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诈死后再遇殉情未遂的魔尊》作者:梦里长安躲雨人   文案:   诈死的白月光再遇殉情未遂的魔尊,怎么办?救命啊!   江湖传言,魔尊和白月光情深似海,白月光为人所害,魔尊自屠魔窟,为他复仇后随之身亡。   多么感天动地赚人眼泪的一段情。   然而,白月光是仙门的卧底,一个屁本事没有的废柴纨绔,他没死,诈魔尊的。   庸庸碌碌过了多年后,仙门忽然诡事横生,白月光再次遇着满世界为他复仇的魔尊。   ……要死了!这可怎么整!   一无是处但能渣死魔尊的废柴受vs天下无敌但被活活渣死的魔尊攻 第一章   东海边上有一座小小的秋水镇,镇上有一乐坊名叫逢霁楼。   这乐坊湖边建楼,楼中设湖,轻幔飘纱之下,一只素手伸出,捻了一点鱼食撒入碧水中,湖中红鲤争来抢食,那人倚在栏杆上,碧衫玉冠,微微一笑。   他身后,两个乐坊女子围着小桌,正在讨论市面上热门的话本,那话本讲的是几年前令人闻风丧胆的一位大魔头的密事。   早年弦望海晦朔山的魔窟里出了一位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他始一修炼便得器重,及至成年,横扫正邪两派,未逢敌手,不但正派仙门人人惧怕,连他自己师傅也忌惮不已,然他那时本领已极高,众人也无可奈何,仙门中人眼见这魔头功力愈来愈强,恐怕日后再也弹压不住魔窟,不但仙门要遭殃,恐怕黎民百姓也难逃大难,故此日夜忧心忡忡,各家各门暗地里不分昼夜地操练小辈,扩招外门弟子,加编护卫队……   正在此时,那魔窟里传来消息,魔头师父竟然害死了他的情人儿,那魔头对情人儿痴情的紧,他发了疯,痛下杀手,杀师灭祖,血洗魔窟,几乎将晦朔山铲成平地!而自己也因消耗巨大,重伤之下半死不活的拖了三天,竟是耗死了。   魔窟自相残杀,消息传来,日日提心吊胆的仙门立时沸腾了。该烧香的烧香,该还愿的还愿,该谢谢祖宗保佑的谢谢祖宗保佑。   一人身死,全天下喜乐无限。   仙门第一时间冲上山,收服了魔窟余下的残兵败将,将他们镇压到不远处的小鬼岭,设下重重符咒阵法镇压晦朔山残余的微弱邪气,一时间,整个仙门迎来上千年来最太平和乐的时期。   仙门的年轻弟子不再担心出远门遇到太难缠的邪祟,功力最弱的女弟子门也敢独自走南闯北,百姓们数年来平安无难。   一切正是最好的时候。   以前魔窟本是一处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百姓噤若寒蝉,至他覆灭后,众人才渐渐开始议论那地方。   近几年来这风气更甚,市面上甚至出了那魔头的话本子,话本内容也越来越猎奇,这两个乐坊女子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的便是其中一本——忘月窟密事。   一女子把书卷一合,揪着手帕捂着心口,“没想到这魔头是个如此深情之人,这书看的我心里堵得慌,真佩服姐姐竟然毫无反应。”   另一女子咔嚓咔嚓嗑着瓜子,呸的一口吐出残渣,深沉的说:“我早看过,一晚上哭废我三条手帕子。”   先前那女子道:“这书把他和他那情人儿的你侬我侬甜情蜜意写绝了,最后那情人儿又横死他怀,那魔头虽死有余辜,倒令人不禁怜惜他。”   嗑瓜子的女子说:“这书不光把浓情蜜意写的好,且又香又艳,□□都写的……”   此话忽被打断,那本来倚在栏杆上喂金鱼的碧衫年轻人蓦然回首,轻轻一笑道:“红桥姐姐,小渔姐姐,可否把那话本借我瞧一瞧。”   这年轻人看着是个勋贵公子的模样,与老板往来甚密,颇有才华,涉猎又广,他们这逢霁楼便是这公子筹划设计的,其中楼阁曲水,仙幔飘飘,排布的相当高超精妙,只是放在这不出三四里地的小镇上打眼了些。   红桥二人却知道,他绝不是凡人,只瞧那身附近某仙门才能穿的衣衫便知道,只是老板训斥过,她们也不敢问。幸而这位公子人是极好的,与她们也早就相熟。   虽是常见,那小渔依然红了脸,将那书递了过去。   那公子白而素长的手指轻轻一撩,随意打开话本的某一页。   那话本正写到:“这魔头从未败过,只败在他那情人儿的两腿间。”   那公子一怔,“唰”的一声将那话本合上。   红桥二人是风尘老江湖,原不觉得这书有什么,见公子这反应,顿觉得自己冒昧了。   小渔更年轻,讪讪的打岔,“这书都是市井里的粗话浑话,也就是博个噱头……卖瓜的王婆说这魔头的情人儿是那魔窟的什么守灯人,听说那劳什子守灯人是要无欲无求的童子之身才可……”   红桥也尴尬的打岔:“是,传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说那情人儿是个男子呢,都是混编的粗话,不值得一看,呵呵呵……”   红桥想起这公子的身份,试探着道:“或许公子听闻过这魔头和他情人儿的事吗。”   那公子将讲话本缓缓放下,淡淡地道:“不曾。”   此时,亭外,一女子喊道:“虞公子,你家人来寻你。”   话音刚落,两个着碧衫的年轻人快步进来,为首那人沉稳中带着三分焦急,见了他却不敢忘了礼仪,飘然拱手道:“醒林师兄,师尊请您快快回去。”   那公子和歌女们尚且言笑晏晏,对他却只轻轻一点头,撂下一个清清淡淡的脸色,不热烈也不冷漠,问道:“何事找我。”   那为首的碧衫青年,虽仍恭敬,语气中却不免泄露了一丝焦急,“醒林师兄且先移步,容我路上慢慢道来。”   那公子——虞醒林略带一丝诧异,看了他这师弟一眼,他这荀未殊荀师弟是东山派有名的从容不迫好修养,倒是难得见他焦躁。   虞醒林心里度量着,信步下了台阶,往街上走去。   荀未殊和跟随的白蟾宫自发侍立两侧,在后跟随。   此时黄昏时分,小镇临水,街上卖炊饼的、卖炸鱼的、卖莲藕的、卖那珍珠贝壳杂间的小饰物的摆摊挑担满街林立,热气升腾油烟飘香吆喝叫卖中,红轮欲坠,秋水粼粼。   三个人举步向前,醒林速度不慢,却天生一副散漫悠游步伐。   若有高手细心留意,便可得知,三人中数虞醒林脚步最虚浮,内功根底最薄弱。但是他坦然走在前方,坦然受着后两位高手的喊他师兄,比本门修为最高的荀未殊还倨傲三分,比本门最偷懒却依然名列前茅的白蟾宫还优哉游哉。   五年了,他身后的白蟾宫对他这幅态度依然暗暗乍舌。   只是因为是师尊的亲儿子吗……   白蟾宫悄悄看向旁边低首敛眉的荀未殊,可是荀师兄也是师傅的……   他不敢再想,只听荀师兄轻声向醒林师兄道来,“半个时辰前,师尊本在闭关钻研第九层心法,忽听得静室内三声爆响。”   “哦?”荀未殊的第一句话便让醒林回过头来。   他轻轻凝眉,需要一番思索,“是……有人发了仙门令吗?”   原先魔窟妖魔横行大陆,仙门百家守望相助,不得不制了仙门令,以防某一家忽遭魔手,一家之力抵御不及,便发出仙门令,可在令上写字传讯,瞬间传仙门相来援助,自魔窟覆灭后,名门大派自不必再发,小门小派若遇上些纷争或小打小闹也不好意思发,醒林仔细回忆,算来……似乎已有五年未曾听闻有仙门发令了。   想来,这是哪个羸弱的小门派遇上了什么着实棘手的事。   湖风吹起醒林额边的一缕鬓发,他顿住,侧首问道:“是哪家发的令?”   荀未殊也转过身,与他对视,粼粼波光在他二人之间。   他略有些严肃地说:“玉房宫,千英百绛令。”   醒林似是未听清,怔了一下,脱口问道:“什么?”   荀未殊十分沉静,他早料到诸人反应,说:“千英百绛令。”   玉房宫,仙门百家中门徒最多,掌门修为最高,弟子届届收割千英百绛榜榜首,镇守帝都城外,以守护天下为己任的全仙门第一大教派。   他居然……如先前妖魔横行的年代时一样发令求救?   醒林轻轻挑起一侧眉尾,“哦?千英百绛令上写了什么?”   “玉房宫外山妖小鬼成海,恐危及帝都,门下弟子不支,请吾友东山派支援。”   醒林“哦”了一声,倒是微笑了:“听这口气,倒还不着急。”   对玉房宫来说,“山妖小鬼”四个字还算不值一提,醒林想,或许难点在“成海”两个字,割麦子割多了还会腰疼呢。   他还是有些疑惑:“玉房宫的龟蒙真人修为极高,一人顶万人,门众何至于求救?”   那荀未殊似是也料到他的这一问,回他一个微微的苦笑:“因为一个时辰前,镇九门还发了斩浪巾。”   斩浪巾,那是东南之地镇九门的仙门令,镇九门自魔窟被剿灭后,自愿移教到魔窟所在地弦望海晦朔山的边上,世代镇压魔窟残余。   而如今它也发令求救了。   他接着说:“咱们收到了斩浪巾,玉房宫的掌门也收到了,镇九门要当年为魔窟设阵的十二位掌门‘速来支援!’”   醒林袖中的手倏忽握紧,秀气的手背上现出青白的筋络,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稳:“……那魔窟的阵……破了吗?”   荀未殊摇头:“师尊并未感知阵法被破。”   醒林脑中充血,如今血液回落,方才觉出脑中麻痹的感觉。   荀未殊道:“斩浪巾上也并未细说,师尊准备马上动身,想必玉房宫掌门也已去了,而宫外的难题却让剩下的教众疲于应付,故此才发了千英百绛令,请各派遣精锐弟子支援。”   醒林:“唔……”   荀未殊看他一眼,“师兄……”   醒林:“嗯?怎么了。”   荀未殊指着脚下,“……船泊岸了。”   他们师门设在红尘深处,紧邻闹世渔村,为不过分露出痕迹,皆不御剑。他们离镇上船,边行边说,如今船已停了一会了。站在船前的醒林却未发觉。   他刚才仿佛在神游天外,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悄悄敛去那复杂的怔然之色,在荀未殊的注视下,抚了抚身上的名贵玉佩,一弹衣裾,昂起下颌,悠然提身登岸。   在俗世红尘,他是悠游富贵的公子哥,离开俗世,登上这东山派枕霞岛,他是本门首席大弟子,也是掌门的长子,还是上一代掌门的外孙,占嫡占长,但是修为却……   白蟾宫跟在二人身后,眼光不禁又往下瞟到二人一虚一实相差迥异的脚步。   仙门百家每三年举办一次修为比试,只允许各家年轻弟子参赛,叙出优劣,呈以榜单,注上门派师尊,近几次比试都在玉房宫,故这几榜称千英百绛榜。   每榜各路名家出色的新秀均会上榜,实力最强的玉房宫,嫡系大弟子占了头魁。西南的紫极观掌门的独子兼大弟子常年霸占榜眼一位。雄踞弦望海崖,自称“人间正道,嫉恶如仇”的镇九门,掌门长子兼大弟子占了第三。再往下数就是东山派了,掌门虞上清的修为之高睥睨一方,人说虎父无犬子,可是占第四的却是他的排行最末入门最晚的弟子,荀未殊。在荀未殊未入门前,整个东山派在榜上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至于虞掌门的亲生子兼首席大弟子,第一次参试时好像是排了……九十九位?   千英百绛录一共录前一百位。   玉房宫,紫极观,镇九门,东山派,这四家向来自诩仙门领袖,掌教人都是举世可数的大家,然到了第二代……不比不知道,一比没脸瞧……   尤其那虞上清是个极其要强的性子,他出身普通人家,祖上没仙缘,穷家破户没饭吃才投身玄门,做了某派的外门弟子,却凭借自身极高的心气,要强的个性,罕见的刻苦,几经挣扎到了如此的地位。   看了看其他三家的大弟子,据说虞掌门当场撂了脸。   直到荀未殊叙出成绩,虞掌门脸色才缓过来些。   荀未殊排了第四,成为榜单上一众掌门亲子或首徒中的异类。   白蟾宫咂嘴回忆起来,似乎不知从何时起,事情有些不对味了,醒林师兄与师尊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与荀师兄的关系也微妙,——当然自荀师兄来便如此,甚至与自己关系变得微妙,再甚至在整个东山派都有些微妙。   然而在这样的微妙中,他还能坚韧的保持住风流懒散,诗情画意,轻吟小唱,造园设景,观灯听渔,游花赏月的消遣岁月的态度。   这么废柴还这么坦荡。   白蟾宫摸摸下巴,由衷地感叹:“师兄也是个牛人啊。”   三人来到大殿,里面早已候着数十位师兄弟,见了三人来,立刻依次问候——当然先问候最尊贵的醒林师兄。   待下面问候完了,座上的师尊虞上清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一方黄色三角丝巾。   他环视大殿,大殿立刻鸦雀无声,道:“想必大家听说了刚的事,一连收到两方仙门令,确实是近年罕见的异事,况且一个是仙门至尊的玉房宫,一个是仙门前三的镇九门……”   他手指在袖中轻轻捻着,玉房宫那里他倒还不太担心,倒是镇九门那里……   他看向第一排的醒林,那人肃立在侧,态度安静,只是半垂着头,目光被沉沉迷雾遮住,不知在想些什么。   虞上清轻抚鬓角,“醒林,未殊,蟾宫,小九……你们十二人即刻启程赴帝都城外玉房宫除妖,老规矩,在夕照湖行舟,出了夕照湖三十里便可御剑。镇九门……我自己去。”   荀未殊拱手道“我们十二人即刻准备,但……弟子认为在夕照湖行舟,出了夕照湖也行舟的好。玉房宫出了事也不仅仅急我们东山派一家。”   虞上清拧眉,没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看荀未殊看了看西南方向,向他递了个眼神。   虞上清立刻明白了他的思虑,依旧锁着眉,缩着些陈年的闷气和不耐烦,道:“随便,随你们吧。”   只听,一道弱弱的声音传来,最前排琼枝玉树,风度翩翩,碧衫玉冠的醒林举起手,又不尴不尬的放下,摸了摸鼻子,“那个……我就不去了吧。”   他一笑,“我在家看家挺好……”   掌门首徒兼亲生子,毫无压力毫无担当轻轻巧巧撂下这么一句话,大殿里,师徒数十人齐齐静默,一时间,室内落针可闻,过了一会,似乎传来牙齿轻磨的声音,虞上清忍了又忍,手沉重的抬起,呼的往前一挥,那手势似乎在说“行吧”“随便”又似是“滚吧”。   醒林得了令,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底,顶着殿里数十道“惊诧”“佩服”“无奈”“鄙视”“惋惜”的目光,竟飘然出了门,一路穿花拂柳的沿着湖边赏秋水去了。   大殿里目瞪口呆之后,该怎么安排怎么安排,该怎么忙怎么忙,这就不是醒林操心的事了。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湖水拍打着沿岸,他信步上了一艘小船,摇着双桨划了一会,便放开双桨,随意向后仰躺,翘起脚,望着天空悠然放空。   年幼时,他便常常自己偷跑到小舟上发呆,父亲与母亲吵架吵得很凶,他避无可避,只有湖水里最清净,湖水如母胎的羊水,随沉随浮,温柔,安全,爱他。   不知躺了多久,他起身,摇起了双桨,向不远处的祈福山驶去。   年幼不知事时,听人说这里有一棵千年老树,十里八乡的村民常赶来这里锁下一个小锁,上面缀一个红色条子,写着自己的愿望,什么去灾去病的,求姻缘求子嗣求功名的,琳琅满目,整整一棵树都被挂满了,离远了看,红彤彤的仿佛一簇烈火。   村民们说这棵树领灵的很。   小醒林也曾偷偷在最低的树杈上锁上自己的小红条。   上面写着他的小秘密。   我长大以后,要找一个最喜爱的女道侣,对她好,天天对她好,对她特别好,永远不骂她,永远不吵架,   年幼的他趴在凉凉的大石头上,写得很认真,写完后仔细的挂起来,把很多很多的希望寄予大树,希望它保佑他。   他吭吭哧哧蹲在树下翻了一阵,轻易找到了他的那把小锁,大概因为常来翻看的缘故,锁在哪里记得很清楚。   他把锁儿拿了下来,旁边偶有一两个七八岁的黄口小儿,看见别人都是往上挂,独他解下来。   便问,“人都往这树上挂许愿锁,怎地你往下摘。”   醒林径直走到湖边,粼粼湖水,如万鱼翻背,浮光跃金。他粲然一笑,扬手把那锁掷向水中,远处传来一声不甚清晰的落水声。   他笑道:“这树不灵呢。”   趁着天色还早,他赶着去买了秋水镇最好的饮霞酒,一坛不足,买了两坛,右手仰灌,左手还提一坛。跌跌撞撞一路从镇东喝到镇西,进了逢霁楼,正逢小渔唱新曲,又上了新酒,一曲新词酒一杯,一人嘟嘟囔囔喝到不省人事。   等有了知觉,便觉头疼欲裂,他忍不住扶额,一阵阵眩晕让他不知身在何处。   他摸索着身下的锦被,怎地今天如此之硬?   哦,我昨夜喝了酒,莫非还在逢霁小唱?不对,莫非没人送我,我睡在大街上?   他的手一抬一抓,发出木质敲打的声音。   费力的睁开眼,正午的光线让他不适应。十几颗脑袋正聚在他的头顶,不过不用担心,不是村民,不用担心丢人,不是歹人,不用担心安危。这十几颗圆不隆冬,毛不茸茸的大脑袋正是他的亲师弟们。   醒林:“……”   亲师弟们甜甜的齐声喊:“师兄,你醒啦?”   这正是一条顺风顺水飞快驶往帝都的猛舟。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 第二章   他愣住了,看看身后奔流的江水,看看身前杵着的十几颗脑袋。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在这?”   师弟们穿着整齐洁净的碧色轻衫,个个身后背着个简易的小包裹,身上挂着佩剑,俨然一副干净利索,整装出发的样子。   而醒林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揉搓了一夜,与抹布不差什么,湿淋淋的咸菜一样挂在身上。只有一条佩剑被扔在脚下。   师弟们七嘴八舌的解释,“师兄啊,昨夜我们刚装备好,你便跑来抱着我们,说什么也要与我们同去,抱的那个紧啊,那手掰都掰不开。”   “是啊,不带你去你几乎就要当场落泪,还喊着‘想去帝都,太想了’。我们没办法就把你抬上来了。”   醒林额上的青筋直跳,他忍不住扶住头。   得知他爹昨天便走了,而他们今凌晨便开船,已出发数个时辰后,在师弟们一片“就知道我们师兄平时吊儿郎当但是关键时候有担当不会躲在后方偷懒耍滑”的目光中,他直直躺在船上装死挺尸。   就这样,小舟轻飏,江云来回,日升月落,一路西下,他们不快不慢的驶近帝都,醒林了解他这些师弟们有个特点——只要一出门,永远像土包子进城一样,看见这个哇!看到那个也哇!见了外面热闹的世界就像被钉子钉住脚。   醒林似乎还未从自己主动跟过来的冲击中走出来,一路拄着剑,保持心如死灰的死人脸独倚船头。   这日到了三叉江,离帝都只有半日路程,往前继续水路也可,若走旱路,此地是登岸的第一个渡口。   醒林不用人提,一靠近渡口便面无表情的打起小包袱,周围的师弟们你看我我看你——他们当然想下船见识见识天子脚下,可是看师兄如丧考妣的样子,只敢满天乱飞眼神,谁也不敢开口。   醒林都登上船舷了,一回头,望向他们,呆滞道,“还没坐够船么,走陆地,陪我喝酒去。”   师弟们恨不得一声,欢呼着下了船。   暮春时节,远处几只小舟飘荡,渡口外芦苇成丛,矮的也有半人高,正是一片春色。一条蜿蜒的木板小路曲折铺向远方,一行人浩浩荡荡从渡口奔出,刚带头下船的醒林背着手枕着后脑,迈着四方步,悠然走在最后。   冲在最前的白蟾宫本就是个最好热闹的,但此时也有些小情况,他正睁大眼遍寻一个位置绝佳的风水宝地。   瞅准了一个,他回头和走在身边的荀未殊耳语几句,一个拿手的东山派独门踏步,闪进了芦苇丛中,大部队本无人留意,嘻嘻哈哈向前走,走在最后的醒林双眼放空,脚步默默地慢下来。   不到一句话的功夫,芦苇丛里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尖啸,紧接着传来一个男子的呼痛声。   醒林本就未走远,他立刻回身,只见刚放水去的白蟾宫提着下衣从芦苇中钻出,身后一个红衣女子提着剑追了出来。   他眼不呆了,脚不沉了,冲上前去,颤悠悠的杵在两个猛人之间——这两个人哪个都比他本领强。   一叠声喊:“怎么了,怎么了,大家不要动剑嘛,伤到人多危险。”   那女子指着白蟾宫说:“这个流氓,刚他在后面摸我肩膀!”   白蟾宫急得不行:“我冤枉死了,我就从芦苇从里钻过去,啥都没干,忽然听身旁一声大叫,她站起来就提着剑要刺我。”   “不要动剑,不要动剑。”   “这个流氓,你还胡说,做了不敢认!”   “谁是流氓,你个恶女,谁稀罕摸你!”   “伤到人了,伤到人了。”   荀未殊带着师弟们及时赶到,“白师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似在询问,其实压了话头,把话头递给白蟾宫,令他可有空隙解释。   白蟾宫又气又苦的叨叨了一遍,他刚去小解,从芦苇丛里飞快的跑过,还没到地方,就听路边忽然有个蹲着的女子一声尖啸,接着就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他,提着剑就要追他,还喊着他摸了她,而自己有冤无处诉,压根就没看见芦苇从里还蹲着个人,哪里摸去。   女子则立刻接口说,自己在芦苇丛里待了一会,一个人声没有,只有他经过的声音,不是他是鬼?   白蟾宫立刻反口相讥,“许是你没本事,没听到呢。”   此时,不说话的醒林摸摸下巴,他道:“这个可能性不大。”   接着他拱手向那女子施礼,“红云衣,朱果钗,这位姐姐想必是红云教的不贰师姐吧。”   那女子有些诧异,看他一眼,倒是按捺着刚才的气愤和莽撞,也点头道:“不错,我是郭不贰。”   她这才仔细打量眼前这帮人的衣着,“你们是东山派的?”   醒林率先一拱手:“在下虞醒林。”余下众人也只好跟着施礼,纷纷告名,白蟾宫一听郭不贰三个字,也只好不尴不尬的收了手里的剑,拉着脸一拱手。   郭不贰,红云教的大弟子,上次千英百绛榜排了第五,此时,此地,除了荀未殊,众人皆在她之下,自己戳着剑也没用,还是收起来吧。   大家叙了门派齿序,原来这郭不贰本领虽高,年级却比醒林还小,醒林不尴不尬的摸了摸鼻子,把“师姐”换成“师妹”。   醒林问道:“师妹为何在此地。”   那郭不贰收剑的动作一停,醒林是多么体贴灵透的人,稍一思索,便猜了个七七八八。   这说来是一桩老官司了,还和在场的醒林和荀未殊有几分关系。   红云教的教主朱若殷自小便和醒林母亲谢岱烟是闺中密友,谢岱烟温柔懦弱,朱若殷却性情火爆,常替她打抱不平,大家各自成人后,身为掌门之女的谢岱烟嫁给了当时一文不名的虞上清,初结婚时还算和洽,几年之后却开始不睦,原来这虞上清也有一段故事,他出身低微,本来是紫极观的外门弟子,却因心气高叛逃了出来,来到东山派,受到当时谢岱烟的父亲也就是东山派掌门的赏识器重,留他做了弟子,也顺便做了女婿。但他在紫极观时有一位相交极深的师妹,名叫荀令香,两人出身相同,性格相似,早就互相引为知己。虞上清叛逃后,那荀令香犹如孤雁,在紫极观熬了几年,也与人结婚生子,七八年后,她不知犯了什么毛病,也叛逃了出来,逃到东山派投靠已是掌门的虞上清。   那虞上清是个重情重义的个性,岂有不管的,当即宣告收留她们母子俩。   这荀令香的儿子便是荀未殊。   为此,虞上清重重得罪了紫极观,他本就是叛逃弟子,未当掌门前,深受紫极观打压挖苦,及至登上掌门之位,成为一方雄主,紫极观憋着一口气,却奈他无法,在一些大场面上也开始勉强给他一些面子。   但这一次,他收留荀令香母子,又惹怒了紫极观。从此后,紫极观见他一次扫他一次面子,次次见面打言语官司,甚至两派还曾动过手。   这紫极观与玉房宫关系最好,如今玉房宫发令,紫极观无论在天涯海角也必会第一个赶到救场。故此,昨日荀未殊才示意虞上清可尽量慢着些赶来。   不能不来,又不能来的太早,免得和紫极观又是一番纠纷。   说回这红云教的朱若殷,虞上清和自己闺蜜三天两头吵架,和荀令香的事又闹得满仙门沸沸扬扬。她忍无可忍,终于上门,当着一众门下的面对虞上清破口大骂,甚至撸袖子还要上手,被身怀六甲的谢岱烟拦了下来后,朱若殷气愤难消,问谢岱烟可还愿在这受这狗男女的气,谢岱烟低头垂泪不答,她更气,又质问她可愿意跟她走,回红云教,这次,谢岱烟抬起头,擦了泪,点点头。   朱若殷立刻抱起怀孕的谢岱烟走了,经过殿门时,看到了独自站在门口的小醒林。   那时他不过七八岁,殿堂上的争执吵闹其实他听的半懂不懂,但他知道妈妈要走了。   朱若殷一人没有八只手,顾了两个身子的谢岱烟,就顾不了这个小的,何况……她恨恨地一咬牙,附身到小孩耳边,“小子听着……替你妈和外公守住这东山派,听到没!”   她低声怒喝,醒林缩了缩耳朵,小小的身子微乎其微的闪躲,他抬眼,满大殿的大人,身材高挑的大人,魁梧雄壮的大人,都比他高,比他壮,大人们的脸上神色各异,嫌恶、气愤、挽留,恨铁不成钢……   醒林早几年前还常常梦到那场景,大人们缤纷各色的表情,脸上的每一道纹路,每一根眉毛丝,他在梦里居然都看得很清楚。   见到郭不贰倒是勾起一些陈年的记忆,以至于不自觉就生出些亲切感。   他心里感念朱若殷当年仗义执言,并多年来照顾他母亲与妹妹,其实说起来,紫极观于他母亲并无什么恶意,甚至同是此事受害者,但朱若殷是个不讲理的脾气,一并连紫极观都骂上,在相当长的一短时间里,拳打虞上清,脚踢紫极观。本领虽不及两方高,蹦跶的却欢极了。偏偏紫极观清高惯了,又不好和女子计较。每次遇上红云教的人都气的吹胡子瞪眼。   紫极观嘴上不行,朱若殷拳头不硬,两边碰起来都讨不找好。   而这次,红云教作为榜上实力排第五的大帮派,必定收到了千英百绛令,而榜上排第四的东山派和排第二的紫极观必定也会收到,这三个冤家聚头,让任何一个仙门中人一想象便可知是一片修罗场。   红云教姗姗来迟的原因,恐怕和自家差不多。   醒林心里五味杂陈,无论如何不愿得罪这位朱若殷最得意的弟子。   他向比他还小的郭不贰深深作揖,道:“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边说边给白蟾宫递眼色,又是飞眼刀又是威胁,白蟾宫不情不愿的解释了一通,赌咒发誓真不是自己干的。   郭不贰既没人证又没物证,被白蟾宫一通辩白,醒林一通温柔款款的赔小心,自己也不好拉着脸把帽子硬扣到人家身上。   一行人边说边行,醒林使尽浑身解数万种本领,终于哄得这位不贰师妹化怒气为淡淡微笑。   一片青青芦苇被木板桥分劈成两片绿海,中间窄窄的小道上,十几个男女青年缓缓而行。   醒林和郭不贰并肩走在最前方,他凑近身旁的郭不贰说了些什么,郭不贰笑了一下,又立刻绷住脸,要笑不笑别别扭扭的转过头。忽而,她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我们教中人都是一样的红云衣,朱果钗,你是怎么认出是我的?”   醒林见自己哄人的效果事半功倍,得意忘形之下,没忍住嘴一秃噜:“红云衣,朱果钗虽是一样,但仙门人人都传郭师妹是红云教最美的一朵云,所以我一见你就认出来了。”   绿色的海洋在他身后摇曳,白色的飘带轻扬在他脸旁。   郭不贰的脸色忽而奇怪起来,一种可疑的神色浮上她双颊,她不知道自己是气还是羞,若干年后回忆起来,混乱之下,自己似乎是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向远处等待她的同门跑去了。   但她忘了问很重要的一句,那不是白蟾宫摸她,又是谁摸得她呢? 第三章   醒林看着郭不贰往她同门跑去,又瞧了瞧红云教其他十几位相同打扮的女弟子,又再一次打量郭不贰。   那郭不贰似有感知,僵着脖子别过头,偏不看他。   醒林摸摸自己线条流畅的下巴,喃喃自语着刚一见郭不贰时便有的一个小小疑惑:“红云教的朱果钗都是两叶三果,怎地郭不贰却是三叶三果,她头上怎地……多一片叶子。”   那朱果钗果若真果,叶若鲜叶,做的虽然精致小巧,但却很招眼,没见识过的人,乍一见总是会留意多看一眼。   两拨人走近,那红云教的人向他施礼,他立刻还礼,自己母亲带着妹妹常年住在红云教,只是偶尔年节才回家看看,他问了母亲和妹妹好,又问朱若殷的安,接着打起精神眉飞色舞的笼络起这一帮师姐妹。   不一会儿,前方传来年轻女子们愉悦的笑声。   白蟾宫看了身侧的荀未殊一眼,荀未殊也回头看他一眼,两人相顾无言。   醒林那如绸缎般顺滑清越的嗓音传来:“……既然大家都是往玉房宫去,那干脆一道好了,咱们东山派和红云教本就是亲如一家,我心里和几位姐姐是很亲近的……咱们一道走,人多有个照应。”   仿佛朱若殷次次在玉房宫开千英百绛榜时指着鼻子骂的人不是他亲爹一样。   醒林轻挥手,连个眼色也没分给在门内说话分量仅次于他的荀未殊,打了个招呼算是让余下人跟上。   他在脂粉丛中从从容容的走,和前方一众红云教弟子一起忽略了身后的荀未殊。   荀未殊规矩的握着自己的剑,心里有些微微的尴尬,但仍保持一派端方的姿态。   不知为何,醒林仿佛是缠上了郭不贰,悍然不惧美人的臭脸和冒着寒气的宝剑,在其身边左右围随,简直让郭不贰无一刻落单时。   他们紧赶慢赶,到帝都城外时,却堪堪错过了城门关闭的时间,此时已晚,一行人只好在城门外最近的茶肆打尖,这里离城门太近,连个正经旅店都没有,他们在空地点起篝火。   旁边一棵极茂盛的大树,投下浓黑的影子,树下篝火火红温暖,两派弟子团团而坐,倒有几分亲近热闹的意思。   如此良宵,如此景致,红云教的大弟子李师姐自然顺势讲起了恐怖故事和民间志怪。   近年这些传说故事大多数围绕着当年被灭的魔窟和早烂成一滩泥的大魔头,和在艳情话本界一样,他们在这两摊事上是主力军。   而在恐怖故事界,又分为两个方向,第一种是起劲的编造大魔头死而复生,或独自一人,或带领他的鬼子妖孙,在某一个幽暗的村庄,或者野外树林里,忽然如吊死鬼般出现,专门打杀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和小孩,这属于纯胡诌,除了让常年像惊弓之鸟一般的仙门各掌门时不时恐慌一把外,没人真往心里去。   第二种就比较牛了,属于有事实的胡编乱造——神州各地偶有一两簇小妖小怪想兴风作浪,自诩魔道新大佬,但是如韭菜般出一茬被收割一茬——他们或自发或被动的扣上了魔窟余孽的帽子。仅醒林听说过的就不下三茬了,什么“忘月窟魔尊三代”“黑面小獠王”“鬼王太子”,其实魔尊也是委屈了,他都未曾娶妻,哪里搞来个“太子”。   众人对他喊打喊杀,却恐怕都没几个人知晓其真名。   想到此处,醒林一晒。   李师姐正轻声细语神神叨叨的讲最新的故事,“……这几个极为凶残的恶鬼,从那镇压着魔窟余孽的小鬼岭得机漏逃了出来,他们偷摸上了弦望海,竟做法唤醒了那魔尊,魔尊苏醒后,法力未减,穿过了十二家结成的法阵,从镇守的仙门眼下溜了出去,此时,谁也不知道,当年遮天蔽日的大魔头又重新回来了……”   醒林沉默着,篝火映着他半明半暗的侧脸,他听的入了神。   篝火旁,几十个自小在仙门历练出来的青年男女半当真不当真的随便听听,这类故事都大同小异,郭不贰早听的腻味,她打个哈欠,回头看到醒林,心里嘀咕:一天了,他终于安静下来了。   忽然,一滴透明的水落到她的手背上,她一摸,粘腻腻,拉着丝。   她不禁疑惑这是什么,是树上的露水吗?   她缓慢的,缓慢的抬头向上看去。   一个黑乎乎看不清身体的“人”,正四肢大张挂在黑暗的树盖里,说他是人,因为他正张着碗大嘴,露出满口的森森白色獠牙,有半截手指那么长。   两人目光相接,他正是个张嘴大笑的模样,郭不贰凝视他片刻,忽的站起,怒喝一声,将身边的醒林等人一脚扫到一旁,飞身冲天,瞬间宝剑出鞘,寒光暴涨。   醒林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白蟾宫护在身后.   树盖的黑色巨影里,传来爆喝声打斗声金属相撞声以及刀剑入肉声。长得正结实的树叶扑簌簌落下,还有一些不明液体随之洒下。   荀未殊观望了一下,也飞身提剑上了树。   片刻后,黑色重物轰然落地,一碧一红两道人影提剑飘然而下,衣袂凌风,霜刃染血。   榜上排第四第五的强手双杀出剑,轻松将这妖物收拾利索。   醒林柔柔弱弱的从白蟾宫肩膀后探出脸,“这是个什么东西?”   问这是什么东西,不是贬意,确实是因为这摊物体不好辨别,——整个像是在水里泡发了的尸体,又像是个霉黑了的过大的咸菜疙瘩,四肢全肿的盆口粗,手指脚趾如同胡萝卜,要不是能从他脸上分辨出眼睛嘴巴,真不好认出这是个什么玩意。   李师姐用剑鞘将那玩意挑翻看了看,摇头道:“我两年未出门,不认得这是什么新出的妖物。你们谁认得?”   众人纷纷摇头,郭不贰道:“管他是什么,一律杀了。”她刷的抬起剑,那妖物颤巍巍的提着最后一口气,道:“你们杀了我,我们鬼哥儿会来找你们的。”   郭不贰冷笑一声,轻蔑至极,“鬼哥儿,那又是什么新晋的大佬?”   手起剑落,噗的一声取了身下的小命。   想多问两句却没来得及的醒林:“师妹真利落……”   没听出话外之音的郭不贰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艳丽的眉目间带着三分得色。   醒林拍拍手,终于松口气,“想必师妹在芦苇丛中遇到的是这妖物。”只是他还没问清,便被郭不贰一剑灭了。   郭不贰都忘了上午的事,懵懂的:“啊?”   夜色中,醒林微微一笑,拿出一方玉色的手帕,轻放在染了污血的剑身,顺着剑身一拭到底,擦出雪亮寒光。   他笑:“没事了。”   转身而去,留下郭不贰用她笨到生锈的大脑慢慢体味。李师姐看不过去,揪着她小声提点,她才回忆起白日被人无端摸了肩膀的事,她恍然,断定是这妖物一路尾随他们。   只是她那不甚灵便的大脑却忘了白日里那只手纤瘦冰凉的触感。   师弟们处理了现场,他们从树下转移到茶馆边,重新生起火堆,大家安顿下来,围着篝火彼此紧挨,忙活了半日,郭不贰以为凌晨将至,可是看了看天色,此时才夜半,最阴寒的时刻不过刚开始。   醒林已困乏,他看看身边的白蟾宫,放松身体靠在他肩膀。   白蟾宫:“……师兄,其实我也很困。”   醒林舒服的叹口气:“谁让我是师兄呢。”   其实他与白蟾宫自幼一起长大,亲密无间,东山派的弟子们本来与自家师娘师兄一条心,看那荀未殊母子不顺眼,白蟾宫也是如此,只是荀未殊来到后,修为既高,为人又勤勉低调,周密温柔,全门上下实在挑不出他的毛病,最后大家反而怜他身世,后来白蟾宫与荀未殊越走越近,他二人便渐渐疏远了,其他弟子也大致如此。   醒林这几年沉溺旧事,流连尘世风月,已记不清上次与师弟们如此亲昵是什么时候了。   白蟾宫惨兮兮苦哈哈的说:“师尊的儿子了不起啊,只知霸凌师弟。”   醒林闭着眼睛戳了戳他:“你少来,小时候你仗着聪明,不爱修炼也常得第一,父亲最疼爱看重你,那时你少欺负我了吗。”   白蟾宫哈哈一笑,醒林闭目佯睡,忽而,脊背却似被一阵寒风侵袭,他不由得打个寒战,睁开了迷蒙的双眼,一阵战栗顺着尾椎骨爬到脖颈。   他立刻回头,身后是茫茫黑夜,刚被处理的妖物埋在不远处,旷野无声,方才李师姐那神神叨叨的故事,余味渐渐发酵。   醒林转过头,白蟾宫和郭不贰都面无异色,他看了看郭不贰的脑后,伸手摘下一片叶子,放在眼前仔细研究,确认那不过是一片绿叶,一片普通的真叶。   他给郭不贰看那叶子,“我一直想问师妹,别人都是三果两叶钗,怎么只有你是三叶,原来有一片是真叶子。”   郭不贰摸了摸后脑,瞪着大眼睛,“想是什么时候沾了一片吧。”   醒林没头没脑的问:“芦苇丛中有树吗。”   郭不贰没明白过来,“啊?——没有啊。”   “那你们到渡口前是水路来还是旱路来。”   郭不贰仿佛是反应过来了,噗的一笑,“你这人——自然是水路……”   醒林不再说话,目光似是蕴藏了沉沉心事。郭不贰并不擅长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多思多想,何况她现在大半颗心在关注醒林,见他忽而再次冷淡下来,自己撇撇嘴,怪没劲的。   她站起身,“我出去站站就回。”   站站就回——女子出恭时惯爱这么说。   醒林立刻抬头,“一起一起。”   话音一落有些尴尬,他抓起身边的白蟾宫,“师弟不是要去茅厕吗,一起去做个伴。”   夜色凄清,李师姐的恐怖故事言犹在耳,郭不贰虽是这里修为数一数二高的,但刚才确实受到了那不知名妖物的三分惊吓,况那被她亲手斩杀的尸体还埋在不远处……   旁人乏了一天,多数在休息,他们三人声音很低,郭不贰也不愿叫醒师姐妹们。   她眉毛一挑,微不可见的闪现出一丝丝腻烦,在心中叹口气,她矜持的说:“好吧。”   醒林最擅长察言观色,但这一日下来,到此刻才惊觉自己是不是孟浪了……   事急从权,他只好硬着头皮承受这误解的目光了。   这茶馆只有一个小小的棚子,但万幸不远处还搭了两个茅房,虽然只是用破烂木板拼凑了墙身,没有房顶,连门也摇摇欲坠,但在荒野中也是意外之喜。   郭不贰去了左边的茅房,白蟾宫目睹了他俩对话并且毫无发言权被拖了过来,此刻,他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家师兄,从善如流的进了隔壁的茅房。   他在心中自怜道:我,一个无辜的棋子。   醒林独自站在茅房不远处,又是一棵大树下,冷风轻易吹透薄薄的碧衫,他环上双臂,警戒的抬头看看树——这树是棵枝叶稀疏的歪脖树,供人上吊十分合适,藏人就免了吧。   他抱着双臂,在歪脖树下踱来踱去,渐渐地,不知为何,明明白蟾宫郭不贰就在一丈地外,明明众多师兄弟姐妹就在不远处,他的心却依然七上八下,一阵寒意从脚底蔓延而上,后背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惊觉自己颤了一下。   破口而出,“蟾宫!你们好了吗。”   “吱呀”一声,破门颤颤悠悠的打开。   昏暗中,郭不贰理了理衣袖,走到他面前,带着三分嗔怪,“你喊什么呀,跟哭了似的。”   两人相对而立,互相把四周看得清楚。   醒林偷偷咽下唾沫,稳住几乎失色的脸色,“没事——嗨,我那师弟笨,怕他掉下去。”   郭不贰一笑,“这是胡说了,白师弟哪有那么笨……”   话音未落,茅厕里传来白蟾宫的一声尖叫,短促的,锐利的,像被人瞬间破开了咽喉。   两人一愣,醒林即刻拔腿狂奔过去。   他顾不得方才那浑身出冷汗的害怕,一把拽开茅厕门——几乎把门拽脱了一半——茅厕内空空如也!   郭不贰扒在他身后露出头:“白师弟……”随即一愣:“……呢?”   醒林维持着拉门的动作,僵成了一座石像。   没人了!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凭空消失了!   他怕郭不贰落单,找了白师弟作陪,自己落单时害怕,幸好郭不贰出来了,但是,万万没想到,白师弟居然出事了! 第四章   叫声惊醒了众多师兄弟姐妹,众人点了灯奔来,一时间,灯火月色齐齐照亮逼仄的四壁,方才在昏暗的月色下难以发觉的一切显现出来,只见破木板搭的四面墙上,纵横着数十道不知是被爪还是手指抓出的深深的沟壑。抓出这几十道沟壑,即便是双手齐舞也要十几下,但方才白蟾宫短促的叫声瞬息即止。   醒林双手发颤,从心凉到脚底。一双手穿过衣衫,稳稳地扶住他的臂弯。   是荀未殊。   在这帝都城外,荒郊野地,月色凄厉,此时,众人终于不敢散开。一个个白着脸,几乎是手拉手的围着篝火坐了一个小小的圈,交头接耳间,与篝火越凑越进,恨不得坐到火里。   不是众人胆小不经事,实在是——白蟾宫在千英百绛榜上排到十八位,连他都在一息之间几乎未抵抗便消失,剩下的人——即便是荀未殊和郭不贰也着实惊心不已。   荀未殊和李师姐自然注意到醒林的异常,不用他二人催,醒林一股脑将白日时对郭不贰在芦苇中遇事的不安,发现她钗上三叶三果之后的忐忑,遇上妖物时的惊疑全部和盘托出。   因都是些细枝末节的暗自臆测,听着甚是荒唐,故醒林不好意思对同行的任何一个人说,再也是因为。他不信任这些人。   这几年来,他与师兄弟们之间如同隔了一层薄雾似的纱,明明同出一派,朝夕相见,却彼此朦朦胧胧,互相走不近。   荀未殊自不必说,自己今生恐怕都看要看他不顺眼,白蟾宫是他自小同吃同住结伴长大的,自从荀未殊万人迷般降落东山派,把白蟾宫征服地死死的之后,自己与他也不再交心。   尤其是近些年来,醒林心里清楚,不是他们走不进这层薄雾,是他不想出来。   可如今不同,丢了一个大活人,生死不知。   李师姐等听完他的话,又惊又惧,一时间沉默了下来,醒林擎出左手,缓缓展开,那片叶子还完好的保存在他手里。   众人轮番来瞧那叶子,只有离他最近的郭不贰死死地盯着他,半晌才开口:“师兄……”   她缓缓地、缓缓地将手伸出,在醒林脑后摘了什么,放到他眼前:“你不知道你也有吗?”   赫然也是一片,一模一样的叶子。   荀未殊呆住,李师姐呆住,在场的师兄弟姐妹俱呆住。   醒林自己也呆住,一瞬之后,像是胸膛里有个炮仗瞬间炸开,炸出他全身的鸡皮疙瘩,一个不留。他素来爱笑的嘴角拉平了,往日的闲适悠然终于荡然无存。   郭不贰的声音有些紧,“方才我们去茅房时还没有……”   李师姐和荀未殊互通眼色,两人都握紧了宝剑,打开浑身的关窍,倾听黑夜的呼吸。   本来出门在外出了事,该由大师兄带头做主,但醒林在东山派向来如闲云野鹤一般,荀未殊便自发与李师姐商议下一步该如何处事。   乍出教门,便遭遇这样一连串诡异莫测的事件,更是在荒郊野外丢了师兄弟,现在师弟生死未卜,约摸这不是这些年轻弟子可担得住的事。   因现在身在荒野,安危难测,故此大家警醒些,只要守到天明,立刻动身赴玉房宫——到了玉房宫总该安全了,接着立刻通过玉房宫给虞上清和朱若殷传信。   想到各人师尊,他们心里稍安。   几十个年轻人惊惧交加围作一团,各人的袖底都紧紧攥着佩剑,醒林和郭不贰是目光聚焦点。   那两片叶子不知是个巧合还是有什么蹊跷,李师姐心乱入麻,闭上眼,那两片叶子仍在眼前晃,忽然,她瞳孔睁大,死盯着醒林,声音尖的劈了叉,“让我再看看那两片叶子!”   醒林被她惊的几欲蹦起来,不由自主把手伸了过去。   他的手掌很软,纹路很淡,两片叶子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不是普通瘦长型的叶子,它形若桃实,色带枯黄,似乎已经离树一些时日。   醒林觉得这两片叶子带着不详,故此自己收了起来。   李师姐似乎有些怕这两片普普通通的叶子,伸着脖子凑着醒林的手心看,却不敢触碰。   醒林心中慌乱、惊惧、后悔、担忧,百忙之中看到李师姐的模样还有些想笑:这两片叶子虽有些不对劲,但也不至于被吓得如此吧……   李师姐看了个饱,一张小脸从醒林的手心前离开,在无情的月色下,骇白了脸色。   醒林心里的嘲笑退潮了,他担忧的问:“李师姐,怎么了?”   荀未殊郭不贰等俱都瞧着她,她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嗓子颤抖了几下,没能说出话来,咽了口唾沫,她对这些没经历过大灾大难的师兄妹们道:“这叶子我认识……”   郭不贰奇道:“这不过是两片最普通的破叶子……难道有什么稀奇?”   她说着便去摸,李师姐一把狠狠抓住她作死的手。   “这种叶子是还生树的叶子,还生树只有一棵……唯一的一棵种在……忘月窟前。”   提到这三个字,众人滞住,即便心粗心宽如大海一般的郭不贰也止住了,不由自主地地蜷回了手指。   几十号人齐齐有了尿意。   在这样诡异凄清的夜,猛然听到那三个字,即便是十二门派的掌门怕也不比这些青年男女强到哪去。   郭不贰的声音几乎变调,她喃喃道:“忘月窟……师姐你怎么知道?”   李师姐目光深远:“这是……我亲手种的呀。”   “什么?!”   李师姐深吸一口气,“五年前,你还小,咱们红云教被仙门推为百家第五,那时候十二位掌门齐聚弦望海前,他们得了内线消息,忘月窟内讧,老魔头被新魔头撕成了两半,所有的山妖小鬼自相残杀起来,那新魔头许是杀红了眼,许是得了失心疯,许是被激起了魔性,反正是大开杀戒,见人杀人见鬼杀鬼,三天下来竟把嚣张数百年的忘月窟杀了个干净。我奉师命一起在弦望海边静候——年轻弟子不过三五个,不是每个掌门都带着亲信弟子——我们一共十大几个人冲上了传说中的晦朔山……”   “那日,晦朔山流下的溪水都带着红色,一进山门,隔三差五便有尸体横陈——想是欲逃却未逃的出去的——及至往深处去,尸身越来越密,草丛里树上洒溅着红色白色黑色褐色不知是什么的液体,根本不能细看,快走到忘月窟前时,血浆残骸尸身已经铺满,什么叫尸山尸海,人间地狱,想来那就是了。”   醒林沉默着,她所说的一切都是他没听过的。   “那忘月窟出事前似乎是在办什么宴会,窟前设着破木台,木台上放了一具水晶似的透明棺材——至今我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绝非水晶,远远看来有些淡淡地光芒,那棺材盖是打开的,有两个人仰躺在旁边——那破木台上只有他们。”   醒林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握住,手指甲插进又柔又软的掌心。   “玉房宫的掌门龟蒙真人与东山派的虞掌门停在前方不肯走了,龟蒙真人命我们几个小辈查看四周有没有活口,然后十二位掌门小心翼翼地往那破木台去了,我和玉房宫的甘棣华师兄忙活了一个时辰左右,等确认我们负责的那处没有任何活口,便回去寻师尊们。然我们回去时破木台上只剩下一个人,并没有仰躺在棺材上,而是平躺在木台上,不知被谁摆成睡着的样子。那人的脖子上带着一只金身红眼的蛇形项圈,形容苍白枯槁,但……长得很美,甘师兄说他失了大半的血,已是血枯而死,如今皮肉还新鲜,稍搁一段,就成了一具典型的干尸。”   听到这里,郭不贰早忘了害怕,她忽而插嘴:“这就是魔窟的守灯人啊。魔头的那个……”说到一半,咽下了自己的话,在黑暗里似乎有些可疑的红色爬上她的脸颊。   李师姐深深地看她一眼,道:“是,虽然他二人同为男子,但仙门中人皆道他二人名系魔窟的魔尊与守灯人,实为情人。”   那成千上万的大小魔头齐聚弦望海中的晦朔山,可谓是魔道的老巢,而老巢中的老巢是晦朔山中一处魔窟,魔头们为它起名为忘月窟——这名字起的倒是怪风雅,那忘月窟在山顶最高处,背靠弦望海,坐拥晦朔山,将西北方的神州大陆尽收眼底。   而这忘月窟中常年供奉着一盏幽魂灯,能吸取天地阴气,魔头们在东南沿海边沿的城镇肆意杀掠,其中每隔数年抢一些十几岁的少年,选出一个阳气最足的养在魔窟中,与那天地至阴的幽魂灯相互调和,魔窟称他们为守灯人,剩下的少年则被派去干些伺候大魔头们的杂活儿——在妖魔鬼怪中求生的凡人,比鬼还不如。   “玉房宫的首徒甘棣华师兄,是个善心的人,仙门中皆传他人品尊贵,和煦大方,修为又高,是一点也没错,他见那守灯人的遗体躺在棺材外,便起了怜悯之心,对我道:‘这人不过是凡人,自小被虏来的,今生所生受的一切,想来也非他愿,况也未闻他做过什么恶,如今命陨魔窟,留他在这荒天野地里被豺狼虎豹啃食也是可怜,不如让他到地下安歇吧。’”   “我这一生见过的人不少,佩服也有不少,但是像甘师兄这样挑不出毛病的真的少有,我帮着他把那守灯人放回棺材,封好盖子,在魔窟不远处挖了坑把棺材放了进去,我忽而想起听师傅说过,魔窟的守灯人去世后,坟上俱要种上一种晦朔山独有的树——就是还生树,这树只有一棵,仿佛是被下了咒似的,世间只能活一棵,只要一折枝另栽他地,原树便立刻枯死。我那时也是觉得这传说稀奇,便寻了那还生树,折枝载在那新坟上。”   “我们挖坑栽树忙了好久,但直至太阳落山,我和几个师兄弟们在那破木台上等得几乎睡着了,师尊他们才从魔窟里出来。东山派的虞掌门还紧张的问我,怎不见那守灯人了,我便告诉他们,甘师兄心肠好,安葬了那守灯人,师尊他们还夸赞了甘师兄,紧接着我们一行人便匆匆下山了,对了,走的时候我特别留意了一下,那还生树的原树居然真的干死了。”   荀未殊道:“魔窟纵横玄界数百年,果然有些神奇之处。”   继而他道:“但魔窟出事那天曾有小鬼趁乱早逃,被镇九门的师兄们候在弦望海边布阵网罗住,他们说,那老魔头不知为何将守灯人推入十二毒尸洞里,那守灯人被毒尸咬噬后毒死,怎地师姐会看到他失血过多而死呢?”   李师姐一愣:“我倒是没听说这个说法……不过市井上对魔窟的事多有杜撰,不能当真。”   荀未殊缓缓摇头,眼神坚定:“当时我就在弦望海边,亲耳听到的。”   李师姐眼现迷茫之色,她努力回忆当时的一切,也如荀未殊般摇头:“不可能的,我记得很清楚,他身上有几个咬噬的伤口,但都不至于大量失血,我和甘棣华师兄当时还都疑惑,他是从哪里失的血。”   郭不贰见荀未殊和李师姐皱眉互证,等不及地插话:“许是李师姐当时没看清楚吧。”   然后她问出了自己早就欲问的问题:“市井里都传说那守灯人长得美,师姐,他到底有多美,你是咱们这里唯一见过的,你说说。”   李师姐像是被酒坛被点了火,瞬间将刚才的疑惑扔到九天外,若不是白蟾宫如今生死未卜,她定要眉飞色舞,努力抑制着自己灵动的眉毛与嘴角,她道:“哎,这怎么好形容,总之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虽然当时他已浑身如死灰。”   她的眼光在人群中逡巡,点了点醒林:“就比如说虞师弟也好看,但却是七分姿色加十二分风姿组成的好看,那守灯人就不同了,那是十分姿色,硬拗出来的好看!”   郭不贰听后果然脸色更红,眼睛里亮晶晶地,这一番探讨让她与李师姐二人俱忘了此时此地的凶险诡谲,齐齐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烦乱中被点名的醒林:“……”   他看着那燃烧的火苗,有些好笑,有些无奈,有些焦虑,有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怅惘……及伤怀。   “李师姐过奖了,我哪有七分,五分都没有……”   郭不贰斩钉截铁的说:“六分吧,你还是有的。”   醒林再次:“……”   荀未殊问道:“故此,还生树只有一棵,下面安葬着那守灯人,而整个晦朔山都被阵法封死,里外不通,那是谁摘了还生树叶?是外面的人进去了?还是里面的人……出来了。”   “再有,师姐确定那山上全死透了吗?”   刚为了八卦精神抖擞的人们静下来,李师姐说:“当时好几个师兄皆在场,我们都未曾发觉有漏网之鱼,那魔头更是经十二位掌门确认后,亲手封在魔窟中。”   若真是还生树叶,那是外面人进去了?外面何人要进那晦朔山?那里大小妖魔早已灭绝,也未曾听说藏有什么异宝奇珍,只剩下或曝于荒野或烂于地下的尸身……   若是里面的人出来了,那又会是谁出来了? 第五章   众人皆想到了此处,在一片静默中,夜风似乎愈加料峭。   郭不贰与李师姐那点旖旎思绪也被冷飕飕的吹散了,烈烈篝火前,年轻男女们抱紧手臂,安抚着自己悄悄冒头的鸡皮疙瘩。念及白蟾宫,东山派弟子更难熬,惊、惧、疑、痛、骇如绑粽子的千万条细线,紧紧地绑住他们的心。   幸而一夜无事,几十个人枯坐到天明,   城门打开,一行人第一拨进城,帝都极大,步行穿城而过至少需大半日。   如今正值暮春,帝都最负盛名的牡丹争相开放,南城北城皆开了花市,一行人行进不久,便遇上南城最大的花市——雪海栏。   清晨,商铺的小贩打着哈气开门,洒水声,扫街声,洗漱声清淡的飘在这座雄伟帝都的上空。   本朝值太平盛世,帝都极尽繁华,各类商铺鳞次栉比争奇夺胜,书坊、画苑、酒肆、茶馆、客栈、布庄、花鸟鱼虫,各安其市,因帝都牡丹最著盛名,故三四月间,朝廷在城中设了许多花市,供城中百姓和慕名而来的外地游人赏玩,以彰大国气度,半人高的黄竹编成篱笆,将各品牡丹聚集其间,繁色间杂,纷纭色相差,闹市有落霞。   一行人中,李师姐与荀未殊走在最前方,其次是郭不贰,醒林落在最后。   郭不贰悄声问前方的荀未殊,“昨日你们醒林师兄还有说有笑,今日倒是呆着脸,一句话不说。”   李师姐道:“他白师弟忽然失踪,他自然是挂心。”   荀未殊和气地道:“这许是其一,但我想可能还有一个原因,醒林师兄不知从何时起,便不肯来帝都,上一届办千英百绛榜时,醒林师兄便问是否一定要经行帝都,得知要经行后,便称病连千英百绛榜都不去了。”   郭不贰道:“帝都有什么不敢来的——许是真病了吧。”   荀未殊彬彬有礼地道:“师妹说的是,但这几年间,我们东山派来帝都多次,每一次醒林师兄都称病,故此大家私底下有这样的疑惑,且即使被迫来了,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还去逛乐坊,喝的昏天暗地,喏,就是前方那一家。   他们面前是雪海栏花市,穿过层层花海,尽头是一家极大,极富丽的乐坊,上书“锦地绣天春不散”几个大字。   伶人的细细歌声绕梁不绝:贪旧岁之娱游,惜繁华之易度……   听者无不沉醉。   荀未殊的目光在去向春不散的路上被一个身影拦截,他定定地瞧着那人,止了脚步。   他脱口而出:“这不是玉房宫的甘棣华师兄吗。”   一行人都顺着他的话音去看,只见雪海栏篱门前,一个雪白的身影来回踟蹰,手握一把一见便知不菲的宝剑,可不正是玉房宫的大弟子吗。   李师姐昨日才说起他,没想到一早就见到了。东山派与红云教的弟子们俱有些激动,荀未殊在仙门众弟子中乃是标杆一般的人物,论修为他是千英百绛榜第一名,且自他参榜以来,次次都是榜首。   论人品,他谦逊温和,大方有礼,整个玉房宫中无人不服,与他打过交道的众仙门弟子也对他钦佩喜爱。可谓是前辈皆爱与其相交,后辈皆对其仰望,年轻新秀中的第一人。   如今玉房宫有难,他本该在教内支援,怎会在此地?   李师姐与荀未殊一行人走到近前,齐声道:“甘师兄!”   甘棣华似是向远方张望,转过来时,面色犹带一丝焦虑,他见了东山派和红云教,自然一喜,微笑道:“荀师弟,李师姐,竟会在这里遇上你们!”   他向两派弟子打招呼,两派弟子亦匆忙向他见礼。   荀未殊问他:“甘师兄为何在此地?”   甘棣华答:“实不相瞒,我本应在玉房宫应付山下一众妖魔,昨日与紫极观的夏百友师弟偶然遇上一可疑之人,一路追踪下山,至帝都城内,把人追丢了,我二人分头探察,约好无论追到追不到,清晨一定在这花市前碰头,我等了半个时辰也未见夏师弟的人,正自焦急,不想却遇见了你们。”   李师姐和荀未殊听了,忙遣师弟师妹们分头去寻,依旧约定,半个时辰后无论寻到寻不到,皆在此汇合。   醒林与郭不贰因叶子的事被留下,荀未殊等不敢放他们离开眼前,篱门前有石墩并石桌,甘、李、荀三人坐下,相互攀谈起来,醒林与郭不贰搭不上话也无意搭话,二人或站或坐,或赏花,或听曲,犹如父母与人聊天时在旁闲逛的儿童。   只听石桌旁传来细语,大师姐道:“我知道甘师兄担心夏师弟,怕夏师弟在与那宵小冲突了,失了手被绊住脚,但据我所知,这位夏师弟修为虽不算极高,但人却是出了名的机智,有个外号叫“滑泥鳅”,想来以他之机警圆滑,该不会贸然冲上,师兄莫要太担心了,咱们再等半个时辰,若到了中午还不来,咱们即刻出城上山,请示师叔们。”   甘棣华沉沉应是,荀未殊问他:“敢问是什么人,让师兄二人一路追下了山。”   还未得手——荀未殊咽下了后半句话。   甘棣华道:“这件事我正要向李师姐说——”   李师姐瞪大眼睛,一歪头,疑惑道:“哦?与我说?”   “是。”甘棣华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师妹可还记得五年前,我们在魔窟前埋葬的那守灯人?”   李师姐的心狂跳起来,冥冥中似乎有一颗寒冷的种子,在她心中悄悄破土发芽。   惊惧弥散开来。   李师姐声音有点颤:“……记得,怎么?与他有关?”   不负众望的,甘棣华轻轻点了头。   他道:“我记得,那人脖子上带了一只蛇形项圈,金子打的蛇身,红宝石镶嵌的狭长蛇眼,样子很独特,师妹记得吗?”   李师姐点头,甘棣华道:“我昨日又看见了。”   李师姐与甘棣华身后的荀未殊目光相接。   甘棣华道:“就带在我昨日遇见的那宵小身上,那人长什么样子我未看清,但那黄金项圈分外别致耀眼,我一眼便看见了。”   李师姐心如擂鼓,实在是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在石桌与篱笆交接处的小小空隙里,来回来去的踱步。   甘棣华不解地望着她,而荀未殊皱着眉,一动不动的安坐,将昨日白天至夜晚,连带弟子失踪的事全都告诉了他。   此时,半个时辰已过,太阳升起,炙烤大地,帝都城百姓与游人们逐渐往雪海栏中来赏花,花红柳绿,来往如梭,街头热闹起来,但篱门旁的石桌边,是一方冷寂的空气,他三人,如坠冰窖。   甘棣华静默许久,问:“李师姐,我刚才还有一句话未问你。”   他抬起眼,清波似的眼眸目光沉沉:“咱们当年,能确认那守灯人是死是活吗?”   李师姐身形定住,她昨夜还确定无疑的事,如今却茫然了。   他真的死了吗,他呼吸是真的没了吗?我去试了吗?我摸他脉搏了吗?……   本来清晰的记忆,在一连串自问中扭曲了,变形了,混沌了。   甘棣华身后稳坐的荀未殊忽的站起身。   “郭师妹!我醒林师兄呢!”   不远处的郭不贰回首,左侧、右侧、身后,哪还有醒林的影子!   半个时辰前。   甘棣华道:“师妹可还记得五年前,我们在魔窟前埋葬的那守灯人?”   醒林侧首偷听,余光悄然的,遥遥的,飘向此地。   “……记得,怎么?与他有关?”   “我记得,那人脖子上带了一只蛇形项圈,金子打的蛇身,红宝石镶嵌的狭长蛇眼,样子很独特,师妹记得吗?”   “我昨日又看见了。”   ……   醒林的手蜷缩起来,心脏仿佛包裹在手里,倏忽收紧,被不停地揉捏。   他的耳朵不敢错过一丝一毫的动静,那边甘棣华道:“就带在我昨日遇见的那宵小身上……   甘棣华终于说出他的疑惑:“咱们当年,能确认那守灯人是死是活吗?”   醒林明白,甘棣华怀疑那守灯人死而复生,所以追踪至此。而李师姐与荀未殊又把昨日一连串事故告知他,三人的消息与疑心一经碰撞,所有的答案都指向一个人……   只是……   醒林摇了摇头,只有一丝苦笑留在嘴角。   他心中心烦意乱,与郭不贰愈走愈远。   雪海栏北侧是春不散,西侧便是他们身处的篱门,南侧是一排商铺,京城最有名的书坊入画斋,便在此处,独占五间打通的敞室,书架林立,各类书册磊磊,每间敞室大门大开,出檐三尺有余,为檐下投下一片阴凉。   入画斋正前方便是绵延一里地的花海,花香墨香相映成趣,熏人欲醉,被读书人奉为帝都最风雅之处,素有美名。   醒林不由自主走近,在屋檐下仰视那屋檐,牌匾,门梁,清淡的眼眸凝聚了晨晖,镀上一层为人所不知的薄雾。   他抬脚,走入门内,错过了牡丹丛中郭不贰的目光。   书架间穿插着许多仕子,穿着清雅的素衫,人虽多,却个个轻言细语,反衬的书坊格外静谧,不凉不热的风吹拂过书页的纸张和仕子的发丝,阳光映射在书架间,连空气中的飞尘都清晰可见。后门也如前门般大开,隔着屏风,后门宽阔整洁的长巷空旷无人,比安静更安静。   书坊角落里,有两三个仕子,小二正在向他们卖力兜售新进的话本,有许多畅销话本和平常路子买不到的话本,在这里都可以寻到。   醒林顺手打开小二兜售的那一本,单是名字就把他吸引了。   魔窟歪传。   讲述了多年前忘月窟守灯人的传奇故事:魔窟横行无忌,一日遭剿,守灯人狡黠诈死,之后还生,在人间开始了新一轮的作恶……   旁边小二讲的绘声绘色,那几个仕子听的目不转睛,显然被深深地吸引了,看来一会又要有人偷偷买了,换了书封,带回家后藏在被窝里偷看,隔日再悄与密友分享,在市井里默默传播八卦与杜撰。   醒林捏了捏烦躁的眉心,深深地叹出一口昨日起便愈积压愈沉重的浊气。   默默地把话本放回原处。   正在此时,他眼角一撇,后门的长巷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一个金色的,弯曲地,镶嵌着红色宝石的……   醒林冷遍全身,奋不顾身的冲了出去。   然而没跑几步,眼前空空当当,青砖长巷,悄无人声。   四周空静,一举手一抬足间的响动,便愈发明显。   身后有人靠近他,并向他探出一只手。   那只手的指尖将将触碰到他的衣衫。   他,虽然修为极低,虽然总是在仙门百家中丢人地垫底,虽然是一位又渣又懒的废柴。   但,那在惊悚中豁然中出的,强烈的求生欲,控制了他的手,他的全身。   他悍然爆发出一记,蕴含了十二万分劲道的,凶狠之极的一掌,仿佛使尽了此生修为之极限。   身后那人似乎想不到会遭此一击,匆忙中运出十二分功力全力抵挡。   人在生死一线之际,头脑一片空白的冷静,醒林不知,他总是淡定的脸上,下颌咬地死紧,眼角居然控制不住的抽搐。   他回身,在空中,以命搏命的两掌还未相遇,他那一道却忽然的卸了掌力!毫无预兆的,毫无原因的,像一只悍然出爪的雄鹰被一箭钉死。   千钧一发之际,一记夺命的猛击,忽然变得软绵绵,两方还未对面,电光火石之间,那人却有知觉,只是再收回掌力已晚。   于是,对面那人惊讶的,被迫的,也蕴含了毕生修为的一记猛击醒林胸口。   醒林身体还未笨拙的转完,便听到自己肋骨震碎的声音,接着飞起,看见了长巷的墙头生长的狗尾巴草,在一片迷茫中,砰然落地。   尘土扬起一人高。   打他那人哎呦一声,比他还苦哈哈:“虞……虞兄唉……你打我作甚……我不是有意的呀……”   醒林几乎被打成两半,胸口剧痛无比,如蛛网般延伸到四肢百骸,痛的他手指都蜷不起来,恨不得把上下牙齿统统咬为齑粉。   他痛的欲叫,嗓子里却全是嘶嘶声,血沫顺着嘴角流下。   回身的那一霎那,他看到打他那人,穿着紫色的锦衫,带着银宝冠,腰上挂着一把折扇,摇晃着两只夺命的手,比被打的还惊慌。   紫极观的夏百友,他的陈年老相识。   并不是他以为的人。   他不明白怎么自己只是在背后拍了虞兄一下,虞兄看都未看,便向他下了死手,也不明白虞兄为何出到一半忽然收力,搞得他措手不及,也不明白……虞兄怎么数年来修为毫无长进,这下快把他打死了可怎么了得!   醒林在迷蒙中极长、极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已是深夜。   上方是客栈的蓝花床幔,他晕倒时,恍惚记得夏百友抱起自己,自己摇晃颠簸胸中剧痛,还恍惚记得在床边,夏百友手忙脚乱的摸他胸口,帮他疗伤。   此刻,床前空无一人,不知道那杀人凶手夏百友跑到哪去了。   醒林摁了摁胸口,还是有些痛,同时头微微发晕,应是落地时撞到了脑袋。   他用手指揉着额头,掀开被子,穿上鞋,打开房门,想下楼寻找夏百友。   问问他为何未能及时与甘棣华汇合,甘棣华此刻不知还在不在等他。   等他出了门,才知道早已是深夜。   他就在雪海栏旁不远的一家客栈,夜里静极了,天空中还飘着蒙蒙细雨,人们在温暖的被窝里安睡,此刻,天地仿佛静得像只有他自己。   头上的轻微眩晕令他忘了自己,远处,细雨中的独自绽放的白牡丹,如云如盖,在深夜中,盛大而安静。   背后的入画斋如一副安静的写意画,飞檐细棂,工笔细描,素白匾上的三个大字,沉淀了多少岁月。   醒林也许是被这夜风熏醉了,被这细雨打醉了,被这牡丹开醉了,被这素纸上的字看醉了。   他顺着客栈的屋檐慢慢的走,走向入画斋的檐下。   曾有人这样走过,那也是个暮春,白日晴好,牡丹开的盛大。   不,不是一个人,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行动间,那人的手指关节擦到他的。回头,似乎是冲他微笑。   醒林木然的站在入画斋檐下,雨下的大了,打在白色的花团上,如同笼罩淡淡的白雾。   他不喜欢来帝都,暮春时这里总是下雨,帝都盛大美丽,而他总是过分黏腻。   既不干爽,又不淋个痛快,如同他这样废物的一生。   始终以来,在克制有礼的微笑之下,有两种淡淡地痛跟着他空荡荡的灵魂,前一种痛,在未曾失去和害怕失去之间摇摆,在不安全感中恐慌失措。后一种痛,在虚假得到和忽然失去之间麻木。得到的珍贵,却是骗来的,失去的,他无力抓。   这样被风吹着走的一生。   心被掏了一个洞,他尽力不去看。   他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好了。   一辈子都是在繁华中彷徨躲雨的人。   眼前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这场雨怎么如此调皮?   他静默的侧脸,也融进了这漆黑的夜里。   而远处,如云如盖的花丛中,有一个黑色的人影经过,颀长的身材,年轻的侧脸,素白的手指,执着一把油纸伞,沉默,坚毅,像一团幽灵穿过人间。   醒林以为自己眼花了。他不敢动,微微睁大眼睛。郭不贰说他容貌六分,配上此刻呆滞的表情,约莫只剩下四五分。   那黑衣人从这经过,万事不留心上,连多余的目光都未赏给四周,仿佛是周身萦绕着“淡定”二字,其实离近了,才能嗅出是“轻蔑”。   因为蔑视,所以懒得多看这世界一眼。   年轻而轻蔑的,一个号令生灵的王者。   醒林浑身的血都凝了。   直到那人影如鬼魅一般行至不见。他才能颤抖着,轻轻呼出一口白气。   他不敢转动身体,用余光悄悄打量那消失的方向。   方才……是梦吗……   他无意识的捂住胸口,似乎那里又痛了起来。   那种痛淡淡地,如蛛网把他浑身牵扯到一起。   他拔脚,踩在棉花上一般,一软一软的往前走去。走了一圈,他惊觉自己走反了,客栈被落在正后方。   然后他毫无波澜地回身,不言不语地走,走了很久,却总也走不到客栈,他抬头,茫然的发现自己还在牡丹丛中。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围着客栈雪海栏走了四五圈。   天光微亮,扫街人打着哈气从远处小巷出来。   醒林环绕一圈,才找到客栈牌匾,他迟钝的走进去。   他一直是睁着眼的,但等他意识清晰,有记忆时已在客房床上躺了许久。   怎么进客栈,怎么上楼,怎样进房,他全然不记得了。   最初的怔然消退之后,一种新的情绪,从脚底向他全身升腾。   那个人……他没有死,他一定会……一定会杀了我。   他抱紧自己的佩剑,他要赶紧走,去玉房宫,传讯自己父亲,传讯玉房宫掌门,传讯当年十二掌门,不,这些人也许加起来都无法抵挡那个人。 第六章   他勉力站起,快走几步,打开客房门。   门内的醒林:“……”   门外的众人:“……”   夏百友带着荀未殊、甘棣华、李师姐一个不少站在门外。   夏百友:“虞兄你好啦?”   他身后的荀未殊长叹一口气:“总算找到你了。”   醒林收回一夫当关般挡在门板上的手。一群人热络的围簇他坐下。   七嘴八舌道:“还以为你也被抓走了。”   夏百友道:“我昨日本在追踪那人,遇见你后不得已误伤了你,不敢移动,忙回玉房山找人帮忙,路上正好遇见找人找疯了的荀师兄他们。大家一碰头,才知是一场乌龙。”   醒林:“哦。”   荀未殊历来沉稳,此时却面带菜色,“他之前也沾上了叶子,谁知道下个出事的是不是他!”   然后敛色,十分严肃的对醒林道:“师兄,就在昨夜,我们一路赶回玉房山,本欲清点人数去寻你,却发现,紫极观的荀令萼师兄也不见了。且他一直未曾出玉房山,是在玉房山里不见的……”   醒林道:“哦。”   甘棣华瞧瞧他的脸色,又递与夏百友一个眼神,替醒林倒了一杯热茶:“虞师弟,喝杯茶,你的脸色很不好。”   醒林强抹了抹脸,“是吗,是我修为不济,竟然连夏兄一掌也没接住。”   甘棣华等人在路上已听到夏百友解释原委,想来醒林神经紧绷,为求自保故出杀招。   只是……甘棣华不着痕迹的打量眼前这位和自己同样出身的嫡系首徒,这位毫无名气的嫡系首徒,有一件很有名气的事——他是嫡系中排位最低,修为最不济的……   且是低到匪夷所思,按理嫡系出身,出于掌门教导之下,且是亲生子,从先天到后天都应是最得天独厚的。   甘棣华看着这位出名的废物,道:“荀令萼师弟是紫极观掌门的亲生子,白师弟和郭师妹是东山派和红云教的得意弟子,醒林师兄你更是虞掌门的亲生子。”   他严肃道:“此次事端非比寻常,丢的全是各门精要,恐怕今日玉房山妖魔成灾,十二掌门被调虎离山去晦朔山,似是被安排好一般,恐不是一人一力能为之。”   “但若是忘月窟那魔头死灰复燃,以他一人之力……却又不必如此做局。”   醒林双手把转着那被子,垂着眼,道:“所以?”   能号令妖魔,藏而不露,使尽手段的……   甘棣华郑重其事,道:“师叔们商议后,一致认为,极有可能是那守灯人使了妖法,重生作乱!”   甘棣华几人将他围住,密不透风的保护住,殷殷嘱托:“从今日起,虞师弟万万那要小心,不要被那妖人得空算计了!”   醒林:“……”   “……好。”   一行人围绕着醒林赶往玉房宫,出了帝都城门,便御剑直上,醒林在空中俯瞰这绵延青山。   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此处,参加千英百绛榜时的盛况。   十年前。   醒林十八岁,一行人中,只有他连御剑都不会,他父亲拉着脸走在最前方,醒林只好搭着白师弟的剑来。   这玉房山,在帝都边上,却难得的青山簇拥,环山饶水,最高的主峰如同牡丹花心般被环绕在群山深处。   春日漫天碧绿自不必说,夏日鸟鸣花香,自有妙处,秋天里,山树深红浅红层层叠叠,如诗如画,冬日里银装素裹,更添妖娆。   四时胜景,物产丰饶,占尽天时地利,真不愧是仙门中的帝都,引得四方来拜。   这玉房宫的弟子也教导的好,待人接物礼仪周全,见了来客,长袖揖地,绝不视门派大小行青白眼之事。   东山派来时,正值玉房宫迎客的第一天,天下人纷至沓来,络绎不绝,大弟子甘棣华率领师弟们站在高逾数十丈的门牌下与宾客寒暄。   与甘棣华说话的一行人,穿紫衣,带银宝冠。   那带头的年轻人又高又瘦,面如冠玉,双目清傲,在甘棣华面前浑然不见傲气。   眉眼弯弯地拉着甘棣华的手:“你世尊怎叫你亲来接客,就这几日功夫还不再精进精进。”   甘棣华笑道:“师尊与师叔们事务繁忙,我只好出来照料一二。”   旁边一个身上挂着小刻刀,怀里揣着木头人的师弟——夏百友在一边笑道:“想是甘师兄心有成竹,取那榜首如取囊中之物。”   平日里对天下人都不屑一看的荀令萼觉得甚有道理,在边上点头附和。   甘棣华连连摆手:“好了,小夏,你就不要逗我了。”   转身对荀令萼道:“上次见你小试新剑,为兄惊艳至今,此次看你必定能大放异彩。”   荀令萼听了甘棣华的夸奖,一张冷脸带红,他对这位玉房宫的大弟子是从脚底板到头发梢的敬爱钦佩,心悦诚服。然没等他高高兴兴的张口,便看见了侧面过来的东山派。   霎时间,一张冷脸犹如雪上加霜。   甘棣华知他两派恩怨,忙向虞上清拱手寒暄,免的冷场。紫极观为首的荀令萼对东山派视若不见,底下一干人等也不理睬他们,只有夏百友仿佛不跟人说话便浑身痒痒一般。偷偷摸摸冲那边抛媚眼。   虞上清尴尬了几十年早已不觉尴尬,与甘棣华寒暄过后,由玉房宫弟子带领,来到巍峨广阔的院落,数十上百间客房整齐排列,大小,门房,窗户,装饰俱是一模一样,好一派恢弘气派。   东山派住到了西边,紫极观住到东边,两两相对,荀令萼正在收拾行囊,忽想起一件事,他要嘱咐夏百友这猴子几句,少与那东山派闲磕牙,这猴子平日里不算太傻的模样,是不知道本门和东山派不和还是怎地!   他在整理行李的众人中没发现夏百友的人影,来到长廊,空空无人,顺着长长的走廊走到拐角处,顺着风声隐约送来两人的谈话。   “啊!不要”   “不要动那里。”   荀令萼有些疑惑,顺着声音寻过去,只见客房后面,几排破木头堆积成小山,一个碧衫玉冠的年轻公子坐在木排上,看着一个紫衣银宝观的年轻人盘腿坐地,那紫衣人自然就是自己混蛋师弟夏百友,他正低下头,吹手里的小木人上的木屑。上面坐着的碧衫公子是那东山派的虞醒林,他正拿一块磨刀石帮夏百友磨那小刀,磨好后,递与夏百友,把脑袋凑到夏百友脑袋边。   醒林道:“小心点,这次不要在那下刀了。”   夏百友全神贯注浑然忘我:“不行,一定要在这里……”   荀令萼寒霜上脸,咳了一声,“小夏!”   夏百友一惊,立刻起身把小木人往怀里一揣。   “师兄!”   荀令萼瞪了他一眼,“师尊寻你。”   毕竟名门正派之间,虽有嫌隙,却不好直接说不许与东山派交往,   夏百友立刻道:“我立刻就来。”边说边给醒林飞眼神,四目相对,滋啦啦,似是响起数道火花,醒林眨眨眼,示意他“我知道了”。   荀令萼不明白他们之间打什么哑谜,更生气了。   只见夏百友跟他一路远去,依稀传来几声训斥:“你把师尊气死你高兴了。”   “资质也不算太低,就是不肯修炼。”   “整天游手好闲,拿出刻那破木头的时间精进修为,修为也不会差到如此地步。”   “我看你这次要倒数了!”   后来,果然不出所料。夏百友在第一轮比试中便败下阵来,最终得了个九十八的排位。   醒林更比他低一位,九十九位。   千英百绛榜连比十四天,他俩在第二天便空闲了。   二人顶着各自师尊的森森目光,在玉房宫,上树抓鸟,下河摸鱼,刻小人,写扇面,玩花斗草,烧烤涮肉,无所不为。臭味相投彼此引为知己。   而在他们玩乐时,荀未殊出人意料的摘得第四,消息传来时,醒林正往火锅里扔肉,涮肉的筷子顿了一下,他再捞起时肉已经老了。   老了的肉就不好吃了,品起来如同嚼蜡。   醒林微笑的一如既往,拿起酒杯与夏百友等人碰杯。   不醉不归。   荀未殊第四,镇九门的胡争如排了第三位,最后一日,果然只剩下天下第一第二两大门派的大弟子争夺桂冠。   这一年,甘棣华与荀令萼才二十岁,在年轻一辈中,他二人素有盛名。上一辈老人早令弟子们以他二人为楷模,今日,他二人终于站在最高处,得到天下人的认可,在天下人面前一展身手。   在后台,荀令萼有些紧张,他拉着甘棣华的手,笑道:“甘师兄,我自知不如你,一会上台后,不用让着我,我会尽力与你一战的。”这是他的对手,他却全身心信任他。   甘棣华失笑:“荀师弟,我们还未比过,你怎知不如我。”   荀令萼心道:还用比吗,我辈之中,你当然该是最好的。   比试台外。   大校场可容纳千人,呈圆形,被飞檐蹲兽的两层楼合围,比试台设在前方正中间,从大门到比试台设着一溜十八对,三人合抱的大火盆,火焰窜到一人高。除地下十八对火盆,上空也设着同样大小的十八对火盆,用铜柱挑到两层楼高。比试台后的屋檐上也设着十八对同样大小的火盆,一溜雁翅排开,照的校场亮如白昼,比试台上丝毫毕现。   大门拉开,十二位名门大派的掌门,并肩缓步入场。   如今仙门中但凡有些脸面者,无不争破头也要来一睹盛会。在如今有幸在场者,无不抻着脖子往那前方挤去,幸而,玉房宫安排得当,各门各派都被圈定在各自范围内,谁也不许妄跑妄挤。   只有一处例外,大门正上方的二楼里,面对校场的八扇窗户被尽情大开,两张大方桌胡乱拼凑在一起,中间设了个锅子,里面红汤滚沸,桌上还摆着七八盘肉,数道熟菜水果,以及五六盘刚考好的肉串,旁边设着一个火架,夏百友带着五六个人正往那火架的肉上刷酱撒盐。   这一群人都是早早落第的各家弟子,都是不学无术之徒,谈起修为,像个大媳妇一样羞羞答答,一说玩乐,撸起袖子没人比他们更在行。   夏百友从热火朝天的活儿里抬起头,窗户边,醒林独自倚栏,一只脚翘在长板凳上,举起一壶酒,一饮而尽。   他前方,远处的比试台前,几位掌门领着各自的得意弟子正在寒暄——虞上清身旁站着荀未殊。   夏百友看他那独自饮酒的样子,心中有些异样感受,说不清,道不出,招呼他来:“醒林兄,快来一起干活。”   醒林朝他一笑,摇了摇手里的酒壶,声音温柔,“不,我要等着吃。”   夏百友哈哈一笑,将自己啃了一半的肉串递给他,醒林不肯接,撇头躲开:“脏,谁要吃你剩下的。”   夏百友嘿了一声,“娇气的你,洁癖!”   醒林又饮了一口,问他:“夏兄,我与你相识不过几天,便已觉你天资聪颖,在修炼一事上极有天赋,可你为何修为这般滞后?”   夏百友转身回去,漫不经心,“滞后不好吗,为何我一定要比人强。”   他拿了一根新肉串,重新递给醒林,笑道:“做自己喜爱之事,于我来说便是正途。我并不一定要强过许多人,但我要比许多人安心快乐。”   醒林接过肉串,垂下长长的睫毛,在脸留下一小片阴影。   夏百友忽然问他,“你呢?你也是个七窍灵透的人。”   醒林把玩手里的肉串,淡淡一笑:“我?我才不灵透。”   夏百友眉头一挑,显然觉得这话不实诚。   醒林凝视他良久,忽而一笑,淡淡的笑里似乎有千百种滋味。   这个忽而的笑,夏百友似乎品出一丝苦涩。   醒林轻轻道:“你相信有一种人吗,什么都能做好,什么都学的很快,只有最重要的事,总是学不好。”   他看着窗外的明月,道:“无论他尽多大的力,都做不好。”   醒林的声音明明是一贯的温柔,从不锐利、急迫、咄咄逼人。   夏百友却觉得,他苦透了,他的心里苦透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呢,又风流,又清纯,又温柔,剖开却是苦的。   他在心中迷惑忘我之时,醒林指着斜前方,一尊明月之下。   “那是什么?”   正前方的比试台上,大赛开锣,荀令萼果然一跃而上,连击数下,而甘棣华从容不迫悉数挡下,宝剑翻飞,寒光闪烁,拆了数十招之后,明眼人都看出了胜负,   正在此时,一个黑衣人影幽灵般地,从大门上方的最高的屋檐上,从明月下,横空出世。   醒林眼见自己斜前方的屋檐上,那黑衣人影一跃而出,不借外力,穿越数十个火盆,每一个火盆中,一人高的火焰如同巨龙的舌信,那黑衣人影在空中游曳般地,腰身轻转,黑衣翻飞,穿过烈烈火光,直冲比试台而去! 第七章   校场数千人,被天外飞来的这一人惊动,纷纷抬头向上瞧。   那人直飞比试台上,只是刹那间,台下众人,台上甘、荀二人,还未反应看清他是怎样行动的,便如一阵黑风,卷走了甘、荀二人手中的兵器。脚下丝毫不停留,双袖一展,飞上了比试台后的屋檐上,站定,手边卷着两件蜷缩的宝剑。   满天的熊熊烈火,几乎要把他的黑衣燃烧。   台下台上轰然雷动,十二位掌门齐齐站起,数千双眼睛如箭矢般盯着他,后排大小门派和散修叫嚣着:“什么人,吃了雄心豹子胆在这里无礼。”   前排的明事人却知,看手法看来势,此人恐非我道。他们按紧了手中兵器。   十二位掌门面面相觑,这黑衣人背对他们,他们看不清这来人是哪一号人物,但,看年龄,看体态装扮,看气势修为,不过是与甘棣华等差不多大小,不得不让他们惊心。   甘、荀已是我道中数一数二的精要,居然被他一招之内同时夺走兵器,那剩下的年轻一辈在他跟前岂不是如猪羊一般,毫无还手之力?   此时,他们身后第二排,昨日排得第三位的镇九门大弟子胡争如,颤声说:“我认得他!这是忘月窟那大魔头的徒弟,魔头们叫他少尊主。上个月,我师弟胡万在我门附近的镇子上不小心遇上他,光天化日之下,在集市上被他化为齑粉!”   果然是来自魔窟,数位掌门眉心不禁蹙起。   但少尊主又如何,即便他师父那大魔头万斛龙,来到玉房宫也要抖三抖。   龟蒙真人手中的天罗网,网尽天下妖魔鬼怪,连他师父也在此网下吃了不少亏。   龟蒙真人听了胡争如的话,往前一步,喝道:“妖人!玉房宫岂容你猖狂!”   随即,双指并拢祭出天罗网,欲恫吓他。   那黑衣人轻轻转身,随手一抛,那蜷缩的两件兵器各自飞向甘、荀二人手中,二人忙接,兵器却在触手之时化为齑粉。   甘、荀二人从未见过这种收控自如的手段,齐齐怔住。龟蒙真人暴怒,天罗网大开,直飞空中,化作千万丈天幕一般压下。那黑衣人却不急不忙,长袖一挥,足下轻点,向上而去,天罗网的无数银线花火四溅,像是全天下同时烟花爆裂般,破了。   那黑衣人袅袅无踪了。   远处,大门口的二楼窗口,醒林含在嘴里的一口酒,终于咽下。   身边拿着刷子和肉串的几个人俱已看傻,半日,夏百友喃喃地说:“一把夺走我师兄和甘师兄的剑,这得是个什么怪物……”   有人接话:“师尊他们也做不到吧。”   又有人道:“他看着年纪不大,要是再过十年……”   还有人道:“何止是不大,我看比我还小……”   本次千英百绛榜草草收场,各门各派忧心忡忡在客房收拾行囊,十二位掌门齐聚玉房宫大殿,正在悄声议论,夏百友对这个事好奇地抓心挠肝,偷带着醒林潜入大殿里听墙角。   那胡争如也在大殿,正在向各位掌门呈以详情,“那小魔头本是万斛龙捡来的孤儿,传言说,他是在母亲死后撕破肚子自己爬出来的,他们也说不清他是人还是个什么东西,哪怕连忘月窟里的妖魔们也惧怕他,从小他便独自长大。及至他略大,实在是天赋异禀,万斛龙便收他为徒,这才短短几年,几乎与万斛龙比肩。但因他总是在忘月窟,极少极少下山,故他的名字在仙门中并不响亮。”   “他叫什么?”   “天掷。他师父说他不是人间父母生的,而是老天爷赏的。”   “天掷……”龟蒙真人嘴里念着这个名字,“老天爷不要赏了一颗灾星就好……”   镇九门的胡得生掌门是个心直口快的个性,他道:“要是让这个玩意儿,再修炼十年,于我们整个仙门,怕都是劫难……”   虞上清昂然打断他,“师兄万莫抬举他,我看他不过是个毛孩子,许连二十岁都没有,以后的人生路难说的很,天下的事变数多着呢!”   最后玉房宫的掌门下令,本门弟子近日小心提防,莫要下山。   ……不过,夏百友和醒林并不是玉房宫弟子,自然不受这条禁令约束。   比试结束后,虞上清等几家掌门并未立刻离开,镇日里与龟蒙真人关在屋内,不知做什么。   夏百友与醒林闲的长毛,实在熬不住,偷偷地溜下山。   帝都城中有一座观音庙,香火旺盛,这都不算什么,值得一提的是,这庙外的各色吃食都极有名。   这日正是庙会,观音庙外的小摊小贩车接着车,人挨着人。醒林娇气些,走了一个时辰便走不动了,买了一包炸鱼,坐在小摊后面的长椅上,漫无目的的闲看。而夏百友顺着小摊一路看过去,看的津津有味,越走越远,走到街对面的算命摊前蹲下不动了,看那样子是和算命的侃了起来。   观音庙口的人往来如梭,醒林盯着那人潮,面无表情,忽然,他的黑瞳紧缩,像是被针冷不丁扎了一下。   那一群老幼妇孺中,有一个人面容清隽冷淡,远眉长眼,鼻子又高又挺,长得尤其好,穿了一身黑衣,整个人似是笼罩着一层森森寒意。在人群中分外显眼。   醒林心中一紧,继而全身毛孔炸开。他认得他!那日他虽在月光与火光中若隐若现,连正面也未露,但醒林就是认得他!只周身这份气质,就不会认错。   炸鱼的油顺着他的手指向下流。   怎么办……   我现在要跑去玉房宫禀告父亲吗?还有龟蒙真人,现在一跑,他会不会注意到我?夏兄?夏兄呢?   他不敢大动,生怕引起那魔头留意,急急在人群里搜寻夏百友。   只见夏百友还在跟那算命瞎子闲扯,大白牙龇出去老远,笑得跟朵花一样!   醒林心中更急,他发觉那魔头直冲他而来!   完了。醒林心想。   他难道认得我?我今日并没有穿本门的衣服啊……我一个无名小卒,他要把我怎样……   上一个镇九门的胡万,也是光天化日之下……在集市上……被化为齑粉……   醒林手里的油流进袖子里,冷汗流了一脖子。   在他蹿起来的前一刻,那魔头的脚步停下,停在炸鱼摊前。   浑身油腻的老板熟练地用大笊篱把生鱼下锅,金色的油刺啦一声冒出无数大泡,一阵轻烟带着香气四散开。不一会,捞出鱼,已是外焦里嫩,带着腌好的香料,令人食指大动。   那魔头凝眉,盯着那笊篱上的炸鱼看。   他旁边一个小孩,掏出一窜钱扔到老板的钱箱,喊道:“吴叔,还是要两斤。”   老板道:“好嘞!”一边忙活,瞅了前面挡着光,一动不动的年轻人道:“十五文一斤,你要几斤?”   刚那小孩掏钱时,那魔头便盯着小孩掏钱的动作看,如今听老板问他,转身便走,不再看了。   而醒林,已在生与死之间思量了一个来回,   那魔头走出数丈了,他还未明白过来。然等他明白过来时,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竟然敢悄悄跟在他身后,尾随他越走越偏。   最后他那点微末本事和小胆子,制止了他的脚步,实在是不敢再靠近了,而那魔头也终于停在一片野湖前。   这野湖没什么景致,面上浮着些绿萍,冒着小泡,一些脏树枝和剩菜剩饭漂在远处。   他背对着醒林,在这里静默半晌。   醒林躲在一片树枝之后,琢磨不透他想做什么。   等人?赏景?都不大像。   忽而,那魔头双手骤出,湖面炸裂出十人高的水柱,脏树枝与死鱼齐飞,绿浮萍与树枝一色。   在惊天响动中,又连炸二十多次。把这片无辜野湖炸得千疮百孔。   破杯烂碗水草臭鱼落了一地,那魔头在一片破烂里站了一会,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醒林屏住呼吸,恨不得遁地逃跑,他正是朝自己这方向走来!   醒林藏身三五根破树枝之后,遮住头遮不住脚,他心中再起响起“完了”两个字。   这两个字响完,那魔头从他身旁一丈之地,视若无睹地经过。   醒林才十八岁,第一次,他觉得自己一日之内死了两回。   紧紧地抱着自己的炸鱼,他的脑子终于使劲拽回他,做出了正常人该做的事——跑,跑得远远的,不要撵着那魔头,小心不要被那魔头撵上。   他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市集,夏百友正在摊前寻他,见了他正要数落。他一把拉住夏百友,废话不多说,一溜烟跑回玉房宫。   把所见所闻一一禀告给各位掌门后,他自然挨了好一顿教训,自己亦是后怕,从那之后有半年多不敢暗自出门。   而听闻玉房宫弟子也被禁令数月不可私自下山。   半年后,“天掷”这个名字在仙门中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魔窟仿佛有了靠山,在东南沿海一带,频繁地,猖狂的滥杀无辜,为害一方。   仙门决心镇压魔道,去除忘月窟这颗毒瘤。   东南海边,饱受侵害的镇九门发出本门的斩浪巾,一呼百应,十二大门派带着精要弟子齐聚镇九门,与魔窟大战数月,而天掷,以一人之力,如罗刹天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切菜砍瓜般削肉杀人。   他身后的红河流淌,尸身横叠,一条窄窄的血路被他硬生生打开。   胡得生胡掌门的话应验,仙门的劫难到了。 第八章   这数月中,醒林于东南与东北两地不停来返。他本修为低微,东南沿海线上用他的地方不多,只好帮忙运送箭矢等物资。   此时传来一个消息,不日前,玉房宫与紫极观的弟子被围困在一座小山中,镇九门的胡争如独自赶去支援,将那山中恶鬼杀了大半,自己断后,护着众弟子逃生,不幸的是,被那后至的天掷所擒。   那胡争如年轻骁勇修为高,忠肝义胆有担当,在镇九门中无人不服,本是下一任掌门的不二人选。胡掌门骇痛过度,颓然倒下,放话谁能救出胡争如,谁就是镇九门的恩人。   征战之中,生或死皆属平常,但擒而不释,虏而不杀,其中必有深意。   众掌门商议后,暗自嘱咐自家子弟或精要弟子暗中小心。   别人尚可,那修为极低,却是掌门亲子的醒林不由得心中惴惴。   然与魔窟战到如今,连各地小门派和散修都已加入战场,后方大陆中,各门各派只剩老弱妇孺留守,天下修士齐心与魔窟拼死一战,醒林只是在后方支援,亦无二话可说   一日,他在途中客栈歇脚,一个中年女子忽然寻来——是他的母亲谢岱烟。   谢氏不施粉黛,裙钗朴素,身上带着病弱之气,与醒林的气度身形有三分相似。   谢氏匆匆赶来嘱咐他,各家嫡传子弟恐成魔窟虏获的目标,而醒林在运送物资的途中万勿要与师兄弟分开,这里有家传的敛仙丹一枚,还仙丹一枚。若醒林愿意,可服下这敛仙丹,暂时改容易貌,隐去东山派掌门独子的身份。   敛仙丹与还仙丹,他是自小听说过的,两种丹药本是一体而生,敛仙丹有三大奇用,一是可改人内息,敛去金丹痕迹,服丹人被探如常人一般无二,但丝毫不影响使用修为。二是可活肉生血,百毒不侵。三是服丹后,服丹人一时之间骨软筋易,需重新捏骨,这一来往往形容大变。   而还仙丹可抹去敛仙丹的一切功用,消弭药性,是前者解药。   敛仙丹本以第一宗用处为本,声名鹊起后,第二宗用处被无数人觊觎,醒林外祖研制出这丹药后,怕引来无妄之灾。不久便对外称将它销毁。   如今仙门中知道此丹的人极少,谢家密不外传。   醒林得了这两枚丹药,极为新鲜兴奋,从小,别人贪前两宗用处,他只对最后一宗用处兴味盎然,只是一直苦于得不到,如今母亲竟主动拿了给他。可把他兴头坏了。   当场便要母亲与他捏骨,必要捏成极为俊美的皮相。   谢氏不肯,只说乱世中越平凡越不招眼越好。醒林不依,在母亲身上生磨硬泡。谢氏本来便是个性子软的,被闹得无法,只得依他。   不日后,醒林一行人行至镇九门附近一沿海小镇歇脚,   谢氏找他不容易,顾不得太多,同行的人是无论如何瞒不住,是以皆知他家这门奇药。与他同行的是一位散修,名叫李山客,是一位满面胡须的大汉,野路子出身,修为不高,同醒林这样的名门废物相得益彰,他俩总是结伴。   自他捏骨以来,李山客不时要回头瞧他一瞧。咂咂嘴,“奇了,男人美起来也这么要命。”   醒林白他一眼,“李哥,你再如此说话,请恕小弟不敢与你同行了。”   如今,物资眼见要送达,两人撇开众人,来到镇上一馄饨摊前,各自抱着一只碗,李山客咂咂嘴,两眼炙热的向往和渴求,“你说,谁要是能在如今这关键时候,从那虎狼窝里救出胡争如,那得多大本事!多威风!全天下都得称他做英雄!”   醒林埋头苦吃,眼也不抬,“那你怎不去试试。”   李山客嘿嘿一笑,“我还想多活两年,这扬名天下的事还是让给别人吧。”   二人闲谈间,长街尽头,一个妇人跌跌撞撞向前跑来,街上来往的百姓拉住她,她披头散发,乱喊乱叫:“恶鬼又来抓人啦!恶鬼白天就出来抓人啦!”   醒林与那李山客对视一眼,哐当一声扔下手里的馄饨,一把抓起宝剑,朝那长街尽头疾步跑去。   街上百姓见到有玄门弟子出头,半扶半拉着那疯癫妇人,高兴地挥着拳头送他二人而去。   那二人顺着血迹和叫声,越追越远,不一会追到镇九门下的一坐小山上。   这山是野山,并无名胜好景,乱石插地,野树低矮,二人入林后,只有潺潺细水声,再无人声。   山林,往往是魑魅藏身的好地方。   醒林与那李山客递个眼色,嘶喊声怎也没了?   二人在枯枝枯叶上小心翼翼的行走,先落脚尖,再落脚掌,生怕脚步声盖过任何一丝声响。   一阵风声从背后传来,那李山客立刻回身出剑,一个浑身僵硬苍白的男子站在他身后,张着血红大嘴,直冲他一口咬下。   李山客一剑入喉,像穿肉串一般,向前使力,再一转手腕,将那玩意一击撂倒。   那是一具低等游尸,专门吸食生人血液,攻击力并不强,他倒地之后,露出后面一个人形。   原来他“身负重任”,在偷袭散修之时,手上还拖着着一个少年。   醒林二人立刻上前查探,将那少年放平,黑发散开,露出一张极美的脸,饶是身处此地,醒林和那散修也不禁一呆,少年不过身穿普通麻衣——小镇上被抓走的便是他,脖子上还有一道红痕,想是方才乱喊乱叫,引来醒林二人,那游尸没轻没重地将他掐死了。   醒林探一探他的鼻息,少许后,他睁开眼,摇摇头——已经没了。   那李山客站起,将少年背在身上,醒林在身后帮他扶着,预备背下山将其还给父母家人,此处近年来常发生恶鬼伤人之事,忘月窟不除,东南沿海永不得安宁。   走了两步,醒林觉得不对,一回身,自己后方还站着个浑身僵硬苍白的男子,手里依样也拖着个昏厥的人形。   那僵硬苍白的男子,向散修伸出手,要他手里那少年。   醒林赫然出剑,这等只知吃肉喝血的游尸,力大无穷,但缺少机变。   三两下将那游尸收拾了,他又去查看后面被拖来的人,也是一个少年,容颜清秀。   这一次,他还未站起,又有一个游尸向他扑来,他闪身躲过,一剑斩杀。   他看看李山客背着的少年,又看看地上两具晕倒的少年,心底升起一种不妙……   这不是游尸偶尔出来作祟,倒像是魔窟组织周全目标明确的多人出猎。   只是他们要这些美貌少年做什么?   醒林越想越不好,抬头向李山客道:“我们还是快走……”   话音未落,他见李山客直愣愣地看着他,满目愕然。   那李山客的目光和醒林的目光一起落下,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洞穿了一个森森大洞,那洞口十分调皮,等两人齐齐注视自己时,才豁然血流如注。   李山客脸上血色渐渐退去,对他道:“唉!还以为……这次要做个英雄呢……这下走不了啦。”   他的身体软了,向前倾倒。   此次一倒难再扶。   醒林呆呆的看着他倒地,也想不起扶他。在这满地地死人与半死人中,他目若死鱼,顺着满地疮痍向上望去,才发现一个老头站在李山客的身后,也是如那之前三个游尸一般地苍白死气,只是他满头白发,又少又秃,皱纹成沟壑,八字眉,苦瓜相,要苍老得多。   方才就是他,一脸慈悲的在李山客身上穿了一洞,李山客原本背在身后的少年,已在那老人手里。那老人摸了摸少年,知道已经没气,随手抛到地上。   醒林双手握剑,微微抖动,他心道:“我就不信,难道我……”   他仗剑冲了出去,那老人只是一挥衣袖,他被一股猛力弹飞,他拄着剑,不服气的爬起来,这次还未靠近,又再一次飞起,擦擦嘴角的血,他咳嗽了两声,双手撑地,还要勉力站起。   镇九门卧着十几门仙家,东山派也在那,离这里不过十几里地。实在打不过,可以跑,但是……但是……   他被打的几乎要掉眼泪,咬着牙,他心道:我偏不。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求鼓励 男主下一章出场 第九章   这次他四肢并用爬了起来,提起宝剑,大喝一声,直冲而去,那老人似是看透人间一切悲喜执着,没有抵挡他,任由他近身,而后,一把抓住他的剑,手似是钢铁铸造般,连他带剑,轰然被掷到一棵枯木上,   这次醒林爬不起来了,他看见自己胸口插着一截树枝,自己如同钉子般钉到树上,双脚颓然垂着,轻微的挣扎,够不着地。   这副凄惨模样,死得真是很难看。   他的眼前花了,树林里断断续续走出来许多男女老幼,苍白面孔,僵硬身躯,各个手里拖着一个半死的少年。   老人蹒跚着走来,醒林茫然的目光,飘向枝叶纵横交叉的天空。   他才十几岁,还一事无成,母亲和妹妹还等着他……他多想向世人证明自己!证明自己不是个废物……   老头伏下身,滴着涎液的大嘴张开,却停在醒林勃颈处。   他奇怪的看着这垂死少年——居然不是修士而是凡人。   幸而游尸不善于思考,不是便不是,老人回头看着那死的少年。   是个凡人更好,正好他这里缺了一个,无法向“那里”交差。   老人拽住醒林的肩膀,将他硬生生拔了出来。   血落了一地。   老人将血流不止的醒林改抱为拖,他带着二十余游尸,各自拖着一个少年,诡异而静默地行走在树林里。   少年和散修的遗体,被独自留在野树林中。   树林越走越深,不露阳光,遮天蔽日,仿佛走向黑夜。   醒林不知道自己要被拖到哪里去,头撞上坚硬的东西,有时是突出的尖石,有时是嶙峋的树根,有时他也猜不出是什么。肩膀和土疙瘩,小石子、破树枝擦身而过,头上流下的东西黏住闭着的眼睛和睫毛,流下来时是湿的,风干后成了痂,痂上覆盖了新的热流,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成了厚厚的一层,糊住了双眼。   他不能睁,也不敢睁,索性由他去。   步行一日后,四周渐有微光,地面全是尖利的岩石,海腥味扑面而来。几十道耸人的拖拽声停顿,继而,醒林轻身而起,被吊在半空中,缓慢地向前飞去。   若被人看到眼前这一幕,怕是要骇破胆子——弦望海边,几十个苍白的游尸飘在空中,二十余个少年,上吊般垂在他们脚下,如吊着二十具尸体,他们一起向远处的海中鬼山移动。   海中鬼山,全天下只有一座,且是最恶名昭彰,正道中人恨不得撕碎他的一座。   晦朔山。   醒林本不知自己被拖去哪里,但他在除了修炼之外的地方,还是有一些灵窍的,闻着海腥味慢悠悠的飘了一整日,他大概嗅出些意思来。   然此刻身在海上,身旁又有这么些东西,他又能如何?只好随波逐流,见机应变了,本就是差点死去的人,多活一刻便是赚一刻吧,他这么想着,心下倒是多了一丝丝安然。   一日之后,他们被抛在一处恶臭咸腥的土地上,醒林不知自己身上哪一处痛,只感全身麻痹,甚至指挥不动手指和脚趾弯曲。   他知道此刻虽外界毫无动静,不知哪些游尸是否在身旁,是否注意到他,他醒来是否安全……但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脑袋侧躺在地上,他想把脖子转正,可无论如何,转不动。   四周传来人醒来的声音,有少年惊叫哭喊起来,继而惊叫越来越少,哭喊越来越多。   可他还是转不动脖子,再闭眼下去,怕是永远睁不开了。   这时他身边的少年发现了他,那少年小声哭泣着,推了推他,“喂,你醒醒,你死了吗,我们被恶鬼抓啦……”   醒林极力想醒,但醒不了。   那少年呜呜着哭泣,不知是向谁喊,但没有人答应他,“他死了,他好像死了!哇!”   少年一躲,不小心按到醒林胸口,一个少年人的重量猛一压上,醒林受力,噗的一声,嘴角流出一丝血沫。   少年见他还能吐出血,胆战心惊的爬回来,使劲捶了他两下,醒林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悠悠睁开了一丝眼睑。   少年见他醒来,顶着满脸眼泪咧着嘴要哭不哭要笑不笑地喊:“你醒啦,我们被恶鬼抓啦,我们都被抓啦,哇!我要我娘!娘救命啊!”   醒林在哭声中躺了半日,缓过一丝力气,努力睁开半个眼,这才模糊看到自己是处在一处什么所在。   黑色的洞顶,身下是黑色的尖利的碎岩石,洞穴不大,窝了二十个嘤嘤哭泣的少年,有些挤。   身下的碎岩石摸起来与走出树林后的海边岩石很像。   醒林不能动,不能说话,只能睁着半个眼睑,渴的要死。挺了两三个时辰后,少年看他这血人还有口气,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小块沾湿的破布,在他嘴上轻擦。   醒林像婴儿吸奶一般吸吮,   这样躺了一日,他感觉好些,身下的岩石很尖锐,坐起来应会很痛,平躺还好受些,类似于杂耍中的滚钉板。   第二日才有一个脚上戴着锁链的瘸腿老人送来一些稀汤剩饭,是真的“人”。   少年们发现来了活人,而不是什么恐怖的东西时,狂喜上心头,只是那老人讷讷不言,任凭少年们拉扯他,最后临走前,才嘶声道:“我上次说话还是在十年前。。”   少年们面面相觑,那老人接着道:“你们在海边长大,该知道守灯人吧。”   “你们就是新抓来的守灯人,而我,是二十年前被抓来的,抓来二十个,如今只有我了。”   他怯懦的三角眼,终于敢抬起,直视人群,常年无波的眼神中,有盈盈的水光。他看着这群倒霉的少年,悲悯地说:“好孩子们……你们就当自己倒霉吧。”   山洞中顿时又续起哭声,那老人颤巍巍地劝道:“咱们都是平常人,半点本事也没有,就是那仙门中人也常被这忘月窟的恶鬼杀害,前些日子,镇九门的大弟子都被绑了来呢,现在还囚在那养尸阵里,生受苦,也没个痛快。他们说外面召集天下英雄来救他,如今却连一个能进晦朔山的都没有。”   东南海边长大的孩子,别的不晓得,对忘月窟,镇九门两个地方却是如雷贯耳。   忘月窟,恶鬼所在处,小时候老人常常摇着蒲扇讲,忘月窟的恶鬼们又来抓大晚上不睡觉的小孩啦。   镇九门,英雄所在处,被抓走的小孩常常由他们救回,并且收拾了那些恶鬼。   少年们从小听着恐怖故事长大,倒比乍然遭事之人稍微淡定一丝丝。但这一丝丝亦不影响他们哭到晕厥。   一洞震天的哭声中,醒林无力地瘫在地上,他的耳朵嗡嗡欲聋,老人的话与散修的话交响在一起。   本事……威风……英雄……如今连一个进晦朔山的都没有……   他四肢百骸无一丝力气,胸腔里的那个东西却怦怦闹得厉害。   或许……或许我……   那澎湃的心声,如一缕邪念,扎进脑中生根发芽,让他尘泥震裂,露出深藏的疯狂底色。   在洞中被囚禁三日后,几个游尸驱赶瘸脚老人,把那些少年的脚用锁链穿起,穿成一长串,从石板铺就的山间小路一直向上走,小路上满是积年的沉枝腐叶,滑不溜脚,幸而少年们穿成一串,中间夹绊着醒林,如此才把这个血葫芦人带到去处。   小路尽头是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对面是一格外高大的洞穴,无光无风,看不见底,洞外俱是黑色的山岩,而那山洞更是黑色中的黑色。   游尸在小路尽头停下,那瘸脚老人却一路领着少年们穿过草地,走进那黑黝黝的山洞。   及至后来,醒林才知这便是传说中鼎鼎大名的忘月窟。   此时,他们进洞,山洞中丢满乱石杂草,有一间小殿堂那样大小,越走越窄,收拢成一处小道,前分三岔,他们进了中间岔口的小道,越走越冷,又分出三个岔口,他们接着进中间岔口,走了数十步,豁然开朗,进入一间巨大的石洞中,再无岔口。   石洞前方供应着几十个不知名的牌位,底下点着蜡烛,数百盏荧荧烛光中,有一盏格外明亮,它用铜莲坐台,蜡身似血,在千万灯火的映衬下,如繁星中的皓月,遗世独立。   醒林在半眼血痂中,只瞧了一眼,知这便是守灯人的幽魂灯了。   此时,黑暗的角落中传来拖拉的微弱声响,被拖拽了两日的醒林对这声音敏锐极了,不禁毛骨悚然。   只见一个人形,下半身拖地向前缓缓爬来,他身上的衣服脏得看不出颜色,袖下藏着老树根般的指甲。黑发散乱,半掩着干枯的皮肤,眼窝深陷,只有双目精光如鬼火。   少年们被这可怖的玩意儿吓坏了,却在这魔鬼窟中,荧荧烛火面前,无处可逃。   只有干等着那玩意儿爬到他们正前方,万幸,那玩意儿的目标并非他们,他黏腻地爬向幽魂灯下,长长地指甲攀在桌旁,覆在烛台边上,虚笼着烛光,贪婪的闭目深吸。   他始终不敢靠近。   远处,醒林冷冷地盯着他,心道:这又是个什么鬼东西。   他发现,瘸腿老人抖个不停,扑腾一声跪在地上,朝那玩意儿猛磕头,嘴里念叨着,“见过二长老,二长老饶命……”   醒林只听过忘月窟两个人的名头,一是魔尊,据说有个俗名叫万斛龙,另一个便是那魔尊的徒弟,小魔尊,魔道中人称他少尊主,有个小名——天掷。   这二长老是个什么东西,醒林暂时不知者不怕,不过他那阴寒的举动与形容,见者无不悚然,令他更添诡怖之气。   那老怪人从怀里掏出数个土色的小木杯并一个小瓶子,那瓶子看不出底色,似蓝似黑,他轻轻摇晃,调理那里面的神水。   他开口道:“还没告诉前因后果与规矩么。”   声音半男半女,怪异尖锐,问话也漫无目的。   只有那老人磕头不停,“小的……小的马上告知他们。”   说毕低低地回头,小声对二十个少年道:“咱们圣地的守灯人死了,你们有幸……被咱们忘月窟选中,不日后,从你们之中选一个最好的留下,接那守灯人,余下的散去侍候各位长老……”   “莫要啼哭!不论你们是选为守灯人还是伺候长老去,都需服用一杯神水……因咱们圣地的守灯人必须是阳气最重的童子之身,你们喝了这杯神水者,非童身者暴毙而亡,而本是童身者从此不可破身,破身必五内绞痛而死。”   他压低声音:“连欲念也不可有,一动念便痛断肝肠。”   少年们年纪太小,大多未将“阳气”“破身”“欲念”等事放在心中,又逢大厄,沦落到这生死难测的魔鬼窟中,只求活着,那顾得上其他?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大多数一时无声,只有一个年纪较大地少年带着哭腔,倔强地颤声道:“我不喝这劳什子水,我便不是童子身又怎样!”   一瞬之间,在场的二十个少年还未看清是怎么回事,那黏腻拖沓的二长老忽的站立在少年们面前,手里握着方才那高声少年的脖子,轻轻一折。   他阴阴一笑道:“那你现在便可死了。”   高声少年稚嫩的身躯软软地落在地上。   少年们惊叫着哭泣着躲避,乱哄哄缩到黑暗的角落,二长老回身拿酒,那瘸腿老人见怪不怪,早已麻木,呵斥众人:“回来站好,排成一列。”   “魔尊此刻不在,您看还是您代为赐水么?”   他与那二长老说话时,恨不得头贴到地上。   二长老仿若未闻,极力弓着背,拖着沉沉的脚步,回到桌边,将那瓶中水轻轻倒入小木杯中,那水无色无味,看不出有什么稀奇。   二长老拿着杯子,对那些少年轻轻一笑,“这神水有个名字——断情绝欲水。”   他深深一闻,陶醉极了,“来吧,好孩子们。”   他走近,随着他的脚步瑟瑟发抖,少年们惶恐起来,照顾醒林的清秀少年站在第一个,二长老站到他面前,他恨不得闭起眼。   二长老举起神水,送到他嘴边,他骇极之下,张嘴便吞了。二长老满意一笑,一挥手,远处的第二杯直飞到他手里,他走到第二个人面前,那少年咽了口水,偷摸抬头看他一眼,缓缓低头,含住杯子,然后冷不防地叼住了二长老的手,拼尽全力狠狠咬下。   倏忽,二长老一手的血,他笑容变大,翻转手腕,再次握住少年的脖子,少年却也跟着转身,竟滑了出去,并大喊:“你也不过是个人!”   他没想到少年是个练家子,意料之外的失了手,第二下使出了真本事——那少年往第一个洞口跑了几步,头发竟然紧紧缠住自己的脖子,他拽住头发,面色发青,晃了几晃,便倒地不起。   到底也没能逃出魔窟。   一处洞穴里,瞬间没了两条人命,中间横着一具尸身,门口横着一具尸身,这次少年们却队列不乱,没有人躲避逃窜,他们垂着头不敢乱看,不敢斜视,他们想跑,不敢,不跑也不敢,两腿似被木桩钉住,不住的打摆子。   醒林是下一个。   他硬着头皮等待,顶着一头血葫芦似的脑袋,从半眼痂里不动声色的打量。   二长老摸了摸被咬的手,说了声:“晦气。”   甩了甩手,他竟打算就此走了。那剩下的十八杯水还放在灯前,静静等待喝它的倒霉主人。   此时,空气停滞,灯火不摇,醒林的身后出现一个黑色的影子。   他的声音像是深夜中最纯净的一片海。   “我来吧。”   他说。 第十章   这个人醒林见过。   第一次见时,他在窗外的屋檐上,月光皎皎,衣袂翻飞,醒林无法得窥他的全容。   第二次见时,是在喧闹的集市里,他随着观音庙的人潮而出,醒林追他而去,他在湖边停步,醒林未敢近他身。   这是第三次,在忘月窟里,在他老巢的最深处,他们相距不过一身的距离。   无风的深洞里不知哪里来的光,醒林能清楚地瞧见他头顶的发冠,秀气的耳垂,散落的漆黑发丝……   原来他的肩膀不宽也不窄,大小适度,却蕴藏力道,下颌线清晰,鼻子挺拔,还有一双……冷淡的眼睛。   那人缓缓抬起眼睑,他望向醒林,醒林望向他。   他抬手,小杯子悠悠飘到手边,一滴不洒。   二长老在旁鼓掌,“恭喜少尊主,又精进了,我们那手功夫显得更粗苯了。”   那人双手执杯,渐渐抬高,送到二人之间,醒林与他的眼前。   二长老还在旁不住地奉承阿谀,醒林全听不见。   他不怕他,不知原因的。   李山客因他而死,醒林心中冷冷地想,全天下因他而起祸乱,生灵涂炭,东南海边每天都在死人。   那人一双长目无波无澜,不似恶魔,倒似谁家俊美的少年郎,因无情而不知事,因不知事而无情。   醒林乖顺地俯下头,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他闭上眼,含住那小杯的杯沿,啜饮那断情绝欲水,柔软的失血过多的嘴唇,无意间包裹住那杯沿上的手指。   那人看着他头顶漆黑柔亮的青丝,双目中无波无澜,无情无绪。   赐水成,众少年被重新拉回忘月窟外。   他们饮了那断情绝欲水,断绝一切俗世□□。   待一出洞,醒林便摸着自己的胸膛,欲找个地方呕出来,但那水入喉咙便毫无感觉,不苦不辣,不痛不痒,真如只是饮水一般,呕无可呕。   反正服也服了,无可奈何,醒林现在一心只想知道——胡争如被囚在何处?   不久后,他们被老人带去一间小洞穴,那里面有一深坑,还未进洞,便传来一阵恶臭,少年们纷纷捂住口鼻,如此才能勉强进洞。   一进去,看见那深坑,少年们当即吐出黄绿色的胆汁。   深坑里腿压着腿,头枕着头,死人叠着死人,挤着数百个尸体。   醒林分到一把卷刃刀,那刀上还刻着字,显然此前也是名家所有。   他的活儿是将死人头拧下,砍下双手,再砍下双脚,把这些碎物件装到一只大木桶中。   醒林听完也吐了绿水,他强忍着干活,还未砍完第一具尸体,扶着刀又吐了出来。   这不脏,他悄悄在心中念叨,为自己作法。   我不怕。   砍了一上午,肢解了一桶零碎,老人让他把桶放到车上,推到别处。   那清秀少年帮着扶桶,他名叫小金,整日粘着醒林。   “别处”也是个山洞,醒林算是看明白了,这晦朔山上,连一座正经房屋也没有,更别说吃喝,他到此山第四日,滴水未进,他还好,那些少年今天一出忘月窟洞口便饿晕一个,被老人拖走,如今生死未知。   几日之内,已暴毙三人。   醒林面无表情的推车向前去,“别处”这个山洞,似乎有些不同,它离忘月窟很近,山洞极大,不时传来一些呜咽声。   瘸腿老人道:“这个叫养尸阵,里面镇压着魔尊的数十厉尸,个顶个都是极凶的,进去千万小心。”   醒林知道这是一所厉害处,不由放轻手脚,同时心中升起疑问,他问:“不是说,晦朔山的凶尸都是散养的吗,怎地还弄个坑将他们镇压起来。”   老人道:“你们小孩家有所不知,外面跑的那些,只爱在夜间活动,你不去招惹他们也不招惹你们,里面这些就不同了,打个比方说,外面的是家狗,而里面关的,是野狗。”   醒林胸腔里的东西砰砰乱跳,什么家狗野狗仙门数百家门派还未有人听说过这些,未曾来过晦朔山又如何能听到这些,恐怕他是知悉忘月窟内情的第一人。   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探听到了一些极为重要之事。   仙门与魔窟正在东南海边紧张对峙,若是魔窟在仙门毫无察觉之际,忽然放出这些“野狗”,那……   等等!养尸阵?上次老人说那胡争如被囚在哪里?   ……是养尸阵!   那……   醒林心绪纷乱,脑中一时涌起无数猜测、恐惧、惊疑。   难道魔窟俘虏胡争如,不是为了当做人质要挟镇九门?   小金从木桶那边探出脑袋,他不明所以,故问了一句醒林未顾及的问题。   他问:“为何有家狗与野狗之别,野狗是生来如此?还是被人炮制?”   老人道:“狗生下来便是狗,即便是流浪在外的狗,也不是天生疯狂爱咬人,凶尸也是如此。”   说话间已到了养尸阵洞外,老人诡秘一笑,“选那天生骁悍性烈之人,与数具游尸放置一处,互相撕咬,激其狂性,待其尸变,再选骁悍之人,与其激斗,来回反复,争斗数轮下来,这不凶也凶了。”   “不过,魔尊心思多,他不光选人要凶悍,且还选了那名门中的精要弟子,比如前些日子从外掳来的镇九门掌门之子……”   “你们想想,两方对战正到生死一发之际,魔尊忽而放出绝密杀招,且这大杀器还是自己亲生子……”   醒林漠然听着,手心湿漉漉地,一片冰凉。   魔尊这一招,确实既狠又妙。   老人抬手令其二人停下,小声嘱咐道:“这养尸阵里有二长老的小徒弟镇守,是个小胖子,是这山中第一号奸猾狠辣之人,你们……”   老人看了看眼前或美艳或清秀的两少年,犹犹豫豫着说,“你们要小心,进洞就跟着我,不要乱走乱看。”   说毕,艰难地低下身,从地上抹了两手土,这里的土都带着腥臭。   醒林已是血糊满身,实在是无处可擦,老人往小金脸上一阵乱抹。   小金被抹了个花脸猫,只露出两只活灵活现的大眼睛,问道,“这是做什么?”   老人端详他,叹了口气,“以后你就知道了。”   他摆手,要二人抬下桶,两个柔软的少年扛起沉甸甸的木桶,一步一晃的向那洞口走去。   一进洞口,便见许多银线穿着铃铛,堵住去路。老人带着他们躲开铃铛,往前走了数十步,前方一石榻,上面横卧着一个也着黑衣,胖若圆球的人,那人懒洋洋的躺着,他早知有人进来,也不抬眼,也不起身,由他们往前走。   他们将圆桶抬到一个高百尺,宽百尺的坑边,那坑上方也挂满银线铃铛,坑底数十道身影,一见来人往上直冲,霎时,成千上万只铃铛齐声作响,醒林三人头疼欲裂,慌忙堵上耳朵,那数十道身影却如遭电击,砰然掉下,猛烈抽搐。   一片倒地的凶尸里,一个站立的人形显得突兀,那人身上缠着数道铁链,靠在坑墙边,身材魁梧高大,宽肩厚背,发冠早丢了,黑发披散,身上的锦衣污秽不堪,破口无数,勉强挂在身上,但他□□着脊梁,如一塑英雄雕像,傲然独立。   这正是镇九门的胡争如。   醒林向下瞟了一眼,不敢多看,木然地跟着老人捡起木桶里的零碎,从铃铛空隙处投进坑底。   坑底横躺的凶尸们,一瞬间斗志昂扬,仿若饿狼般扑向这些残肢,互相撕咬缠斗起来。   小金几日来见多了世面,此刻也不禁偷看坑底。他竟在一连串变故中恢复了些调皮本性,偷偷向醒林吐舌头,“这也太吓人了。”   又指着胡争如道,“那个人便是镇九门掌门的儿子吧,真可怜,不知那些修士何时才能来救他。”   老人在身后立刻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小金缩了缩脖子,不敢说闲话了,匆匆把手里的活干完,他们三人原路撤回,走到那石榻旁时,那榻上睡觉的胖子,忽道:“刚是谁盼着修士来救他呀。”   一瞬间,本在榻上的人忽然出现在醒林面前,一双水泡眼几乎擦到醒林的睫毛。   “我怎么没见过……”话音未落,他表情呆住,注视着醒林在一头血里如湖水般清澈明亮的眼睛,和裹着血痂的小扇子般的长睫毛。   “……你。”   他的声音顿住,之后接上,继而玩味起来。   醒林回头,老人已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却一句说情的话也不敢说,那胖子盯着醒林的脸蛋,不耐道:“真烦。”顺手一挥,一阵疾风将老人掀翻。小金慌忙将老人扶起。   醒林知道自己遇上事了,唉,终于轮到自己。还是这种邪色之徒。   他的修为还在,手心中暗运气涡,是与之拼死一战?然后被外面的游尸和大小魔头们五马分尸?还是……   醒林只喜欢女子,何况这胖子贼眉鼠眼,如猪成精一般,真是看一眼就想吐。   然而在胖子小露一手,将老人掀翻后,醒林立刻收了气涡。   他手里那点小气涡,打不过,打不过。   他这下真急了,死,他如今也不怕了,但是——他看看刚出来的养尸阵,出师未捷,他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何况白受人侮辱,若父亲知道他这般死去,更会瞧不起他吧……他又有何面目见父亲……   血痂上晶莹闪烁,那是他在滴汗,顺着太阳穴流到脸侧,带着一道浅浅的红。   那胖子一把抓住他的腰,向自己□□使劲,磨蹭间,咬着牙说,“这次这个真不错嘿,这帮瞎眼游尸竟然还弄了个好货……” 第十一章   醒林一瞬间汗毛炸飞,头脑一片空白,方才所思虑的全抛到脑后,手心扣起,慌忙运气。   “他你也敢动,放下!”一声呵斥,从洞口传来。   那二长老从外缓缓走进来,仿佛他本就是爬行动物,站起来是难为他。   虽然他行动迟缓,那胖子却不敢怠慢,扔了怀里的醒林,忙跪下道:“师傅,您怎来了?”   他十分委屈,“凭什么这人不能动,徒弟知道他是待选的守灯人,玩了就死了呗,难道还差这一个?”   二长老鼻子出气,冷冷笑道:“他已被选中,你还敢动吗?”   那胖子惊诧的抬头,望向那醒林,阴测测的笑了,“哟,那他还怪有运气……”   语气中分明毫无不敢之意。   二长老长叹一口气,“我看少尊主有些看中他,你小心些吧。”   “少尊主?看中他?”   胖子撅着嘴,“师傅你骗我的吧,那少尊主看中过谁?他整日里连一句话也不说,他告诉你了?”   二长老白了他一眼,“蠢材!你可还记得上一次,少尊主在东南海边的小镇上,为何将那镇九门的小徒弟化为齑粉么?”   那日,小魔尊天掷在集市上漫无目的的行走,前方一个茶水摊上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他走到近处,见人群中间一个胡须大汉,正说到自己与那小魔尊在弦望海边大战三天三夜的故事。   那小魔尊听得入神,直直盯着大汉看,大汉忽的红了脸,急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修仙之人吗!”   他向前一抓,正好碰上小魔尊端着茶碗的手指,小魔尊手指反转,躬指成钩,顺着那胡万的手臂向前一推,手心发散的一股业火直冲而去,瞬间,那胡万竟在天化日之下化成无数灰尘。   事后,魔尊曾问他为何杀那人——镇九门毕竟是仙门中排位第三的大门派,轻易诛杀其弟子,魔尊虽不怕他,但毕竟主动挑起了不大不小的事端。   未曾想,那小魔尊皱了眉头,只说了一个字。   “脏。”   师傅忽然提起这件事,胖子却不明白这二者之间有何关联。   二长老对他高深莫测一笑,“等着吧,我说他看中他,就一定是看中了他。”   他对一脸雪白的醒林拱手,换上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笑,“小徒鲁莽,冲撞了小哥,还请恕罪。”   方才那一番话当着醒林的面说破,他也浑不在意,一边嘴上客气,一边放肆打量醒林,他问:“还不知小哥如何称呼?”   这几下反转,醒林脑中转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嘴上答道:“我叫虞……”   他反应过来,一瞬改口,“如……如一,表里如一的如一。”   二长老顺势夸赞他,“好名字。”   一手向外指,“请跟我来吧。”   醒林回头,老人和小金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茫然的跟着二长老走了出去。   出了山洞,林间洒下薄薄的阳光,醒林沐浴其间,犹感是梦。   他身后传来一声尖叫。   是小金。   醒林回身,苍白的嘴唇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心头一片空茫茫。   二长老独自走在前方,“要走便快走,我也不便管太多。”   醒林终于转过头去,迈步向前,他的身上出了细密的汗,越流越多,汇集成大颗汗珠,从头上,脖子上,后背,向前方滚落,有东西压在他的背上,他挺不直身。   二长老在前方自顾自道:“咱们忘月窟,凡事遵尊主意思行事,尊主以下乃是少尊主,少尊主以下是我,本来选守灯人也该禀告尊主,但尊主寻宝器去了,连日不归,少尊主自赐水之后便去往东南海边,至今未回——反正他中意你,今日我便做主,遣你去奉灯吧。”   醒林跟在身后,一片默然,而后,他问,“我需要做些什么?”   二长老摇摇手,笑道,“守灯人嘛,什么都不用做,你只需日日伺奉在幽魂灯前,保持纯阳之体,不得我三人传召不得外出,如此便够了。”   醒林不应声,其实他想问,“中意我是哪种中意?”   他从小涉猎杂书甚广,对各色密事皆懂一二,刚又经历了那胖子一顿差点要命的轻薄,实在是心弦绷得紧。   然而他问不出口。   漫无目的的咬着下嘴唇,他决定顺势而动,见机行事。   到了忘月窟洞前,二长老不再前进,他道:“这忘月窟,在晦朔山是重中之重,除了守灯人外,各类游尸散魂一概不敢入内,你在洞内是绝对的安全——你运气是多么好!”   他精光烁烁的眼睛要笑不笑,“除你之外,只有少尊主常来——他在幽魂灯前打坐修炼,吸取阴气。”   瞧着醒林精彩纷呈的脸色,二长老道:“放心,少尊主极好相处,你只要闭嘴少言,少惹他烦,便可保住性命。”   二长老向洞内伸手,笑道:“请吧。”   那忘月窟黑洞洞,里面那样大,那样空旷,最深处不可见的无数灯火,似在等他入内。   醒林下颌咬紧,上牙齿磨下牙齿,他缓步入内,一步步走向黑暗。   穿过破落的第一层洞,进入岔口,再穿过幽深的走廊,再次进入岔口,他第二次来到忘月窟的中心。   灯前摆着两个蒲团,相距甚远,醒林盘腿坐在其中一个上,托着下巴,望着荧荧灯火发起呆来。   山中无日月,洞内不知天,这里没有黑天白夜之分,没有一天十二时辰,有的只是无尽的等待,等待,没有目的的等待。   他也不知道那是多久之后,许是三十天,许是四十天,许是六十天,总之,在一个极其平常的时候,那个人从外回来了。   忘月窟的少尊主,天掷,他依然着一身黑衣,面上仿佛是冰雪砌就,在望见灯前的醒林时,他的目光停留了一刻。   醒林一瞬不漏的与他对视,试图从他那毫无波澜的脸色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然后……他几乎破功,捂着肚子差点笑出来。   二长老走眼了,天掷对他根本谈不上中意不中意,醒林怀疑他已经不记得自己。   天掷占据另一个蒲团,心无旁骛的闭眼修炼,仿佛此地只有他一人。   醒林终于不用胡乱猜测二长老所谓“看中”有几个意思,悄悄把蒲团往旁边拉了拉。   在黑暗与火光中,他闭上眼,不能做什么,那就只能等待。   也许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也许是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把眼睑掀开一个缝。另一个蒲团上的人,稳坐如山。双手虚合,护在丹田前,上眼帘与下眼帘搭界处的长睫毛出奇地长。   半日过去,醒林忍耐到了极点,再一次偷偷掀开眼脸,另一个蒲团上的人,依然不动如山。一身黑衣几乎融化在黑暗里。   起初,是极为难熬的,独自一个在洞中,焦灼也好,无聊也好,茫然也好,他可以随意躺坐,随意暴走,随意出点什么动静,提醒自己,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可是有了第二个人,还是个令仙门百家望风而逃的人,醒林自然不敢胡来了。他默然,他也随之默然。   就在醒林以为自己要疯的时候,瘸腿老人传他出去。   原来这守灯人也非日日镇守灯前,每隔数日也可出去沐浴一次,这是定矩,醒林得见熟人,赶着问:“小金怎么样了?”   老人停步,摇了摇头。   醒林从此后再也未问过小金。   他经过关押着胡争如和那散修的养尸阵,目不斜视。   这一次出洞,他得知,尊主回来了,带回一件“宝器”,据说是一个散修,嚣张狂傲的很,修为也是极高的,和胡争如关在一处。   到此时他才晓得,原来所谓寻宝器,是寻人,寻合适之人连炼造成凶尸,故称“器”。   他在洞内苦憋了多日,见着老人忍不住大倒苦水,“两个人在洞内,比一个人在洞内还憋屈,这位少尊主数日来一句话不说,如一尊佛像般镇日枯坐。”   老人微微一笑,“我们这位少尊主一向如此,他倒是一位好相处的,没有那位和他的徒弟那样阴晴不定,动辄杀人。”   他用手藏在怀中伸出两个指头,立刻缩了回去。   好相处?醒林默然,若是仙门百家听到这三个字,不知会作何感想。   老人领他到一处小湖边,蹲在石头上,等他沐浴。闲聊道:“这位少尊主刚来时,我和他接触甚少,至少有十年一直以为他是个哑巴,第一次听他说话,把我吓了一跳。”   “他长大后,尊主对他愈来愈器重,他日日在灯前修炼,我们也见不着他,出了忘月窟,便是下山出海,隔几日回来了,仍旧进洞,几乎从未见他在晦朔山中闲逛过,也很少听他说废话。大约奇才总是有些与凡人不同之处。”   奇才?醒林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出洞一趟虽然兴奋,听到的却尽是不想听的消息,醒林灰心丧气的回去,却发现天掷不见了。   他又一次下山了。   来至洞内时无声无息,下山时杳无音信。如此重复几次,醒林渐渐习惯他的做派,两人互不相扰,各自忙各自的。   醒林不知道的是,天掷每一次下山出海,对仙门中人来说,每一次都是劫难,天掷小魔尊的名头渐渐盖过魔尊万斛龙,在许多地方,甚至将他二人混淆,直接指天掷为魔尊。   不知道天掷出去了多少次,回来了多少次,天气变冷又回春,湖水结冰又消融,许是到了第二年的某个日子,醒林已分不清是白天黑夜,他坐在灯前,可以枯坐几十个时辰,因无人与他说话,他已习惯了不言语,有人与他说话时,他反应迟钝,口舌木讷。   来晦朔山的原因,他已越来越少想起,留在洞内的原因,是因为他要活着。   活着,又大概是因为目前死不了。   用不了多久,他许是要渐渐成为灯前一道泥塑。   这时,身后的岔口传来一阵沉重的,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这不是醒林习惯的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睑。   他回头,千百盏灯火的光辉照耀洞口,原来如此清晰。   那天掷黑衣湿透——沉甸甸的絮了血,他的脸不再是冷淡的白,而是失血过多的苍白。原来轻若无声,控制自如的步伐,此刻比一个凡人莽汉还要笨拙混乱。   他受伤了,伤得很重。 第十二章   天掷昏昏沉沉,来到他急需的至阴之地,如豆的灯火中,他看到一个背光而坐的身影。   他看到旁边有他的蒲团,朝蒲团走了两步,却越走离得越远。   当然蒲团是没有动的。   他晃了一晃,眼前的一切倾斜并暗下来,他晕厥过去。   这一觉仿佛是睡了很长时间,他梦见东南海边,十二大门派打头阵,无数无名小派和散修们尾随在后,顺海而过的游尸们如浪潮一波又一波被送至海岸上,但是仙门中人个个如不要命一般厮杀,游尸的海岸线渐渐后移,眼见便要被冲破。   冲撞海岸线最锋利的尖端处,是镇九门的胡得生,还有东山派的虞上清。   天掷从空中看的清楚,他双臂展开,双手一转一卷,两股业火从手心飞旋而出,他向前一推,两股业火直冲那二人而去。   那业火杀了二人一个措手不及,虞上清和胡得生在厮杀中,忽然遭遇煞气十足的业火,不由大惊,左支右绌,连连抵挡后退。   而更可怖的是,一个人影紧接着降落在业火之后,与虞上清,胡得生相距不过两步的距离。   战场上僵持将近两年,天掷从来都是在远处协战,但他的身影,他的衣着,他的身法,不仅萦绕在二人的噩梦中,更是萦绕在无数仙门中人的噩梦中。   他二人同时蹿起一阵麻意,从脚底直达头皮,层层锦衣下炸开无数毛孔。   天掷静静瞧着被业火缠绕的二人,清淡的眼中,连不屑都没有。   要杀他们,不难。   他手腕缓缓翻转。   虞上清却高喊一声,“十二掌门归位!”   仙门前线如潮水般退却,退出一个圆圈。十二掌门仗剑到齐,将他合围,天空中闪现一个奇妙的银线网格。   一闪而逝。   这是他最后一个深刻而清醒的记忆。而后他对战数十个时辰,直到伤重之下退回忘月窟。   他浑身发烫,心中那股天地间至烈的业火,常常被师傅夸赞,如今焚烧的却是他自己。   不,被烈火焚烧身躯,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像是被地狱的孽火烧心。   无休无止的焚烧,却永不会烧尽。   他可能是要死了,他想。   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他这样简单的一生,杀过人,也被人所杀。   他恍惚中,睁开眼,想再看一看这个世界,尽管这个世界是这样枯燥且乏味。   但他看不清了,千百盏烛火的光辉仿佛是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海,他看到一个人,盘坐在灯前,长长地眼睑低垂,默然的注视他。   而自己枕在那人的腿上。   他闭上眼,昏沉的睡过去,在晦朔山的日子总是安静而灰暗的,但他也见过一些风景与世面。   他想起东南海边宁静的小镇,有些破落的市集,被人围着的热闹茶馆。   还有帝都城外,连绵数里的青山,燃着熊熊烈火的人头涌动的盛会。   还有城中吃食,用火烤着的鱼儿,还有摩肩接踵的观音庙,还有庙里的观音大士,长长地眼睑低垂,默然的注视着他……   不知沉睡了多久,他以为自己要死去了,然而身上永不停息的焚烧居然渐渐减轻,他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一双凉而轻柔的手,轻轻覆在他的额头。   他梦中的一切,小镇,盛会,鱼儿,观音……全部消失,眼前的模糊景象,渐渐重叠,成了一个清晰的人影。   那人天然上翘的嘴角,仿佛永存着残余的笑影。   他低垂眼睑,而自己头枕他的腿,躺在他的怀中,是一个亲昵和依靠的姿势。   天掷受惊,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向外翻滚,滚到离他一丈远外。   那人抚着他额头的手,停在空中。   天掷警戒地问:“你是谁?”   醒林顿感冤屈,合着俩人共处一室一年多,你压根没留意我是谁?   他收回落空的手,轻微点头致意,“我是新的守灯人……”   话音未落,“名字。”天掷冷冷的问。   他自然知道。   醒林莫名其妙,好在他向来脾气好:“如一,始终如一的如一。”   天掷藏在黑暗中,不再应声,   醒林却起了心思,他知道天掷此刻虚弱至极。   他扬眉,轻轻一笑,问道:“那你呢?”   没想到,天掷在黑暗和沉默中,乖乖回答,“天掷。”   东山派师弟众多,与年□□孩闲聊调笑,是醒林的一项专长,他心一动,“天掷的掷是哪个字?你给我写一写。”这句话已经到了嗓子眼,被他舌头一压,咽了回去。   他笑了笑,理了理被揉搓一夜的衣裾,回到自己的蒲团上。   远处的天掷费劲地拽着自己蒲团,悄悄向外移了一些,醒林当没看见。   他知道天掷用尽力气才坐到蒲团上,双手虚合,身上笼罩着幽魂灯上的阵阵阴气,正在勉强恢复元气。   醒林轻轻向那边望去,出乎意料的,天掷并没有闭眼打坐。   二人对视,醒林轻飘飘的移开目光。   他心中有一个轮廓模糊的念头。   少年的恢复能力惊人的快,没过几日,他竟然好了七八成。而在此时,魔尊回来了。   天掷才十七八岁,魔尊在老巢被数度围攻中,依然洒脱的出门寻宝器,将整个魔窟留给天掷守卫。   而天掷重伤的消息传来,他不得不回来了。   这一日,本不该是守灯人放风的日子,瘸腿老人却来至洞口,手里捧着一袭白色麻衣,传他去沐浴。   醒林看着那麻衣,心里有些隐隐的预感,果然不出他所料,忘月窟外的草地上,打用长短破木,搭起了一个草台子,破破烂烂的草台子上,放着两把用草绳和树枝捆成的椅子。   外面二长老、他那胖徒弟、还有许多游尸厉鬼散漫的站在草地上,二长老搓着手,面带三分焦灼,似在等什么人。   在这一群危险人物中,醒林垂头低眼,不敢抬视,快步穿过——他生怕引起什么人的注意,比如那二长老那胖徒弟。   来到僻静的小湖边,老人将衣服放下,去不远处歇息了,醒林低头瞧了瞧自己一身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本是淡碧的近乎白色的衣衫,被层层浸润成暧昧的黑红,醒林在此刻忽然公子做派上身,忍无可忍的脱了衣服,用力一扔,噗通一声下了水。   这一点洁癖令他心中有些轻轻地雀跃——这些正是他是个人的印证。   在水中洗涮了半日,老人来催他,他才慢吞吞地上岸,顶着一头湿漉漉地散发,穿了崭新的粗布麻衣,系上长带,照了照水中的倒影。   至此,终于算是个人模样了。   他跟随老人往回走,老人对他说,今日魔尊回来,所有人都要去拜见,他作为新晋的守灯人,自然更要去拜。   醒林心中有些打怵,魔尊万斛龙的恶名,仙门自然早有流传,况且,第一次见二长老时,第一次见二长老那胖徒弟时,每次都要死人……   但别无他法,醒林跟着老人来至一片树荫下,对面便是忘月窟,前方的草地上已站满了人,簇拥着中间的草台子,而草台子上已站着两个人影,一个年轻些的,是小魔尊天掷,另一个约莫四十余岁,人高马大,宽肩长腿,气宇非凡,这便是那万斛龙了。   他手里拿着一把鎏银宝剑,醒林认得,那是紫极观的剑。   这宝剑应是他下山所得,他似是未找到什么好的宝器,得了这把剑,正侧脸对身旁的年轻弟子说些什么,顺便拿起剑比划了两招。   天掷垂目看着他手里的宝剑,年轻的脸庞,听得认真。   醒林看魔尊那两招,心中了然,魔尊是在仿紫极观的剑招。   紫极观,如今天下公推第二的大门派,自己父亲亦是从那里学师出身,故此醒林对他们的剑法十分熟悉,架势优美洒脱,剑招轻灵飘逸。人若惊鸿,剑若游龙。   论潇洒好看,是仙门第一。   醒林见魔尊将鎏银宝剑交与天掷,天掷注视着手里的剑,似在思索。   草地上的人群自动避到两旁,留下一块开敞的空地。醒林本就在最后一排,倒不用回避,他头上是一颗老柳树,枝条轻轻摇曳,晃动日光,洒在他专注的脸庞。   他看到天掷缓缓挽了一个剑花,剑身一定,忽而甩开,人随剑动,衣袂先行飘起。   风来捣乱,吹动一树袅袅柳条,如珠帘摇曳,天空投下的碎金色与宝剑寒光相互辉映,淹没了那飞扬的透明的衣衫。   翩然的腰身,轻灵的手腕,这一套剑法醒林亲眼见父亲使过,亲眼见荀令萼使过,亲眼见许多紫极观的弟子使过。   当然不是分毫不差,但是形神俱在,气韵悠然。醒林心中渐渐升腾起那一种,在他父亲、玉房宫龟蒙真人、胡得生、胡争如、甘棣华、荀令萼等人心中俱曾升腾起过的,一种恐惧。   瘸腿老人的话,轻轻在他脑海最深处响起。   “大约奇才总是有些与凡人不同之处。”   奇才……   醒林的目光茫然。   空中挥舞的身法忽而一收,长剑递出,是紫极观制胜时惯出的杀招。   如屏翳收风,川后静波。   长剑堪堪抵在醒林面前,正冲人身上最柔软的脖颈。   醒林裹着白麻长袍,微微湿润的青丝散落满肩。   他垂目,看那剑尖寒光刺眼,剑身净亮如雪,剑柄银光四射,握剑的手分外白皙——握剑的人亦在注视他。   他的目光轻轻柔柔,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响,李山客……小金……   二长老在他二人不远处,他看一眼默然的少尊主,看一眼默然的守灯人。   心道:有趣。   他越众而出,向草台子上的尊主禀告,“尊主,这便是新选上的守灯人,因您未在,少尊主代您赐了水。”   那魔尊点点头,“嗯。”   这只是一件小事,他并未放在心上,但……   那身裹白麻的人,远远站在树影下,他的心头有一丝异样。   二长老示意醒林,醒林往前走了两步,越过静止不动的长剑。   他白皙修长的脖颈轻轻伏下,双目柔顺的低垂,裹着白衣,朝魔尊行了大礼。   魔尊注视着走近的身影,心里那丝异样轻轻地飞走了。   二长老看着这三人。   心道:有趣,太有趣了。 第十三章   魔尊见过天掷,瞧他无甚大碍,便又消失无踪,不日,传来消息,仙门百家从东南海边战败而逃。   十二位掌门在与天掷一战中俱受了重伤,余下不成气候的众人商议后亦撤退。   醒林近日屡次外出,才得知,原来守灯人不是必须每时每刻守在幽魂灯前,他离开忘月窟一日,灯芯萎缩,离开三日,幽魂灯彻底告灭,   醒林得知这个关窍,身上那种游荡懒散的本性便压抑不住。   正巧,他头顶上的三个人似乎俱不管束他,魔尊不在,这是不必说了,二长老近日总是对他笑的莫名,令醒林心中很不自在,但却并不约束他的行踪。至于那少尊主天掷……   醒林站在洞口,悄悄看身后打坐的人影,他似乎也并不爱管束下面人……   于是,醒林便这般从老实在洞内蒲团上打坐,到三不五时在洞口徘徊,接下来,探头探脑的出了洞。   晦朔山中千树万树纷纷落下黄叶时,他出门观望落木。河水结第一层冰时,他出门踏冰照影,岁寒天降大雪时,他出门迎风浴雪。   渐渐地,他出门越来越多,在洞内的时候越来越少。   天微转暖,晦朔山迎来第一场大暴雨,连下五天五夜,冲断了山脚的枯木,淹没了山腰的小湖,漫过无数小洞窟,海的对岸传来一种说法,说这是东南海边的的亡灵在哭。   数以万计的亡灵齐声痛哭,因他们死得冤枉。   醒林把手揣在衣服里,斜倚在忘月窟的洞口,他看了五天雨。   二长老以为他在洞中无聊坏了。   五天之后,雨停了,蜷缩在山洞中的众生都纷纷出来透气,醒林也终于可以出洞了。   但是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晦朔山中的生灵望见,一袭白麻衣服的年轻人身后,跟着另一个总是沉默的年轻人。   雨后充盈的小溪边,守灯人在停下听树上的蝉鸣,他身后的人在不远处也停下。   守灯人专拣那荒叶漫坡的地方行走,身后那人也随着走野路径。   多年后,醒林回忆起来,他也不知他与天掷之间是如何熟稔起来的,似乎是在忘月窟的洞内,两人都在黑暗中沉寂太久了,忘了是谁先说了第一句话,另一个人又是怎样接口,继而,两人偶尔说一两句闲话,你来我往中,两个人的蒲团离得越来越近。   大雨淹没山腰,忘月窟坐拥晦朔山,背靠弦望海,此刻忘月窟后不远的断崖下,弦望海水弯腰可掬。   醒林在山中行走了半日,此刻已是夜晚,他走到忘月窟后,弦望海尽头的明月升起。   他下山崖,来到海水边,轻轻俯下身,一手撩起一汪海水,再倾下,月光下的海水如碎玉银珠。   他身后的黑衣人,在不远处依样撩起海水,依样倾出。   两个身影都不言语,十分静谧。   忘月窟高处十多丈外的树下,二长老和他的胖徒儿并排站着。   二长老呷一口酒,对徒儿微微一笑,“怎样?我说看中他,就一定是看中他。”   他二人目光所极,无垠的海光中,一白一黑两道人影,静默而立,如画般悠远清淡。   然而,这还未完,醒林走了一日,竟然依旧兴味昂扬。   从山后的弦望海边绕到山前,在深林边,海水旁,一处大岩石上,他实在是走不动了。   他刚来晦朔山时只觉遍地幽灵走尸,无处不危险,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山中暗夜独行。   但如今……   他悄悄望向身后,此山中最危险的人物在他身后,山中异物纷纷藏匿,他心中很安然。   那一种安然令他想要撒个小野,他盘腿坐在岩石上,不肯再往回走。   嘴里念叨着,“怎么办,走太远了,实在是走不回去了。”   身后的人轻轻皱眉,幽魂灯离开守灯人一日,便会灯芯萎缩。   天掷道:“还是回去吧。”   醒林揉着酸疼的小腿,“可是真的很累……”   他望着天掷,天掷也望着他。   他呼一口气,扶着岩石慢慢站起,小腿微微发抖,僵硬的抬起,踩在松软湿润的枯枝上。   他拿出在东山派戏耍师弟们时候的招数,明明眼前人是最不能招惹的危险人物,可他心微微作痒,偏要招惹。   不紧招惹,还要欺负。   他弯着腰身,抬起眼,问道:“你能背我回去吗。”   身后的黑衣人,还未到二十岁,脸庞是那样的年轻认真,内里却是所向无敌。   一尘不染,这四个字忽然出现在醒林的心中。   他看着眼前这位人间阎罗,差点为自己骇笑出声。   天掷注视他,微微斜着头,他颔首,“可以。”   这一下,醒林真的要骇笑出声。   天掷走到他身前,背过身,微微伏低。   望着那蕴含着令天下人惧怕的力道的肩与背,一时间,不知该把手放在哪里,他心慌意乱,手心微微蜷缩。   怔了一怔,他才缓缓伏上。   这句玩笑话,若对同样修为的高手来说,无一不是轻薄,折辱,胆大妄为。   但是……   醒林看着背着他的年轻人,侧脸干净,眼光认真赤诚。还有,原来他的黑发是这样柔软。   他忙移开目光。   趴在那后背上,醒林幽幽地,鬼使神差地问,“天掷的掷是哪个掷?”   身下的年轻人道:“是这个掷。”   他停下,右手抬起食指,指节修长而白皙。   醒林默契的伸出左手,摊开掌心。   不用等醒林说出那第二句,天掷认认真真的在他的手心里,写下一个“掷”字。   指尖划过手心,很痒,醒林立刻蜷起手心。   那一年过得十分迅速,养尸阵里的散修没熬几个月就被炼造凶尸,而胡争如还在苦苦□□。   那一年春天雨水特别多,镇日细雨霏霏,一下便是连绵几日,忘月窟的洞口,摆着两个相距不过一臂远的蒲团,醒林端坐在其中一个上,天掷端坐在另一个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大致是天掷偶尔问他山下的情景,醒林泛泛地答上几句。   夏夜蚊虫奇多,天上的星星清晰明亮,好在忘月窟洞内灭绝蚊虫,是一座天然的避虫宝窟,且洞内阴凉,隔绝了白日的烈阳酷暑。醒林抬着手臂,为天掷指出北斗七星,他二人的蒲团挨在一起,醒林喋喋不休的讲着民间星宿的故事,牛郎与织女,董郎与帝女,天掷全然没听过,听得十分认真,有时醒林还讲些世间民俗,人间百态,两人窃窃私语,时不时传出阵阵笑声。   秋天山上野风干燥,洞内湿润清爽,山上一片枯树野草,没什么景致好看,洞口,一个人忘了规矩,歪在蒲团上,另一个也歪坐在蒲团上,醒林拽着天掷的胳膊,非要他面对自己,天掷无情的甩开他的手,带着笑意抱怨,“我不信,你又编话骗我!”醒林笑得欢,装作委屈的样子喊,“是真的……你听我说……”硬去掰天掷的肩膀……   天掷的修为进度慢了下来,秋日无事,他在灯前打坐修炼,常常有人从身后跑进来,覆在他耳边,轻声轻气的喊,“少尊主,你看这是什么。”天掷知他无赖,偏不理他,醒林将从洞外捉的一指长的大虫子悄悄放在他脸颊上,虫子也有灵性,死命的从天掷脸颊上挣扎着掉下来,落进他的衣服里,天掷忍无可忍,笑着睁开眼睛,把醒林推翻在地,在他周身的死穴上连出几十招,招招不毙命,醒林挨完打,大笑着滚地而起,又是一条好汉。   冬日,醒林不再笑闹了,蒲团彻底从洞口搬回灯前,洞外风雪交加,海风吹干贫瘠的土地,整个晦朔山阴冷之极,只有忘月窟庇护着一方无风无雪的小天地。   他的痼疾犯了,来晦朔山那年横贯胸口而出的树枝被拔走了,可那里似乎留下了一个洞,每到风雪交加时,便会漏风似的。   他的心肺里都是凉气,每日每夜咳嗽个不停,像是谁在他胸口呼哧呼哧的拉着风箱。   天掷从洞外回来时,醒林正捂着胸口咳嗽,天掷将带来的杂草和树枝扔在一旁,亲自动手简单搭了一个草垫子床。然后他跪在醒林面前,几乎抵住醒林的额头,他道:“你去躺一会吧。”醒林抬头,顶着两幅黑眼圈一笑,“你怎知我想躺着?”   天掷认真地说,“我去对岸大陆时,曾见小儿生病了,他母亲便把他放在床上,轻轻拍着,他便舒服了。”   醒林心道,幸好我有金丹护体,平日里打坐时眯一觉便可,若是个凡人,怎可能撑住一年多不上床好好休息。   天掷却从未留意这些,他将醒林拉到草床上,草垫子和底下的树枝发出脆弱的哗哗声响。   他盯着醒林的胸口,一双眼认真赤诚,他问:“把你的衣服脱下,让我看一看伤口。”   醒林轻轻撩起眼睑,注视他,顺从的,缓缓地揭开白麻衣衫。   一道狰狞的红色停留在他白皙的胸口,早已变成凹凸不平的疤痕。   天掷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指,轻抚上那红色。   两人的气息相撞,醒林的呼吸轻扫他的前额。   他冷不丁的开口,轻的像呵出一口气,问道:“你喜欢我吧?”   天掷的手指停留在他的胸口,他抬起头,有些微的疑惑,“喜欢?”他似乎是第一次遇见这种问题,需要思索,“我自然是喜欢你的。”他想了想,理所当然道。   醒林轻轻一笑,意味不明,他拉好衣衫,盘腿坐在草床上,对天掷谆谆诱导,“我说的喜欢和你说的喜欢,不是同一种喜欢,但又是同一种喜欢。”   天掷歪着头,他有些迷惑了。   醒林含笑道,“我刚来时,你曾赐我饮那断情绝欲水,你可记得?”   天掷点点头。   醒林继而说:“那断情绝欲,断的是什么情?绝的是什么欲?”   天掷一时间答不上来。   醒林抢着说,“断的是邪情,绝的是歪欲,若动了邪情歪欲,便要痛断肝肠而死,”   “不过,我倒是不怕痛断肝肠,只是我私以为,情之一字,之所以至真至贵,只在“无邪”二字。”   “你看那牲畜,他若有了中意的另一个,便要抓着那个厮磨寻欢,这是他牲畜的本欲,原没有错,但人不同,人超脱六道之外,是集天地精灵之气所成,人的情,至高至贵,怎可效牲畜事?”   天掷懵然点点头。   醒林道:“是故,我以为人与牲畜之所以不同,是人懂得发乎心止乎礼,而人之情与牲畜之欲之所以不同,是因人的情只在于心,不在于身。”   天掷点点头。   醒林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天掷却忽而问,“什么叫在于心,什么叫在于身?”   醒林一怔,磕绊了,“比……比如说,你总想与一个人耳鬓厮磨……”   天掷打断他,“耳鬓厮磨不可以吗?”   “不可以。”   “那吻他的唇可以吗。”   “……不可以。”   “那摸他的手呢”   “也不可以……”   “嗯。”天掷点点头。小声嘟囔,“这些都不可以。”   醒林瞧着他的脸色,温柔地说:“这些就是欲……这不是对至真至爱之人该有的……”   天掷点点头。   他很快揭过这一茬,拍拍草床,要醒林躺上试一试,醒林注视着他兴味盎然的脸,心中却有一丝丝淡淡的疲惫。   天掷笑着把他按倒,自己躺在另一侧。   他看着洞顶,手里拍着身下的草垫,喃喃地说:“躺着是比镇日打坐舒服多了,躺在草垫子上,也比躺在大石头上舒服多了。”   醒林本正平躺着,望着他的侧脸,听得这一番话,不禁抿嘴微笑。   天掷侧过身子,注视他,问道:“你笑什么?”   醒林摇摇头,忍俊不禁,“我没有笑啊。”   天掷伏起半个身子,作势要出手,“说你到底笑什么。”   醒林大笑着抱住自己胸口,胡乱摇头,“我没有我没有。”   空旷的忘月窟传来阵阵笑声,“啊!住手,我要被打死了!”   “住手,住手,我真的死了!”   …… 第十四章   那一年里,醒林与天掷无事便在山上闲转,少说在山上溜达了几十遍,整个晦朔山,无人敢惹醒林。   那一年到头,春天来到的时候,胡争如从养尸阵里逃逸了。   魔尊回来大发雷霆,然那养尸阵的银铃阵毫无破损,无论如何查不出那胡争如是如何逃掉的,不过那胡争如本就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放在养尸阵一年有余依然活着,料他确实有些异于常人的本事,魔尊也就算了。   隔年春天,被大雪和海风欺凌了一冬的晦朔山开始苏醒,柳树抽条,冒出鹅黄的柳芽,去年多的异常的雨水抬高了弦望海的海面,近海处的鱼种也丰富了起来。常常有五颜六色的鱼儿被冲到海滩上,许多连东南海边长大的瘸腿老人也不认得。   洞外春光正盛,洞内灯火荧荧。   醒林手撑脸颊,注视着闭目端坐的天掷。长叹一声,“辜负春光啊。”   天掷不动如山,嘴里却道:“你自己出去,外面也无人敢为难你。”   之前,醒林最喜独身在山中闲逛,如今,他却觉得独自出去没趣儿了。外面春光大好,可春光大好也没趣味。   醒林闲的转自己的衣带玩耍,看了对面的人半晌,他凑近,笑眯眯道:“你精进修为,是不是为了在三百招之内拿下我?”   天掷是个平淡安稳的性子,晦朔山中人都说他少言寡笑,无喜无怒,然自从洞中来了醒林这个正经事一件干不好,在闲扯磕牙上极擅胜场的守灯人后,他时不时气笑苦笑微笑。话也多了起来。只是他口舌不伶俐,往往说不过醒林,幸好他修为高,两人往往能大战五百招难分胜负。   横扫仙魔两届的小魔尊仍在闭目,只是气的上牙磨下牙,醒林见好就收,嘻嘻一笑,撑着手便站起来,“那你努力吧!”   他起的猛了,眼前忽然一黑,身上不由自主的摇晃。   然后他靠在一个怀抱里,睁开眼,他的鼻子恰好碰着天掷的下巴。   “嗯?”他疑惑的后退一步,歪着头注视天掷。   “你是不是长高了?”他将天掷左右打量,用手从自己头顶平移到天掷脸前,他发现,天掷比自己高了三指有余。   果然是春天来了,万物生长。当时,他还未将这一切放在心上。   一个夏天过去,天之并未再长高,醒林却觉得他似乎哪里不对。   到了秋天,醒林终于发觉,天掷的肩膀,手臂,腰身等处尺寸俱比以前涨了不少。   他已经逐渐退去少年的青稚,有了些年轻男子的模样。   转眼又到第二年初春,湖水解冻,青草漫生,过去的一年中,醒林也未曾闲着,他时常独身在海边行走,天掷偶尔见他,有时在捕鱼,有时坐在大石板上沉思。   山中的人说,他是思念对岸了。从俗世中来的人,哪里能忍受得了山中的荒凉寂寞呢。   这一年三月,暮春时节,花期几乎要过去了,天掷日夜修炼,功力终于有所长进。   他对醒林说,想要下山出海,去那俗世中最繁华处走一走,问他可愿意去。   醒林巴不得一声,立约说三日必回来。反正魔尊不在,天掷只需告知二长老,二长老无法,只得让二人偕去。   帝都城外,莺飞草长,醒林万万没想到,天掷竟然会带他来到这一所在——玉房宫。   醒林如今冒顶凡人身份,是不该清楚这玉房宫在仙门中厉害关系的,天掷往前走的时候,他却拉住他。   醒林期期艾艾,他的腿发软。   天掷回头,问他:“怎么了?”   醒林欲言又止,捡那恰当的话道,“你看这里有许多修士……你……”   天掷笑着,将他手握住,一握住便忍不住轻轻摩挲,他笑道,“不妨事的。”   怎么可能不妨事?!   醒林心中几欲大声呼喊,顾不得留意二人交缠紧握的手。   天掷将他带到玉房宫大殿最高处的屋檐上,二人伏下身,醒林身心俱已瘫软成烂泥,此处极高,大殿中人来去匆匆,若是哪一个弟子不留心抬头望一眼,若是那掌门龟蒙真人抬头向上望一眼,若是有哪个十二大门派的掌门此刻不巧正在宫中……   醒林越想越心焦,只是又不敢掰碎了说明了劝他,急的一头冷汗。   不远处,玉房宫的比试场上,正在上早修,大门洞开,涌进满满的修士,醒林留意到那里,喃喃地说:“这得有数千人吧……”   上一次千英百绛榜时,醒林还未见玉房宫有这么多弟子,这定是近年扩录的。   他们扩录这么多修士做什么?这样勤勉的操练,是为了抵抗谁?   他紧张的望向身旁的年轻人,年轻人却未望着他。   天掷的侧脸清淡而镇定,他望着远处,万年无情无绪的声音中,似乎流露出一丝不屑,“多少人都是无用的。”   醒林袖中的手不禁握紧了衣裾,心中滔天的波涛中蹿起另一股滔天巨浪,令他胸怀里砰然作响。   他注视天掷,天掷也回望他,他短促的,不安的,清淡一笑。   天掷捏了捏他的手,扳过他绷紧的肩膀,将身后的景色指给他,“你看这里。”   醒林这才知道,他为何跑至这虎狼窝里,还要上到最高处,恨不得给人当个靶子。   玉房山春末,草木茂盛到极致,连绵数里的青山,鲜绿叠着深绿,层层叠叠,无休无止。   清凉的山风拂面而来,二人鬓边的发丝,轻轻飘起,盈盈落下。   天掷依然拉着他垂下的手,一只手不能尽兴似的,要两只手同时抚着,把手指一根根掰开,带着点力道的按揉着,摩挲着,同时情不自禁的向上挪。   天掷在他耳边说,“怎样,美不美?”   醒林无法说话。   从玉房宫下来,他们来至帝都城中,正值牡丹花期,花开时节动京城。城中各处花市、乐坊、书馆,画坊,烟花巷落,乃至市井人家中,无不有牡丹,极尽妍态,独占春色。   二人来至最大的雪海栏处,除了花海外,花市周围环绕着各色风雅商行,二人长路慢走,缓行至入画坊中,醒林的指尖从书架上游走,此处各色经史子集,话本游记,琴谱棋册,无一不全,无一不有,真是天下书生才子的销魂窟。   再往前走,绕了半圈,乃是一处传来极美妙歌声的小楼,小楼里有高阔的娇笑声,劝酒声,亦有细细管弦声,低低人语声。茜纱影中,“锦地绣天春不散”几个大字高悬,这一处也极投醒林的脾性,然而顾虑着身后天掷,他过门不入。   在花市四周转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天掷执意要带醒林去一处所在——观音庙。   醒林哭笑不得,道:“这观音佛像有什么看头。”同时心中腹诽,何况你一个魔头,就少来给菩萨碍眼不好吗。   天掷注视着高台上,长长的眼睑低垂,盘腿而坐的菩萨,固执的说,“好看。”   醒林着实难以理解他。   从观音庙出来,已是夜里,醒林心中还记挂着那春不散乐坊,不能进去,去楼顶蹭个曲子听也解一解相思之苦。   欲问是与谁的相思之苦,自然是与花花世界的相思之苦。   总之,不论是哄着骗着,他把天掷诱拐到那春不散的楼顶上,小楼顶上笼罩着参天大树,却遮不住二人的小影,天上一轮圆月,人间对影成双。   月光倾洒屋顶,瓦片如雪白的鱼鳞,醒林随手从屋脊上抓来一条青色的毛虫,欲放到身旁人的侧脸上,身旁人本在注视着高远的明月,一回头,识破他的小坏招数。   醒林忍不住笑,随手把受惊过度的虫儿抛到远处,闲不住的随手向上一扯,扯下一片叶子,放到嘴边轻轻吹了起来。   那声音呜呜咽咽,谈不上多好听,但在这青木下,蝉声中,天掷觉得舒心极了。   一曲吹完,醒林缓缓放下叶子。   天掷注视着明月下,轻轻仰着脸的醒林,他的下颌清秀漂亮,他的唇红润……泛着微微的水光。   天掷不由自主的贴近他。   醒林觉得不对,他一回头,目光相撞,天掷仿若忽而从梦中惊醒。   蝉声寂寂,天掷茫然而失措的一笑,醒林也回以僵硬地一笑。   气氛玄妙。 第十五章   三日时间到,二人回了晦朔山,醒林这一趟出门,是陷在那魔窟以来,头一次重回俗世,故地重游,世上万物一切如旧,只是两三年间,他却觉得自己多活了一辈子。   在外三日,他未对不相干之人多说一句话,未往不相干之处多行一步,仿佛是来到完全陌生之处,只呆在天掷身边,安分极了。   从帝都之行后,天掷爱上与醒林外出,只要有机会,必定要缠磨着醒林到处逛逛,晦朔山上下见到二人此等密切,暗地对二人多有议论,然魔尊常年不在,不管这些俗事,余下人便默认了。   起初,他二人的事只有二长老等人心中有数,渐渐地魔窟上下都了然,最后,竟然渐渐流传出晦朔山外,仙门百家对这个天掷烫手的山芋,又怕又恨又无可奈何,得了他这样不堪的花边消息,极得兴味,一时间传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并添油加醋,各色传说花样百出。   天掷虽有些钝性不知事,却也问过醒林父母家乡,他只答自己家在东南海边的小镇,父母双亡,本就是个孤儿,幸而天掷本就心思简单,阅人又少,被他一番胡话也就糊弄过去了。   如今天掷可带他到处行走,第二个要去的地方便是他的家乡,醒林无法,带他来至东南海边,还未进镇,天掷便停下脚步,他对醒林说:“这里我曾来过?”   醒林心中打突,生怕自己圆不来场子,“哦?你何时来的?来这里做什么?”   天掷认真地回想,“数年前,我那时刚出山,来到晦朔山对岸的这个小镇,镇上很热闹,街上有许多小商贩,路边还搭着茶棚。”   醒林心思乱转,微笑着和他闲扯,“哦,那你去茶棚喝茶了?身上可有银钱?”   天掷道,“没有,本想去的,可有个男子在茶棚里,非对许多人说和我交过手,还和我难分胜负。”   想到那人吹牛吹到小魔尊本尊眼前来,醒林扑哧一声笑了,“俗世中有许多这样爱吹牛扯皮的人,不必理他们。”   “我理了,还将他化为齑粉。”   “……”   醒林几欲扶额,一股气冲的脑仁乱跳,原来他杀的是当年引起仙门齐攻晦朔山的引头——镇九门的胡万。   原来这小镇竟是他当年杀胡万之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压抑着,款声道,“下次见到这种人,大可当没听到没看到便是。不必……”   他二人已经进镇,走到街上,依旧寻了一处茶棚坐下。   醒林望着他,那一张脸年轻,认真,赤诚,丝毫不掺杂质。被望着的天掷直直道:“我本不想理他,可他偏要来推我,我不想他碰我,便动手了。”   醒林没忍住,“那你也不该出手那么重。”   天掷眨眨眼,“可他说和我不分胜负,我怎能轻敌?”   醒林被他问的答不上来。   两人都坐在茶棚的长椅上,天掷玩弄着他的手,小声问,“怎么了?你不开心吗?”   醒林扭开头,“没有。”他试着收回自己的手,   天掷的手落了空,他委屈极了,轻轻点着醒林的小臂,“你有。”   醒林忽而想起一件事,“当年你为我赐水时,我也不小心碰到你的手指,你为何没杀我。”   天掷眨眨眼,努力回忆,然后他道:“你多顺眼,他脏。”   “……”   看得顺眼便不以为意,看的不顺眼碰一下都不可,仗着修为世间罕有敌手,便不将人的生死放在心上,这到底是天真,还是残忍?   可是……天掷面对无数杀戮,似乎也未曾将自己的生死当做一回事。   如此一个身怀绝世修为,懵懂如稚子的魔头,好比深埋在地下的□□,说不准哪一刻被人踩中雷区便炸个山崩地裂。   醒林简直不知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轻轻叹了一口气。   天掷看他似乎不是生气,便将头轻轻放在他肩上,起初只是在肩头略微挨上,渐渐越压越实,脸颊在那衣服上缓缓磨蹭,手指上下抚弄着醒林裸露在外的,光洁的小臂。   他的力度不大,只是那脸颊碾磨在肩头,上下摩挲的触感,令人头皮发炸,醒林待要如何又不好如何。   天掷好久未出声,直至带着哭腔,声音有一丝发颤,“如一……我好难受……”   醒林坐的绷直,一听此声,从头顶炸到后尾椎骨。他慌忙推开天掷,站了起来。   他为了此事,曾想方设法对天掷灌以歪理,也曾暗暗对他立下规矩。只是随着天掷长大成人,他总是在醒林立下的禁令边上,有意无意地逾矩。   醒林脑中转了数圈,终于坐了下来,脸色冷淡。   天掷看他不说话,一时慌了,醒林对他说的话他还记得,并深以为然,只是不知为何,他一见到醒林,便如坠云梦中,恍恍惚惚,情难自禁地贴上去……   对真喜爱的人,怎可有牲畜般亵渎的心,天掷心中惭愧极了。   他悄悄望向醒林。   同时心道:他定是气着了,这可怎么办好?   醒林暗地里留意他,自觉效果已到,不愿再造作下去,稍微缓和了面色,他岔开话头,扬声叫茶。   半日无人应声。   醒林这才发觉,这大街上竟然空空荡荡,少见行人。   他用手指顶着下巴,早年此地属几路要塞,人口密集,街上摊贩林立,客来客往,十分热闹。   他问天掷,“你看此地与你上次来时,有什么不同?”   天掷被这一句话拉回思绪,他观望左右,低头思索——他上次来已是多年前了。   天掷道:“我记得这里从前人很多……”   “是了。”醒林断言,他站在街中间,回头望着一路空旷街景,“人数只剩下最多三成。”   此时,茶棚后的破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缝,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露出沾满灰土的半个脸。   他细声道:“刚是两位客官要茶马?”   此时距醒林要茶早过了半日,醒林歪头盯着他,及至看到他手里匆忙给裤腰打结,不言语了,只点点头。   那少年拿来两只脏兮兮的碗,碗沿还是破口的。   他绕到醒林身前,提着大茶壶,侧身倒水。   醒林见他抹布似的破衣服下,腰身极细,一把就能握住,十分白皙——带着被人手掌揉捏出的淤青。   醒林转过头视而不见,他只问自己想知道,“这镇上原来何等热闹,怎么才几年工夫就萧条成这样?”   少年是个爱说话的,守着破茶壶,高高兴兴的说:“客观以前来过这?咱们镇子通着几条商路,是这一带有名的大镇,以往许多商客在这里歇脚。”   醒林顾虑着身后的天掷,不敢与当地人说得太多太细,含糊着说,“我自然知道这里是大镇,我记得镇上人口极多的,住满了人,怎么现在如此多空房子。”   少年哎呦一声,坐在他二人对面,“还不是那些邪乎事闹的。”   他问,“二位该知道忘月窟吧。”   醒林望了天掷一眼,“有所耳闻。”   少年苦哈哈地说:“客官许是内陆人,不知道我们沿海边受那魔窟多少苦楚,那忘月窟里满是极厉害的妖魔鬼怪,每过数年,便要来海边的村镇上掳走十数个少年郎,掳走的少年郎还都个个长得俊,就在三两年前,那魔窟越来越横行无忌,仙门看不过眼,和那魔窟激斗起来,我们镇上天天能见到修士来往,直到有一日,十几个修士压着几辆马车经过,两个年轻修士出来吃茶——就如你们二位这般,正好赶上我们镇出了一件大事——那魔窟竟青天白日的来抓人啦,那两个年轻修士好侠义地追了过去,却再也没有回来,剩下的修士未找到他二人,过了一日,从附近的大仙门引来许多修士,他们在镇上翻了一整日,后来,我们才听说那两个年轻修士死了。”   他这一长篇一口气说下来,醒林紧张的手攥起,生怕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所幸他知道的也不多。   醒林问:“就为这件事,这个镇子就荒了?   少年道:“大白日里,就敢来掳人,这还不吓人?且连修士都折进去了,那大仙门中的人也无计可施,最后不了了之。”   “不过,镇上吓跑了一半多的人,也不光是为此,这几年间,魔窟与修士门斗的正紧,许多幽魂散鬼跑来祸害临近的村镇,每掠一处,便留下一个死村,不光我们,十里八乡的村子都吓得搬的般跑的跑。东南海边连绵的村落都是荒村。”   “加上这两年,我们镇上还出了一件邪事,”   “一个大姐生孩子时难产死了,那婴儿竟然自己破开肚子爬了出来,接生的人吓得一哄而散,大家都说不准那是个人还是个什么,客官或许听说过吗,那晦朔山的有个大魔头也是破开娘肚自己爬出来的,多么邪性的玩意儿,听着跟个鬼故事似的,我现在讲讲都起汗毛,镇上人怕又出了个魔头,纷纷搬走了。”   “哦?”醒林看看天掷,天掷没什么表情,醒林道:“那婴儿还在吗,我们可得去见识见识了。”   小二一愣,“客官看那玩意做什么?”   醒林微微一笑,天掷想看,他知道。   他要那小二带路,小二自然死活不去,醒林许给他银钱,那小二利落的跑在前方带路。   一路行来,醒林留心四周,镇上虽然还有三成百姓,但大多是七八十岁的的老妪老翁,老人大多安土重迁,死也不愿离开家乡的,故此才留了下来。   醒林心中一阵叹息。   走到一条巷子的尽头,小二站在原地不肯往前,指着最前方的一处人家,“这一户便是了,每天夜里都能听到孩子哭叫的声音,哭着找奶吃呢。我在外面等两位,就不进去啦。”   这巷子中所有人家俱已搬空。   醒林也不敲门,敲了也无用,推门而入。   院子狭窄破旧,水瓮灶台石磨等处覆着厚厚一层灰,一阵阴风簌簌刮过。   醒林不怕,他就怕他身后那位把这院子里的东西吓跑了。   推开北屋门,屋中传来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似是腐朽,似是糜烂。   醒林挥了挥空气中的尘埃,屋子左边一张大炕,炕上摆着一副尸骨,身下是被血污染成黑色的被褥,已是一团破烂。   床上无人。   但尸骨旁的被褥上有一个小坑。   醒林回头,笑道:“都是被你吓跑了。”   门口的天掷:“……”   醒林不管,把问题抛给他,“在哪里?”   天掷闭上双目,须臾后睁开,用目光示意院后方向。   二人出了屋,北屋后果然藏着一个小后门,二人顺着后门出去,前方是一片大坑,里面草木丛生,堆满附近百姓丢弃的破碗烂衣。   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坐在一片乱物堆中,睁着大眼睛,茫然胆怯看着他们。   醒林心中不知为何一动,脱口而出,“我们把他带回晦朔山吧。”   一个两三岁的小儿,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在俗世,没有同类,怎么生活呢。   醒林开口,天掷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只是……   两人都从未应对过小孩,小孩光溜溜的坐在草地上,三人大眼对小眼,一时无言。   醒林轻咳一声,道:“现在是不是该有个人把他抱起来”   天掷看着醒林,醒林回望,然后他犯了难。   “我也不会……”   话未落音,来时的巷子处,传来一阵尖声惊叫。   是方才那小二的声音。   醒林猛地看向天掷,天掷抬头不知在看什么,低头,他对醒林说,“是自家人来了。”   自家人来了,晦朔山的人来了。   那这个镇子便完了。   醒林怀里抱着那光溜溜的小孩,跟在天掷身后,两人慢慢行走。   两边路上本就寂寥无人,偶然见到一两个,俱躺倒在路边,被撕咬的体无完肤。   醒林的唇颤了颤,几次欲叫住身前的人,可他忍住了。   他可以救下一个镇子,可他救不下下一个镇子,下下个镇子,下下下个镇子……   除非……他悄悄看向身前的黑衣人。   醒林垂目不看路边的尸体,可是一阵尖叫却往他耳朵里钻。   这次不是尸体,是活生生的人,是还活着的人……   醒林无法闭目塞听,他抬起眼。   那游尸抱住欲咬地不是别人,正是那茶馆的小二,游尸此时已垂下手,僵硬而卑微的退到一边,为天掷和醒林闪路。   醒林脚步一顿,对天掷道:“等下,这不是刚带我们来的小二哥嘛。”   小二吓得没了半条命,临死前游尸却收了口,为两个年轻人侍路两旁,小二哥便了然,自己眼前这两人绝不是凡人。   他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嘶喊着求二人救命。   醒林问他:“你会抱小孩吗?”边说冲他眨眼,   那小二是个灵光脑袋,不会也要说会,何况抱小孩有什么难的,他趴在地上磕头:“会会会会会,我会!我会!”   醒林拉他起来,将小孩随意递给他,怕拍手,对天掷道:“这人带回去,我要了。”   天掷在外人面前不爱说话,他不语,手下人一律当他默认。   醒林微笑,回身问那小二,“你叫什么名儿?”   小二答:“我叫小金,金银的金。”   醒林愣住,过了一会才答:“这个名字好。”   从小镇回来之后,天掷再提下山之事,醒林总是兴趣缺缺,不过秋冬将至,况俗世间的风景确实看头甚少,况且,他秋冬总是身体不好,因此天掷很能体谅。   这一日,秋叶落尽,天掷从外归来,刚至忘月窟前,便   听到一阵小儿的欢呼高喝声,一个矮小的人影边跑边笑,这便是那日醒林从镇上抱来的小孩,来时看着小小一团,不言不语,未曾想没过一个月,这小孩叽里咕噜讲个不停,口条极好,大家才知,原来他已四五岁了,只是饥一顿饱一顿,仿若三岁的个头。   这小孩天不怕地不怕,来到这妖魔窟里反而如鱼得水,见过的无不啧啧称奇,暗地里道许他天生便是个邪性种子。   小孩跑在前,遇见天掷嘻嘻一笑,不躲不避,笑面迎他,天掷看他一眼。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少年,还穿着一身蔽体破衣,见到天掷后,往后退了一步,扑通一声,不受控制地瘫跪在天掷眼前。   他来了许多天,早把前事后事摸透,也知自己逃过一劫后竟意外来到妖魔窝里,而那日自己偶遇并搭救自己的人原来竟是妖魔窟的魔头们。   天掷连一个脸色也未赏给身后的小金,他径直来至忘月窟中。   穿过一个岔口后,他放轻脚步。   自从忘月窟中史无前例的铺上一袭草床后,醒林这般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人,几乎是长在了床上,秋冬又至,他更懒了。   天掷来时,只见他刚刚坐起,左手正揉着眼,右手撑着草床,衣衫松垮的挂在身上,右肩露了出来。   一片莹白细腻的肩头,好似能发出淡淡的微光,他的耳边有几缕碎发,侧过脸,碎发划过肩头,他露出眼角与眉梢,在一片欲醒未醒的春色中,美得那样惊心动魄。 第十六章   醒林侧着脸,察觉不远处有人,他猛的抬眼,对上天掷的目光。   他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坐直,手上慌忙系好衣服。   然后他回头,看天掷还未动。   “天掷。”   “天掷!”   “……嗯。”天掷被叫醒,怔怔的看着他。   醒林笑容中藏着一些僵硬,“你来了怎么不出声。”   天掷不由自主坐到他身边,“我……就想看看你睡了没。”   他二人坐的极近,天掷看着他,他悄悄打量天掷,然天掷并没往前一步。   天掷记得他说的话,恐他生气。   此刻,魔尊万斛龙从忘月窟前经过,他刚从外归来,二长老侍奉在侧,迎面撞上一小儿在掘地玩土,他奇道:“这是谁?”   二长老在后答,“这是少尊主与守灯人下山时,守灯人从外带回的小孩。”   魔尊觉得这话奇怪,少尊主与守灯人?下山?守灯人说带回就带回?   他再往前走,迎面又是一个穿着破烂的少年,跟在那小儿后面,他以为是前些年从外掳来的守灯人的备选们,没想到身后二长老幽幽地说:“这也是守灯人从山下带来的。”   万斛龙脚步一顿,往忘月窟大步而行,二长老看他那去向,在身后忙说,“尊主请留步,少尊主和守灯人在里面……”   万斛龙回头,二长老笑的愈发暧昧。   二长老道:“若魔尊想见少尊主,还是……还是让属下先为通传吧……”   洞外传来了二长老请天掷的声音,打破了洞内的尴尬。天掷对他一笑,转身离去,醒林也笑笑。   天掷走了,他松了一大口气。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开始怕他。   他在魔窟两年多,竭尽全力,守着一条危险的边线,如今,天掷真的长大了,花言巧语怕是难再糊弄他……   醒林捂着刚裸露的肩头,那里似被一道目光灼伤了。   他呆坐了一会,无法可施,慢慢走出洞口——天掷半日未回,他不禁担忧。   洞外,小孩一见他,便捏着一个比他手掌还大许多的血蛭,跑到他眼前,他有些不好意思,一张脸红扑扑的。   他喜欢这哥哥,十分温柔,十分爱笑……还好看。   他将最肥大的血蛭递给这个哥哥,“给你。”   醒林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点着那挣扎的血蛭问他:“我的乖乖小哥!你从哪淘来这些东西?”   小孩眼中露出极兴奋地神情,他压低声音道:“魔尊来时带来好些,我偷了一个过来,剩下的都在那养尸阵里了。”   他羞涩地说:“你要是喜欢,我可以爬进去再……”   醒林一见这东西便浑身发冷,挥手止住他的话头,侧着眼不去看那东西,“不用不用,你快拿走自己玩吧。”   小孩有些失落,不过他好得也快,转身便拿着那玩意,一颠一颠地跑了。   醒林捂着胸口,望着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背影远去,这么小的年纪居然敢爬那养尸阵,自己从娘肚子爬出来的人都是这么骨骼清奇吗?   醒林心中别有忧虑暗自生,千万种愁绪化作一声叹息,无法吐露,只能堵在他的胸口中。   那一年深冬,他心事沉沉,咳了个惊天动地,日日躺在床上,侧着身子,露出一副消瘦的轮廓。   那日,他躺在床上,在迷糊中感知到一道目光映射在自己脊背上,他慢慢睁开眼睛,极力控制住呼吸,却没有动。   他不敢动。   似是处在饿虎饥狼目光下的人,略动一丝,便引来噩运。   那身后的人,缓缓走到近前,手指欲要抚在他臂上,在只剩一寸时,堪堪停住了。   顿了一会,一片幽暗的火光中,醒林清晰地听到身后人的呼吸声。   那人犹疑了一会,却没有舍得走开,极轻地,极静地上了草床,躺在他的身后。   静默许久,那人的指尖似乎划过自己的脊背,醒林一瞬间后背的毛孔齐齐炸开。若在平时,身后的人定能发现异样,但今日不同,那人呼吸略有些急促。   醒林手心蜷缩,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同时在浑身麻痹中,听到那人的喘息声越来越重。   那人似乎有些轻微且克制的动作,醒林的后背能感知到那炙热的身躯,耳边是难耐的喘息,身下的草床传来簌簌的轻微晃动,他二人身上无一贴合之处,但醒林知道他们从肩,腰身,胯,大腿……几乎要融到一起。   醒林不仅闭上双目,还几欲封住双耳,把自己砸晕在这草床上,他在苦苦煎熬中,听那喘息声越来越近,越来越热。   终于,身后那人要哭似的轻哼一声,紧紧抱住近在咫尺的身躯,他在颤抖。   醒林如遭电击,他无法在装睡,豁然打开抱住自己双臂肩膀的手,狼狈地落荒而逃。   他竟真的逃了出去,身后的人并没有追。   他一口气跑到当年他走累了不肯再走,并要天掷背他的那片大白石板处,撑着腰大口呼气,大口吸气,盘腿坐在那大石板上,他心绪混乱,目光发直。   一直呆坐到落日十分,那年弦望海涨潮后忽然多起来花哨鱼群,一批一批被打上岸边。   这种鱼晦朔山上的人都不认识,这是符合常理的,对岸东南海边的渔民也不会认识。   因为这是东北海边才有的鱼,东山派的坐落在夕照湖中,夕照湖通海,这种鱼儿是最常见的。   嘴大贪吃,腹大存食。   他找到其中最大的一条,接近一臂长,醒林面无表情,从袖中拿出一截小刀,那小刀平平无奇,只是刀鞘处镶着黑炭,用小刀划开鱼腹,他取出那里面的小油布卷。   那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吾等十二人已将宝器练成,但俱伤元气,需一二年间调息,待吾等伤好,汝便行动,相聚之日,指日可待。   醒林将油布卷紧紧握在手心里,相聚之日,指日可待……   他回头望向晦朔山暗沉沉的山头。   再过一二年,他终于可以离开这里。   他拿出一条极小极细地油布卷儿,倒拿小刀,用刀鞘的尖头黑炭在那布上,写下三排小字:今日发现,断情绝欲水对我无效,敛仙丹或许抑制其药性。   写毕,他抓起最大的一条活鱼,将那油布卷儿放在那鱼儿嘴边,那鱼大嘴一张便将油布卷儿吞下。   醒林将他远远一抛,扔进大海。   这种鱼一路直行,触岸而返,东山派弟子幼年时无不玩过鱼肚传书的游戏。   那一年弦望海水涨到山腰,天时地利人和,醒林又开始玩起这种游戏。   他传了一封鱼书后,并没有回忘月窟,枯坐在大石板上,他的心绪如一波又一波的汹涌海浪。   只要再忍耐一二年,他便能回到家,回到正常的“人”群中,那里有暮光轻笼的东山派,小舟摇橹的夕照湖,还有热闹非凡的帝都,雍容盛大的玉房宫,那里人世秩序井然,没有无缘无故的肆意虐杀,不会因弱小随时命悬一线,不用费尽心机罔顾尊严的攀附强者……那里才是一个安全的世界,那里才是人间。   十二掌门的宝器练成,他终于可以行动……到那时,醒林望着身后晦朔山连绵起伏的黑色轮廓,到那时这个不人不鬼的世界,这个杀人如麻的魔鬼窟,这个祸害无数生灵的巢窝,这个盛放着幽魂灯安静洞穴,这里恶贯满盈的人们,这里曾给他庇佑的人们……就不复存在了吧,   醒林垂下眼眸,躺倒在石板上,看着山影从浅黑变为深黑再变为浓黑,又从浓黑变为深黑,再变为浅黑。   原来黑夜是这样的漫长。   醒林起身,敲打僵硬的四肢,慢吞吞地复朝海岸走去,凌晨时分,又一批色彩斑斓的鱼儿搁置在岸,他低头瞧了半晌,选中最肥美最花哨那一只,剖开,果然又是一个油布卷儿。   上书:胡争如一再追问救他之人的细情,可否告知,待尔答复。   醒林捏着这个油布卷儿,视线落在涌来又返回的海潮上,发了半晌呆。   然后他写下两个小字。   不必。   像他这样不堪的人,不必告诉世间任何一个人。   他把鱼儿放归大海,一步一步走回深山。   往日走上半日的路途,今日在恍惚中,似乎没几步就到了。   醒林进了忘月窟,走过两道岔口,又回到荧荧烛火中,只是他没想到,天掷依然坐在那草床边,垂着头纹丝不动,不知已呆坐了多少时辰。   他听见声响猛地抬头。   醒林猝不及防地与他四目相对,微光一闪,他似乎看到一对泛红的眼眶。   天掷的唇微微张开,却说不出话,他错了,他知道自己冒犯了心爱之人。   在深深的黑暗中与偶尔的荧光中,二人一坐一站,相顾无言,俱无动作。最后竟是醒林猛的转身,他似是忍受不了了。   天掷心中发慌,快走几步,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他,低声说:“你不要生气,我……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这几句话像是有重量般,压的醒林承受不了,他拨开紧箍他腰身的双手,扶着洞口的山墙,无数东西堵在他心口,堵得他心口发酸。   他回首,天掷还站在原地,面庞是那样的年轻青涩,眉眼清淡而好看,只对他闪着赤诚的光,只对他。   他回首对着冰冷的山墙,在一片隐痛中,一个声音问他,这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怕被打 忐忑 第十七章   山墙坚硬,有细小的黑色棱石,泛着粼粼光芒,棱角尖锐幽冷,若把额头狠磕上去,三下五下必会血流满面。   醒林克制地深吸一口气,收回漫无边际的思绪。   他咬牙,对身后的人说:“不是你的错,也许是我……”   他终于能转过身,面对身后的人,他用目光细细描绘天掷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   这般动人心魄的美,不知可否长久,也许一两年后……   而他还什么都没有经历过,被自己骗的这样惨。   他的心中悄然升起一个念头,他看着眼前懵懂的不知事的年轻人。舌尖绕了几绕,一句话脱口而出,“牲畜之欲也是人的本欲,压抑它也是不可的……不对着心爱之人便不算亵渎……”   天掷第一次听到崭新的歪理,疑惑的歪着头。   醒林咽下唾沫,心里擂鼓一般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也是这一年的深冬,魔尊的“宝器”也练成了,凶尸们互相厮杀,犹如大蛊吃小蛊,许久之后终于淬炼成功。   刃出于火,故曰淬。   这也是魔尊的一把好刀。   晦朔山上下为庆此事,在忘月窟外的空场上打起草台子,往年台上只设两把破椅子,今年二长老观望少尊主的面色,预备了三把,可是揣摩着魔尊的意思,又改回两把,他把那一把多出的椅子,随手扔在台下。   天掷从未留意过此等小事,连着三日,晦朔山不见天日的大小魔头们纷纷从洞中走出爬出,聚在草台下高呼魔尊名号,众人奔走笑闹,举着破碗,美酒不知从何处得来,浓香醉人,如流水般一坛接一坛传递过来,天掷本来拿着小酒坛正在默默畅饮,只是他感到有些怪异,回首寻找,发现醒林独自站在台下,与自己分开两三丈远,他毫不思索的走下台,执手将他牵上台,四下里找了找,瞧见二长老丢在草丛中的椅子,跳下台,拿了那椅子,往回走,上了台随手放在自己的椅子边,与自己紧挨着。   如此台上便有三把椅子,两把椅子各占中央左右,但相距甚远,一把椅子贴着其中一把,亲密无间。   魔尊持着酒碗,余光却飘了过来。   天掷从不把师傅指点修为之外的话放在心上,何况近年他修为猛进,无人能教导他。   这几年与仙门大战,他的恶名在仙门与百姓中如雷贯耳,打响了招牌,万斛龙却既不见其人,又不闻其名,外界如今渐渐将小魔尊唤作魔尊,将魔尊唤作老魔尊。   甚至年青一代中只知天掷一手遮天,举世无人能敌,,却对其师尊不甚了了,也不感兴趣。   寒冬已至,天暮欲雪。   醒林安然的坐在那椅子上,天掷的不以为意,万斛龙的偷偷窥测,底下人对他逾矩而坐的暗地不满,他似是统统没瞧着,默默端着手里酒碗,轻轻啜饮。   小金从台下到台上,依次斟酒,他衣衫残破,弯腰时露出一截光洁腰身,行走时白皙的腿若隐若现,无数双手从他腰间腿上抚弄过,而在凡间久经沙场的他木着一张脸,全不放在心上。   能活着就好。   醒林手里举着那酒碗把玩,看着他由远到近,忽而,他恍惚的一笑,俯身在天掷耳边轻言了一阵。   天掷的眉头轻轻拧起,他望着与自己离得极近,呼吸相撞的醒林,眼神里有质疑,有不安,还有一些……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   小金转了两圈,身后尾随着两三个人,前后堵住他,将他挤在两具身躯中间,做尽那猥亵事,小金好不容易推开了二人,跑到天掷与醒林眼前。   小金早得了醒林的授意,他望着天掷,天掷注视醒林。   醒林饮着酒,他仿佛是醉了,对天掷点了点头,迷幻、含混而轻微的一笑。   然后他转开眼眸,注视前方妖魔乱舞的婆娑世界,他最后的余光里,小金上前拉住了一双手,并带走了他。   台下的人轰然大笑,纷纷现出“原来如此”的神情,也无人敢再打小金的主意。倒是魔尊与二长老等人面含诧异的望向他,不过二人略一思索醒林身上的细情,也就释然了,反而在心中暗道他懂得拿捏人心,安排进退,是个人物。   醒林一番阴差阳错误打误撞,反而在其他人看来才是正理,不过此刻,他浑然不在意其他人如何想法,他只是一口一口啜饮美酒。   雪终于落了下来。   他想,天掷是一张白纸,生杀予夺之事一贯由他师尊与二长老等人从小教导到大,他从小浸润在这魔鬼窟中,早已与常人想法迥异,何况……醒林撇了一眼,台下的群魔乱舞,但凡自己只要露出一丁点教唆的意思,恐怕立时就要被这些人化作齑粉。   醒林接着啜饮,但是在大事之外的私情上,他是很听自己话的。   他……他是很乖的……   雪越下越大,魔尊不知何时早已离席,台下的妖魔鬼怪们也已散场。只剩他歪坐在椅上,一只手拿着早已空掉的酒碗,似是一尊不会动的雕塑。   从天暮到天亮,他的肩上腿上落了四五指的厚厚一层雪。   初时以为忍一忍便过去的冬夜,多年后午夜梦回,依然铭心刻骨,冷的心肺都冻坏了。   一梦忽而到今日。   玉房山高处的冷风吹断了他的遐思,众人围着他下了剑,停至玉房宫大殿前。   此地是仙门百家堡垒中的堡垒,荀令萼在玉房山中丢了,虽令人心惊,但玉房山绵延数里,外围不好把控,玉房宫不同,这里弟子数千,层层仙阵环绕,莫名令人安心——若在这里也出事,那也不必躲了。   郭不贰等人早候在殿前,她也是沾了还生树叶的人,被叮嘱不许出玉房宫半步,故而只能在此等待。   郭不贰见他全须全尾的回来,忙快步迎上,走近后轻轻皱眉,问道:“你怎么了,面色这样难看?”   李师姐朝殿前众人解释昨日里他与夏百友的一场乌龙,郭不贰点头,“原来是受了伤,所以颓败至此,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抓走了一回呢。”   醒林朝她一笑,目光却望向身前,玉房宫格外巍峨高耸的大殿屋顶。   这是他第三次来玉房宫。   此次依然是暮春时节,他来时见青山依旧,浅绿叠着深绿,只是如今这片绿海中随处藏匿着危险,白日里安详静谧与往年一般无二,夜晚妖魔鬼怪横行肆虐,数千弟子晚间不眠不休与其对战,一刻不敢懈怠,平静的林海之上,冒着邪烟。   若前两次的玉房宫是晴空万里,那么今次则是暴雨前的阴霾天空。   甘棣华点了各家精要弟子并郭不贰与醒林这两个涉事人进了玉房宫的大殿。   郭不贰在红云教内资历虽不算最高,但凭借高超的修为稳居教内第一人,连李师姐也要逊色三分。   今日显然是有要事相商,点了郭不贰去,李师姐自然便不去了。   玉房宫大殿内高耸着十二根浮云大柱,上设高台横榻,下面正好两溜十二张椅子,如今横榻虚位,榻左处设一椅子,一名老者端坐其中,这是玉房宫的二师叔,掌门不在期间,一切事物暂时由他代理。   甘棣华坐了左边第一的位子,下面依次坐了,夏百友代替荀令萼,坐了右边第一把椅子。   二师叔是个粗豪之人,他只认得荀未殊,知道这是东山派最拿的出手的弟子,且稳妥可靠,在派内一向管事,见他不坐,便唤他坐下。   二师叔既是长辈又是主人,他开口安排了,荀未殊犹豫一下,与醒林对上目光,醒林站在甘棣华身边,轻轻转开了眼,没有过去强坐。   二人之间有些不尴不尬,荀未殊到底还是坐在第四把椅子上。   甘棣华忙唤了小师弟过来,低声道:“在我身旁加设一把椅子。”   师弟们不知内情,他们按上面意思,只设了十二大门派并二师叔的座椅,如今听说吩咐,忙加了一把。   甘棣华转身对醒林道:“你如今情况特殊,最好日日与我在一处,不要独自出宫。”   醒林与他并不熟稔,倒是听闻荀未殊与他关系不错,如今他对他悉心照顾,醒林倒是有些意外,低低“嗯”了一声。   十四人俱已落座,醒林环视一周,这大殿中随意一人都比他都比他修为高——连夏百友都远胜他。   醒林顿时气短,委顿在整齐的十二张椅子之外的单座上,感觉在一水的仙门名家精要之中,自己像是个添头。   大殿上,二长老指着其中两家,沉声道:“你们才走了半日,咱们又出事了,他们两家的大弟子也不见了,我已派了几队人马在外搜索,还未有消息。”   刚回来的甘棣华、夏百友、荀未殊、郭不贰等人俱是一惊,两三日间丢了四个人,还丢的这样诡异,这消息若是流传到众多仙门中,怕是要引起一股人心惶惶的暗浪。   甘棣华道:“这事十有八九是魔窟所为。”把这两日之事,并白蟾宫失踪,郭不贰与醒林身上莫名出现的还生树叶,自己与夏百友追踪那身带金蛇项圈之人的事又说了一遍。   二长老听完甘棣华的禀告,猛地站起身,在台上来回踱步,他抚着胡须的手微微发抖。   醒林十分理解他,就当年天掷与魔窟的名头,搁谁谁都得抖搂。   二长老抖了半天,强自解释,“不会,以那魔尊的做派,他若有甚想做的,直接一人杀上来便可,绝不会费这么大功夫。”   甘棣华道:“是不是那魔尊所为,只需等一两日后,师尊他们从晦朔山回来,便可知晓。”   他接着道:“不过愚弟子几个商议后,并不认为是魔尊死而复生,重新兴风作浪。能调动千鬼百魅,搅乱仙门百家,却手段迂回,喜深藏不露的,师叔想会有谁?”   二师叔抖着胡子,目光发直,“是那守灯人!”   十二张椅子上的人俱跟着点头,醒林打量台下深信不疑的众人,台上咬牙扼腕的二师叔,有心想为那可怜的守灯人仗义执言,但察言观色,噤了声。   他看看自己空空的两手,单薄的身躯,低到忽略不计的修为,一遇到危险只能尴尬的依仗同辈人保护的“添头”身份。   他揣上手,有苦难言。   我真的搅不动你们仙门百家,你们放过我吧。   何止是搅不动你们,在场的随便一个我都打不过!   夏百友急道:“晚辈曾听师尊说过那守灯人的一二事,此人十分阴沉可怖,与这次的幕后黑手行事作风倒是契合。”   “可怖”?醒林摸了摸前胸,被夏百友一掌打断的肋骨开始隐隐作痛。   荀未殊附和,“晚辈也这样想。”   醒林横了他一眼:你想个屁。   郭不贰皱着眉头,忧心忡忡:“他既不动各大掌门,也不动各门各派的长辈。单挟持我们这些年轻后辈要做甚?我与醒林师兄许也被标记了,恐怕下一个丢的便是我俩。”   她眉头深锁,望向与自己同系一条绳上的醒林,众人的目光也或多或少的落在他二人身上,有困惑,有同情,有担忧。   醒林揣着双手,心如死灰:我并不想绑架我自己。 第十八章   二长老一拍椅子,咬紧牙关:“管他守灯人复生也好,魔尊重现人间也罢,咱们仙门百家不能怕他,拿出咱们五年前大杀魔窟的气势,再灭他一回又何妨。况且咱们多说无益,目前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只能小心防备,等掌门察看那忘月窟法阵回来,咱们便可知这背后的大佛到底是谁了。”   众人一想也是,只能如此了。   二长老接着重申夜里杀妖除魔不可单独行动,以后必须三人以上结伴而行。   他挥挥手,示意自己交代完毕,看众人心绪难安,各自低声私语,随手招来一个木木呆呆的小弟子,令其给这十几位精要传饭。   玉房宫弟子俱在大餐厅吃饭,但掌门并几位长辈惯在大殿后的后厅用餐。   此刻,大殿内十数个人自然要在后厅摆宴了。   手段迂回,深藏不露,阴沉可怖的幕后黑手醒林,眼睁睁看弟子捧着椅子鱼贯而入后厅,不多不少,又是十三把。   他自嘲一笑,起身悄悄退出大殿,殿外长廊、院落,习武场、门楼俱空无一人,他抬头瞧瞧日头,正当午间,幕后黑手决定立刻赶往大餐厅,或许尚能混上一餐。   大殿的后厅,重重轻幔被收起,十三把椅子围着圆桌摆好,众人一边私语,一边款步行至桌旁,落座前纷纷谦让,甘棣华想起醒林,在人群里搜寻,早已没了他的身影。   醒林一路紧赶慢赶,到大餐厅时,数十条长桌长凳都挤满了人,他从人缝中取了餐,回首想找个空地坐。   东北角上,一簇簇碧衫玉冠正在埋头苦吃,他端着碗过去,小九先看到他,给他腾了个地方,同时低声道:“师兄,坐这里。”   醒林听他这恨不得夹尾巴的调调,回头一看,果然,一群紫衫银冠的紫极观弟子大大咧咧占据了身旁几条长桌。   两派的前尘旧事多年恩怨,说也说不清,往上数东山派也不算占理,故在紫极观面前总是一副腰杆挺不直的模样。   他心中叹气,默默坐下。   餐厅两条长桌拼接,能容纳三四十人围坐,他们不远处的那一头聚集了一小撮紫衫银冠的紫极观弟子,一小撮白衣素冠的玉房宫弟子,一小撮红衣朱果钗的红云教女弟子。   他们边吃饭边低声讨论些什么,醒林侧耳倾听,并不是紫极观偷偷诽谤他们东山派,而是……   红衣朱果钗的女弟子悄声道:“……这些事,你们听了一定要保密,不许再往外传。”   一白衣素冠的弟子道:“师妹放心,没想到你们一路赶来这样坎坷,这还是在帝都城外,玉房宫辖制下,那妖人就敢……”   紫衫银冠的弟子轻哼一声:“魔窟中人有什么不敢,据说当年,魔尊独自一人便敢迎战十二掌门。”   红衣朱果钗的女弟子道:“其实现下还未证实一定是魔窟死灰复燃,但百家仿佛已认定必是他们。”   紫衫银冠的弟子道:“你看看每夜玉房宫外那阵势,除了魔窟还能有谁?”   白衣素冠的弟子道:“说到此处,昨夜山中的妖魔忽的少了许多,我与四五个师兄才猎杀了一只游尸。我心中不安,总觉得那魔窟要搞大事了。”   另一个白衣素冠的小弟子轻声道:“方才我在大殿外侍奉,你们猜怎么着——”   他手指竖起,指了指上空,“上面人说是那魔窟的守灯人死而复生,出世兴风作浪了!”   有人道:“那守灯人没死?”   也有人道:“守灯人是谁?怎没听过。”   还有红衣朱果钗的女弟子想翻白眼又不好翻,矜持的说:“我们李师姐前日便猜到了。”   接着又是一片混乱的交头接耳,守灯人这几个字不时蹦出来。   一白衣素冠的弟子轻声道:“若是那劳什子守灯人出来作乱,那他绑走几个师兄做什么?”   红衣朱果钗的女弟子道:“听说多年前,胡争如师兄也被老魔尊绑过,或许他有样学样,也想炼造凶尸?”   “可自从凶尸作乱后,各家术法皆专研此道,早就不再惧怕凶尸了。”   “谁知道呢?”   “相传魔窟除劫持活人外,还将东南海边洗劫过不知多少遍,你们想东南海边多么富庶。”   “这个我听老人讲过,据说那忘月窟里金砖铺地,珍珠作帘,鼎飘麝脑,屏列雉尾,床是千年古玉,翡翠玛瑙到处镶嵌,金银宝器,古董玉瓶随手乱放,奇珍异宝数不胜数,随便一件都可值亿万!那真是金光世界,珠宝乾坤!”   饭桌上静了下来,一群二十上下的年轻人被那奢华靡丽的场景震撼,久久不能言语。   紫极观一向富庶,观中人也最傲慢,弟子最先醒悟,恨声道:“这都是民脂民膏,魔窟踩着多少人命才能这般骄逸淫乐。”   还有人嘿嘿一笑:“说起来,你们可否听过守灯人与魔尊的传言。”   “怎会有人未听过,大街小巷早传遍了……”   “什么传言?什么传言?”   终于谈到此话,醒林捏着筷子的手顿住了。   “据说忘月窟里那玉床温润莹白,皮肤白皙细腻的人躺在玉床上,与其相互辉映,别是一番动人景致,那魔尊与守灯人日日厮守在忘月窟里,一天十二个时辰在床上饮酒作乐,日夜宣淫,几乎没个下床的时候,那守灯人身上就很白……”   “人说那守灯人长得极美,而且很有些妖媚手段……”   “还有人说,那守灯人就不知什么叫羞耻,不论多少人在旁,青天白日下就与那魔尊亲吻狎昵,宽衣解带……”   饭桌上再一次静下来,年轻的弟子们纷纷红着脸陷入沉思。   夏百友在后厅摆宴时,未见到醒林人影,草草吃了几口,便出门溜达着到处寻他。   如今他站在这群弟子身后,静静地端着一碗白饭,已然听呆了。   红衣朱果钗的女弟子满面通红,强自争辩说:“我们师姐说,那守灯人皆需守住童子身,否则是不能在灯前侍奉的,还有性命之虞,你们莫要信坊间污七八糟的传言……”   一男弟子幽幽接口:“那又怎样,童子之身也可做许多事的……”   此话一出,饭桌上第三次陷入谜一般的沉默。   醒林犹如痴呆般囫囵着吞饭,一颗颗完整的米粒众志成城的堵着他的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半碗饭下肚,胃里像是装着个翻江倒海的孙行者,硬邦邦硌得他难受。他忍无可忍,一把放下碗筷,走出大餐厅。   大餐厅外的走廊上,有风徐徐吹来,醒林缓缓呼吸吐纳,稍缓了胸中憋闷之感。   一人站在醒林身边,正是吃了两顿都没吃饱的夏百友,他,是一位在花花世界中游走的纯情处男,从来都是怂人动嘴不动手,只在嘴上过风流瘾,虽然对龙阳之事略有耳闻,但从未细究过,刚醒林离开餐厅那一小会功夫,他不知又听了什么猛料,如今整个人深沉的伫立一旁,痴望着远方,半晌,他吸了一口气,憋了一肚子话欲对醒林倾诉。   “醒林兄,你说这两个男子是怎么行……”   到底是名门正派□□出的弟子,他说不下去了。   “这不是罔顾人伦么,不恶心么。”他细想了想,十分不解,接着道:“下……下得了嘴么……”醒林仿佛到处躲避依然被逮着扇了几个巴掌一般,木然道:“谁知道呢。”   继而他醍醐灌顶,一拍脑门道:“醒林兄,你说,他绑走我们几个师兄,是不是因为瞧上了师兄的美貌!”   醒林被问的心烦意乱,咬着后槽牙道:“不是的,你别瞎猜了。”   夏百友流露出一脸高深,“醒林兄你不是他,你怎知不是,那般癖好异常的人,谁说的准会做出些什么事。”   他还道:“我瞧你就细皮嫩肉的,且也沾上那诡异的叶子,说不定他就是看上了你。”   醒林咬牙:“那郭师妹呢,她可是个女子!”   夏百友恍然,“对,也是。”   醒林疲惫地道:“别乱猜了。”   他深吸一口气,搓搓脸,振作起来,将心中一直想问的话问出来:“夏兄,你说你和甘师兄那日遇见的宵小,身上佩戴着金蛇项圈。”   他忽然问金蛇项圈之事,夏百友有些莫名,道:“是的,怎么了?”   醒林道:“那金蛇项圈不是守灯人之物么,你见到的那人身形如何,是胖是瘦,身高几尺?”   夏百友想了想,“较为瘦小,身形矫捷,大概有这么高。”他在醒林鼻子处比了比。   醒林脑海中急搜索晦朔山中可有此号人物,答案是没有。   他心中沉甸甸怀揣了许多事,只有他知道世人皆猜错了方向,这一切并不是守灯人所为,而那魔尊也已复生,就在人们身边暗自徘徊,这是这两件事他都不能说。   这世上见过魔尊且还活着的人就那么几个,他从哪里认得魔尊的呢?   本次事端必然是魔尊所为,只是他所欲何求,纯为报复仙门么,醒林心中不能确定。   夏百友一拍手,道:“这守灯人在魔窟中,论神秘可排的上第一人,现如今还有人搞不清他是男是女,也无从未人知他姓名。”   相隔一臂之距的醒林垂目盯着二人眼前的栏杆。   夏百友道:“魔尊师父名叫万斛龙,人尽皆知,这魔尊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那人的身影常年霸占在醒林的脑海里、梦里,然他的名字,数年来,醒林在人前抑或人后都从未提起过,像是淤泥深处一个沉年的秘密。他嘴唇微张,舌尖轻轻打转,送出两个字:“天掷。”   夏百友道:“啊,对!天掷。醒林兄,我曾听师尊说魔窟内乱有些蹊跷,那意思,似乎与咱们仙门有些干系,你说这守灯人是不是要为他报仇?才绑了咱们仙门弟子。”   “相爱的两人,其中一方为人所害,另一方却死而复生,那他醒来后最大的念想是什么,必然是手刃仇人啊。”   夏百友为自己的猜测略有些激动,余光瞧道醒林,他诧异,“醒林兄,你怎么了?哪里不适么” 第十九章   醒林揉着额角,牙关里挤出两个字,“我无事。”   他心绪纷乱,“夏兄莫要乱猜了,魔窟之乱与仙门有干的话,也切勿再提!”   他睁开眼,尽力将那些扰乱心神的话丢到脑后。   他注视着夏百友,夏百友虽是紫极观的弟子,却为人潇洒随和,丝毫未染紫极观自视清高的风气。   他道:“总之,你这几日要额外小心,最好不要再出宫走动。”   夏百友笑道:“醒林兄你关怀我,我自高兴,但是如今妖魔围山,数千弟子每夜在外奋战,我岂能自己留在宫中?”   醒林苦笑一声,未等他说话,一白衣素冠的弟子从长廊尽头快步跑进大餐厅中。   醒林二人隔着门,看那人喘着粗气,朝餐厅内熙熙攘攘用餐的人群大声道:“都别吃了,胡争如师兄来了!”   餐厅中细琐纷杂的声音停顿,接着嗡的一声,人声喧杂起来。   胡争如,这位镇九门的大弟子,榜上只排第三名,但是,他骁勇善战,忠肝义胆,宅心仁厚,数次救助百家弟子,在仙门新一辈中,声望与甘棣华不相上下,甚至有人更欣赏他舍生忘死、兼济天下的胸怀,   数年前,在仙门与魔窟第一次大战时,玉房宫与紫极观弟子被困,是他出手解救,结果自己却被魔尊所擒,在养尸阵里受了近两年折磨,没有死在那里,没有变凶尸,最后竟全身而退!从那之后,他成了仙门中一号传奇人物,再有仙门与魔窟第二次大战,他战功赫赫,很有作为,且无论是哪路弟子遇到急难之事,他总是全力援助。   榜上前几名风云青年中,有人不齿于荀未殊的身世,有人不屑于荀令萼的脾性,有人不爱甘棣华的中庸,但是,唯独对胡争如,甚少有人不服气。   大餐厅里有人问:“胡师兄不是和师尊们一起去了晦朔山么,他怎么今日便回来了,师尊们呢?”   来人摇头:“这我可就不知道啦,反正胡师兄是自个来的。”   大餐厅里传来一阵惊疑之声,醒林与夏百友对视一眼,夏百友用口型问:“走?瞧瞧去?”醒林从善如流。   餐厅里偶尔跑出几个弟子,他们呼兄唤弟一起偷偷看胡争如去,醒林与夏百友二人混在他们中间,跟着去了。   几小撮人刚跑到前院侧殿的长廊上,正好瞧见远处的二门大开,甘棣华等十几个精要弟子前后簇拥着胡争如大步流星的向大殿赶去。   几小撮人做贼似的分散开,从各个方向悄悄贴近大殿。   玉房宫的大殿中,胡争如眉眼肃穆,他带来一个消息,忘月窟法阵未破,但封印在窟中的魔尊尸首不见了。师尊们已赶往小鬼岭,那里镇压着魔窟的残兵败将,若那里无事便加固封印,不过想来或已晚了。便遣胡争如先来传令:魔尊恐已死而复生,玉房宫聚集的百家弟子务必小心,近日请诸位师叔先在宫外加设法阵,守在宫内静等他们归来。   师尊们终于将醒林想说又不可说的话下令传达,醒林一颗心落了地。   方才还猜测是守灯人作乱的几撮窃听弟子显然被这消息震傻了,他们悄悄离开大殿,飞奔向大餐厅。   醒林与夏百友又听了一会,大殿中二师叔将弟子接连失踪之事告知胡争如,胡争如低首皱眉,双方议论了一阵,二师叔对胡争如十分关爱,殷切嘱咐他长途劳累,快些休息去。甘棣华等人团团围着他,前呼后拥地送他出去。   醒林与夏百友现在躲开也来不及,索性下了长廊,作经过状,见那一群人围着胡争如说说笑笑下来,醒林二人站在一旁,冲胡争如微微点头,算是见礼。   胡争如只识得榜上名次较前者,见路边有两位仙门弟子与他行礼,他也匆匆一点头,脚步未停,与甘棣华并肩而行,两人都皱眉说着话,似在谈论要紧事,一大票人浩浩荡荡的远去了。   夏百友不知从哪掏出一把扇子,“唰”的打开,叹息说:“真威风呀,长辈待见,同辈追随,来去都劳动甘师兄亲迎亲送,来往的皆是各大门派最顶尖的弟子。”说毕他瞟了醒林一眼。   醒林道:“各人有异,各人有命,各人有志,缘何我们夏兄今日也执着起来。”   夏百友哈哈一笑,收了折扇,“我没有执着,我是怕你执着。”   醒林一笑,未置可否。   二人无事沿着长廊缓步而行,未走多时,一阵风送来几句细语。   长廊的转角的那一边,有两个人在聊天。   其中一个道:“甘师兄今日对醒林师兄尤其关怀啊——”   另一个轻笑,“难道我对荀师弟你不关怀?”   甘棣华与荀未殊刚从胡争如处回来。   先前那荀师弟——荀未殊昂首笑道,“我与你相识数年,他与你却不过这几日才熟稔,如何能比?”   他抬着下颌,语带笑意,长腔拐了几个柔柔的弯。   醒林从未见过他家荀未殊师弟如此肆意散漫的模样,平日里他在东山派一向持重周全,连笑容都是揣摩着角度,争取上至师尊下至师兄弟人人喜爱。   醒林不禁听住了,拉着夏百友躲到一扇门后,今日第二次听墙角。   荀未殊接着道:“甘师兄自然该关怀我,但甘师兄也这般关怀令萼师兄,也这般关怀醒林师兄,甚至也这般关怀夏师弟,这就未免令人不虞了。”   另一个——甘棣华,噗的笑了,“我怎地仿佛闻到谁家女子埋怨情郎似的酸味?”   荀未殊一愣,撑不住笑道:“莫非我是瞧上了甘师兄而不自知?”   两人笑了一阵,甘棣华叹道:“你刚说这话,几年前令萼师弟也说过。”   荀未殊和甘棣华是在十年前办千英百绛榜时相识,荀令萼和甘棣华却相识更早,他二人出身名门,幼年成名,两派关系又亲密,当时其他门派一时之间没有出挑的新人,只有他二人并称双秀。   甘棣华叹息:“不知他身在何处,如今怎样了。”   荀未殊默了默,道:“令萼师兄是天之骄子,吉人自有天相。”   甘棣华知他不愿多说,紫极观与东山派不睦,其中有一半缘故,是因为叛观出逃的荀未殊母子,在紫极观弟子眼中,荀未殊是眼中钉中的眼中钉。   甘棣华心道:荀师弟也是命苦,偏偏他的尴尬身份在东山派中立脚也艰难,在醒林师弟眼中他也是眼中钉中的眼中钉。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荀未殊时,虞掌门带着他二人在大校场演练比试时的走位,虞掌门有事暂离,剩下他二人各自望天,谁也不和谁说话。   偏那紫极观在东山派旁边演练,紫极观弟子见他二人在旁,不知说了些什么,二人的面色都有些不好。   甘棣华远远看见了,赶紧来劝。   待他走近时,紫极观弟子已飘然离开,醒林也施施然站起来,拂袖而去。小小地荀未殊身边俱是空座,在拥挤的大校场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他上去攀谈,二人并排而坐,令荀未殊显得不那么亮眼。   由此,二人便熟识了。   甘棣华换了话头,指着他的手,问道:“你的手腕如今怎样,还酸麻么?”   荀未殊修习极为勤奋,练剑尤苦,长此以往,手腕便有些不堪重负,虞上清为他查看后,叮嘱他一日不可握剑超过一个时辰,他却常私下偷偷练剑,一点不知珍惜手腕。   荀未殊摸了摸自己手腕,道:“好多了。”   甘棣华轻叹一声,“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荀未殊一笑,朝他伸手:“不信你来试一试好了。”   他笑叹道:“师尊令我每日不可超过一个时辰,那怎么可能呢,我原来每日修习中拨三四个时辰练剑,现在已减至两个时辰,实在是无可再减了,修行中人每日连两个时辰的剑都握不够,恐怕我这第四的位置,下一次就该被人踢下去了,好师兄,我心里都知道,你可莫要在啰嗦了。”   甘棣华无法,道“你啊……”   荀未殊笑道:“甘师兄若心疼我,替我揉揉便可。”   甘棣华真个握住他的手腕,认真地按摩起来。   荀未殊也不挣脱,惬意的靠在廊柱上,由他揉着。   半晌,甘棣华低声道:“你啊,苦就苦在太执着上。”   荀未殊一晒,“谁不执着?”他向东一点头,道:“他比我还要执着呢。”   他说的他,并无前语,但是不远处门板后的醒林,却知道他在说自己。   旁边一起偷听的夏百友也觉得是醒林,非常莫名。   甘棣华点头,道:“你是看似执着,其实更执着,他是看似不执著,其实也执着。”   荀未殊低头认可,轻声道:“众生皆苦。”   荀未殊抬头,看着甘棣华,“关于我母亲和我师尊的风言风语一直未停止过,在我很小时,便有人唾弃我是掌门的私生子,但是……”   他注视着甘棣华,一晒:“这句话我只对你说……我自然不是师尊的亲子,我有父亲,我父亲是紫极观一个默默无闻的学徒,从前默默无闻,现在默默无闻,以后也将默默无闻,我却与他不同,我出身低微又如何?我有血性,有骨气,志向比别人高,耐性比别人强,比别人更能吃苦,也比别人天赋更高!”   他终于说出那句话,“我……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师尊的私生子!”   夏百友立刻望向醒林,醒林寂然无声。   荀未殊接着道:“——且我也知道,师尊也希望我是他的私生子。”   “奈何我不是。”   荀未殊望着遥遥无尽的廊柱,“我和师尊才是一种人,这是他不能说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 第二十章   夏百友慌忙再一次望向醒林,醒林脸上那隔着门板渗透的微光如水纹般轻轻摇晃。   甘棣华轻皱眉头,在他手腕揉捏,道:“这种念头对你毫无益处,忘了最好,这种话也不必再提……”   荀未殊一笑置之,未等甘棣华的话音落地,远处一个小弟子,跑来传话,“胡师兄请二位再回去一趟。”   甘棣华与荀未殊以为有什么未竟之话要说与他二人,便同小弟子偕去。   夏百友等三人走远了,才将醒林拉了出来。他手心里敲着折扇,清了清嗓子,道:“各人说各家话,大家心中都有邪妄之言,偏颇之念,若人小心收藏好了,大家就当不知道,若不小心听到了,大家笑一笑,也不必将他人的妄念当一回事……”   夏百友知别的方可,只是荀最后一句太伤人心。但他又不知如何化解,只能这样统而劝之。   醒林听笑了,他摇摇头——夏百友怕他伤心,难道荀未殊那些话,他是乍然才觉吗。   醒林抓住他乱敲手心的折扇,道:“既然不当一回事,又何需劝解,既然你劝解我,倒是你比我还把它当一回事了。”   夏百友看着他,他望着夏百友。   夏百友笑,望一望长廊,又望一望醒林,道:“倒是我拘住了。”   他拉住醒林,“走,去我屋里,我偷偷捎上来一坛好酒,春不散的,藏在自己卧室,还没敢请人喝呢。”   醒林道:“一坛?你当然不好意思请人喝了。”   夏百友道:“你看你看,请你喝酒还挑上我了,昨日我从帝都回来时就定了四坛,最迟下午就送上山了……”   两人的身影并排走远。   到了夏百友房间,夏百友果然从床底下做贼似的掏出一坛酒,自称人缘太好,朋友太多,一坛实在不够分,且自己也解不了馋,坚称不是吝啬。   醒林与他笑了一通,拿出两个碗,慢慢斟满。   夏百友喝了一碗,他喝了一碗。   夏百友喝了两碗,他喝了三碗。   夏百友喝了三碗,他已经喝了五碗。   夏百友放下了碗,他不断地自斟自饮。   夏百友望着他,他趴在了桌上,手里抱着坛子,略带含糊的抱怨,“早说了你这一坛酒……不够喝。”   不够醉。   夏百友将他扶至榻上小歇,他这一觉睡了一两个时辰,再睁眼时,已是黄昏。   是夏百友将他推醒的,他混混沌沌翻了个身,不愿醒来。   直到夏百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出一道炸雷:“胡争如师兄下午不见了。”   醒林猛地睁开眼,浑身打了个冷颤。   他翻身坐了起来,问:“下午甘师兄他们不是还和他在一处吗?”   夏百友摇摇头,道:“说是胡师兄不知为何使人请师叔与师兄们来,甘师兄二人离得不远,最先到的,但是房内门户大开,却无人影,他们以为胡师兄或暂时有什么事情,片刻就回,未曾想,众人一起等了半个时辰也未见人,这才慌起来。”   “直到把玉房宫翻遍了,也没找到胡师兄的人影。”   “此刻外面到处议论纷纷。”   醒林下床,发现自己光着脚,鞋袜已除,知是夏百友帮他脱的,勉强冲夏百友笑笑,他匆忙穿好鞋袜,夏百友将他拉到大餐厅。   此刻正是黄昏用膳时,餐厅里人头涌动,八卦与谣言齐飞。   “胡师兄是在宫内丢的啊!”   “嘘!谁也不知他在何处丢的,别乱猜测。”   “宫外不是设着法阵么,魔窟不可能进来的,定是胡师兄自己出去了……”   “二师叔才下令不许出宫,胡师兄何等稳重,怎会胡来?”   “胡师兄出事前还邀甘师兄他们来他房内呢,定是有要事告知,接着立刻就不见了,不可能出宫的,他若是出宫何必先请甘师兄来呢……”   “魔窟太猖狂了,敢在玉房宫内乱来!别让我逮着他们,见一个灭一个!”   “可是宫外设了阵啊,我还是觉得……”   “设了阵又怎样,你不知十年前,那魔尊在数千仙门中人面前,活生生破阵而出。”   “是啊,胡师兄上午刚带来消息,说魔尊的尸身不翼而飞,恐怕已死灰复燃。”   “那守灯人的尸身也丢了,这事越来越玄乎。”   “守灯人连坟墓都被破开了,还有人摘了上面栽的还生树叶,给东山派和红云教得弟子做了标记……”   “下一个怕是这二人要丢……魔窟到底所欲何求?”   “这样闷不吭声的吊着人……”   “你们看刚进来的人是不是东山派被标记的那人?”   “没错就是他,虞上清掌门的独子,年纪不小一事无成,修为低极了,在我们东北一带很有名,人家背后叫他废物……”   “全靠有个好爹啊,话说他们门派里最出头的是荀未殊吧……上次第四的那个……”   “听说好像是他老爹的私生子哦,虞上清本来就是紫极观叛逃的嘛,他在紫极观有个青梅竹马的情人儿,情人儿在他逃后十多年带着个荀未殊跑来找他哦……说不清……说不清啊……”   “他也蛮可怜的,东山派故去的老掌门是他的外公哦,出了那档子事后,他娘也被气跑了,好些年不回家,连儿子也不管了……”   “造孽哦……”   “那这虞少爷该争气哦,怎么还一点本事不长,不懂事啊……”   平日里这些风言风语,醒林听惯了,今日这样长篇累牍的连环暴击是第一次。   每一句都像是踩着点扎针。   他不动声色,垂下长长地双目,   夏百友四下寻找空位,好不容易找着一个,像是怕他一个冲动,把桌子掀了似的,忙将他摁在座位上。   醒林拍拍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微笑道:“我无事。”   夏百友察言观色,道:“你无事的话……那我去端点吃的,顺便细打听下。”   醒林点点头,他咋醒来,头还有些晕,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总觉得刚才听到的一长篇对白里,有什么不对劲……   越是回想越是眩晕,他叹息一声,乖乖伏倒在桌上,额头顶着桌案,睫毛擦着木板,他把方才听到的闲话重头梳理几遍,未发觉任何不对之处。   但怪异的感觉越来越重。   他拍拍后脑,想将那点纷乱的思绪理清,桌子对面的长凳被人拉开,一个人重重地做到对面。   他抬起头,是夏百友,取饭去的夏百友两手空空,脸上泛着异样的微红。   他不禁问:“夏兄,你怎么了?”   夏百友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左顾右看,确认身旁无人关注他俩,从怀里露出一个卷着的话本儿。   身旁身后人来人往,各处各人声音沸杂,夏百友担心有人看到他的话本儿,又碍着人多不敢大声说话,从对面起身,弓着腰挪到醒林对面。   醒林看着他贼头贼脑的模样,他一捱身,醒林便和他一起低下了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你偷东西了?”   夏百友:“……”   夏百友:“我没有!我……我方才在我们紫极观弟子那里搜刮来一件东西,只给你看。”   他把怀里的话本偷偷从桌下传递过去,醒林观察他的神情,若有所思。   这是他近日第二次看话本儿,他心里提起不好的预感,伸手接过话本时,瞄了一眼封皮。   《灯前坐》   名字算是寻常话本的名字,醒林不敢轻敌,从这三个字,他心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话本怕又是自己有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垫底,缓缓打开第一张。   饶是早有准备,一盏茶之后,醒林依然一副被雷劈中的面色。   夏百友刚在别处已阅过,他没好意思跟着醒林再看一遍,在一旁饱含羞涩与期待的,注视着醒林边看边变的脸色。   醒林缓缓地,沉重的合上书页,嗓子里犹如堵了几千斤棉花。   夏百友依然顶着大红脸,眼含春波地给他飞了个眼色,问道:“如何?”   这是一本春宫,一本有字有画的精致又讲究的春宫,它刊印清晰,文字老练,画工细腻,细节骇人,内容劲爆……灯前坐三个字既是某页插图的翔实内容又贯穿主题……   他确实是一本好春宫——如果他书中主角不是自个儿的话。   醒林颤巍巍的手指指着这本书,“你再说一遍,你从何处得来?”   夏百友露出一个隐秘又欢实的笑容,下午的他已非上午的他,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见识过男子春宫的他,飞升了。   “就我们紫极观啊,我见他们悉悉索索的在桌下传这个东西,一见我还装的无事人的样子,便一手抢来了,他们还嘱咐我不要乱传,只自己私下看便可。”   醒林听了最后一句,心里略微好受那么一丝丝,他问:“这书你们从哪处得来,怎的还带到玉房宫里了!”   夏百友道:“我们是从玉房宫弟子处得来的,玉房宫弟子是从红云教弟子处得来的……至于红云教弟子大概是从你们东山派弟子处得来的……” 第二十一章   醒林一路听下来到最后一句,刚略缓下的一口气没抽上来,一下噎住他的心肺,他把呛上来的咳嗽强压进去,胸中几股气流憋得生疼。   夏百友恨不得站起身,指着大餐厅来往的众人,“我估摸着这帮人大半都看过了。”   醒林握住他指着众人的手指,默默地按在桌上,“好了,我知道了。这话本儿……先放在我这……”   夏百友道:“醒林兄你还没看完吗,那你可要快点,金刀门的弟子还要借呢……”   醒林挥挥手,简直无力多言,那话本藏在他怀里几欲微微发烫,他尽量忽略异样感觉,清了清嗓子。   忽而,他方才理不清的思绪,豁然归正。   他问:“对了,夏兄,我们今日在大殿听二师叔与胡师兄言谈时,他可有提到那守灯人的尸身不见了?”   夏百友怔住,仔细回忆,“没……没有吧。”   醒林问他:“我刚在此处听得人说,你第一次知道守灯人的尸身不见是在何处听得?”   夏百友不知他为何如此问:“就……就你醉后歇在我房间,我闲着无事,听走廊的弟子们小声议论,听了一会后,便将你唤醒。”   醒林道:“那些走廊里的弟子又是从何处听到?”   夏百友道:“自然是胡师兄说的。别人谁去过晦朔山?”   醒林点头道:“这句话说对了!除了他谁也没去过晦朔山,但是咱们在大殿外都听到,胡师兄根本没提那守灯人本半个字!”   夏百友瞧他认真的眼冒精光的模样,不禁噗的一声,撑不住笑了出来。   “醒林兄啊,胡师兄没在大殿里说,也并不是他没在私下说,你看他从大殿走出时与甘师兄等人不停交谈,说了没一千句也有几百句,咱们也并没有在旁听遍。”   醒林摇摇头,心里的烈火熊熊燃烧,越烧越旺。   他手压着桌边,几欲把长条桌掀翻,几欲喝住餐厅所有人,几欲质问他们到底是从谁人口中得知此消息,谁是源头!   因为!他知道仙门中不会有人知道这个消息,因为他化作守灯人潜伏魔窟的事,十二掌门俱都知道,并且深以为耻!他父亲与玉房宫龟蒙真人一手操持年轻男弟子,施以色计,委身魔尊,将仙门脸面与德行弃之不顾,决不堪摆在明面上直说!   他父亲等人绝不会告知胡争如,关于任何守灯人不见的消息——当年,守灯人的坟墓还是十二掌门趁甘、李等弟子们下山后,偷偷返回,亲手破开的!   他望向熙熙攘攘热闹之极的各色弟子,只觉一阵寒意从心头射向四肢百骸。   他看着那些身着白衣素冠的、紫衣银宝冠的、碧衫玉冠的、红衣朱果钗的以及各门弟子,各个散修。这些人真的该门弟子吗,又或者他们还是本人吗?   此时玉房宫内仙门各家及散修,论派别没有上百也有大几十,岂会人人尽相识,若有人混迹其中……   醒林坐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如坐在一方小小的冰窟里。   他脑中惊惧、惊慌,几欲炸裂。   夏百友轻轻推他:“醒林兄……醒林兄……”   醒林茫然的抬起头,茫然的问:“怎么了。”   夏百友指着远处餐厅的大门,从人缝中能依稀看到一个矮小的人影候在那里。   夏百友道:“我去取一件东西,马上回来。”   醒林茫然的点头。   夏百友去了。   醒林双手放在桌上乖乖地坐着——说乖巧不如说呆滞。   同张桌上的其他弟子早吃完碗里满满的饭,他们走了,新一批弟子端着碗坐到桌边。   醒林桌前空空,他左手扣着右手,他甚至忘了打饭。   餐厅门口忽然来了一位资历不浅的师兄,玉房宫嫡系弟子,那师兄的面色是从未有过的肃穆。   他高声道:“所有弟子听着,今夜全部汇聚大殿外,勿要单独回房。”   餐厅内轰然作响,议论什么的都有。   “什么意思?卧房不安全?”   “傻子,是玉房宫不安全……”   “这是怎么回事,玉房宫如何会不安全呢,这里不是设了法阵吗……”   “呜呜呜,我不要在这呆着,我要找师叔们……”   “红云教的弟子在哪里,以防万一,聚在一处,我们不要走散……”   “郭师姐去哪了,下午我还见着她……”   方才还喜笑颜开议论别家长短的年轻人们慌乱起来,有人质问门口的玉房宫师兄,有人急着拢住自家人,有人骂骂咧咧,甚至有胆小的人已哭了。   醒林心慌气短,头晕耳鸣,他在一片不能分辨的嘈杂中,随着众人纷乱的起身,往大殿外走。   他方才一直思索如何将玉房宫此刻有内鬼的消息告知二师叔等人,又使他们相信他所说的话。   此刻,显然二师叔等已察觉玉房宫虽然屡次加固法阵,但不再是铜墙铁壁。   危险来自宫内。   暮云退去,由红转黑,夜晚正式降临了。   他浑浑噩噩随着人潮向前涌去,在远处便看到大殿前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无数火把被举起。   醒林记起十年前,熊熊烈火中,天掷破空而出的那个黑夜。   醒林在人群里搜寻半日,终于见到一身白衣素冠醒目的甘棣华,他正穿过拥挤的人群往大殿正门处去。   一双手探出,轻巧的拉住他的手腕。   甘棣华受惊,顺着那双手向前看,正是人缝里露出半张脸的醒林,甘棣华松了一口气:“我到处寻你!”   醒林轻轻一笑,捉着他的手,二人退到空地,他心里憋有长篇故事,却只能轻轻巧巧的捡出几句问句。   今夜月色依稀,路旁的虎雕石灯灯火幽幽。   醒林不等甘棣华开口,先抛出一个问题:“甘师兄,你今日几乎从未离开胡师兄身旁,胡师兄今日可有说起守灯人尸身不见之事?”   甘棣华一愣:“守灯人?没有……守灯人尸身也不见了?”   他方才与二师叔及其他精要弟子聚在大殿中商议对策,从未听到此事,不仅他,他保证连二师叔等人也未听说。   醒林道:“底下弟子们纷纷如此说。”   甘棣华皱眉:“是谁造谣?”   醒林慢吞吞地说:“甘师兄怎知是造谣呢,许是真话,只是连胡师兄也不知道呢……”   他说闲话般点到为止,抬脚欲回到人群里,甘棣华还在原地站着未动。   醒林愣住,他看着黑压压的人头,忽然想起来,“夏百友说去取东西,还未曾见他回来。”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他回头问甘棣华,“甘师兄刚从人群里过,可见到夏兄了。”   甘棣华晃过神,“没有。”   醒林点点头,大殿前数千人,即便夏百友在此处也不一定能瞧见,   他朝甘师兄道:“无事,方才有个弟子来找夏兄,夏兄便说去取东西,想来路上瞧见人群往这里来,也该知道要在此处集合……”   话音未落,他心中再次升起异样的感觉。说不清哪里不对,但是后脑发麻,后背发凉。   他怔了片刻,慢吞吞地问:“甘师兄……你们上次遇见那带金蛇项圈之人是不是身量不高……”   甘棣华道:“是,还十分瘦小……”   “甘师兄……”醒林的目光慢慢对上他,打断了他的话。   “我觉得不太好。”   一炷香后,甘棣华身佩宝剑与荀未殊醒林等人在餐厅附近到处寻人,醒林在后檐廊上左边,甘棣华就在他不远处,醒林走上前,与甘棣华道:“没在这里。”   甘棣华道:“没在大殿前,没在餐厅……他也许在卧房?”   醒林摇摇头,“不知道……”   甘棣华道:“他去取什么东西?”   醒林回忆起一个时辰前,夏百友凑到她跟前说话,远处,人缝中有一个影影绰绰的瘦小身影,等候在门口。   醒林不寒而栗,他与甘棣华并排而站,微微侧脸注视甘棣华,道:“他未言明,只说……”   话音未落,他噤声了,他的嘴还微张,是一个说到一半,受惊过度,忽而停顿的模样。   他的目光渐渐下垂,从甘棣华的眼睛下移到他的后肩。   一双手搭在他的后肩,一双细长苍白,瘦到指节分明的手。   甘棣华静止不动了。   他也看到同样的景象,他对面的醒林身后也搭着一只手。   两个人浑身冰了半边,感受着后肩传来的冰凉麻意。   这是二人清醒时最后的感受。   四周一片黑暗,醒林团缩着四肢,似虾米般窝着。   意识一点点清醒,他睁开迷蒙的双眼,在黑暗中怔了片刻。   这里是……   醒林急促的喘息,他所困之处逼仄极了,气息呼出去立刻弹回来,脸前方有什么东西阻挡,他动了动手,还好未被绑缚,他抬手摸了摸前方的物体,触手粗糙而软和,透着蒙蒙红色。   这是麻袋,醒林顿悟,自己被困在麻袋中。   他探手向后方摸索,果然,摸到一个人。   那人动了,悄悄地、不动声色地回握他的手,在黑暗狭窄的麻袋中,用气声小声道:“别说话,我们被魔窟的人抓了。”   是甘棣华。   常人落入魔窟之手,恐怕内心早已是滔天的惊骇,惶恐,感知到身边有熟识的师兄,则会生出稍许的宽慰之情,然而,醒林的一颗心,从苏醒到此刻,跳跃个不停,越跳声响越大。   在黑暗中,醒林甚至以为自己的心跳真的出了声,噗通,噗通。   惊骇,惶恐,宽慰统统他娘的靠边站。原来到了此刻,那些夜不能寐的思虑,如影随形的恐惧,奇异的都可以被忘却。   他的心跳的要着起火来,一把决然至雀跃的火,按捺着,隐忍着,时刻准备着焚烧他。   终于到了此刻……   那人在哪里?在他身边吗? 第二十二章   甘棣华按住他发颤的手, 依然用气声道:“别害怕,师尊马上回来, 他们会救我们的。”   “嘶!”   “这是哪里?”   “什么妖魔鬼怪背后耍阴招,敢绑人不敢现身?”   这是夏百友的声音,甘棣华二人自然惊喜,他们失踪的这几人怕是都在一处,只是夏百友话音未落, 醒林听见四周有无数脚步一起移动的声音,心中正说要糟。   那脚步齐移的声音止了,又传来膝盖落地的声音,似是静候在麻袋旁的人齐齐跪下。   醒林眼前麻袋上的蒙蒙红色被一层黑影掠过,有人从他眼前经过。   从跪着的人群里行过。   醒林的心跳到极致, 不自觉连呼吸都停止。   那人走到不远处, 似是蹲下, 查看夏百友的麻袋, 紧接着听见刀剑破空声,夏百友“啊”的一声痛叫。   那蹲下的人轻轻笑了,笑的极为轻蔑, 轻浮, 他开口,嗓音是青稚的男声,悠悠然拖着长腔,“怎么不说话了?”   不是天掷,醒林身上不断拉紧的弦停住。   听声音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然配上那一拐三个弯的腔调与前面的诡笑,只觉他整个人阴邪之极。   醒林听着这诡异腔调,不禁抖了一抖,心底想:“这到底是谁?晦朔山中何时有这么一号人物?”   前方,夏百友痛呼之后又叫骂起来,那少年郎手起刀落,噗噗几声,截断了他的声音,那人站起身,似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他向四周道:“别给他们在地上躺着了,还是吊起来吧。”   说毕,他信手一挥,将夏百友的麻袋一刀破开,夏百友躺在地上没能起来。   醒林在黑暗中,听到夏百友喃喃道:“原来是你,带着金蛇项圈在我和甘师兄眼前乱晃,假扮弟子骗我从餐厅出去,又把我绑来这里,你所欲何求?”   那人嘘了一声,怪笑道:“不急,等你师尊们来了你便知道了。”   有人问:“禀告鬼哥儿,这几个还没醒来。”   醒林知道他们说自己,几个?除了自己和甘师兄果然其他几人也在身旁……   慢着!鬼哥儿?这就是与红云教一起斩杀的那妖物所言的鬼哥儿!   鬼哥儿?鬼哥儿?   十三四岁,能号令魔窟余众……   他难道是……   醒林眼神空茫,心中似被捏的发酸。   他毫无防备之时,有人走到麻袋边,骤然一脚踢到他怀里,醒林猝不及防的挨了脚心窝,几乎被震碎心脉,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他怀疑不久前刚被夏百友打断的肋骨再次碎裂。   踢他的人站在他的麻袋前,留下一团黑影,醒林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应是他的脚踝处。   醒林甚至能听到他举起刀的声音,刀在半空中落下,破开气流,豁然斩开黑暗。   他头顶的麻袋被割破了。麻袋中的醒林呆呆的举着脸,望向高高站着的鬼哥儿。   两人的目光对上,久久之后,那鬼哥儿忽然又猛踢一脚,声音中那股邪气和轻蔑不见了,他暴躁的说:“不许这么看着我!”   醒林伏在地上,不能动了。   鬼哥儿站着未动,他身后的人冲了上来,醒林头脑发懵,他身后的甘棣华似乎借势欲起,接着一片混乱,醒林终于晕了过去,   待他再次睁开眼,已双手被缚吊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在一片惊心中,环视四周。   他们一共十个人,面对面被吊在柱子上,除了他已知的几个人外,郭不贰和荀未殊竟也在,十二根浮云大柱几乎挂满——这里竟然是玉房宫的大殿!   他们竟从未离开此处!而明明不久前,殿外数千仙门弟子集结,仙门精粹汇聚于斯!   他看向大殿四角,零零散散站着几个魔窟的人,人不多,但是姿态闲逸,显然已将玉房宫作囊中之物。   他看向离他最近的甘棣华。   甘棣华摇摇头,他也不知一夜之间玉房宫发生了什么。   这十个人此刻都清醒,但是身上挂着或多或少的伤,尤以对面的胡争如最严重。   他们眼神互相交会,彼此示意,但谁都没有开口。   一阵悠然的脚步声从大殿后厅的连接处响起,还是那个十三四岁,形容稚嫩,身量不足的鬼哥儿。   他走到夏百友、白蟾宫与其他两名仙门弟子前,撇了一眼,露出一个轻蔑,轻浮的招牌笑容,一句话欠奉。   走到郭不贰面前,瞧了一眼,红润漂亮的嘴唇吐出两个字的评价:“蠢货。”   走了一步,望着气息奄奄的荀未殊,道“非要跟着来的蠢货。”   又望着另一边的胡争如,道“不自量力的蠢货。”   往前走了几步,他望着甘棣华和荀令萼,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道:“修为尚可的蠢货。”   最后一个便是醒林了,他没有讥笑,没有开口,面无表情的白了他一眼,回身走了。   醒林双手各缚着一条绳索,一呼一吸间,胸口剧痛,使劲垫脚才能勉强着地,这使他不得不收紧腹部,胸腹用力,呼吸的痛感格外明显。   在他痛的三魂丢了七魄,脑仁嗡嗡作响时,甘棣华向款步走向高榻的鬼哥儿问道:“阁下废了许多力气,就为了对我等嘲讽几句吗。”   鬼哥儿回身在榻上坦然坐下,笑嘻嘻道:“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   甘棣华一向与仙门正宗打交道,历来只结交荀令萼,荀未殊,胡争如等人物,即便偶有邪门异类,也不外乎夏百友,醒林等各色正派边缘人物,这些人或不羁或浪荡,言行举止却越不过天去,在一定的礼数框架内。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当面下脸子。   他在自己的应答词典中,居然一时没搜寻出合宜的下句。   他对面的荀令萼被绑了多时,依然火气最旺,第一个变了脸色,荀令萼还没想好怎么替甘棣华接话,甘棣华旁边的荀未殊淡淡地道:“甘师兄只管安心将息,等待师尊们来接我们即可,与魔物们浪费唾沫,不值当。”   鬼哥儿眉毛挑起,“你还以为你们师尊在东南海边呢,告诉你吧,昨夜他们便赶到了,如今乖乖在山脚下蹲着呢,这玉房山如今谁也进不来,接你们,做梦呢!”   胡争如淡淡开口:“阁下好本领。”   他转头对甘棣华等人道:“各位师兄弟还不知道吧,这位鬼哥儿自魔窟覆灭后,便同魔窟余孽一起被收押在小鬼岭,刚去小鬼岭时才八九岁的模样,略一长大,屡次带头作乱,我巡视小鬼岭时,念其年幼,又逃不出天地鼎设下的法阵,一直未要了他的命。而且这位鬼哥儿天赋异禀,性情阴晴不定,修为高出同龄人十倍不止。”   鬼哥儿嘻嘻一笑:“过奖,过奖。”   他朝鬼哥儿说:“不过十二掌门一直防着小鬼岭哗变,何以直到今日,阁下才事成?阁下是怎么闯出天地鼎所设的法阵,又是怎么进得晦朔山,怎么复生魔尊?——那天地鼎在忘月窟所设的法阵更高明。”   鬼哥儿笑着摊手:“你猜。”   胡争如冷冷的看着他:“所以魔尊不是被人所救,是自己复生的,是吧?”   胡争如继续道:“魔尊把我几人虏来,占据玉房宫,是有事要威胁师尊们。是吧?”   鬼哥儿收敛神色,挂着一个淡淡的微笑。   胡争如也笑了,“能令魔尊费尽苦工,还能令没心没肺的鬼哥儿变脸色的——我听说鬼哥儿当年是被守灯人捡上山的,是吧?”   大殿中人还未看清楚,高榻上安坐的鬼哥儿忽然一个眨眼间,站到胡争如身旁,同时响起“啪”的一记清脆耳光声。   鬼哥儿不笑了,冷着一张稚嫩的脸,“他也是你叫的?”   胡争如被这小少年一巴掌打得歪过脸,轻蔑的吐出嘴里的血和牙,“我便是叫了又如何,天底下人都能叫他,不仅叫,天底下人还都骂他呢,不男不女的腌臜玩意儿……呕!”   他也如醒林般挨了脚心窝,鬼哥儿连踹了十几下,杀意上涌红了眼,从怀里掏出刀子。   大殿最后方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醒林幽幽地道:“你想知道守灯人现在何处么?”   鬼哥儿的背影停住,他缓缓放下了刀,转身面对醒林的方向。   醒林缓缓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慢吞吞地转向甘棣华等人,若不是双手被绑缚,也欲摊手,他道:“各位师兄弟,你们看,他提魔尊毫无反应,一提守灯人却如此激愤,我略试探,果然守灯人尸身失踪不是他们所为,他们以为是师尊们弄走了那尸身呢。”   醒林转头对鬼哥儿说:“别看我,我就问问,我也不知他的尸身在哪?”   甘棣华急急接口:“这误会大了,我们何曾动过守灯人的尸身,就连尸身失踪一事,也是才听说,胡师弟刚从晦朔山回来,现在还不知道此事呢!”   胡争如憋了半晌,道:“这我真的不知,我与师尊们在忘月窟查完魔尊之事便离开,师尊们直接去了小鬼岭,恐怕也不知此事。”   鬼哥儿知道这几个弟子方才不过是故意拿话头吊开他,怕他真的杀了胡争如,其实他倒有这个心,奈何如今还要用他的性命,便顺茬收手。   鬼哥儿抱着双臂,好整以暇:“是么,没关系,他们这么多弟子在此,今日不知,送他一颗弟子的头颅,明日不知,再送一颗,不出几日,便有人想起来了。”   甘棣华与胡争如荀未殊等人面面相觑,眼神中写满惊惧、茫然,无措,冤。 第二十三章   鬼哥儿看看这个, 看看那个,忍不住狂笑起来, 施施然朝后厅走去。   他一走,余下的仙门弟子纷纷低语。   荀令萼与郭不贰等人则围着甘棣华,甘棣华将他们不知道的事细细告知。   白蟾宫是第一个被绑来,一直困在麻袋里,虽知道荀令萼等人也被绑来, 却一直没见到面,如今乍然见到师兄弟,犹如乍逢亲人,就差哭出来了。逮住身旁的荀未殊说个不停,又带着哭腔远远朝醒林喊话。   醒林时不时费劲地哼哈两句, 算是回应。   离他最近的荀令萼不搭理他, 甘棣华又忙着, 醒林往远处看夏百友。正巧夏百友抻着脑袋叫他。   醒林道:“夏兄, 那鬼哥儿叫你取什么呢,一诓你你就走。”   夏百友直想拍大腿:“我不是在春不散定了几坛酒么,谁知他怎知道的, 还拿这个诓我……”   他自觉十分冤屈, “都说魔窟只绑精要弟子,我是中了什么彩,也被捎带进来。”   醒林淡淡地道:“可能只是跟你打了几个照面,看你不顺眼罢了。”   郭不贰绑着双手,依然不减雄风, 愤愤喊道:“我倒是从未与他照面,可他从一开始就标记了我。”   甘棣华不急不缓的地说:“郭师妹是红云教最拔尖的弟子,他自然是要绑了你的,不然怎么能辖制朱教主呢。”   甘棣华颔首点着胡争如、荀令萼等人道:“你们就更不必说了,不仅自身出众,还是掌门独子。”   他对醒林微微一笑:“你是虞掌门爱子,掳你也是常情。”   最远处一个闷闷的声音道:“那又为何掳我来呢,我两样都不占,不过是最平常的弟子罢了。”   说话的人是白蟾宫,他自被掳便想不通,今日听了众人跟鬼哥儿一番对答更是不解。按理说荀师兄或醒林师兄不是都比他强么。   甘棣华没接话,他也不明白。   角落里,醒林幽幽道:“……怨我,你出事前,是我多嘴说了一句,父亲从小最疼爱看重你,该是这句话帮你惹了事。”   默了默,他接着道:“那天,他们应该本是想掳我。”   醒林对这帮师弟们看似淡淡的,哪怕白蟾宫因被他叫去才被掳,他也未在人前多说过什么,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闭上眼睛,想起生死不知的白蟾宫,自己是何种心情,白蟾宫失踪那晚在他脑海中刻的多么清楚,那晚各人举止对话又被他翻出来嚼了多少遍。   白蟾宫歪着头想了又想,也没记起师兄说过这句话否。   甘棣华略过此处,他看向他旁边的荀未殊,“为何那鬼哥儿说你是自己跟来的。”   荀未殊声息微弱,眉头轻皱忍着疼,白玉般的脸上挂满细小的汗珠,他道:“我喊你二人……没人应,正好瞧见这个鬼哥儿将你二人掳走,便追了上去……”   甘棣华深深皱着眉盯着他,断然喝道:“胡闹!”   荀未殊被他呼喝也不恼,苍白着脸勉强一笑。   甘棣华盯着荀未殊,荀未殊望着甘棣华。   他二人对面,荀令萼面无表情的望着他俩。   他们三人旁边的醒林,有心事想问,却一直不好开口,如今正好拐着弯,问道:“荀师弟这身伤,是与鬼哥儿交手所致吗。”   荀未殊点头:“是。”   “……那,那鬼哥儿修为如此之高么……”   荀未殊对这个问题稍加思索,道:“他身上负着你二人,仍将我打成重伤,小小年纪,修为远在我之上。”   醒林又问与鬼哥儿熟稔的胡争如:“胡师兄与鬼哥儿交过手吗?”   胡争如直接道:“他修为高出我十倍不止。”   夏百友骇笑:“就这个毛没长齐的孩子?”   胡争如连正眼都没给夏百友,斜撇目光,道:“你要与他过几招么——他能打一百个你。”   众人皆被这一番话镇住,想起那笑嘻嘻的稚嫩面庞,不禁有些后怕,不得不在心中对这个鬼哥儿重新估判。   果然魔窟称霸百年自有其道理,连个小孩都如此不好惹。   那魔尊又该如何呢?   只有醒林垂下头,暗影中的他竟有些想笑,说不上是宽慰还是其他。   当年的小不点长大了,果然自己从娘肚里爬出来的都异于常人么?   他在半阴半明里喘息了一会,笑容慢慢变小。   那个人……   他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到此刻还未见到那个人,最初的紧张与雀跃,一丝未减,整个人犹如上火架前的羊羔。   可是上火架前的羊羔怎么会雀跃呢。   他望着空无一物的眼前,慢慢勾起一个含混的微笑。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身旁各人的说话声,他全没入耳,直到有人轻轻喊他的名字。   “醒林兄,醒林兄……”   是甘棣华喊他。   他茫然地抬起头,嘴角犹带笑影。   抬目却对上一张稚嫩的脸。稚嫩的脸上有一双探究的眼。   神出鬼没,不停游窜的鬼哥儿站在不远处,手里扔着一只红扑扑的苹果,一高一低,一高一低,有节奏的玩着。   他盯着醒林,眼睛里闪烁着并非善意的光,“你笑什么?”   醒林坦然的望着他,“想到好事,便笑了。”   “哦?”鬼哥儿忽然凑上来,脸离他只有一掌远,他道:“你还有好事?”他咔嚓咬了一口苹果,调皮的眨眨眼,“是想一会谁会被先摘了脑袋送下山见你们师尊吗?”   然后他愣住,看看手里的苹果,小声自言自语,“我草,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好吃。”   要不是他之前那句话,醒林几乎要被他逗笑,他皱着眉问:“你们要先杀一人,给仙门看?你们不怕仙门一时激愤连对话也不对,彻底与你们翻脸吗。”   鬼哥儿的目光从苹果移到他脸上,“不怕,你们仙门中人太爱耍嘴皮,如此他们会利索很多,何况你们人这么多,宰两个算什么,除非剩下的他也不要了。”   甘棣华回头望着荀未殊、荀令萼、胡争如等人,胡争如又望向郭不贰等人,十个人,二十只眼睛终于写上了一丝惊慌。   这十人中大多都是醒林熟稔的朋友甚至师兄弟,不论是谁出事,他都不忍看到,何况即便魔窟与师尊们先不见血,扯皮几个回合,师尊们也无法交出守灯人。   因为自己在这里!   醒林心中早有所思量,只是真到事上,他微张的嘴唇有些颤抖。   他吸了一口气,“我……”   鬼哥儿忽然伸手,要他闭嘴,将咬了半个的苹果匆忙掖进怀里,他快走几步,站在大门正对的两侧,率先跪下一头磕到底,殿中其他人也匆忙跪在鬼哥儿身后,这时,殿外涌进许多人,不声不响的跪在两侧,新来的,后到的,一时之间竟把大殿跪满了。   只是满地匍匐的身影高低错落,却无一丝声息。   浮云大柱上绑着的十个青瓜蛋子再不通事,也想到了,他们也想挺直身板,拿出仙家弟子宁折不弯的气势来,可只是想到魔尊两个字,便情不自禁先咽了口水。   他们面面相觑,即便手脚被缚,暗地里手心脚心却微微蜷缩。   不能怨他们软弱,实在是魔尊二字积威太深。   醒林盯着那扇大门,不敢眨眼。   人未至,阴风先行,风过境处,门外的石墩灯幽幽亮起,大殿两侧的两三盏铜灯幽幽亮起,火苗在风中摇曳,似暮春狂摆的柳枝。   一个人,一个黑色的身影,寂静的走进大殿。   那人的脸上还是年轻的模样,黑色的衣领,白皙的脸颊,淡淡地,没什么表情。   他从头颅压出的小路中缓缓穿过,气度较往日更从容。   他并没往旁边看一眼。   他跨上台阶,前方,高榻两侧的铜灯幽幽亮起。   他回身安坐,黑色的衣袂似是自行飘风摆绕,自行缓缓落下。   他不说话,满堂静谧中,无人敢言。   柱子上绑着的甘棣华、荀未殊等人心中似是不断有人擂鼓,越擂越重,越擂越重。   魔尊为何不说话?   鬼哥儿那般喜怒无常,魔尊呢?会不会一会儿直接挥手剁了他们脑袋。   角落里,醒林心中默默道,此刻,人可以上前禀告了。   跪在路边的鬼哥儿悄悄抬眼望了望坐在高榻上的魔尊,心里翻来覆去的掂量,他八九岁上便离开晦朔山,时隔多年,对魔尊的脾性还有些拿不准。   思虑了一刻,他决定恃宠而骄,站直身,走上前去,对着高榻上的人一拜,朗声道:“尊主,我已将咱们的意思告知山下那几个老玩意,方才他们回信,没说给,也没说不给,只说想明日来玉房宫与您面谈。”   魔尊听了不答。   鬼哥儿接着道:“果然不出所料,他们要扯皮,我想着先送他一颗脑袋,去去他们的气势。”   鬼哥儿指着甘荀胡等人,“这好几个人呢,先宰一个。”   他在魔尊眼前指人,魔尊的目光也未曾分出一丁点与到甘荀胡等人身上。   魔尊依然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淡着一张脸,不动不言。   醒林心道,这是允了,鬼哥儿可以退下了。   鬼哥儿行着礼,略等了一刻,未等到头顶上的人下一句命令,只能自己琢磨着,犹犹豫豫的站起身,退到一旁。   他一退下,高榻上的魔尊也站了起来。   醒林远远望着他心道,他疲了,要去休息了。从这里出去只能到后厅,想来他要去后厅小憩。   想到此处,醒林垂下脸,不禁微笑起来,两滴水珠不知从何处落下。   时隔多年,原来自己依然还是这样了解他。   原来身处此时此刻,自己心中居然泛着快乐。   这许多年,到底是世事误我,还是我误世事。   他抬起脸,冲随着人群退下的鬼哥儿吹了一声口哨。   声音不大,但是他身旁的甘棣华一下瞪大了眼。   醒林师弟疯了吗,冲着鬼哥儿……如此轻佻地……吹口哨?   不光甘棣华,荀令萼荀未殊胡争如等人也纷纷望向他,震惊的双目圆睁,阻拦他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   醒林已先道:“你们不是要那守灯人么,我知道他在何处。” 第二十四章   其余九人的表情, 醒林不予理会,他没看到他们因受惊张开的嘴, 在听到此话后由吞鹌鹑蛋变为吞鸭蛋。   醒林望着鬼哥儿,淡淡笑道:“放我去见魔尊,我只告诉他。”   鬼哥儿略歪着头,带着探究、怀疑、不信任的目光,打量这个除了出身尚可外, 毫无本领毫无建树的青年。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旁人不知的辛秘,他会知道?   鬼哥儿站在原地,他没有离去。   甚至他走上前来,竟然轻轻挥手, 醒林手上的束缚随之而落。   二人靠的很近, 鬼哥儿望着他。灯火荧荧, 醒林低头摸着淤青的手腕。   他扬起脸, 望着鬼哥儿,脸上还有些不知何处来的水光,他的微笑在水光中潋滟, 他道:“真听话, 我的乖乖小哥儿。”   鬼哥儿呆住,他的神情凝滞了,片刻后如泥塑的面具开始龟裂。   大殿中早已退的干净,只有暗处的烛火,鬼哥儿, 浮云大柱下的十个人。   醒林抚着胸口,没理会似被钉子钉死在原地般的鬼哥儿,他试着艰难地迈开右腿,一阵如被闪电击中的酥麻痒,令他差点痛呼出声,抚着岔气剧痛的胸肺,他提起另一只腿,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   身旁似是有人给他打眼色,有人说话,有人唤他,他全听不见耳朵里,只听到自己心中怦怦跳,没有了紧张,只剩下巨大的雀跃,高兴地雀跃,他甚至有些红脸。   他知道后厅怎么走,穿过大殿,转过高榻后的巨大插屏,打开插屏后两侧各开的门扇,就是后厅。   醒林一路行来,不过数十步,脚步笨拙拖沓,心跳剧烈迅猛。他连呼吸都忘了,这是他此生最漫长的一段路。   他站在后厅门前,把最后一口气喘出来,手抚着门板,停了一会,似是休息,似是借力。   他轻轻推开门板,两扇门缓缓打开,屋内一片朦胧,原先收起的轻纱幔如今悉数放下,最远处的榻上依稀有个人影。   醒林进来,扬手拂开第一层飘到他眼前的纱幔,那远处的人影近了一些,轮廓清晰了一些。   他欲拂开第二层纱幔,那朦胧的人影不紧不慢地问:“谁?”   他未答言,手攥纱幔欲一把掀开,那朦胧的人影已瞬间走到近前,那轮廓已不是隔了千万烟幕,千万世事后的轮廓。   一个清晰可见的人影站在纱幔后,那人又问:“你是谁?”   醒林攥着纱幔的手不动了,两人中间的纱幔薄地如一缕烟。   醒林缓缓开口:“你心中所想之人。”   忽然,纱幔如被暴风吹起,扬到他脸上,豁然一只阴寒的手隔着轻纱紧紧扼住他的脖子。   一个冷漠的声音道:“骗子。”   出乎意料的,天掷是相信他死了的。   他当时死在天掷的怀里,天掷反复确认,亲手为他盖棺,为他杀尽晦朔山所有不顺眼的人。   多年后天掷活过来,棺里却空了。   所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过是一句带着安慰的呼号,天掷确认过,无疑的,是死了。   天掷骗自己的,别人就别来骗他了。   他的脸上淡淡的,毫无表情。手却毫不留情的收紧,像扼断一个芦苇般,转瞬便可取扼断对面之人的咽喉。   对面那人没有大力挣扎,他被迫扬起修长的脖颈,在余缝里艰难地喘息。   他开口,声音却是淡淡的,乍听是带着些许温柔,细品却又带着疏离。   他没有前言后语,忽然道:“观音菩萨有什么好看的……”   扼住他咽喉的手停住,纱幔后的人似被这一句话定了身。   醒林被扼得仰着脸,轻纱飘上他的面颊,覆住那盈盈水光。   他闭上双目,“人之情至高至贵,怎可效牲畜事……”   “天掷的掷是哪个字?”   “你背我吧……”   天掷不等话音落地,纱幔随风暴起向后飘起,两片轻纱从纱后的人影上抚过。   醒林站在当地,在一片水光中,睁开双眼,望着他。   天掷望着那张脸,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语调,但这是一张陌生的脸。   玉一样的面颊,眉眼秀气到清淡,传情却并不惊艳。   天掷摇摇头,他心中有不好的预兆。他冷淡而坚持地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假扮……他,来骗我。”   他望着醒林,醒林望着他。   醒林几乎笑的欲哭,轻声道:“我是骗子,那你为何不杀了我。”   醒林向前一步,用他回忆过千百回的声音道:“杀了我。”   醒林望着他,“杀了我,明天仙门就交不出人了。”   天掷的手无法扼向他,竟向后退了半步,他素来冷淡的声音中隐藏着一丝情绪——只有醒林听懂,那是慌乱。   天掷道:“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他已问过三遍,而这一次,疑问中带着惊惧。   是的,惊惧。   而察觉到自己惊惧的天掷更加惊惧。   醒林默默注视他,这一个问题有许多答案,他竟然不知该回答哪一个。   他开口:“我是东山派的大弟子,掌门虞上清的独子,修为极低,毫无建树,但他们却得喊我大师兄……”   他不知自己要说什么,越说越乱,“我的母亲是谢氏,是已故谢掌门的独生女,谢家你知道吗,他们家的敛仙丹……厉害极了,可以改变人的容貌……”   天掷再次退后半步,他按下心头的不安,这人说的什么意思,他没听懂,他听不懂。   醒林还在说,“数年前,我路过东南海边……”   天掷听到此处,忽然闪身向前,一把扼住他的脖颈。   不要说了!   不要说了……   天掷混乱的想,这人是谁,为何有这样的声音,他在说什么,我怎地听不明白,我要忘掉他说的话。   闭嘴,他不要听。   他一把将醒林推开,掀起一层纱幔,头竟有些晕。   他向前走去,掀起另一层纱幔,推开门,望见在门口呆立了不知多久的鬼哥儿。   鬼哥儿满脸的水渍,已是痴了。   他望向他,他望向他。   天掷转开目光,从侧门向外走去。   出了侧门,迎面是一片茂密的树丛,这是怎么了?他想,我为什么走出来?   但他没有回去,怀揣着沉甸甸的心,他茫然的向前走。   他的头脑很沉,脚步也沉,如同灌了铅般每移一步都艰难,但又很轻,轻的像是踩在棉花上,高高低低,起起落落,令人恍惚。   恍惚中他如同耳鸣一般,听不到外界任何声音,也忽略了身后追随的脚步声。他低着头,心中有一个线团,他怎么也解不开。   他身后三丈远外,尾随着沉默的醒林。   单薄的树干后,稀疏的草丛里,零星的大石旁,醒林知道自己该藏匿身形,但是他的脚步踉踉跄跄,胸口时不时传来尖锐的刺痛。   他按住胸口,把刺痛和一口气压进身体深处。   前方的天掷浑浑噩噩的走着,玉房宫内的这一片树林,不疾不徐的散步要走一个时辰,他路过树林口的石碑时没有停留,接着顺着树林边缘向前,转了半圈走到玉房宫大殿侧门,依然向前,仿佛看不见别的事物。   又走到石碑处,他依然没有停,如一具行尸,只知向前,绕着树林打转。   醒林捂着胸口的手,蜷缩起来,抓紧了衣领,他眼睁睁望着他走过去。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在想什么?   醒林在后拖着脚步,亦步亦趋。   夜色深沉,天掷不知在树林中徜徉多久,第四次经过石碑时,他面无表情的低头走着,距石碑一丈地外,好好地,忽然毫无预兆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停下来,伫立不动,又摇晃了两下,直直向后躺下。   一双手接住他的腰背处,天掷向后仰倒,漆黑的发在月光下向前飘起,掠过一个人的脸,那人长长地双目低垂,注视着他,而他躺倒在他的怀里。   醒林心下骇跳,惊骇到忽略了自己扶住天掷腰身的手。   他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天掷已流出血线的唇角,天掷轻咳一声,血线变为狂涌。   无人能打倒的魔尊,狂走了一夜后,自己倒下了。   天掷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是熟悉的纱幔,记忆还没有在头脑中涌起,他怔了一会儿,自己刚睡醒?自己睡前做了什么?这是白天还是黑夜?   他侧过脸,鬼哥儿居然守在榻下,一张小脸青不青白不白,眼睛红通通的带着血丝。   见他转来目光,鬼哥儿颤声轻轻喊他:“尊主……”   天掷望着鬼哥儿,目光向后又望见另一个人。   那个人在鬼哥儿后方,守在更远处。   天掷不言不动,平静的躺在榻上,甚至安稳的盖着薄被。   他望着那人,那人望着他。   他这才想起,自己睡前似乎是做了一场梦。   不是好梦。   他望着那人。   然后右手扶着榻,缓缓地撑起身,并不是他刻意放缓动作,而是身体中似是藏了一根针,略一动作便有隐痛,然而他只觉隐痛在肝脏脾肺中,竟说不清具体何处。   他撑着身,抬起右手指着远处的人,声音冷淡至极,“杀了他。”   杀了他,不是好梦的那个梦便消失了。   他记不得梦见了什么,故此不能说是噩梦,但那种不适,不好,不安,他都记得。   杀了他就好了,天掷对自己说。   本就僵直地杵在二人中间的鬼哥儿,闻言吓傻了。   鬼哥儿没有动作,天掷也未计较他的违命不从,揭开薄被,他下了榻,缓缓向远处的醒林走去。   鬼哥儿似是伸手欲阻他,一向对鬼哥儿哪怕连指点时都出手有度的天掷,轻飘飘出掌将他推开。   他面色平淡,鬼哥儿却被直接推至柱上——轻飘飘的一掌中蕴含了十成十的功力。   他走近,用一只手便扼住了醒林的脖颈。   是的,这是无人能敌的魔尊第三次扼住同一个人的脖颈,混混沌沌的天掷却意识不到。   远处被他打飞的鬼哥儿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膝行着,不要命地抱住他的腿,似乎在大声的哀求什么。   可是天掷疑心自己耳鸣了,天地之间嗡嗡作响,他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听不见。   只有被他扼住的人,静静地望着他,嘴唇翕动,话音清晰:“杀了我,你不怕连假的也看不成了吗。”   真奇妙,天地之间天掷居然能听清这一句。   他扼着那个人,他面无表情,那个人也面无表情。   天掷向后退了一步,胸口的针扎似的刺痛变成排山倒海的剧痛。   那个梦,他想起来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忘。   像是房屋中突兀长出的大块山石,他视若无睹地在房间内行走,会自动避开,但山石不是不存在,他也不是没看见。   他只是不愿意直面而已。   这人所说的,他一字不漏全记得,这人还没来得及说的,他也猜到了。   他背过身去,喉头一动,吐出一口腥甜,平静地用手抹去。   干裂的嘴唇里黏着血丝,他的嘴唇不受控制的轻颤,但依然是平静无波的面色,“你们仙门中人时隔多年,还是花样百出,他已经死了,你们挖走他的尸身,还假扮他来骗我——”   他真心实意地道:“——你们都该死。” 第二十五章   他没有回头, “那十二个掌门该到了吧。”这句话是问身后的鬼哥儿。   鬼哥儿反应过来,大声道:“快……快了。”   天掷淡淡地道:“将他绑回大殿。”   鬼哥儿心下纷乱, 茫然无措,“啊?”   听明白后,犹犹豫豫地将醒林带走。   醒林被鬼哥儿亲自送回大殿,大殿中的甘棣华、荀未殊等人见到他毫发无伤的回来,均喜出意外。   鬼哥儿将他右手吊起, 吊的不算太高,又将他左手吊起。   他吊的很慢,时不时从缝隙里偷眼看他。   三岁孩童玩绳索一般磨磨蹭蹭将两只手都缚好,鬼哥儿停了一下,又伸手到右边将绳索松了松, 松完看看了左边, 将左边也略松了松。   他从自己两手之间瞟了一眼, 拉着一张小脸, 转身向殿外走去——尊主说他们都该死,今日与十二掌门会面恐怕不会善了,尊主的本领他略见识过, 那十二掌门如今该自求多福了。   他坐在石阶上, 清风穿过大殿,闭上眼,仿若提前闻到血腥味。   大殿里,甘棣华等人一叠声的喊他。   “醒林师弟,你方才见到魔尊了吗。”   “醒林兄你疯了吗, 你居然敢拿话诓魔尊。”   “牛.逼啊,而且还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你方才到底对他说了什么啊……”   醒林吊着两只手,心下一片空白。   他听懂了天掷方才的话,心里有预感,说来可笑,他如今头脑清晰到极致,竟是活了这么多年,头脑最通透好用的一日。   他轻轻歪着脑袋,枕着吊起的右手臂,发丝落下,粘着他的侧脸。   这一日真的到来了,他不害怕,只是有一些遗憾。   不,是有很大的遗憾。   不出半个时辰,大殿外陆陆续续有许多身影摇晃,慢慢的竟站满广场。   鬼哥儿在台阶上踱步,不知从哪里拔了一根草在嘴里叼着烦躁的甩来甩去。   夏百友是个话多的,且他绑的靠前,眼界宽阔,他悄声向众人道:“看这架势,咱们师尊们该是快到了。”   众人心中也是这样想,紧张的心几欲从喉咙里跳出来。   醒林自见魔尊回来后,便半死不活的不吭一声,了解他的荀未殊白蟾宫等人知道,他连门派之事都甚少操心,更遑论涉及魔窟的辛秘之事了,担心他是吓破了胆,为了求生,才胡言乱语骗见魔尊。   其他人死活都问不出他的话,也担心他惊骇过度,神志不清了,两拨人不好直说,一对视,都猜着了对方所想。   也是人之常情,被掳的人中,个个比他修为高,个个比他经历的风险多,他仗着父荫,一向悠游惯了,从未有过什么担当,娇气一些也是有的。   只是如今在魔窟之人面前,难免有失仙门风度。   生死关头,众人无人肯开口责备他,偶有一两个如胡争如郭不贰等性情刚烈之人,怒其不争,对其不屑,但也只在心中腹诽。   鬼哥儿看看天,侧耳听听风声,一把扔了嘴里的杂草,大步跨过大殿门槛,向后厅走去。须臾等他再次跑出来时,大殿外还无人至,他静候在大殿门口,嘴里无草可叼,他轻轻咬着嘴里的嫩肉。   胡争如熟悉他这一套神色——他此刻心中杀气炽盛。   胡争如不禁替师尊们吊起一颗心,他看向甘棣华,甘棣华望向他,满眼的无奈、无法、无计可施。   忽然,大殿外,玉房宫院门大开,两扇朱红大门哐当一声砸向两侧院墙,无人触碰,像是被内院的飓风吸开。   门外十二位身着各色服饰各家衣冠的男女,正往大门处来。   他们以中间一位白衣素冠的老者为尊,前方门户忽然打开,这位老者并余下人心中略一吃惊,但是脚步不停。   门不是他们开的,门是为他们开的。   从大殿到院门,中间隔着这样远的距离,魔尊居然还能做到如此的掌控与力度。   他们进了内院,院子数千黑压压的人影,沉默着迎接他们,如同走进黑黢黢的鬼树林中。   为首的老者,自然是玉房宫的龟蒙真人,他身边的人碧衫玉冠,一张方脸面不见怒气与焦急,只有令人胆寒的威严刚硬,这是醒林的父亲,东山派虞上清掌门。   虞上清站龟蒙真人左侧,右侧才是紫极观的云贯天掌门,而镇九门的胡得生掌门站在虞上清之左,余下红云教等自按顺序雁翅排开。   一行人步伐从容,仪态端方,施施然齐齐进了大殿。   大殿门口靠着的鬼哥儿,本意准备好一腔杀意与怒气,然当这十二位泰斗一入门,他抱着的双臂放了下来,气势不自觉的弱了。   如此情势下,无人留意东山派掌门何时越过紫极观站到第二位。   甘棣华压着心跳,低声道:“弟子无能,给师尊添麻烦了。”   郭不贰白蟾宫等人也喊道:“师尊!”   虞上清撇了角落一眼。   龟蒙真人伸手压下弟子们的呼叫,望向大殿,朗声道:“我等十二个老匹夫来会见忘月窟尊主,还请尊主现一现真身吧。”   他语毕,大殿内静了一刻,无人出来,忽然一阵阴风自脚底生气,卷飞十二掌门的衣袍,卷起浮云大柱下捆绑着的弟子们的绳索衣带,甘棣华等人迷了眼,侧头躲风,听得砰地一声殿门摔上了。   龟蒙真人等立刻回身,大门已合,红云教的朱若殷立刻怒了,大喝道:“魔头,你这是何意,我等光明磊落应你邀而来,你却玩这套阴的。”   甘棣华等弟子也吓了一跳,未曾想刚进门魔尊便翻脸。   龟蒙真人镇定,他举起右手,示意大殿内安静,向空旷的大殿道:“魔尊请我等来,想是有要事相商,难道只为与我等一战吗?魔尊少时便说一是一,无惧无畏,如何长大了这么不磊落。”   一个身影从暗处走了进来,那人缓缓走至高榻前,沉默着俯视下方,“你们要磊落吗?”   他的声音很不对,干涩中带着嘶哑,仿佛嗓子里藏着沙砾。   神情也不对劲,黑发披在肩上,掩盖了眼底的猩红,但那股掩不住的冷冽肃杀,站在大殿最远处的醒林都能感受到。   醒林抬起头,望向他。   自从天掷在石碑前吐血,他便觉不好,此刻更是有一个不好的猜测。   他的目光忽然对上鬼哥儿,少年皱着眉头望向高榻处,回头看醒林一眼,那眼中的担忧焦虑满溢出来。   醒林心里一跳,自觉恐怕猜对了大半。   高榻前的天掷指着大殿的角落,醒林所处的方向,淡淡地问:“这个人便是你们所谓的磊落吗。”   十二掌门与众多弟子不禁齐齐望向醒林。   龟蒙真人受邀而来,心中把魔尊的意图猜了数万遍,总是绕不开守灯人之事,故早有准备,装了满肚子塞搪故事,只求能拖一时是一时,见了醒林再见机行他计。   他们并不知昨夜鬼哥儿欲先送他们人头之事,也不知后来醒林之变,如今骤然遭天掷一问,如当头一棒,龟蒙真人立刻稳住,以退为进,“不知尊主此言何意?”   天掷望向那个角落,醒林斜着身子挂在绳索上,也正望向他。   天掷立刻转开目光。   何意?   这是你们仙门为了骗我放了十个被掳的弟子,调教好的假扮那人的骗子吗。   还是……这件事从数年前便是圈套,连那人都是假的,都是你们仙门派过去破坏忘月窟的奸细。   他一直告诉自己,是第一种可能,可是……那人的眼神,那人的语气……他没法骗自己,他在心底一直有一个答案,只是他不敢揭开。   他直直望向龟蒙真人苍老浑浊的双眼,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龟蒙真人直觉要糟。   天掷的眼眶里还是阴晴不定的猩红,他一身黑衣,如地府幽灵。走下一级石阶,他边走边道:“十年前,忘月窟和仙门大战,斗的不可开交,你们不是对手,又杀不了我和万斛龙,便使奸计,派了奸细潜进忘月窟,是不是?”   世间最可怕的猜想,由天掷亲口说了出来,他平静如水,接着道:“假意与我……先挑拨我和万斛龙,使我杀了万斛龙,又毁了魔窟,最后也收拾了我的命,一石三鸟,是不是?”   “所以,那人从始至终都是做戏,都是受人指派,全是假的……是不是?”   昨日想都不敢想的事,此时一字一字说来,天掷声色平静,似在闲话他人之事。   他已走下最后一块石阶,站在大殿中,注视龟蒙真人。   龟蒙真人终于倒退了一步。   他悄悄握紧了手里的宝剑。   天掷看着乌压压的一大殿人,目光沉沉地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   在密集的人影间,他的目光独独没有扫那个角落。   他看清了每一张脸,忽然转过身,眼底藏着满满的猩红,紧紧咬着牙关,低低地道:“该死,你们都该死!”   他的袖底隐隐升起一阵炙灼感,身后响起龟蒙真人的大声呼喊,“大家小心!”   大殿中忽然声浪鼎沸,脚步声,呼喝声,拔剑声,尖叫声灌满耳膜,他的低语只有自己听见:“你们把他还给我……” 第二十六章   业火如猛浪拍打整个大殿, 十二掌门剑未出手瞬间溃散,被冲摔到大殿门板上, 龟蒙真人高声大喝:“祭出天地鼎!”   他手里翻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宝鼎,十二掌门拔出宝剑,宝鼎自动升空,十二把宝剑绕着宝鼎围成圆阵,十二道寒光如雪如银, 剑尖齐挑,剑花翻转,手腕翻飞,十二掌门送出宝剑,齐声喝道:“去!”   十二把寒光剑带着宝鼎上融来的白烟, 赫然飞向业火浪潮中缠斗起来。   这天地鼎便是当年十二掌门耗费心血研制的宝器, 耗费心血并使泛泛而说, 十二掌门俱用自身鲜血融入宝鼎, 炼造数年,宝鼎寒煞非常,十二门仙家宝剑在宝鼎上一沾一绕, 带着寒煞之气, 势不可挡!   甘棣华等人被绑在浮云大柱上,受业火之炙受寒气之煞,被逼的眼都睁不开,幸而大殿极大,一火一气未真正着身, 否则以他们的修为,怕是要被一击而亡。   天地鼎本就是为克制天掷的业火所制,却自制成以来从未与天掷对战过。它一手封印魔窟,镇压过小鬼岭的所有残党,十二掌门知道它的厉害,今日使出毕生修为,信心满满要将天掷一举拿下。   可是那业火如疯了般反噬,竟凭空掀起三四人高的巨浪,将十二道寒光逼退,天掷黑色的衣袂翻飞,无数火焰从他身上飞射而出,如此下去,恐怕不是自己这十二人要命丧于此,整个大殿都要被焚烧殆尽。   龟蒙真人不停后退,眼见这疯狂的业火将四面八方都烧得密不透风,他的心不禁骇到极致,大声质问:“魔尊!你的人还在大殿里,你要和我们同归于尽吗!”   天掷站在熊熊火光中,仰面望着滔天的火舌,他低下头,黑发翻飞,着了魔一般道:“是又如何!”   龟蒙真人骤然见到他血红的双目,布满皱纹的三角眼紧紧缩起,这人怕是疯了。   自己……自己只能拼尽全力,拼他个玉石俱焚!   他和其余十一人对视,众人心中皆知,这一刻终于到了,龟蒙真人大声道:“为仙门而死,不冤!与魔尊同归于尽,不冤!还世间清乐太平,不冤!”   虞上清与朱若殷同时举剑,朱若殷大声道:“当我们怕你不成,我们就是死,也不许你再为祸人间。”   十二道寒光忽然并起,汇成一簇,剑柄依着剑柄,剑身挨着剑身,光芒照耀光芒,正如一道蓄势待发的飞箭。   业火忽收,天掷的右手蓄力胸前,五指手指轻拨轻抹,如拢琴弦。   众人屏住呼吸,见识过的人知道,魔尊使出全力之前,往往会忽然收顿。   一个矮小的身影,忽然从浮云大柱后跌跌撞撞的扑上来,鬼哥儿满脸泪痕,一手挥断醒林的左手绳索,又一手挥断醒林右手的绳索,他泪流满面,冲醒林大喊:“拦住他!救救他!”   醒林也跟着天掷魔怔了,绳索忽断,他听着绳索落地的声音,抬起眼睑,望向远处那个静止不动的黑色身影。   他左侧,十二掌门不出一声,出指向宝剑出灌输灵气,准备做最后一击。   他身旁,甘棣华等人吓得忘了呼吸,双目欲裂的望着那个骇人的黑色身影。   醒林忘了业火,忘了寒煞之气,闪身向那个人奔去。   那个人……已完全疯魔了。   他手指间轻绕的火焰,瞬间化作凶猛的火龙,要烧透这人世间。   一个清瘦的身影忽然扑向他眼前,张开双臂,拦住他的目光,拦在他凶猛的火龙前。   二人的目光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对上,醒林再也忍耐不住,忽然落下眼泪,往前一步,轻轻捧住他的右手。   他轻轻道:“别这样……别这样……”   熟悉的目光,陌生的面孔。   天掷慢拨琴弦似的手指顿住。火龙在空中凭空燃烧。   他发冠已散,他从散落的发丝中望着醒林,忽然双目紧闭,一口血吐在醒林前襟。   醒林迎面受下这一口热血,很烫。   他柔声呢喃:“天掷……”   而后,醒林忽然侧过脸,朝后面高声喊,“走啊!还不走!”   身后十二掌门面面相觑。   魔尊已有走火入魔之兆。   自己十二人若是能与他同归于尽,倒也是死的值。   但是若有更好的法子……   虞上清站在龟蒙真人身旁,心念如电转,虽不知魔尊是否对醒林留有旧情,但醒林一出手拦截,魔尊确实停住了。   若是醒林能再次取得他的信任……   虞上清望着二人的背影,这恐怕希望不大,醒林恐也有杀身之祸,但,别无他法,若不如此,今日场中所有人必定毙命,大家都没有活路。   他咬着牙,悄悄拉了龟蒙真人的衣袖,龟蒙真人极轻的瞟了他一眼。   虞上清手持宝剑,玉冠已碎,威严肃穆的面上,有被火灰烧过的残痕,他永远有坚硬不服输的眼神。对着醒林的眼睛,做了个口型:“想办法杀了他,再次。”   醒林睫毛轻颤了一下,面色平静的转过脸。   他拉着龟蒙真人向后撤退,边退边向两侧道:“孩儿们,今日不能带你们走,改日师尊必定来接你们,等着我!”   身后余下的人也跟着退走。   大殿中只留下甘棣华等人的遥遥呼喊声:“师尊小心。”“弟子不怕,弟子等着!”   醒林望着眼前的青年,他们相隔不过寸许。   业火忽而一收,天掷向前栽倒。   一头栽进醒林的怀抱中。   鬼哥儿大惊失色,向这边疾步跑来。   天掷做了一个梦,梦中有漫长的漆黑还有无数猩红,梦中迷离混乱,说话的,行走的,杀他的,所有的人都面目不清,他分不清敌友,欲升起业火,但方一提气胸口传来一阵剧痛,指尖微弱的业火熄灭了。   天掷在剧痛中猛然睁开双目,一挣扎坐起身,发丝凌乱,双手微弹,各自升起半指高的火苗,他顿感胸口再次痛到震动,柔弱的火苗摇了摇,熄了。   他睁着双目,打量玉房宫的后厅,这是何处?他怎地功力尽失?那些人要杀他怎么办?   鬼哥儿和醒林站在他的榻前,二人见他如此模样,心中仿佛一块大石头重重砸下,俱是一沉。   天掷问离他更近的鬼哥儿,“你……是谁?”   鬼哥儿望了一眼醒林。   数年前,老魔尊万斛龙曾在修炼时邪气攻心,晕倒后再醒来时足足有半个月神志不清,修为全失,行为颠倒狂暴,身边亲近之人一个不认得,只见了醒林便唤“小戴”,似是年轻时心上人的名字,令天掷十分不乐。   观天掷的症状与万斛龙极为相似,万斛龙当年疯癫了半个月后,自己忽然一怔,恢复了神志,不知天掷需要多久。   鬼哥儿察言观色,远远跪在毯子上,轻声道:“我是鬼哥儿啊,您是忘月窟的尊主,您不记得了么。”   天掷扶着自己的额头,尊主?梦里似是有人喊自己尊主……他略一思索,头脑中如水进耳膜,嗡嗡作响。   他无法深思,摇了摇头,抬起双目,对上远处一人。   那人穿了一件碧色衣衫,颜色鲜亮的素色罗裳有一半都沾着泥土,破了好几处。头上还戴着玉冠,玉色莹润剔透,倒是一副尊贵打扮,只是有几缕发丝挂在玉冠上,添了凌乱落魄相,   这衣裳他不认得,这打扮他也不认得,但是……   那人望着他,那样的眼神似是熟悉极了……   他喃喃地说:“你……”   鬼哥儿慌忙向旁躲闪,让身后的醒林上前来。   老魔尊发癫时,虽修为不再,但出手狠辣,忘月窟之人不敢也不能近他的身,饶是如此,他还发狂杀了数人。   醒林当时在场,自然熟知一切。   他转到鬼哥儿前方,依然不停,向前走了几步,直走到榻边,立于天掷身旁。   鬼哥儿在身后情不自禁:“哎……”伸手欲拦。   醒林恍若未闻,低头望着天掷,两人身体不过相隔一拳之距。   他抬手,轻轻将天掷扶着额头的手指拿下,“别想了,现在想不起来也没什么要紧,总有一日会想起的,不急……”   天掷望着眼前人,竟意外的顺从,扶额的手指随着他的动作放下。   年轻洁净的脸庞莹莹发光,不加修饰的眼神直接而坦荡。   醒林忽然抬手遮住天掷的目光,轻声说:“尊主,你睡一会吧,多休息……”   他扶着天掷的双臂,天掷随着他的动作慢慢躺下,轻轻陷进柔软的锻枕中,毫不抵抗。   天掷留意到盖着的锦被,伸出两只手指偷捻身下煊软的褥子,又摸了摸耳边的枕头,他望着醒林,微微张嘴欲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醒林微凉的手指覆上他的眼皮,他自然而然乖顺的合上双目。   醒林挺起上身,沉默的看着睡榻上人,许是这几日精神疲累太过,不出一会儿,榻上的人呼吸平缓,竟是轻易睡熟了。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醒林与鬼哥儿,如今万籁俱静,他二人各自远远坐在圈椅中,屋中圈椅甚多,两人中间相隔数个空椅。   鬼哥儿心中有太多问题,“是你吗?”“从多年前你便用尽心机骗尊主和我们么?”“……为什么你会是个骗子呢?”“你知道尊主复生后,得知你的尸身不见时是怎样的暴怒么”   可是前尘往事如噎在喉,他竟一句问不出口。   他偷偷看旁边的人,那人竟然一派淡然,丝毫没有惭愧,悔恨,痛苦,甚至也无将将死里逃生的紧张,面对故人的忐忑。   鬼哥儿心中道,魔尊若过几日好了,你待如何呢,不怕他立刻杀了你么。   鬼哥儿并未察觉出他该有的提心吊胆惊惧忧虑。   难道这就是个毫无心肝的人?   他咬着唇肉,在袖子里使劲扣着自己的双手。心道,尊主,你不值啊。   他也说不上自己心中那滔天的翻来覆去的酸楚是何种情丝,只觉心中憋闷,恨不能给身旁这人两掌。   只是观望如今尊主的情势,还是留着这人有益处,傻尊主貌似对他十分顺从,若他一死,尊主发作起来,说不上还有没有人能制服尊主。   这是内忧,还有外患。   十二掌门被尊主发狂之相吓退,但却不知尊主转眼间功力全失,若是他们知道了……   恐怕会立刻上山,将魔窟瓮中捉鳖。   若此刻立刻逃回忘月窟,便露了怯,惹了仙门疑心,恐便是逃回忘月窟也不能安生。   他想,无论如何自己要守住半个月,希望老天保佑,令尊主也如老尊主一般快快好起来。   鬼哥儿小小年纪,心眼子顶过十个大人,如今尊主倒下,所有事系于他一个少年身上,他清了清嗓子,极力端出位居人上的模样,抬着下巴冷淡高傲地命令醒林:“从今日起,你需日日侍奉在尊主面前,别妄想私逃,这整个玉房宫都设了法阵,外面无一人能来救你。”   醒林忽然问:“这法阵是尊主设的吗。”   鬼哥儿一愣,不知他为何问此话,但仍老老实实地回答:“魔尊亲手所设。”   答完自己恼了,为何自己有问就答!   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欲再呵斥两句以显威严。   醒林在他一拍之下抬起眼来。   鬼哥儿望着他,呵斥的话一股脑吞回肚中。 第二十七章   舌头转了一圈, 他喃喃地说:“那……可用给尊主缚上降魔锁。”   当年老魔尊出手杀了好几人,天掷无奈之下亲自祭出降魔锁将他绑缚, 才使众人免遭他毒手。   醒林摇头:“绑缚起来……太遭罪了,我在这里,若有意外,我会拦住他。”   以他的修为如何拦下魔尊?但这样大言不惭的话,鬼哥儿全然不觉有异, 醒林不许给天掷缚降魔锁,他甚至心底有几分暗暗的欣喜。   他心下愉悦了,眉头也舒展起来,从桌上顺走一个香蕉,狠狠地道:“那你老实守在此处, 否则有你好果子吃!哼!”   他大步走了出去, 出了大殿与后厅交接处的侧门, 手下人早候在门口, 尊主走火入魔的事在玉房宫内自然瞒不住,他们上来七嘴八舌的询问,鬼哥儿都打了回去, 最后有一人拿出一条从大殿处拆来的, 原本绑缚醒林的绳索,问道:“鬼哥儿,怎留那仙门的奸细独自在屋中,若他对尊主不利怎么办,若他趁机逃跑怎么办, 还是将他绑住吧!”   鬼哥儿看了那绳索一眼,如自己小臂一般粗,他将手中的香蕉皮拨开,缓缓送进嘴里,含糊着说:“算了吧,他……应不会……”略一思索,又道:“我会看着他。”   他嘴上不停,忽而瞪大眼,看着手里半个黄澄澄的香蕉:“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样好吃!”   后厅里,鬼哥儿走后,醒林并未起身,并未移至榻前,他双手交叉撑着下颌,独自在圈椅中枯坐了不知多久,久到他站起后,双腿都麻了,他望着远处的高榻,继而转开目光,漫步走到窗前,浅黄色的月牙隐落,云彩泛红,远处一轮红日从山后逐渐升起。   他望着那轮红日从山脚爬到山坡,从山坡爬到山腰,清晨薄雾不散,曦光穿透纸窗,落在他的双眸中。   他转开目光,高榻上的人仍在安睡。   他缓步走向前,那人的呼吸沉静有序,双眉间光滑平整,不皱眉,不梦呓,连翻身也无,安安稳稳的侧身蜷缩在薄被中,留下眉目清晰的侧脸,泛着莹润的微光,那样年轻。   有生之年,他二人竟还能安然相对。   这一夜,有无数人在他脑海中大声吵闹说话。   有年轻弟子招朋引伴,喊着:“胡师兄回来了!”无数纷沓的脚步声,一撮又一撮崇拜他的弟子偷藏在大殿外,只为偷看胡师兄一眼。胡争如与甘棣华等人前呼后拥的从大殿出去,一路低声细语谈论着如何对付魔窟……   大殿中业火与寒煞之气同时迸发,红云教的朱若殷指着杀红了眼的男人,高声喝道:“我们就是死,也不许你再为祸人间!”   德高望重的龟蒙真人祭出天地鼎,严声道:“为仙门而死,不冤!与魔尊同归于尽,不冤!还世间清乐太平,不冤!”   气贯云霄,振聋发聩。   父亲临走前,对他无声的说。   “想办法杀了他”   “再次”   醒林盯着沉睡的人,手从衣袖中抬起,缓缓地,缓缓地。   手指划过天掷莹润的侧脸。   指尖触碰到的肌肤微凉,这是他许多年来,只能看,不能碰的所在。   手指轻碰的脸上,一双明目渐渐睁开。   天掷醒了。   他揉着双眼,迷蒙的望着眼前离他极近的人,还有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指。   醒林立刻直起身,淡淡地问:“尊主醒了,身上可还有什么不适?”   天掷坐了起来,摇摇头,轻点自己身下铺的褥子,小声说:“这是何处,床这样软。”   醒林望着他不知事的面庞,停了一刻,垂下目光,却落到轻点着红色锦被的一双白皙的手上。   他道:“世间床铺都是如此。”   天掷双目中仍半是猩红,他脑中混沌,顺从的点点头,揭开被子,裸着双脚下了床。   暮春时节,屋内的青砖地面上一片冰凉。   醒林无声的跟在他身后。   屋内数道纱幔此时悉数收起,薄透轻软的纱罗聚拢一处,如一朵轻云,天掷低头从幔下经过,回头看了一眼。   此处后厅常做玉房宫掌门待客之所,装饰的不算华丽然也极讲究,玉如意,金铸麒麟等摆件错落的镶嵌在墙里,窗纸洁白,红色檀木的桌椅杌子在不起眼的角落雕刻着古朴的纹路。   每一张圈椅旁设着一张小桌,每张小桌上摆放着数种水果,有的是黄澄澄的香蕉,有的是绿莹莹的蕃瓜,有的是褐色带毛的猕猴桃,有的是形容古怪的佛手。望着这些,天掷眉毛轻轻皱起,似是陷入深思。   屋内榻后拐角处有一张高桌上,设着一张小小的铜镜,天掷手指扫过铜镜,从桌前走过,他回身坐在榻上,终于收起双脚,在高榻下轻轻摇晃。   收起惊世修为的魔尊,与最普通的年轻人无甚不同,且意外的天真乖顺,话也多了起来。   他问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青年,目光清澈如水,“我平日……与你很亲近吧。”   醒林一怔,慢慢道:“为何忽然如此问。”   天掷道:“我也不知,但……我很愿意听你的话。”   醒林的长睫毛投下一片深深的阴影,他闭上双唇。   天掷歪头,从下往上瞧着他的模样,“你叫什么名字,我竟记不起来。”   醒林慢慢走到高桌上,提着茶壶斟了半杯茶,“不记得是好事。”   他弯下腰,把半杯茶放在高榻旁的小几上。   天掷脑子混沌,被他一带,忘了自己的问题,追问道:“为何?”   醒林一顿,他还弯着腰身,侧过脸,与天掷不过一臂不到之距。   长长的双目对上清澈的眼。   醒林垂下目光,他道:“因为,你清醒之后,便不想记得。”   天掷轻轻拧着眉,目光追着醒林。   醒林直起身,退到一旁,淡淡地说:“多用功打坐,把气理顺了,脉络一通畅,你便能早些明白过来。”   他转身走下台阶,犹豫了一刻,回身脱下自己的脏了的外罩衫,翻出里面干净不染尘土的一面,团成一团,单膝跪在天掷身前,左手扶起他的左脚脚踝,右手用罩衫包住他的脚,轻轻擦拭脚底,又依样包住右脚,将方才双脚在地上踩的尘土都擦干净。   醒林顶着身上人的目光站了起来,拿着成团的外罩走了。   太阳从山腰爬到山顶,从山顶落入另一边,红云包裹山脉,暮色四合。   鬼哥儿从侧门进去,缩在后厅门后偷偷往里瞧。醒林依然坐在最远处的圈椅中,连姿势也未变,天掷坐在榻上,似是在调息理气。   鬼哥儿伸着脖子往里探,醒林侧目瞧见他,轻轻站起,无声的向他走来。   他二人站在门外,都不欲打扰屋内的天掷,鬼哥儿一边忙着往里打量,一边努力冷着一张小脸,压抑又饱含严厉地用气声问道:“他这一日都未……”   “都未发狂”几个字在他嘴里被生生截断。   “他这一日都如此安静么。”   醒林点点头。   鬼哥儿简直纳罕,他甚至不敢轻易进后厅,唯恐哪一处触怒了半癫的魔尊,被他活活削死。然而一日下来,后厅里鸦雀无声,鬼哥儿怀疑魔尊是不是已将人掐死在屋内了。   如此慈悲为怀式的走火入魔,鬼哥儿平生罕见。   醒林倒是并未十分意外,他觉得……细想来,摒弃神志与魔性,天掷的本性本该是如此。   平静单纯,与世无争。   鬼哥儿见他又在发呆,心下不由揣度他,一句“你在他身旁要小心”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其实,在大殿多日,鬼哥儿早从那几个仙门弟子口中得知他的名字,不是从传说中听到,身旁却极少有人提到的“如一”二字,他的真名叫“醒林”。   呵,连名字都是假的。   鬼哥儿垂着脑袋,右脚无意的来回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心中有一股情愫,说不上是委屈还是什么。   他抬起头,那人只着中衫,发丝黏在侧脸,显得分外清瘦。   尊主若醒来,第一件事会不会是杀了他?   尊主乍闻事情的来龙去脉,几乎与仙门同归于尽,继而走火入魔,心智暂失,等他清醒了,见此人还在他身旁恶心他,会不会立刻一掌毙了他?   鬼哥儿狠点了几下身下的小石子,搓了搓脚尖,心烦意乱。   他含含糊糊地说:“若以后尊主执意杀你……我会求他的……”   醒林伸手抹开黏着的发丝,缓缓走进屋内,屋内的暗影吞噬了他的身形时,传来他淡淡地一句,“不用了。”   屋内,天掷盘在榻上调息,气息平稳。   醒林经过他面前时望了一眼,径直走到窗前,窗外的暮色转浓,红日半藏山脉中,露出一个羞涩的边儿,他抱着双臂,仿佛忽然对太阳月亮着了迷,目不转睛的望着窗外。   金乌完全藏匿,弯弯的月牙儿悄然升空,至更晚时,夜幕月色一成不变,醒林敲着站麻的腿,轻声走回圈椅处,缓缓坐下。   屋内仿若与夜晚一样漆黑,一样平静。   然而他坐下未久,忽然高榻处有悉悉索索的异响,十分轻微,若不刻意细听,在静夜中也难察觉。   醒林坐在圈椅中,静静地闭着双眼。   那声响忽而变大,有人从榻上站起身,且是摇摇欲坠的站起身,脚步凌乱无序,有人肉撞到榻脚的轻响,接着传来砰的一声,传来轻几倒地声。   整个屋内,只有高榻两边各设一张小几。   醒林不睁眼都知是哪一处被推翻。   屋外传来脚步声,在门前停住。   而屋内,小几倒地后,脚步声愈加沉重混乱,瓷器被打落,啪的一声,桌上无数件摆设随之落地,金器玉器,水果铜盘纷纷作响,间杂着衣裳破裂撕扯之声。   继而传来极重的一声,似是圈椅倒地,还顺势滚了半圈。   圈椅一共不过数把,那人在他几步之遥外。   醒林缓缓睁开双目。   天掷外袍被勾下半个,内裳衣带散了,整个人站在黑暗中,黑色的衣袍,模糊不清的轮廓,藏在暗影中的脸,只有一双眼,是全然的血红。   他发狂了。   天掷望着漆黑的屋内,不远处唯一的人影,跌跌撞撞走过去,两步撞上另一张圈椅。   轰然一声,圈椅匝地四碎。   醒林望着他,他的黑发全散,长袖下的手勾成鹰爪状,每一个关节都分外可怖。   天掷猛的扑在他的圈椅上,左手按着扶手,把他连人带圈椅全罩住,俯下身,对着醒林一声低吼,只一双血红双目便能活活吞人,右手抬起,掌中蕴含杀招。   醒林抬起双目,淡然望着他,他的内袍开了,衣带欲掉不掉的挂着,映着月光,露出一片光洁的胸.膛。   醒林目光下移,轻轻伸出手,居然向他身侧探去。   他并未起身,两根手指轻巧的捏住衣带,另一只手也探过去,将松散的衣带一勾一扯,内袍轻轻收拢,不算太松,也不算太紧的挂在胸前。   他这才站起身,与天掷平视,刚系完衣带的手,轻轻摁住天掷带着杀意的右掌,将右掌按下,他低身,从天掷身后捡了一根腰带,那是方才天掷发狂挣开的。   他手执腰带,对上天掷的目光,然后向前一步,下巴挨着天掷的肩,脸几乎贴上天掷的脸,两手环住他的腰。   左手从腰侧抚进,右手在身后衔接——把他的腰扣转到身前,两根手指在小腹上方轻轻一触,系上了腰带。   天掷早已木然不动,低头望着他。   二人离得极近,呼吸撞上呼吸。   醒林伸出素长的手,按住他的半边肩膀,一推一送,天掷竟乖乖地转身向前,醒林再一推,将他带至榻前,压下他的肩头,天掷随之躺在榻上。   醒林轻挽长袖,微凉的手抚过他的眼皮,天掷闭目睡去。   门外传来轻舒一口气的声音,接着脚步声渐远。   醒林拉来圈椅,守在他的榻前坐下。   天掷入睡极快,依然侧着身,内袍还是松散,光洁的脖颈连着半.裸的肩头,更显得修长。   脖颈是人身上最柔弱处,只要轻轻一扼,便断命了。   醒林抱着双臂,向后靠在圈椅中,沉默不语地望着榻上的人。   月光斜来,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第二十八章   月牙儿还未下山, 初日还未升起。后厅门轻轻打开,醒林走出来, 刚一出大殿侧门,便望见靠坐在后厅墙下,抱臂睡着的鬼哥儿。折腾了一夜,他已累极。   醒林心中叹了一口气,你还是太信任我了。   他悄然走开。   忘月窟有一条规矩, 醒林最喜爱,魔尊住处不许闲杂人等随意接近。平日时,忘月窟各路人马都蜗居在自己的破山洞中,除了深夜外,鲜少在外乱晃, 而此刻, 天欲明不明, 白日出没的, 夜里出没的,全没了声息,连鬼哥儿都睡着了。   玉房宫大殿外空无一人, 但醒林仍小心翼翼的贴着墙边行走, 幸而他跟夏百友在玉房宫浪荡多时,对这里摸得熟透。   未用多久,他走出玉房宫的法阵外,回头一望,玉房宫屋角檐廊鳞次栉比, 他收回目光,断然向前走去,用了此生最快的脚程下了山。   而方才,就在他的脚步刚行过后厅拐角处时,本来酣睡的鬼哥儿已被惊醒。   鬼哥儿双眼迷蒙着望着他远去,一怔之下,在外冻了一夜的血液瞬间烧沸了,烧的头脑呼呼作响。   醒林全然不知,他推测着东山派等的落脚处,玉房山虽大,但只有一条宽阔主路直通山脚。   醒林心里盘算着,恨不得飞身到他们所在处。   果然,山角路口处,稀疏的树林中扎着无数营帐,除了守夜的弟子,营帐外人并不多,醒林疾步跑来,守夜弟子远远认识他身上的衣服,纷纷站了起来,他跑的近了,听到一个惊喜的喊声:“大师兄!大师兄!这是我们醒林师兄回来了,快去禀告师尊!”   说话人是东山派守夜的弟子小九,醒林扑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的双臂猛喘,急切地道:“不用禀告了,父亲在何处,我马上去见他。”   小九立刻将他带至虞上清的帐篷里,虞上清刚得了弟子禀告,一惊之下才要出门,迎面见到衣衫凌乱气喘吁吁的儿子掀开帐帘闯了进来。   虞上清一时说不上话来,直望着儿子发愣。   醒林不顾礼节,一步坐到椅子上,才喘着粗气对站着的父亲道:“父亲,我回来了。”   虞上清手都颤了,他未曾想,凶多吉少的险恶处境下,自己儿子居然全须全尾地自己跑回来了。   他颤声问:“其他人呢,你没带他们回来吗。”   醒林连水都不顾上喝,紧接着问出第二句话,“我是偷跑出来的,龟蒙真人在何处?”   他话音刚落,得了弟子消息的龟蒙真人掀帘进来。   见了他,醒林心下暗自划过一丝喜悦,他一拱手,如见亲人一般,惶然道:“真人救命。”   一旁的虞上清开口欲问他,他伸手压下父亲的话头,道:“此刻闲话少说,我一会还要回去。”   他向不解的父亲和龟蒙真人道:“父亲从大殿离开时的话我知道的,如今我九位师兄弟还在玉房宫内,被魔窟折磨着,我想明白,只有我能救他们,您十二位联手也未必能斩下那魔尊,但那魔尊如今依然对我……”   他在父亲注视下面前低了头,“十分信任。”   虞上清一向严肃威严的面孔,浮上复杂难辨的神色,有几丝愤恨,几丝羞耻,几丝愧疚,几丝心疼。   儿子好好一个男子,当年阴差阳错走厄运被掳到忘月窟,居然大难不死,好不容易偷偷用鱼肚传书联络上当时聚在镇九门的自己,从传书所知,那魔尊居然似乎对儿子有觊觎之心,自己气的当即拍碎桌椅,又恨又怒,十二位掌门商议许久,居然最后迫于情势,抓住仙门这唯一的一条出路,令儿子委曲求全,罔顾廉耻,使尽手段笼络魔尊,为仙门埋下一条伏线。   后来醒林果然在灭魔窟之事立下大功,为此,他无论如何不学无术,悠游浪荡,自己对他心中有愧,从不重言责罚,只随他去。   他皱着眉,望着憔悴疲惫受尽苦楚的醒林,往日对他不满不禁消退,说不上是几百种滋味涌上心间。   他与龟蒙真人细细听醒林说了一炷香的时间,帐篷的帘子分两层,只落下第一层驱虫薄帘,隔着帘子能望见帐篷里龟蒙真人等三个身影。   也遮不住醒林的低声细语。   帐篷外的树林稀疏,藏人却也容易。   几个弟子候在帐篷外,笨如猪头,一人头上两只眼,却什么异样也看不到。   树林后身量不足的人影一晃而逝。   帐篷内,醒林言毕,龟蒙真人抚着胡须道:“你的意思是,以魔尊如今的本领和状态,我等的赢面不大。”   醒林点点头,龟蒙真人接着道:“故此,只有你仗着魔尊的旧情,再如当年一般,来个内里偷下杀手。”   龟蒙真人望向虞上清,虞上清不语,无声的,沉沉的叹了口气。   醒林道:“为了仙门,为了救几个师兄弟,我……我不妨事……”   龟蒙真人点头,“好,那便依你所言,将天地鼎交与你手。”   龟蒙真人从怀中掏出手掌大小的一件宝鼎,醒林摊开手掌,稳稳落入他的手中。   他起身欲走,虞上清忽然想起一件事,“宫外设着魔窟的法阵,身为仙门弟子,那里能出来,但如何进去?”   醒林身形顿了一下,慢慢地道:“那是魔尊亲手设的法阵,他的任何法阵……对我都认主。”   日头爬上山腰时,醒林看到了玉房宫的屋檐。   他为这一趟下山,绞尽脑汁的酝酿说辞,耗尽心神,如今终于得了想得之物,轻松回宫。   他舒了一口气。   他悄然溜回大殿中,不想刚进大殿侧门,迎面碰上从大殿里溜达过来的鬼哥儿,鬼哥儿举着一个比脸还大的苹果,问他:“你要出去?”   醒林回身走进后厅,“我在门口透透气。”   鬼哥儿哼了一声,“你倒是随意。”   望着他的背影,咔嚓咔嚓大口咬着苹果,清脆无比。   后厅里,高榻上睡着的人昨夜闹到半夜才躺下,此刻还未醒来。   醒林舒了一口气,放轻脚步走到近前,未走几步,睡着的人翻了个身,微微睁开了眼。   他的双目犹带半红,然目光清明,已不是发癫的样子,醒林心中忽然一沉。   天掷毫无忌讳的伸直长臂,腰身用力,向后伸了长长地个懒腰。   他抱着被子,头埋进枕头里,声音略带喜悦,“好软啊,你要不要躺一躺?”   醒林见他此种情态,吊起的心放下。   还好,他还在魔怔里。   他走远些,摇了摇头。   天掷拥着被子坐起身,晨光透过整洁的窗棂落到青石板,他看了半晌,忽然道:“我想出去走走,行么?”   他在问醒林。   他为什么要问醒林。   醒林也不知,只好答:“自然可以。”   他依然站的很远,并不近身。   天掷闻言掀开薄被,光着脚便欲下地。   醒林停了一下,叹了口气,这才走上前,摁住天掷欲起的身体,拿出塌下的鞋袜,扶住他光裸的脚,先套上了袜子,又为他穿上鞋。   他单膝跪在天掷身下,收拾好后,抬眼对上天掷的目光,天掷久久的盯着他,慢慢地说:“我一定与你熟识,你的模样……我熟悉极了……”   醒林嘴唇微动,“不可能的。”   他忽然低下头,伸手遮住天掷灼灼的目光,道:“别看了。”   天掷被遮住也不挥开,坦然而懵懂的问:“为何不能看?”   醒林在下方,道:“我……我不好看……”   话音一落,他正好瞧见天掷昨夜撕破的罩衫,立刻用手轻轻一撕,扯了一条长长的黑纱,不由分说蒙上了天掷的眼,还在脑后打了个结。   他舒了口气,站起身,端详罩住双目的天掷,他知道那罩衫是半透的,如今自己站在他面前——他便如那日隔着轻纱所见的情形一般。   天掷不动了,眼前伫立的身影,熟悉的声调,缠绕他的气息,阻下了他欲摘下黑纱的手。   醒林站了一会,才淡淡地说:“不是要出去么。”   天掷点头,醒林转身先走,推开了后厅的门。   天掷望着他朦胧而熟悉的身影,直直向前走。   醒林沉默的站在那里,等他走近了,不由得道:“你……”   他无可奈何的伸出右手,搭在他眼前,“……小心门槛。”   从大殿和后厅衔接处的侧门出去,正是那日天掷奔出时的树林,彼时是黑夜,月光映得树林疏枝乱干,鬼影憧憧,如今晨光温柔,到处光辉灿烂,树枝树干上挂满新绿,山风清明,倒不失为漫步的好去处。   天掷不是瞎子胜似瞎子的扶着醒林的手腕到处溜达,毫不抱怨,倒是醒林把好好一个人捯饬成这般,不禁有些心虚。   刚走出后厅没几步,便遇上守在墙下的鬼哥儿,鬼哥儿此时抱着香瓜正啃,猝不及防瞧见自家尊主出来。   双目蒙着黑纱?瞎了?   他饱含一嗓子瓜瓤,打量着二人平静的神色,不像啊!   他伸手欲指,到底没叫嚷出声来,眼睁睁看着二人从自己眼前经过。   他们这是……玩什么呢?   晨光穿透头顶的树叶,疏朗的落在林间,二人沉默着一前一后行走,脚踩在腐叶上,有轻微的哗哗声。   上一次同行是何时,或许是上一辈子吧,醒林淡淡的想。   这树林不算很大,但也不小,如此慢慢踱步大半个时辰,前面现出一座石碑。   正是上次天掷吐血晕过去的那一座。   醒林的脚步慢了下来,他平静的说:“走到头了,回去吧。”   天掷觉得外面甚好,风和气清,舒适宜人。   但是醒林要走,醒林在前转过身,他的手黏在醒林手腕上,也乖乖的转身回去。   二人慢慢地又走了大半个时辰,漫步回大殿侧门处。   甫一入门,醒林欲牵他回后厅,他却停步不动,望着远处问,“那是什么地方?”   大殿极大,与后厅衔接处有后厅门,有大殿侧门,还有极高极大的插屏,转过插屏才能到大殿中去。   此地昏暗,大殿处远远有光透过来。   他身后的醒林犹豫了一会,道:“那是大殿,那里绑了几个……犯人。”   天掷望着那光,举步往前去,醒林扶着他的手,自然需与他一同去。   二人行着行着,还未转过插屏,醒林默默地放下了手腕,天掷可扶的地方没了,透过朦胧的黑纱,疑惑的望了身旁的人影一眼。   醒林没有解释,二人沉默着转过插屏,他未走几步,向后一看。   天掷落在后头,他蒙着黑纱,虽然朦胧中能视物,但此地昏暗,他每一步都犹疑谨慎起来,右手不由得抬起,在插屏上扶了一把。   醒林沉默的望着他,在原地等候,天掷走到身旁时,醒林忽而再次伸出手。   天掷睁着清明的双眼望着他,自然而然的扶着他的手腕。   浮云大柱下绑着的人早就听到动静,面对醒林二人的那一排弟子,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   他二人并肩从黑暗中走出来时,各位师兄弟的脸上简直百花齐放精彩纷呈。   甘棣华等人在大殿一役后,从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事情的前因后果,加之醒林要见天掷之事的佐证,确定无疑醒林便是传说中的守灯人。   他们震惊了多时,将整件事前前后后拿出来品味探讨,多日未见醒林,甚至暗中怀疑醒林已被……   及至醒林与天掷并肩而来,醒林不禁毫发无伤,且……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他扶着天掷的手腕上。   醒林顶着仙门各家弟子及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门师兄弟的目光,垂下眼睑,情不自禁低下修长白皙的脖颈,耳朵慢慢地红了。   这样瘦弱单薄的身形,沉重凝滞的脚步,羞愤欲死的神色,不堪蹂躏的情态。   各师兄弟心中既震惊又痛惜。   夏百友瞪大双目望着他,却慑于魔尊不敢说话。   从幼童时便相伴玩耍嬉戏,同桌而食同榻而眠的白蟾宫,见他好好一个男子,落到如此地步,一时间眼眶都红了。   郭不贰更是恨不得杀了魔尊。   荀未殊、甘棣华、胡争如等人沉默不语的望着他。   此刻,无数坊间流传的话本儿传说、师兄弟间的流言蜚语在醒林心中一一闪过,他闭了闭眼,数道目光如箭矢扎到他身上,实在是抬不起脸。 第二十九章   身旁的天掷全然不知自己处身飞刀子般的目光与复杂情思中, 他隔着黑纱,目光坦然的从各人身上掠过, 到白蟾宫与荀未殊时,他望着他二人所穿的碧衫玉冠,顿了顿。   继而他回身,想对醒林说些什么,但这些人目光灼灼, 他想了想,走到醒林身边,轻轻附在他耳边,用手遮住,细声道:“这二人为何与你一样的衣饰?”   醒林顿了一会, 觉得此事一言难尽, 只轻声对他说:“你好了便知。”   天掷又附耳道:“这二人也要绑着吗?”   醒林望着他, 觉得这话问的奇怪, 不然呢?   二人旁若无人的私语。他们站在大殿中间,离甘棣华那一边和胡争如那一边都有些距离,两排人都听不清他二人说些什么, 只见那魔尊挨在醒林身边, 左说一耳朵,右说一耳朵,狎昵极了,而醒林的神色……复杂难言,似是有许多苦衷、无奈和委屈。   那魔尊不知为何眼蒙黑纱, 许是与十二位掌门对阵时修为不济被伤了眼。他身上的黑衣松松垮垮,透出一股淫态。散发不束冠,更显桀骜猖狂。   殿中九人频频偷眼打量他。   但当着魔尊的面,这几个仙门中最出类拔萃的弟子寂静无声,都未曾开口与醒林搭话,因为……魔尊再可恨,只是遥遥站在此处,他们中也无人敢造次。   天掷在外面逛够了,与醒林回了后厅,醒林将他摁在铜镜前,打开抽屉,找到一只梳子,将他的散发轻轻梳起。   黑衣男子坐在椅子上,碧衫青年站在他的身后,铜镜昏黄的镜面映出两个人交叠的影像。   醒林的手指细长而微凉,在绸缎般的黑发中穿梭时格外轻缓。他微微歪着脸,全副心神都在眼前人头发上。   天掷蒙着眼,隔着一层黑纱,视物不清,且铜镜昏黄,但他望着镜子里的一双人影,喃喃的道:“真好……”   身后梳发的人垂着双目,手下不停,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孔,仿若未闻。   天掷忽道:“我的头发还是不要梳了吧。”   身后的人这才抬起脸,问铜镜里的人黑衣男子。   “为何。”   天掷有些踟蹰,“我怕晚上睡觉蹭乱了。”   醒林顿了下,道:“晚上睡乱了,明日早起我再梳好便是。”   天掷问:“那明日晚上再睡乱了呢?”   醒林道:“那后日早起再梳便是。”   天掷问:“那我日日睡乱怎么办?”   醒林道:“那我日日早起给你梳发便是……”   这句话未说完,他便忽而顿住。   如果他的以后没有“日日”呢?如果天掷清醒后便要杀了他呢?   他知道天掷那样爱憎简单的人,知道过往一切都是奸细骗他的假象时,一定不会饶恕他,他那日向天掷剖白身份时,便把命交给他了。   万斛龙从走火入魔到清醒一共用了十五日,若天掷也能十五日便好了,那这十五日是他赚的。   这十五日是偷生,是意外的惊喜,能和天掷同处一室,日夜相对。他也一直控制自己,不要有逾越之处,若天掷对他恨意滔天,清醒后只会更看不起他这个奸细,若天掷还有未了的情,那这十五日只会徒增他的烦恼。   不该与他对视,不该为他梳发,不该系他衣襟,不该扶他……   他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却见镜中蒙眼的男子唇角扬起,隔着黑纱都挡不住他的喜悦。   天掷道:“这是你说的哦,说话要算数。”   醒林撇开脸,一片心乱如麻。   眼角余光却看到门口忽的闪过一个人影,他道:“鬼哥儿?”   远处,刚欲进门瞧见屋内情形后莫名脸红闪躲出去的鬼哥儿,不尴不尬的回身,老老实实的垂着手走进来。他见了魔尊极为恭敬地施礼,“拜见尊主。”   他一俯身,方才匆忙中掖在怀里的一个小小的金黄色的蕃瓜掉了出来,咕噜噜地滚到一旁。   天掷蒙着黑纱的眼,准确的追着那东西,边指边问道:“这是什么?”   离的最近的醒林俯身拾起,放到他眼前给他瞧,“这是蕃瓜。”   天掷盯着瞧了瞧,黑纱虽朦胧,却也大概能瞧见那东西模样,原来这屋里也设着,只是今晨自己一醒来,发现屋里桌椅翻倒,再回来时屋内已被收拾干净,这些摆设也被收走了。   他盯着这东西,那边鬼哥儿瞧他的样子,咽了口口水,道:“尊主,这玩意能吃,很甜……”   天掷点点头,一脸严肃,仍是盯着东西不语,   鬼哥儿瞧他这模样,心里打鼓,有些摸不着头脑。   因尊主冷淡的脾性,远抛同龄人的深不可测的修为,忘月窟所有人都十分惧怕尊主,包括从小在忘月窟长大的鬼哥儿。   在鬼哥儿惴惴难安之时,醒林叹了口气。   他知道天掷是想吃,只是不知道怎么吃。   他径自收回手,回身在屋内翻了翻,找到高榻边上一只黑色鎏银的宝剑,看了一眼,随手抽出宝剑,雪亮的剑刃唰唰两声,将蕃瓜破成八瓣,挥手将宝剑仍在桌上,拿了一瓣瓜,走到天掷身边,说:“这样切开就可以吃了。”   鬼哥儿在醒林将那把尊主天下有名的佩剑随意一扔时,嘴已张成圆形,他远远戳在一边,见醒林拿着瓜站在天掷身侧,而天掷望着拿瓜的醒林,眨了眨眼。   不久,天掷看着醒林手里的瓜,侧身俯下头,微微伸出修长的脖颈,用柔软的红唇一口咬在瓜上。   就着醒林的手。   醒林被烫了一般猛的收回手,瓜应声掉在地上。   鬼哥儿张成圆形的嘴随之闭上,莫名惊慌地低下头不知该看哪。   虽然他还小,但是诡异的脸热了……   他再抬头时,醒林已拿了一块新的过来,放到天掷手上,这次交代清楚:“用手拿着瓜底,这样咬着吃。”   他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脏瓜,往门外走,在外扔了瓜后,一回身见到从后厅出来站在侧门外的鬼哥儿。   鬼哥儿要看不看的瞥了他一眼,从台阶上摇晃着跳下,站到他身旁,用脚尖踢飞了一颗小石子,道:“他昨夜里发了狂吧。”   醒林嗯了一声。   鬼哥儿道:“老尊主当年发狂一次比一次厉害。”   醒林不以为意,又嗯了一声。   鬼哥儿问:“那……那今夜我和你一起守他,再多调一些人来……”   醒林淡淡地道:“不用。”   鬼哥儿想起今早自己跟着他下山听到一番对话,心里涌起千百种滋味,挂着一张脸不知该说些什么。   醒林向门内走去,留下一句:“不用操心,我没事。”   他身后的鬼哥儿皱起眉嘟着小嘴,欲言又止。   醒林进门时,只见日光正盛,落了满地,天掷正盘腿坐在面窗的贵妃榻上,背靠靠枕,捧着手里的蕃瓜吃的津津有味,见了醒林忙冲他招手。   醒林走了过去,天掷拍拍身旁的锦垫,他便依言坐下,问道:“怎么了?”   贵妃榻狭小,天掷与他挨的极近,顺着靠枕往他身上一扑,黑纱遮不住他清澈的目光,他认真地道:“这东西特别甜,你吃一口。”   双手捧着汁水横流的瓜举到他嘴前,醒林往旁一躲,道:“我不吃,你一人吃即可。”   天掷执着的说:“真的很甜!”   醒林摇头:“你吃吧。”   天掷见此只好作罢,依旧趴在他和靠枕之间,几乎算是在他的怀里,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醒林背后顶着扶手和厚厚的引枕,躲也躲不了更远,何况,他一时之间……   许是阳光太暖,许是自我规束太久,许是方才鬼哥儿所提“发狂会一次比一次更厉害”令他有所触动。   许是他怕这十五日过的太快。   他望着窗外,这几日他迷上太阳与月亮,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日月交替,又是一日。   真是……太快了,快的令他心慌。   他回首,对上怀中趴着的人,他看着他漆黑的发顶,泛着光泽的脸颊,沾着瓜肉的嫣红的唇。   自己剖白那日心中藏着说不尽的遗憾,此时,若说还有什么遗憾……   他冷着一张脸,在心中忽然对自己说,去他娘的!   他抬身吻住身上人的唇角,这里挂着一粒嫩黄的瓜瓤。唇尖上有,唇瓣上也有,唇旁挂着汁水,他的舌头辗转的碾压舔舐,用舌尖顶开两片唇瓣去更深处吸允。在敏感的唇肉里上下探索。   这么多年,上辈子加上这辈子,这是他从未触碰过之处,是他不敢肖想之处。   说来可笑,他们之间纠缠数年,掺杂了情,掺杂了爱,甚至掺杂了命,可是他却从未真正触碰过他,甚至拱手把他推至别人身上。   醒林想起那件后悔的要他命的往事,心都蜷缩起来,抓着他的衣领,狠狠地摄取更多。继而猛的将他抱紧,紧箍着他身体,头抵在他肩上。   忽然被吻又忽然被抱的天掷一阵阵发懵,他抚着身上人清瘦的背,不知为何,感知到身上人强烈的,无处诉说的怆然和……委屈。 第三十章   这一日过的漫长极了, 整整一个下午,二人都未发一言, 各居屋内一角。醒林脸上微微的发烫,不知在发什么呆,而天掷则面无表情,很明确的在回味。   及至夜间,天掷终于乏了, 他走到高榻边上,望着自己又厚又软的被褥,回过头,向连着两夜在圈椅上端坐的醒林道,“你过来。”   醒林闻声慢慢走过来, 天掷指着高榻道:“你真的不睡这么, 真的软极了, 你摸摸。”   醒林的脸又微微烫起来, 一句本能的“不要”还未说出口,忽而想起中午,自己把装模作样和“为天掷好”都去他娘了。   此刻又惺惺作态什么?   他俯下身, 摸了摸那红色的锦被, 触手细滑,往下摁了摁,轻厚煊软,他在灯下向天掷微微一笑,轻声说:“是很软。”   天掷拉他, “你躺一下。”   醒林从容的向榻里侧身躺下,淡淡的一笑,“陷进去一般,让人不想起来。”   天掷献宝一般道“那正好,一起睡床。”   立刻也在他身侧躺平,望着屋顶笑了一声,回过身面对着醒林。   幽幽烛火映着二人的脸,他俩面对着面,醒林不禁也轻轻一笑。   夏百友曾说他又风流、又温柔,又清纯。   此时,此刻,此地,他只剩下十成十的温柔。   他问天掷:“你笑什么?”   天掷一片天然的喜悦,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觉的很好。”   自从天掷神志不清以来,一心喜便只会说真好,很好。   醒林一笑,他也觉得此刻很好,只望二人在这夜永远睡下去。没有以往种种,也没有日后种种。   天掷朝他凑近了点,二人几乎呼吸相贴。这里太温暖,身下有数层厚褥,身上有香软的锦被,枕头几乎陷进半张脸。昏灯摇曳,热气一蒸,比忘月窟那草床不知舒适多少倍。   二人不知不觉昏然入睡。   醒林睁开眼时,听到清晨树梢的鸟鸣声,静谧安详,这一夜竟安然无事。   只是他的脸上贴着另一个人,原本睡前与他呼吸相撞的人,此刻脸埋在他的脸下,扎进枕头里,略一挣扎便能吻上他的唇。   他轻轻退后,望着枕头里深藏的半张脸。   按理说,醒林自小锦衣玉食,在父亲的羽翼下长大,可是从小到大,他的心中总是深深存着一股凄惶的近似苦涩的东西。   他知道已有无数人艳羡他,有无数人比他受的苦难更多,他不敢自称那东西是苦涩,只敢说那一股沉重——撞上昨夜的轻与甜,忽然被撞飞了。   这二十几年积攒的沉重,终于换来昨夜一点点的甜头。   醒林闭上眼佯睡,不料却真的顶着晨光酣然入睡,直睡到日上三竿才又清醒,而身旁的人竟然还在睡。   他磨蹭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施施然起身,轻轻下榻,敲敲睡得发疼的肩膀,向门外走去。   除了侧门,果然看到在窗下打盹的鬼哥儿,大殿里的几个人已安排他人看守,鬼哥儿日夜盯着尊主和始终不能放心的醒林。   鬼哥儿听到他的脚步声,立刻睁开眼,道:“真走运,又是一晚熬过去了。”   醒林道:“他不一定只在夜里发狂。”   鬼哥儿自然知道,只是总觉得夜深人静,更易招灾患。   他道:“呸呸呸!快别说晦气话。”   醒林一笑,道:“其实,尊主的事虽然棘手,但此时,不是山下仙门百家更让人不安么?”   他问鬼哥儿:“若是消息走漏,十二掌门趁机攻上玉房宫,忘月窟不是要全军覆灭了吗。”   鬼哥儿闲扯了根草叼进嘴里,翘着腿,望着醒林,道:“不怕,谁敢走漏消息,我立刻杀了他。”   醒林望着他这幅样子,不知想到什么:“你虽与他身世相近,性子却全然不同。”   他这话无褒无贬,鬼哥儿却习惯说话压人一头,立刻呛了一句,“没办法,从小没被教好……”   这句话说完他便顿住——他从小就是眼前人教养大的。   鬼哥儿不由自主收起边翘边摇的腿,心中压了块石头似的。   醒林心中叹了口气,回身走了。他近来确实瘦了不少,背影更显单薄凄清。   鬼哥儿忽而想起,自己刚把他掳来时曾重重踢过他几脚,把他绑缚在大殿时,他脸色苍白,如同丢了半条命似的。   这几日他却从未顾得上身上的伤。   自己虽年幼,下手却一向重,这不是他教的,是自己在小鬼岭厮混时学的,如今却用在他身上。   无论他对尊主之情是真是假,情分几何,他对自己一向是极好的,如父如母如师如友,甚至比尊主待他更亲近。这也是他当日不能任那几个仙门弟子随意说他的原因。   自己脾气不好,乍知他其实是潜伏的奸细时便犹如父亲背叛家门在外找了外室一般,气的昏头。   但其实……整个忘月窟最不该伤他正该是自己……   鬼哥儿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懊悔。   他在这允自懊悔,醒林却未放在心上,这一日从天掷醒来,他便小心留意着,怕天掷白日里忽然发狂。   他和天掷在玉房宫内漫步,可容数千人的大校场是醒林执意要拉他去之处,大校场如今空空如也,铜柱的火盆中只有灰烬,醒林看着空中的数个铜盆,想起他们燃烧火焰时的模样,想起明月下,火焰中,矫若游龙的身影。   他看向校场大门上方的空屋子,那时候自己和夏百友等人荒唐度日,镇日酒肉不离手,千英百绛榜最后一日时还在那里厮混作乐,全没一点正经事——当然现在也没有。   不过他已不执着了。   他二人又踱步至餐厅,客院,花园等处,把玉房宫逛了十之三四,玉房宫大极了,剩下的只得明日再逛。   傍晚,天掷打坐调息,醒林却累的受不住,只说在榻上稍憩一会儿,未想到一挨那又厚又软的枕头竟深陷进去睡着了。   直到月上中天时,被身旁一声巨响砸醒了。   他被吓得心头一震,睁开迷蒙的双眼,只见黑夜中,一个人影似是刚从榻上下来,推倒了沉重的紫檀桌子,铜镜等物滚了一地。   天掷仍蒙着双目,他乖极了,醒林为他带上的黑纱,他绝不擅自解开。而醒林出于某种心思,一直假装忘了这码事。   此刻,天掷站在自己身前,却并未向后看他一眼,只冲着前方而去。   醒林知道门在前方,一时心都吓凉了,唯恐他出门惹下大祸,手比脑子还快,一瞬间从榻上跳下来,紧紧地从后箍住他胸背处。   门外已站了个人。   天掷虽没了修为,身手和力气却如鬼怪一般,一把揪住拦醒林的手,向后一拧一折,只听咔嚓一声,他的手臂软软的垂下。   醒林疼的瞬间眼冒金星,但仍不顾一切,左手再次拉住他的衣袖,这一次,天掷向后一推,直接将他扔到五六步开外的榻上,醒林昨夜还夸又厚又软的高榻也没能抵消那股大力,他只觉五脏六腑连带脑浆都几乎被甩出去。   右手以诡异的角度被压在背后,砸在榻上的那一瞬间,他冒出满头的冷汗珠,咬紧牙关向左侧身,肩上用力抽出了右臂。   他方抬起身,沉沉黑影已走到面前,黑夜之中,黑纱蒙不住双目的猩红之色。   他侧身一躲,躲过了天掷袭来的左手,混乱中居然还使出修为,只是没两下便支撑不住,天掷出手毫无章法,全是癫狂的杀招,无一丝体面可讲,两人跌倒在榻,借着月色,醒林清楚地瞧见他俯下身,唯一能动的左手一挡,被一口咬住。   醒林在他身下疼的猛弓起身,却被他两手死死制住,动弹不得,他一声没能吭出来,耳边全是自己与身上人压抑的喘息与咬噬声,   天掷在那手腕处死力咬噬,辗转磨吮,如同饿久了的狼叼住了猎物,醒林一阵阵钻心的疼,怀疑自己腕处已没了血肉,只剩骨头。   浓郁的血腥味四散开,那是手腕的血脉顺着咬合处流淌了半榻。   醒林脑中在微弱的挣扎中,无力的仰起脖颈,在月色下,分外脆弱白皙,仿佛在求人蹂躏。天掷在啃噬血肉中被激起别样的欲望,他摁下一片模糊的手腕,转而咬住脖颈的细肉,未等他顺着本能咬破那层薄薄的血肉,另一种本能激着他顺着肌肤向下磨吮。   醒林的脑中阵阵眩晕,眼前已是黑灰一片,手腕上流下的腥热,已彻底湿濡了他身上的衣服和身下的被褥,他的腰身,臀部,大腿根统统被浸润,在濒临黑暗的前一刻,他察觉身上的人用诡异而可怖的舌头与牙齿舔弄着脖颈的细肉…… 第三十一章   他不知道的是, 屋外的鬼哥儿在听到两声家具倒地声后再未听到声息,急的抓耳挠腮……   醒林在疲惫与黑暗中尝到清水的甘甜, 他动动嘴唇,唇上轻微刺痒,一滴腥甜迸裂出来——他的嘴唇干裂了。   他轻颤着眼帘,幽幽转醒,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不是发狂的天掷, 而是哭了半日的鬼哥儿。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有良心,还知道喂自己些水喝。   醒林在迷蒙中居然有些欣慰,他觉得自己似乎淡淡的笑了,同时唇上迸裂了好几朵血珠。“他呢?”   鬼哥儿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 一闪身, 露出榻旁的圈椅, 那人坐在椅上, 端庄到令人骇指,隔着黑纱,正往此处注目, 见他醒了, 要起不起要坐不坐的犹疑了一刻,抬起身来问:“你……你还好吗?”   醒林一见他,火花带闪电的想起昨夜种种细节,他低头望了一眼,自己依然如昨夜般穿戴整齐, 微微动了动身体,并没有不该有的异样感受,估计昨夜天掷只是到咬噬而止,醒林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右手已被接上,他转过眼——自己的左手腕上绑着极粗极厚的一卷布条,在白皙的小臂上显得极为恢弘,试着动了一动,在如此恢弘的布卷中小臂居然还能自如的打转。   ???   这不是止血的吗,难道是手镯吗?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站在远处的天掷伫立不动,鬼哥儿立刻俯下小脸问:“怎样,可是哪里不好受?”   醒林道:“不痛,只是很渴。”   鬼哥儿立刻道:“我给你倒水!”   手比嘴还快的拿起小几上的的茶壶,一溜烟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两人,天掷踟蹰着来到榻边,低头望着他,醒林也望着他,二人一时无言,还好隔着那层黑纱,尴尬也似有余地转圜,半晌,醒林挥挥手,道:“那个,我想问……”   他把左手摇了摇,“这是你给我包的么?”   天掷一愣,道:“不是,是鬼哥儿弄的。”   醒林道:“那你能给我重新包一下么?”   天掷道:“……我不会。”   醒林分外无奈的叹了口气,看看自己的左手腕,他一侧身,似乎腰背处与什么东西黏在一处……   他醒悟过来,是自己的血。   血流了半榻,自己躺在潮湿的血窝中,他们竟安然的为自己盖上被子。   醒林望着榻边的天掷,天掷无动于衷的伫立——他不知要做些什么。   所幸鬼哥儿手执茶壶飞快的回来,醒林待他来,执意起身换到窗边温暖的贵妃榻上,鬼哥儿为他铺上干爽暖和的褥子。   醒林在贵妃榻上半靠着,浑身都是濡热的血渍,难受极了,他不肯躺下,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   他望着天掷和鬼哥儿,期期艾艾的开口:“我穿这个实在难受。”他指着自己的衣裳,道:“大殿中有我的同门师弟,叫白蟾宫的,能不能让他为我拿些衣物来,再帮我弄一下这个。”   他举了举恢弘的手臂。   鬼哥儿自没什么可说的,点点头应了。   鬼哥儿依言来至大殿,站到两排人之中,问道:“白蟾宫是哪个?”   他身后的白蟾宫浑身一抖,又惊又骇,有几道目光暗戳戳的落到他身上,他不断吞着口水,道:“是我……”   鬼哥儿回身,上下瞧着他,挥手两下斩断绳索,抓起他的后领一挑眉,“请你帮个忙。”   醒林已令鬼哥儿将高榻上染血的被褥揭下一层扔了,但青石板上仍有血迹,且血腥味浓郁。最后将纱幔放下了事。   他一会要更衣,令天掷去纱幔后,天掷竟毫无异意,转身进去了。   醒林在贵妃榻上半靠着,不一会,鬼哥儿带着一个人进来。   白蟾宫抱着一个小包袱,兔子进狼窝般缩头缩脑的跟在他身后。一步不敢多走,一眼不敢多看。   鬼哥儿闪身露出榻后的醒林,白蟾宫才双目一亮,前走几步到醒林面前,险些扑进他的怀里,张口便道:“师兄,我们担心死你了……”   一句话说完,才看清醒林的模样。   醒林面色发灰,双唇苍白如纸,碧衫胸襟处被鲜血染红,再细看衣袖衣肩处也是红色的,最后竟然手上还绑着极厚的绷带。   白蟾宫大惊失色,立刻俯在他榻前,颤声问:“师兄你受伤了?”   他小心的看了鬼哥儿一眼,问:“伤了哪里,伤的重不重,让我看看。”   醒林自觉张口说话十分费神,半闭着眼帘,道:“无事,你带衣服过来没。”   白蟾宫立刻拿出包袱,醒林连点头的力气也不想出了,轻声道:“替我换上。”   鬼哥儿默默地退到门外,白蟾宫扶醒林起身,在他耳侧小声道:“是不是那魔头……”   他话未说完,醒林侧脸给了他一个眼色,白蟾宫不解,目光幽幽飘向前方,不远处放下一层纱幔,轻薄的纱幔后,端坐着一个人影。   白蟾宫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一颗心几欲从嗓子里跳出来,他瞪着眼低下头,什么也不敢问了。手下挑开醒林的衣带,轻柔的揭开前襟——他愣住了。   只见醒林白皙的脖颈与胸膛布满红色的淤痕,红红白白分外显眼。   醒林望着他震惊又复杂的眼神,也低头往自己身上一瞧。他未想到这一出,一时间也怔住了,紧接着可疑的红云悄然从脖颈爬上耳后。   白蟾宫抬目,只见自家师兄十分无力的垂着双眸,轻颤的,长长的睫毛投下小片阴影,脸颊上映着羞耻的淡粉,似是饱受折磨与□□。   白蟾宫立刻看向醒林的手臂,这是怎么受伤的?!   他心头剧痛,鼻子发酸,强忍着胸中的激荡,拿湿布替他擦了几下,并换上干净衣服。   擦过醒林的前胸时,白蟾宫的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他捧着醒林的手,轻轻揭开那粗厚的布条,吓得深吸一口气。醒林也是才瞧见自己的左手腕的伤处。只见白嫩的手腕上一片咬噬伤,薄薄的血痂混着红肉,甚至有些地方见了白骨,可想见受伤时的惨烈程度。   白蟾宫含着两包眼泪,替他重新包扎好伤处,醒林疲惫至极,一动不动的躺在贵妃榻上,示意他可以走了。   白蟾宫起身,望了一眼纱幔后安坐的身影。   若是再给他一次重活的机会,他必要全心修习,练就天下无双的本事,一剑捅死这个魔头。   他讷讷地由鬼哥儿带回到大殿,重被绑缚上,待鬼哥儿一走,大殿中立刻响起一阵低低地询问声。   郭不贰皱眉道:“那小魔头带你去了哪里,你拿衣裳做什么去?”   夏百友急着往这边伸头,道:“是不是拿衣裳给醒林兄的?”   白蟾宫点点头。   甘棣华立刻道:“拿衣裳给他做什么?”   荀未殊一直沉默,此时问:“师兄他……是不是受伤了?”   白蟾宫失魂落魄的再次点头。   大殿中的议论声更响了,众人急迫的询问更多,还有人小声与身旁的人低语。   “问你话呢,怎么不吭声?”   “你究竟过去见到了什么?”   “醒林兄伤到哪里了?重不重?”   “他有没有说为何受伤?”   白蟾宫垂着头,忽然滴下眼泪,他抽着鼻子小声哭了起来。   大殿的人声渐渐小了,大家沉默的望着他,白蟾宫抽抽噎噎的说:“醒林,师兄,实在,是太惨了。”   他将醒林身上的情形含糊着说了,还道:“那魔,头不是人。醒林,师兄,受了极,重的伤,脸上,都没有,血色,手腕都,被咬烂了,骨头都露出来了,这是,光我看到,的外伤,肯定,还有,我没看到的,内伤。”   众人无言,想起早前揶揄守灯人与魔尊艳事的玩笑话,想起醒林听到那些流言时的模样,想起醒林在魔尊要和十二掌门同归于尽时不顾生死的飞身扑上,救了所有人的性命,想起魔尊贴在他耳边轻薄他时他羞愤无奈的模样。   众人垂下脸,同一个醒林,一千个观者心中有一千种心绪。   后来几日,白蟾宫每隔一段时间便可进后厅帮他擦洗换布条,但两人从未说过话,白蟾宫每次都是双目含情的来,欲言又止的走。   醒林揉揉眉心,自他瞧见自己身上的红痕,再看看白蟾宫的神色,便知事情不妙,恐怕坊间守灯人与魔尊的话本儿又多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鬼哥儿这几日意外的乖顺,时不时在他身旁溜达,要茶有茶,要水有水,醒林心道,这孩子除了从小长歪毫无童真嬉皮笑脸阴阳怪气性格残暴出手狠辣三观不正之外,也不失为一个好儿子。   倒是天掷,不知是受了刺激还是心怀愧疚,这几日一副不言不语的疏淡模样,镇日坐在榻上打坐调息,与醒林一在榻上,一在窗下,远远相隔,甚少近他的身。   醒林还未说什么,倒是鬼哥儿对此有些不满,他无事偷瞧那淡然端坐的身影,一肚子敢怒不敢言,只能加倍的服侍醒林。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天掷这几日竟没有发狂,这让二人松了一口气。 第三十二章   醒林一连躺了五六日才稍缓过来, 这一日晴光方好,鬼哥儿陪着他出去透气。   夏日近了, 风越来越暖,日光照耀大地,树枝泛着新绿,间杂着树梢的鸟鸣。   醒林站在门外,听了一阵鸟叫, 忽而对身旁的鬼哥儿道:“尊主发狂那日,我以为会死在他手下。”   鬼哥儿道:“那日,我也以为要糟,初听室内有异响,然声音也不大, 待我在门外细听, 只听到隐约的动静……”   他想到那深夜中含混的□□喘息声, 脸上不由自主的微红。   “……我不敢贸然进去, 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最后破门而入。”   “哦……”醒林想起二人那时的情形,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问道:“那他……”   鬼哥儿摇摇头, 道:“我一进门,远远一看,只见一个黑色的人影悄然站在榻边,微微垂头,似在看你, 虽然他双眼蒙着,但我就是知道他在看你。我慌忙跑上去,你已晕倒在血泊里。”   醒林面无表情,道:“……这么说,是他自己停下的……”   鬼哥儿看着他,认真地问:“当时,你明明可以呼救,但你为什么不出声?”   醒林极轻极快地一笑,低声道:“因为我不怕死,早死晚死都一样,只要死得其所……便好。”   鬼哥儿盯着他:“什么叫死得其所?”   醒林沉默。   鬼哥儿轻声道:“你想死在他手里?”   醒林不言。   鬼哥儿又道:“什么叫早死晚死都一样,你……”   鬼哥儿咬着牙,道:“……你明明身上有那个东西,为什么死到临头还不用。”   醒林侧眸,注视鬼哥儿,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孩子真不是白长这么大。   日出山顶,风在树梢,二人久久站在树下,再无其他的话语响起。   二人回了后厅,天掷依然端坐不动,闭目打坐。鬼哥儿小心的将醒林在贵妃榻上放平后,轻轻掩上门走了。   醒林那日失血太多,身体仍然虚弱,双手放在前胸,安静乖顺的躺了一个时辰,他不言语,屋内便落针可闻,那人也不说话。   醒林只好侧脸看着窗外的日头,日头本在最高处悬挂,受不住醒林的注视,渐渐西移,渐渐下沉。   醒林眼都不眨的望着它,也留不住他消失的影子,红日半隐,清浅的月牙儿即刻欲升,日隐月升,又是一日,若是十五日为限,他又失去了一日。   不知不觉间十五日竟已过半。   醒林淡淡的收回目光,他心里跳的厉害,总想找点什么话儿说,他半扶着贵妃榻的靠背,挣起身,从靠背处露出半张脸。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过一刻少一刻,过一日便少一日。   只是如此空坐无语,实在太浪费了。   他望着那个岿然不动的身影,嘴唇微微张开,等了一刻,终是沉默,终是安静的躺了下去。   他隔着紫檀的靠背,轻声道:“天掷,我说要帮你梳发,到现在也只梳了一次。”   停了一会,那边传来天掷的声音,“是。”   醒林挠着靠背上的锦枕,商量着说:“我感觉好些了,明日早起给你梳发可好?”   那边没有回答,直到醒林抬头欲看时,那边才道:“好。”   临睡前,鬼哥儿孝子贤孙般伺候他茶水,一切停当后方退出,醒林这几日过的消停惬意,但今日丝毫未失眠,一夜香甜。   他在睡梦中略有不适,因为四周空气似乎越来越清凉,甚至还有冷风吹过他薄薄的衣衫。   屋内怎么会有风呢?醒林迷迷糊糊的想。   他身下的睡榻似乎有些轻微的颠簸,甚至听见了清晰地脚步声,一直萦绕在他身旁,过了许久,颠簸停了,他越来越冷,那脚步声环绕在他周围,顿了一会消失了。   但是醒林在迷蒙中又觉得,那脚步不曾消失,因为他总是觉得四周还有一个呼吸声。   还有一个人在他身旁。   另外,一个嘶嘶的声音,游曳着,摇摆着,越来越近。   那个声音在距自己脸颊一臂之外,忽然停顿。   四周一片寂静,侧耳细听,有一些极轻微的杂声,像是风刮过树梢,叶子掠过草地,流水轻吻河沿。   愈是静谧,混沌中的醒林反而愈是难安,他拼尽所有神智,强行睁开一丝眼帘。   入目是一片荒野,凄清的月儿当空高悬,不远处的高树只有一片青黑的树影。   他躺在杂草里,抬头可见巍峨的高山——他被丢在玉房山脚下了。   冷风吹透薄衫,他立时打了个冷颤,他早已被冻透了。   他抱着自己从荒草里坐了起来,脑中剧痛如裂,但他片刻之间便了然是怎么回事。   是鬼哥儿把他放了。   他抱着双臂,把两条腿盘起,尽量缩的小一些,双目发直,在草地上呆呆坐着。   直到从肌肤到五脏六腑全冻透了,他叹了口气,手一撑地利落的起身,先俯下身,慢慢揉着酸麻的小腿,继而抬首向上望。   他面前的这一块山崖,几乎拔地直立,光秃秃地连一把可抓的草都没有。   他沿着山沿慢吞吞的踱步,他记得玉房宫除了如今仙门驻守的大路外,还有几条小道,他在黑夜里,边看边走,冷不防一脚踏空,在一个荒坑里踉跄几步,他立刻爬起来,摸了摸脚下,还好,是阴冷的荒土。既不是万丈深谷,又不是沼泽湿地。   他伸着双手往前摸索着,不一会,手脚并用爬出深坑,就着昏暗的月色,盲拍身上的土。这时才后知后觉的出了一身汗。   抹了抹汗,他接着向前慢行,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走到一处土石暴露,不见高树的山脚处,依稀看到再往前行有一条石板小路,蜿蜒向上,他心下大喜,笑容还未挂上,便听山脚下传来人声。   “师兄,胡师弟小解怎么还未回来,莫不是遇到魔窟里的人了吧?”   “等等看,再不来一会让李师弟徐师弟过去喊喊他。”   “师兄,我听师叔说魔窟近日安静的怪异,莫不是暗地里在搞什么幺蛾子。”   “嗨,这魔窟行事诡异,谁猜得透,不过……”   说话的人低声道:“咱们这十二位掌门联手都打不过那魔尊,人家要是有什么动作,咱们也抵抗不了啊。”   “对啊,师兄,所以这魔尊实力更胜我们,还有人质在手,却迟迟没有动静,这才更可疑啊。”   前面说话的师兄叹了口气,“谁知道呢,但,我听师尊的意思,咱们也并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师尊他们似乎另有筹谋,只是近日来毫无进展,故此师尊们也有些纳闷。”   “那是师尊们烦恼的事了,咱们这修为不济的小辈,只有当个小兵听从调遣的份……菩萨保佑,望那魔尊突发恶疾,喝水呛死,吃饭噎死,天上落雷一把劈死他最好!”   醒林默默后退,悄无声息的踮着脚尖,借着杂草掩映,低着身子疾步离开。   衣拂草丛,风过耳边,醒林仿佛背后有人追赶般,一步不停地飞奔。   不知跑了多久,他停住,撑着膝盖大口喘气,一路走来都是峭壁,只有此处是较为平缓的斜坡。   醒林看看已渐向下沉的月亮,他来回折腾了许久,再耽搁,怕是天都要亮了。   他咬咬牙,不再犹豫,前后观望后,选了一处最好攀登的山坡。   只是这山坡远看平缓,待上去却觉出爬的十分艰难,他没爬两步,一脚踩在自己长袍下摆上,登时扑倒在地,抱住一片杂草和细树杈,扎的脸上有些刺痛。   他慌忙抬起脸闪避,万幸没有刺到眼睛。   一手抓住最近的小树干,他伸手拉起自己的下摆,前前后后都扎进腰带里,想了想把宽大的衣袖也高高挽起,恨不能卷到肩膀处。   大半光洁的胳膊裸露在外,他想:“这下应无碍了吧。”   这一次向上爬十分利索,一路上不少岩石,树干,杂草均可借力,醒林向来动作并不敏捷,但左支右绌脚蹬手攀的也让他爬了上去。   爬了一阵他停住,向下望了望,山脚漆黑一团,已十分遥远,醒林心中纳罕,他平日这么娇气的人,能坐轿不走着,能坐着不走着,能躺着不坐着,此时,居然丝毫不觉得累。   他苦中作乐,心中为自己叫了声好。   他欲一鼓作气向上猛攀,一把抓住近处的树枝,脚上向上找了找,蹬住一块突出的岩石,甫一发力,一个打滑蹬了空,身子一沉,手上的树枝也被折断,竟直直出溜下去。   醒林在荒草中扑腾几下,幸而大腿处撞上一处大岩石,他赶紧撑着,没再下滑。   醒林立刻在身旁乱摸,左手一把抓住树干,他抚着心口猛喘气,听见自己心跳的砰砰响,这才觉出害怕来。   方才全挽起衣袖时,手臂大半裸露在外,此刻火辣辣的,醒林顾不得细看,人在高处,出于本能的只向向下望。   醒林情不自禁的侧过脸,但他只微微一动,便强迫自己闭上了眼。   别看,不能看,向上爬就是了。   他在心中催眠自己。   睁开双目,他也不再顾及手臂如何,伸手抓住近处的草木,每抓一把都试一试牢固否,全身紧绷,稳稳地向上攀去。   如此行了一个多时辰,越往高处,醒林绷得越紧,手臂大腿等处都绷成硬块。   这座山仿佛没有尽头,醒林不敢向下望一眼,向上又无休无止,身处山壁,他无法歇息片刻。   这座山总是有顶峰的吧,他在心中念叨。可是不断地攀爬却让人不由得绝望。   更绝的是,山壁上方居然长了一片荆棘,醒林望了望四周,不知是天光欲晓,还是攀爬到了高处,此时,四周渐能视物,他举目所见上方尽是黑黝黝的荆棘,不知蔓延多远。   顺着荆棘横爬,是不可能了,醒林实在是无心无力,他紧闭着嘴巴,鼻翼翕张,将玉一般的面孔贴在潮湿的泥土上。 第三十三章   轻喘了一会, 他咬着牙关,直向上爬, 荆棘从越生长越密集,刺也越多,下方根部略有空隙。醒林闭着眼在下攀爬,手上无处可抓,只得抓住突出的山石角或较粗的荆棘条, 他有了上次的教训,抓哪个都试了再试,全力握紧。   他头贴着地面护住脸,娇嫩的手心,白皙的手背, 光洁的裸露了大片的手臂, 时不时被扯断的发丝, 无一处不和密集的黑刺亲密乱吻。   待可握的草木不再扎手心时, 醒林抬起头,他察觉到山壁放缓了,再行数十步, 上半身竟能全然抬起, 半走半爬。   原来这一片荆棘长在山崖顶下,过了此处便过了最陡峭的山壁。   醒林爬了一炷香,攀住一棵腰身粗细的大树,再也支撑不住,腿根打着颤慢慢地顺着树根坐下。   他望着远处蔚蓝天幕上挂着的浅黄月牙儿, 手向下伸,一摸才知自己大腿抖的这样厉害,他低头一看,愣住,摸着大腿的雪白手背上无数道细线般的红痕,甚至整条手臂都是。   他将两条手臂放置身侧,两条腿大岔开摊着,靠在树根上,全身发软,动哪处都酸痛。   这样歇了没一刻钟,远处隐隐传来人声,醒林一惊,猛地睁开眼。   此处应是过半的山腰,魔窟近日小心谨慎,守着玉房宫不外出,那来的只能是仙门的人了。   没想到到此处还能遇着仙门弟子,醒林慌忙撑着大树站起,甩着腿在厚厚的腐叶堆里跑了几步,冷不丁两条酥麻的腿猛的跪倒在地。   噗的一声,动静不小,腐叶俱被扑飞。   远处的人自然听到动静,大喝一声:“什么人在前面!”并疾步跑来。   醒林一时慌了,他背对来者,绝不肯让仙门中人见到自己。仙门中人见他身处玉房宫外,自是一番事端。   他不要,他是要回玉房宫的。   身后传来两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人喊道:“怎么是东山派的人……你是哪位师兄弟?”   醒林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碧衫玉冠,他两只手掌攥紧,始终未回头。   身后一人伸手来抓他肩膀,道:“怎么鬼鬼祟祟地……”   醒林猛的出手,抓住身后人的手背,再顺着手背一探抓住他的手臂,一个发力将身后之人过肩撂倒。   身后另一个人惊骇之下出手拔剑,醒林一个跃身躲避,闪到他的身后,出手从后方夺剑。他虽不济也是虞上清亲授,在普通弟子面前不怵。   他不想暴露,更万万不想杀人。   这二人身着褐衣,是镇九门的弟子,是人间正道,嫉恶如仇的镇九门。   他不想露出正面,也不好使剑,索性夺剑后直接甩飞,三四招下来,他将此人撂倒,方才那人却从身后爬起,他矮身躲过,从后将他制服,右手抬起将他打晕。   却听身后风声直响,他还未反应,一根树枝从左肩贯穿而出,醒林剧痛之下,扔下晕倒的弟子,两手抓住血淋淋的树枝,一个转身,那弟子不知为何竟颓然跪倒。   醒林转到他身后,横手一招将他击昏。   他向后踉跄了两步,左肩处泂泂流着血,今夜身上的大小伤口都成了小打小闹。他低头望着流血处,皱着眉,有点心疼自己又有点想笑。   这几日受伤不断,比过去五年都多。   好像自己遭遇那人,总是不断地负伤。   虽未有一处是他所赠,但就当是还他的债吧。   醒林抬起双眸,为何树林皆带了残影,为何眼前的草地模糊又遥远。他勾起唇角,轻轻甩甩头,一把将肩上树枝从血肉里拽出,竭力稳住身形,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行去。   他以为自己已脚程极快了,但眼见红日初升时,才遥遥望见玉房宫。   玉房宫如同他上次回来一样,鳞次栉比的青瓦屋檐,高低错落的大小宫殿,晨曦遍洒,如同圣光。   他唇角越勾越深,摁着肩膀,跌跌撞撞向前方行去。   他路上遇见的人见了他的模样,不知如何是好,也无一人敢靠近他——皆知他是一块莫名的烫手山芋。   他快到时,鬼哥儿接到消息,已从后厅奔了出来。   二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语,鬼哥儿望见他的流血处,两只眼睛睁的溜圆。   醒林从他身边晃过去,直接去了后厅。   他一进门,便望见坐在榻上,蒙着双目不知想什么的天掷。   天掷望着他,站了起来。   醒林走到他身前,他心中想笑,面上也在微笑,因为他莫名的,竟想如同拜见君主般,为他虔诚的一跪。   他想笑,如同穿过千山万水无数杀戮后,执着的要回到故土的濒死士卒。见到故土的那一刻,满心欢喜。   他上前,轻轻道:“天掷,我回来了。”   天掷站在当地,淡淡的,未有什么表情。   他道:“你去哪了。”   醒林叹息着轻笑:“我在外面,迷路啦。”   天掷面无表情,道:“那怎么又回来了。”   醒林轻笑:“昨日说好的,我要为你梳发,无论去了哪里也要准时回来呀。”   天掷不言,遥遥望着他。   醒林等了一会,上前牵住他的手,伸手虚按,天掷坐在铜镜前。   醒林勾着唇角,抬起颤抖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发顶。   他喃喃地说:“我既说过了,便不会失约,答应你了,就不能改……”   天掷一动不动地望着铜镜,铜镜里有一坐一站的两个人。   他终于指出:“你受伤了。”   醒林按了按一片血红的肩膀,道:“不碍事,已经不流血了。”   他的手指沾着血,擦过发丝时沾了一丝又一丝。   他忙用袖子轻擦,越擦晕染的越多。   醒林轻闭了闭双目,甩开眼前重影的发顶,重影的沾着血的双手。他的眼前发昏,按住肩膀,按住破损的衣物,叹息着轻笑一声,着实支撑不住闭上双目,临晕倒前说道:“又要烦你,为我寻新的衣裳了……”   他眼前一黑,向下软倒,如同高崖坠落,本以为自己要颓然仰倒在地。   一个怀抱圈住了他。   待他清醒过来时,人已在熟悉的老地方,贵妃榻上,他身旁空无一人,他转过脸,向后方望去,只见纱幔再次放下,似是有人揭帘走了进去。   这是天掷主动放下纱幔。   门外响起急迫的脚步声,不止一人。   鬼哥儿皱着一张小脸,走到他眼前蹲下,现出身后一个人。   甘棣华来了。   原来鬼哥儿方才慌着出去找上次那个白蟾宫,再来为醒林包扎上药换衣。   白蟾宫讷讷地说,行李里的干净衣物都用完了。   同在大殿中的甘棣华,立刻道明自己是玉房宫弟子,衣裳齐全,所需皆备。   鬼哥儿无可无不可,见这人似乎更从容镇定,便换了他来。   自上次醒林受伤后,白蟾宫日日都来后厅,故此甘棣华并不知今次之事,只以为是例行前几日之事。   有了白蟾宫事先透底,他进门后先是望了望纱幔之后。   第二眼,才乍见醒林如此情态躺在榻上,他心中不由一惊。   他将新衣物放在侧,在醒林对面俯下身,指着他那新鲜的,边缘破损的血肉小洞,道:“这是……”   醒林白着脸,对他一笑:“摔了一跤,插在树枝上。”   甘棣华不言,沉默着帮他打理。白蟾宫所行之事,甘棣华照行不误,目之所及,心之所思也大概相同。只是,此前听白蟾宫抽抽噎噎地学话是一回事,自己上手又是另一回事。   甘棣华高高挽着袖子,腾着两只手,问:“先给你的肩上上药包扎,还是起身吧,我看看是不是扎透了。”   毕竟玉房宫的大弟子,独处时慎重有德,魔尊在前也不改色,不似白蟾宫,来了五六日一句话都不敢言。   醒林的小脸藏在衣服里乖乖点头,甘棣华揽住他的右肩,他借力,弓着腰身,极轻极慢地坐起。   隔着一层纱幔与一层蒙目的黑纱,只剩下二人的剪影,其中一人揭开那病弱之人的衣服,一层又一层,一双手贴近他的胸膛,手抬起,手随着衣物落下。   甘棣华坐在榻边上,醒林坐在榻内,两人错开,却皆低着头,若只看朦胧轮廓,到似是头抵着头一般。   纱幔外,甘棣华揭开醒林的衣物,被那狰狞伤口惊了一下。   他身上除了伤口外,还有一些残余的,淡淡的淤青。此刻已消的差不多,但还能看出曾受伤的和伤上加伤的痕迹。   甘棣华帮他上药包扎,端正无言。   不多时,便处理好,又与他换上新的上衣,收拾停当便出去了。   旁人俱都出去,室内只留他静养。   纱幔后还有个人,只是比他还沉默,无人收起纱幔,人影静静地坐在纱幔之后,屋内一时落针可闻。   一人不言,另一人也不言,醒林躺麻木了,右手用力抓榻边的厚褥子,慢慢地将自己侧过身。   躺久了,心中也有些庆幸,不说话也好,若是有人说了,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醒林垂着目光,两手攥着薄被,蜷缩着捧在心口。   下午,甘棣华又来换药,醒林不断递与他话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言,竟耗了近一个时辰。   直到鬼哥儿都进来两次瞧他,醒林着实是不好意思,只好令他走了,甘棣华收拾好包裹,站起身,道:“你这伤口,一日上三次药最好。”   醒林当着鬼哥儿的面,立刻极力点头道:“那你晚间再来与我换一次。”   甘棣华望了他一眼,点头称是。   鬼哥儿将甘棣华送回大殿中,甘棣华重新被绑缚起来,待大殿中无人了,夏百友遥遥问他:“他下午可好些了?”   甘棣华点头。他上午方一回来,便将醒林新负伤之与这些人说了,众人听了,心中有愤慨有心疼,还有些不敢说出口的遐思,一时间,大殿中竟响起一阵低低地咒骂声,风头暧昧的指向魔尊。   如今他再次回来,众人又是一顿盘诘,盘诘完一番感叹。   甘棣华不爱多话,别人不问的他就不多说。   后厅,晚间,铜台里燃着幽幽烛火,醒林孤单地躺在榻上,心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想在甘棣华上药来之前,自己先准备停当。   双手撑着贵妃榻,艰难地挺起上半身,他稍微移动一分便欲出声呼痛,但俱咬牙憋住。   好不容易才完全坐直,他就着烛光,颤巍巍的扯着中衣的衣带。   他半隐在明,半隐在暗,素衣在灯下如一层薄薄的霜雪。   白色衣带泛着灯光,仿佛透明似的,被缓缓拉长。   衣结打开,一双纤长的手,捏住衣襟的边,慢慢的揭开,如同翻开书页一般,烛光中忽明忽暗的,光洁的肌肤裸露出来。   衣衫褪至肩膀,暴出包扎着白布的伤处。   一个人站至他身后。   在明光与阴暗的交接处,醒林的长睫毛不由自主的轻颤起来,他的双手搭在坦开的衣衫上,立刻掩住衣衫似乎有些不好,不掩住,似乎也有些不好。 第三十四章   就在醒林僵硬无比的停顿时, 身后那人缓缓坐在他的身后的榻上。   醒林更僵硬了,胳膊不是胳膊, 脖子不是脖子,转动一分都觉得费劲,一双手抓着衣襟,也忘了要先掀开左边,还是先掀开右边。   身后人伸出一双手, 微凉,按在他的衣襟上,轻轻向下一拉。   衣衫从醒林的手指间滑落。   身后那人在伤处蜻蜓点水似的一碰,绕了几下,将那包扎的白布全揭下来。   红色的贯穿伤袒露出来。   醒林不由得背过脸, 他知道伤口不好看, 况他身上还留有些别的旧伤痕, 淡青淡紫的, 心里有些惭愧。   微凉的手指触上他的后肩,一股酥麻之感瞬间蹿过脊梁,醒林浑身抖了一下。   身后之人将脸贴在他的后肩处, 轻轻碾磨。   醒林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皱着眉, 轻闭着眼睛,无奈的将脸侧向另一边,留下一个修长的,脆弱的脖颈。   温暖的嘴唇掠过肩头,忽而传来一阵刺痛, 那里被咬了一口。   被咬完之后犹不放过,牙齿在那处辗转轻噬,如一只满心怨怼的小犬,叼住不放。   醒林被拱的不断侧仰,被迫昂着清瘦的下颌,拉出颈间优美的弧线。   他可以喝住他,可以斥骂他,也可以直接推开他。   可他轻颤着,说:“天掷……要来人了……”   甘棣华进门时,纱幔后的那人依然端坐,仿佛是一塑不动的雕像。   甘棣华轻瞟一眼,立刻移开目光,落到贵妃榻上的醒林身上。   醒林已然坐起身,正将袒露的衣物往里拢。   甘棣华不作他想,如前两次般大步走到他的面前,道:“不用拢,正好先帮你换药。”   醒林点头。   甘棣华放好布条药物等,回过身,将他的衣衫一揭,顿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他的肩头,看了那处一阵,不禁又移到醒林的脸上。   醒林躲开他的审视,在烛光下,垂下双目,轻颤着长长地睫毛。   甘棣华不动声色,接着换药包扎,又为他换上干净中衣才离开。   养伤的这几日,室内寂静的可怕,除了那个莫名的轻咬外,醒林与那人再无多说一句话。   而鬼哥儿因当着那人的面,也未曾多说一句话,二人心中对那夜里的事心知肚明,但绝口不提。   所幸有一件好事,鬼哥儿这几日来对大殿中的各家弟子,管束越来越松,除了第一日甘棣华为他换药外,第二日夏百友也得了机会来。   夏百友从甘棣华处熟知了醒林的境况,进门后,先偷偷瞟了一眼纱幔后的人,才搜寻醒林的身影。   醒林见了他,喜出意外,忙向他招手,夏百友含着一包眼泪,心疼的扑过来,握住老友的手。   夏百友不忙着换药换衣,先与他低声说话,他向纱幔后使了个眼色,欲言又止的问醒林:“你……这几日你可好,听说你又受了新伤……”   醒林透过夏百友吞吞吐吐的话语,感知到师兄弟对他的痛惜,同情,怜悯。他不禁扶额,恐怕他们对他的新伤有什么旖旎猜测。   再加上他身上不清不楚的咬痕……   醒林叹了口气,欲要辩解,此事又不好辩解,他只得沉默。   夏百友见他如此委曲求全的模样,心中涌起莫名的情愫,他忍住,不再提这话头。   他只与醒林轻声闲言,说些外间师兄弟的情形,醒林果然入港,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聊个没完。   夏百友边说边揭开醒林的衣物,目光触及那新旧伤口,强压下眼帘,只当无事。   醒林在室内憋得狠了,好不容易得了旧友,絮叨了半日方放他走。   果然,夏百友一走,后厅再一次静谧下来。   已有好几日,天掷对他的态度不咸不淡,还夹杂着一个意味不明的吻肩。   醒林日日躺在榻上思索心事,他心中有一个猜想。   一个可怕的猜想。   自那日他被送出山外又逃回来,见到天掷的那个清晨,他便隐隐有这个猜想。   但若再往前咂摸,其实此事早有蛛丝马迹。   只是他这几日与天掷朝夕相对,被一点甜冲昏了头脑。   醒林的心头发麻,头皮发麻,胃里像是装着二斤烧酒,整个人火烧火燎,心慌,气短,躺不住。   他又修养了几日,在榻上反过来侧过去,辗转无数回后,扶着榻边坐起身来。   他在室内逡巡一周,目光轻飘飘的掠过那纱幔。   他拿起鬼哥儿拿进来的蕃瓜,瓜色金黄,一望便知又香又熟。   他状若无意的问:“天掷,你要吃瓜么。”   纱幔后的人停了一会,慢慢吐出两个字:“不吃。”   醒林哦了一声,再一次试探完毕,他面无表情的拿起那瓜,细细切成八块,一口一口咬着,食不知味。   蕃瓜吃了一半,他挥手将剩下的一半甩到地上,大步走向那纱幔,挥手将纱幔扬起。   纱幔轻极了,慢慢地回落。   醒林望着榻上打坐的天掷,天掷虽蒙目,可是醒林知道他停了,目光也望向他。   对,他就是要他望着他。   杀了他也可,不要视若不见。   醒林慢慢走向他,胆大包天地,不要命地,将他向后轻推,抬起腿,跨坐在这位震慑天下的魔尊身上。   他静静地望着身下人,隔着一层黑纱,一层二人之间不说破的屏障,与他对视。   天掷显然是未料到,也未曾遇到过如此行事,他的下巴紧绷,唇角微微地抿起一点,但他并无动作,任醒林坐在身上,安静的靠在榻背上。   醒林用一根手指抬起他的下巴,面无表情的望着那优美的线条,清瘦的下颌,他俯下身,用嘴唇含住嘴唇,柔软触碰柔软。   他辗转的吸.吮那乖顺的嘴唇,往更深处捉湿滑的舌头,轻而妙的打点嘴里的软肉,然后,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他喘着粗气,分开二人含着津液的嘴唇。   望着身下的人,低声问:“为什么不把我推开?”   “嗯?”他像个妖精转世,他用手尖拂过天掷脸侧的散发,顺着脸侧,轻刮到下颌。   他问:“你早就清醒了是不是?”   他坐在他的身上,挺动身下,边动边问:“为什么不推开我?”   天掷半张脸蒙在黑纱下,余下半张脸在昏暗中蒙昧不清。   醒林在起伏中,低下头再次含住他的唇,轻啄至他的耳廓,火热的包裹住那耳垂。   他在热气里呢喃:“你都好了,为什么不杀我。”   两具躯.体热了起来,隔着一层布料,体温摩擦体温,那凹凸不平的,火热的碾磨,直欲把人化成一滩热水。   暗影里的天掷不言,额角沁出小小的汗珠。   醒林闭上眼,珍惜之极的将那汗珠轻轻舔舐,而后,失力一般,柔若无骨的深深地伏在他的肩颈处。   他发着颤,小声说:“你杀了我好了,让我死在你身上!”   话软极了,下.身却分毫不让,寸土必争,仿佛有吸力一般,紧紧黏着另一具躯体的脆弱处,大力讨要。   昏乱中,蒙目的黑纱终于缓缓松落,露出轻蹙的长眉和紧闭着的双目。   他忍无可忍,双手按住了身上人的腰。   第二日,红日还未冒头,鬼哥儿手里拿着个果子,边扔边走,他刚转过侧门,迎面撞上匆匆往外走的醒林。   醒林显是刚起床,平日里严正梳起的发髻,此时散乱在肩,他还未来得及梳发便闯出来。   鬼哥儿见了愣了一下,他见鬼哥儿也愣了一下,继而脸上微微地红了起来。   他从鬼哥儿身旁匆匆经过,鬼哥儿回身问:“你去哪里。”   醒林这才想起,他还是被劫来的俘虏。   除了后厅就是大殿,他哪也去不了。   他闷闷的低下头,道:“我就在门口站站。”   他的狱长鬼哥儿奇怪的看看他,心里一番莫名其妙后,将自己的俘虏独自扔在院里,毫无挂碍地进了屋。   他试着在后厅晃了一眼,却瞧见自己尊主也醒了,正端坐在榻上,不知在想什么。   他溜边进了门,碎步颠着跑到天掷面前行了一礼——自天掷走火入魔后,他的礼数越来越散漫。   他一礼行毕,抬起头,小声道:“尊主,尊主!”   天掷嗯了一声,慢慢地从沉思中醒过神。   鬼哥儿道:“您可觉好些……”   一句话未说完,他再次呆住。   天掷蒙目的黑纱已经不见了,鬼哥儿一时忘了这件事,他豁然想起是因为,天掷缓缓抬起双目,眼眸里一片清明,没有一点杂色。   鬼哥儿傻傻地道:“尊……尊主,你好啦?”   天掷扶着额角,漫不经心的点点头。   鬼哥儿立刻嘴角咧到耳朵上,他大喜过望,道:“这才多少日,您就清醒了,真是太好了,魔窟上下这几日担心的要命……您的修为可恢复了?”   天掷这才想起,他伸出右手,手指轻拢慢弹,一簇业火豁然盛放,他手指渐张,那业火随之燃烧的更猛烈,他手指再次张大,业火却不扩张了。   天掷看了业火一阵,淡淡的道:“恢复了一些,不多,五成。”   鬼哥儿道:“那如何是好,何时能全然恢复。”   天掷道:“老尊主清醒后三日才恢复修为,无妨,且等便是。”   虽然尊主修为只有一半,但只要他清醒过来,鬼哥儿心中便有了依靠,十分安心,十分欢喜,欢喜到一时忘了忧虑。   天掷垂着双目,淡然地问:“那人去了哪里。”   鬼哥儿满面笑容瞬间僵硬,他迟疑着道:“在……在外面。” 第三十五章   天掷皱着眉头望向窗外, 外间晨雾缭绕,树叶带着寒露, 有些微凉。   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跑到外面去做什么!”   鬼哥儿听着,吓得浑身一抖,他慌忙道:“我去看看他!”   他退了出去,心里急急思索, 若尊主一会儿要将醒林立毙该如何是好,若是尊主不解恨将他慢慢折磨如何是好,若是……   他还未想完,抬头便见醒林穿着薄薄的衣裳,两手握拳攥着袖子, 在树底下一蹦一蹦的, 他快步上前, 埋怨道:“你还在这乐呢, 把你扔下山,你自己非要跑回来,现在可好, 尊主醒了……”   醒林望着他, “醒了就醒了呗。”   鬼哥儿睁大眼睛:“万一他仍要你的命呢。”   醒林淡淡的说:“那就让他杀……”   他慢慢地蹦来蹦去,“……反正我也死而无憾了。”   鬼哥儿让他这一通气的小脸涨红,怒道:“还没见过你这般上赶着找死的!”   他怒气蒸腾,醒林却允自蹦蹦跳跳取暖,且嘴角奇异的上扬, 似乎还有些笑影。   鬼哥儿心想,恐怕这人是临死前吓癫了。   他无可奈何,恨恨地小声道:“尊主如今身体还需调养,刚他试了试,修为只恢复到五成。”   他边说边想法子,想法子救眼前这个乐癫的人,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醒林听着他的话,转过身来不蹦了,“五成?”   鬼哥儿将天掷的话说了,醒林面无表情,“那我们至少要撑住三日。”   他看着天,“希望老天保佑,仙门中人仍被我编的话糊弄着。”   鬼哥儿心中也颇沉重,欲叫他暂时回屋见天掷去,只见一人从远处飞奔而来,见了醒林犹豫了片刻,给鬼哥儿打个眼色,鬼哥儿有些疑惑,跟着他往远处走了走,两人站定,一说便说了一炷香的时候。   醒林眼睁睁瞧着鬼哥儿的脸色越来越不好,魔窟中人都知鬼哥儿人小鬼大,且比尊主更为机变,故有大事,会先告知鬼哥儿,由鬼哥儿先听听。   过了一会,鬼哥儿挥挥手让那人退下,他铁青着一张小脸,向醒林行来,醒林知道要不妙,他问:“如何?”   鬼哥儿心里发慌,他问:“那日你从山下跑回来,是不是遇上了仙门的人?”   醒林心里一跳,他忽而想起此事,那日他受了伤,昏昏沉沉,虽然尽力未让那两个弟子见了正面,但,他忘了自己一身碧衫玉冠,外人一见必然多想,万一这两个弟子醒来后想起此事,向他们师尊禀告。   东山派弟子为何鬼鬼祟祟出没,为何将仙门弟子打伤,为何不让人瞧脸。   他心中幡然懊悔起来,当时惊慌之下,只怕他们二人认出他,他既然身处玉房宫外,不回仙门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可他当时一根筋,谁敢拦住他回玉房宫他便拼命,撂倒二人后,神志不清,未曾多想,留了两个活口。   只要仙门多想一想这其中的疑惑,再加上他骗得天地鼎后,多日未有动作,恐怕难不起疑心。   他拧眉道:“是,可是仙门瞧出不对了?”   鬼哥儿道:“咱们忘月窟在暗处也有探子,时时监视着仙门的动静,有消息说,近日仙门似有什么争执,没争出个结果来,最后十二家却一起发了仙门令,全仙门的精锐都赶往此处。”   他哼了一声,“这些人虽修为微不足道,但……若是整个仙门倾巢而出,与我们对峙,恐比我幼年时那一场仙魔大战还要艰难吧。”   醒林呆住,“十二家一起发了仙门令……这……”   如今忘月窟不足昔年三成的人数,当年二长老等修为较高的都被天掷所杀,如今这些从小鬼岭逃出的都是残兵败将,不堪大用,只有鬼哥儿凭着天分,算是个拔尖的。   而刚刚才说,天掷只恢复了五成功力,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醒林心头混乱,手脚一片冰凉,他问:“你们快些逃吧,回忘月窟。”   鬼哥儿嘟着脸,摇摇头,他指了指天上,“仙门在尊主的法阵之上,又设了一道法阵。”   醒林啊的一声,抬头向上看,他问:“什么时候的事。”   鬼哥儿道:“昨夜。”   醒林道:“那你们……”   鬼哥儿摇摇头,“这法阵若是十二掌门联手所设,除了尊主之外,余下人怕是都破不了,包括我。”   这下完蛋,仙门起了疑心,果真要瓮中捉鳖,而天掷只恢复一半修为。   鬼哥儿顾不得其他,立刻拉着醒林回到后厅,一五一十将此事禀告给天掷。   醒林与天掷的目光一相遇,便不着痕迹的分开。   两人的脸上都淡淡的。   天掷听了鬼哥儿的禀告,也未有多余的神色。   他问:“仙门召来的百家何时能聚齐?”   鬼哥儿道:“有的已到了,有的还在路上,约莫着最多明日或后日,肯定能齐。”   天掷的额发垂落在脸侧,鬼哥儿忽而留意到,他今日也未梳发。他沉吟不语,手指轻敲紫檀木,。   醒林倒有一个主意,他道:“不如这般,有我带着大殿中的弟子回去,先放了他们,正好得着机会,可以见一见父亲,我与他谈一番,或许能骗得他们几日。”   顿了一刻,他道:“自然,放了师兄弟们,我是留下的,你们放心,有几家门派承过我的情,有我在你们手上,仙门也是不敢乱来的。”   他徐徐劝道:“能拖一时是一时……毕竟十二掌门手中的法器确实厉害……”   他话说的含糊,并给了鬼哥儿一个祈求的眼神。   他不愿天掷得知仙门最厉害的天地鼎已被他所骗得,此时正揣在他的身上。   他是绝不愿仙门攻上玉房宫的,然,他也不愿天掷对仙门大开杀戒。   如今他情急之下,福至心灵想了这么一个法子,未来得及串通鬼哥儿,他担心鬼哥儿不买他的账。   鬼哥儿盯着他,眨了眨眼,似是猜透了他所思所想,然,他并未多言,只沉默着附和了。   醒林言毕之后,小心翼翼地与鬼哥儿一起静候。   天掷并未答言,垂着双目,不知在想什么,而后,他抬起眼轻飘飘的望了醒林一眼,“让你带着那些弟子回去,只怕是肉包子打狗,全都回不来了。”   醒林一怔,“我会回来的。”   天掷望着他,“你会吗。”   醒林望着他,“我自然会。”   天掷冷漠地道:“你为什么会?”   醒林一句话堵在心头,生生噎着,终是拌着唾沫咽了下去。   天掷简断地,“你的话已不能信。”   他道:“两边还未交战,先把人质徒手送回,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醒林道:“你的人质,有我一个就够了。”   他缓缓道:“大殿那些人,对你们来说不重要,对仙门却很重要,你放了他们,保住我这个人质,我保证效用相同,且必能为你们赢来转机。”   天掷瞧着他,“你倒是对自己挺有自信。”   醒林对他淡淡一笑,“他们欠我的多,到了我收租的时候了。”   天掷想了想,“哪怕如此,也不会让你去送他们。”   醒林一听这话,立刻道:“让鬼哥儿去也一样,让他替我捎两句话便可。”   天掷望着他,“既然捎两句话便可,又何必将这些人送回去,只捎话不是一样?”   车轱辘话来回说,醒林扶额,他甚为无奈的小声喊:“天掷……”   他道:“如果你要坐等整个仙门围攻玉房山,那我们便什么也不做,如果你想求个转机,那可按我的话试一试。天掷……如果有生路,一定要走死路么?”   其实,便如天掷所言,换做醒林也不会在两边未开战时先送回俘虏,但不知是两人扯皮中的哪一处抑或哪一段话触动了天掷。天掷沉沉望着他,居然说:“那就最后信你一次。”   许是天掷并不在意那些弟子的死活,许是天掷从与天下同归于尽的心思转圜出来,许是天掷忽而有了活着的乐趣,总之,醒林这一番话居然起了功用,醒林也料到。   他心头狂喜,不知该如何是好,如鬼哥儿般给天掷行了个礼,道:“我替他们谢尊主不杀之恩。”   他的嘴角止不住的往上扬,一礼行毕,见天掷转开眼,不再看他。   鬼哥儿察言观色的道,“那我先去打点一下。”   天掷点头。   鬼哥儿退下,室内只剩下两人,醒林脸上的笑容还未退却,天掷背对着他,慢慢地问:“你倒是对那些师兄弟倒是情深意重。”   醒林的笑容顿住,不知这句话几个意思,小心:“毕竟许多是幼年便相识的……”   天掷慢慢地:“嗯,你是仙门中人,自然要对得住仙门。”   不知怎地,这淡淡的对得住三个字一出口,醒林不禁有些愧疚。   天掷慢慢地走回榻边,俯下身,珍惜的摸了摸那软被,而后,他侧过脸,无情无绪的说:“你过来。” 第三十六章   鬼哥儿来至大殿, 盯着各人的神色,从前往后走, 被绑缚的众人日趋疲累,此刻纷纷抖擞精神戒备着。   鬼哥儿走到胡争如面前,看了他一眼,忽而拔出一把小刀,轻轻划过胡争如的脸颊。   他爽朗的笑道:“我们尊主有令, 这几日尔等甚为乖顺听话,故特命我给尔等一个痛快。”   此话一出,甘棣华等人俱是一愣,未反应过来,等醒来时脱口大喊, “不要, 别……手下留人……”   只有胡争如冷冷的望着鬼哥儿, 鬼哥儿畅快笑完, 对上他的脸色,慢慢收了声,切了一声, “没劲。”   他收了小刀, 扬着下巴,漫声道:“尊主慈悲,饶过尔等几人的性命,我来告诉你们一声,不久你们就可以下山了。”   大殿中的众人睁大眼,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未听明白这简单两句话是何意义。   甘棣华先反应过来,“你说……你是说要放我们回去?”   鬼哥儿点头。   甘棣华立刻问:“为何忽然放了我们?”   鬼哥儿顽劣一笑,道:“怎么地,你还不愿意走?”   甘棣华道:“是不是醒林师弟求他?”   他是谁,不言而喻。   鬼哥儿看着他,不言不笑。   大殿中诡异的安静了,荀未殊垂下双眸,不知在想什么,夏百友与郭不贰等人胸膛起伏,似有何物堵在胸口。   一直沉着脸的胡争如,忽然大声道:“这算什么,大丈夫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不必虞师弟这般……这般求人。”   甘棣华也撂下脸,“请你转告醒林师弟,生死有命,我们几人不值得他……受委屈。”   鬼哥儿不明白这几句话何意,只知他们是不想走,迷惑的望着他与胡争如二人,“你们脑袋被驴踢了吧?”   荀未殊立刻道,“甘师兄请说话前三思,醒林师兄能为我等争来一命,必是花费了许多心血,待我们回去,见了师尊从长计议,才不枉费他的心。”   边说边给甘棣华递眼色。甘棣华明白他的意思,低头闭嘴不言。   胡争如也听到荀未殊的话,想了一会,道:“我与虞师弟从未有过交情,上次大殿一战,若不是他拦着,我等早化作飞灰,说起来他早就救过咱们性命,今日这是第二次了。”   他朗声道:“我胡某人恩怨分明,这份大情我记住了,改日必还。”   他望着鬼哥儿:“只是有一个心愿未了,我想见一见虞师弟,当面谢他。”   鬼哥儿想着醒林方才所说,仙门欠着他债,心道,这倒是好事,越多人承情越好。   他便道:“可以”   挥手解开胡争如的束缚,领着他拐了几个弯,到后厅门口,指着里面道:“去吧。”   近几日,因醒林常负伤,仙门弟子常常来后厅,鬼哥儿也早就习惯,不以为意。   胡争如轻轻推开大门,猛地一眼望过去,竟然没见到人,他合上门,往前走了几步。   这□□着实不小,胡争如定睛细看,定耳细听,才察觉放下的纱幔后有人声。   细听来是如此:“别……别……天掷,来人了……”   纱幔翘起一角,能依稀看到有个人影,半靠在高榻的扶手上,正极力向后仰头,脖颈锁骨处裸露大片,光洁晶莹,他边细声喘气边向后躲,似乎有人与他缠绕在一处。   胡争如此处只能看清他腰身极力向后仰时,长长地散落的黑发。   胡争如明白过来,一张糙脸赫然红透,转身便欲走,纱幔后的人却道,“谁!”   胡争如不动了。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起身拢衣服的声音,有人下了榻,掀开了纱幔。   胡争如不敢此刻回头。   却听身后人唤他,“胡师兄?”   他只好回头,眼前人黑发散落,但衣饰俱全,胡争如自己先松了一口气。   醒林微微一笑,这段日子,他了然大殿中人心中所思所想,又更不幸地,数次被撞见或不堪或可疑之相,早对自己心如死灰,破罐子破摔了。   以前师兄弟们只是听闻和猜疑,今日可是赶个正着,实打实的见了真章。醒林脸上微笑,心中颇为不平静。   他强打精神,款款站在胡争如面前,无所谓了,爱怎样怎样吧。   他问:“胡师兄可是听说了,鬼哥儿呢?”   胡争如愣了一下,先答后一个,“他在门外。”   醒林暗地里磨牙,好你个鬼哥儿,越发会偷懒了。   转瞬又庆幸,幸而他未进来……   胡争如望着他,犹豫着说:“鬼哥儿说是你求了魔尊,救了我们几个的性命。”   醒林淡淡微笑,并未答言。   胡争如认真地道:“十二门派都欠了你,你的恩情我必定要还,这里先记下了。”   此话郑重,醒林一时未接话,但细思量,自己确实是救了这几人的性命,十二门派欠他人情……好像也算是……   无意中又做了一次英雄,醒林心里给自己竖了竖大拇指,他苦笑,自己确实是对得住仙门了。   他笑叹,“胡师兄请记着这话,到时候少不得小弟厚着脸皮烦请你帮忙。”   胡争如人粗心细,听着这话头,眨了眨眼,毫不犹豫的道:“若有那一天倒好,我等着。”   醒林一笑,胡争如也一笑。   送走了胡争如,醒林回身揭开纱幔,那人侧坐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冷淡的很。   醒林心里却明白,以他如今的耳力,胡争如与鬼哥儿来到门前时,恐怕就该听到,只是他却不管不顾,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把胡争如放在眼里。   让他看到有怎样,就是要让他看到!   醒林望着他那张年轻的,淡漠的,不争不抢却无法无天的侧脸,时隔多年,终于有了熟悉的感觉。   这才是天掷。   这就是魔尊。   天掷觉出他的沉默,没忍住,侧过脸望了他一眼,他迟疑了一下,下榻踩了一双鞋,走到他面前,冷冷地问:“怎么,你生气了?”   醒林回过神,面对此般询问,微微苦笑,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他叹了一口气,索性什么也没说,轻推他的肩膀,将他按坐在榻上,自己却右膝下跪,托起他一只脚,将鞋稳妥的穿好,又扶起另一只也穿好。   之后才说,“我没有气,我……有什么好气的。”   鞋已穿好,醒林的手还扶着他的脚踝不放手,他心里不仅不气,甚至还有些淡淡的仿若甜蜜似的羞涩,一鼓一鼓,盈满心怀。   他的手指无意的从脚踝至小腿处摩挲过,淡淡地说:“自我向你剖白身份,也不打算活着回去,生死都随你处置,我这条命赔给你如何?”   他抬起眼,正对上上方的天掷,天掷一向清明的眼神极快的闪过一丝别扭,他冷淡生硬的问:“只有一条命吗。”   醒林无奈的笑,“除了这条命我还有什么,若是有十条命我就全抵给你了。”   全抵给我,抵押的抵,偿还之意,抵完之后两清了。   可是天掷心里有巨大的空洞,黑乎乎的,猛烈地不断地往他身体里灌冷风,这一条命,这一点偿还,抵不上。   十余年了,生死也经过了,当年的骗局也揭开了,可是只剩他沉浸在这骗局的爱里,走不出来,他迷路了。   他冷着一张脸,忽而委屈至极。   他暗自磨着牙,几乎要滴下泪来,狠狠地道:“十条命抵给我也不够!”   踢开扶着他脚的手,他一股气站了起来,丢下茫然的醒林,向前疾走两步。   他的心里翻江倒海,酸甜苦辣浸的一颗心蜷缩起来,气冲冲的漫无目的的伫立一会儿,二十多年来,他终于看清了自己青涩稚嫩的心。   那个人丢了,温柔的,有趣的,言笑晏晏的,会对他好的那个人,丢了。   没有人能把他还给他。   天掷心中的酸甜苦辣消失了,一股钝痛袭来,明明白白的砸着他的心。   在无限的惶恐中,他茫然的微张嘴唇,眨了眨眼睛,水光闪烁。   他知道,杀了他也无济于事,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这该如何是好。   醒林从他身后站起,犹豫着走到他身后,叹了一口气,他心里有许多话,只是不知该怎么说,且,说了眼前人怕是也不信。   二人相对无言时,忽而有人猛的推门进来。   此时,此地,胆敢如此无礼的人怕是不想活了,二人齐齐注目进门的人。   是鬼哥儿,鬼哥儿一张脸上全红了,见了天掷连礼也忘了行——哪怕天掷走火入魔,他也是不敢不行礼的。   他喘着粗气道,“尊主!大事不好,仙门冲上山了。”   天掷还未答言,醒林先惊道:“什么!为何此时便冲上来了?现在他们在宫外吗?”   鬼哥儿急道:“已经把宫外围起来了,我刚在高处望了一眼,围的密不透风,密密麻麻不知有几千几万人,全是人头,看不着边!”   醒林脸上发白,心里只剩下一句话,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鬼哥儿道:“我也不知他们为何忽然冲上山,明明早上还说,十二掌门之间尚有龃龉,连召来的人也未全到,谁知这么大一会功夫,他们竟然一举攻上来,难道是我们的消息有误?”   醒林抚着心口,逼迫自己冷静,他咬牙道:“如今说这些无用,忘月窟的人都在外面吧,带上大殿中的那几个,我们出去会一会仙门,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他这番话本该天掷说,他恍然如忘月窟中人一般,自然地,不加掩饰的脱口而出。   天掷不由得抬头望着他,一愣。   醒林焦急的望着他,“你看着我作甚,快些走啊。”   这般熟悉的语调,这般熟悉的神色,这般熟悉的并肩作战的情态。   这也是骗局的遗物么,那个人是丢了,还是……一直在?   醒林携他的手并肩走了出去,但他令天掷走在他身前半步,仿若是他依在天掷身后跟随一般。   他二人出了后厅,经过大殿,他们身后,鬼哥儿等将甘棣华的人穿蚂蚱一般穿在一条绳上。   甘棣华等人惊慌不解,他们不知出了何事,朝鬼哥儿喊道:“这是做什么!方才不是还说放了我们,这又是将我们押往何处?”   他们中有人慌张的向醒林身上张望,但醒林已顾不得他们。   他二人从前院出去,眼前玉房宫的大门在猛烈地阴风中,轰然大开,气势雄壮。   眼前果然如鬼哥儿所言,数丈之外,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他们有的手持宝剑,有的怀揣宝器,后方甚至还有无数□□,他们闭嘴不言,安静侍立在十二掌门身后,如暴风雨来前,浑身紧绷,一触即发。 第三十七章   醒林一眼望过去, 心里那不妙不妙的声音又轻喊出来。   他们这边,忘月窟里的游尸散妖或僵直或佝偻的, 沉默着站在玉房宫大门处,脸上无一不是沉沉死气或杀气,麻木着一张张脸,如地狱现身人间。   地狱中间后方是九个仙门弟子,这是一抹亮色, 身量不高的鬼哥儿侧着身,守在这串白净的蚂蚱身旁,少年稚嫩,目光阴狠。   他们前方便是被簇拥着的天掷和醒林,醒林站在天掷身后, 被掩住半个身子, 他对上前方人的目光, 立刻搜寻父亲虞上清。   果然, 父亲与龟蒙真人并肩立在一处,他身旁是朱若殷,镇九门的胡得生掌门和紫极观的贯云天掌门反倒远远站在边上, 二人脸上是十分的不情愿与担忧。   这到底是怎么个局势, 他粗略向后一望,发现四周全是父亲虞上清平时交好的门派与散修,还有些是朱若殷与龟蒙真人交好的。   而这几人在望向他时,有些显而易见的欣喜宽慰,而胡得生掌门和贯云天掌门则满是戒备, 醒林忽而想起,自己那日在玉房宫外所遇到的似乎是镇九门的弟子……   他的心中有一条线串了起来。   镇九门的弟子那日应该是把撞到自己之事禀告给十二掌门,胡得生掌门与贯云天掌门思来想去,对自己起了疑心而自己的父亲是个执着认死理且要面子的人,绝不会认同胡贯二人之猜疑,估计就是在此处他们有了分歧。   胡得生贯云天等人认为自己或已背叛仙门,伙同魔尊骗取了天地鼎。而父亲这边则不这般想,许是认定自己受了魔尊胁迫,或是出了什么意外。无论两边心思如何,他们皆发了仙门令,召集天下仙门聚于此,胡得生贯云天等人多为自保,父亲等人则为救出自己,自然还有自己身后的几个仙门弟子。   故此父亲等人执意攻上玉房山,胡得生与贯云天胁从而来。   瞧父亲他们如此声势浩大视死如归的模样,可知他们仍是信自己的消息,他们以为自己赢面不大,不过要拼死一战。   而天掷这边……   若仙们拼死一战,以天掷简单直接的脾性,恐怕即便是必死,也从容迎战。   须臾之间,醒林的心脏似乎被人揉捏着,紧攥着,他瞧着前方杀气腾腾的仙门,眼光飘忽,闪到自己身前的人的侧脸上。   目光闪烁间,睫毛都随着呼吸颤抖起来。   他的心跳声吵闹的刺耳,几乎听不清外界的声音。   对面龟蒙真人似朝这边说话,但是他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只见龟蒙真人说着说着,身后有人高高举起剑,似乎情绪激动,骂了起来。   随后举剑那人骂着骂着忽然越众而出,龟蒙真人和父亲阻拦不及,他直冲眼前人而来。   然而还近眼前人的身,醒林身后一个黑衣少年豁然翻身跳出,二人缠斗数招,一个红色的身影从仙门闪出,扶住举剑人的腰,两人齐攻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自然是鬼哥儿,他难敌两人,退后几步,拄着一支银戟,擦了擦嘴角的什么东西。   红色人影是朱若殷,她扶着举剑的同门,指着鬼哥儿破口大骂,鬼哥儿阴邪一笑,似在回嘴,两边渐渐吵得厉害。   醒林茫然的望着逐渐混乱的局面,他眼前的人轻轻回眸。   天掷淡淡的,轻若蚊蝇般问:“你在害怕?”   醒林颤着睫毛望着他的半个侧脸,道:“怕。”   天掷顿了顿,一旦交手,也是自己不敌而已,醒林是仙门弟子,而两边都不会为难他……   他一句话堵在喉咙,咽下去,又涌上来,终是问道:“……你怕什么?”   醒林冲他微微一笑,说不清是何种滋味,他在此刻,忽而说起不想干的话,微微前倾,他道:“你有没有疑惑过,我从没问过你死而复生的原因。”   天掷侧了侧脸,没忍住,终是望了他一眼,“为何呢?”   怎么可能没疑惑过,只不过他不问,他也不问,将这心事,化成深夜的一股幽怨,深埋在最深处,和着无数不甘,愤慨,苦涩,一起咽下。   醒林嘴唇翕动,轻声道:“你好好活着,下一次我告诉你。”   天掷顿住,他幡然回身,四道目光相对,他的眸光闪了又闪。   此起彼伏的斥骂声中,剑拔弩张的对峙中,一触即发的仙魔大战中,唯有天掷的心跳振聋发聩,他的声音有细微的轻颤,“你……”   你怕我死……   你为何怕我死……   你……   他的心乱了,乱到忘了问题——为何他从不问他死而复生的原因。   醒林素白的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小声道:“答应我……”   天掷还未说话,前方鬼哥儿与朱若殷的骂战中,负手旁观的胡得生和贯云天忍不住加进来混骂。   两人一个鲁莽忠直,一个眼不容沙,本来被迫上山,然见了忘月窟的人,火气说上来就上来,未等龟蒙等人动手,自己恨不得先操家伙上阵。   场上逐渐失控,虞上清此刻脸色不好,他一来便向醒林示意,醒林恍若未闻,反倒与魔尊交头接耳,暧昧的很,难道胡得生猜的对了……   场上,胡得生与忘月窟可谓是世代仇邻,越骂越烈,忽然抽出宝剑。全然顾不上忘月窟手里的仙门人质。   鬼哥儿绝不是胡贯朱三人的对手,天掷不能再不出手,就在血溅五步的前一刻,醒林忽而一个侧身。   众人被场上胡、贯、朱等人所激,手按宝剑,正是群情愤慨的时候,只见醒林被天掷擒在身前,一手握紧宝剑,抵住醒林的脖颈,而醒林的手也惊慌的按在他的手上。   天掷不断地快速瞟醒林,他这是什么意思?   醒林面上佯作慌张,手里却下死力按着自己,小声对自己道:“你知道怎么做……要活着。”   天掷顿了一会,暗自吸了一口气,他抬头,朗声对仙门道:“停手,若你们不想给他收尸的话。”   胡得生刹不住眼里的狠绝,剑指魔尊,“你要杀便杀吧,咱们仙门的弟子不怕死!你后面那九个,随你杀。”   他大声喊:“胡争如!你怕不怕死!”   身后的胡争如粗声大喝,“不怕!”   胡得生喊道:“若我今日为救你们而放了这魔头,这魔头定会再祸害仙门,你们活了今日,也不一定活到明日。”   胡争如大声道:“父亲不必多言,我知道!”   他大义凌然,身后的十二掌门也不是孬种,但此时此刻,他们或身为人父或身为人师,此话又怎是容易讲出来的?   朱若殷颤了颤嘴唇,没说出口,虞上清更是说不出口,龟蒙真人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弟子甘棣华,也是说不出话来。   众人此次围攻魔窟,事前争执,事发突然,只是一场在胆战心惊中的被迫征伐,遇到抉择处,心中的慌乱不禁涌出。   但在这慌乱中,仙门也无人向后退缩一步。   他们正前方,天掷居高临下,剑尖紧紧地贴着醒林的肌肤,继而,肉眼可见的缓缓刺入,流下一滴灼目的鲜红。   醒林的手轻轻颤抖,似是极力向外推拒。   他如待俎的鱼儿,柔嫩的脖颈后仰,弱声细气地喊:“疼……不要啊……”   虞上清的手抖动的不可自抑,那一句“不要怕”挤的喉咙生痛,怎么也说不出口。   “闭嘴,是仙门弟子就有点骨气,唧唧歪歪像个娘们一般,让人耻笑!”虞上清未说话,胡得生倒是大声斥责他。   身后的龟蒙真人静默着,听了这话,幽幽开口,“谁说这话都可,只胡掌门不该如此说。”   他沉下气来,缓缓道:“当年你儿争如被囚在养尸阵,若不是醒林冒死将他放出,他能不能有命活到明日,我不知道,反正绝没有命活到今日。胡掌门,你因这件事追问我多年,怨我一直不告诉你是谁救了你儿的命,我如今告诉你,是他。”   他看向那雪刃下的年轻人,苍老的眼对上醒林柔弱却清澈明了的目光,心下不由得轻轻一虚。   胡得生与远处的胡争如俱听的顿住,台上被俘虏的几个弟子与台下的众多仙门弟子,不禁面面相觑小声私议,当年胡争如被救是一桩大事,他一直是仙门英雄,解救英雄的英雄,当年被一度热议,奉为传奇。   只没想到,竟是东山派这位混沌度日的知名废物。   哦,不是废物,他还是守灯人,忍辱负重潜伏魔窟,没有他,以当年魔窟肆虐之势,在场的各位都活不到今日。   这么说来,不仅胡得生没资格斥责他,在场的各位都欠了他。   众人皆不语了,全场只剩下醒林轻飘飘地呻吟,“救命啊……疼……”   剑尖越刺越深,他的手似乎颤抖的更厉害了。   天掷握剑手被醒林按着,冷淡的脸上挂着寒霜,阴沉之极,“不想让他死,就往后退!”   弟子们皆不敢动,十二掌门面面相觑。   还是龟蒙真人道:“魔尊修为之高,我们佩服,且有人质在手,我们讨不着好,这个我们自知。”   他又道:“然我们人多势众,今日以死相搏,恐怕魔尊也讨不着好。”   他在说话间,虞上清早用眼神询问醒林,天地鼎呢?   醒林轻皱眉头,微乎其微的摇摇头。十分惭愧的模样。   龟蒙真人心明眼亮,自然也瞧见了。   他话未说完,倒是天掷接了话头,“那我们各退一步,今日你不伤我,我不伤你,大家都走活路。”   朱若殷小声嘟囔道,“让你跑了,改日卷土重来,挨个祸害我们,我们岂不如一片竹林被挨个折断?”   天掷顿了顿,“我为何要祸害你们,你不犯我,我自不犯你。”   朱若殷还在念叨,“你这魔头的话,谁会信……”   她话未说完,龟蒙真人立刻打断她,大声道:“那我们各自起誓,只要你不祸害无辜,我们仙门绝不主动来犯。”   天掷款款道,“若人不来犯我,我绝不先动手。”   “好,大家各自划东南海岸为界,互不相犯。”   龟蒙真人紧追着道:“那请魔尊现在放下屠刀,放了我这几位无辜弟子吧。”   天掷一滞,转过目光,望着怀里的人。 第三十八章   怀里的人也凝望着他, 四目相对,醒林雪白脖颈上的血线, 鲜艳夺目,他嘴唇翕动,“走。”   仙门人群中分批开一条路,天掷与醒林向前走,玉房宫上空两层法阵皆消散了,   二人一路不言,直走到断崖处,天掷缓缓放开他,带着魔窟的人消失在山雾中。   醒林捂着脖颈,目送他身影远去。   仙门的人一拥而上, 围住他与甘棣华等人。   虞上清最先奔来, 看他脖子上无甚大碍, 急急地问, “天地鼎呢?”   醒林十分羞愧的低下头,“前几日,我欲凭着天地鼎, 暗地里偷袭那魔尊, 失了手,天地鼎被那魔尊拿走了。”   虞上清一愣,脱口而出,“那方才魔尊为何不祭出天地鼎。”   龟蒙真人拉着甘棣华,胡得生拉着胡争如, 朱若殷拉着郭不贰,众人皆围挤在一处,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醒林垂着眼眸,眼皮里的黑水银咕噜噜滚动到另一边,他慢吞吞地道:“我不知呀……”   虞上清皱着眉,欲要说什么,停住了。   四周的人仿若未闻,喧哗声又起。   虞上清看他一眼,他捂着脖子,垂着双眸,十分乖顺。虞上清甩袖回身,带他回玉房宫包扎。   三五成群的人中,荀未殊淡淡的,独自站了一阵,也跟着去了。   玉房宫一事后,仙门各回各家,从此后,神州大陆无论名山秀水里的大家,还是犄角旮旯里的散修,东山派首徒的事迹,风一样传遍各家各户。   闲人见面谈不了三句话,便要问,“你听说过那个东山派大弟子么”   “吓,如今还有谁没听过?”   醒林潜伏魔窟,解救胡争如,玉房宫大殿令仙魔止戈,随便哪一件都够仙门沸腾许久。   各名家的茶会邀请函如雪花般,纷纷不绝的投到东山派,醉翁之意不在酒,皆是请虞上清偕醒林出席,众人对这默默无名二十年的年轻人,一时兴味盎然。   但,醒林任凭外面的议论声沸反盈天,安静的蜗居岛上,绝少会客。   他新伤旧伤累计,身心俱疲,乍一回家,在自己的卧房中连着昏睡了三五日,睡完仍觉浑身无力,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不肯起来。   虞上清历来看不惯懒人闲汉,见他这样颓废,欲要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   未曾想,醒林大睡几日后,反而打起喷嚏,涕泗横流,镇日晕头涨脑拥被而坐。   虞上清这才察觉他的异样,不敢再唤他出门,只将大补的汤菜流水般送进去,供他在卧房内昏天黑地的过日子。   这一日,师弟来报,他的母亲,虞上清的挂名正经夫人谢岱烟携幼女回家了!   醒林听到此事时,只觉心头一轻,嘴里的苦味也淡了,手里捧着的菌汤也有了鲜味。   他急忙放下碗,穿上厚袍,冲了出来。   外间正下着绵绵细雨,身后的师弟为他撑伞,他立在桥头,见着远远地那一头,一个青灰色衣衫的中年女子,携着幼女刚刚上岸,正站在桥的那一头。   醒林清了清嗓子,放缓脚步,尽力从容的走向母亲与小妹。   母亲这些年,三两年才回一次家,比过年还稀罕。   母亲携了醒林的手,只问他的身体,外间的闲话一句不问。   小妹在母亲另一侧,紧紧地贴在母亲怀里,瞪大眼睛望着这个没见过几次的亲生哥哥。   醒林乐过头,逗着小妹,一边引着母亲回他们的幽独小馆,一边悄悄问师弟,可有禀告父亲。   师弟答马上就去,醒林想了想,让他只管帮着拾掇行礼,自己亲去禀告。   他的伤风一瞬间好了大半,只觉身体轻盈的很,一路小跑着去了大殿后院,那里是父亲日常起居之所。   他方一进院,虞上清便听到了,见他脸红气喘红光满面的跑进来,有些诧异,毕竟,在平日里,他连踏进院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虞上清问道:“你的病好了?怎么出来了?还这般开心。”   醒林的心里自有他的小九九,他笑道:“母亲来了,小妹也来了,正在幽独小馆放行李呢。”   虞上清一愣,道:“那……那很好……”   醒林立刻追击,“父亲还未用晚膳吧,正好去幽独小馆,一起用。”   他的话语透着欢喜,几乎令虞上清不由自主便随之动作,虞上清双手扶着座椅,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在地上转了一圈,见袍子挂在衣架上,伸手便欲拿。   手将碰上衣袍时,他停住了。   他想,他们已三五年未见面,谢氏来岛,有时连禀告他一声也不,只看醒林,住几日便走,此时他去了,合适么?去了说些什么?说些委婉挽留的话么?说完之后如何呢?二人如往年般不咸不淡的过日子么?   想起二人那些年过的日子,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不舒心,她也不舒心。   虞上清的手放下,没有拿衣袍。   他身后,醒林脸上的微笑消失。   醒林面无表情,心想,“我乐昏头了。”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醒林回眸,只见一角水红色的衣衫一闪,那人影似是在门口顿住,向一旁飞快的掠过。   远处传来低低私语声,过了一会,一个碧衫弟子手里提着大食盒走了进来。   那食盒打开,两荤两素,全是精致小菜,一望便知调制的十分用心。   醒林无情无绪地想,“原来父亲的晚饭已到。”   虞上清与醒林各自站在餐桌一侧,俱盯着这一桌菜,这只是普普通通一桌饭菜,不知为何,虞上清脸上火辣辣的。   他轻咳一声,有些尴尬。   他道:“我不知你来,不知你母亲小妹来……”   他话音未落,摆饭的弟子从最下一层掏出三个碗,熟练地摆在桌上,掏完碗又去掏筷子,掏到一半,终于默默地抬起脸,察觉气氛异样,弟子顿了一顿,将多余两幅碗筷悄无声息的装了回去。   ……   虞上清更尴尬了,胡言乱语道。“我这里已备好了饭……我就不去了,不然你与我一起吃好了……”   醒林笑笑,向他行礼,道:“不必了,父亲。”   他行了一礼,转身出门,留下虞上清在空旷的大厅里。   餐桌上放着精致丰盛的菜肴,虞上清有些疲惫,手撑着桌边坐下。这么些年来,没人陪他用餐,可他不能总是一个人吃饭。   醒林一路不停,直走到幽独小馆外才顿住。   此时,天色已昏,幽独小馆的纸窗上映着昏黄烛光,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小女儿的独有的娇俏滑稽,引得谢氏又是笑,又是训。   醒林在外含笑听了一阵,这才进门。   母亲见了他,倒是收了笑意,仿佛见了珍贵脆弱的古董,怕声气太大,震碎了他。只是温言问他些起居日常。   方才馆内亲密放肆的气氛大变,母亲不敢多问,怕问多要掉眼泪,醒林也不敢多说,怕母亲听多掉眼泪。   二人同时怀揣着未对方着想的心,可说的反而泛泛。   一时传来晚饭,自小,谢家规矩严明,餐桌上从来是食不言。可自母亲走后,东山派便没了这规矩,父亲在餐桌上永远谈兴最高,他耳濡目染,习惯了热闹的餐桌。   如今,再次与母亲同桌而食,这样寂静的气氛,似令他回到童年一般,反倒不适应了。   饭毕后,小妹困了,扭骨糖一般往母亲怀里钻,母亲左手拍右手般的抚着她的背,母女之间的亲密无间,是成年儿子只能艳羡的。醒林在旁看了一阵,退了出去。   幽独小馆外,竹板小桥蜿蜒曲折,细雨伴着斜风钻进宽松的衣领中,温热的肌肤乍遇冰凉,醒林不禁缩了缩脖子,双手抱住臂弯。   他回首,身后的小馆窗纸昏黄,上面映着母女俩的影子,还有笑声隐隐。   斜风吹动额发,他低着头,轻而浅的一笑,抱紧双臂,在雨中小跑起来。   从幽独小馆回自己房内的路上,有两条路,一条近些的大路,直接连通两处。一条远些的小路,要路经虞上清的后院。   醒林抱着双臂在小路上一路小跑,路经后院时,偶然驻足,隔着女墙,隔不断院内的灯火辉煌,大厅中人似在用餐,边用餐边有中年女子与年轻男子的说笑声透过女墙,传了过来,间或也有虞上清的说话声。   父亲最爱的便是这般热闹的餐桌。   女墙影暗,醒林听了一阵,小跑着走了。   他走了一阵,念及自己卧房被寒灯冷,而如今夜还很长,不由得调转脚步,随意划了小舟,向对岸小镇上行去。   小镇上沿岸灯火早熄灭了大半,只有逢霁楼灯火通明。   醒林停了小舟,弃船上岸,他进了逢霁楼和熟人打了招呼,在内湖对岸自己惯用的小厅安坐,这里宾客欢饮,歌女穿梭,锦幔耀眼,烛火辉煌,人间喧闹处,便是如此了。   他点了几盘瓜子杏仁果脯肉干,琳琅铺了满桌,他在满桌吃食前,随意趴下,安静的听着对岸的歌女唱新曲儿。   早先,逢霁楼跟着市井流行,偶然会有一两首有关那魔窟的歌儿。   今夜,新曲儿一首接一首,或有抒情或有叙事,唱尽世间百态,醒林玩着茶杯,听了一宿,并没等到他想听的。   老板小心翼翼的亲自上了新茶,察言观色的陪他聊了几句,醒林含笑送她离开,回到桌前,低头想了想,失笑。   天已微亮,他出门,借了逢霁楼的马,漫无目的的向远处疾驰。   日上三竿时,路遇一座大些的县城,他牵着马,一路闲行,遇着最大的一座茶坊,里面老先生抑扬顿挫的说书声,伴着茶香,伴着上午时分特有的尘土味,从茶坊缓缓飘来。   醒林有些兴致,将马拴在茶坊外,进去点了茶果,预备在此处消遣一阵。   虽是上午,但听书的闲人也不少,桌子满了大半,醒林捡后面安静处坐了。   台上说书人一直絮絮讲着书生小姐的闺房故事,醒林茶喝了四轮,果盘空了一半,摸了摸饱胀的肚子,叹了口气,解下钱袋,喊了一声,“小二哥……”   台上的说书人忽而一敲锣鼓,换了个故事。   “这一段书说到此处,欲知后事如何,明日再续。咱们接着说昨日中午的故事,今这段名‘守灯人巧计救胡侠,小魔尊痴送金蛇圈’”   小二哥正忙活,把白毛巾往肩膀一搭,一路小跑过来,笑道:“客官,您有甚吩咐?”   醒林把钱袋收了起来,一脸淡然,“再给我续一壶茶。”   小二哥麻利的提起茶壶,吆喝着,“好嘞!您稍等。” 第三十九章   那说书人须发花白, 一张小鼓,一口秃牙, 故事讲的一波三折,辞藻火辣,情节离奇,他讲守灯人放走胡争如,“他裹着黑衣, 将那美艳无双的脸庞蒙上黑布,悄没声息的潜进养尸阵,那养尸阵洞口镇守的一百八十号恶鬼,一闻活人气味便猛地扑来,他们哪知道自己迎来的是何等人物!那守灯人身负天下至高的修为, 但凡出手, 必定尸堆成海, 血流成河, 只见他祭出宝剑,一剑灭一个恶鬼……”   醒林连连微笑。   那说书人唾沫横飞,抑扬顿挫, 说至小魔尊得知胡争如逃了, 欲要去追,“小魔尊一听属下禀告,那还了得?!将坐在大腿上的人儿一手推开,气的头发胡须倒立!当即大喊,‘拿俺的大枪来!’那守灯人被推倒在楠木椅子上, 计上心头,将手中玉碗往地上一砸,那玉碗里的燕窝洒了一地,又将桌上的金盘一掀,盘中的野驼蹄滚了满桌,他小腰一拧,指着那小魔尊道,‘你这冤家,日日花言巧语糊弄我,今日说甚向我赔罪,骗得我来,没说两句话便要走,今日你敢出这门,可别再来了!’那小魔尊虽身高九尺,虎背熊腰,却缩成个鹌鹑样儿……他战战兢兢的地将怀里的金蛇项圈掏了出来,‘可不敢骗你,诺,这是外面刚献上的项圈,这形状,多别致,我特地给你留的……’”   醒林笑不可抑,伏在桌上,肩膀颤抖,好不容易才抬起脸,抹了抹眼角的湿润。待这一段书说毕,他唤来小二哥,打开钱袋,摸出最大的一锭银子,指了指说书人,给了小二哥。   小二哥欢天喜地的去了,醒林一中午又灌了三轮茶水,摸着肚子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出门牵马,沿着大路慢慢向家走。   夕照湖岸,水光粼粼,一人一马,逆光行走。   徐风吹动他的额发,他转过眼,望向闪闪波光,放下手里的马绳,捡起脚边的小石子,朝遥远的湖面扔了出去。   湖面轻响,荡起一层涟漪,紧接着又一声轻响,又荡起另一层涟漪,第三声轻响声音渐弱,荡起小小一圈涟漪,没两下便不见了。   醒林驻足望了一会,继而转过身,牵着马,徐徐前行。   从那之后,他除了陪母亲外,便是去外地的茶坊消遣。来回奔波几十里地,一人一马,十分快意。   有时从茶坊出来,他也在热闹集市上逛一逛,他爱逛书摊,时常翻一翻话本儿。   捡着他想要的,便塞到怀里带回去,或是带去逢霁楼,在自己的老地方,躺在榻上,研读一下午。或是带回东山派,夜里挑了灯,窝在被窝里,借着一豆昏黄的烛光悄悄地看。   看着看着,便笑了。   这一日,母亲休息,醒林出了门,去逢霁楼例行晃了一圈,骑上马,慢悠悠地向县城行去。   进了县城,他熟门熟路的去了茶坊,将马栓起,找到后排的老座位,要了茶水果脯,预备坐一中午。   谁承想,今日说书人已说到了魔尊复生后占下玉房宫这一段。   茶坊里的茶客有了争议。   有茶客道:“别的不提,这魔尊倒是当得起痴情二字。”   另一个人道:“想想东南海边死去的数十万人吧,听了几本书,就对魔头赞上了?”   先前那人道:“就事论事而已,在情之一字上,魔尊确实对得住这守灯人。”   另一人道:“守灯人遵从师尊的安排,为了仙门,为了无数苍生,必须这般做,我问你,如果是你,当时的境地,你待如何?”   先前那人道,“话虽如此,但,这人确然凉薄了些。”   周围起哄的闲人附和另一人的话,“他不凉薄,咱们就没命喽。”   第三个人道,“人家忍着恶心,委身一个男子,救了你们性命,还容你们这般说三道四,真是不值!”   第四个人道:“如今仙门可把这人夸到天上了,恨不得当祖宗供起来。”   他又道:“但,我听一大仙门的弟子偷偷说,其实这守灯人办的事儿,令他们有些不解,比如那仙家好不容易炼制的天地鼎,是怎么让魔尊得去了?魔尊得了为何在生死关头也不提起?还有,那守灯人要天地鼎时,在各位掌门面前说的天花乱坠,怎么潜伏在魔尊身边许久也未得手?”   “那是魔尊啊!那是好得手的?”   “不过,确实可疑之处太多,你说这些掌门怎不叫那守灯人出来问问?”   “叫了,叫不出来,他父亲也是个难说话的,不好硬叫。”   “那弟子还说,仙门暗地里传,那守灯人其实对魔尊有情呢,只是如今这守灯人就是个活祖宗,没人敢在台面上说……”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胡说,人为仙门牺牲,你们还要玷污人家……”   “胡说,他要是个有情义的,早干嘛去了。”   “我就知道,他俩拉扯不清,这事情不简单……”   最后,有人嚷嚷,“小点声,那守灯人就是附近仙门的弟子,小心被他师兄弟听了去。”   醒林将手里的茶一口饮尽,他听了个饱,结帐出门,牵马沿着集市慢慢溜达,走到书摊上,老板早相熟,一见他便吆喝,“小哥,新上的《忘月听风》,给你留着呢。”   醒林接过来,翻了几页,含笑付了钱,将话本对折塞进怀里,怀揣着今日的口粮,心满意足的回家去。   夕照湖绵延数十里,波光粼粼,每日下午,一人一马的影子,徐徐从波光里穿行。   三个月了,魔尊退回忘月窟后,与仙门划海为界,一动不动,再无一丝消息,仿佛再也不踏进大陆一步,就此从仙魔之争中消匿无踪了。   醒林怀里揣着话本,骑在马上,在两地间悠然来往,听书喝茶,饮酒作乐,日子慢慢地向前过。   一日,醒林中午准时来至茶坊,等了半日,那说书人依旧喋喋不休的讲那书生小姐的故事,他将瓜子杏仁等吃食都吃完了,招手叫来小二哥,小二哥知这是个阔气的熟客,满脸含笑的跑来,“公子还要点什么。”   醒林微笑,指着台上道:“这说书人今日不讲别的么?”   小二哥道:“讲,只是先前那魔头的故事讲的差不多了,况且听人说这魔头远渡重洋,去往西海尽头了,也没什么新鲜事讲了。明日要找个新书说……”   醒林一不留神,将手里的茶碗掉在桌上,那茶碗在桌上咕噜噜滚了一圈,茶盖掉在地上,一声脆响,裂成两半。滚烫的茶水扣了他满怀。   他立刻站起来,抖着胸前水淋淋的衣襟,衣襟冒着热气,滚水沾着胸膛,生疼。   小二哥忙不迭的给他擦拭,醒林深深皱眉,拽着衣服,任由人伺候,一片兵荒马乱里,他犹记打赏了小二哥,赔付了茶杯钱,店家知他熟客,不肯收茶杯钱,他二话没说,往小二哥手里一塞,打马而去。   这一次他骑得快极了,衣襟上的热水顶着凉风,不一会也成了冰凉一片,黏腻腻地贴着胸膛。 第四十章   他回了东山派, 连着数日没再去茶坊闲逛。   他这一消停,消停了许久, 直至夏末的某日。夏百友来了。   这日,醒林开着卧房门,正在习习凉风里,伏在贵妃榻上午睡,他正半梦半醒, 一双手推了推他,他的师弟小九道:“师兄莫睡了,有人找你。”   醒林闭着双眼,凉席掩映着侧脸,他笑地痴憨, 含混着道:“你来了……?”   推他的小九停住, 以为他醒了, 过了一会, 见他丝毫不动,忍不住侧过脸瞧,只见他白皙的脸上, 双目闭着, 弄睫低垂,唇角轻扬。   原来竟在做梦。   小九大力摇了摇他,直至将他摇醒。   他道:“师兄,紫极观的夏师兄来寻你。”   醒林仍躺在榻上,轻揉眼睛, 闻言愣住,他分不清梦里梦外。   小九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夏百友离得老远,便喊:“现在见你一面竟如此难,教我等这半日。”   醒林面上的失落一瞬间被收起,换上笑意盈盈说,“那是,我如今架子大了。”   小九退下,夏百友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肯起身,向后仰躺在靠枕上,十分托大。   他望着夏百友,三月不见,依然视世间为玩笑的风流态度,他提着一把折扇,轻轻敲在醒林肩头。   道:“我在家关了三个月禁闭,一溜出来,就立刻赶来瞧你,怎么样,够仗义吗?”   醒林揉着肩膀,笑问:“你为何关禁闭?”   夏百友用扇子敲敲脸颊,道:“谁知道呢,师尊看我不顺眼吧。”   许久未见,夏百友混不见外,挨着醒林坐在榻上,二人亲亲热热的挤着。   夏百友道:“你可听说了,龟蒙真人将今年的千英百绛榜挪到秋天,定在三个月后。”   果然,醒林摇了摇头。   千英百绛榜每届都在暮春时节,正逢牡丹花开时举办,今年被魔窟一事耽误了,玉房宫一直未顾得上张罗,如今终于定下。   醒林对此倒是不甚关心。   夏百友盯着他的双眼,认真地问:“这番你可还去?”   醒林顿住,他未曾多想,然而一旦多想,便泛滥起来。   他从榻上站起身,走到鸟笼前,素长的手指轻轻拨弄,午后的斜光昏黄,映着轻摇的笼身,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光影。   他的神色晦涩不明,声音却是清爽利落的,“去啊,为何不去。”   身后的人也跟着站了起来,迟疑着问:“你说真的?”   醒林拨弄鸟笼,轻轻点头,“嗯。”   夏百友沉默了,他心底有无数顾虑,他知醒林也知,只是醒林不提,他也不好提。   况且,他千里迢迢来看醒林,能再与他一起去玉房宫,他心里是极为高兴地。   毕竟,温柔有趣的人,谁不喜欢呢。   夏百友住了下来,就安顿在醒林隔壁,醒林当日便带他去大殿见父亲。   虞上清在高座上端坐,余下弟子侍立两侧,其中荀未殊,白蟾宫与他也算是生死之交,三人打个照面,遥遥一笑。   夏百友是小辈,嬉皮笑脸的上门来,虽两派有嫌隙,虞上清也不好意思给他下脸子。   他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不一会便将座上的虞上清,座下的各位师兄弟哄得个个面含微笑。好话不要钱般,直恭维地虞上清连连摆手,招架不住。   醒林在一旁含笑看夏百友施展功夫,待父亲乐不可支时,上前禀告:“夏兄刚传来消息,玉房宫欲在三月后再开千英百绛榜。”   虞上清抚须颔首,“好,传令你们余下的师兄弟,这几日抓紧修炼,我要亲自盯着,务必要比上次多些人上榜,至于你,就……”   他话未说完,醒林拱手道:“父亲,我和师弟们一起修炼,争取名次比上次往前些。”   虞上清抚须的手顿住,他愕然道:“你也去?你去作甚?”   醒林淡然道:“在家甚是无趣。陪师弟们一同去呗。”   虞上清皱眉,“你胡闹,你明知道……”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夏百友,话说到一半,止住了。   醒林不以为意,随口接道:“世人对我这般好奇,我不出去露个相,不是令大家失望?”   虞上清见他对夏百友浑然自己人的摸样,也接着说:“好不容易风息浪止,此刻你再出去,引得一波新的热闹,众人必对你和……魔尊说三道四,你何必呢?”   醒林垂着眼,冥顽不灵的模样,“说三道四又如何?我正好听个热闹”   虞上清当他这话是犯犟,训斥道。“胡闹!”   醒林道,“父亲,我没那般脆弱,况且,我总是要出门的。”   最后这话触动了虞上清,他本身便是个遇强更强的个性,天生浑不怕事,然他这儿子向来软弱惫懒,他一向当他需受呵护,没想到,儿子还有顶着众人的唇枪舌剑往外冲的一日。   他这是怎么了?虞上清不知道。但他知道,确实,儿子总要出门的。   最终,虞上清只能默许,醒林大为开怀,施了一礼,携了夏百友欲要离开,他走前,虞上清又叫住了他,将夏百友与众弟子先打发走,虞上清回过头,一双眼盯着醒林,既清且明,他淡淡地道:“那天地鼎的事,必会有人问你,你要先想好说辞。”   虞上清只说了这两句话,没容他多说,便道:“下午吧。”   他飘然而去,剩下醒林双手拱拳,独自僵硬了半晌。   父亲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那日自己对他所言天地鼎之事,他竟是不信的……   醒林头皮发麻,面无表情的从大殿出来,一路行来,待走到卧房时,麻痹消失,只感全然轻松。   他心中淡淡地道,就是要这样才好。   第二日,醒林一早跟着师弟们来到演武场,师弟们在作晨功,醒林抽了佩剑,认认真真勤勤恳恳一招一式地演练了一遍本门入门剑法。   夏百友无事可做,在演武场旁溜达,看他半晌,看的直笑,他笑毕,抽了剑,用紫极观剑法陪他喂招,次品对次品,二人缠斗的难解难分,一上午很快便消耗过去,到了中午,二人饿极,与师弟们一处,捧着碗猛吃。吃饱后略作休息,下午又开始修炼。   一日下来,忙的没工夫胡思乱想,醒林觉得如此甚好。   想到不久后,要去玉房宫,人生中的日子与日子中间有了连接和目标,有了一丝丝希望,一丝丝盼头,他觉得更好了。   夏百友初来东山派,自然也不会日日困在岛上,偶有休息时,醒林带他上山下海,在四周走了个遍。   早几年,醒林太闲,将家门附近揣摩透了,附近所有好吃好玩的,按照远近优劣,心中早有个极为详细的单子。   他先带夏百友去逢霁楼,这是他在秋水镇第二个家,无论老板还是歌女都是他极熟悉的,他一来,立刻被引到自己惯用的独厅,醒林连酒水单子都不用瞧,直接让老板上自己爱吃的那几样,茶也是不消吩咐,老板自知他的口味。   夏百友在独厅外的栏杆上闲坐,望着眼前的内湖,望着亭台轩阁,啧啧称奇,对醒林称赞,“这奇工巧思,不像是小镇之物,比帝都的歌坊还清雅些。”   醒林淡淡一笑,自顾自喝茶,任由他四下游荡,细细观瞻。   从逢霁楼出来,醒林带他在小镇街边买吃食,夏百友方才在逢霁楼着实惊艳,见了这些路边小吃,却不甚感兴趣,他喜爱精致吃食。   醒林却不管他,他熟门熟路的沿街走来,挑着摊子买,买了糖葫芦,瓜子糖饼,牛肉干等物,买一样往夏百友怀里塞一样。   他走到炸鱼摊子前,要了半斤炸鱼,一回头,不见身边的夏百友。   这才发觉,夏百友站在远处朝他遥遥微笑。   夏百友捧着满怀小吃慢慢踱过来,醒林将炸鱼给他,夏百友笑着接过,没再多说什么。   在镇上消磨了许久,最后,醒林带他去了祈福山,时已傍晚,天空中一片彩霞,二人弃舟登岸,醒林携着他手,雀跃兴奋地讲着千年老树的传说故事,他喋喋说个没完,夏百友只微笑看他。   其实此处,着实无甚看头,不过是一座荒山,一棵老树,四周连一处亭台轩阁或名人墨宝也无,不过是这棵树在乡野有些传说故事,引得无知妇孺常来许愿。   夕阳西下,老树寒鸦,晚风徐来。   二人围着这一棵光秃秃地老树,站了许久,久到醒林终于将心中积蓄的话说完了。他望着平静的夏百友,自己也平静了下来。   夏百友笑着问他,“我虽然贸然前来,但醒林兄安排的招待有条有理,贴心周到,似是用心计划了许久一般,让我好生感动。”   醒林淡淡地望着他,在徐徐晚风中轻轻一晒。   满天红霞映着他二人,夏百友不说破,醒林也不说破。夏百友只当是醒林所费的心思皆是为他。他爽朗一笑,若无其事的一把搂住醒林,二人迎着夕阳向前去。   醒林被夏百友看透,倒并不慌张,只觉心下淡然,较往日还更轻松些,除了和夏百友在秋水镇游玩外,还带他打马去了县城。   他这次倒是没再买许多吃食,只带着夏百友逛了几个书摊,这正对夏百友的脾气,他在书摊旁一站便赖上了,手里捧着一本志怪话本,挪不动脚。醒林并不催他,眼光在众多书封上逡巡一圈,没一本他想看的。   夏百友端着五六本书,与书摊老板结了帐,醒林一本没挑着。   书摊老板一边乐呵呵的收钱,一边对醒林道,“听附近修士说有些新动静,你下次再来看看,许有新话本了!”   夏百友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两句话,疑惑道:“什么?”   醒林道:“好。”转身便走了。   他只得去追醒林,还未等他细问,醒林看到一家酒坊,回头问道:“沽些酒带回家去?”   夏百友立刻忘了追问,忙不迭的点头。转眼,二人各提了一壶酒从酒坊出来,往前走了几步,醒林指着前方一座大茶坊,道:“我们进去歇歇,这里常有说书的,说得不错。”   茶坊夏百友所甚爱,听书夏百友亦所甚爱。二人没得二话说,志趣相投,一拍即合。   这茶坊甚干净,大中午客人也不少,醒林径自走向后排小桌,似是来过许多回。   只是,此时说书人似是刚说完一段书,正在坐着歇息,台下的听客正在天南海北的胡扯,说书人偶然也跟着打趣两句。   醒林与夏百友也无甚正经事做,二人将方才买的酒开盖,你闻一下,我闻一下,正在品评。   忽听前方一客人道:“老汉,那魔尊与守灯人的书你还说不说了。”   另一客人道:“还说甚,不是早就说完了么,东南海那边也没有新动静,听人说魔尊都远走西海了,也不知真假。”   先前那人道:“东南海那边的事,咱们这里消息不灵通,可是玉房宫开榜之事,你们没听说么。” 第四十一章   “玉房宫要开榜?什么时候?”   “今年把春榜改为秋榜, 要入秋之后,算来没多少天了。”   “这关魔尊什么事, 那守灯人也定不会再去参榜,之前多少仙门请他都不露面。”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我听小道消息说,这一榜他还要参加呢!”   “吓,不可能吧!”   “怎不可能?”   “他之前是不是第九十九名来着?我要是他, 我就不去,怪丢人的。且到时候人多口杂,万一有人说些难听话……”   “人家当年,也是为仙门献身,谁会在大场面上给人弄难看, 玉房宫也不许的……”   “那众人之口, 他如何能堵住, 况且……这守灯人他到底图什么呀!”   夏百友偷偷去瞧醒林的脸色, 醒林双手抱着酒壶,下巴搁在坛口上,正听得认真。   听到此处他笑了笑, 提着酒坛, 来至茶坊沿街的栏杆处,大街上行人不多,除了商铺的各色旗帜在风中招摇,便只剩下远处几个淡淡的人影。他靠在栏杆上,就着街景, 灌了一大口烈酒。   身后的闲人还在议论。   “……管他图什么呢,到时候,众人一闹腾,他俩这名字又得被捆在一处,喧闹一阵子。我总觉着,只要这般,故事就算没讲完呢。”   湖光粼粼,醒林与夏百友悠然打马回家,出去一圈,买了许多新鲜玩意且又开心,二人各自有各自的心满意足。   回到东山派,醒林每日早上雷打不动的来演武场修习,夏百友百无聊赖,自继续陪着他,他有时在旁旁观,心中简直骇笑出声。   醒林说自己在修习一事上,毫无天分,真不是在谦逊,三个月了,还是那一套入门剑法,他每日认认真真勤勤恳恳一招一式地演练,竟能保持无一分进益,简直可怕。   三月之期快到,夏百友陪他喂招,喂着喂着忽而弯下腰笑了起来,笑的拿不住剑。   醒林绷着脸,扛剑望着他,撑了一会,自己也笑了。   夏百友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笑完了,扶着肚子站起来,道:“醒林兄,你真是个修习奇才,我算是长见识了,佩服。”   醒林微笑着,也不着恼,他自己闲闲地挥着剑,演练入门剑法。   从小到大,他已习惯了。   夏百友望着隔壁演练场,荀未殊的身影翻飞,寒光闪烁,好一派潇洒飒然的风姿。   他唇角挂着笑影,淡淡的对醒林道:“这二十几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醒林唰的一声收回长剑,他曲起手指,在雪亮的剑身上轻轻一弹,看着长剑,道:“过去了,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望着夏百友,夏百友也望着他,真心实意地道:“那就好。”   三月之期已到,金秋十月,东山派的秋水湖正是秋水粼粼,鱼肥虾美之时,虞醒林荀未殊等人提前三日整顿好行李,收拾好各自的法宝武器。夏百友赖在别人家不走,混吃混喝三个月,队伍只好捎上他。   凌晨时分,东方未明,鸡鸣不已,虞上清带着众弟子,顶着一身寒露,登上驶往帝都的猛舟。   离东山派不远处的红云教,也在差不多的时辰,朱若殷带领许多身着红衣的年轻女子,迎着还未彻底放明德云霞,出发了。   西南大地,早几日前,连绵十万大山中,千仞高崖上,修建着一所精美绝伦,云遮雾绕的道观,道观大门徐徐打开,一排弟子头戴银宝冠,身着如云如霞般地紫衣,挺胸昂首地列队步出。他们的目的地在东北方,正是帝都城畔的玉房宫。   东南海边,海浪怒吼着拍打山岩,山岩壁高数丈,通体乌黑,无一棵草木,最高处坐落着一座肃穆朴素的院落,镇九门的弟子穿着粗布褐衣,随着师傅,依次从院门出来,最后压阵的胡争如锁上院门。   镇九门的弟子所行之处一片荒凉,村庄没落,黄草漫坡,一排寒鸦从天上呀呀经过,东南海这些年饱受摧残,正是休养生息之时。   偶然行过较大的村落,数十间土胚房连成一片,有的坍塌,有的还勉力支撑,掉了漆的小木门中,鬼鬼祟祟探出一两颗脑袋,悄悄盯着这一路稀罕行人。   玉房宫再开榜的消息,席卷整个大陆,醒林要参榜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东南海边这片敏感之地,这些消息也在暗地里汹涌流传。   不日后,帝都城外,玉房山下,东山派出于礼貌,进人家门前,先御剑落了地,正落在山脚大路口,从此处上山,盘旋而上,也要走许久。   他们碧衫玉冠的打扮在仙门中极为出色显眼,方落地没多久,一行四五人的小仙门立刻认出他们,小仙门似是地处玉房山附近山脉,各自骑了小驴子过来,正适合在山上爬上爬下。   那小仙门的弟子,远远瞧见他们,一边偷眼往这边看,一边四五颗脑袋凑在一处,用手捂住嘴,唧唧喳喳的小声说话。   醒林站在虞上清身后,他是大弟子,位置极为抢眼,由着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躲不避,经过那小仙门时,迎着小弟子的目光,微微一笑。   小仙门本就在私下议论他,被他这般坦荡的一望,几个人瑟缩了一下,反而不敢出声了,倒是有一个胆子略大的,挣扎着想,怕什么,他们是修士,我们也是修士。   他试探着搭话,清了清嗓子,道:“是东山派的虞师兄吧?”   醒林脚步慢下,侧过头,带着点笑影望着他,“是我,怎么了。”   那弟子鼓起勇气,“久闻虞师兄的大名了,没想到在这半路上能遇见,幸会幸会。”   醒林瞧着他,也笑,拱了拱手,那弟子见机道:“虞师兄走着上山呀?这玉房宫看似不高,走大路却甚远呢。”   这句话戳到醒林,醒林皱着眉,唉声叹气,“是啊。”   虞上清依然在前方带路,不理会身后。而醒林越落越远,与这小仙门并排而行,夏百友也随他落后,听了他这懒洋洋的口气,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那小仙门借机献殷勤,能与仙门中最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攀上点关系,有用无用另说,说出去怪有面子的。胆子大的弟子立刻道:“我们这里人手一批毛驴,却牵着不用,不如虞师兄上来,捎带一程吧。”   醒林似是十分苦恼的模样,迟疑着说,“我父亲还在前面步行,我怎敢骑驴。”   那小弟子道:“这有什么,我们这里有好几条驴子呢,给虞掌门也骑一匹,不就好了。”   说着高声向前方的虞上清喊话,邀他骑驴。虞上清在前方早就听得一清二楚,一直咬牙忍耐,此刻沉着声音道,“走两步路,有什么可累的,要骑让他骑吧。”   醒林乐了,“如此,那我就不好意思了。”   他接过小弟子手中的绳子,忽而想起问身边的夏百友,“你……”   夏百友幽怨地望着他,朝他伸手,“你说呢。”   醒林笑,那小弟子忙把另一匹驴子递给夏百友,两个人恬不知耻蹦蹦跳跳的上了驴。   就这般,东山派的掌门在前方步行,身后跟着两排循规蹈矩的弟子,两对弟子后方,醒林和夏百友悠悠然骑驴慢行,与小仙门的弟子连说带笑。   醒林不怕被人瞧着说没规矩,他经历这几番事,早被人翻来覆去的嚼遍了,如今大彻大悟,彻底不要脸,除非父亲亲自抽他,否则怎么舒服怎么来。   夏百友更无所谓,这里不是紫极观,前面苦哈哈步行的又不是他师尊,何况他向来浪荡,当着自家师尊的面,还要偷鸡摸狗的搞小动作,何况如今。   他们这一行人在路上偶然遇着些其他仙门,虞上清在前方与人寒暄,那路遇的仙门见着他们,第一时间便是在弟子中搜寻醒林的身影,此时可好,醒林穿着显眼的碧衫玉冠,赫然比其他弟子高出一个身子,遥遥骑驴缀后,身边还莫名的跟着一位穿紫衫银宝冠的公子,紫极观的,这可成了上山路上的一道风景。   东山派来至玉房宫大门前时,侍立门外迎客的甘棣华等人,早就从上山的仙门口中知悉此事。   虞上清带着队伍款款来至大门前,甘棣华端正拱手,向他施了一礼,虞上清见了他,发自真心的含笑点头。   甘棣华问他路上情形,眼神却不自觉的向后瞟,瞧见荀未殊,二人相对一笑,再不小心向后一望,对上高高在上的醒林,他也不由得微微一笑。   醒林朝他一笑,缓缓下了驴,将缰绳信手交给小弟子,他从人缝里走过来。   此时,玉房宫门牌下已汇聚了不少仙门,自醒林一来,目光便悄悄往这边打量,见他下驴,各家弟子面上不动,该说笑说笑,该寒暄寒暄,只是脸上的两只眼珠子不由得往这边移动。   醒林从最后方穿过来,本来狭窄的人缝随之避让,他轻袍缓带,衣袖生风的来至眼前。   甘棣华向他施礼,“多日未见,醒林师弟别来无恙。”   醒林亦含笑施礼,“托福。”   夏百友从醒林身后探出脑袋,笑嘻嘻地道:“甘师兄好,你可见到我荀师兄他们了?”   甘棣华指着后方,“方才才进去,夏师弟现在追过去还来得及。”   夏百友摇手,“呵呵,不必了,不着急。”   甘棣华,醒林,夏百友等这几个,半年多前一起同生共死,皆是老相熟,虽多日未见,不觉生分反倒更亲。   甘棣华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醒林来了之后,玉房宫门牌下,排队进门的队伍行进的很慢。   他含笑道:“虞掌门,醒林师弟,里面请吧,还是上次的客房。”   甘棣华准备客房时,曾向师尊禀报,可将最宽敞最向阳处的客房留给东山派,谁知龟蒙真人却摇头,他道:“我知你的意思,东山派对咱们玉房宫有恩,甚至挽救了整个仙门,可谓是贵宾。但,若因人对己施恩便厚待,若当一日,此人与己无利时呢,便苛待么?”甘棣华深觉有理,恩义在心,不必过于市侩浮躁。故此为醒林等人所设仍是前次之所。   醒林随着人流,经过高逾数十丈的门牌,前方便是玉房宫正经大门。   如今玉房宫恢复家园,站在自家大牌坊下迎接八方来客,门内门外皆是熙熙攘攘的修士,整座山脉瑞气萦绕,仙气充盈。   半年多前,这仙门圣地还被魔气笼罩,宫殿晦暗,日月无光。   夏百友从身后推了推他的腰身,探出脑袋问,“醒林,怎地不走了?身后还有许多人排队呢。” 第四十二章   醒林回过神来, 匆忙将目光转回身后,道:“走, 走。”   他们穿过大门,醒林抬起脚,落在大门台阶上时,一片纷乱的各色靴子中,他独觉自己的脚底隐隐发烫,   上一次在大门前站着是何时,因何事。   如今乍还此处,那按住自己的手指温度,在耳畔的呼吸声,萦绕鼻尖的味道, 全都清晰如昨。   他低着头, 在心底说, 别来无恙啊。   人群进了大门, 便被带至客院,初次来参榜的弟子瞪着大眼,到处打量, 和伙伴紧张的拉着手说小话, 很是新鲜雀跃。   醒林独自站在一旁,含笑望着他们。   夏百友一进来便遇到无数熟人,他们在一旁聊的火热,那些人的目光时不时在醒林身上闪烁。   醒林皆不理会,说来也怪, 也无人上前与他说话,直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红云教的李师姐向他挥手,“醒林师弟!”   李师姐一见他十分欢喜,上前与他寒暄,她身后还有一群女子,皆是红衣朱果的打扮,想上来又不好意思上来,几个年轻弟子推了堆最前方的女子,那女子正是郭不贰。   郭不贰却不肯上前,被身后人戳了几次,才不情不愿的走来。   她心中打招呼的话酝酿了几百种语气,最终面色古怪,口气冷硬地道,“虞师兄,好久不见。”   醒林回头便望见她,彬彬有礼的含笑道:“好久不见。”   忽而,有个汉子边走边喊他,“虞师弟!”   醒林抬眼一看,是胡争如,他朝胡争如笑道:“胡师兄。”   镇九门浩浩荡荡全围了过来,郭不贰被人群一挤,身不由己退至后面。只见醒林在人缝里微笑着与人交谈,人缝越来越狭窄,最终瞧不见了。   胡争如不善言谈,醒林与胡争如并不熟悉,两人无甚好说,然而胡争如又不肯走,幸而镇九门年轻弟子多,你一句我一句聊的热闹。   远处,一行紫衣人款款行来,为首的是掌门贯云天,贯云天自是远远瞧见了东山派,他抚着胡须,昂首望天,只做瞧不见,却也并没如往常般从头发尖到脚趾盖浑身散发着没事找事的气质。   贯云天身后便是荀令萼,荀令萼的目光正好对上醒林,他迟疑了下,微不可见地轻点下头。   夏百友一见他师门,冲醒林打个眼色,立刻悄没声息的溜过去。荀令萼心神不在他身上,并未说什么。   今夜,各家收拾行李,相互走动。第二日才是正经日子,上午在大殿,由玉房宫掌门龟蒙真人主持开榜大典,晚上开第一场比试。   醒林进了房,他的卧室一进门是一桌四椅,桌后设着矮榻,矮榻右侧是长案,左侧设着帘幔,帘幔下设屏风,屏风后是一青幔床,醒林到屏风后,将衣物挂在长衣架上,他带的行李不多,剩下的直接扔到床边矮凳上便算完。   往年,夏百友房内犹如会馆,热闹非常,众人常常在那里厮混,他也是。他偶尔也带人来自己房内,除此之外都甚为冷清。不知今年是否依然如此。   晚餐时,他本欲趁机在宫内浏览一番,但白蟾宫来寻他,问他是否出门用餐,可用替他盛饭带回来。   他犹豫了下,并没出门,在床上老老实实地盘腿坐着,等人带饭回来。   纸窗外的行人不断,时不时响起说笑声,醒林静静听着。   深秋已至,夜寒露冷,旧房屋下全是熙熙攘攘的陌生人,想要看,却没什么好看的。   不如拥着薄被在室内躲寒吧。   第二日,醒林睡了个懒觉,精心洗漱一番,穿上崭新的碧衫,出门至父亲处与师弟们一起,去往大殿参加开榜大典。   玉房宫大殿千年如一日般巍峨雄壮,参榜的弟子从大殿内依序排到院中,站的满满当当,连一丝空隙也不剩。   虞上清端坐在大殿第三位,醒林侍立在他身后。   他们之前坐着镇九门与紫极观,玉房宫掌门龟蒙真人从人群中缓缓行来,上了正中的高座。他声若洪钟,祷祝几道,醒林听不大懂,也未用心听。他的目光移向后方,阴影沉沉处,那是大殿的后厅。   他的眼神轻若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回。   仪式十分冗长,半个时辰才结束,醒林跟着父亲往外走。   人多行慢,父亲从大门处直接走的人影不见,而他从殿侧的走廊绕了远路,刚转过弯,夏百友穿过人群来找他,携住他的手,附在他耳边大声说着什么,醒林一边听一边点头,眼帘一抬,正对上一扇门,那是后厅的侧门,如今已废弃不用,加了锁。   他听见前方有一紫极观的弟子问道,“这后厅不是议事厅么,好好地怎锁上了?”   说话人身旁的玉房宫弟子彬彬有礼的道,“掌门令人锁的,议事厅改到后面抱厦,这里便不用了。”   醒林的胳膊肘被人扯了一下,他猛的回过神,夏百友皱着眉头大吼,“你听到了没!”   醒林一愣,问:“什么。”   然周围人声噪乱,他的话瞬间湮灭,他只好跟着吼,“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夏百友吼,“一会去大餐厅!你和我坐一处用餐!”   醒林吼,“行!”   夏百友满意了。   醒林吼完如同泄了真气,不自觉地想要弯腰弓背,他提不起劲。   行尸走肉般随着人流前行,他木着一张脸,想:这样嘈杂,方才,他是怎么听到前方人的闲话呢。   不知道。   他垂下头。   大餐厅里人挤人,如同狂蜂聚会,耳朵里尽是嗡嗡声。   醒林侧着身才堪堪能从缝隙里往前行进,夏百友一路所向披靡,十分神勇的找到了两个挨着的空座,他让醒林坐下等候,一人去打两个人的饭。   坐在饭桌前,犹如置身蜂巢中。醒林盯着眼前各色行人张开闭合的嘴,神色茫然,他的耳中如同进了一层水,四下里的声音,嘈杂而又遥远。   不知什么时候夏百友回到饭桌,递给他一盘饭菜。   他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米饭。   又吃了一口米饭。   再吃了一口米饭。   然后闭着嘴,一下一下,细致的,麻木的咀嚼。   身旁传来夏百友的声音,“这红烧肉做的真是入味,你怎地不吃?”   醒林呆了一会,夹起肉放进嘴里,油腻颤动的肥肉在唇齿下爆裂,划过他干涩的喉咙。   那一种恶心,让他几欲吐出来。   他摇摇手,将满满一盘饭菜向前一推,对夏百友道,“我吃不下,先回去歇一会。”   他言毕,急匆匆的走了。   留下夏百友举着筷子,话堵在嗓子里,还没来得及出口。   夏百友心道,他这是怎地了,神色不对劲,是病了么?   他待要起身追出去,斜刺里挤过来几个老友,与他寒暄起来,他说的高兴,渐渐把这茬忘了。   此时正是用餐时,院落中,行人稀少,醒林穿过长廊,一路走得生风,他只觉那肥腻的红烧肉形状鲜明的卡在他的胃里,令他十分不适。   他一路回了卧房,回身插上了门,茫然地站了一会,缓缓走向屏风后的青幔床。   回身倒在床上,头扎进枕头里,他恰好能望见正对他的东窗。   秋日的中午,阳光并不炙热,投射在窗上,只是一片温柔的光晕。   他身上提不起力气,心中提不起兴致。一动不动的躺着,等胃里那块膈应的肥肉消失殆尽。   也许,他不应该来。   他想到。   来了,与熟识的不熟识的人,胡闹一场,厮混一场。   有什么益处呢。   有什么意思呢。   他睁着眼,望着那映着光晕的纸窗。   太阳从头顶渐渐下落,窗上的光晕渐渐昏黄,如同灯罩笼罩着灯芯。   这半日中,走廊上的人声,由寂静变为喧闹,由喧闹重归寂静,不知过了多久,又重新喧闹起来。   纸窗上已昏红至发黑,卧房内早已一片暗沉,不可视物。   青幔床里,醒林睁着双眼,在昏暗中发呆。   门外响起敲门声,夏百友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仍是雀跃的,“醒林兄,醒林兄,今晚要开榜了,快点出来。”   他敲了一阵,房内毫无动静,他觉得奇怪,又敲了几下,喊道,“醒林兄?你在房内吗?”   门吱呀一声,终于开了,醒林站在门口,道,“在呢在呢,刚睡着了。”   夏百友笑道,“快快梳洗,晚上还要抽签呢,要是抽中今晚场,咱们就要上第一场大比了。”   他的笑容凝滞了,指着醒林的眼睛,道:“你哭了?”   醒林低下头,揉着双目,懒散地向屋内走,“没,今天有些上火。”   他站在铜盆前,用毛巾浸了冷水,湿淋淋地拎起来,敷在红肿的眼帘上。   又痛又热的双目乍遇冰凉,醒林在湿毛巾中掩面长叹了一口气。   按着湿毛巾揉了又揉,他才放下。   他不理会身后的夏百友,不论骗到骗不到他。   整理发冠,理好衣裳,拿上宝剑,夏百友重新笑嘻嘻地从背后攀上他肩膀,不提方才之事,“快走快走,别让你父亲骂你。”   他与醒林勾肩搭背向外行去,寻虞上清处汇合,浑然忘了师门,直欲混进东山派的队伍中。   大校场的门,豁然大开,各家队伍衣着整齐,依次进入场中。   进门处一十八对铜盆燃着熊熊篝火,高空中亦挑着十八对篝火,比试台后的屋脊之上亦有十八对篝火。   比试台被三面围合,正冲台前的位置,自然留给了仙门佼佼者,中间左侧是整整齐齐的白衣素冠玉房宫,右侧是紫衣银宝冠紫极观,玉房宫之左,是碧衫玉冠的东山派,紫极观之右是镇九门,剩下仙门依次排列。   再末者要排到第一阵队之后,哪怕是掌门也要坐在玉房宫等的年轻弟子身后。   场地已极大,然人数众多,仙门众多,玉房宫掌事人也只得从宜安排。   总要有人在后排,欲想往前去,请君发奋自强。   醒林这次并没如往日消极退缩,他站在虞上清身后第一人的位置,这在场中几乎算是最好的位子之一。比试台上瞧得清清楚楚。   往年他总怕将台上看得太清,或者说,他怕自己上台时,台下人将自己看得太清,故此总是不爱往前排凑热闹。这次,他无所谓了。   你弱也罢,他强也好,成败得失已不在他心上。   夏百友与他并排而坐,一身紫衣硬生生卡在东山派里,手脚比划着,言笑晏晏。   醒林双肩松垮,向后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的侧耳听他废话。   龟蒙真人在台上闲言几句,便有底子抬来一个木盒,参榜的弟子们依次上台,每人抽取一张纸条,上有序列。   众人排着队上去,醒林等人也起身,跟在队伍后。台上的人只关心序列,顾不得他。然台下安坐的人,瞧见他上台时,依然响起一阵低低地私语声。   醒林恍若未闻,跟着缓慢的队伍向前行走,轮到他时,也抽取一张纸条。   他在队伍尾端,等他回到座位上时,场中大部分人都已抽完,夏百友早迫不及待的看过纸条了,抓着他问,“你是今日还是明晚?”   醒林这才打开纸条看了看,夏百友替他掐指一算,该在明日上午。   此时场中热闹非常,各人拿着纸条交头接耳,兴奋异常。掌事人不得不上台,请众人肃静,他宣布正式开榜。   他点了第一对参榜人上台。   只见大校场最后方最斜侧,一小仙门中闪出一个年幼弟子,比醒林还小的模样,在一片大小修士的注目下,羞手羞脚,惶惶然地溜边向比试台跑来。   场中另一侧,一个虬髯大汉摸了摸头,懵头懵脑的站起。   两边都不是甚名家,想来这场比试也不甚出彩。   然这是开场,如此倒也合宜,众人渐渐不再闲言,目光接二连三,最终尽数都汇聚于台上。   醒林仰在椅子上,闲闲地抱着双臂,也抬着下巴往台上瞧。   那小弟子登上了台,虬须大汉也上了台。   二人向中间走近,面对着面,还有些拘谨,羞羞答答地抬起手,欲要行礼。   他俩抱拳弯腰,还未来得及抬起身,忽而,天空中一片火花四射。   巨大的天幕上,爆裂出无数银线。   本来闲散看戏的醒林,猛然抬起头。 第四十三章   醒林原本筋软骨松的靠在椅背上, 悠然抱着的双臂。   他紧紧盯着夜空中的绚烂海洋,腰身挺直了, 双臂不自觉的放了下来。   这一幕……   他的嘴唇不可抑制的微张。   他的耳边传来压抑的呼叫声与议论声。   数千人被这一场景惊动,如蜂巢里炸了窝,全场满是嗡嗡之声。   不远处,龟蒙真人站了起来,盯着天空, 喝问道:“怎么回事!”   玉房宫的二师叔从远处奔来,这还是醒林第一次见他这行动如此不顾长辈体面。   他跑到龟蒙真人身边,压低声音道:“掌门,您的天罗网破了。”   龟蒙真人悚然一惊,与此同时, 他身后的甘棣华低声说, “今年师尊怕再招来魔道妖人, 在法阵之上加附上了天罗网, 怎……怎会忽然破了呢。”甘棣华身边的荀未殊失声道,“是不是……”   说毕,他不自觉的往醒林这边望了一眼。   醒林将周围的闲话尽收耳中, 脸上一片空茫。   夜空火花四射之后, 渐渐归于平静。   没有人在月光与火光中再次翩然而下。   龟蒙真人顿了顿,命令台上二人继续比试,然后回身点了第一排所有的掌门,以及身后三四排弟子随他离场。醒林等俱在列。   龟蒙真人下令,众人分成数组去探查宫内所有角落, 看有无可疑之人。   醒林在龟蒙真人分配的同时,在黑暗中,悄悄后退。   他退了几步,拔腿跑了起来,顾不得身后是否有人察觉。   他如同一阵疾风,穿过玉房宫幽暗的院落,直冲大殿出而去,身后响起的几声呼叫,被他弃之脑后。   他瞧见了大殿的雄浑身影,绕了过去,冲上走廊,直面后厅那挂着锁的大门。   他拔出剑,一剑劈开木门,大步跨了进去。   后厅一片空寂,桌椅,摆设,瓜果,铜镜,床榻俱是旧时模样,沉寂在黑暗中,斜光穿过厅堂,纱幔轻飘飘的落下,似是被破门的风声撩动。   醒林站在门口的光明处,睁着双目极力搜寻。   他身后传来数道脚步声,不一会,虞上清、夏百友、甘棣华、荀未殊等俱跟了上来,围着他,道:“如何,你跑什么?”   身后不断有人围上来,低声问,“在这里么?”   醒林垂着头,静默了一会,他摇了摇,对上虞上清的目光,他知道虞上清要问什么,淡淡的道,“没,没在这里。”   虞上清身后的龟蒙真人也听到了,他站在侧方,将后厅里外瞧了一遍,确实无人。   龟蒙真人不再多言,他淡然的按照方才的安排,带着人在各处搜寻。   醒林将方才的事抹去,恍若无事般跟在搜寻队伍里。   龟蒙真人虽未明说,但众人心中都有数,他们在搜什么?搜谁?谁能破了龟蒙真人的法阵与天罗网?   故此,在黑夜中,众人小心翼翼,屏住呼吸,人手一支灯笼,他们所经之处,每一盏灯都被点亮。   不一会,玉房宫院落皆是灯火荧荧。   搜寻了一遍,毫无收获,各队碰了头,向龟蒙真人交代,龟蒙真人听说后,将年轻弟子遣回大校场,只留下了数位掌门。   弟子们从大校场出来哪还愿意轻易回去?况且今日是第一场,按惯例来说都甚无趣,这一波年轻人商量后,拐了弯,成群结队的向客院走去。   客院方才草草搜过,大门敞开着,各院各屋能点的灯全亮着,一片正大光明的景象。   这些年轻弟子刚虽经了事,却不放心上,在他们心中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出了事该师尊们烦恼,大灾或者大福皆轮不到头上。   挂在夏百友身上的一人,大喊大叫着要洗澡,又嫌烧热水麻烦,闹腾着大家一起洗,各自提一壶热水去夏百友房中,省水,还热闹亲香。   夏百友也十分乐意,招呼着众人往他屋里去。   醒林没有跟着去,院中一时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他独自站了一会,抬起手,揉了揉涨的发痛的太阳穴,轻轻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他的房间烛台甚多,此刻全亮着,应是方才来搜寻的弟子点的。   正冲房门的圆桌上亮着烛火,屏风后,青幔床边上也亮着烛火,醒林进了门,身上那一股乏力涌上来,他连抬起手指的力气也被抽离,将两扇门虚掩,颓然坐在圆桌边上。   累。   只剩下疲累。   其他的顾不上想,此刻若是能不用打热水,直接在屏风后的木桶里热腾腾的泡一泡,然后换上干爽里衣,滚倒在床上,便好了。   醒林头抵在小臂上,趴在桌上,心里虽这么想着,身体一动不动。   门外有弟子相伴散着外袍,甩着毛巾,去往水房的声音,踢踢踏踏,接二连三,好不热闹。   醒林在这纷乱的脚步声中,听到与众不同的一股声音。   虚掩的门被轻轻敲响。   醒林抬起头来,两扇门分开,龟蒙真人与虞上清等十几个人浩荡而从容的迈步进门。   醒林一惊,立刻起身相迎。   龟蒙真人甚是客气,抬手止住他。醒林问:“父亲,真人,各位尊长请坐,刚才才散,如今来可是有什么事?”   龟蒙真人和父亲与他对面而站,身后的其他人四散开来,在房内徐徐转了一圈,醒林留意到,他们行动虽悠闲,眼神却没一个闲着的,身体十分警戒,握剑的手紧绷。   醒林不由得心下疑惑,龟蒙真人盯着他,道:“没什么,只是方才天罗网和法阵被破之事,我等没议论出个结果,路过你这里,进来坐坐。”   醒林心中微动,一瞬间便明了了。   今夜情势,众人心中皆有猜疑,只是他们都不肯说,拐着弯的来探查醒林卧房,他们怕那人潜在此处。   他们不信醒林。   醒林不知为何,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笑容淡然而有礼,道:“那晚辈有幸了,请真人在此多坐一会。”   他转身,垂下眼,提起盛满热水的茶壶,一杯一杯斟起茶来。   他的手指纤长素白,映着灯火,如覆了一层霜雪。动作熟练而优雅。   他们不明言,醒林也装糊涂,任由其他人将屋里内外查看了一遍,甚至从屏风后绕了一圈出来。   众人在四周散坐,醒林一一敬茶,龟蒙真人面色淡定,与他聊着来玉房宫可否适应,修为精进的如何。   虞上清在一旁,沉着脸并不言语。   醒林一一笑对,茶过二巡,起身再要添时,龟蒙真人止住他。令他好生休息,储蓄体力,准备明日上午的第一战。   醒林笑着应了,送走这一大波仙门师长。   站在门口,目送众人身影远去,他脸上犹噙笑,却不自觉地淡淡的叹了一口气。   回过身,进了门里,他并没关门,径自走到圆桌前坐下,拿起一只杯子,杯子里有方才他倒了但是没人饮的冷茶。   他早渴了,自刚从外回房便渴了。将冷茶放在唇边一点一点啜饮。边饮边慢慢转着杯沿,他思索时,手中不自觉便会如此。   直到院中,走廊里,笑渐不闻声渐消,行人渐无,凉凉的北风吹动敞开的门板,吹过圆桌和杯盏,吹透温热的身体,醒林才缓缓放下杯子,迎着风,走过去,满怀衣襟吹乱。   他掩上门,将轻轻呼啸的风抵在门外,嘎达一声将门栓插上。   他吹了一夜风,欲要就寝。   放下门栓,他侧过身,无意间瞟了屏风后,纱幔后一眼。   在屋内,门窗紧闭,灯火昏昏,屏风的纱,纱幔的纱,青幔床的纱交错含混处,起了一阵清风。   纱幔被吹起,又落下。   醒林怔住。   他靠着门板伫立了一刻,轻轻转过身,走向圆桌旁,从小抽屉里拈出一根蜡烛,凑近圆桌的烛台,灯芯吻上灯芯,蜡烛燃起小小烛火。   他左手虚拢,轻柔的护着火苗,向屏风后走去。满屋子低处涌动的凉风,鼓动他的裤脚与衣袂。   他盯着那数道轻纱暧昧处,借着手中昏黄的光晕,瞧见那纱幔后,那青幔床后,那床边烛火后,一个身影闪动。   醒林停下脚步。 第四十四章   他想轻轻举起蜡烛, 凑近了瞧,但是他没有。   那个人影从含混处走来, 身形从晦暗不明到清晰。   那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醒林欲说什么,但嗓中如被绵绵重物噎住,又涩又疼,半边昏烛映着他半边脸颊,映着他光洁的肌肤, 映着他黑眸中潋滟的盈盈光点。他定了一会,轻轻笑了。   他低声道:“是你啊……”   像是叹了一口气。   纱幔半遮半掩中,对面的天掷,依然是那般,用年轻的, 清透的目光望着他。   醒林低到如叹气般, 轻声笑问:“你怎么来了?”   他一想到这个人, 一触碰这般的目光, 心就软了,软的欲化为一滩水,软的恨不得要扶着栏杆。   天掷自屏风后走出, 外间的灯火亮堂, 赫然照在他的衣衫上,醒林几乎要抓住他的手臂,他怕灯火映出二人的影子,被外间人所疑。   他的指尖缩了缩,又不敢。   任由天掷将他的外间陈设打量了一番, 天掷边打量边慢慢道,“来见你啊。”   醒林自觉心悸不已,他喘了口气,尽力温声道,“方才天罗网果然是被你所破,玉房山掌门方才还在寻你。”   天掷点头,在圆桌边坦然坐下,“嗯,我知道,我瞧见他们了。”   醒林坐到他对面,不禁有些焦急,“那你还敢来?幸好你们未撞上,万一你被搜到,那还能善了?”   他皱着眉道:“说好了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如今你擅自离开忘月窟,悄悄潜进玉房宫内,一旦被他们撞上,莫不是要仙魔再次开战。”   天掷垂着眼,道:“我躲着他们便是了。”   醒林摇头道:“此等仙门重地,你就不该来。”   天掷手里的茶盖慢慢撇着茶面,淡淡地道:“可是你在这里啊。”   醒林停了一刻,盯着眼前的凉茶,不知在想什么。   他对面的天掷拿起茶杯,就着漂浮的茶叶,轻轻啜饮一口,微微皱着眉头。   醒林望着他,他知道他喝不惯茶水。   醒林慢慢起身,踱到长案边,打开一个又一个小抽屉,在里面慢慢翻找,又打开了案上的装水果的匣子。   可惜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回过头,圆桌旁的天掷按住后颈,捏了捏,面有倦色。   修为之高令无数人望其项背的魔尊,不知因何事,竟也会疲累。   其实细瞧来,烛火旁的他,面上除了倦色,还带着风尘,   他为了何事风尘仆仆,醒林想问,但嗓子里如噎了什么,不敢问。   他不知该做什么,对天掷道:“我出去打些热水,你不要出门。”他命天掷插上门,待他来后给了暗示再开门。   醒林一路走的脚下生风,仿佛身上都是力气。后厨处有热水,距此处十分远,他一口气跑过去。   他掳着袖子,先接了一壶热水,又装了满满一桶,放下壶与桶。跑到灶台旁摸索了一番,没摸出什么东西,打开抽屉翻了一回,只翻到盐与冰糖等物,他无法,用油纸包住冰糖,揣在怀中。然后一手提壶,一手提桶,力大无穷的回了住处。   他咳了一声,听到门内打开的声音,他一闪身进了门。天掷关上门,还在门口处呆呆站着看他。   他已化身脚不沾地的蝴蝶,飞快的倒了壶中的冷茶,换了新茶沏了热水,还从怀里一摸,扔进去两块白花花的物什。然后提着热水钻进屏风后,有悉悉索索的轻响传出来。   天掷站在空地上,不知该做些什么,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   不一会儿,醒林双袖高挽,露着两条水淋淋的胳膊,从里面走出来,对着天掷讷讷地道:“床边的木桶里有热水,你可泡一泡。”   他指了指自己的后颈,“能松快松快。”   天掷怔怔地望着他,点点头。   醒林这才发觉一件事情,隔间内外并无阻隔,只有一扇薄薄的纱质屏风,若认真论起来,那边沐浴更衣,这边小憩喝茶,其实是在一间房内。   醒林握着茶杯的手,有些乱了,他一边转着杯沿,一边啜饮,眼神止不住向屏风处飘。   原来人站在木桶处站着,屏风上会映出含混的人影,只是那人影被拉长变形,轮廓凌乱。   只是人影的胳膊处忽然扬起,该是抬手更衣吧……醒林立刻收回目光,盯着茶杯。   茶水是热的,有些烫,还带着丝丝甜意,醒林垂着双目,心想,还是热气腾腾的茶水好,进了身体多么熨帖,将五脏六腑都暖热了,自己之前为何那样懒呢。   他心中有许多话要问,真人来之前,你藏身何处?方才是怎么进我房内?修为可有恢复?人说你去西海尽头,为何有如此传言?还有那个问题,你怎地不问了?总不该是忘了吧?……   他方才在青幔床上放下一条又新又厚的被褥,外间的矮榻上也自有薄被。   他被茶水的热气一蒸,两只眼帘如黏了胶水,与下眼帘不停地黏合,此时已是后半夜,不足两个时辰,他们便要早起,上午是他的开榜后第一战……   醒林实在熬不住,往身后的矮榻上一滚,睡意汹涌来袭,临闭眼前,他犹想着,这人好不容易出现在我眼前,我受惊也好,害怕也好,雀跃也好,都属正常,如何后面还困起来……   只想到此处,他便陷入黑暗中。这一夜非但没有失眠浅睡,反而比之前数月都沉酣,一宿黑甜到亮。蓦然睁开眼时,还有些癔症,脑中一片空白,记不清此时何时,此地何地。   足足呆了半柱香的功夫,他才渐渐想起昨夜之事,立刻顶着秋晨凉意,一把掀了被子,下床穿鞋,转过屏风,他瞥了一眼,先看见昨夜备好的木桶,四周泼泼洒洒流了满地水。   木桶里自然无人,水已冰凉。   那人正安安静静的躺在青幔床上,又新又软的被褥中,露出一张清明而光洁的脸,双目闭着,醒林靠近时,缓缓睁开。   魔尊自是不必休憩的,但眼前好物俱备,一场好觉是享受。   外面凉风残月,花叶犹带寒露,行人无不缩肩拱背。而一扇木板门后,一面厚厚的砖墙后,一间带着暖香的卧房里,一面衣衫乱搭的屏风后。天掷陷在柔软的天地里,露着眼睛,直直与醒林对视。   醒林只着中衣,前襟凌乱。   他嘘了一声,将手指放在唇前,怕惊扰了天掷的梦一般,用极低得气声道:“上午有比试,我先走了,你在屋内不要出声,等我回来。”   天掷在被子里点点头,显得尤为乖顺。   醒林看着他。   离去前,又看了他一眼。   醒林推门而出,吸了一口气,深秋的晨雾除了凉之外,竟还有些甜。   他觉出自己穿的单薄,蹦蹦跳跳向前跑去,凑到人堆里,一边跺脚一边搓手。   此时太阳方露头角,身旁的师弟们接二连三的打哈气,一个个如同霜打了的白菜一般,对醒林道:“师兄一早红光满面,想是昨夜睡的好。”   醒林摸了摸自己的脸,诧异道:“我有吗”   师弟们搓着眼睛,埋怨道:“我昨日担心到半夜,才睡了三个时辰。”   “我也是,现在眼睛都睁不开。”   醒林望着他们,慢慢地笑了,并不多言。   师弟们笑嘻嘻地道:“想必第一场比试,师兄志在必得。”   醒林垂着眼,笑斥道:“小崽子,敢拿你们师兄取笑了。”   说话间,虞上清从远处而来。醒林等人立刻屏息肃容,他趁虞上清不留意时,暗地里搓了搓自己的脸,尽力往下抹,抹出一副冷淡面孔。   他呵着白气,与师兄弟们排成两列,按顺序往校场处行,进了大门,各自寻各自原先的位子。浸了一夜冷气的木椅,一近肌肤,如一块冰板。醒林忍着坐了。台上开场后,他踮着脚尖不住地点后脚跟,等了一会,问身边的白蟾宫,“这比试还要多久?”   白蟾宫愣愣地道:“这才刚开始啊。”   醒林盯着比试台,叹了口气。   所幸醒林的次序靠前,未等多时,便轮到他上台,数招拆下来,不出意料的,他输的十分简约。   醒林下了台都没记住与他比试之人的姓名长相。他亦不往心里去。   虞上清等人全副心神都系在台上,醒林趁着机会,一溜小跑往自己房中去了。   客院里静极了,一个人也无,醒林推开房门,天掷正在圆桌前坐着,十分老实地等他回来。   真好。   醒林心道。   他努力拉着嘴角,直到天掷问他,“你笑什么。”   醒林愣了一下,道:“我没有笑啊。”   说毕这句话,他脸上的笑影顿住。   多年前,对面的人也曾这么问他,他也是如此回答的。   真好,多年后,他们仍有再次提问的机会。   对面的天掷,不知是否想到一处,一向清淡的脸上浮起一个微笑。   醒林见到此景,不由得痴了,不由得也笑。   二人面对面傻笑起来,昨夜思量的问题全都未问,多年来的疑惑也未解开,只是这般傻笑,仿佛已心满意足。   午饭时分,夏百友举头在大餐厅里四处搜寻,未见到醒林身影。他上午比试完后便未见他,只知他输了。   他昂着下颌,正在思索,忽而一个脑袋从旁边探出。   醒林瞧了瞧他盘中食物。   夏百友吓了一跳,见是他,抚着胸口问:“你上午去了哪里?”   醒林垂着眼,依然细瞧他盘中菜色,漠不关心到冷淡,他道:“哪也没去,回房补眠,今日起得太早。”   夏百友打量他神色,想了一想,心中打了个草稿,语气中沉痛而不失振奋,“你还年轻,回去多加精进修为,下一次不求一举登顶,但一定比这次进步,这般一次一次慢慢来……”   醒林两只耳朵听着,用下巴点着夏百友盘中菜,打断他,“这是什么?”   夏百友一怔,“……什么?”   醒林伸出手指,指着他盘中一小团一小团粉粉白白的菜肴,“这个,是什么?”   夏百友愣头愣脑地答:“……软炸虾。”   醒林盯着他,十分认真,“好吃么?”   夏百友张着嘴,答:“还……还可以。”   醒林又点了点他盘中的绿色,“这个呢?”   夏百友道:“青菜,一般。”   醒林颔首,拍了拍他的肩,脸上挂着淡淡的消沉抑郁,果断起身向取菜处挤。   不一会儿,夏百友眼睁睁看他两手托着一只大碗,从人群里挤出来。   碗里满满都是软炸虾,一根青菜也无,连白饭都未见。   路过他身旁,醒林叹气道,“我回房吃,餐厅太闹了。”   夏百友慌忙伸手,冲他喊,“一会我去房里找你。”   醒林皱眉,示意他身旁一众朋友,“你忙吧,我自个儿歇一歇。”   夏百友还欲说什么,奈何身旁友人抓着他说话,他被一闹,不见了醒林。   醒林离了大餐厅,脸上的沉郁一消而散,两只手捧着碗,一路往回癫。 第四十五章   他推门进来, 天掷正在圆桌前站着等他。   醒林叹气,“你说, 这人来人往,若是别人猛的推门进来,瞧见你,只怕要吓死。”   天掷道:“我能分清你的脚步声,若是别人我就藏了。”   醒林把第一句听进心里, 顿时心中一片柔软,轻轻“嗯”了一声。   他坐在圆桌对面,把手里的碗推到天掷眼前,道:“你吃过这个么,尝一尝。”   天掷盯着眼前的食物, 摇了摇头, 他抬起清水般的眸子, 问:“你吃了么?”   醒林捧着热茶碗, 轻啜一口,道:“我刚在餐厅吃过了,这些是你的。”   天掷点点头, 拈起一支放进嘴里。   醒林坐在他对面, 空腹饮热茶,热茶中有冰糖,从唇舌到胃里,泛起一路甜蜜。   他藏在茶碗后的脸,露出一个笑容。   不一会儿, 天掷吃完了。   他抬头,瞧见醒林正在对面望着他,早将茶碗放在一旁,托着腮微笑。   醒林问他,“好吃么。”   天掷点了点头。   醒林接着笑,“一整日都在这小屋里,可憋屈?”   天掷想了想,道:“还好。”   还好,因为有你。   两人笑而不言,忽而门扇被人一推,自然,没推动。   夏百友带着几个友人在门外敲了起来,边敲边喊:“醒林兄,大白天锁着门做什么,出来吧,和哥儿几个下山玩去。”   醒林吓了一跳,慌忙站了起来,他看了看安坐不动的天掷,朝门外喊:“稍等,我穿个衣服。”   夏百友抱着双臂在门外等了半刻,门吱呀一声开了。   醒林道:“去哪?还去帝都城里?”   夏百友怕他嫌去的腻了,忙道:“还是去春不散,你可别说,这次出新曲儿,保管你没听过。”   醒林挺有兴趣的模样,“帝都热闹,去逛逛挺好。”   夏百友歪着头瞧他,“上次你还嫌帝都烦乱。”   醒林不以为意,“我如今喜欢热闹,有何不可。”   方才,他和天掷说好,令天掷隐匿身形,尾随在他们身后一起下山,去花花世界见见世面。   一行人打打闹闹下了山,醒林和夏百友勾肩搭背走在前面,偶尔的,他回头瞧一瞧,他们之后并无其他人影。   这帮闲人俱是上午便落第的,无事一身轻,到了城中并不着急,顺着街道市坊一路游玩。   帝都风物到底与乡野之处不同,醒林瞧见路边有一个风车摊,上插了几只做招牌,那招牌风车做的十分精致,五彩斑斓,骨架也扎实,比寻常市场货亮眼许多。   醒林心里喜爱,情不自禁伸手拈了一只,对那风车轻轻吹了一口气,风车飞似的转动,十分轻灵,一团绚烂。   醒林趁夏百友等走在前面,飞似的掏钱买下。捏着风车走了几步,走到前方一座小木桥处,他将风车插进桥墩上,继续前行,走了一段路,搭上夏百友的肩膀,醒林一边与他说话一边悄悄回头。   那风车果然不见了。   醒林脸上慢慢显出一个微笑。   快到那春不散时,路过入画斋,他们这群人皆爱这处,纷纷停下在书架旁流连,醒林不敢往话本那架去,只盼离此处越远越好,身后那人也万莫要来,他踱步出去,正好瞧见门口有卖文房四宝琴谱棋谱,他想了想,挑了一盒棋子,寻常的材质,朴素的木盒。   人在屋内,别的消遣不可行,下棋这样的安静活计,倒是甚好。醒林在四周转了两圈,最后寻了雪海栏旁的石凳子,将棋盒悄悄放下。   夏百友等人闹哄哄的出了入画斋的门时,醒林抱着手臂,遥遥站在春不散与雪海栏之间台阶上。他还穿着东山派的碧衫,那种碧清浅近白,他的腰身既不算太肥,亦不算太瘦,那样可人的尺寸,裹着这淡然的颜色,恰到好处。   他的腰身不肥不瘦,腿却实打实的修长,腰身束的高,下撒的衣袂里几乎全是腿。   醒林百无聊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脚尖轻点台阶,修长的大腿在衣衫里晃动。   他本就站得高,站在台阶上,从远处看,正是骨肉匀停,高挑修长的好体态。   一群人冲进春不散时,招呼了他一声,他本在低头呆笑,闻言惊了一下,很快便笑了笑,与众人一起走进去。   他们进了楼,直奔二楼老地方,春不散的烛火不要钱般,地上、头顶、桌上、檐下到处燃烧,照的屋内亮如白昼。醒林一进来便占了靠窗处,八扇长窗皆尽大开,他背靠窗户,在一片灯火璀璨中,回过身,望向漆黑的窗外。   停了一会,房内有人喊他,他才慢慢回过头,收回目光。   二人第一次来此处,不敢进门,只在屋顶上蹭曲子听,第二次来此处,一人在楼内,一人在楼外。   醒林在席间,一边慢慢喝茶,一边心道,“此时,若是我二人都在这里,就好了。”   这一夜是开榜后第一晚,众人在春不散喝到尽兴,直过了后半夜,才相扶着往玉房宫走。   月上中天,庭院寂静。   他们做贼似的进了院,不敢出一丝声音。各房都黑灯,房内人都是过了第一轮的栋梁,此时俱已睡去。   醒林的嘴里带着甜甜的酒气,微醺着趴在自己房门上,轻晃脑袋,悠悠打开了门。   屋内一片漆黑,但开门的那一刻,月色普照,圆桌上五彩斑斓的大风车一闪而过。   醒林合上门,天掷迎着窗棂的斜光,正站在他身后。   天掷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方要说话,醒林忽而扑上来,捂住他的嘴,猛的向后退了几步,躲进纱幔和床的逼仄之处。   门外,夏百友小声喊,“明日上午你还去大校场么?”   窗棂的光疏淡横斜,落在角落中两人身上。醒林一手紧紧捂着天掷的唇齿,一手牢牢地将他抱在怀里,而天掷将他抵在纱幔柱上,两人呼吸相撞,醒林盯着他黑暗中闪闪发光的黑眸,脸上发红,心中狂跳。他对天掷“嘘”了一声,自己嘴中的甜酒味在此私.密之处缓缓发酵,熏得他心神迷乱。   醒林贪婪的注视着互相紧箍的人,对窗外的夏百友道,“不去了,明日我……要多睡一会。”   门外的夏百友嘀嘀咕咕地走远了,“这一点挫折,还在颓丧么。”   醒林望着天掷,天掷也望着醒林。   此处的气流仿佛不动了,直到天掷忍无可忍,猛的含住他的唇。甜酒味在二人唇齿间流窜,你追我逐,不肯停歇。   天掷绵长而任性的吸吮那嫣红,把它放到嘴中,亲密的,激烈的,用舌头来回拨弄。   他扶着腰身的手,随着本能在腰间上下摩挲,那骨肉匀称的腰身,让人上手便停不下来,着了魔一般粘在上面。   他埋首在醒林敏感的脖颈里,醒林被他吸吮的站立不住,脚软腿软,昂着脖颈,欲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句有些可怜地颤巍巍地一句哭腔,“啊……”   仿佛要人救命似的,他不由得抵住天掷,却又不由得把他抱得更紧密,更用力,更无一处不紧贴。   天掷闭上眼睛,白日这人的身形便出现在他脑海中。他大力抚弄着这人的腰.身,几欲把他揉进身体里。但这自是远远不够,他猛地向下一捞,将肖想已久的,修长紧致的大腿根架上自己的腰侧,那人不得已,长腿上隔着衣衫交缠自己腰.身。被紧紧夹着,人.肉摩.擦人.肉,天掷只觉自己要疯了。   醒林本就意乱情迷的勉强站着,被抬起了腿向前扯了一下,没法子只能夹住他,敏.感娇.嫩的大.腿.根贴着他冷硬的外衫,这也就算了,他独立支撑的另一只腿,微微挪着位置,想尽力将身上撑住,但他一动,才发觉,自己如今门户大开,那害羞敏.感之处正贴在那人的凸起处。他略略一躲避,却只能单脚晃动了一下,身上不稳,向那人身上倒的更厉害。不该触碰之处无一处不紧黏,身下的凹凸起伏处骇人的贴合。   他情不自禁的动了动,想要摆脱娇.嫩之处被顶着的不适。   太难受了。   他几欲哭泣,哀哀道:“我好咯得慌……”   嘴上虽如此说,但他只要想到自己怀中这尊大神,身上恨不得软作一滩水,只能将他抱得更紧。   天掷的手顺着他的腰.线向下抚.摸,揉了揉那饱满的,只有他触碰过的臀.肉,恨不得立刻将衣料粉碎。   两只手像有自己的意志,揉捏着那软而弹的肉向危险处按压,情到动容时,衣衫都是磨人的春.药。   醒林一边颤一边躲一边迎,欲哭不哭,欲言又抖。   两个人,一人是抻满的弓,一人是拉到极致的箭,皆难受到濒死。   他二人身后几步便是床,醒林春.眼如惺忪,含混着想说到床上去。然欲火烧的太旺太烈,他还未开口,便觉身下湿热交叠处,硬生生挤进一只手,醒林弓着的身子抖了一下,后背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那手在身.下无情的,大力的动作几下,身下顿时一片冰凉。醒林魂飞魄散,登时清醒,身子不自主地,怯懦地向后闪躲抽离。然他悲哀的发觉单腿不好使力,只是微微晃动一下。而二人的贴合处,已有了异动。   醒林整个人猛的一晃,慌乱中一手抓住柱后的纱幔,他的腰身脊背瞬间绷直了。   “啊!……”   一声娇而酥的尖叫闷在喉咙中,醒林骨软筋松。 第四十六章   第二日清晨, 醒林醒来的不算太晚,他以为自己回睡到下午, 然而并没有。   他如同一把炝完锅后,榨干了油,被扔出去的干菜,正静静躺在被子中。一个晚上之后,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 竟是松了一口气,这副身子架昨夜被拆开了又装回去,装回去又拆开,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没能寻到。   他眼眸转了转,发觉自己似乎是躺在某个人的胸膛上……   昨夜的癫狂他已半真半假的忘记, 自己是如何情态, 也尽力不再想, 既不再想, 便不觉得有何难为情,但是……此时这个情势,竟叫他微微的尴尬了。   不过, 还好的是, 身下的人还穿着薄薄的里衣,自己也穿着里衣。醒林眨了眨眼,他正侧脸躺在人胸膛上,手还搭在脸旁,好死不活的摸着。   我贴那么紧做什么!   我怎么还穿着里衣!我是怎么穿上的!   醒林心中神出鬼没的抱怨, 自己的半边脸和按着人胸膛的手,似乎娇嫩敏锐了不少,并隐隐发烫。   他想起一件事,下.身在被窝中轻微动动,   还好,虽然贴得紧,但二人都还穿着里裤……   就在这好死不死的尴尬时刻,他身下压着的那人,呼吸颤动,似乎是醒了。   下一瞬,醒林更是尴尬的死来死去,因为,他忽而想起,魔尊并不必休息,即便是躺着休憩,他也是敏锐到常人想象不到的地步,外界一丝一毫的颤动都瞒不住他……   所以……   醒林闭上了眼睛。   从脖子到耳廓,整张脸一点一点得红透了。   他头顶那人似是抿了抿唇,喉结轻动,手指关节蜷起——他的手竟搭在醒林肩膀上。   原来他的手臂从醒林左肩颈处环绕,拢着醒林的右肩膀。   是的,醒林不是躺在他胸膛上,而是被拥在怀中。   这个念头一出,醒林只觉心漏跳几下,再一次又热又烫的化成水。忘情之下,他侧了侧脸,恨不得扎进什么地方,情不自禁的用红透的脸往下碾磨。,   直到他想起自己在何处碾磨时,停了下来。   啊!   他无可释放,憋红了脸,在心中呐喊道。   头顶上的人顿了一会。   然后,醒林感到拥着自己肩头的手,轻轻抬起,摩挲着肌肤向上,划过自己的头发,在发顶处轻轻揉着。   醒林不动了。   他蜷缩在那处,老老实实的。   那双手带着神奇之力,许是下过蛊。只是这样轻微揉着,便抚平了醒林心中的躁动不安。   他手抵着自己的热脸,轻轻闭上眼睛。   接着他觉出那人探身向下,一个轻柔的吻,落在自己额间。   只吻一下似乎不够,那人顿了顿,探身接二连三的轻吻数下。   醒林紧紧闭着眼,只觉额头被着意爱抚。   他不敢睁开双目。   身上那人倒是越吻越入港,索性身子下移,同时环绕着醒林的手臂将他上托,二人在松软的被子里交缠相拥。   天掷的头搁在他的颈间,亲着他的侧脸,他的下颌,他的耳垂,湿热的吻密密匝匝,却不是撩欲的火源,而是亲密的爱抚。   他带着他翻了个身,二人都侧躺着,手缠着手,脚缠着脚,被窝牢牢护住二人的体热,私密而温暖。   醒林仍闭着眼。   天掷在他耳边,说话如呵气,“醒林?”   醒林顶着大红脸,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嗯?……”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如伤风般有些暗哑。他咽了口唾液,试了试,糟糕,喉咙也疼……   昨夜,他如在狂风骇浪里颠簸的小船,被逼的用嗓过度……   天掷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他瞧着醒林的侧脸,低声问,“你……”   边说,边将手试探着往后摸,在那不可触碰的地方摸索按压。   他道:“你这里……还疼么?”   醒林不肯直视他,被他按的浑身一抖,立刻闪躲着,细声道:“不疼了,不疼了……你别……”   天掷慢慢的收回手,望着怀中人,“我还以为弄伤了你。”   怀中的醒林小声喃喃道:“……又不是第一次了……”   此言一出,抱在一处的二人都有些难为情。   即使第二次,两人也是生瓜蛋子……   比醒林这颗青瓜蛋子更加青瓜蛋子的青瓜蛋子天掷,慢慢地道:“嗯……还好我后来涂了油膏。”   醒林茫然道:“……嗯?”   他不记得了。   他指着自己的里衣,道:“这也是你帮我……”   他恍惚记得衣衫该在地上,况且他记忆的最后一刻,自己二人也不是穿着衣服的情形……   天掷道:“嗯,你挂坐在我身上,我怕你着凉,就帮你穿上了。”   这番话并没有勾起他一丝一毫的记忆,但,只是听天掷略提一两句那情形,醒林便觉羞耻到底。   算了,他已不知羞耻为何物了。   他忍不住闭了闭眼。   只听天掷在他耳边道:“我……”   他没说下去,缓了缓,又道:“你……”   醒林诧异的睁开眼,天下鼎鼎有名的魔尊,一人单挑整个仙门都无所畏惧,怎么此时吞吞吐吐?   天掷望着他的眼眸,二人离得极近,他覆在他耳边,呵着热气,低声问:“我就是想问,为何你每次都恨不得当场死在我身上,事一了,却又……却又如此害羞正经。”   醒林一窒,心中又羞又愧,道:“我……那……那是因为我昏了头,失了心智……”   天掷望着他不语。他还记得,半年前,二人第一次在玉房宫的后厅,他可不是失了心智……   不过,幸而天掷此人素来少言,这话他并没说出口。   不过他惦记着另一个问题,认真求索,“那你昨夜哭是……”   醒林忍无可忍,伸手捂住他的嘴。带着他一翻身,幸而床够大,二人滚了两圈。醒林闷在被中,低声道,“别说了……”   天掷虽不爱探究世故人情,却天性澄明,见了他这反应,立刻知道何意,闭嘴不再说了。他将醒林往怀中使劲按了按,幸好今日无事,两人在床间翻来覆去,缠手缠脚,直耗了一整日。   二人只觉如今是梦,梦一样好,梦一样假。   余下几日,醒林时不时与众人下山,带着天掷这枚隐形后缀,二人将玉房宫四周及帝都逛了个遍。甚至天掷偶尔还跑去看大校场内的比试。作为修行痴人,回房后,还会与醒林探讨比试人的水准高低。   醒林对此并不乐意,几次劝说天掷留在房中,万勿生事。但天掷素来行事不按常理出牌,醒林也无可奈何。   此榜名次与往年差别不大,夏百友依然名次不高,胡争如与荀未殊、郭不贰分列第三第四第五。直到最后一日,甘棣华与荀令萼争榜首,这是自开榜大典后,人来的最齐的一场。   醒林也来了。他这几日未休息好,身子虚软,本不想来。但他从头到尾不露面,又觉不好。这才裹着个厚披风,一大早就赶来候场。   今日尤其冷,醒林疑心凳子上也结了寒霜,他挪了挪位置,冻得不住敲腿。父亲虞上清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缩了缩脖子。   他稍一留意,发觉除自己之外,荀未殊早早就来了,此刻正引着脖子,对比试台翘首以盼。醒林没在看他,转过目光。郭不贰也来了,胡争如也来了,夏百友今晨早早就拖他同来,自不必说。今日当得起仙门盛会,甘棣华与荀令萼二人果然有排面,   醒林暗自想,今日要老老实实作观者。   陪衬就对了。   今日显然较往日也不同,往日直接开场,这次龟蒙真人拖着宽袍广袖,施施然登台,先做了一番前言,将台下观者的期盼之心提到最高处时,仪态棣棣的下了台。   甘棣华与荀令萼出场,二人互相致意,挑了兵器,一跃而起,连拆数招。   到底是榜首之争,甘荀二人是同辈中数一数二之人,也将是仙门执牛耳者,若这一场都不够精彩好看,那仙门也没什么盼头了。   底下观者捏紧了拳头,纷纷睁大双目,瞧着台上的一招一式。台上人影翻飞,衣风剑影,来往如刃。   二人不负盛名,斗得难解难分,确实高出旁人一等。   四周人看的惊叹连连,醒林打了个哈气,强睁着睡意朦胧的眼,勉强瞧着。   有小师弟们,在他身后低声惊叹。对甘荀惊若天人,醒林觉得,也还行吧。   珠玉在身侧,看谁都泛泛。   醒林抿着唇,盯着台上的人影,忽而察觉有异,他抬头,一个黑色身影从后方直冲比试台而来。   瞬间,整个大校场内,山呼海啸般,众人纷纷站起。看清来人后,情不自禁将手中剑挡在身前。   魔尊,再次闯进玉房宫内。   如多年前一模一样,台上的黑衣青年一把将甘荀两人的剑夺在手中。不同的是,他没有离开比试台,站在两人之间,手中定定地拿着剑,望向台下。   先不论台下龟蒙真人等如何,台上甘荀两人尴尬极了。争夺榜首的两人在一击之下毫无还手之力,对手夺了自己的兵器之后,站在对面,他们也不敢回手讨回。只能袖手站在两侧,对修习之人而言,还有什么比此刻更难堪?   醒林身若寒冰,坐在凳子上不敢移动分毫,四周似有不少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但他已顾不得。 第四十七章   说好你不犯我, 我不犯你,如今天掷出现在仙门的场子里……   醒林坐在原地, 心肺几乎麻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收场。   龟蒙真人缓步而出,大声问道:“原来是魔尊, 好久不见,上次一别,已有半年,不知今日魔尊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天掷还拿着那两把剑, 道:“无事, 手痒而已。”   他挥挥手, 两把剑竟分开两个方向, 飞向甘荀二人手中。   见他如此,龟蒙真人仍不敢大意,问道:“上次玉房宫外, 咱们两边讲定, 划东南海为界,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今日魔尊驾临我玉房宫是何意思呢?怕不只是手痒吧。”   醒林的心砰砰巨响。   他呼气吸气,紧张的望着这两人。   却见台上的黑衣青年低下头, 停了一阵,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投给龟蒙龟蒙真人。   龟蒙真人一惊之下,抽剑格挡,两物相撞,铮然作响,一个小小的宝鼎被龟蒙真人击飞。   那宝鼎滚落几圈,扑在尘土中。   正是传说中被魔尊夺去的天地鼎。   前排数位掌门与精要弟子都看清了这宝贝,但无人敢上前。   龟蒙真人愕然,不解其意,惊疑不定的望向台上。   天掷慢慢地道:“这是你们的,还给你们。”   前排数位掌门面面相觑,一片低低地碎语声在身后响起。   天掷漫声道:“物归其主该是忘月窟与仙门两不相犯的第一步。”   龟蒙真人半信半疑的望着他,定了一会,俯身捡起那天地鼎,触手冰凉,并无异样,他强撑的心稍定。   天掷竟抱手向他微一行礼,道:“告辞。”   不待众人出言,足下轻点,飞身而出。   场中数千人仰着头,追着他的身影。前排的掌门们围住龟蒙真人,真人手中拿着那小小一方宝鼎,转了几圈细看,毫无机关,毫无异样。   众人抬起头,目光交汇。   继而,玉房宫人恢复秩序,数千观者被按回各种位子上,台上比试继续,最终甘棣华得了榜首。   醒林强忍着,在凳子上坐满全场,简直耗尽毕生耐力。   期间,不远处,龟蒙真人与虞上清、胡争如等低声私语,他听了个七七八八。   “魔尊这是何意,向我们示好?”   “半年来两边相安无事,为何此时忽然示好?”   “莫非有所求?……”   一直捱到大典结束,乍一有人起身,醒林便悄没声地隐匿在人身后,快快离场。   他出了大门,一路小跑进了院,迫不及待的回房关了门。果然,天掷还在。   天掷正提着茶壶,往茶碗里斟茶,见了他,停下动作问:“你慌张什么?”   醒林急的恨不得原地打转,扑到桌前,道:“这是多大的事,这是要命的事!你胆子太大了,怎么敢……”   他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天掷怎么不敢呢,若他不敢,世上则无人敢了。他是魔尊,还有谁比他胆大么。   天掷见他说此事,垂下双目,接着为杯里续茶,不以为意,道:“放下,要不了命。”   醒林依然急吼吼地,“那也不行,你现在立刻离开此处。”   天掷望着他,认真地道:“我上次与你分开,是因修为只有五成,我在忘月窟熬了半年,好不容易全然恢复,立刻来寻你,如今谁也不能叫我走开。”   醒林一滞,说不出话来。   正在此时,忽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踢踢踏踏似有数人。   醒林还未回头,背后惊起一片寒毛,直觉不好。   果然,门被豁然破开。   龟蒙真人等站在门口,个个手持宝剑。他面带微笑,拱手道:“果然魔尊屈居此处,失礼了。”   天掷旁若无人地举起茶杯,转了半圈,放在唇边慢慢饮了。   他淡淡地道:“此地甚好,我开心得很,你失礼什么。”   龟蒙真人的目光不由得转向醒林。   醒林的脸顷刻通红。   龟蒙真人身旁的虞上清沉着脸,厉声喝道:“醒林!还不快过来。”   醒林暗地里攥紧自己的衣角,却没动。   天掷朗声道,“龟蒙真人,在下方才是不是将贵教宝器归还贵教。”   龟蒙真人十分警惕,“是。”   天掷紧接着道:“在下也想向贵教讨要一物。”   龟蒙真人不动声色,“请说。”   天掷望着他身旁之人的侧脸,道:“他。”   醒林怔住,门口众人面色不一,龟蒙真人脸上挂着笑,嘴上不客气,“天地鼎本就是我派之物,何来归还。”   天掷望向他,面色平淡地,“他也本是我的。”   醒林的脸上要炸了一般,又红又烫。   龟蒙真人被他噎住,目光转向醒林,“只怕只有你这般想。”   他沉沉的盯着醒林。虞上清已气得不行。   醒林沉了沉胸中的惊涛骇浪。   当着众多前辈的面,俯下身,在天掷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既然他微微抬起身,二人对视,天掷也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龟蒙真人等老家伙在一旁盯着他二人亲亲我我,面色如霜。   几句话后,醒林起身道,“我只是我,我母亲还在东山派,我要回去。”   虞上清脸色终于和缓,甚至情不自禁勾起个得意地笑。   龟蒙真人等人让开一条路,请魔尊离开此地。   他不伤人,只还了宝器,两边不见血最好。   魔尊起身,缓缓走了。   众人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握剑的手终于不再紧绷。   众人当面对醒林不予置评,他父亲虞上清可不一样,接下来几日,都未曾给他一个好脸色瞧。   二人一句话不说,不过醒林一路上面带微笑,全然不放在心上。   师兄弟们到底年轻,且如荀未殊等一直忙碌到最后一日,一刻清闲也无。众人嚷嚷着去帝都繁华处逗留半日,虞上清还在与醒林不睦,自己带着些老成的,先去码头等他们。   醒林为了不和他照面,自是与师兄弟们一处。   他们照例上了春不散。   谁也不留意,在宴席间,醒林望向窗外,不一会儿便溜的没影了。   春不散房顶上,和风吹动枝叶,平排坐着两个人影。   一个碧衫,一个黑衣,二人静静听着楼下的轻音小唱。   醒林笑道,“我二人一起来了三次,没想到还是进不了门。”   天掷也笑,“快了,等你处置完父母之事,我们马上回来。”   醒林含笑点头,乖乖地道:“嗯。”   他牵起天掷的手,二人十个指头交缠着轻轻握住。   天掷忽然问道,“那个问题,我可以问了吗。”   醒林有些困惑,“哪个?”   天掷望着他,这个问题曾让他疑惑,遗憾,伤心,也曾让他在忘月窟中日思夜想想不出答案。他以为他见了醒林便会迫不及待相问,未曾想,见到他的那一刻,他什么都顾不得,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急了。   直到此时,他才不疾不徐的问,“你为何从未问过我死而复生的原因。”   醒林停了一会,望向他身后摇曳的枝叶,笑了。   过了一会,他缓缓说:“我外公家的敛仙丹,我曾对你提过,有三大奇用,一可改人内息。二可活肉生血,百毒不侵。三可令人形容大变。”   他摇摇头,笑当年痴傻的自己,“当年我服用了断情绝欲水,以为自己中了毒,直至无意间……才发觉,那水对我无效。后来我遵从父命,搅成万斛龙那事,我虽气息全无,却有听觉知觉,知道你杀光全山,自己也不能支,我从棺中爬出时,你已倒在我棺前。”   他提到那时情形,两只手无意地攥紧。   天掷静静握着他。   只听醒林道:“我早已后悔,只是要应付两边,无奈之下,铤而走险,将鬼哥儿小时候玩的血蛭捉来,放了你的血,将吸了我血的血蛭放到你身上。”   “……其实我也不知是否一定能救命,只是觉得有六成把握,然我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些年来,我日日等你醒来的消息,又怕你醒来,我这些所作所为,如何说的清楚,我又如何能面对你……”   他猛地被天掷抱在怀里,身上人问着他的额头,“别说了……”   醒林被抱的生疼,眼眶都疼了。   细乐喧喧,车马繁华,帝都连风都是温和的,真好。   东山派一行人不久后回到秋水镇,还未到岛上,远远望见醒林母亲谢氏带着小妹,遥遥向他们招手。   坐在船尾的醒林微笑起来,珍重的望着那两个瘦弱的身影,也向他们招手。   虞上清不尴不尬的站在船头。   上了岸,谢氏抓住醒林又是叹,又是摸。   醒林眼眶微红,实在忍不住,忽而便哭了。   他扑进母亲怀里,谢氏惊奇,抚着他的背,笑道:“这是怎么说的,出门才不到一个月,便想娘了不成。”   醒林带着鼻腔,在她身后点头,“嗯,想你。”   谢氏将他一顿嘲笑。   余下人各自收拾,醒林和母亲妹妹三人回到自己住处,母亲将他行李打开,欲要帮他归纳收拾,醒林按住她的手,执着她手道:“不必了。”   谢氏笑道:“怎地,怕娘累着?出门一趟这般懂事。”   醒林低头听着她的话,不一会,滴下两滴眼泪。   谢氏不笑了。   醒林带着鼻腔问:“娘,你还要走吗。”   谢氏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她才慢慢道:“原来你是为了此事……我这些年在朱姨那里早就住惯了,这里反而不像我的家,若不是你我压根……我知我欠你许多,令你这般不安的长大,好孩子,你若是实在不愿娘走,娘就……”   “不。”   醒林红着眼眶,但依然微笑,“娘想去哪就去哪,前半辈子走错路了,后半辈子要走对才行。”   谢氏被他这句话触动心肠,忍不住大恸,“可是你呢,你怎么办,你这么好的孩子!”   醒林含泪笑道:“我这样大了,自有我的去处。大家不管在天涯海角,只要各自都好,就好。”   他道:“娘,你有没有想过,和离。”   谢氏定住了,她的脸上一片茫然,显而易见,从未想过。   她扶着矮榻慢慢坐下了。她脑中有些懵,“从未听说过哪门哪派,有脸面的修士和离的。”   醒林拉着她的手,“那你便做第一家也没什么不使得。”   谢氏皱着眉,想起朱若殷劝她的那些话,“那你父亲必要光明正大娶那个女子,岂能便宜了他二人……”   醒林垂着双目,宛若那帝都城的俯视人间苦难的观音菩萨。   他淡淡地道:“我且问你,你心中可还有他?”   谢氏一愣,但随即摇着头,“早已谈不上了。”   醒林又问:“你离开他身旁可有舍不得?”   谢氏道:“只有欢喜。”   醒林再问:“你初时嫁与他是否欢喜?”   谢氏想了想,道:“也曾有过。”   醒林淡淡的问:“有多少。”   谢氏叹气,“很少,很淡,很快便消了。”   醒林道:“那你觉得他是个好人吗。”   谢氏点头,“是吧,只是……”   醒林自顾自往下问,又绕回到前面,“即便知道他是个好人,记得曾经的恩爱情义,你再想一想,此刻离开他,可还有舍不得?”   谢氏真心实意,断然摇头道:“没有。”   醒林没有说话,等谢氏自己品味。   夕阳下垂,暮色四合,房内没有点灯,二人静穆的沉在黑色的暗影里。   许久后,醒林才从房内出来,他点了一盏素灯笼,顺着曲折竹桥,逶迤向主殿处行来。   主殿后院里,一片欢声笑语声,醒林沿着矮墙经过,一阵阵酒菜香味透墙传来。   他进了大殿,一个守门的都无,向来回家第一日都被打发去玩了。   这倒无碍他,他一路走到大厅门扇外,敲了敲门。   房内烛火尽燃,主位上坐着虞上清与一女子,女子细眉圆目,虽年纪不小,然红衣乌发,甜美凌厉,正指着一旁的白蟾宫笑骂什么,一股干练潇洒劲。   虞上清一向强势硬朗,在她身旁竟插不上话,只是抚着胡须在一旁大笑。   意外的是,屋内除了荀未殊外,白蟾宫与小九也在此处。   不过,也算情理之中,这三人在榜上名列前茅,算是为门派立功,父亲自然要奖励三人。   屋内杯盘狼藉,人人尽欢。   醒林靠在门扇上,最后一次压下心中一涌而起情愫。   微微笑道:“父亲。”   一屋子人得意忘形,竟连人站在一丈之外都未听到。   虞上清猛一见他,脸上的笑容仓皇逃散。不知是酒意还是羞愧,一张脸皮红涨。   他身旁的荀母还坐在主母位上,不尴不尬的要走不走,要留不留。   荀未殊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堪。   虞上清化羞愧为愤怒,顾不上与醒林的多日冷战,不悦道:“你来做什么。”   醒林环顾一周,对其他人视而不见,站在满桌菜肴对面,递上一张薄薄的纸。   醒林道:“这是母亲给你的和离书。”   屋内所有呼吸都顿了一下。   虞上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接过那张纸,缓缓打开。   看了许久,他深吸一口气,道:“这是她的意思?”   醒林点头,“母亲明日便乘船离去,从此永不回来。”   若不是,此刻情势敏感,白蟾宫与小九定要扑上来死活拦住醒林与师母。   但他二人此刻不敢吭声。   虞上清沉默了许久,从最初的慌乱渐渐沉淀,他艰难地点点头,“好。我已知悉。”   醒林唇角带笑,半真半假地道:“自此之后,你们二人便是两家人,以后婚嫁自便,互不相干,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虞上清望向醒林,醒林也望着他父亲,直到醒林再也忍耐不住,转身离去。   他将满室热闹留在脑后,一人提着素灯笼,投身黑暗。   大颗泪珠滴在他的灯笼上,投出一个又一个的浅淡水渍。   用了一个时辰,他才慢慢回到自己房内,房内已点了昏黄灯火。   他走到房外时,心知,这一处小小烛火才是留给他的,十分好,可惜,这是最后一次拥有。   今日之后,方才那不属于他的热闹也好,这一处小小的温暖也好,都不会再牵绊他,即使今生再逢,也不同了。   这一夜,房内彻夜亮着,他与母亲相互依偎着,聊了整整一宿。   第二日,许多师兄弟来送,他和母亲皆婉拒了,醒林独自陪着母亲妹妹登船,送至秋水镇。   三人立在小舟上,遥遥望着岛上的众人影渐渐渺小,隔着水波烟雾,岛上绿树阴下,忽然出现一个人影。   谢氏静默着,醒林也静默着。   过了一刻,那身影后又出现一个红衣女子的身影。那女子双手合十,低下身子,竟是一个虔诚的谢意。   谢氏看了一会,转过了头,醒林也不再看。   谢氏叹了一口气,竟含着一点似有若无的微笑,她对醒林道:“你知道么,其实我这些年,除了自觉命苦,还有妒。”   醒林有些意外,谢氏接着道:“但我不是嫉妒那女子,我是嫉妒你父亲。”   醒林问:“……怎么说?”   谢氏道:“能遇到所爱之人,也被人所爱,这是一种幸运。”   她望着湖上终年如一日的烟波,自顾自道:“多少人一生都遇不着。”   她想起自己还是个少女时,日日打着双髫,穿着新鲜花样的衣裳,在这湖中摘藕作乐,那时只觉生涯无边,一切花团锦簇皆在前头等着自己,父母似乎永在身边,朋友似乎永不离散,必然还有最好的郎君让她遇着,二人非卿不可,独一无二。   那时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涯竟是这般寡淡而无味,甚至还有时不时地苟且和孤苦。   他们上了岸,谢氏便自行赶路了,醒林抓着她的手,谢氏笑道:“让你跟我去,你又不去。”   醒林含笑垂泪,“过一段时间,总会去闹你的,还会带着人去闹你呢。”   谢氏只笑,并不多问,她忽而想起什么,摘下手上的一只银镯,道:“我年轻时,仙门与魔窟久战不熄,我也曾化为百姓,在东南海边助阵几年。”   她笑了,眼角带着皱纹,柔声道:“那几年倒是我这辈子最惊心动魄的几年,镇上的小银匠感激我,给我打了个银镯子,算是我的体己,送与你吧。”   醒林接了镯子,笑送母亲与妹妹离去。   待二人走得远了,他才低下头,细看那镯子。   很是笨重的镯子,款式老旧,花纹也不细致,镯子里竟还刻着两个小字。   小岱。   醒林知道母亲闺名岱烟,这个小岱该是刻给母亲的。   只是他念了两遍,小岱,小岱,总觉得哪里不对,似乎有些熟悉,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算了,他心道,收起镯子,转身离去。   他回到岛上,父亲在主殿等他,两边一问一答,淡淡的谈了几句谢氏之事。   虞上清等了一会,似是踌躇,似是酝酿,又似是觉得谢氏刚刚离开,就谈此事不大好。   醒林察言观色,却并不多话。   虞上清心里那番话到底没能说出口,醒林退下,安心等待,果然没几日,有师弟暗递消息,虞上清欲迎娶荀母。   醒林依然不置可否,又过一日,龟蒙真人,胡得生等几位仙门大手兼虞上清好友款款而来。   虞上清设下丰盛的宴席,众多名家围坐,还特意叫上了醒林。   醒林等着一日久矣,立刻应声而来。   席间,虞上清与龟蒙真人坐上座,数位掌门与精要言笑晏晏。众人有求于醒林,往日恩情疑惑皆先放到一边。   醒林垂着双目,淡淡的等着。   终于还是胡得生开了口,他呷了一杯酒,慈爱而不失严厉地盯着醒林,“你父亲如今孤家寡人一个,而你一个男子,年纪轻轻,也不会侍奉爹爹,让我看来很不像样!”   醒林淡淡的道:“那胡掌门以为说该怎样是好呢?”   胡得生立刻顺着话头,道:“你爹爹年纪不大,该再找个女修士合籍才对。”   醒林望向虞上清,虞上清轻咳一声,竟难得的有些脸红。   龟蒙真人见他不语,十分和蔼地劝道:“你父母已和离,修习之路清苦,你也要心疼心疼你父亲呀……”   醒林笑了,对龟蒙真人道:“真人的话严重了,醒林若不答应,倒似不孝不义。”   龟蒙真人怕他动怒,立刻道:“我自不是那个意思……”   醒林抬手止住,望着席上众多名家,举起酒杯,朗声道:“父亲娶或不娶,当儿子的怎管得了?父亲养我多年,若不叫父亲遂志,我心也不安。”   龟蒙真人与胡得生皆大喜,道:“这就对了!”   醒林接着大声道:“然我家情形,众多叔伯不是不知道,多年来,我父母一直因那女子而不睦,我东山派也屡遭外派奚落,至于我本人,更是从小到大为此事烦扰……”   多年心病,成长之痛,居然有这么一天,被他几句话轻描淡写的说出来。   或许世间因果只是偶然,或许世间之事难讲道理,但他自认受了多年委屈,如今要放纵自己一回。   他望着虞上清,“父亲要娶,儿子不管,只是儿子不能和那女子同处一派之中,没别的缘故,就是不舒服。”   虞上清皱眉,胸膛起伏,沉声道:“所以呢?”   醒林道:“她合籍,我就离籍,她在此处,我便离开。”   满座哗然,虞上清浑身的血都凉了,指着他道:“我就知道你心中不悦,要给我出难题!”   因娶新妇,不要独子,传出去,他的名声何在?   醒林笑了,轻声说:“父亲,我倒是希望你痛快答应呢。”   他举起满满的酒杯,向虞上清致意,“父亲多疑了,我现在便可祝你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他一饮而尽,大声道,“东山派虞醒林再次别过,从此后,贵门再无我这个人。”   他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虞上清血冲脑上,又气又急又在满座贵宾前丢尽脸面,他离开座位,疾步向前,拉住醒林,“别再胡闹!”   醒林转过身,静静地望着他的眼睛,他道:“我没胡闹。”   他附在虞上清耳边,轻声道:“又想要情人,又想要儿子,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说毕,他直起身,轻轻一笑。多年来的恨终于解了。   他一点留恋都没有,潇洒的转身离去。   走的时候一定不能回头。   他对自己说了无数遍。   他做到了。   但是他流泪了。   外间有些飘雨,远处,主殿的大门外,有个黑色的人影,早迫不及待的等在那里。   主殿中人顺着醒林离开的方向,遥遥望见那人影,至于他们是惊是叹是喜是怒,都与醒林天掷二人无关了。   天掷一把抱住醒林,将他紧紧揽在怀中,静静地望着他满脸水光,问道:“后悔吗?”   醒林摇摇头,笑道:“不后悔,至少现在不后悔。”   天掷轻轻吻在他额上。   二人相拥下山,走到无人处,雨下的紧了。   天掷将外衫解开,用手撑着为二人遮雨。   醒林紧紧搂着他的腰,藏身在他怀中,抬起脸,对天掷笑道:“真好。”   真好,我再也不是风雨中,仓皇躲雨的人。   斜风密雨中,两人的身影相伴着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