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儿 作者:溪鱼游渊 文案:天下最高处,独住云中君。 云中君仗剑魔域无尽海,斩魔尊于剑下,一时风光无两,被尊为天下第一人。 然后他傻了。 后来又被拐了。 傻子攻X人妻受,云无觅x阆仙 全文就是受带攻治病,毕竟总让人傻着也不是事儿,过一个小副本聪明一点。 换封面了,然然亲手画的,给阆仙浇水。 第一章 魔域深处,无尽海。 黑色海浪翻涌着,腾起十数米高的巨浪,咆哮着扑向阴沉天空。 明怀幽站在这里。 他的发极黑,肤色苍白,唇色却红得近乎发乌,像是涂了血,唇角轻轻一翘,那唇上的红就好像要滴下嫣红汁水的花瓣一样,别生娇艳。他穿了一身黑袍,此时袖袍被风吹得鼓起,愈发显得他身形消瘦,仿佛一具骨架贴了一张人皮就跑了出来,血肉都还未来得及生长,颇有几分可怖;但他仍然是极好看的,修为到了他这个境界,皮相再次,在风流气度上也自有过人之处。 狂风在他身前被迫一缓,颤抖着轻缓拂过他眉眼和发丝,他含笑看向来路,距离约定的时辰愈发近了,而他等的人仍然未来,不过,他只希望那人永远不能再来最好。 谁让这世上,永远只能有一位天下第一。 可是云无觅还是来了。 明怀幽收敛笑意,看向来人。他心情不好,脚下这片海便越发暴躁,海浪翻滚间仿佛天地倒悬倾覆,这威势如此恐怖,足以吓退世间大部分号称逆天而行的修真者。 云无觅来时没有携着惊天动地的威势,却也没有带着狼狈不堪的伤口,他只是平静而冷漠地,出现在了明怀幽面前。唯一泄露他这一路深入魔域的艰辛痕迹的,只有他手中出鞘的剑,剑身上血液凝成一线,顺着剑尖滴了下去,又极快被海浪吞没了。那血液是黑色的,浓郁得化不开的魔气蕴藏在里面,无尽海感应到了,一瞬间如活物一般沸腾起来,海浪从四周卷起,如能够食人的花苞一般合拢扑向云无觅。 云无觅甩了一下手中剑,一连串的魔血甩了出去,被无尽海吞噬,瞬间海浪气势大涨,连乌云间亦隐隐有雷声传来,但一瞬之后,云无觅不再压抑身上威势,犹如广袤山脉从天而降,数万年不曾平静的无尽海被迫蜷伏在这威压之下瑟瑟发抖,像一只还没来得及嚣张就被拔掉利爪尖牙的猛兽。明怀幽是魔,而云无觅修太清道,于是天地也被这二人割裂成界限分明的两半,一半天色漆黑,浪潮奔涌,一半晴空万里,风平浪静。 云无觅抬剑,指向了明怀幽。 云无觅的样貌同样极其俊美,只是他气质冷而锋锐,如山巅皑皑积雪覆盖千年不化寒冰,少有人敢看他。此时他和明怀幽对峙,明怀幽不动,他便率先出了剑。剑锋挥动的那一霎,全天下的风都汇聚到了这片海,附在那把剑上,成为了云无觅的剑锋,于是成百上千丈的海水被猝然分开,激起滔天巨浪。 明怀幽没有退。整片无尽海都是魔气,他何须要退?云无觅想要胜,除非能在无尽海用剑新劈出一个天地来。他挥袖,坠落的雨水便停止在了半空,又凝聚成无数漆黑箭簇,无穷无尽地射向云无觅。 这被整个修真界关注的一战,打了足足一个月。 一月后,无尽海干涸,魔尊陨落,魔域重新陷入纷争不休的内乱之中,云无觅回返太清。 “师父!”碧海心收紧了搂住云无觅的双臂,声音里带了哭腔,“你总算是回来了,徒儿都要担心死了!” 云无觅神情稍软,安抚地拍了拍少女的肩,低声道:“为师无事。”平日里他不喜让人近身,但他只有这一个徒弟,纵容一些也是应该的。虽说如此,他安慰完还是握住少女的肩,将其推离自己怀里,沉声道,“你既已及笄,须知男女有别,不可再这般向师父撒娇。” 碧海心顺势退开,擦了擦眼泪,对云无觅不好意思地一笑。十五六岁的少女,本就颜色娇嫩如三月枝头抽芽新柳,这一笑恰如春风携雨来,梨花带露开,是再好看不过的动人风姿。偏偏云无觅不解风情,直接从碧海心身旁走过,说道:“你刚刚突破,境界不稳,正是该闭关稳固的时候,自去吧。”他声音沉肃冷淡,关心也像说教。 碧海心含恨跺了跺脚,看向她师父背影,却又痴了,眼眶里重新漫上泪,又被她狠狠擦去。她行礼道:“徒儿知晓。” 云无觅没有再回头。 他走入静室,布下结界后,才显露出些微克制不住的疲态。此前与明怀幽一战,他胜得并不容易。他褪下法衣,便可见自己半边身体都被魔气占据,这些魔气在他体内沸腾了一瞬,差点触动太清护山阵法,却被他再次强行押下。佩剑漂浮在他身旁嗡嗡颤动,帮助他压制体内魔气。 碧海心回到自己洞府,看见血滴坐在桌边,正在逗弄一只黑色幼虎。那幼虎看上去只有一个月大,皮毛才刚长出又软又薄的一层,蓬起来像是一个毛球坐在那里,却还极力摆出庄重姿势,头扭到一边不理血滴的逗弄,一看就知是有灵智的。碧海心皱了下眉,在洞府外又加固了一层结界,才走到血滴身旁坐下,嘟哝道:“你一个魔域妖女,天天往道修的第一门派跑,是不想要命了吗?” 血滴听出她话语里怨气,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就知道她今天是精心打扮过的,面上抹了脂粉,衣服看似与普通弟子服无异,细节处却处处下了心思改动,走动时更飘逸,也更显身段。女人打扮这些,往往不是为了给女人看,却偏偏只有女人才懂。血滴一笑,道:“你在你师父那碰了钉子,跟我出什么气?” 碧海心不说话了。她已经占了这天底下离云无觅最近的女人的位子,可是她想再前进一步,走到云无觅身边陪他并肩而立,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人的贪念是会被滋养的,对于碧海心来说,从她意识到自己动了心那一刻开始,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血滴逗弄地失了耐性,直接双手一拢,从幼虎腋下将它抱了起来,不顾这只尚还年幼的小家伙拼命蹬腿,把他放到了自己身上,她对碧海心说道:“我倒是有方法给你一个机会。你们道修追求克念作圣,修为到了你师父这个境界早就不动七情了,跟太监也没两样。你想要跟你师父在一起,只能放大他心中的欲'念,否则做再多努力也只是媚眼抛给瞎子看。我手上有一味毒,可以做到这点,看你敢不敢用了。” 碧海心趴到桌上,懒洋洋瞥了血滴一眼,嘲弄道:“我们是朋友不错,可你是魔,我是道,我要是傻到会用魔给的东西,只怕我们也做不成朋友了。” 血滴只是笑,像是开到糜烂的花,有一种放荡而妖冶的美,她拿出玉瓶放在桌上,道:“药我给你放这了,要不要用你自己决定。我愿向天道起誓,此药于云无觅修为无损。”她说完站起身,将虎崽儿塞进自己领口,道,“我要走了,你这儿到处都是灵气,待得我浑身不舒服。” 她看了一眼仍然闷闷不乐的碧海心,突然俯身,涂着丹蔻的十指抚过碧海心脸颊,额头碰额头地和她挨在一起,亲昵又温柔,道:“你知道的,阿瑟,我永远也不会害你。” 那是她们还没有一个成了魔,一个修了道时用的名字了。 血滴走后,碧海心眼神复杂地看向桌上的玉瓶。她盯着看了很久,心中千万个念头转过,终于仿佛受到蛊惑一般伸出了手,半途却又如被虫蛰般猛地收回,起身走入内间静室,不再去看那个玉瓶。 在血滴走远之后,那只被她塞到胸口的虎崽儿才终于挣扎地探出头来,仰着头不满地盯着血滴的下巴。血滴感觉到了,抬手摩挲了几下虎崽儿毛茸茸的小耳朵,笑道:“莫急,你且看,碧海心一定会用那味毒的,无人比我更清楚为爱痴狂的女人能做出什么了。如此,云无觅将你打回幼体,必须要重新修炼,我将云无觅变成傻子,也算是为你报仇了。” 云无觅足足闭关了两年,才终于将魔气压缩成一团,锁在丹田之内。这两年里,碧海心早已稳固境界,闯了无数秘境,搜刮了一堆珍稀草药。在云无觅出关那天,碧海心献上了一枚丹药。 碧海心柔声道:“师父自从那一战后便一直闭关,想必是受了伤。徒儿担心师父伤势,特意搜集材料炼出了这枚丹药,希望师父能够收下。”她神情镇定,手心却出了汗。她在赌,赌云无觅愿不愿意信她。修为高深如她师父,对每一次劫数都有感应,她只能祈求她师父不会怀疑劫数应在他的徒弟身上了。 她只是想要他的情而已,可是情之磨人,又如何不算劫数? 云无觅直视碧海心双眼,问道:“你当真希望我收下?” 碧海心双手颤了一下,却又将那粒丹举得更高,笑道:“是,徒儿希望师父收下徒儿一片心意。”说这话时,她几乎冷静得连自己都惊诧了,她低下头,避开云无觅目光,闭了闭眼睛,继续笑着说道,“如果可以,师父现在就服下吧,徒儿也想知道自己炼的丹有没有用。” 云无觅拿起了那粒丹,似有所感,他沉默了片刻,道:“你境界已经稳固在洞神境,也该自选山头了,明日便搬离驻云峰吧,我会向掌门传信。”他说完垂下眼睫,遮住眸中因演化而生出的流光。片刻后,他还是选择吞下了那粒丹药,起身离开。 他收下这粒丹,是因为这世间劫,只能应,不能避。他让碧海心离开,是因为他心知肚明,他的劫永远不会应在他的徒弟身上,从前不可能,以后,更不可能。 第二章 缘生 一旬后。 碧海心再一次见到了血滴,那只黑虎长大了许多,趴伏在血滴脚边打着盹儿。 “阿瑟。”血滴轻轻唤了一声。 碧海心看向她,慢慢抽出了腰间软剑,指向了血滴,她神情坚硬而冰冷,一字一顿地对血滴说道:“你骗我。” 血滴露出了委屈的表情,辩解道:“……我没有,我只说了这味毒对云无觅修为无害,云无觅的修为确实没有下降不是吗?” 碧海心低低道:“不是这一句。阿雪,你说你永远也不会害我,你失约了,你让我亲手递给了师父那味药。” 血滴收起了玩笑一般的委屈,她不再特意收敛自己身上锋芒,眼角眉梢便轻易流露出轻诮得残忍,才让碧海心发现她早就已经变了。血滴是魔,碧海心一直知道这件事,可她今天才认识到,不止血滴是魔,阿雪也是,她们是一个人。她跟魔交友,与抱蛇而行之人何异?可是她从决意抱起那只蛇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想过,这只蛇或许总会对自己露出毒牙的。她只是恨自己天真,为何忘记蛇能咬自己,自然也能咬别人? 是我错! 碧海心手中剑猛地向血滴刺去,血滴没有动,可是这一剑刺向她咽喉,却在最后关头偏开了剑锋,仅仅划破了她的肌肤。碧海心和血滴对视,她看见了血滴眼里的自己,想起她曾经看见过的千万次凝眸,情不自禁红了眼眶,神色却越发决绝。 碧海心用剑指住了血滴丹田,逼迫道:“血滴,给我解药!” 血滴道:“阿瑟,你是知道我的,我的毒,从来没有解药。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如今他变成这般,正好方便你得偿所愿,况且云无觅修为无损,天底下有何人能伤他?你实在不必忧心。” 碧海心剑尖刺破了血滴衣料和皮肤,穿透血肉,抵住血滴气海,只要再向前进一寸,血滴就会从魔女变成一个废人,到时自然有无数仇家蜂拥而至啃食她的血肉,她会生不如死。碧海心神情发狠,红着眼眶盯住血滴,血滴却只是对她笑,这笑容娇俏又讨好,眼睛里还有一点嗔怪的委屈,仿佛她真的不明白碧海心为何要怪她。 她们僵持,久到碧海心持剑的手开始颤抖。 那滴泪,最终还是从碧海心的眼中落了下来。她猛地闭上了眼睛,颤抖着退后一步,收剑入鞘,对血滴说道:“是我错,是我最后亲手给师父下了毒。若我从你入魔那一日起便和你断绝往来,何至于有今日之果?若我能守住心中妄念,又何至于今日怪罪于你?”她语速愈说愈快,不知到底是想说服血滴,还是说服自己,情绪如疾风骤雨,打在她的道心上,最后她停住话语,重新睁开眼看向血滴,握住剑柄的手指已经用力到发白。 碧海心眼角尤有泪痕,神色却一片死寂,她说道:“只是阿雪,你也有错,刻意地隐瞒仍然是一种欺骗。你走吧,以后也不要再来。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这最后一句话轻薄而锋利,如刀锋割纸,轻易割裂了所有情谊。 血滴还想再说什么,碧海心却将她逐出了结界。她进不去结界,更不可能在太清久待,只能离开。她心中含恨,却又早预料到会有今日情形,直到她远远离开了太清,她才伏在那只黑虎身上,脸埋在那一身皮毛内,压抑着落下泪来。 妖界西南境,碧沉渊。 “你说的是真的?”站在药田里的男子回过头来问道,他的眉平缓无锋,细长如柳叶,是一种如水墨晕染边缘一般的淡,其下一双眼却如被浓墨勾勒,狭长眼尾微微上扬,眼瞳深处似乎含着一抹隐约的绿,生出异于常人的妖相,待人要细看时,那缕妖异却又如云雾隐青山一般,寻不到了。他皮肤莹白,嫣红唇色便如红梅落雪,轻轻一抿唇珠,无心也生媚色。 “是真的吗,花花?”他又问了一遍。 他在问一朵花。这朵花只有五片又小又圆的白色花瓣,中间簇拥着一朵嫩黄花蕊,绿色茎上生出两片细长叶子,看上去再普通不过,在路边随处可见。不过现在这朵花扭了扭茎,两片叶子卷在一起,捂住了花瓣,仿佛被男子注视地有些害羞,它娇叱道:“废话,老娘的消息还能有假?”是一个嫩生生的、还带着点奶音的小姑娘的声音。 男子放下了手上的事,走过来,俯身弯腰,对那朵花伸出手。花从土中拔出根茎,抖了抖土,顺着男子的手爬上了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嘟哝道:“灵药都不伺候了,你这是要去干嘛?我提醒你,太清可是道修第一大派,随便一个弟子都能打败你两万三千次,再把你卷巴卷巴丢到炼丹炉里!”她一边说,一边偷偷用男子的衣服擦干净了自己的根,把土蹭满了男子的肩膀。 “我还能去干嘛,当然是准备去偷人。”男子平静道,已经开始收拾家当,全当没看见花的小动作。 “偷人!”花花用叶子捧住了自己的花盘,发出一声尖叫,“你知不知道你要去哪偷,偷谁?” 男子手上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说道:“我当然知道。天下最高处,独住云中君。正因为知道,我才更要去做,错过这一次,我哪里还有下一次机会?” 花花开始在他肩膀上拼命蹬腿,准确地说是甩根,只是她的根平时被她精心保养,又细又软,根本打不疼人,速度都快得要看见残影了,也只能发出几声轻响。她气得大喊道:“阆仙——!要送死你自己去,姑奶奶才不要陪你!我告诉你云无觅傻了,是想让你放弃他!放弃他!不是让你去偷人的!去偷一个傻子,我看你真是比傻子还要傻子,阆仙是天下第一大傻子!” 阆仙被吵地头疼了,声音再软糯的小姑娘尖叫起来都像只被掐了脖子的鸡崽儿,而他的一朵花能顶三百个小姑娘。毕竟这朵花名为风闻,可听天下事,听得东西多了,自然要格外能说一些。 阆仙道:“别吵,花花。你陪我去,我给你五十滴灵液。” 花花瞬间安静了,用两片叶子尖尖挨着尖尖,扭了扭,扭捏道:“给老娘一百滴,老娘就陪你一起去。” “好。”阆仙一口答应,继续收拾东西。 花花用叶子卷住他一缕头发,晃荡道:“不过阆仙,我还是不明白,你偷一个傻子回来有什么用?” 阆仙道:“他修为无损,则紫府魂魄无碍,应该是中了毒,既然是中毒,自然有解药可以治好他。还有,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了,在修真界躲不过太清,我们必须要去凡间界。” 花花继续问道:“那那些灵药呢?” 阆仙道:“我会布下结界护住他们,里面也有几株已经生了灵智,互相照顾一下,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花花道:“那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你准备怎么让云无觅跟你走?他修为无损,天下间可没有什么迷药药得倒他。” 阆仙沉默了片刻,才道:“我还没想好,不过我想,他既然傻都傻了,大概会自己愿意跟我走的吧。” 花花一头雾水,不过她数了数一百滴灵液就是她自己平日里要攒一百年的分量,又很快开心起来,把这件事丢到脑后去了。 阆仙和花花出乎意料地顺利地进入了驻云峰。 太清已经知道云中君中毒了,但仍然与从前一样,无人上得了那座峰,云中君设下的阵法运转一如往昔。他们无法探得具体情况,只能保守消息,权作无事发生,避免形势生变,暗中由精通阵法的长老进行推演,以求早日见到云中君。 花花指引着阆仙找到了云无觅,他坐在崖边,在看云,头发披散着,和随意披在身上的道袍一起,被风吹得不停翻飞。世人皆知云中君是天下表率,从不会衣冠不整现于人前。阆仙已经走到了云无觅身边,可是云无觅仍然盯着云,没有看他,直到阆仙握住了云无觅放在膝上的手。 阆仙说:“我找到你了,云无觅。” 云无觅才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他神情懵懂,很明显不明白阆仙的意思,却并没有展现出好奇心,待发现阆仙再没有动作后,他又重新转回去看云了。 花花:“完了,是真傻了。” 阆仙:“……”他长久地沉默,说不出话来,他其实是抱有着侥幸来的,云无觅在修真界是一个活着的传说,传说只能以完美或悲剧收场,不能变成一个笑话。谁会相信他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傻子呢?阆仙错觉眼眶里流淌过温热的湿意,可是草木无心,又怎会流下泪来? 阆仙绕到了云无觅身前,半跪下来,开始替云无觅整理衣物,一点点抚平他衣上褶皱,帮助他系好衣带。他伺候过的灵药一个个都比云无觅娇贵,此时伺候人穿衣,还算是大材小用了。待穿好了衣物,阆仙又拿出梳子开始替云无觅梳头,他动作又轻又缓,指尖滑过云无觅发丝时,像是在安抚一只皮毛柔顺的大猫。他站在云无觅身后,看不见云无觅神情,自然不知道云无觅已经没在看云,而是在看刚刚被他握住的那只手。 阆仙牵起云无觅的手,待云无觅看过来后,直视他的目光问道:“云无觅,你愿意跟我走吗?” 云无觅看着阆仙,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很干净,是那种纤尘不染、空无一物得干净。 他听不懂。阆仙意识到了,他尝试着牵着云无觅站起来,云无觅乖乖站了起来,而且本能地反握住了阆仙的手。他一站起来,高出阆仙半个头,肩膀和胸膛都比阆仙更宽阔,原先坐下时因为眼神懵懂而产生的无害感便消失了,反而像是他牵着阆仙,而不是阆仙牵着他。 阆仙松了一口气,听话就好,听话就代表着云无觅愿意跟他离开太清。 “我会治好你的。”即使知道云无觅听不懂,阆仙还是仰头看向云无觅双眼,认真地对他许诺道。 “我们下山。”阆仙对花花说道。 第三章 常笑(壹) 有云无觅在,离开太清比进入还要容易。 花花坐在阆仙身上,问他:“我们要去哪儿?” 阆仙皱了下眉,道:“先去收集药材吧。你知道哪有常笑的踪迹吗?” 人间有一种树,名常笑,其果形似飞鸟,千年熟一,落地化人,性至善,可活百日,死后重新化果,皮自褪,留果肉,即为常笑心,可入药。 花花想了一会儿,问道:“你想要常笑心?” 阆仙道:“是,云无觅的症状是七情混沌,爽灵蛰伏,识神不显,我决定先试着重新唤醒他的七情。” 花花用叶子指了指方向,道:“那我们去东南方吧,那里有一颗已经化人的常笑果。” 燕国东南边陲,乌茶镇。 常笑住在这里。她无父无母,借住在把她从山里捡回来的李秀才家里。李秀才家里房子很大,人却很穷,他要走仕途,不能经商,个性又清高,不愿卖笔去写些艳俗小说;除了帮乡亲们写信收一两个铜板,以及给小孩子启蒙,意思意思收一点束脩之外,只能靠着会辨识一些药材,经常上山采药来维持生计。常笑就是这样被他捡回来的。 阆仙当掉了云无觅身上代表云中君身份的那块玉牌,换了些人间的银钱,先给花花买了个花盆,然后左手抱着花花,右手牵着云无觅,敲开了李秀才家的门。 “打扰了,我想问你家可有空房出租吗?”阆仙道,他长得好看,神情又温柔,语气轻缓,咬字却很清楚,听起来很舒服,让人就算知道他是毫无缘由地贸然提出请求,也一时狠不下心拒绝。 李秀才不自觉摸了下自己后脑勺,被这神仙似的人物注视着,耳后竟然有几分发烧,他嗫嚅了一下,说道:“不好意思,我家的房子是不外租……” 李秀才还没说完,突然冒出来一位女子,将李秀才拽离了门前,对阆仙笑道:“租租租!我们当然租啦!”她眼睛闪闪发亮地看向阆仙,问道,“不知道客官你愿意出多少价钱租我们的房子?” 阆仙轻轻皱了下眉,他也是个不通俗务的,哪里知道凡间界租房要多少钱,花花又正在努力装成一朵普普通通的纯洁无辜小白花,也没办法告诉他答案。他算了算身上银钱,和要在这里大致要待的时日,试探问道:“一月二两银子,可以吗?” 这女子就是常笑了,她听见了价钱,直接挤开了李秀才,对阆仙二人殷勤道:“二位请进!” 李秀才被常笑的大胆惊住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常笑已经领着阆仙二人看完了西厢房,阆仙把钱都交到了常笑手里,他这时就算阻止也来不及,只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原地转圈叹气。偏偏这时候常笑还蹦蹦跳跳地走过来,把钱塞到了李秀才手里,对他得意一笑,说道:“表哥,这样你就有钱去赶考了。” 李秀才当初采药时,亲眼看见一颗果子落在自己面前,打了个滚就变成了个小姑娘,也被吓到了,不过他天性是个烂好人,被停了哭声的小姑娘可怜巴巴地一看,就软了心肠。只是他没想到初见时还是个婴儿,不过十几日的功夫,婴儿就长成了妙龄少女。幸好当初他把常笑抱回来时有特意避着人,常笑也不爱出门,才无人知道这姑娘的神异之处。他不能告诉别人常笑是被他从山上捡回来的,就嘱咐常笑扮作自己远房表妹。 李秀才只觉得手心的银子烫手,他看常笑一点也不知人心险恶的样子,又皱眉长叹了一声,对常笑低声说道:“你连那二人是什么身份来历都不知道,怎么就敢让他们住下?那二人前来租房,随身却没有携带行李,身上穿的布料更是精致华美,若我没看错,光是那位道长冠上的一颗南珠,就够买下我们整套房子了,这样的人为何要在我们这里住下?” 常笑皱了下鼻子,对李秀才说道:“表哥,你太多虑了,他们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李秀才道:“我身无长物,有何好怕?我是怕你,就算我不是修真者,也能猜到能够化人的灵物有多珍贵。这二人不会是想来把你捉去炼丹的吧?” 常笑道:“表哥,若人家想要抓我,刚刚就出手了,哪里需要在我们这里住下?好啦,你专心读书去吧,不用担心那二人,是我擅作主张让人住下,人当然也由我来照顾。” 李秀才摇了摇头,说道:“不,日后还是我去给他们送饭吧,你一个女孩子,不方便。” 西厢房里,阆仙送走常笑后设下了结界,被放在桌上的花花才长舒一口气,茎软了下去,花朵软绵绵搭在花盆边上,抱怨道:“我讨厌凡间界,土里灵气好少。” 阆仙牵着云无觅,让他在床边坐下,才空出手准备打扫房间,他一边开窗,一边回了花花一句:“一会儿就把灵液给你,你往土里滴几滴,就舒服了。” 花花用叶子拍了拍花盆,奶声奶气地对阆仙喊道:“阆仙,我要晒太阳!” 阆仙走过来把花盆搬到了窗台边,放在太阳底下,又替她向土里滴了几滴灵液。他转身看着满是灰尘的房间叹了口气,颇有些不知从何处下手,最后只能先掐诀,将灰尘都用水冲了个干干净净。横竖修真者不在乎外物,就这样吧。 阆仙在傻了的云无觅身边坐下,更愁了。 “你准备拿傻大个怎么办啊?”花花从花盆里探出半个身子,问他。 阆仙道:“我也不知道,先教他说话吧。” 常笑抱着被子来敲阆仙的门,这女子好像生来不知愁,时时刻刻都在笑。她长相只是清秀,笑起来却明亮得像一束光,就像此时阆仙给她开门,她从比她还高的被子后费力地探出头来,笑容灿烂得就连阆仙也晃了一瞬神。阆仙赶忙接过了她手里的被子,让她进门来。 “客官,要我帮你们铺床吗?”常笑问道,她看见了屋内已经焕然一新,却什么也没有问。 阆仙抱着被子放到床上,对常笑摇了摇头,道:“多谢你,不过不必了。” 常笑又向阆仙交代了一些事情后,就离开了。 花花道:“我觉得她好像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阆仙开始尝试着铺床,让云无觅站了起来,回复花花说道:“无碍,我原本就没打算瞒着她。” 花花用叶子挠了挠自己花盘,问道:“这样好吗,我们是来等她死的欸?” 阆仙反问她道:“你会在乎自己有一天会死吗?” 花花摇了摇头,世上最不在乎生死的,必是草木无疑,枯荣生长都是自然定律,没什么好悲伤的,花花咕哝道:“还不是她太像人了,让我都忘了她只是一颗果子了。” 阆仙终于铺好了床,轻叹一声,道:“是啊,她太像人了,这未必是件好事。” 云无觅又被阆仙牵回了床边坐下,他如今傻得连话都不会说了,身上气势早被消磨干净,又这般听话,和阆仙对视时,难免让阆仙总觉得他有些可怜兮兮的,像是只沉默又乖巧的大狗。阆仙安慰地握住他的手,对他笑了一下。 云无觅看见这个笑,眸光轻轻晃了晃,像是风过湖面,吹皱一池涟漪。他生得真是俊俏,从前无人敢看他,自然也无人敢评论他容貌,可如今气势尽敛,就像一把重回尚未以血醒刃时的名剑,仍然美得锋芒毕露,却不会再气势逼人让人不敢直视。阆仙被这可把玩利器的错觉蛊惑了,伸出手抚过云无觅脸颊,为他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了耳后去。这感觉像是赤手抚过冰凉剑锋,你明知它不会伤到你,还是为这泛着寒光的剑锋感到心颤,可它同时又这般美,让你分不清你的心颤是因为恐惧还是迷恋,亦或者,二者皆有。 花花在一边有些吃味儿,从前阆仙只会对她这么好的,她喊了一声:“阆仙!” 阆仙受惊地收回了手,后退一步,站了起来。云无觅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见他避开自己目光,有些失落地收回目光,垂下眼睫,看上去无辜极了。阆仙看见他这副模样,不自觉摩挲了下掌心,轻轻嗯了一声,脸上有一点泛红。 “阆仙阆仙阆仙!”花花更委屈了,几乎要在花盆里打起滚来,只是她一向心疼自己那几片小花瓣,绝不肯让它们沾了泥,才没有做出这种事。 阆仙这才回过神,看向花花,问她:“怎么了?” “你不理我!”花花抱怨道,小姑娘的音色又娇又软,此时一委屈,声音里的水气就几乎要漫出来把阆仙淹了。 阆仙走到阳台边,把花花的花盆往渐渐倾斜的太阳底下又挪了一点,柔声安慰她:“我不会的。” 花花不出声了,只是阆仙看见她的叶子还是卷起来的,就能看出来她仍然在生气。阆仙摸了摸花花的叶子,花花就松开叶子卷住了他的手指,不过还是不理他。阆仙摇了摇花花的叶子,只是还未待他出言再哄,另一只手就被人握住,他转头,看见是云无觅。云无觅见他看过来,学着他刚刚哄花花的动作,握着他的手摇了摇。阆仙看见云无觅无意识地抿了下唇,泄露了一点点不为人知的委屈,几乎转瞬就心软了。 花花要气死了,也不跟阆仙闹脾气了,尖叫道:“云无觅你个大狐狸精,放开姑奶奶的男人!” 阆仙:“……”头疼。 第四章 常笑(贰) 花花是阆仙一手带大的。风闻花的数量和她们的能力一样稀有,一千万朵花里也不一定能生出一朵风闻来,加之这种花灵智虽开得早,自身实力却很弱,总是被人觊觎。未必所有风闻花都喜欢到处跑,但一定没有风闻花喜欢被囚禁,而这世上总有些人情愿得不到就毁掉。 阆仙当初喂了刚逃出来,奄奄一息趴在草丛里的花一滴自己的灵液,从此就被这朵花缠上了。这件事对他来说只是随手施为,对那朵花来说却是救命之恩。花没有名字,精怪的名字又都有特殊意义,会在化形时由天道赐名。阆仙不能代天道服其劳,为了方便称呼,才在花后面又加了个叠字称呼她。如此,虽然世间花有千万朵,但他的花花就只有一朵了。 花花至今连人形都不会化,在草木修成的精怪里只能算个小孩,她巴着阆仙不放,也不过是因为小孩特有的占有欲和初到陌生环境的不安。阆仙看出来了,叹了一声后,对着花花伸出了手,这就是让花花爬到他身上的意思。 花花扭捏了一下,道:“不会被别人发现吗?” 阆仙道:“无事,施个隐蔽术就是了,上来吧。” 花花重新坐到了阆仙肩膀上,果然不再拦着阆仙照顾云无觅,毕竟云无觅就算跟阆仙再亲密,也不可能像小小的花花一样坐在阆仙肩头呀! 阆仙虽然说了要开始教云无觅说话,却还不知道要如何开始。他和云无觅对视,他不说话,云无觅也不说话。 阆仙指了指自己说道:“阆仙。” 云无觅迷惑地看着他。 真傻了啊。阆仙一边在心里偷偷想到,一边又忍不住觉得他现在这幅样子看上去有点可爱。 阆仙又指了指云无觅,说道:“云无觅。” 他握住云无觅的手,放在自己的喉结上,又放慢了语速,让云无觅可以看清自己的口型,再一次唤了一声,“云无觅。” 云无觅摸了摸他的喉结,自己还是没有张口。他手指顺着阆仙的脖颈向上滑,最后停留在阆仙微张的唇上,有点好奇地轻轻按了一下他的唇珠。 阆仙脸红了,退到桌子旁边坐下,决定暂时放弃这个计划。 他看了一眼云无觅,心想太清肯定有办法找到云无觅,他还得头疼会不会有人来找自己要人。不过算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拿到常笑心,云无觅现在七情混沌成一团,想学说话也学不会,拿到常笑心后应该会好一点。不过在凡间都能做些什么?要交完房租后就闭关等待常笑自己褪皮吗? 夕阳渐渐落了下去,快到夜晚了。花花打了个哈欠,开始合拢自己的花瓣。阆仙将花花重新栽进了花盆里,又关上窗,免得花花晚上着凉。阆仙走到哪,云无觅的目光就追着他到哪。阆仙坐在云无觅旁边,就被云无觅牵住了手。 真像小孩子。 云无觅这一傻,连打坐也不会了,不知是不是之前在山上时养成的习惯,到了夜间就乖乖躺在了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睁着眼睛看向阆仙,直到阆仙也无奈地在他身边躺下,云无觅才闭上了眼。 一夜无话。 次日,李秀才上山采药去了,常笑来找阆仙他们玩。 精怪之间是不遵守人间那些男女大防之类的糟粕规矩的,常笑自来熟地在桌边坐下,她先看了眼空着的花盆,吓得坐在阆仙肩上的花花悄悄往阆仙领子后面藏了藏;又看了眼坐在床边目光跟着阆仙转的云无觅,云无觅没有理她;最后才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阆仙,笑道:“郎君真是好风姿。” 阆仙不置可否,给常笑递了杯茶,道:“你虽然与寻常灵物不同,也应是喜欢灵气,吃不惯凡间食物的,喝一杯吧,能让你在这里待得好受一些。” 常笑一怔,看向被推到自己面前的那杯茶,她伸出手拿起了它,轻轻抿了一口,浓郁到化不开的灵气顺着她的舌尖滑下,令人浑身暖洋洋的。常笑将茶水一饮而尽,舒适地叹了口气,对阆仙一笑,说道:“多谢款待。” 阆仙只笑了一下。 常笑捧着脸看他,眨了下眼睛,见阆仙没有率先开口的意思,问道:“你们是为我来的吗?” “是的。”阆仙坦然承认了。 常笑笑容不变,继续问道:“那你要常笑心是为了治他吗?”她说着,看了一眼云无觅。 “是。”阆仙再次承认了。 常笑唔了一声,皱着鼻子说道:“你们既然能找到我,想必也应该知道常笑果化人只能活百日,你会愿意再等几十日的吧?” 阆仙点了点头。 “那就好!”常笑舒了口气,又笑开来,她对阆仙说道,“你要不要让他去上私塾,就是表哥开的那家?束脩可以算你们便宜点。” 话说到这里,阆仙才算是有了些兴趣,问道:“私塾?” 花花确认常笑看不见她,胆子又大了回来,坐在阆仙肩上晃荡腿,此时听见阆仙问话,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就是小孩子们学知识的地方。” 常笑点了点头,继续劝道:“表哥很会教孩子的。” 阆仙有些意动了,回过头看了一眼云无觅。云无觅无辜地看向他,还不知道自己有可能将要面对怎样残酷的命运。 “好。”阆仙决定了,要让云无觅去上私塾。他还在想也许是自己方法不对,交给专门教孩子的先生,也许就会好一些了吧。 要是从前,天下间还没有几个人有这个资格来教云无觅呢。 太清,思过崖。 碧海心被锁在后山峭壁上的静室内,她体内真气被封,只能在此修心。按照宗门判罚,她要在这里被锁整整两百年。两百年后,若是云中君恢复,就由云中君决定她去留,若是云中君仍然未好,那碧海心就要日复一日地被囚禁下去。 她坐在崖边,四根粗壮锁链囚住了她的手脚,将她困在这方圆之地。碧海心身下还刻着一处炼心法阵,种种幻象都浮现在她的身侧,这些幻象有千张面,千种身形,凝聚世间一切色相与蛊惑声音。碧海心抬手,腕上锁链叮当作响,她甩动手腕,挥散了一个在她身边的幻象。那幻象如云雾散开,又在离她稍远处合拢,重新汇聚出人形。碧海心轻叹一声,任由那幻象重新凑近她,请求她的怜爱,不再理了。她还不至于被这些幻象蛊惑,只是她如今身无灵气,时日尚短时暂且能够分辨,待到时日愈久时呢? 洞穴所在的位置很高,寒风刮过来时像是带着刀子,携着翻滚的浮云,一同从她的身周掠过。 此处飞鸟不渡,猿猱难攀,除她以外,再无生灵。一人独处的时候,静寂的威能总是会被成千上百倍的放大,或许有个会说话的幻象陪在她身边,也能勉强算是件好事?碧海心苦中作乐地想到,嘴角却露不出笑来。她看向幻象的那张脸,心中再一次被愧疚与后悔占满,几乎要流下苦涩的泪。 执念愈深,如何看破? 她如今有漫长的时光可以用来梳理自己的心绪,却越想越觉得是一团乱麻。她天资出众,又师承天下第一人,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天下可入眼者寥寥无几。除了她师父,天下谁人配的上她的喜欢?当然,修真者求长生,求大道,情爱皆是小事。只是,她说的是高傲言,行的却是祈求事。喜欢上一个人,喜怒哀乐都被对方牵在手里,七情的丝线深深扎根于她的血肉,哪里能轻易割舍? 她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杂念纷扰,却又转眼消散,竟然没注意到,这处洞穴里何时多出了一人,直到那人哀哀出声唤她,她才回过神来。 “阿瑟。” 血滴捂住腹部,无力地靠在山壁上,语气却轻缓带笑,缠绵又柔软地唤她的旧友。思过崖不比太清它峰,因为是囚人的地方,防守最是严密。她为了见阿瑟一面,换得这片刻相处,一路突破重围攀上了这处绝壁,只是片刻时间,就已经有血顺着她光裸的小腿滑落,在地上汇聚成小小一汪。 碧海心闻到了血腥气,她侧目,看向血滴,没有说话,神情仍然是冷硬的,眼睛里却透出哀色,像是北方寒冬的落雪,盖过了所有清浅溪流和起伏丘原,只剩下白茫茫一无所有的如今。 因为说过要做陌路,所以如今她连我为什么来都不愿问了。血滴痴痴凝视她,望进她的眼睛里去,想到。 血滴仍然在笑,可她太虚弱了,使她的笑容看上去像是轻飘飘的飞絮,再无平日艳色。她低声对碧海心说道:“阿瑟,你不要生气,那些人很快就追上来了,我只想跟你说会儿话。”她看碧海心无动于衷,笑容渐淡,舔了舔干涩嘴唇,问出此行目的,“你愿意跟我走吗?” “原来是这样。”碧海心看着血滴,慢慢说道,“你做这些,是想劝我入魔。” 血滴不语。 “我不会跟你走的,血滴。我必须待在这里。”她看向血滴,说道,“你不知,是我自己向门派告的罪。” 第五章 常笑(叁) 云无觅要上私塾了! 阆仙替他准备了书匣与教材,又牵着他到充作学堂的正厅坐下。李秀才只教授启蒙的内容,不然束脩也不会少到难以维持生计。这对现在一无所知的云无觅来说刚刚好,但同时也意味着他必须要跟一堆小萝卜头一起上课了。 阆仙帮云无觅摆好教材后就想离开,起身却被云无觅牵住了衣角,他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重新坐了下来,给自己施加了隐蔽术,内心安慰自己:云无觅第一天上学,他看一看也是应该的。 花花坐在阆仙身上,手里握着一串灵液珠,一颗一颗地往自己根上拍得正高兴,像个吃糖豆上瘾的小孩子。 在云无觅后面来的就是李秀才,他性子温和,学堂又开在自己家里,习惯比学生早到。他进来看见了云无觅,吓得一愣,想起昨天常笑跟自己说的话,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回过神来,苦笑着对云无觅点了点头,也没敢看云无觅回应,就躲到自己桌子后面去了。 阆仙在的时候, 李秀才尚且敢大着胆子直视云无觅,但如今只剩云无觅一人,便如长剑无鞘,映得满室寒光,你知道他就在那里,却一眼也不敢看他。 云无觅少时成名,曾在魔土只身历练六十七年,不知有多少魔修觊觎他这一身修为,和充满灵气的血肉,最终都成了他剑下亡魂。一把尸山血海淬炼出来的剑,怎么会温和无害? 对待阆仙来说,这些都是从前事,反正现在云无觅傻了,需要他照顾,况且他自身修为也不低,更感受不到云无觅身上有什么威胁,但对于他人来说,云无觅身上的变化其实是很小的,从没想过云中君需要保护的太清,到现在现在就快和椅子抖成一体的李秀才,无人敢认为现在的云无觅已是弱者。 阆仙看本应是私塾权威的夫子吓成那样,有点想笑。 学生们也渐渐来了。几乎每个小孩进门第一眼看见的都是云无觅,然后就张大了嘴,直到后面小孩把他撞进来,才合上了下巴,乖乖走到自己座位坐好。待到学生到齐了,李秀才咳嗽一声,向下面扫视一眼,悲痛感到云无觅坐在这一堆小萝卜头里面,就像自己一片整整齐齐的萝卜地里面突然冒出了一颗高高的大白菜,十分突兀。 云无觅上了一天的课,没有什么变化,反倒是李秀才看上去有些萎靡。放课后,李秀才跟常笑一同吃饭,对常笑抱怨这件事,常笑只是看着他笑,劝道:“你放心,他们不会待太久的。”这少女笑意盈盈,眼睛弯起来像是月亮,快活又干净,看上去一点不知愁, 李秀才却担心地看向这一日比一日更美艳的少女,叹了一声,迟疑问道:“常笑……你是不是,还在继续长大?” 如此快速地成长,并不是一件好事,难免让人想到蜉蝣,朝生暮死。 常笑瞪了他一眼,生气道:“你是不是想说我长得显老?” 李秀才摸了摸鼻子,看出来她是真的不高兴,不敢说话了。 次日,在李秀才再三恳求后,云无觅的私塾生涯只持续了一天就结束了,阆仙只好放弃了在得到常笑心之前,先教会云无觅说话的计划。两个人又只能相对着坐在屋子里,干看对方。云无觅低头握住阆仙的手,抚弄他的手指,仿佛这是什么有趣之事。 常笑来找他们的时候,阆仙才将手抽了出来,开门将常笑迎了进来,又给她倒了一杯充满灵气的茶,常笑一饮而尽,舒服地呼出一口热气,笑着对阆仙道谢:“多谢你的灵茶。”这少女说完双臂撑在桌上,捧着脸,五官苦恼地皱到一起,有一种古灵精怪得娇俏,她抱怨道,“昨天秀才问我是不是还在长大,我糊弄过去了,可我不可能永远瞒着他啊。” 阆仙注意到了常笑对秀才的称呼,有一点诧异问道:“你叫他秀才?” 常笑答道:“是啊,我也不知道他的字,都怪凡人那些庸俗礼教。”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桌子上划来划去,声音蔫蔫的。 阆仙问道:“你因何事来寻我?” 常笑重新抬头看向他,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有事来找你,无事来找你谈天就不行吗?” 阆仙不说话。 常笑盯着他看了片刻,泄气道:“好吧,我确实是有事相求。”她思考片刻后,接着说道,“我知你们亦非凡人,想求你们在拿到常笑心后,让这里的人忘记我来过。” 阆仙点了点头,道:“好。” 常笑便又露出笑容,或许是阆仙到来后每日都为她泡一杯灵茶的原因,这少女原本只算清秀的面容,像是被一点点拭去尘埃的明珠,逐渐露出原本华彩,钟山川毓秀而成的灵物,化成人形怎么会难看?但同时,开得越盛的花越接近凋零,常笑果的人身只能活百日,这一点阆仙知道,常笑知道,只有李秀才不知。 阆仙看常笑不再说话,沉默片刻,问道:“如此而已?” 你来找我,就只为了这一件小事,不再请求更多? 常笑道:“是,如此就够了。” 阆仙默默打量她,忍不住再次在内心感叹,她笑起来看上去可真是快活,像敞亮的光,也像澄澈的水,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草木化人,开智容易,生情却难,少有能笑得如此畅快的。他心中生出一点微弱地怜悯,难得多管闲事,再次出言提醒道:“你之前向我抱怨的事……” 常笑对他眨了眨眼,故作老成地长叹一声,拉长声音道:“这个啊——我之前确实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法子,能让我保持住现在容颜。可是我想了想,花开花枯,瓜熟蒂落,都是自然规律,我本就是一颗果子,为什么要像人类一样追求青春永驻?就想着还是算了吧。”她说到最后,又露出她惯有的那种不知愁的笑,轻巧总结道,“没有必要。” 阆仙就不再劝。 常笑蹦蹦跳跳地离开了,裙角飞扬起来,像是只蹁跹的蝶,但这样走了几步,她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停下脚步,心虚地张望周围,待确认没有人看见,才舒了口气,拍拍胸脯,故作端庄地小步走开了,背影看上去像是小孩子学大人走路,可笑又可爱。 常笑果化人时是婴儿,但她开智远比化形要早。不然化人后只能活百日,连牙牙学语地时日都不够,不是辜负了天地造化,白来人间走一遭吗?每一颗常笑果的记忆是代代相传的,所以常笑才化人即能语,相应地,她也很清楚什么是凡人的喜欢。 她哼着歌,准备回屋去编络子。她不愿意白吃白喝,用自己有限的人间生存经历挑来选去,最后只得出了卖身挣钱的法子,跟李秀才商量时把人吓得不清。后来。李秀才就教了她编络子。男人不会刺绣这种精巧活,编个花式漂亮的络子却不难,也比采药来钱要稳定。只是男人编络子采补家用,被人知道了总是容易惹闲话,他从前一直是在偷偷做这件事。除了收络子的张婶儿,这还是他第一次将此事告知她人,男人便有几分害羞。 常笑还一直盯着他看,他更不好意思,只好低下头去,专心给她演示如何编络子。夕阳从窗外进来,将他的眉目染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他一静下心,神态间便自有一股心无旁骛之人所特有的认真与沉静,很是吸引人。彩色的线绳被他拽在指间,随着手指灵巧动作穿梭结成一个又一个漂亮的结。常笑坐在旁边看他,一时竟然不知道是看他的脸还是看他的手好,只觉得无一处不好看,无一处不入眼。这少女看入了迷,待到李秀才编好了络子,放到她面前,红着脸问她可看清了吗?的时候,才恍如大梦初醒,也红了脸,嗫嚅着答道没有。 李秀才也不怪他,只轻咳了一下,对她说道:“那我再做一次,你看好了。” 常笑点了点头。 李秀才便又低下头去,放慢了动作,开始编新一条络子。 常笑眼睛看着他,手却悄悄地摸到了桌子上那条络子,再悄悄地将这条络子揣到了袖子里去,红着脸笑了。 李秀才再一次编完,这次他镇定多了,没有再脸红,将络子放在桌子上,抬头问她:“可看会了吗?” 常笑歪头想了想,拿起丝线开始按他刚才动作,尝试着编络子,遇到记得不甚清晰处,便再停下来想一想,然后继续编,磕磕绊绊地,也编出了一条完整的络子,只是不如李秀才编得美观。她还是很高兴,将自己的络子放在了李秀才的旁边,对着李秀才露出了笑容,得意又娇俏。 李秀才笑着夸赞道:“不错。” 常笑真得了夸奖,反倒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摸了摸头。 李秀才仔细看了看桌子,奇道:“我刚刚编得那条呢?” 常笑装傻,闭着眼睛瞎说道:“是不是掉地上了啊?”手上却紧张地拽住了自己袖口,害怕里面藏着的宝贝掉出来。 李秀才看了她一眼,无奈地笑了笑,道:“那就算了吧,今天天色也暗了,明天再找吧。” 常笑悄悄舒了一口气,美滋滋地想明天编个一模一样的给他就行了。 第六章 常笑(肆) “怎么样才算喜欢呢?”常笑问阆仙,她和阆仙日渐熟悉,今天干脆把装彩绳的篮子提了过来,一边和阆仙聊天一边编络子。 阆仙道:“你问我,我也不知。”他坐在云无觅旁边,拿了把小刀,在给云无觅修指甲。清洁这种一如拂去镜上尘的事可以依靠法术,指甲却是身体的一部分,必须要人亲手来修。云无觅摊开手,放入他的掌心,这只手手指修长,骨节遒劲,虎口和指腹处有着一层薄茧。阆仙拂过那层握剑留下的茧时能感受到轻微地痒,情不自禁抿唇微笑,就连为他人剪指甲这种平平无奇的事,也变得有趣起来。 常笑被这个回答噎住,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阆仙一眼,心里偷偷埋怨:你都笑成这样了,还说自己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不过她另有心事,没有兴趣跟阆仙斗嘴。她皱眉叹了一声,苦着脸道:“李秀才说他有喜欢的人了。” 阆仙动作一顿,云无觅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他才回过神,让云无觅换另一只手。他分出一缕神识,轻巧绕着常笑转了一圈。常笑如今看上去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而她还在一日复一日的长大,在一月后,这种成长就会变为迅速地老去。他看过常笑神情,发现这姑娘面上只有怅然和忧愁,没有嫉妒和怨恨,才暗舒了一口气。 常笑果化人只能活百日,这条定律并不是不能打破的。常笑果因为体制特殊,不能修道,但是世间原本也并不是只有求道才能长生,入魔同样可以。一旦常笑果入了魔,常笑心就不能入药了,阆仙当然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 阆仙回答道:“你可知是谁?” 常笑摇了摇头,道:“他没说,但那神情语气,一看就是真的。” 阆仙了然,常笑想过这件事是李秀才骗她的,那就是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是真的,李秀才对她并无男女之情。 阆仙又问:“那你准备如何?” 常笑听他这样问,反倒噗嗤一笑,道:“什么叫我要如何,我是在烦恼李秀才要怎么办!”她苦恼道,“他这么穷,为人又古板,估计有喜欢的姑娘这件事也只敢告诉我了,哪里有姑娘愿意嫁他呢?”她看了看手上编完的络子,放进竹篮里去,抬头就看见阆仙不赞同地看向自己,又是一笑,解释道,“他把我当家人,我自然要为他打算。” 阆仙已经帮云无觅修完了指甲,他将被剪掉的指甲包裹起来,指尖燃火,烧了个干净,才坐到常笑对面,盯着她沉默片刻,对她道:“你不必在我面前隐藏。” 常笑这才不再笑了,她低下头,手指灵活地牵引着彩绳编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结,沉默半晌,才轻声道:“我没有特意隐藏,我只是觉得……只能有一百日的喜欢,太轻了,不值得被说出口。” “我希望以后他想起我的时候,不必有任何因为无法回应的喜欢而产生的负担。” 阆仙看见她的泪落到了手上,在阳光下泛着光,又极快顺着手背滑落了,只在肌肤上留下一小行细细的、断断续续的水痕。 常笑抬手擦了下眼睛,抬起头,眼眶红红地对着阆仙笑了。 阆仙看见了这个笑容,觉得真是奇怪啊,明明已经这么伤心了,她笑起来仍然温暖、明亮,像是触手可及的光芒。阆仙感到无法理解,他对常笑说:“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既然已经决定让他忘记,为何现在不尝试一次呢?你要知道,他以后是不会想起你的。” “我知道啊。”常笑答道,“只是记忆是人生的一部分,想不起来,并不代表不曾存在。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都不想给他造成困扰。反正时间只剩下两个多月,很快就过去了,何必徒增烦恼?”常笑说到这里,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其实没有两个月那么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的皮相就该开始衰老了。短短一百日的生命,甚至不足够凡人走完一个春秋。 阆仙没有经历过这种烦恼,一时不知该如何相劝,只能沉默。反倒是常笑看他郁郁,反过来劝他,笑道:“你不必为我伤怀,草木不似人类,生来便有三魂七魄,先天圆满,故草木化灵不易,更难生情,而我成熟即可化人,若不限制寿命,就太过逆天了。" 阆仙道:“我知道了,你日后,尽可以随意来喝我的茶。” 常笑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你可不要为了给我泡茶把自己拔秃了。”常笑之前问过阆仙灵茶的来历,阆仙告诉了她是自己的叶子。 阆仙摇头道:“不会。” 阆仙说完以后,就看见花花从常笑身后的窗户悄悄爬了进来。风闻花向来喜欢热闹,花花又还是小孩子心性,在阆仙身边待了几天就闲不住了。阆仙就给她身上施了隐蔽术,放她出去玩,只叮嘱她不要跑太远。 花花跳下窗沿,跑到了阆仙身边,拽了拽阆仙衣角。阆仙弯腰伸手,花花跳上他掌心,被他送到了肩上。常笑看见这一幕,会意地笑了一下,起身向阆仙告辞,阆仙将她送出门外,关上门后坐回云无觅身边,问花花道:“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地跑回来。” 花花紧紧贴住了阆仙的衣领,她在发抖,柔软的花瓣蹭到了阆仙的肌肤,阆仙感受到了。他伸出手安抚地摸了摸花花的叶子,向花花输送了一缕灵气。花花被这熟悉地灵气安抚下来,但还是紧紧拽着阆仙衣领,小声对阆仙说道:“阆仙……这里有魔气。” 阆仙眉头一紧,下意识转头看了眼云无觅。云无觅握着他的手,一无所觉。阆仙想到:是了,现在轮到我保护他了。他镇定下来,安抚花花道:“无事,这几天你跟在我身边,不要再跑出去了。” 花花蔫蔫地点了点头。阆仙走到被搁置了几天的花盆边,向里面滴了几滴灵液,将花花种了进去。花花将根须扎进土里,颤颤巍巍地舒展开枝叶和花瓣,才慢慢平静下来。成精的草木可以离开土地依靠灵气生活,但无论如何,还是熟悉的土壤最能使他们感到安全。 阆仙问花花:“你是在哪发现的魔气?” 花花答道:“就在镇子上。”她委屈道,“阆仙,我好怕。” 魔气代表的是混乱,杀伐,和血腥,和主生机的草木之灵天生合不来,而且花花虽然没说过,但阆仙怀疑过她从前其实是被魔修抓走,就算不是,也是被人用魔气折磨过,不然不会比寻常妖灵更怕魔气。阆仙又给花盆中滴了滴灵液,握住花花的叶子摇了摇,安慰道:“不用怕,有我在,没人可以抓走花花。这次要多谢花花,花花真勇敢。” 花花昂起花盘,笑道:“花花是最厉害的!” 阆仙笑着点头,安抚完花花,他看向窗外,残阳如火如荼,灼烧半边天空,像是天神陨落日,血色浸染无数云。 在天空的另一边,血滴神情郁郁地回到了魔土。她这次从太清一路遁逃回来,付出了很大代价,却没有达成自己目的,自然心情十分不快。她没有遮掩身上血腥气,而魔土最不缺的就是会循着血腥味而来的猎食者。她一路斩杀,待回到明怀幽身边时,一身伤竟然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也不知一路到底吸收了多少亡命之徒的修为和血肉。 明怀幽仍然是浑身漆黑的老虎形态,他被云无觅伤得太重,几乎算是要从头开始修行,想要恢复到原先的巅峰状态还不知要过几个百年。但他身份特殊,只要没死,就仍然是这片混乱无序的魔土唯一的主人。他在看一份情报,浑身都是浓郁血腥气的血滴进殿也没能让他移开目光。 血滴在老虎身侧坐下,上半身没骨头一样倚到了老虎身上,问他:“你在看什么?” 明怀幽趴在原地没动,用爪子扒拉着将那份情报递给了她,它身后的尾巴不自觉地甩动,将这个女人圈在了自己保护范围之内。 魔物间传信有他们特殊的法门,现在这份情报的形状就是一团漂浮的由魔气组成的黑色火焰。血滴伸出手指,用魔气和火焰沟通,片刻后,她收回手,喃喃道:“云无觅在凡间界?” 有不少低阶魔物,诞生在人间,就在人间吸食血肉。这些魔物少有能成气候的,大部分根本没机会来到魔土,就已经被人间修行者消灭,但胜在和人心阴暗相依相存,源源不断,永远也不能被消灭干净。这些魔物,只听令于明怀幽。 血滴继续自言自语,道:“他为什么要去凡间?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修真界毫无动静?”她站起身,道,“不行,我要亲自去看一看。” 老虎站起身,走到她身边,用身子蹭她的腿。 血滴低头看他,道:“你想与我同去?”她皱眉思考片刻,道,“好,你正好可以驱使魔物去试探一下他的底细,看看云无觅在玩什么把戏。” 第七章 常笑(伍) 阆仙决定去镇子上一探,他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带上花花和云无觅。常笑这边不能离人,云无觅如今又傻了,留下花花二人正好相互照应。临行之前,他见了李秀才一面。 阆仙无意与李秀才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最近镇子上可有异常?” “这……确实有一桩奇事。”李秀才答道,神态间闪过迟疑之色,他看过阆仙,出言劝道,“郎君最近若无事,还是少出门为好。” 阆仙唔了一声,继续问道:“可以向我说说到底是何事吗?” 李秀才面上浮现不忍之色,道:“是李屠户的婆娘死了,李屠户疯了。” 阆仙注视李秀才双眼,缓声道:“你还有事情没说。”他眼瞳深处的绿色由淡转浓,现出妖相,即使这双眼睛随着这种转变,愈发显得漂亮得惊人,但对于凡人来说,则太过妖异,使人生怖。 李秀才不敢再看,慌忙低下头去,不受控制地开口说道:“被人发现的时候,李屠户婆娘的身体已经被吃得七七八八,他婆娘的肠子都被李屠户扯出来了,正在往嘴里塞。有人拿火把驱赶他,李屠户四肢着地,几个纵身就逃走了,现在也没被捉到。”他说完才反应过来,惊恐抬头看向阆仙,却是一切如常,阆仙的眼睛仍然是黑白分明,眸光清澈如水,那抹绿色仿佛从未出现过。倒是这张美人面看上去温柔又慈悲,还带着仙气,看人一眼,让人觉得所有不安情绪都被安抚,哪里有什么妖异? 阆仙点了点头,对李秀才道:“多谢告知。”言罢起身离去,留下李秀才站在原地,他皱眉思索片刻,转身欲要去找常笑商量,最后却看着常笑所住的屋子叹了口气,转身回了书房。 阆仙走到了门前,却被云无觅拦住了去路,花花躲在云无觅的领子后面,不敢冒头。阆仙扫了一眼,就知道是云无觅要来找他,花花拦不住。云无觅走到阆仙身侧,牵住了他的手,低头看他,神色惯常冷淡,那双眼睛却是有一点委屈的,像是变傻这件事在他身上那层冰山壳子上敲了一个小孔,终于能流露出一点柔软温热的情绪。阆仙有些头疼,没想到云无觅会不愿意等在家里。他瞪了云无觅一眼,云无觅却一无所觉。 阆仙心中泛上一点微妙的酸意,像是被小虫子咬了一口。他想,没想到云无觅也有离不开我的一天,却又反驳自己,这不过是他傻了罢了,等你治好他,且看他还会不会这么粘你! 阆仙轻叹一声,收敛好心中所有情绪。无论如何,他总是必须要治好云无觅的。阆仙甩不开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在住宅布下了结界,带上了云无觅。魔气浓郁到了一定程度才会显出颜色,否则是肉眼看不见的。阆仙铺开神识,忍着触到魔气的轻微刺痛仔细探查,最后在镇子的西南角发现了魔物踪迹。 他收回神识,轻轻拧了下眉。阆仙并不擅长斗法,除了某些天生嗜血的妖植,大部分草木修成的妖灵都不擅长斗法。他自保手段高明,但要是让他去除魔卫道,可真是为难他了。奈何如今情形就算不擅长,阆仙也必须要去做。他握住了原本用来给云无觅修指甲的那把匕首,牵着云无觅走入暗巷,施了法门,再出现就已经在魔物面前。 这是一间废宅,彩漆剥落,灰尘满地,蛛网随处可见,地上堆满了宅子年久失修后掉落下来的碎屑。阆仙一现出身形,就先皱了眉,灰尘之类还在其次,最令他难受的是李屠户就蜷缩在角落里,这间宅子里到处都是魔气。他看向李屠户,这男人心中生出魔物,已经看不出人类模样,双目泛红,犬牙突出而尖锐,浑身肌肉偾起,他四肢着地,发现了生人,正在角落里焦躁地来回走动,猩红眼瞳死死盯住阆仙,嘴角流下涎水,喉咙里发出威胁地低吼。他每每试图向阆仙靠近,没走出几步,又被危险的直觉压迫着退回原地。他感受到了阆仙对他来说是大补之物,却又害怕阆仙身边站着的云无觅,不敢过去。 凡间界极少有高等级的魔物,但并不代表低等魔物就没有神智。最开始,这些魔物从人心生出,会不断诱引人类放大心中欲望,直到最后被魔物吞噬,失去神智,沦为被魔物操纵的行尸走肉,已经足够强大到可以脱离人体的魔物,又会开始寻找下一个猎物。李屠户现在这毫无神智的模样,分明是魔物已经不在他身上。阆仙一时有些拿不定是要现在就了结李屠户,还是暂时等待,看魔物是否会回来。但李屠户身上已经背负了一条人命,阆仙又不放心离开常笑太久,无法在此地久待,留着李屠户,难免多生事端。 阆仙下了决定后,抛出了那把匕首,匕首漂浮在他身前,刀芒吞吐不定。李屠户更加焦躁,不再来回走动,弓起身子和阆仙对峙。他已经不能算人了,被魔物吞噬之人,甚至连做鬼的资格都没有。此处的魔气随着李屠户的低吼开始不断翻滚聚集,越来越浓郁,竟然渐渐显出了颜色,阆仙点了下刀柄,一瞬间刀芒爆闪,割裂魔气,冲向李屠户。 阆仙没有攻击手段,只能借助外物,所以用了这把刀。他手段粗暴,直接将灵气附在了刀身上,但魔气可吞噬灵气,这把匕首又只是凡器,这种手段能不能对李屠户造成伤害,阆仙心中也没数。 李屠户一声低吼,再吸气如长鲸吞海,环绕在他周身的魔气疯狂沸腾,涌入他身躯,他皮肤变得漆黑,身形膨胀,嘴唇外翻,獠牙突出,指甲伸长,泛着寒光。他面对刀芒不闪不避,反倒冲上前,试图伸手握住这把匕首,指甲擦过刀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阆仙眉头一皱,没注意云无觅看了他一眼,未待阆仙变招,眼前突然雷光爆闪,阆仙被刺得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前连废宅也不见了,只余一个焦黑深坑,魔气更是被清的干干净净。阆仙怔愣了一下,云无觅就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力道,他侧头看向云无觅,正好对上男人看过来的目光。阆仙下意识一笑,云无觅看见他笑,才满意了,不再盯着他看。 花花这时才敢从云无觅身后探出头来,之前她没完成阆仙吩咐的事,一直赖在云无觅身上不肯过去,此时她用叶子拍了拍云无觅的肩,发出一声惊叹声:“哇——你可以嘛,云无觅!” 阆仙看着一点线索不剩的那个坑,再想想云无觅刚刚闹了这么大的动静,肯定会引来修真者,不由觉得自己头又开始疼了。 他叹了口气,袖子一甩,决定带着云无觅和花花先回去了。天下事日日发生,总不能日日忧心。 乌茶镇上的大户张员外家里,待在后花园里的小姐突然捂住胸口倒了下去,引起了一阵兵荒马乱。待郎中把了脉,说张家小姐心疾已在渐渐好转,只是被刚刚的天雷惊着了,才会昏迷,身体并无大碍,张家从上到下才舒了口气。 郎中开了付安神定惊的方子交给下人,半夏付了诊金,又将大夫送了出去,回来时,便看见自家小姐已经醒了,正倚在床头,听夫人说话。 张婉儿算是乌茶镇上出名的美人了,只是她先天不足,生来体弱,多走几步便要喘不上气来。如此体弱,自然于生育一事上令人担忧,以至于如今十六了,也无人上门提亲。 张柳氏将女儿抱在怀中好一通安慰,又亲眼盯着张婉儿喝了药,看见人躺下了,才离开,走前嘱咐下人们仔细照顾。 今夜守夜的半夏走过来准备吹灯时,张婉儿制止了她。 “留着这盏灯,有光我心安一些,你下去吧。”张婉儿道。 半夏应了是,退出了内室,她觉得今日听到的小姐声音有些不同,待在外间守夜的小榻上躺下了,才分辨出来是小姐今日说话的气息稳了许多,不像往日一般虚弱。她想起郎中说自家小姐身体正在好转的话,舒了一口气。小姐心善,她自然是希望能一直服侍小姐的。 屋内,待听见半夏呼吸渐渐平稳,熟睡以后,张婉儿却坐了起来,倚在床头,目光幽幽看向室内烛火。烛火下的阴影在她的注视下慢慢蠕动,顺着桌子腿蔓延开去,直到将整间内室包裹起来,才稳定下来。 张婉儿对着空旷室内低声问道:“我今日为何会晕倒?” “有人杀掉了李屠户,我根基受损,你受到牵连,因而晕倒。” 张婉儿听见了回答,这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正是被杀掉的李屠户的声音。她面不改色,继续问道:“我该如何做?” “避开那人。”说完这句话,包裹住房间的阴影收回,重新蛰伏在阴暗处。张婉儿吹熄了灯,重新躺下。 第八章 常笑(陆) 如果妖也有性情分类,常笑肯定是天生多情那一类,她生来就爱花爱云爱草,爱这世间一切生灵。她因自身原因,无意在红尘结下太多牵扯,日日足不出户,却每天都有小动物循着灵气过来找她,受了伤也来找她求助。在阆仙一行人到来之前,和这些小家伙们说话,就是李秀才外出时常笑唯一的乐趣了。 最近来找她治伤的小动物突然增多,她存的一点草药已经用完了,今日只能捧着那只受了伤的兔子来找阆仙。 常笑果性至善,阆仙自然不愿给她留个坏印象,出手治好了那只兔子,之后跟常笑一起喂兔子吃草。 阆仙坐在常笑身侧,他仔细看过常笑神情,没有见到感伤,但他不善揣摩他人心情,也拿不准常笑是否还在为李秀才伤神。他之前被花花提醒,虽然他无法帮常笑得来姻缘,却可以给常笑银钱。花花的原话是:“凡间界嘛,烦恼十之有九是可以用银子解决的,如果不能解决,那一定是因为你的银子还不够多。”也不知道是她从哪听来的。 他对常笑道:“我来凡间界时当了一块玉,得了五百两,给花花买花盆花费五十文,租房花费五两,束脩六十文,现在身上还剩四百九十三两九百九十文。” 常笑没听懂,转头看向阆仙。 阆仙道:“都给你。” 常笑被惊到了,瞪大了眼睛看向阆仙,说这句话的阆仙过于英俊,以致于常笑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呆了。直到被坐在床边的云无觅抬眼看了一眼,常笑后背发冷,才回过神来。她对阆仙一笑,道:“我很高兴,可我不能要。” 阆仙道:“一颗常笑心抵得无数灵玉,更何况只是凡间普通金银?”阆仙话说到这里,想起云无觅那块玉佩材质也是顶级灵玉,心虚地沉默了一下,才继续道,“你不用还我。” 常笑还是摇头,道:“常笑心是我自己要给你的,况且我虽然生在凡间,却也知道我的果核其实用处不大,无几人会来寻它。若是不入药,常笑心也不过是一颗会腐烂在地里的普通果核罢了。” 阆仙道:“银子也是我自己要给你的。你知我来历,便应知凡间银钱对我来说皆是无用之物。况且若李秀才要上京赶考,一路花费仅凭房租远远不够。” 常笑想到李秀才,最终还是同意了。不然银钱对于她来说和阆仙一样,亦是无用之物。 常笑抱着兔子走后,阆仙坐回床边,对云无觅道:“我当了你的玉,但那块玉佩是太清身份标识,太清要寻你,定然从那块玉下手,玉佩迟早还会回到你手里。”这是在解释,虽然当初那块玉佩是云无觅自己解下来给他的,阆仙本想拒绝,接到手里后辨出上面有太清手段,才顺势而为。 云无觅却只是看他,自从阆仙开始照顾他,云无觅的发冠和道袍再也没有乱过,可那双眼睛却还是太过干净,或者说,过于无害了。云中君即使眸色黑白分明,眼瞳深处也总是沉着一抹寒芒,不见温和,只见锋锐,少有人愿意与其长久对视。如今啊,至少会有阆仙担心这人走在街上被贪好颜色的女修抢走了。不然这双眼睛看着阆仙的时候,阆仙的心怎么总是跳呢?像是揣了只毛茸茸的小兔子,这只兔子一在他的心上蹦蹦跳跳,用长长耳朵扫来扫去,阆仙就觉得连云无觅看起来都可爱了。 云无觅越可爱,阆仙就越想要拿到常笑心。 他想看云无觅笑。 花花最近吃灵液吃得有点多,总是在犯困,因为魔物蛰伏,阆仙也拘着她,不敢再让她一朵花在外面乱跑了,所以花花只能天天待在土里消化灵气,也就是合上花苞睡觉。她醒过来的时候,灵识会随着花瓣舒展慢慢清醒,与此同时,她也会听到无数声音喧闹涌来,像是沸腾的水一样在她耳边吵闹。 风闻花天生神识过人,才能同时容下这些声音。这些声音里若是有有趣的,花花就会听一听,若是没有,花花就会“封耳”,运用天赋暂时封掉这项神通。 今天花花选择了“封耳”,她晋阶在即,不宜再如往常一样随意损耗神识。花花甩了甩花盘,又伸了个懒腰,才从土里把自己拔了出来,迈着小细跟爬上了阆仙肩头,用小小软软的花瓣碰了碰阆仙伸过来的掌心。 今天的花花也是无忧无虑的花花。 血滴和明怀幽比太清更先找到了这一处小镇,或者说,找到了寄宿在张婉儿身上的那只魔物。 血滴躺在张婉儿身侧,上半身趴到了张婉儿身上,埋在张婉儿颈边深深嗅了一口,才抬起头调笑道:“好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吃了你,正好能再让婆婆我保持十年美貌。”她一边说,一边将手放在了张婉儿的胸口,鲜红指尖探入雪白皮肉,攥住了张婉儿胸膛内跳动的那颗心脏。 张婉儿原本只是午后小憩,醒来后就看见这陌生女人趴在自己身上,听见这女人说要吃了自己,怎能不惊?她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就要尖叫,嗓音却被堵在了喉咙里,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她浑身的力气都随着血滴的手慢慢往外拉的动作流逝,脸上血色褪去苍白一片,寒气从骨子里泛出来。她冷得牙齿打颤,自然不会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变化,从小到大犯了那么多次心疾,都没有此刻让她感觉自己如此接近死亡。那双总是如含秋水的愁苦眼睛漫上了绝望,却又重新浮上一股韧劲和狠劲,死死盯住血滴。 血滴用一只手臂半撑着身子,低头看向张婉儿时,黑色卷发从她肩头滑下,一直垂到了张婉儿的颊侧。这女人真是可恶,她干着天下间最恶之事,微翘的唇却饱满鲜红,仿佛欣赏美人的垂死挣扎是极为有趣之事。 直到血滴的手离开了张婉儿胸口,上半身抬起的张婉儿脱力跌回了床铺,蜷成一团咳嗽起来。她眼眸中不断地流出泪,一边咳一边哭,好不狼狈,她不敢相信地去摸自己胸口,却发现那处肌肤完好无损。直到她咳嗽地太过用力,开始感到眩晕和骨头发疼,才调整呼吸强迫自己慢慢冷静下来,相信了自己还活着,但同时,她本已渐渐好转的身体又回复成了原先的病弱。 血滴早已翻身下床,走到了桌边坐下。那只原本寄宿在张婉儿身上的魔被血滴硬抓了出来,现在正蜷缩在血滴身前摆放的那个茶杯里瑟瑟发抖。明怀幽在血滴脚边焦躁地转来转去,不时用两只虎爪扒住血滴膝盖,直起上半身对她发出威胁地低吼,直到确认血滴不为所动,才无奈缩小了身形,重新变成一只幼虎,被血滴拎着后颈放到了桌子上。 黑色的幼虎在桌上绕着茶杯走了几圈,最后探头到茶杯里舔了几下,才跳下桌子,身形重新长大,对血滴说道:“我读取了这家伙的记忆,云无觅确实在这处镇子上,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人,这只魔太弱,认不出另外那人原身,只知是妖。” 血滴轻嗤了一声,笑道:“云无觅那家伙不是一向被道修奉为表率,也会跟妖物牵扯不清?”她说完,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解脱束缚的魔飞速逃回了张婉儿身上。未待血滴和明怀幽继续商量接下来的形式章程,张婉儿插嘴道:“云无觅可是一位衣冠华贵的道长?” 血滴回过身去看她,笑着应了:“正是,你如何得知?” 张婉儿垂下眼去,道:“那位道长和同行人借住在仁心表兄的家里。” 血滴的狐狸眼眯了一下,看出了张婉儿和这位表兄之间必定有些故事,却并没有细问,而是转回身子向明怀幽问道:“动手吗?” 明怀幽有些迟疑,问血滴道:“你觉得云无觅为什么会来凡间界?” “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药没问题,云无觅确实是傻了,应该是他同行人带他来的凡间界,只是不知道那只妖是什么身份,云无觅又为何愿意跟他走?”血滴顿了一下,继续道,“那人既然带云无觅离开太清,必有所求,不会无缘无故在这个小镇上停留,只是不知这小镇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特别之处,又或者,有异的是他们借住的那户人家?” 明怀幽转头看向了坐在床上静静听他们说话的张婉儿,道:“你我在凡间界被天道所辖,不宜直接出手,倒是这女子可以一用。” 血滴对张婉儿道:“你身上那只魔太过弱小,若是不吞噬血肉就无法成长。若是它还有其他宿主,你还可以安慰自己是妖魔噬人,与自己无关,但我观它刚受过重创,如今想必是只有你一个宿主了。”她对反应过来的张婉儿轻轻一笑,继续道,“你若是不吃人,要怎么实现愿望呢?’ 张婉儿抬眼看向血滴,缓慢道:“我可以帮你们做事,但我要一具健康的身体。” 血滴笑着答应了这个请求。 第九章 常笑(柒) 这是李秀才的故事,所以他应该有姓名。 李秀才名慈意,字仁心,他爹给他取这个名字原意是希望他一生与人为善,李仁心做到了为善,却缺了他爹的手段,在他父母去世以后很快就守不住偌大家业,变成了个穷小子,一时连父母下葬的钱都拿不出来。 他一落魄,从前的亲戚便不肯再跟他往来,只有母亲出身的张家还愿意偶尔接济。或者说,只有张家的小姐,他的表妹,还愿意接济他。 他和张婉儿有一层表亲关系,很小时候就见过,但这个表妹越长大身体越弱,直至后来连风都不能吹,他自然也就再没有见过她。 直到他一夕之间遭逢巨变,他去寻求张家帮助,他的舅舅避而不见,舅母好言相拒。他一向不忍逼迫他人,见识了一遭人间冷暖也不过是心灰意懒,准备离开张家。他撑伞走过张家园林,细密雨丝织成帘,顺着他的伞沿落下,将他与这一园花红柳翠隔开,只留下凉风灌入,冻得他手指苍白,几乎快和被磨旧的褪色伞骨混成一色,一起变成破烂玩意儿。 园林中有一处鹤栖亭,被掩在林木后,李仁心走过拐角才看见,那处亭今日被纱帐围得密不透风,他猜测是里面坐着女客,便准备避开,却被一个紫衣的丫鬟叫住。他迷茫停下,就被丫鬟向他手里塞进了一个锦囊。李仁心下意识地握住,丫鬟一笑,后退一步对他行了一礼,便回身向亭中走去。 李仁心撑伞呆立在原地,那锦囊沉甸甸的,若他没猜错,里面装的便应该是他如今最迫切需要的银子了。他望向鹤栖亭,却被重重帷帐挡住,只能看见一个剪影,那剪影有纤长颈,削素肩,盈握腰,坐在那里像是亭中真的有一只纤弱又高贵的鹤,因被雨困住,才在此稍作歇憩。 李仁心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见了雨声,又细又密,轻巧却又接连不断地落在舒展开的花瓣和草叶上。这些雨丝顺着植物的脉络汇聚,在叶尖和花瓣的尽头凝成滴露,坠落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碎成无数晶莹。 李仁心就在这雨中,被沾染了一身潮湿水气,连带着那颗心,也盛放进了湿软情绪。他猜到了亭中那只鹤的身份,收了伞,合手郑重其事地对亭中行了礼,才收下了锦囊,重新撑开伞,转身离开了张家。 他回家后打开了锦囊,从里面倒出了十个二两的小银锞子,和一张字条。字条上的字迹纤弱风流,只写了一句: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 这是王子安的骈文中的一句,下一句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李仁心将字条和锦囊一起锁入了柜中,用银子下葬了父母。自那以后,他做了许多从前不会做的事,只会挥墨泼毫的手也生了老茧,但即使日子再清贫,他也再没有寻求过他人接济,只是读书愈发刻苦。 他对自己的一切境遇心知肚明,若是能够中举,他自然可以报答张家小姐的恩情,若是不能中举,张家的掌上明珠又怎会需要一个穷酸书生的报答?只能是毫无牵扯最好。 所以也从来无人知,李仁心有了心上人。 这爱恋如从蛛丝从云端坠下,凝结着无数花香与晨露,在尽头处牵连了无数闪烁星辰,即使这根蛛丝又轻又软,脆弱地一挣就断,可它一旦缠绕在了你的心上,你就再挣不开去,不是做不到,而是舍不得。 张婉儿给李仁心递了信,信中约他当月十五于夜半在城郊见面,送信的人便是当年递给他锦囊的紫衣丫鬟。 李仁心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即使此事处处透着古怪。他心中隐有猜测一切波澜都与家中那两位陌生住客有关,却担心告诉了那位道长后事情再无转圜余地。云无觅一身锋锐之气,他担心的是如若自己猜测成真,云无觅不会留下张婉儿的命。至于不告诉常笑,却是怕牵连她。常笑身上虽然有些异于常人之处,却也只是个普通小姑娘,杀鸡都不会,哪里能斩妖除魔? 常笑剩下的日子渐渐少了,面容却停在了芳华年龄,她去问阆仙,阆仙道:“灵气充足,自然发于体肤,只是你寿数为天数所定,我也无能为力。” 常笑怔怔看向阆仙,常笑果的人身越接近死亡,也就代表着常笑心越接近成熟,无论身体里有多少灵气,都要供给给常笑心,这也是为何常笑果能化人却不能修炼的原因。要提供超出常笑心所需的灵气,从而维持住常笑果人身不老,也就意味着阆仙每日给她喝的灵茶应该远比常笑心还要珍贵。而阆仙对她说,这些灵茶是拿他自己的叶子泡的。 阆仙却毫无自己身为天材地宝每一根头发丝都无比珍贵的自觉,只是平淡道:“无论还有多少时日,姑娘家总是希望能让喜欢的人看到自己最好看的样子吧。”他伸手,将今日的灵茶推到了常笑面前。 常笑对他笑,没有再道谢,喝下了这杯灵茶。 最近李秀才愁眉不展,常笑便也没有往日开心,这还是最近几日她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怀。李秀才并不肯告诉常笑他在烦恼什么,常笑又一直待在这处宅子里,对镇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今日她跟阆仙倾诉时,阆仙轻易想到是魔物之故。他私心起见,并不想让常笑有一丝一毫接触到魔物的可能,却又不愿撒谎,只能沉默喝茶。幸好他一向是根木头,常笑才没有起疑。 日子悄无声息地到了月中,李仁心在夜晚只身赴约。阆仙为了保护常笑心,早在来时便在此间宅院布下了结界,是故李仁心一出门,阆仙便感应到了。他这时刚给云无觅解下道冠不久,正在给云无觅通发,已经准备就寝了。可李秀才深夜出门,必有古怪。阆仙眉尖微簇,手上的动作一顿,云无觅感觉到了,但乖乖坐在床边没有动。阆仙低头看了一眼握在手里的顺滑发丝,叹了一声,时间紧促,他从袖中抽出了一根碧玉树枝,变作发簪,给云无觅重新冠了发。也幸好云无觅身上那件道袍是法衣,往日都是和衣而卧,此时才省了重新穿衣的麻烦。 阆仙下了床,问云无觅道:“你要与我同去吗?” 云无觅仰头看他,那双眼睛清晰映出阆仙倒影,没有丝毫波澜。云无觅没有对阆仙的话作出任何反应。阆仙又是一叹,单独给沉睡的花花施加了一个结界后,便自己向门外走去,可他尚未迈出门槛,袖子就被人从身后扯住。他回头看去,云无觅已经离开了床铺,站在了他身后,垂眸看向他。 阆仙对上云无觅的眼神,心上像是被撞了一下,有点疼,却又有点软。若非要说个中是何滋味,约莫如痴花人见牡丹,任是无情亦动人。他伸手主动握住了云无觅的手,云无觅才松开了他的衣袖。 出门前,阆仙犹豫了片刻,还是带上了花花。 这一夜无星无月,只有乌云如盖倾覆,笼罩了方圆十里。 李仁心赴约的地点就在他往常采药的那座山的山腰亭,这座山能孕育出常笑果,灵气自然不弱,在凡间界已算罕见的灵秀之处,今夜却变了模样,没有虫鸣和鸟叫,只有漆黑树影沉默交织成网。李秀才举着火把,所到之处阴影退避一丈,却又在火光之外悄然汇聚,跟随着他不愿离开。 张婉儿坐在亭内,这一次再没有帷幕遮挡,李仁心走近时,火光也照亮了她的面容。她眉疏唇淡,面容苍白,又极瘦,坐在亭中单薄得像是一幅蘸墨寥寥几笔勾勒出的仕女画。可她抬眼看向李仁心,瞳如点漆,眼底一点冰凉水色随她目光转动,一如刹那间明光陡泻,狭长眼尾渲染无数风流,像是画成时从中走出的精怪,只要施舍一个眼神,就会有人愿意为她神魂颠倒。 她在看李仁心,眼中却没有他,她低低唤了一声:“仁心表哥。”这声音在寂静山林中响起,像是滴水碎冰,一点声响也清晰无比,远远传开。 只要有充足灵气,精怪是不需要睡觉的,常笑今夜也未眠,她还在编络子。虽然之前她收下了阆仙的银子,但她自认为要多了解李秀才一点,知道他不会愿意收受无功之禄,常笑就想多编一些络子,到时候拿出银子也有个来历。 这傻姑娘觉得她能为他做得也只有这么一点,便无论如何也不肯舍弃这件差事,恨不得日也做,夜也做。 她为了省灯油并没有点灯,于是那一点流萤跌跌撞撞地从窗外飞进来时,一眼就被常笑看见。她匆忙起身,伸出手接住了那一小点光,流萤却只在她掌心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闪烁了几下后,悄然熄灭。 常笑看懂了流萤的传信,她神情陡变,跑出自己房间,先冲向李秀才的屋子,推开门看见屋内空无一人。她再去西厢寻阆仙,发现阆仙同样不在。 常笑没有迟疑,匆匆离开了李家,赶往自己出生的那座山。 第十章 常笑(捌) 常笑在入山的路上被阆仙拦下了。 “常笑。”阆仙唤她,他神情平静,站在云无觅旁边,看向常笑的神情仿佛他只是夜间散步,恰巧与常笑相遇。 可这其实是他第一次唤常笑的名字。他们平时相处时,阆仙总是听得多,说得少,说话时也多是“你”字开头。这么些时日过去,他竟然是从未唤过常笑的名字,倒是常笑,总是“阆仙、阆仙”的唤他。或许是因为名字对妖来说意义甚重,若是唤了名字,你们之间便有了联系,无法随意当作只是萍水相逢了。 “不要上去。”他劝道。 常笑眼里有泪,她看向阆仙,颤抖着嘴唇对他说道:“李秀才在山里,我必须去找他。” 阆仙沉默,想起自己初见常笑后和花花说的话:她太像人了,这未必是件好事。可他看向常笑那双眼睛,想起这双眼睛笑时模样,最后还是多劝了一句,对常笑道:“你今夜上山,必死。你若现在选择回去,我会尽力将李秀才带回去。纵是他身死,我也一定会将其魂魄送入轮回。你们之间牵扯甚深,认出他的转世并不难,你可以等待下一次轮回。” “可是对于凡人来说,每一次生命都不能重来。对我来说,我们的每一次相遇都弥足珍贵。”常笑低声道,她明白阆仙的意思,却无法不去救人。 之后她对阆仙行了一礼,直视阆仙双眼,带泪露出笑容,颤声道:“常笑果树就在这座山上,我死后,常笑心会飞回果树身下,届时,请君自取。” 阆仙沉默片刻,牵着云无觅让开了上山路。常笑和他擦身而过时,阆仙听见了一句:“谢谢。”他转过身,目送那一身粉色衣衫的姑娘投入了树林之中,极快地被浓重幽影吞没,再看不见。 “我们也走吧。”阆仙对云无觅说道,回应他的,还是只有无边寂静夜色。他侧头看向云无觅,紧了紧握住云无觅的手,之后目光扫视了一遍四周,也挑了个方向上山。 血滴坐在树上,远远观望了这一出,明怀幽还是幼虎形态,卧在她的膝上。血滴用手指梳过明怀幽后颈,在阆仙望过来时也没有移动,她对明怀幽道:“除了云无觅与那只妖,还多了个……”她话语一顿,有些不太确定自己判断,“小姑娘?” 血滴面色有些不好,但她用手指抚了下自己的唇,又重新露出笑。这么近的距离,血滴还是看不出那只牵着云无觅的妖的原身,只能说明对方的修为最低也要与她持平。而这个小姑娘没有出现在张婉儿给出的情报里,也就是说她是一个变数,但同时也代表着,很有可能她就是云无觅来到凡间界的理由。但无论云无觅想要什么,只要毁了那样东西,云无觅自然再也得不到。 云无觅修为无损,血滴自然不会冒风险跟他硬碰硬,这座山上,早被血滴布下杀阵。 常笑在山腰处找到了李仁心,他背对着常笑站在亭中。 “表哥!”常笑扑入亭中,几乎是在踏入亭檐下的一瞬间,常笑听到了自己身上传来的皮肉入油时的声音,这座亭内,早已布满魔气。她痛极了,却还是强撑着迈步,从背后抱住了李秀才,要将他拖出去。 张婉儿坐在原位,冷冷看着眼前这一幕,她低头,看向手中那颗跳动的心脏,轻嘲道:“仁心表哥,你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妹妹?”她的身形被李仁心挡住,所以之前常笑并没有看见他。 李仁心僵立在原地。 他已经不会动,也不会说话了。 常笑在发现自己在那具身体里感受不到生机后,无措地松开了手。此时她浑身都已被魔气侵蚀,最外面的皮肤已经焦黑干裂,伤口下暴露出来的却不是血肉,而是覆盖着薄薄一层灵气的青红果皮。 张婉儿站起身,亭内魔气突然沸腾,汹涌着扑向李仁心,开始蚕食他尚留着余温的血肉,待到魔气散尽,原地只剩下焦黑余烬。 张婉儿站立在常笑面前,她看上去从容而高贵,垂眸审视一身狼狈的常笑时,像是只高傲的鹤低下了纤长脖颈,是如今被魔气灼烧到就要露出原身的常笑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可是常笑的眼中落下泪,顺着她已经残缺不全的脸颊滑下时,却如一颗在火光中发芽的种子一般,因为执拗到了极致,所以才能比火焰更耀眼,显出一种惊心动魄得美丽。 那滴泪一直落到她的胸口,在心脏处碎落成细微暖意,常笑捂住了这具身体里的心脏,慢慢向后退去。 直到常笑退到了亭子边缘,背后就是浓郁魔气,可她已经没有第二张皮可以让她再穿越一次结界。 张婉儿并没有继续逼迫她,站在了原地;但常笑已经被逼进了绝地。 就算再如何铁石心肠,张婉儿毕竟只是刚刚十六岁的少女。她依血滴之言将李仁心约到此地时,初心并没有想过要杀了他,至少,没有想过要自己动手。可是她身体里那只魔,早得了血滴的命令,一个照面就对李仁心下了杀手。此刻她体内的那只魔物吃饱喝足,才减弱了对她身体的操控。 张婉儿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还握在手里的那颗心脏。耳边传来魔物的笑声:“不尝尝看吗?这可是我特意为你留下的。” 这一次张婉儿听见的,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皱了眉,掌心冒出魔气,五指握紧,松开时掌心只剩下些微余烬。 “闭嘴,不要用我的声音。”她在心中喝止了魔物,才看向常笑。 李仁心肉身已死,但魔并没有吞下他的魂魄。那一点魂魄,现在就被常笑护在心口。 无论是常笑充满灵气的血肉,还是她护在怀中的凡人魂魄,对于魔来说都是大补之物。可自己动手杀人,与被’操控着杀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张婉儿犹豫了片刻,还是对着常笑抬起了手。 常笑猛地向后跃起,想要逃走。张婉儿不再犹豫,操纵魔气蜂拥而上,去裹住常笑身影。在汹涌的魔气中,灵气化成的血肉无声消融,但吞噬灵气的,并不是只有魔气。张婉儿听见了一声细弱鸟鸣,之后,她看见一道灵光冲破魔气包裹,向山顶上飞去。 常笑果树,就生长在山顶。 阆仙站在这棵树下,伸出手接住了这道流光。光芒在他掌心渐渐变弱,暴露出了里面奄奄一息的飞鸟。 这只飞鸟,正是常笑。 阆仙没有说话,他从中分离出了李仁心的魂魄,将之送入轮回。常笑看见了之后,才闭上眼,灵魂的光点从她身上溢散,再一次进入了常笑果树,等待下一个千年。 常笑果,只有在人间才能生长,同时却又需要充足的灵气,但最困难的,常笑果的种子想要发芽,必须要有一滴仁善之人的心尖血。很多年前,李仁心的前世路过时,给予了常笑发芽的机会,于是任凭几经轮回错,一切多情自此时。 没有了灵,飞鸟头藏入翅下,羽毛变成纹路,最后变成一颗青色的半透明的果实,即常笑心。阆仙收好了这粒果实,将手掌扶在一旁常笑果树的树干上。 与此同时,血滴带着肩上的明怀幽,布下了最后一处阵旗。她回头看向站在身后的张婉儿,问她:“你是跟我们一起走,还是留在这里?” 张婉儿上前一步,平静道:“我跟你们一起走。” 血滴就露出了笑。她并不缺张婉儿这一个属下,但是既然为魔,自然喜欢见人堕落。 此阵以困杀为主,抽取的乃是山岳之力,阵眼正是整座山中灵力最强的常笑果树。 阆仙平静站在原地,感受身上骤然增加的压力,仿佛要把骨头碾碎一般的疼痛。云无觅站在他身侧,因被阆仙用尽全部灵力护住,并未察觉有亦,看见阆仙皱眉时,并指抚过他眉心,想要抹去他眉间忧绪。阆仙牵住了云无觅的手,开始向常笑果树中灌溉灵气。 他不擅长阵法,但是此山上树木如此之多,想要破阵还不容易吗?阆仙体内灵气与常笑果树同出一源,几乎是转眼间,常笑果树就开始疯狂生长,将根扎入更深的山体,将枝叶伸向更高的天空,树干变得越来越粗壮,直到整座山都开始颤动,树木移位,山石破碎,又被根系捆住。此时常笑果树的根已经扎入了山底,伫立在山巅像是一根凭空生出的天柱,高大而直入云霄。它的树干被云雾环绕,目力所及的尽头才能隐约看到与天同高的枝叶。 整座山的地貌都变了模样,依附山势走向而成的阵法自然也不攻自破。 阆仙抚过常笑果树树干,说道:“这是报酬。” 可是常笑已不会再答他。 阆仙把还在睡觉的花花拿了出来,种在了树底下。此地常笑果树枝叶覆盖之下自成结界,正适合他暂时用来替云无觅解毒。 血滴早在阵法被破时就已经急退,远远看完了常笑果树生长的全过程。此刻常笑果树身周灵气浓郁成云,枝叶之下自成结界,血滴是进不去的。灵气与魔气相生相克,此长彼消,若是灵气数量远大于魔气,就如血滴从前每次去太清时一般,不仅对修为毫无助益,还会被压制。 血滴还在不甘心地看着常笑果树的方向时,趴在她肩上的明怀幽开了口:“我们回去吧。” “可是那只妖……” “你不是他的对手,我要回魔域深处一趟。” 血滴应好。他们商量完了,血滴才转身看向张婉儿,笑道:“到了魔土,可就要一切靠你自己了。” “我知道。”张婉儿答道。 “真是有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间魔去到魔土……” 血滴携着张婉儿回到魔土,在初入地界时便将她丢下,自己直入魔土深处。张婉儿落在这片纯然陌生的血红色土地上,听见了兽类对着自己流下涎水的声音。 她没有去看那些魔物,而是低头看向手中的字条,是她当初写给李仁心的那一张: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 对于张家最宝贝的小姐来说,帮助当初的李仁心,就像是在下雨天给了一只落水狗半块饼,所以她连见李仁心一面也不愿意,可这个人为她当初的一点善付出了自己性命,她就没有毁去这张纸条。 第十一章 七情之喜(一) 阆仙将常笑心喂云无觅吃下,之后以元神进入了云无觅的识海。 他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浓郁白雾,心知这是因为自己尚在云无觅识海外围,所以随意挑了个方向向前走去。随着阆仙的前进,白雾渐渐散去,开始露出此地原本被隐藏的真实面貌——一处古战场。 阆仙的心往下沉了沉,他找到一处水潭,不出所料地发现水中的倒影已经变成了他的幼年期——一棵到处走的小树苗。 …… 阆仙不太想说话。 这里是他和云无觅初见的地方。 常笑果是一把钥匙,将他送入了云无觅的记忆里一切欣悦的源头。对于现在处于混沌状态的云无觅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阆仙要做的,就是在这处幻境里唤醒云无觅的喜魄。从前从未有人尝试过这样做,所以阆仙也毫无经验,只能尽力而为。 他抖了抖自己的树枝,决定先找到云无觅。 云无觅如今什么都不记得,阆仙却记得很清楚他们是在什么地方相遇的,就在这处古战场的最深处。阆仙现在刚刚能离开土地行走,每天夜里还要将根扎进土里休息,想要去见在战场深处的云无觅一面可以说是千难万难。 阆仙现在谁都打不过,只能一路走走停停,躲躲藏藏。在他枝叶都折断了好几枝、树叶也变得灰扑扑的之后,才终于看到了云无觅,一时激动地连树枝末梢的小嫩芽都在抖。 阆仙跑过去抱住了云无觅的腿。他现在太小了,连云无觅大腿都够不到,只能像个挂件似的挂在云无觅小腿上。 云无觅低下头看这只小妖,拧了下眉。他刚刚杀了一只喑兽,赤裸的上半身还在往下滴刚刚溅上的猎物的血。此时他一只手拎着喑兽尸体,一只手拿着剑,低头看向阆仙时浑身遮也遮不住的凶煞之气。 阆仙和他对视,有点紧张,叶子抖得越发厉害,抱住云无觅的枝条却搂得越发紧了。 最后云无觅还是将阆仙带回了自己居住的洞府,他将阆仙带入结界后就没有再管这棵小树苗,坐到了洗剑池边去洗自己的剑。 他如今看上去只有人类十六七岁,身上的衣服只穿了条不知是从战场上哪里捡来的红色宽裤,赤裸着上半身,洗剑时后背肌肉随他动作起伏,显出坚实轮廓,像是只刚刚成熟的年轻猛虎,尚且青涩却已经饱含力量。阆仙跑到了洗剑池边,扒住池子边沿,看向里面的倒影。年轻时候的云无觅,比作青竹,差他三分锐气,比作名剑,又差他三分艳丽,他坐在池边,一池玉白髓液映出的就是惊鸿倒影。 阆仙在看云无觅,云无觅却也在看他。这是云无觅第一次在古战场上见到不会攻击自己的活物,虽然只是一棵树。他心下其实有几分好奇,却因为天性里的矜持与自傲而不愿意表现出来。 阆仙跑到他身旁,在偷偷往池子里探自己的根须,这一池的石髓可是好东西,可以让他更快长大。他先是探进去了一根又细又白的小根,见云无觅看着他没有说话,又扒着池子边缘,想要整棵树都探进去。 云无觅没有阻止他,等阆仙将自己整颗树苗都栽在了池子里,云无觅才出了声,他问阆仙:“你会说话吗?” 阆仙哗啦啦地摇自己叶子。 云无觅看不懂,却也知道这是不能说话的意思了。他有些失望地抿了下唇,收起了洗好的剑,擦拭掉身上血污,向洞府深处走去。 阆仙以全部元神进入云无觅识海,必然受到云无觅认知影响,此时不仅身体变小了,连心性也不受控制地幼稚许多。他察觉到了,却没有办法,只能将根须更深地扎进石髓当中,疯狂吸收灵气,以求早日化形。唯一幸事是或许是因为如今他遇见的只是云无觅的喜魄,脾气比当年的云无觅要好了许多,只是如何才算是唤醒喜魄? 阆仙觉得有点愁,把自己的躯干又往下沉了沉,尽可能多地泡在池子里。 云无觅父母皆已经战死,母亲临死前耗尽了自己全部修为诞下了他,为了保护他将他封印在了此处洞府。战争结束的数千年后,他母亲留下的封印才因灵气耗尽而消散。云无觅醒来时,守护在他身边的只有一把他父亲留下的沉默的剑;而在他醒来之后渐渐长大的三百多年里,他一直是一个人,不过现在,他有了一棵树,一棵应该很厉害的树。毕竟没有普通的树能在古战场里发芽,还顺利长大。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阆仙看见洞府外的天黑了,云无觅重新走了出来,开始在洞府入口处料理那只他今天跟着阆仙一起拎回来的那只喑兽的尸体。他如今尚未成年,还不能完全摆脱为妖的习性,故喜食血肉。料理时他没有用剑,而是用的指甲,在皮毛上轻轻一划,就能顺利将皮毛和血肉分离开,比寻常法器还要尖锐锋利。 阆仙扒在池子边看云无觅,若不是他将根扎在了石髓里,只怕现在已经跑到云无觅身边了。 云无觅将那只喑兽的皮、肉、筋、骨、血一一分开,只将肉留下。皮筋骨血都被他丢到了洞府外面,转瞬就被等待已久的秃鹰啃噬一空,连骨头渣子也不剩。 喑兽的肉直到灵气消散干净前都不会腐坏,可以储存很长一段时间,只是放的越久,味道越不好。如今与喑兽对战已经对云无觅毫无助益,早已荒芜的战场又没有其他适合对战的敌人,他在直到肉吃完之前都不会再离开洞府。 他进食完毕,才有空去看一直眼巴巴望着他的阆仙。 阆仙摇了摇自己的树冠。 今天遇见阆仙时,是云无觅第一次看见树,他之前对于树的所有记忆都来源于传承,总是没有亲眼看见来得鲜活。他走到池边,伸出手摸了一下阆仙的树叶,几乎可以感受到蓬勃的生气在翠绿脉络间流动,出现在布满浓厚煞气和血腥气的战场里显得格格不入极了。阆仙将自己最嫩的一片小芽放在了云无觅的掌心,被云无觅合拢五指虚虚握住。 云无觅听见了一个奶声奶气的男孩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对他说道:“我叫阆仙。” 精怪想要真正像人类一样说话,必须要化形之后才能做到,但若只是想传达意念,却只需要神识凝练。 云无觅低头看向那枝被自己握住的嫩芽,眉目间隐有笑意,像是在静寂深山里的幽绿湖面下有游龙身影一闪而过,这笑意转瞬即逝,他回应道:“我是云无觅。” 此时的云无觅还没开始修道,平日更多依靠妖力行事,眉目间的气质也是像母亲更多一些,艳丽间隐隐藏着凶狠,和这个仙气飘飘的名字可一点也不配。阆仙有点想笑,但他没有说话,意念传达给云无觅的就只有欣悦情绪。云无觅误以为他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名字而高兴,那一点欣悦落入他心湖,荡开轻微涟漪。 在那之后的日子,他们会偶尔在一起谈天。除此之外,云无觅一直以传承秘法修行,阆仙则拼命吸收石髓,越长越高。直到他的树冠快要够到洞府顶部的时候,阆仙终于化形了。 那一天刚好是云无觅外出捕猎的日子,初初化形的阆仙浑身无力,趴在池子边欣赏自己倒影,只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头一次觉得人身原来有这么好。 云无觅拖着一头新的喑兽尸体进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趴在池边的陌生少年。那少年生得极瘦,却因为肌肤下蕴含的浓郁灵气而并不显得纤弱,犹如玉石精雕细琢而成。他身量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发丝披散在背部,一直遮住了腰臀,翘着腿趴在那里时稚气尽显。 云无觅迟疑出声:“阆仙?” 那少年回过头来,一张脸都与人类别无二致,只除了那双瞳孔是绿色的眼睛。他对云无觅笑,眼眸都弯起来,一下就像他还是树苗时拼命朝云无觅晃自己枝叶一样,开心到傻乎乎的。 云无觅走到阆仙身边,拉住他的手,手臂用力想要将他拉起来,却猝不及防被阆仙扑到了自己怀里。阆仙用双手环住他的腰,仰头看向他,笑着喊他的名字:“云无觅!” 他笑起来可真是好看,不会太耀眼,却也不会太清冷,如水似风,汇聚着温和光芒和柔软生机,让你想一直看着他,只看着他。 他们胸膛赤裸地贴在一起,云无觅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他人的温度,他听见了自己胸腔中的陡然加快的心跳。下一刻他推开阆仙,往阆仙身上披了件衣服,冷着脸对阆仙说:“你化形了,要穿衣服,知道吗?” 阆仙懵懂看向云无觅。 他装的。 第十二章 七情之喜(二) 其实也不算完全是装的,毕竟当年的阆仙是真的不知道。 草木之间不像走兽一类拥有血脉传承,一棵在古战场上发芽的树,化形后不知道人类礼节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云无觅是第一次见到不会攻击他的有灵智的生物,阆仙又何尝不是呢? 云无觅没有办法,暂时用喑兽的皮将阆仙裹了起来,准备带阆仙去战场上捡衣服。他没有学过炼器,处理喑兽皮毛用的是最粗糙的手法,直接用灵火烤了一遍。阆仙是木属,裹在还带着腥气的喑兽皮里当然不会舒服,但是云无觅冷着脸不允许他钻出来,他也就只好忍受一下。 他们如今待的地方已经算是古战场的中心,但是法衣比武器脆弱,距离当初争斗又是数千年过去,想要找到一件还能穿的法衣只能继续向战场深处走。云无觅不准备带上阆仙,洞府里有他布下的阵法,可以保护阆仙。 可是阆仙拽住了他。 云无觅回过头,看见了一双凝着泪的眼睛,那泪水如晨露,坠在阆仙睫上。片刻后那滴泪掉落下来,云无觅心中一软,像是冰雪被阳光消融。 当年的阆仙确实没有跟他一起去。可是这是幻境,阆仙也不再是当年的阆仙,他不想再看见云无觅受一次伤。 待到那滴泪滑落到阆仙唇边,才被云无觅用手指抹去。他目光诧异地看向阆仙,片刻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颊上浮现一抹薄红。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眼泪,而且是为他而落的泪。 云无觅脸更红了,他寻常已算是十分英俊,害羞时容光愈甚,几乎让人移不开眼去。阆仙本来也在诧异自己落泪,但此时看到云无觅情态,便不再纠结,对云无觅道:“我陪你一同去。” 云无觅拧了眉,他一时得意,想果然是为了我,一时又生气阆仙不知危险,心尖却滚烫,最后他道:“我要去的地方太危险,你不能去。” 阆仙用两只手一起拽住了云无觅,他身上那件皮毛本就是松松裹住,此时动作一大,难免滑落到他肩膀之下,露出纤长脖颈和优美锁骨,肤色被黑色皮毛一衬,简直白得在发光。他没空管这些,只将云无觅的手握得更紧,说道:“遇见你之前,我原也是在此处生长,你带上我,至少可以多一双眼睛。” 越走向战场深处,当年在战争中陨落的大能修为越高,残留的威压也就愈重,不可轻易动用神识,以避免惊动沉睡的残魂。 云无觅忍不住又有点脸热,别过脸,用余光看着,伸手把阆仙重新裹紧。他自己也很白,坐在池边洗剑时不知在倒影中看了多少次自己赤裸半身,但是看见阆仙的赤裸和他看见自己身体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或许是因为他觉得阆仙手指搭在他手腕上时,肌肤滑如玉,凝如脂。指尖却像是着着小火,顺着他们接触的地方刺啦啦地向云无觅肌肤下面蹿。只是他不似阆仙对礼节一无所知,认为自己更应自持,所以不愿将自己感受说出口。 他毕竟还有一半人类血统,比纯血的妖兽更看重礼仪。 云无觅沉默片刻,无奈点了点头。阆仙这才满意一笑,松开了他的手,乖乖跟在云无觅身后。云无觅主动抓住了阆仙手腕,他背对阆仙,故作掩饰地咳了一声,道:“你跟紧我,不要乱走。” 阆仙笑了一下,回握住了他。 这是云无觅的幻境,阆仙能在这里落泪,是不是代表云无觅心中的他七情俱全呢? 云无觅抱着阆仙跃出洞府,盘旋在洞口附近的秃鹰被惊起,扑打着翅膀向更高处飞去,发出嘶哑叫声。他抱着阆仙落在了地上,砸出一声闷响,数百米的距离他一跃而下,光是尘土就被激起无数。他以肉体卸去冲力,直起膝盖,才将阆仙放下。 云无觅有点尴尬,但还算镇定,牵着阆仙走出了尘沙。 古战场上残留的危险不只有威压,还有各种机关阵法,法术残存,所以才要步步小心。有些大能在死去千年后仍然尸身不腐,保持着死去时的姿势伫立在原地,残留威压如翻滚云涛。 阆仙牵着云无觅从两具对抗在一起的法身旁绕过。这些大能身上的法衣虽然完好,但是如果让人死后还衣不蔽体,只怕这些躯体里的残魂会立马跳出来和阆仙云无觅不死不休。云无觅准备带阆仙去战场深处的洞府,有些大能随身携带炼制空间,在他们死后,这些空间法器就会留下来成为洞府。若有后人通过器魂考验,即可获得奖励。 只是这些大能身前修为都高的离谱,他们的传承自然也不易得,考核一个比一个困难。 云无觅带着阆仙挑了一处封印中泄露出木属灵气的洞府进去。 这是一位植俢的洞府,入口处栽种的是魂虚花。这种花花瓣银白,枝茎纤长,喜欢和树木伴生,缠绕树枝生长,功效如她的名字一般,会使人神魂不稳。除了阆仙这个变数之外,云无觅的幻境里并不会出现当年没有发生过的事,也就是说,当年的他选择的也是这处洞府。阆仙心下舒了一口气,心知自己猜对了,他与云无觅一同来到此处,确实是有用的。 当年云无觅回来时面上不显,神魂却受了伤,以至于后来他成年时才会轻易被本能压制,在没有长辈看护的情况下经历了第一次发情期。 阆仙走在云无觅身侧,陪他向洞府深处走去。在他们走过入口时,魂虚花在不受控制地发抖,阆仙瞥了那花朵一眼,花朵的颤抖才停止,装作随风摆动的样子。 只要云无觅相信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这里的所有生物都可以对他造成伤害。他七魄中只有一魄在此,若是受伤,本就不稳的神魂再次动荡,阆仙治好他的把握便又减一分。所以阆仙才一定要跟着来,虽然他在云无觅的幻境里外形甚至性格都有所改变,神魂强度却未有丝毫削弱,用修为压制这些小妖绰绰有余。 云无觅虽然疑惑此次怎么这般顺利,却并没有掉以轻心。可惜阆仙在他身侧,注定他此行顺顺利利。最后云无觅给阆仙拿到了一件法衣,阆仙终于能摆脱身上那张兽皮,迫不及待地将其丢掉。云无觅默默扭过头不去看他,片刻后却又不得不转回来,教授阆仙如何让法衣认主。 他这时真是青涩,阆仙却最喜欢他这幅模样,怎么看也看不够。 云无觅的幻境里的时间流速并不是恒定的,而是以他心中渴望随时加快或变慢。比如之前阆仙化形时,他每日都对云无觅说想早日化形,可以跟他说话,后来成长的速度果真就快了许多。但这种变化,云无觅自己是感受不到的。 阆仙化形以后,受幻境影响愈来愈深。他心中忧急,却毫无头绪。他推测过破局方法,心想是否要满足云无觅某个心愿,暗自下定决心要对云无觅予取予求,云无觅对他却无任何要求。 阆仙:“……”算了,反正云无觅自己都不着急。 所以当他被云无觅扑倒时,心中毫无波动,还有闲心目测云无觅长高了多少。 是云无觅成年了。 云无觅体内只有一半妖兽血统,可他父母修为相当,并不存在某边血脉更强势压制另一方的情况。也就是说,云无觅跟纯血的妖族幼崽差别并不大,都需要经历成年,并度过发情期。 发情期是可以压制的。 云无觅扑倒了阆仙以后,身体并没有压下来,而是用手臂支撑着,将阆仙困在自己怀里。他眼睛里瞳色暗沉地可怕,像是血色浓郁到了极致,沉淀出的乌色。他打量阆仙,就像一只老虎打量一只肥嘟嘟的兔子,在考虑从哪里下口更美味。 阆仙一点也不怕他。云无觅没有现出妖族本体,他冷着一张脸,头上和腰后却冒出了一对白色耳朵和一只斑纹尾巴。尾巴还高高翘起,摆来摆去,任谁都看得出他心情很好。 原来是白虎。 阆仙想到,当年云无觅被暗伤影响,发情热爆发得毫无预兆。他当时并不在洞穴里,而是在战场深处。阆仙找到他时,云无觅已经力竭昏倒,恢复了人身,身周是堆积成山的喑兽尸体。一位残魂护在他身侧,将云无觅交给阆仙后才隐去身形。 阆仙摸了摸云无觅的耳朵,毛茸茸的耳朵尖颤了颤,直立回了原位。云无觅低下头,趴在阆仙颈窝处,喉咙里发出小兽一样舒服的呼噜声。 阆仙脸红了。 云无觅在舔他的脖颈,估计是兽化的影响,舌头上有柔软倒刺。幸好他只舔了两下,留下自己气味后就心满意足,趴在阆仙身上撒娇。他胸膛赤裸,肌肉轮廓清晰可见,体内血液滚烫温度透过肌肤传来,好像要让阆仙跟他一样热,又好像是贪恋阆仙身上温凉,贴着他不肯挪开。 阆仙有点后悔当初轻易就学会了穿上法衣,云无觅没教他怎么脱。 这是借口。 阆仙抚过云无觅坚实背脊,感觉自己像是正在安抚一只撒娇的老虎。这种驯服猛兽让你可以对他为所欲为的感觉,确实有点令人上瘾。 第十三章 七情之喜(三) 花花睡醒了,花花好愁。 她看出来阆仙和云无觅都在入定,心知没人可以陪自己玩,只能开了神通去听人间的八卦。只是听八卦也要消耗她神魂力量,并不能老听,困了就要睡觉,导致她时常错过不少精彩情节,只能自己拼凑。如此八卦的乐趣自然消减不少,阆仙和云无觅又是一入定就是几月…… 花花无聊地都快枯了。 幻境里的阆仙给了云无觅一个吻。在云无觅难受地撑起身子看向他时,他拉下了云无觅,亲了亲他的唇。 他这么乖,让人觉得必须要给他奖赏。 他们在亲吻里消磨时间,沉迷于这种唾液交换的游戏,好像世间再没有事情能比亲吻这件事更令人觉得亲密。两人互相用最柔软的舌尖互相触碰,像是两颗心贴在一起挨蹭挤弄,怎么也不愿分开。 阆仙从入定中醒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吞咽了一口口水。他看向云无觅,注视着那双眼睛慢慢睁开,露出一点含情笑意,如杨柳垂枝拂过湖面涟漪。阆仙终于放了心,他并没有找错方法。 原来这么简单,阆仙想,他只是想要一个吻。 只是如今喜魄虽醒,却因力量不够仍然被毒性压制,并不足以唤醒爽灵。云无觅只能理解简单意思,但至少可以学着说话了,阆仙已经心满意足。 阆仙还是先教他自己名字。 “云无觅。”阆仙唤了一声,指了指云无觅自己。 云无觅含笑看着他,乖乖跟着他念了一声:“云无觅。” 阆仙又指了指自己,说道:“阆仙。” “阆仙。”云无觅唤他。 阆仙的心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他已经多久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从这个人口中唤出了?这么多年过去,云无觅累积的清冷和威严早就在这具身体里根深蒂固,所以才愈发显得他此刻温柔难能可贵,是云化雨,雪融水,一点春光穿破冰冻湖面,都不及他的温柔。 那一边云无觅却不知从这个名字中得了什么乐趣,自己又重复了一遍:“阆仙。”他唤完就微笑起来,如同赤子,一点也不懂得掩饰这两个字里对他来说藏着怎样的欢喜。 阆仙的愁绪都被他扰走,也笑着答他:“我在。”他牵住云无觅的手,忍不住想,真是可爱。 花花刚醒来就看见这一幕,当机立断尖叫一声:“阆仙你个负心汉!” 阆仙:“……”忘记了,花花还被他种在旁边呢。 花花已经把自己从土里拔了出来,泥巴也不甩就爬上了阆仙膝头,两片小叶子学人类一样环在一起,对阆仙一声冷哼。 阆仙对云无觅道:“这是花花。” “花花。”云无觅跟着他念了一声,态度还算温和。 花花僵了一下,她还记得当初云无觅落的那片雷呢,现在云无觅都会说话了,肯定是变聪明了啊!谁知道他会不会因为阆仙偏疼自己就怀恨在心,报复花花? 阆仙向花花问道:“我们入定了多久?” 花花答道:“三个月零六天。” 这个时长还算是在阆仙预料之内,他点了点头,安抚花花道:“辛苦花花了。” 花花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但是阆仙一安慰她,花花就觉得自己鼻子有点酸,自从她遇见阆仙以后,这还是第一次这么久没和阆仙说话呢。她扬了扬自己的花盘,道:“没关系,谁让花花厉害呢!” 阆仙笑着应是,摸了摸花花的叶子,心中却有些发愁,花花跟着他的时日是最长的,也该化形了。他给了花花那么多灵液,怎么花花的修为就是不见涨呢?难道是当年伤到了根本? 阆仙决定带着花花和云无觅一起去见一位故人。 临行前,阆仙向常笑道了别。他对常笑果树说道:“常笑果命有天定,虽有人身,却无法修行。可是常笑果树却不一样,你并不是非要将所有灵气都用来结果。你护住了那人魂魄,他还会有下一世。我观他已修了十世功德,下一世就应脱离轮回,进入修真界,你不必急于一时。” 阆仙说完,看见树叶无风自动,发出簌簌声响。他沉默,对着树干施了一礼,之后才回到云无觅和花花身侧,携二者离去。 悬济的本体是颗白玉聚灵参,也是得天独厚的灵物,从来不用为修行发愁。自从悬济开智之后,就一直想为自己的人生找到意义,直到后来他从凡人的文字中学到了“悬壶济世”这个词,一下子醍醐灌顶,坚定认为这就是上天赋予自己的使命。后来悬济以妖修之身拜入丹修补天派,还在修真界内引起了好一阵津津乐道。 如今悬济也在补天派内混成了长老,一手医术出神入化,且因为妖修出身,肚子内没那么多弯弯肠子,性格纯净,在修真界内风评还不错。 阆仙要来找的人就是他,悬济当年为了讨要阆仙一根树枝,很是下了血本,许了一堆好处,甚至给出了一个自己的承诺,自言可以在必要时为阆仙扑汤蹈火。阆仙身边跟着云无觅,当然不能从正门拜见补天派,而是用上了当年悬济给他的腰牌,直接到了悬济的山头。 悬济原本待在自己的药草园里,他放了张躺椅在这里,不炼丹的时候就天天躺在这张躺椅上摇蒲扇,跟他的草药们聊天。他察觉到有他人进了自己的药草园,第一反应就是跳起来想跑,没办法嘛,人参都比较怕死。还是阆仙喊了他一声,才叫住了他。 悬济苦着一张脸转过身来,对阆仙行了一礼,问道:“您怎么有空来了?” 阆仙对他这种做派见怪不怪,平静答道:“自然是来找你看病,还有我身边这位……” 悬济扫了他们一眼,认命接话道:“我知道,不能见人对吧?” 阆仙皱了下眉,觉得他说法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可是这么说也没错,就还是点了点头。 “跟我来吧。”悬济转身道,“我带你们去我的丹房,那里没有我的允许别人进不来。” 阆仙牵着云无觅,肩头上坐着左张右望的花花,跟在了悬济身后。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花花已经听到天一峰和天三峰长老的儿子都喜欢补天派掌门的女儿,掌门女儿却喜欢太清的这一届首席弟子了,但是现在天一峰和天三峰长老的儿子正在丹炉广场为谁更有资格追求掌门女儿斗法!花花听了一会,就觉得无聊,还没人间寡妇和狗贪欢,船上汉子买羊来的有趣。 此时他们已经走入悬济丹房,悬济看过云无觅,正在跟阆仙讨论。 悬济道:“你这个方法确实可行,只是先后唤醒哪一魄需要好好考虑,否则情绪相冲,主魂又被毒性缠住无力压制,就会出问题。” 阆仙道:“我接下来准备唤醒他欲魄。” 悬济目光在阆仙和云无觅之间打了几个转,点了头,道:“可以,如此最为稳妥。” 阆仙道:“我还有一事。”他将还在继续听八卦的花花从自己肩上拿了下来,放到悬济身前桌上,“帮我看看,按理说灵气早已足够,只是不知为何她一直没有化形,是否是身体内有什么暗伤?” 花花坐在桌子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是风闻花?”悬济惊讶道,接着眼睛一亮,问道,“我能不能……” “不能。”阆仙冷了脸,打断道,“看你的病。” 悬济抱怨道:“小气,我只是想要一片她的叶子而已。我一直想知道风闻花和她那些没有神通的同族的叶子的药用效果是不是不一样。”话虽如此,他还是探出神识,查看这朵风闻花到底有没有生病。 “你看她就两片叶子,够你摘的吗?”阆仙道。 悬济一时讪讪,不好意思道:“我这不是想着还能长嘛……”他探查完毕,收回神识,对阆仙道,“我也查探不出来,她看上去比你还健康。” 阆仙将花花放回自己肩上,和悬济道:“我探查的也是这个结果……可是开了灵智的草木会随着修为增长而化形是天道定律,我明明也没少喂她灵液,按理说就算不化形,修为也该涨一涨,怎么她连修为都不动?” 悬济想了想,对阆仙道:“我看你是关心则乱了,你怎么不想一想她身上还背着那样一样神通,化形来得比其他妖修困难也是应该的。再说从前也没有听说过哪朵风闻花化形过,也许风闻花就是不能化形也说不定呢。” 他这样说,阆仙当然只能更担心,但能确认花花体内没有暗伤也算是一件好事,阆仙就没有动手打人。 “最后一件事。”他对悬济说道,“你可曾听闻太清最近有什么消息?” 悬济纳闷道:“什么消息?他家首席又被哪个仙子当众示爱了?” 他这样说,阆仙心中就有了数,太清没有放出云无觅失踪的消息,只是不知他们有没有已经开始暗中寻找。毕竟按照阆仙估算,云无觅的阵法能挡住太清长老这么久,已经算是极限了。 第十四章 妙红尘(壹) 太清这一届的首席叫做沈醉,人如其名,是个浪荡性子,穿衣服衣襟总是一直开叉到腰部,露出大片蜜色赤裸胸膛,腰间嵌玉腰带松松一系,才算是没有太过伤风败俗。 沈醉名字里虽然有个醉字,却并不好酒,好的是美人名花。 他固然性子风流,并非良配。奈何郎君好颜色,但凡他出场的地方,女修们的眼睛就只顾着看他。况且他对心上人千依百顺,纵是后来不喜欢了,也从来是好聚好散,没有一位被他追求过或和他交往过的女修说过他的不是。再加上他的身份修为,太清掌门嫡传弟子,修为在太清此届弟子中亦位列首席,纵然他是个冰疙瘩,也会有女修甚至男修为他趋之若鹜,更何况是个多情种? 不过自从沈醉突破到洞神境之后,就收敛了许多,再没有主动招惹过女修。道修从洞玄境到洞神境要观心自照,也被称为是破心关。沈醉自言是觉得往事如梦,伤人伤己,决定为自己未来道侣守身如玉。话一传出,他在女修间人气不减反增。 今日沈醉正在向他师父,也就是太清掌门荣迟君汇报驻云峰的情况:“除了云中君的气息外,另有两股气息残留,观其平和清雅,应为草木一派妖修。来人并未掩藏自己气息,且能在我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上得驻云峰而不触动阵法,若非依靠天赋神通,就应是与云中君关系匪浅。” 容迟君沉吟。 沈醉继续道:“徒儿也已经找到云中君的身份玉牌,在凡间界一当铺中。掌柜说对方当的活契还未到期,不肯将玉牌卖给我,所以玉牌还在那里。当时来当玉佩的只有两人,经徒儿向掌柜确认,其中一人确实为师叔祖。不过掌柜还说师叔祖与同行之人举止亲密,徒儿实难想象。” 容迟君瞪了他这个徒弟一眼,终于开了口:“云中君那种人物,也是你能八卦的吗?” 沈醉只笑了一下,回道:“徒儿这也是收集线索罢了,师父想多了。” 容迟君挥了挥手,道:“再探,找到你师叔祖再回来。” 沈醉应了诺,准备退下。 “对了。”容迟君喊住他,“你走之前,记得去看一下你师叔!”他看见沈醉点了头,才叹息一声,放人离开。 需要沈醉得了掌门允许才能单独去看的师叔,只有碧海心。 碧海心仍然坐在思过崖上,她双手双脚都被镣铐所缚,虽然锁链长度足以让她在洞内行走,但是此处无法回复灵气,她也就倦怠再空费力气。 沈醉来看她时,她正闭着眼靠在背后石壁上,披散长发间竟然生出了白丝,对沈醉到来毫无察觉。 “师叔。”沈醉唤了一声。 碧海心睁开眼看向他,微微一笑,道:“是你啊。” “是。”沈醉道,“我来看看你,以及告诉你长老们终于推算出了驻云峰阵法的生路,我上去查看过。师叔祖已经不在峰顶了,没有打斗痕迹,应该是他自己跟人走的。” 碧海心只是平和一笑,道:“我知道了,劳掌门费心,让你特意跑一趟。”她的声音低下去,“师父那样的修为,世间何事算不出?今日情形,怕是他早有预料……我早就想明白了。”她随着话语慢慢闭上了眼,坐在石壁边如一尊雕像,生机微弱,藏于体内最深处。 是龟息状态,可以最大限度的锁住体内灵气,同时也免了被幻阵所困,让碧海心不至于在这漫长的两百年间迷失心智。 沈醉心知这是她在渐渐看破,饶是碧海心已经闭上了眼,他还是行了礼后才离开,去往凡间界。 香莲是销金窟里的头牌。她无父无母,被老鸨在莲池边捡到后收养长大,从小看到的就是欢场做戏,男女贪欢,就连磨镜断袖也撞到过无数次,对待情事十分大胆。且她从小就生得好,眉间天生一瓣莲花纹,清雅中透出一丝媚,再招人不过。也拖了这张脸的福,被老鸨收养的香莲并没有吃过什么苦,还识了字,学了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附庸风雅也足够了。反正这些俗事再风雅,又怎么风雅得过她那一丝瑕疵也无的白玉身子? 男女之事才是天下第一风流事。 香莲十一岁的时候,就已经被老王爷破了身子,或许真是天赋异禀,反正沾过她身子的男人就没有不爱她的,就连老鸨都啧啧称奇,说自己捡了个宝贝。 欢场里最受欢迎的不是一掷千金的客人,而是愿意给姐儿们看病的大夫。香莲所在的销金楼已经算是青楼楚馆里顶尖的,却也难请来合心意的大夫。 无论男人们夜里多喜欢往这跑,白天提了裤子,就要嫌这里的女人低贱,且大夫是不能跟楼里的姑娘有一腿的,更难找人。 所以当香莲听到姐妹们说新来的大夫俊俏如仙人的时候,好奇地凑了过去,接着就听姐妹们惋惜道:“可惜是个走后门的。” “是断袖才好,上一个不就是因为喜欢红娘被拒了,一怒之下走了吗?气得妈妈在屋子里把那个臭男人好一顿骂。” “上一个哪里有这个俊俏?要是这位愿意跟我春风一度,我真是立刻死了也愿意了。” 香莲没有再听,准备去探一探这新大夫。 这新来的大夫就是阆仙,云无觅和他同行,这两位落在凡间女子眼里,自然是神仙般的人物。他问过花花,确认这里有一株妙红尘,才来的这里。妙红尘,形似莲花,汇聚欲·念而生,可化人。长熟后每十九年一结子,莲子十九颗,中有一粒鲜红,可入药。 香莲就是那株妙红尘,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她来找大夫时直接推门而入,正看见阆仙在将花花种到土里。他之前一入定就是几月,都没有管过花花,心中有愧,正在传音讨好花花。 不过这幅画面落在香莲眼里,那就是这男人拈花而笑,有点娘了,长得再好看也没用,倒是坐在阆仙身后的云无觅让她眼睛一亮。不过阆仙察觉到她进门,转眼就站在她身前,将云无觅挡在身后,让香莲颇有几分可惜。 她还没看够呢。 “姑娘寻我何事?”阆仙问道。 香莲不答反问:“你就是新来的大夫?” 阆仙点头。 “来找你看病的人,你连门都不让人进吗?” 阆仙目光扫过香莲胸前,最后还是将香莲让进了屋。 他们坐在桌边,阆仙没有把脉,直接道:“姑娘得的不是病。” 香莲露出笑来,她眉眼间都是流转媚意,像是个妖精,她奇道:“难道你知道我要问你什么?” “姑娘想问的难道不是为何你未有身孕却有奶水?”阆仙冷淡道。 香莲道:“如此好事,我为何要治?那些男人们一向最爱我这处,你若是将我治好了,他们就要来找你麻烦了。不过,你若是能说出为何,我也可以在妈妈面前为你美言几句。虽然此处说出去不太光彩,银子却是与外面一般光彩的。” 阆仙道:“我来此不是为了银子,我是为你而来的。你并非凡人,本体是一株妖植,名为妙红尘,以人心欲望为养分,所以最是喜欢长在凡间。相应地,你化人后形体受他人对你的渴望所影响,你会有奶水,正与那些希望你有奶水的恩客脱不开关系。” 香莲笑容有些僵硬,她纵然三教九流的客人都接待过,也没遇见过疯子啊,就是十里八乡见颇有些除妖名声的道士,偷偷来找她时也说的是都是些骗人把戏,言之凿凿地对他说你不是凡人,是个妖精的男人还从未有过。 阆仙看她不信,轻叹了一声,伸手点了一下香莲搁在桌子上的手背,霎时皮肉化去,变作原本鲜红花瓣。 香莲尖叫一声,晕了过去。她这一晕,把整座销金楼醒着的人都引了过来,好一通忙乱,才将她抬回自己房间。妈妈之前问过阆仙,阆仙却只说香莲无事,她也不知怎的,不敢逼问阆仙,直接就将香莲抬了回来。待她将赶过来看热闹的人都赶了出去,关上门回过头时,就看见香莲已经醒了,正握着自己左手翻来覆去地看。 妈妈走过去狠戳了一下她额头,埋怨道:“你装什么晕?知道这个大夫是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请回来的吗?” 香莲一下拽住妈妈手臂,对她哭道:“妈妈,那人有妖术啊!你不知道,他点了下我手背,我的手就化作了一片花瓣!我看得真真切切,心中害怕得没办法,才装晕的!” 妈妈打量她神情不似作伪,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她一想到阆仙在她面前展露的本事,以及不要银钱,免费看病的承诺,咬了咬牙,对香莲说道:“你以后没有病痛不要往他那边跑,我看那位大夫就不是个会为难人的,还不是你个小贱蹄子先招惹的人家!” 香莲急了,谁知道那人还有什么手段,今天说自己是个妖精,就能把自己的手变作花瓣,改天说自己红颜枯骨,还不得把自己变作腐肉一堆?可惜无论她再说什么,妈妈都不愿听。香莲只能自己想办法,她站到铜镜前,仔细打量自己身段,确认自己仍然是俏丽模样,才松了口气。 世间谁人不爱好容颜? 第十五章 妙红尘(贰) 花花很喜欢这个地方,主要是八卦多。阆仙却在对着云无觅发愁,如此招人,真不知要让人如何是好。若是给云无觅身上施一个隐蔽术,阆仙又担心只有自己一人能看见他,难免有些疏忽之处。 云无觅还傻着在呢。 “阆仙。”云无觅唤他。 阆仙答应了,看见云无觅伸手给他看自己刚伸出来的指甲,是如幻境里一般,妖族化为人身后将部分部位还原成本相的神通。无论这只手生得多么白皙如玉,指节修长,指甲如同猛兽一般锋利尖锐时,都只会让人觉得可怖了。 “剪指甲。”云无觅对他道。 阆仙心下哭笑不得。若说之前云无觅的状态近似于“无”,全凭本能行动,在唤醒喜魄之后,云无觅心智近似于三岁稚子,从“无”进到了“有”,虽然这一点“有”还很小。他估计是还记得当初阆仙给他剪指甲时的亲密,此刻会了神通,就自己将指甲伸出来给阆仙剪了。怨他偏偏此刻爱笑,又生得这样好看,唇角轻轻一翘,就是春风也应羞动人,让阆仙恨不得对他予取予求。 可剪去猛兽利爪这种事,还是不能做的,况且他也没有匕首修剪得动白虎的利爪。他伸手握住云无觅掌心,对他道:“这个不可以剪。” 云无觅掌心被握住后,又张了张手,害怕阆仙被爪尖伤到。阆仙感觉自己像是握住了一只老虎的肉垫,霎时心上又软,化成一滩水去。云无觅听见阆仙说不能剪指甲,只好悻悻将爪子收了回去,变作原本的修整整齐的人类指甲,粉色头部弯出一梢月牙白。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点委屈,下一刻被阆仙握住手,又高兴起来,回握住阆仙不肯放开。 阆仙需要的是妙红尘的莲子,妙红尘成熟后,结子十九颗,中间只有一颗是红色,可入药。只是如今看来妙红尘的人身连自己是妖都不知道,情况比常笑心又有所不同,不知何时才能成熟。 他在这边烦恼,那边夕阳西下,整座销金楼都已经活了过来。姑娘们梳洗打扮,龟公和丫头们开始布置场地,摆放瓜果。到了夜间,销金楼被灯火一映,金色花箔泛着光,裁剪出一室花照影,照出的是人间富贵,天上仙子。这座楼里并不止香莲一个头牌,但是香莲永远是其中最出风头的那个。 她确实生得漂亮,但想要留住恩客,光有漂亮还远远不够。但凡香莲招待客人,永远是想客人所想,忧客人所忧,无论对方说什么都接的上话,就算是只爱男人的客人,也喜欢空闲时来跟她谈天。 瑞王是香莲所有恩客里身份最显赫的一个。他喜好幼女,早就不再占着香莲身子,最近常带在身边的是他府上的一个小丫鬟,也才十二三岁,连葵水都还没来。据说他宠那位宠得厉害,常加诸膝上,任其耍乖卖痴,宠溺至极,让那丫头在府里比正经儿的姨娘还要有脸面。 可他还是常来找香莲。他身份显贵,虽说香莲老是喊他老头子,可其实他今年也才刚过不惑,无论身材还是面容都保养得极好,加之并不留须,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年纪。销金楼里有不少姑娘都想走香莲的老路,勾搭上他,可是除了香莲,这座楼里再没有女人成功爬上过他的床。 时日久了,便有人说王爷待香莲很是不同。 这些话,香莲听过就算,并不当真。 瑞王只喜欢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对于大部分他喜欢过的女孩来说,这一份宠爱十分短暂,最多只会持续到她们十三四岁,一但女孩超过了这个年纪,王爷也就厌倦了,多是养在府里再不去看。这些从女孩变成的女人有聪明的,就会选择讨一份嫁妆出府再嫁,也有傻的,从此甘愿做一只笼中鸟,蜷着翅缩在角落里,等待再也不会来的主人。 香莲是唯一一个例外,没有人知道王爷爱她什么,只知道她是王爷身边待得最久的一个女人。他们相处时从来避着人,有胆大的姑娘向香莲讨教,得到的也只是“还不就是男女间那些事。”这种敷衍答案。 可是这就是答案。 香莲倚在身后男人的胸膛上,抬起腿动了动脚指头。她的脚也生得美,肌肤柔嫩雪白,只有脚趾甲是淡粉色,脚背弓起时的弧线漂亮至极,这弧线上落一道烛光,顺着脚背一直延伸到光裸的小腿,滑落在弯起的膝盖上,在另一侧投下了暧昧阴影。 在这期间,男人一直在看书。曜国皇族尚武,男人从没落下过骑射功夫,敞开的衣襟里露出块垒分明的腹肌,还残留着沐浴后的水气,看上去诱人至极。 香莲收回腿,躺到了男人胸膛上,嘲笑了声:“废物。” 男人面露无奈,合上了书,对她道:“我好不容易来这一次,你就没有其他话想跟我说吗?” 香莲在看自己的指甲,神色慵懒,回道:“我事事顺心,用不着你,有何话好说?” 男人低头看向她,将人拥在怀里,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香莲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女孩长了一双媚得滴水的眼睛,这种妩媚仿佛刻在她的骨子里,随着血液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下流动,让她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层艳光里,如烟似云,却又如水似玉。他当时就想,这个姑娘长大了定是绝色,而后来也证明他是对的。 香莲确实长成了美人,只是这个美人丰乳肥丶臀,细腰长腿,除了那张脸,每一处都让他不喜。 可他还是喜欢她。他的年纪当香莲的父亲也够了,看向这个从十一岁就跟在自己身边的女孩难免带了长者的眼光,愿意对她的人生多加看护。可是香莲并不需要他的看护,她尚且年幼时,他还能常常感觉到这个女子爱慕自己,可随着香莲长大,这种感觉日渐稀疏,终于成为只在极偶尔的时候才一闪而过的幻影,令人捉摸不定。不过也或许,他就是爱她这一点。 男人笑了笑,道:“你上次说打算一辈子待在销金楼里,我把这座楼买下来送你如何?” 香莲笑出声来,道:“你对我这么好,又不睡我,知道的你是我的恩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老爹呢!”上次男人问她要不要赎身,变成良籍,出去好好过日子时,香莲答的是愿意一辈子待在销金楼里。 “你总有一天年华消逝,届时仍然当红牌吗?纵是你想,也在销金楼待不下去,没有银子,只能被妈妈卖到最下等的暗娼里去,你怎么受得了那种苦?” 香莲没有说话。若是往日,她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这老男人喜欢她,却又无法跟她欢好,总是恨不得将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拿来补偿她。他愿意给,香莲自然敢收。只是今日她亲眼看见自己皮肤骨肉化作花瓣,纵然那人所言荒诞无稽,也还是在她心内种下了一颗种子。 她真的是妖精吗? 楼里的姐儿们从不避讳谈论房中事,香莲将自己和旁人一对比,便心知自己身上确实是有些异于常人之处。如果她真的是妖精,是不是意味着她也不必再被困囿于销金楼这一方之地?甚至如那些传奇话本一般,不再局限于凡间一界? “我不会让自己沦落到暗娼的。”香莲说道,她倚靠在背后的胸膛上,抬眼看向王爷。这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若以金银衡量,也可以说是对她最好的一个,可是香莲看他,却找不到一点令人心动之处,更没有诗词里唱的销魂之感,只觉得这男人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男人却觉得她说这句话时神色极其认真,是因为心中害怕,心中一软,将她搂得更紧。可是因为这个动作,香莲紧紧贴在他身上,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那肥软触感,男人心中热火一熄,复将香莲推开,对她道:“睡吧。” 男人吹熄了灯,香莲在他背后冲着他翻了个白眼,赌气转过身去,兀自睡了。 次日,香莲再次去找阆仙。 她来之时,阆仙正在看云无觅解九连环,是阆仙特意上街一趟买来的,他想着云无觅如今心智如同稚子,玩这个应该刚刚好。 只是云无觅看上去不太高兴,他如今七魄中只有喜魄摆脱毒素影响,嘴角少有不带笑的时候。此时垂眸解九连环时,嘴角却抿成了一条直线,那双拿剑的手拿起九连环,熟悉了片刻结构后便拆解得飞快。阆仙探出神识去看,才发现云无觅的神识穿梭在九连环之间,怪不得这么快。 香莲进来时,云无觅正好拆完了九个环,将一堆零散摆到了阆仙面前。 阆仙喂了云无觅一颗糖,指尖被云无觅无意识地一含,阆仙觉得从指尖到心尖都犹如被温水滚过,红了脸收回手,抬眼看去,云无觅却还在对他笑。 惊鸿照影桥下,恰是春波归处。 作者有话说:妙红尘这个故事不会很长……写的不太满意,完结后有时间了可能会大改。 第十六章 妙红尘(叁) 香莲:“……”好一对狗男男。她敲了敲门窗,见阆仙看过来,才提裙施施然迈进了屋内。 阆仙状若无事发生,掩在袖下的手却无意摩挲了下指尖。他对香莲随意道:“坐吧。”后见香莲一直在盯着云无觅看,抬袖一拂,云无觅就消失在了香莲面前。 这一次香莲只笑了一下,便收回目光看向阆仙,问他:“你为什么说我是妖精?我虽然无父无母,却也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在此之前从未显露过异于常人之处。我怎知你昨天不是使了妖法想哄骗我?” 阆仙没有再解释,直接一指点上香莲眉心。 香莲看见自己变成了一颗种子,它被埋在荷塘底部一层软泥下,感受到水流从表皮抚过,听见了水声。之后它发了芽,开始能看见在池中游来游去的锦鲤,和身周莲花的根茎,以及透过池面投下来的粼粼光影。 偶尔会有锦鲤游到她身侧觅食,它听见这些可以自由往返于湖面和池底的鱼儿们聊天,说着湖面上的世界都有些什么。它开始好奇,拼命向上生长,直到有一日她终于冲破湖面,看见了庭院一角。 她还记得自己冲破水面的第一日是多么欢喜,又是怎样看一切事物都觉得新奇,无论是那一座横跨这一方莲池的白玉石桥,还是被掩映在枝叶后的重重飞檐,都是它从前见所未见之物。再后来,它看见了人。这些人里有美有丑,有男有女,有些孟浪的,竟然在桥上就行起事来。 它看这些事看得津津有味,渐渐能听懂人言,只是多年过去,它从来没有想到要开花。它心中隐约知道,开花后一切就会不同。 直到有一天,它看见了当时的花魁。那是一位冰雕似的美人,却穿了一身榴红裙装,裙摆一直拖到地上,从白玉石桥上行过时,仿佛整座园林都被她点亮。当时正是夏季,满池的莲花正开的热闹。这美人在桥中央站立片刻,漫不经心地一顾,目光从它身上掠过,却没有丝毫停顿,而是停在了开得离桥边最近的那朵花身上。 之后,她弯下腰,伸出纤长玉指,折下了这朵几乎快要凑到她脚边的莲花。 它就在那一刻,突然想要开花。不是因为想被人攀折,而是天生贪恋红尘颜色,要做千万朵花中最美的那一支,要让所有人都看得见她。 香莲从回忆中醒来,再看向阆仙,心中却下意识地一颤。之前她被心障所蒙,看不出阆仙与他人何异,此时被灵气重新冲开了关窍,自然能看出身前之人修为高出自己何止百倍。 阆仙道:“如今可信了吗?” 香莲点了点头,她心思灵活,转眼就猜到了阆仙有所求,问道:“您说过是特意为我来此,不知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要你的一颗莲子。”阆仙答道,“只要火红的那一颗。作为补偿,在拿到莲子前,我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你可以回去好好想想,要向我求什么。” “不用了,我昨夜就已想过。”香莲道,“我想要更高级的心法,足以让我脱离这里,去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阆仙看了她一眼,道:“草木化灵并不需要人族心法,按天性修行即可。你之所以修为迟迟不长进,是因为之前化形伤到了灵识,仅凭本能行事,不知修炼。加上此地灵气虚无,自然无法让你修为更进一步。” “你要带我离开销金楼吗?”香莲问道。 “你可以自己选择。”阆仙道,“你若是决定离开,我自当为你寻一处洞天福地,只是这种宝地往往人烟稀少,怕是不合你的性子,加上此处毕竟是你出生之地,你若是决定要留在此地,我也会为你提供充足灵气。” 香莲垂眸沉思片刻,对阆仙道:“我会好好考虑的,过几日再来寻你。” “请便。”阆仙道。 香莲离开后,一直坐在阆仙身上的花花才显出身形。他看见阆仙一直盯着桌上那杯自己沏的灵茶,半晌也不挪眼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由拖长了声音,软绵绵地唤阆仙的名字:“阆仙——” 阆仙回过神来,安抚地摸了摸花花的叶子,问她:“花花,你想化形吗?” 花花一时没有说话,歪着头迷惑地看向阆仙,片刻后才迟疑答道:“想的吧。”花花其实并不太懂化形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化形就意味着必须要提高修为。她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即使懂得多了一些,也改不掉贪玩习性,并不情愿日日修炼。 “我知道了。”阆仙答道。他还记得上次取常笑果时被人布下了杀阵,虽然最终破阵,但阆仙推测魔域那边必定已知云无觅在他身侧。这意味着什么,阆仙心知肚明。 修真界、魔域、妖界,三界之间已经有五千多年再也没有一位修士成功飞升。三千多年前有地仙大能卜卦,吐出天梯崩毁四个字后便吐血而亡。自此,此界正式进入末法时代,资源日益衰竭,修真界和魔域的矛盾也逐渐激化。只有妖族数量稀少,又自知怀璧其罪,大多龟缩于碧沉渊,依靠族内飞升大能留下的法阵护持,独立于修真界和魔域的争斗之外。但每偶有妖族外出,也常被贪图它们身躯的修士暗中狩猎,与人修关系并不友好。 阆仙希望花花能尽快化形,如今云无觅虽然修为无损,可是毕竟神识混沌,战力难以和以往相比。至少从阆仙见到云无觅之后,还从未见过云无觅拿出他的剑。若是有一日,他无法同时护住花花和云无觅…… 他必须要尽快治好云无觅,花花的实力也该提一提了。 花花看见阆仙眉眼间萦有忧色,摸了摸他的耳垂,在阆仙看过来后,仰头对他道:“阆仙……你不要担心,我肯定能化形的。”她本就是小姑娘的音色,此时软下声音说话,像是柔软花瓣蓬松落下,让人一点也记不起它平日是如何调皮。 阆仙敛去忧色,笑了一下,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花花的叶子,回应道:“我相信花花。” 沈醉正在循着云无觅的气息寻找他。他临行前求了他师父,让他从云中君师叔祖的魂灯中摘出一缕气息,方便寻人。只是这缕气息太过微弱,只能指出大致方向。不过云中君魂灯火焰旺盛,显是并未处于危机之中,他也就并不着急,准备一路游山玩水过去。他爱花,即使平日里在门派内事务繁忙,仍然自己种了一院的花,布下阵法精心照顾,此次出行亦打算再寻几株合心意的花植带回去。 沈醉追踪到师叔祖的气息在凡间界东南方,一路寻觅,最后终于确认了云中君就在燕国首都。他用神识查探过去,只有坐落于销金楼后院中有一处结界。他用神识试探着一触,结界如水般漾开波纹,挡住了他的试探。他收回神识,心中有了数,这结界的气息与驻云峰上留下的妖族气息一模一样。 他想了想,直接落到了结界之外,打出了一道太清符。这道符没有攻击力,仅仅只作拜访之意,表明自己身份门派,若是主人愿意,自然会在知晓他来历后打开结界放他进去。 阆仙感知到了那张符,手指颤了一下。他此时正在收拾云无觅的九连环,准备将其恢复原状,手一颤,木头立刻碰撞出声响。云无觅察觉到了,抬头看他,阆仙反应过来,安抚地笑了一下,打开了结界。 沈醉迈步走进院内,他推开门,一直走进内室,对坐在床边的云无觅行了一礼,道:“弟子沈醉拜见师叔祖。”之后他直起身,正好对上云无觅眼神。云无觅往日在太清积威甚重,就连执掌刑罚的棠长老在弟子们心中的可怕程度也要后退云中君一射之地。原因无他,驻云峰山脚到山腰并无阵法,而是布满罡风,据传为云中君剑意所留,被太清用来给弟子淬骨。邢堂遵守门规,而太清的门规也并不严苛,是故邢堂多对邪魔出剑,并不会随意处罚弟子,但是驻云峰的罡风却是每个弟子都要经历地挖骨削肉之痛,没有人能逃得掉,云中君身上背负的弟子怨念自然比邢堂更深更重。 可是弟子们并不常见云中君,他辈分甚高,比沈醉的掌门师父还要高出一辈,就是沈醉也只在赢得门派内部大比,成为太清这一届的弟子首席后,被师父领着,掠过驻云峰山下的罡风,穿过山腰上的结界,去往山巅拜见过一次云中君。那之前他已听过无数关于云中君的传言,有说他身高三百六十丈,剑重万两,三头六臂,挥剑时六臂齐动,金乌退避,层云破碎;也有说他背身百目,每目皆可射出风刃,瞪谁谁死,还正好解释了云中君是如何留下的罡风。 总之这些传言无奇不有,在这些被罡风折磨得半死不活的弟子眼中,云中君应该状若妖魔古神,才可有如此神通。 可是沈醉见到云中君的那一刻起,才心知,这些传言远没有云中君本身威势可怖。他无需借助奇诡外貌,仅凭一双寒芒眼睛,就可以吓退无数鬼魅。 这些传言直到后来云中君收徒碧海心,才渐渐止歇。毕竟碧海心师叔实在漂亮,没有人愿意当着这样一位美人的面说她师父的坏话。 可是今天沈醉看见的云无觅,却与往日不同,像是一把入鞘长剑,面见他时再不会时刻有被横剑于喉的危险感,担心自己时刻丢了性命。 第十七章 妙红尘(肆) 此时他看见的云无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和的。 沈醉默默在心中评估云无觅此时状态,确认了他的师叔祖仍然完好无损,情况与碧海心师叔所述无异,甚至还要好上几分,才转身看向一直坐在桌边默然不语的阆仙,问道:“不知这位道友是?” 他知道阆仙是妖,但仍然称呼阆仙为道友。阆仙道:“我没有名号,你可直接唤我阆仙。” “阆仙道友。”沈醉笑了一下,他生得眉如柳,眼似桃,笑起来时这双眼睛里的灵动发挥到了极致,是三千春水横波绿,正遇东君乘风来,无论谁看了,心中都要对此人生出几分好感。沈醉笑完,对阆仙也拱手行了一礼,笑道,“多谢道友近日对我师叔祖多加照顾,只是师叔祖在门派内还有要事在身,掌门特派我来寻他,故师叔祖怕是不能陪道友继续游历了。” 阆仙不动声色地受了这一礼,转了转手中杯子,暗自盘算该怎样说服沈醉让云无觅留下,待沈醉说完,他放下手中茶杯,平静反问道:“太清现今还能有何要事比早日解开云无觅的毒更重要?” 沈醉收起笑容,心知对方也是知情人,才道:“门内自有医修一派的长老会为师叔祖医治。” “据我所知,太清一派内并无以医入道者。”阆仙道。太清的所有弟子都是剑修,也只能是剑修,于医道上或有人精通,却不可能比得过补天派。 “我们可以请来补天派的医圣太岁道君。”沈醉答道。 阆仙眸底无声浸润出一点深绿色,又被他垂下眼睫的动作遮挡,他道:“那若是云中君身中奇毒的消息走漏呢?况且就算是太清,想要请出太岁道君也不简单吧。那位最近大限将近,已经准备闭死关了。”他说完停顿,没有再听见沈醉回复,才慢悠悠道,“何必舍近求远?只要太清愿意让云中君继续和我一同游历,我就可以解开云中君身上的毒。” 沈醉这才仔细打量阆仙,发现自己看不出对方修为,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我知道友好意,只是师叔祖如今状态有异,并不适宜在外行走。且道友应知如今道魔双方对立,与云中君同行,道友亦身处危险之中。” “我不在乎。”阆仙道,他放在桌上的手指握紧成拳,转头看向了云无觅,确认这个人仍然好好地待在自己身边,才重新放松下来,松开了手,他没有重新转过头去看沈醉,只冷淡道,“你说了这么多,为什么不问问云无觅愿不愿意跟你走呢?” 他们之前说的所有话,云无觅一句也没听懂。他性子本就沉静,傻了后更是如此,之前在驻云峰上看云,离了驻云峰看阆仙。他日日看这个人,自然对阆仙的一举一动都上心,对他情绪的每一次波动都能敏锐知悉。他确实还听不懂太复杂的话,但这并不妨碍他感受到阆仙此刻心情不快。 他再看向沈醉时,目光就有一点凉。沈醉有些讪讪,这位师叔祖身上的传闻太多,除了那些不着调的,更多的是他那些光是听来,就已经觉得布满血腥气味的战绩。所以他有些怕这位师叔祖也是应该的,他这样安慰自己,一边情不自禁觉得背后发凉,一边还是强撑着对云无觅道:“师叔祖,跟我回门派吧。” 云无觅没有答他,而是看向了阆仙,一副任凭阆仙做主的样子。几乎是他对上阆仙目光的同时,浑身气息都柔和下来,嘴角露出笑意。 沈醉震惊了,他没看错吧?那个冷酷无情留下无数罡风折磨后辈弟子的云中君,那个独住天下最高处,住所外层层阵法,连太清掌门见他也要花费好一番功夫的云中君,刚刚笑了? 云无觅确实在对阆仙笑,虽然如今只有喜魄摆脱毒性纠缠,但他的笑仍然是浅淡的,似寒梅盛落雪,冰凉中透出一点柔软,干净又纯粹。 阆仙见了这一笑,眉目舒展,也回了云无觅一笑,他眸中的浓绿色褪去,恢复了原本黑色,他道:“你也看见了,他不愿意。” 可是他现在是傻的啊。 沈醉在心里郁闷说道,对上阆仙重新看过来的那双眼睛,却吐不出这句话来。那双眼睛如此认真,显是认为如今的云中君仍然有为自己做决定的权利,不容任何人干涉他。怪不得师叔祖愿意跟他走,沈醉想道,他叹了口气,终于决定后退一步。他用法门凝聚出了一根青色飞羽,递给阆仙,道:“若是道友遇见危险,可以此物向太清求助。” 阆仙接过羽毛,道了声多谢。 “我还有一个问题,希望道友能为我解惑。”沈醉道,“道友如何知晓太岁道君即将闭死关?此种事,宗门一般并不会外传。” 是花花上次在补天派听来的,她还顺便听到了太岁道君的女儿对你情根深种。阆仙打量沈醉,在心里说道,嘴上却道:“我自有我的方法。” 花花坐在阆仙的肩上,也在打量沈醉,她心中的八卦可比跟阆仙说出来的还要多得多,此刻正在一桩桩一件件地朝沈醉身上对。花花不觉有些纳闷,虽说沈醉确实生得好看,可是修真界大家都长得不差,为什么那些女修偏偏只为沈醉要死要活? “道友也应知我太清门规,我愿向道友立誓不会外传,还望道友能如实告知,让我心中有个数。”沈醉道。 花花身上是常年带着阆仙施加的隐蔽咒的。阆仙转过头看向花花,见花花点了头,才对沈醉撤去了花花身上的隐蔽咒。 沈醉抬眼时,正看见花花坐在阆仙身上晃荡着根,他眼睛一亮,问道:“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风闻?” 阆仙点了点头。 “果然,即使是凡花中,也能生出风闻来。”沈醉感叹道,他看向花花的目光极亮,隐隐带着狂热。 花花不知为何有些害怕,朝阆仙颈后躲了躲,下一刻又觉得这动作有些丢人,坐回了原位,清了清嗓子,娇声骂道:“你看什么看,登徒子!” 沈醉一愣,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一朵花这样骂。他笑了一下,对花花行了一礼,道:“是在下孟浪了,还望姑娘勿怪。” 花花的个性其实是有些怕生的,只是在阆仙面前,才因为一直被宠着显出几分小姑娘的娇气来,此时跟外人一打交道,纵使心中不想,还是难免露了几分怯,不知如何应对。她哼了一声,躲到了阆仙的衣领后面,不出声了。 天地间永远只有一朵风闻。无人知晓这种神通是如何诞生的,只知世间任何一朵花都有可能成为风闻。修真界将所有能得到神通的植类统称为奇花异草。此类精怪因为神通是后天偶然得来,常常于修炼一途上道路坎坷,最为出名的缺陷,便是极少有奇花异草能够化形。 沈醉没有在意花花对他表现出的不喜,而是对阆仙道:“我曾经帮助过一株金玲语化形。奇花异草不能化形往往是被神通所累,灵气都用来提升神魂,方便使用神通,缺乏对本体的淬炼。只要能忍住一段时间不使用神通,专心提炼修为,自然可以化形。” 金玲语和风闻一样,同属于奇花,不过金玲语只能从金铃花中变异而来,不似风闻每种花都有可能。阆仙扬了下眉尾,花花也重新坐正了身子,仔细听沈醉说话。 沈醉继续道:“但是有不少奇花异草都是先有神通,后开灵智,从修行开始便对神通产生依赖。即使找到根由,也难以找到法子暂时切断与神通间的联系,若是干脆舍弃这项神通,又会损伤根本,所以才极少听见奇花异草也能化形。” 阆仙眯了下眼,看向他的目光带了审视,问道:“你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你有方法可以使风闻花化形?” 人身钟天地灵秀而成,天生魂魄完整,为天道厚爱,所以万物走上修行之路,最后都会选择化人。花花体内并无天赋血脉,是由凡花变来,本体所能容纳的修为有限,化形对她来说便更为重要。 沈醉应了是,解释道:“不是我,而是太清有一处原土,可以做到这一点。”原土顾名思义,可以将草木还原到原本之态,是灵土的一种,分量极为稀少,加之功能鸡肋,只有极少数丹方里提到过它,后来也因为太难寻觅而换用了其他材料。 沈醉一提,阆仙才想起世间还有此物。他思量片刻,觉得确实可以一试,颇有些意动,问花花道:“你愿意去吗,花花?” 花花迅速用自己两片小叶子扒住了阆仙衣领,急道:“我不要跟他走!”她心知现在有了云无觅,阆仙是不会陪自己一起去的,霎时委屈地不行,声音里漫上了水气,“阆仙你个负心汉,有了新欢就不要我了!” “我没有不要花花。”阆仙柔声道,他伸手放到肩边,花花冷哼了一声,别扭一会儿后,还是跳到了他的掌心,被阆仙接下来放到桌上,“但是花花,我希望你能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况且只有化形,你的修为才能更进一步,否则花花又能陪我到几时呢?我不想有一日失去花花。” 花花抬着花盘看向他,没注意她身后沈醉也在紧张地盯着她看。片刻后,花花朝桌子上一坐,两片小叶子朝上一卷,捂住自己花瓣,哇地一声大哭出声:“阆仙是个大骗子!” 花花最后还是跟沈醉走了。临行前,阆仙折下了一根自己的树枝给她,让花花到时候栽种到自己身边,可以每天自己采灵露,想他了,也可以通过这根树枝跟他说话。花花抽噎着收下了这根树枝,不肯跟阆仙说话。阆仙也没有强求,送走沈醉后,坐回桌边,却突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这时,云无觅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摇了摇。 阆仙无声叹息,整理好情绪后,回过头对云无觅一笑。 可是这一次,不会再有人在阆仙耳边大骂云无觅是个狐狸精了。 第十八章 妙红尘(伍) 瑞王在王府里的那位小宠儿也叫莲儿,他没有王妃,府里连个能够管他的人也没有,于是日日在荒唐中睡去,又在美人香吻中醒来。当年先帝在时,他因为领着兵职,常年待在军营之中,并不好女色。后来先帝驾崩,他的侄儿继位,连下三道圣旨催他归京。他跪在灵堂里,为兄长守了七日的灵,复朝的第一日就识趣上了折子请求卸任,交了兵权。之后,他就待在他这多年未回的王府里,作了一位荒唐王爷一直到如今。 他毕竟身份高贵,当初归京后不久就有人想要给他说亲,只是不知为何,最后都没有成就好事。自从他好玩幼女的名声传出去后,更是连愿意说亲的人也没有了。或许是造了孽,他府中的女人不少,却一直没有子嗣。那位初初亲政的幼帝问起此事,也透露出想要为他指配一位名门淑女的意思。他也只不过是一笑,道自己生来子女缘薄,没必要拖累好姑娘,于是传言愈发离谱。 他这一生前半生也算是金戈铁马,踏破贺兰山阙,后半生却注定要得过且过糊涂过了,难得的是这个男人并没有什么不满。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实在是个冷情的人,无论是对他顾家的江山,还是对他睡过的那些女人,都觉得可有可无。这样的人,永远只求自己过得畅快,也因为心无挂碍,其实是最容易过得畅快的一类。 可是他遇见了香莲。他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约莫如心上生出无根莲,在他心湖上飘来荡去,却又从未扎根至他心底淤泥处。这不是一个两情相悦,王爷俯就,美人垂青,纵是因为身份不能相守,也成就一代名伶佳话的圆满故事,而是两位薄情人互相辜负,互相比着谁更风流薄幸的故事。 香莲身上有一种他看不清的东西,似隔雾看花,让他总是放不下。他还记得他如此告诉香莲时,那个倚在窗边一直看着楼下往来行人的女人施舍般回头看了他一眼,阳光照得她像是只懒洋洋靠在那儿的猫,眸光流转处,如软红轻纱拂面而过。她漫不经心地笑,皮肤在阳光映照下显出一种澄澈的蜜色,他曾经吻过的柔软红唇开启,骂他道:“你呀,就是个贱骨头!” 下一刻,这女人重新看向窗外,探着身子,将手指了出去,用和刚刚如出一辙的语气玩味道:“我看那个不错,裤子里鼓鼓囊囊一块,想必做起事来会令我很是快活。你说我现在把他叫上来,当着你的面成就一段好事如何?” 他站起身走过去,握住了那支探出去的霜腕,牵至自己唇边轻轻一吻,抬头对她笑道:“我觉得那人虽好,却不一定能比我更令你快活。” 香莲定定看他,片刻后展颜一笑,扑过来吻住了他的唇,和他滚作一团。 那时香莲时十二岁,还是十三岁?他也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小姑娘那么媚那么软,每一处都无比符合他的心意。就算如今,香莲也还是最符合他心意的。 那之后他宠爱的女人,其实总是在某个地方跟香莲有些像,就比如如今这位莲儿,跟香莲最像的地方就是一双眼睛。他低头,看见莲儿跪在他的脚边,伏在他的膝盖上,像是一只小狗一般,用脸颊眷恋地蹭了蹭他的腰,娇滴滴地唤他:“王爷,你又走神了。” 瑞王原本独自坐在湖心亭中喝酒,被冷风冷酒,孤身一人的情景一衬,颇有几分触景伤情。可此时被人打断了心绪,他自然不会再去深想他对香莲到底是何感情。他弯腰将这个小姑娘抱了起来,让她坐到自己膝上,接着埋头在莲儿肩颈处深深嗅了一口,听这姑娘骂他:“哎呀,痒呢!王爷好坏!”他嘴角挂着笑去亲吻这纤细脖颈,心中却觉得了无趣味。 他几乎能猜到怀中这个女人的所有反应,那还有什么继续的必要呢? “你明天去西院住着吧,我可以给你个名分,亦或者你不想要名分,想要出府,我也会给你一笔银钱。以后有困难,也可去寻安顺。” 莲儿听见男人在他耳边柔声道,僵住了身子。谁不知道所有住进西院的姨娘都已经失了宠?安顺只是一个外院管事,就算她出府以后真的求上门来,也再也见不到王爷了。她感觉到男人仍然紧紧箍着自己的腰,即使在这湖中心坐了这么久,仍然掌心热烫,与从前千万次搂着她时的温度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她再不敢放肆与这人调笑,颤声道:“奴婢愿意去住西院。” 王爷亲了亲她的耳垂,柔声道:“好姑娘。” 今夜的瑞王,又去了销金楼。他来这里从很早以前就只有一个目的,来找香莲。从前他与香莲情浓的时候,甚至日日宿在这里,弹劾他的折子在帝王桌头累了一摞,也没能把他骂回自己的王府里去。只是后来香莲长大了,他兴致淡了,也就变成只每月来一次。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频繁地来找人,今夜又来得晚了一些,便被老鸨赔着笑告知香莲那处已经有人了。他扫过老鸨神情,明白了老鸨未说的话语,笑了笑,道:“那我等她便是了。” 是他输了,其实很早以前,他就已经比不过这女人薄情。 老鸨擦着汗退下,另安排了其他姑娘来他的房间,都是按着他的喜好挑的十一岁到十四岁之间的幼女,他一个个看过去,却提不起一点兴致,最后只让她们弹琴唱曲了事。这座销金楼堆金砌玉,却也只养出了一位符合他喜好的美人。 香莲来时,明显刚沐浴过,发丝间还带着湿润水气。她眼眸明亮,脸颊晕红,皮肤白净如瓷,穿着木屐走来时衣裙下摆随她动作摆动,露出光裸脚背。瑞王注意到她脚腕处带着红痕,心中像是被蚊子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但下一刻这美人甩开木屐,直接扑到了他怀里,搂住他脖子笑眯眯地抬头看他,问他:“你这次怎么这么快又来看我?”他却心中猛然一酸。 他们曾经,也做过许多比这更亲密的事。 但下一刻这感觉淡去,他心中泛上一股被冒犯地不快,看向香莲的目光中就带了凉意。他不喜欢超出自己掌控的事物,即使是曾经令他心喜的宠物。可是他伸手抚过香莲背脊,动作却轻柔至极。他感到掌下发丝丝滑,目光顺着这黑色的丝绸滑下,看见发丝一直柔顺地垂至美人腰间。 香莲从不怕他,她埋在瑞王怀里,不是没有察觉到这男人今夜态度有异,自己态度却一如往昔。片刻后她觉得这个姿势不太舒服,便翻了个身,倚靠在瑞王身侧。 “跟我回王府吧,香莲。”瑞王说道。他老了,开始需要一个儿子,既然只有香莲对他来说是特殊的,那么他也不介意试试。欢场里的姑娘每日都会喝绝子汤,所以他不能让香莲再待在这里。 香莲面上笑意消失,盯住瑞王。她生得太过艳丽,尤其是眼尾上翘,眸光朦胧,看人时总是无情也似有情,天然三分带笑,但当笑意完全从这张脸上消失时,便显出一种不可打动的薄凉。 盖因天下间,还能有何物比面前的美人更珍贵? 香莲看出了男人只是来通知她,事情并无转圜余地。她抬高了下颚,眯了下眼,突然笑了,轻巧说道:“好啊。” 瑞王没有再跟香莲说话,他达成了目的,却并不高兴,起身拂袖而去。当晚,香莲被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了王府。 这件事发生时,阆仙已经躺在云无觅身边睡着了。他们牵着手和衣而卧,有种说不出地安宁。次日醒来才得知这个消息。香莲不似常笑一般不能修炼,他在当日点开那姑娘的灵窍的同时,也撤去了自己加在香莲身上的结界,否则结界内外无法流通灵气,对香莲的修炼并无好处。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去见香莲一面,云无觅也是要带上的。 香莲对待阆仙能找到自己并不吃惊,她之前指挥下人将书桌搬到了窗户边,此时把软枕放在上面,靠在软枕上晃荡着腿。她对重新能看见的云无觅抛了个媚眼,在阆仙皱眉出声前率先问道:“你知道妙红尘要如何才能结子吗?或者说,结莲蓬?” 她见阆仙不语,笑着自己答道:“需要龙气,我只是来借个种而已。可笑那老男人,还以为我真的会为他生孩子。” 阆仙递给了她一袋叶子,让她每天泡茶喝。香莲心知,这就是阆仙为她提供的灵气了,她笑着收下,说自己会好好保管的。 阆仙带云无觅回了他们暂居的销金楼。阆仙坐在云无觅对面,一时觉得无所事事,他看向云无觅,握拳轻咳了一声,问他:“你想去逛集市吗?” 云无觅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点了头。 第十九章 妙红尘(陆) “阆仙。”云无觅唤他。 阆仙嗯了声作为回应,让云无觅继续说。他现在站在云无觅身后,正在给他绾发,既然要逛街,肯定是不能穿道袍带道冠出门的。 “心肝儿是什么意思?”云无觅问道。 阆仙手上的动作一顿,差点忘了自己是住在什么地方。以云无觅的修为,别说这座楼,就是整座城内,又哪有一丝动静逃得过他的耳朵?阆仙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回道:“人有五脏,分别名为心、肝、脾、肺、肾。心为五脏之主,肝为之将,同为人体内要紧之器。” “那肉肉呢?”云无觅继续问道。 “……就是肉的意思。”阆仙答道。 云无觅眸光中划过一缕疑惑,但阆仙并没有给他继续问下去的机会。 “已经好了。”阆仙说道,牵起了云无觅的手,对他一笑,“我们出门吧。”他满意地打量云无觅。其实从前分别后,他也有偷偷参加过道修们的论法大会,远远看几眼云无觅。最开始,云无觅总是站在他师父身后,被无数法光遮盖。他那时还是一名不起眼的后辈,若是阆仙运气好,就可以借着弟子间相互交流的名义靠近点看他。后来云无觅的师父陨落于地仙境,云无觅成为了新一任驻云峰的主人,尊号云中君。阆仙能伪装的所有身份都不足以让他接近云中君,他便再也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云无觅。 他还记得,云无觅没有回到太清之前,是很喜欢穿红的,只是太清弟子服皆从白色,他便一直穿白,即使是后来成为云中君,不必再遵循弟子服色,他也还是在穿白。 阆仙今日为云无觅变幻了身暗红色宽服,衣摆绣鹤纹。这件衣服圆领,袖口收紧,腰间收束黑底青玉带,远比道袍要更显身段,猿臂蜂腰,身长玉立。云无觅低头用额头碰了碰阆仙时,阆仙脸红了红,觉得自己之前变换衣服时颇有几分私心作祟。虽然他是按街上男子常见装扮变幻的,可是这身衣服穿在云无觅身上,自然不是其他人可以相比。 要怪他过分英俊。 阆仙看着云无觅的脸,手上几次都做出了掐诀的动作,可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垂眸看他时,无声中显露出一点可怜神色。阆仙最后也没狠下心给云无觅换张脸,叹了一声,牵着云无觅的手上了街。他们准备时已近黄昏,出门后正好赶上夜市。连绵灯火下长街喧嚷,空气中浮动食物香气。 曜国女子多大胆,走在街上看见漂亮的郎君眼睛都快挪不开了,还有直接丢荷包,甚至堵着人问可愿春风一度的。就算是阆仙和云无觅肩并肩,手牵手,都挡不住她们的热情。阆仙只好给自己和云无觅一起买了面具,遮住脸后,总算是没有多少姑娘盯着他们看了。之前他们身上的银子全给了常笑,阆仙现在手中的银子是当销金楼的大夫得来的诊金。他一边对云无觅说若是有想买的就告诉自己,一边在心里偷偷想:按凡间界的说法,自己是不是算是在赚钱养家了呢?那我应该算是一家之主吧? 可惜云无觅不会愿意叫他夫君的。 阆仙想到这里就泄了气,他又不愿意哄骗云无觅,只能安慰自己这些都是虚名,没什么好在意。 他们一路走一路看,阆仙自己没有买东西,倒是给云无觅买了一堆小吃。他不喜食荤腥,但是云无觅很喜欢这些。当时阆仙给云无觅挑面具时特意挑了件半脸的,便是为了此刻。那张淡色薄唇上染了油光,又被辣意烫出一层薄红,开合时偶尔露出一小节舌尖。阆仙看了几眼,就觉得有些脸热,又想检讨自己是不是居心不良了。 “阆仙。”云无觅又唤他。 “嗯?”阆仙走在他前方,嗯了一声,问他:“怎么了?” “阆仙也吃。”那傻子说道。 阆仙唇边露出笑,道:“我不喜欢吃这些,你吃吧。”他目光看着街两旁的小摊,想找一找还有没有什么云无觅喜欢的东西。若论肉质,凡间界的食材自然远远比不上修真界的灵肉,但是凡人们的调味手段却是一绝。下一刻,云无觅松开了被他牵着的那只手,阆仙一怔,就要回头去看,却被人从身后抱住。云无觅将下巴搁在阆仙肩头,又唤了一声:“阆仙。” 阆仙怔立在原地,云无觅的双手环在他的腰间,胸膛贴在他的后背。夏季衣料轻薄,肌肤的热度透过衣料传递到阆仙身上,几乎让他的血液也热起来。即使阆仙化形的人身已经很完美,但他受原身所限,并没有一身温热血脉。此刻,便让他觉得过于热了,可他低头,却将手覆盖在了云无觅的手背上,眼睫颤动,轻轻嗯了一声,不舍得挣脱开去。 “我很开心。”云无觅说道,他眸中映出阆仙侧颜。阆仙也带了面具,只露出清秀轮廓和嫣红嘴唇,此刻唇珠轻抿,显出主人不平静的心境。若云无觅是个花中老手,此刻自然有千百种词汇称赞阆仙,表达自己涌动心绪,可惜他不是。他如今只是个傻子罢了,所以千言万语都汇成了这一句:我很开心,偏偏他嗓音低沉,吐字如有金玉之声,气音颤动时,简直听得人耳朵都瘙痒起来。 阆仙又嗯了一声,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掩在面具下的半张脸早已面红耳赤。云无觅贴得他太近了,这可不是在幻境里,阆仙永远能保持三分清醒。他胸腔里心潮涌动,连带着浑身血热,蒸氲出馥郁香气,他被这热度所惑,迷迷糊糊地想,我不会要开花了吧? 但下一刻,云无觅在阆仙耳边说道:“我以后也会给阆仙找吃的的。” 阆仙一下子清醒过来。是了,他对自己说道,云无觅现在神志不清,自然愿意亲近你。他爽灵蛰伏,便让体内兽类的血脉占了上风,对于兽来说,愿意让与食物,是一种极亲密的行为了,所以他才有如此情状。阆仙挣脱了云无觅的怀抱,重新牵住了云无觅的手,回身看向他。那双注视着云无觅的眼中含着笑,却又远远不止笑意,他眸中映出长街灯火,如月色坠入粼粼波光,有愁绪千丝万缕轻柔漾开。 “不用了。”阆仙低声说道。 云无觅不解看他。 阆仙一笑,道:“这种事,你早已经做过了。” 阆仙牵着云无觅继续在夜市中闲逛,他听见四周喧闹人声,离开花花才不过几个时辰,便有些想了,要知道花花一向是最喜欢热闹的。 花花现在还在路上呢。她跟沈醉不熟,不愿意坐在沈醉肩上。沈醉平日出行都是御剑,又因为害怕剑刃锋利,不敢让花花直接坐到剑上,只好将她捧在掌心。就算是这样,花花还有些不满意,跟沈醉说话都是冷哼结尾。 得亏了沈醉是个浪荡性子,花花又是名花,又是女孩子,他待花花便格外宽容一些。 “我说,我有那么讨人厌吗?”沈醉问道,他眉眼含笑时,像是枝头拥簇桃花迎风招展,招惹无数风流。 花花冷哼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幽幽道:“我要是人身,现在你捧着的就是我屁股,这叫什么?这叫你占我便宜。” 沈醉一愣,片刻后止不住大笑出声,捧着花花的手都止不住地在抖,好半晌才直起腰来,道:“好好好,我占了你便宜,那你想要我什么补偿?” 花花刚刚吓得抱住了沈醉手指,她只有五片花瓣,可禁不住抖。此刻沈醉的手不抖了,她才爬起来,冷哼了一声,拍了拍自己两片小叶子,道:“晚上了,这个时候阆仙早就让我睡觉了。” 沈醉扬了下眉尾,日月精华对妖族来说都是珍贵灵气,晚上都是修炼为多,他没想到阆仙竟然如此娇宠花花,竟然让她随着天性晚上睡觉。他在心里摇了摇头,娇宠太过,有时并不是好事。不过这话肯定是不能说出口的,他对花花说道:“你没有尝试过吸收月华修炼吗?” 花花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日月精华不都是灵气吗?我不缺灵气啊。” 沈醉循循善诱道:“灵气这种东西,一向是越多越好,你难道不想早日化形,回到阆仙身边吗?” 花花不说话了,片刻后轻哼了一声,娇气道:“阆仙不要我了,我才不要回去找他呢。”话虽如此说,姿势却摆出了修炼的架势,灵气如萤火,一点点飞入花花的小小身躯里去。 沈醉摇头失笑,也没有拆穿这个小姑娘。他御剑极快,威压放出,在夜色下如流光从空中掠过,向着东南方的太清前进。 而在遥远的魔域,血滴站在原无尽海遗址上空。此处海水干涸,便只剩广阔盆地,成为一望无际平原,只有在平原断裂处,潜入原本深不见底海沟,才能在最深处感受到微弱的残留魔气。 明怀幽,就在这里,在无尽海的最深处,即是魔气本源所在之地,也是明怀幽诞生的地方。 曾经的魔域也有自己势力分布,只是自从明怀幽横空出世,这片一直争斗不休的广袤土地,便只剩下了一位帝尊。 如此特殊,自然与他出身无尽海脱不开关系。 第二十章 妙红尘(柒) 王府给香莲安排的住处,窗外恰是一池开得正盛的莲花。她是被小船渡来这处湖心岛上的,那艘小船现在停在岸边,与她隔了数十米的娉婷莲叶与清幽荷花。她被囚禁在了这里,如今她可算是应了自己当初志向,成为这成百上千朵的花中最耀眼的那一支。 可她并不开心。 她走出屋内,坐在廊下的木板边沿,将脚伸进了清凉湖水之中。香莲舒服地眯了眯眼,开始考虑到底要如何还上阆仙的人情。红尘莲天性喜爱俗世人心欲望,又与魔走的并不是一个路子,欲望太多对其并无好处,积冗太多,便会堵塞灵窍,所以香莲化人后才会与凡人无异,忘记了化形前的所有事情。若无人帮她,她就算一直不老,也会因为修为没有进步,最后囿于寿数,归为尘土。阆仙用灵气冲开了她在化人后被堵塞的灵窍,香莲便欠了阆仙的因果,必须要还上才行,否则以她的性子,如何愿意乖乖待在此处,等待一名自己早就睡腻了的老男人的宠幸? 瑞王毕竟不年轻了,比不上少年郎来得美味。 香莲裙摆挽起,桃红轻纱如蓬起的花瓣一般拥簇在她的腰间,露出她光裸的膝盖,和一小节纤细小腿,剩下部分没入水中,晃荡出圈圈涟漪。她低下头,看向水中自己倒影,慢吞吞道:“到底要不要今天就去呢……”莲叶拂过她小腿,被她折下拿在手中把玩。此时香莲想起幼时听闻的“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只可远观,不可亵丶玩”一类的咏莲诗句,自然又是另一番心境了。 可笑世间多情人,总觉它物应似我。 她太清楚那位老男人的喜好,知他不会喜欢成熟妖娆的女性,可是香莲现在已经不单单是花魁香莲,还是名妖精,妖精想要跟某人春风一度,本来就不用非要征得那人同意。她只是在想,到底什么时候去采龙气比较合适。 现在是七月上旬,正好是结莲蓬的好季节。 一月后,香莲拿着那颗鲜红莲子,亲自来找阆仙。来时她戴着幕篱,摘下时才让阆仙看见,短短一月未见,她眉心那处莲花瓣竟然蔓延出嫣红花纹,张扬而妖异地盘踞在她额头之上,阆仙打量她,看出她气息不稳,是突破在即,便也道了声:“恭喜。” 香莲只是一笑。皇室之所以可被称为凡间龙,是因为他们身上背负了一国千万人的气运,谁登上皇位,谁便是真龙天子。寻常皇室子弟只是因为有可能登上王位,所以身上才有些残余龙气罢了。但就算是这样,他们身上的龙气对于香莲这类妖精来说,仍然是大补之物。 阆仙收下了莲子,妥帖放好,对香莲道:“你若是想要去寻找更高境界的妖修,可以去碧沉渊,我想那里会比凡间界更合你心意。”他送了香莲一份地图。 香莲道:“若是有机会,我会去的。”她看向阆仙,心下有些可惜,虽然阆仙长相气质无一符合她心意,可毕竟也是神仙似的人物,不能一睡,还是有些遗憾,不过世间男儿何其多?何必单恋一枝花? 香莲洒脱一笑,重新戴上了幕篱,对阆仙道: “你我因果已了,可就此别过,来日有缘再见。”话音落下,她踏出门去,自有无数风流事迹,等她去在红尘相遇。 阆仙携着云无觅另觅了一处清静之地,布下重重结界后,才喂云无觅服下莲子,再次以元神进入云无觅识海。 这次他醒来,四周并没有白雾,而是在云无觅洞府深处。阆仙低头,看见自己身上仍然穿着那件法衣,他向外走去,在变浅不少的石乳池边看见了自己倒影,仍然是化形不久的少年模样。他继续向前,在洞口看见了云无觅从不离身的那把剑,心下一沉。 云无觅不在洞府里。 这些幻境依托云无觅的记忆而生,但幻境中的改变并不能影响云无觅的记忆,也就是说,现在阆仙回到的时间节点仍然是他们当初经历过的某一段时间。红尘莲的莲子代表的是七情中的欲,最有可能的情况是阆仙穿越到了云无觅突如其来地爆发了发情热的那一天。 无论如何,阆仙必须要尽快找到云无觅。他此次虽然不像上次那样狼狈,连人形都未化,真元储存却也远远比不上幻境外的自己,动用灵气间还是有些因实力受限而生的困窘。他一路向当初找到云无觅的方向行去,因为心急,他并不似当初那般在寻找时绕了许多弯路,而是直接走了直线,这条路上有些伤害避无可避,他也都受了下来。 阆仙身上法衣都变得残破不堪时,才看见了伫立在喑兽尸体堆成的山巅的云无觅。 他回头看向阆仙,眸色一片血红。 阆仙来得早了,此刻的云无觅还没有力竭昏过去,那位在他昏迷后护住他的残魂也还没出现,只有这血沸的少年站在高处,俯视抬头看向他的阆仙,看见那双还不能完全消去妖相的眼睛里碧色如幽深湖泊,清晰映出自己倒影。 他看上去真弱。云无觅和阆仙对视,在心底轻声说道。他自己此刻浑身是脏污血迹,在皮肤上凝结成暗红污块,已快看不出原本模样,可是阆仙看上去还是那么干净,皮肤莹白,身形里还残存着少年特有的纤弱,即使法袍褴褛,破损处暴露出的伤痕也像是红梅绽雪,只想诱人划开那正在渐渐愈合的伤口,让嫣红血珠顺着他腕骨滑落,一路留下痕迹浸润他柔软掌心,最后在无力垂落的指尖凝聚滴落。云无觅身体内的心跳声越来越大,每一次鼓动都有血液冲击他的耳膜,在他脑海里轰隆作响,让他视野里蒙上一层红雾,浑身发热,几乎错觉鲜血要冲破皮肤,只有厮杀见血时,这种感受才微微好一些,可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云无觅。”阆仙唤他的名字。 受血腥气所激,阆仙的指尖在控制不住的在微微发抖,被他用力握住,强自按捺下来。之后他对云无觅一笑,那双眼睛里眸光晃动,如深山幽谭中花瓣落水,漾开柔软波纹,他在这静寂中开口对云无觅道:“我们回家。” “他在怕我。”云无觅想到,站在原地,没有回应。他浑身控制不住地肌肉绷紧,显出坚实轮廓,背脊微弓,脊柱骨节凹陷在两边隆起的肌肉之中,直到末尾才突出一小段骨节。他身上每一处起伏的肌肉线条下都含着压抑而暴力的美,胸膛随着呼吸起伏,精瘦腰线的上方可以隐约看见肋骨轮廓,仿佛下一刻就会突然暴起。 可是阆仙向他走近的时候,他并没有跑开。阆仙咬牙,他每一脚都踩在尚还温热的喑兽皮肉之上,偶尔一脚踩进被云无觅撕裂的伤口里,阆仙甚至能感受到温热腥臭的血液包裹住他赤裸脚踝,脚底有脏器爆开时的噗嗤声。他天性如此,一向最讨厌这些,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 可是云无觅还在等他。 最终,他终于走到了云无觅身边,牵住了云无觅的手,这只手此刻已经看不出人类轮廓,而是被皮毛覆盖,原本应是黑白斑纹的毛色被染上厚厚一层血污,于肉掌末梢伸出弯钩般的利爪。阆仙捏了捏他柔软掌心,那利爪便反射性的一收,在阆仙掌心划出浅浅红痕,虽然极快收住了,但还是转瞬就沁出血来。阆仙没有松开他,他直视云无觅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云无觅,我带你回家。” 云无觅和阆仙对视片刻,最后还是垂下了眼睫,那双血红眼睛一旦被遮住,便显出几分乖巧,下一刻阆仙掌心的兽掌收回利爪,褪去皮毛,变回人类五指。云无觅脱力向后倒去,被阆仙一把拽进了怀里。他身形此时才刚刚到云无觅肩头,打横抱起云无觅时脸蛋都涨红了,好不容易才带着昏迷的云无觅回了他们的洞府。阆仙让云无觅枕在他的膝上,身体浸泡在冰凉的石髓之中。他一点点洗去云无觅面上污迹,便看见这庇护他的少年眉头紧皱,面上泛着高热的红晕。 云无觅抬手拽住阆仙手臂,埋在他怀里,鼻尖溢出痛苦的闷哼。 阆仙安抚地抱住他,不停安慰他:“会没事的。”他手掌按在云无觅后心处,正在不断梳理云无觅体内暴涨的灵气。灵兽成年后会立刻迎来第一次发情期,归根结底是因为体内血脉完全成熟,灵气鼓胀,要么阴阳相交泻出灵气,要么由长辈看护,帮助梳理灵气硬熬过去。 阆仙在给云无觅梳理灵气却久久不见成效后,终于开始着急起来。当年他找到云无觅时,那位残魂应该是白虎一族的前辈,或许还与云无觅的母亲有些关联,已经出手相助过,对找来的阆仙说云无觅已无大碍。所以后来阆仙将云无觅带回洞府里,也不过是照顾他醒来便好了,并没有什么波折。 可是如今是怎么一回事?梳理灵气并没有什么难的,之所以一般由族内长辈看护,一是因为修为,二是因为信任。按理说以阆仙如今的神魂力量,担当此任绰绰有余,云无觅的状况却一直没有好转。阆仙再想到此处幻境实际是随云无觅心意而动,手上安抚还在他怀里撒娇的云无觅的动作就顿了一顿。 云无觅的欲就在这里。 他是不是该换一种方法? 那热度好像传染到了阆仙身上,让他一时也变得面红耳赤起来,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他目光顺着云无觅腰线下滑,停在那鼓囊一团上面,脸更红了。 作者有话说:香莲这个故事写的不太好,完结后可能会大改,谢谢大家愿意包容我…… 第二十一章 七情之欲 云无觅将阆仙抱在怀里,安抚拍过他颤抖背脊,他不时亲吻阆仙脸颊,像是一只吃饱喝足的大猫,抱着自己的宝贝,觉得怎么亲也亲不够,恨不得将他揉进自己心尖上,从此用最柔软的一部分护着他裹着他。 阆仙还在哭,他蜷缩在云无觅怀里,小声抽噎,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像是只受了委屈的幼鹿。云无觅凑过来吻他脸颊,用舌尖舔去他脸上泪珠,被他用手按在脸上推开也不恼,在阆仙收手回去后又觍着脸重新凑过来。阆仙拗不过他,被蹭得痒,好不容易才破涕为笑。 他余韵平复后,不好意思再哭,停下了眼泪,眼睑和眼尾却还红成一片,映着眸中水光,如一片桃花潭,微微漾出一缕笑意,便像是春风吹过,桃花簌簌,又轻又缓地落了一潭红粉,随水波晃动。他看向云无觅,见他眸色已恢复原样,才舒了一口气,凑上前额头碰额头地和他挨在一起,小声对他抱怨道:“也不知道你以后还记不记得这一次……” 云无觅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口他葱白指尖。他眸中带着笑,也有些害羞,耳尖微红,神情间却含着一股懒洋洋的餍足,开口时嗓音还微微有些沙哑,不似寻常少年清凉音色,他道:“我当然会记得的,阆仙。”他将阆仙搂得更紧,手掌无意识地在他腰间摩挲了一下,待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脸颊上红霞又起,继续道,“白虎一族终生只有一位伴侣,若是从前白虎一族尚未避世时,我应该带你前去祭坛向天地祷告。如今祭坛损毁,只能简陋一些,向天地祷告,希望你不要介意。” “那双眼睛可真是漂亮。”阆仙看着云无觅的眼睛想到,云无觅轮廓很深,眉目间距恰到好处,眼睫卷翘浓密,眸色黑白分明,此时眼中满是少年情谊,真挚又清澈,含着热意,像是山巅雪化成清溪水,是谁看了都要动心的。 阆仙只笑了一下,道:“不用了,我相信你。”他此时还是少年模样,看上去比云无觅外貌还要年轻个一两岁,可此时一笑,眸中笑意柔软,却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含在里面,像是江上朦胧白雾映孤舟如豆残灯,一下子就变得不像少年。 因为年少从来不知愁。 云无觅看出了阆仙的愁绪,他握着阆仙的手想了片刻,头上冒出了一对毛茸茸圆乎乎的耳朵,低下头凑到阆仙掌心。也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就觉得这样做阆仙会开心。 阆仙果然笑出声,伸手抚弄云无觅耳后的绒毛,光滑皮毛在他指腹下划过。云无觅觉得有些痒,抖了抖耳朵,埋在阆仙肩上,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背后冒出的那条老虎尾巴高高翘起,甩来甩去。 阆仙毕竟累了,和云无觅厮磨片刻就窝在云无觅怀中睡了过去。他也就没看见,在他睡着后云无觅刺破了自己胸口,用心尖血在阆仙心口画上了阵纹,阵成后光芒顺着纹路流动,隐没入了阆仙皮肤之下,消去痕迹。云无觅低头亲了亲一无所知的阆仙面颊,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庞上神情柔和,露出了心满意足地微笑。 阆仙梦见了真正的过去,他在朦胧中只感到胸口一热,却在下一刻就落入梦境之中,陷入威压之下,被沛然巨力拍在了地上。他忍着浑身剧痛,从泥土里费力地抬起头,看见了高高在上的残魂。云无觅昏倒了,躺在残魂膝上。 那残魂是一位女人,长发漆黑,红唇如血,身穿一身白衣坐在尸山血海之中,身上煞气却比这些喑兽尸体更甚。她皮肤雪白,眉眼冷艳,只有安抚云无觅时,神情间才浮现出一丝温柔。半晌,她才将目光从云无觅身上移开,看向狼狈趴在地上,却还在努力向这边爬的那只小妖。 阆仙听见了她的传音:“念你修行不易,现在离去,我不会伤你性命。” 那时候他真是弱小,被疼痛逼得眼眶发了红,浑身骨节都咯咯作响,用尽浑身力气,也只向前挪动了一厘。他嘴唇蠕动,连自己都听不见地说了一声:“我不要。” 他不要,不要离开云无觅。 其实他跟云无觅待在一起的日子实在是很无聊,他们都没有离开过古战场,人生经历同样贫乏得可怜。云无觅尚且有传承,阆仙却是真的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不修练的时候,阆仙会缠着云无觅讲外面的事。 云无觅也总是依他,即使那些事物他自己也没见过。可惜他并不是善言性格,讲述传承时也总是言简意赅,只有寥寥数语。 最开始,这只是两只小妖无聊作伴,相互依偎着取暖。可是漫长岁月如水流过,那么久的时间里,他们只有彼此,对方如何能不重要? 他跟云无觅之间,未及情深,已经相许。 要等到阆仙以后遇见更多人,经历更多事,他才会慢慢明白,除了云无觅,谁都不可以。如是才有冰心一片,可以赠予云中月。 可是现在,这残魂说让他离开云无觅。他这时还什么都不懂,却还是执拗地选择了云无觅,哪怕死亡的阴影压在他的身上,将他半个身子都压入了土里,死死扒住地面的五指在泥土上留下血痕,他也不要。 他曾经问过云无觅最喜欢什么动物,云无觅答他:“兔子,只是可惜我从没见过。”阆仙听了,虽然这个问题是他自己问的,却还是有些生闷气,坐到池边看自己倒影,不再理他了。 云无觅过来问他:“怎么了?” 阆仙向下面揪了揪自己耳朵,闷声说道:“我的耳朵不够长。” 云无觅不明所以:“嗯?” “也没有温热皮毛。”阆仙继续说道。 云无觅有些明白过来了,有浅浅的红染上那张白玉面庞,他握拳咳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我的原身也不够娇小……”阆仙越说越失落,声音低了下去,和池中倒影相对着愁眉苦脸,“我只是一棵树。” “是树也很好。”云无觅低声说道,他看见阆仙回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继续道,“我只喜欢阆仙。”他看见阆仙眼睛一亮,那张小脸像是得了雨露的花朵,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下一刻,阆仙扑到云无觅怀中,笑着仰头对他说道:“我也最喜欢云无觅了!” 云无觅抱住他,红着脸轻轻嗯了一声,他心中那只兔子又开始砰砰跳动,跳地他心慌意乱,好像每一声都是在大声地叫阆仙的名字,让他情不自禁想向后退,害怕阆仙听见了他胸腔里的声音。可是下一刻阆仙在他肩头蹭了蹭,他感到脖颈处滑过发丝的微痒,又情不自禁把怀中的少年抱得更紧。 是树也没关系,阆仙想到,是树才足够坚硬,可以承受更多的痛,可以在现在,离云无觅更近一点。 那残魂冷哼一声,杀意如寒气一般飞快蔓延过来,阆仙的睫毛和发丝上都挂上了一层银霜,寒气入骨,牙齿不受控制地打起颤来,却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恐惧。他身上压力更甚,整个人几乎都已经被埋在了土地里,却还是在努力向前。 阆仙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只有短短片刻,却如从刀尖上爬行而过,对时间的感觉在死亡的恐惧面前被无限拉长。等他觉得压力骤轻时,已经仿佛浑身上下都被山石碾过。他忍着残余疼痛站立起身,踉跄向前走去。阆仙登上那座喑兽尸体累成的小山时,扑到云无觅身边时,残魂已经消去身影。他只听见了一声笑,那女人声音柔和些许,低声道:“他已经无事了,带他回去吧。” 阆仙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幻境,一时竟有些回不过神。 云无觅比他更先醒来,握着阆仙的手趴在石床旁边,盯着他看。他见阆仙醒来,眼睛亮了亮,小声唤了一声:“阆仙。” 阆仙这才从初醒的迷蒙中回过神来,他看着云无觅,轻轻一笑,伸手抚过他面庞,问他:“你感觉如何?” “我很好。”云无觅在阆仙掌心轻轻蹭了蹭,反问道,“阆仙呢?” 阆仙看着他,在心中评估云无觅如今心智,看上去长大了不少,应该有七岁了? 幻境中的一切,云无觅醒来后都是不记得的,若是哪天毒性完全解开,还有恢复记忆的可能,但也有可能,仍然什么都不记得。 不过没关系。 “我会治好你的。”阆仙碰了碰云无觅的额头,喃喃道。 云无觅目光疑惑,他已经说过自己很好,阆仙却没有减少忧虑,只能也碰了碰阆仙额头,对阆仙一笑,安慰他:“我不会有事的,阆仙。” 他此时心中情绪纷涌而来,看向云无觅的眼神就有些复杂。其实云无觅在成为云中君后的容颜和过去相差并不大,改变的只有气质和威严,如今因为毒性原因威严尽敛,便很像他年轻时候,让阆仙一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是否已过经年。 他闭了闭眼,又是一笑,道:“我最喜欢云无觅了。” “我也最喜欢阆仙了。”云无觅回应道。 可是,这喜欢是不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不会虐的,大家不要怕。至少主cp不会虐,小故事下一个不会虐……下下个看作者当天怎么想……还有如果下次文中有被和谐的词或者错字,希望大家可以及时告诉我,因为我经常是更新完过一段时间才会发现……谢谢大家。 第二十二章 鲛人泪(壹) 太清。 沈醉从门派多宝堂中借来了原土后,没有把花花栽在他的花园里,而是用了白玉花盆,将花花种在了自己屋内。 花花态度强硬地要求沈醉把阆仙给她的树枝和自己种到了一个花盆里,每天对着树枝沉默着兀自垂泪,又想跟阆仙说话,又害怕阆仙不理她。 当然兀自垂泪是沈醉自己脑补的,花花不出声的时候,就像朵普普通通的小白花一样,看不出任何特别,当然也不会落泪。花花离开阆仙越久,越沉默,成天蔫搭搭地待在花盆里。因为在原土中不能使用神通,便连听八卦的乐趣也失去了,就这样过了几天,沈醉来找她搭话的时候,花花终于没有再只回一个冷哼。她心中其实也知晓离开阆仙这件事并不能怪在沈醉身上,可还是看这人怎么看都不顺眼。 “你还有在成为风闻前的记忆吗?”沈醉问她。 花花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了,从我生出神智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是风闻。”此时正是清晨,种在花花身边的那根树枝叶尖慢慢凝出一滴晨露,顺着叶尖滑落下来,滴在花花身上,被花花慢慢吸收。 虽然说太清灵气浓厚,却也不会出现灵气雾化成水的情况,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的灵气量极其恐怖。沈醉心中想起之前花花说过的她不缺灵气的话,心下不由好奇起阆仙原身,问道:“你知道阆仙的原身是什么吗?” 花花道:“我只知道阆仙原身很厉害。” 沈醉闻言笑了一笑。他坐在窗户旁边,手上拿了本志怪小说随意翻看。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得他面白如玉,眉目风流,一身宽袍广袖让他看上去像是个闲散的浪荡公子。只除了一点,他在腰间配了剑。那把剑外观看上去平平无奇,黑色剑鞘上毫无装饰,只有剑把上缠了几圈红线,垂下一条剑穗。以他的神识,这本书片刻就能读完,现在之所以握在手间翻看,是为了给花花讲故事。 只是花花听的无聊,过一会儿就要打断他一下。此时也是这样,花花打断了沈醉,问他云无觅为什么要收徒。 沈醉道:“是师父劝他收的。太清弟子无论辈分,入门后皆要先在朱雀台修习两年,两年后通过考核,才可以正式算作太清门徒。当年师父和师叔祖一同在朱雀台修习,算是少数能跟师叔祖说上话的人。师叔祖那人从入门以来就一直是独来独往,他实力强悍,即使是要求组队的任务,也总是独自完成。后来师叔祖成为了云中君,更是四处征战,除非受了重伤要回门派修养,几乎从不待在驻云峰上。师父担心这样下去他修行走了岔路,便给他递了信,劝他收个徒弟,敛一敛自己身上戾气。” “他听了?” “自然是听了,不然怎么会收下碧海心师叔?” 花花有些闷闷不乐,阆仙都没有收徒弟呢,但她转念一想,反正云无觅现在跟阆仙走了,又觉得受到了些许安慰。 “那云无觅对他徒弟好吗?” 沈醉又笑了,只是这个笑容里有花花看不懂的东西,仿佛揉进去了一声叹息,他道:“自然是好的,只是……不是碧海心师叔想要的那种好。” 花花一头雾水,沈醉却不再说了,又开始讲那本志怪小说。可是这小说是凡人所撰,叙述间颇多纰漏,并不靠谱。几乎是他说一句,花花就能纠正一句。最后沈醉无奈合上了书,问花花道:“那你想听什么?” 花花不说话了,半晌后才蔫搭搭道:“我想跟阆仙说话。” “你可以跟他传音。” “……”花花的茎耷拉下来,轻飘飘趴在了花盆边缘,她纠结了一会儿,闷闷不乐地对沈醉道:“花花是不是很烦人?” “当然不是。” “可我之前老是哼你,刚刚还打断你讲故事。” “我讲故事本就是为了让你打发时间,自然是以让你高兴为目的,不必纠结。” 他虽然如此说了,花花却还是闷闷不乐地趴在那里,半天后憋出来了一句:“……对不起。” 沈醉笑了一下,答道:“没关系。” “我在想,是不是我太烦人了,阆仙才不要我的呢?” “当然不是。”沈醉合上了书,他看着花花,迟疑了一下,伸手点了点花花的小叶子,对她道,“你是当局者迷了,阆仙若是不喜欢你,何必担心你能不能化形?众所周知,奇花异草化形不易,他要是不喜欢你,自然可以随意利用你神通,不管你是不是受得住。” “可是我想他了,他都不来看我。” “你可以告诉他啊。” “……你说得对。”花花说道,她看向了栽种在她身旁的阆仙的枝,碰了碰它。 片刻的沉默后,花花大哭起来:“沈醉你个大骗子!我在原土里根本没法跟阆仙传音!” 沈醉:“……这个我也不知道。”他手忙脚乱的想要去安慰花花。花花一叶子拍开了他的手指,继续捂住脸大哭。 他们这边忙乱着,那边阆仙却已经和云无觅一同动身前往东海,第三味药材,是鲛人泪。 凡间界虽然也有修行者和灵物、魔气,但因为结界原因,总的来说还是与修真界隔绝,自成一界,凡人对修真的印象还大多停留在修道参佛,成仙显圣上面,并不清楚修真界与魔域的生死之争。这道结界覆盖了整片凡间,与碧沉渊的结界一样,皆是由飞升大能联手布下,为的是若是有朝一日修真界真的败如山颓,结界可以作为凡间界的最后一道防线。凡间界的修真者与在凡间生出的魔物一样,也许终其一生都触摸不到真正修真界的门槛。 阆仙这次成了燕国国师,云无觅是他的侍童。他本就生了张慈悲面容,即使什么都不做,一身气度也让人想把他当神仙供起来,此时装扮起国师来得心应手。要说他为什么会在燕国皇宫内停留,还是因为鲛人藏匿于深海之中,数量又极为稀少,就算是花花,也只得到了一处确切信息。这间皇宫里,养有一只鲛人。但是皇宫被称为内城,占地面积可算广阔,又因为此地有真龙,受天道所限,修真者怎么也要受些限制,阆仙几次将神识铺开,都没有找到那只鲛人。他心下无奈,只好暂时按捺下来。 燕国的皇后出身自七品县令之家,幼时在海边长大,极擅水性。她之所以能得了恩典成为皇后,还是因为当初皇帝与众妃嫔游湖,不慎落水,她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打晕了皇帝将人救了上来。事后不久,封她为皇后的旨意就下了下来。原本只是最低品的秀女一下子飞上枝头变了凤凰,少不得有些风言风语,也都被她一一弹压下去,按理说这似乎说明她是个手段厉害的,但是后来却又只安安心心地做她的皇后,既不善妒也不争宠,长久下来,后宫反倒相安无事。 只有一件事,皇后的寝宫内原本有一处汤池,却不知何时封禁后再没有使用过,打扫都是由她亲自完成。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此怪异之事,自然是引来无数流言,甚至有说是皇后偷偷在宫里养汉子的。最后这件事,是皇帝亲自出手,杖毙了碎嘴的下人,鲜血染红宫阶后,流言才终于泯灭。也是在这件事之后,皇后才算是真的坐稳了这个位置。 但是同时,她在前朝后宫的名声却也已经毁了,甚至被安上了妖后的名头。 阆仙才在燕国的皇宫内待了一旬,不过是多用神识巡视了几次,就已经听了一堆关于这位皇后的闲言碎语。他当然是不会在乎这些的,但是当小僮前来告诉他皇后有请时,这些传言却不经意浮上了他的心头。 跟民间传言不同,这位皇后的长相并不妖艳,甚至称不上美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长相,甚至因为过于消瘦,看上去就带了一股愁苦之气。但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目柔和下来,愁苦尽消,原本只有三分的优点被气度添作五分,也可以算得上清秀了。阆仙见了礼后,接受了皇后赐座。皇后屏退了除了侍立在她身后的大宫女外的所有下人,才对阆仙道:“希望仙师助我。” 阆仙道:“娘娘可先道是何事。” 皇后苦笑了一下,道:“我观察了几日,知道仙师是真有本事的方外之人,希望您能助我将我殿内的那只鲛人送回她应去的地方,若您愿意帮助我,无论什么要求,只要在我力所能及范围之内,我都可以答应您。” 阆仙不动声色道:“我想先见见那只鲛人。” 皇后起身,对阆仙道:“请您跟我来。”她领着阆仙去了那处被封闭的汤池。 这一处汤池已经算是修建得极为奢华,宽五丈,长十丈,可供多人嬉戏,但是对于一只鲛人来说,也不过就是几个摆尾的距离罢了。阆仙看见一道水花从水池的另一边飞速游来,转眼就已经到了池边,一只鱼尾从水下面骤然掀起来,向池边溅起水花无数。皇后惊叫着向后跳躲了躲,面上却带着笑,被水花淋湿了半面裙摆也不气恼,只重新走到池边,柔声唤道:“阿荇,我带人来看你了。” 第二十三章 鲛人泪(贰) 从水下探出了一只苍白细瘦的手,指甲延伸出尖锐弧度,轻轻扒在了池边,之后,那只手的主人终于从水下探出了头,仰头向岸上看来。那确实是一只鲛人,面容苍白而美丽,藻绿色的发丝柔顺地贴着她的脸颊,一直滑落到她的脖颈之下,没入水中。她的瞳孔上好像覆盖着一层透明的膜,让那双浅绿色的眼睛像是宝石一样,显出清冷光芒。她没有眉毛,乍一看上去很是奇怪,但是五官精致而瑰丽,仿佛每一寸都被仔细丈量过后精雕细琢而成,是超越了常人所能想象的极限的美丽。皇后在她身边被衬得宛如沙粒,毫不起眼。 可是这只鲛人对待皇后的态度却极其亲昵,她一只手扶住池边,另一只手握住了皇后的手,按在了自己冰冷脸颊上,为这人类特有的温热温度舒服地眯了眯眼,张嘴发出了短促而喜悦的叫声。皇后宠溺地任由鲛人向自己撒娇,即使她心知这只鲛人的指甲随时可以轻松割断自己咽喉。 阆仙目睹了这一切,心思转动,并没有出声打破这幅画面。那只鲛人从头至尾都没有看向他,兀自向皇后笑得开心,阆仙心中却已经在盘算要如何弄哭她了。云无觅其实就站在他身边,不过被施加了隐蔽术,别人看不见他。此刻他摇了摇阆仙的袖子,在阆仙看过来后,疑惑指了指那只鲛人,意为为什么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云无觅不喜欢陌生人。他如今虽说心智成长了不少,却还是不时流露出一点属于小孩子的幼稚,心思直来直去,并不对阆仙掩饰。 阆仙借着道袍宽袖掩映,握住云无觅的手,他对云无觅摇了摇头,传音道:“此时不便,回去再向你解释。” 云无觅乖乖听话,牵着阆仙的手,不再问了。 “仙师,你看……”皇后安抚下来鲛人后,转头期待地看向阆仙,期期艾艾道。 阆仙上前一步,看向那只鲛人,对皇后道:“我想单独与她谈谈。” 皇后迟疑,目光在鲛人与阆仙之间来回,最后还是因为鲛人握住了她的手腕,露出胆怯神情,而摇了摇头,对阆仙道:“阿荇不喜欢生人,我就在这里,保证不打扰仙师询问,可行吗?” 阆仙对鲛人道:“我是无所谓,只是,你真的要让她留下来?” 鲛人瞪了他一眼,还是松开了握住皇后手腕的手,尾鳍一摆,退回到了水池中央,向下沉了沉,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看向阆仙。 “请吧,皇后娘娘。”阆仙向旁边让了让。 皇后担忧地看了一眼鲛人,还是离开了。阆仙随之解开了云无觅身上的隐蔽咒。云无觅的气息远比阆仙凶悍,加上血脉威压,即使鲛人为海兽,受白虎威压压制较小,也还是感觉一阵不舒服,像是被一只大掌不容抗拒地猛地向下一按,被摁进了水里,咕噜噜地冒了会泡儿才重新浮上来,恨恨瞪向阆仙和云无觅。她张开嘴想要尖叫,却听见阆仙道:“皇后还在外面。”霎时如被人掐住了脖子,发不出声音,最后只好恶形恶状地对阆仙呲了呲牙。 凡人可受不住鲛人攻击时发出的声音。 天可怜见,阆仙没有任何故意压迫她的意思,只是想光明正大地牵着云无觅的手。可惜现在解释也没用了,他只好继续维持自己冷酷表情,对那只鲛人道:“你现在可以说了,为什么要一直待在皇宫里。” 那只鲛人脸颊竟然红了红,飞快地在池内转了个圈,才重新浮上来说道:“我想要跟东珠在一起。” 阆仙眉尾轻轻一扬,猜到了这是皇后的闺名。“这还是只小鲛人呢。”他打量着阿荇想到。成年的鲛人体型可以达到九尺,颈后会长出暗红色的腮,让它们可以潜入更深地海底,阿荇很明显还没有成年。 “皇后希望我可以将你送回东海。”阆仙对阿荇道。 “我不要回去,我要在这里陪着东珠。”阿荇毫不犹豫道,她怀疑地打量阆仙,仿佛害怕这个坏人下一刻就要强制将她抓走。 阆仙只是平静地点了下头,道:“我会告诉皇后的,是你自己不愿走,要陪着她。” 阿荇又向下沉了沉,吐出了几个泡泡。阆仙重新给云无觅身上施加了隐蔽术,向外走去。皇后还在前殿,已经换了身衣服,正倚在软塌上准备喝姜茶,看见阆仙出来,她匆忙将手中姜茶放下,起身迎了上来,问道:“不知仙师可有办法?” 阆仙道:“她不愿离开,想要在这里陪着你。” 皇后仍然在笑,这笑容像是凝固在她脸上,时时刻刻都保持完美弧度,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落下泪来。她看向阆仙,道:“可是……不瞒仙师,我已经护不住她多久了。” 阆仙抿了下唇珠,还是给出了建议:“或许你可以将这件事告诉她。” 鲛人肉食之可得长生,并不是虚言,只是这话,并不能由阆仙来说。 阆仙回到国师住处后才解开了云无觅身上的隐蔽术,他牵着云无觅坐下,倒了茶,却并不喝,只是握在手里,纠结要怎样向云无觅解释他现在其实中了毒。 “你中了毒。”阆仙对云无觅道,他最后还是直接说了,“想要解开这种毒,鲛人泪是其中一味解药,所以我们还需要在这里盘桓些许时日。” 云无觅目光疑惑,他并没有之前记忆,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种了毒。 “你没中毒之前……并不是现在这样。”阆仙看着云无觅双眸,笑了一下,说道。只是这个笑并不好看,甚至显得有几分勉强。 云无觅的眸光有了波动,他此时眼神干净,眸光一动,惶惑便清晰显现,他向阆仙问道:“阆仙不喜欢现在这样的我吗?”这声音确实是成年男子才会有的嗓音,低沉悦耳,此时语气里含了小孩子的委屈,总是有几分违和。 你瞧你,连这种异状都瞧不出来,我如何能放心让你保持如今模样?阆仙在心中说道。他上半身伏在桌子上,凑过去碰了碰云无觅额头,直视云无觅双眼,粲然一笑,道:“不,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喜欢你的。” 无论你将来是否记得,我都愿意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你。 “我心悦你,云无觅。”阆仙再一次说道,他没有做出更多亲昵举动,只抬头轻吻了一下云无觅的额头,就退回了原位。 云无觅愣愣坐在原处,没有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自己额头刚刚被阆仙吻过的地方。他动作极轻,仿佛那里停了一只正在歇憩的蝴蝶,害怕动作大一点就会将它惊走,这个动作甚至有几分傻气了。云无觅将手指拿下来后,看了片刻,用这根手指碰了碰自己唇瓣。明明什么都还不懂,却感觉刚刚那只蝴蝶在自己嘴唇上轻轻一触,慢慢脸红起来。 即使他们在幻境里早就做过更多亲密的事,阆仙坐在一旁还是看得红了脸。他咳了一声,拉过来了云无觅的手,不让他再盯着看,问他道:“今天的功课做了吗?” 云七岁不像云三岁,终于可以学着做功课了,阆仙最近在亲自教他掌控自身力量。其实从前,这些都是云无觅教过阆仙的事, 云无觅乖乖点了点头。 “那要学新的吗?”阆仙问他。 “好。”云无觅答道。 好乖啊。阆仙心尖乱颤,偷偷想到,忍不住又想亲亲他,但考虑到自己像是在占一个傻子的便宜,还是抑制住了。 在皇宫的另一边,皇后换了寝服,说自己要小憩片刻,挥退了所有下人。她再一次去见了阿荇。那只小鲛人正百无聊赖地仰躺在汤池水面,像是只翻了肚的鱼一样随着水波晃荡。她目光看向头顶的梁木,开始第一千多次数这间宫殿内到底有多少榫卯。她在水面上的听觉并不灵敏,皇后走到了近处才发现,猛地翻过身来,一摆尾巴游到了池边,快乐地拍着水花。 皇后在池边蹲下,伸手摸了摸阿荇柔软的发丝。她此刻神色非常温柔,说出的却是绝情话语,对阿荇道:“阿荇,你跟仙师走吧。我知道你听得懂我说的话。” 阿荇张开了嘴,却只能发出短促细小的叫声,可是她的东珠只是普通人类,听不懂鲛人的话语。她着急了,想握住皇后的手,却看见了自己尖锐指甲,猛地收回了手臂,害怕划伤她,激起一串水花。 东珠的表情很平静,她好像曾经设想过这情景千万次,预料到了阿荇所有反应,所以此刻才如此镇定,她对着阿荇伸出了手,在阿荇将手掌小心翼翼覆盖上她掌心后,握住了阿荇的手。虽然看上去与人类肌肤一模一样,但是鲛人的皮肤其实要更光滑,触感像是鱼身接近腹部的那一处,冰凉而柔软。 东珠对平静下来的阿荇笑了一下,道:“你不知道,我就要死了,阿荇。” 第二十四章 鲛人泪(叁) 阿荇瞪大了眼睛,她叫声愈发急促,却又因为顾忌着东珠,并不敢提高声音,听起来就有几分沙哑,很是可怜。她抬起另一只手伸手就想割破自己手腕,却被东珠挡住。 东珠握着她的手,安抚地抚过她头顶,对她道:“我知道,阿荇,我都知道,食鲛人肉可以长生。”她对着阿荇一笑,此时没了华服遮掩,单薄寝衣贴在她的身上,才让人看出,她竟然已经消瘦到如此地步了,简直像是一根被晒干了的竹竿,干瘪而毫无生气,“可是,你若是救了我,要如何去救其他人呢?” “在这世上只有一只我的阿荇,没有人有资格让你耗费自己的性命去救她,包括我。”她抚过阿荇面颊,继续道,“其实我可以拜托仙师,让他在我死后再将你送回南海。我知道你不愿意离开我,阿荇。可是就当作这是我最后的自私吧,人类的死亡很是丑陋,我不想让你看见我那种样子。你原本应该整片海洋都任你来去,如今却被困在这小小一方水池当中,若是我不来陪你,你便连个消遣也没有。若不是为了我,你何必要待在这里?可是啊,阿荇,我的阿荇,你不应当过这种生活。” 东珠的眼里含了泪,如上涨的潮水一般溢满了她的眼眶,随后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嗓子里仿佛被撒了盐,又痛又沙,声音哽咽。她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的面庞又重新变得温柔平静,她对阿荇道:“我还记得当年你被人逮住,当作奇珍异兽献上来,那些人折断了你的指甲,捆住了你的双手,将你装在坛子里,上面只留下两个透气的小孔,只要有人敲一敲坛身,你就必须开始歌唱。” “我当时在大殿上一听,就知道这是我的阿荇,是我的阿荇啊!我落下泪,被人询问,却只能说自己是闻声而泣,被情所感,不能自抑。不,我不是,我心中有恶鬼在叫嚣,要杀了所有以你痛苦为乐之人,我流下的泪是因为我的无能,因为我当时明明这么恨,却做不到任何事,我救不了你,也无法为你报仇。可是最该死的是我啊,你是为了我才上岸的,阿荇!”她声音里的痛苦几乎要撕裂她的喉咙,如疾风骤雨一般倾泻出来,但是这痛苦又因为是从疼惜中脱身而出,有一种泣血的温柔。 她看向阿荇,低语道:“我的阿荇,我不要你再过这种生活。” 她说完这些,松开了握住阿荇的手,慢慢起身,退离了池边。留下阿荇一只鲛人趴在池边,她的指甲轻松陷进了白玉砖石之中,借力半个身子都已经上了岸,极力伸出手去,想够住东珠裤脚,却还是晚了一步,只能哀哀唤出声。这声音如婴儿啼哭,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快喘不上气一般,听来揪心至极。 可即使是这种时候,这只鲛人也没有落泪。 东珠已经背过身去,极快离开了此处。她一边走一边哭,却还是忍不住想,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心肠已经硬了这么多。若是十四岁的她,如何舍得在这时候离开阿荇呢?纵是死,她也是要死在阿荇身边的。 东珠的母亲是她父亲的原配。她已不记得母亲相关的事,只知道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已经去了,父亲在那之后不久就娶了继室。继室并没有如何岢待她,却也不可能精心教养,不过是随她肆意生长,还得了一个宽和名声,自己的女儿却雇了数个教习,一有怠惰便狠心训斥。 话虽如此说,她并不怪那个女人。若是没有她的宽和,她如何能随意进出家门,又如何能认识阿荇? 阿荇,她的阿荇,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眷恋与珍宝。 次日,她再次去请阆仙。 昨天云无觅知道自己中了毒后便一直有些不安,原本已算是很黏阆仙了,现今变本加厉,几乎是片刻都不愿意让阆仙离开他视线。还好这二人都是修真之人,没有出恭之类的烦恼,否则阆仙就要真的头疼了。而且云无觅不肯再贴隐蔽符,执意要站在阆仙身侧。阆仙拿他没办法,只好答应了,带着他一起去见皇后。 自从昨日皇后带他前去看过鲛人后,阆仙神识终于可以搜寻到鲛人踪迹,想来是鲛人在水中有什么神通,在之前躲过了阆仙搜寻。 今日阆仙一见皇后,便发现她比昨日更加憔悴,上了粉才勉强遮住痕迹,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随着皇后谦让落了座,等待皇后先开口。云无觅站在他身后,被当作了他徒弟,还被称赞了几句。 皇后对阆仙道:“我已跟阿荇谈过了,她愿意离开。”这一次,皇后没有屏退下人。 阆仙道:“虽说如此,还是要她真正愿意才行。鲛人终身只有一位伴侣,若是她不愿意,就算我送走了她,她也还是会死。” 皇后脸色的苍白几乎遮不住了,她不再笑的时候,便显得面上一片秋风秋雨愁煞人,让人不想多看。她迟疑片刻,向阆仙请求道:“还请仙师帮我劝劝阿荇。我昨天刚刚跟她吵了一架,现在不宜见她。” 阆仙点了下头,起身走向后室,云无觅跟在他身后,倒是很乖,没有像昨日一样抱怨不想跟陌生人浪费时间。虽然他就算是现在的心智也并不会直白说出这种话,但是内里的意思并不会变。 这也算是解释起作用了吧。阆仙苦中作乐地想到,感到衣袖轻轻一动,会意地向后伸手握住了云无觅递过来的手。只是跟给云无觅添加的不安全感相比,他情愿不要这一点好处。 他们走了片刻,便看到了仍然扒住浴池一角的阿荇,她听见脚步声时激动地抬起了上半身,待发现是阆仙后又失落地趴了回去。鲛人并不能长久离开水,她显是从昨天过后就再没有回到水中,暴露在水面外的肌肤上浮现出一层白皮。她在赌,赌东珠看到这样的自己一定会心软,却没想到她竟然不肯来看她。 东珠在她心中,一向是最是心软的。否则,当初如何会救了她呢?她还记得那个小姑娘第一次看见自己时是如何害怕又怜悯,又是如何悄悄避开渔夫放走了她,还留下了自己身上所有银子给渔夫做补偿,虽然那些银子的价值不值自己万一。 她也记得在那之后她是如何用歌声引诱了这个小姑娘,强迫她与自己做朋友。她的东珠从来不舍得她受一点委屈,那么为了回报这份好,她也愿意为了东珠做一切她能做的事。 “她还是让我送你走。”阆仙说道。 阿荇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阆仙见她如此,也就不再出声了。好半晌后,还是那只小鲛人耐不住性子,抬起头对阆仙道:“我不信任你。” 阆仙平静道:“这很正常,你的东珠也并不信任我。只是所有国师中,只有我一个是横空出世,不属于任何派系,最有可能帮她救你,而她已经没有时间去等一位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了,只能病急乱投医地找上了我。” 他言谈中提到了东珠生死,语气却没有丝毫波动,果然惹来了那只小鲛人不快的瞪视。 阿荇说道:“我知道,你跟其他国师都不一样,你,还有你身边的那个人,都不属于此界。你为什么要找上东珠?” “不,我找上的不是东珠,而是你。我需要一滴鲛人泪。” 鲛人泣泪成珠,阆仙要的却不是珠,而是泪。这滴鲛人泪必须不会凝固,才可以被收集。 鲛人寻常流泪只是为了排出体内多余盐分,只有情绪波动到了极致,眼中泣血,流出的才是不会凝固的、真正的鲛人泪。 “我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阿荇说,“我不会让自己落到那种境地。” “即使你的东珠就快要死了,也是如此?”阆仙冷淡问道,心中却觉得有些罪过,感觉像是在欺负小孩子。 “东珠不会死的。”阿荇说道,那张精致如雕刻而成的美人面上此刻一片冷硬,“我会让她吃下我的肉,和我分享我漫长的生命。” 食鲛人肉可长生,并不是一句虚言,只是,并不是所有人吃了都有用罢了。只有与鲛人缔结契约之人,才可以共享鲛人的生命。那是鲛人对自己唯一的伴侣许下的承诺:我愿意与你同生共死。 阆仙看向这只小鲛人的目光甚至有些怜悯了,他说:“你知道的,她并不愿意。” 而契约无法由单方缔结。 人类的生命是如此短暂,她们的感情却比生命更短暂易变。 阿荇趴在原地不说话了,她沉默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了阆仙的目的,慢慢滑回了水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对阆仙传音道:“我请求你,救救东珠。”她咬了咬牙,道,“只要你能成功,我愿意给你一滴鲛人泪。” 阆仙的唇角翘了翘,答道:“成交。” 第二十五章 鲛人泪(肆) 阆仙解决这件事的手段非常粗暴,他直接找到了皇后,告诉了她一切:“阿荇希望你能跟她离开,不要继续待在这里。寿命的事你不用担忧,她愿意将自己的一半寿命分享给你。”他说话时施加了结界,周围侍女并听不清他的话语,“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不用惧怕他。” 皇后沉默地倚在背后的美人靠上,她目光扫过周围侍女,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看样子您看出来了,是陛下不想让我活下去了。可是这话我如何能告诉阿荇?我之所以能成为这个皇后,都是阿荇之功。她当初掀翻了陛下的船,我才有救驾的机会,后来种种机遇,都是自此而始。” “我之所以想当皇后,是因为我想为阿荇报仇,我还想护住她,为此我必须要拥有权力。可是权力哪里是那么容易取得的呢?我得到它的同时,它也得到了我。当初陛下之所以选我,是因为我既没有家族庇护,也没有争宠野心。他的心上人另有其人,需要一个人来帮他占住皇后的位置,我只是恰好是最合适的。可是这些年来,我的手早就脏透了……” “现在一切都晚了,你却来告诉我,我可以跟阿荇离开这里?”她惨然而笑,竟然顾不得还有下人在此,就落下泪来,她看向阆仙,轻飘飘地问他,“你为何不早些来?” “世间万物,自有缘法。”阆仙沉默片刻,答道,他的平静与皇后形成了鲜明对比,简直近乎薄情了,他继续道,“你现在回头,并不算晚。她仍然喜欢你不是吗?若你是担心自己脏了手,她便不爱你了,实在大可不必。你之所以痛苦,也不过是因为你还是皇后罢了,我既然可以成为燕国国师,自然也可以让你不再是皇后。” “……我要好好想一想。”皇后喃喃道。 “无论您何时想好了,都可以告诉我。”阆仙道,“她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了,仙师。”皇后道。 国师离开了。 皇后看向四周侍女,这些女人们穿着一模一样的宫装,走动时永远半低着头,脚步悄无声息,每一步之间的距离都像是仔细丈量过,礼仪姿态比她这个皇后还要好些。像什么呢?像是一堆照着一个模子扎出来的纸人,没有喜怒哀乐,所有表情都是画好的。这后宫中的所有女人,包括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不过是衣服首饰要比这些宫女们华丽一些罢了,还不是想让人摆出什么姿势就摆出什么姿势,就算是那人想要将她们丢进火坑,她们也是逃不开的。 她来到宫中时,陛下才刚刚登基,处处受朝臣掣肘,所以她才可以在撞破了那个秘密后留下一条性命,和陛下结成了同盟。但如今陛下羽翼渐丰,她却只是这宫墙内一只无力的囚鸟,陛下想要让她悄无声息地死去,不会比捏死一只蚂蚁更困难,且陛下已经这样做了。她原本并不后悔,毕竟若是没有陛下,这些年来她如何护得住她的阿荇? 是的,她原本是这样想的,原本是已经认命了的,只要她的阿荇能够继续得到庇护…… 可是今天那位年轻的国师对她说,她可以跟阿荇一起走时,她还是不可抑制地动心了。 若是能够活下去,谁愿意轻易死去? 阆仙可不年轻,他虽然岁数成迷,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比这凡间的所有王朝都要活得久。云无觅也是,要是算上他还被封映着不能长大的那些时日,他岁数比阆仙还要大出几千个年头。 凡人当中最长寿者也越不过两百春秋,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太过短暂。 “你能看出皇后身上的问题吗?”阆仙向云无觅问道,如今云无觅万事都要从头再来,阆仙却教得开心。 “她中了毒。”云无觅答道。 “是的,那你能猜出是谁给她下的毒吗?”阆仙继续问道。 云无觅不自觉地扬了下眉尾,疑惑道:“难道不是那位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侍女吗?” “不,那位宫女是受人指使的。我希望你能推断出背后指使者到底是谁。”阆仙道。 这一次云无觅迟疑了,坦白说,他对那位皇后和鲛人都并不上心,能注意到皇后中了毒还要感谢自己灵觉敏锐。且他如今心思一片纯白,并不懂那些弯弯绕绕,更难猜出其中门道。他这次谨慎许多,半晌后才试探问道:“是帝王吗?” 阆仙便露出了笑,答道:“是的。” 云无觅看上去很是不解,其实他如今仍然可以轻易知晓这座皇城内所有响动,猜出背后主使之人并不算难。但是令他疑惑之处正在于此,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做? 皇后并没有害过他不是吗? 阆仙对云无觅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要受到伤害才会选择杀人,且这座皇城内,被藏起来的精怪并不是只有那一只鲛人。”他心知云无觅聪慧,说话点到为止,并不再说更多。 皇帝之所以要杀皇后,一是因为皇后知道他最要紧的一个秘密,二是因为受那只养在他身边的精怪影响,性情日益阴沉易怒。 在阆仙眼中,燕国剩下的国运,并不多了。 云无觅拧了下眉,他不笑时,身上残余气势便显得他过于清冷了。他在想皇帝到底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他总是喜欢被某个男人压在身下吗?可是阆仙伸手轻轻按了一下他的眉间,让他不要老拧着眉,他也就不再想下去。 阆仙对云无觅一笑,道:“但是你如今就很好,此种事知道即可,不要去做。”他既希望云无觅能知道人心险恶,却又希望他领会的再慢一些。 至少,不要太快变回云中君。 阆仙继续道:“皇后那边的事,应该很快就有结果了,你不必担心。”其实变傻的云无觅从不担心这些事,只是阆仙已经习惯事事都与他说。 就像此时,云无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阆仙还是瞬间安下心来。 皇后是凡人,以防万一,阆仙在她身上下了结界。他心知有那只鲛人在,皇后最后一定会答应的。 阿荇是为了东珠才待在皇宫里的。她其实并不惧怕人类,即使是在地面上,她想要杀死人类也十分轻松。可是她只是一条鱼,并不能在陆地上行走,她是为了见到东珠才故意被抓的。一路上那些人为了能让她活着被进贡给宫里,老实说,并没有让她受什么苦。 可是她见到东珠时,东珠却还是心疼又愤怒。 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了哄东珠开心,才想把她想要的一切都捧到她的面前。所以在皇帝游湖时,她掀翻了那个男人的船。 可是东珠还是不快乐。 但东珠还是对她很好。 鲛人是冷情的生物,这些美丽而冰冷的生物甚至终其一生都不会和其他同族共同生活。她们各自拥有着自己的领海,不允许其他鲛人侵犯。只有在繁殖期,雌性鲛人会游往海洋深处,在特定的海沟中产下成熟的卵后离开,雄性鲛人在之后可以挑选健康的卵进行授精,再将卵带走,丢弃到食物丰富的温暖海域。至于孵化出的小鲛人能不能长大,完全要看天意。 这种生物的血液从出生就没有温度,可是东珠不一样,她永远那么温暖,比最表层的海水还要温暖。 东珠来看她了。 阿荇在水中极其灵活,那条取代人类双腿的鱼尾可以让她在水中轻易做出任何动作,就比如说现在,她可以像豚鱼一样跃出水面,在半空中转了个圈来向东珠表达她的快乐。 东珠挽起了裙摆,在池边的台阶上坐下。阿荇游了过来,搂住她的腰,脸颊伏在她的双膝上蹭了蹭,任由东珠五指作梳一点点捋顺她的头发。 “你想让我跟你走吗,阿荇?”东珠问道,她此刻的神情非常温柔,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如珍珠一般闪烁着柔润光芒。每当她发现阿荇头发中打结的地方,总是将这一缕发丝挑出,轻柔解开,舍不得弄疼她膝上的鲛人一分一毫。 阿荇伏在东珠的膝上不想动,就只短促地叫了一声,表示赞同。 东珠笑道:“我从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阿荇。你觉得那位国师真的能做到吗?将你我带出宫墙,一直送我们到可以逃开这一切的地方。” 阿荇点了点头。 东珠一时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低低出声,对阿荇道:“对不起,阿荇,我昨天不应那样跟你说话。这天底下有何事比得上让我的阿荇开心更重要?”她低下头亲吻了一下阿荇头顶的发旋。 阿荇手撑在她的膝上,抬起头来看她,那双浅绿色的眼睛里收起了薄膜,显得晶亮极了,里面的光又轻又软,仿佛落进了发光的绒羽。 东珠对阿荇一笑,她眉眼细长,这一笑眉目舒展,如卷叶舒菡萏,尘灰尽去。 “我愿意跟你走。”东珠说道。即使阿荇不能离开水,意味着从此以后她要离群索居;即使她听不懂阿荇话语,也无法长久在水中生存。 可是这些都没有关系。 只要是阿荇,她就永远都愿意。 第二十六章 鲛人泪(伍) 皇后告诉了阆仙自己的决定,她询问阆仙是否需要做些准备时,阆仙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娘娘可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带上那只鲛人,就回来接你。” 皇后扫视过四周侍女,虽然昨日就确定过仙师在与自己谈话时会布下法术,无人可以听清她们声音。她心中还是有些惴惴,有种在众目睽睽之下密谋的刺激感。她心知陛下一定已经知道近日她宫中的异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难,却只是对阆仙一笑,道:“请仙师放心,我会等您回来的。” 阆仙点了下头,向后殿走去。 在他走后,一直随侍在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上前添茶。她走到皇后身前,腰肢柔软地低下·身,持壶倾倒,在潺潺水流声中柔声对皇后道:“陛下已经知道这两日的事了,他让我劝您安心休养,不要多思。” 皇后看向那杯水面渐渐上涨的花茶,原本拢作一团的花苞在热水中旋转着舒展开来,张开纤细而柔软的花瓣,像是蜘蛛铺展开它纤长的足,裸露出嫩黄娇嫩的腹部。最终水面停在了六分满的地方,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是一个刚好方便贵人拿起茶杯,放在唇边微微倾斜就可以抿茶的位置。这时,那句警告话尾音刚落。 宫女看见皇后微微一笑,端起了那杯茶,便如过去的数百个日日夜夜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低垂眉眼,放下了茶壶,向皇后福了一福,准备退下。 就在这时,皇后却突然将那杯茶猛地泼到了宫女身上,得来一声痛苦地尖叫。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从来不做重活,也算是娇生惯养的女儿家了,如何受的住这一杯滚烫茶水?一室的噤若寒蝉,只有那位宫女在尖叫一声后就反应过来自己的失仪,强忍着疼痛跪伏在皇后面前,额头深深触在她交叠着放在地面上的双手上,藏起了自己因为疼痛而扭曲的面庞。 “请娘娘恕罪!”她磕了一个头,说道。 皇后仍然坐在原地,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到了桌上,神色平静而冷漠。她甚至没有多看她的大宫女一眼,只轻声说道:“再满。” 无人敢上前来。 那位大宫女颤抖片刻,还是起了身,提起了茶壶,她手上一片刺红,已经起了泡,火烧火燎的疼,拿起茶壶时手不停地在颤抖,壶盖和壶沿碰撞发出声响,被她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她再一次将茶水倒到了六分满,放下了茶壶,行礼,准备退下。她被烫怕了,战战兢兢中连礼仪都出了差错,一直紧紧盯着那只杯子,害怕皇后再一次拿起。 “退下吧。”皇后只平淡说道。这就是权力,作为皇后,就算故意烫伤了宫女,也不用给出任何解释,连敷衍都没有必要。 大宫女却再次跪在了皇后面前,她不敢抬头,额头触在自己的手背上,颤抖着声音低声劝道:“请娘娘喝茶……” 皇后几乎被这女人的愚蠢气笑了,她问道:“刚刚那杯,本宫不是已经喝过了吗?是谁给了你胆量,让你如此有恃无恐?”她说到这里,面色一沉,冷声道,“你要知道,无论那人是谁,都不会为了你顶撞本宫。” 大宫女仓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皇后,皇后却没有看她。她环视四周,才发现所有侍女都低着头站立在原地,没有一人看她,也没有一人站出来为她说话。可是明明、明明她跟皇后都知道那人是谁!为何皇后今天突然有胆量违逆那人意思? 是了,一定是因为那位国师。 她想到此处,终于恢复了一个大宫女应有的冷静,起身退出殿外。 皇后只叹息了一声。 不过是只好用的狗罢了,竟然还真尽心尽力地为着主子筹谋起来。 若是从前,她喝也就喝了,可是如今她有了希望,自然不愿再继续糟蹋自己的身子。这一出闹剧过后,阆仙已经回转。 “可以走了吗,娘娘?”阆仙问道。 东珠一笑,道:“既然都要走了,就别再叫我娘娘了,我又不是没有名字。”她这一笑,竟然颇有几分匪气,眉目间又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光彩。 阆仙道:“既然如此,就走吧,东珠。”他抛出一面叶子将东珠一裹,接着将人揣入了袖中。之后他一只手牵起云无觅,另一只手掐了法诀,远遁出千里之外。 这过程对阆仙来说容易至极,甚至没有什么华光仙迹,就已经结束了。 他将鲛人抛进海中,又将包裹住东珠的叶子从袖中取出,轻轻抛到柔软沙滩上,收回了叶子。 东珠迷茫地躺在沙滩上,看见广阔蓝天,掠过黑翅白背的飞鸟,耳边传来海浪拍打沙滩的声响,掐了自己一下,疼地叫了一声,才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 竟然是真的! 就这么容易? 阿荇在海浪中穿梭,岸边太浅,她不能游过来,只能在海浪中冲东珠挥手,口中发出清越叫声。 鲛人善歌,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悦耳无比。 东珠看见了她的阿荇,跑向海里,任由海水打湿了自己衣裙,最终她和阿荇在浪花中拥抱在一起,像是抱住了柔软云絮,吸满了水气,酸胀地充满了她整个胸膛。她看见阿荇眼中的自己钗环散乱,衣服被打湿后紧紧贴在身上,睫上、发间、唇边,到处都是潮湿水滴,狼狈不堪,却觉得畅快至极,大笑出声。笑到最后,眼中却不断滚出泪珠,最终她伏在阿荇肩头,像一个小姑娘一般大哭起来。 她从前想过这场景千万次,只是日复一日被宫墙所困,看不见海,到后来,便连想也不敢想了。 阿荇动作生疏地安抚她的东珠,摩挲她的头顶和背脊。她感受到东珠情绪,眼瞳发红,也闭了闭眼,眼角坠落出一滴血泪后,再睁开眼时眸色才恢复成原本模样。 几乎是这滴血泪一经流出,就已经被阆仙招手用灵气挟裹着取来,小心翼翼收入玉瓶之中。 那只鲛人偷偷对阆仙做了个鬼脸,呲了呲牙,便搂紧了她的东珠,向深海潜去。 不知是谁先开始,她们在海水下亲吻。阿荇用舌尖推着,将一颗圆润而柔软的珠子推进了东珠的口中。那圆珠触感似肉非肉,外表光滑,一进入东珠口中,就滚进了她的喉咙。 阿荇退开,紧张地看向东珠变化。东珠蹙着眉,双眼紧闭,感觉腹内好像落入了一颗火星,转瞬就在她脏腑之中熊熊燃烧起来。她看不见自己的变化,不知道自己耳朵变成了透明的鳍,可以灵敏感受到水流变化,五指尾部生出了柔软而坚韧的膜,指甲伸长变成尖锐形状,后颈处蔓延出暗红色的纹路,左右各三道,若是仔细去看,还可以看见那处肌肤在微微张合,让她可以在水中呼吸。 她睁开眼,眸中覆盖上了和阿荇一样的透明隔膜。 “东珠。”阿荇笑着唤她,凑过来亲吻她的脸颊。 东珠惊讶又新奇,可是听到阿荇唤她,立刻露出了笑,也唤了一声:“阿荇。”她没有问这是怎么回事,只抱住了她的小鲛人,感叹道,“真好……谢谢你,阿荇。” 即使以后不是人类也没关系,只要是阿荇,她永远都愿意。 “我们可以回去了。”阆仙侧头,对云无觅道,“鲛人会照顾好她的伴侣的,她们不会再上岸了。” 云无觅疑惑道:“既然已经取到了鲛人泪,我们为何还要回去?” 阆仙笑了一下,道:“之前不是告诉你了吗,因为燕国的皇宫里不只有一只鲛人,还有一株易奴草。”他笑容惯来浅淡,最为开怀时候,也只有细微差别。此时也是这样,这个笑容无奈而温和,出现在这张脸上,看上去真是再相和不过。 云无觅却定定看着他,目光不似往常,直到阆仙笑容消失,疑惑爬上眉头。云无觅才双手搭上阆仙肩膀,低头用额头碰了碰阆仙,小声道:“眼睛。”他做出这个动作是因为阆仙总是这样安慰他,并无任何其他念头。只是现在他们对面而站,他身形比阆仙更高大,低头时,就像是将阆仙整个笼罩在了他的阴影里。 阆仙不置可否,用鼻音轻轻嗯了一声,眼角翘起来,像是只在笑意里晃晃悠悠的尖头小船。 “阆仙的眼睛刚刚没有笑。”云无觅解释道,他直起身,用手指拂过阆仙眉尾,笑着说道,“现在在笑了。” 云无觅还有话没有说完,他看向阆仙的眼睛,不知为何红了脸,他喉结滚动,吞咽了一口口水,才从这个动作中汲取到了一点力量,对阆仙说道:“我想过了。”他眸色黑白分明,眼瞳漆黑,和眼白形成了鲜明对比,偶尔看过来时便有些太过冷清。可是此时他眸光晃动,显得那微微内勾的眼角,过于锋利的眼尾轮廓,都软化下来,如剑锋满盛月光一泓,漂亮得惊心动魄。 即使阆仙告诉自己云无觅现在什么都不懂,还是被这目光看的红了脸。 云无觅继续道:“我也想告诉阆仙,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阆仙。”这是之前阆仙告诉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样都喜欢他的回应。 你说我中了毒,和从前不同,我相信你。可是我也相信自己,无论我变成什么样,都会继续喜欢你。 阆仙的嘴唇颤了颤,却说不出话。他咽下所有曾经疑问,对云无觅笑道:“我知道了。”他话语一顿,喉结滚动,润了一下干涩喉咙,才继续认真说道,“我相信你。” 第二十七章 易奴草(壹) 在国师的住处,阆仙第一次亲眼看见了这个国家的帝王。那是一名看上去漂亮而阴沉的青年,身穿一身黑色龙袍,五官艳丽,皮肤苍白,斜眉飞扬入鬓,凤眼狭长,鼻梁挺直纤秀,嘴唇鲜红。他下巴形状收尖,此刻抬起下颚打量人时便显得格外高傲。他将胳膊肘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掌懒怠地撑住脸颊,交叠双腿从衣袍下露出,看上去分外撩人。 阆仙没有说话,他松开了牵着云无觅的手,站在了云无觅身前。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年轻的帝王开了口,他的嗓音里带着一股绵软的沙哑,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情事,“你把我的皇后带去了哪里?” “我只是送她去了她想去的地方。”阆仙平静道,他目光掠过帝王衣领下的红痕,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帝王嗤笑了一声,他对阆仙道:“你知不知道这件事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他打量阆仙,仿佛在评估一件货物几斤几两,目光无理至极。 “陛下可以解决的。”阆仙道,“且这件事不是正和了陛下心意吗?您既然有求于我,何必要再自恃身份?” 帝王面色几变,知道阆仙已经看破自己目的,最后还是放下了他的腿,坐正了身子。从阆仙进来到现在,他从未以朕自称过。他一整神色,起身对阆仙行了一礼,道:“我确实有事相求于仙师。” 他弯下了他作为帝王高傲的背脊,神色间轻浮之气尽去,对阆仙轻声说道:“我想请仙师,帮我困住一只妖。” 燕国的先皇当初生了八个女儿后,年过四十,还是一个儿子都没有,请大师批命,说他命中无子。先皇当然不肯认命,遍寻能人异士为其改命,终于在四十六岁那年由先皇后诞下一子。燕国崇尚玄学之风,也是自此而始。这个孩子,就是舒霄,他生来就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就连他的母亲也比不得他尊贵,谁让他注定有朝一日要君临四海。 他的生命中从来只有索取和得到,没有任何人任何事逆过他的心意,即使暂时有某些事的发展不尽如他意,最后也总是被他改变成自己喜欢的情况。 这样养出来的太子,性格自尊而唯我,独断而专行。 直到他遇见了易奴。 那一年他十四岁,刚刚开始接触政务,在朝中历练。正逢春耕时节,政事繁忙,他被那群老古板们吵得心烦,从政事堂中偷溜出来,在宫内乱逛,在接近冷宫的地方遇见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这座都城内有天下最珍贵的珠宝、最稀奇的异兽、和最漂亮的美人,但是在舒霄的人生中,无论是那日之前还是以后,他再没有见过谁比易奴更好看。他的人生仿佛一幅空白画卷,在那之前的日子被一刀割断,所有艳丽痕迹都是在那日之后才被人涂抹上空白宣纸。 舒霄第一眼看见的是易奴的背影。那人身形消瘦修长,背脊挺直,肩宽腰瘦,站在树下像是一株从山野间误入此地的兰草,清贵而骄矜。 “喂!”舒霄从背后喊他,被喊的人却一动不动。 他挑了下眉,走过去抬手拍上了那人的肩,问道:“我之前唤你,你为何不回过头来?” 易奴这才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这时的舒霄只刚刚到他的肩头,甚至还要差一点,只能仰头看向易奴,刚好撞上了易奴看过来的眼睛。像是将冰块丢入滚烫热酒,在尚未融化时便混合浇上舒霄心头,发出沸腾声响。他看向男人的目光充满兴趣,不等易奴回答自己的问题,直接道:“不管你是谁,从今天开始,你属于我了。” 易奴面上漾开了奇怪笑意,他眉眼间的轮廓其实跟舒霄有三分相似,但是易奴肤色要更白,也要更精致。他低声问舒霄:“你看的见我?” 舒霄奇怪地打量他,觉得这个美人可能是因为脑子不好才沦落到这里,但他对自己心爱之物一向很有耐心,便点了点头。 易奴又扬眉笑了一下,他的眉形如柳叶,眉峰细长上挑,原本是清秀形状,但是现在一笑,眉目间便有遮也遮不住的戾气透露出来,像是从剑鞘中脱出的寒光闪闪的宝剑。他对舒霄道:“你个浪荡子,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也敢来打我的主意吗?” 话音落下,舒霄眼睁睁地看见这人消失在了自己眼前,刚刚还扶住某人肩头的手掌下空空如也,仿佛他只是做了场荒唐梦境。 可是他将自己手掌放到鼻下,闻到了一丝清淡草叶香味。手掌遮住了舒霄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笑意弯弯的眼睛。 只有一丝痕迹也没关系,只要这不是梦,他总能找到那个人。 当夜,舒霄梦见了一场欢畅情事。 舒霄身份贵重,皇后一向不肯让他太早碰女人,害怕他种种坏名声中再多出一项贪花好色。他也好像天生对这些不太上心,十四岁了,一个女人也没碰过。直到他做了那个梦,醒来后看着湿掉一块的被褥面色不定。之后在去向皇后请安时,太子首次找他的母后要了恩典,让皇后送给了他一个清秀宫女。他将女人带回宫后,挥退了其他下人,命令宫女在他面前脱掉衣服。 宫女无意违抗他,更不敢违抗他,于是丝绸制成的裙衫一件件剥落,露出原本被包裹在内的女人光裸的躯体。 女人走进时,舒霄在想:到底要如何,才能再遇见他? 他身边有一批人,是专门帮他做这些事的。昨天他就已经传下寻人的命令,按理说人就在皇宫之内,并不难找,或许一两日后就会有结果。但舒霄此时心中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开始暗自猜测对方身份,性格如此狂傲,难道是宫里他父皇养的道士? 宫女在舒霄身前跪下时,这少年在想昨日的梦境,他垂眸看向女子乌黑发髻,与雪白背脊,那一道弯曲弧度陷落在腰臀之间,有一种柔弱而丰满的美。在宫女伸手摸上舒霄腰部时,他抬脚,搁在了宫女肩上轻轻一踹。 女人顾不得自己被踢了一个踉跄,仓惶跪下,请求太子恕罪。 “你们退下吧。”舒霄道,因为欲望,他声音里有着淡淡沙哑,但这欲望却并非是因为身前的女人。 这位太子的骄纵与难伺候是出了名的,宫女不敢再留,匆忙捡起衣服遮住身子,退了出去。 舒霄一人坐在宫殿内,为这陌生而不受掌控的感觉嫌弃地皱了眉,起身去屏风后泼了自己一身冷水。他头发被打湿后,一缕缕地贴在少年光裸背部,像是从背脊凹陷处生长出的黑色妖娆藤蔓。之后他赤裸着走向后殿的浴池,准备去泡一泡热水,却在那里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他昨天遇见的男人,正泡在他的池子里。 他扬了下眉,没有出声,赤裸着脚无声走到了男人身侧,才突然出声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易奴道:“这座皇宫内,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 舒霄从他身边跳进了池子里,坐在了他旁边,对他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男人笑了一下,这一笑充满恶意,却另有一种只属于危险的魅力,他凑近了问舒霄,呼出的热气几乎要扑在舒霄的脖颈上:“你真的想知道?” 舒霄没有动,即使那一小块肌肤敏感地起了疙瘩,但他贵为太子,断没有向他人示弱的道理。他歪头回了男人一笑,慢条斯理道:“当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既然为吾之子民,我有资格命令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叫易奴。”男人定定看了舒霄片刻,忽然退开道,他好像转眼间就对舒霄失去了兴趣,脸上又重新变成了漠然表情,“你在找我,小东西,放弃吧,跟我扯上关系并不是好事。” 舒霄也回过了头,看向浴池对面的屏风,不置可否,只道:“这是我的事。我说过,你已经是我的东西了。你可以叫我殿下,或者叫我的名字。我可以原谅你这一次失仪,但不会永远原谅你。” 他等了片刻,没有听到回应,侧过头才看见男人又再一次消失了,立时面色一沉,忍耐片刻,还是忍不住抬手狠狠拍打池面,溅起一片水花。发泄过后,舒霄才又重新微笑起来,喃喃到:“易奴是吗?至少这一次,本宫知道你的名字了。” “出来!”他突然唤道,暗卫从梁上跳下,单膝跪在他身后,等待主人吩咐。 “你们之前可有看清那人是如何消失的?”舒霄问道。 暗卫沉默片刻,才哑声道:“从您进来到现在,属下看见的,这间后殿里一直都只有您一人。” 暗卫从不撒谎。 舒霄面色陡变,他没有想到,那人竟然真的是精怪。过了片刻,他才道:“我今日没有问过这句话,你回去吧。” 暗卫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隐蔽处。 第二十八章 易奴草(贰) 舒霄第三次见到易奴,是在他的大婚前夜。那时距离他们第一次相见恰好过去两年,舒霄十六岁,已经成长为名满京城的少年郎。 他行事确实有些荒唐,在朝官们口中的评价并不好,但是别忘了,陛下只有这一个儿子,陛下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将来都会属于他。只要能成为这一位的亲家,基本上就可以算是铁板钉钉的外戚了。 再说时下民风开放,人们惯爱追求美男子。每逢太子游街,盛况虽说比不上当年潘安掷果盈车,却也差不了多少了。京城中不知有多少女儿家对他芳心暗许,只盼着有朝一日能飞上枝头,得君一顾。 可惜帝王永远只会将最好的送到他儿子面前,其他稍次的,根本连被相看的资格都没有。他跟皇后就太子妃人选商量过后,都很中意谢家三姑娘,并且已经相看过这位高门贵女。无论是为国母所需要的大气聪慧,还是为人妻所需要的体贴温柔,她全都拥有,德容言功,无一不是做到了极致。最重要的是,在王家因触怒先帝退返太原之后,谢家已是朝中第一门阀。 他们为太子考虑到了一切,却没有问过他们的儿子,到底愿不愿意。 舒霄不愿意,所以明天就是他的大婚,今夜他却坐在东宫的葡萄架下,就着冷月,温一壶冷酒。 他身旁摆了酒具,自己闭着眼躺在凉椅上,懒洋洋地翘着腿。火舌舔舐陶瓷坛底,酒液不断发出小声的咕噜声,散发出浓郁醇香。酒已温好,舒霄却并没有动作,他仍然在等。 直到他听见酒液倾倒的声音,睁开眼,就再一次看见了易奴。他一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打量那人。易奴看上去一点变化也没有,他的每次到来和他的离去一样毫无声息和预兆,且因为是精怪的原因,舒霄找不到任何方法或破绽可以威胁这人,只能任由他自由来去。 可是舒霄这种人,越是得不到的东西,才越是能让他念念不忘。且这两年间,他也并不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他在等易奴先开口。舒霄相信既然自己能看见易奴,且或许只有自己能看见易奴,那么他对易奴来说必然有什么不同。换而言之,易奴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对他有所求。他在等易奴主动暴露这一点。 “你在等人。”易奴开口道,他手指握住酒杯,指节修长而充满力量,和白玉杯身贴在一起,竟然分不清哪边才是珍宝。 舒霄嘴角轻轻一翘,没有回答。他拿过酒壶,给自己倒满一杯,啜了口温热酒液,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酒,果然还是有人陪着喝才好喝。 “为什么?”易奴问他。 “你知道?”舒霄挑了下眉。 “这座皇宫内,不曾发生过我不知道的事。”易奴答道。 舒霄嘴角笑意一沉,片刻后,又重新露出了笑,答道:“我不喜欢谢家女,她也不喜欢我,所以我帮助她逃了。” 易奴没有再说话,他一撩衣摆,盘膝席地而坐,自斟自饮起来。 舒霄发现他这次没有离开,心下暗喜,却不肯表露,也不再说话。二人相对沉默,伴着冷风残月,分饮了一壶热酒。 酒尽时,舒霄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消息。 “谢家女失足落水,溺亡。”暗卫单膝跪在他面前,禀告。 “知道了,退下吧。”舒霄道。他转头一看,那人果然又已经消失了。但是没关系。舒霄想到,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到那人下一次留下更多痕迹。 舒霄终究是没有大婚。 在那之前皇家已与谢家行完了五礼,只差正式大婚。舒霄执意要将谢家三娘纳入皇家名牒,自言对谢三娘情根深种,无论生死,谢三娘都已经成为他的妻子。 即使他在情根深种之前甚至没有见过谢三娘一面。 谢家没有放出消息,就连当初负责打捞三娘尸身的下人都全部封了口,但是三娘是跟男人私奔到城外殉情的消息还是不翼而飞。那些传言在市井中飞速流传,人们津津有味地描述着三娘被打捞起来时还跟那男人紧紧牵着手,身上衣衫不整,说不定是在干什么的时候失足落了水。每说到这里,那些高声谈笑的男人总是会意地挤挤眼睛,笑作一团。 此时舒霄如此做派,自然让谢家感恩戴德。 流言在皇家的强势下被迫沉默,化作无声文字传作野史篇章,继续在看不见的地方流传下去。太子又如何?还不是只能做个绿头王八。 不过舒霄并不在乎,他之所以执意要让谢三娘上皇家的名牒,正是因为她已经是一名死人。舒霄需要她的丧期,来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虽然女人的身体确实柔软又美妙,但是太柔软了,总让舒霄感觉自己在睡一堆会动会叫的死肉,这种联想让他感到恶心。后来,他便再没有碰过女人。 舒霄第四次见到易奴,是在他父皇的灵堂里。 那一年的舒霄终于及冠,可以自由掌控自己人生。他虽然自小就被先皇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跟先皇的感情却并不紧密。此时按礼要哭灵七天,也只不过是在第一天敷衍地掉了几滴眼泪,后来就连跪也不愿,只在大臣前来吊唁时点个卯。 就是在舒霄守灵的第一夜,他看见易奴坐在他老爹的棺材上,甚至屈指无礼地敲了敲棺盖,发出清脆声响。灵堂内四周挂着白帆,风一吹进来就四处飞舞,惨淡月光照亮一室凄清,从嫔妃们守灵的侧殿不断传来女人的哭声。在此种氛围中,停灵的棺材上突然出现了一只精怪,无疑是有几分可怕的。 但是舒霄却只觉得滑稽,看着易奴那张被月光映得青白的脸笑出了声。他当然没有笑得太大声,否则就要被安一个疯子名声了,只是捂住嘴不发出声响,面上笑意如何也止不住,一双弯弯眼睛,几乎要笑出泪来。 他在想:可真是荒唐! 易奴从棺材上跳了下来,走到已经笑倒在地,仰躺在地上喘气的舒霄身边,问他:“何事如此好笑?” 舒霄慢慢平复气息,闭上了眼睛,懒散答道:“无事可笑,只是我想。” 我想笑,所以我就笑了,管他是因为什么?是身在何处? 易奴在舒霄身边坐下,冷淡道:“你还是如此荒唐。”舒霄没有睁眼,伸手摸索着抓住了易奴衣袍一角,入手比冰蚕丝还要顺滑。他将这团布料在手里揉皱成一团,也没有摸到针脚,却还是拽紧了不肯放开。 此非人间之物啊。他懒洋洋地想到,但是既然抓住了,就是他的了。他睁开眼看向易奴,笑道:“此块布料,孤甚是心喜,不如你将它割下来送我如何。” 易奴沉默地注视着他,舒霄仍然是笑盈盈的,却并不退让。最终,易奴并指轻轻一划,那片袍角就落入了舒霄手里。舒霄这才重新闭上眼睛,将那一角衣料送至鼻边深深一嗅,闻到了和十四岁那年一模一样的清冽香气,只是这一次更浓厚,也更纯粹。他被这香气安抚,睁眼看见易奴再次不见了也不生恼,只带着笑意睡去了。 睡去前还得意洋洋地想到,古有断袖之癖,今有割袍之情,他能得如此美人相赠,也算是不枉了。 一月后,舒霄登基。 他发现自己开始能频繁地见到易奴,却总是被那人避开。直到他去见了先皇养的那些道士,用得来的符咒困住了易奴,才有机会上前一问缘由。 “你最近为何避着我?”他缓慢地绕着易奴踱步,像是一只豹子审视自己已经按在爪牙下的猎物。此时距离他们第一次见面已经六年过去,舒霄已经长到了与易奴一般高,再不用仰视他。在他曾经作为太子的那些日子里,他的六艺功课并不曾放松过,所以此刻他的身材看上去并不纤弱,相反,充满青年所特有的力量感。 易奴垂下眼睫,并不说话。他睫毛浓密,垂下来时像是细密层叠的花蕊,排成扇形抖落,恍惚间要有金粉在空气中飘扬,凝神细看,却又只是阳光落在了那黑色的眼睫上罢了。只因过于美丽,才让人生出这人是在发光的错觉。他抬手,如玉手指弯曲,轻巧撕下了那张符,才看向停住脚步站在他身前的舒霄。 先是眉,再是眼,最后是唇角,笑意一点点浸润这张面庞,好像烛火点燃了罩纱,戾气随着笑意一起,冲破了易奴脸上那张漠然面具,在其残骸上兴奋地熊熊燃烧起来。他五指用力握住了舒霄的肩,将这人强拉至自己身前,凑近了问他:“你问我为什么躲着你?” 舒霄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看向易奴,眸中有被冒犯的不快,但并没有退后,只点了头。 易奴脸上笑意愈胜,他手掌滑过舒霄脖颈,叹息道:“因为我真怕自己忍不住杀了你。” 只要杀了你,我就自由了。 他捏住了舒霄后颈,并没有用力,只是提起了那一小块皮肤捏住,像是捕蛇人捏住了蛇的后颈,让它的毒牙变得毫无用武之地。 舒霄却重新笑开,他不退反进,上前一步搂住了易奴脖颈,让他们的嘴唇贴在了一起,低声道:“你尽可以来取。” 易奴杀不了他,否则早就可以下手。 想杀他也没关系,只要有欲望,他自然有办法将这只精怪变成被红尘所困的凡人。杀意,恰好也是欲望的一种。 第二十九章 易奴草(叁) 易奴跟在了舒霄身边。 “我想给你画幅画。”舒霄随意披了件外衣起身,从背后抱住了易奴脖颈。他伸手摸过易奴胸前衣料,嗤笑了一声,暗想精怪就是这点不好,衣服想穿就穿,想脱就脱,太过方便了,令人失了许多乐趣。 易奴没有回他,直到舒霄手向下滑去,才有了动作。他拿开了舒霄的手,问他道:“你不用去处理政务吗?”这声音冷淡沉肃,简直比舒霄更像一位威严君王。 可是舒霄只是笑,随意道:“政事堂会处理的。”他五官生得锋锐而艳丽,笑起来时总有几分邪气,显得万事都不在意,是浪荡子错生帝王家。 易奴就不再问。 那幅画后来还是画了,年轻的帝王亲自执了画笔,在雪白宣纸上一点点涂抹出交错轮廓。他按那人意思,把自己也画了上去,成了一副龙阳**图。画完之后也不介意,只对易奴道:“如此一来,这副画就不能给别人看了。” 易奴并不惋惜,只道:“难道你只画了我,就会给别人看吗?” 舒霄哈哈大笑,笑完后才缓慢道:“当然不。”他躺倒在易奴怀里,眸中还有残留笑意悠悠流淌,显得那双眼睛漂亮极了,他抬手抚过易奴英俊轮廓,抬头亲吻了一下他的下颚,笑道,“卿卿如此情态,只有我一人可见。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会让他人见你。” 他打量易奴神情,又是一笑,道:“卿卿何必生气?我死以后,那幅画便是被人看见也无妨了。如此,所有后世之人都会知道,我舒霄喜欢一个男人,还让他干了我的屁股。”他眉尾一扬,还有几分得意,“我们会一起名垂青史的。” 易奴沉默片刻,才悠然道:“你多虑了,他人看不见我,就算是遗臭万年,也只有你一人。” 舒霄被如此辱骂也不恼,只是看着他笑,仿佛他既不看重生前事,也不在意身后名,全天下间只有他眼中这一人,被放在了他的心上。他柔声道:“是,只会有我一人被万民唾骂,不过,到时稗官野史都会猜度你身份,知道你的人多了,也许就有一人能看见你了呢?” 他看向易奴,笑道:“到时你或许已经自由了,不必再被困于笼中,可以由心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他神情间有着一种令人讨厌的笃定,仿佛只要他这样说了,就一切都会成真,“朕金口玉言,卿卿一定会自由的。” 他声音低下去,闭上了眼睛,乞求道:“只是在那之前,留下来陪一陪我吧,陪一陪这华丽牢笼中的另一只囚鸟。” 是谁说帝王不会说话?瞧他这字字句句,先是威胁,再是许愿,最后放低了身段恳求,哪一句话不是步步为营?哪一个字不是沾了蜜糖的毒药?如此情真意切,简直让人想相信他只差把一颗心捧出来送人。 可惜深种情根,偏付无心草木。 易奴道:“陛下想放我自由,现在就可以做到,只要你愿意去死。若是拿捏不定方法,我觉得鸠酒便不错,死之前还可以再醉一回。” “我可舍不得。”舒霄握住了易奴的手,一根根把玩他的手指,“若是卿卿不在我身边,我活的了无趣味,自然死也不可怕了。可是你就在我身前,让我如何舍得?” 易奴不再说话了,只又露出了他惯有的那种笑意,嘲讽而充满戾气,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那你刚刚都在说些什么屁话! 舒霄一时不快,过了几日,却又兴高采烈地命人将那上贡的鲛人罐搬到了自己殿中,挥退了所有下人,让易奴和他一同看一看这稀奇物事。那缸足有两丈高,一丈宽,原本上面合着青石制成的盖,避免鲛人跳出缸中。舒霄却让人将盖子挪开,所以此时那只鲛人正笑着趴在缸沿上,看向身前二人。 舒霄一只手牵着易奴的袖子,另一只手偷偷借着衣袖掩映摸到了易奴的手指,从指尖抚摸到掌心,最后屈指在掌心最软的一块肉上轻轻一挠,终于换得易奴看了他一眼。 “如何,你看这鲛人,可喜欢吗?”他笑着问道。 易奴道:“这只鲛人看得见我。”他话语一顿,才慢悠悠道,“你不是说,除非你死,否则绝不会让他人看我一眼吗?” “是啊,我说的他人。”舒霄道,特意在人字上咬了重音,“这只鲛人不过是一只宠物,你要是喜欢,送你便是。”他看向易奴的眼睛里有晶亮的讨好神色,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得了珍宝,便兴致勃勃地拿来讨他的心上人欢心,想要得一个朝思暮想的笑脸。 可是易奴面上并无喜色,只道:“算了,我没兴趣。你随便将这只鲛人养到哪里去吧,只要别在我眼前,我嫌吵。” 舒霄面上有失落神色,却又松了一口气,他可不想有别的事物来分易奴的心。后来,他将那只鲛人养在了莲池里。 事情是在易奴发现自己可以被人看见时生的变。那时舒霄登基两年,朝臣们天天都在上折子催他大婚,就连他久居深宫礼佛的母后都参与进来,终于换得舒霄松了口,同意大选。 秀女入宫后,他全权交给了太后打理,自己一次也没露过面,忙着讨好易奴。 只是无论他怎么说,最后只换来了一句:“你多心了,我并不在乎。” “你可真是大度!”他冷笑。以为这两年过去,这人或多或少也该被捂热一点了,却忘了他是个精怪,本就是没有心的!想来之前种种他自以为的迹象,不过是这人不在意罢了。 二人不欢而散,次日舒霄就去和他的妃嫔们游了湖。不慎落湖后,被一名宝林所救。 后来,这名宝林成为了他的皇后。 这期间当然又有许多事发生,比如说那位宝林之所以能成为他的皇后,不是因为救驾之功,而是因为她撞破了一个秘密;再比如说他知道自己的皇后在后殿中养下了那只掀翻自己船的鲛人,却听之任之。 不过这些,舒霄都不在意,他只在意易奴。 因为宝林知道了那个秘密,易奴发现自己可以被人看见。那是舒霄第一次看见他惊讶的表情,惊讶之后,则是狂喜。 可是舒霄不能放走他,无论他要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会放手。 自那之后,他就一直在寻找有能之士,皇宫里养着的却都是一群废物,当初给他的符连易奴一刻钟也没有困住。所以他在知道皇后接触新来的国师时,并没有阻止,直到有人来报皇后被那位国师以仙人手段带走,他才封锁了消息,让人敲了丧钟,说皇后暴毙,然后亲自来请。 他太需要一位真正有本事的国师了。 “我要先见见他。”阆仙道。 舒霄面色变了变,道:“仙师有所不知,这座皇宫内一直只有朕一人能看见易奴。一但他特意躲着我,便就连我也看不见他了。” “无碍。”阆仙道,“陛下可带我去你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舒霄领着阆仙去了那一处墙角,此处就在冷宫墙外,就连洒扫的奴婢们也少来此处,人迹罕至。他当初只是偶然逛到此处,但自从他遇见易奴以后,便常常来此,希望能再次看见那人,才记住了路。 易奴不在这里。 至少在舒霄眼中,易奴并不在这里。 “可以了。”阆仙道。 “那不知仙师……”舒霄问道,他眉目中有着压抑戾气,显然并不喜欢让他人知晓自己与易奴相遇的地方。 “陛下请放心,在你死去之前,他不会离开你的。”阆仙看着那一角宫墙道,“若无他事,陛下可以离开了,此地有灵气残留,我想体悟一二。” “还请仙师跟朕一同离开。”舒霄道。他得了阆仙承诺,转眼就翻了脸,语气中已有努力压抑的不耐。 阆仙可有可无地同意了,反正此处并无人看守,他随时可以来探。云无觅却看了舒霄一眼,这一眼十分平淡,只是不含丝毫感情。舒霄仿佛被冰水当头浇下,寒意彻骨下竟然清醒了不少,收敛起了所有焦躁,对阆仙道:“请仙师先行。” 回到住处后,阆仙问云无觅:“你可看出什么了?” “宫墙后有一株灵草。”云无觅答道。 “是啊,那是一株易奴草,是你的第四味药。”阆仙看着云无觅的眼睛,笑了一下,继续道,“拿到这味药,我们就去看看花花吧。” 云无觅答了好。 他如此乖巧,阆仙却叹了气,凑过来挨着他额头,小声问他:“你不问我为什么不先给你解毒吗?” 云无觅握住了阆仙的手,说道:“我相信阆仙。” 阆仙只是握紧了他的手,闭上眼再一次说道:“是的,我会治好你的。” 无论在那之后,我们是否会迎来分离。 夜间,云无觅睡着后,阆仙独自起身。他看了会云无觅睡颜,忍不住觉得这人真是好看,像是有月光流淌进他的心里,变成蜜色香甜的糖浆。他倾身吻了一下云无觅额角,才整了整衣装,离开了。 阆仙再次来到了下午他到过的地方,只是这一次,他直接翻进了墙内。 易奴正在这里等他。他看向阆仙的目光既薄且凉,像是深夜草尖凝露,含进漆黑夜色。他率先开了口,问道:“你为何来此?” 易奴草,非龙脉之地不存,多为龙子早夭于妇人腹内,不得转世,而化为灵草,人主近之易怒。可幻化人形,借龙气庇佑在皇宫内任意来去,但受血脉所限,除非王朝覆灭,否则不可离开皇宫。其人形除身具灵气者之外,非亡国之君不可见。 不过若是国之将亡,龙脉衰弱,身处皇城者,皆可见易奴草人身。 此外,奴,原本是怒之一字。 “我想要一片你的叶子。”阆仙答道。 第三十章 易奴草(肆) 易奴眸光波动,问道:“你打算用什么来换?” “我知道你在等什么。”阆仙说道,“今日陛下来向我请求困住你。我告诉他,你在他死前,都不会离开。” “你在等这个国家的覆灭,并且心知,那一天已经不远了,届时你将完全摆脱龙气影响,虽不再受其庇佑,却也可天下间任意来去。”阆仙说完这些,话语停住,等待易奴反应。 易奴双眼微眯,问阆仙道:“你是想威胁我?” “不,我只是想跟你做场交易。”阆仙道,“我不会帮助陛下,但你需要给我一片你的叶子。” “我以为你会说帮助我及早脱身。”易奴冷淡道,“燕国纵然曾经为天下之主,如今传世近四百年,帝王气数已尽,覆灭为天下大势所趋。你帮不帮又能如何?我迟早都会自由。” “确实,燕国的覆灭无可避免。”阆仙道,“但是陛下却不一定会死,只要他不死,燕国皇室血脉未绝,你纵然可以离开皇宫,也要因为血脉牵引而被一直锁在那人身边了。” 易奴嗤笑了一声,道:“凡人寿命再长不过数十载春秋,我等得起。” 阆仙平静道:“海外有仙果,服之可令人坐地成圣,与天地同寿或许有些困难,延寿几千载春秋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易奴看向他的神情几乎快算得上咬牙切齿了,但他骨子里终究保留着皇族的矜贵,并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显露太多情绪。在深吸一口气后,易奴还是平静了下来,对阆仙说道:“你为何非要跟我作对?若是你答应助我早日获得自由,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一片我的叶子。” 阆仙沉默片刻,才道:“若是我为了取得一片易奴草便要沾染一国因果,我为何不直接杀了你?都是因果,明显后者代价要更小。”他说这话时语速缓慢,仿佛是真的在仔细考虑。 易奴神情几变,最后还是停留在了他惯有的桀骜笑意上,对阆仙笃定道:“不,你不会的。这两个选择中,你既然不肯做前者,自然也不会做后者,否则何必要在这里与我多费口舌?” 阆仙被抓住了七寸,沉默片刻,才道:“若是你改变主意了,随时可来找我。” 陛下在乾清宫内养了男宠的消息不知如何走漏了出去,朝臣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劝谏上书。谢太师身兼尚书令一职,为百官之首,当朝劝谏陛下皇嗣为重,不可不入后宫,陛下一直沉默以对。 直到谢太师说到了男宠,言辞之间多有轻侮,陛下才终于开了口,道:“朕之家事,与卿何干?” 尚书令气得拂袖而去。 前殿也在皇宫之内,易奴很快知道了这件事。 “你被骂了?”他站在书桌前,端详着一幅正在晾干的图画,随意问道。那幅图画也是这二人的**,舒霄一直在画,早已不止当年一张。他虽然做皇帝不行,书画却可称一绝,运笔颇有独到之处,线条柔软,色彩栩栩如生。 “没关系的,卿卿。”舒霄嬉笑着凑过去,吻了一下那张淡色的薄唇,退开承诺道,“有我在,没有人能够伤害你。”这时的舒霄简直给出了他一生中最清澈最真诚的眼神,里面的爱意炙热温柔,不含丝毫杂质。 可是易奴只是沉默。他并没有看向舒霄,而是移开了目光,每当这种时候,他身上的疏离感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舒霄:他爱上的是一个没有心的精怪。 事情在继续发酵。 陛下起用了王家,来与谢家抗衡。时下世家势大,联合起来废旧立新也并非没有先例,舒霄最大的倚仗就在于此,没有皇嗣,他才是唯一的正统。世家即使想将他从皇帝的位置上拖下来,也没有一位新的皇帝可以拥立。而世家之间相互牵制,也最不可能造反。 但是世家不反,却不代表他人不反。 有人打了清君侧的名字起义,且很快成为燎原之势。舒霄毕竟是一位皇帝,开始被这些事拖住离不开身,再次见到易奴时,消瘦了许多。 他看向易奴的目光极其复杂,最后却只是笑着凑过去吻上易奴的唇,什么话也没有说。国师告诉过他易奴的来历,再联想当初易奴得知自己可以被人看见时的狂喜,其实传言的源头如何,并不难猜不是吗? 可是没关系。舒霄想到,他身为帝王,本来也是该承担这些的。 “不要离开我,易奴。”舒霄握住了他的手,他掌心热烫,便显得易奴的手太过温凉,似一块被人日日佩戴在身上养的光泽柔润的玉,无论是否曾被捂热,只要一松开,那热度就极快地从其身上淡去了,只留下玉石原本的冰凉触感。舒霄闭了闭眼,他眼角发红,再睁开眼时神色简直看上去近乎疯狂,握住易奴手的力道极大,像是要将这个人的骨肉全都捏碎在掌心,再一点点嵌进自己的血肉里去。 “不要离开我。”他颤抖着声音,再次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弯下腰,将易奴的手背贴上了自己额头,在他看不见的角度落下软弱而滚烫的泪。他此时身无寸缕,弯腰时背脊便明显地凸显出来,像是一节连着一节的反骨被镶嵌入那一身光滑皮肉,颤抖时无端让人想起风过时的作响珠帘。 可是易奴只是看着他。他看上去如此冷静而漠然,就像舒霄的所有痛苦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 舒霄惨笑,松开了易奴的手。他伸手覆上自己面颊,从上至下一点点用力抹下,像是重新戴上无坚不摧的面具,又露出他惯有的风流笑意,所有痛苦都被深深掩埋,只有那双眼睛里的血丝,还泄露出一点残留的疯狂痕迹。 “没有关系。”舒霄说道,他的声音和明明往常一样轻松带笑,唇齿间却都是血腥味道,是他不知何时咬破了自己舌尖,每吐出一个字都含着痛苦,他看着易怒的眼睛,又缓慢重复了一遍,“没有关系,无论你同不同意留下,我都不会放手。”他心中仿佛有一只巨大而黑暗的兽,这只兽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紧紧贴在他的身上,和他共享一颗鲜红心脏,在每一次跳动时说出蛊惑话语。 “他不爱你。” “但是没关系,你一个人去爱也足够了,你这么爱他,为什么不能留下他?” 易奴抽出了被他握住的手,对他道:“大势如此。”他原本还想再说几句讽刺话语,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最后也只是消失在了殿内。 舒霄最需要他的时刻,他离开了此处。 可是越得不到的,只会让人越疯狂。 朝臣们很快发现这位皇帝其实并不傻,他登基两年,却从最近开始才算是真正亲政。世家手内握着真正的权势,他们掌控着教育,无知则不能治民,所以无论换多少个皇帝,当官的永远是这些人。 他并没有逼迫世家出兵,而是派暗卫带着圣旨前去跟叛军秘密交涉。若只有一股叛军,此计自然不成,但既然有多股叛军,那么他们内部就会开始争夺正统。 世家开始感受到威胁,但他们找不到证据,质问皇帝,得到的也只是想必是叛军伪装。 他在逼迫世家出力平叛。 舒霄回到寝殿时,易奴已经回来了。 或许最开始,他只是喜欢他的脸,可是后来他日复一日在这人身上花费心思,便越来越喜欢他。 “你何时会死?”易奴问道,他语气如此平淡,仿佛不是在讨论与他共寝之人,而是路边随意的一只鸟或者老树。 舒霄闭了闭眼,他眼眶干涩,眸中有血丝,仿佛要借着这个动作压抑某种情绪,对易奴道:“你可以任意说绝情话语,因为我永远不会对你说这种话。即使你不在乎,可是我却会在乎。”他胸口刺痛,却因这疼痛而笑得愈发用力。 越是疼痛,越是贪欢。 原来即使是帝王的爱,也是如此俗套,只要真正动了心,喜怒哀乐都不由己。 他猜到了。易奴想着,确实是他放出的消息。当初得知他人能看见自己时他便开始布局,而如今已经到了收网的时候。 若是当今天下,并不是只有舒霄一位皇族血脉,他的地位很快就会不稳了。 易奴草的生长之地,有一具女子枯骨,她的血肉早已腐烂,身上的残破宫衣却仍然保留着,即使上面已经布满落叶和泥土,在易奴草发芽之前,甚至经常有飞虫在她的身体里爬来爬去。若是按人类的观点来算,这具尸骨应该算是他的母亲,只是她尚没有机会生下他,就已经失去了性命,死婴不能投胎,又因为身具龙气,才生长成了易奴草。 若是当初他顺利诞生,他应该是舒霄的长辈。只是他没有名字,也不曾上过皇家族谱,连人也不算,再谈血脉相连,无疑是说笑了。他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错误。 不过,那又有谁在乎呢?世家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傀儡,无论这个傀儡是否有皇家正统血脉,就算他名不正言不顺,他们也有的是办法。当然他们也可以跟舒霄继续维持着脆弱的平衡,只是舒霄最近行事越发暴躁易怒,这联系已经岌岌可危了。是拥立新帝,还是维持原状,易奴只是把这个选择摆到了世家面前。 第三十一章 易奴草(伍) 世家选择了拥立新帝。毕竟那位跟当初名正言顺登基的帝王比起来,这位身份要更见不得光,也就意味着有更多把柄被握在世家手里,会比现在这一位更倚仗他们。 舒霄察觉到了世家的动作,但是一旦世家选择撕破脸面,皇族的兵力在这些经营了数个王朝的高门贵族之前毫无还手之力。舒霄甚至没有时间选择逃跑,他也不屑于逃跑。在宫人四散奔逃之时,他自己坐在了空荡荡的大殿内的龙椅之上,就如从前大朝会一样,坐在了整个天下权力的最高处。易奴没有出现,他此时此刻原也已经不需要出现了,只需要等待着叛军砍下舒霄的头颅,就可以彻底摆脱这从他出生开始就一直束缚他的樊笼。 可是舒霄还想见他最后一面,他们毕竟曾经在一起过那么多次,彼此之间比这世上所有其他人都要更亲密,他熟悉易奴身上每一处,包括他的舌尖与脸颊微小的热度差异。他看向大殿尚且空荡的门外,叛军还没有打到这里,暗自想到:即使是这样,也不愿意来看我一次吗? 帝王身子向一侧歪去,头靠在撑起的手掌上,将手指插进了自己发丝。奇怪的是到了死亡临近的时刻,他心中却既不恐惧,也不惋惜,就连对易奴长久以来冷情的怨怼与不甘都消失殆尽,他只是感到一种漫长而疲累的平静,觉得一切都了无生趣。这时他想起当初他对易奴说的情话“若是卿卿你不在我身边,我自然觉得死也无所谓了。”,竟然还能微笑着想这句话倒是说得不错,算是他生命中少有的诚实时刻。 不过,他却等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是那位年轻的国师。他那位形影不离的徒弟或是同伴跟在他身后,目光永远停留在他身上,像是一只沉默又衷心的大狗。 一旦有人到访,那种孤寂又平静的死亡来临时的氛围便被打破了,舒霄重新坐正了身子,问道:“国师为何来此?” “我来带陛下走。”阆仙答道。他不等舒霄回答,直接用叶子将舒霄裹成小球,放入袖中,之后施施然地牵着云无觅离开了。 等兵卒们闯入大殿,这里什么也没有。最开始,他们只以为是舒霄逃了,并不当成什么大事,只下令继续追捕,但是等到他们也找不到易奴时,才开始真正慌了神。燕国自此四分五裂,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乱世。 阆仙带着舒霄去见了易奴,此时燕国已经覆灭,易奴终于可以离开那座皇宫。他走时什么也没带,除了舒霄的画。 在和世家商量好起事的前一夜,易奴带着自己的叶子去找了阆仙。 “我希望你能将他带出皇宫。”易奴对阆仙说道,他神色冷淡,隐隐含着一股焦躁。 阆仙没有问为什么,在接过叶子后就答了好。 易奴松了一口气,若是阆仙追问,他还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因他心中也不知原因。在和阆仙约好在何处相见后,易奴就离开了。他对待灵气远比人类更敏感,知道办到这件事对阆仙来说易如反掌。 阆仙是在外室见的易奴,回到里间时,云无觅已经醒了,正赤脚坐在床边。他垂眼盯着砖上雕花纹路,看上去乖巧又可怜,阆仙走进来的一瞬间就他就抬了眼,也不说话,只是盯着阆仙看,眼里带着水光。 阆仙走过来握住了云无觅的手,对他道:“睡吧,我们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他看云无觅只是握住他的手,并不肯动作,心下一软,低声道,“不要怕,我不会走的。” 云无觅这才躺下,让阆仙躺在了床的里侧,侧过身抱住阆仙睡去了。 今日阆仙将舒霄带给易奴,便算是完成了他们的约定,了结了因果,并不关心之后怎样,直接带着云无觅离开了。 舒霄被丢下时还有些迷茫,看到易奴时,诧异地挑了下眉,他从地上站起来,向易奴问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没有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而是问的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那双笑着的眼睛眼尾翘起来,像是一只得意的狐狸,他看向面色不虞的易奴,不仅不忙着哄人,反而得寸进尺地凑近了他,问道:“你为何不回答我?”他好像是一直被人批评的小孩子突然被塞进了满嘴的糖果,从舌尖到心上都是甜蜜香气。 “不为什么。”易奴啪地一声合上了书本,冷声说道。 可是舒霄只是一直看着他笑,好像他们之间共享了某个双方心知肚明的秘密,这个秘密让他可以轻易猜到易奴情绪。就比如现在,他知道易奴并没有真的在生气,易奴也知道他知道。 “我不喜欢你。”易奴对舒霄说道,他以为舒霄这次总会收敛了,可是舒霄只是嗯了一声。 “我知道啊。”舒霄轻快答道,就连脸上的笑容都没变。 易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更烦了。 “但是没有关系。”舒霄握住了易奴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好像有丝丝缕缕的凉意顺着他们交握的掌心流淌进易奴身体,浇灭了他心中没有来由的焦躁,舒霄继续道,“你不用烦恼这些,你只需要不拒绝就足够了,剩下的一切,都由我来做。” 易奴沉默片刻,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没有甩开舒霄的手。 舒霄凑过去吻了一下他的面颊,易奴也没有避开。这一次他们离得这么近,舒霄才看见易奴耳后的一小片肌肤也会泛红,他心中忍笑,却也知道适可而止,没有说出来。 他们以后的日子,还有很长。 云无觅带着阆仙回了太清,他跟阆仙身份不同,自然不用有所顾忌,不过他如今比从前更讨厌生人,带阆仙走的还是当初他们偷溜出来的那条路。如此看来,虽然云无觅傻了后什么都不记得了,记忆力倒是还是跟从前一样好。 阆仙去了沈醉的峰头看花花。 这一次他跟花花分别的日子有些久了,足足有数月。 阆仙到达沈醉洞府的时候,花花正在闭关。阆仙听到沈醉这样说的时候,情不自禁拧了一下眉,花花那种贪玩性子也会闭关? 花花确实在闭关,她当初被联系不到阆仙的意外打击到了,在之后就宣布了闭关,沈醉亲自帮她布下了阵法。 “你之前说,花花联系不上我?”阆仙站在花花的花盆旁边,问道。 “是的。”沈醉在不动声色地打量阆仙,这位看上去跟他师叔祖关系匪浅,他心中自然有些好奇。 阆仙皱了眉,猜测是原土之故,没想到其对神识限制如此之重。他尝试着呼唤自己当初附在折下来的枝叶上的神识,却如石沉大海,不过那枝叶子和花花一起,看上去确实状态更好了。 他当初将花花交给沈醉,自然不可能毫无防备之心,这根树枝除了可以让花花给他传音,更重要的是可以保护花花。他突然伸手,用指尖点上那跟树枝。树枝瞬间张开枝叶,牢牢护住了身边的花花。阆仙收回手,那根树枝仍然保持原状。如此,阆仙才松了口气,对沈醉行了一礼,道:“劳烦阁下费心照顾花花了。” 沈醉匆忙避开,道:“不敢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话音一落,他就感觉背后一凉,发现阆仙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冷,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那句话的不妥,又是匆忙道歉。 云无觅去见了掌门容迟君,他如今已经初通人情世故,阆仙说他跟该门派牵绊甚深,让他来见一见掌门,他就来了。 容迟君不敢让云中君见礼,匆忙迎了下来,虽然他们同为真君修为,但战力可远不是一个级别。且按辈分来算,他还要叫一声云中君师叔。 “师叔,您好些了?”容迟君问道。 云无觅只点了下头,道:“有阆仙为我医治,自然好多了。” 容迟君舒了口气,问道:“那您看一月后的论道大会,可以出席吗?” 论道大会?没听过。 云无觅没有表现出来疑惑,只道:“我要去问阆仙。” 容迟君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住,这么多年来,自从云中君的师父齐道仙君身殒后,他可就再也没见过云中君询问别人的意见。 如今却要去问一只妖? 虽然说他们太清并不歧视妖族,可也没有与其联姻的打算啊!不过如今做这个决定的人是云中君,那双含着冰雪的眼睛一看过来,他只能咽下所有疑问,道了声好。 于是云无觅就高高兴兴地回去找阆仙了。 他一出大殿,才发现阆仙已经在殿外等他。在阆仙背后,台阶蜿蜒至云雾之下,远处青山飞瀑,仙鹤穿云掠雾。可是这一切,都比不过阆仙,他的衣袖被风吹得鼓起,站立在山巅,像是一棵永不弯折的树。 “阆仙。”云无觅唤了他一声,看见阆仙回过头来对他一笑,那种不可攀折的疏离感瞬间从他身上淡去,云无觅才舒了一口气。 他走上前去,握住了阆仙的手,和他一同从山巅跃下,有风从低谷中扶摇直上,接住了下落的他们,将他们送去更高更远的地方。 天下最高处,独住云中君。 如今,这句话应该改改了。 作者有话说:这个故事完结后,进度就过半了,我数了数这个收藏增长速度,看样子完结前都不会过千了……有一种约好出去玩却被对方突然告知放鸽子,明天一天都可以宅在家里的感觉……虽然有点酸但是又感觉很爽。 第三十二章 文心页(壹) 驻云峰形状像是一个被削去了尖顶的石锥,最顶层一片平坦,据传为初任主人一剑平之。自那之后,此峰独立于太清门派内其他派系独自传承,在太清内地位超然。 “阆仙,掌门希望我留下来参加论道大会。”云无觅对阆仙说道。 阆仙点了下头,问他:“你怎么答的他?” “我说我要先问过你,再去答他。” “……”阆仙无奈摇了摇头,“此种事你自己做决定便是。” “我不想去。”云无觅答道,他声音冷淡,看向阆仙的眼神却有一点委屈。 “好,那我们就不去。”阆仙牵住了云无觅的手,继续道,“上次我拜托悬济帮我们注意是否有文心页的消息,如今他传了信来,说是找到了。我们可去一看。” “好。”云无觅答道,他在看着阆仙笑,“阆仙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阆仙回了他一笑。 悬济每回见到阆仙的时候都是愁眉苦脸的,虽然他当初给了阆仙承诺,但是在碧沉渊内他跟阆仙地位不说云泥之别,也是相差甚远,他那时如何想得到这样一位大妖也有用得着自己的时候? 话虽如此,自己承诺的事却是一定要践诺的。他叹了一声,对阆仙道:“跟我来吧。” 带来文心页的是一位魂修,他立在室内,身披青鹤大氅,手持一卷文书,看见来人时未语先笑,仿佛仍停留在生前时刻。神情温和,却带着只有世家子弟才养的出的高华气度,映得这间朴素丹房陡然生辉。 “打扰了,在下带来了文心页,要求是换得……”他话语一顿,连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一分,继续道,“悬济仙君帮我救一个人。” 他说完这些,才想起自己还未坦言身份,一时失笑,卷起书敲了敲自己额头,道:“死的太久了,连记性也不太好了。在下姓谢,名寻瑾,字获瑜,不过若是可以,希望诸位能够称呼我为月烛君。” 这是一位让人讨厌不起来的人物。 不过,他说自己是月烛君。 魂修数量稀少,修为高到能在修真界有一席之地的更是少之又少,月烛君就是其中一名。这位之所以出名,除了修为外,还因为他是那位北帝身边的人。八百年前,北帝横空出世,无门无派,手段却出神入化。此人性喜奢华,修为难测,独自一人撕开了修真界已经稳定的势力划分,名下虽无国土,却被尊称一声北帝。他身边所有随从皆是傀儡,虽有好友,也都是君子之交,并不常聚,唯一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只有月烛君。 悬济无奈摊了下手,向旁边一让,说道:“虽然消息确实是我发布的,但是完成交易的却是我这位好友,他本事不比我差,你跟他谈吧。” 月烛君笑着看了一眼悬济,道:“这可是在下之前不知道的事……”他看见悬济心虚地摸了下鼻子,摇了摇头,并没有咄咄逼人,将目光移向了阆仙,出声问道,“不知这位是?” 阆仙上前了一步,回道:“阆仙。”他这一迈步,正好和月烛君相对而站。旁边的悬济情不自禁移了下眼,感觉自己像是被美玉华光晃了一下,心下嘀咕若是有幸得见玉树珊瑚同处一室,也不过如此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无论是气度还是长相都不差阆仙的人物。云无觅不算,他有点怕他。当然,悬济没意识到那完全是因为他老是待在他的丹房里。 月烛君点了下头,并没有多问,从善如流地道:“那这位郎君,可能帮我救治一人呢?” “我想先看看文心页。”阆仙道。 文心页,其实是将“憂”字从下至上拆开,因其往往为名家忧心之下蘸血而书,传世间受文思依附,汇聚信念而成为灵物,才得此名。修真者的血带有灵气,相比凡间界更易出现文心页,而补天派拥有全修真界最出名的任务堂,所以阆仙才拜托了悬济放出消息。 此物常被以文入道的修士炼作法器,虽然相比其他药材还算好找,但也并不易得。 月烛君的脾气看上去好极了,他将手中一直握着的书本收起,从袖中拿出了一片泛黄纸页,递给了阆仙。 阆仙接过,发现纸张只是凡间普通宣纸,不由得眉尖轻轻一蹙。文心页只是名字中带了个页字,重要的是血与文思,并不拘泥于承载形式。事实上,在修真界中,玉简样式的文心页才更为常见。但是这张纸确确实实是文心页,阆仙手指拂过光滑纸面,感受到上面以鲜血书就的文字中灵气流转,文思甚至隐隐能浮现出形状,只差一线就能生出灵智,为品质上佳之相,才松开了眉头,小心递还给了月烛君。 “如何?”月烛君收起了这页纸,笑问道。 “我会尽力。”阆仙答道。 这就是交易成了一半了。 月烛君只是笑,他的眉生得风流,眼生得妩媚,本应是三千里碧波映出潋滟春色,偏偏这春色被他气度压住,便只能看见山巅流云。 “请。”他道,换了把扇子拿在手里,向门外一指。 月烛君带着阆仙一行人去了北疆,是北帝出身的地方。当年闯下名号后,北帝已经将近两百年没有再在修真界露面,有人猜测他是否已经陨落在了他的宫殿里。 现在,这个问题有了答案。 北帝活得好好的,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自己给自己唱曲。那是一名有着灰色眼眸的年轻人,至少看上去是名年轻人,他躺在风雪中,背后靠着不知何物,翘着二郎腿,怀中抱了一把琴,正在边弹边唱,唱的还是情歌。 阆仙的嘴唇有些泛白,北境风雪非是寻常,他又是木属,此处寒冷即使伤不了他,让他真元运转滞涩却并不困难。直到云无觅握住了他的手,阆仙嘴角翘了翘,感受到暖意顺着他们交叠的掌心传递过来,顺着他的手臂一直蔓延到他的心脏处,最终在那里歇下,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暖融融的阳光里。 事实上,在来之前的路上,云无觅还在跟阆仙赌气,虽然他说了阆仙去哪里,他就去哪里,可是那是为了让阆仙多陪陪他啊。他不想让阆仙把自己当成他的行李,而是希望阆仙把自己当成他的旅途。 他见过阆仙哄花花的样子,无论是好话还是条件,都是百依百顺,觉得自己闹脾气的待遇应该也不差,阆仙却没有哄他。 云无觅震惊了。 但他不肯说。 云无觅生着闷气,还是忍不住过一会儿偷偷瞄一眼阆仙,后来发现阆仙不看他,就完全是光明正大地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人真好看,一会儿又想起自己还在生气,情绪十分起伏不定。直到现在,阆仙回握住了他的手,轻轻一笑。 他突然就一点也不生气了。 谁让我喜欢你呢。云无觅想着,将阆仙的手握得更紧了。 阆仙可不知道这些,云无觅心中弯都已经拐了十八道了,面上还是冷淡沉静,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他又太乖了,不爱说话,阆仙一根木头,哪里察觉得出来? 其实是有一点的,只是因为是云无觅,他不敢信,才忽略了这种细微感觉。但是在察觉到进入北境地界时,阆仙还是偷偷撤去了一部分护体灵气。他知道,云无觅会握住他的手的。 待到近了,阆仙才看清,北帝靠住的,是一座无碑坟。 北帝仍然在唱他的调子,他看见了向自己走近的一行人,还冲走在最前面的月烛君抛了个媚眼。之后他唱完了最后一句唱词,抱琴随意挥手,瞬间天地该换,风雪消失,天空中乌云散尽,露出皎月一轮。他们一齐站在了宫殿前的广场上,脚下平整玉石光滑得能照出人影。有身着红裙的宫装丽人袅袅婷婷地从殿内走出,提灯恭列在台阶两侧,娇声道:“恭迎陛下回宫。” 北帝仍然提着他那把琴,大步走向了殿内,坐在了主位。宴席已经摆好,除了主位,还有四人座位,北帝道了声请字。他看上去好像生来就该坐在那里,永远高高在上,四周金碧辉煌。 世间能如此行事者,唯有帝王。 阆仙一直没有松开牵着云无觅的手,和他一起在北帝右边落座,月烛君坐在了北帝左边,身旁空了一个位置。他脸上还是在笑,眸中却并无笑意,一直在看他的帝王。 他是陛下唯一的臣子,陛下也是他唯一的陛下。但他心知,他对于帝王来说,并不是无可替代的。 无可替代的那一位,已经永远躺在了土地里。 阆仙看了一眼沉默的月烛君,对上位的北帝道:“看来真正想做交易的是陛下了。” 北帝笑了笑,他五官生得锋锐,笑起来时也像是只懒洋洋的狮子。他对阆仙摇了摇头,手指按在唇上,轻声道:“丝竹管弦声中,不谈此事。”说罢,他向背后一靠,专心欣赏起傀儡们的歌舞来。 阆仙不再问,低头看向餐食,才发现刚刚云无觅帮他把所有沾荤腥的东西都挑了出去,又把自己桌上的灵果琼浆都给了他。 他发现阆仙看见了,牵住了阆仙衣袖,在他看过来时轻轻一笑。 阆仙开心了。 第三十三章 文心页(贰) 歌舞毕后,北帝又让傀儡带阆仙二人下去休息。他自己拿上了酒,亦准备去找个地方打发时间,在他跨出殿门的那一霎,背后璀璨灯火骤然熄灭。这间雄伟宫殿趴伏在北境风雪之中,没了喧闹光亮点缀,像是一只孤独而寂寞的巨兽,趴在这里等待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主人。北帝身披月辉,站在这只巨兽的肩上,像是一只不起眼的跳蚤,他被这个自己想到的比喻逗笑了,在台阶上随意一坐,仰头就着壶嘴饮酒。接不及的酒液顺着他唇角流下,一直滴落到他衣襟上的皮毛里去。 直到壶嘴里再滴不出酒,他刚将酒壶放下,便有人向他手里递了一壶新酒。 “陛下。”月烛君唤道,他在北帝身边坐下。 “你还是不陪我喝酒?”北帝拿着酒壶,问道。 “是的。您知道的,臣不胜酒力。”月烛君笑着说道。 北帝摇了摇头,将酒壶放到了一边,道:“那今日就算了。没人陪着喝的酒,喝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月烛君带来了北帝的那把琴,乐为君子六艺之一,他自然也是会弹琴的。此时他听见北帝说话,只是一笑,手指拨弄了两下琴弦,道:“我为您弹琴,还不够吗?” 北帝扬了下眉尾,问他:“你今夜怎么有如此好兴致?”他话语顿了一下,没有听见月烛君回答,便自己接着笑道,“自然是够的,都道月烛君的琴音可比凰鸣,如今只是弹来让我下酒,实在是委屈了。” 月烛君没有再说话,他弹琴的时候,眉目沉静,琴音在他指下化作酒觞一只,顺着曲水流下,岸边的花从草丛中探出头来,被风吹得花瓣微微颤动。春光一蓬接着一蓬地洒下,像是暖融融轻飘飘的飞絮,飘散在鸟鸣中。 跪坐在岸边的女子弯下了腰,她挽起柔软如流水一般的殷红轻纱,在手腕上方如涟漪一般叠起,伸手去拿起了那只盛着罗浮春的酒觞。之后她抬起手腕,松开了挽袖的另一只手,重新恢复了背脊挺直的优雅坐姿,将酒觞送到了唇边,慢慢饮下。 将酒觞放入曲水中的将军坐在上游,看着姑娘出了神,旁边好友打趣他也听不见,只感觉自己仿佛也变成了那只酒觞,被女子拿捏在指间,用红唇轻轻含住。那姑娘饮尽了这杯酒,放下酒觞,突然看向这位一直盯着她看的少年郎,蓦然一笑。少年郎脸颊一阵潮红,给了旁边还在喋喋不休的好友一个肘击,让他疼得弯了腰,再说不出话,之后匆忙甩袖站起,就要转身落荒而逃。没走几步,却又突然回过身,他深吸了一口气,红着脸对下游喊道:“吾乃卫氏三郎,那个穿着红衣的小娘子,我一定会娶到你的!” 聚会一阵哄然大笑。今日到场的小娘子,只有谢家六娘一人穿了红衣。她虽然害羞,却并不窘迫,仍然稳稳坐在原地,维持着世家贵女的仪态。有交好的女郎凑过来取笑她,却被她耳语了几句,就羞红了脸,不依不饶地钻进了她怀里,作势要去打她。在这一片热闹声中,卫三郎对上了谢六娘的眼睛,这两双眼睛里含着相似的清澈热意,几乎是相对的同时,就错开了眼去,仿佛再多看一眼,胸腔里那颗砰砰跳的心脏就要从口中跳出来,一直跑到心上人的怀里去。 卫三郎离开了。他从不说虚言,当日就回去请求长辈向谢家提亲。 琴声被玉碎之声打断了,故事也随之戛然而止。在白玉做成的台阶上,碧绿色的酒壶碎片四散着滚落。北帝的面上没有笑意,他沉默片刻,才道:“前世的事,何必再念念不忘?” “对陛下来说是前世,可是对我来说,这些都是昨日的事。”月烛君答道,他手指抚过琴弦,却并没有继续拨弄,只道,“难为您还记得,这是我为我家六娘谱的曲子。” 北帝疲惫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他看见月色下飞雪似鹅毛飘落,仿佛永不停歇一般,将天地染成白茫一片。他没有再说话,起身欲要离开,迟疑片刻,还是对月烛君道:“若是无事,早些休息吧。” 他离开了。 有傀儡从暗处悄无声息地走近,前来收拾残局。月烛君伸手,拿起了仅剩下的一壶酒。这壶里装的,正是罗浮春。他仰头饮下壶中酒液,放下酒壶后,露出了苦笑。即使已是魂体,酒量却并没有什么进步,不过是咽了两口,便已经觉得浑身发热。 他闭眼向后躺去,青色大氅在玉石上披散开来,他喃喃自语道:“你要我怎么放下呢,陛下,那是我唯一的、嫡亲的妹妹……” 谢六娘名兰折,字芳盛。当初娘生她时小滑了一下,受了惊,让兰姐儿比预期来到人世间的时日提前了一旬。或许是因这个缘故,兰姐儿从小就身子弱,在五岁之前,母亲是连门都不敢让她出的,生怕染了风寒。小小的一个姑娘,总是乖乖巧巧地依偎在母亲身边,生得比年画上的玉女还要漂亮。 谢寻瑾跟兰姐儿的岁数差了五岁,兰姐儿出生时,他已经搬到了外院。只有每日去拜见母亲的时候,才能看一眼自己的妹妹。饶是如此,兰姐儿还是很亲他。稍稍长大一些后,兰姐儿便常常缠着她哥哥给她讲故事,后来又是求着哥哥给她带书。 许是因为书读得多,兰姐儿虽然身子弱,性格里却很有一股韧劲,平日穿衣也多喜欢着艳色,说是这样能压一压自己身上的病气。待兰姐长大了,到了出门交游的年纪。不少同窗都来找谢寻瑾打听他妹妹的消息,他才发现他妹妹已经出落得如此出色了。 有人来问谢家的择婿标准,谢寻瑾只是笑道:“自然是寻一个舍妹喜欢的。” 话虽如此,谢家嫡女可不是谁都可以肖想的。最后六娘挑中了卫三郎时,他其实悄悄松了一口气。卫三郎与他同为太子伴读,三人交好,互相之间品性也是信得过的。只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世事能如此无常。 在卫家的长辈上门提亲之前,谢家收到了一封圣旨,命谢家六娘入宫为后。 月烛君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初接旨的心情,仍然觉得胸腔深处开始作痛,哪怕他早就已经死去了,这疼痛仍然镌刻在他的灵魂上,像一个永不醒来的噩梦一样将他包裹。 ……那是他唯一的、嫡亲的妹妹,是在幼时会撒娇让他抱的兰姐,是在长大后对他说:“没关系,我生为谢家女,原本就该担此重任。”的兰姐。这世间即使是母亲,也没有他的兰姐坚强和聪慧。可是他这么好的妹妹,却被葬送在了皇宫里。 他如何能不恨?既恨自己的无能,也恨那人的无情。 即使如今数百年过去,所有他们曾经生活过的痕迹都已经湮灭在史书上的冰冷文字之中,包括王朝。他仍然无法放下。 次日,北帝仍然遵循着当年他为帝时的作息,早早就起了床。如今他已经没有臣民,自然也不需要处理政务,早起后难免有一种茫然无事之感,只是这感觉随着他神智完全清醒,极快地淡去了。他揉了揉额角,命傀儡去请来阆仙二人。 阆仙来得很快。他牵着云无觅的手,北帝看见了,心下嘀咕了一下,这二人不会是从昨天开始就黏在一起了吧。修真界不比凡间界,对生育并不重视,仙侣之间男男、女女、男女,甚至是人和妖兽,都是有过的,没人会多说什么。是故北帝也只是扫了一眼二人交握双手,就移开了目光。 阆仙问道:“尊者今日,可是准备说出条件了吗?” “跟我来吧。”北帝道,他向墙壁打出一道灵气,阵纹浮现,暗门移开,露出了后面一条由夜明珠照亮的走廊。北帝率先走了进去,阆仙二人跟随其后。最开始,脚下的台阶还是由玉石制成,但随着向下,四周寒气渐盛,石阶也变成了冰阶,他们仿佛要一直走到北域的最深处去。 就连云无觅也因为寒意皱了眉时,他们终于走下了最后一层台阶。这间地下室由散落在地上的夜明珠照亮,四周都是白色冰壁,除了夜明珠,只在房间中央摆放了一架冰棺,与这间冰室融为一体。 北帝在冰棺附近停下了脚步,低声道:“我希望二位能够帮助我治好她。” 冰棺中躺着的,是一名身着殷红裙装,上绣拥簇桃花的女子。她静静躺在冰雪之中,像是在盛放那一刻被凝结在琥珀中的花朵。 谢兰折的一生,就停滞在这里。 “是我冻住的她。”北帝继续说道,“她饮下了鸩酒,我无法可解,只能将她冻住,等待能唤醒她的那一刻。” 阆仙上前,用神识仔细看过棺中女子的情况,凝了眉。这棺中躺着的,竟然只是一名凡人,鸠酒已经被她饮下,只是因为被冻住,毒性尚未做发作。一旦解冻,一刻内,此人必死。 鸠酒是没有解药的。 “可以治。”阆仙说道,“只是需要时间。” 第三十四章 文心页(叁) 阆仙在水榭上找到了月烛君,他坐在廊桥中间的位置,正在喂鱼。能被北帝养的鱼,自然也不是凡品,阆仙在其中看见了龙鲤,将来是有机会成龙的。 他对阆仙的到来并不意外,只淡淡一笑,道了声:“你来了。” “我来问你想救的人是谁。”阆仙道,“毕竟,文心页是在你手上。” “我没有想救的人。”月烛君道,“凡间界是有轮回的,他们早就转世投胎,已非从前身了,何谈救不救?” 他沉默片刻,才道:“就连陛下,也已不是从前的陛下了。”所以在这世上他只是孤魂一抹,既无可恨之人,也无可爱之人。 他收起手中鱼饵,看着那些龙鲤游开,泛红背脊在水面划开波痕,极快地隐没了。阆仙今日是一人来找的他,此刻他说了自己无想救之人,阆仙也仍然沉默地站在他身后,没有离去。 月烛君淡然一笑,没有回身,而是问道:“你喜欢与你一同来的人,对吗?若我没看错,那是云中君吧。” “是。”阆仙坦然承认了,他从不对自己的感情加以隐瞒,但还是有些好奇,问道,“你如何看出的?” “很简单,看眼神就够了。”月烛君笑道,他眸中映出二人湖中倒影,继续说到,“而且昨日歌舞,你一直在看他。” 阆仙面上这才有些红意。 “没关系,我也曾这样喜欢过人。”他说着,回过头对阆仙眨了下眼。仿佛他们交换了秘密后,关系瞬时就亲近了许多。 他看出阆仙性情冷淡,觉得今日已经到了火候,便准备离开了,对他道:“按陛下的要求做吧,我们会按约好的付诊金的。” 他言罢,对阆仙行了一礼,才离开了。 阆仙在看月烛君的背影,发现他身上毫无修真者的特质,若是不动用法术,看上去简直与凡俗之人无异。 这是一位停留在过去的人。 阆仙想到,但这终究是他人之事,既然月烛君不再说,他也就不想了,回去找了云无觅。 云无觅在跟北帝一起钓鱼。他们离开了宫殿,找了一处冰湖,如凡人一般砸了洞,坐在冰面上垂钓。为了避免冲突,二人隔得很远。阆仙来时,云无觅已经一个人坐了好一会儿。 他握着千仞竹做的钓竿,旁边像模像样地摆着鱼篓,只是里面一条鱼也没有。云无觅身上有着来自血脉的白虎威压,即使尽力收敛,也总会泄露一丝,湖里的鱼哪里敢靠近他? 阆仙用冰雪化出座椅,要在云无觅身旁坐下,云无觅却拦了他一下,伸手将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皮毛披上,才让阆仙坐。 是喑兽皮毛。 阆仙认出来了,虽然处理手法比当年精细许多,已经可以算作半完成的法器,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喑兽皮毛。他并没有问云无觅从何得来,而是顺从坐下,感受到暖意将自己包裹,嘴角上翘。 “你跟北帝打了赌?”阆仙传音问道。 “是。”他转头看了阆仙一眼,眸中含着晶亮笑意,还有几分狡黠,对阆仙道,“我会赢的。” 阆仙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小半个时辰过后,云无觅想钓的鱼终于咬了饵。鱼竿猛地向下一弯,却因为无论是鱼钩、鱼线还是这看上去快要折断的鱼竿都不是凡品,而生生撑住了这一次突然袭击。 云无觅握住鱼竿的手收紧了指节,手背上筋脉鼓起,站起向后一踏,袖袍在这一退间无风鼓起,露出肌肉隆起的手臂,显然应付地也并不轻松。阆仙将神识向湖中探去,才看清了这只鱼的全貌。整块冰湖,光是这一只“鱼”就占了二分之一的面积。它盘在冰面下,整片身躯都形成阴影,庞大到肉眼一眼难以看尽,才让阆仙一直没有察觉到它的出现。如今他跟云无觅角力,厚达数米的冰层下不断传来碎裂声音,是“鱼”在游动时背脊擦过冰层刮下了无数冰屑。 云无觅竟然钓上来了一只已经成蛟的龙鲤。 阆仙退到了岸边。湖对面的北帝也已经停下了垂钓动作,向这边看来。那只蛟可以算是这片湖中的鱼王了,一旦现身,所有小鱼都跑了个干干净净,他再钓下去也是白费功夫。 云无觅见阆仙退开,才开始发力,他没有动用灵气,纯粹依靠肉体力量,一寸寸向岸边退去。可惜他今日身穿道袍,所有暴虐的美都被掩藏在柔软布料之下,只有他身周被气劲所击腾起的飞雪,显示出他每状似缓慢的一步蕴含着怎样恐怖的力量。在云无觅退开超过十步时,那只蛟终于按奈不住,发出一声长吟。 这一声龙吟远远传开,震动远处山上积雪滚滚而落,如浪潮般从高处倾覆,四溅的雪沫将天空蒙上一层阴翳,遮住了太阳。 近处,冰层从底部开始裂缝飞速漫延,那只蛟拱起了背脊,用尚未生出龙角的头猛地撞向冰层底部。整片湖的冰层都化作碎石一般飞裂开来,包括云无觅的立足之地。这些碎冰从直起的蛟身上和成瀑的水帘一同滚落,发出轰隆声响,落入水中时又激起数丈高的浪花。 可是这些动静和那只终于现出形貌的蛟龙比起来,都太小了,萤火怎可与皓月争辉?如逶迤山脉拔地而起,龙身探出水面的部分便足有数十丈,在雪地上投下巨大阴影。除了无角,它的龙身已然十分完整,颌下龙须飘动,覆盖了整条蛟身的龙鳞随着它呼吸微微张阖。 那支万年玄铁制成的鱼钩卡在了蛟的下颚之中,它冲破冰层之后,携着万钧之力向云无觅撞来,风声被划破成尖锐呼啸。云无觅凌空而立,在泛着腥气的龙嘴大张着咬向他时,手臂青筋凸起,握住鱼竿猛然向右一甩。巨力使蛟龙整个身躯被迫腾出了水面,被惯性带着撞上了百米外的山壁,一时山石轰隆巨响,碎裂着掉落下来,重重砸在蛟身上,刮下了几片带血鳞片。蛟龙一声痛苦长吟,将身子一弓,鳞片缩紧,就要再次撞向云无觅。 云无觅不耐皱眉,丢开了手中鱼竿,化作白虎原身,扑上去死死咬住了蛟身咽喉。蛟龙无法回身咬他,卷起了身躯缠住白虎腰腹,用力收紧死死绞住,却因为七寸被按在虎爪下,始终空出了一分空隙。最后随着清晰的鲜血吞咽声,蛟龙挣扎渐渐无力,一节节瘫软下来。 云无觅确认蛟龙死透了后,一转头就把这只死蛟丢到了阆仙面前,如山一样的大猫矜持地用爪子把蛟龙向阆仙推了推,才重新化作人形。他唇上还残留着血迹,顺着脖颈滑过滚动喉结。在伸出舌尖舔过嘴唇后,云无觅神色间显然对这顿意外的美味颇为满意,注意到阆仙在看他后,才收敛了这一点得意,抬袖想将面上剩下的血迹随意擦去。 阆仙无奈拽了下他袖子,手中握住冰雪往云无觅脸上一顿好搓,才把他刚刚糊得满脸都是的残留血迹擦干净。 北帝看过了蛟龙身量,走过来对云无觅笑道:“尊者好本事。” “陛下说笑了。”阆仙代云无觅答道,“这只蛟龙修为虽高,却并无灵智,不过是您养来玩的宠物,是我们冒犯了。” “无碍,本来就是我先提出的赌约,自然应该愿赌服输。”北帝向云无觅丢过来一个玉瓶,在云无觅接住后笑道,“这只蛟龙虽然灵智未开,却生性狡猾,否则也不会能活到化蛟的年岁。我换了无数鱼饵都钓不上它,不知云中君是如何做到的?” 云无觅收起了自己的战利品,瞥了眼北帝,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北帝并不生气,只摇了摇头,对阆仙笑道:“道友辛苦了。”他做出一幅体谅神色,眼睛里却藏着得意,还生怕云无觅看不出来,对他挤了挤眼睛。 云无觅果然中招,生气拽着阆仙要走,连那具浑身是宝的蛟身都不要了。 阆仙自然是随他。 留下北帝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落在后面,唏嘘地收起了那具蛟尸。他看着那二人相携走远的身影,笑容消失,嘴角敛成一条直线,想了想,决定去找月烛君打发时间。 月烛君在读书,也不知道他从哪收集来的这些书本,足足放满了三间宫殿。他不喜欢用神识,每次都是一页页地翻过去,速度十分缓慢,常被北帝取笑。 只要北帝一来,他一定是看不成书的。 就如现在,月烛君原本坐在桌边。此时北帝往桌上一靠,仗着自己腿长轻轻松松坐上了桌面,伸手过来抽走了月烛君捧在手间的书,弯腰把自己那张俊脸凑到月烛君面前,笑着问他:“难道朕不比书要好看吗?” 这样一双银灰色的眼睛,笑起来时有一种冷艳融化的妩媚,如浮波映月,泛出一湖细碎银光,你就是他眼中的月亮。 世间谁能抗拒? “当然是陛下好看。”月烛君平静答道,显然已很是习惯他的陛下的套路,放下了手,没有试图去抢回自己的书,他一笑,道,“陛下是世上最好看的。” 北帝眉一扬,继续问道:“吾与云中君孰美?” “君美甚,云中君何能及君也?”月烛君答道。 北帝朗笑出声,他笑够了,才低下头看向一直静静看着他的月烛君,笑着道:“卿卿私我。” 月烛君也在笑,他看着北帝的眼睛,道:“陛下说笑了。” 玩笑话,如何能当真? 第三十五章 文心页(肆) 北帝看进去了月烛君的眼睛,维持了片刻笑容,最后还是垂下了嘴角。他想起了从前事。 月烛君垂下了眼,平静道:“陛下若是无事,不妨去修炼片刻。” 北帝却仿佛被他这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他心中一时苦涩,像是盛满了滚烫烈酒,烫得整颗心都蜷缩起来,轻轻一刺,就要倾泻出满腔的杂乱心绪。这些心绪带着温度和黏稠血液,是从伤口流出的阴暗念想,并不适合给他的心上人看。他再次凑近了月烛君,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一旦不含笑意,便显出一种和兽类相似的残忍冷酷,他贴在月烛君耳边,放缓了声音,问道:“那你当年,为何要趁我醉倒时偷亲我?” 月烛君面色一白。 当年的王朝早已灰飞烟灭,和那位帝王有关的记忆却像是被精心装裱的画卷,妥帖收藏在他的心里。此刻被人强硬铺展开来,像是把他的整颗心都从中间剪开,要把所有纠缠在温热血肉的柔靡情丝都让他人看见。 对于当年的谢寻瑾来说,那情丝是一株只能生长在阴暗处的甜美毒株,有着世上最艳丽花朵和最惑人香气,却偏偏永远不可能结出果实。谢三郎出身在簪缨世家,从小学习的是最严格的君子六艺,七岁时便因为一首《咏絮》传出才名,十二岁时又因为作《春江花雪赋》引得洛阳纸贵,十四岁时与玄鱼道人清谈,最终辩得对方哑口无言,彻底名扬天下。 他什么都有了,财富、声名、地位,就连外貌,也被赞过谁家玉郎,只是他才名太盛,又出生谢氏,谈论他外貌的人便相对少了。 在十岁那年,谢寻瑾被选为了太子第二位伴读。太子要大他四岁,身边另一位伴读为卫氏三郎。他做伴读的第一日,向东宫行礼,被叫起后,最先看见的是少年胸前衣物花纹,再抬头,才对上一双含笑眼睛。 十四岁的太子,已经是一位长身玉立的少年郎了。 天家当初是在马背上打下的天下,是故皇族子弟一向比世家更尚武。卫三郎亦出身于武将世家,和太子趣味相投。这二人站在一起,足足比还没开始抽条的谢寻瑾要高出一个头去,像是两只长腿鹤中间围进去了一团毛茸茸的兔子,此刻正在将这只兔子当成什么稀奇物事打量。 谢寻瑾被低头打量得不太开心,但他仪容礼节皆为上佳,表现出来也不过是神情端肃,言谈间仍然周到无比。他从前也这样做过无数次,从未有人能看出他的不满。也或许是看出了,但并不在意。他毕竟还只有十岁,即使素有才名,也还是太小了,谁会在乎一个小孩子开不开心?只要不失礼,不惹出麻烦就足够了。但是太子发现了,他往谢寻瑾的手里塞了两块糕点,柔软的碎粉落在他的掌心里,还带着温热香气,像是刚做好不久的。 “吃吧。”太子笑道,神色间看上去颇为得意,“我们刚从御膳房里偷出来的。” 谢寻瑾犹豫片刻,就将点心放入了口中,点心在他的舌尖像是绽开的花瓣一样一层层柔软化开,泛出甜意。第一层是香橘,第二层是葡萄,第三层是花瓣,最后一层是一块桃子果肉。再如何端方沉肃,世间哪个小孩子能抗拒这样一块糕点?谢寻瑾被这美味俘虏了。 太子弯腰搂住了他的肩,轻轻戳了下他因为塞满点心而鼓起的腮帮子,笑吟吟地问他:“好吃吗?” 谢寻瑾点了点头,他面皮雪白,一点害羞也看得清楚无比,此刻眼睛亮晶晶的,长而卷翘的睫毛垂下来,樱桃似的嘴唇紧紧抿着,避免咀嚼出声音,像是一只专心进食的小松鼠。年轻的东宫更满意了,他继续道:“这可是孤最喜欢的点心。我们现在是共犯了,下次换你把风。” 从善如流地点了头后,从此谢寻瑾就上了贼船。他没有不识趣地问为何贵为东宫,还要去御膳房偷吃的。 反倒是太子不好意思,摸了下自己鼻梁,解释道:“这种糕点只有热的时候才好吃,口感软糯,凉了后就流于平淡了。若是不去偷,等到这盘糕点经过层层检验端到孤面前的时候,早就凉透了。” 太子直起身,放开了谢寻瑾,回头看了眼卫三郎,道:“你跟卫朔都是行三,再称呼三郎有些不便,我们又都还未取字,不如以后就暂时互相称名吧。”他话语一顿,笑道,“如何,阿朔?” 卫朔一笑,道:“我自是无碍。” 谢寻瑾终于嚼完了那块糕点,咽了下去,道:“我也可以。” “知道了,阿瑾。”太子笑道。谢寻瑾看了他一眼,也没有提出异议。至于太子,姓燕名庭葳,自出生之日起便已经昭告天下,但除却他的父皇母后,再无人敢如此唤他。他可以称谢寻瑾和卫朔的字,他们却仍要唤他殿下。 从此与太子同进同出的伴读变成了两人,而三个人中,总是要有两个人更亲密。太子和卫朔同岁,相交间更见平等,他待谢寻瑾则总是像是长兄照顾幼弟,虽然亲密,却也有许多事不会跟他说。 谢家大郎二郎均与谢寻瑾年岁相差甚大,太子和卫朔,是谢寻瑾少有的说得上话的朋友。 十四岁那年,玄鱼道人批言太子:“命孤而道寡,不可信也。” 这句话一直传到了东宫里。 卫朔皱了眉,他和太子间的相处一向随意,此刻曲着一只腿坐在桌上,另一只腿随意垂下,脚尖在地上轻点,也没被太子叫下来。他最近不知从哪里得了两个核桃,宝贝得不得了,天天握在手里打转。此刻听了这句批语,却握紧了拳头,再松开时,掌心只剩一堆碎屑。 卫朔沉默片刻,僵着一张脸问道:“你们谁要吃核桃?” 谢寻瑾在思索对策,没有说话。反倒是被批“不可信也”的太子笑吟吟地凑过去,从卫朔的掌心里捡了果肉,和卫朔分食着吃了。他安慰神情沉重的二人,道:“孤为东宫,本就注定这一生称孤道寡,玄鱼道人如此批语,也算是没错了。” “殿下慎言。”谢寻瑾道。 当世崇尚玄学,玄鱼道人在士道之间素有声望,所以这一次他给太子的批语才能流传得如此快、又如此广,简直可以算是来势汹汹,打了东宫一个措手不及。这句批语的前一句虽然刻薄,但是也勉强与东宫身份相合,可是一旦和后一句合起来,便是诛心之言了。为君者不可信,则天下万民无可信之人,国之乱象,常由此生。 卫朔拍干净了手,对太子认真道:“我可以帮你揍那狗屁老道一顿。无论他信不信你,我是信你的。”这是卫朔的态度,也是卫家的态度。 太子大笑摆手,刚要出声,却被谢寻瑾打断。 “不必了。”谢寻瑾道,“我会为殿下解决这件事的。” 在当日谢寻瑾离开东宫后,士林间便传出消息,三日后,谢家三郎将与玄鱼道人于一合观清谈。此事名为清谈,实为论道,若是谢寻瑾能胜,这句针对东宫的批语自然会连同玄鱼道人一起,成为一个笑话。 三日后,谢寻瑾于会场引经论典,侃侃而谈,话术刁钻而妙极,从午时雄辩至夜间,最终辩得玄鱼道人哑口无言,慨然长叹。 在得胜后,谢寻瑾道:“吾常伴太子身侧,知其慧心,远胜于己。盖因其以天下为任,常思己身。吾与道人谁可信之,诸君当自评判。” 自此,谢寻瑾正式扬名天下,太子声名亦重归贤德圣君之相。 每年的七月,皇家都会南下避暑,同时举行围猎。 往常来说,围猎开始前都会有御林军提前进行排查,驱除棕熊一类的猛兽,避免贵人真的被猛兽袭击。 这一次负责保卫的是魏王,为太子的庶长兄,曾与玄鱼道人相交甚密。 谢寻瑾原本跟在太子身边,在围场深处却意外出现了棕熊,侍卫抵挡不住,让太子一行先行离开。混乱中惊了马,谢寻瑾被惊马带到了森林深处,被树枝挂了下来,跌落在泥土里。惊马很快跑得不见踪影,更糟糕的是,他还崴了脚。他确认过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后,就靠树坐在了原地,等人来救他,甚至抽空整理了一下自己仪容。 谢寻瑾此时仍是白身,但心中已经想着回去定要让人参魏王一本了,连文稿都在腹中拟好。在这之后,他又一点点抽丝剥缕地在心中盘算到底有多少人是支持的魏王,多少人是墙头草,在回去后要如何操作,才能将这件事利用到最大化。陛下为太子挑伴读,确实是上了心的,谢寻瑾与卫朔一文一武,基本上奠定了太子登基后的官场格局。 但是在天色渐渐暗下来,应该来找他的侍卫却一直没找来之后,谢寻瑾还是在衣袖下暗暗握紧了拳。他再如何冷静镇定,此刻不能行动,又被孤身一人丢在这深林之中,能听见的只有风声穿过树林时的鬼蜮之声,和远处沙哑枭鸣,他也是会怕的。且他干粮和饮水都放在了那匹惊马身上,从清晨出发至今,已经有四个时辰滴水未进,寒冷与饥饿都在消磨他的冷静。 最终,最先找到他的,是燕庭葳。 无怨星夜几多情,从此长恨此相逢。 第三十六章 文心页(伍) 谢寻瑾的身上常年贴身戴着一块玉,用红线串着,垂在他胸口的位置,被妥帖藏在他的里衣之内。在见到燕庭葳的那一刻,就连他胸口的玉也发起热来,好像在他胸腔中藏进去了一个滚烫又柔软的秘密。他的心跳声那么大,让他无措地隔着衣服握紧了那块玉,仿佛这样就能稍稍减去一点心尖温度。而在燕庭葳眼中,那少年在抬眼看见他的一瞬,眸光骤然一亮,在这树影憧憧的深林之中,像是有两颗璀璨星子落入那双如水眸中,将整张脸庞都映得鲜活起来,而谢家玉郎,本来就是生得极好看的。 “殿下。”谢寻瑾唤了一声,这两个字并不缠绵,却有着极力压抑的颤抖,一如静水下暗流翻滚,泄露出一丝心潮起伏痕迹。 燕庭葳的声音不知为何也有些怪,他短促嗯了一声,就别开眼去,背过身在谢寻瑾身前蹲下,对他道:“我背你出去,上来吧。” 谢寻瑾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脚,咬了下下唇内侧,没有说什么于礼不和的话,趴上了燕庭葳的背部,双臂搂住了太子脖颈。夏日衣衫单薄,他们又贴得那么近,谢寻瑾感受到衣料下青年背部肌肉轮廓,坚实而有力,默默红了脸。他浑身发热,像是被泡在晃晃悠悠的温水里,被安然又满足的少年情热包裹住,一时什么都没有想。他下巴搁在燕庭葳的肩上,悄悄一寸一寸地数他的肩宽,数完后像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情不自禁看着燕庭葳的侧脸偷笑,笑容又甜又软。他想:就算是肌肤相亲,两颗心能贴在一起的距离,也只有这么近了。 之前他看这树林还是鬼影憧憧,处处危险,如今趴在这人背上,却只看见了如水月光从交错的枝叶间洒落,照亮了藤蔓上小小的白色花丛。 燕庭葳的步子迈得又轻又稳,且会有意拨开树枝,避免划到他背后的谢寻瑾。走到一半时,谢寻瑾便被流动的月影蛊惑,趴在燕庭葳的肩上沉沉睡去,待到次日醒来时,已经回到了自己营帐之中。 他从美梦中醒来,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沉默了片刻,将脸埋到了带着香气的丝绸缎面中去。谢寻瑾心思一向深重,连他在宦场沉浮数年的父亲也不能尽数看清,此刻却像是撕开所有冗余筹谋,露出最深处一块软.肉,是由少年温热的泪凝成的澄澈情思。这泪水颤动着化成血液,流入了他的四肢百骸中去,从此深深扎根于他血肉之中,种下一株甜美又酸涩的植株。 他软弱片刻,便又重新变成了那位处处完美,从不行差踏错的谢家三郎。 他仍然与往常一样为太子出谋划策,与太子和卫朔同进同出,如常谈笑,甚至看上去要比从前做得更好,连卫朔都说他性格开朗了许多。谢寻瑾微笑着收下了这句赞赏,反问道:“难道我从前不够开朗,冷待了阿朔?” 卫朔大笑,锤了他肩头一拳。虽然这句话并不好笑,但是意趣相投的少年郎聚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与笑不完的趣事的。 只有谢寻瑾一人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心上凭空生出一座庭院,院中长出了一片葳蕤春草,住进去了一个人,便再也不能跟从前一样。没有住人的庭院和有人住的庭院是完全不一样的,一座庭院一旦住进去了人,就会被留下越来越多的属于那人的痕迹,直到最后从里到外都沾染上那人气息,再也脱不开。 太子及冠后,陛下下旨禅位太子,迁居西宫颐养天年。在燕庭葳登基的前一夜,谢寻瑾一个人坐在庭院里喝酒。今夜之后,所有文字话语都需避讳他的心上人的名字。即使早知无望,这种预想一点点被映证的感觉仍然让他十分不快。 盖因他虽然不肯承认自己把私情搁在了大义之上,心中却是一直期望着能出现变数的。 可是没有变数,天下需要一位这样的帝王,太子继位为众望所归,且这众望所归的局面,为谢寻瑾一手促成。而谢寻瑾越来越深的喜欢,也注定成为他一生中做过的最离经叛道的一场梦。 梦之所以为梦,正因其永远与现实相左。 但是在梦中,也可以拥有现实中永不会出现的一偿夙愿。 谢寻瑾在借酒浇愁,可惜他酒量并不好,不过喝了几杯,就已经醉了。且他醉得实在厉害,竟然看见了明日就要登基的太子,坐在了自己身侧。 燕庭葳伸手拿过了谢寻瑾手中的酒杯,给自己倒满了酒,转了转杯沿后,仰头一饮而尽。他眉目间含着跟谢寻瑾类似的愁绪,却更复杂,烦躁与心软混合在一起,看上去甚至不像那位永远处变不惊的太子了。 谢寻瑾已经醉了,他将自己滚烫脸颊贴在冰凉石桌上,青色衣袖在桌面上铺展开来,如白玉中润进一汪翡色。一缕从鬓角垂下的发丝贴在他的脸侧,尖梢被他含在了唇间。他今日喝了酒,唇色比常日还要深一些,泛着水光,被四周雪白肤色一衬,便显得太艳了,艳得让人心惊。 他咬着那一缕发丝,目光温软地看向燕庭葳,不敢开口,害怕自己一出声,这个梦便会碎了。 一时二人无话,只有燕庭葳倒酒时的杯盏碰撞声,碰碎了一地月光。 燕庭葳喝得比谢寻瑾更急更猛,也比谢寻瑾醉得更快,也或许,他只是想跟谢寻瑾同醉一场,才喝下了这些酒。 他醉倒后,趴在了谢寻瑾对面,玄色衣袖和青色交织在了一起,一如他们纠缠不清的命运。燕庭葳酒意上头,连谢寻瑾的面目也看不清了,像是蒙在一层薄纱之后。他缓慢而迟钝地眨了下眼,想将谢寻瑾看得更清楚一点,却被昏沉醉意拉扯,沉入了一片黑暗中去。 谢寻瑾看见燕庭葳闭上了眼,他被泛凉夜风吹得清醒了几分,直起身来,盯着燕庭葳看,却不知为何觉得醉得更深了。他渐渐看痴了,着了魔一样低下头去,想碰一碰那张形状优美的薄唇,距离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越跳越快,耳膜中仿佛有血液奔涌,使他听见自己心跳声如擂鼓。 最后即将得偿所愿时,他却微微抬了头,只吻到了燕庭葳的鼻尖,这个吻极快极轻,只轻轻一碰后就仓惶抬起了身,像是犯了大错一样看顾四周。待确认并无他人,谢寻瑾才用手撑住头,闭着眼低低笑出声来。他快活极了,眼睫却濡湿一片,凝出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滑下。 他那时心想:这约莫就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刻了。 次日他醒来,去参加登基大典,亲眼注视着他的殿下一步步走至高台之上,坐上这天地间最尊荣、亦是最孤独的位置,微笑着深深拜服下去,想着:“果然只是梦一场。” 从此以后,他心上的那个名字,提则获罪,例必缺笔,他再也不可能说出口了。 然而此刻,他的陛下却在问他:“那你当年,为何要趁我醉倒时偷亲我?” 他有一瞬被撞破秘密的慌乱,却极快就镇定下来,对北帝道:“陛下,前世的事,何必念念不忘?” 这正是昨日北帝对他说的话,现在被他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他在微笑,这微笑真是可恶,就像什么也不能打动他一样。北帝启唇,原本想答:“可是对我来说,这就是昨日的事。”,却突然反应过来如此简直与承认自己喜欢他无异,一时面色半红半白,变换不定,最后咬了牙,仍是说出了口。语气却像是记仇,而不是示爱,心中顿时挫败不已,跳下了桌子,就要转身离去。 在他背后,月烛君含笑道:“陛下说笑了。” 北帝脚步一顿,后摔门而去。 月烛君坐在原处,这才抬起了原本一直放在桌下的手,他五指蜷缩,握成拳又放开,如杂乱心绪一般不知如何是好,最终重新握住了书本,才稳定下来。他慢慢舒出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那位平静含笑的月烛君。 自从当年谢折兰入宫以后,陛下和卫朔的关系便不同往常,但在军事上,陛下仍然十分倚重卫朔,并不因其心有芥蒂而弃之不用。 至于谢寻瑾…… 他在这世上最爱的两个人在一起了,不是也很好吗? 他曾经尝试如此劝服自己,却再下一刻就忍不住苦笑,自问自答道:“不,岂止是不好,简直是糟糕透了。” 兰姐儿那种性格,如何受的住与他人共享一位丈夫?纵然她的家教让她足以担当母仪天下的重任,这对她来说,也太苦了。 且兰姐儿喜欢的,明明是卫三郎,和陛下喜欢的,是同一个人。 有时候,谢寻瑾真恨自己,为何对人心阴暗如此敏感。他只希望事情不要如他所想,真的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况。 他作为外臣,无法得知兰姐儿的消息,只能通过有资格递牌子进宫探视的母亲口中得知,兰姐儿说她过得很好。 但是兰姐儿,从小就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啊。 第三十七章 文心页(陆) 卫三郎原本就是名动京城的美男子,那日他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自己心许谢家六娘,消息不用一个时辰就在京城酒肆茶楼间传得沸沸扬扬起来。若不是后来那道从宫中突如其来的旨意,这件事原本应该成为宴会上好一段时间的谈资。 时下世人多狂放,男女可同席宴乐,这件事算不了什么。大家谈论时,也多是当这会是一件两情相悦,终成佳偶的风流韵事的。 可是一转眼,谢家六娘便成了即将与陛下大婚的未来国母。所有曾经打趣过她与卫三郎天作之合的人都讷讷闭了嘴,把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又吞了回去,嚼碎了咽到肚子里,最终成为一个屁放出去,当作什么也未发生过。 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粉饰太平。 可是谁心中都知道,这道旨意实在是来得太巧,也太过仓促了。 按照常理,国后人选原本应该慎之又慎,在当今陛下尚还是太子时就要先由陛下和皇后一起在世家贵女中精心挑选,而后透露出风声,再按寻常六礼一样纳采、问名、纳吉、问征等,这些步骤不仅一步都不能少,且都要由礼部抄办,比寻常人家更要繁琐。 如今只有一道旨意下来,不仅是陛下荒唐,也是在打谢家的脸。 谢寻瑾问过他的妹妹,到底愿不愿意嫁。 兰姐儿答道:“我身为谢家女,自幼享受种种好处,原本就是要负起责任的。”她看着她兄长的神情,微笑起来,宽慰道,“我知道若我说不愿,兄长一定会为我筹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推了这场婚事。可是阿兄,你看看陛下今日的作派,这道圣旨一路吹锣打鼓地送到了我谢家,是陛下要让此事众人皆知,我们避不过的。陛下如此看重您,想来将来成婚后也定会尊我重我。阿兄不必太过担心,这是六娘的福气。” 这些话里,她没有一句提到了卫三郎。 她总是如此懂事。幼时生了病,还曾经想要避过母亲,让自己丫鬟偷偷去请医者,害怕母亲又为她操劳,后来被母亲发现,自然是训了她一顿。但是那带着病容的小姑娘虚弱地躺在床上,一双大眼睛含着水,可怜兮兮地看着你,母亲又能说出什么重话? 就如此时,谢寻瑾看着她笑着说这是自己的福气,眼中却殊无笑意,一时心中大恸。他伸手抚过兰姐儿发髻,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纵是他再善筹谋,在权力之下,他终究是不自由的。 他救不了他的妹妹。 礼部开始行六礼,陛下表态如此清晰,自然一切都是顺利的。钦天监大赞谢家六娘与陛下天作之合,命格贵重,是天生的国母之命。 三日后的大朝会,卫三郎告病缺席,陛下赏赐了药材,又命御医前去诊看。退朝后,陛下单独召见了谢寻瑾,他的新任尚书令。随着陛下登基,上一任尚书令谢寻瑾的祖父亦上书乞骸骨,举荐了谢三郎。陛下自然从善如流,毕竟比起顽固老臣,当然是从太子潜邸开始一直跟随他的谢三郎更合他的心意。且谢寻瑾,原本就是他的父皇为他准备的文官之首。 不过如今,他跟他的左膀右臂之间闹了一些矛盾。他自己心知自己此次事情办的不厚道,此刻召见谢寻瑾便是为了安抚。 他看见谢寻瑾冷着脸站在他面前,行了礼后就不再说话,显然是气狠了,不由叹了一声,道:“我会对你妹妹好的,阿瑾。” 他仍然叫了他们旧时的称呼。 谢寻瑾没有说话,他心绪并不平静,多说多错,索性沉默以对。 燕庭葳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鼻梁,他心中其实对谢寻瑾有些怨怼,即使知道他在此事中再无辜不过,可是一旦想到从小陪伴他的阿朔心中有了别人,还是难免迁怒。但幸好,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他生为帝王,原本也是不可能跟阿朔在一起的。只是阿朔可以娶任何一位女子为妻,却绝不能娶谢家嫡女。 这与他心悦阿朔毫无关系,而是因为谢家与卫家一文一武,各占鳌头,没有任何一位帝王可以忍受他们因为姻亲同气连枝。 是的,这件事与他心悦阿朔毫无关系。 世家之中百年来一直相互联姻来巩固权势,但如今,这个习俗该变一变了。 “我知道你都在担忧些什么。”燕庭葳说道,“你的担忧是对的,我不可能让卫谢两家联姻。但是朕向你保证,我会对谢家六娘好的。”他再一次说出了自己的承诺,显然很明确谢寻瑾的死穴在哪。他们曾经那般交好,对于谢寻瑾如何疼爱这个妹妹再清楚不过,他觉得谢寻瑾之所以如此生气,都是因为觉得他轻慢了他的妹妹。 “不要跟朕赌气了,好吗,阿瑾?”燕庭葳继续道。 可是,事情真的如他所想吗? 即使是从前他们与他的其他兄弟相争,情况最糟糕的时候,燕庭葳也没有见过谢寻瑾如此失魂落魄,进退失据。他向来早慧,又端方克己,从来不会失礼于人前,更不要说现在在他面前的还是一位人君。无论如何,臣子对待主公的问话一直不答,都是极为失礼的。但是他看着这少年长大,此时见他垂着头,从衣领中露出一截细瘦脖颈,明明不过几日的光景,却显得迅速消瘦了下去。纵是心知他是在赌气不肯答话,心下却还是一软,终究是自己不对在先,他想到。 这时,谢寻瑾才缓慢道:“陛下多虑了。”他抬起头来,一双墨玉似的眼睛看向他的主公,眸色幽深,里面却没有怒气,像是深井中的水,寒凉而清澈,却因为太深而难以看清,他继续道,“我没有在生陛下的气。”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解释,重新沉默起来。 燕庭葳深深看了他一眼,不辨喜怒地说道:“是吗,没有就好。” 这对曾经相得的君臣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最后还是谢寻瑾先开了口:“陛下若是无事,臣就先行告退了。” ……燕庭葳沉默片刻,道:“可。” 谢寻瑾离开了。近几日变故实在太大,或者说,因为变故中牵扯到的人对他来说一个比一个重要,才让他如此失态。他慢步走在出宫的路上,胸中一团乱麻。 他今日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坐在金銮宝座上的那人陌生得很。虽然他已经以一个臣子的身份站到了能够离他最近的位子,他还是觉得,陛下离他,实在是太远了。 他心知现在最好的方式其实是顺势而为,接受陛下的补偿,也接受这桩婚事。 谢寻瑾停下了脚步,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指尖在止不住地发抖。他骤然甩袖,转身重新闯进了燕庭葳所在的正一殿。 陛下原本在批写奏折,此刻也只好停了笔,皱眉看向谢寻瑾。待发现他神情有异后,燕庭葳挥手屏退了左右,他们相识多年,不至于连这点默契也没有。待所有下人都退下,且关上了殿门后,燕庭葳这才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他从未看见过谢寻瑾如此眼神,像是将燃火的热油倾倒在寒冰上,痛苦到了极致,反而显现出一种疯狂的冷静。 谢寻瑾用力掐住了自己的虎口,他脸色苍白,瞳色却黑黝黝的,不知道藏进了多少幽深秘密,他向燕庭葳问道:“陛下心悦阿朔,是吗?” “荒谬!”守在殿外的小黄门听见了陛下的怒斥,和打砸器物的声音,吓白了脸。他在陛下身边伺候了两年,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 燕庭葳站了起来,他手指死死扶住桌面,胸膛不住起伏,盯住谢寻瑾的眼神冰冷含怒,显示出他确确实实地,被谢寻瑾触到了逆鳞。 他之所以被触怒到如此程度,还是因为以他对谢寻瑾的了解,这人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谢寻瑾的脸色更难看了,简直像是一张纸贴在他的脸上,使他整个人此刻看上去都像是可以被轻易撕碎。他目光扫过地上的瓷器碎片,缓声道:“看样子,我猜对了。” 燕庭葳深吸一口气,沉声问他:“你是如何发现的?” 那是因为另外一个秘密了。谢寻瑾心道,人对于自己的心上人,总是会多注意几分的。 “……我们毕竟朝夕相处了那么久,这并不难,陛下。”谢寻瑾向上提起了嘴角,却并不像一个笑容,“不过我想,应该是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的,包括阿朔。” 燕庭葳沉默片刻,沉声道:“就算如此,朕也不可能退婚。谢卿,你偏宠令妹太过了。” “你看,陛下既然亦知自己并非良人,何必要拽住我家兰姐儿不放?”谢寻瑾声音里亦有了冷意,他心中仿佛有烈火灼烧,让他又痛又恨,却仍然要抑制,不得不抑制。 燕庭葳气极反笑,恨声道:“就算朕退了婚,难道你以为天下间还有谁敢取谢家六娘吗?” “陛下以为,我是凭借着什么现在站在这里如此顶撞于你?我谢家的女儿,难道还会愁嫁吗?纵是她想一辈子待在家里,养几个面首玩玩,我谢家也养的起她。”他凝视燕庭葳的目光里满是痛苦,却丝毫不肯示弱,“陛下想想先帝当初是为何一定要让我做你的伴读,您初初登基,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谢、寻、瑾,你疯了!”燕庭葳怒斥道,但他用力闭了闭眼,还是压抑住了自己的愤怒,他不能与谢家撕破脸,就像谢家之前也没能抗旨不遵一样。 他疲惫道:“……念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阿瑾,你走吧。” 君臣不欢而散。 第三十八章 文心页(柒) 在从皇宫回来的当天,谢寻瑾就被祖父关进了祠堂,罚跪在祖宗排位前。 那位一生位高权重的老者站在他的背后,夕阳的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射在身前的供桌上,在牌位之间直立起来。如谢家列祖列宗的意念都汇聚成了这道古板的影子,威严而阴沉地注视着谢寻瑾。 “说说你错在哪里。”祖父道,他年纪已经很大了,皮肤干瘪地贴在骨头上,上面布满老年人特有的陈旧斑点,使他看上去像是一竿已经枯黄的竹。但他一旦开口,即使语速缓慢,仍然威严如山,永不倾覆。 “我不该向陛下表达出谢家对这门婚事不满,更不该妄言谢家势大。”谢寻瑾道,他目光盯着膝盖前那一小块地板,并没有抬头看向牌位。即使是跪着,他的背脊仍然挺直,不曾弯折半分。 “既然你知道,便罚跪七日吧。陛下那边,我会让你父亲为你请罪。”祖父道。 “是。”谢寻瑾答道。 祠堂的门关上了,那道一直站在牌位之间的属于祖父的影子也消失了,只剩下窗格的光影,在地砖上分割出细小的方块,不曾照耀到谢寻瑾的身上。罚跪的人不似寻常祭祀,膝下没有蒲团,只隔着薄薄一层衣料跪在地砖上,不过短短两刻钟,便足够让膝盖变得酸软,开始感到痛苦。 在这痛苦中,谢寻瑾双手手心向外,交叠着覆盖在额头上,慢慢弯下了他的腰,一直到掌心触到冰凉砖石,才停止。 他行了稽首大礼,轻声道:“子孙不孝。”之后他直起了身,再未说过其他话,做过其他事。 他没有向先祖们请求谅解,也没有更多忏悔,只单单承认了自己的一意孤行。盖因他心知,自己注定要辜负谢家一代代积累下来的百年清誉了。 也因为是受罚,他自然是不能吃精食的,送来的只有一小碗水,和一个半个拳头大小的苞米制成的窝窝头。谢寻瑾平静吃下了。 这是他第一次进祠堂受罚,连投机取巧都不会,跪久了,便觉得膝盖里针扎似得疼,疼得久了,又觉得渐渐麻木,好像那针流淌进了他的血液里,腰部以下都与他失去了联系。 其实他也听过几位堂兄交流受罚经验,知道无人看管时自己是可以躲懒的。祖父罚得再狠,也不会是真的想废了他的腿。可是他如此坚持,未尝没有自苦的意思。 直到夜晚,谢寻瑾听见从外面锁住的门桕发出细碎声响,才变换了姿势,改为盘腿坐在地上。这时他的腿几乎已经不是他的了,行动时完全靠双臂支撑着,双腿的血肉里仿佛有千万只蚂蚁,轻轻一动,便酸痛到了极致。 是六娘悄悄地打开了祠堂外的门桕,提着食盒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又回身小心关上了门。她匆忙跑到谢寻瑾身边,小声唤了一声:“阿兄!”只是说出这个称呼,她的鼻头便骤然一酸,眼中也控制不住地涌出泪来,说不下去了。 “我没事。”谢寻瑾抬手轻轻擦拭掉六娘眼角泪珠,却越擦越多,最后只好无奈叹息一声,放下了手,问她,“不是来给我送饭的吗,怎么光顾着哭?” 六娘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打开了食盒,边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边说道:“我从我自己的小厨房里偷偷拿的,祖父不会发现。只是我只能在大家都睡了后过来,饭菜都凉了。我还带了点心和清水,阿兄可以藏在桌帷下面,明天饿了可以偷偷拿出来吃。”她一共拿出了一小碟咸菜、一罐粥、两碟点心、两竹节清水,都是谢寻瑾寻常爱吃之物。 “六娘费心了。”谢寻瑾抱起瓦罐,低声道。 六娘的眼中就又要落下泪来。她的阿兄一向最是疼爱她,从小到大不知为她惹来了多少艳羡眼光。纵是像她的阿兄一样疼妹妹的,却没有一位比她的阿兄出色。可是如今,她的阿兄因为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受到了祖父惩罚,她心中如何能不在意? 可是她不能怨她的兄长,谢家所有人都有权因为此事责怪谢寻瑾,只有她不可以。 “我没关系的,阿兄。”六娘道,“我愿意嫁给陛下。”她说这话时,眼中还含着为她兄长而涌出的热泪,心中却一片冰凉。 所以,不要再为我犯傻了。 谢寻瑾停下了用餐的动作,他沉默片刻,才道:“兰姐儿,这不关你的事。此事很复杂,是我想错了,你不必愧疚。”他伸手拂过六娘发顶,目光温柔又愧疚。六娘是在假装睡下后,避开了睡熟的守夜的丫鬟,偷偷跑出来的,衣服都胡乱裹在身上,发髻更是完全不会输,披头散发的。 此刻她低下头,正好方便了谢寻瑾的手顺着她发丝滑下,像是只乖顺的猫。 谢寻瑾心下又痛。 月光从窗格里静静洒下,落在这对兄妹身上,像是薄且透明的宣纸一般将他们包裹,女孩子压抑地啜泣声像是轻细笔尖,在纸面上书下无字篇章。 兰姐儿最后还是入宫了。 她是位聪明的女子,知道该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这世间,也只有谢家女会认为嫁入皇宫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木已成舟,她只有顺从。 至于跟卫三郎的相遇,不过是她年少时的一场荒唐梦境。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直到她发现了那个秘密,这皇宫里处处都是秘密,有的秘密无关紧要,有的却可以要了人的命去。谢兰折发现的,就是可以要命的秘密。 那时她已与陛下大婚两年,膝下一直无子,好在她还年轻,又因为出身谢家,并不着急。陛下倒是有几位庶子,母亲身份都是普通良家子,谢兰折也没有从中抱养一个孩子的意思。 她骨子里终究是太过傲气,这些傲气并不留于表面,而是在她的言谈举止中不经意泄露出一丝痕迹,是故并不得陛下宠爱,只是维持了正妻的体面。但是陛下原本也一只忙于政事,少入后宫,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宠妃,所以在发现那个秘密之前,谢兰折一直乐得清闲。 她喜爱读书,常常到藏书阁借阅,有时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天。藏书阁楼梯下的拐角处有一间暗室,专门用来储存一些废书,或许是因为某些原因被禁的,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无法继续保存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内容。当然,也很脏乱,罕有人至。 谢兰折一般也是不会去碰这间房的,奈何皇家的藏书阁甚至还不如谢家,她没有感兴趣的新书看,就把目光放到了这间小屋上。 她掩住口鼻,在其中随意翻捡,最后看中了一本前朝被禁的《窈钗》,拿在手中抖了抖,害怕其中有虫,却没想到从中掉出了一张泛黄书信。 她动作一顿,将书放下,捡起了那张纸。这张纸被人仔细叠成了方块状,因为一直被夹在书里,边角十分平整,除了微微泛黄外,一看便知被保存的很好。谢兰折展开了这张纸,发现上面写的是一篇相思赋。 是陛下的笔迹,她认出来了,不动声色地将信纸按折痕折回原样,放入了书里。只是因为是无意抖落,她不知道原本这封信到底被夹在哪一页,注定要留下破绽。她换了本异怪录拿在手中,离开了这间暗室,唤来掌书,吩咐道:“这间暗室里的书虽多落有灰尘,但我看其中大部分都完好,毁了也是可惜,不如就今日拿出去晾晒一番吧。” 掌书应诺。 而谢兰折则拿着那本异怪录离开了。 那本《窈钗》她虽然未看过,却也算是久闻其名,其之所以被封禁,是因为通篇谈香烟,语句诲淫,且涉及官员狎**之风,不宜传播。若是谢兰折没有记错,《窈钗》中的一位主角,正是一位将军,且恰好姓卫。 一个可怕的猜想出现在她心里,但是她没有表现出任何事。 当夜,陛下来了她的宫里。 今日既非初一,也非十五,并不是陛下必须歇在正宫的日子。 谢兰折放下了手中那本异怪录,外出恭迎她的丈夫。她身穿一件正红深衣,因为刚刚沐浴过,所以发间还带着湿润水气,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起。此刻她站在殿前,背光而立,背后通明灯火勾勒出她身形轮廓,像是一株静静在夜里开放的优昙,肌肤在灯光下显示出瓷釉一般的光泽。 她无疑仍然是美丽的,只是这美丽与她年少时不同,像是一株柔软而艳丽的花被凝固在了瓷器上,固然美丽依旧,却也再无从前鲜活与灵动。无论花瓣画得多么栩栩如生,假的终究是假的。 “夜间露冷,梓童不必到外面来迎我。”燕庭葳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入殿内。这位陛下其实算是一位好丈夫了,他并不愿意在女人身上花心思,所以后宫也就没什么好争宠的,大大方便了谢兰折日常掌管后宫。 至于性格,也是天性温柔,从来不对女子发火,再加上郎君又生得风流,怎么看都是不亏的。 但是在握住谢兰折的手腕时,他在他的皇后耳边悄声问道:“你知道了,对吗。” 谢兰折手臂轻轻一颤,她笑道:“知道什么?陛下可没有知会过今夜要来。” 作者有话说:好,存稿正式告罄了!明天大家能不能看见我就要问天意了!以及这个故事确实有点复杂,但是没有BUG,没有BUG,没有BUG,至少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到底真相怎么样大家猜吧,或者养肥等真相揭晓也行。 第三十九章 文心页(捌) 燕庭葳观察谢兰折神情,一时没有出声。传闻燕家有胡族血统,皇族中人都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含着笑看向谢兰折,眸中映出她背后如豆灯火,像是融化的月亮在他眸中流淌。谢兰折的掌心却出了汗,她面上笑容不变,眉头却轻轻一簇,瞬时如杨柳拂过春日湖,愁绪如涟漪一般在那张娇俏面容上泛开,她垂下了眼睫,低声道:“陛下已经许久没有在初一十五外的日子来过我这里了。” 他们二人相携走进室内,在桌边坐下。燕庭葳松开了扶住谢兰折手臂的手,缓慢道:“梓童不必如此惊慌,你是阿瑾的妹妹,就算你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朕也不会杀你。” 谢兰折的指甲陷进了肉里,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出了差错,她从前何曾对陛下说过这种话? 她们这位陛下一向善谋人心,这一点点的不对,也被他抓住了。 “……陛下在说什么?”谢兰折只能道。 燕庭葳的手指摩挲过桌上放着的茶具,听闻谢兰折话落后,屈指在杯沿上轻轻一敲,笑道:“梓童果然是聪明人。朕今日还有政事没有处理完,便不在此处歇息了,梓童早点休息。” 在将燕庭葳送走后,谢兰折站在廊下灯光中,被寒凉夜风灌满袍袖,才慢慢松了一口气,发现自己背后早已满是汗意。 她知道,纵然自己暂时并无性命之忧,以后在宫中的日子,却也不会好过了。 近两年来,陛下威严日重了。 在谢兰折嫁入皇家的这两年中,卫朔一直没有娶妻,跟陛下的关系也冷淡许多。 当初卫朔称病不朝的日子里,谢寻瑾同样因为顶撞了陛下,被他父亲代为请了折子,暂时在家中养病。就在那几日的空闲里,谢寻瑾来找卫朔,和他一起喝过酒。当初他没有劝卫朔放下,卫朔也没有跟他说话,这两个失意人一起坐在院子里,谁也不看谁,一声不吭,只顾着喝酒。 直到有人醉了,迟疑着开了口,卫朔道:“……我很惭愧。”他声音里含着沙哑,像是嗓子里被塞进了细小石子,每说一个字都有尖锐棱角滑过他喉咙中的软肉,留下无数细小伤痕。 谢寻瑾一时没有说话,他停下了倒酒的手,抬头看向卫朔。他还记得有一年自己在倒春寒时着了凉,大病一场,体虚在家中休养,当时的太子殿下和阿朔相携来看他,都带了随礼。太子带的是常见的人参,卫朔除了药材,还带了谢寻瑾一直想要的一本古籍的手抄本。 当时太子笑道:“阿朔事先也不告知于我,倒显得是我对阿瑾不够上心了。” 卫朔道:“之前就听说阿瑾想要,只是家中藏书不能外借,近日刚好有时间,便抽空抄了,恰好赶上今日送过来而已。”他说这话时,眼下还有淡淡青色,眸中却带笑,让他看上去并不显得疲惫,仍是往常神采飞扬的形象。 因为某些不能摆在明面上的矛盾,卫家在世家的交往圈子中一向地位尴尬,直到后来卫朔当了太子的伴读,才慢慢打开了局面。就连谢寻瑾的祖父也夸赞过,卫家三郎是一个能成器的。 他待人,一向是极诚恳的。 谢寻瑾纵然心思放在太子身上更多一些,也不会辨不出来是谁对他好。卫朔的种种形迹,他都记在心里。 他今日看阿朔浑身酒气地坐在自己身旁,眉目间有着掩藏不住的颓废,沉默片刻,才轻声道:“她没有怪你。” 卫朔咧了咧嘴,看上去像是想要笑, 眼眶却泛了红。 谢寻瑾不再劝了。 他们的沉默里藏进去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果然是这样。”谢寻瑾想到,“卫朔并不是完全不知晓陛下的情感的。” 一直以来,谢寻瑾都很清楚地知道,他跟卫朔与陛下是不一样的。他无法说出这种不一样到底在哪,但在他们相处的时候,确实有某种东西将他与陛下他们隔开了。或许是因为卫朔是九岁就开始做了陛下的伴读,他们又是同岁,相互之间感情要比谢寻瑾这个后来者要更深厚一些也是寻常,但是阿朔待他和陛下却都是一样的。 阿朔身上有着谢寻瑾和陛下身上都没有的东西,他心思简单,又待人以诚,这种人最适合在官场上做纯臣。卫家属于世家中的新贵,虽然祖上也出过宰辅,可是后来没落,直到被先帝重新启用才回到了洛阳的门阀圈子之中。所以对于卫家来说,陛下的利益是在卫家的利益之前的,因为他们荣辱皆寄于皇家,也就比谁都要忠心。 但是当他们三人在一起时,太子的目光总是更多的放在阿朔身上。阿朔随口提一句的东西,太子也总是愿意花费无数力气为他找来,而后在阿朔说殿下不必如此费心时,笑着说只是举手之劳。虽然这些礼物总是也会有谢寻瑾的一份,可是他心中清楚知道,这些礼物并不是为他而准备的。 这种细节并不难被发现,不是吗? 只是从前他并不在意,后来动了心,却即使努力不在意,也会不得不在意。 后来兰姐儿成了皇后,谢寻瑾便想足够了,只能到此为止了。不说原本就没有可能,就算是有可能,他谢家也并非北燕慕容氏,做得出姐弟共侍一夫这种事。单单只是这么一想,他也会觉得恶心,最恶心的是,他竟然会想到这种事。 谢寻瑾,你真脏。 他只穿了单衣,坐在廊中喝酒,被夜风吹得着了凉,弓着腰扶住廊边竹呕吐的时候,心中就在想这句话。他腹中像是藏着一个臼衣的妇人,在不停地举起木棍捶打衣物。他已有两日不曾正经吃过东西,胃里反上来的只有酸水,喉咙一阵灼痛,寒意却顺着他的背脊爬上来。他在痛苦中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那块玉,仿佛这样就能保留住他心中最后一点风骨。那玉被他握得温热时,谢寻瑾终于好受了不少,像是只瘫软的虫子一样靠在了背后的柱子上。 “你不能再这样了。”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却仍然觉得提不起一点力气,酒液带来的迟钝和怔忪仍然停留在他的身上。在用手帕擦拭唇边已经变干的秽物时,谢寻瑾感到脸上皮肤发紧,他丢开手帕,用手抚过自己眼睫,才发现刚刚已经落了泪。此刻眼睑红肿一片,轻轻一按,仿佛就要继续流出温热的泪来。 “真是狼狈啊。”谢寻瑾喃喃道,这声音比夜风还要轻,几乎是出口的瞬间,就被吹散不见了踪影。 那时候他还以为,这就是最痛苦的时刻了。毕竟陛下向他承诺过,会善待他的妹妹。 他再次握紧了那块几乎从他出生开始,就一直被系在他脖子上的那块玉。 直到宫中传出了皇后被废,打入冷宫的消息。谢寻瑾才意识到,原来这世上,还是有更痛的事情的。 他向陛下要一个答案。 陛下答事实就如圣旨上所说。 谢兰折被废的原因是淫.乱后宫,和谋害皇嗣。 谢寻瑾当然不会信,可是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一旦女子嫁了人,便意味着她从此以后改换了名姓与身份,父兄再疼爱她,也不能越过夫家去。更不要提嫁入的是皇家,深深宫墙之后,所有冤屈声音都传不到外面。 谢兰折却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天的,这次德妃陷害她,陛下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只是当德妃带着鸩酒、白绫和匕首来到她身前时,谢兰折才发现,自己终究是意难平。 “我自认未曾亏待过你,娘娘缘何苦苦相逼?”谢兰折道,她被打入冷宫不久,看上去仍然同从前一样高贵雍容,此刻背脊挺直,明明被囚于陋室,却如端坐高堂,她低垂了眉眼,劝诫道,“纵然已非皇后,我却仍然是谢家女。德妃不带圣旨便准备赐我一死,怕是有在宫中滥用私刑之嫌。” 德妃一时没有说话,她高高在上地打量谢兰折,在心中冷笑道:我一向最讨厌你这种神情,就算如今,你与我说话语气还是像是施舍。但是在面上,她只是笑意温柔道:“姐姐一向最是聪明,怎么今日竟看不清了,若没有陛下的默许,我怎么敢如此对谢家女?” “你以为在我死后,如果谢家发难,陛下会保下你吗?” “姐姐莫要怪我,我也只有这一个选择。”德妃说完这句话,向后一退,道,“姐姐还是早些上路吧。” 那位端着托盘的公公走上前来,弯腰行礼,将托盘举过了头顶。 谢兰折目光扫过匕首和白绫,最后停留在了红如鲜血的鸩酒上。 她选了鸩酒,丹蔻尚未褪色的指尖端起玉杯时,她却突然想起了从前自己十六岁,坐在曲水边,端起的那一杯酒。那时候她收到了那位少年将军的告白,心中是多么害羞又快活。她此时想起卫朔,倒未必是因为仍然残留着片刻心动,而是因为那快活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少女时光的一部分。 然后,她含笑仰头,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这章好卡……这个故事应该明天就结束了。云无觅和阆仙也是明天出场,然后就只剩最后一个小故事了,之后全是阆仙云无觅戏份,疯狂撒糖,就怕到时候你们看到烦。 不过尴尬地是最后一个我还没想好写啥……虽然有大纲但是不一定会按大纲写,这个故事原本在大纲里是想写亲情的,写了一万字实在是太烂了就全删了,换成了现在这个。 第四十章 文心页(玖) 德妃不忍见谢兰折临死情状,看见她喝下鸩酒后就领着下人退出了这间宫殿。她听见身后传来清晰地瓷杯落到地上,摔成碎片的声音,不由得闭了闭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仿佛走慢一步,就会被冤魂追上她一般。 谢兰折腹中绞痛,她站不住,双腿跪到了地上,用手捂住腹部蜷缩起来,绣着金色凤纹的丝绸在她指间被揉皱成一团。鲜血一股接着一股地从喉咙中翻涌上来,使她唇齿间全是浓郁血腥味道。 在她以为自己就要在这撕扯的痛苦中死去时,发黑的眼前却拂过一片冰蓝衣袖,有寒意顺着她的天灵穴流淌入四肢百骸,所到之处疼痛的感觉变得麻木,不再痛苦到令人难以忍受。但接着,就连她的思维也被冻住了,最后停留在她视野里的,是一双淡漠的银灰色的眼睛。 北帝再一次带着阆仙进入了那间深藏在冰雪之中的暗室。此次是阆仙说已经准备好了相关事宜,决定要解开谢兰折身上冰封。在向下走的过程中,北帝突然开口道:“我当初之所以救下这个姑娘,是因为她是月烛君的妹妹。” 阆仙没有说话。走廊四周的冰壁内每隔一丈便被镶嵌入了一颗月明珠,莹莹光辉穿透朦胧冰壁,照亮了漫长阶梯。 北帝对待阆仙的沉默并不意外,继续道:“月烛君不知此事,妹妹的死一直是他的心结。我跟他之间也有些误会,不便告诉他。”他背对着阆仙,声音里渐渐带了笑意,“幸好,这个误会终于要结束了。这些年来,月烛君一直跟在孤身边,也没机会交什么朋友。孤观他似乎与阁下颇为投契,若是孤向他坦白后,月烛君与阁下谈心,还望能多替孤美言几句。” 见阆仙一时迟疑,北帝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道:“就当是看在我输给你道侣的那个玉瓶的份上。” “若是月烛君果真来找我的话。”阆仙道。 北帝笑了一下,道:“他会的。”他比所有人都要更了解谢寻瑾,心知那人与人交往,即使并不需要意见,也会喜欢通过表现信任来迅速拉近距离感。有些心思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只是下意识地如此做了,北帝却一清二楚。 阆仙之前几日一直在雕人偶,他初次干这种事,雕废了好几块木头。对于修真界来说妖修们浑身是宝,却也浑身是刺,同等修为的妖修因为体质强悍,战力普遍要高出同境界下的人修一截,所以妖修宝物十分难得。但是在碧沉渊内,是有定期的集市的,一般十年一小集,百年一大集,多少在人修中已经算是极为珍贵的宝物,在碧沉渊的集市中连在街道上拥有一个单独摊位的资格也没有。 被阆仙用来雕刻人偶的,就是一段软心木,此种灵木既没有药效,也不适合炼器,但是它之所以千金难求,是因为可以温养神魂,再造肉身,效果十分神奇。 谢兰折的身体已经不能用了,她饮下了鸠酒,凡人的身躯承受不住如此霸烈的毒性。若不是当初北帝施术的及时,现在谢兰折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当初谢兰折的身体被冰封住后,浑身血液停滞,毒性无法继续毁坏她的五脏,这具身体才能留住最后一口温热气息。 只有活着的身体,才能让魂魄居住。 北帝和阆仙再次站到了冰棺前,白虎主杀伐,云无觅身上煞气太重,被阆仙留在了外面。阆仙将雕好的人偶放在冰棺上,向里面注入了足够多的灵气,才用神识小心翼翼地包裹住谢兰折沉睡魂魄,放入了软心木当中。一旦有了魂魄,软心木便可自动汲取灵气根据魂魄相貌改变自身形状。 待看见软心木逐渐拉伸变为少女身形,阆仙才舒了一口气,若是谢兰折魂魄因为沉睡多年而丧失了自我认知,虽然也能醒来,但少不得还要再费一番功夫了。 在木皮转变成人类的肌肤之前,一件衣服披到了谢兰折的身上,是北帝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像是剥落的鳞片一般,最外层已经因为丧失灵气而变得干瘪的树皮片片掉落,露出里面新生的娇嫩皮肤,和乌黑发丝。 谢兰折变回了她的少女时的身形,在所有木皮全部脱落之后,那看上去像是只是从长梦中初初醒来的少女长睫颤抖,慢慢睁开了双眼。与此同时,她身下仍然被冰冻着的旧日躯体,化作了一堆粉末。 “你感觉如何?”阆仙开口问道。 谢兰折看上去还有几分迷茫。她没有回话,而是观察四周陌生环境,待确认似乎并无危险后,才谨慎开口,道:“我感觉很好,多谢。”她意识到自己现在身无寸缕,伸手抓住了大氅边沿,将自己裹紧。 “可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何事?”阆仙继续问道。 “……我记得德妃带人来赐我一死,之后我饮下了鸩酒。”谢兰折道,她说到这里话语一顿,面色有些不好,似乎是回想起了当时临近死亡的时刻,她目光一转,看向了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北帝道,“我记得是你救了我。” “是,孤救了你。”北帝答道,走上前来,将一套女子衣物放在了谢兰折手边,“我们会在室外等你,待你换好衣服后,我会带你去见你的兄长。” 阆仙扫了一眼,认出那套衣物上绣有防寒的阵法,算是一件法衣,不由眉尾微微一扬。谢兰折的新身体纵然为软心木所造就,天然带有灵气,初初醒过来时却仍然是凡人,会畏惧寒冷。这些事原本都该是阆仙来做,他倒也准备了衣物,不过因为并没有携带女子衣物,是故准备的是一件男子衣物,此刻有北帝代劳,他便没有多事。 “走吧。”北帝对阆仙道。 阆仙对谢兰折道:“姑娘若有任何不适,应当及时告诉我。”他见谢兰折点了头,才和北帝一同走出了这间冰室,背对门口而战。 “尊者看上去好像很高兴。”阆仙道。 “心愿既了,自然高兴。”北帝笑道。 片刻后,谢兰折换好了衣物,从房中走出。 “我们走吧。”北帝道。 谢兰折却不声不响,跪地向北帝和阆仙行了稽首大礼,道:“谢兰折多谢二位救命之恩,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阆仙避开了这一礼,北帝站在原地受了。 “你应该谢谢你的哥哥,我是为了他才救的你。”北帝道。 阆仙挥袖一拂,用灵气将谢兰折抬起,道:“我收了你兄长的诊金,自当尽力救治,不值一谢。”他用神识探过谢兰折内腑状况,确认灵魂与身体适应良好后,对北帝道,“既然人已救回,我便先走了,云无觅还在外等我。” 待北帝点头后,阆仙向前迈步,身影消失在此处。 “我们走吧。”北帝回头看向垂首站在他身后的少女,道。 “好。”谢兰折轻声应了,微微一笑。 整座宫殿都属于北帝,他心思微微一动,就能找到月烛君在哪里,只是今日身后跟了个凡人,他只能慢慢走过去,在心中反复斟酌该怎样坦白。 月烛君又待在他的书房里,他已不知在此坐了多久,连灯油熬干了,天光又亮都没发现。此刻手腕实在是酸痛难忍,才搁下笔,轻轻按揉因为伏案过久而发红手腕。摊开在桌面上的书页,上面内容正是有关轮回之事。 有人径自推开了他的门,他抬头,看见了他的陛下,下意识叹了一声,无奈道:“陛下怎么又来了?” 北帝这次却没有跟他调笑,而是一本正经道:“自然是来给你送礼的。”他向旁边一让,笑道,“如何,你可还认得出这是谁吗?” 谢寻瑾猝然站起,背后椅子在玉砖上拖出刺耳声响,他的笔被他动作所带,滚落到了地上,玉质的笔握摔碎成了几瓣,他却已无心去看了。他死死盯住那位熟悉又陌生的少女,眼眶发红,嘴唇颤抖,那两个字在他舌尖滚了几滚,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阿兄!”谢兰折的眼里落了泪,哑声唤道。 “兰姐儿……”谢寻瑾答了一声,眼中终于还是落了泪,他从桌后急步走到兰姐面前,抬手想要触碰兰姐脸颊,将要碰到时,却又猛地收回了手,颤声道,“这是什么陛下的新把戏吗……” 北帝啧了一声,刚想解释,却看见兰姐儿扑进了谢寻瑾怀里,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北帝有点酸,他都还没抱过呢。 “是我,阿兄。”兰姐儿哽咽道,从醒来到见到谢寻瑾前,这姑娘一直表现得沉稳而警惕,可是此时见到了她的兄长,才终于泄露出在陌生环境醒来的害怕,和劫后余生的惊喜。她浑身都在不停颤抖,眼泪打湿了谢寻瑾胸前衣襟,像是只被暴风雨吓破了胆儿的毛茸茸的幼鸟,缩在它相信的羽翼之下放声大哭。 谢寻瑾手掌落在了她的头顶,顺着发丝安抚拍过她颤抖背脊,安慰道:“没事了,兰姐儿,没事了……” 作者有话说:赶上了,本来以为今天能坦白的,结果没有……明天肯定结束。希里黛玉的《一个母亲的复仇》超好看,我在电影院哭到抽抽,求求大家去看呜呜呜。 第四十一章 文心页(拾) 谢寻瑾安顿好了兰姐儿,在她睡着后,才出了门。 北帝站在门外等他,听见响动后回过头,笑着问道:“这次可高兴了吗?”他神色间总是有种懒洋洋的情态,此刻眉峰一挑,笑容里就加了痞气,看上去简直英俊到欠揍。 谢寻瑾脸上的泪已经擦过,眼睑到眼尾却还是红成一片,此刻眸中带笑注视着北帝,反问道:“陛下似乎有些事没有告诉我?” 北帝敛了笑意,颇有几分忐忑地观察谢寻瑾神情,见他没有生气迹象,才清了下嗓子,低声道:“其实我并非燕庭葳转世。” “我知道。”谢寻瑾道,“从前只是怀疑,今日终于能确认了。你跟我之前那位主公的性子,其实并不如何相似。” 以谢寻瑾的性子,即使是有九分把握的猜测,只要没有实证,他就会说只是怀疑。 “那你之前为何不说破?”北帝问道。 “我为何要说破?你既然说自己是转世,那么性情有些改变也说得通。况且我不知你的目的,你我之间实力又相差悬殊,我怎知说破后会发生何事?既然你说是,自然就是了。”谢寻瑾答道。 他话里话外都是不信任某人的意思,北帝一时气急,怒道:“能发生何事?难道我会舍得……”伤你吗? 他没有说完剩下的话语,就对上了谢寻瑾那双含笑的眼睛,突然反应过来,所有怒气都被浇了个干净,热意涌上脸颊,猛地闭上了嘴,没有被谢寻瑾套出话来。 他平复片刻,才继续说道:“当年带你走出森林的人是我。” 谢寻瑾这才眉眼稍动,问他:“那你当初为何要以东宫的模样现身?” “是为了取信于你。”北帝答道,他没有说完剩下的话,因为当时,你最想见到的来救你的人是他。 “后来我偷亲的人也是你,对吗?”谢寻瑾继续问道。 北帝点了点头,面上红意又起。 谢寻瑾一时沉默,片刻后才道:“果然如此。我生前就想,殿下万金之躯,何以会来寻我时既无马匹,也无护卫,甚至连火把都没有,实在是奇怪。只是我当初因为动了心,便就算觉得不对,也不愿意去想了。后来我偷亲你那一夜……” 北帝咳了一声,谢寻瑾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继续说道:“不说当时宫门早已落锁,就说明日便是登基大典,太子又怎么会偷偷出宫?次日我在床上醒来,只当那是梦一场,原来却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北帝不满道,“你亲了我,是要认账的。” “是吗?我还以为我亲的是燕庭葳呢。”谢寻瑾冷淡道。 北帝却没有如他预想中一般生气,而是看着他笑,肯定道:“你不喜欢他了。” 谢寻瑾眉峰一挑,就要继续开口,却被突然凑近的北帝打断。他下意识一退,背部就靠上了门,被北帝困在胸膛和手臂之间。 北帝笑道:“卿卿何必害羞?你若是喜欢他,以你如此守礼的性子,如何会直呼其名?”他低下头,凑得更近了,鼻尖都要和谢寻瑾蹭到一起,“你从以前到现在,喜欢的一直是我。” 太近了,谢寻瑾想到,仿佛呼吸间的热气都会扑到对方唇齿之间。他垂下了眼睫,不敢去看那双银灰色的眼眸,冷静道:“我已非凡俗中人,自然也不需再遵循旧礼。” 他没有否认后面一句话。 北帝眼睛一亮,心中一甜,被上涌的爱意弄得脑袋晕乎乎的,胆子一大,就想低头亲一下,却被谢寻瑾一掌推开。 他毫不设防,谢寻瑾却用了气劲。北帝反应迅速地捂住胸口,作出疼痛表情,张嘴就要撒乖卖痴,却听见谢寻瑾率先道:“陛下不必装了,你还没说为何会待在我身侧。” 北帝迟疑片刻,拿出了一块玉,问他:“你还记得此玉吗?” 谢寻瑾当然认得出来,这块玉从他出生之后就一直被他贴身佩戴,无论洗漱还是睡眠都不曾解下。系玉的红线换了许多次,玉却一直是这块。他皱了眉。 北帝小心觑他神色,作出了一幅正人君子表情,继续道:“我当年与魔将作战,受了重伤,不得已将身躯放在冰中将养,神魂离体,投入温魂玉之中修养。这块玉因为灵气充足而被人当成宝物,几经转手后流落到了凡间界的谢家手里,被你家当成了传家宝,在历代家主之中转手。” “我在玉中时睡时醒,因为神魂受伤,常常一梦几百春秋,直到后来这块玉被传到你手上,我伤势渐好,才睡得少了。后来猎场中那次之所以救你,是一时恻隐之心发作,加上我刚好有能力现身,便做了。后来那次……”他话语一顿,觉得嗓子有些痒,又咳了一声,斩钉截铁道,“也是因为孤心地善良。” “当初我之所以能救下兰姐儿,也是因为你当时正待在皇宫内和燕庭葳吵架。我见你如此心忧,想替你去看她一眼,才恰好赶上了。” 谢寻瑾继续问道:“那后来呢?从前也就罢了,为何我死后你以原身见我,却说是燕庭葳的转世。” 北帝一时沉默,片刻后,才道:“因我那时以为你仍然喜欢他。后来见你一直没有怀疑,更是不敢说了。一直以来我都在看着你,你却从不知晓我的存在,若是我说破后你认为在世间再无牵挂,我该如何将你留在我身边?” 谢寻瑾道:“那你又是为何不告诉我兰姐儿还活着?” 北帝答道:“我当初救下兰姐儿时,她已经饮下鸩酒,鸩毒深入五脏六腑。情急之下,我只能选择将她的灵魂和躯体一同冰封。她身体尚未死去,是故无法魂魄离体,不能像你一样转为魂修。鸩毒毒性霸道,对于凡人来说完全无解,我也不知她是否能被救回来,如何能告诉你?此次兰姐儿之所以能醒过来,不是因为有人解了鸩酒的毒,而是阆仙直接用软心木为其再造了一具躯体。自从妖族避世后,软心木何其难求?即使是我的宝库里也没有,我没有把握到底能不能救醒你的妹妹,自然不愿让你有可能再添一次伤心。”他说完这一切,会意沉默,留给谢寻瑾反应的时间。 “……那座坟呢?”谢寻瑾低声问道,“是你为了做戏做全套而玩的把戏吗?” “是你的坟。”北帝答道,“当初我将你魂魄拽入玉佩中温养,所以你醒来时就已经在玉佩里,一直也没有问过自己尸骨何处,我也就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我收敛了你的尸骨。” 他看见谢寻瑾眼中又有泪光,再次凑近了过来,和谢寻瑾额头碰额头地挨在一起,手指抚过他耳垂软'肉,小声安慰道:“已经都过去了,我的卿卿。不要哭,不要哭……” 谢寻瑾闭上了眼,强笑道:“我还以为我尸首早就喂了不知道哪来的野狗,没想到竟然在你那里。” 当初在兰姐儿死后,卫朔便离姜投越,燕庭葳御驾亲征,以身殉国,谢寻瑾扶持幼主上位,总管朝政,相抗于卫朔,直到都城城破,无力回天。他将家主之位传给了堂哥,自己饮下了鸩酒,嘱咐死后可以自己首级向新帝投诚。 无论过去多久,任何魂修对于自己死时的情景都仍然记忆犹新,因为对于不会再做梦的他们来说,只有曾经的死亡才是永恒的噩梦。 不过,正如北帝所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谢寻瑾睁开了眼,那双眼里仍然带着泪光,却看地北帝的心怦怦直跳,他向北帝问道:“既然如此,我是不是也不该再叫你陛下?” 谢寻瑾还记得,当初在他醒来时,看见银眸黑发的英俊青年整张脸都凑到了自己脸前,见他醒来后才向后一退,对他笑道:“你终于醒了,阿瑾。我是燕庭葳转世,这一世唤作莹微,你既然也已经死过一回了,不如也换一个名字吧,就唤作月烛君如何?” 当时,他记得自己答了好。 “自然。”北帝眉飞色舞,答道,“你也应该叫我卿卿才是,夫主亦可。” 谢寻瑾看上去想冲他翻白眼但是忍住了,身子一侧就想从北帝怀里溜走,却被人从后面抱住了腰。 “我心悦卿卿久矣。”北帝在谢寻瑾耳边说道,看见那一小块莹白软'肉发了红,忍不住亲了一口。 谢寻瑾浑身发热,刚要挣开,就听见北帝声音里带着笑意,在他耳边继续说道:“我还记得当初第一次看见你时,就想,不知这是谁家的小郎君,面白唇朱,粉粉糯糯,真是漂亮。后来看见你偷偷将书上描写一只白色鹦鹉的词句圈了起来,就知道你喜欢它,好不容易得了,却又被堂弟要走。我又想,这个小郎君活得真是不快活,明明那么喜欢的东西,也能让给他人。” “但是没关系,你生为谢家嫡子,谢寻瑾的一生总是在忍,在筹谋,而我只希望有一日他能不要那么累。”北帝捂住了谢寻瑾的眼睛,不想让他回头看见自己发热的脸颊,继续道,“从此以后,这个人就只是我的月烛君了。”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第四十二章 七情之惧(一) “阆仙。”月烛君和北帝一同走了进来,笑道,“我来按约向你付诊金了。” 北帝则冲云无觅招了招手,问他道:“你们辞别在即,不如来打最后一场赌,给我一个赢回宝物的机会如何?还有上次那条蛟龙,我也还未给你。” 云无觅看向阆仙,见阆仙点了头,才起身道:“去也无妨。” 北帝也对月烛君交代了一声自己去处,才和云无觅一同离开,走时贴心地带上了门。 “坐吧。”阆仙对月烛君道,二人一同在桌边坐下。月烛君从袖中拿出了文心页,递给阆仙,阆仙检阅过后,才妥善收好。这些泛黄书页皆为月烛君亲手所书,他书写这些文章的时候,正是山河破碎之际,字字泣血。此刻交给阆仙,饶是往事皆为尘朽,他指尖还是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月烛君一时沉默,阆仙也就没有说话。片刻后,月烛君才笑道:“是我失态了,还请阆仙见谅。” “无碍。”阆仙道。 “之前您救的人其实是我的妹妹,我此次来除了付清诊金,还应另行道谢赠礼。”月烛君道,“您若是有什么需要,还请告诉我。” “我一向听闻月烛君博闻强识,我想知道您是否听闻过雪裘花的下落。”阆仙道。 雪裘花名字甚美,得名自花开之时如白雪成团,花瓣拥簇如裘。不过此花要想盛开,必须由人心血灌溉而成,且这心血必须是由道入魔之人的心头热血,且灌溉之人修为必须达到洞神境。此花采下服之可令魔族功力大涨,因此常常有魔族囚禁道修后百般折磨,逼其入魔,又剖开其胸膛,将雪裘花的种子种在该人的心脏上,待雪裘花花开之日,便是该修士殒命之时。 其实雪裘花的成长并不需要如此多的心头血,种在魔土中日日由心头血浇灌亦可,但是魔族相信如此栽种出来的雪裘花能增长更多功力,是故手段往往残忍异常。后来,便有人说雪裘花的雪裘二字,其实应该是由血仇二字误传而来。 在云无觅所需的七味药中,只有这一味阆仙不知何处能寻到。因为花花对魔气惧怕,他便没有向花花询问过雪裘花的下落。 月烛君对雪裘花的来历心知肚明,面上却毫无异色,只是如实说道:“雪裘花在魔域供不应求,在关山以北则为禁物。我唯一知道的只有二十年前血月魔仙曾经以雪裘花为报酬,公开悬赏玄净道君的项上人头。” 阆仙道了声多谢,月烛君摇了摇头道:“惭愧,不能帮上妖君更多。” 阆仙对月烛君突然换了称呼并不意外,这几日下来,足够月烛君调查清楚他的底细了,对于修为在洞玄境以上的大妖,一向被尊称一声妖君,和道君相区别。他看了月烛君一眼,在月烛君不明所以时,突然道:“北帝的族群名为逐月,他们一族体质介于妖族与人族之间,世代生活在北境之中。其族习性为常年只在夜间活动,但是却极喜欢光,所以所有能在夜中发光的事物对他们来说都弥足珍贵,比如说月亮、流萤和烛火。” 月烛君反应过来这段话的意思,默默红了脸。 阆仙继续道:“这是之前北帝拜托我,若是在他坦白后你来找我谈话,让我劝一劝你。” 月烛君眉眼含笑,道了声多谢。 阆仙唔了一声,算是应了,接着道:“这也是为何北帝被称为北帝,因为整片北域都是他的疆土。不过如今逐月一族已经式微,大多数族人都陷入沉睡,至少在明面上,北帝是唯一一位仍在修真界中活动的逐月族人。这一族不老不死,人数恒定,即使受了致命伤也可以通过种下雪莲转世托生。月烛君……”阆仙话语一顿,才继续道,“以后当自珍重。” “我会的。”月烛君道,“我都明白,多谢妖君好意。魂修没有转世重修的机会,我如今有了牵挂,自然应该更加珍惜自己性命。” “既然话已谈完,我当去寻云无觅了,这几日多谢款待,日后有缘再见。”阆仙起身,对月烛君道。 “妖君请便。”月烛君亦起身,对阆仙做了个请的手势。 云无觅和北帝就站在门外不远处,月烛君和阆仙一出来,就被他们看见。阆仙和云无觅一同向北帝辞行后,便离开了。 阆仙领着云无觅先去了关山脚下,随便寻了一间客栈住下。虽然雪裘花的下落注定只能在魔域找到,但是他们不可能毫无准备就进入魔域。 关山脚下的城就名为关山城,修真界各大小门派世代轮流派遣弟子镇守此处,是北域和魔域争斗的最前线,此处陨落的修士不计其数,却从来不会留下血迹,所有未来得及收敛的尸骨,道修的和魔物的堆叠在一起,一同被永不停歇的冬雪掩埋。这座城修建之初只为了抗击魔族,后来因为被派遣过来的弟子亦有轮休,商家嗅到生财的气息先后入驻,又引来过往修士,这座城中才渐渐有了人气。 如果道修想要去往魔域,最好先在此城中停留一段时日,打听消息。 阆仙决定在进入魔域之前,再次解开云无觅的一魄。只是在他布置好阵法之后,坐在阵法中心的云无觅却没有如他之前嘱咐的一般入定。 “我还有东西没有给阆仙。”云无觅如此说道。他眉眼本就生得英俊,而且是那种清冷如雪的英俊,无论看多少次都不会腻。此刻稍稍软化了神情,有一点卖乖,还有一点讨好,眼睛里带着期待地看过来,眸光比琼浆更醉人,是神仙也要心折的。他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瓷瓶,递给了阆仙,示意他打开看看。 阆仙照做了,从中倒出了一朵重瓣的雪莲,几乎是雪莲落地同时,周身环境陡然变为空旷无际的雪原,只有云无觅仍然坐在他的身前,而在他们四周,有和冰雪同色的嫩芽冲破雪被,在极短的时间内抽枝生长,变为透明的树,枝干纤细而优雅,上面无叶却有鼓起的花苞。下一刹那,这些透明的花苞在同一瞬间争相开放,露出幽兰的花蕊和透明的花瓣,但若是仔细看去,便能看见花瓣中如雪花一般的脉络。 这片冰原上,没有一朵花与另一朵花完全相同。 在飞速流转的时光中,这些花安静而轻巧地从枝头飘落,沾满了阆仙和云无觅的发间和衣摆,又褪去花瓣,花蕊颤动着变作了幽蓝的蝶,翅尖抖落闪烁着微光的磷粉,绕着阆仙和云无觅飞舞。天色悄无声息地暗了下来,夜色如倒悬墨池,和融化成平静湖水的冰雪一同,将他们笼进一个幽深的梦境中去。那些细小的蝴蝶有些落入了天空之中,凝固成了闪烁的星子,有些坠入了脚下清浅的流水,化作漂浮的莲。 然后天空和星辰一同倾泻,云无觅和阆仙一同坠入了水中,冰凉的流水将他们包裹,像是暗流一般将他们送向不知名的远方。 在仿佛无穷无尽的下坠中,阆仙感觉到,云无觅牵住了他的手。他在静寂中闭上了眼,那一瞬间细碎而易逝的幽寂,像是河流一样流淌入他的身体。 之后幻境消失,阆仙和云无觅仍然处在那间狭小的客栈房间之中,只是云无觅握住了阆仙的手。那朵雪莲已经消失了,空气中却仿佛还残留着幽眇而冰凉的香气。阆仙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这是北帝的幻术,他看见云无觅正紧张地看着自己,不由一笑,问道:“这就是北帝打赌输给你的东西吗?” 逐月一族最擅幻境,刚刚幻境中从生芽到花落,已是七十春秋,但在现实中却只过了去短短一刻。 “是的。”云无觅答道,他将阆仙的手握得更紧,悄悄向自己这边拉了一下。 阆仙从善如流地靠近了云无觅,单膝跪在他身前,对他笑道:“我很欢喜。” 云无觅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更乖了,他只有这种时候才格外像只撒娇的大猫,收敛起了所有尖牙与利爪,只想让心上人摸一摸他粉红色的柔软‘肉垫。他直起身,宽大袖袍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如幕帘一般展开,遮住了烛光,在二人身侧投下一片阴影。云无觅在这阴影中靠近了阆仙,他抬手按住了阆仙后颈,极快又极轻地碰了阆仙的嘴唇一下。之后他和阴影一同退开,坐回了原地,对阆仙笑道:“我也很欢喜。” 阆仙愣在了原地,有红意顺着他的脖颈漫上来,转瞬就布满了脸颊,连耳朵后头也红彤彤的。他一时又害羞又好笑,瞪着云无觅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偏偏罪魁祸首对他羞恼一无所知,还在笑,可那笑容又实在是好看,让人丝毫舍不得怪罪。最后阆仙只好道:“这下可以入定了吗?” 云无觅这次终于乖乖闭上了眼,收敛了心神,沉浸到入定的状态中去。 阆仙拿出了那滴鲛人泪,弹入云无觅唇中,在他咽下后,才再次元神离体,进入云无觅的识海中去。 这一次的七情,是惧。 第四十三章 七情之惧(二) 阆仙穿过了熟悉的白雾,未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一股沛然大力扑到了地上,有利齿咬住了他的肩膀,撕下了他一块血肉。 飞溅的鲜血溅到了阆仙的脸上,甚至溅入了他的眼睛里,将视野染成一片鲜红。野兽身上特有的腥臭味道和血腥味混合在了一起,剧烈的疼痛使阆仙眼前发黑,他屈腿用力踹开了扑到他身上的喑兽,捂住肩上伤口翻身站起,在极短的时间内环视四周,挑了个方向逃离。 他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了。 云无觅成年以后,就在筹划带着阆仙一同离开古战场,为此他闯入了战场更深处的秘境,想要取得足够的力量。古战场是一块飘荡在界面缝隙之中的碎片,若想离开此地,必须拥有足够打破空间壁垒的力量。这种力量依靠修炼太慢了,云无觅希望能找到可以成为钥匙的法器。 或者说,神器。 他成功了,回来时却也受了重伤,踏入洞府结界之后就倒在了地上。阆仙将他搬入了石髓池中,在他身边守着他。 白虎一族的自愈能力十分强悍,但是云无觅此次受伤太重,即使有石髓滋养,也并没有那么好痊愈。在他三天后仍然未醒来时,阆仙终于受不了这漫长的等待,决定外出寻找灵药。 那时候的他真是太弱小了,一直生活在云无觅的庇佑之下,一旦云无觅有可能离他而去,恐惧就可以轻易地折断他。这种恐惧不是源于未卜的前途,而是源于他将会重新回到孤身一人的状态中去的预想。孤独就是这种东西,如果你从未拥有,那你自然也不会恐惧失去,但你一旦曾经得到过光明,便再也无法回到你曾经习惯的漫长黑暗中去。 固然选择外出寻找药草会让阆仙陷入可能毙命的危险中去,但是从他在这危机四伏的古战场上发芽那一刻开始,又有哪一日不是在与天争命? 他不能失去云无觅,绝不可以。 喑兽们没有不吃素的习惯,阆仙体内灵气丰富,在他们看来就是会行走的美食,而且是一顿难得的大餐。 阆仙仍然在奔逃,不时闪避背后扑上来的喑兽,他肩上的伤在不停地流血。蕴含着浓郁灵气的血液渗透他的衣物,顺着他指间的缝隙流过了他的手背,滴到了地上,又被紧随在他身后的喑兽舔舐干净。 因为疼痛和不停歇地极速奔逃,阆仙的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但他的伤口正在飞速愈合,并不是真正地愈合,而是舍弃长出被咬下的血肉,直接让创口停止流血,就像是被砍去枝干的树一样,留下一个凹陷的、可怕的伤痕。 喑兽并不是没有智慧的,相反,在捕猎的时候,它们聪明得可怕。这十几头喑兽对于云无觅来说只能稍稍浪费一些他的时间,对于阆仙来说却足够将他撕成碎片。此刻这些喑兽正在默契地不断驱赶阆仙改变逃跑的方向,并且缩小他们的包围圈。 就在它们即将成功时,已在瓮中的猎物却突然消失了,追得最近的喑兽扑了个空。喑兽们猜到了猎物是进入了秘境,仍然徘徊在附近不愿离开,直到被永恒的对灵气渴求的饥饿蚕食干净了理智,开始和同类相互撕咬。 当初将喑兽流放入此地的神明并没有夺走它们的智慧,只剥夺了它们的声音,同时因其贪婪的罪名而给予了永恒的饥饿,所以他们才会同类相食,但无论有多痛苦,它们都无法再倾诉了。 阆仙进入了当初云无觅为他取得法衣的那个秘境,此处秘境对于他来说没有多少危险,最适合他。 他当年遵循气机牵引,闯入的也是这个秘境。只是那时他远没有现在的手段,最后闯进秘境时比此刻还要狼狈许多,是依靠并不愈合伤口,不断洒下新鲜血液吸引喑兽停下舔食得来的生机。不过饶是他这些年已经长进许多,当他走到水池边脱下衣物,还是看见自己背后横贯了整个背部的爪痕,正在不断沁出血来,小腿上更是齿痕交错,一片血肉模糊,看上去十分凄惨。 阆仙穿好了衣服,没有选择为自己包扎,而是再次用灵气强行封住了伤口。处理好伤口以后,他起身无事人一般向秘境深处走去,只剩下苍白面色,泄露出一丝曾经的痛苦痕迹。此间秘境内所有关卡都依靠灵植把守,宝物亦是各种珍稀灵植。上次他和云无觅一同进来,因为只是想找一件法衣,只是在秘境的外围逛了一圈,并没有深入,掌管秘境的灵植也就没有对他们多做为难。但今日阆仙来此,却只有一个目的,取得秘境最深处已经成熟的燃乌果。此种灵果必须被种在火元素极为浓郁纯粹之地,常常生长在岩浆深处,是少有的火属灵植。 灵植之间虽然没有血脉相连,却亦有隐约感应,只要曾经感应到过气息,天生就相互通晓对方大概习性。阆仙推测过,在此间秘境的所有灵植中,只有燃乌果最有可能加快云无觅伤势好转。 他一路上没有碰过其他灵植,也就没有落入任何陷阱中去,不知是否是掌管秘境的灵植无意为难他,阆仙一路轻松走到了燃乌果的生长之地,一片看上去绵延足有数里的岩浆之地。在无边无际的火色中,被融化的岩石和金色的火焰一同流淌,仿佛岩浆底下埋葬了一具传说中的金乌的尸骨,日轮也熔化在这火焰中。阆仙眸中一片火红,他站在即将踏入岩浆的地方,发丝已经被扑面而来的高温炙烤得微微卷曲,偶尔有一粒火星溅在他的袖子上,转瞬就留下漆黑的烫痕。他不是燃乌果树,而这世间所有木属的灵植,都是怕火的。 可是他抬头看见伫立在岩浆之中的燃乌果树,却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 “没关系。”阆仙对自己说道,因为此处只有纯粹的火元素,不过片刻时间,他的嘴唇就已经褪去了血色,被炙烤得干裂,轻声说话时,唇齿间毫无唾液,干涩至极,“我不会死的。” 他还要回去见云无觅,所以绝不能死在这里。 在鼓励完自己后,阆仙将赤裸的足迈入了岩浆之中。他面色陡然涨红,额头上滚落豆大的汗珠,却还是站稳了,之后是下一步。他在这幻境中仍然是少年身形,岩浆没过了他的脚踝,又渐渐没过了他的膝盖,无人知道在那流动的火焰之下,阆仙究竟在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只能看见他渐渐没入岩浆之中,一步接着一步地接近了燃乌果树。 燃乌果树的周围一尺之地内是没有岩浆的,只有隆起的土地。 “没想到你真的走过来了。” 阆仙终于冲出岩浆,狼狈趴在干燥的土地上颤抖时,听见了女子声音,他却无力抬头,只有大滴大滴的冷汗打湿了他的额头和背部,又极快被高温炙烤干净,疼痛与高热几乎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原本化作人身的双腿已经看不出血肉形状,被炙烤得干裂焦黑,竟然一时分不清是人形还是树枝。 说话的是燃乌果树,燃乌果千年一成熟,她的枝头却挂了足足有八颗已然成熟的燃乌果,在漫长的年岁中这棵燃乌果树早已化作人身,却因为贪恋此处环境,并不愿意离开,是这间秘境如今的主人。她跳下枝头,绕着阆仙走动了两圈,弯腰打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笑道:“好俊俏的郎君。” 妖修与人类审美不同,甚至本体是灵植的妖修与本体为飞虫走兽的妖修审美亦不相同,此刻燃乌果树之所以称赞阆仙,是因为他身上仍然拥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阆仙此刻才有力气抬头打量她,撑起身子,对燃乌果树行了一礼,低声道:“我来此,是为了向前辈求一颗燃乌果。” 燃乌果树拍了拍手,笑道:“你既然通过了我的考验,自然是可以拿走一颗燃乌果的,不过……”她眸光悠悠一转,看向阆仙的腿,继续道,“你回去时要再穿越一遍岩浆,如今没有了腿,要如何走回去呢?” 阆仙答道:“我还有手。”没有了腿,我还可以用手。 燃乌果树摇了摇头,摘下了一颗燃乌果,递到了阆仙手里,对他道:“燃乌果中的灵气并没有属性,你亦可以吸收,足够治好你的伤了。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我后,我会再给你一颗燃乌果。” “您请问。”阆仙道。 “我想知道,我的主人还活着吗?”她神色平静,手指却悄然拽紧了裙摆。 “已经死去了。”阆仙答道,“只有无主的秘境,才会对他人开放入口。” “我知道了。”燃乌果树答道,她将一颗燃乌果放入了阆仙手中,另一颗直接喂他服下,就隐去了身形。 她或许是早已知晓的,却还是停留在这里,等待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对于一棵树来说,每一寸光阴都被镌刻在它们的年轮之上,没有任何其他生物比它们更懂得时间的意义,但是这棵树还是选择了等待。 汹涌的灵气在阆仙的舌尖绽放开来,涌入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中去,治愈他的伤势。 第四十四章 七情之惧(三) 阆仙回到了云无觅身边。他看上去狼狈极了,即使因为本体是树的原因,对疼痛并没有那么敏感,阆仙仍然像是一张被揉皱后刚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纸,一副饱经折磨的样子。不提他因为再次趟过岩浆已经不成人形的双腿,他的双手连同小臂亦是血肉模糊,是因为此处洞府位于悬崖之上,他攀爬时被突出的岩石棱角划出了伤。 云无觅仍然躺在石髓之中,乳白色的石髓灵液淹没了他的胸膛,只露出了枕在池子边沿的头部。阆仙一点点磨蹭到石髓旁边,扒住池岩,沉默注视着沉睡的云无觅。他看了片刻,才取出那颗得之不易的燃乌果,喂到了云无觅唇中。 这次他进入幻境中后便被袭击,一切全凭本能行事,到了现在,才是在幻境中第一次看见云无觅。他看上去比上次幻境中的模样长大了一点,却还是比幻境外的肉身要年轻许多,沉睡的时候眉目柔和,是一位年少而英俊的美人,静静躺在那里。 阆仙这样看着他,便好像一切疼痛和喧闹都离自己远去了,只有轻柔的花瓣,从枝头悠悠落下,在心湖上荡开一圈又一圈的透明涟漪。他悄悄伸出手指,想要量一下云无觅的鼻梁,却看见自己手上满是凝固的鲜血与泥土污迹,又收回了手,吸了下发酸的鼻子。 他对自己浑身伤痕毫无怨怼,却在看见仍然沉睡的云无觅时,心中突然生出委屈。曾经阆仙不知道这是为何,只能呆呆守在云无觅身边,一刻也不愿意离去,仿佛这人身边就是他依附其生长的土地。若他只是一只疲倦归来的幼鸟,一定已经收拢翅膀,蜷缩起嫩黄爪尖,团成一个毛茸茸的球,依偎到云无觅的胸膛中去。 可是当初他亦浑身伤痕,若是进去石髓液中,定然无法控制自己吸收灵气,所以他只能扒在池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云无觅,看他如剑的眉,纤细的睫,高挺的鼻梁和微抿着的唇。 阆仙调动体内仅剩的灵气,治好了食指上的伤痕,又仔细擦拭干净指上的污迹,才探出手去,用这根指头悄悄拨弄了一下云无觅的睫毛。他心尖骤然一颤,像是被温酒一烫,如同做了坏事一样收回了手,待看见云无觅仍未醒来,才舒了口气,却又变得失落。 他用神识看过,确认燃乌果的灵气已经在修复云无觅体内的暗伤,却仍然为这漫长的等待感到心焦。从前他对这陌生情感惶惑而束手无策,如今却已经有了一切的答案。 他看着云无觅,耳朵尖尖发红,嘴角却在不自觉地微笑,小声道:“好喜欢你。” 所以,快点醒来吧。 只是虽然阆仙并不想睡去,想要一直看着云无觅醒来,但他本就是以元神进入云无觅识海,相比当年肉身更难抵抗伤痛,不知何时就已经趴在池边沉沉睡去。 他醒来时,已经变成了待在石髓之中的那一个,并且不知何时变回了原身,冰凉灵气正争先恐后地涌入他新生出来的细白幼根,又顺着脉络涌入他的枝叶,修复他的伤口。 他没有动,云无觅却似有所感,走了进来,问道:“醒了吗?” 阆仙摇了摇叶子,注意到云无觅身上有血腥气,他显然是清洗过才回来,身上并无血污,但随着他走近,空气中却还是漂浮着一丝喑兽血液特有的味道。 他刚刚出去了。阆仙想到,云无觅却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一直走到阆仙近前,才停下脚步,摸了摸阆仙枝梢新生出的嫩芽,低声道:“你伤势太重,不宜继续保持人身,所以我将你变回了原身。”他声音低沉,情绪复杂难辨,却一定没有高兴。 新生出来的树枝还又细又软,是嫩绿色,此刻这枝树枝悄悄卷住了云无觅的手指,摇了摇。云无觅小心将手指脱出来,将阆仙的树枝放直,严肃道:“即使是新生枝芽,也不可以随意弯折。”他看阆仙不动了,却也不肯传音跟他说话,又轻叹了一声,道,“你难道以为我不知,如此会疼吗?” 当初阆仙尚未化形时,云无觅每天都会在石壁上刻下阆仙的高度,待到阆仙化形时树冠已经快触到洞顶。但此次阆仙重新变回原身,树高却将将只剩原来一半。在醒来看见阆仙的那一瞬间,云无觅被巨大的恐慌攥住了,他像是个无能之人,只能在这无尽的威能下颤抖,任由自己眼中落下软弱而滚烫的泪。 他心上最重要一块软.肉受了伤,这疼痛从他的胸腔中一直泛滥到骨肉中去,让他除了希翼阆仙平安,再不请求他事。 即使他知道,阆仙的伤并没有危及性命,却仍然觉得难以忍受。在将阆仙化作原身种入石髓池中,确认他状态平稳下来以后,他才有余裕去思考他事。比如,阆仙是为何受伤,又是谁伤了他。此次他原本预计自己最少要昏迷三月,才能醒来。纵然他服下燃乌果时正在昏迷,但能如此迅速地恢复完好,足以让他猜透阆仙受伤原因,他无法得知阆仙是从哪里取来了灵果,但是阆仙身上独属于喑兽的咬痕,他却绝不会错认。 他做了一些事,不过这些事并不需要让阆仙知晓。此刻他察觉到了阆仙在赌气,也只是收敛起了自己身上所有戾气,低头轻轻吻了一下那根刚刚还缠绕过他的枝梢。他低头时用手指托着阆仙的枝芽,亲完了也没有放开,而是用柔软指腹小心按揉过刚刚卷起的地方。他英俊到近乎锋锐的眉目中含了笑,便似有艳光在他五官上流转而过,让人舍不得移开眼去,他低声问道:“现在可以不生气了吗?” 阆仙还是不出声。只是他刚刚是生气,现在却是羞的。如果树枝能够随意变换形状,只怕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大大的爱心了,还要将树叶簌簌抖动,让这颗心怦怦直跳,才能表达出他的激动。他平复半晌,才向云无觅传音道:“我们就待在这里,不好吗?” 我们就待在古战场中,你有我,我有你,只有我们两个人,不是就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里呢?为什么即使受伤也要去做这件事? 我不想看见你再受伤。 ……这不是后来的阆仙会问出的话,而是当年那只懵懂一片的小妖才会有的疑问。就连阆仙自己也没意识到,随着他深入云无觅识海的次数增多,受到的影响也越来越深。或许他心中隐约有此感觉,只是身在梦中,情不由心。 云无觅喉结滚动,沉默片刻后才道:“古战场独立于界外,天道并不完整,我修为已经长久再无寸进。我们必须要离开这里,阆仙。”这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石髓已经日渐变浅,而此界并不足以为阆仙提供足够的灵气让他继续成长。他虽然依凭传承并无法辨认出阆仙品种,却也知晓阆仙成长需要的灵气量如此恐怖,定然不会是凡品,他应该拥有更好的环境。且古战场对于阆仙来说,太危险了,即使只是一只喑兽也足以夺去他的性命。云无觅不能容忍让阆仙继续待在这里,但他并不准备将这些话告诉阆仙。 阆仙不需要为这些事烦心。 他等待着阆仙的回复,良久后,才听见了一声细声细气的“好”。他心中一软,好像这一个“好”字是阆仙依偎在他的胸口说的,柔软脸颊贴在他的心口,唇舌间的微弱气流在肌肤上留下轻暖触感。他亦变作了兽形,跳入池中,在阆仙身旁趴下,身子完成柔软的半圆,和尾巴一起,将阆仙圈了起来。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阆仙继续向云无觅传音道,他此刻说话用的是神识,相比人身时直接使用语音传达出的情绪要更敏感和纤细。他话语间似乎还带着对于未知的迷茫,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定。 “好。”云无觅郑重答道,嗓音里有着轻微颤抖。 二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偶尔神识波动,互相传达彼此情绪,这些情绪像是安静而繁多的杨絮,飞舞时似是落雪,却是只存在于春天的花朵,有着洁白而温暖的绒毛,在春光里堆成一团,悄无声息地落在他们身上。似乎所有话都已经说尽了,这个人在自己身边,不需要再去想任何其他事。 阆仙休养了一段日子后,终于可以重新化作人形。他上次受伤太重,原身都没了快一半,幸好修为还在,化形后仍然是少年模样,没有变成小孩子,阆仙悄悄舒了一口气。他伤还没有好全,当然是不能陪云无觅一同离开洞府了。云无觅每天就变作老虎寸步不离地跟在阆仙身边,阆仙可以随意捏他的脸,扑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偶尔云无觅被捏得有点痛,扑倒阆仙威胁性地对他呲牙,下一刻就被阆仙捏住两边脸蛋扯成一张虎饼。 第四十五章 七情之怒(一) 在阆仙养好伤后,他便离开了幻境,醒来时却怔怔看向云无觅,一时难以回过神。他离开前施了一些小手段,让云无觅并没有从入定中出来。原来是这样,他想,云无觅最惧怕的事情是在自己身上。 “他最害怕的是失去你。”他在心中轻声对自己说道,只觉一时恍然若梦。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云无觅喜欢自己,可是他们毕竟分开了那么久,这些年云无觅在道修中的地位越来越高,也离他越来越远。他只能待在碧沉渊中,偶尔听闻人们说起他传闻,大多是累累战功,仿佛云中君是一把无心亦无情的利刃,剑下亡魂万千,锋利剑身却没有一处地方,可以留下一点聊以慰他的温情。 时日久了,就连他自己也偶尔恍惚,是否他其实生来就在碧沉渊,从前种种不过幻梦一场。可是每到这种时刻,他心中都会有一个声音斩钉截铁地反驳他自己:“不,他一定爱你,并且现在仍然爱你。” 但是这种说给自己听的反驳话语,即使默念过千万次,也远没有此刻知晓云无觅心中一直害怕失去他来得震撼和真实。 阆仙垂下眼不再去看云无觅,抿了下唇珠,拿出了易奴草叶。他看着这根草叶,面色陡然泛红,深吸一口气后也没有任何好转,反而脸上热度更甚,最后只好自暴自弃地不去管了,将叶子放进了自己口中。在将易奴草叶咀嚼出汁液之后,他身体前倾,颤抖着手捧住了云无觅的脸颊,低下头亲吻上了那张形状优美的薄唇。他试探着伸出舌尖,轻易就撬开了云无觅的唇齿,触到了静静待在整齐牙齿后的另一条舌头。 阆仙闭着眼睛,眼睫却在不停颤动,在碰到了云无觅的舌尖后颤动得尤为厉害。他闻到云无觅身上极淡的清冷香气,脸上热度更高,迷迷糊糊间甚至觉得自己此次定然是要开花了,否则怎么会这么热又这么慌?耳膜里都是心脏鼓动声音。他活动舌尖,想要将易奴草的汁液渡到云无觅的口中去,却无意中舔过了云无觅上颚,听见一声轻哼,是云无觅无意识发出的、像是舒服的小猫一样的声音。在确认云无觅未曾脱离入定状态后,阆仙才敢继续动作。有涎水顺着二人下颚流下,拉出细长银丝,滴在了云无觅的手背上。 阆仙终于成功渡完汁液时,后背都已经被汗液湿透。他退开之后,才浑身脱力一般一松,捂住胸口喘起气来,是刚刚因为过于紧张,连呼吸也忘记了。他闭上眼,不敢再看云无觅,强迫自己重新入定,再次进入云无觅的识海中去。 幻境中看上去并没有多少改变,阆仙仍然待在古战场的洞府中,就如他刚刚离开一般。在他与云无觅相处的日子中,从未见过云无觅生气,也无法推测此刻是什么时候。他从洞府深处向外走去,看见云无觅正坐在洞口边沿处,一支长腿曲起,手肘搁在膝盖上,另一只腿放到了外面,姿势十分随意。 因他坐在这里,日日徘徊在洞府外的秃鹰都安静了,不敢再鸣叫求食。 他手中一只手握着喑兽骨头做成的简易匕首,另一只手握着一块玉石,正在借着月光雕刻东西,阆仙走近了才发现,抬起头对阆仙一笑。他眸中有融化的琥珀颜色,竟然分不清和月光哪一边更温柔。阆仙没有说话,在云无觅身边坐下。他的法衣上次被烧得破破烂烂,只能重新披上兽皮,抱腿坐在云无觅旁边时像是一个毛绒绒的团子。 云无觅在雕阆仙,准确的说,是在雕阆仙的原身,那棵树。他手法精巧,偶尔匕首有顾及不到的精细地方,他指尖会直接伸出利爪,仔细勾勒出细微纹路。雕完了后,他将这块玉石放到阆仙手里,笑着问他:“像不像?” 阆仙举起玉雕,这块玉雕只有手掌大小,是玉佩形状,通身碧绿。在月光照耀下,连树叶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仿佛有风吹过,枝叶正在微微颤动。他情不自禁地微笑,眼眸又黑又亮,映出月光倒影,显然是喜欢极了。 他没有说话,但是看向云无觅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是给我的吗?” 云无觅却伸手拿走了玉雕,笑道:“不,这个是我的。” 阆仙眼睛里的光暗了下去,他腮帮子里好像塞了个小球,气呼呼地鼓了起来,被云无觅用手指轻轻一戳,却又噗地一声轻响,瘪了下去。开始,他还能维持住生气表情,继续瞪着云无觅看,但是云无觅一直看着他笑,阆仙就生不下去气了,最后也笑了出来。 这时气性过去,他才察觉自己刚刚幼稚,耳朵尖尖又变红了。云无觅却偏偏要挑这种时候凑过来,额头碰额头,鼻尖碰鼻尖地和他挨在一起,轻轻蹭了蹭,带着笑意道:“给你雕个我好不好?” 阆仙的脸更红了,他点了下头,嘴唇就擦过了云无觅下巴,脸红红退开后又答了个好字。 云无觅却凑得更近,阆仙退一步,他进一步,直到他用手指捏住了阆仙后颈处的一块软'肉。他并没有如何使力,阆仙却僵住不能动弹,只能看着云无觅笑着低头亲了他一下,像是心尖被含了一下,又软又烫。 云无觅脸也红了,但他看向阆仙的目光却亮晶晶的,又羞涩又有一点得意,含着年少炽热而坚定的清澈情意。他退开后,松开了捏住阆仙后颈的手,阆仙将自己团得更紧,半张脸都埋进了膝盖上的皮毛里,只露出一双里面有两个小小的云无觅的眼睛。他本就肤色极白,被喑兽漆黑皮毛一衬,越发显得肌肤如瓷,要透出薄薄的光来。 他见云无觅只顾着盯着自己看,又羞又喜,情绪从眼睛里流露出来,埋在皮毛里的嘴巴却闷声说道:“你怎么还不雕?” 云无觅这才收回目光,拿了一块白玉,道:“这就开始雕了。”他雕的是一只小白虎,并没有像雕阆仙那样精细,所以速度很快,雕出来的白虎神态动作也还算传神可爱。 他将自己送给了阆仙。 比起刚刚那棵树,阆仙更喜欢这只白虎,捧在掌心里怎么看都看不够,连分给云无觅的眼神都少了。 阆仙笑着低头亲了那只小白虎一口,脸颊却转眼就被大老虎舔了一口。云无觅不知何时化了原身,扑过来双掌搭在了阆仙肩上,用带着粗糙倒刺的舌头舔过阆仙脸颊。 阆仙小声惊呼了一下,便笑着要躲,在此之前,还记得要先收好那只小白虎。他搂住了云无觅的肩颈,摸到温暖皮肉之下清晰的骨节凸起,充满暗藏的力量,任由这只老虎用胡须在他脖颈出蹭来蹭去,蹭得他不知不觉露出了大片赤裸肩头。接着那只大老虎又用牙齿咬住了那张喑兽皮毛,远远丢开,借着他俯下身,压在阆仙身上,将这个大宝贝藏在了自己毛茸茸软乎乎的肚皮底下。 阆仙用双腿夹住了云无觅的腰腹,想要反制他,却被宽厚虎掌按着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这只老虎用口水涂满了他脸颊。舔完后他凑在阆仙脖颈处嗅了嗅,似乎是因为阆仙身上都是他的味道而满意了,终于不再动作,将下巴搁在了阆仙颈弯里。阆仙狠揉了他几把,他也只是懒地动弹,又不愿起来,还用尾巴把阆仙刚刚特意放开的那个小老虎玉雕卷了过来,侧过身去叼着接下,放回了阆仙手里。 阆仙哭笑不得。 他摸过这只白虎凸起的背脊,听见喉咙里传出舒服的呼噜声,又觉得整颗心都软了。 这些事,从前也是发生过的,那只小白虎至今仍然被阆仙妥帖收藏,放在一个谁也无法夺走的地方。可是本应在云无觅身上的那块玉,他却没有见到过。 不过现在并不是想此事的时候,他没有忘记这个幻境存在的意义,云无觅七魄中的怒之一魄,就藏在这里。 到底是因为何事? 阆仙给云无觅顺毛的动作一顿。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在不久后,他就要与云无觅分开了。 可是他已经答应过云无觅离开此处,不能再问我们能不能不要走了。 他们再次相见时,云无觅已是齐道仙君的弟子,而他只是碧沉渊中的无名小妖,要偷偷用宝物行贿,才能在论道大会上远远看他一眼。 他兀自陷入沉思中,却又被身上的大老虎舔了一口。他回过神来,继续给云无觅顺毛,抬头亲了一下白虎额头中间,然后将这只独属于他的大老虎抱得更紧,原本放下的双腿也重新缠上了白虎腰腹。 云无觅似有所觉,用鼻子亲昵地挨蹭阆仙下巴,故意用胡须扎他脖颈。阆仙笑着说痒,揪了一下圆圆的虎耳朵,让云无觅别弄了。不过他哪里舍得用力,只能继续被蹭得更厉害,笑得不能停下。 还能如何呢?阆仙想到,无论真相为何,他早已在心中悄悄向云无觅许诺过,会永远信他。 第四十六章 七情之怒(二) 阆仙在看夕阳,古战场中虽然天道并不完整,但是日升日落,仍然分为白昼和夜晚,只是此间夜空中只有星辰,没有月亮。云无觅曾经跟他讲过月宫典故,之后阆仙不修炼的夜晚,便常常守在洞口,想要在夜空中等到月亮。此刻他就是在等太阳落下,天空中被星辰布满。 云无觅站在阆仙的身后看他,他看见夕阳的余晖落在阆仙的眼睛里,将他轮廓镀上一层金红色的光辉,显得他像是在发光一样。他看向夕阳的目光悠远而宁静,明明还是少年模样,此刻沉静时气质却如古树深谭,仿佛从亘远的过去就已经存在,沧海桑田在他眼中也不过一霎那,俗世悲欢皆不能打动他。 明明这么明显的事,为何他从前从未注意到? 而他自己站在阆仙身后的阴影里,仿佛与阆仙身处两个世界。 “阆仙。”云无觅轻轻唤了一声,看见阆仙回过头来,那张原本平静的眼睛里映出了他的倒影,便自然而然地漾出笑意,嘴角的梨涡露出来,显露出一点他不笑时看不见的稚气。 他仰头专注地看向云无觅,回应地唤了一声云无觅的名字。云无觅见他仰得累,便半跪在了他身前,伸手为阆仙将乱跑到他鼻尖的发丝放到他的耳后去,笑着问他道:“我刚刚采了灵果,可要吃吗?” 阆仙答了好,被云无觅牵着手站了起来,跟他一起走向洞府深处。那石髓池边原本是有一个光滑石台的,只是以往都空着,今日却在上面摆了一颗灵果。 阆仙的脚步停住了。 云无觅不解地回头看向他。 “……我突然不想吃了。”阆仙咬了下下唇内侧,拽住云无觅的手,不让他继续向前,说道。 上一次他就是吃下了这颗灵果,醒来时已经待在了碧沉渊内,身边只有那只小白虎,云无觅不知所踪。 云无觅怔了一下,又露出温柔神情,问阆仙道:“怎么了?” 阆仙不说话,却也不肯松开拽住云无觅的手。他看向云无觅的眼睛里有着水光,即是此刻不言不语,唇珠轻轻一抿,就无端显出几分委屈。 云无觅没有挣脱被阆仙握住的那只手,而是用另一只手覆上阆仙脸颊,凑过来碰了碰他的额头,无奈笑道:“好吧,不想吃就不吃了。”阆仙这才松开了牵住云无觅的手,扑到了他的怀里,整个人都贴到了云无觅身上,双臂搂住云无觅的腰,搂得即紧。他脑袋里乱糟糟的,耳朵里听见了云无觅一声比一声有力的心跳。 云无觅回抱住了他,像是顺毛一样,从阆仙的头顶一直抚摸到他的背脊。阆仙被摸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对云无觅说道:“不要丢下我。”在他说完这句话后,便感觉到云无觅扣住自己腰的手力气陡然加大,简直像是铁钳一样握着他,下一刻他意识到阆仙吃痛,才减了力气,慢慢放开了手。 那一瞬间,云无觅看向他的眼神极为幽深可怖,像是背后站着一只阴森巨兽,下一刻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将他连皮带骨地吞入腹中。但是下一刻,阆仙就被云无觅按着头重新埋进了他的胸怀里,看不见云无觅神情,只能听见少年特有的清亮声音里似乎含了沙哑,在他耳边许诺道:“我不会丢下你的……永远不会。” 接着,阆仙感受到后颈一痛,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麻痹的感觉顺着伤口飞速漫延,将他的意识拖入暗沉的黑暗中去。 云无觅接住了软倒在自己怀中的阆仙,他神情温柔,撩开了阆仙后颈处的发丝,那一处雪白皮肤上正慢慢浸润出一滴鲜红血珠,被云无觅用舌尖卷起,咽入了腹中。 之后,他将阆仙抱起,走入洞府深处的内室,将阆仙放在了石床上。他坐在床边,手指抚过阆仙脸颊轮廓,那双漂亮的眼睛在眼皮下不安转动,连带着眼睫也颤抖起来,在云无觅抚过后,才慢慢安静下来,像是沉入了更为香甜的梦乡。云无觅解开了阆仙身上新的法衣,露出少年纤瘦而白嫩的胸膛,他用剑锋割破手指,血液滴在阆仙心口处,有繁复阵纹渐渐浮现。 是白虎一族的同生契。 是上次他醒来后,发现阆仙受了伤后,偷偷在他胸口画下的。从此以后,阆仙身上所有的伤,都会由他来受。这是一个单方面的许诺,阆仙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他可以生死由命,但对于云无觅来说,却是从此以后生死皆由他。 云无觅注视着阆仙,他目光极其温柔,神色间却有尖锐锋芒,将五指探入了自己胸膛,从自己元神中取出了一团流动的七彩光芒,以阵法为引,放入了阆仙体内。在做完此事后,他面色骤然苍白,额头已经布满细密冷汗,看向阆仙的眼神里带了迷茫。但幸好,他仍然记得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他将阆仙抱起,缓步走出了洞府。 在洞府之外,凌空站立着一位道人,他身穿青道袍,头戴三清莲花冠,身形清瘦,皮肤微黑,手里拿着一把怪模怪样的拂尘,尘'柄却足有一指宽,他见云无觅抱着阆仙走出来,原本仙风道骨的脸上骤然笑出一堆褶子,问道:“你已经做好决定了吗?” 云无觅答了是。 云无觅从结界中醒来的那一刻,身边就陪伴着一把剑。这把剑青铜剑身,剑光如水,从剑尖到剑柄形状都极美,只有一处不足,剑柄上原本应该镶珠的地方是一处凹陷。后来他渐渐长大,修为也逐渐增长,开始能听见剑中附着的一道残念,告诉他若是有朝一日想要离开古战场,便去某处取一颗珠子,将他镶嵌在剑柄上,只是若实力不济,则不可轻易涉险。 他从小到大去过那里无数次,最开始,他只能接近目的地百丈以外,便不得不退出,后来渐渐变成八十丈,又变成五十丈……在他遇见阆仙之前,这个距离终于缩短成为了十丈。 后来,他终于有了人陪,便不再老想着要离开此处了,直到他发现阆仙成长所需的灵气不足,才改变了主意。 等他终于满身是伤地闯入那处秘境,在其中看见的,是自己父母的尸体。他从父亲身上的锦囊中取出了那颗珠子,安葬了他的父母,之后回到了洞府。在伤好后将那颗灵珠嵌入了剑柄之中,三日后,在他外出时,在这处古战场中,第一次遇见了生人。 那是一名老道,对他说是他父亲的师兄,是来带他走的。 云无觅说他要带走阆仙,这位老道也答应了他,只说要先看过阆仙。不过云无觅并不肯信他,在这老道发了誓不会伤害阆仙后,才将他带回了洞府。那老道隐去了身形,与他一同回去时,阆仙就站在洞府入口,等待云无觅回来。 后来,那老道却与他说:“这只小妖不能离开古战场。” 云无觅问道:“你想反悔吗?” 那老道叹了一声,对他道:“你可知那只小妖原身为何?”他见云无觅皱了眉,又是一叹,继续道,“若是我没认错的话,他应是一株建木,世间仅有一棵的升天之梯。应该是因为古战场中无论神魔仙凡,尽数陨落于此,用血肉滋养了此方天地,才让这棵建木有了发芽机会。” 云无觅低下了头,手指收拢,握紧了剑柄,说道:“那又如何?” “古战场原本就是从原界中分出,天道不全的,并不是只有古战场一界,原界天梯崩毁,灵气也远不如天道完好时浓厚,碧沉渊以外的地方,悉数资源枯竭。但是这些只要有了建木,都可以逆转。建木之所以为登天之梯,正是因为他是天下万物灵气之源。即使是以我的修为,也护不住他,不如待在这稀无人烟之地,不为人知,才能活得更久。”他沉默片刻,似乎也为下一句话觉得残忍,却还是继续道,“天梯并不需要灵智。” “若将他带出古战场,不止是那些希望他成为天梯的人,包括天道,亦不会允许他体内生出情根来。” 不需要灵智,自然也不需要七情。而无情草木,是不能得道的。 无情则不敬天地,不悯众生,亦不为天道所容,自然永不能合道成仙。 可是这世间最无情的,却正是天道。 云无觅低着头沉默良久,久到齐道仙君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了他时,终于看见这少年抬起了头,直视自己说道:“没有关系。我将会比任何人都强,包括天道,直到我能护住他,在那之前,我会欺骗天道,代替他承担因果。”他咽了口口水,喉结滚动了一下,继续说道,“在那之前,我也不会见他,” 齐道仙君一直看着那双眼睛,暗想这孩子鼻子、嘴唇和轮廓都像极了他的父亲,偏偏只有这双眼睛,看上去如他母亲一般冷艳,此刻情绪幽深,看不出是否含怒,只觉得如被猛兽盯住,浑身都汗毛倒竖起来。他又是一叹,问道:“你准备如何做?” 云无觅垂下了眼睫,又重新露出了乖巧模样,说出的话语却叛逆大胆至极,答道:“我会将我的情根,种入阆仙体内。” 草木修行不易,最难在于生情。 若是按照正常修行,情根圆满之日,往往已是是草木精怪得道之时。 天道无情又如何,天不怜君我怜君。 第四十七章 七情之忧(一) 阆仙从幻境中脱出了,易奴草效力已尽。 在幻境中,阆仙虽然被云无觅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放倒,但他本就是以元神入梦,即使在幻境中身体睡去,意识仍然清醒,自然也就知道了之后的事。 他抬手抚上胸口,怔怔想到:原来是这样,云无觅的情根就在他的身体里。所以之前无论分别多久,他都能肯定告诉自己,云无觅仍然爱他。因为这本就是……云无觅的情感。他手指抓紧了指下衣料,曲起的指节深深按住心口,连同衣料一起,陷入皮肉中去,抵住他隐隐作痛的肋骨。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阆仙在心里反复说道,情感汹涌而出,似浪潮一般压迫地他身子弓起,他眼角泛红,嘴唇颤抖,闭上了眼,落下温热的泪来。他不知是痛苦还是幸福,像是雨打后留下无数细小坑洼的沙地,被雪白浪潮填满了咸涩海水,他感到一种沉甸甸的满足,同时却为这重量感受到了轻微地痛苦。 “阆仙。”云无觅接住了他,焦急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我没事。”阆仙小声说道,他的腰肢像是藤蔓一般柔软地塌陷下去,钻进了云无觅怀中,搂住了他的肩,依偎在他的怀中,在云无觅耳边道,“不要说话,让我抱一会儿你……一会儿就好。” 云无觅下意识地抱紧了他,感觉自己像是抱住了一捧轻飘飘的花,缤纷落英沾了满襟,鼻翼间都是馥郁香气。他亦是初初从入定中醒来,还有些迷茫。在抱住阆仙后,他抿了下唇,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喉结滚动,悄悄红了脸。 “没关系的。”他看向自己怀中的阆仙,无师自通地安抚拍过他背脊,安慰道。这声音低沉而清雅,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是云中君才有的声线。 阆仙从云无觅的怀中退了出来,他眸中还有残留水光,眼角睫上红成一片,看向云无觅的目光极温柔,他问道:“你感觉如何?” “我很好,阆仙。”云无觅答道,他眼形本就生得极好,龙宫微微内勾,眼下有卧蚕。此刻眸中含笑,笑意里仿佛带着小钩子,要让人一直看到他眼瞳深处,迷路在这墨色的深潭中,看看是否能从中拾起一颗如水的星子。 他向阆仙问道:“我从前是不是见过你?” 摆脱毒性纠缠的魂魄越多,爽灵自然渐渐壮大,会回想起一些事亦在阆仙预料之中。 “你想起了多少?”阆仙没有否认,反问道。 “只有极少的一些。”云无觅低声道,“我看见你坐在岩石上,我问你你在干什么,你说你在等月亮。可是那一夜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月亮,后来你等的累了,就睡着了。”他没有说,阆仙是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也没有说在他睡着后,抱着他的青年偷偷亲了一下他的额角。他像是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糖果的小孩子,想要偷偷独享这份甜蜜。 果然。阆仙想到,只有四魄还是太少了,只够勉强压制住毒性。 他如今手上只剩下文心页这一味药,若是也给云无觅服下的话…… “我还有一味药。”阆仙对云无觅说道,“可要继续服下吗?” 云无觅不知为何脸又红了,道了声好。 阆仙一笑,起身去倒了杯客栈提供的茶水,取出文心页泡了进去。柔软纸页极快在茶水中划开,上面的墨迹晕染开来,又丝丝缕缕地脱离了纸面,在水中幻化出原本文字描绘的景象,不停变换。已经失去灵力的文心页被阆仙抽出,在桌上摊平,上面滴水未沾,字迹完好。他将这杯茶回身递给了云无觅,柔声道:“喝下去吧。” 云无觅接过茶杯,垂下眼睫,面上有隐约失落神情一闪而过,但他很快收敛,对阆仙一笑,喝下了这杯茶,再次进入入定的状态中去。阆仙亦在他对面坐下,再次元神离体,进入了云无觅识海。 其实关于云无觅心意的种种迹象可真是太多了,若非是信任至极,他如何会对你毫无阻拦地敞开识海?阆仙想道,想要抬手摸一摸自己嘴角,看一看是否在笑,却发现自己不能活动。 他用力晃了晃身子,却仍然没有感受到手脚的存在。 阆仙呆住了。他探出神识,才发现变成了一块玉,且这块玉,正是云无觅当初雕琢的那块,现在正被放在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道袍之上,身旁放着一顶道君才有资格戴的莲花冠,再旁边是一处温泉。 ……云无觅正泡在里面的温泉。 是被温泉热气蒸得吧,反正阆仙觉得自己快要熟了。虽然在之前幻境中也看过,但是阆仙还没想过会再看到一次啊!他真的没想过!这位年轻的道君发髻散开,长发打湿贴在了他的背部,只隐隐能看见肩胛骨处清晰地肌肉轮廓。他本就生得好看,修眉星目,鼻梁挺直,有汗珠从他耳后的发丝间流出,滑过他修长脖颈与锁骨,滴落泉水之中,轻轻一响。 阆仙收回了神识,不敢动了。 云无觅并没有久泡,一刻后便从泉水中站了起来,走上了池边,穿上了道袍。 他指间仿佛还带着湿热的水汽,拿起玉佩时下意识地在掌中摩挲了几下,察觉到玉佩的温度似乎相比平常略高,不觉有些疑惑。 阆仙一动不敢动。 云无觅没有看出什么,便如常放下了这块玉。阆仙这才发现自己被一根红绳缠住,系在云无觅父亲留给他的那把剑的剑柄上。他一晃一晃的,跟随云无觅一起,一直走上了驻云峰。 阆仙再一次看见了那名老道,他此次没有再拿着拂尘,而是在同样在腰间配了剑。云无觅站在正厅之中,对齐道仙君行了一礼,问道:“不知师父唤我何事?” 齐道仙君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摸了摸自己刚留出来不久的短短一截胡子,问道:“乖徒儿,你最近可有什么心事?若是无人倾诉的话,跟师父我说说也行啊,师父我嘴很紧的。” “师父多虑了,徒儿道心澄澈,并无烦心之事。”云无觅道,他话语一顿,见齐道仙君连眼泪都快挤出来了,补了一句,“不过还是多谢师父关心。” 齐道仙君看着他徒儿冷若冰霜的脸一声长叹,擦掉了眼角这褶子夹住的眼泪,哀哀道:“为师知道,你定然是嫌弃为师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话题了。你不要看为师貌若古稀老朽,其实为师岁数三千有余,之所以看起来只有七十多岁,完全是因为为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常年怀有一颗年轻的心!” 云无觅沉默了。阆仙在玉佩里偷偷吐槽,那是因为七十多岁以后再老也看不出来了。下一刻他被云无觅手掌拂过,又立刻屏息凝神,连悄悄说话也不敢了。 齐道仙君看他徒儿油盐不进,连话也不接了,只好悻悻然地收起了要开台唱戏的架势,对云无觅道:“你之前向朱雀堂的管事提出要下山历练,为何不来跟我说?” “徒儿原本准备待历练地点确定后,再来禀告师父。朱雀堂事务繁忙,批复需要的时日较久,我便先在那边交了牌子。”云无觅道,“既然师父已经知道了,想必朱雀堂的答复也该不日就要下来了。” “你还未说你的去向。”齐道仙君在身后的椅子坐下,对云无觅说道。 云无觅沉默片刻,才道:“魔土。” 果不其然,他刚吐出这两个字,他才坐下的师父就跳了起来,反驳道:“不行!” “我已通过朱雀堂所有考验,理应外出历练,按照惯例,历练地点可由我自行决定。”云无觅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明显他师父的反对没有对他的决定造成任何影响。 “你身具白虎血脉,本就杀性甚重,如何能再去魔域历练?”齐道仙君道。 “我太清世代镇守修真界东南境,是与魔域接壤的第一线,我不去魔域历练,应当去哪里?” 齐道仙君还是摇头,道:“若你只是想跟魔物交手,去任意一座前线城池便可,何必非要深入魔域?我清楚你的性子,绝不会只在边界上晃晃。”他说完,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又重新露出笑来,只是不知为何看着有几分猥琐,对云无觅道,“你为何非要执着与魔域,你身具白虎血脉,可以自由出入碧沉渊结界,去那里历练亦未尝不可。” 阆仙看见云无觅的指尖轻轻颤了一下。 “我不会去碧沉渊。”云无觅道,“白虎血脉威压太重,少有妖物能做我的对手。” 齐道仙君对他挤了挤眼睛,道:“那你可以去看……那只小妖嘛 ,是不是?”这老不修用两只手的大拇指合在一起,碰了一碰,笑得脸上褶子都要开花了。 云无觅皱了眉,道:“我意已决,师父不必在劝。” 齐道仙君见此计不行,再生一计,袖子一甩,吹胡子瞪眼,义正言辞道:“那你休怪我将你数次不守门派戒律,偷偷下山去看某人的事捅给邢堂,将你关进思过崖里。” “不说您没有证据,就算我真的被锁进思过崖,出来后我仍然不会改变意见。” 第四十八章 七情之忧(二) 云无觅最后还是定下了前去魔域,临行前,他在太清内唯一可算得上是好友的容迟来给他送行。 容迟带来了烧鸡和酒,却全是他自己一个人吃的。云无觅坐在一旁,又在反复摩挲他那块玉。他常年肃着一张脸,周身无事也带三分寒意,若不是容迟对他还算了解,此刻也看不出他是心神不宁,才会握着他那块玉不放。 “你真准备去魔域历练?”容迟问道。 “是。”云无觅答道。 虽然对答案早有预料,容迟还是挠了挠自己发髻,继续问道:“……你一个道修深入魔域,补给怎么办?” “我会提前备好。” “被追杀又打不过呢?” 云无觅抬眼看了他一眼,容迟感觉那个眼神好像在看傻子。 “逃。”云无觅答道。 “逃不掉呢?” “战。” “之前说了是你打不过才逃的。” 云无觅终于皱眉了,反问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容迟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显然就在这儿等着他呢,大声道:“当然是不去啊!”他撕了个鸡腿,拿在手里指点江山道,“这世间事一码归一码,你想历练当然是好事,只是去有军队镇守的城池不就很好嘛?又可以和魔物对战,以你的实力,安全也有保障,还可以混混军功去联盟里兑换宝物。不比你只身深入魔域孤立无援九死无生要好得多?” 云无觅答道:“太慢了。” “什么?”容迟慷慨陈词之后就把鸡腿塞到了自己嘴里,此刻咬着肉模模糊糊道。 “这样修为增长得太慢了,我等不起。”云无觅解释道。他眉眼被月光映亮,长睫轻巧垂下,像是有银色的细碎流砂从他睫上滑落,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流萤绕着他飞舞,如一盏幽幽的灯,不忍这美人独自坐在月下。 容迟叹了一口气,在内心酸酸想到,怎么连虫子都不绕着我飞,他听云无觅说完,又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何必如此?修为增长太快,心境不稳,易生心魔,于你日后晋阶不利。” “我意已决,你不必为我师父来做说客。”云无觅道,他沉默片刻,又继续道,“这些顾虑我都已想过,只是我还是要去。” “罢了罢了。”容迟放下了被他啃得干干净净的鸡腿,在桌子上敲了敲道,“既然如此,我欲与你同去。”他将鸡骨头丢到餐盘里,用油乎乎的手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块朱雀令,眉飞色舞道,“没想到吧,我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无论你去还是不去,我都有说法可以回齐道师叔祖。” 每一位被允许下山的太清弟子都会领到一块朱雀令,不仅可以用来追踪弟子行踪,里面亦会有破立境的长老留下的一道剑气,足以为弟子挡下一次致命一击。 他看云无觅不说话,讪讪摸了摸自己鼻子,道:“我只是去边界城池里驻守,不会跟在你身边拖你后腿的。到时若是你身陷险境,求救的话我也可及时赶去,再不济寻人求助也要快一些。” 云无觅这才道了声多谢。 “唉,你性子这么独,也就是我性子好受得了你了。”容迟一边说一边吃,不知什么时候,那只他带来的烧鸡已经只剩下脖子和头了。 云无觅没有说话,他掌中那块玉或许是被他握得久了,竟然微微发起热来,被云无觅垂眼一扫,又仿佛只是错觉。 阆仙这两日在玉佩内听了个整,幸好他本就是一棵树,没有手脚也还算习惯。他知道云无觅灵识敏锐,为避免被当成什么精怪,除了那日初初进入幻境之后,发现情况有异使用了神识查看环境,之后就再没有使用过。只将神识覆盖在玉石内部薄薄一层,用来代替五感。每次云无觅抚摸玉石时,阆仙是可以感受到的,他像是真的如曾经所想的那样变作了一只毛茸茸的幼鸟,在每一次抚摸下将头藏在翅膀下颤抖,感受到云无觅指尖的薄茧和指腹的温热触感。 他想:之前云无觅师父说他每次偷偷下山去碧沉渊看一只小妖,是去看我吗? 肯定是去看我。阆仙想到,他觉得有点美滋滋的,觉得身上有些热,想要发泄一下,却因为是在玉佩里,这热意只能待在他的身体里,化作流淌的欢喜。 阆仙想到这里,又郁闷起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原来他们曾相遇那么多次。 碧沉渊的结界除了限制人修进入之外,妖修亦有修为限制,达到洞神境也就是常说的妖君,才能随意进出。虽然在碧沉渊内因为资源丰富,争斗并不激烈,但仍然有同类相残的事件不时发生,失败者的尸骨被啃噬干净后丢弃在野外,等待着在千百年后化为黄土。原型为草木的妖修大部分不擅长斗法,便常常选择依附大妖生存,通过交换自己独有的资源来换得庇护,往往为其本体可再生的枝叶茎干一类。 可是阆仙不能如此做。他原型太过特殊和珍贵,当做资源上缴的后果是陷入无穷的麻烦争斗当中。他为了生存,摸清了妖族各大势力的分布,也精通了各种遁术和自保手段,通过灵液交换自己所需物资。再后来他成为了大妖,也会收留一些寻不到庇护的草木小妖,种到他的药园里。但这些年来,唯一得到过他树枝的妖族,只有悬济和花花。 他当年修为足以出入碧沉渊结界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外面打听云无觅消息,那时候他还没遇见花花,只能无头苍蝇似地乱转。但是太清常年处于对战魔域的第一线,对尚还弱小的弟子保护极为严密。阆仙好不容易知道云无觅在何处之后,却仍然见不到他。 他那时才发现,原来如果云无觅决定不要他的话,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可是即使是当年他什么用也没有,只是一只连化形都不会的小树妖的时候,云无觅也收留了他呀。或许一棵树天生就更擅长等待与守候,寻找并非它们所长,但是云无觅对阆仙的意义太过重要,即使是不擅长的事,他也愿意为了云无觅去做。至于找到他后怎么办,那时的阆仙还没有想那么多。 他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找到云无觅,这执念在他体内生根发芽,如蛛丝一般缠绕住他的心脏,一旦他想放弃,蛛丝就会收紧,勒入他的血肉中去,让他喘不过气来。这不是因为他做不到放弃,而是因为他不想放弃,也不愿放弃。 那夜过后,次日清晨,云无觅即下山离开了太清,容迟与他同行。 “哎,你要去哪儿?”容迟对着云无觅的背影喊道。太清山门之内不允许御剑,只能乘仙鹤来往。他们刚刚下山,容迟观看云无觅要离去的方向却不是原本他们商量好的北方。 “去碧沉渊。”云无觅答道,“一月后,我们在北境落日城见面。” 话音刚落,人已走远。容迟站在原地对着云无觅背影喊了两声,见那人一去不回头,也只好唤出自己的剑,亦准备离去了。他临行前准备将朱雀令拿出佩在身上,表明自己太清弟子身份,遇到危险也好及时作出反应,伸手向袖子里一模,却摸出了两块朱雀令,其中一块正是云无觅的。 容迟震惊了! “那混蛋什么时候干的!”他叫了一声,却又立刻心虚地回头看了眼山门,见无人在他身后,才舒了口气。违反门规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被逮着了,他准得被邢堂判个同罪。惊讶过后,转念一想,他便明白云无觅是不想让门派内其他人知道自己去了碧沉渊,毕竟妖族虽然避世,但是实力并不容小觑,一直以来颇为被人修忌惮。当然,要是让容迟来说,那些忌惮妖族的不过是眼红人家资源没自己份罢了,也不想想别人的东西凭什么要给你。若是传出太清此届首席外出历练时去了碧沉渊的消息,纵然难有什么实质伤害,也少不得会有些麻烦。 但是这人却告诉了自己他的去向。 “唉——”容迟叹了一声,把云无觅那件朱雀令收回了自己袖中,唏嘘道,“我做人啊,就是太善良了……” 云无觅只是不想将太多目光引到碧沉渊罢了,毕竟那里面,住着阆仙。他不知道现在自己玉佩里还住着一个在,一腔相思都被人看了个清清楚楚。阆仙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此次住到了玉佩之中了,是因为在这个幻境中,“阆仙”没有见到过云无觅。 只是,既然该幻境依托文心页而生,一块玉佩,何以解忧? 阆仙被红线缠着挂在剑柄上,风吹得他不停晃荡,又冷又高,更愁了。不过万幸的是他缠着的这把剑是被云无觅抱在怀里在,被云无觅踩在脚下的只是一把普通飞剑,不然阆仙要更郁闷了。从他现在的角度看云无觅,只能看见云无觅的脖颈和下巴,偶尔晃得高了,才能看一眼侧脸。阆仙试着在云无觅眼皮子底下顶风作案,偷偷探出一缕神识,却因为实力受限,总是刚出去就被罡风吹得消散了。 ……阆仙好愁。 第四十九章 七情之忧(三) 当初在将情根依托白虎一族的同生契种入阆仙体内之后,云无觅有很长一段时间除了修炼无所事事,他好像独自行走在水中,被与整个世界隔开,只有那一块被用红线系在他剑柄上的玉,留下了他最后一根情丝。直到他师父与他谈话,对他道:“若是实在是想,不如去看一看他吧。” “徒儿不明,还请师父示下。”云无觅道,他声音倒也并不如何冰冷,只是漠然,仅有漠然。 那是齐道仙君在云无觅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正经时刻,他看向云无觅的眼神仿佛在看一线无可奈何的命运,无奈,却又包容,他对云无觅道:“你想见的人,就在碧沉渊。” 云无觅沉默片刻,似是在回忆,才道:“若是我没记错,我应当允诺过,在我足够强之前,不会再去见他。” “那你要到何时才能足够强?”齐道仙君反问道,“纵是我等修真之人,一直追求超脱于轮回之外,时光亦如朝露易逝,一去不回。你一日不去看他,便丢失一日,永不可追。” 他看云无觅还是不说话,又道:“你当日是对我许诺,所顾虑的无非是将他暴露于人前,但是碧沉渊本就隐秘,你如今也尚未在我道修间扬名,并没有多少人注意你。也只有此时,你才有机会去见他。若是仍不放心,你行事隐蔽一些,并不现身,也就罢了。并未相见,也不算违背许诺。” 云无觅又是沉默,这一次他终于没再出言反驳,只对师父行了一礼,道了声多谢。 “不过……”齐道仙君说完了正经事,又没忍住对云无觅谄媚笑道,“乖徒儿,你若是被邢堂逮到了,可千万不要把你师父我供出来,说是我怂恿的啊!师父我老胳膊老腿的,可受不了思过崖那种地方。” “师父放心。”云无觅认真道,“邢堂抓不住我的。” 齐道仙君吹了下自己的胡子,一口气被噎住不上不下,瞪着云无觅不说话了,最后他袖子一挥,对云无觅说道:“走走走,你师父我要修炼了,别在这儿烦我。“ 云无觅对齐道仙君行了一礼,道:“徒儿告退。” 待他走了,齐道仙君在蒲团上坐下,点燃一盏青灯,从袖里乾坤中拿了酒出来,洒向地上,笑道:“真像你啊,温师弟,你当年爱上了云音,如今却又轮到你儿子爱上建木了。不过你和云音放心,只要我在一日,就会护他一日的。” 他洒了一圈后,竖起了瓶口,自己仰头喝干净了剩下的一点瓶底,看着地上酒液慢慢渗入青石缝隙之中,嘿嘿笑了。他面上泛起阵阵潮红,笑道:“虽然你惊才绝艳,又有神仙眷侣,可是终究还是我赢了,温师弟,我比你活得可长太多了……” 他砸了下嘴,自嘲道:“都快活成个老王八了。” 次日,齐道仙君神识一扫,便发现驻云峰上已没有做早课的云无觅的身影,他暗暗骂了一声:“臭小子,跑的还挺快!” 那是云无觅在与他们分别后第一次去见阆仙,当初他将阆仙留在碧沉渊时,是特意将他放在了白虎领地之内,即使白虎一族早已避世,但是仍然没有妖修敢侵犯他们领地。话虽如此,后来他还是隐匿了身形,在阆仙身边守着,一直等到阆仙醒来后,才离开了。 那时他刚刚剥离情根不久,待在阆仙身边时并无异状,但是此次见到阆仙时,就像是被一根针戳破了包裹他的水膜,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陡然清晰,所有色彩都变得鲜亮。好像一颗萌芽的种子破了土,悄悄扎根在了他的心上。他这时才明白,七情所系,是为情之所衷。 后来,他便常常来偷偷看阆仙,看着这只小妖在深夜独自睡去,又在清晨独自醒来,看着他受伤后总是会躲起来一个人静静疗伤,依靠自己的力量逐渐成长。他痛他所痛,想他所想,渐渐便有陌生又熟悉的情感在他体内默默涌动,如冰下的暗流,冰冷又清澈,只等待春日雪化,就会汹涌成没过河岸的春潮。 他想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心甘情愿地重复喜欢上这个人。 但是在这一次后,他便将前去魔域历练,估计几十年内都不会回返,会有很长的一段时日不能来看阆仙。 他心中有千种真情要诉,万种无奈要说,却只能站在这里,远远看着他的心上人。 云无觅没有说话,他收敛起了所有气息,静默如一汪深潭,静静跟在阆仙身后。他没有太多时间能够停留在这里,每次都是来去匆匆。这时的阆仙修为只有洞玄境,他没有住处,多宿在深山野林之间,寻一处可遮风挡雨的山洞,夜夜苦修。偶尔觉得倦了,阆仙才会拿出那一只玉雕成的小白虎,怔怔看着,并不说话,目光中却不知有多少未尽相思,如夜色下静静流淌的河,映照出的粼粼波光,皆是盈盈月色。他用指尖轻轻戳了下小白虎的耳朵,又点了点它额头上的王字,即使指下既没有柔软皮毛,也没有温软触感,他还是笑了出来,由眼至唇,那笑意像是清浅的涟漪一样漾开,又渐渐消失。 白日里,阆仙则奔波于碧沉渊内部的各大势力之间,想要尽快摸清这些势力的恩怨情仇,也好找个地方落脚。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隐藏身份,又在与他人交往中学会了辨别种种话术,说话九真一假,不过是最常见的手段,还有全部真实的情报只是换了个说法,就能推导出完全不同的结果。他并不擅长这些,熟悉了之后也不过是能勉强做到不再吃亏。让他自己去做此种事,却是做不出的,在谈话中往往沉默以对。这样当然不讨好,若是遇见作风强硬且欲行逼迫之事者,他便只能逃。有时他能全身而退,有时却少不得要付出一些代价,这些苦楚,他也都一一经受了。 一棵树想要生得高大繁茂,枝叶遮天蔽日,身上如何能没有几处伤痕? 当初他在碧沉渊孤身一人醒来时,或许心中有过茫然惶惑,却既不怨怼,也不生怒,更不曾有过放弃念头。 他想,我只需要找到云无觅就好了,只要能够找到他,我的所有疑惑都会得到解答。这种信任并非无根而生,而是扎根于他和云无觅共同生活过的岁月里,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迹。甚至他相信,云无觅总会来找他的,只是他不愿意一直等待,才会如此急迫行事。 不过这些年来,阆仙受过的伤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过疤痕,愈合得也总是很快。他疑惑过,后来没有答案,便将此事当成一项后天才有的神通,不再去追究了。 如今,阆仙住在玉佩里,看见云无觅明明没有参加战斗,捂住唇的手指间却溢出鲜血,才知道了答案。云无觅跟随在阆仙身后的这些日子里,阆仙看见如果曾经的自己身陷险境,云无觅是一定会暗暗出手相帮的,只是他要隐匿身形,能帮的只有尽量为阆仙创造逃走机会,不会再干涉更多。 即使如此一来,他要为阆仙承受更多伤害。但是他心中很清楚,自己现今不能一直护在阆仙身边,干涉太过,难免结下更多因果,到时他可以一走了之,可是阆仙要怎么办呢? 若是可以的话,他当然希望阆仙不用经受任何苦难伤痛,永远做一棵郁郁葱葱地长在他心上的小树。他当初有想过告诉阆仙真相,但是阆仙与他不一样,他体内没有传承,又生来就在古战场,除了云无觅外再未见过他人,他的生命里没有“天道择之”的概念,无法理解为何在外面的世界会有人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加害于他。 所以他代替阆仙做了选择。 可是在他心中,其实是希望有一天,阆仙能再次走来他身边的,一如他们当初相遇。 云无觅要离开了,碧沉渊和落日城之间的距离十分遥远,他已和容迟有过约定,不应失约。他临走前,回头一顾,看见阆仙正在集市中和人交易,他身披斗篷,只露出一小节白皙脖颈和光滑下颚,嫣红唇珠紧抿着,轮廓清秀得像个女儿家。他没有说话,借着袖子掩映和卖家比价,架势已很是熟练。 他只看了这一眼,便收回目光离开了。可是同时,他心上却生出丝丝缕缕的愁绪,每一丝都写着担忧。无论你做了多少万全准备,留了多少顾虑后手。一旦你要离开这个人,心上都还是会生出担忧,因为从你转身的那一刻起,视野里就再没有他的身影。 而他从来到走,阆仙从未知晓。 不过如今,阆仙知道了。他栖息在玉佩里,想要伸出细细软软的手脚,去摸一摸云无觅。 他从前竟然有这么多的事不知道。阆仙想着,心中仿佛涨满了温热而酸涩的泪,如醇酒,却又如春光,让他在朦胧光辉中熏熏然醉去,醉入甜蜜梦中,梦里有缤纷落英和一只毛茸茸的大白虎。他依偎在这只老虎的腰腹上,和他分饮一壶相思。 虽然我现在还无法告诉你,但是我已经做到了,云无觅。在我们分别后,我再一次走到了你的面前,并且牵住了你的手。 所以,快点好起来吧。 作者有话说:好了,云无觅再醒来心智就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了,跟他当初和阆仙相遇的时候差不多。 这几天云无觅的戏份比较多,不知道我有没有表达出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即因爱故生忧怖,他处理这些事其实也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但是云无觅境遇其实也没比阆仙好多少,同样是孤身出生在古战场,一个人跌跌撞撞地长大,所以希望大家如果觉得他犯傻的话,也能多多包容一下。 还有我把前面易奴草里的“谢六娘”改成了“谢三娘”,这个确实是我疏忽,大概是因为六比较顺口吧……不过这两个谢六娘(现在是谢三娘和谢六娘了)扒一扒族谱确实八百年前是一家。 今天也赶上了,耶! 第五十章 雪裘花(壹) 阆仙醒来了,不知是否是因为云无觅潜意识地排斥,在幻境中,阆仙并没有看见云无觅在魔域的经历。 他知道阆仙天性厌恶这些,从前在古战场时也是这样,每回回来前必会先行清洗干净自己身上血迹。 阆仙撑着脸颊坐在云无觅对面,等待他从入定中醒来。因为先前设了结界的原因,房间内屋门紧闭,灯光昏暗,只有盏内的余香木顶端燃着一点如豆灯火,醺醺然地照亮了一室寂静,映照出灰色的影。 云无觅也被这昏黄的灯光笼罩了,橙红光影像是轻纱一般顺着他的轮廓滑落,在他眉骨和鼻梁一侧投下了浅浅一层阴翳,柔和了他眉眼。 阆仙听见了灯花爆开时的细小噼啪声,他看着云无觅,心中一时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和这寂静夜色一起,一同等待着这人醒来。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惆怅飘散在他的身躯里,像是无风时的烟雾,愈来愈淡,只留下一丝停留在鼻尖的清冷香气。是因为他太喜欢这个人,所以只是看着他,连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担忧别离。 心有所爱,方怀远忧。 云无觅醒来了,他的眼睫颤动了几下,之后睁开了双眼。这个过程在阆仙眼中变得极慢,像是看见一只蝶栖在花上,缓慢地收拢起了它纤薄而艳丽的翅。那双眼睛黑白分明,不怒也含三分清冷,已经很像云中君,但是下一刻,灯火和阆仙一同映入他的眸中,他露出了笑,便不再像了。 因为云中君存活在世人眼中,他永远锋利、冷冽,高居云端,未曾有过心上人。 阆仙握住了云无觅的手,没有说话。他想将自己也变成那个小小的影子,住进云无觅的眼睛里,从此醉死于他眸中月光。他将从此安谧睡去,不再仿徨,也不再担忧失去。 可是他不可以。 这些年他拼命成长,不过是为了这一日,能够为他在乎的人遮风避雨。 “你感觉如何?”他问云无觅道。 “我很好,阆仙。”云无觅答道,握紧了阆仙的手,露出一点点委屈神情,继续道,“我不喜欢九连环。” “好,那我们以后不再买了。”阆仙答道,安抚地拍了拍云无觅手背,语气仍然像是在跟小孩子说话。 “我也不喜欢你离开我。”云无觅继续道。 “……以后不会了。”阆仙认真答他。 “但是我喜欢阆仙。”云无觅接着道,他这时面上已没有委屈神情,而是带着得意,又有一点强自压抑的害羞,是少年郎不愿遮掩的炽热和欢喜,他继续道,“很喜欢,是跟小孩子的喜欢不一样的喜欢。” 阆仙愣住了,他脸上也浮现了红意,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话。最后只好弯下腰,连带着握着他不肯放的云无觅的手掌一起,捂住将发烧的脸颊,小声嘟囔道:“……都怪你。”害我这么羞,又这么热。 云无觅松开了阆仙的手,将阆仙抱进了怀里。阆仙依偎在他肩头,低声问道:“怎么突然这样说?” “我也不知道。”云无觅答道,他手指卷起一缕阆仙垂在背后的发丝,觉得又轻又软,心都要化了,“醒来看见你,就想这样说了。” 不仅如此,还觉得这一句喜欢已经太迟。 他收紧了怀抱,蹭了蹭阆仙颈窝,又在阆仙耳边小声说道:“真的好喜欢你,我喜欢阆仙。” “我知道。”阆仙也在他耳边小声答道,安抚地拍过他背脊,“我一直都知道。” 他们像是两只毛茸茸的绒团凑在一起蹭来蹭去,想把对方裹在自己的暖和又柔软的长毛之中,偶尔小声絮语,皆是只有对方才听得懂的话。 知道慕少艾,应该有十七八岁了吧。 阆仙心中偷偷想到。 “我们要去找最后一味药了。”阆仙对云无觅说道,“是雪裘花。” “我好像见过雪裘花。”云无觅道,他脑海中依稀闪过一些影像,迟疑道,“……似乎是在碧海心的手里。” 阆仙眉头微簇,问道:“是你的徒弟?” “我不太记得了。”云无觅答道,“或许是的吧,她似乎对我极为信任。” 云无觅想起的更多了,但是中毒前的记忆仍然不完整,傻了后的记忆倒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阆仙揉了揉自己眉心,碧沉渊常年与外界隔绝,对修真界的消息并不如何灵通,如今花花不在他身边,他于消息一道上难免有些头痛。最后,他对云无觅道:“我们出去打听下一下。” “好。”云无觅答应了他。关山城与云无觅当初前往魔域前所处的落日城相似,均为道修所驻守,买卖消息的地方就位于城中,为一间普通楼阁,牌上书着“信盟”两个大字,看样子背后站着的也是各大门派。在进入后才发现楼阁内别有洞天,空旷正厅内雕刻的全是传送阵法。在这里道修们可自行选择传送入口,在单间中再进行询问,确保不会泄露隐秘之事。 激发传送阵法需要灵力,云无觅牵住阆仙的手,主动上前了一步,对着阵法打入一道灵气。果然,阵法识别出了太清道法,泛出青白相间的光。 云无觅和阆仙被传入进了同一间单间。 他们进去后,正有一人身穿太清白色弟子服,翘着二郎腿搭在身前桌子上,身体后靠在椅背上,脸上盖着本书睡觉。云无觅轻咳了一声才将他惊醒,匆忙拿下书本,放下了腿,谄媚笑道:“客官想要问什么?” “我想要问血月魔君和玄净道君之间的关系。”阆仙说道。 “好的!想必您也知道,玄净道君就是我们门派的碧海心师姐了,师承那位云中君,目前修为是洞神境,又漂亮天分又好又勤奋又漂亮。曾经跨阶拔剑,大败近月楼的知弦道君,啧啧,那一战可是传遍了整个修真界的。从此我们碧海心师姐就是修真界的新一任第一美人了,不愧是那位老祖的弟子!” 站在他面前的老祖云无觅:“……” “至于血月魔君……也就是魔女血滴,她是由道入魔,当初在道修中名不见经传,入魔后却很快就恶名远扬,修为也提升迅速,成为了无数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魔君。不过魔修本就喜欢走些歪门邪道,她修为提升这么快我们也不用羡慕,以后肯定是要吃苦头的。接下来我说的可是我们信盟的独家消息,魔域曾经传出过血月魔君以雪裘花为报酬,悬赏玄净道君的项上人头。却少有人知道这位魔女曾经差点和我们碧海心师姐一同拜入我们太清。”这位太清弟子说八卦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投入无比,连腰中佩剑都在嗡嗡震动,说到这里还拍了拍自己胸口,露出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不过魔女没有通过我太清的问心阶,后来就拜入了一不知名的小门派,据传与我们碧海心师姐还是旧友,也不知道是如何反目成仇的。” “剩下的,就是我们在魔域的线人传回来的消息了,嘿嘿嘿……”这位太清弟子露出笑容,举起手对着阆仙将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搓了搓,笑道,“您需要先付钱,才可以听。一共一千一百块上品灵石,承蒙惠顾。” 云无觅丢给了这位弟子十一块仙品,阆仙站在他身后挑了下眉,没出声。 这位弟子收了钱,拉开一个抽屉,将灵石向内一丢。阆仙和云无觅背后出现了桌椅和瓜果,二人对视了一眼,向后坐下。 那位弟子喝了口茶,继续道:“那我就继续说了。这道悬赏公布后虽然也已经有近百年,但是碧海心师姐受到的刺杀次数却是零。纵然我们对魔修防范严密,但是还是会有漏网之鱼不时穿过结界,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魔修修为都不弱,碧海心师姐也不是一直待在驻云峰上,不时会外出游历,可以说以能穿越结界的魔修的实力,绝对是能有机会刺杀她的。” “且魔修皆是亡命之徒,即使驻云峰上那位老祖也是凶名在……不是,战功赫赫,但是雪裘花对魔修吸引力何其之大?再怎么说,也不应该一次刺杀都不曾有过。后来,我们潜伏入魔域的弟子传回了消息,才知道……”弟子压低了声音,半个身子都伏在了桌子上,凑过来说道,“是因为血滴魔女把那些接了委托的人都杀了!” 那弟子坐了回去,咂了咂嘴,似乎也觉得有些逻辑不通,挠了挠自己发髻,疑惑道:“不过反目成仇是那魔女亲口说的,委托也是随之发布的,她又为什么要杀那些接了她委托的人呢?”他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一定是因为过于正直而猜不出这些魔修的邪恶想法,耸了耸肩,对阆仙他们道,“这就是信盟的全部消息了。” 因为她已经拿不出报酬了。 阆仙在心中接道,并没有说出口,站起身道了声多谢,和云无觅一同离开了。 他们回到客栈后,阆仙原本准备直接说出下一步计划,对云无觅道:“我们……”他看见云无觅的眼睛,话语一顿。 “怎么了?”云无觅柔声问他。 阆仙笑了一下,问道:“我想问问你,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云无觅明白过来阆仙的意思,也笑道:“回太清一躺吧,我有些事想去问问碧海心。” 阆仙答了好。 第五十一章 雪裘花(贰) 碧海心仍然被关在思过崖之中,因为灵气封闭于丹田之内的缘故,她的头发已经尽数花白,面上也显出老态,已经不是当年的修真界第一美人了。 即使如此,她五官轮廓,依稀还是极美的。她的背脊仍然挺直,气度仍然优雅。 她的身周已经没有幻象,是炼心阵已破。 云无觅携着阆仙停留在她的面前。 碧海心似有所感,慢慢睁开了眼,那双眼睛中似乎满含灵气,随着她的醒来流散到她的身体各处,她的头发重新变得乌黑,面容上皱纹尽消,肌肤重新变得光滑柔嫩,她看见了云无觅,站起在原地行了一礼,恭敬道:“徒儿拜见师父。”四肢上的铁链随着她的动作桄榔作响,这少女面上却没有丝毫窘迫之色,仍然微垂着头,没有看向云无觅,态度平静而恭谨。 云无觅好像没有看见她身上的铁链,对她道:“我此次回来,是想问你一些事。”这师徒二人对面而站的时候,气度其实十分相似,清冷得如出一辙,只是云无觅气质要更锋锐,碧海心气质则要更柔软一些。 碧海心却在云无觅开口那一刻猛地抬起了头,怔怔看向云无觅,颤声问道:“师父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吗?”这少女眼中隐有泪光,愧疚和庆幸夹杂在一起,一同涌出了她的眼眶。 云无觅没有答他,是原本站在他身后半步之处的阆仙走上前来,对碧海心道:“不,还没有解完。” 他伸手接住了碧海心顺着脸颊滑落的那滴泪,微凝了眉,从袖中掏出了一方手帕,递给了碧海心,低声道:“擦擦吧。” 碧海心接过了这方手帕,重新低下了头,小声道:“多谢前辈。师父和前辈有什么问题,还请直言,我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来问吧。”阆仙侧头对云无觅道,云无觅点了头,他才重新看向碧海心,问道,“我想问你是否知道雪裘花?” 她思考片刻后,摇了摇头,道:“我并不了解灵植相关,从未听说过。” 当初碧海心下山历练时,并没有想去之处,是交由朱雀堂安排的,容迟念到云无觅这么多年来也就收了这一个徒弟,便没有安排她去前线,而是让她去了西境,寻找秘境历练。所以碧海心除了血滴之外,并没有接触过其他魔族,对魔族其实了解不多。 “雪裘花是魔域珍稀灵植,服之可令魔修修为大涨,但是对道修却无甚用处。”阆仙道,“云无觅中毒后便丧失了前尘记忆,三魂之一的爽灵亦被毒性缠制,所以才灵智不显。如今他毒性已解十分之七,才能隐隐约约记起一些从前景象,雪裘花是他需要的最后一味药。他说曾经在你手中见过一株雪裘花。” 碧海心想起了血滴,皱了眉。如今她被玄铁所制,不能将灵气发于体肤之外,神识却还是可以使用的。她用神识抹去了自己芥子袋上的认主限制,将其递给了阆仙,道:“我全部身家皆在于此,前辈可自行查找。我从未见过雪裘花,即使是就在其中,我也是认不出来的。” 阆仙没有推辞,接过了碧海心的芥子袋,探进神识。片刻后,他将芥子袋递还给了碧海心,摇了摇头,道:“并不在其中。雪裘花花瓣雪白,重瓣,盛开时犹如雪裘。不知姑娘可有映象。” 碧海心回忆片刻后,道:“我确实没有见过。但是师父既然在我身上见过,想必是我哪一日簪的花。此种装扮我并不常做,花朵应该仍可以在我梳妆匣中找到。只是我仍在受过,怕是要劳烦师父和前辈自去我洞府一趟了。”她考虑到阆仙之前说云无觅并未恢复记忆,补充道,“我平日里没什么朋友,如今也不能使用灵气画出地图,二位可去寻沈醉师侄带路,他是我太清此届年轻弟子首席,很好打听。” 阆仙道了声多谢,先行退出了洞外,留下云无觅站在洞内,和碧海心相对无言。 云无觅打量这个重新垂下头去的少女,阆仙不在他身边,他看上去简直与从前的云中君毫无差别,永远清冷且高不可攀,眸底深处含着寒芒,他对碧海心道:“我尚未恢复记忆,不知当初为何收下你,也不知往日我们如何相处,所以也不能对你许诺原谅。” 碧海心身子轻轻一颤,想:“他果然猜到了。”除了与她师父中毒之事相关,天底下还有何罪能够让太清将云中君的弟子关进思过崖,即使是云中君亲自来见也不放她出来?她咬住了嘴唇,牙齿陷进唇'肉,不说话,也不敢说话,害怕一出口就是泣音。师徒之间还能如何相处?不过是一个教导,一个领悟。她的师父虽然态度未曾温柔,却也一直尽职尽责,是她蠢,被妄念所控,才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不过……”云无觅接着道,“我听闻掌门判罚了你两百年,洞神境也不过八百年寿命,之后我会向掌门求情。” 他说完便离开了,碧海心在洞内慢慢蹲下,抱住了自己双膝,头埋在臂膀之中,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背脊不停颤抖,眼泪和哭到大张的嘴中流下的口水混在一起,狼狈地打湿了她的裙摆。 即使她已经放下,但她师父对她来说,当然是永远不一样的。他们之间除了她的妄念之外,还有更深重的恩义,是教导之恩,与抚育之义。 阆仙再次见到了沈醉,云无觅和他一起。他们到达沈醉洞府时,正好听见了沈醉在和姑娘吵架,且那姑娘语气间还令阆仙感到颇有几分熟悉。他们走上前敲了敲门,门内争吵声骤然一静,片刻后,沈醉才过来开了门。他看上去颇为狼狈,虽然衣冠完好,脸上却不知为何有一片细小红痕,像是被树枝刮过。他苦笑着打开了门,看见是阆仙和云无觅后,笑容陡然一滞。反倒是他身后传来了一声尖叫:“阆仙!” 一个穿着白裙的小姑娘拎着一根树枝像是箭簇一样冲了过来,撞进阆仙怀里,拽住阆仙衣襟稳稳挂在上面,开始嚎啕大哭。阆仙这才看清楚,这个小姑娘身上的白裙只是一方手帕戳了两个小’洞,露出两节嫩藕似的白白胖胖的小胳膊,此刻一只手拽着阆仙衣襟,另一只手仍然抱着那根三倍长于她的树枝不愿放开,也不知是怎样拿稳的。 阆仙好像明白沈醉脸上的划痕是怎么来的了,他抬手拖住了小姑娘赤着的两只小脚丫,唤了一声:“花花?” 花花停了哭声,打了个嗝,松开了握住阆仙衣襟的手,就势坐在了阆仙掌心中,她现在只有掌心那么大,坐在阆仙手中时像是个精致的小娃娃。那张肉嘟嘟的小脸刚刚哭得通红一片,此刻花瓣一样的小嘴一张,就开始向阆仙告状:“他欺负我。”她空出来的那只手一指,精准无误地找到了站在一旁的沈醉,声音里还带着哭音,说一句话就要打一个嗝,委屈极了。 阆仙看了他一眼,沈醉赶忙摇了摇头,没敢出声辩解。 “你偷看我!”花花喊道。 “那是你刚刚化形,你现在身上的衣服还是我做的……”沈醉扶了下额,解释道。 “是啊,一张手帕戳了两个洞。”花花冷笑一声,可惜她现在实在是太小了,声音又嫩又水,怎么都笑不出气势来。 所有精怪初初化形时都是没有穿衣服的。阆仙挑了下眉,花花还在继续数落沈醉罪状。 “你说我化形后就可以去找阆仙的,可是上次阆仙来了你都没有告诉我!”花花说道这里,委屈地撇了撇嘴,抱住了阆仙害怕她掉下去而将她虚虚拢住的手指,不肯放开了。 “小祖宗,你当时在为闭关化形欸,难道见阆仙比化形还重要吗?”沈醉无奈道。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花花毫不犹豫理直气壮地答了一声:“当然是见阆仙比较重要啊!” 沈醉喉间一噎,觉得自己快要心梗了。 阆仙终于开了口,他用手指顺着花花披散着的发丝滑下,轻轻揉了揉她,道:“可是对我来说,花花化形比较重要。” 花花眼里含了两泡眼泪,又要哭了,抱着阆仙手指呜呜道:“阆仙对我真好呜呜呜。” 沈醉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了,这不是跟他说的是一个意思吗? 阆仙从花花抱着的那根树枝上摘了片自己叶子,递到花花手里,用手指一点,那片叶子就变成了碧绿衣裙,裙摆柔软漾开,上面仿佛还有细碎闪光。原本披散着的长发也被同色丝带绑成了双丫鬓,多余的丝带垂下来,随着花花动作在她颊边飘荡。花花站了起来,提起裙摆,看见自己脚上也穿上了缎面做的鞋子,不禁哇了一声,抬头对阆仙甜甜笑道:“谢谢阆仙!” 阆仙这才伸手擦干了花花脸上泪痕,哄道:“这样花花就又是最漂亮的了。” “对,花花是最漂亮的!”花花笑得更开心了。 沈醉看了眼站在阆仙身后不说话的他的师叔祖,愁眉苦脸地抬手给自己治好了面上的伤。 第五十二章 雪裘花(叁) “我们此次来,是有事想要拜托你。”阆仙对沈醉说道,花花坐在了他的右肩上晃荡腿,“云无觅尚未恢复记忆,不知碧海心洞府在何处,想要拜托你带路。” 沈醉道:“你们已经见过碧海心师叔了?” 阆仙答道:“自然是要先征得主人同意。” 沈醉沉思片刻,道:“可。请二位跟我来。” 花花哼了一声。 沈醉补充道:“这位仙子也请跟我们一同去吧。” 花花不出声了,阆仙往她手里塞了几滴灵露,外面用一层灵气结成的薄壳裹着,给花花当零食吃。云无觅走在阆仙左侧,借着衣袖掩映偷偷牵住了他的手,在阆仙看过来时,对他眨了一下眼睛,看见阆仙眸中漾开笑意。 碧海心的房中摆设十分简练,梳妆台就摆放在净手架旁边。阆仙打开了其中最显眼的那一个妆匣,看见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簪花,数量并不多,只有十几支,不知使了什么法术,被储存在匣中常开不败,花瓣上仿佛犹带露滴。阆仙拿起了被放在最上面的一朵,这朵花花瓣鲜红似血,娇艳欲滴,虽然是重瓣,但是花瓣形状与排列方式皆和雪裘花不同。 “阆仙,你看出什么了?”云无觅注意到了阆仙神情,出声问道。 阆仙一时凝了眉,没有说话,而是将这朵花放到鼻间嗅了一下香气,才说道:“是障眼法,可我无法解。这朵就是雪裘花。”他又问云无觅道,“你在回忆中见到的,可是雪裘花原型?” “是。”云无觅答道,“当时这朵花上并没有被施加障眼法。” “那就是有人来过了。”阆仙道,将这朵花给了云无觅,对他道,“若是什么时候你觉得时机成熟了,便可以服下这朵花。这味药之后,你六魄都已摆脱毒性,应该也会恢复这些年的记忆。” “我觉得现在的时机就很好。”云无觅对阆仙道,他接住了这朵花,用指尖凝成细丝的剑气一点点破开了花瓣上描绘的阵法,而没有伤到花瓣分毫。原本的鲜红颜色凝聚成血珠滴落,被伸手的阆仙接住,在他掌心汇聚成小小一汪,像是将热水倒入油中,传出了皮肉被灼烧的呲呲声。云无觅握住了他的手腕,直接用灵气将血液裹起,离开了阆仙掌心,看见白皙皮肤上已经浮现了圆形的淡红色灼痕,又极快地消去了。 “没有事的。”阆仙对云无觅道,“我以后会更加小心。” 他见云无觅还是握着自己手腕不说话,只好心虚地转移了话题,继续说道:“这几滴血液里含着魔气,却只有淡淡一层,更多的还是灵气。这是由道入魔之人才会有的血液,他们入魔之后经脉之中不再储存灵气,而是改为储存魔气,但是血肉中却还残留着灵气,除非剜去所有血肉再生,否则终生都不能摆脱这一点。” 云无觅看了眸光移开的阆仙一眼,低头抬起阆仙手腕,在他掌心轻轻一吻,才放开了他的手。 阆仙耳朵红了。原本残留的轻微灼烧痛感,被柔软温热的触感所取代,他垂下了手,下意识曲起了手指,用食指指腹轻轻摩挲过那一小片刚刚被吻过的肌肤。 “是血滴。”云无觅道,他眉眼一片淡然,甚至还有空扫了一眼坐在阆仙肩上,鼓着腮帮子瞪着自己的花花,给了这小姑娘一个恶劣的微笑。 他还记着当初花花骂他狐狸精的事呢。 阆仙没有察觉到这一片暗潮汹涌,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为什么血滴要冒风险潜入太清之中,只为了给这朵雪裘花施上一个障眼法,甚至害怕泄露痕迹而用的是饱含灵气更多的精血。他亦觉得对方想法实在难以揣摩,只好暂时放下,对云无觅道:“我们先出去吧。”即使是修道之人,一直待在姑娘家闺房之中也感觉不太好,尤其是这间屋子里处处是碧海心气息,阆仙有些不适应。 沈醉站在外面等他们,并没有进去。 阆仙走出来看见他,想起这位太清首席的风流名声,不由微微挑了下眉尾。沈醉背后一凉,颇觉不妙。果然,阆仙向他问道:“我听闻沈道友对女子心思颇为知晓其中关窍?” “已经都是年少时做的荒唐事了。”沈醉谨慎答道,“自从问心之后,我便一直洁身自好,再未沾花惹草。” “道友不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只不过有一个问题想请教道友,我想知道,若一位女子赠予了好友簪花,这只簪花对她十分重要,是她用心血浇灌,后来她与好友分开,她却偷偷再次潜入好友家中,给这朵花施加了障眼法,并未取走这朵花,是如何想的?”阆仙只是根据手上情报随口一说,却没想到自己这一猜已经将大致剧情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虽然碧海心并未明说,但是从她允许阆仙查探自己妆匣的那一刻起,其实就等于默认了这些年来,她确实一直与血滴保有联系。 “……”沈醉迟疑片刻,才道,“大概是舍不得吧。女子之间的感情十分细腻,既然当初她愿意把自己用心血浇灌的花送给这位好友,想必是十分看重这段感情,即使分开了,也不会愿意轻易舍弃。” 魔域,无尽海。 打坐的血滴站了起来,看见身前原本是海沟的悬崖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扒住了一只手掌,白皙纤细的五指轻易陷入了黑色的岩石。血滴双臂环胸,站在原地看着某人慢慢爬了上来,并没有上前帮他一把的意思。在明怀幽好不容易爬上来,瘫在悬崖边上边喘气平复呼吸,边瞪她时,血滴甚至充满无辜意味地耸了耸肩,对他道:“你要是再不上来,我怀疑云无觅的毒都要被解开了。”她眉眼间有不愉之色,显然对此事很是不快。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累?”明怀幽的实力并未恢复到巅峰时期,此时看上去只是一名貌美青年,眉眼细微处还带了几分稚气,站在血滴面前身高只是刚刚好与这个女人持平。他看见女人眼睛上方那形状被修得细而弯的眉峰高高扬了起来,像是两把纤薄弯刀,下一刻就要冲他当头斩下。 但是下一刻,这女人笑开,所有锋芒皆化作妖娆笑意,她从善如流,用哄弟弟一样的语气对明怀幽说道:“好啊,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因为我带回了无尽海。”明怀幽对血滴道,他拿出了一颗黑色的珠子,向地上一摔,无数浪潮黑色奔涌而出,无边无际地漫延开去。 血滴和明怀幽携手站在无尽海上方,看见那黑色浪潮仿佛巨兽张开了一张可吞日月的大嘴,将这片无边平原一口吞下,之后它身躯不断膨胀,海面越涨越高,重新变成了无尽海。 “可惜了。”血滴道,“深度只有原来一半了。” “无碍,迟早会取回来的。”明怀幽笃定道。 血滴眸中滑过一道光,轻笑起来,道:“是啊,该我们的得到的,我们总会取回来的。” 时至今日,血滴仍然记得她当初是如何遇见碧海心的。修真界中亦有家族流传,只是不如门派势大,多选择依附门派生存。饶是如此,这些家族的资源还是要比散修好上许多。可惜,血滴既不属于家族,也不属于门派,她只是一个从人贩子手里逃走的人牲,后颈上永远有奴隶烙印。当初被烙下这个花纹时,管事都会对她们说:如果逃了,就会死。 人牲都是体内有灵根的女孩子,她们被人贩子用各种途径收集而来,再交到管事手里,由管事和家族接触,把人牲第二次卖出去。这些人牲被家族买来之后,会被好吃好喝的供着,还会传授一些简单功法,但同时,一旦她们来了初潮,就会开始任由族内的男子肆意奸污,直到受孕,产下的孩子若是有灵根的,就会留在族内培养,没有灵根的,则是随意不知道打发去了哪。但无论孩子是否有灵根,作为人牲的母亲都是没有资格接触他们的。 家族家族,没有女人,何以成家?没有后嗣,何以成族? 对于修炼的女性来说,生育甚至比凡间女子更痛苦,因为她们的五感要更灵敏,疼痛自然也更剧烈,孩子还会带走她们大部分的修为。且修真界,并没有产婆和坐月子一说。反正无论多重的伤,喂一颗灵药,就足够吊住这些人牲的命了,她们命贱,没那么容易死的。 她生得过于好看,只要把一张脸洗干净了,小小年纪看上去就十分不安分,眼神又媚又带刺,站在一堆精挑细选出来的人牲中间仍然看上去十分出挑。这种长相,即使体内灵根不好,也是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的。她一路用身体布施管事,得了不少好东西,为此还被同行的另外几个女人牲排挤。 然后,在血滴即将被找到买主的前一页,她用从管事处得来的一把普通的精铁匕首,杀了这个也不过只有引气期的男人,逃走了。 第五十三章 雪裘花(肆) 在逃走之前,血滴用匕首削去了自己后颈上那块烙印着奴隶花纹的皮肤,将它丢在了男人的尸体上。她猜测以管事的修为并不会在她们这些人牲身上布下什么高深的追踪阵法,削下一块皮肉应该足够了。且那些家族里的修士们毕竟还要脸,知道人牲是见不得光的玩意儿,不会在明面上帮助这些出货的管事。她摘下了管事腰间的储物袋,从中翻找出了钱财、伤药和两张隐身符,将药粉倒在了自己血流不止的后颈上,止了血。之后她丢下了储物袋,穿上衣服,离开了这具赤裸的男尸。 在她的身后,血液从床上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在地面上晕染开一片脏污痕迹,于昏暗房间里显出暗得发黑的深红色。床上的男尸双眼圆睁,双手死死捂在自己的喉咙上,被从指缝间冒出的鲜血染红了双手。他浑身赤裸,双.腿.间一片狼藉血迹,下面那活儿被完完整整地割了下来,整个塞进了他的屁'眼里。 那之后三日内,血滴一直在城内躲藏,但是管事上面的人并不肯放过她,一方面是自己的手下被杀了,咽不下去这口气,另一方面是她是看过这批货的,知道这一批人牲中只有这个女孩的品相最好,可以卖出很高的价钱。要知道,她从人贩子手里买下血滴时,可只花了两块下品灵玉,但要是顺利转手出去,几百块中品灵玉也是能赚到的。这中间利润何止千番? 当初她出逃时已经用掉了一张隐身符,剩下的一张被她当成保命手段,却也在两天后就不得不用掉,才从包围圈中脱出身来。她能杀掉管事只是因为侥幸和足够果决心狠,以她此时的年岁身形,在并未引气入体的情况下,绝对不会有第二次侥幸了。所以她只能逃,只能躲。她不知道对方用了何种手段,每次都能准确得知她大致方向,自然也无从作出应对。即使是知道,她已经割下了自己血肉,也无法再做出更多,那一处烙印在她脖颈处,若是削得更深,她也就要死了。 她种种方法都已经尝试过后,却还是被抓了回去。 因为即将出货,她并没有遭到虐打,只是被关进了地牢,和之前作为听话的人牲的日子比起来,地牢里的生活足可以称为天差地别。肥大且凶狠的老鼠和她共居一室,不知吃了多少死人,身上散发出一股腐臭味,盯着血滴看的眼睛总是隐隐发红。作床用的干草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霉味,躺上去时还会听见不知是什么虫子爆开来的声响。如果想要便溺,也只能在这间牢房的角落里解决。 但最可怕的,是她的饭食也被停了,每日只有一碗清水。 在终于被放出去时,血滴已经被饿得说不出话,眼睛虚虚闭着,若不是还有气,看上去真跟死了一般。她被打手提着丢到了主事面前,只看了一眼就卑怯地低下了头,趴在地上发抖。那是一名穿得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她手中拿着一只白玉烟斗,绕着血滴走了两圈,还燃着火的烟灰落在了血滴赤裸的肌肤上,烫地血滴瑟缩了一下,却仍然趴在原地不敢抬头。 主事便笑了,娇声道:“早如此不就好了?干嘛要逃呢,以后被卖到世家里,有的是你的好日子过。不想过好日子,偏偏要逃出去,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这声音尖细而得意,像是粘腻的蛞蝓一样爬过血滴的背脊。 主事看过她手底下那位管事的死相,当然知道现在趴在自己面前的这位是个心狠的,可是心再狠又如何?一个没有力量的弱小凡人,饿个几天就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甚至不值得她出手。 “带下去吧,给她准备准备。”主事挥了挥手,随意道。 有打手往她嘴里灌了一碗水,将血滴又提了下去,给她翻来覆去地洗涮干净,又在她脖子上系了根绳,只给血滴披了一层轻纱,将她牵了出去。从始至终,血滴都没有再反抗。她是和另外几个人牲一起出货的,因为是从牢里提出来的原因,来得稍稍晚了一些,客人们已经开始相看了。应该是那碗水的原因,血滴终于有力气自己行走,只是脚步虚软无力。 在她走进出货的大厅前,已经有客人看上了心仪的人牲,准备买下带回家去。可是她一走进来,却整个大厅的人都在看她,若论长相,其实之前已经来到大厅内的女孩儿中也有几个不输她的,可是往血滴身边一放,却立刻就被比了下去。或许是因为她的乳更圆,腰更细,臀更翘,明明是艳丽长相,走起路来却有弱柳扶风之姿,那双含着泪的媚眼看向谁,谁就觉得魂都要飞了,恨不得立刻将这美人拽到身下驰骋起来。 血滴被城中在场的客人中看上去最显贵的那一位买下带回了家族,一路上她都被那位客人施了手段封闭了五感,到达地方后才解开来,被派来伺候她的小丫鬟是一个哑女,任她就是舌绽莲花,也套不出自己身在何地。 人牲是没有资格知道自己的买主的名字的。 且这件事只在部分世家之中心照不宣,若是被捅了出去,定然有那些所谓的名门大派前来问责,以后家族再想找门派依附,也难了。 血滴不被允许走出她所在的小院,幸好那些来与她睡觉的男人讲究黄老之道,只是为了产下后代才来,从时辰到天气都要讲究,并不频繁。血滴是见过暗娼里的女人接客的,姿色不行了的女人只要两个铜板就能睡上一次,连路边的乞丐的生意都做得,一天最多能做上数十场,往往沦落到这个地步后,撑不了一两年就死了。她也见过怀孕的女人被恩客哄得迷了心窍,执意要将孩子生下来,最后死在了孩子出生那一夜,哀嚎到后来连声音都没有了,鲜血染红了床单,一尸两命。 她不想怀孕,可是她甚至连这间小院都走不出去,更不要提逃跑了。她被传授了最低级的功法,因为母体内灵气越多,生下有灵根的孩子的可能性就越大。血滴觉得自己天赋应该还不错,因为她修炼时并没有感受到什么阻碍,但是没有人可以比照,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什么水平。她就像是一只被精心饲养的母猪被养在圈里,只要下崽儿就足够了。可是对于血滴来说,她永远也不会习惯这种生活。她的房间内没有任何尖锐物品,别说可以拿来做武器的东西,就算是她想寻死,也只有咬舌自尽这一个选择。 但是每待在这里一天,血滴对怀孕的恐惧都会与日俱增,她日益焦躁,却毫无头绪,甚至认真考虑起如果自残的话,是否会被作为废品丢弃。 为了掌控自己命运,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她真的尝试了,她不知何时偷偷藏下了伺候她的丫鬟的一根银簪,每夜在丫鬟睡下后用地上的青石一点点磨尖了簪子的尾端,然后掐着时辰划破了自己腕上的血脉,在看见丫鬟走进来的身影之后,才闭上眼晕了过去。 在醒来时,她看见了碧海心,自己仍然躺在地上,自己腕上的伤痕已经消失无踪,她的丫鬟不在屋内。 一身白裙的少女半跪在她的身侧,握着她的手为她把脉,见她醒来,便松开了她的手腕,对血滴道:“你失血过多,我喂了你一颗灵药,未来得及将你搬到床上。”她声音冷淡,听来却十分悦耳。 血滴自己坐了起来,向后退了退,警惕地盯着她,没有说话。 那少女也不生气,继续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今日是碧海心多方打听后,得知自己是自己生母曾经住处,才来一看,却没想到恰好遇上了血滴。她是知道自己生母身份的,看血滴只是警惕盯着自己,一直沉默,眸光动了动,也猜出了七八分对方来历。她认真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血滴问她道:“我没有报酬可以给你。” “无需报酬。”碧海心道,站起身弯腰主动对血滴伸出了手,“只要你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我就会帮你。”她背光而站,看上去清冷到了极致,反倒生出温柔意味,因为过于纯澈,而看不到任何私心。 血滴将自己的手,交给了面前的少女,被少女一把握住,将她拽了起来后也没有放开。她握住血滴的手极有力道,紧到血滴甚至在作痛了。 “你难道在紧张?”血滴问她。 “是。”碧海心诚实答道,牵着血滴走出了这间小院,那道曾经拦住血滴无数次的结界早已被她一剑斩碎,“因为我也没有把握我们能不能走出去。” 血滴笑出声来,问道:“那你还那么肯定地说要帮我?” “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碧海心答道。 血滴笑容一敛,回握住了碧海心的手,低声道:“不,我当然不要。” “那就是了。且我现在不就在帮你吗?” 血滴看见少女腰间的剑出了鞘,天色瞬间一暗,剑光如银河倾泻,碰撞上飞来法器,将其一剑斩碎。她握紧了血滴的手,没有回头,喝道:“我们走!” 第五十四章 雪裘花(伍) 家族中的修士行动极快,转瞬就赶了过来,站在碧海心面前,隐隐成合围之势。其中修为最高之人已经达到了知微境,是一名续了美髯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来的人中大部分都是男人,只有极少数的女子,也大都站在男人们的后面,远远看着碧海心,修为也大多不高。 谁让在家族中,资源永远最先倾向男人,毕竟在家族传世的观念中,男人才是一个家族的根。 血滴被碧海心持剑护在身后,将这些来拦她的男人一一都认了出来,而后自嘲笑了笑。要不是这些男的都睡过她,她还真没什么途径知道这些仙风道骨的修士们的另一面。 最先被碧海心斩碎的法器便是那为首修士的,此刻他正皱着眉看着碧海心,口中喝到:“十三娘,你这又是在干什么!” 碧海心不卑不亢道:“三长老,我想带这个女人走。” 三长老面色隐隐难看起来,问道:“你什么意思?” 碧海心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我要带她走,以后她不再是人牲了。” “不行!”三长老断然喝道,面色隐隐有些难看,“如果这女人在外面乱说,你可知道这会对家族利益带来什么损失?”到这时,这男人才第一次看了一眼血滴,仿佛她是什么肮脏物事,那目光极快地移开了。 碧海心不想再说话了,她腰间的长剑再次出鞘,径直斩向离她最近的三长老。那三长老惊惧之下,只来得及将将向后仰腰,举起手中法器残片勉强一挡剑光,发出一道尖锐的摩擦声响。他避开了喉咙要害,一向宝贝得不行的胡子却被整整齐齐地削了下来,洋洋洒洒地离开了他,把他变成了个方下巴,看上去十分滑稽。 他气得发抖,终于不再顾虑碧海心可以为家族带来什么利益,抬手指向碧海心。厉声喝道:“给我拿下她!” 一通乱斗后,准确的说是碧海心一人打十个之后,血滴和浑身狼狈的碧海心被一起丢进了地牢。 因为一直被碧海心护在身后,血滴并没有受什么伤。她忍着痛爬了起来,将已经昏迷过去的碧海心搂在了自己怀里,颤抖着手去捂住碧海心破碎衣料下仍然在流血的伤口,却怎么也捂不住。那将她们带来地牢的修士上了锁后,看了眼她们狼狈相,就转身离去了。 在他走远后,碧海心才悠悠转醒,对血滴眨了眨眼。她体内灵气运转了几个周天,身上的伤就好了差不多一半,剩下一半本来应该慢慢将养,奈何剩下时间不多,她们只能尽快逃走。碧海心从血滴怀里站了起来,走到牢房的角落里,把稻草扒开,又抽出了几块砖,最后露出了一个狗洞。 血滴有点懵了。 碧海心松了口气,嘟囔道:“幸好没被发现。”她扭头对血滴说了声走吧以后,就率先趴在地上,一点点蹭了出去。血滴只好跟在她身后,一起钻了出去。出来之后,碧海心将血滴拉上了自己的御剑,化作一道剑光疾驰出城,直到在东南方几百里外,她感到自己体内灵气隐隐有枯竭之相,才寻了一处山头降下,打坐休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血滴蹲在碧海心旁边,奇怪道。既然已经能够御剑,这位十三娘的修为应该足足高出那位三长老一个大境界才对,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碧海心对她道:“那狗洞是我以前故意犯错时偷偷进来挖的。我从懂事后就开始观察顾家阵法,只有地牢这一处最薄弱,最有可能做到在看守阵法的老祖察觉不对前破阵而出。至于之前为什么故意输给她们,是因为我不想惊动谢家老祖,否则你我都走不了。”她说话时也还是板着一张脸,像是个木头美人。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血滴继续问道。她信任这个突然来到她面前的少女,是因为她的处境已经糟糕到了只能孤注一掷,可是这个少女呢,又是为什么要带上自己这个麻烦?她显然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计划离开那个家族,若是没有带上自己,至少最开始被围住时,她根本不会受那么多伤,一切事都会顺利许多。 “碰巧撞上了。”碧海心答道。她见血滴只是看着她不说话了,又闭上眼重新开始调息。 她再次睁开眼时,看见血滴捡了一根还算粗壮的树枝拎在手中,守在她身前不远处。碧海心心中微微一动,对血滴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血滴见她醒了,就重新走了过来,在碧海心对面坐下,随意答道,“我是在暗娼里长大的,暗娼里的姑娘都没有名字。你呢?” “我也没有。”碧海心对上了血滴诧异地眼神,解释道,“在家族中,女孩儿不配拥有名字,称呼时多是姓加上排名了事。” “不如……”血滴微笑起来,并不将话说尽,引得碧海心来追问她。 “不如什么?” “不如我们都起一个新名字吧。” “如此甚好。”碧海心很快同意了,颔首表示赞同,沉思片刻,道,“我欲名为碧海心。” 血滴看着她笑,道:“很好听。” “你呢?” “我没读过书,起不出来,既然你救了我,不如你替我起吧。” “……让我想一想。”碧海心这次沉思的时间变长了,好半天,才试探问道:“今如雪怎么样?前尘尽去,今日如雪。” “真好听。”后来的血滴,或者说曾经的今如雪拍了拍手,笑道,“我很喜欢。” “我想请你为我起个小字。”碧海心对今如雪道,名字对人来说有特殊意义,她投桃报李,觉得也应该让面前这女子为自己起个名字,名她已经有了,不如起个小字。 今如雪看着碧海心的眼睛,像是要一直望进她的心里去,因为之前是从狗洞里钻出来的原因,这二位美人此时的形容其实都很狼狈,面上擦着黑灰,衣服也刮破了,头发里还夹杂着稻草。可是此时今如雪微笑,清亮眸光从她长长的眼睫下透露出来,含着笑,却又好像含着泪,她轻轻念出了一个字:“瑟。我以后唤你阿瑟好不好?” 在今如雪长大的暗娼中,最贵重的不是作为货物的女孩子,而是掌管暗娼的鸨母的瑟。这把瑟永远被鸨母用上好的丝绸红缎盖着,摆在最好的一张梨花木的桌子上,平日里被鸨母精心保养,小贱蹄子们是连碰一碰也不被允许的。在今如雪认知中,这就是她所知道的最为贵重、干净、美好的东西了。 “好。”碧海心应了,没有问为什么,“那我以后,也应当唤你阿雪。” “好。”今如雪笑吟吟地应了。 那时她们多么好,可惜后来,碧海心一直是碧海心,今如雪却不再是今如雪。她从雪变成了血,雪可以覆盖土地上原先的所有脏污,换得一片白茫茫得干净,可若是雪也被污了呢?那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有何打算?”血滴继续问道。 “我想拜入太清门下。最近正是各大门派开山收徒的日子,你也应当为自己打算。”碧海心答道。 血滴想了片刻,对碧海心道:“你也知道我的情况,对修真界并不了解,实力也十分低微。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先跟你一起前去太清试一试。” “也好。”碧海心答应了。 这时的天空终于泯去了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夜色如水,在天空中静静流淌,无数星辉组成了它的粼粼波光。碧海心和血滴一同站在山巅,离星辰最近的地方,她们因为夜色寒凉而依偎在一起,抬起了手虚虚握住,将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小圈,再从里面向夜空中望去,假装自己手里握住了一颗星星。 或许真正美的并不是夜色,而是自由、野心,与女孩子之间相互依偎的信任。 血滴还摘了根长草,借着明亮星辉,教碧海心编蛐蛐。她手很巧,碧海心握剑时表现得也不差,但是此时干这种细致活却很快败下阵来,连着扯坏了好几根草叶子。血滴哈哈笑她,被碧海心把自己的剑丢到了她怀里,砸得她向后翻了个跟头,勉强抱住剑鞘后就脸颊涨红,只能哼哧哼哧喘气,笑不出来了。过了好几个呼吸,碧海心才走过来把她的剑拿了回去。她没有笑出声,眼睛里却亮晶晶的,带着一点坏,还有一点狡黠。 闹累了,她们又重新抱到一起,像是一株并蒂莲一样挨着,手挽着手,肩挨着肩,血滴问道:“我们是朋友了吧,阿瑟?” “你要与我做朋友?”碧海心有些诧异。 “不可以吗?”血滴反问她。 “不是。”碧海心否认道,下一刻她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说得有些急了,脸上有点红,她道,“只是,这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有人要与你做朋友?” “是。” “可是你很好,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碧海心不再说话了,夜风绕过她们身侧,轻轻带起了她们的衣角,将她们披散的发尾纠缠在一起飞舞。她不说,血滴也就不再问了,她们挤在一起,分享了同一个答案,觉得世界从未如此宽阔,仿佛天下哪里都可去得,仿佛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们都会如今日一般相处。 这么一想,便觉得这世界颇为可爱了起来。 第五十五章 雪裘花(陆) 她们一起上路以后,血滴才知道碧海心当初为给自己的那颗灵药是她仅有的两颗。 “你怎么就……就……哎呀!这不是太可惜了吗?”血滴拉住了碧海心的手,不让她往前走,埋怨道,却因为不能忘恩负义地说出什么狠话,最后也只是跺了跺脚。 “当时看你身上都是血啊。”碧海心被拉住了也不恼,干脆拖着血滴往前走,一边四顾城镇内的街道建筑和来往人群。她从前一直被拘在家族中修炼,也没有见过这些新奇景色呢。在确认了要做朋友以后,这两人的关系再次亲密了许多,碧海心说话时也不总是那个平稳语调了,偶尔会在句尾带上语气词,尾音拉长一点点,就像个普通的正当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了,性子虽然有些清冷,却也是爱撒娇的。 “我伤口只是看着可怖啊,我下手时心里有数的。”血滴被带地不自觉地学她说话,语气不知怎的就变软了,牵着人不让走的动作变成了牵着手一起逛街。 “那就当是为了给你调整暗伤吧。”碧海心不在乎地道,“灵药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啊。” 碧海心见到血滴的时候,她的身体并不似她认知中的那般好。 血滴想起了从前事,一时不再说话了。但下一刻,碧海心就往她手里塞了一只布做的小老虎,她赶忙双手捧住,看见这圆头圆脑的小家伙蹲坐在她的掌心,咧着一张小嘴巴对她微笑,傻乎乎地露出圆圆的红色小舌头,心情又好了起来。 “刚刚买的。”碧海心道。 血滴单手拎住小老虎的后颈,小跑了两步,和碧海心并肩而行,抬手用小老虎的脸颊蹭了蹭碧海心的脸颊,捏着鼻子奶声奶气道:“谁是阿瑟的小宝贝呀?” 碧海心皱着眉躲她,一副嫌弃模样,眼中却带着笑。 血滴松开了捏住自己鼻梁的手,笑嘻嘻答道:“是阿雪呀!” 碧海心红了脸,作势要来打她,血滴却像只兔子一样一蹦,蹿到了前面,回头做了个鬼脸,然后站在原地抱着那只小老虎大笑出声。 她们在入城前已经寻了处小溪打理过自己,碧海心把血滴身上那件为了取悦男人而设计的衣裙丢掉了,给了她一件自己的道服。只是同样样式的衣服,穿在碧海心身上宽松飘逸,风一吹就让人感觉她要乘风而去了,穿在血滴身上,却将她身体线条的每一处起伏都勾勒清楚,明明是如雪道袍,人们看她时却总觉得那布料上流转着薄薄一层三月桃夭一般的艳光。但无论如何,这二位少女的长相在人群中都极为拔尖,此刻她们站在街上笑闹,周身空气里流淌的都是快活光阴,引得过往路人都在看她们,却也因为太过快活,而顾不上去在意了。 碧海心走过来挽住了越笑越厉害的血滴,低头瞪了她一眼,拽着她继续往前走去。 血滴笑够了,才亲亲密密地搂住了碧海心臂弯,把自己的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整个人被她带着走。 “我以后也会送你的。”血滴对碧海心说道,她声音又软又绵,还残留着刚刚笑意,每一个字都说得极缓慢,也极认真。 “好。”碧海心答应了,“我记住了。” 她们因为忙着赶路,一路上像这样轻松的时刻并不多,但是其它时候,路上有人陪自己说话,也谈不上多难熬。血滴十分健谈,她见到云就能编出故事,见到花也能说出个一个三四五六七,要是见到鸟,那可真是威力加倍,能相对喋喋不休半个时辰。碧海心真不懂阿雪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可以说,她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血滴反问她:“你不喜欢吗?” 碧海心摇了摇头,道:“并没有,只是好奇。” “我就知道你不讨厌我。”血滴笑道,面有得色,”因为我在拣你喜欢听的说呀。”她察言观色的本领可是很厉害的。 她们都还没有辟谷,因为没什么灵石,所以只能在山野间打猎解决,平日里多选择在溪边落脚。此刻血滴就是在处理猎物,因为只有碧海心能将食物弄熟,所以她们一向是分工来干活的。 碧海心皱了下眉,说道:“你不必如此。” “不是不必。”血滴道。 “什么?” “我说不是不必,是因为我想这样做,我愿意这样做。”她看碧海心还是皱着眉,将拔完毛的山鸡用树枝一串,插在了地上,捡了一根干净尾羽,用尾巴尖去挠碧海心蹙在一起的眉头。 碧海心果然绷不住笑开,对血滴道:“我没有生气。” “我知道。”血滴笑着答道,看着碧海心拿过去了那只山鸡,开始举在火焰上方炙烤。 “我只是在想,我是否做得太少了。我从未想过这件事。”我没有想过要说你喜欢的话,你却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并且这样做了。 “不,你已经很好了。”血滴看着她,认真说道。 碧海心又笑,没有继续说,却悄悄把这句话埋在了心底。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你对我好,所以我也要对你好呀。 不久后,她们终于到了太清山门之下。太清的入山考验极其严格,第一道为洗剑池,名为池,实为深潭,太清在此处设了下了阵法,只能泅水渡过,潭水却极其寒冷,若在潭中失去意识,会被通灵性的老龟驼回岸边。第二道为剑木林,此种灵木生来无叶,枝干形状似剑,长成后周身十尺内都会被剑意密布,若是成林,则剑意更甚。而太清这一片剑木林密密麻麻,绵延数里,远远接近便已经觉得剑意逼人,皮肤刺痛。 有能力通过这两道考验者已经少之又少,最后只要走完问心阶,登上寻道峰,便会有太清弟子前来接引,将他们送去朱雀堂,在通过朱雀堂所有考验后,这些寻道之人才算是真正成为了太清弟子。 前面两道考验,碧海心和血滴相互扶持,都成功通过了,但是在踏上最后一道考验问心阶的同时,她们失去了彼此身影,面前只剩下那一道看似无穷无尽的阶梯,顺着山体蜿蜒而上,一直延伸到葱郁树林和缥缈云雾之中去。血滴定了定神,开始一步接着一步地向上走去,她想:阿瑟是一定能通过这考验的,我也应努力才行。 在来时的路上,碧海心也时常指点她修行,她本就资质优秀,有了指点更是进步神速,且常被她钦佩之人夸赞,心中也多了几分信心。 只是这山林间雾气渐浓,血滴越往上走,渐渐连脚底石阶都看不清了。她只能尽量小心,每一步都要先行试探,才敢踩实。饶是如此,她还是一脚踩空了。未来得及尖叫,便被一盆脏水泼到了头上,这盆水是用来洗衣的,里面什么脏东西都有,此刻将血滴泼了个正着,脏水顺着她的头发和脸颊不停往下滴,冰凉水流一直流入她的衣服里,留下道道污渍。 她耳边传来尖利骂声:“个死不要脸的小贱'人,你知不知道老娘这件真丝肚兜值多少银子?搓烂了你卖个十年也赔不起!怪不得生下来就被爹娘丢到了这种地方,小小年纪就想让你当个出来卖的,还能不知道你娘是个什么样的烂'货!烂'货生小烂'货,迟早你也是要被自己作死的!” 血滴用手掌抹去了脸上污水,忍着刺痛睁开了眼,她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穿着的仍然是碧海心送给自己的那件道袍,此刻已经被脏水污了。 她还记得当年自己洗的衣服上都沾着些什么,男人的精和女人的水,包括被女人经血弄脏了的床被,都是由她一点点搓洗干净。但现在,这些东西沾到了这件道袍上面。 她的手在抖,没有管面前仍然在尖利叫骂的女人,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不要出手……不要出手……”她在心中对自己反复说道,阿瑟告诉过她,太清的最后一道考验是问心,她不能在这里功亏一篑。她想要跟阿瑟拜入同一门派,想要继续跟阿瑟在一起。她牙齿死死咬在一起,用力到腮帮子都在发疼,仍然觉得不够,又改为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道,才稍稍理智了一些。 太清为道修执牛耳者,血滴不能赌,不能去赌太清是否会愿意将一名心狠手辣之徒收入门墙。即使她心中有那么多的恨,恨到想要现在就割下这个辱骂她的女人的舌头,剖开她的胸膛,让她在自己面前凄惨死去。 那女人见血滴无动于衷,骂得更为尖酸刻薄,涂着丹蔻的指甲几乎要戳到血滴的脸上。 当年她是怎么做的? 对了,血滴记得自己当年挠花这个女人的脸,因为妓子的脸面最为重要,被鸨母饿了三天,靠着往肚子里灌井水勉强活了下来。鸨母是不会关她禁闭的,因为她还要干活。若是她因为饿得没力气不肯干活,就会挨打,鸨母会剥光了她的衣服,逼迫她站在后院之中用藤条抽她。若是有客人路过,也想要抽几下,给钱就可以。 在这里,所有人都可以折辱她,因为她只是个不知道爹娘的野种,被鸨母收养的小贱'货。 第五十六章 七情之恨(一) 或许你做的并不多,但是如此也足够。 “阿雪!”碧海心站在台阶之上大声喊道。 血滴仰头看见了碧海心,露出微笑,看着那少女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台阶上跳下来,裙摆像是一朵云一样绽放开来,又随着她落地悄然合拢。碧海心冲过来抱住了她,将脸埋入了她颈窝,闷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没有通过太清的考验。”血滴答道,回抱住了碧海心,“阿瑟,对不起,不能跟你拜入同一门派了。” “没关系的。”碧海心答道,深吸一口气后,收敛起了外露情绪,退出了血滴怀抱,问她,“你在山下等了我多久?” “没有多久。我知道你在山顶等不到我,一定会下来找我的。”血滴轻描淡写道,事实上从她脱离幻境后,已经在这里等了整整三天。 “你下一步准备去哪儿?”碧海心问她。 “附近还有别的门派招收弟子,你夸赞过我天赋不错,想来总是有地方可去的,不必担心我。”血滴道。 碧海心一把拽下了自己腰间的储物囊,塞到了血滴手里,对她道:“这是我全部身家,你不知要赶多久的路,带一点行李还是必要的。” 血滴没有推拒,对碧海心笑了笑,道:“好啊。” 她答了好,碧海心却还是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可是我不能说我不想跟你分开。”碧海心想道,“阿雪心中定然比我要更难受,我不能再说出来惹她伤心。” 她也回了血滴一个笑容,只是她本就不似血滴那般擅长掩饰情绪,此刻这个笑容难免用力地有几分难看,只有她自己浑然不觉。她道:“等你安顿下来,给我传信好不好?锦囊中有我的信物,到时候你将信物让仙鹤叼着,就能找到我了。” “好。”血滴将另一只手覆到了碧海心手背上,郑重答道。 除了他们之外,周边还有不少弟子也在此与家人朋友依依惜别,是太清特意给的通过考验的弟子的告别时间。山上突然远远传来连绵不绝的钟声,惊起了无数飞鸟。 “我要走了。”碧海心失落道。 “去吧。”血滴道,主动慢慢松开了碧海心的手,对她道,“你要一直好好的,阿瑟,我也会努力的,毕竟我还没送你礼物呢。” “我会的。”碧海心道。 “走吧。”血滴催促了她,站在原地不动的碧海心才慢慢转了身,向当初血滴没有登到尽头的阶梯走去了。她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血滴仍然站在原地,一直望着她,见她回过头后抬起胳膊,对她用力挥了挥手。 她胸中突然酸涩,想要对那人大喊我会想你的,却因为习惯了压抑情感,只也抬手用力地挥了挥,之后转过身,飞快地向山顶跑去了。 血滴站在原地,没有动作,直到再也看不见碧海心背影,才转过身准备离开此地。离开幻境后,她身上的道袍颜色就已经恢复了雪白,但是她不会忘记的,在幻境中她走出那家暗娼时,身上道袍已经被鲜血染成暗红色。 她杀了所有曾经折辱她的人,并且就算再来一次,她也仍然会这样做。 她那时心中就隐约有感,自己将与阿瑟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但那时她还没预料到,她们未来的命运将会完全背道而驰。 “你已经决定了?那花花怎么办。”阆仙向云无觅问道,他们之前拿到雪裘花后就离开了碧海心的洞府,回到了驻云峰上。花花当然也跟他们一起回来了,不过云无觅说希望现在就服下雪裘花,如此他们必然又要闭关,花花的去处就成了问题,阆仙现在就是在问云无觅这件事。 “是的。”云无觅肯定答道,他看了眼坐在阆仙肩头气呼呼瞪着他的花花,建议道,“我想沈醉会很乐意照顾她的。” 阆仙犹疑不决,道:“可是之前花花还说沈醉欺负她。” “对呀。”花花附和阆仙,拽住阆仙一缕发丝不松手了,委屈道,“花花想要跟阆仙在一起。” 阆仙心软了,跟云无觅商量道:“不如就让花花留下吧,还可以让花花为你我护法。”这就是在睁眼说瞎话了,驻云峰上的阵法当初就算是太清内的阵法大家日夜不休地破解,也足足破解了几个月,且云无觅此次回来后还变动了阵法,哪里有需要花花护法的地方? 云无觅对此没什么意见,反正阆仙肯定是要跟他一同闭关的,他道:“我无所谓,只是驻云峰上孤寂,怕她在我们闭关时觉得无聊。” “花花怎么想?”阆仙问道。 花花向他衣领后面躲了躲,她还是有点怕现在的云无觅。她眼珠转了转,凑到阆仙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阆仙听得眉头皱了起来,向她确认了一遍:“你真的要去?” 花花点了点头,软声道:“我想为阆仙分忧。” 阆仙轻叹了一声,用手指和花花的小手碰了碰,对她道:“你不必如此。”他没看到,自己收回目光后,花花迅速地对云无觅做了个鬼脸。 “我愿意的。”花花道。 “花花说想去跟碧海心住一起。”阆仙对云无觅道,“若是她不同意,就还是让花花待在驻云峰上吧。” 在决定闭关之前,云无觅已经向掌门求过情,让他将碧海心受罚的地点由思过崖改为自己洞府,如此在有灵气的地方她可以继续修炼,不算是白费这两百年光阴。 碧海心同意了,她显然很喜欢花花,在阆仙赧颜提出请求时,碧海心没有犹豫地答应了,接过花花后也一直把花花捧在掌心里。 阆仙有些失望,但他话已出口,自然不能反悔,只能由着花花跟碧海心待在一起,自己与云无觅回到了驻云峰,开始闭关。 “那就开始吧。”他们在静室中相对而坐,阆仙对云无觅说道。 云无觅拿出了那一支雪裘花,这朵花花瓣雪白柔软,香味清淡缥缈,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是用血液浇灌而成。他没有再想,服下了这朵花,进入入定的状态中去。 阆仙也随之入定。 若无意外的话,这当是阆仙最后一次以元神进入云无觅识海中的幻境了。 他不知自己在哪儿,一睁眼就看见了齐道仙君那张褶子脸,还吓了一大跳。 齐道仙君在愁眉苦脸地叹气,他跟自己这个倒霉徒弟相处时就没有不在叹气的时候,颇觉命运无常,一定是年轻时候享的福太多,现在来还了。 “徒弟呀——”他拖长了声音唤云无觅。 “我在,师父。”云无觅答道。他已经从魔域历练而回,气质相比从前锋芒更盛,站在齐道仙君面前时,将他师父衬得像是个干瘪瘦小的糟老头。 不过他态度还是很恭敬的。齐道仙君在内心安慰自己,他问云无觅道:“你恨师父我吗?” “我只记得师父于我有传道授业之恩,从未恨过师父。”云无觅答道。 齐道仙君又叹了一口气,继续问道:“那天道呢?” “也不恨。”云无觅答道,他语气十分平和,齐道仙君却更愁了。 “孩子大了,管不了了。”齐道仙君道,“既然你不愿跟为师说,就退下吧。” 云无觅抿了下唇,对他师父道:“师父不必太过忧思,阆仙无事。” 他没有事,所以我之前说的都是真话,我不恨任何人。 齐道仙君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语,却只挥了挥手。他寿元将尽,虽然修为仍然停留在地仙境,身体却每况愈下,已经没有太多心力去维持自己在徒弟面前充满活力的形象了,反倒是充满了一股破罐子破摔,反正老子就是要死了,我也不瞒你,你看着办吧的颓废。 云无觅行了一礼,便退下了。只要尚未成仙,天人五衰是所有寿元将尽的修真者逃不过的命运,他无法劝他的师父保重身体,因为保重身体也没有任何用处。 他回到自己洞府,才显露出些许虚弱之相。他之前并没有说谎,他与阆仙之间有着同心契,可以感受到阆仙的身体状况,阆仙并没有事,因为他代替阆仙承担了这些伤害。 只是,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阆仙了。正如他师父当初所说,一旦他在修真界中扬名,无数目光都会汇聚在他的身上。尤其是如今他的师父寿元将尽,他将要继承驻云峰的情况下,几乎全天下都在注视着他。驻云峰在太清之内的超然地位,是用足够强的战力换来的,所有人都在等,等着看云无觅是否已经成长到足够担此重任。 阆仙这时才将将弄明白自己在哪里,若是没猜错的话,他现在应该在云无觅的丹田之中,所以才一路所见所闻都是云无觅的视角。 剑修与剑的默契达到一定程度,剑的品级又足够的话,是可以将灵剑收入丹田中温养的。阆仙猜测自己仍然在那块玉佩中,只是和剑一同被云无觅温养在丹田之中。 云无觅唤出了自己的本命剑,手指抚过冰凉剑柄,眉目间浮现出几丝温柔神色。他将此剑重新炼化过,在剑柄处的装饰上舍弃了原先的灵珠,换做了阆仙的玉佩。每一次他握着这把剑征战时,心中都更为温柔和坚定。 这是他的身上,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宝物了。 第五十七章 七情之恨(二) 云无觅的手指抚过玉佩时停顿了一下,阆仙屏息凝神,元神在玉佩里缩成一团,以云无觅现在的修为,是很有可能发现他的。 被发现了会怎么样? 阆仙不知道,但是依托药力而生的幻境本就十分不稳定,如无必要的话,阆仙希望可以尽量减少变故的发生,这些变故中,也包括他自己。 云无觅若有所感,但最终他也只是如往常一般摩挲了几下玉佩后,便将佩剑放在了身侧,点燃一盏青灯,在洞府中打坐苦修。他的本命剑悬浮在他的身侧,散发出幽幽光芒。照亮了他的侧颜。 阆仙静静看着他,在心中揣测这时到底是什么时候。齐道仙君已经进入了天人五衰期,也就代表着距离云无觅继承驻云峰,被尊称云中君不远了。而之前齐道仙君与云无觅的交谈中,云无觅又说他无事,代表着这时应该是传出了他受伤的消息的,且伤势应该不轻。 那这时候应该是……他与妙歌妖君达成联盟,联手向蛮修妖君下了套,在交战后为了诱敌深入才传出了他重伤濒死的消息,事实上,在蛮修妖君的认知里,他结结实实接住了他原身的一撞,本应该是绝无生还可能的。 这时他已经是碧沉渊内颇有名气的大妖,在各大势力中周旋时话语权也重上许多。 除了修炼之外,云无觅开始频繁外出代表太清处理事务,这是在为了让他继承驻云峰积累威望。他白日奔忙,夜间修炼,日子过得十分清苦,没有任何消遣乐趣。唯一的好友容迟也因为已经被定为下任掌门,日子过得同样叫苦连天,没有机会再偷偷下山带回来烤鸡美酒,来与云无觅谈天了。 在此间幻境中,阆仙悄悄陪着云无觅外出处理事务的日子里,已经看见过好几位女修对云无觅动心了。他常年外出征战是在齐道仙君陨落,继承驻云峰之后,此时就算看上去再如何冷漠,毕竟没有后世积累起来的威势,只被当成是年少清冷,有的是狂蜂浪蝶想要扑上来捂化这块寒冰。 修真界并不兴盲婚哑嫁,媒妁之言那一套,但是若是修士间互相动了心,只需要昭示门徒,告祭天道,将二人气运相连,便算是结成了道侣,许诺自此同舟共济。道侣之间衡量颇多,除了最基础的互有好感以外,对方的修为、师门、为人、气运,皆在考量之内。云无觅平日外出时为人清冷,却不代表别人看他也都是冷漠眼神,毕竟他样貌、修为、心性皆为顶尖,又出身太清驻云峰,不少女修都委婉向他传达过双修或希冀结为道侣的表意,却皆是被他无视了去。如此做派,反倒让他在女修中被传言成了一支凌霄花,暗地里开了赌盘谁能率先摘下他。 谁说修真之人就不八卦? 最被看好的是南山宫的极意仙子,因为这位道友手段够直接,样貌也够迷人,名下战绩数不胜数,不知道是多少男修女修的心上人,就算是被公认最难攻克的太清剑修,这位仙子名下也曾经拿下过其中一位女剑修的芳心。其次被看好的是润湖观的善知仙子,这位是当时的修真界第一美人,修为与云无觅相称,又已经被定为润湖观下一任观主,身份也是配得上的。 这些消息都曾经被摆上过阆仙的案头。他打听云无觅消息时,受身份修为所限,往往打听不到云无觅的具体行踪,但是这种桃色八卦却数不胜数,当年没少为此暗自生气。他当然不会把这些消息当真,只是传言亦是联系的一种,他因为不在云无觅身边,便要格外对这些虚无缥缈的联系上心一些,不喜欢他人谈论云无觅时,他只能作传闻中的无关人。 此刻他就在云无觅身侧,看着他对一朵又一朵桃花视而不见,心中却闷闷的。 他觉得云无觅过得太苦了,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要说当初阆仙能在隐瞒自己原身的情况下,在碧沉渊一众大妖中单独划分出一处领地,也应该算是被磨练得智计过人了。但是一旦遇上云无觅的事,用花花的话来说就是阆仙是天下第一大傻子。 终于,在云无觅又一次外出处理事务时,有女修拦住了他,直接向他告白了。 这位姑娘既不是极意仙子,也不是善知仙子,而是太清管辖之下的某二流门派的嫡系弟子,出身虽然也算不错,但是却差云无觅差得远了。 阆仙在心中酸酸评估道,但是下一刻,他意识到这种擅自臆测对面前姑娘颇为不公,收敛了思绪,任由心中酸水咕噜咕噜冒泡,静观事态发展。 这位不知名的女修红了脸,站在云无觅身前时只将将到他胸膛,又因为害羞垂着头,看上去像是一只娇小的瑟瑟发抖的小松鼠,仿佛拦人这件事就已经耗尽了她毕生勇气。 她对云无觅道:“我心悦于君。”这声音细弱但坚定,且说这话的同时,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了头,直视了云无觅双眼,即使那双眼中没有丝毫波动也没有退却。 她说的不是经过种种考量的我可与你结成道侣,也不是贪慕云无觅修为的我愿与君春风一度,而是简单又直接的:我心悦于君。我喜欢你,所以要说出来。 云无觅曾经把情根给了他人,即使七情并没有完全泯灭,却也远比他人淡薄,不过这种事,并不需与他人说。他道:“多谢道友垂青,不过我已心有所属,道友错爱了。”他说完,对姑娘轻点了一下头,便绕过了她,兀自离去了。即使身后传来了压抑啜泣声,他也没有回头。 被留在原地的姑娘涨红了脸,眼中满是泪水,大滴大滴的泪珠从脸颊上坠下。她生得其实很是不错,杏眼樱唇,脸颊圆润,哭起来也像是饱满荔枝被戳地留了水,可怜又可爱。她此时哭泣,不是为了自己早已预料到会无疾而终的暗恋,而是因为她放在心尖上的人在说那句话时那么孤寂,像是已经落寞了很久很久,并且以后,还将一直如此下去。 云无觅手指抚过腰间佩剑上的那块玉,他没有出声,阆仙却仿佛听见了他体内传来一声叹息,不知是在叹谁。自从阆仙进入幻境的那一夜后,云无觅再也没有将本命剑收入丹田之内,一直佩在身上。 齐道仙君的身体日见地越发不好了,选择了闭死关,从前需要他出面的事几乎都已经交到了云无觅手上。 在六个月后,云无觅再次收到了他师父的传信,让他去见他。 齐道仙君的洞府之内并没有点灯,他盘膝背对云无觅,坐在蒲团之上,道袍显得空荡荡的,像是一张落叶盖住了蜷缩起来的虫子尸体。 云无觅脚步一顿,才反应过来他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他师父的背佝偻了下去。他行了一礼,如过去的这些年一般恭敬唤道:“师父。” “徒弟啊……”齐道仙君没有回头,但是沙哑嗓音已经老态尽显,“你当真不怨我吗?”他换了一个字,相比“恨”,“怨”字要更轻巧,也更容易被说出口。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老了,不敢再问云无觅是不是恨他。 云无觅的答案仍然不变:“我不怨你,师父。” 齐道仙君哑声笑了几声,又问道:“那天道呢?” “也不怨。”云无觅平静道。 “即使当年我本可以让你陪在阆仙身边,为你们的保密消息?”齐道仙君说道,或许是害怕云无觅打断,他语速很快,声音嘶哑,即使话尾因为受不住咳了几声,也很快继续接了下去,“以你如今阅历,应当可以猜到,我是因为害怕驻云峰后继无人,太清挡不住魔域进攻,才劝诱着你,让你成为了我的徒弟。” “师父,最终做出决定的人是我。”云无觅道,他声音中漠然太过,即使是此刻齐道仙君弥留之际,也没有丝毫变动,但他说出的话,确实是在开解,“你于我有教养之恩,不必自我怪罪。” 齐道仙君闭了闭眼,若是云无觅没有他母亲的血脉,他自然是可以腆着脸用这教养之恩抵消愧疚的,可是当年他遇见云无觅时,这孩子体内便已经觉醒了白虎血脉,假以时日,定能依靠传承成为大妖。此刻他徒弟说的话,也只能宽慰宽慰他罢了,他没有看错人。 “徒弟,你过来。”齐道仙君唤道,他颤巍巍挺直了背脊,看着云无觅走到自己面前,单膝跪下,方便他师父看向他。 那双眼睛确实淡漠如冰雪,但是却也极其清澈,里面没有悲和喜,却也没有怨和恨。 “好,好,好!”齐道仙君握住了云无觅的手,吐出了最后两个字,“……太清!” 云无觅道:“请师父放心。” 齐道仙君陨落了,他闭目时,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眼角却有一滴泪,被云无觅抬手擦去。他整理好了他师父几千年也没有穿好的道袍,才起身离开了殿内。 他没有撒谎,只是阆仙心知,若云无觅谁都不恨,那他唯一能恨的人,只剩下他自己。 一月后,太清昭告天下,云无觅成为了新一任的驻云峰峰主,尊号云中君。 第五十八章 七情之恨(三) 在云无觅继任后,容迟也总算是事务告一段落,可以休息几天。 “你又带酒来了?”云无觅目光扫过容迟提在手上的酒坛,随口道。 容迟嘿嘿笑了两下,举了举酒坛,让云无觅看上面的标识,得意道:“这可是我下山办事的时候特意去隽一楼买的,别家酒可不像他们家酒坛子做得这么花哨,还裹一层镂空的金纱。你想喝吗,想喝就求我呀?” 云无觅在低头擦剑,没理他。 容迟觉得没意思,讪讪坐下了,咂了下嘴。是他的错觉吗?他怎么觉得最近云无觅越发宝贝他那把剑了。再说灵剑周身灵气激荡,从来不染尘,有什么好擦的?但是他害怕自己再被云无觅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也就没问出口。 就算云无觅不向他讨酒喝,这么多年来他也是一直会准备两个酒杯的,云无觅想喝就拿,不想喝他就一人喝两份。大多数时候,情况都是后者,他也习惯了。 今日看见云无觅端起酒杯时,容迟的眼睛都要掉了,指着云无觅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我怎么了?”云无觅放下空了的酒杯,向容迟问道,他唇上染了薄薄一层水光,面颊淡红,比起寻常,更多三分艳色。 “你是不是特意看准了隽一楼的酒贵,才喝的?”容迟郁闷道,摇了摇头,“算了,本来这酒也是为了祝贺你继承驻云峰才买的。”他再次给云无觅的酒杯满上,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从从前一直说到如今,又展望到未来。说了这么多,没有一句提到了齐道仙君,害怕提起云无觅的伤心事。 他说到一半,话语突然一顿,看向云无觅,纳闷道:“我怎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哦?” “你是不是一直在趁我说话的时候喝酒?” 云无觅瞥了他一眼,容迟闭上了嘴。云无觅看上去像是有些醉了,眼角被酒意熏出一片薄红,眸中水光流转,消去了许多锐利。他们相交这么久,容迟还从未见过云无觅这般模样,他先是一愣,再是一叹,无奈道:“喝吧喝吧,活该是我上辈子欠你的。”他当成云无觅是因为心情不好,在借酒浇愁了。 云无觅不辨喜怒地又看了他一眼,从袖中拿出了一块木牌,放到了桌上,推到容迟面前。 “这是隽一楼的贵宾认证?”容迟拿起牌子看了看,问道。 云无觅自顾自地喝酒,没有理他。 容迟向木牌中输入一缕灵气,看见木牌上隽一楼的祥云纹路一亮,确认了是真品,不由眸光一亮,嘿嘿傻笑起来:“谢了,好兄弟!”他这人没有什么爱好,就是喜欢美食美酒,是个老饕餮,“他家贵宾认证不是一向审核很严格吗,你怎么得到的?” 云无觅答道:“我救了他家老板的小儿子。” 容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笑道:“那也蛮不错的!” 云无觅问他:“用这木牌换你的酒,可够了吗?” 容迟喝酒的动作一顿,呛着了,他咳嗽着放下了酒杯,看向还在等他答案的云无觅,问道:“你这是要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去人留酒?云无觅,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那你把木牌还我。”云无觅道。 “不行!到了我手里就是我的了!”容迟把木牌往自己袖子里一揣,跳上飞剑就跑了,山峦间远远传来他的声音,“那两坛酒就当是哥哥我送你了!” 云无觅没有在意容迟走都走了,还要占一句嘴头上的便宜,而是将自己佩剑放在了容迟原先坐的位置上。于是夜色下,只有他与这把剑斟月色对酌。剑自然是不会喝酒的,于是那剩下的两坛酒,通通都进了云无觅的肚中。隽一楼的酒原本就是酿给修真者喝的,用的都是上了年份的灵果,保证无论你有多深的修为都能喝醉。 他喝到最后,酒意上头,起身时觉得星辰和土地一同旋转,身子晃了晃,扶住了石桌。他闭上了眼,眉头微簇,按了按自己太阳穴,才睁开眼想继续向屋内走去,却没走出十步就向后躺倒,瘫在了柔软草丛之上。宽大道袍像是一朵云一般在他身下铺展开来,被他不耐地拽开了衣襟,露出一小片赤裸的精壮胸膛,因为酒意发热而出了汗,胸膛上显出一层细碎的晶亮光芒。似是被轻柔拂过的夜风安抚下来,他松开了眉头,纤长的睫轻巧垂下,遮住了那双含着水光的眼眸。 一时星辉沉静,夜风柔软,流萤歇在枝梢,收敛了振翅轻鸣,静静闪烁着一点微光。 云无觅就在这夜色中悄然睡去。 被他忘在石桌上的佩剑仍然躺在那里,和剑身前的一杯酒液共分一泓星辉。如此不知过去了多久,夜空中的星辰从东方渐渐移到了正中,剑柄上镶嵌的玉佩表面才悄悄浸润出一层微弱荧光。阆仙探出神识,小心翼翼确认过云无觅应是睡着了,才在石桌旁显出身形。他伸手拿起了那杯酒,迟疑片刻,却又重新放下。是因为他害怕云无觅醒来时发现异状,进而起了疑心,虽然在他心中,一直想有这样一个机会,与云无觅共饮,但是并不必是今夜。 放下酒杯之后,他静立在石桌旁边片刻后,才像是近乡情怯的归人一般,移转目光,看向他沉睡的心上人。他走到云无觅身边蹲下,只是看着这个人,就已经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他害怕惊扰这人醒来,并不敢像上次一样悄悄拨弄云无觅的睫毛,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指虚虚描摹过他眉眼,在心中偷偷许愿,这一夜能再长一些。 他并不敢离开玉佩太久,在看过了之后,便依依不舍地准备回到玉佩之中。欲要收回手起身时,手腕却被人精准握住。 “抓住你了。”云无觅低声道,这声音带着笑意,仿佛仍有酒液在他的喉舌之间流淌,将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熏染出醇厚酒香,听得人面红耳赤。 阆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对上了云无觅缓慢睁开的双眸,那双眼睛里有漆黑夜色,却又在眼眸深处含进一抹星辰光芒,此刻眸中笑意流转,让人恨不得将全天下的珍宝都捧到这位美人面前。 不过这位美人哪里需要别人送他珍宝呢?他自己便有足够能力取得任何他心爱之物,就像现在一样。 他握住阆仙手腕的力道并不重,阆仙可以轻易挣脱开去,但是他怎么舍得?他看着云无觅眸中的笑,面上惊讶神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也是笑意。他了然地没有问任何事,也没有说任何话,用手臂撑在云无觅身侧,缓慢俯下身去。 云无觅默许了他的一切行动,躺在原地没有动作。阆仙却在最后关头突然退却,侧过头只吻了一下云无觅的唇角,就红着脸趴在了云无觅的胸膛上,用没有被牵住的那只手拽进了云无觅衣襟,将这柔软衣料在五指间揉成一团。待他意识到如此一来,云无觅胸膛裸露得更多了以后,已经浑身都在发热了,羞得恨不得立刻就跳起来逃走,却因为被人用手臂箍住了腰而动弹不得。他感受到云无觅没有再握着他的手腕,而是和他掌心相贴,指腹擦过他五指根部的纤薄**,最后牢牢扣住他手背,和他五指交缠。这个动作云无觅做得极慢,别有一番缠绵和温情,却又不容人拒绝。 这二人不知静默相拥了多久,云无觅才打破了沉默,他道:“……你长大了,阆仙。” 这不是任何单独一魄能够说出的话。 云无觅抱着阆仙坐了起来,双腿盘着,从背后将阆仙圈在他的怀里。阆仙抱着云无觅的腰缩成一团,没有说话,任由云无觅不断安抚地拍过他颤抖背脊,才泄露出一丝压抑泣音。 “不要哭……都是我不好……”云无觅低头亲吻怀中人的耳垂和脸颊,呢喃着安慰他。 阆仙吸了下鼻子,平复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出声:“我都知道了,你偷偷做的那些事。” 云无觅不说话了,将下巴搁在阆仙颈窝处,和他脸颊挨在一起,轻轻蹭了蹭,像是只撒娇的大猫。 “所以不许你这么说自己。”阆仙声音里还带着一点鼻音,他似乎也被自己狼狈逗笑了,眼睛红红的,眸中还有水光,却亮晶晶带笑,他将云无觅的腰搂得更紧,低声说道,“你很好,对我来说,世上再没有人会像你这样好。” “我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尚未化形的时候,你问我想不想做人。我答的想。云无觅,虽然那时我还不明白,但是如今已经可以告诉你了,我想做人,不是因为做人可以成仙,而是因为做人,才可以爱你。” 云无觅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哑声道:“我也是,阆仙。” 爱你是我为人的一生中,最漫长的好处。 他们抱在一起,不再说话了,任由时间在静默中流淌而过。云无觅一直在安抚地轻拍阆仙背脊,直到阆仙悄然睡去,他才低声对阆仙道:“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爱我,也谢谢你真的做到了,再一次来到我身边。 第五十九章 今时 阆仙其实还有许多话想问云无觅,比如你的毒真的已经全解了吗?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元神内的幻境像是一方独立的小天地,依靠药力构成,暂时阻隔毒性对一魄的纠缠,通过吸收药力来增强这一魄的力量,在幻境结束后排除毒性,再由醒过来的魄反哺仍然被毒性压制的魂。 阆仙估算过,在摆脱毒性纠缠的魂魄部分超过一半时,云无觅便有可能回想起一些从前事,在大部分魂魄基本都已经摆脱毒性纠缠时,毒性将反被魂魄压制,剩下的毒性或许凭借云无觅自己便可以解决,也就是说,如果幸运的话,只需要六味药便足够治好云无觅。 但是云无觅体内,却又岂止血滴下的毒?他当初为了胜过明怀幽,还将一半无尽海锁入了自己丹田之内。 阆仙醒来时已经离开了幻境。 他是被云无觅送出来的。 云无觅不在静室里。 阆仙抿了下唇,不太开心,小声骂了一句:“骗子。”刚刚还说喜欢我呢,也不等我醒来。他离开静室,脚步一顿,不知要去何处寻云无觅。片刻后,他将灵气输入心口处,果然发现了深深隐藏在血肉之中的阵纹脉络,在之中找到了云无觅的一滴心尖血。 阆仙决定原谅云无觅了。 他循着那滴心尖血上的气息走过了整个驻云峰,最终在他当初再一次见到云无觅的地方找到了他。 云无觅又在看云。 这里是一处悬崖,崖顶延伸出一块丈宽的平面岩石,崖下便是瀚海云涛。因为驻云峰高过太清所有其他山峰,所以站在这里只能看见云海一望无际,被流云吹动,翻滚着变化成不同形状,偶尔被吹散开来,才能看见一抹遥远绿色,远在千尺之下。 阆仙看见了云无觅的背影,他看上去清瘦而高挑,但是宽肩窄腰,被不停翻飞的袖袍一衬,别有一番美感,仿佛已经与这山峰融为一体,山巅并不是他脚下的岩石,而是他本身。 阆仙一时没有出声,他看见了云无觅腰间的佩剑。这还是他们重逢之后,他第一次在幻境之外看见这把剑。此剑与云无觅元神相通,之前云无觅元神被毒性纠缠,自然是不能唤出这把剑的。此刻看见了它,阆仙心中的猜测也被验证,云无觅的元神确实压制了毒性。 “云无觅。”阆仙唤了一声,看见云无觅回过头来,看向自己。 “你来了,阆仙。”云无觅道,他的眼睛本就生得艳丽,是浑身上下最像他的母亲的地方,眼睫纤长浓密,眸色又黑白分明,眸光柔和地看人的时候,天底下很难有谁不动心。但此刻他看向阆仙,阆仙心中却是一颤,那目光是没有变的,变化的是云无觅的瞳色,太黑了,一点光也看不见。像是一株洁白优昙却有着漆黑花蕊,因为对比过于鲜明,反而比纯黑色的花朵看来更令人心惊。 阆仙笑容收敛,走上前去,握住了云无觅的手,问他道:“为什么不等我?” 云无觅乖乖答了:“我想来看一看你找到我的地方。” 阆仙扣住了云无觅手腕的脉门,向他体内探进去一缕神识,云无觅也任他做了。但是阆仙没有在云无觅体内发现任何异状,紫府也好,识海也好,丹田也好,都很正常,除了识海内还剩有一些残毒,也已经在被云无觅的元神一点一点消磨干净。 阆仙收回了神识,并没有松开云无觅的手,而是自然而然地和他十指相扣,他做得坦然,面上却泛起一点红意,向云无觅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很好,阆仙。”云无觅答道,“不用担心我。” “你还差最后一味药,毒性才能完全解开,你知道吗?”阆仙抬头看向了云无觅,他眼瞳深处有一抹秾艳深绿一闪而过。 云无觅看见了,低下头碰了碰他的额头,用没有被牵住的另一只手抚上了阆仙脸颊,拇指擦过他眼下那一小片肌肤,重复了一遍:“我很好,阆仙”他语速缓慢,神情温柔,一字一句说来却笃定至极,不容人反驳,“我不需要最后一味药。” 以阆仙如今修为,除了使用法术的时候,只有情绪极度不稳时,才会现出妖相。 人的灵魂一共分为三魂七魄,三魂分别为胎光、爽灵、幽精,七魄又分别为喜、欲、忧、惧、怒、憎、爱。云无觅如今只剩爱魄仍然被毒性纠缠,在阆仙给云无觅开出的药方中,他的最后一味药,就是他当初放入阆仙体内的情根。原本他并不知云无觅情根在自己体内,是打算将自己的情根种入云无觅元神之中的。 “你听我说,阆仙,我也是在将情根给你后才知道,情根是斩不断的。我并没有受到害处,你不将情根还给我也没关系。就像现在一样,待在我身边就可以了。”他们的面颊挨得极近,阆仙可以更清楚地看进云无觅的眼眸深处,此刻他看见那双眼睛里晕开笑意,像是将浓墨滴进清水,仿佛有黑色的雾气在他眼瞳中翻滚。 是欲吗? 云无觅用手指划过了阆仙胸膛,低声道:“我能感受到,它现在就在这里。” 那指尖明明是隔着衣料的,却仿佛燃着火焰,热度从他指尖轻触的地方扩散开来,阆仙红了脸,深吸了一口气,才稍稍镇定下来,认真答道:“我知道了。既然你不愿的话,我不会强求。” 云无觅笑着,吻了一下阆仙的唇,才退开。 阆仙待在原地没有动,虽然脸已经红透了,却还是握紧了云无觅的手。他心中已经有些猜测,但是还要等待验证。 云无觅曾经说过,他会等到自己比所有人都要强,才来见他。那么究竟怎样才算是足够强呢?比所有道修都要强吗?还是不止道修,也要比所有魔修都要强? 魔域之中,无尽海重新出现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所有魔修。有人暗自叹息,也有人欢天喜地,无论如何,他们都明白这背后代表着什么。 魔域唯一的帝尊,回来了。 “你之前说,云无觅的毒快被解开了?”明怀幽看着靠在靠椅上的血滴,问道。 “是啊。”血滴答道,“你也知道,我差了云无觅整整一个大境界,当初之所以能成功下毒,还是因为他体内有一半无尽海为引。”她说到这里,嗤笑了一声,“那么多魔气,也不知道他一个道修是怎么吃下的。想来这道修之首的太清,也没有世人传言中那样干净。” 在她说话期间,有一女子一直跪坐在她下方台阶上,用木制的小锤为她捶腿。 血滴懒洋洋地瞥了那女子一眼。开口道:“行了,退下吧。” 那女子道了是,退到了台阶之下。明怀幽目光扫过女子侧脸,眉头皱起,不快问道:“她是谁?” “你认不出来了?”血滴似乎起了些兴趣,走下台阶,从背后环住那名女子脖颈,手指捏住女子下颚,强迫她抬头正对明怀幽。 这女子细眉长眼,琼鼻薄唇,面色苍白,隐隐带着一股将死之人才有的青黑之气,眸光流转处却自有一股惑人风情,是无数诗书堆砌出的风流气度,正是张婉儿。 血滴笑道:“看来你是忘了,我们当初去凡间,可是带了一只小尾巴回来。” 明怀幽伸手拽住血滴手腕,将她从张婉儿身后拽了出来,抱怨道:“你碰这种最下等的魔物作甚,待会弄得一身臭味。” 血滴拍掉了他的手,嗔了他一眼,解释道:“如今才过去多久,你看看她的修为?她来时不过是小小一个卒子,如今却已经到了魔君的修为,堪可为将,也不知吃了多少血肉。如此人物,我为何不能带在身边?” 明怀幽上下打量血滴,怀疑道:“真是如此?别是你又犯了对漂亮女子心软的老毛病。” 血滴笑得不行,几乎要倒在张婉儿身上,被明怀幽一把拽进了自己怀里。她也不挣扎,笑够了才在明怀幽怀中抬起头来,悠悠问道:“你难道猜不出我要让她去做何事?怎么算得上心软。”她手指撑住明怀幽胸膛,直起了身子,离开青年怀抱,转身再一次走上了台阶。她背脊裸露,腰线没入软红轻纱之下,走动间纤细小腿若隐若现,若论美貌,这世间有多少女子在她面前不过是萤火之辉? “阿血。”明怀幽在背后唤她,看见她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说过,不要这样唤我。”血滴冷漠道。 “大战在即,你应当放下了。”明怀幽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知道你把自己的雪裘花送给了她,若不是为了种出那朵花,你现在何至于差了云无觅整整一个大境界?你应该知道,只有足够强,才能真正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你呢?”血滴反问道,“你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那是因为我还不够强。”明怀幽答道,“只要我能胜过云无觅,将世上最好的礼物送到我的心上人面前,她会看向我的。即使不会也没关系,我会让她只能看我,只看得见我。” 血滴看上去有些累了,她道:“你得不到的,明怀幽,就像我也得不到一样。” 因为她曾经也这样想,才入了魔。 作者有话说:七魄是我瞎掰的,道家说法不是这个,大家不要信以为真!!! 第六十章 风起 “阆仙。”云无觅唤了一声。 阆仙正在生闷气,他刚刚去碧海心那里接花花,花花竟然不想回来了。这简直就是他们相遇之后开天辟地头一遭,阆仙甚至怀疑是不是花花被人掉包了。但是并没有,花花还是那朵花花,坐在阆仙掌心里撒娇得可熟练了。阆仙被她哄得不知东西南北,回过神来时就已经同意了让花花再在碧海心那边住一阵子。 但是这闷气与云无觅无关,他当然不会迁怒,云无觅唤他的同时,他脸上就有了笑意。 “怎么了?”他回头问道。 “有客人来访。”云无觅道,“是想来见我们的。” “好,我与你同去。”阆仙起身,和云无觅一同走到了前厅。 厅内坐着一名和尚,他并没有剃发,但是身穿一身土色僧袍,手上转着一串佛珠,腕上带着一个木镯,低眉敛目地坐在椅子上。 “劳烦大师久等。”云无觅出声道,携着阆仙在主位坐下。 那和尚这时才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隽脸庞。阆仙好奇地盯着他看,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同时求见自己和云无觅,毕竟知道他在驻云峰上的人并不多。这位大师的样貌和气质都十分温柔,有一双平和而清澈的眼睛。此刻他微微一笑,便予人春风拂面之感,他念了声佛号,道:“云中君客气了,是贫僧不请自来在先,该我道一声叨扰了才对。” 他目光转向阆仙,继续道:“想必这位就是阆仙妖君了?” 阆仙点了下头,问道:“不知大师法号?” 和尚笑了一下,道:“是我疏忽,贫僧法号行止。不过我想妖君应该更熟悉我的另一重身份。我于五百年前晋入罗汉境,之后修为一直不得寸进,只好选择将灵魂投入凡间轮回道,体味人生七苦,以求心境突破。贫僧遇见二位时,正好是第七世,我的元神转世投胎到了一户李姓人家。” “李秀才?”阆仙问道。 “不错,正是贫僧。”行止面上笑容不变,双手合十,起身对阆仙行了佛礼,“贫僧此次前来,是为了感谢妖君当初出手相助之恩。” 阆仙没有避开这一礼,却也没有让行止行完,在对方刚刚弯腰时便用灵力托住了对方。他眉尖微簇,认真对行止道:“当初护住你魂魄的另有其人,我只是在最后帮了她一把,并没有出多少力气。你既然有转世记忆,应当知道自己到底该谢谁。” 行止并没有强求,顺着阆仙灵力的力道直起了身子,笑道:“正是常笑檀越让我来感谢妖君的。”他坐回原位,摘下了手上木镯,放在一旁桌上。几乎是眨眼间,那木镯就变成了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穿了一身粉色裙子,扎了两个花苞头,笑起来时嘴角两边的酒窝又深又甜,她兴高采烈地跳下了桌子,哒哒哒跑到了阆仙面前站住,声音清脆地喊了一声阆仙的名字。那双又大又圆的杏眼笑得弯了起来,脸颊红彤彤的,让人只是看着她笑,心情就会不自觉地变好。 “常笑?”阆仙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小姑娘脆生生地应了,他才微笑起来,伸手轻轻摸了摸小姑娘头顶的花苞,问她,“你是已经化形了吗?” “是啊,行止帮了我,我就真的变成人了!”她拎起裙子,踮着脚在阆仙面前转了一圈,笑道,“你看,这是行止给我买的裙子,好不好看?” 阆仙抬头看了一眼行止,行止的目光却放在常笑身上。他这才低下头,看向还在仰着头等待自己答案的小姑娘,笑道:“自然是好看的。” 小姑娘笑得豁了口的牙齿都露了出来,她从前灵力都用来供养常笑果,化形的年龄太小,还要像人类一样长大,自然也是要经历换牙的。她笑过之后,一双大眼睛又清又亮看向阆仙,对阆仙行了一礼,郑重道:“阆仙,谢谢你。” 这一句是谢的当初阆仙临走前对她的指引,点破了她的迷障。 阆仙听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并没有阻止她,只是柔声道了不用谢。 “常笑。”行止唤了一声,那小姑娘就对阆仙挥了挥手,跑回去跳上桌,重新变成了木镯,被行止戴上手腕,用僧袍遮住。 他对阆仙和云无觅点了下头,解释道:“常笑毕竟受我牵连与魔物交过手,我担心常笑在凡间处境不安全,便助她提前化了形,所以每日她能以人身活动的时刻并不长。” “若我没看错的话,你在用自身灵力滋养她?”阆仙问道。 “是的。”行止承认了,他眉目间有众生慈悲相,目光却只停留在一只小妖身上。 阆仙唔了一声,不再问了。 云无觅这才开口道:“大师此次来,应当为的并不止道歉一事。” “是。”行止收敛了面上笑意,答道,“云中君应当知道,贫僧出身金台寺。我佛门虽然避世久矣,但是每逢存亡之际,必与道修共进退。贫僧今日前来,除了道谢,还为结盟。” 云无觅垂下了眼睫,看似是在思索,片刻后才道:“我明白了,我会为你引见太清掌门。” “如此,就多谢云中君了。”行止道了声佛号。 花花坐在一朵丝绸扎成的花朵形状的小坐垫上,整个人都陷入了重重叠叠的红色花瓣里。碧海心坐在她对面,在给她讲故事。这一次花花可没有打断她了,双肘撑在膝盖上,双掌托住下巴,听得津津有味。 碧海心在讲自己的故事。 她当年也是出过不少风头的,若不是她跟沈醉之间从未拔剑,辈分又太高,还不知道这一届的太清首席到底能不能落到沈醉头上。她讲自己在一位植修留下的秘境中历练,有一朵灵花可分辨人话语真假,若是说真话就会被一口吞下,说假话就会被花根攻击,不说话也是不行的,和灵花伴生的蜂群就在旁边盯着她们,不说话就冲上来蜇人。 “后来呢?”花花眨了眨眼睛,问道。 “后来我们合力斩断了花茎,又削去了它十之八九的根系,才从没了指挥乱作一团的蜂群中逃了出来,还得到了蜂王浆。” 花花挑了下眉,她作这个表情时,颇有几分阆仙神韵,她好奇问道:“你刚刚说了我们?” 碧海心停下了手上针线,花花身下的坐垫就是她用丝绸扎得绢花,此刻她正在扎另一朵颜色的重瓣牡丹,想要给花花当新床。她微微一笑,没有改口,道:“是啊,我们。” “那另一人是谁?”花花继续问道。 碧海心想了想,转身去妆台上取了妆匣来,打开后给花花看里面的绢花,轻声道:“是这些簪花的主人。” 花花扒在妆匣边沿,向里面看去。妆匣中的花朵每一朵都比花花的原身漂亮,看上去仿佛刚刚从枝头采下,没有任何干枯迹象,仍然饱含灵气。花花看了看妆匣里的花,又抬头看了看碧海心,如此几个来回后,她才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很喜欢她呀?” “为何这么说?” “我与你一起住的这些天,从未见你簪过花,想来你是不喜欢作此打扮的。但是这里面的每一朵簪花都被保存得很好,我一问你,你就能拿出来给我看,就知道你一定很珍视它们。而且你说的那些故事里,总是有另一个人身影。”花花即使化形了也只有很小一只,此刻趴在妆匣上,仰头看向碧海心时,看上去弱小又澄澈,像是某种柔软却善良的小生物,软声对你说话时,你是绝对舍不得怪罪她的。 碧海心微笑起来,轻巧答道:“是的,我曾经……不,我一直很喜欢她。”她的眼睛里有着花花看不懂的情绪,这是无论听过多少八卦,都无法解读出来的情绪。它对于现在不知愁的花花来说还太过于复杂了,仿佛是怅惘,却还有许多其他心绪。 花花一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对碧海心说了对不起。 “不,没有什么好道歉的。”碧海心安抚地用指尖抚过花花发丝,看着着小人儿像是被顺毛的猫咪一样,在她指腹底下蹭了蹭,不由得微笑起来,“是我先选择向你讲述这些故事,你会好奇,本就是人之常情。” 花花是知道许多事的,在化形之后,她的神通比往日更上一层楼,自然能听到的消息也越多,她看着碧海心,轻轻眨了眨眼,最后还是在对方微笑的纵容下,没有抵抗住对八卦的好奇,继续小声问道:“你们曾经那么好……后来为什么要分开呢?” 碧海心道:“因为我犯了错。”她不欲细说,对花花道,“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我一直想告诉别人,她其实是很好的人……可是我没有其他朋友,也就没有机会说这些。” “不用谢!”花花认真答道,“我也很喜欢听你讲故事。” 碧海心只是笑,又重新低下头给花花继续扎起绢花来,缓缓讲起了新的故事。 可惜故事中的过去不会改变,她却已经看不见未来了。 作者有话说:想了想还是把头发还给李秀才了,让他作个俗家修士吧。 第六十一章 云涌 行止虽然出身金台寺,修的是正宗的佛家心法,但他并没有剃度,只能算是俗家弟子。不过他的师父是佛修中仅存的菩提子,常年修行于轮回境中,派他来与道修相商,身份也算合适。只是佛修毕竟人数稀少,在战场上只能发挥牵制作用,并不能抵挡魔修的正面进攻。 魔域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对修真界进行一次总攻,若是有魔尊,则所有魔修和魔物都在他指挥之下,修真界想要获得胜利会更难上百倍千倍。若是没有魔尊,则此次总攻会由各大魔将联合起来主持,道修想要赢也绝不轻松。但是无论如何,以往的每一次进攻,他们都守住了,因为只要失败一次,现在早已没有修真界。 在将行止引见给容迟以后,云无觅就离开了太清的正殿。 阆仙在外面等他。 云无觅的瞳孔已经看不出痕迹了,恢复了原本清澈。 他们并肩站在太清正殿前的台阶上,云无觅向阆仙问道:“大战在即,你想去哪里?” “我哪也不会去的。”阆仙答道,“我就在这里。”他牵住了云无觅的手。 我哪也不想去,只想在你身边。 云无觅回握住了阆仙的手,面上却还是淡淡的,只有眼睛里有一点笑,他继续道:“届时我会在战场的最前线。” “我知道。”阆仙答道,他看着云无觅微微发红的耳廓,忍不住露出笑容,心知这人实在等着自己说好话哄他,他张了张口,话未说出,自己脸上却也泛了红,“我……” 云无觅看了过来,那双眼睛里的神色是非常温柔的,还带着让人心软的期翼。 阆仙热意讪上脸又上头,晕乎乎地就说出了藏在自己心里的那句话:“我只想在你身边。” 云无觅身上乍然一亮,像是得了雨露的新芽,得了春风的花朵,整个人都陷入到暖融融的洋洋春晖里去,像是在发光一样。 “我会保护你的。”云无觅对阆仙承诺道。 所以,请一直在我身侧。 “我知道。”他说得这么认真,让阆仙也冷静下来,虽然还是有点害羞,更多却是陷入柔软又温暖的情绪的里去。 他们手牵着手站在这里看风景,却看见了一位意料之外的来客。 是碧海心。 她素衣散发,拾阶而上,抬头看见了云无觅。 阆仙想松开他们交握的双手,云无觅却不肯放手。 碧海心在云无觅面前停下,敛衽行了一礼,唤了声:“师父。” 云无觅点了下头。 碧海心又看向阆仙,唤了声:“师公。” 这是对师父道侣的称呼,若师父道侣为男性,则称为师公,若为女性,则称为师娘。 花花坐在碧海心的肩上,此刻已经对阆仙张开了双手,奶声奶气地对阆仙撒娇道:“阆仙,要抱。” 阆仙因为云无觅不肯放手,只能用单手接住跳到他掌心里的花花,将花花虚虚拢住,对碧海心道:“我与你师父尚未昭告门徒……” 云无觅打断了他,对碧海心道:“你既然要来寻掌门,就进去吧,我已替你传过音。” 碧海心对阆仙的话只是笑了笑。她当初在思过崖时便已经突破过心境,在灵气积累足够后,便已经突破了洞神境,晋入合道境,在修为上正式超过了此届的太清首席沈醉。无论是运道、天赋还是心境,碧海心都确实可以被赞上一句天才绝艳。 否则,她当初又怎么可能拜入云无觅门下? 若是云无觅陨落,她就会是驻云峰的下一任主人,守护太清直到她陨落。 碧海心解下了自己身上的佩剑,双手持剑,举过头顶,跪在了云无觅面前,垂头道:“徒儿之前犯下大错,还未请师父责罚。” “你确实有错。”云无觅道,“但我为师长,亦于教导之责有失。至于责罚……”他看着碧海心,沉吟片刻,道,“你既然已经有了决定,就在出发前去邢堂自领三十鞭吧。” 之前云无觅记忆并未恢复,不宜对碧海心做出处置,如今他开了口,自然就会抵消掉之前宗门做出的囚禁两百年判罚。 邢堂的执法者亦有洞神境修为,受罚者却必须先服下丹药,撤去自己护身灵气,在受罚完毕后才能服下解药。邢堂的鞭子上刻有法阵,造成的伤痕无法用灵气治愈,只能如凡人一般慢慢恢复。 太清并不兴刑狱,三十鞭已经算是很重的刑罚,但是与碧海心想象中的逐出师门,废去太清功法,或者永囚于思过崖底比起来,却又显得太轻了。 她眼中含了泪,却并没有抬头,只是在一叩之后起了身,道:“徒弟先去见掌门了,师父与师公保重。” 她说完,含着泪一笑,再次弯腰一拜,才双手捧剑走向了太清正殿。高达三丈的大门打开,将碧海心迎了进去,又在之后缓慢关闭,吞没了碧海心身影。 云无觅紧了紧握住阆仙的手,才将阆仙盯着碧海心背影看的目光拉了回来。 花花坐在阆仙的掌心戳了戳他的大拇指,阆仙将花花举起来,让她不用一直仰着头看向自己,轻声问道:“怎么了?” 花花鼓着腮帮子,眼睛里水汪汪的,对阆仙道:“碧海心要去驻守前线了。”花花并非出身碧沉渊,又有那样一种神通,比阆仙对魔域与修真界之间的争斗了解的还要多一些,她继续向阆仙问道,“她会不会死呀?” 阆仙一怔,没有想到花花会问出这样一番话,但他转念一想,花花从未拥有过自己之外的其他朋友,对碧海心在意一些也不难理解。但是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答案,只能沉默。 云无觅答道:“她不会死的。”他语气肯定而淡漠,花花看了他一眼,憋住了将要涌出来的眼泪,使劲点了点头。 她相信云无觅。 太清正殿内,沈醉侍立在他师父身后,看着碧海心捧剑散发进了殿,心中就是一沉。容迟君已经与行止初步达成了协议,剩下的还需要等此次决定出战的佛修到达以后,才能细谈。 行止在看见碧海心进殿后,便提出暂时告退,容迟君让沈醉带行止法师前去客居处。沈醉应诺,走过碧海心身边时给她递了个眼神,让她不要冲动,碧海心却没有看他。 “好了,说吧。”容迟君道,“你想要干什么?” “弟子自请前去临城。”碧海心跪在了大殿之中。 临城并不是目前有道修驻守的城池,每次大战开战前,道修都会强行将战线尽量向魔域推进,最终大军驻扎的地方,就被称为临城。 这座城作为前沿阵地,最主要的作用是预警和尽可能的消耗魔域力量,直到撑不住时才会撤退,可以说是战线上最危险的地方。 容迟君一时没有开口,说实话,虽然当初云无觅收徒是他一手促成,但他并不如何熟悉碧海心。上次见面还是碧海心前去刑堂自首,因为牵涉云中君,刑堂不敢擅专,将碧海心送到了他的面前。 但对方修为已有合道境,想去临城也是足够的。 “既然你师父已经给出了对你的处置,宗门判罚自然就与其抵消,你如今修为已有合道境,外出已不虚报备朱雀堂。领完鞭后,便可以自行决定去处。”容迟君道,云无觅说的那几句话本就是给他听的,他神识一扫自然知道殿外发生了什么,“佩上你的剑,纵是请罪,我太清弟子也没有解剑的习惯。” 碧海心应诺起身,用玉簪挽起了自己长发,对掌门敛衽行了一礼,道:“弟子告退。” 容迟君应了。 碧海心离开大殿时,她师公和师父都已经离开,自然不知道这二人还在背后谈论过自己。 “我觉得有些奇怪。”阆仙对云无觅道。 “怎么?”云无觅道。 “我还没有问过,你当初为什么会中毒?以你的修为,不应该如此轻易被人算计才对。” “因为我算出来的结果中,吞下这粒药才是破劫的最好选择。”云无觅道。 “……是谁递给你的那粒丹药?” “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阆仙叹了一口气:“就是如此,我才觉得不对劲。碧海心有什么理由给你下毒?我观她道心坚定,目光清澈,实在是不像是会被魔修欺骗的人。” 云无觅沉默片刻,才道:“……若是她没有被骗呢?” “那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 花花扒着阆仙曲起的手指,看着大人们讨论,露出了迷惑的目光。她戳了戳阆仙的手指,在阆仙看过来时,对阆仙说道:“阆仙,碧海心妆匣的隔层里,有一朵银铃花,我告诉她了。” 银铃花有迷惑心智之效,一朵银铃花并不能造成什么严重影响,日积月累之下,也只可能造成一丝动摇罢了。 阆仙看向云无觅,云无觅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他看见阆仙眼神,才对他笑了一下,道:“我无事,不用担心。” 阆仙一叹,没有再问,将花花放到了自己肩上,说道:“我们回去吧。” 云无觅答了好。 第六十二章 唯君 碧海心的动作很快,加之她修为本就已经到达合道境,几日后就已经到达了临城。准确的说,是到达了组建临城的先锋部队。她是这一批修士中修为顶尖的那一批,为将者是南山宫的极意仙子。 魔域亦知大战在即,防守严密许多。碧海心前来极意仙子帐中商量对策,第一次看见了这位传闻中她师父的绯闻对象,那是一名看上去十分洒脱的女子,作文人长衫装扮,发丝束白玉冠,手持一把折扇。她的五官并不如何精致,但是组合在一起看起来十分舒服,笑起来时眼角有细纹,像是一位和蔼的中年长辈。 “我知道你。”她对碧海心道,“你当年跟知弦打的那一场,我也在场。” 那还是许多年前小辈们在论道大会上切磋时候的事。 她说完,笑着摇了摇头:“没想到这些年过去,如今你已经与我同一境界了,真是后生可畏。” 碧海心执了晚辈礼,恭敬道:“晚辈见过极意道君。” 仙子只是平常在闲谈中的称呼,道君才是敬称。 “不用多礼。”极意道君道,用灵力扶起了碧海心,她点燃了一盏青灯后,才在桌上铺开地图,示意碧海心过来看。 碧海心认出了那盏青灯其实是阵眼,只是不知是何种法阵。她走到了极意道君身边,向地图看去,心中猛地一跳。 这张地图上竟然画出了魔域的布防。 “这是道友们用命换来的。”极意道君道,她声音低沉,话语间有压抑悲意,“我今日只唤了你来,想必你也大概知道我想要你去做什么。” “是刺杀魔将吗?”碧海心的声音也低了下来。 “是。”极意道君道,“并且我希望你能活着回来。” 碧海心没有多加犹豫,就答了好字。她腰间的佩剑开始不停振动,剑身摩擦剑鞘发出嗡嗡声鸣,在被碧海心抚过后才安静下来。但是碧海心身上的战意却不进没有任何收敛,反而愈显锋锐。 “很好。”极意道君道,“你没有搭档,所以没有人能够帮你,但同样,也不会有人拖你后腿。在刺杀魔将之后,无论成不成功,你都需要急退,我会亲自接应你。” “晚辈知道了。”碧海心答道。 “布防图可记住了吗?”极意道君又问道。 “已经记住了。”碧海心答,以修真之人的神识,怎么会这么久的时间还记不住一张图?但她看出了极意道君隐藏的忧色,沉默片刻后,说道:“迟则生变,若无他事,晚辈这就出发了。” 极意道君道了声保重。 碧海心抱剑行礼,退出了主帐。这一次,她行的是平辈礼。 这一夜,所有人都看见了如雪剑光照亮了魔修营地,像是传说中从地底汹涌而出的冰泉,凭借一己之力在黑暗中撕开一线天光。 道修碧海心,自此才是真正的一战成名。不止是道修之间,魔修之间亦会开始传扬她的名字,只是,是当做恶鬼而不是美人来传。 明明只是一名女子,她的剑却既快且狠,出手即是杀招,没有任何花哨技巧。她不会考虑怎样出剑姿势更美观,也不会顾虑这一剑下去是否会因为防护不及而受伤,她出剑只有一个目的,杀死她的敌人。 资源日益枯竭的修真界,各大秘境现世便总是会引起一阵腥风血雨,道修之间也不总是铁板一块的。碧海心每次都能从秘境中全身而退,且是满载而归,又岂会是善茬? 她的身边,早就没有人助她了。 杀了魔将后,她无法再遮掩行踪,只能急掠而出。最开始,她一掠便是数十丈,但随着围上来的魔修和魔物越来越多,她腹背受敌,前进的速度也就越来越慢。到最后,只能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剑光护在周身,每一步脚下都要踏过新鲜尸体。 魔修们前仆后继地涌上来,又全部成为了她剑下亡魂,之后新鲜的血肉味道又引来了更多的魔。在她离开此处,成功与极意道君汇合时,身上已经全是血腥味道。 她伤得不轻,但是与魔域付出的代价比起来,已经足够划算。 在接过极意仙君赠给她的丹药之后,碧海心便回到了自己的帐篷疗伤。 她点燃了桌上青灯,看见了坐在桌后的不速之客。 她们相对着沉默,直到血滴先开了口:“你们营地的防守还是太松懈了,要是太清,我可溜不进你的房间。”她说着话,面上沉凝表情如冰雪化开,露出轻松笑意,仿佛她们只是久未相见的好友,随意挑了个话题打趣。 碧海心在她说完后才开了口,唤了声阿雪。 血滴面上笑容一僵,她看着碧海心神情,收敛了笑容,眼里涌了泪。她眼眶泛红,含了怨,看上去简直像是想要扑过来咬人了,却因为不能肯定碧海心的态度而还在克制。 直到碧海心主动对她伸出了手,血滴才扑了过来,死死搂住碧海心的腰,嚎啕大哭,一边道歉一边骂她一边撒娇,声音哽咽,字不成句:“我后悔了,我后悔了,阿瑟,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眼泪温热,打湿了碧海心胸前衣襟。 碧海心安抚地拍过了血滴背脊,低声道:“我身上都是血。”她离开战场,就回到了这里,尚未来得及更换衣装。 血滴闻言才抬起头,却还是拽着她的衣服不肯放手,那张美人面哭起来一点也不漂亮,咧着嘴,颊边肌肉颤抖,纤长眼睫被眼泪哭得乱七八糟,糊在一起,眼睑周围通红一片。她用袖子擦掉眼泪,看见碧海心眼神温和,不再是绝情模样,才乖乖松开了自己拽住的碧海心衣料。 碧海心不止是衣服上,连头发间也夹杂了不少血污。此时条件简陋,她只能随意收拾一下,换了一身法衣,掐了水诀将头发冲过一遍。她做这些事的时候,血滴一直坐在原地,眼睛跟着她转,直到碧海心披散着发丝,坐到她面前,血滴才收回目光,垂目看向身前地毯花纹,手指将自己裙摆上的系绳卷起又放开。 碧海心直视血滴,开了口:“阿雪,我从前从未想过要去了解魔族, 我拜入太清门下,本就是注定要与魔修为敌的。” 血滴手指动作一僵,松开了系绳,抬眼看向碧海心,但是下一刻,却又避开了碧海心目光,只将眼睛盯住碧海心道袍上的太清纹路。 碧海心继续道:“后来你入了魔,我觉得明怀幽抢走了你,更不愿去了解魔修。”她声音低沉,语速缓慢,在幽幽灯影中如清风拂过,带来远方的苦涩草药味道。 “直到之前我做了那件错事,我才开始反思自己,我是不是太天真又太自私了呢?就算你入了魔,你说要跟我继续做朋友,我就答应了。我没有想过你入魔这件事会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什么影响,才会在后来犯下大错。” 碧海心的眼里含了泪,她看向血滴,继续说道:“而且,阿雪,我竟然没有问过你,你是不是一直都很痛?” 血滴终于开了口,她神色倦怠,眸中却有泪光,她道:“阿瑟,你为何总是这样?明明不是你的责任,你也要揽到自己身上,不是你的错,你也要先反思自己。我总是在想,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又为何偏偏让我遇见你?” “你说自己没有问过我痛不痛,为何却不想是我自己入的魔?你说自己不愿意了解魔修,为何却不想想整个修真界都对魔修喊打喊杀?我由道入魔,本就可以被视为背叛,是你重新接纳了我。”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碧海心道,“只是因为入魔的人是你,我才会去想这些。修真界与魔域之间确实有血海深仇,包括我刚刚才从战场上下来,身上都是魔修和魔物的血,但是你不是也没有怨怪我吗?” 血滴嘴角一翘,想要打断她,却被碧海心的眼神制止,她道:“况且魔道之争古已有之,但是向来如此,就是对的吗?” “阿瑟,你不应该以己度人的。”血滴道,“道魔之争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即使是从前天梯尚未崩毁,修真界资源丰富的时候,魔道之间的争斗也从来没有停止过。魔气与灵气不能共存,注定此消彼长,不可能和平共处。且魔修可以将灵气转化为魔气,道修却不能将魔气重新转化为灵气,更是加剧了这种矛盾。” 碧海心沉默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阿瑟。”血滴身体前倾,握住了碧海心的手,对她一笑,“你想劝我离开明怀幽,对不对?” “可是离开了明怀幽,我又能去哪里呢?” “我并不是因为遇见明怀幽才入的魔,离开了他,我也没法重新修道的。” 是因为你啊。血滴在心底悄悄说道,她眼睑四周还有红意,看向碧海心的目光却极温柔。她有足够自信,自己比世上所有其他人都要更喜欢碧海心,但是这喜欢,并不需要说出口。 血滴继续说到:“况且我知道,阿瑟你身为驻云峰下一任峰主,是不可能离开太清的。” 碧海心回握住了血滴的手,她直视血滴双眼,认真问道:“若是我说,我可以呢?” 血滴双眼睁了睁,心神俱震,听见碧海心说道: “待到此间事了,天下之大,总有你我容身之处。” 第六十三章 筹谋 “若是我能从这一战中活下来,我会向师父禀明一切,自废功法,离开师门,我们可以一起去凡间界隐居。你不修魔,我也不修道了,若是你担心你我二人容貌惹来麻烦,我可以在山林之中布下阵法,确保不会有人打扰。”碧海心继续道,“我在思过崖上灵气被封,想了很多事,才发现我其实并没有……”她话语一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是说了出口,“我想象中那样喜欢我的师父。” “那是因为你不再受到银铃花和雪裘花的影响,即使有幻阵,但是单单幻阵又怎么困得住你?”血滴在心中补充道,并没有开口。她已经重新在碧海心对面坐下,垂着头,看不清楚神情。她听着碧海心一点一点剖白自己心迹,眼里又涌出温热的泪,好像今天她从见了这人之后,就一直在哭,但是与此同时,她缓慢却坚定地,一点点从碧海心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我做不到。”血滴道,“已经太晚了,我的阿瑟。” “事已至此,我不可能离开明怀幽,也不可能放弃一切,与你归隐山林,即使提出这个要求的人是你,也不可以。” “你明白我是哪一种人,应当知道我愿意为了获得更强的力量付出任何代价,我不可能放弃我的修为。” “下次再见面,我们就会是敌人了。”她说完,起身要走,却被碧海心叫住。 “阿瑟,我知道你在我的妆匣里放了一朵银铃花。”碧海心坐在原地,平静道。 血滴的背影僵住,好半晌,她才重新转过身来,看向仍然坐在原地的碧海心,明明是俯视姿势,却觉得自己已经低到了尘埃里。 “为什么呢?”碧海心问道。 血滴没有回答,只道:“以你的修为,一朵银铃花并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 “但是在你赠与我的那些簪花中,里面还有一朵雪裘花。” 这两种花的香气混合起来,即使只有一丝,银铃花的威力也会放大成百上千倍,日积月累之下,足以消磨碧海心的道心。 血滴不再辩解了,她问道:“是云无觅身边的那只妖吗?” “那是我师公。”碧海心道,“不过并不是他,他没有看见那朵银铃花。” “所以呢,阿瑟,你想听我说什么?”血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甚至是我为什么要入魔?” 碧海心默认了。 “因为我喜欢你。”血滴道,“不止是朋友间的喜欢。” 我说出来了。血滴想到,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气,感觉身体内空荡荡的,好像拨开了一个珍藏已久的秘密,才发现里面的泪早就已经干了,如今空空如也。她感受到自己的视野变得模糊不清,用手背擦过眼睛,在皮肤上留下一片湿痕。 她太累了,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这么久,这疲累并不源于喜欢本身,而是因为她一直选择压抑。 “你现在明白魔是什么了吗,阿瑟?”血滴继续问道,她弯下腰,手掌贴上了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碧海心的脸颊,“你瞧,我虽然确实是喜欢你的,却并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好事,反倒是一直在害你,只是因为我想得到你。”她原本想将这些话说得残忍一点,表现出自己冷血无情的真面目,眼泪却一直在掉,怎么也止不住,声音里带了泣音,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气势了。 碧海心道:“那又如何呢?” 她原本想说,就算你使了些小手段,但是最终,终究是我自己的道心出了问题,但她想了想过往交谈中血滴的思路,觉得这么说这人只会更愧疚,只好换了个角度。 “我现在不是很好吗?道心圆满,修为也晋阶了。师父也很好,所以我现在才能坐在这里跟你谈话,因为你并没有真正伤害到我。” “师父选择了原谅我。”碧海心对血滴道,“他清楚地知道我做过什么,但仍然选择了原谅我。我也一样,阿雪,我愿意选择不计较你做的那些事。” 强大的一方才会选择包容弱小。 血滴看着碧海心的眼睛,这双眼睛多么漂亮,永远清澈又平静,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没有什么事值得烦恼。血滴坐回了原位,仍然没有更改自己的答案,她对碧海心道:“就算你愿意为我做这些,可是阿瑟,你对我的喜欢,仅仅只有朋友而已。你这人看着清冷,少有人敢主动与你相交,剥开来却像是一只蚌,里面是柔软的贝肉,哪怕是一粒沙子,也会被你含在心尖尖上当成一颗珍珠。你不明白吗,阿瑟,对你来说,我只是一粒足够幸运的沙石。” “就算我告诉你,你对我来说如此重要,仍然不够吗?”碧海心低低问道,她垂下眼,看见了自己腰间的剑。 “是的,不够。”血滴颤声答道,最后一次擦干了泪,她站起身来,最后看了碧海心一眼,说道,“即使是同等的重要,不是相同的喜欢就不够。”言罢,她转身欲要离去,却听见了长剑出鞘的声音,营帐中寒气肆意。 “你受伤了,并不是我的对手。”血滴没有回头,只道,“且若是我被你强留在此,明怀幽必会前来救我。” 她身影化为一道不可见的青烟淡去,如清风般吹动帐帘一角,掠了出去。而碧海心,终究还是没有出手。长剑归鞘,溢出一声光滑叹息。 太清,驻云峰。 云无觅迎来了一位客人。 北帝看上去仍然如他们上次相见一般,风流含笑,抱琴而来,只是在见到云无觅时,笑容一收,抱怨道:“这可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离开月烛君,还完这次人情,我们最好不要再相见了。” 云无觅平静道:“我亦有此意。” 当初他用来钓上那只蛟龙的鱼饵,正是北帝逐月一族的族人转生的雪莲。那只蛟龙身上被北帝下了禁制,一直不能开启更高的灵智,但是只要能吞下寄宿有逐月一族族人魂魄的雪莲,他便可以破开禁制,真正成龙,怎么会不心动?就算是湖面上传来白虎威压,它也是要拼命一试的。 后来蛟龙尸身被交给北帝处理,他自然能感受到蛟龙腹中的雪莲,将其取出。逐月一族因为其特殊性,极少有新生命诞生,每一个族人都弥足珍贵。云无觅将这朵雪莲交给北帝,北帝便欠了他一个大人情。后来他来找云无觅相商,也是问的此事,单单一个简单幻境,可换不回一条逐月族人的性命。 那时云无觅尚未完全恢复记忆,但是之前去过太清之后,足够他了解清楚自己处境。 局,从那时起就已经布下,如今,云无觅只是开始收网而已。 北帝被他噎得一哽,翻了个白眼,问他道:“阆仙呢?” “阆仙在陪花花。”云无觅答道,他并没有要解释花花是谁的意思,只是领着北帝向待客的正厅走去。二人进门后,便看见阆仙正坐在主位上,陪花花数叶子。数的是当初阆仙给花花的那一根树枝,这根树枝和花花一同闭关了一段时日,竟然繁茂了不少,生出了根茎,被花花当成宝贝一样养着,每天都要数一数它有没有长出新叶子。 北帝亦看见了那根树枝,毛发一悚,对云无觅叹了一声:“怪不得。”驻云峰上竟然种有一株建木,虽然只是幼苗,但是建木为天下灵气之源,只要能够长成,便意味着修复天梯指日可待,怪不得即使是天下第一的云中君,处事也要慎之又慎。 从前太清可从来没有寻求过北域的帮助。 “北帝。”阆仙看见他们,起身对北帝行了一礼,北帝回了他一礼,坐在了下位。 “所以呢,你想要我做什么?”北帝看见云无觅自然而然地牵住了阆仙的手,为此也坐在了阆仙的下位,他的对面,情不自禁牙酸了一下,出言道。 云无觅道:“我希望在我不在的时候,你能代替我支援太清。” 北帝眉头一蹙,坐正了身子,问他:“你要去哪儿?” “明怀幽回来了。”云无觅道,“我必须再去一次无尽海,阆仙与我同行。” 北帝目光扫过阆仙和云无觅交握的双手,眉头蹙得越发紧了,却还是点了头,咽下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 “多谢。”云无觅道。 “不用。”北帝道,手指随意拨了几下琴弦,“谁让我欠你人情呢?” “花花也要去!”花花坐在桌子上,抱着她那个装着原土的小花盆,对阆仙喊到。她倒是聪明,心知云无觅是个不会轻易松口的,直接就找上了阆仙。 不过,并没有什么用。 “还有一事。”云无觅道,用手指点了点桌面,吓得花花向花盆后躲了躲,“保护好她。” 北帝有些嫌弃,道:“我可不会照顾小孩子。” “她有建木。”云无觅道。 花花听出来这是在决定自己去向,也不争吵,嘴角一撇,水汪汪的眼睛里就含了泪,脸颊憋得通红,可怜兮兮地看向阆仙。 可惜这一次,阆仙却没有心软。 “魔域太危险了。”阆仙对花花道。 第六十四章 定元 “可是阆仙要去。”花花道。 “是啊。” “那花花也要去。”花花认真道,“我要保护阆仙。” 阆仙一怔,嘴角露出笑,摸了摸花花发丝,说道:“我很开心,但是花花要等下一次了,这一次我已经有云无觅保护了。” 云无觅在旁边配合地点了下头,冷淡道:“你若是想保护阆仙,要先胜过我。” 花花的脸又憋红了,她忍了忍,最后还是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小声骂云无觅是个千年大狐狸精。 实际上是白虎精的云无觅冷酷无情,不为所动。 北帝觉得自己牙要被酸倒了,不耐道:“行了行了,我会保护好这小家伙的,没事儿的话我先去客房住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掌将花花和被她抱住的那个小花盆一抹,有幽蓝的光从他指间泄露,等他移开手掌时,花花和她的小花盆都变了模样。 花花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鸡仔,她的花盆则变成了一个装着水的小酒坛,里面装着一只呆呆的鲤鱼,坛子上面还有个把,方便花花用爪子抓起来。 花花懵了,张口却是啾啾啾声,急得她扑腾着翅膀蹦来蹦去。 北帝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样最为稳妥,谁也看不出来。”他在阆仙和云无觅的默许下将小酒坛揣进了自己袖子里,把还在啾啾啾的花花放到了自己怀里,出门去了。 这座峰上空屋子多的是,他随便挑一间住就行了,就不劳烦云无觅给他带路了。 只剩下阆仙和云无觅二人待在屋内。 “我们何时动身?”阆仙问道。 “随时都可以。”云无觅答道。 阆仙握紧了云无觅的手,他心中其实有些隐忧,但是并不准备说出口。 不管前路如何,一起走也就是了。 云无觅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对他一笑,这笑意温柔,像是柔软云絮一般裹住阆仙的心脏,他心下一安,也回了云无觅一笑。 他们不日后即动身前往魔域。作为云中君,有不少魔域的探子都在盯着云无觅的行踪。北帝对自己施加了幻术,伪装成了云无觅的样子,留在驻云峰瞒过那些眼线。 阆仙和云无觅当初在落城为前往魔域而做的准备终究还是用上了。云无觅收敛威压,和阆仙一同踏上了魔域的土地。在这里道修们受到限制,并不能随意使用灵气。除了使用一些特殊法门,道修们即使尽力压制,仍然会泄露出一丝饱含灵气的血肉所特有的鲜美味道,吸引来无数掠食者。魔域的边界是流放低等魔族的地方,每回和道修们作战时,也是这些身上背负有罪名的魔修作为卒子最先上场。最低等的魔族没有神智,只是本能地渴望血肉。 云无觅伪装尚可,阆仙却像是一颗显眼无比的水灵灵的大白菜,行走在魔域之上,谁都想上来咬他一口。妖修的气息是最难隐藏的。 在和阆仙商讨后,云无觅将他伪装成了自己禁脔,自己用威压震慑其他魔物。为了演得逼真,他甚至用捆仙锁系住了阆仙双手,尾端被云无觅牵在手里。但事实上,这根捆仙锁是由阆仙自己控制的。 他们并不准备直接去无尽海。明怀幽确实是天生的魔尊,是魔域唯一的王者,所有魔气都听他号令,但是修为越高的魔修,欲望也就越多,这些魔修与明怀幽之间,并不是没有可挑拨的地方。 在云无觅对阆仙说的目的里,他准备去接近的,就是这些魔修。他改变了自己外貌,眸色血红,脸颊上左右各三道黑色疤痕,面容隐藏在斗篷之下,气质阴沉而血腥。阆仙头上带了帷帽,被牵着走在他的身后,面容被轻纱遮住看不清楚,只能通过隐约可见的身形和牵着他的那位大人的修为判断,这约莫是一位美貌的奴隶。魔域没有法度,这里虽然没有人牲的概念,奴隶买卖却极为常见,资质越好的炉鼎越能卖出高价。 只是不知这位这一次是来当买主,还是来当卖主。 负责接待的管事只是多看了那奴隶一眼,就感觉到神识刺痛,慌忙收回目光,看向手中请柬。 “五号隔间。”他对身后侍立的负责引路的貌美女魔修说道,对云无觅做出了请的手势,祝福道,“希望您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那女魔修对着斗篷下的云无觅暧昧一笑,弯腰行了一礼,开得极低的衣领内露出一抹雪白,柔声道:“还请这位客人跟我来,怜儿为您领路。” 能够拥有单独隔间的客人要么是修为足够高,要么是足够富有,实力越强,隔间的排行也就越靠前。 若是能跟个位数排行的隔间里的客人双修一场,足以让这里的侍者修为跨越一个大境界。 阆仙被忽视了,一直和云无觅一起跟着这位女侍者走到了包厢。云无觅布下结界隔绝了所有窥探之后,才让阆仙摘下了帷帽。他沉默着半跪在阆仙身前,牵起阆仙手腕,用灵力一点点揉开捆仙锁造成的勒痕,低声道:“怎么也不系松一点?” “怕被别人看出端倪来。”阆仙答道,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摘下了云无觅斗篷的帽子,露出那张变了模样,但仍然英俊的脸庞。云无觅眉尾一扬,任由阆仙动作,只是示意他换一只手腕。待到阆仙乖乖将另一只手腕放到他手里,他才赞赏一笑,只是这一笑难免因为疤痕和红瞳的缘故,看上去有几分邪气,不似以往。 他看见了阆仙一直在盯着自己看,不由问道:“怎么,很奇怪吗?” “不是,很好看。”阆仙答道,指尖慢慢划过云无觅脸颊上的伤疤,感受到指腹下疤痕特有的粗糙触感,蹙了下眉。 “是假的。”云无觅安慰他道,将阆仙这只手腕上的红痕也揉开后,才站起身来,坐到了阆仙身侧。 “你之前说,有办法摆脱天道制约,究竟是有什么打算?”阆仙问道,看着隔间前的幕帘被缓慢拉开,露出透明的结界,可以看见下方的舞台。第一件展品已经和主持人一起站到了舞台上,在极具煽动性的介绍之后,便开始了拍卖。 云无觅目光闪动,看向舞台,对阆仙道:“你还记得我们一起长大的古战场吗?” 阆仙答道:“当然记得,怎么了?” “古战场形成的年岁,恰好是三千余年,也就是当初天梯崩毁不久。在我母亲留下的传承里,他们是为了某种目的自愿奔赴战场的。” 阆仙似有所感,心知接下来云无觅要说的事一定很重要,握住了云无觅的手。 云无觅回握住了他,继续道:“他们的目的是你,阆仙。” 阆仙的手一颤,却被云无觅更紧握住。 “太清曾经保有天下唯一一颗建木种子,所以当年我师父见到你时才能一眼认出你,固然是因为他当时修为远高过你,可以一眼看出你的本体,但同时,也是因为太清内保存有建木相关记述,他才能认出你就是建木。”云无觅继续道,“天梯崩毁,曾经有大能推测是因为天地间灵气失衡,不足以再供养上界。” “古战场确实属于原界,却并不是属于留存到如今的下界,而是属于上界。地仙境是在天梯和上界一同崩毁后出现的称呼,在从前,这个境界的修真者皆已经飞升。古战场之中之所以有如此多的大能尸体,种族包括妖仙神魔,且修为最低也是地仙境以上,是因为他们是自愿解灵归还天地的,并不是因为传言中的道法之争。” “这些被归还的灵气一部分修补了天道规则,另外一部分,培养出了你,阆仙。” 阆仙问道:“所以呢?”他的声音里有细微颤抖,看向云无觅的目光复杂至极。 云无觅看向他们交握的双手,继续道:“世间原本有四神兽,分别为朱雀、玄武、青龙、白虎。碧沉渊之所以灵气充足,是因为四神兽中的三族都解灵于结界中,他们的灵气供养了碧沉渊数千年来的万千生灵。白虎因为司掌杀伐,担处决一责,是最后解灵的一族。我的母亲幼时便离族出走,成为了天地间最后一只白虎,而在后来,她亦奔赴了古战场。” “我当初推测出这些后,意识到无论我修为高到何种地步,一旦你身份暴露,天下为敌,我仍然护不住你,原本是想一辈子瞒下你的身份,再也不相见。直到我发现了原土,将其带回了太清。这种土壤唯一的用途就是让植物恢复到原本状态,并不为人们所珍视,但是,若是用它来种你的树枝呢?” “你已经看见了,枝条亦可以生出根来,那是一棵新的建木。” 阆仙打断了他:“但那只是一株幼苗,建木长成所需的灵气量让它上千年内都无法长成成株,自然,也无法成为天梯。” “可以的。”云无觅道,“只要有足够多的灵气。长久以来,世人一直以为只有灵气可以转化为魔气,但是魔气与灵气本就皆脱胎于混沌之气,没有只有其中一种能转换成另一种的道理,魔气亦可以转换为灵气。这次道魔大战之后,天地间将会生出新的建木,补完天道。” “如果此事能成,你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阆仙。”云无觅看向阆仙的眼睛,认真道。 阆仙心中有隐约的不详感一闪而过,问道:“你是否还有话尚未说完?” 云无觅道:“已经没有了。” “……草木生灵没有传承,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不会去学,云无觅。如果一切真如你所说,那么如今世上只剩下你身具白虎血脉,天道亦将白虎一族司掌杀伐的职责给予了你,对不对?为此它赋予了你足够的力量,让你能够和明怀幽势均力敌,但是天道只希望你和明怀幽同归于尽,亦或者在这个过程中道和魔,都死的越多越好。”阆仙道,他眉头紧蹙,现出担忧神情。 云无觅呼出了一口气,无奈道:“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能不要如此聪明……” 阆仙气地瞪了他一眼。 “别生气。”云无觅安慰道,亲了一下阆仙的指尖,笑道,“天道确实是如此打算的,但是我已经算计过它一道了。当初和明怀幽那一战,我取得了一半无尽海,足够让我摸索出合成混沌之气的方法。明怀幽当初就不能胜我,如今更不可能。” “那你为何还要再来这里?”阆仙的眉头还是没有松开,显然并不满意之前云无觅跟他说的是为了挑拨明怀幽和魔将之间的关系。 “是为了太清。”云无觅道,“道魔之间的争斗已经够久了,我希望这一次,是最后一次大战。” “而且,我不希望你站在我身侧时,我会有顾之不及时刻。” 他此次前来魔域隐藏了身份,并没有带自己惯用的那把剑,腰间只有一把陌生的黑色长剑,上面魔气翻滚溢散,谁也不可能认出这其实是一位道修。阆仙看着他,明白了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不再说话了。 那把剑锋锐无鞘,原本就是用来杀人的。 有黑色的浪潮悄无声息地从剑身上向外溢出,轻易撞碎了隔间的结界。 阆仙重新戴上了他的帷帽,而云无觅持剑站在了他的身前。 这一夜,魔域前来参加拍卖的二十三位高阶魔修,以及拍卖场的两位高阶供奉,共计二十五位魔将,无一生还。 太清已经开始进入了备战状态,弟子们都来去匆匆,沈醉作为被钦定的下一任掌门,因为要帮忙总管物资调度,亦忙碌许多。这日他从飞剑上跳下,走过树荫,想要进入大殿向容迟君汇报事情时,树上却掉下来了一只毛茸茸的小鸡崽,正好落到了沈醉的头发上,被沈醉慌忙拿了下来。 花花:“啾啾啾!啾啾啾啾!”驻云峰上来了坏人,还把我的树枝抢走了! 沈醉:“?” 北帝拎着那一个小水坛,以云无觅的相貌冷着脸,在驻云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有点慌了。 那个被他变成鸡崽儿的小妖呢? 第六十五章 并肩 事态紧急,沈醉将这只小鸡崽儿踹到了自己怀里,继续向殿内走去。他进殿前点了点这只小鸡崽儿的尖嘴,小声道:“一会儿不要出声。” 殿内不止有容迟君,还有太清的各位长老。这些长老平日里要么在自己洞府内闭关修炼,要么外出磨剑,极少有聚集得如此整齐的时刻。沈醉不敢多看,低下头走到大殿中央,对他师父行了一礼,道:“各种物资皆已调备完毕,此次临城位于魔域内五十里处,魔域暂时没有围攻。” 容迟君道了个好字,他又吩咐了沈醉一些事,便让他退下了。 沈醉退出殿外,才擦了把虚汗。就算他已经是年青一代中的佼佼者,一次面对这么多地仙境和合道境的大能,也还是觉得有些刺激。 只是不知,在这一次大战之后,是否还能有幸见得这些前辈了…… 沈醉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御剑离开殿前空旷广场,从怀中掏出了那只小鸡崽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道家虽然说没有不能杀生的戒律,但他也没有欺凌弱小的爱好,再说这么小一只身上有没有二两肉都不知道,随便丢了吧,又担心它会被山上的灵兽啃了。不过,最令人不解的还是太清的山峰上怎么会出现一只小鸡崽儿?要是仙鹤或者什么灵兽的幼崽儿常见一些。但是无论沈醉怎么看,现在被他捧在手中和他大眼瞪小眼的,就只是一只普通的刚刚生出一层绒羽的小鸡而已。 毕竟若光论修为积累,北帝甚至要比云无觅还要高上一线,沈醉看不出他的幻术也不奇怪。 花花:“啾啾啾!” 沈醉听不懂啊。最后他只好怀里揣着一只小鸡崽去处理事务,偶尔这只小鸡崽从他的前襟中探出头来,他就要不得不承受其他师兄妹的好奇目光。 血滴回到了魔域,她走进漆黑砖石累成的大殿之中,看见明怀幽一人懒散坐在椅子上,那件法衣的袖子似乎有些过长了,像是瀑布一般流淌到了地上,光滑布料泛着一层幽幽的光,隐约勾勒出阵法形状。 明怀幽抬了下眼睫,眸中映出血滴身影,他眼睛一亮,却偏要做出冷淡表情,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回来了?如何?”显然是还在生血滴之前执意要去见碧海心的气了。 血滴神情倦怠,没有答他,走到软榻前躺了上去,闭上了眼。 明怀幽走到她身侧坐下,化成了原型,趴在她身侧,尾巴搭在血滴的腰上。 “我跟她说,我们在战场上相见,就是敌人了。”血滴低声道,她的声音听起来并不低落,但是语调低沉,只是在陈述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 明怀幽没有说话。 血滴用手抚摸过老虎头,换了话题:“你的修为恢复得如何?” “虽然境界无差,但是远不如前。”明怀幽答道。 “即使如此,你也仍然要去见云无觅?”血滴继续问道。 明怀幽道:“即使我不去见他,他也会来见我。昨日刚刚传来的消息,前去参加天魔城拍卖会的二十三位高阶魔修,和会场驻守的两位供奉,全部身亡。”他话语一顿,才继续道,“而且据消息所传,做下这一切的,是一位陌生的高阶魔修。” 魔域的魔其实应该被分为两类,一类为天生魔物,相互之间如妖族一般有血脉压制,明怀幽处于这一族的顶点;另一类则为修了魔道的人类,这类人中有由道入魔的,亦有从踏上修行之路开始就是修行的魔道的,数量相较魔物较少,但是因为实力不错,所以和魔物之间达成了微妙平衡。 血滴沉吟片刻后,才道:“魔域中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屈指可数,且按照魔域默认的约定,凡是修为在将级或洞玄境以上者,无论有什么仇怨,大战开始前十年内,皆不可自相残杀。” 明怀幽继续问道:“你觉得,是谁最有可能动手?” 血滴在心中把自己认识的那几位老妖怪挨个过了一遍,最后却也只能摇了摇头,道:“我猜不出来。”无论是谁,只要是身为魔修,便不应该在此时做出这种蠢事才对。 “我倒是觉得,此种形式手法,像极了云无觅。”明怀幽道,“当初我与他约战无尽海,一路总共派遣了八位王级魔物,十四位帅级,将级更是数不胜数,前去拦他,最终无一生还。” “但是云无觅是道修……”血滴话语一顿,她想起来了,云无觅体内还有着一半无尽海,她继续道,“那我们要如何做?” 明怀幽道:“道魔之间必有一战,魔域需要新鲜的血肉,我绝不能在这种时候露怯,所以我必须跟云无觅一战。且我们并非完全没有胜算。” 血滴从鼻子里低低哼了一声,尾音上扬:“嗯?” 明怀幽道:“我们当初见过云无觅身边的那只大妖,若是我说,他的原形是建木呢?我们可以把这个消息放出去。” 血滴拧了下眉,问道:“你如何认出来的?” 天下间没有人见过建木。 “我只是猜测,当初那位大妖为了破阵,曾经向常笑果树输送灵气,促使那棵树迅速长大。枝叶覆盖之下,灵气甚至浓郁到自成结界,天底下能做到这一点的妖类并不多,我只是说出了对我们最有利的一个猜测。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并不是那么重要,不是吗?” “我知道了。”血滴重新坐起身来,“只是……”只是龙有逆鳞,触之即死,若是将这个消息放出去,或许确实能在道修之中埋下一颗争斗的种子,但血滴难以猜测云无觅会做出什么。 “只是什么?”明怀幽看向血滴,问道。 “不,没什么。”血滴摇了摇头,没有说出自己的担忧。自古道魔不两立,他们跟云无觅之间,早就是不死不休了,但是她想起当初云无觅和明怀幽的那一战,心脏还是情不自禁一跳。 若是天梯没有崩毁,以云无觅的修为,应该早就飞升了才对。 地仙境之间,亦是有高下之分的。 明怀幽坐在原地,看着血滴重新走出了大殿。她的背影被门口的阳光拉长成剪影,某种令人不快的直觉降临在了明怀幽身上,让他感觉血滴像是要被明亮的火焰熔化一般。他在血滴身后重新化成了人形,阴郁而美貌的青年站在原地,看着女子的背影渐渐消失,最终,也没有追上去。 如果这一世他已经注定得不到她,为什么不等待血滴的下一世呢? 这种挑拨离间的事,还轮不到血滴亲自去做。她唤来了张婉儿,吩咐过后,便离开了。 张婉儿恭敬应诺,在血滴走后,才抬起头来。她已经许久没有听见过那只魔的声音了,也或许,是自己已经变成了那只魔也说不定。 她确实得到了一具健康的身体,和足以令人恐惧的力量,但是没有人知道她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也没有人在意。包括她自己,也不在意。她好像忘记了许多事,连母亲的面貌都已经模糊了,明明当初在家时,是她的母亲最为疼爱她。 张婉儿领命之后,就奔赴了前线。现在的时日已经不足够让魔域这边缓慢布局了,那么,当然是在两军对垒的阵前,宣布这个消息,最为有效。 在斩杀那些魔将之后,云无觅身上的魔气愈发重了。若他是以道修的身份来此,此刻众魔应该已经同仇敌忾,前赴后继地想要将他的性命留在魔域,就像当初他前往无尽海的那一次一样。但是他此刻的身份是魔,所以无人前来拦他,让他在血洗拍卖场之后可以牵着阆仙的手从容离开。云无觅没有为难那些修为较低的魔修,所以这个消息通过幸存者们的口口相传,极快在魔域中流传开来。 而这个消息,仅仅只是个开始。 云无觅已经挑好了下一处猎场,但在那之前,他不至于着急到连停下来询问一下自己道侣是否在因为某事困扰的时间也没有。 他们在旷野中停下,云无觅和阆仙对立而站,他撩起了阆仙帷帽的幕帘,看见阆仙眸中神色闪烁不定,放柔了声音问道:“你在想什么,阆仙?” 他见阆仙不说话,似有所感,摘下了阆仙的帷帽,将阆仙抱在了怀里,像是安抚幼崽一样,从阆仙的后颈一直抚摸到他的背脊,在他耳边低声安慰道:“没事的,阆仙,没有事的。” 阆仙环抱住了云无觅的腰,手指拽紧了云无觅背后的衣料,将脸埋在了云无觅的肩膀上,好半晌才闷闷出声:“你本可以不用管我的,我没有什么事。” 云无觅只是道:“这些事都没有你重要。”他脸上伪装出的疤痕因为阆仙不喜欢已经消去了,此刻垂下眼睫,遮住眸中血色之后,看上去便与原本模样没什么不同之处。他的语气包容又温柔,缓缓道来时简直是世上最动听情话,但是或许是魔气的原因,神情中有一种克制又隐忍的神色,像是猛兽小心翼翼地藏起了自己的利爪,只露出柔软.肉垫任人把玩。 阆仙迟疑道:“我在想……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果然是这样,云无觅想到,阆仙天性如此,即使对象是魔,他也是不喜欢看到这些的。 他退开半步,看向阆仙双眼,安慰道:“你可以不用看这些,阆仙。” “不……云无觅。”阆仙摇了摇头,他道,“是我想要站在你身侧。即使你真的选择了错误的道路,那么这错误中,也应该有我的一半。” 第六十六章 碧海心 十三娘跟家族内其他的女孩子不太一样,她从修炼开始就展现出了卓越的天赋,甚至比家里同辈的男子还要优秀。正因如此,虽然她是个女孩,但家族还是向她倾斜了资源。 不是没有人因此对她使过阴私手段,但这女孩实在是多智近妖,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如何做才能最大程度的保全自己。虽然在这个过程中,她不可避免地吃了些亏,但还是活了下来。 不过,那又如何呢? 她的生父已经陨落,生母又只生下了她这一个孩子,之后就坏了身子,被贬为了杂役,派去伺候别的人牲。在家族中,十三娘孤立无援,她又不是个易亲近的,身边连一个跟班也没有,总是独来独往。 那些跟她同辈的小孩子总是在她走过的地方窃窃私语,嘲笑着她的孤僻,他们还会悄悄地说:这种人是活不长的。 以十三娘的耳力,可以清晰听见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且他们也知道这点,是故意说给十三娘听的。那些闲话者沾沾自喜,十三娘却只觉得烦躁。她那时候毕竟还小,等到再大一些,这些闲话将会再也无法动摇她分毫。 “我跟这些人是不一样的。”十三娘想,“我有娘,他们没有。” 人牲是不被允许见到家族子弟的,但是十三娘的生母已经被贬为杂役,虽然不像人牲一样可以被好吃好喝地供着,但是活动的范围也自由了许多。十三娘还记得那一天,她只是偶然路过家族花园小径,却被从花丛中扑出来的女人一把抱进了怀里。她那时才四五岁,刚刚引气入体,所以即使冲出来抱住她的女人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她仍然挣脱不开。 她的脸被女人摁着埋在了柔软的胸脯里,脸颊却被粗糙麻布磨得发疼,鼻间嗅到女人身上的味道,汗水、尘土、皂角和花园里的花香夹杂在一起,算不上好闻,十三娘的整个身子都被女人紧紧箍着,用力到她感到疼痛,她听见女人喃喃着喊她:“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有温热的水滴断断续续地滴在她的后颈处,滑落入她的衣领之中,打湿了那一小片衣料,。 十三娘僵立在原地,接受完了自己人生中得到的第一个拥抱。在女人放开她后,她仍然能感受到女人拥抱过的地方隐隐泛疼,可见女人刚刚的力气有多大,但是在这疼痛中,她后颈处被泪水打湿的那一小块肌肤却仿佛发起烧来。她不知如何是好地看向女人,记住了她眉眼模样。 女人的五官还算秀美,但是眉眼间萦绕着一股冲也冲不去的愁苦,泛黄肤色和干裂嘴唇亦减去了她不少姿色。她看着十三娘,通红眼眶中还含着泪水,目光中大悲大喜,她嘴唇颤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向十三娘手中塞了一个荷包,就匆匆离去。 十三娘在女人走后,仍然僵立了一会儿,才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味道,之后皱着眉快步回到了自己住处,沐浴洗去了身上味道。换了身衣服后,她冷冷看着被自己带回来的那个荷包,在心中揣测女人来意。 那女人身上染了花香,想必是在花园中等了她许久了。 只是不知,是恰好等到了她,还是专程等到了她? 她照过铜镜,确认自己确实是跟女人眉目间轮廓有些相似,但是这世间面目相似者不知何几,找一个和她相似的人也并不难,不是吗? 十三娘看着那个荷包的目光更加警惕了,只是不知为何,她最后还是没有将这个荷包丢掉。在检查过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从里面倒出了几个干巴巴的果脯。 这几颗果脯在桌子上咕噜噜地滚开,既没有诱人光泽,也没有蛊惑香气,和旁边的家族子弟每日都有的果盘比起来,看上去廉价又可怜。 十三娘沉默地拈起一颗果脯,放进了自己嘴里,酸到了极致,才缓慢地透出一点甜味。她没有再继续吃剩下的果脯,而是将她们重新装入了荷包中,然后将荷包悄悄藏到了枕头里面。 后来每一次她经过花园的那条小径后,都会在袖子里藏一颗灵果。 第二次见到那个女人时,她将这颗灵果递给了女人。女人颤抖着手接了过去,再一次红了眼眶。十三娘看见了她的手,指节粗糙发红,肌肤上全是裂纹,找不出一块好肉。 这一次,十三娘仍然没有说话,但是她们的见面仿佛约定一般延续了下来。十三娘每次都会给女人带东西,这些东西女人不能带回杂役居住的地方,往往是十三娘带来又带回。 后来女人的神情渐渐平静,面上的愁苦之气消去许多,再和十三娘见面时,也能和她谈会儿话了。 十三娘也开始偷偷地唤女人阿娘。 她知道了她的阿娘原本出身普通人家,家里虽然不算富足,但是也让她吃饱衣暖的长大了,不过后来家道败落,她的阿娘就被父母卖给了牙婆,几经转手后,成为了这个家族的人牲。 “要不是为了生下你,阿娘也不会成为杂役……” 十三娘皱了眉,她此时身量也才刚刚到她娘的腰部,皱起眉来却已经很有气势。她娘看见后,就讪讪住了嘴,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不想离开这里吗?”十三娘问道,“我以后可以带你离开这里,阿娘。” “女人本来就是要跟着男人过活的,就算不是被卖到这里,阿娘也会被卖给别人。”女人道,她不敢反驳她的女儿,只能委婉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你爹……虽然算不上好人,却也不是坏人,娘愿意为了他生下你。他只是不够强,不能保护阿娘,如果吾儿以后挑男人,一定要挑一个够强的,可以保护你的。” 十三娘就不再提这件事,但是这个想法在她心里发了芽。她那时心中有些不快,但是看见她娘低下了头,就不再去想了。 “我会对你好的。”十三娘道,她没有顺着她娘的话继续往下说,握住了她的阿娘的手,认真许诺道。 那女人却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怕她,只勉强地笑了一下。那种怕是凡人对于修士的怕,她嘴上说着不恨十三娘的父亲,心中却是含怨的。毕竟当初跟她有过关系的,可不止碧海心的父亲一个人,而这些人,都是修士。 即使十三娘是她的女儿,但是她也是修士。她心中对这个女儿又爱又怕,且隐隐十三娘是知道她内心纠结的,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一样,所以每次都不愿跟十三娘在一起久待。 可是对于十三娘来说,她在这个家族中,再无其他可依偎之处。这是她仅有的温暖了,是她在长夜中偶然捡到的烛火,有着明亮火焰和温暖光芒。她既然已经选择了护住它,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她们暗中的交往被发现。 家族不需要不忠心的子弟。 为什么人牲不被允许接触家族子弟,因为家族其实也知道,这些人牲对家族是含怨的。他们害怕这一点也被传给了家族的下一代,所以从来不让孩子们见他们的母亲。 她失去她的阿娘的那一天,看见重紫色的云在天空中如破碎丝绸,边缘透出暗沉沉的光,勾勒出云层轮廓。那光是月亮的光,所以微弱又冷淡,照在地上惨白一片。 十三娘在这惨白中,看见了地上流过暗红的血。 是因为我不够强。 她想到。 我之所以会失去我的阿娘,都是因为我还不够强。 这件事后来被族老压了下来,十三娘被关进牢里了一段时日,最后还是被放了出来,只是家族收回了给她的所有优待。 十三娘的性子愈发孤僻了。在她的生命中,她将永远记得那个夜晚,长烛熄灭,夜色深碧海,冷月霜寒心。 极意道君来碧海心的帐中看望她。 临城像一根扎在魔域之中的钉子,最近一段时间魔域虽然没有组织大规模的进攻,但是小打小闹却不少,只是这种级别的战斗还轮不到碧海心出手。 “道君。”碧海心唤了一声,欲要起身。 极意道君挥了挥手,道:“不必多礼,你的伤势如何?” “已经大好了,多谢道君赠药。”碧海心道。 “你本就是接的我的命令,才会受伤,我为你出灵药也是应该的。”极意道君一笑,她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即使已经不年轻了,但是风流气度却比从前更甚。 碧海心垂下头不再说话了。她性格并不多言,此刻便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话题。 说起来,极意道君虽然与她师父同辈,但是年龄却要比他师父大上许多,不然也不会现在看起来就像人已入中年,除了修为以外,亦有寿元的原因在里面,只是修真界一向不以年龄论辈分罢了。碧海心来之前听闻,此次前来坐镇临城,也是极意道君主动要求的。 极意道君对碧海心道:“我估计就在不久之后,此次大战便应该正式开始了。届时会需要有人回返修真界,传达消息,我希望这个人是你。” 魔道大战每次的正式开始,都是从魔域决定拔除临城这根嵌进他们肉里的钉子开始的,真正的战场,在魔域与修真界交界处。 碧海心抬起了头,对极意道君问道:“为什么是我?” 极意道君道:“因为你是最合适的。” 此次临城中只有两位合道境坐镇,一位是碧海心,另一位便是极意道君。既然极意道君决定到时让碧海心回去传信,便代表着她决定由自己断后。 “……我知道了,请您务必保重。” 第六十七章 终局(一) 血滴在上妆。 她深知自己的漂亮,并且清楚世人有多喜欢这种美丽。即使这美丽的作用要在生死面前大打折扣,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尽力多增加一点自己的筹码。 世间多庸人,常被七情困。 且对于血滴来说,这或许是她跟碧海心的最后一面,她必须要盛装出席。 明怀幽站在她的身后,凝视着铜镜里的血滴倒影,将手搭在了血滴的肩膀上。 “血滴。”他低声唤道,看着血滴描完了最后一笔,眉尾恰似新月尖。 血滴在端详自己的妆容,一时没有出声,等待明怀幽继续向下说。 明怀幽弯下腰,将一块墨玉系在了血滴颈间,那块玉被红色的丝线穿过,恰好坠在了血滴锁骨之间,贴在雪白肌肤之上,引着人顺着这块玉向下看去。 血滴摸了下这块玉,眉头蹙起。这块玉跟她今日的装扮并不太配,她一向是喜红的,今日也是如此,红绸红纱红丝绡,上面绣了金线,压了金饰,再无其他杂色,此刻颈间的墨玉便看上去有几分突兀。 “不要摘。”明怀幽扶着血滴的肩,在她耳边祈求道。 血滴迟疑片刻,还是放下了手,点了点头。 明怀幽这才放开她,直起了身,对她道:“我们走吧。” 血滴站起身,没有看明怀幽伸出的手,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了。她刚刚已经答应了明怀幽一个请求,不准备再答应他一次。 明怀幽从背后看着她,屈指敲了下自己胸口,轻呼了一口气,那种莫名的憋闷才好了一点。他快步走上前,和血滴并肩走出了大殿。 在大殿之外,魔修和魔物一起,拥挤地站在台阶下的广场之上。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他们一同抬起头,看向了台阶之上的明怀幽和血滴。 血滴向下走了两阶,转身看向明怀幽。 他出生于无尽海的深渊,来源于天地间最初衍生出万物的混沌之气,他是被命名为魔气的那一部分。 所以从他化人的那一日起,魔域就有了唯一的帝王。即使云无觅肩负白虎一族的肃清职责,仍然无法彻底地杀死他。因为天地间有明就必有暗,有光则必有影。 明怀幽的目光掠过离他最近的血滴,又看向更下方的魔域的子民。 道魔之间的大战,是从天梯崩毁,资源渐渐枯竭之后才开始的。从前虽然也未曾和平共处过,却不会像现在这样,每一次双方都倾巢而出。 不战则没有资源,没有资源何谈修行? 双方隐隐都有感觉,背后有一只大手在操纵他们的命运,但是知道了又怎样?天道需要灵气,而他们的一切虽然说是逆天而行,但是没了天道,他们什么也不是。 且一旦他们中的任何一方退让,另一方绝不会选择坐下来好好谈话,而是立刻将退缩的一方啃食殆尽,换来自己的族群能够延续下去。 明怀幽没有多说,他只是掐了一个法印,瞬间天光由明转暗,无数乌云从远方涌来,一层层地压下来,云脚几乎要压塌屋檐。 在这阴暗云层之下,明怀幽对魔将们抬了抬手,做出了出发的手势,出声道:“再战。”这声音如浪潮般从最高处倾覆而下,清晰无比地传达到每一个在场之人的耳中。 他的战士们齐声应诺,兵器出鞘声响成一片,无数法光亮起,在阴暗的天光之下显得格外醒目。那层乌黑的云终于压了下来,将魔将们裹了进去,丝丝缕缕地渗透进他们的身体里。 这片云不是云,而是浓郁魔气。 临城完成了它的使命,打听到了最后的情报,并且在魔域做出反应前,重创了魔域的前锋部队。 在临城彻底崩溃之前,北帝悄然到来,将那棵建木苗种在了被鲜血染成深色的土地之上。他在建木苗的四周布下了结界,确保到时即使有人发现了它,也无法触碰。 之后他从战场上悄然离去,从来到走,无人知晓。 云无觅已经和阆仙一起回到了太清,北帝也撤去了施加在自身之上的幻象,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花花在哪儿? 阆仙眉头紧皱,看北帝的眼神都不太善良了。不过他跟花花之间另有传信法门,到现在花花还没联系他,想来是没有大碍的。 …… 阆仙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花花之前被北帝施了幻术,是不能说话的,只会啾啾啾。 云无觅去见了容迟君,阆仙用了一瓣花花曾经掉下来的花瓣,带着北帝一起找到了沈醉。 花花这几天坐在沈醉头顶的道冠上作威作福,毛有人用软毛的小梳子梳顺滑,吃的也都是上好的灵果,每天被人喂到她嘴边,颇有一点乐不思蜀的意思。 不过在看到阆仙的一瞬间,她还是扑扇着小翅膀撞进了阆仙怀里,被阆仙捧在手心。 阆仙看了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北帝一眼,北帝摸了下自己鼻子,赶忙把花花身上的幻术解了。 花花还没反应过来,坐在阆仙掌心啾啾了几声。 阆仙心疼死了,摸了摸花花的头,劝她:“已经没事了。” 花花这才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冲北帝翻了个白眼,冷哼了一声,之后抱住阆仙的手指不肯撒手了。 阆仙捧着花花向沈醉道谢:“这段时日麻烦沈道友了。” 沈醉摆了摆手,不敢受阆仙的礼,向旁边避了一避,道:“我道家本就有好生之德,并没有什么可谈得上妨碍的。”他看见花花坐在阆仙的掌心,同样仰着头在看他,便对那小姑娘一笑,换来了一声冷哼。 花花扭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却又悄悄用余光看沈醉。她见沈醉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又低下头搓了搓自己脸颊。之后花花站起身来,从阆仙的掌心跳到了桌子上,哒哒哒跑到了沈醉旁边,牵起了沈醉衣袖,抬起头认真对他道:“谢谢你。”花花的人身那么小,站在桌子上像是一支小小的花苞,有着纤长而细嫩的茎,和柔软馨香的花瓣。 沈醉忍不住地笑,问她道:“这次不叫我登徒子了吗?” 花花冷哼了一声,娇娇骂道:“登徒子!”说完松开他袖子,又跑回了阆仙掌心,被阆仙送到了他肩头坐下。 阆仙对沈醉点了下头,道:“若无它事,我们就先离开了。” “前辈们回见。”沈醉道,将阆仙一行送出了门外,在回身后,他手指摩挲过腰间剑柄,轻声一叹。 太清弟子凡洞玄境以上者,无一不战。 另一边,太清掌门所在的正殿里,气氛却没有这么温和。 云无觅已经换回了原本装扮,头戴道冠,着白色道服,衣上绣有黑色阵纹,排列成玄奥图案。他面上没有笑意,看上去便有些过于清冷了,如凝肃冬日,寒生洞庭水色。 容迟君看着他的目光却极复杂,他问道:“你当初和明怀幽的那一战,我劝你不要去,你却还是去了。为什么?”云无觅尚未开口,他又接着说道,“不要敷衍我,我知你有些事无意告诉他人,但是我想如今我作为太清掌门,有资格问一问我太清的驻云峰的主人,都在魔域做了些什么。” 云无觅沉默片刻后,才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带回了一半无尽海。我原本想将无尽海全部带回来,但是明怀幽也不弱,也就没有做到。” 容迟君一梗,感觉多年未来的心梗的感觉又出现了,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对云无觅跳脚的冲动,大声道:“一半无尽海?你说得轻巧,怎么不想想若是如此多的魔气在太清失控,我们还打什么仗,直接向魔域投降算了!”他一边数落云无觅,一边背着手在云无觅身前来回踱步,急得不行,“如此重要的事,你为何现在才说?就算我想布置一番也来不及了,我说当年为什么你回来不久太清的护山大阵就被触动了,原来你是在这里等着我呢!云无觅啊云无觅,你还是我师叔呢,你就不能少让我操点心吗?那一半无尽海你到底放哪里去了?” “我哪里也没放。”云无觅冷淡道,“那一半无尽海,在我的丹田里。” 容迟君用手指指着他不停抖索,说不出话来了,最后他走回自己座位,抚着胸口跌坐在背后椅子上,喘了半天气才顺过来,一声长叹,向云无觅问道:“你接下来不会是想要告诉我,你已经入魔了吧?” “尚未。”云无觅答道。 容迟君面色这才好了些许,继续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云无觅道:“天道失衡,天地间资源日渐枯竭,道魔之间不得不战,天道通过每次战争中陨落之人归还于天地的灵气继续苟延残喘。这种日子该结束了,我们已经承受不住更多代价。”他话语一顿,看了容迟君一眼,道,“我想要再次造出上界。” 容迟君道:“怎么造?造了后你怎么能保证上界不会再次崩毁?” “总好过现在。”云无觅道,他看了容迟一眼,堵住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你别忘了,我们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 容迟君闭上了嘴,他沉默片刻,才道:“好吧,反正我永远说不过你,说吧,你想要太清做什么,趁着现在还来得及。” “……什么都不用做。”云无觅道,“或者说,做我们一直在做的事就足够了。” 唯战而已。 北帝不在,北域便只剩下月烛君一名话事人,他的妹妹虽然也已经踏上修行之道,但是时日尚浅,并没有多少修为,被他留在了宫殿之内。他启动了北域的阵法,在白雪皑皑的山脉之中,阵法的光芒亮起,如同晨曦涌现时的天光一般,绵延数千里。 在这光芒之内,魔域派来试探的低阶魔修魔物如同飞灰一般消融。 反倒是雪被之下,有雪莲探出头来,花苞盛放,从里面浮现出透明的魂灵,渐渐吸收阵法光芒凝聚成实体。他们看见了主持阵法的月烛君,只远远一瞥之后,便投入了战斗之中。 这是逐月一族的土地,他们生于斯长于斯,注定不会把它让给任何人。 魔域已经开始攻击临城之后的关山城,但是暂时挡住这一波攻击还不算难。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此次殒身于此的修士,溢散出的灵气不仅被天道收回,亦有一小部分被气机牵引着涌向了临城中一处隐蔽地方。 那棵建木的树苗在偷偷地长大,随着被归还的灵气越多,它成长的速度也就越快。明明是在战场上成长起来的生物,气息却纯净无比。 渐渐有人注意到了它,但是战争一旦开始,处于其中的人便再无暇他顾。且这株树苗竟然能够跟天道争夺灵气,想必来头不小,又有谁敢动它? 血滴再一次见到了碧海心。她是很不喜欢碧海心穿白色的,但是此刻看见那一身她熟悉无比的道袍被鲜血染红,心中却想着碧海心并不适合这种颜色。 碧海心也看见她了,但是并没有开口打招呼。她还记得上次血滴说的话,在战场上相见,她们就是敌人了。两位合道境的大能凌空对立,周围甚至没有低阶的修士敢靠近。 碧海心沉默地擦干净了自己的剑,剑尖指向了血滴。 血滴握紧了双拳,她蹂身而上,拳风引动浓郁魔气,一拳砸向了碧海心的剑身。 碧海心手腕一转,用剑锋迎上了血滴的拳头,霎时剑鸣不止,发出金铁交击之声,如有万钧之力顺着颤抖剑身传递到碧海心的手臂上,魔气组成的黑色气浪向四周远远荡开,亦将碧海心包裹进去。 在这翻滚的浓稠黑暗之中,有无数幻象和声音涌现,浓郁血腥味弥漫在碧海心鼻间,血滴五指成爪,抓向了碧海心的咽喉。 但是下一刻,一线冰凉灵光割开黑暗,有凤鸣之声随后传来。 碧海心挥出了一剑,一剑之后,魔气溃散,血滴急退。碧海心横剑于咽喉前,剑锋上缓慢滑落一滴殷红血色。 血滴的掌心被划出一道血痕,横亘在她掌心纹理之中。 第六十八章 终局(二) 有魔气在血滴掌心汇聚,迅速愈合了她的伤痕。 碧海心不甚在意地甩掉了剑上血色,她神情无悲无喜,只有近乎漠然的冷静。 此刻她们的眼中只有对方了,只是可惜,是作为敌人,而非故友。 血滴警惕地立在原处,没有再冒进,碧海心向前迈出一步,身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剑锋刺向了血滴心口。 电光火石之间,剑锋被血滴抬手握住,在她掌心中挣扎颤动,魔气一拥而上,将灵剑包裹在内,发出沸腾声响。血滴和碧海心对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表情,比她想象中的要平静许多。在她掌心之中,涌动的魔气越发汹涌,偶尔被灵光划破肌肤,鲜血未及滴落就已经化作新的魔气,和剑锋上闪烁的灵气相互厮杀。 她们僵持,但是血滴的额头渐渐沁出汗珠,碧海心看上去却毫不费力。 如果能折断这把剑,碧海心必败。 如果她拦不住这把剑,大概会死吧。 血滴双臂肌肉隆起,显示出坚实轮廓,一点点将碧海心的剑推了回去。她的身后魔气汹涌而来,渐渐遮蔽了一半天空,且那黑暗中仿佛有某种巨大的生物走动,引动漆黑雾气不停翻滚。 碧海心急退,向身前连斩十三剑,与此同时,从那魔气中探出一只大掌,向她抓来,剑锋斩出的灵气刚刚碰到手掌就被轻易撞碎,只能稍稍阻一阻手掌的去势。转眼之间,碧海心已经退出一里开外,那手掌却还是紧追不舍,她骤然止步,握剑由下至上横挑,一剑斩向手掌。那手掌已是强弩之末,终于被这一剑划开,扭曲成魔气,飞遁了回去。 在血滴身后,魔气终于凝聚成了稳固模样,使人看清了血滴的法身。那法身脚踏地面,身高百丈,身段看上去却极其柔软,肌肤如凝脂,肩膀和背部共生出六只手臂,她面有慈悲相,双目却紧闭,睫上滴落血泪,在面颊上划出恶鬼纹路。 因为是魔气组成,那六只手臂皆可任意伸缩,即使受了伤,也会很快由魔气补足愈合。碧海心被逼得十分狼狈,数次被从天空中击落地上,砸出巨响,可想而知那法身的一掌是何等力道。 只是合道期的道修肉体力量何其坚韧?纵然碧海心嘴角已经有了血迹,浑身都狼狈不堪,她的手仍然紧紧握着剑,不时寻到机会,便会斩断法身一只手臂。即使那法身虽然很快就会长出新的手臂,但是因为耗费魔气数量巨大,动作亦在逐渐变缓。在她无法再将碧海心逼迫地四处逃窜时,天空中终于亮起了冰蓝的灵光。 那灵光从碧海心的剑上如潮水一般漫延开来,划破了黑暗魔气,汹涌凝结成一只巨大的凤鸟,双翅展开时遮天蔽日。这只凤鸟昂首一声清鸣,猛地撞向了血滴的法身。在它的身体之中,正是碧海心的灵剑。 那法身用六只手臂去拦,却在灵光照射之下如冰雪般消融。 那把剑一直钉入血滴腹部,将她从高空击落,钉入了地上。凤鸟才收敛翅膀,化作细碎光点消散。 血滴口中不断地咳出血来,她看向落在自己面前的碧海心,露出了笑,眼中却带泪。她双手不顾剑柄上闪烁的锋利灵光,握住了这把剑的剑柄,剑柄在她手中开始不停颤抖,但还是因为没有主人的命令,被血滴一点一点从自己的身体里拔了出来。她双手一松,那把剑身犹带血迹的灵剑就飞回了碧海心手里,血液顺着剑锋汇聚,从剑尖滴落到土地中。 在血液流淌干净之后,剑身上仍然灵光流转,不染尘埃。 碧海心收起了这把剑,在血滴身侧屈膝半跪,扶起血滴上半身,让她躺进了自己怀中,低声唤了一声:“阿雪。”她用手捂住了血滴腹部的伤口,但是血液还是源源不断地从那个口子中流出来,染红了她的手掌。 自己没有留手。碧海心是知道的,太清弟子从来没有在战场上手下留情的传统,甚至此时,按照太清规训,她也不应该停留在此地,而是继续去战场上厮杀,支援她的同门们。 但是血滴很快就要死了。 碧海心想,我只耽误这一小会儿,只要一小会儿就好。 血滴还是在笑,她纤长的眼睫半垂下来,遮住了那双眼中朦胧的水光,手轻飘飘地搭在碧海心的手背上,指节弯曲,想要握住碧海心,向这个抱住她的女人软绵绵地撒娇道:“阿瑟,我好累啊……” 碧海心捂住她腹部伤口的手指痉挛了一下,将血滴抱得更紧,她说不出任何话,因为任何话都像是伪善。她只觉得胸闷,喉咙里仿佛被泪水堵住了,疼得发紧,眼眶中却干涩至极,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血滴还在继续说话,她的声音也仿佛她的生命一般,在飞速地流逝着,像是发光的绒羽从空中坠下,轻飘飘地隐藏在日轮的光晕里:“我今天出门之前,特意为见你仔细上了妆。是我自己决定要死在你手里的,阿瑟,我要你一辈子记住我。修真之人的寿命太漫长了,我害怕……” 她的口中又涌出血来,让她呛咳了几声,没有把这一句话说完。 “我不会忘的。”碧海心终于开了口,血滴抬起手来,想要去摸碧海心的脸颊,只是抬到一半,便无力地垂落了下去。那双眼睛最后看了一眼碧海心,像是要将她的面容牢牢刻入自己灵魂,之后眼睫缓缓垂下,遮住了眼眸,像是睡着一样,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睁开。 修真之人一旦死去,躯壳全部化作灵气回归天地之间便只是时间问题,身前修为的高低决定了这个时间的长短。 但是血滴的灵溢散得极快,几乎是转眼之间,碧海心怀中便只剩下镶着金饰的衣物,和一块坠落到地上的墨玉。碧海心怔怔跪在原地,她捡起了那块玉,感受到一点冰凉卧在掌心。她握紧了掌心玉,用力闭了闭眼,眼角却还是沁出一滴泪来。 一时天地空旷,无人知此刻。 之后她收起了血滴所有遗物,站起身重新投入进了战场。她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此时的她已经受伤颇重,灵气也所剩无几,在战场上的身影却越发狠绝,已经是不要命的打法了。 张婉儿的修为已足以让她成为魔域的一位将领,所以此刻,她身处战场的最中心,站在了队伍的最前方。这一片战场并非太清守护,而是由信盟中的其他门派镇守。 佛修一派亦在其中。 行止站在佛修之首,双手合十,僧袍的宽袖顺着他抬起的手臂滑下,露出了他的手腕。一只手上戴着一百零八颗佛珠,绕了几绕后被他夹在虎口之中,另一只腕上则带着木镯。他双目垂下,拇指一颗一颗拨弄过佛珠,口中默念心经,并没有看向站在魔修阵前的张婉儿。 此处战场并不像东南境已经开战,双方仍在对峙。 张婉儿阵前喊话,声音中加了灵力,确保每一位在场之人都能听见,她道:“道魔之间的争斗虽然古已有之,但是从前上界存在时,下界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战争,道魔双方皆倾巢而出,几乎每隔五百年就会大战。战争让我们是双方都伤亡惨重,但是只要有上界,我们之间的战争便可以不复存在。” “众所周知,建木为天梯之树,虽身在三界之中,却独立于六道之外,只有成仙者才可以登上建木去往上界。若是我说,太清私藏了一棵建木呢?” “建木如何能被私藏?”道修中有领头者,向张婉儿质问道。 “若是按照常理来说,建木自然不能被私藏,但是这棵建木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化了形,以他的修为,天下间无人能看出他的真身,自然也无人能知晓——”张婉儿话语一顿,看向身前道修们,她的目光扫过了站在佛修队伍前的行止,没有片刻停留,她察觉到空气中有神识交流着窃窃私语,心中暗暗满意,面上却做出一副正义神情,再次提高了声音,喊道,“太清私藏了一棵建木!” 张婉儿向后挥手,身后大军整齐后退至十里开外,她再次看向对面神情不定的道修们,轻轻一笑,道:“我已经表现出了我的诚意,若是诸君愿意和我一同向太清讨个说法,不仅此处,我魔域愿意立刻全线退兵,毕竟若是有一棵建木,天道补足,世间资源必然再次繁盛,我魔域自然也不需再和修真界争个你死我活。” “我理解诸君仍然犹豫,但是为何不想想太清这么多年来一直私藏建木?每一次战争之后,是谁成为了修真界的第一大派?” 道修们终于不再满足于神识传音,开始跟自己熟识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行止亦在人群中,身后有师弟走上前来,尚未开口,行止已经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多说。他不再数手上的佛珠,一声叹息后,睁开了双眼,向前踏出一步,走到了道修为首者的身侧。 他看向张婉儿,扬声问道:“阁下口口声声说太清私藏建木,可有证据?” 张婉儿一笑,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向太清一问便知。诸位可寻一名代表和我一同前去求证。” 行止拨过一颗佛珠,道:“既然如此说,想来魔域是没有证据了。固然太清为道修第一大派,但是每次战争,损失最重的同样也是太清。其余战线都有各门派联合驻守,但是唯有东南境与魔域交壤处,千百年来全部依靠太清一门镇守。若是没有道魔大战,太清会拥有比现在更多的弟子和资源,他们有什么理由私藏一棵建木?”他声音里带着禅意,娓娓道来时道修们皆感觉神识一清,才发现刚刚那魔女竟然施了幻术。 “不过……”站在行止身边的道修开了口,“若是太清真的有建木……”他目光扫过对面笑吟吟的张婉儿,和自己身侧神情悲悯的行止,对行止道,“出家人一向不打诳语,我信大师,还拜托大师前去向太清一问。” 无论是上界还是止战,这背后的诱惑都太大了,所以当初明怀幽才会认为有没有证据并不重要,这种足以令人疯狂的诱饵,只需丢泄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就足够让所有人疯狂。 谁家的弟子都是费尽了无数心血培养起来的,如果不是不得已,谁愿意让他们死在战场上呢? 张婉儿眸光一转,笑道:“我当与大师同去,如此,你们也不必担心我魔域会使什么阴私手段,尽可以在此处等我们传信。” 那道修对行止点了下头,行止再次拨过一棵佛珠后,才道了声好字。 张婉儿和行止二人路途行至中途。 “就在这里吧。”行止对张婉儿说道。 张婉儿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两步,拉开了与行止之间的距离,才问道:“大师这是何意?我们还尚未到太清地界呢。” “因为我们不用再上前了,太清是否私藏了建木在此时都毫无意义,重要的是,道修的心不能散。”行止道。 张婉儿挑了眉,问道:“大师是准备对我出手。” 行止颔首示意,让张婉儿率先出手。 张婉儿并没有推让意思,素闻佛修固执,她出手即使杀招,魔气凝成利刃刺向行止胸口。 行止数过了一颗佛珠,佛珠上有万字印一闪,周身涌现出一层金光将他包裹在内。魔气触碰到金光的一瞬间便碎成金色光点,消散在空气中。 那金光以行止为中心向外扩散,眨眼间便已有数丈之宽,追上了急退的张婉儿,将她吞噬进去。 张婉儿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便在这佛光中悄无声息地化作了飞灰。 她已经完全和当初寄宿在自己体内的心魔融为一体,竟然连和这佛光一战之力也没有。 行止额头正中的万字符文隐去,金光消散,他闭上眼,念了声佛号,回返道修阵营。 第六十九章 终局(完) 沈醉同样上了战场,他腰间那把用红线系着的剑终于出了鞘,剑光如月又如水。他的剑已经极快,往往只见银光抹过,之后便涌出血色。饶是如此,战到现在,他的形容也已经极狼狈了。那张如玉面庞上同样溅了血,还有几道伤,看上去不再像翩翩公子,反倒像个哪里来的恶鬼。 在战场上,因为此方边境往往只有太清一门镇守,一名太清弟子常常需要以一敌多。沈醉已经斩下了好几位魔将的头颅,此刻却仍然陷在包围之中。他不得已,只能且战且退,和同门组成剑阵,换来片刻喘息。 “你好没用。” 突然,沈醉听到了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左三步,坎位斜刺。” 沈醉依言做了,剑尖正好送进了一名隐匿身形想要偷袭的魔修喉咙。他退回原位,问道:“你怎么来了?” “来帮你啊。”花花蜷坐在沈醉头冠里,皱着眉道,她神识过人,不需要用眼去看,一扫就能看破一切虚妄,她哼了一声,道,“要不是我,刚刚你们剑阵就被破了。” “是是是,我的小祖宗,你可藏好了,千万别掉下来了。”沈醉也皱着眉,眼中却有笑意。 “别废话,前两步,申位直刺。” 云无觅和明怀幽激战正酣,到了他们这个境界,举手投足间已经能够利用存在于天地间的“道”,谁的道更强便更有可能获胜。明怀幽虽然体内修为并不如前,但那是真元储量,他的道并没有减弱半分。且云无觅不能够从道修中得到助力,但是明怀幽却可以从战场上吸收陨落之人的魔气,也暂时跟云无觅战了个势均力敌。 这世间修为越高者,往往比斗时间也越长,但是在最后双方真元都消耗殆尽时,决定胜负的也不过只是一瞬间。 明怀幽在和云无觅拼剑,他手中的那把剑剑身漆黑,上面有魔气缭绕,与当初云无觅用魔气凝出的剑别无二致。明怀幽擅长的是“术”,而不是“兵”,此刻显然是已经被逼迫到了窘迫境地,才会被迫与云无觅短兵相接。他们为避免战斗波及己方弟子,皆身在高空,此刻挨得极近,明怀幽可以清晰看见云无觅眸中血色,他持剑的手已在颤抖,咬了牙,向云无觅问道:“你疯了吗?” 云无觅只沉默地看着他,他一向是不认为自己和敌人有什么话可说的,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因为这些人,终究都是要死的。 明怀幽眼看着和自己对峙的那把灵剑上缓慢沁出流墨一般的魔气,覆盖住剑上灵光,之后剑芒大盛,他手中长剑陡然散作碎片,胸口猛遭重击,吐出一口鲜血,身形向下坠去。 云无觅站在原处,将手中灵剑向明怀幽掷去。那道剑光眨眼间已经追上下落的明怀幽,插入他心口,带着他继续向下急速坠去,所过之处剑芒残留,空间被划出黑色裂痕,剑身已坠下近百尺,空气中才迟迟传来呼啸声。 明怀幽坠落只在短短几瞬之间,却好像被拉得极漫长,他盯着云无觅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身影,瞳孔缩紧,五指紧紧握住剑锋,顾不得自己掌心被割得鲜血直流,额头上青筋贲起,想要将这把剑强行从自己心口拔出。因为比起流失的鲜血,从自己伤口处源源不断向灵剑中涌去的魔气,更让他感受到力量消逝的恐惧。 没有人看得见,云无觅眸中血色由明亮转为暗色,渐渐凝成浓墨一般的黑色。 明怀幽砸到了战场之中,灵剑将他钉入深坑,激起的烟尘遮蔽了仓惶退开的人们视野。他受到这股力的冲击,再次吐出了一口血,双手都已经握住剑锋,却仍然拔不出这把剑。且这把剑从最开始只没入他身体中三寸,此刻剑身已经十之八九都没入他身体之中,留在外面的只有被他握住的部分,和剑柄。 他看向天空的眼眸中眸光渐渐黯淡,直到云无觅站在了他身侧,俯下身握住了剑柄,将这把剑从明怀幽的体内拔出。 仍然有浅淡的魔气迅速从明怀幽伤口处涌出,开始愈合他的伤口,减缓他的流血,只是因为魔气浓度远不如前,如今这种程度的伤,也能要了明怀幽这一次的命了。他眸中映出人影,其实此刻已经看不清面目,却还是一笑,认出了是云无觅,他嘴角都是鲜血,却仍然要强撑着对云无觅道:“我等着你来到魔域的那一天。” 云无觅看了他一眼,终于用自己仅剩的怜悯回了他一句,道:“我早就去过了。” 明怀幽是认为云无觅已经入了魔,迟早有一天回去往魔域,成为他新的子民,而云无觅说他早已去过了,一次大败明怀幽,带走了一半无尽海,另一次则斩去了不知多少高阶魔将,全身而退。这两次经历对明怀幽来说显然都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但是他身为天下间魔气本源,并不会将胜负的眼光放在一时之上,所以并没有被云无觅激怒,只再次一笑,之后眸中神光彻底黯淡,他的身躯化作细碎云烟,眨眼便消失于天地间,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 云无觅直起身来,看向临城方向,北帝的幻术是有范围的,此刻已经有一棵树影在空气中若隐若现,伫立在战场之上,是这被法术轰成荒原,鲜血染红土地的战场上唯一的苍翠颜色,透露出浓郁生机。 北帝曾经给自己养的龙鲤下过禁制,让对方无法生出灵智,这棵建木也是同样,不会生出灵智。 只是,一棵建木想要长成成株,光凭如今吸收到的灵气与魔气是还不够的,他还需要更能满足它的养分。他握紧了自己手上的剑,开始向建木所在的方向飞去。 阆仙正站在这棵建木的树枝上,花花被他留在了后方,所以此刻他孤身一人。他将手掌按在了建木的树身上,感受到了血脉相连的悸动。这棵建木与他同根而生,原本是他身上的一枝,即使没有灵智,也仍然会本能地亲近他,所以在战场上无人可靠近它的时候,阆仙已经未受任何阻碍地站在了他的树枝上。 “我应当助你一次。”阆仙低语道,收回了手,跃下树枝,用匕首割破了自己手腕上的血脉,并且阻止了体内的灵气自动愈合伤口,一时伤口如泉眼,血液汩汩涌出,顺着手腕流入他身下的土地,流入这棵建木的根系。他面色渐渐苍白,但是建木却长得越发快了。直到阆仙感到晕眩,被人强硬握住了手腕,止住了伤口。他才恍然睁开眼,竟不知何时自己晕了过去,看见了紧皱着眉的云无觅。 “你伤到了本源。”云无觅对阆仙道。 阆仙的面色看上去已经如金纸一般,糟糕至极,他掀了下唇,竟然虚弱到连话都快说不出了,被云无觅一把拉进了自己怀里,下巴搁在云无觅肩上,在他耳边用气音说道:“这本就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没关系的,植物只要根没死,养一养也就回来了。”他手指动了动,便立马被云无觅握住。 “睡一觉吧,阆仙。”云无觅抱着阆仙,握着他的手,低声道,“睡一觉醒来后,一切事都会变好的。” 阆仙闭上了眼,他放松了身体,栽倒在云无觅怀里。云无觅心念一动,那把灵剑便变大了剑身,让云无觅可以将阆仙放在上面。云无觅抚过剑柄,对它道:“送他回去吧。” 那把灵剑一动不动,直到云无觅敲了敲剑柄,许下无声承诺,灵剑才化作灵光,向驻云峰驰去。 云无觅回身看向已经有千尺高的建木,轻轻叹了一声。 原本这个过程早在三千年前便应该完成,只是谁也没想到,那棵建木竟然生出了灵智。有了灵智,自然也就有了情,有了情,便成了最大的变数。 但是幸好如今完成这个过程还算不上太晚,无论何时,只要希望到来,便永远不算太晚。 几乎所有此届之人都听见了玄奥声音,那声音并非魔域或修真界中的任何一种语言,碧沉渊中的所有妖族,却在听闻声音的一瞬间,统一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跪拜,修为稍弱的,甚至转眼间就化了原型,鸟兽飞虫趴在一起,一同深深低下了他们往日高傲的头颅。 那是只流传在四大圣兽族中的语言,亦是传闻中与天道最接近的语言。 云无觅在向天道祈祷,或者说,在献祭。 建木仍然在继续生长,从百仞到千仞,再到世间再难看见其顶端,那葱茂的树冠穿透了空间的隔阂,在道的牵引下抓住了飘荡了数千年的原界残骸,仿佛天地都震颤了一瞬,某种长久以来的缺憾被补足了。 所有存活下来的生物,都看见了天空中巨大的上界虚影,当然也看见了,上界中数不胜数的神魔尸体,那些巨大的法身躺倒在地上,蜿蜒成了连绵的山脉,其中亦有兽类的尸体,残留躯壳无一不巨大无比,皆是只有在古籍中赫赫有名的凶兽或者神兽。 还有人,看见了道。 这从前从不会现于人前的,掌控着天地间最本源力量的无数法则,像是丝线一样浮现在上界之中。然后,那些屹立了千百年的躯体,都化作了光点消散。有些融入了旧道,有些则变成了新道。仿佛在上界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们抹去了,捏作一新山河和充裕灵气。 无论是魔还是人,是魔修还是道修,都默默停了手。凡人于修真者的漫长寿命来说不过弹指一瞬,而修真之人于天地之间,又何尝不是蜉蝣之于长生?他们一同看向这一生中仅有一次的景色,有人泪流满面,心境突破,亦有人立地悟道。 战争和旧的纪元一同结束了,天地和它怀中的万千生灵一起,迎来了新生。 上界只出现了短短片刻,就隐去了它的身影,但是建木仍然伫立在原地,告诉世人,上界就在那里。 数月后,花花扒在阆仙床边,看着阆仙,愁眉苦脸道:“阆仙什么时候能醒啊?” “应该快了。”沈醉站在她身后,老实答道。他可不敢过去,那只白虎就趴在阆仙床脚,时不时抬眼扫一眼沈醉,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看上去心情颇好,想来阆仙是快要醒了的。 阆仙那日在半路听见祈祷声后就醒过来了,和灵剑商量后折返,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从天道手下夺回了云无觅一条性命,只是身体情况变得更糟了,回来就昏睡了过去。 云无觅一直守在他身侧。他是知道阆仙做了什么的,不过没人敢来问他。 沈醉上前抱起了花花,对她道:“我们该走了,别打扰到阆仙休息。” 花花乖乖点了下头,她当初被阆仙的虚弱吓着了,大哭了一通,不过那时云无觅六亲不认,当然也不让她守着阆仙,沈醉就把她接了回去。如今阆仙伤势渐渐好转,花花才好不容易每日得了一刻钟的探望时间。 如今时间到了,自然该走了。 北帝早就溜回去抱媳妇儿了,在花花她们走后,这座峰上就只剩下了云无觅和阆仙。 那只白虎站起身来,踮着猫步在阆仙身边小心翼翼走了几步,最后挑了个离阆仙最近的位置趴下了,尾巴也不甩了,就盯着阆仙看。 阆仙把云无觅的情根还给了他,但云无觅总觉得里面还带了点阆仙的,因为他最近总想照镜子,觉得自己日益英俊。 他用鼻子嗅了嗅阆仙,确认对方情况已经愈发稳定,就快要醒了,才心满意足地重新换了个姿势趴在阆仙身侧,偷偷将自己的尾巴放在了阆仙手里。 不知为何,总觉一日比一日更爱你。 他闭上了眼,而在他的身侧,阆仙眼睫颤动,手指下意识收紧,握住了一支毛茸茸的老虎尾巴,在他掌心颤了颤,之后有一只大老虎扑过来蹭他脸颊,蹭得他发痒,还没睁开眼,嘴角就带了笑。 作者有话说:完结了,谢谢所有看到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