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僧谈之无极 作者:WingYing 阅读指南:1.伪年下真父子年上。2.文。3.不是这么有趣。 第一章 天下四国七城,以郑国国势最为强盛。 相传,郑国侯无极年少而立,率联兵伐齐,攻占王城临缁,齐王自戕于齐宫。后郑国侯以未承先王遗旨,不敢以王自居,只将郑国迁都于齐国王城。从此,传承千年的古齐国就此消泯,天下由此四分五裂。 郑国集天下之势,占中州之命脉,郑国侯无极俨有中州霸主之威,所出号令,各国诸侯无敢不从。 临缁,皇宫。 金麒殿,一盏盏鎏金灯座点着明灯,金灿灿的殿内灯火如炬。殿内飞罩雕着百兽,梁柱盘着两只金雕的祥兽,而在前头尊位后方的壁画,却已是斑驳陈旧。一只手掌抚过画里的龙,想是年代已久,龙身花漆已落,斑驳陆离。 那只手的主人身着缂丝玄袍,袖边绣着繁复的金丝云纹,长裾曳地,身后缀着一头张牙舞爪的金龙。眼下这片土地,只有一人能配得上如此隆重华贵的服饰。 灯火将他的影子拖得高伟斜长,宦官高尖的声音响起:“传僧人入殿——” 无月的夜幕里头,一个灰袍僧人踽踽独行。他的容貌很是平凡无奇,只觑一眼,轻易再难记起。 郑国侯由座后踏出,这方教人窥得中州霸主之真容——有传,郑侯无极,其身八尺,容貌姣俊,集天地之灵韵也。这个男人面相异常年轻,双眼却锐利如炬,莫说凡人胆寒,饶是妖魔鬼怪,在此刀目之下,亦无所遁形。 僧人入殿,身后的青铜大门缓缓合上,发出古远而庄严的声响。 “寡人听说,灵鹫山有一僧人——”郑国侯走至上位,缓坐而下,姿态之雍容,尽显帝王之威仪。他目视和尚,声音顿挫,沉而有力:“传闻,此人有大能,可通异界,亦能生死人,活白骨。”不等和尚先言,他便一扬颌,“赐座。” 僧人亦不推辞,盘膝而坐,他问郑侯:“那国主令贫僧来此,却不知是所为何事。” 郑国侯默而觑之。半晌,方说:“寡人要见一人。” 僧人答道:“郑国乃诸国之威,国主为蛟中之龙,要寻什么人,凭的不也是国主的一句话么?” 尊位上的男人蓦地转来。无数灯火跳跃,殿中明灿如昼,更映的那目中幽火盛旺。他说:“寡人要见的,是死人。” 僧人抬眼看向国主,犹然是波澜不惊:“又不知,国主要见的,是哪个已死之人?” 郑国侯微一举身,宦官尖锐的声音又响来:“赐殿前十步——” 僧人又起,朝郑国侯进十步。有卫兵列前,郑国侯摆手,国主腰间佩龙纹刀,世人皆晓郑侯无极为天下第一刀,三步内杀一人易如反掌。 僧人坐来。 这座金麟殿,原是先齐大王设宴游乐之所,今不闻钟鸣击鼓之声,一片阒然死寂,宛若一座巨大的陵墓。 宦官斟酒,郑国侯拿起水晶杯。 “先朝元熹二十八年,”水杯晶莹剔透,反着灼目的冷芒,“先王季容曾下梁庸……” 齐朝辛夷时,中州诸侯国四立,连纵边陲小城,势力愈盛。诸侯强盛,则国君势衰,到元熹年时,天下分裂之势已不可避免。 一队车辇浩浩荡荡行经官道,旌旗上写着“齐”一字,乃是国君圣驾。齐王姜氏,名季容,冲龄继位,在位近三十年。今儿正是他三十六寿辰,因太后崩,齐王素是孝顺,故守孝三年,除祭祀之外,宫中不得举宴。 辇中,一男子盘坐。齐国以玄为贵,他身着暗色锦袍,头束玉冠,面未蓄须,称得上清逸,眉宇间似有淡淡愁思盘绕,可面目端善,反使其不似一国之君。听闻,齐王季容亲使晋国,与晋王商议天下之事,当今,诸国林立,虽仍奉齐国为君,却免不了暗潮汹涌。 车辇行至梁庸,此地为临缁边缘一个穷乡僻壤。随行将领驱马而至,拱手拜道:“此去王都,尚有百里路,前有延江,问大王可否要暂歇片刻,再接着赶路?” 他们天未亮便出发,今也走了快四个时辰,路上不曾歇过。齐王稍一思量,便也颔首:“那就暂作歇息罢。” 一行人就在江边歇下,食些干粮,让骏马喝水。齐王踏下车辇,身边随着亲信两人,走至江沿。他未叫宦官去接水,而是亲自弯下腰来,双手掬起江水来喝。 世人皆以为帝王好命,季容却非如此。先王辛夷荒唐无道,宠信繇奴,后被繇奴绞死于泰和殿。繇奴受宠时,曾奸杀先王妃妾,其中有孕者,更生剖其腹,手段极其残忍。季容原乃胡姬之子,与王后同日产子,王后以亲生公主同皇子交换,繇奴敢杀胡姬之子,却不敢明晃晃杀死王后所生的王子。季容长于宫廷,生命危在旦夕,若非有母后舍命相护,早就死于繇奴之手。 先王死后,繇奴被擒,于菜市口被五马分尸。季容继任国君之位时,尚不足十岁。因有先王的前车之鉴,当今齐王后宫十分凋零,今也不过三名夫人,子息更是零落。 季容少时受繇奴多番刁难,堂堂王子,曾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以此养成坚忍之脾性,无甚帝王架子,自继任国君,励精图治,礼贤下士,以图力挽狂澜。 “王上,请用。”内侍捧来丝绢。齐王擦抹了脸,抬头看天,粼粼日光照着江面,江水涓涓,小鱼跳跃,不远处有几个娘子浣衣。短拙妇人不识国君,眼瞅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官爷,都交头接耳,吃吃地笑。 齐王于石上稍坐片晌,欲要启程之际,忽闻一声虎啸。那啸声极近,必是在不远处,齐王猛地回身,一双金黄色的兽目赫然出现在那方的丛林中。 “保护王上!”内侍惊恐厉喝,可现在在王的身边,也不过亲兵两三人,然而那猛虎已是尽在咫尺,一跃而下,嘶吼一声,就噙住了那宦官的脖子,“啊——!” 鲜血溅洒,那禽兽只一口,便咬断了人的脖子。季容大退数步,两个侍卫拔剑抵挡,这猛兽似有灵性,竟难以对付。“护驾!快来护驾!”齐王竭力嘶喊,那方人马已有人觉察异状,正要赶来,猛虎见兵马赶到,怒啸几声,咬死了护卫,扑向齐王。 眼看齐王就要命丧虎口,忽从矮坡上跃来一个身影,他跳到虎背上,手里一支匕首狠狠割过虎头。众人皆闻一声凄厉的兽吼,来人和老虎滚作一团,他身手极是矫健,避开锐利的虎爪,连击数刀,滚热的兽血就泼在齐王和来人身上。一片猩红之中,齐王总算认出,那是一个布衣少年。 此时齐王亲兵赶到,将王上扶起。齐王历经刺杀无数,虽有惊吓,却也并未大大失仪,整了整心思,便问旁人:“那救了寡人的少年在何处?”将领遂将少年带至国君眼前,比起齐王,他形容狼狈得多,像是村口穷野娃子出身,只看他身量拔长,站直时竟有齐王肩头高。 季容念其救命之恩,拿出丝绢予少年。少年看出丝绢名贵,不敢贸然接过,只抬手用袖子随意将脸一抹洒,待他抬脸,齐王这方看清他的容貌——少年面目姣美,竟生得一副雌雄莫辨之貌,可两目却似初生之鹰,无所以畏。 “你何故盯着我的脸直瞧?”少年声音清脆,竟还是舞勺之年,还未变嗓。他一出口,将领就喝道:“大胆!你可知,站在你面前的是谁!” 少年原当眼前的男子是一方富户,今观其身边亲军,不似一般护卫,见他衣裳上的云纹,问:“你是……临缁的贵族?”后又蓦地见到云纹间有只金龙,只因沾了兽血,方未及看清,他倏地睁大了眼,顿时屈膝跪地:“草民拜见王上!” 季容未料少年看出自己身份,不由心生赏识,亲自将他虚扶而起:“小儿快起。”遂问少年,“寡人看你聪慧不凡,不知你父亲何人?”少年先前所遇多是粗鄙之辈,今却是头回碰到如此温雅之人,大是不惯。他看着齐王端善面孔,脸庞竟有一丝微热,可犹是不慌不忙地应道:“草民的父亲,正是梁庸县长子闾。” 原来是县长之子,毋怪乎有些见地。少年救了齐王之命,当受赏赐,加之王上衣裳污浊,当换下此身,便意欲到梁庸县长家中,于是命少年带路。 本是天降之喜事,却看少年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 第二章 少年便领着齐王一行数人回去家中,他们本想此地如此贫瘠,那县长家也不知如何破败,等到了那处,发觉并不见丝毫寒酸,却和王都里一般富户无二。 少年接待齐王入座:“请王上稍候,草民这就去叫父亲过来。” 齐王此行并未惊动地方长官,子闾正好不在家中,少年便出去寻他父亲,过了小半时辰,方见县长急急过来。他原还思量是少年胡诌,可听儿子形容却又不似作假,便赶回来一看,不料真是国君驾临。这梁庸不过一个小小城郡,做县长的连临缁三等公侯的脸都不曾见过,今日一国之君竟来到家中,如何不惊:“王、王……”他两腿一软,匍匐而拜,“子闾拜见王上!” 齐王见他如此紧张,反出言宽慰一二。子闾原是要去命所有人来跪拜齐王,齐王身边的将领赵黔道:“王上此行并未带多少人,切莫随意声张,招来事端。” 是、是……子闾脑袋直点,之后拽着少年出去,推了他道:“还不快去叫你母亲弟弟来见王上!” 少年一身血污,却不见亲父关心一字半句。他用染血的袖子擦脸,又看了眼屋子那头,这方离去。 因有尊客临门,子闾命人宰羊杀牛,摆宴盛待吾王。子闾夫人前来拜见齐王,这妇人十分貌美年轻,看起来不比少年大多少,她怀里抱着一个襁褓,想是不日前刚添的子。宴上,齐王说及子闾之子如何杀虎救驾,一说少年,子闾就只迎合而不多言。酒过三巡,子闾自然出言挽留齐王:“王上,今时辰已晚,若王上不弃,求在子闾之寒舍将歇一夜。” 今儿这般耽搁,天色已经暗下,夜里赶路恐不利安全,齐王亦不推辞,欣然留宿于子闾家中。 是夜,赵黔和齐王同在屋中,他说道:“末将看这子闾,并无大才。” 齐王缓缓颔首,他之所以和少年来到县长家中,是以为有其父必有其子,然一日下来,却未见这子闾有什么过人之处。先王辛夷暴戾无道,使得朝中能人多投奔其他诸侯,齐王求贤若渴,原当那子闾能教出这么个儿子,必是一名隐士,看来并非如此。 齐王看着油灯,几只飞蛾围着一点微弱星火,温雅面容于光下更显朦胧。赵黔唤:“王上。”齐王长叹一声:“先歇罢。” 天边刚露出鱼肚白,齐王等人便要启程。 子闾携妻子奴才数十人恭送齐王,季容命人取宝盒来,赏给子闾夫妻,二人喜不自胜。齐王看了眼下方人头,陡地想起问:“何不见你长子在?”说来,昨儿宴上,也不见子闾长子在座,不免觉得怪哉。 子闾未想国君惦记着其子,支支吾吾起来:“他……”子闾夫人却先应说,儿子一早便从父命去办事,这才无缘来见王上。 季容不疑有他,只命人拿十两黄金来,说是特赏赐予子闾之子。之后,齐王便乘车辇,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 队伍方出梁庸,走了一炷香不足,忽闻末后传来动静。齐王原是闭门养神,赵将军忽而骑马到王的车辇旁,道:“禀王上,那子闾之子正由后头追来,可要命人停下?” 季容闻言一怔,当下便道:“快停下。” 齐王走出车辇,这就见一个布衣少年被押至眼前。便看他还穿着昨日的那一身,打着赤足,虽是满脸脏污,一双眸子却仍是炯炯,如蒙尘之珠玉。他一见齐王,目中光芒更甚,立马折膝而跪。赵将军下马,斥道:“竖子,你可知惊扰王的圣驾,要以何罪论处!” 齐王却一摆手,赵黔也只好隐忍不发。季容走至少年眼前,语气却极是和缓:“你追赶圣驾,是为何故?” 少年听那声音亲和如柔风,不由暗暗揪了揪掌心,嘶哑说:“草民非是故意惊扰圣驾,乃是因知王上启程,不及来送,方斗胆……”齐王就近打量了他一番,瞧见他身上有伤,便命他起来,并对旁人道:“去传大夫。” 随行的大夫过来替少年诊伤,片刻后,就回来禀报王上:“除去肩上的伤口已经化脓之外,其他无大不妥。”季容猜到当中必有隐情,听到此,就命人将少年带到眼前。 少年此时已拾掇了一番,齐王就看,那模样昳丽的少年一步步走近,在几步远处停下。齐王免去了他的礼,问:“你母亲说你出门办事,今却这副模样出现在寡人面前,你只管如实告诉寡人此为何故?” 少年看着齐王,双眼如淬炼过的金子一般明亮,只听那声音朗朗道:“草民接下来所言,非是有意诬陷继母,草民可发毒誓,所说句句属实——” 原来,这小小的县长家中,竟还有这么一桩公案——少年母亲病亡,不日子闾便纳续弦。这继母待原配子女极是苛刻,说是虐待亦不为过,平日有剩菜冷羹尚是好的,大多时候以糠为粮。子闾宠爱貌美的新夫人,对此事亦睁只眼闭只眼,尤当继母生了儿子之后,对原先的子女更是冷待,素日里,都将少年当作苦力使唤。 齐王等人听闻无不诧异,身边随行的清客道:“不如命人去叫子闾夫妇来此,详问一二,再做定夺。” 不多时,就有人将子闾夫妻带到齐王跟前来。 这夫妻二人不知哪里冒犯了王上,直到看到齐王后头站着的少年,方知为何。子闾已是慌了手脚,他夫人却是个厉害的,狡辩道:“王上,民妇确实严苛了些,可父母管教子女,实为天经地义之事,王上以仁孝治天下,必知父母难做,万不可听信小儿胡言!” 齐王季容以孝闻名,因太后对他有救助之恩,故十分重视孝义。他看向少年,问:“你有何话说来?” 少年沉默地站起来,卷起裤脚,便见他脚腕一圈印子,深可见骨,已是溃烂,想是常年被人用锁链缚绑着。 他红着眼道:“王上问草民,今晨何故不出现,不如问问草民的继母,是谁将草民锁在狗笼中一日一夜!” 众人哗然。子闾夫人脸色唰地一白:“你、你胡说……” “草民若是胡说,此伤又如何作假。”少年咬牙道,“昨儿母亲将草民锁在笼中,是怕王上赏识草民,担心草民终有一日会回头报复,便将草民锁于笼中,若不是草民破笼逃出,也不会大胆惊扰圣驾,实在是因为……草民,别无他法。” 就看少年两肩微颤,双手紧攥成拳…… “——岂有此理!”齐王厉声叱喝。 素知齐王季容端善仁德,鲜有大怒之时,然少年身上的经历,却让季容想到当年繇奴对他的百般残害折磨,顿时震怒难当。他指着子闾夫人:“好一个毒妇,为母却如此不仁!来人,将这毒妇拿下,处以刖刑!” 刖刑乃是对罪妇的刑罚,将受刑者两脚砍去,任其生死。子闾看夫人被拖走,吓得急忙求饶:“王上,是子闾的夫人无德,可确无恶意,请王上网开一面!” 齐王却冷冷道:“虎毒尚不食子,你身为一方长官,却纵容新妻虐待亲子,更何况是寡人的万千百姓子民。”子闾哪想这一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实在是欲哭无泪。就在此时,少年在齐王跟前拜下道:“请王上听草民一言。” 齐王问:“你是要为你继母求情?”少年看了眼生父,只拱手道,“草民实是为草民刚出生的弟弟求情。虽继母苛待草民,弟弟却与草民无怨无仇,今若继母死去,无人喂奶,草民的弟弟恐活活饿死。如今,想必她已然知错,便求……王上收回成命。” 季容未曾想到,这少年居然有如此胸怀,实为义人。他不禁过来,亲自弯腰将少年扶起,并命人放了子闾夫人。夫妻二人跪地而哭,发誓再不敢怠慢原配儿女,这桩公案也就到此了结。 齐王满以为少年是可造之才,欲要带他回齐宫。少年好是激动,连规矩都忘了,猛地抓住齐王的袖子,问:“……真的?” 季容见他流露出少年天性,不由大笑:“寡人从不曾诳语。”少年大喜之余,脸上又流露出一丝犹豫,“草民还有一同母妹妹在家中,可否让草民回去同她道别?” 齐王遂叫人骑马送少年,并令他带了不少东西回去,安顿好了亲人,方又回来。这一来一去,又耗了大半天,一行人方又继续赶路。 因少年有伤在身,齐王特许他同坐一辇。 路上,齐王便问少年:“你可取了名?” 少年摇了摇首,说:“只有生母取的小名,原说等到大一些,再让父亲起一个。”说到这儿,他垂了垂眸。 齐王幼时也为王父冷待,心里不禁对少年生出一丝怜意。他遥望天际,缓声吟道:“有道是,山海去无极——”他说,“那你就做寡人的无极罢。” 元熹二十八年,齐王季容经梁庸,带回一少年,取名无极。少年无极才思敏捷,且长巨皎美,英姿勃发,为当世少杰也。齐王麾下有一少年军唤龙霆军,无极随众少年编入此军,效力于齐王。 回齐宫之后,齐王季容政事繁忙,少年无极虽有异才,然齐王身边能者众多,故此,齐王亦渐渐将无极遗忘,两人再见,已是三年之后的事情了。 第三章 “山海去无极……”僧人缓声吟道,“看样子,齐王心中,怀的是天下啊。” 金麟殿幽火长明,夜夜如此,就像是在指引着地上的孤魂,以求故人来见。 灯火下,尊位上的那个男人面庞冷然,身后的蟠龙狰狞地张牙舞爪,他却巍然不动,任是何方邪魔,皆无敢近身。 “齐王季容胸怀天下,秉性仁德,勤政爱民,即便是生在乱世,也有望成为中兴之主。”言至此,郑国侯无极蓦地一笑,他本生得一张当世少有的俊美之貌,此下展颜,却平添一丝殊艳。他沉沉道:“——只可惜,他遇上的,是寡人。” 众人皆晓,齐王失国,并非国君无能,乃是因为天下大势所趋,分裂在所难免。然而,依郑侯所言,齐国之灭,非是时运不济,亦和他人无关。 季容之亡,皆因无极一人尔。 僧人抿唇而笑:“郑侯确不愧为中州霸主,确实自负过人。” 郑侯的脸上并未流露出半分不豫,他坐在这天下最尊贵的一张椅子上,在一片幽蓝的明火之中,仿佛要和背后黑色的长影融作一处。漆黑如夜的双眸目视着前头,却好似看着很远的地方,短暂的寂静之后,低沉而悠远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 “元熹三十一年,是季容执政以来,最好的一年……” ——时间如白驹过隙,距齐王带回少年,已经过去了三载。 元熹三十一年,可说是季容掌国以来,最为顺遂的一年。这年下来,举国并未发生任何严重的天灾人祸,今年雨量丰沛,粮食丰收,是鲜有的国泰民安。 六月,齐国举行大祭。 祭天乃举国之大事,历代王中,便属季容最为重视。祭祀前半月,季容便日日茹素,到了大祭当天,齐王脱下华服,身上只着一件白色祭服,于烈日之下,捧着雉尾一步步踩着石阶,登上鹿台。之后,季容亲手杀一牛,将血放尽,然后向东跪拜,默念祝祷之词。 季容向天所求,无非八个字:天下大治,物阜民安。年年如此。 祭祀大典繁复冗长,若照过往来看,必要折腾上一整天,可今年太子和弼已年满十二,可代王父主持典礼,故此,比起往年,算是轻松不少。 齐王季容贵为一国之君,却十分克己慎微,在位三十年来,从不做一件出格之事。此外,季容不好美人,为君至今,后宫里只王后一人,和两个分别来自晋国和楚国的侧夫人。王后是已故太后的亲侄女,和季容乃是少年夫妻,伉俪情深。然而,季容子息十分凋零,今膝下不过一个王后所出的太子和弼,好在太子和弼聪慧听话,素不曾令王父失望过。 因先王辛夷宠幸繇奴,挥霍国库,以至于国库虚空。故此,季容素来节俭,不喜排场,传说齐王身上的锦袍,穿十年而不换,宫中用度亦是历代诸王中最少的。一年里最为铺张的时候,也仅是在祭祀之后,于金麟殿宴请各方诸侯重臣。 金麟殿是整个齐宫中,最为华美的宫殿,但凡国宴或是其他大典,皆在此处设宴。有传,金麟殿是由春君苏阖于千年前所打造,殿里的一砖一瓦尽由玉石堆砌,墙上雕刻的百兽栩栩如生,绮丽之至,便是当今最手巧的工匠,也难以复制。 王座上,齐王季容头戴冠冕,身着缂丝玄色帝袍,极是隆重。齐王身材高而清癯,气质清涟,乍看之下,不似万民之君,倒更像清雅之士。今儿宴上,他与众诸侯公子推杯换盏,难得神采奕奕,不若平日拘谨,看着仿佛年少了十几岁。闵后坐在季容下首处,她端庄素雅,沉静秀美,时而与太子和弼说话,时而含笑看着王上。 “王上,”内侍走到齐王身边,“吉时将近,可要现在开场?” 季容面上微带醺意,却仍是清醒的。他微一颔首:“传罢。” 按照惯例,祭祀后的夜宴,必要献上祭舞。传说,千年前的中州魍魉横行,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后九天上的春神下凡,化作少年苏阖,手持太一刀,驱逐这片神州大地上的妖魔鬼怪,大败鹄昊,建立齐国,建都临缁。这个祭舞演绎的正是春君苏阖杀妖魔、救万民的神话,亦是祭祀中重中之重的一环。 司仪宣舞者入殿,紧跟着,便听见一阵齐整的脚步声。宴上众人就见,一队人马整齐划一地步入大殿之中,他们并非乐府的舞者,而是齐王季容麾下的少年兵——龙霆军。古时,祭舞都由齐国的贵族所献,因祭舞中多挥刀弄剑,非是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所善,后来便渐渐由这帮少年亲兵所演绎。便看他们身着几十斤的玄甲,脸上都戴着白面,个个身姿挺拔俊伟,鱼贯走至台上时,殿中的喧哗亦缓缓静止下来,四周静可闻针落。 这场祭舞并不需其他乐器,只一乐鼓即可。 乐人击鼓一声。他们便大喝一声。再击。再喝。一声高过一声。接着,鼓声如雨点般密集,舞台便化作了千古年前的神州,穿着白衣的舞者出现在台上,他们都戴着代面,一脸苦相,曳地的长袖掩眼,发出哀凄的呜呼声。千年前,神州大地上,魑魅魍魉横行,万千百姓活在水生火热之中。而后,身披玄甲的武士亮剑,正邪乱战,中州陷入混乱之中。戴着青铜鬼面的鹄昊现身,诛杀武士,鼓声如雷,恍如电闪雷鸣,就在玄甲武士一个个倒下之际,一道矫健如风的身影飞跃而出,石破天惊。 他脸上戴着白玉制的假面,缀着华丽的雉羽,手中擎着一柄寒刃,其身昂藏七尺,霞明玉映,光耀夺目,此等风华,唯是春君苏阖。他出现时,天地静止,之后,鼓声又起,由轻转重,由缓转疾,莹白的假面后,双眼明亮如炬,手中神器直指敌人:“——杀!”这一声厉喝,似能震天动地。 自古来,饰演春君者,必是龙霆军中的佼佼者。对这帮少年来说,如能扮演春君,乃无上之荣誉。况且,演绎春君者,宴后必得王上赏赐,之后前途自是不可限量。因此,每年遴选春君,竞争都十分激烈,不仅要通过层层比试,其相貌、文采等等,无一不在考核之列,所以,台上的春君苏阖,俨可说是龙霆军中第一人。 “这个春君不错,”齐王在位三十年有余,对祭舞早不觉新鲜,可今年的春君却极不一般,他对赵黔道,“比之卿当年又如何?”赵将军亦是龙霆军出身,自年少时便侍奉天子左右,他抱了抱拳,如实道:“黔远不及他。”季容笑了笑:“是将军过谦了。”话是如此,国君的双眼,却不曾从台上的春君移开过。 苏阖为九天上的春神下凡,集万军之力和世间之美,如要演得神似,质弱一分不可,粗野一分亦不可。台上的那少年宛若春神托身,静时如无物,动时似游龙,收放自如,手里的刀凌厉肃杀,一套舞下来,可说是荡气回肠,美得惊心动魄。 祭舞慢慢到了高潮的部分,鼓声若惊雷阵阵,春君和鹄昊决战于神州,最后一幕,鹄昊手中剑刃一刺,春君本该闪避而过,然此剑稍有偏差,挑断了春君代面上的系绳。两人同是一怔,春君反应极快,一个旋身,披风如飞絮展扬,代面落地之际,刀身亦同时间穿过鹄昊腋下。座上的观者,包括齐王在内,就见那油亮如墨的长发倾泻而下,“春君”露出真容,竟是一形貌妍丽的少年。 鼓声一止,他便放下刀刃,速速跪地,向齐王拱拳下拜,声音洪亮道:“无极有失,请王上降罪!” 第四章 祭舞为大祭中最重要的环节,自是不能出一星半点的差错。无极一请罪,另一扮演鹄昊的少年亦到他身边一跪,摘下青铜面,同是一个面目俊朗的好儿郎。他拱拳道:“禀王上,此实非一人之过,樊通亦有失,请王上降罪。”跟着,台上的龙霆军皆放下刀剑,齐齐向国君下跪请罪。 季容缓缓看向闵后,闵后算不上一个极美的女子,可她婉约大方,无论是处事或仪态,都尽显国母之威仪。最重要的是,她深明国君的心思。 便看闵后温婉一笑:“虽不及十全十美,然春神毕竟非我等凡人所能匹及,何来完善尽美之说,如此也算够精妙绝伦了。”闵后一出言,下方一个老臣亦跟着附和:“王后所言极是,此外,祭舞实为后人所编纂,力图还原春君之风华,今最后那一剑,俨可说是画龙点睛之笔,再说,罪不责众,请王上开恩。” 季容本就不欲罪责任何一人,这下有了闵后和臣子给的台阶,便道:“王后和张卿所言,寡人深以为然,诸位就起罢。” “谢王上!”少年们的声音响如洪钟,仿佛能震入心扉。季容暗中看了一眼座上的众诸侯,他们面上虽不如何,可眼里都无一丝喜意,必是震慑于齐王的麾下,竟有如此多的少年将才。 季容对此很是满意。 少年们齐刷刷地起来,鱼贯出场。樊通站起时,无极仍跪在地上,动也不动,双拳攥得死紧,手背上的青筋突出。樊通将手放在他的肩头上,无极便“唰”地一声起来,退出金麟殿时,在强烈的不甘之下,斗胆回头往王座上瞧去,却冷不丁地对上那一双眸子——王上在看着他!从远处遥望,齐王的眼睛似琉璃一样,仿佛能瞧到人的心底里去。 “无极,走。”又一声催促。无极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到殿门外头,王上在距离他很远的地方了。 宴散,齐王的宫殿里。内侍为王上换下礼服,宽大的漆金鹤屏后,隐隐映出几道人影,那消瘦而高的,便是季容。 “卿可有瞧见楚国公子脸上的神情?”季容今夜饮了不少酒,话也比平时的多,“——就差是在寡人的跟前咬牙切齿了。” 今夜齐国于金麟殿大宴各国诸侯公子,那些人大多以为齐国势弱,其中尤以楚国诸侯最是趾高气扬,饶是在国君面前,都一副傲慢无力的模样。今页众诸侯不仅见识到了齐国的财力,又亲眼看到了齐王身边能者众多,这才短短几十年,齐国就脱胎换骨,如何能不令他们咬牙暗恨? 赵黔站在外头,神色恭谨地应说:“王上圣明,这下,他们想是会安分些了罢。” “非也。”季容由屏风后走出,他身上穿着缎白色常服,看起来更是朴素淡雅,只看他神色间略带愁容,“这些狼豺虎豹,又怎会甘心落于人后,怕是会趁我齐国强大之前举事。”季容坐在席上,内侍端着盆子进来,赵黔便说一声:“我来。”他拿着水盆到季容脚边跪下,服侍他洗脚。 季容尚是王子时,赵黔便随侍左右。他本为赵家后人,先王听信谗言,杀尽洛云赵氏,赵黔以罪臣之子充入宫籍,后为季容所助,方可免掉去势之苦,以侍卫的身份待在太子身边。齐宫中人人皆知,赵将军是王上的心腹近臣,其妻为闵后之胞妹,而齐王和将军二人间乃少年情谊,君臣关系自是非同一般。 季容正在闭目养神,因日夜操劳国事,他的鬓发已是斑驳灰白,加之面容消瘦,常予人一种羸弱多病的感觉。氤氲火光中,季容突然问:“那个孩子,”他絮絮低语,“无极……叫无极,是罢?” “是。”赵黔应。 季容微微颔首,带着琢磨的语气道:“确是个可造之才……”又想起说,“说来,寡人还未赏他。”宦官总管嫪丑遂问:“王上,可要奴去叫他来?” 本来夜色已沉,古来戌时便要歇息,然而,季容今夜在殿上大挫各地诸侯锐气,到了这时候仍旧精神抖擞,于是道:“去传无极来见寡人。” 龙霆军为王之亲卫,故众少年都住在齐宫里,除了必要的武术之外,亦要学习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其他的,诸如如兵法、策论等皆缺一不可。这帮少年有的出身齐国贵族,也有的是各地诸王举荐而来,还有极少数诸如无极这等无赫赫家世,却凭王上赏识而带入宫中者,总之,这些人都身世清白,而他们之中,必然将出现白术、长安侯那样的国之栋梁。 今夜,龙霆军在王上跟前献舞,这些少年为了这短短一刻,自半年多前就开始排练,每个人都期盼着能借此得到齐王的青眼,从此平步青云,不想到后来,竟出了这等差池。 而众少年中,当属扮演春君的无极最是失落。无极自编入龙霆军中,已经过去了三年。少年无极才思敏捷,天赋极高,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虽才华更甚,却也比一般人还要努力。这三年来,他日日只睡两个时辰,每日一睁眼便是练武,除此之外,在其他方方面面亦付出旁人没有的十二分努力,早在一年前,他已是战无敌手,俨可说是少年军里第一人。 无极之所以如此拼命,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这一天罢了。他今年满十五,终于可作为春君人选,在王上跟前开脸,在此前,每每幻想到这一刻,少年都夜不可寐,辗转难眠。然而,谁会想到最后却盼来这等结果。 试问少年无极如何甘心,而不止是他,其他人当中,亦有愤愤不平者,将此错全怪哉无极的头上:“看你平时那模样,还当你真有天大的本事,不料今夜这么关键的时候却掉了链子,差点害死所有人!” 龙霆军中少年有上百人,各自成派。无极自入龙霆军以来,备受上头赏识,出尽风头,免不了招人妒恨。这些人多是贵族子弟,出身良好,自然不能容忍自己被一个区区县长之子压在头上,然无极素不和这些人一般见识。 此夜宵禁后,就看那些人闯进屋中。无极坐在炕上,独自饮酒,任是他们说什么都不露声色,反是令来者更加不快。樊通素与无极交好,便挡在两拨人之间道:“此事也非无极一人之过,王上既无怪罪之意,你们又何必得理不饶人?” “那是王上贤仁,但可没说此事就不予追究。”那人将樊通一把推开,拨开几人,大步走至无极跟前。从头到尾,无极皆像是旁若无人,酒壶对嘴,想来要在今夜大醉一场。 就看来人冷笑道:“你让众兄弟的心血付诸东流,还喝得了酒,果真是心胸宽广啊。” 任是他如何讽刺,无极皆一句不应,来人素是恨他这一副不将自己放在眼中的姿态,倏地一把就将他手里的酒夺去。那双眼这才幽幽转来,两眸漆黑如夜,一眼就看得旁人心中微凉。 无极之美,军中无人不晓。众少年慕无极者,与恨无极者,几乎是一样多。来人虽厌恨无极极甚,猛地见他转来,亦是微微一晃神,后来便暗骂他妖孽,脸上却故作轻佻道:“你费尽心思和我抢这春君之位,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得到,依我之间……”他用手托起无极的脸,低声附耳道,“不如用你这张脸,去伺候王上,想必,也不算浪费了。” 无极定定地坐着,一副不会所动的模样。来人见此法罔效,咬了咬牙,冷哼转身,方踏出几步不到,忽闻连声惊呼,就见无极猛地扑过来,将他死死扼住在地。 两人从屋中扭打到校场,围观者众,有人忙着扯开二人,有人却在一旁叫好,好不热闹。 此时,一人大喊:“赵将军到!” 赵将军为宫中禁军统领,负责宫墙内外的安危,整个龙霆军亦归其所管。众少年就见赵黔和总管嫪丑跨槛而入,赵将军等人老远就听见墙垣内的喧哗声,此下,赵黔走进校场里,寒着脸扫视少年们一圈:“竖子!你们可有将军纪放在眼里!” 当问及何人闹事之时,少年们下意识往无极和另一人瞧去。不等他人将责任推诿到自己身上,无极就站出来,跪在将军跟前道:“禀将军,此事是无极一人之过,无极自甘领罚。”语罢,少年之中就有不服的声音,七嘴八舌地争论。赵黔冷声道:“韩浚。”此人正是和无极起冲突的少年,他垂首踏出,叫了一声“将军”。 “军中私斗,当杖责十下,罚俸三月,你二人明日去惩戒司那里领罚罢。”赵黔又看了眼其他人,“其余之人,都罚俸一月,杖责三下。” 众少年噤若寒蝉,无人再敢吭一声。 “赵将军,”嫪丑一脸客气地提醒道,“先不急着罚人,王上还候着呢。” 赵黔抿了抿唇:“无极。”无极又抱拳应:“是。” 只听赵将军说:“王上有令,命你到秋阳宫面圣。” 少年闻言,猛地将脑袋一抬,两眼无声地睁了睁。 秋阳宫乃齐天子的寝宫,一般上,也做议事之处,大多时候,唯近臣可入。因事出突然,加上不可让齐王久等,无极衣衫未及换,鬓发也微微乱。路上,总管说:“一会儿面见王上,记住,须站在二十步之外,亦不可妄抬眼瞧圣颜。”总管略说了几条规矩,无极静默不应,究竟听进去了多少,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等到了秋阳宫,嫪丑命人通传,无极站在殿外,直等到王传唤他,方抬步进去。 天子的寝宫比少年想象的简朴得多——当然仍旧是华美的,却非他想象中那种琼楼玉宇,处处金碧辉煌,而是素净朴实,一如此间主人那般。 无极本以为齐王会在外间召见他,不想内里却传来声音:“毋须恪守礼制,让他进来罢。” ——那是王上的声音。这是三年来,他如此清晰地听到齐王的说话声。 无极便随宫人进去内室,里头层层纱帐曳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沉香,矜重而庄敬。一人踞坐于案台后,是齐王。 无极还未看清,就跪地行礼道:“无极跪见王上!”少年的声音已经褪去青涩,变得沉而有力。尽管竭力掩饰,他的声音里仍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意。 从无极在外头时,季容就已经暗中端量他。他虽政务繁忙,记性却不坏,在殿上的时候,就已经想起这个他三年前从边陲小郡带回来的少年。 季容今夜很是舒畅,连语气都多了几分平时没有的温软:“别站这么远,到寡人前头来。” “……是。”无极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最后在十步远的地方又跪下来。这个位置,距离齐王的漆床其实已经很接近,足可使王上看清他的模样。 季容先前就惊艳于无极的相貌,今一瞧,确觉他长得十分皎美,丝毫不逊女子。然而比起这副皮相,季容素来更是爱重一个人的才能,今夜在殿上瞧见无极的表现,齐王就知自己当年并未看走眼。故此,便说:“今夜你做得很是不错,于众诸侯面前,大长我齐国之威风。” “王上谬赞,无极实有愧于王上厚望,此事……此事,无极惭愧。”只看少年面带惭色,毫不做假。季容见他自责至此,更觉他心性不同他人,愈发赏识,转开话头道:“寡人打听,知你这三年来,无论文武皆有过人之表现,年年考核为甲等一级,这事,让寡人感到很是欣慰。” 诸国官言皆不同,其中便属齐语最为雅正。就听那声音温和若清风,如若甘霖一样浇灌心间,无极只觉自己恍如身在梦中,额前和鼻头都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仍做抱拳的姿势,手却轻轻发颤。他嗫嚅了一下薄唇,不禁嘶哑地唤:“王上……” 季容对他的失仪丝毫不察,脸上笑意愈甚:“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尽管提说,寡人必满足予你。” 齐王此话十足慷慨,对一个小小的龙霆卫来说,已经算极大的偏爱了。 一时之间,二人间陷入沉默。季容料想以少年之聪慧,必晓得分寸,这也算是一个对他小小的考验。就在齐王猜测少年想要的赏赐时,无极却开口说:“那无极想做王上的亲卫。” 季容微怔。嫪丑在旁轻摇羽扇为王消暑,听到此话,也一笑:“龙霆军便是王上的亲军,无极想必是糊涂了。” 却听无极声音清脆地说道:“无极想……待在王上的身边。” 龙霆军虽是齐王亲军,却非时时刻刻守在王上的身边。依无极所求,他想要的,实是齐王身边的近卫身份。 季容会意过来,道:“这个算不得赏赐,你可还有其他想要的?”侍卫的身份实在太低微,在王上的眼里,根本不叫赏他的。 少年却一摇头,握成拳头的双手暗暗紧了紧,低声说:“若王上不许,那无极没有其他想要的奖赏了。” 季容不料他如此倔强,想他会错了自己的意思,暗觉有些好笑,可心口又流淌过一丝暖意——作为国君,他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谄媚讨好之人,可从这少年嘴里出来,竟让季容觉得很是不同。 齐王静静地凝视少年良晌,后未多说什么,命人取来一盒宝箱,赏给了无极。无极捧着盒子回到屋中,仍宛若身在梦里,久久无法回神。其他少年也并未睡着,好容易等到无极归来,见他手里的宝盒,就争相打开来,就看里头是一排黄金,共五十两余。 “你们拿去分掉罢。”无极道。之后,他坐到窗下,一整夜都未合眼。 翌日大早,无极正要去惩戒司领罚,还未踏出庭院,总管嫪丑就先一步而至:“无极何在?” “总管。”无极到总管跟前一拜。嫪丑身后的宫人走出,无极就见宫人手里捧着衣盒,上头还有令牌。他问:“这是……?” 嫪丑道:“王上谕令,任命无极为近卫,今日起,至御前守护王之安危。” 第五章 由此,少年无极总算如愿以偿,成为齐王的贴身近卫,与王上同进同出,无时无刻都保护着吾王。 无极自来到齐王的身边,龙霆军中对此多有闲话,大多觉得无极糊涂,放着大好前途不要,偏要去做一个小小的侍卫,可也有明眼之人说,无极虽为近卫,这恰恰正是距离王最近的位置,近水楼台先得月,无极出头之日,想是指日可待了。总而言之,艳羡者有、不屑者亦有,饶是军中有多少流言蜚语,对少年无极来说,终不如王上一记目光来得重要。 齐宫里人员几千,若是想见到王上,实如山高水远,而齐王的身边又能人辈出,要想得到王上的注意,实在是难上加难。旁人又怎么会轻易相信,无极孳孳汲汲,衷心所求,不过是能日夜看见王上,为之分忧罢了。哪怕是齐王自己,亦是不会轻信的。 季容素是惜才,内心大觉如此安排,多多少少埋没了无极的才能。可是,当他想起少年的目光——有别于他人的小心翼翼,却含着强烈的期望,由此而迸发出的夺目流光,致使齐王在那一刻产生了动摇。他以为,满足这样一个少年,并不会违背自己的王道。 此时的季容尚不知,他实现的不只是无极的心愿,同时,也成全了被自身所忽略的私心。 无极成为近卫之后,果真是恪守己责,万事皆以齐王的安危为先,不敢有半分的懈怠松散。而他来到了季容的身边之后,亦更深刻地明白,齐王作为国君,是有多么不易。 众人素以为,王上乃万民之君,集天下财富和力量于掌心之中,然季容掌国三十余年,每日寅时不到就起身,三日小朝,一日大朝,既要处理国内之事,又要制衡各方诸侯势力,每每折腾至夜,方可歇息。历代齐王好享福,其中尤以先帝辛夷最是奢靡,到了齐王季容,不仅用度最是节俭,季容年年都从私库里拨出银钱用在百姓身上。只是,齐王修身治国,以万民福祉为先,却也逃不过灭国的命运。当时,郑军搜刮临缁贵族富户,共查抄出黄金千万,而季容贵为一国之君,家当竟几乎是空空如也,着实令人感到唏嘘赧然。 后话休提。无极自当了王的近卫,日日得见王上,心中大感欣喜,然而,人心终非死物,无极原先满以为,只要能守卫在王的身侧便足矣。可是,齐王忧于国事,大多时候,两眼并未放在身边之人的身上,有时少则数日,多则半月,季容都不曾和无极说一字半句的话。 这让无极深深明白到,便是当了王上的近卫,他和齐王之间的距离,仍旧没有太大的变化。 龙霆军中,就属樊通与他走得最近,可无极多是独来独往,说是友人,樊通却明白,对无极来说,自己也不过是旁人熟稔一些。 樊通和无极比射箭时道:“王上日理万机,眼里自无咱们。与其像现在这般蒙混度日,你不如向王上请命回到龙霆军。”他射出一箭,正中靶心。 “我处心积虑才到他的身边,”无极接过他手里的长弓,“又怎能在这时候前功尽弃。” 樊通也是好意劝道:“吾王心沉似海,难以揣摩。我是担心,你会因此错失真正的良机。” 无极拉开长弓,原是瞄准木靶,此时忽闻扑棱的声响,几只雁鸟飞过。无极扬弓,一圈圈光晕下,他凝视那个方向。一支冷箭“咻”地射出,飞雁落地。 少年走过去,将箭从垂死的猎物身上拔出,一排整齐的血珠划过他的脸庞。 每日有三批人马在齐王身边轮班值守,无极听说王上去了兮凝宫。兮凝宫就是王后的宫殿。 无极到的时候,听到了从内室里传出了季容的笑声。素知齐王季容文静持重,鲜少大喜大怒,大多时候,都温声细言,很能入耳。无极进去时,就见内里除了齐王和闵后之外,还有太子和弼。太子和弼年刚十二,他长得不像他的王父,轮廓方方正正,细致不足,唯两眼还算秀美。 季容子嗣艰难,立后数年,才和王后有了第一个孩子,这也是齐王唯一的后嗣。因此,和弼出生后过了三个月,就封为了太子。 内室里,齐王和太子同坐于案台前,太子为王父阅读奏折,童音朗朗,季容眉眼含笑,而闵后则一脸欣慰看着这对父子,天家能有此天伦之乐,实属少见。 “王上。”无极跪见齐王,停顿一瞬,又拜:“无极拜见王后、太子。” “来了?”季容目中仍带笑意,想是心情颇好,难得应了他一声,“起罢。” 自无极走进,闵后便注意到他,不因什么,实在是这少年长得过份叫人惊艳。闵后道:“可是大祭当夜,在台上饰春君的那一位?” 无极垂着眸,脸上面无表情。季容素知他脾性耿直,唯自己马首是瞻,便笑着说:“无极,王后问你的话,你直言便是了。” “是。”无极这方对闵后道,“禀王后,正是无极。” 闵后回忆起那一夜,自知这少年不但长得好,本事也不容小觑,谁想今日却成了王身边的侍卫,不由奇道:“依妾来看,这无极便是直接指到赵将军麾下,也无不妥,今如何在王上的身边当值了?” 齐王未应,无极便道:“王后高抬无极了,再者,王上乃国之固本,守卫王上,亦是守卫齐国。” 闵后闻言,姿容温婉地笑了笑:“说得确也在理。”无极便退到齐王身后。 夫妻二人听太子读完一份折子,季容又出题考校太子,太子有的答得上,有的没答出来。季容少时过得不易,不仅对自身很是严苛,对太子亦十分严厉。他问太子:“听说,有人送了两个赵奴给你,可有此事?”太子支支吾吾,暗暗看了看母后。闵后此子得来不易,素对太子多有偏袒:“只是两个奴儿,王上倒不必如此苛责。” 季容听到此话,面上笑意微敛:“王后可记得,先帝辛夷便是宠爱奴儿,才将他们惯得违反纲纪,无法无天?”闵后深知季容年少之不幸,皆因繇奴而起,是以对这些奴隶十分反感,她知自己失言,忙起来到王身边俯身说:“是妾轻疏了,妾身这就命人将那两个赵奴打杀了去,莫不敢再让他们影响太子。” 太子和弼看母亲跪下,也吓得跟着跪下来。季容扶起闵后:“寡人并非怪罪王后,那两个奴儿若无歹心,便打发回去,勿轻易伤人性命。”他握着王后的手,又一叹,“太子年有十二,已可随寡人上朝听政,学习治国之道,此时若让人有机可趁,蛊惑太子,是会毁我齐国根基啊。” 闵后越想越后怕,深觉那两个赵奴绝不可留,面上只道:“王上所言,妾身谨记在心,必会好生管教太子。”后对王上说,“然妾也恐有不及的地方,妾以为,当早日为太子择一近卫,即可教导太子,又能免去这等事情。” 按齐制,太子到一定岁数,皆可从贵族中选一做近臣,常伴左右。后来为了避免外权干政,近几代多从龙霆军中挑一个少年侍卫,此来还可护佑太子的安危。当年,季容所选的近卫,便是赵黔。 季容先前就参详过此事,今王后提起,便好声问:“不知王后心中可有适宜之人选?” 闵后一笑,秀眸看了眼齐王身后:“眼前这不有个合适的么?”此话甫出,不单是无极,季容亦是微微一怔。闵后恍若未察,接着说:“王上有识人之慧眼,既对无极多有赏识,妾便想,他必是侍奉太子的不二人选。有王上信赖的人在太子身边,王上也可安心不是?” 闵后所说句句在理,季容却不知作何想法,不说到底应不应,只脸色淡淡地瞥向无极:“无极。” 无极走到季容身侧,却看少年将脑袋垂得极低:“……无极在。”季容心细如发,早注意到少年脸色泛白,额头淌着虚汗,两手攥得死紧。他不由一笑,柔声问:“你可想去到太子身边?” 齐王作为国君,他人生死都在一念之间,此下,却好声好气地询问一个侍卫的意见。不说闵后,旁人都觉得这个画面十分奇诡。 无极听到王上的声音,那嗓音实在过于温柔,就好像是王上在他耳边轻轻说话一样。他只觉晃似身置于冰火两重,心凉之余,一种前所未有的燥热攀上脸庞。 “我……”他连自称都忘了。 “莫着急,你好好想一想。”齐王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此举,犹如一个宠爱后生的长辈,又像是主人在安抚他饲养的狼犬。 ——若是到太子身边,虽也是个侍卫,地位却和在齐王身边大大不同,他即是太子的近卫,又同时是太子的近臣。以无极之秉性和才能,再磨练些许日子,必将成齐国之栋梁,若他能忠于太子,也将成为太子最大的助力。来日太子若是登基,作为太子最信赖的臣子,他亦可扶摇直上。这条路,比起待在齐王的身边,自然是前途光明得多。 如果无极选择到太子身边,季容亦不会怪罪于他。是人皆有私心,更何况,无极到底还是少年,面对如此大的诱惑,季容扪心自问,若自己是无极,也不能不动摇…… 不料,无极却“噗通”一声,直直地跪了下来。 少年斗胆抬眼,看着齐王,额发被汗浸湿,几绺黏在额头上。他带着惶恐和茫然,嘶声地说:“求王上……王上不要赶走无极。” 第六章 “求王上……王上不要赶走无极。” 此话令除了齐王之外的数人,都暗觉吃惊。闵后脸上更是闪过一抹尴尬之色,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季容却不知为何心头一松,无极的回答,虽在情理之外,却在他意料之中。他暗中为无极错失良机而感到一丝惋惜,脸上却愈发温和,望着少年的眼神,几乎可以“温柔”二字来形容。他用袖子擦过少年淌着汗的额头,轻道:“那就下去罢。” 柔软的缂丝抚过脸庞,被王上碰过的地方滚烫似火。无极瞪直着眼,短短的片刻,他便由人间坠入地狱,又由地狱升华至九天之上。当颊边的温暖远离时,他再次回到了人间。 少年低下头,艰涩地吐出一个字:“……是。” 无极退回到齐王身后,就此不再发一语。季容又传赵黔到跟前,问:“寡人记得,樊大夫有一子,亦在龙霆军中。”赵将军答道:“确有此人,名通,年有十七,文武考核皆为甲一级,秉性沉稳,善进退,末将以为,他待在太子身边,再合适不过。” 季容点点头,又问王后樊通如何,闵后只笑说:“原来王上心里早有属意之人,那样的话,妾自无异议。”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当日,季容在兮凝宫和王后用晚膳,却并未宿在王后的寝宫里,而是摆驾回秋阳宫。人人皆说,帝后恩爱,伉俪之情深,乃历代诸王和王后中之最。可是,无极自当王上近卫以来,便发觉到,齐王夜里竟不曾召幸谁人——此事也不算宫中秘辛,凡齐宫上下皆知,王不重欲,乃是相当惜身之人。 先王辛夷昏庸好色,常使奴隶和后宫众妃同淫,季容自幼浸淫在这帮妖魔鬼怪之中,便对此事大大生厌,故不重色,也是因此,齐王继位三十年来,后宫却空荡荡,极是冷清。 过往,季容偶尔还会召人侍寝,自太后崩,季容便以守孝三年为由,三年里,一国之君竟是夜夜独寝。 是夜,秋阳宫。 季容换下常服,身上只留寝衣,发髻上的玉簪解开。躯体发肤受之父母,本朝不论男女,都轻易不落发。季容长发及腰下,因常年操烦杂事,故年不及半百,就已黑白相间。嫪丑为王篦发,整齐地梳至脑后,在服侍王躺下来。季容平素克己自制,就算躺卧下来,睡姿也端正不移。 “请王上安歇。”嫪丑便带着宫人一步步后退出去,步伐无声。须臾,宫灯吹灭。 季容阖着眼目,他两手搁在衾被里,长腿伸直,躺姿平整得像是卧在陵墓之中。长夜寂静,帷帐后的窸窣声响便显得清晰起来。 只看齐王双目紧闭,眉头却微微拧起,平铺的衾被被翻起了一点波浪似的皱褶。谁也瞧不见,厚重的被子下,那一双白皙而消瘦的手抚至下头,无声地探进了贴身的布料里去,滑过鼠蹊,来到丛密的毳毛之中,覆住了这宫中无数女子朝思梦想之具。 握住那软物的时候,有些干裂的唇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闷哼,随后,他就用手抚慰起那个部位。 “嗯……”喉尖微微地颤动着,很快地,季容便出了一头汗。他的手掌埋在柔软的绸裤里,炙热的掌心包裹住那干净的软肉,他先是轻轻捋动,越觉热痒,只是他胡乱狎弄了半晌,那肉物也不过是充血变红,却如何也不硬。 季容面红愈甚,好似身处在热锅里一样,在床上翻了翻身,终不得尽兴,下手渐渐重了起来,直至将那根搓揉得发肿疼痛,指甲甚至刮伤了嫩头儿。他一刺痛,猛地一睁眼,方像是六神归位。 “来人!”齐王“唰”地用力掀开被子。 嫪丑闻声赶来,瞧见王上两眼泛着血丝,脸色极其难看,暗暗吓了一跳。季容用手擦过脸,一副烦闷的语气说:“备水,寡人要沐浴。” 宫人忙去热水池,嫪丑为王上宽衣时,瞥见龙根上的伤,心里已经猜到了一二,却不敢多言一句。烟气氤氲,季容赤身浸没于热水之中,他积压在胸口的闷气才稍稍褪去。嫪丑小心走近,俯跪在水池边,为王上捏着肩,以助他解乏。 季容仿佛一下子抽干了力气,他恹恹地问:“赵黔何在?”嫪丑柔声答道:“禀皇上,今儿赵将军次子满月,王上稍早的时候就令他回去了。” 季容一点头:“哦……寡人想起来了。”嫪丑琢磨道:“可要奴去请赵将军过来?”季容摇了摇首,嫪丑不再多言,尽心服侍王上。季容看着悬梁上,那繁复的花纹美轮美奂,就如这宏伟的齐宫,不论外头如何光鲜,内里却已被蚕食殆尽。 宫中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阴私,人人皆以为齐王季容肃正端方,不爱美色,殊不知,这都是因为齐王身有隐疾,不能举事—— 季容并非天生有此痼疾,追求其因,仍是同先王和繇奴有关。先王辛夷淫乱宫闱,繇奴把持后宫,季容是先王唯一活下来的子嗣,繇奴必然将他视为眼中钉。为诱使季容同他王父那样沉溺声色,繇奴便使宫奴美娘和太子同囚一屋。 那段日子,确是天昏地暗,太子年少稚弱,成日被迫与那些下作淫荡之人鸾交,若是力有不逮,就喂服淫药红丸,致使季容早早就被掏空了底子,成年之后,再也无法行事,这也是为何,他看起来羸弱多病的缘故。 素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莫说是堂堂一国之君,身为一个男人,有这等隐疾,怎让齐王心中不觉恼恨。此外,这亦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季容的身边,也只嫪丑赵黔等心腹近臣详知此事。除此之外,再无第四个人。 季容沐浴后,再次卧下。这一晚,幸无噩梦。 转眼,就到年末。 按照惯例,每年朝中都会举行冬猎,前些时候,因齐王在守孝期,故停办了三年,故今年这次尤为盛重。冬猎时,国君将邀各国使者和群臣共襄盛会。 围场里,霜雪厚积,放眼看去,大地白皑皑的一片。 当今世风好围猎,诸侯间常借此比试,诸侯中有不善狩猎者,就豢养身手灵巧的猎人,以便在这大会上拔得头筹,为面上争光。所以,自古来,有擅打猎者借由此而得青眼,当中还不乏受赏封爵之人。 围场上,各国使者已骑马而至,正与齐国的臣子互相拜见。此时,一支箭飞过,差点惊扰了齐国大夫的坐骑,就看那支箭射中了雪地里的一只野兔。跟着,忽闻一声长笑,就看那楚国使者骑着马过来,他拿着弓拱拳道:“赵大人,失敬、失敬。稽是看见这只野兔四处蹿动,未免惊扰他人,这方射死了事。” 这楚国来的使者,乃是楚侯的公子稽。当下,各方诸侯里,以楚国势力为盛,楚人在他国面前多行为倨傲,这公子稽便是到齐王面前,态度也很是傲慢。然而,楚人虽然生性粗野,但力大无穷,勇猛好战,和齐人的文质彬彬大是不同。这公子稽就长得魁梧壮硕,有举鼎之力,且好打猎,常在他国使者和齐国臣子面前炫耀。 此下他笑声洪亮,好似恨不得人人都注意到他:“时辰已到,怎么还不见王上?稽之前就听说,王上不好游猎,一年就办这么一次,这可怎么成呢?”齐国臣子素不喜公子稽,只因他是楚国公子,面上仍客气道:“王上并非不好游猎,而是秉性仁德,不喜杀生,再者,王上忧国忧民,一次围猎,劳民伤财,此非吾王所愿见到。” 公子稽满脸不以为然,拉拉缰绳说:“罢罢,你齐人说话都这般文绉绉,你齐国的男人也跟女人一样,成日待在屋里,大门不出,莫怪齐国将士不及我楚国啊。” “你……”齐国臣子怒指着他。却在此时,一串震地的马蹄声由远而至。 众人回头一看,就见如烟的飞雪里,齐王尊驾来到了围场。那是一班身披玄甲的少年,他们个个目若朗星,英挺健硕,动作齐整,这些少年正是齐王的亲兵龙霆军。季容一身劲装,如众星捧月一样地出现在文武百官面前,他精神矍烁,鲜见的容姿焕发。 “拜见王上!”众使者和臣子分别下马而拜,公子稽被抢了风头,也不甘不愿地下马,跪拜齐君。 “平身罢。”季容笑望着众人道,“今儿诸位尽管同乐,毋须拘礼。”众人谢过王上,纷纷回到马上。公子稽见齐王过来,还未开口,季容竟先出口说:“素闻公子稽弓术斐然,难有敌手,今日寡人就请公子赐教赐教。” 公子稽在齐国多年,素不曾听说齐王擅打猎。如今齐王居然主动提出要和他比试,公子稽暗笑齐王自取其辱,得意得脸上都藏不住喜色。 这时,齐王唤了一声:“无极。” 无极骑马出来,此时他人方注意到,原来齐王的身后两侧除了赵将军之外,还跟着这么一个少年。却看他五官皎皎,殊美之甚,已是超脱性别,然那双眼锐利如寒刃,但凡有些眼见之人,都知道他绝非一般人物。 公子稽一眼就认出此人是当时在殿上献舞的少年,想无极之风华,竟令所有人过目难忘。只是,公子稽不及惊艳,内心便已经暗暗咬牙——莫怪齐王胆敢向自己挑战,原来是有一个王牌在手。公子稽素瞧不起齐人,并不觉得自己不敌无极,便趾高气扬地道:“那就请罢!” ——公子稽未料到的是,从围猎开始到结束,他竟连一次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季容和公子稽各携己方人马向东,路上但凡看见什么猎物,公子稽还未来得及拉弓,齐王身边的少年便已射出冷箭。齐王坐在马上,纹丝不动,面前就已经硕果累累,反观公子稽等人,除了几只野兔和飞雁之外,再无可拿得出手的。公子稽几乎气得脸都歪了,但也借此见识到了龙霆军的厉害,尤其是那叫无极的少年,只要他出手,必然弦无虚发,直中要害,绝不让猎物有逃走的机会。 季容素不喜见血,今儿之所以下场,除了挫一挫公子稽的锐气,实也是为自身出口恶气罢了。见到公子稽吃亏,他心里不禁大感快意,便意气风发起来。此时,视野内出现一只野鹿,季容便命人拿弓来——一般来说,王看上的猎物,他人绝不可动,此乃王的威仪。公子稽吃了一天的瘪,早怒在心头,便想羞辱齐王,故也拉弓,欲先齐王一步射下野鹿。 齐王和公子稽的箭齐齐发出,无极一见,瞠目咬牙,霎时间射出一箭,直直擎中公子稽的箭,季容的箭便射中了鹿背。齐王人马顿时欢呼起来,季容看向额头冒着冷汗的公子稽,笑说一声:“公子,承让了。” 公子稽见自己的箭被无极打下,就受了极大的刺激。直到齐王说要回营,众人驱马掉头,公子稽才猛地回过神来。 无极……好一个无极!以少年无极一人,可抵我楚国将士百人啊—— 无极逆着齐王一行人骑马到前头,他跃下马,查看被齐王射中的鹿。他将箭折断,看看上头的翎羽,又想到方才王上对公子稽时那副自傲得意的笑靥,宛如少年一样,不禁莞尔,将断箭塞进衣襟里。岂料,就在此时,后头忽地响起刀剑声。 无极猛地回头,遥遥看见刀光剑影中,一批刺客围攻向齐王。他睁大眼,暴喝:“王上!!” 元熹三十一年末,齐王季容于围场遇刺。王上坐骑受惊,飞奔向山坡,少年无极紧追在后,一同坠下之际,抱住了齐王。二人生死未卜。 第七章 元熹三十一年末,眼看这一年就要风调雨顺地过去,何曾想到,最后到底生出了事端。 季容醒过来时,只觉头疼欲裂,眼前一片模糊。过了足足好一阵,他才勉强适应了前头的微光。那是一堆燃烧的柴火,他卧在一件衣服上,从此处如斯逼仄的空间来看,似乎是个山里的洞穴。季容艰难地支起身子,刚要挪动腿时,就觉得右腿传来钻心的刺痛。 “王上!”季容猛地听到一声呼唤,他循声望去。少年扔下了柴火,迅速地来到齐王的眼前。季容看清来人,嘶声地唤:“无极……” 无极抬眼,他笃定地应道:“王上,是无极。”季容看着那近在眼前的妍丽面庞,原来悬着的一颗心顿时落了下来。 无极的脸上有些擦伤,除此之外想是并无大碍。有无极在此,安全必是无虞,可季容仍有些恍惚,他环顾周遭问道:“此处究竟是何地?寡人又怎么会和你……”无极遂将王上遇刺,马儿受惊,一路奔向山坡之事一一道来:“当时的情况很是凶险,无极唯恐迟上一步,便追不上王上。”少年说这番话时,眼眸却垂着,藏在衣下的拳头死死地攥紧。 若是、若是……他当时,没来得及…… 季容听完无极所言,已经大致明了来龙去脉,他叹了一声:“未成想寡人竟有此劫。”又对无极道,“你赤胆忠心,寡人十分以为动,回去之后必有赏赐。”无极跪下,神色仓皇:“无极并非为了赏赐——”季容将他拱拳的手拉下来:“寡人都明白,好了,你快告诉寡人,可知道此处是何地,能否联系上赵黔等人?” 无极仍是跪着,沉吟道:“无极有愧……醒来时,天色已暗,只带着王上寻到一容身之处,尚未勘察此处地形。”他又说,“可依无极之见,此地该是在舟山之背,只要绕山而上必有出路。无极想到的,他人必也能想到,此下赵将军定已带着人马搜山,想必不要多时便能获救。” 季容听罢,确实安心了不少。他却有所不知,无极尽将事情往好处上说,全然是报喜不报忧——他们坠下山坡时,追赶的兵马紧随而至,也不知算不算老天有眼,此时积雪坠落,山体倾覆,活埋刺客。但也因此,山道崩塌,地形变化,他们若要出去,怕也是不易。 二人各怀心思,静默不语。半晌,少年方又开口:“王上。”只听他嘶哑说,“无极斗胆,可否……让无极,看看王上的腿?” 国主乃是万金之躯,等闲不可近身,更遑论是触碰他的身躯。季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俨然是将无极当成了亲信之人。无极便挪至齐王身侧,将季容身上盖着的氅衣掀开。他们掉下来时,一起滚到雪地里,衣服有些潮湿,他将季容的鞋袜脱下。 齐王为琼枝玉叶,便是个男子,皮肤也比一般人的白皙得多,而且王上体格清瘦,脚腕细比女子之腕,仿佛不堪一握。无极又说了声“斗胆”,这才小心翼翼地卷起了齐王的裤脚,果不出他所料,齐王的右边小腿红肿一片。无极稍一碰,季容就拧眉“嘶”地一声。无极忙收手,正欲告罪,季容只摆手命他“继续”。少年便碰了碰那伤处,军中难免有磕碰,这种跌打扭伤还是常见的,跟着就看少年松了口气般,对王上笑说:“幸而并无伤筋断骨,回去后令医正诊治,修养些时,想必王上就能行走自如了。”听此话,季容亦觉心头一松。 无极又道:“无极方才出外打了只猎物,这就处理晚膳,请王上稍待。” 于是,君臣二人就在洞穴里将就过了一夜。整夜里,无极坐在火堆边上守夜,一有人任何风吹草动便站起来,不敢有丝毫轻疏懈怠。而季容亦辗转反侧,一夜里都未曾合眼。 他两人皆想翌日大早就动身离开,奈何,天不作美—— 山洞里,齐王紧紧裹着氅衣,只瞧他鬓发凌乱,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外头风声呼啸,似天地恸哭一样,令人由心底感到发寒。火势渐微,季容支了支身子,抓起一只柴,往火堆里扔去。火星子猛地跳了跳,可烧了没多久,很快又弱了下去。这些柴火都是从雪地里捡的,自然都受了潮,季容只好往火里再添,搓着双手不断呼着热气,两眼不住地望着洞口的通路。 不知又过了多久,季容总算盼到了人回来。少年卷着一身的寒气进来,季容一见他回来,就难掩着急地问:“无极,如何?” 无极揭下了脸布,只看他身上冻得都结了一层霜,可仍是跪下来抱拳道:“……无、无极有负王上重望,请王上……降罪!”他声音沙哑,鸦羽般的睫毛都结着冰渣,看得季容极是不忍,哪还会去苛责他,忙要去扶起他:“快起、快起。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雪出去整日,着实令寡人心焦不已,再说,你已尽了全力,寡人又怎舍得再责怪于你。” “王上……”那放在自己手上的双手极是暖和,无极不由轻唤了唤,呼出一团团的霜雾。火堆上架着石瓮,说是石瓮,不过是石块凿出个洞来,用来烧汤滚水。季容命无极先饮热水暖暖身子,待他缓过来后,方问及外头的情况。无极道:“眼下风雪太大,寸步难行,恐怕要先等风雪止了再作打算。” 季容听了以后,神色凝重,连叹数声。少年见状,握了握手心:“是无极无用……”季容摆手,缓声道:“你已为寡人做了许多,若你不在此,寡人……可真不知如何是好。”无极却看着他,不知是要说服齐王还是自己:“王上为天命之君,定然不会有事的。” 季容也听惯了阿谀奉承,可由无极口中说出,却令他也信了几分:“你说的是,寡人是天命之君,尚有统一中州、安抚万民的责任在身,怎可殒命于此。” 无极一听,失声喃道:“统一中州……?” 季容轻轻颔首:“齐国乃春君苏阖一手所建,当年,可是好好的一大片江山,传到寡人手里时,却已经是七零八落。诸侯各自为政,眼里哪还有齐天子,此外还有西戎等异族虎视眈眈,我齐国可谓是背腹受敌。”他又叹了声,“再者,连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不论是哪国,他们都是我齐国的子民。” 无极听王上吐露内心所思,不禁觉得丝丝喜意,再看他一心集中王权之余,又心系万民,道:“王上是百年难遇的仁君,无极相信,王上必能建成大业,使百姓安居乐业。”他沉吟说,“若王上不弃,无极便是赴汤蹈火,也要为王上实现抱负,一统中州!” 季容笑着摇头道:“如今各诸侯如此强大,一统中州,谈何容易。”无极横眉说:“天下几分,诸侯所占不过一方城池,且诸侯各有异心,经不起挑拨,待他们相斗之后,此时我军再逐一击破,又何谈攻不下。” 季容一怔,看着眼前的少年。无极见王上瞪大眼看着自己,以为失言,又要跪下,季容却说:“原来,你也是个用兵之才啊。”无极为齐王夸奖,脸上微微一热,说:“只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王上且勿听无极胡言乱语。” “不,你说的好。”季容说,“道理粗浅,一举难攻,当逐一击破,可我们一旦动作,诸侯暗中连纵,对我等实也不利。”无极要再言,齐王便摆手,说:“如今食水有限,这些费劲的事情,还是等出去之后,寡人带着你和众将军一起商议。”齐王这句话的意思,乃是有意将无极培养为国之将才。 无极受宠若惊,脸上刚流露喜色,却又愁了起来。季容忙问:“可有什么麻烦,你何故愁眉苦脸?”无极摇头说:“不是,无极是在想,若无极跟着众将军,岂不是不能保护王上了?” 闻言,季容长笑数声,他道:“你可记得你和王后说过,寡人是国之重宝,保护寡人就是保护齐国。那你可知,寡人心里的宝物,又是什么?” 无极思量片刻,应:“天下?” 季容摇摇首,指了指他。无极怔怔地指着自己,只看齐王一笑:“是人。” “人?” 火光中,齐王的脸庞有些朦胧。他说:“寡人要你手里的剑,保护的是不只是寡人,还有这天下的百姓。” 金麟殿明火耀耀。 郑国侯站了起来,将酒觞随手放在漆台上。僧人缓缓莞尔,说:“齐王季容,确实是百世难得之明君。”他敛目,话中竟破天荒地带了一分惋惜,“可叹是生不逢时。” 他眼前的男人却嗤声一笑,道:“齐王之王道为仁,如果在安泰的时候,尚大有可为。乱世里,如此仁德,只怕易遭有心人所利用,到头来……”他望着火芯,“死无葬身之地。” “看来,国主的王道,和齐王之王道,是相悖的了。”僧人轻语,“国主是因此才怨恨齐王的么?” 郑国侯猛地一拂袖,回头狠瞪:“谁说寡人恨他!”僧人丝毫不惧,问:“如若不恨,又何要亡他的国?” 郑侯无极静静看着僧人,突地“呵呵”地笑了起来。他走到玉阶下,之后就坐了下来。他在僧人面前卷起了玄袖,露出了右手臂。在那只疤痕交错的手臂上,有一个十分明显的旧伤,不似其他的刀痕剑伤,而是像被人剜去了一块肉,便是些许年头,依然十分狰狞。 郑国侯看着这成年旧伤,用极轻的声音说:“你说的不错,这么说的话,寡人确实是恨他……” 思绪飘回二十年前的雪山里,冬日天黑极早。无极和季容吃掉了昨日剩下的肉汤,便早早歇息。季容躺卧在下来,看见少年守在火堆前,想是连两日没好好安歇,眼皮已是沉重。他扫扫身边的位置,说:“无极,到寡人这儿睡罢。” 无极猛地一清醒:“——此、此与礼不合。” 季容道:“这里又不是王宫,何来这么多礼制约束。再说,夜里寒冷,这儿暖些,你过来罢。” 少年一脸挣扎,最后像是扛不住,终是点头:“那无极便失礼了。”只看他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齐王的身边,在距离他一只手臂的位置,慢慢地躺下来。 季容不觉好笑:“你睡这么远,难不成,是寡人睡姿狂放,要你腾出这么大片地方来?” “不!不是……”少年的颊上攀上红晕,只好又往齐王那里挪了一挪。尽管王上说不在意,无极仍是在半臂不到的地方停下来。 季容也不再强迫他,静静地阖上眼歇了。 无极绷直着身子,既不敢翻身,也不敢转过去,看一看齐王,睡意更是一点都不剩了。直到他听到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时,才侧了侧脸,悄悄地往旁边看去。 季容不如先王英伟,想是有胡人血统,所以眉眼比一般齐人秀雅一些。他的眉眼微微上挑,嘴角亦如是,无极不由暗思,这该是一张多么适合笑容的脸啊。可事实是,齐王成日忧国忧民,而又是个极其克制之人,素日里最多不过浅笑,鲜少有开怀的时候。 无极暗中端详时,季容蓦地打了个哆嗦。他少年时被繇奴迫害,伤了底子,身骨子就比旁人羸弱一些,夜里也十分惧寒。 无极忙起来,为他将氅衣盖牢一些,然而这样做,效果甚微。无极挣扎良久,轻声说:“王上若是怕寒,无极有一法子……便是,无极抱着王上,为王上,暖暖身子。”季容昨夜整日没合眼,这会儿子睡得极沉。 无极听他不应,说:“王上不应,那……无极就斗胆了。”说罢,他就在季容身边躺了下来,伸开手臂,环住了男人。 齐王比他想象之中清瘦不少,他不过一只手臂,就将王上揽入了自己的怀里头。无极闻着来自齐王身上浓重的沉香,胸口猛烈地鼓跳着。醉人的暖意传到彼此的身上,原本消散的睡意不知不觉地又一次袭来。 无极已经好久没睡得这般安稳,上一回,当是季容带着他回到齐宫的第一夜。而再上上一回,就是娘亲还未过世的时候了…… 无极一夜无梦,他睡眠极浅,不到两时辰就睁开眼了。风雪还未停歇,火堆里的火已经灭了。他要起身生火时,先看了眼齐王,没想到这一眼就让他一怔——季容脸色绯红,一脸难受的模样。 “王上、王上!”无极将手放在季容的额头上,惊觉烫得吓人。 第八章 真是破屋又遭连夜雨,齐王季容和少年无极二人坠下山坡,积雪坍塌,淹没山道,而后连着三日飞雪,在食水匮乏的窘境之下,季容却又一病不起了。 无极寸步不离地守着王上,季容高烧难退,冻得不住打哆嗦。无极只好煮热雪水,让他饮下驱寒,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前几日风雪虽大,尚能视物,可现在寒风如刀,白天黑夜都辨明不清,雪体时不时崩塌,不说去寻出路,就算是找些吃的,也怕是会有去无回啊。 火堆前,无极用烧完后的木炭,在洞墙上划了一划,他无声地数着……第六天。他们已经困在此地六日了。 风雪没有止住的迹象,他自昨儿早到现在,就半点东西不进,把吃的全留给了齐王,可就算是这样,他们最后的一点能吃的,也在今儿全吃完了。再这样下去…… “咳咳……!”无极速速回头:“王上!”他快步到季容的身边。连着数日挨饿,季容脸颊微陷,虽是一脸病容,满身狼狈,可气度仍在。他靠在少年身上,无极忙用竹筒装热水,让他服下。季容神情疲倦,手抬起来,哑声唤:“无极……” 无极急忙握住他的手心,低声道:“无极在。” 季容虚弱地阖了阖眼,燥裂的唇翕动道:“将……寡人的袖子,撕下来。” 无极虽不明他意,仍旧照做。季容勉强坐起,犹在咳嗽,像是已经病入骨髓。无极满心担忧地道:“王上要做什么,无极可代为效劳。” 季容勉力提起精神:“寡人要立遗诏。”无极猛地一跪,凄声唤:“……王上!” 季容动作一滞,浑浊的眼眸看着少年,嘴角温柔地一扯。他伸手,摸了摸无极脏污的脸庞,轻叹一声:“没想到……最后,只有你,在寡人的身边。” 无极紧紧抓住他的手掌,不住地摇着脑袋:“不……不……!”他咬牙道,“王上绝不会有事,无极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死守王上周全……!” 季容听他此言,也不禁动容,两眼盈着薄雾,轻声道:“无极啊,是人皆有一死,就算是春君苏阖,不也逃不过作为人的宿命,更何况是寡人啊……”他望着少年,叹道,“寡人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太子。太子虽然聪慧,可仍旧年少,易受蛊惑,若再给寡人几年,必能交给齐国一个治世的明君。所以,你之后要好好跟着太子,代寡人看着他,一心一意辅佐他,知道么?” 无极却恨道:“恕无极不能遵从圣意,要是王上……无极一生不侍二主,请王上让无极跟着您!”无极放开季容的手,伏跪下来,脑袋死死地磕在地上。 “愚忠……”季容摇头叹息,恨铁不成钢地道,“无极,你这是愚忠啊……!” 无极抬起头来,问:“王上可记得,王上说过的那句话?”季容看着他,无极亦望着他的眼,“王上说,山海去无极……”他通红着眼,嘶哑轻道,“那无极,就是王上一个人的无极。” 季容怔怔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年。他此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或喜、或惊、或悲、或哀……所有作为人该有的情感,全部纠结到了一起,撕扯着他的胸膛。他只觉有什么压在他的胸口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感觉,是如此地陌生,是如此地让人感到害怕,而又是如此地令人神往…… “起罢。”季容支身,将少年扶起,跟着又低咳起来。无极忙扶住了他,季容摆手,靠在他的怀中。从此,他看无极的眼神,再也不同于他人。 季容用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语气说:“把匕首给寡人。” 无极满脸迟疑,最后还是拿出来奉给王上。就看季容用匕首割破了指腹,一滴滴鲜血滚落在布帛上。 齐王在布帛上,用自己的血写下了诏书,将王位传给太子和弼,令长安侯、武安侯监国,又册封无极封中郎将,尽心辅佐齐王,可若无极不从,则不可强迫,去留尽随他意,而若无极死殉……季容一颤,终一笔一画地写道——若无极死殉,则与寡人同葬。 他将遗诏折起,交给了无极:“风雪一停,你毋须顾及寡人,拿着这封诏书,即刻赶往临缁。告诉赵将军,谁人不从,则杀无赦,一个都不许留。”他又将自己的扳指摘下来,一起交给少年,“你将此信物交给王后,她看到以后,必会相信你所说的一切。” 无极一一听着他的安排,神情木然呆滞。最后,季容嘶声说:“你要替寡人守住王后和太子,替寡人……守住齐国。” 无极跪了下来,朝齐王一拜,说:“无极必服从王上的谕令,将诏书送达。”他吸了吸气,喑哑道,“无极……定会将王上带回临缁,绝不会将王上留在此地。” 季容做成了此事,总算安心下来,之后就沉沉地睡下去。 齐王季容天生性子软和,有妇人之仁,若天下泰安,则可为仁君。只是他掌国时,天下已经大乱,季容为君三十年,说到底,能做之事也实在没有多少。他这两日里晕晕沉沉,每次醒来再阖眼,都觉得不会有下一回,却不想到了隔日,自己居然还活着。 季容是被唤醒的,他靠在无极的身上,嘴边有一碗热汤凑过来。 “王上、王上……”无极哄着他,“吃些东西再睡。” 季容睁了睁眼,他闻到了一股血腥气。他虚弱地问:“这是……哪来的?”无极说:“……这是,无极猎到的兔肉,请王上服用。” 外头冰天雪地,寒风不止,无极又是上哪打到的肉?可是,齐王已经糊涂了,他原先不觉得饥饿,喝了一口汤后,胃里就如火烧一样钝钝地疼。他接住那个热汤,囫囵地吃了下去,一股血腥气冲鼻,可过度饥饿使他只能遵循着求生的本能。季容吃完了肉汤,胃里稍觉好受,脸色也好了一些。无极抱着他,两个人一起裹着件氅衣,洞外漫天飞雪,微弱的火光前,他们紧紧地挨着彼此。 季容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一口肉汤,救了自己的命。 他吃过了以后,当夜便出了大汗,翌日,他的烧竟是退了。外头的风雪未停,但比起前些天,已经缓了许多。 季容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趁着眼下天色稍霁,你快带着诏书回去。”无极却不肯从,他将齐王背到了身上,季容脸色微变,斥道:“还不快放下寡人,无极,你要以大局为重啊!” 无极却驳说:“我说过,我就是死,也不会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季容一怔。只看少年脸色惨白,额头竟渗出了薄汗。他一背起齐王,就吃痛地呜咽一声,两人一起跌回地上。 无极方要为自己口出不逊而告罪,季容却不知想到什么,紧紧抓住了他:“你……你受了伤?” “我……”无极摇首,要再次扶起季容。季容却扣住他的手腕,用力之大,令无极都觉得生疼。他眼尖地瞧见无极的右臂上渗出血,在少年恍惚的时候,将他的衣袖卷了起来—— 瞅见那手臂上的剜伤时,季容猛地怔住。 无极将手从齐王手中抽回来,跪地道:“是、是无极无用,打猎时不慎受伤……” “荒唐!”季容激动地呵斥,打断了少年的话。无极暗暗攥紧拳头,欲要请罪,可却听到一声哽咽。他一抬头,就看见王上抬袖掩面,双肩颤颤,竟是落了泪…… “王上……”无极膝行过去,着急地用双手揽住了季容。季容以掌遮住眼,泪流满面。“王上、王山……”无极哑声地急唤着他,最后紧紧抱住了季容。 二人相拥,季容哭了一阵,终渐渐止泪。他令无极做了一个拐杖,自己站了起来:“走,你扶着寡人,我们一起出去!” 季容原先已经萌生死意,后来发现无极为了让自己活下来,居然割肉侍君,震惊痛心之余,亦觉十分惭愧,便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这条命,和无极一起踏出雪山。 两人一起搀扶着,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前进。 “无极,”季容边一拐一拐地走,一边说,“寡人自以为对你不算宽厚,你究竟是为何对寡人如此?” 季容深知,能为齐王而死的人,不少;能为季容这个人而死的人,却没有几个。到了眼下这种境地,无极尚能对他如此,怎能令季容不觉困惑。 少年扶着齐王,呼着一团团的雾气,道:“王上莫不是忘了,是王上救无极在先。那无极这条命,自然就是王上的。” “寡人何时救过你?” 无极道:“当年,无极不过是个连亲生父亲都不曾疼惜的贱子,身份之卑微,猪犬亦不如。”他暗暗看向季容,眼神里带着溺人的温柔,“王上作为一国之君,却对无极这样的贱子以礼相待,当时,无极便认定,要一生效忠王上。”——他又该如何说,当年那谦谦君子,通身清贵,似华茂春松,站在自己的眼前,他还当自己见到了天上来的神君,“人人都说,春君苏阖如何风华绝代,对无极来说……王上才是无可匹及的君子。” 季容不由笑了起来:“那是你太高看寡人了。”他望着远处,轻叹:“寡人虽是天子,却也是个凡人。是凡人,就有私欲,就有弱点。” “那王上的私欲又是什么?”无极突地转向他。季容看着那妍丽的脸庞,陷入了一瞬的失神,他的私欲……无极迟迟等不到答案,笑着帮齐王说:“无极知道,王上的愿望,是统一中州。”他一脸笃定地道,“无极发誓,定会为王上平定四海,将这天下……献给王上!” 二人在雪地里走了许久,也说了许多的话。许多年后,郑国侯无极剿灭三国,诸侯归属,统一了中州,可他答应要将这天下献给的那一位,却已经不在了。 第九章 元熹三十一年底,齐王季容遇刺,坠落雪山,下落不明。朝中武安侯韩韶等人封锁此事,命赵将军带人搜山,最后终于在第九日,于舟山找到了齐王。与齐王季容在一起的,上有一名少年侍卫,名唤无极。无极原是梁庸县长之长子,并非出身勋贵,因受齐王赏识带回宫中,编入龙霆军,后来又成为了王上的近卫。 这回季容落难,少年无极不离不弃,更割肉啖君,令齐王极是感动,安然回宫后,首要之事为安抚朝堂,之后便在朝上大肆夸赞无极,除了封无极为少骑郎将,更赏赐他黄金百两,锦衣玉食,奖赏之丰厚,是季容掌国以来,鲜有见到。 季容回宫之后,不过多久,楚国便对齐王发难。原来是因为季容遇刺当日,公子稽亦卷入其中,最后不幸为刺客所杀。公子稽乃楚国诸侯之少子,他如今死在齐国境内,楚国如何不会向齐天子要个交代。 大殿上,楚国派来的使者道:“公子稽为诸侯爱子,今却不明不白死去,吾君深感痛心,还请王上明察秋毫,给吾君一个满意的答复。” 楚国素来自诩诸侯中第一强国,不将天子放在眼里。齐国众臣早就对这使者大感不满,王座上,季容缓道:“发生此等憾事,实非寡人所愿见到,刺客里留下的活口,今也都自尽于牢狱之中。他们的来历和身份,还需仔细考证,请使者代寡人向楚侯致上悼词,公子稽的后事,将由我齐国一力负责。” 那楚国使者却说:“公子和王上一同遇刺,王上安然无虞,而公子稽却惨死刀下,现在王上又交不出刺客,这要吾君如何相信,公子稽之死,和齐国无关啊——” “放肆!”一声厉喝响起,就看齐王身旁的一个少年站出来。他容貌姣丽,两眼却很是凶戾,极具煞气。他逼视着楚国来使:“那照你的意思是,公子稽惨死,王上无恙,就是我王的不是了?区区一个诸侯之子,也敢和天子比肩!” 此话说得极重,加上少年的气势狠狠压过了使者一头,吓得他一跪,朝齐王大呼道:“臣并非此意,请王上明鉴,实在是公子之死,疑……疑点重重啊!” “既然如此,你也该知道,王上和公子稽一同遇刺,在雪山中困了足足十日。你说公子稽之死,和我齐国有关系,难不成,我齐人还会派刺客杀自己的国君不成!”少年句句咄咄逼人,“或者,使者是说,刺客要杀的是公子稽,却反过来连累了王上。这么说的话,也该是我齐国问问你楚国才是,究竟你楚国公子惹了何人,胆敢牵连天子!” “你……这、这……!”楚国使者被逼问得哑口无言。 眼看那使者气焰萎靡了不少,众臣心中无不觉得快意。季容看了一眼少年,低声唤:“无极。”无极登时收敛戾气,一步退回齐王的身边。只听齐王说:“此事确如使者所说,尚有许多疑窦,寡人已命人彻查此事,请来使前去回复楚侯,寡人绝不会让公子稽平白而死。”之后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言退朝。 众臣告退,楚国使者缓缓起来,他暗暗打量了眼那令他颜面扫地的少年。他竟不知,齐王的身边,有这号人物……使者愤而拂袖,急急地回到驿馆,同一道来的楚国谋士商量此事。 楚国善战,却也不乏善谋略之人。那谋士道:“此事不管真相如何,到底死的是我楚国的公子。饶是如何,齐君都必须对我们让一步。” 使者道:“那先生有何良策?”谋士看看左右,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 翌日早朝,楚国使者不再问齐国要交代,而是退一步,接受齐国出力殓葬公子稽的好意。 “不过——”使者在殿上道,“吾君有一恳求,那便是请王上打开涵关,让我楚军亲迎公子稽梓宫归国。”话音一落,齐国朝堂就炸开了锅。 涵关为齐国和楚国交界的城关,若是打开关口,迎楚军入关,无疑是引狼入室。楚国使者却在此事上表现得极其强硬:“吾君除此之外,别无他求。若是王上不许……那楚国和齐国的情谊,怕是难以持续下去了。” 这句话已是表明了伐战之意,朝中已有大臣站出来道:“大胆,你楚侯乃是我齐王的臣子,君为臣纲,这是想以下犯上么!” 楚国使者道:“非也,吾君也只是想迎回爱子梓宫,赵大夫切勿含血喷人。毕竟,王上曾许诺,将助公子稽入殓安葬,此事不过是吾君为了公子身后的体面,还请王上斟酌此事,莫要使臣子心寒啊!” 朝上吵得不可开交,季容脸色很是不豫,一直按捺着不发作,一下朝就命近臣到秋阳宫商议对策。重臣一致认为决不能让楚军入关,季容满面愁容,道:“若是这样的话,我齐国和楚国一战,就不能避免了么?” 长安侯荀启道:“王上,臣以为此战并非定战不可,且令我等再和来使参详,想必楚侯亦知我齐国绝不会答应,先徐徐图之,之后必有其他条件,可令我等接受。” 有人问:“长安侯,你又怎么知道,楚侯的最终目的,不正是希望借公子稽之死,出兵伐齐呢?” “若是如此,那就棘手了。”数人愁眉不展。此时,齐王身旁的少年却走出来,拜道:“无极有话,想禀告王上。” 论说身份,在座几人都比少年高出不少,这里本是没有他说话的份儿,却看季容脸色稍霁:“少骑郎将尽管开口。” 无极便道:“无极以为——此战,非打不可。” 几位重臣面面相觑,丞相先出口道:“少骑郎将年少气盛,不知楚之强大。我齐国兵力虽不逊于楚国,可觊觎我齐地之人,不止是楚国,尚有赵国、韩国等等。我齐国和楚国若是兵戎相见,无论胜败,到最后必然两败俱伤,此时不就让他国有机可乘了么?” “无极明白,两国相交,伐战乃是下下之策。无极也知道,楚国士兵骁勇善战,若是齐楚开战,必会血染山河。可是,楚侯派使者入临缁,却在涵关外驻守两万大军,此意再是明显不过,若是这时候,我齐国还步步退让,岂不是让其他诸侯都认为,我齐国懦弱可欺,这样,不仅损害的是我大齐的威信——”他看向季容,沉声道,“最重要的,是会让百姓心寒,使王上失去民心!” 话甫出口,几个大臣都为之一怔。长安侯站起来,怒而指道:“无知小儿!两国邦交,岂是说战就战,不过是个少骑郎将,连战场都没去过,你究竟明不明白什么是打战!” 长安侯荀启乃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便是季容在他面前都十分谦逊。无极却丝毫不惧:“无极确实没上过战场,因此——”他对着季容跪地,拱手道,“无极自请护送公子稽梓宫,同大军一起前往涵关!” “你……”长安侯未出口,季容就出声问:“赵黔,你以为如何?” 赵黔乃季容麾下重用的武将,只看他站出来,沉吟道:“末将以为,少骑郎将所言不无道理。” “赵将军,怎么连你也——” 赵黔接着说:“用兵一日,练兵十年,末将为王上练兵,已有二十载。我大齐将士六十万,怎不敌楚国。” 此时,武安侯韩韶亦道:“臣以为,赵将军和少骑郎将说得极是。”他站出来,对着齐王下拜:“臣在此请令王上,若楚军执意入关,那我齐国必要伐战,击退楚军。”武安侯一带头,其他臣子也站起来,一齐朝季容下拜,请求出兵伐楚。长安侯见大势所趋,别无他法,只好跟着跪下来。 季容见此,思忖良久,终于缓缓颔首说:“寡人明白了。”齐王遂封白术大将军为元帅,带领齐国将士护送公子稽梓宫前往涵关,命人一一传令下去,最后,他看向无极:“少骑郎将,寡人命你为大将军副使,与其一同前往。” 无极目中流溢神采,道:“是!” 楚国要求齐国打开关口的要求被齐国所拒,使者将齐王之意带回楚国,楚侯果真勃然大怒,正式向齐天子下战书。此乃中州乱世中,第一个诸侯向国君正式宣战。 元熹三十二年二月,齐国十万大军整备待发。大军出发前一夜,季容特地召见无极到跟前来:“你此番前去,万不可莽撞,当跟随白大将军,万事谨慎为上。” 朦胧灯火中,少年的脸庞如珠如玉。季容道:“嫪丑,将那把刀取来。” 嫪丑将一把宝刀奉给齐王,季容将刀拿到眼前,拔出一寸,寒光立现。他将刀收回匣中,说:“这是先武王的随身宝刀,听说曾为春君苏阖所用。比起剑,寡人知你善使刀,这就将这把宝刀借给你。”无极本不敢收受,季容却温柔笑说,“这把刀在库中已经放了数百年,如果能再助我齐国,想必,不管是先武王,还是春君,当也不会怪罪。” “既然这样,无极便斗胆借用了。”无极双手接下宝刀。季容又叹:“这一战,不知要打多久……”无极看着王上,道:“无极答应王上,短则三月,多则半年,无极必会和白大将军一起,带着将士们凯旋而归。” 季容望着少年良晌,终是说:“寡人信你。” 翌日,天色微熹,齐王季容便到城门关上。他接过酒觞,对着眼前的十万将士朗声道:“寡人在此,祝愿我齐国儿郎在此战,旗开得胜、凯旋归来!”而后仰首将酒一饮而尽。然后,领兵就吹响号角,扬起军旗。季容负手立在城门上,他迎着冷风,遥遥目送出征的士兵。 齐楚之战,乃是中州乱世之中,最为重要的战役之一。楚国遣出数名大将,调兵二十万,意欲一举打败齐国,以脱离齐国的制约,自立为王。此战里,楚国兵力多出了齐国整整一倍,可是涵关乃是险要地处,齐国的白术大将军素有军神之称谓,对涵关地形了如指掌。此外,又传齐国军队里,有一少年将军,名唤无极。无极不仅武艺非凡,并且足智多谋,几次两军交手,凭着无极的计策,原本处于劣势的齐军数次扭转战局,屡屡出奇制胜。原先中州各国都看好楚国,没想到战事持续到六月,楚国仍然没法攻克涵关。 自从将士出征之后,前线的战报每日都有雪片一样,飘入齐王的宫殿,便是季容在上朝时,有战报到来,齐王也会中断朝会,命人马上上报。 季容展开布帛,读完了战报,知晓我军又得一胜,脸上流露喜色。他将布帛交给嫪丑,此时传令兵又呈上一个信笺:“这是少骑郎将命小人交给王上的。”季容打开信笺,里头书写寥寥几字,道是安好,又传达了思君之意,诸如这样的信,自无极出征以来,季容已经收到了好几封。 “这少骑郎将可真是会讨糖吃。”嫪丑眯着眼笑着说。 季容将信收起:“待他回来,寡人会好好说一说他。”话是如此,却命人磨墨,除了要写信给大将军,又回了一封,命人交给无极。 前线的齐国大营里,无极收到王上的回信。随军之后,他的人黑了不少,也比之前高状了许多。先前军营里,多有不服无极者,几次战役下来,人人都称他一声少将军,对他极是敬畏。无极一拿到信,就头也不回走到营帐,其他的将军一见,不知那是齐王的亲笔,还戏言道:“莫不是心上人给你的?” 无极听到此言,脸倏地一红,竟也不反驳一句,只快步走回到营帐里,打开了信。齐王字迹端正秀气,处处透着风雅,他的字句之中,皆带着关怀之意,却也不逾越君臣之礼。即便是如此,少年依然来回咀嚼,每每读到最后署款,便看到上头写着“季容”二字,只有予近臣的私信,齐王才会如此落款,以示亲厚。 “季容……季容……”无极默默念着齐王名讳。他摸着那两个字,不住念着,内心之中,跟着泛起了一丝丝甜意…… 各国皆认为,齐楚之战,是楚国占上风。可是,事实却是楚国败多胜少,到了八月,两师于潞水会战。因楚国将士众多,粮草耗损极重,先前无极出奇招,烧毁楚国粮仓,致使楚国粮供中断。故此,为使战事缩短,楚军这一战,几乎是倾尽全力,而齐国亦派出六师,元帅白术更是亲自上战场,然两国之兵力,仍有差距,谁胜谁负实在难说。 无极劝不了白术,唯有随他率军到前线。白术已至六十高龄,可仍然精神奕奕。对岸敌军气势汹汹,白术转向身旁,无极坐在马背上,可谓是英雄少年。他捋须一笑:“你怕么?”无极神色冷静,应:“大将军不惧,无极又何以为惧?” 白术长笑:“好一句何以为惧,真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他道,“我齐国缺的正是无极这样的人啊!” 无极忙抱拳:“大将军谬赞。”白术打断他道:“诶,你毋须在老夫面前自谦,你实力如何,老夫已经亲眼所见。”白术望着远处,长叹一声,“你可知道,老夫最遗憾的,并非老夫老矣,而是老夫在少年鼎盛之时,未曾遇到敌手。可惜了,如果有机会同你这小儿交手一回,亦不算枉费了——” 无极道:“大将军说笑,无极和大将军皆侍奉王上,怎可能交手。”白术黄浊的眼看了看无极,道:“这可就未必……” 无极未听清白术最后所言,号角就已经响起。 箭手预备,大将军拔出宝剑,喝令一声,大战一触即发。 齐国后宫,季容和闵后坐在亭中。“王上,”闵后说到一半,见齐王微微出神,不由唤了唤他,“王上。” 季容蓦地回神。闵后温婉一笑:“王上如此心绪不宁,可是在担心前线的战事?”季容颔首,说:“现在战事不明,寡人实在难以心安。” 闵后说:“有白大将军在,王上毋须过分担忧。”她转念一想,看着季容,带着试探的意味道,“妾听人说……少骑将军屡创奇功,听闻,楚军只要听到无极亲征,都吓得忙不迭地逃走,可真是这样?” “竟有这样的传闻?”季容笑着摇头,“王后莫要听信,虽然无极确有才能,可这传言也委实过分夸张。”闵后也笑了笑,说:“是妾愚昧了,让王上见笑。”话虽如此,那双秀眸却暗中端量齐王的神色——王上……有多久没这么笑了,这个名叫无极的少年,究竟有多么招王上的喜爱? 气氛一片融洽时,忽然有传令兵闯进来,直接来到齐王的面前。季容收敛笑脸,命人速速将战报呈来。 这次的战报,比之前都来得晚,自从两军在潞水会师,季容已经连夜没睡好。他卷开战报,读过之后,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去。就看季容手一松,血气上涌,竟差一点儿厥了过去。 “王上!”闵后一惊,赶紧命人扶住齐王。王上却摆手,着急道:“快、快命人去传武安侯、去传丞相——!” 就看那摊开的战报上,写着一行字——白术战死,无极不知所踪。 第十章 潞水一役为关中最是重要的一场战役,之所以说它重要,因为在潞水一战之后,齐国便步入了晚兴之治,其强盛之势,乃三百年内之最。这给当时的人们一个错觉,仿佛齐国将会在季容的治下,一步步地收拢被割裂的土地,成为这天下共主。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其实不过是一场回光返照。 可就算是这样,在当年,潞水一战中,齐国以八万人战楚国十五万大军,并在最后取得了胜利,其中带来的影响极是深远,致使楚国由最强的诸侯国地位,一路走向下坡,从此一蹶不振。 然而,齐国虽胜,却也是惨胜。 白术战死的消息传回齐国,群臣无不震惊,季容更是痛心疾首,之后,他命人以圣人之礼迎回大将军尸首,为之厚葬。战中,少骑郎将无极曾不知踪影,季容相当焦急:“去找!”齐王来回踱步,“寡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找到少骑郎将,我军绝不许从潞水撤退!” 众臣劝谏王上:“王上,潞水之地乃齐楚交界,此战我齐国虽胜,却也是元气大伤啊。此下兵力剩下不足二万,若驻守在潞水,只怕又让楚人有机可乘。” “为了此战,我齐国已经失去了白大将军,难不成现在,你们又要寡人失去无极么!”季容素来对朝中老臣温和谦恭,这次竟罕见地动怒,说什么也不愿退兵。眼看无人劝得动齐王,武安侯韩绍站了出来,缓缓拜下道:“王上,潞水之战,死者千千万,眼下那里一片尸山血海,宛似人间地狱。鲁缟一带,不仅是我齐国和楚国的交界,以北乃赵国之属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不退,恐我齐国的这两万将士,也危矣。” 武安侯所言字字珠玑,季容又何尝不知,他脱力似地坐倒在王位上,茫然地问:“就没有……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么?”王上这副模样,着实令重臣心中暗惊——他们竟不知,无极在季容的内心之中,居然占据着如此重要的地位。季容为王三十载,向来顾全大局,素不以私情妨碍朝堂,眼下,竟为了无极,如此失态…… “臣倒是有一法。”武安侯循循善诱道,“齐楚交战,何其凶险。但是臣也相信,以少骑郎将的才智,必有脱险保身之法。臣以为,令两万大军退守涵关,留下一批精兵,在鲁缟一带挨家挨户搜索。这行动必须严加保密,以免让他国知道,先我等一步,对郎将不利。” “这法子好!”季容忙叫人拟诏,令前线另两位将军调遣六师,退回关内,又留下一班人马,非找到无极的下落不可。那之后,季容能做的,就是等待消息。 连日来,齐王都寝食难安,这副模样,齐王身边的人都看在眼里。是夜,季容梦魇而醒。嫪丑闻声而来,见王上浑身虚汗,一脸惊恐,抓住他问:“可有无极的消息?”已经派人搜寻了数日,可迟迟没有回音,明眼人都知道,怕是凶多吉少了。这些话,是绝对不能在季容面前说的。 “王上稍安毋躁,少骑郎将为举世奇才,不会有事的。”嫪丑温言安抚,想是他的话起了作用,季容重新躺下来。嫪丑点了安眠香,放下帷幕时,听到季容喃喃说:“寡人……做了个怪梦。” 嫪丑不语,王上的梦境,岂是他们这种卑贱之人可以揣测的。季容没有说下去,嫪丑道:“奴告退了。” 宫奴尽退出去,偌大的宫殿里,响起王上自言自语的声音:“寡人梦见,无极他……”——他不知该如何说清,那是怎么样的一个梦。金麟殿大如坟墓,灯如鬼火,属于齐王的王座上却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他身上穿着缂丝玄袍,黑布上的金龙张牙舞爪,明明暗暗的灯火映着他的面容,那五官有殊艳之色,眼神却像玄冰一样寒冷。 他,是无极。 元熹三十二年九月,齐国于潞水大败楚国。齐军元帅白术战死,楚军亦全军覆没。这场战,被视作为一个时代的分水岭,在它之前的人一个个退居幕后,而将会有新的一批人取代他们,继续引领风骚。而潞水之战,真正的意义,并非是齐国重夺中州霸者的地位,其最重要的作用,是为后来一统中州、登基为帝的郑国侯无极,拉开了属于他的时代的序幕。 元熹三十二年十月,一个人骑马来到涵关关口,自称是齐国少骑郎将无极,经人指认,确实是无极不错。 “乱战中,我掩护白元帅时,身上中了箭,因此而坠马。楚军撤退时,我趁乱追随其后,刺杀了敌方鬼谋坤申君。”坤申君为楚国之奇谋,曾有人道,坤申君代表的是楚国的半壁江山。旁人听到此言,道:“莫怪楚军会突然溃败,原来是元帅和军师皆死,以至于军心溃散,仓皇败走。”先前就有密信传回来,说坤申君已死,看来确实如此。他人又问:“你是如何知道坤申君藏匿何处?” 无极说:“坤申君狡猾多谋,军中共有三个他的替身。我跟着楚国伤军潜入大营中,潜匿两夜,总算等到了他。”另一人问:“既然有三个替身,你如何知道哪个是真的?”无极说:“坤申君自负过人,也正是他的自负害了他。那三个替身侍卫无数,却都不是一等一的高手,可他们当中,却有一个不起眼之人,身边仅跟着两个侍卫,并且那两个侍卫都是身手绝顶的武士。一个普普通通的军师,竟需要如此高手紧密保护,除了坤申君之外,别无他人。” 无极凭一人之力刺杀坤申君,也因此而受了重伤,随着江水漂流到了楚国境内,身上可作凭证的东西也全没了。这段时间,无极都匿身于农户里,一边养伤,一边观察两军的动静。楚国想尽办法要追杀他,他这次也是拼搏一把,一路驱马直奔回涵关。 听完无极所说,众将军无不佩服。无极疑惑地问:“有一事我一直不明白,楚国已经撤军,为何我齐国大军还留守关中,可是赵国想趁此——” “非也。赵国听说了我齐国有无极将军这样的人才,哪敢轻举妄动。”一个老将捋须笑道,“是王上。王上不许我等撤兵,定要寻到你才肯就手。多亏如此,否则你回到关中,身上又无可作为凭证之物,怕是会有所延误。” 无极心一动,手心无声攥紧。良久,他无声地一叹,轻道:“无极最大的遗憾,就是无法护得老将军周全。”其他人皆出言宽慰,而后又令传令兵将这好消息传回临缁。 消息传回齐宫,季容正好和近臣在殿中议事,听到这个消息,便高兴地坐都坐不住,急忙拟诏,要召回无极。武安侯笑着道:“王上切勿着急,少骑郎将此回立了大功,可谓是军心所归。楚军也已经撤退,我齐国大军也不好久占边界,以免落人口实。” “你说的对。寡人现在就命人传谕,令无极班师回朝!”季容下达谕旨,令无极整顿齐军,留下一位将军和五千人长驻关中,其余都撤回齐国境内。待重臣离去,季容难掩喜色,站起来抓住赵黔说:“寡人就知道,他定然还活着!” 只看赵将军微微莞尔,季容向来克制克己,鲜少像这样,喜色全写在脸上。赵黔自年少伴君,从不曾见过季容这样,他道:“少骑郎将失踪以来,王上就一直坐卧不安,众臣看在眼里,无不担忧。”他又说,“——还有王后。” 听到他的话,季容脸上的喜色微微收敛,说:“你是不是觉得,寡人为一个臣子如此,着实不妥?”赵黔道:“黔以为,王上自有分寸。” 季容看着他,赵黔神色如故。他轻轻颔首:“寡人明白,你下去罢。” 赵黔抱拳,然后转身退了出去。齐王站在空旷的大殿中,他只觉胸口的火一点点被浇熄,尽管欢喜依旧,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阴影。 齐王的谕令传达下去,齐军撤离涵关。到了年底,临缁城门大开,六师归朝,全城的百姓夹道迎接。长长的队伍前头,有一玄甲少年坐在马背上。经此一战,少年无极的名声不胫而走,有人说他身长十尺,天生孔武有力,也有人说他相貌凶神恶煞,可镇鬼神,也有传言说他是春君苏阖又一次来到凡间,以救齐国…… 队伍从城门进入,到要通过齐宫前头的玄武门时,无极便要下马。玄武门是通往王宫大殿的正门,除了天子和天子使者之外,其他人经过此门,都必须下马行走。无极要下马时,门司令却朗声宣读齐王旨意:“王上曰,少骑郎将退敌有功,特此准许郎将骑马入门——” 无极微怔,随后欢喜地一拜:“谢王上恩典!”之后少年回到马背上,他看着眼前宏伟的玄武宫门,朗声道:“开宫门。” 门司令长喝:“开宫门,迎圣师回朝——” 朱红的宫门缓缓打开来,无极抬起眼,刺眼的光芒照耀下来。百官站在宫道上,而在道路的尽头,他的视线沿着一层层石阶而上,便瞧见了那一道玄色的身影。季容身披重袍,头戴冕冠,那身姿清癯修长,和身后那座巨大的宫殿比起来显得单薄,但是,这却是无极的心目之中,最为神往的一道风景。 齐王季容亲自到殿外迎接将士们归来,之后破例在金麟殿举宴酬军。季容举起酒觞:“能看到寡人的将士们安然归来,寡人深感欣慰,这次我齐国大败楚国,都有赖于将士们的付出。寡人在这里敬你们!” 这个晚宴只是洗尘宴,在这之后,还会在大朝时论功行赏。宴上,众人兴致极高,毕竟楚国自以为强大,长期以来不将齐国放在眼中,楚国之败,对人人来说,无疑是出了一口恶气。无极此时还未得到封赏,故仍只是一名郎将,可也赐了座位,只是距离王座有些距离。他身边自不乏人来敬酒,只不过,他的视线一直默默地追随着上头那一道影子。 只看,季容又令人添酒,他脸上添了几分感慨,道:“这一杯,寡人要敬白老将军、崔彦将军,以及战场上牺牲的无数英灵。众臣听闻,皆举起酒觞:“敬白老将军、敬崔彦将军。” 无极亦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时候,一个宫奴走过来,对着无极小声道:“王上请郎将酒后到秋阳宫一叙。”无极双眼登时一亮,脸色却不变,故作平静地点头:“我知道了。” 第十一章 宴后,无极并未离开王宫。他跟着宫人,一路走到了内宫深处的天子寝殿。 秋阳宫十年如一日,明晃晃的灯火灿亮如星,他踏进内殿之中,终于瞧见了那个比星子还要来得明亮之人。季容刚换下礼袍,卸了玉冠,如丝一般的墨发长长地坠在脑后,唯有鬓边的灰白,比上次无极离开齐宫时,似乎又多了几绺。纵算是如此,他仍是如霞姿月韵,放下手里的奏疏,对少年温婉一笑:“来了?” 无极蓦地回神,似急于掩饰什么一样,垂下眼去,走进去跪地拜道:“末将……无极拜见王上。”他闻到了满室浓郁的沉香,那是季容身上一样的气息。想是方才饮多了几杯,现在他觉得喉间燥热干涩,不由暗暗吞咽。 “起来罢。”季容缓慢地坐到席上,他看着那慢慢站起来的少年。 无极今年近十七,已经上过战场,并且还立了大功,这样的成就,便是为将几十年,也不一定能与他匹及。季容不禁唤:“无极,来寡人身边。” 论规矩,除了侍卫,武将若是佩刀,需站在国主十步之外。无极听到王上温柔的叫唤,也忘了这个规矩,一步步地走到季容的身边。莹亮的火光下,齐王端详着他的少年将军——比起离开宫殿的那会子,无极的身量又拔长了不少,原是和季容差不多高,今也胜过他一头了。无极的皮肤黝黑了不少,鸦羽般的眼睫低垂着,就像是一只温顺下来的狼。 季容细细地打量着他,眼睛眨也不眨,他忍不住捏了捏无极的肩头,顺着抚摸下来,碰到他的掌心。无极的手掌宽大而粗糙,十指布满了茧子,指头有许多狰狞的裂伤,瞧得季容心口紧紧揪在了一块儿,他抬头望着少年,轻声而郑重地说:“无极,你受苦了。” 在齐王碰触他的时候,无极的心就提了起来,当那双手如丝绢一样,沿着他的胳膊滑下来时,他觉得胸口紧得像是要撕扯开来了一样。他是如此地想要握住它们、让它们抚过自己的脸庞、脖子、还有身躯…… 无极强压下那些凌乱的念头,嘴角扯了扯,说:“能听到王上说这一句话,无极就是死,也无憾了。” “切莫口出狂言,寡人何时要你去送命了?”季容的声音提了起来,竟是有些激动。无极连忙改口:“是无极失言,无极……无极还要侍奉王上一辈子,无极绝对不会轻易死的。”跟着又柔声道,“无极说过,最晚六月,必带着大军回来,未料竟又迟了半年,请王上降罪。” 和楚国的一战,打了整整快一年,这一年来的每一夜,季容就没好好地合过眼。无极早就听说,王上为了前线的将士,日夜必祈福,虽说不是为了他一个人,他也觉得熨帖至极。 亲眼看见人好好地回到自己的眼前,季容只觉长期以来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到了实处,他放开无极,轻轻颔首道:“寡人又怎么会因此事怪罪于你。”接着绷起脸道,“只有一件事,寡人要好好问罪于你——当时,潞水一战之后,你竟只身潜入敌营,刺杀坤申君,实在是太过鲁莽,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有多么危险?” 无极见他动怒,复又跪下来,抱拳说:“此事并非无极临时起意,而是和白大将军密商之后,决定出此下策。坤申君狡诈多谋,我等好不容易引蛇出洞,若是再放他回到楚国,不出几年,楚国必然会再卷土重来,威胁我齐国。故此,潞水之战是一计,刺杀坤申君又是一计!”他面露自责,“只是,没想到,白老将军竟殉国,要是无极能在他的身边……” 季容听完他的解释,已经明白了来龙去脉。想来这一切都是白术和无极密谋后的行动,只是,因为这样,为了彻底击败楚国,他齐国失去了一名老将,又差点失去了一个少年将才……季容将少年扶了起来,终是道:“你记住,这样的事情,以后万不可再做。寡人知道你身手不凡,可你可有为寡人想过,寡人已经失去了白老将军——”连日来的提心吊胆,让他的眼里蒙上一层薄雾,他的视线落在不知名的地方,长长地叹了一声,“……寡人不能再失去你。” 无极握紧双拳,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之后喑哑地道:“无极明白,无极……绝不会再犯错。” 季容欣慰地点头,跟着少年想起来一件事,就看他除下佩刀,双手捧给季容:“这把刀,无极还给王上。” 季容接过那柄沉重的龙纹佩刀,却又把它交回到了少年手里。 “王上……?” 季容两手放在膝上,说道:“宝刀配英雄,这把春君苏阖的刀,寡人就把它赐给你了。”无极一脸怔怔,正要推辞,季容摆摆手,笑着说,“你不需要推辞,将来,还要靠你和这把刀,继续守护齐国和寡人,是也不是?” “……是!”无极脸上难掩喜色,妥善地收回了佩刀。他在外人面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只有在齐王前头,才会露出少年般的模样。 季容说:“过几日大朝,寡人会在殿上封赏你,至于赏你什么,寡人就暂时保密。”无极应道:“王上赏无极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无极能待在王上的身边就行了。” 季容摇头笑了几声:“那可不成,寡人怎么可以让寡人的将士受委屈。” 眼看时辰已晚,嫪丑进来提醒说快要到宫禁的时候了。无极告退时一脸欲言又止,季容问他道:“你可有什么话,要对寡人说?” “无极……”少年看看齐王,终像是豁出去般地说,“王上说,会给无极奖赏。那无极不要其他的,只要这一个,成么?” 季容满心好奇,不知这个少年心心念念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遂道:“好,你说。只要寡人能做到,必当满足予你。” 跟着,他就听少年开口道:“无极……想要,抱一抱王上。” 话音一落,季容便顿住,紧接着,就是一段沉默。无极迟迟等不到王上回应,脸不由涨红,之后,他故作镇定地拜下来,说:“无极喝多了,胡言乱语,请王上原谅无极的无礼。无极……这就告退。” 他行礼之后,便转过身去,就在踏出内殿的时候,突地听到后头一唤:“无极。” 少年倏然止步。他顿了一顿,用力地回首看去。 只看,季容遥遥地站在火光下,孤影斜长。他缓缓地朝少年张开双手,唇轻轻地动了动。 “无极,”他说,“到寡人这儿来。” 画面静止了片刻,之后眨眼地一瞬,一道影子快速地飞掠而过,烛火明灭了一下,就看墙上的两个影子紧紧地交叠在了一起。 “王上……”无极死死地抱住了男人,双手渴望地在他的背上摩挲着,“王上、王上……”他像是一个濒死之人,不住地呼唤着他的主君。 滚热的气息拂到耳边,季容只觉心口疼得发紧,不知不觉也揽紧了少年,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声音微微地颤道:“……寡人在这儿。” 无极将脸埋在齐王的颈窝里,他深深地呼吸着,就像是下一刻死在季容的怀里,也甘之如饴。他嘶声道:“那时候,我还以为,我再也没法见到王上了。”他说的是和坤申君的武士决斗之时,长刺穿过他的腰骨,他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后,我跳进了河里,每次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都想到王上……”他笑了起来,哽咽说,“我知道,王上在等我回来,我听到王上叫着无极,我告诉自己,决不能死,一定要活着回到齐国,回到王上的身边。” 季容十指攥紧,胸口的气只进不出。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冲击,强烈得几乎让他难以承受,除了紧紧地搂住无极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给他什么。他无声地喃喃:“寡人究竟,何德何能啊……” 秋阳宫外,渐渐飘起了落雪,天地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不久,季容掌国,将步入第三十三个年头。这一年,齐王季容和无极之间关系,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近不可分到互相猜忌,最后,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分崩离析。 第十二章 年关刚过,齐王季容于正殿亲自封赏功臣,其受赏人数共二十有七,皆是在齐楚一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将士。武安侯韩绍宣读谕旨,先是赐殉国的白术、崔彦等老将谥号敬公、忠公,配享太庙,长子赐爵,逐一赏赐,轮到无极时,百官就看一人走至殿前,他身着武官官服,手持玉笏,端的是丰神俊朗,好一英雄出少年。 武安侯微微颔首,读道:“少骑郎将子无极,忠贞明德,独有奇谋,宣劳戮力,振旅班师固守寡人之山河,特敕封千骑将军,赏宅邸一座,加赏黄金五百,再赏绸帛二十匹——” 宣完了所有谕诏,以武安侯为首,满朝百官连同少年在内皆一并跪拜:“谢王上赏赐——”殿前,无极暗中抬眼,看向王座上的男人。齐王披着隆重的王袍,面目庄严如故,说了句:“平身罢。” “谢王上!”无极站起来时,目光和来自上方的视线不期然地交错。冕旒后,季容对少年缓缓一笑。 “在下实未料到,王上居然封了他做千骑将军。”下朝之后,众大夫同行时,便有人说道此事。千骑将军,乃五虎将之一,纵是排在最末,依然手握兵权,而且无极年少轻轻,就有这等成就,已经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千骑将军乃五虎将之一,纵是排在最末,可如今五虎将中,崔彦将军牺牲,就只剩下另二人,除赵黔将军之外,钟桧将军年是已高,早不过问朝堂事。王上此意,无疑是将千骑将军当成极亲近之人……” 长安侯荀启从殿内踏出,文臣们一见到他,都识趣地止住了议论。长安侯先前就反对向楚国用兵,后来因大势所趋,不得不应,而王上如此重用信任一个少年,长安侯对此早已经心生不满。如今大战告捷,无极占尽风头,获封厚赏,长安侯更加不豫。他瞥向另一头,瞧见无极正与武安侯韩绍同行,冷哼了一声,独自而去。 武安侯韩绍为朝中老臣,和长安侯一样为从龙之臣,当年季容能安然继位,也多亏了这二位鼎力相助,季容掌国以来,对他们亦多有信赖。长安侯的态度,韩绍和无极都看在眼里,韩绍道:“荀大夫乃文臣肱骨,无极将军以后若要在朝上站稳脚跟,少不得好与他交好。荀大夫有上卿风骨,只是有时过于执着于圣人箴言,难免不应于这世道。” 无极一脸漠然地道:“无极是王上一个人的臣子,他怎么想,都和无极无关。” “将军年少无惧,可朝堂之事,毕竟和行军打战不同。这些事情,将军日后便能明白了。”武安侯抚须笑道,“季日老夫于家中举宴,那就请千骑将军到时候赏脸了。”跟着作揖,无极拜了拜。二人分头而去。 无极驾马来到新居,在一众下人的恭迎之下踏进宅院——大王赐宅,可传后世,意为子子孙孙都得到王恩庇荫之意,作为臣子来说,可谓是无上的荣誉。这宅院是季容从私库里拨出银两所建, 其意更是非凡,如今朝中无人不知,齐王对无极大有宠信之势,甚至有人暗中说,便是对赵将军,也不过如此了。 无极举目环顾了一圈,因是季容亲自命人督造,皆是照着王上的喜好,故而是雅而不俗,华而不妖。忽然,他听到后头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阿兄!” 无极一回头,就见从大门那头跑来一个少女。只看她双瞳剪水,目似含情,相貌和无极足有七八分神似,唯五官更为秀丽艳美。少女一袭红裙,未及豆蔻之年,已出落得娉婷袅娜,足可说是国色天香。 “阿婴!”无极满怀惊喜地将她接住,抱起来腾空转了一圈。原来这个少女就是无极一母同出的胞妹,未取大名,只有一个小名,唤作阿婴。 无极将她放下来后,便细细地打量起妹妹,感慨道:“几年不见,阿婴已经长大了。”又问,“妹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阿婴柳眉一颦:“难道不是阿兄命人去接我们的么?” 无极才刚受封将军,这一件事自然不是他做的:“我们?”他顺着少女的视线往后而觑,就见一个老汉携着妇人跨步而入,那妇人手里牵着一个小娃子,夫妻二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这老汉便是梁庸县长子闾,身边的妇人正是当年曾经虐待过无极的继母。 子闾夫妻自从被齐王威吓过以后,便是无极离家数年,也没敢苛待原配所生的女儿。直到从王都来了人,他们才知道那赫赫有名将军无极,正是他子闾曾视如敝履的长子。而后又听闻无极派人来接他们到临缁,二人都极是受宠若惊。 无极看到生父和继母,面上喜色敛了去。就看那老汉带着妻儿过来,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伟岸俊美的青年走到眼前,激动得嗫嚅着唇。 看到他二人,无极已经猜到这是谁的主意,脸上神色不显,只淡淡地唤了一声“父亲”,又看向妇人身边的稚儿,神色稍微柔和了一些:“阿弟。”他离家时,这异母弟弟尚年幼,并不认得这个大哥,只吮着拇指头好奇地盯着他直瞧。至于那妇人,无极却是从头到尾都未曾正眼看过一眼。 无极命下人安置好父母弟弟,亲自牵起妹妹的手,道:“阿婴,走。阿兄带你去瞧瞧,你以后住的地方。” 是夜,秋阳宫。 季容由浴池踏出,摊开双手披上宫奴呈来的袍子,嫪丑过来小心地托起王上湿漉漉的头发。季容盘腿坐到席子上,嫪丑命人取来熏香,不多时,浓郁的沉香在鼻间弥漫,季容舒适地闭了闭目,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无极呢?”嫪丑篦着那垂直而浓密的头发,轻柔地细声道:“该来了。” 话音止后不久,那沉黑的夜色之中,走来一道孤长的人影。早春的夜晚还有些凉意,来人未着氅衣,冷色的月光照过他的脸庞,精致的眉宇间仿佛带着一抹血光,为那像是精心雕塑过的五官增添一丝肃杀之气。 无极收敛声息,步伐轻稳地走进宫中,掠过一排跪地的宫人,撩起红幔,悄声无息地来到齐王的身后。他从嫪丑手里接过篦子,那原是握着刀刃的手掌,轻轻执起那黑白交错的发丝,动作十分熟稔自然。季容缓缓睁开眼,看着漆案上摆着的一盆睡莲,如镜一样水面倒映着少年的脸庞——或许,已经不该称他为少年了,不知从何时起,当初那谨慎讨好他的小狼犬,眨眼间,已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了。 正出神之际,那低沉而有些喑哑的声音响起道:“无极要谢谢王上。”季容莞尔: “今日在朝上,你早就在百官面前谢过了,现在又要谢寡人什么?” 那黑羽般的睫毛微微一颤,便是知道王上这是明知故问,他也……无极跟着一笑:“难不成……不是王上,命人将无极的亲人接过来的么?” 季容并未否认,他知无极甚深,更明白无极同生父之间的纠葛,只缓声道:“寡人知道,你不愿认他们,然圣人有言,百善以孝为先。不管如何,子闾都是你的父亲,作为儿子,当好生孝敬他。”他回头看向无极,语重心长道,“更重要的是,你来日若要立足于这朝堂之上,万不可因不忠不孝之名,而遭到口诛笔伐,落人口实啊。” 无极原也不明王上为何非要他和父亲重修旧好,这下听季容所言,才知道,王上的这一番安排都是为了自己。他跪了下来,仰首望着季容:“是无极思虑不周,王上所说的每一句话,无极都铭记于心,必孝顺父亲继母。” “快起罢,”季容让他一起坐到席上,想起了什么,感概道,“寡人明白,此事对你而言,多有为难。平心而论,如果先帝……”季容素以“先帝”称呼其父,从不曾叫一声王父过。想到此,他亦摇摇头,握住无极的手,叹说,“你若实在不喜也罢,寡人便命人另外安置他们。” 无极只觉一股股暖意自那消瘦苍白的手心传来,年少时曾经所受的种种委屈和苦难,在这一刻,全都不值得一提了:“王上毋须为此烦忧,无极自有打算。”遂又捡起了篦子,为季容篦发时,不由摸了摸那斑驳的鬓发,问:“王上……何不将头发染黑?” 季容笑着问:“寡人可是已经老了?”无极丝毫不觉惶恐,反是问:“王上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那你便先说说,假话是什么?” 少年一脸正色道:“王上千秋无期,万寿无疆,何言老矣。”此话果真逗得季容哈哈大笑,止笑后转过来问道他:“那真话……又是什么?” 无极将那一绺发丝握在手心里搓着,修长的五指轻轻翻弄着头发,瞧得季容无故觉得嗓子发痒,胸口觉得温热…… “君生,而吾未生……”无极喃喃自语。季容并未听清:“什么?” 少年抬眸。那双眼睛黝黑而深沉,在那里头,有着季容似熟悉,又陌生的东西。他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还看过这么一双眼。 无极复又一笑,带着几分讨好与宠溺之意:“让无极为王上染发,可好?” 季容向来不重自己的皮相,可既然无极这么说,就命人去取染发的颜料来。古来就有男女好染发,民间以黑豆作为原料,熬成膏状,涂抹于发上,可使发色乌亮,令六旬老者看起来不过三十几。季容相貌实乃清俊,气质儒雅,清如明月,只是愁思不尽,难免早生华发。 无极从嫪丑手里接来颜料,用特制的梳子,为季容一点一点抹上。季容头发极长,柔滑如丝,无极以手轻执,两人之间无话,却仿佛有一种道不明的温情和暧昧缠绕其中。 无极将那头发梳向一侧时,却看到了那过分白皙纤瘦的颈项后方,有一个猩红色的胎记,似雪里梅花一般,与眼前此人端庄的气质相形之下,竟是说不清的妖冶妩媚…… 第十三章 金麟殿里,郑侯与僧人相对而坐。僧人说到季容尽管宠爱无极,却非信任无极。郑侯听到此话,对僧人起了杀意,又忍耐下来。接着又说起二十年前,武安侯韩绍举宴,邀请千骑将军同饮。 韩绍乃帝王之师,十分受齐王信任,在朝中有极高的威望,故此来赏脸的人不少。觥筹交错,舞姬献舞,无极却一人独坐。贵族士卿多以为他出身低微,看他不起,又因他面相殊艳,便有人暗传无极实是以色媚上。 韩绍取酒觞与无极对饮,对无极多番试探,原来韩绍并非意要复兴齐国,他想实现的是天下统一,重现书里头千年前春君苏阖统治时期的盛景。他早就明白,以季容之王道,这个理想永远不能实现,他甚至曾想投奔其他诸侯,可是他发现,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拥有这样的实力。现在,他想把赌注押在这个少年身上。无极尚不知韩绍的意图,只觉对方和自己许多想法不谋而合,酒壶空了时,一个女奴过来添酒,年纪二十左右,无极发现她的眉目居然和季容十分神似。他看了眼武安侯,韩绍仿若无异。 无极离开武安侯府时,那个女奴在外头等着他,韩绍将这个女奴送给了他。韩绍此人极善看透人心,他已经看穿了无极对王上的心思。无极收下了武安侯的好意,但是并没有碰女奴。 楚国使者入齐,以割让三郡和向齐国纳贡,请求议和。朝臣皆以为可,唯独无极大力反对,他一是认为楚国诚意不足,齐橹一代原本就是齐国的地方,被楚国抢占去,而楚侯是齐王的臣子,楚国向齐国纳贡是应当之事;二是认为不该给楚国喘息的机会,楚国就是齐国门后的一只狼,当乘胜追击,强取楚地。 长安侯等上大夫对此大力驳斥,直说小儿天真无畏,以白术元帅的牺牲作为理由,认为无极有勇而无谋,拿国家大事当儿戏。两方争论不休,无极指责长安侯是“老匹夫”,季容脸色一变,喝斥了无极。众人看齐王变脸,都安分地跪下来,季容神色不虞,此事暂时作罢。 宫中摆宴,楚国使者费尽心思讨好齐王。无极一直绷着脸,几回看向季容,季容应酬使臣,喝了几杯,始终没有回望无极,无极坐立难安。楚国使者带来了很多厚礼,这些礼物当中最珍贵的,是一个女人。便是无极,也不曾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在她揭开面纱时,也看得一愣。之后他紧张地看向上头,季容果真一副怔怔的模样,两眼动也不动地直望着那个女子。无极无声唤了一声“王上”,遥望中,就看齐王回神后朗声大笑,看来极是受用,当下就收下了楚国的这份厚礼。无极只觉四肢寒冷,如身置冰窟。 深夜,将军府里,女奴在将军住的屋里点灯。这时候,她听见了响动,回头左右看看无人,正有些害怕时,一只手从后头捏住她的脸,然后,她在模糊的火光中看到那一张比女人还要瑰丽的脸,但是那双眼却肃杀得令人胆颤。在无声的对视下,那个让她害怕的少年将军蓦地用力噙住她的唇,紧接在后头的就是狂风骤雨。一整夜,将军在她身上驰骋,时而粗鲁凶残,时而又温柔如水,每次快要射的时候,他会捧着她的脸,凌乱地唆着她的眉眼,急切而可怜地叫着两个字——季容。 第十四章 上 相传齐王得了那楚国来的美人之后,只过了一夜,便封了侧夫人。因后宫里的两位侧夫人里头,也有个从楚国来的夫人,二人皆号郭氏,先来的就叫大郭氏,这后来进宫的就叫小郭氏。小郭氏相貌姣美,她身轻如燕,能歌善舞,且擅邀宠,故此十分受季容宠爱,外头的传言尽如此。 此日,无极入宫。 自那日在殿上受到季容叱责,无极这连日来都遭受冷落。这一日他之所以会来,是嫪丑传话说,王上召他进宫。外头通报说千骑将军到,季容放下奏疏抬眼,就像是他一直在等着那个少年来。他看见无极由外一步步走来,不过是一小段时日没见,季容却觉得好似过了极其漫长的时间。无极容色淡漠,在十步远外跪见齐王,他以往见到王上,都急不及待地要凑近,这次却离得这么远,季容知道,无极必是还在生自己的气。 季容感到好笑而无奈,又有一丝纳闷在心绪里头——难不成,就像嫪丑说的那样,是他太宠无极了。 这段日子,季容是故意冷着无极的。少年居此高位,难免乖张,他原先笃定要让无极好好收敛,这时候就说,你这么多天不进宫,怎么一来,就晓得摆脸色给寡人看了。 无极握紧拳头,说了一句“不敢”。季容见到他这副强忍委屈的倔强模样,心中愈发不舍,不禁一叹,先服了软,让无极过来。无极说,这与礼不合。季容怒极反笑,说,你逾礼的事儿还干得少了么? 无极猛地抬眼,那双眼睛像两池深潭一样,跟能吸人魂儿似的。季容微微一愣,还没出声,无极就站起来走向他。站在齐王跟前时,无极看着那张清俊的容颜,不自觉捏了捏掌心——如果王上知道,他……还想做更逾礼的事情…… 季容就近打量着无极,发现他似乎瘦了点,脸庞更加尖削,两眼下有着青影,好似几天几夜都没睡好。季容便知道这少年有多纠结,心里也不知道该恼自己还是对方,说,寡人不召你,你打算永远都不进宫了? 他话音一落,无极就应道,王上身边有了美人,自然不需要无极了。这句话他回答得极快,像是早就在嘴边一样,随时要一吐为快。 季容听出他满腹怨气,不知该怒该笑,无奈说,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连寡人的后宫都要管了。之后不等无极应话,季容又收敛神色,说:寡人听闻,近日,你收了个女奴。 无极微怔。他早知道齐王必定会在他身边安插眼线,只是未想到季容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更没料到,季容已知那女奴的存在。他觉得四肢微冷,却又有一股浊气压在胸口,他甚至想问——那王上知不知道,每个晚上,他压在那个女奴身上的时候,嘴里叫的是谁…… 季容以为自己提起女奴,无极感到不快,心里不知为何一揪,面上只皱眉说,你要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可那女子总归是个贱奴,配不上寡人的将军,过段时日,寡人再给你挑个知书达理的女子。 无极应:无极不要其他的女子。季容以为他喜爱那女奴至此,不禁有些动怒,却看眼前的少年抬起头,这时候的无极看起来竟是如此脆弱易碎,他几乎是带着祈求,嘶声问:“无极想要的是谁,王上莫不是……真的猜不到么?” 齐王怔住之际,外头通报说王后驾到。 第十四章 下 闵后带着食盒进来,无极姗姗立起,向王后请安。闵后素来观察入微,已留意到王上和无极神色各异,只是面上不显露声色,对无极也十分亲切。 少年爱慕齐王,他实也是度量极窄之人,否则也不会因为季容宠爱小郭氏而大为不满。可比起小郭氏,无极心中真正最妒忌的人——是王后。闵氏和季容相会于年少,而季容唯一的儿子也出自闵氏,三十年来闵氏专宠于后宫,两人之间的情谊,岂是区区一个小郭氏能左右得了的。 闵后做了膳给齐王,两人同坐一案,按照规矩,王上用饭,便是王后也不可同桌,两人就像寻常人家夫妻,画面和睦融洽。无极只觉心口渗出无数的苦汁,那里头,还粹着毒。他已经识得了欲望,看着王上的目光再也不是单纯的仰慕,连日来的夜晚,他在梦里搂抱着这天下最尊贵的男人,死命地侵犯他,然后将全部都射在他的身子里…… 这时,王后眼角的余光瞥向无极,无极的眼一直看着齐王的侧脸,眼底又黑又深,闵后微微觉得心惊。发现闵后察觉自己的目光,无极不仅不惧,甚至大胆地将视线迎向王后。季容浑然不察,还转头看向无极,命嫪丑将王后做的几个糕点装进食盒,让无极带回去。 无极谢过王上王后,脸色无异,接过食盒,平静地告退。 时辰渐晚,宫里已经掌灯。闵后伺候季容更衣梳发,两人说起年少时的事情,最后说到了太后故去……闵氏放下了篦子,走到季容跟前,缓缓屈身跪下。季容忙要将王后扶起,就看闵氏目光盈盈,说,妾斗胆,自请今夜留下伺候王上。 季容以为太后守丧为由,已经有四、五年不踏进后宫。在那之前,闵氏比谁都清楚,其实季容一直都不怎么碰她们——若只有她也就罢了,她发现,季容几乎不碰任何一人。女人的心思是细腻的,她自问和季容夫妻三十载,饶是季容待她和她的母族再好,她却总觉得自己走不进王上的心里头。有时候,她甚至认为,他们这样,根本就不像是夫妻…… 闵氏不知齐王的秘密,她只是不能明白,季容为何视欲望为洪水猛兽。就看齐王脸色青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禁宫之中,他最信任的其中一个人,就是王后,可就算是这样,他至今都没有勇气,亲口向王后道出他的苦楚…… 忽地,季容觉得胸口微窒,闵后抬头看见王上唇色苍白,吓了一跳,急忙唤嫪丑。内侍总管忙去柜子取了药丸,劈了一半,给季容合水服下。季容缓过来,王后一遍遍拍抚着他的背,担忧得两眼泛红,又责问嫪丑,王上有心疾,为何没人告诉她。季容安慰王后,原来是他让宫人隐瞒的,王上有疾,怕会令朝中不稳,尤其太子还年少,至少,他要撑到太子成年,将一个强大的齐国,交到太子手里。闵后心疼不已,慢慢地将头靠在王上的怀里。季容搂住她,嘶声说,你是寡人唯一的王后,也是太子的母亲,将来寡人不在,你要替寡人看着太子。闵后极是感动,而且有了季容的保证,至今而来,她心里诸多的不安,总算都消泯而去。 三日后,无极受王后召见。 王后传唤将军,这点来说,十分奇怪。王后在花苑接见无极,从头到尾,王后的态度都很是亲切,无极虽然不冷不热,对王后也很是恭敬。然而,二人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无极有所不知,他对王后心生妒忌,王后的内心深处,又何尝不忌惮这个美丽张扬的少年将军。季容对无极的偏宠,闵后全都看在眼里,无极生死未卜之时,季容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至此,闵后比谁都清楚,季容对这少年,远非君臣之念。 两人彼此试探,提及王上时,王后叹道,朝臣皆不知,他心里有多苦。无极应,以后,都有末将在王上的身边。王后一笑,说,将军有心了。无极亦是轻扯嘴角,之后婉拒了王后的赏赐,抱拳告退。 王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双手揪了揪,又松开来。侍女扶起王后,轻蔑地说了句,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主儿。王后说,只要王上的心里,有本宫还有太子,那就够了。 齐王和群臣商谈和楚国议和之事,季容认为先前的恶战,齐国虽胜,也损耗极大,当休兵养民,所以也趋向于议和。无极难得未再反对,只是商谈让楚国割地时,无极将匕首插在了兽皮地图上,他以一种极其强硬的姿态告诉齐王和其他朝臣,齐国必须得到的,只有这一块,那就是皋奉。 第十五章 上 楚国使臣脸色微变,奈何处于弱势,只拜下道需回书给楚侯商量此事。无极却说:“皋奉我们要,楚国答应割还给齐国的那三座城池,我们也要。”若然不应,就要兵伐楚地。 此话一出,不仅外使,齐国群臣亦议论纷纷。使臣汗流涔涔,终决定向季容死谏,一举撞向柱子。季容大惊,不得不暂停朝议。 书房内,季容和几位心腹重臣议事。长安侯荀启站出来,道说两国相战,到底还秉持着君子之道,齐国若一意孤行,齐楚之间,就再无交好的可能,传至天下,也会令其他诸侯寒心,不利于长远的太平,这是主动挑起战端啊!数人纷纷附和,然而,季容迟迟不应。 后来,齐王留下武安侯韩绍,问他就此事如何看待。韩绍分析道,皋奉为楚地边城,北临西凉,东迎赵国,贸易上四通八达,军事上亦是险要之地,故一皋奉可抵楚国十城也。 他看着王上,别有深意道:“如此来看,千骑将军为齐国谋算的,不是楚国,乃是这个天下。” 韩绍退下后,过了没多久,外头就通报说千骑将军求见。 无极一进来,就卸刀跪下,他不与国主商量,就在朝上大放厥词,致使王上陷入两难之地,故此来向季容负荆请罪。季容原先确有怒气,只是他到底比谁都明白,无极所做的,都是为了齐国,又看他老老实实跪着,有气也发不出,说,你先起来罢。 无极却动也不动,季容皱眉,问他为何不起来。那鸦羽似的长睫低垂着,无极说,无极恳求王上下诏,令楚国割让皋奉,否则,无极不敢起来。季容用力拂袖,愠怒道,什么时候连你都敢威胁寡人了?无极两肩一颤,抬起眼来。季容看到那双眼,他从不怀疑无极对自己忠心,说到底,无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齐国。他的气顿时消了一大半,坐了下来,说:“你总是在给寡人出难题。” 无极知道季容已经软和下来,说来说去,他已经摸透了齐王这个人。季容嘴硬心软,色厉内荏,绝不会降罪与他。只看季容心烦意乱,无极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样的感受,他膝行到齐王身边,唤了一声“王上”。季容缓缓转向他,无极说,王上乃是贤德之君,有天下之仁,可若是不强取,莫说攫取天下,连齐国的江山都难以保全。 无极慢慢地将脸靠在齐王的膝头上,异常之乖巧。只听他用一种缠绵的语气道:“只要王上心里有无极,无极就愿意做王上手里的剑。” 季容轻轻地摸着少年的头发,他的手掌微微颤抖着。最后,他发出了一声绵长的叹息,对嫪丑说,寡人要立诏。 无极得了诏书,他对齐王抱拳,两眼泛着精光。他说,三月之后,无极会向王上献上皋奉。 季容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手还在轻颤着。嫪丑等宫人跪在旁边,不敢作声。季容喃喃说,看来,寡人一直在养着的,是一只狼啊。 第十五章 下 皋奉在这千百年来为楚人地界,可现在齐王下诏令楚侯割让皋奉,迫使楚国使臣撞柱而亡。其余诸侯国从中斡旋,然而楚侯摄于齐国之强势,不得不同意此事,以求和于齐国。 但是,在皋奉的楚人却不愿意归属齐国,皋奉有一当世圣人陈鲂,年纪一百余岁,有圣言千万,弟子千余人,他们听说齐国欲强取皋奉,决定联合众人之力,一起抗齐。 无极领五万兵马直逼皋奉,驻守于城门之外,无论派出去的使者说什么,陈鲂等人拒不打开城门。无极离开临缁时,季容曾对他再三嘱咐,要礼待圣人,万不可伤害城中百姓,无极答应了季容此事,这才迟迟不对皋奉用兵。 使者回到营帐面见将军,无极坐在案前,手里拿着圣人所写的竹简。他一整个月来按兵不动,成天就待在帐中看书。使者告诉将军,陈鲂和其弟子依然不肯打开城门。 此事早在无极预料之中,他笑了一声。几位副将不知将军何故发笑,一个人走出来说,如此旷日持久,终不是个法子,而且皋奉位置险要,齐国大军在此,恐会让他国蠢蠢欲动。无极问他,皋奉城百姓有多少。那人顿了一下,答,二十万余。无极说,我军包围城池,外头的人进不了,里头的人也出不去,那你来算算,城中储备的粮草,又可以撑多久? 七月暑热,蝇虫翻飞。转眼,又过去了四十天。 皋奉城外一片死寂,无极坐在帐中,案上书简叠成一堆。副将中已有人沉不住气,想要强攻城池,此时使臣快步进入营帐里,说城门打开了。 开门的是皋奉郡太守,城中粮草已于十日前告罄,他们可为气节而死,可是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到城里的老弱妇孺活生生饿死,太守乃是陈鲂的学生,依从师命迎齐军入城。 无极令人送粮食入城分给城中百姓,带着亲军入太守府。他坐在上首处,腰间一柄龙纹刀,是令人想象不到的年轻,可是眉眼之间的煞气,却也是皋奉太守前所未见。无极接过了太守印,确认无碍,道,陈鲂人在何处。太守斟酌说,家师和众师弟在望云台。 无极带着人来到望云台,陈鲂和他的学生千人,都在殿中。无极在外说道,齐王景仰先生日久,命无极以国师之礼,迎先生到齐国。 他们在外候着,几个时辰后,望云台里走出一个小奴,呈了一张布帛给千骑将军,说是给齐王的奏表。无极直接展开奏表来看,那是圣人亲笔,指责齐王季容意图挑起中州之乱,血流漂橹,实有违君之道、王之道啊。 无极怒而用剑将布帛钉在地上,他人恐怕将军忘了齐王的嘱托,在此地大开杀戒。不料,将军蓦地长笑数声,只是那笑声极是瘆人。他令玄甲军包围望云台,不管里头的人说什么、求什么,一只虫都不准从这里飞出去。 副将正疑惑,却看无极冷笑望着那头,负手说:“你知道么,圣人仙骨,是不需要吃饭的。” 第十六章 上 陈鲂及其学生绝食明志,无极命人围于望云台之外,不管发生什么,不许任何人靠近,也不许里头的人出来。太守跪求将军放过老师和师弟们,府外还跪着许多皋奉的百姓。望云台里有时传出呜呼声,有时是有人高歌的声音,到最后,这些声音都渐渐地沉寂了下来。二十天后,无极让人打开望云台,那里头已是人间地狱,陈鲂及大多数的学生活活饿死,其余的也多自尽而亡,千余人无一存活下来。 此事传回齐宫,季容手里的玉杯落地。 八月末,无极班师回朝,齐王于正殿接见将士。无极将玉印呈上给齐王,季容端坐于王座上,冕旒后的表情淡漠木然。嫪丑宣读谕旨,论功封赏将士,独独没有无极。嫪丑读完,季容就说,众卿退下罢。朝臣鱼贯而出,只有无极还站在殿中央。 这对君臣谁也不先动,谁也不先开口。须臾,上头传来齐王低沉的声音问:“寡人三次召你回朝,你为何抗旨不尊?” 无极跪下来,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无极今明错误,向王上请罪。”季容轻道:“好一句君命有所不受……” 无极觉察到齐王的不对劲,他早猜到季容必会十分震怒,咬牙隐忍道:“无极答应过王上必将皋奉献上,无极也谨记王上嘱托,不伤城内任何一个百姓——” 季容愠怒道:“那你还记得你答应过寡人什么,你说你不杀城中百姓,不错,那上千条的人命,是他们自己饿死的,和你无关!”无极却打断道:“那些人污蔑王上,就是死也不足惜!” 季容听他口出狂言,整个人一震,失声道:“……你说什么?” 无极抱拳道:“千年前,我齐国统一中州,分封诸侯,诸侯发誓效命吾王,此乃君臣之纲领。陈鲂虽是楚人,可他真正的主上是王上,今却敢以死要挟王上,在他眼里,只有国,没有这个天下。王上跟无极说过,陈鲂是当世圣人,可在无极看来,这种君不君、臣不臣的人,枉为圣名!” 季容猛地拍案,无极的话音质住。他怔怔地抬头,看着季容。 齐王胸口起伏,因为激动,声音微颤道:“你说陈鲂目中没有寡人这个主上……”他问无极,“那你阳奉阴违,罔顾礼法,视寡人诏命若无物——试问,在你的眼里,究竟有没有寡人?” 无极睁了睁眼,不敢相信季容会这么问他。 季容看他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只觉积压在胸口的那股浊气越发沉重。他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却看眼前人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道:“无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上。” 恍惚之中,齐王看着无极,只是短短数月不见,他就发觉到,眼前的人已经不是最初那听话地匍匐在他脚边的狼犬了。他一日比一日难以拿捏,事到如今,他也渐渐琢磨不透,无极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 两人僵持数息,季容缓缓地吁出一股长气。他唤:“无极。”无极循着那声音抬起脸,齐王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的身边。齐王望着他的少年出神,问道:“你告诉寡人,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无极仰视着齐王,久久不眨的双眼泛着如蛛网一般的血丝,他的拳头死死地绞紧…… 过了片刻,季容收回目光,大声令嫪丑宣读诏书,因无极收复皋奉有功,赐封武阳君,食邑五百户,此等荣宠,已经可说是宠冠诸臣。然而,在这之后,齐王整整一月都不再传召无极入宫。 第十六章 下 齐王久不私下召见无极,便是在朝上,对无极的态度也和其他朝臣并无不同,便有人暗中传言,季容因无极滥杀一事,与其离心,尽管封了他为武阳君,实则宠爱不再。侯府里的清客说,无极功高震住不说,最重要的是,王上最忌惮的,就是不听话的臣子。武安侯放下棋子,命人备车。 武阳君府里,无极在院子里练刀,他刀法凌厉,挥刀如舞,一个红裙少女坐在檐下绣着花。无极收刀走过来,问妹妹在做什么。阿婴说,我在绣香囊。无极问,是送给青城来的那个世子?阿婴微笑,带着少女怀春时的羞意,她轻声问,莫非阿兄不喜欢他么? 天下分裂,除了诸侯国之外,还有几座城池独自为政,他们在这中州里势力微弱,往往需依附强国生存。王宫外头有一别院,用来收留这些诸侯送来齐国的公子。阿婴善舞,入乐府习舞,阴错阳差结识了青城来的质子。 无极问,为什么是他? 青城质子比阿婴年小,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少年。 阿婴停下来,问他说,那阿兄你又是为什么呢? 无极看着这与自己肖似的妹妹,阿婴轻轻说,他们都说,王上的后宫里有很多的女人,王上的宠爱,就像昙花似的,绽放的时候很美丽,却也凋零得很快。 无极静默着。阿婴咬断了针线,将绣好的香囊给了哥哥。无极问,为何送给我? 阿婴说,阿婴也喜欢哥哥。 无极一笑,轻道,哥哥也喜欢阿婴。 此时,下人进来说,有客人来访。无极走出去,来客是武安侯韩绍。韩绍带了棋盘来,请无极下棋。那是一局残局。韩绍以棋局作为江山的版图,向无极阐述如今这个天下的局面。韩绍早已看出无极绝非泛泛之辈,他向无极描述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山河,试图以此唤醒无极逐鹿天下的野心。 无极在一瞬间产生了动摇,可之后又清醒,蓦地剑指韩绍。韩绍脸色从容,毫不惧死,风骨之正,连无极都不忍杀他。无极令人送客,韩绍向他拜别。 秋阳宫,季容近阵子都难以入眠,平日里心神难安,有好几次都唤无极,后来才想起自己令无极不准再入宫。深夜,季容惊醒。季容身上被薄汗浸透,嫪丑取了参丸让他含服,季容缓过来后,问他,无极可曾求见? 嫪丑温柔说,王上令武阳君闭门思过,武阳君如何敢来? 又说,王上若是想见武阳君,奴这就去命人传唤他。 季容沉默须臾,说,寡人……是不是,太在乎他了? 嫪丑帮他掖被子,温声劝,王上是天命之君,不管是在乎,还是喜爱谁人,那都是他千百世修来的福分。 季容不语。嫪丑一直服侍季容,如何看不出,王上对无极的情谊非同一般。季容是个十分克己之人,对情爱之事也极其收敛,他对无极的各种让步和偏宠,已经大大地违背了自身的原则。说到底,季容内心最怕的还是步上先帝的后尘。他也正是察觉到无极对自己的影响,欲要悬崖勒马,这才冷落无极。可是,这样做,到头来难受的却是季容自己。 季容喃喃道:“寡人真的不知,该如何对他……” 他以为自己知道,作为一个君王,要如何对待自己的臣子——赏罚分明,不宠不骄。他如何不知,无极有多危险,那个少年是一只狼,难保不会有噬主的一日。季容几次的噩梦当中,都看见那神似无极的男人,坐在王座上,睥睨天下。可就算如此,他还是不能狠下心。他甚至荒唐地想,究竟要怎么宠爱他,给他多少的权力,才能让无极感到满足,这样的话,那双眼才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十一月,是万寿节,齐王于金麟殿设宴,如今的齐国,正处于鼎盛之势,各方诸侯都亲自前来贺寿。季容身着华丽的礼服,面见诸侯群臣,大宴上,放眼望去,可真是一片云蒸霞蔚,花团锦簇。这次,龙霆军上台献舞,季容看着那些少年,朦胧中,想起两年前那个在众人面前大放异彩的春君,当台上那个扮演春君的少年摘下面具时,齐王猛地回过神来,不是无极。 思念的情绪如洪水一样,突然变得无比之猛烈。宴后,齐王就叫人去传武阳君无极来。季容坐在秋阳宫里,他从不觉得等待的时候如此漫长,可他突然又发现,自己竟有小半年不见无极了。季容失神之际,冷不丁听到后头响起低沉的声音:“无极拜见王上。” 季容猛地回过身。 无极跪在外室,他们之间隔着几重卷帘。无极比起之前,黑了一点,个头又高了一些,那面目似乎变得更加俊美,更加让人不可逼视。这才不见多久,季容却觉好似过了数十年。 齐王的唇翕动道,今日万寿节,何故不见武阳君? 无极道,咸汾匪寇猖獗,臣带亲兵清剿,今晨快马赶回,不想误了此事,求王上降罪。 莫怪季容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气。齐王令无极上前,无极走近十步,又停下来。季容再叫他上前,无极却先一步说,臣……身上污浊,不得靠近王上。 那语气恭敬而疏远,不复往日亲近,季容只觉胸口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呼吸都觉得难受。他故作平静,点头表扬武阳君,并给了赏赐,无极收下恩赏,拜谢齐王。季容转过身去不再看他,说,那你告退罢。 季容听到后头之人起身的响动,他只当无极要离去,阖目时,一股温热的鼻息由耳后拂来。季容怔住时,一双手臂从后头慢慢地环住了他。“臣斗胆……”那喑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薄唇轻轻擦过齐王的发丝。季容一动也不动,无极从身后抱着他,曾经何时,少年的肩膀已经比他的宽阔,身子也比他的高大,那双充满着力量的双手轻易就能让他无法动弹。 无极的呼吸仿佛带着一丝颤栗,他深深地闻着季容身上的沉香,似是为此而痴迷万分。他沉声问:“王上思念无极么?” 季容颤声:“寡人……”身后的身子极其滚烫,几乎让他融化。无极打断他说:“无极思念王上。”他嘶声道,“无时无刻,都在思念着、等待着王上……” 季容的喉结微动,那声音就像是甜美的毒药,一点一点地麻痹自己。无极感觉到季容没有拒绝自己,他的心亦在颤动,他用脸颊厮磨着季容的鬓发,受不住欲望的蛊惑,想去亲吻王上。季容却退了一步。 无极微怔,季容避开他的眼神,唤来内侍,令他送武阳君出宫。 无极离开了宫殿,季容独坐良久,灯里的油都添了两三回。内侍呈了一碗醒酒汤上来,季容喝了醒酒汤,便更衣歇下了。 夜半,季容辗转反侧,身子发着奇热,邪火烧灼下腹,无比之难受。季容忍不住掀开衾被,难以控制地用手粗鲁地擦弄腿根,跟着一股陌生的馥香飘来。一个女人钻入了季容的床,想要和王上欢好。原来那个醒酒汤里加了助兴的红丸,然而季容身有顽疾,不可能举事,他只觉血脉贲张,来人见王上两眼发直,脸色涨红,一滴鼻血慢慢地坠下,吓得魂飞魄散,滚下床去,忙不迭地去叫人。 此事惊动众人,武阳君听说王上出事,连夜闯进齐宫。他来到秋阳宫,就见到跪在地上的內侍和一个衣裳不整的女子。那女子正是季容的侧妃,晋国来的祁夫人。 第十七章 上 太医院的医正都被传了过来,闵后守在齐王的床侧,心疼得不住掉泪。季容已经服下了汤药,身上的燥热已经褪去,出了一身大汗,他的身子本就不是个结实的,这样一搅和,瞬间就被抽干了底子。闵后细细地擦着季容额头的汗珠,跟着厉声道:给本宫好好审审那个毒妇,她究竟是跟谁借的胆子,胆敢谋害王上! 祁夫人想是太过害怕,连大刑都没用上,被人一逼问,就全盘托出——正当內侍监总管因病休息,祁夫人买通了王上身边的一个內侍,在醒酒汤里加了补药。谁知道补药性情如此燥烈,季容难以消受,血气翻涌,差点儿厥过去。此话说出来,众人面色都闪过一丝尴尬。 在王后的治理下,后宫的女子向来安分守己,不敢妄为,祁夫人入宫也有十几年了,这一回居然干出这等糊涂事。后宫争宠在所难免,祁夫人毕竟陪伴自己也有些年头,季容想到自身顽疾,向来对这些后宫女子多有愧疚,虚弱地命人处置那个內侍,而将祁夫人先收押,之后再商量如何处置。 无极却大步踏出,一双冷眼盯着祁夫人。祁夫人瑟瑟颤抖,一直躲避无极的眼神。无极突然冷道:把她身上的袍子扒下来。侍卫一怔,祁夫人神色大变,紧抓住衣服,嘶声哭求着王上,莫让一个臣子羞辱她。众人不知武阳君此为何故,只看无极揪住了祁夫人的衣裳,季容脸色微变,欲要出声阻拦无极,女子的尖叫声伴随刺耳的撕裂声响起。祁夫人狼狈地摔在地上,十几双眼睛都清楚地看见,夫人的小腹微微隆起,竟然是有了身孕。 众人神色各异——祁夫人有孕,莫非是王上的龙种? 祁夫人由地上挣扎爬起,她看着众人凌乱慌张地尖声说,你们谁敢对我不敬!这是王上的皇子! 王后不知内情,也惊讶地看向季容,却见季容脸上仅剩的血色消褪殆尽,撑在床上的手激动地颤抖着…… 无极看着她的肚子,那眼神恶毒得像是要将祁夫人盯穿一样,可他随之冷笑一声,你说你肚子里的是皇子?祁夫人虽是半疯半明,却极是害怕眼前这个男子,只听无极接着问,夫人身怀龙种,那可是件举国欢庆的大事,臣看夫人已经显怀,想来也有数月,此事竟瞒得滴水不漏,究竟是为何?祁夫人一个字都答不上来,只晓得往后退缩。 无极一步步走近她道,后宫怀子,却遮遮掩掩,为了得到王上的临幸,而要机关算尽…… 真相已经接近水落石出,明眼人都知道,祁夫人这肚子里的,定然不是正经的龙脉。祁夫人蓦然越过无极,冲向季容,抓住他哭道:求王上看在妾陪伴王上多年的份上,宽恕妾身!妾是身不由己啊,王上从不看妾一眼,王上可知这后宫的日子有多么难熬啊!王上若无意,当年为何又要纳妾做夫人,妾会如此,都是王上逼的啊—— 季容脸色惨白,尤其听到祁夫人所说的那番话,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侍卫上前来欲将二人分开,祁夫人死死纠缠着季容,指甲嵌入季容的血肉,一片混乱之中,一柄利剑直穿祁夫人的胸膛。季容怔怔地看着女子倒下,那双眼到死都没有合上,他缓缓地抬眸,看到了无极那双深暗的眼眸,那眼底深处映着一抹残忍的血光,季容猛地想起,他在何处看过这样一双同样的眼——是先帝辛夷的男宠繇奴!繇奴嗜杀暴戾,草菅人命,常常动不动在年少的太子面前拔刀杀人,滚烫的鲜血泼到季容身上,繇奴还会笑着问他,这样的血色,美是不美? 无极瞧见王上身子微晃,想要抱住他,季容看见他靠近,却一副极是惊恐的模样,他用力摆手,失声道:出去……出去! 无极以为季容是因为自己杀祁夫人而发怒,欲要强辩,季容却猛地失态大吼:滚!给寡人滚出去! 无极睁大着眼看着他,眼里泛着狰狞的血丝,之前方和季容重筑的温情瞬间消泯。他用力地攥紧了双手,含着嘴里的一股血腥气,咬牙道:那无极……告退! 无极转身大步踏出秋阳宫,就在他将要跨出门扉时,里头传出了王后的惊呼:“王上!”无极立时回头,想要追回去看看季容,却被侍卫用长枪挡住。侍卫低头说,王上有令,不见武阳君。无极唯有含恨离开。 第十七章 下 齐王的秋阳宫见了血,晋国来的祁夫人因犯过,被齐王赐死。人人皆知季容秉性仁厚,祁夫人虽不曾为季容生下一儿半女,入宫伴圣却也段时日了,今却不知犯了什么样的过错,使得齐王竟不顾多年的情谊。此为元熹末年的秘事之一,详知内情的人,并没有几个活了下来。 只是,这事情的后来,季容卧病于榻,对后宫的女人是更是意兴阑珊,到了月末,大郭氏自请去云中修行,而原先还算受宠的小郭氏则再也没听说过。至此,齐王的后宫彻底凋零,除了王后,一个排得上份位的女子都没有了。 冬至,秋阳宫里炭火烧足,十分暖和。 季容倚在床头,闵后在旁侍奉汤药。季容大病初愈,看起来比往日更加清癯,有一种病态的清俊。 当日,无极在王上面前拔剑杀死祁夫人,虽是非常时候,但也是犯了大大的忌讳。当日在场之人,都暗忖武阳君这一回,必定彻底失宠于齐王。然而,季容清醒之后,只说让太子和王后代掌国事,并命人将祁夫人葬于后陵,其宫中內侍宫女二十人一并殉葬。其余之事,不再追究。至于武阳君,齐王仿佛是遗忘了这么一个人,即不传召他,也没对他有丝毫的责难。 这些天,闵氏亲自照料王上,她尽挑些高兴的事儿来说,话里不曾提及祁夫人,也绝口不谈武阳君无极。 今天季容的精神不错,脸上不仅多了几分血色,胃口也比平日好多了。闵氏一边喂他,一边说到了太子。这阵子,季容无法上朝,由太子和弼在丞相等人的协助之下治理国事。为此,太子彻夜读奏疏,不敢有一分一毫怠慢。季容听到这儿,看向闵后。王后问他怎么了,季容的手缓缓伸向闵氏的手,将它轻轻握住说:“寡人百年之后,有你在太子身后,寡人也能心安了。” 闵后听到此话,不免动容。当日祁夫人脱口说出的话,也一直徘徊在她的心间。她如何不知,王上的心不在她身上,也不在这后宫任何一个女人的身上,可只要她的儿子是太子,是未来的王上,他们永远都是王上身边最亲近的人,其他的,那又如何。闵氏感动之余,又听到季容语出不祥,不由放下汤碗,回握住王上的掌心,婉约道:“太子尚年少,还要王父带着他,王上千秋无期,莫再说这些话,来吓唬妾身了。” 两人说了些暖心的话,王后看季容乏了,便伺候他躺卧下来。 闵后带着一众宫人踏出秋阳宫。王后止步,只见,王上的寝宫外头,一个男子长跪不起。自从季容病倒之后,无极每一日都会到秋阳宫外求见,往往一跪就是一日。 闵后看着那个方向,她命人搬来炭火,放在武阳君身边。话虽如此,她的眼里却没有任何温度,她摆出一副端庄淡漠的姿态,缓道:“记住,莫让任何人打搅王上。” 无极一直跪在外头,整日不吃不喝,一直到掌灯的时候。雪下得越来越大,乌黑的头发散着零星落雪,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雪水渗透,如深井一样的双眼微微垂着,长睫都结了薄霜。没人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时,一个模糊的人影进入了视线中,无极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见是赵黔赵将军,眼里闪烁的微光又黯淡了下去。 赵黔道,眼下已经到了宫禁的时间,令武阳君离开王宫。宫人过来将无极扶起,无极拂开他们,踉跄一下,忍住刺痛,等站起来时,额头已经出了冷汗。无极素和赵将军井水不犯河水,他如今心系于王上,便收敛倨傲,拱手向赵黔打听季容的身子。赵黔原也与武阳君不甚对付,可联想到王上的种种反常,斟酌再三,还是告诉他道,王上的身子已经大有起色,不日就能临朝。 无极知道后,心头一松,可随后赵黔的话,却又令他整个人如若瞬间坠落谷底——王上仍不愿见他。犹记得当日,季容看无极的眼神,满是惊恐和抗拒,再不复过往的一丝亲近。无极不知赵将军何时离开,他只觉每次和王上在一起,心口不住地愈合又撕裂,使得他对王上的爱慕,渐渐地染上了一丝恨意…… 无极胸口一闷,瘀滞于中的浊血溢出嘴角,他两膝一屈,跟着就听见了宫人惊呼的声音—— 将养了一月有余,齐王再次上朝。议事中,季容戴着沉重的冠冕,扫视了一眼群臣,突然问,武阳君为何不在。季容此话问得唐突,朝臣们面面相觑。只看齐王皮笑肉不笑,说,一连三日不来,是仗着寡人宠他,还在和寡人置气么? 嫪丑小步走到季容身后,谨慎地道,武阳君身子抱恙,这方告假。季容目中波光闪烁,依旧是一副冷淡的语气:有病的话,就传御医,莫让他人都以为,寡人的朝堂是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的地方。 总管小声应是,下去传御医到武阳君府上看一看。 武阳君府里,无极靠在床榻上。他脸色灰败,确实是感染了寒邪。无极听说了季容在朝上责难他的事情,脸上无喜无悲,只是在传话的人出去之后,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阿婴顺着他的背,问阿兄说,王上原来是这么无情的人么? 无极睁开眼,说,别被人听到你说这样的话。 阿婴眼里转着泪。 无极嘶哑地说,傻妹妹。 阿婴将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也说了句,傻哥哥。 齐王负手,他静静地看着那一地的白雪。他知道,在他陷在噩梦里的时候,有一个人,日日夜夜跪在这个地方。嫪丑帮齐王举着伞,他不晓得王上打算站在这儿到什么时候,可他也不敢对季容说,如果想见那个人的话,何不妨去——王上是天下之主,又岂能扰于儿女私情,在外人眼中,齐王的无极的徇私,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了。季容自己何尝不明白,他只怕自己会变得像先帝那样昏聩,并不是他不相信无极,他只是不相信,人心的贪欲。再说,他身有痼疾…… 季容无声绞紧手心,他死死地盯着无极长跪的地方,好像站在悬崖边上,用力地攥紧最后一根救命的绳索。 雪夜长寂。 无极服药之后就睡下,他梦境凌乱,一会儿是繁花似锦的齐宫,一会儿是泼天盖地的鲜血,最后是一个巨大的陵墓,中央摆着一个棺椁。当他看清棺里的人时,蓦然惊醒,此时有人拿着丝绢轻轻擦着他的脸。无极原当是阿婴,直到他闻到了鼻间弥漫的一股沉香。那是用二十几种香调制而成,极是讲究,这世上能用这种香薰的人,只有当朝最尊贵的人。无极猛然睁开眼,赶在那个人离开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臂。 季容身上穿着寻常贵族的常服,便是在室内,也用帷帽遮掩住了相貌。他出来只带了嫪丑和几个亲信的侍卫,避开了王宫其他的人。 无极出了一身的汗,他凝视着眼前人,神情有些恍惚,好似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季容不出一声,在经过天人交战之后,他欲将手婉从那滚烫的手心给抽出来。 无极厉声叫住他:“王上!” 季容一震,知道再瞒不住,可面上仍强作平静,只说武阳君若退了烧,再休养一时,便上朝罢。无极却不放手,他死死看着季容,眼里充斥着极其强烈的情感,仿佛是极爱,又像是极恨……他嘶声问:“王上漏夜到无极的府上,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话么?” 他们之间陷入了死寂一样的沉默。 季容听到了一声轻笑,他怔怔地回过头,瞧见那张绝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那笑容极是凄艳,几乎能失人心智。 腕上的力道如流水一样,渐渐泻去,那眼里的狂热也慢慢褪去,像是烈火被一次次的浇泼,终于要烧尽了最后的火苗。无极说,微臣大病未愈,就恕微臣不能送王上了。 他一声声“微臣”,是又一次置气还是彻底死心,季容望着那少年倔强的眼眸,慢慢转过身去。齐王的步伐有些摇晃,他心里清楚,只要他跨出这个门栏,他和无极之间危险的关系,就会彻底退回到安全的界限。以无极之高傲,从此往后,他们之间的君臣关系,必然再也没有越界的可能,而这难道不正是他一直希望的事情么…… 短短的几步路,季容就像是重新走过了这四十年,他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得到真正的快乐过,每一天,他都如履薄冰。无极的出现,好似甘霖浇灌枯骨,本已是一具枯骨,却又出现了一线生机…… 无极猛地见齐王软下身子,一跃下床追到外头,碰到季容的时候,季容猛地紧紧抓住了他,用力地将嘴印上了他的唇。无极猛然一震。 紧接着,两人滚在地上,丝毫不顾身份,双手紧紧抱着彼此,四唇碾磨啃咬,舌头如附骨之蛆交缠唆吮,极是激烈。分开的间隙,无极急喘着,他不住地抚摸季容的脸庞,喑哑地问:“王上可还记得……王上问过无极,无极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季容不断地啄着他的鼻眼,少年倾身吮着他的唇珠,双手在彼此的背上凌乱地抚摸着。他们唆吻着对方的鬓发,只听季容哑声喘着问:“——是、是什么?” 无极忽地一施力,反将季容压制在地。二人两两相望,胸口都起伏着。齐王原是苍白的脸上泛着激情的红晕,无极两眼眨也不眨地看着这样的王上,从那泛着湿气的两眼一直看到那微弓的锁骨。 季容支身,两人再一次搂住,手指穿过发丝,唇舌抵死相绞,恨不得就这样子,一直纠缠至死。 第十八章 上 巍峨的金麟殿,灯火下的人似如鬼影。郑国侯轻抚着壁上的龙雕,指腹仿佛带着留恋,淌过岁月的斑驳。烛光照在他的脸上,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样的过往,那冷硬如冰的双眼溢出一丝温柔,如此地醉人。 “如以一来,少年无极总算得到了他汲汲于求的东西。”那一头的话音停顿片霎,却又改口,“——不,并没有。” 那抚着龙目的手掌一顿。 随即,那低沉的声音响起来道:“?为什么?” 僧人说:“欲望。” 郑国侯缓缓放下手,暗墨色的长袖曳地,边缘用金线勾勒出龙纹映着冷芒。仔细一看,这一身缂丝君袍已经有些年头。郑国集天下之财富,以国主之尊,怎连一身崭新的龙袍都没有,可这二十年来,郑侯一直披着这件王袍,每一日,宫人都会用数十种调制而成的沉香熏着衣裳,将它仔仔细细地打理着。不仅是这一件袍子,当年无极率大军攻入临缁,取齐国而代之,齐宫里的一切却保留得完完整整,甚至是秋阳宫里的一件微不足道的摆设,都不曾变换过。 “人的欲望,只会越来越大,而从不会被填满,弱者尚如此,强者更如斯。”只听,僧人道,“所以,齐王永远不可能满足得了无极。” ——无极之所以忠于齐王,是因为欲望。而无极之所以背叛齐王,同样地,也是因为欲望。 年初,白雪未化。 临缁郊外,一双人骑着骏马,沿着蜿蜒的山径骑向山头。他二人服饰相仿,一人戴着帷帽看不清相貌,另一个俊朗少年则是生得无双姿色。蹄印印在白雪地,由山麓延至山上,渐渐挨近,到了山顶,放眼看去,壮丽山河上披着铺天盖地的白纱,只见,一双马儿用绳索系在树下,而那一对人隐于梅花影下。 少年掀开帷帽,微微屈颈含住那两瓣薄唇。原只说浅尝辄止,却好似他人在嘴上抹了蜜糖,吮了吮就用舌尖去顶着齿关。季容少时在繇奴的逼迫下,也曾领略过那些妖人惑人的手段,纵是定力十足,竟也抵挡不住无极的莽撞热情。少年就像是一团烈火,将他困在方寸之间,那双手捧起季容的脸庞,小心得像是捧着一块瑰玉,动作却急迫得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剥一样。直到分开时,二人皆气息微乱,胸口鼓噪难耐,尤其是无极,他年少气盛,欲念惊人,原来只想着一亲芳泽,就觉得死也无憾,可连日下来,他看着王上的目光越发露骨,一旦无人便纠缠上来。季容宠爱无极极甚,何能拒绝,倒让无极得寸进尺,四目相视片刻不到,少年便又悄声无息地压住王上湿润的嘴,找到那藏着的软舌,没完没了地绞缠,渐渐地滑至雪地,在白茫茫之中翻滚一圈。 两人的发梢上都沾着点点的白星子,无极蓦地觉得颊上一冰,冻得他把脸一抬,就看季容咧嘴笑着,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手掌又抓了一把地上的雪,想用它去抹无极的脸之前,被少年一手挡下。 无极压住齐王:“原来,王上也会使诈。”季容微微地吁着寒气,脸上笑了一笑,执起袖子要去擦无极的脸。无极反手将他的手腕扣住,将唇印在齐王的手心上。季容只觉掌心热痒,而比起这个感受更分明的,是那抵在他身下的微硬之物。二人又厮磨一阵,季容缓缓推开无极,少年两眼紧锁在他的身上。 “回宫。” 季容整理好装束,手轻抚了一下少年年少的眉眼,留给他无限的遐念。 ——自齐王同少年表白心迹,时至今不过一阵时日,而季容对无极的纵容,就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这世间情爱,并无分寸一说,季容对无极之宠爱,大大逾越了君臣之礼。有传武阳君自由出入禁宫,长宿君王寝宫,一连数日不归家。不仅如此,季容厚赏无极亲族,借此提高无极的身份,这使得朝中大夫大为不满,数次上奏疏弹劾。长安侯乃帝王亲师,见不得季容对无极的放肆宠爱,在殿上直接斥责齐王。他激动地说道:“难道王上已经忘了先王的前车之鉴了么!” 这句话像是扎在季容心中的一根刺,季容突然暴怒,将奏疏全掀翻在地,喝道:“先王先王——你们总拿先王来压寡人!你们要寡人做明君,要寡人事事听你们的话!”长安侯难以置信地看着王上,季容红着眼,逼问他们:“你们这一个个‘忠臣’,究竟还想摆布寡人到什么时候?”季容坐下来,喃喃道:“寡人已经受够了……”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强硬,语气执拗地说:“寡人是天子,寡人要宠爱谁,要相信谁……岂是尔等可以置喙的!” 群臣跪下来,大呼“不敢”。长安侯颓然地退了几步,手里的玉笏掉在地上。 季容眼神麻木地看着远处,直言长安侯荀启已然年迈,令长安侯致仕享清福。长安侯嗫嚅道:“你……你……”长安侯乃是三朝老臣,又有从龙之功,万万没想到季容今日会为了个佞臣对自己下刀。他不顾齐王的颜面,痛心地道:“王上不愧是先王的血脉……当初,是老夫看走了眼!” 季容身子一晃,之后做出了令群臣极意外的事情——他命人将荀启拿下,投入大狱中。 齐王下令退朝,不顾众臣劝谏,拂袖而去。 秋阳宫里烧着地暖,厚重的沉香仿佛夹着一丝腻人的甜意。 温热的浴池里,热水潺潺流动,白雾弥漫于室。宫人跪在外头,宛如一根根木头。 池子边,两具身子紧紧交叠在一起,湿漉漉的头发缠绕在一起,湿透的衣裳紧贴着肌肤,二人交颈缠吻,吮吸的声音隐约响着,极是缠绵。少年的身子滚烫如烧红的铁,那双眼底邪火四窜,他在齐王的颈项留下密密麻麻的红印,却仍旧不敢贸然进犯这日思夜想的身子。 两人分开时都气喘吁吁,鼻头相抵,季容两脸涨红,手掌微颤而急促地在无极的背上用力地抚摸着,他将无极的情欲尽收眼底,总是点到为止的亲近,已经成为了无极的痛苦。然而,齐王的爱却发无可发,只通过抚摸和亲搂的方式,也同样让季容越发难以满足。他看着少年迷乱的神情,喉结无声地一动,将手掌沿着他腰腹缓缓滑下…… “唔。”无极呼吸一紧,十指猛地攥紧季容,喑哑地说:“王上,打算如何处置长安侯?” 季容翻身将他压在身下,难耐而急促地啄吻少年的脸庞:“——不要提他。” 无极捧住他的脸,像是安抚地说:“不提他。” 一时之间,里头只有紊乱的喘息和窸窸窣窣的声响。 忽然间,无极一震: “……唔!” “王、王上……!” 无极的声音蓦地拔尖:“放……放——放开,王上!王上!” 凌乱而舒适的呻吟之间,混插着粗鲁的咂吸声。宫人将脑袋低低垂着,个个皆面无表情。 缭绕的香烟之中,便看那坐拥天下的男人于另一人的腰下。无极的手紧抓着季容的脑后,既像是要将他扯开,又似是要将他摁向自己的双腿间。他睁着猩红的眼,看着王上用嘴吞吐自己的性器。那紫红色的肉具被软滑的舌头舔得粗壮湿亮,青筋狰狞地勃发着,在季容的嘴里一遍遍进出。 齐王季容为人方正,仿若圣人。这样的画面,无疑带给无极极大的冲击,他的胸腔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爆裂开来,他想将自己从王上的嘴里抽离,前所未有的激情却驱使他紧紧扣住季容,一次次地在将自己越顶越深。 最后,他全部射在了齐王的嘴里。 接着,无极翻身起来,犹如猛虎般扑向王上,对着王上又啃又咬,真爱得恨不得生吃王上才好。他想效法那床笫间的手法,好好伺候王上,可碰到季容身下时,王上却挡住了他,只看季容两颊殷红如滴血,微喘地道:“……用不着。” 无极满心也想让王上尝到那销魂蚀骨的滋味儿,实在不知季容为何不肯。 季容攥紧拳头,隐忍不语,之后支起身,强吻住无极的嘴。 沐浴后,无极为季容篦发。两人闲话家常,却有一种旁人所不能及的亲昵,便是从不和闵后说起的话,季容也都告诉了他:“寡人自小驽钝,书总背不好,老师一问,就更加记不住,可没少吃板子。” 无极说:“不知王上的老师是谁?” “你问这个做什么?” 无极放下篦子,执起一撮王上的头发摸了摸,轻声说:“要是还活着,就上门去把老东西给端了。那要是死了,就去鞭他的尸。” 季容失笑,之后又咳了起来,令无极取来参片后服下。无极摸着他斑驳的鬓发,问:“王上是不是,想放了长安侯?” 季容不语,静静地将脑袋靠在了少年的肩头上。他闻着无极的气息,轻道:“寡人近日,常梦见身后之事。”又说,“若寡人时日无多,那任性几回,又有何妨……?” 无极听他语出不祥,皱了皱眉。跟着,眼神微暗,他伸手摸着季容的颈项,指腹从他脖子背后的梅花胎记上抚过,温柔地低声说:“王上放心,若王上先弃无极而去……无极便是忤逆鬼神,也会找着王上的。” ××××××××× 写的比较粗糙,应该还有三四章能完结了。 第十八章 下 舞姬如燕儿般翩翩起舞,在她们之中有一少女,她红裙如火,容貌绝艳,舞姿倾城。乐声止住,其他人鱼贯退出去,只有她姗姗地在齐王面前跪下来。 季容让她抬头,少女暗暗瞧了眼边儿上,无极冲她含笑一点头,她这才敢大胆地把脖子抬起来。阿婴听过关于齐王的许多传闻,因为先前哥哥的缘故,她总以为齐王是个薄幸而冷酷的人。季容看她眉头紧锁,便问道是何故,阿婴不小心就将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无极轻唤了声“阿婴”,季容不以为怒,反是觉得阿婴虽然相貌极美,却率真烂漫,笑对着无极说,你妹妹和你过去的性子简直一模一样。季容问阿婴可有名字没有,阿婴看看哥哥,轻摇了摇脑袋。季容说她舞时若朱缨翻飞,那就叫“红缨”罢。 季容赐给阿婴丰厚的赏赐,就让她退下了。 王宫的长廊上,阿婴拿着齐王折给她一株花,边走边说:我总算明白了。 无极问:妹妹明白什么? 阿婴看着花说:我竟不曾见过比王上更温柔的人,难怪,阿兄喜欢他。 无极只笑不言。跟着,瞧见阿婴柳眉微微颦起,朱唇喃喃说:可是,王上看起来,一点也不快乐。 无极止步。他缓声说道:“有我在,王上会快乐的。” 后来,因阿婴秉性天真纯洁,又和无极的模样肖似,齐王便对她爱屋及乌,常常召阿婴入宫,陪自己说一说话。自秋后病倒过,季容便精神不济,又因长安侯一事,和许多老臣产生分歧,渐渐觉得心灰意懒,只命太子代自己上朝,而令无极在秋阳宫陪伴自己。外人频见齐王召那兄妹二人到秋阳宫,致使朝野内外皆传 无极妖言惑主,兄妹两人同侍主上,在有心人的主使之下,民间里也将武阳君说成佞臣贼子,说他手段残暴,陷害忠良,并将齐王和无极比做了先王和繇奴。 这些真真假假的话,都传到了闵后那里。 朝中许多老臣去求见王后,请王后和太子出面奉劝王上,勿宠幸小人,远离忠臣。卷帘后,王后妆容精致,看着一群愁苦着脸的臣子,脸色却一片麻木。她听完了他们所说,红唇动了动:王上真对那无极如此宠爱? 一个年迈的老臣颤巍巍地躬身,拜说:王上受小人蒙蔽,听不进半句圣言。武阳君乖戾阴鸷,他一手把持六军,又鼓动王上增兵,这是想要我齐国成众人之矢啊! 闵后看了他们一圈,最后,目光落到了太子身上。太子和弼跪在母后的座旁,老实得像是一尊木雕。她摸了摸太子的发梢,哑声说:你们都劝不了王上,本宫和太子又能做得了什么? 王后……! 众臣纷纷跪下。 闵后手指微颤,别人看不明白,难道她自己瞧不出来么?——若是让王上在她和太子,还有无极之间做出选择……王后默默地攥紧双手。 不,她不能赌。她是王后,却也是一个母亲,她绝对不能拿她和太子的前程去赌王上的心。 秋阳宫,宫人伏跪着,许是香炉烧得太旺,他们的额上渗着密密麻麻的汗珠。 床外的纱帐轻轻摇晃,隐约可见那交叠在一起的一双影子。突然间,帷帐被人用力扯开来。嫪丑步伐迅速却无声地迎上去,却看那张宽大的龙床上,季容翻身坐起,而无极像是被推开来般,只看少年两眼猩红,袒露大片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上的神情带着诧异和一丝茫然。 只看季容脸色红白一片,嘴角微裂之外,还可见浊液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气。嫪丑不敢多言,只将痰盂取来,让王上吐出嘴里的腥膻之物。季容用茶水漱过了口,缓过来后,转过去看无极。无极坐在床尾,激情已经褪去,他两眼泛着血丝,薄而苍白得几乎透明的唇死死地抿着,一副强忍不发的模样。 季容去碰他的手,无极却躲开来。季容的掌心轻轻地蜷起,他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披上袍子,对宫人扔下一句:去伺候武阳君沐浴。 无极视线追向齐王,季容已经掀开纱帐走了出去。 ——每一次,都是这样。 他不能明白,为何王上不让自己碰他,却也从不碰自己…… 无极慢慢攥紧双拳,指甲狠狠地掐进肉里。 船舫里,武安侯韩绍独自下棋,过了一会儿,稳健的脚步声传来,他抬眼时,看见那一身玄衣的人弯身进来。齐国以玄为贵,来人身着黑色缂衣,那是献给天子的贡品,除了王上和太子之外,现在这布料却用在了武阳君的身上。无极在韩绍的对面坐了下来,韩绍打量眼前之人,只是短短一段时日,跟前的人似乎又和过去不同了。他的容貌已经渐渐褪去了青涩的少年感,却更加地锐利而凌烈,在他的身上,越来越有上位者的气度。反观武安侯韩绍,他换下朝服,身穿着布衣,就像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老翁。 这段时日正是多事之秋,长安侯荀启下狱,韩绍一直告病,朝中似有一股暗流正在涌动。 无极执黑子,和韩绍对弈。期间,韩绍说,各方诸侯暗中密会,协议一同抵制齐国。无极道,诸侯心中各自有计较,联盟难成气候。韩绍问无极,若他是齐君,会怎么做。无极落下了一子,说了句,诸国强弱不一,齐国可从中捭阖,先拢弱,再击强,逐一破之。韩绍说,若他是诸侯,又会怎么做。 无极执黑子的手一顿,看向韩绍。 两人间是死寂一样的沉默。 韩绍收敛无害面目,他看着无极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之锋利。他压低声音,说:“自古功成而将殒,这世上最有用的利器,人心也,最不能信的,亦是人心也。” 韩绍擅洞察人心,他早就看穿了无极的野心。无极这样的人物,是不会永远屈于人下的。便瞧韩绍拿起了白子,重重地叩在棋盘上。 “与其做他人手里的棋子,不如,亲自做执子之人!” 无极两眼直直地看着韩绍,像是在和自己的意念斗争。他的手,慢慢地放在刀柄上…… 船渐渐靠岸,无极掀开帘子,从船舫踏出。 他正要跨上马背时,背后响起一声叫唤。他回头,韩绍站在船头,朝他抱拳一鞠躬。无极收回目光,跃上黑马,大喊了一声“驾”。 眼下,本已到了初春,临缁却又刮起了大雪。 行宫外,群臣在雪地上长跪,却有悠扬的乐声从王宫长廊的尽头传出。 季容拨着箜篌,殿中一人随着齐王弹出的旋律舞刀。那身影如若游龙,两人的眼神时而交错,个中的浓情蜜意自是不用言说。 而今,武阳君正得圣宠,一家子也跟着鸡犬升天,其父封乡君不说,便是族中叔伯子弟都一并得到照拂,子氏一族一跃而成齐国贵族。 齐王白日奏乐,对外头的臣子们视而不见。他像是沉浸在一个迟来的美梦当中,这四十年来,他从来没有一天,过得比现在纵情恣意。他终日和他喜爱的人待在一起,他给了他一切自己所能给他的,对他千般、万般的好,仿佛这样做,就能由此弥补另一方面的不足。 乐止。无极拿起酒觞,用嘴含着酒液,膝行到季容的身边,施手搂住齐王,压上他的唇。季容用双手环抱住这年轻而精壮的身体,带着渴求和无限的向往抚摸这具身躯,两个人像是一对饥渴的人,不断地摄取彼此身上的芬芳。漆案上的酒具被扫落在地,无极将王上压在桌案上,他舔着那苍白的肌肤,一边用身下的硬涨之物在王上的身子磨蹭着。 这时,一个宫人急急走进来。 无极眼神一厉,扯过衣袍将王上袒露的胸口盖住,冲来人喝道:“滚!” 宫人却跪下来,哭嚎道:“王上!长、长安侯他——” 季容一听,推开无极坐起,令他说下去。宫人哭着道,长安侯在狱中自尽了。 齐王怔住。 元熹三十四年二月,齐王向各诸侯颁布了一条诏令,令各国复税纳贡,并要诸侯每三年入临缁朝见吾王,以此昭示齐君为天下之主。同月末,长安侯荀启在狱中自戕。 齐王对长安侯忤逆犯上一事不予追究,反追封其为国公,配享太庙。 风雪呜呜地吹着。 秋阳宫里,季容陡地从噩梦里惊醒。无极点灯,却见季容面无血色,满脸的恐惧惊慌,不断地推搡他人。 无极不得不抱紧他,厉声叫了声“王上!”。 季容清醒。 噩梦里的先王消失了、繇奴消失了、那些人,全都消失了…… 他慢慢地转向无极。两人相望,无极凑近时,季容将眼睛阖上,两人温柔和宁静地亲吻着。 大雪之后,齐王的精神转好。他变得兴致盎然,比没病之前还要有精力,还带着无极和近臣们一起去打猎。至此,武阳君已经有两月不曾归府,他直接住在秋阳宫,和季容同食同寝,几乎不分彼此。 这日,季容猎到一只稀珍的雪狐,让人做成狐裘,赐给武阳君。此下人人皆知,王上的眼里,除了武阳君,再也没有别人。 回宫后,季容兴致仍未消,让嫪丑拿酒来,与无极共饮。无极虽隐隐觉得有些反常,却也不愿扫他的兴,陪季容一起喝酒。只要是王上用嘴喂来的酒,无极从不会不喝。这样,季容慢慢地将他灌醉。 无极躺在榻上,和季容交颈纠缠,两人难分难舍。季容的手探进他的衣服里,痴迷地抚摸着,然后将脸埋在无极的颈窝。无极吃吃地笑着,却没看见季容颤颤地吸气时,眼角滑下的泪。 季容站起来时,无极猛地拉住了他:“王上……”季容看着那双醉眼里流露出的情意,说:“寡人过一会儿就回来。” 齐王走了出去。 就看,赵黔站在外头。齐王脸上的柔情冷却,他问:“带来了?” “是。”赵黔面无表情。之后,一个人被架着带了上来。来人满脸恐惧不安,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季容神色淡漠得几乎到了冷酷的地步。他说:“抬脸,让寡人看看。” 赵将军就将那人下巴一扣,用力地一抬—— 那一张脸,除了更加年轻之外,居然和齐王极其神似。这个男子,竟有一张和齐王几乎一模一样的容貌! 那人怔怔地看见天子的龙颜,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季容却没再多看他一眼,只命人将他带到里头。那人想是市井小民,也不知为何被抓来,丝毫不敢违抗,连滚带爬地被人架到里头去。 “过去。”那人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直到他看到榻上的人时,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儿一样,两眼眨也不眨。 跟着,他背后那冰冷得像是浸泡在霜雪里的声音响起来:“寡人命你,好好伺候武阳君。” 第十九章 上 繇奴之乱,致使王室凋零寂寥,还存活下来的人,疯的疯、残的残。到最后,传承了千年的齐国,仅仅余下了季容这一条血脉。 但是,他却…… 为王,无能有嗣,这一件事,岂止关乎尊严,关乎颜面,如果,让齐国的臣子或是天下的诸侯知道,他们的天子无法人道,那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轻则,退位; 重则,亡国。 鼻间弥漫甜腻的香,鲜红色的帐纱轻扬,齐王趺坐于漆案前,他挺直着脊梁,姿势端正而高贵。那双眼如墨水一样黑,他没有一点动作,仿佛连气都不出。 沉黑无光的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 只看,前头那一人蹑手蹑脚地爬上了榻。此人原只是个贱民,做的自然也是再粗鄙不过的营生,保不齐是前世的修为,这才长了一张和王上一模一样的脸。起先,他还一副畏首畏尾的窝囊模样,陡地看清了榻上的人—— 天下岂会掉下这样的好事情? 此人虽长得和齐王一张脸,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莽夫,哪会明白这些道理。色从心头起,何还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何还记得坐在那里看着的是什么人,他便真的爬上了龙榻,两眼耸直地盯着那酒醉之人。 酒里下了迷药。武阳君内功深厚,这样的量,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 他闻到了王上身上的沉香,看也没看,就将来人拦住,滚了一圈,只察觉“王上”似乎比往日僵硬。无极睁开湿润的醉眼,雾里雾外的,他瞧见了那张脸—— 那个眉眼、鼻唇……是他的王上。 那替身原以为武阳君醒过来,气不敢出一气,渐渐地,就被那双眼吸走了心魂儿……之后,便跟闻到肉味的馋虫也似,猛地扑向了人。 纱帐后,那一对人激烈地翻滚在一起。在这一座死寂如坟的宫殿里,响起了布帛摩擦的声音,还有由咽喉深处发出的粗喘…… 季容坐在帷帐后,从刚才到现在,他的姿势从未变化过。他一动也不动的样子,就像是宗庙里的那些不可侵犯的神像,又像是这座深宫里一尊毫不起眼的摆设。 人人皆道,齐王不重色欲。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究竟埋藏着多少的欲望。 那双眼死死地盯着床上的一双人。 他们脱去了衣服,精赤的上身密不可分地贴在一起。季容盯着那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喉结无声地一动——他陷入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坐在这儿的,只是一个腐朽的枯槁,而在龙床上,那个勇猛年轻的男子,才是真正的自己。 他正热烈地唆着那薄软的嘴唇,滚烫如火的手掌激情地抚摸着那精壮的胸膛,腰腹之下的那个部位肿胀得发痛,几乎要将他撕裂开来…… 只要,这样看着就好。 只要这样看着,就好像…… 他已经得到了他。 齐王的神色很平静,只有双眼泛着扭曲的血丝。 那张脸,苍白得像是戏子脸上戴着的灰白色的代面,十分狰狞。 “王上……” 无极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身上之人的火热之情,远远超乎了先前的任何一次。他用力地抱紧了他,几乎是想要把这个男人融进自己的骨血里头。 “王上……王上……”他在他的颈边凌乱地唆吻。 自明了王上的心意,他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唯有他清楚,他的内心究竟有多么焦灼,即使睡在季容的枕边,他依旧觉得王上离他很远、很远,就像他第一次见到齐王的那时候一样。六年过去了,他一直跪在那里,仰首看着他,仿佛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来就没有缩短过。 若有一个机会,能够让他和齐王,平起平坐—— 他们分开来,无极捧着男人的脸,他的眼里有烈火在跳动。那是强烈的野心和欲望,他迷乱而痴情的目光锁着前头,嘶哑地说:“王上,无极想要的……” 他想要的,到底是—— 蓦地,压在身上的人瞳孔圆睁。 “……”跟着,就看暗红色的血从眼前人的嘴角慢慢溢出—— 无极眼睁睁地看着“齐王”从自己身上滑下去,汩汩流出的血染渐渐红了地面。 一瞬间,酒意全散。 他怔怔地抬头,先是看到了一道寒光,剑身上染着鲜红的血。季容拿着剑立在床边,他的胸口宛若被抽干了气一样急促地起伏,脸色灰败得如同死尸。 无极的视线,落在齐王身上,又慢慢地转向那地上死去的人。 他明白了过来,却也因此更加不能理解。 一声“铿锵”。齐王手里的剑落地。 脚步声传来。 却看,王上摇摇欲坠地往后退了退,狼狈地抓住纱帐,被地上的血给绊落在地。 有人向他围来。 季容脸上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他忽然“啊——”地惨叫一声。 “王上!” 季容惊恐地推开了向他围拢而来的人,他慌张地转过身。 “——王上!!”无极没来得及抓住他的袖子,他没来得及抓住他。 这座巍峨王宫的主人在长廊上赤脚奔跑,就好像在他的身后,有什么吃人的恶兽在追赶着他。 兮凝宫美轮美奂,却十分冷清。 王上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这里,过去,从来不曾这样。 闵后坐在妆台前,静静地梳妆。 诚然,她不是个足够美丽的女人,她在入宫以前,也从来没忘想过,要独占圣心。 侍女问王后:“王后是不是又睡不好了。” 闵后放下篦子,说:“最近很奇怪,总是梦见以前的事……” 当年,她坐在大婚的轿子里,尽管脸上神情冷静,心里却十分惶惶不安,直到她那一只手掌掀开了帘子。那只手,又白又干净。再然后,她就见到了王上。 那时候的王上还年少,容貌未脱去稚气,却看起来已经很老成,美丽的双眼里像是藏着许多的秘密。她曾经以为,随着时间过去,她也会渐渐地读懂那双眼。 侍女柔声劝:“时辰晚了,王后歇息罢。” 闵后收起心思,点点头。 这时候,突然听见了什么声响。闵后对侍女说:“遣人去看看。” 宫人们都出去了,本是静悄悄的。突然,大风猛地刮开了窗扉,闵后一惊,她拿起烛台:“谁!” ——三更半夜,有谁会闯进王后的寝宫? 王后正要喊人时,冷不丁地看清了屏风后的人影。 “……王上?” 季容站在阴影中,他的神情极是狼狈,眼神飘忽。 闵后被齐王这副模样惊住了,她疾步走过来,想要看看王上是否周全。季容却一脸怔怔地看着王后,他突然双膝一软,跪倒下来。 季容定定地看着她许久后,慢慢地张开手抱住了王后的腰。他蜷缩入王后的怀里,紧紧地闭着眼,就像一个害怕的孩子,哽咽地唤:“母后……” 闵后嗫嚅着唇,眼里闪过惊恐和慌张。 她看着紧紧依偎在她怀里的齐王,震惊之余,心里竟升起一股奇妙的满足。 “王上……”她用颤抖的双手抱住了季容,一遍遍地、温柔地抚摸着王上的后脑…… ××××××× 给大家前情回顾一下, 先王的王后用自己刚出生的公主,跟胡姬生下来的皇子季容交换, 这才从佞臣的手里保住了季容。 前文一直有说季容很孝顺太后, 太后死了以后,季容守孝三年。 这里季容在情绪崩溃时将闵后错认为太后, 这是一种情绪反射,不是说他真的跟太后有多亲密, 而是他潜意识里,太后是那时候,唯一能保护他的人。 关于季容为什么不告诉无极自己阳痿, 因为季容是王上,这个秘密他不可能告诉任何人,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首先第一个问题,如果王上阳痿,那太子哪来的? 有残疾之人,怎么可能当王上,不能人道,那又跟阉人什么区别,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国君。 最后,快完啦!真的快完结啦! 第十九章 下 元熹三十四年三月,齐王无故罢朝十日。 这十天,齐王都待在王后的兮凝宫,哪里也没去,谁也没有见。 第十一天的清晨,齐宫正殿,王座空荡荡,大殿里头响着“嗡嗡”的议论声。 当他们皆以为,天子今日依然不会来的时候,忽地响起高喝声:“王上驾到——” 跟着,就见黑色的王袍拖曳在地,齐王走了出来。 “参见王上——”众臣纷纷下跪。 王上的模样,似乎和往日无异,只看那长眉过目,瞳似点墨。脸色,依然是那么苍白、清俊。 他静静地环视群臣。末了,莞尔。 他说了句:“众卿平身。” 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什么也没有。 旷朝十日之后,季容一口气颁布了几条诏令,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命太子和弼代父监国。 从此,齐王退居幕后,鲜少干涉朝政。 直至元熹三十七年齐国灭亡的那一天,齐国的臣子们都极少再见到王上的天颜。 “武阳君,万、万不可……!” “武阳君、武阳君——” 无极大步闯进秋阳宫里,里头的弦音和清笑声戛然而止。 齐王跟前的漆案摆着箜篌,前方是美丽的舞姬和乐师,而紧挨着王上的,是一个穿着龙霆军服饰的英俊男子。 无极凌厉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慢慢地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季容身上。 季容丝毫不觉惭愧还是恼怒,反是朗声一笑:“武阳君来了,那就赐座罢。” 宫人抬来酒案。 无极死死地盯着王上,眼里仿佛燃烧着熊熊的烈火。 季容置若罔顾,扭头对乐师们道:“接着奏罢。” 殿中响着靡靡之音,无极站在那里,极是格格不入。 却看王上只顾着和身边人喝酒调笑,态度极是暧昧。说来,此人和无极也算是旧识,过去两人都在龙霆军中,时有冲突。他几次暗中看向无极,眼神里尽是得意和挑衅。 季容倒了杯酒,递给他说:“韩浚,将这杯酒拿给武阳君。” 韩浚接过齐王的酒,起来走向无极。 无极仍旧两眼眨也不眨地看着齐王,双眼泛着殷红,薄唇紧抿,紧握成拳的双手突着狰狞的青筋。 “武阳君,这是王上赐的酒。”来人装模作样地朝他微一躬身,递出了酒樽。 无极并未接过,也没看着他。他的眼里,只有那个令他又爱又恨的人。韩浚暗暗咬牙,他起来站直,凑到无极的耳边,小声说:“喝了酒就快滚罢,别打扰我跟王上。” 这时候,无极才像是注意到了他一样。 他看着他,轻声地反问:“你,跟王上……?” “无极!!” 风云变化仅仅就在一瞬间。武阳君已经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只差半步不到,他就能直接把眼前的人斩成两半。 韩浚惊得腿一软,连连往后爬了几步,撞倒了酒案,乐师和舞姬都惊得连连退后。 “王王王上!他、他……他想杀了臣——!” 这时,不知是谁连吼了几声“护驾“,禁卫军急忙围来,将武阳君和齐王重重隔开。 季容已经站了起来,两双眼隔着人墙,静静地对望。 无极手里擎着刀,他不知道在等什么,只是用狰狞的两眼执拗地看着季容。 可是,他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王上这么一句话:“你在寡人面前拔刀,是想要让御史安你一个篡逆犯上的罪名么!” 须臾,无极慢慢放下了刀。 禁卫军趁此围来,要将他给拿下来。季容却喝了一声:“慢!” 所有人看向齐王,不敢动作。 季容神色木然地看着前头,像是不为所动。 “将武阳君押回府,命其……闭门思过。” 元熹三十四年三月末,无极彻底失宠于齐王。 然而,天子就像是一夜之间转了性,他不再勤于朝政,也不轻易接见朝臣。 他喜欢上了音律,让人从民间找来了许多的乐师,将他们豢养在宫中。每个日夜,宫人都会听见从秋阳宫里,传出悦耳的弦音和王上的笑音。 五月祭天,以往这么盛大的日子,齐王从不曾缺席。可是,这一次他却让太子代为主持,依然没有露面。 转眼,又过去了两个月。 少女在长廊上奔跑。 “阿兄、阿兄——”她跑进了院子,说:“王宫里的人来了。” 在院子里舞刀的人停下来,他“唰”地收回刀,推开阿婴,几乎是拔腿奔向了前院。 內侍手里捧着齐王的诏书: “请武阳君听令。” 无极跪下,抱拳:“武阳君在此。” 內侍展开诏令,宣读王上谕旨。 直到他读完了圣旨,跟前的人仍动也不动。內侍看看左右,跟着走过来,俯身道:“这可是件天大的喜事啊,年纪轻轻就封了侯,纵观这百年,想必也出不了第二个了。” 他递出了圣旨,“郑侯,接旨罢——” ——齐国立国千年,分封诸公君侯,其中侯位又分三等。三等侯诸如宁侯,景侯,仅是虚荣,无封地也不能世袭;二等侯,无封地而有实权,这些多为朝中重臣,如武安侯、长安侯等;一等侯,可由天子手里得赏封地,以地名做称号,可自行在封地里收税增兵,虽听从天子号令,却可自治一方。自中兴之后,除了自家兄弟,齐君不再封一等侯予外臣。 原以为无极已经失宠,却没想到,季容不惜违反先人的遗命,再次分封外臣,将郑地赏给了无极。 无极怔怔地看着手里的诏书,好像这不是封赏他的王命,而是放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利刃。 內侍的声音拉长道:“王上有令,命郑侯三日内离开临缁,启程就藩——” 人人都说,过去的齐王贤明克制,是难得的明君,但是现在的齐王,不管政事,在齐宫里夜夜笙歌,醉生梦死。 当那些乐师和舞姬都撤下之后,这偌大的宫殿,就静默得像是一座陵墓。 齐王的跟前,摆放着一个盒子。 齐王问:“无极……启程了么?” 嫪丑应道:“回王上,郑侯在卯时就已经带着亲人出城了。” 齐王轻点头,他说:“你们都退下罢。” 宫人都退了出去。 这时候,季容才将盒子给打开来。 锦盒里,躺着一个白玉做的面具——这个是当年金麟殿上的惊鸿照影,是浇淋在这干渴心间的甘露。 这是他的少年,是他的春君。 季容抚摸着它,眼神是溺人的温柔…… 忽地,一道冷芒由后头横来,抵在了季容的脖子前。 他的手一松,面具掉在地上。清脆的一声,摔成两半。 “……”齐王由着身后的人抓住了他,没有挣扎。 他只是气息滞了滞,垂眸看着寒刀上的倒影,微颤地说:“你……为什么回来?” 无极没有应声,锐利的刀刃微微擦过季容的脖子。 季容额头渗出冷汗,他咬牙说:“……趁侍卫还没有发现,你还不快走!” ——都已经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了。走,又还有什么用呢? “……唔!” 无极放下了刀,他像是一头失去理智的狼,扑向了季容。 他用几乎要卸下他的下巴的力量扣住了他,紧接着咬住了齐王的唇。很快地,他们一起尝到了鲜血的腥味。 就像陷入了疯魔,他抓住了季容,强硬地拥抱他,用狂烈的吻蹂躏、撕咬着他的唇瓣。 季容如同置身在狂风骤雨之中,他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被攫取的恐惧。他试图让无极冷静下来,可是为此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不过是火上浇油。 两人滚在地上。 刺耳的撕裂声割裂着耳膜,霍地,响起了季容惊恐的声音—— “无极……无极!” “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 ——那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到最后,几乎是到了尖叫的地步。 赵将军带着人闯进来,他奔进内室里时,齐王的尖叫还没有停止。 “王上!!”赵黔暴喝一声,将无极从季容身上扯开。无极被揍得退了退,禁卫要进来,赵黔却大喝:“不准进来!”跟着拔出剑,要当场斩杀无极,嫪丑急忙进来拦住他道:“赵将军且慢!他不可杀啊!” “啊————”听到季容竭声嘶喊,嫪丑喊了一声“王上”,匆忙朝他奔去。只看季容衣衫不整,下身光裸,腿间的软物没有丝毫反应。他蜷缩地抱着头,发疯似地尖叫。 “王上、王上,是老奴、是老奴啊——” 嫪丑颤颤地一跪,膝行靠近他,紧紧地抓住了季容。 秋阳宫火光大亮,就只见到刚被封为郑侯的武阳君被押在刀下。他两眼茫茫,许久之后,才像是将所有的一切都想明白来。 他终于还是知道了,齐王最大的秘密。 无极猛地挣扎,要进去寻季容:“让我进去!让我进去看看他!” 十几个人都几乎压制不住一个他,可是他还没能进去,闵后就带着人过来。 她不知内情,只知道齐王受惊,而始作俑者就是无极。 王后走到无极面前,猛然伸手打了他一记耳光:“你还想怎么害王上!” 无极的脸一偏,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闵后的脸上闪过一丝扭曲的快意,她带着浓烈的妒意和怨恨,命道:“把无极押入死牢,之后再审!” 第二十章 上 季容做了个梦。 那是一片开满了鲜花的草原,旁边有一条河,水波粼粼,十分干净。他和一个少年一人骑着一匹马,少年的头发后系着一根红色的发绳,和他的绳儿一样。 王上—— 他叫着他。 季容忍不住追上他,就好像一直跟着他,就能到达前方的光。 他们一直奔跑,可等待他的尽头,是王宫那华丽却了无生气的雕梁。 季容睁开眼。 太医给他下了记猛药,总算将他给弄醒了。他看了眼床榻边的人,不外乎是闵后、赵将军、太子,还有一两个近臣……他命人扶着他坐起来。 他的神色异常地宁静,也异常的安和,和先前的那股疯劲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王上可有觉得什么地方不爽快?” 闵后服侍齐王喝了碗粥。季容摇摇头,说了句“寡人无碍”,便又卧下了。 齐王歇了数日,精神就好多了。 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那一天发生的事情,这件事,就如同那些后宫里常常发生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一样,永远不会再被人提起。 可是,季容并没有忘记。 季容喂着太液池里的鱼,他将鱼饲扔进池中,那些鱼就会朝他聚拢过来,争相抢食。 “你看,”季容问身边的人,“它们这个样子,像不像寡人身边的那些人?” 齐王这句话,委实太过轻邪,嫪丑不敢应,只静静地跪在王上的脚边。 齐王将最后一把饲料散出去,那些鱼吃完了之后,还会在他跟前游一阵子,等发现再没有吃的以后,就散开了。 逐渐平静的水面映出了齐王的倒影,季容看着水里那清瘦得五官几乎凹陷的人,恍觉不知是人是鬼,他却轻轻地莞尔。然后,他说:“把郑侯给放了。” “……王上。” 季容缓声道:“郑侯年少气盛,不过是和寡人玩笑一场,你们何须要大惊小怪。即刻去传寡人的谕旨,派人护送郑侯出城。” “本宫早就料到了。” 闵后放下了手炉。近阵子,气候反常,这秋天还没到,外头居然又下雪了。 所谓反常,必有邪—— 王后身上穿着暗红色的凤袍,她坐姿端庄雅正,头顶上的凤钗玉珠在微熹的光下散发着刺眼的冷芒。 “赵将军。”她轻唤。 赵黔跪在卷帘外,应了声:“末将在。” 那涂抹着鲜红胭脂的唇扬了扬。她说:“为了王上,一定不能让他活着。” 赵黔宛如石雕,面无表情。 “是。” 一队人马离开了王城,一路向西南而行。 这场大雪,连连下了七天。 来到一座山上时,他们停了下来。 为首的人骑在黑马上,他拉下了遮挡风雪的面巾,露出了那一张足可蛊惑众生的脸。他扯着缰绳往前走了几步,远处是白茫茫的一片,而眼前,则是瞧不见底的深崖。 “这不是去郑地的路。”他回头,扫视着他们。 “唰唰”数声,这些人都拔出了刀剑。 死到临头,他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惊慌的神色。只是,他眼里的火苗已经熄灭殆尽,如今只剩下一片死灰:“是王上要你们取我的命?” “郑侯,小人们……得罪了!” 元熹三十四年,齐王季容封无极为郑侯,令其前去郑地就藩。路上,郑侯遇刺,所幸并无大碍。后世对于齐王此举,提出了四个字——放虎归山。 同年,武安侯韩绍离开齐国。 元熹三十四年末,魏、韩、楚私下会盟,协议一同抗齐。 元熹三十五年春,齐军和魏韩楚三军于汾城会战,齐国险胜。 四月,晋国、鲁国加入战盟。 同年六月,齐王发诏令,使齐国诸公出兵抗敌。郑侯应召,出兵,伐盟。 年末,齐国上将军廉隅派人从前线传信回临缁,布上用血写了四个字:郑侯已反。 郑侯用兵如神,又详知齐国军队布置,可谓是敌知我而我不知敌。自此,齐军连连溃败。 战术上,郑国交远而攻近,攻势之猛,可在三月内攻下十座城池。在郑侯的身边,还有个善谋之奇才,屡次为其出奇谋,传闻此人神似武安侯韩绍。 元熹三十五年末,齐王派使臣至郑都洛水。郑侯以剑挑去齐王诏书。 元熹三十六年初,郑侯正式向齐国下战书。 两军交战,整整两载。 元熹三十八年,四月。郑侯无极攻破潼山关,率三十万大军直逼临缁。 第二十章 下 四月,本该是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今儿却狼烟四起,放眼看去,一片尸山血海。 江山倾覆在即,凶涛之下,岂有完卵—— 在那朱红的墙垣之后,宫人仓皇逃散。一个阉奴被旁人撞倒,滚了一滚,手里的行囊掉落在地,从包裹里飞出了闪闪发亮的金叶子。 “滚!别挡你爷爷的路!” “郑军已经攻进城了,再不跑可就来不及了——” 阉奴匆忙爬起来,想去捡起地上的财物,却被汹涌的人墙不住推远。 这座传承了千年的巍峨宫殿,终不保矣—— 金麟殿。 宫墙外血肉横飞,这里却还击鼓奏乐,殿中的舞者戴着青铜面,挥着艳红的水袖,犹如一个个鲜红的鬼影。他们围绕着中间的一人,那人跟前摆着箜篌,脸上戴着一个白玉做的面具,十指宛如行云流水,他双眼微阖,仿佛沉醉其中。 在上首处,坐着齐国的王后和太子。 太子和弼额头冒着虚汗,听着外头的厮杀声,脸上极是惶惶不安。王后则穿着隆重的朝服,她的脸上画着精致而浓艳的妆容,神色麻木而淡漠。 凌乱的脚步声由远渐近,內侍监嫪丑闯了进来。 只看他跌跌撞撞,踉跄地跪倒在殿中,未语先哭,颤巍巍地朝殿上的贵人们下拜:“王上,赵将军……殉国了——” 乐声到了高潮,“铮”地一声,画上了休止符。 齐王抬起双手,慢慢摘下了面具,一滴清泪随之坠落。 他轻道:“你们都走罢。” 舞者步伐无声地退了出去。 齐王在大殿的中央站了起来,脑后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了。他的身影修长而孤寂,恍似站在这儿的,不过只是困在这座深宫里的一缕残魂罢了。 他一步步走上台阶,来到了王后的面前。 闵后缓缓抬眸,季容伸出手,温柔地拭去王后颊边的泪水。他说:“带着太子走罢,去鲁地、去上扬,哪里都好。” 王后猛地扣住他的手:“王上又为何不走?”季容不应。她咬牙质问道,“……王上究竟是不能走,还是不想走?” 忽地,座上的太子匆忙爬起来,膝行到齐王的脚边,抱住他说:“王父!王父!走不了了!郑侯已经带人杀进来了!儿、儿还不想死啊王父!您去求他放了咱们罢王父——” “太子?!”闵后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太子匍匐在齐王的脚边,害怕得嚎啕大哭。 季容俯下身来,摸了摸太子的脑袋,眼里是近乎怜悯的慈爱:“太子别怕,王父必会保你们母子二人周全。”跟着说,“內侍监,伺候笔墨。寡人要立诏。” “是。”嫪丑哽咽地应了声,起来退出去。 “王上……!”闵后握住他的手臂。 季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闵后倏地一震,身上的力气像是被一点一点地抽离,最后颓然地跪坐在地。 “母后、母后,救儿,儿不想死啊——”太子爬起来,紧紧抓住王后的裙角。 闵后却睁大着双眼看着前头那越走越远的背影,她伸长着手臂,无声地叫着“王上”,像是拼死都要拦住什么。但是,她终究还是没能留住他。 其实,他从来也没有留下来过。 残灯如幽火。 那青白癯瘦的手握着笔,一字一字地写下: “寡人在位三十余载,天下荡覆,危而覆存,幸赖郑侯子氏无极,服膺明哲,辅吾齐室,勋德光于四海。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唐尧不私於厥子,而名播于无穷。寡人羡而慕焉,遂循训典,禅位于郑侯。” 季容将王印盖在末端,然后连同齐王的玉玺一起,将诏书交给了嫪丑。 在它们都交出去的那一瞬间,季容瞬间觉得压在他身上的重物,终于都卸下来了。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像这具躯壳里的生魂儿也要一并散去了。 “王上。”殿中,只响起了老奴的声音。 季容缓缓开口:“都安排好了么?” 嫪丑答道:“回王上,都照着王上的旨意,安排妥当了。”跟着就朝齐王磕了三次头,“老奴自建文三十二年服侍王上,至今也有四十年,恳请王上让老奴先行一步,好给王上探探前路。” 说罢,就抽出藏在袖子下的匕首,扎进自己的胸口之中。 嫪丑抓住一截留在胸口外的刀柄,一只手在地上抓着。他痛苦地看着齐王:“王上,帮、帮……奴……” 季容来到他的身边,他双手用力握住那放在刀柄上的一只手,他咬牙,一排血液的细粒随之横过脸庞。 之后,齐王微微摇晃地站了起来,孤身走进了内室里头。 漫天飞扬的帷帐,影影绰绰。 慢慢地,齐王拿起了一把剑。 剑是好剑,刃上反着寒光,映着那张容长清俊的脸庞。 “咣咣”的刀剑声越来越近,地面传来隐隐震动。 他轻喃了声:“他来了。”——这就好像是,他一直盼着谁来一样。 齐王蓦地笑了。 “山海去无极……” 他怎么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来。 很久以前,他对一个人说过一句话—— 山海去无极,那你就做寡人的无极罢。 大军包围齐宫,残破的旌旗飞扬。 金麒殿上,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冰冷的王座前。他身上披着染血的玄甲,腰间的龙纹刀散发着嗜血的戾气。 他站在这座巍峨宫殿的最高处,而匍匐跪在他脚下的,是曾经高高在上的齐国士族,他们现在一个个像是泥偶一样,朝齐王以外的人折下腰身,跪屈伏拜。这里头,不只有齐王的重臣,还有他的妻儿。 闵后带着太子和百官,由她亲手将齐王的诏书和玉玺交给了篡夺王位的人。 他走到了火光下。 火炬熊熊燃烧,所有人看到了他的脸——那张面孔,如同穹顶上的昆仑玉一样白璧无瑕,轮廓却如刀刻,秀致而肃杀。 他不是玉。他是一把刀,染血的刀。 在藩地为主数载,同群王逐鹿天下,这些经历,都在打磨着他。 如今,他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在金麟殿上,冲动拔剑的少年了。 他是郑国侯。是窃取了主君之位,篡谋王权之人。 “怎么只有你们?” 郑侯只瞥了眼禅让的诏书和玉玺,似乎它们对他而言,还不如一个亡国之君来得重要:“齐王呢?” 郑侯为侯数年,随着积威愈重,他说话的语气越来越轻。然而,无人会忽略他的声音。无人敢。 齐国的旧臣和储君都缩着脖子,唯有王后闵氏。她褪去了盛装,只着一件白衣,头上没有金簪,只别着一朵白色的玉兰花。她虽然跪着,却挺直着脊梁,一张脸无惧无悲。 郑侯一步步走近她。那黑色的阴影慢慢拢来,闵后依然动也不动。 ——据史料,郑侯和齐王的王后鲜少接触,可却无人知,为何郑侯如此怨恨闵氏,甚至在闵氏死后,以发覆面,以糠塞口,劣木为棺,意为令她死也不得超生。 眼下,郑侯看着闵后,他微微俯身,问她道:“季容呢?” ——季容? 这一声季容,叫得倒是亲热缠绵。想必是他日日夜夜,都将这两个字悬在心口上。事到如今,他终于不用再叫那个人“王上”,而是季容。 闵后猛然扬起双眼,那秀丽的眼眸里在顷刻间迸发出激烈燃烧的邪火,可这样的怨恨,只不过是一瞬间。 她的光已经彻底离去了。她的眼里,再也没有光了。 “王上……不就一直都在这儿么?”她说。 郑侯听到这话,就举目看了一圈。 他并没有看到任何一个,有可能是季容的人。可是,他看到了太子和弼的手里,抱着的一个锦盒。 那个盒子用白色的布盖着,丝毫不起眼。可太子双手捧着它,丝毫没敢放下来。 郑侯蹙眉,他声音微扬:“那是何物?” 闵后微微垂首,应道:“这是妾身的夫君,送给新任国主的礼物。” 郑侯遂命人将那个盒子拿到眼前。 他没有马上打开它,然而,放在刀柄上的手,竟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打开它—— 有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打开它,你就能解脱了…… 在命人将它打开之前,他忽地听到了水滴下的声音。 他循声低头一看—— 从盒子的底部,一滴滴的血滴落下来,在光滑的地上积成一小滩的血洼,宛似池子里绽放的红莲,妖冶异常。 “唰——” 郑侯霍地将白布掀开。 之后,大殿里就响起“空”的一声,郑侯双膝着地,直直地跪了下来。 第二十一章 上 元熹三十八年春,齐王季容自刎于宫中,死前命人将其头颅割下,向逆臣献降,以求保全齐国活下来的老臣和王后太子等上百人的性命。 郑侯虽残暴乖戾,竟当真不杀齐国的旧臣和季容的亲眷。 之后,季容的尸首被移到秋阳宫,在那里,齐王的梓宫停放了整整七天。 这段时日里,也没人见到郑侯从秋阳宫里踏出来过。 郑国的臣子着急不已,郑侯方攻下临缁,当务之急,应当是将齐王的禅让诏书公于天下,即刻继位,稳定局势。 末了,仍是韩绍出面,向郑侯进言。 韩绍说的话,史书中也有记载:“世人言入土为安,齐王梓宫耽搁日久,不仅尊身腐朽,灵魂也得不到安歇。若是尊爱齐君,不若令其梓宫先入王陵,以安亡魂。” 郑侯深以为有理。 关于齐王的身后事,各家说法不一,但毫无疑问地,郑侯在齐王的后事上,给予了超乎当时对于任何一个君王死后配享的待遇。 依照《礼论》,天子收殓为五椁二棺,诸侯用一椁三棺,大夫用一椁二棺。郑侯却给齐天子打造了九重棺椁,乃是六椁三棺,棺为紫木,椁为楠木,陪葬之神器宝物不可胜数,而其葬仪之隆重,完全比照史书里记载的春君苏阖死后的规模。 这样的规格,便是功绩赫赫的君王也不配享有,谁又能想到,此等极致的哀荣,竟是一个篡夺君位的逆臣给予一个亡国之君的。 齐王生前体恤百姓,素来俭朴节约,故比起先王们,其修建的王陵甚为简陋。 郑侯先将齐王葬入修好的王陵中,而后就命人开辟钟离山,钟离山乃圣灵之地,除了春君苏阖之外,没有任何一个王敢把陵墓建造在那个地方,郑侯却令人大兴土木,动用了二十万奴隶,令他们在十年之内修造出一个宏伟的王陵。 郑侯所建造的王陵,却只有一个墓室。那墓室颇为狭小,堪堪放下两座棺椁,使二者紧挨,于黄泉路上也常伴左右。 如此劳师动众,耗费甚大,郑侯初初立国,此举实在大为不妥。为此,御史多番进谏。然而,郑侯不听谏言,一律仗毙。 在死了第三个人之后,朝中就无人再敢进言。 此外,郑侯亦为齐王亲书哀册,之后,在为季容拟定谥号时,才总算召开第一次朝会。 韩绍曾在齐国拜相,如今重入齐宫,却做了另一个君王的宰辅。 “不知国主为先王选定了什么谥号?” 虽然已经入主齐宫,郑侯至今却仍未称王,故百官仍以国主称之。 听到“先王”二字,冕旒后的那双眸闪了闪。随后,他扫视了一眼群臣,不怒而自威,“寡人,已为先王择定了‘怀’字。” 怀? 众臣暗暗相顾。自古新国初建,对于亡国的君主,多以“殇”“哀”为谥号,以昭示新国之建立,是顺应了天命。 “怀”字,乃是善言,意为百姓怀念先王,恐有不妥。 “这……”一个臣子正谨慎地琢磨如何开口,韩绍就先站出来说道:“先王在世,大行仁政,使万民有修养之机,臣下前日坐车行过骓安,见到那里的百姓烧纸钱悼念先王。然而,齐国之败,是大势所趋,国主之成,也是天命所归。” 郑侯静静地听着,大殿里没人再出一声。 “寡人可不管什么天命。”王座上的男人看着远方,低沉道,“这王位,是你们和寡人一起闯过刀山剑海换来的,难道,你们还会怕一个已死之人么?” 众臣纷纷下拜,齐声道,国主英明。 金麟殿。 青灯长明,将这座巍峨辉煌的大殿照耀得光亮如昼。 一个斜立的长影覆盖着墙上的五爪金龙,他转了过来。 那张如美玉一样的脸庞来到火光下,五官秀丽到了极致。 他是郑国国主子氏,他有一个先王赐给他的名字——无极。 缂丝玄袍拖曳在地,那沉沉的声音悠悠地响了起来:“听说,你要寻死?” 原来,这个殿上,今夜除了他之外,还有另一个人—— 先王后闵氏。 季容死后,无极虽饶过了齐国贵族和旧臣的性命,可大多数都遭到了流放,而齐王的亲眷,其中先太子和弼被封为庸王,郑侯将他留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虽衣食无忧,却终身不得自由。至于闵后,儿子封王,闵氏也当离开王宫,和庸王一起生活。可是,无极却封她为贤太后,以赡养先王遗孀之名,将她滞留宫中。 闵氏如今已经不穿华袍,她着件素裙,头戴玉簪,脸上不施粉黛,看起来异常苍老。郑侯倒未曾真的亏待她,可是齐王死了以后,她便好像失去了生的希望,而太子面对敌人时的怯懦和贪生怕死,也教她感到无比地心灰意冷。 所以,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再见庸王。 只看,闵氏缓缓屈身拜下:“罪妇虽不过一浅薄妇人,亦晓知大义,夫君的后事,多亏了国主一力操持,罪妇在这里给国主磕头。”她磕了头起来,嘶声说:“罪妇今也无甚牵挂,若是有,也唯先王一人。罪妇恳请国主下旨赐死,容罪妇去服侍夫君。” 无极走到她的眼前,在三步远外止步。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可是漆黑的瞳眸却冰冷到了极致。 “你?”他轻扬一声,“凭什么?” 闵氏不语,她沉默地揪紧了双手。在来到这里之前,她就已经准备好,自己将会受到来自对方的侮辱和污蔑。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让她去陪王上的话,这样的委屈,又有何难。 然而,闵氏却不知道,她面上的从容和视死如归的模样,对此刻的无极来说,是无比地刺眼—— 这个女人,和季容相会于年少,并嫁与他为妻。 他们在一起无数个日月,相知相惜,相拥相携,甚至在将死之际,季容都在为这对母子做打算。 而现在,她可以轻易地说要随季容而去的话。可是,这一点对现在的无极来说,却是比谋取天下还要难以成就的渴望…… ——她妒忌他,可他,又何尝不是? 闵氏缓缓抬头,她看着这个已经褪去了少年模样、长成俊伟、冷酷的模样的男人。她失神一样地道:“王上……夫君,是一个害怕寂寞的人,若只他一人,便会独自难受。”她仰首,哽咽地说,“国主,您忍心看着他,在下头,在那么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么!” 无极睁了睁眼,他的胸口像是一窒,竟往后退了一步。 闵氏流着泪,她终究还是个那倔强的女人,她挺直了自己的脊骨,道:“国主在朝上说,不惧一个已死之人。罪妇也不过是个亡了国的女人罢了,国主将坐拥天下四海,万顷江山,又何苦为难罪妇一个女人。” 好一声罪妇,好一声夫君…… 无极不怒反笑。 人人皆知,郑侯不喜言笑。 他嘴角微扬,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从他的神情流露而出的,是浓浓的戾气、刻薄—— 他又走近一步,几乎到了妇人的跟前。 他缓缓屈下身子,黑梭梭的厉眸仿佛粹着砒霜,他怨毒地看着齐王的王后。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闵后,你差一点就将寡人给说动了。如果,你不是季容的妻子的话,寡人也许会很欣赏你。”他嘴角弯起的弧度越来越大,凑近闵氏,“作为奖赏,寡人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呜呜嗖嗖,邪风刮来,吹来了还没散去的血腥气。 忽地,从金麟殿中传来了金器翻倒的声音。 灯油倾倒在地,就看那妇人神色惊恐万分地看着前头,她不信地摇摇头:“你……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那最后一句“不可能”,几乎是尖叫发出的声音。 郑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说:“闵后,你伴着季容这么多年,你应该比寡人更加清楚,寡人究竟有没有骗你。” “……不……”闵氏嗫嚅地道,“这不会是真的、不是真的……”她突地想到什么,猛然一震,慢慢地抬起眼,看着眼前的男人,“那本宫的太子……” 季容无法人道,那太子……太子和弼又是从哪里来的? 郑侯嗤笑了一声,那笑声无比的残忍。 “赵将军为齐王戎马一生,可以说是不计报酬,你说说,他到底是为了齐王,还是……他的儿子?” 这一句话,如当头棒喝。 闵氏像是从一朵濒死的花株,彻底地枯萎而死去。 聪明如闵后,只要仔细回想过往的那些蛛丝马迹,又如何不知道,这个男人嘴里所说的是真是假…… 王上……王上怎么能这么对她…… 闵氏睁大着双眼,她张着嘴,发出了几个短促沙哑的音节,却如何也哭不出声音。 无极看着她这副模样,眼里并没有多少报复的快意。他又恢复了冷漠的面色,道:“寡人会熬着。” “你。也好好熬着。” 闵氏被人架着带了下去,这座宫殿又沉寂了下来。 郑侯一步一步走到了王座后的那面墙。他仰起头,看着墙上这头巨伟的龙。 他想到了,他坐在了那个人曾经坐的位置上,披上了那个人曾经披的王袍,俯瞰着脚下的群臣。 在这个地方,每个人脸上的心思都一览无遗,破绽百出。 可是,坐在这个位置的人,也同样伸手无援,谁也不在左右。 原来,这就是季容嘴里所说的—— 孤家寡人。 突然,殿里响起了一声突兀的笑声。 却看那个身影屈斜下来,他双手抵在墙面上,从喉咙里发出了刺耳的笑声。然后,他一遍又遍地用拳头捶着墙面,血渍沾在龙身上,令人触目惊心。 末了,他几乎是整个人跪了下来。 “王上问无极,”他两眼猩红,咬牙哽咽地轻喃道,“无极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慢慢仰首。 墙上的那双龙目,仿佛也用慈悲的眼神望着他…… 最后,仍免不了,曲终,人散。 元熹三十八年七月,郑侯改国号为永安,齐国正式走入了史册。从此,这世间,再没有春君苏阖的传奇,再也没有天子。 唯有乱世。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有的国家消泯,有的国家崛起,中洲出现乱象。齐王心目中的太平盛世,直到二十年后,都没有实现。 二十年的光阴,如弹指一瞬间。 天下局势渐稳,中州势力分为四国七城,郑国已占据了统治天下的先机,郑侯登基,不过是数年间的事情了。 他终究还是没有承季容的情,他没有继承他的王位,而是用自己的双手,攀着尸山,游过血海,一步步走向了那个至尊之位。 然而,这一个几乎拥有了天下的乱世霸主,却命人日月不改地做一件事—— 招魂! “——所以,这就是国主费尽心思,寻贫僧的缘故。”僧人的声音,平而无起伏。他的跟前,是杀人无数的暴君,也是一个异想天开、要违逆生死伦常,使死者复生的痴人。 郑侯看着僧人道:“寡人可许你一生享不尽的金山银山,也可许你高官厚禄,便是王爵侯位,也可尽由你挑。” 他薄唇翕动。 “只要,你让寡人再见到他。” 僧人轻了声,轻声细语道:“金山银山,高官厚禄,还是王爵侯位,都是俗物。” “那你要什么——?” 郑侯几乎是立马开口,好像不管这个僧人提出什么样无礼的要求,他都能马上答应。 他无声攥紧的双手,正轻轻地颤抖着。 僧人缓缓收敛了笑,他看着眼前的这拥有江山四海的男人,眼里竟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悯。 他说:“不管国主许贫僧什么,国主的要求,贫僧怕也是无能为力。” 第二十一章 下 曾经辉煌的金麟殿,倾尽了春君苏阖一生的心血,几十代的天子在此举宴,使诸侯群臣万民朝拜,高呼万岁。 可是现在,它没日没夜都点着青灯,每个夜深子时都有上百的僧人在此诵经。这么做,为的不是超度亡魂,而是为了实现郑侯近乎异想天开的愿望—— “——无能为力?”男人的声音很轻,几乎让人感受不到一丁点的威胁,“二十年来,这句话,寡人已经听了无数次了。” 二十年。 几千个日夜,几千次的招魂。 不管是鲁国那据说可以飞天遁地的国师,还是犬戎那传说能够通往灵界的圣女,郑侯的王宫里,养着无数的神神鬼鬼,就只为了满足他再一次见到那个人的心愿。 “这些年来,寡人用尽一切手段办法。”男人像是含着一口血腥,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以血为祭,以生换死,甚至还有人说,要以寡人的江山作为代价……” ——如此处心积虑,汲汲于求,他要的,就只是季容回首望着他时,一抹挂在唇边的淡笑而已。 可是,这么多年,莫说是再见他,便是梦里,季容也不曾来到他的眼前。 僧人的那双眼漆黑一片,像是投不进一点光芒,却又似浩瀚星河,能容纳万物百川。 “国主当知,人死不能复生,大千世界,此为铁法,凡人不可违。只要是凡胎肉躯,就难逃一死。” 郑侯缓缓立起,身后的孤影将所有的火光挡到了后头。他看着远处,自言自语般地轻道:“好一句,凡人不可违。” 火星子跳跃着。 一段仿佛像是极其漫长的静谧之后,忽地,响起了一串齐整的脚步声。 穿着玄甲的军队包围大殿,他们亮出了手里的长枪,直指那个僧人。 天罗地网,若是凡人,就插翅难飞。 郑侯转过来,他对着僧人,神色如飞霜一样冷漠 “那寡人就看看,你到底是凡胎肉躯,还是牛鬼蛇神。” 僧人听到此话,非但不惧,反是幽幽一笑。 那张脸分明平平无奇,笑容却诡艳异常,如血里红莲。 “确不愧是天命之君。”他目中的笑意渐深,“然而国主之愿,贫僧确实,无力为之。” 男人的眼里瞬间闪过一抹残酷的血色,就在他示意之际,忽地强风吹开了大殿的所有窗扉,凌烈的寒风如一片片刀刃,吹翻了灯座,万千灯火瞬间熄灭。 “抓住他!” 僧人的声音随着烈风传来:“齐王季容仁德双全,如此大善之人,死后自有鬼差恭恭敬敬地来替他开路。” “子无极,你招魂二十年,殊不知从一开始,齐王就已经走过了奈何桥,忘却前尘,投身去了!” 郑侯厉声长啸,不顾危险地直冲上前。 僧人长笑不止,缓缓转过身去,身影渐渐消逝在了黑夜的尽头—— “……!” 秋阳宫。 帷帐后,男人猛地惊醒坐了起来。 热汗沿着额角滑下,来到尖削的下巴。坠下之前,他抬起手将它一把抹去。 轻盈的步伐声走近,帷帐外出现朦胧的人影。 “国主,可是梦魇了?” 內侍监尖而细的声音传了进来。 那双眼慢慢地环视了一圈,浓郁的沉香萦绕在鼻间,青烟飘渺,灯里的油已经燃烧殆尽。 ——重返人间。 郑侯用双手抹过脸,他渐渐清醒。但是,除了最后听到的那句话,他却丝毫记不清当时的细节。 他想不起,那个鬼僧的模样。 內侍监在外头候着。除了他之外,还有那些跪在地上的宫人。 这里内外都是人,却沉寂如坟。 好半晌,才听见从帷帐内传出的那低哑阴沉的声音:“寡人要沐浴。” 是梦。 这只是,一场梦罢了。 永安二十一年四月,郑侯大开金麟殿,上千僧人诵经, 年年到了此日皆如此,风雨不改,不知何谓。 却有一些宫里的老人记得,这一天,正好是齐王季容的忌日。 同年六月,郑侯子无极颁布诏书,诏书中写道“皇天鉴下,授予天命”,自封为郑天子,改年号为天承。然,其余三国不甘就此屈尊于郑国之下,不应郑国发出的王令。 正殿。 郑侯坐在王座上,百官和各国使臣跪伏于前,无人直面天颜。 “寡人的诏令,若谁敢不应,”他的声音沉而重,“以反贼论处,天下攻之,杀无赦。” 同年七月,郑侯派楚裴,丹蒙等将领带二十万大军南下。攻赵。郑国以削平群雄势力,进一步走向了统一中州的王道之路。 此日,从秋阳宫里传出了剧烈的声响。 郑侯将漆案上的东西都掼到了地上,那些朝臣连忙跪下来。 前线将士包围赵国王城已有三月,然而王城就像是铜墙铁壁,迟迟难以攻克。郑侯命內侍监伺候笔墨,决心以水攻,引来淮水淹没赵城。 此计牵涉了城中百万条人命,多人以为不妥,却没人敢在这时候撞到刀口上。 ——郑侯治国后期,脾气越发乖戾,动不动就诛杀臣子。 而且,连年战事,不利于养民。这些事实,郑侯如何不知,可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急躁、紧迫,就好像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一样…… 臣子们都退了出去。 无极坐在上首,两眼猩红狰狞,神色冷峻,令人寒颤。 没有声音。 这座宫殿,静得……好像一个活人都没有。 宫人如幽魂一样,往香炉里添了香。这个来自南地的香料,甜到令人发腻,据说,可治疗疼痛,也会使人上瘾。 蓦地,郑侯从屏风看到了一个影子。 他猛地扶住漆案,无声地一唤:“王上……” 那个人影一动。随即,一个少年的清音响起来:“王父。” 这一声叫唤,瞬间让郑侯从甜香之中清醒过来。 他眼里的火苗在顷刻间熄灭,他语气平静道:“进来罢。”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然后,就见一个穿着公子服饰的少年走进来。他未及弱冠,约是十五,穿戴得朴素,模样倒是周正,此人正是郑侯的长公子瀛。 郑侯无极为当世枭雄,立国初期,征战四方,几乎不近女色,可到了永安五年,就好像突然转了性子,广纳天下美人,填充后宫。这些女子各有千秋,皆是少有的绝色,然郑侯有所偏好,入眼的皆是身形消瘦质弱的病美人。 故此,王宫里的女子多束腹绝食,长做累病状,以得国主垂怜,禁宫中,年年都有因此而饿死者。 然而,后宫里的佳人虽多,却从来没有一个能独得郑侯的宠爱。 郑国的后宫,美人来来去去,如花开花落。 郑侯膝下有子四人,这些公子的母亲都不同。其中,长公子瀛是一个女奴所生,长子诞下足足过了四年后,郑侯才知自己有子。 其余三位公子,母家皆有来历,个个皆是人中龙凤。当中以三公子狴,脾性最肖郑侯,善武,喜猎,擅讨好,自以为最得王父中意。 公子们已渐成人,然而,郑侯却迟迟不立世子。 郑国内宫,无数阴谋正在酝酿。可是,这一些事情,都和长公子无关。 长公子幼时与母长于洗衣房,活得谨小慎微,故天性软弱,不善与人争斗,脾性柔顺如女儿,优柔寡断,却也有悲天悯人的胸怀。然而,其王父最厌恶的恰是妇人之仁,长公子瀛素不得郑侯欢心,常常受郑侯严厉斥骂。 一个不受宠的子嗣,这一辈子,注定同王位无缘。 “近日看了什么书?” 王父突然问话,少年一怔,忙跪下来回道:“回、回王父,儿臣读了《周礼》……” 你问我答,不亲不疏,不远不近。 与其说是父子,却比君臣更加疏远。 但是,这对一个一直被父亲忽略的孩子来说,这样的问话,已经足够令他感到受宠若惊。 郑侯问完话,便露出疲意,打发长子离开:“退下罢。” 只看,公子瀛磨磨蹭蹭地爬了起来,他看着王父。 郑侯睁眼,语气已有不耐:“还不走?” 便听公子温温吞吞地道:“儿臣见王父手上有伤,王父乃是万金之躯,恳请王父让儿臣为王父包扎。” 方才郑侯摔砸酒盏,不慎割伤手掌,血液正一滴滴地沿着指尖坠下。 到底是长子,露出亲近之意,郑侯就算对子嗣再怎么凉薄,也点了点头。 宫人端水盆过来。 公子瀛垂着眉目,膝行到王父身边。 他执起了王父的手掌。 那温软的触感传来,郑侯慢慢抬目。 他看到了少年柔美的侧颜,如鬼火一样的火光中,他仿佛看到了在白雪里,一只红艳的梅花。 他微微坐了起来。睁了睁眼,想要看清楚…… 忽地,如遭雷擎。 齐王季容仁德双全,如此大善之人,死后自有鬼差恭恭敬敬地来替他开路。 你招魂二十年,殊不知从一开始,齐王就已经走过了奈何桥,忘却前尘,投身去了…… 梦里的话,不住在耳边回响。 他两眼所看到的—— 是那在白皙的颈项后头, 一朵,梅花般的胎记。 《鬼僧谈无极》 完 第二十二章 《鬼僧谈·无极》 番外 《噩》上 七月。阴阳节。 这时节哪儿都有人烧纸钱,烟灰犹如雪花一样,随着风飘到了郑国的王宫。这座华美宏伟的宫殿,曾经属于另一个王朝,江山的更迭,并无损它的美丽。 宫中有宵禁,过了戌时,任他是谁,一旦发现在禁宫里走动,若没有各宫的名牌在身上,都格杀勿论。 阴阳节时百姓烧香祭亡魂,郑侯却不是个敬鬼神的。宫里的人都悄悄说,有国主在,这世间还有哪路妖魔敢近身。此话并非打趣,一个人如果杀人如麻,比恶鬼更恶,那他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像雪一样的灰烬晃过了幽暗的长廊,如鬼魅般,由窗外飘进了屋里。 油灯上的火星子照亮了少年的侧颜,他还没到束冠的年纪,面目十分地清秀。他正伏案抄经,朦胧的火光里,颈脖后那红艳的梅花胎记为这份只属于少年的柔美,增添了一抹妖冶之色。 郑侯尚未立世子,大公子瀛为郑侯和下女所生。瀛公子文静庄重,有悲天悯人之胸怀,常向王父进言以德治民,长此以往,便使郑侯嫌恶,莫说赐封,连私宅也无,故此年近十七,仍留在郑国的后宫里。 大公子自知不得王父青眼,平日里更是谨小慎微,素不与弟弟们争锋,世子之位,更是不敢肖想。公子抄着经文,再不足半月,便是国主寿辰,他不似其他兄弟母族强盛,自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为父抄经祈福,盼着王父身子健朗,平平顺顺,安安稳稳。 瀛公子抄了几日几夜,也有些疲意,可又怕自己赶不上,便不敢歇息。拿着笔蘸了蘸墨,灯火陡地灭了灭,他手上一顿,灯又亮了起来。今夜也没什么风,油也不见少,怎地这般? 大公子收敛心神,刚要下笔,方才才说无风,陡然邪风蹿来,吹开了窗扉。灯火顿然熄灭,经文翻飞,公子赤足快步走到窗边,正要将它闩上,恍惚之中,他竟听到了模模糊糊的歌声——宫内宵禁,也不曾听说有人摆宴,眼下都这个时候了,是谁还在唱歌? 公子瀛伸出手掌,白白的烟灰飘落下来。天上无月也无云,平白无故地,一股凉意爬上了脊背。 大公子关紧了门窗,也管不上收拾笔墨,早早进去了内头。他身边內侍两三,不见妙龄宫女,莫说和郑侯的其他公子比,哪个王孙公子到了这个年岁,还个暖被的小丫头也无。此处这般清冷,公子自身也未觉得有何不妥,他不命人伺候,自己换了寝衣,便去了榻上。 公子躺下,却并未睡着。四下安静,他倒想起宫人那儿听来的胡话——这儿原本是齐国的王宫,当年,郑侯入关,齐王被迫自戕,郑侯命宫里三千人为齐君陪葬。传说,到了三更半夜,会见到一个无头的鬼魂在宫廊上行走,那是惨死的齐王索命来了。 大公子往里蜷,两足缩进了衾被里,迫自己睡下。 三更,床上的人猛地“唰”地掀开。公子瀛一头热汗,胸口微微起落。他望着床的另一头,呼吸放得极轻,这样的话,他才能听清楚,歌声是从哪里传来的…… 公子瀛拿着灯,夜里的禁宫和白日是完全不同的面貌。他一个人走在长长的宫廊上,空旷的地方只有他的脚步声回响着。他停下来几回,每次当他想打退堂鼓,那歌声又好似要将他给引过去。公子咬紧牙咽了咽,拂袖往更暗更深的那一条路快步走过去。 这座王宫,很大。在这里头,除了人之外,还有许多披着人皮的东西。他们或许曾经也是人,只是在这里待久了,心就被吃了,还有些的,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能算是个人。 大公子来到了一个荒废的小院。他静静地环视着,他曾听说,宫里有一个地方,是犯了错的宫人的去处。也并非一定是犯错,也有的……是失了王父宠爱的人,他们当中,有女人,也有男人。 郑侯逐鹿天下,网罗了中洲的所有美人,可是,郑侯的宠爱就如同水中月,今日尚得侯爷一分垂爱,明日有可能就是三尺白绫。所以,要留在郑侯的后宫里,他们要牢记在心,所有的赏赐和偏爱,大多都只是一场心血来潮。是生、是死,往往只在郑侯的一念之差。 夜风直吹,烟灰洒满。公子瀛清晰地听到了从前头的那一扇门后,传出女人唱歌的声音。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一个穿着白衣的女人,她跳着舞。长至曳地的袖子如水一样,明明是如此欢喜的歌,她的声音却哀哀凄凄、幽幽怨怨。在这如同废墟一样的地方,她的身影宛如妖魅。 大公子在她的歌声里失了神,他站在门后良久,直到那女人停了下来,她似乎极悲伤的模样,斜着身用袖子掩住脸,肩膀抖动着。那哭声却很是诡异,就像是跑调的弦,瀛公子握紧了灯,想悄然地离去,可突然吹起的狂风,将门扉给吹开来。 那女人猛地回过头,露出一张白白的脸。 公子大惊,手里的油灯摔碎在地上。他跌坐在地上,才挣扎地要爬起来,就看见了一双绣花鞋。他一抬头,就见到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他的面前。她戴着一个灰白的代面,通红的眼透过面具,落在瀛公子的身上。 别……公子就像是被人扼住了声门,他发不出声音,身子轻轻地颤抖。他爬着一步步地往后退,那女人就踩着绣鞋,也一步步地走近他。 别过来……突然,那女人跪下来,惨白的双手抓住了公子。大公子喊叫一声,挣扎起来,女人却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尖声地喊:“——王上!王上!您来啦,您终于来啦——” 争执之中,她脸上的面具被扫到了地上。公子一看,惊见眼前的并不是什么年轻女子,而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妪。她不知从哪弄来的胭脂水粉,浓妆艳抹,看起来极其之恐怖可疑。 老妪抓住公子不放,一直哭叫着他“王上”,这头的声音惊动了宫里的守卫。他们赶过来,将那疯妇拿下,公子惊魂未定,脸色极是难看。疯妇却朝他伸长着手,狂喜地唤:“王上——是奴婢啊,王上——” 当夜,此事就传到了郑侯的耳里。 第二十三章 《鬼僧谈·无极》番外《噩》下 秋阳宫。 这儿,曾经是齐王的寝宫,是整个宫殿戒备最森严之处。这里无时无刻都亮如白昼,通往内殿的路上,莲花池里点亮着一盏盏宫灯,就像是去往冥府的道路。 一踏进寝宫,就可以闻到一股很重的沉香。那是用几十种的香料调制而成,传说古时君王下葬之前,为了掩盖尸身腐臭的气味,就会在王宫里乃至于墓室的内外,都烧上这浓郁的香。这么一说,这宏伟的秋阳宫,就好似一个陵墓,日日夜夜地祭奠着谁。 “停——”在后宫里被拿下的疯妇,此时此刻被人五花大绑,重锁押到了秋阳宫外。內侍尖声一喊,跟着就有人入内通报。他们忙忙碌碌,走路却没有半点声音,晃进晃出的身影,像是一个个模糊的鬼影,而站在殿外那些玄甲武士,则是一个个催命的鬼使。哪个活人来到这里,谁不胆战心惊。 郑侯身边的近侍走出,他掐着嗓子道:“带进来——”侍卫就像拖着一个死物一样,把罪人拖了进去。 阴阳节,祭亡魂。 过去,在这样的日子里,王宫里可一点都不冷清。先前的郑侯,沉迷于鬼神之说,每年一到这时候,宫中就大肆举祭,白烟弥漫,没烧透的冥钱在整个王宫飘荡,好似要把这儿所有的孤魂野鬼都招来——什么时候起,这些都没了?郑宫里曾经豢养的那些巫师术士,一夜之间,都全消失了。 内殿,老妇被粗鲁地扔下来,锁链清脆地响动两声。她颤颤地缩着脖子,陈旧的白衣上都是泥泞和血渍。 內侍监碎步而来,停在屏风前十步之外,跪拜下来,轻轻说:“国主,罪人带到。” 里头跟着就传出了细微的响动,那是缂丝拖拽在地上走来的声音。不多时,从里走出个人。他就是郑侯无极。 传闻,郑侯面目狞恶,连恶鬼都惧之。可眼前的郑侯,他既没有三头六臂,也不狰狞丑恶,相反,恐怕这世间,除了千年前的春君苏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为俊丽的男子。虽然如此,他的眼像剑刃,那戾气远在穷凶恶极之上,杀戮对他而言,只在一睁一闭之间。 他就是这个天下,现在的主人。 “就是她?”郑侯走下矮阶,他声音低沉地说,“每一晚上,在寡人的宫里装神弄鬼。” 內侍监跟在郑侯的身后,细声道:“回国主,这疯妇原是前朝乐府的舞姬。当年,齐君大葬,国主曾有命,随葬者须清白出身,此妇为胡姬,故不在随葬之列,后发配至浣衣局,不知如何潜入废宫,这才冒犯了大公子。” 原来,还是个前朝余孽……说及前朝,郑侯眼里似有微光闪烁,仔细一看,又什么也没有。他说了声:“退下。” 侍卫放下老妇,退出内殿。 郑侯就站在那妇人的面前,她原是疯疯癫癫,火光之中,晃眼一见郑侯,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身:“王上……”她睁大着黄澄澄的一双眼,抹着胭脂的嘴唇翕动着,眼角渐渐地凝出了一滴清泪,“王上……” 她认得的,不是郑侯,而是他身上那件玄红色的王服。 她颤颤地爬到了郑侯的脚边,周围之人看到这情景,心都不由提起来。殿里响起了沉沉的声音:“说。你是何人?” 我是……老妇一脸怔怔。我是……我是…… 一个胡姬,何来名讳。 她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却还记得,那是前朝元熹四年。 那年冬日,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乐府外头,一个红头发的少女被推搡到了雪地里。她衣着单薄,赤足踩在雪里,冻得一脸乌青。人啊,分作三五九等,做奴婢的,自也有命更贱的。因她是胡人血脉,模样生得唇红齿白,因此更招他人妒恨,素日里受人欺压,日子过得像是踩在刀尖上。今儿,那些人撕了她的衣裳,抢了阿母留给她的首饰,把她赶到了冰天雪地里,是打算活活逼死她去。 胡女无处可去,又不想活活在雪地里冻死。她什么都不会,只知如何伺候、讨好贵人。天寒地冻,她为了让身子暖和起来,便只有跳舞。此处无人奏乐,她便自己唱着歌。胡姬天生无骨般柔软,故为朝中贵人所喜,不少贵族府里都豢养着胡人。她们身份低贱,不管如何受宠,都只是贵人之间的玩物。这样的日子,或者,到底有什么盼头……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 大胆——!內侍一声呵斥。 胡女浑然不知,自己跳舞的地方,是齐王回行宫路上的必经之处。她被人押到了王上的跟前,冒犯齐君,该当死罪。胡女连求饶都不敢,本以为这一回死罪难逃,却不想,一个玄黑色的慢慢走进她的视线里头。 “ 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歌?” 那声音,没有多余的怜悯,也没有一分一毫的轻视。胡女只以为自己听错了,王上……难道王上,是在跟她说话么?——然后,她又听见齐王说:“抬起头来。” 胡女颤巍巍地把脸扬起来,她看见了年少稳重的天子。 彼时,齐王季容初初掌国四载,年轻的齐王并非英姿勃发的少年人,反是气度沉稳,眉宇之间,有很重的忧思。即使是如此,这样的王上,对一个不断受人欺辱、活得如同蝼蚁一样的胡女来说,已经是如天上的神君一般。 內侍监道,王上问你话,还不快速速回答。胡女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是……是奴婢,家乡的歌……” 家乡……少年齐王眼里流露出一丝感怀,传闻,齐王的生母,也是一名胡女。那可怜的女人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就惨死在了这森森的禁宫里。 齐王免去了她的罪,他还说:“嫪丑,给她找一双鞋来。” 胡女穿上了王上赐给她的绣花鞋,冻得已经发紫的脚趾,竟好似有一股暖意淌过…… 这是齐王第一次和她说话,也是唯一的一次。 火光跳动,郑侯目光沉静地看着老妇,他稍微俯身,嘶声地喃喃:“你也是一个,被他所迷惑的人……”那声音,这么冰冷。 老妇睁了睁眼,她渐渐看清了眼前之人。这、这不是……这不是王上!她似乎想起来了。她想起来,这个人,是窃取了王土,将齐王活生生逼死的恶徒! 你……你……妇人还来不及干出什么,一记袖子狠狠地从眼前扫过! 她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上,满嘴都是血。侍卫进来将这胆大疯妇给押住。 郑侯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件死物:“凌迟。”他拂袖,大步走进了深深的黑暗里。 ——郑侯无极在位之时,常施以重刑,视人命若无物。郑侯暴虐成性,不说他人惧之,连鬼神都不敢接近。至于,他的亲人…… 公子瀛夜里受惊,回宫后果然大病了一场。他自幼体质质弱,是打娘胎就有的不足之症,药石罔效,所有人都觉得,这样的身体,是绝对担不起国之大任的。曾有个道士似真似假地说,大公子这是心魂不定,乃是早夭之命,大公子再如何不受待见,此话也令郑侯十分忌讳。那道士后来命运如何,可想而知。 大公子烧了两天两夜。此夜,他又发了噩梦。梦里头有许多的白影,他们舞着剑,其中一人,他的脸上带着青面獠牙的铜面具,那人突然拔剑,追着他来。大公子慌怕地逃命,那人仍锲而不舍,大公子害怕时,大声地叫着“王父”。这世上,若说有谁在公子心中高大甚于这天地者,唯王父莫属。奇的是,当他喊着王父之后,那追着他的鬼影就停下来,渐渐地消失了…… 公子醒过来时,汗流浃背,烧也这么退了。他正欲唤人,转眼一看,冷不防见着了那一道屏风之后的狭长身影。 “……王父!”瀛公子起来,忙要跪下来。郑侯的声音传进来:“你躺着。” 公子的脸上惊疑不定,全然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他实在料不到,王父会亲自来看他——可怜这郑侯的公子,光有长子的名头在,却处处不如其他兄弟。那几位弟弟,谁不是已经出宫建府,有自己的属臣和随扈,只有长公子瀛还留在王宫里头,搞不好,来日连个封地都没有。 郑侯素与子嗣不亲,他亲缘甚薄,素不见爱重哪个,倒对大公子是更加地苛刻凉薄,可偏偏就是说什么都不废了他。 大公子只以为王父马上便走,不想陡然听到郑侯问:“那疯妇,可曾在你面前瞎嚷什么?” 大公子怔了怔,抬眼看看王父,犹豫再三,还是说道:“她……她说……” ……王上?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公子自然难以启齿,他随即马上道:“必是她将我错认为王父,这才说出这等疯语,还请王父明察——” 公子跪了下来。他低垂着眼,只听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内心也跟着七上八下——郑侯多疑,他只怕,王父以为他有异心,若是这样,他真是、真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 刚这么想时,一只手探过来,将他的脸轻轻捏起。 郑侯静静地端详着少年的那一张脸。 大公子长得一张容长脸,即不像他王父,也和他母亲不像,没人知道他是像谁。他个子高挑清瘦,肤色也比一般的男子白皙一些,眉宇间总有一丝愁绪盘绕着,不知从何而来。 两年。转眼,两年了。 无极看着那张脸,大公子不止长得越来越像他,连字,也是一模一样……他寻了他二十年,原是就在身边。 ——这两年,他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 “——王父?” 这一声“王父”,将郑侯拉回了现实之中。大公子察觉那搁在他脸上的温热离他而去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刚才又从万丈深渊里,保住了一条性命。 郑侯令公子起来,既不追究他犯宫禁一事,也不盘问公子那疯妇还说了什么话。大公子病好了以后,拨着琴哼哼的时候,內侍问他:“公子唱的是什么?” 公子笑着摇了摇头,轻道:“许是……思乡的歌罢。” ——番外《噩》 完—— 第二十四章 《鬼僧谈·无极》番外《欲》 齐国亡了以后,郑国攻占临缁,雄踞中州之龙脉,至此已有二十余年。这些年,郑侯的军队征战四方,烽火不绝,国与国之间的邦交亦时善时恶,至善和至恶相互角力,这是中洲历史上,一个纷乱而绚丽的时代。 没有人怀疑过郑侯统一中州的决心,事实上,在郑侯取齐王而代之的仅仅六年后,郑国已经相当于是天下之主,而郑侯自然也是当之无愧的战国霸主。然而,眼看霸业将成,奇怪的是,在取齐国而代之后的第二十年,郑侯突然就放缓了征战天下的步伐。 后世有人说,那是因为郑侯已经看出来了,郑国虽独得天下之势,可到底时候未到,在他活着的时期,恐怕是无望见到天下一统的盛世了。但是,也有人说,郑侯的改变毫无预兆,简直像是在一夜之间就放弃了眼前的宏图霸业,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从一个以战谋天下的暴君,转眼间成为一个耽于享乐的君王,史书上却也没留下太多的蛛丝马迹。 在郑侯治国的最后十年里,他犯下了几乎每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到最后都无可避免会犯下的错——欲。 临缁,京畿。 中州连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无以为继,纵使年年开仓布施,也依然是杯水车薪,更遑论还有各地每年加重的税务,使得年年饿死的人不下几十万。管道上,一队华丽的车辇行经而过,和这一路上的荒芜和破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等仪仗,不说在郑国里,中州有此财力者,当属郑侯无疑。 那些跟在王辇后头的宫娥个个长得水灵,在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百姓眼中,简直如天女下凡一般。车后随行的玄甲武士共计有上百人,一个个则都凶神恶煞,路上但凡有贸然接近之人,一概斩杀。 王辇中,郑侯盘腿倚坐,除他之外,车内并无他人,內侍在左右步行,车辇四面八方都有武士围守,将王辇守得如铜墙铁壁一样。就算这样,郑侯仍然随身带着他的佩刀。郑侯的这一把宝刀,传说是春君当年所用,他从不让它轻易离身。 路上稍作休息时,王辇里的郑侯看着不远处。 热风吹拂,华盖轻扬。在距离行队不远的地方,有僧人正在施粥。此事不算罕见,一般庙里若有点余粮,一些住持就会带着僧人到外布施。內侍监顺着郑侯的视线暗暗瞅去,只见那批僧人当中,有一面目极清秀者,想是平日也无几顿饱饭,长得颇是消瘦,略有病气,然面目好是温和,粗粗一看,倒是有几分弱柳之姿。 内侍监招了另一人过来,细声地交代了几句话。 郑侯的眼色不变,他只是静静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它圆润光滑,像是那充满着血腥和欲望的记忆里,那纤细白皙的玉脖,干干净净的,上头那些浅淡的青纹,便是它血管的纹路…… ——世人皆说,郑侯的后宫聚集了天下所有的美人,宫侍的人数比起当年齐王在位时就整整翻了一倍多。尽管身边美人无数,郑侯并无扶立正室,因着前朝有繇奴之祸,致使郑侯对后宫极其约束,后宫里也只有那几位生养过公子的还能勉强称得上主子。可就算是这样,她们的存在,甚至还不如那几个在国主面前得脸的下人来得鲜明。 或许,整个后宫,对郑侯无极而言,始终只是帝王的附庸,是除了这个天下之外的另一种瑰丽的嘉赏。他并不沉迷其中,却也不吝于享受。 这座禁宫花团锦簇,那些肥沃的土壤里开出的花,究竟是用了多少鲜血来浇灌。宫廊上由远走来一个少年,他身形瘦高,想是鲜少在日头下行走,气色略嫌苍白,可肤色是同雪一样地白。他像是一朵腐地里开出的梅花,为这已经从骨子里腐朽的地方带来一抹幽香。 公子瀛为郑侯长子,在他之外,另有三位公子,除了四公子桓年不足十岁,尚留在宫中,另两个都是一满十四岁就出宫去。唯大公子瀛还住在宫中,身上既无职责可为王父分忧,又无门客心腹臣属,而世子之争,却一日一日地渐渐浮上了台面。 “自古立嗣,立长而不立贤。”大公子的老师田婴乃是郑国上卿,少时曾周游列国,以博学而闻名。公子瀛听到这样的话,顿时一阵惶恐,他拜下来,犹豫道:“王父春秋无期,立嗣一事……自是不着急。” 田婴却摇头道:“贤君以立嗣稳朝堂,免储位之争。国主有两年不举兵,一为养民,二为立嗣做准备。”公子静而不语,听先生道:“郑侯乱世起兵,杀伐果决,此为万民之福,却也是万民之不幸。” “老师……!”大公子脸色变了变,此话有不敬之嫌,他是……是怕先生有事。 田婴接着说:“国主为乱世之君,如此果断当不可避免,故此更要在立嗣一事上谨慎,当以仁德品性为先,这才能守住郑国的千秋基业。” “二公子棂虽才思敏捷,但睚眦必报,诡诈善妒,三公子狴如其父神勇善战,可暴戾恣睢,视人命如无物。他们当中不论是谁做国主,其他的公子都不会活命。国主应当明白,唯有立长公子为嗣,剩下的几位公子方有一线生机。” 大公子瀛本性宽厚,必不会轻易杀其手足,又无母族外戚,为免内政动摇,以长远为计,当立为世子。 ——但是,他们却都不知道,郑侯几乎给了他的每个儿子乃至于他们的母族希望,令他们都各自暗暗相信,自己将成为天下的下一个主人。朝野的明争暗斗,公子们也暗中较量,彼此的仇恨早就埋下,而这些都是郑侯默许之下的争夺。他任由着二虎厮杀恶斗,最后的目的,是为了…… “有些人,不是天生,就配做一个父亲的……”郑侯发出了嘶哑的轻语。他的身前有人伺候着,那个人有个纤细白皙的脖子,青色的血管纹路清晰可见。內侍都跪在外殿,他们都面无表情,跪拜时他们会露出自己的后脖子,要是犯了什么错,或者是国主不满意,只要抽出刀来,一起一落就只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內侍监站在距离国主的床榻最接近的地方,他听到了郑侯所说的话。 许多人都知道,郑侯年少时受其父子闾与继母的虐待,这不是一个秘密。所以,也有人猜测,郑侯和公子们不亲近,多少同少时的经历有关。可是,郑侯对他自身的兄弟姐妹却很宽容。他极疼爱自己的同母胞妹红缨夫人,夫人远嫁青城之后,他又寄情于弟弟子琰的女儿,长乐郡主身上。长乐郡主和红缨夫人模样肖似,十分受郑侯的宠爱。那郑侯说的这一句话,指的是其父,还是自己? 內侍监不敢随意揣摩。蓦地,床帐后发出了剧烈的响动,是男人像抓住猎物一样摁住了那个瘦弱的僧人,他从后扼住了他的脖子,像是一个阴影完全笼罩住了他。“嗯……”僧人两腮酡红,咬紧的牙齿还是没制止住痛苦和欢愉交织的呻吟,男人炙热的手掌擦过他的背,那里像是烧红的铁一样,又像是一朵梅花,一片雪白里透着诱人的红……无极俯下身,他阖着眼,鼻尖点着细密的汗珠,火一样的嘴唇慢慢贴住那纤弱的颈项。 大公子一早便去了书阁,这儿已经有些年头,素日里不会有其他人过来。 这书阁年久失修,屋顶破漏,走过道儿时有粼粼的光洒下来。公子不知从哪儿搬了张梯子过来,他爬了上去,架子上的书简有很多已经毁坏,被雨水给泡得字迹模糊不清,他也不觉有半分扫兴。公子瀛虽不说机敏伶俐,但好学勤奋,故有人说,长公子有先齐君子之风,但是这等赞美之言,却引来郑侯一声嗤笑。 君子当不成上位者,只能任人鱼肉。郑侯崇尚霸权,常以齐王之败为鉴,直言文人晓风花雪月,不通治国,齐王得尽人心,也挡不住无情的千万铁骑。 大公子虽怕王父甚深,却也敬他甚多。要说公子几位如何,二公子善奉承迎合,三公子纵然粗鄙却也善猎,常献上美物令王父展颜。大公子会什么?他只要少说两句扫兴的话,他父亲也就不会对他冷落至此了。 瀛公子翻着书卷,这里有很多未传世的古籍,想是过去齐宫里某个人所收集的。此时,公子听见脚步声,是一对宫娥走过。 “你可知,锦梁宫前两夜里,又有人死了……”她们刻意压低了声音,“是之前国主从宫外带回的那个和尚。” “是怎么死的?” “怕不是仗着几日的殊宠,不知好歹——”美丽的宫娥吃吃地笑,“根本不需要等到国主生厌,自有人会收拾了他。” 那笑声清脆悦耳,却教人森森一寒。 她们慢慢走远。 公子却想,锦梁宫。这是郑侯后来修建的行宫之一,听说它华美又豪奢,除了郑侯自己之外,没有人去过那个地方。因为,那里都住着郑侯的禁脔,王宫内外都在传国主在锦梁宫夜夜笙歌。那是郑宫最引人遐思之处,它同时也是欲望的沟壑,像一只贪婪的兽张着血盆大口,每隔几日,都有死人从那里被抬出来,埋在了万古深渊里。 脚步声远到听不见了,公子不知何故失神,他一碰,夹在书简之间的一物滑落下来,吹起了漂浮的尘埃。 瀛公子咳了几声,他拍着那些灰,踩着梯子下来。他蹲下身把书简捡起来,冷不防地看见一个布卷。那是一张画。公子将它打开来,随着浮动的烟尘,一个披着玄甲的少年跃然纸上。 那少年身如蛟龙,手里擎着一把宝刀,画他的人想是倾注了不少的心血,才能把这少年画得如此惟妙惟肖。公子无声地探出手,指腹轻轻地拂过画里的人,在画的右边提了一句诗。 公子眉目微垂,如羽般的长睫轻轻地颤着。他念道:“山海……去无极……” 山海去无极。 金麟殿上人影憧憧,金色的托盘上缀着宝石,却只用一个白色的布盖着。鲜血滴下来,从王位流下了台阶。最后,他还是掀开了它—— 床上的人猛地一清醒。 “出来!”他赤着脚大步走出来,没人知道他在找谁,他咆哮道,“你出来!无极知道,你就在这儿……你在这!你走不了!你走不了!” 秋阳宫的內侍跪成一地。在这座禁宫里,没有人愿意知道太多的秘密,一旦你明白得太多了,离死,就不远了。 不多时,郑侯脸上的狂乱,就慢慢地褪去了。他看着这座宫殿,眼神停留在柱子上的龙首雕纹。他从未怀疑过,齐王是有多么地恨他。季容用自己的死来惩罚他、报复他,到如今,也仍然没有放过他…… 他低声地唤:“內侍监。” 內侍监无声地走来,他匍匐在郑侯的脚边,细声地答:“奴婢在。” “把大公子带来。”他的眼神暗暗,缓缓地说出这一句话。內侍监应了声“诺”,不敢多停留,躬着身要退出去,无极却又说,“不。”內侍监停下来。 郑侯轻声地说:“大公子睡了,不许吵他。”郑侯的这一句话,宛若一个慈父所言。 整个秋阳宫一片死寂。之后,就见宫灯亮了起来,是郑侯深夜摆驾,去了锦梁宫。 锦梁宫位在王宫北面,仅用时一年三个月就建成,期间不知累死了多少的奴隶。它建在一片湖上,湖里种满了莲花,开得异常地鲜艳。有人说,那是因为这池子的花和鱼是吃人肉的。传说,锦梁宫里的个个都是世间少有的尤物,他们使劲浑身解数,以取悦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然而,就算是他们自己,也没有发现,他们就像这池子里的花跟鱼,嘴里吃着人肉,但是,随时随刻都会被连根拔起或是肆意鱼肉。 郑侯未传人伺候,他命人奏乐,上酒。乐师抱着琴箫入殿,內侍为郑侯斟酒。內侍监尖声道:“奏乐——” 相传,先齐亡国之君,也善乐。那位是饱学之士,身上集聚了君子之风仪,郑侯还记得初见那时,齐君为虎所惊扰,纵然一身狼狈,君子的风度也丝毫不落。 无极。山海无极。 梦里的僧人说,齐王心里装的,是这个天下。如今,天下已经在他的手里了。 郑侯出声问:“是谁弹的琴?”琴声一止。用不着等多久,一个穿着白衣服的琴师就跪在了郑侯的脚边。 內侍过来,将琴师的脸扬起来。琴师是个美人,肤如凝脂,唇红齿白,兴许还有点胡人的血脉。 但是,他不像。 郑侯无极最初的欲望,来自于那个尊贵年长的男人。那个男人,消瘦、苍白,身上总有一股虚弱的病气,而这一切,都让曾经少年的郑侯无比地沉迷和向往。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郑侯的欲望,开始变化。他仍旧中意白皙瘦削的人,而他们无一不年少青涩,或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他喜欢他们眼里的惶恐和谨慎,他甚至沉醉于看着他们露出迷乱和疯狂的神色。 借此,他才能锁住心里的恶兽,他才能保住他藏在这座禁宫里,唯一的一颗明珠。 郑侯拂手,让琴师退下。琴师袖子下的手攥紧,他好不容易等到在国主面前开脸的机会,又怎能看着它白白失去。他情急之下,俯首拜倒:“——国主。” 这一声叫唤,令那摩挲着扳指的手一顿。 內侍监的眼皮动也不动——琴师的声音,清朗而明晰,和禁宫深处的那一位,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嗓音。 琴师总算留住了郑侯,他听见前头响起了冰冷的声音:“过来。”那是欲望的召唤,是登向财富和权势的天梯。他爬向了他,那只手伸过来,捏住了他的脸庞。琴师从未料到,是个这样俊美而恐怖的男人。 “你的口音,不似郑人。”那粗糙的指腹揉过琴师的唇,他战战兢兢地应:“回国主,奴、奴曾是齐人……”那手指探了进来,捏住了他的舌。 齐人?毋怪……男人微微屈颈。 夜凉,露重。瀛公子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不能寐。可是,他的宫里,没有值夜的宫女,连个陪寝的侍儿都没有。 对此事,瀛公子向来羞于启齿,他更是不能去王父面前讨人伺候。瀛公子年有一十七,早该通事,然而他实不知,他的王父绝无可能让他碰任何人,自然也不会让谁去动他。公子不知,父亲居心叵测,他只当是受人冷落,平日不觉如何,便当修身养性,可今夜老想起那些宫娥的话,锦梁宫……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瀛公子胡思乱想忍了半宿,还是不免动了淫心,此事原也不必羞惭,可不曾有人好好教过他,他胡来过几回,大都觉得不爽利,次次草草收场。 这一夜,少年蜷在被子里。他咬住了唇,趁着无人,手探进解开的裤头……那物也奇,将弄两下,就硬得浑身都疼,公子喘了喘气,苍白瘦削的脸蛋升起一片红晕,他的脖子也一片通红,颈脖后露出的印子,鲜艳得好像在滴血似的。 “唔。”公子死死地隐忍着,他不知如何使自身愉悦,只胡乱套弄一气,指甲刮得皮肉生疼,这疼痛却让他一阵颤栗,顶口的小眼汩汩地流精,很快浇了他一手。出精之后的一段时刻里,公子都闭目喘气,好似顺不过来,谁想到,他竟出了一头的冷汗…… 殿内一室旖旎,琴师半跪于榻,后头探来的一双手死死地勒住他,在他身前凌乱炽热地用力摸索。粗喘和呻吟在房梁缭绕,热情如火,到后来,那呻吟由缓转急,渐渐就带上了嘶哑的哭音。那痛苦的声音,挠在殿外头那些奴才的心间上,每个人都像蜡做的一样,动也不敢动,连气都不敢喘。 眼看要登极乐,琴师也是鬼魅上心头,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迷乱之中,便在郑侯耳边轻轻地唤了一声:“王父……!” ——惊变就在一瞬间! 内殿惊传出琴师的惨叫,內侍监匆匆入内,便惊见那琴师翻在冰凉的地上,而郑侯的脸色一片铁青——国主到底有多久,没这样动过气,內侍监两腿一软,跪了下来:“国主……息怒!” 殿内殿外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的人。 郑侯披上了衣服,他的眼神如刀,正一下下地割着那个琴师。琴师连求饶都不敢,他恐惧地吸气,郑侯走近一步,他就往后爬一步。然后,他滚下了台阶,再也没有退路。 无极冷眼地看着他,他问:“还有多少人知道?” 琴师嗫嚅着,多少人……只要长着一双眼,看一看整个锦梁宫!谁不知道!还有谁会不知道! 若天下人知道,郑侯一世枭雄,居然对亲子生出畸念,你说,此等禽兽不如之人,凭什么坐拥天下四海,受万人敬仰?! 琴师死到临头,忽然疯疯癫癫,他用公子的声音高声说:“王父……王父!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错的是你,我没有错,错的人是你——” 忽地,寒光划过,血溅三尺。男人两眼血红,他的刀上滴着血,沿着尖落在赤金铺开的地面。 无极抬起手,扳指上也沾了血渍,他慢慢地用手背擦过了脸。 “把这儿,收拾干净。”男人神色木然,他喑哑地说,“內侍监,寡人乏了。” 屋里头,“唰”地一声响。 灯火照亮了少年的侧颜,公子照着画,他拿起笔,一点一点地细细描绘—— 山海去无极。 无极……那你就做,寡人的无极罢。 ××× 连着几天下雨,好容易才等到放了晴。內侍过来传话,请大公子前去议事的正殿。 瀛公子不敢怠慢,他衣服也没换,就赶过去了。到了那里,他瞧见王父。郑侯坐在上座,他今日着了一身玄暗的袍子,看起来依然如此威严。大公子在十步之外跪地,拜见了王父。 郑侯听到他的声音,却没有看他。他也没有叫他起来。大公子只好维持着这个跪拜的姿势。 良久,郑侯掷了一个木简下来,它落在公子的眼前:“是谁教你这么写的?” 正殿里,鸦雀无声。 大公子抬了抬头,他一看便认出来了,这是他先前上奏的一份奏疏。木简上头写的,是说道连年战火,百姓生活艰难,年年饿死者不计其数,郑侯应新兴农事,以养民为先,征兵一事,当缓则缓。 “回王父,”公子瀛斟酌地回道,“没有人,教儿臣写的。” 郑侯不应。大公子仿佛是豁了出去,他爬起来,看着父亲道:“王父,今不过休兵两载,民生尚未复苏,过去那些年所耗的,是先齐留下的根基——” 殿上猛地传来一下重响,郑侯冷冷地看着他。公子瀛喉结一颤,自明失言,跟着听郑侯低沉道:“你满嘴为了百姓,可自身锦衣玉食,日子不曾有半点委屈,”他寒笑一声,“你真懂什么民生疾苦,再者,寡人为君,又可曾说是为了万民福祉!” 公子一震,紧跟着连忙说:“王父,儿臣不是要教训王父,儿臣……儿臣也是、也是为了王父设想……”瀛公子素不是个牙尖嘴利的,他不知如何说明白,他规劝郑侯,不单是为了百姓,也是为了父亲的江山基业,民是国之根本,如耗损太过,怕有不利。 只是,他想说什么,郑侯自身何尝不知道。 他懂他,就像他懂齐王一样。那是君子之风,是流淌在血脉和灵魂里的良善和迂腐。他们吸引着狼,最后,也死在了狼的口下。 大公子不敢动,当那阴影一步一步地靠近他、笼罩住他……郑侯的鞋绣着金线,上头的龙张牙舞爪。公子觉得自己的命,仿佛悬在了一根即将崩断的线上。 跟着,他听见头顶上的声音问:“大公子的先生,是谁?” 瀛公子怔住。他甚至直起了身,轻轻地唤了声“王父”。內侍监走过来,他对郑侯道:“回国主,是上大夫,田婴。” 瀛公子似乎明白了,他的王父要怎么惩罚他。“不……”他失声喃喃,往前膝行两步,在郑侯的脚边磕头道,“王父!不关先生的事,请王父明察!” 郑侯却没有理会他,他如果要取一个人的命,从来就不会因为谁的求饶而动摇。瀛公子何曾想到,自己一时糊涂,会给旁人带来杀身之祸。只听到郑侯一字一句地说:“去取田婴的人头来,如果公子再求,那就也取他儿子的人头来。如果公子接着求,就取他父母弟兄全族的人头。” 瀛公子何敢再言,他眼睁睁地看着內侍监躬身退出去,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想要追上他。可是,郑侯后来说的话,却阻断了他的脚步,他站在那里,去也不是,回也不是,阳光洒在他身上,他却周身冰凉。 可不止是这样,郑侯又道:“你无用的书,读得太多。来人,把大公子书斋里的书全都烧了。” “王父!”公子瀛回过头。不多时,宫人就将公子的书都搬了过来,在他的眼前,点了一把火,一个个都扔进了火盆里。 大公子无力阻止,可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的画……”就看公子魔怔一般,冲到了火里去,也不怕大火烧身。 “拦下公子!”郑侯怒斥道。瀛公子痴了也似,拼命地要救回他的画。侍卫不得不将公子往后拖拽,他一摔便摔在地上,等他坐起时,就眼睁睁地那张少年的画飘入了大火之中,一点一点地烧成了灰烬。 就这样,纷乱慢慢地结束。公子茫然地跪坐在正殿的中央,他害死了他的先生,他的画,也没有了……良久,瀛公子才抬了抬头,他看着殿上的男人。 郑侯也静静地望着满脸泪痕的少年,周围很安静。须臾,响起了男人低哑的声音:“来。”他朝他伸出手。 瀛公子怔怔地看着那只手,等他回神时,他已经来到了王父的身边。真奇怪……公子仿佛失了魂儿一样,他看着男人的眉眼,却想到了画里的人。 无极耐心地等待着那苍白的手,慢慢地放入自己的掌心,然后,他便好似一狠心,将这单薄的少年揽来。公子猛地跪坐下来,他的上本身紧紧地靠在了王父的怀里。 男人睁着有些泛红的两眼,唇紧紧抿着,厚实的掌心却轻轻地放在少年的脑袋上。他安抚着他,声音极其嘶哑:“子瀛,你要牢牢记住今天 ,只有当你当上国主,你才能像寡人今日对你一样,”他一字咬着一字,森然地说,“——为所欲为。” 郑侯怀里的少年呜咽一声,他紧紧地环住了他的父亲。男人也抱紧了这个颤抖的少年,用脸温柔地抵住了他的额头,手一下一下地拍抚着他的背…… 那是郑侯掌国的第二十二年发生的事情。离他真正沉沦于齐王的诅咒,还只剩下半年不到。 第二十五章 《鬼僧谈·无极》番外《痴》 只有等你当上了国主。 你才能像寡人今日对你一样。 为所欲为—— 入春。 屋檐上积累的雪终于化开来,禁宫里人烟稀落,放眼看去,仍旧一片萧索。这年,宫里难得如此清冷,人人都暗中猜测,是和郑侯的头疾有关。 自去年末,郑侯旧疾频发,病来时头疼欲裂,这顽疾从头年少便有,一发作起来,往往十分厉害。整整一月,郑侯没有临朝,他将政务分别交给二公子和三公子。这二位自出宫建府,私下便明争暗斗,兄弟结怨极深,如今郑侯不在,他二人就交手了好几回,朝里暗潮汹涌,多以为郑侯此举有试探公子们之意,必会在今秋决定立他们当中一人做王世子。 郑侯人未临朝,锦梁宫却日日夜夜都有靡靡之音传出,可又有谁知道,在那一片旖旎之中,却潜伏着种种杀机—— “前夜,又抬了两个人出来。”宫人都暗悄悄地传,“被削了半边脑袋,脑浆喷得满地都是,那些血,清都清不掉。” “这头疾以前也不是没发过,何时像这回那么凶险。依我看,这不是病。”宫人压低声音,鬼祟道,“你听那头说了么,国主提刀杀人时,还喊了声——” 她轻轻说了句,王上。 ——到了春天,头疾依然未见好转,为治这病,郑侯广招天下名医,依旧是药石罔效。故此,宫中暗传,那是齐王的怨魂作祟。 宫廊的尽头渐渐传来了脚步声。 来人正是郑侯的长公子瀛。日前,郑侯杀了公子瀛的先生,又命人烧了他的书,不少人以为,郑侯要趁此废立长子,可转眼过了四个月,公子仍旧留在宫里。 大公子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王宫的北面,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莲池,雪才化了不久,池里的莲花就开得红艳,极其少见。瀛公子在宫中日久,还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正是疑惑,猛地听见前方传出响动—— 就看有十几来人在前边,宫奴拖着个人出来。那人合该是个男子,被人给脱了外袍,这么凉的天,只留一件深衣。在一旁冷眼看着的白面红唇的人,正是王宫的內侍监。就看侍卫把那那人身上穿的袍子呈给內侍监,这阉奴把衣袍捧在手里看看,确认它完好无损。 那衣袍好似有些年头了,但那上头的绣的线和花纹,一看便知不是一般。被侍卫押着的男子是郑侯的禁脔之一,他出身贵族,能文擅乐,此人平素也处处谨慎讨好,故颇得郑侯欢心,连月来多传他近前伺候,除了金银赏赐之外,连他家中父兄也多有提拔。这等宠爱,连服侍郑侯许久的內侍监都甚为少见。 內侍监让人妥善地收起衣袍,薄唇微启:“好大的胆子,此物——岂是你能碰的?”男子颤巍巍地爬了几步过来,哭着喊冤道:“贵人明鉴,这是国主前日赏给我的,这才胆敢穿上,岂料国主全都忘了——”此事他真是冤枉,前日国主要他伺候时,命他穿上这袍子。他也是看着这衣袍陈旧,大抵没什么妨碍,便也收了。他量国主喜欢,今儿又穿着这身来服侍郑侯,不想居然无缘无故惹来了杀身之祸。 自郑侯头疾常犯以来,喜怒更是无常,就算男子真的冤枉,又能如何。这宫中,一年到头冤死的……还少么? 內侍监眯起眼,细声说:“国主念你服侍得还算尽心,特赐鳩酒一杯,谢恩罢。” 眼看宫奴端着杯毒酒来,男子哪里肯这么乖乖就范,趁乱中竟给他挣脱了。他也不管自己无处可逃,跌跌撞撞地跑到宫廊上,猛地和廊上站着的大公子碰着了面。 公子瀛和他目光一对上,两人都愣住了——他二人的模样虽不说十成十的,却也像足了六七分。 “你……”瀛公子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凌空“咻”地飞来一只冷箭,射中了他眼前的人,直接穿膛而过。公子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双膝一屈,箭头上的毒发作得十分迅猛,很快地,黑红色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 射箭的是那些黑甲武士,他们就像铁面无私的阎王,见人犯已死,整齐地收起了铁弓。 瀛公子看着那人凄惨的死状,还陷在震惊当中,未及回神,就有一个白布把人盖住拖走。他猛地一抬头,內侍监如鬼魅也似,不知何时已经蹿到他眼前了。 “公子,”內侍监脸上细声轻唤,尽管他看似镇定,眼里的惊慌已经出卖了他,“公子怎生在此处,若被国主知道了——” 他两眼森森地看着公子,轻柔地说,“奴婢们可是掉几次的脑袋,都不够啊……” 瀛公子一脸茫然,满眼的惊疑不定:“我……” 內侍监却唤了声“来人”,恭恭敬敬地向公子道:“奴婢还要去国主跟前复命,这就让人送公子回去。” ——此事后来如何,也并没什么结果值得说。却说,瀛公子后来有两日,闭于屋内不出,而后也再不敢随意在禁宫里走动。 瀛公子连日惶惶,不得好眠,又觉疑惑,又觉古怪,总之是百味杂成,唯有道是看花了眼,后拜见郑侯,见他待自己一如往常,这才暗中松了一口气。至于那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想,瀛公子素不敢深思半点,只刻意地将此事慢慢遗忘…… 此后,转眼又过了半月。 三更。 秋阳宫,郑侯闭目卧于榻上。远方有打更声,宫中一片死寂,冷不防地,床上的男人睁开眼。 他施手摸了摸一旁,就碰到了冰冷的刀鞘。那是齐王赐给他的宝刀,这宝刀乃是神兵利器,刀上那浸润过万人鲜血的煞气足以镇压鬼神。 无极…… 他又听见了那声音。曾经,他日思夜想,盼着这声音入梦,现在,它真的来了。男人猛地掀开红纱,那个声音又唤着他:无极…… 他睁着通红的双眼,冷冷地看着周围:“何方妖孽,滚出来。”他咬牙说,“你以为,你假装成王上,寡人就会上当了——” 他说完这句话,那声音就逐渐微弱下去。郑侯本以为那妖物离去了,忽然之间,他听见少年清脆的声音:王父。 ……子瀛? 男人一顿。 少年的声音更加急切:王父,快救我—— “子瀛……子瀛——”男人脸色一变,随即喊道,“你在哪!快告诉王父!” 王父,快来救我…… 郑侯擎着刀跨出内殿,漫天的轻纱飞扬,他着急地寻着公子。忽然,他猛地看见,殿外的朦胧火光中,有一个影子。那影子发出怪笑,还有公子害怕的啜泣声。郑侯眼里迸出杀意,他割开飞纱,箭步冲出,擒住了那人,眼看就要把这妖物杀了,尖叫声之中,內侍监冲出来抱住了郑侯的腰:“万万不可啊!” 阉人尖细的声音,令男人猛地清醒过来。 “……”无极低头看着自己擒住衣襟的人,那单薄的手臂挡住了脸,火光明灭时,他将手慢慢放下,满脸惶恐地抬眼:“……王父?” 就看那锐利的刀锋,距离公子瀛的脑袋,只有半臂不到的距离。“哐啷”一声,宝刀落地。郑侯的手掌一松,大公子就跌坐于地。他的胸口起伏得厉害,等到他看见了那柄刀,才明白方才自己离鬼门关仅仅差了一步。 公子受了惊吓,他王父何尝不是。郑侯当年策马纵横天下,什么生死关头没经历过,此刻竟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往后退了半步,良久,才抬手将脸一抹洒,这才总算缓了过来。 內侍扶着郑侯入内,递了参丸给国主含服。待头疾缓和,郑侯这才看向外头。大公子未得王父恩准,仍跪在殿外,不敢起来。又过了好一会儿,方听见郑侯嘶声说:“传大公子进来。” 瀛公子跟着內侍进来,在卧榻的五步外跪下来:“……王父。” 火光下,少年脸色惨白。郑侯方才差一点亲手弑子,两人都余悸难消。只看男人一脸冷漠,问:“你怎会在此处?” 不等少年回话,內侍监就柔声提醒道:“国主日理万机,想是不记得先前命长公子任黄门郎一职。今儿……正好轮到公子巡夜。” 无极确是忘了此事。他自犯头疾,忘性极重,已经不少人为此而受到连累。 他只坐一会儿,又觉头沉,內侍便扶着国主卧下,闭目养神片刻,就听见大公子问:“王父脸色极差,可要……儿臣去传太医?”无极睁开眼,瞧见瀛公子望着这头,眼里的担忧,并非作假,何尝还按捺得住,说:“过来。” 自从那日烧书,王父抱着他,父子二人就再也没亲近过。大公子躬身走到榻边,在脚踏边跪了下来。 无极看着少年,公子垂着目,那双眼睛仿佛笼着水雾,眉宇间带着愁云。他一直找的,即是梦里人,亦是眼前人。少年望着父亲,他不知他心里的挣扎,只犹豫许久,仍斗胆地伸出手来,放在郑侯的手背上。 “儿臣……”瀛公子突然失神。 他好像,在那群跪着的宫人里头,看见了当日宫廊上,被毒箭射死的脔宠。那张和自己神似的脸透着诡异的青紫,血红的双眼睁得老大,正看着自己。 內侍监暗暗抬眼,小声地唤:“公子。” 公子瀛这才猛地回神。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想要把手给抽回来。可在他这么做之前,他的手已经被男人的手掌给牢牢地握住了。那力量,他无力挣脱。 只听,公子有些恍惚地道:“恳请王父……多多保重身子。” 到了月末,许是这一回试的药对了,郑侯的头疾大有好转,那原先笼罩住整个郑宫的阴霾才有所缓和。季日,郑侯在宫中举行大宴,邀请百官同贺。 泰和殿上,萧瑟合鸣,身穿红衣的伶人在大殿的中央献舞。郑侯在高座上,他身着玄黑色的王服,脸色丝毫不似久病之人,依旧是威厉严肃,教人望而生畏。郑侯久不露面,此刻设宴,想也是为了稳定朝堂,制止流言。 在王座的下首处,便是郑侯的三位丞相和四个公子。公子们皆是盛装,撇去大公子不说,另几位公子和郑侯模样皆不甚相似,都长着张刚毅方正的脸型,只眉目勉强能看得出一点端倪。 “国主,可要传龙霆军?”酒过三巡,內侍监便来请示。今夜,郑侯和百官饮了不少酒,眼里倒是清明,说了句:“宣。” 龙霆军曾是齐国历代帝王的亲军,专门遴选天赋极佳的孩子,自小调教,他们对王都忠心耿耿。相传,郑侯在当年,也曾是龙霆军里的一员。故此,郑侯入主齐宫之后,并未废去龙霆军。 就看,前头一列披着玄甲的少年武士步伐齐整地走到大殿中,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样的青铜面具。 过去齐王在时,龙霆军有在重要的宴会上献祭舞的传统。郑侯做国主之后,这祭舞废就止许久,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又再度命人排练。这对原先来自郑国的朝臣来说很是新鲜,而臣子里也有几个齐国以前的旧臣,看到此景,无不暗觉唏嘘。而公子们亦是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唯大公子原是兴致乏乏,他近阵子时常如此,走神走得厉害,不知忧愁何事,直到前方的武士里走出一人,瀛公子一见他的身影,就怔在当处。 “臣等,为国主献舞,祝愿国主千秋无期——”那从面具后传出的声音极是清朗,让人为之一振。他说完话之后,所有人就跪下来,一起呼喝万岁。 “开始罢。”郑侯缓缓道。他神色如常,眼里并无半点波动。 跟着,鼓声就响起。 无数双的眼目不转睛地台上的年轻武士,他们似乎都沉醉在了春君的神话里。在他们之中,郑侯的大公子瀛的目光更是无比地热切。他的两眼牢牢地锁在那舞刀的春君身上,双手难以克制地抓紧了衣袖—— 山海去无极。 他找到了,那张画里的人。 第二十六章 《鬼僧谈·无极》番外《痴》 少年郎意气风发,身似游龙,同那雷雨一般轰隆密集的鼓声,配合得可说是天衣无缝。最后,鼓声定住,殿里鸦雀无声。戴着面具的武士们维持着终曲时的姿势,动也不敢动,直到突兀的击掌声响起。 是郑侯。他慢慢地拍了三下,沉重而有力,跟着,声音低沉地说了句:“好。” 百官皆如梦初醒,台上的年轻武士收起兵戎,纷纷摘下了脸上的面具。他们个个都满头大汗,背上湿了一片。便看这些年轻人的模样,都还未褪去稚涩之气,可个个都精神气足,大多是可造之才。郑侯依旧神色淡淡,想是当年郑侯自己便是英雄少年,风头之盛盖过万千,还有谁可与之相提并论,光阴易逝,如今早没有当年那意气飞扬的少骑郎将了,只有令人闻风而丧胆的郑国侯。 “哪个是春君?”郑侯缓缓问道。內侍监又传了一遍郑侯的问话:“国主问,谁是春君。” 当他们当中的一人走出来时,郑侯的长公子瀛不自觉地便攥紧了双手——这下,他总算是看见了那个人的模样。听说,历来饰演春君者,必是龙霆军里的头号人物,就看那走到前头的,确确实实是个英姿飒爽的年少人,年纪瞧着和大公子无二。他此刻一头是汗,暗红色的抹额都被汗水给浸透,可依然遮掩不住那俊朗的眉目。他一跪下,抱拳:“小人魏风,拜见国主。” 郑侯静静地打量着此人时,瀛公子不知为何提起了一颗心。好在郑侯并未有丝毫为难,反是微一颔首,道了声:“不错。” 郑侯可是当世枭雄,能得郑侯一句嘉赏,比什么赏赐都来得有用。那名叫魏风的少年再是持重,也难掩激动:“多谢国主赞赏。”按照惯例,国主当赏春君,郑侯于赏赐有功之人方面,从来不吝啬,便直言道:“想要什么,说罢。” 这般直白了当,确实是郑侯的作风。那少年许是未料郑侯如此慷慨,只经过短暂地犹豫斟酌,便说不要财物,只想要编入郑侯的亲军之中。原来,龙霆军在当年郑侯攻入临缁时,曾遭到血洗,后来有十几年都一蹶不振,后来换了个统领上任,这才有扶持了起来。郑侯身边的黑甲武士,都是他自郑国带来的。说起他们,郑国的官员无不谈虎色变,这些武士是郑侯手里的最锐利的刀,往往国主要取何人性命,只要一声令下,不出三更,一家老小人头必定带到,乃是真正的活阎王。 郑侯听到少年的请求,皮笑肉不笑地一扬嘴角:“有这气魄,好——”他唤了声,“丁六。”一个黑甲武士从黑影里走出来,然后就听郑侯说,“就由你调教罢。” 瀛公子便看人渐渐散场,他说不上心境如何,只久久不能平静,不知究竟是因为那场激动人心的舞蹈,还是因为,那个叫魏风的少年。可是,大公子再如何在意此人,却也不能做何,只道是此时遇见,真要结识他,怕是没有这样的时机。瀛公子每每想到此,心里便有三分苦闷,他豁然发现,原来,他在这宫里,居然是如此不得自由,连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般闷在屋里数日,等到瀛公子慢慢想通,即将要放下之时,那叫魏风的少年,连带着阴谋和对欲望的沉沦及毁灭、种种的幸与不幸,都不期而至地来到他的生命当中。 今儿天气极好,院里的內侍就将窗户门扉都打开来,省得屋里不过风,把大公子闷出病来,还不得教他们被国主叫人扒下一层皮来。瀛公子一早便伏案练字,他自小身子便不结实,练武骑射自然就不必说,一概勉强罢了,故此公子也只好寄情于字画诗乐,如此年少,字已写得极好,便是郑侯素不喜文弱书生,对大公子的字,也曾是亲口赞扬过的。 正写好一木简,公子让人用绳接上,突然便听见由外头传来声响。 瀛公子这院子素来鲜少有人来,他起来去到走廊上,正好听见內侍不知训斥着谁人:“当此处是什么地儿,岂是任人来去的,要不是看在郡主这只猫的面儿上,你小子早没好果子吃——” “多谢公公行个方便,下回定拿酒来孝敬公公。” 院子里站着个身着黑甲的英俊少年,就瞧他两手上还抓着只大白猫。此猫可是大有来头的,那是长乐郡主养的。这长乐郡主是郑侯的亲弟弟,定阳公的长女。据说郡主模样长得跟远嫁的红缨夫人极其相似,故得郑侯盛宠,常使其出入禁宫,甚至还流出了郑侯曾幸郡主的荒唐韵事来。猫是郡主的猫,至于那来人,可不正是日前宫宴上得到郑侯青眼的少年——魏风。 魏风毕竟是练武之人,一听见步伐声,就猜到来者何人,未等內侍发话,就忙屈身下跪,正要抱拳,无奈发现自己两手捉着白猫,愣住之际,白猫便用力挣脱了去。 “哎——”內侍和少年都叫出了声,却看白猫灵活地跳了几跳,最后一跃跃上宫廊,扭着尾巴,去缠住了大公子的脚。 魏风这才见到郑侯的长子瀛,他原就听说过郑侯的四个公子,对大公子的印象远不如其他几位来得深,还道是个病怏怏的药罐子,谁想到竟如此隽秀,好似一块白净无瑕的美玉。那大白猫想也是认得公子的,极有灵性。瀛公子屈下身来,两手抱起了白猫。这本来多凶悍的野东西,就这般乖乖地由公子摸着毛。 瀛公子转过来,他看着魏风: “我认得你,” 少年公子温婉地一莞尔:“你就是那一晚上,扮演春君的人。” “——见了大公子,还不快问安,规矩呢?”直到內侍呵斥,魏风这才回过神,连忙跪下抱拳:“小人魏风,见过大公子。” 跟着,瀛公子就命內侍取来竹笼,把猫关了进去。魏风瞧见先前那耀武扬威的猫主子,这下只能在笼子里“喵喵”叫,不由笑说:“我看你还如何得意……”而又想起自己是在郑侯的公子面前,忙敛敛神色道,“公、公子,小人失仪。” 瀛公子没曾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当日的少年,心下自是欢喜。今见他跟一只猫儿较真,和当日那威风厉害的春君好是不一样,亦不觉不好,反是认为这少年好生有趣。可惜他未能再多和魏风多说说两句话,在旁的內侍就细声提醒道:“公子,魏大人还得回去复命呢。” 说得也是……瀛公子眼垂了垂,虽觉可惜,但公子实也是个容易满足之人,遂将笼子递给了魏风,好让他早早回去向郡主复命。 原想这不过是一场偶然,不料这才过了两天,瀛公子便又再见到那个少年郎。 这一日,公子依旧在抄书时,听到了动静。內侍在外室待着,他不知想到什么,刻意放轻了声音,起身到窗边一看,没想还真是魏风。瀛公子笑着小声问他:“你可是,又来寻猫了?” 魏风想是避开他人耳目,悄悄来见公子。他见瀛公子探出脑袋,嘴角一咧,露出了一双虎牙来:“小人今天不用找猫,是特地来寻公子的。” “寻我?”瀛公子奇道,“找我何事?” 就看威风从兜里掏出什么,左右看看,就抬手扔给了公子:“公子接着。” 瀛公子忙伸长手接住,低头一看,原来是个梨子。跟着看少年又摸出了一个,咬了一大口,边嚼边擦嘴说:“公子帮小人抓猫,小人便以这颗梨报答公子。” 瀛公子在宫中日久,还不曾见过这般率直之人。瞧他吃得可口香甜,便也用袖子擦擦梨子,咬了一口,果真是不一般地甜。 忽地听到脚步声,魏风便抱拳说:“小人先走了,公子再会。”瀛公子便看着少年匆匆攀墙而出,目光久久都没移开。 公子和少年,不知该说是缘是孽,可在这王宫里头,如此纯粹的感情实在是鲜有。而那魏风不能说是常来寻公子,然一小段时日下来,也足以让二人彼此熟稔起来,虽每次见面,不过一言两语,便已经让瀛公子十分欢欣。 又说郑侯。他头疾缓和,先是在宫里举行大宴,不到半月,便又携群臣一起狩猎,这样一来,自然便打破了郑侯日子不久的传闻。 郑侯素爱打猎,此次出宫,除了两位公子,竟难得还带了大公子一起出游。就看郑侯威风凛凛地坐在一匹黑驹背上,一身骑装,瞧着倒不比几个公子年纪大多少的样子。这种时候,素来是公子们在王父面前争面子的机会,郑侯的儿子之中,尤以三公子狴最为善武,他曾大言不惭地说:“若王父箭术堪称天下第一,狴便可称第二。” 三公子狴虽然能武,可傲慢自大,且脾性暴虐如父,有时还更甚。今儿国主带众公子游猎,三公子早盼着大显身手,几次出言挑衅二公子棂。二公子武方面虽不如他的兄弟,然而他心思活络,身边养了几个擅弓术的武士,倒也不惧老三的威胁。 狩猎时,狴公子牵马到瀛公子身边说:“哥哥索性与我同猎,也有个好照应,免得你一个猎物都没中,又要被王父叱责。” 却听瀛公子温言道:“多谢弟弟美意,哥哥自己走就行了。”狴公子暗道,这老大是给脸不要脸,一会儿又在王父面前出丑,休怪他们做弟弟的不照应哥哥了。 故此,兄弟几人分头。合该是高兴的一天,岂料偏偏就有意外发生,而且还是和郑侯的心尖尖儿有关—— 烈日下,郑侯从马背跃下,他阴着一张脸往狴公子大步而来。狴公子看见王父,本来还气急败坏地鞭笞他人,此下竟被那脸色惊得脊背一凉,直直地跪下来。他一跪,其他人自然就跟着跪下来了。 郑侯扫视眼前数十人,寒声问:“——子瀛呢?” 狴公子支支吾吾,棂公子脸色微白,断断续续地禀告道:“回王父……是三弟弟射出的那只箭,惊着哥哥的马,这才……” “子棂!你敢陷害我!”狴公子抓住老二,棂公子挣扎地推开他:“是你非要和我抢那猎物!箭是你射出去的,你敢说我有半句虚言!” 狴公子忙爬到郑侯腿边:“王父,你别听他一派胡言!确实是儿臣射出的箭,可分明是子棂故意激怒儿臣,且说,儿臣实不知哥哥人在那里!”他丝毫不觉自己有过错,“哥哥连弓都拉不动,何必还争着同王父出来游猎,他就不该——啊!”狴公子猛地发出一声惨叫,往后一滚,竟活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是郑侯一脚重重踹在了三公子的胸口上,这还不够,他接着拔出了刀,竟打算直接砍杀了狴公子! “国主不可!”几位近臣拼死拉住了国主,狴公子也害怕地忙钻到了人后,他没想到……没想到王父竟为了瀛公子,要当场斩杀他。 近臣唯恐郑侯当众杀子,慌忙进言道:“谁人的责任,之后再追究亦不迟,此下还是先找到大公子方是要紧啊——” 棂公子此时抢话说,他已经派人去追瀛公子了,量那马儿也跑不远。却看郑侯恨意难消,可还是担心子瀛犹甚,便顾不得他人,要亲自带人去找大公子。郑侯如此紧张大公子,也令群臣暗暗心惊,看来,国主并非他们所以为的如此厌恶瀛公子。 郑侯方要上马,就听见马蹄声从一头远远传了回来。 ×××××××××× 倒数4.0章。 第二十七章 《鬼僧谈·无极》番外《痴》 就循着声朝那一头一看,那是十几个黑甲武士骑着黑马而至。 “国主。”为首戴着玄铁代面的人来到郑侯面前,他身后的人跟着纷纷下马。丁六抱拳:“禀国主,属下们已带回大公子!”这些武士原本都是郑侯身边的近卫,大公子一出事消息传来,便已经有人先一步行动。 丁六唤了一声:“魏风,带公子过来。” 郑侯便看见中间被其他人护着的马上,一个武士先跃下马背,跟着他伏着个人走过来,那背上的少年,正是他的子瀛。瀛公子被人伏着到王父面前,乍看下,公子除了几处破皮和腿上的伤之外,也还算是护得周全。 “王父……”瀛公子抬头看着马背上的父亲,烈日之下,郑侯的脸色阴晴不定。瀛公子刚下来时就听郑侯冷漠道:“来人,还不带大公子下去诊治。”接着就看几个內官过来,小心翼翼地扶着瀛公子。 瀛公子唯恐自己牵连他人丢失性命,在被人抬走之前,着急开口道:“王父,此事为儿臣疏忽——” “——寡人问你话了么!”郑侯低声一喝,瀛公子只好噤声。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男人死死地握紧了缰绳,那狠厉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这脸色苍白的少年……他冷道:“下去。” 瀛公子低下头,轻轻应了声“是”,就被人扶着回去了。 待瀛公子下去,丁六向郑侯说明当时如何。郑侯听罢,便瞧向那叫魏风的武士:“是你救了子瀛?” 国主气势逼人,这魏风到底还是个年少人,跪到现在,不知不觉就出来一头的汗。听国主问他话,玄铁面具后的少年暗暗抬眼,冷汗滑落鬓角,他应道:“回国主……是!” 郑侯先前便有命武士暗中保护公子的安危,公子出事时,魏风正好就在附近。他骑马追在公子身后,眼看快要追不上,便射出毒箭。那疯马被箭射中,很快地后腿一屈,他便于此时赶上,趁着公子跌下之前救了他一命。然而此计却也十分凶险,如果魏风当时赶不上的话,瀛公子怕是要死在无情的马蹄之下。 “甚好。”郑侯眯着眼。 他听了倒也不怒,毕竟除了此法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能救公子。他直接发落了另两个儿子,棂公子只需闭门思过,狴公子却没这等好运,要受刑杖不说,还被他王父撤去了军里的职务。事到如今,捡回一条命的狴公子何敢再言委屈,只能跪着谢过王父,可是,他却暗地里咬牙切齿,心中的恨意并非只针对棂公子一人,连他大哥和父亲也一并恨上…… “汝等疏于保护公子,回去各领二十鞭。”郑侯冷眼瞥了那叫魏风的少年一眼,“你救了子瀛一命,便减十鞭,赐黄金十两。”众人纷纷跪下,拜谢国主。 郑侯兴致尽失,喊了声“驾”,带着近臣一路策马直接回宫。 瀛公子回到宫中,早早就有太医候着。正为公子治疗时,由外传进来了一串的脚步声。 “国主。”屋里的人全都跪了下来,瀛公子转过去一看,就见到了王父来到了内室之中,那一身玄黑的王袍上,用红丝线绣的龙依然是那么张牙舞爪。 公子瞧见那一双眼,心不知为何提起来。他犹豫着,哑声唤:“王父。” 郑侯不应公子,他问太医:“大公子的伤势如何?” 太医答道:“禀国主,大公子所受多为皮肉之伤,至于脚踝上的也未害及筋骨,静养一时,便可恢复。”郑侯自己也有眼力,听太医也这样说,似是放心下来,颔首道:“出去罢。” 屋里众人就退了出去,内室里只剩下郑侯与大公子。 瀛公子不敢出声,只听见那脚步声走近自己,然后,郑侯就在瀛公子的榻上坐下来。就见瀛公子受伤的脚踝露在外头,公子的腿细瘦而修长,比女儿家的还有白,只看那雪白的一片,出现了一块突兀的青紫。 “……”当男人的手掌放在他的脚背上时,瀛公子蓦地呼吸一滞,攥紧了手心。 那只手十分宽大,五指微微并拢,就能包裹住公子的小脚。布满了粗糙茧子的手掌,极其缓慢地,拂过少年脚上的肌肤,渐渐地往上滑去……瀛公子垂着两眼,气却只进而不敢出,直到那只手停在红肿淤血的地方。 “你是真的命大,”无极沉沉地说,“九死一生,差点让一群人为你赔命。子瀛,你可得意?” 瀛公子听到这一句话,顿觉羞愧难当:“儿臣……”然他并没来得及说完话,便被人用力拉进怀中。他只闻到王父身上那极重的沉香,还有那勒在他背后的双手。那股火热的温度透过了他的衣服,传到他的皮肤上,它们慢慢地在他的背上游走,最后死死地握成了拳。 无极搂住少年,过了几息,咬牙说:“你这样,可是在逼王父将你锁在宫里,哪都不必去。自可保你,完好无恙。”这句话,仿佛是贴着少年的耳畔。瀛公子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的唇擦过了他的耳珠,只属于男人那滚烫的鼻息拂过了脖子,让他整个身子都跟着热了起来……公子茫茫地睁着眼,内心还未觉得熨帖,一个诡思却升上心头,很快地占据了他的心绪。他颤颤地看向一头,果真又见到屏风后头,站着个鬼影。 那阴影缠着他已有一时,他长得跟他那么相似,胸口被毒箭射穿的伤口还汩汩地淌着黑血。他的两只眼恶毒地看着公子,紫色的唇扬起一抹诡异的笑…… 瀛公子的呼吸越发急促,他的双手攀在父亲的肩头上,他觉得自己应该推开他,却又在害怕,更可怕的是,他发觉,他的身子却像贪恋着男人的温度,竟是一点力量都没有。 “国主。”丁六的声音从外室传进来。 郑侯就这样放开了瀛公子。公子像是从水里被人给捞出来一样,额前的碎发都被汗水黏在脸上。他暗暗看了眼郑侯,却见父亲神色如平日一样冷静,拂袖起来大步而出。 內侍走进来,一见大公子浑身是汗,怕他是发了急病。瀛公子摇头,后来再壮起胆子,看向屏风那头,哪还有什么鬼影。 ——却说瀛公子今儿受惊,诊治之后也无大碍,到夜里早早歇下。可是,他这一晚上,却噩梦连连,此回梦中,不单是白影来去,还有各种未着衣的男男女女,竟聚众行淫,画面极其不堪,还有人放肆大笑,让他恐惧至极,豁然睁眼是,猛地一见榻边晃过一个黑影,瀛公子差点就叫人来,那人却一手掩住他的嘴:“公子,是我。” 瀛公子听见熟悉的声音,顿了一顿,拉下那人的手:“魏风?……你怎生在此?” 油灯一点,瀛公子这才看清了来人,魏风在公子眼前,也没半点臣子的模样。他只往公子的床上一坐:“我来看看公子,难道不成么?” 哪有人三更半夜地闯来,害他以为是歹人。瀛公子笑了笑,倒也习惯少年这样来去如风,鬼鬼祟祟,可也明白这般是唯一之计。确如魏风所言,他们身份有别,且公子和郑侯的近卫相交,若引起王父猜疑,可是对公子大有不利。 魏风坐一会儿子,就掀开衾被:“我看看你伤哪了——”瀛公子不知怎地脸一红,把腿缩进去躲起来。魏风取笑他道:“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怎地不许我看了?” 瀛公子期期艾艾地道:“我……”他闻到了血腥味,脸色微变,“你受伤了?” 魏风不以为意地一笑:“我等保护公子不利,国主只罚了我十鞭,其他人可就没这么好运气了。”瀛公子听了只觉有愧,魏风却转开话头说,“我方才听到你说梦话,什么摇什么奴的,你究竟做了什么噩梦?” 瀛公子一怔,他噩梦缠身已有数年,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说起。魏风看他不愿意说,也不追问,只吹灭了烛火,往公子的睡榻上一躺:“那我就陪一陪公子,等你睡下了再走。” 瀛公子素不计较他不分尊卑,反是因为有人陪着自己感到欢喜。他在床的里边躺下来,侧身对着少年。魏风一手扶着脸,公子看着他,只觉有暖流从心间淌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轻声问:“魏风,你家乡在哪?” 魏风奇道:“公子能听出,我并非郑人?”瀛公子有识人之能,虽魏风刻意模仿郑人说话,可还是能听出些许不同来。那头静了一会儿,他就听见少年说:“我本是孤儿,不知父母是谁,从赵国被人牙子卖到这儿,因缘际会之下,这才入了王宫。” 瀛公子没想到他身世如此可怜,唏嘘之余,又忍不住问:“宫外……真这么苦?” 瀛公子长于宫墙內,活在郑侯的眼皮底下,墙垣外到底是什么样子,他竟真的一无所知。魏风说:“公子是问民间里百姓过得如何,这个……”魏风便与他说起民生如何,瀛公子句句听下来,渐渐觉得羞郝,原来王父当时说他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真正的疾苦,真是一点都不错。魏风察觉他心情沉重,便道:“外头也非尽是豺狼虎豹,国主不让公子出外,也不一定是好事。” 瀛公子问:“那宫外还有什么好的?”魏风两手枕在脑后,说:“多的去了。” 公子坐起来:“你骗我。” 魏风也坐起,说:“公子不信的话,我带公子出去看一看如何?” 去宫外……瀛公子睁大眼睛,这可怎么成?魏风却认真起来:“你此处也无几人,我们只出去一两时辰,没人会发现。” 瀛公子哪有这种胆子,不住摇头。魏风劝他不成,也觉没趣,翻过身起来,从窗子离开了。 ×××××××××× 倒数3.0章。 第二十八章 《鬼僧谈·无极》番外《痴》 去宫外……瀛公子睁大眼睛,这可怎么成?魏风却认真起来:“你此处也无几人,我们只出去一两时辰,没人会发现。” 瀛公子哪有这种胆子,不住摇头。魏风劝他不成,也觉没趣,翻过身起来,从窗子离开了。 同样的夜晚,秋阳宫里,灯火通明。 身披黑色盔甲的武士如地府的鬼使,站立于宫道的两侧。漆木案上放着一只断了半截的箭,一只手将它拿到眼前,静静地打量。火光映着郑侯的侧颜,想当年,先齐天子曾将他比作春君苏阖,只是郑侯积威过重,煞气太盛,样貌反是不值得一提了。 他的指腹摩挲着箭头,挥发的毒使箭头都发黑了。在前头,一个黑甲武士跪着,玄铁面具遮住了脸。此地算上宫人的话,想是有百来人,可就是没有一丁点的声音。 郑侯猛地把箭狠狠扫进边上的火盆,火盆打翻来,星火烧到了红幔上,几个內侍和宫娥忙过来把火给踩灭。 郑侯站起来时,不论是殿内还是殿外,所有人都跪下来。 “再等。”他的影子,是笼罩在这整座王宫的阴影,“都别动手。” 瀛公子静养了一段时日,身上的伤逐渐好全。这阵子,公子夜里不发噩梦,白日也不见什么可怕的幻觉,合该算是过得异常舒心,非要说什么不要,那就是魏风有好些天没来了。 往日里也不能说常来寻公子,可当夜二人也算是不欢而散,瀛公子难免在意,拨着琴时,也免不了走神。他并不觉自己有错,王父之言犹在耳边,若出了何事,只怕好多人得受他牵连。作为公子,怎可这般任性妄为。 公子暗思魏风年纪略小他一二年,自己当哄一哄他便也是了,何必直接拂了他的美意,想想便又自责到自己头上来。 今儿瀛公子心不在焉地拨了会儿弦,猜那少年今日亦不会来,这般想时,就听见了奇怪的声音,像是吹笛声,又似吹嘴哨,公子忙跟着声音快步走过去,果然见到他想念了几日的人。魏风手里拿着一片叶子,那声音原来是吹叶子发出来的。 他又翻着窗扉进来,公子与他一块走着:“你刚才那声音是怎么吹出来的?”两人一起在坐在席上,魏风也不说话,自去拨了拨公子的琴。瀛公子看他这模样,便知少年还在生自己的气,又看他在弦上胡拨一气,怕会将人引来,就把琴给挪开:“你何必和这琴过不去,若生我的气,责问我就是了。” 魏风听了一笑:“公子真爱说笑,小人如何敢责问公子?” 瀛公子看他肯和自己说话了,想是有些松动,便忍不住高兴:“你莫再恼我,我便弹琴给你听。” 郑侯的几位公子里,唯有大公子半点也没遗传到他王父的英武和威厉,可他在诗词乐赋的造诣却远在旁人之上。因此,常有人说,大公子这是生错在帝王家,若是寻常富贵门户,也不算枉费这身才华。魏风也钟爱听公子弹琴,只看这瀛公子面目虽不能说秀美如女子,但也非一般地清秀,他气质干净,必定是被人护到了极致,不明险恶,这才这般幼稚青涩。 公子拨弦时,一只手鬼使神差地覆来。瀛公子回头时,便见魏风挨得极近。两个十几少年几乎是鼻尖相抵,公子红唇轻启时,魏风就稍一凑前,便亲了他。 瀛公子不知是愣住还是如何,由着魏风以唇试探,轻轻地碰了几下,就用舌来顶开唇瓣,要更加亲近时,猛地“唰”地一声。 瀛公子站起来了,他看着魏风,半晌,转身快步走回了内室里头。 男风也非鲜见,单说郑侯,便是男女不忌,甚至更为钟意男子。瀛公子和少年互生好感,若生出什么事情,也是情难自禁,可到了真的发生的时候,公子却又将人推至门外。 公子辗转难眠了一整夜。他只道对魏风的喜爱,非是那般感情,可又放不下那少年,不知是何谓。瀛公子不曾通人事,心慌慌地过了一晚,到四更才勉强睡下,好在也无做梦,翌日起得比平时都晚。 瀛公子起身之后,去打开窗扉,就见窗边有一物,是用叶子编的草蚱蜢。 公子自然知道这玩意儿是出自谁人之手,他将它把玩一会儿,心中却是甜蜜与苦涩交织,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只不过,他这样的烦恼,也没持续多少天。若非后来经历的一切,瀛公子尚不知,原来世间也可以这般地荒诞和难以预测。 一日晌午,一个內侍走进来:“大公子,国主传见。” 大公子便忙换了衣服,没有半点地猜疑,就跟着那內侍走了。走到半道儿时,公子就察觉到了异样:“此路并非是去秋阳宫的路。” 內侍恭敬道:“公子莫忧,跟着奴婢就是。” 这时候,瀛公子的内心,才渐渐地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他暗暗揪紧了衣袖,暗中思量自己还干了什么,可又曾招惹了王父不快?……种种的胡思乱想,等到了他们该去的地方时,全都化为了震惊—— 那是死牢。 ××××××××××× 倒数2.0章。 第二十九章 《鬼僧谈·无极》 番外 《痴》 第四章 下 何为死牢?——入死牢者,那便是一只脚已经跨入了阿鼻地狱,任他本来是凡夫俗子,还是王侯公卿,在这个没有人性的地方,都是猪狗不如,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瀛公子一踏入此地,就闻到恶臭的血腥味,差点儿就站不住,两边的內侍反应及时,施手将公子扶着,便看前头那阴阴暗暗的道儿上,领路的內侍回头说:“这牢里阴气重,也是委屈了公子,然公子务必奴婢走一趟,待会儿,也好向国主复命。”那嗓子尖而细,森森的一张白脸,就像是这牢里鬼魅一样。 瀛公子只能尽力平复呼吸,脑中思绪杂乱,已猜不出何谓,唯有盼着这条路赶紧走到头。是杀是剐,也比这般慢慢折磨他来得好。 这一段路,也不过须臾,瀛公子走走停停,几次被什么声音惊扰,尔后也像是麻木去了,只一张脸血色褪尽,冷汗浸透了衣服。他们停在了一处牢房,那儿想是行刑的地方,烧着铁焊和火炉,又热又臭,墙上血迹斑斑,瞧得公子暗暗心惊。 跟随着他们的武士打开了重锁,“哐啷啷”地一阵响,牢门一打开,在灯火的映照之下,瀛公子这才看见了,那头高高地吊住的一个人——那人也不知犯了何事,被折磨得面目全非,可说是脱去了好几层的皮,若非他胸口还有些微弱的起伏,只怕旁人都以为他已经死去了。 忽地狱卒泼了桶馊水去,人就醒过来了。他睁着血红的眼,好半晌,才总算看清楚了火光里的人。当他们视线对上之际,瀛公子几乎是双腿一软,若不是旁人一力搀着,早就跪了下去。 “……魏风?”公子无声呢喃,满脸的不可置信。 公子猛地推开了旁人去,闯进了牢房当中。他止步于魏风面前,睁大着双眼,就近地打量着他:“……”几天前还好好儿的一个少年,此下被折磨得不人不鬼,身上不仅没有一处完好,就看他的腰胯下凉飕飕,血结成了块,竟……竟是被人施予了宫刑。 瀛公子怔怔地睁着眼:“魏风……”他嘶哑地一轻唤,眼泪生生地坠落了一颗。这究竟是为何……? ——为何?那浴血的人一双浑浊的眼,良久,那干裂的唇翕动道:“公……子。”这“公子”二字,像是用尽了力气发出来的一样。 瀛公子只想当中必有什么误会,也顾不得自己将会如何,哽咽道:“我这就去见王父!”他刚要转身,却被內侍给拦住了去路。瀛公子素来不管对谁都和颜悦色,此刻板起脸来,呵斥道:“让开,否则……休怪我必会治你不敬之罪!” 那內侍也不惶不惧,他朝公子缓缓地躬下腰,柔声道:“公子要赐奴婢罪,奴婢不敢不受。可此事,为国主之命。”他抬起眼,看向了魏风,语气森然地指说,“此人——!是赵国派来的细作!” 瀛公子一顿。猛地,他转回头,也看着少年。 內侍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大牢中,激烈而尖锐地回响着:“此人的真实身份,乃是赵王的庶子,他作为赵国的棋子自小被送入了郑国,伺机潜入王宫当中,蛰伏多年,意图不轨!” 瀛公子久久不动,跟着,他缓慢地看过去。看起来那般质弱而消瘦的少年,此时却是出奇地倔强,他抿了抿唇,强抑制着颤抖说:“这当中,想是有什么弄错了。”他说话时,泛着雾气,视线飘到了远处,“我去见王父。”他带着希望笃定道,“王父一定……一定会听我解释的!” 眼看拦不住公子,內侍蓦地高声唤:“来人——”瀛公子便见另一宫奴捧着东西过来,內侍冷眼瞥了瞥,转过来对公子拜道:“请大公子亲眼看看,这些——”他指着那盘子上的东西,“就是魏风通敌的证据。” 木盘里的,有几个是从飞禽腿上截下来的信笺,此外还有一些信物等等,一看下来,都非郑国之物。瀛公子拿起其中一张密信,打开来看,上头的字迹,确实出自魏风之手。不单如此,那信中写道几字,说,郑侯的长公子已被他所惑,只待良机到来,必可将公子掳到赵国,以此要挟郑侯退兵。更甚的是,信里还说道,郑侯的公子瀛愚昧幼稚,本性浪荡,轻易就能上钩,将瀛公子说得极是不堪,且字句当中,尽是嫌恶和不耐烦。 事到如今,大公子又该如何不相信,魏风接近自己,是别有所图,看似一场良缘,实则,是要他的命。瀛公子颤颤地放下信笺,一时半刻,他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胸口仿佛空了一个大洞,活到现在,身子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冰凉过。 內侍见公子已然认命,就由命人过来。这一次,来人手里捧的,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传国主谕令,此细作通敌赵国,陷我郑国于不利之中,不可赦免,令大公子子瀛手刃罪人,以扬我国之威——”內侍把匕首递到公子面前,“大公子,请。” 瀛公子看着那把匕首,失了魂儿似地握住了柄。內侍便躬身退后数步,请公子行刑。那把匕首锋利尖锐,要割断一个人的脖子,可说是轻而易举。 公子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魏风的面前,他看着那个曾经带给他许多陪伴的少年,纵是明白这不过是一场阴谋,仍然没办法轻易下手。这时,他看见魏风又动了动唇,不由凑近他去。谁想到,他却看到一双充满了恨意的眼睛。 “你……何不快动手?”那些人留住他一根舌头,好让他交代出更多的秘密。魏风含着一口血,发出了闷笑声:“怎么?莫非……你还真舍不得我?”他笑得十分瘆人,“可惜小人这副样子,怕是无能伺候公子了,否则……小人真想看看,公子在小人身下放浪形骸、欲仙欲死的模样。” 只听他出言侮辱,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子,扎在公子的心口上。他两眼死死睁着,像是愠怒,又像是痛心至极。魏风忽地静下来,说:“你们不是,很想知道……还能从我嘴里挖出什么秘密么?”他笑了笑,“公子,你过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瀛公子满脸是泪,他因为愤怒而抿紧着双唇,却还是再往前行了半步。这里外都是郑侯的武士,量此人就算有神通,也插翅难飞。“你再近一点。”魏风哑声道。瀛公子吸了吸气,又再近半步,此时,他几乎和魏风贴在了一起。他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还有其他血液和尿骚等等的恶臭气味。 魏风看着公子,炉火里的火跳跃着。忽然,锁链挣动的声音一响,魏风居然力大无穷地挣断了其中一条去,一举扑向公子。乱中,瀛公子只觉耳边传来钻心的痛楚,竟是魏风狠狠地咬住他的耳。 牢外的黑甲武士拔出了刀,打算闯进去直接砍杀人犯,內侍却尖声阻拦道:“慢!”他们看着这阉人,內侍也紧张得出了一头汗,“……再等!” 就看魏风两手依旧被锁住,不可能真的伤害到公子。等到他尝到了腥甜的血,才放开了牙,大公子苍白着脸,因为惊吓而呼吸紊乱。魏风咧嘴狠笑,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公子实在是好手段……” 什么……手段? 瀛公子不解地看着他,却听他连笑数声:“你这诱人的模样……毋怪,能以身侍父。”瀛公子神色一片震惊,魏风只当他是惺惺作态,“堂堂国主养了一整个王宫和儿子长得无二样的脔宠,公子是在他人面前装傻,还是真的不知?你二人父子相奸,连畜生都不如,难不成还想瞒天过海,这天下迟早要毁在你们的手里。”他凑到公子耳边,姿态极尽轻蔑狎昵,“一个老男人怕是满足不了公子,不如公子悄悄放了我,随我回去赵国,到时候,日日夜夜,自然都有男人好好地……!” 就看,瀛公子手里的匕首,扎进了魏风的胸口里。他看着公子,暗红的血嘴里慢慢地涌出一丝。 “啊!!”瀛公子却霍地将他用力推开,怒吼地拔出插在他胸口的匕首,只像是疯了一样,狠狠地往魏风身上不断戳刺,污秽的血溅在公子玉白的脸和双手上,直到他身下的人气绝,他依然没有停手。数人进来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总算把瀛公子给带了出去。 当天晚上,瀛公子才清醒过来。他沐浴,换了身衣裳,由宫奴们领着来到了秋阳宫。 宫灯犹如鬼火,偌大的秋阳宫,安静得连风声都听不见。 内殿里,大公子穿着身白衣,更衬得他的肤色惨白得仿佛是透明的一样。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乌黑的双眼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和过去不同了。 他的身后,响起了“沙沙”声,那是缂丝拖在地上,随之而至的,是一道斜长的影子,由后头渐渐地,将这单薄的少年给吞没。 ××××××××× 情人节打架还真是应景啊 第三十章 《鬼僧谈·无极》 番外 《痴》 第五章 宫灯犹如鬼火,偌大的秋阳宫,安静得连风声都听不见。 内殿里,大公子穿着身白衣,更衬得他的肤色惨白得仿佛是透明的一样。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乌黑的双眼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和过去不同了。 他的身后,响起了“沙沙”声,那是缂丝拖在地上发出的声音。随之而至的,是一道斜长的影子,由后头渐渐地,将这单薄的少年给吞没。 一只手从厚重的玄袖里探出,轻轻地去碰那耳骨上的伤。公子伤得不重,只是这口子太深,怕是一辈子都会留下这个痕迹了。 “来人。”那沉沉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宫奴便走出来,便听国主沉声道,“听闻赵王不日要贺五十四的寿辰,那就将他儿子的尸首剁成五十四块,替寡人,送去给赵王罢。” 宫奴应了声,又退回去了阴影之中。 男人摸着那耳骨上的血痂,在他深暗的眼底,有一团火。一直以来,它都在不为人知的暗处里,熊熊地燃烧着……他说了一声:“都出去。” 两侧柱子后的宫人连同着那些武士全都出去了,随即,后头响起了一声沉重的“空”,那是宫门关上的声音。 这里,终于就只剩下他们了。 郑侯凝视着少年的侧颜,他在火光里,薄薄的眼睑微垂着,脸上没有血色,只有浅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他的手不自觉放得更轻,好像是害怕自己的手太重,弄破了这脂玉般的肌肤。 “子瀛,”他的声音很沙哑,“疼不疼?” ——疼不疼?他问的,是这个伤,还是…… 就看公子迟迟不应,视线好似钉在了地上,犹如一尊精致的玉雕,任人往哪处提放,都不会有半句怨言。男人微微敛目,这个身子,这般地清瘦、羸弱,就连反抗的时候,看起来还是那么地脆弱和无害。 只见那如雾似般朦胧的眼睛,昨日之前,对着他的王父时,依然还是诚惶诚恐,即想亲近,又打从心底畏惧着他。而现在,那双眼却是麻木的,干干涩涩,好似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一样,不会再哭着求王父,也不会再天真地认为,他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了…… 那布满了茧子的指腹抚过公子的鬓发,火焰在跳动,再怎么假装淡漠,少年额前渐渐渗出的汗依然出卖了他。他能感觉到,被那手指拂过的地方,像是被刀子割过,火辣辣地疼着。 猛地,那只手掌,用力地捏住了他。 公子被迫转向了男人,几乎是同一刻,他对上了那一双眼。他看见了他眼里的烈火,一瞬的恍惚间,他想起来了——有时候,他不经意地对上王父的眼睛,都会赫然地捕捉到这燃烧着的焰火,像是要将他活活地吞噬一样。正是因此,他才会觉得害怕。 “你这是在生寡人的气?”郑侯微微俯身,他们父子从来没有这么近地说话过,那声音嘶哑得几近听不清,“甚好,”他喑哑地喃喃,“你性子太过温顺,是该有些脾气了。”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溺爱和纵容。 郑侯静了片刻,语气出奇冰凉地道:“——可寡人,还未解气啊。” 粗砺的指腹一遍遍地擦着少年的嘴唇,无极原以为自己还可以再忍,他甚至还曾异想天开地认为,自己可以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当中。待百年以后,一切都归于尘土。 可是,哪怕是作为齐王的季容,还是郑侯的长公子瀛——是他,一直没打算放过他。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王上到死都恨着他,所以哪怕是在世为人,仍然要用尽一切的手段,继续折磨着他、诱惑着他…… 朦胧的幽光中,那狭长的暗影缓缓地淹没了少年的影子。 公子睁着双眼,他闻到了只属于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身上、那厚重的沉香,和稚涩的少年不同,他的唇很烫,犹如烧红的烙铁,刻印在他的嘴唇,打下了一世都无法洗脱的罪孽—— 但是,这还仅仅是,刚开始罢了。 “……”瀛公子一颤,当他想起要逃脱时,也已经太晚了。郑侯轻易就扣住了他,野兽放出了匣,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殿中响起“砰”地一声,灯油翻倒,郑侯身上的王袍被扯乱在地,“沙沙”的声音不断地静如死地的殿中回响—— “唔、嗯……呜——”那被高大伟岸的身躯压制于地的少年溢出了急促的嘤咛,玄红的衣袍将他们交叠的身影覆盖住,只有那惨白而纤瘦的手臂露在男人的背上,它们无措地唰唰滑动,“嗯……嗯……”这个呻吟声,是瀛公子想要发出声音而做出的努力,可无论如何,它们注定是徒劳的。只看,郑侯一只手就捏住了他的脸,力量的悬殊令他完全能够对身下之人为所欲为。他们的唇舌激烈地相绞,使劲儿地唆吸、舔舐,还有啃咬,越是反抗,得到的,就越是凶狠、粗暴…… 半晌,瀛公子便倦了,他像是屈从于此,先前,他数次拒绝地拼命侧过脸,这会儿似乎是认了命,又似乎是渐渐地沉沦其中——只看,那原本在男人背上胡乱推搡的手臂,五指不自觉地收拢,逐渐地变为抓紧了他。 子瀛……滚热而粗重的鼻息不断地吹拂在脸上,嘴唇被碾磨得湿濡红肿,他一呼吸,进入胸腔的都是王父的气息,几息下来,便着了魔。瀛公子歪斜地躺在地上,呼吸紊乱,因为过分地激动,他的脸和肌肤,都泛起了莹润的红光,这么诱人。 无极目光森然,眼看这搁在心尖上的,他百般护着,死守着,而今就要被自己毁了,可这一刻,也早在意料之中。不是今夜,也可能是明日,就算不是明日,只要子瀛在他手心里,他总要亲手毁了他。 之后,郑侯又再次俯下身,这次,他比一开始时温柔了些,尽管那对瀛公子而言,还是那么地激烈、凶猛,怕不是,打算活吃了他—— 瀛公子看着上头,在梁上有一只雕刻的龙,它睁着浑圆的眼,就像这个在他身上肆意妄为的男人,这般地狰狞。 王父……公子无声唤了唤。 忽然,一阵响动。便看郑侯反手扣住了瀛公子的手腕,力气之大,几乎捏碎了他的腕骨。可就算如此,瀛公子依旧紧紧地握住了匕首,怎么也不肯放。 没有人敢搜大公子的身,瀛公子将这支匕首藏在身上,他来之前就已经打算好了——他就没想过,这一夜,自己还能活着踏出秋阳宫。 “放手……”无极怒视着公子,“子瀛,放手!” 跟着,他狠心地一施力,瀛公子“啊”地叫了一声,那只手忽然就失去了感觉和力量,匕首铿地一声落在地上。男人一放手,公子便摔在地上,手腕转眼就红肿一片。 无极直起身,他的脸上都是汗,连衣服都湿了——方才,只差一点,子瀛便会自戕于他的眼前,这怎令他不害怕。 瀛公子失了手,也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他两手撑在地上,面如死灰。然而,这还没有结束,少年即将承受的,是一个极其渴望着他、残忍而可怕的男人的怒火—— “——想死?”公子被人粗鲁地从地上提了起来,“你以为死了,可以一了百了?就可以逃出我的手掌心了——” 郑侯坐拥万疆四海,这天下,还有什么能让他失态至此。他看着公子,森冷地说:“同样的伎俩,我不会再上当第二次了……!” 第二次……?瀛公子恐惧的神色中露出了一丝不解,可是,他没有机会深思下去了。下一刻,他被他的王父直接给抱了起来,公子知道这个男人要带自己去哪儿,他终于慌张了起来:“不、不——王父!王父——”他死命地挣扎,凄惨地呼救:“来人!来人!” 大公子撕心裂肺地喊叫声隐约地传了出来,在殿外,那些宫奴跪着,每一张白面都木然沉默,就跟死人一样。 瀛公子被带到内殿里的那张龙床上。这张床,后宫里不知有多少女人都对它魂梦牵萦,她们的生死荣辱,全都寄望在此。可对公子而言,这儿却是野兽的口,他一被丢下,就挣扎地要逃脱,然而身子被人从后头勒住,男人的重量压在了他的身上,狂暴而凌乱的吻由后落在他的面颊上头,当他别开面儿拒绝的时候,一只手便粗鲁将他的脸扳了过去,狠狠地噙住了他的嘴唇。 便耳闻从帘后传出一连串粗喘和丝绢摩挲的窸窣声,跟着就听见少年尖锐地一声叫喊。只看那里头,公子鬓发微乱,他半跪于床上,身子背对着男人,嫣红的脸羞耻地侧在一旁,而父亲有力的手臂由后伸进那敞开的衣襟里,肆意地揉弄。“嗯——嗯!”瀛公子由记事到现在,于情欲一事上,说是一张白布亦不为过。就见少年嫩体无助地摇晃,那只手拿捏住了他,粗糙的茧将他都擦痛了,可就是邪乎得很,瀛公子难禁住地摇头,虚弱地呻吟一阵,便哽咽地叫几声“王父”。 王父……男人目光暗暗,非但不见松手,反是变本加厉地去拾掇他。公子实不知,若算及前世,他勾着无极,已快有三十年。无极犹在年少时,就已肖想那身子,只碍于种种阴错阳差,终也不得,这也深深地影响了他,只爱那些纤瘦白皙的玉体,后来知晓子瀛便是他一直要的人,那欲望便不住膨胀,事到如今,也早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 明天继续。 第三十一章 《鬼僧谈·无极》番外《痴》 王父……男人目光暗暗,非但不见松手,反是变本加厉地去拾掇他。 公子实不知,若算及前世,他勾着无极,已快有三十年。无极犹在年少时,就已肖想那身子,只碍于种种阴错阳差,终也不得,这也深深地影响了他,只爱那些纤瘦白皙的玉体,后来知晓公子便是他要的人,那欲望便不住膨胀,事到如今,早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男人从后头勒住了这清瘦的身子,他粗重地唆吻着少年鼻唇,一下下地猛啄着那红肿的唇珠还有湿润的鬓角,一边揪住了少年凌乱的衣裳,蛮横而霸道地撕扯而下—— 宫中鲜有人知,整年里,瀛公子那儿得到的赏赐,也不过寥寥,可他们谁又知道,就公子平日穿的这一身,看着不起眼,却是南番小国的贡物,据说,是一种非常稀有的蚕吐出的冰丝做成的,几千只的蚕养个一年半载,丝量也只供织出半匹布,举国一年就产不到十匹,全都献给郑国。郑侯拂过那极其柔滑的布料,想到的,自是只有他的子瀛…… 少年身上的衣裳连着亵衣扯下,瀛公子大力地扭挣,那压住他的力量就越沉,将公子整个人都埋在自己的身下—— “啊…——!”瀛公子猛地倒抽一口气! 就看几乎裸露的少年被他伟壮的父亲完完全全地笼在了怀中,玉白的肌肤被他古铜色的手臂摸过,由肋骨直至腰际,如把玩着玉器一样,忽地握住了少年的弱处。“……唔!”瀛公子睁大了眼,先前的唇齿纠缠,放肆爱抚,那些刺激,何曾及得上他人掇弄那处。顿时间,他满脸涨红,几欲羞死,就看这二人挣地摇晃几下,他王父到底有手段,阴沉着脸狠狠搓了他数回,少年的力量就被抽干了去,蜷在他王父身下任其肆意亵玩。 素知郑侯乃是练兵之人,他又是国主,浑不知何谓怜香惜玉,且此时此刻,在他怀里的是子瀛,哪是其他的可比的,故较之往日,更是难禁,单单唆着玉脖后的梅花胎记,下身便硬涨发痛,两眼都忍得泛红。此下还晓得抚慰子瀛,已算是极其爱他宠他,若换作他人,早不知在国主身下死了多少回。 瀛公子一手抓住被褥,脸上不知是屈辱还是激动,一只手伸下头去推搡那横穿过他两腿的手臂,可那处软肉教人狠命揉按,身子早软成一滩泥,他痉挛似地发抖,下腹被搓得发麻,公子懂事至今,素来自持,平日连自身都不敢这般随性狎玩,今却被另一男人狠狠蹂躏,瀛公子素日禁欲,有时并非不想,而是他常发噩梦,梦里到处是白花花的肉,那些脂粉气甜腻得发臭,几次夜半起来,腿股间就湿了一片,惹得公子更恐惧于此,暗道自己枉读圣贤书,竟满脑子淫乱,想到这么对他的还是王父,如何能禁。 就见公子两腿的肉紧绷,男根已是硬发起来,而他脸上,两眼和鼻尖通红,咬着下唇的嘴微微发肿,那神色有些浑噩,被后头男人身上的体温烧得快要融化,仍是倔强地睁着眼,看着那处,那头又有鬼影,胸口的箭头汩汩流出黑血,可不待看清,欲望就喷溅而出。 白浊的精液由小小的马眼滴出,令人窒息的沉香里头,混入了腥膻之气。就看,瀛公子侧着脸靠在床上,齿关已经松开,头发松脱散去,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脸上,他不挣也不动,只有胸口在微微地喘…… “沙沙”声响了响,瀛公子让人翻了过去,便看他身上的男人也是一头大汗,尊贵的王袍被揉的皱巴巴的,衣襟松脱,精悍的胸膛缓慢地起落。父子二人静静地相视,彼此的目光,都十分陌生。 模模糊糊之间,瀛公子却想起了旧事,他年满五岁,第一次穿上绸缎做的衣服,被人带去了正殿。那时候,郑侯还年少,不过二十五六,已是威名四海,震慑中洲。小小的公子看着他的王父,那男人目如鹰隼,所及之处,无人不寒。可那眼底下,什么都没有。丝毫不像现在,那股邪火,好像恨不得,把他给烧成灰烬。 “子瀛……”男人开口说:“——你恨么?” 公子的嘴死死地抿着,他慢慢地将脸给别过去。 果然……无极目光森然,若然不恨,他为何三番四次,哪怕是死,也要离去。若然不恨,他何故投身在子瀛身上,何故要和自己一起背负这个父子相奸的恶名。 这到底,是何故。 阴影逐渐覆下,“唔——”瀛公子无路可退,又被噙住嘴时,他双手在王父的背上滑动,这点微弱的抗拒,更像是情难自禁的爱抚。 “嗯…唔嗯……!”一连串急促的摩擦声和重喘之后,瀛公子猛地死死地抓紧了身上之人,“唔……”他的十指陡然攥紧,一双眼茫然地睁大,他的唇嗫嚅地动了动……不。他在说,不。 少年的身子一弹,紧接着,他就被侵入他的男人给牢牢地拴住,他们的胸膛,腰腹,还有腿,都紧紧地吸住彼此。 “……”瀛公子睁着两眼,他像是被人用锐物给刺中了胸口,他几乎绝了呼吸,可下一刻,那绞进他身子里的欲望,又把他给拉回到这人间。那个热物,比烧红的烙铁还要炽热,它正在撕裂他,它想要弄坏他。 无极两眼极暗,因为用力,他的额头青筋突触,脸色极是僵硬狰狞,就和他的欲望一样,那还露出半截多在外的肉刃涨得紫黑,扎手的毳毛擦着公子白白的臀肉,那小小的嫩穴吃不住他这么蓬勃的物件,他明知这点,依然没能饶过他,只施力将那柔软脆弱的胯骨分得更开,绞着内壁时,好像还能听见肉撕开的声音。 一攮,少年就一抽。一下,接着一下,抽打间,都隔了数息,一次比一次深。 这凌迟一样的折磨,也足有几十来回。两人都像在水里浸过,一头的热汗,待罕物尽数攮入,瀛公子又是猛地一弹,只看少年笋一样白的大腿敞着,那深肤色夹于之中,如雏鸟的玉根软在湿湿的阴毛里,会阴磨着男人的下腹,两处紧紧地嵌连。那扁平的小腹抽了抽,好似五脏六腑都被绞在了一起。 无极在少年颈间深吸着气,只道要热化了去,思及种种,更是难忍,过了瞬息,就紧紧勒住子瀛抽提。瀛公子何尝受过这等风浪,只觉王父在身子里一进一出,往往是全根抽送,初初还有顾念,尚有几分克制,可这样却觉不够,后来便狠下心朝死里糟蹋。 瀛公子被撞得眼泪直掉,连换气都不及,他一生没试过这遭,那还顾得上怨恨,双手死死抓住了他王父,期间释出两声委屈的交换,就被无极狠狠吃住唇,放开时边重重地插他,边威胁道:“——叫无极!” 瀛公子面目扭曲地紧拧,只觉天摇地晃,心中纵然是极恨,却又不得不依偎着他,泪也不禁:“无……无极……” 少年猛地被人从床上抱起来,虽还在男人身下,后背却是全然悬空,原是被无极整个人抱在怀里狠命抽送,动作之剧烈,连床幔都晃晃不止。他揪住少年的头发,唆吻纠缠,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瀛公子被他这般干了一时辰多,终承不住他王父这般激烈的宠爱,生生厥了过去。 宫中有次巨变,合该要天翻地覆。然各处都风平浪静,仿若无事,想是这宫里的人嘴严,为了顶上的脑袋,也未敢传半个字出去。只也无人知道,秋阳宫那几日何故闭着,没一点风声传出,也不见郑侯临朝,倒是在某日夜里,请了个太医进去,他人便猜是国主犯疾,犹不敢细细打听,唯恐犯了国主的忌讳。 这夜里,那太医过来,先在殿外等着。这秋阳宫窗门紧闭,阴阴暗暗,太医一踏进此处,就闻到极重的沉香,两处只点几盏火,阴风一吹,更显得此处阴森。 太医听见什么声响,好似有谁在抽泣,却也不敢动,只假装不知。他在宫中供职日久,能活这么久,非是医术高明罢了。须臾,那声音散了,原是风吹的声响,太医还没松口气,就见内殿里走出个人。这王宫里头的人,行走无声,个个都跟鬼魅一样,内侍监走到太医面前,嗓子放轻地说:“随我进罢,国主早等着了。” 第三十二章 《鬼僧谈·无极》番外《痴》 太医忙说了声“劳烦公公”,就躬着身跟在内侍监后头进去了,路上也不敢多看,踩着步子,总觉着那股香越发浓郁,隐隐地,还有丝丝药气,难不成真如传言里的那样,秋阳宫这儿有主子病了。太医没时间瞎猜测,他走过一段奢华富丽的道儿,一到内殿,先见到一张足有八尺大汉高的漆金宝屏,上面没有雕龙,而是丹顶鹤。鹤如君子,衬以幽兰,那就是国主入梦都在想的人。 內侍监先去里头传话,此间光线更是黯淡,西域来的鎏金灯燃着蓝色的明火,空气中除了飘荡着药味和沉香,还有另一种甜到发腻的气息。太医听到里头响起了声:“传。” 那声音很是低沉,还带着些干燥的嘶哑,看来国主果真是有贵体有恙。太医方此番想着,鞠着腰提着颗心走进去。那里头只一张床榻,轻纱般的红幔垂着,床上的人影影绰绰,太医眼尖,一看就知道,榻上除了国主之外,还有另一个人。 郑侯坐于床头,就算是隔着帘,也能感受到那摄人的气魄。他只着一身黑缎的寝衣,胸襟大敞,显是方临幸过人的,只道那贵人不知是哪个,能招惹得国主如此不虞,还有一命尚存。 内侍监轻着声道:“半时辰前国主赐了半颗红丸,不敢多用,怕有何闪失,便差大人来把脉,看有何不妥。”那声音细细的,如针一样刺着耳朵。太医怎敢怠慢,连呼气都放轻了,小心地过去。 红丸乃是宫闱秘药,一般国主要人伺候时,都会备着三颗,以供助兴。这药虽好,多了也伤身,再说若是没调教好的人,断也不会送到国主的榻上去,故此这淫药向来用得极少。此回使上,说明这夜伺候的,不是郑侯的妾室或脔宠,而且,还是个见不得人的。要是能说出去的,大也不会令他夜半来此,太医心中诸多猜测,正欲撩起帘子,手腕猛地被另一只白的瘆人的手给抓住:“大人。” 太医惊出了一身冷汗,内侍监只面朝里头,细声道:“还请将这手伸出来,好给太医把脉。”那语气满是讨好,帘后的人听见了,缓缓地翻了翻身。他似乎很痛苦,隐隐约约地,还能听见他发出的呓语,好似挠在心间,教人忍不住去仔细察看。 许是真的不适,又或许是迫于国主的淫威,良久,才看那一只手伸出来。那手腕教人一瞧,也不由心惊,白皙如玉的腕子上有着斑驳狰狞的青印,是被人狠狠勒住手腕多时留下的痕迹。手指微蜷,如葱纤细,只有指间有薄薄的茧,是常年握笔的人才有的。 “大人,如何?”內侍监催促一声。太医不敢再走神,他现在觉着,自己的脑袋已有一半悬在刀子上了。他强作镇定,手指搭在那腕子上切脉,须臾后,就还跪着退了退,拱手道:“禀国主,此……贵人体质偏寒,红丸性燥,两者相冲,难免发作得厉害,然也不妨大事,可待出汗等药效褪尽,”他顿了顿,又说,“……若想接着伺候,也是无碍。” 这老太医确实有一手,连上回郑侯的头疾都是他治好的,量他不敢有任何瞒说。郑侯知晓那红丸对床上的人无妨碍,眉头这才微松,道了声:“退下。”到底是怕人有事,便还让太医在外头跪候着。 脚步声远了,这下人都出了去,至于留在外殿的内侍,那些……也能称得上人么。 宽大的龙床上,斜卧着一少年。他柳眉紧锁,眼睛微微地睁着,两腮酡红,唇仍肿发,鼻尖渗出一点点汗珠子。他的身上披着件薄如蝉翼的红纱,露出的皮肤布满着承欢的痕迹,犹以脖间和腿内为甚,想是连日纵欲,他两眼下已有青影,然而此下内腹仍有邪火,麻麻地挠着他。他咽了咽,只觉喉底也有火,看着那头,不知是该怕还是该恨,唇喃喃地一动:“王父……” 这一声“王父”,令无极眼里阴沉的暗光微动。他放下酒觞,微挪身子,将大公子搂靠于自己怀中。一碰到男人的肌肤,公子便皱着眉呻吟一声,身子颤得更加厉害。 郑侯捏着公子的脸庞,指腹在他颊上缓缓滑动:“早知要受这些罪,你何故硬要惹怒我。”和子瀛在床笫间,无极不再以寡人自称。 郑侯欲望极重,且又是武人,摆弄起人来,往往一整夜都难收。此回他鱼死网破,奸污了亲子,清醒后也不觉半点后悔,只看子瀛在他怀里,满眼是惧怕和恨意,便索性玉石俱焚,连日往死里搓弄他。自那一夜,大公子几乎日夜都锁在这张床上,被迫与其父交媾,起头回回都是痛楚,弄到后来,瀛公子也不知此事到底算不算快活,先是如刀上舞一样,后来渐渐酥酥麻麻,两腿让人开开合合,后来让那双粗糙的手一摸就会硬了,唯道是一场荒唐淫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瀛公子的眼眶委屈地红着,他与生父相奸,自然无颜面好活,这几日过得好是煎熬,几次动了杀无极的念头,可不敢是一点,另一缘由他也不知是为何,只宁愿杀自己也不忍真伤了父亲,他发现自己竟对还王父有丝丝眷恋, 每每一想到此,心中都万般难受。今夜这纠葛,原也是公子犯犟,任凭他王父如何宠爱,怎么都不肯看不肯出声。郑侯向来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就命人取了红丸来。 当时,郑侯握着少年玉白的脚踝,冷眼道:“寡人倒要看看,你这身骨头,究竟有多硬……!” 那淫物果然厉害,瀛公子哪里试过这邪物,不多时就满面潮红,浑身炽热,非要与人交欢,否则便解不了药性。少年出汗如雨,一身纱衣湿透了去,偏是不肯说半句要王父的话,直到现在都快要忍坏了身子,神智不清的时候,才委委屈屈地唤了几声王父。 此下少年被男人搂进了怀里头,扭着脖子捏住脸肆意地亲着,舌头伸进去嘴里,公子这几日就靠一口药吊着气,越发清瘦了,那手掌撩起纱衣摸进去,先是摸到一排骨头,撩到乳尖,那头尽是咬痕,密密麻麻,今用指甲一抠就充满血,两处都嫣红挺起,在白白的胸口上,像是两颗熟透的梅果。 这才一小段时日,瀛公子这身子已这般敏感,想是被王父来回搓弄,内心不管有多胶着,身子也得出趣意,加之此刻有淫药作祟,一闻到男人的气息,就浑身燥火,脚板也不住在床上慢慢滑动。 就看公子整个人蜷卧在男人的腿上,由他抱着搓揉亲嘴,虽仍咬牙不肯轻易出声,胸口已是粗粗地喘着,十指揪紧了父亲的衣襟,歪歪地依着他。无极如何看不出他身子情愿,内心却不甘愿,只又阴恻恻地一扯嘴角:“本以为能折了你这身傲骨,毕竟是前生带来的,若要抽去,除非剔了你整个骨头……”说着时,手掌在公子的腿骨上游移,他自知子瀛想逃,就恨不得把他这腿骨一并折去,并非他不惜他。无极自爱公子十分,就如当初的齐王季容一样,子瀛但凡可与他服软三分,怕不是荒唐地要天上的星星,郑侯也会想方设法把它给拧下来。 只是,一旦他们都不要这个爱,无极便不能冷静,自己心里有十分的痛,就也要对方也尝一尝这种揪心的滋味。 “内侍监。”里头响起一声。阉人从暗里走来,目不斜视:“国主。”他看似从容,额头却也渗着汗珠。对这儿的每个人来说,屏风后传出的如泣如诉的声音,都是骨上的针,暗暗地扎着。 无极捏着公子的脸庞,声音极冷说:“子瀛既然不肯从寡人,就令人进来伺候大公子罢。” 瀛公子模模糊糊听罢,周身一凉,挣扎地睁眼,就见又一对宫奴进来。那相貌只不必说,宫中常备着这些给主子暖床的下奴,都是去了势的十几少年,调教得当,主子只要往榻上一趟,一切由他们来服侍即可。 “王父……!”瀛公子满脸涨红,紧张起来。无极想是怒甚,对他的央求不为所动,那一对阉奴将帘挂起,二人见到大公子,都面不改色,宛若木偶一样,爬上床在一角跪着。瀛公子不曾遇过这遭,他除了王父之外,为与何人亲近,就算那头是阉人,也羞得欲死,在无极怀里胡乱地摇头。 无极只扣着他,俯首啄着公子的唇瓣,看着那二人森森道:“还不快来伺候公子。” 那两个只着薄纱的阉人便爬了过来,一个趴在公子的脚边,含住他的脚趾吸吮,另一个就斗胆至公子的腰腹下,因药性发作,轻纱下的软肉此时硬了七八分,洇湿了整片。阉奴不敢自己解公子的衣服,便俯身下来,隔着薄薄的料子,以舌轻勾。 那温软一触,瀛公子就整个人一弹,下头硬涨如要失禁,含泪挣扎着呻吟的声音尽数淹没在王父嘴里。那阉人取悦公子时,无极便勾住少年的舌,手掌搓揉前胸拨弄粉尖,如此淫靡,可他两眼却阴森至极,盯着子瀛那物被人舔得弯弯弓起,涨得比平时都大。那阉奴只用舌勾绕,无主子吩咐,不敢含住公子的命根,这样就更要人命,瀛公子眼泪直掉,身子颤得极是厉害,眼看要活活被逼死了,猛地一阵响动,原是无极将那阉人直接扔开。那两个奴才忙爬下来跪着,听见国主冷喝道:“滚!” 还没等二人退出去,无极便将那薄纱粗鲁扯开,来到公子身下,将那赤裸的玉器一嘴含住。“呜…——”瀛公子的身子猛地高高拱起,只看王父吃住他那根秽物,整根含到底,一边吞吐一边发出粗重的闷喘,双手捏弄玉臀,一双阴狠的眼却由下往上死死地盯着公子,将他迷乱淫荡的神情完全收入眼底。瀛公子想去推搡他,却没能抵抗欲望,身子难以控制地扭动,只将自己往那嘴里送得更深,满是泪痕的脸高高地往后仰,湿唇嗫嚅着,乱叫着王父,忽地下腹一麻,精关便失守,马眼汩汩出精,他连着几日射过,精气不盛,只流出一点,便都让父亲舔去。 不等瀛公子喘气,就被人由床上带起,与男人紧紧相搂,疯狂唆吻,啃着耳边时,听见父亲嘶声逼问:“子瀛,告诉我,你想要谁——”那在他身上用力抚摸的双手粗砺火热,子瀛只觉浑身都软了,由他狠狠搓揉一番,哑声道:“儿……我……我只要……嗯!”手指插进他臀间里,这些天男人日夜宠爱那里,早就将他调教了出来。“——要谁?”他一次插进三根,茧子刮着嫩肉,狠命地捅,公子浑身泛红,终是放下了自尊,哽咽说:“只要……要、无极……” 此话说出,嘴就被狠狠压住,热烈地缠吻之际,便有器物抵于下身。那肉刃涨成紫黑,血管都比一般地粗,直接攮进是要送命的,就看男人打开少年纤细的胯骨,利物在臀间来回摩挲,刮得公子身心剧颤,后臀撅起便抵中穴门,那嫩处连夜被人动过,一插就肠水淋漓,此下连磨蹭都不必,一攮就坐到底,这一下就几乎要了少年的魂儿,只觉男人将自己尽数填满,再没有一点缝隙可容纳其他的什么了。 这后面大半夜,秋阳宫的火没灭过,内殿里总有丝丝密密的声音,帘后的影子晃晃荡荡,摇得厉害,后来连水声都弄了出来。这隐秘情事未列入记录之中,没人知道郑侯连着几个日夜,宠爱着哪宫的贵人,这种疯狂之劲,前所未有。 后来之事,自也猜得。父子相奸,终是丑事,若真的传出去了,乃动摇国本之事。无极有意锁着子瀛,可也知道这般逼迫,是催他的命,过了半月,就真的放大公子出去了。后宫只知大公子害病好一阵子,整天闭门不出,他所住的院子到底清冷,国主又拨了好一些人去细细照看,但凡要什么,无一不应。这下子,再没人猜说,国主不疼爱长子,众皆认为,郑侯之所以将大公子留在宫中,也是瞧他体弱多病,唯恐公子受下人怠慢,故不舍得放出宫外。 另一回事,关乎赵国。五月,赵王大宴,邀请各国使者共贺。郑侯亦派人送去大礼,华丽的箱子抬进了赵国的宫殿,赵王大喜,命人当众打开礼箱,一掀开盖子,无数只蝇虫翻飞而出,恶臭难闻,赵王猛地一见箱中的尸块,吓得两腿直不起来,就此一病不起。 同月,郑国朝廷。百官又就粮供一事而争议,负责管理粮仓的太仓丞因赈灾不利,再受波及,投入大牢留审。 “众卿以为,有谁可担此责?”郑侯问道。百官沉默,太仓丞管理天下谷仓,乃是一个肥缺,可也极其冒险,一个不慎,就是举家掉脑袋。百官之中,郑侯的两个儿子也在。二公子棂心思活络,早想拦下这好差事,他量虎毒不食子,王父不会轻易杀自己,当日是子狴愚蠢,这才让父亲气得冲昏了头。这般想着时,他暗暗看了三公子狴一眼。狴公子先前闯祸,被夺了军中的职务,每日虽还上朝听政,但已大大不如二公子,连母亲在后宫里也受他人白眼,自咽不下这口气,他一听说太仓丞一职,就跃跃欲试,但也想到子棂必会同自己争抢,就也看了过去。两兄弟目光交汇,都夹着妒恨和怒火,彼此都恨极了对方。 郑侯看一眼众臣,沉声道:“——那是无人可用了?”此话方出,棂公子就要站出来,狴公子却抢他一步,先喊了声:“禀王父,儿臣——” 无极却没有给他说完话的机会,他唤了一声:“子瀛。”那声音未有起伏,可若熟知国主之人,许是就能听出当中的不同。 百官齐唰唰看去,这才发现,殿门后有一少年。他穿着公子的服饰,许是大病了一场,人更加清瘦,那隆重的衣服压在他身上,不显得臃肿,反有一种文人羸弱的韵味。大公子面无表情地走进众人视线当中,他脸色异常苍白,两眼有些空洞,一直走到殿前,这才跪下来:“子瀛拜见王父。” 郑侯的视线挡在了冕旒后,只有挨得近了,才能看见男人眼里露骨的侵占意味。他磨着拇指上柔滑的玉扳,眼睛钉在少年的身上,沉沉地嘶哑道:“封大公子为太仓丞,入朝听政。” 第三十三章 《鬼僧谈·无极》番外《痴》 天承二年五月,郑侯任命长公子瀛为太仓丞,掌管天下谷仓。当今天下,战乱四起,各地都陷入粮荒,郑侯这么做,可说是把王朝的其中一条命脉,轻易地交到了这个未及弱冠、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儿当中。 有关郑侯这位大公子,群臣对他的印象委实不深,只知国主对长子素不见丝毫偏爱,然对其他公子,也不说特别器重哪个。如今两位公子为争储位,暗地里多有动作,朝中势力渐渐分作三党,而在这样的时候,郑侯却将大公子拖入这泥潭之中,不知究竟是何意。有人说,郑侯此举,实为养蛊,他任由三子明争暗斗,只有活下来的那个,才能得到世子之位,也有人说,郑侯性子多疑,他担心公子们权势太大,进而威胁自己,故意搅乱局势,可也有人说,诸位公子里,郑侯心中独独爱重其一,便是那年近二十仍养在父亲身边、质弱多病的长子…… 朝上,百官论及征兵一事。郑侯休兵二载,中洲纷乱依旧,三国里仍以郑国势力最盛,可各方皆有频繁动作,加之西蛮不断进犯,这天下还未完全归郑天子所有。诸臣议论时,却有一少年的声音响起:“禀告王父,儿臣有事要奏。”数十双眼望去,就见瀛公子站出来。 郑侯的几位子嗣模样各异,尤以大公子最是端正,但却一点都不像他。少年肤色极白,五官不似郑人粗犷,也不同于其父的凌厉,而是秀美精细,宛如一笔一笔细细地画出来的一样。他往前走了数步,那面儿总缺了几分血色,两眼低垂,跪下道:“儿臣以为,此时伐赵,时机未到,当务之急,是改善农田制,减免赋税。”宦官接下了公子的奏疏,呈给了郑侯。 郑侯抬手一拂,那份奏疏就被收下去了,百官暗中观察国主的脸色,只看男人双眼如刀,盯着下头,沉道:“那子瀛以为,什么时候,才能算是好时机?” 瀛公子静了一静,拱手说:“儿……儿臣以为,王父当以民为先,今流民四窜,农地荒芜,这样下去,不足十年——”他此时抬眼,猛地与那摄人的目光撞上。公子声音一顿,背上瞬间渗出了汗,他的唇翕动:“十年年……” 郑侯打断了他的话,冷道:“——你是想说,不足十年,这片江山会断绝在寡人手里么?” 此话说得极重,众臣接连跪下,大呼国主秋千无期。瀛公子只觉如芒刺背,可不知谁给他的胆子,他抬起头,父子二人相望。 这种画面,自从大公子入朝以来,时有发生。皆因这对父子性子迥异,而瀛公子也不知是何谓,不曾讨好他王父就罢了,甚至时有摩擦,都不晓得被国主责罚了多少回。就看当下,瀛公子和郑侯四目相视,少年穿着郑国的官服,一张脸不过巴掌来大,眼睛仿佛盈着水光,倔强得令人心疼,他袖子下的双手死死攥紧,喉结一动,哑声说:“……儿臣,确是此意。” 一片死寂。 几个位高权重的老臣额上滚着汗,他们素知大公子有几分痴,却没想到他是一心找死——他们看不出是大公子此番予国主难堪究竟为何,无极却又如何看不穿。 良晌,便听国主说了声:“诸卿无事启奏,就退朝罢。”内侍监重复了一声“退朝”,唰唰声响,就见群臣起立,躬着身退出去。唯有瀛公子,还跪在原处。没有王父的命令,他不可以走。 人尽退出,殿门慢慢地合上,整个大殿黯淡了下来。 公子面无表情地跪着,他两只眼垂着望着地上,一直到那绣着龙纹的缂履缓缓地进入视线之中。跟着,他听见上方传来低沉的声音:“你是想要激怒寡人。” 瀛公子不答。男人轻声一笑,却十分冷:“你想让寡人厌倦你,好治你的罪,”他的声音越来越沉:“这样的话,你就能逃离寡人了,是么?” 瀛公子静默着,霍地,一只手将他的脸捏起,那力道实在太重,公子吃痛地一蹙眉,脸上立马留下了印子。他猛地撞上了男人愠怒的视线,心中一跳,当父亲的唇印下来时,他听见这个男人森冷地说:“你信不信,我能昭告天下,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属于我的——” 雷声轰隆。 少年睁开眼。他一个人躺在凌乱的床上,旁边还有余热,想是人刚离开不久。公子一起来,就有内侍过来伺候沐浴,他们对这件事,早已经见怪不怪。连着四个月,国主几乎夜夜召幸大公子,为了方便宠幸,他命大公子迁去景安宫,那个地方,曾是先齐戾王的长姐姜姬的行宫。戾王与姜姬姐弟乱伦,还暗中生养三个孩子,后患无穷。秋阳宫有一秘道和景安宫相连,以便偷情。如今郑侯也效法此道,每夜都让大公子从秘道过来,好掩人耳目。 水汽氤氲,少年摒退他人,就看他身上青紫遍布,令人触目惊心。男人何不想对他温柔一些,可一弄到床上,又怎能自持,欲望使人化作野兽,肉体交缠,连少年都得了趣意,一整夜两腿都夹住不放,直到身子被灌得极满。瀛公子擦洗身子,他原先咬牙暗忍,便是想等王父失去兴致,到时生死由天,也算他该得的下场,今也过了有一阵日子,男人仍夜夜宠幸他,令公子也渐渐失了分寸,不知这欲念由何而来,又为何如此之疯狂…… 瀛公子由水里出来,欲穿衣时,见架子上挂着件素袍。那衣袍不新不旧,还有些眼熟,他皱眉想了想,也没有头绪,并未唤人取新的来,就这么系上。 瀛公子欲从秘道离开时,由屏后迎来一道狭长的黑影。男人一看,瞳孔瞬间缩了缩,他失声唤:“王上……” 公子由灯下望来,无极又一细看,自认出眼前人是子瀛,只是他身上穿着季容的衣袍,方才晃眼,才错唤了他。他走了过去,瀛公子直起身来:“王……”他还不及唤一声,就被揽进男人的胸膛里,嘴被堵住。 饶是平日,到了这时辰王父也该放他回去了,今夜不知何故这般难缠。四唇碾磨数息,呼吸愈重,那手又探进衣内重重揉弄,比前半夜更热,瀛公子躲了躲:“王父……”他面色潮红,身子在男人怀中,早就瘫软如泥。无极啃着少年,嘶哑道:“叫无极——”随即响起少年急促的声音:“无极……” 内殿又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宫人静不作声。远远看,屏风上头,映着一双交叠的黑影,两人紧紧缠做一处,下头之人被腾空抱起。黄浑的火光之中,少年两手勾着男人的脖子,两人交颈喘息唆吻,啜吸咂舌,在少年光裸的臀间,肉枪用力抽干,水声直响。凌乱粗喘间,男人将少年摁住在地,扶住他的纤腰,狰狞送进。公子面目顿时一拧,汗流涔涔:“疼……”无极抓住他的双手,向后扳去。他压在他的背上,边啄吻那鲜红的胎记,边咬着耳朵,嗓子极其沙哑:“我知道,你就喜欢这么疼……” 雷雨一直下,到天亮方歇。 瀛公子走在廊上,今时与往日大不同,少年前后有宫人簇拥,外头的人不知不奇怪,可这些做奴才的最是精乖,在这后宫里头,谁才是真正的宠冠六宫。 公子突然止步。他朝那头望去,就见到一个宫娥被压在板凳上,正施予庭杖。她的嘴被堵住,鲜血从凳上慢慢滴下来。不等公子问话,内侍就讨好地笑说:“回公子,那贱婢向天借了胆子,私自动国主之物,按照规矩,当受刑至死。” 这宫娥,公子是认得的。昨夜正是她伺候自己沐浴更衣,那衣袍,也该是她放的。瀛公子隐隐约约明白了——那衣服,曾经也穿在那死去的脔宠身上,这个宫娥也想借此陷害他。 为什么?妒忌。 那受刑的宫娥也瞧见了大公子,她眼睛渗血,却挡不住那恶毒的视线,好像是在控诉他们父子相奸,禽兽不如。若在数月前,瀛公子想是会难受至极,此刻却一脸平静。 “公子。”内侍小心催促了声。公子这才收回目光。 转眼,过去半月。 还不到几十日,便又要迎来郑侯的寿辰。去年时,大公子连夜抄了一卷经书,呈给了王父,这份寿礼,比起另几个公子来说,不算出色,郑侯却很是中意,偶尔还会拿出来看一看。 “今年……你备了什么?”内室里,郑侯将瀛公子搂在自己腿上坐着,难得亲昵温柔。瀛公子年快十九,让男人抱着,半点也不显得突兀,他本是纤瘦,小半年来又病了几场,此下更显娇瘦,脸上的肉也没剩下几两。男人将手伸进他衣服里揉按,却只摸到了骨头,子瀛由他轻吻着嘴,比起这样,他更宁可王父粗鲁莽干,也怕他这般亲切温柔,只恐自己恋上这样的父亲,日后遭人厌倦,就更加地凄惨狼狈。 只看少年敛了敛目,也不应话,乖乖把身子放软。很快,响起了粗喘的声音。 这父子二人之间的私情,已近半载,瀛公子由初时激烈挣扎,渐渐地,转为麻木。郑侯初时,以公子的母族要挟,瀛公子生母出身卑微,多亏有他,母族才有生存之地。如果子瀛有三长两短,他母族上百人就得一齐陪葬,瀛公子心肠极软,纵素不与这些亲人往来,也不想自己害了他们。而今,王父将他棱角残忍磨去,瀛公子逐渐明白,他这一生,都逃离不开这道阴影。这个罪孽,打从他在王父身下得到快意的那一刻,就印在了他的骨血当中,不论将来如何,他一生都不可能再洗脱。 总会结束的。 棂公子今日入宫,前些天门客献了银狐裘。他一得此物,就想到要献上,然而此物用作寿礼,不够贵重,这般按着也没作用,不如此刻就献给王父。这二公子素来最喜邀功,自以为最明白王父中意什么,这会儿到了秋阳宫,却不得而入,只有一个内侍出来传话:“国主说,这礼放下就得,二公子去罢。” 棂公子不肯死心,暗悄悄往里头望,他这人极善于洞察,他察觉到,这会儿服侍的宫人,都是侍夜的。棂公子将手指上的玉戒塞入内侍手里,小声问:“里面的……可是长乐郡主?” 内侍没敢收下,只道:“二公子还是快走罢,若被国主晓得,可就不妙了。” 棂公子打探不出虚实,躬身倒退几步,只好离去。 另一头,狴公子的宅院,响起砸东西还有女人哭泣的声音。就看狴公子掀翻了酒案,泄愤地执鞭鞭笞女人。那年轻女子是狴公子的正妻,眼看他要将人活活打死了,门客才出声劝:“公子莫要糊涂,若真出了人命,怕更不利公子名声。” 狴公子狠狠揪住女子的头发,听到此话一顿,这才不甘地放手:“滚出去!”遂叫人拿酒来,坐下豪饮。 自猎场一事,狴公子就受其父冷落,他心中恨极:“如今不止子棂,连那贱婢生的子瀛都压我一头,实在可恨!” 门客命人关上门窗,唯恐此话传到国主耳里,到时狴公子可就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狴公子极是不服,眼里闪着阴鸷的怒火:“——莫非连你都觉得,子瀛比我强?” 就看门客捋须,意有所指地缓道:“以小人看,怕连二公子,在国主心中……也远不如大公子了。” 狴公子拿着酒觞的手一顿,微微眯起眼。这门客是狴公子费了极大力气寻来的异人,有他一个,可抵其他百人,狴公子向来只听得进他说的话。 两人目光交汇,狴公子森然地看了眼屋内跪地的奴才。他心里清楚,这场谈话之后,这些人,都不能留了。 ××××××××× 完结倒数5.0 第三十四章 《鬼僧谈·无极》番外《痴》 郑侯对子嗣素来不甚亲厚,尤对大公子最是冷漠,致使他人原本都以为郑侯不喜长子。殊不知,郑侯此举,其实都是为了保护公子周全,他心里很清楚,这王宫里能够伤害到子瀛的,并非别人,而正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事到如今,木已成舟,男人如何再作掩饰,也拦不住对子瀛日益渐进的宠爱,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父子间的私情东窗事发,也是迟早之事。 后宫里腌臜事多不胜数,父子媾和到底是过分离经叛道,现下察觉的还不算多,只当公子得了殊宠,朝中不少人暗中急眼,思忖自己看走了眼,竟不知这大公子有这等修为,今忙着叫人走动,纷纷示好。瀛公子却是转了性子,过去总一副好拿捏的模样,如今却油盐不进,任是许诺什么好处都不为所动,终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许是天生福薄,过不起好日子,刚入秋,瀛公子便又卧病于床。 此病原也不妨事,却迟迟不愈,没几天就拖成了重病。为此,国主极其震怒,除了服侍公子的奴才,太医院也受到了牵连。景安宫里,郑侯坐于床侧,就看子瀛面色极差,消瘦得仿佛只剩下皮包骨,少年不知发了什么梦魇,眉头紧紧蹙着,始终没醒来。 内侍监走来,在国主耳边,极是小心地道:“不知国主可记得,当年,有一术士,曾给大公子看过相……” 郑侯握着公子的手听着,脸色十分阴沉恐怖。他想起来了,差不多是在二年多前,有一个异人看了大公子的面相,直言他心魂不定,轻易会夭折。那异人说了这话后,就被国主给杀了。说到底,郑侯并非不忌惮,便正是因为他相信这些话,才会害怕,才要杀人。 后来,郑侯命人去请各方术士来宫里做法,又叫人去各宫搜查。 整个王宫,因为瀛公子的一场病,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公子昏迷时,所做的梦,却是他的前生——大雪封山,饥寒交迫,他也像现在这样,命悬一线。可是,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人将自己的肉给割下来,喂给了他。他紧紧地抱着他,说什么都没有放开。天地白茫茫,似乎除了彼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了。可是,他还没有认出他是谁,梦就结束了。 少年睁开眼。是夜,青烟烟煴,尽是刺鼻的药味,鎏金灯里的火芯点着。他看见一个男人坐在床侧,一只手撑着额,一柄宝刀横在腿上,不知在这里守了多久。黄浑的暗光里,公子静静地瞧着那脸庞, 突然,那双刀眉皱了一下:“……子瀛!” 他的手下意识放在了刀柄上,想是梦到了什么,直到看清周遭,这才见他凝重的脸色稍有缓和。 “醒了?”这还是瀛公子第一次见到男人一副放下心的模样。他总以为,这人罔顾伦常,自负妄为,连上天都不放在眼里,原来……他竟也有害怕的时候。 无极摸着少年的脉搏,虽仍旧轻缓,可寒气已祛,想是脱了险境。瀛公子只记得自己睡下,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不知道,他再不好起来,天可就要变了。公子醒了,太医过来诊脉,内侍端着水盆,一众人忙进忙出,便看郑侯从宫奴手里接过药碗,亲自一勺勺地喂着少年。 瀛公子看着父亲,哑声问:“王父怎么在此处?”不等国主开口,公子的内侍细声回话道:“那术士说,公子沾染了宫里的浊气,这天下哪有比国主命格更贵之人,只有这样,才镇得住邪。” 他并未提及,国主命人彻夜搜查整个后宫,连生养过几位公子的夫人都没有放过,结果还真从宫里头翻出了诅咒大公子的巫蛊,现下外头,正刮着腥风血雨。 子瀛这才晓得,自己竟昏迷了有三日。郑侯素不轻信鬼神之言,可现在他抱着刀守在子瀛身旁,任他是人是鬼,他想看看,谁敢夺走他的人。瀛公子服过了药,出了一身热汗,气息总算平稳,再醒来之后,天色微熹,男人已经离开了。 要不是鼻间还弥漫着王父衣服上的沉香,他还以为,自己又梦糊涂了。 至于巫蛊一案,牵连者众,光受审的宫人就有上百人,因关系到大公子的名声,郑侯命武士暗中将那些人处理干净,这些囚犯里头,身份最高的,是四公子的生母卫夫人。 死牢里头,卫夫人看着呈到眼前的毒酒,一脸木然。内侍监森然道:“夫人的父兄已经上路了,夫人还快请罢,如果运气好的话,在下头兴许还能和亲人见上一面。”卫夫人仍在喃喃自语:“国主为何就不肯相信,妾身是被人给陷害的……” “夫人言岔了,国主并没有不信夫人之言。”内侍监说了这句话。卫夫人如此冰雪聪明,她只要一想想,就能明白了。就看她猛地睁大眼,怔怔地看着阉人:“他知道……”她忽然之间想通了。卫夫人往前爬了爬,抓住了内侍监,疯狂道:“他知道!他都知道!他这么做……是、是为了给大公子铺路,他这是在借刀杀人,他要我们卫氏全族的人头,给他的儿子祭血!!” 原来巫蛊案是真,卫夫人无辜也是真。 郑侯这么做,是因为卫夫人的母族势力太盛,她的父亲位列三公之一,兄长又有军功,最重要的是,她的肚皮争气,再过数年待四公子羽翼丰满,到那时候,这个四公子和他母亲的族人,就会成为子瀛登基路上最大的阻碍。 卫夫人颓然坐倒。内侍监道:“为了四公子好,夫人还是莫再挣扎,安心上路罢。”卫夫人听到此话,扯了扯嘴角,她本是难得的美人,这样一笑,更显凄艳:“这么说,只要我死了,国主就会放过四公子了?”内侍监道:“四公子若安安分分,必能安全无虞地过完此生。”卫夫人眼里滚下一滴泪,她拿起毒酒,再没有犹豫,将它喝了下去。 这些秘事,国主保密极严,众人皆以为卫氏因巫蛊案而受诛连,却不知这里头还有这些纠葛。 不知是否那法事确实奏效,瀛公子渐渐康复。景安宫里,传出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屋中,瀛公子和一少女同坐于蒲团上。那少女已及笄,极是貌美,眉目竟和郑侯十分神似,她怀里搂着一只大白猫,原来她正是郑侯的亲侄女长乐郡主。 郑侯子侄不少,却只封了一位郡主。只因少女的模样,与郑侯的同母胞妹红缨有九分相似,故此才颇受宠爱。 “哥哥就是因为老是闷在屋里,才会生病。”长乐郡主和瀛公子素有私交,只看她摸着猫儿,柔声道,“哥哥可知道,哥哥生病的时候,国主的脸色,看起来好可怕。” 瀛公子也不知从何说起。他心思太重,自和亲生父亲媾和,便终日闷闷不乐,怎能不病。长乐郡主聪慧过人,也不知究竟看穿了没有,她只温柔一笑,羡慕地说:“国主对哥哥可真好。” 瀛公子也摸着白猫,不知想着什么,嘶声说:“他对你……也甚好。” 长乐郡主轻摇摇头:“不一样的。” 瀛公子原先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一年后,国主将长乐郡主远嫁鲁地,与鲁国短暂地结盟,灭赵以后,又荡平鲁国的国都皋奉。后来,长乐郡主被接回郑国,她再见到瀛公子,那时候,公子才想起了和郡主的这一席话。 有的人,胸怀天下,可容大爱,也有的人,心胸狭窄,从头到尾,只放得下一个人。这时候的瀛公子,还没能明白这一点。 却说公子痊愈之后,无极忍了也有一时,此日将子瀛交到眼前,少年养了半月,勉强长回了些肉,还是瘦削,个子却又长高了点,那眉宇间散不去的愁色,愈发和齐王相似。无极摸着少年的鬓发,他看着子瀛,就好像瞧着季容一点点地长大:“再过阵子,你就要及冠了。”他笑了一声,“到那时候,你长大了,就更加不会听从寡人的话了。” 瀛公子垂下眼皮,王父对他越发温柔,他就更加不安。他将指甲掐进掌心里头,那个痛楚可以提醒他,不要彻底陷进去。 无极凝视着少年,将他眼底的挣扎和茫然尽数捕捉。他轻抬起少年的脸,微微屈颈,用嘴唇含住那微颤的唇瓣。 时隔一阵,郑侯又抱了公子。这回比往日温柔,也缠磨得更久。瀛公子被干得浑身潮红,玉根被男人的手掌揉弄,丢了两股,郑侯插得极慢,却也极重,瀛公子没忍住,舒服得哭叫出来,双手紧紧地攀住父亲,快要溺死一样地唤着“无极”。男人压着少年,越抽越快,内室里响着清亮的拍打声,还有少年低泣喘气的声音,过了足有半时辰多,那挠人心肝的声音才逐渐平息了下来。 郑侯一放人,瀛公子也不停留,就仓皇地告退了。他看着少年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阴沉的眼里闪过一丝自嘲。 瀛公子步伐仓促地走在宫廊上,他的心口跳得厉害,从踏出秋阳宫到现在,都还没有缓和。半道上,他突然听见有人叫住他。 “哥哥走得这么急,是要赶去哪?”瀛公子循声一回头,就见到许久不见的三公子狴。狴公子身材肖似郑侯,威武高大,足足比瀛公子高出了半个脑袋。瀛公子素与弟弟们没什么交情,也从不同谁掺和,他看了眼周遭,发觉此处竟只有他二人。狴公子走至他长兄跟前,压低声音:“弟弟有要事,与哥哥商量,不知哥哥愿不愿意赏脸?” 第三十五章 《鬼僧谈·无极》番外《痴》 一辇缓缓穿过拥挤的市井,辇中只坐一人。他戴着帷帽,幂篱遮住了脸,身上素白的服饰,绣着祥云的纹路,偶尔有风吹过,露出一张白净而秀致的脸庞。不知是不是因为入朝听政,瀛公子气质渐渐有变,板起脸时,颇是肃穆,使人不禁谨慎小心起来。 瀛公子今有官职在身,郑侯不再将他拘在宫里,公子偶尔会出宫办事,往往不论去哪,都有內侍和武士紧随,天黑之前,也必须回到宫里。此日公子身边,不过三四人,有两个黑甲武士跟着,一行人穿过乱巷,来到一处民宅。 公子未曾真正见识过百姓的日子,他掀开幂篱,看了眼此处。此屋颇是破落萧索,鸡棚臭气熏天,有客到来,也不见下人出来,想是无人可使唤。 瀛公子令人在外等候,只那两个武士执意跟上。武士直接去推门,屋里便传出嘶哑的人声:“谁呀——” 炕上歪歪躺着一人,好似得了痨病,头发花白,一副苍老的样子。 瀛公子打量他一阵,方出声问:“你就是和弼?”这句话,字字清音,如石击玉盘。 先齐亡国之君的太子和弼,向敌人献上自己父亲的人头以求自保。郑侯封了他一个庸王的虚名,将人放在眼皮底下监视,虽让他活着,却不管他过得如何。这些年来,和弼苟延残喘,日子过得十分艰苦可怜。 那人本是有些耳背,猛地听到公子的声音,浑浊的眼便睁了睁。 和弼……不知是太久没听见这名讳,还是因为那唤着这个名字的声音。此人一激动,就咳嗽起来,如同惊弓之鸟:“何……何人?” 他就看来人缓缓拿下帷帽,露出了脸。和弼一脸吃惊,全身抖颤,一番挣扎时从炕上滚下来。他爬了起来,两只眼仍眨也不眨地看着公子,忽地颤颤地咳起来,竟是哭了。 公子如木桩一样,怔怔地站着看他。那老者匍匐地爬过来,用力地抱住公子的腿,泪泗横流地唤:“王父……儿不孝啊……!” 秋阳宫。 床上云雨正烈,郑侯此日兴意极浓,二人衣裳褪也不及,就将子瀛抱在腿上。肤色雪白的少年两腿岔开,衣服微乱,只有莹润的两臀露在外头,任由那粗厚的手掌捏弄得通红青紫,父子苟合之处,深肉色的利刃挤在白腻的臀肉之间,每次擦弄,隐约都有水声流出。两人交颈缠吻,喘息闷哼不断,瀛公子拱腰自淫数十来回,颤颤地咬住唇,射在两人的肚皮上。男人捏住他两瓣软肉,又往里狠狠一捅,瀛公子眉头一拧,呻吟一声。疼痛之余,又有无尽的快乐。 “你今日出宫,去了何处?”无极抽送之间,咬着他的耳朵问。子瀛的身边,都是他的人,他一日里做了什么,都有人事无巨细上报给国主。瀛公子双颊晕红,如醉酒一般,他勾着男人的脖子,这才没将自己摔下去:“去……去访了管大夫……家中……”呼吸断断续续,呻吟更多。“做什么了?”郑侯追问。少年紧紧抓住他,脚趾蜷曲:“吃酒……” “还有谁?”郑侯抱着人压下,公子两腿几乎抵到了胸前,头晕目眩之中,父亲炙热的东西又深深地插进来。他清晰地感受到,它是如何占有自己,撕裂自己,每个晚上,都在他身体里疯狂地驰骋,带给他的不只有痛楚,还有,极乐。 “他的女眷,儿子……”公子喘喘地说,“女儿……”父亲猛地扣住了他的脸,瀛公子一颤,他看到了那双眼里的火,如此之狂热。“他想将他的女儿献给你?”男人的声音很沙哑,像刀子在磨石上滑动。瀛公子敛目,他出奇地平静:“我没有要。” 郑侯静静地看着少年,紧接着,他突然猛力抽干,每一下都攻击着公子最脆弱的地方。混乱的呻吟和抽泣之后,一切又归于宁静。 内侍将红幔挂起来,国主亲自抱着公子去沐浴,尔后,父子二人一齐回到床上来。少年枕在男人的腿上,一只手一下下地抚摸着他。良晌,少年的声音响起来:“王父何故对我如此执着?” ——从那一夜,到现在,已经有好几个月。父亲依旧几乎夜夜传召他,在这张床上,将他摆弄得死去活来。这样的宠爱,谁也不曾有过。 那抚摸着他的手一顿,那沉沉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来:“只要一你个,不好么?” 郑侯久不踏足后宫,连锦梁宫的美人都冷落了。深宫里吹起了不少流言蜚语,迟早人人都会发现。男人没有害怕,从强迫子瀛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任何的顾念了。 瀛公子翻了翻身,他看着男人。这张脸,如雕如刻,不是一般地好看。郑侯少年时,就已经名闻天下,甚至很多人都说,郑侯无极是春君苏阖的转世。瀛公子倾了倾身,男人就将眼睛合上。他轻轻地吻了他。 喧嚣热闹的街巷,戴着帷帽的人走上小楼。 小楼里高朋满座,伙计将贵客带到了二楼。瀛公子入座,他后头架着一个竹帘,看不清他身后的人是谁。上了酒之后,他身后响起声音:“哥哥尝尝这里的酒酿,不逊于宫中的美酒。” 瀛公子没有拿起酒碗,他冷淡道:“我只能出来一个时辰。” 后头,酒碗往桌上一扣。狴公子发出一声笑:“哥哥怕什么,这几个……都是我的人。”瀛公子往下头瞧,那两个武士站在楼梯下方,带着肃杀之气。 瀛公子微微敛目,压低声音:“你究竟还买通了多少人?”狴公子不答,他转开了话头:“我叫你见的人可见了?” 瀛公子沉默了下来。狴公子的声音平稳地传来:“哥哥一定很好奇,究竟哥哥和齐王有多么神似……”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就连先太子都以为是他的父亲还魂了,哥哥,事到如今,你难不成还以为,王父对你的宠爱,是因为你这个人么?” 竹帘轻轻晃了晃,公子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那模样过于平静,似乎这一切,都在公子的料想当中。 他早已经知道,王父的心里,有一个人。那个人肤如白雪,清瘦而高,善器乐,会诗,会文,就像王父宠爱过的那些美人一样。他们的身上,都有这个人的特征。锦梁宫里的那些美人,长得不是与公子相似—— 他们,像的是齐王。 狴公子猛地掀起竹帘,他粗鲁地揪住了他的长兄,布着血丝的两眼狠厉地盯着他,他咬牙说:“你就这么甘心被他玩弄在手掌心,在他眼里,你跟锦梁宫里那些脔宠有什么分别,不过是看在你更像齐君罢了!”他狠狠地将瀛公子摔下,“哥哥想过没有,他的宠爱,能持续多长时间?一年、两年……这天下,总会有比哥哥你更像齐王的人。”他俯下身来,用一副怜悯的模样看着瀛公子,“到时候,哥哥可就跟那些惨死的美人儿一样,不……你会比他们更惨……” 他伸出手来,拂开公子微乱的鬓发。子瀛伏在酒案上,因为克制隐忍而胸口起伏,眼睛通红着,恶狠狠地看着狴公子。狴公子如一只狼一样盯着他久久,失声喃喃:“我竟不知,哥哥原来如此美丽……”瀛公子用力地别过脸去,狴公子被他无情地拒绝,心下暗恨了一声骚货,也站起来:“哥哥思量了几天,如何?”他阴冷地一笑,“我已经和母亲的族人都连成一气,只要事成了,军队会马上包围王宫,到时候,我就会昭告天下,王父得了急病,太尉和襄阳公等人都会支持我登基。 “那时,天下就是属于我们的了。” 瀛公子听到这儿,轻喃了声:“——我们?” 狴公子往他身上一看,道:“哥哥如果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弟弟定不会忘记哥哥的恩情。到那时,我会封哥哥一个侯位,金山银山,还有无数的美人,只要哥哥愿意,这些都是哥哥你的了。”他凑近他,继续蛊惑道,“最重要的是,他如此胁迫哥哥,让你犯下了父子奸淫的大错,我知道,哥哥心里肯定恨极了他,那时候,我就把他全权交给你处置,你想杀他、还是折辱他……一切随你的意。”他最后说阴森森地了句,“你不要忘了,子浣是怎么死的。” 瀛公子眼神空洞,冷风刮了进来,不知什么时候,狴公子已经离去了。他慢慢地坐起来,脸色极其灰败,宛若将不久人世一样。公子看着街上来往的人,见到一个父亲赤着足走着,他牵着他的孩子,人潮拥挤,他就把他抱起来顶在头上。 他念起幼时,宫中曾有刺客。那刺客逃命时抓住了郑侯的其中一个公子,以此要挟。子浣是郑侯的儿子里,长得最肖他的那一个。机敏、聪慧。他和他的母亲,当初都很得郑侯的宠爱。刺客拿住了子浣,他以为郑侯会放过他,子浣也一直求王父救他。瀛公子记得,王父当时说了句话。他说,放箭。 子浣和刺客一起惨死箭下,他的母亲也疯了,郑侯给了他这个儿子很隆重的葬礼,刺客的余党也都抓住了,一一凌迟,郑侯提拔了子浣生母的父兄,后来,她的父亲仍位列三公之一,荣耀至今。可那又如何,人不在了,那些死后的哀荣,又有何用。老三说得没错,王父从未将他们视作血亲骨肉。或许只有这么样的人,才能独霸天下,让所有人都敬他、怕他、服从他……他曾以为,这个男人是不会有心的。 他错了。 王父不是没有心,他只把心给了一个人。那个人死了,他的心,也跟着没有了。 ××××××××× 倒数3.0章 第三十六章 《鬼僧谈·无极》 番外 《痴》 狴公子临走之前,故意向子瀛提起了子浣。他这么做并非毫无道理,他是想要提醒他,若瀛公子将此事向国主告密,以郑侯的猜忌和多疑,绝对不会放过他们两个。就算王父肯信他,狴公子也会鱼死网破,宁可玉石俱焚。 瀛公子坐在火光里,几只飞蛾围绕着星火打转。他施手将信笺点燃,看着它烧成灰烬:“老三决定在王父的寿宴上动手?” 他的前方跪着一个内侍,白白的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大公子要做的,只是把那杯酒,端给国主。其余的,我等自有安排。” “是毒酒?”公子出声。内侍轻细的声音响起:“公子说岔了,只是一杯酒罢了。” 瀛公子静静地看着火。良久,他哑声道:“你们怎么如此笃定,他对我不会有任何防备。” “宫里谁不晓得,大公子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他眼里闪烁着诡异的光,“只要是大公子呈上的,哪怕国主明知道有毒,也会愿意喝下去的。” 烛火忽然暗下,再亮起来时,人已经没影了。 说到郑侯的寿宴,今年虽非国主的整寿,但却办得格外郑重和奢华,不仅大宴群臣,并邀请了各国使者公子前来共贺,好是一幅当初天子设宴款待诸侯之盛景。早在寿宴的半月之前,各国使节已经到来,王宫里也比往日热闹,人人来去忙碌,丝毫没有半点山雨欲来的迹象。礼部的人向郑侯确认寿宴细节,郑侯却突然说:“今年不在飞霄宫举宴。” 几个官员互觑,历来郑侯不管是寿宴还是国家大事,都在飞霄宫举办,今年突然怎么要换了。丞相便拱手问:“那国主以为,在何处宴客好?” 郑侯抬起眼,威严依旧。他说:“金麟殿。” ——金麟殿,乃是先齐留下的正宫。传说是齐国开国之主春君梦到一只金色的麒麟由九天上飞来到凡间里,春君为将麒麟留下,特地建造了这么一个豪奢的宫殿来锁住它。自从先齐亡了以后,国主就封住了金麟殿,郑国的许多臣子从未见识过那宫殿究竟是有多么地奢美,似乎随着先齐的凋亡,金麟殿的传说也跟着消弭。时隔二十多年,郑侯居然打算重开金麟殿。 此事传至天下,愿意前往郑国贺寿的使臣比以往都多了好几倍,哪怕是场鸿门宴,也依然有人肯冒这个险,试问有谁不想亲眼看看当年齐天子接见天下诸侯的地方,有谁不想亲自感受传说重现的那一刻。 殿门打开的时候,男人走了进去。此处,依然点着无数的宫灯,灿亮如昼,十年如一日,王座却空荡荡。他走到王座下,转身慢慢坐了下来。他看着屋梁上美轮美奂的金龙雕刻,默念着:“山海去无极……” 转眼,就到了郑国侯的寿宴当日。 金麟殿再次敞门宴客,一踏进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人人无不诧异,只叹这世间再没有比这更磅礴浮华之处,文人墨客都将此地说成是天上宫殿,纷纷为其著歌以流传百世。那些献给郑侯的寿礼,由王宫内一直排列到宫门外头,这等场景实为鲜见。 郑侯的公子们也处心积虑想为王父送上满意的礼物,很多人都知道,郑侯已经拟旨,若不出任何意外,他会在今夜昭告天下,谁将是他的世子,谁将会在他百年之后,继承这个庞大而混乱的帝国。 暗潮汹涌,人人心中各怀鬼胎。 宫中,所有人都在准备,连宫奴们都盛装打扮。“国主。”由外头响起跪安的声音,瀛公子回首看去,正好见到男人朝此走来。郑侯今夜穿上一身崭新的王袍,上头用金丝绣着祥龙,更显得威武俊美,浑然有一种天下共主的气势。 “子瀛。”无极进来一看,就见到了一个身长玉立的少年——或许,他已经不能称为少年了。瀛公子年纪渐长,病后瘦了很多,身子却拔长了不少。他依然是季容的模样,却比当年的季容更孤高沉默,若说无极是座俯瞰苍生的高山,那子瀛便是它顶上的一朵冰花。他是季容,却又不全然是他。 瀛公子并未穿礼服,他穿着件素袍,腰间有一柄白扇,比其他人来说很是朴素。他旁边的案子上,还放着一个面具。无极走到他的跟前打量,便是一旁有宫人在,也忍不住亲昵地摸着他的鬓发:“你瞒了寡人这么长时间,原来是要献舞。” 世人都知道,郑侯的长子瀛善器乐,却不知他也会舞。子瀛目光涟涟,他的眼仿佛笼着烟雾,随时都会滴出水来。男人不由凑近他,嘴几乎要碰到他的唇了,他沉声问:“……春君?” “不是,”瀛公子轻声道,“是鹄昊。” 鹄昊……在那似真似假的传说当中,春君苏阖有一宿敌,那便是鹄昊。他们身处于不同的部落,苏阖乃是天上春神,而鹄昊则是由岩石里诞生的暴君,给人间带来了无数的灾难。每一次的剑舞里,鹄昊和春君相斗,到最后,都必然是鹄昊惨死于春君苏阖的刀下,没有一次例外。这是个故事,也是史实,无论最终如何,鹄昊都必死。 男人的双眼锁住了瀛公子,粗糙的指腹摩擦着那有些苍白的唇。这是他们之间的暗示。子瀛垂下眼目,他伸出舌,轻轻地勾住了王父的手指…… 礼官来到殿外,他高喝道:“吉时到——” 里头的人不应。礼官只好又催:“国主,吉时到——”依然没有人回应。礼官偷眼一看,宫人都跪在殿外,无人留在内殿。 “嗯……”是难耐的呻吟。除此之外,还有粗喘,肉体拍撞的声音。公子眉头紧紧蹙着,他的双手扶在柱上,消瘦的身子因为被猛力冲撞,而像是雨中的树柳一般激烈摇晃。“王父……”他一边呻吟,一边忍不住嘶哑地叫唤,“无极……”他的手伸到后头去,要害一直被顶弄的快活让他几乎失禁,他伸手去推了推他的父亲:“慢、慢些……啊……唔。”无极扣住他的脸,将人扳过来,凶狠地噙住那双唇。瀛公子猛地睁眼,他忽然声音一急:“够了……!”男人却不听他的,他像是极恨他一样,将人粗鲁地拉扯起来,丢在案上,面向自己。 “——够了!”瀛公子惊慌起来,“不要了!王父!”男人却红了眼,他用力地打开那双腿,他的东西从子瀛的身体里流了出来,淫靡而诱人。瀛公子用力地摇着头,男人死死地搂住他,又用力地将自己送了进去。公子难忍地往后仰着脖子,汗水沿着眼角滑下来,像是哭了一样。他的十指紧紧地抓住了男人,激动得几近晕厥。无极狠命地冲撞时,倾去唆吻那张合的唇瓣,恨声问道:“这么喜欢王父插你?有这么舒服?嗯?”如此反常的凶狠,他像是恨不得吃了他一样,“你装什么?你骗得了谁?你想我想得要死,除了我之外,还有谁可以满足你——” 他将人往死里掇弄,侵占,好似要连上辈子的份,一并讨要回来。那里头,有爱恨、有不甘、有妒忌、有执着、有迷惘。也有痴。 这个痴念,从他赐给他名字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无法挣脱。他忘了,可是他没有忘。他日夜拥有他,却依然不能得到真正的满足,他还没有得到救赎。他仍然没有。 子瀛紧紧地抱住了无极,他像是想将这个男人绞进自己的骨血里,唯有这样,他才能觉得,自己离无极这么近,他不再是远远地看着他,他终会明白他的痛苦和秘密。他会找到,他的心落在什么地方。 至少在这一刻,他是这么相信的。 “国主,吉时到——”这是第九声。眼看着吉时都快过了,群臣百官在金麟殿里等着,礼官恐怕有什么差池,正犹豫着要不要差人进去看一看时,郑侯就走出来了。 郑侯头戴冕冠,冕旒放了下来,肃穆如常,众人不敢直视天颜,纷纷跪下。他沉沉地说:“开宴罢。” ××××××××× 倒数2.5。 季容会想起的 你们看,我为了HE,就是这么不择手段,这么俗气=v=, 哎呦,自信。 第三十七章 《鬼僧谈·无极》 番外 《痴》 金麟殿宫灯如星子,此处的一砖一瓦都似纯金打造,浮雕栩栩如生,整个大殿可容上千者,而殿中央是一座华丽的石台,莲池里菡萏绽放,这等华美气派令百官与诸国使臣都恍如置身梦中,无不将这场宴会引为天上之宴席,凡人不可及。 众人一副沉迷之中的模样,可也有人从数日前就已经坐立不安,狴公子捏紧着酒觞,虽与舞姬调笑,背后渗出的冷汗却暗示着他此刻的紧张,他暗暗朝上座望去,王父的神情隐于十二重冕旒后,难以看清,就像他做了他十七年的儿子,依然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父亲……他又何曾将他们视作儿子。狴公子的目光阴冷地暗下,他环视着这华丽的宫殿,只要熬过今夜,这一些,就都是…… “请众使官献礼——”礼官唱贺。 各方使臣早久候此时,按照顺序一一向国主贺寿。无论是送上价值连城的宝物,还是稀罕的美人,郑侯都不显露分毫喜色,久而久之,他人心中渐渐升起一种莫名的惶恐——王座上的这一位已非凡人,他是这个帝国的象征,凌驾于中州之上的阴影,他是天子。 过去近半时辰多,使臣献完贺礼。郑侯所受到的寿礼远不止明面上的这么多,还有不少各国士族和其他偏远小国都想巴结国主,能在殿上献礼的还算有脸面,这些使臣难免有些得意。唯有几个脑子清白之人暗中摇首,说到底他们谁不是郑国的附庸,总有一日,郑国的铁骑会踏平他们的家乡,他们每个人终将沦为亡国奴。 又过了一轮酒,这时候,礼官才唱道:“请诸公子献礼——”按制,诸公子献礼应由长子先,此回却有变,先有二公子至最年少的四公子,众人这才见一个长袖拖地的身影款款走来。那人脸上带着一张恶鬼的青铜面具,可身姿如柳,清逸雅致,如歌赋里走出的翩翩君子。他身量颇高,身形却单薄得很,那素袍略嫌宽松,更衬得他身段纤瘦,别样风流。有很多人都盯着他,包括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跟着众人便听见那清冷的声音说:“子瀛,向王父献礼。祝愿王父洪福齐天,千秋无期。” 他仰起脸,那清澈的眼睛透过铜面,看向了王座上的男人。那本来黑幽如潭的双眼泛起了涟漪,在那华丽的王袍下,还有方才父子激烈欢爱时,少年留在他身上的抓痕,而唇上还残留着彼此交换津液时,来不及散去的热度。 此时此刻,他们都掩饰得极其完美。 紧跟着,瀛公子站起来。当他走到台上时,左右两列的龙霆军都跟着他出来。少年们的脚步声如雷,却又如此齐整。再跟着响起的,是鼓声。荒凉的天地,鹄昊从冰川里走出,他手里没有剑,只有一柄白扇。他身后有万鬼追随,所经之处,灾难频发,百姓痛苦,追杀鹄昊。鹄昊无辜的妻女惨死,他握着白扇恸哭,落下的泪逐渐变成了烈火,火焰吞噬万物,中原陷入黑暗。群雄讨伐鹄昊,鹄昊手执白扇,与兵刃相接,鼓声隆隆密集。 这场舞似水与火的碰撞,有力量的角逐,也有极致的美,在座的人无不瞧得目不转睛。他们也发现了,台上没有春神,没有拯救人间的春君。鹄昊的爪牙席卷了中州,他就要胜利了,可是,他身后的人,突然将刀剑转向了他。恶鬼群起攻之,鹄昊被淹没于漫天的血光当中。 残暴冷酷的君王,最终的结局,并非被什么春神所弑,而是惨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 鼓声止住。 殿里,一片死寂。众人仿佛都绝了呼吸,汗水渗透额头,连吞咽都小心翼翼。 第一个击掌的人,是郑侯。他从王座上站起来,所有人跟着跪之前,他拂袖说了句:“众卿随意。”他缓步走了下来。 台上的龙霆军纷纷起立,向两侧退了下去,而那穿着素袍的人也跟着慢慢起来。当他直起身时,眼睛便看见了男人衣襟上的龙纹。它依然如此地张牙舞爪,凶相毕露。 一只手探来,将瀛公子脸上的铜面拿下来。二人这才看清楚了,彼此现下的模样。 郑侯幽深的眼直直地看着公子。他抬起袖子,轻擦过那脸庞上的水,声音几不可闻:“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哭了?” “回王父,”瀛公子的神情木然,苍白的唇翕动道,“只是……汗水罢了。” 男人的指腹慢慢擦着他的脸,到了眼角时——用力地一摁。划开。 那轻薄的皮肤被指甲给擦破了,鲜艳的血慢慢地凝聚成细小的珠子,比南疆的宝石还要艳丽。 郑侯看了眼众臣,沉声说:“子瀛的这份寿礼,甚得寡人心。”瀛公子退了两步,朝他的王父跪拜而下,“子瀛谢王父嘉赏。”好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群臣纷纷恭贺国主,有此称心如意的儿子,暗处里,狴公子攥紧十指,指节用力得泛白……他冷不丁地一勾唇,带着扭曲而又病态的快意。 便看一个内侍用玉盘端着一杯酒过来,瀛公子抬起眼。他看着那一杯酒,脑海里匆忙掠过了这些年来的岁月,不论是那跳舞的疯妇,惨死的下人,还是不知道已经被扔在哪个角落的草蚱蜢,这些混乱的回忆当中,最清晰的竟然是男人拥抱他时的热度,那些缠绵又大胆的呓语,吹拂在颈脖之间的粗重鼻息,组织在一起,成了他疯狂又甜蜜的噩梦。 瀛公子很清楚,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瞧着他,他的人生如同浮萍,过去卑微如尘埃,如今他的一个念头,即将动摇整个江山乃至苍生万民。公子忽地一笑。 众人就看,瀛公子双手拿起酒觞,少年明亮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王父雄才大略,经天纬地,以迅猛之势统一这一爿江山,纵看这千年,如此伟大的功绩,又有谁人可及。”此等溢美之辞,想必国主再耳熟不过,可却没有人能像瀛公子说得那么赤诚,那么触动人心。也没有人没有注意到,郑侯的视线,那黑黝黝的眼里头,酝酿着何其可怕的焰火,随时都可以让这座宫殿里的一切灰飞烟灭。他们都以为,瀛公子会将酒敬给国主,然而少年却是微笑,说道:“此后,子瀛必日夜祈愿,王父达成夙愿,千秋万载,唯我郑国之天下。” “——子瀛!”是狴公子嘶吼了一声。他一有动作,本该在暗处的武士都要发动,但却在这千钧一发之刻,一柄寒剑横过狴公子的脖子。狴公子睁大眼,看着他的门客,一脸难以置信:“你……你竟是……!” 上头,酒觞“当啷”一声落地。 瀛公子呛咳几声,单膝一屈。他两眼通红地看着那袖摆上的龙纹,颤颤地释出一笑:“王父……原来早知道了。” 群臣哗然,殿外顿时响起了刀剑声。有人刚要站起,郑国的武士就亮出了长刀,殿门“空”地一声合上,这下子,不论奸忠,所有人都插翅难逃! 台上,郑侯静静地看着脚边的人。他脸上没有表情,却无故地令人胆寒。他对着子瀛沉沉地道:“酒里无毒,你很失望?”那声音恍如刀刃,穿过公子全身。瀛公子无言地抿紧唇,神情是如此绝望。 无极寒声一笑,那模样令在场的一些人,恍惚看见了许多年以前,那执刀杀入王宫的男人。他的面目如此艳丽,像是全局在握,谁也别想逃出他的手掌心。他唤了一声:“宫先生,将人带来。” 挟持了狴公子的门客喊了声“是”,他将狴公子给拿住,推到了台下。狴公子狼狈之极,他神情愤怒又恐惧:“王父、王父,不是我!是他们、是他们撺掇儿子——”在他开口的当儿,就见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他的外公还有母亲都被抓了起来,尽数羁押。 无极冷冷地看着下头:“如果这一时候,你肯放胆一搏,寡人还可看在你有此胆色、神肖寡人的份儿上,赐你全尸。”郑侯的一句话,就轻易定了他们所有人的罪名和刑法。狴公子看着自己的门客走到郑侯身后,突然之间清醒了过来。他慢慢地抬起眼,看着他的父亲,神色渐渐变得癫狂:“儿子……那你配做一个父亲么!” 狴公子踉跄地爬起来,在上千的人的眼前,指着郑侯嘶喊:“虎毒尚不食子,有你这种设计陷害儿子的父亲么!这都是你的局,你派人到我身边,教他蛊惑我,给我挖了个坑,是你害我!是你害我!” 无极危险地眯起眼,他寒声道:“你若对寡人没有二心,就不会中计,你终究是寡人的儿子,那寡人便舍不得杀你。子狴,害死你的,是你自己。” 狴公子胸口剧烈地起伏,他的目光慢慢地转到了瀛公子身上。原来,王父……王父都是为了他…… 就看狴公子霍地抽出袖子里藏的剑,爬上台刺向瀛公子,可在他这么做之前,就有武士拔剑,莲池的水溅起,暗红的血逐渐将清澈的水池给染成了鲜艳的颜色。 外头的刀剑声渐渐弱下,不知是谁先跪下来,跟着所有人都跪倒,他们颤抖地匍匐在地上,一齐喊道:“国主饶命——” 原本谁都没有料到,这合该记载如史册的辉煌之夜,居然会如此充斥着暴虐和血腥。子欲弑父,而父终杀子,这是一场用鲜血滴染的盛宴,而最后的赢家到底是谁,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知道—— 凌空飞来一只冷箭。 它出现得如此诡妙,就好像是凭空出现地一样。 无极看到了箭,他没有动,他似乎是早就预料到了,他的生命迟早会在这样局面下终结。他应当可以避开要害,可是宿命是如此地诡谲,远在他反应之前,子瀛却比他更快。箭从郑侯的身后飞来,子瀛先看到了它,不仅如此,他还看到了当初被射死在箭下的那个脔宠。这王宫里,有无数的怨鬼,它们躲在暗处,没有喜怒,连怨恨都没有,它们只是旁观着这一切,它们什么也做不了。 箭穿过了瀛公子的肩膀,那强力的冲击几乎把他钉在了地上,在那之前,他先坠进了男人的胸膛里。他倒下来的同时,他听见了男人的暴吼:“留活口——!!” 箭上有毒。 武士将丁六给抓住,他本来是这些武士的统领,谁想,最想要郑侯的命的人,是他。 每个武士的箭都粹着剧毒,那是郑侯的旨意,他要被箭射中的人,没有活命的机会。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正是因为他的残暴和无情,又一次断绝了自己爱的人的生路。 瀛公子一动,鲜血就从嘴里漫出。那一只手拖着他的脸,被他的血给染红了,它在颤抖,如此地害怕。 “无极……”少年的唇轻轻动了动。无极直直地睁大眼,他的额头抵着他,他说了很多的话,瀛公子却听不见了。 他眼前的场景开始变得模糊,好像墨水搅和在了一起,犹如过了数百年那么久,他猛地一醒。 瀛公子怔怔地坐直了,被擦得光滑明亮的地上,映出了他的模样——一头青丝里夹着白发,五官有着岁月沉淀的痕迹和瘆人的苍白,他身上玄黑的袍子绣着龙纹。 他是郑侯的长子瀛,亦是齐朝的亡国之君——季容。 这里是二十三年前的金麟殿,他甚至还能清醒地听到外头兵荒马乱的声音。 在齐王的正对面,跪坐着一个僧人。那僧人面相白净,长得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不好看。没有人可以记住,他真正的模样。 僧人朝他缓缓莞尔:“王上,别来无恙。” ×××××××××× 倒数2.0章。还有一章结局和尾声,今晚更。 第三十八章 《鬼僧谈·无极》番外《痴》 二十三年前,郑侯无极率军攻入临缁,血洗齐宫,而齐王季容自戕于金麟殿。可是,这当中,还有一段故事,无人知晓—— “王上与贫僧有过约定。”僧人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声,至齐王的耳边,“王上虽与少年无极分别,可是,王上的心一直留在他的身上,哪怕是将死,也想要再见他。”他的声音悠远而平静,“可是,你是齐国的君主,而他是杀你臣民的敌人。你的身份,让你必须对你死去的臣民有所交代,你不能给你自己这个机会。” ——在齐王寻死之前,一个僧人出现在殿中。他不知从何而来,行踪比鬼魅还要飘渺,然而季容却知道,只有他能实现自己荒唐的愿望。 穿着王袍的男人接着僧人的话说:“故此,寡人便与你有约。只要,你能让寡人从回到他的身边,无论是什么身份都好,寡人愿以一切相赠。”他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倒映,感叹道,“谁知,寡人竟成了他的子嗣,实乃造化弄人。” “非也。”僧人笑道,“无极曾以血肉饲主,齐王投身为其子,也是以血肉偿还,命该如此。” 季容两眼如蒙着水雾,他许是想到了子瀛和无极之间的种种纠葛,不忍地叹:“原来,如此。” 杀伐声越来越近,时间所余不多,季容也知这鬼僧有通天遁地之能耐,行径非常理所能推断,他又想到自己中箭之际,无极紧紧地抱着他。他自无极幼时,一直看着他成为郑侯,从不见他轻易落泪,无极成为国主之后,心境更是变幻莫测,不可参透。 季容不由问:“若……当年,寡人没带他回宫,他又可会遭受如此多的变故和痛苦?”僧人道:“少年无极和齐王之间的相遇乃是宿命,就算王上刻意回避,无极也终将与齐王相遇,齐王也将成为他生生世世的软肋。” “如此……”季容忽觉此生再无遗憾,死前对无极的思念和眷恋,似乎也逐渐能放下来。 僧人见齐王已了却心愿,脸上笑意更显:“既然如此,贫僧是时候向王上收取报酬了。” 季容自重遇僧人,就已经猜到,这鬼僧是来向自己讨要助他回到无极身边的酬劳。他亦不推辞,坦然道:“请直言罢。” 齐王曾经思量过,鬼僧所要之物究竟为何物。莫非还是江山国土,金山银山,他逐一想来,只猜鬼僧要的东西,必定不凡,却没想到,那僧人开口说:“贫僧要的,是无极对王上的痴念。” 痴——?季容一怔。 凌乱的步伐声近了,僧人的两眼幽黑无光,声音依然平稳而清楚:“不错。郑侯对王上的痴,已深入骨血心魂,人间难得,十分之珍贵。”他语气森然道,“贫僧取走了郑侯的痴念,他就会忘记与齐王之间的纠葛,还有同公子瀛的爱恨。待王上醒来,那将不再是那痴迷于你的无极了。” 僧人道:“王上为君时勤政爱民,功德无限,只要王上愿意,就可以跳出轮回,公子瀛也不必受父子奸辱的折磨。”他向齐王伸出手,轻道,“王上可愿意随贫僧离去?” 那声音,带着蛊惑的意味。 ——如果这时候,齐王随着僧人而去,这世上就再没有子瀛这个人物。无极仍可贵为国主,震慑天下。最终,他会一次宫变当中,惨死在毒箭之下。 季容从容地站了起来。 “铮”地一声,他拔出了宝剑。 鬼僧的声音随着风而来:“看样子,王上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他的语气里,隐约带着一丝可惜。 齐王将剑抵于脖间,在死前,他的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容。不管僧人问他多少遍都一样,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乱军一冲破殿门,看到的画面,就是那泼到王座上的鲜血。墙上的龙眼点着一滴血珠,无声地滑下来…… “……!”床上,公子瀛猛地睁开眼来。他看到的是已经落了漆的床,微寒的室内,只有一点可怜的烛光。他身上还缠着血布,凄凉的内室里弥漫着草药的味道。这儿没有巴结讨好的侍从,只有铁面无情的武士。他们把守着门,在那一场宫变之后,所有存在嫌疑的人,都被囚禁了起来,瀛公子因为护驾有功,所以在他醒来的时候,才没有被关在寒冷的死牢之中。 狴公子已死于乱箭之下,他的母亲也被吊上了房梁,亲族更是无一幸免,其他受牵连的人,细数下来,几近数百,当中不乏勋贵王爵,炮烙凌迟,血流漂橹。 经此一遭,郑侯对自己的公子,猜忌怀疑远胜于父子之情。二公子棂暗中察觉到三公子意欲谋反,却压着此事,打着渔翁得利的主意,虽无明确证据,但也被郑侯举家羁押于府中。大公子瀛本和三公子合谋,临时倒戈,虽救王父于毒箭之下,也不能将功赎罪,郑侯将人软禁于宫中,不闻不问,也许是打算熬死大公子。可是,这长子平素身子羸弱,不经半点风吹雨打,此次中了毒箭侥幸存活,还慢慢地好了起来。 那就是天不绝他的命。 子瀛坐在床上,如今所有人都对他避恐不及,只有长乐郡主愿意冒险来见他。她带了三层的食盒来,多亏她这些时日暗中接济大公子,子瀛才能苟活到现在。 “哥哥趁热多吃一些,不够的话,这儿还有。”郡主看着瘦削的少年,眼眶微微红着。反倒是瀛公子出声安慰她,“有什么好伤心的,我如今全须全尾,已是行了大运。” 长乐郡主只觉那巨变之后,好多人都变了。国主变了,哥哥也变了。她望着公子清澈的眼睛,仍有诸多的不忍:“哥哥且再忍耐一时,国主只是气疯了,他如何忍心,真的让哥哥受苦。”瀛公子听到这话,并未反驳什么,长乐郡主见他如此乐观,不由一叹,“哥哥变了好多,以前……哥哥的心胸不会这般开阔的。” 她自是不知,瀛公子已想起了作为齐君的记忆。一个人如果死过了一回,那还有什么值得他耿耿于怀的。虽无极已忘了与他之间的种种,他自醒来也不曾见过他一眼,可从他人嘴里,知道无极安好无恙,那也就足够了。 两人轻声说话间,忽有一内侍推门而入。这阉人趾高气扬地走过来,令郡主暂时回避,长乐不肯走,她扶着瀛公子起来,好跪下接旨。 阉奴到底不敢得罪受宠的郡主,就展开布帛,宣读道:“国主有令,长子瀛勾结奸人,欲谋害父上,虽悬崖勒马,以身护主,然功不足抵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决议流放长子瀛至边疆修葺城墙,钦此——” 只看公子一脸怔怔,良晌,才像是回魂了一样。他双手接过谕旨,眼里笼着朦胧的水雾,脸色依然平静:“谢王父恩典。” 郑侯给诸公子一一定罪,二公子棂终身幽禁,其母和族人赐毒酒。大公子瀛贬为庶民,流放塞外,没有国主的命令,终身不得回朝。唯一幸免于难的人,算下来,只有四公子燮了。 国主的旨意一下来,就令瀛公子翌日立即启程。他只被容许带上一些贴身物什,不许任何仆人相随。瀛公子身无长物,只有带着一件行囊,还是长乐郡主悄悄托人塞给他的。他被押上马车之前,没忍住向内侍塞了一锭银子:“可否让我见国主一眼,国主今日有大朝,你让我在宫道上远远看一眼就好,只是看一眼——”内侍将公子一推,那清瘦的身子踉跄地退了退,差点摔倒。 见公子站稳了,内侍冷着面,说:“还是快启程罢,晚了时辰,国主改变主意,那就不好了。” 最后,瀛公子孤身坐进了车中。临去时,他又看了眼这座王宫,天色微熹,它浸沐在柔和的日光下,如此宏伟而孤寂。 他离开了这个地方。 ——三个月。 大雪化了。 国主令人将景阳宫收拾出来,这个地方曾赐给了郑侯的长公子。那一位曾经宠冠六宫,被国主护到了心尖上,可失宠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诡谲的是,郑侯自己仿佛是遗忘了这一段回忆,他不知自己何故如此疼宠长子,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这样抵触任何有关子瀛的事情。他只要一深思,就会犯头疾,故此,郑侯命令所有人,绝不可以在宫中提及大公子。 子瀛和子狴勾结,图谋篡位,他能留子瀛一条命,已经是大大的仁慈了。 “来啊,赶紧的,东西都给烧了,一样都不准留下来——”一个内侍道,“过阵子就会有新主子搬进来,到时候瞧见了,想起了什么好歹,捅到国主那里,可就没咱们的好果子吃了。”此时几个宫奴将一个箱子抬出来,那内侍便走过来打开看看——本以为大公子有留下什么好东西,瞧这里头,只有一两件旧袍子,还有书画等等,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就嫌恶地摆手,“都烧了、烧了!” 就看他们将箱子倾倒出来,属于齐王的旧衣袍、公子的诗画等等,尽数被火舌给吞没。此时,有春风吹过,一个布帛被吹了起来,无人发现。它随着风飘到了另一处,最后勾在了树上。 少女抱着大白猫经过树下,如此碰巧地看到了那布帛,就叫人来:“拿下来我敲敲是何物来着。” 侍卫忙找了梯子来,去将布帛取下。长乐郡主放下猫儿,将东西拿到眼前一看,还没瞧清楚上头画的是什么玩意儿,忽地听到后头有人唤道:“见过国主。” 长乐郡主和其余宫娥都急忙跪下来:“国主。” 来人一身玄黑缂丝王袍,气息锐利凛然,不怒自威。宫变之后,郑侯的气质有了些微的变化,虽然威严依旧,可不再像过去那般压抑。他面无表情,只朝郡主一看:“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郡主不敢迟疑,将布帛交给内侍监。他人将此物呈给了郑侯,男人便展开来看——原来,那是一幅画。 这张画是少年临摹的,画的是一个披着玄甲的少年。那少年眉目细致,身如蛟龙,手擎着一柄宝刀,极具灵气。郑侯出神地看着那张画,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字上—— “山海去无极……” 曾经,有一个男人与他坐在辇上。那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细细地为他擦拭脚踝上的血迹。一颦一笑,都是说不出的美景。 『有道是,山海去无极——』他说,『那你就做寡人的无极罢。』 “国主……”布帛从他的手里滑落,有风吹拂,将它远远带走。 所有人跪了下来,他们不知为何国主突然坠泪,没人敢出声。跟着,他们就听见男人嘶声说:“备马——”他又重复,“快去备马!” 宫内一阵混乱,而那荒芜的边疆,一个少年牵着一匹瘦马。风沙刮着他的脸,他轻轻摸了摸马头,遥遥地看着远方。 天地无极,山海无涯,原来,这就是万里江山。他坐上马背,喝了声“驾”,长笑声传遍天际。 ×××××××××× 还有一个尾声。 第三十九章 《鬼僧谈·无极》番外尾声 北疆苦寒,无论是吃的用的,什么都缺。瀛公子初到此地,就又病了一场。他到底是郑侯的长子,纵是被废黜流放,地方官吏也不会真想看到人死在自己的地盘上。于是,瀛公子又熬过了此劫。 许是大劫之后,必有后福。公子愣是挨过了最难的时候,入春时,就算是荒芜的边塞,贫瘠的地上也开了几朵小花儿。瀛公子摸着那从枯地里长出的绿草,再苦都好,这用比生命还要珍贵的痴爱换来的一回偷生,他定要好好地活着。 中州连年纷乱,外族虎视眈眈,早在季容执政之时,就有修筑城墙的打算。然而当时,国土分裂,小国林立,筑防之事成了齐王心中其中一个遗憾。未料,郑侯将齐王所不能做的,以及没来得及做的事情,在这短短的二十多年间,都逐一实现。 瀛公子看着万顷黄土,他逐渐能够明白,为王之道,非仁慈尔,而霸权也并非是全然正确的王道,时局在变,人也在变,到最后,也只能顺应天命。他终于能够坦然地面对自己为王的失败,余生所能做的,便是筑起边防,抵御外蛮,如此也不枉再重活一世。 公子乃饱学之士,又通杂论五学,来到北疆,这些过去不被重视的杂学都成了活命的法子。季容为君时便礼贤下士,他有识人之慧目,于奴隶中拣出有真实才干之人钻营工事。官吏中先前有不服之人,久而久之,也敬佩公子为人,平日多有相助,再不为难。 边疆荒凉,无器乐可修身,瀛公子便寄情于养马。他结识了一个驭奴,同他在塞外培育马种,今时日尚短,看不出成效如何,只道好些年以后,中州尽出良驹,不逊蛮人之骑,这一切多仰赖于百年前郑国侯长子之功。 子瀛在边疆数月,原是细皮嫩肉,今也褪去了娇贵的公子气,人长高半尺,雪白的皮肤晒黑了些,身子亦比过去结实,唯风骨一概不变。瀛公子跑马去营中,将士们围锅吃驴肉,打开酒塞子,轮流喝了一口,递给了公子。公子吃了几口烈酒,喝了两碗驴汤,到天黑之前才牵着马回去。 因有地方官吏关照,公子尚有一遮风避雨的去处。他还未回去,路上就有个奴隶来通风报信:“公子快些逃罢,再晚便来不及了。”公子曾救那奴隶一命,他这才冒险前来。原来今日有一批玄甲武士来到北疆,那些人都是催命的鬼使,所到之处必有惨事发生。自听说他们为瀛公子而来,奴隶就冒死来寻公子,好让他赶紧寻一处避祸。 “我若是真这么走了,恐怕瞿大人有难,我如何能陷他于不利之中。”他来到北疆,亏有这位瞿大人照拂,这才还有命在此。公子说罢,就一路驾马回去。 风沙滚滚,黄昏日下。马蹄渐缓,瀛公子遥望着矮坡上,一列黑甲武士的最前方,那骑在黑马背上的男人。他似一路疾赶而来,风尘仆仆,披风都沾着黄沙土壤。 公子下马,他也跟着从马背上下来。 多年前—— 齐王和少年在宫里。 『王上说,会给无极奖赏。那无极不要其他的,只要这一个,成么?』 『无极……想要,抱一抱王上。』 齐王犹豫。少年退了几步,正欲告退。突然,他听见王上说了一句话。 『无极,』他说,『到寡人这儿来。』 最后的画面,是他跑向了他。越过了岁月、越过了时光、越过了所有的爱恨痴嗔—— 夕阳下,那对影子交融在一起。 从此,再也不会分开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