不着对的路。 李成器见高力士再将这封诏书捧上,终于忍不住目视皇帝道:“三郎,你如此逼迫君父,就不怕董狐之笔吗?”太上皇忙用力捏了捏李成器的手,道:“是我要还政与三郎的,我的身子精神都不行了,实在难举神器。武德殿我也不宜再住,就百福院吧,那里凉快,去让豆卢妃布置一下,我今日就搬过去。”他心知自己在这宫中,无论何等名位,真实身份都是囚徒,那么他会找一处安静的囚笼呆着,只要知道亲人平安便好,他此生一无是处,唯一的学问便是忍耐。 皇帝望着父亲签完了两份诏书,微微一笑道:“爹爹身子不适,臣不敢多扰,我命人去请豆卢娘子来照料,大哥随我上朝去吧。”太上皇抚着皇帝的手背,含泪道:“三郎,爹爹多谢你。”皇帝强忍下心中的厌恶之情,亦笑道:“爹爹保重。” 他们走出殿来,李成器忽然道:“三郎,你对爹爹说的,是真的?”皇帝负手转过身来,笑道:“大哥不信三郎?我对爹爹发过誓,此生不会伤害姑母一家。”李成器嘴唇颤抖片刻,忽然扑通一声跪倒,伏地重重叩首,李隆基道:“大哥折杀鸦奴了。”却不曾动手去扶,向高力士一扬下颚,高力士忙上前扶起李成器笑道:“宅家从不许您行大礼的,殿下请起。”李成器深吸一口气道:“我想见他一面。”李隆基道:“此时朝堂纷乱,大哥与花奴相见有些不便,放心,他不过暂在牢中委屈几日,做个样子,没人敢难为他。”一阵洪亮的钟声传来,李隆基笑道:“要上朝了,我们快走吧。”他当先迈出殿去,微微仰首,用面目承接云开雾散后的瑰丽朝阳,只是他脸上,却带着一分冷峭的笑意。 许多大臣只知昨日城中大乱,却不知一夜之间已是天翻地覆沧海桑田,朝班中一夕之间就空出来的许多位子来。叩拜之际偷偷举目,年轻的皇帝高坐于御座之上,两旁倒是数年来头一次未挂帘幕。随着帘幕一并撤下的是太上皇李旦的权柄,臣僚们各怀了一副心肠,恍恍惚惚挨过了一场早朝。太多的灾难几乎要磨灭了人们的希望,皇帝年少气盛雷厉风行,他们皆知一场清算方刚刚开始,谁也不敢笃定自己能分得几滴盛世的雨露。 退朝后皇帝命人送李成器去百福院中侍奉太上皇,自己回到武德殿,招来葛福顺询问:“太平的家人都归案了么?”葛福顺道:“皆已下狱,只是太平的女儿灵觉县主昨日押送途中小产了,要不要给她请大夫看看?”皇帝冷冷一抿嘴,道:“她郎君唐晙是要明正典刑的,这下倒免去了朕的麻烦。叫狱中的大夫给她瞧瞧吧,若能活下来,朕将来准她出家。”他吩咐:“你还回终南山去,太平在山上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不要用强,但务必不可让她与朝中大臣联络。告诉她,她的儿女皆在朕手中,她不想看他们头悬城门,就老实下山吧。” 高力士嘴微微一动,皇帝笑道:“你有话就说。”高力士道:“奴婢总觉得,留着太平是一大祸患,她在朝中根基太深,万一给她死灰复燃了……”皇帝笑道:“谁说要留她了?”高力士诧异道:“可是宅家对太上皇说……”皇帝道:“朕是起过誓的,所以,处置太平的诏书要太上皇来下。” 葛福顺走后,皇帝随意靠着屏风歇息,他不知是不是累过了头,身子分明酸软无力,神智却还清醒,只是怔怔出神,早朝时的兴奋与踌躇满志散去,尘埃落定后倒有无边的疲惫与空虚侵袭而来。高力士见他有些怔忡,上前轻声道:“宅家睡一会儿吧,奴婢给您按按太阳。”皇帝低声道:“元沅的后事,你处置了么?”高力士再听到这个名字,有恍如隔世的惊悸,竟是打个寒颤,忙道:“奴婢这就去料理。”皇帝道:“哦,她房中柜子里锁了个檀木奁盒子,你去取了给朕。” 高力士去了半个时辰后匆匆回来,见皇帝竟伏案睡着了,他忙悄悄跪下,不妨那盒子放在地上时却“哒”地轻响了一声,皇帝叫道:“元沅。”高力士忙道:“奴婢已经将事情办妥,盒子取来了。”皇帝这才朦胧睁开眼睛,看到高力士时似有些诧异,又揉了揉眼睛,神情渐渐趋于冷淡,点头道:“拿来,你下去吧。” 偌大的殿中空无一人,耳旁却总似有人声,或是轻巧的一笑,或是絮絮的情话,在错乱了时间的宫廷中回荡。皇帝对着那精巧的奁盒凝目许久,他不知道里边藏着什么,却又带着一丝恶毒和希冀想去探知,她极致的深情与无情,他皆见识过了,那他还在害怕什么呢?他从靴中摸出一把吐蕃小刀,将刀尖入探盒子缝隙,用力一转,随着啪得一声响,盖子弹开了。 他一件件取出其中的物事,几只陈旧不堪的木簪子,是他在洛阳禁苑中戴过的,一束用红绫扎起的头发,几片花子,几颗棋子,他写废的诗句,那块白龙玉璧,她终究不曾换了她的金步摇回来。他居然还找到了那张堕胎的药方,原来她亦是如此对待他的,他的深情与无情,她尽数收纳其中。 皇帝抬起头来,他觉得自己在哭,可是眼中却是干的,于是他只好对着虚空,发出一声干涩的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1]大般若涅槃经卷一 [2]楞严经卷二 第八十八章 双燕双飞绕画梁(上) 仲夏七月,终南山丛林葱茂,风光绝胜四时。太平戴着帏帽,沿着山道逶迤行走,她的七破长裙在身后拖开数尺,用金银线、孔雀丝羽织就的锦缎被穿透林荫的光斑照耀,每行一步间,金银彩缕便闪动明灭,反是遮盖住了遍地蔓草繁花的颜色。站在寺院门前迎候她的僧人慧范[1],虽然不见她的面目,但她的头冠、璎珞、耳珰、臂钏,以及那一种正大仙容,都与壁画中五色神光的孔雀明王颇为相似。他想起僧洪智将太平公主比喻为孔雀明王的传说,悄悄叹一口气,世尊破孔雀之身而后立,这个女子也同她的母亲一样,终究也只能用她们的失败来成就李唐的太平。 太平行至寺门前,与慧范相互稽首,慧范道:“檀越胜常。”太平微笑道:“不是檀越,洛阳一别,忽忽十载,长安风尘,尽染缁衣,法师竟不识故人了么?”慧范望了一眼山寺脚下影影绰绰的羽林,神色平静道:“入此门者,吾辈皆以檀越目之。” 太平淡淡一笑道:“何为檀越?”慧范道:“施善行之男女。身行慈,口行慈,意行慈,以时施,门不制止,以此五事供奉沙门者,为檀越。去岁法藏师尊圆寂,檀越为塑金身,建塔供奉舍利,吾辈感戴恩德,日夜为檀越祈福。”太平仍是淡淡一笑道:“多谢法师。” 二人联袂进入寺中,前殿传来一片悠扬钟罄之声,僧人演唱经文,虽为呢喃梵文,不辨其意,却令人听去心耳皆宁。太平立于树下静听片刻,轻叹道:“我的阿翁曾到此山中,说‘对此恬千虑,无劳访九仙’[2],原来我这一世,都白活了。若是当日能随法藏师尊出家,今日眼中,便只有这树影清风。” 慧范合掌道:“当日法藏师尊为檀越讲华严经,以金狮子作譬喻[3],谓金无自性,随工巧匠缘,遂有师子相起。檀越亦无自性,于尘网中,随尘世缘,遂不见此树影清风。”太平黯然道:“这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若我此时愿意尽舍家财,愿随法师供奉佛陀,法师肯收留我么?” 慧范凝望她道:“不恼于彼,众杂恶摧诸外道,越假名出淤泥,系着无我所,所受无扰乱,怀喜护彼意,禅定离众过。如是方可为真出家,檀越可能做到?”太平轻咬下唇:“我做不到,我在尘世中还有亲人,我舍不下他们。我的儿女皆是绮年玉貌,我不能看着他们受我连累,但是我不知怎样才能救他们出泥犁。请法师教我。” 慧范低声念道:“一切有为法,皆悉归无常。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诸行法如是,不应生忧憹。”太平含泪摇头道:“我不要听这些,我此生做不到法师所说的身行慈口行慈意行慈,可是终究也不曾戕害百姓。那个胜我之人,比我更为残忍,为何只有我罹此果报,而他却能够安享富贵华名。” 慧范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檀越可愿听贫僧一句实言。”太平凄然一笑道:“法师此刻还隐瞒什么。”慧范道:“佛陀以百姓之心为心,波旬[4]亦以百姓之心为心。檀越之心,佛陀之心乎?波旬之心乎?那人之心,佛陀之心乎?波旬之心乎?” 太平愣了愣道:“我不明白。” 慧范道:“佛陀普度众生,乃为众生求解脱,非为本身求供养。然众生溺于苦海时,不得明心见性,波旬以欲诱之,持律难,贪欲易,故众生感戴波旬,咸为供养。昔如来在菩提树下,恶魔波旬,将八十亿众,欲来坏佛。是波旬之供养远胜世尊。檀越以百姓心为心,是欲为如来耶?欲为波旬耶?” 太平远眺山下,那一座大明宫如同金雕玉砌般依稀于淡淡云烟之下,她指着山下道:“法师,在那里边的人,是不会以佛陀心为心的。佛陀之身在菩提树下,怎会到这肮脏卑污的泥犁中去?”慧范道:“波旬虽有八十亿众供养,却仍是挣不脱无常,是故死堕地狱,但是日后也得佛法净信,蒙佛教化而成就菩提。檀越方才所说,未见那人果报,这见与不见,亦是无常。” 一个小沙门匆匆进来,合掌禀报道:“外间有钦差内侍,要见公主。” 太平身子微微一震,道:“我出去见他,阉竖贱人,不要污了法师清静之地。”慧范摇头道:“沙门眼中,众生皆是可怜人,无尊卑贵贱。请他进来吧。” 高力士匆匆进得寺门,慧范看见就在一瞬间,这女子方才流露出的柔弱茫然,皆已隐匿不见,当日洛阳宫中那个骄矜冷定,明艳不可方物的公主,又重新复活了来。他暗暗叹了口气。 高力士手捧着一卷黄帛,本是趾高气扬,一脚踏入激气成凉的佛寺,正午的丽日被参天古柏遮蔽森严,竟让他生生打个寒战。他本是带着几分戏谑酷忍之心来的,但骤然望见眼前的两人,太平公主的目光如一泓秋水射人寒,那老和尚却是满面悲悯之色。他万料不到太平在难中还有如此气度,不觉身子便矮了一矮,换上一副笑容,上前躬身道:“奴婢叩见公主。”口中虽如此说,却并未跪拜。 太平扫了一眼他手上的诏书,隐在袖子中的左手狠狠掐着右腕,语气却还从容道:“李鸦奴要怎样处置我?”高力士听她如此称呼皇帝,面上不由掠过一丝怒色,望了太平一眼,终究未拿定主意是否要跟她发作,于是淡淡一笑算是掩饰,道:“宅家终究是您的侄儿,说不到处置上,今日奴婢来,也是带宅家的话,要和您商量个妥当的法子。” 太平不知为何心跳骤然便快了起来,却又并非感到期望,朦朦胧胧让她难以猜度的恐惧复又袭来,她冷冷道:“什么法子。”高力士手捧那卷黄帛道:“这里有一封诏书,宅家说了,接不接全在公主。”太平凤目一跳,从他手上拿过,展开一望,那诏书上也不过短短数行字,却是令她眼前一阵昏黑,站立不稳,踉跄向后退了一步,慧范忙从旁扶住她。 太平喘了口气,缓缓抬眼望着高力士,低声道:“我接旨又怎样?不接又怎样?” 高力士道:“公主接旨,则请您随奴婢下山。若不接,就是公主亲自断了立节王的生路。”太平的身子如怕冷般一阵战栗,颤声道:“我的其余子女呢?”高力士道:“县主们准予出家,至于其他三位郎君——宅家说,他对立节王法外施恩,一来是立节王明辨忠奸,二来是为薛驸马存嗣,” 太平死命攥着那封诏书,冷冷对高力士道:“告诉他,我接旨。”高力士到此时面上方露出一抹略带得意的微笑,道:“如此,公主便随我下山吧。”太平道:“你出去。”高力士双眉一样道:“宅家说……”太平怒斥道:“滚出去!”高力士胸膛一挺,却又想起皇帝交待得“不得无礼”,冷笑一声道:“如此,奴婢在寺外相侯。” 太平望着他步出院门,才身子一软,缓缓在树下的竹席上坐下,慧范关切地蹲下身子,低声唤道:“公主。”太平含泪摇头道:“别叫我公主,我为什么要沾惹上这两个字,我为什么要生在他们李家……他,他好狠的心,他是要花奴替他承担恶名,他是要花奴背着不孝的罪名生不如死啊!”她说到此处,绝望终于将她支撑一世的尊贵壁垒撕破,她俯首在膝上失声痛哭。 慧范望向那封被她丢落在地的黄帛,见上头写着:“太平公主子薛崇简,执心奉国,励节忘私。早辩忠邪,每有规谏。因被嫌嫉,加以鞭笞,事不见从,忠实可纪。宜甄逆顺,复基官爵。仍赐姓李。[5]” 简短流畅的几句话,却让看破了无常的慧范也为之心寒。太平忽然抓住慧范的手道:“法师,我现在已无可依托之人,请你告诉我儿子,让他活着,不管多难,为了他爹为了我,一定要活着!” 慧范点点头,他望着眼前痛哭的女子,心上涌起一阵茫然和内疚,经文上说,施惠于沙门之人,他们当该防护不令为恶,该当指授善处,该当令她不怀惭愧,亦无所畏。可是他现在非但救不了这女子,连她的爱子之心,亦无由成全。都说佛法广大,难道佛法能庇护的,仅仅只是殿上念经的几个僧侣么?为何他眼睁睁看着世人无生之欢悦,无死之自由。 他心慌意乱下,忙责备自己修持不深,亦如阿难当日拜倒在世尊足下哭泣一般,他还未参透这色相与无常。他不知该如何劝慰这女子,只得合掌低声念道:“须弥虽高广,终归于消磨。大海虽渊旷,会亦还枯竭。日月虽明朗,不久则西没。大地虽坚固,能负荷一切。劫尽业火然,亦复归无常。恩爱合会者,必归于别离。过去诸如来,金刚不坏身。亦为无常迁,今我岂独异。诸佛法如是,汝等不应请。勿偏于我上,而更生忧恼。” ----------- 线高力士与葛福顺联袂进殿,葛福顺手捧一只黑檀托盘,其中赫然盘着一卷白绫。皇帝从案上抬起头,望见他们,神色间竟掠过一丝悯然,淡淡道:“办妥了?”葛福顺跪下将白绫捧上,道:“太平已于巳时一刻自裁,尸身现停放在故宅中。”皇帝道:“迁到慈恩寺去吧,让那里的和尚念几天经文,消解消解戾气。” 葛福顺退出后,皇帝向高力士道:“她可留下什么话?”高力士神色稍一迟疑,皇帝笑道:“朕这个姑母,朕最清楚,你尽管实说。”高力士讪笑道:“那些忤逆恶毒言语,宅家听之无益。”皇帝笑道:“咱们这一路如何走过来的,还在乎几句言语。从此之后,这样的话再听不到,反倒是遗憾。你说吧。”高力士道:“她说,她暂不往生,三途路上,等陛下应誓之日。”皇帝面色微微一变,随即笑道:“不过如此。也好,让她在黄泉路上看看,朕治下的大唐盛世。另一件事你办好了么?” 高力士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轻轻放在案头道:“稿子苏颋拟好了,用不用还须宅家裁夺。苏颋还命奴婢转奏宅家一句话。”皇帝眼睛扫着文稿,随口道:“你说。”高力士轻声道:“他说,请陛下勿惊太上皇。”皇帝一怔,笑道:“他到底是在腹诽朕。”高力士嗤之以鼻道:“他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哪里知道太平等人是怎样谋害宅家的。”皇帝摆摆手道:“这些话不要再说,他们读书人讲忠恕之道,最愚,最诚——”他的目光微微一冷,道:“也最好用。” 皇帝轻轻用指尖抚摸了那白绫半日,闭上眼去想太平现在的容貌,不知死亡是否能够摧毁她几十年如一日的美丽。日日和姑母相见,倒也不觉得她如何衰老,那张容颜似乎和幼时在洛阳宫中见她并无甚区别。只是她的裙裾越拖越长,面上的花子越帖越金光闪耀,她的神情态度越来越像她的母亲则天皇后。自己对她的情绪由孺慕到嫉妒,由嫉妒到憎恶,到最后生死相搏白刃相见,究竟这一次次地变化是由何事发端,他已经想不起了。他只知道他痛恨那悬于御座上的珠帘,自幼年起,就立志要将那珠帘扯下,无论那坐于其上的人,和他怎样地血脉相连骨肉相关。现在他终于亲手终究了这笼罩大唐五十年的女祸,若非女祸,凭他庶子的身份,断不会有今日的成就,若非女祸,他又怎会将生命中最美好的种种,尽皆失去。 皇帝站起身道:“罢了,咱们先去万年县狱,太平之死瞒不了太上皇多久,早早打发了他,免得节外生枝。”高力士道:“那等腌臜地方,何须宅家亲临,奴婢去一趟就成了。”皇帝笑道:“朕这个表弟不是寻常人,你不是他对手,现在朕又不能杀他,莫让你白吃个亏。再说,”皇帝神情略有些惆怅道:“毕竟是一起长大,这一别未必能再见,还是去送送吧。” 薛崇简被收押在万年县狱中已有三日,这座监牢虽属万年县管辖,比不上大理寺的规格,但究竟是天子脚下,时常关押重要人犯,亦是戒备森严。他独住一间牢狱,每日只有狱卒来送饭,他不知武灵兰人在何处,更不知外间已是何样天地。只是朦胧地判断,母亲失败了,但终究又存着些指望,大约皇帝也未胜得彻底,否则不会三日了还不见发落他。只要有舅舅在,母亲就算被夺了权柄,性命也应当无忧。他在无能为力的等待中,从惊诧焦虑渐渐归于麻木的宁定,此时人力皆已走到了尽头,生命,希望,绝望只能交付上天。 长安的七月常常有雨,那间牢狱年久失修,墙壁一角时常淅淅沥沥地漏下水来,初时搅扰得他烦躁不堪,且被那肮脏潮湿的气息熏得他阵阵作呕。后来在周遭牢房传来的哭喊呻吟声中,这唯一悠然的声音反倒成清凉的宽慰。他伸出手去,让那冰冷的水滴一滴一滴地坠落在掌心,那样不疾不徐的从容,如同铜漏一般。原来无论是华堂之上,还是覆盆之下,贫富生死可能都不平等,但唯有这随水而逝的光阴至为公道。那是繁华终将走向破败,恩爱终将走向离别,他开始看清生命的真相,原来人世的苦楚真的是没有底限的。他到了这个地方,才知道几日前对母亲的依恋,对李成器的思念,那些纠缠在期望之中的失望,都成了不可再得的奢侈。 一阵脚步声砸进他几乎他凝固的意识里,他慢慢抬起头,看见皇帝带着高力士等一干内侍走过来,虽是囚室内光线昏暗,他不甚看得清来人的面目,但那种志得意满后才有的融合了盛气凌人又骄矜的步伐,他还是从中读懂了得意与羞辱的味道。他甩去手上把冰冷的水珠,把那对光阴虚妄的惆怅和寂寞一并弃置,那是生命太久的人才有资格享有的愁思,他哪里有这个福分。 他缓缓站起身,隔着木栅凝视皇帝,皇帝却只是含笑不语,并不因为他的失礼有任何的愠怒。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皇帝太了解薛崇简,他知道他心中的焦急与疼痛,所以他越发可以慢慢将这疼痛看得清楚。他对花奴的深情、骄傲、牵挂都洞若观火,花奴平生享有的宠爱太多了,则天皇后,太平公主,太上皇,李成器,他们皆用自己心中最柔弱美好的一处来爱他,反是为他遮挡了这人世的本来面目。他们同样的年纪,皇帝已经几经生死,一颗心早已打磨得连自己都分辨不清,花奴的心却是曝于丽日之下的,像小小的孩童一般,任由旁人将他的苦乐看得分明,也任由别人轻而易举地伤害。 高力士却未懂得皇帝在享受这静默中的快乐,呵斥道:“大胆薛崇简,见了圣躬怎不下拜!” 皇帝一笑抬手道:“自家兄弟,不必……”他话未说完,却见薛崇简缓缓跪倒在地,他这样的驯顺,倒是大出皇帝预料,后两个字便忘记说出。薛崇简道:“太上皇圣躬安否?” 高力士也未想到他真的会下拜,虽然是开口问太上皇,但眼下二圣并尊,官员们先问太上皇安也是常情,便照规矩顺口答道:“圣躬安!”却不料薛崇简声音骤然一扬道:“我问李隆基!” 高力士惊道:“你作死!” 兴许是离得近了,皇帝看清薛崇简说话中双目骤然亮起的冷光,不知为何心中倒是微微一震,明白了他言外之意,定下神来淡淡道:“太上皇圣躬安,你放心,朕要做追比尧舜的圣贤之主,自当以孝悌为天下楷模。”薛崇简点点头,又问:“我娘……”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终于还是问出来:“和他呢?”也许他现在不问,就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他的情形了,到了这一步,他还有什么可掩饰的么? 皇帝窥破了他心思,微微一笑,道:“朕不会落后人尺布斗粟之口实,大哥安分守己,朕自会保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富贵尊宠。至于姑母……” 他故意将话头一顿,薛崇简的一颗心被他提到了嗓子眼,憋得一股酸水在腹内翻腾,直欲将这颗心呕出才能消停些,他咬着牙喝道:“有话你直说!” 皇帝目视他淡笑道:“姑母身为李氏公主,而倒行逆施,蓄养奸恶,危及太上皇与朕,事发之后,姑母自知无颜见太上皇,已于今日在宅邸中自尽,朕赐她以公主礼安葬。” 薛崇简这几日来不敢去碰触的恐惧,终于被人一个字一个字无比清晰地吐出,奇怪的是他竟未曾觉得如何可怕,如何痛心,反是那颗心慢慢地落了回去,向下滑得很深很远,如同那坠落的冰冷水滴一样,滑落进黝黑不见底的深潭中去,再也寻找不到。 皇帝道:“姑母虽被奸人愚弄,但你对社稷的一片耿耿之心,朕早有体察……”薛崇简忽然喃喃道:“你快些。”皇帝被他说得一怔,随口道:“什么?”薛崇简的眼神茫茫然地望着墙角那一滴滴坠落的水珠,道:“是显戮还是自裁,你快些决断。不要审问,不要拖延,我什么罪都认。”他心中真的觉不出痛来,眼中亦干涩无泪,仿佛只是知道母亲的所在,反倒有了皈依的踏实,他不过是要快些去与她相见。 皇帝微笑道:“你想岔了。你对社稷有大功,朕自会保全你。非刘姓而王,天下共击之,朕虽赐你李姓,但这个王爵实在对你有害无益,就先革去吧。朕将你转迁蒲州别驾,那里有你母亲留下的府邸,改一下规模便可居住了。” 薛崇简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话,并不全明白他话中之意,却也朦胧明白他不会杀自己,他展颜一笑道:“你不让人生,还能不让人死么?”那神情如孩童一般明净,便真如看到何种有趣的事物一般。 他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冷淡,倒是让皇帝心中不悦,他留下薛崇简,原是为了牵制父亲与李成器,眼见得他了无生趣的模样,倒是有些担心自己一转身他真的自尽了。他沉吟片刻,向身后的内侍一挥手,那内侍捧上一只托盘,盘上有一只金盅,在这暗中望去,内中酒浆亦是滟涟如血的凄艳。 皇帝道:“卿当远行,饮一杯去。” 薛崇简轻轻松了一口气,他拿起酒杯,忽然想起许久之前,有个善解人意的女子,在他要独自面对整个天地的残酷时,也是拿起一盅酒,道:“饮一杯去。”那时原也想好了,真的阿婆不肯原谅,就为那个人死了也是甘愿。清光到死也相随,原来到死也相随的只有清光。虽然是这样的寂寞,但知道他是好好的,便也不必挂念了。世事的无常,未必会给相思留多少余地,同生共死相濡以沫也须有因缘际遇,真的无路可走之时,便也只能放手各奔天涯,他已经从皇帝口中证实,那个人能够尚算光鲜地平安活着,这便足够了。 他抬头向皇帝一笑道:“如此最好,多谢。”他拿起酒盅来一饮而尽,那仰头之际的挥洒,似又回复了往日当花对月的公子王孙。 皇帝的心中渐渐浮上了阴翳,他未料到是这样的,他以为会看到生离死别,会看到肝肠寸断,奇怪的是他竟未从自己的敌手脸上看到一滴眼泪,太平没有哭,薛崇简也没有哭,他从前一直是宫中的娇儿,不是被打几下屁股都会哭的么?可是现在,他见到的只是自己父兄的眼泪,是那个他许了糟糠之约的人的眼泪,他明明该是胜者,为什么似乎失去最多的是他,这不公道。 皇帝在牢房外站了许久,终于看到薛崇简按着腹部面现痛楚之色,那个占尽人间风华、长安走马著金鞭的少年,终于也轮到他来尝一尝人世的污秽、屈辱、卑贱、贫穷、孤零、爱别离、求不得,这些凡人日日相伴的东西,凭什么他就能避免。皇帝知道薛崇简从未有意伤害过自己,却仍是想在他身上倾泻自己二十年来的怨恨,那些人都不在了,能承担他怨恨的只有一个薛崇简。 薛崇简自己也觉得诧异,他万料不到这个时刻,他的身躯还能如此明晰地感到痛楚。他支撑着最后一分力气,将身子挪到墙角去,倚墙而坐,闭上双目静静忍受腹内火烧一般的痛楚和渐渐袭来的虚弱。他忽然明白了一些佛家所说的色相皮囊的含义,原来只要有这个皮囊在,他的魂魄就不得解脱。他心中倒也并无多少焦急,他知道过不了多久,他所有的痛苦都会结束。天地最残忍,降下这么多痛苦来,天地却又最慈悲,无论怎样的痛苦,都有终结之时。如草芥刍狗一般的众生,所能做的,无外乎忍受与等待。 待薛崇简慢慢闭上双目,皇帝抬抬手道:“叫内侍省拨些车马,让他娘子和他一起走。嗯,他身边的近侍仆婢,选五个跟着,他府中的细软,让你的人检查一下,无违碍的可以带一些去,大概——”皇帝寻思了一个数目,道:“二十万钱吧。差不多够安个家了。传话给蒲州刺史,不必为他,但他的交游行踪一定要报与朕知道。” 高力士忙连声称诺,皇帝道:“立刻打发他启程,一个时辰后,朕要他出春明门,钱财以后再送去也可。你就办这个事,先不要随朕回宫了。”皇帝说着转身便走,高力士又追了两步,道:“宅家这就要去见太上皇么?”皇帝“嗯”得一声,高力士想到他们父子兄弟相见,还不知是什么个情形,心中没来由一阵酸楚。他张了几次嘴,只得向跟着的内侍交待:“仔细撑好了伞,莫让风雨犯了宅家。” 作者有话要说:近日有个人对我说,原来他才悟到,人连死的自由都没有的。人活着也是一种坚持,未必坚持得快乐,但坚持至少可以给自己和亲人带来希望。被埋在地下的矿工可以坚持那么多天,牛郎织女坚持了这么多年,我们也该为一些希望坚持下去,好比火车不撞,飞机不坠;食品不毒,房价不贵;公平正义,和谐社会。 注: [1]僧人慧范是华严宗三祖法藏法师的徒弟,华严宗之发祥地为终南山至相寺,法藏在武则天一朝备受推崇,曾被延请入洛阳宫为武则天讲华严经、[2]李世民:《望终南山》[3]则天朝,法藏常于御前讲经,一日,则天茫然未解,法藏乃指殿上金狮子为喻,号《金狮子章》。那是一段很精彩且简介易懂的比拟,让人对缘起、色空等佛家学说有顿悟之感。 [4]魔王波旬,多次破坏佛法,但最终经地狱得度,有点像西方的撒旦。 [5]全唐文:复薛崇简官爵诏 第八十九章 双燕双飞绕画梁(中) 皇帝进入百福院中,两个太医正坐在廊下避雨闲话,见到他慌忙跪下,道:“陛下万年!”皇帝抬手压了压,示意他们低声,问道:“太上皇圣躬如何?”一名太医回禀道:“今日复见起色,已经大安了,太上皇原是那晚淋雨受了风寒,且又忧思过甚,至有此症。眼下节气风寒倒易发散,只是心中忧思还需慢慢开解,才得痊愈。”皇帝沉吟了一阵道:“把那日安神的方子药量加重些,再煎一份预备着。”太医道:“如今正需徐徐调理,无需加重药量……”皇帝面色一冷道:“朕是求教你么?”那供奉吓了一跳,深悔自己多嘴,忙缩起脖子道:“喏。” 他们说话声音虽低,里头太上皇业已听见,忙支撑起身道:“三郎来了么?”李成器匆匆迎出门来。皇帝换上一副笑容,上前阻住李成器行礼,道:“这三日朝中事太忙,缺了定省,有劳大哥了。”李成器顾不得闲话急,道:“爹爹心急如焚,姑母下山了么?” 那日退朝后,李成器便被送到此处照顾太上皇,两日间羽林将百福院围得严实,他与太上皇俱难与外间通讯息。屡屡让人去请皇帝,又总回禀说皇帝忙于处理逆案,待大事一毕即刻前来,这一句“即刻”将李成器父子在院中困了两日。皇帝略打量李成器一眼,见他眼下两片深深青影,面色也苍白之极,想来他这几天既要服侍病中的父亲,又要忧心外间,必然心力交瘁。他微微一笑,轻轻挽起李成器的手道:“大哥随朕进去说话。” 他们入内,见太上皇被宫人扶着要下榻,兄弟二人忙上前扶住,皇帝在榻边跪下,道:“儿子来迟,罪该万死。”太上皇急道:“太平现下在哪里?若是她不便进宫,让我去看看她可好?” 皇帝见榻边小几上还摆着半碗汤药,心中忽然有些作酸,他这一生都未曾在父亲膝下承欢,也未亲手喂过父亲一口汤药,恐怕以后也难再有了。他与父亲的血缘被洛阳宫的宫墙阻隔开来,十年的分别太久,父亲,皇嗣,成了旁人口中谈论的一个字眼,异常重要,关于大唐的运数,却又异常虚无,以至于重逢之日,相见竟会觉得陌生,似乎凭空便多出一个父亲来。这是他们之间的缺憾,日后虽有漫长的光阴,恐怕今日一过,上天亦不会给他任何挽回的机会。 他摆摆手命宫人们都退下,陪笑道:“方才太医还说爹爹不可着急,儿子先伺候您把药吃完,那边事情头绪太多,咱们慢慢说。”他说着端起药碗来,将小小金勺递到父亲口边。却不防太上皇推开他的手道:“三郎,我只问你一句,太平现在何处,你为何不肯回答?你为何不许你大哥出宫?你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皇帝眼看着父亲苍老无力的手,却又是那边决然地将自己的手推开,一晃之间,几滴药汁洒在了皇帝的衣袖上,那新换的袍子上便渗出一块块浅褐色的污渍来。皇帝心中骤然又涌上了强烈的厌憎,嘴角微微一哂,便将药碗放下,从袖子中取出一卷黄帛道:“今日来,原是要请爹爹用玺的,你下了诏,儿子也好料理姑母的身后哀荣。” 太上皇刚接过那卷帛书,尚未展开,听到这句话,与李成器俱是悚然而惊,齐声惊问:“你说什么!”皇帝容色不变,道:“今日姑母已在宅邸中自尽谢罪,她的三子朕也替爹爹下旨,在狱中赐死,这封诏书请爹爹补签存档……”他话未说完,李成器痛呼一声:“爹爹!”太上皇已软软地瘫在榻上,李成器扶住父亲,颤声道:“三郎!你真的杀了姑母吗?”皇帝目光冷然,道:“这封诏书,爹爹早就该下了。” 太上皇依靠在李成器身上,喃喃道:“逆子……逆子……你当日,是如何应我的?你跟我发了誓,你跟列祖列宗发誓说不伤你姑母一家……” 皇帝跪直了身子,直视父亲,一字一顿道:“爹爹即位当日,亦曾向我李氏列祖列宗起誓,守护社稷神器!朝中奸佞当道,归妹扈权,爹爹无力铲除,臣当为列祖列宗除之!” 太上皇喘着气已说不出话,那只无力的手向皇帝面上抽去,只是他此刻虚弱到了极处,这一记耳光只如轻轻抚了一下皇帝的脸颊。皇帝心中泛起异样之感,一笑间接下腰上珊瑚手柄的马鞭,双手捧起道:“请爹爹责罚。” 李成器心中一片空洞,连他二人的对答都听不甚明白,想起的尽是些杂乱的往事。太平带着他与花奴去山中避暑,他们的车马悠然地行在山道中,花奴坐在马上总是不肯老实,一时去扯他的袖子,一时又揪下一片拂面而过的柳叶。波光粼粼的水池中,花奴柔嫩水滑的小小身子蹭上来,道:“表哥给我擦澡豆。” 这些情景被他反复咀嚼了许多年,已然模糊了时间,清晰鲜活地一如昨日。这些人都不在了么?怎么会如此之快就将天地换一个样子,是那马上的少年在梦中,还是此刻的他在梦中。他听见父亲一边喘气一边哭道:“你,你怎么这样狠心!太平,她对我们一家,对社稷皆有大恩,你怎么下得了手!” 皇帝冷笑道:“她的大恩是给大哥的。若非大哥暗弱易控,若非他与薛崇简的苟且之事,太平为何主张立他为太子!”太上皇惊痛交集之下,终于聚集力量坐了起来,道:“你大哥为了你们,受了多少苦,你知道吗!”皇帝目中亦含泪道:“那我母亲呢?玉真金仙两位妹妹呢?您眼中只有太平,只有您自己的孝道,您看到我李唐宗族受的苦了吗!” 李成器到此刻才终于听明白了皇帝话中之意,他缓缓抬目与皇帝对视,道:“三郎,你如何对我无妨,你不能如此对爹爹,爹爹一生忍辱,皆是为了我们。”皇帝愤然站起身道:“为了我们他就该奋起重整社稷,杀一七十老妇,比看着自己结发之妻去死还难吗!若非你们的无能退让,又怎会让我李唐宗族被人陵夷殆尽,又怎会让徐敬业那样的忠义之士无辜枉死!” 李成器轻轻将父亲放在榻上,亦站起身,他竟是头一次看清自己的弟弟心中的怨恨。他倒也不如何怪他,现在已到了无可挽回无可怨恨的时候,他的生命是姑母花奴所赐予的,他让花奴寂寞了太久,不能让他在那边也寂寞。也许三郎说得对,正是自己的软弱,一步步将姑母和花奴送入了死地。他轻声道:“我大罪弥天,自会了断向你谢罪。爹爹年事已高,还求你悉心奉养,他一生忧患,皆是为我们所累。” 皇帝冷冷一笑,抬手轻轻弹去眼角泪珠,语气中带着了几分揶揄道:“大哥不必忙着殉情,他还没死呢,朕只是将他迁往蒲州。大哥,朕是为了你,才留他一命的。”李成器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身子剧烈颤抖中,便向门外踉跄走去,皇帝伸手一拦,笑道:“朕将他远送出京,原是为了保全大哥的令名,大哥竟不领情?那你能不能告诉朕,你们两个男人,每晚同榻而眠做什么呢?”李成器漠然地望着门外的雨幕,只觉自己心中亦如这天地一般混沌不清,皇帝又是一笑道:“说不出口?太贱了是吗?” 他转脸向太上皇,泪光中闪烁起几分傲然之色,道:“爹爹,您看清了,这就是您的元子,就算做了皇帝,也不过是个要将社稷拱手让给娈宠的汉哀帝!这天下是我拼着性命,从奸臣妖孽手中夺回来的,不要再说他让天下的话!”他终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只觉浑身一阵快意地疼痛,他将他们父子兄弟之间的伤口撕开,任那血脉割裂,鲜血汩汩而出,若不如此,他怕会活活憋死了自己。 太上皇摇头道:“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我愿以身赎罪,你就放过你大哥和花奴吧。” 皇帝走到榻前重又跪下,轻轻揩去太上皇面上泪痕,道:“爹爹说哪里话,爹爹永是爹爹,大哥也永是大哥,我看在爹爹与大哥面上,亦不会为难薛崇简。”他抬头向李成器道:“他已经出城了。” 李成器的身子稍稍一顿,仍是茫然向外走去,风雨将天地罗织成网,砸在他面上、身上竟是生疼的。他眼下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他要见到花奴,太多的事令他恐惧得不敢直面,他想花奴也是这样,只有他们抱在一起,才能重新生出存活的勇气来。守在外间的羽林得了皇帝旨意,不再阻拦,皆讶然望着宋王殿下孑然一身,如游魂般走入被风雨拉得倾斜的天地中去。 李成器也未带侍从,独自一人从百福院走出宫门,几日来不眠不食的虚弱与疲倦掏空了他,便是这般雨点,似乎随时也能将他砸为齑粉。虽然在目不视物的昏沉中,他仍是能凭直觉辨别方向,这条路那夜花奴带逃命时跑过,那一处假山他们曾隐身在其后倾诉别情,这天地是花奴为他塑造,他不知道,若是没了花奴,这天地又该是何等模样。 他勉强行到了中书省门前,才见官员牵了马撑着伞预备退职,他上前牵过缰绳,夺过马鞭,那官员万想不到宋王淋得狼狈不堪骤然来到面前,吓了一跳连忙下拜。李成器也无力说话,咬紧牙关踩镫翻身而上,狠狠一抽马鞭,直冲进雨幕中的长安市坊。 这雨已下了一阵,街上少有行人,一片灰蒙蒙的天地间,唯有沿路两边的杨柳显出一片浓翠。他忽然有些恨那种柳之人,为何洛阳禁苑中也是这柳树,为何销魂桥上也是这样的柳树,为何芙蓉园中也是这柳树。柳者,留也,若非有太多的离别,为什么要种下这么多的挽留。树犹如此,如此的只是树。那时候他们站在渭水边看旁人折柳阳关,以为那是别人的悲哀,他对花奴说,万里关山,我总是随了你去。 他许了花奴太多誓言,他用这誓言来骗得花奴的一次次忍受委屈、痛楚、离别,骗得他的牺牲与付出,直到他们今后的路被截断了,堵死了,变成了寂静的冥河,连轻如鸿毛的希望都被吞没。于是誓言再也没有兑现的机会,终于揭示出谎言血淋淋的面目来。 他觉得随着身下坐骑的颠簸,腹内真的有血腥之气向上涌来,胃部亦是一阵阵绞痛。他有些着急,于是连连抽打马匹,他并不怕死,只是怕在死前见不到花奴。他想花奴该怎么办,花奴连母亲都已失去,他自小就是最怕孤单的孩子,花奴缩着身子说:“表哥阿母会不会不要我了。”人世的咒魇以最狰狞的面目一一兑现,此时若不赶紧去见他一面,会让他以为连自己都弃他而去。 他横穿半个长安,终于奔到了春明门旁,守卫在雨雾中也未看清来人,但见一骑疾驰而来,横戟喝道:“什么人,下马!”李成器勒住马道:“我是宋王,开门,我要出城。”守卫的一名将军吃了一惊,上前仔细一看,才认出李成器来,慌忙躬身一拜道:“殿下千岁,臣奉陛下旨意,城中戒严搜拿乱党,若非陛下亲笔所书圣旨,任何人不得出城。若殿下有紧急之事,派人去向陛下讨一道旨意可好?” 李成器厉声喝道:“开门!不然我杀了你!”他第一次动用自己的身份来威吓他人,只有他知道他的时间有多紧迫,一阵阵血腥已经涌到胸口了,腹内强烈的痛楚令他眼前阵阵昏黑,而花奴在这道门的另一边,他听见夜中的更漏如这雨点一边绵绵不绝,听见有孩子在这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轻轻说,表哥你拍拍我。 那将军跪地叩首道:“殿下息怒,臣万死不敢违抗陛下旨意!” 李成器茫然抬起头,朱红的大门被雨洗得发亮,真如用血染就一般。他知道自己是杀不了人的,他也没有力气打开这道门。他被一道门困住的时候,花奴还能翻过那高高的围墙来看他,现在他却只能在这雨中,坐着,听着。他先前强忍的那股甜腥一直憋在胸口,万念俱灰下终于再无力压制,“哇”的一声,一口鲜血便喷在地上。 那将军忐忑不安俯首跪了一刻,始终不闻宋王说话,诧异之间稍稍抬头,想要偷觑他神色,却不料一股腥气掠鼻而过,一滩殷红竟是直甩在自己眼前,甫一落地,就被雨水冲开,似不甘心般,向这门外的方向蜿蜒而去。他听见周围人的惊呼,宋王已从马上跌了下来。 第九十章 双燕双飞绕画梁(下) 近日来总是夜间大雨,白日里却又艳阳满天,耀得人睁不开眼目。被雨水打松的泥土再被日头晒干,一经风便扬起一阵带着苦腥味的黄尘来。 武灵兰坐在车内,闷热得胸口阵阵恶心,她轻轻挑起窗帷透气,亦想看看行到了何处,却是漫天如针一般的阳光洒落在荒芜的黄土地上。前方凌乱的车辙指引着去程,让她知道去国离家的迁客,并非只有他们二人。青牛呼呼喘着粗气,行在毫无树木遮蔽的平原上。连押送他们的禁军,都是一脸困恼愁闷之色,想来这样天气行路,他们也甚是辛苦。 她再往后看看,见施淳等五个奴仆连马都没有,只能跟着车马徒步行走,也不知能否饮上水、武灵兰心中歉疚,想要央那些禁军给家中奴子们送些水,还未开口,被一个禁军一眼横过来、武灵兰只得缓缓靠回车内,低头间见怀中薛崇简的鬓角额头皆是汗水,且路上肮脏,她稍不留神,又有尘土扑在他面上,被那汗水留下痕迹。她慌忙取过饮水的瓷瓶,在帕子上倾出少许,细细为他揩净面颊。 两日前她代替薛崇简接了改迁为蒲州别驾的圣旨,她尚不及辨别那圣旨背后的时局变动,就被内侍省的阉奴们匆匆催促上路,连她和薛崇简几件家常换的衣裳,还是恳求他们为自己取来的。被内侍们送上车的薛崇简一直昏睡不醒,武灵兰细细检查他身上,见并未受伤,并不知他遭受了怎样的折磨,才会昏迷这许久。押送的禁军不肯为她请大夫,她无计可施下,只能这般拥着他。 眼前的荒原与尘土终于让她明白,那个承载他们欢愉与痛苦的繁华广厦竟是倾塌得灰飞烟灭,家事国事,俱已空茫。她恨过太平,也曾以为那烈火熊熊的家门便是地狱,却万料不到苦难竟会变本加厉地落在薛崇简身上重演一遍,三途的烈火终于蔓延到了人间,连他们栖身梁园都焚化成灰。那些玉辇金鞭,珠帘夜月的往事,那些人如玉客似云的家园,全都了无踪影。他们仓促就道时,唯有至相寺的慧范法师在路边匆匆一晤算是送行,连离人的杨柳含愁、春风萦恨都没有。天地收回了它温柔的伤感,还原为真实凛冽的荒芜。 她初时还为薛崇简的昏迷焦急,到此刻竟希望他真能如此沉睡下去,她便也能如最平凡的妻子一般,在坎坷的行路上,如此安稳地抱着他。她用手指轻轻地抚过怀中人的双眉,鼻梁,唇角,真是奇怪,这张面庞仍是美得如同他们初见之时。她俯下头,将脸颊轻轻偎在薛崇简脸上,光滑如丝的肌肤彼此摩擦,被泪水浸润得如同温玉的触觉。他们都是这样绮丽的年华,却都经历了各自的国破家亡,她想起来觉得茫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也不知是车颠簸了一下还是怎的,怀中人挣动了一下,她忙抬头去看,见薛崇简紧拧着双眉,身子也颤抖起来,喉头似是被何物哽着,憋得满脸通红。武灵兰慌了起来,为他摩挲胸口,口中不住叫他:“花奴,花奴……”这声音竟如玉旨纶音一般,让薛崇简渐渐平静下来,他呻吟一声,低低唤道:“阿母。”武灵兰身子一颤,噤住了声,她连梦中的安慰都不敢给他,若他醒来,知道是她在骗他,只怕会恨她入骨。 薛崇简却又唤了一声:“阿母。”缓缓睁开眼来,静静望着武灵兰惊痛忐忑的脸,武灵兰心神皆碎,不知该如何对他说话,连双手都不敢放在他身上,仿佛怀中所抱的是一朵颇黎花,轻轻碰一碰就碎了。薛崇简的目光慢慢越过武灵兰,望向她身后不时被风扬起一角的窗帷,轻轻问:“这是何处?”武灵兰不知他为何如此平淡,乍着胆子轻轻拨开他面上一缕乱发,勉强一笑道:“去蒲州的路上,已经出了潼关。” 薛崇简觉得这字眼有些熟悉,似乎当日也是这样一辆牛车,也是他颠簸在车中,喊着我要去蒲州,奇怪的是,连这等万念俱灰的心境都是相似的。他用力闭了一下眼,脑中却是嗡得一声响,他终于明白了区别,那时候他尚可以去蒲州寻找母亲,现在的蒲州同长安一样,同这天下都一样,他的天地里山川草木都已碎了,那么他还去蒲州做什么? 昏迷前的种种被重新硬生生灌入脑海,薛崇简尚不及体会那痛楚,五内先涌起一阵翻江倒海的烦恶,他咬紧牙关向车外爬去,一拳砸开车门,就要将身子挪下去。武灵兰忙抱住他,问道:“你要什么,告诉我……”薛崇简挣了几下,没有挣脱,无力地道:“我要回去……”他尚未说完,那股腥酸之气已经冲口而出,他攀住车棱“哇”得呕吐起来。 押送的禁军听到动静,踏马过来怒斥道:“做什么!”施淳踉跄几步奔上前,跪倒在车下痛哭道:“郎君!你终于醒了!公主驸马身后只剩下你,你千万要保重!”薛崇简心中道,你们为何要“剩下”我,为何不让我同你们在一处?搜肠抖肺的呕吐却堵住了他的声音,他几日来俱在昏迷中,一口饮食未进,一口口吐出的都是苦水,五脏六腑都似打了个颠倒,只是挣得浑身乱颤满脸通红,一道道汗水泪水顺着面颊流下。 武灵兰抱着他泣道:“你要活着,你娘说了,你要活着!”薛崇简哆嗦了半日,他将腹内苦水都吐得干净,那颗上不去下不来折磨的他生不如死的心,仍是固执地留在这个躯壳内。他喘息着道:“我要,回长安……我爹娘,在长安……”武灵兰哭道:“你到哪里他们也是念着你的,你要听你娘的话。”薛崇简想起自己对李隆基说,你能不让人生,还能不让人死么?原来他真的连死在何处的选择都没有。他轻轻摇摇头,身子又复瘫软下去,施淳大哭着唤郎君,那禁军军官在日头里晒了好一阵,不便跟武灵兰发作,便骂施淳道:“哭什么哭!还不赶紧走!也不看看这天气,路上能停么?” 武灵兰抬头望了望身后的道路,她属于少女的春梦,那墙头的少年,篝火畔的王孙,被这一路行来的车辙慢慢碾碎,反倒让她对自己的身份更为明确。他们不能停,阮籍当日临歧路而痛哭,还能原路返回,她却只能陪着他往前走。他现在的痛楚她都经历过,所以才能感同身受,生出爱护他的勇气来。她将薛崇简的身子往怀里揽了揽,向施淳轻轻点头道:“放心,有我在。” 施淳抬起头,见武灵兰虽然满面泪痕,神情却已平和。她抱着薛崇简,轻轻为他擦拭面上泪水汗水,那动作带着疼惜,轻柔细致到了极处,竟如太平公主在儿子面前才显露的慈爱神情一样。他带着恐惧的敬意仰望着这女子,不知道她在经历了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后,拖着残破的身躯和魂魄,又从何处寻来的力量来支撑自己的夫郎。 薛崇简自这次醒来后,便发起烧来,一路昏昏沉沉到得蒲州。蒲州刺史拨给他们主仆的房舍便是当日太平所建的府邸,因逾制甚多,拆毁了一大半,只留了一处客院供他们居住,虽然宽敞明亮,却是身处一堆尚未及清理的残破瓦砾之中。武灵兰倒觉得这等断井颓垣的景象甚是符合自己的心境,匆匆安置了仆人和薛崇简,便要检点携来的财物,延医用药。 那晚她守在薛崇简病榻边,听他梦中呓语,仍是叫“阿母”,她忍痛在旁不敢应声。过了一刻,薛崇简竟微微睁开双眼,道:“我的画,我的画呢?”武灵兰忙问道:“什么画?”薛崇简道:“阿母,给我画的……”武灵兰心中腾得一震,她并不记得太平公主何时作过画,何况仓促就道之时,一切财物皆不由自己做主,只带来了一些寻常的书籍,未见得什么字画。只是薛崇简难得开口跟她说话,她不愿让他失望,勉强一笑道:“应该在箱子里收着,你别急,明日我就去找来。”薛崇简也不知是否听见,只是喃喃道:“阿母的画。”武灵兰为他额上换了一条帕子,趁他醒来便端来药碗道:“你好生把药吃了,明日一早我就去给你拿。”薛崇简这次倒意外地甚是听话,药送到口中也就咽了,不一时又复沉沉睡去。 武灵兰在残灯暗影之下,望着他憔悴俊秀的面庞,心中终是燃起了一丝希望,却又更为恐惧,明日她又该拿什么话来骗他。 李成器自那日呕血,便一直卧病未曾上朝,宋王府也一概谢客,连李成义等人来探望,都只是由王妃隔着屏风对答几句。元妃也是五个月身子的人,几日来连经变故,精神心力都难支持,只是妊娠中也不敢服药,只是饮些参汤调理而已。那日阿箩方将一盏参汤捧上,婢女将一条帕子围在元妃胸口,府中长史匆匆进来禀报:“娘子,外间有内侍省的人来,要带阿箩去掖廷。” 阿箩花容失色,手中汤碗登时跌落,泼了元妃一身,元妃亦大惊道:“可说了为什么?”长史叹道:“还不是因为,阿箩是……”他话音未落,阿箩便扑通跪倒哭道:“娘子,娘子救我!”忽然院中一阵杂乱脚步声,几个婢女叫道:“王妃在堂上,你们不能进去!”便有一尖细声音道:“我们是奉旨而来,堂堂王府就叫个奴子来接旨么!”元妃脸色一白,莫说她做了几年王妃,便是当日在家做女儿时,也未曾有人敢上门欺侮。她眼见得那些内侍就要进来,自己一身汤水狼藉,只得艰难站起,行到屏风后,阿箩哭着扶住她。元妃低声安慰道:“无妨,我和殿下皆会保你。” 几个内侍踏进堂来,高声道:“哪个是赵阿箩?”元妃强压住心头惊怒,温言道:“妾与殿下俱抱恙,简慢了钦差,万望恕罪。”为首的内侍躬身道:“不敢惊扰殿下与娘子,咱们奉旨来提犯人赵阿箩。”元妃道:“她所犯何罪?”那内侍道:“当日太平给宅家及四位殿下身边皆安插了线人,宫女元沅妄图下毒谋害宅家。宅家甚是挂念几位殿下的安危,下旨将当日太平所安插之人悉数流放岭南以绝隐患。” 阿箩跪下痛哭道“娘子!奴婢跟了殿下与娘子几年,从未有过二心,娘子是知道的!阿箩不是公主安插的眼线,也从未做过背叛殿下与娘子之事,望娘子明察!”元妃惊怒之下,腹内又是一阵隐痛,她身子晃了晃,扶着阿箩肩头,勉强道:“谢陛下挂怀。只是府中之事,俱要殿下做主,待殿下起身后,亲自向陛下禀奏如何?”那内侍笑道:“咱们只是奉旨办差,殿下要禀奏,若是宅家许了,人到了岭南也能追回来。容奴婢说一句,娘子与殿下是何等人,何必为这等贱人费唇舌!若是娘子说您做不了主,那就请殿下出来接旨吧!” 他们一口一个圣旨,元妃慌乱之下也没了主意,忍泪向阿箩低声道:“殿下那个样子,你也是知道的,现在受不得惊扰。你且随他们去,一两日间,我们一定救你回来。”阿箩只是叩首哭道:“娘子,娘子,别让我去岭南……” 正不可开交处,外间又是一阵嘈杂,歧王李隆范闯进来道:“大哥呢!我要见大哥!”元妃被他们闹得头痛欲裂,强忍着道:“四叔怎得也不让人通报。”李隆范道:“内侍省那般阉奴造了反,抓了我的孺人,三哥不见我,爹爹又病着,我只能来求大哥。快让大哥进宫去求个情吧,掖庭那不是人待的地方,迟一刻不知会出什么事。” 宋王府长史苦着脸向李隆范道:“殿下,我们这里也是一般……”李隆范一呆,这才望见那几个内侍,登时怒火中烧,上前一脚将那人踹倒,一边踢打一边骂道:“你们内侍省要真要反了!敢到天子兄长家中来撒野!我今日先宰了你们,看三哥会不会将我也流放了!”王妃被他骂得心惊,只怕这些话传出去,会让皇帝更加嫉恨李成器,也顾不得抛头露面,忙出来拉扯道:“四叔息怒,他们是钦差……”那长史慌忙跪在李隆范面前道:“殿下当心!我家娘子经不得磕碰!” 李隆范住了手,双目一红,直向内堂闯去,府上也无人敢阻拦他,他直扑到李成器床前,哭道:“大哥,你起来啊,你起来看看,这是什么天下!锦瑟是爹爹亲口封的孺人,他们也敢抓!他容不得姑母,容不得花奴,连你身边一个婢女都容不得!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敢说句话,你要等到花奴死在蒲州吗?!” 李成器缓缓睁开眼睛,静望着伏在榻边痛哭的弟弟,忽想起那日花奴拈着一枝并蒂牡丹花的模样,胸口又是一阵急痛。他咬紧牙关坐起身,低声道:“更衣,我要进宫。” 皇帝见李成器虽是神色憔悴面容苍白,却已换了一身朝服,一丝不苟戴了幞头玉带,不再是几日前毫无生趣的模样。他笑道:“此事既然能劳动大哥专程跑一趟,朕便从宽发落,将她们迁往九成宫,算是落个养老处。那些女子与太平瓜葛太深,朕实在不放心将她们置于肘腋之间。” 李成器缓缓抬目道:“臣与太平瓜葛亦深,陛下要如何处置臣?” 皇帝轻轻一笑,站起身来走到李成器面前道:“大哥一向通透,莫要跟朕说这等糊涂话。莫说嫂嫂和腹中的孩儿离不得你,便是他在那个地方,也离不得你。你安稳在这个亲王的位子上,这些人才能平安。你看,朕今日不就为你饶了许多人么?”他转身从案上拿起一封信笺笑道:“花奴的娘子给你写信,要你去寻一幅画。他故宅中东西,没有违碍的,内侍省都没有籍没。朕知会了高力士,大哥随意去找就是。”他望着李成器道:“朕成全了大哥,也请大哥成全朕。” 李成器默默闭目,将那股酸热的液体隐藏起来,即便是到了山穷水尽之处,他仍是不舍,仍是没有孤注一掷的胆魄,他又一次替花奴选择了最屈辱的一条路,花奴一定会恨他吧?他跪下叩首道:“谢陛下恩典。”皇帝满意一笑,虚扶一下道:“自家兄弟,大哥不必多礼。” 内侍撕下封条,拆下锁链,发出一阵叮当之声,李成器不知为何,听到那声音,身子微微一抖。那内侍觉处异样,道:“殿下怎么了?”李成器摇摇头,随着他一路入内,这园子封起的时日不久,尚未见肮脏,与他去岁常来时并无二致。薛崇简一向怕热,园中柳绿成荫,万条柔丝远望去,如一片碧烟笼罩与湖水之上。他和那内侍一路走进,园中太静,只听见两人的脚步声踩着遍地蔓草,发出微微的呻吟。那内侍见李成器也不需他带路,径直边往里走,随口道:“殿下倒路熟。”李成器望了他一眼,并未言语,那内侍只觉他眼神有些异样,也如那雨后的湖水一般笼罩着雾气,让人不由便心里发闷起来。 李成器来到薛崇简昔日所居的阁外,忽然抬起头,目光追随着一对燕子次第落于屋梁之上,原来梁角处藏着一个小小的燕巢。那对燕子似也感知他的瞩目,咕咕地低声叫着,也向下望着他。过了一刻,大约看得无趣了,又比翼而起,翩翩翱翔于青天之上,掠过这雕梁画栋,不知向何处去了,也许秋风将至,它们将要远去江南,在另一户人家屋檐下再筑巢穴,人间的兴亡离合,原本与它们无关。李成器想起来,那日风雨凄凄,他跪在这里,还为这对燕子忧心过,现在却真的恼恨它们。这无情的鸟儿不知道主人已经离去了么,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它们的比翼偕行,是为了让他体会空梁落燕泥?还是为了让他懂得,自己是多么的无能,他曾对花奴许下的江南和大漠,他永远也去不了了。 那内侍见他一直仰着头,笑道:“殿下看什么呢?”李成器被他提醒,才知那对燕儿已经去远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向前走了两步,不由驻足于一片花圃前,那花圃原本围着葱翠篱门,不知何故被拉倒了半架,里边的花木亦是踩踏的狼藉。他缓步上前,见那本从芙蓉园中移来牡丹塌在一边,想是经了几夜风雨,枝叶已经腐烂。东君真的弃置了他的恩惠,连这一朵花也不肯为他们保全。那内侍见李成器停下,便笑道:“想是那日捉人,乱哄哄踩坏了,这本是牡丹吧,怪可惜了,听说宫中和芙蓉园里,一共也就二三十本。”李成器听着他尖涩的声音不住说话,只想让他住口,却又半点力气没有。他站立不住蹲下身去,伸手从那丛枯枝败叶中拾起一条系着三颗金铃的红丝绳。他晃一晃,金铃发出悦耳之声,如同一个少年轻轻的笑声。 他们进得屋去,那内侍抱了几十卷画出来,笑道:“这些皆是内侍省验看过的,殿下皆可拿去。”李成器打开一一看过,见皆是名家所绘,摇摇头道:“不是这些。”那内侍龇着牙想了想道:“就这些呀……”他忽然一拍脑袋,道:“还有一幅没装裱的,也不知是谁画的。”他匆匆去而复返,拎着一张画稿,李成器一看那画上人物,心中便是一阵急痛,竟不敢多看。他点头道:“是这个。”那内侍如释重负,笑道:“殿下寻着便好,您还要带什么走么?” 李成器将那幅画小心卷起,环顾一下室内,见榻上衾被摊开,便如那人起身未久一般,他低声道:“你先出去,我要在这里呆一阵。”那内侍一怔道:“这园子一时还要再封上,奴婢得送殿下出去。”李成器仍是淡淡道:“出去!”那内侍见宋王负手立于萧萧疏窗之旁,窗外竹影映的他一张苍白容颜忽明忽暗,心中不由生了一阵惧意,不敢再多说,蹑着步子悄悄退了出去。 这屋内终于静的连风声都不闻,李成器方才厌烦那内侍的聒噪,现在独自一人面对这至为冷漠的寂静,却是连痛楚都寻不出头绪来。那日的一口血呕出去,他只知道一颗心都已揉碎,尚来不及细细的体会离别二字是何等滋味。现在他终于知道,便是从此之后,他的生命都是如此沉寂。那些柳荫,牡丹,湖水,燕子,承载了他们许许多多情意的东西,也随着那个人的离去,跟他不再有任何的关系,也不会再给他带来一丝丝的抚慰。 他慢慢走到床榻前,下意识地伸手去山枕内摸了摸,居然真的摸出一枚香球来。他将镂花的盖子旋开,努力辨认刻于黄金上的小字,那闪亮的光影一转,恰似是冥冥中谁嘴角的一抹冷笑。那香薰内尚存着半盒香,他从蹀躞带中取了火石点了,复将盖子旋上,将香球悬挂床棱上,然后拉下帐幔,缓缓和衣躺下。 清冽馥郁的沉麝之气在帐内散开,李成器久久地望着那一点微光闪动,泪水将他的视线模糊,哽咽堵住他的呼吸,他仍是固执地看着。那一点微光如中元夜的漂浮于黑暗中河灯,指引他的魂魄,去寻找至亲至爱之人。 第九十一章 飞来飞去袭人裾(上) 武灵兰坐在湖边,手捧着一盏金箔莲花灯,火光烧到炽热,便如一只小小金蚕,以人眼不可见的速度,一分分将灯芯吞噬。手掌被热气烤的有些痛,她却舍不得那温暖,令她想起长安山林中的篝火,摇曳暖红色中,似藏了某个俊朗少年含笑的眼波,她失神地伸出手,想要将那眼波挽住。光影一晃间,火苗已舔上她的手指,她疼得一颤,缓缓缩回手去,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她早已尝过那滋味了,为何到如今仍是贪恋这温暖,执迷不悟。 武灵兰叹了口气,带着几分不舍,将荷灯放入水中,灯光沿着流水渐行渐远,所行之处,便引得湖水滟涟波动,将满月在湖水的影子搅成片片碎金。微茫灯光里,依稀可见湖中凋残的水阁,岸边堆积的瓦砾,黑梭梭的树影不时缭乱夜色,那幽暗的灯光便如漂浮于荒坟之上的磷火。 七月流火,白日里尚不觉,夜晚坐在水边便觉阵阵凉意侵体,她将烧痛的手放入湖水中,冷热两般痛楚撞在一起,令她微微蹙眉。那水原是接通汾河的活水,无风亦微微晃动,似是在水下藏了什么活物,要将她拖拽入这不见底的冥川。 今日盂兰盆节。自数年前她父母暴亡之后,每年方入七月,她便每晚燃香奉供,替父母忏罪。今年原本在长安已经预备下过节的佛事,却不料一个天翻地覆,她已置身于这断烟残水的蒲州废园中。几日来照料薛崇简,也顾不得供佛之事,想到今日是正节,晚间看着薛崇简复又昏睡,便选了几件金银之物放入盂兰盆中,又独自一人来到水边放灯。万幸蒲州刺史将这园子拆的七零八落,却拿这一大片湖水无可奈何,在沧海桑田之中,还留给她一池水,连通着天上人间。 武灵兰轻轻叹了口气,跪直身子,双手合十,低低念诵道:“我等同孝志。修行净土因。报答二亲恩,忏除三障罪。存者获福寿,亡者得超生。尽法界冤亲,同生安养国。”她念毕,原本要默诵《佛说盂兰盆经》,心中忽然一动,想到今日无论怎样艰难,她还是能为自己的父母、他的父母诵一卷经文,愿意用自身去替亡故的父母承受苦厄,企望如目连一般,用自己的孝心感动佛陀,将沉沦于三途地狱中的父母解救出来。可是她的身后,却不会有子女,为她念诵经文救她出倒悬了。 总以为这一世已将种种苦难经历穷尽,原来连死亡都不能成为这苦难的终点么?他日的冥河水,是不是也这般冷,也是她和他两处寂寥,他们的痛苦多么相似,却无法倾诉和安慰。 她一念及此,便觉一阵心慌气短,胸口憋闷难耐,眼前景象也有些模糊,连忙用手撑着,才不曾软倒。这等症状自那年小产后便有发作,白日常觉疲乏委顿,晚间又不得安眠,几年来在长安虽然不曾刻意调养,总算日子清净,也都挨过来了。近日颠沛流离,强撑着安顿家室,竟有不能支撑之感。 她跌坐在地,望着那远去河灯怔怔出神片刻,昏黄灯光柔和悲悯,令她想起母亲常看她的眼神。她忽然流下泪来,她从失去父母孩子那一夜起,开始对死亡厌倦淡漠,以前觉得生无可恋,不过苟活度日,静待大去之日便可与父母团聚。此刻却真心地恳求佛祖慈悲,让她活得长久些,哪怕是如此艰辛,也要比薛崇简晚些死去,那么她便不必再担心他的寂寞孤零。 宋王府的内侍将画送到蒲州别驾府,已经到了七月底。他虽是替宋王送信,但薛崇简身份特殊,送来的一应物事皆要内侍省验过,且同行的还有个北门派来的羽林。他们被施淳引进园来,见一座好好府邸拆得七零八落,简直如遭了兵火一般,四下里瓦砾狼藉,荒草成窠。这内侍跟随李成器有日,往日也常在太平公主府邸走动,想起那番煊赫景象,两眼竟是一酸。 他进入内堂,一股浓郁的药气扑鼻而来,见室内陈设虽然简单,却是窗明几净,隔着屏风,依稀可见暖阁后有人影,总算是有了人间气息,轻轻松了口气。屏风后一个女子声音幽幽道:“郎君病着,不便面见,有什么话你说就是。”那内侍这才知道原来屏风之后就是薛崇简,料来这女子便是武灵兰,忙跪地叩首,道:“郎君万福!娘子万福!”同来的羽林却神情倨傲,负手而立。 武灵兰轻叹道:“起来说话吧。”那内侍爬起身来,道:“奴婢奉宋王殿下之命,给娘子送画,还有些物事,要面呈殿……”他往日说得惯了,忽然想起薛崇简已被革除了王爵,偷觑了一眼同来的羽林,忙改口道:“薛别驾。”他解下背上包袱捧起,施淳接了,转到屏风后交给武灵兰。 武灵兰揭开包袱,见有一卷画轴,一只小小锦盒,并一封书信。她不及看信,先取画轴缓缓展开,一看画中母子,眼眶便又酸热,俯首柔声对薛崇简道:“你要的画,是这个吗?”方才他们说话时,薛崇简似仍旧昏沉未醒,此时双目缓缓睁开,茫然浑浊的眸子里重又凝聚起一点生意。他却不像武灵兰那般感伤,凝望着画中女子,眼神由茫然渐转为温柔依恋,武灵兰终是看到他的唇角,抿起一抹久违的笑意。似有一道微光流转,薛崇简已憔悴得形销骨立的苍白面容,竟隐隐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神采来。 武灵兰只觉胸口腾得一热,这数十日的辛酸劳碌,都在这浅淡明净的笑意中如风烟散去。她又打开那只小巧锦盒,却不由怔住,这次盒唯有一只精光夺目的金香薰球。她用手轻轻触碰一下,金子冰冷的温度令她想起那夜的湖水,竟是不敢拿起细看。她低头去看薛崇简,薛崇简似也感知了什么,缓缓将目光从画上移开,那金香薰倒映在他的眸子里,如烧了一朵盈盈的火焰,他面上虽无任何神情,身子却瑟瑟颤抖起来,那簇眼中的火苗微微摇曳,令武灵兰恐惧,只怕这幽冥之火,会将他的身躯焚毁。 薛崇简抬了抬手臂,武灵兰以为他要,便将香球递到他手上,他却怕痛似得将手一缩,哑着嗓子道:“还他!他的东西,都还他!”武灵兰脑中嗡得一声,她骤然想起那日薛崇简受杖后,痴痴望着帐幔上香球的眼神。她懂得那眼神的含义,那便是她平生最为渴求的东西。那夜她曾以为,这香球和帛帔都是太平公主留下,此刻终于明了,原来这一年来,他每夜思念的是谁,他凝望着那微茫灯火,抿起的令她惊心动魄的微笑,又是给了谁。 平生的诸多疑惑如风烟散去,她的快乐她的苦痛终于都有了答案,为何她的墙头会有少年朝颜花一般的笑容;为何他们一起听“一生一代一双人”,他的面上却有悲意;为何太平公主的子嗣中,唯有薛崇简存活了下来。她觉得自己真是痴愚,她在他身边这许久,竟然到今日才知晓真相,那帛帔和这香球,原是薛崇简此生所爱的全部。她夜夜躺在他身边,他们的所思所恋,却又隔着重重青山,渺渺碧水。 武灵兰捧着那香球,一时手也有些发颤,她将锦盒都递给施淳,低声道:“谢你家殿下好意,只是郎君不愿收,劳你璧还吧。”那内侍急道:“郎君,殿下有书信给您,还请一览再做决断。”武灵兰拿起书信道:“要看吗。”薛崇简此时已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几日来的淡漠,在枕上闭目片刻,微微摇了摇头。武灵兰叹道:“辜负你家殿下了。” 那内侍想到李成器近日来的情景,一时心中酸痛,也顾不得有羽林在场,大着胆子道:“殿下自你走那日,便呕血重病,到三日前才起身,请您体谅殿下的难处,他……他甚是挂念您……”武灵兰凝望着薛崇简,见他虽然闭目,睫毛却微微颤动,叹道:“还是看一看吧。”过了半日,薛崇简方睁眼道:“拿纸笔,我给他回信。”武灵兰命施淳将小案抬上榻来,薛崇简的手抬了抬,却复又落下,武灵兰只道他无力执笔,柔声道:“你要写什么,我代你写。或者——我出去,你告诉他。”薛崇简摇摇头道:“不必写,封一张白纸给他。” 武灵兰一愣,随即微微一笑道:“好。”她想起他送她入别馆的夜晚,她也是万般依恋,却又终归用沉默封缄,与他作别。原来真要情到深处,才能生出勇气,作出无情的模样,怕他心疼,怕他担忧,怕成了他负累,便央及东风莫遣他知晓。 武灵兰依言取了张白纸封好,让施淳递给那内侍,那内侍急道:“郎君如此,让奴婢如何交差?”武灵兰淡淡道:“你家殿下自然懂得。”她握住薛崇简的手,不再言语。这世间多少相思,身当其中的人揉碎了心肝,由旁人看去,也不过是风飘残絮,水送落花,凉薄得不可理喻。 自太平公主自尽后,太上皇避居百福院后便时时卧病。皇帝改元开元,穷治太平余党,至年底犹未绝。长安城中时见缇骑四处,除了东宫旧人姚崇宋璟刘幽求王琚等平步青云外,朝中半数大臣或杀或流,人人自危。十一月宋王妃诞下一子,太上皇因此事甚为欢喜,总算在冬至日勉强起身,接受群臣朝拜。皇帝见太上皇高兴,便于宋王之子满月日在百福院中赐家宴,宴请自家兄弟。今年八月五日万寿,只因太上皇和宋王都卧病,且政事纷纭,未曾庆贺,这次算是大变之后皇帝一家头一回宴会。 那日堂中倒也甚为热闹,太上皇与皇帝坐于上位,左侧依次是李成器、李守礼、李成义、李范、李业诸兄弟,右侧挂其轻纱帐幔,皇后居首,宋王妃是产后初次进宫,特赐坐于皇后之侧,其下才是皇帝几位妃子及各家王妃。她们围在一处说些抚育孩子的琐事,轻声细语如风摆荷叶般轻轻浮动,又夹着各家孩子的哭闹欢笑,道也甚是和睦。皇后抱着宋王之子,神情爱怜,她与皇帝结缡数载犹未生育,此时看着各家王妃都带着孩子,艳羡之中自带少许凄凉。 皇帝与李成义等人知道太上皇与李成器大病初愈,也不敢刻意劝酒,都只管望着场上轻歌曼舞,忽然乐曲转为咚咚羯鼓,一个身着大红衣裙的胡姬赤足下场,与一突厥少年共舞胡旋,两人在大红的氍毹上旋转如纠缠一处的火把,猎猎生光。李成器方才并未注意场下歌舞,待被那激昂乐曲砸得一震,才回过神来,他抬头一望,方被酒意染的微红的面色复又渐渐褪为苍白。 李守礼坐在他身旁,见他神色隐含悲意,知晓他心事,忽然一拍手笑道:“好了好了,你们教坊也不长进,不是胡旋就是绿腰,也不看看今日堂上这么多孩子,一时都吓哭了。近日坊中可有什么新声么?”教坊司的内侍笑道:“禀殿下,近日大才子卢照邻死了,他家人刊刻诗集,有首长安古意流传甚广” 李业笑道:“那瘫子倒是活的久长,国初四家诗人,终于凋零干净了。”李范笑道:“我倒听说骆宾王还活着,宋之问贬官后到灵隐寺作诗,念到‘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续不上下文,被个扫地老僧念出‘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有人说那老僧就是骆宾王。”皇帝笑道:“这等以讹传讹事如何信的,爹爹当日下诏搜寻忠义之士,骆宾王一生为匡扶我李氏奔走,若还活着,为何不出山安享太平?”李范哂笑道:“自上官婉儿李峤宋之问苏味道之后,举国竟寻不出个能诗的人,折堕到逮着个扫地僧就想作骆宾王再生。都说国家不幸乃诗家之幸,臣弟当为陛下贺,如今天下承平,最后一个会作诗的都死了。” 皇帝皱眉笑道:“你这是什么歪理!天下才人辈出,哪里就只有这几个人会作诗,张说苏颋的诗就都不错,依朕看来,至情入理,倒比李峤苏味道等人堆砌辞藻的上官体要好许多。”李范微微一笑,道:“臣弟没见识,让三哥取笑了。” 李成义怕皇帝不悦,忙笑道:“说了半日,还不知那长安古意是什么,你们若会唱,便唱来听听。”一个歌女忙上前叩首,教坊乐工拨动琵琶,她便唱道:“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皇帝漫然听了一阵,笑道:“朕当什么佳作,仍是不脱萧梁宫体诗柔靡的窠臼,徒然辞藻华丽,却伤于浮艳。这是前朝诗文弊病,以后科举诗文中,还需对士子加以劝导,”李成义等人原本听得颇有兴味,被皇帝一说,都觉有些扫兴,也不便再细听,李业忽然向外一望,叫道:“下雪了!” 今年入冬后一直无雪,皇帝前些日子还曾为此忧心,命钦天监择吉日祈祷雨雪,此时见殿外果然有玉屑珠粉一般的细小雪花纷纷飘落,李成义等人忙交口称颂。皇帝大喜之下起身出殿观看,众人便纷纷涌到殿外。李守礼起身时见李成器仍是不动,低声道:“你不去么?”李成器听得一句歌飘入耳中,“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心中不知怎得被狠狠扯着一痛,便摇了摇头。 那个歌女方才听得皇帝斥责曲子不好,已是红了脸,不知是否要唱下去,待皇帝同一众殿下都甩手走了,更是尴尬。那唱歌的女子也不过十四五岁,想着自己歌艺不为皇帝所喜,回去还不知要受怎样责罚,又是委屈又是胆怯,眼圈便红了。 太上皇望了一眼李成器,低声叹道:“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拿朕的琵琶来。”内侍忙将太上皇素日用的玉环琵琶捧上,太上皇对那歌女道:“朕为你拨弦,让宋王吹笛,你继续唱下去。”那歌女受这等殊宠,登时两颊飞红,继续唱道:“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她年岁本小,声音清越嘹亮,此刻倾尽平生所能演唱,一副肉嗓竟压住了琵琶。她自幼生长宫中学艺,既未曾见过歌中纸醉金迷的长安胜景,也未曾体会过男女之情,歌中许多词句都不甚明了,不过由善才教了硬记下。但不知为何,今日这曲子唱来,一幅幅繁华景象竟似历历在目,缠绵悱恻的柔情,她似也能够触摸到其中的甜蜜与痛楚,令她沉醉憧憬。 皇帝带着几个兄弟有说有笑回来,还未进殿被这金声玉振的歌声惊住,站在门口屏息静听。那歌女浑未察觉身外人事,伴着宋王幽咽笛声,她歌喉一转,已唱到那繁华散去的凄凉:“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她望着在她对面吹笛的秀逸亲王,他低垂着眼睑,隐约两道水珠顺着他苍白面颊缓缓滑落。她甚是不解,像他这等尊贵身份,还能有什么烦恼,但奇怪的是,一股哀恸伴着那笛声与她自己的歌声,竟如悄悄细雨般潜入自己心中。似是看到春花凋零青丝做雪,看到彩云散去皓月成玦,她第一次触碰到了人间平等的哀愁与无可奈何,在她惊觉之前,两颗泪珠已滚了出来,最后一句哽咽得几不可闻。 李守礼笑道:“陛下认为这诗如何?”皇帝慢慢敛去面上怅惘伤感神色,冷冷嗤笑一声,道:“不过是穷措大做牢骚语。”李守礼亦不难堪,仍旧一笑道:“陛下品评的是。” 太上皇缓缓放下琵琶,温言对那内侍道:“这小姑娘是可造之才,带回去好生教导,对她好些。”他摆摆手命乐工们都下去,眼角瞥处,见借着众人遮挡,李成器已悄悄拭去面上泪痕。 李成义等人纷纷进殿,李范将手中梅花插入瓶中,笑道:“果然还是雪中梅花最精神。”他回到自己位上,呵了呵手笑道:“好冷。”他向一个宫女招手道:“过来。”那宫女不解,走到他面前跪下,李范将那宫女拉得近些,手便向她酥胸中探去,笑道:“姐姐,我手冷了,给我暖暖。”[1]他如此轻佻,帐幔后的女眷们都觉好笑,岐王妃又羞又恼道:“他在家中这般,到了陛下与爹爹面前也不知尊重。” 皇帝笑道:“圣人教人己溺己饥,便是帝王之家,也该体恤他人,不能如此作威作福的,四弟若手冷,取朕的莲花手炉来就是。”李范歪着脑袋笑问道:“三哥的御用之物,臣不敢要,臣另向三哥讨一个手炉,可好?”皇帝见他为一个手炉如此琐碎,不由好笑道:“你要什么手炉?只要这天下有,朕都赐得出。”李范霍然站起,走到皇帝面前提衣跪下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臣只要自己的手炉,君无戏言,请皇帝赐还锦瑟!” 堂上众人皆大吃一惊,李范却面不改色,望着皇帝从容道:“陛下,臣自幼手足生冻疮,是此女以身躯为臣暖手足缓痛,世间只有此女能疗臣之寒疾,求陛下赐还锦瑟。”皇帝面色冰冷,道:“内侍省已经审出,她受太平指示监视于你,朕不曾处置她,已是看在她照拂你几年的份上了。”李范道:“她是何等样人,只有臣最清楚,请陛下赐还锦瑟!” 李成器素日里都拿四弟五弟当孩子,此刻却被他的举动惊住,他怔怔望着面色坚毅的弟弟,一遍遍执拗地重复着他的要求,带着哀兵必胜的悲壮与破釜沉舟的决心,为了挽回心爱之人,不惜忤逆生杀予夺的至尊。他说不出是惭愧还是艳羡,他多么希望,此刻喊出这一声的是自己。 皇帝的声音却令他心神一颤,皇帝道:“朕不能将这祸患置于你肘腋之间。”他一指那宫女道:“朕将你赐予岐王,冬日里为他暖手。”李范朗声道:“虽则如云, 匪我思存!臣只要自己的手炉!”皇帝勃然变色道:“你在爹爹面前尚如此放肆,想吃板子吗!你若是为女色所惑,朕帮你了结了这祸患!”李范浑身一颤,终于低下头去不敢再做声,皇帝冷冷道:“今日是大哥的吉日,你借酒滋事,朕代你跟爹爹和大哥讨个请,就不责罚了,起去!” 李业和李成义忙上前拖起李范,将他硬拽回来按下,太上皇低低叹了口气,道:“朕今日饮了两杯酒,有些头晕,想歇息了,难得降瑞雪,你们去玩吧。凤奴陪我说说话就好。”皇帝笑道:“大哥的正事还没办呢,大嫂今日原是为一哥求名字的。”他命宫人碰上纸笔,写下一个“琎”字,笑道:“这娃儿明莹宛若玉琢,就取这个字好了。”李成器和元妃均起身拜谢。 申王妃笑道:“那小名就该叫玉奴。”皇后笑道:“这名字好。”太上皇一直未置可否,此时忽然开后道:“叫花奴。”李成器与皇帝均大吃一惊,举目望向父亲,元妃身子一颤,双手悄悄抓住身侧长裙。在这略有些诡异的静谧中,太上皇从容侧目,淡淡道:“今日梅花开的好,朕喜欢这名字,就叫花奴。” 待宴席散后,李成器送太上皇回寝宫,忍不住低声道:“爹爹,你为何如此。”太上皇凄然道:“我就是要让他知道,花奴不回来,我死不瞑目。”李成器心中酸痛,摇头道:“陛下对姑母花奴衔冤太深,难以轻易释怀,爹爹不要为此再和陛下增芥蒂了。”太上皇道:“花奴还是没有书信来么?”李成器黯然道:“我每十日送一封信去,他皆是回一张白纸。”太上皇幽幽叹道:“他恨我们,也是应该的。”他缓缓躺下,不再言语,近日来他精力不支,时常困倦,这般和儿女说着话就睡过去已是常事。李成器跪在榻边,望着父亲如雪的两鬓及嘴角几道皱纹,心中掠过几分不详的恐惧来。 待太上皇睡熟,李成器便要回府。他方出殿门,便被外间景象惊住,此时天近薄暮,雪已下得撕棉扯絮一般,短短两个时辰,已在地上、飞檐斗拱上覆盖了一层。百福院门前别无宫室,太极宫被皇帝闲置后宫人内侍又少,竟留了一片空旷浩荡的洁白给人间。 雕梁画栋收敛了富丽奢华的颜色,便不再有盛气凌人的压迫感,在这悄无一人、静默单纯如开辟鸿蒙的琼瑶世界里,他终于得以缓缓抬起头,卸去伪装了一日的恭顺神情,向东方徒然地望一望蔼蔼暮云,让思念和痛楚如飞雪一般自然轻盈地散落于天地间。他的魂魄,似也化为一片雪花,挣出这厚重富丽的王服,越过这层重往复的宫墙,飘向四百里外的蒲州,落于那人的青青衣衿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注【1】:“岐王少惑女色,每至冬寒手冷,不近于火,惟于妙妓怀中揣其肌肤,谓之暖手”——《开元天宝遗事》 第九十二章 飞来飞去袭人裾(中) 薛崇简一家在蒲州住了一年,武灵兰命人将那座废园收拾干净,又将属于他们的小院筑上围墙,种了些花竹蔬果,修葺成一座秀整的小小园林。蒲州刺史每月向皇帝上报薛崇简的举动,说他从未到自己处报到,也不曾去别驾官署理事,窝在府邸内连家门都不出,自己也不知他有何悖逆举动。于皇帝而言,只要薛崇简不生事便可省心,便吩咐蒲州刺史依旧发他的俸禄,不必难为他。 七月六日是太平公主的忌日,薛崇简一年来头一次出门。蒲州城之北的山上有座则天皇后年间所建的普救寺[1],修建之时太平公主还曾施舍钱财,薛崇简独自一人上山,在此为母亲做一日功德。他第二日天明才回府,一身白襕衫下摆尽是泥污,双目也肿着。武灵兰知他哭过了,心中反倒略放松了些,为他换衣裳时道:“今晚是乞巧节,我想在园中摆一桌酒请阿施他们,这一年着实辛苦他们了。家中新来了个婢子璎珞,才十六岁,活泼俊俏很是喜人,你也来见见吧。”薛崇简淡淡道:“乞巧是你们闺中游戏,你带他们玩吧。”他神情十分疲乏,连饭也未吃,便躺下睡了。 到得晚间,武灵兰再让施淳去请薛崇简,薛崇简仍旧不肯来,武灵兰微微一笑道:“无妨,你们玩就是。”这些奴仆们背井离乡,从尊贵无比的公主府家人沦落到此,虽然也有无数委屈愁烦,毕竟不似薛崇简夫妇经历了丧亲之痛。时日久长,那点思乡之情也被日复一日的劳作打磨得飘渺无踪,渐渐随遇而安,将心境恢复平常。今日难得见主母高兴,都放开了吃喝,几个女子凑在一处穿针乞巧。婢女璎珞入府才三日,在家时也常玩这等游戏,技艺最是纯熟,借着微淡月光,丝线从九孔针上一送即过,引得阵阵叫好。 武灵兰有些艳羡地望着这单纯的快乐,她想,若是她不曾生长王府,不曾遇见那墙头马上的少年,不曾读过书,那么今夜的她,也应当同这女孩子一样,因为一根丝线穿过针孔,而对来年充满祈望。逝者如斯,来者如斯,人生如水不可逆流,知晓的无法忘记,她这一生的快乐和痛苦都太极致了,生命中的光彩被她挥霍得干净,所以无法持久。 待众人吃喝毕,武灵兰笑道:“我有些乏了,你们各自回去玩吧。”她又唤住璎珞,将身子向凉床里让了让,笑道:“妹妹陪我说说话。”璎珞见主母侧坐于凉榻上,意态娴雅。手中纨扇漫然地摇动,清凉月色洒落在她玉色长裙之上,这不施脂粉的女子宛若玉雕,唯有她额头的一枚金箔花钿,如坠落的一颗明星般微微闪光。她不由愣住,望着武灵兰只是出神,武灵兰向她微微一笑道:“怎么不坐?”璎珞笑着在她身边坐下道:“我在街上见过有钱人家的娘子,面上都贴许多花子的,娘子怎么只在额头上贴一枚呢?” 武灵兰不知为何,想起当日姑婆为他们一干宗室兄弟姐妹赐婚的那晚,那么多姐妹聚在一处,绿鬓扰扰如雾,红裙潋潋似云,她们面上的花钿闪动明灭,那么多如牡丹盛放一般的艳丽,居然会在几年中,凋零得只剩下自己了。她微微一笑道:“我额上有一处伤疤,要用它遮丑,面上贴了也不好看。”璎珞笑道:“明日我给娘子贴吧,我会剪许多花色的,娘子这般好看,妆扮起来,一定像仙女一样。” 武灵兰拉起她的手笑道:“我已经老了,还妆扮什么。你喜欢花子,我还有一盒金箔的,你拿去贴。”璎珞吐吐舌头道:‘那个太贵重了,我才不敢用。”武灵兰迟疑一下道:“妹妹,我接你进来,不是要你做奴仆,你知道的。”璎珞腾得红了脸,道:“娘子……”武灵兰凄然一笑道:“妹妹是嫌弃我们么?”璎珞急忙摇头道:“不是,娘子给了我家那么多钱,这等大恩,我一世也报不完……只是……”她低头嗫嚅道:“只是我有些怕,这三天阿郎看见我就像没看到一样,他那么尊贵的人,一定不喜欢我……” 武灵兰拿起她的手叹道:“他心地最为纯良,只是这两年受的苦太多,将他的心都锁住了。妹妹好好待他,他一定也会真心回报,将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就代我照顾他。”璎珞急道:“娘子这么年轻,怎么说这等言语!”武灵兰抬头望着天河中牛女双星,低低吟道:“欢逐今宵尽,愁随还路归,犹将素昔泪,更上去年机。若是能够长长久久,一年有一次欢愉也就够了……”她说到此处,忽然若有所思,摇了摇头。璎珞不解她话中含义,未敢接话,只是见武灵兰嘴角忽然抿起一抹温存的笑意,眼波温软如水,双颊也隐约带晕,她听见自己主母自言自语道:“……一生有一次,也够了。” 武灵兰带着璎珞来到薛崇简房中时,薛崇简尚未入睡,他赤足抱膝坐在榻上,面前摆着一张棋枰,黑白两盒棋子皆放在他一侧。武灵兰知道他每晚皆打棋谱消磨光阴,轻轻叹了口气,上前柔声道:“这是新来的璎珞,来拜见你。”璎珞上前叩首道:“阿郎万福。”薛崇简本没在意,待听到这生疏称呼,不由怔了怔,这才明白,自己上面再无长辈,这婢女便依着规矩叫他阿郎。原来他早已没有资格再做郎君了[2]。 他又转过脸去望着棋枰,低声道:“起来吧。”武灵兰拖着璎珞的手上前,微笑道:“璎珞读过几日书,人也生得伶俐,我很喜欢她,想认她做个妹妹,可好?”薛崇简随口答道:“随你。”武灵兰继续道:“那便请你善待我妹妹。”薛崇简有些愕然,抬头道:“什么?”武灵兰微笑道:“她可好看?”薛崇简骤然明白她的意思,面上掠过一丝厌烦不耐,低声喝道:“带她出去!”武灵兰垂首走进,低声道:“你孝期已满,纳妾也不违礼数……”薛崇简重重将一颗棋子掷落,喝道:“出去!”璎珞眼圈一红,捂着嘴跑了出去。 武灵兰缓缓在他对面坐下,拈过一枚棋子点落,道:“下棋是两个人的事。”薛崇简跟她相处数年,却不知她也擅此道,低声道:“你没说过你会这个。”武灵兰只觉浑身骨头都作痛,呼吸也有些急促,再无力支撑什么,她微笑道:“我会什么,不会什么,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穿什么颜色的裙子,贴什么样的花子,描什么样式的眉毛,你都知道吗?” 薛崇简听出了她言语中的怨艾,垂首良久,低声道:“是我拖累了你。”武灵兰摇头微笑道:“我们何必说这话,若不是嫁给你,也许我就和爹娘一起被烧死了,又或者在皇帝铲除武氏时就被杀了。”她起身取过一张箜篌,拂去上面尘土,一边拨弹一边幽幽唱道:“夫何秋夜之无情兮,皎皛悠悠而太长。圜户杳其幽邃兮,愁人披此严霜。见河汉之西落,闻鸿雁之南翔。山有桂兮桂有芳,心思君兮君不将。忧与忧兮相积,欢与欢兮两忘。风袅袅兮木纷纷,凋绿叶兮吹白云。寸步千里兮不相闻,思公子兮日将曛。林已暮兮鸟群飞,重门掩兮人径稀。万族皆有所托兮,蹇独淹留而不归。” 在她的歌声中,薛崇简终于抬头静静凝望他的妻子,这与她共过患难的女子,还是那春日里抱着虎头娇笑的县主吗?也曾无数次下决心,要好好待她,到如今却终于将曾经的誓言全都辜负。他太累了,没有力气再伪装出柔情蜜意来骗她,只是看到她额头闪亮的花子,心中的痛楚仍是那般熟悉。 薛崇简歉然道:“阿兰,对不起。”武灵兰的手缓缓从箜篌的琴弦上落下,低声道:“我只求你待自己好一些,若是此生都不能回长安,不能再见他,你就打算折磨自己到死?”薛崇简身子一颤,带着哀求道:“不要说了!”武灵兰抬起螓首,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我多想给你生个孩子,能让你有所寄托,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就让他陪着你,可是我不行啊……太医说我不能再生孩子了……”薛崇简悚然动容,他无法再安坐,爬过去将这泣不成声的女子抱入怀中,武灵兰伏在他胸口哭道:“以后的日子还那么长,花奴,算我求你,你纳妾吧,我知道你不喜欢璎珞,也不喜欢我为你找的女子,可生儿育女,男欢女爱,这才是人之常情,才能支撑你活下去。世间的男女,不都是这样过的么?” 薛崇简徒劳地擦拭着武灵兰的泪水,他记得他们新婚后,因为吵嘴,她常常哭泣,自己总有办法哄得她开心。现在所有的谎言都被他用尽,他们都将自己最残破最深情的一面展现出来,赤裸相对,谎言失去了意义,所说的每一句话,便该用生命去兑现。他揽住武灵兰的手臂紧了紧道:“我不纳妾,我有妻子,我说过,我爱的人,我爱一辈子。”武灵兰摇头道:“我不是迫你……”薛崇简黯然道:“我没骗你。以前我总是惹得阿母伤心,现在我的亲人只剩下你了,我不想再惹你伤心……阿兰,你给我点时间,好么?”他低头轻轻吻着武灵兰额上的花子。 武灵兰哭得说不出话,唯有紧紧地攀住他的手臂,他的胸膛。幽暗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如同两条失水的鱼纠缠在一处。枯鱼过河泣,若是能够相濡以沫,她也是不悔的,只是这时间,又哪里由得她来做主。 开元二年八月五日是皇帝生辰,因去岁诸事纷纭将皇帝的生日耽搁了过去,今年大臣们纷纷上表庆贺,皇帝除生辰朝休一日外,更于生日后奉太上皇游骊山。骊山汤泉宫因有温泉,自周朝以来便是天子避寒的离宫,皇帝即位后下诏重修汤泉宫,近日新宫室落成,皇帝急于一睹,不待入冬便入山游览。 朝中四品以上大臣、及宋王李成器等宗室均携带家眷伴驾,从长安城往临潼方向,一路车如流水,马如游龙,翠盖旌旗绵延数里。李成器骑马跟随着太上皇的车驾,望着两侧的青山绿水,不觉心神恍惚。当年他和薛崇简凭着想象来画骊山春游图,这情景在脑中已构想过许多次,一旦亲历其中,反倒觉得十分失望,似乎那山水颜色,都较梦里画中逊色许多。 初到汤泉宫之日,天色已晚,他见父亲身边有弟弟们照料,便悄悄出来,拾阶登上一座亭子,俯瞰山下景色。他记得花奴说,骊山像一匹马,他们总是猜测那幅游春图与真实的景色有几分相像,如今他可以亲眼看一看了。他们从小就说,长大了要来骊山玩耍,待他们长大后,又有那么多的俗世羁绊,让他们将这愿望一拖再拖。他总是以为来日方长,这一片山河会等着他们来实现少年的梦想,却不料真的看到骊山时,只剩他一个人。 他来到亭中,只见落霞将壮丽江山染得如碧血一般,身在其中,反倒看不出这山是什么形状。这萧萧疏林,连连芳草,清秋满天涯,和人去台空的芙蓉园,并没有任何两样。他终于明白“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是什么滋味,是那花色鸟音都再入不了他的眼耳,这山水徒然壮丽,于他也不过四海无家,登临送目,只剩一片旧江山,摆满了斜阳下。 李成器缓缓跪倒在地,伏在栏杆上啜泣出声。他这一年都不曾再哭过,总以为泪已流尽,心已成灰,湮灭了希望后眼泪不再有意义,他心甘情愿掐断了思念,每日里周旋着忠臣孝子的游戏,在往返于皇宫王府之间奔波劳碌,委曲求全。原来他还是忍不住的,在这惊飙驱断雁,古木敛昏鸦的时刻,三百六十日强压下的相思如鸩毒一般,终于不可遏制的反噬,要将他的魂魄撕扯成断絮残梗。 他哭得一阵,忽听身后有人带着爱怜柔声道:“凤奴。” 他大吃一惊,回过头来看见父亲,忙抹了一把眼泪,慌乱地跪起来道:“爹爹怎么到此处来了?”太上皇爬上来已十分吃力,扶着李成器的肩头,缓缓在围栏上坐下,喘了口气才轻声道:“这一路上,我看你精神都不好,方才你一个人出来,我有些不放心——你别怕,我只说出来走走,只带了一个内侍,看见你在上面,就让他在底下等了。” 李成器见父亲抚着胸口,似乎十分虚弱,又愧又急道:“儿子该死,让爹爹忧心了。儿子送您下山,传太医来看看。” 太上皇摇摇头,道:“无妨,我歇歇就好。”他悲悯地望着儿子,道:“你方才,是不是想到了花奴?”李成器不敢仰视,他的肩头微微颤抖,只是哽咽着道:“儿子该死,是儿子该死……”太上皇心中作痛,他想起当日李成器也是这般伏在自己脚下叩首哭泣,那时候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能许儿子一些希望,现在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将青春一寸寸熬干。 太上皇凝目山下片刻,忽然道:“你去看看花奴吧。”李成器吃了一惊,似未明白父亲话中含义,太上皇低声道:“这里不比皇宫长安城禁卫森严,我可以想法子送你下山。”他伸手一指东方道:“那里就是潼关了。”李成器颤声道:“爹爹,这不行的,若是陛下知道……”太上皇黯然一笑道:“我每日都在担心,花奴那样的性子,在蒲州举目无亲,是怎么熬下来的……” 李成器想,定是方才的哭泣带来眩晕还没有散去,他的心怦怦乱跳起来,竟不愿去思量,这举动会带来什么后果。他的目光随着父亲所指的方向望去,暮云深处便是拱卫长安的潼关,潼关之外便是他魂梦所系的蒲州。他听见一个孩子脆生生道:“我们会骑马!等我们长大了,就骑马到长安去!”花奴为了他,连死亡都不曾畏惧,他却因短短的四百里,将花奴弃置了三百多个日夜。 他一生都在畏缩避让,在高墙深院中低眉顺目,现在他终于有机会纵马驱驰一回。他想跟花奴说说话,说说自己的思念和痛悔,想在他怀中哭泣,想给他,也给自己一些勇气,一起来面对今后悠长残忍的岁月。 李成器抓住太上皇的手,哀求道:“爹爹,我只求见他一面,我见他一面就回来,我骑马三天就可以来回了,爹爹……”太上皇轻抚着儿子的发髻道:“是爹爹无能,这偌大江山,竟寻不出一个所在,能让你们容身。” 皇帝昨晚泡了温泉,一夜睡得十分酣畅,待醒来时,命宫女一看铜漏,仍旧是往日起床的时刻。他也不愿再睡,索性更衣起身,高力士匆匆进来笑道:“宅家好容易清闲几日,也不补补觉。”皇帝笑道:“昨夜不曾理事,已经睡足了。山上清晨景色最好,咱们出去走走。” 此时离宫中各位亲王皆未起身,只有几个宫女内侍在打扫落叶,朝阳从东方斜铺过来,将山间草木照射出一片透明的浓绿,也不知有多少鸟雀藏在林中间关溜啭,耳畔此起彼伏莺歌燕语。皇帝深吸一口气,只觉青草涩香与桂花甜香揉在一处,便如蜀中的竹叶青酒一般销魂。他神清气爽,只想抬腿在这山林中小跑两步,快走两步后又觉失态,稳住步子,一指前方如红云般的花树笑道:“难得这山中是丹桂,我们去看看。” 他们沿着一片溪流行走,山路一转,显出一片云蒸霞蔚的桂花林,溪水尽头是一块碧玉般的幽潭,潭边一块凸出的石头上坐着一个长发少女,捧着一本书看得出神,桂花簌簌落了她满头满身,她竟全未察觉。皇帝见那少女身着宫女服色,从侧面望去,依稀觉得面貌十分姣好,心中有些发痒,便蹑步走上前,在那少女肩头轻轻一拍。 那少女并未察觉有人近前,吃这一吓,啊得惊呼一声跳起,手上的书册掉落。她身子一晃,皇帝忙将她扶住,她望见皇帝,神情似乎微微一愣,随即蹙眉嗔道:“你干什么吓我一跳!”皇帝见她竟不识自己,也觉有趣,微笑道:“你是谁家的小娘子,溜到此处玩耍,也不怕失足掉下去。”那少女扑哧一笑道:“我每日在这里梳头看书都没事,便掉下去也是被你吓得。” 皇帝弯腰捡起石上书册,笑道:“看什么书,这等用功……”他一看那书册,却不由愣住,那原是一卷楚辞,恰翻到《湘夫人》一篇,点点落花轻浮于那句诗文之上,恰似美人红泪。 他望着书册久久不语,那少女笑问道:“你也喜欢这篇吗?”皇帝抬头淡淡道:“从前读过。”那少女笑道:“楚辞里我最爱这篇了,读了许多遍。”皇帝道:“为何喜欢它?”那少女笑道:“我最爱‘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一句。”皇帝心中又是一动,道:“你读得懂?”那少女有些不忿,道:“怎么读不懂?那意思就是……”她似在寻思如何表述,转过头去一望那山林,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们说话之时,数点落花被风送来,轻盈落于少女光润的长发上。她似是刚用水梳过头,发梢还在滴水,一头长发映着朝阳,黑亮得令皇帝有些目眩。他想起来,他是见过这场景的,以前和元沅同在禁苑中,夏日里元沅洗头,也是这如墨如漆的长发。自己还曾诧异,她那么瘦弱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有这般好的头发。后来宫中皇后皇妃皆梳高髻,连侍寝时也不曾散开,他便无缘再见这等秀发滴水的景象了他逆光望去,少女的面容都不甚清晰,只觉她肤色甚白,也是细细腰肢,也是素面朝天。他拈起少女发上的一朵落花,忽然觉得红艳与她嘴角的一星血光相似。他声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一瞥朱唇道:“原来你没认出我!”皇帝诧异道:“你认得我?”那少女咯咯笑道:“你还想哄我呢,我知道你是三郎表哥!”皇帝大吃一惊,神色便有几分转冷,蹙眉道:“你是谁?”那少女却毫不畏惧,撇嘴道:“我是灵芸啊,阿婆的宴席上我见过你的。” 这少女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高力士暗暗叫苦,赶上前喝道:“大胆!既知是宅家,怎不下拜!”那少女悻悻跪下道:“他又没说让我拜……”皇帝此时才想起,原来她是恒安郡王武攸止的女儿,因父亲早死,幼年便被祖母养在深宫,却不料在此处遇上了。他摆摆手道:“罢了,朕不怪罪你,你下去吧。”武灵芸拍拍裙子站起身来,伸手道:“我的书。”高力士又待呵斥,皇帝却是淡淡一笑,将书册递过去,忽道:“沅有芷兮澧有兰,确是好句。”那少女得意一笑,冲高力士扮个鬼脸便跑了。 皇帝道:“她怎么在这里?”高力士道:“奴婢该死,当日太上皇即位,诸武皆被贬斥,她也不能再留居宫中,便送到此处来,交给宫女抚养。奴婢竟忘了这岔,让她冲撞了宅家,奴婢该死。”皇帝笑道:“无妨,让她到朕宫中伺候吧。”高力士惊道:“宅家,她是武家人!”皇帝却未答话,他缓缓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承接住一片落花,高力士听见皇帝低低吟道:“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1】就是张生撞见五百年风流业冤的地方【2】唐人称男主人为阿郎,称少主人为郎君,称太子为郎君,亦是此意. 第九十三章 飞来飞去袭人裾(下) 那日原是武灵兰母亲冥寿,清晨起来,薛崇简与武灵兰皆换了素服,两人不愿招摇,也未带家人,一人一骑上普救寺为梁王妃做功德。从普救寺出来已是午后向南行了数里,便临近黄河渡口,薛崇简抬头一望,见一座高阁虚浮于天海风涛之中,殿宇祟闳如惊鸿凌空欲去,当真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他一年来深居简出,行动只在小院方寸天地,蓦然再看到这等壮阔楼台浩渺云水,竟是有些失神。他忽然想起李成器当日方从深宫中出来,自己带他游览洛阳市坊,他的心愿便是寻一高处眺望——现在他也终于明白那愿望了。 武灵兰见他眺望高阁,心中微微欢喜,她只盼能够这样策马并肩,陪着他永远走下去,走出这作为囚笼的蒲州,走出这让他们伤心不已的大唐河山。她轻声道:“这是蒲州名胜鹳雀楼,我们去看看吧?” 薛崇简听她语气微带忐忑,心中微微一酸,便点了点头。两人行到河边,才知那鹳雀楼是建在汾河一片州渚之上,于清秋烟水中望去,难怪如海上仙山一般飘渺。他们将马匹栓在树上,步行经一座拱桥上河州,便沿梯登楼。武灵兰只上得两层,便觉得心慌气喘,薛崇简牵着她的手在前头引路,听她呼吸有异,转过头见她面上红的如施朱一般,道:“我抱你上去吧?”武灵兰强压住急促呼吸,一笑摇头,道:“这楼高得很,你抱不动的,我歇一歇就可以了。” 薛崇简正待说话,冥冥中却听见自己的笑声,如风一般灌进脑海:“多高多远,都是我背着你。” 他用力闭上眼睛,武灵兰说的对,他不能再想了,就算是为了这个受尽苦难的女子,他也应该支撑起一身残皮碎骨,给她一点点指望。可是那些吉光片羽的往昔,如同春丛蝴蝶,秋空鸿雁,无处不在,令他禁不住当花断肠,攀树相思。他知道的他的相思是没有着落的,如同过了奈何桥却不肯喝孟婆汤的人,三生重来,所思所念都再寻不着。 薛崇简大步上前,打横将武灵兰抱起来,向上走去。武灵兰低低惊呼一声,口中轻叹道:“楼上有人……”身子却软软地伏在了薛崇简胸怀中,她听着他因为用力而加快的心跳,一年来竟头一次从他身上感到了生意,她缓缓将脸偎依上去,感到自己眼角的泪溢出来,润湿他的胸膛,再润湿自己的面颊。她爱极了他的桀骜与霸道。 他们终于攀登上高阁,武灵兰抬手为薛崇简擦擦面上汗水,薛崇简才缓缓将她放下。楼上原本已站了许多游人,见到一对俊美少年男女,皆是缟素为裳,衣袂当风并肩立于这百尺高阁之上,袅袅岚雾浮动于窗外,竟都吃了一惊,只觉他们恍非尘世中人。 忽然有人唤了一声:“薛郎君!” 薛崇简亦是吃惊,不料此处竟还有人识得他,循声望去,却见临窗站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他有些疑惑,走到近前才倒抽一口冷气,那人竟是昔日的中书令李峤。当日李峤与杜审言、崔融、苏味道并称“文章四友”,又与苏味道共执骚坛牛耳,朝中宴席上总少不了苏李诗赋,薛崇简倒是和他时常相见。李峤汲汲于功名,中宗在日阿谀韦氏,中宗殁后与宋之问同投母亲门下,赖以活命,只是此人八面玲珑,与母亲皇帝都算亲善,薛崇简鄙薄他为人,素日并无交情。他在此处遇到李峤,毕竟惊诧,道:“李先生,你怎么在此处?”李峤枯槁面容上掠过一丝苦笑,道:“我被贬为滁州别驾,途经此地,听说此楼是公主当日修葺,想来看看……”他见薛崇简神情漠然,又惭愧解释一句道:“公主于我有大恩……”他往日在朝堂上口含珠玑如潘江陆海,今日每说一个字,似乎都十分忐忑艰难,说得一句,便又咽下了。 薛崇简这才知道鹳雀楼与母亲有如此渊源,他的眼神缓缓扫过楼上来往诸人,他们大都身着襕袍手摇折扇,摇头晃脑搜肠刮肚,寻些感慨兴亡的诗句题在壁上。原来他们感慨的兴亡,就有他亲历的故事。汉武帝曾于此地祭祀汾阴后土,北周宇文护曾于此指挥万军,母亲煊赫之时大约也不输他们,他们的事不过供骚人墨客叹息两声昔日的繁华鼎盛,今日的人去阁空。那么多鲜血淋漓的离别生死,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几句谈资而已。 他俯瞰楼下,此时正值仲秋汛期,河水上涨,波涛不住冲上州渚,似乎随时要将这座阁楼撼倒。千百年后,他所经历的快乐与寂寥,都将被这滚滚汾河水浪打风吹去,而他这一刻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思念,也终会化为一捧黄土。人力不能为的是兴亡,主宰兴亡的是光阴,光阴冷眼看了多少兴亡,依然不见丝毫怜悯,如楼下流水一般,无论他有多少西望长安的思念,依旧不止不息地向东流去。 他觉得疑惑,他明明将结果看得明白,为何还解不开这执念;他复又觉得好笑,他站在一旁,听别人议论自己的兴亡,连他都疑惑,自己究竟是不是活着,还是早就成了一缕因为执念而漂浮于人世的游魂。 李峤望着薛崇简半边侧脸,时隔一年,薛崇简的容貌除了消瘦许多,并未减却昔日圭璧一般的俊美。只是他见惯了这少年言笑晏晏的模样,这一刻陌生的萧瑟,竟让他手足无措起来。他二十岁进士及第,文辞卓著,早入朝班,几乎是用文章谀辞伴着薛崇简长大的、薛崇简出生、每年生辰、大婚、封王,他都写过贺辞。他看着这昔日的天之娇子,擅尽四朝的繁华,直到今日成为孑然一身,同他相逢于这飘渺云水之上。李峤轻轻打了个寒战,这从圆满到畸零的轮回,于他似是一道谶语,将一些他早已明白的却又刻意回避的道理,推至了他面前——好比盈虚有数,好比天地逆旅,光阴过客。 他们都是迁客离人,沦落天涯之际寻不出言辞来安慰,只是尴尬一笑道:“原想着下了楼就去拜会郎君的,不想在此处巧遇了。”薛崇简淡淡一哂道:“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李峤愣得一愣,知他隐有讽刺之意,李峤扶着窗棂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我这一生上亏名教,下负恩主,合该有此报应。”薛崇简终于将目光缓缓转到李峤身上,他低声笑道:“先生,这阁子一场水来,也许就化为丘虚,你的文章却是能流传千古的。你的才调只有百年后人才能仰慕,你的功罪,也只有百年后人才能评判。文章功业,原本与眼前富贵虚名无关。” 李峤浑浊的目光与薛崇简一对,忽然颤声道:“笔,拿笔来!”随行的仆童忙从行囊中取出笔墨纸砚,李峤舔舔笔,落笔写道:“君不见昔日西京全盛时,汾阴后土亲祭祀。 斋宫宿寝设储供,撞钟鸣鼓树羽旂……” 他风中残烛一般的身形,在执笔的那一刻,忽然异样挺拔起来,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也焕发出光彩,他挥洒笔墨之时,大开大合,便似拔剑的将军气象吞吐。周遭游人见这老者奋笔疾书,好事之人都凑过来看热闹,众人面上的神情逐渐由诧异到钦羡,由钦羡到骇然,几乎每一句落,都爆发出一阵惊呼:“汉家五叶才且雄,宾延万灵朝九戎。 柏梁赋诗高宴罢,诏书法驾幸河东。 河东太守亲扫除,奉迎至尊导鸾舆。 五营夹道列容卫,三河纵观空里闾。 回旌驻跸降灵场,焚香奠醑邀百祥。 金鼎发色正焜煌,灵祗炜烨摅景光。 埋玉陈牲礼神毕,举麾上马乘舆出。 彼汾之曲嘉可游,木兰为楫桂为舟。 櫂歌微吟彩鹢浮,箫鼓哀鸣白云秋。 欢娱宴洽赐群后,家家复除户牛酒。 声明动天乐无有,千秋万岁南山寿。 自从天子向秦关,玉辇金车不复还。 珠帘羽扇长寂寞,鼎湖龙髯安可攀。 千龄人事一朝空,四海为家此路穷……” 他写到此处,似是将力气耗尽,伏案只是颤抖。薛崇简上前接过他手中之笔,续写道:“豪雄意气今何在,坛场宫馆尽蒿蓬。 路逢故老长叹息,世事回环不可测。 昔时青楼对歌舞,今日黄埃聚荆棘。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1] 一首长歌收刹,围观之人反倒寂静无声,这诡谲的寂静中,李峤缓缓抬头,已是泪流满面。薛崇简却是神色从容,只是如玉面颊上挂了两滴水珠,他也不擦拭,转头轻轻牵起武灵兰的手。武灵兰一身白裙被高台的劲风鼓荡,反是显出她纤弱身形,她的脸色与衣裳一般无二,她通身便如一片洁白的鹤羽,随时都会凌风化去。薛崇简的手下意识紧了紧,低声道:“走吧。”他们在游人的惊异目光中相携下楼,听见身后传来李峤苍老虚弱的呜咽声。 —————————————— 太上皇终究不放心李成器独自远赴蒲州,派了一名内侍跟随,他们拿着内侍省赴东都的采办文牒,一路州郡未加拦截。两人快马加鞭,终于在第二日中午,寻到了蒲州别驾府。 施淳正拿着扫帚在院中打扫落叶,听得有人咚咚砸门,也自诧异,忙去开了院门,大吃一惊,道:“殿下!”李成器骑了将近两日的马,几乎不能行走,踉跄向内跌了两步,施淳扶着他道:“殿下怎么到蒲州来了?”李成器急道:“花奴,花奴在哪里?” 他如此焦灼,施淳反倒稍稍平静下来,他打量李成器一眼,见他身上襕衫尽是泥点尘土,面容也十分憔悴疲惫,且身边只带了一个内侍,与亲王出行的气派全不相符,约略猜到了他的行径,心中不由微微一沉道:“郎君和娘子晨起出门了,您先进来歇歇,让老奴给您倒盏水。”李成器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愣住道:“他不在?”施淳不动声色扶着他道:“请殿下移步房内。”李成器无奈之下也只得随他进去,对那内侍吩咐:“你在此处守着。” 施淳带他来到堂上,先扣了门上机括,才转身补行大礼,以手加额向李成器跪倒道:“殿下千岁!一别逾岁,不知殿下玉体是否安康?”李成器急道:“花奴去了哪里,你快让人寻他回来。”施淳抬头望了李成器一眼,道:“请殿下恕老奴多嘴,殿下此来,是出任蒲州刺史么?”李成器一怔道:“不是。”施淳道:“那是奉圣旨接我家郎君回长安?”李成器道:“不是,是我想见花奴,求你告诉我,花奴在何处,我只有这半日时光,耽搁不得!”施淳追问道:“如此,殿下是微服离京的?” 李成器不解这素日寡言少语的老仆为何今日只是聒噪不休,急道:“你莫管这些,我要见花奴!”施淳问道:“见过之后呢?殿下又该如何安置我家郎君?可是殿下西归长安,仍是将我家郎君留在此地?” 李成器被施淳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他其实并未想任何将来之事,他心中也知此番私自出京罪名太大,回去之后还不知是怎样的惩处等着他。他管不得那些,他只知道再没有何种刑罚,比天各一方的思念更折磨他。花奴离京之时,他被软禁宫中,花奴曾用生命呵护了他,在花奴最痛苦之时,自己却不在他身边,他欠他太多。虽然他无力救花奴出苦海,但至少可以听听他的哭泣,可以轻轻地拍一拍他,让他相信,自己这一年来,无一刻心中不在念着他。李成器黯然道:“我现在还无法带他回去,但我得让他存一线指望,我和太上皇定会努力为他求一纸赦书。” 施淳仰脸望着这少年亲王面上的疲惫与痛楚,他太熟悉这神情,这便是一年来薛崇简刻意去压抑,却怎么也压不住的神情。他看着薛崇简长大,李成器与薛崇简一段因缘,他心知肚明。他是个厮仆,不似那些读书人,会将痛楚细细咀嚼成可供后人传诵的诗文,但他对那孩子的心疼,无需用言语表达,他就明明白白的知道,那是舍了自己性命,也要护他周全的决心。 施淳叩首道:“殿下,老奴求你,若是救不得我家郎君,就此放过了他吧!” 李成器身子剧烈一抖,颤声道:“你说什么?花奴怎么了?” 施淳道:“殿下与我家郎君一处长大,知他平生快意生死,最受不得的便是屈辱。公主罹难,一门老少,唯有郎君幸存,外间皆传言,是郎君贪生怕死,求至尊赐死母亲……这一年来,在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地方,郎君日日自闭房中,他其实是不敢出去……” 李成器闭上双目,一行泪水缓缓滑下,道:“花奴受的苦,我知道的。” 施淳决然道:“殿下若知道,便不该来!“他一望李成器茫然失神的眼神,心中复又一软,低声道:“这世间事,最易是死,最难也是死,郎君忍下来,只因公主盼他存活,只因他是娘子唯一倚靠,只因他,心中还念着殿下。这一年来,娘子熬着心血,支撑着一门老少,这几日终于让郎君恢复了些生气。殿下来见这一面,徒然让郎君再经一次生离死别,他现在实在是经受不起了!殿下若真为他好,就许他忘了过去之事,与娘子扶持着活下去吧!” 李成器向后跌了一步,昏沉中瘫坐在榻上,施淳忙爬起来道:“殿下,你怎样?”李成器微微摇头,他闭目艰难喘息一阵,空气中有淡淡的青草汁液的涩香,提醒他,这是烟沉水冷的蒲州,不是麝香袅袅的洛阳与长安。一年前的离别他们缘悭一面,一年来花奴没有一个字给他,他不放心,亦不甘心,他撑着一口气,不顾一切地奔赴四百里而来,原来也是为了他的自私罢了。 隔了许久,李成器终是被自己口中腥咸滋味唤醒,他缓缓放开已经咬得失去知觉的下唇,点头道:“阿翁教训得是,是我错了,我,我这就……”他终究不忍吐出那个字,哀求道:“让我看一看他的住处,好么?”施淳无奈地望了一眼李成器,叹息中点点头,佝偻着身形在前带路。 施淳推开薛崇简的寝阁门,木门轻轻的吱呀声,李成器竟打了个寒战,他盼着这门打开,他就能看见花奴笑着抬头,叫他表哥,却又最怕此刻与他相见。只是他心中明白,他的恐惧与期盼,皆是海市蜃楼,与骊山上所见的那一片空茫河山一样,不属于他,不可触碰。 他踏着梦游一般的步子缓缓走进室内,这屋子虽远不如长安他们的府邸珠玉焕彩,锦绣成堆,却十分整洁雅致,一时间还读不出离人的伤心气。一度他十分失望,他看不见合欢被上的文采鸳鸯,看不到云母屏上的巫山云水,看不到坠于床帏下的镂花香球,他急于从虚空中抓出一缕花奴的气息,供自己珍藏,以抵抗长久的寂寞岁月。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从此后他与他的联系,便是每一个风雨如晦的日子里,他们一起听着那淅淅沥沥雨声,在各自的轻裘微寒中,想着那个人,他此刻在做什么。 他走到妆台前,伸手缓缓取过一只木簪,应当是花奴丧中用的,并无任何装饰。他想起当日自己责打了花奴后,他也曾戴着这样的簪子跟自己赌气,他辜负花奴的次数太多,便如花奴所说,他的一生便是香以熏自烧,他把他们的希望熬干了,没有资格再说方寸不侧转的话。他拿起那簪子轻声道:“这个能给我么?” 施淳叹了口气,点点头,李成器取下幞头,将自己的玉簪换下,只能这样了,发乱谁料理,托侬言相思,他们的结发,终究只能由他一个人来完成。 璎珞慌张跑进来道:“阿翁,有好些古怪人闯进咱们家,要寻什么宋王……”李成器脸色微微一变,他料到自己此番私自离京,终究是瞒不过皇帝的,却也未料到追兵来得如此之快,他不欲施淳担心,涩然一笑道:“无妨,他们是接我回去的。”他深吸一口气,向房中凝眸一眼,戴上幞头大步迈了出去。 他来到前厅,见为首的竟是高力士,带着八九个内侍,满脸烦躁地等待。高力士见到他,总算陪出一副笑脸,躬身道:“殿下万福。殿下平安就好,可将宅家急坏了……”李成器见到高力士仍是微微一惊,他知皇帝无一日能离此人,居然派他亲自赶赴蒲州来捉拿自己,皇帝的震怒可想而知,他深怕薛崇简突然归来看到自己这副狼狈形状,抬手止住高力士道:“有什么话路上说,我这就随你们回去。”他终是将这句话说出了口,心中一阵刀剜锯割般痛,却也松了口气,他的依恋,他的不舍,自有旁人来帮他斩断。 施淳送他们到门口,高力士笑指着一辆车道:“奴婢们怕殿下骑马辛苦,特去蒲州刺史府上调了一辆车。”李成器知他们怕自己路上再行逃脱,或是被人看到节外生枝,他们想得如此周到,他唯有苦笑而已,向施淳道:“不要告诉他我来过。”施淳躬身道:“老奴明白。”他望了一眼李成器身上点点泥污的袍子,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还是他刚被则天皇帝放出深宫,一身锦袍裹着个如玉少年,坐在马上左顾右盼,神情中全是惊喜。想来那时候,他心中定然对这尘世存了许多期望的,却终于被这尘世全盘辜负。施淳眼中含泪,低声道:“殿下保重。”李成器淡淡一笑,被两个内侍扶着登上马车,高力士等人也都上马,戴上帏帽遮面。 马车向西行了不过十余步,李成器忽听得远远似有马蹄声,他撩开帘子,只觉娟娟秋风刚猛如拳,迎面砸得他险些晕过去,薛崇简与武灵兰两人一骑,缓缓行到了家门口。 李成器死死攀着车窗,他看见薛崇简翻身下马,然后将武灵兰从马上抱了下来,武灵兰的身子如兰花般,无限温存地依偎在薛崇简的胸怀上。 他们隔着十几丈的距离,不知是不是幻觉,他还是可以看到三百多个日夜来,萦绕在他梦中的熟悉笑容。可是他的马车在走,他身不由己地离花奴越来越远,那笑容如沉入水中一般,被顽皮的涟漪揉碎成不可捉摸的浮光掠影。他急得只想喊一声,让车停下,让他再将此生的留恋看清楚些。他的心跳声太大,将飒飒风声,嘚嘚马蹄都盖住了,那心跳将一个声音生生顶破了心脏,血淋淋堵在了喉咙口:花奴,花奴。他脑海中不断回响这样的咒语,现在叫一声,还来得及,还能唤得花奴回头一顾。 高力士见李成器攀在窗棂上的手指挣得雪白,面上肤色更是白得几乎透明,生怕这亲王如去年一般,一口血就要喷出来了,低声哂笑道:“人回来了,殿下要去见见么?” 李成器浑身一激灵,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缓缓瘫软回车内,他来见花奴,现在见到了,他告诉自己,花奴夫妻和睦,正是他最期盼看到的,可是为什么他心中还是痛得如此厉害,让他恨不能伸手进胸膛,将那颗跳动不已的心脏捏碎。他颤抖着手从发髻中摸索出那根簪子,狠狠刺向手臂,木簪虽不及金银锋锐,可是经不住他这般用力,仍是深入血肉。臂上的钻心刺痛终于让另一处的痛楚稍稍得到发泄,他也积攒起一点力气,低声道:“继续走,不要停。”他望着车内虚空的黑暗,这才是属于他的世界,一年前他缺席了花奴的离别,今日花奴便缺席了他的重逢,或者这就是参商,是他种下的因,那苦果自然也该由他独自吞咽。 薛崇简抱着武灵兰吩咐施淳:“娘子不大舒服,快请大夫。”他忽然觉得身后似有一道执着的目光追随着自己,一回头间看见巷口的车马,问道:“那是什么人。”施淳闷声道:“不知道,好像是刺史府上的。”此处离刺史官署不远,薛崇简忧心武灵兰,“哦”得一声,便快步进了府门。 作者有话要说:李峤一生唯一一首七言长诗,李三郎在离开长安准备西逃之时,教坊犹奏别离歌,唱得就是这支曲子,当了四十年太平天子的李三郎终于被虐哭了。 第九十四章 即今惟见青松在(上) 高力士念着皇帝心急,先派人快马回去禀报,又嫌马车不及马匹快捷,离了蒲州就让李成器同他们一道骑马,总算在第二日午后过了潼关。原来关中已淅淅沥沥下了几日雨,众人皆未带遮雨之物,虽是秋雨不甚迅疾,这一路跑来也淋得通透。且是潼关内多山路,马蹄艰难在满地泥泞中前行,不时打滑,泥浆溅得众人衣袍污秽不堪。高力士又冷又急,同几个内侍不住埋怨老天。 李成器一路上未曾与众人搭话,对一干内侍的指桑骂槐充耳不闻。他三日来皆在马上度过,精神体力都疲乏到了极处,似乎连抬手擦一把眼中水雾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心无旁骛地用冻僵的双手控着马缰,以防自己在眩晕中摔下马去。除了这专心在泥水中跋涉,他确实不敢再想旁的事,从蒲州的别驾府门前经过,他的魂魄似已从躯壳里抽离,只剩一副行尸走肉,被人摆布着在这泥淖中挣扎。 此时方是仲秋,还未到萧瑟草木摇落之时。冷雨其零,山色被濛濛水雾染得黯淡无光,与春雨里的青润可爱截然不同。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果然秋日最不宜远行,这绵绵细雨侵寒入骨,将从前种种温暖、欢愉、团聚都翻到眼前,面对着一片寒云衰草,更觉无力负担这一路上的孤寂。原来愁字,也不过是离人心中的秋意罢了。 这么一步三滑地挨进关内,进入新丰县[1]内已到了傍晚时分,一个内侍撑着伞在城门处等待,见到高力士忙叩首道:“将军怎么此刻才到,宅家算着时辰,自申时起就在驿馆内等候了。”忙又将自己的伞递上去,高力士骂道:“我都这个模样了,打伞有用么!潼关一下雨就不是人走的道,我们竟是泥里爬出来的。还不快引路!” 那内侍见高力士不要伞,自己也不敢再用,忙翻身上马。总算城内道路修得齐整,众人憋了半日的火气,此时频频挥鞭,马匹撒开四蹄尽力奔驰,不到一刻工夫便来到新丰县驿馆门外。几个内侍将高力士和李成器扶下马,道:“宅家请殿下入觐。”李成器两腿早无知觉,被人扶着进入院中,新丰乃西入长安毕竟经之途,时常迎劳西来东去的官员,驿馆修得高门深院甚是宽敞。他穿过两层外院,见前厅大门敞开,灯火通明中皇帝盘膝坐在榻上看书,果然像是等候多时。 李成器并不知皇帝为何不在骊山上见他,却要亲自赶到此处,他也不愿多想,立在门外稍稍喘息了一阵,抬臂轻轻推开搀扶的内侍,忍着腿上酸痛迈入厅内,跪下道:“罪臣叩见陛下。” 皇帝转过头来,见李成器一身袍子皆湿透,下摆沾满泥污,已将那袍子原本青色全然遮住,乍一看还道是加了一片赭色的襕。他微微一笑道:“胡为乎泥中?”李成器知他讥刺之意,只是心中被一路秋雨浇得冰冷麻木,再无悲喜之感,倒不似往日里那般如履薄冰般小心,随口答道:“罪臣微贱之身,合该曳尾涂中。”皇帝嘴角微微一抿,道:“原来大哥有此志向,可惜生错了门庭。” 皇帝漫然将书抛下,向高力士吩咐道:“那个陪大哥出京的人,带回内侍省杖毙。” 高力士刚应了一声喏,李成器抬头道:“陛下!此事与他无关!”皇帝见他面上终于有了焦急之色,淡笑道:“那与谁有关,太上皇?”李成器不愿让父亲与弟弟再生龃龉,道:“罪臣私自下山,太上皇不知。所有罪责,在臣一身,唯请陛下从重责罚,勿牵连他人。”皇帝笑道:“朕去年下诏外官不得私谒宗室驸马,朝廷律法,于大哥是身外浮云,了无羁绊,朕便只能发落薛崇简了。” 李成器身子又是一颤,低声道:“他没有见到臣,更不知臣前往蒲州之事,并无过错。”李成器未曾与薛崇简相见,皇帝却未听人禀报,不由诧异道:“那大哥去蒲州作甚?”李成器只觉心中那一处伤口也如臂上一般,在雨中泡得溃烂麻木,被人这样生生撕开伤疤审视其下淋漓血肉,也并未觉得疼痛。他木然道:“他不曾看到臣,臣想见他,只是臣一人之事。” 皇帝想不到自己的兄长山水迢迢奔波四百里,以堂堂亲王之尊逃窜至蒲州,只为了看那人一眼,这样的痴傻,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恨。他冷笑一声道:“大哥若喜爱美貌少年,尽可对朕说。教坊司新选了一批俊秀孩子,容貌上多有胜过花奴者,朕将他们送于大哥可好?岂不胜过这等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皇帝说得不堪,李成器亦不觉得羞耻,他实在太累,无力再应付这样的冷嘲热讽。或者他亲眼看到花奴与武灵兰的两情眷好,已不需要自己的牵念了。支撑他存活的理由既然失去了意义,他便可以歇一歇,放下那些负担,由着自己的本心说几句话吧?他缓缓抬头与皇帝对视,皇帝自亲政以来,这等和人四目相视的情景再未有过,此刻见他目光幽凉如门外的天色,并无丝毫恭顺敬意,心中一股恼怒便悄然而生。 李成器缓缓道:“陛下弄错了,臣不是喜欢南风,臣喜欢的是花奴,只是花奴。无论妍媸贵贱,无论六合八荒、碧落黄泉,只有一个花奴。” 高力士听他直斥皇帝之非,诧异地抬眼望了李成器一眼,只觉这亲王自离了蒲州就不对劲儿,莫不是失心疯了。 皇帝道:“大哥果真痴情,看来四百里还是太近,朕该将他送到岭南去。”李成器亦不慌张,从容道:“若因臣之罪责连累花奴,臣有死而已。”皇帝气极反笑道:“大哥下车泣罪,动辄要代人受过,倒显得朕暴虐了。” 李成器叩首道:“臣并无胁迫陛下之意。臣数次受姑母花奴救命之恩,此身早非己有,不能报恩,唯有身殉。”皇帝听他提到姑母,面色便是一黑,道:“大哥今日方对朕说了实话,难怪太平要力保你为太子,想必大哥今日十分懊悔了。”李成器心中一痛,目光缓缓放下,低声道:“臣懊悔之事,与陛下所想不同。” 皇帝从未见过兄长如此无礼狂悖,立时大怒,心想:他不过以为朕奈何他不得。他放在桌上的手缓缓握拳几次,斜睨着李成器道:“矫诏是何罪?”李成器答道:“死罪。”皇帝冷笑一声道:“朕不敢担杀兄之名,只是此番大哥欺君欺父,朕有心担待,国法家法却担待不得,朕今日就算替太上皇行责吧。诸刺史、县令、折冲、果毅,私自出界者,杖一百,经宿乃坐。大哥将来终归要外任刺史,用这条律法处置,可妥当?” 李成器未料到是这个结果,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有些失望,也不愿细想,叩首道:“听凭陛下裁夺。” 皇帝见李成器依旧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模样,怒火更炽,哼得一声道:“力士,去后堂传杖吧。”高力士微微一愣,暗想这般山脚下哪里来的刑杖,寻思着要不要派人去新丰县衙借几根板子来,见皇帝一脸冷色,也不敢多嘴,只得答应着转入内堂。 皇帝与李成器一坐一跪,都再无言语,只听见门外细雨打在门窗上的簌簌轻响,秋风摇曳檐下铁马叮叮轻响,这般掩门听来,竟十分缠绵蕴藉。李成器忽然想起,那年他们宿在芙蓉园中照料牡丹,春雨之夜园中也是这样的声音,让他们悬心每一声金铃响动,是否都伴着一片花瓣落地。到如今花事已了,风流散尽,连可悬心之事都不再有了,只剩下风雨凄凄,他见到了诗中所说的君子,却并不欢喜。 在他这一念之间,高力士竟已转了出来,身后带着数名内侍,手中执着上红下黑的刑杖,走在最后的两名内侍还抬着一张黑色刑床。待那刑床放置在他身旁,他望了一眼不由大感惊奇,分明与他从前在宫中受杖所伏的并无二致,万料不到竟会在此地重逢故物。他再想不出这荒山野岭中,他们从何处凑齐了这一套家伙,一时只觉得甚是好笑,嘴角不由微微一动。 这丝笑意落在皇帝眼中,目光又是一寒,道:“伺候大哥宽衣吧。”当即有两个内侍上前,掖着李成器站起,解了他蹀躞带,将他身上袍子除下。李成器心中感觉有些奇特,他由着这些低贱内侍们摆布,眼前是即将上身的刑杖,他却并未觉得丝毫羞耻恐惧。仿佛只是一个冷眼旁观之人,站在一旁看着别人的事情。待那身衣冠被剥下,除去了几日来的肮脏桎梏,他反倒稍有轻松之感。 痛楚折辱,富贵荣华,这些常人不能忍受之苦难,常人不能企盼之侥幸,便是他自幼以来每日相伴的功课。他经历的苦痛与欢愉都太极致,到了今日,这亲王之尊,笞杖之苦,已被消磨成了陌上微尘,花上清露,可以随手拂拭,平静相对。 ———————————— 两个内侍将李成器扶上刑床,李成器只觉发间水滴又蒙住了眼睛,趁着手臂尚未被内侍按住,随手擦了一把,便低头闭目静静等待。这细小动作落在皇帝眼中,倒是让他微微一愣,不知李成器是否哭了。这原是夏秋之交的时候,并不着夹衣,李成器身上除去外袍,便只剩下内里一身纨素中衣,且被雨水贴附在身上,除去了往日借以掩饰的朝服,皇帝才发觉兄长这一年来更消瘦了许多。 皇帝无声地叹了口气,就凭这木簪素衣,任谁也看不出,这伏在刑床上等着挨板子之人,便是天下仅次于二圣、尊贵无匹的宋王。皇帝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给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给了他一世享用不尽的荣华,他却宁肯受杖受辱,宁肯触怒自己,宁肯死,依旧对太平、薛崇简念念不忘。他将太子位随手扔给了自己,只因在他的眼中,皇位的诱惑远不如他跟薛崇简违逆伦常的恋情,可是天下人却在盛赞他的高洁。 想到此处,皇帝心中莫名地涌起一阵哀恨,李成器的痴情,是在责备他的无情;李成器的淡泊,是在拒绝他的盛世。即使李成器真的觊觎皇位,都不会让他如此痛恶。他可以给兄长应有的尊重与荣贵、却要他先向自己屈服。他咬咬牙,道:“打吧。” 高力士犹豫一下,按照刑杖规矩是要去衣的,但眼前趴在刑床上的毕竟是天子兄长,他身犯重罪,杖责尚在礼法中,但要将他剥了裤子打,似乎也有些不妥。他迟疑着走到李成器身边,将他中衣下摆折上去,手搭在了他腰间,眼睛却抬起来望着皇帝。皇帝见李成器原本虚搭在刑床边上的手,此时忽然收得一收,原来他还是怕的。皇帝微微一哂,正待要说话,心中却骤然觉得这情景有些熟悉。他凝眉想了一下,自己平生唯一一次看着兄长受责,还是为他一句“这是我家朝堂”惹的祸,李成器被祖母去衣责打。因为疼痛羞耻,他也是这般紧紧扣住刑床边缘。 十几年过去,这朝堂终于真的成了他李家朝堂,终于不再有任何女人能凌驾于他们之上,可是他的兄长却要冥顽不灵地怀念着那个女人。皇帝分辨不出对这兄长是恼恨还是怜悯,微微摇了摇头。 高力士也暗暗舒了口气,旋即缩手退开。 几个内侍见皇帝不再有话,便有三人分别上来按住李成器双肩与双足,那执杖两人便高举荆杖,重重挞落在李成器臀上。因李成器衣衫尽湿,这一杖拍下去声音甚是清脆,便与直接打在皮肉上无异。李成器心智蒙昧中,但觉臀上爆开一片剧痛,一声闷呼就要顶开牙关,他下意识地用牙齿裹住下唇,听到耳边高力士已干涩地报了声数。 李成器心中不辨悲喜,原来他还活着,还知道疼痛,这顿杖责来得太晚,原本两年前他就该替花奴受的,却不料拖延到了今日。花奴因为他的过错,尝尽了人世的苦难,自己救不了他,更无法以身相代,唯一能做的一点点事,也不过是这样陪陪他。 高力士忖度皇帝的意思,一百杖真要打完,怕李成器的性命就要送在此处了。杖责不过恨他无礼,要他得些教训,他负痛求饶,皇帝自然也有台阶下。是以他在后堂便吩咐内侍们只要不打出残疾,只管着力打。那些内侍们得了皇帝和上司的话,便是亲王也顾不得了,每一杖皆下了全力,杖击之声响彻堂上。李成器所着的素裤原本被水浸得几近透明,五六杖过去,皮肉上的红紫之色便隐隐透了出来。 皇帝见李成器一双手死命攀着刑床,指节挣得发青,每落一杖,身子都是狠狠一痉挛,知他疲惫虚弱中更难禁捶楚,料来熬不过一二十杖便会呼喊起来。想到此处,皇帝倒是暗松口气,心里权衡着,打到四十便顺水推舟饶了他,让他知道畏惧,总不至真要了他的命。 皇帝不愿细看李成器受责中的狼狈之态,从榻上下来,缓缓踱步到门边。才从那响亮刺耳的杖责声、报数声中,重又听见淅淅沥沥的秋雨之声。皇帝倒是微微有些怅惘,倘若他们不是皇帝与亲王的身份,倘若他们将伦序嫡庶颠倒过来,倘若不曾经过祖母、韦氏、姑母的女主乱政,这样的清秋雨夜,他们兄弟便能烹茶吟诗,联床夜话吧?皇帝幽幽叹了口气,李成器愿意曳尾涂中,可惜他们走到今日,谁都没有回头的机会了,自己宁可将他的骸骨巾笥藏之庙堂,也容不得他生而曳尾涂中。 皇帝回过神来,一听那数目,才惊觉已打到了十五杖,他回过头来,见李成器虽仍是低着头,身子却在辖制下哆嗦得筛糠一般,两股依稀可见已尽成乌紫。在落杖的间歇中,不时杂着李成器艰难呼吸之声,却是连一丝呻吟也无。皇帝他也知道兄长待人接物虽然一片恬淡温和,内里性子却极执拗,他爱惜颜面不愿呼痛原在情理中,但这十几杖打得并不轻,他居然一声不吭忍住了,倒令皇帝在诧异中莫名有些担忧。 那两个执杖内侍打得手臂酸软,也没让宋王吭一声,他们偷觑高力士脸色,见他数数时凝眉沉脸,似是十分不悦。他们只怕行刑不力,过后会受责罚,眼见得自己这一轮将要打完,也顾不得许多,最后几杖便狠狠拍在李成器臀腿相接之处。李成器被这狠辣的打法一时震得两眼发黑,连呼吸都断了,唯有那颗心如同不死不休的思念一般,仍是怦怦地跳着,几乎要将那杖责与报数声都盖住了。 高力士数到二十,照规矩行杖的两人便退下,另换了两人来。高力士也看出端倪,这不知好歹的宋王竟是拼了性命跟皇帝相抗,他恼怒中向新上来的两人使个眼色,暗示他们不必容情。那两人凑近了看,隔着一层丝绸,也可见李成器臀上肌肤肿起一指头高,且似有发亮之色,知道方才那两人已是下了全力。只是高力士这般态度,他们甚是无奈,只得臂上暗暗蓄力,举起杖子来狠狠击落。 李成器原本已瘫软在刑床上,昏沉中并未听见那刑杖破风之声,骤然受这一下重击,且是打在早已高肿的肌肤上,只觉剧痛较方才更增数倍。非但臀上皮肉似被这一杖拍碎,更有一道如雷劈般的疼痛直蹿入心房,又冲入顶门,要将他脑髓都抽干一般。他别无它法下,只能更加用力地咬住下唇,已是满口血腥之气,激得他翻江倒海得恶心。 这次不过两三杖,就将那早已不堪受力的肌肤拍破,鲜血迅速在裤子上蔓延成一片。李成器痛得脑中阵阵发昏,他并非爱惜颜面才刻意忍住呻吟,只因这一年来他皆在忍苦中度过,被那些日复一日无处不在的苦难折磨得卑微而沉默,失去了在痛苦中发出声音的能力。他连失去花奴的痛都能忍受,眼下这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那刑杖每落一次,便是更多的血涌上,将裤子浸透后反是看不出皮肉伤在何处。那两个内侍也就不管了,一杖杖皆只管往他臀峰上招呼,一来此处最不碍性命,二来也盼他早些吃痛不住叫喊出来,两边都算解脱。偏偏这养尊处优的亲王,忍痛的本事竟是匪夷所思,被打得血肉模糊仍是如哑了一般。那两个执杖内侍眼见得他身上的鲜血被刑杖扬起,溅落在身周地下,那浓稠的殷红颜色侵染了他半段身躯,他们在焦急之中,心下隐隐也有些惊怖。 李成器只觉那半段身躯浑似沉入了地狱之中,正在受刀锯斧剁、火炙油烹的折磨。他只觉这痛楚十分熟悉,这木杖笞打之声,冷漠的报数声,连同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沙沙雨声,都和梦境重叠的那般契合。他在极度的痛苦中,竟是微微欢喜了一下,他知晓那梦境的结局,花奴最终会为他挡住所有的灾难,所有的苦难不过是他们团圆的交换而已。只是这一次,他似乎等了很久很久,花奴为什么还不来? 他只怕自己实在熬不住,会先行昏晕过去,焦急之下,便奋力抬起头,想看看花奴在何处。压制他的内侍未料到他竟然还有力气抬起身子,吓了一跳,只怕他会从刑床上翻下去,忙又用力将他按了回去。就在宋王沉沉垂下头的一刻,离他最近的内侍隐约似听见一声呻吟,却被鲜血、汗水浸得模糊不清,与其说是痛呼,倒更像是绝望中的哽咽。 一时高力士数过四十,皇帝面色发黑,缓缓踱回来,望着这不可理喻的兄长沉吟不语。那裤子早吸饱了血水,正一滴滴淌在刑床上,又顺着那黝黑的刑床滴落在青色的砖地上。皇帝厌恶地又退一步,今日闹到这般地步,已然无法收场,他心下骤然升起一股戾气,便是这样杖死了他,对外间说一声暴病,父亲又能怎样? 皇帝不曾发话,又有两个内侍上前接过杖子,再一杖打落时竟是噗得一声,溅开一片鲜血,执杖之人吓了一跳,实在不敢在他臀上打了,只得将杖子拍在他腿上。李成器在朦胧中不料又有新的痛楚袭来,身子微微一颤,只是此时他力气耗尽,喉头更是充血,不用咬牙也叫不出声来。他只觉口中的血腥越积越多,竟不是从嘴唇渗进来,而是从肺腑内涌上来的,明明一身大汗淋漓,不知为何却觉得有些冷。 他心下轻轻叹了口气,他祈求的不过是一个梦境,上天却连梦境也不肯给他。也许他的性命只在呼吸之间了,他的心中还是有遗憾的,那么多的依恋与痛悔,都没有来得及与花奴说一说,甚至没有清楚地看他一眼。他在脑中已全然昏黑的时候,竟然鬼使神差流过一句清晰无比的话,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他心中作酸,此生已经没有办法了,只剩下死亡一条路,能抚慰他的思念,将这样的哀恸抹平。他确信即使是孟婆汤,也不会让他忘记花奴,他的魂魄一定会飘到花奴身边,真切地看一眼那笑容。那笑容便是慈云吐泽,法雨垂凉,定然能洗净的他的罪业,结束他此生的流离与苦难。 高力士初时见李成器面上有点点水珠落下,还道是汗水,也未在意,待那水珠聚成一小滩,竟是不曾渗进地下去。他诧异中稍稍走近,方惊觉那是一滩暗色血迹,他倒抽一口冷气,见李成器的身子不再动弹,更不知是死是活,恐慌下便轻轻唤了一声:“宅家……” 他便不叫,皇帝也看出李成器已经晕厥,他一双手早已软软垂下,杖子落在身上也全然不动。待六十杖打完,趁着还没有换手,皇帝走上前来,钳起兄长的手腕,按了按他脉搏。他恼恨非常,李成器这么一声不吭晕过去,只将一个烂摊子扔给了他,略一思忖也知自己不能真打死了他。皇帝铁青着脸掷下李成器手腕,淡淡道:“罢了,看在朕叫他一声大哥的份上,抿去四十杖。”他说了这句话,因李成器听不到,也无人搭腔谢恩,自己都觉得甚是造作无趣,哼了一声道:“弄辆车,派几个人送他回长安府邸。再上山跟宋王妃说,大哥受了风寒先行回府,让她回去照料。” 高力士听皇帝之意,便是不欲太上皇知晓了,虽不知能否瞒得一世,但至少可免去眼下他们父子间一场冲突,忙低头应道:“诺。” 作者有话要说:【1】唐代临潼名新丰,骊山在临潼县内,此地出好酒,即李白“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者。 第九十五章 即今惟见青松在(中) 李成器是被一阵潺潺之声唤醒的,他双眼干涩肿痛,难以视物,只是朦胧觉得身周一片黑暗。他恍惚中听了听,是一阵阵不疾不徐的滴答声,间或夹杂着金属轻盈的撞击声,成为起伏有致的音韵。 他想不起这些温柔声音,究竟来自何处,是阿萝在园中牵动金铃,是他自己在弹奏烂柯游,是不眠不休的更漏在催送光阴,还是雨水打在田田荷叶上,化做珍珠一般欢闹地滚动。这抛珠滚玉的蕴藉之声将天地的一切真相都遮盖住,让他有一瞬分不清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他隐约只觉自己在等待什么,似是等一个阔别已久的人,穿过细雨织成的珠帘,拂落失望的尘埃,缓步走来,无消互诉相思,只需轻轻拍一拍他的手,便可让生命转回记忆起点的美好处去。 身子忽然重重颠簸了一下,身后的痛楚如同黑暗的巨狼迎头袭来,打得他头晕眼花,将那夜雨闻铃剪烛西窗的美梦吞噬,也不知是身上的痛楚太甚,还是心头失望难言,让他低低的呻吟了一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终是将一切都想起来,他想起自己不久前受杖昏晕,现在应该是伏在马车上,水声是雨滴打着车棚,而金铃声当是马匹身上的悬铃杏叶。编制一个梦境那么艰难,砸碎它却只需一瞬,他一生的努力,便在这真实的雨声中,被砸得粉碎,遗落在嘚嘚的马蹄之后。 芙蓉园中的金铃没有了,那乖巧温柔的女孩子,此刻当在冷寂破败的九成宫中,对着绵绵雨幕,思念着故人;终南山上的琴声没有了,不知姑母在天上,是对这自己这副狼狈形状冷笑,还是偶然也会带着温柔的痛惜回想起,他们三人最后一次在终南山上,荷花深处平静的愉悦。更漏声中轻轻的拍打也没有了,此刻他的伤痛,与花奴的伤痛,被潼关连绵的山脉隔开,随着这马蹄声渐行渐远,无从分担,无从安慰。 他大约是在发热,身子一阵阵冷战,肺腑内却是如同火烧水滚一般。他舔舔嘴唇,舌尖触到唇上干裂的血痂,口中干的一丝津液也无。他却不想开口要水,或许他根本不知道该向谁祈求,又向谁告诉,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原来单纯的皮肉之痛,也可以痛得这般寂寞。 李成器默默又闭上眼睛,黑暗随着马车的颠簸狞笑,锲而不舍地撕扯着他的身躯,他甘之如饴。马蹄声、雨声、金铃声都在黑暗中渐渐隐去,这才是属于他的真实天地,山河永寂。 李成器不知自己昏晕过几次,又醒来了几次,终于有一股涓涓的甘泉流淌入他口中,将他干裂破碎的魂魄重新聚拢。他依稀觉得寒冷的身子被一团温暖包裹,那颠簸之苦也缓解了许多,似乎还有人在低声啜泣。他一时兴奋地浑身发颤,那个梦境终于回来了,一段时光生生被他裁剪丢弃,他又回到了花奴的车上,花奴将他从回心院接出来。出入君怀袖,他心中默默念了一句,手动了一动,急着想抓住花奴一片衣袖,呻吟着地唤了一声:“花奴……” 耳边传来一个女子哽咽的声音:“花奴在太上皇处。”他有些疑惑那声音的陌生,慢慢睁开眼睛,此刻天已亮了,微光从云母窗透进来,他看着一张挂着泪珠的女子面容。原来真的没有谁能逆转光阴,若可以调头来过,这世间便皆是圣人,皆是团圆。 元妃抱着李成器哭了半日,终于将他唤醒,却见他睁眼只望了自己一下,那热切的目光竟慢慢转为失望,似是火焰烧尽,只剩下一堆冷灰。她此生还没有见过比这更为彻底的失望,比绝望更可怕,是先对人世存了幻想,再被生生掐灭的痛楚。如同看见繁花被雨催落,被黄土掩埋,看见一个婴儿由鲜嫩的生命变得老朽佝偻,终归于死亡。她被这眼神吓得打了个寒战,一切疑惑都忘了问起,只是喃喃重复道:“殿下。” 李成器这次倒是清醒了许多,眼睛想望望窗外,只是稍稍一动,脑中复又阵阵昏黑,只得闭上眼睛,微弱地问:“这是何处?”元妃擦了擦泪道:“进了长安城,快到兴庆坊了。殿下权且再忍耐一阵,已经命人去请唤太医了。”李成器才知皇帝是将自己送了回来,心中稍稍一松,父亲在骊山上纵然担心,也强过看到自己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他随即想到一事,喘息一阵急切道:“不,不能请太医,不能让人知道。” 元妃愣了一愣,却恍然明白:皇帝不愿让人知晓兄长受杖之事。她倒抽一口冷气,急道:“可是殿下伤成这样,不延医用药怎么行?”李成器道:“命人悄悄买些棒疮药来,你替我敷上就是,我求你,千万不要泄露此事。”他说得这一句,元妃只觉胸中堵塞的忧虑、痛楚、恐惧霎时都冲破了血脉,化做泪水涌出,伏在李成器身上失声痛哭。李成器歉疚之下想要安慰她几句,却脑中发木身子疲乏,攒了半天力气,也只得轻拍拍她的手背。 李成器说得坚决,元妃到底不敢违拗他,回到府中命人悄悄开了角门,让人拿藤床抬了李成器进去。她在车上昏暗不清,也不知那伤到底有多重,一进入灯火通明的家中,但见李成器一条裤子从腰下到膝盖,尽已被干涸血迹染成褐色,如同一件铁衣和他的血肉长在一处。 她一阵眩晕,扶着床榻喃喃道:“怎么……怎么能这样?”李成器自己虽看不到,也猜出伤处定然是狼藉不堪,想来元妃自幼养尊处优,不曾见过这肮脏景象的,心下歉然,微微一笑道:“难为你了。”元妃心慌意乱哭道:“殿下,还是请大夫吧,这伤我治不了……”李成器轻声道:“不妨事,上些药就好了。” 元妃终于颤抖着手,用温水去润那干涸的血衣,她看见李成器身子抖得厉害,却是将脸埋在臂弯中一声不吭。元妃笨拙地忙碌,一双手尽被鲜血浸染,只得抬起手臂拭去面上泪痕。她很想求他叫出来,不要这样强忍,可是她知道说了也没有用,他是不会叫喊的,他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在忍耐。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跟他成亲之前,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不知道这两日他去了何处,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受这样重的杖伤。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乃至他的将来,对她都是封闭的。 李成器回府后高热不退,元妃终究害怕,悄悄从长安请了一位名医来诊治。李成器每日昏沉的时候多,也无法反对,到五日后他渐渐退了热恢复神志,才送了那大夫出府,并赠以重金,命他不可声张。 那日清晨,元妃正在为李成器上药,忽然有婢女急急在外叩门道:“娘子,太上皇驾临!”元妃与李成器均吃了一惊,他们并未听说皇帝与太上皇返京,元妃忙道:“请太上皇正殿坐,我这就来。”那婢女急道:“太上皇也不让人带路,自己朝这边过来了。”李成器心中一震,才想起父亲来过自己府邸,熟悉路径。他抬头见元妃一脸不知所措的惶急,只得轻声劝慰她:“去洗手,把药收起来,只说我是风寒。”他咬牙将裤子拉上,扯过被子将自己盖住,知道这样伏着实在不妥,奋力转过身来。不料伤处方碰到床榻,便痛得头晕眼花额头见汗,恐怕仰卧真得会痛晕过去,只得勉力侧着身子支撑。 他们方收拾停当,太上皇已赶了进来,来到榻前急问:“凤奴究竟怎么了?”李成器微微一笑道:“路上淋雨,竟染了风寒,不能起身行礼,儿子罪该万死。”太上皇见他虽强做笑容,但面色苍白如纸,额上渗出点点汗珠,心下惊骇,牵起他的手便要诊脉。李成器知道父亲这些年来与方士学了医术,心下不禁大急,强行将手腕夺回,喘息着道:“真的,不妨事,这里药气太重,爹爹还是外殿坐……” 太上皇神色一凛,伸手便要揭李成器身上的锦被,又被李成器紧紧攥住,太上皇急道:“你究竟是什么病,为什么不让爹看?”李成器微微摇头道:“爹爹,请信儿子一回,是风寒,真的是风寒。”太上皇心中隐隐猜到,但终究不敢置信,咬牙低声喝道:“松开!”李成器仍是死死攥着那被子一角,太上皇急得向元妃道:“他怎么了?朕只问你!” 元妃已是忍泪半晌,实在支撑不住,突然伏地哭道:“爹爹,求爹爹救救我们一家!”李成器惊怒道:“你住口!”他分心下手上一松,已被太上皇夺过被子,呼得一声揭开,他方才辗转之间伤处破裂,就这片刻工夫,一片片血迹重又在洁白的中衣上氤氲开来。太上皇颤抖着手揭开他中衣一角,方向里看了一下,眼前便是一阵白雾袭来,软软瘫坐在榻上。 李成器大惊失色,奋力跪起身子去搀扶,元妃忙也上前扶住。李成器叩首哭道:“爹爹千万保重,不要再增儿的罪愆了!”太上皇靠着床帏闭目歇息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低声道:“逆子。”李成器低声道:“有国法在,是儿子罪有应得,陛下如此处置,已是为儿子留了颜面了。”太上皇摇摇头,一行泪水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缓缓淌下,他眼睛并未望着李成器,只是喃喃自语道:“是我错了,阿月,是我错了……” 皇帝与太上皇车驾回宫,一早太上皇便要去宋王府,皇帝知道隐瞒不过,也未叫人阻拦,只是想起太极宫便有些郁闷,命銮驾一路向东,回大明宫居住。进宫后皇帝换了身衣裳,也不用饭,拿过积了几日的奏章看,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皇帝抿嘴微微一笑,继续低头不理,一双温软小手已罩在眼睛上。 皇帝笑道:“是芸芸。” 高力士在旁撇了撇嘴,心下大是不以为然。他初时不解,以皇帝的性情,为何会喜欢上那武家女子,只是皇帝第一次叫武灵芸“芸芸”时,那音调略一滑,让他恍惚中听错,打了个寒战,依稀明白了皇帝的心意。他带着几分不屑,又怀着怜悯看皇帝将他无处可用的柔情,倾泻在这不解人事的女娃儿身上。 武灵芸娇嗔地将手放下,不忿道:“你也不会哄哄我。”皇帝温柔的目光停在武灵芸的双丫髻上,笑道:“这里不是你来的,快回去。”武灵芸道:“我没有地方去。”皇帝诧异道:“力士没给你安排住处?”武灵芸摇头道:“我不要去那里,离你这么远,周围的人都不认识。” 皇帝心中微微一酸,也就不忍再赶她出去,只是眼前有一桩事却要办,他对高力士道:“命张说草诏,藩王出任外官乃高宗朝故事,国中几个亲王俱已大婚开府,不宜都留居国都。此番先让大哥、守礼、成义先出去吧,让姚崇宋璟他们选一选地方,国之屏翰,不要离长安太远。” 高力士心下一震,不料皇帝突然决定要命几个亲王外刺,也不知太上皇那边知道了,又会是怎样风波。他正要答应,皇帝又笑道:“另一件事一起办了,大哥的封号是当时韦庶人给的,太不吉利,这次索性改了。”他拉过一张纸,沉吟一下,挥毫写了一个字,递给高力士道:“让他们按这个字拟诏。” 高力士见纸上墨迹淋漓,唯有一个大大的“宁”字[1],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躬身道:“喏。这个字,也给宁王殿下看么?”皇帝一笑道:“大哥是聪明人,不必多此一举。”高力士便领旨去了。 高力士去后,皇帝方拉了武灵芸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低声道:“你要是在宫中寂寞,想一想有什么熟人,朕调过来此伺候你。”武灵芸摇头道:“汤泉宫的阿姨们对我不好,我不要她们——也不知道当年带我那些阿姨们,现在都到哪里去了,是在神都还是在长安。”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她们只怕早记不得我了。”她年纪虽小,但这一声叹息,倒像经了几代人事的沧桑,皇帝有些怜惜地抚抚她的发髻,道:“倒也好,了无牵挂。”话一出口,自己又是微微一惊,望着武灵芸出神。武灵芸格格娇笑道:“我有三郎表哥啊!” 皇帝亦报以一笑,他听说朝中重臣都很反对他将武氏之女收入后宫,却真舍不得这个女子。她从腥风血雨的三朝走过,身上居然还是纤尘不染,他需要这样近乎痴傻的单纯,帮他忘记那挂着鲜血的微笑。他终究也是人,也需要找个什么人来爱护,便只好是这个毫不相干的人了。他对着不知所踪的回忆轻柔地呼唤:“芸芸,芸芸。” 命宁王李成器出任岐州刺史的圣旨,第二日到达宋王府,李成器还不能起身,元妃着朝服帮他接旨谢恩。她带着圣旨进入寝阁,李成器已经听人禀报,见到她歉然一笑,低声道:“是我连累了你。”元妃忍了半日的泪水终于滚下,泣道:“你的伤还没好,怎么能上路。”李成器淡淡道:“坐车就是。你回母家住几日吧,这一走,怕是有一年半载不能回来。”元妃摇头道:“我不回去,殿下这里离不得人,这么大个家要搬,我也走不开。”李成器涩然一笑道:“身外之物,还有什么不能舍的。我身子好多了,你回去吧,趁着亲人还在身旁,团聚一时是一时了。” 元妃流泪摇头,哽咽中鼓了半日的勇气,才颤声道:“殿下,从此后妾只有你了。”他是她的夫郎,他的良人,是王安丰妇口中的“卿”,是他们北朝小曲里的“欢”,他的名字叫李成器,他的小名叫凤奴。他有这么多的称呼,她却只能叫他殿下。 李成器怀着歉疚的怜惜望着眼前的女子,她仍旧是青色钿钗衣,高髻上戴着满是珠玉的花冠,她在这一身华贵无比的枷锁下不堪重负地颤抖。让他想起他们成亲当日,也是金碧辉煌包裹着一个胆怯的女子,因为太多的装饰,他只知道她很美,却看不清她的容貌,以至于只要妻子不在面前,他拼命去回想,她的面容仍是如同隔着烟水般模糊不清。可是这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女,因为不幸选他做了夫婿,已经受尽了苦楚,还要忍受背井离乡远辞爷娘的思念,他想要支撑她,可是他的身体和魂魄都已经破碎的千疮百孔,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李成器努力坐起身来,身下的痛楚让他有些眩晕,趁着这短暂的眩晕,他努力让自己有一刻不要想那个名字。他将妻子拉入怀中,闭上眼睛,也许这便是他不伦不类的人生,他爱的守护不住,守护的却又不爱。 十日后宁王李成器兼岐州刺史,申王李成义兼幽州刺史,幽王李守礼兼虢州刺史,三王同日拜辞出京。三王中只有李成器向西,李守礼与李成义皆向东,三人辞阙之后并不同路,也就在宫门前话别而已。李成器勉强能行路,却还不能骑马,出了宫仍旧卧于车中。 车驾行了半日来到灞桥,因桥头人多,堵塞道路,王府长史命仪仗挥鞭清道,李成器在车中听到动静,揭帘温言斥道:“来此处皆是黯然销魂之人,我们就不要惹事了,等等就好。”长史只得命车马停在一旁。 李成器望着车外,天色阴暗,天地如同被淡墨晕了,灞桥两岸的杨柳雾蒙蒙得有些黯淡,偶然天空一队雁阵南翔,鸣唳之声更是令人惊心动魄。许多远行之人站在桥头,被亲友十指牵衣,呜呜咽咽说着不舍,柳条被弯成一个个象征团圆的圈儿,却不忍赠出,似是对着美梦,更觉现实的酷忍。 没有喧闹,也没有生气,更无人注意他们这威仪棣棣的王府车驾,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到此处皆是离人,皆是伤心人,皆是沦落人,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在天地萧瑟凄清的无可奈何面前,谁又比旁人尊贵。李成器缓缓躺回车中,原来西出阳关,也只是他一个人,无人来送,也无人可送。他和花奴奔赴各自的天涯,他们的天涯却是相反的方向。 他们都望不见长安了。 作者有话要说:【1】李成器改封号是开元八年事,我写不到那一年了,提早给他改过了事。 第九十六章 即今惟见青松在(下) 开元二年,继宁王李成器、申王李成义、豳王李守礼外刺之后,再命岐王李范任绛州刺史,薛王李业任同州刺史。因有朝臣禀奏,兴庆坊为皇帝昔日龙兴潜邸,诸王不宜再用做府邸,故而李成器等遥上奏表,请献府邸为皇帝离宫。皇帝嘉许之,命将诸王宅改建为兴庆宫,于宁王府旧址上建“花萼相辉之楼”,昔日平王府旧址上建“勤政务本之楼”,作为皇帝日常居所。 远在岐州的李成器望着邸报上“花萼相辉”相辉四个字,久久不曾言语。花奴簪着芍药花拦住他马匹的巷陌,花奴醉酒后打羯鼓的厅堂,花奴来劝他进食翻过的围墙,他对花奴许下今生今世的暖阁,他们一起泛舟的龙池,已经被人一锤锤打碎,灰飞湮灭地消失,连一丝念想也不曾留给他。原来记忆也是做不得准的,时空会被人任意地篡改、毁灭,史官擦去一段历史,只需涂一片墨痕,皇帝要擦去他和花奴的今生今世,亦只需要这四个字。 元妃想到当日走得匆忙,许多东西都不曾带过来,也不知是何等下落,心中一酸,偎在李成器身边低声道:“我们现在是有国无家了。” 有国无家。李成器涩然一笑,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那老兵离家六十载,还有个故园可以牵念的。他幼年在洛阳,总觉得自己是异乡过客,相信将来终归会回到长安去,现在连长安都变成了异乡,那天地间何处才是他可以思念的故园。除了心中无时不在的痛楚,究竟还有什么,能够证明他和花奴的往事,证明那短暂的、曾属于他们的繁华。也许他真的只是天地过客,匆匆一世,如掠水惊鸿,拂花春风,什么都不会留下。 自皇帝从骊山回来后便搬出太极宫,住进大明宫。皇帝政务繁忙,不过五日来太上皇处一问安,几个亲王离京之后,陪伴太上皇的便只有豆卢妃一人。这座于太宗、高宗年间擅尽风华的宫殿,现今终日沉寂,被弃置成了一座废园。太上皇近来身子时好时坏,虚弱时数日不能起身,但偶尔也略有些精神,由豆卢妃扶着,走出百福院,在偌大的太极宫里缓缓来去。因大臣们不必在武德殿上朝,门下省内侍省等官署也迁到了大明宫去,倒无人再限制太上皇的自由,他竟然平生头一次,成了这座宫殿真正的主人。 留守太极宫的宫女内侍,皆知这是闲差事,自己同那个曾经做过天下至尊的太上皇一样,不过借一块地方养老罢了。他们并不畏惧那个老人,每当这老人踽踽地走过时,他们皆是怀着同情,又无能为力地眯着眼睛,望着他佝偻艰难的身影。只因他们皆知道,这老人会先于他们离开。抛开权力与财富后,便只剩下生命残酷的大平等来,头上白发,生关死劫,便是九五之尊也躲藏不过的公道。 因无人认真打扫宫殿,满宫花草树木也同这里的人一样,被尘世遗忘,一任自生自灭。龙楼凤阙上金碧辉煌的砖瓦日见黯淡,主宰这座宫殿的颜色,是春日里的灼灼繁花,夏日里的郁郁树影,秋日里的萧萧落木,冬日里的皑皑白雪。太上皇偶尔也会在阳光煦暖的日子,同几个老内侍一起,在宫殿前的台阶上坐一坐,听着他们聊些前朝旧事,自己如同闻所未闻一般,好奇地倾听、微笑,这实在是他所剩无几的热闹。 可是他无法将他的旧事,也对这些人说一说。他蹒跚着走过东宫,看见大哥弘所植的松柏已有一抱粗了,委实惊心。难怪桓温说“树犹如此”会泣下,原来这一世什么都来不及做,就到了离去的时候了。 树影婆娑间,他看见大哥低头抚琴的身影,二哥挥动球杆的身影,三哥围着斗鸡焦急兴奋的身影,太平坐在秋千上腾空而起的身影。他又走过武德殿,听见父亲疲惫又温和地应付着大臣们激昂的谏言,听见御座后的珠帘时时被风浮动轻响,听见母亲坚定睿智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朝堂上。他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他们模糊得如同隔着纸屏风的皮影,安静又生动。他们的哭泣、笑声、志气、抱负,都环绕在这座宫殿里,唯有他能听懂。 除了回想少年旧事,太上皇想得最多的,便是散落在四处的儿郎辈们,蒲州的花奴,岐州的李成器,幽州的李成义,绛州的李范,同州的李业。他这半生似乎都在思念着他们,那时候被母亲囚禁宫中,好歹知道他们在外头还有太平照料,那思念也只是在一处。现在他的思念被分成了这么多份,他苍老的心似乎也渐渐无力再负担了。都说帝王家天下,宫中呼皇帝为宅家,只因皇帝以天下为宅,四海为家。原来四海为家,便是四海无家。 太上皇依旧每日诵经,他诵坛经,诵心经,也诵南华和道德五千言,没有次序也没有忌讳。属于他的善恶,从经文中得不到印证,他的光怪陆离的一生,从经文中也寻不到答案。释家道家,于他皆是一时的迷醉与忘却,旁人以酒买醉,太医不许他饮酒,于是也只有求助于经文。他每每念到“般若多罗密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心中就会得到一丝欣慰,仿佛那远在他乡的儿郎们,会因此少一些苦难。他是个无用的父亲,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这一点点最虚无的事。 皇帝友爱兄弟,不忍诸王久别,特许每季有一人入朝,李成器等人每年也有一次机会回到长安看望父亲。开元四年初夏,轮到了岐王入觐。李范潇洒不羁,在朝中结识的勋贵子弟最多,难得回来一次,叙旧尚且嫌时光不够,恨不得夜夜欢宴秉烛而游,不过在父亲处问过两次安,便不见踪影。太上皇知道他的性情,也并不计较,他每年精神最好之时,便是四个儿子在长安的时光。那一日晨起,坐在廊下看豆卢妃带着几个宫女剪供佛的花朵,心中惦记着,李范喜欢鲜玫瑰馅子的饆饠,太极宫中有一片玫瑰花,一时让宫女们都摘了,让李范带回绛州腌起来。 忽听得一阵急促脚步声,他转过头去,见是李范带着霍国公主走来,儿女这般早就来看望他,他心中不由一喜,但继而觉得有些诧异,两人皆是步履匆忙,霍国公主提着裙子小跑,才能赶上哥哥,太上皇扶着廊柱慢慢站起来,惶惑又无可奈何地望着自己的儿女。 走到近前,李范方要行礼,霍国公主已扑到父亲脚下失声痛哭道:“爹爹,你救救虚己!救救女儿!”太上皇弯腰扶住女儿,急道:“出了什么事情?”李范想是一夜未眠,双目红肿面色惨白,跪下道:“爹爹,此事过错全在儿子,昨夜妹丈和阎朝隐、刘廷琦、张谔、郑繇到我府上饮酒作诗,虚己带了一本梁版命相书给我,谁知道宴席未终,就有南衙禁军闯进来,把他们都捉去了。我们方才去找三哥,三哥说虚己进献谶纬之书,是死罪,至少也要流配岭南。爹爹,虚己只是知道我喜欢搜集奇书,才寻来给我的,我们没做忤逆之事!”[1] 太上皇又急又痛,颤声道:“你夜深之时,将朝廷官员留宿家中?”李范一怔,随即道:“妹丈是自家人,那几人是我总角之交,爹爹难道不知!”太上皇急道:“可他们更是外官!皇帝有旨,不许诸王结交外官,你怎么就不听!”李范浑身颤抖,道:“原来爹爹和三哥是一般口吻,我明白了……”他忽然冷笑道:“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瞧什么书,三哥那里立刻就知道,这样的日子,原本过着无趣!我这就去认了勾结外官之罪,让他杀了我,免得他镇日里还要操这闲心!” 他说罢站起身,拂袖就要走,太上皇痛心疾首,喊道:“你回来!你这一去,便是将裴虚己的流刑改了大辟!”他黯然道:“这事你们不该来求我,你们各自在家好生思过,皇帝或许会从轻发落……” 霍国公主站起身,一抹泪痕道:“什么从轻发落!将我的丈夫流放,将我另配他人?爹爹!我不是罪奴,不是娼妇,爹爹已经给我选过一次驸马了,我的驸马便只有他一个!”她含泪退了两步,向李范摇头道:“四哥,我们走吧,爹爹心里只有三哥,我们骨肉分离,我们家破人亡,他是不会管的!”豆卢妃见太上皇身子摇晃,似要软倒,急喝道:“你胡白什么?太上皇是为了你们好!” 霍国公主冷笑道:“我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可言?”她忽然哭道:“爹爹,我恨你!我恨你!”她见父亲如被人凌空打了一锤,抚着胸口面露痛楚神色,心中狠狠一痛,向前探了一步,却终于不忍再看,转身哭着奔出了百福院。 李范涩然一笑,抬头喃喃自语道:“当日在洛阳宫中,也是被人圈着,行动不得自由,强颜欢笑,山呼万岁,那时好歹还有大哥二哥五弟在。我们忍辱一生,就图这么个结果么?”豆卢妃只觉太上皇倚在她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似要瘫下去,吓得魂飞魄散,急道:“四郎!你要你爹爹的命么!” ———————————— 太上皇骤然旧病复发,太医院急报皇帝,皇帝便知是为了李范与霍国公主之事,当即携了岐王李范来探望。行至殿门外,见内侍端着药正要进去,便顺手接过,进殿来先闻到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阴湿霉味。他微微蹙眉,叫过一个内侍低声问道:“怎么不焚香?”那内侍小心回答:“往日皆是太上皇和豆卢娘子亲自焚香。”皇帝道:“去烧几炉沉水,布置在各处。” 皇帝踏入暖阁内,便换上了微笑神情,来到榻边跪下道:“爹爹,儿子带四弟来问安了。”太上皇眼睛微微一动,却未曾睁开。皇帝见父亲摘了幞头,一头白发蓬松着挽了个髻,面容上尽是深深皱纹,摊在自己面前的手更是宛若一段枯木,说非方才他眼皮那一动,他真难看出这是一个活人。皇帝离得近了,只觉那股阴湿气息正是从父亲身上散出的,他再想不到,平生极爱熏香修饰的父亲,有一日也会发出这种令人厌恶的气味。他心中忽然掠过“天人五衰[2]”四个字来,原来皇帝在命终之日,也会头上华萎身体臭秽,倒是隐约觉得有些凄凉。 皇帝一拜即起,豆卢妃让出位置来,皇帝便坐在榻边,柔声对太上皇道:“爹爹,用药吧。”他将汤匙喂到太上皇口边,太上皇并不张口,一缕药汁便顺着他嘴角淌下。皇帝沉默一刻,方欲伸手去擦拭,却又觉得恶心,终究用衣袖擦了擦,笑道:“儿子知道,是四弟少年性急,言语上冲撞了爹爹,儿子将他带来了。”跪在榻下李范哽咽叩首道:“儿子罪该万死,令爹爹受惊。只盼爹爹身子康健,否则儿子百身莫赎了。” 皇帝笑道:“我兄弟友爱,天生必无异意,只是趋竞之辈,强相托附。朕不会以这纤芥之故责及兄弟的。[3]”李范叩首道:“谢陛下隆恩。”皇帝又笑道:“裴虚己轻浮油滑,原非八妹妹的良配,朕让他和八妹妹离异,将他杖责流放岭外,其余各人逐出长安便是。等爹爹身子好了,我们再给八妹妹选个俊秀子弟。” 太上皇缓缓睁开眼睛,他空洞的眼神望向绣着戏水鸳鸯的帐幔,却浮现的是太平少年挂着泪水的面容,太平拉着他的袖子哭道:“要是爹爹还在,就不会这样了。”那时候他救不了妹妹的驸马,现在他做了父亲,一样救不了女儿的驸马。那张面容渐渐和女儿带着恨意的脸相融合,他听见她喊“我恨你”,她原不过是替许多人,喊出了他们不敢喊的一句实话。 皇帝见太上皇睁眼,又将药递过去,劝慰道:“爹爹,用药吧。”太上皇在枕上稍稍侧首,气息微弱地唤了一声:“三郎。”皇帝稍稍松了口气,答道:“儿子在。”太上皇低声道:“爹爹有几句诰文给你,你愿意听么。”皇帝嘴角微微抽动一下,将药碗放在一旁,端端正正跪下道:“臣恭聆圣训。”太上皇向豆卢妃道:“去拿纸笔,让皇帝来写。”豆卢妃亦不知太上皇何以如此郑重,只得捧来笔砚,放在皇帝面前。皇帝便于地上铺开纸,悬笔而待。 太上皇却又沉默了一阵,才一字一顿道:“昆季恩深,欢娱共被。汝为留爱,天伦其睦。斯乃万方有庆,九族延休。言念仁慈,固多忻慰。[4]”皇帝起初微微含笑,继而皱起眉头,勉强写完道:“爹爹,朕与诸弟兄自幼共尝艰辛,相互扶持方有今日,朕若有心猜忌兄弟,天地神明,所共咎罪。[5]” 太上皇的眼角滑下一滴泪水,他说话已有些困难,呼吸粗重,却是奋力喘息着道:“三郎,我这一辈,兄弟八人,我七个兄长,皆年命不永,他们身后,亦都骨肉凋零,唯有你们一枝,得以保全。爹爹此生,唯一的心愿,便是你们平安。现在爹爹,也要去了,你把你大哥他们,都召回来,让我再见一面,好么?” 皇帝道:“爹爹不要胡思乱想,朕问过太医,皆说您好生静养几日,自然康泰。诸王外刺,是太宗留下的家法,朕无端召见,门下省的宰相们也不答应。要不这样,朕让工部赶赶,到今年冬天兴庆宫建成,朕将大哥他们召回来,咱们在花萼相辉楼摆家宴可好?” 太上皇听皇帝如此说,原是在意料中的,因而只是遗憾,也并不如何失望,他费力地侧首,越过皇帝的身影,想看看跪在皇帝身后的李范,却见李范仍是低着头,并不向自己望一眼。他缓缓叹了口气,又问道:“李思训附葬桥陵的墓,修好了么?”皇帝道:“修好了,前几日由李昭道主持,已经入葬了。”太上皇微微点头,便闭目不语了。 太上皇昏睡半日,醒来时见豆卢妃坐在榻边,满面悲容,下颚还挂着两滴泪水,他抬了抬手,实在无力,轻叹道:“这是我第二次,醒来看到你哭了。原以为,是为你们好,却仍旧,让你们为我受折磨。豆卢儿,你恨我么?”豆卢妃攥住太上皇的手哭道:“您一生所受的苦,妾都知道的。妾不恨您,妾只恨造化弄人,让您生在了帝王之家。妾求您了,好好将养身子,总还有和凤奴他们团聚的日子。” 太上皇茫然道:“朕听见大哥,二哥,三哥,还有太平,刘妃,窦妃,他们在望乡台上唤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恨我?”豆卢妃哭道:“不会,不会的,他们皆知道您是为了保全大唐血胤。”太上皇怜惜地轻拍拍豆卢妃的手背道:“我这一去,那边有许多亲人,还有李思训,陪我写字画画,料来不会寂寞。只是可怜了你,身后没有儿女,二郎又太老实,不足以依凭,要不,朕跟皇帝说说,放你回家去吧。” 豆卢妃哭道:“妾哪儿也不去,您千秋万岁之后,妾也陪着您!”皇帝面现焦灼之色,喘息道:“万万不可!”他叹息道:“我这一生,罪业已多,不知几世轮回,才能消得干净,殉葬大违人伦,你就不要,再增我的恶业了。女子入宫,无生人之乐,你豆卢家簪缨望族,就苦了,你一个……你还是回去吧,朕身后那些无用之物,你都拿去,子侄们应该会孝敬你的,去替你的刘姐姐,窦姐姐,享享天伦……”’[6]豆卢妃五内如焚,哭道:“您不要再说了!” 太上皇微微一笑道:“不趁着明白时,交代了,也许这一闭上眼,就再来不及说了。”他转首见殿内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内侍站在门边,向他吩咐:“朕想听琵琶了,去将朕的玉环[6]琵琶取来。”那内侍忙应了一声,他取来时,太上皇又道:“朕和豆卢娘子待一阵,你下去吧。”待那内侍退下,太上皇轻声道:“你到榻上来,关了屏风。” 豆卢妃心中一凛,擦去泪痕,除去鞋子上榻,又将屏风锁上,太上皇低声道:“我身后遗诏,必不由我来写。我有一封,给凤奴的诰书,藏在琵琶里。原想亲手交给他,只怕没有机会了,待他来奔丧时,你就将这琵琶给他。”豆卢妃不由心中发紧,颤声道:“是什么诏书?”太上皇道:“我选三郎做太子,是看重他类似太宗的志气魄力,可是,终归是我看错了……他和太宗不同,他缺乏太宗的仁爱与宽容,又刚愎自用,刻薄寡恩,他做不到太宗的虚怀若谷,礼贤下士,长此以往,只怕会酿商纣夏桀之祸……万一他将来,真做了独夫,我便在地下,也无颜见列祖列宗。万不得已时,便让凤奴拿出遗诏,挽救我李氏社稷。” 豆卢妃胆战心惊,颤声道:“凤奴性子柔和,他做不来这样的事啊,这一封书,只会遗祸与他。”太上皇苦笑道:“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亦知道帮不了他…若真到江山存亡之日,凤奴虽然软弱,但他有嫡长的身份,也能招来仁人志士辅佐,这一封书,多少能为他,免去了逆臣之名。我心里也盼着,这封遗诏,永远不要拿出来。我一生做了许多错事,也不知这一件,是对是错……治由人事,乱由天意,天意不可逆睹,对错,也只能留待后人看了……” 豆卢妃紧紧抱住琵琶泣道:“您的苦心,妾明白了,妾一定将它交到凤奴手中。”太上皇轻叹道:“玉环,玉环,也不知他们,何日能还……我弹不动了,你弹一曲《明君》吧。”豆卢妃拂动琴弦,一边弹奏,一边心中默诵曲辞:“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累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回思李旦一生遭际,但觉万念俱灰,生死离合,再无希冀,亦再无惊怖。 太上皇却在这振玉敲冰的曲调中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是潺潺流水,将回忆不留痕迹地带走,终于什么也不再剩下。 开元四年六月,太上皇李旦驾崩于太极宫百福院。皇帝命苏颋代太上皇制遗诏。遗诏曰:“朕闻古之建皇极承大序者,虽创业垂统,则至公之器,固不可违;而居常侍终,则必至之期,固不可易。况朕以薄德,累承圣绪,常愿致虚守静,用遂其真志。於崇高富贵,本非所重,故三为天子,三以天下让。盖从人之欲,方御於万邦,知子既明,复传於七庙。爰命皇帝,寄之司牧,观其体自舜禹,以成厥政,则朕窅然汾阳,无负於时。何尝不问寝以侍膳,候颜而顺色?孝已达於神明,爱已兼於君父,成朕之志,何庆如斯?然朕顷感旧病,欻焉大渐。圣贤共尔,修短其分,古无不殁,同谓之归。付讬得人,夫复何恨。” 一身麻衣的皇帝,望着那些盛赞他的词句,竟不可遏止地啜泣出声,一时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些词句,究竟是父亲的本意,还是别人代笔。自三年前太平之事后,父亲不曾亲近过他,不曾夸奖过他,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于是也只好这样骗骗天下人,骗骗自己。 苏颋和张说跪在地上,听着皇帝哽咽之声,不敢仰视。过了一时,皇帝似乎擦去了泪水,开口时声音冷静得让苏颋在夏日里打了个寒战。皇帝道:“再加一段‘属纩之后,三日便殡,以日易月,行之自久。厚葬伤生,可以深诫。其丧纪及山陵制度,一依汉制故事。社稷务重,皇帝不可谅暗自居,小殓之后,宜即别处视事。军将及岳牧等,所在发哀,并不须来赴。百辟卿士,孝子忠臣,送往事居,无违朕意,主者施行。’”[8] 张说和苏颋对望一眼,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便在心中忖度拟旨,除四个外刺亲王外,一概外臣,皆不许哭临奔丧。 作者有话要说:[1]此案发生在开元八年,同样因为那年写不到了,所以提前。这个公主很可怜,老公被充军后,一生未再嫁,安史之乱的时候还被她三哥扔在了长安,被安禄山的乱军杀害,并挖出心肝来祭奠安禄山的儿子。 [2]天人五衰,指欲界、色界、无色界之天人,于寿命将尽时所表现之五种异像: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 [3]这是乌鸦流放了妹夫后安慰老四的的原话。 [4]见全唐文十九卷,与皇帝诰。 [5]这是乌鸦打死了老五的大舅子后安慰老五的原话,那件事写不到了,我提前让他表白。 [6]豆卢妃之伯父豆卢钦望为则天朝著名宰相,豆卢妃十五为李旦孺人,李旦即位后封为贵妃。《长安志》中载,在李旦身后,“芮国公钦望,以妃久居宫闱,特岂内出”,豆卢妃死于长安“亲仁里第”,并不在宫中,可见确实内出。贵妃出宫为唐朝所罕见,其中缘由亦无法考证。 [7]李德裕 《次柳氏旧闻?兴庆宫》载:“玉环者,睿宗所御琵琶也。” 张祜曾有《玉环琵琶》诗:“宫楼一曲琵琶声,满眼云山是去程。回顾段师非汝意,玉环休把恨分明。”这诗说的是李三郎在西逃入蜀前,让宫中乐师用父亲当年的琵琶,弹一首曲子,算是告别。那乐师也是故意虐他,唱的居然是李峤那首山川满目泪沾衣,把老小三给虐哭了。唐宫的乐师真是又有才又腹黑。 [8]皆见全唐文十九卷遗诰。 第九十七章 寂寂寥寥扬子居 武灵兰自那日从鹳雀楼上下来,便虚弱得不能起身。薛崇简请来大夫一看,竟告诉他武灵兰隐然有油尽灯枯之兆。薛崇简又惊又怒,只道那大夫危言耸听,喝道:“我娘子不过二十余岁,你怎敢用这不祥之辞!”那大夫倒不慌乱,缓缓对他解释,说照病症看,武灵兰下红不止的毛病应当有一年左右,一直又不曾医治,加之心绪不佳,弄到了气血两亏的地步,别驾不放心,尽可请别的大夫再来切脉。那大夫说罢又有些不能置信地问薛崇简:“娘子的这个病症,别驾不知么?” 薛崇简懊悔地只想一拳将自己打昏过去,待醒来时便能看到武灵兰含着淡淡的关切,好好地坐在他身旁。是他自私,他受尽了她的呵护,却从未想到她会疲惫,会生病;他守着丧母的哀恸,一年来寝苫枕草,竟从未想过漫漫长夜,武灵兰是如何度过的。他亲手将自己的妻子推开,这回终于轮到他来品尝报应的滋味了。 薛崇简重金请来蒲州城的许多名医,所说与头一位大夫大抵相同,所开的也都是补血养气的方子,却总无法根治,大夫们都说勉尽人事罢了。武灵兰这一次病倒,终于将心血熬得干了,以往沉寂的虚弱,骤然化作张牙舞爪的妖魔反扑,连一丝伪装的力气都不曾留给她。两年中人参、鹿胎、阿胶、首乌等物吃了无数,她有时也怀疑,自己身体里的血是不是都已经流干了,全靠药水活命,难怪她偶尔对镜,面色灰白得连自己都觉害怕。 那些珍贵药材配一副便要数金,也亏得他们来蒲州时还带了些家私,这两年都尽数填在了药罐中。有时薛崇简亲自骑马入山林中射鹿,取鹿胎鹿血为武灵兰入药。似乎是山间野生的鹿血更好些,武灵兰服药之后,会有一阵儿精神略好,也愿意让薛崇简抱她到院中,看看他们的小小园圃。 此时薛崇简心中便会涌起强烈的希冀,只盼她就此好起来,他温存地拥着怀中轻盈如飞花一般的女子,心中在向九天神佛默默祷祝,只要她能活下来,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交换,愿意好好的爱她。他此时已无力再去分辨,情爱究竟是什么,他对武灵兰的情爱和对李成器的思念又有什么不同。现在他于李成器是负累,于武灵兰,他不知道他们两个,究竟是谁支撑着谁。 他眼中祈求的渴望,武灵兰是读得懂的,每到这时,她都会微微一笑道:“我今日好些了。”她心中却又无比内疚,只因知道自己在骗他,不知道待谎言全部揭穿的那一日,她该何以为继。 那日薛崇简正喂武灵兰吃药,忽然施淳踉跄闯进来,颤声道:“郎君,太上皇驾崩了!” 薛崇简愣得一愣,只觉眼前的一切皆有些模糊,尤其武灵兰那张苍白容颜,更像是要化入了朦朦烟水中。施淳又唤他一声:“郎君!”薛崇简才一个寒战醒过神来,有些茫然道:“什么?”施淳道:“刺史府来了公文,要蒲州大小官员都着素服去刺史官署,一同哭拜。”他虽对李旦没有主仆之情,但仍然十分难过,心知太上皇一死,薛崇简回长安的希望便更加渺茫。 薛崇简几番咬牙,拼着力气淡淡道:“我说过,公文一概不必拆。”他将药匙递过去,道:“喝吧。”却不知为何,手臂抖得厉害,药汁淅淅沥沥都落在了武灵兰身上,他心中恼恨自己,又去舀了一匙,却仍旧递不到武灵兰口中去。武灵兰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抬起手臂,握住薛崇简的腕子道:“交给璎珞吧,你不愿在这里呆着,出去转转也好,正好鹿胎用完了。” 薛崇简点点头,将药碗交给抱着武灵兰的璎珞,换了一身素服,背着弓箭短矛,跨上坐骑一路疾驰出城。这片山林往日他来得多了,道路甚是熟捻,今日却如闯入了梦中一般。正是酷暑之时,山林中也不见清凉,刺目的阳光冷冷地从林间透下,如千万根针刺在肌肤上。他疼得胸口憋闷,又不辨道路,只能沿着绵延的山路向上走,渴望能走出这绝境。一路上他看见许多鸟兽奔腾来去,无论外间流血漂橹、天下缟素,它们依旧用欣欣向荣的欢乐嘲笑着他。那个上蹿下跳的小虎头,当长成凶悍强健的猛兽,独霸一方山林;那个笑靥如花的红裙少女,也不知还能陪伴他多久。 薛崇简也碰到一匹奔跑的鹿,却不曾抬起弓箭。他被太多的死亡折磨得麻木而疲惫,只觉自己不过是苍穹下一只弱小的蜉蝣,生死都由天意拨弄,他无力再用自己的手去主宰什么生死了。他终于策马奔上了这一片山峦的最高处,翻身下马,远远望去汾河也如一条玉色的窄窄衣带,蜿蜒延伸向层层山峦,他努力聚集视线,想要越那山峦之后,看看芙蓉园的柳荫,太极宫的飞檐。不知道此刻的长安城是否已经如浩荡的大雪后一般,通体缟素,不知道此刻的那个人是否已经奔回长安,他那虚弱的身子,可能再经得起丧父的哀恸。 可是他能看到的,也只是这琉璃翠玉一般的锦绣河山,如同一道高高的围墙,将他与他困在这垣墙的内外,他们的思念与哀恸皆被堵得死死。 他缓缓地跪下,朝着东方叩拜九次。青玉骢听着身边主人压抑的啜泣声,不安地踏动几步,骤然昂首向天发出一声悲戚的嘶鸣。林间几只栖息的白鹤呼啦一声飞起,它们漂浮于青碧的天空中,如同碧玉中几点洁白的瑕,继而又隐没于暮云深处。 薛崇简走后,璎珞还要喂药,武灵兰已摇摇头道:“我不喝了,你拿出去悄悄泼了,莫要告诉郎君。”璎珞道:“大夫说了,娘子的药一日都不能断的,不喝怎么行。娘子若是怕苦,我加些糖。”武灵兰涩然一笑,人生的苦楚,还有什么是她害怕的么?她轻声道道:“便加了糖,药也依旧是药,何必骗自己呢。妹妹,求你帮我一回,我实在不愿喝了。”她说毕便阖目不语,如同睡着一般,璎珞虽然着急,也只得由她一次。 谁料自那日起,武灵兰便坚决不肯再服一口药,饭食喂到口边,也只说恶心没胃口,粒米不进。无论薛崇简如何哀求,她总是淡淡一笑,说这两年该吃的药也都吃了尽了,未见得有什么好处,倒不如让她舒坦几日,免了每日两遭苦口之烦。她的药一停下,病情便急转直下,每日里一半光景都在昏睡,薛崇简守在她榻边,望着她白的刺目的面容,似能看见魂魄从她身体中一丝一丝地流走。他不知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救她,从前总觉得自己有无限胆魄,皇权天命,皆可凭一己之力悖逆扭转。可是对着眼前女子,除了一双空拳,两行清泪,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什么。 那日武灵兰醒来,神志似乎清醒了些,倒少见得未有薛崇简在旁,璎珞见她醒来,抱着一丝希望捧过药盏,哽咽求恳道:“娘子,饮一口吧。这几日天气热,三日前取的鹿血便不好了,郎君又去为娘子射鹿。娘子,郎君如此待你,你何苦让他伤心,就饮一口吧。” 武灵兰轻轻摇头,淡笑道:“妹妹,喝这个,不过多吊几日性命,于我也是受罪。我时日无多,不妨对你说一句实话。郎君有一个魂牵梦萦之人,此时正在长安奔丧。若是我此时死了,他送我的灵柩回长安下葬,还能见那人一面,所以我心里是欢喜的,你不必为我难过。只可惜,做了你姐姐,却尽是让你伺候我……” 璎珞哭道:“郎君魂牵梦萦之人,自是娘子,娘子别胡思乱想了。”武灵兰又是淡淡一笑,她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眼前似睹一道光明,随即平静下来,柔声道:“好妹妹,我几日不曾沐浴,身上实在难受,你为我打水来擦擦好么。”璎珞一愣,望着武灵兰怔怔发呆,武灵兰轻轻颔首,璎珞忽然醒悟,不觉失声痛哭。 武灵兰叹息道:“快去吧,一时郎君就要回来了,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我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璎珞一边哭一边起身,烧了热水来,为武灵兰擦身洗头。璎珞正为她挽髻,薛崇简已推门进来,望着这情景有些发愣,武灵兰轻轻一笑道:“哎呦,现在还不许看的。”她虽是面白如雪,这一笑间,似回复了昔日的妩媚娇俏,薛崇简心中轰然一声响,冲上前握住她的手,颤声道:“阿兰!” 武灵兰见自己躺在他掌心那只手,亦是手瘦骨嶙峋皮肤干涩,心中轻叹一声,笑道:“你即回来了,便帮帮忙,拿我的妆奁来。”薛崇简不知是痛是喜,此刻只觉眼前人脆得如薄薄的一片琉璃,不敢稍有违拗她,便将她的妆台案子抬起,放在榻上。她卧病之后便不曾梳妆,妆奁上已是厚厚一层尘土,薛崇简只得先擦拭干净,武灵兰心想,这玉镜台上的尘埃,便如人心的痴想一般,不到玉碎珠沉的那一刻,无论怎样拂拭,都不得干净吧。 武灵兰坐不起身,笑道:“再劳你充一阵儿镜台。”他们初成婚那阵儿,薛崇简有时惹得她生气,要哄她时,便捧着镜子跪在她妆床上充镜台。他此时此地再闻此言,只觉一颗心囫囵被人挖了去,默默捧着镜台,跪在她身边。武灵兰多日不照镜,只见镜中人已形销骨立,两块颧骨凸出,倒是额上那一处伤疤越发明显。 璎珞为武灵兰扑粉上妆,描眉画鹅黄,武灵兰朦胧中又有些昏沉,低声问薛崇简:“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这是谁写得?我怎么都不记得了。”薛崇简此时心中亦痛得一片混沌,整理半晌,方缓缓道:“是萧纲的美女篇,佳丽尽关情,风流最有名。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粉光胜玉靓,衫薄拟蝉轻。密态随羞脸,娇歌逐软声。朱颜半已醉,微笑隐香屏。”武灵微微一笑,她此刻匀了胭脂,这一笑间便如云霞飞面,无限绮丽,竟如那日隔着火光看她。她低声问:“我现在,是这个样子么?”薛崇简哽咽得说不出话,唯有重重点头。 武灵兰低声道:“最后一层,是花子。”璎珞依言抽出最后一层抽屉,见有一只小小的金筐宝鈿珍珠装鎏金函,只胡桃大小,表面却用金粟宝石珍珠围绕出花瓣模样。她打开一看,内里是一叠用翠羽金箔制成、薄如蝉翼的花钿。武灵兰低声道:“好些年前的了,也不知道鱼胶还能不能用。”薛崇简放下镜台,将金盒拿过,拈出一片,凑到口边用舌尖去润那花钿的背面,他紧咬的牙关一松开,才觉泪水淌入口中,满口的咸涩,他便用这热泪融了鱼胶,轻轻贴在武灵兰两颊及额头伤疤处。 武灵兰的手臂动了动,想去帮他擦拭泪痕,却终究无力,只是笑道:“下辈子,你碰到额上有疤痕的女子,千万要躲开。”薛崇简将武灵兰抱入怀中,哽咽道:“我求你了,别走,我只剩下你了!”武灵兰淡笑道:“容我自私一回,咱们两人,终有一个要送另一个走,我没有力气看你走,就把这辛苦,留给你了。你说过,我是你的妻子,我死后,你一定要将我送回长安去,葬入你薛家祖坟。别哭,别哭啊,你哭了就不俊俏了。我看见你,在墙头上对我笑,朝颜开得五颜六色,那么好看……”她的声音逐渐底了下去,颊边的花子微微闪动金光,便如美人仍在微笑一般。 蒲州别驾薛崇简的妻子病故,因并不在蒲州下葬,便将灵柩安置在普救寺存放,等待皇帝批复,便可扶灵入京。薛崇简也住进寺庙守灵,他每次来此地,都是哀悼亲人,只觉这名字取的甚是揶揄,普救普救,又究竟救得几人。 那日晚间,老仆施淳佝偻着背踽踽地走进来,堂上只有一盏烛还亮着,蜡泪将青铜的蜡杵层层包裹,薛崇简就趺坐在一张竹席上,阴影里的双眸似是闭合。施淳心中刺刺一痛,跪下低声唤道:“郎君!” 冥思中的薛崇简不过睁开眼睛,却未答话,施淳低头把一个食盒放下,摆弄着些菜碟汤饼,嘟囔道:“他们这里的斋饭也没有草菇,也没有葱花,清汤寡水的,老奴下山去买了一回,那些和尚还不许用葱——纠缠了些时候,郎君可饿了么?” 薛崇简几日来都未曾觉得饥饿,不过是饭菜送来略动几口,无人送时也想不起。他仔细打量着施淳,到蒲州后这老人愈发瘦了,尽日大起大落地劳碌,更显衰态。他脸上的肌肤松弛皱坠,条条深黑的皱纹如同刀刻,领子上露出嶙峋的锁骨,尖锐的骨节似乎有刺破肌肤的危险。他低头时,露出后颈一条丑陋的疤痕,如同蚯蚓一般钻入青衣之中。薛崇简忽然心念一动,想起往事,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 施淳受惊地往后闪了一闪,温善惶惑地望着自己的主家郎,惊道:“郎君!” 薛崇简道:“这条疤还是我用马鞭抽得吧?这许多年都没长好?你不曾敷药调治么?”施淳窘迫地咧咧嘴,摸着后颈笑道:“老奴这身贱皮肉,哪里有那般金贵。”薛崇简歉然道:“那次是我心情不好,总该给你赔个不是。花奴自幼顽劣,你多担待吧。”施淳忙摆手道:“郎君说哪里话,老奴,老奴都知道的……”他小心地觑了薛崇简一眼,大概是不惯和主家郎离得这样近说话,又低下了头。那一顿马鞭,还是那年薛崇简为了崔湜和李成器别扭,他发脾气时打得。 薛崇简道:“旁人都去了,怎么你还不去?”施淳低声道:“郎君身边不能没人服侍,何况,过些日子要扶娘子的神主回去,虽说奴子老迈不堪用了,却总比官衙里那帮人尽心些。”薛崇简想起那封不许自己回京的敕书,心中苦笑,道:“不必了,你家在何处,可有儿女?” 施淳咧嘴一笑,第一次露出舒心的神情道:“郎君忘了,老奴的孙女儿和郎君同岁的,那一年领着万泉县主玩儿,县主磕在了花园儿的石栏上,额头上磕出个疤来呢!”薛崇简方道:“我不记得了……”忽然眼前似有一点花钿的金光闪动,便说不下去了。 施淳道:“那次老奴的儿媳打孙女,被驸马看到,不但赦了那小女娘,还赏了她一匹花缎做新衣裳,除了她的奴籍。现今她嫁了洛阳尚善坊一个卖饼汉,老汉的儿子媳妇都跟着她过。”薛崇简点头道:“难为你舍了亲人,跟我在这地方一住三年。你回去吧,我让别驾府给你一辆车,再派两个差役送你,让他们路上走慢些。” 施淳睁大了眼睛道:“郎君还在这里,老奴怎能回去!郎君,你难道也要回洛阳去?你不做官了?” 薛崇简不答他话,只是心中阵阵酸痛烦躁,不愿人在面前聒噪,道:“过几日我下山再说,你先去歇着吧。” 施淳不敢扰他,默然叩了个头起身,到底不放心,道:“郎君好歹用些饭菜,老奴看着他们整治,都是干净的。”薛崇简已经闭上了眼睛,施淳只得叹息着去开门,薛崇简忽然叫道:“阿翁!” 施淳浑身一抖,颤巍巍扶住门,薛崇简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从腰间的鞢靾带里取出那只小金函,薛崇简打开看看,里边的金箔花钿在灯光下闪动明灭,心中复又涌上一股凄凉绝望,将盒子盖上,塞到施淳手中道:“这是咱家娘子留下的,你拿回去给你孙女吧。” 施淳哪里敢要,推搡道:“这太贵重了,老奴不能拿,再说即是娘子的身后物,郎君还该留着做念想才是。”薛崇简淡淡一笑,握紧了施淳粗糙的手,道:“万物皆有归宿,这花钿须让年轻女子贴在颊边,才不枉工匠雕刻一场,留在我这里暴殄天物了。生时都不曾待她好过,殁后又何必矫情给人看,念不念的,不在这盒子,你拿去吧。” 施淳望了他半日,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郎君,回到长安,你便去找宋王……”他忽然想起李成器的封号已改,改口道:“……宁王殿下吧,他终究是待你好的,其实,两年前,他来找过你的,就是你去鹳雀楼那日。” 薛崇简本来心冷如水,听得这话,仍是不由诧讶地抬起头,他隐约记起,那日归来,似乎看到远处有一队人马,那便是他么?他的嘴唇还是抑制不住抖了一下,继而淡漠一笑道:“如今太上皇驾崩,他在李隆基眼皮下必不好过,我又何必撵去增他负累。”施淳如此称呼皇帝,只吓得倒抽口冷气,正待劝阻,薛崇简已转身回到蒲席边,撩起缺胯的白绫衫,坐下闭目不语了。 施淳在门口静立了片刻,方才那一番话,让他在心酸外凭空升出忧虑来,怔怔望着摇曳烛光中薛崇简清冷如玉石雕刻一般的脸。那墨染般的双眉,稍稍抿起的嘴角,总还脱不去少年时的惊人俊美、逼人贵气。似乎一睁眼间,嘴角就会扯出一个略带轻佻的笑容,眸子中的光彩就能映亮了眼前黑暗。他等了片刻,薛崇简只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他忽而想起,薛绍临出事那一两年,身上也常常带了这种沉寂的暮气,心中又是一疼,抬袖擦了擦被泪浸湿的眼角,轻轻带上门去了。 薛崇简坐了一夜,后来连那一只蜡烛也熄了,眼前沉入一片茫然黑暗。他听见窗外草木被风摇摆地簌簌沙沙,如同有人在暗夜中悄然地呢喃自诉。他听见寺后的清泉淅淅沥沥的流水,不急不徐,一点一滴地催人愁肠。他听见屋内有促织时高时低的鸣唱,他听见不知从何处山林野寺中传来的夜钟,如同长安太极宫里的钟声,仿佛是绕山度水萦绕在他身边,恍如隔世。 他听到许多声音,想到许多事。无法入土的妻子,远在洛阳被迫出家的妹妹,已经不在人世的父亲、母亲、舅舅、大哥、弟弟们,自然,还有长安城里的李成器。生者与死者,被黑暗模糊了界限,伴随着不绝如缕的袅袅夜钟,在他眼前不断闪现。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声鸡鸣传来,不一会儿,远远近近的响起了鸡鸣,鸟雀的啾啾啼叫,他知道,对山上的普救寺,山下的蒲州城,乃至对整个大唐,将开始在阳光下度过平静繁杂的一天。只是当第一缕晨曦射入窗子时,他忽然感到胸膛里边寂静的空旷,想不起这一夜究竟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昨夜往事如同朝露一般在晨光下消散无影。 第九十八章 御史府中乌夜啼(上) 薛崇简茫然地想要站起身,却发现两腿早已麻痹,稍稍一动便是一阵针刺般的乱痛。他缓缓伸手将腿扳直,又静等了片刻,才撑着地艰难站起,推开门踱了出去。青琉璃一般明澈的天空,东方有大红绉纱一样轻盈的朝霞铺染开来。 他虽来了数日,对普救寺的道路并不熟悉,也只能信步而行,顺着碎石子铺成道路走出小院。一连数日夜不成寐饮食不足,让他抬腿时只觉是走在水中,头重脚轻,似乎随时都会栽倒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这原不是他的家,山下的蒲州别驾府也不是,洛阳早已不是,长安算是么?同他有血缘之人、可以牵念之人,一个个地消失,那么他走过的一处处,还可以称之为家么?他胸中有些焦躁,似乎在寻找什么,粗壮的菩提树用慈悲的荫凉遮蔽住他,他伸手敲击如龙筋一般的树干,那树生长有年,发出叮叮如玉的声音。他仍旧茫然,不是说菩提树是空的,明镜台也是空的么,这觉悟之树,安然地矗立,不曾给他一丝一毫的提点。 他缓步又进入前院,他总要找到一样物事,让他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之前,总有个远方的人要他思念,总有个近旁的病人要他照顾,现在,武灵兰已经不需要他了,而在武灵兰为他付出生命后,他再守着对李成器的思念,是否是对逝者的亵渎?可是若连思念都没有,他靠什么才能活下去?真的只因为不值一死,所以才活着么? 他渐渐听见了人声,钟声,忽然一个宏亮的声音领头念道:“富楼那,想爱同结,爱不能离,则诸世间,父母子孙,相生不断。”一众僧人又跟着他齐声唱诵,嗡嗡一片,如同遥远天边的滚雷一般,既沉闷又模糊。薛崇简明白,这是和尚们在做早课。早年神都城中,上至女皇母亲,下至王妃县主,个个都信佛,自己常须陪着这些贵妇们做法事听经,只是他总嫌无趣,不是打瞌睡就是东张西望胡思乱想,是以虽觉得这话有些警醒,却想不起究竟是哪篇经文中的哪一段。 那领头的声音又念道:“是等则以,欲贪为本。贪爱同滋,贪不能止,则诸世间,卵、化、湿、胎,随力强弱,递相吞食,是等则以,杀贪为本。以人食羊,羊死为人,人死为羊,如是乃至十生之类,死死生生,互来相啖,恶业俱生,穷未来际,是等则以盗贪为本。”那琅琅清音穿出殿堂,震动墙壁,在空中萦绕袅袅,当真有佛家狮子吼的意味。 薛崇简的心中剧烈一震,仿佛三年来被愁闷、痛楚、怨艾、思念、畏惧、委屈、绝望堵塞的灵台,这一串蕴藏了大智慧的佛音中磊磊松动。如同置身于一座幽暗的空谷,四周的座座崇山峻岭将要崩塌,却又有一丝玄明的幽光,从这些山障后透出。贪、爱、恶业这些平日里听惯了、听厌了的佛家常提的辞藻,此时此刻终于能细细地去字字咀嚼琢磨。 待众僧跟着念诵完,那清朗雄浑的声音又念道:“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他话音尚未全然落下,薛崇简只觉一支鸣镝伴随者二十余载光阴,毫不留情穿破他的心扉,汩汩流出的尽是脓血。一时疼得他浑身发颤,却又忍不住畅快地要叫唤出来。 他心中有菩提树,也有优昙花和明镜台,无论经历百千劫难,他们就在那里,不生不灭。武灵兰和李成器,爱他的和他爱的,皆是他的缠缚,因这缠缚方有生死的苦痛,离合,不舍,思念,痴想,怨悔,期望,若无苦痛,便亦无法知生之贵,爱之深,他此生已经沾染了这爱欲,他因心爱他们,也因色爱他们,这爱恋此生解脱不开,若真有来世,他亦不求解脱。这便是他的因缘,他的生死,他的缠缚。 煦暖晨曦终于射穿了他眼前的黑暗,他本以为无可流连无可追寻的人生,终于显出一条绵长的道路来。他的哀恸,被佛音用二十个字概括地明明白白,他的畏怯,终于一一顿释。他的所思所恋,从三年来沉淀的寂静淤泥里挣出来,开成一朵洁白的莲花。 他快步转身,急切地向马厩奔去,果然施淳佝偻着腰,正在给他那匹青玉骢加草料,他哆嗦着去解缰绳,施淳诧异道:“郎君要出去?”薛崇简难以抑制心情的激荡,颤声道:“我要去长安,马鞭,马鞭呢?!”施淳近三年来,都不曾见过生气浮现在这张俊朗面庞上了,他也无端激动起来,忙解下犀牛角手柄的马鞭递给他,又急急拿出一块牌子道:“这是郎君让奴子从别驾府要的,郎君拿着,一路过关都有用。郎君身上有钱么?”薛崇简忽然一笑,道:“不用,我的马半天就能到长安了,阿翁,多谢你,我会派人接你回家的。”他一踩蹬子翻身上马,一振缰绳,青玉骢出了窄窄的马厩门,听蹄声初时还是走,渐渐蹄声踩踏山间石路的声音趋于急骤,想是已经撒踢奔跑起来。 施淳慢慢跪下来,向西方虔诚地叩拜,那里有太平公主与驸马薛绍的坟茔,有极乐世界宝树婆娑,有观音如来渡一切苦厄。浑浊地泪水淌入山间潮湿清凉、混合着青草涩香与牲畜膻臊气息的土地,他喃喃道:“阿弥陀佛,神佛保佑,公主驸马在天有灵,保佑郎君此去平安……” 薛崇简一路不饮不食,除了过关时要检查腰牌外,他马不停蹄,西入潼关,直奔长安畿辅。他的青玉骢是难得的良驹,从蒲州到长安近四百路道路,一日便跑完,进长安城时还不到酉时,夏日天黑得晚,只西方晚霞如血如火,长安城的烟柳便在傍晚的清风中脉脉拂动。 他冲进兴庆坊,却被守兵拦住,告知他此地已被改做了皇帝离宫,李成器已不在此处。他心心念念牵系的地方,他以为李成器每日站在高楼上,与他隔着数百里遥遥相望的地方,早已属于旁人了。这荷花不再是他们的荷花,鸟声不再是他们的鸟声,杨柳不再是他们的杨柳,只因天地早不是他们的天地。他茫茫然地望了一阵昔日的宋王府、今日的花萼相辉楼,终是拉着马匹慢慢转身,他还需去寻找,他的因缘,他的缠缚,只要他还在三界六道之中,他总会找得到他。 宁王李成器散朝归来已是傍晚,将厚重的白色朝服脱去,换了一身白衫。因睿皇遗诏,以日易月,三日便殡,臣民子孙皆不服縗絰,李成器不能自着麻衣令皇帝尴尬,只得以素色衣裳代替,腰间不系金玉带,只用一条白色丝绦,勉强算是为父亲服丧。 朝中官员皆已恢复了公事,李成器同几位亲王既在京中,一样要随班上朝。皇帝正在修建兴庆宫与花萼相辉楼,为彰显天子兄弟友爱,楼中楹联和壁画都交给了几位亲王,弟弟们不耐烦此事,李成器只得都担下来。他作画原本就慢,壁画更费力些,画了半日也只画了一匹马,他倒不反感此事,一笔笔单调枯燥的描绘着马匹身上的鬃毛[1],可让他的稍稍忘却一些事,亦算是为他的哀思和自责寻找一个出口。 只是站着画了一日,回来后便觉得两腿酸痛,脑中也微微有些晕沉。夏日里原本没胃口,李成器也不曾用晚饭,独自来到园中,坐在一道石栏上,在温凉的晚风中,稍稍放松一下双腿。 王妃元氏知道李成器的心事,自前几日蒲州别驾薛崇简请求入京归葬妻子的表文被皇帝驳斥,李成器眉间的愁闷之色便更深几分。王妃并不敢直接点明,又恐他闷坏了身子,见他在园中独坐,便命乳母抱了李琎来玩耍,李琎今年已满两岁,会说话了,玉琢一样的圆圆面庞上,嵌一对乌圆澄亮的眸子。他一见李成器便眉开眼笑,扎煞着两只圆溜溜白嫩嫩的小膀子道:“爹爹,爹爹抱!” 李成器心中轻叹一声,只得站起,接过儿子对王妃道:“你带他来做什么?”王妃笑道:“殿下都知道出来乘凉,叫我们娘母子在屋里热着不成?”她轻轻拿开李琎抓住李成器幞头软翅的那只手,亲亲他的手臂,道:“乖,这个不能玩。”那乳母见李成器并不欢喜,有心炫耀,向李琎道:“告诉爹爹,方才做什么了?” 李琎瞪着圆眼睛想了一下,用脆生生的童声道:“打鼓!我会打羯鼓!”李成器面色一沉,对王妃道:“谁弄乐器?”王妃心中咯噔一下,心知乳母莽撞,犯了李成器丧中不得宴乐的忌讳,忙解释道:“没有谁。是方才春莺收拾箱子,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只旧的羯鼓,鼓槌倒没丢,他要玩,混敲了两下就收起来了。”李成器方想说话,不知怎么心中一动,似看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在半醉中挥洒地击出秦王破阵乐,是他敲过的那只鼓么?现在拿着鼓槌的花奴,已不是那个花奴了,他顶门狠狠一酸,不欲王妃发觉,掩饰地转过脸去。 薛崇简立在马鞍上,扒在墙头望着他们一家三口天伦融融的画图,只觉自己像被吊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心中一条条被时间灰尘堵塞的裂缝,在看到李成器的时候都撑胀着破裂开来。从前李成器被关在洛阳宫中,他每日里去翻墙,总是刚一探出头来,就看见李成器又是惊喜又是担心地朝这边望。他现在还会这般急切地望着墙头么?薛崇简静望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低低叫道:“表哥。” 李成器听得有人低唤,心下苦笑,自己当真因情入梦,因梦成痴了,那乳母却眼尖,一眼看见墙上露出个人来,惊叫起来:“什么人!来人……来人呐,有贼!”李成器抬头一望,浑身顿时如被闪电滚过般颤抖不止,薛崇简攀在花园的粉墙上,神情似笑非笑望着这边。李成器脑中嗡嗡乱响,墙头上的笑容,与他梦中所见,太像太像,反倒让他恐惧,以为又坠入梦境。怎么会?隔了如此长久的光阴,有阴谋,有生死,有疏离,一个个骨肉反目成仇,一个个亲人归于尘土,一个个故人远去天涯,花奴又来翻他的墙了? 眼见那乳母大呼小叫起来,他急喝一声:“住口!”匆匆把儿子放到妻子手中,踏上一步,声音沙哑道:“花奴,花奴,是你吗?”王妃苍白着脸色捂住了嘴,此人不是在蒲州么,怎么会出现在自家墙头? 薛崇简攀在墙头一笑,深吸一口气,手上用力,身子便蹿了上去,待身子转到墙内时,两臂忽然无力抓紧墙垣,扑通一声摔在了草地上。他浑身剧痛中苦笑,这动作自己曾做了不下千遍,竟也有失手的时候。 李成器先是惊得一愣,继而大步冲上去,跪在薛崇简身边将他扶起来,薛崇简神情似悲似喜,咧着嘴揉揉屁股,笑道:“好痛。”李成器再也忍耐不住眼中泪水,用力将眼前人拥入怀,妻儿在旁、自己府内眼线环伺、薛崇简抗旨入京,种种现实中的阻碍,都烟消云散般远去了。薛崇简的出现,让整个的天地恢复了千疮百孔的残酷与美丽,三年是一千多个日夜,他每个日夜都在受着酷刑的折磨,上天亦是待他不薄,他忍到今日,终于能将花奴再揽入怀中。 李成器半扶半抱地拖着薛崇简往内堂去,薛崇简经过王妃身畔时,向她怀中的男娃儿望了一眼,笑道:“还没跟嫂嫂道喜。”李成器面上一红,歉疚与疼惜堵得心肺直痛,低声道:“我对你不起。”他向王妃点点头:“不要惊动人,传些酒饭来。”王妃深深望了薛崇简一眼,踏着如同梦游一般的步子去了。 薛崇简道:“我这一身脏死了,不洗洗没法用饭。”李成器道:“你先换我的衣裳,擦把脸,这就给你预备香汤,用了饭再洗。”薛崇简凑到他耳旁,压着声音道:“花奴要表哥擦澡豆。”李成器忍不住一笑,却是两行泪缓缓顺着面颊滑下。 进门后李成器叫婢女打来热水,先将薛崇简身上满是尘土的衫子脱下,脱了自己的白凉衫给他罩了。又扶他躺在榻上,枕着自己的腿,摆了手巾为他细细将脸与手都擦拭干净。又要来梳子,将薛崇简的发髻打开,篦去尘土杂草,将乱发抹平,统挽成髻子。他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木簪簪住,不知心中是悲是喜,原来他此生还有机会,亲手为花奴结一次发。 薛崇简闭着眼睛,只觉头皮一阵阵发紧,带来轻微舒适的麻痛,他的身子好像躺在云中,渐渐陷入一片温柔,往下沉,往下沉,却永远不会有着地的痛楚。他要见这一面,要这一刻,不论下一刻,是不是就有牛头马面牵他去三途,遭受寒冰烈火的泥犁之苦。这一身残皮碎骨经历了百千劫难,却还难以自制地要回到这个人身边,这是他的缠缚,他甘愿坠入其中。 薛崇简低声道:“我是偷跑回来的,他会不会找你麻烦?”李成器道:“你一会儿用了饭去歇息,我进宫去见他,你放心,我会处置妥当。”薛崇简睁开眼一笑:“李鸦奴还拿你当哥哥?”李成器轻轻抚摸花奴的发髻,沉默一刻,终于微笑道:“我在天下人前敬他是至尊,他自然也要敬我是兄长。” 正说着,王府记事匆匆进来禀报:“殿下,内侍省的高将军来传诏了。” 李成器微微一蹙眉,看看自己身上的白绫衩衣,向记事吩咐:“取我朝服来。”那记事忙答应一声,便听得院中一阵靴响,有个尖细又响亮的声音笑道:“殿下胜常,听说王府来了贵客,高某来道喜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男人带着八名羽林军、八名小宦官直入内堂,正是眼下炙手可热的右监门卫将军、内侍省知事高力士。 作者有话要说:[1]柳宗元:《龙城录-宁王画马化去》:“宁王善画马,开元兴庆池南华萼楼下壁上有六马滚尘图, 内明皇最眷爱玉面花骢, 谓无纤悉不备,风鬃雾鬣,信伟如也。” 第九十九章 御史府中乌夜啼(中) 薛崇简双眸骤然睁开,眼中冷光一闪,静望着李成器。自己前脚进门,后脚皇帝就派了人来,且高力士旁若无人直入亲王寝殿,可见宁王府的守卫竟是全不由李成器做主。李成器缓缓将薛崇简的头挪到瓷枕上,起身向高力士一颔首,道:“将军胜常。容小王换过衣裳再行接旨。”他一挥手,立刻有几名奴仆抬过一座云母屏风,捧上一套朝服来。 屏风那边李成器由婢女服侍,穿上通身纯白的朝服,戴上幞头。屏风这边王府长史将一只锦盒躬身奉给高力士,高力士揭开一看,是十颗圆润的大珍珠,难得大小相同,无声地笑笑,交给身后的小宦官收起。李成器换好了衣裳,忽然手指被薛崇简牵住,他回头一望,微微笑道:“没事。” 他走出屏风,高力士笑道:“宅家并无圣旨,只是口诏,请殿下进宫一叙。另外,请蒲州别驾薛崇简,前往大理寺问话。”他虽用了两个“请”字,但提到薛崇简时,已全然一副轻蔑嘲讽的口气。 李成器向高力士沉下脸道:“高将军,薛别驾的事,待小王向宅家说明之后,再做处置如何?”高力士笑吟吟道:“薛别驾——和殿下有什么‘事儿’,高某并不知晓,殿下要说,只管和宅家说便是,若别驾无罪,宅家自会赦他。” 薛崇简便是流落最艰难之日,也不曾受过这等羞辱,何况还是个下贱阉宦,耳听高力士对李成器出言不逊,哪里按捺得住,腾得跳下榻来,大步闪出屏风,挥手就抽了高力士一记耳光,骂道:“奴材!凭你是谁的狗,他都是你主子,我不信李三郎没教过你君臣之道!” 高力士本也会些武艺,只是全没想到薛崇简突然就动手,连躲闪都不会,被他打得一阵发蒙,保养地冠玉样的面庞涨得发紫。他近几年在宫中,皇后岐王薛王都尊他为兄,小皇子们都称他做阿爷了,皇帝都不曾打骂过他,却不料在此地吃了亏,一时怒气勃发,喝道:“来人!”他带来的羽林军们齐刷刷拔出刀来。 李成器面色苍白,闪身拦在薛崇简身前,向高力士微微躬身:“请将军赏小王几分薄面,薛别驾在小王府上暂留片刻,小王这就随将军进宫面圣。”薛崇简在他说话时已系好腰间绦带,拿过李成器刚换下的幞头带上,拂拂袖子道:“我和他们去大理寺便是。”李成器急道:“花奴!”薛崇简笑道:“表哥怕什么?长安的大理寺,比洛阳的推事院还吓人么?你放心,我这人雷电不能劈,虎豹不敢近,你进宫会你兄弟去吧!” 李成器紧紧攥住薛崇简的一只手,薛崇简被那只手一握,忽然一股极深的疲惫涌上来。这么久的别离再相见,他似乎已无力气再像当年一般,单人匹马直闯例竟门,一柄秋水神光在手,虽千万人吾往矣,视蛇蝎般的酷吏为草芥,尽情纵情地去搏杀了。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心有多酸多累,累得快要撑不起这尚算光鲜的皮囊,只想躺在这个人的怀中睡三天三夜。 可是他现在多待一刻,就是给李成器多增一重罪过。想到李成器一时进宫,要在李隆基面前屈膝跪拜,强赔笑容,他胃里翻上一阵酸水来,强忍着想要呕吐的颤抖,用力握住李成器的手腕,将自己的那只手抽出,大步朝门外走去,立刻有四名羽林军跟了上去。 他走到门前,忽然想到自己此去生死难料,有件极为重要之事,须先行托付。他转身低声道:“表哥,阿兰的灵柩还在蒲州普救寺中,劳你将她带回来,葬入我薛家先茔。”李成器轻轻吸了口气,他知道已经由不得他犹豫,心中有了主张,点头道:“你放心,表哥一时便去接你回来。” 薛崇简知他不过安慰自己,亦微笑点点头,他行至殿外,才见元妃以纨扇遮面,纨扇上露出的一双美丽眼睛里,是深深的惊惧之色。她身后跟着两名婢女,捧着面饼酒菜等食物。薛崇简向她一躬到地:“惊扰嫂嫂了。”元妃忙向旁避过,惊惶道:“这、这是怎么了?”薛崇简微微一笑,直起身子,在四名羽林军的押送下,从容走入了一片夜色之中。 元妃进入内堂,见李成器已换上了公服,脸色与身上丧服颜色无异,神情在淡淡哀伤中却无一丝慌乱焦急。元妃与他结缡数年,对他的事虽然所知无多,却极为了解他的性子,知他心中定然有什么破釜沉舟的打算,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李成器并不答话,向高力士又是一揖,道:“请将军稍待,小王取样物事就来。” 元妃跟着李成器入内,行到他书房外,李成器转身缓缓道:“我出门后,你立即带着大郎回你母家去,以明晨为限,若无事,我自会派人接你回来。”元妃想起两年前他半身是血的模样,料来与薛崇简有关,这次竟然会担心罪及妻孥,显然要严重得多,一时吓得心肝剧裂,死死攥住李成器的手,哭道:“殿下,求你,为了大郎,别和陛下争。” 李成器涩然一笑,他这一生可曾和人争过什么?母亲去的时候他不敢跟祖母争,姑母去的时候他不敢跟三弟争,只有他知道这看似恭谦的退让后面,是他天性的软弱无能和对血腥的怯懦。御座上那个人要太子位,要他的性命,他都可以让,但这一次是花奴。他明白这一次他再退让,就会永远失去花奴了,即便明知今日他和那个人地位相差如此悬殊,希望如此渺茫,他还是要争一次。 李成器轻轻拍拍元妃的肩头,道:“没事,没事的。”他用力将手从妻子手中抽出,迈进书房,掩上房门,壁上挂着一张琵琶,只打了一层清漆,木纹流畅古朴,安静悲悯地与他静静相对。他想起花奴许久以前告诉他的一首琵琶曲,他并不知道曲调,便伸指一一轻拨过五根弦,在如玉环相击的清脆声中,心中默默吟诵过:“只有北邙山上月,清光到死也相随。爹爹,你不会怪我吧?” 大理寺的前身是秦汉的廷尉,因《天官书》云:“斗魁四星,贵人之牢曰大理”,其后改为大理寺。本朝将都城迁回长安后,大理寺便专负责京城内的刑狱。大理卿本麻察已退职回府,又得了皇帝诏命匆匆回到官署,穿戴得齐整升堂静侯。薛崇简被带上大堂时,堂上灯火亮如白昼,两边刑吏俱面目森然,柱着刑杖肃立,活像了壁画上的地狱鬼差。 四名羽林军将薛崇简按跪在堂下,到麻察耳旁低语数句,便退出门去。麻察沉着脸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姓名籍贯。”薛崇简又好气又好笑,此人靠自己母亲斜封官才得了功名,从前在自己家中如同家奴,对自己兄弟们都恭恭敬敬地称“郎君”。他抬头冷笑道:“麻察,你不认得我?” 麻察向下一看,微笑道:“原来是薛卿啊——不过,凭你是王孙贵戚,还是朝中相公,到了大理寺,都当一视同仁。薛卿方才言辞无礼了,来人,责十杖。” 他说话之际还笑容可掬,薛崇简听到最后三字,还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眼见得走上两个木着脸的刑吏,抬起板子就要往自己身上压,一时大怒,伸手抓住板子道:“你凭什么打我!”麻察笑容不改,淡淡道:“你是陛下送来的钦命人犯,又在公堂上轻慢寺卿,本官打不得你?” 怒气骤然升上薛崇简少年人的面庞,麻察只是捻须不语,薛崇简听他提到皇帝,似是看到了李隆基轻诮阴沉的眼神,想起自己出门时李成器苍白脸色。依着他的本性,宁死也不会受这等腌臜小人的羞辱,但他可以死,却不能让李成器为了他多受为难。他微微沉吟,到了此地,只怕刑辱难以避免,表哥那边一定在为救他努力,他便须忍这一刻,不能在表哥到来前,就闹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将胸间怒火压下,放开板子,向地上俯身下去。两边刑吏忙用木杖交叉压在他肩胛处,便又有两人执着刑杖上来。 执杖人弯下腰,呼得一声将薛崇简的白凉衫揭起,薛崇简虽然不曾回头,却也能想象,那粗鄙伧夫的手碰到表哥洁净的衣衫时,是何等的无礼。一股深刻的屈辱直冲上脑海,他脑中微微一晕,两手一撑就想翻身起来,便是打出大理寺,落个剐首腰斩的罪名,也强过这匍匐于地的耻辱。两边压制他的人见他身子一动,忙用力将杖子下压几分。薛崇简感到肩胛上隐隐作痛,心内苦笑了一下,这已不是他能够年少轻狂、鲜衣怒马的岁月,这世间再也没有疼爱回护他们的长辈,这尘世的重负,总不能全让李成器一人去背。自己既舍不得看他为难,就要替他分去一些。 他缓缓趴好,将手垫在下颚处,耳听得身后杖子破风而起,凭那迅猛风声便知道是用上了全力,忙暗自咬紧牙关。啪得一声,他臀上着了重重一杖,那刑杖人拿捏恰到好处,让杖子力气最大的下端直砸入右边臀丘。薛崇简顿时觉得似有一瓢沸油浇在皮肉上,烫痛之中还带着一股刺刺的麻木,难受之极,忙用力握住双拳忍耐。 他心中从李隆基到高力士到麻察再到掌刑的狱吏骂了个遍,却也只能咬住牙关,将嘴唇用力抵在手背上克制呻吟。司法之地高墙深院,又到了夜间,石砖地上热气散去,便显得阴冷,他但觉掌心握着一片湿腻,也不知手上沾了多少肮脏物事。薛崇简已分辨不出这象征着肮脏低贱的潮气,与皮肉上刀剜火灼的苦楚,究竟哪个更令他难忍。 麻察高坐堂上,灯火将薛崇简下身所着的白绫中衣映得几如透明,可清晰看到一杖下去,素裤下的肌肤便肿起一片红紫之色。麻察轻哼一声,从前高踞他头顶的太平公主爱子、立节王,被女皇、先帝捧在手心儿的天上人,亦会趴伏在他脚下乖乖的地挨板子,他心中便感到一阵畅快适宜。眼见得五六杖过去,薛崇简两腿轻轻颤栗起来,想是挨痛不过,又是冷冷一笑。 薛崇简以前也不是没挨过打,只是那些痛楚与痛楚之后被抚慰的甜蜜,都已消散在了三年的绵绵光阴里。今日重温这等钝重霸道的切肤之痛,竟是那般的陌生难耐,这身下潮湿的泥土,那发号施令的人,周围默然的观者,都与他无一丝一毫的关系,已不能奢望有一双关切的眼睛,能再给他支撑下去的力气了。难道那一场宜嗔宜喜的繁华,真的已经被他享用到了尽头么? 好容易心中默数到十,身后的笞打停了下来,他才敢缓缓透出一口气来。虽是臀上剧痛,但这样趴着又委实难堪,薛崇简深吸一口气,用两手撑地,极力挣扎着跪起来。他双腿酸软,只能跪坐在靴跟上,抵得伤处阵阵抽痛。他喘了几回气,只觉额上两鬓尽是汗水,想擦一把,却又嫌手上肮脏,从袖中拈出一块帕子,先擦擦脸,再擦去手上尘污,丢在了一旁,抬头冷冷望着任知古。 麻察发足了官威,清了清嗓子道:“薛卿,你身为蒲州别驾,为何擅自进京?”薛崇简透了口气道:“太上皇大行,我身为外甥,理当进京谒陵。”任知古哼道:“地方官员进京谒陵,须有陛下敕书,你的敕书在哪里?”薛崇简冷笑一声:“太上皇唯我一甥,我唯太上皇一舅,甥舅属六亲,律法中六亲殁必奔丧哭临。你拿这个问我,我都认了,让你的陛下随意发落吧。” 麻察知道跟他纠缠丧礼,自己必然理亏,便笑了一笑道:“你既认了这条,我们再问第二件。陛下早有诏书严禁诸王结交外臣,你入长安,为何要去宁王府?”薛崇简在蒲州从不过问政务,竟不知皇帝还曾下过这道旨意,他这才醒悟皇帝当日对自己所说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全是虚言,李成器三年来过的竟是形同软禁的日子。他只觉腹内翻江倒海般恶心,臀上伤处更加痛得火烧火燎,勃然大怒道:“囹圄之中尚许家人探监,他是我表哥,我们骨肉至亲,我不能见他?” 麻察被他说得一愣,皇帝虽然禁约诸王不得结交外臣,但却不禁骨肉,似乎这条律法确是约束不住薛崇简,他随即道:“能,能,只是你千里迢迢偷入京城,不曾陛见便潜入王府,总不会是只为叙一叙天伦吧?” 薛崇简望着麻察阴阳怪气的脸,一股凉意渐渐侵入顶门。他原本打算,李隆基要治自己离职入京的罪,反正是辩不过的,于其多遭刑辱,不如爽快认了。谁知道听麻察的意思,竟是要将李成器也卷进来,麻察不过是一个四品官,断然没有撼动天子亲兄的力量,他背后的人,是高力士,还是李隆基?细思今日在宁王府见到的种种,他藏在袖中的手不由微微颤抖,李隆基终究对这个大哥不放心,要扳倒了他?情势真的已经险恶到这地步了吗?他心中念头急转,望着麻察依旧是一副刚冷峻峭的容颜,一字一顿道:“那你说,我为什么。” 麻察堆起笑容道:“当日朝中流传的‘太子非长子不当立’的谣言,是你母亲捏造的吧?你母亲欲谋害陛下,是想让睿皇帝传位长子吧?若是宁王不向你母亲许诺什么,你母亲为何要替他奔走?你这次回来,是不是要和什么人,商量你母亲未竟之事呢?” 薛崇简听他口口声声欲陷李成器于死地不说,还不断提及母亲,一时愤怒杂着痛楚翻滚上来,憋得胸膛几欲炸开。他却知道现在自己随便说错一句话,都可能殃及李成器,怒极反笑,认真地望着麻察道:“我若招承与人串联谋反,举发首恶,陛下是否便会免了我的罪过?”麻察愣了一下,万料不到他招认地如此爽快,只道他自幼养尊处优的身子,被方才那十杖打怕了,惊喜中又带着迟疑不定,忙点头道:“这个自然,自然。” 薛崇简仰起脸来,想了想道:“好,那我招供,我回京,确实是为了找一个人,不过不是宁王。” 他的脸刚擦干净,又被汗水一蒸,灯光下肌肤白皙莹洁,眨眼之间还带着一股明净的稚气,麻察更是将信将疑,问道:“什么人?”薛崇简强忍着冷笑道:“我阿母临终前告诉我,她虽然兵败,但是却还埋下了一步后招,她昔日斜封之官并未全军覆没,有人假意归降顺从了陛下,便是以图他日东山再起为她报仇。我这次进京……” 他未说完,麻察已惊得面色灰白,大喝一声:“住口!” 当日皇帝穷治太平公主余党,朝中亲善太平的势力被铲除殆尽,窦怀贞等身居高位者被杀,官职卑微的也流放岭南,唯一一个保住官位的,就是这个早已投效了皇帝,告知了皇帝太平起事时间,使得皇帝得以先发制人的麻察。原本以为他是此一役的首功,皇帝必有厚封,却不料只是从御史转迁了大理寺卿,算是微有升迁而已。近两年皇帝对当日举事之臣大加贬斥,连郭元振、刘幽求、王琚等从龙功臣,都被流放外迁,[1]皇帝一时没有动他,想来是嫌他官小,他日日如履薄冰唯恐得纠,已是秋后寒蝉。 此时被薛崇简有一搭没一搭胡拉乱扯地栽赃,偏座上录着口供的大理正抬起头默默扫了他一眼,麻察立时打个寒战,有毛骨悚然如坐针毡之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堂上有多少是高力士的人,又有多少是皇帝的人。真让薛崇简的只言片语流出去,引得他们起疑,自己不死也难保功名了,恼羞成怒并着恐惧一齐发作出来,怒道:“陷害朝廷命官是死罪,你要当心!” 薛崇简的眸子中闪烁着一分顽皮狡谲的光芒,偏着脸一本正经地道:“我还没说是谁,你急什么?我阿母确乎是这般对我说的。” 麻察气得手脚哆嗦,继而狞笑道:“薛崇简,你与本官胡搅蛮缠,不过是为了开脱罪责,这低劣的把戏,怎会瞒得过陛下?你只要说一句,是宁王殿下召你入京的,就这一句,本官可保你性命无碍。”他忽然换做了同情的语气,道:“薛郎啊,薛家现今只剩下你一脉遗息,你如此年轻,尚未有儿女,难道真让薛家的血脉断在你这里不成?” 薛崇简的身子轻轻一动,静静道:“我方才说的,就是实话,你不信,叫你家陛下看了卷宗,自己来审我。” 麻察终于忍无可忍,大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给本官重杖一百!”堂上刑吏吆喝一声,就有两人上前按住薛崇简的肩膀,要将他压在地上。薛崇简被那两人一碰,顿时升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憎恶,反手抓住右边那人手臂,将他横着摔出去,登时将左边那人也撞出去老远。他一跃而起,目光灼灼望着麻察,他是宫中角抵高手,今日虽然筋疲力尽,虽然生死难保,却也没落到任由下贱刑吏欺侮的地步。 麻察早知薛崇简武艺非凡,却也没料到他竟然敢在大堂上行凶,吓得身子一缩,高声道:“来呀!都给我上!” “不必了!”薛崇简傲然挺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虚弱到了何等地步,两日两夜不眠不食的疲惫,与方才的十下刑杖一起,将他最后一分力气都掏空了。现在他连这样站着,都摇摇欲坠难以支撑,若是这帮人一拥而上,自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到时候受的屈辱更多。他望了望青黑的砖地,无论如何不愿再趴上去,淡淡道:“我不抗刑,但我是则天皇帝外孙,睿皇帝亲甥,皇帝未曾废我为庶人,我不能匍匐于地受辱,依律,你抬刑床出来!” 麻察万想不到,薛崇简不过是向他要刑床,倒正中他下怀,顿时轻蔑地啐了一口,道:“行啊!就抬刑床!” 几个刑吏立刻领命,去堂外的偏厅取家伙,门一拉开,一股清凉的夜风顿时钻进来,吹拂地堂上灯火摇摆不定。银箔一般滑冷的月光洒落院中,阶下离离丛生的青草中,蟋蟀正鸣振地兴起,开门之声引得树上栖息的几个老乌相继飞起,却又不舍地绕树盘旋,发出凄凉的啼鸣。他趁着月光想极力眺望西南方向的宁王府,却只看见许许多多的高阁危楼,一重一重绵延出去。仔细听时,似乎还有一缕凄清的音乐萦绕空中,只一滑便倏忽不见,不知来自哪家台阁,又将带着奏乐人的思念飘向何方。也许那就是李成器的笛声,也许不是,恩爱,别离,期盼,寂寞,揉杂在一起,这便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月下长安。 他轻轻闭上眼睛,心中默默念道,表哥,你来不了吗?他明白李成器并非要舍弃自己,只是现实中的压迫如此沉重。 吱呀一声大门再度闭上,将外间那片温柔多情月色与他所处的肮脏黑暗炼狱彻底隔绝开来。四个刑吏抬着一张刑床进来,大理寺审讯官员时,若要动刑,也要保住受刑人的尊严,免去胸膛着地的耻辱。这东西与宫中他们挨打时所伏的刑床大抵相仿,皆是通身漆黑,只是并不雕琢花纹而已,更显威严厚重。刑吏们将刑床嗵地一声砸在地上,薛崇简还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一百杖这个庞大的数字剥夺了他对疼痛的恐惧,他还是会害怕,怕自己熬不过那苦楚,害怕自己自己在李成器赶来前就支撑不住死去,他还有许多话没有来得及对他说,比如他在蒲州三年无一日间断的思念,比如他听到那两句经文时醍醐灌顶般的开悟。 作者有话要说:[1]补充一下那几个陪着李三起义的功臣的下场:七月三号晚上软禁了李旦的郭元振:当年十月便被突然夺去兵权,问成死罪,一番假惺惺的红脸白脸之后,李三“开恩”将他流放新州;坚定拥护太子、以文章为太子即位造声势的传媒先锋唐绍:被砍了,李三说我其实就想吓唬他一下,谁让行刑的手那么快,于是把行刑的罢官了。 和李三同甘共苦的糟糠之妻——哦不,之臣刘幽求:先是在开元二年因为发牢骚被贬出长安,开元三年李三又打发他去更远更穷的郴州,他在途中郁闷死了。 打韦氏时开了皇宫大门、打太平时追随皇帝左右的施工队队长钟绍京:因为也发牢骚,也被贬出长安,一贬再贬,基层上来的他心理素质比刘幽求好些,没死。 和李三布衣之交、以一声“但知太平不知太子”创了君臣相交佳话、李三的头号参谋王琚:开元二年闰二月,被贬为泽州刺史。 韦氏之战中立了大功,始终站在李三一边的宰相崔日用:开元初年,被削去宰相职位,又扣了三百户的工资,贬为汝州刺史。 在太平处卧底、临阵倒戈的宰相魏知古:开元二年被罢知政事。 李三的贴身保镖王毛仲:最晚一个被砍,但也被砍了,当然有跟高力士争宠的原因。 综上所述陪着李三共患难良弓走狗们,除了同他有纯洁的男男关系的高力士,皆被李三烩了一锅狗肉汤。 这是一场强盗逻辑的大清洗,两个主要原因,一是李三的猜忌与刻薄,二是姚崇的私心与不容人。他们的逻辑是这样:如果你是曾经太平坚定的拥护者,那么作为敌人应该被灭掉;如果你是曾经是太平的拥护者,临时换墙头的,那么作为品德低劣的叛徒应该被灭掉(这个麻察后来被灭掉了,理由就是这个);如果你曾经既不是太平的拥护者也不是我的拥护者,那么作为骑墙观望的小人应该被灭掉;如果你曾经是我坚定的拥护者并且帮助我灭掉太平,那么作为骨子里有斗争欲望和政治投机欲望的社会不稳定因素,应该被灭掉。这种欲加之罪的闹剧在几千年来被无耻的政客们不断循环重演。 有人拍马屁说,处置掉功臣也是为了稳定政治。做人的基本原则至少是以德报德,他祖宗李二也是靠政变发家的,当初参与政变的是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秦琼、程咬金,连敌人阵营的魏征、冯立、谢叔方、薛万彻都拉过来给自己干活了。这些功臣与降臣们,同李二一起创造了贞观之治的辉煌,名流史册。 管不住员工,只能怪领导自己弱智。 第一百章 御史府中乌夜啼(下) 薛崇简不愿让这些小人看到自己的软弱之态,咬紧牙关,拖着酸麻的双腿挪到刑床边,行动中牵扯了臀上的杖伤,肌肉一阵阵突突乱跳着疼痛。他向刑床俯身下去,默默抓住了刑床边缘,忽然发现那边缘处的黑漆已磨掉了许多,露出木头原本的颜色,登时明白,必是从前受杖人抓出来的。他记得自己还曾经痴想过,能和李成器伏在一张刑床上受责,亦是一种甜蜜,此时却连这点甜蜜都不敢奢望,他眼眶一酸,忙将双目闭上。 麻察见他如此顺从,又恢复了胆气,冷笑道:“薛卿好身手,若不加辖制,本官亦不能放心,来人,与我绑了!”立时有人拿着绳索上前,薛崇简肩膀一抬,颓然想,反正到了这地步,也不在乎多受这一点折辱了。他伏在刑床上不动,任由那些刑吏用绳子在他腋下、胸背、腰间、膝弯、足踝处都牢牢绑定,又将他双手分别缚在了刑床的两条腿上。 麻察到了此时,才终于放下心来,高力士派人交待了他“好生教训”,这话由高力士说出,便如皇帝亲口说出一般,他狞笑一下,道:“给我去了他裤子,狠狠打!” 薛崇简猛然昂首,怒道:“麻察!你欺人太甚!” 任知古冷笑道:“大理寺刑讯庶人,皆是褫衣行杖,你抗旨入京私谒亲王,随便哪一条,都够陛下将你贬为庶人。上月驸马都尉裴虚己私谒岐王,尚被贬为庶人杖责一百流放岭南,你可比裴驸马尊贵些?”他向刑吏一瞪眼:“还不动手?!” 一个刑吏上前,先将薛崇简的凉衫与衩衣揭到背上,又三两下将他腰带扯开,将一条白绫素裤直褪到膝弯处。薛崇简所着的是李成器的长衫,李成器虽丧中衣上不熏香,但他出入宫廷王府,自沾染了许多沉水瑞脑的香气,这一翻撩动,空气中竟有淡淡的香风飘散开来,惹得那替他去衣之人一阵诧异。他离得最近,清楚地看到薛崇简修长光润的大腿在灯火下被蒙上了暖色,似流动着珠玉的光辉,只臀丘上有数道三指宽的红紫杖痕层叠着肿起,经过这一阵的凝血,已成红紫之色,被莹白肌肤衬托,更显得鲜艳夺目。 初时那人的手碰到他衣裳,薛崇简浑身皆被怒火燃烧,狂怒让他奋力挣扎,企图挣断绑缚,无奈被水浸过的绳索异常结实,在他的手腕上勒出一道深深的红痕,却不见得一点松动。他身下一凉时,终于所有的力气都从他身上被抽走了,他自暴自弃的垂下头去。他知道现在他的怒骂、呻吟,都只会惹得这些无耻小人更多的嘲笑羞辱。他现在只能等,等这些人快些将他打晕,将他打死。他忽然想起,当日父亲临终前的心境,应该与他此刻一模一样。同样的一百杖,同样的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怀着强烈的思念与渴望。上天用一个如此残酷的轮回来戏弄他们。 麻察方才所受的惊吓,终于有了发泄的途径,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狠狠地打!” 薛崇简听得耳旁刑吏们齐声应了声喏,倒是足以震动夜空的齐整高亢,心中微微一哂,凌辱,刑求,鲜血,死亡,在这些人的眼中,竟是如此的愉悦兴奋么?若心中有所思所恋,当倍加珍视生命,又怎会对他人的生命如此轻贱。他忽然明白了李成器为何在自己驱使绥子劫掠时那般悲愤,会狠狠责打自己。他近年来受尽磨难,早不是昔日心中眼中只有表哥阿母的娇儿,渐渐懂得疾苦的不可避免,反是将李成器的心境,理解得更加明晰。原来非到自己生命将尽,深知死之不舍,死之恐惧时,才会知道生之可贵。 他正想着,忽然浑身剧烈一震,耳听得一声清脆巨响,心神尚未转回来,混沌中只觉一股刚猛凶恶的疼痛,从臀上肌肉内部骤然翻涌起来,似要撕裂肌肤、冲破血脉而出。那股狂飙样的巨浪未曾冲出他的身躯,便又反噬回他体内,似将肺腑都揉搓成了一团。他奋力咬紧牙关,咽下冲到口边的痛呼,这才明白他们定是换了刑杖,想来是讯杖之属了,只反衬得方才那十杖和风细雨般温善。 他紧闭的呼吸还未及缓过来,左边又是一杖击落,更是打在早已肿起的肌肤上,将那刀剜油泼一般的痛楚砸入肌肤深处,顺着血脉流窜入四肢百骸。薛崇简这次多少有了些防备,奋力握紧双拳收摄心神,虽是身子狠狠一痉挛,却未曾出声。 麻察此时心情已略有舒缓,悠闲地望着薛崇简在粗重刑杖下慢慢煎熬。他这几年坐堂,深谙用刑之道,知道今日执杖的皆是用刑的老手,可以熟练地掌控杖子起落的时间,让受刑人将每一杖的痛楚体会到了最高峰,才借着余威打落下一杖。人的尊严与信念,便在这看不到尽头的颠簸起伏的痛苦中,被一寸寸割断,慢慢崩溃成齑粉,终将臣服于力量与权势的淫威。他想看看,这娇生惯养的公主爱子、皇室宠儿,面对这简单的疼痛,还可以倚靠他虚无幼稚的骄傲坚持多久。 薛崇简浑身大汗再度涌出,因牙关咬得太紧,两侧太阳突突乱跳,反是将响亮的杖责之声都遮盖了。只是那迟钝却又新鲜的剧痛,却无论如何回避不开,凭借什么回忆和思念,都遮盖不了。那疼痛就像燎原的野火一般,从刑杖落下之处迅速的蔓延开来,从上传到了他的顶门和后脑,从下传到了足尖指尖,还未及稍稍消散,就被新一波的疼痛近乎完美的弥合。虽是只痛在臀上,却让他从内里的五脏六腑,到周身的千万个毛孔,都禁不住在这暴戾的剧痛下颤抖呻吟。 二十杖打完之时,刑吏照例换人,薛崇简趁着这间隙努力回过头去,他想再看看那片月光,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长安城的月色了,那是此刻唯一可沟通他们思念的东西。他在浑身哆嗦神志混沌中,倒是清清楚楚记起了他与柳芊芊评论“隔千里兮共明月”的话,柳芊芊说,“若是那人在身旁,月亮无论阴晴圆缺都可爱,若是隔了千里,明月也只是别人的明月。”他忽然觉得,那时候的他们怎么这样浅薄,这原是人被逼迫到了绝境,实在无可依凭之下才产生的期盼,他们怎忍心三言两语便将这期盼抹杀。那时候看起来断肠伤心之事,到如此却已成了带着淡淡甜意的回忆,他终于也只能靠这一抹清光来支撑自己了。他只盼能够再看一眼那清光,也许就能再聚集些勇气,来面对更惨酷的痛楚。 他这一回头间,看到的只是黑漆漆的粗壮刑杖,堵住了他的视线,眼前跟着一阵昏黑,当真目不视物。只因这次是打在重伤肌肤上,竟似是比方才更痛十倍,一时浑身血脉都要炸开一般。他下意识地狠狠咬住下唇,丝丝缕缕的鲜血便沾染上了他编贝样的牙齿。 此番也不过三四杖过去,高肿的肌肤终于再禁不住捶楚之力,纷纷皮开肉绽鲜血崩流。薛崇简清楚的感到,那刑杖的棱子如同卷了口的钢刀,深深陷入他的血肉再狠狠拔出,便将皮肉捣得破碎。他痛得恨不能一头撞在刑床上让自己快些晕去,无奈全身被紧紧绑缚,连这一点空间也不由他支配,他在毛骨悚然的痛楚中,唯有一遍遍在心中默念,表哥,表哥,表哥。如同众生在苦难中仰首念诵佛陀之名一般,这两个字,是他此生唯一的信仰与救赎。 他两眼皆被汗水蒙蔽,心中却仍十分清楚,知道自己并没有哭。母亲与阿兰的离去,似乎将他体内的泪水用尽了,他在经历过这等剜心之痛后,虽无力让血肉之躯与坚硬沉重的刑具抗衡,却已经不会再为皮肉之苦流泪了。眼泪原本是倾注了感情的软弱,这世上能配得上他眼泪的人,只剩下表哥。对着这群卑劣小人,他痛得将要失去理智时,心中亦觉得只有冷笑。他相信,即便他即将被毙于杖下,他在这一日一夜中获得的,比许许多多人一生所求还多。 麻察坐在堂上,见薛崇简两股被打得皮翻肉卷,数道鲜血沿着他白皙的大腿蜿蜒而下,沁入洁白的汗巾之中,渐渐将一条白巾都染成了红色。他心中也甚是诧异,加上起初那十杖,薛崇简已挨了近五十板,他痛到极处也只是在绑缚之下痉挛挣扎,莫说等他哭喊求饶,竟连一声呼痛都未曾听见。麻察皱眉轻叩桌案,薛崇简究竟还是蒲州别驾,虽然已无人撑腰,却还算是个皇亲,真要刑毙了他怕也干系太大,干脆就这样打晕了事,丢进牢里让高力士去发落。 麻察不曾发话,打满四十后刑吏又换过手来。一杖落下,薛崇简只是微微一颤,却也无力再挣扎。他虚弱不堪的身子终于被折磨到了极限,连多余的疼痛似都容纳不下,身后仍有沉沉杖击之感,只是皮肉似已被三途之火烧成灰烬,只剩下一身骨头等着被敲剥成齑粉,反没有方才那般痛得不可忍耐。 原来地狱也不过如此,他是甘心被爱欲缠缚,坠入其中,便不该有任何怨言。他眼前视线渐渐模糊,忙用力闭上眼睛,聚集起最后一分力气,在脑中细细描摹李成器的模样。 他相信自己会记得他,记得他拖着自己在雪地里滑行,记得他在汤池里为自己擦澡豆,记得廊下那个羞涩会笑的月亮。早在他记得人事之前,李成器的样子就烙在了他魂魄里,杖击不碎,火焚不化,哪怕是淌过了冥河,走过了奈何桥,饮下了孟婆汤,这天地间没有任何刑法与手段,可以迫他将表哥忘却。表哥让他等候,他到了泥犁之中,一样会等,他并非自私地要表哥同他一起坠入地狱,他只是相信,表哥不会抛下他,就像他不会抛下他一样。 他唇角无意识地滑过一丝微笑,原来这便是相知相悦,便是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很早很早以前,他们就用长相思和缘不解,将对方缠缚。 麻察见薛崇简的手慢慢滑下,身子也不再颤动,知他熬不住昏晕过去了,气恼下也无法可想,只得坐正了身子,只等打满了这轮,就命人将薛崇简收监。忽然沉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杖击声中,揉进了一阵急促纷乱的马蹄声,麻察诧异地抬头,正想命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已听见门外尖细的声音撕裂夜空:“圣驾到!——” 满堂人皆是大吃一惊,麻察慌忙奔下座来,还未等伏地,门已被人轰然推开,当先闯进来的却是李成器。他一眼望见薛崇简被绑缚在刑床上,臀腿上鲜血淋漓惨不忍睹,他痛呼一声:“花奴!”大步奔上前,颤抖着手扶起薛崇简低垂的面孔。他一边慌乱地擦着薛崇简面上汗水,唇下血痕,一边懊悔地恨不能将这伤痛加倍移到自己身上来。他进宫再赶来,其间耽搁不过半个时辰,花奴便已被折磨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他痛悔欲死,花奴千里迢迢来寻他,他怎么能放开他的手,将他独自一人留在这鬼蜮之中? 这时皇帝带着高力士进来,满堂人纷纷山呼:“陛下万年。”皇帝见到这情景也稍稍一愣,待看到李成器浑身战栗的模样,却又微微一笑,向麻察道:“麻卿正在问案么?”麻察颤声道:“禀陛下,犯官薛崇简拒不认罪,当堂打伤寺吏,臣不得已,动用刑责。”皇帝负手向前踱了两步,望望薛崇简的伤处,漫然道:“打完了么?”麻察怔了怔,不解皇帝之意,却也不敢隐瞒,只得硬着头皮低声道:“未曾打完……”皇帝冷冷道:“朕与宁王是来听审的,既然未打完,就泼醒了他,接着打。” 麻察本来满心忐忑,一听皇帝此言如蒙大赦,长出一口气几乎软倒。却又觉得底气甚足,厉声道:“来人,泼醒了他……”他话未说完,李成器骤然抬头,带着悲意的目光与他一对,低声道:“谁敢。”麻察与李成器相识也有数载,从来见他一副温良恭俭的模样,不知为何被他眼波一闪,心中只觉一阵冰凉惧意涌上,竟是不敢将话说完。 皇帝冷笑一声,踏上前道:“朕敢。”此时堂上从高力士以下无人敢出声,皆偷眼望着通身缟素的天子兄弟,堂上灯火太盛,摇曳间似在他们身上泼了血色。 李成器默默站直了身子,与皇帝对望,自从这个弟弟做了皇帝,自己就不曾这样平视过他,连他的模样,都渐渐隐没在高台御座的渺渺香烟中。他今日重新审视这个与他血脉同源之人,竟微微一惊,那张容颜是如此陌生,一道道纹路似是工匠雕刻于石上,带着常年不变的阴冷讥诮笑意,再无法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合。他有些疑惑,他们真的是兄弟么?父亲已经不在,世上再无人能为这份血缘作证,他们永不会再以兄弟的方式相对,那么,就是君臣的方式好了。 李成器低声道:“请陛下移步内堂,臣有秘事禀奏。”皇帝微笑道:“私不废公,大哥有话,不妨待寺卿审案完毕之后再奏。”李成器道:“此案不应由麻寺卿来审。臣弹劾大理寺卿麻察私结亲王,欲谋不臣之事。”麻察又惊又骇,高声道:“殿下……殿下,不可妄言,哪有此事!”皇帝已隐隐猜到李成器之意,沉下脸道:“是哪位亲王。”李成器从容道:“便是罪臣。” 皇帝终于忍无可忍,狠狠一拂袖子,喝道:“荒唐!”他瞪了李成器一眼,大步向内堂走去。李成器淡淡一笑,亦转身随入,待室内只有他们二人时,皇帝勃然大怒道:“你疯了不成!非要自蹈死路令朕为难,令爹爹在天之灵蒙羞?”李成器缓缓提衣跪下,道:“臣斗胆,请问陛下预备如何处置薛崇简。”皇帝见他纠缠得不过是此事,冷冷一笑,道:“他抗旨入京,杖一百是免不了的,有没有别的罪过,还要待审明白后才知。”李成器道:“若是臣愿替他受责呢?”皇帝冷笑道:“冤有头债有主,大哥有罪之时,朕不曾姑息,今番与大哥无关,朕亦不会让大哥代人受过。” 李成器微微闭目片刻,只能如此了,花奴为他受了太多的苦,剩下该当由他来承担。他缓缓探手入袖中,取出一卷白绢,双手奉上道:“臣有罪,请陛下重处!” 皇帝不知他又闹什么花样,冷笑着接过,只望了一眼,浑身竟如雷亟般狠狠一抖。他似不能置信,将那块白绢又仔细看了两遍,这才确信字迹不是伪造、待将那短短几句话读明白,一股热血竟逆行着反涌到胸口,恨意让他只想将眼前人一剑杀了。不,他明白自己恨的不是这个跪在眼前的人,是那个已经去了,自己还需痛哭流涕,装出一副哀思为他服孝之人。自己有多恨他,那个桥陵中的人便有多恨自己,他在离去之前,还要将自己的骄傲与自信踏在脚下,也将他们之间微薄的血缘,毫不留情地斩断。 他闭目片刻,才能将那不断上涌的烦恶之气缓缓压下。他告诉自己,无妨,他已是九五之尊,那个陵寝之中的人是奈何他不得的,眼前的兄长也奈何他不得,他手上有着主宰天下人生死的权力,父子骨肉,缘是束缚凡夫俗子的伦常,而他是跳出这伦常之外的在世神明。 他睁开眼时,复又换上了平日里的冷峭神色,问道:“这是拓本?”李成器摇头道:“是爹爹手迹。”皇帝又追问:“你那里有拓本?”李成器道:“没有。”皇帝嗤笑一声,心中暗骂一声蠢,快步走到灯台旁,将灯罩揭开,引燃手中白绢。待那一捧明亮火焰将要灼手时,他随手抛落,在灰烬缓缓落地时,他畅快地透了口气,戏谑着问道:“现在如何?” 李成器默默观望着他的动作,面上无一丝惊诧,平静道:“陛下误会了,臣此举并非为了要挟陛下。”皇帝奇道:“那你将它拿出来为何?”李成器道:“一来臣怀有此物,自是滔天之罪,若陛下不能宽赦薛崇简,请将臣同罪。陛下若要将他流放,臣愿与他同行,陛下若要将他明正典刑,臣唯请与他合葬。二来,臣亦想请陛下放心,臣自知愚顽怯懦,于皇位从未有一丝一毫非分之想。” 皇帝冷笑道:“若朕偏不治你的罪呢?”李成器抬头望了皇帝一眼,道:“臣当自行向大理寺投案。”皇帝垂在身侧的拳头缓缓攥住,咬牙道:“你是拿朕不能杀你,来做筹码么?” 李成器涩然一笑道:“臣此生造孽甚多,苟存至今,已是侥幸。若再侥幸蒙陛下恩泽,得以偷生,臣还是愿意活着,看一看我大唐海晏河清、万国来朝的辉煌盛世。臣知盛世,必有人化血肉为牺牲,以增陛下剑上光辉,亦需有人化身躯为砖石,为陛下铸万里长城。有人生,有人死,有能臣成万古功业,有才子被终身埋没,此方为盛世。四郎为这盛世失去了锦瑟,八妹为这盛世失去了夫郎,花奴为这盛世失去了满门亲人。臣斗胆恳请陛下,赐一分恩泽于花奴,他与臣仅有的快乐,也不过是能够相伴残生而已。臣是天下臣民中最显赫又最无用之人,愿意用自己的恭敬、闲散、无知,成就陛下的如天之仁,圣贤之名。臣亦会规戒自己的子女弟妹们,安分守己,不可肆意妄为,不可心怀妄念。或许我们不能有自由、志气、朋友,却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我大唐再现贞观盛世的神话,身为李氏子孙,我们自会为自己的陛下、自己的国家欢欣鼓舞。” 他说完,缓缓换了口气,恭敬叩首下去,道:“陛下起自危难,匡扶社稷,功在千秋,德传万世。定当比肩唐尧虞舜、汉武太宗,无论陛下如何处置臣,臣都以生为大唐子民为幸。“皇帝凝目伏在地上的兄长,他已经同自己开诚布公,愿意做装点盛世的祭器,自己为何要拒绝?只是没有这么便宜,即便要交换,也该由他来开出价码,皇帝道:“太上皇入葬桥陵,当有皇后陪葬,太庙神主,也不能孤零无伴,大哥知道该怎么做。”李成器腹内狠狠一痉挛,喉头隐隐有甜腥之感,皇帝将他的痛楚收入眼底,淡淡一笑,且看他夸下海口后,又愿意为这盛世牺牲几分。 皇帝原本以为李成器会犹豫片刻,却不料李成器随即一字一顿道:“陛下之母昭成皇太后,理当入享太庙,相伴太上皇左右。臣今日当上表奏请此事。” 他如此决断,皇帝倒不如何意外,他垂下首来,望见足边那一缕未曾烧完的灰烬,轻轻叹了口气,这便是父兄与他最后的道别了。他转过身去,淡淡道:“薛崇简抗旨入京,不能不罚,待他伤愈后,贬为袁州别驾。大哥在岐州待了两年,该换换地方了,到袁州做刺史去吧!” 李成器重重三叩首,道:“臣谢陛下隆恩,臣会为陛下画完花萼相辉楼上的壁画再走。” 皇帝淡淡一哂,就是这样了,花萼相辉,留下数幅图画,数篇文章,为天下人、后世人,编造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美好谎言,让他们相信,自己的盛世,是多么地完满。他拂拂袖子,冷然道:“去吧!” 尾声 愿作鸳鸯不羡仙 薛崇简再醒来时正是深夜,他稍稍睁眼,便觉光线刺目难忍,只得再闭上眼睛,低低呻吟一声,那声音也嘶哑得有几分陌生。李成器悲喜交集,忙将屏风掩上一半,隔绝了床榻之外的明亮灯光,他轻轻握住薛崇简的手,哽咽道:“花奴,你吓死表哥了。” 薛崇简听到他的声音,努力睁开酸痛的双眼,一点微光跳入他的眼眸,他隔着李成器憔悴的面容,看到在他身后床帏上,悬挂着一颗镂花金熏香球,如同东方亘古不变的明星,静静地临照人间。他心中一片朦胧,这星光与他前世的记忆衔接如此完满,那些珠围翠绕、含笑春风的前尘旧事,在这星光的照耀之下,都从尘封中破土成芽,迅速渲染成一片夭桃秾李的春光。他几乎就要以为,普救寺的潺潺水声,只是他昨夜凌乱的梦魇。他从梦中醒来,有表哥轻轻勾起他的手指,有云母屏风为他们描绘出高唐湘江的迷离天地,有多情妩媚的香球,用静息的香气无声地倾诉他们的誓言。 可是身后的剧痛逐渐清晰起来,他也看到了李成器身上刺目的白衣。不过三年,他们此生最重要的亲人一一离去,转眼间他们都成了孤伶孑然之身,再无长辈可以庇护他们的任性,再无悠远天地可供他们纵马驰骋。无父母者曰孤,他在蒲州三年,终于将这个字的可怕体会的明明白白,人皆怕死,未必是怕死时那一刻的疼痛,所惧者不过是死后与亲人远隔的思念与孤独。 薛崇简只觉被自己奋力压制三年的悲怆、恐惧、凄凉、委屈、渴望,骤然化做一股酸热涌上眼眶,受杖时一直干涸胀痛的双目,终于渐渐湿润了起来。这是他与表哥的天地,他又可以用纯稚如婴儿的方式,来表达他的爱恋与疼痛了。薛崇简双手搂住李成器的腰,将脸埋入他怀中,毫不掩饰地痛哭出声。李成器俯身下去,用挂着热泪的面颊轻轻蹭着薛崇简的后颈,他们皆知道对方此刻心中所想:这世上只有他了。 薛崇简在李成器怀中哭了许久,直到精疲力竭,整个人松弛着瘫软了下来。汗水与他们交融的泪水,将他的身躯沐浴得洁净轻盈,那舒适的疲惫,如同沉浸在温暖的汤池中。他知道自己被烧成灰烬的筋骨血肉,重又聚拢一处,他从泥犁之中夺回了自己的魂魄,再世为人。 他迷蒙着双眼打量李成器道:“我睡了几日?”李成器道:“两日。”似是怕后面的话会刺痛他,李成器除了靴子,和衣躺在他身边,轻轻将薛崇简搂入怀中,才低声道:“我已派了长史去蒲州接回阿兰的灵柩,等你能起身时,再亲自主持下葬。”薛崇简听到那个名字,仍是疼的浑身一颤,下意识往李成器身上贴了贴,道:“他如何肯放过我?” 李成器沉吟一刻,终是将那封遗诏与昭成太后附葬太庙之事一一告诉他,又告诉他两人同去袁州的喜讯,他只觉不该再隐瞒什么,他们的性命早系在了一处,无论悲伤与欢喜,皆可共同承担,如同两个孩童之间的亲昵无间,又似是对着神佛神明般的虔诚坦荡。 薛崇简却是咬牙切齿,怒道:“这无耻小人!”李成器道:“我想,我娘在天有灵,也会要我救你。”薛崇简顾不得伤处疼痛,忽然将身子用力钻入他怀中,恨不得将这一身血肉与他融在一处。只有这样无任何缝隙的拥抱,方让他觉得安稳踏实。在外人眼中,他们都是不孝之子,都因为怯懦,负了父亲的期望,母亲的恩德,他们只有拥抱着,才有力气共同对抗整个天地的炎凉。 薛崇简清醒之后,李成器便又恢复了早起随班入朝、午后为花萼相辉楼作画的日子。国丧以日代月,二十七日丧期一满,外刺的亲王么们便当离京,十日内要画完那面巨幅图画,时间也甚紧迫。他散朝后一画便是三个时辰,回府时已到薄暮时分。 李成器骑在马上,追着西天如火的晚霞,心中甚是轻松欢悦,想到花奴在家中等他,连腰腿上的酸疼,都带着几分疲惫的惬意。他路过西市时,正逢将要收市的时刻,摊主游人皆匆匆赶路,他的马匹陷入了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焦躁却又安稳的人流。他只觉连牛马的嘶鸣喘息之声,听去都是那般的温情,他放下一天的劳碌,要赶回家与思念之人团聚,他终也能品味尘世中凡夫俗子的温情了。 他回到府中,直奔薛崇简寝阁,见一个婢女捧着药盏愁眉苦脸站在门外,诧异道:“怎么了?”那婢女跪下道:“薛郎君不肯服药上药,太医来了也不许人家进屋,奴婢们服侍不周,请殿下降罪。”李成器稍稍一怔,接过药盏道:“交给我就是,你们去吧。” 他进屋时,薛崇简想是已经听到声音,翻过身来侧卧,手臂支撑起头颈,望着他微微含笑。他身上只着冰绡纨素中衣,也不知是内里莹润的肉色透出,还是外间温暖的灯火投射,那薄薄丝绸便化作一片旖旎的云霞。这云蒸霞蔚的华彩中,横卧着个玉山一般的人儿,轻佻的风流与缠绵的情意交融一处,顺着他含笑的嘴角,他弯曲的手臂,他薄薄的衣角流淌下来。李成器一个恍惚间,似看到了十万春花齐放,听到了三千迦陵鸣唱,自己竟是一脚踏进了蓬莱仙境。 他在进屋时板起了面孔,此时心跳却不可遏制的快起来,紧抿着嘴唇克制笑意,径直走到薛崇简身边,小心地褪下他的裤子,见伤处虽已结痂,皮肉仍是青紫斑驳,原先破皮之处尚在高肿。本是想责备他两句的,见到这伤痕时不觉心疼得连呼吸都软了,只能嗔怪地说一声:“怎么不吃药?屁股不疼了?” 薛崇简撇撇嘴道:“我现在不良于行,你要丢下我也方便些,索性让它疼着,免得下了床烦你。”李成器见自己一日未归,他便是如此娇痴依恋模样,心中爱怜与歉疚糅杂,如含了一颗梅子般酸甜喜人。他除下靴子,坐上床来捏着膝头轻轻嘶了一声。薛崇简诧异道:“你怎么了?”李成器笑道:“我站了两个时辰画马头,又跪了一个时辰画四蹄,膝头痛得紧。” 连他也有些诧异,自己往日是从不喊痛的人,为何在花奴面前,便不自觉得生出这般孩童心性,这一点点的痛楚,也愿意拿出来换取他的疼惜。 薛崇简将信将疑,道:“画院的人都死绝了?要你去充这杂役?”李成器笑道:“不成啊,陛下修花萼相辉楼,指名那面墙要我来画。”薛崇简等了李成器一日,原本心中有怨气,此时想到他伏地作画的模样,心中泛起一阵酸疼,虽是哼道:“你愿意献殷勤,活该腿疼。”却忍不住伸出手去,在他膝头上按揉。 李成器脱去公服,忽然想起一事,从袖中取出一只小金盒,笑道:“这不能丢了,回头得供起来。”薛崇简从他怀中探出头来,道:“什么宝贝?”李成器笑道:“陛下从终南山道士那里求的仙丹方子,据说服了可百病不侵,长生不老。陛下说‘朕每思服药而求羽翼,何如骨肉兄弟天生之羽翼乎。虞舜至圣,舍傲象之愆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此为帝王之轨则,于今数千载,天下归善焉,朕未尝不废寝忘食钦叹者也。顷因余暇,妙选仙经,得此神效方,古老云:服之必验。今分此药,愿与兄弟等同享长龄,永无限极’……” 他将皇帝的赐书背诵一遍,薛崇简一边听一边笑个不住,他大笑中震动伤处,又攒眉拧舌捂着屁股直叫“哎呦”,他好容易换过气来,笑道“他这个岁数,就得了怕死的毛病么?也不看看祖龙是个什么下场。”他拿过那金盒打开,取出内里一丸黑乎乎的丹药,顺手丢进唾盂中,笑道:“你别吃了,没的污了嘴。”李成器并不阻拦,他重隔三载再看到薛崇简的笑容,只觉那一扬眉、一眨眼间,自己的身子便真如登仙一般轻盈喜乐,世上可有比这更灵验的仙丹么?他笑道:“我不吃,便真是仙丹我也不吃。”俯身在薛崇简面上轻轻一吻,道:“有花奴,我不愿成仙。” 睿宗丧满之后,李成器转迁袁州刺史,薛崇简转迁袁州别驾。薛崇简尚不能骑马,李成器便陪他坐车,逶迤的车马缓缓行到了这座陌生的江南古城,当天跳入眼帘的是缕缕云雾中的万顷翠竹,脉脉烟霞散入连绵山峦,绿树城郭为他们展开一幅苍翠古画图。车入城中,带着草木清香的润泽气息扑面而来,竟像是窗外浮着淡淡云影,随手就能牵过一缕来。 薛崇简伏在车窗上有些发怔,他原本觉得,只要有表哥在身旁,皇帝将他打发到何处烟瘴之地都无妨。他在经历过三年的山愁水惨之后,蓦然被这浩荡清明的景色震惊,只觉实在不像背井离乡之人的迁客逐臣,可以拥有的美好。 袁州古称宜春,因城中有美泉,夏冷冬暖,莹媚如春,饮之宜人而得名。李成器与薛崇简的官舍毗邻,他们所挂的刺史别驾皆是虚衔,不得干预地方政务,他们终于能够放下烦冗,有大半的时间沉溺进这青山绿水之中。袁州四围皆山,以仰山风光最佳,山壁光滑峭立,月明之夜整座山峦都似在发着淡淡清光,如一颗巨大明珠浮于天河之中。 此地茶花、毛竹极盛,薛崇简与李成器还是次年春天,才被此地的山茶震惊,他们在长安见过牡丹,虽然花开极为富丽,但毕竟数量太少,一丛丛各自矜贵地傲然独放。而此地的山茶却是如火如荼开遍山野,任凭樵夫桑女采折。 每日似乎都在研究吃些,袁州富足的物产能让这话题历久弥新。遗憾的是江南不食羊肉与酪,李成器专程为此上表皇帝,于是常常有新鲜的羊肉和羊乳从长安千里迢迢送来。李成器明白,他需要有些求田问舍的表示,来让皇帝放心。而事实上皇帝从未放心,他偶然听说,自己某日拿起一本乐谱扇凉,皇帝知道后大喜,道天子兄长自当耽于富贵声乐。李成器听到这传闻后只是淡淡一笑,他们的快乐是不同的,注定此生无法相互理解。 袁州除了新鲜野味与竹笋,此地米岭上更产一种奇异的红米,米粒细长,晶莹不透,微呈红色,但煮熟之后颜色加深,如一颗颗细碎玛瑙堆了满碗。薛崇简某日突然得了主意,此地既有好水好米,何不用来酿酒?李成器当即赞许,两人从坊间请了师傅教导,又从书中所载的方子研习了几日,在仰山下建了两件竹屋,专做酿酒之用。酒浆如蔷薇中,又如胭脂泪,一滴一滴地渗出。李成器与薛崇简爱极了那颜色,有时抱膝对坐,一望便是一个午后,他们终于不再吝惜时间,不再畏惧离别,连天地都在这香甜中要醉得做一场春梦。 李琎到了满地乱跑的年纪,酒坊也成了他玩耍之所,他常常蹲在木桶下,用舌头去接那一滴滴坠落的酒浆。为了他的口味,李成器与薛崇简在后来的方子中,又加了枣子、杨梅等物,酿出七八种酸甜清淡的口味来。他未曾想到,李琎在这山野中染上的癖好,竟成为他一生的快乐与排遣,让他得以在刀丛剑林的皇城中,眯起一双清凉又迷离的醉眼,大隐于朝。 李琎生得异常俊美可爱,在这化外之地并无尊卑礼仪约束,他一凭心性成长,活泼好动得有时令李成器头痛。李琎与薛崇简最为相投,比跟李成器还要亲昵些,他知道自己有个小名也叫花奴后,便不许家中人再喊他大郎。他最快乐的事,便是坐在表叔的马上,让他带自己进山打猎,府中镇日山猫兔子乱跑。 晚间他们在山下点起篝火,李成器击鼓,薛崇简教李琎跳胡旋,火山架烤的羊肉鹿肉争先恐后地吱吱作响。李成器带着宠溺与羡慕看着儿子,再想起自己的幼年,只觉得恍惚如梦。也许这才是生命延续的意义,孩子便该避过他们经历的苦难,他的生命如同刚刚冒尖的嫩竹,全是鲜亮的光彩。 这绵绵青山,潺潺绿水,茂林修竹,杂花生树,原是他们幼年对长安的怀想。想不到此生的夙愿,竟在这偏远的江南小城中实现,也不知上天于他们是偏爱还是戏弄。 这样的日子一直维持至李琎七岁,开元七年,因早年的功臣大多逝去,政局渐渐安定,皇帝为彰显友悌之情,将外刺的诸王一一召回。他们离去时,薛崇简只能送至宜春台上,李琎回头望着绣峦堆玉、层城高台上那个衣袂当风的身影,再望望前方夕阳残照的平芜绿树,只知道这倚桥临水的的家园,好吃的竹笋山鸡,清甜的胭脂酒,都成了无可奈何的遗憾,如同他对花奴表叔的眷恋。他坐在父亲的马上,在一群静默的大人中,忽然之间放声大哭。 回到长安的李成器的力请,皇帝终于同意让外任别驾的薛崇简每季入朝。 因皇太后谥昭成,宁王李成器改名为李宪,申王李成义改名为李撝。宁王明白,这是他人的江山,他的姓名、生死都不由自己做主,他需要按照旁人的安排活着,唯一属于自己的财富,是思念。 思念随着绵长的岁月中起伏,他的人生又回复了少年的规律,在期盼、相会、离别的轮回中,悲喜平缓有致地交错。他又被困在了一堵围墙、一方庭院、一座皇城之内,等待着花奴的马蹄前来将这寂静打破,他从陌上繁花中走来,从绵绵雨幕中走来,从秋夕流萤中走来,从琼瑶冰雪中走来,只有他来的日子,李宪对四季才有明确的感觉。 李宪每日里散朝回府,放下紧张、恭敬、疲惫,望着那落落月华,会轻轻松一口气,又过了一天,距离相见的时间又近了一分。待相见之时,那时间一分一毫都贵胜黄金,他终于明白古人为何要秉烛夜游,只因美好的事物如天心月圆,枝头花满,繁华往往短暂。生命因这短暂并不完满,却始终有期盼。 开元七年,皇帝宠妃武惠妃再诞下一子,取名李瑁[1],此前武惠妃连诞二子一女皆夭折,便将此子过继给宁王李宪抚养。李瑁幼年最愉悦之事,便是跟着大哥与花奴表叔玩耍,薛崇简并不因为他的父母而嫌恶这孩子。薛崇简从袁州带来竹笋、胭脂酒、山鸡、腊肉、香菇、栗子、鹫峰的新茶,于孩子们都是奇货,这些吃食大多被李琎李瑁饕餮了去。于是宁王府的大多数岁月里,思念薛崇简的便不止李宪一人。每次薛崇简翻身下马,李琎李瑁都会争着扑入他怀中,开口就问有好吃的么?李宪在旁边微笑,灞桥的杨柳在他头顶拂动,生命转了一个轮回,原来一切都不曾改变。 花好月圆,却终究有花谢月朦胧之日。 李宪不知,是不是他的弟弟们也如他一般,丢弃了那可长生不老的丹药。开元十二年,申王李撝薨逝。李宪再想不到,二弟在他们五人中心胸最为开阔,身子最为强健,又素善啖饮,平日里极少生病,竟然会病殁在壮年。而两年后薛王李范病逝,更是让李宪体会到天命无常,生死大限,无人能躲。开元十九年秋,薛崇简在返回袁州途中染上风寒,病逝于袁州官舍。 宁王李宪一场重病自开元十九年秋延续到二十年暮春,僧人崇一的药救活了他,皇帝赐崇一绯色鱼袋。李宪带着遗憾想,为什么他此生渴求的东西一再被褫夺,他厌恶舍弃的东西,却一次次地被强塞回手中,扔都扔不掉。他拖着衰弱无力的身子去出暖阁,被园中一片灼灼如火的山茶撞痛了双目,那是去年夏天花奴从袁州给他带来的,不想今春竟然活了,如一泊殷红的血,无知无辜地与他相对。 李瑁于七岁时被封为寿王,返回宫中。他从小生长王府,对宫中十王宅里的生活十分不惯,每每见到李宪与李琎总是诉说宫中寂寞。他的母亲已经成为六宫的主人,在开元十二年怂恿皇帝将王皇后赐死,谁也不成想到,那梳着双丫髻的少女,终是袭承了她姓氏的聪慧与狠辣,在这血腥的泥淖中脱胎换骨,如鱼得水。 李瑁不明白,他的母亲正在施展浑身解数,为他谋求天下之主的位子。他只是本能得寂寞,他七岁之前王府中触摸到了天伦真实的模样,对自己的亲生父母生疏而迷茫。他寻找一切理由离开皇宫回到王府,李宪的重病让他得以在王府快乐得盘桓数月,他会为再也见不到花奴表叔难受,会为爹爹的病情担心。当他随意在王府中奔跑来去时,他小小的心中又会隐隐期盼,爹爹就这样病下去好了,随即他又会痛恨自己的自私,他怎能用爹爹的病痛来换自己的自由。 李宪病愈之后,武惠妃派人来接李瑁回宫,李瑁又哭又闹,来人终于答应宽限一日,明晨再来。李瑁和李琎商量这宝贵的一日该如何消遣,最终的主意,是要李宪带他们去吃羊羹,然后去曲江游春。李琎年近弱冠,自比李瑁心思周全,他希望借机让父亲能走出家门,在春色中略缓伤痛。 李宪虽然疲惫,却无心情跟两个儿郎争辩,便带着他们出门。李瑁吃遍了整个东市意犹不足,有让内侍专门背个背篓,装着他买下的各种吃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李琎笑道:“你干脆跟中宗一样,在宫中开个集市算了。”李瑁幽怨地瞟了大哥一眼道:“你想吃骑马走两步就能来吃了,自然不稀罕。”李琎轻点一下李瑁的额头,道:“真没出息,这个哪里比得上烤野猪肉,竹笋炖山鸡,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李瑁笑道:“哼,你都跟我吹牛几年了,也没去成,你只欺负我没见过罢了。” 李琎不屑地回头瞥了一眼高耸的大明宫,道:“我是郡王,将来自然会外刺啊就藩啊,才不会一辈子困在这城里。”他厌烦地拿马鞭一指人流,道:“跑个马都跑不开。”李琎向往地道:“我是亲王,也可以外刺就藩,等我大婚之后,就让父皇把袁州封给我!”李琎笑道:“你顺便求你爹给我换换地方,我不要汝阳,我要封到酒泉去,听说那里的酒最好,回头你来找我喝酒,我去找你吃肉……” 他们策马在前走得欢快,几乎忘记了身后沉默的父亲,李宪静静地听着,亦陪着他们微笑,即便是折断翅膀的鸟儿,心中也会怀着翱翔青云之上的梦想。许多年后,当李瑁失去了母亲、妻子与太子位后,在他的养父面前压抑地哭泣,李宪怀着淡淡的歉疚想,若非李瑁与他那奇异的缘分,他的志向和人生,也许会完全不同。 进入曲江人流更多,他们只得下马步行。沿着蜿蜒曲江脉脉柳堤,四处皆是妖冶少女少年,酒香与粉香,笑声与歌声,柳梢的花胜,江中的画舫,一起将曲江妆扮地缱绻旖旎。青山如眉,碧水似目,青春受谢,白日昭只,这季节原本如人的生命行到了最好的青春,再怎么繁华张扬纵情风流,都是理所应当。 李宪很快被人潮挤得落后,他看见李琎拉着李瑁钻入一个圈子,跟着众多少年携手踏歌而行,他们的俊美很快吸引得少女围观,纷纷想他们投掷樱桃与花朵。那翩翩旋转的少年身影,让李宪有一刻眼花,他再揉揉眼睛,明白这春光与他心中的并不相同。 他被遗弃在这繁华的红尘之外,也并未觉得寂寞。他知趣默默退至一株杨柳下,听见人群中传来赞颂这美人如玉、春光如画的歌声:“花际徘徊双蛱蝶,池边顾步两鸳鸯。倾国倾城汉武帝,为云为雨楚襄王。古来容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1]李瑁初名李清,他只是个打酱油的,我就懒得来来回回给他改名了。 关于征订与结局的说明 关于征订:本文开了征订,一是纪念无良作者人生中最后、也最好的一段青春。本文的写作时间横跨了我无所事事的研究生时期,手忙脚乱的毕业时期,以及当下天涯霜雪无聊甚矣的工作时期。在我最后的青春中,有一个人陪着我走过,忍受我的愁烦聒噪无病呻吟怨天尤人,给我快乐与期盼,本文中那些稍许不装逼的美好场景,稍许不造作的真实情感,皆来自这场偶遇的恩赐。所以我要将这感激变成实体,虽然人生的许多愿望无法实现,但杜丽娘醒来看到手中的柳枝,便比一般怀春的少女要幸福许多。   二是为了答谢神一样伟大可爱的狐周周大人,本文几幅萌到爆的插画,以及此番令人登仙的封面,皆是狐周周大人在百忙的考研写论文、刷副本刷经验的时间内,被我以投河上吊利诱等等无耻下作手段坑蒙拐骗逼迫所画。在得知大明王朝2被刘和平坑掉以后,我已经不对影视画面抱任何希望,这样美颜不披发穿着正经衣裳的古风画,是如同越窑青瓷一样低调的华贵,于我的眼睛是一场盛宴。所以我要送狐周周大人一本实体书。   关于价格:晋江给的定价是89,无良作者也吃了一吓。编辑大人给的答复是印刷成本67,晋江至少每本加10元以上,无良作者跟编辑市价十分钟,将89讲到88,实为平生最为低效的一次讲价。更为可恶的是连同城都不包邮有木有,太缺乏淘宝精神了。所以,年关将至,大家巩固好物质基础,有钱好过年,有钱始做人……当然下了单的亲也勿要担心,如果最后离最低征订数目还差一些,作者会一揽子包了。对于无论是否购买了实体的亲,无良作者都要对你们道一声惭愧。   关于结局:完结时大家对结局争议颇多,原本在那时就给大家一个交代的,却不料这一趴窝就是两个多月。对于喜爱be的读者,这结局不够痛入骨髓刻骨铭心,对于喜爱he的读者,又不够欢腾热闹喜庆甜蜜没肉没h没生子没番外……作者深知自己在干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也许是我自作多情,这篇文章越临近结尾,那种感受越强烈,我想悲悼的不是离合生死,而是青春。青春究竟是什么,和家国一样,很难描述清楚。大多是身在其中不知其味,一旦远行却越来越锥心的一种思念。作者对青春的感觉也是极浅薄的,只是发现近年来所知越来越多,物质上的所得越多,精神上的快乐却越少,越来越喜欢怀想感慨,越来越不作奢望与幻想。在我踏出任我恣意挥霍时光的校门那一刻起,我想我的青春是到此为止了。   我青春很多时间,都给了这些小众又自得其乐的文字。拜它所赐,我得到了许多与众不同的美好记忆。三两点细雨中,和隔壁那只至今还在趴窝的小仙鹤、和千里迢迢赶来北京一晤的小姑娘……酒后驾船;上海的城隍庙,和某位教主手托着一只温柔有缝白玉无瑕的……寿桃;08年的暑假收假,我躺在火车上,某人正在彻夜不眠写小鸡正太廷杖前狗血又脱线的一夜,手机是低效又蹩脚的联络方式,却是如此的快乐,那一夜我们隔着千里,我们却是在一起的;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桃花、毛竹,缭绕的云海,是我此生见过最绚丽的颜色,是我青春的一次回光返照的欢好。这些劳碌生命中也许百年难遇的知音,被我在短短三年内全部得到,我非常感激这些文字,也感激耐着性子读我文字的读者。   对于不喜长安结局的读者,我也非常理解,因为青春的感知非常稀薄,不仅仅是心知其美而口不能言,连我自己的所知也非常朦胧,那些情景,时过境迁,连当事人的感觉都不同,又遑论让旁人去理解。何况无良作者写文的方式也实在令人讨厌,我唧唧歪歪的啰嗦与不可救药的细节控,同sp一样,是另一种隐秘诡异的特殊爱好,无法协调无可奈何中,也只好说一句任由它去。知我者,谓我劬劳,不知我者,谓我宣骄。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大家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