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有禾事 作者:菠萝个蜜 一个临危受命,赶鸭子上架的丞相; 一个年仅十二,却心机老练的小皇帝; 一个身手盖世,地位斐然的武林高手。 一段历经数年的传奇。 这是一个年轻的丞相在伺候皇帝和躲避X骚扰的过程中向着名留青史不断迈进的坚情,友情,以及爱情?故事。 一句话:好基友,一生一世一起走。 雷点:有年下情节……年龄差9……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平步青云 春风一度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禾后寒,崇渊,江盛 ┃ 配角:荣嘉禄,常思,昱亲王,珠华 ┃ 其它:科幻(伪) 引子   在此之前,禾后寒真的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这个位置——丞相。      跪下接旨的时候,禾后寒正沉浸在午睡惊醒的混沌中,恍惚中还以为是做梦,颇有些呆愣的样子。禾大人跪在一旁,秋高气爽的天儿硬生生冒了一脑门子汗,他在朝为官十余载,早已浸透了一身官骨,此时脑中念头急转,心里早就明镜儿似的了。      老皇帝这一举摆明了是要扶植他禾家,但天下哪有这等白捡的好事?如今老皇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何时就要去见太上皇了,可当今太子才年仅十二!这种敏感的时期,老皇帝的一举一动都会动辄甚至打乱整个朝堂的势力分布。把中立的禾家推到至高的顶点,自然是看中了以他禾家平平的背景不会有能力夺权,避免了尚且年幼的未来天子成为傀儡皇帝的危险。但这一步棋走得十分凶险,若这个关键的人选被各大世家牵制,结果恐怕会更为不妙,老皇帝到底是看中了自家儿子的什么?      禾大人这头心里雷鸣轰响电光疾闪之时,禾后寒正恭恭敬敬地接过明黄色的绢质圣旨,然后规规矩矩地叩首谢恩,面上看不出一丝受宠若惊,一派风轻云淡。传旨的薛公公赞赏地点点头,又笑眯眯地道:“禾大人家的公子好出息,圣上一见便心下甚喜,觉得令公子,哎看咱家这张嘴,现在该叫禾丞相了,圣上觉得丞相真是上天派来辅佐我舜朝的及时雨,圣上说了,丞相乃人中龙凤,望日后务必尽心尽力辅佐太子。”      禾大人正茫然着老皇帝何时见着了自家儿子,就听禾后寒突然脱口而道:“你……你……你是那……”。      薛公公一甩拂尘,拢过禾后寒颤颤悠悠的指尖,眼神倏地亮起来,像一尾滑溜溜的银鱼,他把声音收得细细的:“丞相可是想起来了?”      禾后寒立刻噤了声,眼神一转,变脸似的敛去了错愕,转眼间又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再开口时镇定自若地道:“叫公公笑话了,当日一见就觉圣上贵气逼人,叫人不敢直视,心中甚为敬畏。今日得知当日所见果然是真龙天子,这实在是机缘巧合。”      禾大人听了这话,只觉眼冒金星,脑中轰鸣一片,别人不知,自己却是清楚的,自己的儿子从小就爱装模作样,虽有些才华,却心无大志,这是在哪得见了圣颜,竟蒙住了圣上,这、这、这岂不成了欺君?      其实,禾大人所思不假,所忧却有些偏了,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事情是这般——当日天气极好,正是夏末,既无艳阳也无雨,老皇帝一早起来就觉得神清气爽,难得的没有病痛缠身,一时兴起就唤了贴身的大太监薛公公陪同出宫,也算是微服私访。恰巧那日,禾后寒满了祁县两年的地方官,回京歇了几日正要去吏部述职。主道还没走过去,就见路边坐着个老妇人和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不知是犯了什么病,呼哧呼哧地坐在一边喘着。 禾后寒见那老妇人有些虚胖,不似强健之人,怕是扶不动那老头儿,就过去欲搭把手。这折腾了一会儿,老头儿看起来好点了,不知怎的,瞄见了他拢在袍袖里的折子,就非要听他论论当今朝局。禾后寒拗不过,又看老头儿一脸憔悴偏偏对这感兴趣,就挑了些在任上的所思所得当闲话说了,自然是没敢真的乱说朝局什么。之后这老头儿又缠着问了他身家姓名,禾后寒不愿和个老人计较,又见着老头怕是没几天活头了,陪他说说话也无妨。      这么闹腾了半天下来,老皇帝心里有了数,回宫后就叫人调出了禾后寒当年考科举的文章,细细读了,又派了密探把禾家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个一清二楚,连禾后寒养了一只猫,名字叫阿花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白纸黑字的密报上。      老皇帝心想,这样一个无甚野心,心地还算不错,才华有些,性情也够圆滑,最巧的是身出中立官家,又刚好出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实在是恰到好处。      于是这没过几天,拜相的圣旨就下来了。      其实老皇帝并非不知禾后寒的装模作样,但正是如此才叫他心里有底,若是连他都看不透的人,要他如何放心留给太子用?老皇帝深知此人并非大才——但他亦不需大才。太子三岁就以一首五言绝句让神童之名流传民间,至今太子之才已无需担忧,他的儿子,他最得意的儿子,只是需要时间成长起来。所以他只要一个不会有二心的中庸之人站在他尚且年幼的太子身前,能搭手遮得住风,挡得住雨。      老皇帝闭着眼睛想了会儿,又抽出张绣了紫金升龙图腾的锦帛,唰唰挥笔写上几行字:朕恐新相年纪尚轻,耽于私事而误国事,鉴于此,遂令禾家长子禾后寒在新帝立后前不可娶妻生子。朕又恐新相难以服众,遂赐紫金鱼袋,盘龙金杖,以供御前铲污除垢,防奸惩恶。      最后,老皇帝执起足足有两斤重的传国玉玺,痛快淋漓地盖了下去。那晚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将这份附加的遗诏与密探呈上的报告一并锁进了一个沉重的漆木箱子里。      老皇帝雷厉风行地解决了后顾之忧的那天晚上,皓月悬空,清风簌簌,禾后寒正怡然自得地守着自家的小花园,一边喝酒逗猫,一边盘算着叫父亲为自己谋个外放的官儿再出去逍遥几年。      他丝毫没意识到,就在刚刚,上一声秋蝉鸣响的刹那,应和着三里外重重宫銮里的“咔哒”一声,他的命运已被人硬生生掰了一个弯儿。      他不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经极其光宗耀祖地出现在了舜朝一位皇帝的遗书上,而就是这份遗书,这份让他日后辗转反侧,在无数个夜里痛不欲生,死去活来的遗书,并最终导致他打了一辈子光棍的遗书,同时也成就了一代丞相的传奇。      但现在,他还只是个颇有点不着调的禾家大公子,无忧无虑,尽情挥霍着悠闲的时光,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惬意最美好的时候了罢。    丞相有何喜(上)   皇帝夜里突然惊醒,觉得浑身爽利,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有点陌生,好像年轻时,那飞扬的、壮志凌云的精气神又回来了。接着他打了个冷战,心里突突跳了几下。      整个寝宫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老皇帝本来早已习惯了,此时却有点心慌。深秋了,乳白的月光淌进了镂空的门窗,凝在黑松石铺就的地面上,看起来凉飕飕的。      老皇帝定了定神,扬声呼道:“来人。”      门外即刻有人轻轻地滑了进来,恭顺地伏在地上,声音贴着地面传过来:“陛下有何吩咐?”   老皇帝已经坐了起来,吩咐道:“传太子。”      深深的宫,秋意的寒,浓稠的夜,动作轻盈迅捷的宫人。这一切就像一层漆黑的顺滑的绒布,底下轻轻地鼓起了一阵风。      太子被宫人从睡梦中唤醒,然后迅速地清明起来。他的双眼漓亮,脊背是那样的直,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空旷的寝宫里,任由宫女动作利落轻盈地为他罩上外衣,束上金玉的发冠。推开门的时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倒灌入肺中的冷空气压下了些许焦灼和激动,他尚未长开的脸庞是雌雄莫辨的绮丽,他的眼神像着了火。      这一夜,老皇帝把一个漆木的箱子交给了太子。      这一夜,太子在皇帝的寝宫陪候了半个时辰。      这一夜,帝薨。      翌日,国丧。      三日后,太子崇渊以十二岁之龄登基,改年号安正。      可巧的是,老皇帝驾崩的那天晚上,皇家密探八百里加急送入宫中的一份密折,就这么在宫里的兵荒马乱中被遗忘在了历史里。倘若这份密折提前一天送入宫中,怕是舜朝压根儿就不会出现一位叫“禾后寒”的丞相了,自然往后的整个历史也将重写,但世事大抵都是这般一环扣一环的,谁也说不准这前因后果到底是怎么来的。      这份密折是关于禾后寒的,折子上说禾后寒八岁的时候曾因身体羸弱而被禾大人送到一位高人那学习武德礼义,其间一直化名为季瑞声,直到十五岁出师。回家之后才开始准备科考,十九岁便考中了秀才,之后外放祁县做了两年地方官。      这一段是上一封密报就提及的,老皇帝当时并未在意。但这张折子又报告了另外一件关键的事:这位世外高人同时还教有另外一名弟子。这位弟子在之前的折子里并未被提及,只因查访的探子开始只探到了他的化名,而且这位弟子与禾后寒并不是同期拜师。所以探子并没有意识到这名同禾后寒一起学艺五年的人正是朝中一位重臣的长子。      禾后寒满十三岁时,这位年长他四岁的师兄出师了。之后这名弟子在十八岁时考取了武状元,十九岁时就跟随自己的亲叔叔济蒙大将军出征了。此时正在边疆镇守一方,一旦立功,前途不可限量。他出征的时候,禾后寒刚刚出师,两人正好错开,所以京城的密探也未能及时将此事禀告圣上。      阴差阳错,老皇帝亲手为太子埋下了一个隐患,少年时的情谊最是坚贞,又是这种世外学艺的背景。这位小将军一旦回朝,与禾后寒的关系必定一日千里,牢不可摧,到那时,一将一相,还有谁人可挡?      老皇帝千算万算,到底漏算了一事。只能说是人算不如天算。      密折上提到的另一人名叫荣嘉禄,字明远。现年二十五。皇帝驾崩的那天晚上,他正策马奔驰在塞外,抬手收肩,拇指上的象牙扳指迸射出白润的光,连月弓铮鸣弹出的几发长箭势不可挡地飞蹿向地平线。      所以他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相距万里之遥的皇家密报上,而与他名字并列的,正是自己少时的同窗——禾后寒。      禾后寒那时在做什么呢?他刚刚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他很累,很累,十分累,他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多年,数这几天最受折磨,简直比当初被他师父扔下瀑布冲了一个时辰还要难熬。      自从拜相的圣旨下来,他家的门环就有被敲断的架势。送礼的就不必说了,单单是提亲说媒的就有十几个,还个个都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家的千金,禾后寒接待第一个说媒的时还有些飘然,等接到第三个,就有些一个脑袋两个大了,谁也不能得罪,谁也不敢拒绝。他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左推右挡,直逼得他捉襟见肘。      如果禾后寒预见到了老皇帝的那份遗诏,相信他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天就拍板娶一个千金进门。可惜此时他正为不知选那位小姐而惆怅,所以他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这个机会的宝贵和稍纵即逝。      总之,有一天,他会十分怀念这时这刻的这份惆怅。    丞相有何喜(下)   老皇帝驾崩了没几日,安正元年的第一场雪就来了。飘飘扬扬的,潇潇洒洒又懒洋洋的大雪。仿佛人间的帝王更迭,朝代变迁在它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似的。      下雪的那天,禾后寒起得有些早。他自打从娘胎里出来,体质就较常人差些,习了武后身子骨虽然强健了不少,但根儿里的畏寒毛病还是改不了,一场大雪就叫他睡不安稳。      他推开窗子,下了雪温度反倒不似昨夜那般寒冷,这让他能够立在窗前饶有兴趣地观赏着静谧的庭院,和轻柔但坚定地坠落下来的雪花。这个时辰大概刚过寅时,除了需要赶早的商贩,大部分人还在休憩中。这种宁静的寒冷和一直一直下着的雪让他恍恍惚惚地想起了在山上的那些年。      也是这样的清晨,方圆几十里都不见一户人家的寂静,如果他醒得早了,势必会把隔壁的那位吵醒,那位睡眠是极浅的,然后他就会在他门外轻轻地唤他:“师弟,可是醒了?”。这时他一定会很愧疚地回道:“师兄,又吵到你了,是瑞声的错。”其实他心里是窃喜的,因为他知道他这位温柔的师兄接下来一定会关心地询问他是不是饿了,然后他就可以坐着等他师兄弄好早点来吃了。他这位师兄比他入门早五年,几年下来在这大山里练出了一手好厨艺,随便做点什么总能叫他食指大动。他会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而打过牙祭后他需要付出的只是一份充满歉意和感激的道谢。但仅仅是这样,他的师兄似乎就已经满足了。皆大欢喜。      想到这儿,禾后寒控制不住地扯起了嘴角,深觉自己本性虚伪,接着又十分感叹他师兄的为人。八年了,他再没遇着如他师兄那般待他的人,愿以真心付出不计回报,这样的人实在是世间罕见。只是两人相距甚远,又都有俗事缠身,这多年未曾联系,实在是遗憾。      但愿师兄在边疆一切安好罢。禾后寒在心底默默想着,顺手把窗户关上,转进内间,迎面的就是挂在支架上的丞相官服,贵重的暗紫绸面,一只仙鹤翔于云端。禾后寒把手掌贴在官服上,面料凉如冰滑如水。他闭了闭眼,一瞬间感到心里涌进了很多很多东西,可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起来真像一个忧国忧民的忠臣。      卯时快过去的时候,禾后寒第一次踏足了德和殿,这几乎是世界权力顶点的地方。在外面看这高高的宫闱时,他看的是正红色的屋棱和飞翘的檐角,进来了,他反倒只能看脚下这一阶一阶的白玉石砖了。      这个季节的这个时辰天气是寒凉的,天色还有些要亮不亮的懒散。禾后寒低眉敛目地站着,他感觉自己的身后无数道视线时不时滑过他的脊梁,但他一动不动,好像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块白玉砖。      大殿里的气氛有些紧绷,这是合情合理的,只因今日是新帝第一次上朝,是众臣参见新天子的日子。过了今天,这德和殿的所有大臣,除了禾后寒,就都将多了一份资历:两朝为臣。禾后寒有些略微的紧张和期待,他自小就被教育要忠君,要守臣道,今日他终于要面见圣上了,那十二岁的帝王。他拢在袖子里的手有些凉,但他的表情很平静,任谁看他也只会觉得他从容不迫,成竹在胸似的。      “皇帝驾到——”      这一声宣报从后殿直直地穿过了整个德和殿,又迅速扩散到外面广大的世界中去,但它像带着热度似的,余温久久地留在了空气中。大殿里一丝声音也无,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不光在等待着新帝的出现,还有一些十分复杂不好言明的东西在。      禾后寒站得离龙椅最近,他先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的声音,然后眼角扫到一抹明亮的黄,但他没抬头。这抹黄色没有停顿,直直地走上去,消失在龙椅的方位。      禾后寒仔细分辨着皇帝的动作,听着皇帝坐稳了,赶紧带头跪下,他对于行礼这种事实在是得心应手。这要多亏了他的师父,早先年他每日清晨都需给师父叩头递茶。七年的时间磨练得他下跪行礼的姿态堪称典范,如行云流水,绝无一丝拖泥带水。      禾后寒顿了顿,和着群臣一起恭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这声音接的稳稳当当,让人觉得无比自然妥帖,禾后寒觉得这小皇帝的表面功夫真是不简单。平身的时候,禾后寒迅速抬头看了龙椅一眼,然后他心里咯噔一下。      其一,他没想到小皇帝的视线正落在他身上。这一对视,叫禾后寒有点不知如何是好,转开视线显得心虚,不转又是大不敬。      其二,这一点当时禾后寒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下了朝左思右想才回过味来的。这小皇帝的眼神实在太稳了,太定了。光看他的眼睛你根本不会察觉他才只有十二岁。但他又没给你压迫感,他坐在龙椅上的姿势是随意的,禾后寒后来觉得那真像一条闭目养神的龙。      其三,这是单纯的对于禾后寒视觉上的震撼了。太子样貌肖似其母,这点他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男子竟能生得如此绮丽又大气。牡丹,艳冠天下的牡丹。这是禾后寒当时心里想到的唯一的词。但紧接着他就意识到自己错了,牡丹绝没有这么硬的风骨,新帝随意的坐姿和宽大的龙袍让禾后寒忽略了他挺直的脊梁和虽略显单薄却稳当当的身躯。      这一切念头只在一瞬间就滑过了禾后寒的脑海,他几乎是在和新帝对视上的一刹那就跨出一步,扬声道:“臣禾后寒,为先帝驾崩前所授丞相一职。心中惶恐之余又为先帝赏识提拔之大恩感激涕零。臣愿以辅佐陛下创舜朝昌盛繁荣为己任,臣愿为陛下之志殚精竭虑,百死而不悔。”      说完他又再一次叩拜在地,他的动作太过自然流畅,仿佛开头的对视只是个因为接下来要表的忠心宣言而产生的小小意外。      禾后寒回想了一下自己说的话,感觉没什么大问题,就安安心心地跪在地上等皇帝叫他平身了。      “有爱卿这般的忠臣,真乃舜朝之福,朕之幸,朕心甚喜。”这是崇渊对禾后寒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在后来的君臣相处里出现过无数次,只不过这句话后来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短,省略了很多字,却多了一些别的东西。又过了许多年,这句话作为表达崇渊贤明的经典之句出现在了舜朝史官的笔下。      禾后寒听到这句话就放心了,这摆明了是皇帝在表示亲厚。叫他想不通的是为何皇帝不叫他平身,这个疑问很快就被解开了,但这对他而言同时也意味着是某种痛苦的开始。      崇渊招招手,身旁的太监捧出一个檀木托盘,上面摆了一个紫金鱼袋,还有一根盘龙金杖。他只是扫了一眼,又示意另一个太监宣旨。      自然,这个宣的就是老皇帝的遗诏了。      禾后寒听到那句“禾家长子禾后寒在新帝立后前不可娶妻生子”时,还没意识到这句话背后表达的意思的严重性,等他接过紫金鱼袋和盘龙金杖时,才恍然惊觉,顿时背上就密布了一层冷汗。当然,仅限谁也看不到的后背。      崇渊什么时候才能立后?自然是要先把朝中众臣收拾得服服帖帖才行。换句话说,就是哪派都无法撼动皇权的那一天,外戚无法干政的那一天。他禾后寒要想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就势必要协助皇帝打压各大世家。这简直就是把他和皇帝拴在了一起,试问还有哪个大臣敢与他结盟?谁知道哪天他禾丞相会不会为了美娇娘在怀,子孙绕膝下就把自己给卖了。      禾后寒捧着紫金鱼袋禾盘龙金杖站起来的时候感觉眼前有些发黑,也不知是因为跪的时间长了,还是深觉前路漫漫暗无天日心血不继所致。      禾后寒觉得自己刚刚实在是太蠢了,竟然觉得自己一席话就能让皇帝对自己推心置腹。原来是还有这么一手。      伴君如伴虎啊,真是伴君如伴虎!禾后寒亟欲呕血地在心里叨念着。      崇渊似乎看出他脸色有些差,于是颇为贴心地询问道:“丞相可是跪久了受了这白玉砖的寒气?朕心忧之,今特赐爱卿赤焰狐裘一匹。”      这一套话用崇渊尚显稚气的声音说出来倒真有一种关心的感觉。禾后寒却深觉天家狡诈,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用得是无比自然妥帖。不过他还得恭恭敬敬地谢恩。拒绝?他岂敢拒绝,这时候拒绝就是伤了皇帝的面子,皇帝要表亲厚,要拉拢他,他得感恩戴德,连呼万岁才是。      崇渊上朝第一天,禾后寒却做了一回真真正正的主角。      只不过这主角却是没人想当的罢了。    丞相有何惑(上)   崇渊元年没发生什么大事,下了几场雪,就平平淡淡地过去了。新登基的小皇帝没有辜负众望,对众臣颇有点放任自流的架势。      禾后寒这两个月过得既悠闲又轻松,只不过家里的门庭比数九寒天还要冷上三分,这种状况深深影响了他养的阿花,这家伙已经好几日没往家领小母猫了。不过禾后寒心里一直不安,就是小皇帝对他的态度。整整两个月,新帝没单独召见过他一次。除了上朝时走过场似的问答,其余该有的心腹待遇,他一概没有。想到这,禾后寒又有点郁闷了。      他记得年末有一次上朝,那时候朝中不少臣子已经有些漫不经心的态度了,小皇帝大概也是看出来了,就问了一句:“众爱卿可是因年关将至,事务繁忙有些疲累?”此话一出,当场震醒了一片臣子,就在众人纷纷以为小皇帝怒了,要发威了时——崇渊又慢悠悠地来了一句:“既然如此,不如今日这朝就免了吧。”      那日禾后寒回家的时候,颇为纠结地再次经过了东大街卖馒头的小二哥,并且更为纠结地注意到一屉馒头只少了两个。      禾后寒深觉自己也二了。      他以为小皇帝有神童之名广为流传,必定是有些过人之处,如今边疆形势不稳,但凡有些才智抱负的人都会对此报以雄心壮志,何况是这样一个天之骄子?      禾后寒见了小皇帝老神在在的样子,心中难免壮志踌躇一番,暗咐朝廷要天翻地覆了,哪料这一等就等到了安正一年。      他体会到了一种类似深呼吸时被人用抹布塞住嘴巴的感觉。            按舜朝律,除夕到正月十五都是休养生息的日子,免朝。      禾后寒有点无所事事,从前他在外地任职的时候,每年到了这时节,整个小县城都热闹起来了,走街串巷的,往县令府送吃送喝的,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他通常很乐意演一出官民一家亲的戏码,尽管他总共也就得了两次这样的机会。      但京城这地儿,一来他待得不多,二来也没交到什么好友,只好成日窝在家里,守着个暖炉,不是逗猫,就是逗鸟。      不过今天他得好好整理整理,不为别的,只因今日是正月初二,是出嫁女儿回门的日子。      禾后寒当然没有女儿,不过他有一个比他小五岁妹妹,今年刚年满十七。      他这妹妹生得特别有主意,十三岁的时候就宣言宁可嫁入寒门一生受贫,也不愿嫁给达官贵人忍受妻妾成群。禾大小姐说这句话的时候,禾后寒正在一门心思准备科考,当时他还颇为感叹,真是家风如此。      禾大人是个专情的人,耳濡目染闹得自家的小妹妹也有了这么个忠贞不一的念头。这位禾小姐最终得偿所愿,嫁了京城近郊一户平民,小两口甜甜蜜蜜的,虽说日子不富裕,也挺叫人羡慕。每次禾后寒往来京城特意绕道去看他们,都很是满意。      禾后寒是有些心疼这个妹妹的,他八岁出去学艺的时候,这小妹妹还是个三岁的小娃娃。等他学成归来,她已经十岁是个小姑娘了。再等他外放做官时,刚刚任满一年就接到了她嫁人的家书。禾后寒自觉基本上没陪过她几年,她却总是亲亲热热地唤他“哥哥”,发自内心的亲切。      就如此时,禾后寒立在中厅,看着一身桃红棉袄的禾凝凝,挽着个藏青棉袍的男人,隔着老远就欢欢喜喜地唤了一声:“哥哥!”那声音脆生生的,透着一股子骄傲和喜气。禾后寒觉得自家妹妹真是个单纯又无忧无虑的好姑娘。      离得近了,禾凝凝松开了男人,小动物一样窜过来,抬起头看着他,那眼神里全然是喜悦,禾后寒觉得自己此时一定要说点什么,说点应景的,谁知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句略微有点责怪的话:“嫁人两年了还这么毛躁。”      禾凝凝似乎对她这个装模作样的哥哥看得十分透彻,笑眯眯地忽略了这句问候,一把揽过站在身边稍稍局促的男人,大声地说:“哥哥,这是我夫君周延。”      禾后寒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男人几眼,在心里下了一个定义——老实人。他亲切地拍拍那男人的肩膀,拿捏着说了几句:“妹婿一看便是诚恳的人,我不必多说,只愿你善待凝凝罢。”      那男人估计是意识到了这位文绉绉的妻兄就是离天子最近的臣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舜朝丞相,有点激动似的,连连应是。      禾后寒满意地笑了笑,略有些长的眼角钩钩着,同禾凝凝简直如出一辙。      站在门口有一会儿了,禾后寒觉得有点冷了,转身体贴地招呼妹妹一家:“都进来罢,家里已摆好宴了。”      这一天过得很快,至少禾后寒是这么觉得的。      他看着和气团团的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好像外面冬夜的寒冷永远进不来似的,他又想到明年此时家里就该多了一个小家伙,那一定也是个快快乐乐的小东西,然后再过几年,就会俏生生傻乎乎地唤他“舅舅”了。      禾后寒有那么一刹那完全忘记了暗涛汹涌的朝廷,忘记了捉摸不透的帝王,忘记了日益年迈的父亲,忘记了很多很多。      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只有身边的这一切才是真实的。    丞相有何惑(下)   他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半夜被什么惊醒后才结束,半睡半醒间禾后寒脑中突然灵光一现,领悟到原来这种感觉就叫美满。      然后他就醒了。      在朦胧的眼角余光中,他看见床边立着一个高大魁梧的黑衣人,没有停顿或由于,他一掌就袭了过去。掌风迅疾地擦着了空气,发出一种像是蜡烛被吹灭的声音。      把他从梦中叫醒的人恐怕没料到会受到如此突兀的袭击,来不及格挡就被击中,矮身蹲在了地上,似乎是受了内伤。      禾后寒见一击即中,当下绕过他点了蜡烛过来,打算细细瞧瞧这黑衣人。他敢出这么狠手的原因是他十分确信自己绝不认识这人,且半夜这种站人床边鬼鬼祟祟的行为必不是好事。      只听那黑衣人忍受着痛苦断断续续地说:“禾……禾大人,卑职……是皇家的……暗卫,皇上……口谕,宣您……即刻进……进宫……”      禾后寒听了这话如犹如五雷轰顶,他多希望这是一个梦,但黑衣人低沉的喘息声和衣角绣了金线的即使在昏黄的烛光下也贵气不凡的皇家侍卫正统图案都在提醒他:闯祸了。      其实这也怨不得禾后寒,他当初能被他师傅收下,就凭了一样本事:天生的反应极快。      反应极快就意味着动作极快,譬如说他平时无论遇到何事都能镇定自若,冷静自持的这种态度,也并不是性格使然,更多的是靠了这种才能。他也震惊了,也惊慌了,但一瞬间这种种情绪就被他掩饰掉了,这个一瞬间快到不可思议,快到似乎不曾存在过,所以在外人看起来他就是无比淡定了。      言归正传,禾后寒见这暗卫被自己一掌拍得站不起来,也不知伤得如何,就试探着将手指搭在他脉门上,这一探心里才稍稍安下心,这暗卫只是被他灌了内劲的掌力搅了气海,找个无人的地方自行运转内功心法,把气顺平了就无事了。      禾后寒放心了一件事,便不得不面对更严重的问题:进宫。这半夜三更的,宫门早就关了,让他从哪进?难不成要翻宫墙?他正这么犹疑着时,只见那暗卫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断断续续地道:“禾丞相……劳烦您扶……卑职一把……卑职……需……需将您带……到密道……入口……”      禾后寒偷偷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心念竟然真的有皇家密道,看来野史杂话里说的事儿也并非都是胡言乱语,到底还是有现实根据的。禾后寒又瞟了一眼站都站不起来的暗卫,悄悄叹气:自作孽,不可活。         深更半夜,月光明净,万籁俱寂。      禾后寒背着暗卫,以师门秘传轻功“风息水”擦着屋脊匆匆前行,他的速度很快,让月光只来得及扣住他的残影。      他心里暗暗惊叹,想不到皇宫的密道入口竟然在城中最热闹的铜塘街边上,那条大街每日人来人往,鱼龙混杂,任谁能想到一墙之外就可通往天子之所。      那暗卫恐怕是受过严格的训练,此时被禾后寒这等重臣背着,不只是紧张还是矛盾,以致全身都僵硬得如同石块。      禾后寒也不好受, 背人就罢了,还是个大块头;块头大也罢了,还硬邦邦的硌得他脊梁生疼。      他们掠过南城区时,正巧有一位京城居民起夜,迷迷糊糊中只见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飘过屋顶,当下就如五雷轰顶一般惊醒了,再仔细一想,就觉得那黑影似是个人,还是个身体僵硬的人,什么人身体僵硬?死人!      这位可怜的京城子民想通了这一点,连蹦带跳鬼哭狼嚎地就蹿回了屋子,摇醒了老婆,语无伦次表情惊恐地描述了这一恐怖事件,他老婆胆子也小,当下两人就哆哆嗦嗦地抱在了一起,硬生生睁着眼熬了一夜。      这之后京城民间就流传开了一个鬼故事,大意就是说京郊埋的死人回城私会小情人了。总之是个开头烂俗,中间恐怖,结尾香艳的故事。      禾后寒听到这个绘声绘色,有根有据的京城怪谈时,已经距离事件发生过去很久很久很久了,久到过了好半天他才意识到这故事的主角就是多年前那倒霉的暗卫,然后他就在心里十分庆幸,多亏当时那位暗卫体型够大,能将他牢牢罩住。不然,他恐怕也得成为这故事的主角之一了,要真是那样,还不知这怪谈会被编成什么样子。      禾后寒背着受了伤的暗卫出现在皇帝禁宫时,丑时刚刚过去。      正是天色浓黑浓黑的时候,打眼望去,好像整个皇宫都沉在了深潭水里一样,静谧深幽。迷迷蒙蒙的,只有皇帝的寝宫还留着一盏宫灯,黄幽幽的不动声色。      宫里的烛都是西域小国易波进贡,秘制紫烛,燃起来时火光极稳极柔,十分奇妙。禾后寒曾在他师父那见过一次,那种澄明和安稳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禾后寒一踏入皇帝寝宫就注意到了斜斜倚在紫檀木榻上的崇渊,即便是在这样使人困顿的时刻,即便那只是个少年模样的人,他仍然感到了帝王的气势。当光线和阴影停留在年少的帝王脸上,那交织出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奇异,这让禾后寒心里微微动了一下。      禾后寒注意到崇渊的眼神非常清明,他记得自己十二,三岁的时候常常为了多睡一刻钟而吃不上早饭,再对比眼前这位,禾后寒深觉如此自制力实在叫人敬佩。于是这次他行礼的姿势就显得格外真诚,且声音饱含了敬慕地拜道:“微臣叩见皇上。”      然后他听见崇渊似乎笑了几声,那声音很微小,不高不低,与其说是笑声,倒不如说是从喉咙里滚出了些许调笑意味的气流。接着他便感到手肘处被稍稍抬起。没有想到崇渊竟然会做出这么亲昵的举动,禾后寒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任谁被冷落好几个月又突然受到这种明显的招揽举动都会不安吧。      少年帝王动作平缓地把禾后寒带起来,禾后寒感到托着他手肘的指尖轻轻地扣在他的骨头上,举重若轻似的。他听见皇帝用漫不经心的口吻命令道:“抬头。”禾后寒依言对上他的眼睛,用一种真诚的、明亮的眼神。他注意到这位少年天子的眼角尚有些圆润,衬着和缓的烛光,倒显出一种天真来。      禾后寒觉得自己像一条待价而沽的鱼,在崇渊古井无波似的眼神下连翻身都不敢,他不知道自己的这种眼神还能维持多久。禾后寒实在觉得长时间和这样一个眼神与外表如此矛盾的帝王对视是一件很难熬的事。      却见那小皇帝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勾了唇角忍俊不禁似的,禾后寒听见崇渊的声音被笑意冲得有些不稳,“朕,朕还是第一次见那些暗卫如此狼狈,爱卿真是,真是好手段……”      禾后寒觉得他需要立刻解释一下,他用很后悔很无奈还掺杂着惶恐的声音道:“皇上,微臣有罪,微臣夜半惊醒见屋内一黑衣人,竟然不问三七二十一就将其打伤,误了皇上的口谕。臣实在鲁莽,臣恳请皇上责罚。”他这番话是看中了皇帝并未真怒才敢说的,字面上看似谦卑,实际从头至尾却未提“暗卫”一词,暗指无知者无怪。      崇渊止了笑,只有眼睛还带着些许愉悦的光亮,接着他站了起来,禾后寒眼都不抬心里就有了数,过了年才十三岁的帝王站直了只到二十二岁的禾后寒胸口。这比起同龄人倒算高了。      崇渊慢慢踱到金漆雕龙八角桌边上,回头瞅了禾后寒一眼,示意他坐过来。禾后寒还没坐下来就看清了桌子上摆的几色小点心,接着心下微微顿了顿,这几样点心都属江南小吃,他幼年学艺去的就是江南,因而爱上了一些当地特产,而桌上的这几样竟恰巧都是他所喜爱的吃食。禾后寒有些心惊,这算是一种警示还是暗示?      崇渊似乎是没注意到禾后寒的小心翼翼,又似乎是意料之中而懒得理会,他只是慢条斯理地从一旁的青莲并蒂瓷盘里夹了块糯米豆沙球,放进口里细细咀嚼,禾后寒颇有些胆战心惊地看着崇渊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又见崇渊平坦的喉部动了一动,再抬头,就看见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爱卿所喜的这些甜食,朕却是不以为好的。”禾后寒听出此言话里有话,和他刚刚知罪之词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么一想,禾后寒是什么也不敢再说了。      崇渊又等了一会儿,见禾后寒还是没动静,开口问道:“朕今日深夜传爱卿进宫,爱卿可知是何缘由?”      禾后寒恭恭敬敬地一抬手,道“臣岂敢窥探圣意。”      崇渊瞅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只是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个巴掌大小的牌子,往禾后寒这边一递。   禾后寒余光扫到那霞光似的玉牌内里波光粼粼,仔细一瞧又好似是空心的,有两个字刻在外边,看不出是什么字,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字体,只让人觉得歪歪扭扭的,却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大气。      禾后寒心里正隐隐觉得此物不容小觑,就听崇渊道:“朕观爱卿数月来忠心耿耿,行事严谨,颇合朕意,心中甚喜,反复思虑,今日决定将暗卫统领一牌交予你,朕问你,可愿为朕谋事?”      禾后寒长舒了一口气,跪伏在崇渊脚边,回道:“臣愿意。”    丞相有何烦(上)   禾后寒离开皇帝寝宫时寅时已过去大半,半青半紫的天际露出一线白条,他不敢再用轻功,就顺着小道一路疾走。怀里又凉又硬的玉牌隔着一层亵衣贴在胸口,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一下轻轻碰撞着他,然后禾后寒就觉得手尖也跟着凉了。      崇渊交待给他的一席话言犹在耳,“此玉牌普天之下只有这么一块,名为榴髓。爱卿可看清这里面水样的东西了?这是只活物,名唤‘长生’,如无外界刺激它将永远如这般一动不动。但若用烛火将其温热片刻即会转醒。此物一动就会被一种名为‘千应’的小虫察觉,哪怕这小虫是在千里之外,都会聚集到这玉旁边来。这小虫暗卫人手一只,未免此虫落入他人手中惹出祸端,每日需由暗卫喂一种特制药粉,若连续两日不食此药粉,则‘千应’死去。不过爱卿不必担心此事,爱卿只要记得,此牌交予你,除朕之外便只有爱卿可号令皇家暗卫了。爱卿可是听懂了?”      禾后寒一边走一边想着,这‘千应‘小虫想必皇帝手里也有一只,无论何时何地,皇帝在做何事,但凡他要动用暗卫,相当于直接向皇帝禀告了。      不过那都不是要紧的事儿,毕竟是皇家的暗卫,瞒谁也瞒不了皇帝。禾后寒想的最多的其实是皇帝这么做的用意,半夜宣旨、赐玉、放权,皇帝要做什么?这般秘密行事,必有些不能言明的东西在里边。况,皇帝闲置他两个月余,是什么让他突然做出这般重大的的决定?禾后寒并不相信皇帝所谓的“朕心甚喜”。他以为此举事关皇家体系,一定是有什么关键原因皇帝并没有告诉他。      禾后寒想了一路,步伐慢下来也不觉,等到了家门口,才恍然惊觉,然后心中忽悠一下就不知沉到了哪里。此事,此事着实难办,但不办,他恐怕难逃一劫。他已知晓皇家暗卫与其秘密,若是这时退缩,恐皇帝不会善罢甘休。怪不得,怪不得皇帝闲置了他好几个月,恐怕也是不敢大意的,禾后寒觉得崇渊这一举动实在是冒了险。但,只要他将此事办成,从今往后,他就将真正的成为天子近臣了。      禾后寒这么想着,心里久久不能平复,回到卧房,折腾了一宿竟无一丝睡意。他喝了一杯凉茶,又坐着歇了好一会儿,等听到门外渐渐有了动静,才缓缓地睁开眼睛。他想着,该上朝了。         这天夜里,禾后寒又被人从梦中惊醒,这次他有了心理准备,缓缓地坐了起来静静瞅着黑衣人。倒是那黑衣人,刚见他睁眼就迅速往后掠了一步,禾后寒觉得有点费解,难道这是那些暗卫自创的防身招式?定睛一看,竟然还是上次那个倒霉的家伙!      禾后寒理解了,套上中衣,颇为和气地问他:“本相上次失手将你打伤,不知你伤势如何了?”   那黑衣人似乎仍心有余悸,答道:“大人出手不凡,只是暂时令卑职难以行动,过了几个时辰就无恙了。”      禾后寒点点头,领着黑衣人出了后门,又随意问了一句:“你是专门传话的侍卫么?怎么皇帝每次都叫你来。”      不想这一问却半天没有回答,禾后寒纳闷地回头,就见那黑衣人神情略有尴尬,见禾后寒瞅他,才翕动嘴唇极为费劲地挤出一句话:“皇上说,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   禾后寒听了这话哑然失笑,难不成那少年皇帝还想再看这暗卫吃一次亏?这么一想,禾后寒深觉帝性恶劣,又或者说是,孩童心性?      同上次一样,禾后寒寅时正到了皇帝的寝宫。当他看见皇帝又是一双清明的眼睛时,从心底里产生了敬意,他才十三岁呵!这是需要怎样的觉悟和磨练才能如此自持?禾后寒跪在地上行礼时这样叹服着。      其实他哪里知道,崇渊是特意为了夜里召见他,在下午时已经睡过了。而那位来传唤的暗卫也并不是全天当值,白日里也是休息过了的。所以事实上,受到这种严重耽误睡眠的半夜密谈的影响并进而对其他人的精力充沛感到叹服的,只有禾后寒一人。      后来当禾后寒偶然得知这一事实真相后,他仔细反思了自己当时想法的简单和,继而蓦然惊觉,其实从那时开始,从那种对帝王的无所怀疑和下意识地将其抬高的心态中,他骨子里的对皇权和帝王的崇拜,那种奴性就已经初露端倪了。      崇渊这次换了一件绣了银丝边的黑色罩衫,脚边摆着一个镂空嵌彩珠的暖炉,他见禾后寒进来,亲切自然地招了招手,道:“禾爱卿过来坐,这个暖炉是朕叫人特意为你准备的。”      禾后寒受宠若惊似的捧起那暖炉,开口说话时声音带了一丝哽咽:“微臣,微臣心中激动实在难以形容,皇上您如此体恤臣民,真是仁心浩荡,心怀天下。假以时日,皇上您必将成为一代明主,微臣,微臣一想到竟能为皇上您犬马之劳,心中感动难以自已!”禾后寒说着说着竟以袖掩面,情真意切的样子。这番话措辞工整,感情充沛,吐字清晰,用他清朗的嗓子读出来韵律甚佳,一叠声的“微臣”更是把自己内心对皇帝的敬仰之情抒发了出来。      崇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看他的表情似乎是觉得听禾后寒的话和听小曲一样,都可以拿来做消遣。他还体贴地留下了一段空白,以便他情难自已的禾爱卿可以继续发挥。      禾后寒当然早就意识到这位年少的帝王眼光极为敏锐,其心思深沉绝不若表面那般年少,表面功夫亦不下自己,他也曾左思右想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这位少年天子,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还是走愚忠路线罢,不求一击必中,但至少不会叫皇帝觉得他难以琢磨,就算皇帝明白他这只是一种讨好行为,他以为皇帝也该对自己这样一番表态满意的。不料崇渊竟然如此无所谓,禾后寒顿时有种被耍弄的感觉。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咳了咳,上前迈了一步,凑近崇渊耳边低声道:“臣擅自揣摩圣意,细细查了朝中大臣的身家动向。微臣斗胆问一句,皇上可是担忧刑部尚书田西翰?”      是了,这就是禾后寒耗费半月时间得出的结论。这位田姓大臣,乃是先皇长子娘家的人,但那位皇子早在几年前就被赐封在昱州为王,与此同时,先皇下了道御旨广诏天下——皇长子崇洲及其后代永不可入京参议政事。这一道可以说是绝情的圣旨几乎完全断绝了这位皇长子篡位的可能,况且他此时人在距离京城极远的西南之地,虽然其尚有党羽留在朝中,但实难形成气候。这么一想,禾后寒觉得崇渊在尚无根基之时就如此急于打压朝中重臣一事着实有些古怪,他开始怀疑自己会错了皇意,但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令皇帝这般密不可宣。      这样矛盾了好几日,也不知怎么禾后寒突然就开窍了。他一直把皇帝放在主动的位置上,或许是新帝给他的印象太过强大,使他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那样既没有娘家支持,也没有贴身近臣,尚势单力薄的皇帝,看起来是一个多么脆弱的目标。禾后寒暗自心惊之下又有些不解,心惊的是恐怕是田家有了什么动作,才叫皇帝这般忌惮。不解的是,先皇连他娶妻的威胁都算到了,又为何将这样一个虎视眈眈的大家族留下来?      禾后寒想的不错,不过他却不知道,崇渊登基未满十天就被人在食物中下了毒。所幸崇渊心中有数一直戒备着,险之又险地避过了这次暗杀。可还没等他追究下去,他身边的一位宫女就已暴毙身亡。此事发生的时间不过一时半刻,崇渊也并未声张,那日他只做了嗜睡厌食的样子,好似压根儿没发现这一小小的暗涛汹涌。因而宫人都只知道死了个宫女,却不知道她因何而死。崇渊不得不这么办,因为他深知这样一个敢下毒谋害皇帝的大家族,是不能草率处置的,没有把握的任何举动都会使他陷入更加被动的局面。这之后的两个月崇渊行事加倍小心,饮食只吃暗卫从宫外带回的东西。而这之后放权给禾后寒,又是其中的一个关节了。      禾后寒抓到了关键,体会到了皇帝的苦衷,前日才敢动用暗卫彻查田家,果不其然,找到了田家与皇长子的所通信件,信上写了田家会在二月初一派人迎接皇长子来京,信中提到了地点和时间还有关键人物,违抗先皇圣旨是抄家的大罪,这是一份可以置田家于死地的证据。      但为免打草惊蛇,禾后寒并未叫暗卫将信件取回,只等着禀告皇帝,让皇帝下旨派兵直接去田家搜。      时间转回此刻,禾后寒将这困扰他数日的事情说出来,他虽然以为此事大抵如此,却又不敢确定,这时正紧绷着神经观察着崇渊的神情。      只见崇渊缓缓地将头颈侧过来,声音轻得几乎难以分辨:“爱卿这般机智,可猜得出朕这寝宫有多少细作?”      禾后寒微微动了一下颈项,感到帝王的发丝擦过耳畔,有一丝轻巧的绵痒。他只是简短地回了话:“臣不知。”      禾后寒感到一丝潮湿的、温暖的的气流扑在脸上,是皇帝轻轻的笑。他并未抬头去看,却想象得到那少年天子微微收拢的圆润的眼角,和笑意潋滟的眸子。那会让他像个孩子。      “臣,恳请皇上一事——”禾后寒退离了崇渊的身侧,一躬身又跪在了墨泽泽的地砖上,他把身子俯得极低极平,这让他眼里看不到一丝皇帝的身影,他说道:“臣恳请圣上准我父回乡养老。”      寝殿里突然静了,那么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禾后寒保持着自己的跪姿,一动不动。      这段沉沉的时间让禾后寒觉得时而真切时而飘渺,直到他听见崇渊用一种平淡无奇的声音说道:“准。”。      禾后寒慢慢地起身,控制住跪得早已麻痹得颤抖的膝盖,再次行大礼谢恩。      他这次的冒犯几乎算是胆大包天了,他执意要让亲人远离朝局,潜意思则是,此事极险,他觉得帝王难以保住他家,甚至难以自保。他可以豁出去,但他的父亲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他怎么忍心让中庸了一辈子的父亲临老临老搅进这么一滩浑水。而皇帝已经没办法退后,没办法换人了,就算他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恐怕崇渊顾全大局也没办法拒绝。大不敬,但,禾后寒想着,秋后算账也要看将功赎罪的面子。    丞相有何烦(下)   那日白天上朝时,众臣发现户部的文官席位少了一个人,明眼人已经发现那正是当朝宰相禾后寒的父亲,不等他们想明白怎么回事,崇渊就下了道圣旨,称户部郎中禾丘博禾大人因积劳成疾,念其为官十数载恪守本分,特恩准他回乡养老。      少了一个户部郎中并不是什么大事,也不会影响舜朝各个部门的平日运作,但除此之外,这一变动却给很多官员带来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们隐隐觉得,似乎这朝堂之上,要变天了。      除了少数那么几个当事人,无人知晓这道圣旨不过是在两个时辰前才敲定下来,再除了那么几个老得成了精的官儿,也没人意识到这只不过是这场动荡了整个舜朝的风波的开端。这场风波在史书上被称为卯月之乱,是崇渊在位时记载的第一件大事,也是在整个安正年份里影响极大的一件事。      禾后寒到家的时候正是卯时,他走到他父母寝室的外间,然后安静地跪了半个时辰。直到禾大人披了外衣出来,看见他跪在寒冷的石板上,吓了一跳,赶忙唤了禾母出来扶他,禾后寒没说话,撑着刺骨寒凉的地面磕了三个头,说道:“孩儿不孝,入朝为官难以顾全父亲母亲。”      禾大人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他拢了拢衣领,看着自己儿子冻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在冬晨里仿佛冻结了的白玉似的面颊,那是他的儿子,如此年轻、挺拔、积极的生命。      他微微弯□子,宽厚的手掌轻轻拍在跪着的长子的肩上,他用一种低沉的,慈爱的声音说:“后寒,你长大了,而爹……爹老了。”      禾后寒感到肩膀上压力的消失,抬起头时,只看见了禾大人的背影。      安正一年春假刚过,禾父就携妻离京。      这天下午,送走了父母和大部分的仆人后,禾后寒站在突然空荡荡起来的禾宅里,却感到心里多了点什么,是什么呢?他想了又想,佣人来叫他吃饭,他没理,现在这个家他最大,还有谁能违抗他呢?他一直站在那,直到月亮出来了,他恍恍惚惚地抬头看了一眼,突然间就明白了,原来这东西叫“破釜沉舟”。      对着月亮,禾后寒缓慢地吁了口气,此时他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回到书房,这曾经是他父亲的书房,他走到那个一人高的黑底釉下彩大瓷瓶旁边,他知道这里面暗藏玄机,他很小的时候曾经因为吵闹着要推翻这个花瓶挨了禾父的打,当时他哭得很厉害,但现在他只觉得有点想笑。      禾后寒从贴身的衣物中拿出那榴髓玉牌,放到眼前细细观摩,这东西着实奇妙,不管他用过几次,都觉得新鲜。若不是他知晓了这其中奥妙,恐怕他一辈子都不会想到这里面的“水”竟然是活的,也断不会用火苗灼烧它。      他把玩了一会,理了理思路,又重新翻看了一遍暗卫呈上的报告。自从前些日子发现了那封田家与皇长子联系的信函,他就将暗卫分派到了周边与信函上提到的地点周围,以便时刻监视,随机而动。      这些暗卫呈上的密报都是近来田家的动向和暗卫的观察记录,禾后寒已经看了不止一遍,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按信上说,明日就是田家与皇长子接头的日子。      但到目前为止,叫他不安的是,田家并没任何异动,平静一如往常。      按皇帝的意思是想抓他们接头的现行,因而此时禾后寒的精神高度集中,此事在宫外进行,由他全权负责,只要暗卫行事稍有不适被田家发觉了去,就意味着前功尽弃,皇帝的处境就会变得举步维艰。      这事儿一旦撕破脸皮,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禾后寒不敢冒一丁点风险,生怕有一丝遗漏,只能换着法儿的试图从这些密报中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正月末了,天气还很寒冷,等禾后寒中回过神来,竟发现他的小厮罗祥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见他抬头,一喜,连忙抓住时机道:“少爷,早饭做好了。”      竟然一夜未眠。禾后寒吁了口气,这是他的另一个特点,专注。正是这个特点才使他七年就能从他那追求完美到苛刻的师父手底下出师,不要小看这一点,另一位师从这位高人的,也就是禾后寒的师兄,可是武将世家出身,且天资聪颖,但也是从七岁拜师到十七岁才出师,足足十年学艺生涯。      禾后寒站起来,顺了顺依然平整的衣袍,吩咐道:“备车。”      今天可是个大日子,他怎能坐着干等。    丞相有何惊(上)   据辰时上朝还有半个时辰,禾后寒下了轿。      他下轿的地方是静言街,并不是什么繁华地段,不过却有许多书坊,因而这个时间这里尤其僻静。禾后寒扫了眼周围,便转身顺手极为利落干脆地劈断了轿子的横梁,“咔嚓“的断裂声把轿夫吓了一跳,他却只是倚靠着轿子不再解释。暗卫的密保上详细记录了田尚书田西翰的作息和活动,而静言街距离田西翰的府邸不到一里,正是田西翰上朝时的必经之路。      京城的春天有点迟钝,虽然吹来的风已不似寒冬腊月的冻人,但打眼一看,整体的色调还是灰蒙蒙的。      禾后寒站在这样黯淡无声的背景里,他的官服是浓郁的紫,他低垂的眼不动声色。      离着老远禾后寒就瞧见了田西翰乘的红顶轿子,他几乎是在对方出现在拐角处的一刹,就移到了轿子前面,伪装成刚下来的样子。等田西翰的轿子到了跟前,他正好把愁眉苦脸的样子转过来,并且极为真挚地在看到轿子时露出一副惊喜的样子。等到轿子近了,他就轻轻巧巧地跨出一步,正好拦在不宽不窄的大街中间。      再说田西翰,隔着老远就听旁边的随侍说前面有个大人看似来者不善。待田西翰偷偷掀开轿帘,瞄到禾后寒紫色的官袍,心里就一凉,等近了再看着禾后寒满眼的期待和庆幸,田西翰突然觉得心不凉了,空了。      “田西翰。”禾后寒惊喜地道,“能在这里相遇实在是万幸,本相的轿子梁断裂了,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禾后寒说着侧了侧身子,让田西翰看了看被他劈坏的木头。      田西翰淡定地扫了一眼断得整整齐齐的横梁,识相地道:“丞相客气了,如若丞相不嫌弃可与下官同乘一轿。”      红顶大轿平稳地前进着,轿中禾后寒精神奕奕地坐在田西翰对面,反观田西翰的闭目养神,两厢对比强烈,实非你情我愿。      禾后寒关切地问道:“田尚书可是因公务繁忙才如此疲惫?”      人人都知道自从新帝登基,朝廷行事作为懒散成风,大臣皆无所事事,因而田西翰觉得“公务“这个词有点刺耳,于是他睁开眼睛,诚惶诚恐地回道:“叫丞相费心了,家中琐事而已。”      禾后寒理解地点点头,道:“田西翰家中上下百十来口,的确负担沉重。”      田西翰觉得这句话不光刺耳,还有点刺心。忍了又忍,无须再忍,于是田西翰凉凉地回了一句:“下官的确不比禾丞相孑然一身来得轻松。”      禾后寒甚为赞同地回道:“田尚书说得没错,本相的闲暇时间实在多得很。”      轿子晃了晃,在皇宫正门前停了下来。      禾后寒整了整袍角,若无其事地抬手道:“多谢。”      田西翰看着禾后寒悠然自得似的转身离开,眸中沉沉,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向宫门走了去。      禾后寒转身时脸色已经有点不妙,他的确是想试试田西翰,那点小把戏谁看不出来?      他却不想田西翰会如此沉不住气,田西翰的回话充满了针锋相对,那并不是他的错觉。这让禾后寒心中霎时意识到皇帝与田家之间几乎是心知肚明的情形了。      继而他又想到,那这种一触即发的情势是出现在暗卫发现那封信函之前还是之后呢?      禾后寒不用细想便知,田西翰的这种态度转变必然是在暗卫发现那信函之后!      如果皇帝与田家之间这种关系一直这般紧张,崇渊如何不觉?      那么在田家与皇帝互相戒备的情况下,崇渊就该考虑到这封信函多数是捏造的。而实际上皇帝认为那信函是真的,禾后寒才会将暗卫根据那信函内容分派下去。      这么一想的话,田家一定是在暗卫发现信函之后才转变了态度。      而那又是为什么?      禾后寒心中一凉,他毕竟跟随高人学艺七年,此刻已然料到是那封信函出了问题。那信上必然有什么奇妙处,能让人发现它被动过,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田西翰针锋相对的态度。      但,禾后寒心中一问刚平,一问又起。      仍然是那封信函的问题,为什么田家要弄一封那样的信函?若说为了预警,并不说得太通,不够稳妥过于危险。      禾后寒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连跪下喊万岁的时候也有些心不在焉,声音照往常小了不少,这引得崇渊多看了他几眼。      禾后寒已经明白他中了田家的计,从半个月前暗卫碰到那封信函开始,他的注意力就已经被田家拴在了这封信函上。而且,不光如此,想到这里,禾后寒背后唰地起了一层冷汗。这封信函对于田家来说可以起到一个预警的作用,但更重要的是,可以误导皇帝!      他们被误导了多久,田家就观望准备了多久。足足半个月的时间,对于一个官宦世家来说,能干多少事?   禾后寒不敢想。    丞相有何惊(下)   薛公公拖着嗓子宣退朝的时候,禾后寒已经把榴髓玉牌攥在了手中,从德和殿大厅最前排到跨过门槛,他共走了一百一十二步。      三十一步,他用内力在掌心聚了团热气;      四十四步,他感到“长生“微微动了一下;      一百步,殿外日照所不及的暗处阴影悄悄晃了晃;      一百一十二步,禾后寒将手指不经意似的划过衣带,那被带起的衣带却飘向已然下了几十阶的田西翰,接着他轻轻翕动唇齿,那是一个字:诏。      崇渊接到暗卫密保的时候正在回寝宫的路上,他先是感到云纹绣囊里“千应“挣着往外飞,不过片刻便有暗卫禀告了禾后寒的消息,崇渊遥遥望了一眼前殿方向,眼中映下了一扎日光,他简短地吐出一个字:“宣。”      禾后寒快速地走过沥玉广场时,正好碰见先行的田西翰被内侍太监引了回来,这次,他只微微点了头什么也没说。      他此时想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田西翰出宫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在不知道田家这半个月都干些了什么的情况下,将田西翰留在宫中,这是一个筹码,会为他争取一些时间。      他这时还没有意识到,半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让用以应对崇渊的最致命的利剑出鞘。禾后寒低估了田家的力量,他甚至还没看清田家背后的力量。但这并不能怪他,在他眼里,这只是一次臣子犯上,皇权争夺,这争夺皇权的还是被封在西南之地的没什么影响力的皇长子。这里边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崇渊并没有告诉他。      这一天注定是要卷起大浪,来个天翻地覆的。         禾后寒回到禾府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派去信函所提地点的暗卫召回半数,他已然想通,那里大半是个幌子。在将召回的暗卫转而分派到田府周围监视后,禾后寒出了口气,坐在椅子上,只等着田家的下一个动作。      与此同时,皇宫里,田西翰正到达皇帝见大臣的偏殿,不知是走得急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叩拜崇渊的时候,他的头发有些汗湿。      午时,禾后寒接到了第一封被派去探田家的暗卫密保,此时距田西翰被皇帝诏入宫中已过了将近两个时辰,宫里一点信儿也没有,正如这封密报一样,没有一点值得汇报的事,没有一丝异常。   禾后寒这时心里有了一点不安和犹疑,他所预想的田家的行动是这样的:得知田西翰被扣在皇宫里,在做贼心虚的心理下,田家必然会有进一步的动作。而不管这动作是什么,禾后寒便可从中抓到蛛丝马迹,皇帝才能给田家定罪。但现在田家竟还如此平静,未免太扛得住了。      禾后寒疑虑重重的这时,皇宫里也好不到哪去。      崇渊与田西翰已经过招好几回合,但田西翰回话滴水不漏,装傻装到了极致。崇渊坐在墨玉勾椻的躺椅上,定定看了会镇定的、不慌不忙的田西翰,眼神再扫向嘉毓殿侧无声无息一动不动的暗卫,他的眼睛突然极细微地眯了一下,如果这时禾后寒在的话,他就会敏锐地发现,这位帝王有点不耐烦了。但这时,皇帝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又是危机四伏,暗藏陷阱。      转机出现在傍晚,酉时宫里传来了消息:刑部尚书田西翰妄自窥探圣意,触怒龙颜,已被降罪下狱。      禾后寒不用暗卫再详细禀报,就知道是崇渊下了最后通牒,要他务必立刻找到证据,这田西翰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出来了。      但他早已于一个时辰前就调动了全部的暗卫,好像他只要有行动,就代表事情有进展似的。禾后寒看着窗外不知何时暗沉下来的天色,此刻他手边已无任何资源可用,他突然觉得身上穿的衣物有些粘腻,这让他有些焦躁。      是何时自己陷入了如此被动的局面,不断投入大量的人力却没有一丝回报,手边的资源一点一点流出去,然后便如石沉大海一般,了无声息。      哪里出了错?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田西翰已被下狱,田家怎么可以没有行动?      怎么可能没有行动?      为什么没有?      为什么没有?!      田家不可能如此消极怠命,如果,如果到现在他们仍然没有动作的话,那就意味着,意味着……还有他没想到的对手……      也就是说——还有第三方!禾后寒悚然一惊,突然联想到今日早晨与田西翰的对话,按说那样心机深沉的老臣不该那般沉不住气,他敢与皇权针锋相对,必然是有些不可告人的东西催促着他。      禾后寒觉得心脏狂跳起来,内里犹如冰火交加般一片狼藉,第三方……第三方是谁?是皇长子?不,不会是皇长子,远水不救近火,至少目前不会是皇长子突然发难。这个第三方必然是田家的保命伞,能够让田家迅速脱离困境的……什么人,或者是什么能有如此大的能耐?      禾后寒正好把身体转向窗外,不知何时黑夜已来到这世间,将浓稠的墨汁涂满天际,禾后寒双眼的焦距不知凝在了何处,卷起了漩涡似的茫惑,这与他突然惊醒时的眼神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好像荒野中骤然劈下了一道雷。漆黑的夜幕让他想到了一个可能,而这个可能使他打了个寒颤。如果这个暗处的第三方远离朝局——譬如,譬如,江湖武林之辈。那会发生什么?他们会做些什么?      ——行刺。      禾后寒突然发觉内里的亵衣后背湿了一大块,他几乎是在想通了这一点的瞬间就跃出了窗户。宫里的暗卫早已被他调离大半,如今宫中能够应付暗杀的隐藏力量不到三成,皇帝此时有没有意识到危险?禾后寒提起一口气悬在丹田,以损耗内力的方式急速向宫中掠去,早春的晚风半凉半暖,他的神情如同凝固一般生冷,他的掌中紧紧握着榴髓玉牌,过度的热量让内含的“长生”挣扎起来,波光粼粼地反射出瑰红色的光泽,和着他未换下的浓紫官袍,在沉沉的夜色里擦出抹一闪即逝的亮芒      崇渊是极为聪明的,以他现今的年龄来看,甚至可以说是多智近妖。所以当他坐在御书房里时,就敏感地察觉到什么地方有些不寻常。其一,太静,身边熟悉的暗卫气息现在寥寥无几,这种状况是不应该发生的。其二,田西翰一事进展实在出人意料,田尚书如此能扛叫他心下有疑。其三,就是禾后寒。崇渊想到这里,下意识地把头扭向了烛火,眼神随着微微跃动的光芒起伏不定,他的眼睛里包含了太多太多东西,隐隐的似乎有一丝愤怒,悲哀,甚至惊惧,但更多的却是冷静。若是他,若他并不忠于他,那么,他此刻,已然输了。      崇渊把眼睛闭上,黑密的睫毛盖住了下眼睑,他安静地保持了一会儿这个姿势,然后突然站了起来,明黄的衣袍倏忽一下转进了内殿。      此时禾后寒刚刚翻入宫墙,“风息水”已被他用到了极致,周围的空气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硬生生挤压开来一样,这让禾后寒有些喘不过气,但却使他的速度极快极快,快到如果禾后寒没有天赋的反应能力,恐怕会在快速的前行中受伤。      崇渊脱下龙袍时,禾后寒正迅速地掠过沥玉广场。      换上一件外衣的时间是多久?崇渊不得而知,但当他回头看见苍白着脸的禾后寒跨进大殿时,只是风轻云淡地调笑了一句:“禾爱卿好快的脚力。”      禾后寒看见崇渊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时,有一瞬间眼前是漆黑一片的,然后大量的光芒骤然涌进来,让他眼睛有些酸痛。他脱力般地跪下行礼:“微臣,叩见皇上。”      崇渊突然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拉扯着他,是因为在他犹疑时突然挣动起来的“千应”,还是他那年轻的丞相仓促出现的身影,亦或是那声如释重负般的叩见。当夜风牵在他浓紫的袍角,汗水黏在他乌黑的发鬓,烛火抹在他苍白的面颊,这一切一切,明明是焦躁而急迫的样子,却让他看起来,看起来有一种,一种难言的安宁。      禾后寒平稳了呼吸才道:“暗卫已经向宫中靠拢过来。”      崇渊慢慢走近他,蹲□子道:“但爱卿是最快的。”      禾后寒听到那一如既往的稳重却不够低沉的嗓音,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寝宫右后侧传来一种极细微的声音,禾后寒的脑海里立刻对应着浮现出画面,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刀刃入体的声音。   他没有犹豫,也没有出声,他只是一把揽过了皇帝,急剧逼发到脚下的真气爆炸一般翻滚,猛烈的反冲力让他在刺客到达内殿前先行掠到了门外。      崇渊抬头时,就看见禾后寒整个人都像被点燃了,几可燎原的气势。    丞相有何乱(上)   禾后寒把皇帝紧紧地圈在怀里,急速飞掠带来的风力使他们紧紧的严丝契合地贴在一起,他的下巴被皇帝的发冠顶得生疼,肩胛骨也被硌得有些难忍。禾后寒觉得怀中的皇帝意外的沉,他的手臂被拖累得有些麻痹。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禾后寒把精力凝聚在一线,他面临的最大危机是:他没有武器,或者说,没带在身边。      短短瞬息,他已经带着皇帝掠过了嘉毓殿,那是皇帝专门接见大臣的宫殿。宫灯漏下的光里,他扫到了那正蓝色底金漆的字体。他没有犹豫,脚尖微微变换步位,身体借力向左偏过去,燕回旋般敏捷。      禾后寒急需一个落脚点。      或者说他需要两样东西:支援,武器。      支援,他倒是有,皇宫里侍卫倒是不少,但禾后寒不敢擅动,普通的侍卫只会添乱,成为更大的靶子。至于暗卫,这种情况下他不敢贸然用榴髓玉牌召集暗卫,已经有至少一名的暗卫遇袭,可以设想刺客手中已经有了“千应”。在他并不知晓刺客的人数和分布的情况下,倘若刺客比暗卫更快的到来,以他现在手无寸铁的状况,怕是难以逃出生天。      他现在只能设想最坏的情况,即整个皇宫都布满了陷阱,而他要保皇帝平安,只能靠自己。      他需要武器。他才有把握在找到支援之前保住皇帝。      禾后寒此时无比后悔自己冲出禾府的迅速,当时他一心只想确定皇帝的安危,同时将暗卫全部召回,压根儿就忘了带上自己的兵器。但也或许是他下意识地拒绝了,宫中不允许私带武器,这已是根深蒂固于人心的规矩了。而现在,这规矩害惨了他。其实禾后寒隐隐地也明白,即使他当时想到了这个情况,恐怕在那样的心焦下他也不会抽出时间将武器带上。禾后寒突然有些后怕,倘若自己晚来一步,就不知崇渊还能否平安无事了。      禾后寒环着皇帝,轻轻擦过窗边,他立在阴影处,屏息听了会儿,然后将皇帝松开,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叫他别动。      这时才是禾后寒定下心来看崇渊的第一眼,只一眼就叫他暗暗心惊,崇渊的眼珠漓亮,无波无澜。他的神情没有一丁点破绽,就如同精致到了极点的陶瓷,却让禾后寒觉得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头稳重的不慌不忙的雄狮。      禾后寒觉得心脏渐渐平复下来,崇渊的镇静如同给了他一颗强力的定心丸。      这就是帝王呵!一个真正的帝王。      他第一次感到一种骨头里的与生俱来的东西被激发了出来,他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但那让他感到浑身充满了希望和斗志,不畏惧死亡的激动,甚至有些急切。这种感觉非常复杂,让他觉得非常奇妙。      禾后寒撑住窗檐侧身贴着窗缝挤了进去,轻轻地落在地上。黑曜石的地砖镜面似的沉静,没有一丝灰尘被带起。      宽大的官袍掩住了他紧绷的身体线条,却挡不住他的警惕与戒备,他半蹲着身子蓄势待发。      禾后寒曾经来过嘉毓殿,因而记得这里的墙壁上挂了一把宝剑。比起去抢夺一把侍卫的用剑,禾后寒在短短的思量之后就选择了这里。      若抢去一名侍卫的用剑,那倒是容易,但到时候势必会引起满宫的喧哗忙乱。能抓到刺客倒还好,万一兵荒马乱之中叫皇帝被人找到了,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更何况,禾后寒心中暗咐,宫中的禁卫大多是京城官宦世家子弟,大概是平日接触得过少,他对那些家伙尚心存疑虑,无论是在实力还是忠诚上。      禾后寒已经看到了那柄长剑,它就挂在皇帝座椅的左侧,剑鞘上镶嵌着一颗明亮的宝石,在黯淡的光线中熠熠生辉,那剑架离他不过七八丈远,十来步的距离。      禾后寒压低腰身,借力向前跃出,他的动作很轻很快,就像一尾鱼划开了静谧的水流,倏忽一下就不见了,只留下看不见的震荡扩散出去。      但,当他掠过正门时,门外宫灯透进来的光晕抓住了他的影子,隐藏在屏风后面的刺客瞬间就发现了他,刺客没有犹豫,握紧手中的利刃向他急冲过来。   禾后寒听到了刺客划破空气的刀锋声,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他清楚地明白,以现在两人的身位与冲势,一旦他的步伐慢下来,他必死无疑。      禾后寒的眼睛死死盯在剑架处,他飞快地计算着他与剑架的距离,然后在距剑架两丈远时猛地用手聚了真气拍向地面,他的身体立刻被突如其来的阻力扭得倒转过来,如同翻了个跟头一样折过去,而这时刺客的刀刃,正斜斜着擦过了禾后寒的脊背。      刺客瞳孔霎时收细。      禾后寒翻身过剑架的刹那已准确无误地拿住剑柄将剑抽了出来,他的身体及时的在撞向墙壁前扭转了回来,以便让他的双脚能够在墙壁上借力反弹,他伸直手臂,而剑锋已送到刺客眼前。   高手过招,只在须臾。      从刺客发现他到被他杀死,这个过程很快很快,快到如果普通人只是听着,他会发现他只能联想到一个画面:什么坚硬的东西被擦碰到然后坠落在地。      禾后寒看到刺客的脖颈处鲜血像断了线的珠子般迸散开来,有一些溅到了他的袖口,一眨眼就渗进了衣服,浓紫的官袍被点缀了黑色的斑斑点点,看起来不详又森然。他站直身子,把剑收了回来,点在地上的剑尖轻微地颤抖着。      他用这把剑杀了一个人,他杀了一个人,他杀了人,杀人。      禾后寒觉得剑锋上的血液似乎逆流到了他的手中,让他觉得粘腻,潮湿,他几乎想立刻扔掉这把得之不易的剑。      然后他听到崇渊的声音传来,竟然带着些许笑意:“爱卿从未杀过人?”      禾后寒猛然惊醒,他的第一个动作是握紧了手中的剑柄,第二个动作是飞掠到窗口。      崇渊的笑意很轻微,且模糊,却让禾后寒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然后他感到手背上覆上了层温热,他握剑的手。      崇渊握住了他持剑的手,他杀了人的手。      禾后寒觉得一股战栗沿着手背袭遍了全身,不知是因为头一回触碰到了帝王过于激动,还是别的其他什么。      禾后寒低头看着年少的帝王,宫灯的光穿过树丛铺在他的脚下,他的表情带着安抚的笑意,他的手掌干燥温暖。他微微仰着头陈述道:“爱卿杀了一个人,为了朕。”      禾后寒张了张嘴,在被动而真实地接受这个既定的事件后,他头一次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应对。      崇渊加了点力量在手中,他又说:“朕,欠你的。”      禾后寒摇了摇头,道:“臣尽分内之事。”      崇渊突然笑了,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禾后寒心里悚然一惊,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模模糊糊的念头吓到了。      他觉得自己要被这十三岁的帝王玩死了。    丞相有何乱(下)   禾后寒定下心神,询问道:“皇上打算如何?微臣必将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这时敢这么说的原因就是他手中这把锋利的宝剑,有了武器他就有了底气,虽然以他的想法,接下来应该尽量联系到宫中的暗卫,这样才能确保皇帝的安全。但,现在已不是最危急的时刻,      禾后寒自觉应把控制权交还给崇渊。      崇渊沉默了一会儿,禾后寒认为他是在思考。      但崇渊思考的结果却叫禾后寒有些接受不能,他十分怀疑皇上是否只是随口而出了一句话。   “爱卿,朕要出宫。”      禾后寒想了想,还是顺从地接了一句问道:“皇上想去哪?”      崇渊这次回答得很快:“爱卿说去哪就去哪。”      禾后寒握剑的手有点抖。      崇渊的表情很镇静,甚至有一丝诚恳,“爱卿,难道你叫我回去当活靶子么?”      禾后寒殷切地回道:“臣会将全部暗卫调回宫中护您周全。”      崇渊高深莫测地回道:“爱卿所思过于简单了。”      禾后寒保持着殷切的表情。      崇渊觉得他的表情有点僵硬,不及平日三分之一娴熟。      于是崇渊点拨了他一句:“爱卿自小师从高人,难道不觉得这些刺客并不寻常么?”      禾后寒心里突的跳了一下。      其实从见到那刺客开始,他的心中就有了点说不清的焦躁。      经皇帝这么一说,他才猛然惊觉,那让他不安的,顾虑的,正是那刺客身上的煞气。      禾后寒以为,这些刺客恐怕都是江湖中人,但绝不是正道中人。他师从高人,也算见多识广,因   而能做出这样的判定。刚与他交手的刺客所用兵器十分凶狠,尖锐的回勾,极深的血槽,刀刃两侧均有倒刺,倒刺上光泽较刀锋略暗,大约是浸了毒物。这种毒辣手段向来为江湖正道所不齿,禾后寒尚猜不到这些刺客的来历,叫皇帝现在回去的确有些不妥。刺客防不胜防,更何况是这些武功不俗的来历不明的高手。这是些敢于行刺皇上的人。      禾后寒不敢去想,是什么组织和背景竟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崇渊见禾后寒眼神慢慢通透起来,适时地加上一句:“爱卿果然机智过人,朕深感欣慰。”      禾后寒深知将皇帝带出宫的艰难险阻以及可能带来的难以预测的种种后果,但他无法拒绝。他怎样拒绝?于公,他是皇帝的臣子,他要听皇帝的话。于私,虽然这是个极麻烦的活儿,但现在看来,皇帝处境危险,刺客的后台够硬,他实不应将其扔在宫中。      禾后寒看了看右手的剑,又看了看崇渊,又看了看剑,壮着胆子问道:“皇上可是要,要微臣,将您扛出去?”      崇渊漫不经心地道:“放肆。”      禾后寒从善如流地跪在地上接道:“臣知罪。”      少顷,禾后寒突然感到头顶有些痒,像是微弱的气流拂过,然后他反应过来那是皇帝压抑住的笑。      紧接着他听到皇帝说:“爱卿多虑了,朕会些功夫,只是不若爱卿那般运用自如。”      禾后寒将目光钉在皇帝黑色外衣上银色的绣角上,平静地问道:“臣敢问皇上为何刚刚不说?”      崇渊由上而下看着他悠然地道:“爱卿反应实在太快,朕来不及说就被你挟走了。”      禾后寒突然觉得这不像是逃命,更像是,像是什么?      他也说不清。      禾后寒看着崇渊脚尖轻轻点地,身形飘忽离地几尺,正好靠近宫墙,屈膝再一点,整个人就落到了墙外,那动作说不上多快,却是禾后寒认不出的武功路数,看那轻功的起势竟不似任何一派内功心法所有。      让他感到惶惑的是,他明明都看得清皇帝的动作,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但他竟找不到丝毫破绽,禾后寒心中登时暗惊不已。      禾后寒自己的武功是走奇快路数的,任何武功到了他面前几乎都是被动的,这也是他敢单身一人进宫救驾的根本原因,而今,他惊悚地意识到,自己的武功怕是遇到克星了。      他想得基本没错,可惜这会儿他还预见不到这事的严重性。      种种疑惑顾虑只在一瞬就从禾后寒心里掠过去了,他现在哪里有心思去寻思这些。禾后寒随后翻过宫墙落在崇渊身侧,将皇帝拉到墙边,屏息站了一会儿。      崇渊无所事事地抬头,漫天星辰,都像安静看戏的天上人一样。崇渊轻扣住禾后寒的手腕,问道:“爱卿家在何处?”      禾后寒也看了看天,冷静地回道:“微臣认为丞相府并不安全。”      崇渊更加冷静地反问道:“朕出宫一物未带,爱卿不是如此?”      禾后寒点了点头,言辞恳切地回道:“皇上说得对,是微臣考虑不周。”      此时禾后寒已经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只是感情上有些承受不住,皇帝要走江湖!但他理智地认为,这或许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暗卫不能用,刺客来历不明,皇宫不能待。禾后寒想,他们现在应该找一处隐蔽的,且可以支持他们的落脚点。      这样决定之后,禾后寒在脑海里列出几个去处,这去处要隐蔽,且安全:一,他师父那。二,他师兄荣嘉禄那。      他首先否决了第二个选项,他师兄远在万里之外的西北边疆之地,这一路且不说山高水远,路途坎坷,单看西北之地环境之艰辛,军情之敏感,也不该叫皇帝道那儿去。结果,最后,那就,只有去他师父那了。      禾后寒恭恭敬敬地带着皇帝从禾府后门进去,又道:“皇上驾临使寒舍蓬荜生辉。”      崇渊不甚在意地说:“的确是寒舍。”      禾后寒好像没听出皇帝的一语双关,又极为恭谨地道:“皇上稍等片刻,微臣去拿些东西。”      崇渊只见禾后寒轻轻一动就不见了身影,他这时才稍稍放松,将袖中所藏暗器推离手边远了些。他手头这一副暗器是先皇特意寻了能工巧匠,花费不少时间才制成,其构思奇诡,威力惊人堪称集当今世上暗器之大成。      禾后寒上哪去知道皇帝还藏了一手呢?他也不知道崇渊其实并不喜欢他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反倒很喜欢他因慌乱急迫而动摇的样子。这大概是源于崇渊天生的帝王脾性,他乐于掌控别人,哪怕是在生死关头。      禾后寒动作很快,一把刀,两张银票,三瓶药。他甚至抓紧时间换了一套衣服,而当他再出现在崇渊面前时,崇渊已经无法在他身上找到一丝狼狈和慌乱。      禾后寒抬头看了看天色,微微躬□子道:“皇上,启程吧。”      崇渊打量了他几眼,索然无味地道:“朕听爱卿的。”      于是,舜朝新登基的少年皇帝放着大量的暗卫在宫中和来历不明的刺客斗智斗勇,自己则悄悄出了宫,和他年轻的但危急时刻还算靠谱的丞相,踏上了走江湖的旅途。      此时是安正元年二月初一,史官们都正闲得在家抓耳挠腮,不过这之后,他们得忙上好一阵子了,而那不过是开端。      禾后寒总觉得这事儿着实有些荒唐。    丞相有何怨(上)   禾后寒摸出三枚铜板,斯斯文文地道:“小哥,一袋肉包子。”卖包子的小哥数也没数就将铜板丢进钱篓,眼睛一直在他身上转来转去,不知已在心里已经编出多少个八卦缘由。      禾后寒接过装在纸袋里的热乎乎的包子,几步就离开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再一转身就拐进了旁边的巷口。卖包子的只觉眨一眨眼的功夫,那彬彬贵公子就不见了。他眼睛一亮,心里顿生一念,莫非是山里来的精怪?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儿靠谱,这么着,又一个日后在茶余饭中被传得越来越神的故事就这么出炉了。      禾后寒捧着袋包子转进了巷子另一端停着的马车,揭了轿帘,恭恭敬敬地将纸袋递进去道:“皇上,此处不比京城,没什么精致吃食,您权且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      崇渊随意地靠坐在车厢里,手里拿着一本书,此时正盯着禾后寒体贴地道:“爱卿赶了一路的车,想必早已饥肠辘辘,朕岂可一人独食。”   禾后寒诚惶诚恐地回道:“皇上言重了,微臣甘为皇上效犬马之劳。”说这话的时候他举着双手的姿势纹丝不动,崇渊继续盯着他,一时间,只有纸袋里包子散发的热气和肉香静静盘旋在车厢中。      崇渊又瞅了他一会儿,冷不丁伸手一拉,禾后寒在错愕之中迅速收住了反抗的趋势,直直地被拽进了车厢,这让他一腿屈膝跪在车板上,手上还托着袋包子。      崇渊一手握在他左手腕,另一手随意地搭在他肩膀上,皇帝的声音轻轻地落在禾后寒耳边,却让   他霎时如遭雷击。      “难不成,是爱卿有些……紧张?”      禾后寒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他猛然意识到,在他心中绷得紧紧的一根弦,已然深深影响了他的行事举止,旁人或许一时看不出来,可这瞒不过崇渊的眼睛。禾后寒怎能不紧张?皇宫中骤然无主,朝廷上也没有能撑得起局面的大臣,田大人还在牢里押着,外边还有一群联系不上主子的暗卫,而他本该尽丞相之责担起重任,竟然就这么莽撞地带着皇帝出宫上路了,这一切若搁在梦里,恐怕能叫禾后寒硬生生吓出一身冷汗,可如今这都明明白白地摆在他眼前儿了。      禾后寒直到现在还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何打算,心中难免焦躁不安,可他也明白,这些都轮不到他管,得让皇帝自个儿去操心。他当先首要之事,不过护二人周全,禾后寒心神集中一起,生怕惹出一丁丁点的事端,他的这种紧张未及表现出来,又被他习惯性打压下去,这让他看起来有一种难以描述的专注感,而这种专注在面对这位少年天子时格外明显。      崇渊饶有趣味地观察了半天,然后他突然冒出一个怪念头,他觉得禾后寒,像一只,怎么说,皇帝一时想不起来那个有些陌生的词儿,像被碗扣起来的一只动物,是那种装模作样的,不动声色的,但一揭开碗就会瞬间蹿出去的动物,叫什么来着?崇渊盯着那袋包子瞧了瞧,伸手拿出一个咬了一口,又摸出一个递给跪着的禾后寒,声音有些安抚似的道:“爱卿不必如此拘束,朕自有分寸。”      禾后寒看着伸到眼下的肉包子,眼角余光又瞟到皇帝手里拿着的书,心里突然有点不舒坦,但他还是接了过来,感恩戴德地道:“臣谢主隆恩。”      禾后寒的确是有些饿了,但更多的是疲惫。他已经连续两天急行,中途只在一家书坊同老板换了辆马车,且自打前夜匆匆出京到现在,粒米未进。他耗费了不少体力却一直得不到休息和补充,此时全凭高度紧绷的精神支撑着,才能让表面上看不出异常。      禾后寒吃完第二个崇渊递过来的包子,皇帝施了点力把他按倒在座榻上时,带了点命令意味地说爱卿你应该休息,他就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并且很快进入了睡梦中。      他模模糊糊地想,天家真是狡兔三窟,养了一群暗卫在宫中不算,在宫外竟然还有探子。      禾后寒是在马车颠颠簸簸的晃动中醒过来的,轿子里只剩他一个,坐垫上放着那本皇帝看的书。   他觉得精神不错,又靠着车厢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继而深吸一口气,连滚带爬地翻出去鬼哭狼嚎地道:“皇上!皇上!您万金之躯怎能做这等粗杂之事,这叫微臣如何受得?!”      崇渊一袭黑衣滚银边,在红色的暮光中稳稳地坐在车辕上,一手持鞭,一手拉着缰绳,看起来颇为怡然自得。      崇渊没回头,迎面而来的微风和着他笑意满满地答,“爱卿一醒来就如此精神,也不怕有人听到。”      禾后寒暗道,恐怕皇家的密探早把挑好的没人烟的路汇报上来了。但口中只继续急急地道:“臣见皇上驾车,心中惶恐难安,微臣恳请皇上歇息,驾车这等事还是让微臣来做。”      崇渊没动,禾后寒也没动,半晌,禾后寒听见崇渊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问道:“爱卿要抗旨?”      禾后寒以一种极为高难度的姿势一头叩在车板上,竟然还能说话:“臣不敢。”      崇渊惊奇地看了他一眼,慢慢问道:“爱卿看到朕放在车里的书了?”      禾后寒诚惶诚恐地回道:“皇上的东西微臣怎敢乱动。”      崇渊命令道:“进去看了再出来。”      禾后寒跪得有些累,于是极为知趣地下了个台阶,道:“臣遵旨。”      其实不用看他也猜得到那是什么,皇家的探子能呈上什么?禾后寒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脑子有些累糊涂了,竟然真以为皇帝敢孤身一人就跟着他出宫。      打从一开始皇上要他停在那书坊旁他就该有所怀疑,崇渊年仅十三,出宫次数屈指可数,他上哪知道京城近郊的峰丘镇有这么个乾本书坊?就算是皇帝正巧听说过此处有个书坊,峰丘离京城也的确不远,或许他真的知道,但那时他们尚未完全脱离危险,皇帝怎么会突然起了兴致要在那书坊买书?      那时禾后寒在精神高度紧绷下并没有精力去深入思考这些过于巧合的事,事实上,情况也没有时间给他多想。      直到他买包子回来看见皇帝手里拿的那本峰丘书坊买来的书,这才恍然发觉其中蹊跷之处。更何况他一觉醒来就见皇帝在驾车——崇渊年仅十三,从未出过宫门,他怎么认得去路?      禾后寒突然觉得有些抑郁,说不清的抑郁。      但他还是拿起那本蓝皮无名书,翻看起来。    丞相有何怨(下)   【十月初六玄二十七报   月初江南柳家被灭门。凶手神秘诡异,尚无线索可查。江南柳家擅长鞭,江湖上小有名气。柳家极少与人结怨,此次灭门之祸匪夷所思。在查中。】      【十月初八天十五报   昱亲王崇洲患病月余仍未痊愈,府中每日往来人员仅有郎中及伙房。无可疑之处。】      【十月十五黄十五报   丞相禾后寒卯时起床,卯时中进食一个花卷,一碗粥,一碟黄瓜。   巳时下朝回家,巳时一刻进入寝室休憩。巳时末出寝室,午时进食一碗牛肉面。饭后喂鸟逗猫,半个时辰后于花园练习武功。申时进书房,酉时出书房,进食小炒两道,米饭一碗。饭后喂鸟逗猫,半个时辰后进入书房。戌时三刻就寝。无可疑之处。   另:属下认为黄金筒对于远距离监视十分有用,建议大量运用。】      禾后寒看到这里时觉得心情有点复杂,复杂得,复杂得……无法形容。      【十一月初三玄十八报   已查悉七巧教台州分坛于九月末曾接纳一伙神秘人入住。怀疑其为江南柳家灭门案主凶。】      【十一月初五天十五报   属下失职,昱亲王本人并没有在府中,属下认为其伪装成下仆出了府,出府时间约为十月末,昱亲王崇洲去向在查中。】      【十一月初九黄九报   丞相禾后寒卯时起床,卯时中进食一个包子,一碗粥,一碟花生。   巳时下朝回家,巳时一刻进入寝室休憩。巳时末出寝室,午时进食一碗炸酱面,一只食乐坊招牌菜醋溜白斩鸡。饭后喂鸟逗猫,半个时辰后于花园练习武功。申时进书房,酉时出书房,进食素汤一碗,米饭半碗。饭后喂鸟逗猫,半个时辰后进入书房。戌时三刻就寝。无可疑之处。】      禾后寒想了想,记得那天中午因为要了食乐坊他顶顶爱吃的一道菜,结果晚上还有些胀肚,只吃了少少一些。      【十一月十八玄六报   三天前中原寒剑世家被灭门,手法与柳家灭门案基本一致,基本确定为七巧教所为,在查中。怀疑与七巧教新任教主有关,此人行踪神秘,在查中。】      【十一月二十一天八报   芜州线报称,十一月中旬发现疑似昱亲王等人踪迹。但已跟丢,现已加派人手前去芜州支援。】      禾后寒突然嗅到了阴谋和不祥的味道,芜州,芜州,他记得那是中原的一个地方,盛产铁,铜等金属。      【十一月二十五黄七报   丞相禾后寒卯时起床,卯时中进食一个馒头,一碗粥,一碟豆腐。   巳时下朝回家,巳时一刻进入寝室休憩。巳时末出寝室,午时进食一碗蛋炒饭,一碟牛肉。饭后喂鸟逗猫,半个时辰后于花园练习武功。申时进书房,酉时出书房,进食街边摊兰州小铺拉面一碗。饭后喂鸟逗猫,半个时辰后进入书房。戌时三刻就寝。无可疑之处。】      禾后寒蓦然发觉,黄字头的密探工作实在过于清闲。      【十二月初八玄六报   查及七巧教总部早在七年前即秘密新建一堂,名为雪宗堂,此堂极为隐晦,属下尚未能查出其职。但其地位似与其他五大堂并列。怀疑江南柳家及中原寒剑世家的灭门案与此堂有关。在查中】      【十二月十七天七报   已查明昱亲王去向。昱亲王崇洲途经芜州,冬州,宜州,沿着这条路线走,会在半月后抵达滨州。前太子此行动机在查中。   另:昱亲王身边有高手跟随,属下请求支援。】      禾后寒心里突的一跳,他看到“滨州“两个字时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但这个念头过于惊人,让他有些抗拒。他知道滨州在舜朝东部边陲,毗邻东海,且由于地势较低而形成了大片的盐碱地,因而并不富饶。但,滨州却是江湖武林中一个经常被提及的地方,原因只有一个,那是七巧教的起源地,大本营。      他翻书的动作稍稍快了些。      【十二月二十日黄九报   丞相禾后寒卯时起床,卯时中进食一根油条,一碗豆浆,一碟茄条。   巳时下朝回家,巳时一刻进入寝室休憩。巳时末出寝室,午时进食一碗刀削面,一锅,水煮肉。饭后喂鸟逗猫,半个时辰后于花园练习武功。申时进书房,酉时出书房,未食。饭后喂鸟逗猫,半个时辰后进入书房。戌时三刻就寝。无可疑之处。】      禾后寒觉得“一锅“后面那个浓墨重彩的停顿十分刺眼,于是他扫了一眼题头,记住了黄九这个代号。      【正月初一玄三   已确定雪宗堂为暗杀部门,江南柳家及中原寒剑世家都为此堂试刀之用。七巧教新任教主于昨晚于七巧教总部望海崖岸举行继位仪式,此人行踪不定,来历不明,在查中。】      【正月初二天三   昱亲王已于前日达到滨州,与一众神秘人相会,后进入望海崖。追踪中。】      禾后寒闭了闭眼,心中有如一座巨大的撞钟被敲响,涤荡震颤。      皇帝看似荒诞的行为,禾后寒已然可以解释得通了。在解决掉七巧教之前,崇渊不能回宫。      整整一个堂的暗杀者在等着他,他怎么躲?更何况朝堂里还有那些敌友不明,忠奸不辨的大臣,他怎么应付得了?      怪不得正月初二那天皇帝深夜急召他,恐怕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才铤而走险了。如此说来,那田家的确是不得不铲除的,他们与昱亲王勾结,意图谋害皇帝,皇帝可以隐而不发,却不能坐以待毙。      禾后寒从未有如现在这般深刻体会到崇渊这个皇帝的艰辛,边疆四十万将士他不能动,也不敢动,朝堂这边既有昱亲王崇洲居心叵测,又有大臣虎视眈眈,他孤身一人,只有先皇留下的暗卫和一群探子,外加一个没什么背景的丞相可用,而他竟然能在这种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不动声色了近两个月。      昱亲王是怎么当上七巧教教主的?禾后寒不得而知,但他此刻已经意识到,这绝不是个简单人物。昱亲王崇洲比崇渊大了一轮还多,当年他本来是太子人选,不知怎么的却被先皇一道圣旨发配到了西南之地,从此不准入京。      这事的原因宫中传得极为隐晦,民间有很多传言,有的说他写了篇文章让皇帝大怒,有的说他做了什么让皇帝忌惮的事,还有的说他疯了杀了很多人,流言一多,就谁也说不清楚了。      再往下翻一页,禾后寒愣了愣。      【正月十三黄九报   丞相禾后寒今日辰时起床,戌时入睡。】      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却包含了极多极深的意味。这代表着,代表着皇帝不再监视他一举一动,他在尝试信任他。      禾后寒把书翻到最后一页。      那标的是昨天的日子。这封密保大概是皇家密探算好了皇帝经过的时间,今天趁他出去买包子时才送到的。      【二月初二黄十一报   昨夜宫中暗卫折损十二人,伤残七人,斩杀刺客十五人,抓住活口三人,但其均为死士,被虏后自尽身亡。   自今晨太医院宣皇帝昨夜遇刺重伤,田家一百三十六口已获罪被下死牢,午时处斩。丞相告病,朝中大臣群龙无首,后续形势观察中。   另:附中原各州详细地图一份。】      禾后寒将地图展开细细看了看,不知何时天色暗了下来,马车也停了。这大概是哪里的荒郊野外,只听得见风吹树梢,悉索虫鸣,还有一个人轻轻的呼吸。      禾后寒把书和地图叠好,掀开轿帘,看见崇渊垂着腿坐在车板边缘,背对着他,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他黑色的衣服裹着他几乎全部融进了夜色里,这让他看起来真的很小。      禾后寒下了轿,站在崇渊一旁。      他们好像突然离人世很远,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很近。      禾后寒想说些什么,但皇帝比他快,他恍恍惚惚地听见崇渊问了句话,“爱卿可知这里是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除夕快乐 春节快乐 丞相有何愁(上)   禾后寒翻了翻车厢,只找到一张干巴巴的饼,还有一铁罐的水。虽然他本来也没指望这临时买来的马车能有什么惊喜,落到此时这般寒酸境地,他自己倒未觉如何,可一边还有个锦衣玉食的皇帝,这让他有点发愁。      崇渊站在马车旁,若无其事地问道:“爱卿可找到路了?”      禾后寒把饼掰下一块,又把水罐递过去,然后干巴巴地道:“微臣无能,请皇上先吃些东西充饥,微臣再想办法。”      崇渊没接,眼光投向田埂尽头的一轮红日,问道:“爱卿可是怪罪朕走错了路?”      禾后寒姿势不变,眼睛不抬地道:“微臣不敢。”      崇渊点了点头,接过饼和水罐,又道:“朕相信爱卿。”      禾后寒在心里想,相信我什么?是不敢怪罪您,能找到路还是能护您周全?      禾后寒坐在车板上,慢慢咀嚼着,极其有经验地先让唾液尽可能的浸透干饼再下咽。崇渊面无表情地坐在另一边的车板上,吃一口饼,喝一口水,顿一顿,重复步骤。禾后寒注意到皇帝顿一顿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他心里又有了些不忍。      禾后寒自昨晚听到崇渊无比淡定地告诉他,他们大概迷路了之后,他心里就一直有股气不上不下的吊着。他着实难以理解,崇渊怎么敢,怎么能在这种紧张的,危险的,急迫的情况下,做出如此没有把握不靠谱的事?禾后寒又想起自己一时抑郁就睡了一下午的行为,心情更加复杂。他咽下最后一口饼,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卡在“顿一顿“状态的皇帝,动作幅度略大地拿出地图,翻看起来。      禾后寒一边看地图,一边扫了眼继续慢慢吞咽着干饼的皇帝,猛然间醒悟到,有一句话常用来形容他们现在这个状态:皇上不急太监急。      禾后寒不愿承认自己有做太监的潜质,于是抖了抖地图,道:“皇上,微臣以为此处田地居多,周围必有人家,与其在地图上翻找,不如向当地民户询问。皇上请在此处歇息,微臣去去就来。”      崇渊点了点头,如释重负地放下吃了一半的干饼,道:“那便有劳爱卿了。“      禾后寒沿着田埂,轻轻松松地运功飞掠,速度不快不慢刚好让迎面的风如冰凉的丝绸一样拂过脸侧,大片大片黑色的泥土翻露在外,雪化得差不多了,但还不到下种的时候,现在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坚硬的□的土地。      就在这时,在一片乡土色里突然露出了一点红,禾后寒一愣,哪来的红点?定睛一看,远处那红点晃晃悠悠的,竟然是个人。禾后寒顿住脚步,侧身静待路边。      红点离得越来越近,禾后寒看清了,那是个穿了身松松垮垮的红衣的人,衣襟上大片大片的用金线绣着云螺纹,整一副纨绔子弟游戏人间的模样,却在腰间斜斜挂了一把长剑。那剑如其人,也是通身嵌着宝珠玉石,一派五光十色。冷不丁打眼一看,就让人仿佛看到了个会行走的,铺着红珊瑚绒底的珠宝匣子。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么珠光宝气的人,竟骑了一头土不溜秋的灰毛驴。      禾后寒顿觉此情此景无比震撼人心,他此时表面风平浪静,内心波涛汹涌。      那人到了禾后寒跟前,一拽毛驴耳朵停了下来,一双多情桃花眼未语三分笑,那人打量了他几眼,问道:“这位兄台独自一人在这做什么?”      禾后寒不知为何心里一凉,不过他很快否定了自己莫名而来的寒意,他当然不知道,他极少发挥的预知感刚刚被他判断为错觉。禾后寒定下心神,彬彬有礼地拱手回道:“我和家弟本欲前往通州访亲,不想在此处迷了路,兄台可知道如何寻得大路?”      那人把剑往后一撩,顺势侧身下了灰毛驴,那种浑然不在意的样子让禾后寒觉得有点怪异,还有种说不出的不妥。禾后寒顺势目测一番,发觉那人身量要比他高些,肩膀也不似书生般羸弱,举手投足虽略显随意却隐含力道,倒不是个油头粉面的花花小生。      禾后寒正欲继续观察,却不见那人是怎么动作的,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禾后寒一惊,心道要是这人刚才怀有歹意,这一下就能叫他归西,心念急转间,也就忽略了那人若有若无地磨蹭着他手的小动作。      禾后寒若无其事地问道:“兄台这是何意?”   只见那人笑眯眯地凝视着他,声音温柔地道:“在下一见兄台就觉得格外亲切,心中顿生相见恨晚之意。正巧在下也是前往通州,兄台不要推辞,请务必让在下送你们到通州”。      禾后寒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说道:“这实在不敢劳烦兄台,况且家弟十分怕生,兄台不妨将去路告知于我。”      那人气定神闲地摇了摇头道:“兄台有所不知,若沿着这条田埂走,是找不到路的,只是这附近有条岔道正好通往官道。但,若无人引导,这路是断然找不到的。”顿了顿,又凑近一步,笑容很是真诚,“在下自然是走过这小道。”      禾后寒飞快地想了想,继而神色很是感激地道:“那便有劳兄台了。”      那人一边应着:“好说好说。”,一边又伸手来拉,这次禾后寒早有戒备,极为自然地转了个身道:“家弟恐怕要等急了,兄台快与我走吧。”那人眯了眯眼睛,口中应着:“好好。”一手拉了毛驴,跟上了禾后寒。      “兄台家在何处?”      “蜂丘。”      “果然是天子近郊,人杰地灵,才能孕育出兄台这般温润如玉的人物。”      “兄台过誉了。”      “在下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兄台做些什么营生?”      “打手。”      “这……在下认为这实非长久营生,兄台这般人物,该做些文雅的事。”      “兄台多虑了。”      “在下是真心为兄台着想。”      “兄台可有娶妻?”      “尚未。”      “那可有心上人?”      “未曾。”      “兄台眼光甚高!”      “非也。”      “在下内心十分理解。”      “与兄台交心之下,在下深觉投缘,想与兄台交为挚友,在下名江盛,今年二十四岁整,兄台可否告知在下姓名?。”      “季瑞声。”      “好名,好姓!谦谦公子,瑞德生香。”      “江盛兄误会了,是‘声音’的‘声’。”      “这岂不更有意境了!瑞声,瑞声,祥瑞之声。”      “江盛兄好文采。”      “……”      禾后寒觉得这短暂的安静十分来之不易。      “瑞声兄,前方那马车可就是你的驾乘?”      禾后寒正考虑着到时如何摆脱这个来历不明的诡异家伙,一个晃神,竟然已经看见皇帝了。      崇渊站在田埂上,离马车很近,一袭黑衣,金玉发冠早已取下转而束起,做了寻常人家打扮。听到声响他回了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极其冷静的样子。      远方一阵风急急地沿着高高隆起的田埂擦过,卷起了他黑色的头发,那长长的发丝便与衣襟上银色的绣图相携于风中。他身后是大片大片的生冷而平整的土地,眉目绮丽的少年仿佛不属于尘世的精怪,要驾风而去了似的。      禾后寒发自内心地希望崇渊表现出一下怕生的样子。       丞相有何愁(下)   “瑞声兄,令弟着实与你样貌相差甚远。”江盛说这话时已经近到能让崇渊听到,禾后寒心里有点悬,虽然他对皇帝抱有莫名的放心,但还是有点怕崇渊凉凉地来一句“放肆”。      所幸崇渊只是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江盛几眼,又扫了眼淡定地站在一边的禾后寒,然后十分如禾后寒意的直接上了马车。      禾后寒抓紧时机,连忙用歉意的语气道:“江盛兄,让你见笑了,舍弟实在怕生。请你在前面带路,等找到大道后我必然重谢。”      江盛摆了摆手,手腕上一串看不出质地的黑石头当啷当啷地碰在一起,只见他颇有些不满地道:“能与瑞声兄这般人物相遇,在下内心已十分感激老天安排,哪还会有别的念想?瑞声兄这般见外,叫在下着实伤心。”      禾后寒心里暗叫不妙,这人难道要纠缠一路?当下不敢再多说,生怕引出此人别的麻烦话。他赶忙装作知错的样子道:“江盛兄说的是,只是到时还要看舍弟的情况。”      禾后寒赶着马车,江盛骑着灰毛驴在前边,不时回头冲禾后寒不明所以地笑笑。      禾后寒十分费解,但理智和习惯性的伪装让他一直耐着心感激地与江盛对视。如果他的预知感这时能锲而不舍地继续发挥作用,或许他能逃过这一劫。可惜,禾后寒是个在某些方面有些迟钝的人,人无完人,老天给了他奇快的反应力,相对的,收走了他对其他一些东西的敏感度。      找到大道的时候已近晌午,禾后寒早上没吃什么,又赶了快两个时辰的车,此时已是饥肠辘辘,看到大道周边聚集的商贩时,他倒是从心底感激江盛了。      但,禾后寒还是决定尽快甩掉他。      “江盛兄,多谢相助。就此告别,后会有期。”禾后寒拱手道,颇有些斩钉截铁的江湖意气。令他有些意外的是,本以为还得和江盛有一番拉锯战,谁想他竟然痛痛快快地点了头,还笑着道:“祝瑞声兄一路顺风。”      禾后寒轻松地摆了摆手,驾着马车吭吭楞楞地前行,觉得浑身格外舒爽。      江盛笑眯眯地驻足不语,目送着禾后寒驾车远去。      “禾爱卿。”      禾后寒正心情不错地驾车前行,冷不丁听到皇帝的声音,虽然明知隔着轿帘,却顿时觉得后背如芒在刺。禾后寒立刻断定,皇帝的心情不太好。      是什么让皇帝不快?禾后寒不甚理解。他虽然能感觉到,但体会不到,自然也无从知晓其原因。他们既找到了路,又踏上了前往目的地的旅途,形迹也尚未暴露,皇帝为什么不高兴?      禾后寒左思右想,被正午的太阳一晒,恍然大悟,怕是这常年在深宫待着的小皇帝吃不了苦了,前两天都是连夜赶路,今日又没吃没喝地走了一上午小路,此时连他都有些疲惫不堪,更别提未曾出宫远行过的皇帝了。      禾后寒这么一想,立刻了然地回道:“臣在,皇上可是疲劳了?再往前走走就该有客栈了,请皇上再忍忍。”      崇渊没说话,禾后寒私以为自己猜对了。      轿子里的皇帝静面无表情地坐了一会儿,慢慢闭上眼睛,不知是休憩了还是在沉思些什么。      日头斜斜的支在了天边的时候,禾后寒终于看到了一家客栈,二层的木制小楼,他精神一振,提了声音禀告道:“皇上,微臣看到客栈了。”      他听着崇渊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禾后寒抬头看了眼客栈招牌,极普通的木板写着绿漆的“平江客栈”四个字。他揭开轿帘放低了声音说道:“皇上,今晚就在这里住吧。”崇渊点了点头,挪开了点位置,好让禾后寒把包裹拿出来,他看起来没有一点动手的意思。禾后寒则是头也不抬,伸手极为自然地提过了包裹。   谁主谁仆一目了然。      一进客栈,禾后寒就感到有点头痛。谁想到这么一家小小的客栈,整个一楼大堂竟几乎坐满,再仔细一看,都是些贩夫走卒,大声说笑,大口喝酒,大口吃饭,隐隐地还有一种原始又粗俗的浓烈汗味。禾后寒有些担忧地想:怕是皇帝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吧。      崇渊抬头瞅了他一眼,平静得很,丝毫没有不耐厌恶之态。禾后寒顿时觉得自己小觑了这位皇帝,他大约不比自己想的那般娇生惯养。      店小二看见了他们,连忙迎了上来,赔着笑道:“二位爷,小店今日客满了,您看是挤挤,还是另寻别处?”这店小二也是个有眼力见的,虽然禾后寒早已换了粗布料的衣裳,但皇帝穿的还是出宫那件外衫,虽不显富贵,但毕竟是宫中的东西,再简单那也是做工细致的。这小二自然不敢怠慢。      崇渊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身后,但禾后寒认为他在等着自己解决这个问题,于是他和和气气地同店小二商量着:“不如我多出些银子,叫这些兄弟挪出个房间来如何?”      店小二脸色更加谦卑地道:“爷您这不是为难小的么?您看这小小客栈,哪处不是挤满了人,哪里还能空出个屋子?”      禾后寒想了想,从袖袋摸出一小块碎银递过去,恳切地道:“小哥想想办法,家弟身体不好,实在是需要休息。”      店小二摸了摸碎银,十分挣扎犹豫的样子。禾后寒一看有戏,深知还需加把火,又捡了快略大些的碎银,刚要往店小二手里递,就听门口传来个懒洋洋的声音,“看这意思,是要把我留的房间给出去?”      禾后寒只觉脑袋嗡的一下,一方面是因为突然听到了江盛神出鬼没的声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瞬间想到了之后他和皇帝必然会与江盛凑一间屋子。而那就意味着,之后这一路恐怕他都得与这诡异的家伙同行了。      那店小二手疾眼快,听了这话立马连着禾后寒先前塞的银子一并给他推了回去,几步蹿到门口,低声下气地道:“小的不敢,小的正想着如何回绝这位公子。”      禾后寒不以为然,转身时表情十分惊喜,“江盛兄!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你了。”      江盛也是一副惊喜交加的样子,只见他两步上前,激动地揽过禾后寒的肩膀,笑道:“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瑞声,瑞声,就为这等缘分,你我二人今夜也定要一醉方休。”      不知为何,这两人同时忽略了发生这个看似巧合实则必然的事件的根本原因正是他们本来就要前往同地。      有意思的是,明明一个想躲,一个想追,最后这截然相反的两种目的却达成了一种相同的行为结果。      崇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二人,心中判定,江盛技高一筹。    丞相有何扰(上)   “瑞声兄尝尝这道酸辣豆腐,这道菜是这儿厨子的拿手活。”江盛殷切地挟起一筷子豆腐,放到禾后寒的碗里,神情极度温柔地凝视着他,简直要拧出水儿来,禾后寒私以为这人未免过于热情。      不过他此时住的是人家的房间,吃的是人家点的饭菜,禾后寒深知一个道理:吃人嘴软,拿人手软。于是他颇有兴致地尝了尝,那豆腐酸辣香软,入口绵麻,倒的确别有一番滋味,禾后寒真心地道:“的确不错,江盛兄好口福。”      江盛心满意足地道:“能得瑞声兄一声赞叹,不枉在下特意寻的这厨子了。”      禾后寒很是惊讶地问道:“莫非这平江客栈是江盛兄开的?看这客栈生意如此之好,叫人着实羡叹,江盛兄实有卓识远见。”      江盛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为一己之私罢了,在下常走此路,却总不见个像样的地方落脚。一时兴起,就拿了些银子搭了这么个客栈。”      禾后寒啧啧赞叹道:“江盛兄过谦了,即便是一时兴起之念,也造福了来往行人。又能得如此财源,岂不是一举两得?”      江盛笑眯眯地道:“这都不算什么,在下今日才明白,原来这客栈,”说到这,他抬起眸子,一双桃花眼似真似幻地盯着他,压低了嗓音勾人心魂地道:“就是为了等瑞声兄的到来。”      禾后寒第一反应就是有陷阱,难不成刺客已埋伏多时了?但他及时发现了矛盾之处,否定了这一推测,若真是刺客,何必要说出来?      禾后寒的第二反应就是此人听到了皇帝与自己的对话,从而发觉了皇帝与自己的身份,有什么惊天大秘密或惊天冤案要报。然后他又觉得此事未免太过戏剧性,更何况皇帝唤他的时候,江盛应该还没赶上来。      禾后寒的第三反应比较不着调,他脑海里突然冒出了山寨寨主和压寨夫人的画面。这也不能全怪他,他十四岁的时候曾与师傅一同下山游历,当时就碰到了这么一件山贼抢夫人的事。不知江盛这句话触动了他哪根记忆的弦,以致将这件遥远的事都翻了出来,禾后寒迅速把这一念头排除,并觉得这实在是失职。      如果江盛知道他引以为傲的调情之语被曲解至此,且最后连一点边也没沾上,不知该多惆怅。   禾后寒这人,在这七情六欲上的确是有些不开窍的,不知是因为整个青少年期都跟着他那清心寡欲的师傅,还是家风严谨平实所致,亦或他天性如此。他少年学艺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上度过,随他师父游历那几次也没什么机会接触异性。等他学成回京好不容易有条件纸醉金迷了,又要准备科考。考中了又外放做官,这回出去做官能逍遥逍遥了吧?可那小地方别说花楼,连个酒楼都没有,全镇最大的商家就属一家小酒坊,还不是天天开业。好不容易等到他回京述职了,打算成婚了,上天又给他安排了这么一番任重道远的使命。说到底,在他二十二年的人生中老天还真就耍弄着他似的,硬是一个能给他开开窍的红颜知己都没给,就更别提通通情的机会了。你要他上哪里懂得江盛这身经百战花花公子似的人物的挑逗暗示?      禾后寒的确是不懂,可这旁边还坐着个皇帝呢。      就算这皇帝年龄不大,但也是从小就看着他父皇那一众后宫嫔妃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再说皇帝素有神童之名,崇渊皇帝的确是打小起心智就较常人成熟。更何况,他早在七岁那年就被封为太子,从那以后就正式进入了权利的漩涡。      这样一个四岁得神童之名,七岁就触摸到皇权,十二岁就登基为帝的天子,早已对世间万物有了一种常人难以领悟的通透和见解,比起禾后寒那不是山高水远就是穷乡僻壤的人生经历,真可谓是一览众山小。因此别说是江盛如此直白的挑逗,就算禾后寒那么习惯于伪装的人难得一见的隐晦情绪,都难以瞒过皇帝的眼睛。      言归正传,江盛说完这句话后,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无声,一时竟无人接话。禾后寒是不明其意,江盛是经验老道,至于崇渊,崇渊正在思考些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      禾后寒敏感地意识到气氛有些怪,并且十分肯定皇帝的心情又变糟了,于是他迅速接道:“江盛兄,时候不早了,连日赶路我与舍弟十分疲惫,今夜实在不能与你把酒言欢,请江盛兄见谅。”   江盛遗憾地道:“既然如此,在下也不能勉强,瑞声兄与令弟休息吧。”      禾后寒歉意地道:“此事是我扫兴,日后若有机会定然向江盛兄赔礼。”说完这话,禾后寒突然意识到一个大问题,这间房只有一张床,叫他们三人如何住下?      接着他迅速在脑海里列出几个方案:一,皇帝睡床,他与江盛在屋内加屏风搭个床板凑合一夜。二,皇帝睡床,江盛在屋内打地铺,他去睡马车。三,皇帝睡床,他在屋内打地铺,江盛出去睡马车。四,皇帝睡床,他和江盛都出去睡马车。      他总结了一下,发现前提是不变的,且私以为第三条最合心意。      但如此做事未免太过河拆桥且不通情理,然而如果要江盛与皇帝共处一室,他也是断然不放心的,那样恐怕这一夜他也不敢睡了。      禾后寒想了又想,只能不甚满意地选择了最后一条:他与江盛一起出去睡马车。      他歉意地道:“江盛兄,我还有一事相求,舍弟身体不好,夜里多梦少眠,房间一点声音都会将他惊醒。”      崇渊冷静地看着他年轻的丞相表情诚恳地胡编乱造,十分配合地不发一言。      江盛了然地点点头道:“在下听说过此症,的确麻烦。不知瑞声兄可是要你我二人另寻其他住处?”      禾后寒连忙道:“正是如此。”      江盛爽快地道:“无妨。”      禾后寒心里松了一口气,他生怕江盛突然翻脸,认为他们不识好歹,再将他们赶出去,那就不妙了。其实他这完全是多虑了,江盛巴不得离他那“怕生”的“舍弟”远点,好与他再亲近些。      崇渊目送这二人看似相谈甚欢地出了房门,面无表情地静坐了一会儿,然后熄了蜡烛,躺到那来之不易的床榻上去了。      他闭上了眼睛,但他并没有睡。他在思考,思考帝王该做的事,与不该做的事;帝王该有的行为,与不该有的行为。他发觉那些本来清清楚楚的界限现在却有些模糊了,是什么改变了它?      禾后寒试探地问道:“江盛兄可愿与我在马车屈就一夜?”      江盛摆摆手道:“在下怎能让瑞声兄受到这等委屈,瑞声兄请随我来。”      江盛摆手的时候,金线刺绣的袖摆滑了下来,露出了他腕上戴着的那串黑石链子,在月光下竟然显出一种不易察觉的黑光,禾后寒不动声色地顿下脚步,他不会看走眼,江盛手上戴的,正是万钧珠,拜他师父所赐,他曾见过一对万钧珠,玄黑蕴光,一厘之宽,与眼前这串绝无二致。      江盛浑不在意地在前面领路,却在他顿下脚步的刹那就随之停下,关切地回头询问道:“瑞声兄可是想起有何事要办?”      禾后寒心中一震,的确想起了什么,他记得白天见江盛戴珠的手明明是右边,而刚刚他摆手露出的却是左手!      禾后寒难以置信,世上千金难求的万钧珠,他竟然有两串!      他更加震撼的是,这世上竟然真能有人同时戴上两串万钧珠。      万钧万钧,雷霆万钧。一颗千斤,千金难求。      禾后寒记得那年他九岁,刚学了些“风息水”的皮毛,就撒欢去了邻近的山谷,孩童心性地作弄了上山砍柴的驼背樵夫,事后他师父动怒要罚他,就在他脖子上挂了一颗黑珠子。那小小的珠子重得惊人,普通绳线难以禁持,他的师父还特意用了玉纱鲛丝做绳,那也是世间罕见的宝贝。那玉线不断不切,可承受千钧之力却不透人体。      当年他挂了两个时辰,就弯腰驼背了两个时辰,那重量让他连头带着整个脊梁都承受不住。摘下珠子时,因为玉纱鲛丝不伤人体,他后脖子倒是一丝血迹也无,但却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淤痕,疼了他三天才消下去。他后来知道那就叫万钧珠。      时隔多年,禾后寒依然回想得起那种无力的,沉重的,摆脱不掉的下坠感。但他平定心神,只是若无其事地道:“无事,江盛兄走吧。”      但他心中已然戒备起来,暗自断定:此人,绝不简单。    丞相有何扰(下)      “爷,您请,您请,小的出去睡。”      禾后寒看着店小二卷了个铺盖,一边赔笑一边麻利地退出房间,深觉此人格外有眼色,有前途。      江盛抖了抖被子,转头时一双桃花眼像在黑漆漆的房间中放光了似的,禾后寒正紧紧盯着江盛的一举一动,这一下视线对上,半晌无语。      禾后寒心中警铃大作,一边在耳中细细分辨着楼上崇渊的房间有无异动,一边关注着江盛的一举一动。虽然他不知此人为何突然变了眼神,但面对未知的时候,人往往都是不安且戒备的。而现在江盛对禾后寒而言,就是这样一个摸不透的深不可测的未知存在。      江盛此时心中在想什么?他在想,莫非这文雅书生是欲擒故纵?他有点摸不准禾后寒的意思,此时正在心中反复推敲,是该直接扑上去,还是先温存一番。      此时此刻,只能说这两人,所思所想实在是驴头不对马嘴。      “爷,小的这屋子就一条被子,您二位怕是不够用,这不,小的又拿来一条。”店小二推开门,殷切地搬了一床被子进来。      禾后寒惊。同伙。      江盛怒。搅局。      所差甚远,甚远。      江盛随手把被子往床上一扔,兴致勃勃地道:“在下以为今夜月色甚佳,令弟也已经入睡,瑞声兄可有兴趣与我一同饮酒赏月谈天说地?”      禾后寒望了眼屋外阴沉的天色,二月份的夜风颇有些寒凉,禾后寒回头看了江盛一眼,决定继续静观其变,装傻充愣,于是他赞同地道:“江盛兄真乃我知己。”      江盛吱嘎一声推门走了进来,禾后寒悄悄松了口气,热切地问道:“江盛兄可是寻到好酒了?”就见江盛得意洋洋地举了举手中的酒坛子,禾后寒眼尖地注意到那棕色泥陶的酒罐子上竟然布满水渍。他立刻推测这是从井里现取出来的,然后他又开始联想什么酒需要放在水里,无解。禾后寒只见过埋在土里的、裹在泥里的,还真没见过浸泡在井水里的。      其实这是老天给他的第两次逃过此劫的机会。第一次是他极少发挥的预知力,第二次是江盛这极少见的酒。可惜这两次转机都在种种巧合的情况下,被他刻意忽略了。第一次是无计可施,第二次则是权益之举。只能说是命中注定罢。      江盛笑眯眯地把酒坛子放在桌子上,殷切地道:“瑞声兄来尝尝这酒,在下可是珍藏有两年之久了。”      禾后寒连忙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回地道:“江盛兄如此盛情,着实叫人感动。”      江盛不知所谓地笑了笑,桃花眼就变成了半月勾,极为挑逗的韵味。他拍掉酒坛口的泥封,取过两只素陶瓷碗,斜斜地倒出酒液,遗憾地道:“此处没有琉璃杯,可惜了这酒的品相。”      禾后寒不甚在意地道:“若无美酒,器具再精致也只是个摆设。江盛兄何必舍本求末。”江盛真情实意地赞道:“瑞声兄为人通透,在下自叹弗如。”      两只素白的瓷碗放在乌黑的桌面上,酒液铺满了碗面,竟然微微泛出青色,就像一块上好的透光美玉。禾后寒还未离近,就能嗅到丝丝缕缕的甘冽之香,那香气极其惑人,即使他一开始是抱着见机行事的念头,此时也颇有点真心期待此酒的味道。      江盛食指勾住碗沿,也不见怎么他动作的,就将碗沿送到了嘴边,再轻巧地一拱手腕,就含进了一口酒液,薄唇配青酒,异样的动人心魄。江盛舒爽地叹了口气道:“佳人美酒,在下别无所求。”      禾后寒想了想回道:“可惜没有佳人。“江盛笑眯眯地不接话,只催促似的把酒碗往禾后寒手边推了推,禾后寒见江盛喝完之后眼神清亮神态自然地望着他,心道这酒大概无事,又实在好奇这酒的味道,就顺势尝了一口。酒液入口绵厚,先冽后醇,禾后寒只觉余味无穷。      他本不是个爱酒的,更何况平日也没什么机会喝酒,只逢年过节尝过些米酒甜酒,因而这种口味独特的酒对他而言实在是新鲜又难得,他却并不知道这种后味醇重的酒相对也都是后劲极大的。此时禾后寒只觉得这东西味道真不错,实在可口,又见江盛极为热情周到地又为他满上一碗,当下不予推辞,慢悠悠地抬起酒碗,细细品味起来。      也不知喝了多久,这两人是你一碗我一碗,总之是一坛子酒都快要见了底。江盛算了算时辰,放下酒碗,看着依然悠闲地一口一口饮着酒但间隔一直十分规律的禾后寒,忍不住惊叹道:“瑞声兄好酒量。”      等了半晌,却不见回话,江盛愣了一愣,试探地伸出手,在禾后寒眼前晃了晃,就见禾后寒唰地抬了头,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边又吞了口酒液,整个人看起来都是懒散的,愉悦的,且,不明所以的。      江盛仔细观察,发现禾后寒虽然眼睛对着他这个方向,但瞳孔却有些涣散,这才猛然惊觉,此人已喝醉了。      继而大喜过望,他刚刚还以为自己这坛子十年酿一坛,百年酿一盅的“渡方”酒碰上了克星,谁想竟出现如此转折。      江盛不慌不忙地绕过桌子,把手覆到禾后寒的脖颈上,极其戏弄地摩挲着,又微微弯下腰,嘴唇贴在禾后寒的耳廓上,似笑非笑地道:“瑞声兄,时候真的不早了,你我,该休息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把手掌贴着禾后寒的锁骨往下滑了进去,整个人也靠到了禾后寒身上,几乎把禾后寒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江盛只觉触手筋骨柔韧平顺,心里惬意极了,侧头瞟了眼禾后寒的神色,动作稍稍停了。      禾后寒正和他对视着,江盛正有些纳闷,这人到底是醉没醉?就见禾后寒似乎是睁着眼睛累了,倏忽地就闭上了眼睛,放松地趴在了桌子上。江盛有些哭笑不得,倒是第一次见喝醉酒不爱吱声的。这酒品倒好,不疯不闹,就爱盯着人瞧。      江盛把禾后寒从桌边拦腰抱起走到了床榻边,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里微光潋滟。      然后他除去了禾后寒的第一件外衣。    丞相有何惊(上)   禾后寒这一夜睡得断断续续,时而安稳时而焦急,不过他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做梦似的。      江盛这一夜没舍得睡,翻来覆去也没闲着,不过他离开房间的时候很是心满意足,做梦似的。      崇渊前半夜想事情清醒得很,后半夜想通了,睡得不错。      店小二自觉弥补了过错,这一夜睡得十分安心香甜。      其他人呢?从早晨他们精神奕奕地赶着车马上路,想必睡得也很好。      今日是二月初五,天气不错,黄历上说,适合远行。      看起来一切都很平静,正常,和谐,美满。      如果禾后寒清晨起来没有发觉自己赤身裸体且腰身酸痛不堪还躺在沾满了某种液体的榻上的话。      那么今天或许他会心情甚佳地带着皇帝赶路。但显然,这个糟糕的场景让他心情也变糟糕了。      禾后寒盯着胸口某个形状不规则的红紫斑点,面无表情地想了一会儿,抬头看了桌子上的酒坛子一会儿,脚跟在碰到地面时连着到大腿根的整条筋都抖了抖,然后他又撑着桌子站在地面上僵了一会儿。      一瞬间,他悟了。      禾后寒慢吞吞地把衣服套上,虽然动作很慢很小心,但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木门吱嘎一声被人推开,江盛手上端了个托盘,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几步跨过来空出一只手心疼地扶住他的胳膊,充满歉意地道:“在下昨夜情难自禁,让你受苦了。这是在下亲手的粥汤,你快来尝尝。”      禾后寒默默地震惊了。      这种话他只听过他母亲对他父亲说过,这回冷不丁碰到这么荒唐的对话,实在叫他汗毛倒竖。不过禾后寒迅速镇定下来,并且稳当地接过江盛手上的托盘,放到一边桌子上,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刮了一勺米粥,吞了下去。      江盛一脸温柔地道:“味道如何?”      禾后寒又刮了一勺,平静地道:“不错。”      江盛欣喜地道:“那你多吃些。”      禾后寒吃了几口粥,颇为自在地又盛了碗汤,若无其事地道:“吃饱了才有力气上路不是。”      江盛犹疑地想,上路?      禾后寒吃了碗粥又喝了些汤,觉得恢复了点力气,抬头问道:“江盛兄说欲送我与舍弟到通州,   此话可当真?”      江盛含情脉脉地握住禾后寒的手,情真意切地道:“那是自然,在下不放心你现在的身子,况且在下言出必行。”      禾后寒把手抽出来,不动声色地道:“那便走吧。”      江盛愧疚地道:“在下尚有客栈的一些事要处理,瑞声兄先走,在下片刻便赶上。”      禾后寒把马车牵到大道上,关切地问道:“皇上昨夜休息得可好?”崇渊随意地坐在车板上,神色平和,但双眼却一直若有若无地打量着他,禾后寒发觉那是审视的眼神,这让他立刻警觉起来。      半晌,崇渊终于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话:“爱卿身体可有不适?”      禾后寒连忙受宠若惊似的回道:“承蒙皇上关心,臣身体并无大碍,约是昨夜着了些凉。”      崇渊把眼神投向大道的尽头,顿了一顿,正要再说些什么,就听旁边突然冒出一个声音,颇有些自责的味道:“瑞声兄受了寒?在下实在粗心,竟未发觉。”      禾后寒牵住缰绳的手骤然地紧了紧,他竟未察觉江盛何时从后面赶上!      禾后寒自十五岁学艺归来至今未逢敌手,如今在这荒郊野外的竟然碰到如此深不可测的人,还是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候,本来这一直叫他心下十分不安,但现在,他几乎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在禾后寒心中,帝王皇权是第一位的,只有保住了皇权的巩固,帝王的安全,天下才能太平民生才能安稳,这种观念是他最基本的思想。这其次才是帝王本身的性格品质,但禾后寒认为那是皇家该操心的事。为人臣,需守本分,需尽忠,施展才华大展宏图都是时运所定,强求不得。这两条下来,才是他的私心,他的家人。从这个角度来说,禾后寒的本质的确是贤臣,先皇浸透了几十年风雨岁月的眼光无疑是有过人之处的。禾后寒这种骨子里固执的对皇权的崇拜与奴性体现在即使他在那样不堪的对任何一个正常男人来说都难以承受的情境下醒来,他瞬间想到也只是“原来如此,皇帝无忧。”      继而他才考虑到此事对他而言该如何处理。      显然,禾后寒的心态与应对都是极为理智和冷静的,但谁知道他内心是怎样的感受呢?      言归正传,禾后寒是既不知江盛何时赶上,也不知他听去多少他与皇帝的对话,此时心下颇有些惴惴。不过他很快就压下了纷杂情绪,只惊讶地道:“江盛兄好快。”      只这么大一会儿功夫,江盛竟然换了件宝蓝色的衣服,衬着那明晃晃的含笑的桃花眼,整个人如同会发光似的耀眼。只见他优哉游哉地骑着那头灰色的毛驴,懒洋洋地道:“刚刚赶上而已。”      禾后寒点了点头转回身子,心里唰的就凉了。      倒不是因为江盛这句模棱两可的话,而是因为那头毫不起眼的驴。      不,应该说,他竟然以为那是驴。      禾后寒回想起到昨日初见江盛时的怪异感,那时他以为是因为江盛的装束过于招摇,而坐骑又过于凡俗而致。现在他忽然明白了,引起他这种错位感的并不是矛盾的事物对比,而是他潜意识里更深层的东西。他刚刚才意识到,从初见到现在,他所看到的这头驴,一直也只是能看到的罢了。      只见其身,不闻其声。      天下仅此一只,常伴主人侧,此物名“獗”。      而这主人,便是第一公子了。      第一公子何许人也?      武功天下第一,身姿惊艳绝伦,江湖人尊称“第一公子”。此人天生奇才,背景雄厚,乃武林第一大世家惊流门大公子,十三岁入世,十五岁渡海历练,十八岁回到中原,带回奇珍无数,而这其中就包括了他的专属坐骑“獗”。      第一公子最叫人叹服的事迹却非仅仅如此,而是他与人交手,从未落败。      不论是他以十三岁之龄连挑十数个门派却不伤对手分毫,还是十八岁回到中原后以讨教的名义两年间连续击败了武林榜上有名的江湖高手,亦或是解开小丘仙一派的百药难题,破了峼同的金甲阵,他都是以一种笃定的,近乎于游戏人间的姿态完成了。      在江湖人眼中,此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他是江湖传奇。      最年轻的——活着的传奇。       丞相有何惊(下)   禾后寒竟然一直没有把江姓同武林世家联系起来!      这是因为他虽然知道“第一公子”这个名号和事迹,但其中大部分却都是他考中科举后去拜谢恩师时道听途说所得的,人人都说“第一公子”如何如何,江盛的本名反倒少有人人称呼,而正是这个盲点让他吃了大亏,若他想起江盛便是那“第一公子”,他就不会那般防备,也就不会勉强地接受什么饮酒的提议,自然,也不会有之后种种了。      此刻禾后寒清醒且绝望地意识到:他赢不了。      他赢不了江盛。      那件难以启齿的事会跟随他一辈子。      只要听到第一公子这个名字,这件事就会永远缠着他。      他一瞬间浑身充斥了一种深刻的绝望和无力感。      禾后寒本意是等到了通州,将皇上安置好再解决此事。      谁知江盛竟有这么一重身份,这让他所有的打算都要重新思量。      禾后寒有那么短短的一刹像被人扔进了深渊,急速坠落到了深潭,失重和窒息感笼罩了他。但显然,他比自己所想的坚韧,他也比自己所想象的能忍。他甚至能冷静地思考接下来的行程。      禾后寒询问道:“江盛兄常走此路,可知还有多久才能到达金寸镇?”      江盛思考了一会儿道:“按照你们现在的速度,大约还要三天。”      禾后寒点了点头,走到车板上,用眼神示意皇帝坐进车厢,然后他扬起鞭子,抽在马背上。他这时想的是,要尽快到达城镇,然后换掉马车,改骑马,好大大缩短行程。他并不知道,无论他再如何加快速度,他们也将遭遇避无可避的危险,就在马扬起蹄子咴鸣的时候,在客栈提前离开的那一拨人中,已经有人快马加鞭地奔向了百里之外的大镇金寸,这会在不远的未来给他们带来极大的麻烦。            禾后寒抬头看了眼天色,此时大概已过了酉时中,日头只剩下了青色的轮廓。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距离大镇金寸约莫还有一天的路程,但这里却仍旧是荒郊野外渺无人烟的山地。      崇渊感觉到马车停下,就掀了帘子下了车,百无聊赖地扫了眼周围。      倒是一边的江盛,早已经自觉且喜滋滋地到一旁升起了一堆火。      禾后寒默默地从包裹里翻出几个馒头,还有用纸包着的几条咸肉干,这还是昨日他们从客栈里带出来的,已经连续吃了两天了。      禾后寒认为崇渊还能吃得下这些食物要多亏了那日他迷路时啃的干饼太过难以下咽做了比较,才让馒头咸肉干也成了好东西。      他拿着馒头凑近篝火,递给江盛一个道:“江盛兄也吃些吧。”淡青色的天光与赤黄色的火光融汇在他玉雕似的脸庞上,流淌出一种动人心魄的专注,这让他的神情显得很平和。      江盛接过馒头,眼神像黏在了禾后寒脸上似的流连不去,禾后寒听到他十分感慨地道:“在下自认识瑞声兄后总觉得虚活了二十几年,此时此刻在下心中很是惶惑,瑞声兄莫非是在下的一个梦么?”      禾后寒极力控制着自己绷得抽痛的手腕才能不把手中的馒头一把捏扁,心中道:噩梦罢。      崇渊无声无息地站在马车边,他的位置离火光有些远,这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不符合年龄的沉稳,但这同时也让人无时无刻不意识到这是一位皇帝。      禾后寒拾起一根小松枝,火光呼啦闪了一下。      几声细微的松油爆裂声后,火堆旁已空无一人。      在松枝压到火焰的刹那,禾后寒已经从坐的姿势迅速变换为前倾着上身手掌触地的姿势,与此同时,一旁的江盛眯了眼睛,猛地弓起腰身向前俯冲过去;当火焰绕过松枝的时候,禾后寒已借力向后弹跃到崇渊身侧,而江盛已靠冲势迎到来袭者身前,此时他们的距离已从贴身而坐隔开了六七丈。禾后寒只见江盛闲庭信步似地抬手一点,那袭击者就如被抛掷而出的瓷器般坠落在地,发出喀拉咔嚓的声音。      禾后寒只觉汗毛倒竖,那竟然是根骨尽裂的声响!      而那人竟然还没死,瘫在地上痛不欲生地嘶嚎着。      禾后寒只觉惊骇莫名,他根本没有想到江盛手上戴的本来累赘般的万钧珠竟然可以被运用发挥出如此威力,这是何等的震慑!普天之下,恐怕也就江盛一人能将此物用得如此出神入化,惊世骇俗了罢。      禾后寒镇定心神,当务之急是击退这些来袭者。夜色刚降,禾后寒凝神观察周围骤现的影影绰绰的身影,他在心中飞快地计数着:一,二,三,四……二十四个。      禾后寒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江盛的年龄也是二十四。他迅速把这不靠谱的念头摈除在外,抽出了与包裹一同取出来放在车板上的刀柄,那是他的刀,也是他出师时师父送给他的出师礼,三十六宝器之——离刃。      其实禾后寒当初是不喜欢刀的,他更喜欢剑。      禾后寒记得拜师门的第一天,他的师父把他带到藏宝阁,他相中了一把长剑,但他的师父却为他选了一把刀,不容抗拒的。他当时是有些不满甚至委屈的,但很久之后,当他长大到能轻松地挥舞一把刀时,他突然发现当他拿起一把剑时,他已经无法自如地控制用剑的速度了。      禾后寒的师父是个极有远见的人,他看出禾后寒天生反应极快,动作也极灵活,如果再使剑,难免会轻盈有余而力道不足,更糟糕的话甚至会流于轻浮表面,武功难以大成,相较之下,注重力量和精简的刀更适合禾后寒。      禾后寒出师后的难逢敌手充分证明了他的远见卓识。      就如此刻——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崇渊身侧,静若处子,却充满了动的力量感。      禾后寒把离刃反握在身侧,凝神分辨着每一丝细微的风声,脚步声,呼吸声。      离刃无光,乌黑的刀身悄悄融入夜色,不露一丝杀意,这让禾后寒看起来好似是毫无防备的。      江盛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了一丝惊愕。      禾后寒并未回应,他本就无法信任江盛,更何况江盛之后也的确做出了让他需要戒备的事。      况且在这种性命攸关的危机时刻,防备一个人远比信任一个人来得容易。      禾后寒一动不动地立在皇帝身边,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丞相有何怒(上)   两道人影动了,在禾后寒的余光里划出模糊的线条。      而后第三道人影滑出,悄无声息地袭向站在禾后寒背后,崇渊站在那。      一人从禾后寒前方斜向下攻他上身,一人自他后方斜向上攻他下盘。      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力道,角度,时间都控制得精准无比,没有一丝时差可躲,没有一处死角可钻,这是避无可避的杀招。      这正遂了禾后寒的意。      漆黑的刀身倏忽划破夜空,一道完美的弧形,两声短促的金属吭鸣。      瞬息之后,两名袭击者已被削掉了半边头颅,形容可怖地委倒在禾后寒左右两侧。      他身后竟然还有第三具尸体,那是偷袭禾后寒背后的人,腰腹下血迹横流,早已断了气。      而本站在禾后寒身后的皇帝,已不知何时被他揽进了怀中。      ——他仍然站在原地。      对于目击者而言,他只是将反握的刀自身后正到了身前,甚至没用一个叫得出名字的招式,又或许那是纯熟得早已脱了框架的招式。      倒在禾后寒脚边的三具残缺的尸体如若狰狞的恶鬼,叫来袭者从头到尾浸透了恐惧的冰水。      他们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做到的,即便真有人能够一招击溃二人合击,那么第三人呢?他是如何应对第三人的?他甚至连身都没转!      这是他们不曾见过的,不可置信的杀技。      或许只有站在禾后寒正前方的江盛看清了整个过程。      禾后寒的第一个动作并没有攻击杀手们,而是反手将皇帝揽在了身前。      他的第二个动作,是将反握着的刀身横过腰间,立于脊背处,继而全力下压刀柄,这是极度考验筋骨柔韧度的动作。      但他行云流水般劈下了第一刀,刀刃与从他左后方攻击他下盘的兵器迎上,如石沉大海,不起涟漪,又好似穿云透雾,乍然惊现,不费吹灰之力就切开了袭击者的头颅。      刀刃漆漆不染血光,自禾后寒背后由左至右斜劈而上,绕过肩膀,刀锋迎上前方高举利刃的刺客,凌然相击。      与此同时,在他身后偷袭皇帝的攻击者身形一滞,腰腹间如同被无形的利刃袭击,鲜血横流。   江盛几乎以为自己看走了眼,那第三人竟然是被禾后寒将刀划过身后时激射而出的刀气所杀!      如果把他的全部动作连起来看,那么他的刀正好是以他胸口为中心,斜斜绕过他周身画了一道封闭的圆弧——圆弧所过之处,鲜血淋漓,不留活口。      剑有剑气,刀有刀气,但凡兵器都有杀气。      可这世间只有一样兵器能将杀气分离,江盛想起了那把消失在江湖多年的刀,离刃。他猛然惊觉,那温文尔雅的书生——不,他早说过自己是打手,如今看来倒也不全是推脱敷衍之词,他竟是这般深不可测的人物。      江盛闭上眼睛,脑海里不断闪现出那手持黑刀的人干脆利落又快得不可思议的招式,那专注得好像冻住了似的神情。他突然感到心中多出些什么,这些东西让他觉得沉甸甸的,好像把他肆无忌惮的生命从此钉在了地面上。这感觉让他有些惶恐有些不安,但,很美妙。      他不知道,那就叫,怦然心动。      火焰噼啪地响了一声,袭击者那边气氛死寂,竟无一人敢再贸然发动袭击,那无比诡异的一幕瞬杀还回荡在眼前,没有人不为之骇然。再加上被江盛一指就碎了骨头的倒在一边只剩下无力的呻吟声的袭击者,恐惧和压迫感无声无息地笼罩了他们。      禾后寒此时无比清醒,他的血液沸腾着,但他的心好像冰封一般冷静,他甚至在默默分析过后断定,这些袭击者必然不是与宫中那波刺客出自同处。      首先是武器的区别,这些袭击者用的只是普通的剑;再其次,禾后寒想起他在宫中击败的那名刺客,那人身上几乎没有一丝人气,与其说是杀手,不如说是一件凶煞的兵器,之后崇渊给他看的密报上也的确说明了那是一批死士。      但眼前这些袭击者,禾后寒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周围驻足不前的黑影,心中推测这些人大约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江湖人罢了。禾后寒心想昱亲王此举有些掉以轻心,他或许以为崇渊出了宫,没有皇宫暗卫兵力的保护,要杀他易如反掌,用不着延误时机调来杀手,一帮武功平平人数众多的江湖人便可解决此事。      昱亲王毕竟远在千里之外,皇帝一出宫,他就失去了掌控全局的机会,更不知道此时此地有两大高手护在皇帝身边。      禾后寒分析得不错,事实上,已经有几个袭击者开始悄悄地向外圈撤离。他立刻意识到不妙,若叫这些已经见过了他和皇帝样貌,见识了他与江盛身手的人活着离开,必然会为他们之后的行程带来许多麻烦和危险。      这些人或许并非大奸大恶,甚至连要杀的人身份都不清楚,但却……留有后患。      他狠了心,扬声道:“江盛兄,事已至此,我不欲再瞒你。这些人其实都是追杀我与舍弟的仇家,此时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我知此事必会连累到江盛兄,但,若是不能斩草除根,恐怕……”说到这,他似乎很是为难地顿住了,脸上适时地表现出几分忧虑和焦急。      他在赌,赌江盛愿为他杀人。      他也在冒险,冒着被江盛反戈的危险。      其实,他们从开始到现在,就从未互相真正了解过,他们做了最亲密的事,但他们的灵魂相距万里。      这往往是喜剧的开端,或者悲剧的结尾。       丞相有何怒(中)   江盛没回答,只是把身子转向他的方向。      禾后寒看不清他的神色,他一动不动地环住皇帝,沉默地和江盛对视着。      袭击者中已经出现了溃败逃窜的前兆,当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向外逃窜的时候,江盛动了。      然后那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没有惨叫,没有求饶,甚至没有挣扎。      一条人命,相抵的不过是喀拉一声脆响。      禾后寒看见江盛的身影如同宝蓝色的闪电,一瞬一瞬地劈向一个又一个逃窜的人影,蜻蜓点水般一触即走,只留下一具没了生气瘫在地上的尸体。      禾后寒看着不远处那倒在地上正对着他的袭击者,那人的脊椎被江盛一击震碎,表情凝固在恐惧绝望的瞬间。禾后寒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人的脸,心口一点一点麻木下去,血液也随之渐冷。他没有比此刻更强烈更真实地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一个可以随意左右人生死的位置上了,大到天下,小达这区区数十江湖人。从这一刻起,他舍弃了一些东西,他把它从骨子里彻底剔了出去。   他知道那是什么,仁慈罢了。      当禾后寒真正意识到他所处的位置时,他就明了,仁慈于他,已成为一种可望不可即的事情。他想起他师父讲给他的一句话:这世间的坏事,三分是所谓的坏人做的,七分倒是无能而又多事的好人做的。到现在这个地步,他已经不需要仁慈了,比起仁慈,他更需要的是理智和果断。      风平叶息。      尘埃落定。      夜风从禾后寒身边卷过,闭上眼睛的话,可以听见山风簌簌,火焰噼啪,好像这只是无数个日夜中平凡的一刻。禾后寒这时才松开圈着皇帝的臂膀,他一抬眼,就看见江盛若无其事地走过来,眼神里带着一种隐晦的充满力量的东西,禾后寒敏锐地发现了,这让他有些不安,这种不安激发了他心底一直都有的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      禾后寒默默地看着他走近,慢慢展开一个真诚的,感激的笑容道:“这实在是,多谢——”,说到这,禾后寒眼中猛然爆发出无穷的杀意,江盛惊觉不妙,但他已与禾后寒离得过近,近到除了硬接无处可躲,在见识了禾后寒那般惊人的速度后,他不会冒险地用仅有的丁点时差选择向后退,更何况,那是离刃,躲得过刀刃,躲不过刀气。      禾后寒双手握住离刃,用他最快的,几乎到达极限的速度和力量劈向江盛,他把压抑了两天的耻辱都凝聚在这一刀里。宽而长的黑刀如同深夜刮过的飓风,凶狠凌厉地扑在江盛身上。      这或许仅仅是由于一次冲动而迸发的杀机,也或许是所有人天性中对于磨难的痛恨和逃避,当他们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利,可以操纵人生死的力量,当他们得到这样一个机会,他们会毫不手软地抹去一切他们不想看到的事物,掩埋一切不愿让人知道的回忆。      江盛如同被隐藏在黑夜中的巨大的妖魔鬼怪掷落在地,宝蓝色的身影溅起一片腥红,他已经毫无还手之力。      他手上带着的万钧珠散落在地,黑色的珠子在地表砸出一个个细细的深深的土洞。      他的胸口迅速渗出大滩大滩的血迹,漫过他的手指,淌到他的颈窝里。他看起来那么凄惨衰弱,没有人会联想到武林盟主。      禾后寒把刀收回来,垂眼扫了眼江盛,轻轻翕动着双唇无声地吐出剩下的话“——江盛兄,走好。”      江盛愕然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冷却下来的眼,浓而黑、无情而冷静,没有一丝犹豫,隐隐地竟带着一丝解脱和快意。      江盛闭上眼睛,这或许真的是一个梦罢。      他为他甘愿破戒,而他还之以利刃。      噩梦罢。         禾后寒转身对崇渊恭敬地道:“皇上,启程吧。”      崇渊扫了眼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江盛,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爱卿为何对他下如此狠手?”      禾后寒毕恭毕敬地道:“皇上不必在意,只是微臣的个人恩怨罢了。”      崇渊不动声色地道:“朕以为爱卿并非是瑕疵必报之人。”      禾后寒连忙惶恐道:“皇上言重了,只是此人曾折辱于臣。若臣乃一介平民倒罢,可臣官拜丞相,事与帝王家。此人侮辱微臣,就是侮辱朝廷,辱及圣上,臣以为此等刁民罪该万死。”      崇渊不再追问,只是理解地点点头道:“爱卿言之有理。”      禾后寒刚默默地松了一口气,就听皇帝又道:“但毕竟是条人命,况刚刚又相助于你我。”      这句话如同冷水当头泼下,禾后寒顿时精神一凛,刚刚砍杀江盛的冲动蓦然退去,他握刀的手心里泌出一丝冷汗。他心中猛然一惊,是何时开始他视人命如草芥,仅凭冲动就收人性命?是何时开始他竟只用斩草除根不留人活路来解决问题——他何时开始变得如此麻木不仁!      在江盛之前,他除掉刺客是为了保护皇帝,但袭击江盛却的确是一己之私,一次冲动的结果。      人的杀性就好似泄洪一般,如果只是一个小孔,把它堵上就不会有大问题;但若放任自流,小孔就会被洪水冲开,乃至决溃千里。      禾后寒后背冷汗涔涔,他好似一脚迈在某个边缘处,又在某个混沌的地方被崇渊拉了一把,一瞬间清明起来,心内后怕不已,自己竟还不如十几岁的崇渊看得透彻!      禾后寒强自镇定心神,低低地道:“臣知错。”      崇渊停下脚步,半晌轻叹道:“可惜了此人一身绝世武艺,竟为一晌贪欢丢了性命。”      禾后寒听了这话只觉眼前一黑,气短胸闷,几欲窒息。还好皇帝背对着他,这给了禾后寒足够的时间缓冲。      他脑子里瞬间转过无数念头,不过他最后终于抓住了皇帝此话的真正含义:皇上打算放他一马。      禾后寒猛然意识到这时皇帝在宽慰他,于是他头一次在面对这位少年天子时反应慢了半拍地道:“皇上英明。”      只听崇渊轻描淡写地道:“爱卿下颌添了那么大一块红痕,叫朕不得不英明。”      禾后寒腿一软,嘭的跪到地上,面无血色地道:“微臣君前失仪,请皇上恕罪。”      他跪得很及时,也表现出了足够让皇帝满意的惶恐程度,只能说他反应够快吧。禾后寒一听皇帝这话就知道要不妙,皇帝看见他下巴上的淤痕应该是两天前的事了,而他现在才提起,这让禾后寒只能想到秋后算账这个词。      崇渊顿住脚步,禾后寒心惊胆战地等着,等着皇帝酝酿出什么结果,却听皇帝突然了无兴致地道:“走吧。”      禾后寒不知为何皇帝如此轻易便将此事略过,只道帝心难测,但他私下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是打从心底里不想再纠缠于这件丑事了。      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回头。人死事休,他遵从了江湖人解决问题的办法。      禾后寒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这件事会使他之后的整个行程都充满忧虑,但却会让他在很久以后,感到万分庆幸。    丞相有何怒(下)   当车马声渐渐消失在大道漆黑的远方时,路边的灌木丛突然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一只灰毛驴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几步跑到倒在血泊中的江盛身侧,用鼻子轻轻拱了拱他的衣领。      而本应死去的江盛竟然微微动了动手指!      灰毛驴蹄子一顿,立马转身小跑着蹿进了树林里。      崇渊说得没错,江盛的确是一身绝世武艺。      当禾后寒手持离刃劈过来的刹那,他先是将万钧珠灌了内力首先迎上了刀锋,这当刀刃划过珠子表面时,已被卸了先锋。      但那毕竟是三十六宝器排名前十的绝世兵刃,仅凭刀气就可杀人的宝器。所以他的第二道防线就是用以拴住万钧珠的玉纱鲛丝。      玉纱鲛丝,不断不切,确实名不虚传,在那样的雷霆之力下也没割进他的身体,但却实实在在地断了,断成千丝万缕,轻缓地飘散在空气中不见了踪影。      这大概是世上第一根被劈断的玉纱鲛丝,江盛模模糊糊地想,从此以后这宝贝恐怕就要少一个“不断”的名头了。      但江盛无论如何也避不过那直劈而下的刀身了,宝器、高手、时机,任何一样都可致人死地,他到底没能全部躲过去。      乌黑的刀尖从他的左肩一直划到小腹,伤及肋骨,若刀刃再深一些,就可以直接扎进他的心脏。到那时即便他有神功护体,恐怕也无力回天。      但现在,他还活着,还没陷入昏迷,他甚至清楚无误地听到了禾后寒与崇渊的对话,只是他动不了罢了,连呼吸频率都受到了限制。      江盛最知天下武功无有不破,但凡高手,皆有命门;神功秘籍,各有不足。      他有一个秘密——当他越过到一个底线,他的身体机能就会瞬间停止,同死人无异。      继而他体内一部分隐秘的内力就会开始自行运转维持生命。这部分内力就像一道保命符,虽限制了他功力,平日就如同鸡肋一样——甚至一生也不会被唤醒,但这时却救了他。      其实江盛这次算是逢劫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意识到,禾后寒就是他的劫。      在此之前,他只当他是颇合口味的情儿,他风流惯了,没什么顾忌,内心实在喜爱着就碰了,压根儿没想到碰上禾后寒是这么个碰不得的主儿。      江盛好似被迷了眼睛,把禾后寒的见机行事当做了欲擒故纵,他还把禾后寒的忍辱负重当做了暗示默许。      对江盛而言,这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路途中碰到的有缘人。      他不知道禾后寒是舜朝的丞相,更想不到,那面容绮丽双眼如同深潭的少年竟然就是当朝皇帝。江盛虽精明,心思缜密,便是怀疑,也只道是哪户世阀门派不好言明身份。      江盛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周围散乱着被他亲手杀死的二十余具尸体,凉森森的山风从地面卷过,凝固了他满身的血。      他在想些什么?      他有没有一丝惧意一丝悔意?      灰毛驴再次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腮帮子鼓鼓的不知咀嚼着什么,它小步跑到江盛旁边,把嘴里磨碎的草药一点一点粘到江盛伤口上,做完这些,它咬住江盛的衣领,把他拖到了山边岔开的小道上,江盛似乎笑了,又似乎是皱了眉,但这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寂寥的山中只听得到衣料与地面磨蹭的声音,再过了不一会儿,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山风把最后一缕篝火扑灭,黑软的余烬松松地堆在一处,它们见证了这位天之骄子最狼狈的一刻。    丞相有何虑(上)   金寸镇。      禾后寒把马车停在巷角,转身掀了帘子压低声音道:“皇上请稍候,微臣去置办些物事。”此处远离闹市,但金寸毕竟是大镇,人际混杂。因此崇渊不便多说,只是点了点头表示默许。      不大一会儿,就见车帘一掀,禾后寒伸了只胳膊进来道:“皇上请先将这件衣服换上,微臣还有些东西要买。”他却不等崇渊伸手去接,就摸索着将衣服放到了马车坐垫上,袖摆一闪,外面就不见了人影。      崇渊盯着轿帘想了想,冷静地将衣服展开——一水青色女裙,上面还压着一双五色牡丹绣花鞋。      禾后寒溜得非常之快,因他实在不愿面对皇帝的反应,虽然他明白皇帝未必会龙颜大怒,但也必然不会欢喜。他何必自讨苦吃?      禾后寒找到驿站,挑了两匹马,到香饰铺买了些东西,又稍稍绕路买了些干粮饮食,算了算时候这才往回走。整个办事过程他都有条不紊,颇有点从容不迫的味道,这是因为禾后寒的拜师与赴任之地都在江南,而金村镇又是京城往来京城的必经之地,他自然是不只一次到过金寸的。      若不是这次意外被皇帝绕到了不知哪里的荒郊野外,恐怕他永远也不会去尝试除了官道之外的捷径,也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一间叫平江的小客栈。      禾后寒在马车前顿住脚步,镇定心神,然后掀开轿帘利落地钻了进去。因他垂了眼睑,所以只看得到坠在娇艳牡丹鞋上的一曳青纱裙摆,素衣艳鞋,格外动人心魄。      禾后寒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道:“皇上如此深明大义,叫微臣自愧不如。”却听崇渊更加若无其事地道:“爱卿不必如此,朕自当知晓轻重缓急。”      禾后寒连忙万分感动地道:“皇上圣明。”有了皇上这句话,禾后寒心里就有了底,他从刚买来的一堆物事里挑拣出几样,恭恭敬敬地道:“皇上请侧坐,还有些东西要用。”      崇渊依言而动,只把眼睛盯在禾后寒的手上。      只见禾后寒从胭脂盒里挖出一抹桃红凝膏,轻轻点在崇渊的脸颊,软腻的膏脂和着人的体温,熨帖得不可思议,那种轻柔粘腻的触感让禾后寒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      崇渊扫了他一眼,接着就闭了眼睛,漫不经心地道:“朕不视当不知,爱卿放宽心。”      禾后寒自责地道:“是臣无能。”他一边说着,一边并了两指轻轻的将桃红色的膏体在皇帝的颊骨周围涂抹均匀,他的动作细致且小心翼翼,好像在研弄一砚绝世的香墨似的。      崇渊仰着脸闭着眼,不动如山的样子。但,禾后寒私以为,这样子实在是过于乖巧——倘若忽略皇帝永远冷静自持的态度的话。      禾后寒将胡思乱想抛开,麻利地将胭脂盒盖扣上,又铺开个卷成长条的纸包,用小指尖沾了些粉末,抵在皇帝的眉峰,顺着眉骨往下压了压。      崇渊的眉目本来是有些艳丽的,但他的眼过于幽深,鼻梁又过于冷厉,整体看来就显得颇为端然,而无一丝媚态。禾后寒用眉粉把他的眉尾往下这么一压,就压下了皇帝的冷厉,硬生生勾勒出了一丝柔韵。      禾后寒吸了口气,女子用的脂粉香气让他有点晃神,他稳住心神把视线从崇渊的脸庞转开,动手将皇帝的发散开,在脑后斜斜挽了个髻,再取出一只俏皮的嵌了颗圆滚滚的珍珠的簪子,端端正正地插了进去。做完这些,禾后寒不敢细端详,颇有些如释重负地道:“皇上可以睁眼了。”      崇渊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簪子,眼神转向禾后寒时带了一分说不出的意味:“想不到爱卿还有这般手艺。”      禾后寒面不改色地道:“难登大雅之堂。”崇渊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道:“朕倒觉得别有趣味。”      禾后寒惊惧地想,难倒皇上喜欢打扮成女子?      当然不,崇渊喜好的——是那些能使禾后寒把握不定或者不知所措或者小心翼翼总之是需要取决于他的态度的事罢了。看到那样不动声色的人偶尔露出马脚,会让他觉得轻松,甚至愉悦。这大约是尚且年少的帝王任性在作怪吧。如果是生在普通人家的十三岁的孩子,任性的话多是为了要件新衣服,或者好吃的。但作为内忧外患的舜朝的君王,崇渊的任性很隐蔽很晦涩,他用来调剂他危机不断的,顾虑重重的生活的,通常是一些能满足他的控制欲或者其他什么欲望的东西,有时候是一件事,有时候是一个人。而当这个“人”是他年轻的丞相时,这种难以诉诸于人的快感就会变得格外强烈,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崇渊不再关注自己的样子,反而饶有趣味地将禾后寒散落在坐垫上的东西拾起来,问道:“爱卿欲将此物作何用?”      禾后寒颇为耐心地解释道:“微臣以为光是皇上乔装打扮是不够的,而这些,”他说着捏起一撮黑色的缕状物,细细黏在嘴唇周围,如此重复了几遍,竟然在他原本光洁如玉的颌骨上多了一簇浓密的络腮胡。      崇渊赞叹地道:“爱卿真是多才多艺。”      一时片刻后,从一条冷清的不知名的巷子里,转出了一对夫妻打扮的人。男的一脸络腮胡,肤色黝黑,衬得一双眼睛明亮如月,只是他后背系着把刀,看起来有种不动声色的凶悍气,便知是江湖中人。而站在他一旁的人则刚过他胸口,青衣彩鞋珍珠簪,倒是个绝世美人。      禾后寒见四周无人,道:“往后的路程恐怕微臣与皇上只能用这幅扮相了,若有失敬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崇渊摆摆手道:“爱卿又多虑了。”      禾后寒从善如流地回道:“臣知错。”      崇渊若有若无地扫了他一眼,接道:“爱卿倒是能屈能伸,朕却不能与你配戏了。”      禾后寒叹道:“只是声音无法改变,叫皇上受累了。”      崇渊不再多说,道:“走吧。”    丞相有何虑(下)   到达通州的时候,禾后寒总觉得有些顺利得不可思议。近一个月在马上颠簸,日夜兼程风餐露宿,竟然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春分刚过,江南这边正是杨柳抽丝春风扑面的好时节。一进通州入眼就是绿意盎然,水光粼粼,暖意融融,让人不知不觉就懒散下来。      禾后寒想起二月初从皇宫出逃的狼狈,那时那地还颇有些春寒料峭,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却恍如隔世,叫人只能感叹世事奇妙。他又扫了眼旁边站着的外表媚丽可人神情无所事事的崇渊,再次感叹,世事难料。      禾后寒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都覆盖着一层深色涂料,他担心天气一热出汗花了脸,叫有心人注意了去。况且此处又是人龙混杂,便随便买了些干粮想直接出城去他师父那。这么决定下来,禾后寒转身,一手揽过崇渊的腰,一手扶着他踏上马镫,配合着他粗犷的打扮,显得十分霸道硬气。皇帝很是配合地作出柔弱的小心翼翼的样子,两人天衣无缝地上演了一出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戏码。      一个月的时间无疑让他们形成了极好的默契。这是因为乔装打扮后的两人形象与声音有些不符,只好尽可能减少对话。      禾后寒等崇渊坐上马背后,利索地翻身而上,驾马出了城门。远远望去,不由得让人赞叹:好一对神仙眷侣。      只有身处其中才知道那有多难熬——禾后寒这一路而来,不光要负责皇帝与自己的乔装,时刻注意有无露馅之处,最受罪的还是为了行动方便和迅速而与崇渊共乘一骑。他身前坐着的就是整个王朝的帝王,全天下的主人,是他的天是他的王——这让他无时无刻不打心底的战战兢兢,可即便他浑身僵硬,也不能马虎一丝一毫,紧张到了极点的一个月。      崇渊曾试图使他放松,甚至在马上时屈尊依在他怀中指望他能习惯这个状况。但却使禾后寒更为难办,他无法与皇帝形成太过亲密的关系,这是他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东西,好比对皇权的仰视,对皇帝的崇敬,这种尊敬是自下而上的,是无法逾越的。崇渊无法只得不再勉强他,只有累了时才往后靠在他身上,这才让禾后寒自然了些。      此时离目的地不过半天行程,禾后寒终于稍稍放松了些,也或许是近一个月的行程使他终于有些控制不住疲惫,他的动作随意了些,两臂松懈下来,搭在崇渊的腰间。禾后寒盯着前方,只注意着寻到上山的小路,并未注意到坐在马前的崇渊轻轻叹了口气。      皇帝要发愁的事又多了一件,且从长远看,恐怕还是最难办的一件,他忍不住地叹气。禾后寒不知道坐在他身前的这位皇帝心里在想什么,他也无法预测,在这之后的,延续了不知多少年的故事,有多少都是从皇帝此时此刻的一念之间而来的。      日头正中的时候,禾后寒终于找到了上山的路,他长出了一口气,惹得坐在他前边的崇渊询问了句:“爱卿为何如此庆幸?”      禾后寒摇了摇头,颇为无奈地解释道:“皇上有所不知,我这师傅性情有些怪,在自己住的山下布下奇门八卦阵,外人是别想进去的。每次我来,要是过不了他这阵,也是别想上去的。耽误的时间长了,还会被教训一顿。”      崇渊笑了笑,道:“你这师傅倒有趣。”想了想又说:“朕倒没想到爱卿如此多才多艺,既会易容又懂得奇门遁甲。”那语气是极为赞赏的。      禾后寒连忙道:“皇上过誉了,微臣学得都是些皮毛,不过是在山上无聊时翻看几本杂书所得,做不得真的。况此处虽人烟罕至,但总还有兽类出没,因而师傅他只是随便布了些阵法,都是些浅薄的东西。”      崇渊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又道:“爱卿果然聪颖,随便翻看些书籍也能运用自如。”      禾后寒见崇渊执意要赞他,便也只好应了,心下约莫着是皇帝心情不错,这么一想,他也愉悦起来,催促着马匹在山路上小跑起来。      山路蜿蜒,渺无人迹,几丝树影晃动,偶有一声鸟鸣,就只剩下马蹄嘀哒的声音了。      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崇渊终于能够暂时把朝中琐事放到一边,他坐在他风尘仆仆的的丞相身前,小心翼翼地放纵了自己,把自己的心机,顾虑,谨慎,统统都丢开一边。他惬意地半闭了眼睛。      隔着老远,禾后寒就瞧见了他师傅,理所当然的,这山上一草一木都在他师父眼皮子底下,更何况他和崇渊这两个大活人骑着马上来。      禾后寒一拽马绳,翻身跃下,几步跨到前面,也不顾地上杂草碎石,直接大礼跪拜,口中恭道:“徒儿拜见师傅。”      崇渊猛然醒悟禾后寒那堪称完美的行礼姿势是从何而来。      那人只随便披了件灰布袍子,头发也只是拢了拢了事,四十几岁的样子。只见他打量了禾后寒几眼,突然摇了摇头道:“我时常与你讲,凡事不可太较真,怎的你还弄得如此憔悴。”      禾后寒惭愧地道:“徒儿不如师傅超凡脱俗。”      那人又把目光转到崇渊身上,那眼光叫崇渊心里蓦地沉了一下,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呵,竟叫人觉得有若天地般广阔。在那样的目光面前,仿佛你内心一切不可告人的东西都现了形。那是一双洞察一切的眼。      但崇渊只是不动声色的稳坐马背,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睁着眼睛与他对视。      就在这当口,不知从哪边飞来只喜鹊,呱呱叫着落在了那人肩头,只听那鸟叽叽呱呱叫了会儿,那人也只是嗯了声,那鸟便又一展翅飞走了。      这一小插曲打断了崇渊与那人的对视,可却更让崇渊心惊,看那人与那喜鹊的摸样,倒像是能互相沟通!禾后寒倒是见怪不怪,崇渊则暗暗心惊,只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只听那人又道:“我已知晓你们二人为何而来,正好有一人可为你们引荐,他一会儿便到,瑞声你且领这位贵客去歇息罢。”      禾后寒并未觉得不妥,只道:“徒儿这就去。”      禾后寒与他师父相处的时日太长,早已淡化了惊叹的感觉,只有崇渊这与他不熟的人才会深受触动,他的丞相的师傅是怎样的一位奇人,那种从容和了然是对这世间真正的领悟。      禾后寒领着崇渊沿着石壁绕过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出现几座小屋。崇渊不由得赞道:“好巧妙的屏障。”      禾后寒回忆道:“微臣当年也曾这般感叹过。”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走过这道石壁时的样子,那年他只有八岁,还是个瘦弱不堪的小小少年,孤身一人远离家乡,被总是高深莫测的让他有点畏惧的师傅领到这深山中,整个人都是有些惶恐的局促不安的。      直到转过这道石壁,直到看见那几座小小的屋子,惊叹取代了惶惑,然后眼前蓦然转出个俊朗的小少年,对着他欢喜地笑了。      崇渊漫不经心地道:“何事叫爱卿如此缅怀?”      其实禾后寒不过发呆了短短一瞬,不过这当然瞒不过皇帝的眼睛。禾后寒不打算多说,只恭敬道:“只是微臣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有些感慨罢了。”说到这,他突然发觉崇渊现今的年龄,同当年他师兄的年纪是一样的,不由深觉世事奇妙。      崇渊点点头道:“等朕长到爱卿这般年纪,想起今时今日,也该会如此感慨罢。”    丞相有何忧(上)   崇渊正站在小屋里四下打量,就见不知从哪扑棱扑棱的落下来只鸟儿。那鸟儿一身黄毛,却在头顶正中间生了一簇白毛,显得怪模怪样的。只听它咕咕叫了几声,禾后寒便了然道:“师傅叫我们过去,皇上请随我来。”      崇渊惊奇地道:“朕竟不知爱卿还有这等本领?”      禾后寒忙道:“皇上误会了,微臣并无此才能,只是师父的住处离此地稍远,平日便叫这鸟儿来传话,都是些简单的意思,叫一声代表去西边,两声去东边,以此类推。”      崇渊稍顿,眼神里带上点深沉的的东西:“这鸟儿倒是通人性。”   禾后寒并不多言,只垂了眼睛淡淡道:“这鸟儿跟了师傅许多年。”      崇渊瞅了他一样,意味深长地道:“爱卿该为尊师重道之楷范。”      禾后寒连忙摆手道:“皇上言重了。”他说这句话的神色之间已如往日,恭谨尊敬得很,哪里还有一丝冷淡的模样。      禾后寒耳力不错,没到地方就听到他师父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真让老夫吃惊,何人竟能伤得了你这下任武林盟主?”      听到这话,禾后寒顿下脚步,脸色一白,转头和崇渊对视了一眼。崇渊本不以为然的样子,抬头却见禾后寒整个脸色都变了,便也皱了下眉头,复又摇头,示意禾后寒继续听。      禾后寒一惊过后,又镇定下来。他知道江盛一直因其绝世武艺和显赫家世被公认为现任武林盟主边锋的继任,但江湖上与他比肩的高手前辈也不乏一二,并不能光听他师傅这一句话就断定对方为江盛。      禾后寒虽然这样想着,心下却隐隐不安,下意识地他屏住了呼吸。      只听那人回道:“青山前辈过奖,此事说来话长,但归根结底,却是晚辈的错。”      禾后寒眼角猛地一跳,霎时有种噩梦缠身的错觉,那声音毫无疑问是江盛的。禾后寒只觉太阳穴嗡嗡作响,心中纷杂无比,他在袭击江盛得手后也曾隐隐担忧过那头被忽略的獗,却不料事情竟真奇迹般地峰回路转了。禾后寒顿时觉得嘴里五味俱全。      崇渊瞅了他一眼,无声无息地绕过了障碍,禾后寒这才猛地回神,连忙跟随其后。他们这一转出来,凉亭里坐着的人就能看着他们了。      禾后寒已镇定心神,只恭敬地遥声道:“徒儿来晚了,请师父责罚。”他刚一露脸,江盛就已然将目光锁定在他身上,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里闪过不知多少种情绪。      禾后寒并未与他对视,只是象征性地打量了他一眼,转头问道:“师傅要引荐的人可就是这位少侠?”      青山大师点点头道:“不错,这位就是惊流门大公子江盛,”说罢又转头对江盛道:“那就是小徒季瑞声,瑞声是他的字,你俩年纪差不多,便叫他的字罢。他给朝廷当丞相用的倒是本名。”青山大师说话向来这般直来直去,叫人无语搪塞,即便那朝廷的主人,皇帝也在,他也照说不讳。      江盛表情自如,并无惊诧之意,想必是已经知情了,只听他赞叹地道:“从前听前辈提及您这位小徒弟少言且惯用刀,只觉该是一彪形大汉。今日一见,才知竟是这般文雅清俊的书生模样,倒真是人不可貌相。”那口气真心实意的,只是听在禾后寒心里颇有点不是滋味。      青山大师笑道:“他小时候孱弱得很。”说罢起身,竟不去看崇渊一眼,转身丢下一句:“徒儿这剩下的事便交予你自己去做了。”      禾后寒连忙遥拜道:“徒儿知道,师父慢走。”    丞相有何忧(中)   青山大师一走,气氛就沉闷下来,禾后寒目不斜视地站着,江盛也别开了眼,只有崇渊漫不经心地扫了两人几眼。      这么僵了一会儿,到底是禾后寒先开了口,毕竟是他有求于人,何况崇渊虽不说什么,禾后寒却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情绪有点变坏的趋势。      禾后寒抬眼对上江盛,波澜不惊地道:“想必江公子一路车马劳顿,神困体乏,不如先歇息一天再做打算如何?”这本是客套话,禾后寒用在这里却是在试探江盛。      江盛默默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在下以为此事十万火急,耽搁不起。”      禾后寒听了这话心中半喜半愁,喜的是江盛的态度表明他是乐于相助的,愁的则是禾后寒实在不愿同此人打交道,虽然他知道江盛说得一点没错。朝堂之上风云变幻,若局势动荡,则天下不宁,这的确耽搁不起。这也是他一路马不停蹄风餐露宿不敢有一分懈怠的原因。      他明白公私分明这个词的重量。      禾后寒不再多说,只迈步进了凉亭。崇渊等他走了几步,才不紧不慢地跟了过去。      “皇上,丞相,”      禾后寒与崇渊刚刚坐定,就听江盛冷不丁这般开口唤道。禾后寒心下急转,江盛这一声传达了很多意思,譬如他已经知晓他们所处的环境与大致情形,譬如他的态度是严肃认真的。禾后寒不做声,只等着他的下文。      果不其然。      “青山前辈已告知于在下大致情形,在下想知道你们可有何打算?”江盛并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得叫习惯了能从一句话里辨出三个意思的禾后寒颇有些不习惯。      不过他并没有接话,只将目光转向崇渊,这时该将主导权交予皇帝。      崇渊直视着江盛道:“朕以为江公子该是明白的。”      禾后寒顿时找到了习惯的感觉。      江盛缓缓道:“青山大师只说你二人被江湖中人追杀出宫,在下左思右想,以为当今武林唯有滨州七巧教有这个实力。”说到这,他顿了顿又道:“但,江湖与朝廷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七巧教如此行事与江湖规矩背道而驰,因此在下推测七巧教里面该是有朝廷的人在暗中操控。”      江盛这话其实只说了一半,接下去的才是关键。      崇渊点点头赞道:“江公子聪慧过人。便不知可否助朕除掉这人?”      禾后寒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不舒坦,具体怎么不舒坦,哪不舒坦,他又说不出,就那么抬头扫了江盛一眼,倒没什么别的意思,不想正巧和江盛的目光对个正好。禾后寒这才发现,江盛消瘦了不少,但眼神沉甸甸的很有分量。禾后寒觉得这人变了,有了点深不可测的味道。但也或许是这才是真实的江盛,禾后寒想着,他们真的算认识么?      江盛又把目光转回去,对崇渊道:“实不相瞒,七巧教自十年前起就不再过问江湖事,这些年更是作风低调,已有淡出江湖的趋势。”      言下之意则是对皇帝的问话有些为难。      崇渊并未做声,于是禾后寒很适时地接道:“江公子有所不知,去年十月的江南柳家灭门案与十一月的中原寒剑门惨案皆是七巧教所为。况,”禾后寒敏锐地发觉江盛眼中起了一丝波澜,又大义凛然地继续道:“舜朝正值内忧外患之时,皇帝被乱臣贼子所迫离朝,又有边关外敌虎视眈眈,江公子身为舜朝子民,怎可置身事外?”      江盛突然笑了笑,神态竟显出一丝调笑意味,只听他道:“丞相说得极是,在下既已来到此处,便没有不应之理,叫丞相心急了。“      禾后寒这才反应过来,江盛这是故意的,话只说一半,还留一半钓着人。      禾后寒立刻反省自己,虽然他并不乐于承认,不过江盛的出现的确搅乱了他的心神。让他无法迅速冷静的判断情势。      崇渊这时接道:“朕欲铲除七巧教,根绝后患。但朕势单力薄,不知江公子可否助朕一臂之力?”      禾后寒又觉得有点不习惯了。      不过江盛回话也很直接:“若要铲除七巧教,须得江湖正道联合起来。而这便是在下在此的原因。”      禾后寒忍不住扫了他一眼,江盛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分量却是很重的。      崇渊点头道:“有江公子这句话,朕便放心了。此事若成,朕必重重赏赐与你。”      不料江盛摇摇头道:“在下谢过皇上,但在下走南闯北多年,不说尽揽天下宝物,却也算得上见多识广。”      禾后寒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妙,果然,只听江盛又道:“在下只求皇上允诺一事。”      崇渊哦了声,道:“说来听听。”      江盛直直地看着禾后寒道:“在下自与丞相相遇后,便觉丞相一表人才。后又见识丞相绝世武艺,心中甚是仰慕。”说到这儿,江盛微微顿了顿,眼神专注地瞧着禾后寒,不过禾后寒微微垂着眼睛,浑然不觉似的。      江盛又道:“在下近日内便要接替惊流门门主一位,历任门主继位同时惊流门翰晓堂堂主也需更换,在下恳求皇上允诺——由丞相接替此职。“      禾后寒只觉不可置信,江盛此人未免太过荒唐!有那么一件不尴不尬的事情横在中间,他怎么还能如此若无其事?!禾后寒心中一团乱麻,难以说出是个怎么感受。不过他面皮上未起一丝变化,给人一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崇渊点了点头道:“朕知晓了,不过,江公子所求是条件还是奖赏?”      江盛道:“若皇上不愿以此作为赏赐,那在下便只能说这是条件了。”眼光流转之间,一双桃花眼竟带出点深刻的意味。那丁点深沉好似是大雾中乍明的星火,有种叫人霎时清醒的力量。      禾后寒震惊过后,心下已转过不少念头。江盛这个要求有没有私心他说不好,但是从大局来看却是对双赢之举。对朝廷对皇帝而言这是一个绝佳的牵制手段,对江盛而言这又是一个保障和支持。      崇渊自然晓得这些,只听他从容不迫地道:“此事朕允了,江公子大可放心。”又对禾后寒道:“爱卿要做好这堂主。”禾后寒只好点头应是。      江盛抬手施了一礼,禾后寒注意到这是他对皇帝行的第一个礼,只听他简短地道:“多谢皇上,在下必全力而为。”    丞相有何忧(下)   是夜。      禾后寒轻轻把门带上,隔着门扉道:“皇上请安心休息,微臣就在隔壁屋子。”      崇渊并没有回话。      禾后寒闭上眼睛长长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这才觉得轻松了些。他抬起头,天上的月亮被大片黯淡的云层掩埋,迷迷蒙蒙的不知所踪。这就好像是对禾后寒他们现在处境的描画。      自舜朝建朝以来,从未有一任皇帝连续一月不上朝。更有甚者,禾后寒想到这里,只觉得胸口如坠大石,他甚至无法预测这个状况还要持续多久。      皇帝,江盛,昱亲王,七巧教,江湖……这一切一切全都一股脑儿地倒进他的脑子,让他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唯一叫他略感欣慰的则是,皇家的探子们非常能干,这一路上也多亏了他们精密准确的安排,才能让皇上每到一州皆可由秘密分点获得朝廷上的情报,继而再由他们将皇帝的指令传给宫中暗卫,以此才不至于让朝廷局势放任自流。      “丞相。”      禾后寒姿势不变,声音低低道:“随我来。”      石壁东侧,竹林。      禾后寒摩挲着身侧一棱一棱的竹节,转身问道:“为何今日密报来得如此之晚?”      来人一身樵夫打扮,看起来四五十岁的样子,不过禾后寒知道,那只是伪装。那人弓着身子道:“此处偏僻,离最近的密站尚有一日路程。且此山诡异,我等困入其中一个多时辰。”      禾后寒想了想,问道:“可是一只鸟儿领着你到此处?”      那人应道:“大人英明。”      禾后寒并不接话,而是伸手道:“皇上已休息了,密报先交予本相罢。”      “是。”那人从怀中摸出一个细长的深棕色木筒,恭敬地递过去。接着又从袖口抽出个小口袋道:“这是宫中送过来的药粉。”      禾后寒勾起嘴角,笑了笑,道:“辛苦你们了,沿着原路下山吧。”      那人愣了愣,马上回神道:“属下遵命。”      禾后寒注意到了那人的愣神,疑惑道:“可还有要事相报?”      那人顿了顿,回道:“并无,只是大人卸了装与属下第一次所见相差甚远。”      禾后寒知道自己天生一副书生相,对比那江湖硬汉的模样的确反差极大,于是漫不经心地搭了一句:“哦?本相倒很喜欢那副扮相,你如何看?”      那人略作思索,回答道:“属下并非指大人外貌形象的变化,在属下眼里人的外观皆有条有理而不分美丑。”      禾后寒来了兴致,追问道:“那你又是因何意外?”      那人说:“刚刚大人突然笑了,属下只是从未见过。”      禾后寒叹了口气,道:“本相深觉任重而道远。”      那人犹豫片刻,只道:“属下告退。”      禾后寒待密探走远了,便将木筒封蜡启开,但紧接着他动作一滞,又将蜡丸顶了回去,转身时衣摆一闪就将木筒收进了袖口。      只听他平静地道:“夜已深,不知江公子找本相有何事?”      江盛慢慢踱进竹林里,根根竹影分明投在他身上,反倒使他周身的轮廓模糊了些,只一双桃花眼在黯淡的月光下显得波光粼粼的,乍一看直叫人心惊不已。      “在下今夜辗转反侧,实在难以入睡,有几句话,在下一直想对丞相讲。”      禾后寒扫了他一眼,从喉咙里滚出个上挑的音节:“哦?”      江盛停了片刻,似乎有些惆怅的样子:“在下深知丞相对在下成见颇深,”      禾后寒打断他道:“江公子多虑了。”      其实禾后寒刚刚一见江盛就知道这人大抵是要说说他们这过节,毕竟有这档子事儿亘在中间,虽然不说,但彼此心知肚明的,总会对日后行事有些影响。因此禾后寒原本也做好了顺水推舟一笔带过的准备,谁想江盛这第一句话就惹了他不快。      江盛摇摇头道:“在下自身受重伤在生死关头徘徊多日后,心内只觉多年以来前所未有的清明。在下思虑之后以为,归根究底这不过是误会一场。你我二人若不是相遇在那时那境,丞相必不会犹疑试探,在下亦不会因此会错了意铸成大错。倘若今日是你我初次见面,在下以为,今时今日你我该把酒言欢,相见恨晚才是。在下只怪命运弄人。”      禾后寒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无话可说,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浓浓的疲惫,他忽觉自己近来情绪波动颇大,也太过频繁。这么一想,禾后寒挥了挥手道:“江公子所言本相已明了。你辱我一次,我伤你一次,此事就此揭过罢。本相只望日后江公子能不计前嫌,助我皇一臂之力。”      江盛眼睛一亮,一扫惆怅模样,连声音都大了些:“丞相请放心,在下必全力而为。”      禾后寒懒得再说什么,微微吁了口气,身形微挪,一眨眼,人就掠到了竹林外。      江盛在他身后遥遥看着,等着那道青灰色的影子融进了寡淡的月光,等着月亮从层层乌云后探出条缝儿来,等着一道一道竹影在夜风中熟睡了,他才慢慢舒展了眉目,眼睛里一点一点地溢出了光华。    丞相有何恼(上)   连谷山川川北。      禾后寒把系在肩后的包裹紧了紧,一边将手上牵着的马绳递给一旁同样背了个包裹的江盛,回身跪拜道:“皇上请放心,微臣必不辱使命。”      崇渊依然穿着出宫时的那身玄色银边衣袍,他少年容颜眉眼绮丽得惊人,眼光却无波无澜,整个人就好似云游路过山中的仙人,他漫不经心地那么轻轻扫一眼,就让人觉得望尘莫及继而心生胆怯,他一笑,就要让众生感激涕零。不过崇渊此时只是微微弯下腰,伸手托住禾后寒臂膀,姿态亲切,简短地道:“爱卿万事小心。”      禾后寒对上皇帝的眼,心跳突的一顿,但口上答话却顺畅无比,“皇上且在此静候佳音罢。”他站起来,又转身对站在皇帝身旁的青山大师道:“师傅,徒儿此去少说也要一两个月,途中变数甚多。若是徒儿遭遇不测,师父千万要将吾皇送到师兄那去,以保我朝安宁。”      不料青山大师竟不以为然道:“如今这世上没人能抵过你二人联手,为师想不出能有什么阻碍你们。你且放心去做罢,切忌思虑过甚。”      禾后寒见怪不怪地道:“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只有一边的崇渊和江盛愣了一愣,恐怕是没想到这貌不惊人的前辈说话如此之霸气。      江盛回过神来也道:“承蒙青山前辈高看,晚辈深受鼓舞。”顿了顿,似乎有点不知说什么的哑然,禾后寒心中蓦地体会到了一丝趣味,他知道江盛一定是早在心中打了个全力以赴的草稿,谁想他师父压根儿没点担心的意思。      青山大师眯着眼睛瞥了禾后寒一眼,挥挥手道:“行了,都走吧,早去早回。”那语气让人觉得这二人不是去铲除屹立江湖三十年不倒的神秘莫测的七巧教,而是出门逛街去了。      一匹枣红马嘚嘚地踏着山路远去了,旁边还伴着一头体型矮小的灰毛驴,两厢对比,实在叫人无言以对。过不多久,山道重复平静,只剩下嫩绿嫩绿的被拨动了的树枝来回晃悠着。      青山大师转身看着崇渊道:“山中岁月无趣,皇上可想学些什么?”      禾后寒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地驾着马前行。      江盛离他一马身的距离,桃花眼管不住似的直往那边溜,亏得他那头有灵性的灰毛驴不用人照看,自顾自地小跑着,才不至于叫江盛摔下来。      蓝天白云青山俊书生,这景色叫江盛心醉神迷,何况那人更是被他放在心尖上的,若不是这书生背了把长刀还骑了匹骏马且面色不善的话,恐怕江盛早就扑上去了。      江盛早在养伤的十数天里就想通了,禾后寒就是他的劫,叫克星也好,叫命中注定也好,反正他一见他就心痒痒,他说什么他都愿意做,别说叫他帮着铲除七巧教这种扬名立威的事,哪怕叫他不做武林盟主他说不准都愿意干,犯贱着呢。      禾后寒突然侧过头,没什么情绪的样子,只是说出的话颇有点惊世骇俗:“江公子可是还对本相心存龌龊?”      江盛敏锐地注意到他加重了龌龊这两个字的音节,不过他没什么尴尬的感觉,反倒笑眯眯地道:“丞相言重了,在下实在是心中爱慕之情难以抑制。”      禾后寒虽早已领略到江盛脸皮之厚登峰造极无人可比,此时却仍有些被震住了,他活了二十几年不近女色,谁料第一个给他开窍的却是个男人,还是个了不得的男人,现在他又是有求于人,这么个打不得骂不得的状况,简直让人郁结得想要吐血三升。      禾后寒没有江盛这般手段老练,于是他迅速切换对话方向到他擅长的领域,眉目霎时冷冽起来斥道:“江公子怕是忘了此行目的所在吧,你我乃是前去联合武林攻打七巧教,解救皇上于危难之中,还天下太平,此去艰难险阻,任重道远。江公子莫不是以为这是游山玩水,只顾风花雪月?”禾后寒稍顿,到底没说出谈情说爱一词。      江盛惭愧地道:“丞相教训的是,在下鲁莽了。”可那语气却是喜滋滋的,听不出一丝悔改知错之意。      禾后寒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说不出的难受,只好转过身去,催促马儿快行,想离江盛远点。      江盛也不着恼,桃花眼一眯,紧跟了过去。      距离惊流门还有不足百里地,两个镇的时候,江盛接到了家书——与其说是一封家书,不如说是一封回信。      江盛拿给禾后寒看的时候,禾后寒终于觉得心里有了点底。      禾后寒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半个月以来头一个发自肺腑的笑脸。他一笑,就没了戒备果断的气质,一副温良的书生模样,任谁能想到这是当朝丞相呢?      江盛眨眨眼,回过神来也笑道:“丞相现在可是放宽心了?”      禾后寒点点头道:“全凭江公子出力,本相代皇上多谢惊流门相助。”      江盛伸出一只手揽过禾后寒肩膀,十分欣慰地道:“丞相客气了,能为丞相排忧解难实乃在下三生有幸。”      禾后寒不着痕迹地一步退开,理了理袖袍,回道:“江公子如此深明大义,叫本相感动万分。但此时并非松懈之时,本相以为我等正该一鼓作气铲除七巧教。”      江盛赞同地拉过禾后寒一只手,道:“丞相说的是,在下这就去备马。”      禾后寒这次没有避开,并不是他态度软化了,而是江盛拉得太紧,他挣不开。他倒是可以用武力迫使江盛松手,不过他现在要避免和江盛有冲突,不光是为了大局着想,还因为刚刚那封家书的内容。      那封信上到底说了什么?      倒没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不过却是实实在在的好进展。      从三月初他与江盛离开连谷山川,沿着通州宜州的官道一路向北前往宛州惊流门时,江盛就开始用信鸽传递家书。      禾后寒这才知道,这位武功绝世的第一公子竟还是个头脑精明的商人,这让他着实惊了一下,虽然早在平江客栈时他就意识到了江盛特殊的投机眼光,不过他倒没想到江盛的生意做得这么大,但这也证明了江盛初次与他见面时说了不少实话,虽然隐晦,不过多少也能看出点真情实意。      江盛的生意路线从西北边陲氏肃两州向南,沿途经过中原各大州,包括黎州、京城、宛州、冬州、宜州,最后到达通州,这条路线单程以快马日以继夜疾驰也需至少两个月。而在这整个路线中,江盛在各州每个重镇都设有商铺据点,这也是他随时随地可以获得信鸽快马这种物资补的原因。更绝的是,江盛的生意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倒买倒卖,与其说他开设了大量商铺,不如说他构建了一个行商体系,更像是一种商会模式。个人商家可以加入到这个贯穿江南,中原与西北的体系中来,自由进行买卖。当然,这个买卖过程要受到商会的监督与调控,最后商会还要从中收取利润。      但,对个人商家来说,这是一个安全的,公平的,轻松得多的贸易方式。   安全在这个体系的协助和背景,但凡是加入到这个行商体系中来的商人,长途跋涉多有惊流门门徒跟随,虽然江盛本人并未将自己暴露出来,但当事人一看这架势便知这商会同武林中最有威望的惊流世家必然是有关节的,且入此商会者从未被山贼强盗攻击,这种声誉是数年时间口耳相传才能累积下来的资本。   公平在商会制度的严格实施,个人垄断或者以大欺小的现象是不存在的,这就减少了大量的商业冲突摩擦,提高了行商的效率。   轻松在商会的生意面广泛性与突破性,这是当今舜朝唯一正规的大型的贯穿舜朝南方与西北方的商业活动,这就囊括了大量的商业机会,使得每个商人都能从中分一杯羹。      这个商会的名字家喻户晓,它以流经整个舜朝的大河命名:卫河商会。      当禾后寒得知这个如雷贯耳的商会幕后操纵人就是江盛时,他的心情喜忧掺半,复杂极了。喜,江盛这个背景使他们对铲除七巧教多了一份隐藏力量,忧,这个就有些说不清了,不过禾后寒心里确实有那么一会儿拧巴起来了。      言归正传,正是江盛这个不为人知的身份,使他们能够一边往宛州惊流门赶,一边借各镇商会通信的手段以惊流门门主名义发信召集全武林各大门派各高手聚集宛州灵盘镇共商大事。而那封惊流门的回信上,说得正是几个好消息,武林三大门派雨山,峼同,小丘仙,已有两派由掌门率门下弟子百余人抵达,七大世家中也已有两家到达,除此之外,六位在江湖榜上有排名的年轻一辈的高手也相继抵达,如果算上江盛的话,七位。除此之外,还有众多规模虽小却颇具实力的门派,这其中自然还包括了与被灭门的寒剑门及柳家相交好的人。这等阵势怎能不叫禾后寒欣喜?      这么多的武林高手和前辈,仅仅是在半个月中就聚集起来。这还没把居住在较为偏远地区的世家门派算上,等到所有人都到齐,这该是怎样一番景象?      江盛何德何能,竟有如此之号召力?      不可置疑的是,惊流门的确声名远播,地位崇高,也有一呼百应的资本,但更重要的却是主事人的影响,惊流门代代出英豪,江盛的父亲同武林盟主边锋乃至交好友,年轻时也是名满江湖的大侠,这代的江盛也是极为出色的,甚至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在他们刚刚出了连谷山之后,江盛就开始借各州镇据点发送信函,其中概述了去年武林两大灭门惨案的真相,添油加醋唤起三十年前七巧教与武林各世家的旧仇,惊流门的威望与武林人士的公愤,成功在最短时间内将全武林的力量聚集在了一起。      禾后寒第一次深刻意识到了江湖的力量。它的强大,团结与规则。这让他少年时期为数不多的几次与江湖人士接触的经历中留下的印象有了极大的改观。    丞相有何恼(下)   宛州。      灵盘镇。      禾后寒听着哒哒的马蹄声踏在斑驳的石板上,幽幽感叹道:“同为中原腹地,京城一派俗世繁华,宛州却有如此古韵。”      江盛立刻接道:“并非宛州城镇皆如灵盘,只因我惊流门坐落于此数百年,因而并无太大变化。”      禾后寒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本相只见过地头蛇划出地界不许商贩驻扎,今日才知这道理不分贵贱,乃普天共用之理。”他说这话的语气很是真诚,神情自然无比,看不出一丝贬低讽刺的意思。      令人惊讶的是,被攻击的对象反倒笑意更甚,眼神里的甜蜜浓得能溺死人。      都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真是硬道理。      两日前,这二人还是面上风平浪静,内里波涛汹涌。谁知这总算到了目的地,怎么突然就闹到明面上来了?      这就要追溯到半个月前了。      禾后寒与江盛启程前往宛州的当天,崇渊就要前来汇报的密探去查惊流门翰晓堂详细情况。      这一查可好,崇渊这才知道原来这瀚晓堂主掌的竟是惊流门一切内务!还不止如此,为何门主一换瀚晓堂堂主就换?只因历任堂主皆是由门主内眷所任!换句话说,这是个女人坐的位置。虽然惊流门历史上也有几任男子堂主,但皆是由于情况特殊所致,断无如江盛这般随心所欲而为之事。即便瀚晓堂堂主在惊流门地位极高,甚至在江湖上往往也是有名有号,但,总而言之,叫一朝丞相去担任这个位置,实在有些不妥。      崇渊私心里非常厌恶这个安排,但他已经答应了江盛,皇帝金口玉言,又是这般情况,叫他如何反悔。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堂主倒要比那些打打杀杀身负重任的职位要更合适,对双方合作也更有约束力。事实上,如惊流门这般的百年大族哪里会有个挂名的位置?这个堂主位置,抛开那些规矩世俗,从大局的角度来看,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对他而言非常有利的安排,这些在崇渊心里都非常清楚。      皇帝仔细想了想,只将这封密报原样交送给密探,吩咐其将密报送到禾后寒手中。可是彻查惊流门瀚晓堂就花费几日功夫,又要从青字头的密探那把消息传递过来。就算皇家供养的信鸽快马齐上阵,这一来二往的也要耽搁数日,更何况江盛备的马也并非等闲,哪有那么快被追上。所以等密探快马加鞭赶上禾后寒时,禾后寒他们距离宛州灵盘已不过两日行程。      禾后寒接到这封密报之前原本心情不错,这一看顿时阴云密布,他道为何这一路江盛从不提起堂主一事,原来竟是这种荒唐的理由!禾后寒深觉自己被那意境高远的堂名给骗了。      他很快就想到了崇渊所考虑过的,等他再翻看了一遍皇帝未批注一字的密报,禾后寒忍了。这之后他对江盛的态度是与日俱下。      不光是因为这封密报的内容,还因为自从跟江盛挑明之后那人愈发受用的表现,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抑郁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禾后寒如何玩得过江盛这种情场老手,他不知,他越恼怒越横眉冷对,江盛却越要欢喜,他的甜言蜜语小手段总算有用武之地了不是。      禾后寒武功高强,机智过人,能屈能伸,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人还是个忠臣!      这么一看,这人于儿女情长一事如此无措实在是公平。      怎么说,人无完人罢。    丞相有何计(上)   人人都道惊流门乃江湖第一世家,百年望族,门徒众多各有所长,本家嫡系更是深不可测。从前禾后寒总觉未免夸大其词,此时却深以为然。      不到宛州灵盘走一走,便不知惊流门有多大。      此时恰是正午,宛州气候与京城相差无几,不似江南通州那边暑气盎然,很是温暖宜人。      禾后寒见了村镇大小的门徒住处,忍不住问道:“这许多人的衣食住行,每日开销从哪里出?”      江盛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要他们自己出。”      禾后寒奇道:“舜朝有些地区的确算得上国富民强,那里的平常百姓也的确拿得出闲钱送孩子去学艺,但本相竟不知有这么多人花钱学武。”      江盛笑眯眯地一拽毛驴耳朵,停了下来,问道:“丞相这般好奇,不如随在下进去看看?”      禾后寒想了想,摇头道:“罢了,还是大事要紧。”      江盛点头道:“的确。”说完指了指东边隆起的峰峦道:“此处只是惊流门对外的住处,你我需上山才是。在下会将缘由慢慢讲予丞相听。”      禾后寒点头允诺,骑着马先行而去。      那灰毛驴好似已习惯这模式,不用主人提醒,就悠哉悠哉地跟了上去。      上山的路并不陡峭,江盛不用照看毛驴,只跟禾后寒搭着话:“丞相进去看看就该明白了。惊流门普通门徒大抵分为两类:一是只为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二是想闯江湖的。还有一类,是从普通门徒里拔出来的佼佼者,这些门徒按其特长被收进各堂,做了关门弟子。这第一类人呆个一年半载就走了,什么年纪的都有,也花不了多少钱。第二类门徒大多年龄较小,不少是穷人家的孩子,还有些孤儿,这些孩子不用交钱,但要负责众多门徒的衣食住行等杂事。”      禾后寒忍不住打断江盛道:“你们这方法倒是巧妙。”      江盛点点头继续道:“这第二类里有不少孩子是练武的料子,长大之后就被各堂堂主要去了。剩下的有些留了下来做些管事工作,有些武功还算不错的,就去了商会做镖,还有一些人离开了,不过他们在惊流门这许多年,即使武功不济,平常手艺也学了不少,谋生是没问题的。”      禾后寒此时真有些敬佩惊流门的当家了,这般精巧的体系,怪不得惊流门能屹立数百年而欣欣向荣。禾后寒越想越觉震撼,惊流门的门徒体系所带来的好处是一举双雕的,对他们本家而言,通过对大量的门徒进行观察,挑选上来的都是优秀的苗子,这使他们的武林力量只能不断增强。另一方面,在大量的门徒资源中,一部分为他们带来金钱收益,一部分又为他们省去了仆佣杂役的花销。对众多百姓来讲,惊流门为他们提供了习武健身的去处与机会,同时又解决了大量贫困人家的孩子的谋生问题。这等利人利己的事,禾后寒活到现在,还没见过做得如此完美的!      禾后寒心中起了敬意,对江盛设计他做那劳什子内务堂主的愤懑也就淡了些。      拐过一道山坳,禾后寒眼前一亮,几排依山而建的朱顶白墙的院落豁然出现,往下看,一道溪流蜿蜒而过,往上看,位于这一排一排的房屋之上的,是几座漆木楼阁,中心的阁楼顶端正好超出最高的山峦一层,看起来有种一览众山小的豁达。      禾后寒目不转睛地瞅了一会儿,突道:“此处真是风水宝地,尤其是这几座楼阁,藏风聚水,实在不可多得。”      江盛情意绵绵地道:“丞相喜欢尽可常驻于此,在下将扫榻以待。”      禾后寒破天荒地体会到了江盛的暗喻,但在这种青山绿水,云雾飘渺中,他只觉心平气和,甚至模模糊糊地触摸到了江盛那点心思,这让他感觉有点怪,有点陌生,这与他和江盛酒醉醒来那日清晨的顿悟是截然不同的,这种感悟要更难更深刻,因为它不是表面的现象,这关乎人的内心。      总之,其实,常常有人把这种顿悟成为心意相通。      不过这或许是禾后寒的极限了,他就那么隐隐约约地感觉了一下,然后就骑着马向那山腰行去了。要说他有什么触动,什么感动,什么心动之类的,那是绝不可能的。      江盛并不知道禾后寒想了什么,不过他觉得禾后寒心情不错,所以他也心情不错。       丞相有何计(中)   是夜。      惊流门。      灵盘山主峰。      此处正是三座阁楼中最高的一座,也是最大的一座。      从镂空的木制窗棂向外看去,绵延的山脉下是灯火繁烁的村落。如果以某个在山脚下的门徒视角来看,这山顶上亮着灯火的阁楼,恐怕也是不可企及的地方吧。      禾后寒坐在江盛左手侧,不动声色地观察者屋内的人。      能坐在这里的人,就算不是掌门当家的角色,也是不可多得的高手。      峼同,小丘仙,掌门两人。      惊流,万文,东阁,家主三人。      各门各派掌事十六人。      另有四十人,这些人里包括榜上有名的前辈,也包括一些门派虽小名声却不小的掌门。      此时此刻,这间阁楼可以说代表了舜朝武林中一半的力量。      江盛站起来,禾后寒心里一惊,他从来觉得江盛性情浮夸,虽身怀绝技,但为人太过随心所欲。他想不出江盛严肃起来是什么摸样,不过他现在见到了。      江盛并没有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他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弧度,但他的眼神深刻极了,这种神色搭配着一双桃花眼,显出种奇特的效果,俊朗又亲切,深沉又坦诚,他开口的声音略微沉痛:“众所周知,去年十月份,十一月份,江南柳家与中原寒剑世家皆惨遭灭门之灾,而凶手成谜。”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禾后寒眼神一扫,瞧见屋子东面有几个中年人神情略显悲凄,心下了然,只等着江盛继续说话。      “但,在下近日偶然得知,这一切的幕后凶手竟然就是沉伏十年的七巧教!”江盛的嗓音略为提升,不过他继续道:“在下是如何发现的,这缘由已经在发给各位前辈的信函上提过,在下在此无意赘述。这之后在下便着手探查七巧教近年动向,意外发现了一惊天秘密。”      江盛此话一出,众人神色皆是一变,不过禾后寒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七巧教培养了大量杀手,并为其专设一堂,名为雪宗。”      这话一出,阁楼里的气氛迅速凝固起来。      其实江湖上杀手并不少见,但这个行当向来见不得光,更何况七巧教这样一个大教派,更不该特意设立杀手堂这样惹人诟病的东西。除非,除非对方要有大动作,这个大动作能够为他们带来极大的改变,从而使他们不受这点小影响。      江盛缓缓地道:“不错,七巧教正是起了祸心,想除掉正道高手,一统武林。”      众人顿时哗然。议论纷纷。      禾后寒以为江盛这招血口喷人实在是高,硬生生把七巧教对皇帝威胁嫁祸给了全武林。禾后寒以为七巧教真是自掘坟墓,先是打草惊蛇被崇渊抓个正着,接着又碰到个江盛这么个主儿。      禾后寒细细分辨着众掌门的声音。      “江湖风平浪静不过十几年,又要起风波了……”      “当年七巧教突然隐退江湖,老朽就觉得不安,果然……”      “老夫记得七巧教建立之初就曾掀起一次腥风血雨,现在又要……”      “七巧教欺人太甚,柳家寒剑门皆是真英雄,竟遭如此大祸……”      禾后寒一言不发,见舆论一边倒地偏向江盛,一面叹服江盛的手腕,一面又深觉七巧教人缘极差。但,这同时也从侧面证明了七巧教的强大,这样一个不讨喜的教派能延续几十年,必有其过人之处。      江盛突然叹了口气,动静不大不小,却让人觉得分外发自肺腑。      禾后寒只觉这声叹息恰到好处。他抬头盯着江盛的后脑勺,黑漆漆的眸子里看不出丝毫情绪,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心中是怎般想法。有点不寒而栗,还有点后怕似的。      江盛突然侧身,将禾后寒的位置让出来,朗声道:“这位是我惊流门瀚晓堂新任堂主季瑞声,也是在下挚友,这次能破除七巧教的阴谋,多亏了他的帮忙。”      禾后寒连忙起身拱手道:“门主过奖了,属下不敢当。”      他这话接得天衣无缝,任谁也看不出不妥。只有江盛看到禾后寒不动声色的眸子中一闪而过的寒星,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现今天下百姓皆知舜朝的皇帝遇刺重伤,丞相也一病不起。禾后寒可不能突然出现在这儿,且不说解释起来如何麻烦,又要牵扯到多少是非,搅得民心大乱不算,万一叫暗处的哪个贼子盯上了,就更加不妙。      此情此景,让他只能做惊流门一堂主,名正言顺的门主下属。禾后寒心中有些不满,他从小只拜父母师长,做了地方官那也算是一方霸主,回了京后还没等学学逢迎拍马仰人鼻息,就一步登天做了丞相,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江盛再出色,再有地位,再有本事,在他眼里也只是一江湖中人,如何比得上亲人长辈,舜朝天子?      江盛定定神,偏过头又道:“在下以为各位前辈皆欲铲除七巧教而后快,不过若有哪位前辈琐事缠身也可先行离去,在下不会阻拦。”      他此话刚落,立刻有一浓眉大眼的汉子大声接道:“门主怎能做如此想法!七巧教无缘无故灭两门派,皆为我武林同道,我等岂能坐视不理!”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子也道:“林掌门说得极是,这般下去,江湖正义何在?还有谁肯为苦主伸冤?”      江盛笑道:“是在下多虑了,只是此去数月,山高水远路途艰辛,其中更是危险重重,实非易事。”      禾后寒见时机差不多,连忙上前一步,接道:“门主所虑属下已明白,属下有一计可为门主解忧。”      众人的目光唰地转向他,其速度与力道皆属上乘,但同皇帝一比,统统要落败。      禾后寒上朝第一天就接受众官瞩目,此后更是作为众官之首每日接受各类目光的洗礼,早已习惯这阵势。不过在朝上,官员们的眼睛是斜都不斜一下的。禾后寒常常能感觉有人在打量他,不过总是找不到人。      禾后寒温文尔雅抬手行了一礼道:“晚辈以为,此处有许多老前辈本该尽享天伦之乐,颐养天年。如今却因江湖风波再起而纷纷出山奔波劳碌,一思及此,晚辈便心中难安。“说到这,他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一种惆怅无奈,让人顿时心生好感。      禾后寒接着道:“因而,在下提议,我等可兵分两路。一路为暗,挑选年轻有为的少侠们潜伏进入滨州七巧教本部进行攻击;另一路则由各位老前辈率各门各派的弟子光明正大行进,可放慢行程,只要守住七巧教与外界往来要道解决七巧教残党即可。如此这般我等便可来个前后夹击。”      “好个前后夹击!”有一黑衣老者笑眯眯地赞道。神情慈爱,一双眼却是内含精光,叫人小觑不得。   禾后寒连忙道:“还要有劳各位老前辈。”      禾后寒本来就一副书生模样,眉眼温和清俊,脾气谦逊有礼,又最会装模作样,是那种特别讨老人欢心的年轻人。      此番这般贴心的做法更是为他赢来不少赞许的眼光。      江盛顺水推舟道:“季堂主所言正合我意,各位前辈可有何异议?”      自然人人赞同。    丞相有何计(下)   如果把时间向前推回一个时辰,同样在这个阁楼里,只有禾后寒与江盛两人。      他们的对话才是“贴心”的真相:      “七巧教总部位于望海崖上,背后临海,易守难攻。丞相可有何计策?”      “本相一路上都在思索这道难题,七巧教这地方强攻不得,他们无路可退,一旦被我等逼入绝境必会拼死而战,此举甚为冒险,孰胜孰负着实难断。”      江盛一边听着,一边不住点头,“在下深以为然。况七巧教建教之初是凭借其巧夺天工之技而立足江湖,向来善制机括。在望海崖那居高临下之地,恐怕更是机关重重难以强取。”说着他的神色忧虑,目光凝向禾后寒。      禾后寒点头道:“不错,你说的本相也考虑过。因而本相以为,与其围而攻之——不如引蛇出洞,逐个击破。”      江盛略一思索,便道:“丞相说得极是。但七巧教近年来行事本就低调,现今又一心要暗杀皇帝,如何引得他们主动出来?”      禾后寒似是早已想好办法,这会儿酝酿一刻,问道:“武林盟来的高手掌门之中可否有年纪较大的前辈?”      “峼同派掌门,栖凤谷掌门,还有六位前辈均年事已高。在下敢问,丞相这是何用意?”      “本相以为,我等可兵分两路。一路在明,一路在暗。明的这路便由这些德高望重,名声四海的老前辈带领,这般声势浩大,必会惹来七巧教忌惮。这时从七巧教的角度考虑,未免使这支力量抵达七巧教大本营时过于强大,也为了试探,再杀杀这些前辈带领的年轻人的锐气,一定会有暗袭——就如同去年被灭门的柳家与寒剑门,这是七巧教的作风,他们不怕损失,不惧牺牲,他们只想不断精锐自己。而这时,就是暗处的力量来攻击这些教徒了。”      江盛一边听着,一边凝思,道:“丞相的意思在下懂了,你是要以老前辈们作为诱饵?”      禾后寒袖袍一摆,眼里带了不赞同,“非也,江公子误会。本相是想以他们作为幌子,况还有暗处的力量来协助他们。”      一时沉默。      江盛开口:“在下敢问,丞相可是还有话没说?”      禾后寒眼光一转,赞道:“江公子聪明过人,的确,本相还需要有第三支力量。”      江盛登时恍然,“在下明白了。丞相这第三支势力才是关键——恐怕是要以这第三部分先行至望海崖?”      “正是如此。因而这第一路,需要有极大震慑力,至少会引起七巧教高度重视,而派遣教徒去袭击,本相建议这路由这些老前辈们带领;第二路,也就是暗路,须由有实力的高手组成,他们可以快速地消灭七巧教的袭击者。而这第三路,必须极为隐蔽,未免走露风声,最好只有几个不引人注目的高手组成。这第三路要尽快赶到滨州望海崖,找到破除机关的方法——制敌关键。而这方法,我等拼尽全力,总不会空手而归。”      “原来如此,想必丞相到时候是只打算把这第一路说清了,这第二路在暗,便可以随便说他们的去向,这同时还为暗路的消息万一走漏做了保险。丞相这计中计实在高明,在下佩服。”      “江公子过奖,若不是在武林这种环境下,这计策便无法施展。”      “丞相过谦了。”      ……      事实真相永远与人们看到的听到的有所差异。      这是极好的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把时间向前推回一个时辰,同样在这个阁楼里,只有禾后寒与江盛两人。 他们的对话才是“贴心”的真相: “七巧教总部位于望海崖上,背后临海,易守难攻。丞相可有何计策?” “本相一路上都在思索这道难题,七巧教这地方强攻不得,他们无路可退,一旦被我等逼入绝境必会拼死而战,此举甚为冒险,孰胜孰负着实难断。” 江盛一边听着,一边不住点头,“在下深以为然。况七巧教建教之初是凭借其巧夺天工之技而立足江湖,向来善制机括。在望海崖那居高临下之地,恐怕更是机关重重难以强取。”说着他的神色露出忧虑,目光凝向禾后寒。 禾后寒点头道:“不错,你说的本相也考虑过。因而本相以为,与其围而攻之——不如引蛇出洞,逐个击破。” 江盛略一思索,便道:“丞相说得极是。但七巧教近年来行事本就低调,现今又一心要暗杀皇帝,如何引得他们主动出来?” 禾后寒似是早已想好办法,这会儿酝酿一刻,问道:“武林盟来的高手掌门之中可否有年纪较大的前辈?” “峼同派掌门,栖凤谷掌门,还有六位前辈均年事已高。在下敢问,丞相这是何用意?” “本相以为,我等可兵分两路。一路在明,一路在暗。明的这路便由这些德高望重,名声四海的老前辈带领,这般声势浩大,必会惹来七巧教忌惮。这时从七巧教的角度考虑,未免使这支力量抵达七巧教大本营时过于强大,也为了试探,再杀杀这些前辈带领的年轻人的锐气,一定会有暗袭——就如同去年被灭门的柳家与寒剑门,这是七巧教的作风,他们不怕损失,不惧牺牲,他们只想不断精锐自己。而这时,就是暗处的力量来攻击这些教徒了。” 江盛一边听着,一边凝思,道:“丞相的意思在下懂了,你是要以老前辈们作为诱饵?” 禾后寒袖袍一摆,眼里带了不赞同,“非也,江公子误会。本相是想以他们作为幌子,况还有暗处的力量来协助他们。” 一时沉默。 江盛开口:“在下敢问,丞相可是还有话没说?” 禾后寒眼光一转,赞道:“江公子聪明过人,的确,本相还需要有第三支力量。” 江盛登时恍然,“在下明白了。丞相这第三支势力才是关键——恐怕是要以这第三部分先行至望海崖?” “正是如此。因而这第一路,需要有极大震慑力,至少会引起七巧教高度重视,而派遣教徒去袭击,本相建议这路由这些老前辈们带领;第二路,也就是暗路,须由有实力的高手组成,他们可以快速地消灭七巧教的袭击者。而这第三路,必须极为隐蔽,未免走露风声,最好只有几个不引人注目的高手组成。这第三路要尽快赶到滨州望海崖,找到破除机关的方法——制敌关键。而这方法,我等拼尽全力,总不会空手而归。” “原来如此,想必丞相到时候是只打算把这第一路说清了,这第二路在暗,便可以随便说他们的去向,这同时还为暗路的消息万一走漏做了保险。丞相这计中计实在高明,在下佩服。” “江公子过奖,若不是在武林这种环境下,这计策便无法施展。” “丞相过谦了。” …… 事实真相永远与人们看到的听到的有所差异。 这是极好的道理。 丞相有何思(上)   禾后寒把榴髓玉牌从怀中摸出来,放在手心,对着烛火看了看。      这里是宛州到滨州官道上的一间普普通通的客栈,无甚特点,只是个落脚点而已。      自禾后寒离开宛州灵盘镇已过去三天,江盛并未与他同行。      这在禾后寒意料之中,事实上,当他提出兵分三路的计策时,就决定了江盛必须站到明处去。作为此次行动的发起人,他不能明目张胆地缺席,他若不在,还如何引得七巧教上钩?      但禾后寒是必须要快速赶到滨州七巧教的,这实际上是他此行的使命。      不知怎的,黄色的烛火猛烈地摇晃了一下,把他的影子蓦地压扁在墙壁上。      此去与禾后寒同行的有三人,皆由江盛安排。其中两人出自惊流门,是一对夫妻,言语不多,但禾后寒以为这二人身怀绝技,正是解除七巧教奇巧机关的主力。最后一人则是小丘仙药仙堂堂主的关门弟子,年仅十七的小姑娘,在江湖上极少抛头露面,但与江盛却是青梅竹马,江盛对其大加赞誉,言其聪慧过人,过目不忘,九岁便可独立看诊,于针灸一道更是有所大成。可以说是小丘仙年轻一辈中的风云人物。      不过,依禾后寒所看,这姑娘家过于娇气,又自视甚高,实在不讨他喜欢。禾后寒想不通为何江盛如此喜爱这般娇滴滴的小姑娘。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禾后寒此时有更重要的事要考虑。他用拇指摩挲着温润的玉牌,动作有点漫不经心,但他的思绪如电,复杂极了。      禾后寒在想什么?自然是与这榴髓玉牌有关,暗卫的事儿。      禾后寒内心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破除七巧教的机关,因而若有皇家训练有素的暗卫来协助他,此事会变得相对轻松。只要攻破了七巧教机关巧弩的威胁,讨伐七巧教的脚步就会势不可挡,皇帝便能尽快回到宫中。      但,宫中暗卫人数本就不算多,二月初七巧教暗袭又折损十数人,此时皇帝丞相皆不在朝廷,全靠余下的几十暗卫从中调解掌控朝廷,若再分出些暗卫去滨州,无疑会削弱崇渊对皇城的控制力,这等同于雪上加霜。这也是禾后寒单独护送崇渊到通州的原因之一。      黄澄澄的烛光显出一丝疲态,禾后寒将榴髓玉牌收了回去。      促使他决定放弃暗卫的,不是种种顾虑,而是计划中急速的前行。从京城到滨州,需横跨两个州郡,与当初他与崇渊从京城到通州的路程差不多远,且那时他们还是日月兼程,不断换马,那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即使暗卫能够在月内赶到,这时间也有些长了。而他从宛州灵盘到滨州,按照计划中最短的路程,偏离官道沿赤霞山脉走直线,顺利的话,半个月足矣。时间上的落差是起决定性的关键原因,所谓远水不救近火。      禾后寒吹熄烛火,躺在榻上,只觉隔着单衣,床板硌得他后背生疼,也不知是因为这荒郊小客栈的被褥太过单薄,还是这些天来他瘦的厉害。         “常姑娘,为何这早点你一口未动?”禾后寒放下筷子,状似无意地露出个吃饱喝足的惬意表情。      那对夫妻坐在一边,只默默地喝着碗柔黄柔黄的豆浆,漠不关心的样子。      那常思姑娘被冷落了半天,禾后寒等着她露出快要被气哭的模样,才不慌不忙地这么开口问了句,他当然知道这娇滴滴嫩生生的小姑娘为何硬挺着不吃,无非是嫌弃这早点太简陋了。但禾后寒不打算宠着供着这姑娘。这之后的路程有大半时间他们要在山林中度过,若这常姑娘连这好好的豆浆油条都吃不下,这日后到了荒山野外的,日日靠着些烤馕肉干过活,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那常思姑娘从小便是过的养尊处优的生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些自我中心,不知天高地厚也是情有可原的。况,这姑娘也是因着江盛的面子才答应走这一趟的。不过,在小丘仙众人的眼里,这位娇滴滴的姑娘正因旅途劳累在惊流门歇着呢。      这不,这常思姑娘可等到了开口的机会,张口就是控诉加威吓:“你这般对我,盛哥哥知道了定不饶你。”      禾后寒不说话,只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瞧,直看得那姑娘都有些不知所措了,才慢条斯理地道:“不知我何处唐突了姑娘?”      常思恐怕是没被人这般反问过,一时语塞,想了想,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气得眼圈都红了,看起来倒有些楚楚可怜的样子。      禾后寒并非铁石心肠,也不欲和一姑娘较真,看这姑娘的锐气被磨的差不多了,就偏头道:“二位前辈,不知此地距离赤霞山脉还有几日行程?”      那夫妻二人中的精壮汉子抬头道:“今日下午我等便可进入赤霞山脉。”      禾后寒点头道:“既然如此,这便该去置备马匹和干粮了。”说罢起身,招手唤来店小二,道:“这位姑娘吃不下,把她这份收了吧。”说完还体贴地对常思道:“我已知晓何处惹恼了姑娘。恐怕是姑娘家身体柔弱,早起食欲不振,还想回屋歇息罢。这的确是我考虑不周。”禾后寒言辞恳切,目光温柔,配着一副温雅如玉的书生模样,十分正直体贴又迷人,简直是所有待嫁姑娘的梦中情郎。叫店小二感叹不已,连忙殷勤地请着常思姑娘上了楼。      常思站起来走了两步,终于忍不住抽噎起来,粉绿色的肩袖褡裢抖个没完,禾后寒瞅了瞅,回身走了出去。      自始至终,那夫妻二人都未做一丝表态,也不知是江盛交待了什么。      客栈外。      禾后寒把包裹拴在马搭上,利索地翻身上马,伸出手道:“常姑娘请上来。”      “我不和你共乘一骑。”常思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边,眼圈带红,愤恨的神色一展无遗。      禾后寒点了点头道:“早听闻小丘仙一派擅轻功,想必常姑娘也是个中好手。我依姑娘意思,但请姑娘在后面跟住了。”说这话时他的眼珠一动不动,神色无比认真。      常思粉绿色的肩袖流苏又开始抖了,不过禾后寒只做未觉,神色平和自然。      但在常思眼中,端是无比的淡漠冷酷。      禾后寒早已把手收了回来,看着前边那夫妇俩已然上马,作势欲走。      常思终于忍不住,伸手抓了禾后寒的衣摆下沿。禾后寒本来就是想吓唬吓唬她,此时见她服软,一只细白小手抓着他衣摆颤抖不已,神色羞愤至极,只觉心中一软,微微伏了身子,就揽过了常思的腰,轻轻往上一提,放到了马鞍前边。      常思正气得头晕眼花,只觉眼前一闪,就坐在了禾后寒身前。自小学医叫她比常人更加耳聪目明,嗅觉也极为灵敏,此时只听得身后男子悠长缓和的呼吸声,还能闻到他衣服上若有若无的皂荚味,又见禾后寒握过缰绳的手指修长干净,心中突然想起师姐骂人时的话:衣冠禽兽。      禾后寒不知道身前这姑娘所思所想,只觉她的身量和崇渊差不多。但崇渊的背脊永远是笔直的,哪怕疲惫时靠在他怀中休憩,也不会有一丝软化。不过同样是弃车换马的情况,同样是他带着人骑马,这如同圆圈一样的历史感一瞬间叫他晃了晃神。    丞相有何思(下)   赤霞山脉绵延数百公里,横穿两州,虽山路崎岖,但却是直线连接宛滨两州的唯一山脉。这是禾后寒选择这条山路的原因。      临近晌午的时候,禾后寒已经看到了赤霞山脉。这条山脉被命名为赤霞的原因并不是在这上面能看到火红的晚霞,而是这条山脉遍布红砂岩,在落日余晖下远远望去宛若成片成片的火烧云,十分动人心魄,另一个原因则是此山脉乃舜朝最高的山脉,攀到山顶上去,就会颇有些在云端赏霞的感觉。      禾后寒看到那标志性的火红砂岩时就勒住了马,与此同时,前方的二人也开始勒马,禾后寒心中暗惊,这夫妇二人一路只顾自前行并不回头,但他的一举一动却好似都在他们眼中一样。      禾后寒并不是疲惫了才停下来,这一路上都由那寡言的夫妇二人领路,他只消紧跟其后便可,省心得很。行程的强度同他护送崇渊去通州时的急迫和紧张相比,可谓天上地下。他停下来是因为前面坐着的常思。他估摸着这小姑娘快到极限了。从饥饿程度上来说。      常思这一路上很安静,什么也不说,这让禾后寒有点意外。禾后寒以为她至少还会哭闹不休一阵,不想她学聪明了,看明白了这一伙人禾后寒是头儿,落在他手上就没她使脾气的地儿。这么看来这姑娘确实聪慧。不过,禾后寒想着,也或许是有点倔脾气。但不论她是因为聪明学乖了,还是倔强使然,禾后寒都觉得这对常思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进步,至少在以后的行程中他会省去不少麻烦。      这么一想,禾后寒先下了马,扬声道:“二位前辈,日头正中,我等且歇息歇息,吃些东西吧。“说罢向上抬手,扶住常思胳膊,示意她下马。      常思脸色泛白,嘴唇也干了,半日功夫就显得憔悴了不少。      禾后寒瞅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从包袱里摸出一个纸袋,递给一边的常思,这姑娘头也不抬,直直地站在那儿。禾后寒一愣,心想这姑娘莫不是饿傻了?转眼又发现常思喉咙微不可察地滚了滚,心下了然,就将纸袋挂到了马背上,转身道:“常姑娘且在此地歇息,我去寻些水来。”      纸包里裹了几个豆沙包,是禾后寒早晨特地买的。      早在临行之前,江盛便特意向禾后寒提了些常思爱吃的东西,其中就包括了这豆沙包。      本来禾后寒是打算尽量照顾这姑娘的,谁料常思那性情如此麻烦,这才叫禾后寒弄了这么一出儿归拢归拢她。他毕竟做了两年的地方官,这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的把戏是手到擒来。      赤霞山脉颇为奇特,表面看起来是荒山乱石了无生机,实际上是既多岩石,也多山水。只要人随便搬开几块红砂岩就能在地表找到干净的水流。      禾后寒灌满一水囊山水回到马边的时候,正好看见常思把纸包挂了回去,禾后寒知道她必然是在心急如焚下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几个豆沙包,此刻喉咙一定是哽得难受。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常思近前,从包裹里掏出个精致的小陶罐,从水囊里接了些水出来,又摸出回来路上随手摘的几枚青果捏出几滴汁液滴了进去。      这青果并不多见,是只能生在红砂岩上的奇异株种。其用途广泛,在京城,一斤这种果子就能卖到十两银子,十足的珍贵货。常思依然不说话也不抬头,直到禾后寒把那陶罐递到她眼前,才抬头快速地扫了眼禾后寒。      那眼神叫禾后寒楞了一下。禾后寒见过许多人的眼神,有深不见底如崇渊的,有亲切直率如禾凝凝的,有朴实憨厚如祁县百姓的,也有复杂得令人费解如江盛的。      但禾后寒惟独没见过常思这种眼神,禾后寒甚至难以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它。不过这念头很快就过去了,他看着常思咕嘟咕嘟地喝光了陶罐里的水,才道:“此行艰辛,常姑娘一女儿家能与我等同行实在不易。这一路上难免有地方得罪姑娘,我只愿常姑娘不要记在心里。”      这是窝心的话,也是禾后寒的再接再厉巩固之举。果不其然,常思眼圈眼见着又要变红,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可又发不出来脾气,这正是禾后寒理想中的情况。      禾后寒在心中感叹,恐怕这姑娘长这么大,还没碰到个跟她叫板的人,也没挨过一顿饿,一顿打。这不,饿一上午就被人收拾了。      解决了这一路上潜在的最大的麻烦,禾后寒只觉心情爽快,不作他想,只愿快些到达滨州。      行至赤霞山脉尾段的时候,惊流门的那对夫妻接到了江盛的飞鸽传书,这叫禾后寒觉得非常奇妙。当初他与崇渊一路急行,全靠各地密探大量的幕后工作才能掌握朝廷的信息。不料今日却发现江湖上还有这等方便的传信方式,不知这飞鸽是如何寻得他们的具体位置的。难不成同那榴髓玉牌一样的道理?但区区几只飞鸽又哪来这么大本事?禾后寒百思不得其解,顾虑着这种算是门派秘密的事直问有些不妥,转念又想到自己现在也算是惊流门的人,就问了那夫妇,得到的答案十分的理所当然,那夫妇中的女人正是惊流门的训鸽人,家中代代相传的训鸽技艺,其中奥秘自然不是禾后寒所能理解的。      言归正传,江盛这封信件带来的是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不出禾后寒所料,七巧教派出了一批精锐教徒前去突袭,这其中还包括了不少死士。据江盛言,七巧教狡猾多疑,恐其有诈,他们在并不知晓有暗路在伺机而动的情况下,也派出了超出他预计的教徒数量来袭。这使得少数七巧教教徒逃了出去。      但即便这样,此举已大大挫伤七巧教元气。然而,正道明路也是损失不小,七巧教在他们前行的路上埋放了炸药,一等他们经过就引爆,好在他们事先就想到七巧教有可能用这招,因而队伍线拉得很长,这才没有全军覆灭。又因为江盛带领的暗路这些人皆是百里挑一的江湖高手,及时提供了强有力的援助,这才取得了上风。若不是正道有这两个准备,恐怕现在局势会完全逆转。      禾后寒知道江盛那边此时必定是焦头烂额,他们行至中途,经此一战,伤员的问题将变得非常棘手。      但总体而言,这一切还在按照计划发展。      禾后寒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已是四月初,白天的时间开始拉长。青色的黯淡的天光里融着火红的砂岩,一望而去天地间只余这两种色彩,肃穆凝重,有种叫人心生惶惑的力量。      禾后寒吁了口气,勒马停下道:“终于到滨州了。”      却听坐于马前的常思过了半天才从鼻子里发出个微弱的音,像江南淅淅沥沥的雨中偶来的风,又像夜里不知哪里的悉悉索索,这个鼻音的宛转含蓄生生叫禾后寒愣了一愣。但他不欲做过多理会,他现在心中想的是着远在通州连谷山的皇帝——一心为公。      这半个月来他们一行几乎都在大山里行走,极少经过城镇,自然无法经过密探得到消息。禾后寒已经有十天时间没有崇渊的丝毫消息了,这让他心中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叫他有些迷惑,他理智上非常明白,崇渊和他师父在一起是绝对不会出现意外的。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人能保住舜朝的皇帝,禾后寒也会说是他师父。因而这种不该出现的不安,实在叫禾后寒有些介怀。他甚至不知道他在担忧些什么。      再过些年,再过些年罢,总有那么一天,在那么一个微妙的时刻,禾后寒会刹那醒悟,常思那种他形容不出的眼神就叫情窦初开,而这种不安,包括什么焦虑担忧,通常被人们称为挂念。    丞相有何难(上)   事情远比禾后寒所想的难办。      他低估了望海崖的地形优势。      虽然江盛在之前就曾与他说过望海崖地形极为特殊。但在没见到这儿之前,没能亲眼看见之前——他总以为再易守难攻的地方也是有薄弱之处的。但现今看来,禾后寒只觉无计可施。      滨州成长条带状,整个东面临海,西面毗邻闵州,闵州多山,因而此地的气候常年稳定,既不似京城那般干热,也不似江南通州立夏过后那般酷热难耐,而是让人遍体通透的舒适。但又因滨州地势较低,形成了大片盐碱地,植被动物种类稀少,使得此地远不及江南京城那般繁荣富裕。滨州的总人口也是各州中最少的一个,其中一半都是渔民,这可以说是滨州的一大特色。      言归正传,禾后寒现在正因这滨州的当地特点而焦虑。      在这样一个一目了然人口稀少的州郡,要想把他们四个格格不入的外地人藏起来,还要攻克七巧教的机关巧弩,其可行程度几乎为零。禾后寒看得清楚却无能为力,在望海崖那样一个几乎除了渔民就没有别的生物的地方打七巧教的坏主意,就好似一只鲜艳的虫子明目张胆地在人的眼皮子底下乱飞,且等着被人一掌拍死罢。         禾后寒一行人此时正隐蔽在滨州大镇石斗外围的小树林里,一筹莫展。      在来滨州的路上,禾后寒想了很多。从伪装隐藏琢磨到机关的类型,他甚至考虑若隐蔽到野外的种种琐事,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滨州的地貌竟然如此特别,这叫他之前的一切设想都做了无用功。      “望海崖周边地势一览无余,只有大海和沙滩灰岩。”沉默半晌,还是禾后寒先开口说了一句。他刚刚独自一人潜到七巧教周围探查的时候天际还略带微光,此时却已经完全的暗了下来。      钟泰夫妇原是想同他一起去巡查,但禾后寒谨慎至极,生怕打草惊蛇,人多惹人眼目,便只身一人去看了,这时他便负责其解说来。      常思拧起两条细细的眉毛,犹疑地问道:“难不成一点办法都没有?”      钟泰夫妇虽一言不发,看起来倒还不算绝望。      禾后寒叹了口气道:“为今之计,只有静观其变了。”      这时却听钟泰夫妇中的汉子——钟子开口道:“不然,属下以为尚有一丝机会。”      此话一出,禾后寒与常思的眼神登时转向他,只听钟子又道:“季堂主可否详细说说望海崖地形?”      禾后寒点了点头,道:“望海崖地处高坡,整体多为灰色岩石,约有三分之一个崖体探出海面。”      钟子皱眉思索片刻,又问:“可是灰疏质岩?”      禾后寒想了想,回道:“我并未靠近,因而无法确定。不过,离远看去,望海崖颜色分布并不均匀,有些地方灰色极浅,有些部分又有些发黑。我想该不是花岗岩。”      钟子立刻大喜道:“堂主所言不假,既是如此,属下便有八成把握猜测望海崖整体该是由轻疏岩构成——这类岩质多易在海边形成。”      禾后寒一看,心中明白钟子是有了办法,只等着钟子继续说。      果不其然,只听钟子又道:“轻疏岩质层多空隙,表面凹凸不平,因而颜色不一。其质地疏而脆,若要形成规模并不容易,多半累积厚度稍稍超过临界,便不堪重负而坍塌。像望海崖这样巨大得能让七巧教建教的更是十分少见,因而属下估计其探出海面的部分必有大量窟洞。”      禾后寒霎时明白了钟子的意思,问道:“窟洞……你的意思是,我等可以躲在这些窟洞里?”      钟子道:“正是。”      禾后寒想了想,眼神落到常思身上,神色放得很缓和,看起来真诚得紧。常思楞了楞,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紧张。      只听禾后寒道:“常姑娘一路辛苦了。明日我与钟泰夫妇便打算隐蔽到望海崖去,其艰苦和危险都不可与先前的行程同日而语。常姑娘乃小丘仙药仙堂下任堂主,又是姑娘家,身娇体贵,随我等同行至此已是不易。江门主将常姑娘托付与我,我不敢叫常姑娘再置身于险境之中。”      常思脸色一变,禾后寒的意思是要她留在这里,常思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禾后寒要将她扔在这里,禾后寒要将她自己留在这里。这个念头叫她心脏乍的抽紧起来,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禾后寒观察着常思的脸色,看她神情有变,只道这小姑娘恐怕是不服气,心中有些懒得理会,却又不得不解释道:“此处已是七巧教地界,我等不可贸然出现,常姑娘却可以代我等置备一些必需品。况,常姑娘乃医者,我等若受伤还要请姑娘救治,因而常姑娘要待在安全的地方,以提供后援。”      这话倒是真的,禾后寒目光放得极为体贴温柔,叫江盛见了恐怕就要晕头转向心醉神迷了。不过,这皆是刻意而为。禾后寒接人待物,为人处世皆很有一套,可以说十分的有眼色。按理说这样的人于情事一道该是十分透彻的,可惜禾后寒长到这个岁数还从未动过情,自己尚混沌着,又上哪里猜得别人这种心思。况现今他身负重任,这儿女情长更是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常思眼圈慢慢又起了红,纵使明白这些道理,她仍觉得委屈。      常思这姑娘相貌标志身材曼妙,是一个颇具富态的小美人,且身份高贵,更难得的是,她还不是个没脑子的花瓶,而是真正身怀绝技的。这样有才有貌的姑娘,从小就是被异性捧大的,她要是对哪个男性表示一点好感,那人都会乐得找不着北,恨不得把她供到天上去,她使点小性子,自会有人去讨好她。她与禾后寒成长的环境正好相反,追求她的异性太多,她反而没机会与一个深入交往,见得太多,她只觉得天下男人都一个样皆配不得她。      常思在过去许多年,眼中只有江盛这么一个青梅竹马,这也是因为江盛确实出色,相貌英俊又武功盖世,兼之对她还十分照顾,同那些只知讨好她的男人不同。      常思一直觉得这样的男人才能做她的情郎。      可是,现在她遇上了一个人,这个人斯斯文文清俊得很,大部分时候都不动声色叫她心怀忐忑,偶尔温柔地笑一笑却叫她欢喜得心疼。这个人在江湖上名不见经转,对她也没一点宠溺,这个人——与江盛几乎是两个对立面,可她喜欢他,喜欢得发不出一丝脾气,喜欢到委屈。      半个月孤男寡女共乘一骑,耳鬓厮磨,也只有禾后寒这种心思压根儿不在这上面的人才会毫无感觉吧。常思正是十七岁情窦初开的年纪,这样漫长相依的旅程,对方又是那般人物,几乎是不可避免地要动情。      禾后寒回到房间考虑明日需准备的物事时,常思正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辗转反侧着。可那注定无法叫禾后寒知晓,他没有一丝多余的心神去考虑别的什么,事实上,就算他发觉,估计在这样的情境下,他也只会做不知。      常思这段感情注定只有付出,难以得到回报。         夜,戌时。      石斗镇外小树林。      常思把一个大包裹递给禾后寒,道:“我说自己是来找亲戚的,下榻在镇西宝珠客栈,这些是你交待我要买的东西。”      禾后寒点了点头道:“出来时有无碰到别人?”      常思摇头道:“你放心,我的轻功可与医术媲美。”      禾后寒心里只觉惊奇,心道这姑娘倒真得意,一句话夸了自己两遍。      殊不知,常思最想说的却是那句你放心。      他只道:“那便好,姑娘辛苦了。时候不早,未免人发现,常姑娘还是快回去罢。”      常思抬起头,月光下她的脸庞如玉盘般皎洁动人,她好似有许多话要说,半晌却只讷讷道:“你……万事小心。“      禾后寒只点头略作回应,转身时一袭黑衣悄无声息地沉入了夜色,平滑得不见丁点起伏。      这让常思突然惶恐了一下,这种感觉就好似眼睁睁地看着一件极为珍视的东西从她手心里倏忽地流走了一样,从此消失在她的生命里,再也看不见摸不着。      不过,这都是陷入感情的小女儿杞人忧天罢了。禾后寒的命长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 丞相有何难(下)   禾后寒此时正同钟泰夫妇一起快速轻悄地向望海崖靠近。      极广袤的深深天幕,万里无云,只天上一轮明月肆意铺洒光辉,使得灰色的岩石和沙滩如同精雕细琢的玉器一般润泽动人,要被收进宝塔里妥善珍藏。      但禾后寒没心思感叹这般美景,月光太亮,地面上的一切都分毫毕现,这种天气对他们是十分不利的,美则美矣——却不合时宜。      钟泰夫妇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三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禾后寒正皱眉凝思,就听钟子开口道:“月色过亮,需从海底摸过去。”      禾后寒会水,但远算不上善水,更何况他要渡的是天下之水大海。事实上,昨天才是禾后寒人生第一次见到大海,他没有一丝把握自己能够闭气在海水里顺利前进十数丈。      钟子似乎看出禾后寒的顾虑,又道:“季堂主请放心,属下会紧随其后,堂主尽管向前游。”      禾后寒一听这话心中就有底了,钟子泰子这对夫妇皆是寡言之人,寡言之人通常不说大话,既然钟子敢这么说,禾后寒以为,他必然是有把握的。这么一想,禾后寒道:“那便有劳了。”      禾后寒翻了翻常思给她的包裹,找出一捆油纸,脱下衣服将其紧紧捆扎起来拴在背后,这时他身上只剩下一条亵裤,被夜里的海风一吹,整个人就变得有点湿冷。月光使海面变成了一匹无可比拟的铺敞于天地的银绸,随着生生不息无穷无尽的海浪波动着,起伏着。      禾后寒深深吸了口气,划进了海水。      几乎在同时,他就感到了肩头覆上了一只手,那手使了点力道,压着他把重心不断前移,直到整个身体几乎水平于海面。禾后寒并没有睁开眼睛,海水持续向上的浮力和视觉上的黑暗让他有些难耐,但他只能相信肩头的那只手。      钟子的速度比禾后寒想象中快得多,在他还还存着口气的时候,肩头那只手已经在推着他向上了。      禾后寒钻出海面,用手抹了把脸,这才睁开眼睛打量四周。      钟子手中握着一根赤色长棍,泰子已经开始用手里的黑钩子沿石崖向上攀,身形矫捷灵活,钩子和石壁之间只有细不可闻的几声轻擦,几下就不见了身影。      禾后寒喘了几口气,略作打量,心中便有了数。钟子泰子手里拿的都是可以在海中固定身形的器具,若非如此,他们不可能在水下潜伏那么久,海浪的推力和海水的浮力会把他们很快就拱出水面。      钟子把赤棍插进岩石的缝隙,一个反手就将自己甩了上去,他稳稳地站在棍子上面轻声道:“堂主请跟上,泰子已经在上面找到可容身的洞窟了。”      禾后寒抬头看了看,把油纸包换到身前,又将手中拿着的佩刀离刃拴在背后,用双手抓住那赤色长棍,左脚抬起蹬住岩壁,腰身弓起一用力就将自己整个身子捞出了海面。电光火石之间,他伸出一只手向上摸到了一处岩缝,这时他伸着手臂将自己悬挂在崖壁上。      钟子见禾后寒这个姿势并不轻松,连忙用脚尖一抬一压将赤棍勾出,往上面探了探,接着用力地将棍子嵌进石缝,再次翻身而上。      如此重复几次,钟子先到了泰子找到的洞窟,回身探出一只手拉住禾后寒。      洞窟很低矮,不足一人高。因而禾后寒只能爬进洞窟,但即便这个姿势非常不舒服,他还是舒了口气。只靠一根棍子从海里沿岩壁向上攀爬十几丈的距离,这绝不是个轻松的活儿,这需要要极高的轻功和灵活的身形,还要有不错的运气。      三个人挤在一个不大的洞窟里,显得有些逼仄,禾后寒在最外面,他把身上的包裹解下来递到里边,道:“此时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子时,我们子时上去。”      话音刚落,禾后寒突然感到脚踝缠上了什么热乎乎的东西。      这让他浑身抑制不住地一抖,禾后寒全身都是咸冷的海水,冷不丁这一下,让他悚然一惊,条件反射的就想甩开脚上的东西,不过这时他极快的反应制止了他。首先,狭小的窟洞不适合让他做大幅度的动作,其次,禾后寒并没有感到一丝痛意——这热乎乎的东西显然并无恶意。      果不其然,只听蜷在最里边的泰子突然开口道:“季堂主请稍安勿躁,这是属下自小养大的玉线,天生喜火,蛇身常年温热,可助人迅速去除湿寒气。”      禾后寒惊叹道:“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说完这话,他又有了疑惑,便向泰子问道“既然此蛇喜火,它又是如何从海水里过来的?”      泰子便道:“季堂主好思虑,玉线的确不会水,但属下还有一条银线与其相配,银线喜水,两蛇相生相克,却又相辅相成。”      说这话的时候,那条玉线已经绕着禾后寒的双腿游走了一遍,禾后寒估摸着这条蛇大约只有三指宽粗细,身子虽小不过本事却着实不可小觑。只这么一会儿,禾后寒就觉得浑身热乎了起来,最奇妙的是,他的裤子仍然潮湿,他的身体却由内而外的干爽起来。      那蛇游走了一圈就爬了下去,十分的通人性。      禾后寒跟着他师父青山,见过不少奇珍异宝,阅历是有的,这般奇妙的生物他也不是没见过,但少有能被人驯化至此的。泰子从头至尾也没做什么大动作,没说过什么,这玉线蛇却可以按照她的意愿行事,这般听话有灵性又不需约束的生物是十分罕见的,更何况还不是一条,而是一对。青山大师那只白毛鸟儿倒可与之想提并论,但那却是他行走多年万里挑一的。      禾后寒这时才体会到泰子先前在路上说的,代代相传的家族奥秘,的确不是他能理解的。      这时只听泰子又冷不丁说道:“堂主,银线回来了,属下肯定这窟洞底下还有更大的空间。”    丞相有何惧(上)   禾后寒并未立刻作答,而是思索了片刻。从某方面而言,禾后寒是十分信任钟泰夫妇的能力的,譬如此刻,泰子说这下面有更大的空间,禾后寒就相信有。      在这个基础上,禾后寒考虑的是:是按原计划继续向上攀岩,还是向下方探进。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向上爬毫无疑问他们会有一定收获,不论多少总会有些发现,但这显然要冒很大的风险。如果向下,很有可能会一无所获,但另一方面,在岩石窟洞中探察会相对安全些……幸运的话,如泰子所言,下面有一个较大的空间,这无疑会对他们日后的探察行动起到不可预知的积极作用。      如果考虑到稍为长远的意义,禾后寒以为向下探察较为合适。      这么想着,禾后寒便道:“既然如此,钟子试试能否从这里下去?”      钟子应道:“堂主请稍候。” 又道:“泰子你和我换一下位置。”      窟洞中光线不佳,禾后寒看不清钟子怎么动作的,只听梆梆梆梆梆五声硬物撞击的声音,泰子就往禾后寒这边又靠了靠,钟子俯□子,看起来力度非常大的向下一压,就传来哗啦哗啦一片碎石落地的响声。      钟子率先探身进去,他用棍子卡在那一人宽的洞口,整个人都吊了下去,这时只听得里边钟子用脚尖试碰着岩壁发出的声音,过了半晌,只听那棍子往边上一窜,钟子在下面手一撤,紧接着就传上来一声轻巧的落地声。禾后寒听得清楚,并不多问,只看着泰子也向里挪到那洞口,灵活地滑了下去。      禾后寒下来的时候,钟子已经在前面点起了火折子,火光在把周围的石壁照亮。这的确是个不小的地方,三个人可以直立并排且四周还稍有余地。      禾后寒打量了一会儿,开口问道:“这种空洞想必在这崖体内不只一个罢。”      钟子看了泰子一眼,泰子应道:“且等银线回来方可确定。”      禾后寒点了点头,心中却已基本确定,看钟子的样子,想必也是和他想到了一处去,因而才向泰子求证。      这石洞内的石壁表面十分粗糙多孔,决非人工施为,且空气流通又十分清新,显然是因这崖体内外相通所致,若只有这么一个空洞,就不可能有如此流畅的通风。若这么大的窟洞是自然形成,这里边自然还会有其他或大或小的类似空洞。      就在禾后寒一行人等着银线回来的时候,禾后寒突然觉得背后一凉,让他霎时毛骨悚然。      这时他们在石洞内全都静悄悄地等着银线回来,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禾后寒看得十分清晰。      但,禾后寒确信无疑,他听到了一种,悉悉索索的,却又十分规律的声响,就好像有人在他们身边来回走动着。      钟泰夫妇显然也听到了,他们猛地抬头看向禾后寒,三人相视无言,只是脸色唰地都白了下来。这里不可能还有另外的人,若有,那也必定不是人。      禾后寒做了个手势,三人勉强镇定下心神,仔细听着。      禾后寒屏住呼吸,静静分辨着声响的来源,这一细听,却叫他冷汗涔涔。      那声音竟萦绕于四周,无所不在。      此时大概快到子时,在舜朝的道教理论中,此时代表的正是一天中阴气最重的时刻,这么一联想,加上那诡异的声响,顿时叫禾后寒冷汗直流。      禾后寒并不是个信鬼神的,但他对未知之事总是怀着敬畏的,此时三人中以他为首,他不敢妄断,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就在这时,禾后寒视野里闪过一丝银光,正是泰子养的银线回来了。    丞相有何惧(中)   那蛇长一尺有余,身形差不多有半截大拇指粗细,看起来十分灵活。它蜿蜒爬到泰子脚下,在她脚边不断打转画圈,泰子蹲□子,就见那蛇嘴一张,吐出个铜钱大小的东西。      那铁灰色的东西在地上滚了两圈,泰子惊道:“是潮虫!”正说着,就见那虫子耸动了几下,伸出了细细的肢节,在地上爬行起来。      禾后寒顿时恍然大悟,这海边的潮虫比普通的潮虫大得多,圆滚滚的十分壮硕,尾部的硬壳延出来一块,随着快速的爬行不时和地面相碰,形成一种有规律的声响,和刚刚他们听到那种如同人走路的声音频率是一致的。      禾后寒这边刚放下心,那边又提了起来。这一只潮虫大小就已非常惊人,而若要形成那种声音,少说也要成千上万的这种虫子,那将是非常惊人……也非常瘆人的场景。禾后寒一想到在他们周围石壁的缝隙里夹层里满是这种大潮虫,只觉浑身汗毛倒竖。      泰子用两指掐起那潮虫,仔细观察了一番,就抬头对钟子道:“把山曲粉给我。”钟子似乎早已料到她要什么,伸手就递过来个红色的瓷瓶。泰子用指尖沾了些粉末,抹到了那潮虫背部的结壳。      禾后寒心中明白泰子这是在试药,以防这些潮虫万一威胁到他们,好有个应对的法子。      也不知这山曲粉到底是什么,不过看那潮虫爬了没几步就瘫在了地上,想必也是种专治这类虫子的特效药。      泰子点了点头道:“这虫子体盘虽大,却也耐不住这三年的山曲粉。只不过我并未带太多山曲粉,这一瓷瓶的量恐怕有些少。”      禾后寒道:“无妨,有这一瓶便可为我等争取足够时间。况这些潮虫个头虽大,却未必会袭人。”   泰子便回道:“既然如此,堂主可是要继续往下走?刚刚银线回来的意思是这下边有不短的长形窟洞,属下以为该是有条隧道。”      禾后寒疑问道:“隧道?难不成这望海崖内还自然形成了条隧道?这未免太过凑巧了罢?”      钟子突然开口道:“说隧道确实有些牵强,属下猜测该是许多大小不一的空洞,由于格挡变薄而连在了一起。”      禾后寒想了想,道:“不如下去看看罢,我倒是有些好奇这石崖内的隧道是什么样。”事实上,他做这样的决定决非是因为好奇或者好玩什么的,禾后寒天性里没有这种兴之所至行之所为的特质,这种特质是与江盛那种玩世不恭的人相配的。      他这样说,其一是因为泰子所说的隧道,禾后寒懂得些奇门遁甲,深知石中而通必有反常;其二则是因为那些大得离谱的潮虫。禾后寒没到过海边,看见这么大个的潮虫有些意外倒说得过去,但钟泰夫妇加起来六十岁的年龄,其阅历远非禾后寒可比。然而让禾后寒颇为在意的是,泰子竟特意拿山曲粉试了试,这说明钟泰夫妇也对这潮虫心怀疑虑。显然这大个儿潮虫是只生在这望海崖的,这就不得不叫人多想了。      禾后寒做了这个决定,钟子便又开始重复从上面下来的棍法,震碎五点,继而全力击破中间石壁。      如此重复几次,三人就向下深入了一丈有余,耳边那些潮虫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没断,但火光一到却都什么也看不见。      禾后寒万分庆幸这些潮虫虽然外观十分瘆人,但好歹还是惧火怕人的。他倒并非害怕这些虫子,只不过一想到那数不清的灰色甲壳虫层层叠在一切,还是叫他有点冒鸡皮疙瘩。      正运劲儿钉赤棍的钟子突然停下动作。这个窟洞比较小,只能容纳两人,禾后寒留在上边的窟洞没下去,因而从他这里看,下边岩洞里的火光使得钟泰夫妇两人的身形十分清楚,两人如同定格一般僵在那儿。      石洞里霎时静悄悄的,一丝儿声音也没有,禾后寒立刻警觉起来,收敛呼吸观察着。      这时他听到一种声音,时断时续又模模糊糊的,他细细分辨了半天,蓦地一惊,那听起来倒像是一个人在咀嚼什么!      禾后寒立刻想到那些潮虫,却又觉得有些牵强,若说一群虫子能发出人走路的声音他还可以理解,但若说一群潮虫能咀嚼这么大声他就难以想象了。      一时间,三人都愣在那,这么一静下来,那咀嚼声竟然也没了,禾后寒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这望海崖渺无人烟,又是半夜十分,接连碰到诡异的事,总叫人心里有些发冷。      又等了半晌,依然静悄悄的,禾后寒做了个手势,意思是继续向下挖,钟子提起棍子又开始向石壁砸去。      那怪异的咀嚼之声好似幻觉一般消失了,禾后寒却暗自绷紧了身体,精神拧成了一股儿线。    丞相有何惧(下)   过了约小半个时辰,禾后寒发现海浪的声音变大了,三人都在崖体里边,本该离着海平面有段距离,这会儿海浪声如此清晰,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们已经到底了,二是周围有一个极大的空洞形成了回音。      他们三人在望海崖外边爬了十几丈才找到个能容人的洞窟,这会儿他们一直向下深入,没觉得如何吃力,这会儿一算时间,却也和在外面爬的距离差不多了。      禾后寒想了想,轻声道:“差不多到底了,你夫妇二人要小心。”禾后寒总寻思着刚刚那阵咀嚼之声,他并非自欺欺人之辈,那怪异的声响决不是错觉,但他此时摸不清状况,只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警惕着。      钟子听命,攥着赤棍运气向下方石壁钉去——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只见那棍子似被无形之物从里边被猛地推了一把,连带着钟子一起被掷了出去,狠狠地撞在了石壁上,狭小的石洞内一时石屑飞溅,满是刺耳的刮擦声,钟子脱手的棍子当啷一声击在石壁上又咕噜咕噜滚到一边。      禾后寒早在那棍子去势稍阻的刹那就拉过了泰子,运起“风息水”以其气劲抵住了那阵冲击。这么急速的运功他只做过三次,第一次是他师父青山大师把他从山上扔了下去,第二次是去给崇渊帝护驾时,第三次,则是保险起见。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总是非常准确及时,现在更可以说已经达到了一个巅峰的反应极限。他一直紧绷着神经,才能在一瞬间做出了正确的反应。         这时,只听那幽深幽深的洞口里传出几声桀桀怪笑:“还有人能受老夫这一击活着?”      此情此景,只叫人觉得是从地狱传来的声音。      禾后寒不敢轻举妄动,只屏住呼吸紧绷着身子。那火折子早不知被撞飞到哪里,四周黑漆漆一片,钟子瘫在禾后寒脚边人事不省,一点动静没有,泰子站在他身侧,僵立在原地。      那粗噶嗓子又响起来:“嘿,竟还护着个人,这般功力,这样的内力……该不是青山那老头儿!”那人越说越慢,最后一句几乎是惊的大喝。      禾后寒一听这话,心里瞬时转过七八道弯儿,不过这都是一晃的事儿。      禾后寒从碎石遍地的洞口里探出身子,知道那人武功异常骇人,便干脆不躲不闪躬了躬身子道:“前辈与家师乃是旧识?”他问出这句话,是因为这人称呼他师父为青山老头儿,那口气虽说不上多么亲切,但对比先前那不分青红皂白戏虐的一击,这老头儿一词倒显出一丝高看来。不过端凭这禾后寒并不能确定这人同他师父关系是敌是友。      事实上,老头儿这词里边还有更深刻的东西。青山大师今年六十有余,看起来却仍是中年模样,叫人说不准他的确切年纪,因而,不熟识的人断不会称之为老头儿。      果不其然,只听那人沉默半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禾后寒道:“晚辈季瑞声,八岁拜于青山大师门下,十五岁出师。”季瑞声这名字的确是当年他拜师所用的化名,同他师兄荣嘉禄化名赵明远一样,皆是以字作为名字。      却听那黑漆漆的洞穴中蓦地里传来声幽叹:“你师父现在可好?”      禾后寒一听这话,心里就松了一口气,恭敬地道:“师父归隐多年,不问世事,悠然自得。”      那人声音低了下去,“他现在六十有三了罢。”      禾后寒此时确定这人同青山大师的确颇有渊源,连忙回道:“正是。”      那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又夹杂着喃喃自语,“十年了……十年了啊!……十年……“。那声音凄厉嘶哑,回荡在幽深幽深的洞窟里,直叫人浑身汗毛倒竖。      禾后寒此时已经凭借着洞窟中的回音判断出这洞穴的大小,心中正暗暗惊叹。这洞竟同皇宫中的嘉毓殿差不多大小,若单论纵宽恐怕还要比那嘉毓殿更长些,谁能想到这望海崖中竟自然形成了如此巨大的空洞?      那人情绪似是稍稍平复了些,嘶哑着嗓子道:“火折子在你左脚边三步,点着了过来让老夫看看。”      禾后寒依言照办,火光刺啦一下散开,不过他并没有急着靠近那人,只是在火光下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一看,却叫人冷汗直流。      那人劈头垢面,身形瘦小,蹲伏在地,不辨年龄,让人触目惊心的则是那人周围一圈的笼子,禾后寒离得有些远,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材料,只见那笼柱颜色黑中带银,根根皆有成人脚腕粗细。笼子底部嵌入石岩中,根柱旁边深坑遍布,看似以人力强行砸开,但其根部深入石岩不知多深,仍旧牢牢立于深坑之中。      只这么一扫,禾后寒心中已有了数,这人怕是被人设计囚于这牢笼中,听那人自语,怕是有十年了。但与此同时禾后寒不免疑惑,看那人刚才一击之武力,其内力之深功力之凶猛前所未见,这般人物,是如何被囚至此境地?况,此地阴暗荒凉,无水无食,那人如何活得十年不死?      这时只见那人从头发中露出一只眼睛,正好同禾后寒对上,禾后寒强自镇定,却也禁不住打了个冷战,那人眼神如恶鬼,怨毒残虐至极,正是鲜血和仇恨淬出的眼神。      禾后寒心中警惕起来,这人即便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也必是个大魔头,何况又是被人囚在七巧教的老窝底下。      只听那人嘎嘎怪笑几声道:“青山老头儿教出的好徒弟,见了师叔竟还不跪拜?”    丞相有何骇(上)   禾后寒一惊,他倒是知道他师父有个姓葛的师弟,不过青山大师在他出师之前曾说过,他那师弟已经不在了。禾后寒八岁拜师,至十五岁出师他也从未见过青山大师的师弟,因而他并不晓得他师叔长什么模样,也并不能认定此人就是他葛师叔。这人说他被囚十年,十年之前,禾后寒才不过十二岁,若这人果真在他十二岁那年被囚,那之后禾后寒自然无缘得见。      此时听这人一说,管他是真是假,权衡利弊之下,禾后寒扑通一声跪下,快速酝酿了下情绪,哽咽道:“莫非您就是葛师叔?”      那人声音多了丝感慨道:“不错,老夫就是葛长天。”      禾后寒的师父青山大师只提及他那师弟姓什么,其余的并未多说,因而禾后寒压根儿不知道他那师叔是何名字,这会儿一听,却觉得这名字好生耳熟,禾后寒少有这种情况,这让他感到有点疑惑。   这时泰子忽然颤抖起来,本来她刚刚撑着钟子挪了过来,这会儿不知怎的手一软,钟子就双膝嘭的一声磕到了地上。禾后寒听见声响回了头,却见泰子惨白着脸,双眼大睁着,整个人像被摄住了一般。      只听她哆嗦着嘴唇,声音细不可闻,“葛长天……长天……长天教主……”      禾后寒刹那间惊醒,继而只觉不可思议,匪夷所思。      葛长天,可不就是七巧教建教时的教主?他竟不知青山大师提及的葛师叔竟就是七巧教教主!不过仔细一想,倒也可以理解青山大师的苦心,青山大师退隐山林多年,又收了两个朝中大臣之子为徒,与江湖邪道七巧教牵扯到一块儿的确有些不妥。      葛长天此人于十年前由七巧教宣告武林称其去世,尸身葬入望海崖海岸,自此江湖一代传奇逝去,当年多少人为之震动。这之后七巧教便几乎从江湖销声匿迹,不复当年风光盛世,直到去年重现江湖,手段隐晦地灭了武林两门派,如果不是皇家探子查到了那雪宗堂,恐怕现在江湖上依然不知那两桩灭门惨案皆是七巧教所为。      禾后寒想起了一些事。他十二岁那年,他师父青山大师的确有那么两三个月不见人影,也不知去了哪里,回来之后又闭门数日,这让禾后寒当时还疑惑了好一阵。现在一想,恐怕那时青山大师正是去找他这位师弟了,但也不知七巧教用了什么手段,竟瞒过了他师父的眼。      想通了这些,禾后寒稍作停顿便问道:“家师当年还特意去寻过师叔,只是无功而返。不知师叔到底是因何被囚至此地?”      这似乎触到了葛长天的痛处,只见他猛地几掌拍向地面,其力道与速度十分骇人,那石地却只掉了几片碎石渣,映衬着周围那大小不小的深坑,只让人觉得叹为观止。      半晌石洞里才静下来,只听葛长天声音粗哑嘶厉地道:“老夫当年瞎了眼看错了人,被奸人所害!他杀不了老夫,就下毒晕迷老夫,将老夫囚禁于此。他怕老夫不死……日日往这崖底投药,想毒死老夫,哈哈!可惜,可惜没毒死老夫却养熟了这一片虫子!这十年来,老夫渴了,就舔舐石壁上的咸水,饿了,就抓几只虫子吃……“      葛长天蓦地一顿,发狂吼道:“奸人齐怀书把老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十年,害得老夫如今人不人鬼不鬼,齐、怀、书!”那最后三个字字字含血,咬牙切齿,让人觉得葛长天恨不得对那叫齐怀书的人食其肉饮其血,其声音之凄厉怨恨直叫人头皮发麻,其内容之辛酸凄惨又叫人心怀怜悯。      但禾后寒心中倒平静得很,七巧教建教之初血洗江湖,之后数年作风手腕强势狠绝,大有一统江湖的架势,那不过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若不是后来武林中出了个边锋盟主,恐怕如今江湖正道早被打压没了。      如今葛长天落到这个地步,不能不说是自作虐不可活。然而,这人虽心狠手辣,却是一代枭雄,又是他师叔,落得如今这生不如死的境况也着实惨了些。于情于理,禾后寒都不能置之不理。况,私下里,这葛长天乃是七巧教前任教主,禾后寒此行又是那般目的……      禾后寒此时心中已有了打算,早已随着葛长天的叙述换上副悲愤欲绝的表情,刚才他搀扶钟子起来时已经站起了身,这会儿又扑通一声跪地,火折子随着他的动作忽明忽暗,使得这夜半时刻隐秘之地的一切都诡异难言。      偌大的石洞中,一形容可怖的老者被囚于笼中,不远处一男子嘴角胸前全是血,靠在旁边女人的身上昏迷不醒,在他们之前,一容颜清俊表情悲愤的青年赤着上身,只着一条亵裤,背负一把黑刀,手持火光跪在地上。      只听禾后寒缓道:“师叔不必多说,瑞声明白。瑞声今日到了这里,就势必要把师叔救出来。”      葛长天大笑几声:“老夫早数年就不再做此念想了。你道这栏柱是什么做的?金钻岩乃当今世上最坚硬之物,老夫这周围脚下牢笼皆是由整块的金钻岩雕成,砸不开搬不动,你又能有什么法子?”说罢长叹一声。    丞相有何骇(中)   禾后寒站起来,劝道:“既然这金钻岩能被雕成这般,必有能克其之器。”说罢迈步向前,这时他已放下大半警惕,他已经判断这人的确是他师父的葛师弟,况且,总不会有人在帮自己的时候出手吧。然而即便这样,他也暗暗提防葛长天,任一个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十年,其心智都已经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了,旁边那仍然昏迷着的钟子就是个例子。      禾后寒本来就算是个谨慎的人,这几个月来,又被磨掉了性格中不多的随性惰性粗心这些东西。      离近了看,禾后寒才发现葛长天并非身形矮小,而是瘦得皮包骨头,常年的盐水侵蚀了他的骨骼,让他个脊背佝偻弯曲,十年不曾打理的乱发纠结缠绕,火光下,肮脏的面孔上一双泛青的眼睛里映着一簇跳动的火苗,瘆人中又透着一丝疯狂。      禾后寒举着火折子绕着那金钻岩牢笼走了一圈,不禁惊叹道:“如此严丝契合,一气呵成,实在堪称鬼斧神工。”      葛长天一直死死盯着禾后寒,此时道:“若非如此,怎可困住老夫十年。”      禾后寒心中不免发愁,他本是以为既然能把人装进去,必然会有锁口,然而现在他一看,竟找不到一丝缝隙!钟子倒是对机关颇有研究,可惜他到现在还睁不开眼睛。      禾后寒又绕着那笼子走了几圈,仍找不到一丝破绽,思索片刻,他对葛长天道:“师叔请恕瑞声失礼。”说罢他用空闲的手攀住了石笼上部,那笼子有不足一人高,只见他腰膝弓起,单手用力就敏捷地跃到了笼子顶部。      这一看,禾后寒心中猛然一喜,葛长天一直盯着禾后寒,此时见他表情陡变,急切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禾后寒将火折子凑近笼子顶部一角,又伸手摸了摸,慎重地道:“若瑞声没猜错的话,这该是处死机关。”      死机关,顾名思义,无法活动的机关。一般这种机关做出来就是为了让后人无法解开的,使用一次便废掉了,完全堵死了所有的可能,包括做这个机关出来的人,也没办法再次开启。这有点类似于一把锁,用一把钥匙将其打开之后,抽出钥匙的时候,钥身就断在了里边,谁也拿不出来,这把锁也就废了。      禾后寒琢磨了一会儿,认为关住葛长天的这笼子就是一个死机关。有那么一刹那,他有点挫败感,虽然他其实开始就想到了,那齐怀书是何人禾后寒并不知晓,但既然敢把葛长天关在这儿,必定是不打算再放他出去的。      葛长天似乎早已料到,并无多大反应,只冷冷笑了一声道:“齐怀书阴险至极!”      禾后寒并非对机关一窍不通,这会儿又思索了片刻,心中便有了计较。他先从背上解下黑刀离刃,试探着敲了敲金钻岩笼柱,又用了些力气磨蹭几下,只听几声钝钝的擦刮之音,禾后寒心中一沉,这种声音同铁器的铿锵之音差异极大,又与普通岩石的尖细刺耳摩擦感不同。      离刃可劈山石,断金铁,然而这金钻岩却似铁非铁,似石非石,只让禾后寒觉得格外棘手。      不过他还是运气于刀锋,高举离刃,一力劈下,这时他已经将火折子搭在石笼上,以双手握刀,两臂的肌肉隐隐浮出一道优雅的弧线,阴暗的洞窟内,并不明亮的火光使得这一切产生了一种祭祀般的神秘美感。      黑色的刀刃与玄中带银的石笼拼死相撞,一道低沉的嗡鸣之声霎时充斥洞窟,铺天盖地般覆盖每个人的耳膜,这是禾后寒用了七成内力与天下至坚至硬之物相击的震荡,然而那金钻岩笼柱竟然一丝儿缺痕都没有。    丞相有何骇(下)   这结果倒在禾后寒意料之中,离刃之刃,奇在离刃之锋,并非其削铁如泥。      其实,这反而正合了禾后寒的意。      甚至,若非如此,他反倒要发愁。      禾后寒知道,这种死机关要安在这种金刚不破的笼子上,大多数工匠都会采用嵌入式。这金钻岩的笼柱不过脚腕粗细,嵌入其中的机关自然不会太大,而这种精密的小机关,构思巧妙,需要精雕细琢的手工活,因而只能用铁铜一类易于打磨的金属。      这种硬度远不及金钻岩的普通金属,正是离刃能切开的。      禾后寒本来也没寻思能一刀劈开这石笼,他想的是,既然死机关注定无法启开,便将其完全毁掉,之后再想办法,才有可能再次启动这机关。      若要毁掉这嵌入深处的死机关,只有离刃的后锋才可做到。      禾后寒心中做了打算,低头对葛长天道:“师叔请到角落避一下,瑞声要碎了这死机关。”说罢他双脚微微立开定于两根石柱间,运气凝神,双眼骤亮,刀锋回转横劈竖划成一片黑云,其速度惊人得快,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摇摇欲坠的火折子好似蓦地被一只大手捏熄,石洞中陷入一片漆黑,这让离刃的破空缭绕之声更加清晰惊心。      过了片刻,那不过是一呼一吸之间的事儿,只见一簇火光乍然亮起,一片寂静中,禾后寒低头凑近那机关,神情认真专注,他伸出手指拨弄几下,只听几声轻微的吭楞吭楞,一小堆碎渣碎末掉了出来,他的手尖上也沾满了黑色的金属粉末。      葛长天突然大笑几声:“后生可畏!青山老头儿好眼光!”      禾后寒连忙回道:“师叔过奖。”      这时泰子已经扶着钟子挪了过来,钟子似乎有了点意识,微睁着眼睛,虚弱地呼吸着。      葛长天瞟了钟子一眼,粗噶着嗓子道:“倒是命大。”那语气听不出丁点儿担忧歉意,只让人觉得事不关己甚至带着一丝不满。      禾后寒这时已经大概摸透了葛长天的脾性。从其开始时随性的致命一击,且对钟子的死活漠然置之,可以看出他性格狂傲不羁,甚至有些暴虐;葛长天到现在都没有怀疑禾后寒三人来此的目的,这说明他不善心机;从其被囚十年至今仍苟延残喘,又能看出其心智坚忍,毅力惊人。      禾后寒并未接话,只擎着火折子贴在那掉出来死机关的缺口,琢磨了一会儿,才道:“这机关里边并非直孔一通到底,恐怕是回曲里边有个弹弩之类的东西,能把这上边连着这个笼角的两条笼柱给启开。”      葛长天仰起头,嗓音带了点焦躁问道:“能打开么?”      禾后寒顿了顿,才道:“请容瑞声考虑一番。”      葛长天一听,眼睛里霎时冒出一股火,即使他什么也不说,也叫人感受得到他的急迫愤怒和绝望。      禾后寒连忙安慰道:“师叔先别急,瑞声必尽力而为。”      这时只见钟子微微翕动着嘴唇,众人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他身上,泰子连忙弯下腰凑近耳朵,凝神细听。禾后寒听不清钟子说了什么,只见泰子的脸色唰地就白了,惨白得叫人心惊。      半晌,只见泰子抬起头,神情说不出的怪异,只听她问道:“堂主,难道一定要将这魔头放出来么?”      这话一出,禾后寒就心知不妙,几乎是瞬间就跳下石笼挟住泰子往边上一滚。      果不其然,下一瞬间,葛长天气势惊人的掌风就擦过他们的后背击在岩石上,又是一阵乱石霹雳啪啦,这么一闹,洞中又陷入一片黑暗。      只听葛长天嘶哑地咆哮着:“老夫杀了你!老夫要杀了你!”随着他的愤怒的吼声的,又是几掌可怖的击打,整个洞穴里如同陷入了刀枪箭雨一般,叫禾后寒抬不起头,只能尽力护住泰子。      不知过了多久,石洞中才又安静下来,只有葛长天粗重的喘气声,那是一个人愤怒到了极点,又绝望得惶恐的余音。      禾后寒这时才慢慢站了起来,摸到火折子,再次点亮,一回头,就见葛长天紧紧扒着石笼,眦目欲裂地死死瞪着他。    丞相有何急(上)   禾后寒连忙做出惶恐担忧的样子劝道:“师叔先消消气,让瑞声问问她。”      泰子从地上坐起来,先是扑到了钟子身边,见刚才那掌风并未直接伤及到钟子,才略略松了口气,只是脸色依然青白,看起来倔强又凄惨。      禾后寒在听着泰子叫葛长天魔头的时候,就猜到恐怕是泰子同这葛长天有仇,葛长天年轻时杀了不少人,这其中怕是有泰子的至亲之人。      不过禾后寒断自然不会这么问出来。他只是站着,一手持火光,一手提黑刀,不动声色地同泰子对视,那眼神中带着一丝谴责,一丝凌然,又有一丝同情,但更多的是清醒理智,内容掌握得非常之精妙。他未发一语,只用一个眼神就叫泰子低下了头。      禾后寒先稳住了泰子,这才对葛长天说道:“师叔,您有所不知,瑞声这位属下,幼年丧母,其父,其父于二十年前师叔发展教派之时丧命,那时她才十岁。”他这话说得很巧妙,点到为止,有一部分是江盛告诉他得,是真的,还有一部分是模棱两可的,不过这些就够了。      葛长天眼神依然透着一种疯狂,不过嘴上却没大吵大骂。      虽然稳住了这两人,不过禾后寒心中还有一个疑惑,钟子到底对泰子说了什么,使得本来还算冷静的泰子突然情绪失控?      一个人何时会情绪失控?      禾后寒对泰子算不上了如指掌,不过这一路下来,禾后寒也看出来,泰子无父无母,至今三十几岁,心中牵挂只有两样,一为其夫钟子,一为其驯养宠物   。   禾后寒联想到泰子先前那句惹恼葛长天的话,分明意味着泰子有办法打开这笼子!      江盛将他夫妻二人派给禾后寒,是因为钟子善解制机关,泰子善驾驭鸟兽,她对动物活物的重视关爱显而易见,这办法显然却触及了泰子的心中所牵。      想通这点,禾后寒只觉天助我也。他在脸上挂了丝犹豫,对葛长天道:“师叔,瑞声是真心想帮您出来的,可是瑞声一人之力实难做到。”      葛长天一听这话,哪里还能平静,双手抓住石笼柱,一头脏发杂乱地贴在石笼上,眼珠子几乎要脱框而出,只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你让老夫出去,老夫什么都答应你!老夫什么,什么都答应你!”其形容可怖难言,又叫人不忍直视。      不过禾后寒抓住这个时机,飞快地给泰子使了一个眼色。      泰子楞楞地坐在那儿,眼神游移不定,不过她看到了禾后寒的眼色,她明白。      禾后寒知道这对泰子来说是残忍的,她要用自己的心爱之物去救自己的仇人,她是一个女人,她不该有那么大的胸怀。然而她也明白,她不光是个女人,还是个江湖人,是惊流门的门徒,她的命是惊流门救的,她注定要还。      泰子喉咙耸动了几下,从地上站起来,走到石笼边上,葛长天死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睛里全是血丝。      只听她极力压抑着,致使声音都哑了起来:“我可以把这笼子打开,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葛长天忙不迭地点头道:“只要让老夫出去,叫老夫做什么都行。”      禾后寒心下再次感叹,怨不得这人当年被弄进了这里,这么多年过去,依然无甚心机。      泰子又道:“我们几人随季堂主到这里来,是为了一件事。”      葛长天问道:“什么事?”      禾后寒不仅再次感叹,葛长天竟然到了此时才终于想起这最关键的问题,还是靠别人提醒才问出来的。      泰子道:“七巧教在江湖又起风波,武林正道联合讨伐。你若能帮我们破除七巧教那些机关,我就放你出来。”      禾后寒以为这七巧教是葛长天一手建立起来的,这种要求总会叫他犹豫,然而禾后寒也相信,他必然会答应。      不料葛长天竟哈哈大笑道:“老夫当你什么事,老夫当年建这七巧教不过一时兴起,况后来又被教中奸人背叛,这十年过去,老夫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着,恨遍了这上边的人,对这教派早已无可眷恋。若你能让老夫出去,老夫就废了当年那些机关又有何不可!”      禾后寒听了这话,心中大喜过望,不过面皮上一丝儿喜庆也没露。只等着泰子把葛长天放出来。他现在对葛长天已放下大半的心,这人虽然武功骇人,但心思简单易猜,实为少见。      泰子已经站在了石笼之上那机关一角,禾后寒举着火折子替她照亮,就见泰子从腰上不知哪里摸出条细细的银蛇,禾后寒一看,那不就是银线。      泰子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那极具灵性的小银线似乎也感到主人的不安,一扭一扭地盘在了泰子的手指上,仰着头吐着红红的小信子。      禾后寒心中大惊,他已然意识到钟子叫泰子做什么,那破解之法竟是将银线放进去启开内里的弹弩!      禾后寒已经想象得到机关启开时的场景,那银线一旦碰到弹弩,笼柱往外一出,那里边的死机关已经被禾后寒清了出来,没有了抵住之器物,那小小银蛇不就等着被压扁碾碎么!      泰子的眼圈迅速地红了起来,指尖剧烈地抖动起来,等着银线那纤小的尾巴尖刺溜一下消失在机关缺口里,她的双眼里霎时流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摔碎在黑色的石笼上。      不大一会儿,就听石笼里传来声轻微的咔哒声,两根石笼贴到了一处,露出个不大不小正好容一人通过的空间。   然而紧接着,就见那黑漆漆的缺口处流出一丝细细的黏黏的血。      泰子似乎终于忍受不住,大声地抽噎起来,三十几岁的女人伤心欲绝的哭声,在石洞里回旋,直叫人肝肠寸断。      葛长天早在那石笼打开的刹那就一跃而出,这会儿本兴奋不已欲大笑几声,却被泰子的哭声压了下去,虽然略有不满,可泰子算是他的恩人,也不好发作,只粗嘎着嗓子道:“一条蛇而已,待老夫出去这里,给你寻几条更好的。”      禾后寒虽心有不忍,但此时此景,容不得他们多做耽搁。他先把钟子扶起来,又伸出手拍了拍泰子的肩膀,并不多说,却有种叫人镇定下来的力量。      葛长天亟不可待地向禾后寒他们来时的洞口奔去,几下就不见了人影,禾后寒心里一惊,顾不上钟子,连忙将钟子靠在泰子身边,追了上去。      禾后寒将火折子留在了石笼里,身上只带着离刃,虽然轻便,但一片漆黑中,他只能凭着记忆返回,因而即便他脚力极快,却不如葛长天身形佝偻目视黑暗来得快。      禾后寒心中有些焦急,洞窟隧道又崎岖多弯,等他终于从那被钟子打通的长长的隧道出来,赤着的上身早已遍布擦伤。      禾后寒心急火燎地探出身子,就见葛长天披散着乱发,跪伏在石窟出口,月光极为明亮,他用一只手遮着眼睛,但整个人拼命地向外探着身子,好像在拼命汲取外界的一切,光亮,海风,自由,这一切一切对一个被囚禁十年的人来说,是只有在梦里才能嗅到那么一星半点儿的东西。      葛长天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好像在膜拜,又好像在哭泣。      禾后寒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又下了洞窟,回去接钟子他们。    丞相有何急(下)   回到石斗镇外的小树林时,天色已有些渐明,一行四人里,只有葛长天与禾后寒还算精神,钟泰夫妇一个重伤一个精神恍惚,禾后寒虽满身擦伤,不过精气神不错。一方面他和自己的师叔见面,心中想到青山大师有些欣喜,一方面这葛长天毕竟建立了七巧教,无疑是如今他们攻克七巧教的一大法宝。      禾后寒先从包袱里撕出条黑布,对葛长天道:“师叔,您十年不曾见光,过会儿天亮了,瑞声恐怕这会伤了您的眼睛。”      葛长天点头恩了声,闭上了眼睛。      禾后寒麻利地用黑布条覆住他的双眼。他又做了些简单安排,等着三人皆休息下了,禾后寒才翻出瓶外敷伤药,草草洒在自己伤口上。      这一夜,他只浅浅闭眼休息了一会儿。      这个时刻,禾后寒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明日,他就要开始着手做准备。      而等江盛带领的武林正道一到,在这里,在望海崖,在江湖人称七巧教的地方,将会有一场江湖上最硬的硬仗从这开始。         一周后。      葛长天眼上蒙着黑布,左手握着一只油汪汪的鸡腿,右手一罐子酒,双手不停,准确无误地将吃食送入口中,他顾不上说话,好似多少年没吃过饭一样。      事实上,他的确十年没吃过这些东西了。      禾后寒,钟泰夫妇,加上来送吃送喝的常思,一共四人皆在旁边。      这时离禾后寒将葛长天救出来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常思依然留驻客栈,暗中提供伙食器具,禾后寒等其余四人隐蔽于镇外,可以说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而泰子数日前飞鸽传书于江盛一路,这几日应已加速前行,不出意料之外的话,禾后寒推测其应该在三日内抵达望海崖。      等江盛他们抵达这里,将会带来泰子书信上所提及的葛长天要求的物品,那将成为攻破七巧教机关的关键助力。      为今之计,禾后寒等人只有小心潜伏,等着与江盛他们的汇合。         四日后。      望海崖。      禾后寒一袭黛色衣袍,在海风中如云般舒卷翻滚,如水墨般氤氲飘渺。其貌清俊文雅,背上一把黑刃长刀又把这种书卷气化成一种迷人的矛盾。      然而这并不是禾后寒喜爱的颜色。      只有一旁为他选了这身衣服的江盛欣欣自喜,目不转睛,看得陶醉不已。      除江盛之外,还有不少人偷偷将目光逗留在禾后寒身上,这并不都是因为禾后寒风采照人,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其二,则是因为禾后寒所站的位置正是这支数百人组成的讨伐队伍的前列尖端,他名不见经传却极有气势,丝毫不见怯场;其三,便是禾后寒身边的葛长天了。葛长天此时虽已经摘了眼罩,但依然形容怪异,谁也想不通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老头儿何德何能站在惊流门几位堂主旁边。      禾后寒心中想得比这多得多,他本来还忧虑着,江湖上这些老前辈都齐聚一堂,万一有谁认出了葛长天,这必然会在正道众人中掀起轩然大波,最糟糕的情况,万一这里边有和葛长天有深仇大恨的,正道中起了内讧也不出奇。      要说葛长天没有被人认出来的原因,禾后寒并不认为仅仅因为葛长天是个已经死了的人,就没人看得出他是谁,这只能是因为葛长天现在同十年前变化太大,没人能联想到当年的他。      葛长天掌力雄厚浑然,练这种武功之人通常身高体壮,骨骼较常人更为坚硬。禾后寒遥想葛长天当年意气风发,英武狂傲的模样,只觉命运弄人。      言归正传,今时今日,此情此景,禾后寒心中需强自镇定才能把持,这里任何一个人也不会比他更紧张,更重视,更急迫。      这里几百号人,算上七巧教众人,近千人的阵势。然而又有几人知道,这么一场江湖纷争,竟决定了舜朝的命运。      望海崖上一片七巧教的高楼阁宇,两方人马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对峙,七巧教教徒约莫三四百人,皆分列排布于层层楼宇之间,其教徒衣色分四种,远近不一,手持武器也不同,参差交错间只见一派秩序井然。      这么着,正道一看,只要他们上前一步,这各式武器不久可劲儿往他们身上招呼了么?何况,这还是能看得见的,那些藏起来的暗器机关还不知有多少。众人便不敢大意上前,局势就这么僵持不下起来。      然而禾后寒心中有数,并不显慌乱,这时见时机差不多,便恭谨地对葛长天道:“师叔,您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叫我等过去这些机关?”      葛长天眼珠色泽发青,不似活人,这时却得意道:“这难不倒老夫。”说罢眯起眼睛往远处地面上寻么着什么。      众人此时皆盯着他一举一动,这时见他非但不想办法对付上边那些虎视眈眈的弓弩手,反而低头四顾,不禁心存疑虑。      却见葛长天眼珠一停,大笑三声道:“老天有眼!”      此话一出,顿时将在场几百人的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禾后寒眼力不错,虽不及他师兄那样神乎其技,却也能看到最中间那楼宇上一白衣人猛地站了起来,因他一袭白袍在周围一片血红衣着教众里,十分显眼,禾后寒立刻就想到一个人:齐怀书。此人同葛长天纠葛最深,也是最有可能认出葛长天的人。      江盛似乎也瞧见了那人失态之举,泰子早已把山洞中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报告了他,因而江盛心中大抵也是有数的。      不过二人皆不动声色,严阵以待,只等着葛长天动作。      只见葛长天从腰间挎着的袋子间摸出个黑乎乎的地瓜大小的东西,禾后寒心道,这不正是江盛前日带来的铁壳子?禾后寒闻到一点呛鼻的味道,心中猜测,该是炸药一类的破坏力极大的东西。      葛长天盯住望海崖地面一点,掌力一推,那玄铁球似的东西就跟乘了风的羽毛向前飞去,然而就在这时,一条银光簌簌的鞭子从横里卷出,把那铁球一下子就拦了下来。    丞相有何欢(上)   然而就在那鞭子将将碰到了玄铁球的刹那,禾后寒手持离刃,黑色刀口正迎向那人持鞭的右臂。      两人距离倏地拉近,让禾后寒终于看清了那白衣人。那人眉目寡淡,下颌一簇胡须,一双细长眼里虽是寒光乍现,却难掩绝望之色。      那人见刀过来,又快又凶,来不及变换身位又不敢硬接,只好撤了鞭子向后一仰。      长鞭同那玄铁球一触即分,虽未阻其去势,却将铁球的轨迹略略偏了开去。      这边江盛早就盯着那球了,眸中笑意不减,闲庭信步般将手里一颗小石子灌了内力,噌地一声弹了出去。      电光火石的刹那之间,那玄铁球被挡住,又被放开,偏离后又被摆正,几人于瞬息之间过了招,二比一,到底胜了一筹。      再见那玄铁球,砰地落在地面上,咕噜咕噜往那白衣人方向滚了几圈,突然一晃,消失在原地了。         禾后寒同那白衣人离得最近,此时看得清楚无比,那地面竟塌了一块,玄铁球扑通就砸了进去。      眨眼功夫之后,那小小的裂缝唰地下陷成一大片空洞。      在场众人俱是一惊。      紧接着在望海崖内部,若隐若现地传来嗡嗡的轰鸣声,连续不断的越来越厚重深远,禾后寒不用去看就想象得出里边一个个石窟洞倒塌坍缩的情景。      那声音铺天盖地,笼罩着整个望海崖,然而比那石破惊天之声更震耳欲聋的,却是葛长天愤怒的嘶吼:“齐、怀、书!齐、怀、书!齐、怀、书!”      那声音叫闻者心惊,只感觉自己喉咙都要被撕破了似的。      葛长天佝偻畸形的身体不知哪里来的矫健敏捷,他猛地扑向那白衣人,那望海崖地表不知何时竟出现一道不断扩大延伸的裂缝,两人都未注意,身影一顿就都掉进了进去。      禾后寒本应跟着追下去,但他对下面情形一知半解,只听葛长天之前解释那么几句,自然不敢贸然行事。      这时望海崖整个崖体开始向海面倾斜,倒塌坠海的局势已不可逆转。七巧教再巧夺天工的机关面对这自然的不可逆转的力量时也无计可施,那重重楼宇纷纷倒塌,无数威力惊人的弩箭弹簧失效,四处乱飞,不少误伤了七巧教教徒,到处都是惊呼四起,惨叫连连,有离得近的教徒未免从百丈海崖掉下去,已经开始向正道这边逃窜。      场面登时混乱起来。      正道这边守株待兔,地势又平稳,上来一个杀一个,不大一会儿就遍地是血,望海崖海岸底下已隐约可见染红的海水,人间炼狱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禾后寒只觉眼前只剩血光惨叫,他甩了甩离刃上的血水,神情如若佛陀,既悲又喜。      正道中人等了片刻,见再无一人从已若废墟一般的望海崖里跑出来,也不知是谁先欢呼了一声,紧接着,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大笑夸赞之声顿起。      他们脚下倒着残破的尸体,寒光凛凛的武器上涂满鲜血,但在这一派胜利欢庆中,谁也没觉得丁点扫兴,大部分人甚至都忘记了他们胜得如此轻松的根本原因。      禾后寒与江盛自然记得。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正要进入那崖体裂缝中,就见葛长天面目狰狞地爬了上来,眼神如若癫狂,手中提着个人头。      那人头血淋淋地没了五官,如同个血鸡蛋一样,叫人一看便直欲作呕。      葛长天仰天长啸,然而在一片欢腾庆贺中,没有谁注意到这个人的悲喜。      那就是齐怀书。葛长天叫他奸人,然而那奸人却给了江湖十年太平,他明知葛长天一旦出来比要找他报仇,却没有丢下七巧教教徒逃跑,甚至可以说他为了七巧教奋战到了最后一刻,比起葛长天无所谓建教,无所谓就毁掉一切的肆意张狂,禾后寒却真不知孰对孰错。      禾后寒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又是一派也无风雨也无晴。      江盛就站在他身旁,不过一步的距离,伸伸手就可以将他圈进怀中,他多么想抱住他亲近他,然而他知道,那却不是那人想要的。 丞相有何欢(中)   这会儿禾后寒已经从从尸体堆里翻找出了二十五把雪宗堂杀手那特殊的武器,他又去海边搜寻了一遍,确认找不到多一把的雪宗堂专用兵器后便撤离了望海崖。      早先江盛带领的明路被袭击时,江盛曾抓住了一个雪宗堂的杀手,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硬是逼出了其口供,雪宗堂杀手总共六十三人,十八人派去宫中全数折损,十四人派来先袭江盛一伙逃出四人,七巧教望海崖中还剩下三十五人。禾后寒对江盛能逼出这份口供十分留意,想当初崇渊遇袭,堂堂数十训练有素的暗卫却还不如江盛的手段,十八个刺客落在他们手里竟然硬是没能留下一个活口。      他并没有白费心力去找那昱亲王崇洲的尸体。连着那不知去向的十名雪宗堂杀手,不用想也知道早就躲远了。      崇渊在他出发之前就交代过:想抓昱亲王是不大可能的,他恐怕早在江湖正道联合起来攻打七巧教的消息一传出来,就迅速转移到隐蔽安全的地方去了,剩下的这些教众不过是被他利用的棋子。但把七巧教那雪宗堂一举废掉倒还有可能,便稍缓燃眉之急。      禾后寒细细一想便明白了。七巧教用那江南柳家和寒剑门试刀,可看出昱亲王本性是个有些极端的人,他不断将雪宗堂的杀手们投入到实战中,通过大量的经验来增加他们的实力,剩下的杀手经过了严峻的考验,自然更上一层。换了禾后寒的话,他断不会这样做——冒全军覆没的风险去打磨自己的杀手锏,他一定会保留尽量多的力量。      像昱亲王这样的人,哪里会坐以待毙?      如今尘埃落定,禾后寒便急着要回通州连谷山,崇渊已离朝两个多月,这一晃都到四月份了,初夏渐起的暑气让禾后寒难免心怀惴惴,焦躁不安。      江盛一直分心注意着禾后寒这边儿,此时和一大帮前辈们搅在一起,忙着处理杂七杂八的后事,竟也有精力揣摩禾后寒的心思,这一看禾后寒急着要走,连忙抽身过来道:“瑞声……”      禾后寒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声断肠轻唤,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不过回身时还是镇定自若,江盛如今帮了他这么大的忙,即便此人脸皮极厚得寸进尺,他也不好再翻脸,只好摆出副谦逊的神态,问道:“属下有要事需先行,门主可还有何事?”      江盛是知情人,自然不会阻拦,这会儿他一双眼盈盈然的,不笑也含情,欲语还休半晌才道:“无事,瑞声你……一路小心。”      禾后寒不再言语,点了点头,不再同江盛客套,回身向着葛长天的方向遥遥一拜。      葛长天早已平静下来,那颗人头也不知被他扔到了哪去,这时他瞧见禾后寒的动作,森然一笑,缓步走了过来。      禾后寒转身又对江盛鞠了一躬,江盛这次尽心尽力,葛长天手上那威力惊人的玄铁球也是托江盛寻得的。      细想起来,事情发展至此如此顺利,每一步每一件事儿都有江盛的功劳。禾后寒脑子里冒出个荒谬的念头,百年前江南一代名妓一夜千金,他那一夜是否可以说换来了江盛尽心尽力,继而保住了舜朝的安宁?这个念头匪夷所思,颇有些天雷滚滚的震撼,禾后寒只觉汗毛倒竖,四月的晴爽天儿冒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幸好他眼前还摆着一件急事,这让他赶紧抛开了那怪念头没钻进一个死胡同,同他师叔葛长天踏上了赶往通州连谷山的路。      禾后寒忘了一件事,不过,那对他而言,也算不上是件事儿。      他怎么知道常思那姑娘坐在客栈,是为了等着见他,等着同他一起回城的。    丞相有何欢(下)   在禾后寒与葛长天快马加鞭向通州赶去时,崇渊正同青山大师在连谷山川中最大的一处小瀑布边上坐着。      一个月的风雨兼程,一个月的山中岁月,让十三岁的崇渊眼里丁点的犹豫也散去了,青山大师眼神不知飘到了哪里,这时突然开口道:“你在想些什么?”      崇渊回道:“他该启程了。”      青山哦了声,“你如何得知?”      崇渊笑道:“青山大师何必明知故问,每日上山送信的人不都是多亏青山大师肯放行才能上来?”      青山大师点了点头,“不错。但滨州距此地相隔甚远,即便你有千里马,往来也需数日,你又如何猜得几日后之事?”      崇渊轻叹道:“朕真是想不明白,青山大师为何总是在试探朕?”      青山大师摇了摇头道:“老夫并没有试探你,而是在了解你。”      崇渊目光一凝,又一点一点化开,漫不经心地问道:“却不知青山大师为何对朕这般好奇?”      青山大师把松散的衣服领子提了提,悠悠地道:“老夫的爱徒给你当臣子,朝堂之上风云莫测,老夫难免挂心。”      崇渊似是笑了一笑,缓缓接道:“朕十分羡慕你们师徒的情谊。”      青山大师表面看起来散漫不羁,其实却比禾后寒要看得透彻清楚,想的东西也更为长远,打从禾后寒被封为丞相的那刻起,青山大师就开始有些担忧,他大徒弟赵明远——是边关大将军荣嘉禄,小徒弟一步登天做了丞相,他对这当今世上的天子自然要多虑。这一个月来,青山大师不断试探,总算大半确定这小皇帝怕是还不知道他手下两个官员的另一层关系。      其实这并不是因为崇渊的疏忽,早在月前他第一次看见那黄毛鸟儿的时候,就动了叫探子彻查青山大师的念头。但当时禾后寒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他的意思,接着禾后寒就非常明显地表现出了不悦。这让崇渊有了些顾虑,他并不愿因这件事同禾后寒之间有了嫌隙,于情于理,与公与私,他都不愿意也不该。      正是崇渊这一小退步,让青山大师做出了一个决定。      青山大师领着崇渊,在山里转了几个弯,就到了个极大的山洞口,他下脚步,悠哉地对崇渊道:“老夫进去拿一样东西,你可否想进来瞧瞧?”      这洞口在瀑布后边,崇渊站在一旁,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袍沿下摆,他的神情让人觉得有一点期待似的,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但崇渊略作思索,道:“朕就在外边等罢。”      青山大师不做勉强,不多时,就见他手里提溜个古铜色鞘身的长剑出来了。      那东西看起来有点旧了,样子拙朴大方,长度较常见的剑要多出一掌的距离,足有四五尺长。   崇渊认出了那长剑,有那么一刹那,他的血液似乎从他身体里消失了,整个心神里充满了不知名的敬畏。      青山大师掂着那剑,往前一扔,崇渊不用他再多说,伸手就接住了那剑。他并没急着抽出剑身,只是用拇指在鞘身上的图腾摸了摸,触手温热,全不似寻常金属的冷硬。      崇渊心中狂喜,但面上不露分毫,眼睫凝住在和缓的眼睛上,显得冷静至极。      青山大师道:“想必不用老夫多说你也认出来了,这宝贝本就是你皇家的东西,机缘巧合到了老夫手里,如今便物归原主罢。”      崇渊将剑身抽出来,剑身是单薄的银色,极长的剑脊却是是铜黄色的,对着阳光一摆,蓦地反射出明亮至极的一道光芒,那光芒却不刺眼,如初阳一般神秘,如烈日骄阳一般傲气,又如宝殿圣光一样端正凌然。那光芒的尽头是一颗圆润剔透的珠子,拇指盖大小,就嵌在剑柄上。      崇渊细细瞧了半晌,把剑身推回了剑鞘,道:“当年太上皇年轻时带着这剑出宫,结果不慎流落江湖,这么多年了,皇家遍寻此剑不得,不料今日竟叫朕在这儿得到了。”说罢抬头看了看青山大师。      青山大师突然开口道:“老夫要赏。”      崇渊愣了愣,只听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本来,这东西本就是皇家的,交还予朕是理所应当的。然,此剑流落近百年完好无损,如今又是在这么个紧要关头亲手交还朕,于情于理,朕都该答应你。”      青山大师脸上一点儿意外都没有,继续道:“日后若有一日老夫有求于你,你得答应我。”      崇渊考虑片刻道:“您是世外高人,远离红尘,只要您不入世,朕就答应你。”他心中暗道,即便朕不帮你,朕的丞相也必会尽力施助,到时朕顺水推舟岂不轻松。      其实以崇渊的心机,猜测青山大师这一举动的深意,怀疑他另一个徒弟的身份等等,对他而言都是顺其自然的。但不知是因为此时此地的情境,还是失而复得的皇室宝剑龙吐珠让人心情格外愉快,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使他没深究下去。      崇渊恐怕还没意识到,他从这时起对有关禾后寒的决策就开始介入了个人情绪。       丞相有何待(上)   禾后寒同葛长天到达通州连谷山川时,又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通州这里早已是炎炎夏日,骑马在官道上行驶半个时辰简直就要把人晒化。      禾后寒这三个月来连续奔波,从中原到江南,又从江南到东海,气候变化之大不可不说突兀,好在禾后寒在少年时随青山大师也走过不少地方,虽然疲惫,但倒没有水土不服的毛病。      禾后寒走的时候,崇渊来送他,回来的时候,却只有青山大师在站在山头。      崇渊在收到七巧教被灭,其余党难成大器的消息后,没有耽搁,立刻便启程回京,此时自然早就离开通州了。      禾后寒原本也是打算一将七巧教这事儿解决了,便直接赶往京城。谁想意外之中救出了他师叔葛长天,他作为师侄的,无论如何也要将葛长天先送到他师傅那儿,这样一来,就算他日以夜继马不停蹄,他到京的时日也要比崇渊晚近一个月的时间。      眼下的场面,已经叫禾后寒有些不知所措了。      在禾后寒的印象里,青山大师永远是散漫的,无所事事的,老神在在的模样,没有什么能击倒他,更没有可以伤害到他。而如今,这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人,虽然容貌仍不显老,但根根白发下满脸的眼泪叫人心酸无比。      葛长天容貌身形尽毁,较之十年前判若两人。青山大师却一把抱过身形变得佝偻畸形的葛长天,不带一丝厌恶惧怕,只有一个师兄的心疼与悔恨,他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流出,似乎要把他几十年积攒的泪水统统流尽了。      常年高盐分的饮水让葛长天的眼睛产生了异变,他死死瞪着一双凸出的泛青眼球,却无法流出一滴眼泪,他的神情悲痛得惊人,但是他的眼睛干涩肿胀,他只是紧紧抓着青山大师的袍子,双手不断地颤抖着。      这一幕让禾后寒无法动弹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青山大师终于冷静下来,然而嗓子仍是哽咽的嘶哑:“师弟,师兄对不起你,当年师兄妄信了那奸人的话,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葛长天神情狰狞中带着痛苦,“这并非师兄的错,是我轻信于人。”      青山大师摇了摇头:“罢罢罢,如今这一切都过去了,你日后就同师兄住吧,师兄耗干心血也要将你这身子调养回来。”      葛长天露出了丝苦笑,这让他可怖的脸上平添慰然之感,头次显出一种平静来,“师兄勿做执念,我大仇得报,此生无憾,心中无牵无挂,你我也到了这般年纪,一切就让它顺其自然罢。日后我同师兄在这隐居,朝来暮去,春至冬走,也就如此罢。”      青山大师长叹一声:“当年我劝你莫多做杀孽,随我清心寡居,你不肯。不想这多年后,又兜回了这里,命运弄人,命运弄人啊!”说罢转头对禾后寒道:“皇帝此时大概快抵京了,你是在这儿歇息几日,还是即刻上路?”      禾后寒摇头道:“瑞声不敢多做停留,需尽快赶回京城。”      青山大师并不意外,从袖子里掏出个瓷瓶递给他,道:“为师猜到你便是这般打算。你这性子,若不是老天降你重任,必可闲云野鹤一辈子,唉,如今却为人驱使得这般辛苦,也不知是福是祸。“说罢又叹气,”老夫这两个徒弟,都不叫人省心。也罢,这是为师攒了几年的养气补精丸,你这阵子太过劳神劳力,年纪轻轻的容易落下病根,回去路上一天一颗,记住了?”      禾后寒心中一暖,忙道:“叫师父挂心了,徒儿谨遵教诲。”      青山大师点了点头,转身同葛长天向山里走了去。      禾后寒在后边遥遥恭送他这师父与师叔的背影走得看不见了,才上马,一抽马鞭,又踏上了漫长的路。         禾后寒用一文银子又换了匹马,这时他已经离开通州有七八天了,然而距京城还有一大半的距离。他牵着新换的马,打算去备置至少三天的口粮,离开这个镇子再往前走要翻过一座山,他得做好充足的准备。      就在这时,他感到系在腰间的囊包被拽了一下,他并未多想,立刻抓住那人的手,抬头却见那人稍显错愕却不见一丝惊慌的脸,禾后寒一愣,立马反应过来,迅速松开了手,若无其事地牵着马走了。      等到了僻静处,他摸了摸腰间,那儿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竹筒。两指粗细,墨绿颜色,精致小巧。的确是皇家密探的专用的信筒。      刚刚他一见那人神情就知他绝非偷儿,再一算时间,皇帝也差不多回宫该有信儿给他送过来了。他反应很快,想通这些再做出应对不过呼吸之间。      禾后寒买好了干粮,不多耽搁骑着马就出了城,他倒出竹筒里卷成细细一条的信纸,上面只有短短几句话:朕已临早朝,即日诏边关大将军荣嘉禄领三万兵回朝,爱卿需加快脚程,尽早抵京。   禾后寒看到荣嘉禄三字,心中蓦地一紧,先是喜悦,紧接着忧虑起来。他突然意识到了他早该想到的问题,这个问题非常严重,已经超出了他能控制的范围。      先说崇渊这字条的意思,第一句话,表示皇帝已安然回宫,暗卫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第二句话,诏将军回朝,这并无不可,朝廷常常将戍边的将士诏回换人轮守,这是天家惯用的做法。但崇渊让荣嘉禄领了三万兵,这数目不说多但也绝不少,恰恰够将京城围个铁桶。这一举动后崇渊的意思叫人不得不深思。      皇帝离朝三个月,各大臣结党营私现象必然严重,有乱臣贼子露出端倪都不为过,崇渊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但他势单力薄,京城禁卫军又都由各大官宦世家掌控,他需要一个有力的威慑后盾,恐怕朝局格式就要彻底洗牌了……禾后寒一边琢磨着,一边翻身上马,扬鞭继续前行。      而这个可助皇帝一臂之力的人,必然是一个身世显赫又资历尚浅的人。荣嘉禄出身将门世家,三代忠臣,他自请去西北守关,一晃八年尽忠职守,虽无大功但其品行之佳可见一般,又正是有抱负的年纪。皇帝选他培养,不难理解。第三句话,则是催促禾后寒的意思了,禾后寒乃舜朝丞相,这等大事他自然不可缺席。      这些安排本来是天衣无缝的,但崇渊并不知道,他诏回来的这位将军同自己的丞相是自小长大的师兄弟!在外人看来,这同结党营私有何区别?他终于挖出了先皇埋下的隐患。      荣嘉禄这一回朝恐怕就要加勋进爵,再等办好了皇帝心中想的那些事,直授护国大将都有可能!禾后寒心里明白,若是他知情不报,这在将来总有一天会演化成不可预知的灾难。      其实,他现在还有办法改变皇帝这一决定,如果他立即返回城镇,由密探往京城发一份密报,陈明他同荣嘉禄的师兄弟关系。可这样的话,崇渊谨慎起见,恐怕一生都不会再诏荣嘉禄回京,也难重用他。他师兄武艺绝伦,又性情诚恳稳重,实乃难得之将才,他这么做无疑会毁了他的一生!      禾后寒内心天人交战,他的眼前浮现出他师兄少年时温和的笑容,在禾后寒的心里,他师兄荣嘉禄品德端正,性格和善,同结党营私,谋权篡位这两个词是天上地下的分隔。禾后寒不相信那样的人会起谋反之心,哪怕有朝一日他俩皆手握大权,他依然不会,他也不会。      若真有那么一天,皇帝猜忌他二人……他便舍了一切回乡种田又如何,他师兄照顾他多年,他无论如何也不该做出伤害他的事,他如何忍心毁他一生!      禾后寒下了决心,将竹筒封好,夹紧马腹,向着远处连绵的山脉疾行而去。      禾后寒这么想的同时,在千里之外的沙尘漫天的西北边关,荣嘉禄刚刚接到了皇帝的诏书。他把诏书细细看了一遍,一点点地想到了禾后寒所顾虑的一切,他早在接到上一封家书时得知禾后寒做了丞相时心中就隐隐不安,如今他的不安俨然成真。荣嘉禄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丝怀念的笑容,温润的眼睛里是同那漫天风沙格格不入的柔和,然后他闭了闭眼,思考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整个人如同换了一般,只有刚硬坚忍的模样,他做了同禾后寒一样的决定,然后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把长弓,披上了寒光凛凛的甲胄。    丞相有何待(下)   京城的夏天终于姗姗来迟地叹了口气,这一口热乎乎的风浮躁地穿过大街小巷,大笑着解下人们的衣服,挂上了夏夜的聒噪。      禾后寒风尘仆仆地进京时,戴了顶斗笠,身上是朴素粗糙的麻布衣服,整个人极不显眼地隐藏在进城的人群中。      这四个月来他对外的说法皆是告病在家,这冷不丁地出现在城外说不过去,他自然要小心隐蔽。其实他心里也知道,皇帝遇刺重伤,他同时告病,紧接着田氏一门下狱,其实明眼人早就看出其中有名堂,不过是不敢去猜罢了。      这会儿皇帝已经上朝一月有余,他也终于抵京了,光明正大地从城外骑马进来总归不好,叫有心人看见又要起风波。      时隔四个月,从春寒料峭到如今夏日炎炎,直叫人觉得恍如隔世。      禾后寒骑着马,优哉游哉地向着城西禾府而去,离着京城十里地的时候,他迫切心急地快马疾行,这进了城反而松懈下来。      禾府的黑底牌匾,禾府的棕木大门,还有门前两座栩栩如生的石兽,这一切一切都叫禾后寒发自内心的亲切欢愉,他下了马,走到门前拉起门环轻扣几下。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道缝,有人露出个脑袋来,等禾后寒揭了斗笠,那人蓦地瞪大眼睛,大叫一声:“老爷!”,禾后寒摆摆手,那人忙不迭地开了门,把他迎了进来。      禾后寒进了门,边走边问:“府中一切可好?”      那人牵着马跟在后头,亦步亦趋地回答:“都还好,您不见的第二天宫里就来了几个人把管家叫去了。后来张管家辞了好几个人,又把我们剩下的叫在一起吩咐了不准把您出府的消息说出去,说啊,谁说出去就小命难保!”说完偷偷看着禾后寒,不解之意溢于言表。      禾后寒知道那是宫中暗卫过来交待的,辞掉的几人恐怕也是暗卫查出有问题的,他不做解释,只颌首道:“如此本相就放心了,府中如今还有几个人?”      那人掰着手指头,算道:“张管家,前院杂役算上轿夫一共七人,后院洗衣做饭的四个,马夫老王,还有您的贴身小厮,加上小的,一共十四个人。”      禾后寒顿了顿,心中有了数,便吩咐道:“叫人烧桶水来,再做几样清淡的小菜。”又道:“再叫罗祥给本相换床干净的被褥。”      那人立马答是,麻利儿地转身牵着马儿一溜小跑进了偏院。      不过一会儿功夫,整个死气沉沉的禾府就闹腾了起来。      好像有了主心骨,这座宅子才又活了过来。      禾后寒站在前厅,听着这些声音,长长吁了口气。      他现在可以短暂地放松一下,然后必须马上打起全副精神。      这后边还有许多许多事要忙,昱亲王现在不知在哪处虎视眈眈,密探正在加紧查着;崇渊又要打乱朝堂格局,让他这丞相好有用武之地,别再像以前那样做个摆设;还有他的师兄荣嘉禄近日也要带领三万兵士回朝,他得好好琢磨琢磨该怎么隐瞒他们的关系;再往远了说,还有边关之外空北族人的问题……这一切一切繁杂纷乱的东西都横亘在他未来的道路上,他必须要走过去。      禾后寒明白,在江湖上走一圈除掉了七巧教这不过是个开端,崇渊依然只有十三岁,朝堂之上依然风云莫测,边关情势依然微妙难言,他注定这之后许多年都无法清闲。      但在更久更久的多年以后,他会作为舜朝史上成就最高的丞相被载入史册。他的故事将会在舜朝流传,每一个年幼的孩子的远大抱负里都会出现他的身影,他会成为之后每一代皇帝都渴求的丞相,他会成为一个传奇。      这时禾后寒的贴身小厮罗祥急急忙忙地跑过来,道:“大人,大人,皇上来旨了!”       丞相有何快(上)   禾后寒心想,到底是京城的探子,水准就是高。      罗祥惴惴问道:“大人,还烧水么?”      禾后寒笑了,道:“多烧些。”说完他理了理衣袍,大步向前厅走去。      来宣旨的太监换了人,禾后寒见过那太监,是崇渊身边可信的人,只是一副棺材脸,对着皇帝都是不苟言笑。禾府接过两道圣旨,第一次给禾后寒封相,从此满门光耀;第二次一根百年人参,珍药无数,嘘寒问暖尽显帝王恩宠。      禾后寒站起来接了圣旨,手一摆,金镶边朱漆木箱就被人抬进了内屋。      那太监多一个字没有,弯腰躬了躬身就出了丞相府。      禾后寒倒觉得省心,这太监话少人冷,虽略显不近人情,不过或许崇渊就是看中了这点。      皇帝送药来,意思明白得很,爱卿啊爱卿,吃完这些灵丹妙药就来上朝吧。      禾后寒心中有数,他在家再缓个几天,到时候感恩戴德,三呼万岁地上朝谢恩,这表面上就过去了,谁来查皇帝赐的是哪门子仙药,一吃就见效。      屋内燃了一片白悠木,清寡的味道叫人浑身宁和。禾后寒洗了个澡,坐在榻上,摸了摸柔软干净的被褥,心中不禁感慨万千,他不知多久没睡过床了,即便下榻客栈,也都是随便凑合一宿,早早就起。如今再回相府,这一切就变得人间天堂一般。      这会儿他解开外袍,松了袜口,一翻身躺倒,顿时觉得骨头都要酥了。禾后寒只觉那奔波劳累,打打杀杀都恍如隔世了。      有人轻叩他窗,禾后寒向里侧躺着,登时眉头一跳。他竟真以为皇上会给他放假?那般急着叫他回来,自然是有要事相商,白天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这会儿才是正经。      禾后寒实在不愿起身,只低声道:“进来罢。”      只听窗檐轻阖,一暗卫悄声靠近,在禾后寒床榻边唤道:“丞相,丞相。”      禾后寒听这意思是非要他起来,不禁心中不悦。他想着,我是暗卫统领,这家伙却这般没眼色。于是只凉凉地道:“放桌子上罢。”      其实若平时,禾后寒或许就起来了。但暗卫这时不期而至,扰他睡眠,乱他心神,让他不禁心生厌烦。禾后寒数月奔波,好不容易放下全部疲惫与压抑歇上一会儿,却突然被人打断,自然十分易怒。偏偏这暗卫又是个直脑筋的,更加叫他不快。      那暗卫不死心,犹犹豫豫地不走,半晌再接再厉:“丞相,丞相这……”      话音没落,就见他连人带物地滚到一边,竟连躲闪都反应不及。      禾后寒已经站在地上,黑漆漆的屋子里只见他人影幢幢,不知哪来的风,将床帏弄的摇摇晃晃,惶惶中白悠木的气味被压成一丝一线,猛地钻进人的大脑里,慑人心魂。      那暗卫呆坐于地,不知所措又隐含惶恐,愣愣的样子可怜极了。禾后寒心中消了气,懒得说什么,弯腰从那暗卫手里取过信笺。      那暗卫总算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从窗子跳了出去,逃命似的。      禾后寒倒不觉得自己有何过分,暗卫来给他送皇帝的信儿,不过是个传信跑腿的,却硬要多管,未免太过死板,不知变通。      禾后寒心知他已是真正的天子近臣,又是暗卫统领,顾虑少了许多,开始进一步掌权是理所应当的。想当初田家行刺那事儿,其中有没有因为皇帝与他关系尚浅而耽搁的许多事,有没有暗卫的失职,或者其他什么问题,禾后寒心中也是有思量的。      他点着了烛火,将信笺靠近,那是一份名单。近百名朝廷大员的名字皆列其上,分为红色,蓝色,黑色。      禾后寒一目了然,细细看了一遍,将那内容都记在心中后,就拿出个火盆将信笺烧了。      这么一折腾,等禾后寒再躺在床上时,早没了先前那份舒心愉悦,满脑繁琐。      他叹了口气。            夏季天色亮的早,禾后寒半睡半醒地翻了个身,就抱了个满怀柔软。      那手感熟悉得很,他闭着眼伸手抓了抓,只听一声低柔含糊的叫唤,“喵儿~”。      禾后寒笑着把那灰皮毛的猫儿揽进了怀里,肆意揉捏起来,那猫儿叫的大声起来,有点恼了的意思,禾后寒手一松,那猫儿就蹿了出去。      这么一闹,惹得门外候着的小厮罗祥循声问了句:“大人,更沐否?”      禾后寒在脑子里回想了一遍夜里暗卫送来的那份名单,并无遗忘,便懒洋洋地吩咐道:“去佳宝记买一斤桂皮酥,老李家买只酱猪蹄,再叫厨子做碗鸡蛋馄饨。”      罗祥应了声是,心中暗咐这丞相虽然位高权重,但太为累人。这不,他家少爷没做几天丞相就被外派,也不知都做了些什么,回来人就瘦了一大圈。可怜见的,看把他家少爷馋成什么样子了,一大早晨起来就食欲大开。         三天后。      禾后寒顺了顺官袍,正了正顶冠,罗祥在一边由衷赞叹道:“大人英俊不凡,穿这贵重的官服如同神仙一般。”      禾后寒扫了他一眼,“教了你许多年,说话还是这般不着调。”      罗祥咧嘴一笑,道:“小的不会说话,可是大人穿这官服真好看。”      禾后寒摇了摇头,不再多说,迈步出门。      别人只觉得他官高权重,又是外表光鲜,意气风发。怎知背后他付出了多少,又是怎样艰险。   禾后寒有四个多月没上朝,算一算,他自去年十月中旬被封为丞相至今,在外边的日子倒比在朝中的时间还多。      但等他再一次回到朝堂,情势却大不相同。      “禾大人,您身体如何了?歇了这么久,可是大好了?”      “丞相,老夫家中有几只家传的灵芝,哪日送到您府上,您大病初愈,补补身子?”      “禾大人,您要保重身子啊,皇上年少,还得多倚仗您……”      “大人……”,“大人……”      “丞相……”      禾后寒滴水不漏,挨个儿回挡,对谁都一脸笑容亲切,叫那些不论是来讨好还是试探的官员都探不得一丝风声。      这时只见那冷面太监从德和殿侧门转进来,一声寒气森森的“皇上驾到”,顿时把大殿里虚浮的热乎气吹散了。      崇渊着九爪龙袍,金玉顶冠,慢慢踱到殿前,众臣正屏息静气地窥探着,就见皇帝在丞相前边停下脚步。      只听崇渊清朗的嗓音在德和殿回旋:“丞相禾后寒,于朕危难之中舍身护驾,身中剧毒,以皇家密药续命数月。幸得荣氏一门祖传之宝青凤回天丸,解其剧毒,安其心神,还其一命。”      众臣正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就见皇帝郑重而缓慢地在禾后寒身前弯下了腰。      那是一个帝王能屈尊给以的最高礼节,他从来都挺直的好似永远不会屈服的脊背,此时正平坦地弓伏在禾后寒眼前,禾后寒瞳孔霎时放大,极大的震惊让他无法做出反应,满心满神全部视线里只有皇帝背上金线刺绣的九爪盘龙。      众臣的震惊不必禾后寒少,但他们并没有直接面对皇帝的屈尊这般冲击,大殿里的众多老臣神经霎时一颤,立马跪了下来。      群臣齐刷刷地跪了一片,大殿再无一丝声息。      禾后寒回过神来,刚要跟着跪下,就听崇渊道:“丞相救命之恩,朕永生不忘。“说罢直起身子,双眼凝视禾后寒,不待他张口,又道:“朕在一日,这天下,便与丞相共享。”      史官一直忙碌的笔杆子一顿,老史官抬起头,楞了片刻,又低头唰唰写起来。      禾后寒读了不少的史书经传,从未在哪本上看到类似如今这般情形,连句应景的套话都想不起来。半晌才回道:“皇上乃国之根本,为国捐躯天经地义,微臣不敢居功。”      崇渊微仰着头,盯着禾后寒,一双潋滟杏眼初露端倪,其中似有深意又有若孩童真挚动人。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登上了金龙御座,朝底下仍跪着的众臣摆了摆手,一边的太监便扬声道:“众臣平身,上朝——”      那一日,禾后寒被加封为护国公,赐京城阮东街府城,又领了几十箱子的赏赐,金银宝器,名诗书画,奇珍异宝,丝罗绸缎堆满了厢房。      长长的皇家抬礼队伍穿过大街小巷,被夹道的京城子民敬畏而叹羡着。      禾后寒的名字连夜传遍了大江南北,又从夏天传颂到冬天,从孩子欢快的童谣中传到诗人长长的篇章里。自此,舜朝不论皇亲贵胄,走卒贩夫,甚至未出阁的小姐们,都知道了有那么一个人,他是封侯拜相,光宗耀祖,权倾天下的代名词,他成为了每一个人心中的愿望,他是舜朝的丞相,他的名字是禾后寒。      这时,离荣嘉禄领三万兵士抵京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丞相有何快(下)   禾后寒并没有搬到皇上赏赐的府邸里去,那处太大,他禾府少少十来个人,住不了那地方。他回了家,想了想皇帝那番说辞,不禁赞叹其巧妙圆滑。其中既包含了丞相数月不朝的原因,还为召回荣嘉禄乃至日后重用荣家寻得了一个自然而然的理由,同时奠定了他作为丞相对比其他众臣的非凡地位,其言辞之大义凌然更叫那些死规矩教条的老臣们无话可说。      管那些心怀不轨的大臣们信是不信,他们找不到破绽,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日,禾后寒洗漱过后,正要就寝,窗口就落下到黑影。      禾后寒奇道:“咦?还不到亥时,怎的今次如此之早?”      那黑影低声道:“皇上在芳菲楼等您。”      禾后寒心中诧异至极,他从前倒是听说过这个芳菲楼,那正是京城有名的花楼!此刻正该是花街柳巷最热闹的时辰,皇帝怎会到那地方去?去就罢了,皇帝今年十三岁,宫中掌管房事的大太监也差不多该教导他这些了,可这种事儿难道还要叫上他么?就算皇帝亲近他,看重他,也不至于连这些事都一同分享?      禾后寒心中一团乱麻,胡思乱想,崇渊在史官面前连天下与他共享的话都说了出来,说不定在皇帝心中,这些都是小事?      就听那黑影又道:“丞相从后门进去即有人接应。“说罢身形一动,竟似要独自离去。      禾后寒一怔,立刻喝住他:“你急什么?“      那人身形一僵,不知如何回答。      禾后寒心中一转,就明白恐怕是上次他教训了那死板的暗卫,结果这帮家伙长了记性,都不敢与他多呆了。禾后寒心想这帮暗卫忠诚可靠,武功又高,但个个儿不知变通,全都一根筋似的,简直和木头人差不多。      禾后寒无奈道:“本相未曾去过芳菲楼,你在前边领路。”      那人恍然,忙道:“属下考虑不周,请大人恕罪。”      禾后寒吹熄了烛火,掀开窗扇翻了出去,叹道:“这其实不怪你们。”——皇家训练出的暗卫自然是皇帝最想要的,皇帝最爱听话的棋子。      两人一路沿小道疾行,不多时就到了那一排排双色灯笼的地界,禾后寒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难免好奇紧张,不过更让他不安的却是皇帝。      但等他到了皇帝呆的包间,却发现自己显然是想歪了。      屋内既没有软玉温香,红粉佳人,也没有清倌舞伎,只有一张四方桌上摆了几道小菜。崇渊坐在一旁,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一副富贵人家小公子的打扮,又生得绮丽俊俏,看起来倒真有点花花公子的架势。      禾后寒一进屋,看皇帝这样子就知今晚恐怕是有大事,不过他只做不觉,先跪在地上行了个礼。      崇渊摆手道:“爱卿日后私下里不必行跪拜之礼。”      禾后寒谢过恩,坐在皇帝对面,这才开口问道:“不知皇上今日叫微臣来是有何事?”      崇渊反问道:“爱卿可还记得朕给你的那份名单?”      禾后寒回道:“自然记得。”      崇渊点头道:“想必不用朕言明,爱卿也可猜出其意。”      禾后寒连忙接道:“皇上抬爱,微臣斗胆猜测三种颜色意即……取舍。”      崇渊不置可否,笑道:“朕一直觉得爱卿聪明,你可猜得出今日朕叫你来做何事?”    丞相有何苦(上)   禾后寒打从进屋起,就一直琢磨着,此时心中倒有些猜测,可又觉得不妥,只回道:“承蒙皇上高看,微臣却实不知皇上此行深意。”      崇渊把眼神挪开,禾后寒无法窥得他心思,一时不敢接话。却听崇渊道:“不知为何,朕明明身在宫中,脑海里却总是回想着丞相在逃难路上把朕护在怀中的情景,山水相隔,春来冬走,朕总是在想,丞相为何对朕这么好?父皇那诏书你大可不顾,何不干脆同昱亲王联手杀了朕,如此一来你便可娶亲生子,从此尽享人伦之乐,岂不是更好?”      禾后寒后背冷汗涔涔,唰地跪下,额头抵在地上,连声道:“微臣不敢,微臣自小跟随师父学习仁义礼信,家父更是奉公职守,微臣绝无二心,请皇上明鉴啊……!”      崇渊不做声,禾后寒看到眼皮底下伸过一只手,那手干净纤长,在他下颌处收拢,缓慢地向上抬起,禾后寒一动也不敢动,顺从地微仰起脖颈,蓦地对上了崇渊的双眼,明明是明艳至极的杏眼,生在这少年天子身上,却叫人心惊胆战。      禾后寒睁着汗湿的双眼,看见崇渊的嘴唇轻轻地翕动着,轻轻地问他:“你为何对朕这么好?”   禾后寒被皇帝那一番话吓着了,他是真被吓着了。      不怪他害怕,历朝历代,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例子实在太多了。何况又在这么个节骨眼上,皇帝正要翻盘重洗朝堂,边关将军正要回朝,万一皇上查到了荣嘉禄同他的关系,他早晚会知道的!荣嘉禄领兵三万,崇渊自然不敢动他……而他又一直瞒着圣上……      禾后寒怕,他脑海里闪过许多皇帝料理他的办法,然而他猜不透皇帝的心思,也叫不准皇帝知道了多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禾后寒向来擅于应对危机,但此刻他甚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崇渊一直低头盯着他,波澜不惊的样子,他的指尖从禾后寒的下颌沿着颊骨往上,竟然带了一丝温柔似的,慢慢伸开手掌抚在他颊边,拇指在他的眼骨周围摩挲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轻很柔,慢慢的,慢慢的,让人恍惚了。      禾后寒大气不敢喘,竭力压下心中惊慌,同皇帝对视着。      却见崇渊突然露出个笑容,那笑带着丝孩子气的愉悦,又隐含帝王之气,禾后寒正被这一笑搅乱了心神,就见那笑容蓦地出现在眼前。      然后崇渊就低头轻轻地亲了他。     禾后寒死死瞪着眼睛,把皇帝每一个神情都尽收眼底,那少年温润的唇瓣,鼻翼间轻轻呼出热气,双眸好似深潭,又让人好像在里边看见了晃晃悠悠地落下了几瓣睡莲,一片潋滟的微光。   禾后寒犹豫地抬起双手,这才发觉指尖早已冰冷得麻痹,他微微直起僵硬的腰身,使了点力气,一把推开了崇渊。      皇帝的神色并无变化,若无其事地顺势收回手,正了正衣摆,转而道:“朕今日叫丞相来,是有大事,爱卿且坐下等罢。”      禾后寒脑中一片震惊,如若一口大钟在身体里回荡撞击,叫人从头到脚都战栗不已。皇帝及时的岔开话题如同救命草,他依言而动,坐于一边,只一双眼,久久不能眨动,如遭雷击。      崇渊看得有趣,伸手在他眼前一拂,却见禾后寒极快地向后一躲。      皇帝伸出的手就顿在了空中。      禾后寒这时才回过神来,一间此情此景,心中顿觉不妙,却见崇渊神色如常,将手又收了回去。   半晌只听崇渊道:“爱卿需打起精神,再有一时片刻,隔壁就该有人了。”      禾后寒的脑子又开始转动起来,皇帝这话的意思很明确,主角是隔壁要来的人,他们在此等候,自然是为了听墙角。      如此思来,普天之下能叫皇帝来听墙角的,唯有朝中几员大臣元老。      此刻已过亥时,这么晚了来这种地方,不是寻花问柳就是暗地密谋,总之都是见不得人的事儿。皇帝自然不会有闲情逸致来看他的大臣招妓作乐,那么便只能是后者。      但,禾后寒心中疑惑,皇帝孤身一人,即便算上宫中暗卫,也不过区区几十人,如何对抗那几员大臣手中掌控的千人禁卫军?      除非,禾后寒心里一惊,除非他师兄荣嘉禄已经带兵抵京。      然而,整整三万人的队伍,若驻扎京郊,他怎会毫不知情?      禾后寒心中纷杂,脑海里挥之不去皇帝的轻笑和绮丽的脸庞,他只觉背后鸡皮疙瘩顿起,不敢深思那番举动又是何用意……      “吱呀——”后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禾后寒立时把注意力集中在隔壁,从这墙壁后边听,那边的动静都含含糊糊,就好似人在隔着层纱看东西。不过禾后寒凝神细听,倒也分辨得出。      只听一人轻声开口道:“米大人,荣家长子的三万兵还有三四日功夫就要进城了。”      另一人立刻接道:“这信儿可准?”      那人回答:“准。”      两人无言片刻,禾后寒则在这边慨叹,果不出所料!      这两位大臣一为先皇远亲,一为禁军统帅。那远亲姓绍,统帅姓米,前者今年刚过五十,后者则较为年轻,不过三十有五。      这两人在皇帝给禾后寒的名单上皆是以红字做批,意为危险。      禾后寒心里倒有些同情这二人,那绍郎中自二十一岁为官至今,仍只是个小小郎中,他年轻时有雄才大略,被先皇所赏识,甚至将自己的远房表妹下嫁于他。这之后他做了一年巡抚,却被人控告其收受贿赂,不论是真是假,但铁证如山,先皇只好削了他的二品大员。从此他官运终结,再无翻身之日。他正妻无论如何也是皇室血脉,不可得罪,他又没了施展,只能忍辱负重。他若想翻身,除非立大功,将功赎罪,然而他年过半百,已然等不起了。      另一人则是野心勃勃,米统帅出身兵将世家,早年上过战场,立过功,受了伤回京后先皇就封了他禁军统领。这人连着米家,与田家交好,早先年同昱亲王也有往来。自皇帝将田家满门抄斩后,暗卫送上来的线报就称米家有了异动,但米家仗其手中握有禁军令牌,还在静观其变。如今皇帝召回了三万人马,可不叫他们疑心。      这时只听米统帅开口道:“皇上这是要有大动作了。”      绍郎中压低嗓子:“老夫也是如此猜测。”      米统帅音色一凝,道:“我早就想到有这么一天,田家已遭了难,我米家手握兵权叫那小皇帝忌惮,下一个就要拿我开刀了!我可不能这般坐以待毙,先出手为强,后出手遭殃!”      绍郎中问道:“米大人,老夫知您早年在济蒙大将军麾下当过兵,这小荣将军是他的侄子,你可有活络活络?”      禾后寒听到此话心中顿时一凉,这两人话说到这儿,意思已经差不多明摆在那儿了,逼宫篡位,另立新君,然而绍郎中话锋一转,却将他师兄牵扯了进去!      禾后寒不禁将眼神瞄到皇帝身上,不料皇帝也正盯着他瞧,两相对视,禾后寒背后冷汗直流,连忙转过头来。      那边有人嘲道:“那荣氏一门三代忠臣,这小荣将军年纪尚轻,又在这个节骨眼上被皇帝召唤回京,大好前程正等着他,他急什么?”      郎中道:“也罢,老夫本就是随口一问。”      禾后寒听到这儿才放下心来,暗咐,这小皇帝做得也真是辛苦,如今舜朝地区虽多有富饶,算不得乱世却也多动荡,他上有皇兄昱亲王虎视眈眈,下有朝中大臣心怀不轨,外有边关强敌伺机而动,哪个都是大问题。      两人又交谈片刻,无外乎局势分析,禾后寒正琢磨着这二人差不多该说些关键了,就见窗缝里塞进个小纸条。      崇渊神色如一,伸手指了指那纸条,禾后寒会意地取了过来,他手脚轻快利索,又屏息凝神,因而隔壁并没有发现这边的动静。      崇渊将纸条折开,扫了一眼,就露出个愉悦的笑容,了如指掌的模样,那仍是少年人的脸庞,略显稚嫩,禾后寒却仿佛看到了十年后一个心机深不可测,谈笑间玩弄群臣于股掌之间的帝王。   禾后寒心中的寒气愈发浓重,半天也无法散去。      也不知是因为荣将军归期将至心绪不宁还是被皇上吓着了。      崇渊站了起来,从容不迫地迈步出门,禾后寒紧随其后。      外边走廊一个人也没有,禾后寒正纳闷着皇上哪来的底气,就见皇帝伸手推开了隔壁那门。   门被推开竟然没发出什么声音。      里边的两位大臣保持着相对说话的姿势有一会儿,然后动作一致,突然扭头看向门口,再接着脸色唰地就白了。      崇渊神色自如,冷笑道:“你二人图谋不轨,当诛九族,即刻起除其职,交予刑部监管。”      崇渊这一番话说得流畅无比,不见动怒,倒显出一种冷酷无情的睥睨来。      那绍郎中已经面如死灰,仰天长叹一声:“天绝我路!”      一边的米统帅直直地站在那儿,他眼若铜铃,眉似短刀,显得很凶悍。他的眼角突的一抽,禾后寒一直盯着他,此时心里顿时一紧。      那米统帅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刀,吼道:“事已至此,老子怎的也免不了一死,何不放手一搏!”说罢猛地向前大迈步,刀锋明晃晃地一闪,忽地朝着皇帝砍过来。      米统帅毕竟是沙场上走过一遭的人,不论是用刀的力度还是角度都很巧妙,他这一刀并未下杀招,手上也并未用全力,他意在逼着崇渊躲闪,这样他便可伺机挟持皇帝,作为筹码。米统帅还是有些本事的,生在世家大族脑子也不差,他倒是看得清楚,杀了皇帝他一定讨不得好,挟持皇帝却或有转机。      然而他注定是失败的。      米统帅忽略了那个从头至尾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的丞相,禾后寒一副书生相,又说是大病初愈,往那一站,看似毫无威慑力。      此时皇帝年少,一边的丞相又手无寸铁,是以,他自然会掉以轻心。      禾后寒连轻功都未用,只在手心含了内力,侧身错位,一手点在他腕上麻筋,一手探近他上身,一掌击在膻中穴。      绍郎中猛地瞪大眼睛,只见身形魁梧的米统帅如同断线的风筝般砸在桌角,不过短短一瞬,整个人竟已似神志不清!他身下的椅子东倒西歪,一片哐当啪啦。绍郎中不可思议地猛地转头盯着禾后寒,先是震惊,继而恍然大悟,大笑几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禾后寒不用猜也知道绍郎中想通了什么,不过他此刻不分心,只等着暗卫上来将这二人收押下去。      然而,他等到的却不是暗卫。    丞相有何苦(下)   “皇上,京城禁卫军已在臣控制之下。”      禾后寒浑身一僵,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仿若穿越千山万水,经年累月的一阵风,把他猛地拽回了八年多前……           “师兄……你这就走了?”      山间小路上,春天的枝芽才刚刚探出头来,满山都是稚嫩的绿意。      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小少年身着灰布麻衣服低声问道。      十三岁的禾后寒身材还单薄着,裹在那穿旧的粗布衣服里,看起来就好似个脏兮兮的拖布杆。      “恩。瑞声你要好好练功,多吃饭,莫嫌做饭麻烦,师兄这一走,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着你。”说话的人正是荣嘉禄,他刚满十七岁,要回京参加武试。      禾后寒仰着头盯着他瞅,不说话,看起来不见得有多舍不得,可那眼神仿佛死死黏在了他身上似的。      他的心思怎瞒得过同他学艺五年,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荣嘉禄。      十七岁的少年人,却成熟稳重得不像话,眼神若湖,平静而广阔,倒映着天地,他牵起唇角,眉眼温和无奈,把手放在禾后寒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瑞声,你我二人皆为朝中大臣之子,早晚会出任仕途,也许几年之后你我便可在朝中相见。你现在……只要记得努力练功,便可早日出师。”说着这话,荣嘉禄的神色却露出点惆怅,他本来面目便柔和,这么一来更显优柔不舍。      禾后寒不过十三岁,哪里在乎那些事,他只觉得这个跟他一起学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的师兄就要走了,就要离开了,再没人叫他起床,没人在他练功受伤时安慰他照顾他,没人在他馋了时蹲在树林里给他打野味,没人在他贪玩时纵容他帮着他瞒着师父……从此以后这寂寂山里,漫漫竹林中便只有他一人了。      想到这儿,禾后寒心里一酸,可他这时已经把一副淡定样子当做脸皮用,看起来还是那副不知所谓的嘴脸。      荣嘉禄却心头一疼,可他这次无法再体贴。      因他不光是禾后寒的师兄,他还是荣家的长子,是一个武将世家的儿辈,是背负着家族未来的男人。从他被送来学艺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一生就被安排好了,而遇见禾后寒,有了这么一个爱装模作样的小师弟,宠着他,看他长大,一点一点地出色起来,是他生命中最美妙的变数。      荣嘉禄握紧了勒马的缰绳,他最后一次看了禾后寒一眼,飞身上马,扬鞭远行,不多时,山路上就不见了人影。      禾后寒直直地站在那儿,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蹲了下来,几颗滚圆的泪珠啪嗒啪嗒砸在了地上。          九年前分别的场景历历在目,禾后寒心中情绪纷杂一时难以名状,不过他把一切都死死压在了心底,回身时神色平静,看向崇渊,问道:“皇上,这位可就是荣嘉禄荣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CP问题快把我逼疯了,写好的章节都不想要了……啊啊啊。 先说小皇帝,13岁,相当于现在的小学六年级。我记得我小学六年级那阵,女生都有不少来大姨妈的了,男生更是肆无忌惮地追求女孩子,所以吧,这个CP让我为难的不是年龄……而是……啊啊啊!!! 再来江盛,他跟HHH的纠葛会很远很远很远……所以这个CP要是废了我前边的热情就全打水漂了……纠结。 最后是荣师兄:荣师兄是个好人。 丞相有何扰(上)   荣嘉禄略施一礼,沉声道:“正是。”      禾后寒镇定地道:“本相素闻将军骁勇善战,碧血丹心,却是百闻不如一见。”借着这功夫,他几近贪婪地将荣嘉禄的模样神情纳进脑海。      那人身披银白铠甲,冰冷慑人,大夏天的也不见他脸上一丝汗水。九年的光阴,九年的驻守边疆,把当年那个温柔爱笑的小少年淬炼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眉眼如藏锋避芒的利刃,含蓄而肃杀,但看进他眼底,那里面似乎又依稀藏着对谁的怀念和温柔。      然而此情此景,皇上在一边看着,自古文武权臣交好便是大忌,他二人多说一句话恐怕都要叫皇帝忌惮,两人哪里敢当场抱成一团涕泪纵横。禾后寒只能生生压下心中思绪,做初次相见的陌生人,不得相认,不得相聚。      两人只打了个见面招呼,便各忙各的去了。      禾后寒悄悄摸出榴髓玉牌,准备召集暗卫,将皇帝妥善送回宫中。荣嘉禄则带兵将米绍二人绑起来押走,他又要顾着被压制的禁卫军那头,一时之间,几方人马闹得整个芳菲楼明里暗里都缭缭乱乱,来去纷杂,人声惶惶。      一片兵荒马乱中,禾后寒借空隔着层层兵将,遥遥望了荣嘉禄一眼,那人却似有感应,猛地侧身看过来,两人就这么短暂而匆忙地对视了一眼,继而不着痕迹地分开。      好像真的只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疏离而不亲近。      九年漫长时光终于化作几步的距离,他们站得那么近,却不敢也不能跨过。            崇渊自荣嘉禄带兵上来之后就一言不发,仿若置身世外一般立于一处,将在场一切事务自然而然地交给这两人,他看似无意,实则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二人。      直到禾后寒将暗卫调派好,过来请他回宫,崇渊才抬头道:“朕能得你二位大臣实乃幸事。”说这话时他漫不经心地盯着禾后寒,也看不出有什么别的意思,仿佛只是随意地说了句话。      禾后寒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草木皆兵,总觉得皇帝这话意有所指,不过他此时已镇定不少,打起精神猜测着皇帝是别有用意还是在试探或者只是单纯一句夸赞。末了他极谦恭地回了句:“皇上过奖了。”      崇渊扫了他一眼,禾后寒后背不知怎的一凉,皇帝的神色带着一点似笑非笑,又好像有那么点森冷在里边。禾后寒见惯了崇渊古井无波的样子,今天晚上连续的异常让他此时心神不稳,也顾不得细想,只躬了躬身,送皇帝先行离去。      半个时辰后,整个楼层空了下来,清人封楼,盘查余党,荣嘉禄竟是做得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他虽常年在外,但对于朝中之事处理也不乏手腕,毕竟是世家出身,骨子里流的都是官宦的血。         这一夜,禾后寒躺在床上久久不能成眠,脑中思绪纷繁,只觉得心中茫然。      几年前他刚刚出师时的事儿历历在目:青山大师问他想做什么,他说想去看看师兄驻守的边疆,之后听家里的安排。谁料这一回,禾大人已经给他找好了私塾先生,列了无数古籍经卷要他学习背诵。他自小习武,于文史一类并不精通,舜朝科举又以其涉及范围之广难度之大著称,众多寒门子弟苦学十数载尚难以取上名次,纵使他天资聪颖反应灵敏也不敢在此夸大,舜朝科举五年一次,若他十九岁那次考不上,就得等到二十四岁才能参考。      况氏肃二州皆在西北边陲,一来一往就需数月,这么漫长的路途过后他自然不可能只住个三五天,少说也要住个把月,这么一算,半年多就过去了。如此一来禾父自然不允他用半年乃至一年时间远行。这之后他便有四年时间都耗在这上边,没能去探望他远在边疆的师兄。      再然后,中榜外放地方官,至如今常伴君侧,禾后寒再无机会,也再无可能跋山涉水去探望他师兄。      然而他还记得,牢牢记得荣嘉禄走时说的,他说他们早晚会在朝堂之上相见,到时必要把酒言欢。他不曾忘记,当年那小小少年思念师兄的心情,在山上度过的悠长悠长的岁月……夜深时满山满野空旷的寂寥中,隔壁轻轻的呼吸声。      禾后寒翻了个身,思绪一潮又一潮,他为什么要做官?又为什么要做丞相?为什么要为如今的皇帝呕心沥血,殚精竭虑?      他曾经的愿望不就是像父亲一样做个平平常常的京官,有贤惠的夫人,有听话的子女,闲时逗猫遛鸟,节时阖家欢乐。      现在他舍弃了父母,舍弃了婚姻,舍弃了师兄,拼了命的辅佐皇家。      都是为了谁?是为了那高高在上的小皇帝,还是为了自己心系天下的一份信念?      十五岁之前他明明连舜朝是何年号都不晓得。      十五岁之前他明明只想着去再见见他师兄。      怎么这么些年过去了,什么都变了,从前的执着从前的习惯全都消失在日复一日的案牍和公事里,消失在愈发纯熟老练的心机里,消失在巍峨的皇宫里,消失在皇帝不动声色的眼神里。   岁月竟这般无情这般狡猾,它潜移默化地将一切都改写了。      他脑海里突然冒出崇渊的脸,绮丽难言如梦似画,却显出一丝动人的天真来,他眨眨眼,那天真突然全数变作了深不可测,似笑非笑的模样,再猛地一转,崇渊的鼻尖就贴在了他脸上,轻巧至极的一个亲嘴。一触即走,蜻蜓点水一般,没有解释没有后续,却绝非虚幻,一个皇帝没有毫无意义的举动,正如一头老虎不会闲着无聊就在山林里虎啸,那是一个皇帝无声的宣言。      禾后寒腾地坐起来,浑身僵硬,后背冷汗涔涔。可他的脑子如同被不知名的力量搅和起来,让他又想起平江客栈那晚,他一直记不清楚具体过程,事后他满心满脑全是震惊和耻辱,他恼恨得要杀了江盛,但那若是皇帝呢?      禾后寒心底的寒意慢慢弥漫开来。比月色更冷,比黑夜更深。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今夜睡不着的却不止他一个。      厚厚的城墙之外数里地,热闹的火光,喧嚣的士兵,不安嘶鸣着的马匹,荣嘉禄正忙着重新调遣兵力,分拆京城数千禁卫军,他还要准备安排随后即至的大部分将士,繁忙冗杂的事务让他无暇思及其他,他突然抬起一只手,快速而用力地摩擦了一下拇指上的象牙扳指。      从远处看进来,京城一片黑魆魆的安宁,沉沉的睡着。但如果把视角抬高,再抬高,从虚空俯视,就可以看到方方正正的皇宫里有一丁点豆大的烛火微明。      崇渊撑着头看着桌面上的密报,他的身形和脸颊分明那么稚嫩,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是那样深刻的黑冷。      没有茫然,没有困惑。    丞相有何扰(下)   次日。      禾后寒迷迷糊糊睡下不过一两个时辰就被小厮罗祥唤醒。      “大人,大人,时辰不早了,您快醒醒。”      “啊……”禾后寒强打精神应了一声,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十年前,早起他赖床,师兄也是这般不厌其烦地一声一声将他唤醒。      禾后寒洗了把脸,清醒过来,披上浓紫贵绸的官袍,又变做冷静自持高深莫测的一朝丞相。     这一日,其实是舜朝历史上很有意义的一天。它意味着崇渊皇帝真正开始掌权的朝代终于到来了。      史官们写道:荣氏长子率三千亲兵先行抵京,立功捉拿乱臣贼子,封平元大将军,官居正二品,帝亲近之,多赏赐。      他们还写道:禁军统领米嵇宝,户部郎中绍沪森以下犯上,图谋不轨,罪不可恕。帝念禁军统领米嵇宝有功在身,免其抄家之罪,全族终生流放西北氏州。又怜绍沪森发妻出身皇家,帝不忍其孤寡终老,遂免绍沪森死罪,终身禁足京郊绍氏偏宅。      禾后寒私以为皇帝这处置有些轻了,米绍二人虽尚无实际行动,但其心当诛,崇渊却只判了流放和禁足,未免显得心慈手软。但,禾后寒转念一想,崇渊登基不久就抄了田家满门,之后数月不朝,已经叫众大臣心生不安犹疑,如今一来就大刀阔斧血洗朝堂的确有些不妥,倒不如崇渊这般网开一面来得安定人心。况,荣嘉禄领兵三万回朝,已经显出帝王的强势态度来,如今虽抓了米绍二人现行,却无实证,满门抄斩不但明面上的说法欠缺了些,易叫众臣人心惶惶,又恐难以服天下人。      禾后寒左思右想,只觉此事十分棘手,严惩或从轻皆有利弊,皇帝一夜之间便决断下来,于他这个年龄来说十分难得,其凝练果决的帝王品性表露无遗。         炎热的夏天就在阮东街一波离去一波又来的官员中,在每日京城百姓唏嘘不已的哪个哪个大官下马了,哪个哪个芝麻官上位了的茶余饭后中悄悄过去了。      这个夏天在禾后寒眼里却是多事而苦闷的。      这一日他下了朝,腹中饥饿,干脆不回府,找了京城有名的酒楼点了好酒好菜又叫了单间,自个儿坐着想事情。有师兄手握重兵坐镇京城,借着米绍两家谋反一事源头的牵连,皇帝干脆利落地接连罢免了十数位大臣的官职,随即又提升了几位大臣的官品,赏罚分明,朝堂上已然天翻地覆,几个月的重新部署和调整,稍稍缓和了老皇帝生前最后几年被边关战事拖累得冗余和留有隐患的朝政。      这是好的,但皇帝提拔了不少新官员,交接磨合涉及方方面面,却着实让人头疼……寒门子弟还好说,各大世家却不容易对付,他们知道皇帝势必要削弱世家权利,却总是试图神不知鬼不觉地留下后路伏笔,他一边明面上要与之周旋,背地里也要同暗卫合作,虽然时常让他有焦头烂额之感,却也总能叫他们的小算盘灰飞烟灭。      如今荣家坐揽舜朝第一武臣世家,朝中文臣皆以他马首是瞻,武臣则隐隐以荣家为首。      不论皇帝知不知道他和荣嘉禄的师兄弟关系,如今他最需谨慎对待的也是同荣家的关系……      他一边想事情一边吃,自然是吃不下多少东西。      出了酒楼上轿,禾后寒突然有点犯困,他微微合上眼皮,半睡不睡地靠着轿子打盹。      “瑞声!”      禾后寒正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就听到有人隔着轿帘喊了这么一嗓子,声调婉转,感情充沛,抑扬顿挫。      他只觉一盆凉水兜头泼下,霎时惊醒,明明刚进秋天,他却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禾后寒默不作声,如若未闻,但愿那些不晓得他小字的轿夫们快快行过,千万不要停下,不知不觉手心竟然攥出了一层紧张的细汗。      但紧接着轿身一晃,只听外边轿夫们一阵忙乱惊呼,一顶四人抬的轿子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禾后寒一动不动地坐着,轿帘一掀,探进一张含情脉脉的脸来,桃花目高鼻梁,一双瞳仁好似秋水盈然,活色生香的美男子。      ——江盛。      禾后寒的第一反应是把他一脚踹出去,不过他的第二反应更快地意识到了此处是闹市,人多眼杂。      禾后寒冷静地道:“不知江门主远道而来,本相有失远迎。”      江盛自来熟地靠过来,毫不见外地坐在禾后寒旁边,一边去抓禾后寒的手,一边对外边扬声道:“走吧走吧,别在这停着了。”   禾后寒不着痕迹地躲避着江盛,一边吩咐道:“走。”      轿子明明平稳得很,江盛却总状似无意地向禾后寒这边倾斜,口中不断抱怨着:“京城的路还不如宛州的路平坦!”      禾后寒讥讽道:“既然如此,江门主何必不远千里来这自讨苦吃?”      江盛笑意不减,情意更浓,“为了见到瑞声,在下吃多少苦都甘之如饴。”      禾后寒只觉脑中嗡嗡作响,简直比面对那一帮老油条老官场更头痛。      他本庆幸着江湖之行告一段落,他二人各回各处,各司其职,从此那恩恩怨怨就都过去了。哪里料到江盛此人如此难缠!禾后寒有些费解,这人江湖地位斐然,脑子精明武功也很霸道,传奇一样的人物,要什么没有?说句不好听的,他也算失身给江盛了,他还想怎样?难不成真要如夫妻过日子那般两个男人长相厮守?!那岂不是有违伦常,简直荒谬绝伦!      更何况他二人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是当朝丞相备受皇恩,江盛则是武林世家掌门人,说不好哪一天会就做了武林盟主,世事弄人让他们有过一夜荒唐,一次倒还瞒得下,若搞得天下人尽皆知,他二人还怎能容于世?江盛这般穷追不舍不计后果当街拦下丞相的轿子,未免太过儿戏!      禾后寒满心抱怨和恼怒——却不觉这些都是他以前从未想过的。      只听江盛老神在在地说:“瑞声,今年春天在连谷山川上,你说我们过往一笔勾销。你以为江湖一行凡事皆可以公事公办,毫无个人感情,一笔账一笔清——可在我这儿,这条规矩是不管用的。我是一个商人,我不会只做成一笔账。”      禾后寒闭目养神,状似未闻。      江盛脸上丝毫不见尴尬,笑意盈盈凑了过去,锲而不舍,再接再厉。    丞相有何悦(上)   京城悄然褪去夏季燥热的蝉鸣,不声不响地迎来了飒爽的秋天。      禾后寒把摇得快散了架子的扇子一扔,长舒口气,感叹道:“这个夏天可总算熬过去了……”      小厮罗祥一边给他拨橘皮,一边接口道:“大人怎么这么烦恼,您可不知道,现在京城都流传这么一句话——南街丞相,北街将军,东边日出,西边下雨。夸大人和将军平分秋色,皆为皇帝倚仗。”      禾后寒瞥他一眼,懒得解释,心中思绪万千,皇帝登基的磨难至此差不多已经过去,如今正一点一点鲸吞蚕食地将朝局拢在怀中,皇帝重用他,也重用他师兄,这看似好事,却使得禾后寒更加无法同荣嘉禄亲近。他官居丞相,又兼护国公一位,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触及皇帝的底线,左右众臣的行为,他与荣嘉禄的交往必须极为精确地控制在一个分寸里。      累,心累。      院子前边突然闪过五彩缤纷的一片衣角。      禾后寒眼皮都不抬一下。      “瑞声!我今天特地去了趟佳宝记,给你买了些酥糕和糖渍果子,你最爱吃的口味。”江盛笑眯眯地晃悠过来,整个人看起来既轻松又雀跃,身上没有一点烦恼似的。      禾后寒烦不胜烦却避无可避,江盛在京城待了已有十几日,日日来相府骚扰他,赖吃赖喝不算还要赖住,若不是禾后寒当真动怒把他赶了出去,恐怕这人就厚着脸皮住下了。      江盛武功独步天下,出入相府如入无人之境,禾后寒拿他无法,这事也不好惊动圣上,难不成要发军捉拿此人骚扰丞相?      更何况即便皇帝知道恐怕也无计可施,天子一言九鼎,当初既然应允叫禾后寒做他惊流门一堂之主,如今总不能翻脸不认人。事到如今,江盛拿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赖着不走,禾后寒也只好受着了。      禾后寒挥了下手,罗祥会意地上前接过江盛手里拿的包裹。      江盛笑容满面地迅速坐到罗祥的位置上,十分有眼色地继续拨起罗祥没拨完的桔子,细长灵活的手指轻轻一划就翻开了柔软的橘皮,他在禾后寒耳边关切地问道:“瑞声近几日脸色总显疲惫,可是有烦心事?”      禾后寒心不在焉地回道:“江门主不是明知故问,天下皆知如今朝堂动荡,边关不稳,本相自然事务繁多。”      江盛看似心疼极了,两道眉毛死死结成一个多情的疙瘩,他柔声道:“若是在下能替瑞声分担一二便好了。”      禾后寒听了突然转头看向江盛,他半靠在椅子上,着一件里衣,外边只披了一件薄薄青衫,神色间略带期盼,看起来就像个涉世不深的书生,江盛顿时觉得软了一半的骨头。      禾后寒却道:“与其劳烦门主为本相做事,倒不如门主自己去哪讨个清闲,也好让本相少操些心,如此一来,皆大欢喜岂不妙哉?”      江盛笑意不减,浑似豪不在意,声音蜜里调过似的:“瑞声莫多虑,在下只愿常伴所爱之人左右,一生一世怕都不够用。人生苦短,在下哪里来的功夫讨清闲。”      禾后寒登时哑然,心中万分疑惑,这人是如何将他□裸的厌烦忽略的?又是如何将他本意扭曲至此?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这是一种怎样的狡猾!      禾后寒被噎了一下,甩身进了内室,小厮罗祥自然机灵地跟了进去,关门之前他偷偷瞟了一眼独自留在外边的江盛,那人眉目多情,青衣宽袖,就那么一直笑着,一直笑着,眼神里满满的恋慕,顾盼流转之间没有一丝不奈。罗祥打了个哆嗦,一边觉得怪吓人的,一边心里又不知怎的有点感慨。         这一晚,禾后寒正忍耐着江盛毛手毛脚地给他夹菜添饭,暗地里犹疑着他是否流年不顺要找个道士来做法驱邪。      这时从外边跑进个前院仆从,慌慌张张地禀道:“大人!大人!外边有个,有个女,女侠要进来!护院挡不住了啊!大人……”      禾后寒一时猜不出是谁,却见江盛神色一变,问道:“可是一十六七的圆润少女?”      那报信的人莫名其妙地摇头道:“差得远了!那女人身形高壮,凤目长眉,手中提着两柄弯刀……”      禾后寒听到第一句心里就一惊,听到第二句,已然喜上眉梢,长叹一声:“总算来了件好事!”说罢不管江盛那边复杂至极的神情,匆忙起身迎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形容人用圆润这个词儿是不是有点怪? 丞相有何悦(下)   隔着老远,就见前院有个身着玄黑衣裳的女人立在当中,拧着眉头,腰挎双刀,周围或躺或坐几个前院杂役,虽连声呼痛,但胳膊腿脚均健全,一见便知并未伤筋动骨。      禾后寒遥声呼道:“珠华姐,珠华姐!”      那女人扭头望过来,随即惊喜地大笑起来:“阿瑞!”她嗓音洪亮,一听便知内力厚重,只是那声阿瑞听起来却有些奇怪的味道,好似是舌头卷到一半喊出来的。      江盛一听眉头微微一抖,他阅历广,走遍大江南北舜朝内外,他一听那女人的发音就知道她决非中原人,多半是西北族人,禾后寒是如何与她结识?看那人亲热喜悦的模样,江盛还从未见过,不由心中泛酸。      禾后寒笑着说:“珠华姐,七八年不见了!瑞声常常在想,你何时才会来看我。”      珠华也是一脸喜色,大声道:“你长高了,我险些认不出你!我去了一趟南方,看了水乡,美!”最后一个字她说的很用力,让人仿佛也感到了她内心的真诚直率。      禾后寒忍俊不禁,“珠华姐的中原话大有长进!”      珠华也笑:“阿瑞别笑,我比以前说得多。”      禾后寒点头,问道:“珠华姐快进来,我正在吃饭,你来陪我。”      珠华大笑道:“我正饿了,阿瑞懂我!”      两人其乐融融,对话亲密无间,叫在一旁看着的江盛羡慕不已,禾后寒神态中不经意带上了一点的撒娇味道更是叫江盛心痒难耐,不过他是没人搭理的,只好自己灰溜溜地转了回去。      直到坐上了饭桌,珠华才将注意力放到江盛身上,只听她疑惑地问道:“阿瑞,这人是谁?他为什么一直盯着你?”      禾后寒瞟了江盛一眼,不甚在意地回道:“叫他自己说罢。”      江盛笑眯眯地接道:“在下江盛,同瑞声乃生死之交,来京是为了私事。”      珠华先是恍然大悟,继而疑惑,“江盛这名字我听过,江湖里的人!什么生死之交?阿瑞还活着!”      禾后寒又笑了,他只要和珠华在一起就觉得开心,听珠华说话会让他觉得轻松,禾后寒虽惯于隐藏自己本意,但内心里向往的可能正是珠华这样的坦率。      禾后寒笑道:“珠华姐不必多想,江盛与我不过因公事相交一场,他是下任武林盟主,和我不是一路的人。”他这话其实是说给江盛听的,珠华那般直性子,压根儿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      江盛心里明镜儿一般,要照以往,他早就甜言蜜语地缠上去了,可如今来了个珠华,他摸不清这女人同禾后寒的关系,自然不会贸然行事。江盛此人决非看上去那般不务正业,他少年时就雄心壮志,渡海历练,青年时又发扬壮大惊流一门,其后更是耗费数年时间建立起了贯穿舜朝南北的卫河商会,他的心思之深,思维之缜密,实属常人罕见。      禾后寒彻底忽视了江盛,只顾着和珠华叙旧,只是他巧妙地将他们的对话控制在了一个范围里。珠华大概并未察觉,但江盛人精似的,早就心领神会,知道禾后寒是有忌讳,他略一思索,便起身道:“瑞声,我今日还有些琐事,就先告辞了。”      禾后寒对江盛的知趣很满意,便也笑着回了一句:“门主走好。”      珠华一听,神情一愣,恍然道:“我想起来了,他是惊流门的门主!”      江盛笑眯眯地道:“正是在下。”      珠华哦了声,看了看禾后寒,对江盛说道:“你很厉害。”      江盛很少听到这般直接的话,觉得有趣,便也接了句:“在下却不如你厉害。”他这话同禾后寒刚刚的话一个性质,表面上在对珠华说话,实际上却是说给禾后寒听的。      珠华眉头拧了起来,“我当然不如你厉害!你是天下第一!”      江盛顿时语塞。      禾后寒见江盛吃瘪,只觉神清气爽,真应了那句,一物降一物。      等江盛走了,禾后寒叫人撤了碗碟,上了一壶清茶,几份果脯。      摒退了下人,禾后寒这才问道:“珠华姐……这么多年,你一直没回过家乡么?”      珠华一直笑容满面,此时竟露出一丝惆怅来,“不敢回,也回不去!”      禾后寒应道:“我想也是,如今舜朝西北边疆摩擦不断,珠华姐跑到那边去,人多眼杂万一被人认出来,的确不妙。”      珠华无奈道:“正是这样!十年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去。”      禾后寒见珠华神色略带沮丧,连忙道:“珠华姐莫伤心。如今你既然来了京城,就别走了,让瑞声好好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珠华又笑道:“阿瑞你怎么变得文绉绉了!”神色一萎,又道:“我就是想走,也不敢走了!”      禾后寒脑中念头迅速转了一转,开口时状似无意地道:“走不了也无妨,我如今不比从前,也算功成名就。珠华姐说我文绉绉,想我当初为了考举,背了满脑子的古卷经史,如今做了丞相,更要谨言慎行。”      珠华果然被他最后一句惊到,连忙问道:“丞相?!”      禾后寒恍然,连忙解释道:“去年秋末先皇驾崩之前将我封为丞相,辅佐当今圣上。”      珠华一拍手,道:“我来的时候,问路,南边的禾府在哪,他们好多人看我。原来你是丞相!阿瑞真厉害!”      禾后寒笑道:“不过是时运所致,谈不上多厉害。”      珠华摇头道:“我刚刚不明白你为何与第一公子相识,原来是这样!因为你是丞相,你们都很厉害!”      禾后寒本来不想跟江盛连在一起,不过听珠华这么一说,也不觉得着恼,只觉好笑。他之所以愿意与珠华相处,其一是因为珠华于他有救命之恩,其二则是因为珠华的身上有种化繁为简的力量。什么事经过她一说,就变得简简单单,不值一提了。      禾后寒一边笑,一边倒茶,“珠华姐比我们都厉害。”      珠华哈哈一笑,“你和江盛说的话一样!”      禾后寒就也笑。      他不知多久没这么开心过,分外珍惜此时此刻。      这恐怕是这半年以来他最放松的时候了罢。      这一日的晚上,禾后寒将珠华劝进正房,自己去睡了厢房。      他点着了蜡烛在榴髓玉牌下边晃了晃,片刻就有人敲窗。禾后寒轻声道:“日后你等若传皇帝口谕,便到此厢房来,勿扰正间。”      外边的暗卫低声应是,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 ……你懂的? 【情人节呗】   情人节到了。假如他们也过情人节……      【早晨。】      禾后寒:提留着鸟笼出去溜了一圈,回房看公文。   江盛:努力打扮的花枝招展,光鲜亮丽,喜滋滋地提着礼盒准备出门。   崇渊:自己坐在大殿里,平静地问:“都准备好了?”底下有人道:“ 是。”   荣嘉禄:深思地看着来来回回忙忙碌碌的众人,抓住一个问道:“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个儿打了鸡血?”      【一个时辰后。】      禾后寒:吃着江盛带来的新奇糕点,一边随意夸道:“这东西颜色这么难看,吃起来倒是又甜又苦,很有味道。”   江盛:笑意盈盈地坐在一边,道:“你喜欢?晚上在下和你一起出去,今天到处都在卖这个。”   崇渊:一个人坐在大殿里批折子。   荣嘉禄:“情人节?京城现在开始流行这个了?什么?给喜欢的人送糖?”      【两个时辰后。】      禾后寒:咦?你怎么还在,本相要小憩了,江公子回去罢。   江盛:笑,“在下晚上还要来,何必麻烦,今天在下就不走了。”   崇渊:用过膳,继续批折子。   荣嘉禄:在厨房,摒退下人,卷起袖子,烧火。      【下午。】      禾后寒:醒了,懒懒地靠着床头,随口换了一声:“花花?”   江盛:不知从哪突然冒出来,精神奕奕,双眼崭亮。   崇渊:合上奏折,轻轻舒了口气。   荣嘉禄:端出一大锅糖,晾好,挨个装袋,吩咐下人:“给驻军送过去,他们背井离乡,这个时候最容易思念家人。”      【晚上。】      禾后寒:盛情难却,慢吞吞地道:“这个时候外边很冷,本相不想多加逗留。”   江盛:笑眯眯“瑞声,今天外边可热闹,整个京城的小吃铺子都在大卖特卖……在下常宵楼特意请了乌伯罗的舞娘……”   崇渊:披了衣服,站在宫门口远眺,今天的京城……比往常要亮。   荣嘉禄:包起一块特意从中间挖出来的糖块,晶莹剔透,包好,收进怀中。      【最后。】      禾后寒:露出点笑意,道:“乌伯罗的舞真是漂亮。”   江盛:若有若无盯着禾后寒沾了糖渍的嘴唇,慢慢贴近。      ——就在这时,天空猛地轰轰炸响数十朵烟花,依次沿着整个京城环绕一周,五颜六色,轰轰烈烈,密密麻麻,短暂的光亮,却被一波接一波的无数烟火生生划成永无止境。   周围人群不断发出惊叹,激动的倒吸冷气。      禾后寒:京城能这么大手笔的……江盛?   江盛:仰头看着被缤纷光彩染红的天幕,暗暗计算这样的布置这样的数量要花费多久功夫……一个月、两个月?   崇渊:高台之上,秋风掠过,他目光平静。夏公公从后边靠近,低声道:“皇上,您看如何?”   荣嘉禄:在明亮而轰隆隆作响的一派欢腾中,夜已渐深,他终于走到了禾府门口。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声音:“皇帝有旨——”   人群霎时安静下来,紧接着哗啦啦跪下一片。   又是一嗓子:“丞相听旨——”   禾后寒本要随着江盛一同跪下,这时只好站直身子走上前去。   那太监嗓门极高,一派烟火轰鸣声中依然清晰:“吾皇感叹丞相一心奉公,至今未有家室,特赏赐烟花十万发!钦此——”   禾后寒接过来,心思复杂,在一片敬畏的目光中叩首谢恩。      【最后的最后。】      禾后寒:在门口捡到一包糖,打开一尝,默默重新包好,收藏。   江盛:有点遗憾,跟到禾府门口,依依不舍挥手告别。   崇渊:拨亮烛火,看密报。   荣嘉禄:站在窗前,抬头望月,半晌,和衣就寝。       作者有话要说:今儿个打算去电影院占单号座,所以不更新了- - 丞相有何疑(上)   这日,禾后寒从皇帝的书房出来,正巧看到荣嘉禄等在外边,他忍住上前问候的欲望,只略略点了头,擦身而过。      荣嘉禄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抬眼,也没回头。      禾后寒心中堵得难受,快步走出宫门上轿,狠狠砸了一拳轿梁,他没用内力,轿子却也晃了一下,轿夫在外边诶呦一声,脚步混乱了一阵。      禾后寒低头看,指关节擦掉了一大块皮。      却不等他下轿,刚到禾府大门前,罗祥就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大喊道:“大人!大人!不好了!”      禾后寒大惊失色,声音都扭曲得变了调:“难产?!”      前来报信的人气喘吁吁地回道:“小的走之前大人的妹妹还没生,大夫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禾后寒急火攻心,怒道:“产婆做什么的?”      江盛成日长在禾府,现在见禾后寒情绪有点要失控,连忙上前安抚道:“瑞声你先别急,从峰丘过来少说也要两个时辰,没准这会儿你妹妹已经生了。”      一旁的珠华急躁地道:“不行,阿瑞,你得去看看,生孩子是大事,我陪你去!”      禾后寒努力镇定下来,略作思索便吩咐道:“罗祥,去叫马夫备马。”      罗祥虽不解但迅速应了是跑了出去。      珠华也是一脸费解,倒是一边的江盛心思敏锐,担忧地道:“瑞声,纵使你进宫面见皇帝,按舜朝律,除四品以上大员及皇亲贵胄也不可动用太医,纵使你乃一朝之相也不好开这个先例。如此一来你未必能求得太医来替你妹妹诊治,一来二去反倒耽搁时间,倒不如在下替你寻一名医,即刻前往峰丘。”      禾后寒自然知晓江盛所言非假,但江盛并不知道皇家还有暗卫,皇帝明面上不好将太医派给他,但私下里禾后寒求他这么一件事,崇渊还能拒绝?平心而论,江盛的建议倒不是不可用,不过禾后寒在心里稍一打算,到底还是觉得暗卫的速度比较快。      禾后寒从江盛的话里听出了他的关心和体贴,不好冷眼相待,放软口气感激地道:“门主的心意本相心领了,不过本相自有打算,劳门主费心了。”      江盛从未听过禾后寒如此音调,那表情那神色让他只觉热血沸腾,心情激荡不已,好似大雾之中看到一丝曙光,简直要感激涕零。他来京城这三个月,日日来相府讨好禾后寒,从各色小吃美味佳肴到锦衣华服奇珍异玩,秋老虎的时候竟然不知从哪弄来了几缸冰块送到相府来,其耐力之惊人,态度之坚决,用心之奇巧,叫禾府的仆佣叹为观止。      禾后寒备马是给自己准备的,并非去皇宫求见皇帝所用,而是因为他打算同太医一起去峰丘。但未免江盛这人精察觉可疑之处,猜到暗卫的存在,禾后寒此时并不多做解释,只大步出了中厅,临走时回头吩咐一边的下人道:“你们好好招待珠华姐,切勿怠慢。”      禾后寒在禾府门前上了马,向着皇宫方向驶去,他从袖子里摸出榴髓玉牌,悄然运起内力。      暗卫在他数月的调整下愈发精确高效,禾后寒刚转过一道街口,就看到有暗卫隐在巷口候命,禾后寒勒住马,靠马过去低声道:“舍妹难产,求皇上派一名太医随我同去峰丘,本相在西城门等待。”      那暗卫一点头,起身而去。      禾后寒遥遥看了一眼皇宫,心道半个时辰足矣。不料等他刚到西城门,就遥遥看见一太医骑着马向他这过来。      禾后寒心里一惊,隐约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多想。他驾马上前迎接那太医,说道:“太医您来得正好,舍妹的命就全靠您了。”      那太医神色间不见一丝局促不安,十分自如地道:“不敢当不敢当,不过丞相且放心,老夫专攻妇人之症。”      禾后寒知道太医院多有高人,也确有真才实学。不过这太医尚未见到病患便如此老神在在,加上他来得如此之快,这让禾后寒心中不免疑虑。      可是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通,且他现在心里焦急也顾不上,就暂且将那疑虑重重放到一边,催着太医上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还是祝有情人节可过的菇凉们比翼双飞…… 没有情人的菇凉们……早日找到菇爷们…… 丞相有何疑(下)   禾凝凝的丈夫周延噗通一声跪在太医前边,极度紧张过后疲惫而战栗的激动声音:“多谢大夫救命之恩,多谢大夫救命之恩……”      那太医连忙扶起他,脸上不见一丝得意,只道:“老夫乃医者,职责所在罢了,要谢还是谢禾大人吧。”      禾后寒正坐在禾凝凝床边观察着她的脸色,见他妹妹并无大碍,只是虚脱所致的昏睡,这才放下心来,起身对又要对他行大礼的周延说道:“妹夫可别多礼,都是一家人,凝凝安然无恙我就别无所求。”      周延擦了擦眼睛,道:“大哥,阿凝生了个丫头,您给起个名吧。”说着他从产婆手里接过那粉白的嫩嘟嘟的婴孩,小心翼翼地递给禾后寒。      禾后寒接过那幼小稚嫩的生命,只觉不可思议,那么美好,那么动人,那么可爱……不过几年,十几年之后,这小东西就会长大成人,变成一个漂亮又活泼的小姑娘……这多么奇妙!      禾后寒一时间忘了其他一切,他眼里只有这用嘴裹着手指,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小家伙,他禁不住地勾起嘴角,一个温柔的笑容就慢慢溢了出来。      “叫她……周婉灵罢。”      禾凝凝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无力又喜悦地接道:“好像一个温柔的姑娘。”      禾后寒把那小小的婴孩放在禾凝凝身边,看着他妹妹慢慢将手指搭在那小婴儿的额头上,一点一点抚摸她粉嫩的脸颊,柔软玲珑得叫人心疼的手脚,那小娃娃动了动身子,抿着嘴巴,禾后寒觉得好玩极了,这时他注意到了周延的神情,于是他将位置让了出来,默默走了出去。      那太医极有眼色,尾随禾后寒出来。      禾后寒回头看了他一眼,太医浑身一震,连脚步都软了一下。禾后寒的眼神冷到不可思议,九月份秋阳高照的时节,却让人彻骨一激,遍体森寒。      禾后寒这算是迁怒,此时他心中对早前的疑虑已经有了想法,只是这想法让他满心愤怒,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禾后寒在连谷山川待了七年,青山大师不光教了他武功,还有杂七杂八的许多东西,譬如奇门八卦,譬如医术。虽谈不上有多么精通,但也绝非门外汉可比。      当禾后寒一进屋,听过产婆描述,又在门外扫了一眼禾凝凝脸色,就知大事不好,瞬间眼前一黑。却不料那太医一进屋内,把脉观象之后大笔一挥唰唰就开了副药剂,禾凝凝喝下之后片刻即顺利生产。禾后寒断断续续地学医也有几年,他深知禾凝凝此症并非突如其来,显然是不知名原因造成的一种慢疾,这种症状若不是一直有人观察记录就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找到原因,继而对症下药。      这正是那些产婆大夫束手无策的原因。      这太医出现及时到不可思议,下药精准见效迅速,无论怎么看,都颇有疑点——这些疑点都指向同一个地方,禾后寒只觉怒火翻腾,密探——皇帝无疑是在监视禾凝凝一家。      禾后寒继续往深了想,如果崇渊连禾凝凝一家都监视,那又怎么会少了他自己。皇帝本已经不再派人监视他,如今却又故态复萌。皇帝在忌惮什么禾后寒一清二楚,无非是他同荣嘉禄的师兄弟关系。      但,禾后寒压下心内火气,仔细考量,又发现尚有疑点。      以崇渊那般心智,若要监视他,不可能露出一丝马脚,更何况是太医来得太快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这说明崇渊心中还是有所顾虑的,他不愿拿他妹妹的生命冒险……或许皇帝还不能确定他同荣嘉禄之间的关系……      但若崇渊对荣嘉禄与他的关系并未起疑,又何必连禾凝凝一家都监视起来?      禾后寒想到这,只觉自相矛盾,好似钻进了个死胡同里。      回到此时此刻,那太医这会儿又定下了心神,走到禾后寒边上,说道:“丞相,下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禾后寒面无表情地道:“说吧。”      那太医说道:“令妹体质特殊,每诞一子必有波折,唯有用下官祖传秘药方可顺产。”      禾后寒眉头一拧,只觉这太医的话太过玄妙,一时摸不着头脑,他又不知是真是假,只好放慢语速问道:“本相对医术也略知一二,不知舍妹这体质特殊在哪?”      那太医不慌不忙地应道:“舍妹体质阴寒,且骨盆较常人略弯,若要顺产,没有药剂辅助恐怕困难。”      禾后寒心道这太医也不算瞎说,凝凝从小手脚就冰凉,的确不易生产,至于骨盆较弯,也有原因可循。他这么一想,也觉得没什么好办法,只好对那太医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日后舍妹还要靠太医多费心思,你且同本相回府罢,本相会好好犒赏你。” 又问了一句:“太医姓什么?”      太医应道:“下官姓张,丞相太客气了,丞相乃我朝护国公,为丞相效力下官义不容辞。”      禾后寒扫了他一眼,只觉这张太医说话狡猾得很,是个老油条。         禾后寒回到相府时,已经过了晚饭的时辰,他忙活了一天,心思都不在吃饭上边,这时才感到饥肠辘辘。      他本打算叫厨房下碗面条就罢了,不料一进中厅竟然见明晃晃的,江盛和珠华坐在桌旁,桌上摆着几盘菜,并未动过。      禾后寒一愣,罗祥在一旁说道:“自大人走后他们就一直在这等着,小的劝过了,只是江公子说您还没回来,他不吃。”      禾后寒还来得及说什么,江盛一抬头看见了他,神色一喜,大步跨过来,关切地问道:“你妹妹如何了?”      禾后寒微微抬头对上江盛的眼睛,那总是含情脉脉如春水的桃花眼,此时此刻看起来却那么真诚与着急,毫不含糊的关心与担忧。他对江盛笑了笑,轻声道:“本相为她起名周婉灵。”      珠华接过话,高兴地道:“真好!”      禾后寒笑得眼角微弯,他坐到桌边,转头招呼江盛,“你也过来吃吧。”      江盛只觉被天上掉下的钱袋砸了脑袋,忙不迭地坐过去,笑道:“瑞声今日这般体贴,在下心中简直要惶恐了。”      禾后寒心道你这人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来试探我。不过他现在心情好,又刚得了一个小侄女,此时此刻有这么真情实意的两个人陪着他,即便江盛存了自己的心思,禾后寒也疲于应付了,他笑着转头对候着的张管家说:“今日府里有喜,叫所有下人领一份赏钱罢。”      张管家在禾府做事多年,更是看着禾凝凝长大的,此时也是喜上眉梢,连忙应了是。      这一晚,禾后寒沉浸在了这得之不易的单纯的喜悦之中。      好久不见,快要忘了的感受。         与此同时的皇宫,嘉毓殿上,截然不同的氛围。      太医站在一旁,低着头一五一十地像崇渊禀报着:      “丞相妹妹生了个女孩,丞相起名周婉灵。”      “下官按皇上吩咐,告诉丞相的妹妹体质有异。丞相信了,说日后他妹妹再有生产还需下官照看。”      “丞相的妹妹身体并无大恙。”      崇渊等太医退下后,又拿起手边的密折,密探所报同太医所言一致,只是更为详细。      整个殿里只有皇帝一人,火光黯淡,被宽敞的地面铺平,一丝热乎气也没有,秋日的夜风有些凉意,这让独自一人的崇渊觉得有些冷。      他突然叹了口气。           次日禾后寒秘密进宫谢恩,皇帝并无表示,好似只是随便派了个太医,简单得很。      禾后寒心中却有了思量,他心存疑虑,夜里想了很多,也想明白了不少事,他做了个决定。      为了这个决定,他将会付出前所未有的努力和心血,来帮助皇帝,帮助皇帝尽早地立后。      等崇渊立后,等皇帝有了后宫……      到那时,先皇交托与他的责任也已经尽了,皇帝有了自己的势力,自己的后宫……他这赶鸭子上架一样的丞相便也可以放下了。      那时他的家人不必活在暗处或许隐藏着的监视之下,他亦不会再与至亲的师兄形同陌路。      再等边疆平复之后,他就陪同珠华姐去塞外看看,看大漠苍穹,看天边云卷云舒,去留无意,若江盛到时还要缠着他,他便躲得远远的,叫他找不到,叫他放弃。      他怀念做县官的那两年,他期望脱身这一切,他前所未有地涌起了强烈的愿望,他想崇渊尽早立后。      禾后寒只有一个妹妹,对她的疼宠简直刻在了骨子里,禾凝凝难产这个危机带来的疑虑迫使他的情感偏向了远离朝堂,远离莫测的帝王。      他对一直崇拜的奉为神明的皇权产生了一丝莫名的畏惧。    丞相有何忙(上)   这一日,禾后寒同珠华正吃着晚饭,他正纳闷着江盛今日怎么没来,就见江盛从前院进来,正了正衣冠,长舒一口气,禾后寒见他这模样显然是一路疾驰,疑惑地问道:“江门主武功盖世,难不成也遭人围追堵截?”      江盛摆了摆手,咽了口唾沫,叹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禾后寒见他不愿多说,愈发好奇,仔细打量着他试图找出蛛丝马迹,但江盛脸皮厚的堪比城墙,岂能轻易叫他看破了。      禾后寒半晌无解,也不愿向江盛示弱,不由得不悦起来。      却见门房通报的小厮一脸激动神色地小跑进来,瞥了江盛一眼,神秘兮兮地在禾后寒身后低声道:“大人,外边有个女人非要进来,说要找江公子!”      禾后寒只觉一问得解,一问又来。      解了江盛的狼狈相,却解不了为何这小厮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亢奋?      不过他懒得去揣测,朝堂之上的一举一动已叫他费尽心神,这等小事他向来不做多想。因而这时禾后寒听了这话,反倒有点幸灾乐祸地道:“江门主也有被人死缠烂打的难处?”      江盛面如菜色,一言难尽的样子,长叹一声:“此事虽非在下造的孽,不过在下也算难咎其责。”      禾后寒被他这一句百转千回意犹未尽的话给勾起了兴趣,盯着他问道:“如今这人都追到丞相府了,你打算如何?”      江盛摇头,拧着眉头看了一眼饶有兴趣的禾后寒,道:“不如瑞声跟在下一同去看看罢。”      禾后寒想了想,道:“本相出去未免小题大做,”转头吩咐门房道:“把这位姑娘请进来吧。”      江盛苦笑一声,长叹道:“你这是自掘坟墓!”      禾后寒不明所以地瞥他一眼,只当这行事作风向来不似寻常人的门主又发疯,也不追问,抬手往嘴里又添了一筷子糖花焦酥肘子,接着就听一声娇滴滴的惊呼。      这声音他听过不止一次,脑中神经顿时刺啦一响。禾后寒放下碗箸,一时觉得有些麻烦,但回头时脸上恰到好处地挂了一丝亲切温和的笑意,招呼道“好久不见,常思姑娘近来可好?”      江盛一直盯着禾后寒,这时苦笑之中就带上了点无奈。      常思楞楞地盯着禾后寒,紧接着眼神一转,立刻注意到了坐在禾后寒左手边的珠华身上。      禾后寒就看这姑娘神情变幻莫测,惊喜疑惑不解羞愤伤心欲绝轮番上了个遍,她这情绪来得太过突然复杂,禾后寒一时摸不着头脑,就见常思眼眶通红滚出两颗泪珠。      禾后寒一惊,那边的江盛早已起身走到常思边上,安慰地揽住她的肩膀,却不做解释,低声略带心疼地道:“我早就告诉你不要跟来,你偏不听。”      常思挣脱了他,急急向外边跑去,江盛回首对禾后寒焦急地道:“在下不放心她,先行一步。”但禾后寒观其神色,却总觉得他如释重负似的。      不过这些矛盾之处都被他一带而过,区区江湖儿女小事一桩还不劳他费心。从他性格这个方面来说,他倒是个有点冷心冷肺的人,常思与他并无深交必要,他自然不会花心思去思索。他在江盛身上总显得有一丝纵容,一方面是江盛确实帮过他大忙,一方面也或许是这里面有这人显赫的江湖身份也说不定。      言归正传罢,江盛常思这么一闹,珠华也来了兴趣,好奇地问禾后寒:“阿瑞,他们是什么关系?”      禾后寒略作思索,回道:“说是青梅竹马,又好似兄妹一般。“      珠华点头,又犹疑地道:“我觉得那姑娘好似很在乎你。”      禾后寒疑惑地问道:“真?”      珠华更加疑惑地反问道:“她刚刚为何一直看你?”      禾后寒凝神细想,半晌,恍然大悟道:“我晓得了!我与她曾在路上结伴半月,却并未告知我真正身份。珠华姐你知我行走江湖从来用的化名,她恐怕是到这儿一看觉得我骗了她罢。小姑娘涉世不深,心思单纯,难免偏执。”      珠华更加恍然大悟地道:“是这样!“      门房站在一边,脸上的亢奋还没完全消退,就抑郁下来了。      常思姑娘的情窦初开,就这么可怜地交代给了这么一个不开窍的男人。      这之后好久,禾后寒都没见过被江盛连哄带骗添油加醋推波助澜伤透了心回了小丘仙闭关的常思姑娘,不过这段孽缘还没完,他们还会见面的。       丞相有何忙(下)   入冬不久,禾后寒的公务就随着天气转冷而清闲了下来。他每日翻翻暗卫的折子,或提点或敲打众官员,丞相的地位越来越稳固,崇渊对他愈发器重亲近,对荣嘉禄——也是一般对待。      禾后寒不知崇渊是个什么意思,那少年天子从来不露出一点口风,好似压根儿不知道禾后寒同荣嘉禄的关系。      若禾后寒不知道皇家密探的存在——恐怕他就要觉得侥幸了。可他不但知道这世上有那么一群专为皇帝做事的探子,也知道那些人的本事,他内心里就总惴惴不安,觉得崇渊心中恐怕早就有数了。但他猜不透皇帝心思,也只好装傻,行事便愈发谨慎。      冬天一闲下来,禾后寒的脑海里就时不时浮出周婉灵粉嫩的脸蛋,他控制不住地去想,皇帝现在有没有在监看着她……      不待他胡思乱想,转机终于来了。            这日上朝,几位大臣递了折子,时辰也差不多了,禾后寒正等着退朝,却听一大臣突然扬声道:“臣还有本奏——”      这是一个清流派的官员,寒门出身,为人颇有点目下无尘,愤世嫉俗。      禾后寒侧耳细听,那官员张口就是义愤填膺:“臣要奏荣家幼子荣嘉原!他欺男霸女不算,还仗势压人,不顾王法,打死了我寒门同窗,臣恳请皇上严加处置!”      他这话一出,大殿里先静了片刻,好像都有点不敢相信似的——然后一点一点渐起议论,不大一会儿却又悄悄偃旗息鼓,皇帝坐在龙椅上静静地打量着他们,武臣首位的荣嘉禄也不发一言,文臣领头的丞相更是不动声色。      众官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察言观色的本领是有的,渐渐安静下来,不敢多话。      崇渊坐得很直,慢条斯理地道:“平元将军可有话说?”      荣嘉禄上前一步,行过礼道:“回皇上话,此事是这样的——家弟荣嘉原恋慕一女子,本欲去上门提亲迎娶那女子过门,却被一无理取闹的书生拦在门口,百般阻挠甚至出口相讥,家弟年少,一时头脑发热,出手不知轻重,和那书生打了起来,不幸失手将其打死。”      先前上奏折那官员立刻跳出来,大叫道:“你这是血口喷人!什么无理取闹,明明是我那同窗先和那女子两情相悦,约定终生,却被那仗势欺人的荣嘉原蓄意打死!武夫鲁莽!请皇上明鉴!”他语气激昂,说的脸红脖子粗。      却不想他这最后一句话瞬间惹火了荣嘉禄为首的武臣,一彪形大汉怒喝道:“酸腐文人,胡说甚么!荣将军幼弟性情豪爽,颇有侠义之风,怎会仗势欺人,一定是那穷书生娶不上那家小姐,眼红嫉妒才来找事!”      这位武将话一出,算是彻底点着了文臣那边的火气。      一儒须蓝袍文官站出来,不冷不热地道:“你们武将仗着一身蛮力,打死了人难不成还要怪罪到那人不禁打?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禾后寒心里长叹一声,得了,这话一出,两方定是谁也不会轻易罢休了。      果不其然,武臣阵列立刻跳出一个人,中气十足地先是大喝了一嗓子,震住场面,继而指着那蓝袍儒须文官就开始人身攻击,他俩实是早有不和,在这儿借机发挥。      两方阵营迅速拉开架势,进入角色,文官死死咬住被打死的那个寒门子弟的悲惨经历不放,个个儿表现的都好像那倒霉鬼是自己一样。武将只好另取角度,先说文人事儿多,就爱找茬,没理也要辩三分。      场面登时唾沫横飞,嘈杂不堪。      禾后寒却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站着,一声不吱。      直到有一个武将压不住火气,大吼了一嗓子:“干你娘!”      大殿里唰地静了,好像所有人都被突兀地掐住了脖子。      德和殿里嗡嗡地转了两道回音。      禾后寒的耳朵里总算消停了,心中暗暗总结:武将胜在嗓门大,文臣胜在语句长。      崇渊啪地往下扔了一个折子,砸在大殿崭亮的地砖上。      众官的冷汗就下来了。      崇渊冷冷地道:“刚才谁出言不逊,出去领二十大板。”      等那武将鬼哭狼嚎地在殿外受了刑,殿内静悄悄的再也没人敢吵闹。      崇渊突然将眼神锁在禾后寒身上,禾后寒内心一惊,刚想到点什么——就听崇渊轻描淡写地说:“禾爱卿,你说这荣嘉原该怎么处置?是像李尚书说的一命偿一命,还是像方副将说的,看在平元将军的份上饶他一次,将功赎罪?”      禾后寒心中猛地一震,霎时想通了,他侧头看向荣嘉禄,他们二人中间只隔了几步,却划分出一道鲜明而不可逾越的分界线。      荣嘉禄也蓦地看向他,两人视线一交汇,同时意识到——皇帝知道了。      禾后寒脑中念头急转,看皇帝这架势,恐怕不是知道一天两天了,搞不好这一场戏都是做给他们看得……谁知道那个关键的被争抢的女子是哪来的?崇渊还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他若是说从轻处置,皇帝一定不会再让他二人同时留在朝中……他若是说一命偿一命,那么皇帝一定会真的这么办!他就彻底和荣家划成了两派……      禾后寒后背冒出冷汗,他咬牙道:“臣以为……荣家三代忠臣,代代出猛将,平元将军更是屡立战功……万望皇上三思……能给荣嘉原戴罪立功的机会。”      大殿里安静极了,禾后寒强挺着看了崇渊一眼,小皇帝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看见崇渊慢慢分开薄薄的唇,道:“那便照丞相说的办吧。”      皇帝继续说:“传朕旨意——七日后,命平元将军与其弟荣嘉原率三万兵回氏州,驻守边关,抵抗空北。”      他顿了顿,又说:“京城禁卫军统领之位移交方亦信方副将,俸禄升一级。”      殿内安静极了,很多大臣想不通事情怎么会一下子上升到了外派将军的层面上。荣家刚刚掌权不久就毫无征兆地被方家分走了兵权,着实让人费解。众臣只能感叹时局莫测,尔等凡夫俗子猜不透天家心思。            荣嘉禄临行的那天,禾后寒作为文臣百官的代表,站在高台之上,念了一篇送行词。      这是数月以来他二人第一次光明正大对视,禾后寒静静凝视着荣嘉禄一身冷光簌簌的甲胄,轻轻动了动嘴唇:师兄走好。      荣嘉禄似乎是笑了笑,又仿佛并未看他,禾后寒心里一酸,他从前那般爱笑,无论何时禾后寒看他,他都在对着他笑,宠溺的笑温柔的笑满足的笑,如今他却好似已经不习惯去笑了。      荣嘉禄没有再看他,而是调转马头向前去了。      一如当年离开连谷山川,离开十三岁的小师弟,离开那些不舍的时光。      独身一人,远赴边关。      又是不知多少年的分别。      不得相见,不得相聚。    丞相有何图(上)   安正二年,帝纳丞相议,改赋税制。削减氏肃苑三州农税两成,增加通宛宜帛冬五州商税三成。其年国库收额较往年提高约计二成。      安正三年,帝改科考制,缩短间隔,五年改为三年一考,寒门子弟取消会试费。时年朝廷新政迭出,禾相清廉之名既成,朝堂风气严明,一派欣欣向荣。      安正四年,帝年满十六,各地大选秀女入宫。      春夏秋冬,寒暑交织,大雁南飞,燕归来。      三年一晃而过。      真是一眨眼的功夫。            京城。      铜塘街。      常宵楼。      二楼雅间。      几人相对而坐,衣着布料简单,却看得出做工精致,举手投足颇有些官场之风。      当中一年轻男子着浅色衣衫,坐于窗边,外边京城秋天的阳光毫不吝啬地铺满瓦楞,他漫不经心地听着另外几人说话。      一白面儒生道:“按舜朝例律,太子十三岁就可纳妾,皇帝十五岁便可立后。如今各地选上数百名秀女,皇上却一直以其政事繁多,边疆局势动荡为由推脱,不肯纳妃,你们说这怎么办?”      另一中年人放下茶杯,摸了摸下颌胡须,也接道:“却是奇怪。如今皇上年满十六,却连一侍寝的嫔妃都没有,这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皇室血脉本就单薄,这事儿耽搁不得。”      旁边还有一个瘦脸男人摇头晃脑地说:“怎么没有先例,南分二十年,不是有一代储君天生道骨,十几岁时候就入了深山道观?他自然是没纳过妃。”      最先说话那白面儒生立刻笑道:“那都是两百多年的事儿了!”说罢又正色道:“皇帝再不纳妃,恐怕民间就要多嘴了……如今已有不少大臣或忧心忡忡或疑虑重重……禾相,您说该怎么办?”几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一直没说话的那年轻男子。      他看似年龄最轻,一开口说话却最有分量。      自然是禾后寒。      只听他慢条斯理地道:“皇上一意孤行不肯充实后宫,今年春天上来的数百秀女,皆被分为宫女。至今后宫空虚,这仅以国事繁忙为说辞远远不够。”      另几人连连点头,随声附和。      禾后寒继续总结:“早几年朝廷事多,赋税改革,科举也改革,皇上年龄也尚小,不提也罢。但如今舜朝政局稳定边关有荣家镇守,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陷入乱世。皇帝却总以政事繁忙,忧虑战事为搪塞之词,不肯纳妃,着实叫你我一干臣子担忧。”      他神色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点忧虑,体贴而体谅地扫视一圈。      那几人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禾后寒晓得众臣心思,着急的官员不过因为自己家女儿正在适龄,怕耽误了年华,才急着要送入宫里。      他其实并不想管这件事。      其一,崇渊有许多处事他难以理解,猜不透也想不清,但那些事总会在未来的某一刻显现出皇帝的智慧。      其二,就是禾后寒的私心了。这三年江盛没少旁敲侧击,跃跃欲试,他自然不再如三年前那般懵懂,也对皇帝那一夜出格之举愈加小心谨慎,惹上江盛此人已叫他后悔不迭,若一不小心同皇帝之间的关系迈错一步……禾后寒想都不敢想。      他这几年总是在尽力避免对于崇渊私情的涉及。      因而很久以来禾后寒都对皇帝不纳后宫一事不置一词,颇有点放任自流的架势。      众臣以他为首,皇帝不配合,丞相又带头回避,任一干臣子心焦难耐写断了笔杆子也无可奈何。这事就玄而又玄,悬而又悬,拖到了现在。      他今日应邀坐到这里听这几位大臣说话,心中明白这不能再拖了——哪里有一届秀女统统发配为宫女的,朝中几名重臣的女儿吃不得这个苦,这个先例也开的有些偏颇。      他作为一朝丞相,不能再这般不闻不问了,不说同众文臣联表上书,也至少要有个回应。      禾后寒心中长叹,道:“本相心中有数,这几日便会同皇上提及此事,各位大人暂且回去罢。”   那几人面露喜色,连忙行礼道:“丞相辛苦了。”一边又逢迎道:“丞相高风亮节,深明大义,真乃我等榜样。”      禾后寒略一挥手,道:“你我同朝为官,为我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不辞辛劳。”      几人又客套半天才出了门离去。      禾后寒却又坐了回去,靠着椅背看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纷纷杂杂的叫卖,秋日艳阳当空,京城繁华。      他心中思绪繁乱,他何尝不想让崇渊纳妃,纳过妃子,有了太子,便该立后了,立过后,就没有先皇的遗旨压着他了,他便自由了……可娶妻可辞官。      他一下子想到三年前禾凝凝生女儿的时候,难产了一个白天才被那张太医救过来,当时他疑虑不已,过后好久都耿耿于怀……禾后寒想起禾凝凝,不禁惆怅地叹了口气,去年禾凝凝怀了第二胎又是难产,张太医做了万全准备却没保住孩子,那一块血糊糊的肉团叫禾凝凝伤心了好久,弄得禾后寒现在一想起来还有点心疼。      他思绪有点飘远。      就见两扇精雕细琢的桐木们“吱呀”一声被人推了开。      禾后寒头也不抬就知道是谁,这雅间是他包下来的,除了偶尔朝中大臣过来探话,也就只有这酒楼的老板了。      禾后寒抿了口茶,随口道:“江门主……不,在这儿应该叫你江老板,怎的今天闲来巡视了?”      江盛笑眯眯地用胳膊顶上门扉,手上拖了个琉璃食盘,外头阳光一晃,莹润剔透的丸子盛在七彩光泽中,好似从天庭盗来的佳肴。他几步过来把食盘放在禾后寒面前,殷切地说:“瑞声来尝尝,在下新找来的厨子,做甜品一绝。”      禾后寒相信江盛的眼光——他简直是一个战无不胜的投机者,譬如这常宵楼,短短两年就在京城这遍地酒楼客栈的地界站稳了脚,更凭借其新奇的摆设和器具一跃成为宴客首选。再譬如同期建造的金河深客栈,与常宵酒楼形成利益链——你来我的酒楼吃饭,我就给你住宿客栈打个折扣,反之亦然。      禾后寒吃了一个丸子,点头赞道:“确实不错。”      江盛立刻问道:“瑞声喜欢,不如我晚上再给你带过去些?”      禾后寒脸上露出点要笑不笑的神色,说:“这几年江老板哪次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何须征得主人同意?”      江盛笑眯眯地道:“不请自来也是来,应邀前来也是来,后者却比前者风光多了。”      禾后寒懒得理他,他拿江盛没办法,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每天手里都捧着礼物前来讨好的笑脸人。禾后寒站起身来,顺了下袍角,道:“本相还有事,先走了,江老板忙着。”      江盛笑意不减,目送他离去。    丞相有何图(中)   第二日上朝,禾后寒奏了一本折子。      崇渊皇帝接过夏公公递过来的本子,低头浏览起来。      他如今已年满十六——十三岁时他就有叫禾后寒心惊胆战的气质,如今其气内敛,更加深不可测,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崇渊很快看完,合上奏折轻轻放在一边。他看似毫不在意,又好似有种不出所料一切尽在心中的了然,只听他慢慢开口道:“禾爱卿的折子朕阅了,说的是朕尚未纳妃之事,朕知道了。其他人可还有事要奏?”      殿内大臣面面相觑,不知皇帝是什么意思,半晌无人应声。      崇渊一摆手,夏公公便高呼一声:“退朝——”      禾后寒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却也无计可施,只好随着众臣一起退了出去。         当晚。      禾后寒同珠华练刀,时间拖得晚了些,珠华一甩双月弯刀,唰唰两声将刀插回刀鞘,大声道:“阿瑞你出手太快,我很累,想吃些东西!”      禾后寒乐了,道:“刚吃过晚饭不久罢!”      珠华瞪着眼睛瞅他,不满道:“阿瑞你又取笑我,我吃得比你多。”      禾后寒笑意盈盈地道:“我怎敢取笑珠华姐,珠华姐饿了便吩咐下人去做些点心。”      珠华点头道:“我去叫他们下一碗馄饨。”      禾后寒见珠华走了,便也回了屋子,桌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摞黑封的信函,他坐于桌边,细细看了起来。      时间溜得很快,禾后寒一抬头,从窗户看出去,天色漆黑,庭院里早已没有一丝火光人气,他把信函重新装好,合上窗扇,解了外袍就要休息。      这时窗檐被人敲响,其规律的频率力道在无数个深夜响起,早已在禾后寒神经中牢牢霸占了一席之地,禾后寒头也不回,便又把衣服一件一件套上,回头道:“今次来得有些早,可是皇上有何要事?”      来传信的暗卫回道:“禀大人,属下不知。”      禾后寒点了点头,道:“那就走罢。”            禾后寒正在皇帝寝宫外殿候着,心中隐隐觉得皇帝今天叫他来恐怕是和他上的折子有关。      这个时辰,宫内的大多数人已经就寝,皇帝内殿里也只有一两个当值的宫女,再加上个贴身太监。本来就人少,宫人又训练有素,走路时连一点灰都带不起,整个玄黑色调的寝殿里显得阴恻恻的。      禾后寒静了静心,不急不缓地走进内殿,熟练地跪拜道:“微臣参见皇上。”      崇渊抬手摆了摆,“爱卿快起来吧,适才朕这出了点小事,叫爱卿久等了。”      禾后寒忙道:“万事应以皇上为先。”      崇渊笑道:“爱卿过来坐罢。”      禾后寒依言,崇渊披了件黑襟锦袍,随意地靠在椅子上,见禾后寒坐了过来,也不急着说话,而是慢条斯理地从八角玲珑桌上取了壶茶,又拿出个云白细纹茶盏,亲手给禾后寒倒了杯茶。      禾后寒心中顿时警钟大作,不过他表里不一的的功夫已修炼得炉火纯青,脸上是自然无比的受宠若惊,这里边又巧妙地混合了一点忐忑不安,然后他的眼神里慢慢透出点感慨的意味,等他伸手接过茶盏,这一套神色拿捏正好完成,他嘴上还连连推却道:“皇上千金之躯岂可做此粗活,微臣万万承受不起。”      崇渊似笑非笑地道:“朕当年于你连卑躬屈膝之礼也行过了,这又算什么。”      禾后寒霎时只觉冰火两重天,后背上冷汗涔涔,面上却正对着皇帝暖意融融的笑。      崇渊早几年还有点孩童模样,这两年身量蹿高不少,站起来已然和他差不多高,整个面部五官也长开了,杏眼潋滟,长眉凌厉,直鼻淡唇,若生在女子身上便是倾国倾城国色天香,生在这一朝帝王身上,就好似把这世间顶顶珍贵的两样东西合在了一块儿,一为至尊至贵,一为绝色风华,皆高不可攀,让人望而生却。      禾后寒一时不敢直视他,只回道:“皇上折煞微臣。”      崇渊这回却没有接话,整个殿里就倏忽一下静了下来,禾后寒好似听见皇帝若有若无地轻叹一声,又好像是那紫烛在凉飕飕的桌面上晃动了一下。      崇渊突然开口道:“三年了。”      禾后寒心脏登时一紧,膝盖已随时准备着向地面而去,然而紧接着他就如同被一只巨手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崇渊平静地道:“朕给了你三年时间,你装傻,朕便看着,你同江盛纠缠不清,朕也忍着。爱卿当真不知朕是何意?”      禾后寒勉力镇定心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道:“皇上天威,微臣万万不敢冒犯!”      崇渊停顿片刻,禾后寒就见一只手掌从他眼皮下探了过来,这场景似曾相识,他蓦地一惊。      三年前那一幕还历历在目,那时皇帝轻轻抬起他的下颌,然后轻轻地亲在他的唇上。      然而这一次,崇渊并没有再靠近,他只是托着禾后寒的腮,低头盯着他瞧,禾后寒看着崇渊的脸,太过夺人眼球的容色,每每多看一分,都叫人心神不宁。      崇渊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朕惦记爱卿这么久了,也不差再等这一时片刻。”说罢松了手指的力道,把禾后寒扶了起来,云淡风轻地对殿侧暗角吩咐道:“把桥儿抱过来。”      禾后寒被崇渊一句话吓得不轻,手脚一片冰凉,又听着他唤桥儿,不禁琢磨着桥儿是谁,就见个老嬷嬷从寝殿后边转了过来,手中抱着个金红色衣衫的小娃娃,那小娃娃也就一岁多些,这会儿见了崇渊,依依呀呀地张开了手,探着身子过来。      禾后寒一见这架势,就知这娃娃必定是常和崇渊一起,才这般亲近他。可这么一想,他更加疑惑,不知皇帝何时抱了个娃娃进宫,这娃娃又是谁家的?      这时只听那小娃娃笑呵呵地开口,含混不清地道:“父……父皇……父皇……”      禾后寒只觉头顶好似一道天雷劈下,霎时震散了七魂六魄。      崇渊兴致颇佳地在那娃娃脸上亲了一口,夸赞道:“桥儿乖。”      禾后寒此时已经不知作何感想,有种身在云雾之中的错觉。      崇渊这时才转头看了禾后寒一眼,将那娃娃抱在怀里,对他道:“他叫明桥,打从生下来就一直养在朕身边。明日朕将会宣告众臣,立明桥为太子。”      禾后寒被连续的刺激弄得精神恍惚,一时接不上话。      崇渊瞅他一眼,不以为然地道:“爱卿何必讶异,朕今年已经十六,有个一两岁的皇子不足为奇。”又道:“朕今日叫爱卿来,就是为了叫你先见见他,桥儿睡得早,朕不想半夜再叫醒他来。”      那小娃娃此时正盯着禾后寒瞅,眼神里没什么内容,只是单纯地观察着他。      崇渊见禾后寒已经说不出话来,笑笑道:“爱卿回去吧。”      禾后寒虽然脚步略显虚浮,却不忘躬身道:“微臣告退。”      这时他脑子已经开始转动起来,疑问就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比如明桥的母亲是谁?为什么皇帝等到现在才宣告其存在?崇渊又是为何要提前告知与他?      这一切看似毫不相关,可其中又似乎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禾后寒在京城的小道上边走边琢磨,这个时辰早已没有人在外边闲逛,他也无需顾虑别的,脚步就越放越慢。      快到禾府时他仍是百思不得其解,脑海里却不知怎的浮现出皇帝那隐而不露又仿佛胜券在握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淡定。 丞相有何图(下)   安正四年秋。      崇渊皇帝广诏天下,立其长子明桥为太子,封其母李氏宫女为德妃。      此诏书一出,满朝文武重臣一片震惊哗然。      谁能想到一直推拒选秀纳妃的皇帝,私下里早已同身边的掌事宫女暗结连理——甚至有了个一岁多的儿子。      这让那些满口忧国忧民仁义道德实则暗存不少小心思的大臣哑口无言,又让不少大臣放下心来,朝廷的局势又不知不觉间于分寸之间微妙变动。      禾后寒置身其中体会最深,只觉崇渊心思奇诡,全然不可预计,比之三年前的全盘重洗时手腕更胜一筹。但他感慨之余,又不免心中惶惑。      禾后寒想到皇帝那眼神那笑容,那轻描淡写的咄咄逼人便心惊胆战,恨不得生出翅膀飞的远远的,他可以同江盛周旋,却不敢同崇渊硬碰……那是皇帝是圣上,是一国之君,是真龙天子,是舜朝的主人……是他流于血液中的不可亵渎的信仰。      他想都不敢想。      当今之计,禾后寒咬牙一想,反正崇渊已经立了一妃,连太子也有了……他何不干脆借此机会借此缘由逼皇帝立后——到时他便马上娶个夫人过门,实在不行还可辞官不干,一走了之。      禾后寒下定了决心,草拟了一份奏折,又叫了罗祥进来,让他立刻去几位大人府中传口信,于今日午时聚于常宵酒楼共商要事,这几位大臣,身份地位在朝中皆为数一数二的,也都与他交好。      此时他刚刚下朝,官袍还没换下来。禾后寒低头瞅了瞅衣袍前襟那只翔于七彩云霞之中的仙鹤,用手指摸了摸,触手平滑凉顺,好料子好绣功。         禾后寒正同旁边的人闲话,那人眼尖,一眼就看到了禾后寒后边,“杨大人来了。”      禾后寒转过身来,亲热地道:“杨大人来得很早。”      那杨姓官人名守国,此人叫了个忠勇的名字却大半辈子都遵守中庸之道,因而并不得先皇重用,但他却与禾家交好,禾后寒幼时常与杨家的小姐姐玩耍,因而对这位杨大人也算亲近,小时他还叫过他杨叔叔。禾后寒做了丞相后,对这位杨大人的为人还是信得过的,就向崇渊举荐了他,如今这位杨大人做了中书令,也算出人头地,官运亨通。      杨守国刚做官的时候没有一点背景,当时老皇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朝中各大世家又分割权势暗流汹涌,因而他只好选择了明哲保身中庸之道,但实际上他非常睿智,为人又不贪慕虚华,被禾后寒推荐出来之后,不多久就成了崇渊眼前的红人,接替了田西翰的官职,做了刑部尚书。      杨守国来之前仔细考虑过,皇上刚立了太子,如今正是敏感时期,众臣不论做什么都需小心谨慎,丞相这么大动作……绝非小事。      禾后寒又等了一会儿,几位大臣都到齐了,禾后寒抿了口茶,将目光从楼下的车水马龙喧嚣闹市转回来,轻笑道:“今日本相找几位前来,是为了皇上立后一事。”      此话一出,几人皆是一惊。      皇帝立太子一事已够突兀,丞相又紧接着提出这个极有分量的问题,不得不叫这几位为官十数载的大臣心中犹疑。      禾后寒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轻叹一声,道:“几位大臣皆受皇上器重,更与本相交好,因而本相不欲相瞒。其实自明桥太子出生之时本相就已知情,皇上担心小太子太过年幼难以自立,这才迟迟不肯充实后宫。”      这几句话合乎逻辑,滴水不漏,又言辞恳切,禾后寒天生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说出这样的话更叫人认可,几位大臣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禾后寒继续道:“本相身负先皇遗愿,这几年来又深感皇恩浩荡,对能得天家这般赏识提拔感激涕零,凡事自然以皇上之需为先,皇上之意为重,因而当时只好将这消息瞒下来,顺着皇帝的意思等明桥太子长大些。”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然而如今皇上已经将此事广诏天下,其生母也被封为四妃之首。我等受皇上器重,为皇上所倚重,自然要重新为皇家思量了。”      杨守国已听出禾后寒的话外之音,不过他并未作声,只注视着禾后寒,一边凝神细想。      禾后寒终于转入正题:“明桥太子如今未满两周岁,偌大的后宫中却只有其生母德妃,这在历朝历代的皇室中都是从未有过的,本相为此事寝食难安,试想……这样特殊的条件会对太子产生怎样的影响?”他语气不知不觉的急促了起来,“本相今日斗胆议论,德妃娘娘出身宫女,又是母凭子贵才登上妃位,如今她在后宫地位崇高,大权在握,若无一国之母与之牵制……日积月累,明桥太子会养成怎样的品性实在令人堪忧。”      一大臣捋须道:“丞相说的在理,皇帝的家务事本不用大臣操心,可太子乃一国储君,以后要执掌万民的,明桥太子自小养成的修养更是重中之重。皇上年龄尚轻,做事难免不周全,我等老臣实在不能袖手旁观。”      禾后寒这时才将目光转向杨守国,道:“杨大人,实不相瞒,本相素闻杨家大小姐花容月貌,才情兼备又温柔娴淑,乃京城有名的淑媛。况,杨大人为人端正不阿,忠心耿耿,又深得皇上重用,本相以为令千金当得起皇后的位置。”他并不怕其他几位大臣眼红,因这几人中也只有杨守国家有适龄的女儿。      杨守国沉思片刻,道:“小女虽当不起国色天香,但琴棋书画也略通一二,算得上小家碧玉。但下官却不知皇上是何想法?若皇上并无此意,恐怕难成此事。”      禾后寒对答如流,“杨大人莫多虑,你我二人乃皇帝左膀右臂,与各武将世家也并无嫌隙,德高望厚的老臣们再站在我等一边,于情于理,皇上细细考量之后总会答应的。”      杨大人知禾后寒所言极是,况他如今树大招风,背景又不及各大世家,若有一个女儿进了皇家,对他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如今又是丞相带头……      杨守国很快就辨清利弊,拱手对禾后寒道:“那便多谢丞相抬举了。”      禾后寒笑道:“日后本相还要仰仗杨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下下一章有【……】情节…… 一定会有菇凉被雷到…… 所以我再想想……= = 丞相有何慌(上)   “臣有本奏。”禾后寒上前一步,从袖子里摸出本折子,毕恭毕敬地递给一旁候着的太监。      崇渊坐在龙椅之上,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随口道:“丞相近日脸色略显憔悴,朕明日唤个太医去给你瞧瞧。”      禾后寒已习惯崇渊在早朝之时与他各种恩赐,他立刻回道:“劳皇上挂心,微臣只是因天气乍凉略有不适罢了,并无大碍。”      这时崇渊接过那冷面太监呈上去的奏折,正垂了眼睛看着,也不见喜怒,还一边与他对话:“爱卿要爱惜身体,莫使公事过于劳碌。”      这朝堂之上的殊荣也就禾后寒能享得,其他大臣早已不再大眼瞪小眼,一个个习以为常地听着。这会儿大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除了少数几个知情人,多数大臣都在偷偷揣测着禾后寒上了本什么折子,与自己是否有关。      崇渊看得很快,他将折子合上放在一边,神色平静地问道:“众爱卿对朕立太子一事如何看?”   众臣面面相觑,摸不清崇渊是何意思,半晌站出个文官,道:“臣以为皇上立太子于我舜朝有安定民心之妙。”      崇渊点了点头道:“不错。”      有了一人开头,立刻就站出一片大臣议论纷纷,有高呼皇上圣明的,有夸赞皇上睿智的,有情真意切的,但多数为逢迎拍马。      禾后寒冷眼旁观,他对崇渊的了解远胜这些大臣,他知道皇上的问话重点绝不在这,因而只沉默地等在一边,心中却觉得事情与他预想有出入。直到大殿中又安静了下来,崇渊却依然不开口,禾后寒一咬牙,眼神一动,示意前天于常宵楼时赞同他的胡大人。      胡大人上了年纪,眼神却很好,得了禾后寒暗示,他连忙上前一步,扬声道:“皇上,臣以为立太子一事虽好,但却欠缺考虑。太子乃未来的皇帝,却无一国之母教导,老臣日思夜虑,难以安心。”      崇渊终于开口道:“你说的不错。”      禾后寒一惊,没想到崇渊竟然如此好说话,顿觉恐怕有变。      果不其然,崇渊慢慢地道:“但立后乃是大事,父皇于二十五岁之时立后,太上皇早些,也是二十过后才立后。杨大人的千金虽才貌双全,但年纪与朕相当,不过十六,一豆蔻年华的少女如何担当得起整个后宫的重任?”      说到这,德和殿里的群臣已经听明白了,眼光就全聚到禾后寒与杨守国身上。      胡尚书又要说话,崇渊摆摆手道:“朕知道你们忧虑什么,丞相的折子上写得很清楚,况胡尚书之言也不无道理。”他的眼神若有若无地在禾后寒身上一扫,神色毫无起伏却更像是了如指掌,崇渊继续道:“立后之事不宜操之过急,朕决定封杨大人的千金为淑妃,与德妃共掌后宫,一同教导太子。”      杨守国连忙跪下谢恩,虽不是皇后,但淑妃也是四妃之一,仅居皇后德妃之下,谁知道日后又会怎样?杨守国满心欢心,叩拜的时候更是难掩激动。      禾后寒却觉得眼前一黑,再看崇渊,猛然发觉那高高在上的皇帝神情不喜不怒,好似将他捏在手心一般怜悯。         刑部尚书杨守国大人家的千金杨诗桦进宫的日子定在腊月初十,过完腊八节的第二天。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      禾后寒的日子还是照常过,只是他心中压着那么一件事,让他提心吊胆坐立不安,吃不好也睡不好,几天下去就憔悴不少。      江盛那样精明的人,自然看在眼里,忧在心里,变着法的逗他开心,各种小吃小玩意流水似的往相府里送。      可那当然无济于事,禾后寒无法与他述说,弄的江盛也整日愁眉不展。    丞相有何慌(下)   这一日,又是深夜,禾后寒被暗卫唤醒,也不知是起得太急还是别的什么,他的心脏一直突突跳着,这让他感到阵阵气血不顺。      这种气息不宁的感觉一直伴随他到了皇帝的寝宫,才转变成一种强自镇定。      崇渊正拿着本书卷看着,紫烛明亮平稳的火光下,他的神色显出一种波澜不惊来。      禾后寒跪拜道:“微臣参见皇上。”      崇渊侧头看着他笑道:“爱卿又瘦了。”说着他放下手中的书卷,走过来扶起禾后寒。      崇渊不只一次对他如此亲昵,因而禾后寒并未多心——却只听轻微的咔哒一声,他手腕一痛,继而迅速转麻。他猛地挣脱开来,吓了一跳,第一反应以为自己中了毒,但紧接着就知不对,他气海之中并无剧痛,反倒丹田之气运转不通,好似滞塞住了一般。他低头一看,手腕上多了个铜黄色的箍圈,那圈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圆环,也不知是何用处。禾后寒再一聚气,腕上大穴就猛的一下抽痛起来,好似有根针扎在穴位上。      禾后寒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他虽没见过这东西,但现下一分析也知道是做何用,这铜圈分明是是以钉穴之法封住了他的内功!      但禾后寒毕竟是高手,被封住四肢上的穴位也并非无计可施一筹莫展,他若想施展轻功风息水离开这里,也并非不可能。      然而崇渊怎会给他这个机会,他一直在注视着禾后寒的反应,此时见禾后寒神色一紧,便知他动了什么念头。不过崇渊也不急,他一步迈过去,轻轻松松就避过了禾后寒的阻挡,将他搂在怀中。      禾后寒正震楞着自己的武功路数竟对崇渊完全失效,就因崇渊的突然靠近而僵住了。      崇渊已经做到了这步,自然不会再放任禾后寒挣脱。他一手牢牢固定住禾后寒的腰,一手按住他的脖颈,不等他挣扎就亲了过去。      禾后寒脑海空空,只剩填满了全部情绪的恐慌与惶惑。崇渊咬了他的嘴唇,禾后寒眉头一拧,牙关一松,就让崇渊的唇舌更亲密地挤了进来。      □的唇齿相缠让崇渊有点意乱情迷,他加重了手劲儿,让两人紧紧贴在一起。禾后寒的脖颈被崇渊愈发加大的力道弄得发疼,情不自禁向后仰躲。      这么一番厮磨之后,禾后寒又惊又急,早已虚汗直冒,手脚发颤。      崇渊露出点笑意,也不多说,揽着他就往内室走。      禾后寒这才清醒了点,神色一变,哆哆嗦嗦地道,“皇上,皇上,您别,让微臣回去罢……”      崇渊哼笑一声,并不说话。      禾后寒鸡皮疙瘩层出不穷,看透了崇渊势在必得,眼神一变,忍住剧痛聚起内力向外躲去。然而他内气运转的大穴被封,用不出功力之三,自然不及平时那般得心应手。      崇渊不费吹灰之力就制住了他,道:“你莫挣扎了,你大穴被制无法运气,朕修习的又是皇室传承的武功心法之首,乃克天下千万武功的绝学,你应付不了。”      禾后寒早在当年带崇渊逃宫之时就隐隐看出点苗头,只是不曾深思过,如今崇渊武功大成,再一对比他就是显而易见的不敌。他心知离开的希望渺茫,动作就不如开始那般拼尽全力,崇渊连拖带拽轻轻松松就把他弄进了内室。      里边摆了个九彩祥龙屏风,还有几个大大小小水汽氤氲的木桶木盆,旁边还有个檀木矮几,上边摆了几样东西。      禾后寒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但也知道那都是给他准备的。这让他再次紧张起来,又开始无用的挣扎,崇渊倒不着恼,好似逗弄一般困住他的手脚,任他乱动。      两人纠缠了一会儿,崇渊就动手剥掉了禾后寒的外袍,扯松了中衣的束带,他不懈的挣扎使这个过程更轻松,但他已经没有判断分析这些的冷静了。      他被牢牢控制在崇渊手里怀中,这会儿连中衣都被脱了下来,好在这内室里燃了香薰暖炉,他倒不觉得冷,只是水汽混杂着香味让他精神紧绷着同时又有点恍惚。崇渊的手在他后背腰上抚摸揉捏,这让禾后寒霎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崇渊盯住他的眼睛,又贴了过去亲他,一边往下拽他的裤子,禾后寒连忙腾出推着崇渊的双手改为死命拉住裤带。      崇渊见禾后寒铁了心地不松手,手上猛然用力,刺啦一下就撕开了禾后寒的亵裤。      这一下,禾后寒的脸上已经不是虚汗涔涔,而是面无人色了。      崇渊见他样子实在可怜,手上就略略松了桎梏,在他的脖颈上摩挲着轻声道:“你莫害怕,把眼睛闭上。”说着合上他双眼,禾后寒刚想睁开,就觉得身体悬空,禾后寒一惊之下忙睁开双眼,却被崇渊推进了一个半人多高的大木桶里。      那木桶里装满了温热的水,里面不知加了什么东西,显出一种微薄的乳白色来。他这时已经被崇渊脱了个【☼】,又被泡在这水里,心中惊惧达到一个顶点,不管不顾地扶着桶沿就要迈出来,崇渊站在外边,只衣襟被禾后寒抓得有些凌乱,他一手按住禾后寒肩膀把他压坐了回去,另一只空闲的手拿了布巾开始在禾后寒身上擦洗起来。      禾后寒的发簪不知被碰落在哪处,这时披头散发神情惊惧,早没了平日的镇定自若不动声色,更别提惯用的恭维假笑了,瞅着狼狈得紧。      崇渊不急不缓地在他身上擦洗,可禾后寒并不配合他,桶里的水溅出来,弄湿了崇渊的衣摆和裤腿,他就干脆脱了中衣亵裤,只着一层宽大的外衫,又把袖子挽了上去,顺便回身不知拿了什么。这回他一边用布巾慢慢揉搓着禾后寒胸腹,一边探手伸进水中,摸索片刻,够到他的脚踝处,手指微动,就把又一个铜黄箍戴在了禾后寒脚腕上。      禾后寒痛呼一声,被水一泡,只觉得连着整个小腿肚的筋都抽疼起来。      崇渊安慰地抚摸着他的膝盖,叹道:“你武功太高,又迟迟不肯接受朕,如今又逼着朕立后,朕只好用上些手段。”他虽是这么说着,但脸上却没露出一丝无奈,反倒显得漫不经心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其实并不意外。      禾后寒挣扎着道:“臣不催皇上立后,再也不催了……”,此时他一手一脚两处大穴被制,再无一丝气力对抗崇渊,只能任由崇渊在他身↑身↓【☞☞☜☜】,崇渊也不理他,只手下动作越发肆无忌惮。      禾后寒被崇渊不断的抚摸擦洗弄得鸡皮生生,断断续续地道:“君……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皇上……天下之主,与臣……臣行此事……乃……逆天……之举……”      崇渊一边侧耳听着他哆哆嗦嗦的话,一边把他从水里拖出来,扯出块干净布巾在他身上细细擦拭起来,等他说完了,要笑不笑地道:“朕一不沉溺酒色荒废政事,二不残暴鲁莽宠信奸臣,三不懦弱无能任人欺辱。朕只不过看上个人,何来逆天之举?”      禾后寒【∞】由干燥的布巾来回擦拭,只觉五脏六腑都烧着了,这个场景叫他无地自容,他咬牙道:“这个人是你父皇亲封的丞相!”      崇渊慢条斯理地道:“封给朕的丞相。”      禾后寒哑口无言,只觉这话的无赖程度堪比江盛。若对方是江盛,恐怕禾后寒此时恐怕早已以命相搏了……但这是皇帝,是禾后寒整个人生里的最高象征,是舜朝子民崇拜的帝王,是这江山的主人……幼时的耳濡目染会塑造一个人的本质,桎梏他的思想。      崇渊又道:“你莫想太多,朕都考虑过了。”说罢起身走到哪檀木矮几边上,拾起个水囊似的东西,放在旁边一个浅口木盆里灌满了,又拿了个皮塞似的东西。      禾后寒一直盯着崇渊,不过他并没有动,他的裤子都被撕坏了,他能跑到哪去?      崇渊拿着两样东西又走回来,轻声道:“这可能有点难受,你要忍一忍。”      禾后寒不明所以地看着,就见崇渊指了指一边易波小国进贡的雪白长毛毯子又道:“趴在那儿。”      禾后寒猛然顿悟,只觉脑子轰地一下,一时之间简直分不清东南西北。      崇渊见他僵在那儿,摇了摇头,走过去点了禾后寒两处穴道,这回禾后寒连躲都躲不开就两腿一软跪倒在地。      他立刻就想站起来,但崇渊已经站在他后边,按住他肩膀把他上身压了下去,崇渊动作虽不粗鲁但也绝不温柔,更像是帝王命令式的指示,他一手压得禾后寒左脸紧贴在毯子上,另一手【☋】。      禾后寒紧接着就发觉【⌒☺⌒】抵上了冷硬的器具,他浑身猛地一抖,双腿的肌肉线条立时绷得紧紧的。      崇渊指示道:“你要放松些。”一边说着他一边一点一点摩挲着禾后寒的腿,力道【㊣】,试图让禾后寒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      但那显然见效不大,崇渊无法,只好叹道:“你忍一忍罢。”说罢手上用力,将那水囊的尖嘴【⊱◎】      禾后寒疼的啊了一声,眼前一黑就咬住了那毯子上的雪白长绒,水流缓慢却不停地被【⋛≈】。      这简直是他的噩梦。      半晌,他只觉得肚子里全是水,涨得他头晕眼花,腹中好像有一把刀在四处旋扭,简直要让他活活痛晕过去。      崇渊终于拿开了水囊,禾后寒一口气还没松完,又被【ワ●】,这下疼痛更烈,让他眼睛酸胀酸胀的。      崇渊把他扶起来,在他湿润的眼睛上亲吻,道:“很快就好了,你忍一忍。”      禾后寒已经没了力气挣扎,只觉浑身的知觉全集中在肚子,他鼻子里断断续续地挤出近似于啜泣的呻吟。 作者有话要说:豁出去了………… 大不了就被砖死呗!!!!!!!!! 反正十六岁就是【……】了怎么样啊!!!!! 啊啊啊啊啊!!!!! 冲啊!!!!!!!!! 丞相有何求(上)+(下)   禾后寒咬牙挺了不知多久,终于听崇渊在他背后道:“行了,这是最后一润。”他这时双腿已经战栗到站不起来,腹内空空又涩又胀,腰也使不上力气,只能虚软地靠在崇渊怀里。      崇渊伸手抹了抹他额头上的汗珠,在他耳边轻声道:“朕知道你很难受,可这是朕第一次……朕想要最好的。要不是你逼朕立后,朕也不必急着……”      禾后寒头疼欲裂,听得这话也无力反驳,心中却觉得悲愤莫名。      【3924……】      禾后寒睡醒的时候,天色早已大亮,崇渊恐怕是上朝还未归,整个寝殿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撑着胳膊坐起来,这感觉和三年前与江盛那夜过后的感觉差不多,腰膝酸软,身后那处阵阵钝痛,只不过心情上却是截然不同的,那时他震惊之余强抑怒火,此刻却是心如死灰。      他在床边坐着缓了一会儿,眼前不再眩晕,才试探着扶着床柱站了起来。      殿里燃了暖炉香薰,禾后寒这时未着寸缕也不觉得冷,手脚上的铜箍倒除去了,他环视一圈并未看到哪里有衣物摆放,无奈之下只好又躺回床上。      禾后寒明白,崇渊这是不让他走的意思。      至于皇上还有什么事,还想做什么,他已经不费心思去猜测了。      他从刚刚清醒的刹那起,就暗暗下定了决心,辞官……不论用什么法子……也要离皇帝远远的……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只收到一个砖……松了口气…… 好吧…… 看这章的情况会怎样…… 丞相有何念(上)   寝宫里静悄悄的,温暖的香气缭绕于檀木的床柱。      禾后寒在床上蜷着,清醒地睁着眼睛,不论这里此时多么宁静安逸,他的脑海里都重现着挥之不去的记忆。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就在这里,他不断地哀求,乞求着皇帝的怜悯,却无法唤来皇帝的一点犹豫,他就那样低着头好整以暇地压在他身上……令他动弹不得,反抗不得,天塌了一样的惊惶。      他听见寝宫门口方向传来推门的声音,撑着被褥缓缓地坐了起来。      有人走了过来,在床边站定,伸手拉开了床帷。      两人对视片刻,崇渊才轻笑出声,道:“你这样子很讨人喜欢。”他对着禾后寒笑,轻柔、满足,浓浓的喜爱,这样的神色不知不觉地淡化了他颜色太盛的五官。      禾后寒张了张嘴,抿了抿唇才道:“皇上,请准许……微臣辞官。”      崇渊神色不变,把床帏挂在一边,坐于床沿,不紧不慢地问道:“若朕不准,你当如何?”      禾后寒直视崇渊道:“皇上,臣心中既有芥蒂……您不如另选新相。”      崇渊哦了声,紧接着又问:“你有何芥蒂?”      禾后寒牙根一疼,缓缓道:“皇上临幸微臣一事。”      不料崇渊听了这话,一下就笑了出来,再开口时鼻音里还带着点笑意,“朕记得三年前江盛把你灌醉贪欢一晌,过后你都恨不得杀了他。如今朕光明正大地把你困在这儿,封住你内力,强行要了你,你竟还称之为临幸?你到给朕说说,你觉得哪里有幸了?”      禾后寒面色先红后白,这时隐隐发青,不知是气的还是堵的。      崇渊见禾后寒不发一言,似是抑郁到了极点,才道:“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你带朕出宫的那晚?”      禾后寒强自憋回翻涌的血气,道:“记得。”      崇渊点了点头,道:“这么久了,朕还总梦见那晚,朕坐在空空的寝殿里,袖子里藏着把毒弩,等待着……然后爱卿就来了,风尘仆仆的模样,衣冠也不整,可朕那时就想着,这个人……朕一定要拥有这个人,完完整整的全部。”      禾后寒思绪慢慢飘远……那时他脑海里满是年幼的帝王,他拼了命的到他身边去,去保护他,去帮助他……然后他才能安心。如果他知道他会因此落入如今这般进退不得的境地,他还会去救那十三岁的天子么……?禾后寒霎时陷入不可解的思绪中。      崇渊拉过禾后寒戴过铜箍的手腕,掌心凝气,顺着他的筋脉穴位按压,一边道:“以后你莫抗拒,朕不愿总用这样的手段逼你就范。”      禾后寒回过神来,手指一抖,迅速冷静下来,一字一顿地道:“臣辞官之意已决,若皇上不准,臣愿以死明志。”      崇渊手上动作不停,平静地道:“朕可以准你辞官,然后把你抓到宫中,封你周身大穴,再把你拴在床上,你若想自尽,朕便割了你舌头,你若想逃跑,朕便断了你手脚筋,朕想要你时,你就要在这床上承欢,朕不想要你时,你就只能一动不能动地躺在这儿,没有自由,没有权利,爱卿以为如何?”      禾后寒脸色惨白,只觉胃里阵阵翻腾,他看着崇渊,崇渊也正凝视着他,都说君无戏言,崇渊的眉眼依旧绮丽动人艳色无双,不带一点威胁和凶恶,可他并没有说笑。      禾后寒闭了闭眼,心里的力气,脑子里的念想,一下子就泄了个干净,他在手掌上聚了内力,猛地举高拍向太阳穴。      这过程于电光火石之间发生,又被崇渊在千钧一发之时阻挡,可禾后寒毕竟是高手,崇渊无法完全抵挡,只能略略使他的掌力错开。      禾后寒那一击蓄了十成力道,无法收回,被崇渊一挡向下偏去,侧击向胸腹。      眨眼工夫之后,禾后寒微微咳了一声,牙齿之间一下子布满了鲜血,极为骇人。他抬头看着崇渊,他以为那是最后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 被嫌弃的我……和被嫌弃的小皇帝…… 依然屹立不倒地出现…… 丞相有何念(下)   崇渊迅速将禾后寒放平,这时禾后寒已经面如金纸,眼瞅着要没气了。      崇渊没有时间发愣,他迅速按下床头机关,取出暗格里边的龙吐珠。      龙吐珠此剑乃天下至宝,它不属于三十六宝器,却胜其百倍。      三十六宝器中多为兵刃,少数为机关巧弩,精密工艺,皆各有千秋,各有奇巧,但从根本来看,它的排名偏重于杀性的高低。而龙吐珠却并非单纯的一把剑、一样武器。它被皇室奉为密保,代代只传皇帝,自然有其奥妙之处。      此剑从上古源传至今,最早的记录是由上古时代部落大祭司所记载,那时它用于每次重大的祭祀活动,被奉为神器。此后各部落混战,此剑也下落不明。这样过了近千年后,有一个男人找到了这柄剑,在一个群雄并起的年代。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被载入史书的战争,再后来,这个男人成为了舜朝的开朝皇帝,后代称之为宗烈高祖皇帝。      这柄剑就这样在舜朝皇室的手中流传了下来。在上古流传的传说中,几百年,几千年,它沉浮于世,却从未消失过,每一次辉煌的时刻它都以光芒万丈,崭新如初的模样豁然出现,被尊崇被敬畏,谁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谁铸造了它,也不知道它为何被赋予了神力。      舜朝历史上有无数皇帝花了大量心血去追寻这柄剑的源头,试图解开这把剑身上的谜团……譬如它的材质是什么,为何数千年而完好如初仍削铁如泥;又譬如不论它是被抛进深潭还是埋入大漠为何总有人能找到它,总有一天,它会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还譬如……它是如何让人起死回生的。      崇渊飞快地计算了下时辰,他下朝不久,这时应该巳时刚过,太阳在隅中方位,月亮与二十八宿的奎宿相对……他小心翼翼地移动着禾后寒的身子,让他的头颅与月宫相对。他低头检视着,禾后寒身上未着寸缕,胸侧上有一道泛红的印子,看起来并不严重,好似只是被拍了一下……那却是他的掌力全数伤进了肺腑的征兆。      崇渊顺着禾后寒的肋骨向下摸,将龙吐珠轻轻地放在禾后寒第四根肋骨上方,他闭上眼睛,心神里只有一行行的字不断回旋着:人三魂七魄……器于下避恶,于上凝神,于中敛气。日月星宿,以月为主,以日为辅,星宿其列,交于月心……      那册书的内容早已烙在了他的脑海里,他手下不停,将内力逼到掌心,停在嵌于龙吐珠剑首处那颗圆润剔透的珠子上方,把内力凝于一线压了下去。      他紧紧盯着龙吐珠,陡然一惊。      那剔透光洁的珠子里边缓缓浮现出一排排细小而简易的图形,微白泛光,各不相同又似乎有其共同之处,那些图形不断变化,然而却有其规律……崇渊的眼睛跟不上那速度,对这些图形画符不解其意,但却能分辨一二,在他脑海里慢慢沉淀下来,不断重复……      那珠子里骤然现出大量图形,消失得也快,非常短的时间之后,珠子就又变成了光莹剔透的样子。随着珠子的回复原样,剑身猛地细微的颤抖了一下。崇渊全身霎时感到了一阵远钟似的振颤,那波动好似穿透了他的肌肤,融进了骨血之中,让人浑身发麻。      与此同时,禾后寒的露在外边的皮肤盖上了一层细碎而刺眼的光泽,好似闪电,又极快的消失不见,仿佛那根本不曾存在过,只是人的臆想。在那光泽蓦地消失之时,他的发丝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向上提拉,诡异莫名地半浮在了空中。      崇渊生平第一次怔愣住——然后他看见禾后寒睁开了眼睛。      崇渊伸手在他鼻翼下方探了探,触手温热而规律的呼吸,崇渊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停的细微地颤抖着,他迅速收回手,紧紧握成拳,沉默地扶着禾后寒坐在床边。又把龙吐珠放回暗格。在他的视线之外,在刻满图腾的剑鞘之内,剑身上极长的铜黄色剑脊,蓦地划过一道明亮的光线。         禾后寒一时茫然,任谁对自己下了死手,神游太虚之后片刻又被救活,都会觉得费解惶然。况他自行运功,发觉被他一掌震断的心脉竟与之前全然无异,经络也完好无损……这等怪事他前所未闻,简直是怪力乱神!      崇渊对此有心理准备,此刻并不去追究思索那无解谜题,而是将重点放回问题的起因上,他坐在禾后寒旁边,道:“你怎会轻生……朕说那些话不过是吓唬你的,你想想,朕平日对你还不够好?朕如何舍得伤你害你。”      禾后寒被崇渊这番话拉回心神,只觉无比怪异,任他再天马行空胡思乱想也绝猜不到有朝一日,皇上会以这般诱哄的口吻对他说话。      他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此时心态已大变,现在一想他也不知为何刚刚骤然起了寻死之心……恐怕是连番变故刺激削弱了他的神智,加上崇渊的恐吓,让他觉得眼前无光,前途不继,此生无望才钻进了牛角尖,不如死了一了百了……谁料那种重伤之下他竟然还能活过来,不光小命保住了,心脉也无恙。      禾后寒不想再死一次……那短短瞬息,生命不可挽回地流走……他突然涌起了争取的期冀,他捋了捋思绪,回道:“臣……微臣自小就被送到山中学艺,从八岁到十五岁,七年没回过家。这些想必皇上您都知道。”      崇渊点了点头道:“不错。”      禾后寒抬头看着崇渊,语气很平静,刚才自残时的绝望与疯狂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在他瞳孔深处留下一点虚脱,他又道:“后来微臣终于学成归来,又忙于备考科举……四年后微臣考中,于祁县做了两年县官,同时妹妹嫁人。等臣再回来机缘巧合得了先皇赏识,封了丞相,父亲却辞官与母亲一同还乡了。”      崇渊听到这儿已经明白禾后寒的意思,不过他只静静看着他,并不做声。      禾后寒越说越快:“至今禾府中,能与臣说的上话的,不过管家与小厮。臣幼时未能绕欢父母膝下,稍长时又未尽到兄长的责任,如今亦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道。然,微臣一朝之相,当以舜朝百姓,皇室安康为重,臣情愿以一小家之喜乐团圆换万家欢颜。”      “但微臣不能因皇上您一己之私,就断了禾家的后,让父母不得安宁;不能因皇上您一时执念,便舍弃臣多年夙愿。”      “……臣想有一位夫人,有一双儿女,臣想让府中再次热闹起来,就像臣八岁离开之前的样子。”      他极少真情流露,推心置腹,他盯着崇渊,眼神里带了一丝乞求。      崇渊神色带了点了然,道:“朕都明白,但若朕不立后,你这愿望便不可得现。”说着他的眼神一点一点深沉下来,缓缓地道:“朕于三年前便下定决心,此生绝不立后。”      这句话于禾后寒而言无异晴天霹雳,一瞬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半晌才犹豫地道:“皇上……皇上是说臣,此生不能娶妻生子?”      崇渊看着他道:“朕不许。”      禾后寒心中一半冰一半火,两厢碰撞,让他内心翻腾不已,手心布满冷汗。      崇渊靠近他,神色里带了点强硬,他一字一顿地道:“你仔细听着,牢牢记住了,朕不许你娶妻生子,你不会有儿女绕欢膝下,不会有贤妻举案齐眉。但朕承诺,朕承诺你,朕会陪你一生一世,不论生老病死,朕都不会弃你于不顾,朕会宠你,信你,照顾你,满足你,朕会……”      禾后寒已然无法听之任之,猛地开口打断他道:“承蒙皇上抬举,但臣只求寻常生活,有妻有子,阖家欢乐。况臣为当朝丞相,皇上若一意孤行……让微臣日后如何做人,又如何服众?”      崇渊并不恼怒禾后寒打断他,平静地道:“朕早知道说服你是绝不可能的,江盛追着你三年,费尽心思花样不断,你都不曾软化一分。”      禾后寒不明白崇渊这话的意思,不过心里已经隐隐觉得不安。      崇渊站起来,走到门口,吩咐道:“把太子抱过来。”    丞相有何忿(上)   崇渊把明桥抱在怀里,那小小幼童看起来睡得迷迷糊糊的,有些撒娇似的哼哼唧唧,崇渊连声哄着他,“桥儿乖,桥儿乖乖的。”      禾后寒坐在床边看着,他正往身上套一件天青色的外袍,他缓缓问道:“皇上这是何意?”      崇渊瞟他一眼,抱着明桥走到桌前,上面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俱全,崇渊把明桥轻轻放在桌边,宠溺地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笑道:“桥儿可别乱动。”回头对禾后寒道:“替朕磨墨。”      禾后寒不明所以地照办,他掀开彩釉描金边的盖子,用搁在一边的白瓷小勺舀出清水来,滴到墨砚里,用墨杵细致地研磨起来,他看起来仍然是有条有理的样子。      这时明桥伸过来一只手,抓住了墨杵,小孩子的动作从来都没什么目的性,因而禾后寒也并未制止,只是带着明桥一起磨墨,明桥先把视线投在砚台上,似乎对那一圈一圈滑动的墨汁着了迷,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禾后寒身上,用明亮而澄澈的双眼看着他。      禾后寒不禁和他对视起来,小孩子的眼神总是充满奇妙的力量,他会一眨不眨地盯着一样东西很久,而你一点也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禾后寒细细观察着小太子,他有一对漆黑的瞳仁,禾后寒不知怎的心里一动……然后那小小的人儿突然咯咯笑了起来,略长的眼角不甚明显地勾了一个可爱的弧形,禾后寒研磨的动作猛然僵住。      崇渊铺开了宣纸,正提笔勾画着什么,但他一直分心注意着禾后寒,此时见他研磨的手一顿,就若有若无地轻叹了一口气,加快了手上动作。      明桥笑了一会儿,转过头去要崇渊抱,崇渊正好将笔停下,就势将明桥搂过来,一手点了点桌面上铺着的宣纸,对禾后寒道:“你看一看罢。”说罢他轻轻摇晃着明桥,踱步离开桌边。      禾后寒强自压下心中波涛汹涌,凑过去细看崇渊画在纸上的东西。      那是一幅画像,一名相貌清秀的男子立于其中,风度翩翩,雅致极了,那五官却是明桥的,崇渊画了一幅二十年后明桥的肖像。      然而这样一张普普通通的画,却如同在禾后寒的脑子里投下了几十斤火药,剧烈凶猛的冲击叫他眼前一黑,几欲昏厥。      那的确是明桥的画像——可又分明是禾凝凝的模样!      画中人既是明桥长大成人后的样子,又是禾凝凝若生为男子的模样。      禾后寒抬头看向明桥,那小太子眉眼之间虽还未长开,可仔细分辨,依稀有禾凝凝幼时的模样,他脑海里顿时如同开了闸一般,浮现出无数联想……    丞相有何忿(下)   三年前,六月盛夏。      廷琮殿。      崇渊正在听黄一的汇报。      “……峰丘镇周延家饮食用度皆已混入……一切都在暗中照着皇上交待的药方按时进行。”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呈上,道:“这是黄七的详细汇报。”      崇渊接过信函,点了点头道:“你们言行要谨慎,绝不可叫人发觉。”      那男人听得这话,更加小心,他跟了崇渊小半年,从未听过崇渊这般谨慎的叮嘱,他立刻点头应道:“是,请皇上放心。”      崇渊摆了摆手,道:“下去领赏罢。”      那男人悄声离去。      崇渊坐在御座上闭着眼睛,看起来好似小憩了一会儿,外边的阳光正好,让阴凉的殿内也明媚起来,到处都是静悄悄的热烈的日光,这是皇宫的夏天。      过了不知多久,崇渊唰地睁开眼睛,夏公公垂着眼睛从廷琮殿偏门走进来,他一出现——就好似把殿内的阳光统统逼退三分。崇渊瞅了他一眼,夏公公头上仿佛长了眼睛,马上禀报道:“皇上,地一刚刚到了,可是现在叫他进来?”      崇渊道:“传。你再派人去把张太医叫来。”      夏公公应了是,退了出去。      地一进来就先呈上一封信函,道:“这是地十,地十三,地十五的汇报,皇上请过目。”      崇渊看了一会儿,把信函折好,放在一边,沉默半晌,问道:“这上面写的,有几个人看过?”      地一道:“负责彻查此事的地十,十三,十五,以及属下,共四人。”      崇渊道:“这件事一定要保密,不可泄露丝毫出去。”      地一落字铿锵有声:“是。”      崇渊挥了挥手。      殿内又空下来,崇渊盯着那封信函,顶端是一个名字“荣嘉禄”,他的目光往下移,那里还有一个名字——“季瑞声”。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抽出黄一呈上的信函,又取出一张宣纸,写了起来。直到夏公公进来道:“皇上,张太医到了。”      崇渊正好将将写完,他恩了声,吩咐道:“叫他进来罢”。      张太医小步快走过来,跪拜道:“臣叩见皇上。”      崇渊把他刚写完的纸拿起来,轻轻吹了吹,然后折起来叠好,道:“免礼,过来罢。”      张太医接过信纸收好,他察言观色的本领很高,这时见崇渊神情,便知趣地道:“若皇上无事,臣先告退。”      崇渊挥手道:“去吧,你辛苦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日头悠悠地滑过天边,夏公公再次进来,道:“天一来了。”      崇渊把手中正批着的奏折放于一边:“叫他进来。”趁着这功夫,他捏了捏发酸的指节,又揉了揉太阳穴。      天一行过礼后,开口便是一大串:“二十天前的回报,易波,细茨,乌伯罗,四方塔等西域小国皆如常无异;然西北边疆空北蛮夷之族派出大量刺客探子进入吾国,属下派手下跟随多日,其此行目的在于十年前空北赞多王篡位时逃走的子玄公主,他们似乎是追踪她而来。”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信函,呈给崇渊,道:“这上边有具体的时间地点和记录。”      崇渊接过来,道:“你做的很好,去领赏罢。”      天一谢恩后退了出去。      殿外夏时正佳,崇渊看着那不知何时撒了满宫满城的暮光,他的眼睛里缭绕着无穷无尽的思绪。      ••••••••••••••••      一年前,三月十一,早春时节。      廷琮殿。      张太医跪在下首处,道:“皇上,臣月前刚去探过禾大人妹妹的脉,她这几日就该临盆了。”      崇渊正唰唰地写着什么,一边道:“既然如此,你今日便动身去峰丘罢候着罢。”又道:“此行朕有个贴身宫女与你同去,她姓李名溪,你知道该怎么做。”      张太医应道:“臣明白。”      崇渊嘱咐道:“不可有丝毫差池,若是女孩,只需保住即可,若是男孩,你要记得拖延时间,剩下的全权交予李溪去办。”      张太医连忙道:“臣记住了。”      ••••••••••••••••      一年前,三月十四,阴雨绵绵。      峰丘。      周延家中。      张太医仔细观察着禾凝凝的脸色,又以三指搭在她脉上凝神思索,接着他给一边的李溪使了个眼色,李溪立刻会意,不着痕迹地向外挪了一步。      张太医手中多了个药瓶,他把盖子启开,放在禾凝凝鼻子下边,禾凝凝正痛得大汗淋漓,眼睛都睁不开,嗓子里一声声压抑的嘶嚎,然而这时她神情微微舒展开来,好似恍惚了一瞬间,然后她喉咙里发出长长的咕噜声。      李溪手脚麻利,已经把用热水泡过的干净的布条拧干,片刻之后,她手中就多了个小小的婴孩。李溪低头一看,便对张太医点了点头,张太医神色一变,转身立刻开始收拾,李溪也快步走向窗边。      窗户外正等着一个男子,他腰间系着个黄色锦囊,手中提着个小小的包裹,一见李溪探出头来,就立刻将小包裹递了过去,然后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托过李溪手里的婴孩儿,不做停留,立刻转身离开,一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李溪眼神有那么一刹那定在了远方,可她很快回过身来,将小包裹递给张太医。      张太医动手解开——那里边赫然包了一个死去的男婴!      张太医与李溪的脸上皆无一丝异样,两人配合极佳,不多时就将一切收拾妥当,在极短的时间,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他们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将一切偷天换日了。      张太医又动手开了另一个药瓶,在禾凝凝干裂的唇边滴了一滴,只见禾凝凝疲惫无神的双眼猛地一亮,好似突然清醒过来似的,喃喃地道:“男孩……女……孩?”      半晌没有回应,禾凝凝勉力抬头,却见张太医与李溪都静默地垂首而立,她一见两人神情心中就猛地一颤,嘴唇抖个不停。      张太医叹了口气,走了出去,李溪留在屋内,把那死去的婴孩儿递给禾凝凝看。      片刻之后,随着一道雷声轰鸣,周延家里传来了禾凝凝一声悲痛的哭声。      与此同时,在峰丘镇东的乾本书坊里,一个刚刚来到这世间的小生命正在众人忙碌而周详的照顾中发出了第一声哭泣,他的哭声很快就被哗哗啦啦的雨帘遮盖住了,若隐若现的,好像是对这个小生命的暗示。      ••••••••••••••••      一年前,三月十五日,阴。      皇帝寝宫。      崇渊怀里抱着正在酣睡的婴孩儿,他摸了摸那孩子稚嫩的眼角,抬头对一边伺候着的李溪说:“以后你要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他荣你荣,他损你损。你好好待他,朕自不会亏待你。”      李溪叩首道:“奴婢谨遵皇上旨意。”      ••••••••••••••••      时间回归此刻,禾后寒几欲发疯,他一字一顿地道:“你、简、直、昏、庸!”      此话一出,他心里一抖,有点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脱口而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他立刻后悔。但紧接着他脑海里又浮现出他妹妹那段痛苦的日子……更想到从此他们母子再不可团聚,这种悲怆让禾后寒一时悲愤难忍。      接着他突然意识到明桥——太子,是他血缘上的至亲,是他的亲侄子,他的亲侄子做了太子——他眼前蓦地一黑,他会被这一道血脉关系拴在皇宫里,拴在朝廷中,只要他放不下亲情,便永远无法挣脱。      崇渊不再看他,抱着明桥出了门,交给外边等待着的宫人,交待道:“好好送到德妃那去。”说罢他将门合上,转身直视着禾后寒。      崇渊的眼神看不出喜怒,半晌,他缓缓开口反问道:“你说朕昏庸?”      禾后寒猛然一惊,被崇渊盯着看,一时竟不敢接话。      崇渊道:“昏着,糊涂不辨是非也;庸者,笨拙少智慧也。朕自知夺臣妹稚子为不仁,但朕封他为太子,给他荣华富贵,给他尊贵给他地位……朕自认功过相抵,并非昏也;朕喜爱你,朕想要你,但你却不喜龙阳。其实朕有千般手段万般手法……”说到儿,崇渊略顿一顿,看着禾后寒,低声道:“但朕另想了个办法,这个办法能让你永远在朕身边呆着,看着朕,听朕的话……这个办法不会伤害你,甚至给予你想象不到的权力……朕以为这并非庸也。”      禾后寒半晌无语,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崇渊的眼神现在放的有些柔软,少了许多锐利和洞视不那么强势,让他看起来总算像个十六岁的少年了。      禾后寒定了定心神,开口道:“皇上说得漂亮,却将微臣的亲侄子拴在太子这位置上……他就如同皇上您当年一般处境,在宫中势单力薄,若无大臣拥护,不知多快就要被人害死!”      崇渊突然笑了,道:“但若你一直帮着他,他就可以一直做他的储君。”      禾后寒强抑心神震颤,道:“您才是皇帝!”      崇渊一步上前,搂住禾后寒,贴在他耳边道:“天下都是朕的,朕想给谁就给谁。”他的手臂用力之大几乎要把禾后寒嵌入骨血,脸颊的渴望的温度好像要把人融化。      禾后寒浑身忍不住的阵阵战栗,他从崇渊怀里挣出来,眼神里的东西又乱又杂,这让他看起来大不同往日,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拿着这样的眼神看着崇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丞相有何忍(全)   安正四年的冬天突然就到了,昨日还是秋高气爽,翌日就好似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热气,所有的地砖墙壁都变得冷冰冰的。      禾后寒从小就畏寒,每年过冬都要受一番煎熬。      几年前他刚做丞相的时候,崇渊赏给他一件赤焰狐裘,从那以后,这件狐裘就成了禾后寒过冬的必备之物。      赤焰狐生在舜朝域北雪原,数量极为稀少,又因毛色如火如焰太过显眼生存率极低,这个种族就更为稀有。偏偏其毛皮珍贵异常,先不说其色泽外观之少见夺目,但说其温暖密实就堪称众多毛皮之首。只是此狐裘却极难剥制,赤焰狐皮腺异常之薄,脂肪却异常厚,稍有不慎,则皮毛损坏,其制作工序又很是复杂,过程中一定要在整块冰面之上加工才可。这东西实在珍贵,不是有钱就能买到,既要有身怀绝技的师父敢去极北雪原,能忍得数月,方可猎得一二只,又要有神乎其神的工匠敢下手剥制。      制作这么一件赤焰狐裘,人力物力皆为当世罕见。禾后寒得了这么一件宝贝,自然十分珍惜。      今年此时还未到最冷的时候,他将这狐裘拿出来,心中不禁想起皇帝,又烦闷起来。      崇渊这些天没再为难过他,颇有些静观其变的味道——但他心中却明白……从头至尾,这年轻的帝王就一步一步暗中谋算着,按着自己的心意把他逼入死角,最后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却不急着下手了,残忍的仁慈。      禾后寒每日上朝都能看见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他年轻、容姿潋滟到让人不敢直视,手段魄力惊人得成熟周全,他深不可测,他不动声色,他可以成为千古一帝,万民颂扬,可他偏偏对他着了迷,入了魔,做了天底下最大的蠢事。      •••      这一天,冬日洋洋,禾后寒坐在院子里,披着棉衣,灰猫阿花在他怀里打盹,罗祥在一边沏茶。禾后寒抚摸着它灰色的柔软的皮毛,听着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他并不是总能这么清闲的。      这不,他闲了没一会儿,就听院门口传来个柔得能拧出水儿的声音:“瑞声,你今天好悠闲!”      禾后寒慢吞吞地睁眼,打量江盛一眼,不咸不淡地道:“门主一如既往的光鲜。”他这话看似恭维,仔细一想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江盛左手掌管惊流门,右手兼顾卫河商会,那么多夸赞他丰功伟业,胆识过人的词儿禾后寒都不用,偏偏用个“光鲜”——就差没说他不务正业了。      江盛看似浑然不觉,又似习以为常,道:“瑞声就爱说笑。”说罢笑眯眯地靠过来,手中变戏法似的多出个铃铛,那铃铛真是漂亮精致,外边是古铜色的,看起来简洁大方,里边却别有天地。      铜铃内里却有一层不知什么材质的金红色镀层,再仔细一看,那上边密密麻麻地刻着极其细小工整的字。禾后寒眯着眼睛分辨那字……那刻的竟然是完整的,舜朝开朝时的礼天词!      他不禁惊叹道:“你从哪寻来的?”      江盛大大方方地把那铃铛放在禾后寒手里,饶有介事地道:“这铃铛名呼风,乃千年前机巧仙人所制,传说这铃铛可平地起风,又可藏风聚气,镇一宅之风水。”      禾后寒嗤笑一声,道:“传的这样神乎其神,也不过是为了将这铃铛卖个好价钱罢了。”      江盛也不辩驳,又从袖子里摸出个古铜色的哨儿,放在禾后寒眼前道:“这铜哨儿则为唤雨,同那铃铛乃是相辅相成,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他一边说,一边在桃花眼里堆积出浓情蜜意来。      禾后寒状若未视,一心琢磨对比着那对儿铜铃哨。      铜哨儿小巧玲珑,古色古香,内里也是别有洞天。只不过里边是银白色的镀层,镀层上也刻着细致精妙的图案,他再定睛一看,那竟似是一幅竹梅地形图!      史书上记载舜朝开朝建都之地正是竹林梅树交相呼应,乃绝世奇景。可惜后来皇城开拓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广,这一大片竹梅林就被挤得越来越稀疏,到现在,恐怕也只有皇宫里还能见得一二。      禾后寒不禁啧啧称奇,道:“此物真乃巧夺天工,稀世宝物!”      江盛见禾后寒喜爱,心里也美滋滋的,就道:“瑞声你挑一个吧。”      禾后寒心道果不其然。江盛说那说辞……什么“天造地设”,他一听就知必有猫腻,这会儿便想拒绝,可又实在喜爱这精巧物件,他正思索着能否将这一对铜铃哨都讨过来,心中猛地划过一道闪电。      禾后寒蓦地一惊,接着他的脑子里急速地转动起来……      可他脸上很少流露真情实感,他思索的这会儿,在别人看起来就是犹豫了一下,江盛缠了禾后寒三年,多少看出点异样,正准备再接再厉一把,就听禾后寒突然开口道:“你先挑吧,这几年来你没少送我东西,这回我听你的。”      此话一出,当即震惊全场。      罗祥手里端着的茶碗骨碌骨碌地在桌沿上滚了两圈,“啪”地掉到地上砸了个粉碎,却无人去看。      江盛的桃花眼瞬间瞪成了鱼眼,一时院子里只闻茶壶里开水的咕嘟声。      半晌,禾后寒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问道:“你可选好了?”      江盛大喜过望,双手都抖了起来,只觉天上砸下来个大金砖,三年的锲而不舍总算有了点曙……他拉过禾后寒的手,激动之下甚至忘了吃两下豆腐,只把那铜铃铛放在禾后寒手心,道:“在下觉得这铃铛更衬你。”      禾后寒看了一眼手上的铃铛,抬起一只手搭在江盛手上,道:“我很喜欢,多谢门主费心。”他抬着头,定定凝视着江盛,眼里含笑,容颜清雅而态度亲昵。      江盛三年里头一次不知如何以对,不过他毕竟是江盛,一时片刻就反应过来,立马得寸进尺地道:“瑞声兴致这般好,今日又是大晴天,不如与在下出去逛逛?”      禾后寒此刻已下了决心,把阿花放在地上,起身道:“也好。”      罗祥目瞪口呆地目送他二人离去。      •••      京城,铜塘街。      这个时候正是铜塘街最热闹的时候,到处都是小商小贩,再加上两边酒楼饭馆,当铺银号,杂苑曲楼鳞栉次比,一片熙熙攘攘,太平盛世。      江盛说话向来就是蜜里调油,今日更是变本加厉,简直要从嘴巴里说出几朵花来,“瑞声你瞧这京城,百姓人人安居乐业,这里边有多少是你的功劳!”      禾后寒立刻摇头道:“这我可不敢居功,我不过是为皇上办事,若说功劳,自然都是皇上的,我等臣民不过是帝王手中小小的棋子罢了。”      江盛啧道:“瑞声真是谦谦君子,不仗势欺人,亦不妄自菲薄,这般虚怀若谷,叫在下钦佩不已。”      禾后寒听江盛出口成章,不禁笑道:“你的文采又精进不少。”      江盛情意绵绵地看着他道:“在下这实为肺腑之言。”      禾后寒侧头看着他,哦了一声,眼尾一勾,就弯出一个笑来。      江盛浑身一震,眼中霎时就只剩下静静立在闹市中温文浅笑的年轻男子,当时恨不能立刻化成一汪春水儿软倒在他脚下。      禾后寒没料到江盛反应这么大,他那笑意倒的确是有意之举,算是暗示也好,算是试探也罢,总之是藏了猫腻,他却不知自个儿对江盛这垂涎了他三年的家伙有多要命。      这会儿他看了江盛神色,心中有了感触,便道:“我还从未去你住处看过,今日我正有闲时,不知门主可否带我一观?”      江盛连连点头,“自然是好的。”      禾后寒三年里任凭江盛日日到相府死缠烂打,从不主动回应示好,时不时还出言讽刺,这样艰难的情况下江盛能坚守三年,简直可以称之为奇迹。      如今江盛一朝守得云开见日明,情难自已,眼神跟黏在了禾后寒身上似的。      禾后寒从未去过江盛住处,因而没料到那般张扬风流的人竟会选择住在静言街这种宁穆的地方,不过他没将讶异表现出来,反而以一种惊喜地口气道:“这京城我住了许多年,就属来这静言街最多。”      江盛附和道:“在下猜也是,瑞声如此温文尔雅,想必受了书卷熏陶最多。”      禾后寒想起十五岁那年回来准备科举,满屋子的经卷古籍,陈旧发霉的纸张味,还有浓郁的墨香,静悄悄的小院子里,春夏秋冬一载又一载,不知不觉他就长大了,做了官……现在想一想,那倒是难得清静,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日子。      江盛带着禾后寒拐进一条巷子,入目皆是白墙黑瓦朱门,安静极了又典雅极了。      江盛站定,伸手推开一扇厚木门,侧身道:“瑞声快进来。”      禾后寒瞅了他一眼,神色在这一片单调而冗长的街巷里显出一种若有若无的颓然来,但那不会有人发觉……他迈了进去。      •••      江盛这处宅邸十分雅致,倒是大大出乎禾后寒意料,从得知江盛在静言街居住之时他便对其有些刮目相看,这时便赞道:“我倒不知你还有这样的雅兴。”      江盛这时已然恢复往常脸皮厚极的模样,凑到禾后寒跟前道:“那自然是为了同瑞声你相配。”   禾后寒若是以往听了这明目张胆的挑逗,就该甩袖而去了,这时却只是略略侧过脸笑了一下,并不说话,温和纵容的神态却一下把江盛的火勾了起来。      江盛习惯掩藏自己的欲望,这次却没有。      两人眼神一对,都是心领神会,立刻就知意,压根儿不用多说。      江盛捧过禾后寒脸颊,亲了下去。      禾后寒把眼睛闭上,手指在江盛背后蜷曲着握紧,片刻后又一点一点松开,轻轻地搭在了江盛脊梁上。      江盛向来自制力极佳,乐于花费时间调情,这时却有些把持不住,禾后寒的一切早已让他思欲成狂,而这时他正顺从地靠在自己怀中,那是他想了三年的人……禾后寒眉眼清俊,皮肤在这个季节已经呈现出一种冰凉的白皙来,每一个细微的神态,都刻在他脑子里,让他混混沌沌地简直不能思考,他渴望到了极点,兴奋到了极点,唇齿之间就急躁起来,压迫着禾后寒不断后仰,可他停不下来,只想抵死缠绵,再不松开。      禾后寒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不禁嗯唔了一声。      江盛到底刹住了闸,舔了舔禾后寒被他咬得通红的嘴唇,低沉着嗓子轻柔地道:“去屋子里?”   禾后寒喘了几口气,又咳嗽一声才点了点头。江盛刚要动作,就觉得背后衣服一紧,他反应很快,立刻凑到禾后寒耳边道:“你别紧张……”说着他在禾后寒耳廓轻轻吻着,细腻地摩挲着他的耳垂,手掌从禾后寒被扯松的衣襟里探进去,抚摸着他的腰和后背。      江盛的手法娴熟,技巧,挑逗,又充满爱意,他手掌灼热的温度让禾后寒抖了一下,就这么一个软弱,立刻被江盛发觉。他的手掌不断在禾后寒背上,胸前游移,渐渐往下探去,在禾后寒腰椎穴上施了点力气,禾后寒登时觉得腰身一麻,放松下来。      他的外衫斜斜地耷拉在地上……他握紧了手中的玉牌,率先向屋里挪了挪。      江盛眼睛里一直压抑的欲望猛地爆发出来,那样具有掠夺性和侵略性的眼神让禾后寒后背一冷,不过他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丞相有何悔(全)   江盛混迹风月场所多年,他能叫二八的少女化身荡妇……亦能让并非断袖的男子身陷□。      在此之前,禾后寒甚至从未想过自己能在与男人【→◎时】产生欲望。      他不知江盛使了什么手段,只觉浑身一直麻酥酥的,连那不可忍受的痛楚也隐约不见了,他闭上眼睛,只觉得快感如潮水把他拖进欲望的深渊,又好似烈火把他的心神焚烧殆尽……这种感觉于他来说太过陌生而巨大,让他有点掌控不住的恐慌,他情不自禁呻吟起来,嗓音里全是痛苦和矛盾。      江盛一边沉溺在得偿所愿的满足里,一边又着迷惊叹于手下这具身子的魅力,多重而愈演愈烈的快感使他激烈地驰聘于禾后寒身上,【↑↑↓↓←←→→】他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可那不够,远远不够……      禾后寒突然勉力撑起身子,双臂揽住江盛肩背,这个姿势让他难受的哆嗦了一下,他的眼睛潮湿而漆黑,又好似蕴藏着难名其状的隐秘,江盛如同被摄住心魄,楞楞地看着禾后寒把头颈靠在他的肩膀上,含蓄而温吞的气流就轻轻挠在了耳边。      “帮我……”      接着他侧头含住禾后寒嘴唇,重重厮磨起来。      一时之间,翻云覆雨,满室吟喔。      而就在距离此处不足三丈的地方,被榴髓玉牌急召而来的两名暗卫僵硬地立在原地,生平头一回不知所措。      他们受过严格的训练,对于主子的私事绝不过问,因而不敢靠近一步。可这种情况,又分明是禾后寒故意将他二人召来……      一时之间,两名暗卫愣在原地。      半晌,其中之一的暗卫打了个手势,两人迅速隐蔽到角落。      屋内屋外,一切如旧。            夕阳西下的时候,落日余晖从窗口斜斜地铺满了地面,桌椅,床铺,也漫及禾后寒□的肌肤,那让他好像披上了一件暮光做的绸缎。      禾后寒侧躺着,急促地呼吸着,江盛两条胳膊环抱过他,眼睛微眯着享受着云雨过后的余韵,他把脸埋在禾后寒散开的发丝里,一边磨蹭着他的肩颈,这个动作让两人之间看起来亲密得很,就像一对儿情投意合的恋人。      禾后寒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歇了一会儿,觉得缓过了那阵头晕目眩,就慢慢撑着床头坐了起来,他这么一动,就让江盛埋在他身体里不愿拔出的【ブ】滑了出来,那感觉很不舒服,禾后寒不禁动作一滞……那种他熟悉到深恶痛疾的感觉。他伸手摸了一把……粘稠的白浊,禾后寒眉头一跳,强忍住了甩手的冲动,站了起来。      江盛躺在床上看着他瘦削的后背,那上边还留着斑斑痕痕的红紫,新鲜的明晃晃的,都是他留下的印记。江盛的桃花眼向来多情,盛满笑意,此刻却隐晦而深沉,好像把许多情绪调和在了一起,反倒看不出什么。      禾后寒也一言不发,透出一种疏离来,全无之前的顺从模样。      两人之间明明片刻之前还身体相连,共赴云雨,此刻却仿若心知肚明般透着一股沉默。      禾后寒一件一件把衣服穿上,等他收拾利索,衣冠整齐了,才回过身来,正好对上江盛不错眼珠的凝视,两人无言对视了一会儿,只听禾后寒平静地道:“你是明白人,我不必多说,你尽快离开京城罢。”      江盛听了这话,眼神里就慢慢扯出一丝痛楚来,可他只是抿着嘴角,一言不发。      禾后寒看着江盛,那生着一双桃花眼的男人只披了件亵衣坐于床边,小腿□在外,没了一身鲜艳夸张的外衣渲染的风流浮华,那充满力量与压迫感的身体线条就格外突出,禾后寒站在他面前,欲言又止,半晌才开口,却只吐出一个字:“你?”      江盛嗤笑道:“你这时却吞吐起来了。”继而又叹道:“自门外那两人出现的一刻起,在下心中便已了然。”      禾后寒听他说完,又问道:“你难道不怕?”他这时心中绝不如面上那般冷静,那两名暗卫到了不止一时片刻,他知道那两暗卫不可能在江盛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这人在那般情况下还只做未知,一心顺着他……      江盛微微摇了摇头,道:“在下既然还坐在这儿,你为何还不懂?”说着抬头看着禾后寒,慢慢露出一个苦笑来,道:“在下等了三年,好不容易等来了这个机会,哪怕你只是利用在下,在下也甘之如饴。”      这句话一瞬间让禾后寒愣了一下,他的表情终于显出一点除了冷静以外的东西,可他仍是不懂,不懂这人为何这样做,是什么让他如此勇敢无畏,是什么让他委曲求全,又是什么让他三年如一日锲而不舍,若说是感情,可他们既非患难与共,也非情投意合,哪来什么坚贞的感情?      禾后寒想不通江盛的心思,但心里仍是被狠狠揉了一下,江盛这样的话让他想起了他师兄荣嘉禄,那种一味付出的珍视,是做不来假的。      禾后寒想笑一笑,可脸上的肌肉仿佛被心中膨胀出来的东西给牵扯住了,动不了分毫,只好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就匆匆离去。      江盛注视着禾后寒离开的背影,闭上眼睛听着门扉被合上的轻响,那人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远离,让他心中随之慢慢涌起有一种留不住的绝望……他向后倒在床铺上,屋子里一下子静得空荡荡的好像没有人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留恋地将手指放在禾后寒刚刚躺过的被褥上,半晌,只听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莫不是铁石心肠……”      禾后寒出了屋子不远,就站定,低声道:“出来吧。”      两名暗卫一前一后,从角落跃出,跪在地上对禾后寒行礼。      禾后寒这时虽不至于站不起来,但也并不舒服,尤其是那处粘腻肿痛……苦不堪言。他豪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你们要向皇上提及刚才的事,记住了?”      常年严苛的训练让两名暗卫毫不犹豫地答是,禾后寒交待完了就走了,只留下两名暗卫面面相觑。           禾后寒一路走得无比艰辛,到相府的时候,脸色已经白得有些泛青了,一进门,他就吩咐门房道:“备热水。”      罗祥闻声赶来,他在禾后寒十五岁时就跟着他,到现在有十年了,对禾后寒算是很了解了,在他印象里,禾后寒是个不喜欢让人琢磨透的人,他几乎所有的反应和表现都是依照世人眼里的规范打造出来的,可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罗祥跟了他十年,到现在也不能完全摸不准他是什么心情。      不过此时此刻,禾后寒的情绪少见的外露,罗祥一眼看去就知他主子很烦躁,因而他只在禾后寒后边小心翼翼地跟着,噤声伺候着。      谁料禾后寒却回头瞅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罗祥一愣,他同禾后寒正好相反,是个脸上藏不住心思的人,这会儿就显出点委屈来。他不到十岁就跟着禾后寒了,禾后寒极少对他发火,甚至有些时候对他有些纵容,因而罗祥如今也十八岁了,为人处世还总显得孩子气。      禾后寒不欲多言,等罗祥出去关上了门,他才扶着床柱慢慢坐在床上,透过平铺的衣料可以看见他的腿在不停地微微颤抖着,这一路下来,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中难言之苦。      他解开汗湿的衣服,低头看到胸口东一块西一块的吻痕咬痕,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不久之前的一幕幕,最后定格在江盛凝视着他的神情,他说:在下甘之如饴。      禾后寒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有内疚有悔意有触动还有许多……他心思纷乱,一会儿想着崇渊把明桥立为太子让他无法撒手不管一走了之,一会儿又想着自己如何甘心任皇上宠幸就此断了禾家的后。      自古皇帝皆无情,后宫佳丽三千都留不住一个皇帝的心……他一个大臣,一个男人,又怎能怎敢和一个皇上……况崇渊年纪尚轻,不过十六岁,日后年龄大了,阅历多了,见了真正的国色天香倾国佳丽,软玉温香一在怀发觉如今这执着不过一时糊涂,到那时叫被立为太子的明桥如何自处?      若等崇渊厌烦他的那一天……不如让他来把这个时刻提前……禾后寒想了又想,他选择了一个笨方法……以自己作为代价,来激怒皇帝。      不论好坏……至少可以让他快速从这个困境中脱身。      任何一个帝王都不能容忍的事……就是背叛。他与江盛欢好,崇渊或许就会从此对他死心,或者一怒之下摘了他的顶冠,叫他从此告老还乡去……再或者直接把明桥的太子身份废了。      这都是他想要的结果。只是这些事本来与那一岁多的小娃娃无关,可今晚过后,明桥的人生或许又要被改写,昨日他还是太子,明日可能就是被废的皇子。      但江盛……禾后寒不知道崇渊是否会迁怒于江盛,江盛曾经帮过崇渊大忙,若没有江盛的相助,崇渊绝无可能那般顺利就坐稳了皇位。但万一……若江盛因此而丢了命,他一定会后悔……一辈子都无法释怀。      他在热水里泡了许久,叫罗祥换了好几次水,脑海中太多东西太多念头在四处乱撞,让他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丝逃避的企图。      可夜幕终将降临,所有的一切都会等来一个结果,他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太阳西沉,禾后寒被罗祥强塞了一碗蛋花粥,他没什么胃口,可今日他已经对罗祥莫名地给了脸色,这会儿不想再拒绝,只好食不知味地一口一口舀着吃。      罗祥见他心不在焉,忍不住抱怨道:“大人今日不对劲,若是身体有恙就要看医生,不要总说些自己最了解自己的敷衍话;若是有心事,也该说出来,不该憋在心里。”      禾后寒笑了笑,对他道:“这粥很好吃,是你做的吧。”      罗祥脸色微红,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口气,道:“大人什么也不想吃,忙坏了下人。”      禾后寒摇头道:“你真是个孩子,我在你这般年纪已经准备去科考了。”      罗祥却反而得意地道:“大人那时累得连头发都懒得梳起,都是我在打理大人的起居。”      禾后寒也想起那些日子,当时只觉得日日夜夜索然无趣,恨不得赶快考完,快快做个官儿。此时此刻他却终于体会到了那岁月静好,心中无一物的轻松。      两人又闲说了半天,禾后寒心里被过往日子的简单轻松润泽,有了点力气。      这时他听到窗外有人的脚步声,禾后寒心神一凛,霎时被拉回眼前这一团乱麻,他刚把罗祥支走,窗外的人就进了来。      那人眉眼艳得惊心动魄,黑衣黑发,只一双眼睛,深若寒潭。      竟是崇渊本人。    丞相有何怕(全)   禾后寒被崇渊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紧接着反应过来,起身就要行礼,可他本就腰身不适,又泡了近一个时辰的热水,这猛地一下让他腿脚发软眼前发花,“嘭”的一声就直直跪在了地上。      这一下可不轻,禾后寒咬牙倒吸一口冷气,痛得整个身子都伏在了地上,一瞬间觉得两条腿都断了。      可这无法平息一丝皇帝的滔天怒火。      崇渊抬腿一脚踹在禾后寒肩膀上,他用了十足的力道,一下就把禾后寒踹翻了过去。      禾后寒正被双膝上的剧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爬不起身,肩胛骨又被狠命一踹,顿时眼前一黑,喉咙里滚出一声强压住的痛呼。      崇渊揪住他的衣襟,一把将他拉起来,手掌一挥就把扯开了他的衣领。      ……情事留下的斑驳痕迹。      有那么一会儿,或者其实只是一瞬间,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寂静得瘆人。      禾后寒的眼睛无法在崇渊这样的注视下转动分毫,那是怎样的天威……让他全身血液都为之凝结的眼神。      禾后寒双腿发软,他在崇渊的怒意下已然退却,偏偏又被崇渊提着衣领,不得逃离。      崇渊的愤怒好似化作了万千针雨,铺天盖地声势惊人地统统打在禾后寒身上,让他睁不开眼,张不开嘴。      崇渊厉声道:“你为何这般对朕?”说到这,他似乎再无法控制怒气,一把将禾后寒掼在地上,指着他骂道:“你不择手段!你怎敢委身于他人!”      禾后寒脑中本来条理清晰,心中信念坚若磐石,被崇渊这么一问,只觉心中说不出的憋闷,又不知是何缘由,在疼痛和崇渊质问的双重施压下,一时不知所措,只跪在崇渊脚下不断磕头重复着:“臣不敢,臣万万不敢……”      崇渊蹲下来,用力抓住禾后寒下巴,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你给朕解释。”      禾后寒本想好了大堆的说辞,扬大义抒小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而此时此刻,在崇渊好似燃起了烈火的眼神下,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吐出一句:“臣……不敢。”      崇渊沉默了半天,一动不动的。      一时之间室内竟出现了不合时宜的寂静。      好半天,崇渊似是终于忍耐不住,表现出一点不同寻常的疑惑,问道:“不敢什么?”      禾后寒张了张嘴,好似突然找不到了声音。      崇渊不给他时间停顿,紧紧追问道:“你有什么不敢?”      禾后寒被逼的急了,脑子一乱,磕磕绊绊地挤出一句:“微臣不敢……不敢……不敢近……与皇上!”      这一句话后,崇渊眼里的火突然熄灭了,好似骤然惊醒,又好似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霎时浇了个透心凉。      他突然想起好多年前……并不是什么好的记忆……那时他还不到三岁,那时他还没得到神童之名,那时昱亲王还被人称为洲太子,那时他还只是个懵懂的小皇子……            十三年前。      燕祥宫。      一身锦衣玉袍的小皇子推开放到桌前的栗子粥,眉头拧起来,稚声稚气地道:“太甜!”      旁边伺候着的宫人连忙动手端下去,低声吩咐道:“快换。”那宫女又动了动嘴,刚要说些什么,就听门口有人出声道:“二弟想吃什么,便吩咐下去。”      小皇子抬头,来人一身黄衣,顶戴玉冠,俊逸非凡,小皇子犹豫地道:“可是父皇说过不可挑食。”      那人听了,半晌笑道:“你这么小的孩子哪来这么多规矩。”      小皇子哦了声,道:“我想吃鱼粥。”      不一会儿,下边厨房就送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鱼粥。      小皇子喜上眉梢,飞快地拿勺子舀了一口,还不忘道:“大哥真好!”      那人笑而不语,坐于一边。      到这里,崇渊的记忆都很愉悦,尽心尽力的宫人,宠溺他的大哥,重视他的父皇。      然而就在那日夜里,小皇子突然腹痛如刀绞,接着呕吐不止,他难受的想哭,可又没力气,呜呜咽咽了半天也没人进来看。      小皇子虽然小,但这时天性里的谨慎冷静就已经初露端倪,不一会儿他就发现了蹊跷之处,他不再出声,而是忍着痛苦爬下床,踉踉跄跄地扶着墙往侧门走去,此刻他的小小的白嫩的脸颊已是铁青一片,圆润的眼睛被痛苦扭曲得可怕,月光透过窗户晃了他的脸一下,让他好似夜半的恶灵。      小皇子把侧门推开一道缝,一声轻轻的吱呀声后,燕祥殿里就静悄悄的了。      他摸到了殿外,又沿着小道不知走了多远。这时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等他终于看见前边有了巡逻侍卫的身影,就泄了那口一直强撑着的气力,倒在了地上。      这动静自然惊动了侍卫们,他们连忙围过来,一看倒在地上的那小小的人影竟是当今圣上最喜爱最看重的小皇子,立马大惊失色,有去找皇上报信的,有传太医的,不多时灯笼烛火就将静谧的夜半深宫晃成一片兵荒马乱。      小皇子醒过来的时候,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的父皇正坐在床边担忧地看着他,他动了动眼睛,就看到立在他父皇身后的大哥崇洲。      皇帝问道:“吾儿可知自己为何突来此急症?”      小皇子闭着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      皇帝沉默了半晌,道:“传渊儿身边的宫女太监。”这当口,皇帝瞟了站在一边的崇洲,淡淡地开口道:“你今年有十八了,比渊儿大十几岁,你要多照顾他。”      崇洲不知是半夜被人叫起来有些烦闷还是因为担心自己的皇弟,脸色显得有些烦躁。可他这时还是平顺地回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不多会儿,小皇子身边的几个宫女太监就被领了进来,几人皆面如土色,一进来就扑跪在地上,不断磕头求饶。      皇帝冷声开口道:“你们几人皆是渊儿左右伺候的,今夜你们却在何处?”      打头的宫女磕头如捣蒜,声音里全是恐惧,可说出的话句子却很连贯,很有逻辑,她道:“奴婢一时偷懒去了偏殿小睡……不想二皇子正好得了急病……奴婢自知罪责滔天,难咎其责,奴婢……奴婢愿以死谢罪……!”她满脸是泪,猛地站起来,一头撞向床柱。      小皇子正强忍着头痛和反胃,就觉得床身一晃,他费力地侧头一看,那宫女正好撞死在他脚边,满头满脸的血,双眼死死闭着挤在一起,脸孔呈现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绝望和恐惧。      崇渊或许就是从那一刻起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不过那时他还不太明白,只是不错眼珠地看着那宫女。那女子从小照顾他,他很熟悉她,他甚至记得她的妹妹,是个腼腆的女孩。      可她现在就这么死在了他面前,只在那一瞬间就永远离开了这一切,离开了皇宫,离开了她的妹妹,离开了这世间……再也无法回来。      崇渊三岁的时候还无法完全捋顺这一切的前因后果,无法完全看透这底下不可见人的暗流汹涌,但他那时就已经显现出一种过人的才华——敏锐的观察力,这让他选择了沉默。      偌大的皇宫里死了一个宫女本就小事一桩,在二皇子病危一事的面前就更加不值一提。几个太监无声无息地把那宫女尸体拖出去便再无人理会,皇帝继续挨个追究,从太医到燕祥宫的每一个宫人,再到御膳房,每一个细节都没有被放过。      这件事情最后却不了了之了。小皇子挑食不爱吃送过去的栗子粥,硬要换鱼粥,恰逢那日御膳房正好在做乌伯罗进贡的鱼,这鱼倒没什么问题,但与这鱼的配料从来只用栖芳草。栖芳草与两样东西相搭可制毒药,一为秋萝,二为甜钱儿叶,这两样东西本都不是栗子粥的配料,却因小皇子几日前染了点风寒,这以后每日都有身边宫女将太医院送来的秋萝末拌进午后甜品里来补胃气。   太医院的秋萝,御膳房的栖芳草,乌伯罗的鱼粥,几样东西看似相隔甚远,谁知机缘巧合硬是凑到了一起。查来查去,结果这事儿反倒谁都赖不上。      御膳房不知道小皇子风寒在粥里加了什么佐料,这身边宫女不知前因后果的更不知道什么饮食大忌,太医院就更无辜了,他们上哪知道宫中天天吃什么、小皇子挑口要吃什么。      说来说去最后倒要怪在崇渊自己挑食上来了,后来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小皇子及时得救大难不死,又死了一个贴身宫女,也算是个交待。      只是看起来是那么回事,皇帝心里自然是有数的,小皇子心中也是有些领悟的。      那之后没多久,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皇长子崇洲被皇帝一纸诏书发配到了极远的西南之地,从此不得踏入京城半步。宫里就谣传说这跟前阵子小皇子中毒一事有关,过了几天,传这话的人却从宫里消失了,再然后,这件事就在宫人的三缄其口中隐晦下来了。      从那以后,崇渊开始修习皇家的武功秘籍,他的心智仿佛一夜之间开了窍;一年之后,他的神童之名开始广为流传;四年之后,他坐上了太子之位。      然而对三岁的崇渊来说,这整个事情里,最触动他的不是人心险恶,不是背叛不是阴谋,也不是鬼门关走一遭的侥幸,而是那个一头撞死的宫女。      崇渊不明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自尽。      她甚至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打了个盹儿……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一直想了好久,好久才有点领悟,让那宫女一头撞死在床柱上的,让她恐惧得选择以死亡来解脱的,或许是,其实正是那无处不在又无形无色的权利,至高无上的皇权。      它的生杀予夺,无所不能让她畏惧让她害怕,她害怕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二皇子,她害怕皇帝,或许她还害怕着大皇子……他们都是代表着它的人。           崇渊看着禾后寒,他的眼神里透出一种回忆,但凡回忆总会在眼睛里留下感伤,这让他看起来没那么愤怒和压迫了……显出一丝疲惫来。      他算计了那么多,用了那么多手段……却得了这样一个结果。      他那么小的时候就知道拥有权利,会让人畏惧臣服……可直到如今,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它也会让人……不敢去爱。      崇渊缓缓地道:“父皇早就告诉朕说,帝王最要不得的就是不舍。朕却妄图……”      他低低叹了口气,什么话也不想说了,一时间心灰意冷。      禾后寒也不敢开口,一动不动地跪着。      半晌,崇渊松开手,站起来,道:“你休息罢。”话音刚落,人已经落到窗外,好似只是一阵风吹草动,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禾后寒还跪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得膝盖的剧痛已经成了酸麻,肩上被崇渊踹开的一脚开始火辣辣地肿痛起来,他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和衣躺在了床上。      他闭上了眼睛,可脑海里一个画面迟迟不去,崇渊走时一个匆匆而忍耐的侧影,他的面部五官在狭长的影子里拖成好似精怪一般的曼妙绮丽,可他的侧脸却又显出一种坚硬和难过来……极少见的真挚,让他想起不过数日前,那夜让他痛不欲生的临幸,那时崇渊的神色愉悦极了,眼神里喜悦得简直像个孩子。      禾后寒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可他知道这些片段和杂乱的思绪无疑在扰乱他的心神,他不想去钻牛角尖,可又时常无法控制……他脑海里全是崇渊的身影表情,不多会儿又蹦出江盛的声音,挥之不去。           次日上朝的时候,禾后寒一如平日,笑着与众大臣打招呼,等着皇帝上朝,等着第一个行跪拜之礼,昨日之事,昨日之苦,在他身上仿佛只留下了几块淤青。      崇渊坐在龙椅上,摆了摆手,那夏公公就站出一步,展开手中黄面绢质圣旨,高声念道:“今特诏左都副将方亦信长女方之檀,御史郑宇翰幺女郑伊柔,于腊月初十,同刑部尚书杨守国长女杨诗桦同进后宫,品级为嫔。钦此——”      被点到的大臣立马磕头谢恩领旨,其他人当然要一边恭贺一边赞皇上英明,一边在心中打起小算盘。      事情到了这里,如果这是个后宫向的故事,那么这时禾后寒就该大吃飞醋缠闹不休;如果这是个虐心向的故事,那么他这时就该痛定思痛一走了之从此两人不相逢;如果这是个脑残系的故事,那么就该在禾后寒委屈不已的时候皇帝戏谑一笑道爱卿朕逗你玩呢。      不过此时,禾后寒只是冷眼旁观,心中思索着……崇渊这一步棋走得很微妙。      方副将与郑御史皆为武将出身,乃如今舜朝除荣家以外的武将世家中佼佼,崇渊只将这两家的女儿纳入后宫,看起来似是与以他为首的近几年地位愈发崇高的文官互相平衡,但同时却也牵制着近几年战功赫赫的荣家……      禾后寒想到这里——换了一个方向去看,但若崇渊并非要打压荣家……而是要重用荣家……或许是因为边关……      再者,他心中有点焦躁……明桥,明桥,宫中的娘娘一多……       丞相有何瞒(全)   崇渊四年,腊月初十。      腊八节还没到时,禾凝凝就带着女儿回了京城,在家小住了几日。在舜朝的传统节日里,出嫁女儿在两个时节是一定要回娘家的,一为腊八节,二就是正月初二。      周婉灵已经三岁了,爱好屈指可数,一是舔糖皮,二是腻歪人。      都说三岁看老,禾后寒真不知道她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只愿她……切莫辜负了她这名字。      禾凝凝穿着一身花棉袄,她今年正值双十年华,最是迷人美丽时候,看她抱着自己女儿的模样,谁能想到她的儿子正在东宫里尊享荣宠?      禾后寒知道了明桥的事,这回再见禾凝凝就难免多想,但这个天大的秘密……他会将其埋在心里直到终了。      不知是否兄妹之间奇妙的血缘关系,还是禾凝凝天生敏锐,她突然看出了禾后寒今日有点不对劲儿,具体怎么个不对,她也说不清,好似有些多愁善感,又好似有些心烦气躁。      禾凝凝心思算是细腻的,她一想禾后寒如今二十五六岁,身上背着先皇的遗旨,至今连个暖床说点贴心话的人都没有……今儿个圣上却一下纳了三个妃子,他心里必然不会太舒坦……她这么想着,就把周婉灵放到地下,任那小丫头颠颠儿地过去伸手拽着禾后寒衣服下摆,笑着问道:“哥哥今日怎的如此消沉?”      禾后寒惊奇道:“你哪里看出我消沉?”      禾凝凝失笑道:“我每次来,哥哥都是带着灵儿和阿花一块玩,可你看现在,灵儿都够了你半天了,你还心不在焉的。”      禾后寒叹道:“非也。只是我心中有些事,横亘其中,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禾凝凝疑惑道:“哥哥如今贵为一国之相,何事能叫你如此难办?”      禾后寒一边捉着周婉灵两只小手,一边道:“天威难测啊!”      禾凝凝听出点门头来,她不敢多加议论,犹豫片刻,想了一想,转而问道:“总来咱家的那位江公子呢?从前我每次来都能碰上他,这几日却一直未见。”      禾后寒摸了摸周婉灵毛绒绒的小脑袋,她这会儿好不容易爬上了他的膝盖,正拼死了力气往他脖子上够,他一手扶着周婉灵,一边似是随口应道:“他走了。”      禾凝凝盯着禾后寒道:“不再回来了?”      禾后寒啊了一声,应道:“说不准吧。”      禾凝凝见他那副样子,顿时失笑道:“难不成你是因为友人突然离去,故而一时割舍不下?”      禾凝凝这句话对禾后寒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他面上却仍是不露丝毫马脚,淡淡笑道:“他搅得我府中不得安宁,三年了,也该走了。”      禾凝凝打量禾后寒几眼,半晌才道:“我倒觉得有江公子在,这空落落的府上热闹了不少。”      禾后寒点头道:“你说的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敷衍到了极点。      禾凝凝又道:“我倒希望江公子多陪陪哥哥,我看得出来……他对你是极好的。”      禾后寒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劲儿了,禾凝凝这几句话明显是变味了,不过他装傻充愣的本事是一等一的高,他懒懒地哦了声,道:“他在京城做生意,多得我照顾,我还给他开的客栈剪过彩,他欠我的人情,自然要讨好我。”      禾凝凝瞅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她心中一直隐隐的有几个疑点,其一,那江公子对她哥哥太过体贴了些,都赶上供着个菩萨了;其二,她哥哥这样爱装模作样的人,竟懒得和那人周旋,直来直去,不耐烦时就恶语相向,当着她面儿都不去掩饰……禾后寒从来嘴上没几句真心话,这么一看,他与江盛之间的接触模式就十分的耐人寻味了。禾凝凝一直有点闹不清,他二人到底是交好还是交恶?这会儿她试探几句却见禾后寒措辞神情皆正经的很,叫她一时也说不准。      两人又在偏厅里晒了会儿太阳,周婉灵打了个盹儿,醒来就喊饿。      禾后寒从不知名的烦乱情绪中抽身出来,抱着把周婉灵转了个圈儿,哄道:“舅舅带你找好吃的去。”      禾凝凝打算明早过就带周婉灵回去,这一晚上禾后寒就吩咐厨房做了顿丰盛的晚宴。      周婉灵一会儿就吃饱了,挥舞着两只胳膊坐到禾后寒腿上乱动,禾后寒低头瞅了瞅她,正对上周婉灵仰着毛绒绒的脑袋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瞅他,禾后寒忍俊不禁道:“你这小东西,就等不得舅舅吃完。”      说完他就抱起来周婉灵,站起来往外走去。      禾凝凝连忙制止道:“你太惯着她了,把她给我,你先吃饭。”      禾后寒脚步一顿,他的脑海里猛地浮现出明桥的样子,那小小的娃娃抓着他的手,确切的说是抓住他手上的墨杵……那娃娃仰起头,也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好奇地盯着他。      禾后寒心里一酸,不论他如何不愿去想,不敢去想,那都是他血脉至亲的侄儿,他的命运因他而改变,他的人生将与他休戚相关,紧密相连。那丁点儿大的孩童,他还什么都不懂,可他已经是一朝的太子了……他秘而不宣的身份注定了不会有一个真正的母亲来宠溺他,他甚至不是皇家的血脉……又有谁会这样宠溺他?      禾后寒抱了周婉灵坐回来,一边吩咐道:“把前些天从佳宝记买的甜点拿上来些。”      周婉灵有一个方面与禾后寒特别相似,就是饮食口味,皆喜甜避辣。      禾凝凝饶有趣味地看着周婉灵迅速地被一盘子软糕酥饼抓住了注意力,不禁笑道:“这馋嘴丫头。”      禾后寒也笑:“无妨,佳宝记的吃食的确很好。”      这时他脑海里又冒出明桥仰着脖子打量他的模样,禾后寒心里一紧,再也无法泰然自若,侧身对禾凝凝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你与灵儿好好休息罢,明早我叫罗祥送你们回去。”      禾凝凝应了声:“你要注意身体,天这么冷,娘亲又不在,如今也没个人替你操心。”      禾后寒笑了笑,道:“再过些天我就整二十六岁了,哪还用人照顾。”      禾凝凝欲言又止,到底还是说道:“早晚会有个人的。”      禾后寒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暖意融融的厅堂里,周婉灵总算吃了个心满意足,抬头左顾右盼地找她舅舅,禾凝凝被她那茫然委屈的小模样逗笑了,在她脸蛋轻轻捏了一下道:“叫你就知道吃,看,舅舅不见了吧。”            禾后寒在书房里,他先叫罗祥搬了个暖炉进来,这才坐下来,对罗祥道:“你可还记得前年江盛赠予我的别庄?”      罗祥点头:“自然记得,就在蜂丘镇边上,依山傍水,雕栏玉柱,只此一家,江公子好大手笔!”他一边说着,一边啧啧叹道。      禾后寒不理会他的感叹,又道:“你明日起早,就送小姐和小小姐去那处。”      罗祥刚要张口问原因,就见禾后寒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他便把不解咽回了肚子,退下了。   室内静悄悄的,昏暗中一簇微弱的烛火蓦地闪动起来。      禾后寒将榴髓玉牌摸出来,摆在烛火上边温热。      在等待宫里暗卫赶到的这功夫,禾后寒已经镇定心神,冷静下来了。      他脑海里一瞬一瞬地跃出三年前他带着崇渊逃出宫的片段……他为崇渊挑好素衣艳鞋,为他描画妆容,他那时满眼都是少年天子绮丽得不似人间的面容,满心都是冒犯帝王的紧张……那时小皇帝轻轻地对他说:朕不视当不知,爱卿放宽心。   如今他还可视若不见否?      窗扉被轻扣两下,禾后寒脸上一瞬间就退却了种种复杂神色,凝声道:“进来。”      两名暗卫无声无息地跃了进来,跪在地上行礼道:“参见大人。”      禾后寒摆手叫他们起来,瞄了其中一人的脸,咦声问道:“今日当值的该是十六,为何你来了?”      被禾后寒点名的那人回答道:“宫里今日一直在忙新入三个妃嫔的事情,人手不够,就轮到属下当差。”      禾后寒听了这话,心里不禁一喜。      他早料到今日宫中必定暗潮汹涌,皇上极有可能顾不上太子明桥那边,而他就可以趁机……趁机将明桥偷出来!      对他而言……这说其实算不得登天难事,他位居丞相高位又身手了得,是皇宫里所有暗卫的统领,再说他兼任护国公,手中握有三块兵符分摊京城兵力,这样位高权重,深受皇帝器重宠信的大臣,他若想从宫里带出一个人送到宫外,可以说轻而易举。      禾后寒是万事俱备……连东风都早已候好。      他本来琢磨着得寻个借口把暗卫抽调开,又担心崇渊即便在大婚之时也不忘看顾明桥……如今看来宫中此时恐怕已是水深火热,波涛汹涌了……说话这暗卫本该是明桥所居燕祥宫当值的,但他却顶替了传话送信那暗卫的差事……此刻燕祥宫守卫便已空虚!      禾后寒心中过了那阵大喜过望,隐隐地又冒出点说不清的愤懑来。      他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说道:“你二人现在立刻去芳菲楼,本相心中有所怀疑,今夜恐怕要出大事。”      那二人一丝犹豫都没有,应了是就转身跃出了窗户。      禾后寒从前心中总对皇家暗卫的太过听话有不满,认为他们几十个人大男人都和石头人差不多,比起说没脑子还不如说满脑子只有戒律守则,常常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没有半点儿主见似的,这时他却暗自庆幸暗卫的这个特点,省了他解释糊弄的口舌。      他又坐了一会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细节,利索地换上一件黑袍。他推开窗户,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宫城,悄然靠近。      他无法预知到,这一夜的变故,将会远远超出任何人的预计。            禾后寒的动作很轻,却又很快,他迅速将燕祥宫每扇门窗锁紧,接着在正殿里每个角落点上火苗,又把能燃烧的所有物件一一烧着,这之后他才缓缓步到太子床榻边上,低头看着躺在那儿的小小身影。      明桥如今不过一岁多,可身为太子,他已经开始学习自立和习惯孤独。      这会儿他正老老实实地一个人躺在那儿睡着,丝毫未察觉自己的命运即将再次迎来巨大的转变。   禾后寒闻到了一点烧着东西的烟味……他弯□子,小心翼翼地将明桥抱在了怀中,这小太子要比他三岁的小侄女轻很多也小很多,可一样的柔软,一样的惹人爱怜,但一个让他满心爱怜无尽宠溺,一个却让他要死死咬住牙齿才不至于失态。      他心神之中被两种激烈的情绪洗涤,一为夺回亲侄子的喜悦,一为对抗皇帝的战栗。要放在别的时候,叫他欺君、暗度陈仓、瞒天过海,他想都不会去想……可如今这些他把往日里想都不敢想的全做遍了。他求了江盛,用他难以启齿的方式,换回了一个条件,一个对方心甘情愿的条件……送明桥出京城,离这不属于他的皇宫远远的,也离他的亲人远远的。      这一动,又要牵扯无数,免不得再起风波。      可这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他一早就知道。      燕祥宫外,火光还未透出来,一切都看似平静,只一道漆漆黑影倏地掠过宫墙,潜进了静默无息的城巷。       丞相有何恐(全)   京城最多的就是巷子,七拐八绕,一不留神,走出来的就是另一个街口。      禾后寒携裹着明桥,快速地穿过几条小道,终于看到了守在巷口的一辆马车。      这个时辰,大街上早已没有行人来往,空荡荡寒冷的小巷里,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停着。      禾后寒悄无声息地摸过去,冷不丁开口道:“做什么的?”      车前车后分别有一人,那二人忽听漆黑夜中传来这么一声低低问询,先是浑身一激灵,紧接着马上回过神来,其中一人立刻回道:“渡江过桥的。”      这是禾后寒与江盛定下的暗号,可谓驴头不对马嘴,基本上没有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可能。禾后寒向前走了几步,将搂在怀中的明桥递了过去。      那人刚接过来,就听明桥嗯嗯几声,醒了过来。他一路上被禾后寒裹挟着腾转挪移都睡得好好的,这会儿不知怎的却转醒了。      几人俱是一惊,生怕明桥在这寂静深夜里哭闹不休,惹人来看,到时候他们再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带出城去,就要增加不少难度。      却不料明桥只探出脑袋,地盯着禾后寒瞅了几眼,然后就迷迷糊糊地把眼睛闭上了,竟又睡了过去。      禾后寒松了口气,悄声叮嘱道:“你们千万小心。”      那人立刻应道:“您放心。”说完不再多言,抱着明桥跳上马车,那马车里竟然还有人,伸手就将明桥接了进去。在外边的两个人不作停留,立刻驾马离去,动作轻巧敏捷,一看便知训练有素。      禾后寒站在原地目送那辆马车远去,心中忽喜忽悲……他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片刻便收回了心思,一个闪身就隐入了漆漆巷口。      他这时以为所有事已尘埃落定,再无变数。      可这一夜的故事……其实才刚刚拉开序幕。         禾后寒到家的时候,并未察觉到异样。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打算好好休息,以承受明日崇渊的勃然大怒亦或绝情手段。      四周静悄悄的……      静悄悄的,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禾后寒蓦地睁开双眼。      他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禾府地方不算大,前院后院加中厅,前院住杂役仆从,后院分为两部分,一大一小,大的是禾后寒父母当年住过的,他自己则住在小院。后来有了禾凝凝,姑娘家的总不好跟着哥哥住,禾府当年就把隔壁的院子买了下来,修筑一番给禾凝凝住了。因而禾凝凝所住之地确切来说并不是划在禾府地契里的,乍一看,也不知道后院那道小门后边还住着禾家的人。      自禾凝凝出嫁后,这个小后院久无人住疏于打理,三年前珠华来到京城便先住在禾后寒隔壁,院子小,离得就近,夜深人静的时候,便能听到珠华较常人略微粗重的呼吸。按说武功练到一定程度便可闭息纳气,可禾后寒与珠华相识多年,知道她所习武功源自关外,于延年益寿一道较少讲究,更注重爆发力,使得人的心肺受到一定程度的损伤,让珠华入睡后的呼吸总显得有些重。后来禾后寒找人重新收拾了禾凝凝的闺房……才让珠华搬了过去。      今日禾凝凝回来,带着女儿住回她原先的闺房……珠华便又在禾后寒隔壁借宿一夜。这么近的距离……他应该能听见珠华的呼吸,但是此时此刻,隔壁却安静得好似是一间空房子。      禾后寒心里发凉,下意识地就想到了明桥……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两者之间并无联系,也无相关的途径,他无疑是心神不宁,才胡乱猜想。      可珠华深夜不在房内休息,偏偏又赶在这么个节骨眼上……不免让他心烦意乱。      禾后寒从床上起来,悄悄走到正房门口,他驻足细细听了一会儿,越听越觉得是没有人在,便轻轻推开了门。      这一看,禾后寒的心就凉了半截,脑子里轰的一声,一时简直不辨东西。      入眼便是被外力破坏得一片狼藉的窗扉,显然刚刚发生了一场激战,他几乎可以想象那数人缠斗着的场景。      禾后寒手指发抖,他忍不住使劲儿攥了攥拳头,并非因为珠华,珠华的人生不会永远平静,她可以在禾后寒这躲一时,却躲不过一世,她总有一天要去面对……禾凝凝则不同,她平凡极了,若是被追踪珠华的那些人发现了,多半要杀人灭口——与这间正房相连的后院,那正是禾凝凝与周婉灵下榻之所!      他难以控制愈发高涨的恐惧,几步掠过去,心跳剧烈得让他几乎不能呼吸,他张嘴轻声唤道:“凝凝?”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在颤抖了,他咽了口唾沫,继续唤道:“灵儿?”      一片死寂的黑暗……      突然有个声音回应道:“哥哥!”      禾后寒心头一松,就见禾凝凝从屋后跑了过来,她怀里还抱着周婉灵,那丫头睁大眼睛,嘴巴却闭得死死的。他连忙接过周婉灵,又上下打量了禾凝凝几眼,才勉强镇定下来,有种劫后余生的侥幸之感,道:“幸好你二人安然无恙。”      禾凝凝惊魂未定地道:“我与灵儿正睡着,就听前院喧声大作,灵儿睡得死,我就偷偷摸过去瞧了瞧,离得有些远,我看得不太清楚,不过打头一人确是珠华大姐!她身后还跟着几个男人,很高大,但手里都拿着刀,我见他们不似良善,哥哥你又不见人影,只好先把灵儿唤醒,带着她躲到屋后去了。”她一口气说完,才稍稍定下心来,问道:“哥哥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禾后寒摇了摇头,转而道:“好在你机灵,也幸好你住得偏僻,才躲过这一劫。”      禾凝凝后怕地道:“那些人凶神恶煞,很是吓人!”      禾后寒稍作凝思,便道:“你二人快回屋里休息罢,这一夜安生待着,千万莫再走动。”说着将禾凝凝与周婉灵送回了小院,安抚了禾凝凝几句,又摸了摸周婉灵拧着眉头的小脸,才转身离去。      他脸上自始至终也没流露出焦急慌乱,他所烦恼的都无法与人言说——对着至亲的妹妹也不能出口。      禾家现在只有他一个男人,他是一家之主,是一朝丞相,他要担起一家重任,要扛得住朝局,他的行事不能有丝毫差池,一不小心,则满盘皆输。      譬如此时此刻,他知道珠华有难,可他不能明目张胆地找禁卫军或者暗卫前去协助。      不说别的,就说皇上随便问一句,爱卿昨夜调动京城禁卫军何用?他就得语塞,他能说什么?说去救友人,皇上再问,什么友人啊?到这儿,禾后寒就没法再多说一个字了,说一个姑娘,他动用禁军救一个姑娘,这得是什么关系啊?崇渊轻饶不了他,恐怕还要连累珠华。说是救命恩人,皇上肯定得瞧瞧这是什么人……可珠华又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抛头露面的。      禾后寒不想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此时此刻便只能自己单身一人前去救珠华,他别无选择,珠华于他又相救之恩,他若置身事外,简直不义。            禾后寒迈出禾府的那一步……皇宫里一名巡逻的侍卫正活动了一下困顿的脖子,眼角余光里乍然惊现一片火光,侍卫立刻精神起来,大喊着:“走水了!”      与此同时,崇渊正从床榻边缓缓站起来,精雕细琢的五官被微弱的烛火抹上莫测的阴影,他轻轻地问跪在地上的暗卫,“他真的把太子抱走了?”      那暗卫浑身一抖,感到嗓子眼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堵住了,让他一时呼吸不畅,勉强开口回道:“是,燕祥宫起火后十三进去看了,里边已经没有人了。”      崇渊听了,音色一冷,又道:“朕问你可是看到丞相去过?”      那暗卫立刻回道:“禀圣上,属下并未亲眼看见,但正是因为如此,属下才敢断言是丞相来过。”他顿了顿,又加道:“今日宫中事务繁多,燕祥宫内只有一人守卫,后又顶替当值人手被丞相找去,只有属下及另外两人守在燕祥宫外。属下曾见识过丞相身手,因此敢断言,若不是丞相本人,绝不可能瞒过属下几人的眼睛。”      崇渊默默地听着,眼睛里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一些神色,很复杂……半晌,他扬手吩咐道:“摆驾廷琮殿。”      廷琮殿是皇帝私下里接见大臣的地方,与嘉毓殿不同,嘉毓殿常为小部分大臣同皇帝共同商谈要事所用,而廷琮殿就更多了一份神秘感,皇帝在里边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是不外传的。      此时皇帝大半夜的要去廷琮殿,旁边伺候的人都敏锐地察觉出了一丝要出大事的味道。      崇渊正要迈出殿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低柔的女声:“皇上,天冷,披件衣服再走吧。”语毕,一件厚软的外衣就披在了崇渊身上。      崇渊回头,微微颌首,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大步离去。      那女人只穿着一身单衣,立在门口,她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一直目送着崇渊的御驾渐行渐远,长长的影子叠在盏盏昏黄的宫灯上。      这时她身边一直陪站着的宫人出声道:“娘娘进去吧,门口风大。”      她侧头瞟了那宫人一眼,神情有些怔忪地道:“他总在为一个人忙碌。”      那宫人自然不敢接话,只是保持着微躬着身子的姿势,看起来谨慎又小心。      殿里透出的微弱的火光打在她姣好的面容上,霍然是两个月前被封为德妃的李溪!      谁能想到,在这几家明里暗里关注着这一夜的时候,崇渊留宿的既不是方副将长女方之檀,也不是郑御史次女郑伊柔,更不是刑部尚书杨守国的长女杨诗桦,而是宫女出身,毫无背景后台的德妃李溪。      在外人眼里看来,这或许是皇上对德妃宠爱的表现,他在告诉新进宫的几位嫔妃,和她们背后所代表的势力:这宫里还是德妃最大。      可只有当事人,尤其是为崇渊办事的李溪心中知晓,那少年天子看似扶持她的一举一动,都不过是为了其他的考量……为了另外的人罢了。      即便如此……她也总忍不住陷进那天子偶尔展露的笑意里去,或者一个不经心的眼神,一个让人屏息凝神的侧脸。崇渊容姿艳绝几欲惑人心神,他才智超群,心思缜密,帝王手腕时而强硬时而温和,这天下不知有几人能逃出他的手心。      李溪小时候曾经见过崇渊的生母,当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足以灼烧人眼睛的美艳,让李溪多少年来也无法忘记。可红颜薄命,崇渊出生没多久她就染病去世了。      李溪比崇渊大七岁,自从她姐姐死去将她独自一人留在宫中,她就早早地饱尝了人情冷暖,宫中险恶,后来因为崇渊指名要她伺候,她才能平安地长大,甚至坐到了德妃这个位置上。这其间许多年,李溪是看着崇渊长大……惊叹那小娃娃的容貌,一天天,一年年,那小娃娃越来越出色,容姿绮丽得简直不似人间所有,形貌肖似其母,风华才智却远胜其母。或许是自小因为没有生母的照料,在宫里这样的环境下……崇渊极快极早地成熟了起来,她看着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变得不动声色,一点一点地沉淀下来……直到有一天——有一天,那小少年漫不经心地冲她一笑,眼睛里没有了一点幼时的懵懂和天真,可那突然就抓住了她整个心神,让她连呼吸都忘了……      后来……她就开始为崇渊办事,那时她还是豆蔻年华,也曾有过一点少女的心思,可她牢牢记着分寸,不能僭越……日积月累,她暗地里不知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做得算是不错的,她成为了崇渊手下最好最听话的棋子。      回忆让李溪的感官钝化在寒冷的冬夜里,她仍然立在门口,又想起七年前,那时她十六岁,崇渊十岁,他把吃完的碗筷摆到一边,突然侧着头,微微颌首,笑着道:“你服侍我好几年了,以后就一直跟着我吧,我不会亏待你。”      她看着那小少年潋滟的眉眼,初露艳色的容姿,心脏猛地一跳,慌忙跪在地上,脸颊通红,嗫嚅着道:“奴婢,奴婢谢皇上赏识。”      她就听那那小少年微微笑着呵了口气了,轻轻地道:“以后你可不能这么不善言辞。”      那恍惚还是昨天的事。可现在她已经是当年那小少年的妃子了,是他的女人,也是他的棋子。      李溪的记忆继续往前追溯,更久的过去,十几年了吧,她姐妹丧父丧母无亲无故的二人只好卖身进宫,当时姐姐对她说,妹妹我们以后就住在这大房子里了,姐姐把自己一辈子都卖进来了,有好多钱,等你到了年龄出宫的时候,姐姐就把这些钱都给你,你出去找个好人嫁了,要替姐姐好好过日子啊……      她今年已经二十三,再过不久就到了出宫的年龄,可她恐怕这一生早已拴在了这深深的宫中,拴在了那偌大皇宫的主人身上。      她嫁了……嫁给了全天下最最尊贵的人,她把自己的所有奉献给了那少年帝王,一点一点,如若鲸吞蚕食,终于一无所剩,连着一颗心,都不再是自己的了。      李溪打了个哆嗦,关了门,一步一步走回床榻,殿里的烛火早已散尽,一如她不复天真的年华,或许有一天她会后悔,会痛恨命运带给她的苦难,可她现在只能饮鸩止渴。      她坐在床边,全身上下却不见一丝松懈,李溪由崇渊一手带出来,心思手段都是过人,她知道……这一夜,还有一场戏在等着她。    丞相有何愧(全)   禾后寒取了离刃经过禾府前的第一条街时,皇宫里正迅速地赶来一批暗卫.      京城很大,条条巷巷四通八达,但禾后寒熟知珠华性格,她若逃跑,选择的一定是最宽阔的路。他循着丁点蛛丝马迹,很快就追踪到了珠华的去向。而他离得越近,心里就越发不安……珠华逃跑的这个方向,与带着明桥出京的一伙人的方向是相同的。      此时夜深人静,人迹稀少,两方人相撞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都说想什么来什么,禾后寒隔着老远,就隐隐约约听到了铿锵的刀剑相碰的撞击声。他马上顿住脚步,收敛呼吸,轻轻靠了过去。      黑漆漆的巷子,月光不甚明亮,让打斗的人影变得模糊而飘忽。      禾后寒尽力分辨出了其中人影,珠华、五名皆手提大刀的高壮男子,旁边地面上还躺着一具尸体,看其体型绝非中原人。      禾后寒心中发凉,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成真了——江盛派来接应明桥的马车正好被拦在路中间,那车上的三人已经被卷进了混乱的战局之中。他心中焦急万分,却不能这么冲出去,他快速地观察了那几名大汉的武功路数,心中有了底,才缓缓蓄力,握紧手中黑刀,猛然腾身跃了出去。      禾后寒武功是很好的,以他如今的年龄所达到的成就,武林中能与其比肩者其实寥寥无几。可奇怪的是,他总是以小到不可思议的几率碰上太过诡异或者太过强悍的人,譬如江盛,又譬如崇渊。江盛天赋异禀,又得天独厚,早已集武功大成,崇渊修习皇家顶尖的秘籍,更乃世上罕见,禾后寒本是强手,遇上这二人却皆为强中之强,总被压下一头,不知是幸也不幸也。      如今他在这无人小巷,面对的是几名杀气凛凛的彪形大汉,背后是年幼的侄子和身陷险境的红颜知己,他方可畅快淋漓地一展身手。      月光极其黯淡,禾后寒身形又快,简直就如同鬼怪一样骤然出现,缠斗中的几人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皆是一愣,就听两声惨叫,两个大汉被接连砍翻在地。      这一下,珠华看清了禾后寒的脸,大喜过望,呼道:“阿瑞!”      一声过后,剩下的三名大汉立时将目标转向了禾后寒。若是中原人,或者江湖人,看到同伴被一刀斩杀,心中多为顿起胆怯退却之意。然而这几人却恰恰相反,似是杀红了眼,不要命地扑向他。      禾后寒心中惊叹,手下却毫不留情,刀刀快如闪电,好似隐藏在黑暗中的怪兽,一口一口吞食人命。      有他出手,本来僵持着得战局立时一面倒,可那几名大汉越挫越勇。其中一个被禾后寒断了左臂,神情狰狞着抡圆大刀,凶猛地袭过来。      禾后寒举刀向前,直直接下这一击,两刀相撞,嗡鸣之声猛地炸开,让人牙齿发酸 。      他看出那人已是强弩之末,提了一口气,臂上骤然发力,竟生生将那大汉推出一丈多远,他用力的角度很巧妙,那大汉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等着他的是禾后寒的最后一击。      然而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崇渊派出的暗卫终于找到了这里。      禾后寒猛地抬头,正瞟见几道黑影迅速地从屋脊划过,向这里飞奔而来。      ╋╋╋      他心中叫糟……来得太快了,他立刻回头大喊:“你们几个快走!”      珠华一愣,问道:“你呢?”      禾后寒费尽心思才将明桥偷了出来,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再有。他无法容忍至此前功尽弃,只好镇定地对珠华解释道:“这些是我的人,你们现在不走,过会儿我反而为难。”      珠华一听,自然不再犹豫,转身离去,一边护着明桥的三人也转身要走。      然而皇家暗卫岂是白养的,几名暗卫迅速协调好位置,避开禾后寒所在,直奔明桥而去。      禾后寒正紧紧盯着他们动作,立时做下判断,扭身一抬手腕,黑刀迎上前去,他对使力角度、方向的判断分析十分精准,这一劈下去角度刁钻,刚刚好让那暗卫失去平衡,向左侧踉跄了一大步……这一躲,就势必得让他左边的另一名暗卫将兵刃收回,以免误伤同伴,但只要这把兵器收回去,这几名暗卫构成的阵型就露出了破绽——禾后寒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以一刀劈开暗卫组成的追踪阵形,一击奏效。      几名暗卫受挫,但认准了目标,狼狈了片刻便又继续追去。      但这时珠华与带着明桥的几人已经离开了一段距离,身影藏进晦暗的夜色中,十分不好辨认。      不等禾后寒松一口气,漆漆黑夜,无人小巷里,不知不觉又浮出了几个模糊的黑影,模糊,却迅速,有道道微弱的铁光忽闪着,寒入骨髓,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崇渊竟然派了这么多暗卫!      皇家的暗卫大多留守在宫中,若无特殊情况,极少外派,但这时……禾后寒在心里略略一算,这几名暗卫刚刚被他拦下来,那边就立刻发觉赶了过来,这样的密度分布和联络速度,看起来竟似是有一半的暗卫都被遣了出来。      禾后寒只觉后背寒气森森……刚刚宫中暗卫人手还忙不过来,这时却一下子空出这么多人……这绝不寻常,像是一个陷阱……为了抓谁……明桥现在在谁手上,谁就难逃一死。      他强自镇定下来……他与江盛最近的联系是在半个月前,一个秘密的口信……江盛现今应已离开,但若是接应的人被抓住……供出江盛……禾后寒心下一凛,飞快地做出了决定。      他运起轻功风息水,抢到暗卫们的前头,他速度比别人快,眨眼之间就追上了珠华几人,护着明桥的三人同珠华正奋力赶往城墙那边,禾后寒唤住他们,接着短暂的停顿,将明桥抱过来,一把塞进珠华手中,急切地道:“珠华姐!帮瑞声这一次!”      珠华这时虽自顾不暇,但她相信禾后寒,只把明桥揽进了怀中,匆匆看了他一眼,继而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禾后寒又低声对那三人道:“如今演变成这个局面非我所愿,但若你们其中一人被抓住,其余人的行踪就会立刻败露,你们主子便会被定罪,我不敢冒这个险。到了这里,你们三人便与我无关了,能逃则逃,逃不出,我也会给你们……一个痛快。”      说罢他转身离去,不再回头去看那三人。他心中并不好受,三年前他一怒之下曾险些要了江盛的命,如今又因一己之私断送了这三人的前程甚至活路,这债却要背到江盛身上。      他欠江盛的……恐怕永远也说不清了。      他身后很快传来打斗声,他刚刚看了那几人的武功,在那么多暗卫的包围下,绝无可能逃出生天。      禾后寒心中不忍……但他还要掩护珠华逃走。      而那最后一关,就是绕京城一圈的重石砌就的城墙。      禾后寒知道江盛早已做好了准备……他便不慌乱,在奔行之中找到了被隐蔽起来的东西——一把攀墙索,银光簌簌的铁钩,粗长的麻绳,十分不起眼地散乱地堆在城墙边,耷拉在一堆箩筐里边。亏得禾后寒眼尖心细,才能发现。      时间紧迫,他抡起铁钩,全力向上抛去,此处是西城门,城墙要比别处的高出许多,从地面起到距离足足有十几丈——这样的高度和难度,通常要二人合力,相互配合,才能将铁钩固定在顶上,若是独自一人,便是彪形大汉恐怕也要费些周折。      然而禾后寒哪有时间去细想,他已经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一刹那间——所有人的眼光都不由自主地凝聚在那白光一闪的铁钩子上,黑夜似乎突然吸收了众人的呼吸,奇妙地一幕静寂。      禾后寒奋力一掷,那铁钩子“啪”地一声扣在了城墙边沿上。      声音并不大,却霎时惊醒了众人。      暗卫们脑子终于回到了正常状态,任务第一。      但禾后寒此时已将珠华推了上去,他在掌心聚力,上推,助她一程。不过片刻,珠华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城墙那头。他回过身来,离刃握于掌间,整个人仿佛隐藏在黑暗中的鬼怪,寒气森森,不辨面目。      宫里的暗卫三年来从来只见禾后寒公事公办的样子,哪里见过他这一面。此时他没了白日手无寸铁的书生气,一动不动地横亘在前,一下子就让那些暗卫觉得陌生,加上他长久以来积攒的威信,众暗卫犹豫之间不禁又放慢了动作……但没人退缩,他们毕竟是皇上最忠实的手下,皇帝的命令就是他们生死的意义。      两名暗卫从两侧禾后寒包抄过去,意欲制住他的行动,在他们身后还有数名暗卫静静等待着禾后寒露出破绽。      但就在这时……本来站在原地的禾后寒,就这么从众人眼前消失不见了。      黯淡的月光被被刻进一抹轻烟似的凿痕……是禾后寒的影子。      他自三年前回到京城之后,便再未催动过丹田内固本的真气。但此时此刻,面对众多皇家暗卫,单以内力相搏未免托大,他必然全力以赴。      一墙之隔的民居里,酣睡的人不知道,黑夜中正进行着这样不为人知的,你追我赶的一幕。    作者有话要说:我怕被抓到错误……所以自己先坦白…… 马车……既然到最后是用攀墙索出城,干啥还用马车接应? 解释1:避人耳目,比起半夜三更几个人站在小巷,有一辆马车在似乎更隐蔽一点…… 解释2:明桥只有一岁,如果认生哭闹,坐在马车里的人可以方便哄孩子…… 丞相有何欢(全)   一把黑刀,一套奇快的身法,一张文官的脸,一双漆黑的眼。      劈,砍,挑,拦。恰到好处,快到巅峰。      寒光簌簌的兵刃,抓不到他的一片衣角,只能在他眼底留下一道擦亮瞳孔的光。      禾后寒并没有下杀手,而是折了几名暗卫的手臂或肋骨……让人失去行动力,又不至于就此瘫痪不起。他毕竟做了三年的暗卫统领,对自己的属下还是留了一份情面。      只是这一夜过后,这暗卫统领一职,怕是再不会与他相干。      黯淡的月光收了最后一丝冷意,缓慢而迟钝的冬日白昼终于来临,暗卫们如同黑色的潮水退回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禾后寒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归顺自己的真气,他疲惫至极……这一夜对他来说格外漫长,数个时辰的对抗,有他的全力以赴,也有暗卫心理上的退却,他奇迹般地守住了一处城墙。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嘹亮的公鸡打鸣,他收回离刃,迅速离开了京城主道。      在舜朝正史中,在十数名史官的不断删改的章节里,这一夜留下的不过寥寥数句,微弱的痕迹:安正四年腊月初十,燕祥宫大火,太子明桥殒。德妃李氏悲痛欲绝,数度昏厥于燕祥宫,帝大恸,亲查,空北刺客于夜入京,加害太子。帝震怒,任禾相为边疆督战,同方亦信方副将率领二十万将士即日起赴西北氏州,助平元将军攻打空北蛮夷,报仇雪恨,扬我大舜国威。      史官笔下的确是这么写的,直白的很,就是说敌人把我朝太子给杀了,这样的挑衅真是忍无可忍,皇上一定要血洗敌人全族。      再细细一看,就发现这里边包含了三件大事:其一,太子没了;其二,丞相被派到离京城千里之地了;其三,舜朝与蛮夷终于要开战了。      条条都是天大的事,件件都要动荡天下,简直让人应接不暇。这一切一切都发生在一夜之间,就好像把很多很多东西都塞进一个箱子,这箱子越小,等打开的时候,里边的东西就越具有冲击力。      对于朝堂之上的众臣来说,最关注的恐怕要数丞相离京之事,有人要觉得,丞相这是不是失势了?   这有些人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再加上有心人那么一传:丞相头两个月联合几位重臣老臣,要皇上立后,皇帝就没准,反而多立了几个妃子,这不就是皇帝与丞相生了间隙?之后皇帝刚刚纳妃这头一天,太子就被人给害了,这是不是太巧了?      在众臣眼里,丞相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书生,这一去不知多久,路途艰辛,任重道远,能不能回来还真是一说。就算这让舜朝数年头痛不已的空北族真一朝被顺顺利利地被打下来了,这功劳大多也要记在荣氏一门与方家头上,督战么,顶多也就分个督战有力的功。      谁不知道西北边疆苦寒,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再说这几年皇帝宠丞相都快没边儿了,三天一小赏,五天一大赏,日日进宫议政,手握大权,真应了那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后来皇帝连京城禁军的兵符都给了一张出去,一直这么荣宠齐下着,突然就给人弄那不毛之地去了,还挂着个没什么实权的督战一职,怎么看也有点责难的意思。      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岂不就是贬罚了。      禾后寒真的失势了么?      其实他自己都说不准……但他绝不如外边传的那样一蹶不振,接到圣旨那天,禾后寒一边发愣,一边心里不可抑制地涌出激动和欢喜,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      竟然就这么一笔带过?      崇渊的矛头没有对着他,而是直指向了边关。      他简直不敢相信,皇帝非但没因他劫走太子一事定罪于他,反而大手一挥,好似前头那些事都是空的是假的,就把他给遣得远远的了……若他能再见见他师兄,毫无忌惮地亲近一番,那反而圆了多年的夙愿了!      禾后寒越来越猜不透崇渊的心思,他做了三年丞相,仍是不明白皇帝在想些什么,就如最开始崇渊突然要出宫,他就算心中有疑也带着皇帝走了;回来之后几年间荣宠不断,哪知崇渊却对他存了别样心思;再如现今,崇渊就这么把他推出朝局之外了,没什么交待没什么吩咐,看似贬罚,却又正合他心意,崇渊这一举到底是放手还是另一个陷阱,禾后寒想不清……他感到挫败,感到不安,却无计可施。      这整件事下来,唯一的缺憾,唯一让禾后寒担忧的,就是珠华与明桥的下落。      两人如今踪迹全无,江盛自认办事不力,派了大量手下寻找,惊流门的能力加上卫河商会的势力,禾后寒心里还是抱着点希望的。      偷走太子明桥,恐怕是禾后寒一生做出的最大胆最出格的事了。可他这恐怕是一生中唯一一次的冒犯,至此,也就被崇渊轻描淡写地视若不见,彻底留在了那一夜黯淡月光下的城墙外。      ╋╋╋      安正五年。      立春。      燕祥宫。      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灰尘,却也不带一点生气。      这里已经两个多月没有人住了,没人住,却要宫人日日收拾换洗,保持一片洁净,只因皇帝爱来。      崇渊迈进正门,后边的冷脸太监立刻一挥手,两扇门扉就被轻轻关上了。崇渊静静打量着周围,这屋子里的每个摆设都是他过目亲自挑选的……崇渊第一次看到明桥时,心绪没什么起伏,他谋划了太久太缜密,不出所料的顺利结果丝毫无法带给他喜悦。直到几个月后,他又一次见到明桥,那小娃娃长了满脑袋的细细绒毛,眼角稚嫩却熟悉的弧度,一咧嘴单纯得叫人心软的笑声,瞬间就牵扯了崇渊的心思,牵扯了那静静地放了一个人的心瓣,崇渊几乎要惊叹,血缘真是这世间最神奇的东西。      他晓得有那么一句诗,不知是哪个多情人写的,叫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他遗憾着不能参与他的成长,遗憾着不能伴他度过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幸而他是皇帝,一朝之主,普天下的王者,他总能找到弥补的法子。      他清醒而理智地着手进行,着了魔似的……但他不想躲开,他可以,他能够,但他不舍得,那业障太美太温暖,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尤其是年少的、却又不得不早早成长起来的帝王来说,那足以毁了他所有的自律。      他本欲将他永远收藏安置在心里,可如今他却亲手把他取出,抽丝剥茧的痛,可总好过被人硬拽出来。      崇渊怕了。      人说帝王无情,可只要爱了,就会怕。崇渊在他十六岁这年终于体会到了爱恋的美妙滋味背后如影随形的不安。他突然意识到,这样巨大的情感不是一个帝王可以承受的,他享受爱恋的欢愉,更要承担起失去的苦痛……他不能因为一个人就神魂颠倒或一蹶不振。      禾后寒成功偷走明桥,打击了暗卫的信念……或许更深刻些的,是他还伤了崇渊的心。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既然你不肯遂了朕的意,就在你从未让朕失望的方面弥补……      崇渊心里突然有些发慌,他坐到了床上,闭了闭眼,对自己说:将他从心尖剔去,不再留恋,不再记挂。      门外突起喧哗。      崇渊略有不快,他早吩咐过在燕祥宫里不得打扰他,却听夏公公劝阻的声音中夹杂进了一个女音:“本宫有要事禀告皇上,你为何不让我进?”      崇渊一听就知道这是谁了。      郑御史的女儿郑伊柔,叫了个温温柔柔的名字,却真不是个可人儿,性子颇有些鲁莽,偏偏郑御史是位能臣,早年在边关立过功,如今年龄大了,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崇渊得拉拢他,内心却实在对他的女儿提不上心。      这会儿崇渊听见那被封了伊嫔的女人仍然这么不懂事,不由得有些厌烦。      崇渊推开门,声音里带了一点冷意,不易觉察的,他道:“伊嫔特意来找朕,却有何事?”      这时天气还冷着,郑伊柔的脸蛋却红扑扑的,好像在夏天被日头蒸出了汗一样,她仰头紧紧盯着崇渊精致得好似一幅画的脸,每一个字都带了骄傲和兴奋:“臣妾有了!”      崇渊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后沉静下来,他并没有露出郑伊柔所想象的惊喜表情,而是微微垂了眼睛,迈出了燕祥宫的正门。      夏公公极有眼色的将门合上,随着崇渊往前走了几步。这时崇渊才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道:“既然怀了朕的血脉,行事更该稳重,怎可在宫里大呼小叫,四处乱跑。”      郑伊柔毕竟才十五岁出头,一心想讨崇渊的欢喜才这么着急地赶过来,此时却被崇渊毫不留情地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原本晶亮希冀的双瞳就蒙上了层黯淡。她根本听不懂崇渊话中的意思,这也算是提醒她以后在宫里要小心。      崇渊看人很透彻,常常一个眼神他就明白了,这时见郑伊柔紧紧咬着嘴唇,不由心中微叹,他缓下声来,道:“走吧,朕送你回去。”      郑伊柔这才露出个笑模样来,抬头可劲儿盯着崇渊瞧,瞧不够似的,那样容姿绮丽风华绝代的男人,从前她连梦中都不曾想象得出,可如今她甚至怀了他的孩子……说不定以后会做太子啊!她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紧紧跟在了崇渊身侧。      而这时,沿着京城向西北的官道而去,云层越来越低,越来越厚,高山,平原,冰封的湖泊,尚未苏醒的大地依旧被白雪覆盖,那是连立春的影子都触及不到的远方。      禾后寒终于随同二十万将士到达了目的地。      寒冷,荒芜,辽阔。      这是他举目望去的感慨。      但,自由,洒脱,率性,征战沙场,保家卫国。      所有男人天性里都带着的铁血壮志,在他心中燃起了一把火。    丞相有何感(全)   方亦信在禾后寒身边勒住马,道:“大人,此地就是灰雁山,过了这道山,就是我朝西北边陲驻扎之地,这里有我朝驻守兵士,我等需要等接应的队伍前来才可前行。恐怕这一来二去要等些时候,塞外寒冷,大人不如先进后边的马车歇息。”      禾后寒是随军督战,虽说没什么实权,但好歹一直是皇帝眼前的红人,即便如今莫名其妙就被发配来了边疆,可那丞相一职还挂在京城呢,谁知道皇帝这是不是韬光养晦,等日后禾后寒回了京又是一番荣宠?      随同的将士们自然不敢随意得罪他,再说等这仗打完,众将士班师回朝,立不立功是一回事,尽力没尽力又是一回事,这不全是督战往上怎么说就怎么是。因而督战这职位,虽然分不到什么功劳,手中也没多少权利,却是个让众将士着实不能得罪的差事。      方亦信的的女儿方之檀两个多月前进了宫里做了妃子,他更要小心,这会儿便特意折返马头亲自跟禾后寒通报一声。      禾后寒心里明白,也不多说,只颌首道:“本官虽为文职,却也并非弱不禁风要躲到车里去,这一路本官不也跟过来了,方将大可安心。“稍顿,他又接着道:“再说本官不过随军督战,这些大事小事还是方将说了算。”他说话时自称改了本相,只说本官,并不是自降身份,历朝历代京官公差出城,不论是何官职,一律自称本官,以示公正严明,已成了舜朝惯例。      方亦信连忙谦逊道:“丞相乃百官之首,本就是我等楷模,如今更是随我大军同进退,身负皇命,下官怎敢不敬。”      两个月的长途跋涉,与数万兵士同行,在嗡嗡嘤嘤嘈杂的似乎可以踏平前方一切事物的大军行进之中,军旅生活的枯燥劳累让他几乎想不起来宫中飞翘的琉璃檐角,那方方正正的朱红色变得模糊不清……如今他远离崇渊千里万里,回忆仿佛被碾磨成了渣子,不知飞散到了哪儿去。   禾后寒与方亦信并没有等多久,不多时,十几个人的小队嘚嘚驾着马靠了过来,队形整齐,很是训练有素。      禾后寒不禁在心中赞叹:不愧是师兄带的兵!      那十几人的小分队移动得很快,不大会儿就到了跟前,禾后寒看清了为首一人,呼吸猛地一窒,简直要喜形于色。      方亦信眼神也不差,自然也是一惊,连忙驾马迎上前去,大声道:“荣将军怎的亲自迎来,这叫下官受宠若惊!”      禾后寒的目光同荣嘉禄的一对上,就挪不开了,他师兄比他大四岁,如今已是年满三十,三十而立的男人,常年征战沙场,独居苦寒,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把冷硬的兵器,寒光凛凛,无坚不摧……那战马之上的将军……是当年温和浅笑的师兄,时光曾经如玉的少年裹进了层层金属之中,一点一点铸就了如今铁血威严的大将军。      两人的对视很短,他们的眼神里流动着年少的温馨,感慨,遗憾,怀念,但他们的身份让他们不能畅快淋漓地大笑拥抱,只能点头示意,口不由心地说着客套话。      “方将这般自谦才叫人受不起,方将带兵打仗的时候,我还不知在何处钦羡!”荣嘉禄开口道,他的神色很是平易近人,却又让人都不敢逾越……一种无形的威压。      几人又说了几句,荣嘉禄不再耽误,道:“大军长途跋涉,亟待休整,你我莫再耽搁,随我前去营地驻扎罢。”      又走了半个时辰左右,禾后寒终于看到了边关驻军的营地,高高的巨木建成的眺望台,远处连绵起伏的帐篷,到处都是训练着的兵士,此起彼伏的号令,舞动着的军旗,铿锵有力的兵器相击,嘈杂而充满生机,在严寒空旷的广阔平原,一望无际的远方,仿佛这就是天地的尽头。      这无数人组成的力量似乎是无穷无尽的,仿佛要震天撼地……简直要让禾后寒的血液燃烧沸腾起来。      他同荣嘉禄此时在高台之上远远地看着众兵,仿若浮世喧嚣尽在眼底,周围空旷静谧极了,天高皇帝远。      荣嘉禄突然开口道:“饿不饿?我带你去吃东西?”      禾后寒心中一热,紧接着大笑出声。他本就难得情绪外露,这些年又一直身处风云莫测的朝堂之中,就更要谨言慎行,但此时此刻,一干将士早就忙着去安置大军了,他在这边关平原,荒郊野外,身边只有多年未见的师兄,既不必担心隔墙有耳,也不必惺惺作态虚与委蛇。      禾后寒忍不住心中蓬勃的喜悦,畅怀大笑。他一边笑着一边眼睛又酸涩了,并不是因为荣嘉禄说了什么逗乐的话,只是他们眼前放着无数忧患,荣嘉禄统统不提,却说了一句禾后寒少年时代听得最多的一句话。      你饿不饿,师兄给你去弄些吃的?      多少年了……十几年不曾叙过旧,但时光不曾淡去一分默契与亲密,怀念将再次相见酝酿得更加弥足珍贵。      “师兄,这么多年了,还把我当做幼童?”禾后寒笑着打趣道。      荣嘉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禾后寒的眼神晶亮亲切,仿若多年前不谙世事又天性狡黠的孩童,这样的眼神不断触动翻搅荣嘉禄多年无法释怀的遗憾。      这会儿被禾后寒稍稍一打趣,气氛一下子拉进不少,两人都觉得好似回到了十几年前在山上无忧无虑的日子。可他们又都是冷静理智的人,不过一时片刻就将软弱温吞的思绪拉了回来,两厢对视,其中情绪繁杂,一时又不知怎么开口了。      高台之上大风烈烈,禾后寒束起的头发不断被刮来扯去,凌乱极了,惟独一双眸子,目不转睛的看着荣嘉禄,乌亮的眼仁在平坦单调的背景中格外分明,荣嘉禄不说话,慢慢抬起手,在禾后寒颊边略微一顿,继而向上移去,拢起禾后寒被大风吹散的头发,利落地束在青玉的发冠上,他的动作细致温柔,全然不似常年征战野外的将军。荣嘉禄是平易近人的,他对待几个心腹属下之间有着过硬的交情,可谓肝胆相照,但他又绝不是好说话,他轻易不发令,一旦令出,则无人敢违,他是天生的大将。可战场上杀出来的义气总带着血腥气,他不知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这般放纵自己的温情流露。      禾后寒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是漆黑的眼珠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移动,扫过了荣嘉禄被塞外风霜磨得粗粝宽阔的手掌,又感觉着那熟悉却失了几分熟练的动作,心中不禁微酸,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他刚刚拜师的时候才八岁,身边一个仆人都没有,自己梳头洗衣都成问题,有好一阵子都是靠师兄替他打理起居,后来他慢慢习惯了,适应了,可有时候也犯懒,从来都是荣嘉禄无可奈何地替他收拾,做得最多的就是簪发。      不过那时荣嘉禄还是个爱笑的少年,时光陡然一转,那少年就化作眼前一身银铠的将军,纵使他眼睛此时此刻是轻松的温和,可繁重的战事为他染上了抹不掉的血腥气,间或夹杂着一点说不清的戾气,好似一道不可逾越的墙,遮风挡雨,能把千军万马挡在身后,这同时也无言地压迫着禾后寒。      禾后寒等他为自己束好了发冠,酝酿了一句,刚要开口,冷不丁胸口一疼,撞上了荣嘉禄的铠甲,这是一个很用力的拥抱。      冰冷,坚硬,力道很大,可禾后寒如获至宝,更加用力地揽住荣嘉禄双臂,时光带给他们无法忽视的隔阂,但他们渴望亲近的心比什么都强大。      两人心里皆知,这短暂的会面,或许是皇帝的恩赐,也或许是皇帝另有打算,没人能断言将来,也因此没人敢放纵,但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能打断两个师兄弟说不出的思念之情。      ╋╋╋      禾后寒睁开眼睛的时候,帐外还是静悄悄的,屏息凝神的话,倒是能听着几声微不可闻的鼾声,他愣了一会儿,揽着被褥坐了起来,宽敞的圆形帐篷里只有他一个人。      边疆苦寒,生活条件极为艰辛,百万将士都是裹着毛毡子许多人挤在一个帐篷里过夜,可他怎么说也是丞相,一张床一顶帐篷总不能少了,但这也就到头了,光秃秃的一顶帐篷里,一张床,一套桌椅,一个黑漆漆的火盆摆在一旁,早已没了热乎气。      禾后寒从小就畏寒,不过自从做了丞相,就连年得皇帝的赏赐,后来又有江盛殷勤的讨好,差不多把天下驱寒保暖的东西都堆在了相府,让他总算过了几年不那么难熬的寒冬腊月。可这会儿到了舜朝最西北的氏州,他连个小厮也没带,自然没人添火暖床,这第一晚就又回到了早些年冬夜冻醒的日子。      他又坐了一会儿,脑子才渐渐清明起来,一边又觉得愈发寒冷难熬起来,这会儿还不知是什么时辰,厚牛皮的帐篷里连点光都透不进来。      禾后寒微微叹了口气。接着他突然听到了点声音,视野里在一片漆黑,他后背的汗毛一下子都立了起来,他集中注意力细细分辨,定了定神,迈步下床,放慢脚步屏住呼吸向帐门靠去,他的动作轻盈迅速,在黑暗中悄然前行不带一点累赘,好似黑夜的一道呼吸。      他唰地撩开了帐帘,一下子对上了荣嘉禄在寒冷的冬夜显得愈发温和的双眼,铺天盖地的月光下,一张英俊却冷峭的面孔,禾后寒反应总是很快很及时,他一眼看到了荣嘉禄冻得有些发白的嘴唇,没什么犹豫,伸手就把荣嘉禄拉了进来。      放下厚重帐帘,他才从全神贯注的紧张中放松下来,手脚觉出蚀骨的冰寒来,他半夜冻醒本就难受,这时身上一点热气也散了,情绪上不禁有些烦躁来,说话就显出一丝鲁莽来:“师兄大半夜的在瑞声帐外做什么?”这话一出他立刻后悔,连忙又道:“外边寒冷,师兄早应该进来。”      荣嘉禄好似压根儿没注意到禾后寒的情绪变化,他动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布袋,抖落开,掌心接着了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来,莹白温润的光芒霎时驱逐了周围几丈的黑暗,禾后寒这时才看清楚,荣嘉禄穿着很厚的棉衣,并没有穿铠甲,看起来倒没白天那种威压了。      禾后寒看着荣嘉禄把那夜明珠放在一边矮几上,就听荣嘉禄低声说道:“从前在山上,每年冬天你夜里常常冻醒,暖和不起来就睡不着,总要我陪你半天。”顿了顿又道:“今日你头一天到,后勤还没准备齐全,明日我叫人送两个暖手炉来。”      禾后寒心中猛地一拧,荣嘉禄这样一个统领边关数万将士,多年驻守边疆战功赫赫的将军……却默默地在自己小师弟的帐篷外苦等一夜,只为他或许会冻醒的一个可能……这样的情义这样的照顾叫闻者钦羡。      能得一人为己殚心竭虑,无微不至,这比什么荣华富贵,权倾天下都值得珍惜。      禾后寒借着珠子雪白的荧光解去了荣嘉禄厚重的棉衣,看着荣嘉禄被微光柔和的眼神,微微颌首道:“瑞声总要烦劳师兄,一直以来不知如何改过,不知师兄可否再纵容瑞声一次?” 丞相有何愿(全)   禾后寒在氏州边关的第一夜,在师兄弟手足相抵的温暖中渐渐困顿坠入了睡梦。      他再次清醒过来时大约是辰时,是平日上朝的时候,榻旁已空,边关兵将早操出的早,恐怕荣嘉禄没睡多久就起来了。      禾后寒刚刚坐起来,就听见帐篷外边传来一声问询:“督军醒了?”      他顿时一惊,心道这是什么人,气息平稳,收敛得几近于无,声音却凝而不散,武功底子恐怕要比宫中的暗卫还要高上一筹!      他披了外套,扬声道:“进来说罢。”      外边安静了片刻,接着帐帘就被掀起,灌进一阵冷风,禾后寒紧了紧衣襟,抬头打量着来人。      那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崭亮的铠甲,手中提着一把青红长枪,身形颀长,步履平稳,整个人仿若敏捷矫健的野生兽类,禾后寒不由心中赞叹,表情露出一丝赞赏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进来先把长枪解下立于帐边,接着行过礼之后,才回话道:“属下雁海,去年冬天开始跟着荣将军做他的副手,今日起开始做督军近身侍卫。”      这人说话做事有条有理,身手高超,兼之是师兄的得力干将,给他干杂活不是屈才了?禾后寒先是怀疑,继而转念一想,荣嘉禄并非不分轻重的人,他向来行事沉稳妥善,否则也做不到大将军的位置,他如此安排必然有其道理。      禾后寒细细一想便猜了个一二,问道:“你姓日安晏还是四点水的燕?”      雁海虽是年轻,却心思剔透,禾后寒这一问他就明白了,略作停顿才道:“都不是,大雁的雁,大海的海。属下本是空北族人,一年前才自愿投靠了荣将军。”      自愿归顺……禾后寒心思急转,很快就想通了。      按舜朝寻常惯例,降将通常会得到妥善优渥的待遇,但多数时候也就意味着终其一生也就局限于一方天地了。空北与舜朝连年征战,关系可谓水火不容,雁海身为空北族人,却自毁前程,投靠舜朝,怎么说也有点蹊跷。更令人惊奇的是,依禾后寒所见,他师兄荣嘉禄把雁海指给他,恐怕还是十分看重这人,想栽培他想用他!      舜朝的督军手中没有兵权,但其中却又一项职责就是评审众将,提拔优秀有潜力的、弹劾有问题的。要用雁海这等降将自然也不能少了督军审查。      出于某种原因,荣嘉禄认为雁海可信可用,想重用用雁海……可其他众将或许不太认可,荣嘉禄作为边疆统帅,一意孤行擅自重用降将恐怕惹人诟病,这活儿交给他来干再好不过。      能让一个降将完全摆脱反戈的可能,还能得到他师兄的赏识……雁海身上必定具备两样东西:其一,他绝不会叛变。其二,他本领过人。      禾后寒点了点头,了然地道:“原来如此,本官明白了。”      雁海看起来倒有些惊奇,禾后寒问道:“雁侍卫有何疑问?”      雁海道:“来时荣将军交待下官,说督军爱清静,服侍的人越少越好,叫下官一并把大人的起居也打理了,当时下官心中还诧异,将军怎么知道督军一定肯用我,现在一看,到底是将军远见卓识。”      禾后寒并未回应雁海,转而赞道:“雁侍卫生于空北,中原话说的却着实不错。”      雁海稍顿,继而坦言道:“下官对中原一直很向往,小时候做人家仆,主人学习……下官便也跟着沾光学习。”      他这种直言不讳的说话方式让禾后寒想起了珠华,心中添了一分好感,脸上带了和善的笑意:      “那你倒是聪慧。”说罢不再追问,顺手理了理衣袍。      雁海很有眼色,立马道:“下官去为大人准备洗漱用具。”      雁海的态度不卑不亢,既无谄媚也无卑屈更无桀骜,禾后寒十分欣赏他的作风,便微微点头道:“那便劳烦雁侍卫。”      等禾后寒就着雁海打来的热水简单地梳洗过,雁海早已趁这功夫拎了个食盒过来。      禾后寒打开一看,两个鸡蛋一碗米粥旁边还有一碟肉干,难能可贵的是旁边竟然还有个苹果,这伙食比禾后寒想的不知好了多少倍。      边疆气候苦寒,土壤贫瘠,种不了水稻小麦,在这儿米面都是稀罕物,更别提要吃粮食的鸡鸭下的蛋了。舜朝七八十万大军常年驻守氏州边关,昨天又来了二十万士兵,近百万人的兵马全靠氏肃两州供给,粮草却要从帛州宛州宜州三个中原腹地富州长线调度,十分耗时耗力,干粮都是按斗算着运,能运送的蔬菜也不外乎那几样,更别提水果这类难以贮存的食物,在这儿更是难得一见。      禾后寒舀了一口米粥,谈不上多好吃,同宫中崇渊赏赐的珍馐美味,江盛大江南北搜罗的各色小吃自然无法相提并论,但禾后寒打小也没被娇生惯养过,向来不是个乐于享受的人,因而倒也知足地道:“劳雁侍卫费心了。”      雁海道:“下官按照荣将军吩咐办事。”      禾后寒抬头看他一眼,伸手拿起苹果笑道:“这苹果的心意本官领了。”      雁海微黑的皮肤霎时显出一丝尴尬的红来,道:“下官莽撞了。”继而又犹豫地问道:“不知督军如何知晓这苹果是下官的心意?”      禾后寒除珠华外多少年没见过这般直率的人,这时心中更添好感,饶有趣味地看着他道:“本官能掐会算你信否?”      雁海眉头一拧,开口道:“大人这是在戏弄下官。”      禾后寒哈哈大笑,他的确是随口一说,只是想看看雁海的反应。其实这原因简单得很,他从小就不喜苹果,荣嘉禄又怎么会叫人给他拿苹果。      不过他不好说出这缘由,只摆了摆手,笑道:“你倒是个实诚人,本官不作弄你,带我去找荣将军。”      雁海应了声是,将立于帐边的青红色长枪提在手中,几步跨到了帐外。      帐帘一掀,他被敞阔干净得无边无际的日光晃了一下,立春的边疆积雪尚未完全消融,干冷的风在顶顶帐篷之间穿梭,似乎能闻到生冷的铁和冰的气味……这一切都显出一种荒芜来,可他竟然不由自主地笑了。      荣嘉禄的主帐离禾后寒下榻的地方很近。      帅帐乃军务重地,外边有一圈侍卫围着,禾后寒撩了帐子进去,就见荣嘉禄正低头看着平铺在桌子上的羊皮地图。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一下,荣嘉禄开口却是极为正式的官腔:“督军昨日休息的可好?”      禾后寒笑眯眯地看着荣嘉禄,口气也是客套得很,“谢荣将军关心,本官十分满意。”      荣嘉禄眼角挤出一点笑纹,面部柔和起来,又道:“今晚设宴为督军接风洗尘。”      禾后寒知道这是惯例,却之不恭,道:“劳将军费心,一切从简便可。”      ╋╋╋      入夜。      照明的火把一簇簇点起,在驻军的前线蜿蜒起一道规整的光线,热烈烈的火光把喧嚣和空旷一同蒸腾,演练一天的兵将围坐一起大声地说着话,端着简陋的大海碗,无所顾忌的玩笑让夜色涂上轻松的色泽。      禾后寒站在高台之上,这景象触动了他的记忆……一盏盏仿佛凝固了的宫灯,一簇平稳的火苗,安稳而凝重,或有时皇帝急召,深宫夜半,一片幽蒙,寝殿如明黄蚌珠沉于深水寒潭。      他不禁陷入一种说不清的思绪中,崇渊十三岁他便伴其左右,至今四,五年时光荏苒而逝,他亲眼见证了一代帝王从被人追杀的窘境到天下尽在我手的成长,如今那少年天子正要一展雄图伟略,十八岁朝阳一般的年纪,已然手段老练,天下了然于心的不动声色,高高在上,不可亵渎……      禾后寒听见身后穿来轻微的脚步声,他并不问头,而是问道:“师兄,你守边关十余年至今孑然一身,难道不寂寞?”      荣嘉禄走到他身侧,反问道:“你都不回头,怎猜到是我?”      禾后寒笑道:“雁侍卫在底下守着,哪个敢上来?”      荣嘉禄也笑:“要是他亲自上来找你,你岂不是白叫一声师兄。”      禾后寒站直身子瞅他道:“雁侍卫哪里会故意踩出声来叫我发觉,只有师兄才会这么细心。”      荣嘉禄就笑了,神色柔和地看着他,少顷说道:“瑞声说我寂寞,却不知男儿志在远方,保家卫国,守护一方,死而无憾。”      禾后寒微叹道:“我若有师兄这般豁达便好了。”又笑道:“少时师兄护着我,如今师兄护着舜朝百姓,师兄你天生忠义,就打算这样一辈子?”他这下问的很直接,不给荣嘉禄回避的余地。      荣嘉禄瞅他一眼,无奈道:“你做了几年京官为人处事本该圆滑,对我却这般不依不饶。”      禾后寒笑道:“怪师兄从小对我太迁就。”      荣嘉禄想了想,开口道:“我父亲在我十岁时战死沙场,那时你还没入师门,我自己一个人在山中偷偷哭了好几次,师父就送我回了京城……家里乱成一片,我母亲大病一场险些就过去了,后来是我叔叔扛起了重任,才稳住了荣家的地位。”      荣嘉禄说的轻描淡写,不过短短几句话。但禾后寒知道那是荣家最难熬的一段时间,老得太老早已退出政局,小的太小难以扛起重担,中间壮年除了战死的荣父,就只有荣嘉禄的一个叔叔,荣嘉禄作为嫡系长子在外求学所承受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荣嘉禄稍稍顿了顿,接着道:“我最小的弟弟那时只有三岁,还没记住他父亲是什么样子。”说这些的时候他并没有叹气,脸上也没流露出哀伤,这些往事隔了二十年的时光,已经无法动摇这个将军的信念。      禾后寒一点即透,明白了荣嘉禄的意思,他父亲的死亡带给荣家的的打击,荣嘉禄不想再经历第二次,更不想让他的亲人经历,有家有室,有了牵绊,他就不会再无畏。      禾后寒不禁有些难过,他师兄看起来虽是和蔼的模样,实际上个性却非常坚定,少有什么能动摇他的心智,更别提关于他一生的决定了。      禾后寒想了想,打趣地道:“师兄连个孩子都不要,到时候孤苦晚年岂不是凄惨。”然后他收敛神色,郑重其事地道:“那时瑞声陪着师兄。”      荣嘉禄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象牙扳指,抬头微笑道:“想不到我带大了个要给我养老的。”      禾后寒也笑了,道:“但愿我不用给师兄送终。”      荣嘉禄笑着揽过他肩膀,道:“越说我越惨了,走吧,晚宴准备好了,你得见见各副将。”      禾后寒又叹道:“白天跟着师兄见了几个,当真是铮铮男儿,豪气冲天,羡煞瑞声。”      荣嘉禄忍俊不禁道:“奈何你天生一副文弱相。”又正色道:“待会儿宴上可不全是白天那几个傻小子了,皆是精通兵书身手过人的大员。”      禾后寒点头道:“瑞声晓得,师兄放心。”       丞相有何羞(全)   荣嘉禄手下这一干将士皆是忠勇之辈,禾后寒想着这些人跟随他师兄出生入死,脸上就分外和颜悦色,执起酒杯端然道:“众将军都是忠肝义胆铁血丹心的国之栋梁,又胸怀大志,兼之身手不凡,愿为我大舜经躬尽瘁,还我舜朝安宁,待到天下太平那一日,本官回去必然为众将歌功颂德。祝众将军早日功成名就!”      这一番话既抬高美言了众人,又含蓄地督促了众将军职责所在,一边又给他们许诺美好未来,不由得叫那些热血沸腾的年轻将军们大声表态,场面顿时热烈起来。      禾后寒嘴角含笑,仿佛被这热闹带动起来情不自胜,又仿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帅帐里火把亮如白昼,他如同一幅挂在墙上文雅至极的一幅画,端端正正地摆在中间。      这一夜,他有点喝醉了,在那些年轻的热情的将军们的敬酒下,他于情于理都无法推辞,时隔多年又一次尝到了醉酒的滋味。      禾后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荣嘉禄在旁边一个眼色,雁海立刻上前扶住他,架了出去。这里虽离皇帝山高水远,但此时此地人多眼杂,荣嘉禄与禾后寒皆位居高位,走得太近总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埋下祸端。荣嘉禄默默地看着禾后寒被雁海扶了出去,在心底叹了口气。      禾后寒喝了酒动作就懒懒散散的,他手脚火热,就不嫌被褥冰冷,被雁海扶到床上,翻了个身就睡着了。      雁海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禾后寒半夜不知怎的就醒了,但还未全酒醒,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睛,就看见有个人骑在他身上,在扒他衣服,酒醉的感觉和那煽情的动作让他脑海里猛地浮现出几年前的一晚。      禾后寒顿时清醒了大半,接着帐内夜明珠的微光,定睛一瞧就见江盛正笑眯眯地看着他,手下动作不停,撕扯着他的衣服。      他打了个哆嗦,也不知是□出的胸膛被冷空气激的,还是酒意未退的舒爽,不过他还是尽快做出了反应:“江盛!滚开!”禾后寒极少这般直接,此刻他喝多了酒,双手双脚使不上力气,脑袋也有些晕胀,一时口不择言骂了出来。      江盛手脚不停,桃花眼在黑暗中会发光似的,好像夜里不知哪钻出来的鬼怪,冷不丁就要把人一口吞掉。      禾后寒撑着胳膊半直起身子,勉强聚敛了内力于一掌,劈向江盛。      可惜他状态最好的时候恐怕都不是江盛对手,何况又是这样醉酒乏力又被人压着□的姿势,江盛轻轻松松就抓住他手腕,拇指有意无意地捏住他腕上大穴,含情脉脉地道:“你要是不用内力,在下就让你打一拳,如何?”      禾后寒支着脖子又被挟住一条胳膊,又累又难受,干脆懈力往后一仰,不冷不热地道:“江公子夜闯军营,偷袭督军,难不成是要通敌叛国?”      江盛磨了禾后寒好几年,早就不吃他这一套,笑嘻嘻地道:“瑞声难道要学姑娘家一样大叫?”      禾后寒不说话,躺着歇了口气,猛地屈起左腿,腰身弹起,同时双手环住江盛右臂,整个人侧向用力一扭,他即便喝醉动作也是相当之快,江盛猝不及防就被掀了下去,不过江盛的身手也是一顶一的,顺着姿势就反握住禾后寒双臂,用了点力气将他带过来。      禾后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跌入江盛怀中,脑子里一跳一跳的疼,可他那一击几乎用了全力,这时浑身软绵绵地使不出丁点儿力气,他心中不禁恼恨发誓,此生再不喝酒。      江盛得意地在他脸上亲了亲,低声在他耳边笑道:“原来瑞声也这么想我。”      禾后寒这时挣脱不得,侧头竭力避开江盛亲吻,冷声道:“江公子好大本事,军中营帐如此之多,你却单单寻得到我?”      江盛唇齿抿住他耳珠轻声道:“你帐篷周围巡卫的兵最勤最多。“      禾后寒听他这么说,终于觉出点不对劲儿来,问道:“你来做什么?”      江盛并不是急色到要千辛万苦夜闯军营的人,实际上,他做事非但不冲动,反而十分有计划,可以说步步为营,即便是死缠烂打那几年,若他稍露愠色,江盛就会知趣地躲远点,此时此刻江盛却这般胆大妄为,或者说本性毕露……      江盛贴着他耳朵低声笑道:“好事,你给我什么奖赏?”      禾后寒一下子反应过来,喉咙滚了滚,开口时声音都变了:“你是说……是不是……找到……了?”      江盛一手摸进他被扯开的衣襟环住他腰,一手解开他的腰带,低低地嗯了声。      禾后寒脑子霎时充血,心头涌上难以自抑的亢奋,他勉力控制住,低声问道:“他……他们还好吧?”      江盛嗯嗯地舔着他脖子,手上顺着禾后寒腰线就往下滑,停在【⌒⌒】来回揉捏,嘴上含含糊糊地道:“都很好。”他似乎是算准了禾后寒不会拒绝他,肆无忌惮地拽下他的中衣。      禾后寒果真没再挣扎,顺着他的力道躺在床上,双手搭在江盛肩上,默许了他的动作。      江盛撬开他齿关,舌头缠住他深吻,手指轻轻捻起禾后寒一边的乳珠,禾后寒有意配合他,齿缝间勉勉强强地挤出了一声呻吟,听起来就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不情不愿。      江盛虽料到禾后寒这次绝不会同从前一般敷衍,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声,心中情绪仍是纷纷杂杂,转瞬欲火就轰然而起,他的动作霎时间少了点调情的暧昧,直接扯掉了禾后寒衣裤。      禾后寒酒意未消,身子还有些燥热,这会儿□裸地躺在床上就觉得格外冷,他不由自主地贴向俯在他上方的江盛。      江盛窸窸窣窣地摸出个东西,低头揽住禾后寒肩项,一手提起他脚踝搭在自己腰间,柔声道:“你把腿抬高,我先弄些膏脂。”      禾后寒轻轻啊了一声,稍带犹豫地抬起一条腿勾住江盛腰部,他感到一抹凉意涂在股间,柔滑极了,接着他闻到一点清寡的香味,禾后寒眉头不禁一拧,他懂些医理用药,这味道分明是一味催情药物,他忍了忍,到底没开口指责。      帐篷里很黑,江盛看不清禾后寒神色,但他多年浪子游戏人间,床榻之事了熟于心,一下子就发现了禾后寒强压下的不悦,他想了想只好道:“若我说来得太急只找到这个,你可慰解?”      禾后寒不做声,半晌低低哼了一声,江盛似是笑了,俯身亲他,手下动作轻巧迅速,颀长的手指在他【ロ】细细涂满润滑膏脂,禾后寒只觉□由凉到热,不一会儿就绵密出一点酥痒来,黑暗让这感觉更加隐秘不可告人,也更加清晰敏感,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两个多月前的那次,那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体会到了鱼水之欢的舒爽,是江盛,现在同一个人……      他短促地吭了一声,感觉□在江盛火热的手掌间慢慢硬了起来,江盛的手指灵活得吓人,每一下触碰都点在让他欲罢不能的位置上,他搭在江盛腰间的小腿不由自主地绷紧,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简直要喘不过气来了。      禾后寒难耐地在江盛掌心磨蹭了几下,江盛立刻发觉他的去势,手指轻轻巧巧地就捏住了他的□,一边纠缠着他的舌头,一边含糊着轻笑道:“你可不能这么快,再忍一会儿……”说罢伸手向上提了提禾后寒大腿,让他挂在自己身上,稍稍挺身将自己【ブ】顶进去一点。      禾后寒先是在疼痛中下意识的抗拒,然后又在□蓬勃的欲望中妥协,江盛一动不动地感受着他的【ロ】慢慢放松起来,才微微向里磨蹭了一下,禾后寒情不自禁地低低哼了一声,出口□满满得让他瞬时面红耳赤,江盛正贴着他脸颊,正好看着他从耳根到眼角倏忽间一片泛红。      江盛眼里柔情似水,一边还逗弄他道:“这药膏见效倒真快,”说到一半又忍不住笑出来:“这两个月瑞声有没有想我?”      禾后寒听出江盛话中的戏谑之意,又想到他竟然用催情的药膏,心中顿起些怪怪的情绪,他一伸手,猛地在江盛腰间椎麻穴点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江盛后腰木了一片,没撑住身子,一下子全根没入了他的【ロ】,禾后寒没想到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疼得眼前发黑,死咬牙关才没叫出来,双手紧紧掐住床单,一时之间痛不欲生。      江盛连忙抚慰禾后寒软了一半的□,心疼地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禾后寒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喘息着道:“我该阉了你……”他心中实在抑郁,□又痛得难以忍受,不禁说了这么一句,倒有些抱怨的味道。      江盛本来还在那儿自责,又怕禾后寒一怒之下跟他翻脸,一听这话就笑了,禾后寒自己是没觉得,江盛可是听出来了,这里边有点亲近的味道,同之前那不远不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时候大不相同,江盛不禁在心底长叹,这要命的一步总算没走错!      江盛在禾后寒【⌒⌒】狎昵地拍了拍,调笑道:“你到时一定舍不得。”说着将禾后寒双腿拉开,用力地一下下【↗↙↗↙】起来。      禾后寒刚才疼也疼过了,这会儿药膏的效力又上来了,江盛没动几下,他就不自觉地低哼了一声,有点情动的味道,还有点别的味道,总之叫江盛埋在他身子里的【ブ】大了点,禾后寒不禁绷紧了腰身,江盛又低头亲吻他,一边开始快速而激烈地顶弄起来。      禾后寒只觉【ロ】又痛又舒服,酒意和得知明桥与珠华俱安的喜悦感激让他向快感向江盛屈服了,他双腿缠上江盛的腰,随着江盛的律动低低呻吟起来。            许久。   江盛长长舒了口气,觉得这几年的坚持这几个月的辛苦统统值了。他意犹未尽地在那让他着迷的地方磨蹭几下,不急着抽出来,而是捉住禾后寒的手,移到两人相连的地方。      禾后寒从余韵中回过神来,只觉有些尴尬自己刚才的欲罢不能,一时没反应过来江盛在做什么,等手指摸到那处粘腻柔软的地方才惊觉过来,顿时低声呵斥道:“你做什么?”可惜他嗓子里还软得发腻,这一问没有半点威严,反倒叫江盛心里更加发痒,笑眯眯地唤道:“瑞声……”也不回答,只是拉着他的手指在两人连接的地方抚摸。      禾后寒拗不过江盛的力气,身子也确实困乏,只好不情不愿地顺着江盛的力道,他觉得有点怪异,江盛的【ブ】半硬不软地陷在他身体里,他感到自己那里不受控制地收缩起来,江盛的【ブ】上的筋脉就一跳一跳的好像有生命似的颤动着,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场景,这感觉太过淫靡,禾后寒一把甩开江盛钳制他的手。      他酝酿了一下,正要开口,江盛就腻腻歪歪地贴过来咬他耳垂,一边低笑道:“瑞声莫害羞,你不知道,在下也算阅人无数,没谁比得过你,瑞声若生为女子定是红颜祸水……”      禾后寒一听也不知是该羞恼还是该骄傲,干脆一言不发假装睡过去了。      江盛搂着他,温存地在他鬓角轻吻,低不可闻地道:“等仗打完了,你就辞了那官儿,跟我回宛州去……什么皇帝什么太子都别管了,就做我的晓堂主……我们去吃樊城的小吃,你要是吃腻了,我带你走商行逛遍大江南北……我们去参加武林大会,祖华峰上秋日景色堪称一绝……我若做了武林盟主,就让你做天下第一高手,我甘拜下风……”      禾后寒假装没听见,可心里乱极了,一会儿想若崇渊真放了他隐居江湖倒也潇洒,一会儿又想那还不如赶紧成家立室,一会儿又想江盛对他着实是好,太子明桥一事当真是不易,那可是提着脑袋在办……一会儿又想江盛要什么有什么传奇一样的人物怎么就跟他死缠烂打?      江盛不知道禾后寒心里在想什么,帐篷里本来就黑,禾后寒又十分的善于伪装,江盛自说自话了半天也得不到回应,以为禾后寒累得睡过去了,却听禾后寒冷不丁开口问道:“我不知道江公子看上我何处,但我知道江公子见过绝色佳丽无数,为何不娶妻生子成家立室到时儿孙满堂阖家欢乐,不比跟我这不明不白的好?”      江盛絮絮叨叨地突然就没声了,禾后寒心里一凉,顿时发觉自己说的有点伤人了,刚要挽回,就听江盛轻轻地叹道:“可在下心里只装得下你啊……”    丞相有何叹(全)   雁海在外边提声道:“督军,热水打来了。”      禾后寒虽然知道雁海没有他吩咐是绝不会踏进来一步的,但他还是略略有点做贼心虚,回答得有些快,“放那儿吧,本官这就起来。”      他后来累得睡了过去,不知江盛什么时候离开的……想必也是摸黑离去的。      禾后寒扶着床沿下地,随手披了件外袍,腰膝酸软,一股黏糊糊的东西顺着他的大腿就往下流,他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若搁在十年前,他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自己有一天……会和一个男人在军营里偷欢,还搞到这么个狼狈样子。      等禾后寒收拾利索,雁海又在外边扬声道:“督军,荣将军请您过去。”      禾后寒应声掀开帐帘,他里边穿了一袭月白长袍,外边加了个黑色毛料披风,浓浓的书卷气里又透着点贵气逼人,神色平淡,嘴角却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叫人既拿不准是该亲近还是疏离,也看不出他心情如何。      禾后寒见雁海盯着他看,就问了句:“荣将军可是有要紧事?”      雁海连忙回道:“是有,来了个客人,在和将军谈话。”      禾后寒摸不着头脑,见雁海也是一知半解,就加快了步子向帅帐走去。      离着帐篷还有几步远,他就听到了江盛的声音,登时心下愕然,有忍不住要大皱眉头……这简直匪夷所思,更叫他十分为难,须得行事极其小心,才不至于三人之间的关系曝露来得尴尬。      一进去,禾后寒先向荣嘉禄略施一礼,问道:“荣将军叫本官来有何事?”言毕才转头看向江盛,拱手道:“江公子,好久不见。”      他这一声招呼过后,荣嘉禄就笑道:“江公子刚刚说督军是他在京城时结交的好友。”      禾后寒点头道:“江公子为人乐善好施,曾帮过我大忙。”      荣嘉禄赞道:“的确,当今天下如江公子这般慷慨天下的商人实在不多。”      禾后寒听出点头绪来,但在场的两人同他的关系却都是秘密……他得装傻才行,故作不知地问道:“却知荣将军此话怎讲?”      荣嘉禄看向江盛,道:“江公子愿为我军前线资助稻米二十万石,棉花十万石,另菜油布匹等杂物若干。”      禾后寒一直知道江盛很有钱路子也很广,这几年他对此也感触颇深。记得有一次头天崇渊刚赏完他半斤天罗新茶,他不过略表喜爱,没过几天江盛就抱了二斤来。世人皆知天罗新茶比金子还要值钱,天罗叶生在悬崖峭壁,量少难摘,平常富贵人家恐怕一生都难得见一回。那时禾后寒也曾暗暗心惊,江盛此人这生意到底是做到了何等地步,现在看来,他却是当得起富可敌国这四个字。      二十万石稻米!十万石棉花!      若在粮草缺少紧迫的战时,这足以支撑舜朝边关五十万大军度过最困难的半个月。这份功劳记在谁头上,谁还能安然入睡?      怪不得荣嘉禄这么急着把他叫来,往小了说,这是一个忧国忧民的爱国商人的奉献,往大了说,这就是要笼络民心,一人做大。      禾后寒想不通江盛这般精明的人怎会主动招惹祸端。      就听江盛突然开口道:“在下多年行商,在外行走,见我朝中原腹地百姓安居乐业,江南更是富饶,工业商业农业皆一片欣欣向荣。反观氏肃两州,常年战乱不安,在宛通两州卖到三两一斤的铁观音,在氏肃两州连半两银子都卖不上,甚至许多人家流离失所,难以饱食……在下开南北商行,手敛天下财,深知取之于民当造福于民。这些粮草不过在下一点心意,但愿将军们早日破敌北下,还我舜朝安宁。”      禾后寒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江盛,江盛倒是一副情真意切的样子,只差没挥热泪了,可禾后寒与他相处甚久,直觉他还意犹未尽,重点绝不在刚才那番剖白中。      果不其然,荣嘉禄刚客套两句,江盛又接道:“在下自小就向往戎马征战男儿热血,为国捐躯虽九死而不悔,可惜至今碌碌于尘,只得一身浮财,心中时常郁郁难言,如今总算能为我舜朝大军略尽绵薄之力,又见我舜朝大军严明规整,铁血豪情,在下心神向往情难自抑,却不知何时才能得偿夙愿。”      禾后寒听了这话心中不禁大惊,脸上却不过略略露出丝不赞同,他瞅了眼荣嘉禄,见荣嘉禄眉头略皱,显见是有些为难。      禾后寒心中念头急转,他若替江盛求情,游说一二,至多以督军身份做个担保,倒真或可将江盛留在军中,他如今心中最牵挂的是明桥珠华二人,若江盛伴他左右,他在这方面自然会大大得力……但,与此相对的,这必然会让江盛与他之间发生更直接的接触,尤其在发生这许多之后……他如何再对江盛冷言以待?      禾后寒极快地做了权衡利弊,脸上挂了点无奈,开口时显得十分和善,“江公子与本官也算多年好友,人本官是信得过的,如今江公子又全然支持我舜朝大军,一心保家卫国,若连江公子这小小心愿本官都不予理会,岂不是太伤我舜朝有识之士的心?”      江盛听到一半就神色一喜,荣嘉禄见禾后寒这么说,自然也不会阻挠,便应道:“督军说的不错,既然如此江公子便在我军中多呆些时日,看看我舜朝大军如何行军打仗,若真一心想从军也未尝不可,只是可惜了江公子一身行商才华。”说罢扬声唤道:“雁海。”      雁海应声掀了帐帘入内,施礼道:“将军有何吩咐?”      荣嘉禄道:“你带江公子去督军旁边的帐篷,再派个勤杂兵给江公子使唤。”      江盛连忙拱手道:“多谢将军。”眼神往禾后寒身上一扫,一双桃花目不笑也含情。      禾后寒表情自如,见江盛瞅他,眉眼微弯,和声笑道:“江公子一来,倒让本官想起京城来。”      江盛连忙应道:“日后又要叨扰禾相。”      他二人对话看似客套实则透出些亲近熟识的意思,荣嘉禄怎能不懂,想了想又道:“既然江公子与督军是旧识,督军以后便于江公子多费些心力。”      禾后寒连忙道:“将军客气了。”      待江盛同雁海一同出了帅帐,禾后寒才敛了和善的笑意,正色道:“师兄,你以为江盛此人如何?”      荣嘉禄顺手铺开一张羊皮地图,一边挥手叫禾后寒过来看,一边道:“精而不露,武力深不可测,的确出色,只一身浮华风流气过于乍眼。”      禾后寒笑笑,道:“师兄眼光犀利,瑞声佩服。”      荣嘉禄轻叹,“瑞声若在我这位置上做几年便也惯于看人了。”      禾后寒做着丞相,有皇帝在上边看顾着还时常觉得与一帮臣子周旋十分吃力耗神,荣嘉禄掌管着边关十几万大军,手底下有一干他叔叔辈的将军,这几年荣家又掌了兵权,他行事用人皆要花数倍心思于禾后寒。      禾后寒目光落在荣嘉禄手中展开的一长卷羊皮地图上,他皱着眉凝思片刻,恍然大悟道:“原来就是这处关口!”      荣嘉禄赞许地点头道:“我以为你做了多年文官,早已忘了师父当年教的勘地术。”      禾后寒摇头,“的确忘了大半,只不过这传说中的魔鬼平原十分好认,你看这两道笔直的山脉,几乎成直角,真是鬼斧神工!”      荣嘉禄不似禾后寒那般惊叹,略略烦恼道:“这两道山脉是空北大军的天然屏障,横过来这条是塔湖,竖着的这条是白鹿,听着名字很温顺,实则凶险异常。”      禾后寒略作一想,试探着问:“虽说两条山脉笔直凶险,但空北一族恐怕也难讨得好去,我大军十数万人凿也将这山脉凿穿了,再不济从这山壁绕过去也可,怎的多年来仍止步不前?”      荣嘉禄又叹,“塔湖左侧是大片沼泽,我军辎重难行,右侧白鹿山壁高耸,空北军士驻扎其上,优势一目了然,我军岂敢冒进。”略顿,似是回忆,继续道:“四年前夏至那日,探子回报空北疏忽,我军有机可趁,终于攀到塔湖顶峰,当时真是振奋人心,所有人都觉得朝胜利迈了一大步,好像再差一点就……”      禾后寒正听得专注,忍不住问道:“怎么?”      荣嘉禄苦笑道:“我们看到了一大片湖。”      禾后寒先是一愣,马上反应过来,陡峭的山壁无法盛住大片的水,山上若生湖自然是地势平缓,这么说来,荣嘉禄当时领兵千辛万苦攀到顶峰,却迎面对上空北兵力平地铺开,塔湖山脉对着舜朝边界这边十分陡峭难登,舜朝大军在后方难以接应,恐怕是惨败了。      禾后寒想到这里不禁长叹道:“难道这就是塔湖山脉名字的由来?这么看来,倒真是无从下手,先是攻不上去,即便攻上去了又难以守住。况塔湖山壁一侧皆是缓坡,长度不可预计,凿穿一法也是断然行不通的。”      荣嘉禄也叹,“若非这般棘手,又怎会称之为魔鬼平原。”      禾后寒想了想,道:“从上过攀不过去,从两侧也无法通行,不如试试从下边?”      荣嘉禄一点即通:“你是说挖地道?”神色间微露笑意,道:“我倒是想过,可与众将探讨却是不可行。其一,从我军军营的位置到塔湖山脉,再算上整个山脉的纵宽,这工程未免太过浩大。其二,这么大的动作,空北大军一旦发现,我军恐怕要受制于人。其三,即便这隧道朕挖成了,我大军十数万人通行所需时间却不是一时半刻,若被空北截住出口,便前功尽弃。”      禾后寒眉头不知不觉拧在一起,半晌不说话,神情专注极了。      荣嘉禄看他陷入思绪,叹道:“我对此也是一筹莫展,昨日有将军开始主张强攻,以我舜朝二十万大军的兵力,蛮力或可取胜,只是这代价太大,且后力不继乃兵家大忌,因而我并不赞成。”   禾后寒漫不经心的嗯了声,心思全然不在这了,荣嘉禄是熟知禾后寒秉性的,知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便了然道:“瑞声今日便先回去罢,我巡过大军再去找你详谈。”      禾后寒又嗯了声,转身出了帐篷。他步子心不在焉,偏偏表情又格外专注,叫荣嘉禄一边怀念一边失笑了。            傍晚。      禾后寒一下午都坐在帐篷里苦思冥想,其间只有江盛来了两趟,问他伙房在何处,又问他晚饭想吃什么口味。      这时他正有些饿了,就见江盛喜滋滋地拎了个雕花食盒钻进了帐篷,一边邀功似的道:“瑞声过来尝尝,这是在下亲手做的。”      禾后寒瞅了他一眼,似问非问地道:“你忙了一下午?”      江盛手脚麻利地将一应盘碗摆好,道:“多亏雁侍卫在,否则在下连伙房都进不去,荣将军治军有方,叫人佩服。”      禾后寒点点头,道:“江公子有心,但日后还是少做些杂事,此处不比京城,可叫江公子随心所欲。”      “实在不成,在下就在自己帐篷里搭个灶台。”江盛不以为然地道,动手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在禾后寒碗里,眸子盈了一水柔情,要叫荣嘉禄见了,想必要大吃一惊。      禾后寒扫了眼那条装在白莲瓷盘中的清蒸鱼,惊讶地道:“想不到在这边关远地竟然能吃到江南特产潇水鱼,你这一路要用多少冰?”想了想又道:“也是,卫河商会遍布大江南北,站站换些冰也不是难事。”      江盛笑眯眯地道:“瑞声可是在替在下操心?”说着他好像喜不自胜了似的,强忍着要笑的样子,又道:“在下知道瑞声最爱潇水鱼,带来几条死鱼不是叫瑞声失望?”      禾后寒一听,不禁有些感叹,“千里迢迢的路一直养着这么几条鱼,倒真是不容易。”      江盛动手动脚地拉过禾后寒空闲的左手,低声道:“若能博瑞声欢心,叫在下上刀山下火海也愿意。”      禾后寒半晌无声,末了快速地点了下头,将手抽出来,大口吃起饭菜来,江盛止不住一脸喜色,也不急着吃,只殷勤的给他剔鱼刺。      这一餐晌午饭吃过,禾后寒才问道:“珠华他们现在在哪?”      江盛不卖关子,凑近禾后寒耳边道:“太子在惊流门,珠华在氏州。”      禾后寒忙问道:“珠华姐在这儿?”      江盛点头道:“不错,她随我同来。”说完江盛脸上少见的露出点犹疑,他忍不住问道:“瑞声,不知是否在下错觉,在下看明桥太子,怎的和你长得有几分相像?”      禾后寒抬头盯着江盛,面上神色极为严肃,心中百转千回,半晌,终于凝声道:“太子并非皇帝血脉,而是我的亲侄。”      江盛脸色顿时一变,不可思议的模样。       ☆、丞相有何悟(全)   禾后寒简略地将崇渊事讲了,江盛一边听着,一边脸上表情瞬息万变,好半天才拧着眉头道:“似乎说的通,又十分叫人费解!他花了这么多功夫,怎会如此轻易就半途而废?皇帝到底意欲何在?”      禾后寒轻叹道:“我亦是一头雾水……但愿他果真如你所说——半途而废,千万别再有什么。”      江盛盯着他,不知怎的语气有点怪:“自崇渊皇帝继位后,逐步平衡文武权势,控制世家倾轧,提拔贤臣,又有能相辅佐猛将守边,如今官吏纪律严明,百姓安居乐业,工商士农皆一片欣欣向荣,民间传言崇渊皇帝乃真龙天子下凡昌我舜朝国运,禾相则是文曲星转世佑我帝王祥顺。”少顷又道,“谁人能料到他竟然对你存了这份心思。”      禾后寒听罢,只觉江盛说的这话明明是歌功颂德,却不怎么不顺耳,不冷不热地开口道:“江公子何必五十步笑百步。”说完立刻觉得不妥,忙转而道:“江公子近日劳累,不如回帐稍事歇息,我还有要事与荣将军相商。”      江盛没动,半晌哑然离去。            禾后寒与荣嘉禄商谈半宿,绞尽脑汁依然无解,一盏烛火燃到了尽头,飘飘悠悠地一点豆大的光,他不禁揉着眉心,疲倦地道:“空北有塔湖与白鹿这两道天然屏障,于我军实为不幸。”   荣嘉禄也愁道:“的确,行军作战要讲天时地利人和,我军占不到地利,若碰上天和也好。”   豆大的火苗映得禾后寒瞳仁一亮,他追问道:“怎么个天和?”      荣嘉禄略略思索道:“你可还记得我白日所说,我军曾趁机攀到过塔湖顶峰?”      禾后寒点头应道:“自然记得。”      荣嘉禄又道:“当时正是夏季,夜里下了一场暴雨,想必是雨势过大,冲破了山上的湖岸,才叫空北大军撤了下去。”      禾后寒皱眉道:“即便如此,之后我军不也是难以守住顶峰。”      荣嘉禄微微摇了摇头,道:“当时我率部将从山顶撤下来,疾驰过塔湖山侧,竟见……那片沼泽在暴雨冲刷之下宛然一片新湖。”      禾后寒登时惊道:“难不成是一片活沼?”他神色乍然一喜,看起来从困顿中蓦地清醒了。      荣嘉禄沉思片刻,道:“当时天色昏暗,我军又撤退得慌张,并不能完全肯定那片沼泽地通活水,但十有八九……”      禾后寒凝思道:“若是能撑起船来就好了,我军便可暗渡过去。”      荣嘉禄又道:“如此当然好,可惜那样的暴雨这几年也没再见过。”      禾后寒想了想,问道:“师父通晓天象熟知星斗,早年不也曾教过你我一些?不知师兄可曾试过夜观天象,预测节气?”      荣嘉禄笑道:“你是要师兄去祈雨?”      禾后寒微微颌首,道:“若是师父亲自来,我倒觉得或可一试。”      荣嘉禄凝眉不语,片刻才道:“师父多年不入世,恐怕此举有违他老人家意志。”      禾后寒叹道:“你说的对。”略顿,又道:“不如我修书一封寄于师父,请他出个主意?”      荣嘉禄恩了一声,道:“也好,你我所知毕竟不如师父深广。”      两人俱是有些疲倦,夜色已深,荣嘉禄一掀开帐帘就灌进一阵冷风,禾后寒连忙道:“师兄,今夜就在瑞声这儿歇着吧,此时出去一走,恐怕又冷又累,到时一丝睡意也无。”      荣嘉禄微微笑了一下,道:“早起你可不要嫌吵。”      禾后寒见他打趣自己,只笑着晃了下头。      两人虽困顿,却又觉得充满了希望,心情有些不平静,叨叨咕咕说笑了半天才睡去。            舜朝的督军一职并不用日日随军演练,但每日须得露面。禾后寒昨夜睡得晚了,早起时模模糊糊听见荣嘉禄起身穿衣的声音,也不想动弹,只懒懒散散撒地嘀咕了一句:“师兄先去吧,我过会儿再起。”他整个脸埋在被子里,也不知是不是在跟人说话还是在跟被子说话。      荣嘉禄一笑置之,整肃军容,不见半点疲惫懒散,他掀开帘子,低声吩咐雁海,“今日你随我来,莫去叫督军。”      禾后寒半睡半醒之间正惬意得云里雾里,猛地身子一凉,被子整个儿被人揭了去,他冷不丁地畏缩了一下,紧接着立刻觉得不对,刚睁开眼睛,一具冰冷的身子压了过来,激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任凭禾后寒反应再快再灵敏,此刻一觉醒来就对着一脸冰霜浑身仿佛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江盛,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事实上禾后寒还从未见过江盛拉下脸来的模样,此时他心中一边隐隐觉得莫名怪异,一边又敏锐地觉察到一点不安。      禾后寒凝声问道:“你这是作何?”      江盛撑在他上方,同往常嬉皮笑脸的样子天差地别,禾后寒见他不说话,伸出手就要推开他。      江盛一把钳住他手臂,按在床榻上,终于开口道:“在下,在下自知、自知你并非非我不可,也不见得有多看得上在下,可在下在你身上花费的心思,这么久,即便是仇人心中也要融化一些了吧?在下拼了命也要助你达成所愿,不能留在京中,还要舍弃京城的全部店面,用来换军度粮草讨好圣上……”    禾后寒从没听过江盛的抱怨,他不明白是什么让江盛这样激动。 “可在下心甘情愿,在下就是乐意。你却视之如荜缕,如果一个将军初见就能让你扫榻以待,委身相迎,一夜狎昵……在你心中,在下到底是有多不堪?” 禾后寒正试图从他这段话里寻得蛛丝马迹,下体突然被江盛探进亵裤的手狠狠攥住,江盛不知怎么弄的,手脚冰凉,禾后寒只觉得那里紧接着简直要冻掉似的,立时痛呼一声。 等他缓过这劲儿,江盛早已制住他双手,看着姿势竟然是要行交合之事。 禾后寒这会儿终于转过弯来,江盛这是以为荣嘉禄与他…… 他一时心绪复杂,不知该解释些什么。 江盛见他仍是不言不语,神情好似无所谓一般,眼神顿时一痛,继而绵密出一丝狠意,将他双膝压在两侧,下体顶住了他身后。 禾后寒被江盛冰块似的体温激得直打哆嗦,偏偏身后被火热的顶着,再顾不得其他,一叠声地解释道:“荣将军是我的师兄,我们从小一起学武,我尊他敬他,他也爱我护我,你……” 江盛顿时一愣,手脚全停下来,一时帐篷里寂静下来。 半晌,江盛放佛变脸似的褪去了脸上的阴狠,简直是于瞬息之间演绎了冰雪消融,回春大地,百花盛开的景象。 一边摆手为禾后寒掖好被褥,一边讨好地冲他笑。 禾后寒默然地看着江盛脸上未褪去的一丝尴尬,隐含一点情欲。 他犹豫片刻,伸手拽住了江盛衣摆,探手进去,摸到了江盛又硬又热的下体,手指一顿,接着上下微微摩挲。 江盛低低哼了一声,坐在禾后寒旁边,低头亲上禾后寒有些干燥的唇瓣,舔弄起来。 亲了一会儿,禾后寒精神了,下身也跟着精神了。他不知怎的觉得有点面红心跳,这种感觉陌生极了,让他不由得有点心慌,忍不住微微动了一下双腿。 他的小动作自然不会瞒过江盛的眼,江盛嘴角一翘,得寸进尺地摸进了被褥,一手扶住他挺立的下身,极为煽情地套弄起来。 过了半天,禾后寒恩哼了两声,浑身微微颤抖一下,在江盛手中泄了出来。 江盛又靠过来亲他,黏黏糊糊地啃禾后寒的脖子耳朵,一边低声道:“瑞声……瑞声……”一边手脚不老实地在禾后寒身上游走揉捏。 禾后寒刚刚平顺了呼吸,双腿就又被江盛抬了起来,往两侧压了压。他对上江盛的眼神,侧过脸微微点了点头。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有点不敢直视江盛,似乎是羞耻又好像有点挣扎,漆黑的眸子闭得死紧,整个人看起来有种惹人心痒的局促。 江盛见他神情,不禁心中大喜,殷勤的挑逗他,掐住他乳尖,一口含住细致地舔弄着。 禾后寒眉头一拧,脊梁窜过一道酥麻,抿紧的嘴唇挤出一丝含糊的吸气声。他还是不去看江盛,也不知在躲什么。 江盛笑咪咪地掰过他的下巴,俯身撬开他的唇齿,有点按耐不住地纠缠起来。他的动作略急,不及平时一半的温存手段。 禾后寒于情事一道向来不甚主动,这会儿就愈发跟不上江盛节奏,不知所措得十分明显,可这种生涩与温顺最让人忍受不住,江盛几下就扒光了他的衣服,怕他冷又拽过被子四下掖好,就势将蓄势待发的下身顶进去一截。 禾后寒脸色唰地白了一下,忍痛难忍的模样,江盛停下动作,又一口含住他嘴唇厮磨起来。 禾后寒只觉那处放佛捅进来一根滚烫的棍子,挤得他五脏六腑都一阵阵抽痛,他咬牙挺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受不住,不禁开口低声问道:“你……没有滑膏?”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一直憋着不说话,这时冷不丁开口就带了点示弱恳求的味道。 江盛不敢动的太急,在半道挺了半天,额头上都忍出了一层细密的热汗,哑声道:“来时没想……你放松些……”说着将他的双腿拉得更开了些,小心翼翼地向前顶了一下。 禾后寒浑身一抖,双手死死攥住被褥,喉咙里滚出几声强忍住的细微的啜泣。 江盛一边安慰地亲吻他脸颊,一手上下逗弄着他半软下来的下身,耗了好一会儿,终于全根没入,禾后寒已然痛得不想说话,眼角眉梢挂的都是忍耐,江盛一边用手指将其轻轻抚平,一边缓慢地抽抽插插着。 禾后寒嗯啊了几声,半晌,终于觉出一丝慢慢升腾的欢愉来,脸色里带了点羞愧的潮红,伸手犹犹豫豫地攀住了江盛肩膀。江盛摆弄着他细瘦而精韧的腰杆,慢慢加大了力度,一下一下快速而急切地抽动着。他微微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声道:“方才我太过暴躁,对不起……” 禾后寒正挣扎在情欲中,侧头看向江盛,不知怎的,身子先于大脑行动,微微点头在江盛侧脸轻吻了一下。 江盛猛地抬头,神情怔忪,禾后寒也似是霎时惊愕了,两人对视良久,江盛突然眼圈一红,接着猛地低头狠狠咬住禾后寒双唇,下身愈发激烈地律动起来。 帐外的苦寒放佛与这一方旖旎的天地隔绝了似的,丝毫无法浸染半分此时的热烈。 禾后寒又被拽进感官的享乐中沉沉浮浮,将适才情不自禁的一幕抛之脑后。       ☆、丞相有何撼(全)   “……氏州气候干燥,不知可有机会天降大雨,徒儿与师兄如今一筹莫展,恭请师父提点。”禾后寒顿住笔墨,抬头征询道:“师兄你看看还有其他需写?”      荣嘉禄伸手取过信纸,又看了一遍,才道:“可以了。”说罢将信件套进紫皮竹筒,取过火漆细细封好。      禾后寒想了想,问道:“师兄养的那只鹰鸽还活着?”      荣嘉禄神色一暗,道:“前几年就死了。”顿了顿又道:“年龄大了,老死的。”      禾后寒不禁叹了口气:“师兄当年刚捡回那鸟儿时,它还是个毛绒绒的雏儿。”      荣嘉禄摇摇头,露出个追思的笑容来,接道:“它一直很健康,还留下了一窝鸟雏。”      禾后寒惊喜地道:“师兄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荣嘉禄笑着起身,道:“可惜就驯化了一只,还是前几年我求师傅帮忙驯出来的。”      禾后寒跟着他起身,殷切地道:“我随师兄去看看。”      荣嘉禄看他一副期待的模样,略略无奈地道:“你总把它当做玩物。”      禾后寒饶有介事地摇了摇头,道:“我是爱它们。”他此时的样子颇有点孩子气,仿佛身上无形的面具都消弭于无了。      荣嘉禄神情里自然而然带了点纵容,一笑而过。      两人就这么出了帐篷,正巧碰上江盛过来。      禾后寒先打了个招呼:“江公子。”      江盛点了点头,脸上笑意不减,“荣将军,督军。”      几人打了个招呼,便擦肩而过,各行各事。      禾后寒心中暗自松了口气,一边又对自己只隐瞒荣嘉禄觉得有些愧疚。      荣嘉禄打量他一眼,问道:“你怎的有些心神不安?”      禾后寒一惊,忙压下心中思绪,摇头道:“无事。”又略作笑容,催促荣嘉禄快走。      等他二人走得不见了人影,江盛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也不知怎的,看起来有些怅然若失。      边关的春日翩翩来迟,但气温好似是一下子就升高了,走在外边,刺骨寒冷一夜之间化作热风拂面,禾后寒不禁啧啧称奇。            这一日,禾后寒终于收到了青山大师的回信。      禾后寒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抬头问荣嘉禄:“这……除了听天由命,何为怪力乱神之器?”   荣嘉禄也是一头雾水,苦笑一下,道:“分开来看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怪力乱神,一个是器……?”      禾后寒犹疑地思考起来。      两人相对无言。      是夜。      禾后寒随手翻看着书籍,脑海里转着乱起八糟的念头,似乎有了主意又完全抓不到头绪。      帐帘突然一掀,江盛笑眯眯地钻了进来。      禾后寒抬头瞟他一眼,不言不语地又翻了一页书。      江盛坐到他旁边,盯着他瞅了一会儿,慢悠悠地问道:“瑞声有烦心事?说来听听,在下给你想想办法?”      禾后寒脑子里有些乱,干脆放下手中的书,口气里有点揶揄:“你有雷公电母的本事?”      江盛神色不变,笑眯眯地道:“在下没有神仙的本领,不过带你共赴巫山云雨倒是能够。”      禾后寒似笑非笑地抬头瞅他,语气却有点微妙“你很得意洋洋……”      江盛十分有眼色,立刻敛去调笑,伸出双臂黏黏糊糊地搂住他,认真思索片刻,道:“瑞声莫非是想求雨?”      禾后寒心中不禁暗赞江盛头脑精明,仅凭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猜出大意。他挣开江盛的怀抱,站起来走了几步,取下搁板上的羊皮地图,在桌面铺开,凝视片刻,手指在几条线上滑来滑去,最后点在一处阴影道:“我想让这片沼泽被雨水填成湖。”顿了顿,不禁有些无可奈何地叹道:“要大雨,暴雨,在氏州这太难了。”      江盛听了却摇头道:“人力胜天。虽说天候变化莫测,但自古以来就有祈雨借风,引水开山,改变天格地格,风水走向的例子。若瑞声你……不如尝试钻研下玄学之类?”他说的很认真,听起来倒也有点说服力。      禾后寒想了想,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叹道:“我也没什么好法子,既然平时白日没什么公务,试试你说的也未尝不可。”      江盛又笑嘻嘻地凑在他脸上亲吻。      牛皮帐篷隔凉隔热,此时倒比外边凉爽,禾后寒这一阵子早已习惯江盛不时的索求,此时就半推半就地被江盛除去了外衣。      “当啷”一声。      禾后寒低头一看,竟然是一个古铜色的铃铛,在帐内不甚明朗的烛火下幽幽反射出金红色的色泽。      江盛也注意到了,他停下动作,弯腰捡起来,脸上就露出一个蜜似的笑,道:“这不是在下送你的‘呼风’铃铛。”一边亲了禾后寒一下,又道:“想不到你一直带在身边。”      禾后寒短促的哼了一声,伸手拿过那铃铛,道:“这铃铛里边刻有舜朝开朝的礼天词,我自然是喜欢的。”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住,眼睛一亮,猛地拽过江盛,问道:“我记得……你当时说这铃铛‘可平地起风’是不是?”      江盛一愣,先是点了头继而马上反应过来,问道:“你的意思是……”      禾后寒眉头稍稍拧了拧,还是说道:“与之相对的名为‘唤雨’的铜哨……”      江盛不知怎的,突然笑了起来,道:“在下当时与你说,你还嗤之以鼻。”      禾后寒不理会他,自顾自地道:“这两件物事的确精巧绝妙,工艺非凡,或可当得‘怪力乱神’一词。”一边抬头对江盛说:“你那铜哨可带在身边?”      江盛含情脉脉地亲了下他的唇角才道:“自然。”说完又自觉地道:“在下这就去与你取来。”      两人就这烛火察看桌面上摆着的两件精巧物事,琢磨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诡异的地方。      禾后寒无法,困意上涌,只好无可奈何地道:“也罢,我是病急乱投医了。”他这么说着,就将那对儿铜哨铜铃铛收了起来,心中想着还要写封信问问他师父,一边开口道:“这个铜哨儿先借我用用罢。”      江盛自然不会拒绝,只叮嘱道:“这可是你我定情信物,你且记得还我。”      禾后寒眉头一拧,并不接话。      江盛一点也不介意,又笑嘻嘻地凑上去挑逗他。      不一会儿,厚重的帐篷就在无边的夜色中沉沦进去。            战事在几场碰撞中逐渐加剧,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似乎是双方人马都到了极限,大战只在一触即发间。      让人没想到的是,在这紧要关头,禾后寒没能等来他一直等待着的师父青山大师的回信,却等来了两个人。      禾后寒亲自将青山大师与葛长天送入帐中安顿好,这才回身去找荣嘉禄。      雁海并不知道来人与禾后寒的关系,不禁有些好奇是何人能让督军这样身份的人鞍前马后,态度恭敬。不过他并不多问,只是跟着禾后寒快步向主帐而去。      这一天食过晚餐,青山大师并不多说,伸出手,直接问道:“拿来我看看?”      禾后寒立刻将木盒递过去,几人的眼光霎时集中在一块。      荣嘉禄见青山大师提着那铃铛仔细观察,眼中不禁现出点希冀。      青山大师检查一遍,又递给一边的葛长天,问道:“你瞧瞧看,有无微小机关?”      葛长天这时的模样已不似禾后寒初见时那般可怖,看起来只是个干瘦阴郁的小老头罢了。      葛长天手指极其灵活的,以一种让人叹为观止的巧妙连续摸索了几遍,突然眼睛一眯,食指中指用力一捏——只见那一对儿铜哨铜铃铛竟连在了一起!      禾后寒大惊,他压根儿没看清那小东西是如何变化的,就那么极为自然地合在了一处,仿佛天生就是这个造型。      青山大师神色难掩激动,突然拍手笑道:“哈,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真能碰见这样的宝贝!”   禾后寒连忙问道:“这真的有妙用?”      青山大师不作回答,伸手持住那变化了的铜哨,它与那铜铃铛连在一起,造型看起来就好似是道家常用的招魂铃,只是精致小巧了许多。      铜哨与铃铛都发生了一点变化,从哨子的空心望进去,可以看见一幅细致入微的地形图,随着哨身角度的旋转,那铜铃铛内壁刻着的礼天词则与梅竹印画交相呼应,里外皆严丝密合。      禾后寒震楞极了,以往所学所见在这小小的一个物件中全被泯灭于无,他完全找不到一个根据,一个可能来解释它。      这么精巧的器具他闻所未闻,这般巧夺天工的机关更是无法想象。      青山大师把它向上举了举,微动手腕,这是一个十分标准而充满力量的手法,是舜朝道教中的“来引”之势。      这时禾后寒乍然感到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小风从面上拂过,他先是后背一寒,继而大喜过望,紧紧盯着那铜铃铛与铜哨。      青山大师持着铜哨换了个手型,快速的一抖。      “叮——当——”      这声音十分清冽,却悠长悠长的,好似穿越时光而来,继而伸向无边的虚空,不知何止。      禾后寒猛然惊觉帐篷内变得十分干燥。      又是叮当几声脆响,禾后寒只觉头皮一麻,这感觉似曾相识——让他不禁错愕一瞬,但紧接着他就被抓走了注意力。      于他们几人头顶之上的帐内顶蓬,不知何时凝了丝丝缕缕雾气似的白,禾后寒眼睛一眯,张嘴哑然无语。      半晌,那若有若无的云雾伴随着青山大师加快的手势慢慢旋转起来,于中心点形成一个小小漩涡,不断收缩挤压,禾后寒正看得愕然不已,就见从中蓦地坠落下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又缓慢又快速地——坠落在地。      帐内几人皆是武功难得一见的好手,自然谁也不会漏看这一刻。      一时间,所有人都为这摄人心魄的一幕屏住了呼吸,直到那滴水珠融于地面,青山大师将那东西收好,半晌,荣嘉禄才开口,声音还带着点暗哑和颤抖:“怪力乱神……当真是怪力乱神。”   禾后寒也兀自震惊,不知说些什么。      却听青山大师冷静地道:“这只是小小的试验罢了,若真要有能化沼泽为湖泊的雨势,当要比这繁杂得多。”      禾后寒连忙接道:“这要有劳师父了。”      青山大师瞅他一眼,道:“你怎的比你师兄还卖力?”      禾后寒早已习惯青山大师说话噎人,这时也不禁有点尴尬。      倒是荣嘉禄笑了笑,神情又恢复往日镇定,便道:“瑞声,你一定要收好这东西。”又转头问青山大师:“师父说繁杂,可要准备些什么?”      青山大师闭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道:“给我拿张纸来,老夫将要用的东西写下来给你。”            禾后寒捧着木盒出来的时候,还有点不平静,对待手中珍宝的动作也就更加小心翼翼,荣嘉禄不禁失笑,笑过又道:“真是峰回路转,谁能想到?”      禾后寒点头,叹道:“只不过要准备船只,也是个麻烦事。”      荣嘉禄摇摇头,道:“比起在塔湖山峰上强守,这不算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皆长出了口气,露出点笑容来。       ☆、丞相有何悸(全)   禾后寒闭着眼睛凝神思索——肃州善制弓弩兵刃,却因远离海口,气候干燥使得造船业并不繁荣,舜朝近百万大军要渡湖,要顾虑湖面宽度,又要考虑行军速度……最多只能容下三百余艘船艇,但这船只多大,多宽,能装多少人,这都要考验造船师傅的水平——这不是个轻快活,上哪去找合适而优秀的造船师傅……从京城远调?这太耽误时间了,但这周围,实在是找不出……几名将军也都对此一筹莫展。      江盛近来行径越发无拘无束,禾后寒只觉腰间一紧,江盛不知何时进了帐篷,牛皮糖似的贴到他后背上。      江盛似是有些讶异:“瑞声,你在想什么这般专注?”      禾后寒掰开他的手,回身道:“你可能寻得一个造船队?”      江盛笑眯眯地说:“在下还道是什么难题——”说到这儿,他突然刹住话头,笑意更浓,却只盯着禾后寒不开口。      禾后寒听到一半心中一喜,看江盛卖关子,不禁有些愕然,刚想追问,心中突然灵光一现,脸上顿时露出点讥讽来:“江公子——江门主来时口口声声说一心报国,心系天下黎民百姓,如今关键时刻却不肯出力,更者妄图好处,你果真当得起‘伪君子’三个字。”      江盛不为所动,脸上笑意不减,突然低头快速在禾后寒嘴上亲了一下。      禾后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却不再张嘴呵斥。      江盛忍俊不禁似的,低声道:“你叫我一声好听的——我现在就给你去找造船师傅。”      禾后寒不说话,两人对峙半晌,禾后寒终于勉勉强强地张开嘴,极为吃力地说:“江……江大哥……”      江盛哈哈笑了两声,得意极了,在他脸上使劲儿亲了一口,才说:“在这儿等着吧,在下不日便回。”      禾后寒待江盛出去半天,突然呼出了口气。            江盛带回来一个麻布衣的胖老头。      江盛介绍道:“这是张师傅,这次也是赶巧跟着过来了,在下商会里的货运船只都是他一手打造,手艺高超,整个江南地区都叫得出名号。”      禾后寒在心中感叹江盛的效率,目光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张师傅说:“本官要三百艘能装二十个人和武器的船艇,尽快做好,张师傅需要什么尽管说。”      张师傅连忙拱手道:“承蒙督军看得起,草民必竭尽所能,督军只需派给草民一百个士兵和足够的材料,草民一定在半个月后将结实的船艇如数奉上。”      禾后寒听后更觉满意,道:“便有劳张师傅了。”      几人又说了些细节,江盛就将张师傅送了出去,再回来时,一下子就粘了过去,手指灵活而挑逗地解开禾后寒的衣裳。      禾后寒心中刚刚了结一件大事,江盛要记头等功,这么一想,他配合地脱了外衣,江盛得寸进尺地把他翻过去按在地上,禾后寒也顺从地伏□子。      地面铺了很厚的毛毡子,禾后寒用胳膊撑住,过了一会儿就觉得膝肘有点擦疼,江盛再微微一动,他不禁皱眉道:“你慢些来。”      江盛压下去舔吻他的后脖颈,一边低声轻喘道:“忍不住……”      帐篷外的星星静悄悄的,夜酣人正浓。            半月后。      塔湖山脉左侧沼泽滩外。      张师傅正在一艘一艘地挨个检查造好的船只,他手里拿了把小锤子,在船底龙骨三处各敲几下,侧耳细听。      禾后寒跟在他后边,不禁暗道,这张师傅倒真是高人,凭声即可判断船品优劣。      荣嘉禄正在百米外整顿全军,浩浩荡荡的大军一眼望不到头,却鸦雀无声,军容整齐得惊人。      禾后寒忍不住感叹了一声:“叹为观止。”      江盛也道:“荣将军治军有方,实属难得。”      张师傅从船队末尾走回来,拱手道:“草民再三检查,这批船艇现在就交给督军。”      禾后寒点头,道:“本官替舜朝千万百姓多谢你。”      张师傅连忙推拒道:“督军过奖了,草民不过尽一己之能,哪里担得起万千黎民的谢,草民还要感激督军一心为国,大将军骁勇善战,众兵士奋勇杀敌。”      禾后寒听过对江盛笑道:“张师傅是真君子。”      江盛也说:“张师傅,确实辛苦你了,在下必有重谢。”      张师傅走后不久,青山大师和葛长天过来,身后跟了几个小兵,用绳子捆住抬了一个大家伙,离远看去,好像一口黑锅被绑住倒提了过来。      禾后寒看了看,问道:“师傅,这就是你问我要的玄铁石?怎么变成了这副怪模样?”      青山大师挽了袖子,应道:“徒儿无知,一边看着吧。”      江盛也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悄声问禾后寒:“这玄铁被磨得好似口大锅一样,难不成要煮饭给众将饯行?”      禾后寒微微摇头,说:“应该不对,那后边还有一个支架……”      正说着,青山大师和葛长天二人合力才将那巨物竖立起来,于地面成一个斜斜的角度。      禾后寒与江盛皆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看着青山大师的动作,只见他从怀中摸出个风水盘来,对着日头山头摆弄了半天。      青山大师看了一会儿,对葛长天说:“师弟,把这铁盘向左转三厘。”      葛长天蕴气于掌,缓慢地推动着巨大的铁盘转动。      江盛又在禾后寒耳边说话:“你这师叔功力着实惊人,要推动这重若千斤的铁家伙本已不易,更别提精确到毫厘之间的施力——”      禾后寒点了下头,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全副精神都被捉到了那上面。      青山大师突然抬头对禾后寒说:“徒儿,把那‘呼风唤雨’拿来。”      禾后寒连忙端着盒子过去,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已连结一体的铜铃铛铜哨。      青山大师以左手持着,把手臂伸直,让‘呼风唤雨’处在铁盘中心。      禾后寒凝神细看,注意到青山大师在细微地调整角度,让铁盘中心那一点、‘呼风唤雨’、太阳,都连在同一条直线上。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            关于这一战的开端,以空北典史记载来概述,则是:赞多王十一年夏,日于天正中之时,气候骤变,黑云压境,天色阴暗不辨人影。顷刻,大雨倾盆,三日而不停。雨止,舜朝军凭空惊现塔湖山后平原,大战。      大雨刚刚停下,天色乍亮,明晦不辨的天光从疏薄的云彩投下,空气潮湿,地面更是泥泞不堪。      禾后寒在后方与少数兵士一起拔营,江盛帮着他一起把厚重的牛皮帐篷起桩卷好,拖到沼泽湖边,装船运输。      禾后寒虽不觉得累,但额上也泌出汗水,江盛殷勤地用袖子给他擦去,禾后寒两只手空不出来,周围又空荡荡萧条得紧,便任由他去了,好在大军早已渡过沼泽湖往空北驻地而去,留在后方的多为勤务兵,此时更是忙得不见人影。      江盛最爱蹬鼻子上脸,难得在外边禾后寒这般默许,他擦着擦着手就滑下去搭在禾后寒腰间,讨好地说:“瑞声,你看这仗打得顺利,是不是有我的功劳?”      禾后寒思索片刻,道:“若无那‘呼风唤雨’,纵使我师傅再博学也是断然行不通;若无这张师傅巧手造船,恐怕我军也难得这么顺利渡湖。你确实立了大功。”      江盛笑眯眯地说:“那在下向你讨个赏,你给不给?”      禾后寒似笑非笑地道:“按理说你该向皇上去讨。”      江盛手臂收紧,反问:“你让在下去送死?”      禾后寒沉默片刻,突然讥笑一声,道:“罢,你要的无非……无非是……”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个字简直细不可闻。      江盛却突然打断他,直接道:“在下讨你一颗真心,你给不给?”      禾后寒手上正搬着两根折叠支架,其中一根不知怎的突然斜着掉了下去,砸在泥水坑里,霎时溅了他一脚的泥水。      江盛一动不动地在背后圈着他,两人俱是沉默不发一言,气氛一时紧张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禾后寒哑着嗓子开口,他几乎怀疑自己的喉咙还在不在,说出的话好像不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而是从天边风里刮来的:“好。”      说完他一下子就僵住了,再然后嘴巴好似不听使唤了似的:“你我相识五年有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但后来你一直……望海崖讨伐七巧教,护我侄儿离京,让你不得不舍了产业出京避风头,如今又助我师兄大军征伐……我看在眼里,我……”      江盛手揽过他脖颈,低头含住他双唇,缱绻温存。      过了一会儿,禾后寒感到一直抱着重物的手臂不堪重负,酸麻极了,他伸手推开了江盛,慢慢呼吸了一口湿土的气息,脸上、耳根的红潮迅速褪去。      江盛看得发愣,忍不住问道:“瑞声,其实在下一直以为,你的脸皮简直就是个面具——可以任意改变。”      禾后寒俯身捡起掉落的木架,转开了话题,道:“战事还未完,不要掉以轻心。”            战争从来不是公平的,当一方的优势被打消,迎接它的多数时候都将是溃败。      禾后寒这些年经历多了,见多了生死,早已不怵血腥,却仍是被战场极端冷酷而凶狠的厮杀所震慑,空北族人出名的凶悍,舜朝虽率大军压境,势不可挡,但若要完全收服空北之地,也并不是容易事。      待得两军你追我赶,你来我往数月之后,时节已近秋,双方终于在空北平原上迎来了最终的正面交锋。      荣嘉禄亲自披挂上阵。      禾后寒一言不发看起来与往常无异,但等荣嘉禄将连月弓的弓弦用棕榈油细致擦过,又转了转拇指上的象牙扳指,只待出征之时,他却猛地向前一步,快速地道:“师兄,我和你一起去。”      荣嘉禄意料之中,又似是有点无奈:“我怎会让你置身险境。”      禾后寒道:“我与师兄的想法是一样的,我无法干坐在着等师兄回来。”      荣嘉禄摇摇头,沉默半晌,还是道:“不行。”说罢转身离开,不作丝毫停留。      禾后寒站了一会儿,眼神一定,一把抓过黑色长刀,身形一动,追了出去。      他这一去,好久也没能回来。      等他再回来,一切都早已天翻地覆的变了。    ☆、丞相有何功(全)   禾后寒一直跟在荣嘉禄后边,躲藏在一干将士后方,他们中间隔着一整个千人队的步兵。      百丈外,空北骑兵成锥子型列阵,关外烈马远远传来的咴鸣好似往热锅里投下一把沙子,噼啪跳跃的愈发紧迫。      荣嘉禄勒马在最前排,身后一排十几名大将,不动如山。      空北族的大将是一个络腮胡中年汉子,手里握着两柄弯刀,被直射而下毫无阻碍的日光一晃,刺眼的寒光平地暴现。      大汉暴喝一声,马头高高扬起,继而俯身猛地向前冲刺。      这个动作拉开了这一战的序幕,无数的空北铁骑潮水般奔涌而来。      隆隆的马蹄让大地的脊梁震颤,声动云霄。      荣嘉禄微抬一手,万军沉默,他将连月弓拉开,肩背的线条一点一点形成一个有力的弧度,他一动不动地稳稳地举着长弓,迎面对着凶猛而来杀声震天的空北大军,面不改色。      沙场像一根绷紧的弦,嗡嗡地响着,禾后寒好似已经听到了不远的之后厮杀的喊声,隐约闻到了流血的气味。他牢牢凝视着荣嘉禄,漆黑的眼瞳中映下荣嘉禄身上银色铠甲的一道乍亮的反光,一枚象牙扳指与弓弦轻弹,瞬息之后一触即分,白色翎羽长箭微微一颤,猛地消失在人眼前,急速射向奔腾而来的敌军。      一箭射马。      一箭断刀。      最后一箭杀将。      三箭连发。      神乎其神。      空北主将一瞬间——甚至来不及呼喊,就被后边奔腾的铁骑踏于蹄下,刹那之后尸骨无存。      跑在最前边的空北将士猛地发觉主将好似凭空消失了,不禁动作一滞,全军阵形顿时出现缺口。      荣嘉禄毫不迟疑,抓住时间,抬手一挥,吼道:“杀——”      一人一马当先冲出去,舜朝大军紧接着纷涌而上,片刻之后,两军终于厮杀在一起。      禾后寒以轻功紧随其后,他一心二用,一边随手砍翻几个晕头转向失了领将的空北小卒,一边分神盯着荣嘉禄。      荣嘉禄一身银铠,□棕马额头一块白菱,十分显眼。连月弓弓身乃冰骨打磨镶嵌,尖锐的滑刃在重压之下可以割断钢铁。      他时而搭箭挽弓而射,时而以弓身利刃或劈或刺或挑。远远望去,几乎无人能近他身,战神一般。      与空北族失了主将陷入混乱的大军对比,舜朝众将在荣嘉禄的带领下势如破竹,深入敌军腹阵。      禾后寒渐渐放宽了心,只觉胜利在望,一瞬间浑身充满了希望。      他对付手边几个杂兵并不费力,心神一动,就听到空北大军后方传来什么声音。      那声音在混乱而喧嚣的战场上并不突出,但禾后寒却立刻发觉了,他突然感到从心底涌出一丝寒意,从身体里最深处冒出一种麻痹感,真切得让他怔愣当场。      不多时,就有其他人也注意到了什么,远远的平原处缓慢的升起一块黑色的阴影。      禾后寒不错眼珠地盯着看,在不远处的荣嘉禄,也同时将目光转向那里。      黑色的阴影块越靠越近,被十人小队看护着前进,他们俱是做空北人打扮,但面目身形一看便是中原人——以禾后寒的眼光来看,这些人步伐稳健,皆是有武功底子不错的高手。      他不禁提了心,悄悄往荣嘉禄那边靠去。      荣嘉禄自然也发现了那东西恐怕了得,伸手高高做了个手势,不远处立刻有传令兵收到,一员副将领着几个亲兵悄悄靠了过去。      禾后寒正紧张地注视着双方的动作,就见有人唰地将黑色阴影掀去,离得近了,禾后寒才发觉,那黑色阴影只不过是一层布罩,底下东西一露出来,在场所有人俱是一惊。      一架战车——却非铁木铸就,而是以不知名的彩色宝石铸造,通体透明,在无边无际的阳光中反射着七色的虹芒,好似一块巨大的七彩琉璃——内里却别有洞天,隐约可见机关。      禾后寒原地不动,凝神细看。      空北族人突然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大声欢呼起来,士气瞬间高涨。      舜朝军士顿时警惕起来。      这时先前潜过去的副将已经摸到了七彩琉璃车边上,同几个亲兵配合,暴起发难,大喝一声扑到护车的十人卫队前边,手中兵刃就要砍过去。      与他动作同时发生的,是一团从那七彩琉璃车顶端射出,猛地笼罩住他的白光。      禾后寒站得较远,看得清晰,是被那十人卫队护在中间的人,他拉了七彩琉璃车的开关——它的攻击是光?      禾后寒一时茫然,脑子里卡住似的想不通。      光怎么会成为武器?他几乎觉得荒谬。      但紧接着他意识到错了,心底一瞬间被漫上的冰寒的恐惧覆盖。      耀得人眼花的白光退去,那先前的副将已瘫倒在地,浑身抽搐,嘴里大口大口突出鲜血,皮肤表层好似干涸太久的大地一样龟裂,眼见是活不成了。      禾后寒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太奇怪了!光……光如何能杀人!他心中突然一凉,立刻将头转向荣嘉禄那边,荣嘉禄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七彩琉璃车上,神色严峻。      果不其然,那有如天降神兵的七彩琉璃车将方向转到荣嘉禄那边——禾后寒心脏猛地一停,他几乎没有思考,风息水的轻功瞬时被他激发到顶层,不及眨眼的功夫,他穿越胶合着厮杀的人群,撞上荣嘉禄,强大的冲势和急速的轻功让他像箭矢一般将人顶出几丈远。      与此同时,荣嘉禄的坐骑被紧随而至的白光覆盖,它长长地哀鸣一声,前一秒还勇猛无敌的马匹失去了生命,重重砸向地面,激起尘土飞扬。      两人在地面滚了一圈,荣嘉禄怒道:“你不该来!”      禾后寒喘着粗气,手臂微微颤抖着,沉默一刻,按捺不住地爆发:“难道叫我看师兄去死!”      荣嘉禄推开他,呵斥他:“你快点离开这里!”      禾后寒握紧了离刃。      在这功夫,周围的舜朝士兵已经自发地向荣嘉禄靠拢,形成一个保护圈。      七彩琉璃车好似不需要休息,紧接着又是一束如影随形的死亡光线。      更加强烈的白光,扫过一片扇形区域,威力不减,舜朝军如同被镰刀切割的麦子一样成群倒下。            战势在这之后逆转。      空北族如有神助,在七彩琉璃车的掩护下将舜朝军逼得节节败退,步步直追主将荣嘉禄。      禾后寒跟在荣嘉禄身边,大声喊道:“师兄,射车后那个人!他在操纵这鬼东西!”      荣嘉禄一把雪白长弓被鲜血染红,看起来手中好似握着一把红色的巨镰,荣嘉禄背身给他,也大吼道:“不行,他一直追着我,我来不及射箭就会被盯上。”      禾后寒手中离刃招式不断,他甩了甩离刃上滴滴答答的血,再也轻松不起来,周围的舜朝士兵成批死去,他们对这不知源头的恐怖武器束手无策。      尘土弥漫的战场中,舜朝士兵成片成片地死在寂静,却又惊天动地的七色光线之下,无数或杀红了眼或绝望的众生,无声无息的,摧枯拉朽的——禾后寒突然感到一丝怔忪。      他看着荣嘉禄麾下的几名大将强攻不得,接二连三地倒在迅疾的白光下,张大嘴巴,发出死亡的嘶哑声音。不行,他们的动作不够快,来不及毁掉那车……      他咬了咬牙,压低声线,却格外清晰,他微微侧身,说:“师兄……瑞声有你做师兄——是我此生最骄傲的事。”      荣嘉禄猛地回头,就见他化作一道黑色的旋风势不可挡地冲向那架噩梦一样令人恐惧又美好的不像话的七彩琉璃车……荣嘉禄猛地睁大双眼,声音好似被撕裂了,悲痛而绝望地大吼:“不——瑞声——不——”      他扑向迎面而来的白光,身影完完全全地融入进去,连着一把蓄力前劈的黑刀,眨眼之后,一个静止了的时刻,仿若坚不可摧的,令人胆寒的美丽骤然轰塌,好似一道破碎的如有形质的彩虹洒落尘间。      喧嚣的战场刹那屏住了呼吸,尘土在日光下静静漂浮。      禾后寒手中的黑刀“扑通”一声轻轻砸在地面上。      他面朝黄土,重重倒了下去。      他再也无法睁开眼睛,回头看一看在众多兵将中愤怒而焦急的荣嘉禄,看一眼他师兄愤而射出的白翎长箭,那箭矢像闪电一样裹挟着雷霆之怒,“啪”地穿透操纵七彩琉璃车的中原人,钉死在木板车上,微微颤动。      那白光那样美——好像是生命的第一眼,禾后寒通身每一滴血液都感到一股熟悉到心惊的麻痹感,紧接着是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他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不知名的力量强行抽离,耳中听得几声惊慌失措的喊声。      “昱亲王!”      “昱亲王……”      他没能见到江盛最后一眼,不知怎的,他的脑海里响起江盛的声音:      “在下讨你一颗真心,你给不给?”      “……一颗真心,你给不给?”      ……他说:“好。”      他在混沌的黑暗中突然感到了一丝清醒的歉意。           在场的双方士兵,多数人甚至没能看清那是谁,更想不通为何只有这一个人能够在铺天盖地的死亡光线下行动,但他的确在一瞬间挽回了节节败退的舜朝军,稳住了舜朝的胜利。      他的名字将被载入史册,被无数舜朝的子民所称颂,被无数文人墨客妙笔生花地记录下来,万古流芳。他在那一刻,成就了一个不朽的传奇。      可惜的是,这一战的传奇,却以所有人的叹息为终结,至此落幕。    丞相有何惫(全)   那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禾后寒睁开眼睛,脑海里恍恍惚惚这样想着,再深刻的东西却一点也回忆不起来。      他动了动身子,不禁愕然,这种无力而酸胀的感觉他从来没体会过,他费力地攥了下拳头,竟然无法握紧。      是那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颤抖和虚脱一般的感觉。      禾后寒脸色终于变了,他挣扎地撑起身子,好似身上压了一座大山似的,拼尽全力才坐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这里有些熟悉……却并不是他的卧室。      成块的平坦而洁净的黑松石地面,八角玲珑桌,一侧镂空镶金玉的御兽熏炉,这里是皇宫……      禾后寒眉头一点一点拧起来,他记得最后一个画面,黑暗,无边的黑暗,失去生命的恐慌和无助……怎么又一次、又一次安然无恙?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他脑子里还有些锈住了似的抽痛,无法集中注意力……这感觉对他而言太过陌生,让他有点惶惑,还有点……说不清的恐惧。      他伸手撩开被褥,薄薄的亵衣之下是瘦骨嶙峋的躯干,禾后寒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这样的根骨分明,连一点脂肪一点肌肉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层皮和几根骨头架子,有些吓人又有些叫人不忍目睹。      他手指颤抖的幅度骤然变大,禾后寒闭上眼睛平复了好一会儿。      这时他听到“吱呀”一声,眼皮下的血管被大量涌入的阳光刺痛,他张开双眼,入目是……皇帝,崇渊。      他看起来似乎又长大了一些,比禾后寒离京时看起来更加成熟,容貌臻于完美,打眼一看,惊为天人。不知为何,他手里还提了一把铜黄色的剑,在皇宫里崇渊并不需要武器……      禾后寒脑子还有点混沌,一时想不明白,他无声地看着崇渊,他感到了皇帝的激动。      崇渊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无法控制似的展现了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非常的令人震惊。      禾后寒楞楞地看着他,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皇上……”接着不知道要说什么,一边讶异与自己嗓音的嘶哑与微弱。      崇渊大步跨过来,把手中握着的剑放在床沿,禾后寒来不及推挡,或者他也根本无法用力,就被死死揽进了皇帝的怀中,他现在精神不太好,别的顾不上想,只觉得浑身疼痛不堪,忍不住伸手向外推了推。      崇渊却一动不动,禾后寒不敢多加忤逆,只好忍着。      这时只听崇渊在他耳边低声道:“朕,你再不醒来身体会,完全衰竭,死亡……”      禾后寒费力地思考,试图弄明白前因后果,半晌才犹疑地问道:“我……微臣这样多久了?”      崇渊这才松开他,微微后退,凝视着他,道:“你离京是三年前了。”            禾后寒浑身一震,一时茫然,他离京时在外行军约莫一年,这么算来,他竟昏迷,亦或是睡了,两年之久?这两年,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后来……      他脑子里一时乱七八糟挤满了东西,却又抓不到头绪,这种无力感让禾后寒十分不习惯、不适应,带来不安。      崇渊却在这一会儿里收敛了情绪,眼波平静下来,神色淡然,他伸手从一边取过一个瓷药瓶,倒出几粒递到禾后寒嘴边。一边又取过一个玉碗,喂禾后寒服下,这一套动作娴熟自然,好似做了千百遍。      禾后寒心绪不宁,盯着崇渊,不知道要开口说些什么。      崇渊将他轻轻按在床上,为他掖好被角,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刚刚醒来,不宜多动,你就这么躺着,朕说给你听。”他顿了顿,坐在禾后寒床边,静静地俯视着他。      “空北这一族名已于一年前废除,如今只有氏州关外子民,所有空北族民全部归顺我朝——这要归功于你,至少一半是你的功劳。”      禾后寒心中不解,可并没有表示出来。      崇渊却似看透了他似的,继续道:“这说来话长……第一,你当日毁了七彩琉璃车,助荣将军杀了昱亲王。”      他略略一顿,问道:“你可知当年昱亲王崇洲为何被父皇驱逐出京?一是因为他觊觎太子之位,图谋不轨,不择手段;二是,父皇发现了他通敌叛国的证据。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这个秘密、就是这个不知名的原因,让他变得疯狂且极端,让他他制造了一件威力惊人的武器,简直可以毁灭一切……好在你毁了那件武器,这只有你能做到。”      崇渊说到这,见禾后寒张口欲反驳,立刻了然而确定地再次强调道:“不是因为你的武功,或者时机……这只有你能做到,只有你能在那东西的攻击下存活。”      崇渊这样说,禾后寒虽不解,也不再问,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刻在骨子里面,自然而然。      崇渊想了想,又道:“其二,你庇护了前空北族的子玄公主数年,免她遭于她叔父赞多王的迫害。这让后期空北残部归顺我朝的过程十分迅速而平和。”他不顾禾后寒略略发青的脸色,而是道:“子玄公主于朝大加赞扬,她又是空北族正统的王室继承者,有她的支持和协调,战后空北部落自然易于收服。”说到这儿,崇渊见禾后寒脸色不好,微微叹了口气,道:“你不必担心,她今年春时与一位自小服侍她的家仆成亲了,如今很好,朕并没有强制她。”      禾后寒噤声,一时不敢多说。      崇渊却不知怎的突然笑了笑,本就生得无双艳色,眉目如画,这样的神色更添动人,眸光深邃冷静,让人无法挪开视线。      他微微笑着道:“荣将军……”      禾后寒抬眼盯着他看。      崇渊慢慢地道:“当日战场上,你伤重垂危,是他拼死把你救了回来。当时他一箭射杀昱亲王,又只身闯入敌阵,杀了赞多王,被发狂的赞多王部下围攻,身负重伤几乎丧命,却也将你带了出来。空北一族收服之后,他麾下一员大将却意图造反,他言其难咎其责,便辞官隐退了。如今大抵是在你师父那罢。”      禾后寒忍不住问道:“他……身体无碍?”      崇渊点了点头道:“这么久过去了,自然。”      禾后寒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心中冰火交加,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料到了。如今这结果又多少在皇帝的盘算之中,他不禁避开了崇渊的视线。      崇渊突然低头,禾后寒一惊,唇上就贴上了一个轻软的亲吻,紧接着被湿润地舔了一下,崇渊轻轻喟叹了一声,道:“你连躲都不知道了,真是睡得不轻。”      禾后寒有点发愣,看起来不及往日一半沉着。      崇渊却十分有趣地打量他,才继续道:“江盛当年帮你抢走明桥,又与你多行肌肤相亲,朕……自是记恨他,但之前他的确有恩于朕,后又拱手相让京城的各处产业,充填国库军饷助阵前线……战时寻得制敌法宝,朕估算近十年的战事,一年就了结了,他出了大力……你昏迷之时,是他寻的医者,虽是武林中人,却也出手不凡保住了你,把你送回了京城……朕能保住你的性命,却……当时朕遍寻全国名医也对你昏迷之症束手无策,江盛便要出海寻访,朕给了他加封国印,还有两名使节,如今还不知在哪里。”      禾后寒吁了口气,这……倒也不坏。      崇渊一直在观察他,此时略顿,似是稍显不愉,继而又道:“江盛把明桥托付给你师父了,朕不能从他手里抢。”      禾后寒轻轻咦了一声。      崇渊看着他,开口道:“朕曾经许诺过你师父一件事情。”他看似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禾后寒识相地不再追问。      说完这些,寝殿里蓦然寂静下来,半晌无人出声。      禾后寒头脑好似终于清明了点,他回味了一下,冷不丁开口问道:“皇上说昱亲王发现了一个秘密……”      崇渊恩了一声,声音拉得有点长,道:“朕也说不清,涉及了许多历史典籍,皇室传承的秘籍,太多了……朕无法推测他到底知道了什么,朕只知道那似是彻底改变了他的处世观。他变得焦虑,易怒,孤僻,好似无时无刻不都在躲避着什么。”他思索片刻,又道:“朕记得他从前也是非常有才华的工匠,手巧心细,擅于改进器具功用,极其喜爱研究古籍……后来他毒杀了工部的易桥书。”      禾后寒听得正专注,不禁奇道:“易桥书,百年奇才,发明了不可计数的奇巧器械,他不是堪称所有工匠的领头人?”      崇渊点头,道:“正是如此。朕直到如今也想不通昱亲王当年到底是发现了什么,让他性情大变,由喜爱变为极度厌恶,甚至……恐惧。”崇渊眼中流露出一点隐晦的情绪,他停顿片刻,才道:“后来他写了一篇策论呈予父皇,父皇逝世之前交给了朕,很长,朕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工艺所害甚深,若不及时勒止,必会危及世间……然空北一族自行拙朴,应为推广……’”      “为了这几句话他不惜叛国,十三年前他助赞多王推翻当时空北的王权,加害子玄公主,与赞多王达成协议。现在看来,恐怕当时他还同时在武林运作,七巧教……他的目标一直很明确,他想毁了所有的技术,把一切先进的创新的全部扼杀干净。”      禾后寒听了,不禁费解,摇头道:“微臣不懂。战事拖了这么多年,若无精工巧匠,方便平民农作生产,恐怕一半的舜朝子民连肚子都填不饱,哪里来的所害?”      崇渊见他一副费神思考的模样,道:“你莫多想,朕思索了这么多年也不过体会一二,你……刚刚醒来,还是慢慢休息罢。”      禾后寒这时才觉出身心俱疲来,不禁闭上了眼睛,看似困顿极了。      崇渊又在他身边坐了半天,理了理禾后寒散乱在枕上的发,这才离去。            元昌二年,夏。      禾后寒醒来这十几天,今日总算觉出恢复了些体力。      站起来倒没什么问题,可走不了几步就会疲惫,他不禁心中恼怒,面上却习惯地压着,看起来显得有些阴沉。      崇渊正好提了食盒进来,见他这样子,便过来扶住他。如今崇渊年已弱冠,身子差不多长成了,同禾后寒差不多高,但对比禾后寒现在骨瘦如柴的模样,更显结实有力。      禾后寒往外去,崇渊就提着食盒陪他找了个亭子歇息。      禾后寒沉默地等着崇渊一样一样将碗筷摆好,道:“还是……微臣在皇宫中长住,怕是不妥罢?”      崇渊沉默片刻,才道:“若按舜朝律来说,却是不对。”他抬头瞅了禾后寒一眼,又道:“可这两年你每日都需要……特殊的治疗。况你如今刚刚醒来,身体这般虚弱,还要靠太医全力调养,再者,朕不想放你走。”      禾后寒哑口无言,半晌才咬牙道:“皇上当年已经放手,收回微臣的暗卫统领牌子,将微臣遣往边关,如今怎的又?”      崇渊支着胳膊听完了,不说话,慢慢靠过去,攥住禾后寒腕骨突出的手腕,一点一点加大力气化解了他的挣扎,他按住禾后寒僵硬的脖颈,盯着他的眼睛,不容抗拒地纠缠彼此唇舌。      禾后寒嗯唔了两声,脸先是憋红继而转白,崇渊立刻松开他,就见禾后寒咳嗽了几声,竟是肺腑都虚弱极了。      崇渊定了定神,伸手轻轻揽住他后背带入怀中。      禾后寒不敢再乱动,他碰到了崇渊腿间不知何时起来的硬物。      亭外夏日明媚,宫墙朱红的色泽被晒得发亮,葱葱茏茏的树木,繁盛的花枝,有风吹过,安静地热烈着。      崇渊在禾后寒耳边轻吻,低声道:“朕十三岁时就想着拥有你,完完全全占据你,让你从此变成朕身上无法分离的一部分,朕想你,你就在朕心里等着,永远都在,永远……十六岁时,却想完完全全放下你,此生割舍出去。如今,朕只是,朕放不下啊……”      “朕此生唯一的反复无常,就在你这儿。早些年想要,后来又拼命想舍弃。现在,又难以割舍……      年轻的皇帝从嘴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带着一点求之不得的惘然,不知为什么,他有些烦躁地重复着: “朕后悔了,朕后悔了……”      禾后寒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吃力地维持着僵直的姿势。      知了聒噪地哇了一声,亮亮的眼壳儿里映下明烈阳光下相偎的两人,容姿绮丽得不似人间所有的尊贵帝王,和他身前,苍白、孱弱、无力的青年,他漆黑的瞳孔里卷出一点疲惫来。    丞相有何哀(全)   元昌二年,夏末。      禾后寒在皇宫中无所事事地度过月余,竟然品出一点悠然自得的感觉来,也不知是睡得太久心神懒散了,还是生生死死大彻大悟了。      但是……他心头的一片阴云却挥之不去,自欺欺人向来不是他的本性,他只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这一日,他自行运转内力,比起之前几个时辰也无法凝聚内力的状况,如今已是好了不少,专注地运转一周,禾后寒估摸自己大抵恢复了四五成的功力,半喜半忧地轻轻叹了口气,睁开眼睛。      崇渊正坐在一边静静凝视着他,不知来了多久。      禾后寒不说话,微微低头,恭顺又沉默的样子。      崇渊缓缓伸出手,不动声色的命令意味。      他伸出指尖,轻轻在禾后寒脸上滑过,突然用力,掰过禾后寒脸颊,低头含住他唇,一点点深入。      禾后寒抖了一下,继而使劲推拒,他心中却已不抱任何希望,他无比清楚,无比清楚……但就在这时,崇渊,这个早在几年前武力就胜过他的皇帝,竟然被他一掌推开,下盘不稳似的,侧滑下了床榻,禾后寒顿时狐疑起来。      崇渊的脸色不太好,不知是被顶撞的恼怒,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他微微一顿,紧接着突然伸出一只手,这回加大了力度,让禾后寒挣扎不得,解开了他的衣襟,禾后寒这些日子食欲肠胃一直消怠不佳,此时还是骨瘦如柴的身板,被崇渊略重的手劲儿弄疼了,眉宇间挤出有些痛楚的细纹,脸颊本就有些凹陷有些憔悴的痕迹,这样隐忍的神情更显可怜。      崇渊微抿住嘴唇,拽开禾后寒两条清瘦无力的腿。      禾后寒连挪动分毫都做不到,他懊悔自己的无力,心中乍然充满了不可抑制的退缩,他的腰身猛地一下弓起,霎时汗湿了眉睫,痛苦地紧闭着双眼。      崇渊脱了外衫,细致结实的胸背看起来十分隐忍稳重,光滑的额头却布满了忍耐的细汗,绮丽的眉眼充满□,黑白分明的瞳仁燃起粼粼的火光。      禾后寒听见崇渊轻轻咦了一声,接着一顿,不知怎的,好像有些自责地道:“流血了……”      崇渊轻轻叹道:“是朕鲁莽了……”      禾后寒脸色更白的吓人,似是痛到了极点,反而说不出话来,他忍耐了一会儿,开始不住抵抗推拒压在身上的人,嘴里也不知所谓地痛呼:“皇上,皇上……”      崇渊却仿佛绷断了一根弦,禾后寒断断续续地哽咽几声,眉头越锁越紧。      过了许久,禾后寒的意识已经被连续的刺激和疼痛逼得恍惚,他听到一声餍足的叹气,一直被压制的双腿松懈下来,一具温暖的略带潮湿的躯体覆在他身上,充满温存地环抱住他。            这一日过后,崇渊便开始日日留宿禾后寒住处。      禾后寒再无一丝惬意,内心中成日惶恐不安,一段时间下来,整个人愈发疲惫而憔悴,刚刚养起的身子又消瘦下去。      他看着崇渊,声音中充满恳求:“皇上,让微臣出宫罢,臣,臣不辞官,求皇上……让微臣走罢。”      崇渊笑了,道:“朕何时说过不让你走?”      禾后寒语塞,只沉默地盯着他。      崇渊轻叹道:“朕早说过要先调养好你身子。”      禾后寒接道:“皇上日日临,临幸臣,臣如何养好身体……”      崇渊不说话,半晌露出个莫名的笑容,好像带着一丝怀念。他轻声道:“朕知道了。”      说罢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又回身指着一边的食盒,叮嘱道:“多吃些。”      禾后寒心中绝望极了,不知何时才能摆脱这一切。      他没想到,转机这么快就来了。            郑伊柔不知道皇帝这一阵子为何不去后宫,崇渊身边的冷面太监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她打听不到一丝消息。不过今天她从德妃手下的宫女得到了消息……崇渊在宫里藏了个美人,日夜宠幸。   郑伊柔生了皇子明渚,一年前从嫔升为贵嫔,宫里如今就这一个小皇子,自然所有人都要敬她一分,她又天性骄纵,这回更加不可一世。      她知道了崇渊心思在宫里不知哪个女人身上,自然醋意怒意大盛,花了功夫从德妃宫里买了消息,寻了时间带了一干宫人就找到了禾后寒住处。      禾后寒从午睡中刚刚清醒过来,就被一群人踹开了门。      他一看带头进来的是个妆容精致身形娇小的女人,身着宫里妃嫔衣着配饰,脑子一转就明白了个大概,不禁心中苦笑,又觉得荒唐。他自皇帝十三岁时便辅佐其左右,豁出命去的,为舜朝百姓安居乐业不惜生命,战场上立了奇功……如今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竟然要在这儿忍耐皇帝女人的侮辱……      禾后寒心中不知怎的突然弥漫出一丝说不清的酸涩和惆怅。他默默地打量着郑伊柔,显而易见她对崇渊充满了爱意……      郑伊柔没见过禾后寒,更想不到自己兴师动众竟然见到个男人,她一愣,宫里怎么会有男人?……非常清俊却消瘦的青年,不动声色的眼神,看起来倒和崇渊有一丝相似。      她疑惑地站在那,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身后一干人等没了主子的命令,更是不知所以。      禾后寒突然开口道:“这位娘娘……小民是奉命进宫的画师,为皇帝陛下以笔留住今年夏天盛开的荷花,奈何小民体弱,今天日头太大,小民体力不支中暑晕倒,幸亏皇帝陛下宅心仁厚,允许小民在此休息片刻。”他言辞恳切充满条理,态度不卑不亢,光明正大的样子,不见丝毫惊惧。禾后寒说罢,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小人物特有的有些卑微的笑容。      郑伊柔不禁哦了一声,觉得哪里有点奇怪,可是她脑子不如禾后寒好使,自然找不出禾后寒的破绽。      她身后跟着的一个小太监却厉害极了,大声喝道:“既然如此,你一介草民见了柔贵嫔为何不行礼?娘娘还站着,你反而坐在床上,成何体统!还不跪下!”      郑伊柔一想也是,这也是个台阶,便不说话,等着禾后寒行礼。      禾后寒面无表情,冷淡地道:“小民暑意未退,站起来还成问题,况,皇帝陛下叫小民好生休息,娘娘难不成要违背圣意?”      那说话的小太监一下子噤了声,反而郑伊柔却不知深浅地怒道:“你竟敢狡辩!”      禾后寒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这样一个妃嫔……      就在这时,好像嫌状况不够乱似的,门外又进来一拨人。      打头的竟是德妃李溪。      两方人马一照面,郑伊柔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矛头唰地指向李溪,气的脸通红,愤怒地道:“有些人就是自己儿子没了,见不得别人好!”      李溪听了这话却没有如郑伊柔预料中那样动怒,而是流露出一种悲悯的眼神,那让郑伊柔心中不禁打了个寒颤,并非多么可怕……而是,像在看一个死人……      李溪得体的朝禾后寒微微行礼,道:“打扰了您休息,本宫难咎其责。”      禾后寒懒得理会,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      郑伊柔好似摸到了点什么,可又觉得有些惊恐,下意识地想不下去了。      李溪瞅她一眼,微微一笑,带头离去。      郑伊柔无法,狠狠跺了下脚,也急急离开。            当夜,崇渊来了禾后寒这儿,什么也没说,翻来覆去的抱着禾后寒尽兴做了一通,完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拿出个什么东西放在他手里,对禾后寒道:“你还做暗卫的统领,丞相的位置,朕也一直给你留着,你回家养好身子,朕等着你。”说罢起身披上外衫,又为禾后寒细细穿好亵衣亵裤,系好外衣。      窗户一开,落进个暗卫来,禾后寒觉得他眼熟,仔细一看,正是多年前第一次传唤他进宫的那个……挨了他一掌的倒霉家伙。      那暗卫先对禾后寒行了个礼,沉声道:“属下见过统领。”      禾后寒觉得这好似昨天的事,不禁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      一刹那,中间那些波折而辛苦的岁月好似都不曾存在过了。      崇渊道:“这几年是他在处理暗卫的琐事,日后你可与他交接。”      待那暗卫离开,崇渊伸手将禾后寒抱了起来。      这姿势让他的耳根不可自抑地泛红,不知是紧张还是羞惭。      崇渊突然笑了,宠溺似的在他耳朵上亲了一下。      那红色便唰地一下子褪去,他的神情里强抑着什么……崇渊的这个小动作让他想起了谁……            禾后寒离去不知多久,夜色深深。      崇渊没有丝毫困意,眉眼和缓而不动声色的绮艳着,他伸手搬出一个漆木小箱子,拿出一枚铜钱样式的器具,卡在箱子锁眼上,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箱子的盖子弹开了。      这里边的东西他看过很多次,差不多都快背下来了。      皇家秘籍,几瓶丹药,还有昱亲王生前,还是皇长子时的手稿……      崇渊取出最上层的一封信件,出人意料的是,这并非任何关于皇室的秘密,而是一封简单的书信。      “老夫当年的要求如今你便兑现了罢。      ……      那小孩儿老夫给养了。”      连个落款都没有,崇渊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青山大师的样子,当世有这样的奇人,也不知是幸也不幸。      崇渊凝思半晌,将信件叠好放回,终于合上了箱盖。      他是帝王,他最不缺的就是手段和权利,他会斩断他所有的退路,他不会给他机会说“不”……      崇渊又想,这不能耽搁。       丞相有何奇(全)   元昌二年,秋。      舜朝的传奇,死而复生一般,重新站在了众人眼前。      帝大悦,举国庆贺,大赦天下。      封侯拜相,极尽荣宠。      一代丞相,文韬武略,功成名就,终于——名留青史。            大殿之上,众臣以他为首是瞻,皇帝以他为肱骨之臣,舜朝版图扩大至西北疆域,那里百废待兴,一切都欣欣向荣,充满希望。      禾后寒上朝之后事务繁忙了一阵,逐渐恢复正轨。      这一天,禾后寒正要就寝,罗祥却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大声道:“大人,大人!门口有人找您!”      禾后寒有些奇怪,这么晚了不说,罗祥这些年也长大了,稳重得多,俨然已有一府管家的架势。   是何人让他这么惊慌?      罗祥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大人,我看来者不善那……好几个人那,有刀有剑的,好像是江湖人!”      禾后寒反倒放松下来,安慰道:“莫慌,我去看看。”      好像天气一入了秋,晚上的空气就一下子变得凉飕飕的。      禾后寒拿过门房的灯笼,一手提着,另一手推开了大门,门前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女人腰别双钩,旁边男人背后则拴着一根赤红色长棍,另外一人比较奇怪,腰间一气儿挎了一把刀和两柄剑——三人中竟有两个是老相识。      禾后寒心中略有惊讶,却未表现出来,而是微微笑了一下,道:“钟子泰子,许久不见,先进来说话。”      几人落座中厅,罗祥手脚麻利地上了一壶茶。      钟子当先抱拳道:“堂主!”      饶是禾后寒反应很快,也愣了一瞬才想起来.      多年以前,多年以前,那时他才刚过二十岁,刚刚做上丞相,出京……江盛……惊流门……望海崖……葛师叔……六七年前的一幕幕,却好似昨天一样。      他微微叹了口气,道:“那……晓堂主?竟还给本相留着?”      钟子理所当然地道:“门主一直不曾娶妻,这堂主位置当然没必要变动。”      禾后寒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怪,不过他并未纠结于此,而是问道:“不知你们突然来京是为何事?”      钟子道:“门主出海之前曾经下过命令,如果得知堂主醒了,就让我们把这封信交给您。”他说着从身上摸出一个棕色牛皮封住的信笺递过来。      禾后寒几下把封口启开,把纸张铺开来看,时间或许有写长了,那上边的字迹都有些泛黄。      禾后寒低头默不作声细看,旁边几人便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一时安静。      “……见字如晤,若你看到这封信,就证皇帝把你救活了,而在下出海这趟就算白走了。      在下想提醒你——安正五年,氏州关外,塔湖沼泽畔,你许诺在下一颗真心,在下深记心中,也望你千万记得。在下一定会回来,等我,等我。”      内容倒是简单,不过是江盛的几句唠叨。禾后寒浏览过后,重新将信纸叠好放进信封,抬头看向坐着的那三人,冷静地道:“信本相看过了。”他略略一顿,又道:“说说你们有什么事罢——这样一封信大抵用不到你们三人一起来护送?”      钟子立刻道:“堂主果然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住您。”      禾后寒心中有点犹疑,心道钟泰夫妇都是寡言的人,怎么今的如此反常逢迎。      却见钟子悄悄给泰子使了个眼色,泰子犹豫地道:“其实……堂主,我们来是因为门主的私事。”      禾后寒眉头不禁一皱,道:“哦?”      泰子好似有点不好开口,半晌才道:“其实,今年夏天,门里找来一个十岁女童,说是门主……门主的女儿。十年之前的事我们早记不清了,也不知道她是哪个……姑娘的孩子。她娘好像和家里断绝关系了,她不知道她娘的家在哪,只知道门主是她爹……我们只好留下她。”      禾后寒面无表情地听着。      泰子好像有点惊讶禾后寒反应如此平淡,不禁愣了愣。      禾后寒心中其实也有点奇怪——这么大的消息,他竟然不觉得有何惊讶。好像在他心里,江盛那样的人没有几笔风流债反倒说不过去。      禾后寒提醒道:“然后?”      泰子定了定,才道:“门里历来的规矩,就是门主的子女都由门主与翰晓堂堂主共同抚养,教导武功。如今门主不在,晓堂主也不在,老门主也不知上哪云游去了,这门主女儿……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      禾后寒心中一惊,不可思议地道:“你们难不成把她带来京城了!”他这口气已是肯定了大半,若非如此,区区一封信函也用不到惊流门三个人来送。      三人沉默不语。      禾后寒看他们那表情,脑中突然灵光一现,他们这般为难,想必还是有话没说全,禾后寒本不打算急着问,但他自醒过来,总觉得疲惫,精神头也不及以前足,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怪异感在身体里萦绕不去。      他微微叹气,道:“钟子泰子,还有什么,说罢。”      钟泰夫妇却更加沉默,连眼神都不和他对视。      禾后寒心里不禁有点纳闷。却听一边那腰间挎了好几把剑的男人突然开口道:“他们和你认识,不好意思说。我来告诉你,门主这些年没找过女人……当然也没找过男人。他和你的事儿,我们几个堂主心里都有数。所以这门主女儿怎么办,我们几个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把她送到你这儿来。一方面你确实是瀚晓堂的堂主,这遵守了门规。一方面等门主回来,我们也好有个交待。”      禾后寒心中顿时一凛。      那人说完了,嘴巴一闭,又是一片寂静,钟泰夫妇的脸色微妙的有点尴尬。      禾后寒镇定了一下,先喝了口茶润利润嗓子,才慢吞吞地说:“明天把她带来吧,给本相看看。”            次日。      禾后寒坐在中厅,用手抿了下袍角。      钟子先进来,他身后没带着人,禾后寒正有些奇怪,却见钟子几步靠过来,小声说:“堂主,这小姑娘成长环境很特别,性子……非常特别。”      禾后寒见钟子神色中略有紧张,还特意来叮嘱一番,不禁笑道:“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可怕?”      正说着,就见泰子领了一个嫩黄衣衫的女孩走了进来,看得出是件新衣服,袖摆毫无褶皱磨痕。头发……看起来也是打理过的,只不过被外力揪扯过似的,翘出好几缕。      禾后寒立刻发觉——这小姑娘绝不是钟子所说的,只是有性格而已。      那小姑娘戒备地瞪着眼睛看他,禾后寒心里暗暗惊叹,果然是江盛的种,一双桃花眼像了个九成九。      禾后寒站起来向前走几步,微微弯下腰平视那小姑娘,放缓了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泰子在一边好像有点紧张,手指的关节都绷了起来。      那小姑娘瞪着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半天才动了一下,恶声恶气地道:“我叫江飞雪!”      禾后寒笑着夸道:“这名字真美,是你娘取的?”      谁料这句话却一下子惹了祸——只见那小姑娘浑身猛地一震,大吼一声:“不准你提我娘!”她嗓门又亮又脆,禾后寒离她很近,霎时被这一声喊疼了耳膜。      这还不算完,那小姑娘抬起一手,唰地抓向了禾后寒脸。      好在禾后寒反应奇快,微微侧头,身子已站直,手掌随便一动就钳住了小姑娘还不罢休四处挥舞的胳膊,顺手反拧了过去,让她背对着自己。      他心中暗惊,这小姑娘力气真不小!      泰子却好似松了口气,急急地说:“门主,江飞雪就交给您了,我们就走了,后会有期。”说罢连着泰子二人,忙不迭地出了去。      那小姑娘动作一滞,接着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嗓子好像要撕破了似的大吼:“你们这帮狗娘养的!——我要找江盛!——我要找江盛!我娘说江盛才是我爹!你们给我回来!不许扔下我!不许扔下我!”      她突然袖口猛地一抖——禾后寒眼角余光寒光一闪,他反应极快,立刻松了手向后退避。      “吭吭吭”几声轻响,三枚铁蒺藜钉在了厅里的柱子上。      他心中一惊,悄悄警惕起来,他之前当这小姑娘不会武功,手下没用几分力气,这会儿一看,她不光是有内功底子,手上还有暗器相辅!      禾后寒定睛一看,那铁蒺藜竟钉入一半深度,这要是打在人身上,立时就得死人!他不禁有点后怕,还有点恼怒,声音不由得严厉起来,呵斥道:“小小年纪,下手怎的这般狠辣!我并未害你,你却一出手就要置我于死地!”      那小姑娘仍狠狠地瞪他,只是眼神里似乎有点硬挺着的感觉,大厅里只有禾后寒和她两个人,两人对视不过一会儿,她突然挺不住了似的,嘴巴一咧,嚎啕大哭:“娘啊……娘……江盛把我卖了……您在天之灵,快救救我啊!娘……”      禾后寒被她嚎得有点哭笑不得,又有点心软,放缓了声音道:“你爹……江盛同我是好友,我会代他好好照顾你。”他心中有不禁有点埋怨钟泰夫妇不把事情原委给这小女孩讲清楚,一边又想,看这小女孩凶狠的模样,恐怕说了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那小姑娘听了他的话,狠狠撸了把鼻涕——动作有点粗鲁和不雅,一把甩在禾府擦得崭亮的地面上,又把沾了层黏糊糊鼻涕的手指随意在衣服上擦了擦——嫩黄的裙摆,抹了亮闪闪的一层粘膜。      禾后寒静静站了一会儿,心中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结果搅在一起:这是一个大麻烦。      但所有的麻烦要解决,都要从第一步走起。      禾后寒微叹,盯着江飞雪,和声道:“你莫怕,在这儿安心住着,有衣服穿,有饭吃,你以后再不用颠沛流离。”他说完,看江飞雪将信将疑的眼神,又加道:“日后你爹回来了,你就跟着他走——但在那之前,你得在这儿住着,乖乖听话,知道么?”      江飞雪把一双好好地桃花眼瞪得好似鱼眼,哼哼两声,才看似不情不愿地道:“我晓得了!” 丞相有何怜(全)   第二日下了朝,禾后寒紧走两步,赶上前边的中书令杨守国,唤道:“杨大人,请留步!”      杨守国一愣,问道:“丞相?”他表情有点惊讶,大抵是少见禾后寒这般主动。      禾后寒脸上露出一点微笑,道:“本相前几日在街上遇着一个外地来京投奔亲戚的女孩——”      杨守国表情更吃惊,盯着禾后寒,犹疑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禾后寒继续道:“那女孩亲戚不在了,本相见她可怜,就收留了她。她今年十岁,正是该教导的时候……京城人人皆知杨大人家的千金们个个才貌双全,大小姐杨诗桦更是进宫做了嫔妃,本相是想请教杨大人的教女之方。”      杨守国听罢,哈哈一笑,道:“原来是这样,丞相太客气了,下官今天就把私塾先生们送到相府去。”      禾后寒笑了一下,道:“那便有劳杨大人了。”            他下了朝,回到府中,见一片平静,不禁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罗祥迎过来,禾后寒问道:“她在哪呢?”      罗祥一边将他换下来的官服挂好,一边道:“在小姐以前的房间呆着,一上午也没出来。”      禾后寒有些奇怪,昨日看她野孩子似的,难道她还是个深闺小姐?他一边琢磨着,一边走到禾凝凝以前住的院子里,那里静悄悄的。      禾后寒放轻脚步,走到门口,轻轻推开门,“吱呀”一声——一下子惊了屋内的人。      江飞雪猛地回头,接着手忙脚乱的——藏着什么东西。      禾后寒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目光在屋内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少了一点小摆设。      他好像什么也没注意到,踱步进屋,低头笑着说:“飞雪,昨晚睡得可好?”      江飞雪换下了昨天那件嫩黄色衣裙,一身桃红衣衫——样式比较繁琐的款式,几根装饰用的飘带被她大刀阔斧地缠在腰间,麻绳一样系了个扣。      禾后寒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江飞雪又在试图将她那双纯正的桃花眼瞪成杏核眼,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很好。”      禾后寒哦了一声,转身往门口走了两步,快迈出去的时候——突然一个转身,又踱了回去。      江飞雪一口气提起来没憋住,呛了一下,咳咳两声。      禾后寒好似还是没注意到,悠哉地落坐一边,指了指一边的椅子,道:“飞雪,来坐。”      江飞雪一步一步蹭过来。      禾后寒表现得很有耐心,他稍稍等了一会儿,才道:“飞雪,昨晚太匆忙,没能和你细说,我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你要在这儿,在我府中,生活很久。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几个月,你可能要住几年,甚至直到你出嫁。”      他顿了顿,继续道:“因为不知道你爹什么时候能回来,所以你得和我好好相处,明白么?”      江飞雪死死盯着他,突然问:“你是谁?”      禾后寒道:“我是当今舜朝的丞相。”      江飞雪一下子瞪大眼睛,说:“你就是禾后寒?!”      禾后寒看她表情不似做作,不禁疑道:“送你来的那个女子没告诉过你?”      江飞雪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才道:“他们只说带我来京城玩。”      禾后寒心中暗叹,这小姑娘是有多难缠,让钟泰夫妇连一句实话也不敢说。      禾后寒想了想,又问:“你的铁蒺藜谁给的?”      江飞雪嘴巴抿了一下,说:“我娘留下的。”      禾后寒心中顿时一精神,终于正题来了,看昨夜这小姑娘那架势,她娘分明是一个不能碰的雷区——禾后寒状似无意地问:“那你的功夫也是你娘教的?”      江飞雪立刻闭紧嘴巴,咬着牙不说话。      禾后寒等了等,突然冷不丁开口:“咦?我记得那架子上以前好像有一块羊脂玉?”      江飞雪一颤,猛地抬头死死盯着他。      禾后寒还能怕她看,神情间略带些疑惑,似是在琢磨什么。      江飞雪扛不住了,终于开口:“是我娘教的。”      禾后寒心中一喜,只要开了这个话匣子,就能继续问下去。他立刻把目光从空了的架子上移回来,关切地问道:“你学多久了?”      江飞雪这回回答得很快,说:“去年开始。”      禾后寒有点惊讶,看昨天她甩暗器的力道,以一个十岁小女孩的身手来看,可以说是十分罕见了,少说也要有两三年功底。她却说只练了一年……这是一个奇才!      禾后寒心中暗惊,脸上却不动声色,继续问:“你娘什么时候去世的?”      这个问题本来有些敏感,但禾后寒用了十足的演技,温和的眼神里满是怜惜和安慰,一眼望进去,一下子就要让人丢盔弃甲卸了心防。      江飞雪再凶再戾,也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她犹犹豫豫地说:“今年开春时候。”      禾后寒摸透了江飞雪的路数,吃软不吃硬——这就好说。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在江飞雪毛绒绒乱七八糟的发顶摸了摸,问:“怎么走的?”      江飞雪顿时眼圈一红,瞪大的眼睛回复了原形,桃花眼里水汽氤氲,半晌才倔强地道:“没钱治,病死的。”      她好好说话时声音稚嫩而清脆,禾后寒不禁起了怜悯之心,对江盛的行径也隐隐有了怒意——江盛一直是那种风流随意的人,当年也是初见就在平江客栈……      禾后寒拉回思绪,问道:“你爹和你娘怎么认识的?怎么不管你们?”      江飞雪一下子沉默了。      禾后寒敏锐地发觉她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便也不说话。      屋子里一下子寂静下来,屋外秋日的下午阳光呼拉拉涌进来,打透窗棂,一光柱一光柱的灰尘。   不知过了多久,江飞雪才开口低声道:“我娘说,江盛不喜欢她,不要她。但她有了我,不舍得堕掉……我娘为了我被赶出了家门,她功夫很差,又没力气赚钱,总被人欺负……我说我要保护娘,我要赚钱,娘却一直不肯教我功夫……直到去年她才教了我一套心法,然后,然后……没几个月她就死了……我去找江盛,又找不到……他们都要把我扔了……”说到这儿,她眼中的泪水盛不住了似的汩汩流下,她猛地抽噎了一下。      禾后寒这次手脚被脑袋快,他一把搂过江飞雪,紧紧抱在怀里,轻声说:“不哭,以后我教你功夫,我来照顾你,不哭……”      他心中骤然涌起一股敬意,那么倔强而坚强的女子——到生命最后,她也没去求过江盛一次。      禾后寒似乎在江飞雪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      江飞雪在禾后寒怀里嚎啕大哭,不知哭了多久,鼻涕眼泪全数蹭在禾后寒新换的衣服上。她那么小,窄窄的身躯,瘦弱的胳膊,那么可怜那么无助,那么小,那么的小——就这么紧紧贴在他的怀中。      禾府偏院里,这一刻,深深留在了禾后寒心中。      日头西斜,江飞雪抽抽搭搭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她哭得面颊通红,发迹泌出了一层汗珠。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别别扭扭地靠在禾后寒怀中。      禾后寒伸手抹了抹她的眼角——柔软细腻的触感让他猛地想起好多年前……他很快将思绪压回去,把江飞雪推开一点,和她对视,温声道:“飞雪,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你想哭,想笑,我都在,永远都在。”      江飞雪低着头,又打了一个哭嗝,突然说:“不许骗我。”      禾后寒郑重其事地道:“不骗你。”      江飞雪突然伸出一个小手指,恶声恶气——却被哭得嘶哑的嗓子弄得有点可怜,道:“跟我拉钩。”      禾后寒有点想笑,心里又有点难受——她还只是这样一个孩子。他伸出手,干净纤长,既能握笔又能拿刀,牢牢地和那柔软小巧的手指勾住,他轻声说:“说话算数。”            禾后寒牵着江飞雪的手出去,在正厅看见三个人,面前摆了一壶茶,几盘糕点,罗祥在一边候着。      他立时想起上午同杨守国说的,这么一耽误,怕是让人等了许久。禾后寒脸色挂上歉意,道:“本相私事耽误,让你们久等了。”      那几人连忙起身行礼道:“丞相客气。”      禾后寒拉过江飞雪,说:“这是江飞雪,希望你们能好生教导她。”      江飞雪不说话,又在使劲儿瞪眼睛,可惜哭肿了,再瞪看起来也怪可怜的。      那几人连忙表态,道:“丞相放心,我等一定竭尽所能,绝不让丞相失望。”      禾后寒笑了一下,眉目平和,道:“那便好,有劳几位先生。”      送走杨守国派来的几位先生,禾后寒转头对江飞雪说:“刚才说的,你都记住了?”      江飞雪说:“辰时练字,巳时作画,未时弹琴,申时下棋。”      禾后寒赞道:“你记得很准。”      江飞雪却犹犹豫豫的,又道:“那你什么时候教我功夫?”      禾后寒却不急着回答,反问道:“你为什么要学功夫?”      江飞雪立刻答道:“当然是为了不让人欺负!”      禾后寒叹了口气,心下了然,她母亲独自一人带着她,闲言碎语一定不会少,况且人一穷事就多,看她这凶戾的性子,多半也是长期艰苦的生活磨出来的。      禾后寒道:“卯时就要起来练,越早越好。”他说完摸了摸江飞雪的头,一字一顿地说:“飞雪,我师傅曾经说过:练武,可以为了强身健体,可以为了仗义施侠,也可以为了防身,但你要记住,今日你为了不被欺负——明日也要记得,不可欺负别人。”      江飞雪点头,大声说:“我知道了!”    丞相有何觅(全)   没过几天,一场秋雨打湿了整个京城。      淅淅沥沥下了半夜,早晨一起来,人一开门,满面湿凉,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当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            天气一冷,禾后寒晨时起床的速度明显慢了下去。      罗祥在床边唤道:“大人,大人,起来了。”      禾后寒困顿地睁开眼,只觉浑身不舒坦,这种感觉比之从前畏冷惧寒的感受还要不同……很奇怪……      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响亮的童音:“你怎么还不起来,昨天不是说要教我‘风息水’轻功!”      禾后寒登时清醒过来,连忙坐起来,道:“飞雪,你且出去温习温习前日教你的,我这就来——罗祥,快,水盆。”      待他收拾利索出去,江飞雪已经照着院中的大树上的靶子练起暗器来,禾后寒特意找人打了一套穿骨针——把尖头磨平了,专门用来练准头和手劲儿。      禾后寒在一边看了一会儿,开口道:“飞雪。”      江飞雪立刻停下来,扭头看他,有点期待似的。      禾后寒慢慢道:“第三枚针,落点偏了一指,因为你上一针甩的急了,下一针的内力还没来的及蕴上。你手上的武器只是体内气力借以表现出来的形式,时刻要跟着你身体里的内力走,记住了?”      江飞雪抿了抿唇,不说话。      禾后寒想了想,又道:“手劲儿不错。”      江飞雪哼了一声,收好针走过来,起这么一大早,她却显得脚步轻快,精神奕奕。      禾后寒不禁有些疑惑,他记得自己在江飞雪这个年纪时,确是十分贪睡。他问道:“飞雪,你不困?”      江飞雪又瞪起一双桃花眼,道:“我七岁那年就三更起来了!”      禾后寒奇道:“你起那么早做什么?”      江飞雪理所当然地道:“我娘不顶事,我早起给人做工挣钱,摆摊,刷锅,送菜。一筐菜,从城东背到城西,就给我半文钱,我力气大,一早上就能赚四五文钱,买几个馒头,一天的伙食就有了。”      禾后寒有点发愣,江飞雪把这都说的轻描淡写,那她觉得苦和累的又是怎样的辛苦?他自己当年在山上练功,累,身子是累,但是受了伤,有师兄心疼,馋了,有师兄做饭,更不愁吃穿……绝不是江飞雪这样为生计所迫。      她才十岁……      禾后寒摸了摸江飞雪的脑袋,江飞雪仰着脖子好像不屑一顾似的,却站得直直的一动不动。      禾后寒教了江飞雪“风息水”的口诀,在一边看她沿着小池塘绕圈,心想,得找工匠来钉一片梅花桩。      太阳从皇宫城墙后边一跃而出,天色蓦地大亮,湿漉漉的空气渐渐凉爽起来。      江飞雪脸上出了层汗,看起来红通通热乎乎的。      禾后寒忍不住在她脸上掐了一下,道:“你这个小丫头,还真挺聪明。”说完他自己在心中愣了愣,这语气脱口而出,竟然不自觉地充满了宠溺——他几乎每说出一句话都是想好的,该用什么口气,什么态度,什么措辞,全都是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的。但这一次他只是在说话,纯粹地说了一句话,普普通通的,自然而然的。      江飞雪却咧开一个大大的明媚的笑容,眼睛好似两颗亮晶晶的葡萄。      禾后寒忍不住心中一暖。      两人对着吃了早点,厨子磨了豆浆,炸了油条,还有一盘酱咸菜和卤肉。      江飞雪突然问道:“你是闻名天下的大官儿!他们都说你……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下?你每天早晨也吃这些东西?”      禾后寒瞅她一眼,淡淡地道:“皇帝早晨吃的也不过是这些。世人吃进去的不外乎鸡鸭鱼肉菜蔬水果,出来的也都是一样——区别只在于装食物的器皿,乞丐只有一个缺碴的碗儿,温饱的平民一个盘子一个碗,再稍稍富裕些的,一个碗一个盘子一个碟子,再富裕的,光是勺子就要好几种……皇帝的碗上,是用金漆描了龙凤呈祥的。”      江飞雪听得一愣一愣的,一边使劲儿咗着筷子,一边点头道:“你说的真好。”      禾后寒一笑置之。            又过了几日,下朝的时候,杨守国突然叫住了禾后寒。      杨守国笑着说:“大人,您上次说的收养的女孩,近来学的可好?”      禾后寒想起江飞雪与日精进的功法,便点了下头,道:“不错。”      杨守国又说:“下官的幺女后天十一岁诞辰,请了几个官家的小姐做客,丞相看要不要让那小姑娘也一起来?”      禾后寒一想,江飞雪从小在失敬摸爬滚打,现在行事动作还透着一股子粗野,同那些娇滴滴的千金们学学姿态也好。当下点了头,道:“如此甚好。”            晚上吃过饭,禾后寒见江飞雪无所事事地在一边拽灰猫阿花的尾巴,突然想起来白日杨守国的话,便道:“飞雪,后天你休息一天,不用上课。早晨我叫罗祥送你去个地方……”      禾后寒还没说完,江飞雪突然打断他,狠狠瞪着眼睛,大声道:“你要送我去什么地方!”      禾后寒见她神情戒备,好似还有点愤怒,连忙道:“朝中一大臣的女儿生辰,请你去玩,我下了朝就去接你回来。”      江飞雪眉宇间戾气散去大半,又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拽猫尾巴,弄得阿花喵喵大叫,四处乱挠,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江飞雪的手。      禾后寒不禁在心中微叹。            两天后。      禾后寒同杨守国走在一起,他们身后还围了几名大臣。      禾后寒看了看天色,道:“本相顺道便去你府中把飞雪接回来。”      杨守国笑道:“也好。”      后边几人便是家中有女儿送去杨府作陪的,听禾后寒这么一说,也纷纷道:“那下官随同丞相一同去罢。”      远远望去,这一圈人围在一起,倒也有其乐融融的感觉。      刚到杨府,禾后寒心里就一跳,直觉有事不妙。      那杨府的管家他是见过的,平日颇有点稳如泰山的架势,这会儿竟然皱着眉站在门口,翘首以盼的模样。他见了杨守国,立时一喜,快步迎上,探在杨守国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一边眼神还在禾后寒身上瞟了一眼。      禾后寒自是注意到了,只是默不作声,站在一边看着。      杨守国脸色却一下子就变了,顾不得其他,急忙冲进了府中。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那管家躬身道:“几位大人也进来吧。”      一进去,禾后寒就听见小孩的大哭声,他这时心中已有了判断,却也不急——他出门前特地收走了江飞雪的一套穿骨针和几枚铁蒺藜,闹不出人命。      不大一会儿,后厅跑依次小跑出几个女孩,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个个儿面带惊恐。      禾后寒见她们神色心中也有点不安起来,想不出一个十岁的女孩如何把一群小姑娘都吓得面色惨白。      答案很快出来了。      杨守国家的幺女哭哭啼啼地被杨大人哄了出来,她的发髻蓬乱,精致的衣裙灰突的,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死死捂着左边的脑袋,好像被人拽掉了一缕头发,另一侧的耳朵全是血,耳线被撕开了,只能说——惨不忍睹。      江飞雪最后一个出来,眼神阴霾,高昂着头颅——僵硬的。      一屋子人都沉默地看着她,一时竟没人说话。      禾后寒微微动了动,唰地所有人好像同时接到了信号,齐齐看向他。禾后寒镇定自若,招了招手,唤道:“飞雪,过来。”      江飞雪好像突然解冻了,即便想故作矜持,一步快过一步的步伐还是透露了她的求救讯号。      禾后寒脸色不见喜怒,江飞雪死死瞪着他。      禾后寒慢慢开口问道:“飞雪,你为什么打杨小姐?”他开门见山,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江飞雪不说话。      杨小姐在一边小声哭泣。      禾后寒极有耐心,放低声音,又问道:“飞雪?”      江飞雪猛地抬头,大吼一声:“她说我没有娘,也没有爹,没人要我!她还说我是捡来的,你把我当丫鬟,以后要送出去卖的!”      她这话一说完,旁边几位大臣当即倒吸一口冷气,他们是一路跟禾后寒说话过来的,知道禾后寒对江飞雪的重视,这下连忙凑近劝道:“丞相息怒……丞相息怒……小孩子说话做不得真的!”   禾后寒不接话也不看他们,只是静静看着江飞雪死撑着瞪大的眼睛,她的眼眶里还有未褪去的愤怒,隐隐的似乎还有点示弱。      “你不该打她,女孩破了相是大事——跟杨小姐道歉。”禾后寒一动不动,轻轻说道。      江飞雪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僵持着不肯说话。      禾后寒也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不表态,厅里所有人就都跟着沉默。      江飞雪到底熬不过禾后寒,半晌终于抬起头,吼了一嗓子:“对不起!”      禾后寒看向杨守国。      杨守国本就在江飞雪复述杨小姐的话后有点心虚,这会儿看禾后寒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连忙应道:“没事没事,小孩打架能算什么,过几天就好了。”说罢就要领着一直哭哭啼啼的杨小姐离开——她的耳朵还一直在流血。      禾后寒却突然制止,微微抬高了声音,道:“杨大人先请留步。”      杨守国有些不解,但还是坐了回来。      禾后寒把视线转回江飞雪身上,凝视着她,问道:“你娘不在了,这是铁打的事实。如今我照顾你,教导你,爱惜你,你说我是把你当丫鬟么?”      江飞雪眼圈泛红,快速摇了下头。      禾后寒追问道:“那你该把我当做什么人?”      江飞雪使劲儿憋了一下,小声嗫嚅道:“叔……”      禾后寒立刻打断她,轻声问:“嗯?”      江飞雪茫然了一下,抬头和他对视,禾后寒不说话。      江飞雪突然张嘴,好似自个儿从嘴里蹦出了一个字:“爹……”      禾后寒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眼神转向周围众人,平淡地道:“听见了么?”疑问的句子生生压成了泛着冷意的告知。      一干大臣顿时如梦初醒,这才反应过来禾后寒这是在做什么,纷纷表态:“下官明白了。”转头又对江飞雪道:“大小姐以后就是相府千金了。”      杨守国隐隐觉得禾后寒刚刚可能是在发火……可是这位丞相一直以来都是叫他们这帮大臣摸不透的,他也说不准……但这时禾后寒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立刻领着杨小姐上前——禾后寒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似乎就在等着他。      杨守国不知为什么后背出了点冷汗,他谨慎地道:“恭喜丞相喜得千金。小女年龄尚小,说话难免不周,多有得罪,是下官管教不严,日后一定会多多注意,还望丞相大人大量,千万不要记在心里。”      说完悄悄推了杨小姐一把,杨小姐哭得眼皮都肿了,耳垂还渗着血,这时却也不得不哭着说:“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乱说话………”      禾后寒这才站起来,道:“小孩子吵闹是常事,本相自然不会记在心中。”说罢领着江飞雪出了杨府大门。      杨府偏远,街上没几个人。      江飞雪突然又叫了一声:“爹。”那声音又轻又小,透着一点胆怯,就好像阿花小时候的喵喵叫。      禾后寒心中一下子软了,应道:“恩?”      江飞雪又叫:“爹。”陌生的词汇,在她舌尖忍不住重复着。      禾后寒低头看她。      她还在叫:“爹。”然后一下子就哭了,这回没有鼻涕没有嚎啕,汩汩的泪水,蜿蜒满脸,她这时候看起来就像一个误入凡尘的桃花仙子,单纯、美丽。      禾后寒把她圈进怀中,低声道:“我在。”    丞相有何苦(全)   当天夜里。      禾后寒刚吹了烛火,窗子就被人轻敲了几下。      黑暗中格外清晰。      本是早习以为常的事儿,现在他心中却蓦地有点打怵。      沉沉的皇帝寝宫,无法挣脱的掌控,翻滚的黄绸衾被,惶恐,疼痛,绝望……      如一道暗影,横亘他心中。      禾后寒定了定心神。      窗扇吱呀一声轻响,好似被风吹合。      室内已空无一人。            曾经……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的隐在深夜中的京城巷道,不知何时被改建。禾后寒不得不顿下脚步,试图从陌生的街巷口分辨出熟悉的痕迹,身后的暗卫小心翼翼地道:“大人,三口岔道两年前被扒了,和阮东街并在一起了。”      他自昏迷中醒来,便没再从深夜被皇帝召唤过,冷不丁重游故地,故地却变了样子。      禾后寒心中冒出不知名的情绪,确是很久了,三年,三年……三年的光阴就这么在征战和睡梦中消弭于无了。      夜里皇帝寝宫漏出的灯光,却仍是那么平稳那么澄明,好似从未改变,也要就这么一直燃到地老天荒去。      崇渊的眼神永远都是清明的,从禾后寒第一次夜里奉诏入宫,十三岁的少年天子目光漓亮静静等待,往后的几年,也从未显露过一丝疲态。      禾后寒行礼,起身,微微垂首,刻在本能刻在骨子里的恭服。      崇渊年已弱冠,清醒自持中开始不动声色地流淌出一种威压,他手里捏着本蓝皮书,禾后寒见过的,那是密报。      崇渊合上书页,开口道:“朕听说爱卿今日在中书令府中发火了?”      禾后寒今夜的思绪不知怎的总回到过去,有点不能自拔似的,他忍不住把一切拿来对比着,崇渊的声音……同少年时一般平和,但更低沉,曾经的冷静隐隐化作睥睨的一点凉薄。      ——帝王。      禾后寒习惯在崇渊面前做谦卑恭谨的模样,正如他习惯在朝中大臣面前做高深莫测的淡定。      这时他当然要略带不安地回答——“微臣一时糊涂,请皇上恕罪。”      崇渊的衣摆微微一动,他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禾后寒面前。他身量俨然已于禾后寒相当,隐隐还有拔高的趋势,他才刚刚二十岁。      禾后寒硬挺着保持垂首的姿势,勉力维持着平常的呼吸。      崇渊慢慢开口:“江盛的女儿?”      禾后寒后背唰地窜过一道麻痹的感觉,他几乎不能吞咽唾沫。      崇渊又说:“你要养她,朕不能把你如何。”他话锋陡然一转:“但先皇的遗旨你可还记得?”      崇渊语气平平,却让人心里发寒,他看着禾后寒,一字一顿地道:“朕还未立后,你怎可有了女儿?”      禾后寒迅速跪下来,腰身伏出卑微的弧度,他头抵着地面,低声恳求道:“微臣知错。”他说完这一句便沉默地跪着了,没有解释。      半晌。      崇渊站在他面前,俯视着跪在他脚下的人,才道:“父皇的遗旨命你不得娶妻生子,却未说不可认养,你不必如此惊惶,起来罢。”      他这话无疑自相矛盾——禾后寒深知皇帝必有后话,他仍一动不动地跪着。      崇渊见他不动,脸上竟露出点笑来,并非微笑——而是冷笑。      他低头看着禾后寒:“你宁可养江盛的女儿,却置明桥于山野老林不顾,他是你的亲侄子,还不如一个江飞雪?你因为杨大人女儿出言不逊而发怒,可有想过明桥上哪去找他的爹娘?”      禾后寒脊背微不可察地一抖,明桥,明桥……今年还不到五岁……      可他有什么办法?      好不容易把明桥送了出去,拼上了江盛拼上了自己,总算让那无辜的小小稚童离开皇宫,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他回到京城……回到皇帝的手里。      禾后寒竭力让语气平静:“微臣也在山中长大,生活质朴,又有高人教导,于明桥来说未尝不好。”      崇渊立刻接道:“生活质朴……高人教导,你学会的便是不顾亲情,自欺欺人?”      这话无疑戳到了禾后寒痛处,他平生最重视亲情,却总是不得实现——这其中大半要归咎于皇家的阻挠。      禾后寒知道崇渊在激他,但他也知道他无法奋起反抗——对着皇帝,他做不到,他浑身每一滴血,每一根发丝都退缩着,敬畏着,在这人间帝王面前,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臣服着。      崇渊稍稍退后两步,突然和缓了声音,轻声道:“朕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把明桥带在身边,甚至可以让他见他的父母——但你不能说出真相。”      禾后寒仿佛跪成了一座石头,一块坚冰,不动,不说话,他知道崇渊的话还没完。      崇渊继续说:“待在朕的身边,听朕的话,一心一意地,只能看着朕——朕就默许你养儿育女。”      禾后寒心脏一抽,不知是想笑还是要哭出来,崇渊说的含蓄——但他怎么会听不懂,当年他便是为了避免一生受皇帝挟制……才求了江盛,冒死偷太子出宫,事到如今,竟还是……      但不知怎的,他却猛地想起白日里江飞雪蜿蜒满脸的泪水,他突然感到了之前不曾深刻感受过的,对明桥的愧疚对明桥的担忧,他的心脏仿佛被某种骤然加剧的羁绊紧紧缠住,疼得简直无法呼吸。      现在他可以将明桥带在身边,虽不能让他们母子相认……但总可以相见……      只要可以缓解这锥心之痛,只要有什么办法!      或许……      崇渊突然开口道:“朕当年年纪虽小,说的话却不是儿戏,你回去想想吧。”      禾后寒慢慢扶着跪得僵硬酸痛的膝盖站起来,脊梁好似在这短短一刻钟就被不知名的力量压弯了,直不起来的沉重。      明桥是,一直是崇渊牵制他最有力的手段。      他仍记着礼节,低声道:“微臣告退。”            崇渊自这一夜后再没单独召见过他,似乎在等着,也只是在等着。不再去施压——就说明他已经心中有数,胸有成竹。      禾后寒上一次见到明桥,明桥刚一岁,小娃娃软软一团抱在怀中,如今却快四岁多了……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会追着问爹娘在哪么?      他沉在纷乱的思绪里,直到江飞雪把筷子一扔,恼怒地大喊一声:“爹!”      禾后寒如梦初醒,立刻惊觉自己刚刚失态了,心不在焉地给江飞雪夹了一块大蒜,他镇定地解释道:“大蒜补身子,飞雪,你太瘦了,要多吃点。”      江飞雪恶狠狠地瞪他,不依不饶地道:“你骗人!刚才你根本没看夹的是什么。”      禾后寒默默看了她一眼,十岁的小女孩,最是无忧无虑,天真快乐的时候,却连笑都不会。      他突然脱口而出:“飞雪,你想不想有一个小弟弟陪你?”      江飞雪神色瞬间变了,猛地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厚实的红木桌子竟发出轻微的咔嚓一声。      禾后寒极少有茫然的时候,不过他这时确实反应慢了半拍,一时闹不清楚江飞雪怎的发了这么大脾气。      只听她怒吼道:“你要找女人?我一定会揍死那狗屁小弟弟!”      禾后寒目光一冷,江飞雪很会看人眼色,一时抿了嘴角,倔强地瞪他。      禾后寒这才慢条斯理地道:“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一个姑娘家,说话要注意措辞。”他虽这么说,语气却并不见得多严厉,到底是心疼江飞雪小小年纪就练出这样一副人神惧怕的凶狠模样。   江飞雪两只手紧紧攥成个拳头。      禾后寒微叹,拉过她两只小手,轻轻掰开,和声道:“我并非要娶妻,恐怕我这辈子都……只是一个幼童,四五岁大,以后你做他的姐姐,要照顾他,知道么?”      江飞雪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他也要叫你爹?”      禾后寒摇了摇头,道:“不,我是他的舅舅。”      江飞雪脸色一下子转晴,放下心来的样子,突然又问:“那他怎么不去找自己爹娘?”      禾后寒慢慢地道:“他爹娘不知道有他。”      江飞雪疑惑地追问:“为什么?”      禾后寒想了想,道:“他出生的时候,天上的神仙看他太可爱了,就偷偷把他抱走了。后来他长大了想回去,神仙说好,但又不能让凡人知道神仙的行径,所以就不许他回家,但神仙又要给他找个好人家,于是就把他送到我这里了。”      江飞雪先是沉默,接着冷笑一声。那么小的孩子,竟能发出那样尖刻的声音:“我没见过神仙,才不信什么神仙的鬼话!他一定是你私生子,就和我一样!”      禾后寒语气平静,反问道:“你见过皇帝么?”      江飞雪愣了一下,好似有点迷惑,但还是摇了摇头。      禾后寒继续问:“那你说这天下的主人是谁?”      江飞雪好似有点明白了,不情不愿地说:“是皇帝。”      禾后寒说:“你又没见过他,你怎么知道是他?”      江飞雪听出了禾后寒的言外之意,她毫不示弱,大声反击道:“我没见过皇帝,但你见过。神仙……如果真的有神仙,他为什么不救救我娘?我已经按照道士说的给他钱了……也在潭水里跪了三天……可我娘死了!这世上根本没有神仙,他们都是骗子!骗子!”      禾后寒心里好似被猛地砸了一拳似的,酸疼酸疼的,他不知道该哄她些什么,他善于讲道理,却不知道用怎样的道理才能安慰一个希望破灭到绝望的孩子。      他脑子转的飞快,最后却只是又夹了一颗大蒜,放到自己碗里,几口吃掉,扭头状似无意地道:“飞雪,你看,我吃了,大蒜真的很补。”      江飞雪愣愣地看着他,突然拾起筷子,一口吃掉了大蒜,皱着眉头狠狠嚼了几下,接着呲牙咧嘴地眯了眼睛。      她好不容易咽下去,又瞪着眼睛看禾后寒,可眼睛被蒜头的辣味呛得狠了,盈盈的蒙上了层水光。      禾后寒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神色间化出一片无声的笑。      江飞雪绷着脸,突然憋不住似的笑了,又凶狠又羞恼地揉了一下眼睛。            禾后寒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却又时常被心口突然冒出来的重重思绪淹没,忍不住后悔。      这日他下了朝,刚回府不久,窗棂上突然传来咔咔几声轻响,禾后寒不禁犹疑,暗卫若无召唤,极少在白日出现。      他打开窗扇,外边没有人——只有一只鸟儿。      褐色的羽毛,翅尖上长而宽的羽翼,圆圆的墨绿色瞳孔,是一只鹰鸽。      禾后寒心里突的一跳,这不是荣嘉禄养的那只鹰鸽!      它怎么找到这里的?禾后寒心中疑惑,立刻又想到他师兄现在大抵也是在连谷山川,同他师父一起的话……让只鸟儿送信那便不足为奇了。      禾后寒几下拆开信封,指尖微抖。      寥寥几行字:今年十一月初一宛州祖华锋见,见见你侄子。落款竟然是——青山。      禾后寒脑中思绪急转:祖华锋……江湖上最出名的地方,历任武林盟主诞生的地方。十一月份……正是江湖顶顶盛事武林大会召开的时节。还有明桥……      师父想做什么?禾后寒有点想不通。      现在刚入十月份,要在十一月初八之前赶到宛州,再过约莫十天他就要启程。      禾后寒突然咬了咬牙,干脆就趁这个机会把明桥抱回来。他难以抵抗这个诱惑……      意料之外的这封信,好似突然逼着他做了决定。      时间不多,禾后寒摸出榴髓玉牌,盯着看了一会儿,古朴的纂体字,温润的玉面,从此以后,就要永远拿着它了……至死方休。            当晚,他进了宫,承恩君下。      烛火平稳地燃烧着。      整个过程他一动不动,直到一切结束,他很快就从崇渊身下挪出来,忍着难受和冷汗,起身一件一件套好衣服。      他低声道:“微臣……告退。”不抬眼,不去看,脚步虚浮,匆匆离去,一刻都不逗留。      崇渊没有说话,静静听着他关门的声音,坐起身来披上外衫,嘴角突然凝出一个微笑来,年轻的脸,不可多得的容姿,一个鲜活的表情。他步步为营,花了多少手段多少功夫啊,漫长难熬得连他自己都曾怀疑过。可终于……早晚有一天会……            与此同时,在这个临近深秋的夜晚,曾经的七巧教坐落地,滨州望海崖,夜色中慢慢停靠了一艘高大的船只。      一片号子声和吵闹过后,有几个人站在船头,被迎面吹来的湿咸的海风扯住头发,四处飘摇。   其中一个女子怀念地道:“又回来了啊。”她的声音十分娇俏,圆润的脸颊在月光中好似一颗美丽的明珠,她的话被风吹散,显出一丝怅然来。      一旁的男人身形颀长,披一件五彩罩衫,桃花眼似有些怔愣地看向半个崖体坍塌进海水中废墟,半晌,轻轻地道:“太久了,在下当时若是抱住他……就好了。”      常思冷哼一声,道:“你当年骗我他成亲,可有想到今日报应不爽?”      江盛神色一转,霎时变作一副笑嘻嘻的不正经样子,道:“若非如此,你能破釜沉舟随在下出海求医,研究出你那一套金针医法?”      常思斜睨他一眼,道:“他若是还活着,我定能救醒他。”      江盛突然微微摇头,似乎很是惆怅地道:“你当年多么纯真,如今怎变成了这么一副怪脾气。”      常思不再理他,脚尖点地跃起,轻飘飘地随着海风下船落于沙石之上,正一正背上半人高的药箱,回身扬声喊道:“我先走了!”      江盛摇头叹息,抬头望向铺洒明净月光的一轮圆盘,在哪里看都是这样洁白……      他多情的双眼被月光蒙上一层透明的忧愁,又被星辰洒下了星星点点的希冀,无论怎样,他终于回来了,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江盛听着永不停歇的海浪,向着月亮笑了一下。      在离望海崖不算很远也不算很近的地方,一个黑衣人手里拿着一根金色的筒状物,架在眼前,不知在看些什么,片刻,他收回黄金筒,放入怀中,悄悄离开。    丞相有何忆(全)   十月初十。      夜。      禾府。      禾后寒点着了烛火,一样一样地把桌子上摆着的东西收进包裹,伤药,银票,两件换洗衣衫……最后是黑刀离刃。      不知多久没碰过这把宝刀,它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就像一头盘踞许久的黑龙。禾后寒的手指在刀身声慢慢抚过,冰凉,平滑,隐隐地似乎能闻到金属与血的腥味。      他用它杀的第一个人,是一名死士,在皇宫嘉毓殿。      第二个人,是不知身份的江湖人,在前往金村镇的山野中。      第三个人,不知身份的江湖人。      第四个人,江湖人。      第五个人……是江盛。可他活了下来,才有了往后种种……      如果他当时用的力道再大些,再大些……      如果江盛就此消失,钟泰夫妇便不会出现,葛长天或许还在望海崖地被囚禁着,昱亲王赢了……      禾后寒猛地一惊,心中惶惶,他刚刚竟然做出了一个忤逆皇帝的假设。      他连忙收敛心神,抽出一块绢布,细细擦拭着离刃漆黑的刀身。      这时他突然听到屋外有轻轻的呼吸。      禾后寒不动声色,伸手在桌面上拾了一颗喂鸟的果子,头也不回,对着屋外随意一弹。      窗户纸薄薄一层,不声不响破了个洞。      江飞雪在外边诶呦一声。      禾后寒略略提了嗓音道:“姑娘家不该在人屋外鬼鬼祟祟。”顿了顿又道:“敲门进来。”      门外静了一下,紧接着两扇单薄的木门被江飞雪啪地一脚踹开。      她瞪着眼睛,竖着眉毛,气势汹汹地道:“明天我也要去!”      禾后寒看似毫不意外,抬头看她,问:“你答应之前的条件了?”      江飞雪抿着嘴,闷声闷气地道:“我以后不说脏话,不打人了!”      禾后寒笑了一下,说:“回去早点睡,明晨要起早。”      江飞雪露出一个嘲笑的表情:“我自是比你起得早。”      禾后寒脸上不见丝毫尴尬,反而似笑非笑地道:“你起的再早……也要看我何时动身。”      江飞雪被噎了一下,气哼哼地走出去,哐当一声使劲儿摔了一下门。      禾后寒微微摇头笑了笑,江飞雪这样的性子是一定要板的,第一就不能太顺着她,得让她明白,不是只要凶悍,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次日,黎明。      禾后寒不是第一次带人上路,亦不是第一次与人共乘一骑。      第一个人是崇渊,一个月的行程。      紧接着还有一个姑娘,常思,半个月。      这是第三次,禾后寒轻车驾熟,抱了江飞雪的腰就送到马背上。      禾府的马夫本来牵了两三匹马是供禾后寒挑,不料江飞雪见了却起了心思,扭动着身子十分不配合,嘴里大声叫着:“我要自己骑马!给我一匹!”      禾后寒见她吵闹不休,好似一下子回到了第一次遇见常思的时候。      又要来一次……      禾后寒心中无奈,面上却露出一点冷意,突然撒了手,道:“那你便自己骑吧。”说着伸手在马臀上重重一拍。      那马儿受了惊,嘶鸣一声,撒蹄子就向前跑开。      江飞雪反应也很快,大喊了一声,立刻俯□子死死拽着马鬃。她手劲儿很大,这么一来,那马又惊又痛,跑的更快。      眼见着她脸色越来越白,似是马上就要被甩下来。      禾后寒一直远远地盯着她看,此时突然抢了一边呆立着的马夫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猛地一夹马腹,马儿高高扬起前蹄,咴鸣着狂奔而去。      他时机把握得分毫不差,于千钧一发之际,正正对上江飞雪惊恐的眼神,斜斜探出身子,一手握住马绳,一手揽住江飞雪身子,轻轻一提,就把她带到了自己马上。      禾后寒并不勒马,反而催促着马匹继续飞奔,江飞雪惊魂未定,两只手死死抓紧他衣袖。      禾后寒微微低头问道:“你还想自己骑马么?我便离开马背。”      江飞雪浑身一抖,大声道:“不不,我不骑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更加用力地向后靠。      禾后寒胸口老老实实贴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他不禁心情大好,微笑着甩着马绳向西城门而去。            宛州樊城是江南与中原的交界之地,四季都气候宜人。      禾后寒带着江飞雪一路骑马,好像日日都在追着季节的脚步走,到了宛州,天气竟还和京城大半个月之前的差不多。      江飞雪在冬州长大,却从未到过毗邻冬州的宛州。宛州的州域面积是冬州的三四倍,繁荣程度更是不能相提并论。      这繁华又与京城的大气不同,连一个小小酒肆的招牌上也雕了蝶戏团花,大街小巷,打眼一看,细腻精致感油然而生。      禾后寒知道江飞雪心思野了,她不断在马背上左摇右晃,恨不得立刻下去仔细看个够。      他却只觉这一路过来有些过于疲惫,心道体力到底是不如三年前了,便打算顺着江飞雪,赶紧找家客栈落脚。      客栈老板虽是笑着,但总带着无所谓的味道,出口的话也是一般随意:“没地儿了,客官您换家店吧啊。”      禾后寒摸出一块碎银,摊在手里,又问了一遍:“可有两间上房?”      那掌柜眼睛先是一亮,继而又不甘心地道:“客官,我倒是真想有,可您瞧瞧这满堂的人。您肯定也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您心里清楚,这人真是多啊!”      禾后寒心中有点犯愁,这么一家小小的开在城边儿的,离着闹市还有些远的客栈都挤满了人……别处岂不是更没地方。      他只好领着江飞雪出来,另找了一家酒楼,要了饭菜,一边慢慢地吃一边歇着。      可惜武林大会不在灵盘镇举办,若是在那儿,便可去惊流门借住。      禾后寒心中一喜……武林大会这样的江湖盛事,惊流门这样的世家怎会缺席?      江飞雪本来吃相就不太好,总怕有人跟她抢似的,吃得又快又多,这会儿她饿了一上午,更是吃得一副狼狈相。      酒楼里这个时候人很多,不少人都在偷偷打量他们,禾后寒长得文雅,看起来又年纪轻轻的,带着江飞雪这么一个举止粗俗的女童,怎么看怎么奇怪。      禾后寒不说话,默默看着她,突然说:“飞雪,我去买些东西,很快就回来。”      江飞雪嘴巴塞得很满,头也不抬,唔唔点了点头。      禾后寒出了酒楼,并未远走,他四处看了看,在摊贩买了两包糖炒栗子,又注意到几个在街边玩闹的孩童,他走过去,笑着蹲□子,把栗子递给他们,低声说:“帮叔叔一个忙,栗子就送你们吃。”      他若无其事地漫步走回酒楼,把一袋栗子放在江飞雪面前,说:“飞雪,尝尝吧,这栗子是宛州的特产。”      江飞雪抹了抹油汪汪的嘴巴,心满意足地伸手掰开一个栗子壳,毫不避讳地打了一个饱嗝,笑眯眯地说:“爹,你对我真好。”      禾后寒稍稍愣了一下,到底是江盛的亲闺女,不论怎么凶恶,笑起来的模样,总带着那么一点神似。      他付了帐,和江飞雪一起走出酒楼,道:“飞雪,我去牵马,你在这儿等等。”      江飞雪忙着吃栗子,顾不上说话,一边随手把栗子壳扔在地上。      街边突然冲出几个毛小子,其中一个指着江飞雪大笑道:“看她,就是她!我刚刚看见的,她吃鱼都不吐刺!全咽下去了!”      另一个立刻接道:“我也看见了!她根本都不嚼!”      旁边的孩子立刻哈哈笑起来,嘲笑地对她指指点点。      江飞雪的脸色先红后白,两只拳头紧紧攥在一起,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也没扑上去打成一团。      禾后寒不声不响地站在稍远的地方着看,过了一会儿才走上前去。      那帮孩子一见他出来,唰地就散了个干净。      禾后寒低头看着江飞雪通红的眼眶,伸手摸了摸江飞雪的脑袋,轻声道:“飞雪最漂亮了。”      江飞雪终于忍不住哽咽了一下,一头扑到禾后寒怀中。            惊流门,武林第一世家,屹立百年不倒,想找他们的踪迹——在宛州地界上,随便抓一个人问问就知道了。      樊城最大的客栈叫金河深——直白到让人无话可说的招牌。      禾后寒领着江飞雪迈进了正门,里边正有几个少年聚在一起说话,回头一看他们,见了鬼似的立马跳开老远。      江飞雪却蓦地瞪大眼睛,大吼一声:“又是你们几个,哪里逃!”说罢冲了过去。      禾后寒在她身后看着,心中一惊,江飞雪学习轻功不到一个月,就能在不知不觉中运用出来,她现在修习的内功心法还不是很上乘的,就能发挥如此……      他正思考着什么,就听斜里冒出个声音:“晓堂主?!”      禾后寒扭头一看,说话的正是钟子。      钟子快步走过来,背上负着一根赤色的长棍,他压低声音,吃惊地道:“都在说丞相又告病了……您来这儿做什么?”      禾后寒也压低声音回他:“一些私事。”      钟子便不再多问,转身喝道:“你们几个莫要惹大小姐生气,好生陪着。”      那几个小少年愁眉苦脸地抱作一团,恨不得生出翅膀似的看着江飞雪。      禾后寒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飞雪,在家说的你莫忘了。”      江飞雪动作一滞,神色不定地看着那几个小少年,过了一会儿才冷哼一声道:“今天你们运气好,我爹不让我打人,下次让我见了你们,一定不放过!”      钟子神色一惊,好似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忍了回去,看得禾后寒都有些发堵,他压低声音道:“你放心,若江盛回来,我立刻把她送回去……让她叫我爹,无非是让她安心。”      钟子一愣,立刻反驳道:“不,晓堂主,我不是这个意思……”      禾后寒微微摆手,江飞雪正好走到他跟前,她抬头看了钟子一眼,什么也没说,伸手拽了一下禾后寒的袖子。      禾后寒摸了摸她的脑袋,问道:“你们在这下榻,可还有多余房间?”      钟子笑道:“晓堂主还不知道罢——金河深是卫河商会下属的产业”      禾后寒心跳一顿,脑子里突然闪出一点什么,他一下子想了起来……            五年前。      京城。      早春。      禾后寒刚下了朝,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      轿子一晃,江盛的声音从外边冒了出来:“瑞声,瑞声。”      温柔得简直要溺死人。      他摸了摸手背的鸡皮疙瘩。      江盛又说:“瑞声,在下的客栈今日开张,请你去剪彩,走吧?”      禾后寒没有法子,心知他若是不答应,江盛说不准就要自己扛了这轿子去……他吩咐轿夫:“跟着他走。”      他匆匆露了脸剪了彩球,底下一众人等屏息凝神地瞻仰般看着他。      江盛笑眯眯,好像有点得意似的,悄悄在他耳边说:“今见禾……许终身……”      那时他正忙着推行新赋税制,吏部户部连工部都要掺上一脚——他每日焦头烂额,只觉得江盛这些事烦不胜烦,他说些什么他统统做了耳旁风,甚至连那客栈招牌都没细看就坐了轿子离开。      没能在他脑子里留下丁点痕迹。      一过数年。直至今日。      禾后寒突然想起来,那间客栈……叫做金河深。      江盛当时说:今见禾,许终身。      直白到让人无语的招牌——      他把这招牌开遍了天下,其实只是为了藏着的那一句话。      五年就这样悄然而逝。      改变的太多,多的会让他偶尔惶惑。      只有这间开遍天下的客栈名字还在。      禾后寒握了握手指。海上莫测,异邦陌生,如果遇到了风浪,如果遇到了危险……      他猛地打住思绪,他不该想这些。      如今……已不能去想。       丞相有何疚(全)   十月三十日。      但凡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江湖人,多半要选择下榻在樊城,原因有二:      其一,祖华峰在樊城北边,出城步行半小时或者骑马一刻钟即到,距离很近。      其二,武林大会报名地点年年设在樊城东门。            江飞雪在金河深客栈里闹了两天,实在憋不住了,几拳头砸在禾后寒房间门上,大声道:“爹!爹!我要出去逛街!”      禾后寒正躺在床上歇着,只觉得浑身无一处不酸痛,他心下奇怪,想当年数月奔波于大江南北,也不见得多劳累,怎的这才走了半个多月便如此困乏。      江飞雪不依不饶,大有要踹门而进的架势。      禾后寒只好慢吞吞坐了起来,拉开门,江飞雪一头扑了进来,吵闹不休。      他整了整衣袍,强压下面上一丝疲惫,道:“走吧,也该带你好好玩玩。”      江飞雪不爱女孩子家的小首饰,也不要香膏胭脂,不知是因为她年龄尚小,还是天生不爱打扮。   她只盯着樊城的各色小吃——      “爹,我要那个虾籽鱼!”      “爹,我要吃碗汤面饺!”      “爹,我还要牛肉锅贴!”      “爹……”      “爹……”      禾后寒脸上的表情一直耐心十足,带一点纵容,又不至于溺爱,旁人一看,便要觉得真是一个好长辈。      禾后寒跟在江飞雪后边,倒也轻松——掏钱、付账,就这两件事。他等着江飞雪喝光碗里的桂花酒酿,一手支在桌子上,这是街边一间搭得很简单的棚子,临着人来人往的大道,总爱起纷扬的土气,禾后寒微微侧着身子挡在江飞雪前边。      他的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转动,蓦地顿住——那儿有两道人影,让他觉得分外熟悉。      禾后寒心中一下子激动起来,他转头对江飞雪说:“飞雪,在这儿等等。”他的语速微不可察地稍稍快了些。      江飞雪狐疑地抬头瞅他一眼,又抵不过眼前一碗香气四溢的酒酿,低下头继续吃起来。      禾后寒大步走过去,离得越近,心脏越兴奋——他终于看清了,提高嗓音喊了一声:“珠华姐!”      一着黄衣的女子回过头来,长眉凤目,腰挎双刀,正是珠华。      她又惊又喜,更加大声地回喊道:“阿瑞!”      禾后寒忍不住笑道:“想不到竟能在这儿碰到你。”他说完又看向站在她一边的男子,背上系着一把青红长枪,身形矫健——竟然是雁海。      禾后寒脑中急转,猛地回想起来,数月之前崇渊说过的:“……她今年春时与一位自小服侍她的家仆成亲了……”      他一时心中惊叹世事奇妙,开口却仍是做了迟疑的样子:“珠华姐,雁侍卫,你们……”      珠华豪不羞赧,大笑着一拍雁海肩膀,道:“阿海说你们认识,那就好!阿海今年开春时就入我房了!”      她嗓门又大又亮,这一说完他们周围的路人似是同时一默。      雁海有点不好意思似的站着,却不解释。      禾后寒忍俊不禁,他心中明白就算空北一国已不复存在,但珠华身份上仍是一族公主,雁海作为他的家仆——自然是要入赘的。只是,珠华她大抵又是用词不当……      珠华兴致勃勃地说:“阿瑞,你也来参加武林大会吧?”不等禾后寒接话,她又一拍雁海肩膀,继续说:“阿海一直想来中原看看,我跟他说了武林大会,他就一定要来比试比试,这下正好,阿瑞,你和他比!”      禾后寒笑着摇头道:“我并不是来比武的。”      珠华疑惑地道:“阿瑞你的功夫那么好,为什么不比?”      禾后寒无可奈何同雁海对视一眼,转了话题,道:“珠华姐,这说来话长,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吧。”      江飞雪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仰着脑袋,扯着嗓子道:“爹!我还要吃蟹黄糕!”      珠华与雁海登时目瞪口呆。      禾后寒摸了摸江飞雪的脑袋:“飞雪,来见见你珠华姨。”      江飞雪好似有点不情愿,说:“珠华姨。”      禾后寒又示意雁海,道:“他是雁海姨夫。”      江飞雪瞅了禾后寒一眼,低着头说:“雁海姨夫。”      禾后寒伸出手指在她嘴角抹了一下,沾了点黏糊糊的酒渍。      日近黄昏,铺天盖地的夕阳光辉将樊城的石板路上,斑斑驳驳的青绿苔藓通通化作条条道道金红游鲤,人潮涌动,不减反增,十一月夜里的寒气阻挡不了一股脑冒出来的各色小吃摊,也无法冻结混杂在一起沉沉浮浮飘荡在空气中的食物香味。      江飞雪终于打了个饱嗝,捂着肚子,眯着眼睛,一步慢过一步地跟在禾后寒身边,她突然打了个哈欠,小声说:“爹,我困……”   禾后寒蹲□子,侧头轻声道:“抱住我脖子。”      江飞雪上下眼皮直打架,迷迷瞪瞪地贴在禾后寒背上,像只猴子似的紧紧扒住。      禾后寒圈住她两条细瘦的腿,往上掂了一下,真轻……平日好像块尖利的石头,现在就这么软绵绵的,老老实实地趴着……他神色里好像凝出了一株春天里冒出的嫩芽,温吞又温柔。      珠华终于找到了江飞雪不霸占禾后寒的时机,她努力压低声音——试图不吵醒江飞雪,“阿瑞,你什么时候生的闺女?”      禾后寒也压低声音,“不是我生的……”      珠华一听,脑子有点乱了,嘴巴很快地蹦出一句:“那她娘是谁?”      禾后寒正开口接着上一句话:“她是江盛的女儿……”      珠华和雁海似乎都错乱了一下。      禾后寒也微微一愣。      雁海突然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说:“我从前听到督军帐篷里……”他说到这儿一下子反应过来,立刻噤声。      禾后寒霎时想起来。三年前在氏州边关无数个日夜……江盛总半夜偷偷摸进他帐篷……      他一下子有点尴尬,面上又偏偏要做出若无其事来。      珠华还在混乱着。      这时他们一行正好到了金河深客栈,禾后寒如释重负,小心翼翼地点了下头,同珠华与雁海告别。      他蹑手蹑脚地把江飞雪轻轻放在床上,江飞雪迷迷糊糊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嘴里吧嗒着叫了一声:“爹……”      禾后寒不说话,悄悄关了门出去。            翌日。      天还没大亮,禾后寒就听得外边吵吵闹闹个不休,好似城里所有的人都挑了今早出来遛弯,车轮声,马蹄声,嘶鸣声,都嵌进一片无边无际的人声鼎沸中。      他慢吞吞坐了起来,浑身酸乏,好像还不如睡觉之前轻松,他洗了把脸,去隔壁唤江飞雪。      两人下了二楼,昨日还坐的满当当的厅堂竟然一人也无。      再向外看,大街上竟也是空荡荡的。      禾后寒不禁愕然,掌柜的看见了他,连忙迎过来,解释道:“客官,客官,您这儿有个口信。”   禾后寒领着江飞雪找了个桌子坐下,说:“先做些粥点来。”      那掌柜对小二儿吩咐了一声,转头继续说:“惊流门给您留的口信——参加大会的人太多,大家都赶早要去占个好地儿,您办完私事要想看看比武,就找插黄蓝两色旗的地界,有位子。”      禾后寒点了下头,摸出一小块碎银递给掌柜,道:“多谢。”      那掌柜却连连推手道:“不能收,不能收,之前有人交待过了。”      禾后寒瞅他一眼,收回来手。      江飞雪蔫蔫儿地扒拉了两口,禾后寒看了她几眼,从包裹中摸出一个小药瓶,倒出几粒红黑色的小丸,放在江飞雪面前,道:“你昨天吃撑着了,涨肚,把这吃了,消食解腻。”      江飞雪就着粥咽了下去,疑惑地问道:“爹,你怎么随身带着这种药?”      禾后寒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白粥,道:“哪里是什么药,几颗山楂丸,佳宝记买的。”      江飞雪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突然又问道:“爹,你怎么随身带着糖丸?”      禾后寒顾左右而言他,先把包裹重新系好,又把离刃放好,才道:“飞雪,快吃,我们也得快点上祖华峰去。”      江飞雪狐疑地瞟了他一眼。            一个时辰后。      祖华峰半山腰。      深秋时节,漫山红枫,重重叠叠,在人眼前脚下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苍青色的山道若隐若现,几声啾啾鸟鸣,随风盘旋而上,当真是世外桃源。      禾后寒站在山道外沿向远处眺望,不禁有些心醉神迷。      江飞雪却好似对这美景提不起兴致,她连跑带跳地往上走,好像这颇有些陡峭的山路是块铺开来的平地一般      禾后寒心想,确实是江盛的女儿,早晨还无精打采,这么一会儿就又活蹦乱填了,果真是……精力旺盛。      两人又爬了半天,禾后寒耳边隐隐听见头顶上传来呼呼咋咋的人声,有清脆的兵器相击之音,还有笑声,叫好声,热闹极了。      江飞雪来了劲儿,本来额头泌出层细细的汗水,这会儿手一抹,几步蹿了上去。      禾后寒从前未来过祖华峰,更没参加过武林大会,他一登上峰顶,面前豁然开朗一片修凿过的石板地,条条青砖,人力背上来,当真是工程浩大。      旁边摆了几条板凳,坐了四五个人,面前一张四方桌,桌上一摞摞装订好的白纸。      一短装打扮的年轻男子抬头看见禾后寒,挺热情地招呼道:“嗨!兄弟,哪个门派的?来登记一下。”      禾后寒领着江飞雪,想了想,问道:“无门无派就不让进?”      那人道:“无门无派,自报称号也可。”他说完狐疑地打量禾后寒一眼,道:“自成一家的大侠早都在樊城报名了,看你这样子是没报名,你又无门无派……你若并非比武者,单来参观要交银子的,你有信标没?”      禾后寒心道信标是什么我都不知道。他略一思索,只好道:“我们是惊流门的。”      旁边一人一下把头抬起来,他刚刚一直在奋笔疾书——誊写着什么,这会儿他打量禾后寒几眼,又瞅了瞅江飞雪,开口道:“今早惊流门钟堂主提过了,若有一书生样的男子和一个黄毛丫头来,就是惊流门的,你们过去吧。”      禾后寒心中暗暗夸了钟子一句做事周密,就领着江飞雪向前去了。      再往走了一段路,他转了个弯,人群的喧嚣声霎时清晰起来。      一眼望去,满山满野的人。      祖华峰顶早已依着山势修成数个分隔地,东一片,西一片,南一片,北一片,四个擂台架得高高的,底下各自聚集着人群。中间还有个一人多高的台子,又大又宽,飘着一杆红黄大旗,上书一个大字:主。可惜这主擂台上边现在还有没人。      禾后寒扫了一圈,不由头疼,这叫他上哪里去找他师父师兄?      江飞雪早已按捺不住,盯着一个擂台就要冲过去看,那上边有个顶着一头孔雀毛的女人,正在和个缠豹皮的男人对打——确实十分打眼,引人注意。      禾后寒伸手一把揪住江飞雪领子,告诫道:“这里人太多,你莫乱跑。”      江飞雪立刻拿一双桃花眼狠狠瞪他。      禾后寒视若无睹,正琢磨着要不先去找钟子他们?就见一只黄色的鸟儿朝着他飞了过来,头顶正中一簇白毛,十分惹眼。      禾后寒心中一喜,这不就是青山大师养的那只鸟儿?      那鸟儿咕咕叫了几声,向着南边飞走了。      禾后寒牵着江飞雪,跟着那鸟儿走了不大一会儿,就远远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青山大师永远一身灰布袍子,要多随便有多随便。他身边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着一身朴素干净的衣衫,他脚边蹲了一个四五岁的男童,不知在玩什么,正是荣嘉禄与明桥。      禾后寒看着他们,心中翻腾不已,又雀跃又欢喜,却迈不出一步。      江飞雪拉了他一把,喊了一嗓子:“爹!”      那边黄毛鸟儿落在青山大师肩头,他转过身来,同禾后寒正好对上视线。      禾后寒连忙几步过去,道:“徒儿见过师父。”说罢又将头转向荣嘉禄,他身上仿佛去掉了一层冰印,神色温柔,两人对视,只觉好似回到了十多年前还未出师的年少时光。      禾后寒突然上前一步,用力抱了荣嘉禄一下,才哑着嗓子道:“师兄……”      荣嘉禄一眼就看透他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师兄征战多年,如今终于能静下心来逍遥世外,我每日去去瀑布边看日出,在那竹林煮茶,总想起你小时候的事……”他说到这儿突然一顿,改口道:“这难道不比困于朝堂,担惊受怕来得好?”      禾后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他师兄曾经是傲视沙场的大将军啊……      荣嘉禄微微笑了一下,道:“我已功成名就,仍完好无缺地活着,如今你也安然无恙……我还要求什么?”      禾后寒见他神色自如,透着一股淡然,便也不再多说,低下头去看明桥。      明桥不到五岁,长得真像禾凝凝,双眼灵动,好奇地看着禾后寒。      禾后寒刚想说点什么,只听明桥突然奶声奶气地张嘴问道:“你就是爹?”      禾后寒刚摇了下头,站在他身后的江飞雪一嗓子先吼了出来:“哪来的奶娃!他才不是你爹!”      青山大师与荣嘉禄俱是一愣。      明桥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睁着眼睛看江飞雪,眼睛里一点一点漫出了水光。      荣嘉禄咳嗽一声,弯下腰把明桥抱了起来,兜在臂弯哄了两声。      禾后寒突然觉得他的神色有点似曾相识……好似多年以前……曾经也有一个小小少年,捂着淤青的小腿抽泣……然后另一个小少年轻轻说:不哭,不哭……      青山大师突然开口道:“徒儿啊,这孩子长得与你像,性格也像,难不成真是你的私生子?”      禾后寒立刻反应过来,江盛把明桥托付给青山大师时一定解释过缘由,所以他师父是知道的……青山大师这话的意思是在告诉他,荣嘉禄并不知道明桥的真实身份,他师兄并不知道皇帝和他……      荣嘉禄也笑着说:“真是巧了,没想到这孩子不光长得像你,连性格也这么像。”      明桥这时才敢怯怯地看向禾后寒。      江飞雪仍在一边怒目而视。      禾后寒伸手接过明桥,想了想,问道:“你叫乔之森?”这是青山大师信中提及的,明桥的新名字。      明桥怯怯地点头。      禾后寒又说:“我是你舅舅,你爹娘都在……但在你长大之前不能见他们,等你长大以后,你才能去见你爹娘……知道么?”      明桥好像有点犹豫,小声问了句:“为什么?”      禾后寒想了想,道:“因为你要好好学本事,长大才能让你爹娘开心。”他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有点犯愁,这只是敷衍之词……再过几年,就没法骗过明桥了。再说他同禾凝凝长得那么像,到时又要如何解释?      荣嘉禄好似有些疑惑,找了机会问禾后寒:“你真是他舅舅?”      禾后寒动作先于思考,他摇了摇头。      荣嘉禄释然道:“我还奇怪……你只是安慰他吧。”      禾后寒忍着内心的愧疚,脸上却露出笑来,道:“什么都瞒不过师兄。”      荣嘉禄也笑了。       丞相有何恙(全)   临近晌午,四方擂台的周围终于消停了下来,紧紧簇拥成一堆的人群开始分散,或三五成群,或各小门派聚堆儿,红通通的山林里,像被哗啦啦撒进了一把棋子,盘面散乱,却洒脱随性。      禾后寒同青山大师,荣嘉禄几人避开了呜呜泱泱的人群,找了偏僻地方坐下。      江飞雪早晨没吃什么,闹了一上午现在又饿了,拽着禾后寒喊个不停。      禾后寒并不打算看什么武林大会,江飞雪一闹他就想下山回去,他正想着怎么和青山大师说他要把明桥带回去,就见青山大师对他使了个眼色。      禾后寒一点即通,随后跟了过去。      青山大师瞥了他一眼,道:“老夫猜,你还是打算回去任人使唤?”      禾后寒沉默着,半晌才开口道:“他是皇帝。”      青山大师瞅了他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他一叹气,看起来就老了不少,青山大师道:“为师找你来,实在是你侄儿不能这样下去,他现在连爹娘是什么都闹不清,你得想想法子。”      禾后寒慢慢说道:“徒儿这次来,就是打算把他带回去,等他长大些,就告诉他的身世。”      青山大师立刻反问道:“你把他带回去?皇帝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禾后寒沉默:“……”      青山大师有点不满地数落起来:“旁观者清,依老夫看,当今皇家对你一直算不得好,先皇一道致你大好年华就不能成家立室,只能为皇家卖命——野蛮;新皇刚登基,你就给人做牛做马毫无怨言——与你师兄都不得相认,你师兄小时候给你洗了多少衣服?你以为你熬到哪一天,就能娶妻生子合家团圆,青梅竹马把酒言欢?”      青山大师歇了口气,好似没说够,继续道:“老夫当年就看出那小皇帝不是个好果子。你的壳又厚又滑,可他的眼睛比针还尖,早看透你了。你看看他拿什么算计你?你最重视什么,他就拿什么威胁你……一个明桥就耍得你团团转,到最后你还是顺了他的意了!依老夫看,他是把你看透了,一直使手段诈你!”      禾后寒被青山大师说的有点发愣,他脑海里想起许多事,当年他偷走明桥……燕祥宫里一个守卫没有,难道真的只是巧合?若那晚没有空北族杀手来追杀珠华姐,明桥就会顺顺利利被江盛送出城了……      当时那么多暗卫,多的奇怪……不像是为了带明桥回宫的架势,倒像是如临大敌……要对付谁?之后……皇帝知道了明桥没死……也并没有兴师动众去找回明桥。皇帝真的想让明桥做太子?   后来皇帝又为什么让他远离京城,是因为他说的伤心……还是……为了让他去边关,去边关……皇帝知道那架武器,他知道……      他的应对又有多少是崇渊猜到的?      禾后寒越想越乱,只觉得钻进了一个死胡同,好似冥冥中被罩在一个碗里,供人观赏把玩……   他攥了攥手指,指尖冰冷得发麻。      青山大师见他这副模样,突然叹了口气,道:“也罢,这或许就是你的命。”他不再多说,背着手转身走了。      禾后寒也跟着走了回去,荣嘉禄正翻出干粮来分给几人吃,江飞雪大口嚼着一个白面馒头,牙齿看起来比馒头还要白。      禾后寒坐过去,对她说:“飞雪啊,吃完咱们就下山。”      江飞雪立刻瞪起眼睛,狠狠咽下一口,大声道:“不,我要看比武大会!”她又更大声地强调了一句:“我不下山!”      禾后寒不说话也不点头。      荣嘉禄正把馒头掰成小块儿的递给明桥,这时接了话道:“瑞声,小孩子都爱玩,你不如在这儿多留几天,师兄和师父都不走。”      禾后寒微微叹了口气,道:“师兄,她这样的性子是不能惯的”      青山大师优哉游哉地在一边插嘴:“你小时候不也是被他宠着长大的。”      禾后寒一下子哑然。      江飞雪得意起来,一双桃花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禾后寒没什么胃口,荣嘉禄好似有些担心,问道:“瑞声,你怎的食欲这么差?”      青山大师也疑惑地道:“奇怪,你从前一顿就能吃下一只鸡。”      江飞雪抬头看他。      禾后寒连忙解释道:“我近来有些疲乏,并无大碍。”      荣嘉禄眼神一下子变了,他低声道:“怨当年师兄没护住你……”      禾后寒立刻道:“若不是师兄,恐怕瑞声就要死在战场上了。”      青山大师瞥了他俩一眼,道:“你们两个现在都活得好好的,做什么提那不开心的?”      禾后寒顺着他说:“师父教训的是。”      江飞雪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禾后寒低头,只见她脸色奇怪,一手揉着肚子,禾后寒问她:“闹肚子?”      江飞雪连忙点头,可怜巴巴地仰头看他。      禾后寒正琢磨着怎么办,他们几个都是男的,总不好跟着她去。      青山大师突然说:“沿着那条小径走,看见红色的石头就左拐,走一炷香功夫就能看见一片茅房。”      禾后寒听了,拉着江飞雪起来,道:“我一会儿再来找你们。”      青山大师挥了挥手,道:“第一天都小打小闹的,明儿才有门派出来,也没什么好看的,你不用急。”      禾后寒应了声,匆匆跟上了已经开始小跑的江飞雪。      这天下午过的很快,江飞雪一直乱跑,哪里人多往哪钻,禾后寒便也跟在她后边四处走,反观明桥,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安静得像画上的小仙童。      禾后寒心中终于有了一丝安慰。            天边夕阳漫过山野的枫树林,比火红更热烈,比日光更耀眼,无边无际,层层叠叠,好似这世间统统被浓烈的枫叶红铺满了。      江飞雪依然兴致勃勃,在下山的小路上蹦蹦跳跳地跑,她兴奋地回头喊:“爹,明天我还要来看!”      禾后寒却感到一丝疲惫,却还是扬声道:“好——你跑慢些。”      荣嘉禄怀里抱着明桥,明桥在他肩头睡得迷迷糊糊,口水流了一条黏在荣嘉禄衣领上。      禾后寒在旁边看了,伸手过去擦了擦。      荣嘉禄微微侧头对他笑了一下。            次日。      武林大会第二天。      江飞雪早早就醒了过来,风风火火地砸禾后寒房门,一声快过一声,到最后简直把门板当做战鼓来擂了。      禾后寒耳边嗡嗡直响,半天才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支着身子喊了一句:“飞雪,你消停些!”      外边安静了一刻,紧接着响起一个响亮又清脆的声音:“爹,快起来,快起来!外边好些人都已经动身了!”      禾后寒只觉得浑身无一处不酸痛,却不似跌打损伤的痛——而是全身每一根汗毛每一处皮肤都在隐隐作痛,他这时终于觉得点不对劲儿来,脱下上衣低头巡视身体……并没有什么异样,禾后寒重新穿好衣衫,拿起离刃负在背上,推开了房门。      江飞雪霎时冲了过来,急切地道:“爹,我们现在就上山?”      禾后寒瞅她一眼,道:“不吃饭了?”      江飞雪笑嘻嘻地道:“荣叔那儿有吃,我吃他带的。”      禾后寒见她心急难耐,自己也不饿,便牵了马带着江飞雪除了樊城往祖华峰而去。      此时还是大早,天色微明,远方一道鱼肚白,影影绰绰擦亮了一片枫林。      十一月,正是樊城周围温泉热起来的时候,人着一件单衫走在路上也不嫌冷,越往城外走,空气便渐渐凉下来,但湿气很大,深深吸一口气,牙齿都潮乎乎的。      到了山下,就不能骑马了,禾后寒将马匹拴在一棵树上,做了个记号,才领着江飞雪上山。      半个时辰后。      今日好似比昨天还热闹,人也更多,呜呜泱泱地挤在一起,但气氛却比昨日紧张起来。      禾后寒找到昨日与青山大师定好的地方,荣嘉禄似乎天生就有一种让稚童安心的力量,连江飞雪这样的也不过一日就与他混熟了,隔着老远看见他,就颠颠儿跑了过去。      禾后寒慢吞吞地跟在后边,不见青山大师,不禁疑惑道:“师兄,师父哪里去了?”      荣嘉禄正摸出一个还热着的包子递给江飞雪,一边道:“师父昨天下山时跟栖凤谷掌门叙旧去了,一夜未归。”      禾后寒想了想,突然问道:“师兄……不知我又没有记错,栖凤谷掌门好像是个女人?”      荣嘉禄看他,眼神中带了笑意,道:“你想说什么?”      禾后寒顿了顿,开口道:“师兄,你今年三十有三了罢。”      荣嘉禄恩了声。      禾后寒继续说:“连师父都有相好的,师兄为何不找一个女子好好过日子?”      荣嘉禄却反问道:“你不是也没有?”      禾后寒立刻接道:“我自然是想的!可当今皇上不立后……师兄知道老皇帝的遗旨。”      荣嘉禄摆了摆手,好像回避着什么,道:“瑞声,别说这个了吧,师兄自己也过得很好。”      禾后寒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荣嘉禄现在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正是他苦苦追寻多久却不得的。      江飞雪吃了包子,立刻蹿了出去,扫了一圈,朝北边擂台跑去,禾后寒对荣嘉禄苦笑一下,不多说,便紧紧跟了上去。      到了跟前,他不禁一愣,那台子上站得是个熟人,一柄青红长枪,步伐矫捷,是雁海。      禾后寒连忙在周围扫了一圈,珠华身形较中原女子较为高大,十分好找,禾后寒拉着江飞雪挪过去,唤了一声:“珠华姐。”      珠华正紧紧盯着台上,听了声音回头来看,惊讶道:“阿瑞!你不是说不来参加比武?”      禾后寒指了指江飞雪,说:“陪她来看。”      珠华了然地点了下头,高兴地指着台上,说:“雁海昨天打赢了三场,今天和这个人夺第一,谁赢了就能和你们那什么三……七……比!”      禾后寒想了想,问道:“三大门派,七大世家?”      珠华点了点头,道:“对,叫什么峼同?”      禾后寒继续说:“雨山,峼同,小丘仙;惊流万文东阁白门唐门南宫铁火燕。”他借着这功夫随处打量了一遍,照青山大师所说,今日该是各门各派争夺名次了……果不其然,各处擂台聚集的人群俱是做同样式同色衣着打扮。      他把视线赚回来,台上除雁海的另一人看起来有点眼熟,禾后寒定睛一看,这不是昨天……和那孔雀女打擂台的男人?      雁海当先抱拳道:“鄙人雁海,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两手手腕与小臂上皆缠了豹皮,浑身充满兽类的气息,眼角上挑,看起来既桀骜又凶蛮,他傲慢地道:“我叫卫尚。”这一句话后,他便不再多说,手里拄着一根狼牙棒,提起往擂台一放,整座楠木做的擂台竟微微晃了晃。      珠华脸色一变,道:“阿瑞,他拿的武器叫什么?”      不待禾后寒说话,旁边站着一人好事地凑过来,解说道:“豹钩棒!卫尚这小子今年可出了风头了,以前都没听说过这人,昨儿个他一棒就把彩屏娘娘打了个半死,诶呦那惨啊……都说他那棒子至少有百十来斤重!”      台上两人这时已经交上了手,两人皆用长兵器,雁海的枪以灵活见长,卫尚的百斤狼牙棒则以霸道见长,各有各的优势,端看谁先抓到对方破绽。      禾后寒见珠华面带紧张,想了想,宽慰道:“雁海的枪较轻,快过狼牙棒,他一定会先点到卫尚的死穴。”      珠华仍是不放心,道:“阿瑞,你不知道这棒子的威力,雁海虽一时不落下风,但时间一长,细长的枪杆就会架不住重达百斤的力道,一个不小心被扫到……骨头都会断的!”      禾后寒摇了摇头,道:“时间一长,百十来斤的狼牙棒……他的破绽会比雁海更多。”他刚说完,台上变故突生。      卫尚大喝一声,双手把狼牙棒抡在头顶转了几圈,虎虎生风,台下众人齐齐惊呼,就见那庞然大物一下子被他甩飞了出去,那准头直直对着雁海而去。      禾后寒心中一惊,按理说,像狼牙棒这么重的兵器基本击法有劈砸抡盖,断然没有飞射这一招,因为其外形巨大怪异,不够隐蔽轻敏,速度又没有飞镖一类快,很容易就可以躲开它的攻击……但这豹皮卫尚却使出这么一招,这不是自掘坟墓?      禾后寒一时摸不到头脑,紧紧盯着擂台。      雁海见那狼牙棒直直飞过来,立刻拧身左倾避开,眼见着那狼牙棒布满钩刺的棒头就要越过去——棒尾突然被一只手抓住。      那手腕缠了豹皮,似是底下的肌肉脉络暴起发力,厚实的豹皮猛地隆起,禾后寒心中顿觉不妙——就见那百斤的狼牙棒如同一根木棍儿似的被摆了个方向,正对着雁海。      狼牙棒好似一瞬间就威力大增,当得起“豹钩”一词,速度与力道俱是不可与刚才相提并论。   珠华倒吸一口冷气,一时间台下众人都有点发愣。      一片寂静中,卫尚单手持住棒尾,以横扫千军之势,重重砸向雁海,雁海刚刚大意只是侧开身子,这时避无可避,只好将青红长枪拦在胸前,腰身向后弯,试图缓冲一下。      禾后寒心中突然一凉,他一下子大声喊出来:“不行!快躲!”      雁海似是一惊,但来不及了。            卫尚毫不手软,一根百十斤的铁棒重重砸在雁海胸口,雁海当即脸色一白,吐出口血来。      珠华大叫一声,不管不顾地冲上台去,扶着雁海起来,叽里咕噜的说着空北族语,禾后寒听不懂,他把目光聚在卫尚身上。      卫尚脸上毫无愧疚担忧之色,提着狼牙棒,骄傲,得意,蔑视地站在台上。      一边做记录的人有些发愣,卫尚瞥他一眼,喝道:“看什么?还不把我的名字写上。”      禾后寒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卫尚确实武力惊人,更有奇诡的招式,百十斤的狼牙棒在他手中竟轻如木柴,但他并非没有弱点……       丞相有何望(全)   北擂台卫尚胜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禾后寒昨天心思不在这上边,今天大会一开始就看见卫尚这样的新秀,脑子很灵光,会诱敌深入,武功更是诡异莫测……但他品德却是下下,下手太狠,又目中无人,总有一天要吃大亏。      禾后寒一边帮珠华背着雁海往人少出走,一边心中暗暗琢磨着。      江飞雪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小声问道:“爹,他不会死吧?”      珠华本来神色间就一直惊慌着,这时被江飞雪一说,顿时眼窝一红。      禾后寒抬眼看了江飞雪一眼,道:“他会好起来。”      江飞雪浑身一凛,好似硬生生吞下了一个冰块,她小心翼翼地闭紧了嘴巴。            禾后寒将雁海平放在树下,三指依次搭在他手腕上,雁海这时面色惨白,双眼紧闭,呼吸十分微弱,看似虚弱已极。      珠华强忍着泪水,紧紧盯着禾后寒的动作,禾后寒静了一会儿,微微松了口气,抬头对珠华说:“肺气较弱,内脏受了伤,但好在他反应及时,护住了心口……调养一年半载便无大碍。”      珠华大大松了口气,本来一直憋着眼泪,这时放下心来,反而流了出来,她紧紧地握着雁海的手。      雁海尽力平稳着呼吸,睁着眼睛看珠华,嘴唇上还黏着未干的血丝,他伤了肺部,不能说话,费力地牵起嘴角,对珠华笑了一下。      禾后寒在一边看了一会儿,默默牵着江飞雪离开了。      江飞雪这时才敢开口:“爹,不找人送他下山?”      禾后寒四处张望,道:“下山路这么长,又抬着个人,得找两个武功底子不错的。”      正说着,前边走过一个中年男子,龇牙咧嘴的,他左胳膊断了,被一副夹板牢牢固定在胸前,禾后寒立刻走上前去,问道:“这位兄台,请问您这夹板哪里找的?”      那男子抬头打量他一眼,了然地道:“没参加过武林大会?”      禾后寒听出点意思来,不禁心中一喜,道:“慕名而来,只是朋友意外受了伤……”      那男子回身指了指,道:“那边有小丘仙的医者和雨山派的弟子,受伤要治的找小丘仙,要人帮的找雨山。”      禾后寒连忙拱手道:“多谢兄台。”      那人摆了摆手,又龇牙咧嘴地走了。            雨山的弟子有一个特点,就是面容一发的白净秀气,再穿一身素净的衣服,个个儿都有一股出尘离世的淡泊感。      禾后寒找了两个雨山的弟子过来,那两个弟子拿了副担架过来,将雁海轻轻地挪到上边,一用力,抬了起来,珠华跟在一边,不住道谢:“多谢,多谢……你们真是大好人!”      那两个弟子皆是微微摇头,脸上有一丝疏离的笑,眼神却显得漠然,寡言话又少,不声不响地就抬着雁海往山道那边去了。      珠华眼睛一直盯在雁海身上,这时抽空回了头,对禾后寒喊道:“阿瑞,我先走了!”      禾后寒挥了挥手,江飞雪消停了没一会儿,心思又回到了擂台上,拽着他的袖子就往回走。            南北两个擂台各胜出一人,一个是卫尚,另一个是钟子。      东西两个擂周围聚集了大小门派,开始争排名。      禾后寒见东边擂台底下围了一圈儿雨山派的弟子,个个儿眉目冷淡,抬头看着擂台,不声不响的,另一边峼同派的弟子则与之截然相反,群情激昂的呐喊着,两相对比,反差极大,很有意思。      禾后寒领着江飞雪站在底下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没大看头。车轮战,哪派站到最后哪派胜,这么一个一个下来,到最后只是掌门大弟子之间的比试罢了。      门派车轮战的速度明显快过前一日的称号战。      小门派人少力微,轮不过几次就下台了,年年都是这几个门派决胜负,武功路数都和自己家的差不多熟了,一招半式就分出了输赢,结果更是快。      晌午刚过,东边擂台门派排名出来了,同去年不变,雨山峼同小丘仙。      至此,四个擂台空了三个,只剩下南擂台的世家排名还在争夺中。      禾后寒看了一上午,觉得有点累了,拉着依然兴致勃勃的江飞雪离开了人堆,荣嘉禄竟然在林子外边支起了一堆篝火,底下围了一圈石头,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穿了木棍,在火上挂着烤。      遥远又熟悉的香味。      一边江飞雪按捺不住,越走越快,一屁股坐在火堆旁边,盯着烤的吱吱流油的兔子看。      禾后寒笑着说:“师兄的手艺越来越妙了,隔着老远就闻到香味了。”      荣嘉禄摸出几个瓶瓶罐罐,挨个撒了些在烤兔子上,他抬头笑道:“本来这些年生疏了不少,这两年在山上,又捡了回来。”      明桥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等着,这时突然说:“叔叔做饭可香了。”      禾后寒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有点发酸,他摸了摸明桥的脑袋,说:“是最好的。”      江飞雪竖着眼睛看过来,啪地一巴掌打掉了禾后寒的手。      禾后寒把目光转向江飞雪,不说话。      荣嘉禄探身,撕下一只兔子腿,递给江飞雪,笑道:“没吃过吧?来尝尝。”      江飞雪抿着嘴唇看禾后寒,瞪着眼睛一眨不眨。      禾后寒还是不说话。      江飞雪又挺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跑了。      荣嘉禄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师弟,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他顿了顿,又说:“师父说当年是江盛把之森送到他那儿的,如今你又帮江盛养他的女儿……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禾后寒心中一惊,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神色间带出点无奈的笑来,缓缓开口解释道:“当年皇帝一道圣旨叫我做了督军,桥……之森当年太小,不能长途跋涉跟着我,若是将他留在府中,当时局势莫测,我又不放心,就托付给了江盛。师兄记得当年我说过的,江盛同我在京中有来往,又远离政局,我是信他的。至于飞雪……师兄,江盛帮了我很多……太多了,我自觉欠江盛的,便不能叫她的女儿受了委屈。”      荣嘉禄不再多说,笑了一下,把烤好的兔子从火上取下,道:“你去找找她吧,那孩子太倔了。”      禾后寒叹了口气,只好站起身往枫树林里寻去。      江飞雪抱着膝盖,蹲在一棵很粗的枫树下。      不声不响的。      禾后寒慢慢走到她跟前,站定,坐下来。      风在头顶盘旋,满树薄脆的枫叶哗啦啦地响。      江飞雪瘦巴巴的胳膊动了一下,好似只是睡梦中无意识地一抖。      禾后寒心中微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江飞雪一下子抬起头来,眼睛红通通的,又要凶恶地瞪着人。      她挤着嗓子道:“别碰我!”      禾后寒平静地反问道:“我是你爹,为什么不能碰你?”      江飞雪眼眶憋得发红。      禾后寒又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之森连爹娘都没见过……日后你就是他姐姐了,知道么?”      江飞雪瘪着嘴巴,半晌,终于飞快地点了下头。      禾后寒拿出一只油纸包好的兔子腿,递给江飞雪。      祖华峰十一月的中午,秋风簌簌,日头正暖。            擂台那边突然响起阵阵喧哗,好似一下子掀开了盖子,人声猛地汹涌而出。      禾后寒领着江飞雪出了枫树林,荣嘉禄正把篝火踩灭,他走过去问道:“师兄,这是怎么了?”      荣嘉禄一笑,道:“好像是武林盟主来了。”      禾后寒疑惑道:“边锋?他不是快要退隐了……那年攻打七巧教都是江盛主持的。”      荣嘉禄微微摇头,道:“师父说他一直想把盟主的位置给江盛,可惜江盛出海了,他便又拖了好几年。只是不知今年他为何出来了?”      禾后寒想了想,接道:“或许是不能再拖了。”      禾后寒牵着江飞雪,荣嘉禄抱着明桥,几人一起往中间擂台走去。      祖华峰上的所有人似乎都聚在那儿了,远远望去,人山人海,好不壮观。      禾后寒第一次见到武林盟主——边锋,传奇人物。      一个中年人站在中间的擂台上,看样子是他做这个擂台的裁决,禾后寒被层层叠叠的人群隔在外边,离他有点远,依稀可以看出那人年轻时英俊的模样,现在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憔悴,眼神也稍稍显得灰暗,毫无生气。      禾后寒想不到,在葛长天称霸的时代,在七巧教几乎横扫全武林的时候,当年那力挽狂澜,唯一能与之抗衡的英雄竟然是这样一个有些落寞的中年人。      边锋挥了挥手,台下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有些狂热的压抑,即便他现在面露憔悴,仍是这样的有威望。      边锋开口,他的声音浑厚,以内力传递四方,道:“武林第一争夺赛——排在高手榜前十位的比试,点到即止。”寥寥几句话,简单得不带一丝煽动,却让人觉得莫名激动。      底下许多人兴奋得脸都红了。      边锋说罢一跃下了台,不远不近地站在那看着。      众人都在猜测第一个上擂台的是谁,禾后寒也有点好奇哪个人会这么大方——第一个上去,很难留到最后,就算是拱手相让武林第一的头衔了。      就听一声大喝:“我卫尚来拔这头筹!”      一手上缠了豹皮的健壮男子猛地跳上擂台,眼神桀骜不驯,一杆狼牙棒砰地砸在台面上,正是卫尚。      禾后寒心中暗惊,这人难不成有把握连胜九名高手?      他正想着,就见一个雨山派的弟子飘了上去,真是用飘的,又慢又稳,不骄不躁。那弟子穿一袭白衣,这一手轻功一露,比起卫尚那张狂,更显出一种低调的骄傲来。      他一拱手,声音也是冷冷清清的,道:“雨山派大弟子萧方。”      卫尚哼一声,抬起狼牙棒,招呼都不打一声,一棒砸了过去。      出手便是全力,毫无保留。      这种打法很少见,那萧方似是一愣,但也毫不示弱,抽出一柄细剑,提气一跃,整个人正正当当踩在了砸过来的棒头上,好似一只白色的蝴蝶落在一簇荆棘上,银光一闪,翩然而起,萧方整个人竟从卫尚头顶翻了过去,一把细剑迎着卫尚后脖子划了过去——      一只缠了豹纹的手臂蓦地伸向后边,卫尚后脑勺好似长了眼睛,准确无误地一把抓住萧方的肩膀,他大喝一声,猛地一拽,豹皮又微微隆起,竟把萧方整个人扔了出去。      萧方怎么说也是百十来斤的成年男子,这会儿如同个鸡崽儿似的被撇了出去,场景着实慑人。      卫尚站在台上哈哈大笑,又野蛮,又强大。      他嘲笑道:“偷袭后边竟然从前边进攻?你还不如只野狼聪明!”      那萧方被一把掼出了擂台,已经算是输了,这会儿在台下气的脸色发青,终于显得有了点人气儿。      这一下,卫尚更是气势大增,连下三人,看似越战越勇,眉目张扬得简直要翘到天边去了。      台上台下正是一片寂静之时。      一背负赤色长棍的男子跳上了擂台,是钟子。      禾后寒有些惊讶,他倒一直不知道,钟子竟也是名列高手榜前十的人物。      钟子沉着地一抱拳道:“惊流门,剪风堂堂主钟子。”      卫尚睨他一眼,哼了一声。    丞相有何争(全)   钟子上去站定,禾后寒心里却并不抱多大希望。      棍棒本属一类武器,皆重掀砸,卫尚的狼牙棒重过钟子的赤霄棍,又以自身霸道的功力弥补了狼牙棒笨重的缺陷,这么一看,钟子首先从所用武器上就输了一着。      果不其然,两人耗了一刻多,钟子的赤霄棍终于和卫尚的豹钩棒迎面对上,硬碰硬地一相击,禾后寒立刻在心底长叹——输了。      钟子连着向后倒退了十来步,一脚踏空了擂台,他似是一顿,接着不做犹豫,另一只脚在台面上轻点一下,借力后跳,跃下了擂台。      正正落在禾后寒旁边。      钟子不卑不亢,这一退极有风度,惊流门的大家之风对比卫尚的目中无人,虽武力不及,气势却丝毫不输。      钟子这一来,先前被卫尚这匹黑马压住的气氛登时缓和起来,再上去两人虽是不敌却也不减大侠风范。      禾后寒拍了拍钟子,笑道:“钟堂主知进退,识大体。”      钟子却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这几年门主、老门主都不在,堂主们各司其职,没了主心骨,什么武林地位的心思也淡了,今年门里的几位堂主更是懒得过来,我只带了几个小弟子来见见世面。”      禾后寒被他一说,心中便不太好受,江盛出海不就是为了找能救他的法子,现在却……好好的第一世家弄得如此萧条。      他想了想,拍拍钟子,道:“江门主早晚会回来。”      钟子对他笑了笑。      就在这功夫,卫尚又赢了一个人——第九个人。      他竟是站到了最后。      卫尚环视一圈,似是得意到了极点,傲慢地喊道:“还有没有人要和我打?”      众人沉默。      他又喊了两遍,见无人应声,眉眼之间蓦地涌上一片喜色,他猛地转身对着边锋喊道:“我是第一!我现在就是武林盟主了!”      边锋扫了他一眼,不置一词。      卫尚眼角一抽,好似受到了极大的屈辱,愤怒地喊道:“为什么不说话?你来不就是选定下任武林盟主的?”      底下不知哪个人突然喊了一句:“武林盟主需得三大门派七大世家中半数以上支持!”      这一嗓子过去,又有人喊道,有点嘲笑的:“下任武林盟主早就是第一公子的了!”      卫尚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涨红了脸,站在高高的擂台上,怒视着台下,他像一只凶狠的野兽,吼道:“谁是第一公子?出来和我打!”      禾后寒有些惊异,如今武林……竟还有人不知道江盛?他不禁琢磨起来,看卫尚的武功路数陌生,他本人也颇有点茹毛饮血的煞气,礼仪统统没有,浑身上下都是最原始的品性,就好像还未开化的野人似的……莫不真是从哪处蛮荒之地来的?      底下有多嘴好事的人接话:“第一公子就是惊流门的门主——江盛!”      卫尚如同在黑夜中找到猎物的猛兽一般,双眼骤亮,他怒吼道:“江盛!滚出来,和我打!”      他这样子简直发了疯似的。      台下众人都有点面面相觑,禾后寒心中思索着,看卫尚这样子,却是有所执念。      江盛此时还不知在何处,自然是无人应答。      卫尚见找不到江盛,倒也有脑子,转而骂起惊流门来:“不敢出来!惊流门一个个儿的都是废物,都不敢和我打!”      钟子拳头一紧,腮帮子都鼓起了一块,禾后寒扫了他一眼,按住他的胳膊,钟子身形顿时一僵。      两人都知道,钟子刚刚落败下来……再上去也无非是自取其辱。      卫尚还在擂台上,拄着狼牙棒叫嚣:“……胆小鬼,惊流门都是胆小鬼!什么第一公子,不敢和我打就是缩头乌龟!”            禾后寒微微弯下腰,道:“飞雪,你的穿骨针带了没有?”      江飞雪警惕地看着他,点了下头。      禾后寒指了指卫尚,继续道:“打他。”      江飞雪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张着嘴看他,犹犹豫豫地问:“打他哪?”      禾后寒想了想,说:“你看着打……就是让你练练手。”      江飞雪听罢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抖开,抽出一根针,一掌长,半个大米粒粗细,她拿在手中掂了掂,五指依次轻扣针上,瞄准,手腕一震,猛地射出。      与此同时,禾后寒不知何时解了离刃缚带,一把黑刀骤然惊现,他以轻功飞身上了擂台,翻掌,以刀背横劈向卫尚。      卫尚自然回身格挡,他拦住了禾后寒的刀背——这时江飞雪的穿骨针正正好好到他眼前,打在他脸上,“啪”地一声。      全场哑然无声。      细长的穿骨针“当啷”一声掉在木台子上,滚了两圈。      禾后寒收回离刃,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她是江盛的女儿——你连她女儿的一枚针都接不下,还敢在这儿口出狂言?”      卫尚对他怒目而视,眼睛一眯,突然道:“我记得你,上午是你在台下喊那使枪的……”      禾后寒微微颌首,看起来竟比卫尚还要高傲,轻蔑极了地看着对方。      这情形有些怪,禾后寒只不过书生模样,看起来不比手无缚鸡之力强上多少,但他身上有着——不知淬炼了多久,经历了什么,才能那样浑然天成的……上位者的气势。      卫尚一愣,眉头皱着,道:“你又是谁?”      禾后寒提气,扬声道:“惊流门瀚晓堂堂主,季瑞生。”      卫尚又问:“你是排行榜上的十大高手?”      禾后寒摇头。      卫尚似是放了心,鄙夷地道:“那你上来做什么?”      禾后寒神色很平静,道:“教训教训你。”      卫尚霎时被激怒,大吼一声:“是我教训你!”      却听一个男声突然插了进来:“这是武林第一的比赛,比试的是昨日、今日排出来高手榜前十的高手,既然还在这台上,这规则就不变。这位季堂主,莫争一时之气,请回吧。”      说话的是边锋。他仍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擂台。      禾后寒刚想开口再说——又听另一个男声响起:“我顾青山的徒弟还站不得这前十的位置了?”   竟然是青山大师。      他一身灰袍子,不知何时出现的,就站在人堆儿边上。      此话一出,周围众人登时窃窃私语起来,敬畏又好奇地盯着青山大师看。      边锋盟主沉默半晌,道:“既然是青山大师的高徒,那边某自是无意阻拦,请吧。”      卫尚这才正色看着禾后寒,神情严肃起来,他提起狼牙棒,摆出起势来。      禾后寒却对着他微微一笑,道:“我已经看出你的弱点了。”他说着一手执刀,漫不经心似的划了个圈。      卫尚神色一僵,当先沉不住气,大喝一声,猛地扑了过来。      禾后寒身形一晃,弯了腰,从迎面而来的狼牙棒下方避过,身子一拧,离刃向上劈出,刀锋先至,刀风再至。竟是同雁海落败时的姿势相同。      卫尚立刻双手抓住棒身向下砸去,力道之大,刮起刺耳的风声,台下有人惊呼,似是不忍目睹禾后寒被打死的场面。      豹钩棒与离刃刀锋相撞,一声让人牙酸的闷响。      禾后寒这时底盘压得极低,如果卫尚再用力将狼牙棒下压,以禾后寒现在这个身位是无法接住的——但就在这时,只听卫尚一声惊恐的大吼,猛地举起狼牙棒后退了好几步。      禾后寒直起身子,神色不骄不躁,不喜不怒,看着卫尚手上紧紧缠着的豹皮碎裂,剥落在地。   他选择了把禾后寒毫不留情地砸扁,所以他没能躲过离刃的刀风。            台下顿起议论,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杂。      卫尚似是不知所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隐隐泛青。      禾后寒看着他□出来的手臂——十分可怖,青筋毕露,紫色的血脉,红色的皮肤,还有黑色的疤状痕,表面竟然还隐隐覆盖了一层泛黄的绒毛,简直不像是人类的四肢……让人联想到一双吃人妖怪的利爪。      卫尚突然“啊啊啊”大喊起来,抡圆了狼牙棒,朝禾后寒砸了过来,他好似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失去了神智,两眼泛红,疯了一般毫无章法地乱打乱砸。      禾后寒躲得越来越轻松,他脚步微错,突然反身回劈,一手抓住狼牙棒棒身,另一手迅速翻了离刃刀锋,毫不留情地痛击卫尚脖颈。      他这时背对着卫尚,顺着卫尚的力道一推,那百十来斤的狼牙棒就飞出几丈远,轰然砸到了擂台下面,底下又是沸沸扬扬的一片惊呼。      卫尚失了武器,又被重击脖子,身子一歪向地面倒去,禾后寒向后正正退了一步,一把擒住卫尚右手腕,猛力往前一带,把人重重掼在台面上,又迈过一只脚,踩住卫尚形貌古怪的手臂,毫不犹豫地一碾。      卫尚顿时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嚎。      禾后寒低着头,轻声道:“这是教训你上午出手太狠。”            台下人群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似的,大声讨论起来。      “他刚才说他是谁?”      “顾青山的徒弟!”      “……季,什么瑞声?”      “惊流门的……”      “那他就是武林第一了?”      “……”      禾后寒收了离刃就想下台。      却听边锋突然开口道:“季堂主,请留步。”      他听见背后突然传来轻轻的落地声,台下众人俱是一静,紧接着突然掀翻了天似的叫喊起来,齐齐地发了疯一样……      他们在叫一个名字,一个称号。      第一公子。      江盛。      禾后寒慢慢回首。      一身五光十色的衣袍,一双未语三分笑的桃花目,微微扬着的嘴角,好似永远都在凝视着他的神色。      满山的枫树,漫天的云彩,突然席卷无数时光,跨过经年累月,轰然而至,就在眼前。      ……就在眼前。      他张开嘴,嗓子好像一瞬间干涸了,发不出一丝声音。      那人……      笑眯眯的,唤着:“瑞声……”      他曾经唤过无数次,在奔波的路途上,在明亮的京城街道,在深深的夜里,在寒冷天地一方温暖的帐篷里,在无数个,无数个悄然烙印进脑海的日日夜夜里……      纷纷杂杂的记忆,走马灯一样掠过,浮光片影……      “瑞声……”      “在下……甘之如饴……”      “可在下心里只装得下你啊……”      “在下讨你一颗真心,你给不给?”      “瑞声……”      “瑞声……”      禾后寒猛地惊醒,拱手道:“门主。”      江盛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不够似的,永远看不够似的,就要这样全然刻进瞳孔深处,无法擦去,一生珍藏。      边锋突然开口,道:“江门主,今年边某是来卸任的。武林第一,与门派支持,你先同这位季堂主过几招……我便好宣布了。”他说这些的时候用了内力,声如洪钟,传遍全场,语气是对江盛说话,倒不如说在解释给其他众人听。      禾后寒看江盛与边锋神色,两人皆不见惊讶,一派心知肚明,想必是互相已经是知会过了,不知江盛回来多久了……他听了边锋的话,便又把离刃取出来,就如边锋所说,过个样子,叫江盛名正言顺毫无争议地当上武林盟主。      江盛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道:“不必。”说罢跃下擂台,禾后寒正思索着他要做什么——就见他褪下手上两串万钧珠,轻轻平放在地面。      禾后寒心中一惊。      江盛活动了一下手腕,脸上笑意不减,单手拎起了那在地面砸了个大坑的狼牙棒。      周围众人齐刷刷倒吸一口冷气。      他手势轻松到不可思议,举重若轻,轻而易举,易如反掌……没有词汇能形容那一刻给人的震撼。      沉重的黑乎乎的狼牙铁棒,在他手中变成了一片不值一提的鹅毛。      江盛随手掂了掂那狼牙棒,不说一句话,轻笑一声,便已足够。      他两手分握棒身两头,手臂微微用力,只听一声清脆的“噼啪”声——重达百十来斤的狼牙棒便被撅成了两段。      一下午的奋战,一下午的紧张,一下午的争夺。      卫尚的骄傲统统变作了滑稽的笑话。      所有能呼吸的,能喘气能说话的,统统失去了活动的能力,脑海里全然放空,只剩一个念头:   不负传奇。      边锋微微咳了一声,道:“胜负分明,边某宣布——下任武林盟主:惊流门门主,江盛。”      台下这时才被这消息找回了心神,欢呼和喝彩声霎时响彻云天。      这欢呼似乎形成了一股风,吹进不远处的枫树林,红叶沙沙附和。      禾后寒默默跃下擂台,向着荣嘉禄那里走去。      紧接着他被一只手抓住,那手用力之大,叫他眉头忍不住一皱。      江盛在他身后轻轻唤他,那声音几乎要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瑞声……”       丞相有何眷(全)   禾后寒登时一惊,周围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做犹豫,立时反手点在江盛太渊穴,趁江盛钳制一松,迅速抽手离开。      他走出两步,又蓦地停下脚步,回头。      江盛在他身后,无声地站在那儿,同他对视。竟然没再死缠烂打。禾后寒看见他微微动了动嘴唇,好像在说什么。      江飞雪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站在禾后寒身后,离着江盛几步远,止步不前。      禾后寒敛了眉眼,伸手摸了摸江飞雪的脑袋,他低声道:“门主,借一步说话。”            祖华峰。      枫叶林。      禾后寒同江盛两人站在火红火红的枫树下,有暖暖山风,牵下几片红叶,打着旋儿飘落。      江盛的衣袍颜色竟比着满山的秋枫还要鲜艳夺目。      与之对比,禾后寒一身简朴至极的衣衫,浅淡,发白,与这满山的经霜红格格不入,十分乍眼。   江盛终于开口:“三年前,氏州边关……说的话,你还记得否?”      禾后寒看他半晌,慢慢摇了摇头。      江盛握了握手,嗓子里好似含了一根被轻弹的弦:“无妨,无妨……你睡得太久或许忘了,我们重新开始,在下……”他话音未落,禾后寒突然打断他,道:“江门主,过去的便让他过去吧,这么多年了……仍是无果,你也莫在我身上耽搁了。”他用了公事公办的调子。      江盛摇了摇头:“在下不信,在下不信你这般无情!”他越说声音越大,一片枫叶悠悠坠下,正飘过那个情字。      “你当时明明说了好,你明明已经应了在下……为何一别三年,再见却这般避讳?”      “为什么?”      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      禾后寒沉默一下,道:“我这次来武林大会,是为了接明桥回去。”      江盛抬头一愣,一下子反应过来,直直地看着他。      秋风似是大了些,刮着火红的枫叶卷起他们的发尾。      沉默。      沉默。      江盛再开口时,不复风流调笑,一派暗哑:“当年因为明桥,你答应了我……如今为了明桥,你又应了皇帝。你把在下当做什么,你又把自己当做什么?明桥的牺牲品?”      禾后寒盯着他却不回答,而是转了话题,缓缓开口道:“我猜,你回来一事……只告诉了边锋,还未通知你门下。”      江盛虽不知他何意,仍是点了下头:“在下回来不久,时间上正好能赶上今年的武林大会,便顺路取道樊城,再回灵盘。”      禾后寒点了点头,又道:“你和钟子他们一干堂主还未联系上……”      江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禾后寒继续道:“刚才站在我身后那个女孩,你注意到了?”      江盛似是回想了一下,有点犹豫,摇了下头。      禾后寒噎了一下,突然想狠狠给他一拳。      他一字一顿地道:“她叫江飞雪,今年十岁——是你的亲生女儿。”      江盛的表情霎时陷入了回忆的茫然中。      禾后寒只觉得脑子里有一根弦“啪”地断了,他一拳重重击在江盛腹部,江盛先是下意识地要躲,半道又忍住了,硬生生挨了这一拳。      禾后寒声音有点发冷,道:“这拳还你的风流债。”      江盛捂着腹部,深吸两口气,才又直起身子,“瑞声,那都是在下十八九岁时的糊涂事了,自从遇见你之后,在下便一直……”江盛表情有点挣扎,似乎在找一个他很陌生的形容词,半天才憋出几个字:“守身如玉。”      禾后寒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江飞雪……你不知道她养成了什么性子,我断然不能让明桥也……”      “飞雪她好歹还有娘,明桥,却连爹娘都没见过,他这么小就在渺无人烟的大山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置之不理。”      江盛突然开口——声音一改之前,隐约带上了希冀:“在下明白了。但即便你将他带在身边,也不能叫他得知身世……倒不如交给在下,在下必定给他寻一个好人家,好生哺育他长大成人。”      禾后寒闭了闭眼,道:“你不必再说了,我同皇上已经……我无法反悔了。”      江盛张了张嘴。            寂静。      几片枫叶落地。      叶骨断裂,轻微的噼声。      禾后寒开口道:“你自己带着江飞雪走吧……我和明桥回京城。”      “日后若无机缘,当不必再见。”      决绝。      江盛似是已经肝胆俱裂,每一个字都含着深深的痛楚:“你我相识一年,相交三年,相隔两年,相守却不过短短半年……七年时光,在下一心一意,却换不来你一点不舍。”      禾后寒背对着他,一动不动,闭上了眼睛,平静地:“我对你,只是感激之情……从未有过别的。”      离去。            枫树林外。      江飞雪眼巴巴地盯着禾后寒看。      禾后寒在他面前站定,说:“飞雪,你在这儿等着,江盛马上就出来。”      江飞雪好似有点茫然。      禾后寒转头,弯腰,抱过明桥,对荣嘉禄说:“师兄,我这就回京了。”      江飞雪一下子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喊道:“爹!你不要我了?”      禾后寒一直在强忍着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只觉那难受永无止境,掐住心尖,让浑身的血脉都流通不顺,四肢百骸,阵阵发酸。      他竭力,费了很大力气,才让表情平静得不见一丝起伏,他轻声道:“飞雪,江盛才是你爹。”   江飞雪大吼一声:“他才不是我爹!”      不待禾后寒再说,她双眼泛红,更加用力地喊起来:“你说你要教我功夫,照顾我,爱惜我。”      “你说过不骗我的!”她见禾后寒仍是不说话,只抱着明桥站在那儿,便一手指着明桥,道:“我做他的姐姐,我会好好照顾他,不打他!”      禾后寒还是不说话,她的表情就一点一点露出惶恐来。      “爹……别不要我……”她一边说,终于哭了出来。      禾后寒摸了摸她的脑袋,“飞雪,江盛是你生父,他会比我,比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爱你。”      江飞雪一把抱住他胳膊,道:“我不——”她的鼻涕全数蹭在禾后寒身上,就好像刚刚被送到禾府,第一次看见禾后寒时,大哭大闹的样子。      禾后寒抱了抱她,心道长痛不如短痛,当下咬了牙,便要快刀斩乱麻——远远突然传来打斗声,声势还不小,禾后寒不禁一愣,武林大会至此已经结束,不知这是怎样个情况?      他抬头看去,就见那边跑来一个惊流门的门徒,还是个小少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面前,神色惊恐,四处张望,问:“门主呢?门主呢?快叫门主离开这里!”      禾后寒刚想要追问,就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何事?”      江盛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正站在枫树林边看着这边。      那小少年急的好像要哭出来似的:“刚才突然从山下跑上来一个雨山派的弟子,说祖华峰底下被大量官兵围住了,说门主你私自盗用国印,要抓你……他们要上边的人交出门主,不然就放火烧山,把大家全烧死……现在三大门派都要抓你,江门主快走!”      禾后寒心下登时一惊。      江盛略一思索,又问道:“边锋前辈呢?他绝不会听之任之,放任自流。”      那小弟子越说越语无伦次:“边前辈一开始本来稳住了大家,但后来又上来两个人,都是三大门派的弟子,他们本来是留守在各自门派的……说是也被当地的官兵包围了,要是大家不抓到门主,就要屠杀各门派……然后就打起来了,钟堂主挡不了多久,门主,你快跑吧!”      禾后寒同江盛对视一眼。      他们心中一下子就有数了——是皇帝。      这样的手段,这样的作风,是崇渊。      江盛苦笑一声:“在下就知道……他忍我一次,再不可能轻易放过我。”      禾后寒脑中急转,崇渊这一手不知准备了多久,十分完美,罪名:私用国印——重中之重,江盛身上现在一定还带着出海各番邦的公文,这一罪名便可坐实;时机:武林大会,各路高手聚在一堂,全在山上,如同瓮中捉鳖一样——再抓住众人的命门,使之反戈江盛……任江盛武功再高强,也不敌这满山的济济好手。      禾后寒放下明桥,站起身,道:“江门主……此事因我而起,我送你下山,走吧。”      江盛看着他,就在这一犹豫的功夫,枫树林外围突然冒出许多人,以雨山派,峼同派,小丘仙三大门派为首,后边陆陆续续走出其他各色衣着打扮的人。      峼同派一位长辈凝声道:“江盟主——我们已知道你犯了大罪,未免连累无辜众人,请江盟主束手就擒,由我等送往山下。”      江盛沉默片刻。      满山的寂静,所有人都在等着,这寂静是他们留给武林盟主的尊严。      只听江盛道:“好。”他却并为看一眼那峼同长辈,而是凝视着禾后寒,一动不动地,他轻声道:“瑞声,把我绑起来吧。”      “从此你我便一刀两断,再无干系。”      他似是叹了口气:“在下先走一步。”      禾后寒瞅他一眼,突然低头对江飞雪道:“飞雪,跟着荣叔走,要听话,知道么?”      江飞雪泪痕未干,这时被连番的变故弄得有些发懵,见禾后寒突然对她说话,连忙愣愣地点了下头。      荣嘉禄倒是一下子明白过来,脸色一变,道:“你要做什么!”      禾后寒微微摇头,道:“师兄,若是我在这里扔下他,这一辈子我也不得安心了。师兄,瑞声又要麻烦你了……把飞雪和之森带走吧。”      他见荣嘉禄要反驳,立刻提高了声音,道:“师兄!他们还这么小!带他们离开这儿!”      荣嘉禄眼神一下子变得复杂,有痛苦,有伤心,有太多太多无法说出口……他低头看了看明桥和江飞雪,他们两个眼神都还天真,懵懂地看着他。荣嘉禄定定看了禾后寒一眼,弯腰一手一个,抱起明桥和江飞雪,提起跃出,几步就离得远远的了。      待荣嘉禄身影消失在枫树林中,禾后寒才转过身来,对上江盛发愣的眼神,压低声音,道:“我不会让你死在这儿,我们往小丘仙那边冲过去,他们的武力较薄弱。”      江盛好似想说什么,对上禾后寒平静的眼神,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微微点了下头。      下一刻,一青一红两道人影冲向蓄势以待的各大门派。            江盛摘了万钧珠,五指轻弹掸断兵刃,彩衣翩飞,不染血污。      禾后寒则毫无顾忌,又豁出去了,招招下死手,凶悍而狠戾,刀刀见血。      小丘仙众人确是武功一般,他们起先占了优势,几乎要冲出众人的包围圈,但紧接着就被随后包围过来的雨山派和峼同派弟子围住,一些爱徒心切的长辈也开始出了狠招,不多时江盛同禾后寒便落了下风。      禾后寒比江盛要稍轻松些,因为江盛才是他们的目标,他下手又太狠,众人不知不觉便都围在了江盛身边,一时之间,好似平地开出了一朵钢铁之花——鲜艳优雅的花蕊,一圈寒光簌簌的花瓣。      禾后寒正回身躲过一把飞镖,眼神正落在江盛身上,他背后正有一把长剑猛地刺过去。      禾后寒一时忘记了呼吸,眼睛紧紧盯着那剑,身子不由自主地过去,过去——      黑刀迎上那剑尖,一挑,挡开。他松了口气。      但与此同时,他身后空门大露。      两把……三把剑,连续地,轻盈又迅猛地,刺进了他的背部。            真疼啊……      比什么都疼,但在心里,心里与之对应的……却是莫名的舒服和满足。      禾后寒正对上江盛转过来的视线,那样多情的眼睛,那样多情的,一直留在他身上的……      原来。原来爱一个人,就是这种感觉……      这个滋味,确实可以回味好久……      好久……      他看不清江盛的神色了,他的眼前阵阵发黑,脚也发软了。      他委□子,摸到了坚硬而粗糙的黄土。      他不知怎的,好想叹一口气。       丞相有何得(全)   “这太奇怪了,他肺腑受到重创,本应当场毙命……现在经络却自行运转真气,毫无损伤!”   女声。      “那他为何还不醒?”   男声。      “我以金针探脉……你一定无法想象。”   女声。      “怎么?”   男声。      “他的经脉运行正常,但心脏跳动速度是正常人的三分之一……这根本无法维持正常活动!”   女声。变大。      “其实他当年昏睡不醒也很是奇怪,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活了下来……”   男声。变低。      “不论怎样,江盛,我以小丘仙药仙堂堂主的身份担保,他这样一定无法活下去——没有人能。即便他醒过来,他的行动也会越来越迟缓,越来越疲惫,直到最后彻底停下来,永远睡过去……”   女声。      “一定还有办法。”   男声。      “一定还有办法……”   男声……            禾后寒睁开眼睛。      累。      眼皮都沉得压了几十层似的。      第一眼。   江盛。      第二眼。   常思。      江盛猛地扑过来,眼神在他脸上贪婪地巡视着,要用视线把他永远网住拴牢似的。      他紧紧握住他的手,用微微发抖的手。      禾后寒皱了下眉头,张开嘴,嗓音哑的不像话:“疼……”      江盛连忙松开手,小心翼翼的,紧张地看着他,轻声——好似声音大一点都会让他昏过去似的,“瑞声,瑞声……”      叫了半天,却没有下文。      禾后寒看着江盛,桃花目蒙尘,脸颊凹陷,憔悴得很。      他张了张嘴,声音又小又微弱:“水……”      常思就在后边,立刻递过一个茶碗。      禾后寒湿了湿嗓子,问:“多久了……”      江盛听了,说:“一个月有余。”      禾后寒心中一惊,又是这么久,他继续问:“这是哪?”      不待江盛说话,常思先在后边开口了:“小丘仙,药仙堂。”      禾后寒眼神转向常思,极细微地动了动下巴,轻声道:“多谢常姑娘。”      常思微微摇头,道:“你应该谢江盛,当年是他找我出海……我才能研究出这套施针手法,你现在才能得救。还有你师兄,山下的官兵头领正好是他带过的兵,江盛才能把你送到我这儿来。”      禾后寒有些发愣,思考的速度好像都变慢了,他记忆里的常思还是个有些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不过几年时光,却变了个人似的,干练,成熟,有条有理。      他又有点累了,闭上了眼睛,疲惫感汹涌袭来,他吃力地吐出几个字:“我快要死了吧……”      手腕一紧,可那疼痛也淡了。      黑暗。            又是不知多久。      浑浑噩噩的。      “昨天有人送了封信来,署名给他。”   女声。      窸窸窣窣的拆折声。      “皇帝说……有法子救他。”   男声。      “什么法子?”   女声。      “自然未写在这上边,皇帝要我把他送回宫里去。”   男声。      “他或许会活下来,但你们就没机会……”   女声。      “江盛……”短短两个字,禾后寒却觉得胸肺都隐隐发疼。      屋内两人俱是一惊,江盛立刻回过神来,蹲在榻边。      对上禾后寒视线……更加憔悴,桃花眼生生熬成了桃子眼,长熟了似的。      禾后寒竟然情不自禁乐了一下。      他看着江盛,轻声道:“别送我回去……”      江盛死死盯着他,嗓音竟比他还要暗哑:“你会死的。”他说完这话,好似自己先愣了一下,眼神里带出深刻的让人不忍目睹的痛苦。      禾后寒想了想,强打精神,缓缓道:“我这一生总不能随心所欲,总在被推着向前……我时常想,若是我当年……执意要去见师兄呢?不考那科举,或许我会留在军中……如果那时老皇帝并没有下那一道遗旨,我一定早娶了妻……如果皇帝并没有挟制我侄儿,我也不会……”      “但如今、如今我终于能做自己的选择……没有皇权,没有天下百姓,没有亲人,没有什么能左右我,因为谁也不能阻碍我自己的生命……这是我唯一能掌控的东西了。”      “我不想……”      “一辈子……都活在皇帝手心里……”      “江盛……”      “嗯?”有一点哭音。      “祖华峰上我说的……”      “是假的。”      “瑞……”哭音。      他手背感到一点凉丝丝的水意,他没听到江盛说了什么,黑暗那么突兀,一把拖住了他,坠入,坠入,坠入。            一场大梦。      梦里着了大火,大火烧了天空,满眼的火光,满身的热气。      烧烬万物,重归荒土,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但总会……第一株新芽。      “吭楞。”      茶杯轻扣桌面的声音。      禾后寒睁开眼睛,心中却是一凉。      他浑身虽有些无力,但却不复之前的酸疼疲惫,颇有些神清气爽的感觉。      他立刻左右打量,不禁松了口气……不是皇宫。      “爱卿在庆幸这里不是皇宫?”      清冽,平稳。      是崇渊。      禾后寒不可思议地扭头去看——墨色衣袍,银色束带,眉目艳丽如画,的确是皇帝本人。坐在桌边,手里正把玩着一块红色的玉佩,榴髓玉牌。      他一时不知所措,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当下就要下床行礼。      崇渊几步过来,制止了他的动作,声音里听不出起伏:“爱卿为了离开朕,连死都不怕,还在乎这区区礼节?”      禾后寒霎时僵住。      室内一时寂静。      禾后寒想问,江盛呢?      他不敢问。      崇渊突然开口,闲话家常似的:“爱卿,你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      禾后寒不禁一愣。      崇渊似是没指着他回答,自顾自地说:“朕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既不是宫里的山珍海味,也不是外邦进宫的奇异珍馐。”      “那年逃出宫,朕故意绕了路,没了粮食。你和朕一人一边坐在车板上,朕手里掐着一块干饼……朕从来没吃过那么难以下咽的食物。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黑色土地,初春里田埂上刮着干冽的风,静静卷过身边。朕在那之前根本无法想象,这世间还有如此难吃的东西。”      “但朕现在,多想、多想再吃一次那干饼。”      禾后寒隐约记得,那并不是什么舒服的日子,急匆匆地逃出宫,急匆匆地赶往通州,急匆匆地铲除七巧教,急匆匆地,急匆匆地……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崇渊突然换了个话题,继续道:“父皇驾崩那日深夜曾要我答应,绝对不可与皇兄……昱亲王,同根相残。朕答应了。所以朕从没直接派过杀手。对了,爱卿知道昱亲王的生母是谁么?”      禾后寒一时摸不着头脑,摇了摇头。      崇渊的表情好像有些嘲笑,又好似有些悲哀……或者羡慕,很奇怪的神情糅合在一起:“昱亲王生母是田家的大小姐……父皇此生唯一挚爱,他迟迟不动田家,留给了我。”      “朕登基第二天就在杯中发现了毒物,寝宫里也到处都是细作。若不是有爱卿,朕这个皇帝差点就做不成了……这就是帝王任性的后果——父皇为了个女人,差点搭上自己的儿子。”      禾后寒微微有些发愣,这是皇家秘闻……      “朕早就知道,越是皇帝,越没有任性的权利。”崇渊这句话似乎是在对自己说的,目光微微悠长。      “……可朕仍是犯了此生最大的错误。朕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因为一个人的好就不能自拔,即便朕知道,朕知道!那以命相待的好只是臣子的忠心,可朕又不舍得放手……只能深陷其中。”崇渊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朕手段用尽,从多少年前就开始……竟然每次、每次都为他人做了嫁衣。”      禾后寒坐在床榻边沿,挪不开眼神,动不了分毫,只能和崇渊对视着,那已经长大成人的天子低声叙述着,好像在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地回忆着人生,一片一片揭开心口上的疤。      崇渊凝视着他:“朕花了这么多年才明白:你仰慕崇拜,无法抗拒,甘愿为之奉献的是皇权,至高无上的皇权——从来不是朕。”      禾后寒楞楞地看着他,他说的是对的、是对的……      “这就是朕任性的报应。无论朕再不愿相信,再想否认……朕累了,朕没力气了,一次次救活你,一次次再逼死你。”      禾后寒沉默着。      崇渊比他还要沉默,眼角不复少年时的圆润,全然是长开了的稳重——又有一丝疲倦到了极点的灰败。      “……朕的武功全废了,曾经允诺你的,伤了你的,便都算还了。”      禾后寒一惊,不顾礼仪地一把拉过崇渊手,搭腕凝神,崇渊气海空空,经脉淤塞,似是内力尽散,武功全失。      他大惊失色:“皇上!您做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崇渊却不再回答,他站起来,走到门口,脚步一停,终是没有回头,迈了出去。            崇渊走了好久。      室内一直静悄悄的。      禾后寒倚坐着,大梦初醒的倦怠和恍惚,他的眼睛不知聚焦在何处。      他是他的王,他的天,他的信仰,他的崇拜。      他甘愿为他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他甘愿助他开创太平盛世鞠躬尽瘁,他从没想过要他还。      他都还给他了。            禾后寒的脑子像锈住了似的,无论怎么想行动仍是抓不到重点,他坐在床上,直直地看着窗外,日头西斜,房门突然被推开,“呀”一声。      闪进来一个人影,禾后寒迎面对上来人,他猛地站起来,几步掠到门口,急切地问道:“江盛,马厩在哪?”      江盛张了张嘴,又闭上,他抬手指了个方向,待禾后寒人影不见,才不堪重负似的垂了下来。      但紧接着,他的神色突然一变,身影一动,原地不见了踪迹。            外边的寒冷如影随形,光秃秃的枝桠低垂在灰色的天幕下,禾后寒却出了一身细汗,他脑子里简单的只有一个念头,从未如此单一而清醒的思绪,他飞奔着,解开马绳,伏身紧贴马身,离弦的箭一般向着土黄色小道冲去。      天空低沉沉地俯视着地面,竟然开始下雪。      夜色渐降,禾后寒出来得急,衣衫单薄,手脚开始麻木,他咬住牙,狠狠一踢马腹,马匹长长嘶鸣一声,猛地加快速度。      迎面打来的风雪便强烈起来。      他渐渐睁不开眼,嘴唇和面颊僵硬地疼痛起来。      直到……远处隐隐传来急奔的马蹄声,他精神一震,身体里仿佛涌出另一人的声音,竭力呼唤着:“皇上!皇上……”      前方传来的马蹄声迟疑起来,禾后寒心中一松,又控制不住紧张起来。      他遥遥看见了崇渊,正从马车中探出身子,往这边看过来,他心中一酸,脑子里又被骤然涌出的回忆搅乱……他腿有些麻木,下马的动作显得僵硬,一个不稳,“扑通”一声跪进了雪地,正在崇渊脚边。      他强自运动着冰冷的面部肌肉,嘴唇却仍是哆哆嗦嗦的:“皇上,微臣,微臣……让,让微臣一辈子,臣一生,一生辅佐您……尽心,尽力,尽心……”      他虽然语无伦次,但意思表述得无疑清楚无比。      周围的马上骑着暗卫,他们静静地紧绷着身子,沉默地看着。      这个一生都杀伐果决的皇帝,在这一刻犹豫了,他的眼神像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痛苦的抉择,这个过程很快就结束了,他终于退步了。      崇渊微微弯腰,抹去他眉毛上的冰雪,不发一字,只是从怀中掏出红色的玉牌,放在他的手上。      禾后寒跪在白色苍茫的雪地上,他微微仰起头去看皇帝。      崇渊也正与他对视着。      好像回到了多少年前的最初,他仍是他的丞相,但也只是他的丞相。            一年后。      京城。      禾府。      禾后寒刚刚下朝,甩开几个恩科刚过的新官儿……年轻人,真是勇往直前,死缠烂打,盲目崇拜,叫人疲于应付。      他路过前院,看见江飞雪正在拎着明桥的脖子,大声训斥:“告诉你不对!要再用些力!”      明桥沮丧着脸,乖乖站着听训。      禾后寒扫了一眼,扬声道:“飞雪,莫要欺负弟弟。”      江飞雪瞪他一眼,大声道:“他笨死了!”      禾后寒想了想,还是道:“你识的字还不如他一半多。”      江飞雪一下子涨红了脸,怒吼道:“爹!你又向着弟弟!”      禾后寒笑了笑,优哉游哉地往后院去了。      罗祥自从接替了张管家,每天就没工夫来伺候禾后寒起居了,禾后寒自己脱了官服,挂在木架子上。      房门轻轻一响。      后背立刻贴上一个热乎乎的东西,那东西还会往他耳边吹气儿:“瑞声……”      禾后寒右肘向后一击,用了三分力气,只把人略略推开一步。      江盛笑嘻嘻地站在他后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禾后寒正换了一件外袍,江盛极有眼色地靠过去,给他束好衣带,一边不忘毛手毛脚地在他腰间乱摸,一边讨好地说:“瑞声,在下新得了一颗夜明珠,晚上……拿来给你看看可好?”      禾后寒不动声色地等着他系好,不说话。      江盛好似有点急了,偏偏脸上还要挂着笑,语速不知不觉快了起来:“在下和她好多年前就不往来了,她只是今年做了寡妇,才又想起在下来,寄了那么一信来……瑞声,在下虽然总在外奔波,不能常伴你身侧,但在下真的没有,真的没有……”他似是憋了一下,眉头困扰地拧了一下,才蹦出一个词:“红杏出墙!”      禾后寒瞥他一眼,要笑不笑地道:“好,今晚来吧——只要你在下边。”      江盛笑意不减,恁是有些僵硬。      禾后寒心中有些发笑——这句话简直是灵丹妙药,只要拿出来一摆,保证让江盛这牛皮糖立时退散。      他心情大好,率先迈出出去,当是早春,阳光明媚,他想起多年前的愿望:……臣想有一位夫人,有一双儿女,臣想让府中再次热闹起来,      如今可算是都实现了?    番外【皇帝】   这一晚。      夜深。      禾府。      禾后寒微微喘息一声,动了动腰,忍不住轻声道:“把我腿放下来点……酸。”      江盛伏在他身上,依言微微起身,向后挪了挪。      禾后寒压抑着呻吟一声。      两人正在最佳时——窗户突然被轻敲了几下。      那频率节奏熟悉得让禾后寒头皮发麻。      江盛动作一滞,两人一下子卡在半道。      半晌,禾后寒强自抑下发软的嗓子,问道:“何事?”      外边的暗卫声音不知怎的也是微微发抖,“皇上叫统领即刻进宫。”      江盛慢慢撤身出来,禾后寒浑身一抖,嗓子里就要挤出粘腻的咕噜声,他立刻用手捂住嘴巴,侧身强行忍住泛麻的感觉。      江盛忍不住又俯身亲他。      暗卫突然出声,道:“统领……皇上说务必在两刻钟之内进宫,不然就罚属下……”      江盛身形一顿,在禾后寒耳边愤愤道:“他老来这一手,瑞声,干脆你辞官离京好了……”      禾后寒已经撑着身子坐起来,正在摸着黑找亵裤穿,听了他这话,声音一冷,道:“我是丞相,还是你是丞相?”      江盛哼哼唧唧地倒在榻上,不说话了。      禾后寒推开窗户,微微一顿,侧头低声道:“早些睡吧。”说罢起身,跃出,关窗,一气呵成。      江盛又在榻上打了个滚,留恋地抱了抱被子。            禾后寒做接纳方,不论多少次,总是觉得吃力,这会儿又要用轻功从屋顶上过去,不禁难受得直吸冷气。      暗卫小心翼翼地在他后边跟着前行,表情尴尬得好像恨不得脚滑一头掉下去摔死。      禾后寒心中长叹,不知皇帝这恶趣味……要持续多久才甘心?            崇渊已经二十岁了,同八年前初见一样,安静而清明地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卷书,细看。      再单调的衣袍,再深沉的颜色,再寂寥的背景,再冷静的神情,也无法掩盖一丝他容貌的绮丽明艳。      禾后寒进殿,叩首:“微臣参加皇上。”      崇渊看他一眼,抬手道:“坐。”      禾后寒依言而动。      ……      半个时辰后。      崇渊放下手中的书,道:“除夕夜你把明桥带进宫来,朕有些想他了,想见见他。你回吧。”      禾后寒:“……”            禾后寒折腾了一趟,回府。      江盛抱着被子睡着了。      禾后寒坐在床边看他,睡着了也跟在勾搭人似的,嘴角微扬,睫毛一溜安安静静地搭在眼睑上,微微动着,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      禾后寒脱了衣服,钻进被窝。      江盛被带进来的冷气激了一下,动了动,自动自发地伸过一只胳膊,唰地搂住他,圈进怀里,嘴里迷迷糊糊地冒出几个字:“回来了……”      又温暖又安全,禾后寒一下子就犯了困,头抵在江盛颈窝,含糊地应了声:“嗯。”      相拥而眠。            元昌三年,冬。      除夕。      崇渊早早离了宴席。      禾后寒带着明桥就被暗卫一起接到了宫中。      崇渊正支着胳膊坐在寝宫里,面前摆了一桌酒席,他见了禾后寒,仰头微微一笑,看起来心情好得不得了的样子。      “过来坐。”崇渊道,一边伸手抱过明桥,逗他道:“长大想做什么?”      明桥五岁不到,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稚声稚气地道:“像舅舅一样,做丞相!”      禾后寒淡定自若地挟起一筷子冰糖鱼肉。      崇渊忍俊不禁地笑道:“你这么小就想做官?”      明桥似乎有点困惑崇渊为什么笑,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崇渊似乎很高兴,他道:“好,你要做什么,朕都允给你。”      禾后寒微微叹了一声,接过明桥,道:“他还什么都不懂,长大了……谁知道会遇到些什么。”      崇渊看他一眼,不说话了。            夜深。      明桥打了个哈欠。      禾后寒便抱着他告退了。      宫人安静而迅速地收拾了一桌残羹,崇渊一动不动地坐着。      夏公公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手里捧了一件厚衣,道:“皇上,今夜去哪位娘娘宫中留宿?”      崇渊挥了挥手。      夏公公立刻噤声,退了出去。      今夜的快乐……不过是聊以解慰的,短暂的,见不得光的。      他此生有过真正快乐的日子,那人昏睡两年后……醒过来的数月,多美多好的夏天,日日在宫中陪着他……不必顾及世人的眼光,谁也不知道那人醒了……无数次,无数次,他几乎忍住不想就这样,就这样把他永远藏起来,可那不行,不行,他不该受到一丝他人的折辱。      崇渊就这么坐到了天亮,内力全无,身子渐渐冷了下来,披着棉衣也热乎不起来,手脚冰凉。      他看到了元昌四年的第一个日出。      他生命中的第二十一个年头。      他的人生……不过才刚刚开始。      他却觉得已经把所有的热情统统耗尽了。      余生……      再不会有那样浓烈的执着,那样不舍的思念,那样美妙的年少。      再不会有。       番外【史书】   《舜朝.贤帝传》   舜清和二十三年,宣康皇帝喜获一子,位崇字辈,赐命渊。   崇渊上仅有一兄长,名洲,性戾,殒于战场。   崇渊四岁得神童名,深得帝爱,七岁入主东宫,十二岁登基为帝,是舜朝史上唯一一个谥号被尊称为贤字的君主——贤明圣德大天皇帝。   贤帝清心寡欲,与历代皇帝相比,后宫嫔妃可谓寥寥无几,仅育有一子一女。   贤帝当政六十一年,其间天下太平,万事昌顺。在外收复边关,吞并空北外邦,开创元昌盛世;在内擅用贤臣,朝堂群臣风气清正廉洁,百姓安居乐业。贤帝勤政爱民,政绩斐然皆可圈可点。      然其生平有两件事为后世所费解:其一对当时工技有意打压及漠视,这个趋势在贤帝晚年时更为明显。其二则是贤帝是舜朝史上第一个一生未立后的皇帝。   后贤帝入皇陵,为填宗谱,立一皇后碑,后人追溯,却不得其人。   野史有称其无名皇后碑乃贤帝为纪念一民间奇女子,引据皇帝起居注:贤帝曾与一身边大太监言:……不过是朕年少时的一段情,虽求而不得……却最是用情至深。           《舜朝.禾相传》   禾相字瑞声,名后寒,生于清和十四年,卒年不详。   其品德高尚,忠心耿耿,为相数十载安内攘外,屡立大功,后人传诵其功德,为官者典范,唯一不足乃其终生未娶,一说因遵从宣康皇帝遗旨,一说因其意中人早亡。   贤帝生平极为宠幸丞相,恩常不衰。   贤帝临终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得相如禾,乃朕此生大幸。”   后世人看,时一帝一相,当可并立于世。      又有外史称:贤帝百年之后,曾有耄耋老人偶遇两游者,少者清俊,老者疏朗,反常则为老者称少者为舅父。老人大惊,断言少者为禾相。旁人嘲其荒谬,时禾相早已过耳顺之年,应以辞世入土为安。      后人阅,笑批:乡野怪谈。       番外【龙吐珠】   一片红色的土地。   一片混浊的天空。   无边无际。      一道闪电。   破空。      一束光柱。   乍现。      一个暗影。   徘徊。      两个暗影。   相近。      三个暗影。   停止。      “……”   “……”   “……”      地有巨石,几点微光游走其上。   石上有缝,铜黄色光一闪嵌入。      道道暗影。   点点碎光。      有了风。   有了水。   有了万物。      一道光柱。   渐隐。      一道闪电。   逆游。      一片萌芽的土地。   一片湛蓝的天空。      一块巨岩。   一篇密密麻麻的记号。   一块极长的条形金属。      寂静。   铜黄色的光芒向无垠的天际闪烁着律动。       番外【师兄】   荣嘉禄七岁的时候被父亲送到高人那里学习,他年龄虽然很小,但是已经很懂事了,不哭不闹,还安慰抹眼泪的女人说:“娘,不哭,孩儿一定早日学成回来孝敬娘。”      然后在他爹骑马出城不到一里地的时候偷偷红了眼圈,骑马的高大男人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可荣家的长子生下来就要学会勇敢和坚毅,都是这样。      漫长的行程后,他终于来到了目的地,连绵不绝的山峰,在七岁孩子的眼里看起来那么辽阔和神秘,可是没有胆怯,他挥手送别父亲,转头跟着师父上了山。      那一年他度过了有生以来第一个独自的冬天,很冷,很黑,很静,万幸的是他从那么小的时候就拥有了一个难得的品质:忍。      他顶着层出不穷的鸡皮疙瘩在寒冷的冬夜中小跑,缓了缓冰凉的四肢,然后回到很硬的床榻上用还算不上结实的臂膀紧紧环住身体,逼着自己入睡,因为明日还有早课,他不能放纵自己抱怨或者哭泣。即便这周围只有他一个人。      以后的几年,都是如此。      十岁那年是最冷的冬天,他的父亲战死了,白天的坚忍在夜里统统席卷回来,被黑暗酝酿成倍成倍的凶猛,他在冰冷的空气中默默地流泪,又尽数抹去。天塌了也不过如此,他几乎能触摸到那副担子,他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和一个柔弱的娘。他就那么地成长起来了,就在那一年寒冷的冬天。      加倍的刻苦加倍的练习,师父怕他急于求成心不稳,可似乎是多虑了,荣嘉禄十岁时便是理智的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心里的不安,就像看不见的种子,被一点点寂寞和焦躁浇灌就会茁壮成长,他用理智和冷静与它对抗。      直到十二岁,在师父下山的一个多月后,有一天他突然收到了师父的飞鸽传书,简单的一句话:把你隔壁的屋子收拾收拾。      荣嘉禄那时已经退去了稚童的模样,有了小少年的朝气,和不太符合年龄的稳重,可当时他心脏都收缩了一下,激动的差点红了脸,天啊……天啊,他就要有一个小师弟了!或者一个小师妹?这不太可能……因为师父说是在他隔壁。      十二岁的荣嘉禄那一整天都有点亢奋,胡思乱想的,在瀑布边用轻功绕了好几圈,也不能减少丝毫期待。      那之后他每天又多了一件功课,去石壁那边看看,仔细地听听山下有没有马蹄声,睁大眼睛看看竹林那边有没有隐约的人影。      然后真的就有一天,他习惯了探头去看,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孩。      又瘦又小,看起来一点也不健康,动作有点局促,可表情又似乎很镇定。荣嘉禄一下子就笑了,笑的很欢喜。      他把“师弟”这个词在嘴里捂热了念出来,还带着满满的亲昵和爱惜。      每天念好多次也不够,最初的日子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夜里睡觉还抑制不住那喜欢,听到隔壁一点动静就有起床看看的冲动,不知不觉就养成了习惯,再也改不掉了。      睡得浅?不,不是,那是因为他分出了一半的心神,那一半心神,从不休息。      为他洗衣,为他做饭,连头发都要为他梳理,八岁的孩子会干什么呢?又是那样一个锦衣玉食的小公子。锦衣玉食,却不娇生惯养,偶尔还会小大人似的说“多谢师兄,瑞声感激不尽。”他听了就想笑,也就笑了,温和的像春光,融融的。      看着那小孩慢慢习惯了山上的生活,学东西很快,一点即通,反应更快,让他又惊讶又高兴。也有过小孩子的调皮,学了点轻功就去作弄上山砍柴的樵夫,被师父教训了,弯腰驼背的辛苦极了,他很心疼,又有点好笑,拿着化瘀血的膏药一点一点涂抹,那小孩就哼唧两声,不像是委屈,倒有点撒娇的意思,嘴巴里还唤了一声:“师兄……”      他的心里突然就不知道怎么了,好像什么东西消失了,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世间那么多的离愁和沉重,似乎在这一会儿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在寂寥的深山中,渺无人烟的树林,他时常会有种错觉,这是相依为命么?他简直是养大了那个小孩,一开始还那么瘦小,慢慢的就长开了点,也不怎么生病了,大多数时候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像只无依无靠的小动物。      他师父看了,有一阵就琢磨着想再收一个小徒弟,荣嘉禄从不反驳师父,可他心里几乎要愤怒了,那样激烈的抗拒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这样强烈的独占欲。他那时已经快十六岁了,想的东西比以前多很多,他突然意识到了点什么。      他就忍着心中的纷乱去问他:“师弟,你想要个小师弟或者师妹么?”      那小孩似是一愣,然后就不说话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知道他的师弟脑子转的很快,这么一会儿指不定都过了多少个念头,就这么点功夫,他的手心里竟然泌出了细细的汗。      然后他听那小孩……其实现在也有十二了,算是个小少年了,慢吞吞的说:“多一个人又要多一双碗筷,岂不是又要多了活?何况瑞声不如师兄细致,照顾人还是勉强了,想来想去,实在是无用。”      他看那小少年似乎是还算坦荡的目光,忍不住就把手抬起来,他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砰的跳动,越来越快,他的指尖几乎触到了那小少年的脸庞,就听到一声有点紧张似的询问:“师兄,你永远做我的师兄?”      他对上那小少年的视线,那么干净懵懂,可又是那么全心全意的信任,他觉得手心的汗水一下子就冷却了。      他竭尽全力控制着声音平稳,说:“好。”他又对自己说:你一个人的师兄。    从此这个词化作那不能辜负的信任,成为了一道无法斩断的枷锁,在他的身上束缚,随着他心智的愈发坚忍,让他再也没能走出去。      十七岁那年的荣嘉禄要面对现实了,要离开隐蔽的深山了,要投入纷乱的红尘了,要迈上父辈的沙场了。      他知道那之后许多年他都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小师弟,可他不知道的是,那一个简简单单的好字,会成就他后半生一场永无止境的守护。       番外【飞雪连江】上 我爹是当朝丞相,我亲爹是武林盟主,我弟弟曾经做过太子,我姨娘是外邦公主,我还有个师伯,他现在混得最惨,在荒郊野林闭关,不过我爹说,他曾经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我在江湖上混得很开,因为我有钱又有背景,他们还给了我一个名头,叫天下第一美人。 我很不满意,因为我亲爹的名号是天下第一,我不想跟他一样俗气。 我娘在我十岁那年就得病死了,然后我爹就把我收养了。他对我很好,非常好,比我亲爹还好。前年花灯节,我把尚书家的小儿子打了个半死,尚书就在皇宫门口跪了半天请求皇帝做主,闹得全京城的人都来围观,差点把皇宫门前的石板踏碎。我以为这件事恐怕是闯了祸,我爹却没说什么,只是进了趟宫。后来……尚书就换了人。 我很奇怪,我爹一直教导我不要随便动手,他说我脾气暴躁性子戾,要学会心平气和,否则早晚要出事。他还说力气大武功高不见得就天下无敌,只有智者才能笑到最后。这次,我爹却只说,我长大了,是大姑娘了,这件事他相信我的判断。 我爹被人尊称为一代名相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亲爹就不行了,他总嫌我占用我爹时间太长,我呸,想到这我就生气,整晚整晚的时间都是他的,还要给我抢白天的时间,贪心。 不过,我亲爹很有钱,他对我很大方,每次他从不知哪个县郡的商号回来就会塞给我一沓银票,让我出去随便花。我呸,又想把我支开。 昨天,他又回来了,这次走的时间有点长,小两个月,我爹很高兴,叫人做了一桌子菜,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我一如往常躲在后院偷听,我爹说之森课业很好,再过两年就可以参加科举了,我亲爹连连点头说都是我爹教的好,我爹又说皇帝今年只纳了两个妃子大臣们都挤破了脑袋,我亲爹摇头说造孽啊造孽,我爹还说飞雪今年也有十七八了是不是该嫁人了,我大惊失色,我亲爹喜得大呼妙极妙极啊! 我气极,真想跳出去回屋把我的青莲白月剑舀出来和我亲爹大打一场。可惜我爹最恼我在府中大打出手,我只好耐下性子,继续听着。 我爹又说怕我这个性子嫁到官家去要憋坏了,我亲爹就接话说武林盟里青年杰俊人才辈出,不如让我先回惊流门他好派人给我物色物色。 我爹想了半天,我也竖着耳朵听着,就听他说也好。 我眼前轰的一下黑了一片,我不要嫁人!我要陪我爹一辈子!我一气之下,回屋收了几件衣服,从房梁上取下我的小金库,趁着黑天,从府里翻墙溜了出去。 从前我出远门,都是我爹或者我亲爹,再不济还有几个门里的长辈跟着我,马匹都要挑尾巴尖毛色整齐的。这次,我虽然孤身一人上路,但腰间塞着十几张银票,背上又别着我的宝剑,我信心满满,打算先去江南玩一阵子,叫我爹和亲爹断了他们嫁女的念头才好。 江湖中的人多数都很闲,不过这些人都没什么名气,所以也很穷。有名气的都是各门派的大弟子老前辈等等,他们每次下山或者出谷就会有各地的富商贵贾请他们做客,所以生活的很滋润。 我在江湖里也是有名有号的,往日我出来总有人在旁边跟随,所以我大可张扬尽致,最好出来个登徒子让我大展身手才好。如今,我算是离家出走,我亲爹在江湖的耳目众多,为了小心起见,我特地买了一顶纱帽带上。 从前见小丘仙的女弟子个个儿戴个面纱神秘朦胧得很,我还觉得真美,这回亲自尝试才发觉这劳什子真是憋闷,头发全堆在一块儿捂得全是汗,前边还有一层白蒙蒙的东西挡在眼前,我只觉得烦躁不安,恨不得把这顶破帽笠扔到哪儿去。 正好走到了城里的酒楼边上,三层木楼临街而建,看样子倒是精致,我便下了马打算叫间房先喘口气。 可还没等我勒住马,前边吵吵闹闹地打了起来,我眯眼细看,正中间蹲着一个破衣烂衫的男子,大呼小叫地求着饶。 “救命!救命啊!不要打了,我给你们钱,我给你们钱!” 我一听,好啊,这是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强抢!我毫不犹豫,唰地甩开碍事的帽笠,心情霎时舒畅不少,这么几个只会用蛮力的草民,我的青莲白月剑不用出鞘便把他们打的落花流水。 风和日丽的天儿,凉风丝丝地吹在我脸上,发丝也舒展地散开了,我不由心情大好,伸手拉了那倒霉的人一把。 这男子一副文弱的书生相,被人揍得满脸淤青,还不忘酸腐地向我拱手拜了一拜:“不才这厢有礼了,鄙人姓薛名铭字灵殊,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我对书生相的人向来有些好感,可是对这只手无寸铁之力的白斩鸡,我却难以提起兴致,何况,他现在还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我摆摆手,客气地说:“小事。”说完我就转身牵马去了。 我觉得大侠就应该是这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留姓名便乘风而去。可是,这姓薛的书生却缠上了我,一走一作揖,还没到酒楼的单间,就快把下半辈子,下辈子,大下辈子……以后千秋万代的福禄笀都报答给我了。 我只想好好歇一歇,哪想到这书生饿死鬼投胎一样,把我叫的一屉蟹粉小笼包吃了个精光,我总不好刚救了人便又打死他,只好忍住火气又叫了几道菜。可惜我还是失算了,这薛铭脸皮当真厚,不等我邀请便大快朵颐,将菜里的肉块肉片肉渣渣统统挑拣一空。难为他一只眼皮还肿着眼神还这么敏锐。 他吃了个心满意足,又要抬手作揖,我一看他这个动作就想舀剑戳死他。薛铭却毫不在意,硬要挤出笑容来说:“不才本想上京赶考,不料半路被人劫走了盘缠,无奈之下便只好步行回乡,唉,一路乞讨,刚才实在是饿的受不住了才偷了个包子……结果被凶悍的市井之徒追打,不才实在是有苦难言啊!” 我见他形容凄凄,言辞恳切,兼之刚才被打的确实可怜,不由起了怜悯之心。我想了想,便从随身的包裹里摸出一包碎银,搁在他面前:“既是如此,你便把这些舀去用吧,祝你金榜题名。”我观他下筷稳准狠,嘴皮子也溜得不错,若他真是个好材料,难保不会在京城见到。 想到这儿,我便起身结了帐,道:“有缘再见。”还没等我上马,薛铭就冲了过来,一把扑到我的脚下,两只手死死地抱住我的小腿,大声叫着:“恩人!我薛铭不报答您的大恩大德是绝不会安心的!恩人,你让我跟你走吧,我给你当牛做马,端茶倒水,绝无怨言啊!” 我被这个变故彻底震惊了,活了一十七年,我当真没见过如此没脸没皮的读书人。 作者有话要说:一直想写江飞雪的故事……虽然有人说她好烦人……可就是奇怪地戳了我的萌点……咕~~(╯﹏╰)b…… 先写点……另外又写了个现代的故事……看右边→……(⊙_⊙)…… 番外【飞雪连江】中 这么细的一只胳膊,我一脚下去便能叫它断个七八截,便是不踩,一指头下去也能戳个血洞出来。我觉得对这薛铭真是仁至义尽,他却如此胡搅蛮缠,简直侮辱了书生这个词。 就在这档口,我听到耳边有点熟悉的声音,像小鸟叫,又像夜里的猫咪挠墙,声音细细的,普通人就算仔细听也听不出什么来。我心中却顿时警铃大作,这是惊流门通信用的暗哨,想不到这小小的镇子也有门里的人,我可不想就这么被抓回去。我不做犹豫,弯腰抓住薛铭的后脖领,运气丹田,使出了轻功“风息水”来,这轻功可是上上乘的心法,我亲爹想追都要费点力气,待甩开了后边的人,薛铭这弱书生已经两眼一白昏厥了过去。 我不屑地踢了踢他,除了我爹以外,天下的书生便都是这般无用。我四处看了看,这里已是出了城外的一处小山坳,若是外地人到此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出去的路,我刚刚稍作犹豫,这书生却呻吟一声,悠然转醒了。他一醒就又死死贴了过来,口里大叫着:“女侠!恩人!” 这下我可是追悔莫及,真想把他打晕扔在这里,可看看他肿的满脸伤,又有点不知从哪里下手。我转念一想,这薛铭体弱无能,掐死他恐怕比掐死只鸡崽儿还容易,留他做个跑腿的跟在身边倒也安心,我便也不用绕开大镇子走了。 我便又置购了一匹马,牵给这赖皮书生,哪料他坐上去晃晃悠悠哎呦一声便倒栽了下来,险些被马匹踢碎了鼻梁。他吓得一脸惨白,哆哆嗦嗦地靠过来求我和他同骑。 唉,我爹以前说过有得必有失,这道理真应景,薛铭倒是叫人放心,可却忒无用了些。 我只好把他托上了马,这书生吭哧吭哧地撅着屁股趴在马上,一动也不敢动,这样子倒让我想起了之森,他第一次骑马时也是一副蠢透了的样子,我把那马抽走的时候他险些哭了出来,不过,后来的回忆就不太美好了。我一翻身跨上马背,这才发觉,薛铭竟然比我还高半头,他坐在我前边把我的视线都给挡住了。 我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怒火,声音也大了起来:“你趴下。” 薛铭别别扭扭地回头看我:“这……” 我见他吞吞吐吐,面色奇怪,便冷哼一声按住他的肩膀往前一敲,薛铭就一头撞到了马脖子上,这下,视野开阔,我不做犹豫,策马扬鞭,“驾”地往前去了。 我打算先去看看我师伯,他那里就在江南,一方面是顺路,另一方面,我觉得,师伯太寂寞了。 荣师伯还有个师父,我爹说以前他也住在山里,不过前几年走了,不知到哪里云游去了。我就在临近的小镇子买了许多糕点甜品,放在薛铭怀里让他抱着,我说绝不许碰掉一块酥糖的方角,他就只好像只虾米似的弓着背。 下马的时候他一边捶腰一边走,活像老了十岁,可怜兮兮的,不过谁叫他不会骑马。 荣师伯常在山里的瀑布下打坐,我几步跃上河里的巨石,扬声唤他:“师伯!” 叫了几声,就从瀑布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出来时衣服还**的,走到我跟前时已经被内力烘干了。我一直觉得我师伯隐居实在是太可惜了,他要是到了江湖上去,绝对是高手排行榜前前前三的人,何况,他还从未成亲,荣师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举手投足十分刚毅,男子气概十足,他若是真出江湖,我想恐怕要有一场”腥风血雨”。 薛铭气喘吁吁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我回头看了看他,抬手用剑鞘把他捅下了石头,他啊啊叫着就一头栽进了水里。我顿时觉得只有荣师伯的画面赏心悦目极了。 荣师伯心地善良,上前把他从水里捞了出来,薛铭像只落汤鸡,趴在地上大口喘气。荣师伯好奇地问我:“飞雪,这是谁?” 我说路上救的一个书生。 薛铭缓过气来,站起来拱手道:“不,不才姓薛名铭自灵殊……”我见他又要长篇大论,不打算耽误工夫,拉着师伯便离开了水边,听见身后一叠声的等等等等。 荣师伯做饭的手艺是一等一的好,我曾去皇宫里玩过几次,宫中的御厨怕是也没师伯做的饭好吃,山里的野味才是真的野味,师伯烤了一只野鸡,撒上胡椒和盐巴,还有不知名的香料,兹兹冒着油的烤鸡简直让我差点咬掉了舌头。 薛铭灰头土脸地守在一边,他今天上山下水折腾了不少时候,也没人管他,不知他是怎么找着我的,现在一副累得脚都软了的模样,眼巴巴地盯着荣师伯烤的鸡,我冷笑一声,他就不敢靠过来了,这书生还是挺有眼色的。 在荣师伯这里小住了几天,我怕我爹和他联系上,就告辞离开了。 荣师伯把我送到山脚下,我骑着马走出好远,回头还能看到他,一片葱葱茏茏的树林里,他的身影真小。 师伯为什么不找个女人过日子? 我想不通。 他或许是看破红尘了吧,我有时候会这么想。 还没走出连谷山川去,我耳朵一动,就听见破空之声,唰唰地擦过树梢,比风吹的动静尖锐一点。我当机立断,下了马,捂住薛铭的嘴巴,拖着他藏到了一边的灌木丛里。 荣师伯住的山根底下布满了奇门八卦阵,寻常人是进不去的,若是前些日子有人尾随我的话,现在正该是出现的时候。 惊流门在武林中树大招风,结怨不少,想不到我这回被人守株待兔了。 薛铭吓得浑身发抖,啧,这胆子,还不如只兔子大。 不大一会儿,山间的小路上就出现一群穿着蓝色衣服的人,我定睛一看,人人头上别着个鸢尾的簪子,这不是前些年新崛起的藏天宫么! 我亲爹说,这群人可是邪门的很,练的功夫诡异,可随心所欲控制自己的气息,说不定,正在卖你包子的小贩就是他们的一员。据说他们内部的斗争十分激烈,谁抢到宫主之位,就能修习什么什么秘法。我亲爹说,他们隐藏的功夫可是一流。 这么一大群人明目张胆地出现,我不由集中精神,紧紧盯着他们。就在这时,有个蓝衣人发现了我,指着我大叫:“在那里!”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一见被人发现,毫不犹豫就把青莲白月剑出了鞘,冲向他们一干人,我的功夫也是很好的,我爹还说我是个练武奇才。 有人突然指着我大叫:“我见过她,这是武林盟主的女儿!” 我只觉得这人脑子一定是傻了,都打上了,难不成还不知道是和谁打? 这人叫道一半已经有人甩了一把暗器出来,三枚勾骨针,三枚铁蒺藜,我轻轻松松避开大半,还剩根针,我正要用剑挡开,薛铭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大声吼着:“小心!” 然后就一头迎上了那跟针。 我心道这人真是碍事!这针若是有毒,他就死定了。 我立刻抽身战局,把他提起来,踩着轻功跨上了马,刚想往荣师伯修行的山跑,又怕拖累了他,干脆一咬牙,狠抽马臀,向外边跑去。 跑了半道,我就任马匹狂奔而去,拖着薛铭悄悄走了小道,果不其然,不大一会儿,就见那群蓝衣人匆匆忙忙地追着马匹向前走了。 我松了口气,再一看薛铭,就发现他满脸惨白,嘴唇青紫,手脚微微发抖,显是中了毒。 我连忙把他的衣服撕开,这书生竟然还不好意思地推推我:“恩,恩人,我虽说要报答你,可却不能以身相许……这有违圣人教导。” 我啪地在他嘴上打了一巴掌,仔细看他的伤口,奇怪,银针旁边肌肤正常,并无常见的溃烂发黑迹象。 薛铭呻吟一声,拉住我的胳膊:“恩人,我头好晕,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虽不通医理,可简单的听下脉搏还是会的,这一听可真是不妙,薛铭的脉搏十分紊乱,好像丹田之中正被什么东西来回冲撞撕扯着。 我一想到那种感觉,忍不住后背发凉。薛铭并非习武之人,他中这毒只是头晕目眩腹中绞痛,若是我,说不好这一身功夫都要废了。 我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要挡那针?” 薛铭苍白的脸色突然冒出一丝诡异的红晕:“这,不才怎能让恩人受伤?何况,你,你还是个姑娘家,不才可是个男人。” 我心里有些感动,又有点陌生的感觉。我先哼了一声,想了想又说:“咱们先找个地方,我好帮你疗伤。” 这毒好生怪异,大多数时候毫无异样,我想解决都不知从何下手,有时候发起病来又毫无规律,有时是在半夜,有时又在正午,常常是我正酣睡到一半就被薛铭哆哆嗦嗦冰凉的手指给碰醒,睡眼朦胧间用内力帮他把毒素化解开来。睡得正香被人叫醒干活实在不爽,可看到薛铭脸色惨白的模样我又不忍心,这书生脸上的伤好了完全,看起来倒是挺秀。我便容忍了他冷得发抖时往我被窝里钻。 好在我身上有钱,在江南的小镇子住下个把月也是无碍,这小镇依江而建,秋天时的景致别有一番风味,我闲来无事便逛逛集市,晚上去荷花塘坐坐。 我亲爹的人来过一次,没发现我,好事。我算计着时间,也有两个来月了,江南秋天最富盛名的瓜果我都吃了个遍,我决定等这边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就启程回京。 薛铭身上的毒也好了差不多,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少,从前三天一犯,现在也有半个月无事了。可是这书生却习惯了日日往我屋里钻,我看他手脚老实,又怕他再犯病,再说江南的冬天也是阴冷,多个男人在旁边很暖和,也就默许了。 这晚他舀着一块玉佩,料子倒是不错,神情有点怪,与往日不同,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你是我的大恩人,我本想日后报答你,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女儿家的名声总是不好……我是喜,喜欢你的,不知你可愿嫁给我?” 我出来这趟本来是躲避婚事的,可现在烛光下看这书生情意绵绵的眼神,心中好像撞进了一只小鹿,怦怦直跳。我又想起他为我挡针的时候…… 可这世间再无比我爹还好的男人,嫁给谁也不如陪着我爹来的完美。我又想到若是回京我爹还是要我嫁人该怎么办,到时不如叫这书生来提亲,我也好先做个样子,反正这书生任我搓揉捏扁的,我便是住在府里他又能如何。 我想着想着,忍不住有点高兴起来,交待给薛铭我家住哪儿。 薛铭嗯了一声,突然伸手揽住我的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低声说:“我必不负你。” 我总觉得他今天有些奇怪,不过转念一想,他还能翻出我的掌心去。 没过几天,江南这边终于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不大,就是密密麻麻的,像水里的小虫子,连成一片一片的,让人看不清远处的东西。 往日这时辰薛铭早就过来了,今天却没声没息的,我心中一惊,难不成是一下雪又犯了病?我急急忙忙下了地,跑到隔壁去找他,屋内空空如也,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真是奇怪,晚饭时还在呢。 我有些担心,披上衣服舀了剑就出去找他。 沿着江边往前走,飞舞的雪花扑簌簌地往我脸上打,虽然不疼,却是冰凉凉的,就像老天在哭似的,我总觉得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再走了几步,听到前边有兵器相撞的打斗声。 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 “……本宫前些日子一时疏忽,竟叫你们这些叛徒下了毒,今日你们既来送死,便由本宫来清理门户!” 我愣住了,脚下似乎生了根,我站在原地,透过纷飞的雪花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这看似文弱的身板每晚都要怕冷似的往我被子里钻,骑马的时候也是憋憋屈屈地团成只虾米,想不到舀起剑,杀起人来,也可以这么铮铮无情。 江水被鲜血染红了,静静的从我脚边流过。 薛铭收了剑,看见了我,他的眼神一变,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沉默了下来。 我终于明白了江湖险恶这个词,我以为是缘分让我救了他,到头来却是被他刻意地利用。原来世间真的没有那么多机缘巧合,两情相悦,有的只是机关算尽,虚情假意。 我觉得嗓子发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我问他:“……你被人追打那次,是真的么?” 薛铭顿了顿,黑漆漆的眸子透过雪花看着我:“不是,是我先认出你,才在那偷东西。” 我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了。我很奇怪,以我的脾气,这时候应该抽出剑来砍他个十刀八刀才解恨,可胳膊却一点劲儿也提不起来。 原来心里没了力气,手中的剑便也舀不住了。 十岁之前,我以为我已经吃遍了这人世间的苦;十岁以后,我以为我已经享尽了这人世间的福。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人世间还有更苦更甜的东西。 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懂了。 漫天的细雪铺在江面,隔在空中,十几步远,就好像两个世界,我看不见薛铭,也看不见脚下的路了。 番外【飞雪连江】下 我回了京城,我亲爹和爹都在府里,我亲爹本来要教训我,或许是我的神情不太好,他皱着眉头顿在了原地。 后来我爹来找我,问我出去这一趟玩得好不好。 我沉默着,不想骗他,说爹我想嫁人了。 我爹也沉默了,片刻后问我真的? 我点点头,他便说也好,你也不小了,自己的事便自己决定吧。 我不关心我爹给我找的哪户人家,反正肯定会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摸个门清,断不会出现被薛铭这样的卑鄙小人算计的情况,我是什么也不用操心的。我想到薛铭,只觉得喜欢也不过就是这样,伤心也不过就是那样,我只是很怀念那些相依的夜晚,很暖和。 如果以后再见到薛铭,我估计我应该会用剑刺他几下。 出嫁的日子在两个月后,乍暖还寒的时候。我爹竟然没给我找个江湖中的门派,他从京中选了一门武将世家,我爹说离家近,随时都能回来,我很满意。 只是我没想到,我爹竟然去求了皇帝赐婚,一时间,京城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告示,三月初三,将在那一天挂满红绸和从南方运来的百花地衣,这恐怕将成为之后一年都被人津津乐道的大喜事。 我没见过我爹给我订亲的即将成为我夫君的人,连点好奇都没有,大抵是敦厚正直的,若能像荣师伯那样,也是不错的。 日子一晃,京城又下了几场大雪,我出嫁那一天天气却很好,积雪被踩得很实沉,片片漆黑的瓦楞上点缀着晶莹剔透的雪花,光线在那上面兜兜转转,亮得叫人睁不开眼。 我掀开轿帘,往外看了看,真是一片盛景,繁华盛世最美的情景也不过这般了吧。百姓安居乐业,笑容满面,雪地上盖着层层五色花毯,我身上穿的大红婚衣用了一百个绣娘整整两个月的功夫,穿上后看不出一丝针眼。这整个婚事,是精致、盛大到了极点。 轿子突然一晃,就听到轿夫哎呦哎呦的叫声,紧接着“哐当”一声就把轿子落到了地上,我已经跳了出去,掀开红色的盖头,地上细小的花瓣和被激起的白雪沸沸扬扬地飘起来,落在我的脚尖。 “皇帝亲赐的婚事尔等竟敢捣乱,真是活腻了么?”管事的站在轿子前面大吼。 我转开视线,看到人群之外有一些黑衣人露出身形,在我周围,蓄势待发。这些人我见过很多次,总在半夜往我爹屋子里溜,有一次我起夜,正好撞上一个,我习以为常,那人却吓得像见了猫的耗子,刺溜地翻墙跑了。那以后有一阵,我每天晚上都不睡觉,专门蹲在墙角,进来一个吓一个。 我又把视线转回来,三丈开外,薛铭穿着靛蓝色的外衫,手里持着一柄剑,还没出鞘。他后边还跟了一群人,同样身着蓝衣,不过颜色比他浅,头上别着一只鸢尾的簪子。 难不成他们这藏天宫是按衣服颜色排位子的? 真土气,蓝的让人心烦。 我爹说大喜事不宜见凶器,我便把我的青莲白月收好了,早知道就该随身带着才好。 薛铭直直地看着我,扬声道:“我当日落难幸蒙江小姐出手相救,我允诺必会报答。”他虽然看着我,不过是对管事说的。 管事大怒:“哪里来的江湖宵小,我们这是相府千金,岂容尔等胡说?” 话音未落,薛铭手指一弹,别人没看清,我看清了,是一枚勾骨针,打的是管事的哑门穴,虽不致命,却太嚣张。我弯腰拾起脚尖的一杆花枝,蕴了内力,迎着那枚针甩了过去,两物在空中相撞,齐齐打了个弯,落到地上。 管事的一愣,怒不可遏,一挥手,喝道:“给我上!” “且慢!” 我余光已瞥到那些黑衣人的动作,未免两败俱伤,血溅当场,毁了我大喜的日子,我只好出言制止。 薛铭急切地看着我,喊道:“你当日已答应嫁给我!跟我走!” 这书生……现在没有一点书生的气质了,很有些一宫之主的气势。我看了看他,真是奇怪,当日心里死灰一般,过后有一段时间都浑浑噩噩,现在却毫无感觉了,空荡荡的。 我不禁有些出神。我小时候跟娘一起生活,爹是个什么东西我见都没见过,我娘说起我亲爹有时缠绵悱恻忆起他的温柔和才华,有时有哀怨愤怒说他薄情风流。我一直很恨当年他对我娘的薄情寡义,所以到现在也没亲口叫过他一声爹。 我没办法舍弃我亲爹的血脉,或许,我天性里也有那些凉薄吧。 我看着薛铭,说:“把你的剑给我。” 他目光一闪,毫不犹豫把他的随身佩剑扔给了我。 沉,比我的青莲白月剑沉,我掂了掂,扔掉剑鞘,从轿子顶上用轻功飞过去,对着薛铭刺了过去。他一动不动,电光火石间,我看到他竟然闭上了眼睛。我手腕一抖,剑尖偏开一寸,钉入他的胸腔。 薛铭一张嘴,就吐出一口血来,他脸色苍白,紧紧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以命相搏,不知……能否换回你的原谅?” 说完,他就昏了过去。 他后边的一干人竟然没有呼天抢地,他们互相看了看,突然有一个人说:“宫主死了!” 我刚想说他还有口气儿呢,这个人又兴高采烈地说:“那我就是下一任宫主!” 话音未落,一柄剑尖“噗呲”一声从他的胸口透了过来,他吃力地转身指着后边的人,抖着手指:“你,你,你,你……”然后就两眼一翻,躺地上了。 他倒是一下子就死透了。 剩下的蓝衣人一下子提高了警惕,他们群龙无首,我好心提醒他们:“快走吧?” 于是这些人就唰唰唰地消失在了街边。 一场闹剧,我环顾四周,两边的百姓鸦雀无声,似乎都看呆了。我的嫁衣上染了薛铭的血,一股血腥味。 无法,我只好站起来,拖着薛铭回了轿子,吩咐轿夫:“回府。” 我跟我爹学的第一样兵器就是针,我的准头也都是从那时练的,我若不想薛铭死,便能用剑尖贴着他的心脏划过去,不刮一滴血。 他这昏,多半是疼昏的。 我便也解了一口气。 我求我爹找了宫里的御医给他疗伤,等他好了一半,便叫他出去干活,把我院子里的雪扫掉,然后再铺好,再扫,一天不扫个七八遍便不叫他吃饭。 他们藏天宫如今已经从江湖消失了,因为龙颜大怒,被三千精兵围攻了,我亲爹似乎使了什么手段,现在江湖里只要有跟藏天宫沾点边的都不敢露头了。 我对薛铭说,如今你的教众都散了,你分文不值,我要是不罩着你,你一出去就会被抓进大牢,把牢底蹲穿。就算侥幸逃跑,到了江湖里也会有人等着让你生不如死。 薛铭满头大汗地舀着抹布擦地,闻言抬头看我,露出一个笑来:“你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我哼了一声,转过身,感到心脏那里结结实实地跳着。 我想起我爹以前和我亲爹聊天,他问你当初怎么就突然浪子回头了,我亲爹说,因为心里知道。 我当时年纪还小,听的一知半解,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心里知道什么。 现在,我按按自己的心口,真的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