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幻 作者:万山横 文案:讲述两个少年成长为国之栋梁的故事。 元始六年,少年方犁外出经商,在路上捡了个小可怜。谁也想不到,这小子后来成了大夏帝国最有名的战神。 古风正剧,朝代借鉴汉唐,但架得很空,求别考据。 感谢微博colai苧苧小甜心提供的封面! 微博指路:万山老横 内容标签:强强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犁,贺言春┃配角:皇帝皇后和一帮将军┃其它: 第一章 路迢迢 方犁他们第一次遇到那少年,是在益春郡地界的官道上,那一年是元始六年。 益春虽然有官道,但年久失修,道路都荒了。路上坑洼不平,车马过处尘土飞扬。特别是路过平阳山这一带,两旁尽是深山密林,茂密的树林中不时传来鸱枭的号叫,听得人心里寒浸浸的。虽是太平年间,路上鲜有盗贼,但商旅行人、浪子侠客行经此处,却是人人都情不自禁加快了脚程。 这天官道上来了一行商队。领头的两人骑着马,一个是须发半白的老者,约摸四五十岁,另一个是十七八岁的白净青年,看打扮是个小厮。二人身后跟着□□辆骡马拉的货车,车上货物,都严严实实用油布盖着,伙计们徒步跟在货车两旁。货车中间,却夹着一辆车儿,前头是坐人的车厢,后面堆着高高一叠行李箱笼。一行人寂寂无声,顺着道路迤逦而来,车马过处,扬起老高灰尘。 行到半路,忽然草丛里哗啦一阵响,有伙计眼尖,早看到两条手臂般粗的长蛇,正首尾交缠在一起。旁边人吆喝起来,随手捡些土坷垃扔过去,两条蛇受了惊,缓缓游到绿草深处去了。 有伙计便道:“小六,那蛇碰上春天发情,正干好事,你赶它作甚?” 其余人也纷纷打趣:“小六,你一条光棍没着没落,也就罢了,那公蛇正在快活头上,你怎么非得上去搅和?” “正是!莫非你把那公的赶开,还想把那母的留下自己上不成?” “小六,我量你没有这个胆!走时小兰花早说了,屋里搓板已备下三块,只怕你跪不断!” “他就有胆也不成!□□里草棍子,只怕还没长到一指长咧!” 一时七嘴八舌,嘻嘻哈哈,把伙计小六羞窘得脸都红了,赶着那嘲他的人打。外边闹腾的动静大了,早惊动了车里坐着的人。只见帘子一动,露出白玉般一张脸来,黑鸦鸦眉眼甚是灵动,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尚带着两分稚气,正是商队主人方犁。 方犁问旁边伙计:“怎么了?” 那伙计便笑:“路旁有两条蛇配种,小六看了心里嫉恨,要棒打鸳鸯。大伙儿笑话他呢。” 方犁听了,便也微微一笑。前面白净小厮忙打马来到小车旁,对伙计啐了一口,道:“三郎快别听他们这些浑话,渴不渴?喝口水罢?” 方犁神色间有些疲倦,接过柱儿递来的水囊,喝了两口,又递还给他,道:“到前面还有多远?” 柱儿道:“伍爷说了,总还要一两个时辰。你累不累?出来骑会儿马?” 方犁摆摆手,柱儿骑在马上,陪他说了几句话,这才打马前头去了。 方犁便掀着帘子,探出头来看沿途风景。正是仲春时节,山林间满目尽是新绿,路两边不时冒出大簇大簇开得雪白的棠梨,吸引着团团蜂蝶,嗡嗡营营好不热闹。 方犁看了一程,便想,这棠犁若生在别处,不知要吸引多少踏青赏春的风雅之士,然而官道上只有风尘仆仆的商旅之人,赶路够辛苦了,哪顾理会周遭景致如何? 车子转过一道弯,方犁忽然看见路前面走着一个人。深山野岭间,道路尤为荒僻,那人便孤零零地在路上走。 这野地里,任谁路过都会结伴而行,林子深了,没有坏人也有毒虫野兽,万一碰上了,有个伴儿也好彼此照应一下。方犁不由诧异,这人倒胆大,一个人就敢上路? 商队的人脚程快,没多久已经赶上了那人。车马从旁边经过时,方犁不由打量了那人两眼,正碰上他也抬头看车上。两人四目相对,都是微微一怔。 原来那竟是个少年。个子不高,身形单薄,是个半大孩子的模样。许是赶了很久的路,他满头满身都是尘土,补丁累累的衣服上也是灰扑扑的,看着像个疲惫不堪、随时会碎裂开来的泥人。 那泥孩子见有车马经过,便避让到路边,紧抿着嘴站着,一个伙计路过时,举起水囊喝水,泥人木呆呆地盯着看,眼底平平无波、毫无生气。 方犁却猜他必定十分口渴了。这一路行来,并没有水塘山泉,那少年肩上又只背着薄薄一个包袱,软沓沓的,一望而知并没有口粮饮水,但直到所有车辆都从他面前经过,他却依旧只是呆站着,并未拦住伙计讨一口水喝。 车马辘辘,渐渐将那泥人抛在后面。方犁发了会儿呆,忽听队里伙计大声唱起歌来,正是方犁家乡流传甚广的一首小调: 巫山高,高又奇; 淮水深,深无底; 小郎离家千里行, 一年四季不得息。 想渡水,无舟楫; 对山望,泪湿衣。 远行游子心思归, 一腔酸苦向谁提? 方家商队的伙计们,多是在外行商惯了的,唱小曲儿不过是寂寞旅途中图个乐子,并非排遣思乡怀亲之情。唱歌的那人引颈长嚎,一曲完了,众人哈哈一笑,闲谈打趣几句,接着又有人再唱下一曲,幽静的山谷里顿时热闹起来。 然而车中的方犁听了那小调,却是如哽在怀。他是首次出远门,听那曲调粗犷苍凉,心里便怅怅的。 等走了一程,他撩起帘子,回望来时的路,只见商队未尾处,跟着半人高的黄尘,尘土飞扬处,那泥人般的少年忽然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方犁吃了一惊,忙让赶车的阿福停下。伙计们还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商队管事的伍全忙跑过来问,方犁指了指后头,道:“去看看那人怎么样了。” 商队车辆原地停下,伍全便和几个大胆老成些的伙计去看了,摸了摸人,还有一丝儿气,便扶起来,灌了好几口水,又掐人中。折腾了好一阵,那少年呛咳两声,人却并未醒转过来。 商队无法在这里久耽搁,方犁想了想便道:“把这人搬到我车上去,到人多的地方再放下来让他走罢。” 老仆胡安也从前头赶过来,听了这话有些犹豫,道:“三郎是一片好心,可这人若半路死了,不是给咱们惹麻烦么?” 方犁又问伍全:“伍叔,你看这人还活得成么?” 伍全蹲在旁边,看那少年虽然双目紧闭,鼻尖却有气息,想是累饿极了,才致昏倒。依着他,本不欲多管这份闲事,只是山路僻静,来往行人稀少,若将这少年留在原地,就算不饥渴而死,被毒虫咬了也铁定活不成了。都是赶路人,难免也起了点怜悯之心,道:“估计死不了,往前再走一程就有人家,就依三郎的,载他一程,当做善事了。” 几个伙计七手八脚将少年抬上车,方犁跟着上去,坐到旁边,怕车内气流不通,将帘子都挑起来,又担心那少年真死在车里,便不时伸出手探探他鼻息。 又行了小半个时辰,路旁才见稀疏几户人家。方犁探着头看了一回,缩回车中,又回头去看那少年,忽见他已经睁开了眼。那满是尘土的脸上,一双眼睛却又黑又大,正动也不动地瞧着自己。 方犁十分欣喜,忙道:“你醒了,可要喝水?”不等他应,又伸着头朝前面喊:“柱儿,把水囊拿来!” 柱儿赶马过来,把水囊递给他,方犁把少年扶起来,将水囊凑到他嘴边,那少年嘴都干裂了,看看水却不喝,只张着一双眼,呆呆把方犁瞧着。 方犁看他情形,竟依稀是个要自寻绝路的样子,想了想,微笑道:“你多大了?十二?十三?为什么事和家人赌气么?” 他笑容里带着点无可奈何的宠溺,瞧着像一位温厚的兄长。那泥孩子垂下眼来,依旧不说话。方犁又道:“谁欺负了你,你便打还回去,为什么作贱自己?水也不喝,饭也不吃,真要饿毙道旁,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快别这样了!” 说了几句,再递过水去,那少年便抖着唇张开了嘴。先是咕噜下几大口,后来挣扎着坐起来,两手死抱着水囊,不歇气地一顿猛喝,喝得急了,闷着声呛咳,也还是没松口。在方犁和柱儿惊愕的目光中,少年将一囊水喝得罄尽,才停下来,长长出了口气。 他看着空水囊,似是有些羞愧,颤微微递还方犁。方犁又问柱儿:“早上带着的干粮还有么?也拿些来。” 柱儿去了片刻,拿回两只面饼。方犁递给少年,道:“这才象话。吃饱喝足,有天大的为难事,也能想出法子来。……路上只有这个了,休嫌粗糙,先拿着垫垫饥。” 少年看着那饼,犹豫片刻,接过来,先小小咬了一口,不及细嚼就吞咽下去,后面便一口赶一口地狼吞虎咽。那饼子是黍面和菜蒸的,本就有些干,在路上蒸了半天,成了铁硬的一块,往常不到十分饥饿,连伙计们都不爱吃,到这少年手里,却仿佛成了上等美味。 方犁见他水都不喝一口,伸着瘦伶伶的小细脖子吞咽,无比担心他噎着,然而他竟没有,飞快地吃完一张饼,到吃第二张饼时,才放慢了些。一手拿饼,一手托在下头接着饼渣,吃得十分珍惜。 方犁见他平静了些,便问:“你怎的小小年纪就孤身上路?家里没个大人跟着么?” 那少年垂眼顿了顿,一张泥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两颗大泪珠子突然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他似乎不惯当着人前流泪,一手捧饼,一手便狠狠地去抹脸上眼泪,却是怎么抹都止不住泪,把张又瘦又尖的脸上抹得满是泥痕。方犁见他默不作声地只是掉泪,也有些心酸,便劝慰道:“出门在外,难免要受委屈。你别难过。这饼不好吃,你先垫垫,再行一程便有客栈,到时候我再请你吃些好的。” 少年却连连摇头,在逼仄的车厢内跪下,恭恭敬敬给方犁磕了个头,这才又一边胡乱抹着泪,一边吃饼。吃完了,又将那脏手上的饼渣也倒进嘴里,细细地吃了。 作者有话要说:巫山高小调改编自汉巫山高 第二章 鹧鸪天 商队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到了一处小小集市,人马都已困顿不堪,管事的伍全跑过来,在车下道:“三郎,这处有家客栈,我们就在这里打个尖再走?” 伍全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外表看着一团和气,十分忠厚老实,其实在外行商已有多年,见识十分丰富,方犁自然是依了他。车队便在一家小小的客栈前停下。伙计们都是跟着跑过的,不等吩咐,便都各行其职,饮马的饮马,看货的看货。这当儿,柱儿和胡安也都从前头赶来,把方犁从车上扶下来,那少年也跟着下了车。 “多谢恩人搭救,”少年已经收了泪,这时十分平静,不复刚才沉默寡言,朝众人团团作揖,道:“小子姓贺名言春,对各位大恩无以为报,唯有求众神日日护佑恩人一路平安,身体康健。” 行路之人最盼的就是平安康健,伍全等人见他会说话,心里欢喜,忙道:“不过路途中举手之劳,小郎君不必客气。” 贺言春又道:“小子扰了恩人们半日,这就先行告辞了。活命之德,时刻铭记于心。” 说到此处,眼圈又红了,却没再流泪,只深深又作一揖,便要辞了众人自行离开。方犁等人留他吃完饭再走,他也执意不肯,蹒跚朝集市里走了。 方犁不料他竟是这等倔犟的性子,看着那渐行渐远的消瘦背影,叹息了一回,便进去客栈歇息了。 那载人的车辆本来不甚宽敞,中途又多带了一个人,方犁窝在里面蜷了一路,脚都麻了,这时便一瘸一拐,小声嘟囔道:“坐车脚疼,骑马腿酸,怎生想个法子,叫人舒舒服服地赶路就好了。” 柱儿听了,就很心痛,觉得他主子遭了大罪,忙拿手搀着,道:“进屋我给你捶捶。” 胡安却笑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忍忍就好了。你看伙计们走路的还没喊疼,你这坐车的倒先叫起苦来了。” 方犁便道:“要不我下午也跟着走一程,活动活动筋骨。” 胡安还没答话,柱儿便先抢着说:“罢了!还是老实坐车吧,仔细把脚磨起了泡,不是好玩的。” 边说边进了屋。那店家见几个人众星捧月般簇着一个雪白的少年进门,便知道这是当家的主人,不敢怠慢,忙抢上来看了座,又朝店后喊小二,半晌进来一个傻大小子,两人用大托盘端了些叶子茶来,里里外外招呼了一通。 客栈外头有眼井,柱儿拿盆打了水来,伺候方犁洗了手脸,自己和胡安也跟着胡乱洗了一回,方才坐下吃茶。山野小店,没什么好菜蔬,伍全便挑店里有的蔬果点了两桌,又命店家不管什么肉,多多地切几盘来。外边伙计们十几人,站的站、坐的坐,围了一大桌。这边屋里,胡安伍全和柱儿陪着方犁。没等多久,菜端上来,此时人人腹中饥馁,哪管饭菜好坏,都甩开膀子尽力地吃了一顿。 方犁却是没吃惯这等粗食,觉得十分难以下咽。想他们方家,虽非望族,然而在颖阳一带有桑地千亩,又开着许多丝绸行,也算得上大富之家,家里一堆厨子,专一在饭菜点心上下功夫,吃个萝卜都精雕细琢。方犁在家虽位份不高,饮食上却也没曾克扣过他。再加上他近日赶路辛苦,此时看了桌上饭菜,越发恹恹地不想吃,又怕胡安看出来了担心,少不得拿筷子装装样子。吃不了两口,便端着茶水小口小口地抿。那茶也不是什么好茶,入口又苦又涩,半点回甘也无。 胡安自小服侍他,哪有瞧不出来的?遂叹了口气,朝外面扬声道:“墩儿,把咱们从家里带的菜拿一坛来。” 不一会儿,从外头走进来一个小厮儿,跟柱儿差不多年纪,人如其名,生得墩实憨厚。进门也不说话,只把怀里抱着的小小一个陶罐递给胡安。胡安便珍珍贵贵地接着,揭了盖子,挑了双干净筷子,从里头扒拉出一碟酱菜丁来。 那酱菜乃是蕺菜丁拌着干兔肉丝,淋上油,闻着喷香。出发前方犁的奶母特意做着路上吃的。外边吃饭的伙计们闻到香气,不免朝这边望了两眼,连店家也忍不住夸赞道:“好香东西!” 胡安拨出一小碟,便要收坛子,方犁却道:“都倒出来,让伙计们也尝尝。” 柱儿忙拦着,低声道:“吃你的罢!路上日子还长着呢,阿娘笼共只做了一小坛,够给谁吃?” 那边伙计们忙也都说:“赶路的人不挑,吃什么都香。三郎自家吃,不要总想着我们。” 方犁却笑道:“东西不多,一人尝一筷子罢。都是出门在外,怎么好叫我一人吃独食?” 胡安听他这样说,便把坛子里酱菜又拨出一碟来,叫柱儿端过那边桌上去,柱儿骨都着嘴去了。 胡安把罐子摇摇,里头已是所剩无几,便遗憾道:“再吃一顿,可就没有了。” 桌上那一小碟酱菜,就一开始时伍全尝了点,胡安和柱儿都不动筷子,显见得是要留与方犁吃。方犁不由好笑,这酱菜在家里不过是佐粥的小菜,此一时彼一时,到路上却变得如此金贵。又想起家中何等锦衣玉食,如今不过几天,竟已经恍若隔世了。 颓唐了片刻,忽然想到刚才遇到的那叫贺言春的孩子。别人吃个黍面饼子都那般香甜,自己眼前有饭有菜,却还只嫌不够精细。男子汉大丈夫,日日只在饮食上挑剔,也难怪胡安要担忧唠叨了。 正自反省,见胡安盛过来一小碗新蒸的黍米饭,方犁忙振作精神,就着桌上菜蔬勉力吃完。却嫌那肉太肥腻,一筷子也不曾动。 一时饭毕。伙计们歇息片刻,又纷纷喂马整货,准备上路。方犁坐车腻烦了,便想骑马。胡安忙将自己骑的那匹花青马牵过来,扶他上去,又叫他路上慢慢走,不要跑快了,密密地嘱咐了一通才罢。 方犁和柱儿骑马走在前头,商队行人在后头跟着,一路穿过集市,走到一家茶棚前,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叫骂。他坐在马上,看得清晰,就见一个店小二模样的半大小厮,正叉着腰,大声呵斥着一个灰衣少年,正是先前告辞的贺言春。 贺言春显是找水洗过,衣裳还是灰扑扑的,手脸却干净了许多,露出了漆黑眉眼,看着也算有个人形了。他不知为何触怒那小二,小二便站在茶棚前檐下,日娘捣老子地骂个不休,贺言春也并不回嘴,只默不作声地站着,神情又倔犟又疲惫。 方犁正要叫柱儿过去看看,就见茶棚里一个老者听不下去,出来道:“小二,他一个少年人,出门在外,必是有什么苦楚。人家只想在你店里寻个活路,又不是讨饭吃。你不允便罢了,何苦在这里辱没别人?” 店小二看是位年长客人,不敢得罪,便一边小声诅骂,一边讪讪地转身进屋去了。那老者见贺言春还站着,便道:“你休理他,那小二刚才在后面打破了碗,被店家骂,一肚子气没处撒,这会儿看你一个孤身,寻机欺负你罢了。” 贺言春便朝老者作了个揖,又缓缓朝前走了。那身影瘦小伶仃,孤零零的,说不出的辛酸可怜。 方犁远远驻马看了片刻,回头朝伍全道:“咱们早上的干粮不是还剩了许多么?左右吃不着,把些给他罢。” 刚才那一幕伍全也看到了,叹了口气,想着帮人到底要帮到底才是,便叫墩儿从车上拿了些饼,又添了几十个钱,让他送去给那贺言春。墩儿便抱了一袋干粮,跑去赶上他,站着和他说了两句话。那贺言春便回过头,远远地看着方犁一行。 方犁却已转头打马走了,后面商队诸人紧紧跟上,墩儿也忙丢了贺言春,去追队伍,不多时,便把客栈和那少年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路上非止一日,说不得旅途劳顿。 方犁因为是头一次跟着商队出门,刚开始几天,因为路途颠簸,不免筋酸骨疼,浑身难受,晚间也睡不踏实。但他性子倔强,既然进了商队,便没有为自己一人拖累大家的道理,每日便咬牙忍着,跟着众人鸡叫头遍起床,天黑才找地方落宿。 苦熬了一段时间,人看着瘦了一圈。胡安生恐他生起病来,想歇两天再走,他也不肯,不愿意让人小瞧了他。没想到十来天后,竟渐渐好了,身上也没起先那么疼,人也有了精神,饭也吃得下了。胡安这才偷偷放了心。 伍全便道:“怎样?我说你是瞎操心!初上路的人哪个不是这样打熬过来的?三郎在家也曾上树下河地淘气,又不是那等吃不得苦的人!” 一句话引出胡安的牢骚来,道:“但凡家里有人撑腰,谁肯让小孩儿家家的去吃这份苦?论理这话也不该我们说,只是太爷耳根忒软了些,听了别人几句话,就把恁大家业,只留着给了长房,却把二房这一个小的丢去京里,莫非不是一样的方家子孙!话说得好听,是让他去京里做官!哪管他路上受过多少苦楚!倒是我们这些从小伺候的人,想着就替他心酸!” 说着便洒了两滴泪,伍全没奈何,只得安慰他道:“罢了!皇帝家有钱,也还有儿子不得娘老子的欢心,被封到那穷乡僻壤的呢。这也不算太偏心了,毕竟家里也给了这许多钱物车马。况且依我想,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三郎若总在家里,上头还有一位大伯、两个兄长,人人能干,什么时候论到他出头?倒是去京里,将来另有一番际遇也未可知。咱们这些人,只跟着老老实实干活就好了。” 两人私下议论不提。一路晓行夜宿,直到梧州郡城,商队才找地方住下,趁着天晴休整了几天,把那在路上受了潮气的丝绸宝货摊开来晒透了,这才又赶车上路。 这天伍全贪赶路程,过了午时还未歇下吃饭,一行人走在路上,天边忽然响起一个闷雷。伍全便道不好,怕要下雨,催着人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起初只是下些毛毛细雨,到后来,眼见着越下越大了。 方犁他们带的这□□车货物,装的都是上等丝帛。丝织品最怕受潮,一浸雨水,颜色便要发黄发黑,卖不出好价钱。虽然货物上都严严实实张盖着油布,伍全却也丝毫不敢大意。看到前面有一处镇落,当即带着车队忙忙地去了,问明这镇叫作清水镇,镇里有家客栈,便投奔去落了脚。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各位支持 第三章 风波起 雨势愈大,胡安等人冒雨进了客栈,一叠声喊店家。店家早得了音讯,忙跑出来把胡安和方犁往屋内请,又朝后头扬声喊人。不一刻,后面跑进来一个店小二,几人见面,彼此看着都眼熟,竟是那叫贺言春的少年郎。 贺言春不复上次那般落魄,脸上尘土洗净了,身上穿件整整齐齐的蓝布衫,虽有补丁,却很干净,看着正是个清秀精神的少年郎。那贺言春看见胡安等人,又惊又喜,忙叉手作揖,道:“原来是各位恩人。快进屋里来避雨。” 柱儿在后面找了个僻静地方,寻出干净衣裳,让方犁换了。两人收拾好到前头来,就见贺言春不等人吩咐,正帮伙计卸下骡马,把货车推进院里,都停放在一处雨棚下,又把马匹牵去后院马厩。这边店主自去厨房里张罗饭食,忙个不停。 伍全站在门廊前,看了一阵雨势,进屋来说:“好大的雨!三郎,今天怕是走不得了,就在这里住下吧。” 方犁胡安都点头,道:“也只得这样了。” 一时饭蔬准备好了。店家和贺言春便用托盘端上来,众人胡乱吃了。贺言春极有眼色,见雨棚下还有两个看守货物的伙计,也盛了热饭热菜端过去。等吃过饭,他又手脚麻利地收菜碟抹桌子,酽酽地点上几碗茶来。 胡安这时才有功夫问他,便道:“贺小郎,你怎么又在这里做工?” 贺言春抿嘴一笑,神情有些腼腆,道:“我前天才走到这里,晓得店里差人,便和店家陆大郎讲好,在这里帮工几个月再走。” 伍全想了想,问:“看这方向,莫非你也是去京里?” 少年点头道:“我去长安寻亲。” 胡安见他言语清爽、礼数周全,心里暗暗诧异,几人闲话了两句,才各自走开。贺言春去干活,方犁胡安等自去了房里休憩。 那客栈不大,屋舍也极简陋,客舍里除却一张矮榻,只有一个矮几和两张席,却处处收抹得十分洁净。方犁进了屋,上榻躺了一会儿,终究担心自家货物,看房侧有个小小窗儿,正对着内院,便起身推开窗户瞧了瞧。 只见窗外尽是密密雨线,通天彻地地浇下来。那雨棚上毡着厚厚茅草,看着倒还稳妥。雨棚下,伍全带着两个伙计,正把油布揭了,翻检货物状况,等查看好了,依旧把油布覆盖整齐,留下两个伙计看着,才进了屋。 方犁略略放心,正要关窗,便见贺言春抱着一大捆草料,急急地往马厩方向走了。不一刻,空手回来,又从檐下接了雨水,拿着抹布,把方犁等人脱在檐下的木屐擦洗得干干净净。 雨天黑得早,商队上下赶路辛苦,当晚吃过饭,都收拾一番早早歇了。方犁夜里醒了两次,听外头一直有雨声,便起身推窗,看雨棚下边情形,只见风灯始终亮着,偶尔能听到守夜伙计小声说话,看伍全处处安排得妥当,才又上床安歇。 翌日清晨,他早早就起了床,柱儿和胡安就在隔壁,听见动静,忙赶过来伺候他洗漱。等收拾完毕出来,却见商队伙计都聚在客栈大堂里,眼巴巴地等雨停,伍全却不知去向,问了伙计,才知道原来他和墩儿出门打听前方路况去了。 店家已备好早饭,不一会儿都端出来。等吃完了,伍全和墩儿才回来。进门脱了蓑衣斗笠,伙计们捧上热毛巾,伍全接着抹了脸上雨水,道:“走不得了,下了一夜雨,前面溪水发洪,把桥都冲塌了一半,看情形,只怕要等雨住了,再晴两天,方能上路。” 众人无法可想,只得安心在客栈住下。伙计中为避免生事,向来禁赌,便都聚在客栈里面谈笑闲聊。这些人走南闯北,肚里装着许多奇怪故事,彼此说起来,也热闹得很。贺言春在前堂伺候着,一来二去都熟了,众人便晓得,他是定远人氏,个子虽矮,却已经快十四岁了。 贺言春整日端茶递水,喂马打扫,房前灶后忙得如陀螺一般,难为他小小年纪,竟事事都照料得精细,连伙计们都省了不少心,众人都喜欢。又见他人长得伶俐,看着又温厚良善,便常喊他道:“贺小郎,你怎么不晓得偷个懒儿?我刚看到店家出去了,你也来歇歇,吃一盏茶再走。” 贺言春大约正在变嗓子,声音粗哑,平素不爱说话,听了这话也只是抿嘴笑,转眼又钻进厨下,不知忙什么去了。 方犁却是很少出门,只呆在房里,从行囊中寻出些旧书,躺在榻上翻翻打发时间,伍全偶有空闲,便去他房里,两人凑在一处商量接下来的行程,连茶水都是柱儿送进来。 他并非不爱热闹,有时听楼下说得一团火热,也不免有些动心,然而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主人,若出去了,伙计们多少要受拘束,只得罢了。 过了两天,雨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方犁吃过午饭,回房歇了一阵,闲得发闷,想到自从到了这里,还未四处走动过,便起了出去溜达的心思。等进了前堂,正巧伙计们都聚在雨棚下拉家常,柱儿也不知哪里去了,他便独自一个,缓缓顺着门前街道往前走。 清水镇虽然不大,却地处要冲,两条官道从这里交叉而过,来往商旅也多,因而客栈店铺住家妓馆应有尽有。一条青石路,两旁商铺林立,店面后又有院落。那铺里伙计和街上行人看见方犁是生人面孔,长得又是雪玉一般的一个少年郎,都不住眼地盯着他看。 方犁也不理会,只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一边在心里盘算,到了京城要作哪些打算。偶然抬眼远眺,就见一条官道直通向前,无休无止,不远处青山连绵,云遮雾罩,心里忽然惆怅起来。 他这次进京,乃是方老太爷的主张。老爷子有两个儿子,长子十分能干,打理着偌大家业,家中人丁也兴旺;次子却二十出头就得了痨病,早早去世了,只留方犁一根独苗。幸好方犁母亲十分刚强,守着孩子并未改嫁,方犁又自小有神童之誉,得老太爷另眼相看,这才叫人不敢小看了二房。谁成想两年前,方犁母亲感染风寒一病不起,也撒手去了,方犁处境越发艰难。 去年老爷子动了心思,想在京里开设一家丝绸行,在家里子弟中挑来选去,最后选中了方犁。这也是老爷子一点私心,怕自己有朝一日闭了眼,二房这点骨血被人容不下。不如趁早打算,让方犁离得远远的,去京里另辟一番事业。再者,自古士农工商,商居末位。方家虽富,商贾人家却没什么好名声。如今方老爷子听人说,京城富户若纳了定额钱粮,也可以买个郎官当当,便想让方犁到京里,也去捐一个官。虽只是个虚衔,然而族中有人做官,说起来脸上到底也体面些。 方犁自小聪明,哪会不明白太爷的苦心?也知道这头一趟进京事关重大。开头若顺了,日后才好在方家立足。临行前他细细挑选了跟着进京的人。管家胡安是伺候了多年的老家人,行事细致周到,心里眼里也只有一个方犁,是头一个要带上的。刚好胡安有个关系好的义兄弟,叫作伍全,是外出行商跑惯了的,他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彼此知根知底,也好相互帮衬。其他人也是方犁跟胡安伍全商议好的,都是忠厚得用之人。一朝议定,众人便都弃了家小,跟着方犁奔赴京城而来。 初离家时,商队诸事冗杂。方家管事们多是大爷的耳目,虽不致刻意为难方犁,却也对他的事不大上心。就连车内货物,也须方犁检点一遍。跟他上路的人虽尽心尽力,但入京路途遥远,伍全也是头一遭走,何处走何处停,何处该换货,这些事也须方犁自己拿主意。他本是个跳脱性子,如今被磨得诸事小心谨慎,所幸一路行来,还未出过什么差池。 然而眼看行程过半,却被雨水阻在这陌生乡野,方犁不禁着起急来,再一想,到了京城也是人地两疏,连个投奔的人都没有,不免又生了忐忑畏惧之情。想了一会儿,思绪纷乱,方犁不由叹了口气,若是父母健在,自己哪里需要这般千里奔波?那心里不免难过起来。 正自嗟自叹,抬眼看见街边有家小小的绸庄,方犁忙又抖擞精神,进去翻看柜上货物成色,又细细问了价格,花色品种自然都比不上自家丝绸行,价格却高出不少。末了他依旧漫步出来,又看到对面有家点心铺,里头围着好些人。 方犁毕竟是少年心性,看见人多,便以为这家的点心总有出奇之处,也进去看了会儿。那店家又极热情,拿出刚炸的酥方儿递给他尝。方犁盛情难却,尝了半个,滋味却是寻常,最后挑了两样看着顺眼的,吩咐店家包两包,准备拿回去给伙计们尝尝。 正在挑选,忽听远处有人嗳了一声,是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嗓音。方犁抬头,却见贺言春站在几家店外的一间米铺前,正朝这边招手。 方犁朝他笑笑,正要举步过去,忽然背后窜出一个人来,撞了他一个趔趄,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如飞一般从身旁跑走了。方犁怔了怔,心里起了警惕,忙伸手摸自己身上钱袋,果然挂在腰间的一个小小钱袋不知去向。回头看那孩子,已经拐进一条小巷子里去了。 钱袋里银钱不多,本不甚要紧,但那袋子却是方犁亡母留下的,万万舍不得被人偷走。方犁慌了,扔下点心便要追,身后一人却拉着不放,恶狠狠地说:“阿哟,挑了半天又不要,白尝了许多点心,怎么,想吃白食么?” 方犁心思电转,知道这必是一伙的,忙挥手甩开那人,指着他厉声道:“把这点心送去客栈,我家人都在那里,自会有人付你钱。我在你店里丢了钱袋,不赶紧让开,即刻便去报官!” 那人见他态度强硬,全不似那怕事的娇弱公子,便松了手,店里几个闲汉也一哄而散,方犁这才出得门来,急急朝那孩子跑走的方向追去。追到巷口朝里一望,就见那孩子身影一转,消失在小巷尽头。方犁忙顺着巷子飞奔进去,拐了道弯后,却又是一处巷道。 这地方巷道又窄又深,两旁岔口又多,那孩子就在迷宫般的巷内穿行,方犁只紧紧跟着,眼见渐渐追上了,他向前猛扑过去,把鞋都跑脱一只,终于把那小孩子扑倒在地,两人滚作一堆。 那孩子想是惯偷,十分伶俐,翻身就朝方犁脸上挠了一把,抓出几道血印,爬起来又想逃,方犁毕竟大了几岁,拖着他腿,将人死按在地上,大声喝道:“钱袋还我!” 一眼看见那孩子手上捏的正是自己钱袋,忙扑上去抢。那孩子却紧紧攥着袋子不放,大声叫嚷起来,喊道:“抢钱啦,抢钱啦!” 方犁大惊,下死力把钱袋夺过来。那孩子却拉住他不放,两人正相持不下,旁边巷子里跑出几个汉子来,个个蓬头敞着衣襟,一看便知是当地闲汉无赖,围拢过来。当中一人劈手抓着方犁胸前衣襟,将他从地上提起来,乱纷纷嚷道:“清天白日,竟跑来抢钱,走!将他扭送官府去!” 方犁心中气急,举着钱袋大声道:“去官府便去官府!这小孩偷了我钱袋,现有贼赃在此,谁怕你们来!” 第四章 灯下人 眼看方犁大叫大嚷,那些泼皮也不理会,喊着要去官府,几个人却把方犁揪采住,往巷子深处拉。方犁察觉不对,挣扎着要往外走,被其中一人塞块破布在嘴里,索性扭住了往屋里拖。方犁惊惶已极,死命踢打,那扭住他胳膊的几个汉子挨了踢打,也使黑手往他胸腹处捣了几拳,疼得他几欲发昏,几人正扭作一团,巷道内又传来木屐声,随后一个少年人粗哑的声音喊道:“住手!” 方犁从人缝间看过去,就见贺言春从外头跑进来,捏着拳站在两步开外。他惊喜之下,暗自叫苦,这呆子追进来时也不喊个人,两人势单力薄,如何对付得了这许多无赖? 此时就见一条汉子冲上去,一边扬手打人,一边嘴里嚷道:“哪来的小野种,看着便像抢钱的,是不是跟这人一伙的……” 话未说完,人却保持着扬手的姿势,定住不动了。过得片刻,那人缓缓垂下手,扭过头来,脸上满是惊愕,就见他手捂着胸腹处,指缝间汩汩流出鲜血来。 事出突然,那些泼皮都目瞪口呆,就见贺言春站在那人身旁,目光阴狠如一头小兽,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鲜血淋淋地举起来,刀尖指着人群,咬牙道:“把人放了!” 自古狠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那些无赖闲汉,眼见他一言不合便捅了个人,都知道这是碰上硬茬了。几人眼光狐疑不定,相互使个眼色,将方犁松了,往后退了两步。 贺言春眼死盯着那几人,弯腰拾起方犁掉落在地的鞋子,拉了他道:“快走!” 方犁匆忙间,只顾得上把嘴里破布掏出来,两人手牵着手,顺着小巷往外狂奔。小巷地形复杂,方犁深恐迷了路,被那几人合围,幸而贺言春似是对地形十分熟悉,在前头逢路拐弯、毫无迟疑。两人一直跑回大街上,眼见身后并无人追出来,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贺言春此时才露出无措来,手里还提着那柄血淋淋的匕首,嗫嚅道:“我杀人了?” 方犁也是心里怦怦乱跳,却强自镇定道:“还没死罢?” 贺言春转头看他,道:“真没死?” 方犁并不确定,却道:“大约死不了!”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方犁先定下神来,四顾无人,忙把贺言春手里的刀接过来,拿出手帕擦试干净,递给他道:“赶紧收起来!” 贺言春把刀收进怀里,看看方犁,脸上渐渐愧疚起来,道:“我……我见他们人多,才先动手的。野外碰到狼群,先要打死一头,见了血,方能震住余下的……” 方犁此时已强行压下惶恐,正拿了鞋子坐地上穿,闻言安慰道:“这事本不怪你。你别怕。不是你先捅那人一刀,咱俩如何逃得出来?” 两人顺着街道往回走,边走边不停往后张望,却喜后面并无人追。贺言春沉默半晌,又道:“若那些人报了官,官府追究下来,我孤身一人,坐牢也不怕的。” 方犁正自忐忑,听了这话却道:“他们作恶在先,必不敢报官的。你为救我才出手,我怎可让你白白坐牢?豁出去同他打官司,未必会有事。” 想了想又叹气道:“是我大意了。出门也没带个随从。从前伍全说过,像这种交通要地,地方上必有泼皮流氓。这等人最欺生,见了孤身来的外乡人,便要生事。” 贺言春点头道:“是,下回钱袋丢就丢了,不要穷追,性命要紧。” 方犁叹了口气,又道:“本不该如此冒险,但这钱袋是亲人所遗,这才想着要讨回来。刚才真要多谢你了。” 说着把紧紧攥在手中的钱袋摊开细看。那钱袋是上好丝绸所制,一面绣着蝶戏牡丹,极为小巧精致,只是同那孩子抢夺时被扯破了线,又在泥地里滚打过,变得十分脏污。 他身上虽疼,看钱袋变成这样,心中更疼,几乎红了眼圈。贺言春见他难过,也拿过钱袋看了看,道:“无妨,拿回去浆洗缝补一番,还是好的。” 半路上,贺言春绕去米铺,去扛了袋米。原来他此行出来是为买米,这才有这一趟巧遇。若不是他在后头追求,后果不堪设想,方犁想想更加后怕。两人还未走到客栈,就见胡安和柱儿沿路找了来。胡安看见方犁,如捡着珍宝,扑上来道:“天爷!出去怎么也不跟人说一声!叫我们一通好找!到哪里去了?” 一语未了,看见方犁身上滚的都是灰,脸上也有几道血印,不由大惊失色,连连拉着问发生什么事。方犁惊魂甫定,便把刚才的事小声告诉了胡安,只把刺伤人一节瞒住不提。绕是如此,胡安听了,一颗老心也几乎承受不住,若不是在大街上,立时就要掀起衣襟看方犁身上伤情。往回走时唠叨了一路,先是责备方犁不该私下出门,又把柱儿狠骂了一顿,怪他伺候主人不当心。柱儿帮贺言春抬着米袋,一路也红了眼,耷着头一声不吭。 末了胡安又对贺言春千恩万谢,把贺言春说得很不过意,道:“老丈不用客气,恩人救我一命,这次凑巧遇上,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想了想,又对方犁道:“若那些人找上来,三郎只管往我身上推。” 方犁见他小小年纪,便有这份担当,也自诧异,在外不便明言,只说:“你不要担心,我自有道理。” 几人说着,一起回了客栈,刚到店里,遇着店家陆大郎出来,看见贺言春,便责怪道:“叫你去买米,一去半天,哪里偷懒去了?” 贺言春低头不作声,胡安方犁忙道:“是我们走迷了路,幸好遇到贺小郎,便拉着他陪大家一起走了一程。” 店家见有客人出面解释,便不再说。看见方犁脸上的伤,也凑过来问,方犁便不以实相告,只支吾了两句,说是树枝划伤了。贺言春背着米自去厨下忙碌,方犁便回了房。胡安立时便叫他脱了衣服,检查身上的伤,见腰腹处青肿了几块,几欲落泪,叫柱儿去房里拿了治跌打的药油来,他亲手给方犁擦了药油,缓缓按摩。 正忙碌间,伍全和墩儿回来了,原来他俩刚才顺另一个方向去寻方犁,听说人已经回来了,大家才放了心。等伍全进了房,方犁才把事情经过详细告诉两人,胡安听了,几乎又要吓死,连伍全也变了脸色。 “三郎年纪小,又极少出门,不知道世路凶险,”伍全道:“偷盗事小,我们在外边跑惯的,常听人说,路上有一种人,看见落了单的客人,便掳去发卖到铁矿为奴,或卖去南风馆当相公去。那开矿的、开妓馆的,多是心黑手狠之人,哪管你从哪里来?至于为一点钱财害人性命的,那就更多了。我看这些人,不只图财,只怕还想拐带人口!天幸这回遇着贺小郎,不然,不定做出什么事来!” 这回连方犁也吓住了。照伍全的意思,就要即刻报官,方犁却不同意。只为贺言春捅伤了人,官府追究下来,必定要连累他。伍全听了,痛心道:“好三郎!若捅死了人,那些人必定也要报官!那时可怎么办?” 方犁想了半天,才道:“我瞧那几人行径,只怕在此地作恶已久,犯下的事不止一桩两桩。我们捅了人怕官府追究,只怕这些人比我们更甚!言春因我牵连上此事,我怎好为了自己,撇脱开来不管他?还是先看看再说。” 伍全只得罢了,胡安听了详情,却对贺言春颇为感激,当晚备了一份礼独自送去,在柴房里找着了贺言春。 贺言春正在劈柴,见他进来,忙站起身迎着。胡安见旁边还有个小小铺卷,便道:“原来你每晚住在这里?” 贺言春点头,道:“老丈有什么事,只管在外头吩咐我,屋里腌臜,进来不得的!” 胡安却在柴禾堆上坐了,说明来意,奉上一套衣裳和几吊钱,贺言春慌忙推辞,道:“老丈把言春看成什么人了!前番若不是恩公一行搭救,言春已经饿毙路旁。活命之恩,正要报答,怎敢收老丈东西!再说……这回言春只怕还给三郎惹了祸……” 胡安见他露出难过神情来,忙道:“一桩事归一桩事,我虽怕事,却也晓得好歹,那人想害我主人,本就该千刀万剐!此番若非你相救,三郎有个好歹,我万死莫赎!你放心,此事方家上下无不感激你的!三郎和我们已经议定了,先不要声张,那些恶人若敢缠上门来,我们自然也有个说法!我便不信,这世上难道还没个公道王法了?” 贺言春听了,这才略微放心,只是更加愧疚,恐怕拖累了他们。胡安安慰他几句,要把东西放下,他却坚辞不受。胡安见他说得至为诚恳,只得罢了。临走前贺言春又嘱咐道:“我来店里时日短,却常看到有些泼皮在附近转悠,老丈,你们车上财帛贵重,晚间还要多加人手,看得牢实点才行。” 胡安忙答应了,不敢马虎,当晚便告诉了伍全,两人把守夜的伙计又加了两个,把几辆货车看管得水泄不通。伍全又命大家白天夜里都警醒些,不要和生人搭讪。胡安则到方犁房中,把刚才的事告诉了一遍,两人都觉得贺言春年纪虽小,为人却可亲可敬。 胡安又道:“说起来,也亏了三郎心地仁厚,当日若不是三郎看着贺小郎差点饿死,救了他一命,怎么会结下今天这段善缘?那贺小郎穷到没饭吃,我们送了钱去,他却硬是不要。年纪虽小,却也真真叫人敬重。” 彼此感叹了一番,这才回房休息。方犁自己呆呆坐了一回,他下午一回来,便叫柱儿将钱袋洗干净,摊开晾在房内,此时已经半干,方犁抚着钱袋,看见那袋子破口的地方,便一阵难过,又瞧见上头花纹,想起当日偎在母亲旁边看她绣花的情形,心中伤感起来。只是路上并无缝补的人,也只得等到了长安再说。 正在灯下叹息,听到敲门声响,方犁以为是柱儿,拉开门,却见贺言春给他送茶水来,忙请他进门。 贺言春把茶碗放在几上,却未立即下楼,跪坐在席上,就着灯看方犁的脸,就见白生生脸上几道红痕,已是肿起来了。 方犁倒了两碗茶水,道:“胡伯同你说过了罢?我们这头先不报官。若那些人真追究过来,你也别怕,还有我们呢。” 贺言春道:“我不怕。只是多劳三郎费心了。” 方犁忙道:“说的什么话!我要谢你才对!多亏你机警,不然今日可就糟了……” 贺言春手抚着茶碗,顿了顿问:“伤得重不重?身上还疼么?” 方犁见他盯着脸看,忙道:“不打紧,我这脸不留疤。胡伯帮我擦了药,已是好多了。我忘记问你,你没受伤罢?我这里有药油,只管拿去擦。” “我还好,”贺方春说着停住了,踌躇片刻,才又道:“下午看见你那钱袋破了,我寻了针线来,……你若不嫌弃,我帮你缝一缝?” 方犁一怔,想不到他一个孩子家,又是男儿,竟会针线活,忙把钱袋递给他。贺言春朝他一笑,从腰上摸出个针线包来,坐在灯下打开来,穿了针,又把钱袋平铺在桌上,细细看破口的地方。 两人相对跪坐在矮几两端的席上,方犁一手托腮看着贺言春,就见他人长得瘦小,一双手却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皮肤也有些干裂,一看便知是做惯粗活。然而穿针引线间,手指却很灵巧,姿势也十分娴熟,显见得平时做惯了这种缝补活计。 “你连针线也会?”方犁笑道:“那你会绣花么?” 贺言春抬头朝他微微一笑,道:“以前我在野外放羊,路上石头荆棘多,衣裳常常挂破,没人缝补,只得自己备了针线缝两针。补一补衣裳还成,绣花却是不会。” 方犁看他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手肘和膝盖都密密缝了补丁,看着十分寒苦。然而细看灯下面庞,却是眉目温润、观之可亲。虽因年小,身材面貌还未长开,却已经可以想见,长大后必定相貌不俗。 他不由想到下午贺言春捅人时恶狠狠的神情,一时有些恍惚,想,这果真是自己在路边遇到的那个泥脸孩子么? 怔了好一会,方犁才道:“你以前帮人放羊么?” 贺言春微一点头,停了停又笑道:“好几百头羊,我还会给羊接生呢。” 他素来性格沉静老成,不像个少年人,此刻脸上才有了点孩子气。方犁不由也起了兴致,道:“家里每回母马生小马,都是胡伯接生,他不许我看,嫌太腌臜。给羊接生是什么样儿?小羊刚生出来也有角么?” 贺言春不由微笑起来,抬眼看方犁,就见一灯如豆,照着他如画般眉目,和琉璃般黑眼睛,便想起自己当日在车中刚醒过来的情形。那时车窗边的少年,也是这般长眉浓睫,如神祗般纯净高贵。 他顿了顿才道:“刚出生怎会有角?要等小羊满了半岁,头顶才会慢慢长出角来。羊儿长角时头皮痒,最爱拿头抵人。稍不留神,就会被它抵一跟头。” 方犁忍不住笑了,道:“放羊辛苦么?几百头羊,你一个人放么?只怕顾不过来罢?对了,先头听你说遇到过狼群,岂不是十分凶险?” 贺言春埋头缝补,道:“头一回遇狼,我魂儿也吓飞了,只晓得捡了石块乱丢,险些被狼叼了去。幸好遇着一个猎户,才捡回条命。那猎户跟我说,遇着狼群恶犬,再怕也不能往后退,也不能一味地逃。人只有两条腿,如何逃得过四条腿的?先要威慑住它们,便好办了……” 绕是他说得平淡,方犁也自心惊,道:“也没个人和你一起放羊?那你后来还碰到过狼么?” 贺言春点头,似乎野地里遇到狼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又轻描淡写讲了两次遇狼的经历,把方犁听得呆了。 两人在灯下谈笑,声音都低低的,仿佛是遇着了熟识多年的好友。 没多久,贺言春便缝好钱袋,咬断线,又用针把露在外头的线头细细地挑进去,在灯下端详了一回,这才递给方犁,道:“粗针大线,也只能这样了。” 方犁拿过来,看那缝补的地方针脚细密,虽比不得家里专事缝补的匠人,却也很过得去了,他心中感激,道:“真不知道要怎么谢你了!” 贺言春收好针线,重又放回腰间,笑道:“你不嫌弃就好。” 方犁却顿了顿,说:“你这番惹怒了那些地头蛇,等我们走后,那些人会不会找你麻烦?到时你可怎么办?” 贺言春低头想了想,道:“不打紧,到时再想办法就是。我孤身一人,大不了从这里辞工了便是。” 第五章 三更三夜 方犁正要说话,忽然房门被人轻轻拉开,柱儿探进头来,小声喊了句三郎,见贺言春在屋里,不由愣了一愣。 贺言春忙起身告辞,柱儿等他出门走远,才问:“他来这里做什么?” 方犁把灯剔亮了些,低头细看钱袋,道:“他送茶上来,帮我补了钱袋。你怎么还不去歇着?” 柱儿便去榻上,给方犁铺床展被,道:“我过来看看你睡下没有。” 方犁见他背影有些萧索,知道胡安必定又骂过他,便安慰道:“今天害你也挨了骂,都是我任性。你不要难过。” “原是我大意了,胡爷爷骂得对。”柱儿揉揉眼,鼻子里也嗡嗡的,道:“幸好你没事,若路上有个闪失,不说别人,光阿娘都要打杀我了!” 柱儿是方犁奶嬷嬷之子,又自小跟着方犁长大,名为主仆,实则是奶兄弟,彼此感情比旁人更亲厚。方犁见他难过,忙好生抚慰了一番,柱儿等伺候方犁上了榻,才熄了灯,悄悄地走了。 翌日清早,方犁起来后,摸着那钱袋干透了,便珍而重之地叠起来,用布包裹着,藏进了随身带的箱笼里。 天却又阴了。那雨时下时停,牵牵连连,直到六七天后才放晴。这期间,方犁和胡安时刻担着心,唯恐那些人找上门来闹事,眼见着一连几日都很太平,彼此猜测那人并未被贺言春捅死,渐渐地才放下心来。 伍全留心看着,又发现客栈外头果然时常有人走动,自此看守越发严谨。客栈里伙计们日夜轮班,不敢稍有懈怠,等闲也不到外头逛了,都只在栈里守着货,所幸一直无事。 等晴了两天,伍全又派人前去打听路况,得知前边桥梁已经修补得差不多了,心里松了一口气,决定第二天就上路。晚上伙计们也都早早收拾,回房歇了,预备早起赶路。 当晚方犁却心里有事,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到后来好容易朦胧片刻,忽然听见窗外毕毕剥剥一片杂乱之声。翻身起来开窗查看,黑夜里就见后院马厩方向一片火光,廊庑下脚步杂踏,人喊马嘶,竟像是后面马厩走了水。 方犁心里一沉,忙摸黑找衣服。这时房门却开了,柱儿举着盏灯,仓促进来道:“三郎,后头起了火,只怕要燃过来,赶紧穿好衣裳出去!” 方犁一边穿衣裳,一边道:“好好的怎么会起火?货车那边可有人守着?你别跟着我了,快把房里箱笼搬出去!” 等穿好衣服跑出去,院里已经忙乱作一团,黑地里只见人们跑进跑出,都拿着水盆木桶去后院救火。雨棚下,伍全敞着衣襟,披头散发地举着个油纸灯笼,正指挥伙计把车推出院外,停到外头空地里。胡安却不知去向,方犁拉着一个伙计问了,才知道他和墩儿到后面马厩里牵马去了。 货车里装的虽是丝绸绢帛,却也十分夯实,不套骡马,两三个伙计推的推拉的拉,费了老大气力才将一辆车推出院外,派两个伙计在院外守着,其余人便进屋去推另外几辆。推到第三辆时,在院门处正碰上一群人来救火,两下里堵着了,货车在中间动弹不得。 方犁正好看见,心里忽地一跳。 伙计们喊着“让一让”,人群里却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不知是谁拿刀划开车上油布,抽出一匹绢丝掉头就跑。一名伙计慌忙上前追赶,车旁却有人喊了声“抢东西了”,顿时有好几双手都去车上哄抢起来。 这要是真闹起来,只怕后头救火的人也跑了来跟着抢,倾刻间几车货物便要一扫而光。方犁在旁边,冷眼看得清楚,那喊抢的人有些面熟,正是点心铺揪住他的那汉子。他惊得心里怦怦狂跳,危急关头却激起一腔血勇,回身寻到一把铁锹,紧紧握在手里,几步赶上前去,对着那人脑后,出其不意就是一锹。 那人扑的倒在地上。方犁大声喝道:“敢有哄抢的,往死里打!出了事我担着!伍全,把这一个喊抢的绑起来!天亮就报官!都是有名有姓的,看你们往哪儿跑!” 伙计们正人人惊慌,忽然听到主人喊话,这才勉强镇定。伍全早已把灯笼交给别人,几步抢了过来,夺过方犁手中铁锹,爬到门口货车顶上,挥舞着赶开货车周围的人,边打边喊:“听到没有?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自有人担着!” 伙计们多是些年轻汉子,看见自家主人和管事浑然无惧,顿时都群情震奋。院里响起一片喊打之声。那哄抢的人见领头的被打翻在地,不知死活,这边伙计也都痛下狠手,寻了家伙围上来,便都作鸟兽散,伍全这才略松了口气。 正是各自忙乱,却见墩儿牵着几匹马出来,脸上身上被火燎得乌漆抹黑。伍全忙跑去接着,大声问:“咱家的马都放出来了没有?” 墩儿匆忙道:“胡爷爷和贺小郎还在马厩里,没法都放出来,火太大了!”边说边往后头跑了。 伍全便赶了马去套车,方犁帮着几个伙计,把堵在门口的货车推出院外,到了先前停车的地方,黑地里就见场上空空荡荡,推出来的两辆车哪还有踪影? 几人都叫了一声苦,一个伙计大喊道:“六儿!十八!你们哪儿去了?” 喊了两声,却没人应,几人举着灯笼,四下里寻了一阵,却在一棵树下找着了伙计六儿,已经被人打昏在地。方犁心里打了个突,转身便往屋里跑,旋风般冲进院中,对伍全道:“外头两车货叫贼人偷了!把后院马厩的人手全都叫回来!别管马了,把货拢到一起,派几个伙计守着,敢来哄抢的只管打死!其余人抄家伙跟我追!” 伙计们听说两车货不见了,都各自惊惧不定。只因大夏朝承安日久,路途平静,商队带货出行,遇上个把毛贼是常有的事,却极少听说整车货物被人劫去的。幸而伍全跑惯江湖,慌而不乱,听了方犁的话,便大声喝骂道:“这些乡野泼皮,竟敢劫车!怕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十二,赶紧套车!顺子,把胡安叫前头来!护好咱家的货!” 伙计们纷纷回神,各自按照吩咐,聚拢人手套马的套马,拉车的拉车,把其余车辆逐一拉出院外,停放稳妥。伍全却拉着方犁,小声道:“三郎,只怕追不得!” 这帮贼子必是谋划良久,先放火烧了马厩,等商队往外推货车时,里头哄抢,外头便劫车。即使哄抢不成被人发现,伙计们不放心客栈里货物,自然也不敢追。 这情形方犁如何想不到?但他这番进京,带的钱不多,一应费用全着落在这几车货物里,若先就失了两车货,银钱上大受损失不说,商队挫了士气,以后再走这趟路只怕处处不顺。他站在原地,只思量片刻,便道:“把抓住的那贼人看好,不要叫他跑脱了,天明就去报官。这些人被我们威慑住了,未必还敢再来哄抢。多留几个伙计看货,你再去附近喊几位乡邻,肯帮着追贼的,一人赏五百钱,将来官府追究起来,我们讨个情,还能免了连坐之罪!就不信没人跟着去!” 伍全听了,定下心来,便挨个去邻家敲门。方犁却寻了个灯笼,转身去了外头。黑地里只见贺言春不知何时出来了,正寻了个火把,蹲在地上细细查看车辙印。 青石板上车辙脚印十分杂乱,贺言春看了一会儿,却道:“必是朝西走了!我先去拦他们一会儿!”说着从旁边柴火堆里抽了根长点的木棒,跑去抓了匹马,骑着如飞般朝西赶去了。 方犁见他孤身去追贼,惶急中不及细想,扭头看见柱儿搬着箱笼出来,忙大喊道:“柱儿,告诉伍全,贼人朝西走了!我和言春先去追,你们快来!”说完也照样拿条木棒,翻身上马追赶贺言春去了。耳听得柱儿在后面追着大喊大叫,片刻功夫已离得远了。 这晚月色朦胧,方犁顺着青石板路往前追时,就见两旁店铺有不少已经开门燃了灯,有人跑去帮着扑火,也有人站在街边,惶惶然小声打听议论。方犁打马追了一程,直走到清水镇尽头,也没赶上贺言春。他提着棒,勒马四顾,只见四周黑幢幢的,远处却有一团明火,飞火流星般朝前赶。 方犁忙朝那火光追去。赶了一程,火光不见了,前面却隐隐传来吆喝声和马嘶声。方犁循着声音赶过去,等走近了,才见一辆马车在前头停着,另一辆却歪倒在地,车里货物四处散落,拉车的两匹马也倒在地上挣挫不起。车旁边有乌压压几团人影,正翻滚着缠斗在一起。 迷蒙月色里,方犁看见打斗间有几道白光晃动,便知道贼人带着刀,心里更惊,唾骂道:“小娘养的,敢动兵器!”黑地里看不清贺言春在哪儿,便大声叫道:“贺言春,让开!” 一壁喊,一壁胡乱舞着棍棒,驱马上前,朝打斗的人群直冲过去。 这当儿便有个身影机伶伶地就地一滚,躲了开去。另外几人却躲避不及,有一人被马蹄踩中,顿时滚在地上哀嚎起来。那贼人有十来个,见又来了追兵,心里越发慌张,细看只是一人一马,胆气又壮,一边怒骂,一边合围过来。 方犁见那几人有刀,不敢直接怼上,调转马头,斜刺里冲了出去,朝身后大喊:“贺言春,上马来!” 却见一条人影避开两人,近身前来,朝方犁喊:“是我!”黑夜里听着,正是贺言春的声音。 方犁忙一把将他拉上马来,两人共骑一乘。他马术并不娴熟,慌乱中却超常发挥,从人群里冲了出去。贺言春早接过他手里木棒,四面挥舞着一番痛击。只听周围哀叫怒骂声不断。 两人驱马跑到远处,贼人追赶不及,又惦着地上财货,都掉转头去抬车,贺言春小声道:“过去掠一回就跑!” 方犁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凭他们两人,取胜是万万不能的,如今之计,只能拖延时间,等伙计们赶过来再说。方犁依言掉转马头,朝那贼人们重又踩踏过去,贺言春在后头挥棒痛打。等那些人丢下车辆合围过来,方犁却又打马朝回跑。几次三番,那伙贼人既无法靠近,又走不得,一时都拖住了。 正混战中,忽然后面隐隐传来人声,黑夜里就见十几枝火把迤逦前来,方犁大喜,忙高声叫道:“伍全,在这里!” 稍一分神,就有两条人影扑近前来,白晃晃刀锋一闪而过,方犁驱马躲避不及,跨下坐骑已经中刀,一声长嘶,骤然朝前狂奔,险些将两人都摔下来。 方犁紧紧伏在马背上,竭力勒住缰绳,那马却如疯了一般,朝前头黑团团的一片树林里直冲过去。贺言春见势不对,忙合身将方犁扑倒,两人死命贴在马背上,被林中树枝一路擦刮过去。惊乱中忽听前方有訇訇水声,两人来不及反应,那马已经直冲进激流中,扑地一声水花四溅,两人都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掉入水中。 第六章 浅草浅岸 一连下了几天雨,附近溪流河道都涨了水,流势十分湍急。方犁水性甚好,落水后惊而不慌,憋着一口气泅出水面,甫一冒出头,便大喊贺言春,只听四周流水声轰鸣,哪有人应答? 方犁猜到人必在自己左近,忙潜入水底摸索,又划着水寻找,不见他踪影,正自着急,月色中忽然看到一条手臂冒出水来,胡乱挥舞着又沉下去。 方犁大喜,立刻游过去,一把捞住贺言春后颈衣领,将人提出水面。贺言春不熟水性,口鼻里呛的都是水,惊慌中双手乱挥乱舞,方犁险些被他拖下去,忙凑在他耳边大喝道:“别乱动!我托着你!” 贺言春睁眼看见方犁,神志才渐渐清明过来,便依言收敛了手脚。方犁一手托着他,一手划水,却也没有力气从湍急河流中游上岸去,两人浮在水面上,由着河水一路冲下去,黑夜里也不知冲出多远。 那河水流到远处转了个弯,流势稍缓,两人被水冲得离河岸近了些,方犁这才抓着贺言春游上去,两人揪着芦苇根爬上了岸。 刚一上岸,贺言春便伏在草地上咳了半天,方犁在他背后拍打,吐了好几口水,才缓过一口气来。两人惊魂稍定,相互看看,衣衫俱已透湿,浑身上下都在滴水,十分狼狈,一时又是后怕,又觉得好笑。 月色中就见河边雾气蒙蒙,四处一片蛙声,几点流荧在草丛里飞舞。远处是高低起伏的山林,黑黢黢的不辨东西。方犁四下里打量了片刻,叹气道:“这乌漆麻黑的,却到哪里寻路去?今晚只怕回不去了,就在这野地里将就一晚罢?” 贺言春不答,却在腰间悉悉索索地摸索,忽然低声道:“太好了,火折子没丢!” 野外过夜,冷且不说,最怕毒虫野兽,若是有堆火就好过多了,方犁一听他随身带着火折子,十分惊喜,忙道:“我在附近找找,看有没有树枝。” 两人摸着黑,在岸边草地里搜寻了些树枝,也不管是干是湿,都拢作一堆。贺言春把手上水甩干净,从一块油布里掏出火绒火石,郑重捧着,跪到地上打火。那火绒有些潮,打了半天,却一点火星也没有。 水边蚊虫甚多,方犁被叮咬得浑身难受,又湿又冷,连打几个喷嚏,守在旁边,眼见那火星死也打不出来,不由灰心。贺言春却极有耐心,跪地上打火,跪累了便趴在地上,直打了有小半个时辰,终于有束小小火花溅了出来。 方犁正自绝望,见有火出来,不由得欢呼了一声。两人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拢宝贝似的拢着那小小火种,轮流轻轻吹气,吹得脸上都是灰,小火苗看着渐渐大了起来,贺言春忙又添柴,架成了个小小火堆。 两人都大大松了口气,方犁靠着火一屁股坐下,再也不想起来。贺言春却从火堆里抽了根火把,让方犁拿着,跟在他后面,他四下里寻来一大堆枯枝,抱着回到火堆旁。 方犁已经冻得脸色乌青,一回来便急急蹲下烤火,贺言春却又拿着火把走了,过了一阵回来,手里揪着把驱虫的艾草,在火上点燃了,四处熏了一遍,蚊虫果然少了许多。 方犁见他忙个不停,心里过意不去,忙道:“快先来烤一烤,冷死了!” 贺言春埋头道:“你先烤,我就来。” 说着又把火堆里燃着的树枝抽出来,拢到旁边另架了一个火堆,又把原先那堆火的余烬摊开来,在上面铺了一层树枝,对方犁道:“来这里坐,这边暖和。” 方犁过去坐下,果然那地上被火烤过,又垫着树枝,不复湿冷。方犁心中佩服,忙拉着贺言春并肩坐下,两人都脱下外衫烘烤。 刚才黑地里没留意,这时方犁才看到,贺言春外衫被划破了好几处,简直成了破布条。他拉着贺言春道:“你哪里受伤了没有?我看看!” “无妨,多是树枝刮的。”贺言春又道:“你呢?” 两人相互检视一番,贺言春胳膊上、背上被树枝划了几道血口,方犁则是腿上擦伤了几处,所幸都是皮肉伤,只是泡水过后隐隐作痛。 方犁叹气道:“这次又要多谢你了。若不是你在后头追赶,那两车货物真就被贼人掳去了。” “谢什么!”贺言春有些羞赦,说:“若不是你,我已经死过几次了。刚才还是你把我从水里捞起来的。” 方犁不由笑了,又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伍全带人追上来了没有。” 贺言春道:“这么大动静,他肯定听到了,能追上来!” 方犁依旧有些忧心,说:“就算追了来,也不知道打不打得过那些贼人。伙计们个个手无寸铁的,那帮人却都拿着刀呢。……你跟他们打了半天,也没被砍伤哪里么?” 贺言春笑笑,道:“贼人有刀,却没胆量。看见我追了去,先就慌了。不然,单凭我一人,哪能支撑到你来?只要伙计们不穷追,便不会有事。” 方犁不由诧异,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有这个见识。认真一回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心中这才略微安定,又问:“当时地上车辙杂乱,你怎么就看出那些人往西走了?” 贺言春把他那件破烂溜丢的外衫烤得半湿不干,依旧穿上了,道:“你家车辙都是统一样式,比本地人家的宽那么一点,留心看地上痕迹,便能看出来。” 方犁正扯下脚上布袜在火边烤,一边烤一边撇着脸嫌臭,闻言吃惊道:“我家车辙宽些么?这我倒没注意,真真没想到,你光凭这个就看出来了么?” 贺言春把方犁手中的布袜拿过来,搭在两根树枝上,凑近火堆烘烤,停了停才道:“这没什么,细心点就成。我以前在野外放羊,时常有羊走丢。丢了羊便没饭吃,还得挨打。吃一堑长一智,后来便知道察看地上蹄印,顺着足迹找,运气好的时候,多半也能找回来。” 他素日坚忍惯了,这些话大概从不曾对人说过。是以说到中途,不大自在,停顿了好几次。方犁听了,心中大为不忍。忽然想到他孤身一人,又无盘缠,只怕是哪家逃出来的奴仆。 按大夏律法,窝藏逃奴是犯法,要处徒刑。方犁虽怕麻烦,但贺言春数次出手相助,他义字当头,自己也不能坐视不理,少不得要想法子帮他。只是这话却不好明说,想了半晌,才半吐半露道:“让人放牧,却叫人挨打受冻饿肚子!什么人这般刻薄!便是卖给他家为奴为仆,也该给人吃顿饱饭!……你放心,若有什么难处,你只管告诉我。你对我们情意深重,我都记着呢,我虽没什么大能耐,大家一起核计,总会有办法的。” 贺言春立刻就明白了方犁话里的意思。他抬眼看他,就见明灭火堆旁,方犁一双黑滴滴的眼睛也望着自己,里头盛着两团小小火把,照得他心里一暖。 活了半世,从未有人这样对待过他。这个和他非亲非故的路人,却救他的命,给他吃喝,一心要帮他。 他眼圈有些热,低头想了想,道:“多谢你了,只是我并非谁家奴仆。羊是父亲家的。母亲说交给别人不大放心,所以让我每天看管。” 方犁大感意外,顿了顿才道:“你父母么?怎么这样狠心?自已孩儿都舍得打骂?” 贺言春望着火堆,神情淡然道:“怪不得他们。那原本也不是我亲生母亲。” 方犁默然,猜测他是家中庶子。想必因为母亲早逝,嫡母苛刻,才在家中吃尽苦头。又想起自己身世,便叹息道:“我阿娘前年也没了。父亲又去得早。幸好家中还有祖父作主……” 说到这里,却是一阵心酸,便不言语了。 贺言春抬眼看他,见他眉眼间一片怅然,便道:“常听胡伯唤你三郎,想来你在家排行老三?” 方犁点头,道:“家里大伯家还有两位堂兄,这回祖父安排我进京,也算是与大伯这一房分家单过了。是了,我听说你也是去京里寻亲?” 贺言春轻轻嗯了一声,点头道:“去寻我阿娘。” 方犁又是一怔,贺言春道:“当年我阿娘和父亲在益春郡相识,我也在益春出生。三岁时父亲要回定西娶亲,阿娘不愿意跟着走,父亲便带我回去,娶了如今这位嫡母。早先嫡母无子,还肯看顾我,后来有了兄弟,便渐渐不耐烦了。去年冬天,我……我逃出来,到益春找阿娘,一路苦捱,好容易到了益春,打听了许久才知道,原来阿娘和兄长早去了长安。” 方犁听了,心下惨然。既是逃出来的,肯定无甚盘缠行李。定西到益春,两郡相隔何止千里,也不知道他一个人,是如何孤苦伶仃活到现在,路上又受过多少辛酸委屈。 苦寻了来,却扑个空,正是衣食无着,进退两难。难怪自己在益春郡遇到他时,那孩子满脸都是绝望,大概也不想继续往前走了。 方犁又想到他在茶棚前遭人辱骂的情形,心里极难受,便道:“你又没钱,一路怎么走来的?” 贺言春却并无悲苦之情,笑笑道:“野地里能吃的东西多,遇着草堆瓜棚也能睡一晚。实在没钱了,就去帮别人做两月工,总能赚几文的。” 方犁便问:“你在客栈做工,一月多少工钱?” 贺言春道:“说好了做三个月,店家给五十钱。” 方犁怒道:“欺人太甚!像你这般当牛做马,一月月钱难道八十都没有?” 贺言春抿嘴一笑,道:“店主肯留我容身,已经很感激了。何况他在饭食上并不克扣,我饭量大,吃得多,他也从不曾说过什么。” 方犁想了想,贺言春人虽不大,一向却很有主意,凭空施舍他,他必不肯接受,不如雇了他一同上京。定了这个主意,便道:“我上次就想跟你说的,只是不得机会。店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在这里只怕也呆不得了。等回去了,你跟我们一起走,正好同路。你若不嫌弃,就在商队里帮衬帮衬,我每月也按数给你工钱。便到了京里,也可留下来,边做工边找你阿娘,你说好不好?” 贺言春猛抬头看他,眼里都是惊喜,半晌才道:“那……那就多谢你了。” 方犁笑道:“这一路上,不晓得是你帮我多一些,还是我帮你多一些,谢来谢去的话,以后不必再说了。” 两人奔波半夜,本就十分疲累,又聊了半天,方犁便有了困意。贺言春见他困得直点头,便道:“你靠我身上躺会儿。我看着火。” 方犁道:“你一个小孩儿家,熬到现在更困,咱俩背靠背睡会儿罢。” 贺言春听了小孩儿家,虽不以为意,心里却一阵暖,道:“你先睡,我熬惯了夜。若困了便喊你。半夜须有人看着,防着长虫爬过来。” 方犁听了,望望四周,心里毛骨悚然。坚持了片刻,睡意渐渐深重,便靠在贺言春肩上,道:“那我先睡,过一个时辰你叫醒我。我来换你。” 耳听得贺言春答应了,这才迷迷蒙蒙睡了过去。本以为自己打个盹就会醒,谁知一睁眼,天光竟已蒙蒙亮了。 第七章 闲中闲好 睡前方犁本是靠在贺言春肩膀上,不知什么时候却滚进他怀里来了,头枕在贺言春腿上,两人窝成了一堆。贺言春曲腿抱着他,头一点一点地正打磕睡,几乎要垂到他脸上来。 方犁忙爬起来,惭愧道:“我怎么睡得这么久?你也不叫醒我!快躺下歇一会儿。” 贺言春却揉揉眼,挣扎着爬起来,道:“我去找点吃的,然后寻路回去罢。” 方犁只得罢了,睡眼惺忪地打个呵欠,怔怔地坐了一会儿,用手刨了刨头发。他头上发网早在昨夜就不知掉哪里去了,这时见发丝蓬乱,没个人形,便用手梳理顺了,却又没发带可扎。 平时都是柱儿给他梳头,他何曾自己动过手?这时一只手握着头发看了看,无计可施,只得把腰间一根绦子解下来,看见贺言春亦是披头散发,把那绦子在火上一烧两半,拿一半胡乱绑了自己头发,又朝贺言春道:“过来!我给你梳头发!” 贺言春手里拿着柄小刀,还是当时捅人的那一把,正坐在那里削一根树枝,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就笑起来。 就见方犁给自己歪歪地扎了个髻。换个人肯定不好看,在他头上,反显出几分俏皮来。 “笑什么?”方犁也晓得自己扎得不好,却强自嘴硬道:“这是如今流行样式!” 说着爬过来,跪坐在贺言春身后。一边拿手拢发,一边啧啧叹道:“你这腰间可真是个聚宝盆,怎么什么都有!” 贺言春不禁笑起来,道:“我针线火折和小刀都不离身的。放羊时,常常要在野外过夜,有了这些,做东西吃也方便,还能防身。” 方犁笑道:“三句话不离放羊,看来你一身本领,都是羊教出来的!下回见了羊,磕头行拜师礼罢。” 贺言春便抿嘴笑。方犁拿出十二分精神,信心十足地要梳出个大方得体的发髻,无奈手下全不听使唤,怎么梳都蓬成一团,不像柱儿扎的那么光滑。他绑好头发,凑过来端详一番,自己也很不满意。 “等下回有了梳子,我给你梳个像样的!”他丝毫不觉得依自己手残程度,这是在吹牛,抬眼见贺言春虽然面带倦色,五官却很端正,便戏道:“这位小郎眉秀目朗,再长两年,只怕怀里手帕塞不下,要拿筐装了。” 大夏风俗,每岁春日要在水边行拨禊之礼,男女老少沐浴祭祀完毕,便聚众宴饮,蹴鞠作乐。年轻女子在集会中若遇到心仪男子,会把绣着花鸟的手帕送给对方,以示爱慕之意。贺言春听了方犁的话,知道他取笑自己,微红着脸低了头,想了一想,却也小声道:“三郎皎皎如月,只怕等到明年春上,怀里手帕也要拿车载了。” 方犁大笑,爬起来掸掸身上柴草,朝四周看了看。原来他们所在的地方,是群山环绕的一处山谷。正值春季,处处青翠欲滴,山林间夹杂着未开尽的桃杏,煞是好看。河岸旁却是一道缓坡,坡上荒草萋萋,坡顶绿树间,却隐隐露出几堵墙来。 方犁看见有房屋,大为兴奋,忙指给贺言春看,道:“原来这上头就有人家,走!我们过去问路去,说不定能讨一顿早饭吃!” 贺言春抬头朝坡上看了看,却摇头道:“大清早却无炊烟,门口又没路,必定是没人的荒宅。” 方犁好容易在荒山里见着房屋,哪肯死心,想了想便道:“万一有人留在那里呢?说不定屋后头还有出去的路。好歹上去看看,强过坐在这里发愁,你说是不是?” 贺言春这时已经把手里树枝顶端削得尖溜溜的,听了这话,不为所动,只在火堆旁挑了根粗些的木棍,递给方犁道:“我在这里叉鱼,准备吃的。你上去看看,路上警醒着些,小心有蛇。有事叫我一声。” 方犁便拄着棍,从荒草丛里踩出一条小径,慢慢走上坡去。到了近处,就见树下果然只有残坦颓壁,显见得荒废很久了。 方犁失望之余,不肯空手而归,便进去四处转了转。那荒宅也不知道是何人所建,墙壁多是石头垒就的,约莫有十来间屋子,都坍塌得不成样子了。中间还有庭院,虽长满荒草,看着倒很宽敞,里头布置着假山池塘,种了几株芭蕉和一棵梅树,长势一片葳蕤。那小池塘里,水很清亮,里头还有小荷露着几点尖角。塘边又有细细一条水渠,有活水汩汩流进来,又从旁边流出去了。 方犁便顺着水渠往上游寻过去,绕过一堵院墙走出去,外面别有洞天。只见后头山坡上种着几百根修竹,一道溪流穿林而过,从远处迤逦流过来,在屋后平坦处形成一汪潭水,小潭边开了口,水渠里的水便是从这里引进来的。 方犁站在溪边往下看,坡下风光一览无余,坡底一条河流淌过,在前方缓缓转了个弯,顺河岸流走了。河岸边小小一个人影,正在芦苇丛里举着树枝叉鱼。 他看了半晌,想到这宅院未曾荒废时,背山面水,必定十分幽静清雅,心里不由神往了一番。到处转了一圈,依旧顺着原路慢慢走下去坡去。等返回火堆旁时,贺言春却已经叉了条鱼,洗剥干净了,正用一根树枝串起来,烤得两面微黄了。 方犁不由夸赞道:“你这一双巧手,怎么什么都会做?” 贺言春腼腆一笑,道:“都是粗活,不像三郎,又会写字,又会算账。伙计们每每说起来,都对三郎十分佩服。” “这有什么?你这样聪明,写字这等小事,必定一学就会!”方犁靠着他坐下,闻到烤鱼香气,顿觉饥肠辘辘。等烤熟了,贺言春撕下鱼肚子上刺少的肉,递给他道:“没油没盐,将就吃罢。” 那鱼吃起来却不如闻着香,入口有些腥气。放在平时,方犁碰也不会碰,此时肚饥,也只勉强吃完一点便不要了。贺言春却不挑嘴,把剩下的吃得干干净净,两人踩熄火堆,这才动身往回走。 河岸旁并没有路,两人商量一番,都觉得顺着河往上游走比较稳妥。贺言春一手拿着小刀,一手持棍在前面开路,方犁拄着杖跟在后头,路上把荒宅内的情形鲁鲁苏苏都告诉了贺言春,又叹道:“我看那宅子,稍加整饬,便是个极牢固的住处。坡前大片闲地,都是好土,前面有河,取水方便,山后又有泉水灌溉,旱涝都不愁。就是种桑,一年也出几十担茧子!也不知道什么人,竟舍了这样好地方,将一座庄院白白荒废了!真真叫人心疼!” 他本是顺嘴胡说,也不指望别人答话,谁想贺言春听得极认真,点头道:“这地方,能养羊么?” 方犁看他念念不忘想当羊倌,不由好笑,道:“十几头羊不在话下,多了不行,这地方土壤肥沃,放羊可惜了。” 贺言春又道:“能养马么?” “马自然要养,”方犁道:“你看河岸边这草长得多厚,不用另添饲料,便能把几匹马养得肥肥的!” 贺言春点头,想了想又道:“再养几条狗罢,帮着看家照房子。” 方犁道:“不只是狗,牛也要。我看那半坡处还有好几间空房舍,都改了做牲口圈,放牧也方便。” 两人有来有去,说得兴致昂然,后来方犁见贺言春扭头看他一眼,一时顿住了,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贺言春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伙计们闲聊时,常说他们家三郎虽然年小,当家理财却极为能干,如今一听,果然名不虚传。” 方犁也笑,想了想又敛容道:“伙计们抛家舍业,跟着我远赴京城,自然都盼望将来有个好前程。将来我若能在京城立足,不说让他们买房置业,至少也要衣食无忧,才不负如今这场辛苦。” 说到这里,又有些心虚,便问贺言春:“你信我这番话么?” 贺言春看着他,眼里是不容错认的钦佩,点头道:“我信!” 方犁看他十分郑重的样子,心里很遗憾,觉得自己也就一点糊弄小孩子的本事。但那点忐忑却奇异地消失了,反生出一腔豪情来。京城虽远,又人地两疏,又有什么可怕处?多少人赤手空拳,也能打拼出一番事业,他好歹还有几车货物呢。 想到货物,立刻又牵肠挂肚起来,巴不得赶紧回去,看看商队到底是何情形。两人在河边荆棘丛里走了半日,翻过一道山岭,没寻着出去的路,都又累又饿,便坐在一棵树下歇息。 方犁摸摸肚子,后悔早上不该不吃那鱼,发狠道:“回去就叫胡安熬鸡汤、做汤饼,这次我定要吃它个十来碗!” 贺言春也叹口气道:“我也不要汤饼,黍面饼就行。我能吃十来张。” 方犁据此断定,贺言春一定比他更饿。因为即使饿成这样,叫他吃黍面饼,也还是咽不下去。两人各怀着一腔吃货的心思,干咽几口唾沫,又爬起来相互搀扶着往前走。正在那密林里钻,忽听风中隐隐传来几声呼唤。方犁忙停下来,和贺言春屏息凝声,过了片刻,又有人声传来,这回听得真切,确实有人在远处大喊两人姓名。 方犁忙朝那头大喊大叫,又扒开面前荆棘往外走。那边人显然也听见动静了,两头喊着,声音越来越近,寻了片刻,终于凑到一处,那边领头的那人,正是胡安。 胡安头也蓬着,眼也肿了,连滚带爬拄着棍子上了坡,看见方犁,踉跄着赶过来,一把抱住,号啕得涕泪俱下,旁边人也都是惊喜万分,拉着贺言春和方犁问长问短,又劝胡安,劝了半天才止住了。 胡安拉着方犁的手,上下打量,见方犁手脚俱在,身上也没明显伤痕,这才放心,道:“老天!老天!可算找到人了!太爷把人交我手里,让我好生看顾,再寻不着,我可该一头碰死在树上了!” 说着又哭了。方犁忙安慰道:“我这不是好得很么?昨夜就要回去,不想在山里迷了路,耽搁到现在。你们怎么到了这里?” 那来寻人的,有方家伙计,也有当地居民,听方犁问,便都七嘴八舌地告诉他,原来昨夜伍全带人赶到时,那帮贼人已经抛下货车跑了,伍全等人找不着方犁贺言春的人影,都着了慌,打着火把在林中寻了一夜,天明时才在河边寻到一匹死马,都以为他二人凶多吉少。伍全早已经派人报了官,又请了附近熟悉地形的居民,在林地里四散开来,一起找寻。胡安更是不眠不休,一直找到了现在。 一群人哭哭笑笑地往外走,这次有当地人带路,小半个时辰便穿过山林,走上官道。在官道附近又碰上伍全柱儿等人,各自惊喜,都抱着方犁又哭又笑,簇拥着两人往回走。 第八章 更更漏长 胡安路上就叫人先回去,提前预备下驱寒的姜茶,又叫人准备沐浴的热艾草汤。等方犁和贺言春到了清水镇里,街两旁挤着许多店伙和行人,都边看边指点:“便是那两个小郎,长得斯斯文文,昨晚竟一前一后地孤身去追贼!” 柱儿墩儿等人听了,都跟夸了自己似的,齐齐拥着方犁和贺言春,雄纠纠走着,好似凯旋归来的英雄,一行人径直去了客栈旁边的首饰铺里。 客栈那场火,虽经抢救,最后扑灭了,但火势漫延到正房,已是烧塌了两间屋,左近隔壁的一栋房也跟着遭了殃,烧去一间屋顶。眼见商队无处落脚,伍全便借了旁边首饰铺的房子。众人穿过前面店铺,进了后院,就见一条陌生大汉迎上来。 伍全忙赶上来,说:“三郎,昨晚多亏这位刘四哥,主动带着几个人来追贼,见我们没地方住,又把他家首饰铺的房子腾了出来,如此急公好义,真真世间少有!” 方犁闻言,忙施了一礼,道:“素昧平生,刘四哥便出手相助,真乃侠士也!方犁感激不尽!” 那刘四哈哈大笑,说:“昨晚去赶那狗贼们时,就听伍爷说,有两人已经先去了,我还在想,哪个比我刘四还胆大,原来竟是两个少年郎,这才是后生可畏!叫我打心眼里佩服!佩服!” 彼此说着,胡安已经捧上姜茶来,方犁和贺言春热热地喝了两大碗,都出了一身汗。刘四见他们忙乱,就要告辞,说:“这里房子狭窄,比不得客栈里,你们若不嫌弃,尽管住着。我在别处另有宅子住。可恨那起下作黄子,好端端放什么火!险把我房子也点着!这番倘轻饶了他们,我不是人!逮住了定要一顿老拳打出这厮们屎来……” 说着愤愤地去了。伍全这时才得了空,便把昨晚报官、官府里来人缉盗的事说了一遍。又向方犁禀明商队状况,货车上货物都保住了,只晚间哄抢时丢了几匹绢;被抢走的两辆货车,其中一辆,货物都散落在地上,污了看相,然而总也还值些钱;两个伙计受了点伤,已无大碍,一辆货车断了轴承,也着人去修了。 正说着,柱儿来请方犁和贺言春前去沐浴,方犁便道:“跟胡伯说,我想吃汤饼,再把那春韭煎饼摊几十张来。大伙儿和乡亲们都辛苦了一夜,只管叫人把饭菜整治得丰盛些,让他们吃了也去歇息。” 柱儿应了,忙和胡安去准备。方犁和贺言春自去洗澡。浴桶里已经备下了热气腾腾的艾叶水,方犁躺进去,只觉得四肢百骸里都透着酸疼懒散,被热水一蒸,险些睡着,强撑着收拾干净了出来,胡安已经备下饭菜,果然汤饼煎饼俱全,又加了几碟肉菜。外头也摆了几桌,伙计们和帮着寻人的乡邻都围坐着,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了一回。 方犁披散着湿头发出来,饿得发昏,看见汤饼,一鼓作气吃了一大碗,肚里填了点食,才有力气说话。看见贺言春不在,便问他吃过没有,胡安道:“贺小郎还在洗澡,三郎先吃,饭菜尽够。” 方犁有些诧异,派墩儿进去看,果然贺言春泡在桶里睡着了。墩儿忙叫醒他。贺言春草草洗了,擦试干净,左右看看,脱下来的脏衣服已经被人拿出去了,桶旁边另摆了一套干净衣服,应该是为自己准备的,只得拿起来穿了,竟然很合身。 原来胡安心细,想到昨夜马厩失火,柴房就在马厩旁边,早被烧干净了,贺言春半夜惊醒,起来就帮着放马追贼,行李必定来不及拿出来,如今胡安看他身上衣服烂得不成样子,又没有换洗衣物,便吩咐人到街上成衣铺里替他买了两套衣服。 等贺言春出来,众人看见了都是一怔,只见他穿着新新的宝蓝色夹衣,内里白罗衬领,一头黑发湿淋淋地披散下来,衬着乌油油长眉俊眼,竟是十分好看的一个少年郎。 伍全便笑:“可知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贺小郎素日穿得灰扑扑的,再好的模样也显不出来。如今这么一打扮,真跟变了个人似的。” 贺言春脸红红的,被看得十分窘迫。众人知道他脸皮薄,便不取笑,只叫他赶紧过来吃饭。贺言春坐下,看着堆叠成山的煎饼和热腾腾的汤饼,却并无食欲,只端起碗喝了两口汤,就再也吃不下了。他自己也有些诧异,后来还是伍全见他脸上嫣红一片,半天不散,伸手在额头上一摸,如同触着一片火炭,才知道是病了。 贺言春平日强撑惯了,以为歇歇便会没事。谁知道往榻上一躺,便再也挣挫不起了。方犁见他病势凶猛,急忙向当地人打听,附近哪里有医馆,又派人去请大夫。及至请到,贺言春已经烧得人事不省了。 那大夫诊治一番,只说是路途中过于劳累,伤了身体根本,又兼感染风寒,双管齐下,是以成了个险症。如今也没什么好法子,只好先开两剂药吃吃看。能不能熬过来,过了今晚才知端的。说得众人都怕起来。 方犁却道:“有方子只管开了来!先尽人事,然后听天命。总要先尽力救一救!” 那大夫便去开药。胡安见方犁也有些咳嗽,不敢大意,也叫大夫看了一回,一并开了药,命人抓来煎。 一时屋里药气扑鼻。贺言春烧得脸颊通红,昏睡不醒,方犁放心不下,要来亲自守着,却被胡安几次三番地劝,叫他去好好歇一觉,胡安自已在病榻前看着。方犁不忍拂了他的意,自家也确实困倦得厉害,便去另一间房里睡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傍晚,起来后胡安又端了药汁来让方犁喝,又命人摆上饭来。方犁毕竟年少,歇息好了便觉神清气爽,趁着摆饭的空儿,先去隔壁房里看贺言春,虽然灌了药,依旧汤烧火热,把嘴唇都烧焦枯了。柱儿和胡安替换着守了一下午,怕他烧坏了脑子,不住地拧了冷毛巾搭在他额上。 方犁也没什么法子,只得去吃了饭。晚饭后,贺言春还昏沉沉睡着。方犁见胡安和柱儿等人都已筋疲力尽,伙计们前一晚忙了一夜,白天也只歇了一两个时辰便起来理货,断没有让他们再熬夜的理,便说:“你们吃了只管去睡,这半路上可别再累病一个。我在这屋里守着就行。他这病又不会过人,我若困了就在旁边躺会儿,万一有什么事,我再叫你们。” 胡安和伍全却把他拉出屋来,在外面嘀咕了一阵。原来伍全担心贺言春熬不过去,半夜死了,虽然他数次帮着商队,但死人这事终究是晦气,想把他搬出屋来搁外头等一晚。方犁想了想,却道:“放心,这人命硬得很。你想,他孤身一人从定西走到益春,途中多少艰难险阻,不也过来了?哪里就那么容易死了?” 两人见他说得这般肯定,心里才渐渐安稳下来。胡安架不住方犁苦劝,只得也去歇着了。方犁便独自守在贺言春榻前,他嘴上说得肯定,心里其实也忐忑得紧。过一阵便摸一摸贺言春头上,又笨手笨脚地绞了湿毛巾搭在额头上,感觉渐渐没起先那般火烧火燎了,却也还是烫。 想起贺言春这病的起由,多半还是路上挨过饿,身体太虚弱的缘故。前番已经在路上昏倒过一回,昨夜又挨饿受冻,铁打的汉子也挺不住,难为他一个半大孩子,竟苦苦支撑到现在才倒下。看他病中紧锁眉头,一张小脸瘦得尖尖的,不由越发觉得这孩子可怜。 贺言春平日言语温和,性情沉静,然而昏睡之中,却时不时说些胡话。有一回,嘴里咕咕噜噜,似乎在数羊,数来数去总是不对,大概梦里又有羊丢了;又有一回,却是有些恐慌,咄了两声,喊着要打狼。如此闹了小半夜。方犁听了心酸,无法可想,只得紧紧握住他一只手,偶尔哄孩子似的,在他背上拍拍,叫一叫他名字,贺言春这才渐渐睡稳了些。隔了好大一会儿,嘴里又小声呢喃,方犁凑近了听,原来在喊阿娘。 方犁是丧母之人,听了险些落泪,闭眼忍了好一会儿,才把泪意忍下去。细看贺言春的手,哪像个少年人?掌心都是硬邦邦茧子,手背上还有长长一条伤痕。想到他在家时,不知怎样遭后母打骂,心里更加黯然。 难过一阵,又叹息一阵,不觉便过了午夜,他渐渐也有了点困意,摸贺言春头上,烧似乎又退了些,便撑着头打了个盹。 贺言春醒过来时,已经是四更时分。他烧得恍恍惚惚,骤然被外头打更的梆子声惊醒,吓出了一身虚汗。他整个人似乎飘浮在空中,一睁眼看到一盏晃悠悠的灯火,竟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视线逐渐清晰了,才又看到灯旁的少年。就见那人倚在矮几上,一手托腮,头一点一点地正打瞌睡,另一只手却伸过来,在榻边握着自己的手。 贺言春看着那手,温软微凉、细腻洁白,连指甲都如玉石一般,在灯下闪着莹润的光泽。他烧得久了,虚弱得好似一把幽魂,一端在空中飘忽着要挣脱开去,另一端却被这微凉的一只手紧攥着,侥幸在尘世中留了个人形。 贺言春呆呆看着,眼圈渐渐红了。顺着手臂往上看,是灯下清雅俊秀的少年,眉眼无一处不是长得恰到好处,直熨贴进人心里去,如一尊年轻的神祗,纯净洁白、贵不可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犁头朝下重重一沉,突然惊醒了,伸手揉揉眼,来看贺言春,却见他两眼睁着,立刻十分惊喜,忙扑过来摸他额头,已经退烧了。方犁长舒一口气,道:“老天保佑,总算退了!你觉得怎样?饿不饿?灶上还温着粥,我去盛一碗来你吃。” 经他这一提醒,贺言春才觉出饿来,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方犁见他有了食欲,更加高兴,知道这是熬过来了,忙转身要去盛粥。 他坐得久了,腿有些麻,撑榻站起来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贺言春握着不放,便笑道:“快松手罢。你折腾了一天一夜,总做恶梦,吓死人了。非得有人这么握着你手,才好些。” 贺言春嗓子都烧塌了,嘴张了张,却低喑沙哑发不出声来,方犁见他揪着自己不放,可怜巴巴地满脸依恋,忙哄道:“乖乖躺着,我去盛粥,马上回来。等吃了再睡一觉,明早病就好了。” 贺言春心底涌上几分惭愧,慢慢松了手,两眼睁睁地看着他往外去了。方犁自去厨房灶上盛了粥,又拿了两碟开胃小菜,用托盘小心翼翼地端过来,幸喜路上没摔,也没洒,到了房里,都把来放在矮几上。又把贺言春扶起来,靠坐在榻上吃粥。 那粥熬得米粒都化了,烂软清淡,正适合病人吃,贺言春闻到米香,胃口大开,热热地吃了两碗,冒出细汗来,还想再添,方犁又哄他道:“才退了热,吃多了恐伤着胃。等明早起来再说。明天由着你,想吃什么尽管说,都叫胡伯给你做!” 贺言春便听话地放了碗筷,方犁把托盘端去后厨,看到灶上还煨着一锅热水,回来时便打了一盆,绞了毛巾要给他擦脸洗手。 贺言春见状,十分不安,挣扎着要自己来,方犁道:“客套什么?只管躺着罢!小心起猛了头晕。你快些好起来,便是心疼大家了。” 说着上前给他擦脸,把一块热毛巾笨手笨脚糊上来,险些没把贺言春憋死。等擦完手脸,方犁见他流过汗,又揭了衣服,拿热毛巾把胸前背后擦了几把。好容易擦完,他自己累出一头汗,端着水出去倒。 贺言春看着他的背影,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又夹杂着几丝怆然,不由得眼眶又红了。 方犁收拾好了,又在廊下寻了灯笼,提着四处查看了一番,见门户严谨,货车处也有伙计值夜,这才回房,吹了灯上榻,就在贺言春脚头躺下睡了。 他这一阵着实辛苦,少年人瞌睡又多,躺下后没多久便睡着了。贺言春却一时并无困意,大睁着两眼,听着床尾轻微舒缓的呼吸声,只觉得心里从未有过这般踏实,似乎自此以后便有了依靠。想想近来遭遇,竟分不清自己是醒是梦,良久才又恍惚睡去。 第九章 世世路恶 翌日一早,方犁尚在梦中,柱儿便进来叫醒他,说是本地亭长过来了。方犁赶紧起身,看贺言春也醒了,便过去摸了摸他额头,已是彻底退了热,一颗心这才放下。便忙忙地穿衣服,一边嘱咐贺言春,让他好生歇着养两天,一边让柱儿给自己梳洗好了,自去外头见客。 其时伍全已经陪着亭长,在前厅等着了。原来大夏国按古制,五里一邮十里一亭,亭长肩负着司治安、禁盗贼的职责。本地亭长姓砚名柏,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刚来此地任职不久。昨日报官后来了一回,今朝已经是第二次了。 方犁去了前厅,就见两人正说着昨日审贼的事情。原来那晚盗贼虽多数逃走,却有两个受了伤,不曾跑脱,被伙计们抓住了扭送官府。昨天经过一番严审,两人已经招供了同伙姓名,却是本镇几条闲汉,因为此地商旅繁荣,便时常聚拢来偷摸拐骗,发些小财。前几天这些人打听得有一行陌生商队,带的许多财帛,当家主事的又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便生了盗抢的心思,做下这桩大案来。如今亭长已经报了上官,正在加紧缉拿余下几人。 那砚亭长昨日听说有两人追贼时下落不明,心里很是记挂,一大早过来打听,见人已经找回来了,这才放心。如今见了面,看方犁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弱质少年,也大感诧异,遂细细追问当晚情形,又详加安抚了一番。 “我初到本地任职时,便听说有些流氓无赖在此地出没,扰得商旅过往行人不得安生。正要想法震慑震慑,万没料到这厮们胆大包天,竟敢公然行抢劫之事!若不狠加整治,日后谁还敢从清水镇上行走?”砚柏说着,十分义愤,“此事我已经报了郡守,其余贼子,必会加紧缉拿!管保一个也不让他走脱!” 方犁和伍全听了,自然都恭恭敬敬拍了一顿马屁。彼此客气了几句,砚柏便站起身来,要去隔壁客栈看看,方犁等人也陪着去了。就见客栈房舍熏得处处焦黑,情状十分凄凉,前面空地上却有一群人正在忙碌,原来是陆大郎带着些人和泥搬瓦,整理茅草,要重新修整房舍。 方犁看场地上帮忙的人不少,以为都是他请的雇工,细问砚柏,才知道这些都是那几个贼人乡邻,因为知情不举,要被砚柏问个连坐之罪。这几人纷纷托里正宗亲来求情,宁愿各家出钱出人,帮几家遭灾的整修房舍,好过受官府发落。砚柏便答应了。如此稍作变通,那些乡邻免去刑罚,陆大郎等人的房屋修理费也有了着落,都对亭长大人感激不尽。方犁伍全听了,也真心实意地对亭长添了一重感佩。 商队又休整了两日,看看贺言春和受伤伙计日渐康复,该修的车辆也都修得差不多,伍全便和方犁商量,打算近日上路。临走前,方犁让胡安去客栈陆大郎处算还房钱,见他无辜遭灾,便另外馈赠了一笔钱。 陆大郎自是感激,奉承了许多好话,又再三许诺,说商队若经过此地,只管到他客栈来落脚,房费饭钱可打八折。听说贺言春要跟商队走,也满口子答应了。 方犁因想着那位刘四郎带人帮忙追贼,又借了房子给商队歇脚,这份恩情不可不报。因不知他住什么地方,遂叫首饰铺伙计去请了刘四出来。去了半晌,就见刘四蓬着头,穿件旧蓝布衫,摇摇摆摆地走来,带方犁几个进了左近一家茶馆。茶馆里本有几个人坐着,看刘四进屋,都过来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呼。 几人坐定后,方犁说明来意,又郑重道谢,伍全奉上礼物和几百钱,刘四稍加推辞便欣然笑纳。 “我前番帮你们,却不是为钱为物,”刘四把钱物都交与伙计拿着,正色道:“我虽是个泼皮,却最喜欢结交有胆量有作为的英雄,方小郎,你两个虽然年少,遇事却临危不惧,比那些沽名钓誉的豪侠不知强多少!你如不弃,刘四有心与你交个朋友。你若是怕与我相交低了身份,那这钱财你便带回去,咱们一拍两散,各自走路!下回见面谁也不认得谁,如何?” 方犁听了,爽快地一拱手,笑道:“四哥果然是条好汉,端的是位义侠!既如此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方犁从此便认下你这位兄长了!” 时人颇为崇尚侠义之风,刘四受了他这几句奉承,心情也十分畅快,道:“好!我喜欢的便是兄弟这等爽快人!日后你再打此处过,只管来找哥哥,别处管不着,只这镇上,我保那泼皮们再不敢来侵扰你们!” 方犁十分感激,也道:“那我先谢过四哥了。你若有机会去长安,也只管来找我,方犁虽是个行脚商人,一杯水酒还是置办得起的。” 两人以茶代酒,推心置腹说了些体已话儿。闲聊之中,方犁便问刘四在镇上作何营生,刘四也不拿他当外人,把自家经历都告诉了他。原来他并不是本地人,到清水镇不过两三年时间,便降伏了街上一帮泼皮闲汉,现开着一家堵坊,寻些闲钱便放高利贷,去年才又接下街边那家首饰铺,生意尚算红火。 “那镇上另有十几个泼皮,见我挣下几个钱,又是个外来的,日常便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总是过来滋事。我本等懒得理他们,谁晓得他们这一回竟在我地盘上动手抢劫!兄弟,我实告诉你罢!我去抓贼,也不光为这厮们抢了你货物,我恼他们放火烧了客栈,还险些烧着我铺子,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这厮们,除非自此再不回镇上,不然,我见一次打一次!” 方犁暗自心惊,原来这事竟还牵涉着两帮泼皮火拼,天幸他们自己闹起来了,若两股势力合成一股,自己定要折在这里了。脸上却不露声色,道:“哥哥不必自谦,无论如何,你这回帮了我大忙。兄弟别的话不多讲,他日我家伍叔带着商队再打这条路上走,全仗你提携!” 刘四满口应了,几人又闲聊片刻,刘四唤小二端上些茶点吃了,抹抹嘴,径直告辞,说:“我知道你们忙,也不留你吃饭,几时要走,只管让伙计捎个信来,那时哥哥给你饯行。” 说着去了。方犁伍全便也慢慢走回去。方犁一路沉默,思索未定,伍全觑着他神色,小心道:“这位刘四郎,三郎看着如何?” 方犁想了想,道:“我们日后打这条路上走,少不得要在此处歇脚。这刘四哥既然有心结交,不可不奉承着他,也好保个上下平安。” 伍全原本怕方犁年轻心热,被刘四几句话打动,真与那泼皮做个生死之交,听他这样说,可知这些场面应酬的话他还分得清,便松了口气,点头道:“这我知道。我看这刘四哥粗豪直爽,想必言而有信。有他照看,商队以后也省些心。” 方犁沉思片刻,又道:“下趟从长安回家时,提前备份钱财送他。也别深交。你刚才也听他说过,他是外地来此的。我猜他多半是在家乡犯了什么事,逃来这里的。那欺生宰客之事,只怕他也有份。” 伍全听了不由心惊,忙道:“我一个跑惯江湖的,一时竟没想到这上头来。幸而三郎心细!” “我也只是胡乱猜测,不过我们出门在外,多留点心总没错。这回是咱们走运,碰上一位有为的亭长,又遇着泼皮们不和,这才保住财物,下次可真就说不准了。”方犁说着,又道:“什么时候能动身?前些日子我们损了几匹马,得尽快补齐才好。” 伍全早几天便派人打听这事了,然而买马一事颇多门道,常有人把劣马染了毛色充作良马,若不仔细分辩,轻易就吃个亏。商队里并没有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因而直到如今,马匹也还未买回来。两人一路商量这事,方犁忽然想起贺言春,道:“你去问问贺小郎,他以前放过羊,保不准会相马呢?” 伍全刚还对他家三郎十分崇敬,此时听了这话,又不由心里腹诽,放羊的怎会懂相马?三郎敢是急糊涂了。回去后想了又想,终究还是犹豫着去问了问贺言春,谁想贺言春竟一口应了。 “我在家时,邻家有位老伯,曾在马场里养过马。怎么看牙口、摸筋骨,他也曾与我说过一二。”贺言春道:“伍爷若不嫌弃,明日我便和你一起去看看,商队若有专事养马的哥哥们,也可一起去出出主意,大家核计,总不致于上当受骗罢。” 伍全半信半疑,只怕他是吹牛。第二日叫上贺言春和六儿几人,出去了一天,回来时喜滋滋地牵了几匹马。交与六儿牵去马厩里后,便来和方犁说:“三郎,你怎的恁好眼力!那贺小郎果然懂相马,亏得他跟去马市里,不然,险些遭人坑了!有个老不死的,把匹劣马刷了药粉,以次充好。满市里人都看不出来,贺小郎围着那头牲口看了几遍,一下就瞧出不对来了!” 方犁听了也高兴,道:“他既懂马,日后便叫他专管照看马匹罢。” 伍全应了,自去忙碌。方犁因担心路上又出哄抢之事,让胡安和柱儿备些刀棍弓箭放在车上,以备不时之需。等事事准备停当,过了两天,方家商队挑个晴好天气,便要上路。胡安又想着路上这等不顺,只怕是老天爷降罪,头一天便让商队上下斋沐过了,大清早起来,一众人恭恭敬敬拜过了路神河神,方才出发。 刘四得了消息,虽未亲自过来,却让他家两个伙计挑了担熟食熟肉送来,方犁让伍全厚厚地封了赏钱,打发人走了,又将熟食熟肉散挑了一块,先扔给路边野狗吃,见狗吃了没事,这才散给众伙计,留着路上吃。伍全见他这般谨慎细致,心里越发佩服。 他从前常听胡安夸口,说他家三郎如何聪颖,心里并不大信,以为不过是下人们的恭维话。一个生在深宅大院、长于妇人之手的少爷,随他如何能干,又能到哪里去?如今看来,竟是自己失误了。少东家年纪小小,行事便有胆有识有心计,竟比他这常跑江湖的人都强。如今他跟着这等人做事,自然更有盼头。 从此之后,伍全待方犁愈加恭谨,打理商队事务,从不敢不尽心竭力了。 第十章 樊城春 贺言春自此便跟着商队往长安去。头两天还没什么,到第三晚上,他因为饭量大,把众人都惊着了。 自记事以来,贺言春便不记得自己何时痛痛快快吃过一顿饱饭。跟着商队的头两天,他担心吃多了遭人厌烦,每日只吃个半饱便放了碗筷。后来见桌上有那吃不完的饭菜,都被伙计们倒了,不由万分心疼,恨不能夺过来自己再吃一回。 到第三天晚上,等大伙儿都吃得差不多了,他才上桌。看饭菜剩得还多,便甩开膀子尽力吃了一回。比他脸还大的一个陶钵,把饭拍得实实的,他吃完一钵后,还能再添一钵。桌上剩菜剩汤,涓滴不留,全倒在饭里拌着吃了。六儿顺子等人坐在一旁,眼见他风卷残云般把饭菜一扫而空,都瞧得目瞪口呆。 阿福打趣道:“贺小郎,我瞧你个子小小的,怎么如此能吃!你那肚子莫非是个磨洞眼,吃的东西赶情都漏下去了?” 贺言春便十分惶恐不安,捧着碗低了头。墩儿心细,见他一脸不自在,忙瞧了阿福一眼,道:“你休听他们胡说,只管吃饱!吃饱饭才有力气干活!咱家三郎又不是那等吝啬人,从不在这上头嫌弃人。” 阿福见他窘迫,也忙笑道:“怎么恁地脸嫩?说两句便当了真?你只管吃!小儿郎正长身体,吃得多才好。若不够,只管叫厨房再加个菜上来。” 贺言春从碗沿上抬头,见伙计们都笑着看自己,脸上并无讥诮之意,不由又是愧疚,又是感动,忙低声道了谢,埋头扒起饭来。 他既是在商队专事照管马匹,从此便一心都扑在那十几头牲口上。新买的几匹马尚未驯熟,和其他马匹不合槽,贺言春便尽心调理。每逢落了脚,他自己饿着肚子,先要亲自配料,把十几头牲畜喂饱;到了有水的地方,他得空便把马儿刷洗一番,收拾得干干净净。后来还给每头牲口都取了小名儿,每日里阿灰小枣儿地唤着,亲昵得不得了。说也奇怪,那十几匹马儿个个都听他话,虽然长途跋涉十分辛劳,却也眼看着养得油光水滑起来。伍全墩儿看了,都十分欢喜。 这天傍晚,车队行到樊城,时间尚早,方犁命人停下休整。樊城是他们此行途中的一座大都城,人烟阜盛,商旅繁荣。方犁打听着附近一家大客栈,便过去落了脚,包下一座单独的院落。伙计们把货物推到院中整理,贺言春便卸了马匹牵去马厩,又是一去半日,等开了饭,伙计们吃得差不多了才回来。 胡安知道他必是在后头伺候马匹,舍不得叫他光吃剩菜,忙命小二又新盛了饭菜来,贺言春把饭菜倒在一起,端着碗坐到廊下吃饭。 他吃了几顿饱饭,便如久旱逢甘霖的庄稼,开始抽个子了。前儿在清水镇买的衣裳,裤脚眼看着短了,露出两只瘦骨伶仃的脚踝来。伙计们吃过了,都坐在廊下闲聊剔牙,阿富见他小人儿端着个盆儿似的大碗,便笑道:“怪道贺小郎人小力气大!能吃么才有力气!看把咱家那几匹马伺弄得多好!” 旁边便有人取笑他:“小郎,你这哪是伺弄骡马?这般细致周到,将来伺候新嫁娘,也不过如此罢?” 又有人贫嘴恶舌地道:“岂止是伺候新嫁娘,春儿花的这般力气,竟是伺候一群娇妻美妾哩。春儿,这些马中间,哪一个是你正妻,哪些是你小妾啊?” 众人哄笑,阿富不屑道:“你们这帮狗东西晓得些什么!伺候娇妻,光有一把子力气哪能行?须得裆里有真东西,腰上有真功夫!” 另一人假装不平道:“你如何晓得贺小郎没有真东西?我看他手长脚长,将来长成了人,也是条壮大汉子,如何这般小看别个!” 阿富道:“我不小看他,难道小看你?你不服,便掏出来比一比,是不是绣花枕头,一看便知!” 这些汉子们跑惯江湖,嘴里什么荤话都有,顿时都起哄,相互闹作一团。贺言春听不大懂,但也晓得不是什么好话,只一边憨憨地笑,一边端碗躲远了些。最后胡安听不过去了,呵责道:“把人家好好一个孩子都拐带歪了!这是在城里,小心人笑话!你们空长一张嘴,若人人像贺小郎这般用心,三郎少操多少心!”众人这才散了。 商队在樊城歇了一日,伙计们自去休整,方犁和伍全却商量起换货的事。原来樊城附近有铁矿,大夏国中,铁矿都属私人开采。但凡有矿的铁商,个个富得流油,吃穿住用,比公侯不差分毫,家里养得起数千的门客。 铁矿附近,铸造业大都十分发达,方犁来的路上便想过了,要将车中绸缎绢纱找人发卖一批,另换一批刀剑铸器运去长安城卖。 “如今春末夏初,富贵人家正要做夏季衣裳,这等薄些的绢纱必定走俏。再者,我在清水镇就打听了,那一带绸缎价格高出颖阳几倍,樊城只怕更高。咱们即使把货拖到长安,怕也只得这个价格。不如在这里发卖了,另进一批货走,多少也能赚些钱。” 伍全深以为然,想了想又道:“只怕仓促之间,寻不到合适买家。” “无妨,就多停两天也没事,”方犁道:“我们头一趟走这商路,积蓄人脉要紧,就便宜些卖出去也不打紧。再着人打听打听,樊城哪些铸造坊有甚稀奇物什。京中贵人多,必有人图新鲜,便拉几车去,想来也是不愁销的。” 伍全连连点头,当晚就和伙计清点货物,又向客栈老板打听本地有无专事中介的牙郎,那客栈店家十分热心,听说他们有上等丝绸要出售,便道:“西市里有座望月楼,时常有好些人在那里谈生意,客官只管到他家去问。” 翌日清早,方犁便带着伍全墩儿,由柱儿牵马,先到城里铸造坊中转了转。就见一家挨着一家,家家炉火飞溅,热火朝天。铸造出来的各色刀剑器具,不仅品质十分精良,款式也或新颖或古拙,外观或奢华或朴实,足可满足各色人等的需要。 大夏朝尚武成风,民间又不禁兵刀,是以公卿王侯、游侠豪士,出门时都喜欢佩带刀剑。一柄好刀或好剑,好比后世男人的贵重名表,不仅是配饰,更可彰显身份。方犁等人在铸造坊中逐家看去,询问了解了一番行情,还未看完,午时已过。几人找了个地方草草吃了饭,等开市的鼓声响了,便去了西市望月楼。 因为刚开市,时候尚早,茶楼里只有三五个人闲坐聊天,方犁等人坐下后,旁听了一耳朵,却原来那几人聊的却是一桩大生意。 其中一个中年汉子大声道:“吴爷,您可听真了?朝廷这次真要与匈奴开战了?” 那被称作吴爷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文士,捋着须道:“罗老爷亲口与我说的,打京城来的消息,说圣上这回要派几十万兵马去征伐蛮子,眼下正从全国各地征铁买矿呢!” 中年汉子羡慕不已,道:“罗爷这番又要发一笔大财了。” 文士点头,低声道:“可不是?罗爷得了消息,如今正从旁处买了铁,要屯起来。你若听到别处铁矿上有动静,只管来告诉我。” 中年汉子不解道:“这却是为何?直接卖与朝廷不正好么?” “自然是罗爷有远见,你我晓得什么?”那文士摇着扇子道:“那匈奴是好伐的?朝廷开了战,没个三五年,怎么停得下来?现在卖与朝廷,价钱上多少要吃些亏,越往后,铁器越贵,那时翻身便是一笔巨财!” 中年汉子和旁边几人听了,都点头称是。几人正聊着,茶馆里人渐渐多了,方犁便朝店家打听,有没有牙郎经纪,店家便道:“牙郎却多,但不知客人要作哪一宗买卖?” 方犁便道:“有几车上等的丝绸,想看看有没有实诚买家。” 那店家便指着刚进来的一位老儿道:“那位李阿翁,与各丝绸行里人头最熟。你找他一准没错。” 方犁便让店家请过那李老儿来,彼此见了礼,伍全道:“刚才听店家说,阿翁与贵地丝绸行的老板们极熟。我们有些丝绸要发卖,阿翁可否帮忙引荐引荐?” 老者打量着他们,见伍全衣着平常,方犁又极年轻,便道:“有是有,只不知道客人的丝绸成色如何?咱们樊城富家大贾极多,一般货色,只怕他们看不入眼。” 柱儿听他言语,竟有小看他家三郎的意思,在旁插嘴道:“你这老儿,好不知理!这位是颖阳方家的三郎,我家货物,都是打颖阳来的,何人敢看不入眼?” 还未说完,方犁忙喝住,那老者听了,脸上却有了几分恭谨,道:“颖阳丝绸?好好好,如三郎和管事的方便,小老儿先看看宝货,如何?” 方犁便道:“把咱们的东西拿出来,给阿翁掌掌眼。” 柱儿和墩儿便把带出来的两块丝绸绢纱拿出来,老者见那丝绸薄如蝉羽,花纹样式也不是街市常见的,忙用手捻了,细细看了一回,赞叹道:“常听说颖阳是产丝绸的地方,果然名不虚传。” 方犁笑道:“这不过是随手带出来的两块,阿翁几时得空,去客栈里看看才好。” 那李老儿便问方犁货物有多少,价钱几何,最后问明商队住在何处,定下过两天给回音,便匆忙告辞了。 第十一章 相见欢 方犁了却心中一桩大事,便和柱儿等人信步出来,在街市上闲逛了一回,见那各式店铺里,吃的穿的玩的用的,无不精美,随手买了几样,又打听得本地绢花也极富盛名,商量着也买一车,带去京中,这才回去客栈。 不料第二天,那李老儿就骑着驴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骑马的,原来是本地丝绸行的吴老板和掌柜。方犁带着三人验看了货物,吴老板十分满意,几人进屋坐下喝茶,彼此你来我往地开始谈起了价钱。 那吴老板见方犁年纪不大,言谈间对各色丝绸的做工价格却都十分熟悉,便不敢小觑,拿出十二分精神来商谈。况且丝绸绢纱这一行原本就十分复杂,品相不同,价格亦千差万别,几个人喝了半日茶,方才一样样地谈妥,旁边吴老板家的大掌柜便拿出一把算筹来,要算总价。 方犁想了想,随口报出一个数目来,道:“既是首次与贵店做生意,总要让些利来,方显诚意。吴老板只付整数,那一两千钱的零头便算了罢。” 吴老板先还不肯信,等自家掌柜摆弄算筹算了半天,得出的数目竟与方犁所说分毫不差,几个人都震住了。连旁边的李老儿啧啧称奇道:“方小郎,你只看了一眼就算出来了?真真咱们樊城最熟练算得最快的掌柜,也没有你麻利!” 柱儿闻言,在旁洋洋得意笑道:“阿翁,我家三郎五岁就有神算的名声,再多些帐目,他也只看一眼便能算出来。” 吴老板也深入纳罕,因见方犁人聪明,又不是那等锱铢必较的人,也起了结交之意,几人定了翌日交货,钱货两讫,方犁又留他们吃酒,伍全胡安等人陪着。饭后等吴老板和掌柜走了,胡安又给李老儿包了个上等的赏封,那李老儿心满意足,笑容满面地骑驴走了。 这边丝绸有了着落,那头刀剑和绢花等物便要抓紧置办。一连几日,方犁都和伍全出门,他有意抬举几个勤勉忠心的伙计,随行都带着墩儿、柱儿和贺言春等人。伍全品评刀剑钢口好坏,他便挑款式,将那奢而不俗、外形雅致些的刀剑定了一批,付了定钱,着人送到客栈来。又打听了两家制绢坊,挑选了些时新绢花样式,也满满装了一车。 足忙了几天,方家商队才重新上路。方犁私下算了笔账,心里十分满足,光丝绸一项进账便十分可观,等这□□辆货车到了京城,转手便可又赚一笔。纵然京城物价昂贵,也足够这些人暂时安身了。 半月后方家车队终于抵达长安。一行人在路上时,远远就见巍巍一座都城,城墙里榆柳森森,屋宇错落,众人眼见到了目的地,心情都十分激动,紧赶慢赶地终于在傍晚时分进了城门。 方犁骑在马上,见那城门足有八车道宽,进城出城的行人车马左进右出、各行其道,络绎不绝。城墙上兵士衣甲鲜明,刀枪森严,看着格外整肃,城墙下是一带护城河,两旁垂柳依依。 他长长舒了口气,回头朝胡安伍全道:“总算到长安了!” 胡安伍全都张着嘴四处望着,道:“可不是么?到底是天子脚下,这庄严气象,果然与别处不同!” 伙计们驱车进得城来,个个东张西望,头晃得好似拔浪鼓,一看便是乡老儿进京。方犁也无人能指望,亲去寻人问了东西市方位,又打听附近有没有条件好点的客栈。那人指了几处,一行人便挑着个离西市近的,前去歇脚。 那客栈名为福来客栈,规模不大,住店价钱却不低。方犁包了个小小院落,好放置货车。胡安打听了房钱,十分肉疼,本想再去寻第二家,但时辰已晚,来不及了,只得草草收拾了住下。 第二日清晨,胡安一早便伺候方犁吃早饭,道:“一会儿我出去一趟,朝牙婆打听有无合适的房屋租赁。这客栈又窄又挤,还这般贵,莫非是欺负我们乡下来的?不如尽早租到房子搬出去。” 方犁点头答应,两人商量着要去哪里租房,都是一头雾水,说不得,也只好慢慢寻摸。正说着,贺言春背着行李走进来,却是过来道别的。 贺言春道:“这一路上,深谢三郎和老丈。如今已经到了长安,我想去打听打听母亲兄长的去处,寻着寻不着,都好再作打算。” 他本是为寻亲才来长安,既然到了,自然要离开商队。方犁听了,心中虽然十分不舍,也不便挽留,遂道:“胡伯,叫人把言春的工钱结了。”又对他道:“你只管去找你母亲等人,若一时找不到,晚间再来客栈歇脚,我们要是走了,必会在客栈给你留个信,你在长安长久住着,慢慢寻找。只要他们人在长安,总会寻到的。” 贺言春低头应了,胡安出去结算了他工钱,因喜欢他素日勤勉,又额外多给了几十文赏钱,一并递给他。贺言春辞了方犁出来,朝胡安深深一揖,接了钱,道:“不管寻不寻得着,我都回来的。胡爷爷辛苦两日,帮我喂马,等我回来了,给您老捶背。” 胡安笑着答应了,贺言春便背着小小一个包袱,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 走出客栈,外头就是街道。昨天进城时天已晚了,商队又赶着投宿,是以贺言春并没仔细看周遭景致。这次细细打量,就见道路平整、四通八达,路上络绎不绝的车马行人,晃得人眼晕。路两边遍植高大的榆柳,浓荫满地,十分清凉。 因客栈靠着西市,虽则西市店铺日中才开始营业,路上却已经挨挨挤挤的,满是牵着骡马前往西市送货的脚夫。贺言春觑着空儿,拦下一人,打听公主府要如何走。那脚夫道:“长安城内公主府少说也有二三十座,小郎你找的是哪位公主?” 贺言春回想了半天,才道:“就是十几年前尚了益寿侯的那位。”那人便摇头,道:“你说的这一位,我却不大清楚。不过皇亲贵戚都在西南几坊,你去附近问问看。” 贺言春又问去城南几坊要如何走,那人给他指了路,便匆忙离开。贺言春四周望望,将那客栈招牌又看了一遍,他也不识字,生怕走丢了回不来,便把匾额上字牢牢记在脑中,才朝城南走去。 长安城共一百零八坊,坊与坊之间以道路和围墙相隔。除东西两市各四坊外,其余一百坊,都是居民区。因皇宫在长安西南角,是以西南边几十坊是皇亲贵戚、王侯公卿的聚居地,与西市这种商贸区隔着老远。贺言春一边走一边记路,等远远看着四周坊内飞阁流朱、层峦耸翠,已经过了日中。此处景致,与西市附近大为不同,坊墙内房屋高大轩敞不说,门户也十分森严。路上行人不多,不时有马车驶过,那马车鞍饰分明,赶车奴仆趾高气昂,一望而知是贵人出行。 贺言春在路旁站了许久,才拦着个人问了,那人听说他要找益寿侯夫人,想了半天,才道:“必是安平公主,她府上在承安坊,你去那里寻去。” 贺言春又一路问着,行到承安坊,问了安平公主府的位置,寻寻觅觅,看见金碧辉煌一座大门,门旁守着几位大爷,个个腆着肚子坐在条凳上聊天,估摸着上去打听也不会理他,便在旁边等着。等了半天,看到有两个女人从旁边角门出来,忙凑上去道:“阿嬷,我朝您二位打听一个人,公主府里可有位白氏?四五十岁年纪……” 两个女人看了贺言春半天,其中一人忽然迟疑道:“你……你莫非是春宝儿?” 贺言春却不记得对方。那女人兀自叫道:“天么天么!一晃春宝儿便成这么大个儿郎了!你娘想起你便要哭一场。你从哪里来?怎寻到这里来的?” 一壁问,一壁又从里头叫出个小丫头来,说:“带这位小郎去白姥姥家。我还有事,就不送你过去了。” 贺言春忙道了谢,那两人自去了。小丫头子带着贺言春,绕过两条巷道,来到公主府后门,只见一带都是房屋,却比前头低矮些,门前几个小子正在玩耍,见来了生人,都围过来看。那小丫头子便朝里头一个孩子道:“石头儿,这是你家亲戚,快带回家去!” 那叫石头儿的,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个头挺拔,比周围孩子高出半个头来。听见小丫头的话,上下打量贺言春。贺言春也怔怔把他看着,颤声道:“你……你爹是郑孟卿么?你怎么……阿兄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么?” 那叫石头的孩子也不言语,看他一眼,飞快地跑了。老远便听他边跑边喊:“大母大母,有客人来啦,要找郑孟卿。” 大母是大夏孩子对祖母的称呼,贺言春一听,便知道母亲还健在,眼圈儿立时便红了,一颗心怦怦乱跳,腿脚使不出力,一步步行到石头进的那幢房前,就见屋里走出来一位老妇人,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深重,虽然老了许多,但依稀便是睡梦里阿娘的模样。 那老妇扶着石头,远远看见贺言春,便停下来,眯细了眼看。 贺言春行了一步,跪下来哭道:“阿娘!我是言春!” 妇人吃一大惊,踉跄扑上来,一把搂住贺言春,哭喊起来,道:“春宝,我的春宝儿回来了么?天么天么,想杀娘了……” 第十二章 京城谣 客栈里众人清早忙过一阵后,胡安带柱儿去打听房屋,伍全和墩儿去了牙行,打听各色货物行情如何。方犁在房里坐了一回,等过了午时,听到开市的鼓声响过,便也准备出门,正要开口叫贺言春备马,这才想到他已经走了,惆怅一回,索性不骑马了,带着伙计六儿,走到西市逛去。 两人慢慢行来,进了西市牌坊,只觉得街市上人来人往,一派繁华。王孙公子鲜衣怒马,娴静淑女三两成群,都在这里进进出出。两旁商铺林立、旗幌蔽日。酒楼茶肆、珠宝丝绸、香料茶叶等应有尽有,店铺内都收拾得十分雅洁。除店铺外,街头又另有些卖跌打膏药的、卖鲜花的、推车挑担卖各色吃食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方犁和六儿边走边看,瞧见旁边有卖胡饼的,烤得焦黄酥脆,刚出炉热气腾腾,便买了一包,自己吃了一个,剩余的给了六儿。六儿捧着饼,一边吃一边张望,一时看到那边有卖艺的,也拉着方犁挤了过去。就见当中一人吹了口气,轰的一声,喷出一大团火来,旁边围观的人放声惊呼,方犁和六儿也大睁着眼,看得拨不动腿。 两人看了一回,扔下几枚钱,又在四处逛了逛,慢慢行到一间茶楼里,就在大堂里找个空桌,点了一壶茶,听那些人闲谈。 长安茶楼,风气自不与别处相同,里头那些人,正高谈阔论,讲的却是件国事,乃是方犁上回在樊城听了一鳞半爪的征伐匈奴之事。 就听一个人高声道:“方老兄,真的要打蛮子了?去年不是还送了位公主过去了吗?怎么今年说打就打?” 那被称作方兄的便道:“我听得真真儿的,家中小儿和卫尉府上一向交好,听说前些日子那蛮子又到我大夏掠边,是可忍孰不可忍!皇上这回动了大怒,一定要出兵,朝里为这事,整日吵得不可开交咧。” 先头那人便摇着扇子,慢条厮理道:“说起来,还是咱们这位圣主太年轻了。若蛮子好打,不早就打了么?那匈奴骑兵,个个凶狠异常,又能飞天遁地,整日骑马在大漠上游荡,饿了便生吃羊马,一身都是血气,哪有那么好对付的?” 另有一人便义愤拍桌,道:“十三郎怎可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可恨那匈奴,年年来咱们边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大夏自高祖以来,休养生息到如今,也养得国库充盈、兵强马壮,怎就不能和匈奴一战?” 先前那十三郎便道:“要说兵强马壮,怎比得上高祖皇帝那时候?当年高祖领兵亲征,部下多少强兵悍将!都是跟着打了天下的,结果又如何?不也被围困在白门关,差点回不来么?” 先头那人接口反驳,道:“高祖伐北蛮子时,国力积弱,军中马匹甚少。那时公卿世家出门,马车前都凑不出几匹同色马儿来。如今怎好跟那时比?王侯贵族,家家都有马庄;小户人家也有马车。我大夏又在西北一带设了几座马场,怎就不能跟那野蛮子比试比试了?” 这两人大发议论,其余人等,也有人点头称是,也有人出声反驳,茶楼里吵作一团,煞是热闹。 把六儿一个乡下来的小子听得呆楞楞的,一时瞧这个,一时看那个,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转头问方犁:“三郎,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怎么又是蛮子又是匈奴的?” 方犁早先也曾听祖父说过这些事,便为他细细解释了一番。原来大夏国北边便是匈奴部族,夏人称之为蛮子、北蛮、野蛮子、狗蛮子……,总之都是指他们了。大夏立国之初,便与匈奴积怨颇深。匈奴人不事生产,四处放牧为生,又觊觎夏人粮食丝绸财帛,每逢夏秋,便来边境抢掠,把人口掳去变卖为奴,牲畜财物据为己有,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了,种种行径,十分可恶。 昔日高祖皇帝初定天下时,为解决边患,曾亲率十万兵马,征伐匈奴,却被匈奴左贤王部落围困在白门关,整整围了七天七夜,后来还是高祖用了部下计谋,重金贿赂左贤王王妃,才得以脱困而出。此战之后,大夏自上而下,都深知匈奴人厉害,再不提攻伐之事。逢着那匈奴单于索要钱物,朝廷也多委曲求全,送钱送物,又以公主和亲。那匈奴人却贪婪成性、背信弃义,得了好处,第二年依旧率兵犯边,如今已成了大夏头等大患。 小六听了心惊,便道:“那匈奴人果真如他们所说,个个都能飞天遁地么?那如何打得赢!” 坐在旁边的一个老者听到了,哈哈一笑,道:“休听这些人胡嚼!又不是鬼怪,哪里就能飞天遁地了?不过,这些蛮人茹毛饮血,又自小放牧,都生长在马背上,三岁小儿便能驭马如飞,骑射技术十分了得。光这一点,我大夏士兵便万万赶不上。” 旁边几个人跟着感叹了一番,又有人道:“胡老丈,你如何晓得这些?莫非你去过边境?” 那胡老儿点头,道:“我年轻时,也曾跟从程老将军在卫方郡戍过边,亲眼见着蛮人来攻城。哎呀那真是……,那匈奴骑兵行动迅捷,就如大风卷过一片云,忽地就吹过来了。斥候远远看着了示警,也只来得及关闭城门。当年程老将军下令死守,血战了五天六夜,方保住一城老小性命,可怜我这条腿,就是那一战没的。” 方犁闻言,偷眼看一下老人,果然左腿裤管空荡荡的。那些议论的人都肃然起敬,一人又道:“胡老丈,咱们守着城等蛮子来,自然十分被动。想那程老将军也是我大夏名将,怎么竟不知道主动出击?” 此言一出,顿时几人毫不客气,七嘴八舌反驳道:“这位兄台想是做梦未醒咧。那关外大漠不比我大夏地形,一望无垠的都是草甸子,走一整天也见不到一户人家,便是那常走的边民向导,进去了也会迷路。在里头转几圈,陷进去出不来,不消跟蛮人打仗,先就饿死渴死了。再者,那蛮人居无定所,今天在东,明天在西,到哪里寻他踪迹去?便寻着了,蛮子老小都善骑马,他往别处一跑一躲,你追得上么?搞不好还要被他绕回来,四面包得如铁桶一般。主动出击?想都不要想!” 先头说话的那人有些窘迫,不服气道:“听各位这一说,这蛮子还打不得了?难道我大夏边民,便活该遭他们无辜残杀么?” 茶楼里本来闹哄哄的,听到这句话,却都安静下来。片刻后那胡老儿又道:“我大夏国养不出像样的骑兵来,确实无法同蛮子尽力一战,这事不提也罢。说起来,蛮人虽着实可恨,然而它部族中却也出产些好东西。别的不提,只那自北而来的皮草、酥酪等物,贩运到咱们长安,哪一样不是十分金贵?这回朝廷若动了兵,双方撕破脸,边市一关闭,这些东西只怕转眼就要涨价了。” 方犁听了别的,还没什么太大触动,唯有这一句,立时便叫他动了心,忙问道:“边郡都设了边市么?边市里是个什么情形?要如何去?路上可还平静?” 胡老儿便道:“各郡情况有所不同,边市自然也不一样。像白谷关,乃是定远程将军所守,边市早关了多年;青原郡是陇西邝将军爷俩守着,听说至今还开着,每逢集市,四方边民都去,热闹得很。” 旁边又有人接口,道:“说起来,陇西还真是人才辈出的好地方,从跟着高祖打天下的宣平侯,到如今镇守青水的邝将军,哪一个不是威名赫赫?” 另一个忙道:“不只陇西李家,定远程家也十分有名。那程老将军的子侄程小将军,开弓能射穿大石,也端的十分了得!” 几人又细数起朝中公卿世家、侯门典故来,说了个没完没了。方犁对此不熟,听了一阵,看看时辰不早,便结了茶钱,带六儿回去了。 到客栈后,看看将近日落,胡安等人却还未归。方犁站在门口张望了一回,才见胡安回来。胡安和柱儿走得满身汗水,进屋擦洗了手脸,才过来和方犁回话,说是看了几处房子,都不甚满意,不是价钱贵得离谱,便是房屋狭窄,根本住不得人。等晚饭时分,伍全等人也回来了,也来回话,说是定了两个牙郎,约定明日前来看货。几人就叫店家摆上饭菜,草草地吃了,各自去歇息。 天气已经有些炎热,方犁洗漱完毕,穿着件薄薄的纱衣,摇着扇儿,坐在廊下,看看天渐渐黑下来。胡安又端些瓜果,让伍全等人来吃,几人闲坐了一回,就听宵禁的鼓声响了起来,各处鼎沸的人声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看这情形,贺言春晚上必是不会回来了。方犁有些怅怅的,道:“也不知道他找着家人了没有。” 柱儿便道:“他到长安来寻什么亲戚?向来不曾听他说过。” 方犁道:“我也不大清楚,只听说他母亲兄弟都跟人从益春郡来了此地。究竟做什么的,我也不曾问。” 胡安道:“我看这贺小郎,年纪虽小,却为人勤恳有担当,那一般人家的小儿郎,多不及他。说不定日后另有一番造化。” 柱儿便笑:“胡爷爷,我也与你捶过背!怎不说我两句好话!” 胡安道:“你这小油嘴!我是为这个才夸他的?好罢,不夸你两句今晚怕你蒙着被子哭!柱儿机灵!最机灵行不行?”说着自己也笑了,道:“说归说,笑归笑,咱们身边这几个孩子都是好样儿的,柱儿机灵,墩儿踏实,把你两人的长处合一合,就更好了!” 柱儿这才心满意足。几人闲聊了一阵,在月色中纳了会儿凉,便都回房歇息去了。胡安进去为方犁铺床,见四下里无人,便道:“三郎,等把货卖出去了,咱们手里也有了钱,头一桩事,你托人四下里问问,这就把官捐了罢。” 方犁笑了笑,道:“这事先不忙。” 胡安一听便急了,道:“这是一等一的事情,怎么能不忙?太爷在家怎么叮嘱咱们的?让你一到京城就捐官,日后也好在长安城内行走应酬,方家还指着你光大门楣呢。” 方犁不由苦笑。他来长安时日虽短,却对物价有了充分的认识。这一趟虽赚了些钱,若想捐官,就得花十几万钱。这笔巨款花出去了,一行人要吃饭,要租房赁铺,又要准备回程货物,还要发放工钱赏钱,却又从哪里要去? 若做个郎官有了进项也就罢了,其实只是个虚衔。要想出门应酬脸上好看,少不得要备下些光鲜衣裳名贵车马,如此一来,开支更为庞大。就凭祖父给的几车货物,想也休想。如今正是处处要花钱的时候,光大门楣这些事,还是等几年再说。 不过这些话也不便告诉胡安,说也白搭,反使他胡思乱想,因此只道:“看你,说着就又急了!那门路是说打听便能打听的?总要慢慢来才是。” 胡安听了,自觉自己也罗嗦了些,只好省下满腹话语,自己回房睡觉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小伙伴们留评支持!爱你们! 第十三章 永遇乐 第二日又是人人忙碌,伍全带了人来看货,方犁又跟着谈价钱。那来买绢花的是西市一位绸庄的李掌柜,见方犁只把账目瞟了两眼,便能计算出银钱数目,也惊叹不止,道:“小郎如此精于心算,若到咱们西市来,随便哪一家,都能稳稳当当做个大掌柜。” 说完又自悔失言,道:“瞧我胡说些什么,方郎是富家子弟,这一世都是享福的命,哪消去店铺里受罪!” 方犁上回在樊城谈过一遭生意,这回娴熟了许多,闻言笑道:“掌柜的不要嘲笑我了,享什么福?天天在路上辛苦奔波,挣点血汗钱罢了。绕是如此,你们还死命压价,几时我不耐烦跑货了,还求李掌柜给我在西市里寻个活计,我还轻松些。” 李掌柜便笑,道:“三郎真真取笑了,像我们日日在店里操心,不过赚些年例。三郎跟着跑货固然辛苦,可这一趟下来,就抵我们几十年赚的,还求三郎不要为难我们,小店看着顾客多,其实利润也薄。” 两人比着诉苦,饶是李掌柜老奸巨滑,到底也让方犁将价格又提了半成。等卖了绢花,过了两天,刀剑等物除留下一些送礼自用,也都渐渐出货。伍全和方犁一起粗略算了算,只樊城到长安这一趟,获利都有好几万钱。伍全喜笑颜开,过了片刻却叹道:“出货还是急了些,若慢慢打听买家,只怕还不止这个数。” 方犁笑道:“赚钱这事哪有止境,货物放这里,要人看管操心,不如早出脱了各自省心。咱们初来乍到,见好就收。腾出手去,也好准备回程货物。” 伍全心满意足,觉得方犁说什么都对。过了几日,货款到了,一大堆钱卸下来,因是在客栈里,这许多钱没处放,方犁便叫人都放到伍全房里,墩儿和伍全两个日夜守着。 当务之急是租房,胡安急煎煎地从早到黑在外看房,终于定下附近一间院落,那院子离西市不远,闹中取静,价格也合理,只是狭窄些。方犁去看了一眼,叫胡安先租下来,等以后有了合适地方再换。 两人回去后,定下第二天收拾了便搬进去。正在商议房屋如何住,东西怎么摆,外头伙计们忽然喧哗起来,却原来是贺言春回来了。 方犁和胡安都出去看,就见贺言春衣饰一新,穿着件合身的藕合色纱袍,戴着网巾,看着份外清爽,正和伙计们挨个打招呼。他后面还跟着一个男子,约摸二十六七岁,高大身材,长得也十分俊朗,进门看到方犁等人,便深深作了一揖。 胡安等人忙把他们请进屋来,几人在席上坐了,那人才道:“在下郑孟卿,听幼弟言春说,一路上多承老丈和方郎看顾,深为感激。” 方犁见贺言春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兄长身后,抿着嘴笑,心情便跟着十分畅快。胡安忙道:“郑郎客气了!路上遇到便是缘份,贺小郎也曾数次帮我们忙,彼此早就十分亲近了,何必提感谢的话?” 几人相互客套一番,郑孟卿又奉上土仪若干,道:“阿娘本要亲身过来,只是出门不便,今日特令我来拜谢各位。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方小郎和老丈收下。” 方犁见他说得至为诚恳,只得收了,叫人煮了茶,又端上些茶点,几人围着茶桌闲谈。胡安便道:“郑郎和贺小郎是亲兄弟,怎么一个姓郑,一个姓贺?” 郑孟卿道:“实不瞒老丈三郎,我父母都是安平公主府上奴仆,昔年公主尚了益春侯,因侯爷常年住在益春郡,我们便都跟着去了那里。后来父亲早逝,母亲和府里一位贺姓书吏在一起过活,生下春儿,是以我姓郑,春儿姓贺。” 大夏民风开放,为繁衍人口,并不倡导女子守节。传闻当今皇太后在入宫之前,民间还育有一女。皇室尚且如此,何况民间?是以众人听说了也并不惊异。只是听郑孟卿说起来,白氏和贺言春父亲在一起时并无婚书,贺言春其实算是私生子,说起来到底有些不光彩。贺言春三岁时,贺父要回老家成亲,白氏拖家带口,不愿做小,便让贺言春跟着父亲回了定西,对家里只说是外头死了的小妾生下的。白氏原想着幺儿跟着父亲,日后也好搏个前程。孰料贺家主母竟是那等刻毒成性之人,连个孩子也容不下,终究还是把他逼出了家门。 郑孟卿说到兄弟路上受的苦,那眼圈儿都红了,“我兄弟他身无分文,辛辛苦苦去了益春,原以为找着阿娘便好了,哪晓得我们早跟着公主回了长安?若不是路上遇到好人,只怕我母子兄弟再无相见之日!诸位恩情,我一家铭记在心,永世难忘!” 众人忙都谦辞,想起初次遇到贺言春时,那孩子灰头土脸被人辱骂的情形,都不胜嘘唏。聊了片刻,话题渐转到京城繁华、物价昂贵上头来,郑孟卿也是五六年前才回京城,对此深有体会。双方说得热闹了,郑孟卿便道:“方郎,胡老丈,日后若有需要郑某效力处,但说无妨。我虽力薄,家母在公主府上却是伺候了多年,还有两分薄面,若开口去求求公主,想也不致太为难。” 方犁和胡安等忙都致谢,又说了两句,郑孟卿起身告辞,方犁将他送出门外,又命胡安备了一份回礼,交与郑孟卿带回去。郑孟卿推辞一番,只得收下了。 临行前,贺言春道:“阿兄,你先回去,我留下来和三郎他们说几句话。” 郑孟卿便嘱咐两句,骑马先走了。方犁这才转身,笑眯眯地看着贺言春,道:“恭喜恭喜!这回找着亲人,一家骨肉团聚,总算落心了罢?” 胡安等也来道贺,贺言春十分腼腆地笑,也谢了诸人。几人回屋后,胡安道:“春儿,你如今找到亲人了,日后有什么打算?” 贺言春道:“正要和三郎、胡爷开口,我如今找着了阿娘兄长,心愿已了,还想回商队做个伙计,不知三郎可肯收留?” 众人听了,都大感意外。先前看郑孟卿衣着谈吐,虽未明说,都猜到他必定是公主府上有脸面的家生子,这等人虽为奴仆,手底下也管几个人,每月也有份例钱;头脑灵活些的,还依托着主人势力,在外置些产业,日子比一般平民还好过些。如今贺言春好容易回了亲人身边,依众人的想法,自然是凭着母亲兄长的脸面,也设法在公主府里谋个职务,如此一来,吃穿不愁,生活安逸,比外出营生要强多了。 伍全便道:“小郎,你想真了?” 贺言春点头,道:“我想好了。若商队还要我,我便回来。” 伍全胡安都是又惊又喜,胡安道:“好孩子,你能回来,我们自然是再高兴也没有了。只是你怎么宽顺大道不走,非要来走这坎坷小路?你也跟商队走过一遭了,每日风餐露宿,种种辛劳不必我说。即便如此,你也回来?” 贺言春抿嘴一笑,道:“我想回来。跟着大伙儿做事,我心里畅快,不觉得苦。” 胡安连道“好好好”,又说:“这几日你去了,我竟不大习惯,昨天那匹枣红马拴在马厩里,又和别的马儿争槽。我叫六儿去管管,他去了半日,也不知忙些什么,后来两匹马到底还是争咬起来,把那灰马鼻子都咬伤了!” 六儿远远听到,高声道:“胡爷爷,这怎能怪我!那小枣儿是言春当媳妇供着哩,每日里精饲料喂着,惯得脾气恁大!我怎么制得服它!” 众人哄笑起来,胡安撑不住,也笑了,道:“你就会跟我邦邦地犟嘴!春儿才来几天?几匹马管得服服帖帖,你多少也跟着学学,成不成?” 贺言春听了忙道:“那我先到马厩里看看去。” 方犁却叫住他,道:“罢了,让他们去,马厩里腌臜,别把你新衣服弄脏了。我们这两天就要搬家,你先跟着认个门就回去。” 胡安便对众人道:“听见没有?三郎说了,这两天就搬新房子,还不快回去收拾东西去!” 余下人便都散了,各自回房忙去。只留方犁和贺言春两个,站在廊下对望着,都有话说,一时却不知从何讲起。方犁顿了顿,才低声道:“死小子,也不叫人送个信儿来!害我白白担心了好几天。” 贺言春听他说牵挂自己,心里甜得很,又是欢喜又羞涩,低头道:“我把客栈名儿牢牢记着呢。怕光说名字人家不知道,我还记了客栈招牌上那几个字。” 方犁挑眉道:“哟,你也学识字儿了?” 贺言春有点窘迫,道:“本来一找着阿娘,就想过来送个信的。阿娘不放我走,这才耽搁了两天。我还生怕你们丢下我走了。” 方犁一笑,道:“便走了,也会给你留个信,怕什么!” 贺言春嗯了一声,只觉心满意足。方犁又道:“你去找伙计们说说话去,叫墩儿把新家地方告诉你,然后你先回去歇几天。好容易一家子见了面,也亲热亲热。” 贺言春又嗯了一声,恋恋不舍地看方犁一眼,转身找伍全墩儿等人说话去了。 方犁这边也回了房,一个人坐在那里,笑着出了会儿神,忽然想到贺言春如今骨肉团圆,尽享天伦之乐。自己和父母却是阴阳两隔,再无相聚之日,一时又伤感起来。 第十四章 利攘攘 第二天是搬家的日子,一大清早,胡安和柱儿等人先去,把房屋和院里认真洒扫一番,便开始朝里头拖东西。 商队车多人多,搬起来十分方便。伙计们清晨即起,搬的搬抬的抬,把行李物什都往车上装,贺言春也一早就来帮忙。方犁乘坐的那车被腾出来放钱,伍全和墩儿紧紧守在旁边,护送着先去了。余下车辆装着行李箱笼,在后头慢慢走。方犁骑马跟在最后。等他进屋,行李已经安置得差不多了。 方犁前两天来看过一眼,那时空荡荡的,还不觉得拥护。如今多了这些人马,放眼看去,处处都是人。胡安正指挥着人把方犁的箱笼往正房里放,西厢里住胡安、伍全和墩儿等几个管事的,东厢里众伙计都睡通铺。幸好都是男人,也住得下。后院又有厨房马厩和堆放货物的库房。等归置好,已经过了午时,胡安又忙着烧火做饭,大家胡乱吃了。到得下午,方犁叫柱儿搬个桌几在正房廊下,所有人都聚在院子里,要发工钱和赏钱。 伙计们千里劳苦,为的便是多挣两个钱,听了这消息,个个欢呼雀跃。院里闹哄哄的,伍全说了两次,方安静了些。 发钱之前,东家例必是要说两句的。方犁站在廊沿上,看着下头伙计们期待的眼神,心里又兴奋,又觉沉甸甸的。想了想才道:“方犁奉祖父之命,从颖阳带着商队来长安。大伙儿跟着我,都是头一遭走,这一路上吃没好吃、睡没好睡,都受苦了!这些我都看在眼里,铭记心中。” 说到这里,顿了顿,才又道:“长安虽远,咱商队上下一心,竭诚尽力,一步步行来,如今总算平安抵达。即然出脱了货物,挣了钱,自然每人都有份。往后路上日子还长,也请诸位如今天一样,同心戮力,让咱们方家商队每一趟都走得顺顺利利!钱挣得漂漂亮亮!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记着,日后但凡方犁有的,绝不会亏着大家!” 廊下伙计们轰然叫好,胡安在旁偷偷擦了把眼泪,把账薄都搬到桌上,柱儿念一个名字,便上来一个人领工钱赏钱。从伍全到伙计们,按路上出力多少分成几等。那已经成家立业的,都各自把钱领了去;没家室的年轻小伙子,怕他们领了钱在长安城里胡花,都只给日常零用,余下银钱由胡安收着,好到时候一并由伍全带回去,交给各人父母兄长保管。也有那不想自己把钱拿着的,都可以放在账上一并攒着。那路上受过伤的两个伙计,又额外有笔补贴。 众伙计领到赏金,丰厚程度超出想象,且又公平合理,不由个个兴高采烈,对他们家三郎和几个管事自是万分感激敬服。等都领完了,胡安见贺言春站在柱儿身边,眼巴巴地看他写字,便道:“傻孩子,你也过来领钱!” 贺言春看人写字便眼馋,闻言站着不动,笑道:“胡爷爷你忘了,我回家那日,不是把工钱赏钱都结清了么?” 柱儿嘴快,在旁边笑道:“你傻不傻?叫你领钱还推辞!这是三郎赏你的。说你那日帮着追贼有功。快去!” 胡安也道:“前几日三郎就说了,那晚多亏了你,才把两车货物追回来。幸而你寻到人就回来了,你若不回来,我少不得要托客栈里店家给你带信儿,叫你来拿。” 贺言春看那钱足有好几贯,忙小声道:“三郎和胡爷爷对我有恩,我帮着追贼本是份内事,何必赏了又赏?这钱我不要。” 被胡安骂了两句,道:“你是个傻子么?给你钱都不要!你看伙计们拿了钱谁不欢喜?拿回去,叫你娘替你攒着,来年好说媳妇!”不由分说把钱袋塞了给他,又对院里诸人道:“大家伙儿都各自散了罢!别有了两个钱就去生事!若有人告到我这里来,家法□□!” 贺言春只得接了钱,又玩了一会儿才回去。伙计们进了偌大一座长安城,原本畏手畏脚,不敢出去乱逛,怕迷了路走不回来。如今新得了钱,囊内丰足,钱壮人胆,也都各自约着,三五成群要出门逛去。临行前胡安又立下规矩,妓馆娼门、斗兽赌钱的地方一律不准去,若有人去了,一经发现,立刻撵走。罗嗦了一大通,才把人放走。 如此散淡了几日。这天伍全从外头逛了回来,听墩儿说方犁有请,忙去了正房屋内,见方犁正盘腿坐在席上,拿着笔在桌几上写写算算。伍全在对面坐下,道:“三郎,可有什么事?” 方犁搁了笔,道:“今天有空,咱俩议一议,车队何时往回走,带什么货回去。再者,我还有一事想跟你商量,成与不成,你先不要声张。” 伍全听了忙点头,将声音压得低低的,道:“三郎你说,我听着呢。” 方犁停了停,才道:“我那日在茶馆里听人说,边境一带都开设了边市,咱们这边丝绸茶叶等物贩运过去,样样都是好的。那边皮草奶酪拖过来,也色色金贵。所以我想,咱们接下来这样走:你带一队人走颖阳这条线路;我再组一队人,亲自去边境上看看。” 伍全听了大惊,暗地里腹诽他家三郎要钱不要命,连边市的钱都要去赚!半晌才说:“三郎,边境一带,多不安全,都说那北蛮子凶残狡诈,不定什么时候就杀过来,这万一碰上了,钱没挣到,反丢了性命。这事还望三郎三思!” 方犁缓缓点头,道:“若边境生意好做,那别人都要抢着去,哪论得到我们?自古都说富贵险中求,要挣大钱,自然要冒大风险的。不过依我想,性命应该无忧。蛮子虽凶,各地均有驻军,郡守也多是朝中大员,必定把守得十分严谨,我们一路小心点,未必就真遇得到蛮子兵。” 伍全痛心疾首道:“等真遇上,可就完了!三郎,钱要挣得稳稳当当才好,去边境太过冒险,我不同意!” 方犁悠悠叹了口气,黑眼睛里带着点落寞,道:“我何尝不晓得此行不易?但做什么没风险?咱们打颖阳来,按说一路太平,结果路上不也出事了么?” 伍全低头不说话,方犁知道他心里必不赞成,又缓缓道:“我这两天心里算计了一下,咱们这趟虽挣了点钱,可京城不同别处,处处都要钱。你看胡伯四处打听了多久,才租下这点巴掌大的房子,这够谁住?咱们暂时挤挤还行,往后你和伙计们若想携家眷来,住哪里去?再有一桩,你眼见着年纪也大了,总不能五六十岁还在路上跑罢?我总得想法子在京里买几间店铺,到时你想带商队就带商队,不想带了,还能帮我守守铺子,一家人在京里安稳过日子。既跟了我,总得安置好你们,才对得起大家的一片心。可这安置的钱从哪里来?颖阳家中情形,你是知道的,大伯一家我也指望不上。多亏祖父还在,我也算有个稳妥靠山,不趁着他老人家身子康健时站稳脚跟,日后只怕难了。” 伍全听了,半晌不语。只因方犁这话着实说中了他一腔心事。 伍全今年四十有五,再有几年就没法跟着商队四处跑动了,往后小半辈子,若果真如方犁所说,老了还能守守铺子,有安稳富贵日子过,那简直再好也没有了。 为了这好日子,冒个风险大概也是值得的罢?他想了半天,才又道:“这事三郎可与胡安商量过?” 方犁顿了顿,道:“先不要告诉他,等事情办妥了,我再细细和他说。” 伍全又道:“若真是去,路上得请个好向导才行。” 方犁便知道伍全已经被自己拿下了,忙点头道:“我所虑者,也正是这件事,一是找个好向导。我们虽是头一趟去边境,但京城里必定有很多人去过,都要先了解了解才好。二是去边关的路引文牒须得找人办理。这两件事办好了,大可以试试。” 两人转头商量起如何请人、人员怎么分配等事,计议已定,伍全便四处打听去了。因这一趟牵连着自己将来能否有安稳日子过,伍全更是事事上心,整日忙得脚不点地。只是每晚回屋,看见胡安,想到若被他知道,少不得有场气生,不由心怀鬼胎,连话都不好多讲,回房洗漱了闷头便睡。 一连打听了许多天,才找到一个向导,姓李名财,据说是两三年前还跟着商队跑过边境。方犁叫伍全把人约到西市茶楼里聊了聊。那李财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看着一脸圆融和气,起先见方犁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郎,心底难免有轻视之意,等说过几句话后,便收了脸上怠慢神情,凡方犁所问,必言无不尽,把一路上物产风俗,细细道来。连同商队路引文牒如何办理,都讲了一遍。 谈至兴浓,方犁便道:“李兄,我有句话不知该问不该问。你这般得用之人,怎么竟从之前商队里辞了工?” 李财尴尬片刻,红着脸笑道:“三郎,我也不瞒你。我家中负累重,跟着商队出去,偶尔也夹带点私货。不想被管事发现了,这才辞了出来。如今悔不当初,却也迟了。” 商队中人,最忌讳的便是伙计夹带私货,这李财犯了大忌,难怪别处没人请他。方犁听了大笑,道:“李兄真是个爽快汉子。既说开了,我也把话搁这儿,我方家商队待遇优厚,养家糊口没问题。但既请了你,你当处处以商队为重。” 李财先头只担心这差事怕是要黄,后来听到方犁竟肯请他,真真喜从天降,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方犁当场定下请李财做商队副管事,又让伍全先给了一贯定钱,李财千恩万谢地去了。伍全却有些忧虑,道:“我瞧这人滑头得很。就怕他心术不正,到时在路上反受其害。” 方犁笑道:“无妨,这人虽有些贪图小利,但胆子小,了不得做些小恶,大恶倒不至于。况且他人极能干,这是你我都看在眼里的。眼下他吃了夹带私货的亏,短时间未必敢再做这种事。等头一趟跑下来,我们也熟悉路线了,到时再看他能不能长留。” 第十五章 齐家难 伍全本来有些担忧,听方犁这么一说,觉得十分在理,不由佩服自家三郎见识高明。等定妥了向导,又要着手办理路引文牒,另招人马组建商队。 买马一事好说,让贺言春带着墩儿六儿等人去马市里挑选就行了。商队里招伙计却是十分重要,非得方犁自己亲自上阵不可。因而一连几天,他对胡安只说要去街上逛去,带着伙计,转身出门就没了人影儿。 胡安心里疑惑,便命柱儿跟着去伺候,方犁也不让,叫柱儿在家把过往银钱账目都整理好。柱儿本来兴兴头头地打算随他逛去,没想到非但逛不成,还得看账,于是骨都着嘴,不大乐意。 方犁便教训他:“你跟墩儿一般年纪,素日家里人都说你比他聪明一百倍,可如今你看人家,再跑两趟下来,便能独自领队出门了。你呢?来时奶娘怎么说的?还让我好好栽培你!胡伯不识字,这正是用得着你的时候,你怎的如此不尽心?” 柱儿嘟囔着道:“胡伯叫我伺侯好你就行了。” 方犁气笑了,道:“我是个面捏的人?还怕风吹枯了雨淋坏了?要事事等你来伺候?况且,伺候人这等小事换谁不能做?你帮我看账目才是正经大事,才算真帮了我。不然,回头奶娘来了,我说你不上进,仔细她打断你腿。” 一顿话把个柱儿说得没话了,服服帖帖在家把各类帐目都捋了一遍。方犁不用看账,于是乎越发把全副精力用到组建商队上。他白天四方行走,晚间回了家,背着胡安,同伍全两人躲在房里商议,眼看事情一天天有了眉目,虽然辛苦,也自高兴。 伍全和李财连跑了好几天,这晚回来,唉声叹气地和方犁说:“三郎,只怕不好。这些日子我们去打听了路引文牒的事情,听说今年官府管得极严,李财托的那人竟办不下来。若要办妥,非得想法子去少府监疏通关系才行。我们在京中并无门路,这事只怕要糟。” 方犁听了闷闷的,托着腮不说话,两人对坐无言,各想办法。恰在这时,贺言春从外头走进院来,跟胡安一问一答地说话。方犁看见他,忽然眼睛一亮,回过头来道:“言春的那位长兄不是说过,有什么难处,可以找他么?我们权且问他一问?” 伍全一想,也兴奋起来,拍腿道:“对对!怎么把郑大爷忘了。他在京里好几年,又在公主府里,想必也认得些人。要不,明儿我们就去找他问问?” 方犁想了想,摇头道:“不好,若真去求他,他办不上来,倒叫人为难。不如先跟春儿说了,叫他回去问问,若为难,我们便另想法子。若有门路,叫他尽管使钱!” 伍全听了点头,忙起身把贺言春叫了进去。胡安在廊下,看他两个鬼鬼祟祟地朝贺言春招手,心中大疑,也跟过来道:“他才刷完了马,又叫他做什么?有事使唤别人不行么?” 伍全没好意思欺瞒自己老哥,便不作声,方犁却道:“来问他京城里有哪些好吃的,准备明儿挨家吃去!” 胡安便道:“又胡闹!他不是和你一样才来么?怎晓得东西南北?你实话告诉我,你们这几日个个忙得不见人影,到底忙些什么?” 方犁赶紧在屋里哄他道:“他不晓得,我让他回去问他哥!这天渐渐地热了,我晚上想吃个爽口些的荷叶莲饼汤,上回吃了,惦记到现在。回回叫你做,你嫌麻烦,不如今天再做一回罢?” 胡安果然听不得这一声,忙道:“好么,一个莲饼汤也馋到现在,是什么好的?我这就洗了手去做。” 说罢转身到厨房里忙碌去了,方犁回头,就见屋里两个人都把他看着。 方犁道:“瞧我作甚?” 伍全道:“看你骗他到几时。” 贺言春道:“胡爷爷有点可怜……” 方犁:…… 那边胡安忙着叫阿福出去买新鲜荷叶,自己在厨房里揉面,越揉越觉得不对劲儿,遂叫阿福在厨里做饭,自己去找伍全。刚好伍全和方犁议完了事,正回房里打开钱袋子数钱。胡安进屋关了门,在伍全旁边坐下,道:“你实告诉我,你们到底瞒着我什么了?” 伍全一想,这事迟早瞒不住他,自己还是早说为妙,免得坏了几十年交情。至于怎么向胡安交代,三郎那么能干,心里定是早有了主意。于是便把方犁打算另组商队去边境的事情说了。 胡安听了,半天不吭一声,在榻上呆坐着。伍全又后悔,忙在旁边劝解了几句。胡安也不理他,站起来回自己房,把门关了,到晚饭时分也没出来。 伍全慌了,忙去把这事告诉了方犁。方犁无奈,想了想,只得把围在房外打听的柱儿等人谴散了,自己拿木托盘端了饭菜,推门进去。就见胡安在榻上,面朝里躺着。 方犁陪着笑,道:“胡伯,起来吃饭罢。小心饿坏了身子。” 胡安见小主人亲自端了饭菜来,也不好继续安卧,只得爬起来坐着,叹气道:“放着罢,我吃不下,哪里还有脸吃饭!” 方犁将托盘放在榻前矮几上,自己在席上坐了,道:“那事原没想着瞒你,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说了你又要担心……” 胡安禁不住流了泪,道:“你也晓得我要担心?古语说得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如今倒好,领着人要去边郡!让我怎能不担心?临走时太爷怎么说的?叫我照顾好你,让你太太平平在京城里当官过日子!我叫你去捐官,你尽往后拖,原来是谋划着这泼天大事……” 说到这里,又想到方犁把这么大的事瞒着自己,心中更加悲苦,哭喊道:“二爷、二娘,老奴对不住你们,本想一辈子守着三郎,哪知他如今大了,我的话也不听,叫我死了也没脸去见你们……” 方犁见他提起去世爹娘,也撑不住哭了,哽咽着倚在胡安身边,拉着他手道:“是我不听话,你打我罢。” 胡安从小带大他,知道他最会拿一张空嘴哄人,一早就铁了心要好好规劝他。但此时见他一副又委屈又伤心又羞愧的样子,顿时心疼得紧,哪舍得再说些气话狠话?坐在旁边只是拭泪。 方犁含泪道:“往日太爷派我进京时,你还担心我娇气,不能吃苦。如今我发狠要去做一番事业,你怎么又处处拦着?去那边郡做生意,又不是去打仗,哪座城里没有戍边的将士?怎么就说得我去送死一样?再说,纵使真有坏人来了,我身边有这些人护着,弃了车马货物,空身回来总可以吧?我保证绝不以身犯险,你不要气了,好不好?” 一边赌咒发誓,宽胡安的心,一边又道:“眼下你也看到了,长安城处处要花钱,伙计们在这里,每天吃住嚼用就不是小数目。你千里迢迢跟我到长安来,本该过几年舒坦日子,如今买担柴草还要精打细算,我看着不羞愧难过么?要是不趁早多谋两条出路,过不了一二年就要坐吃山空,到时又怎么办?难道我灰溜溜回颖阳去么?那时在大伯面前哪有脸面?连你都把几十年老脸丢尽了……” 胡安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只是一想到自己无力护住小主子,反叫他操心受罪,更加心痛难忍,又哭了起来。 方犁忙细细劝慰,把去边郡做生意的危险丢开,单说那前景,说得舌灿莲花、花团锦簇。又吹嘘日后有了钱便捐官买宅子娶妻生子,在京城里置办起像样产业;又许诺给胡安养老,让他后半世跟着好好享福。安慰了许久,胡安才渐渐收了泪。 隔着一扇门,院子里伍全听到胡安哭,就把伙计们赶到外头去了,自己独自守着。就听厢房里呢呢喃喃说了半日,最后一声门响,胡安端着托盘出来了。 胡安看到伍全,也不说话,跟看杀父仇人似的,红着眼眶瞪他一眼就走了。又过了会儿,方犁才出来。他说了许久的话,十分费神耗力,要回房歇息,看到伍全眼巴巴跟在后头,遂摆摆手,低声道:“没事了。” 胡安哭闹过一通,晓得木已成舟,自己劝阻也是无用了,第二日起来,依旧操持家务,单把伍全一个人不理不睬。伍全跟在他后头,喊了好几百声亲哥,胡安才渐渐地消了怒气。 却喜这边家中纠纷刚解决了,那边路引文牒也有了着落。 原来当晚贺言春回去求了自家兄长,郑孟卿听说是这事,满口答应下来,转头便让母亲白氏去求公主。白氏年轻时是公主近侍,公主一向喜欢她殷勤小意,听了她来意,便让府内书吏给西市署递了个帖子去。 那安平公主与当今圣上一母所生,这脸面还是要给的。帖子递过去,没过两日,事情便有了着落。又过几天,郑孟卿亲身过来,带着伍全李财等人去西市署,这一回,接待官员极爽利地办理好了各项手续。 伍全不料公主府上发一句话,连自己都有了脸面,心中不胜感慨。等拿着路引等物出来,犹自不敢相信。回去后拿给方犁看了,两人都十分欢喜。 第十六章 别亦难 路引文牒既已办妥,方犁便让余下人等加紧采买马匹,又和伍全李财等人商量要置办何种货物,中途在何处换货等等。 两人听李财说,往青原郡途中,要经过魏地的常平城,此地出产的漆货极好,便计议着要在此处换货。方犁又想着边远之地必定药材稀缺,便把上等药材、药堂里补脾壮气乃至治跌打损伤的中成药也带了几大车,要带去边郡一带。 一连忙了一个多月。两边商队的人选也都慢慢地定了。伍全把新来伙计初选一遍,方犁筛查一遍,胡安又逐个地复核一遍,见确实没有刁滑险恶之徒,这才作罢。事事准备停当,便要择日上路。 这日贺言春跟着把货物搬上车,想着没几天就要出远门,也要告诉母亲兄长,便回家了一趟。走到家门口,远远就见小侄石头疯跑过来,喊了声小叔,从后面猛扑上背来。 贺言春自回到娘亲兄长身边后,众人无不对他百般爱护。然毕竟多年未见,虽是至亲骨肉,相互间也多是客客气气,难免生疏。倒是石头儿年纪小,因为跟他同睡过两晚,叔侄俩倒比旁人更亲近些。贺言春背着他往家走,笑道:“做什么去了?怎么一身臭汗?” 石头趴在他背上,洋洋得意地道:“刚才跟狗子蹴鞠,我一人对三个,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小叔你说我厉不厉害?” 贺言春夸奖道:“咱家常胜将军出手,自然厉害!” 石头得意洋洋,忙把怎样巧施计谋、又是怎样勇猛冲锋才得以取胜的经过添油加醋地说了,叔侄俩一路聊着回了家。贺言春将木屐脱了放在廊下,和石头轻手轻脚走进去,就见母亲白氏正坐在桌几前,就着天光缝补衣裳。 郑孟卿在公主府里是管事,他媳妇是浆洗那边的人,夫妻俩每天都在府里忙碌当值,一个儿子多半丢给母亲。郑家又有一个妹子郑玉儿,年方十八,还未婚配,现在公主身边学歌舞曲儿,也常住在府里头不回家,家中只雇了个烧火的老妈子和一个粗使丫头,所以很多细致活计,还得白氏自己做。石头进了门,叫了声大母,便滚到白氏怀里去了。 白氏摩挲着大孙儿的头顶,爱不够似的亲昵了一阵,道:“哪里来的活猴,这脸脏的!叫丫头子倒水给你洗脸去。” 石头在白氏身上赖了一会儿,去后头洗脸了,贺言春便在母亲旁边坐下,道:“阿娘,怎么这时候还在做针线?你眼睛又不好。” 白氏把衣服重又拿起来,道:“我也没做什么,就是前两天看你这新做的裤子又短了,把裤脚拆下来绞了两针。” 贺言春近来个子越发高了,新做的衣服穿不了几次就嫌短。他见娘亲穿针吃力,便把桌上衣裤拿过来,道:“您歇着去,这个我晚上自己缝。” 白氏忙把衣服又夺过来,道:“我儿是男子汉,只该在外头做爷们做的事情才对,怎可做这些缝补活计?是了,你阿姊前儿做了双鞋子,你试试合不合脚。” 说着从旁边簸箩里拿出双新鞋让贺言春试,那鞋做得甚是扎实,黑缎子鞋面,千层布底纳得又厚又硬。贺言春穿着有点大,白氏看了看,满意地道:“正好,我特意叫她做大些,你脚长得快,系上带子,过几个月也能穿。” 贺言春何曾穿过这么好的鞋子衣裳?摸着那鞋,只觉得现在的日子好得不踏实,跟做梦一般。正恍惚着,听见白氏又道:“我前儿听你哥说,你要跟着商队去边境?” 贺言春顿了顿,点点头,白氏叹了口气,道:“早先我让你大哥在府里给你谋桩差事,你死活不愿意,要跟着商队跑。这是正经营生,也就罢了。只是你倒也挑那太平些的地方去才对,怎么想到去边郡的?” 贺言春垂眼看着桌上衣服,道:“阿娘,你放心,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三郎也和我们一起去呢。” 白氏停了好一会儿,才道:“那方小郎也是胆大,怎么要这许多人陪他去那凶险地方卖命?虽说他对你有恩,这情咱们以后慢慢还就是,春宝儿,听娘一句,这边境,能不去,还是不去的好。” 贺言春沉默片刻,道:“阿娘,是我自己愿意去的。府里规矩大,我在外头野惯了的人,受不住那等拘束。去商队也不光为三郎救了我,是我在那里每日过得开心,伙计们也都肯照顾我。况且我如今这么大了,也该跟着见见世面,将来才好成家立业。娘别担心,商队有老成些的向导,凡事有他们担着呢。” 白氏摩挲着他的手,看着手心厚茧,长叹了一声,眼圈慢慢红了,道:“都怪阿娘当初将你送走,那时你哥几个还小,日子不好过,饭都难吃饱。我又想着你到贺家,好歹也是长子,总比守在一处饿死强。谁晓得……” 贺言春慌忙劝道:“阿娘,我怎会怪你?我若怪你,怎会千里迢迢寻回来……” 正说着,郑孟卿从外头进来,见状也过来劝:“阿娘怎么又哭了,你眼睛不好,不要动不动流泪。□□儿看了心里也难受。”说着又朝后面探头,道:“摆饭了没有?石头,来扶大母去后头吃饭。” 两人劝着,将白氏扶到后头,几个人围坐着吃了饭。桌上贺言春又把近日就要出门的事说了,白氏虽不舍,见他心意已决,也只得密密地嘱咐了一通。 饭后郑孟卿去了贺言春房里,和兄弟说了两句闲话,才道:“这回咱们家帮了方家的忙,我还没说什么,昨儿下午他们那伍管家就又来了,备了份礼,我没要。后来他说,他家三郎和几个主事之人商量了,要每年把商队走边境这条线路的利润分咱们一成。” 贺言春虽不管帐,也知道一成利润不少了,闻言惊愕地抬头,望着郑孟卿,郑孟卿忙道:“人家救了你,我哪好要他钱财?不过后来想想,方家这么做,也是想跟咱们常来常往的意思,以后但凡有事,也好相互照应。这么想来,我倒也不好拂了他这片心意……” 说着从怀里抱出一枚小小的印章,递给贺言春,道:“我瞧这方小郎是个大气人,姑且拿着。他家京中也没什么得力的人,以后碰上机会,我们出面多帮帮忙就是了。我跟娘商量了,这钱你拿了攒着,以后要另做什么营生,只管从这里头出。” 贺言春接过那印章,心头沉甸甸的,道:“阿兄,又要拖累你……”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郑孟卿想了想,又道:“你跟着商队跑两年,便另寻个生计,少叫阿娘操心,她年纪也大了。”说着站起来要走,想了想却又站住,嘱咐道:“钱的事,不用告诉你嫂子。” 贺言春应了,郑孟卿这才出门回府里去了。 贺言春便动手收拾行李,将阿娘改好的裤子和阿姊新做的鞋子都装进去,装成了一大个包裹。收拾好了,他独自躺在榻上,拿着那印章看,就见上头刻了几个小小的篆文。他虽不识字,也依稀看出里头有个方字,方犁的方,便盯着瞧了半天。 后来,他摸着那凉阴阴的小小玉石,微微叹了口气,将印章紧贴在自己胸口,这才睡了。 按方犁的意思,方家商队把原本从颖阳带来的人和新雇的伙计打散后,重新分成了两队。去边境青原郡的多是未成家的小伙子,由方犁和墩儿李财带着,月底就走;回颖阳的商队由伍全带着,柱儿因为能识字会算账,也跟着他去历练。这一头却是等备好货,天气凉快了再出发也不迟。家中事务,则一应交与胡安。 胡安本来死活要跟着方犁去,奈何京中也要个稳妥人看守,还得在京里慢慢打听合心意的房屋铺面,算来算去,除了他竟没有第二人选,只得咬牙留下了。 等事事准备齐全,胡安专门让京中占卜的顾瞎子挑了个吉日,头一天商队上下斋沐过了,第二天绝早起床,在庭院中摆了祭品,隆重祭过路神河神,去青原郡的商队便出发了。胡安含着两只泪眼,和伍全等人一直把商队送出城外才回。 时值八月,天气炎热,为免中暑,方家商队每日四更天气便上了路,走到酉时,太阳大了,便找地方歇息,等到下午日头偏西,才又上路,天黑再找地方落脚。如此走了大半月,便行到了魏地常平城内。 常平是魏地的一个大都城,大夏境内共大大小小三十七郡、十二个封国。魏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太皇太后在时十分宠爱,因而分封到这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之地,做了个诸侯王。常平城中规制,一应都是仿照长安而建,也有四十八坊和东西两市,只是居民没长安密集而已。 方犁在京中便盘算好了,要把那几车从京中带来的稀奇物什,在常平城卖了,换了漆器等物再去青原郡。进到常平城里,便寻了家客栈住下了。 第十七章 谈风雅 李财在常平城中,也有些相熟的买卖生意人。那些人听说有京城运来的珠饰奇货、新鲜玩意,也都来看货,见那东西雅而不俗、价格公道,多有当场下定的。但听说要买漆器,一个个却摇起头来,只说为难。 方犁诧异,叫李财仔细打听了一回,才知道本地几十家漆器作坊,买料出货都由一人把控着,那人姓郭名韩,是魏地有名的一位豪侠,手下门徒从者有几百人。 豪侠剑客之人古已有之,前朝战事频繁,便有那豪强贵族收纳些悍勇果敢之人,充作门客,以解决豪门纷争、私人仇怨。这些门客里,颇有些讲信重义、济危扶困之人,十分受人推崇尊敬,被尊称为侠客。大夏立国之初,内乱不止,朝廷又信奉无为而治,那些民间纠纷、恩怨仇恨,多有依赖游侠剑客解决的。再加上民间尚武,社会风气较前朝更为宽松,以至如今从普通百姓到王孙公卿,谈到侠客,多有尊崇之情的。某地某人因侠义而名声大噪,往往便有许多人前去依附,从而形成一股势力,连官府都不敢轻视。 这郭韩既然把控常平城漆器市场,要想从这里批量买货,就不可不与他攀扯交情。方犁让李财打听了半日,只听说那郭韩性情爽朗侠义,喜欢结交英雄豪杰,私人喜好却一概不知。 方犁想了想,道:“自古英雄爱宝剑,权且从咱们打京里带的那几把剑中,挑一柄贵重的送他罢。”计议定了,第二天便由墩儿在客栈里守着,李财和贺言春陪着方犁,由一位相熟的王老板带着,去拜访郭韩。那王老板带着方犁一行人,骑着马走街串巷,最后来到一座宅邸前,恭恭敬敬地上前敲门。 方犁看那宅子,外头是一带白墙灰瓦,旁边栽了些柳树,看着和寻常人家差不多,里头隐隐传来小厮说笑声,不知是怎么个情景。那王老板敲了半日,才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来应了门,看着王老板道:“怎么又是您老?今天大郎不见客呢。” 王老板嘻嘻地笑,道:“小安郎,这是打京城里来的方郎,特来拜谒大郎,你与他们行个方便,人家老远来,切莫让人家跑个空。” 边说边朝李财使个眼色,李财忙朝那小安手里塞了一叠钱,小安掂着钱,打量着方犁几人,片刻后道:“客人且等一会儿,我去回复大郎。” 说着去了,方犁把马交给贺言春,都拴在门旁柳树上,等了一会儿,小安子去而复返,把几人请进了门。只见前厅院中,花木葱茏甚是幽静,也不见什么人,说笑声反听不见了。 几人正四处打量,那小安朝屋里喊道:“小乐,请王老板和这几位客人过去吃茶。”又转头对方犁道:“我家大郎请方小郎去后头说话。” 方犁看看李财,知道这是不让旁人打扰的意思了,便跟着小安往后头走,贺言春垂着头,捧了剑匣在后面跟着。几人穿过一条曲折小径,过了月亮门,便见后院一座轩敞小亭,亭子里一个二十五六的年青人,容貌清雅,一身文士气,穿着一领月白纱袍,正盘腿在席上煮茶。 方犁忙走上前,在三步开外停下来,深深一揖,道:“颖阳方犁拜见郭郎。” 那郭韩撩起眼皮望过来,不期然间,却是眼前一亮,看见面前站着个雪白如玉的少年,衬着浓秀眉睫,当真是从未见过的清俊颜色。 对方既然不是那等污浊俗物,便得他高看一眼,也从席上站起来,客客气气请方犁上坐。 两人隔着小小一尊茶几,在亭中相对跪坐,小安带着贺言春退到厅廊边站着。彼此寒喧了两句,方犁便让贺言春奉上礼物。郭韩打开剑匣,就见里头一柄宝剑,犀角剑柄油润细腻,剑鞘是黄金镂花压着层青鳄皮,富贵奢华却不艳俗,便知道是好东西。抽出来一看,那剑身寒光如一泓秋水,钢口极好。郭韩心中喜爱,拱一拱手,道:“这样好剑,必定价值不匪,初次见面,怎可让贤弟破费!” 方犁见他改了称呼,称起贤弟来,心下稍微松了口气,笑道:“我前儿得了这剑,本要自己戴着,想了想我又不会击剑,怎好糟蹋了好东西。幸好今天遇到郭兄,人都说自古宝剑赠英雄,想必到了郭兄这里,才不致于辱没了它。” 郭韩哈哈大笑,抚着剑道:“贤弟何必自谦!我看你这般良质美玉的一个人物,若想学剑,哪有不成的?你若有兴趣,改日我倒可以教你!” 方犁忙摆手道:“多谢郭兄美意,我骑马射箭已是勉强,哪里敢再去学击剑!” 说笑两句,郭韩便收了剑,唤人上来把剑匣端下去。不一刻,一个小厮端上热水,绞了毛巾递给二人,郭韩一边擦手,一边道:“颖阳是个产茶的地方,方郎既然祖藉此处,可会煮茶?” 方犁一笑,道:“家里除种桑外,也有几亩茶园。蒙祖父教导,略知道些煮茶的手艺,只是不精。” 郭韩笑着看他,道:“今日且尝一回哥哥煮的茶,看跟你老家的味道比起来如何。” 说着拿起旁边一个茶罐,用长竹筷挟了几片茶叶,放在几上一道石板上。那石板洁白细腻,下头有文火烘烤着,茶叶放上去不多时,亭中便弥漫起一股清香来。 这煮茶和泡茶不一样,工序繁杂,十分讲究。先要将上等茶叶放在石板上炙烤,以便让茶性挥发出来,然后碾成细末,过细筛,倒进水里煮;等茶汤煮好,倒进茶盏,可根据各人口味,加些细盐橄榄或芝麻元荽等物,这时才呈上去让人喝。不同茶叶,炙茶和煮茶的火候也不相同,细微差别之间,最能看出煮茶人的功力。 大夏朝上流社会中,茶道乃是家中子弟的必备课程。方家虽是商贾人家,却也自幼照着贵族之家教习子女,免得出入应酬时失了礼仪,是以方犁对这一套并不陌生,见郭韩拿竹筷翻茶叶时手势娴熟,便赞道:“常平真是人杰地灵了。只听外面人说郭兄如何英雄好汉,谁想得到,在家里竟是如此风雅的人物。” 郭韩最喜人赞他风雅,闻言笑道:“平时俗务缠身,想煮盏茶吃,也没什么心思。今天好容易得了清闲,才把这长久没用的家什寻了出来,好巧你就来了。是你便罢了,换了别人,可舍不得让他吃我的茶。” 这意思吃他一口茶,是给了天大面子。方犁闻言也笑,道:“可别因为我来了,郭兄就把好茶叶藏起来,拿那次一等的充数。我尝得出来的。” 郭韩见他取笑自己,毫不拘谨,心中喜欢,笑道:“竟是瞒不住你!罢了,今天少不得拿点真货出来。小安,把我放房里柜上的那罐茶拿来,免得人家吃了咱的茶,还要挖苦嫌弃咱们。” 说着把石板上茶叶捡开,拿湿巾细细抹了一遍。小安飞快地去房里拿了茶罐出来,郭韩把罐子打开,珍珍重重地挟出几片来,铺在石板上。 方犁低下头去嗅了嗅,道:“看这颜色味道,莫非是北凉山云雾茶?” 大夏最出名的茶叶,当属这北凉山的云雾茶,千金难求一两。郭韩见他认了出来,得意道:“还算有眼光!” 方犁笑道:“果然请将不如激将。不激郭兄一下子,哪能吃上这等好茶!” 两人谈茶论道,渐渐融洽,说得片刻,方犁才将话题缓缓引到漆器上头,郭韩聊得十分尽兴,便把常平城附近几座漆坊的光景一一道来。 漆器一行在大夏是成熟产业,种类极多,从日常所用的杯盏瓢盆、到鼎壶钫樽,小到闺中常用的匣奁,大到几案屏风等等,应有尽有。颜色款式有清雅富丽的,也有质朴浑拙的。所以上到天子公卿,下至平民百姓,人人家里都有几件能拿出手的漆器。常平城内的漆坊既然发达,郭韩又对各工坊十分了解,此时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方犁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两人正聊得火热,闻到阵阵茶香,原来炙的茶熟了,方犁拿着竹筷,将茶叶夹到桌上一个小小石臼,郭韩拿着臼杵,碾成细末。旁边一尊红泥小火炉,早煮好了一瓮清水。方犁便拿了细筛,将茶末筛进水里,道:“难怪人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漆业行里处处都是门道,几时郭兄有空,可否有劳你派个人带我们去漆坊里看看?” 郭韩漫不在意道:“左右今日无事,喝罢了茶,一会儿带你逛逛去。” 方犁大喜道谢,郭韩道:“彼此兄弟,如此小事何足挂齿!” 一时茶煮好了,郭韩用木勺盛到茶盏中,点了几撮细盐芝麻,方犁尝了一口,咸香满颊。郭韩盯着他看,神色极为自得,道:“为兄手艺如何?这番茶吃得不后悔罢?” 方犁点头,道:“这云雾茶我是不曾吃过,但听祖父讲,这茶极嫩,所以醒茶只需七分,煮茶只需五分熟,如今看这茶色,色泽碧绿,香气醇厚,佐以芝麻增味,细盐解腻,可谓是十分好茶了。” 郭韩被这番话正正挠着痒处,自以为得遇知己,如何不喜?等细细吃过茶,便喊摆饭,把李财等人都叫过来吃了,郭韩这才带方犁一行去了漆器作坊。 作者有话要说: 贺小郎:流氓也配谈风雅,啊呸! 第十八章 理俗务 李财等人本指望郭韩派个人带路就行,哪晓得竟是他亲自去,都大为意外,毕恭毕敬地打过招呼,跟在后头。郭韩对旁人都淡淡的,只和方犁自在说笑,一行几人骑马出了城,走不多时,进了一个庄子,就见家家门前都搭着棚,晾着些上完漆的器物。 那漆坊的几个坊主听说郭韩来了,老远地迎上来,要请进屋去吃茶,又要备办午饭,如同见着了活祖宗。郭韩对诸坊主道:“才吃了茶饭来,就不麻烦了。这方家小郎是我至亲的兄弟,诸位有什么好货,只管拿出来。方郎是个识货的,想必亏待不了你们。只有一桩,可别做出些以次充好的事情来,叫我失了脸面。” 几位坊主忙道:“大郎说哪里话!做生意最讲究一个诚字,怎敢以次充好?方小郎既然来了,自然是把咱家最上等的东西拿出来,大郎只管放心!” 郭韩便带着方犁,逐家工坊看去。那工坊家家屋子十分宽敞,屋顶也高,方便通风透气。坊主们见方犁是头一次来,都跟在后头讲解。 原来漆器这行,分工最是细致。比如素工只做胎体,髹工负责上漆,画工修饰彩绘,雕工精镂细刻,戗工镶嵌金银螺钿等等。上好的漆器,大都胎体轻薄结实,漆色光华油润;花色更是品种丰富,各色花鸟鱼虫、富贵图案乃至婚丧嫁娶的场面,样样都可绘上去。 方犁贺言春第一次进这种地方,直看得眼花缭乱,就连李财王老板是经过见过的,也都啧啧称奇。那些坊主们听方犁说是买货运去边郡,又帮着出了许多主意,仅仅一个下午,便把货物定下了五六成。 方犁心中实在感激,看看天色渐晚,便请郭韩及几位坊主一同进城,在常平挑了最大一座酒楼,包了间雅座。酒席间,方犁李财既是东道主,少不得要频频劝酒。那些坊主见方犁为人谦逊真诚,郭韩对他又十分亲昵,无不恭敬巴结,也来敬酒。 席间坊主们说起旧事旧闻,方犁这才晓得,这些坊主为何对郭韩如此恭顺。原来,以前常平城附近漆坊鱼龙混杂,来往客商也多,市场上便生出大大小小五六伙流氓地痞来。这些人相互拉帮结派,收保护费,纠众闹事。今天你作主,明天他为王。一旦一派势大,立刻便要打压投靠另一派的漆坊。再加上漆坊之间,本有竞争,为生意聚众打斗乃至伤人的事频有发生,官府烦不胜烦,各坊坊主也苦不堪言。 这郭韩原是本地衙门的一个小小书吏,平时交游广阔。他邻家住着一户漆坊坊主,彼此常有往来。不想有一日郭韩回家时,听见邻家哭声震天,进去一问,方晓得那坊主为流氓频繁来闹事,生意难做,以致要上吊自杀,妻儿奴仆都拉扯着啼哭不止。郭韩看不下去,带着些朋友把那闹事的流氓教训了一顿。不想因此一事声名大震,上门求他庇护的坊主越来越多,也有些地痞流氓、侠客少年前来依附,他为人侠义,处事又公平,渐渐将本地帮派一一收归手下,遂成了今天的气候。如今漆坊虽然每年须向郭家纳定额费用,但坊间无人生事,偶有纠纷,也有人出面解决,是以各坊坊主多有感激他的。 方犁听了,倒是真对郭大郎起了一层敬意,又口称郭兄,敬了两杯酒。他酒量本就不高,等从酒楼出来时,已经有了几分醺然。等散席后,一行人耳红面热,果然又一同去了附近妓馆,边喝酒边听曲儿,更是昏头胀脑,不辩东西。 那妓馆老鸨听说郭大爷来了,把馆中头牌都唤了出来,又叫人来跳舞佐酒,一时几人身边珠环翠绕、莺声燕语,十分热闹。方犁喝得高了,酒意上涌,撑不住想睡。恍惚间觉得周边喧闹过一阵,便有人搀自己坐上车。 郭韩在旁边陪着他,喂他吃了两口茶,方犁便乜着醉眼道:“李财和言春呢?” 郭韩凑在他耳边道:“你那些奴仆,我都打发走了。晚上去我府里,咱俩再聊聊天,好不好?” 方犁头晕眼花,听了这话,直觉不好,奋力挣开道:“郭兄,今日晚了,送我回客栈,改日再聊罢。” 郭韩本来极好男风,白日同方犁一席交谈,见他风流蕴籍,已是心折。此刻看他醉意上酒,更添艳色,哪里舍得把人放走?便哄他道:“好好好,都听你的。送你回客栈,别挣了,小心把酒闹上来。” 方犁听了这才放心,在车里一头扎下,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半梦半醒间,觉得自己被人从车中抱出来,再睁眼时,已经进了屋。他四处看了好大一会儿,见风景十分陌生,这才意识到已是被带进郭韩家中。 方犁心里一格登,酒便醒了两分,见院子里黑黢黢的一片寂静,身边除了郭韩,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忙挣扎着下了地,道:“郭兄,不是送我回客栈么?怎么到了这里?” 郭韩道:“今儿晚了,胡乱在这里歇歇罢,明早再送你回去。” 方犁急忙推辞:“郭兄恕罪,客栈里货多人杂,事事要人做主,我这当家的怎可宿在外面?我必定要回去的!” 郭韩却拉着人道:“你我倾心相交,何妨抵足而眠?若不放心,我叫人去客栈里看着,有什么要紧?” 方犁听了这话,虽是醉中,依然心头大怒,勉强按捺住,道:“我家里伙计呢?叫他们送我回去,更深人静,便不麻烦郭兄了!” 郭韩见他嘴里虽嚷嚷着不肯留,但料想也不敢怎么样,便使了点力,把人往屋里带,笑着道:“你这个狠心的,吃了我的茶,怎么也不晓得心疼哥哥?来我屋里歇一宿,明儿放你家去罢。” 方犁又惊又怒,抬脚便踢,勃然作色道:“郭韩!你他娘的当我是什么人!吃你一口茶怎么了?明儿还你就是!” 说着又扬声朝外喊贺言春李财,郭韩听了,又好笑又好气。见他牙尖嘴利,好似一朵顶花带刺的玫瑰花,反而更加欢喜。两人正在中庭纠缠,忽听外面喧哗起来。 原来贺言春并未跟他们一起吃酒,去妓馆时,也只远远在外间守着。后来见那同来的郭家小厮小安跑去净手,一去不回,不由起疑,便进去看了看,就见里头众人都醉醺醺地搂着女子听曲儿,他家三郎和郭韩已不见踪影。 贺言春年纪虽小,却甚是机警,寻了一大圈,只是找不到人,忙把李财叫出来问。李财也喝得大醉,哪里说得上来?贺言春着了急,又朝妓馆奴仆打听,才知道是郭韩把人带走了。 李财听了,不以为意,道:“想必他把三郎送回客栈了。已经宵禁,我们回去只怕不便,随便找地方歇一晚罢。” 贺言春想了想,却道:“三郎要走,也会跟咱们知会一声。如何一声不吭便走了?这事必有蹊跷。” 李财到底跑过江湖,本也觉得郭韩对他们殷勤太过,听了贺言春的话,再细细一想,猜到几分,立刻把酒也吓醒了,想了想道:“他跟郭大郎去了?是三郎自己要跟去的,还是被人带走的?” 贺言春于男女□□上浑然无知,觉得二者区别不大,便道:“往常三郎到哪里去,都会留句话,免得我们在这里苦寻,这回说都没说,必然是被强带走的。” 李财此时才惊惶起来,结巴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贺言春本是顺口推测,忽然想到方犁在清水镇上险被人拐走的事来,越觉得这回必定有了大危险,转身便走。李财踉跄着跟在后头,见他脸色不善,忙小声道:“你先头走郭府,我去客栈叫人。只是你见了郭家奴仆要客气些,这郭大郎是本地地头蛇,能别翻脸就别翻脸,可别为这事冲撞了他们。” 贺言春嗯了一声,到外头翻身上马,朝郭宅去了。李财在这边打发了钱,叫了醒酒汤,又用冷水冲了头脸,也骑了马往外走。 贺言春一路催马,奔驰到郭家门口,只见两扇黑油大门紧闭,里头阒无人声。他马也来不及拴,跳下来便砰呯地捶门,捶了半晌,一个小厮来开门。贺言春见是白天见过的小乐,忙说明来意,小乐道:“我家大郎回是回了,只是你们三郎并没过来。想是把人送去客栈了。” 贺言春见小乐眼神闪烁,便诈他道:“却才回客栈里问过,并没有回去。必是跟着大郎来这里了,小乐哥帮忙进去问问罢。” 说着往小乐手里塞钱,小乐哪里敢接,只推不知道,说:“必是两边走岔了,你再回去看看,我家大郎已经睡下了,哪敢去打扰?” 说着便要关门。贺言春抵着门,低声恳求道:“本不敢麻烦小乐哥,只是丢了三郎,家下伙计人人惊慌,还求小乐哥帮忙问问!” 那小乐便发作道:“你三郎丢了,关我何事,只是打扰我们不得睡觉!快去别处找找!” 两人一个要关门,一个不让关,正吵闹间,贺言春忽听里头隐隐传来人声,再一细听,果真是方犁的喊声,当下用力一推门,把小乐抵开了,拨脚就往里冲。 小乐不料他个子不大,力气倒不小。从地上爬起来,大怒道:“反了天了,哪来的小贼,也敢到这里来撒野!看你是死不挑好日子!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支持! 第十九章 剪不断 那小厮边骂边叫人,屋里顿时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六七个人来,拿着棍棒,将贺言春团团围在中间。 贺言春只要救人,哪肯跟这些人厮缠?立时从怀里摸出刀,黑地里专挑人要害下手。那些人想不到他小小一个少年,竟然如此手黑,一时都近身不得,只提着棍在外头,抽冷子劈头盖脸打过来。 对方毕竟人多,贺言春仗着身形瘦小,左躲右闪,渐渐左支右绌,心里正自着急,忽然看到小安在外围站着揉眼睛,猛想到他是郭韩近侍,想必在这些人中身份不低。他心生一计,避开几人拳脚,又硬扛了一棒,从人缝里冲到小安身边,一把将他扼住,把刀架在脖子上,喝道:“再过来就杀了他!” 那些人见要闹出人命,一时都停下手不敢再动,贺言春听里头方犁喊声惊怒交加,愈加着急,拖着小安便朝声音来处走,后面跟着一群人,虽不敢直接杀过来,也各自叫骂不止。 事情闹大了,早有人点了灯笼,进去禀报郭韩,道:“外头方家小厮来找人,拿刀劫了小安哥要行凶!” 到了这等地步,郭韩再有天大的花□□思,也只得先丢开手。恰在这时,月亮门处闹哄哄进来一群人,打头那个,一手握刀扼着小厮,不是贺言春是谁? 方犁忙喊:“言春,我在这里!” 贺言春见情势紧急,不敢贸然收刀放人,只拿眼看着方犁道:“家里找不到三郎,都慌作一团,叫我来郭大郎府上看看。谁想他们死拦着不让进。我听到三郎声音,急得没奈何,这才冲了进来。” 方犁心里怦怦乱跳,回头看着郭韩,知道他若硬要撕破脸,只怕并不会顾惜一个小厮的性命,到那时,凭贺言春和他之力,想出这个门就难了。正急切间,忽然又想到这人自诩风雅,这么多人看着,想必他不致于做得太难看。 方犁转念间,决定冒个险,他翻脸如翻书,立刻收了怒色,对贺言春道:“还不快把刀放下,小心伤着了人!” 转头又朝郭韩恭敬道:“家里人不懂事,冲撞了郭兄,郭兄大人大量,万望恕罪。既然伙计们惦念,我这就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罢。” 郭韩看方犁脸上虽然恭谨,却隐隐有警惕之意,后头又跟着个小伙计一脸阴沉,便知道今晚除非拼个鱼死网破,否则是不能得手了。想了想,终究是顾念白日那番琴瑟相和,舍不得翻脸无情,道:“也罢,我和贤弟一见如故,本要请过来坐坐,没想到吓着伙计们了。是我思虑不周,小安,送他们出去罢。” 方犁忙道了扰,拉着贺言春便往外走,走得两步,又听郭韩在后面道:“方犁!” 方犁止步看他,道:“郭兄还有何吩咐?” 郭韩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黑暗里也看不清他神色,过了一会儿,才摆摆手道:“你先回去,明儿再来说话罢。” 方犁带着贺言春,一径出了郭家,后面小厮们吃了这等大亏,碍于家主命令才强忍下,不等人走远,便愤然关了大门。方犁拉着贺言春,直走到拐弯处,才松了口气,险些瘫软在地。 贺言春寻着了马儿,搀他上去,自己牵着往回走。方犁一边日娘日祖宗地骂了两句,一边道:“你怎知我在这里?” 贺言春便把始末说了,最后道:“那郭大郎一方土霸,怎么也要为难你?我一路担心死了,只怕他把你贩去别处卖了,如今想想又不像。” 方犁见他憨憨的,哪有脸说实情?含糊打了个岔,道:“正想回家,恰好你便来了。像这样走要走到天亮,你也上马罢。” 两人共骑一乘,走不多久,听到得得马声,就见李财墩儿带着两个大伙计都赶了来。看见方犁,这才放下心。墩儿问起来,方犁含糊应付过去,只在暗中感叹侥幸。几个骑马往客栈走,所幸一路都未碰上查夜的人。 方犁醉了一场,又惊吓过一场,此时松驰下来,在马上一颠,走不多时便晕乎乎地只是要睡。贺言春与他同骑一乘,见他坐不住,便把人搂进自己怀中,一手环抱着他,一手持缰。 走到中途,他偶一低头,就见方犁睡得眉眼安详,月色下,一张脸如玉石般发出柔光,头发披拂下来,发丝不时拂到他脸上,痒痒的很舒服。 贺言春心里不由一动,总觉得今晚的事处处透着诡异,正待凝视细想,听到前头墩儿说话声,忙催着马小碎步跑了回去。 到了客栈方犁也没醒,墩儿和一个大伙计从马上接了他抱进房去,□□他睡下了,又找到贺言春,悄悄细问了一番白天情形。墩儿年纪大些,早经过了人事,听贺言春讲到去郭府里寻人的经过,便明白了七八分,皱着眉没说话,停了半晌才道:“这事你一个人也别告诉,免得伙计们惊慌。” 贺言春点头,两人各自回房歇息。当晚天气有些闷热,贺言春一路回来失了困,翻来覆去,烙饼一般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才迷糊睡着,等睡熟了,又做了些十分离奇的梦。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同屋的六儿等人已经洗漱好了,见他还躺着,纷纷过来问昨晚几时回来的。 贺言春牢牢记着墩儿的叮嘱,胡乱应付了几句,回头想那做过的梦,一个也记不起来了。正要起身,忽然觉得腿间有异,朝裤子里一摸,摸了一手湿腻。 贺言春先还以为自己竟然尿了床,心中惊疑不定,便涨红了脸。等伙计们都出了屋,他起身收拾时,看见榻上痕迹,又褪了裤头细看,才发现另有蹊跷。 可怜他从小身边无人教导,又连顿饱饭都吃不着,哪里经过见过这些事情!素日虽也常听人说男女偷情之事,没开窍的小儿,只宠统以为两人抱作一处睡觉罢了,谁知里头别有洞天? 如今他见了裤子上痕迹,一个人闷在心里猜疑不止,忽然想到以前听过的一件事来,说是有人得了见不得人的怪病,下头流血流脓,不上一月便活活疼死了,这一想,不由心下大惧,又惊又悲。只是羞耻不敢问人,偷偷换了裤子洗了,晾在外头,一个人在心里默默筹划。 这日早上吃饭时,众伙计都察觉到了异常。墩儿李财两人脸色都不好看,贺言春也是面色沉重。六儿私下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也吞吞吐吐不肯说。挨到中午,方犁把几个主事的叫进房去商量事情,众伙计都背着人猜疑此行遇上了什么为难事。 原来方犁早上醒了,把昨天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羞怒交加,一整天连房门都没脸出,饭也不吃。一时恨自己太过大意,险些着了别人的道儿;一时恨郭韩无耻,竟使出那般下流手段来。依他从前性子,立刻便要与他绝交,老死不相往来。只是如今带了十几人,千辛万苦走到这里来,若为自己耽误了生意,众人面前也实难交代。 在房里恨恨地长吁短叹了半晌,又急又气,嘴上长出老大火泡来,喝水都疼。到得下午,才叫了墩儿贺言春等人进来,道:“昨天闹了一场,估计把那郭韩得罪了,你们说该怎么办?” 墩儿昨晚想着他家三郎险些吃亏,已是愤愤不平了一夜,这时听方犁问起,便道:“除了漆器,也有别的稀罕物什,又不是非得运这些货去边郡!实在这边没有,咱们去那别郡里找一找,终不成只指望着他一家罢!” 方犁不说话,李财却叹了口气,为难道:“再往北走,都是些偏僻地方,哪有什么特色出产?再说,即便别处有合适货物,你日后还走不走这条路?若要打常平城经过,就不得不妥善处理此事。这郭韩年纪轻轻,便能把常平五六个帮派都收拢在手里,岂是心慈手软之人?听说以前有个行脚商得罪了他,花重金去赎罪,也还被砍了条腿……” 他看了看方犁,没再往下说。方犁却晓得他言下之意,这次若是闹翻脸,商队能平安走出常平城,便要谢天谢地了。墩儿听了,心里大不服气,道:“莫非他是什么天王老子不成?这郡里便没官府了么?” 李财摇头道:“墩儿哥,你不晓得,这等豪侠,连官府都怕。再说他本身就是官府里书吏!三郎还记得么?昨晚我们去妓馆里,不也遇着个做官的?人家见了郭大郎,何尝不是客客气气?做官的都是如此,遑论我们生意人了。” 两个你一言我一语,争吵起来。方犁听了越发头大,摆手道:“不要吵了,你们出去,我再想想罢。” 墩儿和李财这才各自住口,从席上站起来往外走。方犁见贺言春跟在后头,便叫住他,道:“昨晚我吃多了酒,也忘了问。你挨打了没有?叫墩儿拿药油给你擦一擦。” 贺言春低声道:“我没事。”想了想,却欲言又止。 方犁呆坐房中,长长地叹了口气。贺言春见他满腔烦闷,便觉得颇为自责,若不是自己昨晚大闹了郭府,三郎哪得如此为难?他已是不中用的人了,何妨豁出去,解了这道难题? 想了想便低声道:“那郭韩要恼,也是恼我拿刀威胁他家仆,与你们何干?三郎把我绑去,交由他处罚就是了。叫他打一顿,他出了气,便不至于再怪罪商队。” 方犁张嘴将他望着,半晌才痛苦地道:“你知道个屁!” 贺言春便不言语,方犁见他情绪十分低落,便按捺下性子,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昨晚多亏你去了。这事跟你没关系,不要瞎琢磨。” 贺言春沉默不语,过了片刻,又道:“三郎,若因为我得罪了郭大郎,牵连了商队众人,不如发落我一人便罢了。反正我……我已经是……” 方犁听了头几句,心里不耐烦,正要说他两句,却见他眼圈儿渐渐红上来,不由诧异起来,忙道:“这是怎么了?” 贺言春起身要走,方犁隔着矮几一把抓着他手,连声道:“到底是怎么了?你痛快说出来罢!这闷嘴葫芦是要急死我么?” 贺言春本不待说,方犁一味逼问,他便觉得,这事若告诉三郎,他是天下第一等温厚可信之人,必不至看低自己,大约还可以出个主意。于是便含着眶眼泪,吞吞吐吐地把早上的事说了。 方犁先还呆呆地听着,听到后来,见贺言春含羞忍辱、泪眼涟涟,想到他素日遇事沉静坚忍,如今却吓成这样,不由越想越乐,倒在榻上哈哈大笑,却牵扯着嘴上火泡,疼得险些当场落泪。 他便嘬着张嘴,抽着冷气,又痛又乐,忍笑忍得直捶床,倒把一腔糟心事丢在了一旁。 贺言春本来十分忐忑慌乱,都要交代后事了,眼看方犁不惊反乐,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晓得自己闹了笑话。松是松了口气,却也尴尬地红了脸。 方犁笑好了,爬起来拿袖子擦擦眼泪,让贺言春附耳过来,悄悄儿嘀咕了半晌,给他详细解释男子成年便出精水、此时方可行燕好之事,说到最后,自己也是脸红红的。 嘀咕完了,又看着贺言春乐,道:“傻子,别瞎想了,你这不是病,就是长大成人了,明年春上,满可以收几块绣花帕子来使了。” 看贺言春呆望着他,又顿了顿,道:“你放心,这事我不告诉别人。我的事,你也不要跟人提,知道了没有?” 贺言春嗯了一声,呆若木鸡地出去了。等回到自己房中,才渐渐理解了方犁告诉他的那些事。他本来十分聪慧,立刻举一反三,回想起伙计们平时嘴里的那些荤话,此时也都有了非常实际生动的意义。 这一细琢磨,他才觉得这番丢脸丢大发了,独自蒙着被躺在榻上,羞愧得恨不得立即去死。 作者有话要说: 阿福:春儿,你晓得小毛毛从哪里来的么? 贺言春(正直脸):晓得的,都是打娘亲胳肢窝里出来! 第二十章 理还乱 方犁本来烦闷得快死了,被贺言春这一顿搅和,把那被辱之恨淡忘了几分,到晚上便神清气爽出来吃饭了,贺言春却死活不肯出房门,只蒙着被子在屋里推头疼。 方三郎听说伙计病了,也不甚着急,只叫人给他端了饭进去。倒是墩儿,以为贺言春还在为郭家的事自责不安,心下不忍,特意去厨里叫人烙了饼,端进去叫他吃,很是温言安抚了他一番。 方犁心情好了,便打起精神,琢磨着要想个妥善法子解决了郭韩这个麻烦。办法还没想好,第二日,郭家便来了个小厮,说是家中大郎备了好茶好酒,要请方三郎过府一叙。 方犁心头恼怒,却碍着生意,不想急着跟他撕破脸,便也推头疼,奄奄地躺在榻上,叫人进来,先谢了郭大郎美意,又说自己宿醉未消,感染风寒,身体抱恙无法前去赴宴云云。 那小厮走了,到下午郭家却又派了人来,送上些补品补药,说道他家大郎听说三郎生病,十分不安,本要亲身前来,被些俗务绊住了腿,因此派小厮来送汤送药,望三郎早日康复、两人也好把酒言欢等等。方犁心中恼怒,只叫李财前去应付,等小厮一出门,他便从榻上爬起来,怒冲冲捶着床道:“操他娘的,这是硬要逼着老子前去卖身还是怎么的?” 自己气了一夜,左思右想不得主意,好生苦恼。夜里又梦见阿娘指着他鼻子骂了一通,说他为求富贵不惜卖身,醒来后更加郁闷。 到了第三天,方犁又把李财叫到房中议事,两人正说着,忽然外头报郭大郎来了。方犁听了大怒,喊了句“日他娘还让不让人活了”,一骨碌从席上爬起来,立时便要豁出去,跟姓韩的拼个鱼死网破。 李财见势不对,死命抱着方犁,把他往榻上拖,嘴里呶呶地劝道:“好三郎!爷爷!活祖宗!暂先忍下这口气,看他怎么说!和气生财!和气生财要紧!” 方犁被李财按到榻上时,磕了一下后脑勺,头晕眼花。李财又快手快脚把他发带抽了,弄做个披头散发的模样,刚在榻上躺稳,郭韩便进了屋。 郭韩见那领路的大伙计对自己暗暗地怒目相向,进了房,又见榻上方犁白着一张脸,精神委顿,嘴角火泡结着痂,眼圈儿还带着青,绝想不到他气得没睡好,只以为果真吓病了,心中有些后悔,便绝口不提那晚之事,只问病情。 方犁把和气生财四个字在心中念了几百遍,才咬牙开口,胡乱道:“也没什么要紧。那夜回来,做了个梦。梦见阿娘责备我不该饮酒,我醒来后心中惶恐,第二日便不舒服起来。” 时人信奉鬼神,这话听着并不离谱,郭韩便顺着他的话道:“倒也是,子女出门,做父母的肯定不放心。如今兄弟远行,堂上慈母当然是日夜牵挂了!” 方犁摇头,想起母亲,心下当真痛了一痛,道:“我阿娘已是不在了。她去的时候,我曾立誓要为她守孝三年,戒荤戒酒,如今三年未满。前儿那酒席,我本不该去的,只因初识郭兄,不好失了礼数,只得去了。想是阿娘怪我言而无信了。” 大夏朝以孝治国,为父母守丧本只三月即可,但也有那孝心重的,守个两三年。甚至有沽名钓誉之辈,在父母坟头建了草庐连守五年的也有。郭韩听说他立志为母守孝三年,便回想起那日吃饭情形,依稀记得有一碗红烧肉十分美味,方犁却碰都不曾碰过。 他平日颇敬重孝廉之人,此时便对方犁另眼相看,又见他低头难过,模样怪可怜的,自己也有些惭愧,说:“这是我的不是了。你为母守孝,这是极好的事。回头我请了人来作法事,好好告慰你娘亲。儿女都是父母心头肉,想来她老人家也不会太过诃责你。且放宽心好好养着,该请医的也要请,差什么东西,只管叫人到我那里去拿。” 又殷勤嘱咐了半天,才带人走了。方犁松一口气,暗道惭愧,竟连去世的阿娘都劳动了,便对外头守着的墩儿道:“跟厨房里说,从今天起,我茹素三月。” 他平日本就不爱荤腥,茹素毫不为难。李财听了,却叹口气,爬到榻边,道:“这次是糊弄过去了,下回可如何是好?” 方犁靠在软枕上,拿手指缠绕着一缕头发,想了半晌,忽然道:“刚才我听他说话,想必这人还是个有孝心的,你不妨去打听打听,他父母可还在堂,家住哪里,有甚喜好。” 李财心思活络,一听便明白,这是要从郭韩父母处着手了,忙转身去找人打听去了。晚上喜孜孜地来回话,原来郭韩父亲小时候便因病没了,他由母亲抚养长大,对母亲极为孝顺。因那王老板亲眼瞧着郭韩待方犁甚是亲近,所以这回连郭母住处也告诉他们了,却住在另一坊中,并不是上次那去处。 方犁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让墩儿和李财照他吩咐去买样礼物,两人满城里寻了一遍,挑了只会说话的八哥回来。晚上方犁又让墩儿在带来的药草中寻出来一支上好人参,翌日清早,把这两样礼物都让贺言春拿着,李财和墩儿跟在后头,一行人往郭母那里去了。 守门的老奴来开门时,李财塞了些钱,只谎称是和郭韩相交极好的朋友,特来拜访老太太。等进了屋,把两样礼物呈上去,郭母看了人参,神情淡淡的,倒对那八哥十分喜爱。方犁又在旁边凑趣,两人逗着那鸟儿说话吃瓜籽,玩了一上午。 郭母见方家三郎人乖嘴甜,模样又好,心里很喜欢,便要留人吃饭。一顿饭后,郭母听说方犁小小年纪便带商队出门,越觉得他是个有志向的能干孩子,双方投缘,又认方犁做了义子。李财在外头得了这消息,喜得眉开眼笑,前两天的愁闷都作烟云散了。 郭母既喜欢方犁,下午便不放他家去。方犁见老人家慈爱,也有些孺慕不舍,两人吃着茶接茬聊天。方犁便将进京路上遇到的奇事异事一一道来,他口齿本就极好,讲起来绘声绘色,郭母虽是个有见识的妇人,毕竟常年囿于深宅,听得十分出神,连旁边伺候的丫头婆子们也都听住了。 两人说了半日,郭母又问方犁家中亲人,听说方犁父母早逝,颇为心疼,流着泪道:“我儿怎么恁般命苦!你大哥也是父亲早早地没了,可好歹还有我这娘亲,总有个贴心贴意的人。难怪你小小年纪便在外面奔波操劳,若父母还在,岂不心疼得紧!” 正说着,外头人报大郎回来了。过了片刻,郭韩进屋给母亲请安,见方犁随侍在侧,诧异不止。郭母便把认了干儿子的事告诉郭韩,郭韩听了,半笑不笑瞟着方犁道:“阿娘这宅子里的奴仆须得好好整治整治了,怎么什么人都往里放。” 方犁便摇着郭母的手告状,笑道:“干娘,前儿我冲撞了阿兄,他如今还生着我气呢。” 郭母忙为他主持公道,说:“大郎,怎说这种话!我看犁儿性子淳良,不是那不知理的孩子。你们两个,以前有什么不快,只管说开了便罢,如今我既认下这孩子,不许你欺负他。” 郭韩只得答应了,看母亲正在兴头上,不忍拂了她意,到了这地步,只得收了那点旖旎心思,不甘不愿地认方犁做了义弟,心中却暗暗谋划,要生个法子为难为难方三儿。 谁知过了两天,郭母不知从何处晓得了大郎外宅里那些风流韵事。郭韩喜好断袖分桃之事,她素日也知道两分,只是不曾闹到眼面前来,也就忍着了。如今既然知道了,便想整饬整饬。有一天,觑着郭韩出了门,亲去外宅查抄了一番,没想到外宅里养着好些个男狐狸精,郭母这回真动了怒,认为大郎被这些男狐狸精绊住了腿,这才迟迟不娶亲。于是把小安等清俊小厮都寻个由头撵出去,又托了七八个牙婆,要与大郎说一房媳妇,好好管着他。 郭家虽财大势大,但人都晓得大郎不是个好相与的,那好人家儿女谁愿意嫁与他?满城里牙婆忙乎了一两日,最后只惊动了一位女英雄。这女子是本城一户王员外家长女,生得倒也齐整,只一桩事不好,她自小习武,胆大妄为,是以到二十三岁还不曾嫁出去。听说城里有名的郭大郎要娶亲,便也请了牙婆前来说和。 郭母深知妻贤夫祸少的道理,并不信那些流言蜚语,只命人打听了一番,得知这姑娘虽颇有些悍妒之名,却对父母兄弟极为孝敬友爱,她老人家也是个有决断的,便作了主,要给大郎定下这门亲事。 郭韩听了大惊,只是他虽满腹手段,却无法对老娘施展,只得暗中威吓王家人,好叫人不要应下亲事。谁知那王家小娘也是位强人,一语不合,便跟来人争吵相打,晓得是郭韩做下手脚,便时常带人来纠缠。郭大郎一方豪侠,总不好跟个女子动手,可怜他内院失火,自顾无暇,哪里还腾得出手去找方犁麻烦? 后来想着,到底心头恼怒,便使出雷霆手段,把母亲宅里的奴仆好好整治了一番,那收钱的老奴被跺了左脚罚去马厩,不经他允许,郭母处连个苍蝇都不教飞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郭韩:方三儿你给我等着! 方犁(磕瓜子看好戏):我等着,你倒是腾出手过来啊…… 第二十一章 边关远 郭韩这边不来打扰,方犁便带着人去买办漆货。这回他摇身一变,成了郭大郎义弟,再去漆坊,各坊主对他愈加恭敬,不上十日,在常平换货的事情便办妥了。连那些从京里带来的绢花珠饰等物,店铺老板看郭韩面上,出的价钱也十分公道。 等诸事忙完,李财看好了上路的日子,方犁便提前去郭母处辞行。他起初去见郭母,只为解决郭韩这个麻烦,谁知后来又去了几回,一老一小相处得十分投缘,郭母也真心疼他,送了许多衣裳鞋子。是以到要走之时,双方都十分不舍。 出发那天,郭母命大郎去送干儿,郭韩只得去了。一早便备办了素斋叫人挑去客栈,又骑着马送了方犁一程。路上觑着左近无人,郭韩便道:“方三儿好狠的心!就把哥哥这么抛下了?” 方犁想到自己摆布他一道,也算报了当日羞辱之仇,心情颇为畅快,便笑道:“阿兄说笑了。方犁这次在常平,多得干娘和阿兄照顾,十分感激。我也无以为报,只好时常烧两柱香,望干娘日日康健,阿兄早日娶了阿嫂,两位琴瑟和鸣。若在长安立住了脚,也盼着干娘和阿兄赏脸去住几日。” 郭韩听见“阿嫂”,便十分头疼,待要挖苦他两句,却看到贺言春打马过来了,离着几步距离,拿眼冷森森地扫他。郭韩便止住话头,道:“阿娘体弱,长安路远,只怕去不得。你若有良心,得了空便常来看看她罢,别让老人家白疼了你一场!” 方犁道:“这个何消说,自然是一有机会便来的。你回去跟干娘说,那后园里桂花开了,先摘下来晒着,等我回来教他们酿桂花酒。比上回的荷花酒味道好些。只是这一去,总要好几个月才能路过这里……” 说到这里,便有些怅怅的。郭韩见他罗里罗索、情真意切,倒也不像装的,心里软和了两分,道:“晓得了。你且安心去罢,来日方长。此去边郡,路上恐怕不安生,也要处处当心才是。” 说着又瞟了不远处的贺言春一眼,道:“不过看来也是我多操心,你身边那小子倒还忠心。”把一顶帷帽丢过去,道:“走罢,我不往前送了。” 方犁接了帷帽戴上,朝郭韩挥手道别,走出一段,见贺言春骑着马总在自己附近逡巡,便道:“怎么了?有什么事?” 贺言春回头望一眼远处郭韩,眼神甚是厌恶,小声道:“墩儿哥叫我守着你。三郎,你不要再理那人,一看就没生什么好心思!” 方犁笑而不语,有些尴尬,知道这孩子自从懂了人事后,在郭宅中闹的那一出,只怕他也回过味来了。 他可不想被个小孩子堵了嘴,想了想便小声调笑道:“哟,你还知道什么好心思、什么坏心思了?那你说说,怎么上回一点点事,就吓成那样儿了?” 贺言春顿时红头涨脸,说不出话来,又羞又窘地独自打马跑了,方犁在后头哈哈大笑起来。 自常平出发后,果然如李财所说,越往北走,沿途便越荒凉起来。一望无垠的平原上,是低矮的房屋村落,越显得天高地阔,另有一种疏朗景致。 到了九月底,方家车队进入青原郡,又走了两天,才到了边境附近的甜水城。 青原郡是北部军事重地,甜水城又紧临边境,防守十分严密。城里除百姓外,还驻守着边境将士。方犁一行在城外离得老远,就觉出跟别处的差异来。 远远就见一带高筑的黄土城墙,足有别处两倍高,筑得也份外厚实,墙下是两人多深的壕沟,沟里没水,只长满青草。两扇城门钉着厚厚铁皮,上头还有修补过的痕迹。城墙上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城门处士兵盘查得十分严谨,进出商旅行人都须出示文牒路引才能放行。 李财带着众人进了城,也不打听,径直带商队投了城内一家客栈。方犁四处瞧了瞧,城里头倒和别处差不多,也有店铺旗幡、行人往来,只是不时街面上会走过一队骑马巡逻的军爷。 李财去的那家客栈,老板是个姓伍的老者,与李财相熟。见来了客人,伍老儿亲自领着,将众人安置进了一个小小院落。听李财打听边市生意,伍老儿叹气道:“年年都说朝廷要和北蛮子们开战,来的商队越发少了。如今已是九月底,过不了几天边市就要开张,我店里连带你们,统共才住了两家。这生意,真叫人做不下去了。” 方犁担忧道:“若朝廷开战,边市是不是就此关闭,再不开了?” 伍老儿道:“边境线长着呢。就算和蛮子们打起来了,朝廷也不见得从甜水城出兵。蛮子要换丝绸茶叶,咱们也稀罕人家的奶酪皮草,只要这里不变成战场,边市多半关不了。” 方犁笑道:“你们倒是笃定,换个胆子小的,不知该如何着急害怕了。” 伍老儿叹道:“各人命不同罢了。谁叫我们生在这边郡中?若有个好去处,谁不愿意搬走?强如守在这里被那蛮子们骚扰。那蛮子骑兵常来常往的,哪一年不过来好几回?幸好咱甜水城是邝将军父子把守着,自打他们来了,蛮子们到这里才少了,都晓得邝将军两朝老将,日常不敢来招惹。” 又说了几句,店里便安排饭菜,众人饱食一顿后各自回房安歇。北方客栈,里头都靠墙头垒着通条火炕,伙计们睡在一条炕上,只给方犁住着个单间。 伙计们各自收拾去了,方犁把李财等人叫进房来,商议接下来日程安排。等谈完事,天色已经晚了,各人散去后,方犁便要热水洗浴。伙计六儿去了半日,提了一小桶水回来,道:“店老板说了,这地方就是水金贵。一点点水竟收了咱们几十个大子。三郎,你将就洗洗罢。实在不够,我再去要。” 方犁忙道:“够了够了!在外不比家中,胡乱洗洗就得了。” 等六儿出去了,方犁便关了房门,草草擦洗了几把,便上炕歇了。第二日起来,又和客栈老板打听边市行情,因离开市还有好几天,方犁和墩儿贺言春又在城中逛了逛。只见城中百姓甚是悠闲,买卖生意、喝茶吃饭、谈天说白甚至冶游狎妓的应有尽有。墩儿便道:“看这情形,这仗多半打不起来。” 贺言春却道:“不然,你看城里虽然平静,但城门处却盘查得极严,大约就是要防着蛮子奸细。依我想,城外大概还布有岗哨,其实算得上内松外紧、防守森严了。” 方犁和墩儿都讶然望着他,想不到他竟有这个见识。贺言春腼腆低了头,道:“我瞎说的。估摸着守城就好比放羊,为了防着狼,必须远近布点守着。在近处守的人还要稳住,不然就惊了羊……” 墩儿和方犁都笑了起来,想了想果然如此。墩儿感叹道:“真是一门有一门的行道。看来将军要学守城,须得先放三年羊。” 方犁望了望四周,笑道:“驻城的这位邝将军,听说是陇西人士,自小从军,兵法娴熟,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甜水城的百姓们,也算是托他的福,才得了几天安稳日子。” 回去后,店主伍老儿特意煮了茶给商队送过来。甜水城空有甜水二字,实则水质颇差,入口苦涩。只有城东几口水井里出甜水,平时有人挑出来卖。想喝口茶,就得买这甜水,否则泡出来有股怪味。本地人爱喝的茶,是一种奶茶,将牛乳、盐巴和砖茶同煮,据说是从北蛮子那边传过来的。伍老儿命小厮给伙计们都倒了一碗,方犁等人闻着就嫌腥。唯有贺言春喜欢,最后那奶茶多半被他一人喝了。 伍老儿在旁捋着胡子笑道:“贺小郎,这茶若你喝习惯了,一天不喝心里便不舒坦。每天喝上一顿,我包你日后长成条壮大汉子!” 贺言春笑笑,低头吹茶沫儿。旁边有伙计却道:“光是身坯壮大,只怕不中用!若喝了你这奶茶,能把裆里家伙也补得壮大,贺小郎你便再来十碗!” 贺言春听了这话,不再是早先懵懂模样,低头红了脸,偷眼瞧见方犁站在廊下,也笑嘻嘻看着他,顿时更加窘迫,转身便走。 伙计们一看,立刻在后头起哄,这一个说:“哎呀,咱家贺小郎何时知晓人事了?敢是背着人和哪家女子睡过了?”那一个讲:“瞧这可怜见的,第一遭滋味也不知尝着了不曾,来来来,哥哥教你两招!” 伙计们素日嘴里粗野惯了,方犁也不大管。这回却听着碍耳,道:“你们够了!柿子尽捡软的捏!这是在外头,仔细人家看笑话!” 伍老儿开着边陲客栈,自然听惯了这等淫言浪语,呵呵笑道:“你们别不信,不是我吹,这奶茶那方面也很有些功效咧。你看那北蛮男儿,个个身强体壮,晚间驰骋一夜,白日里照样放牧,焉知不是喝了奶茶的缘故?” 那伙计中便有人后悔,央求着要再尝尝奶茶滋味,又被众人嘲笑揶揄了一番,各自聊得尽兴了,才回房去安歇。 也不知是那奶茶当真有奇效,还是年轻小郎火力足,当天晚上贺言春又没睡好,心里毛焦毛燥,起床喝了几瓢水也还是渴。夜里断断续续做了些绮梦,醒来后一概不记得,只模糊觉得抱着的那人生得极白。摸摸裤头,又湿了一大片。 第二天清早起来,他背着人偷偷洗裤头,不幸又被六儿撞见。六儿那大嘴一顿嚷嚷,顿时满世界人都知道了,把个贺言春羞得要死。平时不是躲去马厩,便是出门遛马,连饭都是等大家吃过才回来。方犁看他面嫩,命墩儿去说伙计们,让人不准再拿他取笑。说了两三次,方才好些了。 第二十二章 塞外声 等到十月中,边市终于开张了,当天方犁等人清晨即起,赶着货车前去交易场地。 原来那边市在城南外头一块空地上,装着各色货物的车辆都来了这里,一字儿排开。夏人商队和北蛮各部落的商人相互混杂,有卖玉器的、卖丝绸茶叶的、卖鹿茸人参的、卖皮毛的甚至卖马卖人的,品种十分丰富。周围有官兵值守巡查,防人闹事,半城百姓都出来瞧热闹,也有卖各色吃食和饮水的,端的是熙熙攘攘。 方家商队的伙计们都是头一回瞧见匈奴人,不由凑在一处,边打量边交头接耳。那蛮人汉子果然十分壮实,个个古铜皮肤,生得颧骨突出、鼻高眼凹,服饰也与中原大为不同。然除此之外,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通天遁地的神通。 头一天入市,方犁和李财便抢先占到一个好位置,把漆器刚摆出来,立刻吸引了许多人。这些漆器形状精美、质地密实,兼具了美观实用的双重功能,不仅匈奴人前来问价,连夏人也多有驻足观看的。一个小巧精致的螺钿漆盒儿,便有人拿十来张上等羊皮来换。李财晓得几句匈奴话,带着贺言春跟人四处看货,方犁和墩儿则请了位通译,和人谈起了价钱。自早到午,忙得连茶水都来不及喝一口。 边市里有带钱交易的,更多的是以物易物。彼此语言不通,靠比比划划往往也能做成一笔生意。方家商队的漆器因为新颖别致,两天时间便销售一空。车队满载而归,车上堆满了上等皮草鹿茸、匈奴短刀、零碎玉器,后头贺言春还牵着几匹良驹。因北蛮胭脂十分出名,方犁也让人淘换了些。车上装不下,伙计们把外衣脱下来卷成包袱,把零碎小物包裹着,搭在马上驼回去,人人都喜笑满面。 回城后稍事休息,方犁便把李财等人叫进房中议事。按墩儿的意思,本要明天把带来的两车药草药丸也拿出去换货,李财却建议他等几天再说。此次边市连着交易十天,说不定有些好货要留在后几日抛售,到时用药草换货,也方便些。方犁听了,深以为然,便命众人把换购的货物好生收贮,歇几天再去市场。 贺言春得了几匹好马,十分欢喜,连日无事,他便每天到城外遛马。因城中饮水金贵,他出去时专寻那些有水源的地方去,遛够了,让马儿痛饮一番,再刷洗干净。那几匹马本来各有各的脾性,经他这番精心调理,竟都温驯了许多。伙计中也有年轻贪玩的,见他骑马去城外耍,也要跟着去,墩儿并不管他们。 如此过得几日,这天清晨,方犁正吃早饭,李财忽然跑进来,慌里慌张地道:“三郎,你可晓得,客栈里王家商队的管事说,今日边市突然关闭了!” 方犁闻言也很愕然,忙道:“消息确实么?我们去城外看看。” 说完饭也不吃了,站起身就走。骑马带着墩儿李财等人往城南走。还未出城,便看见那转回来的百姓和商队。李财拉着人打听了一番,来回话道:“是真的。城外官兵们正驱赶百姓商旅。说是边关军情紧急,边市暂行关闭。” 几人得了确切消息,便骑马往回走。路上李财长吁短叹,颇为自责,道:“都怪我多嘴。若前几日把药草拉去,早就卖完了,如今可好,活砸在手里了。也不知这边市几时才得再开。” 方犁见他深为愧疚,忙笑道:“这事原本是我拿的主意,怨不得你。我们头两天收了许多货物,算一算已经是暴利。那些药草倒也不急,反正放哪里都值钱,拖回常平城卖也是一样。不过是少赚些罢了。” 墩儿也道:“正是,再说这边市只是暂时关闭,说不定过两日又开了呢。” 李财见少东家和管事都未责备自己,心里才踏实些,但终归有些闷闷不乐。几人回了客栈,商量着是走是留,最终决定在客栈里等上几日再说。 这晚歇息前,六儿提水来给方犁洗脚,因要等着给他倒水,便站在旁边,罗罗嗦嗦地说起跟贺言春出城遛马的事,几人在野地里打着一只兔儿,烤得肥美流油,分着吃了。六儿说着便口舌生津,怂恿道:“三郎,你若明日无事,也跟我们一起耍一回去。野地里宽敞,尽可爽性跑马,言春烤兔儿也是一把好手,包你又好吃又好玩。” 方犁听了,挑动兴致,想着接连忙了许久,也该松快松快,便道:“去问你墩儿哥和李管事,看他们去不去。” 六儿是个无事忙,听了这话兴高采烈地走了。过了片刻回来,说是那两位都要去。当晚他又把这事告诉了贺言春,两人核计着要带三郎打猎玩耍,第二天又租了两把弓带着。翌日清晨,等墩儿和李财把商队事情给伙计们交代好了,一行人便带着弓箭,骑马往城外去。 出了城北,便是平平展展的草甸,人烟稀少,也没什么村庄树木,连灌木都是趴在地上长的。时值深秋,天高气爽,天地间莽莽苍苍,一望无垠,份外辽阔。一行人纵马驰骋了一番,果然感觉十分畅快。 方犁这趟出门,连车都没带,出行都靠骑马,骑术已经日益精进;贺言春时常遛马,一上马,那两腿就跟长在马身上似的,再调皮的驹子也拿他没办法;墩儿六儿本来骑过马,又都是年轻人,学起来也快。只苦了李财,打马跑了一小程,便被众人远远甩在后面。好容易赶上来,直嚷嚷腰酸腿疼。大伙儿便让他留在原地休息。另几个兴致高昂地带着弓箭,去草甸上打兔子去了。 大夏国但凡有点家底的人家,子弟们无不请人教习弓马剑术。方犁在家时也学过开弓,箭术却还没来得及练。野兔又灵动异常,不易射中。是以尽管草甸上野兔极多,几人轮番骑射半晌,竟是一无所获,却大呼小叫,玩得十分尽兴。 最后还是贺言春猎了只兔子。他不会弓箭,只捡了几块小石子,打磨得棱角锋利,用绳子系着个布做的小兜,把石头套在布兜里,抡着甩出去,劲风掠过,嗖的一声,六儿去寻时,就见草丛里一只兔子头破血流,忙欢天喜地地捡起来,要去洗剥了烤来吃。 墩儿却不同意。原来他见那野兔毛色油光水滑,显然一张好皮子,矾好了拿去做个手筒也是好的,怕六儿胡乱糟蹋了,要带回去请懂行的人剥。两人正在商量,旁边的贺言春却突然站直了,指着远处道:“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一缕细细的黑烟,直冲天空。几人面面相觑,都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正诧异间,就见一个黑点从远处飞驰而来,跑近了,才发现是一名军中斥候骑在马上,极快地冲过来,边打马边声嘶力竭地喊:“快进城!蛮子兵来了!” 众人大惊,慌忙各自上马,拔转马头跟着往回跑。方犁仓促间在马上回望,就见天边沿地平线冒出黑乎乎的一道长线,先还看不清是什么,仔细看时,才发现竟是一排排人头。 那人头渐渐从地底浮起,出现人的身躯,再是跨下马匹。就见一大群匈奴骑兵,如乌云般席卷而来,蹄声震得地面隐隐震颤。 方犁等人死命打马,跟着斥候往城里跑。远远看到李财还站在路边,目瞪口呆朝这里望,忙都大声呼喝,让他赶紧上马回城。李财也看见了远处蛮子兵,抖抖索索地爬上马朝回跑,却因骑术生疏,渐渐被众人赶上。 此时那匈奴骑兵越来越近,渐渐看得清马匹和人,蛮子们在马上呜呜怪叫,令人望之胆寒。 贺言春见李财跑得太慢,渐渐落在后头,勒马大喊道:“下来!上我的马!” 李财惊慌中,却又勒不住马。正在此时,有厉声破空而来,一枝铁箭贴着他左腿,直射过来,落在地上箭身半没,尚在震颤。李财受此惊吓,哎呀叫了一声,直坠下马去。 方犁大惊,也勒住马,贺言春却扬鞭在他马上抽了一记,自已拨转马头往回跑。到得李财身边,李财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跛着脚赶过来,被贺言春拉上马,打马便跑。 方犁等人在前面,几匹马窝在一处,被蛮人铁箭几番贴着头皮射过。贺言春在后面急中生智,边催着马跑,边大喊:“蛮子放箭,都散开来,别跑直路,绕弯遛!” 正喊叫间,又有几支利箭紧擦着人马射来,那箭比他们之前打猎的箭粗大许多,力道十足,咻咻地射过来,光听声音就令人胆寒。幸而双方隔得远,方犁等人又机灵,听了贺言春的话,立刻会意,纵马四散开来,在路上绕着弯儿跑。虽然避了箭,却渐渐地被北蛮兵越追越近。 第二十三章 兵临城 眼看着蛮人越追越近,方犁等人惊慌不已,幸而此时已经远远看到城门了。 路上许多百姓,也正扶老携幼往城中跑。眼见得快进城时,北蛮人的箭突然密集起来,混乱中有人被箭射中,旁人自顾无暇,也无人去救,只随那人倒在地上哀叫不止。 方犁等人打马冲进城门时,忽然斜刺里杀出来一队夏族兵马,马上士兵执弓持弩,与匈奴骑兵对阵,双方互射,将那匈奴兵的来势阻了一刻。等百姓们陆续进了城,城外士兵才撤进来。那些受伤的、零星不及逃进城的百姓,立时便在匈奴铁蹄下踩作肉泥,死状凄惨。 两扇铸铁城门紧闭,吊桥拉了起来,城墙上士兵执着机弩远射。蛮人见无法冲进城来,便在城外后撤五里,离开机弩射击范围,远远把甜水城围得铁桶一般。 方犁等人逃得一条生路,打马奔进城内,就见街道里人慌马乱。本来人人都在奔逃,不大一会儿,却都各自找地方隐匿了。方犁不知就里,还打马狂奔,旁边却有人纷纷喊:“快下马!蛮子要射箭了!” 喊了几声,方犁等人才听明白了,忙飞□□马,就见旁边店铺民居大门敞开,供人自由进出。几人胡乱把马拴在檐下,跑进一家民居,此时屋里已经躲了好些人,各自寻了墙角、木柜等地方缩着,又有几人拿着木锅盖和桌几顶在头上。贺言春一见这情形,立刻明白了几分,跑去后院,卸下一扇木门扛过来,几人抬着也顶在头上。 刚刚藏妥,便听一片尖利啸声破空而来,外头瓦片叮当作响,如同落了一场急雨。有几枝利箭竟穿透屋顶射下来,夺地一声,钉在木柜上,里面藏着的两人吓得尽皆失色。 透过大开的屋门,只见外头箭如飞蝗,有那躲藏得不是地方的百姓,被箭射中,躺在地上大声惨嚎,却也无人敢去救他。 那箭一阵急似一阵,过了片刻,终于稀少了些,屋里便有两人头上□□木锅盖,跑出去救人。一人身上插得跟刺猬似的,眼见活不成了,另一人却还在哀叫。两人把那活着的人拖进屋来,刚进屋里,第二阵箭又至。 嗖嗖几声,又有利箭透屋而过,六儿和贺言春合力举着木板,忽听头顶咚地一声,木板往下一沉,裂开一块,下头竟露出一点乌黑箭头来。李财魂飞魄散,抖如筛糠。六儿咧嘴要哭,看贺言春把木板举高了些,不敢松懈,忙也跟着往上举。墩儿则死命搂住方犁,把他护在怀里,两人都瑟瑟发抖。 箭阵持续了一顿饭时间,才终于没有之前那般密集了。屋里人才上前对中箭的伤员施救。那人被射中小腿,血都快流干了。这时辰也无法请大夫,屋里几个人都见过些阵势,忙乱着点了火烛,拿剪子在火上燎了一下,剪去箭杆,朝那人嘴里塞块布,生生把箭头从肉中剜了出来。那人生生疼昏过去,几人也不理会,只拿布条扎紧,就算包扎完毕了。 方犁等人在旁边,看得遍体生寒,六儿道:“怎么不撒些药?” 其有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似乎是屋主,听了道:“这偏远地方,哪来的好药等你去捡?咱们小老百姓,各自挣命罢了。” 六儿说不出话来,方犁又道:“老伯,这城守不守得住?” 老汉道:“守不守得住,都得守!若被蛮子兵冲进来,铁定是个死。” 众人面面相觑,另外一人却道:“王伯休要吓他们这外来的客人,如今邝将军父子在城内把守,部下多少豪杰!前几回蛮子兵来打劫,不都未得手么?这二年渐渐来得少了,只不知为何今年却又来了。” 方犁听了,心下稍安,便要牵马回客栈。那屋主又嘱咐道:“挑那有檐的地方走,不要去大街上。看箭密了,赶紧往旁边屋里躲!” 方犁应了,谢过屋主,出门去拴马的地方,却有一匹挣脱缰绳,不知跑哪里去了。众人也不敢上马,只牵在手里,照那老丈的话,顺着屋檐往回走,李财跛了脚,便由六儿背着。 路上方犁四下里看了看,就见屋顶上箭插得跟密密的,路上不时有大滩血迹和中箭身亡的人,两旁屋里,时而传来哀嚎声,几人听在耳中,心情都异常沉重。 街上再无行人,只有小队士兵不时跑过。方犁等人还未到客栈,便有两个伙计□□木锅盖寻过来,两拨人碰了面,各自都悲喜交加。嘴快的那个伙计便道:“城里乱作一团,都说蛮子兵打过来了。我们几个要出去寻,被客栈老板拦住了,说蛮子兵惯常会放箭攻城,纵是要寻,也要等一阵。正说着那箭就下来了,妈也,一枝有这么长!吓煞个人!咱躲在屋里大气不敢出,就看见三郎骑的那匹马孤零零地跑回来,一看马上又没有人,险些没急死……” 一群人回到客栈,这里已近城中,屋上箭杆渐渐稀疏了,只有零星几支。进店后伙计们接着,都欢呼成一团。店主伍老儿也跑来看,听六儿讲了经历,直感叹他们几个命大。感叹完了,便要去张罗吃喝。 方犁忍不住道:“想不到伍老丈如此临危不惧。蛮人围城,我等都要吓杀了,您老还浑若等闲,惦记着吃饭这些琐细小事。” 那伍老儿叹气道:“城守不守得住,大半看人力,小半靠天意。无论如何,饭总是要吃的,便一时城破了,也能当个饱肚子死鬼,总好过枯坐在这里吓死饿死,你说是不是?” 说着自去了。方犁又看李财受伤的腿,幸好只是崴了脚,外加些皮肉小伤。李财见众人至危急的关头竟未丢下自己,感激涕零,等众人出门后,又额外拉着贺言春谢了半天。墩儿从自家药草中找出些外伤药,帮李财敷了,各自回房歇息。方犁又包了一大包药丸,叫六儿给躲难的屋主送去,以感谢他们收留之恩。 客栈里伙计们晓得处境凶险,一改平日聒噪,都默默坐着,各自出神。院中寂寂无声,只隐隐传来远处马嘶声。 方犁独自进了屋,在炕上呆坐许久,回想今日所见,竟如做了场噩梦,那些惨叫声犹在耳边。想到北蛮人如此凶残,若城一旦破了,自己和商队伙计恐怕少不了一死。又想起伙计们本不该在这里,如今命悬此处,全是自己贪心所致,心中不由又痛又悔。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言春端晚饭进门,正看到方犁抱膝坐在榻上,头埋在膝上,一动不动。房内光线昏暗,看着竟有些萧瑟可怜。 贺言春看得心头一窒,顿了顿,才将餐盘轻轻放在旁边几上,跪坐在侧,小声唤道:“三郎,来吃饭。” 过了好一会儿,方犁才抬头,道:“我懒怠吃,撤下去吧。” 贺言春却把筷子认认真真并排放在筷架上,道:“三郎吃点吧。万一北蛮人攻进来了,咱们不说帮着杀几个人,也得有力气躲藏,有力气跑。” 方犁心想,这巴掌大点地方,能往哪里躲?往哪里逃? 不过他到底也没有说出来,以免叫贺言春再受惊吓,只垂眼看着饭菜,半晌才道:“言春,你不怕么?” “本来怕,”贺言春道:“跟着你们,便不怕。” 方犁抬眼看他,叹了口气,道:“跟着我们有什么用?是我把你带过来的,你不恨我么?” 贺言春也看着他,眼底并无忧惧,道:“为什么要恨你?你也不曾拿刀逼我们来,都是各人愿意的。有这怨天尤人的功夫,不如想想,万一城破了怎么办。” 方犁又叹了口气,道:“你没听人说过么?城破了,就是个死。难道还能有什么飞出去的法子?” 贺言春摇头,方犁郁郁地把头搁在膝上不作声了。贺言春垂眼想了一阵,道:“三郎你想,那店家伍老儿一把年纪,想也是在甜水城里住了几十年,难道不曾亲身经历过城破么,不也一样安稳活到现在?你道这是为什么?” 方犁本来只是被眼前险境吓住了,听他一点拔,立刻会过意来,忙从炕上爬过来,挪到他对面坐了,道:“你跟他打听过了?他是怎么逃过来的?” 贺言春摇头,道:“我猜他们应该都备有藏身的地方。宽敞些的,只怕连金银细软都能带进去。蛮子们千里奔袭,只为劫财,进了城搜刮要紧,哪有功夫挨家挨户细细搜寻?咱们藏好了,未必不能逃过命去。” 方犁缓缓点头,想了想道:“但他多半不愿把藏身之地告诉咱们。商队里人多,他若说了,只怕咱们会抢他地方。” 贺言春道:“正是如此。这本也是人之常情。” 方犁默然想了片刻,道:“我先打消他戒心,只让他教我们躲灾的法子,想来他总不肯见死不救罢?” 贺言春点头,道:“我瞧这城中人也都热心,必不至如此的。” 方犁看到希望,兴奋起来,赞道:“春儿,还是你冷静沉着。我见了这场面,先就慌了,幸而你能想到这上头来。” 贺言春听了夸奖,脸上一红,却道:“三郎,我不小了,我都十五了。” 方犁叹道:“是啊,有时总以为你还是孩子。真遇上事了,你却比咱们这些人都有主意。你快去请了店家来,再把你墩儿哥哥也叫来,我们几人好好地核计核计!” 贺言春这才转身去了。方犁便有了精神,趁人没来,狼吞虎咽先扒了几口饭。刚把餐盘撤到一旁,就见墩儿进来了,方犁忙小声把贺言春的话都告诉他,两人正凑在一起咬耳朵,就见贺言春拉着店家进屋来了。 方犁恭恭敬敬地请伍老儿坐了,朝他一揖到地,道:“方家商队十几口子,借住贵店,一向托赖伍伯照顾,无有不周。如今恶人兵临城下,我等人地生疏,还求伍伯指点一条生路。” 那伍老儿为难道:“方郎言重了。我何尝不想逃出命去。只恨身无双翅!但求老天爷庇佑咱们这城能守住罢。” 方犁和墩儿又求之再三,伍老儿才道:“客人既是住我店里,少不得要指点两个躲祸的地方,只是你商队人多,我这里地方狭窄,哪里能容下一二十人?再者,我说句实话,若真的城破了,方郎,你那十几车财物万万保不住的。” 方犁忙道:“伍伯,钱财乃身外之物,丢就丢了,眼下保全人命要紧。这都是跟了我一路的兄弟,一个都舍不得出事的。求伍伯指点一二,方家上下感激不尽!” 伍老儿听了这话,不由又打量方犁几眼,道:“你倒是个仗义的。也罢,你我既然有缘同住一个屋檐下,我便引你看两个地方。你自己想法子,再多便没有了。就算如此,能不能逃过命去,也看天意。” 说着站了起来,道:“你几个跟我来。悄悄儿的,别让人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一有事,先更了。祝大家端午节快乐! 第二十四章 战城东 趁着天黑,伍老儿提着风灯在前头走,方犁等人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就见他一路走去马厩里,在墙角处扒开地上浮草,露出下头木板来。伍老儿和贺言春合力把木板揭开,下头黑乎乎的,原来是个坑,挤一挤,也能躲下三四个人。 方犁和墩儿对望一眼,都道:“伍伯,就是照这样子躲藏么?只是我家伙计多,这一处不够,况且都藏在一处也不安全。不如伍伯指点个地方,我们连夜让伙计挖两个菜窖暗道,您看可好?” 伍老儿想了想,又带他们去了个枯井边,里头黑洞洞的,也不知有水没水。伍老儿道:“这废井我原先想凿出个洞出来,只是没人力。你们若想都藏住,便叫人在井壁上凿个洞来,也可躲三四个人,蛮子不会下来查看。只是那洞不要凿在井底,洞里还要打两个孔排气,提防着蛮子朝里头放火。” 方犁大喜,一一应了,伍老儿又道:“只可悄悄地挖,不要叫外人晓得。免得有人被抓了,串供出你们藏身之地来。” 几人悚然心惊,点头答应。伍老儿又带着看过两三处地方,都是要他们自己动手挖菜窖子的。方犁叫店里做上宵夜来,贺言春和墩儿赶回去,把伙计们叫醒,一帮人吃了宵夜,分成几组,如地鼠一般,悄无声息地各处挖坑打洞。 众伙计心里有了盼头,便抖擞精神行动起来。又都晓得这事关乎性命,无不挖得尽心竭力。有伙计恐怕那挖出来的新土丢在附近惹人注目,还特意冒着时不时射进城的箭雨,绕着圈倒出老远。各自忙了一夜,到天亮时,才回到院中,个个脸上身上满是泥灰,也顾不得擦洗。各人扒了几大碗饭,又要去挖,却被方犁赶着回房睡觉了。 歇息了几个时辰,便都又起来了。贺言春和墩儿给伙计们分成几班,论班值日值夜。一班人歇息,一班人分成几组干活,另一班人站在墙头探望军情。过几个时辰轮换一次。那北蛮子的箭时不时地射下来,众人见惯了,渐渐不像第一天那般惊恐。 商队毕竟人多,到第二天晚上,避祸的几处地洞便布置得差不多了。方犁心中这才稍稍安定,回头看见院里满满十几车货物,又不禁暗自肉痛。心里算计着,若城破了,躲藏前也要先把东西烧了,绝不便宜了杀千刀的死蛮子。忽然想到几车药草,心里不由一动。正暗自筹划,忽听外头哐哐一阵锣响,有人大声喊道:“着火了!着火了!街坊邻里,都把家伙扛着救火啊!” 方犁大惊,奔出屋去,看院里有两个伙计站在墙头梯子上,忙惶惶然问:“怎样?城破了?” “不是,”上头伙计咬牙道:“该死!该死!蛮子放火烧城了!” 方犁听到城没破,先松了一口气,听说失火,又着了忙,道:“你下来,让我上去瞧瞧!” 等那伙计下来,方犁便踩着梯子往上爬,站在墙头四面张望。但见城北处明晃晃的,许多火球如流星般纷纷从城外射进来,落在屋顶上,遇着茅草等易燃的,立时噼噼啪啪烧将起来。正是深秋季节,气候本就干爽,很快便有好几处地方同时点着了,火势越来越大。 这当儿,就见店家十来岁的一个小厮扛着几把大大的扫帚跑过来,朝院里众人道:“我家伍爷爷说了,城里水少,若有火种落下来,请各位拿这扫帚扑火。”说完丢了扫帚就要走。 六儿平时与他相熟,忙拉着他道:“你往哪里去?” 那小厮急急道:“我去城边帮着扑火。不然火窜起来,全城房屋都要烧化了。” 六儿大声叮嘱他小心流矢,眼看他跑远了,恨声道:“狗日的下作蛮子们,个个不得好死!” 方犁站在墙头上看,被那火烧起一腔激愤,若满城烧将起来,哪有他们存身之地?连一个孩子都晓得帮着救火,他们这些人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他怒冲冲下了梯子,站在院里大声道:“天杀的蛮子放火烧城,咱也不能坐视不理!这里箭少,只留几个伙计看着,余下人等,有愿意去的,都带着家伙跟我去扑火!” 众伙计都是年轻汉子,被他这一喊,都燃起血气来,轰然道:“走!扑火去!那厮们除了隔城放箭,还有什么本事?休要被他们吓住了!” 一行人便都寻了木祸盖和木板,顶在头上躲箭,往城北失火的地方赶去。路上就见四处百姓和他们一样,也都络绎往那里赶,,手中还拿着水桶扫帚等物。 到了失火房屋跟前,已经有许多人在扑火了。有拿扫帚扑打火堆的,也有从别处传了水来灭火的。旁边又有个当官模样的人指挥,有人负责灭火,旁边便有人举着木锅盖挡流矢,负责两人安全。场面虽然忙乱,却乱中有序。 方犁等人没带工具,便加入到传水的人群中去。一群人扑了大半夜,那火终于渐渐熄了。蛮子们大约也怕把城烧光了,没得财物可抢,也没再施放火箭。 等火灭了,已是晨光大亮,来帮忙的城中百姓这才各自散去。方犁等人回到客栈里,人人脸上身上被火熏得焦黑,一腔热血却未凉,倒把恐惧都忙忘了几分。 刚倒头歇了片刻,又听坊正召集青壮年出门去搬石头。原来蛮人几番攻城,都被守军击退,后来见城东一处城墙不甚坚固,便守着这里擂墙。防守夏军腾不出人手来修城墙,便传了坊正们喊人去帮忙。 城中百姓都晓得,即使藏身之地再妥当,城破之日也难保活命,听到人喊,便有许多热血汉子跟着去了。方犁听到脚步声,出门看看,多半是空手去的,忙返回院里,道:“六儿,墩儿,把车上的货卸下来。咱们赶马拉几辆车去!万一石头隔得远,马车可不比人手搬着快?” 几个伙计同时动手,腾出几辆车来。贺言春从后头牵了马,套上车,随着人群往城东走。走不多时,就见一位官员模样的人正指挥众人拆一处房子,那房屋是城中一家乡绅的,墙壁是石块垒就。官员边拆边道:“郭先生,邝将军说了,等敌人退了,叫全城百姓来帮你修房!勿要心疼!” 那乡绅是个干瘦老儿,驻着拐站在旁边,听了这话,颤微微道:“大人,几间屋子算什么!若为修城墙,只管来搬!把墙修牢了,叫那贼子们进不来,老朽和城中百姓便感激不尽了!” 官员闻言,大大赞赏了乡绅一番。正说着,方犁等人赶着车马到了。官员见有车来,十分高兴,立刻分派人手,用马车装着石料往城墙破口处运去。 方犁等人跟着推车,到靠近城墙处,从城外射来的箭矢渐渐密厚。有士兵过来拦住百姓,大声道:“小邝将军说了,前头箭多,恐伤了百姓!石头就放在此处,我等自来搬运!” 正喊着,从别处跑过来一队兵士,也都不过二三十年纪,却是人人浑然无惧,冒着箭雨把石头搬往城墙处。众人看了,晓得将军体恤百姓,却也纷纷激起血性,都道:“我等愿助将军守城!死伤无怨!” 说着也不顾阻拦,都帮着搬运石块。贺言春这时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扇木门,故技重施,搁在车顶上,连人带马都遮挡住大半,他独自在前头牵马,方犁等人在后头埋头推车,直将一车石头拖到墙根前才停下。那处城墙在北蛮人强攻下,已是摇摇欲坠,中间裂出老大一道豁口,隐隐看得见墙外情形。 就见外头满是乌压压的匈奴人马,远处一架抛石车,不时甩过来巨大石块,砸在墙上,整座城墙都在震颤。墙跟下,几根长木横在壕沟上,一些蛮人手执锋利弯刀,怪叫着,不要命似的往墙破处涌来。墙上把守的汉兵持弩射击,却挡不住豁口处蛮人越聚越多,直如吸血蚂蟥般,纷纷攀着城墙豁口往上爬。 方犁看了,腿软得快站不住,一颗心怦怦乱跳,忙收回目光,咬牙帮着递送石块。这时忽听头顶城墙上一个声音镇定道:“众人听令,倒油!点火!” 就听墙外豁郎几声响,方犁先是闻到浓浓的豆油味,随即墙外火起,惨叫连连。那些蛮人瞬间变成火球,纷纷惨号翻滚,跌落到壕沟里。墙内众人却是精神一振,手上都加快了速度,几个士兵把石料垒在墙破处。那豁口本也不大,没多久便加固好了,多余石块众人也不搬回去,都传上城墙,等蛮子攀爬上来时,好扔出去砸人。 没多久,蛮人见此处无法攻破,便退了兵,依旧驻在远处。此时在城墙指挥御敌的军官走过来,却原来是位年轻将军,身高八尺,眉目英挺。他站在城墙上,朝下面众人拱手道:“邝不疑代父亲和众位将士,多谢乡亲们施以援手!” 下面便有人高声道:“小邝将军,咱们这城守不守得住?” 那小邝将军肃然道:“当然守得住!人在城在!我夏军但凡有一人活着,绝不叫那蛮子冲进城来残害百姓!” 众人轰然叫好,小邝将军又道:“城墙边危险,大伙儿赶紧散了,回家去罢。” 墙下众人这才各自散了。六儿等人赶着马车往客栈走,路上说起刚才情形,还各自激动不已。墩儿叹道:“看这位小邝将军言行举止,便知道其父素日必定爱民如子。难怪城中百姓,万人一心帮着御敌。” 第二十五章 城边骨 等回客栈后,方犁便把墩儿和贺言春、李财都叫进房中。踌躇间还未开口,墩儿便道:“三郎,你有什么事,直说便是,我们都听你的。” 方犁想了想,道:“我有个想法要与你们商量。这场恶战下来,城中百姓和守城将士定然死伤许多,便是以前储藏了药草,如今必定也用光了,有钱也没处买去。我们这里几车药草,却是侥幸上回不曾发卖……” 这几天人人都只想着保命要紧,也没顾到这上头来。李财自从崴了脚,一直在屋里养伤,这时忙点头道:“确实!只要这城保住了,蛮子一退兵,咱们这药草出手便是重利!” 方犁顿了顿,道:“我的意思,何不把几车药草都捐出去?也算为守城出一份力。众位的意思如何?” 三人都看着他,墩儿先道:“好!只留点咱们自用,其余都捐出去!” 贺言春也道:“给咱们自己人用,总好过城破了,留于那蛮子们!” 李财听了这话,慨然长叹,道:“我果然不曾看错!当日和三郎初见面时,李财便晓得,三郎绝非那等锱铢必较、只重钱财之人。如今城中正值危急关头,这般侠义之举,不止叫李财打心底里佩服,城中将士百姓定然也会感激不尽!” 方犁笑了笑,道:“少拍马屁!咱们现住在城中,受将士百姓庇护,回报他们也是应该的。这几大车药草,虽说都是我家的,日后卖出去得了利,却也与你们几个主事之人相关。你们不要现在说得痛快,到时拿的钱少了,回想起来,又肉痛得紧,怪我这时私作了主张。” 几人都忙道不会。计议定了,将店家伍老儿叫过来,问明城中衙门所在地,便要将几车药草送过去。 那伍老儿听说方家商队要义捐药草,感动得热泪盈眶,亲身领他们前去。到了衙门,通报进去,立时便有位地方官忙忙地赶出来,正是刚才指挥众人拆房的那一位。 那官员脸上糊得鼻黑嘴乌,来不及洗便出来见客。看了几车药草,激动不已,急忙唤来医士,和方家伙计一起将药草都分门别类整理出来,一部分送去军中伤兵所,一部分散与各坊百姓治病救人。直忙到天黑,才把各处药草分好了。 方犁心愿已了,便辞了官员径直回到客栈。到了屋后,那伍老儿煮了热热的汤饼端上来,几人呼噜吃完,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都困倦已极,哪管它接下来是生是死,各自回房倒头便睡了。 匈奴骑兵围城五天,几番强攻,都被夏军击退。第六天早上,城外起了大雾。守城士兵在墙上四望,只觉旷野中寂静得十分诡异。士兵们不敢有丝毫疏忽,忙报了上官,城墙上人人警惕。到太阳升起,大雾散去,众人这才发现,匈奴不知何时已经退兵,只四处零星留下几处人马尸体。 夏军却怕是诈计,丝毫不懈,又坚守一天,才派斥候远近打探。第二日,便有斥候骑马回来,远远便喊:“蛮子兵走了!”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城中百姓顿时都欢呼起来。个个劫后余生,悲喜交加。路上遇到了人,不管相识不相识,都抱在一处又哭又笑。 过了几日,又有消息传来,青原郡旁的朔阳郡遭袭。原来蛮人见青原郡防守坚固,不能轻易得手,转而奔往他处进行劫掠。众人想到当日在蛮族铁箭下百姓死伤无数的情形,物伤其类,又是悲愤,又是后怕。 方犁听说匈奴退兵,庆幸之余,立刻和伙计打点货物,准备即日出城回京。那伍老儿知道了,劝阻道:“先生勿要如此匆忙!那北蛮人大部分虽退了,却要防着有小股骑兵留下来在附近村庄劫掠。左右城中安全了,越性等两天,路上太平了再动身不迟。” 打从方犁义捐药草,伍老儿便改了口,每日见了面,都恭恭敬敬唤他先生。方犁见他说得有理,只得又在客栈住了几日。这期间,李财的脚也好了,每日和墩儿、贺言春督促伙计整理货物,方犁没什么事,便拉着伍老儿闲谈。 这日两人正在房中讲古,忽听外头人来报,说城中小邝将军登门拜访。两人慌忙迎出去,就见邝不疑身着便服,只带两个随从,大步跨进院来,边走边道:“哪位是捐药草的义商方犁?” 方犁还未上前见礼,被邝不疑一眼看见,那年轻将军略怔了怔,笑道:“我记起来了,那日阁下也去搬石料堵城墙缺口了,是不是?” 此时院中众人听说有名的小邝将军来了,都聚拢来看热闹。方犁施礼笑道:“正是。当日在下和伙计们跟着众乡邻去搬石料,在城墙下得见将军英姿,着实钦慕得紧!” 邝不疑哈哈大笑,看着周围伙计,又认出了贺言春六儿等人,对伍老儿道:“众位甘冒箭矢,助我守城,个个都是我城中百姓的恩人,店家,须得小心服侍,勿要轻慢了他们!” 伍老儿慌忙答应了,叫店里小厮烧茶来吃。一群人闹哄哄进屋围坐下,邝不疑又道:“方家虽是商贾,此番义举却当得起一个侠字。来日父亲上报军情时,必会将此事禀报朝廷,想来朝廷必有嘉奖。” 方犁谦逊道:“将军父子率城中将士百姓,万民同心,坚守城郭,这才使北蛮人不致攻击城内残害百姓。方犁深为佩服,药草区区小事,何足上达天听?” 邝不疑道:“贤弟不必自谦。军中本有医药,只是不够。自第二日起,药草便已用完。幸亏贤弟赐药,这才挽救我无数袍泽兄弟的性命。父亲知晓了方家义举,本要亲自登门道谢,只是军务繁忙,脱不开身,这才命我前来。” 方犁听了,肃然道:“军中将士死伤的人多么?” 邝不疑微微叹息一声,道:“军中和城里,军民男妇死者共计三百五十二人,伤者无数,还未统计出来。”说完见众人脸上一片沉重,又道:“朝廷对死伤士兵自有抚恤。只苦了百姓,遭此横祸。只盼他们来世托生在那富贵太平之地,也免得再受这等苦楚。” 众人闻言,皆有悲悯不平之色,六儿愤然道:“狗蛮子们忒是可恨!朝廷不是说要发兵么?将那鸟厮们狠狠朝死里打,方可出这口恶气!” 方犁也道:“正是,我在京中时,就听人议论,说朝廷要对匈奴用兵,将军可曾听说过此事?” 邝不疑犹豫片刻,道:“也罢,如今这也不是什么机密,告诉你们也无妨。前些日子,听闻朝廷已经在胡邑一带出兵。本是设了个计谋,要引那匈奴人前来,几面包抄,一举歼敌,没想到被识破了。那匈奴骑兵到了胡邑附近,察觉不对,迅速遁去。可叹我大夏三十万兵马,在边境白白守了十来日,只落了一场空。” 众人大惊,相顾无言。唯独贺言春道:“既有三十万兵马到了边塞,何不趁北蛮人将退未退时节,全力追击?” 邝不疑看他一眼,叹道:“你觉得追得上么?我大夏军中,步兵材官极多,骑兵却少。蛮人又极擅骑射,个个在马上如履平地。两条腿再快,怎赶得上四条腿?” 伍老儿也道:“贺郎你不晓得,就算追得上,也不敢追。大漠地形气候变换不定,夏人纵有向导领路,哪比得上蛮族世代居于此地?领军深入,不是自寻死路么?” 说完又捋着须道:“难怪!我说蛮人好几年都没来甜水城打劫了,为何今年却乌压压地来了这么多兵。这是恼咱们大夏出兵,在趁机泄愤呢!” 坐中众人都愤然不止,墩儿忍不住道:“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帮狗贼侵我国土、杀我百姓不成?朝廷大员们怎么也不想想法子?” 邝不疑冷笑一声,道:“朝中文官们谁愿意打仗?生怕打起来花了钱!但凡有人说要对匈奴用兵,便大加弹劾,欺负圣上年轻,个个只顾着把控朝政,有几个把我边关将士和数万百姓放在眼中?甜水城这一仗下来,城防要整饬、将士要抚恤,这军费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拨下来呢……” 抱怨到此处,终于觉得不妥,忙咽了余下牢骚,道:“罢了,说这些作甚?我军中还有些事务,须得走了。贤弟,你何时离开?走时给我送个信,我派几个人送你们一程。” 方犁自是感激不尽,见他忙碌,也不好十分挽留,只得将人送出门去。回来后想了想,因见这小邝将军脾性直爽,他便有意结交。对方既然一口一个义商,又一片诚意要送商队出城,自己也不好白担了这个虚名,索性也把礼性做足。心中主意定了,便把墩儿等人都找了来,问明手中有多少钱,打算只留商队行到常平郡的花费,余下都捐给军中。 下午墩儿贺言春等人都在场,也听邝不疑说过军费紧张等事,听方犁说了打算,无不赞同。方犁便叫墩儿去办理此事,墩儿去了半日,欢欢喜喜地回来了,道:“小邝将军十分感激,叫人接了钱,都登记在军中账册里了。他还说,来日到了京中,一定要再来找三郎,大家好好喝两杯酒!” 方家商队启程回京时,邝不疑果然十分守信,虽未亲来送行,却派了一小队士兵前来护送商队。出城那日,方犁等人走在路上,看见远处有些士兵忙忙碌碌不知做什么,问随行士兵,才知道正在掩埋死者遗体,以防腐烂后引发瘟疫。 众人都停下脚步,默默望向那处,只见丛丛新土,掩埋的不知是谁家小儿父母、谁家手足兄弟。队伍中一片静寂,只有马儿不时喷着响鼻。 第二十六章 见天恩 从甜水城往南的路上,因为知道方犁捐药捐钱的事,护卫士兵个个都对他们十分恭敬,一直护送出青原郡方才回转。 直到近了常平,伙计们才真正意识到死里逃生,个个心情松快起来。入城之后,方犁将买办漆器的事情交给李财等人,自己备办了十几张上等皮草,叫人送去郭母处,打听得郭韩出了门,一时不得回来,索性搬去郭母处住了几日,每日门也不出,只陪着郭母聊天解闷。郭母听他说到在边郡遇险的事,吓得心肝肉颤,要请巫师来做法事,好为他驱除身上晦气,被方犁再三劝阻,这才罢了。 临行前,郭母又叫人做了许多冬衣吃食送过来。方犁只留了两样自己尝,余下吃食都分与诸人,把六儿顺子等人吃得整日嘴油汪汪的。 如今天气冷下来,大户人家都忙着做冬衣,皮草十分紧俏,李财便把成色次一等的皮草先在常平发卖了一批,转手带着钱,和墩儿贺言春去漆器坊中购货。 那坊主都认得他们,晓得是郭大郎新结拜的义弟家人,十分恭敬,将那上等货物先紧着他们供给。不上半月,各色货物该卖的卖,该买的买,都备办妥当了。一行人才又上路。一路很是太平,到冬月底,商队终于顺顺当当进了京城。 出门时还是夏天,回来时早已是隆冬时节,一行人回了住处,胡安接着了,惊喜交加。在方宅里歇了一日,各人便忙各人的事:墩儿李财出门打听,要把漆器皮草卖出个好价钱;贺言春请了假,准备回家看望母亲;胡安拉着方犁,要带他去看一所宅院。 原来胡安在京中时,并未闲着,日日出去打听房屋,竟真让他寻着了一所宽敞宅子。这房屋原是个京官的旧居,京官近来遭了贬,要带着家眷回乡,手头短了钱,这才急着将房屋脱手,价格极低。然而大户人家瞧不上他那小宅院,商贾人家又嫌才贬了官的,怕沾上晦气,这才让胡安捡了个漏。 胡安还怕方犁也嫌不吉利,路上小心翼翼,只说自己已经请人来做了法事,将里外霉运都驱除了一遍。哪晓得方犁打死里走过一遭的,对这些浑不在意。他在宅子外头看了一眼,就喜欢上了。就见院落一共三进,十分齐整,厨房马厩库房一应俱全,旁边还带个小花园子,园中虽无出奇景致,胜在有几棵老树,长势葳蕤,正好可供人纳凉喝茶。 方犁见房屋宽敞,足可供商队的人都住进来,心里十分欢喜。最后一进院中,靠山墙处又有一架荼蘼架,冬天落了叶子,满架都是累累红实,颇可赏玩。方犁见了,当场定下自己就住这进院子。又和胡安商量着,要找人重新粉刷房屋,伙计们房间如何分配等,忙了个脚不点地。 这厢忙乱不提,却说那边贺言春早起出门,想着娘亲阿兄等人,忙忙地回了公主府后头郑家住处。到了地方,却见大门紧闭,外头落了铜锁。他娘和石头及那些婆子丫头一个也不见。贺言春不禁慌乱,不晓得家中出了什么变故,要寻个人问也找不到,附近静悄悄的,这时辰人人都在府里□□当值。 贺言春在外头站了半晌,看一个小孩子跑过,忙拉着人家问石头去了哪里。那孩子嘴里含着根湿答答的指头,说了声“石头搬走啦”就跑了。 贺言春呆呆地在门口坐下来,想到此前千辛万苦寻去益春郡,别人也只是这句“郑家人搬走了”,只不知这回阿娘搬去哪里,可曾给自己留了口信不曾。 正忐忑难安,旁边有个婆子下了工,从府里回来,见他孤零零一人坐在门首,忙上来道:“春宝儿何时回来的?你娘想你得紧!几番叫人去问,只是不得消息!” 贺言春听了这话,才放下心,眼圈儿有些红,那婆子忙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不曾?先进来吃杯茶!” 贺言春道:“阿嬷,我阿娘他们搬去哪里了?” 那婆子开口前先道了恭喜,眉飞色舞地说:“只你不晓得罢!你家里出了天大的喜事!你阿姊进了宫!” 贺言春愕然,那婆子自顾自道:“玉儿我打小看着,就知道是个好样儿的!模样儿好,性格要强!看看!如今果然叫全家人都成了皇亲国戚!公主已经重重赏了你阿娘和阿兄,如今你们全家都搬去别处住了!你阿娘不晓得你几时回来,隔三岔五叫石头儿过来问信咧!” 说话间,周围聚了一圈婆子下人们,七嘴八舌地都上来道恭喜,对郑家的好运气十分艳羡。聒噪了半日,那婆子才寻了个小厮儿,叫他领着贺言春上郑家新搬的宅子里去。 那处离这里不远,就在邻坊,出了坊门,拐一个弯,走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就见一带新粉的白墙亮堂堂的,门首两扇青油大门紧闭着。贺言春拿两个钱打发了小厮儿,上前敲门,里头有人来开门,却相互不认得。听贺言春自报姓名后,那人才满脸堆上笑来,一叠声道:“原来小郎回来了,快进来!夫人念了好几日了,就盼着小郎回家呢。” 说着便往后飞跑去报信。片刻功夫,就见他娘扶着个丫头子急急走来,看见贺言春,叫了声我的儿,又要哭又要笑,把人搂着不知如何疼才好。 末了贺言春拉着他娘的手,两人往屋里走,只见里头二进院落,处处收拾得洁净雅致。院子里,他大嫂李氏正指挥几个下人擦洗家什,见贺言春回家,忙丢下人过来,畅诉别情,各自欢喜,几人进了屋后,李氏叫人先上茶点给他垫饥,又亲自到厨下指挥做饭去了。 这边白氏拉着贺言春在席上坐下,□□着他的手,眼睛不离儿子左右,唠叨道:“个子长高了,就是越发黑了!晒得泥人也似!……怎地瘦成这样?商队里吃不饱饭么?当初叫你不要去,你硬是不听……” 贺言春忙笑着摇头。他这几个月抽条得厉害,长成了个高高的身坯,不复当初的瘦小模样了。只是个子长太快,人便显得格外单薄。况且长个头的孩子,身上衣裳总是不合适,不是太大,便是太小。白氏摸他身上,见穿的棉裤虽不是自己做的那条,却十分厚实,只是裤脚太短,两只脚裸都露在外头,不由十分心酸,叹道:“这衣裳哪里来的?可怜我儿,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 贺言春道:“阿娘做的几件衣裳,穿不多久便小了。这件是三郎送的。他衣服多,穿不完,怕白放着糟蹋了,便给了我两套。” 白氏立刻便要叫人来给他量尺寸、做新衣服,被贺言春拦住了。贺言春道:“阿娘,我听公主府里的人说,阿姊进宫了?” 他娘点头,觑着屋里没外人,便把事情经过细细地告诉了他。原来前些日子朝廷和匈奴开战,几十万人兴师动众,却劳而无功。为这事朝廷里大臣相互指责,皇上心里不痛快。安平公主知道了,要想法子要给皇上宽忧解闷。一连几日让府上奴仆采办酒宴,准备了许多新奇吃食,又编排了些新鲜歌舞小曲,请皇帝来府里吃酒。 那日郑玉儿也去席间□□,谁晓得皇帝一眼就看上了她,回宫的时候直接把人带走了。这边安平公主看郑玉儿得了圣眷,觉得面上十分光彩。等皇上一走,便叫人脱了郑家老小的奴籍,还赏了许多钱物下来。白氏和儿女在府里当差多年,也攒下了些积蓄,遂谢了公主恩典,买了这座宅院,翻修一新,一家人红红火火地过起日子来。 只是白氏辛苦半世,万万想不到晚年如此时来运转。如今大宅子住着,家中也算呼奴使婢,她便觉得如在梦中,心中反时常惴惴不安。此时见了幺儿,便拉着他手道:“我这一向眼皮总跳,就怕这好日子不长久。你去边郡,一走几月,娘日日都悬着心;你阿姊呢,打从进了宫,就没个信儿捎回来。我辛辛苦苦养这么块肉,虽是从小在那府里□□,回了家也是看得珠玉一般,没受过什么委屈。如今进了皇宫里头,身边哪有个知疼着热的人?我想想就心酸……” 说着便拭泪,贺言春忙安慰她道:“阿娘,我和阿姊又不是三岁小儿,难道还不知道照顾自己么?你休担心,在家只管好好将养身体,不然,阿姊在宫里如何能安心……” 正说着,他大嫂进来了,看老太太哭,忙道:“二叔快劝劝罢!婆母这几日,每天都要哭两场,把眼睛越发哭模糊了!我素日说您是白操心,您还不信,这不二叔好好地回来了?咱小姑也不是那不知分寸的孩儿,公主亲手调理出来的,跟大户人家的姑娘比也不差什么!既进了宫,哪有不得圣眷的?我关起门来悄悄儿说一句,咱这好日子才开头咧,以后等小姑有了龙种,咱们就是公名正道的皇姥姥国舅,只怕……” 白氏听到这里,忙低声喝止,正色道:“大郎家的,这话再别出口!小心人听了,在外头嚼舌根,好说咱们轻狂!到时不止玉儿没脸,连公主脸上也无光!” 李氏讪讪地应了,起身又去了厨下。白氏瞧见人走远了,便轻轻叹口气,道:“大郎媳妇能干是能干,就是眼界儿窄,不够稳重。才听人奉承了两句,便兴得什么似的。她也不想想,咱家新得了这许多恩典,多少人心里不服,就等着咱们行差步错,他们好看笑话呢。” 贺言春便劝道:“阿娘也是多心,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管别人说什么?阿兄出去了么?石头呢?怎么屋里没看到他?” 白氏道:“如今你哥哥还做他老本行,公主叫他在府里任了个官职,专管车马出行。石头儿是我叫你兄长给他谋了个地方,跟人学读书写字。既说到这里,春宝儿,你听为娘一句,不要再跟着商队出去了。你不晓得,娘夜里做梦,一时梦见你掉进水沟里,一时又梦见你被野兽咬了,心里总不安生。你不喜欢拘在府里,咱们便想法子另谋桩事。如今你四处奔波,难道将来也一直这样?” 贺言春顿住,看母亲满眼希翼,不忍她难过,便低头道:“是,我听阿娘的吩咐,明儿便去商队里商量,看几时辞工回家。” 白氏这才高兴起来,带贺言春去看他住的房间,又叫人□□他梳洗一番,先把他哥的新衣服拿出两件给他穿。到了傍晚,石头和郑孟卿先后回来,见到贺言春,也都欢喜无限,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吃了饭,白氏又拉着贺言春说了许久的体己话,才各自回房歇息。 第二十七章 逢喜事 贺言春在家歇了几日,又去了方宅,一去便晓得了搬家的事。六儿正坐在廊下晒太阳,见他来了,一边吃他带去的枣糕,一边指手画脚地告诉他,新买的宅子有多么大,房间有多么多,连茅房都比现在的阔气,听得贺言春笑个不住。 方犁正窝在房里盘账,听到外头说话声,也出房来了。六儿看见他,忙从廊下爬起来,拿了块枣糕递到方犁面前,道:“三郎,你吃!春儿从家里带的,好吃得很!” 方犁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果然不错,点点头道:“又吃你家好东西了。你好容易回趟家,怎么不多陪陪你娘?” 说着上下打量贺言春,见他穿了一件新棉衣,看着十分厚实,又笑道:“这衣裳不错!你娘给你新缝的?” 贺言春两眼望着他,嗯了一声,道:“三郎在做什么?怎不出来晒晒太阳?” 方犁望了望天,道:“我房里盘帐呢。今儿天气倒好。也不晓得墩儿和李财打听得怎么样了。” 旁边六儿边吃糕,边嘟嘟囔囔地道:“三郎放心,咱家的货尽是头一等的,哪还用愁卖不出好价钱?昨儿晚上,墩儿哥哥就说了,纵使不能狠狠赚上一笔,也差得不多。等工钱发下来,尽可叫咱们安心过个好年咧。” 方犁心里也有数,只是货还未出,总担心有变数,闻言笑吟吟道:“怎么?这般惦记工钱?到时候都交与你们父母,来日尽早说门亲事,好不好?” 贺言春听了“亲事”二字,不知想到什么,那脸就有些红。倒是六儿没皮没脸,立刻反唇相讥道:“阿也,好意思说咱们,三郎你呢?何时给咱们娶一位美貌贤淑的少夫人?” 方犁哈哈笑道:“整日跟你们这群光棍混在一起,到哪里去寻少夫人?” 六儿道:“凭我家三郎这等才貌,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不是我吹,皇帝家闺女也娶得!” 方犁扑地笑了,敲着六儿的头道:“这些糕还堵不上你的嘴?再不许瞎说了,小心人听到治你的罪!” 六儿伸伸舌头,咕咕哝哝地吃糕。方犁站了片刻,又进房去。贺言春在外头又呆了会儿,才撇下六儿,也进了房,隔着桌几,与方犁相对而坐。 方犁见他进来,搁下笔看他,道:“有事?” 贺言春从小包袱里拿出个皮手筒,递给方犁,道:“送你。” 方犁将两手插进去,刚好合适,又暖又轻,不由欢喜道:“怎不留着自己戴?看这皮子,怕是在边郡打的那只兔儿罢?” 贺言春摇头,道:“那回赶上匈奴人来,哪顾得上拿它?这是后来我在回程路上打的,打了好几只。墩儿哥哥请人帮我矾了,我带回来的。这个你戴,我还有。” “那就多谢你了,如今天冷了,正想要这个。”方犁细看那皮筒,外头皮毛油光水滑,里头缝着棉布,针脚□□,便道:“这是你娘做的么?怎好劳动她老人家?” 贺言春顿了顿,没好意思说这是自己亲手缝的,含糊嗯了一声。方犁又道:“胡安前儿做了点心,回去时记得带两样给你阿娘,好好代我向她道谢罢。” 见贺言春踌躇未答,心里奇怪,道:“到底怎么了?” 贺言春想了想,便把阿姊进宫、母亲让他辞工回家等事都细细地告诉了方犁。方犁听了十分惊喜,嗔道:“吓了我一跳好的。看你沉着张脸儿,还以为出了什么不好的事!你娘说得有理,如今你阿娘阿兄都脱了奴籍,手里又有产业,正该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哪有叫你在商队里奔波辛苦的道理?再者,你阿姊新进了宫,以后若得了封号,娘家兄弟在商队做活,说出去脸上也不好看。等李财回来,我叫他先给你算了工钱,你就辞了回家去罢。” 贺言春想到辞工以后,便不能与这些人常见面,心中十分难过,低了头闷闷道:“我舍不得。” 方犁也自难舍,叹道:“我心里才难过好不好?你也晓得,你墩儿哥这人,叫他行商出力,尽没问题;叫他学写字算帐,便要打瞌睡。我教了他这些年,前儿叫他把商队里账目拢一拢,他还为难。我寻思着,你这样聪明,这些小事肯定一学就会,不如教你写字算帐,在外也好帮衬墩儿。如今可好,你又要回家去,这不是去了我一条得力臂膀么?” 贺言春听说要教他写字算帐,眼都亮了,越发缱绻难舍,道:“我和阿娘说说,再留下来多做几年,跟着你学识字,她必定愿意的。” 方犁本十分舍不得他走,却觉得强留下也不妥当,想了想道:“我这里不差你一个,墩儿管账虽不太行,还有李财呢。李财感激咱们上回救了他,如今也处处和咱们一条心了。你只管回家去,若舍不得,时常回来看看就是。我别的学问没有,也粗粗识得几个字,你要愿意,赶明儿有空了,我教你就是。” 贺言春听了大喜,转眼想到他长年在商路上跑,只怕有空的时候不多,又闷闷不乐。正想着回家怎生说服母亲,忽然外头一叠声喊,两人都站了起来。 只见墩儿张张慌慌地从门外冲进来,在院中连声喊:“三郎!胡爷爷!快出来!快些出来!” 他性子一向沉稳,此时却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来,方犁见了深为诧异,忙出去道:“怎么了?你不是在外头打听皮草行情么?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 墩儿见了方犁,斗牛一般冲过来,把方犁胳膊紧紧握住,激动得险些说不出话:“三郎,咱家这回要发达了!咱们这回遇到喜事了!你听我说,我今早出门时,这左眼皮子就嘣嘣地跳……” 方犁见他半天说不清楚,也自着急,幸好这时,李财和丝绸行的一位梁老板匆匆进了屋,方犁忙撇下墩儿,道:“墩儿你先歇会儿!来个明白人给我好好说说,这是怎么了?” 李财亦是喜色满面,一边把语不连声的墩儿扯下来,一边道:“三郎,这是真正想不到的喜事咧!今儿我跟这位梁兄闲谈,听他说西市署正在找颖阳来的方犁,我说这不是咱家三郎么?来来来,梁兄,你给三郎好生讲讲,到底署里找我们有何贵干!” 那梁老板开口之前,先道恭喜,笑呵呵道:“想不到颖阳方三郎这般年少!我也是听署正说的,说阁下义捐钱物,朝廷要重重嘉奖咧。如今满世界找你,只是找不到!” 这消息一出来,就如在院里放了个巨大的炮仗,把众人都震住了。墩儿兀自喋喋不休地道:“怎样?我就说是天大喜事!……胡爷爷呢?去那边新房了?六儿,快告诉胡爷去!伍爷呢?哦伍爷回颖阳了……,快着人告诉家里太爷爷去!” 方犁呆了半晌,那欢喜才慢慢从心底升上来,见墩儿已经全然乱了方寸,忙道:“这话听真了?这……我不过做点力所能及之事,怎么朝廷竟这般重视?” 梁老板道:“真得不能再真了!如今西市里都得了消息,都在问颖阳方郎是谁咧。听说连天子都晓得你名字了!刚刚李管事已经派人去了西市署,只怕一会儿功夫,署正王大人便要亲自登门了!” 这一说,众人都慌了手脚,墩儿尤为忙乱,无头苍蝇般在院里转,要洒扫庭院迎接贵客,全失了平日稳重模样。幸而方犁虽然欢喜,还有两分沉静,见指望不上别人,先请了梁老板进屋,大家坐着说话;又叫六儿去新房那边叫胡安回来,备办饮食。那边贺言春又帮着给其余伙计分派任务,洒扫的洒扫,擦洗的擦洗。抬眼看见方犁穿着件家常旧棉衣,忙又催他进房换件衣裳好见客,安排得也是有条不紊。 方犁渐渐平静下来,亲去房里拿出几罐好茶来,要煮来喝。正各自忙乱间,就听外头一片喧哗,伙计飞跑着来报,说是署正果然来了。 方犁忙迎出去,就见门口乌泱泱来了一大帮人,前头一位四十多岁男子,骑白马,穿玄色官服,正是王署正,后头除了几位随从,还跟着好些个看热闹的,都闹哄哄站在门口。 署正王大人下得马来,拱手道:“哪位是颖阳来的方犁?” 方犁忙迎上去,深深一揖,道:“在下就是方犁。大人,先请屋里坐。” 众人见他不过十六七岁年纪,都暗暗惊奇,各自窃窃私语。那王大人也大为诧异,上下打量道:“只听人说起颖阳方郎,不料竟是如此一位少年郎!真真后生可畏!失敬失敬!” 方犁忙致谦逊之辞,引着王大人和随从往里走,那看热闹的人多是西市里店铺老板,李财和墩儿也都请进来。房中狭窄,便在院中设了席位,请大家坐下吃茶。 彼此坐定后,方犁唤人端上茶点来。王署正见他遇到这等大喜事,却言语从容礼数周到,深为纳罕,不敢因他年幼便小看了他,道:“方郎是几时回京的?前儿上官吩咐下来,叫我在市里寻找方郎,谁知遍寻不着!今天才晓到,原来才从边郡回来!” 方犁忙道:“辛苦大人了!我们七月底从京中出发,前往青原郡,家中只留了位老家人看门。回来后大伙儿又休整了几日,才到市场中去打听行情,谁料到竟有这等意外之喜!实不相瞒,上回在青原郡里逢上战乱,方犁钱少力薄,不过带着商队上下捐了点药草,此乃区区小事,怎么就惊动了朝廷?王大人,上头到底怎么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好,终于要当官了! 第二十八章 义兼利 西市署的署正王大人,起初听说有商人捐钱捐物,还以为有这等魄力见识的,必定是什么富商大贾。如今见了面,才晓得是这么一个少年郎。等进了屋,见方犁住处十分狭窄,又见他年纪虽小,说话却至为谦逊,便真心敬重起来。 “方小郎君,我听说的可不是这么回事。”王大人哈哈笑道:“邝将军专门写了奏章,上报朝廷,说是匈奴作乱,侵扰百姓,围了大夏城池,方郎带商队上下,甘冒箭矢,先是扑火救人、修补城墙,后又义捐药草,挽救许多将士百姓性命。临走之时,又将商队花费尽捐军中,助我大夏守军修缮城池。这些,可都是真的罢?” 旁边那些人听了这话,哄地炸了,纷纷啧舌议论,道:“天爷爷!真在边境碰上蛮子兵了!小后生恁般胆大,竟还带商队上下活着回来了,真真运气好!难怪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方犁听了有些局促不安,忙道:“大人有所不知,蛮人围城之时,大夏将士个个浴血奋战、舍生忘死;城中百姓也人人出力出钱,有位老丈连房子都拆了送去补墙。我等受将士百姓庇护,怎好袖手旁观?如今听您这般夸奖,心中着实难安!” 王大人哈哈笑道:“方郎勿要一味谦逊!听说皇上看了奏报后大喜,称赞方郎此举义薄云天,堪为表率!如今既寻到人,我也要回上官的话去,你们好好准备,估计不日便有圣旨下来!” 说了片刻,站起来要走,想抢在东市署正前头,把这消息告诉上官。方犁苦留吃饭,王大人只说来日方长,方犁见他不肯留,只得将人恭送出门外。 那院里看热闹的人和梁老板却不走,都乱纷纷地来道恭喜。方犁晓得这都是西市里财东,不敢怠慢,忙吩咐贺言春和六儿去安排饮食,自己和李财等人应酬了一番。 胡安这时才从新房那边赶回来,见了方犁,喜极而泣。不及细叙,便亲自去了厨房操持饭菜。当日人散后,胡安又拉了方犁,细问在边郡里的情形。原来方犁回来时,曾严令商队上下,不许在胡安面前多嘴。如今见他晓得了,只得把遇上蛮兵围城的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胡安一喜一惊,一颗老心扑扑乱跳,险些吓出病来。 这晚伙计们都聚在院中,欢天喜地地议论朝廷嘉奖之事,又有那不在场的伙计,后悔得捶胸顿足,拉着六儿贺言春问个不住,六儿便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地说了当时情形,一时学那署正语气,一时学看热闹的人议论,险把嗓子都说哑了。 这天往后,颖阳方家义捐钱财、助军守城的事情,顿时在东西两市里都传遍了,日日都有两市大财东登门拜访、攀扯交情。以前跟方家做过生意的两位丝绸铺老板,更是满京城吹嘘自己和方家如何地熟,那时便看出方三儿是怎样的一位神人。最后闹得京里人都晓得,颖阳方家有位小郎君,人长得出奇地好、账算得出奇地快,虽是商贾之人,却胸怀家国天下,端的非同小可。 方犁便趁此良机,将从边郡带回的货物一一脱手。他家皮草漆货等物都是上等货色,本不愁销,加上有诸多财东捧场,很快便销售一空,利润自然十分丰厚。伙计们除了工钱,人人都领了厚厚的赏封儿。 家里胡安又觉得租的房子太逼窄,恐朝廷来了人,方犁脸面上不好看,忙忙地请人看了吉时,举家搬去新买的宅子里。商队上下人等没日没夜地忙了两三天,等房屋刚刚收拾好,朝廷的嘉奖便下来了。 宣旨那日,西市署的书吏头一天就跑了来,把消息告诉了方犁。胡安早命人将宅子洒扫一新,方犁大清早就率众人守在门外等候。直等了一两个时辰,站得脚酸腿麻,把六儿脖子险些伸断了,宣旨的少府中丞齐大人才带着队伍到了。 原来,来方宅之前,齐大人先是领着人在东西两市和京城里绕了一圈,一路鸣锣开道好不威风,都晓得这是朝廷嘉奖义商方犁,引了上千的百姓去看,拥护中险些踩死了人。一行人浩浩荡荡,行到方家门前,齐大人下了马,就在门外当着百姓的面宣读了圣旨。 众人虽听不懂前头那些文绉绉的词儿,也都晓得是嘉奖鼓励的意思。落后皇帝赏给方家的实惠,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圣上这回手笔甚大,不仅封了方家为“大夏义商”,还赏了方犁一个郎官的职务。宣完旨,齐大人交给他一个玉印,又命人抬出老大一个匾额,上头是御笔亲封的大夏义商四个字,红底金字,炫人眼目。外头百姓见了,哪个不是艳羡不已? 方犁恭恭敬敬地接了玉印和匾额,将齐大人一行迎进屋去。齐大人早听人说方犁如何年少有为,还不大信,如今亲眼见他进退有据、荣宠不惊,才知道流言非虚,当下也不摆官架子,和颜悦色地和方犁聊起天来。 方犁请了东西两市大财东作陪,彼此闲聊间,把当日在甜水城遇到蛮子的事又说了一遍。齐大人晓得方家商队上京城、出青原都是头一趟,更觉方犁年纪虽小、魄力非凡。他在官场浸淫得久了,也猜出皇上大加赏赐的用意,当然也乐意做个好人,便笑呵呵地说了许多勉励的话,又在方家用了膳,过了晌午才走。 来作陪客的财东们,看到“大夏义商”的名头落到小小一介商人头上,本就眼馋得紧;此时又见堂堂少府中丞对方犁摆出一副有意结交的模样,心中不由纳罕,对方犁也更加恭敬客气。等中丞大人出了门,方三郎又礼数十足,留财东们吃过晚饭,再三致谢,才将人一一送出门去。接下来的好几天,两市里又有好些人前来攀扯交情,方犁不敢怠慢,亲自陪客,足足应酬了好几天。 经过这一趟折腾,方家上下个个神危力疲,都觉得比在商路上跑一天还累,一连歇了几日才好了些。 这一天好容易闲下来了,方犁看着太阳甚好,叫胡安在廊下设一张席,他趴在上头晒太阳,左手点心右手香茶,好不快活,才自在了片刻,李财却又匆匆跑来,道是东市里一个大财东,张记皮草铺的老板求见。 方犁到底年轻,即便利欲熏心,听了也有些烦闷。欲托赖不去,李财一力窜掇着,终究还是换了衣裳到前头来。张老板年纪四十好几,见了方犁,却小碎步迎上来,口口声声直呼贤弟。双方寒喧片刻,张老板便道了来意,原来是想和方犁合伙做生意,到西市里开一间最大的皮草铺。 东西两市,虽都是自由贸易市场,其间也有差别。西市因挨皇宫和富人区更近些,主顾里多是王公贵戚,市中店铺无论是货物还是装修都更上一个档次。张老板在东市生意做得红火,却对西市这边垂涎已久。前阵子他在西市已经盘下数十间店面,只等装修一新就能开业。 方犁听说想合伙,虽然心动,对自己实力倒还有几分认识,当下为难道:“蒙张兄另眼相看,方犁不胜荣幸。只是方家刚在京城落脚,本少力薄,哪敢跟张兄比肩?张兄还是另挑个财力雄厚的合伙罢。” 那张老板一把抓着方犁的手,极为诚挚地嗔怪道:“我的贤弟啊,愚兄比你痴长几岁,在京里做生意也有一二十年,要说闲钱,手里也拿得出两个。只是这西市不比别处,不光要钱,更看重个名声。贤弟,这便要借重你了!你现放着皇上亲赐的金字招牌,再不要说什么本少不本少!” 方犁本来觉得那匾额夯实沉重,放在家中碍事,听了张老板一席话,才晓得竟是块金字招牌。忙打叠精神,详加商谈,又有李财在旁提点帮腔,一顿饭功夫,双方达成一致:张家出钱出人,借用方家名声,把西市里铺面开张起来,得了利润,双方三七分成,张家七成,方家三成。 方犁心中盘算,西市里财东可不是纯粹卖东西,大些的店铺都拥有自家商队。一年到头获利百万钱也是有的。如此想来,皇帝赏的这个匾额当真值钱了。 他心中欢喜,面上却不露出来,只郑重对张老板道:“张兄,你我既然合伙,有两句不中听的话我还是要说一说。我既担着个义字,所行所为便要对得起圣上的这番嘉奖。那些以次充好、坑蒙拐骗之事,咱们绝不能做。商队伙计出门,也要叫管事之人约束一二,万万不可叫人说咱们仗皇上的势欺负人。张兄你说呢?” 张老板连声答应,道:“贤弟,你在京城里时日短,李管事是知道的。我张家做事从来厚道,几代经营,方才累积至今。不说如今跟着贤弟搭伙,就我自己,也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紧。不然这京城之中如何待得下去?你只管放心!” 两人谈完生意,又把酒言欢,说了一下午,张老板才坐车走了。翌日张家来人,恭恭敬敬把放在方家的匾额请去西市,挂到油漆一新的店铺门口,热热闹闹地开了张,自此来往商贾行人,人人都晓得京城里出了位大夏义商。 第二十九章 学且乐 年关将近,方犁在家把账目盘完,手头终于闲下来了。他前些日子劳心劳神,这几天只抽空去张老板店铺里看了看,余下每日便在家中高卧养神,家务一概不管,只交给胡安,他吃罢饭喝完茶,只管拉着墩儿六儿谈天,教贺言春写字,好不惬意。 因贺言春不用治学问,只想先识几个字,免得当睁眼瞎,方犁便每日教他几种常见器物的写法,如锅盏瓢盆、树木楼阁等。贺言春本极聪明,又十分刻苦,不上半月,便学了几百字在肚里。 他舍不得浪费笔墨纸张,自己做了个沙盘,每学一字,必拿根筷子在沙盘上苦练,不写熟了连饭都不想吃。闲下来时,又顺手做些事情,帮六儿喂马、帮胡安择菜,是以他虽不是方家伙计,却是人人都欢喜他来。 这日方犁和贺言春两人得了闲,又窝在房里,一个歪在榻边,吃点心翻闲书;一个端坐席上,推沙盘勤练不掇。屋里点着炭火,暖融融静悄悄。贺言春偶一抬头,便见他家三郎全不顾形象,扯了净袜,一手拿书,一手抠脚。胡乱伸着的那只脚丫子嫩生生的,白得几乎反光。 贺言春便瞧瞧自己脚上,心中纳罕,想,一样是出门行商,怎么三郎脚上竟没长茧? 正胡乱想着,忽听前头伙计们嚷嚷起来,打破了院中寂静。六儿匆匆走来,见贺言春练字,便招手叫方犁出去,两人在廊下小声嘀咕了几句。 方犁顿时脸色一变,收了懒散模样,进屋着袜穿鞋,跟着六儿往前头去了。 贺言春顿了顿,也放下筷子跟了出去。就见前头院里聚了好些人。地上跪着两个鼻青脸肿的伙计,胡安站在前头怒容满面,正大声呵责。旁边墩儿也一言不发地沉着脸。 贺言春在人后听了半晌,才明白原委。原来伙计们连日无事,手里又有了几个钱,便有那不安于室的,天天到外头逛去。这日两个伙计出门时,在街头见到有人赌双陆,便上去看了几眼,就见那做庄的人手笨运气差,被路过行人赢了好些钱去,便也跟着眼馋起来。伙计中有个手巧的,叫作小鼓,也起了兴,上前去与人对赌。一来二去,把两人身上的钱输得干干净净。这两人毕竟跟着出过门,见过世面,回过意来,晓得是遭人骗了,揪着那做庄的不放,嚷嚷着只要还钱。几人正在纠缠,谁晓得不知从哪里呼啦啦跑出些人来,反把二人臭揍一顿。 小鼓二人被骗了钱不说,还挨了顿打,气了个半死,跑回来邀了一帮伙计,要去报仇,幸好被墩儿看见,这才拦了下来,叫人禀报了胡安。 胡安气得胡子直抖,指着两人骂道:“就你机灵,就你能干是不是?我素日怎么说的?伙计中但凡有出去赌钱嫖妓的,一经发现,立刻撵出去!你但凡长了耳朵,就不该忘!如今你两个在外不当心,受了骗挨了打,还想拉着别人去惹祸!墩儿,给他把行李都收出来,叫他各人回家找父母去!这种人三郎和我都不敢留!走了省心!” 那两人听说要赶他们走,都着了慌,朝胡安磕头求饶。眼见他气头上不理不睬,又跪爬着到方犁身边,抱着他的腿哭。伙计中有与他二人交好的,这时也纷纷跪下来,帮他二人求情。院里顿时哀哭声一片。 方犁十分为难。看小鼓模样,正是在甜水城顶着锅盖来寻自己的那个小伙计,不由心下不忍。然而他也晓得,这回犯错倘不重罚,他日便难以管束这些人。犹豫片刻,忽然眼角扫到贺言春,心里便有了计策,道:“胡伯叫你们不要出去赌钱,本是为你们好。既染上赌,便易生事,不仅自己吃亏受罪,也连累整个商队。不过念在你二人是初犯,大伙儿又都为你二人求情,我便也和胡伯说个情,姑且饶你们这遭,留着以观后效。虽不撵走,但罚还是要罚的……” 那两人见少东家也帮忙说情,各自惊喜,忙纷纷道:“好教三郎知道,日后便有人拉着我手,也再不出去赌钱了!只要不赶出去,我二人认打认罚,毫无怨言!” 方犁笑道:“这可是你们说的。大伙儿听着,从今日起,每人都跟着春儿,一起来学写字算帐,免得你们闲着便要生事。至于你两个,一人给厨房挑半个月水罢。要记住,千金难买平安二字,若下回还有人忘性大,出去赌钱犯事,胡伯让你们走,便走罢!我是再没脸来劝的!” 伙计们都齐声答应了。那犯错的两人本以为必有一顿打,如今见方犁非但不打不骂,还要教写字算帐,都来磕头谢恩。 只是伙计们中间也还有人愤愤不平,等人散了,六儿跟在方犁后头道:“想想我就生气,那鸟厮们恁可恶了,小鼓儿和七哥白挨了顿打不成?” 方犁瞧他一眼,道:“怎么?你皮痒了不成?刚才胡伯还在说,方家商队的伙计不得出去打架,不得在外有损商队名誉,你竟没听见?” 六儿唠叨道:“那也不能白受这番欺负!再说了,放着这些人不管,岂不是叫他们再去害别人?” 方犁想了想,道:“我只管着方家伙计,旁人我又管不着!” 六儿依旧跟在后头喋喋不休,道:“三郎!我不信!你在边郡何等侠义,怎么回京了就胆小了,你不是这样人!” 方犁不耐烦了,跺脚小声道:“只管絮叨!都说了,打人的只要不是方家伙计,我便不管,还听不明白么?” 六儿没听清楚,兀自气愤道:“打人了就不能是方家伙计了?不行!我生是方家人死是方家鬼!”嚷嚷到这里,觉着不对,又问:“三郎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方犁被他气笑了,道:“蠢材,明的不行,不晓得来暗的么?” 六儿张嘴站着,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回过意来,喜孜孜道:“三郎,你是说,我找人去打那几人一顿,只不要让他们晓得咱们是方家的伙计就行了?” 贺言春在旁笑道:“还要找什么人?你们自己蒙着脸去,他晓得是谁做的?” 六儿连忙拍着脑袋道:“我真笨!竟没想到,还是春儿聪明。”说着朝外跑了,远远又小声喊:“三郎,胡爷爷若问,我并没有听你说什么!你放心!” 方犁好气又好笑,忙挥手低声道:“出门机灵点!被人抓到一样是要被撵的!”看看旁边贺言春也要跟着去,忙又道:“进来!不要跟出去学坏!” 过了几天,坊间有消息传过来,一伙常在街头行骗的混子,不知叫什么人拿麻袋蒙头,痛打了一顿。消息传到胡安耳中,胡安觉出蹊跷来,拿话试探方犁,见方犁懵然无知,这才放心,暗自觉得自己多心,他家三郎虽有心机,几时跟人学坏过? 伙计们本以为教他们读书写字这事,只是说说罢了,谁知方犁竟当了真。十几个伙计,都拘在家中,每日到侧厅上学了。上午由墩儿教写字,方犁偶尔有兴致了,也亲自教一教;下午由李财教算帐,每天各一个半时辰。起初大伙听说能上学,人人上进,都做了沙盘,端到厅中写写划划。不想过了两天,新鲜劲儿一过,便都倦怠了,听说去上学,一个个直喊头疼屁股痒。 这天方犁从后院到前头来,路过侧厅时朝里头看了看,就见只有贺言春还坐得笔直,规规矩矩地学着写着。后头几个伙计坐得东倒西歪,六儿头靠在沙盘角上,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方犁又好气又好笑,在外头咳嗽一声。后面伙计听到声音,吃一大惊,忙都坐正了,把六儿也推醒。六儿张着眼,懵懂中看见方犁瞪他,连忙苦着脸挠头,嘟囔着道:“三郎,还是罚我去跟小鼓儿挑水罢。这个算帐写字,跟天书一般,委实学不来!” 方犁无奈,只得背着手走了。回到房内,一边扯下袜子烤火,一边独自纳闷。过了片刻,贺言春进来,把方犁单独布置的作业都写给他看,方犁看了一回,十分满意,叹道:“若伙计们人人都像你这般勤学好问,我能省多少心思!” 贺言春笑道:“他们外头野惯了,突然拘在屋里,当然不自在。” 方犁道:“我何尝不晓得。只是马上就要过年,外头花子骗子多,把他们放出去了,谁晓得又能生出什么事来!” 贺言春想了想,也没什么好主意,随口道:“我家中有个小侄,近来被拘着去读书,也是日日叫苦。不是今日肚疼,便是明日脚酸。若叫他在家与人蹴鞠,踢一整天也不叫累的。” 方犁听了蹴鞠二字,心里忽然一动,拍手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上头的?这些人不乐意坐着,便叫他们蹴鞠去!保管一个个都愿意了!” 说着立时从席上爬起来,叫了墩儿进来,让他找人买几个鞠球,明日就去城外蹴鞠去。众伙计个个都血气方刚,念了两日书,就如坐了两天牢,听说不写字了,改去蹴鞠,谁不是兴高采烈? 第二日,伙计们一个个也顾不得冷,都骑着马往郊外去,顺便连马也遛了。在外面野地里寻了个空场地,十来个人分成两组,各自踢起鞠球来。 大夏国中,蹴鞠是最流行的游戏项目。有钱的人家,为玩这个还要专门建个鞠场;没钱的挑块空场地,竖两个球洞也一样踢得尽兴。 如今伙计们既分了组,便有胜负。年轻人争强好胜,纵是游戏,也都为赢球拼尽全力。碰上石头不上学,贺言春也把他带过去,石头虽年小,却是街头蹴鞠的一位强将,有他这位小师傅指点,人人都练得争先恐后。每每踢得满身大汗,兴尽方回。 从这日起,伙计们便在家上一天学,出门蹴一天鞠。六儿等人生恐不认真写字,惹恼了三郎,从此不准他们蹴鞠去,每逢上课也都全力支撑,再不敢打瞌睡。蹴鞠回来流一身汗,人人都要洗澡,伙计们又生怕胡安嫌浪费了柴草,有些闲言碎语,都各自约定了,每日里轮番担水,蹴罢鞠球,便去旁边树林里捡两担柴草带回来,好讨胡安欢心。日逐忙忙碌碌,再无人去外头闲逛惹事生非了。 作者有话要说:方教务主任 第三十章 庆余年 忽忽便到年末,除夕这天,天气十分阴沉,似乎是要下雪,却丝毫没影响胡安的好心情。他清晨即起,安排人处处洒扫干净,把大门口桃符换了新的,在屋里悬挂灯笼,又让人在厨房里大烹大煮。几个伙计被他指使得满院乱窜,连方犁都没睡成懒觉,早早就跟着起来了。 家在长安的伙计,头两天便各自放假回了家,方宅里只剩了颖阳来的七八个人。白日里张老板那里提前派人送了年礼来,方犁打发人收了,又派伙计四处送礼回礼,足忙了一天,午饭都没好生吃。到了傍晚时分,一群人才歇下来。 方犁领着大伙儿,先在前厅隆重敬过了祖先神明,然后叫人把侧厅里几张桌拼在一起,成了张大桌,饭菜都端在一处,伙计们团团围坐,一边守岁,一边吃饭喝酒。 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人人都脱了外头大棉衣裳,揎拳捋袖地准备相互敬酒。方犁坐在上首,一时想起从颖阳出发时,心里何等惶恐;谁想到不过一年光景,也过上有肉有酒、有宅有铺的好日子了。这一年经历的种种变故,乱纷纷从脑里冒出来,那眼角不由得便有些润。 “今儿过年,咱们敞开了吃喝,”他擎着杯道:“我晓得你们几个酒量都不错,素日有事,也不敢多喝。今日都把量放开,酒要不够,只管把窖里的都搬上来!” 胡安也跟着道:“难为你们辛苦一年上头,吃醉了也无妨。一会儿各自寻个地方睡去,明儿就迟些起来也要得。” 伙计们见少东家和胡爷爷都发了话,忙轰然叫好,立时便相互敬起酒来。酒过三巡,又觉得干喝无趣,便都开始猜起酒拳来,七八个人你言我语,侧厅里热气腾腾,一片喧哗。 方犁既是东家,少不得要端着杯儿敬个酒。敬完一圈,伙计们又人人来回敬他。虽说胡安在旁拦着,转眼也喝了六七杯下去。他酒量本就一般,此时吃了两口菜,酒意上头,晕头晃脑只是坐不稳。 胡安忙命人给他拿了软枕来,方犁便靠在枕上,手里抱着烘炉,乜着醉眼,只看伙计们吃喝玩耍。 正自热闹,外头忽然隐隐传来打门声,众人都诧异,不晓得什么人登门。小鼓连棉衣都不穿,跑去开门,片刻功夫回来,缩着脖子搓着手,哈着白气领进一个人来,却是贺言春。 胡安见是他,心里十分欢喜,一面忙着命人加碗筷,一面问:“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没在家里陪你娘亲兄长么?” 贺言春进了门,摘下青色斗蓬,搭到旁边衣架上,道:“早吃过饭了。阿兄今晚还在府里当值,我等阿娘睡了才过来。” 众人都叫他坐,方犁也笑嘻嘻道:“六儿,给他倒口热酒,吃了驱驱寒气!” 六儿忙着要倒酒,贺言春却拦着了,靠火烘了会儿手,道:“今儿家里有新鲜的鹿肉,是阿兄在公主府里分的。阿娘本想叫我白日送来的,一直也不得空。我这会儿提过来了,不如烤鹿肉大家吃?” 小六是尝过他手艺的,听不得这一声,立刻从席上爬起来,和小鼓去厨里拿香料烤炉。伙计们听说有新鲜烤鹿肉吃,也都各自兴奋。贺言春等暖和过来了,便挑起棉帘子出了门,把他丢在院里的鹿肉提去厨房洗刷,六儿搬来烤炉,怕在屋里烤了有油烟气,都搬到侧厅廊下去了。 不何何时天下起了雪,院里就见吹绵扯絮般的雪团,静悄悄地从漆黑夜空中落下来。几个人也不怕冷,小鼓把肉切开,贺言春拿香料腌了,和六儿两个在旺旺的炉火上烤起来,片刻功夫,那鹿肉便烤得两面焦黄,冒出油来,一时香气扑鼻。就连那怕冷的伙计,闻到香气,也都从屋里出来,围在炉边一口酒一口肉,吃得极是痛快。 贺言春见众人都吃上了,独方犁和胡安没出来,便另烤好几块,给他们端进去。进了里面,就见胡安正陪着方犁,两人低声说话。 胡安看他端进肉来,忙道:“三郎不爱吃腥膻东西。端出去你们大伙儿吃罢。” 贺言春道:“不腥。胡爷爷你尝一尝。” 胡安便挑起一块尝了,果然入口滋味极好,腌料放得恰当了,那肉便又鲜美又不腥。胡安点头道:“难怪六儿那馋货时时惦记你,说你烤的兔肉极好吃,果然好手艺!” 说着拿了双筷子递给方犁。方犁依着软枕接了筷子,却不即刻下手,反而笑嘻嘻地仰头看着贺言春,道:“不会跟上回那烤鱼一样罢?” 看来上回的烤鱼给三郎留下了很惨痛的印象。贺言春本待打趣两句,见他憨态可掬、醉意盈然,与平时当家作主、说一不二的少东家形象天差地别,顿时便怔了怔,过了一会儿,才笑道:“保证这回好吃。” 方犁便张着双醉眼,拿着筷子去搛肉。他瞅准一块小的,夹来夹去,死活夹不上来,便有些着恼,嘴里恨恨地嘀咕:“看你往哪里跑!” 胡安看了好笑,道:“天爷!笼共吃了几杯酒?便醉成这样了?放着我来罢。” 边说边准备把筷子接过来,贺言春却已经另拿双干净筷子,夹了肉送到他嘴边,怕掉落在衣服上,还拿手在下面托着。 方犁跟只待哺的雏鸟似的,接住细细嚼着吃了,过了片刻,又张开嘴,意思是还要。 胡安许久不见他这副娇惯样儿,这时看他吃醉了酒原形毕露,心里反暗自唏嘘起来。贺言春一边喂他吃,一边把盘上肉都切成小块,又扭头道:“胡伯,这里有我,你去外头和大伙儿再喝两杯酒去。” 他做事细致,胡安一向颇为放心,闻言便起身出门,却是到厨下去给方犁做醒酒汤去了。 方犁本就不饿,吃了几口肉,酒劲越发上头,便不要了,只说口渴。贺言春倒了茶水来,怕他端着洒在身上,便也凑到嘴边喂他喝。正喝着时,六儿进来要拿棉衣裳穿,见状大惊小怪道:“三郎!你怎地连杯水也端不动了?莫非在哪里摔了腕子?” 方犁听了,认为六儿在奚落他,坐直了道:“站着!我非要端给你看!” 说着伸手来接茶盏,贺言春无法跟这醉汉讲道理,只得松了手。饶是他小心翼翼在旁看着,方犁还是一接过去就把茶水洒了。一盏茶一滴不剩,淋淋漓漓都浇在前襟上。 贺言春忙夺了茶盏,拿手巾给他擦手擦衣服,就见那新做的缎袍上,顿时泅湿了一大方。他心里着恼,从地上捡起个蒲团,朝六儿丢过去。六儿哈哈大笑,一溜烟掀帘子跑了。 过得片刻功夫,胡安端着醒酒汤进来,就见方犁眨着眼,表情十分无辜,歪歪倒倒坐在席上。贺言春则拉着他衣服,一脸懊恼地检视胸前的水渍。胡安忙放下碗,凑过来看了一回,道:“好!刚做的袍子,这才头一次上身就弄脏污了。明儿大年初一,只好穿旧的罢!” 方犁不耐烦地嘀咕道:“箱子里那些新衣裳,不够穿么?” 胡安道:“那都是以前做的,你新近长了个头,不都嫌短么?如今正是年间,却找谁改去?”说着把醒酒汤端上来,道:“今儿也别熬夜了,来喝两口汤,就去睡了罢。” 方犁眼睛都快合上了,就着他的手呷了一口汤,嫌酸,再不肯喝,倒头就要睡。胡安放下碗,要背他进屋去睡,贺言春忙拦下道:“放着我来。” 他如今长得已跟胡安差不多高了,背起方犁也不吃力。胡安跟在旁边,把斗蓬盖在方犁身上,两人一路冒雪去了后院。到了屋里,胡安铺好被窝,把人放在榻上,和贺言春两人搭手,给方犁脱了外头衣服,色色安置好了,才道:“春儿,你到前头跟他们玩会儿去。这雪下得大了,今晚不要回去,就在这里歇一夜,明早吃了早饭再走罢。” 贺言春却道:“胡爷爷,我在这里守着,你去!” 胡安道:“我老了,不跟你们似的爱找乐子。你只管去玩,这里有我呢。” 贺言春却不走,想了想又道:“胡爷爷,我也略懂些缝补,你拿套新衣裳出来,我这会儿改一改,也好明早给三郎穿。年间哪能叫他穿旧衣裳出门去?” 过年头一天,商队都要讨彩头图吉利,接下来这一年才好顺风顺水。胡安听见他自告奋勇地要缝补,十分欢喜,忙去翻箱子,道:“早听三郎说过你手巧,针线活计上也使得。只是这都是冬天的厚袍子,怕不好改罢?” “我先看看,衣裳下摆若留了边,拆开来放一指长便可以了。不是什么难事。”贺言春说着,也凑过去,见他拿了件深青镶银边的袍子出来,道:“这件穿着显老气,大过年的,还是穿个喜庆些的颜色罢。” 胡安便把袍子叠放好了,又寻别的衣裳,一边道:“说起来,三郎在颖阳家里时,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吃饭穿衣那叫一个挑!平日只爱穿两件好颜色衣裳,这些深青衣服他看也不看。只是自从二娘没了,他领着我们这些人上京以来,就再不见他跟人撒个娇儿,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说话行事比我们还老成周到。连衣服也多穿青的灰的,总怕别人欺他年轻。我素日想着,但凡他有个依靠,哪至于小小年纪就跟个大人似的……” 说到这里心酸起来,想着年间落泪不吉利,强忍住了,道:“如今总算好些了,有了皇上金口御赐的大夏义商四个字,我看谁还敢欺负咱们!前儿那边老宅里得了信,还叫咱们回去过年呢……” 说着又寻出件石青缎子衣裳出来,贺言春眼尖,认出这是在常平时郭母送的,他厌恶郭韩,便不乐意让三郎穿郭家衣裳,只说薄了,穿着冷,也丢在一旁。最后胡安寻了件藕合色锦袍出来,贺言春这才满意了。 胡安又出去找针线,去了半晌,才寻了个针线筐儿来,拿给贺言春看,一面叹道:“这针线还是前儿来帮忙做饭的李媪落在这里的,怕是东西不齐全,只好将就用罢。如今家中缺了主母,事事都不周全。也不知三郎何时娶个贤淑女子回家,内宅里有人精心照管,我这肩上担子也好放下些……” 贺言春正低头穿针引线,听了这话,不晓得为什么,心里一阵发紧。见胡安还守在旁边,便道:“胡爷爷,伙计们还在前头,您过去看看他们,再吃一阵酒也该散了。我在这里守着,等会儿困了,便在三郎脚头将就睡一晚罢。” 胡安也担心前院里伙计们吃醉了闹事,和贺言春交代了两句,便起身出去了。走出房门时,他回头望了望,就见贺言春坐在灯下,低眉垂眼,神态安详,正拿小剪儿拆衣服下摆。 胡安不由冒出个念头,若贺小郎是个女子便好了。一双手生得巧,能做饭会缝补,性格又安静贤淑,这般人品,便有钱都没处寻。相貌虽比不得三郎,那也只怪自家三郎生得太好,比他强的女孩儿只怕也难寻…… 万般都好,只可惜美中不足,是个男儿身!胡安摇着头,十分遗憾地出去了。 第三十一章 春带愁 贺言春独坐灯下,一边拆衣裳,一边不由自主想到刚才胡安的话。 照他那意思,过不了两年,三郎便要娶亲生子。一想到这个,贺言春心里就一阵阵地茫然,升起了巨大的恐惧。 阿爹娶亲前,也曾有仆人告诉他,等贺家女主人进了门,便会有人精心打理照顾他了。可若说他对“女主人”这三个字有什么印象的话,只有无尽的辱骂、鞭打、尖利的指甲,和冷得像刀子一样的眼神。 那女人打他,向来不拘什么东西,手边抄着了什么,拿起来就是一顿。如同看到了眼中钉肉中刺。小时他每每挨了打骂,还会委屈流泪,觉得自己并不曾做错什么。如今他长大了,想起那些毫无由来的辱骂和鞭打,才渐渐不再像以前那般难过了。 是从跟着方家商队起,他才有顿饱饭吃,有件像样衣裳穿,活得有了个人样儿。三郎虽只比他年长一两岁,照顾起人来,却如兄如父。商队里别的伙计们也无不对他和气亲热。 在他心里,真正的家人,也就是这样相处的了。即便后来找着了娘亲,商队也还是他最眷恋、呆得最自在的地方。 谁知道现在,这家中马上也要多个女主人了。到那时,三郎必定不会再和自己、和伙计们这般亲厚了。 若是从前,他没过过好日子,也不知道好日子是什么样儿的,也就罢了。现在他好容易尝着了甜头,又要被人夺走,心里便份外凄凉不舍。 他无法阻止三郎成亲,也没什么理由阻止一个女人嫁进来。三郎于他有恩,他甚至连这个念头都不该有。可是,为他自己作想,这女人最好永远也不要出现。 贺言春停下手中活计,望着面前灯盏发了会儿呆。屋里一片寂静,榻上方犁的呼吸缓慢悠长,大雪落在院子里,不时簌簌有声。他手里拈着针,却仿佛只身站在大雪地里,不知何去何从,心里一片哀伤和淡淡的绝望。 正在发愣,身后却有了动静。贺言春忙闭了闭眼,凑到榻边去看,就见方犁蹙眉躺着,似乎不大舒服,鼻尖上亮晶晶的,竟出了点细汗。 原来他喝醉了,本就身体发热,偏胡安百般怕他冷,抱了床十几斤重的被子给他盖,屋里又拢了旺旺的炭火,竟把方犁热醒了。 他迷迷糊糊翻个身,把被子一脚踢开,生气地喊:“热!” 贺言春便忘了刚才的失落,又有些好笑。忙把炭灰拨上来些,把火压住了。又想到他出了汗,睡着必定难受,便去厨下打了盆热水来,给方犁擦洗手脸,完了又把里衣撩起来,打算给他擦擦前胸后背的汗。等掀了衣服,就见里头肌肤如嫩豆腐一般,白生生掐得出水。 贺言春愣了愣,梦里那些断断续续的情形,忽然像自己长了脚,跳进他脑子里来。 他手里拿着绞好的毛巾,却不敢下手。心里怦怦乱跳,也知道应该擦完了立刻给人盖上被子,只是身子像麻痹了,动弹不得。 偏那白晃晃身子跟有磁力似的,吸着人眼睛,叫人挪不开眼,叫人嘴里发干。 贺言春慌了,再顾不得擦洗,把被子给方犁兜头盖上,自己背对床榻,脸红耳赤地出了一头汗。坐了片刻,只觉得全身如在油锅里滚过一遍,火烧火燎坐不住,后来索性一挑帘子,到院子里去了。 外头已经落了一指厚的雪,空中还在纷纷扬扬地下,天地都是苍茫一片。贺言春在雪地里站了半晌,把自己冻成一根铁硬的冰棍儿,方才好受了些。 他一方面觉得无地自容。自己定是中了邪,竟对三郎冒出这些龌龊想法来,简直同禽兽一样。 他想,当日在常平城时,三郎受了郭韩欺侮,自己嫌恶郭韩,恨不得砍死他,谁成想,现在自己竟和那下流胚没什么两样了。 另一方面,一个声音却在心里反复地说,三郎若是他的,该多好啊。 贺言春绝望又向往,在雪地里反省了许久,才带着一身寒气,垂头丧气地进了屋。一进门,就见他家三郎正在被子里瞎扑腾。 原来方犁被他拿被窝盖住了脸,生生闷醒了。他把被子揪扯下来,露出脸透了口气,看到贺言春站在一旁,含糊着问:“你怎么在我房里?” 贺言春心里有鬼,答不出话,痛苦地想,他果然嫌弃我了。难道他晓得我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了?……恨不能逃出屋去。 方犁问是问了,却并没有听他回答的意思,只嫌灯光晃眼,把脸转往里间,嘴里咕哝道:“还不睡?快吹了灯上榻来。” 贺言春听了这话,才松了口气,转念又羞愧交加,想到三郎是如此光风霁月的人物,若知道了他刚才动的那些念头,不知要怎么生气。 心虚地站了好大一会儿,看到桌旁衣服,才想起自己呆在这里原是为了改衣裳,忙坐到灯下,拿起剪子,像是为自己辩白一般,道:“你先睡,我把这衣服改好了就来。” 方犁本已迷糊着要睡着了,听了这话,却又清醒两分,扭过脸来看他。果然见贺言春凑着灯光拆衣裳,旁边还有个针线筐儿。 方犁便嘀咕道:“这般多事!丢着明儿缝罢。” 贺言春头也不敢抬,只说:“你睡你的。” 方犁已是合上了眼睛,嘴里却轻声咕哝道:“这般贤惠,嫁了我罢!” 声音极小,贺言春却是听得浑身一震,抬头看他,却见这人已经呼呼大睡,大概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屋里寂寂无声,灯花偶尔噼啪一声,清晰可闻。贺言春看他睡得无知无觉,这才轻轻道:“……好,好啊。” 说完自己脸红了,做贼似的看看四周,只觉得口干舌燥,又羞又愧。顿了好一会儿,才强自收敛心神,低头去缝衣裳。缝一阵,又停下来出一会儿神。 在大雪纷飞的深夜里,贺言春坐在方犁房中,忽然想起他们初相识时,在河岸边过的那一夜。 那天早上,他在河边叉鱼,看方犁拄着棍子,慢慢走到坡上废宅里去了。他守着水里的游鱼,不放心方犁一个人上去,不时回头看。有一次回头时,就见半山坡上,树下一个小小的人影朝自己挥着手。 如果说此前贺言春对“家”还毫无概念,那么,水边的那一刻,他模模糊糊生出点念头,觉得这辈子要是有间屋子,有人守在那里牵挂着自己,大概就死而无憾了。 如今他想起那废旧的荒宅,想到树下的身影,那天早上的一点心思膨胀开来,变得具体起来。那个叫作家的地方,有牛有羊,有狗有马,还有个最最重要的人。他这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一面觉得自己满脑子痴心妄想,一面却又忍不住。 等他把方犁的衣服拾掇好了,叠放到一旁,已经是三更天气,前院里喧闹声不知何时早就歇了。 贺言春吹熄灯,在屋外透进来的清白雪色里,悄无声息地坐着,坐到外头公鸡打头一道鸣儿时,才悄悄儿起身。他披了自己斗蓬,也没跟人说,踏着一地乱琼碎玉,独自回家去了。 第三十二章 感恩多 开春过后,方犁日渐忙碌起来。 他虽有钦赐的名号,又成了官身,毕竟是刚进京的外地人,根基未稳。如今正要趁热打铁,与京中各商会大贾拜会拜会,熟络关系。从初一开始,不是去东家吃年酒,便是到西家拜赴筵席,整日里忙个不休。 一直到元宵过后,才好容易得了闲。这天他也不出门,也不在家请客,独自坐在廊下喝茶,份外惬意。看看院墙上荼蘼架儿,密密地长了些新芽儿出来,点点黄绿,十分清新好看,便掐指算了算日子,等花开时,只怕他还带着商队在路上。届时这满院繁花,终究是赏不成,只得便宜了蜂蝶。 正自叹息,就见六儿嘴里嚼着春饼,脚上盘着一个鞠球,跌跌撞撞地进来了,在院中站定了,才嘟嘟囔囔道:“三郎,胡爷爷说,有一笔账没弄清楚,叫我请你过去呢。” 方犁只得放下茶盏,从席上爬起来,边往外走边想,自己整日东奔西走,活得竟不如小厮自在了! 嘀咕归嘀咕,还是往前头和胡安看账去了。看了半日,才查出来,原来墩儿买东西时漏记了一笔。幸而方犁记性好,不仅知道这笔银钱出入,亦且想起当日在旁边的还有谁。被他这一提醒,墩儿也想起来了,忙满面羞愧地提笔补记了上去。 等查出来改好了,方犁才又往后院去,心里想,墩儿事事稳妥,就是算帐差了些。若他有贺言春一半聪明,北边的商队就只管交给他,再不须自己操心的。 这一想,才觉得贺言春好久没来了。他年前虽从商队辞了工,却日日过来,学写字算账,跟着大伙儿到郊外蹴鞠。如今却大半月没见到人了。细想了一回,又发现自打上回他大清早走了后,便再没个消息来。 方犁不由担起心来,怕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便叫胡安备了份精致吃食,命顺子送过郑宅去,顺便打听打听消息。结果顺子一去半日,回来时打着饱嗝,道:“今日过去,没碰到贺小郎,说是一早便被石头拉着,两个去蹴鞠了。再过几天,两人便要去公主府里上学去了。那边大爷和老太太留我吃了饭才让走。叫问三郎好,多谢三郎惦记。盒子里是老太太做的年糕,让带过来给三郎尝尝。” 方犁听了大为惊奇,道:“你听真了?春儿要去公主府里上学了?” 顺子道:“真得不能再真了,老太太亲口告诉我的。还说多谢三郎教导,若不是你教他识字,只怕还进不到那府里去。” 方犁这才放心,让顺子把年糕拿去给大伙儿吃,自己回了房。想了一会儿,却又怅怅的,觉得少年人便是这样,一时亲热得如同至亲兄弟一般;再过一时,各自都有各自的事,只怕渐渐形同陌路了。 那边贺言春下午回家,才晓得方犁遣人来过了。恨不得立即骑马到方犁这边来,想了想,却又强忍住了。 自打那日从方家回去后,贺言春便陷入混乱当中。睡里梦里,时常见到三郎,且两人多半要做些见不得人的羞羞事体。这让他一面对自己深为鄙夷,一面却又魂不守舍,完全控制不住。这般日夜操劳,又兼不停长个头,越发形容消瘦。 他也不晓得要如何排谴,只知道白天若累得狠了,夜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便少些,于是整日给自己找了事做,劈柴遛马洒扫练字忙个不休。得空又和石头出门蹴鞠,累出一身汗才回来。 白氏见他天天没个歇息的时候,只以为他是以前做惯了闲不下来,不由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偶尔见他在教石头写字,还写得像模像样,白氏问了几句,才晓得他自己在商队里学起了识字算账。白氏心中暗喜,把这事掂来倒去地想了一番,过年时去府里看望安平公主,便开玩笑似的提了一句,说是自家幺儿是个有悟性的,三不知的悄悄学识字,比正经上学的石头还强,倒不是那愚笨的孩子。 谁想公主本就有心栽培郑家,听了这话,立刻便问两人在何处上学,得知贺言春并不曾正经上学,石头也不过是去了一家普通书馆里,公主便叹气道:“咱家的孩子,请了多少有名的夫子来教,只是学不进去!这没学可上的孩子,倒悄悄儿学起来了。” 感叹完了,又吩咐旁边人,等过完年就叫郑家两个孩子进家学里来,陪着世子等人一道上学。 白氏喜之不尽,连忙跪下磕头谢恩。一回到家,便把郑孟卿和李氏都叫了来,把公主的话告诉了他们,郑孟卿和李氏亦是欢喜异常,都去府里谢了恩。 原来大夏朝崇文尚武,朝廷为选拔人才,鼓励兴办学校。官办有太学和各地官学;私学有精庐、书馆,教学生辞赋经典、礼御射乐。除此而外,王公贵族多设有家学,请了文师傅启蒙识字,武师傅教习弓马武艺。那家学里的文师傅,虽比不得太学和精庐里的讲经博士,却多半在辞赋、术算、书画、占卜等方面均有造诣。所以贵族之家的子弟,纵然浮浪纨绔,却较常人见识更为广博,与基础教育做得好不无相关。 晚间郑孟卿回到家中,喊了贺言春和石头两人来,把进公主府里上学的事说了,又给他二人讲了些府里的规矩,密密地叮嘱了一通。末了李氏把石头领走,叫人给他们准备上学的东西,郑孟卿又留下贺言春,苦口婆心和兄弟两个说了些贴心话。 郑孟卿道:“春儿,你和石头两个都聪明,只是不合生在我们这等家中,也没个得力的人提携指望。今日阿娘既然给你求了这极好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住了。公主也说了,当今圣上最重人材,只要有真才实学,哪怕奴仆家子弟,也不怕没出头之日。阿兄没能耐,这辈子在府里做个管车马的小吏,已经心满意足,家里以后要指望你们了。你休嫌识字练武辛苦,在学里若有人瞧不起你,你也要耐些烦,总要自己有所进益,才对得住阿娘操的这份心。以后若有机缘,能搏个一官半职,便连祖宗面上都有光了。” 贺言春本来满心里不想进那劳什子家学,想着过几天去商队,一样学识字,何必进去受那些拘束?然而见阿兄说着说着,两眼里便泪光闪闪的,容不得人不应。偏石头听说不去原来那处上学了,要练弓马武艺,也高兴得不得了,在屋里乱嚷嚷,道:“早就不想听那老夫子读些车轱辘话了!练武好!若是练箭骑马,便吃苦也心甘情愿!” 过了几日,公主府里家学要开课,郑孟卿提前两天便备办了四份敬师礼,领着贺言春和石头儿去给夫子们磕头。那文夫子姓徐,是个三络清髯的白净文士;武夫子姓孔,是条壮硕汉子。因府中主事的提前吩咐过,两位夫子受了礼,都温言鼓励了贺言春和石头几句。 自此后,贺言春和石头每日都去公主府里上学。家学设在府西一处院子里,旁边挨着跑马场。上午下午各两个时辰,由徐夫子和孔教头轮流授课。学里有七八个孩子,小的八、九岁,大的十六七,都是来公主府里附学的各房亲眷子弟,正经世子却没露面,听说是去益春郡看望父侯,还未回京。 这些孩子虽是来附学的,却大多是富家豪门子弟,性子顽劣。头一日见来了两个新人,又是以前府上奴仆家子弟,几个孩子便要立下马威。贺言春和石头进了屋,还未坐稳,其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便跑过来,指着石头道:“这不是喂马的郑大家小子吗?如今也进学里来了?既来了,就得听爷们的吩咐,去!给爷倒杯茶来!” 石头自小也是娇生惯养,性子暴燥,闻言便要拍桌,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叫爷端茶递水?” 那孩子惊诧道:“噫!反了反了!小妇养的,你敢骂爷!看爷不一顿嘴巴子打下你牙来!” 石头怒冲冲道:“你来打!谁把谁打掉牙还不一定呢。你也照照镜子看你那马脸,叫人隔夜饭都呕得出来!但凡要点脸,便躲房里不出来,免得现丑,还敢在这里装什么大爷!” 石头是街头长大的孩子,自小经历骂战无数,那少年如何抵得过?直气得满面溅朱,跳脚不止。两人揎拳掳袖,口沫飞溅骂将起来,旁边又有人起哄,立时便要打作一团。幸而外头仆人们听见,都进来拦着劝着,贺言春也把石头拉回来,总算平息了事端。 两个吵架的都气愤愤的,坐回各自席上,犹自乌眼鸡般,直瞪着对方。没过多久徐夫子进来,开始授课,各人摆出笔墨文具,房间里这才安静下来。 徐夫子进来之前,先听仆人们告了一嘴,说新来的两个孩子一进门就要闹事,连侯爷舅家的孩子也要打,必是个不省心的。徐夫子本是个清高耿介之人,晓得郑孟卿因妹子进宫,才脱了奴籍做起官来,本就看着不顺眼,听了这话,越发对两个学生起了些厌憎之心。年前授课时,他本已将《礼经》讲授大半,这年后头一节课,也不给两个新来的补习补习,只让学生们温习了以往所学内容,便接着往下讲。 可怜贺言春和石头两个,本就识字不多,连书本倒正都时常搞错,况且夫子讲得又是这些艰深文章?叔侄俩大睁着眼,听得云里雾里,饶是贺言春一心向学,中途也险地打起了瞌睡。 幸而熬完了徐夫子的课,便是武课。学生们去跑马场上,由孔教头教授弓马。这孔教头虽也看出孩子们之间不大对付,但他为人圆滑,晓得豪门西席难当、最好谁也不要得罪的道理。教贺言春和石头开弓时,也算尽心尽力。后来看两个孩子学得认真,悟性又强,比其他孩子强上许多,倒是真心喜爱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贺班长进高级私立小学了! 第三十三章 学无涯 下午放了学,贺言春和石头骑马回家,路上想到徐夫子留的课业,不由忧心忡忡。到家后,白氏和李氏都上来问上学情形,他两个也不说实话,关了房门,叔侄俩对坐发愁。 贺言春拿着书枯坐片刻,猛然想起还有一个人可以请教,顿时如拔开云雾见青天,有了主意。他本还不好意思去见方犁,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立刻叫人备马,带着石头往方宅里赶。 守门伙计见两人兵荒马乱地跑了来,也不知为什么事,忙领了进去。途中遇到几个伙计,都晓得他二人去上学了,纷纷打趣道:“好么好么,两位太学生到了!春儿,郑小郎,你俩有甚急事?怎的上了学还如此仓仓皇皇的?那官学里学生,谁不是走起路来生怕一脚踩死蚂蚁?你们也学学人家,凡事从容些不好么?” 贺言春也不理他们,只问三郎在不在。听说方犁在后院,径直带着石头去了。 彼时方犁正和胡安在屋里闲聊,听说两人来了,都有些惊喜。胡安迎着二人道:“不是说要去上学么?大冷天里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你两个不会是逃学罢?” 方犁跟在后头,闻言笑道:“说石头逃学,我信;说言春逃学,那是再不会有的。快进来暖和暖和,叫胡伯抓果子你们吃。” 贺言春尚未开口,石头已经按捺不住,连说带骂,把今日课堂上情形一一告诉了方犁,末了恨恨道:“我跟天下的文夫子有仇!那不叫授课,直是念巫诅咧!一个字也不叫人听懂,这样才显得他学问高深。哼,都是装的!怎么方三叔什么都会,说的话一样叫人听着清爽明白?” 胡安正往桌上放果碟,闻言笑道:“也罢,明儿不叫你上学去了,跟着咱们商队跑买卖算了!” 石头边拿了果子吃,边道:“真真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我瞧幺叔直直地坐在那里,几遭想打呵欠,只是忍着,眼都瞪红了!若不是怕那起小人背后嘲笑咱们,我可不是当场就要趴在桌上睡了?” 方犁胡安听了,都忍俊不禁,胡安道:“快别这么说!爷娘老子费了多大心思,才叫你们进了这个学,这才头一回上课,就开始厌烦了?治学问哪是这么轻松的事?就连咱家三郎这聪明样儿,小时为上学,也还暗地里抱怨过好几回呢。” 方犁闻言叹道:“不提也罢!天下的夫子,都长着一副为难学生的嘴脸!把今日讲的课拿来我看。左右是家学里教的,估计我这点皮毛,也可以应付得了了。” 贺言春忙从包袱里拿出课本递给他,又殷殷勤勤地翻到中间,犹豫道:“我模糊听着讲的是这里……” 方犁翻了翻书,先教两个把当天学的内容读了一遍,把那不认识的字一一指出来,逐字逐句讲解了,这才让他们勤读苦诵,又在纸上抄了两遍。 石头儿才学写字没多久,每逢动笔,便似要他的命,写了没两个字,便喊腰酸手疼,嘀咕道:“这字弯头犟脑的,认起来就够烦难人的,还得抄写!偏这劳什子笔又不听使唤,简直磨杀人了!” 方犁听了好笑,道:“那鞠球儿光溜溜的,也没个使力的地方,旁人都踢不好,偏你怎么盘得飞起?还一玩半天不晓得累?” 石头听了蹴鞠,劲头立刻便上来了,道:“那能一样么?一个是玩的,一个是学的。阿爹早对我说了,上学这事,就得刻苦!” 方犁道:“你把写字也当玩耍,不就行了?” 石头叫苦道:“不要逗我了!世上哪有这般无趣的玩耍?哪个天杀的没事造出来这些字?不是存心为难人么?” 六儿正端茶过来,听了这话,深得他心,在旁插嘴道:“就是就是!若叫我蹴鞠踢毽,便累死也心里痛快;若叫我看一页字,脑袋里便昏昏沉沉,只要睡觉!石头,可苦了你了!” 方犁瞅他一眼,道:“再多说一个字,你便坐在这里陪他二人罢!” 六儿听了,立刻把嘴抿得紧紧的,一道烟似的走了,再不敢过来聒噪。屋里安静下来,贺言春和石头坐在桌子两头,各自埋头写字,方犁来回看着,见石头拿笔姿势不对,便坐到他旁边,亲身示范两遍,又握着他的手写了一回。 等方犁教完了,一抬头,就见贺言春握着笔,呆呆看着他。方犁便道:“怎么?你也不会写?” 贺言春忙低了头,耳根却渐渐红起来。他本就用不惯纸笔,见方犁又凑过来看他写字,心中愈加紧张,一不小心,在纸上滴了一大团墨。他慌慌张张拿手去抹,结果越抹越多,弄得满手都是墨汁。 方犁失笑道:“这是怎么了?慌成这样?” 贺言春瞅他一眼,嗫嚅道:“不会写……” 方犁便跪坐到他后侧,问:“哪个字不会?” 贺言春胡乱指了指,方犁便握住他的手,在纸上一笔一画写起来。 贺言春心里怦怦乱跳,只觉得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温软细腻,却坚定有力;耳后根处,方犁的呼吸扑过来,让人心烦意乱;不用回头,他便知道他此刻正微笑垂目,一如他在心里描蓦过无数遍的那样…… 恍恍惚惚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方犁放开了手,说了句话,说的什么却又没听清,等回过神来,才晓得是在问他会了没有。 贺言春忙仓皇点头。方犁道:“怎么才上了一天学便呆了?真会了罢?” 贺言春很想说不会,然而他一向诚实惯了,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道:“真会了。” 方犁道:“写一遍我看看。” 贺言春便抖抖索索拿起笔,依样写了一遍。幸好笔画真写对了。见方犁边看边点头,他这才松了口气。 方犁看完字,又看他脸上,奇道:“写字这么累?怎么还出了一头汗?” 贺言春十分窘迫,拿手在鼻子上抹了一把,果然有汗,连忙又擦了两下。抬头就见方犁睁大眼睛瞧着他,瞧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贺言春复又惊慌,就见方犁笑得说不出话,只拿手指着他手上。贺言春看看手,就见一手黑,才晓得刚才是把墨汁都抹到脸上了,心里顿时十分懊恼。 偏石头那小没良心的,抬眼瞧见小叔模样,也跟着捶桌狂笑,两个人呼呼哈哈地乐个不停。碰巧胡安从外头进来,见此情形,也忍不住地笑。边笑边端水上来给他洗脸。 贺言春蹲在廊下,一边神思不属地洗手洗脸,一边觉得在三郎面前丢尽了人,份外地羞恼。闷闷地生了一回气,又想起刚才方犁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心里如一千只蚂蚁在爬,只是无法抓挠,又焦燥又期盼,又痛苦又高兴,低头怔了好一大会儿,才又进屋去写字。 等抄写完毕,天色已快擦黑。胡安让他们两个吃了饭再走,贺言春也没答应,收拾东西起身,说晚间回家还要再练练。胡安见他嘴角挂着块未洗净的乌渍,还未顾得上说,他就忙忙地和石头两个骑马走了。 六儿等人看得啧舌不已,都觉得学里的夫子乃是世上头一等恐怖的人,把个贺小郎搓磨得鼻黑嘴乌,连脸都顾不上洗就出门了。相比之下,自家几位教写字算帐的管事实在太温柔了! 自此以后,贺言春和石头逢放学便直奔方宅,有时碰上方犁手头有事,小叔侄俩便在屋里,先囫囵抄两遍书,把生字记得七七八八,等方犁闲了再过来讲解,如此一来,每日都有长进。碰上夫子休沐,两人整天都呆在方家,方犁又把以前的内容都渐渐补上来,两人这才觉得上学轻松了些。 那徐夫子本是一心要找时机为难这两位劣徒的,谁知偶然抽查起所学内容来,他二人都能写会读,比余下众人竟强出许多。起初还见两人在课堂上跟读颇为吃力,不上月余,竟也日渐从容,徐夫子不由得心里也暗暗诧异起来。 白氏这边,见贺言春和石头二人回回一下学便出门,至晚方回,也十分纳罕。问了两遭,贺言春只含糊说夫子讲得深,听不大懂,要去方宅里问三郎。白氏老于世故,把跟着他二人上学的老仆唤过来问了一回,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白氏转头和媳妇说了这事,两人叹息了一阵,心里着实感激方犁。因晓得方家内宅没个女人操持,便隔三岔五叫人送些精致吃食、香囊鞋袜等物,两家自此走动愈加亲密了。 第三十四章 思无定 闲话少叙,忽忽便是冬尽春来,眼看着天气暖和,方犁重又忙碌起来,每日和李财墩儿等人购置货物、邀约人手,准备再往北走一趟。这回自然不到边境了,只通过常平城中转,去另外一个郡里拉过几车好木材来。 路线定好后,胡安晓得了,满心舍不得方犁远行,怕经长途跋涉,刚养起来的几两肉又没了。方犁见他整日闷着不开心,叹气劝他道:“你还不晓得我么?我何尝愿意放着安逸日子不过,巴巴跑出去受罪?只是如今墩儿才刚上道,正要人扶持,李财又只跟着跑过一遭,我若就此撒手,呆在家里如何能放心?不如跟着再走两遭,等他们熟悉些了,我便再不出门,日日都在家里。那时你不许厌烦我的。” 胡安也晓得事关生意,三郎自有主见,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每日里为他准备行囊,恨不得将一应吃的用的好东西都叫他带了去。 方犁心里思量,既然得了“大夏义商”这个名声,不用白不用。出行前便让人做了些小旗帜,上面绣着“大夏义商”四个字,都插在商队货车上,老远便看得到。既然是朝廷嘉奖的,相当于半个官商,谁敢轻忽?如此都准备停当了,只等出发。 贺言春自从晓得商队要出发,来得越发勤了。读书写字之余,他见伙计们忙碌,也帮着切马饲料、做饭洒扫,每每想到商队一走便是几月,便心头黯然,恨不得撇下屋里的事,自己亲自跟了去。 这日贺言春傍晚归家时,又问胡安出发日子定在几时,胡安正要回答,方犁却抢在头里,只说具体时间还未定下来,等定好了再说。贺言春便怏怏地骑马走了。胡安等他走远,便瞧着方犁道:“好端端的,怎么要瞒着他?” 方犁看着贺言春背影,道:“他若晓得我们大后天就走,必定一早要来送咱们。他那夫子平日就不大喜欢他,若听他说要请假,只怕又要刁难他。何必惹得他为难?” 胡安听了,叹息道:“我看他这几天都不快活,想必是心里惦着咱们出行的事情。这般重情重义的一个孩子,那夫子竟全不体察,只一味狗眼看人低,真真让人想起来都替他不平!” 两人叹息着进屋去了。过了两日,贺言春下学后,照例和石头儿到方宅里来,一进屋便觉得不对。平时喧闹的屋子里鸦没雀静,伙计们个个不见人影。贺言春心下一沉,忙丢下石头跑去后院找胡安,就见胡安从厨里走出来,眼圈红红的,道:“今儿一大早就走了。三郎怕误了你们上学,特地吩咐不教告诉你们的。” 贺言春呆呆站在院当中,垂眼看了会儿地,转身就跑了,也不理会胡安和石头在后面喊叫,径去门外柳树旁解了马缰,骑上就跑。 他催着马儿,一口气出了长安城北门。就见一条古道通往远方,夕阳西下,田野漠漠,路上行人稀少,哪还有商队影子? 贺言春坐在马上,眼睁睁看着那条往常平去的路,心里也知道方犁已经走远了,却只是百般割舍不下,觉得自己独自一个,被他孤零零地抛下了。 初春寒风吹着田野上的树木,呜呜作响,座下马儿见主人一动不动,便喷着响鼻,低头在道边吃草。贺言春含着两只泪眼,只顾望着路尽头,也不知望了多久。一直到天快黑了,城门要关闭时,才揉着眼睛,三步一回头地骑马往回走。 自打商队出发后,胡安为了省钱,便把雇来帮忙浆洗做饭的婆子辞了,自己把各处都锁了,严守门户,一个人打理偌大一座方宅。日常事情倒是不多,他一人也操持得来,只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孤寂得很。 幸而还有贺言春。每每下了学,那孩子便隔三岔五跑了来,有时是一个人,有时连石头也一并带来,两人在廊下抄完功课,就陪着胡安说话聊天,掰着指头算商队行程,看看到了哪里。院子里有他们在,这才有了几分人气。 这日下午,贺言春又独自一人跑了来,见胡安晾晒了满院的衣裳被窝,正往屋里收,忙也拍了身上灰尘,过来搭手帮忙。两人收完衣裳,胡安端了茶点来,在廊下和贺言春对坐,见贺言春脸上带了道红印,像是指甲挠的。他心里叹气,嘴上却轻描淡写道:“在学里受欺负了?” 贺言春拿了槐花糕吃,道:“算不上欺负。我力气大,那些人不敢拿我怎样,只是时常来挑衅,叫人烦得很。” 胡安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道:“今日又是怎么了?” 贺言春便简单说了几句。原来石头新近得了个鞠球,看得宝贝似的,夜里都要抱着睡。今日上学时,他把球也带着了,一路踢到学里,才让跟着的老奴把球收了起来。不料另外几个在外等候的奴仆看见了,欺负郑家老奴老实,便撮哄着他,叫他把那鞠球拿出来,趁孩子们在里头上学时,他们在外面踢一会儿。 原本说好的,等各家主子快下学时,就把鞠球还回来,谁知有个姓王的学生眼尖,打窗户里瞧见自家奴仆在外踢鞠,下了学便跑出来朝他要。那奴仆哪敢得罪自家小主人,忙把球递过去哄着小主人玩。等石头出来,瞧那王小郎脚上鞠球眼熟,夺过来看,果然是自己的。石头立刻便要拿回来,那孩子偏不给,两人争吵起来。 那王小郎君是益春侯姑娘家的,娇养到十二三岁,平素就不是个好性儿的,被惹恼了,口口声声直喊:“贼囚日的,我朝我家仆人拿的球,与你屁相干!”偏石头也是个不让人的,又觉得自己占着理,也对骂不止,道:“猪狗不如的东西,饶拿了别人东西,还不承认,早晚被打死在囚牢里!” 两人相骂以致相打,旁边大人自然要来拉架。王小郎家仆甚多,拉架时自然偏帮着自己主子,郑家老奴双拳难敌众手,拉扯之间,竟叫石头挨了好几下打。 其时贺言春正去了院后入厕,往回走时,听到院内喧哗,就觉得不妙。跑进院里时,正看着一个家奴拉着石头,由着那王小郎朝他身上打。饶是他平素十分好脾气,此时也怒了,过去便踹翻一个,把石头拉到身后护着。 那几个奴才见他出手,也都有些怕。他家小主人却呼喝道:“反了反了,一个赶马的奴才,家里人竟打起爷们来!都给我打!只管打死!” 说着自己扑上来,连打带挠。几个健仆看了主子言行,胆气复壮,都上来半拉半推,明里是劝架,暗中使黑手。贺言春力气虽大,毕竟年小,虽揍了别人,自己也挨了好几下子。双方正不相让,其余奴才们见事闹大了,恐怕牵连自己,忙跑去禀报了徐夫子。 徐夫子幸未走远,回来后喝止了众人,问明情况后,得知鞠球果然是石头带来的,先将奴仆们好一顿斥责,后又厉声将石头训斥一顿,责备他不该把这等东西带来学里,以致玩物丧志、招惹事端;对那位王小郎君,只轻轻说了两句。贺言春见他如此偏袒,也懒得多加理会,只背了石头,带着老奴先回家了。 石头性子要强,在学里挨打时,红着眼一声不吭,出来后到了路上,才趴在小叔背上抽抽答答哭了起来。两人回家后,白氏和李氏见两个孩子脸上都有些青紫,慌忙来问,石头淌眼抹泪地说了,李氏险些气破胸膛,立时便要去公主府里讨个公道,却被白氏拉住了。 白氏虽也心疼,却只打发人给两个孩子洗头洗脸,又转头劝李氏:“你要告诉公主,也断不能现在就过去。说出去,人家只会怪我们多事。况且这又是什么大事?小孩子家家的,谁不争吵打架?石头小时候挨打还少么?不必总事事护着。我们家儿郎是男子汉,将来要出去见风雨的!又不是养在闺中的女子,且先由他们去罢。” 李氏虽心中不平,也不敢忤逆婆婆,只恨恨地把跟着的老奴打发去守院门,另换了个伶俐些的仆人。贺言春自去洗脸梳头,又换了件干净衣服,这才往方宅里来。 胡安听了事情经过,叹气道:“既是孩子打架,仆人们哪该出手?纵使不跟公主禀报,也该叫你阿兄找府上管事的人说一声!难道白白挨了他家奴才一顿打不成?” 贺言春摇头,道:“阿娘的意思我也明白。叫我们去上学,便是承了公主府天大人情,这才过了几天,怎么好去挑三拣四?再说,便托人说了,学里孩子非富即贵,管事们怎好去得罪?” 胡安也明白这道理,不过是一时不平才说了这些气话。想了想,反劝贺言春暂且忍耐,等时日长了,彼此总该有些同窗情谊。贺言春心里不以为然,嘴上只管诺诺答应着,闲谈到晚饭时份,才起身告辞。 胡安心疼他,见他喜欢吃槐花糕,便到厨下去拿食盒,要给他装些带回家吃。贺言春在院中等候时,看屋里寂静无声,便独自走至槐花树下。那槐花开得正盛,一串串垂下来,贺言春盯着看了一会儿,不由得想起当日六儿和方犁在树下小声嘀咕说话的情形来。 他似乎看到有人站在树下,笑眯眯看着他,几分无奈几分促狭地道:“蠢材!明的不行,不晓得来暗的么?” 贺言春仰头看着满树雪白的槐花,微微笑着,心里却又抓心挠肝般想念起来。 第三十五章 闹学堂 第二天一早,贺言春洗漱好了,去叫石头上学,石头却在榻上挺尸,口口声声只说,他死也不去上那劳什子学了,谁爱去谁去。 仆人们拿他毫无办法,眼看要闹到禀报老夫人的地步,贺言春走上前,附在他耳旁,只悄声嘀咕了几句,刚还大嚎大叫的石头便收了声,一骨碌爬起来,乐颠颠地跟着走了。 等仆人伺候着梳洗好了,贺言春带石头去吃早饭。石头张张皇皇地也不认真吃,喝了碗粥就放下筷子跑了。两人快出门时,他才回来,偷偷把手里一个小食盒拿给贺言春看,道:“小叔,你看这些够不够?” 贺言春打开盒盖,就见里头密密麻麻地装着一盒槐蚕,每条比人中指还粗,肥漉漉地在里头蠕动。贺言春看得头皮发麻,忙把盒子盖上,小声道:“不要叫人看见,也别乱说!知道没?” 石头连连点头,又喜孜孜道:“依我说,放几条蛇进去吓吓他最好。几只肉虫子有什么意思?” 贺言春道:“放心好了,徐夫子最怕槐蚕。上回地上落了条蚕,我瞧他避得老远。你这盒里这么多,都放到他茶室里去,还不得吓死他?” 石头想到徐夫子被吓的情形,把食盒抱得紧紧的,一张嘴咧得老大地笑。两人依旧骑马上学去。到了公主府,贺言春把食盒偷偷藏在院外草丛里,自己带石头进了学堂。那几个学生晓得他二人昨天挨了欺负,都在旁边挤眉弄眼地笑,两人只不理会。 石头一坐到席上,便迫不及待地朝贺言春使眼色,想问他什么时候动手。贺言春也不理他,只想着一会儿要寻个什么由头,把小胖子引到徐夫子休息的茶室里去,嫁祸于他。正无主意,忽见前面两个孩子凑在一处,小声说得眉飞色舞。贺言春支着耳朵,细细听了一会,原来一个在说偷看大人们春宫图册,另一个听得垂涎三尺、艳羡不止。 贺言春听了,立刻有了个计策,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有心里暗暗筹划。过得片刻,徐夫子前来授课,考较诸人功课时,见有些孩子太过愚顽,不由生气,大发了一通议论,讲至中途,仆人来请,说有位管事来找他。徐夫子便让孩子们自己读书,他自去旁边与管事的说话去了。 夫子一走,课堂里大小孩子就都无心读书,交头接耳说起话来。又有孩子借机拉屎拉尿,溜出去玩。贺言春本打算放学后再作打算的,此时见小胖子王小郎也溜出去入厕,暗地里觉得天赐良机,忙跟着去了,一路并不惊动他,只远远地缀着。 那王小郎君原想趁着入厕的时机溜到外头玩会儿,又怕仆从聒噪,因此也不喊人来侍候。等尿完了,正要出茅房,忽听外头有人小声交谈,声音压得低低的。小胖子好奇,且不先走,蹲着听了片刻,竟晓得了个惊天秘闻,原来那两人说的是徐夫子茶室里藏着一本极好的春宫图册,他二人十分向往,准备这会儿去偷来瞧一瞧。 半大小子好奇心最盛,又是去偷大人们不许看的春宫图册,王小郎一听就动了心,忙一边朝外跑,一边喊等等他。等他出来,外头一个人也没有。小胖子只道别人丢下他先去了,忙一路潜行,鬼鬼祟祟跑到徐夫子茶室,朝里张望了一番,就见空空荡荡,鬼都不见一只。 茶室乃是徐夫子平日里休憩的地方,就在学堂隔壁。王小郎在门口徘徊,想起那绝世春宫图,心里痒痒的,欲要进去翻找一番,又没生那么大胆儿。正踌躇不定,不意侍候徐夫子的仆人听到动静,从外头进来,问他在这里做甚。王小郎支吾两句,怏怏地回去了。 贺言春躲在后头,冷眼看小胖子走了,立刻把藏在草丛中的食盒拿着,从院后翻窗进了徐夫子茶室,见里头有些茶具茶点盒,便揭开食盒,把槐蚕放进去,又把盖子还原,把各处痕迹都抹除了,这才悄悄翻出去,把窗户依旧从外面扣好。 他前脚刚走,徐夫子后脚就回了茶室。他讲了半日课,又跟管事的罗嗦了一阵子,十分口渴,便进了茶室,倒出茶水来喝,又顺手拿了本书,一边看,另一只手边往茶点盒里摸点心吃,不意触到软绵绵活生生的一团物什,揭开来看,就见食盒里爬着五六条青里透白的粗大槐蚕,弹跳挣扎不止。 徐夫子当即面目失色,丢了茶杯,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叫的惨嚎。 外头仆人听见声音不对,忙跑了过来,就见徐夫子连滚带爬地从茶室里出来,抠着自己喉咙,嗷嗷地要吐。仆人忙端上茶水来,他也摆手不接。等吐出几口黄绿水,徐夫子缓过气儿来了,才厉声喝问道:“谁到我这里来过?刚才谁来过?” 那仆人见他气得面目焦黄,非同小可,深恐自己挨打,不敢撒谎,想了一想,忙把王小郎供了出来,道:“却才王小郎君来过,像是在寻人,在门口张望了一回就走了。” 徐夫子据此认定,必是王小郎昨日挨了骂,今日来寻机报复。他怒火中烧,拿了戒尺便去学堂里,寻着了王小郎,指着他鼻子道:“你这无法无天的小畜牲!我往日看你父母面上,不跟你计较。今日断饶不了你!手伸出来!” 说着一连在那手上打了二三十下,王小郎何曾受过这等严惩,当即咧着嘴鬼哭狼嚎,哭得眼泪鼻涕都下来了。侧院里奴仆们不知发生什么事,都围过来看。也有那胆大老成些的,候着徐夫子气性稍平了,过去劝道:“夫子且不要生气,小孩子不听话,本该挨打。只是这王小郎君平日也还乖巧听话,不知今天做了什么,怎么惹得夫子这般生气?” 徐夫子气得喉咙老粗、话不成话,旁边仆人忙代为解释了一番,众人才闹清楚是怎么回事。便有奴仆拉着王小郎,问他去茶室里做甚。王家小胖子倒也不傻,晓得槐蚕事小,偷春宫册事大,哪里敢把实情说出来?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一味地喊冤屈,众人见此情形,嘴上不说,心里却坐实了这桩调皮捣蛋的事非他莫属。 大伙儿又劝的劝拉的拉,把徐夫子请到旁边坐了。自有仆人进去收拾茶室,把散落各处的槐蚕都拿出去丢了。徐夫子却心有余悸,死也不进去了,亦且吩咐仆人,连那茶点茶具都要拿出去丢掉。 石头站在廊下,从头至尾看了一台精彩大戏,心情异常兴奋,深觉小叔计策高明,令他这口鸟气出得十分畅快。暗地里决定,从此贺言春指东,他绝不往西,唯小叔马首是瞻,指哪儿打哪儿,绝无二话。 那边厢王小郎君回了家,手肿成包子,哭成了个泪人。他娘亲王夫人,乃是侯爷一母所生的亲妹子,又子息艰难,只得了这一个儿子,看得如眼珠子般娇贵,见他挨打,不由心疼万分,少不得要搂在怀里细细地询问。小胖子先还不敢说,后来才避重就轻,不提自己道听途说,只抽抽噎噎地告诉他娘,夫子茶室里有册春宫图,学生们人人都看过的,他今日不合动了念头,也想去瞅一眼。其实并没有看到,却被夫子寻了由头,挨了顿好打。 王夫人听了,虽晓得孩子说的不一定是实情,却也深恶这徐夫子,竟拿春宫册给学生看。回头问跟着王小郎的奴仆们时,这些刁奴生怕主人怪罪自己,也添油加醋地编排起徐夫子的不是,导致王夫人心头更怒。第二天便坐了马车去公主府里,姑嫂两个说贴心话时,王夫人屏退众人,并不提学堂里孩子挨打之事,只说徐夫子背着人拿春宫册给学生们看。 公主听了也吃惊,犹不肯信,只说借他个胆儿也不敢。王夫人痛心疾首地劝道:“阿嫂,昨儿我家小子亲口说的,说看到几个孩子凑在一处瞧那春宫册呢。他也想看,只是挤不上去!我听了,吓了个半死。阿嫂你想,咱们是什么人家?这传出去要被人笑死的!这是怕咱家小子们学不坏么?巴巴地请个人来教那种东西!” 公主心中疑惑,但事关家风教化,却也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这事不能张扬,她便对主事的悄悄说了,过了几日,找个由头辞了徐夫子,另聘了一位姓仇的夫子。 那徐夫子自认为教授学生尽心尽力,想不到却被东家一声不响地辞了,简直羞愤欲死。可怜他临走之时,还百般地想不通,不晓得得罪了哪位神仙,才落得如此下场。 新来的仇夫子,因公主亲口跟他嘱咐过,不要因为是家学便放松了教导,立学之前、先要立德等等。仇夫子不敢大意,一进来便严加管束。学堂里学生忙着对付新夫子,寻衅闹事的少了好些,贺言春和石头的日子这才好过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小贺学坏了 第三十六章 消闲夏 忽忽已到夏至,贺言春这几日算了算,从方犁出门到现在,已是将近两月,商队也该往回走了。 一想到不久就可见到三郎,思念便越发如野草般,日日纠缠杂生,不可去除。 年轻人火力足,他晚上在榻上钻心钻肺地想得深了,免不得要劳动五指君纾解一两回。夜里好容易睡着,也并不安生,乱纷纷做些绮梦,总与某人有关。每每醒来,他便又是羞愧又是情动,个中滋味,实难描述。 这日一早,贺言春和石头到学堂时,就见里头好些学生都聚在一处,围着新来的一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中间那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长得白净细致,身上衣服纹饰辉煌,看着却十分面生。 那人看到贺言春,略略一怔,问旁边人:“咱家学里何时新添了人?哪儿来的?” 早有嘴快的回话道:“世子不知道么?那是养马的郑大家兄弟。还有一个是郑大家小子,都来咱家上学来了。” 贺言春听了这话,才晓得那位便是世子曹葵,想必他近日才从益春郡回来,也来学里上课了。 原来曹葵的父亲曹平老家本在益春郡一带,他家大片封地田庄,几乎占了郡内一片土地。当初曹平与安平公主成亲,曾来京中住了两年,却因长安气候干燥,侯爷甚是不喜,过了几年便执意带公主回老家去了。 安平公主却是自幼在京中长大,去益春后,种种不惯难以尽述,再者又思念母亲兄弟,前几年便带着儿子回京里来了,夫妻俩分居两地,各过各的。如此一来,世子曹葵便时常要两头跑,在京城里住段时间,也须去益春郡露个面,免得别人说他失了孝道。 那益春郡虽富裕,到底是偏僻地方,哪有京城这般繁华?因此曹葵每次都是迫不得已才去俯就。这回一去小半年,原是要等他父侯过了四十大寿才能走,所以才拖到了现在。 如今世子听说郑大家里的兄弟小子都在此处上学,也不如何诧异,只顾自抱怨道:“益春那鬼地方我可真是呆够了。连个蹴鞠的人都寻不到!踢来踢去,就是身边的几个小厮儿,又都个个让着我,有什么意思?这趟回来,我必要找几个人来,凑齐人数,痛痛快快踢它几场!” 世子曹葵是个有名的混世魔鬼,生平不喜学文,嫌烦;亦不愿习武,怕苦。只有一桩爱好,便是蹴鞠。往日跟着他的小厮,不管人品性格如何,只要蹴得一脚好鞠,便可提拔重用。在学里亦是如此,六亲不认,只认蹴鞠。鞠蹴得好,大家便是朋友;有那不会蹴的,世子眼里从此便再没了这人。 旁边两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学生,听说他要找人蹴鞠,忙纷纷道:“都听你安排,你一去这么久,也没个人教我们,连我都生疏了,这就练起来罢!” 曹葵道:“只怕咱们学里人手不够!现去外头叫人也来不及,……去去去,你小子个儿太矮,边上玩儿去罢。”这后一句,却是对王小郎等几个年小的孩子说的。 几人商量起蹴鞠队人选来,曹葵说着,朝学堂里扫了一眼,看见贺言春,上下打量片刻,头一仰,忽然朝他问道:“会蹴鞠么?” 众人本以为贺言春二人身份卑贱,世子必不会理睬他们,谁想得到他竟会有此一问?连贺言春都怔了一怔,才道:“跟人胡乱踢过两场。不敢称会。” 曹葵便道:“看你个子倒高。一会儿踢给我看看。” 几人正说着,仇夫子摇着纸扇进来了,学生们忙回到各自位置上。曹葵自去坐到头一排正中的桌几前。这桌子前段时间一直空着,却是特意为他设的座位。 夫子照旧是先考查前一天的功课。有几个小学生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被仇夫子拉下脸来训斥了一顿,一个个含羞带愧地低了头。等夫子一转身,却又吐舌瞪眼地做鬼脸,引得下面学生偷偷地笑。 夫子也不理会,论到曹葵时,自然也是答不上来的,仇夫子反而温言细语地宽解了几句,叫他不要着急,落下的功课慢慢补,切忌贪多嚼不烂。罗嗦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讲授课文。 一群人忍了一上午,刚一放学,曹葵便兴兴头头地把人叫着,要去跑马场蹴鞠。贺言春只得也跟着去了。他本想叫奴仆把石头先送回去,谁想石头听说蹴鞠,眼也直了,腿也拨不动了,死活要跟着去看看,贺言春无法,只得也把他带上。 一行人到了场中,曹葵叫人先练起来,又命人拿了个鞠球,丢给贺言春,让他盘着球绕场跑一圈。 贺言春才学会蹴鞠,球技不熟,一圈下来,盘丢了两三次。把个石头看得险些急死。他本来跟在贺言春旁边跑,见此情形,忍不住比比划划,直嚷嚷这不对那不行,到得后来,更是一时技痒,三两下就把鞠球拨到自己脚下来了。 曹葵看贺言春不精此道,本来颇觉扫兴,要赶他滚蛋,此时见石头踢起来,那鞠球仿佛长在他腿上似的,只在身周盘环飞旋,几乎不往远处落。曹葵便又有了兴致,把他叫过来问道:“你叫什么?一看倒是会玩的。” 石头见问,便立住脚,恭恭敬敬地道:“回世子话,我叫郑谡,小名石头。会玩不敢说,在我们那一片儿,确乎没人是我对手!” 曹葵一听便笑了,道:“好小子,敢在我面前夸口。来来,李二,你与他对两个球试试。” 旁边便有个半大少年跑过去,要截石头的鞠球。石头哪肯让他得手?他虽比那少年矮了近一个头,气势却丝毫不输,带球就往旁边让,左冲右突,脚下小小鞠球,旋得人眼花缭乱。后来终于一个轻晃,越过那人一脚飞射,把球踢进鞠洞里去了。 曹葵看得大乐,破例允许石头来和他们一起玩一场。石头见小叔受了冷落,自然不肯丢下不管,对世子道:“我小叔虽不大会踢,但他准头极好,再学两天,绝不输于人。不信世子尽管再试一回。” 边说边朝贺言春杀鸡抹脖地使眼色,想要他拿出全副本事来露一手。贺言春本不欲和这些人浪费时日,只是转念一想,若得世子垂青,以后在学堂里必定少掉许多麻烦。念及此处,才重又打起精神,盘着鞠球到十几米开外,一脚远射,那球砰地一声,端端正正进了鞠洞。 石头忙大声喝彩鼓噪,曹葵也有些意外。他是会玩的,看出这一脚力度极大,劲头十足,若练对了路子,倒也不失为一个难得的人才。想了想,便也让贺言春留下了。只是先不许他上场,只让他到场外自己练习去,免得坏了世子的兴致。 几人分成两队踢了一场球,各自汗水淋漓,府里小厮们来催吃饭,这才散场。曹葵踢高兴了,就留诸人一道吃饭。饭后他老人家金尊玉贵,又要歇中觉,这一歇便睡过了头,连同下午的武课也去不成了,自有小厮去帮世子请假。孔教头也习惯了,并不多问。 有了这个坏榜样,其余孩子有样学样,也时常找借口偷懒。唯有贺言春和石头两个,玩归玩,学归学,每日按时按点,从不迟到早退。两位夫子把这份勤谨看在眼里,都日益喜欢起他二人来。 贺言春每日里白天上学,下学后又要陪石头和世子等人练鞠,完了还要写夫子布置的作业。夜里又另外要忙些不可告人之事,简直分身乏术,份外劳碌。这日放学后,他想着一晃几天不曾到方宅里去了,也不知方犁回来了没有,立刻便牵肠挂肚起来。等出了府,他叫仆人带石头先回家,自己骑马去看胡安。刚近方家,就听里头人欢马叫,不复平日的冷清。 贺言春心头狂喜,丢下马便往里冲,迎头看见柱儿,还未反应过来,忙抢着招呼道:“柱儿哥,你们来京了?几时到的?” 柱儿抬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拍手道:“哎哟我的天,这不是……这不是言春么?半年不见,我竟认不得你了!阿福、十八,快来看看谁来了?” 伙计们闻言都围了上来,纷纷和贺言春打起招呼来。贺言春四周一看,不见方犁六儿,却都是回颖阳的人马,一颗心渐渐往下落,却不肯死心,犹自问道:“三郎呢?回来了不曾?” 柱儿摇头,道:“我们也是今儿下午才进的城。到家了才晓得,三郎他们春天时去了北边,还不晓得现在走到哪里了。” 贺言春大为失望,勉强和他们说了两句,见各人都忙着卸货安置,便去找胡安。到厨下没看到人,却在二进院中找到了,原来胡安正跟伍全两人说话。贺言春走过去,先恭恭敬敬向伍全问了好,又问:“胡爷爷,三郎他们还没回来么?上次您不是说……” 话未说完,就见伍全朝他使眼色,忙打住了。胡安看看他们,叹了口气,忧色满面道:“你两个不要神神鬼鬼地背着我使眼色,打量我瞎么?按说三郎前两天就该到家了,如今却是半点消息也没有,我心里一想起这事,就七上八下的。……不会是路上出了什么事罢?” 伍全忙安慰他道:“哥,不是我说你,你这是关心则乱。咱们是上路跑货做生意,今天在东、明天在西,多下场雨说不定就耽搁住了。便是想给你递个信儿,也要得了方便才行。三郎虽然年小,却一向极有主意,跟的李财墩儿,也都是稳妥人,能有什么事?再说了,我们行路之人,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依我说,你只管放心等着。” 胡安却仍是愁眉不展,说:“你不晓得,三郎就是太有主意了,这才让人放心不下。你看上回,他小人儿家家的,说去边郡,便去了边郡,谁劝也不听。果不其然,在那里遇着了蛮子兵,好生凶险,吓杀人了!可你看他回来后可曾告诉过我?瞒得实实的,一个字不露!后来还是碰上朝廷要嘉奖咱们,才告诉我实情。天老爷,把我吓得足有几天不曾睡着……” 伍全也听说过此事,忙道:“春儿,你们竟真碰上蛮子兵了?我在家时,只听说朝廷嘉奖咱们方家了,说皇帝都来了!拉着咱三郎说了好一会儿话!大哥你快说说,他们那回去边郡,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真来过咱家?长的甚么样儿你先说说……” 这事胡安本预备要吹一辈子的,听他问起,便把满腔忧虑稍稍放下,说起商队在甜水城遇险,三郎领着大伙儿在城中抗敌,后来又义捐药草钱财等等。他本人并未经历,但却多次听人讲过,又加上自己的许多想象,愈发说得险象环生,把伍全听得一惊一乍,啧舌不止。后来又来说到钦差进门如何排场,满城里人都来看,鞋都挤掉了一地等等,又让伍全艳羡不止,深恨自己回了颖阳,竟错过了这等荣耀。 胡安自己说还不算,还要拉着贺言春,让他从旁佐证。三人说到天快黑了,胡安又留他吃了晚饭才放人走。贺言春满怀期待而来,怏怏失落而归,路上不住纳闷,不知方犁等人因为何事耽误住了,越想心里越忐忑不安起来。 第三十七章 喜重逢 当晚回了家,贺言春独自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担心方犁遭人骗了、遭人打了,或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被人欺负了,想得心里又恐怖又难过,恨不得立时出门找他去。 到两更时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却又仿佛走了好远的路,进了一间房子。这房屋四周空荡荡黑洞洞的,只中间桌上点着一盏灯,照亮了旁边床榻,榻上孤零零地躺着一个人。 贺言春心里便有些不祥的预感,他朝榻边走时,就见黑暗里影影绰绰许多人,都面目模糊看不大清,在那里嘁嘁喳喳悄声交谈。等他凝视细听,却又听不清说些什么。 贺言春心里怕起来,一步步走过去,离得近了,就见榻上躺着的人转过脸来。那人两颊苍白,瘦得眼睛都骷髅进去了,额上搭着毛巾,奄奄一息躺在榻上,不是方犁是谁? 贺言春一颗心差点从腔子里跳脱出来,立时便要扑到榻前去,脚却仿佛被人钉住了,动不了,也出不了声。就见榻上方犁睁着眼睛,乌沉沉地将他看着。看了片刻,忽然转过头去,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声音贺言春听过,那是将死之人落最后一口气时发出的声音。 贺言春浑身冰冷,心里惶恐已极,拼尽全力往前迈了一步,大喊道:“三郎!” 他脚下一空,醒过来时,还听到自己撕心裂肺般的尾音。黑暗中,只听到自己大口喘息,梦中的惊悸绝望却历历如在眼前。 贺言春默默躺了片刻,终究再也睡不着,索性起来开门出了屋,在廊下台阶上坐了下来。 院里月色清明,照着中庭花草树木,寂寂无声。阶下蛐蛐儿不知疲倦地叫个不住,愈显得四周空旷寂静。贺言春赤脚坐在廊下,呆呆望着天上皓月,只觉得满心凄惶,一身落寂,几乎掉下泪来。 第二天早上,卯时已过,郑宅里奴仆见一向勤谨的贺小郎还未起身,都很诧异。有仆人在屋外请他起床,喊了一次,见里头没人回应,便推门进屋。就见屋里空空荡荡,榻上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哪里有小郎身影? 奴仆们慌忙报了主母,白氏和郑孟卿都进门来看,就见桌几上留了张字,忙把石头喊过来念,石头照着纸念道:“娘亲阿兄在上,儿去常平寻商队去了,过两日就回,勿念。” 怕大母听不懂,石头又解释道:“小叔说他去常平寻商队去了,叫我们不要担心。……只是他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走就走了?”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隔了好大一会儿,白氏才问:“他没说商队出什么事了?” 石头看着纸摇头。郑孟卿听了,生起气来,一边吩咐人去方家打探消息,一边道:“这孩子,想什么呢?半夜出门找什么商队!也不晓得家里人多担心!回来我必要好好收拾他!” 白氏叹了口气,却叫人先伺候石头梳洗了,送过学里去。一边派人四下里寻找贺言春,一边又让郑孟卿和夫子告几天假,只说贺言春病了。 不提郑家事后如何惊慌,却说贺言春半夜里就开始收拾行李,天未亮便出了门。他在城门口寻了家铺子,草草吃了饭,候着城门一开,便打马往常平方向去了。 当日方犁同墩儿等人商量行程时,他多半在场,也知道商队脚程和歇宿地方,此时便一站一站朝前问过去。每到一处,必先打听颖阳方家商队经过了没有。那沿途客栈老板,听说要找挂着“大夏义商”旗帜的商队,多半都有印象,说是几月前曾经过这里,并未回还。 贺言春连走了两三日,渐渐冷静下来,也觉得光凭一个梦便惊惊惶惶寻过去,说出来太过荒唐。但若让他无功而返,却又舍不得。况且一想到梦中情形,他心里便似吃了一坨铁,沉甸甸的又冷又硬又苦,没见到三郎前,无论如何也教人放心不下。左右回京也没甚要紧事,索性就这样沿路寻了下去。 一连走了五六日,都没碰上方家商队。贺言春算算行程,知道方犁等人必定真遇到了什么事,否则必不致耽误这么久,心里越发急煎煎的。 一路晓行夜宿,到第八天中午,他来到一个小小集市上,正寻了家客栈,找老板打听方家商队的情况,对面驿道上行来一队人,也过来客栈打尖歇脚。打头那匹枣红马,远远看见贺言春坐骑,因为过去同过槽,立刻长嘶了一声,答答跑过来。 贺言春听到马叫,立刻从客栈里出来,就看到小枣儿正同自己马儿亲昵。他眼圈儿都红了,看到迎头走来的马匹伙计,飞跑着迎上前去。 墩儿走在最前头,先看着那马像是贺言春平日骑的,还以为认错了。如今看到他的人,才晓得竟是真的,都惊异不止,忙上前问他怎么来了。贺言春道:“你们迟迟不回,我放心不下,沿路寻了来。怎么耽搁到如今?三郎在哪里?可还好么?” 正说着,就见后面一辆车儿行过来,门帘挑开,露出一张脸来,朝这边道:“是春儿么?你怎么来了?” 旁边六儿忙赶过去搀他,方犁下了车,两人朝这边走过来。几月不见,就见他脸上身上瘦得厉害,虽是微微笑着,却掩不住满面病容。 贺言春猛然看见他,本就百感交集。此时又见他果然是生过病的样子,一颗心仿佛被油锅煎了又放在碱水里泡过一番,又热又疼又酸又涩,几步冲过去,在方犁面前停了停,忽然一张手,把他紧紧搂住了。 他一面抱着人,一面掉下泪来,泣不成声地道:“你怎么了?怎么成这样了?” 方犁被他往怀里一勒,险些闭过气去,头晕眼花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小声道:“浑小子,松手!要被你勒死了。” 贺言春忙松了手,一边拭泪,一边上下打量,就见方犁瘦得形销骨立,走路也颤颤微微,那眼泪越发止不住,滚滚往下落。旁边墩儿六儿看了,也止不住落下泪来。 方犁叹气道:“列位,先把眼泪收一收,等我死了再哭不迟。” 六儿闻言,大力朝旁边唾了一口,愤愤地擦着泪道:“叫你声太爷爷可好么!你也积点口德!病成这样,还只是随口浑说,这是生生要把人急死么……” 方犁笑着敲他脑袋,道:“你太爷爷现在颖阳,消遣我做甚?春儿,你怎么来了?京里没出什么事罢?” 这时旁边伙计们都过来劝,墩儿等人才止了泪,贺言春见方犁虽病得七死八活,尤有精神和六儿斗嘴,显见得一时死不了,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几人进了店中,彼此问起来,贺言春没好意思说自己梦见方犁生病、跑出来寻人的事,只说胡安听到了外地来的传言,知道方犁生病了,心中不安,这才叫他过来看看。众人闻言十分惊诧,都纷纷推测从何处走漏了消息,竟叫胡安也晓得了此事。 猜来猜去也没个结果,方犁叹气道:“这下可好!他不知从哪里听了一耳朵,就惊惊乍乍起来,还派人出来打探!咱们路上得快些了,免得叫他们在京里日夜悬心。” 墩儿道:“不怪胡爷爷吃惊,实在你当日太吓人了!连我都被你吓死了!” 众人都点头,各自唏嘘不止,贺言春便问方犁因何生病。六儿嘴快,忙把始末告诉了他,贺言春听了,惊出一身冷汗来。 原来方犁是回程途中染上病的。起初只有些头疼脑热,他贪赶行程,也不甚在意,只以为感染了风寒,吃两剂现成丸药就好了。谁知道后来总也不好,一天夜里歇在客栈里,忽然就时冷时热地闹起来了。墩儿李财这才晓得他前两日就不舒服,忙忙地请医延药,却压不住病势,反而越发凶险起来。 此时商队行程已近常平,墩儿想到常平城里商旅繁荣,说不定也有医术高明的大夫,便和李财商量了,腾出一辆车来,垫得软软的,把方犁放到车上,紧赶慢赶到了常平。其时方犁已是常常高烧昏睡,身上一时冷得如坠冰窟,一时热得如顶了火盆。墩儿李财等人日夜守着,还要抽空打理货物,个个忙得焦头烂额。 过了两日,方犁烧得面目焦枯,渐渐水米不进,自己也晓得不好了。有天午后,趁着人还清醒,把墩儿李财叫进来,气息奄奄地准备交代身后事。墩儿毕竟年轻,刚听方犁说了两句,就顾不得自己在病人面前,号啕痛哭起来,把方犁也惹得泪落不止。李财劝了这个劝那个,最后把墩儿赶去灶下煎药,自己守在榻前劝解了一回,方犁才又昏沉沉地睡了。 一行人就此在常平客栈里耽误下来。那店家是上回住过的,跟李财等人颇熟,便出主意道:“你几个总在这里守着,也是无用。城中现有郭大郎这家亲戚,怎么不去投奔?他财大势大,总比你们有些主意罢?” 一句话提醒了李财,忙派人去郭宅里报了一声。郭母晓得她干儿生了病,当晚便赶了来,一面亲身守着,每日煮汤熬药精心伺候;一面叫郭韩满城里打听厉害的医士,请来开方煎药;又请了一个有名的巫祝,前来作法驱除病气。 她老人家见多识广,看方犁昏睡不醒,便叫人拿了小米沿街撒,边撒边唤方犁的名字,好让四方野鬼过来享用小米,别去勾她干儿的魂魄。又叫人把一柄刀磨得雪亮,叫人挂在方犁房里,好给他驱邪。一连忙了三四日,方犁才渐渐退了烧,人也日益清朗起来了。 他毕竟年轻,病势虽猛,好起来也快,过了几天便能下地走动。郭母又把他接去家里,每日精心调理。方犁见郭家人人为自己劳心劳力,十分不安,原本也备办了各色礼物,忙都叫李财送过来。 又调理了两日,方犁惦记着商队事务,怕误了回京时辰,挣扎着要走。墩儿李财劝不住他,只得回客栈里准备。临走时,郭母见他小死过一回,却依旧“利”字当头,倒是狠狠地说了他几句。方犁边听边诺诺地答应,走还是照样要走的。 第三十八章 诉衷肠 贺言春看方犁病病歪歪的,还满心惦记家中,怕京里出了事,忙报了平安,说胡安等人都好,方犁这才放下心来。得知伍全等人已经到京,方犁更加欢喜。只是他路途中颠簸了两日,晚间又咳嗽起来。 墩儿是个当家的,晓得商队这么多人停驻在外,吃住开支大,也不是个事。便和方犁商量,如今反正离京不远了,他和李财领着商队先回长安,处理商队事务。只让贺言春和六儿留下来,在客栈里伺候他,越性等他的病好透了再走不迟。 方犁到底大病过了一场,也不敢十分强撑,想了想道:“我好得差不多了,叫春儿给我做个伴就行。队里人手紧,六儿还要喂马,就别留了。” 墩儿想了一想,贺言春素日做事细致稳妥,有他在,也尽可以让人放心了,便答应下来。方犁又嘱咐他,让他跟伙计们都交代一声,回去不要在胡伯面前乱说,免得他担心。墩儿一一应了,让他安生吃药歇息,这才回房去了。 第二日清晨,墩儿李财等人还照原来的行程,带着商队绝早出门,赶马拉货上了路,方犁却留在客栈里,睡到了日上三竿才缓缓起身。 等他醒过神了,贺言春才进来,给他端水洗漱梳头发。收拾利落了,两人去客栈厅堂内吃早饭。方犁慢慢喝了一碗小米粥,出了一身细汗,浑身都松快许多。 歇得片刻,贺言春便端上药来,已经煎好放凉了,只等他喝。等喝好药,也不知道贺言春从哪里买来些酸甜小食,都用小碟儿盛着,放在小几上,搬到客房廊下,又通风、光线又好,方犁便挪到廊下坐着,舒舒服服靠着软枕,吃点零嘴,喝喝茶,翻翻闲书。 贺言春却闲不下来,跑前跑后地喂马洗衣裳。等忙完了,一时从灶下端来一盅枇杷膏,叫他趁热喝下去;一时又拿个扇子来,替他扇一扇。方犁见他围着自己转,忙得汗流,心里颇不过意,强拉他过来歇着了。哪晓得贺言春坐不了多久,又要起身,说是去灶下安排合味午饭,还要煎二服药,方犁只得随他去了。 等到了晚间,吃好饭喝好药,贺言春又端水来给方犁擦身洗脚。方犁道:“小爷,您歇会儿罢!我看着眼累。有什么事,只管让店里伙计去做不行么?” 贺言春便笑,心满意足地道:“这点事,不累!伙计们哪晓得你脾气喜好?我自己去弄,也放心些。” 方犁道:“你这般忙来忙去,别人还以为你是我的小厮!” 贺言春道:“小厮怎么了?原先我生病时,你不也给我洗脸擦身、端茶端饭么?” 方犁便回想起初相逢时的情形,好笑起来。不过一年多时间,却像过了小半辈子。他脚踩在水盆里,随手比划着道:“去年这时候,你才那么一点点,长得又黑又瘦。谁知现在竟比我还高些了。昨日路上刚碰着你时,我差一点没认出来。” 贺言春听了,也不答话,只抿着嘴笑。其实他自从能吃饱饭,便一直在长个头,但之前他跟在方犁身边,日日看着,还显不出来。如今几月没见面,两人都觉得对方变化之大,始料不及。 方犁又道:“咱俩也算有缘了。当日在平阳山道上遇到你时,哪晓得会有今天这个情形?” 贺言春嗯了一声,道:“我还记得清水镇上,咱们在野地里还过了一夜呢。” 方犁点头,道:“那时我就晓得,咱家春儿是个能干人,日后必成大器!真不骗你,连胡伯也这么说过好几回呢。” 贺言春听到“咱家春儿”等话,不知为什么,脸红了一红,惭愧道:“胡爷爷真这么说过?可惜我也不曾做过什么给你们长脸的事……” 方犁边擦脚边笑道:“你现在都到公主府里上学去了,还不算长脸么?日后再做个官,只怕我们见了你还得磕头行礼呢。” 贺言春道:“你就取笑我罢!我有口饱饭吃,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方犁眉毛一挑,取笑道:“真的么?只怕大一岁就不是这话了,到时候要催着你娘给你说一门媳妇,才算真的心满意足罢?” 贺言春听到“娶媳妇”,心里一突,猛然想到别的事上头,立刻面红耳赤,低头把水端出去倒。方犁见他羞惭惭的,自以为说中他心事,在后面哈哈大笑。 贺言春倒完水,心里越发鼓噪不安,梦里种种不堪情形,直往脑海里钻,直叫人血脉贲张,连喷出来的气息都一片火热。他怕方犁看出个好歹,一时不敢过去,只在灶间取了水,自己好好擦洗了一回,等洗完了,又站在穿堂风口上凉快了好一会儿,才往客房里去。 其时方犁正趿着木屐,摇着扇子在廊下纳凉。看贺言春过来,扔给他一个蒲团,说:“这会儿没什么事了罢?过来坐坐。” 贺言春便犹犹豫豫挨着他坐了,满院里月色照着,如银霜一般。两人纳着凉,甚是惬意自在。方犁又道:“昨儿也忘了问你,你和石头现在学里可还好么?夫子还为难你们么?” 贺言春心里松弛下来,便笑着把自己如何模仿两人对话、引得王小郎君跳了偌大一个坑,把徐夫子狠狠捉弄一番的事细细地讲了。说到徐夫子在茶点里看到槐蚕时那狼狈情形时,方犁笑得打跌,连声道:“该!叫这些人狗眼看人低!就该这么整治一回!” 贺言春点头,道:“徐夫子因为这事,后来也被府里辞退了。听说他恨得没办法,在外头吃了酒,逢人就说公主府里人人都瞎了眼,浪费了自己满腹才学。” 方犁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道:“公主已经是给他留脸了。要被别的人家知道他给学生瞧春宫画儿,管叫他这辈子当不成西席先生了。”说着又笑,瞧着贺言春道:“看不出啊,你小子这手还真狠,怎么想到的?” 贺言春心道,怎么想到的?还不是三郎教得好!面上却有些难为情,小声道:“我并没有看过什么画儿。是听前头两个学生讲话,临时想起来的,只为引那王小过去。谁知道竟叫夫子丢了差事,后来想想,还真有些对不住他。” 方犁嗤道:“有什么对不住的?叫他这回吃个亏,以后待人处事才有长进。不然依他这性子,以后真得罪了什么难缠人物,管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大户人家的西席,岂是那么好当的?” 贺言春点头,又把世子回来上学的事也告诉了他。方犁听了,劝贺言春也把蹴鞠好好练一练,说:“你和他能玩到一处,日后才好攀扯交情。咱们倒也不用上赶着巴结他,好从中谋利;只防着以后遇到什么难处,多个熟人到底多一条路。……你不要嫌我市侩,真正咱们平民百姓,事事只图保个平安罢了。” 贺言春忙道:“我怎会嫌你?你为了我好才说这话,我怎会不知道?又不是那不知事的懵懂小儿!” 想了想又道:“再说你也不是什么平民百姓了,现是天子亲自赏赐的郎官呢!” 方犁也笑了,说:“屁!京城里郎官多的是,随便丢块石头,不定就能打中三个!也就是出门应酬时存些体面罢了。” 两人闲话了几句,方犁又问京中胡安等人是否安好,正说着,又纳闷道:“我昨儿想了一夜,不记得路上遇到什么熟人。这可真是奇了,胡伯到底是从哪儿知道我生病的事的?” 贺言春心头一跳,扭头看方犁,就见他盘腿坐在清凉月色中,一手托腮,凝视苦思,似是为此事颇为苦恼。贺言春干干地咽了口唾沫,才缓缓开口:“这事……是我随口说的,胡爷爷原本不知道。” 方犁诧异,转头看着他,贺言春被他看得直发毛,这当儿,也只得硬着头皮,战兢兢把自己夜间梦到他病重的事说了,最后道:“那梦怪得很,跟真的一样。醒来后我在月亮地里坐了半夜,想到你们迟迟未归,只怕路上真出了什么事。……我实在放心不下,才跑出来找你们了。” 方犁微张着嘴,呆呆看着他,两眼亮晶晶的。贺言春愈发局促不安,心里怦怦乱跳起来,既怕方犁知道了他那一腔别样心思,又盼他能察觉出一点端倪,自己也十分矛盾纠结。 正忐忑不安,忽听方犁道:“那是哪一天的事?” 贺言春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方犁又道:“你做梦是在哪一天?” 贺言春想了想,说了具体日子。方犁低声道:“是么,这可真真巧了。” 见贺言春不解,又说:“那一晚正是我病得最重的时候,夜里迷迷糊糊。后来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三郎,才惊醒过来。当时是墩儿守在旁边,我还问他是不是你来了,他说我烧糊涂了。” 这话说完,两人相互看着,都不作声,静默片刻,才笑了起来。 “竟是真的!”贺言春喃喃道:“幸好我叫你了……” 方犁叹了口气,揉着脸道:“好春儿,难为你惦记着我。为一个梦还特意逃学出来。看回去你娘不打断你腿!” “不会的,我出门留了字的,”贺言春想了想,又低声道:“再说,我如今这么大了,自己还作不了主么……” “你大个屁!”方犁又笑,抬手准备在他头上揉一把,却又停住,上下打量起来。 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一天一个样儿,面前的人早不是当初那个小可怜儿了。骨肉初成的个头看着虽单薄,却已经比自己都有男人模样了。 方梨不由感慨道:“这是偷吃了什么?怎么长这么高了啊,估计比我都高吧?” 贺言春笑起来,道:“咱俩站起来比一比?” 方犁摇头,恨恨道:“不比!明儿提醒我多吃一碗饭,我就不信,我难道长不过你!” 贺言春笑道:“那你多吃肉。太挑嘴不行。太挑嘴长不高!” 本以为方犁要狡辩两句,哪晓得他从善如流,点头道:“好。” 说到这里,两人对望着,一时都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方犁才站起身来,道:“天晚了,进去睡罢。” 贺言春却不舍得把大好机会就此放过,忙仓促喊道:“三郎!” 方犁停了停,回头看他,贺言春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只得嗫嚅道:“三郎,我……我在家一直想着你呢……” 方犁笑了笑,说:“我也是啊。哎好困啊,有话留着明儿再说罢。你都忙一天了,还不累?等凉快了,也该进屋歇着去了。” 贺言春的心渐渐沉进凉水里去,顿了顿,才缓缓道:“好。” 方犁便自个儿进了屋。贺言春坐在廊下,胸口处跟被人挖了一大块似的,空落落的,渐渐涌上满腹心酸茫然。呆看着院里清白月光,独自坐了半夜才回屋。 昨夜为了照顾方犁,他二人是一间房里睡的。此时他也不点灯,只摸黑进了房,听到黑暗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晓得方犁已经睡着了,便大着胆子,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头,借着透进来的月色,看那张玉白色的脸。 他看了半天,又痛苦又绝望,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直到方犁翻了个身,面朝里睡了,他才悄悄儿走至床榻另一头,在方犁脚头躺下了。 第三十九章 贺新郎 一直等贺言春躺安稳了,方犁才缓缓睁开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满屋黑沉沉的夜色,想叹气又忍住了。 他从前只觉得贺言春特别粘他,这也没什么,毕竟两人相遇时,那孩子孤苦无依,谁对他好一点,他都会全身心依赖上来。况且,贺言春也不止是对他好,商队里从胡安到六儿,他对谁不是巴心巴肝地好?连方家的牲口都格外喜欢他。 如今看他眼神炽烈缠绵,偏又躲躲闪闪、欲语还羞,方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小子分明是情窦初开,喜欢上了自己呗。 时人风气开放,在大多数夏人眼里,断袖分桃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丑事。少年人相互看对了眼,背着人山盟海誓,甚至如夫妻般同起同卧的,贵族子弟中大有人在。只要别闹到父母跟前,谈起来也是桩无伤大雅的风流韵事。等年纪大了,收了玩心,照样各自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但方三郎并不想和人来这么一段无果而终的风流事。他不是什么衣食无忧的豪门子弟,一大帮人的衣食饭碗,都得靠他费心费力地维持。这半辈子,什么年龄该做什么事,都有定数,容不得节外生枝。 他娘临终前,瘦得跟把柴禾似的,还心心念念惦记着方家二房的香火延续之事。若不是方梨年纪尚小,只怕当时就要指一门亲事,好尽早诞下子嗣,让她对九泉下的夫君有个交代。娘亲去后,又换了胡安日日耳提面命,这番洗脑相当成功,所以方三儿前半辈子的人生目标,说起来就是三件事:挣钱,买官,娶妻生子。 依他原来的想法,到了这人地两疏的京城,总得有个五六年才能站稳脚根,那时候,才有余力去想做官的事。等钱也有了,体面也有了,只怕他也有二十六七了。男人么,便迟些娶亲也无妨,找个好人家女儿,帮着打理内宅。如今天假其便,才来京城一年多时间,他便官也有了,还挣下些小钱。虽不至于现在就急急地说门亲事,但也是迟早的事。 这节骨眼儿上,突然有人跑了来,支支吾吾地说天天想他,一片真心痴心,虽令他感动,但也只能算是错付。何况这人还是贺言春,这家伙外头看着是个大人了,半年前不是还为裤子里出现脏东西吓得哭过一场么?小屁孩子没个定性,知道什么情呀爱呀的,是不是? 想到这里,方三郎越发觉得自己不能一时性起,跟着乱来,耽误了两人后半辈前程。 春儿这么个通透聪明人,总要有人把他往正途上引。方犁老气横秋地叹着气,心想,谁让自己认识了他呢? 翌日清晨,两人起床后,都跟无事人一般,和平日一样说笑。只是都多了两份小心翼翼。方犁每每偷眼打量贺言春,就见他眼圈下挂着乌青,一看就知道没睡好。贺言春则是想到方犁昨夜里那些长吁短叹,心里也是一阵阵酸涩。 白日里,贺言春煎药煮饭、洗衣遛马,尽心尽力,忙得陀螺一般,跟方犁连照面都少了。到得晚上,两人洗漱了,各自闷着头,早早上床安歇,虽是一间榻上躺着,却各睡各的,再也不聊什么心事了。 方犁暗地里松了口气。只是如此一来,他总觉得贺言春神情里带两分委屈可怜,心里反愧疚难安起来。 养了几天病,方犁渐觉得身体好些了,这晚便同贺言春商量,要他收拾行李,过一日便动身回京。贺言春却不同意,说他才养了两分精神,路途中一搓磨,不定人又怎么样了。左右耽搁下了,索性等病养好了再走不迟。 方犁心焦,道:“家里看咱们不回去,不知急成什么样儿了呢。还有你,你留个纸条儿就跑出来,母亲兄长不定怎么生气,早些回去,你也好去上学。” 贺言春也不辩解,只抬出墩儿这尊大佛,说:“临走时墩儿哥交待我的,让我务必等你病好。我不敢违拗他。” 方犁心道,把你说得多没胆儿似的,当初清水镇上是谁一语不合就捅死了人?但也不好一味跟他犟,只说:“既如此,那你便好好把功课温一温,免得到时夫子考较起来,你一问摇头三不知,越发要挨训。” 贺言春想了想,答应下来,第二天他做完家务,得了空便叫小二去街上买了笔墨纸张,他坐在廊下,把学的课文都默写了一遍。方犁在旁边看着,有时也指点两句,只是再不像以前那样,挨在他身后毛手毛脚地教了。 正写着,就见客栈掌柜的进来了。掌柜的看见贺言春写字,极口夸赞了两句,又问两人在店里住得可还习惯,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客套了一番,才搓着手道:“小老儿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如今斗胆说出来,还请两位郎君费心斟酌。” 方犁住店期间,店家伺候还算精心,闻言忙道:“店家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掌柜的便道:“间壁许三爷,他家小郎君今晚娶妇,迎亲队伍里还缺两位傧相。因见两位郎君长得都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便想请二位今晚陪着许小郎去迎亲,也好给许家长个脸面!本不该来打扰两位,只是我却不过情面,只得过来替他问一声,不知两位小郎可肯赏他这个脸……” 方犁听了,忙看贺言春,道:“做傧相么?这是喜事,咱们便去凑凑这个热闹罢?”转头又对掌柜的道:“只是我二人也没陪人迎过亲,不懂规矩,怕颠倒闹了笑话。” 掌柜的看他慨然应了,喜出望外,道:“怎么会!郎君们知书懂礼,比我们这些庄户人家不知强哪里去!我这就跟许三爷回话儿去,一会儿他亲自来请两位!” 说着忙忙地出去了。方犁便对贺言春道:“在这里闷了好几天,正无聊呢,可巧就碰上这事了。走,进去换衣服,今晚去沾沾喜气!” 贺言春不由得想,我跟他在一起,就觉得开心;却原来他跟我在一起时,只会无聊。心里落寞,面上却微微笑着,收了纸笔,进去帮方犁换衣。方犁想着是喜事,挑了件天青色绢纱袍子穿了,又催着贺言春也换身干净衣裳。贺言春只得去了,等穿好了整理衣襟时,方犁站在旁边,看他把头发从衣领里理出来,就见那头发黑润顺滑,便笑道:“连头发都养好了,可见这一两年没少吃肉。” 贺言春手脚利索,拿发带三两下绑好头发,看了看他,道:“我给你也梳梳头发?” 方犁如今为了避嫌,早上都是自己梳头发。他也知道自己手残,但左右不出去见人,就扎歪些也无妨。此时听了贺言春的话,有些犹豫。只这片刻功夫的停顿,贺言春便瞧出他不自在,立刻黯然低了头,收拾好东西,自己先出了门,去廊下站着了。 方犁见不得他那表情,心想,真是要命,我这里还什么都没敢开口,他就已经一副饱受折磨的样子,这往后如何得了! 若出去哄,未免太惯着他了;冷着他又太无情,方犁犹豫了一会儿,深觉窝囊,索性心一横,想,男子汉大丈夫,为这点小事束手束脚,未免太也失了气势。罢了,不管他如何,我只待他同从前一样,自己走得正行得稳,遇着机会了,反可以劝谏两句。 心里主意定了,便走去廊下,把梳子递给贺言春,道:“来,给我好好梳个头。” 贺言春扭头看看他,也不说什么,只抿了抿嘴,便接过梳子来。方犁往廊下一个蒲团上坐着了,贺言春跪坐在他后面,抽了发带,把黑瀑似的头发解下来,梳理顺了,扎了个利利落落的髻儿。 等绑好了,方犁摸摸头上,道:“可惜客栈里没镜子,好不好看?” 贺言春脸色微红,点头道:“好看。” 方犁便起了身,拍拍身上,道:“好看就好。说不定这附近就有合眼缘的小娘子呢?咱俩也好拐两块绣花手帕儿来使使!” 贺言春嘴角本是微翘着的,听了这话,又默然低了头。方犁故意装作看不出,笑道:“怎么还害羞?你在家时,你阿娘难道不曾议论过别人家女儿么?商队里多少小子,听见人说东家姑娘长西家姑娘短,便拨不动腿!” 贺言春听到后面这句,心里便起疑,难道方犁也是这样?便赌气道:“好端端说别人干什么?我阿娘才没那么聒噪!” 方犁失笑,道:“你还嫌聒噪?真是小孩儿家的话!你现在只管犟嘴,过两年再看!只怕到时要哭着求着娶一房媳妇的也是你!” 贺言春想,你能比我大多少,就一口一个小孩儿家。欲要生气走开,却又舍不得。恰在这时,掌柜的陪着间壁许老儿走进屋来。那许老儿欢欢喜喜地给方犁贺言春施了一礼,方犁忙扶住了,朝他道贺,还拿出一份丝帛作贺礼。许老儿打架也似地和他推攘半天,才收下来,感激得不得了。 “咱们小门小户的,迎亲也没甚多的礼数。请两位郎君来,为的是脸面上好看。”许老儿和方犁等人在廊下坐下来,略略讲了些本地迎亲的习俗,又道:“实不瞒两位,适才和迎亲的人论起来,都怕晚上女家会有些刁钻古怪花样儿,咱家幺儿是个老实孩子,多几个人去也多点帮衬。却是吴嫂子给我出了个主意,说是让两位贵客去一趟。有你们坐镇,还怕他们什么?” 方犁听了简直流汗,道:“老丈言重了,方某和兄弟两人不知礼数,哪里镇得住场面?休要坏了老丈的事!” 许老儿和掌柜的忙笑道:“不要惊慌!只管去。礼数规矩,自有人理会。你两个上画儿的小郎君在场,那些嫂子姑娘必定羞手羞脚、不敢乱来。这便好了!” 说话间,外面小厮流水价端了饭菜进来,许老儿客气道:“本要请两位过去用饭,只怕郎君们嫌人多吵闹。庄户人家的小饭菜,还请不要嫌弃。” 方犁忙道了打扰,贺言春把屋里桌几搬出来,几人就在廊下团团坐了吃饭。方犁看桌上菜肴,虽不甚精细,却也品种丰富,菜□□备。饭间几人闲聊,许老儿和掌柜的便说起当地婚俗,虽不讲究纳采问名,三茶六聘却也丝毫不能少。 方犁听了暗自啧舌,道:“真真想不到,原来娶个亲竟恁般琐碎。” 掌柜的道:“早几十年前,哪里有这些讲究?如今朝廷轻徭薄赋,没有人祸,又少天灾,百姓日子比前朝好过得多了。你看那普通庄户人家,手里也拿得出钱财,娶亲又是桩大喜事,哪有不好好备办的?” 许老儿也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其实男家女家争礼争面,都只是图个热闹罢了。咱这里民风淳厚。鲜少有拿这个刁难人的。” 第四十章 行 催红妆 一时饭毕,方犁和贺言春洗过脸,才陪同着许老儿过去。许家院里摆着酒宴,好些人聚在这里吃喝聊天,见两人进来,都笑嘻嘻地围过来看。 许老儿把方犁和贺言春领到一位大嫂面前,道:“吴嫂子,两位贵客我交给你了。路上可得注意着些!休叫人家累乏着了!” 那大嫂满口答应,拍掌笑道:“您老人家只管放心,都交与我!保证两位小郎一根毫毛也不得少了您的!” 说着就领着迎亲队伍要走。这当儿,掌柜的早叫人拿草料把两人的马儿喂得饱饱的,牵了过来。吴嫂子打头阵,骑着头驴走在最前面;新郎官许幺儿,约摸十□□岁,看着憨厚朴实,穿得一身簇新,骑着匹枣红马,喜气洋洋地跟在后头。方犁贺言春和另外两个年轻小伙各自骑马,随在新郎倌两侧,余下五六个年轻汉子和两位迎亲妇女,提的提抬的抬,拿的各色礼物,都随着步行。 此时已经暮色四合,出了集镇,便是田野,一片黍禾长得葱茏,两三颗星在天边明灭。一群人一鼓作气行了五六里路,很快便到了新娘子家住的庄子。离着一小段路时,远远就见村里亮着火把,庄中小孩子都飞跑着迎过来,笑嘻嘻地拦着要果子点心吃。 吴嫂子一边从篮子里抓果子扔给孩子们,一边催着驴往前走,道:“小崽子们让开些!不要误了我们的事!” 一群人从围着的孩子中间挤过去,进了庄子,人越发多了,男女老少都围过来看,笑嘻嘻地跟在旁边走,那些年轻姑娘媳妇们,看见许家迎亲的如此排场,里头又有两个格外英俊的小郎君,都一边看一边悄声指点,新郎倌许幺儿早就红了脸,低着头寸步不离地跟着吴嫂子。 新娘家虽是农家小院,却也粉饰一新,门外聚着人都忙忙碌碌。大门却紧紧闭着。吴嫂儿到了门口,直着脖子叫喊:“亲家翁亲家母,姑爷来了,只管关门做甚么?快开门,端杯热茶我们吃!” 旁边人都哈哈地起哄大笑,等笑声稍歇,门里响起一个男子的唱歌声,众人听他唱道:“枝上喜鹊叫喳喳,丝瓜结了并蒂花。门前来了一堆人,谁知他们要做啥?啊呀谁知他们要做啥……” 歌刚唱完,外头便又是一阵哄笑,吴嫂子十分镇定,和迎亲队里几个人头并头商量了一会儿,刚在方犁旁边的那位小郎越众而出,对着门里唱道:“对门山上一嘟鲁蒜,团团圆圆抱柱站。今日两家结姻亲,来迎新妇把家还。哎呀一对新人百年欢……” 这边唱完了,围观的人拍着巴掌乐。歇了一时,门里又唱起来,都是应时应景的本地民间小调,双方你来我往地斗歌,直唱了一顿茶功夫,新娘子家里总算开了大门。 迎亲队伍进了门,自有人过来接待,把礼物拿着堆放在院中,供来往客人观看。两边廊上安排座位茶水,由新妇兄嫂舅家陪客。二门却依旧关着,吴嫂子性子急,吃了两口菜,又站起来,道:“亲家翁亲家母,时辰不早了,快叫新娘子出来,休要误了吉时!” 屋里却又有人唱道:“王家小娘要梳妆,门外小郎细细等。一梳白发齐眉,二梳儿孙满地,三梳亲朋来相庆,四梳出门遇贵人……” 方犁纵然没经历过,也晓得这是要新郎倌这边唱催妆的歌了,果然迎亲的人商量片刻,便有个同来的小郎唱道:“绣花帐子高高挂,什锦被子铺满床。休为梳妆误吉时,新人快快入洞房!” 屋里人笑道:“好性急的新郎倌,这便要入洞房了?早着呢!” 说着又唱了起来,一首唱罢,外头人接着,又斗起歌来。这边吴嫂子见门迟迟不开,着了急,商量了一阵,过来朝方犁和贺言春道:“催妆的歌子准备得不够,你两个知文识字,可知道有什么出奇的曲调儿么?” 贺言春自然是摇头,方犁想了想,道:“我唱得不好,念一首催妆诗行不行?” 吴嫂子大喜,忙道:“好好好!念首听不懂的,好叫他们接不下去,自然乖乖地开门!” 候着屋里歌声歇了,方犁便起了身,往四方团团作了一揖。众人就见一个极俊的小郎,穿着上画儿的绸缎衣裳,口齿清朗,道:“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座中客人多是田舍汉,虽听不懂,却也觉得好听,便有人叫起好来。新郎这边更是哄然鼓掌叫好。旁边围观的年轻女子也都望着方犁窃窃地笑。贺言春见方犁大大方方站着任人看,心里不快,在旁边悄悄扯他衣袖叫他坐,方犁又作了一揖,这才坐下了。 果然那屋里人接不下去,再者本身闹得也够了,过得片刻,便开了屋门。吴嫂子率着新郎倌和迎亲的人,旋风般冲进去,里头婆子媳妇、年轻姑娘闪避不及,被人冲得险些站不住脚。 这当儿,新郎倌许幺儿也顾不得羞,把众人围着的一个盛妆女子背上就往外跑。那两旁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们,都嘻嘻哈哈地跑上来拦着。贺言春力气大个头高,以一挡十,冲在前头,和众人护着新郎新娘杀出重围。到了院外,拦人的才停了手。早有人牵上马来。许幺儿将新娘子扶上马,自己牵着绳,和岳丈舅兄告辞了,众人簇拥着,一边说笑,一边欢欢喜喜地往回走。 等回了许家,大门外早有人迎着,有赞者敲着小锣,指引新郎新娘拜了天地祖宗,吃了合卺酒,送进屋里。外头空地上便有人点燃了篝火,男女老少都围着火堆,吃着酒唱歌跳舞。 夏人酷爱歌舞,无论男女老少,都能唱两句、跳一段。这等场合,少男少女们又多,便有那大方些的小伙子,率先跳起舞来。年轻女孩儿们羞涩,起初都在旁边笑着看,后来那大胆些的,便也上前跟着跳起来,渐渐的人越来越多。 年轻人熟得快,方犁和贺言春既是迎亲路上出过大力的贵客,又都是俊朗少年,自然有刚才同去的小郎过来,亲亲热热地拉他们二人同去跳舞。两人虽不大会,好在这舞蹈动作简单,学起来不难,渐渐也跳得很好了。 方犁毕竟大病初愈,跟着跳了一回,出了汗,觉得有些累,便退出来到旁边歇着。贺言春一双眼睛时刻都在他身上,看见他到旁边坐下,忙进屋给他倒了杯温茶,又拿了扇子给他扇风。方犁喝着茶,看一个小娘子不住地拿眼瞟贺言春,便偷偷指给他看,笑道:“看到没有?那女子必是对你动了心意。” 贺言春看那女子一眼,神情有些不悦,道:“我看不出。” 方犁道:“呆瓜!凭赌什么,你看着吧,她一会儿必定要过来同你搭讪。” 贺言春有点生气了,道:“你一心都在这些女子身上,怎么看不出瞧你的人更多?” 方犁挑眉道:“哎呀哎呀!你竟学会挖苦人了?瞧我的人虽多,却不及瞧你的那个有情意!我劝你这会子趁早想想,等那小娘子过来了,你打算同她说什么!” 贺言春把头往旁边一撇,一身正气道:“休要轻嘴薄舌瞎胡乱说!你知道人家怎么想的!” 方犁笑得一口茶险些喷出来,指着贺言春道:“好!好!你是天下第一个正经人!我且等着瞧!” 贺言春不作声,却赌着气悄悄儿想,我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不过是不告诉你罢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姑娘伙中发出一阵轻笑,刚才瞟贺言春的那个小娘子被女伴们推了出来。那小娘子扭着手,羞羞答答地低着头,在笑声中走过来,把只香囊朝贺言春怀里一丢,转身便跑了。 这边小郎伙里,早有人看见,顿时鼓噪起哄起来。贺言春羞红了脸,手足无措地拿着那香囊发呆。方犁笑得打跌,推他道:“我这卦算得如何?只管站着做什么?快去追罢!也跟人家姑娘说句悄悄话儿去呀!” 贺言春瞥他一眼,拿着香囊迟疑了一回,追着那姑娘去了。 方犁原想着他脸嫩,早几天又还对自己有两分吞吞吐吐的情意,此时即便有心,也必定要人再三地劝,才会跟着那小娘子走。谁知贺言春这回如此爽利,他自己倒怔了一怔,好笑起来。 火堆边热闹依旧,有胆大的小郎,开始追在心仪姑娘后面唱小调;也有大方的女儿家,在女伴们怂恿下,朝看中的小郎丢个帕子或香囊。方犁早收了两块丝帕在怀里,正琢磨着要不要挑一位上前搭讪,忽见贺言春又走了回来。 方犁诧异,正要发问,贺言春道:“这天好晚了,你病才好,可别累着,咱们回去歇着罢。” 被他一说,方犁也觉得有些倦了,便起身挥别众人,跟他回客栈。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他又道:“怎么这么快?我才收了两块帕子,你就丢下人家姑娘,自个儿回来了?” 贺言春立住脚,一脸讶异地朝他看,气愤道:“你……你还收了两块!你还想三妻四妾么?” 方犁惊奇又好笑,道:“啊哟,不过收了块手帕,话都没来得及跟人说,怎么就提到妻妾上头了?再者,就算真如你所说,男人三妻四妾,不也寻常么?” 贺言春扭头就朝前走。方犁跟在后头,又道:“哎,问你话呢,怎么这么快?没跟人家姑娘拉拉手么?罢了罢了,必定是你害羞……” 贺言春又站住了,气呼呼扭头道:“没有!” 方犁道:“啊?什么没有?” 贺言春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没有拉手。我过去把香囊还给人家了。” 方犁怔住了,贺言春又道:“我同她说,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了。” 方犁呆呆把他看着,咽了口唾沫,才道:“傻子!你还小呢。这世上好女子那么多,怎见得就非要你现在心上的那个?” 贺言春死盯着他,把心一横,道:“我的心,我自己知道。世上人千般万般好,在我心里,总不及他一分一毫。我也不指望他回应我,不过是在心里留个念想。若他不喜欢,我以后再不提这话,就当我痴心妄想好了。” 说到后来,渐渐地神色凄然,也不敢看方犁,转身往屋里走了。 方犁呆立原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叹了一声,悄悄咬牙道:“你这头犟驴……” 作者有话要说:唐徐安期《催妆》 第四十一章 缠绵意 郑孟卿本是想好了,等老幺回来要好好捶他一顿,叫他晓得好歹。谁料到贺言春归家时,一来他已经消了气,二来看到兄弟瘦了一圈,人也有些垂头丧气的,他便心软,再不提收拾贺言春的话了。看到阿娘抄着藤条要打人,反上去劝着拦下了。 白氏道:“你们休拦着,惯坏了他!我今日必定把这眼里无亲无长的孽障教训一顿!一句话不说便跑了,你当家里是什么地方?你阿兄阿嫂四下里派人去寻,急成甚样你可知道……” 石头和他爹一左一右,都跪在前头抱着白氏的腿,哄她消气,奴仆们知道主母动怒,也在院里跪了一地。石头一边急赤白脸地朝贺言春使眼色,叫他低头认错,一边道:“大母,小叔要走,原是跟我说过的!况且他又留了字!大母你休要打他,前儿夫子又问过我,叫他病好就去上学。若打坏了,写不成字拉不得弓,岂不糟了!” 李氏给婆婆端了茶来,也道:“按理是该好好打一顿!只是他已经回来了,这么大个儿郎跪在面前认错,还望婆母给他留点脸!”说着把茶水递给贺言春,叫他端上去给白氏。 贺言春端着茶水,膝行到白氏面前,小声道:“阿娘,我知错了。阿娘打死我也无怨,休要气坏身子!” 白氏听他这样说,反下不去手,丢了藤条,叫了一声儿,拿手指戳着他额头哭道:“你有事,告诉娘和你哥一声,难道我们还拿绳子拴你脚?你一个人不知走哪里去了,家里人不担忧么?怎就不能让人省省心?……莫非你还在怪娘么?当初我就不该放你跟那死鬼回去,我母子们饿死在一处,也强过让你在外头受欺辱,如今回了家,却也同我们生分了……” 贺言春见阿娘伤心,也慌了,流着泪道:“阿娘你不要哭,春儿从没这么想过!以后一定处处听阿娘和兄嫂的话,再也不自作主张了……” 几人劝了半日,才把白氏渐渐劝得收了泪。贺言春也自悔冒失,一连几日不出门,只在家陪母亲。郑孟卿问他为什么事连夜出门,他也只说家里呆得闷了,出门散散心。白氏知道必定另有蹊跷,但见他回来了,也不好逼问太甚。只有石头信以为真,反觉得自家小叔说走便走,气度潇洒,与传说中浪迹江湖的侠士相比,只差了一柄好刀。 贺言春在家歇了两晚,便依旧和石头两个去上学了。到了学堂里,便有两个同窗凑上来问候他病情,贺言春一一答了。原来近段时间,石头因为颇得世子的眼缘,时常混在一处蹴鞠,别的孩子也不敢再拿他来取笑,连带着贺言春在学里的地位都水涨船高。 近来天气热,武课调整到上午,孔教头教习骑射,因晓得这些世家子弟们娇贵,只讲解了半个时辰,就让学生们自行练习。世子曹葵到快上课时,才姗姗来迟。上马跑了两圈,太阳一烈便喊累,到跑马场边的荫凉地上歇着了,奴仆们生怕世子中了暑,在树荫下放了张竹躺椅请他坐。曹葵半躺在椅上,旁边有人打扇,有人奉上冰过的茶水瓜果,好不惬意自在。 这时日头渐渐毒了,那其他的孩子都巴不得早点下去歇着,眼见世子带了头,渐渐地一个两个都溜下马,凑到世子旁边,一群人坐在树荫下小声说笑。各家奴仆自然都赶过来伺候。到后来,场上唯有郑家叔侄顶着烈日策马飞奔,往来练习骑射。 武课快结束时,孔教头才又过来,朝众人面上一看,个个脸色清爽,唯有贺言春和石头汗流浃背、面色绯红。 孔教头另外交待了几句,武课便结束了。此时世子却既不热了,又不累了,呼朋唤友要去蹴鞠,因嫌跑马场上没荫凉,打算带人去他院子里练去。石头也不嫌累,兴兴头头地要跟着去,又要叫上贺言春,贺言春摆手道:“你去,我在这里歇歇。” 石头便跟着去了。贺言春把两匹马牵到树下,见马儿身上汗津津的,有些心疼,抚着自己坐骑道:“小白,今日辛苦你了,回家就给你好好洗一洗。” 那马喷个响鼻,算是回应。贺言春一笑,拿手巾擦汗,抬头看时,却发现孔教头正远远地朝他走来。贺言春忙施了一礼,道:“夫子怎么还没回去歇息?” 孔教头嗯了一声,与他闲谈片刻,才道:“春儿,将来你想从文,还是习武?” 贺言春老老实实地道:“我还没想好。” 孔教头见四下里无人,便低头嘱咐身后的仆人几句,那仆人转身去了,他这才对贺言春道:“你习武的根基好,人又勤勉。将来若想去军中效力,我也有些故交,或许能帮你说两句话。” 贺言春一怔,心中感激,忙道:“多谢夫子栽培!” 孔教头摆摆手,道:“也要你自己上进才行。如今朝廷筹谋着要对匈奴开战,若真的打起仗来,正是用人之际。纵然上头无人提携,也不怕没出头之日。你只管好好打磨本事。上午练得如何?” 贺言春便说了说上午练习骑射的事,孔教头点拨了几句,两人正说着,那仆人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张铁弓,一桶箭,递给孔教头。孔教头接了弓,在手中掂了掂,道:“你拿这个试试。” 贺言春接过铁弓,就见尺寸比自己上午练的那弓大上许多,入手沉甸甸的,拨一拨弓弦,嗡嗡作响,便知道是上好东西。孔教头从奴仆手中取过一枝箭,道:“你们现在练的那弓太轻,练好了,也只能打打猎罢了。若想上阵杀敌,还是得练重弓。这是我用过的一把三石弓,你试试看。” 贺言春细看那箭,也比自己平时练的粗长许多,倒与当初北蛮人射的箭有些相似。他依言调好箭羽,搭上弓弦,双臂擘开弓,瞄准跑马场上一只靶,只听嗡的一声响,那箭射中木靶边缘,竟将箭靶射裂一角,手中弓弦犹自颤动不已。 孔教头背着手,又给他细讲了肩背处须如何发力,最后道:“这弓你拿回去,有空在家里练。学里人多口杂,就不要带过来了。” 贺言春心中十分感激,忙推辞道:“这等好物,必是夫子珍藏已久的,怎好让我拿回家去?我要练,回去另外置备一张就是。” 孔教头细细抚着那弓,表情有些怅然,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如今拿着它,也只是放在架上生尘罢了。给了你,你便拿着。客气什么!” 说着将弓和那桶箭都交与贺言春,自己背着手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停下道:“不早了,快回去吧。” 贺言春接了弓箭,呆立原地,看夫子慢慢走远。他往常觉得,孔夫子许是从过军,走起路来龙行虎步,颇有行伍风格,此时不知为何,却觉得那背影里有种萧索的意味。 他心里有些难过,不由得想,原来像夫子这种人,衣食无忧,受人尊崇,却也时常心有不足。世人都是如此,又何况自己呢? 自这日后,贺言春上学依旧练那张轻弓,闲时想起方犁的话,也把鞠球认真盘几回。等放了学,他便在家温课练箭,练够时辰了,便陪母亲说说话,或躲进自己房里闷着头睡觉,再不出门往外跑了。 白氏见他如此乖顺,本该欢喜的,却又担心他心思重,把几句气头上的话太当真了。这天夫子休沐,她见幺儿在屋后,拿着老沉一张弓练习,直练了一个时辰还不住手,便道:“儿啊,你从早起便站在这里拉弓,也该歇歇了。贪多嚼不烂,哪个神箭手是一天半天练成的?” 贺言春便依言收了弓,叫人端水洗了手脸,又准备回房去睡觉。白氏把他叫住,叹气道:“娘说你几句,你还气上了?我也不是不叫你出门,只别乱跑,叫大人担心。今儿好容易不上学,你看石头儿,一早就跑得没影儿了。你也出去玩会儿去。正好这天阴阴的,出门也不太热。” 母亲既然这样说了,贺言春为表示自己并未生气,只得出门去了。他牵着马,站在家门口茫然了好一会儿,也不知要往哪里去。想了想,索性上了马,也不勒缰绳,只随那马儿自己往前走。 时值七月,街市间满布榆槐,绿意盎然,倒比屋里还凉快些。出了坊门,就见路上行人渐渐多了,好些个摊贩正沿街叫卖。贺言春看见路边一个卖花儿的老妇,下马买了一束白兰花,付了钱拿在手里,才又想起没法送给喜欢这花儿的人了。两人如今见了面也尴尬,自己又何必跑去让他烦恼? 满心惆怅地站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又上了马,又看两旁挑担的货郎、做胡饼的老汉,心里乱纷纷的,想,以前以为有饭吃、有衣裳穿,便再没有忧愁了。却原来一个人吃饱穿暖了,也还是有这么多的不快活。 他怀着满腔沉沉的心思,丝毫没注意走到了哪里。直到马儿停下来,贺言春一抬头,竟发现面前就是方宅。原来那马到方家去的次数多了,已然认得路,见主人信马由缰,它便自作主张走了过来。 贺言春先是一慌,忙拉马往僻静处走,直到拐角一棵树旁,才下了马,立住脚回头看,就见方家大门关着,里面却隐隐传来说笑声。 他以前来得勤,这几进院落,比自家房屋还熟。看到墙上浓密的榆树,便晓得是栽在二进院里的,再往前走,便是三郎住的屋子了。他现在必定在家罢?是看书、睡觉,还是又在和众人聊天呢? 贺言春想到这里,心酸起来,三郎是从来不缺伴的。他心地又好,人又聪明,人人都喜欢他。自己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罢了,又怎能痴心妄想,指望他只喜欢自己一人? 他站在树下,呆望着旁边院墙,也不知望了多久。后来听到方家院门吱呀一响,才惊醒过来,就见伙计顺子从门里走了出来。贺言春怕被人看见,问起来不好作答,忙悄悄拉着马往外走,拐过一道弯,才飞身上马往回走了。 却说顺子出门,却是听到外头有人叫卖糯米糕,他走到巷口寻着了米糕摊儿,买了一钵端进屋。树下好几人坐着聊天,顺子过去了,先挑了块好看的给方犁,自己才坐下,把糕儿让给大伙吃,又道:“刚在路口买糕时,我一抬眼,就看见一个人骑马往外走,看背影倒像是言春。” 旁边六儿一边吃糕,一边道:“必是你看错了,春儿既来了,哪有不进屋的?” 顺子也觉得这话有理,便不再提。过了一会儿,六儿却又道:“他有些日子没来了。以前天天来的。莫非家里有什么事?三郎,你可晓得是为什么?” 方犁心里正有些不自在,闻言道:“他天天要上学,忙得很,哪像你一个闲人?” 说着站了起来,道:“你们吃,我门口转转,散散心去。” 他独自往外走,心里却想,再没别人,必是那傻子悄悄来过了。 自从那一晚贺言春对他说了那些话后,两人再同处一屋时,都会有些不自在。方犁想着贺言春脸嫩,一时冲动的话哪里作得准?第二天想起必定难堪,于是努力作出一副全不介怀的模样,以示自己并未将那些话放在心上。谁知贺言春见了,心里更难过,此后路上,他虽然煎药做饭依旧精细,见了面也强作笑脸,平时却刻意避着方犁,两人连话都说得少,更别提如从前那般同榻而眠了。 方犁走出门外,抬眼看巷口,就见外头空荡荡的,那拐角处大树下,却有些白色的星星点点,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几朵白兰花。 方犁把花捡起来,拿在手里看着,心想,也不知他在外面站了多久,花都蔫得不成样子了。 他有些无奈,有些愧疚,叹着气想,总之是我对不住他了,辜负了那一腔情意。 第四十二章 少年愁 贺言春回家时,屋里静悄悄的,仆人们不知到哪里去了,他也懒得喊人,径去厨下舀水洗了手脸,便到阿娘房里找她说话。 刚进廊下,便听到里头低低的一声抽泣,似是阿娘声气。贺言春一惊,轻手轻脚走到窗下,悄悄往里头望。就见屋里白氏和李氏对坐流泪,过了半晌,白氏才含泪道:“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娇养到十八岁,虽不像富贵人家的女娘穿绸着罗,却也没叫她吃过什么大苦头。如今进到宫里,眼睁睁看她受苦,我这心里想起来就如刀绞一般……” 说着哽住了,那眼泪越发流珠价掉落下来。对面李氏也陪着落泪,劝解道:“婆母休要太过心焦,阿妹从小就是个要强的,宫里那位对她也有些情意,若非如此,怎会当时就叫她进宫?如今虽一时受些冷遇,往后日子还长,说不定还有些大造化呢。” 白氏却摇头,叹息道:“她纵然长得比人强,你见宫里何时缺过美人?女儿家青春,也不过三五年,这几年熬不出头,后半辈子便被耽搁了。怪只怪她投错了胎,生在我们这样人家,如今连个帮衬的人也没有,在那吃人的地方还不是处处任人摆布……” 贺言春听到这里,便知道是在说阿姊。他站在窗边想了想,径直推门进去了。屋里两个女人见他进来,都是一惊,慌忙拭泪不止,白氏强作平静道:“春儿几时回来的?热不热?那井上有凉水湃的果子,叫人拿来你吃。” 李氏起身道:“这当儿都躲出去歇凉去了,哪里叫得到人?罢了,我去拿,你陪阿娘说会儿话。” 说着自去忙碌,贺言春便在母亲旁边坐下,细瞧她脸上,道:“阿娘,阿姊出什么事了?” 白氏见问,晓得他在外头听到了,强忍着辛酸,勉强笑道:“你小孩儿家家的,只该一门心思上学读书,打听这个做什么?这是我们大人该操心的事。” 贺言春道:“阿娘,我都十六七了,哪里还小?你别事事瞒着我,有什么难处,说出来大家合计合计,总强过你一人在这里着急流泪。” 白氏听了,眼泪复又掉了下来,贺言春从怀里掏出帕子递过去,白氏一边拭泪,一边慢慢地把自己才打听的消息说了。 原来郑玉儿进宫后,一直没什么消息传出来。白氏心里牵挂,在公主面前又不好太过罗唣。今儿她进府里给公主请安,恰逢公主刚从宫里出来,不知怎的,脸上有些怒色,见她来了,便把众人摒退,两人在房里悄悄嘀咕了半晌,白氏这才晓得,女儿进宫后,并未陪侍在皇帝身边,而是被发落到一处偏殿看房子去了。 公主说得气愤愤的,道:“都是那老虔婆一手遮天!仗着自己是大长公主,把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一个女儿做了皇后,也还是宠得无法无天!与我兄弟成婚五年了,蛋也没见她下一个。还处处把持着后宫,生怕皇帝挨了别的女人!如今好了,满京里人都说我兄弟不能生养!那起嘴毒的小人,一时快活,什么话不往外说?连议论着要另立皇储的人都有!老贼妇,死虔婆!她也不想想,若我兄弟真有个好歹,她家满门如何自处……” 白氏见公主气得连村话都说出来了,也不敢多问,只忙着在旁边劝解。公主说了一大车牢骚话,气性渐平,反不好意思起来,见白氏面有忧色,劝她道:“你也不要性急,玉儿在宫里,有我看顾着,不曾吃过什么苦头。她还叮嘱我,叫我诸事不要告诉你,免得你在外头牵挂。你只管放宽心,来日方长,到底谁输谁赢,哪个说得准呢?且让她们再快活几天……” 白氏在公主府里坐了半日,又陪公主用过饭才回来。一路忍了又忍,直到进了房,才落下泪来。正好李氏前来服侍,她见四周没有外人,这才悄悄把女儿的消息对媳妇说了。 贺言春听了阿娘的话,默不作声,片刻后才道:“阿娘,宫里不是皇帝最大么?如今我听起来,怎么他反要处处受人制约?” 白氏苦笑道:“傻孩子,皇帝好比一个家里的当家人,凡事虽是他说了算,可谁家还没几个骄横得势的亲戚?我听人私下里议论说,先帝爷儿子多着呢,皇帝又不是嫡长子,能登上宝座,皇后这边出了大力。自古夫妻之间,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你想想,皇后家现有这个大功劳,那还不把后宫把持得严严的?” 这事并非皇室秘闻,京中百姓多有耳闻,再加上公主聊天时也曾说过一二,是以白氏一介妇人,也知道得十分详尽。原来当今皇后是皇帝表妹,母亲又是极受先太皇太后疼爱的大长公主,母女俩都是自小众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惯得脾气十分娇纵。先帝在时,大长公主时常带女儿在宫里出入。如今的皇帝,那时还只是个毛孩子,但已十分聪明伶俐,与表妹玩在一处时,也多有疼她让她的。大长公主看在眼里,心里欢喜,便想亲上作亲,把女儿许配给他。皇帝生母当时只是个美人,见大长公主喜欢自家小儿,忙说动先帝,应下亲事。这之后,两个女人使出百般手段,把先前立下的太子拉下位,又把自家孩子扶上去,其间种种惊心动魄之处,不必一一细述。 后来皇帝十七岁登基,大长公主功不可没,正因如此,皇后才得以在后宫一人独大,大长公主一门也威风赫赫,在宫里出入,一如进出自己家门。事事如意,只有一样不足:皇帝大婚后,至今已经五年,却一无所出。皇后那边,为了求个孩儿,一面把后宫整治得铁桶一般,连只母苍蝇都难得飞进去;另一面整日熬汤煮药、请巫算卦,花起银子钱跟淌水似的,到现在也还是毫无子息。 贺言春听阿娘讲了其中这些关窍,才算真正晓得了阿姊如今的处境。郑玉儿孤身进宫,虽有安平公主扶持,怎比得上大长公主势大?皇帝作不得主,皇后又善妒,宫中必定耳目众多,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家,真可谓是如覆薄冰了。一步走错,便可能遭了毒手,跟只蚂蚁似的被人碾死了,也只是悄无声息埋在乱坟岗上。 他想起阿姊素日待自己的那些好处,也湿了眼角,想了想道:“阿娘,咱们把阿姊接出宫来罢。家里也不是揭不开祸,何苦叫她进宫受罪?富贵哪有止境?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在一起,不比什么都强?” 这话却是说到了白氏心坎儿上,她不由抓着幺儿的手,一边摩挲一边叹息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出宫哪有那么容易的?要等逢年节时,宫中往外放人才好开口。再者,公主现在还想抬举玉儿,若我们一味地要接人出来,也怕寒了她的心……,罢了,这事等我慢慢谋划。你不要多想,左右想也无用,好好上学才是正经。” 贺言春应了,又宽解母亲几句,才回了自己房里。他本来心思就重,如今一重愁未解,又添一重愁,心里更加郁郁的,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深恨自己年轻力薄,不能护得亲人周全。一时又想到三郎幼失怙恃,难为他孤身一人,竟也支撑起一个家,心疼之余,更生思念。 晚间闷闷地想了半夜,第二天早起和石头上学时,他便叮嘱石头,世子再要喊人蹴鞠,让他想法带上自己。石头自然满口答应。 一连几天,贺言春放了学便和世子等人去蹴鞠。起初曹葵不大瞧得上他,谁知踢过一场球,却对他刮目相看起来。原来世子因为体力不大好,蹴鞠场上想争输赢,就格外讲究个攻防配合、阵型变化。贺言春虽是才跟他们踢球,场上却总比别人多几分灵活,何时该攻、何处该防,别人稍加提醒,他便会意。光凭这份眼力劲儿,已是难得,再加上他前段时间用心苦练过,技术已然突飞猛进,如今两三个人都防不住他了。 贺言春连着几天和曹葵蹴鞠,渐渐摸清了他的性子,晓得他好大喜功,赢球心重,便时常从别人脚下截了鞠球传给他,好叫他自己射进鞠洞里去。曹葵在场上左右逢源,踢得高兴,自认为又得一员猛将,对他也日益和颜悦色起来。 这晚贺言春蹴罢了鞠,让石头和仆人先回了家,他自己骑着马,慢慢往方宅走。路上一时想到阿姊,不知她在宫里怎生苦闷;一时又想起曹葵,虽则二人在鞠场上也说得上话,只不晓得自己真有事求他时,世子是否愿意帮衬。思绪纷乱间,不觉已经到了方家门口。 他头回生二回熟,这次便在巷口拐角处下了马,站在那棵老榆树底下,伸着脖子看方家大门。听到里头人声,想起过往种种经历,心里半酸半甜。一面盼着方犁出来,自己好偷偷瞧上一眼;一面却又觉得这般鬼鬼祟祟的行踪,实在招人厌烦。 正自发痴,却听巷外有人唤他名字,道:“春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贺言春仓皇回头,却见墩儿和方犁打外头进来,两人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他狼狈不堪,脸顿时红了,说不出话来。 墩儿走过来,打量着他道:“原来真是你!既来了,怎么不进屋去坐坐?走,到家吃过饭再回去,正好胡爷爷今天还念叨你呢。” 贺言春悄悄瞟方犁一眼,见他不作声,也把自己看着,愈加无地自容,嗫嚅道:“不了,家去还有事。……改日再来拜访罢。” 说罢,也不管墩儿如何惊异,牵着马就往外走,与方犁擦身而过时,几乎不敢抬头。 走出两步,却听后头方犁道:“春儿,你等等我。” 他心一颤,且喜且忧。悄悄转头,就见方犁低声同墩儿交待了几句,赶上来,对贺言春道:“左右无事,我送你一程罢。” 第四十三章 好事近 长安城中,每到酉时三刻,就要敲响鼓声,提醒人们一天的劳作结束。在咚咚鼓声中,各官府衙门渐渐关闭,街市里行人开始往家走,那些进城卖瓜果的田舍郎,也都急匆匆挑着担儿赶着出城。青绿榆槐间,飘散出做晚饭的丝丝烟火气。 贺言春牵着马,和方犁并肩走着,两人看着从旁边经过的行人,一路都默然无语。 方犁打从见他的第一眼起,心里就有些乱纷纷的。看他孤零零地站在树下,郁郁地远眺着自家院墙,方犁一面想起这相思病的因由,觉得自己实在难辞其咎;另一面又觉得这小子怕是痴了。自己又不是女娘,都是男人,有什么可喜欢的?也值得他这样? 这傻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本要想法子劝解他两句,又怕一句话没说好,反而伤着他。踌躇间,忽然想到他方犁半辈子还没这么瞻前顾后过,一时又有些啼笑皆非。 正在犹豫,忽然听到贺言春道:“你怎么瘦了?” 方犁一怔,拿手摸摸脸,道:“啊,也还好吧?” 贺言春本来不敢正眼看他,闻言抬起头来,光明正大地盯了一会儿,道:“真瘦了。是不是回来后又病过?” 方犁摇头,道:“没有,大约是苦夏。天热了总没胃口。”说完看他道:“你最近还好么?” 贺言春心道,我不好,一点也不好。嘴上却说:“吃得下睡得着,挺好的。” 方犁心想,您老摆着这一副讨债的脸色,任谁都不会觉得“挺好”啊。嘴上却顺口道:“嗯,个子又长高了。……你娘亲呢?身子还好么?许久没给她老人家请安去了。” 贺言春本想说挺好,停了一停,却道:“阿娘近来牵挂阿姊,日夜焦心,我……我看着心里难过得很。” 方犁一惊,忙道:“你阿姊不是在宫里么?怎么了?难道出什么事了?” 贺言春缓缓摇头,看方犁满脸担忧,不知怎的,那心里郁结的块垒竟消了些,一路走着,他便把从阿娘处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了方犁。 方犁素日虽也结交些商贾豪门,但他毕竟在京城里呆的时日短,这些皇家故事还是头一次听说,闻言也默然了,半晌才安慰他道:“依我想,皇上带她进宫这件事,皇后不见得知道。否则怎会容留她在宫中这么久?你们也不要过份忧虑,眼下你阿姊虽不曾富贵,却也于性命无伤。过段时间,若真有机缘,将她接出宫来,便都可安心了。” 贺言春摇头,道:“听阿娘说起来,安平公主和皇帝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自然事事卫护着皇帝,对大长公主和皇后把持前朝后宫也十分不满。我猜阿姊既被送进去了,安平公主自然要设法把她留在宫里等待时机。若能侥幸为皇上诞下一儿半女,公主的功劳是头一份,阿姊也能险中求富贵。若事不成,公主不过损失一个小小的侍女,我阿姊却要白白丢掉性命。” 方犁见他说得悲伤,心中亦有些怆然,皇室纷争,岂是他们这等平头百姓可以左右的?想了想道:“事情还没到这一步,你们也别自己吓自己。不妨让你娘亲再和公主好好说说,事在人为,万一她允了呢?” 贺言春不置可否,低头走了一会儿,道:“我近来想着,若阿姊不得出宫,莫若让阿娘求求公主,让我也进宫里去当个侍卫,一来是个前程,二来,若有消息,我也好及时晓得,总好过坐在家中发愁。” 方犁急忙道:“若你是为前程去的,倒也罢了。若为你阿姊,我劝你还是算了。皇宫大得很,你去了,不见得能守着你阿姊;便侥幸到了一处,真有什么事,你一个小小侍卫,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能有什么办法?” 贺言春闻言沉默了,过了半晌,才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恨自己无用,眼看着阿娘着急,阿姊受苦,却毫无办法。我……”说到这里,眼圈儿渐渐红了。 方犁见他这情形,也自心疼得紧,叹息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是你无用,换个再能干十倍百倍的人,不也只能干受着?你若铁了心要进宫,倒也不是不可。我只怕你关心则乱,在里头惹出什么事端来。” 贺言春听了这话,心里大受安慰,想,他毕竟还是关心我的。正胡思乱想,又听方犁道:“前儿邝大哥写信给我,说他不日也要回京,我听他那意思,只怕要擢升到京里任个武职。等他回来了,我和你同去拜访他。邝家在京里根系颇深,他若能看在往日情份上,哪怕只帮你说句话儿,你也能得些方便。” 贺言春点头应了,看看两人已经走出老远,心里也知道该叫方犁回转了,却只是一万个舍不得。犹豫间又听方犁道:“下回来了,别总在外头站着,进家去坐坐罢。胡伯总惦记你,说你与我们生分了,还问我是不是谁得罪了你。” 贺言春复又心慌,垂着头,低低地答:“我……我怕你厌烦。” 方犁扑嗤一笑,道:“你这小心眼儿,叫我说什么好?我为什么厌烦?你不就是喜欢我么?到了这个年纪,谁还没有一时情动喜欢上什么人的时候呢?今天索性跟你把这事说开,也别藏着掖着的,你只管大大方方来,我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女娘,还怕你坏我清白污我名声?倒要看看你能喜欢我多久。” 贺言春万不料他会直接说出来,脑中震得像有几百只蝉在嘶鸣。瞠目结舌半晌,才道:“不……不是这样的……” 至于究竟是哪样,他脑中混乱,一时也说不出口。干干地咽了口唾沫,他听到自己问:“要是我一直喜欢你呢?” 方犁怔了怔,看着他道:“言春,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 贺言春心想,这叫人怎么回答?你哪里我都喜欢啊。却听方犁又说:“春儿啊,我觉得吧,你还是见识少了。你自知晓人事起,就在商队里和我们厮混在一处,咱俩又比别人亲厚些,所以你才会觉得自己喜欢我。等日后你见的女子多了,晓得了她们的好处,你再来说这话,方才可信一点。……别扯这些了,天晚了,再不回你娘该惦记了。” 贺言春满心里都在说,不是这样的,不然我为什么没喜欢上六儿顺子,偏喜欢上你?却不忍心继续驳他,怕坏了这好容易融洽起来的气氛。想了想,只得道:“好,你也快回去吧。” 方犁嗯了一声,又道:“等邝小将军回来了,我叫人告诉你。” 贺言春应了,两个面对面站着,方犁见他没有先走的意思,只得自己先往回走。走了好几步,回头看时,就见贺言春还呆呆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他只得回过身摆摆手,道:“快回去啊。” 贺言春被他这一喊惊醒,自己也觉得难为情,忙昏头昏脑地爬上马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想着方犁的话,起初只觉阵阵心悸欢喜,到后来越琢磨越觉得心慌意乱了。 什么叫“到了这个年纪,谁还没有一时情动喜欢上什么人的时候”?莫非三郎心里早存了什么人,只有自己不知道? 贺言春一路把自己和方犁都认得的人捋了一遍,从男到女、从老到小无一幸免,连柱儿六儿都想到了,忽然觉得柱儿嫌疑最大。他和三郎不是奶兄弟么?两人从小儿就吃在一处玩在一处,感情自然比别人亲厚许多,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他邻人疑斧,越想越觉得有理,一时心急如焚,眼前阵阵发黑,恨不得赶回去拉住方犁问个究竟。踟蹰了半晌,终究还是保留了一丝理智,决定等日后到方宅里来,细看看两人情形再作定夺。 方犁万万想不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给柱儿扣了偌大一口黑锅。等他慢慢走回家里,正逢上晚饭时分,胡安叫人把饭菜摆在院中树下,伍全墩儿等人围坐着陪方犁用饭。方犁见没有闲人,席间便告诉大家,有人想给墩儿说亲,让大伙儿都帮着拿个主意。 原来和方犁合伙的张老板,手下有个大掌柜,因见墩儿年纪不大,却踏实能干,人又生得齐整,心里很喜欢。今日见两人又去店里,他便拉着方犁到一边,悄悄告诉他,他家有位内侄女儿,年方十八,人品相貌都不差,和墩儿倒似一对儿璧人。掌柜的让方犁回去问问墩儿的意思,若有意,他和方犁便要作这撮合山,成就一桩姻缘。 墩儿听了一半就红了脸,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伍全胡安却都喜上眉梢,纷纷打听姑娘家中是何情形。方犁道:“听王掌柜说,那小娘子家里颇可过得,父亲兄长都是屠户,在东市里有个小小铺面,家里也使好几个小厮,每天有好几百钱的进账,富贵是没有,但也足够全家宽宽松松地过活了。” 伍全胡安便点头,胡安道:“墩儿,你觉得呢?不要一味害羞,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还是要靠你自己拿主意。” 墩儿自幼父母双亡,被兄嫂卖进方家,家中并无什么亲近长辈。听了这话,他羞惭惭地抬头道:“我晓得什么?还求三郎和伍爷胡爷帮我拿个主意。家中如何倒是其次,若女儿家懂道理能持家,那便再好没有了。” 胡安便捋着胡子点头道:“墩儿说得对。按说照咱家的情形,墩儿能有这么一位岳丈,自然是好。只是娶妻娶贤,最要紧的是女孩儿品性好。若不小心娶回一房母夜叉,夫妻俩天天拌嘴吵架,也让人生气。你们说是不是?” 伍全方犁都点头,方犁道:“胡伯说得也对。我再打听打听,若那家女儿果然品性贤良,便上门提亲去。若不好,便罢了。” 几人计议定了,胡安便叹道:“想当年,墩儿才到咱们家,才那么一点点呢,如今展眼便要娶亲了。年轻人长得多快哪。” 伍全也笑道:“可不是这样?一转眼咱俩都老了。只是三郎不知何时也给咱家娶一位主母回来,到那时只怕你乐得牙花子都要露出来呢。” 方犁听了,笑嘻嘻道:“急什么?再过两年也不迟。” 胡安看他一眼,道:“墩儿也不过大你两岁,如今不也要娶亲了么?依我说,颖阳家里大爷大娘隔得远,横竖是指望不上了,自己也要上点心,就在京城里打听,有合意的人家,趁早定下来。内宅里没个当家人,成什么话?与人应酬往来也不方便……” 伍全见胡安说起三郎亲事便唠叨个不住,忙劝解道:“三郎还小呢。又常年在商路上跑,却到哪里打听去?等日后见的女子多了,晓得了她们的好处,不用你提醒,他自己就要上心着急咧。” 方犁听了这话,隐约耳熟,只想不起自己在哪里听过。几人吃完饭,他洗漱了,回房躺在榻上,一时想着要如何替墩儿打听对方人品性格;一时又想起胡安伍全的话来,猛可里记起来,伍全说自己的那些话,跟他晚间规劝贺言春的何其相似啊。 他很有些啼笑皆非。自己一个当家人,难道在伍全胡伯他们眼里,其实跟贺言春那傻小子差不多? 然后他细细一想,有点泄气地发现,自己说不定还比不上贺言春。贺言春那情窦虽说开得不是地方,可好歹是开过了。自己呢?好象至今连个特别喜欢的人都没有。 方三郎意识到这一点后,很是有点惊讶,不由想,喜欢上一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会欢喜害羞么?还是跟贺言春似的,挺聪明的一个人,忽然变得痴痴傻傻起来了? 想到这里,那人着青衫牵白马,站在暮色四合的街道上呆呆望着自己的情形,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第四十四章 玉堂春 八月中旬,安平公主府上花园里,头一批桂花开了,公主心里欢喜,让人陪她吃蟹赏桂花,因没有外人,便把白氏也请进去了。 吃完蟹宴,公主到园子里散步消食时,白氏瞅着个没人的机会,把想让郑玉儿出宫的念头悄悄儿说了。果然公主听了,不大高兴,道:“多少人想把女儿送进去,只恨没机会。你们倒好,还想把进去的人往外接!” 白氏小心忖度着公主的心思,忙道:“这只是我的一点小见识罢了,到底出宫好,还是留下好,自然还要靠公主为她作主。只是我想着,自己已是这把年纪,没什么多的念想,就贪图儿女们围在身边,一家子团团圆圆才好。自打她进了宫,这一年来,晚间我一闭眼就梦到她,心里实在惦得慌……” 公主见她说得哀戚,心下也有些不忍,踌躇了片刻,道:“慌什么?日后她出息了,尽有你们相见的时候。不过,你既有这想法,等我下回进宫,便问问玉儿。出不出宫,到底也要看她本人是否愿意。” 白氏急忙谢恩,扶着公主在园里小亭中坐下,又道:“若玉儿不愿出宫,也就罢了。能侍奉皇上左右,本就是她天大的福气。只是我也还有个念头,想求公主成全。我家幺儿今年已经十六了,我素日想着,若能让他进宫当个侍卫,他姐弟间到底也有个照应。我虽不能见女儿面,听他描画描画,心里也是舒坦的。” 公主听了这话,却不知想起什么,出了一回神,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知道了。宫中侍卫都是天子近侍,却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不过我帮你留心就是了。” 白氏自是感激不尽,磕头谢了恩,又和众人陪着公主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看她倦了,侍候着睡了午觉才悄悄退出来。 安平公主歇完午觉,自己在房里坐着,发了一回呆,逗了一回鸟,看看到了放学时分,便命人把世子请来。等曹葵来了,母子俩闲聊几句,公主便向他打听郑大兄弟的品性模样如何。曹葵近来天天跟贺言春蹴鞠,觉得那小子也还伶俐,便在母亲面前说了两句好话。安平公主听了,沉默片刻,道:“哪天把他带过来,我要亲自瞧一眼。” 曹葵忙道:“阿娘想看他还不容易么?我现在就叫人传去!” 公主却摇摇头,道:“我身上乏,改日再说罢。明儿还得进宫一趟呢。” 说着叫人去备车,接下来一连几天,公主都在宫里出入,也不知忙些什么。约摸半月后,宫中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那天公主和皇帝姐弟两个在后花园里散步,身边没跟什么人,路上碰巧遇到郑玉儿。玉儿见公主也在,便跪下了,哭着求皇帝开恩,允她出宫与家人团聚。 皇帝这年也才二十四岁,正值血气方刚,见玉儿哭得梨花带雨,本就喜欢她的,此时更起了怜惜之意;又想到带她进宫以来,迫于大长公主威势,只能将她安置到偏僻冷宫。堂堂帝王,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护不住,还成个男人么? 当晚他便没去皇后处,却把玉儿留在自己宫里过了几晚上。 后来史官记到此处时,都认为郑氏其人心机深、有决断,在宫中尽是皇后耳目的情势下,行了一步险棋,以退为进,终于给自己和郑家满门搏得无限荣宠。但在当时,知晓此事的只有寥寥几人,安平公主陪在皇帝旁边,自是其中之一。 郑玉儿被皇帝带走后,安平公主独自站在后花园里,心中颇有两分得意。她看着皇后住的甘泉宫方向,笑了笑,又想了一会儿,这才转身找太后说话去了。 宫里的事,本来就极为隐密,郑家自是没人知道。又过了几天,贺言春放学后,便有府里主事之人传唤他,说是有人要见他一面。贺言春一听,便猜测是进宫之事有了眉目,忙虚心冷气,跟在主事后面,穿过重重回廊,进了前厅,终于第一次见到了众人口中的安平公主。 公主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左右年纪,保养得白净细致,正由一众丫环婆子陪着,在廊下逗鸟儿说话。贺言春进去后,也不敢抬头,只恭恭敬敬立在阶下,长揖到地,给公主请安。 安平心情不错,待人便很和蔼,叫他站起来说话。等贺言春站直了,她细瞧了几眼,回头朝旁边婆子笑道:“我就说,郑家几个孩子,个个模样儿生得体面,这一个也必是如此,果然不错。孩子,你叫什么名儿?今年几岁了?” 贺言春一一答了,公主又问了问学里的事,夫子讲课听不听得懂,喜欢文夫子还是武夫子,见他都答得上来,且言语清爽,又懂礼数,心里便喜欢,后来叫他退下时,还额外赏了一盒点心。 贺言春从公主府里出来,一路骑马往回走,隔着簇簇烟树和屋舍楼阁,他看到西南方隐隐的青翠山峰,绿树掩映间,鳞次栉比的宫殿蜿蜒而上,重重飞檐在夕阳下闪着金光。 他勒马看了很久,心想,那便是皇宫么?阿姊已经在里头了,过一阵子,自己也要进去了。想到即将面临的陌生人事,心里一片茫然。 这一世,总有些路,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就像他当初孤身一人,从定西走到益春郡。 这一刻,他忽然着了魔似的想念方犁,心心念念地只想见到他,抱住他,跟他说说话……,想得要命,却又无药可解。就像沙漠里焦渴至极的旅人,无望地想念远方的一罐清水。 贺言春突然掉转马头往方家走。他凄凄惶惶地想,我就去问他一句话,他是不是心里真有了别人。那人又是谁。至于真晓得了自己又要如何,他却又并无主意。 他憋着一口气,急煎煎地到了门口,把马胡乱往旁边树上一拴,拨腿便朝屋里跑。院里静悄悄的,就见方犁独自一人坐在树下石桌旁,正就着天光看一本账册。 方犁听到脚步声,扭头望过来,看见贺言春神色仓皇地跑进来,忙站起身,道:“怎么了春儿?” 贺言春慢慢走过来,是个欲言又止的神态。过了一会儿,却一语不发,张开双臂把他抱住了。 方犁楞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一边把他往外推,一边轻声道:“春儿?到底怎么了?别急,你慢慢儿说……” 贺言春却一语不发,只是抱着他,把头埋在他颈脖间,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方犁听到他闷闷的声音,说:“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啊?” 方犁一时错愕,答不出话,呆呆站了一会儿,就听贺言春又说话了,这回还带了点哭腔,问:“为什么呀?” 方犁怔了好大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劝他道:“没有不喜欢你啊。咱家谁不喜欢你?连小枣儿阿灰都只服你管,昨儿早上,小枣还尥六儿一蹶子呢。” 贺言春不语,亦不动,心里想,你明知道我说的喜欢,跟这种喜欢不一样啊。 就听方犁又道:“你先坐下好不好?有什么话,坐下再说。” 贺言春终于松了手。大约也觉得自己此番行事太过荒唐,不由脸上带了几分羞愧,垂着头站着,也不吭声,一副听凭发落的落魄模样。 方犁也有些尴尬,见他这鬼样子,责备的话却说不出口了,便咳了一声,道:“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莫非你阿姊那边有什么动静?” 贺言春摇了摇头。看看四周,这才意识到不大对劲儿,周围静悄悄的没什么人,便问:“家里伙计们呢?” “前两天打发他们出门了。一队回颖阳,一队去常平。家里如今就我和胡伯。”方犁说着,又道:“你家里真没事?” 贺言春嗯了一声,方犁便起了点怒意,道:“那你突然急惊风似的跑了来做什么?吓了我一跳好的!你这不是故意让人着急么……” 贺言春也不说话,只抬眼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方犁见不得他这副表情,心里一软,只横了他两眼,恶声恶气道:“晚饭在这里吃么?吃的话让胡伯给你加两个菜!” 贺言春又摇头,方犁便道:“还有什么话没有?有就说!没有快回去!这么晚了还在外头乱晃,也不怕被巡夜的人抓了去!” 贺言春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深吸了一口气,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他艰难地道:“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心里已经喜欢上什么人了?” 方犁听了,简直要疯。亏他还一直以为这小子脸嫩,现在竟动不动就把喜欢这两个字挂在嘴上了! 他无奈道:“小爷啊,求你了,快滚吧!我天天跟你们这帮闲汉混在一处,去哪儿寻个人装在心里啊?” 贺言春先还一脸绝望挣扎,听了这话,整个人如释重负,又要笑,又想哭,不禁喃喃道:“真的?真没什么喜欢的人?” 方犁不想理他,只把他往外推,贺言春走了两步,却又停下道:“我还有句话。” 方犁立住脚,却见他忽而又忸怩起来,声音低如蚊蚋,道:“我能不能……再抱抱你?” 方犁张嘴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暴燥道:“滚滚滚!” 贺言春却没有即刻就滚,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三郎的脸,心里突然起了包天的狗胆,犹豫片刻,他飞快地凑过来,在方犁脸上轻轻碰了一下,这才转身跑了。 直到他跑出院外,方犁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摸摸自己的脸,那点清凉柔软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上面。 方犁心想,完了,这人真疯了。 他觉得现在这状况非常之糟糕,但是都这么糟了,自己居然气恼不起来。方犁惊异地察觉出一这一点,顿时觉得更糟糕了。 第四十五章 秋日长 公主把贺言春叫进府里的事,白氏在家早得了消息。她左等右等,一直到天快黑透,才把贺言春等回来。就见她家幺儿脸上红红的,跟新嫁娘般洋溢着欢喜和羞涩。 白氏心想,到底还是个孩子,听说要进宫当差,就高兴成这样!把他拉到房里,细问公主见他时的情形。贺言春把公主怎么问的、自己怎么答的都说了一遍,末了又拿出赏他的那盒点心,都在马上颠碎了,要给白氏吃,白氏这才放了心。 白氏摩挲着幺儿的手,自己思前想后,琢磨了一阵,觉得有些话还是提前吩咐的好,便道:“好孩子,这八成是要让你进宫去了。能在宫里当差,是公主赏咱们的体面,这辈子娘再想不到的。却有两句话,你要牢牢记着。都道是伴君如伴虎,那宫中贵人多,哪个看你不顺眼,使个小指头戳一下,咱们便禁不起。你在里头,须步步谨慎,遇事忍耐,休叫人担心才是。” 她说一句,贺言春应一句,足唠叨了半夜才罢。白氏夜里躺在榻上,又寻思宫中侍卫个个出身豪门、非富既贵,吃穿用度无不精细,自家幺儿也应早作准备才是。早起便命郑孟卿重新置办衣裳马匹,把好的都挑给贺言春使,免得他进去了让人瞧不起。郑孟卿忙欢天喜地地去了。 贺言春见阿兄为自己跑前跑后,心里很不过意,劝了几次,郑孟卿不听,只得随他去了。到晚间,郑大房里两口子却拌起嘴来。原来郑孟卿要拿家里那块上好的锦锻给贺言春裁衣裳,李氏不让,说是早讲定了的,要趁石头过生时,拿这料子给他做身好衣服穿。夫妻两个嘀嘀咕咕,到后来李氏哭起来,口口声声只说自己在郑家吃苦受罪也就罢了,如何连儿子都要跟着捡剩东西?郑孟卿说不赢她,没办法,只得又哄她劝她,锦锻的事也不了了之了。 这事后来传到贺言春耳中,贺言春便去跟白氏说,自己本就有好些新衣裳,不必再做了;马也很好,不用再换。况且他们小门小户的,进宫当差只宜悄悄地才好,怎能如此大肆声张与人攀吃比穿?白氏听了,晓得他知道兄长夫妇为自己吵架的事了,一面觉得自家幺儿比大人想得还沉稳周到;一面却愈发觉得李氏太过小家子气,瞧她不上眼了。 郑家人人都为此事忙碌,贺言春自己倒跟往常一样。他每日里依旧去公主府上学,有两位同窗约摸知道了他要进宫,对他也渐渐亲厚起来;孔教头在教授弓马骑射时,对他也严格了许多。下了学,他练练弓箭,写写大字,有时被众人围着,试件新衣裳,一天也就过去了。直到晚间躺在榻上,他才有了闲功夫,不免再四地回味那晚在方家发生的事情,心里生出千百种想法。又贪恋那惊鸿一吻,恨不能把人抱着亲个痛快;又唯恐三郎生气,从此对自己再不理会。每每想到动情处,便要捶床捣枕、长吁短叹。 过了两天,胡安过来递了消息,说是邝小将军已经回京,三郎请贺小郎明儿过去一趟。晚间贺言春回家后,白氏把这事告诉了他,就见他咧着嘴笑,喜孜孜地走了,到了那无人处,又扎煞着两手蹦了两下,才跑到马厩里伺弄小白去了。 第二天一早,贺言春就打水洗脸,收拾干净了,却在屋里挑衣裳穿,左拣一件,嫌素了;右挑一件,嫌花哨。捣腾了小半时辰,才穿着件天青衫子出了门。伺候他的老仆不由得想,这必是出门会哪家小娘子去的,自家小郎果然是长大了,也晓得挑件好颜色衣裳穿了。 不提老仆猜疑,却说贺言春兴兴头头骑着马往方家走,路上绕去别处买了一束白兰花、几斤方犁爱吃的点心,提在手里。到方家时,方犁正和胡安两人在院子里吃早饭。 胡安得知贺言春还没吃早饭,忙去灶上给他盛了碗粥,三人围坐在树下石桌旁,边喝粥边吃贺言春带来的点心,一时饭毕,胡安把碗筷收下去洗,树下便只剩了方犁和贺言春两人。 贺言春见方犁一直也不大搭理自己,一腔蠢蠢欲动的心思被淋了老大一瓢冷水,十分忐忑。见胡安走了,他便迟疑着把花递过去,道:“路上买的。你看香不香?” 方犁接过花,凑着闻了闻,垂眼没说话。贺言春便有些慌,搭讪着道:“我给你插到房里那青瓶儿里去?” 方犁忽然变得惜字如金起来,单是嗯了一声。贺言春于是晓得,三郎这是生气了。 认错是不可能认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认错。这回松口认了错,以后可怎么办?他只得转了身,闷闷地到方犁房中插花去了。 方犁瞧着他的背影,心里滋味很有点一言难尽。 说他生气吧,不全是;尴尬吧,有一些。除此之外,还掺杂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总之是见了这死小子就觉得没好气起来,就想看他变成诚惶诚恐的一副衰样。 贺言春从后院回来时,果然是很诚惶诚恐,方犁又不觉好笑起来,边吃茶边道:“昨儿胡伯回来,高兴得很,说听下人们说,你要进宫当侍卫了?” 贺言春见他总算肯理自己了,松了一大口气,忙道:“事情还未定下来,不过阿娘说也快成了。” 方犁便道:“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你告诉我?” 贺言春道:“上回来,本要告诉你的,结果却忘了。” 他提到上回便心虚,边说边悄悄瞟一眼方犁,就见方犁手顿在空中,看了他半晌,道:“你现在出息了啊,到我这里来,是特意为调戏我来的?” 贺言春的脸便红了,想要辩驳两句,无奈亲了他是事实,自己也丝毫不想抵赖。不辩驳吧,“调戏”这两字却越听越不对劲。惶急无措间,忽然记起一事,于是道:“三郎不记得自己说的话了么?” 方犁一挑眉,道:“什么话?” 贺言春便低低地道:“除夕那晚,三郎在房里对我说过什么,难道忘了么?” 方犁大疑,道:“别磨磨蹭蹭的,快说!” 贺言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道:“你说……要娶我……” 方犁一口茶水直接打鼻子里喷出来,呛咳得惊天动地,末了他从贺言春手里接了手帕擦了脸,才道:“我?我说过这话?” 贺言春不说话,单是将他望着。方犁被他看得心虚起来,细细回想起来,除夕那晚,自己确实是吃醉了酒,也确实是贺言春背自己回房的。之后发生了什么,便只有些模糊的片断了。 难道说,是因为自己那晚说了什么或坐了什么,才惹得这家伙痴痴傻傻? 他心里转着百般念头,嘴上却十分硬气地道:“便是我真对你说了这话,又有什么不对?你傻么?难道听不出是玩笑?” 贺言春垂着头,低声咕哝道:“纵是玩笑话,也是三郎调戏人在先……” 方犁诧异了,这臭小子如今还会跟自己顶嘴了?细一打量,发现贺言春还在抿着嘴偷笑。方犁便有些恼羞成怒,觉得自己好像又被他调戏了,不由磨着牙想,这不打一顿是不行了。 正想动手,幸好胡安这时过来了,才使贺言春免除一顿好打。胡安一过来,便忙忙地道:“三郎,你早上不是说要出门么?是现在伺候你换衣裳,还是歇会儿再换?” 方犁站起来,道:“现在换。”说罢跟胡安两个往里走。 贺言春忙道:“我们往哪里去?” 方犁站住脚,回头看了看他,笑了笑,道:“等着,今儿哥带你逛窑子去。” 第四十六章 遇故人 章台街乃是长安城里妓馆娼楼聚集之地,大大小小数百家妓院,装饰得或雅致或富丽,沿街面一字儿铺开。人马过处,但闻莺声燕语、香风阵阵。 方犁带着贺言春,身后跟着新雇的小厮,径直去了章台街的芙蓉院。这芙蓉院,乃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销金窟,不仅花魁娘子才艺双绝,亦连厨子都大大的有名。每日里熙熙攘攘,迎来送往的,都是些五陵公子、富商豪门。 此时尚早,章台街上人马不多,还颇清静。进了芙蓉院,早有侍者迎上来,领到雅间坐着,奉上香茗,端上各色精致茶点,又问两位郎君有无相熟女娘。方犁道:“我们等人,先随便来几个人伺候罢了。” 那侍者见两人年纪虽小,却气度不凡,不敢怠慢,忙答应了。过了片刻,进来三五个女娘,朝客人福了一福,在两人身边款款坐下了,又有人抱了琵琶过来,在旁边弹奏。方犁依着软枕歪在席上,指着贺言春笑道:“今日他是贵客,你们只伺候好他便行了。” 大夏女子本就开放热情,妓馆中人更是敢想敢做,那些女娘们,见贺言春十分青涩,便知道他是头一遭来;又见他长得俊朗,个个都想挑逗一番。听了方犁的话,忙都温香软玉偎过来,捧茶的捧茶,喂点心的喂点心,把个贺小郎围得水泄不通。 贺言春进了这种地方,本就十分窘迫不安,见此情形,便连脸都红了。眼见周围珠环翠绕,他横不能用武力把人推开,无计可施之际,只得眼巴巴看向方犁,指望三郎解救则个。偏方犁今日十分可恨,只装看不见,施施然从席上爬起来,背着手踱着步儿出门去了。 方犁在外头逛了一圈,又叫来侍者吩咐一通,想着贺言春在里头该急了,也不好将人整得太狠,这才回去了。谁知一进门,就见他正镇定自若地吃茶,本是依着他的那些女娘,都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和他聊天说话儿。其中一个女子正告诉贺言春,如今京城里流行戴哪种发簪,哪家首饰铺里款式最齐全、价钱最公道。 方犁大为意外,回去坐下后,道:“怎么说起这个了?莫非你要买来送人?” 贺言春低头吃茶,不想理他。刚说话的那女子便道:“贺小郎君却才告诉奴,要送一件礼物给他那心上人儿,叫奴们帮着出出主意呢。” 旁边便有女娘道:“如此用情用意的俊俏儿郎,是几辈子福气才能修来!竟还有人不把你放在心上么?不是奴多嘴,贺郎,你喜欢的那女子必是好的,却也眼睛生得忒高了些!” 其余女子也都点头,为他抱不平,纷纷道:“若是奴有福气遇到这等儿郎,必定把住不放、倾心相许!哪家女子如此狂傲,竟还嫌长道短?这等眼里没人的人,有机会倒要瞧瞧!” 方犁听了,一口茶险些喷出来,扭头看贺言春,就见他道:“各位姐姐说的何尝不是?只是我自见他第一面起,就把他放在心上,再容不得其他人了。就算他处处冷着我,我也心甘情愿的。” 说到最后,不由得低了头。边上女娘们看他可怜巴巴,一个个母性大发,纷纷出言安慰,又有人给他出主意,教他如何投对方所好,以便抱得佳人归。方犁在旁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挥挥手道:“罢了,你们先出去吧,留我们自在说说话。” 那些女子便施了礼,一一退出去了。方犁瞧着贺言春,道:“贺小郎,看不出你倒好手段啊!” 贺言春眼观鼻鼻观心,端坐着道:“三郎赐教得好!” 方犁自己乐了起来,笑了一回,又道:“傻子,你摆出这副样子,以后谁还敢拉你到妓馆来!” 贺言春撩起眼皮看他一眼,道:“我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 方犁道:“你入宫当了差,若你那些同僚叫你来呢?羽林郎期门郎,哪个不逛章台街?一起逛过窑子的男人,彼此才有交情,你便不喜欢,难道还不晓得面上应酬应酬?” 贺言春欲待出言反驳,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眼睛里顿时发出光来,脉脉含情地看着方犁,道:“原来你担心我,特地带我来的?” 方犁被他看得一阵肉麻,忙道:“屁!我跟小邝将军约在此处见面,顺便带你这乡佬儿来见世面的!” 贺言春想,他嘴上说得厉害,还不是担心我将来跟人到这种地方丢脸,才带我来的。刚刚的沮丧窘迫一扫而空,心里喜滋滋地甜上来,那茶水喝在嘴里,也份外可口了起来。 两人坐了片刻,忽听外头喧哗起来,有人说笑着径往这边来了。方犁忙起了身,到门外迎着,果然是邝不疑来了。 小邝将军不复军中装扮,穿着一领月白锦袍,头上束着玉冠,俨然一位京城翩翩世家郎。远远见着方犁,便大踏步过来,笑道:“这便是大夏义商么?好!这通身的气派,该迷倒长安多少女娘!” 方犁道:“邝兄说笑了,如今京中女娘,个个都爱英雄。有你珠玉在前,谁还能夺去半点风头!” 两人哈哈大笑,方犁又给邝不疑介绍贺言春,道:“邝兄还记得言春么?当日甜水城里,幸亏他在我身边,否则还不知怎样慌张呢。” 邝不疑便细细打量贺言春,点头道:“我想起来了,当日在城墙上,也曾看到过他!是叫言春么?只是几月不见,你怎么长得这般高大了?” 几人彼此寒喧着进了屋,分宾主坐下,自有侍者换去桌上茶水,又端上新的来。邝不疑环顾周遭,感叹道:“在边关呆了好几年,连这芙蓉院的花魁娘子都换了人。真真物是人非了。” 方犁忙问他在此处可还有相熟相好,邝不疑摆手道:“今日你我兄弟自在说话,不叫那些人上来聒噪。只是不晓得院里厨子换了不曾,我记得这里原来有两道菜,还颇可以入口的。” 方犁道:“邝兄想吃什么,尽管吩咐。他家没有,叫他上别家端去。” 邝不疑笑道:“菜倒罢了,在边关呆了几年,吃甚东西都香。只是酒要好酒。我晓得你们这里兰生酒酿得好,把窖藏的都拿出来,不许掺一滴水!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侍者忙应了,出去安排酒菜。三人便在房中闲聊,方犁问邝不疑何时回京的,路上可还顺利,邝不疑一一答了。方犁便道:“去岁皇上赐给方家大夏义商的名头,真真令我想不到。当初在边关,本都是些无意之举,谁曾想邝兄真的上了奏本,以至贱名上达天听,真令我惭愧万分!” 邝不疑笑道:“本是你应得的,何必自谦!实告诉你,父亲当日在奏章上也只是提了几句,谁知皇上竟看进去了,还如此大事张扬,就连我也是没想到的。想必颁旨那日,你家里极热闹吧?” 方犁点头,把圣旨下来那天的情形细讲了一遍,末了道:“当时我还十分惊异,这点钱物,本不算什么,圣上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后来听京里商贾们说,这大夏义商的牌匾一出来,多少人眼红!听说梁州、冀州、蜀州等地都有商人捐钱捐物,京城中捐的人也不少。我才晓得,我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邝不疑哈哈大笑,道:“这是你的好运气,偏赶上皇上想立一个榜样了。说起来,咱们这位圣主,真真手段高明。朝廷要跟匈奴打仗,国库里缺钱。如今商贾富家带头捐了,世家豪门、封国王侯们脸上无光着呢。不捐吧,皇上看着呢;捐吧,捐多少好呢?少了脸上依旧不好看,多了又自己肉疼。你说这不是故意叫人为难么哈哈哈……” 方犁惊叹道:“原来皇上竟还有这一层意思在里头?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 邝不疑吃了口茶,道:“当初我听说封了你做大夏义商,生怕你丢下生意出来做官。你想,你开了这个口子,多少人烦着你呢,再去做官,不是找罪受么?幸好你聪明,如今安生挣钱,快活着呢!” 方犁惭愧道:“我哪里想得到这么多?不过是候旨那天,站的时间略长了些,我便不耐烦。想到当官出仕,免不了要迎来送往,哪有自己捣腾点生意自在?竟不知道如此一来,还得了便宜了。” 第四十七章 过秦楼 几人谈论旧事,感叹一番,侍者们早流水价送上酒菜,方犁便亲自斟酒,举杯相邀。邝不疑性子豪迈,来者不拒,宾主甚为相得。 几杯酒下肚,彼此言谈更为融洽,闲谈之中,方犁问起邝不疑此番回京,去何处任职,得知他在卫尉府中做了射声校尉,不由大为惊喜。须知卫尉是朝廷九卿之一,掌管京城卫戍部队,卫尉府下设八大校尉,分掌屯门、中垒、步兵、骑射等职,乃是军中高级将领。 方犁和贺言春虽对卫尉府职权并不熟悉,却也知道邝不疑年不满三十就能升任校尉,必定人品家世、声望资历样样拿得出手,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两人连连举杯道贺,邝不疑却坦然道:“军中多少好儿郎,比我强的比比皆是。如今不过是仗着父辈荫庇,才能回京担此要职,其实惭愧得紧!” 两人见他春风得意,却能不骄不矜,心中更为敬重。酒过三巡,方犁便道:“邝兄,这卫尉府与光禄勋府,彼此间职责有何不同?你可有说得上话的人?” 邝不疑看着他笑起来,道:“你又有什么话要说?直告诉我罢!” 方犁见他直爽,也笑起来,道:“我确实有事央你。我这小兄弟贺言春,他兄长在安平公主府里管着车马出行,前些日子求了公主,准备叫他进宫去当个侍卫。听说宫中侍卫都归光禄勋府管,还求你给我们说说,进宫当差,须得注意些什么?可别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那就糟了!” 邝不疑捏着酒杯,看了看贺言春,道:“那你惨了。光禄勋府上那帮龟孙,向来只认衣衫不认人。” 方犁一听就急了,忙道:“邝兄,何处该去打点,还望指条明路!”贺言春也道:“还请邝将军指点一二。” 邝不疑哈哈笑道:“吓你们的。如今的光禄勋是程平那老儿,他儿子程孝之也在宫里当差,跟我也算个点头之交。小贺几时进宫?我去和孝之招呼一声。不过,宫中侍卫乃是天子近侍,多半都是世家子弟。这些人自认为门第高贵,又为天子守着宫殿门户,把全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你是新人,须得有样拿得出手的武艺,方能震得住他们,不然有得熬呢。小贺,你弓马骑射、刀剑角抵哪一样最拿手?” 方犁忙扭头看贺言春,就见他低头想了想,道:“我如今在公主府里上学,跟着孔教头习些弓马刀术,蒙他青眼相待,曾私下里赠我一把三石弓。不敢说拿手,但也就这个熟练些。” 邝不疑极擅骑射,听说他能开三石弓,大出意外,不由打量着他道:“真的?这倒要看看了!”说着朝外头喊:“小四,去把咱家那把三石弓拿过来。” 外头侍卫忙答应着去了。三人接着聊天吃喝,听邝不疑继续嘲讽宫中那些侍卫大爷们。贺言春和方犁听了半晌,总算听明白了,原来邝不疑在去边关之前,就曾在北营里历练多年。北营是卫尉府统率的京城卫戍部队驻扎地,因位于长安城北而得名;光禄勋府统率的皇宫卫戍部队则驻扎在长安城南,俗称南营。南营郎卫们向来嫌弃北营的大老粗出身低、没文化;北营兵卫们也看不惯南营公子哥们那些臭毛病穷讲究,彼此嘲讽挖苦乃是一项光荣传统。 小邝将军正说得热闹,侍卫小四去而复返,送进来一把弓和一桶箭。邝不疑站起身,对贺言春和方犁道:“跟我来。” 几人出了门,邝不疑在前面带路,登上旁边阁楼,到了一座小小露台上。那露台西南方向,离着几百米远,有棵巨大的槐树,树冠高出屋脊一大截,枝叶茂密。邝不疑指着那树道:“左边第三个枝桠,看见了罢。就射那个。” 说着把弓和箭都交给贺言春。方犁晓得这是要考较贺言春了,顿时紧张起来,却悄悄对贺言春道:“这劳什子弓,死沉死沉的,一般人谁拉得动它?别担心,你尽力就好。” 贺言春没说话,只朝他笑了笑,便踱步到露台边,先试着开了两回弓,这才从箭桶里取出三支羽箭,都扣在指间,擘弓如满月,但听铮铮几声,三支箭竟都射中左边枝桠,簇在一起,震得那槐树枝叶摇晃不止。 方犁不禁惊呼,连邝不疑也鼓起掌来,夸赞道:“真真想不到!你才习弓箭不久,又用了别人的弓,竟还能有此准头,实属难得!” 方犁忙道:“邝兄,你既是射声校尉,于箭术一道必定造诣深厚,何不指点指点春儿?将来他到了南营里,也好震住那些人,是不是?” 邝不疑见了别人射箭,本就手痒,又听方犁怂恿,便借着酒兴接过弓箭来,对贺言春道:“那便教你一招。上阵杀敌没什么卵用,但哄哄公子哥们尽够了。” 说罢也取出三支箭来,都扣在手指间,搭弓上弦,也不见他如何瞄准,三支箭连珠炮也似射出去。头一枝箭射中槐树,第二支却正好射中第一枝箭杆,把箭杆射得裂作两半,第三枝箭又射裂第二枝箭杆,扎作一束,也是震得树叶哗哗乱响。 旁边两人都不由大声叫好,后面小侍卫们也拍起掌来。方犁惊叹道:“天么天么!这般神乎其技,真令人开眼!真令人钦服!” 贺言春也由衷敬佩,上前向他请教,邝不疑倒也不藏私,便让他拉着弓,自己站在身旁指点。两人正说着,靠槐树那边的院子里,忽然传来女子娇斥声,道:“哪里来的狂徒,又射老娘家槐树做甚!看老娘不捶了你弓、折了你箭!” 几人忙都住口,伸长脖子朝那院里看,就见一位窈窕女娘,年纪约摸二十多岁,正叉着腰朝阁楼这边喝骂。方犁正打算出言赔礼,就见邝小将军得意洋洋探出头去,道:“七娘,原来是你!想杀我了!” 那七娘仰着脸细看了看,立刻拍着手儿道:“天么!天么!奴还道是谁!原来是你这死鬼!何时回京的?竟不遣人告诉奴一声儿,可见奴白疼着你白想着了!” 邝不疑哈哈大笑,转身带着方犁等人下楼,路上道:“这是我在京中的一位红颜知己,如今既碰着了,必要去看看的。走走走,跟我去她家里逛逛去!” 方犁看他急色匆匆地要走,忍不住想笑,道:“邝兄,你和那位七娘经年不见,必有许多贴心话儿要说。我们跟着岂不扫兴?今日就不打扰你了。改天请你喝酒,咱们再尽兴而归,如何?” 邝不疑也笑了,一拱手道:“咱们几人一个城里共过生死,自家人不必讲那些虚套客气。有了空闲,尽管和小贺来找我。这回是哥哥对不住你们两个,下回容我置酒赔罪罢!” 几人在院中分别,邝不疑带着侍卫自去了。方犁和贺言春回了房,让侍者把残菜都撤下去,换上新茶来。 方犁量浅,喝过几杯酒,便有些头晕,邝不疑在这里时,他还强撑着,这会儿喝了两口茶,酒意上头,越发困倦起来。贺言春便道:“你这样子,也骑不成马,不如在这里歇歇再走。” 方犁听了,便倚着软枕躺在席上,道:“不用麻烦,就这里躺躺罢。哪有人来妓馆里铺床展被,是单为了睡觉的?” 贺言春却又怕他着凉,道:“那我去叫他们好歹拿床褥子来。” 说罢起身要去。方犁却拉着他,一双桃花眼微眯着,带着点醉意,笑道:“我起先忘了问你,你对那些女子们说了什么?惹得她们一个个大发娇嗔,要为你打抱不平!” 贺言春便在他身边坐下了,看着他道:“还不是你!拉我到这里来,却丢下我一人走了。我没法子,只得跟她们说,我……我被人狠心抛弃了……” 方犁轻叹了一口气,小声道:“言春,……你真的这般喜欢我?你是不是傻?我有什么好的?” 贺言春心里一颤,就见方犁说着说着,眼皮快要合上了,便小声道:“你哪里都好,你自己不知道么?睡罢,我在旁边守着你。” 方犁却又勉强睁开眼,道:“我真跟你说过那话?” 贺言春道:“什么话?” 方犁口齿不清地轻声道:“就……娶你那话。” 贺言春看了他很长时间,直到看着他睡熟了,才轻轻地咬着牙道:“傻子!一喝多就乱说。说了又不记得,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个磨人精!” 第四十八章 相思引 九月中旬,公主府着人给郑家送来一封要紧公函,上头明晃晃地盖着光禄勋府的大印,写着男丁贺言春,年多少岁,敕于某年某月某日持此函去南大营报到等等。郑家上下见了公函,无不欢喜,白氏也落下一颗心,赶紧叫人把衣裳行李都准备停当,好叫贺言春到了日子,一早便去报到。 恰在此时,方家也遣人送过来一份贺礼,是个长木匣。郑孟卿接在手里,打开一看,就见匣里头装着一柄剑。他虽从未使过剑,在公主府里呆得久了,也见过些世面,看那剑鞘是青鳄皮所制,虽不起眼,却最是结实耐用。把剑拨开细看,只见清光四溢,刃口雪白,便知道是上好东西,比自己准备的剑要强上许多,正好给兄弟带去。郑孟卿忙把剑给白氏看了,两人都对方三郎十分感激。末后他把剑交与贺言春,又温言鼓励了兄弟一番。 贺言春等晚间回了自己房里,这才把剑匣打开,抚着剑细细看了半晌。一时想到有些时日不能见到三郎,心里难免惆怅不舍;一时又想到有这把剑陪着自己,就如三郎陪着自己一般,便是去刀山火海里闯荡,也是不怕的。 临去南大营的头一晚,白氏让贺言春早早安歇,免得第二日起迟了耽误正事。贺言春应了,吃了晚饭洗漱一番后便上了榻,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知道明天到了南营里是怎么个情形。正胡思乱想,却见黑地里一个人拉开门进了屋,看那身影小小的,原来是石头。 夜里天气凉,贺言春忙让他上榻来。石头默不作声地钻进被窝,嘟着嘴靠小叔躺下。贺言春见他不说话,便笑道:“石头,怎么不高兴?谁得罪你了?” 石头翻过身,搂着他脖子,还是不作声,只一颗毛茸茸的头在贺言春脸边蹭来蹭去,半天才道:“小叔,你走了,以后上学可就剩我一人了。” 贺言春拍拍他后背,道:“怎的?石头还怕一个人上学?” 半大小子最是听不得别人说他害怕,石头忙道:“我才不是怕!我胆子大着呢!就是……就是……” 就是了半天,才又道:“小叔,你去宫里了,石头想你怎么办?” 贺言春闻言,心头一暖,笑笑道:“又不是不回家!过一两月就回来看你,好不好?” 石头却愀然不乐,停了好一会儿才道:“阿姑当初也是这般说,可她去了一年了,也不见她回来看我。如今你也要去了,我……我舍不得!” 说着便带上了点哭腔。贺言春听他提到阿姊,心里也是一阵怅然,见他要哭,忙安慰道:“哟,还掉金豆了?别哭,我这回跟阿姑不一样。我即便进宫当差了,也是能常回家来的。” 石头眼里亮晶晶的带点泪光,看着他道:“真的?那讲定了,过一两个月你就回来看我!” 贺言春便道:“讲定了!骗你是狗。” 石头又道:“回来了教我拉弓射箭!我也要拉大弓!” 贺言春笑道:“你还小呢,现有孔先生教着你,你好生跟他学,等长大了成个神箭手,可比小叔强多了。” 石头蛮不讲理地道:“我才不小!我就要你教!你教得好些!” 贺言春忙哄他道:“好好好!你先跟夫子们好好练着,等我回来,一准教你!” 石头这才满意了,他把两手枕在脑后,看着帐顶,片刻后又道:“小叔,你等着我。我长大了,也要跟你一起去宫里当侍卫的!” 贺言春也看着帐顶发呆,默默地想些心事,闻言笑道:“好啊,石头多吃饭,快长大,小叔等着你呢。” 叔侄两个又嘀咕了些悄悄话,这才各自睡了。第二天早上,奴仆们绝早起床,将诸事准备妥当,伺候贺言春洗漱吃饭后出了门。郑孟卿专门告了假,带着人把贺言春一直送至南大营门口,眼看他进去了才回。 贺言春这一去,便是两月不曾回家,中间也曾遣人朝家里和方宅送过一趟信,说自己一切安好,不必挂念。可巧来人时方犁在家,忙把那送信的小兵士叫进来,想问问贺言春在营里过得如何,那小兵却说自己只负责跑腿,里头情形一概不知。方犁只得作罢,叫胡安拿了几个钱打发他走了。 晚上躺在榻上时,方犁不免要琢磨这事。虽则贺言春特特地叫人来送信,让他放心,但如今他细想了一回,却觉得那家伙向来报喜不报忧,若真有什么事,只怕他嘴紧得很,并不会告诉自己实情。 左思右想,夜里便没睡安稳。半夜时分,方犁朦胧中,梦到自己走进一处军营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些穿盔带甲之人。他正茫然四顾,营里士兵忽然都朝一个方向跑去,边跑边喊:“走走走,快去看!那小子又犯了军规,要被打板子了!” 方犁不知怎的,心里一沉,直觉挨打的就是贺言春,忙也跟着人乱走。寻寻觅觅到了一处宽敞地方,看样子是个跑马场。场里聚着好些士兵,都伸着脖子往一处高台上望。方犁也朝那方向看过去,这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就见木台上贺言春被人拿绳子五花大绑着,垂着头跪在地上。他衣服破破烂烂的,头发也凌乱不堪,形容说不出的凄惨。旁边一位军官模样的人,正站在旁边陈述他罪状。 方犁又悲又愤,脑中嗡嗡作响,旁人说些什么他一概听不清,只在心里想,言春自来懂事,何曾犯过什么大错?这必是有人欺辱他!罢了,罢了!既然此处不待见他,我便带他回家去!什么破侍卫!不当也罢! 正待冲上前去,质问台上那人贺言春犯了甚罪,却挤不过去。这时旁边忽然又起了喧哗,只听有人大声喝道:“何处来的闲人,竟敢闯到军营里来!快拿住他!” 方犁恍然间觉得,这说的便是自己,一时慌乱起来,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心中十分惶恐。要往外跑,却舍不下贺言春;若要带他一起走,却见四面八方都有人朝自己冲过来,只怕跑不出去,还要连累他。正犹豫间,忽听台上贺言春叫了一声,方犁猛一回头,就见有人站在他身后,抡着一条五指宽的板子朝他身上打,每一板下去,都是一声闷响。 方犁心中大恸,顾不得别的,拨脚就朝台上跑。这时,贺言春却抬起头来,嘴角滴着血,气若游丝望着他道:“三郎……快走!” 周围是乱纷纷的喊声,喊着要拿住他去砍头,身后追赶的人越来越近。方犁跑得气喘吁吁,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念头:罢了,罢了,若不能救得他出去,死在一处也好…… 惊慌中,脚下忽然踩了个空,却是一场梦。 方犁喘息着醒来,梦里情形却历历在目,一闭眼,便是贺言春嘴角滴血的模样。他心里乱成一团,躺了许久,却是再睡不着,便爬起来开了门,在廊下坐着了。 黑夜里就见繁星满天,银汉灿烂。院中寂寂无声,石阶清凉如水。凉风吹过,树叶打着旋飘落下来,在地上簌簌作响。 他独坐在廊下时,忽然想起贺言春曾说梦见他生病的事来。刚听他说起这事时,他一方面觉得这事十分巧合,另一方面却也觉得,只为一个梦就寻过去找自己,这般行事颇有些荒唐。如今当这一切轮到自己时,他这才意识到,在京城的月色下,那人也曾这般惶恐不安过吧? 他梦见自己生病了,自己果然是真的生了病。如今自己梦到他挨板子,莫非他真在南大营受人欺负了? 方犁越想越不安起来,打定主意,要找个人打听消息。然而南大营这种地方,岂是寻常人能轻易进去的?他想来想去,可以帮得上忙的,大约也只有邝不疑了。 第四十九章 寻闲愁 方犁主意已定,第二天一早便忙忙地去了邝不疑的住处。自上回见面后,他和贺言春又登门拜访过两回,彼此关系越发熟稔。邝府里仆人见他面熟,便告诉他,主人这几日休沐,从前天出门后至今未归。 方犁想了想,转身去了章台街,直奔芙蓉馆附近的倚翠阁。进去问侍者,果然邝小将军昨夜就歇在燕七娘房里。方犁大喜,忙叫人通报进去了。 过了片刻,侍者来请,方犁跟着进了房。这燕七娘的屋子里,不像别的女娘,从不熏香,也没甚富丽装饰,只墙上挂着字画和几柄宝剑,瓶里插几枝时鲜花卉。方犁刚在桌旁坐定,就见七娘穿着一领鹅黄窄袖上襦,下着湘绮裙,打扮得利利落落的走来,上前给方犁福了一福,亲自端个小茶盅来,请方犁吃茶。 两人刚聊得两句,就听一阵帘子响,邝不疑从里屋走出来,身上天青色锦袍未系腰带,松垮垮地披着。他倚着七娘坐下,笑嘻嘻地道:“三儿,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来得正好,等会儿七娘演练剑舞,我带你饱饱眼福。” 方犁哪有心思看什么剑舞,但见他十分有兴致,也不能不理不睬,只得勉强笑道:“早听说倚翠阁的剑舞是京城一绝,一直无缘得见。那便有劳七娘了。” 燕七娘笑道:“郎君说哪里话,平日里请都请不到的!且宽坐片刻,等奴去稍事准备。” 说着唤过两个小丫头子在旁边伺候,自己穿过庭院分花拂柳地去了。方犁见她走远,这才拱一拱手道:“邝大哥,今日本不该扰你雅兴,只是我有点急事,要麻烦你帮忙出个主意。” 邝不疑见他神情焦虑,忙也收了惫懒样子,正色道:“你说。” 方犁沉吟片刻,才道:“言春前些日子去了南营,快一个多月了,不见他回家,也没什么消息。邝兄,你和那位程孝之打过招呼么?他……他在那地方,不会遭人欺负罢?” 邝不疑本来还担心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放下了心,道:“他们南营里向来如此。新人进了门,除日常操练外,还要习些宫中的进退礼仪。再者,无论出身高低,脾气多大,既进了营里,也要学着洒扫浆洗,磨磨锐气,免得进宫冲撞了贵人。我瞧言春也是个明白人,多半不会有事。你就别瞎操心了。” 方犁听了,虽承认他说得有理,却依然忧心忡忡,想了想又道:“你上回说,新人进去且得熬呢,会不会有人欺负他门第低微,故意寻衅?他在公主府里上学时,尚且有些附学的世家子弟看不惯,动辄呼三喝四找他霉头,更何况是南营那地方呢?” 邝不疑不答话,低头吃了一会儿茶,才看着方犁道:“三儿,为兄有句话问问你,若唐突了,你先莫怪。” 方犁见他神色有些促狭,不由一怔,忙道:“你问就是,好端端的,我怪你做什么?” 邝不疑拿手指摸着下颌,道:“这位贺小郎,莫非是你情郎?” 方犁怔住了,片刻后反应过来,不由大窘,把茶杯往桌上一搁,又羞又恼地道:“邝兄!” 邝不疑忙打着哈哈道:“说好了莫要生气的!你俩真不是一对?好好好,我再不提了!……说起来,这委实也不能全怪我!换了别人,见你这样心急火燎地跑来问他消息,也会有此一问,你说是不是?” 方犁低头吃茶,没有答话,等脸上红潮渐渐褪了些,才道:“我与言春,自相识以来,同生共死过好几遭。不瞒邝兄,至亲骨肉也不过如此了。你不要胡乱猜疑!” 邝不疑忙道:“好好好!我晓得了。不该轻薄了你。老实同你说罢,我在边关时,军中这种事体见得多了。兵士们都是背井离乡,有那看对了眼的,每天也是同进同出,彼此照应。一人跟着队伍出了门,另一人也是这般牵肠挂肚。又不犯军法,谁去管他!” 方犁不理这话头,只说:“你若方便,明儿再帮我问问南营里人,若他果真没事,我便放心了。” 邝不疑叹口气,无奈道:“三儿啊,哥哥的面子你还不信么?慢说我和程孝之提前招呼过。便没说,凭我教小贺的那一手,也尽够他扬眉吐气了。罢了罢了,你若依旧不放心,明儿我遣人去问问就是。” 方犁见他说得这样笃定,这才安下心来。两人闲坐着吃了一回茶,七娘那边便派人来请了。方犁跟着邝不疑,到了后头小花园里,就见几个乐师坐在一处戏台旁,十来个身段窈窕的妙龄女子,个个同燕七娘一样,穿着鹅黄窄袖短襦,手执明晃晃剑器,已经演练多时了。 时人狎妓,都讲究一个风雅。但凡像样点的妓馆,为了招徕生意,哪个没几样拿得出手的才艺?这燕七娘的剑舞,便是倚翠阁压箱底的绝活儿,轻易不拿出来展示,免得人偷了艺去。也不知邝不疑是吹了什么枕头风,还是额外使了花酒钱,如今燕七娘既肯特意为他二人表演一场,方犁便乐得跟在后头开开眼界。 两人刚刚坐定,乐师便开始奏乐。起初是婉转活泼的长笛琵琶,伴以羯鼓声。十二个女子分作两排,从旁舞动而出,手中宝剑挽出朵朵剑花,舞姿舒展,妩媚又不失英武。 片刻后忽然重重一声鼓响,敲得人心里一颤,笛声顿止。女子们舞姿亦随鼓声变得刚健。戏台上剑气森森,一片寒光眩人眼目。片刻后又有一支胡笳吹响,听着越发雄壮肃杀。虽只区区数人,戏台间却隐隐有风云激荡之势。 羯鼓声声愈急,那剑舞动得愈快,台上渐至灿然一片,到了至紧要关头,鼓声忽然为之一歇,却有一位歌者,从剑阵中缓缓行来,唱道: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 方犁听出这是前人所作的一首诗,名为《国殇》,那歌者唱得慷慨悲凉,剑舞亦端庄凝重。直至唱到最后一句“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时,歌者反复咏唱,渐至寂寂无闻,台上舞者亦凝住身形不动了。 一曲歌舞完毕,台下两位观众却端坐未动。方犁扭头去看邝不疑,就见他坐在席上,一手支颐,神情中有些怆然。 方犁忽然想起当日甜水城旁那些新起的坟丘,心里不由难过起来。正待出言宽慰他两句,就见邝公子忽然精神一振,拍着手大声喝了句好。 恰在这时,旁边高处也传来叫好声,众人回头看时,就见不知哪家妓馆的阁楼上,正站着几个人,也朝这边拍手鼓臊。七娘也不理会那些人,只接过邝不疑递去的帕子擦汗,道:“如何?” 邝不疑此时又没了正经,含情脉脉看着七娘道:“好!真是好舞!今年长安城的舞魁娘子非你莫属!” 七娘瞪他一眼,佯装恼怒道:“就是一张嘴甜罢了!” 邝不疑附在她耳旁,不知嘀咕了句什么,七娘便嗔怪着要打他。方犁见他二人又闹起来,忙站起身要告辞回家,邝不疑也不甚留,临行前只叮嘱他,叫他诸事放心,在家安坐便可。 第二日,邝家侍卫小四便到方家送信来了。据小四说,他亲自去南营里问了,也见着贺小郎人了,果然一切安好。小郎听说三郎惦念,还教他告诉三郎,不日便可还家一趟,教他也要保重身体云云。方犁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夜间每每想起邝不疑的那句调笑话,心情不免有些异样。一边忍不住要惦念贺言春,担心他衣物带得不够,夜里害冷;一面却也疑惑起来,不知道这份心意,到底要算作什么。 到十月底时,北风渐冷,方家去北边的商队返回京城。方犁每天和墩儿李财等人清点货物,整理账目;他本来托人在两市里打听铺面,如今有了回音,也要带李财和人谈价钱,日逐忙得脚不点地,再也没心思理会余事了。 这日傍晚,他骑着马带墩儿从外头回来,已经觉得冷风刷得脸疼,一路只盼着早点进屋暖和暖和。到家后,墩儿替他牵马去马厩,方犁一边呵气暖手,一边跑进了门。就见院里站着一大群人,都围着一人说笑。见方犁回来,六儿忙跑过来,道:“三郎三郎,你快来瞧谁来咱们家了?” 方犁一抬头,就见人群里最高的那一个,正含笑望着自己。黑狐狸毛的斗蓬领子衬着那人,愈显得俊眉修目,年少英武,可不正是贺言春么。 作者有话要说:引自屈原国殇 第五十章 心意决 从方犁进来的那一刻起,贺言春眼里便再没了别人,所有的人和声音都如潮水般退去,成了虚无的背景,那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清清楚楚映入眼里。 他急煎煎地跑了来,直到此时,才如捧着一股清泉,把心里的焦渴都安抚住了。 直到旁边有人拍了他一下,贺言春才惊醒过来。就见方犁两眼亮晶晶的,看着他笑,道:“几时从营里回来的?” 贺言春忙敛了心神,道:“今儿休沐,一早便往家里赶,看了阿娘便往这边来了。” 旁边顺子等人都满脸艳羡地围着他,七嘴八舌地感慨:“几天不见,如今春儿竟成宫里侍郎了!贺侍郎,快和我们说说,皇宫里是个什么情形?屋里都铺着金砖罢?皇帝老儿长甚样?听说后宫里娘娘们比天仙还貌美,你可曾亲眼瞧见过……” 贺言春笑道:“我还不曾进宫呢,等进去了再告诉你们。不过,只怕要让你们失望,听说当今圣上根本不是什么老儿,还年轻着呢。再者,侍卫在宫墙外巡守,娘娘们在里头,轻易不露面,哪能让我看到?” 众人听了纷纷叹气,都替他惋惜。就见六儿那吃货又眼放精光地道:“春儿春儿,听说宫里有御厨房,整天燃着炉子,一个炉子烤糖饼,一个炉子煮饽饽,一个炉子做糕点,皇帝啥时候想吃了,都有热乎的送到嘴边,真是这样的么?” 这回连胡安都笑了,戳着他额头道:“胡说些什么!你当皇帝跟你一样,整天就惦记着吃?……真是的,从来也没人饿着你,怎么就生出这么个没出息的样儿?” 说话间,早有人眼尖,看到贺言春不仅衣饰华贵,腰上更是多了个新新的香囊,忙指着嚷嚷道:“阿也!你们快瞧这是什么?春儿也挂香囊了!我早就说,他模样儿越长越俊,将来喜欢他的小娘子不定有多少!这可不是有人送香囊来了?” 顺子紧挨贺言春站着,闻言一把扯过香囊去。贺言春忙赶着他要,伙计们便都嘻嘻哈哈开起玩笑来,在院子里疯成一片。顺子边躲边笑道:“实话告诉我们罢!是哪个小娘子送你的?有什么好羞的?说了又不少块肉!大伙儿都替你欢喜着呢。快说快说!……咦这针线活儿不错啊……” 最后到底被贺言春夺过来了,他也不解释,只一边珍珍重重地把香囊挂回腰间,一边抿嘴笑着,瞟了一眼方犁。就见方犁刚还欢欢喜喜的,此时脸上却有点不自在了。 贺言春看在眼底,忽然心念一动,顿时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一面恨不得立刻同三郎解释清楚,免得他误会;另一面却暗搓搓地想试试他,看他是不是真为了这点事不高兴。 等众人在院里热热闹闹叙过一阵话后,胡安想着方犁从外头回来,必定累乏了,忙道:“别尽在外头站着了,都进屋坐罢!” 方犁便要回房加衣裳,贺言春和胡安跟着往他房里去,众人这才渐渐散了。路上贺言春见方犁缩着脖子,不由握了握他的手,果然有些冷,忙两手拢着帮他取暖,嘴里责怪道:“这是往哪里去了的?怎么出门也不多穿些衣裳?” 方犁笑道:“早起还出着大太阳,谁想到下午就阴了?”一边说着,一边却不露声色地把手抽了出来。 贺言春自然留心到了,心里且喜且忧。几人进了屋,胡安从箱子里拿出厚衣裳给方犁换了,又端上热茶和两碟糕点来,让两人先垫垫饥。说了两句话,又苦留贺言春在家吃晚饭。贺言春忙推辞说,阿娘早已命人整治饭菜,只等他晚间回去,胡安只得作罢,自去厨下叫人准备晚饭了。 等胡安走后,方犁捧着杯子,暖了暖手,才道:“在营里还好么?新认识的伴当,同你处得怎么样?” 贺言春微笑道:“多亏你让邝大哥提前打了招呼,进去后别人看程五郎面上,都肯照拂我,我有做得不好的,也肯在旁提点我。” 方犁又道:“有没有人欺负你?” 贺言春笑道:“欺负新人是营里定规,免不了的。不过他们待我还好。就只有一个小子,总看我不顺眼,处处寻霉头。我忍他几遭,后来不想再惯着他了,便和他到跑马场单挑。结果我把邝大哥教的箭术露了一小手,他便再没来找麻烦了。” 方犁不由挑眉,惊诧道:“还真有人约你单挑?长官也不管一管?” 贺言春见他担心,忙解释道:“有人管的,只是都是习武之人,难免要彼此切磋,输了的挨两拳也是常有的事。在营里呆久了,自然心里都有数,不会将事闹大的。” 方犁见他说得轻松,却料到其中必定有许多烦难之处。幸好如今平安无事地回来了,他也就不再提,想了想又道:“刚听你说,还不曾进宫值勤,这些时日一直在南营里么?” 贺言春点头,便把军中日常如何操练一一讲来。南营里侍卫们既要进宫当差,对仪容和行走、站立姿势自然要求严格。新人进去了,头顶一碗水在大太阳底下站一两个时辰是常有的事。若洒出来一滴,便要重新站过。常有新人打熬不住,中途退出或寻了人来说情。不过这点苦头,于贺言春而言算不了什么。其余诸事如习礼仪、练弓马等,他在公主府里上过学,也都略懂一二,跟着练起来毫不费力。是以同僚见他人聪明、做事又勤谨,多有喜欢他的。 一时说完,两人都沉默下来。贺言春觑着方犁神色,低低地道:“三郎,那日小四去营里找我,说你担心我,在家都睡不安稳,我……我听了心里不知有多欢喜……” 方犁听了大窘,心想邝不疑这张嘴,什么都敢往外说。如今言春新收了香袋儿,说不定已是外头有了心仪的人,倒是要赶紧和他解释清楚。忙道:“是我夜里做了个很不好的梦,怕你真的有什么难处,又不肯告诉我们,这才叫邝大哥去打听的。幸好我这梦不像你上回的那般灵验。” 贺言春听他这般说,可见日有所思,才能夜有所梦,越发心里有了盼头,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抿嘴看着他笑。 方犁瞧见他这副傻样儿,跟从前一模一样,心里不由又疑惑起来,遂试探着问:“你这香袋儿倒好看,军中也有女子么?谁给的?” 贺言春赶忙从腰上解下香囊,递给他道:“不是人送的,是我自己做的。你喜欢么?……我下回也做个给你。” 方犁听说是他做的,还不大信,接在手里看了看,果然那香囊形状虽小巧精致,上面却没什么绣活儿,便道:“你几时会做这个了?在营里还有时间做针线?不怕别人笑话你么?” 贺言春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有些红,道:“我见阿娘做过,特意留心学了。这个是在家做好了,带去营里的,也好日日戴着。” 方犁听了,不由奇怪,道:“不会罢?你们南营里还有这规矩?当侍卫一定得戴香囊?……你实告诉我,这是你特意做来送人的罢?” 贺言春摇头,想了想,觉得这场误会势必要解释清楚,不然就真糟了。遂一咬牙,道:“你……你打开来看看。” 方犁便疑疑惑惑地把香袋儿里头的东西往外倒,除了小小一包香,还倒出一根布带子来。细看却有些眼熟,似乎是根绦子,一头还有烧焦的痕迹。 他拿在手里瞧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道:“这不是那回咱们在山里时,我给你绑头发用的那半根绦子么?”说着抬头看贺言春,道:“你……你还留着呢?” 贺言春脸红红的,唔了一声,心里道,你给我的,我自然要一辈子留着。 方犁看他那模样,不知为何,脸上也渐渐热了起来。心里想,原来真是他自己做的香袋儿,不是别人给的。 一时却又恍惚起来,他做的又如何?别人给的又如何?自己怎么突然对这些耿耿于怀起来了? 他一边想,一边神思不属地把东西塞回香囊,本要递还给贺言春,手伸到一半,忽然觉得把这破布条子还回去有些不妥;要缩回手,却又觉得留着他香袋儿也不好。一抬眼,却见贺言春眼巴巴将自己望着,一脸的期盼和紧张。 他忽然意识到,再也不能这样延挨下去了。 要么从此再不见贺言春,好叫他彻底死心;要么也拿出真心,好好待他。如此行事,才算光明磊落。自己舍不下他,一味假撇清,还自以为是待他好,结果呢?每次不都伤他更深? 想到这里,方犁不由得鄙夷起自己来了,心想,方三啊方三,难得有人待你一片真心,只管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你情我愿,又不是强买强卖!管旁人说些什么? 先痛快好一场再说,就算前边有刀山火海,有喜欢的人陪着一起淌,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素日爽利惯了,主意拿得也快。既这般想,便把香袋儿留着,看看身上也无多余的饰物,只有腰间一块玉佩成色尚可,便取下来递给贺言春,道:“一个烧糊了的布条子,有什么好留的。香袋儿我拿着了,这个给你。” 第五十一章 心上人 贺言春呆住了。 他看着那块玉佩,又看方犁,一副手足无措、完全不敢置信的神情。 方犁把玉佩朝他面前又递了递,笑道:“怎么?你不想要?” 贺言春把手在腿上擦了两把,这才接过玉佩,呆呆看了一会儿,眼圈儿渐渐红上来。 方犁没想到他会哭,也愣住了,忙道:“这是怎么了?又不强买强卖,不想收的话……” 贺言春抬眼看他,脸上竟然很委屈,道:“你……你真肯给我了?” 方犁有点忐忑,道:“是啊。” 贺言春道:“既给了我,便再不许收回去了。” 方犁顿了顿,道:“好。” 贺言春道:“给了我,一辈子都是我的了!” 方犁有点无奈,道:“哎。” 贺言春这才笑了,眼圈仍是红的,方犁叹了口气,道:“多大的人了,还说哭就哭,吓我一跳……” 贺言春不理他,却又拿过香囊,把里头那破布片子掏出来,道:“这个是你给我的,既给了我,也不准再拿回去。” 方犁叹了口气,道:“好罢。” 贺言春便把半截绦子十分珍惜地收进怀里,又拿着香囊翻来覆去地看,神情很嫌弃,道:“这个……是赶着做的,太糙了。”很为难地将方犁看着,道:“你先戴着,等我细细做个好的,再给你换过来。” 方犁抿嘴笑起来,把香囊夺过来,道:“谁要你换!这个就很好了。” 说着把香囊往自己腰带上系,贺言春见他笨手笨脚,忙过来帮他系,又还精心打了个蝴蝶结,等系好了,他直起身打量了一下,突然把方犁抱住了。 “你既跟我好了,以后不许接别人帕子了,好不好?”贺言春道:“也不许收人香囊,好不好?” 方犁道:“本来也没要过别人的啊。” 贺言春道:“还不认账,明明收过两块……” 方犁觉得很冤,把他推开,皱眉道:“你还记得这事呢,上回不都说过了?我跟那小娘子一句话都没说呢。” 贺言春也不说话,就很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方犁被他盯得败下阵来,叹气道:“好好好,都依你,谁给的也不戴,谁给的也不接。” 贺言春这才满意了,又道:“只戴我送你的。我给你缝香袋儿,我给你绣帕子。你别嫌弃,我针线活儿再练练就能绣花了,我学得很快的。” 方犁忍不住笑了,把他朝后一推,道:“你可得了!谁要你去学绣花?敢是南营里那些教头们不够狠?你现在还有功夫巴巴地学什么针线活儿?” 贺言春也笑起来,低眉顺眼地道:“我只给你一人绣。” 方犁道:“我也不要你绣。你一个大男人家,哪能整天被这些细事缠着?还怎么去外头做一番事业?” 贺言春这才不说了,却把两眼柔柔地看着方犁,看了半晌,才道:“三郎,我心里不安得很,你真答应我了?我……我不是在做梦罢?” 方犁瞪着他,道:“对,你做梦呢。小心点,一会儿可就醒了。” 贺言春看了他一会儿,不管不顾地又把人抱住了。方犁任由他抱了一会儿,就听他嘴里喃喃地道:“不管了,就算是梦,也要先抱够再说。天灵灵,地灵灵,都来保佑我不要醒……” 方犁:…… 他好笑之余,又不安起来,心想,早知道就缓缓再告诉他,别是犯了失心疯罢,那可糟了! 幸好不久胡安就进院子里来了,方犁忙把贺言春推开,两人规规矩矩地坐在桌边。原来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胡安问方犁是在院里吃,还是出去吃,顺便又留贺言春吃了饭再走。贺言春百般舍不得,却也知道自己该回去了,站起来眼巴巴看着方犁,道:“那我走了。” 方犁一来担心胡安看出形迹来,二来也有些难舍,便起身道:“好,我送送你去。” 贺言春这才同胡安告辞,和方犁出了大门。他在门前柳树上解了马缰,左手牵马,右手牵着方犁,两人肩并肩往前走。 此时暮色已深,路上也没什么人了。方犁回头看看,胡安并未跟出来,便任由他握着他的手,两人走了片刻,贺言春道:“明儿我还能来么?” 方犁笑道:“随你。” 贺言春对这回答显然是不满意,立住脚看他,道:“那你想不想我来啊?” 方犁道:“我自然想的,谁知侍郎有没有空!” 贺言春这才心满意足地往前走,道:“好,明儿天上下刀子我也要来。”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方犁才道:“咱俩这事,暂且不要叫胡伯晓得了。免得他罗嗦。” 贺言春这才想到,三郎家的这位管家公曾再三提起方犁的婚事,若被他晓得,只怕他当场便要犯病。他点点头,心里不安起来,沉默好一会儿,才又道:“三郎,你……你不会后悔罢?” 方犁看着他,心里不由软了,道:“你这傻子!有什么后悔的?我自己的事,还作不得主了?既跟着我了,你便只管放心。” 贺言春便点头,道:“好,我放心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了巷子口,贺言春虽舍不得方犁回去,却更舍不得他走太远,便停下了,道:“你回去罢,我这就走了。” 方犁便看着他道:“那你上马走罢,天快黑了,路上多加小心。” 贺言春跨上马,提着缰绳把他看着,道:“你先回,我看你回去了,我再走。” 方犁点点头,转身往家走,走了两步,回头看时,就见贺言春还骑在马上看他,眼神又甜蜜又忧伤。 他不由停住脚,想了想又走回去,站在马边道:“你低下头来,我有句要紧话儿跟你说。” 贺言春忙俯下身凑过来,方犁轻声笑了笑,勾着他脖子,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这才道:“好了,说完了,快回去罢。” 贺言春抬着头,怔怔地看他,脑子里空荡荡一片,心里却如同飞出几百只云雀来,叽叽喳喳叫着,扑愣着翅膀欢快地飞到云霄上去了。 直到方犁看不见了,他才摸了摸脸,熏熏然、飘飘然地骑在马上,如同醉汉般往家里走,一路上糊里糊涂的,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到家、怎么进到的。后来仆人伺候他洗手吃饭时,帕子敷在脸上,他才觉得嘴里有些异样,要了盏水漱了漱口,就见吐出来许多小蚊蚋。--原来他一路都咧着嘴笑,晚间蚊蚋多,都撞进他嘴里也不知道。 然后他又稀里糊涂去吃饭,吃了些什么也不知道,阿娘兄长等人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只盼着能早点回房,好让他独自一人呆着。 偏偏石头许久不见他,亲近得很,一定要晚上挨他睡。贺言春只得允了。叔侄两个躺在榻上,一个喋喋不休地讲近来学里的事,一个眼望着帐顶傻笑发呆。 石头心情十分激动,嘴都说得干了,这才意识到小叔有些不对劲儿,听他说什么都嗯呀啊呀的。他有些生气,转过身看着贺言春道:“小叔,我跟你说话儿呢,你笑什么啊!” 贺言春看了看他,心不在焉地道:“我没笑啊。” 石头更生气了,道:“你还没笑!你嘴咧着呢!” 贺言春又望帐顶,道:“哦,你讲得好笑嘛。” 石头恨恨地拿背对着他,道:“我刚说的哪里好笑?你都不好好听!” 贺言春忙安抚道:“好好好,你再讲一讲,这回我好好听!” 石头这才转过身来,抱怨道:“真是闹不懂你!你怎么去南营一趟,就变这样了?” 贺言春轻轻拍着他,心里却在想,是啊,小石头,你当然不懂,毕竟你又没有心上人! 第五十二章 如梦令 贺言春天不亮就醒了。 他怀揣着巨大的甜蜜,撑得快要飘起来,既不需要睡眠,也不需要饮食。头天夜里睁着眼到四更天气,第二天早起,依旧是神清气爽、精神焕发。 他在榻上躺不住,早早爬起来洗漱了,拿着斗蓬往马厩里走,在院子里看见了正在扫地的老仆,便笑着招呼道:“王伯,早啊!” 老仆没想到平日里不爱吭声的小郎会主动跟自己说话,忙躬身道:“小郎,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 贺言春道:“是啊,早起遛马去。” 老仆道:“哎哟,天儿这么冷,让小子们牵着走走就好了,小郎何必亲自去!” 贺言春心想,大清早的,谁希罕叫小子们去遛马?又没有心上人等着他们! 他得意洋洋地摆摆手,道:“阿娘起来了,您跟她讲一声,就说我出去了。”一边说,一边依旧往马厩里去了。 他骑了马,腾云驾雾地往方家走,及至到了,那边也才开门。伙计小鼓见到他,吃了一惊,道:“贺小郎,今日怎么这么早?” 贺言春笑道:“是啊,早起叫三郎遛马去。” 小鼓道:“三郎只怕还未起来呢。” 贺言春便往方犁房里走,道:“我去叫他。” 小鼓缩手缩脚地去拿扫帚扫地,在后头小声嘀咕道:“真闹不懂你们,好冷的天,还去遛马?” 贺言春有点怜悯地看着他,心里想,小鼓儿,你自然不懂,等你有了心上人,就会明白啦! 到了方犁房里,他果然还在蒙被睡觉。贺言春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悄悄坐下,目不转睛地看他熟睡的脸。就见方犁睡得脸上白里透红,衬着乌眉俊眼,真是无一处不好看:眉毛好看;睫毛好看,鼻梁好看,嘴巴……嘴巴当然也好看。 ……真想亲一下啊。 他想像着亲在上面的触感,脸有点红。为了不吵醒三郎,让他睡个好觉,他又转而去看别处。就见三郎的耳朵从乌黑的头发中露了出来,白嫩的耳垂很圆润,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耳垂上还有一颗极小的痣,不留心看,还以为是扎的耳朵眼。 ……真的好想亲一下啊。 他满腔都是蠢蠢欲动的心思,正想低头试试运气,就见方犁翻了个身,醒了。 方犁一睁眼,就见贺言春在榻前正襟危坐着,不由吃了一惊,忙道:“这么早就过来了?” 贺言春眼里滴得出蜜来,拉过他一只手,放在手心里揉捏着,委委屈屈地道:“想你了,就来了。” 方犁笑了起来,揉揉眼,掀开被子下榻,道:“起这么早,咱们做什么呢?” 贺言春忙道:“我给你梳头罢,洗漱好了,咱俩去城外遛马去!” 方犁想了想,道:“遛马可以,却要早些回来。一会儿墩儿要去提亲,我这个大媒人怎好不去?” 贺言春大感意外,道:“你还会做媒?怎没听你讲过?墩儿要娶谁?” 方犁便把张家大掌柜替侄女儿做媒的事一一说了。贺言春从梳妆匣里寻出梳子来,坐在他身后,握着那一头青丝细细地梳理,末了还凑近嗅了嗅。就听方犁又道:“我也朝人打听过了,林家闺女虽不识字,却性格温和、勤快朴实,和墩儿倒是一对儿良配。前两月家里就商量了,准备等这时节有了空,便把这门亲事定下来。待女家那边准备妥当了,便迎娶进门。” 贺言春听到这里,拿着梳子的手微微一顿,停了片刻,才迟疑道:“三郎,你呢?也有人为你说亲么?” 方犁听他说得忐忑,便扭过头去看他,贺言春定定望着他,模样儿有些紧张。方犁不由笑起来,叹气道:“家有贤妻,能写会算,兼能骑马射箭、做香袋儿。处处都好,只可惜是个醋缸,我哪里还敢再娶?” 贺言春听了,又是好笑,又很羞涩,想了想才道:“到底是不敢,还是不想?” 方犁叹气道:“是不想,也不敢想,这回可满意了罢!” 贺言春不答,等扎好了头发,他端详了一端详,觉得这个发髻委实配得上他家三郎了,才又道:“你……你不怪我么?” 方犁转过身,敲着他的头道:“不是我说你,小小年纪,怎么心思这么重?谁怪你来?你情我愿的事,说得好像我是你强逼来的!” 贺言春挨了挤兑,心里却欢喜得很,只是抿着嘴笑。两人正说话儿,胡安端水进来给方犁洗漱,看见两人在一处,也很惊诧,道:“今天春儿来得倒早!” 贺言春朝胡安问了安,看方犁三两下洗好了脸,便去房里把他斗蓬和厚衣服都找了出来。方犁边换衣裳,边道:“我和言春出去遛会儿马,饭回来再吃。” 胡安嗔怪道:“六儿难道不会遛?这么冷的天,何苦出去受冻!” 方犁笑道:“这才刚入冬,就不让出门了?又不是闺阁里的女儿家,哪里就这般娇气了?” 说着穿好衣服,披了斗蓬,和贺言春去了马厩,牵出自己坐骑来。两人跨上马,一路往城北去,就见路上行人稀少,整座长安城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及至到了北城门口,城门也才打开不久。守城的兵士打着呵欠,站在城墙上发呆。 两人出了城,便纵马奔驰,一气儿跑出两里路,四周渐渐开阔起来,田野上枯草经了霜,雪白一片。马行处,惊醒了道旁枯树上的三两只寒鸦,呱呱地叫了几声,振翅向远处飞去。 到了路边一处亭子,贺言春这才停下来,让马儿自在吃草,他牵着方犁进了亭中。一进去便把人笼进自己斗蓬里,低声问:“冷不冷?” 方犁冻得鼻头有点红,兴致却高,道:“虽然冷,跑一圈马,倒很畅快!” 贺言春便从后面拥着他,两人站在亭中,都朝东边望,就见半□□霞红彤彤地,一轮红日从天边跃上来,顿时远山、村庄、田野都笼在一层金黄中,树枝上的白霜,越发晶莹剔透。 贺言春把头搁在他肩上,偎着他道:“喜欢么?” 方犁呆呆看了一阵,笑道:“虽然常在路上跑,这般景致,却还是第一次见。” 贺言春在他耳边悄悄道:“以后咱俩常来。” 方犁点头,又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去处?” 贺言春抿嘴笑,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去常平,说走就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实在想你了,就骑马过来,在这亭子里坐一坐。那时便想着,有朝一日能跟你一块儿来,真是死也无憾了……” 话音未落,便被方犁照着胳膊拧了一把。方犁皱眉道:“年纪轻轻的,便死啊死啊的挂在嘴边,好吉利么?以后再敢说一次,照嘴拧!” 贺言春抱着他,小声撒娇,道:“好人儿,我记住了,且饶我这遭。以后再不敢了。” 方犁撑不住笑了,挑眉戏谑道:“算你乖!等回去了哥赏你!” 贺言春便看着他,脸渐渐地红上来,轻声道:“就在这里赏我罢!” 说着把方犁的脸拨过来,凑近了,两人鼻息喷在对方脸上,彼此都有点心慌意乱。贺言春又喃喃地道:“就在这里赏了我罢。” 就听方犁轻轻笑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悄声道:“小春儿啊,男人有时候,不用话太多的。”说完,便把近在咫尺的嘴吻住了。 四片青涩的唇瓣碰在一处,先是不得章法,你上我下地摸索了一阵,后来渐渐有了默契。寂静的小亭中,响起吮咂之声。远处马儿抬起头来,朝这边望了片刻,又低下头吃草去了。 及至两人分开时,都面红耳赤、心跳如擂。彼此都不敢望对方,只盯着远处村庄看。过了好一会儿,贺言春把手伸过来,在斗蓬下摸着了方犁的手,便紧紧攥在手中不放了。这回那手却不冷了,倒是潮热一片。 贺言春便有了个大发现,心想,原来三郎跟自己一样,也很慌张啊。 这一想,他便觉得脸上热好了些,这才敢扭头去看三郎了。恰方犁此时也转过来看他,两人对视片刻,都笑了起来。 方犁道:“天不早了,回去罢。” 贺言春却依依不舍,道:“明儿还来,好不好?” 方犁牵着他的手往亭外走,闻言回头笑道:“明儿你不回南营里了?” 贺言春听了,雀跃的心情瞬时低落,想了半天,才道:“那等我一回来,就来这里,好不好?” 方犁不理他,埋头往前走。贺言春又晃着他的手,小声道:“你就说好不好嘛!” 半天才听方犁在前面低低地笑,声音小小地道:“傻子!哪里亲不得?非来这里么?” 第五十三章 登帝台 白氏早上刚起身,就叫人去请小郎过来,准备母子俩好好说会儿话。结果奴仆去了半天,才过来回话,说扫地的老王大清早就看见小郎出门遛马去了,身边也没带个人。白氏叹了口气,只得在家等他,这一等便到了天黑。 一家子吃过晚饭,石头眼看着盼不到小叔回来了,只得怀着一腔幽怨,被他娘牵去房里洗漱安歇。郑孟卿和母亲说了几句话,也回了房,白氏便独自坐在房里,就着油灯绣鞋垫。 贺言春飘飘欲仙地回了家,听奴仆来禀报,说是阿娘等了他一天。他恍如从云端跌落,对母亲升起歉疚之情,洗过脸便忙忙地去了她房里。白氏看见幺儿回来,便放下鞋垫,问他晚饭吃了没有,听说吃过了,便端详着道:“在哪里吃的饭?这脸红扑扑的,敢是喝了酒?” 贺言春不由摸摸脸,笑道:“方家的墩儿哥哥今日定亲,晚上便吃了两杯酒。没敢多吃,阿娘勿要担心。” 白氏便拉着儿子的手,道:“我儿自有分寸,娘不担心。来,把脚伸过来,这鞋垫儿我估着裁的,不知大小,娘比比看。” 贺言春便嗔怪道:“阿娘,说多少回了,你眼睛又不好,何必绣什么鞋垫儿?我垫块儿布在脚下,又不是使不得!” 白氏把鞋垫在幺儿脚底比量了一下,大小正合衬,心里欢喜,便道:“你如今在外头当差了,不比从前,凡事也要顾些体面。不要一味俭省,传出去,公主脸上也不好看。” 贺言春应了,又道:“纵是我要用,外头出钱买不得?您别绣了,也早些安歇。” 白氏便把鞋垫收进针线筐里,声音低低地道:“我也是闲着才做两针。我等你回来,却是为你阿姊的事。” 贺言春忙挨母亲近了些,也小声道:“怎样?阿姊有消息了?” 白氏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事儿我还不曾告诉你阿兄和嫂子。就你阿嫂那脾气,心里藏不住事,但凡有点事,立刻就喊得合家上下都知道了。我就悄悄儿说与你听,你放在肚里,切莫声张。” 贺言春忙点头,白氏便把郑玉儿路遇皇上、跪请回家的事说了,叹息道:“我听公主说,你阿姊在宫里呆了大半年,连见着皇上的机会都少。这回一闹着要出宫,倒是又重获圣眷了,皇上不肯放人呢。听说现如今,那一位打发玉儿远远地住了个偏殿,隔一阵子也避着皇后耳目去看看她。” 贺言春皱眉不语,半天才道:“这回阿姊更出不来了。” 不止无法出宫,没名没份又得圣意,只怕在宫里更危险。白氏又何尝不知道?只得叹道:“这也是天意罢。听说大长公主那边,不晓得听谁说的,也知道咱们公主往皇上身边送女子的事,两人闹翻了,把她看得眼中钉肉中刺一般。如今公主每回进去,一堆人跟着她,也不好巴巴去看你阿姊。所以她前儿跟皇上说了,让你进了宫,到玉儿住的那殿里去当侍卫。一来自己人,相互有个照应;二来里外传个消息,也方便些。你看可好?” 贺言春忙道:“我进宫本是为了阿姊,能在一处自然好!” 白氏便搓揉着儿子的手,半晌才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家儿郎进宫当侍卫,不想在皇上眼面前做事?投了贵人眼缘,日后才好有个升迁。偏是我儿,进去便落到那荒僻地方,也不知日后前程如何。盼只盼你阿姊能早日有个一儿半女,阿娘也可放心些了……” 一边说,一边滴下泪来。贺言春忙掏出帕子递给她,道:“阿姊既在皇上身边,有儿女也是迟早的事。我能入宫当侍卫,便是沾了她天大福气,哪里还敢贪图别的?如今两人能守在一块儿,已是心满意足。阿娘不要太过忧心……” 劝了半天,才把白氏的泪止住了。两人说了两句闲话,白氏又催他早去歇息,明儿一早好回南营。贺言春应了,伺候母亲睡下,才慢慢走回自己屋里。 两日休沐结束后,贺言春便挥别娘亲和石头,回了南营。临走前,石头这小铁汉还洒了几滴泪。他好容易把小叔盼回来了,结果依旧是每天看不到人影,唯一的一次晚上卧谈,也变得不如以前有趣,令他深觉担忧,觉得自己如果不快些长大去南营,就会被小叔无情地抛弃。 贺言春这边,也怀着一腔心事回了南营,果然就接到命令,叫他们这批人第二日去宫中值守。同时进营的人,有的去了太极宫,那是皇帝上朝处理政务的地方,出入的都是文武大臣,纵然守个偏殿,也风光无限;也有的去了栖凤宫,那是皇后寝宫,内外命妇、皇亲国戚们常来常往,在此值守,说出去也有面子。偏贺言春分到太后住的延寿宫,若守正殿也就罢了,却又叫他去一处偏殿值守。听说那偏殿靠着湖边,逢中秋时,宫里嫔妃们为了赏月才去一晚半晚的,平时只有几个宫人看房子,甚是偏僻。 众人见了这安排,自然都认为是他门第低微的缘故,有叹息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唯有程孝之愤愤不平。他起初本是看邝不疑面上,才对贺言春有些照顾,谁料相处一段时日,两人十分投契,程孝之见他是个人才,并不计较门第,也处处真心待他。如今见他遭了冷落,便很有点替他打抱不平。 等众人都散了,程孝之找到贺言春,本以为他必定有些怨气,谁知贺言春看着甚是坦然。程孝之便道:“你这憨木头!平日里一点就透的,怎么这时候反不知道着急了?去了那等偏僻地方,何时才轮到你熬出头?” 贺言春微笑道:“多谢五郎出言提醒!只是言春能进宫,已是祖上积荫。叫守哪里,也是上官安排,言春并不敢肖想别的。” 程五郎便恨了几声,道:“这也不知是什么人安排的!亏邝大还再四地叫我提点照顾你,如今可好,让你去守个破园子,说出去我有什么脸面?罢了,罢了,少不得我回去求我老子一声,把你改到前头来,去延寿宫守个正门才算正经。” 贺言春忙一把拉住他,道:“五郎且听我说!我初进宫,礼仪生疏,若到那要紧地方值守,恐冲撞了贵人,那时就算五郎,只怕也救我不得。不如我先去偏僻地方守个两年,等熟悉宫中制度了,你再帮忙挪一挪地方也不迟。” 程五郎听他说得有理,只得作罢了。第二日,贺言春便随着队伍出发,前往皇宫里去。掌管警卫宿备的,乃是各宫中郎将,等他们到了门外,都派了人来,把分去各宫的人手领走。贺言春和几个同去延寿宫的侍卫,也跟人进了宫,到郎卫们轮换歇息的地方后,一位郎中上来训了两句话,便叫新来人手领了被服,分别打发到各处去上值。 其余侍卫都三五成群地走了,唯有贺言春独自站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一个小侍卫顶风跑了来,道:“去消暑殿的跟我走。” 贺言春忙抱着东西跟着走了,路上请教那人姓名。小侍卫个子不高,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长着团团的一张圆脸,笑起来甚是喜庆,见贺言春问起,忙告诉他自己姓齐名小白,陇西人士。贺言春恭敬地称他齐兄,齐小白听了,喜眯了眼,一路上便指着各处宫殿,给贺言春一一讲解。 贺言春头一次进宫,路上只来得及辩识东西南北,此时有了闲功夫,才顾得上细细打量,就见三十多级汉白玉台阶上,便是延寿宫正殿,依山势而建,气势恢宏。两边长廊连着双阙,如大鹏展翅。旁边和后面宫殿,也都是飞檐斗拱,琉璃瓦金碧辉煌,望之迷人眼目,真真好一派皇家气象。 齐侍卫领到人后,也不着急,带着贺言春慢慢地逛。听了他的话,贺言春这才知道,延寿宫里不止住着太后,还有几位先帝后妃。太后素喜清静,逢年过节才有命妇进来请安,平日只有几位皇家亲眷和外头观里的神女们时常进出。 两人一路说着,越走越偏僻,渐渐地房屋少了,花草林木却深了起来,小径上虽无落叶,却长着点点苍苔。约摸半个时辰后,两人行到了半山腰一处平台上,就见几棵古树,枝桠伸展。树旁建着七八间屋子,虽也齐整,跟别处比起来,却甚是寒素幽静。 第五十四章 会西园 齐小白领着贺言春去了殿门外一间屋子,就见里头坐着几个侍卫,都是二三十岁年纪,正窝在一处烤火,见了两人,纷纷笑道:“又来了个不走运的!” 贺言春忙放下东西,一一施礼,道:“在下贺言春,初来乍到,有不周到之处,还请众位哥哥海涵。” 众人见他年纪虽小、礼数周到,都纷纷道:“既到了这里,便是自家兄弟,不必多礼。”等他起了身,其中一个方脸膛汉子便给他介绍众人姓名,道:“我叫胡十八,白净些的这个叫作李文,那两个是王五儿、吴石。张大声昨儿夜里轮值,现在还在歇宿的屋里,一会儿就能见着;还有个杨牛儿,今日轮到他休沐,等来了再叫你认一认。小白,言春今日刚到,你再带他到各处熟悉熟悉。” 齐小白忙脆生生地应了,带着贺言春又去歇宿的屋子。两人顺石阶往下走了一小段路,路边三五间屋子,便是侍卫们换岗歇息的地方了。 齐小白带贺言春进了一间屋,把东西都搁在一间空榻上,道:“张大、牛儿、五儿的屋子在那边;你、我还有吴石,咱们三个住一间屋。别处做饭洗衣,都有小火者。咱们这里偏僻,服侍的人少,饭是他们做了送来,衣服还得自己洗。这是你腰牌,一定要收好,没它你进不了宫门。换了衣裳咱就出去,我再带你看看别的地方。” 贺言春便在屋里换上了侍卫的衣裳。宫中侍卫服是统一制式,上面是赤色禅衣,露白罗内领,下着深青裈裤,脚上麂皮武靴。宫中不必披盔带甲,只在胸前挂一片轻甲,聊作装饰。贺言春个头高,这一身披挂好了走出来,连齐小白都不由叹道:“好一个英姿勃勃的少年郎!便去太极殿门前值守,这模样儿也够了。可惜分到咱们这里来!” 两人一路往回走,贺言春便道:“齐兄,我看清暑殿里空空的,也没几间屋,这等偏僻地方,怎么还要这么多侍卫守着?” 齐小白笑道:“我才来时,也这么想。”说着带他来到路边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指着远处道:“瞧见没有,这靠西边还有好大一片园子呢。咱们这些人,可不只为了守清暑殿这一处房屋。连房子带园子,都归咱们巡守。” 原来清暑殿在延寿宫西边,附近是一座小小湖泊,周围有偌大一片林地,再往远走便是宫墙。侍卫除负责清暑殿宫室安全,更重要的职责是每天早晚沿林地和宫墙巡查,防火防盗。 贺言春点头,又道:“齐兄,清暑殿里住着多少人口?里头可有与咱们相熟的?” 齐小白看看他,道:“侍卫与宫人,无故不得搭讪;若非传唤,侍卫一律不准进殿,这你是知道的罢?那里头的宫人,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来往,时间长了,也都眼熟,我估摸着,有个五六人的样子。” 贺言春便不再问,跟齐小白回了值守的屋子。里头众人见他进来,又闲聊起来,问他是哪方人士。得知他家就在京城住,颇叹息了一番。贺言春这才晓得,原来其他人都是从各郡良家子中挑选而来,家世虽然清白,京中却并没有高门大户的宗亲,虽然进宫当了侍卫,却只能落到偏僻地方来值守。 胡十八最为年长,清暑殿侍卫中都以他为尊,这时朝贺言春笑道:“这里虽升迁无望,好在事情不多,也能图个清闲,偶尔躲个懒,上头也不大管,不像正殿里侍卫,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小贺你既是家住京里,每月便让你多休沐几天罢,左右我们出了宫,也没处可去。” 贺言春如今一心挂两头,正需要假期,好时常出宫与情郎相会,闻言大喜,忙向众人道谢,又说了片刻话,胡十八看看桌上一个沙漏,站起来道:“小白在这里守着,走,小贺跟咱们巡一趟去。” 侍卫们纷纷起身,贺言春忙也跟着站起来,五人一组,胡十八领头,他排最后,沿着小径巡西园去了。 自这日起,贺言春便宿在宫中,和众人轮值巡守,一连几日都没什么事。这晚他独自在清暑殿前当值,到三更天气,却远远地看见小径深处缓缓飘来两团灯火,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两个宫人回殿里来了。贺言春笔直地立在殿门外,就见那后一个宫人路过他时,把斗蓬微微掀起,露出一双妙目,眨也不眨地看着贺言春,正是郑玉儿。 两人四目相对,贺言春心里狂跳起来,郑玉儿看着他,脚步却不停,两人匆匆一晤,她便从贺言春旁边经过,和那宫人打殿旁一处侧门进里头去了。 贺言春朝清暑殿里呆呆看着,就见里头黑灯瞎火的寂静一片,想到这里没什么人服侍,阿姊在里头必定过得清苦,心里便有些凄凉;转念一想,也幸好她住在这荒凉地方,皇后耳目到不了这里,虽然苦些,却于性命无虞,这就要谢天谢地了。 贺言春想到这里,才放下心来。既然阿姊暂且无事,晚间独处时,他那心神便要分去大半,去思念他家三郎了。 他像一头反刍的老牛,在断粮时节,只得把自己和三郎在一起的每处细节都拿出来,反复咂摸,牵手、拥抱,……以及亲嘴儿,每一处都有滋有味,要人细细品味半夜。砸摸到最后,只觉得前几日的情形美好得如同幻梦,心里便又甜蜜,又惶恐。 如此这般过了十来天,有一日,胡十八等人去西园里巡查,留贺言春在殿前值守。大殿侧门处,便有个小宫人探出头来望了望,见周围没人,朝贺言春招手儿。贺言春忙走过去,道:“姐姐有何吩咐?” 那小宫人不过十□□岁年纪,眉目生得十分清秀,朝贺言春望了望,脸色微红,轻声道:“你便是贺小郎罢?” 贺言春点头,小宫人便道:“玉儿姐姐叫我告诉你,她想吃阿娘做的酸枣糕。辛苦小郎回去说一声,切莫忘了,也切莫搞错了。” 贺言春忙笑道:“多谢姐姐。我记住了。阿姊身体可好?” 那小宫人摆手道:“好着呢,别担心。你拿糕进宫时,莫要让人看见。我先进去了。”边说边急急忙忙地往里走了。 贺言春也忙左右看看,幸喜无人,便回殿门口站着去了,心里却暗暗地叹息,阿姊巴巴地叫人来告诉他想吃糕,这必是宫中生活太过清苦了。阿娘听见,还不知要怎样伤心落泪呢。 到了十一月底,不觉他已进宫半月,胡十八便让他回家去休沐几日。贺言春头天晚上便将东西收拾好了,第二天一早,径从侧门出去,一身轻松地往回赶。 等他到家时,家里人才刚吃完早饭。石头见小叔回来了,便不肯去上学,被李氏照着屁股拍了几下,才哭丧着脸走了。白氏让人重新端上饭菜来,守着贺言春吃了,见旁边没有人,便悄悄问:“进去见着你阿姊没有?” 贺言春点头,放下碗道:“阿姊没变,还是以前那样儿。就是她那日使了个宫人过来同我说,想吃阿娘做的酸枣糕。敢是宫里饭菜吃久了,嘴里寡淡无味?” 白氏怔了怔,突然一把抓住贺言春的手,险把桌上碗扫到地上。贺言春慌忙接住碗,朝桌子中间推了推,就见他娘神情紧张,道:“她说想吃什么?真是酸枣糕?你可记得真了?” 贺言春忙扶住阿娘,道:“我记得真真的,那姐姐亲口告诉我的。还叫我不要搞错。” 白氏又悲又喜,落下泪来,抚着贺言春的手,哽咽道:“儿啊,你阿姊她,她这是有了身孕了!” 贺言春怔住了,见阿娘兴奋到失了态,也半信半疑起来。就见白氏欢喜了片刻,又忙忙地擦去眼泪,把头上发髻抹了抹,脸色也平静了,只眼神还透着股喜色。整理完了,才轻声对贺言春解释道:“你阿姊在家时,并不爱吃酸枣糕。她特意托你告诉我,约摸就是这个意思。有了孕的人,才喜吃酸食儿。……这事你没告诉别人罢?好,一个人也不要说,只放在你心里。你几时回去?我这就叫人去买酸枣,回来做糕!……哦对了,我还得进公主府里一趟,把这事告诉公主知道!” 说着便自去张罗安排了。贺言春独自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把前后情形都回忆了一遍,心底里才欢喜起来。 ……阿姊有身孕了?是了,皇帝如今还没有儿女,若她能顺利诞下孩子,便是皇长子皇长女。无论是男是女,地位都将十分尊贵,到时皇帝必会赐阿姊封诰,她在宫中也有个依靠了。 只是……,皇后和大长公主能容得下她吗? 想到这里,贺言春又深深担忧了起来。 第五十五章 满室春 贺言春想到阿姊,且喜且忧。不过,当他看白氏坐车出了门,立刻决定把烦恼丢下,先去看看心上那紧要人儿。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后面马厩里,牵马出门,麻利地直奔方家而去。 方家大门虚掩着,院里一片寂静。贺言春熟门熟路,进去后也不叫人,径直住方犁住的屋子里去了。才进院落,就看到方犁盘腿坐在房里,正对着桌上摆的一盘棋沉思。 他心里像关着几百只麻雀,四处乱撞着想要飞出来。顿了顿脚步,才把一腔激动生生遏制住,这才继续往前走,假装从容地进了房,喊道:“三郎!” 方犁抬头看见他,又惊又喜地爬起来道:“你何时回来的?” 贺言春满心欢喜,只想立刻把人搂住搓揉一番,才能聊解相思之苦。不料进了屋,才发现桌子对面还坐着一个人。那人见他进来,只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又盯着眼前棋子去了。 贺言春有一百念头,这时也只得生生刹住,憋得脸都红了,结结巴巴地打招呼:“……邝兄,你……你怎么也在这里啊。” 邝不疑爱搭不理地嗯了一声,道:“别打扰我,没见我这块儿棋子正吃紧呢?” 贺言春:到底是谁打扰谁啊…… 他见方犁笑着给自己使了个眼色,忙在旁边挨着坐下,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他不会下棋,看得有些无聊,便转开头,正瞧见方犁的一只手就撑在自己旁边,心里立刻蠢蠢欲动起来。 对面邝不疑正端坐着埋头苦思,贺言春瞟他一眼,趁他没注意,在桌子下面悄悄伸出手,摸着了方犁的手,攥住就不放了。 方犁脸色平静,恍若全无感觉,任由他握着,只不露声色地把袖子抖落下来,把两人的手都盖住了。 贺言春便扭头看着他笑,拿拇指在他手上轻轻捻了一下,就见方犁脸上渐渐红了上来,也低着头抿嘴笑。 那边邝不疑想了半天,终于在棋盘上慎重落了一子,又抬头看方犁,得意洋洋地催促道:“快下!等着你呢。” 方犁表面上正襟危坐,实则心都乱了,对着棋盘看了一会儿,无心再下棋,便伸出一只手把棋子拨乱了,嘴上道:“邝兄厉害,小弟不得不服!” 邝不疑大感意外,皱眉看他,道:“哼!你故意放水,我就领你这个情了?” 方犁一本正经地胡扯道:“没有没有,是我这块棋势已尽了,再下下去必输无疑。不如和了重来。” 邝不疑想了想,觉得不管怎样,自己好歹是赢了一把,便一边收棋子,一边得意地感叹道:“怎样?你也有下不过我的时候!哼!你算子固然厉害,但我也在边关呆过几年,大小战役也打过七八上十场,轮到棋盘上厮杀时,岂能赢不过你……” 方犁也笑,道:“是是是,我赢你那几盘,本都是侥幸。” 邝不疑好容易赢了一回,这才有功夫理会贺言春,等把棋子收好,他便沉下脸来,道:“春儿,你怎么回事?我听程五说,你放着延寿宫正殿不守,偏要去守冷宫?那清冷地方,一百年也奔不出前程来,你怎么非要去?敢是脑子被驴踢坏了?” 方犁听他发过牢骚,已经晓得了这事。此时见他教训人,忙道:“邝大哥消消气,春儿这么做,必有他的理由,且不忙着急,先听他说两句再训不迟。” 邝不疑恨道:“你就护着他罢!行,小贺你又有什么高见,说来我听听!” 贺言春便把糊弄程五郎的话又说了一遍,邝不疑晓得此事必有蹊跷,见他不肯说,便也不耐烦,道:“人都晓得我邝某脾气冲,性子直,往常你见我替谁递过好话儿?巴巴地去跟程五交代一番,不过是爱惜你是个人才,你俩又甚是合我的眼缘,才不得不替你打算打算。如今我看,终究是白盘算了,你若自己愿意去那地方,我有什么法子?也只得由你了。” 贺言春晓得他是真心为自己好,心里十分感激,忙赔罪不迭,方犁又在旁边劝了半天,邝不疑这才消了气。他在屋里坐得久了,便要站起来去院里活动活动,方犁自然要陪着他四处乱逛。可怜贺言春跟在后面,心里如蚂蚁爬,却也只能眼巴巴干望着,千盼万盼,只盼邝兄能尽早告辞,好留下三郎和自己独处片刻。 谁料邝不疑全无眼色,十分坦然地在方家消磨了一个上午,连中饭都留在方家吃。席间几人说些闲话儿,邝不疑虽对贺言春颇有微词,还是问了问贺言春在宫里的情况。聊到后来,方犁又提起上回在倚翠阁看的剑舞,对七娘赞不绝口。邝不疑起初并不接口,脸上还摆出不以为然的神色,等吃完饭,却急急忙忙地骑马走了。 贺言春松了口气,两人在门口眼看着那尊大神走了,他才一把拉着方犁,急煎煎地回了房。刚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把人搂进怀里,心满意足地叹息道:“可想死我了。” 方犁也伸手搂住他,道:“看你回来,我可算放心了。” 贺言春低头看他,轻声道:“担心我?” 方犁点头,微微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怎的,就担心你在宫里闯出什么祸来。” 贺言春听了,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为阿姊的事受到牵连,一颗心顿时又胀又疼,柔柔地看着他,道:“你放心,我时刻都记着你说的话呢,遇事多有忍让的,哪里会有什么事!” 方犁心想,很多事不是靠忍就能过去的。但看他眼神,却也不想再提,只摸了摸他的脸,道:“宫里还过得惯么?” 贺言春点头,又委屈巴巴看着他,道:“过是过得惯,就是太想你了,走了半月,快去了半条命,怎么办?” 方犁忍不住笑了,点点他鼻子道:“那能怎么办?只好先忍着呗。” 贺言春便道:“那我回来了,你要加倍补偿我,好不好?” 方犁想不到这小子不仅会撒娇,耍赖也很有一手,便呸了一声,将他朝后一推,转身作势欲走。却被贺言春一把拉回来,搂住吻了上去。 正所谓头回生二回熟,这一遭没费什么事,两张嘴就契合得难舍难分了。彼此鼻息喷在对方脸上,都是一样的急促滚烫,连带着房里温度都升高了,映得满室春色,缱绻缠绵。 良久后两人才停下来,贺言春喘息未定,看着方犁,就见他眼中一片迷蒙水色,脸色发红,头发都被揉乱了,心里爱得不知怎么才好,恨不能一口一口吃了他,又情不自禁吻了上去。 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人才慌忙分开,各坐桌子一端。刚刚坐定,胡安便端着茶进来了,嘴里嘀咕道:“那群小子们,出去玩到现在还未回。家里来了客,也没人送茶来……” 贺言春为掩饰自己的窘态,赶忙从胡安手里接过茶盘,道:“胡爷爷,您跟我还客气?我要喝茶,不会自己去端?” 方犁也帮着把茶点放在桌上,道:“才吃过饭,哪里吃得下点心?……春儿你尝尝看,胡伯今年晒了桂花,这是他前两天刚做的桂花酥,香得很。” 贺言春便接过来尝了一口,点头道:“是香。胡爷爷做的点心好吃!那回的槐花糕,我带回去了,阿娘她们都爱吃呢。” 胡安大感欣慰,忙道:“喜欢吃就好,等会儿给你装一盒,带回去慢慢吃。”说着转头看见方犁,奇道:“你怎么头发都乱了?敢是这一小会儿功夫还睡觉了?大冬天的,才吃了午饭就睡,小心积了食……” 方犁窘得要命,饶是他一向伶俐,此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拿起一块桂花酥往嘴里塞。贺言春则是麻利起身,道:“我去找梳子,让你梳梳头发。” 他在梳妆匣里摸了半天,等脸上热好了些,才佯装寻到梳子,拿过来放到方犁手边,又顺势在他旁边坐下,陪胡安闲谈了几句。天幸胡安事多,并未多坐,想起厨房里还炖着汤,便忙忙地去了。 贺言春眼看他出了院门,这才回头看方犁,就见方犁正端茶吃,--他刚才点心吃急了些,险些噎住,喝了两口茶,才长舒一口气,吐吐舌头道:“青天白日,怎么竟像是在做贼?” 贺言春很怨怅,道:“去城外罢。还是去城外好。” 方犁道:“今儿晚了,明天再说。”说着把梳子递过来,道:“帮我把头发梳梳。” 贺言春欣然从命,立刻接了梳子坐到他后头,抽出发带,把满把青丝握在手里,一下下地梳理起来,边梳边道:“你这头发生得真好。” 说着把脸埋进去,陶醉地深吸一口气,又道:“你处处都生得好,怎么生的?怎么那么好?” 方犁忍不住笑,道:“我一个大男人,要生得那么好做什么?又不用进宫!”说着忽然想到郑玉儿的事,忙扭过脸,道:“是了,你这回进宫,见着你阿姊了么?我猜你特意去偏僻地方值守,就是为了你阿姊,是罢?” 贺言春点头,便把在宫里的情形都一一说了,说起阿姊要吃酸枣糕时,又道:“阿娘一听就哭了,说阿姊这是有了身孕,想吃酸的。” 方犁闻言,大为惊喜,朝贺言春笑道:“恭喜啊,看来你这国舅爷的身份,可以做得准了啊!” 贺言春却面带忧色,微微叹了口气,道:“我如今就只担心阿姊的安危。你想,皇后和大长公主这一头,连皇帝都不敢得罪,若知道阿姊抢在她头里有了孕,岂不是要气死?” 他既然想到这一层,方犁如何想不到?但这也没什么法子可解,只得安慰他道:“皇上既然安排她住在延寿宫,想必太后也是晓得这事的。他们就算不看重你阿姊,也得看重她肚子里的皇家血脉,你说是不是?依我看啊,皇后若真有脑子,事已至此,就该给你阿姊一个封诰,公明正大地纳入后宫,也好随时辖制,怕就怕她太过贪心。我瞧咱们这位皇帝,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果真惹恼了他,只怕连大长公主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贺言春听他这一说,觉得甚是在理,心中忧虑果然轻了些。方犁又道:“这事你不要声张,自古小心无过逾。免得人多嘴杂,走漏了风声。连一起值守的侍卫也别说。” 贺言春从后面抱着他,把下巴搁在他肩上,撒娇卖痴地道:“我知道,我就告诉你了啊。” 方犁轻轻一笑,道:“知道你乖,不过白嘱咐你两句。” 贺言春便在他耳边亲了一下,道:“左右无事,咱们现在就去城外遛遛马,你说好不好?省得一会儿又有人来打扰。……你不要一味地笑,也说句话啊……” 方犁起初不肯,架不住贺言春再三央求,到底还是起身换了衣服。两人也没同胡安说,悄没声地出了门,从后面进了马厩,牵上马就往外跑了。 第五十六章 恨多情 贺言春回宫的头一晚,胡安叫人送来一大盒桂花酥,白氏除了留些给石头,余下的都交给他带走了。除了酸枣糕,还有她新做的、外头买的各色点心,笼共装了满满一大包袱,好让他分给一起值守的侍卫们吃。 当晚清暑殿歇宿的屋里热闹得像过年。齐小白等人虽是小门户出身的孩子,在家时也多是父母奴仆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难免养得嘴刁。宫里伙食不差,可吃来吃去就那几样菜,总有腻烦的时候。如今这些点心虽不值什么,却是有钱也没处买去。大伙儿每样点心尝一尝,吃得极开心。 当晚贺言春值夜时,那小宫人又悄悄在门口张望,见四处无人,便跑了过来。贺言春忙把几盒点心拿给她,又道:“姐姐怎么称呼?” 小宫人道:“我叫珠儿,是跟着玉儿姐姐的。” 贺言春便特地拿出上头一盒点心,道:“这盒红豆糕,是阿娘叫我特地带给珠儿姐姐的。阿姊在宫里,也没别的亲近之人,诸事还要珠儿姐姐多费心,家里老小都感激不尽!” 珠儿听他这么说,显然十分受用,脸红红的道:“小郎客气了。我和玉儿姐姐情同姊妹的。……那我进去了。” 贺言春看着她进门了,才忙又回到值守的地方,心里胡乱想,也不知阿姊看到阿娘做的酸枣糕,会不会掉眼泪…… 自此以后,贺言春每次休沐回家,来的时候白氏必定让他带些糕点吃食,除留几盒给郑玉儿和珠儿,余下的都分与众人吃了。来清暑殿的侍卫,多是朴实之人,吃了他的东西,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都感念这份情。逢着贺言春有事请假,大伙儿也都愿意替他代班值守。 不觉便到了腊月间,宫里处处挂起了红灯笼,一派喜庆气象。只清暑殿还是冷冷清清的老样子。这日清晨下起了雪,那雪纷纷扬扬的,直下了一天,入夜时还未停。晚间张石当值,大伙儿百无聊赖,都到那屋里去烤火,也陪他说话儿。正谈得热闹,忽然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黄门来敲门,道:“悄声儿些,徐常侍要来了。” 胡十八入宫年头比别人长,闻言一怔,随即大惊,小声道:“是……是皇上身边伺候的徐衡徐常侍么?” 那小黄门瞪他一眼,小声责备道:“宫里除了这一位,哪还有别的徐常侍?”说着也不理他们,自去门口站着了。 屋里侍卫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十分震惊,慌乱片刻后,忙都整理衣冠,出门排成两列,顶风冒雪笔挺挺地站在殿门口。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通往延寿宫那边的小径上,隐隐有灯火缓缓行来。走近了,众人才看清是四个人,两个小黄门一前一后地提着灯,中间一位老宦官,正是徐常侍,扶着位年青公子,一行人冒雪迤逦而来。那年青公子经过他们身边,目不斜视地进殿去了,身边只跟着徐常侍。两个小黄门却留在门外,和侍卫们一起面无表情地候着。 过得片刻,徐常侍却出殿来了,看众人冒雪守在门外,挥挥手道:“忤在这里做甚么?都回屋里去罢。” 说着率先进了值守的屋子,看屋里有火炉,便凑近烤了一回手,看众侍卫犹犹豫豫,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道:“都进来罢。” 胡十八这才领着人鱼贯而入,小黄门却依旧守在外头。徐常侍将他们一一看过去,眼光在贺言春脸上多停留了片刻,这才道:“今日这事,一个字也别透露出去。若有人在外头乱嚼舌头,被我听见了,一律乱棒打死!都听清了罢?” 众人虽不明究竟,见他脸色肃杀,都忙道:“谨遵公公教诲!” 徐常侍脸色这才缓和了些,思索片刻,又道:“不要以为这西园冷清,就自个儿懈怠了。殿里贵人要好好伺候着,日后皇上自然有赏。晓得了罢?” 众人都喏喏应了,李文忙请常侍坐下歇息,齐小白机灵,也端了茶上来。徐常侍接过去略润了润口,便放下了。看看屋里,又道:“这炭没什么味,就是烟气重。过冬的炭火给够你们了罢?” 胡十八忙道:“回公公话,今年给了三担炭火,足够用一冬了。” 常侍又道:“那边殿里呢?有人送炭来么?” 胡十八答不上来,李文忙上前答道:“回公公,前儿我值守时,亲眼见有人给殿里送炭来,那炭比这个好些。” 徐常侍嗯了一声,看桌上有糕点,又道:“哪里来的?” 贺言春躬身回道:“回公公,这点心是家母亲手做的,让我带来给众位哥哥尝尝。” 徐常侍看了看他,道:“宫外吃食别随便往里带,不干净。” 贺言春答应着退下,徐常侍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出门,接过小黄门手里的灯笼,提着进了殿。过了一会儿,就见他扶着那年青公子出来了。 贺言春偷偷抬眼,就见那年青人披着一领深红猩猩毡斗蓬,年纪约摸二十多岁,生得甚是英武俊朗,路过众人时,依旧是眼角都没朝这边撇一下,傲然走了。在纷飞大雪里,前后两个小黄门掌着灯照路,一行人顺着小径回去了。 直到那人走远,再看不见了,众人才进来屋里,个个啧舌惊叹,小声议论不止。齐小白道:“我的娘!进宫里这么久了,这还是头一遭亲眼见着皇上。……你们看清了,真是皇上么?” 李文戳着他的脑袋,道:“不是那位还能是谁?除了他,谁有那么大架子,敢让徐常侍伺候?敢是嫌命长了?” 杨牛儿道:“这大冷的天儿,皇上忽然来清暑殿做什么?” 这也是大伙儿都觉得奇怪的问题。齐小白想了想,道:“你刚没听徐公公说么?叫咱们侍候好殿里贵人,莫非是哪位嫔妃搬到殿里来了?可若是嫔妃来,岂有不摆仪仗不带随从的?也没这个理啊……” 张石也道:“我看殿里终日冷清清的,也不像有贵人住进来的样子啊?” 几人正胡乱猜测,就听胡十八道:“看看你们几个,心里一丁点事都藏不住。你们看看言春,人家可像你们这般叽叽喳喳瞎说过么?” 几个人便都转头看贺言春。贺言春正默默想心事,闻言吓了一跳,忙支吾道:“我……我其实是被惊着了……” 齐小白等人便朝贺言春挤眼偷笑,胡十八咳嗽一声,又郑重道:“徐公公刚交代的话,大伙儿可听真了罢?不管皇上为啥来这儿,咱们只许这会儿在这屋里悄悄地说一说,出了这个屋,到了明日,可一个字儿也不许提了,都晓得了罢?” 众人忙都答应了,留下当值侍卫,各自回去安歇。心里却都雀跃不止,觉得即将时来运转,鸿运当头,每日里巡查值守,愈加不敢马虎了。 到了月中,贺言春出宫休沐,自然少不得要去见方犁。趁房里没旁人时,便把这事儿告诉了他。方犁笑道:“前几日下那么大雪,那一位还巴巴地赶过去,看来你阿姊很得圣宠啊。” 贺言春悄悄叹道:“以往我还觉得咱俩跟做贼一样,如今看看,他一个当皇上的,还不如咱们呢。” 方犁戳了他一指头,小声嗔怪道:“你少胡说!谁让你做贼了?” 贺言春一把搂住他,道:“我!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做贼!一点也怪不得你,好罢?” 方犁道:“那也不行!你是贼,我成什么了?” 贺言春看看外头没人来,赶紧地朝他脸上撮了一口,小声道:“你是我抢来的压寨夫人,行么?” 方犁笑了起来,用两根手指挑起贺言春的下巴,打量片刻,吻了上去。片刻后含含糊糊地问:“谁是谁的压寨夫人?” 贺言春被他亲得心慌气短、色令智昏。此时手里若有江山,定也拱手送上了,何况一个压寨夫人?便也含糊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两人正难舍难分,外头传来脚步声,贺言春忙独自坐下,方犁也装着低头看账。就见六儿逛进来,道:“三郎,墩儿哥哥接亲的礼物备好了,胡爷爷让你去瞧瞧。” 方犁只得站起来往外走,留贺言春独自坐在房里,十分怨怅地想,果然还是跟做贼一样啊。 时近年关,方犁份外忙碌,盘账目、备年礼这些事,虽有胡安李财等人操持,但他是当家人,桩桩件件都要过目;生意上来往的人也要走动走动;再加上墩儿定下正月里娶亲,房子衣裳接亲礼物,也要色色准备好。不止是他,方宅里人人都忙得脚不点地。贺言春好容易休沐几天,过来了却时常碰不到人,即使方犁在家,周围也走马灯似的人来人往,都是来朝他禀报事情的。去城外遛马更是想也休想。 即使这样,贺言春也愿意呆在方家。他吃着三郎吃剩的点心,坐着三郎坐过的席,闻着三郎熏过的香,偶尔躺一躺三郎的榻,心里份外踏实。同时小心眼里默默给他算了一笔账,看他欠下自己多少好时光。 等翻过年来,三郎有了空,定要连本带息,一并向他讨要回来。贺小郎歪在席上,想得心猿意马、得意洋洋。 第五十七章 几家欢 过了腊月二十,宫中便一天比一天忙。腊月二十三祭灶,二十四除尘,二十五驱傩,从二十六日起罢朝会,帝后要率众人举行祭祀祖神、祈福纳新的各种仪式。正殿值守的宫人侍卫们,自然比平时更加忙碌。 这时就显出值守偏殿的好处来。清暑殿的几个人,日子过得还像从前一样,每日里巡西园、守殿门,闲得长草。胡十八看看近期没什么事了,干脆提前两天给贺言春放了年假,好叫他在家多呆几天。 贺言春甚不过意,说自己是新来的,本该排在年间值守才对。胡十八道:“咱们几个家又不住京里,休了假也没处可去。不过是回到租的那屋子里,和两个老仆大眼瞪小眼地干看着。还不如在宫里呆着呢,相互还有个伴儿。” 贺言春便一一谢过众人,收拾东西往家去。临行前看了看清暑殿,就见殿门关闭着,里面阒无人声,若非知道阿姊就住在里面,简直让人以为是座空宅。 他听人说过,宫里除夕热闹得很,皇太后要领着众人守岁,歌舞整夜不歇,宫中还有灯会,品级够高的宫人们都能去赏赏灯看看戏。--可惜,再热闹,也是和阿姊没什么关系的了。 贺言春惆怅片刻,忽然想起来,阿姊今年也才刚满二十。如花似玉的年纪,却只能孤零零地枯守着一座冰冷的屋子。肚里怀着世上最尊贵的人的孩子,却无名无份,活得如履薄冰,这种日子,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独自出宫,骑马往回走,路上看到有人挑着担子卖新鲜糖饴,便下马买了两包,准备一包给石头和阿娘他们吃,一包给三郎。想到三郎吃着糖饴的模样,心情才渐渐好了起来。 按贺言春的意思,回去第二天便要去找方犁。谁知刚到家,白氏就跟他说了,要他明儿陪自己去城郊柏荫台烧香敬神。贺言春无可推托,只得应了。 翌日一早,白氏就收拾妥当,坐着车儿要走。石头听说大母和小叔都去柏荫台,死活要跟了去,白氏只得让他也上了车。等都坐安稳了,老仆便驾着车,贺言春骑马跟在旁边,一行人朝城外去了。 这柏荫台在京城东郊,那处有座不大不小的山,山顶上石头极平整,形似一座露台,因为周围有几棵千年古柏,被人称作柏荫台。后来不知何人在上头修了房屋,年深月久,都破败了。谁知一位巫女云游到此,却看上那几间破屋,便设了香坛替人作法。时人信奉巫祝,据说那巫女看相算卦,都有几分灵验,便被周围百姓尊为神女。那神女有了名气,又重整房屋、广收徒弟,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声名远扬,后来连京城里的贵人们都晓得了,时常寻过来上香求神。 老仆驾着车,到山脚下便停住了。往上走都是石阶,石头把大母扶下车,白氏吩咐赶车的老仆在此等候,让贺言春拿着香表纸烛等物跟着,自个儿提着裙角往上走。走了十几级台阶,便有些气喘吁吁。贺言春忙把东西交给石头,脱了斗蓬,在母亲前面蹲下道:“阿娘,路不好走,我背你上去。” 白氏停下喘息片刻,道:“知道我儿孝顺!可娘这是去求神敬香,得自己爬上去才行,如此方显得心诚。” 说着又提裙子往上走。贺言春无奈,只得在旁搀着她,走十几步,歇一歇,爬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才到了山顶柏荫台。白氏喘息不止,出了一头汗。贺言春见旁边有个石墩,忙把斗蓬垫在上头,扶她过来坐下。 这时再朝山下望,就见几点青峰外,京城长安都在脚下。蜿蜒的城墙里,房屋星罗棋布、街巷人烟阜盛,鳞次栉比的楼阁间,点缀着簇簇烟树。长安城西南方向,便是皇宫。华丽的宫殿城阙,沿山势盘桓错落,青峰尽处,便是京城著名景点落霞湖。 石头第一次来,看到这景致,不由拍手惊叹,偎在白氏旁边,对山下指指点点。白氏便也眯着眼朝城里看。看了半天,忽然指着皇宫所在处,问贺言春:“你阿姊住在哪里?这儿可看得见?” 贺言春看看母亲,心里难过起来,虽然此地并不能看到清暑殿,却胡乱指着某处道:“阿姊就住那边山腰上的几间房里,外墙是红的,檐角翘得老高,阿娘看见了么?” 白氏便盯着那处看,石头也在旁边伸着脖子瞧个不停,边看边道:“大母,阿姑住的房子很好看咧!我也想住!” 白氏便笑了,道:“好,等我石头长大了,也教你骑大马、住大屋,那时才神气哪!” 她又恋恋不舍地朝皇宫那边望了望,才朝里走,道:“走罢,进去给众位神仙都敬两柱香,好保佑咱们来年顺顺当当的。” 柏荫台上有十来所房屋,中间那房舍极轩敞,里头设着香坛,有位女子宽袍广袖地坐着蒲团守在旁边,约摸是神女弟子。白氏带着贺言春和石头,提了东西,敬敬诚诚地把鞋脱在台阶下,踮脚进了房里,三人往香坛里敬了香,磕了头,白氏便让贺言春和石头四处逛逛,她自己和旁边那女子小声说了几句,两人便一起去了后院。 贺言春知道她必是来祈求阿姊母子平安的,也不去打扰,带着石头在廊上走了走,仰望着房前森森柏荫,心想,若真有神仙,看在阿娘这么辛苦爬上来的份上,也该随了她的心愿罢? 白氏算完卦出来时,脸上笑眯眯的,显然心情颇好。下山时她也没强撑,自己走了一截路,让贺言春背了一截路。谁想当晚回到家,却发起热来了。郑孟卿忙忙地请医抓药,李氏煎汤炖水,贺言春则日夜守在阿娘榻前,端茶递药地伺候。幸喜四五天后,便渐渐痊愈了,却也闹得合家大小连年也不曾好好过。连除夕时,都只随意吃了顿饭。 到了正月初四,眼看白氏身子清爽了,贺言春这才得了空,去方家送了趟年礼,却又赶上张老板请方犁家去吃酒,两人匆匆一晤,连话都没说上几句,那边催得急,方犁只得匆忙走了。贺言春陪胡安等人闲聊了半日,看看天黑上来,不晓得三郎何时才能回,只得也怏怏地走了。 一直到上元节那天,方犁才吃完各家年酒,闲了下来。这天下午,贺言春也特意告了假,从宫里出来,在阿娘跟前敬了片刻孝心,便一道烟似的跑去方家,约三郎晚上去看灯。 上元节这夜,京城中金吾不禁、玉漏不催,各处灯火彻夜不熄。酉时四刻,帝后前往城楼上观看百戏,与民同乐,拉开上元节狂欢序幕。城中无论王公百姓,不分男女贵贱,都会盛装出门,去街上燃灯放焰、看耍百戏。街上人声鼎沸,挤得水泄不通,。 去年上元日,正逢贺言春心病发作,不愿见人,任谁喊他也没出门。今年他大愿已了,心满意足,自然不能错过这好日子。并且已经提前想好,顶要紧的是趁着人多,和三郎光明正大地牵一回手,四处逛逛。 谁知他想得挺美,到方家后,满不是这么回事。六儿小鼓一听说他们要出去玩,立刻死活要跟去,方犁无奈,想着带两个也是带,不如把人都喊上。最后,除了墩儿和胡安,商队里伙计都出了门,浩浩荡荡好大一群人。 贺言春心中怨念丛生,后来被方犁看出来,拉着低声哄了几句,才又有了兴致。一行人先去吃了汤团,又去看百戏。围着看戏的人山人海,众人为挑个好位置,上墙的钻洞的各施本领。等贺言春看了一会儿,拉着方犁从人群中挤出来时,发现伙计们早被挤散了,一个个不知去了哪里。 两人不由相视而笑,那紧握着的手便再不松开了,也不去找人,只一路往前逛。路上贺言春看见卖面人的也想买,卖糖葫芦的也想买,买了都交方犁拿着,不过逛了小半条街,方犁手中便攒了一大把杂七杂八的吃食。 后来走累了,两人便在街边站着,贺言春拿东西,方犁吃那串糖葫芦。沾着糖衣的马蹄又甜又脆,方犁吃了两颗,把糖葫芦递过去让贺言春吃,贺言春就着他的手,咬下一颗来,一边吃一边看着他。 方犁便道:“好吃么?” 贺言春不答,脸有点红,过了一会儿,凑过去悄声道:“想吃你嘴里的那颗。” 方犁便瞪他,又要气又要笑,脸却红上来。贺言春看得心旌神摇,正想凑过去再说两句,忽听旁边有人大声道:“你两个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可叫我拿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这煞风景的人是谁 第五十八章 上元夜 贺言春觉得,他一定是在柏荫台烧香敬神时不诚心,以至得罪了老天爷。 他老着脸皮告一回假,容易么?回家后老娘和石头统统没顾上,不就为了能跟三郎在一块儿说说话拉拉手么?结果呢,一整晚不是这个来打扰,就是那个来聒噪。好容易清静了片刻,手还没拉热乎呢,就又来了一帮碍眼的人。 然而邝小将军丝毫没觉得自己是根搅屎棍子。相反,他正为自己眼神老辣而得意洋洋,他对方犁道:“三儿,上回我说什么来着!我就问小贺是不是你相好,你还不承认,如今被我们抓着了现行,我看你还怎么嘴硬哈哈哈……” 方犁又羞又窘,忙扯他袖子道:“小些声!你这是怕全天下的人不知道么……” 邝不疑十分不以为然,傲然道:“怕怎的?谁家两口儿在一起不是卿卿我我?关别人鸟事?难道你还怕人看?怪不得上回我问你,你死活不肯说……” 方犁只得尴尬地小声辩解:“……不是,上回还没好上呢。” 邝不疑又是一通大笑,道:“真的么?难不成是我提醒了你?那这谢媒酒,你什么时候请我喝?快说!” 方犁不答,贺言春在旁听了两人的话,虽不明所以,心里却十分舒坦,觉得他邝大哥也不是那么的没眼色,忙道:“何时邝兄有空,我来作东,置杯水酒大家聚一聚。” 邝不疑便道:“小贺这爽朗性子,我喜欢!”说着又朝街边招手,对旁边骑在马上的几个青年喊道:“程五,齐二,都过来见一见,这是我在边关结识的小兄弟们,小贺你们见过,这是方三儿,现是钦赐的大夏义商呢。” 程孝之和齐二便都过来,和两人厮见。程五郎一边和贺言春说话,一边面上带笑,眼睛扫一扫方犁。方犁便知道刚才言行都被人看在眼里了,脸上有些热辣辣的,忙转换话题道:“邝大哥,你们这是往哪里去?” 邝不疑道:“章台街今天做比舞大会,你两个不晓得么?走走走,几盏破灯有什么好看的?既碰见了,一起去喝两杯!” 方犁欲推辞不去,邝不疑不由分说,拽住他不放,道:“这么早,回去做甚?七娘还要跳剑舞呢,都去捧个场!敢是嫌我们打扰你两口儿了么……” 方犁担心他说出更叫人难为情的话来,忙打断他话头,答应了要去。贺言春自然也没二话。邝不疑便叫跟着的侍卫腾出两匹马来,给两人骑着,几人都往章台街上去了。 这晚章台街上较平时更繁华,街上人马来来往往,放眼望去,多是穿锦袍、骑俊马的年轻儿郎,一个个俊俏风流。沿街的各馆阁门口,都立着盛妆的娇娃美人,见有人来便挥着帕子招手儿,门里调笑声和丝竹声不绝于耳。 邝不疑等人径直打马来到倚翠阁,就见斜对面的温香馆门口设着席面,坐了许多人,前头搭起了老大一座戏台,上头正有人跳舞。戏台四周的阁楼都开着窗子,许多人趴在窗台上,边看歌舞边自在谈笑,一曲终了,便有人大声报上赏钱数目,言道某郎赏某某多少钱,赏金从二千钱至一万钱不等。 邝不疑自然早就定好了房间,几人进了屋,吃了两口茶,趴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儿歌舞,陆续又有人来。先来的几人便上前厮见,不多时,屋里便聚了□□人,年轻人熟起来快,纵使以前没见过面,没多久也都称兄道弟、纵声谈笑。侍者早送上酒菜,都摆在中间桌儿上,随大家自行取用。 在座众人多是京城知名纨绔,打小在脂粉堆里长大的,见惯歌舞,自然不把台上表演放在眼中,只碰到有兴致的,才去瞅两眼,点评点评。唯有方犁和贺言春是头一次见各馆阁斗舞,又图窗边清净,便都趴在外边看跳舞,贺言春抓了松籽剥给方犁吃,两人看一会儿戏台上,贴着耳朵说一会儿悄悄话,邝不疑等人也不来打扰,甚是惬意自在。 贺言春便问方犁,邝不疑刚才说的提醒了他从何说起。方犁只得告诉他,因自己做了场噩梦,心中不安,才托邝不疑去打听他在营中境况,又把邝不疑取笑他的话说了。贺言春听了,两眼亮晶晶的,攥着方犁的手就不放了,小声道:“三郎,你从前心里就一直有我,是不是?” 方犁含笑斜睨着他,道:“你说呢?” 贺言春心都酥了,捏着他的手道:“我说是,对不对?” 方犁只是抿着嘴笑,贺言春却不依,晃着他的手道:“你就明白告诉我,好不好?。” 方犁哭笑不得,小声道:“你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撒娇,羞是不羞?” 贺言春凑在他耳边道:“不羞!我跟我情郎撒娇,应当应份的!” 方犁受不了他,只得笑道:“好好好,我心里一直有你。最喜欢你了,行不行?” 贺言春这才心满意足,剥了一大捧松籽,拿帕子托着,递给方犁。方犁边吃边回头看看那帮人,都在桌前丢骰子喝酒,便道:“这些人以后说不定都是你同僚,你也去和他们说说话,应酬应酬。” 贺言春舍不得走,道:“改日再说,今晚只想守着你。” 方犁也自舍不得他走,闻言便罢了。看到那边程五输了酒,要被罚唱小曲,又道:“那一个便是邝大哥托他在营里照顾你的程孝之?” 贺言春点头,方犁便随口问起程五在南营中的职务,得知他不过是禁卫军里一名百夫长,便笑道:“虽说禁军在所有侍卫中身份最高,不过他爹现是郎中令,就没给儿子谋个更好点的前程?” 贺言春想了想道:“我听人说,程老将军儿子多,不大看重五郎,嫌他不听话难管教,特意丢到南营里历练的。其实五郎人还好,武艺也练得勤,大约就是在长官面前桀骜了些。” 方犁想起以前在颖阳老家那些不愉快的事,便叹道:“世家子弟们多半出生在大家族,家里人层层拘束着,上头有奶娘老仆、爷娘父母管教,同辈中也有出色些的兄弟比肩。若受家人看重了,只怕便连出来喝花酒的自由也没有;若不受重用,日子又难过得很。真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 贺言春便看着他笑,道:“咱们乐咱们的,操别人家的心做甚么?你喝不喝茶?我给你端去。” 等跳过几曲,便到了七娘上场的时候,里头喝酒的众人这才围到窗台跟前,待乐声一起,便大声起哄叫好,这个道:“七娘子好身手!”那个说:“燕七娘舞技,京城无双!”纷纷聒噪个不停。那底下坐着的和旁边窗台上趴着的人,都朝这边看来,这些人也不以为耻,得意洋洋地朝四周挥帕子,看见人群里有貌美小娘便抛媚眼。邝不疑忍无可忍,怒喝了一声“安静些”,这才老实下来听歌看舞。 七娘这支剑舞,方犁初见那回,印象深刻,尤喜最后那段苍凉唱词。然而今日在戏台上见的,却跟当初大不相同。《国殇》曲调,被改成了女子思念边关征人的小调。哀婉有了,却无悲壮之情,听了那个再来听这个,只觉得寡淡无味。 方犁便道:“上回不是唱得挺好的,怎么改了?” 就听邝不疑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现下人时兴这个,都喜欢听这些风花雪月、悲悲戚戚的东西,妓馆中人自然要迎合别人口味,不然从哪里来钱?” 方犁想了想,便不再说。一曲跳罢,身后众人自然又都起哄拍掌,大声夸赞,各人都放了赏钱。方犁也叫来侍者,让传过去,他和贺言春各赏五千钱,叫人到时候去方家去取。果然有这些人捧场,台上念到燕七娘赏钱时,羡煞了别馆的女子们,都暗地里朝这边窗口指指点点。燕七娘得了体面,春风满面地领着人回馆里来,换了件衣服,便带着几个小姐妹过来陪众人,唱小曲儿侑酒。 一行人闹到四更天气,还没有走的意思,外头歌舞也未歇,方犁却已经犯困了,便辞了众人要回家。邝不疑见他不惯熬夜,也不强留,安排人帮他们备马。两人出来,骑着马往回走时,就见章台街上人虽少了些,馆阁里头却依旧喧闹。方犁笑道:“难怪人都说章台街是销金窟,就这一晚功夫,也不知赚了多少去!” 贺言春也正色道:“正是,这种地方,三郎以后能不来,还是不来的好!” 方犁便看他一眼,笑道:“我也不是自己想来,只是人若邀我来,哪好意思避开?” 贺言春有些讪讪的,忙道:“我晓得的。三郎……三郎家有贤妻,自然不会在这些地方留情的。” 方犁不由笑了,道:“你少给我立规矩。你那小心眼儿,想什么呢?我都家有贤妻了,还是那种处处留情的人么?” 贺言春便低着头笑。两人走出章台街,外头人少了好多,月色下长街冷清。打马走了一阵,方犁困意更浓,垂着头不说话了。贺言春担心他被颠下马,忙道:“先停下,咱俩同骑一乘,我带着你。” 方犁便停住了,贺言春跳下马来,把自己的缰绳绑在方犁的马鞍上,纵身上了他的马,接过方犁手中缰绳,把他朝怀里一揽,道:“好了,睡罢!” 方犁前几日劳乏得很,熬夜后便昏昏沉沉,此时却又清醒了几分,看看周遭景致,有些纳闷,过了一会儿道:“我怎么觉得这情形眼熟得很?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贺言春凑在他耳边,笑道:“你忘了么?在常平城里,咱俩从郭宅里出来,可不是骑的同一匹马?” 方犁哦了一声,便放心地靠着他攒瞌睡。贺言春却想起那晚的事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晚月亮也清亮亮的。” 方犁勉强抬眼看他,道:“又怎样?” 贺言春却顿住不说了,因为想起月色下,方犁那张玉白的脸。还想起风吹起他头发,拂在自己脸上的感觉。以及和他相识的那些时日,与时日相伴的,还有自己那些隐秘的心境。 他那时从不敢想,有朝一日能搂着这样一个人,骑马从长街上缓缓走过。似乎在父亲家吃过的那些苦头、路途中的那些绝望徘徊,全都是为了遇见一个心仪的人。而那人,现在在他怀中。 第五十九章 雷霆怒 因为上元节那日,从未请过假的贺言春一反常态,急煎煎地告假出了宫,齐小白等人都猜测他要去会意中人。等贺言春回来,众侍卫便怀着一腔八卦之心朝他打听,原本等着取笑两句的,谁知一向腼腆的贺小郎竟默认了! 张石杨牛儿这帮光棍艳羡不已,纷纷逼问他是谁家女子、样貌如何,贺言春也不答,只抿着嘴笑,一看就是春心荡漾的神情。 齐小白深感苍天不公,叹道:“天么天么!言春最小,竟已经有了相好!可怜我都满十九了,意中人还不知在哪里!果然还是家在京城的好啊!” 李文比他年长几岁,闻言敲了敲他脑袋,道:“你十九算个屁!你哥我都二十五了,我说什么了?咱胡大哥都二十七了,不也没成家么?” 贺言春推己及人,觉得很有必要关心一下胡十八的姻缘,便问:“胡大哥,你样貌堂堂,又是宫中侍郎,怎么不找人成个家?难道这满京城里竟没有你看得上眼的人么?” 胡十八摇头笑道:“你们来的年头短,只怕还不大清楚。这宫中侍卫,到了一定年限,若不能升迁,便要退役回乡。像我守着清暑殿,一百年也升不上去。至多今年七八月,便也要回家去了。若在京里找一房媳妇,到时是回去的好,还是留下的好?留下吧,我在京里没什么营生,家中也还有父母;跟我回去吧,哪个女儿家愿意离开京城、嫁到那偏乡僻壤里去?索性不理会这些事,也省得耽搁了好人家女儿。” 齐小白张石等人乍听这话,脸上都失了颜色,杨牛儿忙道:“你七八月就要走?谁说的?不能多留两年么?” 胡十八提到离京之事,自己也怅怅的,看众人脸上均十分错愕,忙笑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说我也该回去了。清暑殿虽没甚油水,却也没什么花销,这些年我也攒了几十贯钱了,正好回家再买几亩地,也好娶妻生子、孝敬父母。……唉哟,小白你快把眼泪擦擦,你哥还没走呢,这就哭上了?” 齐小白便瘪着嘴,提袖子擦眼泪。众人多曾受过他的照顾,突然得知他要走,都有些难过。胡十八十分后悔,道:“怪我怪我!好端端的说这些事做甚么?看把咱家小白都惹哭了!回头给你赔罪!等出宫休沐,一定给你带好点心吃。” 平时歇宿前,侍卫们总要聊聊天,这晚大家却是洗漱之后早早地睡了。第二天起来后,各自都跟无事人一般,照常值守巡逻,只是闲下来时,都有些心事重重,看到胡十八的处境,也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出路在哪里。 到二月中旬时,皇帝带群臣去西郊春狩,禁军负责布置宿卫警备,天子亲卫跟随出行,各自忙碌异常。清暑殿里的几个人,这时眼看着别人风风光光,随侍皇帝左右,自己却只能在冷宫蹉跎度日,心里不免都有些失落。 这日贺言春一大早起来,就觉得眼皮嘣嘣地跳,心里便有些忐忑。等他洗漱完了进屋,却见齐小白躺在榻上还未出身,脸色有些红。往他额头上一搭手,触手滚烫,原来是病了。 贺言春忙去告诉了胡十八。宫中侍卫生了病,按例要挪出去,胡十八因想着他独自在京,出去了也没个得力的人照顾,便瞒下不报,只叫他就在宫里将养。 胡十八带人巡园时,贺言春便代齐小白在殿前值守,正想着怎么去外头弄一剂药回来给他吃一吃,远远地就见通往延寿宫的小径上,忽然走过来一大拨人。贺言春眼尖,看到领头的几个健妇,各自手里拿着木棍板子绳索,一个个脸上神色不善,心里便突突地狂跳起来。 他当机立断,转身跑去殿侧敲门。敲得几下,珠儿便来开门,看见是他,一脸诧异。贺言春也不及多说,只小声道:“皇后那边来人了!我去阻一阻,快带阿姊从别处走!” 珠儿大惊失色,返身就往里跑。贺言春又急忙往外头去。跑出几步,回头看见珠儿正扶着阿姊出门,郑玉儿已经有些显怀,步履缓慢。两人转过墙角,往另一边走了,贺言春便知道附近必定还有出去的小道,心里这才稍稍安定了些。 到了前头小径拐角处,正逢那群人赶到,贺言春忙喝了一声,拦住道:“清暑殿侍卫在此,何人擅自闯殿?报上名来!” 前头一位健妇便指着他鼻子道:“瞎了你的眼么?大长公主面前,也敢大呼小叫?” 那几个后头,跟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身上珠饰华贵,一看便知是大长公主了。就见公主皱眉道:“跟他废什么话,赶紧搜!休叫那小贱人跑了!” 前面几人听了,纷纷绕过贺言春,要往里走。贺言春见情势紧急,一咬牙,反手就将刀抽了出来,大声道:“胡说!大长公主驾到,如何不摆仪仗?你等究竟是什么人?再上前一步,休怪刀剑无眼!” 那几个女人万万料不到他会拨刀,都抽了一口冷气,不敢再硬闯。大长公主怒极反笑,道:“反了!反了!哪里来的下作黄子,竟也敢到宫里做侍卫!来人,给我拿下!” 从她身后顿时涌上来四五个内侍宫人,执着棍棒冲过来,对着贺言春的长刀,却有些踌躇不前。大长公主更怒,高声喝道:“都是死的么?就叫一个小小的奴才吓住了?怕什么!敢拦着只管给我打死!” 领头的那健妇急于在主子面前立功,又打量贺言春不敢真动手,提棍便朝前冲。贺言春一眼瞅见,翻手横劈一刀,就见寒光一闪,那妇人头皮一凉,头上发髻竟被齐齐整整地割下来。再往下两寸,便要头颅不保。众人不由惊呼,那妇人看看地上发髻,直接翻个白眼软瘫下去,片刻后传出一阵骚臭,竟是吓得失禁了。 大长公主素日威威赫赫,奴仆们所到之处,只有人人怕他们的,何曾见过这等混不吝的小子?一时都被震住了。公主被阻在这里,眼睁睁看着清暑殿就在眼前,却进去不得,气得几欲发狂,也顾不得体面,高声喝道:“去!把莫之推叫来!这杀千刀的老乌龟是怎么当的差?我倒要看看,宫里何时进了这等眼中无法无天的野种杂碎!快去!” 一连声催着,早有人飞跑着去了。那头请的人还未到,这一边,胡十八却带人巡园回来了,见大长公主在此,慌忙跪下,道:“清暑殿侍卫胡十八请公主安!小贺你做什么!赶紧将刀放下!” 贺言春估摸着阿姊已经走远,这才将刀扔下,顿时被人踢着膝弯跪倒在地。公主也无暇理会,径带着人冲进殿里搜人去了。过得片刻,复又从殿里出来,面色越发阴沉,环顾四周道:“给我搜!那贱婢必定走不远!搜到了也不必来回复,直接打死了拖出去!” 那些内侍宫人便四散开来,去旁边树林里搜人。这当儿,延寿宫中郎将莫之推才带着几个侍卫赶到。就见清暑殿侍卫们齐齐整整跪在地上,大长公主怒容满面。莫老儿不明所以,刚施了一礼,便被公主指着鼻子,杀千刀、老砍头地骂了一大通。莫老儿忙也战兢兢地跪下了。顿时地上呼啦啦跪倒一大片。 过了一盏茶功夫,搜山的人来回报,说是听旁边慈安阁的宫人说,那两个贱婢进了延寿宫侧门。大长公主听了,脸色森寒,立在原处半晌不说话。莫之推暗自揣度一番,硬着头皮道:“不知清暑殿宫人和几个侍卫犯了什么过错,以致惹得殿下动了雷霆之怒,还望明示,老仆一定禀报太后、皇上和皇后,绝不轻饶姑息!” 大长公主冷冷地瞥他一眼,道:“怎么?你延寿宫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不许我来管一管?我还没死呢,你们这一个个的就欺负皇后年轻了?” 莫之推慌忙道:“老仆怎敢对皇后娘娘和殿下有不敬之心?若有此心,敢叫天打雷劈!还望殿下明察!” 大长公主冷笑一声,道:“你身为一宫主事之人,出了事,便在我面前装聋作哑,莫非是真的聋了瞎了?果真如此,就敢早些滚回家去!省得脏了宫里的地方!”说罢喝道:“彩琴,告诉他!” 旁边一个女子应了声,越众而出,道:“莫大人,殿下听人说,清暑殿宫人与侍卫私通,非止一日。如今宫人已经有孕在身,就躲在这偏殿里头养胎。皇后脸薄心慈,不忍抄查,大长公主却为了宫中体面,不得不带人亲自来走这一趟。谁知我等到了这里,却遭这帮杀材拦着,胡搅蛮缠不让进,还有奴才竟敢拨刀威胁殿下!请问大人,侍卫与宫人私通,该当何罪?以下犯上、对公主动刀,该当何罪?明知贱婢有了身孕,却纵容不报,又该当何罪?” 这一连串问下来,莫之推不由得头上冷汗涔涔,道:“这个……,老仆在延寿宫多年,从未听说侍卫与宫人私通之事。殿下可有实据?只怕是谣传……” 那女子立刻斥道:“怎么?大人觉得,是公主殿下故意诬人清白了?” 莫之推擦着汗道:“老仆并无此意,只是事关重大,涉及皇家脸面,还望殿下容老仆禀报皇上,将相关人等送到廷尉府中细细审查!” 女子便看公主,公主虽是怒急攻心,却也知道此事不亦闹得太大,想了想,强忍怒火道:“宫里的事务,本就交由皇后娘娘打理,何劳廷尉府出马?那贱婢虽然逃了,这些侍卫却还在。莫老儿,你既来了,那几个狗东西,我便交与你关押,看你能审出什么花头来。这一个,我是必定要带走的,只怕就是他与人私通,不然,何至于死死护着?带回去!” 说罢转身往回走。跟着的那些人忙把贺言春五花大绑地带走了。莫之推待公主走远,这才站起来,看看地上仍跪着的侍卫,道:“都听见了罢?把他们看管起来。” 旁边侍卫们便上前来押人,胡十八忙道:“莫将军,属下教导无方,甘愿受罚。但那屋里还有个小兄弟,连日病着,并未出门。实与此事无关!还望将军明察!” 莫老儿刚被公主骂得狗血淋头,此时听他说屋里还病了一个,简直不知要怎么教训这帮不省心的货,叹了口气道:“你们好大的狗胆,啊?病了不往宫外送,还留在这屋里干什么?禁令都当耳旁风?你这是要害死我们才甘心么?” 胡十八等人一声不敢吭,莫老将军摆摆手,虚弱无奈地道:“将他们关起来,……就关在这殿里。屋里那个,赶紧先叫他出去!免得人知道了,又生事端!” 说罢先走了。侍卫们便要带胡十八等人进殿里,胡十八暗里冲杨牛儿使个眼色,杨牛儿忙道:“不敢劳动众位哥哥,屋里那个叫齐小白,病得厉害,恐怕会过人,不如我替各位跑一趟,顺便也有两句话叮嘱叮嘱他。” 侍卫们见他们因得罪公主而获罪,暗地里都有唇亡齿寒之感,再者又见中郎将大人并未将他们押至别的腌臜地方,可见还是向着自己人的。听了杨牛儿的话,便睁只眼闭只眼,由人押着他去了。 杨牛儿进了屋,将齐小白从床上拖起来,道:“宫里出了大事,赶紧收拾东西出宫去!” 齐小白懵懵懂懂,兀自追问发生了什么事,杨牛儿见侍卫在外等着,也不及细说,只是道:“出宫后赶紧找言春家人,或相熟朋友也行,告诉他们,言春这回得罪大长公主,该死定了。叫他们赶紧想法子救人!” 第六十章 风雨来 等方犁知道贺言春在宫中出了事,已经是傍晚时分。 这日上午,燕七娘因感激方犁等人给倚翠阁捧了场,特遣人送了几样厨子做的点心过来,一式两份。方犁便拿出一份,交与六儿送到郑家去。六儿去了半日,回来时跑得喘吁吁的,一头扎进院子寻着了他,小声道:“三郎,贺小郎那边,只怕要糟!” 方犁听说,吃了一惊,忙问怎么了。六儿道:“我今儿到郑家后,见仆人个个神色都很慌张,便多了个心,细细问了两句。看门的老李告诉我说,晌午时分,打宫里来了个侍卫,说是跟小郎在一处当值的,进屋后不知跟老太太和郑大娘子嘀咕了几句什么,郑大娘子当场就哭了起来。老太太也坐着车儿,急急忙忙地进了公主府,到我走时还未回来。家里仆人也不敢胡乱打听,如今都怕惹上什么祸事咧!” 若不是宫里出了大事,侍卫何至于特意出来送信?李氏又哪里会吓得哭起来?想及此,方犁也有些慌。一面安排墩儿再去郑家打听,若那边要人手帮忙,只管从方家叫人过去;一面又吩咐人备马,准备亲自往邝不疑府上走一趟。 六儿墩儿忙都去了。方犁立在房中,沉思片刻,勉强镇定下来了,才披着斗蓬出门,骑上马直奔邝小将军住处。 邝不疑刚从外头回来,正要吃晚饭。见他忽然跑了来,忙兴兴头头地吩咐人添碗筷,道:“今儿七娘让人送了几碟菜,你来得正好,陪我喝两杯!” 方犁也不坐,只摆手叫伺候的人下去,道:“你今日可听到宫中有什么事没有?” 邝不疑见他神色不似往日,忙道:“皇上去郊外狩猎了,还未回来呢。宫里就几个女人,能有什么事?你听谁说什么了?” 方犁呆立半晌,才小声道:“言春出事了!” 说着把六儿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了他,又道:“我不认得他宫里同僚,这事儿还得劳烦邝兄帮忙打听。若无事,也就罢了。若真有什么事,只怕这会儿已经……” 说到这里,自己心里也万分忐忑。邝不疑自从认得了他,还不曾见他这样慌乱过,忙道:“你不要心焦。我这就叫人去问问。我前儿还跟程五说起过他,程五说他在宫里好着呢,哪里就至于这样了……” 边说边唤了侍卫小四,叫他到程五郎处去打听,又让人打听晌午去郑家的侍卫是哪个,务必找着人,问清楚了再回来。小四等人领命去了。邝不疑便叫方犁先坐下吃饭。方犁哪有心思,坐在那里只是发呆,邝不疑见了,心里叹息,也不由跟着着急起来。 方犁不时便到门口张望一番,千盼万盼,到入夜时分,总算把小四等人盼回来了。小四一路打马飞奔回来的,进屋后便回禀道:“大郎,三郎!贺小郎怕是真的出事了!” 方犁和邝不疑都站了起来,邝不疑道:“说!” 小四便把自己先去程五郎处探得的消息说了。程五和贺言春虽同属南营,但一个是宫中警卫,一个却是禁卫营郎卫,分属不同系统,因此他也并不晓得宫里发生了什么事。见小四来问,只得也遣人出去打探一番,终于把齐小白找着了。 齐小白正在家里六神无主,听说程五找他,二话不说跟着去了。只是他当天上午躺在榻上,其实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只得把杨牛儿的话原样学了一遍,说是贺言春得罪了大长公主,已是被人带走了,只怕性命难保。程五便让小四先回来报信,他则另遣人去宫中各处打听情况去了。 方犁听了,一颗心直往下沉,再也坐不住,在房里团团转了几圈。连邝不疑都急得直跺脚,道:“他是个傻子么?得罪谁不好?却怎么惹到大长公主头上去了?” 方犁晓得必是跟郑玉儿的事有关,想了想道:“宫中侍卫,均属光禄勋府管辖。纵然犯了错,要打要罚要砍头,不是也该交由光禄勋府处置么?大长公主怎么有权私下把人带走?” 邝不疑叹道:“那可是大长公主!连皇上和太后素日都敬着她让着她,她说要带谁走,谁还敢拦着她不成?延寿宫的中郎将莫之推,那是个出了名的老滑头,不然也坐不上那个位置。你想,他会为一个犯了错的小侍卫去得罪公主?他那脑子里又没进屎!” 方犁听了,手脚冰凉,缓缓吁出一口气,道:“我这么听你说来,光禄勋府断然不会派人去调停这件事,是不是?” 邝不疑看看他,有些不忍心,只含糊道:“就算光禄勋府里肯出面调停,也不知……也不知言春等不等得到那时辰……” 方犁愕然半晌,又道:“贺言春的兄长,是安平公主府上官吏,他家人定会去求安平公主。你实告诉我,若安平公主出面,这事有几成把握?” 邝不疑觑着他神情,缓缓道:“大长公主是皇上嫡亲姑母,女儿又是堂堂皇后,素日虽和安平公主有些不大对付,但若说安平真低下身段去求皇上作主,大约……大约也会保住他一条性命。只是皇上现在又不在京里……” 方犁眼睁睁看他半晌,才转头去看外面,就见天色黑沉沉,仿佛要下雨。他脑子里飞快地转过无数个念头,最后一咬牙,道:“走!我们到程五郎府上去!我要当面问问那侍卫,到底怎么回事。” 邝不疑心里也纳闷得很,忙跟着去了。两人骑马到了程孝之家,正好出门打听消息的人也回来了。那仆人脸色吓得黄焦焦的,道:“回主子话,这事儿我问了延寿宫里侍卫们,才晓得今日大长公主私下里带了人,去清暑殿捉拿宫人,说有宫人与侍卫私通,已经有了身孕。结果贺小郎死活拦着,不让人进去,最后还动刀杀了人!后来被公主带走,说他必是那私通之人,要带回去细审呢!” 座中几人听了,都震惊不已。程五道:“他还动刀杀了人?” 邝不疑却看着方犁道:“宫人与侍卫私通?难道真是他?” 齐小白忙愤然喊道:“不可能!我清暑殿侍卫,人人无事不得靠近殿门,与宫人交谈尚且极少,更惶论私通!这是何人造谣?也不怕下拨舌地狱么?” 那仆人又道:“如今清暑殿里侍卫们,都被关起来了。听人说,中郎将莫大人说了,要等皇上回来,禀报后严查此事。” 众人都将方犁看着。方犁自到了这里,便一言不发,这会儿才道:“那怀孕的宫人,可曾被大长公主抓到?” 仆人想了想,道:“这个却不曾听人说过。大约并未找到罢。” 程孝之见他说完,挥挥手命人下去了。他转脸看向邝不疑和方犁,道:“这只怕真糟了!我本以为言春只是在殿前失仪,惹恼了公主,以致获罪。谁晓得竟还牵扯到宫人私通案!……还有,他竟在大长公主面前动刀杀人!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真心嫌命长了?” 方犁呆坐了片刻,这时却转向程孝之,缓缓一揖到地,道:“求五郎救救言春!” 座中众人都是大惊。程五忙扶他起来,道:“三郎,我与言春私交甚笃,若能救他,不消你来求我,我自然会救。只是刚才你也听见了,言春闯下的这祸事,别说是我,就是求了我老子出面,也十分难办啊。” 邝不疑只当他病急乱投医,忙也帮着劝道:“三儿,休叫程五为难。不是我们不帮你,这已然不是桩小事,我们实在也是有心无力。” 方犁抬起头,眼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这才轻声道:“那怀孕宫女,不是别人,却是言春一母同胞的亲姊姊。她肚里孩儿,也并非与人私通,却是当今圣上的!” 邝不疑、程孝之和齐小白听了这句话,一起怔住了。 这边厢,方犁等人往程五家中赶时,那头大长公主却也是天黑才从皇后那里出来,回公主府里去了。 大长公主想起下午去太后宫里的情形,心里便窝着一腔火气。当然,老姑嫂两个见了面,还是一如往日,都客客气气的。两人对坐闲谈,公主便问太后,有没有听说过宫人与侍卫私通之事;太后装聋作哑,表示自己深居后宫,并不知道有这等奇事。公主便口口声声责备自家女儿,说她年轻不知深浅,以至后宫出现丑事,伤了皇家体面,她这做娘的实在看不下去,这才帮女儿追查掩盖云云。太后便劝她,自己要看开些,凡事多让年轻人历练,谁不是打年轻里过来的?又嘱咐公主和皇后好生保养,别为流言气伤了身体,尤其是皇后,她还等着抱孙儿咧。两个人打了半日机锋,大长公主才悻悻而归,转头又去了女儿房里,两人嘀咕了半天。 皇后从晓得了郑玉儿的事情后,便哭了一场,在房里砸东西,赌气不肯吃饭。晚上见到娘亲,自然又哭了一场,大长公主劝了女儿几句,陪她用过饭,又挥退众人,只把跟着皇后的两三个得力老宫人叫进来,狠狠训斥了一顿。 “咱们都是些死人么?”公主捏着帕子,捶着胸道:“那女人大着肚子,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合屋上下,竟没一个人发现!要不是那宫中有人来告诉我,只怕孩子生下来,咱们还蒙在鼓里呢!” 下头宫人们跪着,一声也不敢吭。皇后便道:“要怪只能怪那小贱人!也不知哪里来的杀千刀的贼贱妇!谁晓得她施了什么法术,竟把皇上迷成那样儿!偏皇上也是个不成器的!但凡见着个平头正脸的,他就肯跟人勾勾连连……” 大长公主今日气不顺,对女儿也不如以往耐烦,闻言小声道:“我的儿!我素日跟你说过多少次!皇上想亲近哪个女子,只管随他去!只要她在宫中,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你怕怎的?多备两服落子汤,还怕她翻了天不成?你又偏不听!见皇上在别处过一夜,你就同他吵!吵得夫妻俩离了心,如今他诸事把你瞒得紧紧的,你又有什么办法?但凡你肚子争点气,生个一男半女,咱们也不用这样了,却又总是怀不上!你虽贵为皇后,没个孩儿,以后能指望谁?如今娘亲还在,他们就敢这样,若娘有朝一日先走了,你可怎么办?先帝宫里的薄皇后,可不就是活活闷杀的么?” 皇后听了,又羞又急又气,顿时又哭起来,抽泣道:“是我不想怀上么?这些年我屋里汤药何曾断过?苦死人了,我何曾抱怨过?几年没有子息,难道只怪我一人?当初我说不要嫁进宫,你非要我进来,如今可又处处怪上我了,早知今日,当年我一头撞死了多好……” 大长公主见女儿伤心,自己也忍不住掉下泪来,旁边宫人们忙上来劝,纷纷不平道:“要怪只能怪那安平公主!娘娘和皇上两口儿素日极恩爱的,偏她在里头挑拨是非!又是朝宫里塞女人,又背着人说娘娘坏话,若非如此,皇上怎会对娘娘如此无情?殿下何时想个法子,把安平赶回益阳去也就好了……” 这一提醒,大长公主便将一腔怒气转到安平身上来,顿时咬牙切齿,足骂了几千声死贱人、泼娼妇,放话说要弄死她。旁边宫人听了半晌,才又小心翼翼地道:“那女子怎么办?咱们便就此放过她了?” 大长公主听了,落落寡欢地叹口气,道:“不放过她,难道还去太后宫里强搜不成?太后只盼望能早日抱上孩子,怎么会管是哪个贱婢所出的?如今只得先忍下这口气,日后再作打算。你们也都给我警醒着些,再叫我发现办事不力,也不用在宫里混日子了……” 宫人们忙都低头应了,这才各自散去。大长公主又劝慰了女儿一回,才坐着车回到府里,早有人上来迎着。等伺候她洗了手脸,卸下钗环,旁边才有人回禀道:“殿下,带回来的那小子,打昏过去几遭,却死活不肯供出人来。可怎么办?” 公主冷笑两声,道:“你办事办老了的,竟不晓得怎么办?直接写个供状,不拘是谁,供出几个人来,押着他按个手印儿不就完了?还来问什么问?” 那人忙应了,又小心翼翼道:“还是照老法子,打死后拖出去埋了么?” 公主想到原本能捉到那女子,一顿乱棒打死的。如今功败垂成,皆由此人而起,一点怒气便泛上来,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就这么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他!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丢到彘圈里去罢!” 第六十一章 夜沉沉 贺言春的亲姊姊进了宫?还怀上了皇帝的孩子? 邝不疑简直怀疑,这是方犁为了逼他们救人而故意编造的内幕。 皇上大婚五六年了,宫里后妃们别说儿子,连屁也没生出一个。因为这事,朝中一些别有用心的大臣已经暗地里诟病多日了。如今宫中既然有人怀孕,那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为何瞒得死紧,外头一点声息也没人听说过? 程五跟邝不疑想的差不多,他用悲悯的眼神看看方犁,道:“三儿,你……你先冷静片刻,你心里急我也知道,可这事委实不能瞎说……” 方犁打断他,举起一掌对天发誓,道:“方犁所说,字字属实。如有一个字胡编乱造,管叫我天打雷劈!” 邝不疑和程孝之对视一眼,相互都十分震惊。齐小白本是呆呆坐着,这时却突然道:“原来是这样!这就说得通了!” 几人都转头看他,齐小白忙道:“去岁腊月,皇上私下里去过清暑殿一趟。走时徐公公还吩咐咱们,叫伺候好殿里的贵人,还让侍卫们别对外人透露这事!我们当时还暗地里猜测,殿里整日冷冷清清,也不知是哪位贵人搬进来了。如今细细想来,若里头是位有了喜的宫人,可不就说得通了?” 程五想了想,道:“你是说,言春是知道这事的,所以大长公主去清暑殿搜人时,他才会舍了命地拦着?” 方犁和齐小白都点头。邝不疑沉吟道:“宫人有孕,对皇后大不利。难怪大长公主要亲自出马了!” 程五在方犁对面缓缓坐下,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我也只是禁卫军中一名小小的百夫长,哪能跑去跟大长公主对质?即便去了,公主又怎肯乖乖把人交与我?” 方犁殷殷地看着他,道:“五郎莫非忘了,令尊程老将军,可是掌管郎卫的光禄勋。宫中侍卫被人私下带走,程老将军碍于公主和皇后情面,不闻不问,此时言春身份低微,也无人敢去追究。然言春阿姊已经有孕在身,只要她能顺利生下孩儿,不管是儿是女,日后都能母凭子贵。到那时,她要是再追究起兄弟之死来,试问程老将军要如何应对?” 程孝之心里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三郎这话不妥。日后便真有人要追究,也只该责怪延寿宫的莫老儿办事不力,跟家父有甚干系?” 方犁哂然一笑,道:“若是皇上的意思呢?到时若是皇上借此追究起来,程老将军也能置身事外么?” 程孝之讶然看着他,方犁又道:“我对宫中局势并不了解,然也猜得出来,皇上和皇后必然已经势同水火,否则也不会把个怀孕的宫人藏到清暑殿那地方。自古以来,光禄勋都是由天子最亲近信任的大臣担任,程老将军既任此职,遇事却在皇帝和大长公主之间摇摆不定,两面讨好,这种态度,只怕并不能令皇上满意……” 程五听他诋毁亲长,不由大怒,喝道:“放肆!” 方犁又是一揖到地,道:“方犁救人心切,如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话虽说得难听了些,但五郎细想想,可不就是这个理儿?皇上即位之初,年纪不大,朝臣多有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自然要处处借重大长公主;如今皇上羽翼渐丰,大长公主却嚣张如故,丝毫不知收敛。五郎,你以为,皇上会一直忍下去么?” 程五和邝不疑听了,都默默无言。他二人虽然个性耿直,但既出身世家,对宫中秘事多少有所耳闻,方犁所说,均属实情,实在让人无从反驳。这时就听方犁又道:“皇上和大长公主既然迟早要翻脸,程老将军到时又要如何抉择?若等日后再来补救,只怕迟了。何不借此机会,向皇上表一表忠心?” 程五沉默片刻,哼了一声,淡淡地道:“你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让我父亲出面救你情郎么?” 方犁却摇头,道:“非也。程老将军出面要人,委实不妥。大长公主也要颜面,逼急了,怕她伤了言春性命。再者,双方为一个小小侍卫公然闹僵,怕也让皇上难办。” 程五不料他会这么说,连邝不疑也怔住了,忙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方犁看看他们,道:“若有人能救言春,此人一定非五郎莫属。连邝大哥也不宜出面。你想,你和言春相交颇深,对他人品十分了解,又同为侍卫,晓得他受人冤枉,心中一时激愤,便悄悄把人救出来,这事说起来也合情合理。但皇上到时候肯定不这么想。他不止会觉得你为人侠义,更会猜测,此事是不是程老将军私下授意。咱们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么?” 程孝之不由皱眉沉思。他虽知道方犁为说动他搭救贺言春,言语中必会有所偏颇。但细想想,他分析的也都是实情。更何况他程五性子佻达洒脱,向来为父兄不喜,若能籍此机会为程家挣一条后路,不正好能令父亲兄长刮目相看吗? 想及此,程五郎也有些心动,又抬头看了看方犁。此前他虽也听人说过方犁义捐药草的事,却以为不过是一介投机取巧的商贾之流。如今听了他一席话,才晓得此人机智伶俐,远超自己和身边那些世家子弟。 他不由得心情有点复杂,转头问邝不疑:“邝兄,你觉得呢?” 邝不疑看着方犁的眼神也很一言难尽,想了想才道:“此举颇有些冒险,事关性命前程,老五你还是要多想想再行定夺。” 这时,齐小白却在旁边喊了起来,道:“带上我!若是去救言春,我也要去!” 余下三人都齐刷刷望过来,把他看着。齐小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低声道:“带上我罢!今日本该我上值的,是我病了,言春才替我值守了半日,却惹上这等祸事!若你们去救他,我是势必要去的!” 方犁看着齐小白,眼圈都红起来,嘴动了动,却没说话,只扭头又去看程五。程五和他对视片刻,叹了口气,道:“好你个方三儿,还是你狠哪!光凭一张巧嘴,就说动我为你们甘冒奇险!你那舌头,是金子打的罢?” 方犁见他答应救人,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后背心都汗湿了。他忙又作一揖,趁热打铁道:“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五郎、邝大哥和这位齐兄都是侠肝义胆,方犁才会同你二人商量此事。若事成了,众位大恩,方犁和言春必会铭记在心!只是……只是这事咱们要先从何处着手?” 说起如何救人,他显然是比不上两位打小儿就钻墙打洞的世家公子,就听邝不疑道:“人既然是被大长公主带走的,自然还须从公主府里的人开始问起。程五,这事须得你家的管事出面才好。把大长公主的心腹管事约一个出来,咱们问明白人在哪儿,方能动手!” 几人在程五郎宅中谋划时,浓密夜色中,大长公主府的后门开了,一个管事和两个小厮推着一辆拖菜蔬的平板小车走出来。管事的在门旁住了脚,小声吩咐道:“殿下说了,把这人手筋脚筋挑了,再交给彘圈的老刘,手脚利索些,明白了没?” 两个小厮忙应了,推着车儿往外走。走出一程,一个便伸着脖子瞧车上那装人的麻袋,道:“这半天功夫,也没见他动一下,莫非真打死了?” 另一个便道:“管他死不死!咱们只把人交与老刘就回去!为这杀材,害得老子这么晚还不能睡,早知道刚才就该一棒打死他算了。” 先头说话的那个便很猥琐地笑了两声,道:“就这般惦记你那晴芳阁的小娼妇?是什么滋味?也说与我听听!” 那一个便道:“说给你听了,也是白听!你又舍不得把钱,又想嫖。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两人闲谈着往前走时,车上的贺言春,缓缓睁开了眼睛,却只看见了一片黑。 他遍身火辣辣地疼,因为挨打时用手臂护住了头,这会儿双臂疼得钻心,胸腹处更是透不过气来,也不知伤到了哪里。虽醒来了,他却咬着牙,强忍着一动也不动,唯恐叫人发现了,又挨一顿毒打。 过了好久,贺言春终于确定,自己约摸是在一辆车上,旁边也只有两个小厮。意识到这是自己可以趁机逃脱,他全身都紧绷起来,谁知刚提了一口气,就疼得几欲昏死。 他在麻袋里伸出手,小心翼翼摸了摸,找到了麻袋扎口,扎得非常紧,就算他没受伤,只怕也挣不开。他又习惯性地去摸腰间,却摸了个空,心中不由十分后悔,早知有今天,就该一直在腰间藏把小刀的! 正想着,车子却停了下来,他听到吱吱哑哑开门声,心下一沉,知道这是到地方了。就听有人小声交谈了几句,他便连麻袋带人被拖了下去。那送他来的人便道:“老刘,上头说了,把他手筋脚筋都挑断。这腌臜东西我懒得碰,你自吩咐人去做去。” 贺言春听到挑断手筋脚筋等话,心都凉了。就听那被唤作老刘的人应了一声,便有杂沓脚步声走来,提着麻袋几只角,将人拎到了一处所在,丢在地上。贺言春砸在地上,几乎闭过气去。 这时,有人掌着灯把麻袋划开了,露出里头的人来。那人看了看,道:“打成这个死样子了,还送来彘圈。这能有什么用?难不成特意送来给咱家野彘加餐的?” 另一人便道:“府里叫送来的,你管他作甚。明儿看刘老大怎么说。” 说着几人便挑了灯出去。贺言春见他们并未来挑自己脚筋,这才松了口气。等脚步声走远了,他才睁开眼睛,四处看了看,就见自己被关进一间巴掌大的屋子里,屋门口装着手臂粗的栅栏。 透过外头灯笼照进的一点微弱光线,他看到,隔着一个窄窄的走道,对面栅栏里,一个人蓬头垢面地坐在枯草上,正睁着一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第六十二章 逢大凶 四周潮湿阴暗,浓重的霉味和尿骚气、血腥气搅合在一起,又臭又冷。风从过道中吹过,灯火明灭不定。一片寂静中,偶尔响起一两声沙哑的长嚎,似人又似动物,听着格外渗人。 贺言春躺在薄薄一层干草上,一动不动地听着周围的动静。许久后中,他终于敢确定那些人不会去而复返了,才勉强支撑着爬了起来,看着对面跟鬼似的那人。 “这是哪里?”他问,声音干涩嘶哑,听着都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 那人仍一动不动,手扒着栅栏坐着,大睁两眼警惕地看着他。贺言春朝栅栏处挪近了些,又道:“你是谁?为何在这里?” 借着外面透进的微弱光线,他发现,对面那人虽是蓬头垢面,一双眼睛却圆溜溜的,分明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那少年咬着唇,冷漠地看着他,一声不吭。片刻后,他返身朝里睡下,再不理会贺言春了。 贺言春顺着过道两头看了看,一片漆黑中,只见两边都排列着栅栏门,虽不见人,却听到喘息和翻身的动静,看来关的人还不少。他靠墙坐着,不由想起阿姊,也不知她脱险没有;后来又想到三郎和阿娘,不知他们晓得了这事,在家该怎么着急。 自己不能死,也舍不得死!若死在这里,阿娘怎么办?三郎又怎么办?他们还约好下回要去城外遛马呢…… 想到这里,贺言春又看看四周,栅栏齿有手臂粗,纵使外头无人看守,也是决计无法掰开逃出去的。他想得久了,身上疼得阵阵发昏,竟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等他再次睁开眼,外面已经透进了天光,过道里一片嘈杂,夹杂着叫骂声。就见两个人从外头进来了,一个提着桶,一个提着篮子。提桶的那人在每个栅栏门前停一下,泼泼洒洒地朝外头放的破碗里舀一勺稀粥。到了关押贺言春的屋子前面,那人却停了下来,扭头问另外一个:“今天这个要出去?” 另一人点头,小声道:“昨晚刚送来的,说是得罪了那一位。” 那人便多看了贺言春两眼,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馍,扔在栅栏前面的地上,道:“吃罢!吃饱了好上路!” 贺言春又渴又饿,见他们往前走了,忙爬到栅栏前端起碗,也顾不得里头的粥是溲的还是臭的,一口气喝干了,又从地上捡起馍。那馍也不知是何时做的,又干又硬,拿在手里如一块铁,他也顾不得了,撕了一大块,喂进嘴里嚼起来。 正吃着,忽听对面传来轻轻的吞咽声,就见那孩子又扒在栅栏门上,眼放绿光,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手里的馍,喉头上下蠕动。贺言春怔了怔,恍如看见多年前的自己,叹了口气,隔着栅栏把手里的馍朝他扔过去。 那孩子眼都亮了,从地上捡起馍,也顾不得上头沾了干草,一口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贺言春看着他,刚想问问这是哪里,外头又进来了两条壮汉。 那两个汉子直奔旁边一间屋,拿钥匙打开栅栏,拖出一个人来。那人吓得大声哭嚎,瘫倒在地不肯起来。两人一边怒骂,一边将他拖出去了,人走出老远,惨嚎声还在过道里回荡。 贺言春惊得心砰砰乱跳,回头看对面那孩子,就见他眼神中也满是惊恐。那孩子见贺言春看他,立刻返身躺回地上不动了。贺言春见他不愿理会自己,便也靠墙坐着,摸了摸身上各处的骨头,虽疼得厉害,幸喜未断,只有左臂抬不起来。 正胡思乱想怎么想个法子逃出去,忽听旁边一声响,原来从对面丢过来一个物什。贺言春伸长胳膊捡起来看,却是一块比拳头略小些的石块,形状很不规则,一侧断口有些锋利。 贺言春抬头看对面,就见那孩子又是一个转身躺地上了。他握着石头,不由苦笑,心想,凭这块小小的石头,难道还能砸开锁头逃出去吗? 正想着,那两个壮汉去而复返。贺言春忙将石头藏到干草下面。就见两人直奔他而来,开了锁,打开栅栏门,一人一边提着他胳膊就往外拖。 贺言春忙站起来,道:“我自己走。” 那两人有些意外,哼了一声,松开手,一前一后地夹着他往外走。贺言春出了门,扭头就见那孩子又凑到了栅栏边,两眼紧盯着自己,眼睛里竟有些泪光。 他也不及细想,跟那两人出了过道,又转过一道门,天光大亮,外头明晃晃的太阳耀人眼。门口守着好几条壮汉。朝前是一道夹巷,走到尽头,他看到前面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土坑,边上围着木栅栏。他只朝里看了一眼,顿时就浑身冰凉。 就见两人多深的土坑底下,一头野彘牙尖嘴利,足有一人多长,正埋头大嚼一个活人。那人浑身鲜血淋漓,肚肠拖出老远,却还没死透,两腿不停抽搐。坑边四周,好些人衣饰华贵,或站或坐,正兴致勃勃地看那野彘吃人。 贺言春终于明白,为什么没人来挑自己脚筋。转眼就得死了,还费那个力做什么? 那两个壮汉把贺言春塞进一个大竹筐,朝坑中一荡。又有两人摇起一个轱辘,那竹筐便被绳子缓缓吊进坑中。离坑尚有一米多高时,另有一人拿着根长竹篙,一头绑着尖刺,对贺言春喝道:“跳!” 贺言春看着野彘,又看上头那人,一咬牙,忽然从竹筐中跳起来,一把抓住了竹篙顶端。那人出奇不意,险些被他带进坑中,不由又惊又怒、大声喝骂。贺言春却只是把住篙尖不放,两人一个在坑上,一个在坑下,相互角力。坑边那些看客,都哄笑起来。 旁边立刻又过来三四条壮汉,都怒骂着,拿竹篙朝他戳来。贺言春不顾手上疼痛,用尽全力,一把折下篙尖上的尖刺,这才松开竹篙。那人收脚不住,顿时跌倒在坑边。 贺言春手里拿着一把不足一尺的尖刺,立刻回身,背抵着坑沿,浑身戒备,眼睛却看自己脚尖,只用余光盯着坑内野彘。 就见那畜牲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咀嚼,转头看着他。片刻后,野彘昂头,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嚎,朝他冲了过来。 坑边有人欢呼、有人惊叫,纷纷鼓噪起来。 此时,和这座彘圈相隔两个坊开外,一座酒楼的后院里,方犁正坐立不安地守在一座雅间里,隔着窗户往外看。 在他身后,邝不疑、程五正和几个人小声交代什么。一时说毕,邝不疑便过来道:“你多少也睡一会儿,这一夜干挺过来,人不难受么?” 方犁一夜没合眼,却没有丝毫睡意,一颗心仿佛放在火上煎。他定了定神,转身倒了一杯茶,也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正想着贺言春不知熬不熬得到现在,忽听守在窗边的齐小白轻声道:“人来了!” 几人忙都凑到窗前,就见程家管事老王领着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往里头走,方犁忙回头看程五,程五点头,小声道:“那人就是公主府上大管事,姓齐,为人最是傲慢。” 等两位管事走进院里,程五朝旁边人使个眼色,便有人出去了,邝不疑不便出面,此时忙也避到另一个房里去了。 片刻功夫,院子的门都打里面关上了。齐管事见此情形,脸色大变,拂袖便要走,却被人强拦着,请进屋来。直至看到程五,齐管事才松了口气,冷笑一声,道:“这位是光禄勋家的五郎罢?巴巴地请了我来,却没个待客之礼,这是要做什么?” 程五客客气气地作了一揖,道:“邀齐管家到此,却是有一事想请阁下帮忙。昨日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那侍卫,是我相交极好的朋友,可否请教齐管家,这人现在在哪里?能不能引我见上一面?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齐管事哼了一声,傲然道:“这个恕齐某无可奉告。大长公主的事,我一介下人,怎么会晓得?又怎能作主?” 程五笑了笑,道:“齐管事在公主眼里是什么人?那是排在头一位的得力之人,能当半个家,有什么事是齐管事不知道的?” 那齐管家听了这堆马屁,脸色好看了些,便道:“改日置杯水酒,与程五郎赔礼。这事却委实难以帮忙。实告诉你罢,那人做出什么事,想你也知道,这般不把公主放在眼里的刁奴,岂有放过他之理?这番必是死定了。” 程五见他说得这样肯定,便知道来软的不行了。正要说话,就见方犁从外围拨开人冲出来,一手执刀,一手把齐管事脖子掐住,将他抵在墙上,厉声道:“人在哪里?说不说?不说现在就杀了你!” 那齐管事最是欺软怕硬,见了明晃晃刀子,忙哎呀哎呀地喊,道:“来人!五郎救我!” 程五咳嗽一声,佯装没听见,低头喝茶。方犁抓他喉头的手收紧,直掐得齐管事双眼翻白,才又略略松开,森然道:“最后问你一声,人在哪里?你尽可以不说,我叫人把你胳膊腿一根根剁下来,做成人彘,如何?” 说着把短刀插进齐管事头边。齐管事吓得几乎失禁,忙道:“我说,我说!” 方犁便松了手。齐管家哆嗦着道:“昨晚公主回来,就吩咐人送到刘家庄的彘圈里去了。” 方犁又道:“那刘家庄在什么地方?” 齐管事求救般看着程五,程五朝方犁点一点头,方犁晓得他这是知道地方,便道:“先把他关起来。若有一句不实,回来先割了他舌头!” 说罢和程五两人出了门,到了邝不疑所在的屋里,方犁才小声道:“彘圈?那是什么地方?” 邝不疑一听,神情就变了,程五脸色也十分难看,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小声道:“就是斗兽场。里头养着野彘,再把人丢进去,和野彘相斗,供人取乐。” 方犁呆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道:“哪里会那般倒霉,一去就让上场?言春以前还打过狼,一头野彘,有什么要紧!” 另两人一时都没接话,过了会儿,邝不疑才道:“斗兽场的野彘,跟外头野林里的不一样,那是专用活人鲜肉调*教出来的,极为凶残。斗败之人,多半要进那畜牲的肚里。” 方犁听了,半晌无语。良久才狠狠道:“那还等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进了野彘肚里,我也要将人刨出来!” 第六十三章 斗彘圈 大夏民间,斗兽赌钱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京城里斗兽场比比皆是,只要不闹事,官府也不会禁止。小些的斗兽场,专门养些斗鸡走狗,供百姓取乐;大些的斗兽场,则是把野彘、狮子、老虎等野兽弄了来,经□□后,使之相互搏杀。有那豪门子弟下注赌输赢的,一场下来,输掉上十万钱也是寻常事。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还有一种斗兽场,则是被官府明令禁止的。这种地方的彘圈、虎圈中,不仅有兽与兽相斗,还能观看人与兽生死搏杀。齐管家所说的刘家庄彘圈,就是其中一个比较有名的地下斗兽场。 斗兽场里和兽相搏的人,被称为斗士,是专门挑选骨格清奇、勇猛敏捷的孩子,经多年苦训而成。但在斗士下场之前,各斗兽场都会先用一两个活人献祭,以激起野兽更大的凶性,使斗兽的可看性变得更强。 就在方犁等人骑马往齐管家所说的彘圈赶过去时,贺言春正作为祭兽的活人之一,在土坑内与野彘展开了生死一战。 贺言春打过狼,知道和野兽对视是大忌,容易激怒它们。但这头野彘刚杀死一个人,凶性已经被激发出来。即使他屏息凝声,野彘仍发狂一般冲过来。 贺言春并未躲闪,而是死死压抑住恐惧,站在原处不动。在能闻到那头野兽嘴里扑过来的血腥气时,他才猛然发力,顺墙往旁边滚过几圈,于千均一刻间,避开了这一撞,来不及回头看,从地上爬起来,朝土坑对面的那堵墙跑去。 那野彘来不及收脚,轰然一声,直接怼到了墙上,把土坑撞得凹陷下去。那畜牲越加愤怒,长嚎一声,在地上打了个滚就爬了起来,四蹄生风,又朝贺言春追过去。 土坑长宽大约十米,贺言春拼命朝前跑,呼呼风声中,却能感觉到身后腥风越来越近。前面是坑墙,后头是野彘。坑上的人纷纷发出惊叫。杂乱喊声中,就见贺言春借着奔跑的助力,径直踏上土墙,在空中朝后翻了个跟头,落下来时,正好骑坐到狂冲过来的野彘身上,不等坐稳,便扬起右手,把手中尖刺狠命刺进了野彘眼中。 那野彘惨嚎一声,轰然撞上了对面土墙。贺言春脚下使力一蹬,从野彘身上跳下来,接连在地上打了五六个滚,才没被那畜牲压住,刚喘了口气,心里忽然一沉,--原来刚才手上满是血浆,尖刺卡在猪头上,没能拨出来。 野彘皮糙肉厚,身上皮毛刀枪难入,只有眼睛是它的弱点。刚才贺言春上墙、翻跳、刺杀、跳开一气呵成,任何一步慢上片刻,便会命丧当场。坑边看客只觉得惊险刺激,前所未有,哄地一声炸了窝,响起一大阵鼓掌尖叫声。 那野彘被刺瞎右眼,连声尖嚎,震耳欲聋。它在地上又打了个滚,带着右眼上的尖刺,咻咻地朝贺言春扑了过来。贺言春故技重施,飞快跑向土坑对面。野彘在后头狂追,到得坑墙上时,贺言春顺墙滚开,那野彘便不出所料,再次撞翻在墙前。 如此几次三番,野彘虽叫声吓人,气势却渐渐没有之前生猛。贺言春瞅准机会,蹬上墙面借力,再次骑到野彘背上,一把攥紧尖刺,从猪眼中拨出来。顿也不打一个,立刻插入它左眼。野彘人立起来,发出一声长嚎,头尾疯狂甩动,终于把背上人摔了下来。 贺言春一扑到地上,立刻就地连滚了五六个圈,避开野彘踩踏,翻身爬起来往外跑,却被长长的猪嘴从背上扫过,后背立时被咬伤一大块,鲜血直流。 他也顾不得疼,只拼了命地往前跑,终于和野彘拉开距离,屏息凝神,再不发出声音。那野彘双眼皆盲,四处惨嚎疯跑,不停撞在坑墙上。终于在一处墙角撞倒,再也爬不起来。贺言春也已经是力尽神危,这时彻底软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土坑四周的人们,都欢呼起来。过了一会儿,那坑上用竹筐吊了两个人下来,一左一右把贺言春抬进竹筐,依旧用绳子拉扯上去。上头又有人接着,在欢呼的人群里,依旧把他抬回关押的地牢中。 听说这边祭兽的人杀死了野彘,连斗兽场的老板老刘也被惊动了,亲自过来了一趟,看贺言春伤得重,又命人传了医士来,替他把背上的伤止了血。旁边人爱惜他是条好汉,都道:“这人倒是条好汉,若加以训练,还不是棵大大的摇钱树!” 老刘也觉可惜,道:“那边府上送过来时,就说要挑断脚筋,摆明了是不肯让他活。既发了这种话,谁还敢留他?” 几人议论了两句,依旧关门上锁走了。周围安静下来,贺言春刚在彘圈里只顾奔命,此时躺在地上,立刻觉得全身无一处不疼,四肢沉得如同灌了铅,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就在那野彘倒地的时候,方犁就在大门口,也隐隐听到了嚎叫声,心中越发焦虑,恨不得提刀杀进去。想到里头不知有多少无赖把守,只得勉强按捺住,随邝不疑等人前去敲门。 这彘圈虽被人暗地里称作刘家庄,外头看头却是座大宅邸。程五和邝不疑带了十来人,命七八人悄悄从后门处翻墙进去,他二人却带着方犁和两个随从去了正门。奴仆来开了门,见几人面生,十分警惕,问他们找谁。 程五便假装不悦,道:“怎么?杨太仆家的杨老三来得,林司徒家的林老七来得,偏我来不得?外头都听到彘叫声了,还问我找谁?” 那人听他提了两个熟客的名字,这才忙堆上笑脸,道:“爷不常来,小人不大记得。既是杨三爷和林七爷的熟识,快里面请!” 几人便跟着那奴仆进了厅堂,路上方犁道:“刚才从外头听见好大动静,莫非斗兽已经开始了?” 那人忙笑道:“还没开始呢,就是今儿祭兽时出了点岔子。” 方犁的心都揪紧了,几乎透不过来气,一时不敢再问。就听邝不疑道:“出了什么岔子?” 那人便道:“一个祭兽的小子,丢进坑里,竟然杀了头野彘,客人们都说,倒比正经斗士斗兽还好看些。” 邝不疑和程五相互看了一眼,都十分震惊,程五忙道:“野彘死了,那小子呢?死了没有?” 那人道:“听说当时糊得跟个血葫芦似的,被人从坑里抬出来了。死不死的,我哪知道?” 邝不疑眼尖,就见方犁在旁边脸色苍白,一副险些要闭气的样子,忙拉了拉他,道:“走,我们也去坑边看看去。” 几个人穿过两进院落,来到后头一座大花园里,穿花拂柳地走了颇久,才看到前头一块空地,也不种花,也不植树,地上挖着坑,旁边几张桌上,摆满了钱,显然是赌注。坑边围着好些人,都热烈交谈着刚才斗兽的场景。 方犁几步跨过去,就见土坑里面,有几个人正清理野彘和人的残尸,隔着老远就闻到血腥气。方犁紧抿双唇,死盯着那残缺不全的尸体,看了一会儿,料想不会是贺言春,脸上这才又有了几分活气。 程五左右看看,借口解手,去了后头树林里,等了一会儿,便有随从打墙外翻进来,到这里与他们汇合。程五便按照先头商量的,吩咐四个人去前头,到各处放火。其余几人都隐在树林中,四处寻找关押的地牢。 方犁眼尖,早就看到土坑外有条小道是朝院后去的,忙朝程五使了个眼色。两人刚顺着路走了几步,便有人出来拦住了,客客气气道:“客人请这边走,那头腌臜,着实去不得。” 方犁便道:“我说不是这里,你非要往这里来。” 邝不疑也机灵,忙道:“一时尿急,哪里想得到这么多?茅厕却在哪里?找了一圈都不曾找到。” 那人便给他们指路。刚说得两句,邝不疑一个手刀,砍向他脑后,顿时把人砍昏在地。这时就听前头有人喊:“走水啦!火大起来啦!大伙儿快跑啊!” 那彘圈旁的贵人们,都惜命得紧,一听有人叫喊,都着了慌,有立即住外跑的,也有偷拿了桌上赌资再跑的,土坑边顿时一片混乱。斗兽场里看场子的人都跑过去,有的前去救火,有的在场边疏散人群,都喊得声嘶力竭。 趁着这片混乱,方犁等人顺路往地牢里跑,到门口时,正看见四五个守牢的往外头探望。方犁便喊:“走水了走水了,还不快跑!” 那些人见他衣饰华贵,倒也不敢造次,只大声喝道:“此处闲人免进!快快回转!” 方犁便停住脚,左右看看,道:“这头不能出园子么?前头烧起来了,火势大得很!却打哪里出去?” 那几人听说烧大了,便都出了门,伸长脖子往前瞧。正看着呢,打后边闪出四五人来,一人朝脑后给了一棒。三人吭都没吭就倒了下去,还有一个没倒的,慌里慌张往外跑,被方犁从怀里抽出短刀拦着,后头邝不疑赶上来,三拳两脚便把那人打昏在地。 方犁便和众人从看守身上搜出钥匙,进了地牢入口,大声贺言春名字。喊了几声,无人回应。几人又分头搜寻。那地牢里头的人听见外头动静,都爬了起来,纷纷伸着手喊:“救我!救我!” 方犁忙道:“昨天进来的那人关在哪里?” 那些人见有活命的希望,只顾纷纷叫喊救人,哪里肯听他在说什么。方犁连问了四五个,心里越发焦急。终于问到一间地牢,里面关着的那孩子指了指对面牢房。 方犁返身扑到栅栏门前,就见里头躺着一人,凌乱的头发盖着脸,身上衣服烂得不成样子,遍身血迹。他只看了一眼,就立刻确定,这便是贺言春。 方犁一边抖索着手开锁,一边朝外头喊:“人在这里!” 邝不疑和其余两人忙跑过来,几人合力把门打开。方犁抢先扑上去,拿手在鼻子前试了试,尚有温热的一丝两气,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邝不疑把人背起来,转身就朝外跑,道:“恐怕那些守场子的不定什么时候过来,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走!” 方犁跟着他往外跑出两步,回头看对面那孩子,却见他正扒在栅栏门上,眼巴巴看着自己。他心中到底不忍,一咬牙跑回来,摸索着找到钥匙,把牢门也打开了。 那孩子从门里一钻出来,转身就要往外跑,却见方犁又去开别的牢门了。他立住脚,看了片刻,便也冲过来,从方犁手里夺过几把钥匙,两人分头去开牢门。 一时地牢里人都跑了出来,纷纷四散开来,各自逃命去了。方犁跟在人后头,也奔出地牢门。程五带来的人正等得心焦,一见到他,忙拉着道:“方郎,快跟我过这边来。” 方犁忙跟着他去了,两人狂奔到后门,就见程五等人已经把后门处看守的奴仆砍翻在地。里头隐隐人声,渐渐都朝这边过来了。程五看见方犁,连声催促。几人汇合后,一口气跑出后门,就见外头自己人正牵马候着,邝不疑把贺言春横放在马背上,纷纷上马,打马要走。 方犁上了马,转头看了眼,忽见那孩子跟在他们后面,也跑了出来。门里许多人已经追在他后面过来了。方犁见势危急,忙勒住马,喝道:“上马来!” 那孩子立刻跑上来,身手敏捷地纵身上马,在那群人追出来门前,一行人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第六十四章 祸倚福 贺言春是生生被疼醒的。他身上如同被碾子碾过,到处疼得厉害。疼得他咬牙切齿,焦燥又委屈,迷迷糊糊地想,那疯女人,好端端又打我做什么?贺家这鬼地方,真是呆不下去了! 等他终于清醒了,入眼便看到一张睡得七歪八扭的脸。贺言春盯着看了好大一会,才认出这是他邝大哥。堂堂邝小将军,正趴在他榻边,打着小香鼾,流着哈啦子,全无一丝世家公子的贵气。 贺言春不由得痛心地想,这模样,若是叫个姑娘看见,英雄梦非得当场破灭不可。 然后他进一步联想到了自己的睡姿,忽然有点忧心,因为不晓得自己睡相如何。如果也像这样又打鼾又流口水,有朝一日,他若是……若是跟三郎睡到一起,可就糟了…… 一想到方犁,他心里立刻牵肠挂肚起来。自己是被谁救出来的?三郎知不知道他在这里?这又是哪里…… 种种疑问纷至沓来。于是贺言春奋力咳了一声,牵扯得胸口一阵疼,却只发出了类似乌鸦叫的沙哑声音。 邝不疑终于动了动,睁开了眼。他迷迷怔怔地和贺言春对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地惊喜起来,扑近了道:“祖宗,你可醒了!哎呀我操他娘啊,再不醒的话,你家小方估计得疯啊!那家伙在你旁边守亲爹似的,守了几天几夜没合眼,刚被我赶去睡觉了……” 正说着,就见六儿端着茶水走进屋来,邝不疑看到他,赶忙道:“快快快,告诉你家主子去,说他相好醒过来了!” 六儿忙也凑过来,和贺言春鼻尖对鼻尖地看了一眼,把茶盘咣啷往桌上一扔,转身就跑了,远远地就听他鬼哭狼嚎着喊:“三郎!三郎啊,贺小郎醒过来啦!” 过了片刻,就见方犁散乱着头发,衣衫不整地跑过来,进门时还在台阶上绊了一跤,摔出一声闷响,他也顾不得拍灰,一骨碌爬起来,扑到榻边,气喘吁吁地道:“言春?” 贺言春看他磕那一跤,身上不那么疼了,可心里快疼死了,鼻子里只剩一丝两气,还不忘用气声责备道:“慢些儿!急什么?” 方犁见他这回是确凿无疑地醒了,顿时嘴一瘪,要哭,忙闭着眼憋了一会儿,把眼泪憋回去了,只红着眼眶,颤声道:“觉得身上疼么?渴么?可想吃点什么?” 六儿也扒在他后面殷殷地问:“好受些了么?” 贺言春趴在榻上,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来,握住了方犁的手,道:“我不疼,一点也不疼,你们别担心……” 方犁一下子没憋住,大滴泪珠扑簌簌直往下落,哽咽着道:“你别骗人了,你都差点被他们打死了……” 贺言春看他流泪,心里就酸胀得厉害,忙安慰道:“我不会死的,我……我才舍不得你呢。” 邝不疑在旁边看他们互诉衷肠,又是心酸、又是牙酸,不由得大声叹了口气,道:“好了,太医说醒了就能好起来,别在这儿哭哭啼啼的了。六儿,别看了,走吧走吧,这会儿人家多嫌着咱们呢,出去跟我吃茶去罢!” 这些天里,六儿虽然也瞧出来他家三郎和贺小郎之间有些不对,但猜测到底比不上亲眼见到,只看得目瞪口呆,被邝不疑强拉出去时,还不住地回头望,差点在石阶上磕着了。 邝不疑啧了一声,道:“等小贺好起来了,我看他非得撬了这几块破石头不可!” 屋里贺言春和方犁听到他的揶揄,各自含着眶眼泪,相视着笑起来。 后来听方犁说起,贺言春才知道,他被人从彘圈救出来后,一直昏迷了四五天,后来又发起高烧,眼看着人不行了,程五拿了他老子的腰牌,请了宫里最有名的老太医来,才算保住他一条性命。 老太医说他挨打时,肺腑里受了伤,又没及时医治,反使力过猛,致使伤势愈重。相比之下,左臂的骨裂和后背的咬伤倒是小事。万幸人还年轻,身体原本又不错,这才添了几分熬过来的希望。方犁把老太医扣着不放,就住在侧院里朝夕诊治,几人轮流守着、日夜看护,眼看着热渐渐退了,今日早晨,太医细细看了,说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方犁才肯打发人家回家去。 在贺言春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朝廷上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情。皇帝本来在郊外狩猎,不知为什么,突然中断行程,急匆匆赶回宫里。第二天便传出小道消息,说皇帝吩咐宗正府,要彻查宫中几桩旧案,包括早几年的陈美人溺亡和王美人小产等事,说是有宫人出首,供出这些事都与皇后有关。大长公主听了,急忙进宫为女儿求情,却被皇上狠狠训斥了一顿。公主脸上挂不住,回府里来便气病了。 公主一病,宗正府里便有公卿王侯上奏章,纷纷言道皇后乃天子结发之妻,多年打理后宫,并无大错。皇上不宜偏听偏信,为些子虚乌有的事情责难皇后等等。往日有人劝着,皇帝也就罢了,这回却份外硬气,勃然大怒地把领头的宗正令臭骂一顿,说他年老昏庸,遇事只会看大长公主脸色,置祖宗律法于不顾,一味地和稀泥。 宗正令乃是位尊贵的老亲王,被皇上骂得一口老痰上来,回去后就上了称病折,说自己年迈多病,实难担任宗正令一职,恳请皇帝允许自己辞官回家休养。平日公卿们若辞官,皇帝照例是要挽留的,谁知这会皇上连旧例都不循了,直接允了,从王侯中另挑了一位年轻些的,接掌了宗正府。大长公主等人听见消息,越发气了个倒仰,这时想再从中作梗,却也迟了。 紧接着皇帝又下了旨,正式册封郑氏女子为美人。因郑美人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皇上遂令她住进延寿宫侧殿养胎,一应饮食起居,皆由皇太后经手。其寡母兄弟,也在一日之内三次受到嘉奖赏赐。后宫喜讯,也在前朝引起微妙变化,一些因皇上婚后久无子嗣而生出的谣言不攻自破,三公九卿、文武世家,有人欢喜有人愁,朝中那些中立派也开始考虑,要如何向年轻的皇帝表达忠心。 一连几日,皇帝在朝堂上把臣子们挨个敲打了一遍。这天他处理完政事,又把程老将军留下了,先表扬了几句,说这回出门狩猎,老将军亲率禁卫驻跸警示,十分辛苦,理应嘉奖云云。过后又议起更换延寿宫中郎将一事,道:“莫老将军年纪大了,上回上了封折子,说想辞官回家,尽享天伦之乐。卿以为如何?” 程老将军一向小心谨慎,这时便说了句活话,道:“皇上是自古难得的仁君,体恤臣属之心,实在令人感佩。只是延寿宫乃是太后寝殿,需得一个老成周到的人守着才好。” 皇帝听了那几句马屁,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老成周到自然好,只是我以为,内宫侍卫统领,首要的还是得忠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等人才宜放到宫中来,老将军你说是不是?” 程老将军心里暗惊,忙点头称是,两人商量了一番新任人选,临走时,皇帝又道:“听说你家五郎,为人最是侠义,又精于骑射,何时把他叫过来,让我也瞧瞧。” 程老将军忙不迭地谦虚了一番,说自己家老五虽然忠正耿直,却嫌毛燥了些。皇帝笑道:“年轻人嘛,小毛病是有的,也要多给他们机会去历练,你说是不是?” 程老将军战兢兢地走了。等回去后,他独自坐在房里,捋着胡子沉默了半天。老五他本是准备要狠揍一顿的,只是不知那小畜牲躲到哪里去了,竟逃了一顿好打。如今皇上都亲口夸奖了,以后程家说不定还得指望他光大门楣。 于是,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程老爷子把老大叫来,让他给老五换一处宽敞些的住房,把人客客气气地请回家。末了还感叹道:“想不到他看着愣头愣脑,倒比咱们都有眼光,往日倒是我错怪他了。” 这边程老五终于风光体面地回了家,再不用东躲西藏了。那一头城外程家田庄里,贺言春自从醒了以后,嘘寒问暖的人也没断过。他阿娘阿兄和石头几次三番过来看他,自然又流了许多眼泪。新封的郑美人也叫人送来各种名贵药草,拳头粗的人参当萝卜吃,巴不得一天之内就把兄弟的伤养好。白氏本来要接贺言春回郑府里去,因怕新长的骨头挪动了不好,这才一直叫他留在程五的田庄上养病。 方犁如今只偶尔回自己家应个景,十天里总有八天呆在田庄上。在他精心调理下,贺言春病情一天好过一天。只是病虽好了,人却新添了许多精致毛病,吃饭要喂,吃药要哄,娇气得不得了。 这天邝不疑来看贺言春,恰逢方犁不在,两人在房里闲聊了片刻,六儿端上一碗齁苦齁苦的药汤来,贺小郎端起碗,一口喝干了,漱口之后,没事人一样,继续靠坐在榻上,听邝不疑讲朝中之事,又朝他打听清暑殿几个侍卫兄弟们后来情形如何。 正说着,方犁从外头回来了,洗了脸过来看贺言春。刚说了两句,六儿又端上补药来。这回贺小郎却忽然变得荏弱起来,闻着那药,皱眉嫌苦。方犁便接在手里,端着药温声哄他,好容易喝完药,方犁给他漱了口,又喂了块饴糖在他嘴里。就见贺言春含着糖,可怜巴巴地道:“还是苦。” 方犁自然心疼,握着他手,哄着道:“先忍两天,等再吃几回,病好些了,叫人换丸药来,好不好?” 贺言春便委委屈屈地点头,后来两人也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私房话,他这才又高兴起来,眉花眼笑地直盯着方犁看。 把个邝大在旁边看得呆了,说了两句便告辞出来,他搓着身上的鸡皮疙瘩往外走,心里有些嫉妒、有些羡慕、又还有些鄙夷,想,男人有了相好,就都是这个腻腻歪歪矫情肉麻的鬼样儿么?哎呀不能想,真的是太他娘的肉麻了…… 第六十五章 喜盈门 四月末,宫里传来喜讯,郑美人头胎得男,母子平安。太后喜得长孙,特地下了懿旨,命大赦天下,为皇长孙祈福;皇帝喜得长子,当即册封郑美人为郑夫人,郑家老小,从白氏到石头均有封赏。白氏领人磕了头,全家欢喜不尽。 半月之后,因郑夫人思念母亲兄弟,皇帝特命白氏和贺言春进宫觐见。恰好贺言春的伤也痊愈得差不多了,次日一早,两人便梳洗好了,坐着车进宫,由人导引着去了延寿宫侧殿。 白氏再是为人老成,毕竟第一次进宫,见了里头雍容华贵气象,脸上虽还从容,却紧紧抓着幺儿的手,两人相携着走过几道门,到了郑夫人住的殿前。里头宫人忙打起帘子,将人请进来,就见金彩辉煌的一座屋子里,宫人们静悄悄地立着,屏风旁的榻上,半卧着一位珠圆玉润的美人,正是新封夫人的郑玉儿。 白氏和贺言春跪下磕了头,榻上郑玉儿早坐起来,一叠声叫人快快扶起来。白氏起了身,趋前两步,就见她那刚做了娘的女儿,如同当年闺中时那般,伸着两手道:“阿娘,想杀我了!” 一语未了,眼泪滚珠般落了下来。白氏也跟着落泪不止,忙坐在榻边,拿帕子替女儿拭泪,道:“娘娘快不要哭了!月子里掉眼泪,最是伤眼睛。娘的心肝儿,听话!快不要哭了……” 郑玉儿在宫里受过诸般委屈,从来不曾掉泪,这时却一把抱着娘亲,抽泣不止。哭到一半,抬头看见兄弟站在旁边,忙也朝他伸出一只手。贺言春上前来,搂着阿娘和阿姊,也红了眼圈儿。 旁边早有宫人上来劝,郑玉儿和白氏泣涕一阵,这才各自收了泪。郑玉儿一手攥着阿娘,一手攥着兄弟,先问贺言春身体康复得可好,听说胳膊上骨头已经长得复了原,这才放心,转头又问母亲和兄嫂在家情形,听白氏说石头也闹着要来,含着泪笑道:“石头长高了好些罢?今儿应该也叫他进来的!” 白氏忙道:“怕人多了吵着你。以后进宫的日子长着呢,哪里急在这一时?” 母女俩闲话一阵家常,郑玉儿便命人将皇长子抱过来给阿婆看。宫人去了片刻,抱着个襁褓来,里头孩子睡得正熟。白氏忙接在怀里,爱不够似的看了一阵,又小声问女儿,月子里是否保养得当,奶水足不足。郑玉儿一一说了,白氏点头,窃窃私语道:“虽说宫里有奶娘和养娘,孩儿也该时常带在自己身边,一来,别人哪有你这当娘的对他上心?二来,自己奶大的孩子,省得他长大了跟你不亲!” 母女俩正说着体已话,前头便有小黄门喘吁吁地跑来,说皇帝来侧殿了,特令人提前过来吩咐,叫郑夫人不必起身,白老夫人和贺小郎均可免礼。 话虽如此说,白氏还是将孩子交宫人抱着,自己带着贺言春,恭恭谨谨地跪着迎驾。不上片刻,外头传来杂沓脚步声,一个小黄门打起帘子,进来一位年轻人,神采飞扬,眉宇英俊,看见白氏和贺言春跪着,忙对左右道:“这是做什么?都是自家人,何必行这虚礼!快扶人起来!” 声音略大了些,宫人怀中的皇长子受了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屋里众人都着了忙,撇下皇帝,一窝蜂去哄孩子。皇帝嫌宫人哄得不好,亲自接在手里,抱着抖了两回,那孩子哭得却越发厉害起来。最后还是白氏接在怀里,哼着小调拍着后背,将孩子重又慢慢哄得睡着了。 皇帝好气又好笑,咬着牙,虚虚点着睡着的儿子,小声威吓道:“臭小子,连爹的面子都不给!看长大了我不扇你屁股!” 白氏妇道人家,先头突然听说皇帝来了,吓得腿软。如今看了皇上这般神情,可见是真疼皇长子,这才放松下来,有了见毛脚女婿的感觉。就见那边榻上,郑玉儿一边叫宫人把孩子抱出去,一边朝皇帝嗔道:“阿爹每次来都吵人家睡觉,还好意思怪宝儿呢!” 皇帝听了只是笑,让人各自落座,和白氏寒喧片刻,道:“这孩子不知怎的,打娘胎里出来就娇弱,胆小怕吵,宫人手脚稍重些,就吓得哭了。我瞧他跟姥姥挺有缘,不如您老给他取个小名,也压一压他的寿。” 白氏听了,先是谦逊片刻,后来见郑玉儿也叫她只管大胆取,白氏这才凝神细想了一会儿,道:“咱们野地里,最多的是獾儿,一个个能吃能跑,最是皮实!莫若给这孩子取名叫獾郎,好叫他打小儿活泼泼地,大病小病,通不沾身!” 皇帝琢磨了一回,笑着赞好,郑玉儿也点头道:“但愿如阿娘所言,让咱家孩儿消灾延寿,长成个大男子汉!” 几人闲聊了片刻,皇帝便起了身,对贺言春说:“让她们娘儿俩好好说说话,言春跟我过来,去那边园子里走走。” 贺言春忙跟着皇帝往外走,临出门时回了回头,就见郑玉儿和白氏满面喜色地看着他,眼中满含期望。 他心里有些打鼓,跟着皇帝出了门,顺着回廊往旁边花园里走。宫人们都没跟上来,只有徐常侍在几步开外缀着。皇帝一路闲逛,一边问他伤势如何,贺言春答了。皇帝又饶有兴致地道:“听人说,你受着内伤,还徒手把斗兽场的野彘给杀了?怎么杀的?真就一个人杀了一头野彘?” 贺言春有些不好意思,忙将自己在彘圈里的经历说了,又道:“生死关头,只得拼命。也算不得什么。” 皇帝也听住了,暗中啧舌不已,又见他言语清朗,心中更添一重欢喜,又道:“我听你阿姊说,你入京也不过几年时间,怎么就认得了程老五?” 此事说来话长,贺言春便把自己入京路上怎样结识义商方犁,又在随商队去边城时不幸遇到蛮人围城、因缘际会结识邝不疑的事说了。最后道:“当日仆进宫时,邝小将军曾托程兄对仆多加关照。程兄为人十分侠义,既是朋友所托,他自然要放在心上。” 皇帝听得津津有味,听说他们还曾面对面和蛮人干过仗,不由道:“朝中那些老家伙,提起打仗就牢骚一大堆,生怕出了力、花了钱。他们也不想想,我堂堂大夏朝,受匈奴欺凌已近三十年,每每毫无还手之力,这等耻辱,说出去也不知是打谁的脸!” 贺言春不敢接口,就听皇帝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轻易出不得宫门。若有朝一日,能领军出征匈奴,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换来大夏海清河晏,岂不快哉!” 贺言春想了想,道:“仆曾听人说过,为帅之道,不在于领军杀敌,而在于调兵遣将、安排得宜。皇上万金之躯,虽不能出宫门,却可以征调天下良将英才,运筹帷幄之际,得胜千里之外,岂不是同样快哉?” 这一番话,却正正挠中皇帝的痒处,不由越发对这位内弟刮目相看,笑着点头道:“好!好一个运筹帷幄之际,得胜千里之外!能说这番话,你自然也是有两分将才的了。区区宫中侍卫,也太委屈了你。也罢,眼下你年纪还小,就先去安庆宫做个禁卫副统领,历练两年,再作打算。你意下如何?” 贺言春忙跪下谢恩,徐常侍也在旁边道恭喜,说了一车喜庆话儿。皇帝笑着看他二人,道:“起来罢!你豁出命来护着你阿姊,我自然也不能叫你白白受苦。以后只管跟着我好好干!有的是好日子等着你呢。” 一句话提醒了贺言春,忙又道:“皇上,仆还有一事相求,当日仆被人抓走时,是清暑殿各位侍卫哥哥们拼死出来报信儿,才能救出一条命。能不能请皇上恩准,让他们和我一同去安庆宫? 皇帝一挥手,道:“准了!老徐,去延寿宫里问问,看那几个人都到哪里去了,若都在这里,将人一并调过去。” 贺言春这才大喜叩头。皇帝说完了,也不再去郑夫人处,直接从花园回去了。这头自有人领着贺言春出来,绕回郑夫人住的殿里。那娘儿俩见他回来,忙拉着他坐下,问皇上跟他说了些什么。 贺言春便把要去安庆宫的事说了。白氏还不大明白,郑玉儿听了,却是喜上眉梢,忙细细给阿娘剖析,原来这安庆宫是还在兴建的宫殿,如今虽未建成,规模却属皇宫之最。听说落成之后,朝廷大型庆典祭祀,都将在这里举行。如今,安庆宫禁卫营虽是才组建起来,统领位置却已经有多少人挤破头。 郑夫人原想着,以贺言春的年龄资历,去了那里,哪怕当个百夫长,也属破格重用了,谁想皇帝竟直接升了他上副统领!真正是喜出望外。然听皇上那口气,这还只是让小舅子去历练,等在那边站稳脚跟,真正做出一番事业了,只怕以后仕途不可限量。她独自在宫中,正愁没个得力的兄弟做臂膀,听了皇帝这番安排,当即又是感动,又是欢喜,几几乎又落下泪来。 第六十六章 度春光 当天郑夫人留母亲和兄弟在宫里用了膳,临走时又叫宫人装了些御造点心,并上等丝帛两匹,金钗一副,是给郑孟卿两口子的;又有一份上好笔墨纸砚,叫母亲带回去给石头。 白氏见了,又背着人,悄悄地嘱咐女儿一通,道:“皇上要赏咱们郑家,那是他的心。他若不赏,你休要开口讨,也别胡乱赏东西给娘家,小心别人说咱们轻狂!眼下你得了这独一份的圣宠,多少人正盯着要寻咱们的错处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下回可不要这样了!” 郑夫人忙点头答应,睁着两只泪眼,看母亲和兄弟出了门。贺言春和娘亲到了宫外,仆人们已经等候多时。母子两个上了车往回走,到了家门口,贺言春把母亲搀下来,扶进了门,便道:“阿娘,我去方家那边看看,晚上便回。” 白氏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责怪道:“你这身子骨,才好了几天!就又东奔西走了?安心在家歇几日不好么?” 贺言春笑道:“没事,我已经大好了。阿娘,我去了,晚饭不要等我。我在那边吃好了再回来。” 一边说,一边去后面马厩里牵自己的马去了。白氏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自家幺儿去方家比回自己家还勤,她早就猜测到有什么蹊跷。这回贺言春受了伤,方三郎衣不解带在旁边守着,她也都看在眼里。儿子醒来后,对方犁又是那般举止,白氏老于世故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儿大不由娘,那孩子又自小去了贺家,并没有跟在自己身边长大。白氏便料到自己即使劝了,幺儿也不会听,反弄得母子成仇也说不定。想及此,她只能先把满腹话忍着,转头安慰自己,儿子年纪还小呢,且先由着他游荡两年,等两人倦了,不用人劝,自己分开了也说不定。 不提白氏暗自嘀咕,且说贺言春骑着马,归心似箭地往方家赶。等进了屋,就见满院静悄悄的,墩儿家的新妇林氏带着个小丫头子,正在廊下做针线。林氏见贺言春来了,忙起了身,春风满面地问了好。 墩儿娶亲时,贺言春尚在病中,未能参加婚礼。人虽没到,却备了一份厚礼,托方犁带给他,因此墩儿和林氏都对他十分感激。小夫妻俩成婚后,由方犁出面帮忙,就在方家左近买了所小小宅院住着,家里也使两个丫头婆子。前些日子,墩儿领着商队出了门,林氏留守家中,听说方家没有内宅,那些针线缝补上的活儿没人料理,便主动提出过来帮忙。胡安见她手巧,人也本份,索性禀明方犁,就请她来打理内宅,每月也给一份工钱。自此林氏每早料理完家事,便领着丫头婆子过来方宅,帮着胡安浆洗缝补。胡安受用不少,方犁也喜欢她勤谨,时常对自己慧眼识人、为墩儿挑了这位佳妇而得意洋洋。 贺言春给林氏回了礼,便问三郎和胡爷爷去了哪里。林氏道:“胡爷爷在三郎房里收拾行李呢,听说要出一趟远门。” 贺言春听了大惊,忙拨脚去了方犁院中。果然房里胡安正在打包袱,方犁在旁边看着,颇不耐烦,不停嘀咕,嫌带的东西多了。胡安道:“古语说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不多带些东西,万一路上想用,却上哪里找去?” 正说着,就见贺言春一脸惊诧地进来了。胡安忙丢下包袱,出去叫人端茶点来待客。贺言春等他出了门,才问方犁:“你这是要去哪里?怎么……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 方犁拉着他的手,拿帕子在他头上擦了擦汗,两人在桌几边坐下,才道:“你这是从哪里着急忙慌地跑来的?怎么一头汗?……我要去常平一趟呢。早一两月前,干娘就捎信儿来,说五月里大哥要娶亲,叫我过去玩几天。我本是打算前段时间跟墩儿他们一起走的,谁知你又出了事。不得已,拖到了现在。如今再不走,该赶不上他娶亲了。” 贺言春听了,本来就万分不舍,想到是为郭韩那厮去的,心里更添一层不痛快。也是方犁近来太惯着他了,让他有些恃宠而娇,当即就黑了脸,拉着方犁的手道:“我不许你去!你不要去!” 方犁笑笑,道:“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哪好意思不去呢?不看郭韩面上,也要顾着干娘。上回我在常平城里,病成那样,多亏干娘和郭兄百般照顾。这份恩情,怎能不报?” 他说得再合情合理,贺言春依旧是舍不得。于是,在皇上面前应对得宜、又新晋了副统领的贺侍郎,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低声道:“咱们叫人送份大礼过去,表表心意不行么?别走,留下来多陪陪我,好不好?” 果然方犁脸上有些不忍,却并未松口,只哭笑不得道:“人不去,光送礼算什么?郭家还差了这点礼么?再说我自己也想去,我也惦记着干娘呢,有日子没见她老人家了。” 贺言春便不说话,单是拿眼幽怨地看着他,方犁只得又柔声哄他,道:“我快去快回,要不了多久。你在家里好好保养,乖乖等我,好不好?” 贺言春见杀手锏都不管用了,便知道方犁铁了心要去,只得小声道:“那我跟你去!你独自去常平,我不放心!” 方犁失笑,道:“有什么不放心的?又不是小孩子。你刚刚大伤初愈,哪能跟我出远门?……对了,你今儿怎么来的?又骑马了?不是说让你过段时间再骑马么?你那胳膊上骨头才长拢,怎经得起颠簸……” 贺言春一边享受着他的唠叨,一边又抓着手撒娇:“那你一路小心些,到了那里,不许跟郭韩说话!” 方犁忍不住要笑,道:“你是个醋瓮罢?好好好,我只跟他打声招呼,多的话半句也不说,这总行罢?” 贺言春得寸进尺,又道:“那你快去快回,不许耽搁久了。他一成亲你就回来,好不好?真是的,他成亲关你什么事……” 方犁只得点头,贺言春趁机又提了许多无理要求,要亲要抱,要日后陪着他去城外遛马……,方犁在他病中时,已经答应下了无数个日后要如何如何的提议,如今债多了不愁,无论他说什么,都胡乱应了。 两人正说着,胡安带着一个孩子,端着各色茶点进来了。方犁便道:“百里,胡伯跟你说了没有?让你赶明儿跟我一起去常平一趟,你可愿意?” 百里正是方犁当日在彘圈救回的那孩子,当时和他们一起去了程五在城外的田庄。众人忙着为贺言春请医救治,也没人管他,他便在田庄里一直住了下来。后来贺言春醒了,方犁才腾出手来,要拿钱打发他回家。谁知问他家在哪里何方姓氏时,那孩子一概摇头,也不知是不记得了,还是不愿意说。方犁见他不过十二三岁,若赶出去,只怕便宜了人贩子,想了想,便把他交给六儿带回方家,教胡安把他身上虱子跳蚤药干净了,留了下来。因想着古时有位百里丞相,乃是逃奴出身,便也给这孩子胡乱取了个名儿,叫作百里。 百里自从来了方家,做活行事极有眼色,只有一桩不好:对身边人总跟头小狼崽子似的,时时竖着耳朵探听动静,一有不动,立刻露出爪牙来。他本是和六儿一个房里住,过了两天,六儿闻到屋里一股子馊味,翻箱倒柜地寻了一回,才从他铺盖里寻出好些长了霉的面饼馒头。他还当宝贝似的护着,不肯交给六儿丢掉。六儿生气要打他,百里也不讨饶,就只护着头跪着任他打。后来把胡安都惊动了,问明原委,胡安叹息道:“你们这是没挨过饿。饿极了的人,别说霉饼子,逮到手里的东西,什么不吃?这孩子一看便是受过大罪的。看到他,倒教我想起小春儿来!” 从那以后,胡安索性叫百里跟着自己住。晚上顿顿叫他吃饱,还留一块饼给他拿进屋,备着夜里吃。如此过了一月有余,才把百里这藏食物的毛病慢慢改过来。百里在方犁和胡安面前十分温顺,在贺言春面前,则是敬服,对别人却依旧十分警惕。 这时听方犁问他话,百里便抬起眼,干净利落地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贺言春却不放心起来,道:“就你们两个上路?没旁人么?百里不过是个孩子,路上是你照顾他,还是他照顾你?” 百里便看他一眼,眼神又不满又幽怨。方犁笑道:“你当初独自出远门,不也跟他差不多年纪么?我和他路上好歹还有个伴儿呢。” 胡安在旁也道:“无妨,百里虽然口不能言,却还机灵。我又雇了个小厮跟着他们。去的时候是他们仨,在常平玩几天了,正好能跟墩儿他们一道回来。” 贺言春这才勉强点头,看看方犁,又看看百里,最后道:“我看百里练武根基不错。不如赶明儿给他请个拳师,教他学武。等我有空了,也教他练练弓马。你时常四处行走,身边也该有个护卫了。” 方犁本来觉得自己又不是富商大贾,要什么护卫?但看百里听说要教他练武,顿时眼都亮了,便笑道:“行吧,我不管,都随你们折腾去!反正别出什么乱子就行!” 第六十七章 平事端 白氏回家后,叫人把宫里赏的东西送到李氏住的西院去。仆妇去了,回来后悄悄告诉白氏,说早上那边院里仆人们都听到大郎两口子绊嘴了,李氏到现在还躺在榻上生气。看到仆妇去送东西,理都没理。 白氏稍一转念,便知道必是郑夫人让贺言春进宫,却没叫上郑大和石头,李氏小心眼儿发作了。她本来懒得理会儿媳,想了想,却还是起了身,亲自往李氏房里去了。 李氏见婆婆来了,倒也不敢托大,从榻上坐了起来。白氏在榻边坐下,道:“听下人们说你身子不舒服,到底怎么了?一家子都要靠你操持,可不要累得病倒了!” 李氏没精打采地道:“也不怎么。就是身子劳乏了些。倒让婆婆记挂了。” 白氏便把仆人们都支出去,道:“你的心思,我也明白。老话说得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哪个女子不指望夫君有出息,自己好跟着沾光?你嫁到郑家这些年,苦头吃过不少,享福的日子没过几天,心里自然有怨气,这也怪不得你……” 李氏被婆婆说中心事,顿时滴下泪来,道:“婆婆,我也不是怪谁,只怨自己命苦。若论亲疏,宫里娘娘和孟卿是嫡亲的兄妹;若论排行,孟卿是老大,又有石头这个长孙,如何娘娘今早只叫小叔进宫去,倒把我们不理不睬?好没意思,这不是当着别人面打孟卿的脸么?” 说着又抽泣起来,白氏叹了口气,道:“这是你糊涂!咱家能有今天这份荣华富贵,你以为靠谁?不是靠玉儿,是靠皇长子啊!皇长子在娘娘肚子里时,是谁豁出命救下来的?是春儿!不是他,玉儿早死在宫里头了,哪还轮得到咱们来享福?如今他去一趟宫里,你不知哪里听些闲话,心里就不平了?那他改日做官儿了,你心里不更气?” 李氏听了,低头不语。白氏知道她心里不服,便道:“这趟进宫我也看出来了,皇上是真疼皇长子。日后他必定会想办法抬举咱们郑家,好让皇长子在宫外有个臂膀依靠。只是虽有皇上拉扯,到底也要咱们自己立得起来,才能服众。你细想想,家里如今还有什么得力的人?郑大是我的儿,我还不晓得么?人虽仁厚,就是太老实。石头又小。眼下也就春儿,文也有,武也有,又在皇上面前新立了一功。这头一趟进宫,不让他去,倒让谁去?你往日也是个通透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李氏十分委屈,支支吾吾地道:“小叔进宫,我不争什么。只是孟卿倒也罢了,如何连石头也不让去?我就是想了这个,心里不大舒服……” 白氏见她一味钻牛角尖,只得道:“石头一个孩子,现在能顶什么用?我照直跟你说了罢。郑大如今在太仆府上任个闲职,这我已是心满意足了。皇上如今正拉扯春儿,咱们全家都指望他呢。今儿才说了,要让他去禁卫营里做副统领。等他熬几年,有了资历,这官儿只怕还能往大里做。到时候石头也大了,难道春儿不会拉扯石头?一来二去的,可不石头也上去了么?你这当娘的,这时就该好好扶持小叔,如何反来争这些闲气?若让春儿和玉儿寒了心,到时谁还愿意拉扯你们?你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李氏这才如醍醐灌顶,白氏见她转过弯来了,又温言安慰了一番,吩咐厨房里做上开胃小食送过来,李氏反羞愧不安起来。到了晚上,李氏便起了榻,精神抖擞地去厨房料理家务,听说贺言春不回来吃饭,还特地令人熬了鸡汤,温在灶上等他回来喝,好补补身子骨。郑孟卿见了,还以为自家娘子忽然转了性,心中十分欣慰。 白氏一番话把李氏收服了,家中这才安宁下来。只是贺言春见阿嫂忽然对自己万分热情,有些吃不消。好在他在家中呆的时间不多,因过两天方犁便要出行,他恨不得日夜都呆在方宅里,好抓紧时间和三郎亲近亲近。 方犁走的那天,他依依不舍地把那主仆三人送出了城,陪着走了十多里路还不肯回去。后来方犁硬要他停下,贺言春才勒马站住了,在原处含着两眶泪,眼睁睁看人走远,一直到看不见了才回来。 自此他又开始了望夫生涯,天天掰着手指头算方犁行程,偶尔也去看看胡安,说几句话。所幸半月后,他也忙起来了。先去光禄勋府销了假,领了文牒,然后到安庆宫禁卫营里,找统领冯不识报道去了。 照贺言春猜想,禁卫营里全是王公贵族家子弟,一个个眼高于顶。自己门第低微,人又年轻,去了后必有一场硬仗等着。谁想见了冯不识后,冯大人倒还客气,及至进了营中,平日里那些趾高气昂的侍郎们见了他,多半又好奇又诧异地悄悄打量,有那胆大的还要上前问一声:“贺统领,真是您在彘圈里打死了野猪?” 原来他的几位好兄弟已经先一步到安庆宫禁卫营中报道了。自来禁军中,胡十八等人的嘴就没闲过,逢人便要吹嘘新来的贺副统领如何年少英才。被人陷害,受了极重的内伤,丢进彘圈里,竟把一头比人还高的野彘活活打死了!说得就如亲眼所见,绘声绘色。一传十十传百,这一来,整个禁卫营里都晓得了,新来的这位副统领,绝非一般人,受了伤还能徒手杀野彘,牛啊! 等见过营中各位统领后,贺言春找到了胡十八等人。见了面,各自欢喜不尽。齐小白千盼万盼的,终于把他给盼了来,有贺副统领撑腰,谁还怕营中这些少爷兵?尤其胡十八,本来以为自己当侍卫的日子到头了,谁想山穷水复,又托贺言春的福,调到禁卫营里来了。安庆宫禁卫营里的侍郎们,不仅待遇好,更被人称作羽林郎,意思是为国羽翼,如林之盛。里头挑选的都是门第高贵、外形俊朗的少年子弟。向来是京城里姑娘们爱慕的对象。能嫁个羽林郎,说出去谁不羡慕? 贺言春在营中一待便是数十日,因近来皇上不出门,营里侍卫们也没什么事,只日日在跑马场上操练。有那孤陋寡闻的,见贺言春年纪小小的便做了副统领,便打听此人从何处来,想挑衅挑衅。多半被旁边人忙不迭地拉住,副统领折断一只手,还能打死野彘,您能吗?不能的话,那就赶紧歇了吧。 贺言春想不到自己威名立得如此容易,意外之余,当然感念自家那帮老兄弟们,也时常提携他们,好教他们不受别人欺负。偶尔带人操练弓马时,他又装作若无其事,在指点侍卫们时,露一两手。他于弓马一道,本就极有天赋,自己练得又勤,还得邝不疑这位名师指点,自然比侍卫们要强上许多。侍卫们一瞧,新来的副统领不得了哇,不仅能干翻野彘,这箭术也十分了得!这下子,再没人敢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这日贺言春得了闲,正和营中和胡十八等人聊天,忽然跑来一个侍卫,说是副统领刘山有请。贺言春忙告别众人,跟侍卫去了。还未进郎卫署,就见外头跪着十来个侍郎,一个个鼻青脸肿,里头屋子里坐着几位官员模样的人,刘副统领正陪在一旁。旁边人悄声告诉贺言春,座中圆脸的那一位,是京兆尹萧大人。 贺言春忙进去见了礼,彼此谈起来,才晓得京兆尹萧大人竟是为禁卫营侍卫们打架闹事而来。原来安庆营里一位侍郎,在章台街有个相好妓女。昨日他去章台街会相好,发现那女子又勾搭上北营里的人。两人当场在章台街打了起来。自己打还不算,又约了人,要第二天再战。今日早晨,南营和北营里的三十来个人,在章台街大打出手,把馆阁里窗子都砸烂了,还吓得院后一匹母马流了产。后来有人报到官中,负责京城治安的司隶校尉把人都扣了起来,禀报了京兆尹。萧大人和司隶校尉各自带着人,去了南北两营,商谈这事要如何处置。 这日正巧冯不识进了宫。刘副统领陪着萧大人一行时,也知道这事可大可小。按往常惯例,南北两营都会护着自家孩子,重拿轻放,象征性地打一顿、罚一罚,算是给别人一个交代。原因无它,南北两营相互看不惯,已经颇有渊源,一时半刻是解不开的,处罚自己人重了,这些公子哥们断然不能服气。但萧大人今天怒冲冲而来,显然已是忍了很久了。侍卫们闲着无聊、频繁闹事,十分影响京城治安,若管不好,传出去岂不是影响他清誉? 刘副统领安抚萧大人片刻,看着贺言春,道:“贺副统领,这人是你治下的,该怎么办,还得你来发话。” 贺言春心里明镜似的,晓得刘副统领面上虽客气,实则是把难题抛给了他。刘山素日看冯不识面上,对贺言春也过得去。只是他生性耿直,听说贺言春家原是安平公主奴仆,近日因阿姊新封了夫人,才得了这桩美差,他便很有些瞧不上眼。如今正好叫他来处理这桩事,也瞧瞧这小子到底几斤几两。 此事若罚轻了,萧大人必不依。若罚重了,自己在营中又失了军心,委实难办。贺言春思索间,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三郎治家的那些手段来,有了个主意,便拱手道:“贺某有个主意,为免日后再生事端。不如让他们放开手段,痛快比一场,输赢各凭本事。萧大人意下如何?” 第六十八章 争蹴鞠 座中众人听贺言春说要比试,俱是一怔。京兆尹萧大人哼了一声,道:“贺副统领莫非是开玩笑?让两营里士兵公然打群架?军中向来严禁决斗,副统领难道不晓得么?” 刘副统领听了,也大摇其头,正要发话,就见贺言春坦然笑道:“我说的这个比试,自然不是比武。大人试想,两营里多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罚了这几个,隔几天,又恐别人去生事。军中原本有练蹴鞠的传统,咱们何不热热闹闹地举办一场蹴鞠大赛?南北两营,各自训练,再挑选个中好手参赛,将士们在蹴鞠场上争输赢,自然就不会再到街头生事了。” 萧大人听了他这番解释,拈着胡须点头不语。只刘副统领还有些着急,道:“胡闹!既是比赛,便有输赢。到时赢了的也就算了,谁输了脸上都不好看!倘若为这个打闹起来,如何收场?” 萧大人却插话道:“我看这法子颇有可行之处。两营里这些侍卫们之所以频繁在京城闹事,都是闲得久了,就该给他们找点事做做!就让南北两营里主事之人定个章程,约定比赛日期,让他们练蹴鞠去!” 萧大人一锤定音,举办蹴鞠大赛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等送走了京兆尹一行人,贺言春回到署内,就见阶下跪着的侍卫们个个看着他,又激动又崇拜。贺言春便道:“各位兄弟,刚才大家也听到了。这蹴鞠比赛既然定下,就非比不可。各位回去后,须得日日勤加练习,免得将来代表我南营参赛,比输了,丢了众将士的脸!” 阶下侍卫们轰然道好,贺言春又命罚他们三月俸禄。这些人谁都不是缺钱的主,只当掉了块蚊子肉,一个个听完训话,群情振奋地出去了。 等冯不识回来,刘山早将今日的事禀报了。冯不识也有些不以为然,觉得贺言春毕竟年轻,想一出是一出,只怕到时闹大了收不了场。谁想到了第二日,冯统领大清早打跑马场上经过时,就见里头竟然已经有了许多侍卫,正各自操练的操练,跑圈的跑圈。 冯不识不由大跌眼睛。要知道,军中操练十分枯燥,这些兵大爷们又都出身高贵,向来是能躲懒就躲懒,不到出操时间,绝不肯自己多练的。还有那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犟驴,管束起来更难。谁想这一回,一个个竟都转了性,不等人召集,就勤学苦练了起来。 冯不识站在跑马场旁边的树荫里,把前因后果想了想,也大略明白了。侍卫们多是年轻小伙,个个争强好胜,听说要举办蹴鞠大赛,谁不想把北营那些土鳖杀个落花流水?所以一大早就热血沸腾地来打磨体力了。 冯统领笑眯眯地站在旁边看了半天,回去后召集众位副统领,叫他们告诉众人,这场比赛,安庆宫禁卫营不能输!跟北营比赛前,禁卫营里要先办几场蹴鞠赛,从中选拨优秀将士,再代表南营去参赛。几位副统领听到这个消息,人人振奋,都各自回去准备了。 自这天起,安庆宫禁卫军一改往日懒散,人人一大早起来出操,完了还要自己加训。尤其那几个当初惹事的小子,自认为此事因他们而起,自己当仁不让地应该上赛场,到时万不能拖累全营,所以练得份外地苦、份外地狠。那一日,其中一个顶着烈日绕跑马场跑步,热得中了暑,昏倒在地,被众人七手八脚抬到树荫下,掐着人中救醒了,然而他歇了不到两刻钟,又爬起来要去举石锁。统领们欣慰之余,只得立下规矩,日头正热的两个时辰内,任何人不得去训练,这才使许多人免于中暑。 不久后,经京兆尹萧大人两边商议,双方把蹴鞠大赛的日子定在九月中下旬。安庆宫禁卫营里,备赛氛围越发紧张起来。不料过了两天,冯不识去宫里时,竟被同僚们集体围攻了。 延寿宫禁卫营的肖统领道:“老冯,谁说你们安庆宫能代表南营了?谁说的?你说出来,我找这人理论理论!” 太极宫禁卫营的黄统领也道:“老哥,就凭你营里那几个人,到时赢了还好说,万一输了,老哥啊,我看你拿什么脸来见众兄弟们!” 众人七嘴八舌,最后老冯不得不妥协,几位禁军大佬商议后,决定到时各禁卫营各派队伍先比几场,赢了的方能代表南营去比赛。其他统领们心满意足地把这消息带回去,营中将士,自然也是鸡飞狗跳地各自忙碌不提。 冯不识回去后,越想越觉得贺言春不可小觑。年轻人脑子活络,武功又强,是个可造之材,更何况还有宫里炙手可热的郑娘娘作后台,假以时日,说不定造化还在自己之上。从此后对他也真心倚重起来。 贺言春在营中待了一阵子,正惦记着三郎,要回去看看。这天邝不疑的侍卫小四忽然找过来,告诉他方三郎回家了。贺言春忙丢下手中诸事,告假出营,跟着小四进了城,打马直奔章台街,进了倚翠阁,就见一间雅座里,邝不疑程五等人围坐着高谈阔论,方犁正在其中。 邝不疑一看到他,就得意洋洋地对众人道:“我说得如何?要让他来,非得先把方三儿拖来不可!否则再没有这么快的。你们看看,小四才去了多大一会儿功夫?这人就赶来了,敢是飞过来的罢!” 众人都笑起来,齐二道:“贺统领,我以前叫你来章台街,你作甚么不肯来?敢是你家里人管得太厉害?说与我们听听,也好替你求个情儿!” 程五也道:“小贺你一个打死野彘的汉子,如何这般惧内?方三儿,你使了什么手段,叫他这么听你话?” 方犁听了众人打趣,脸早就红了,佯怒道:“你们诳我来这里,说有正事相商。这是什么正事?再闹下去,我可就走了!” 邝大懒洋洋地半躺在软枕上,闻言叹气道:“你们听听,说他两句,就闹着要走,哎哟,不是求我的那时候了。” 方犁又好气又好笑,转头对燕七娘道:“七娘,你家这位爷你还管不管了?” 七娘摇着扇子,边笑边指着众人道:“你们这些人可恨!人家亲亲热热的两口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碍着你们什么了?硬要说出来招人嫌!” 方犁呸了一声,作势要走,程五忙一把拉住他,道:“好了好了,放过他们罢。小贺也别站着了,过来坐下。邝大你说,你今日找我们来,有什么正事?” 贺言春便也红着脸进去,挨方犁坐下,两人经久未见,都有些情难自禁,坐定后相视而笑,眼中流露出多少柔情蜜意来。邝不疑在旁见了牙酸,啧了一声道:“眼都要瞎了!打住打住!你两个要眉来眼去,等散了再说行不行?” 众人又哄笑起来。方犁爬起来作势欲走,程五忙一把将他拉住,笑道:“邝大就是一张嘴贱,别理他!你越难为情,他说得越起劲儿!你看看小贺,人家就敢由着人说,不当回事儿。” 众人便都齐刷刷地朝贺言春瞧去,就见他虽然脸上红潮未退,神色却十分坦然,正抓了桌上瓜籽磕着。邝大不由又惊惊乍乍地道:“咦,这当了统领是不一样了,我记得小贺以前明明脸皮最薄的!” 贺言春瞟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我同自家相好眉来眼去,关别人甚事!当初是谁为了捧自家相好的场,满大街地四处拉人,现在怎好意思说别人!” 程五等人笑倒在席上,邝大也有些难为情,讪讪地喝了一口茶,叹道:“好了好了,都来谈正事!我说小贺,听说是你出的主意,要南北两营里比赛蹴鞠?” 贺言春点头,齐二忙道:“哎哟!原来你就是那位高人!咱们京兆尹府的人,近来正说这件事呢。就一个比赛,把你们南北两营的这些大爷都绊住了腿,天天蹲营里练蹴鞠,连逛章台街的人都少了,街面上太平了许多,咱们最近都乐坏了!” 程五道:“邝大,你们北营的人练得怎么样了?给我们说说!” 邝大傲然道:“这等机密事,岂能告诉你们!我只说一句,我北营汉子个个都是硬茬!这回北营势必要干翻你们这些南营娇气包!” 程五呸了一声,道:“那你得问问咱们太极宫禁卫营的将士们答不答应!小贺,你们营里呢?什么情况?” 贺言春笑道:“各位副统领手下都组了队,要先赛几场,才能挑出人来跟你们比呢。” 两人正相互讨论,取长补短,邝大坐了起来,道:“今儿请你们来,一是好久没聚了,大家在一块取个乐;二是为了蹴鞠大赛。前儿七娘跟我说,想等你们比赛结束了,不管哪边取胜,把两边蹴鞠队里将士们都邀到倚翠阁来。到时酒水全免,算是彩头,各位觉得如何?” 七娘也道:“正是,不知南北营的郎君们可肯赏这个脸?” 程五和其余几人都道:“这好说,白吃白喝,怎会没人愿意?回去就跟各营里知会一声,到时无论是谁去比赛,完了都过来倚翠阁乐一天!” 七娘闻言,愈加高兴,道:“那今儿郎君们放开了吃喝,要什么小娘子陪,也只管叫过来。都算我请客!” 齐二等人忙嘻嘻笑道:“那就叨扰七娘了!” 七娘兴高采烈地出去,叫人端上些稀罕酒水菜果,又叫进几个弹唱的小娘子在旁边侑酒,邝不疑等人一边吃吃喝喝,一边你来我往地相互试探,想盘查清楚对方营中蹴鞠队练得如何了,又打听京中有甚蹴鞠好手,想请到营中对将士进行集训,聊得不亦乐乎。 贺言春却是心思全不在这上头,耳听着别人说话,实则眼神余光都盯着方犁一举一动。后来到底趁人不注意,悄悄握住了方犁的手,心里这才熨贴了。就见方犁低头含笑,反手握住他,再未松开过。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很忙,更新时间没法固定,非常抱歉了。 第六十九章 战鞠场 到了八月份,南北两营里参加蹴鞠赛的人选基本定了。南营里程五和贺言春都各凭本事,通过了甄选。若论一鞠进洞的准头,没人比得上贺副统领,自然叫他做了领队。北营里的领队,却是太仆府邱右丞的孙子邱固。 贺言春自觉肩头责任重大,日日领着各营抽调来的兄弟们,紧锣密鼓地训练,还时常把京中蹴鞠高手都请到营中来,演练攻防技巧。其中自然包括益阳侯世子曹葵。 可怜世子因幼时生长在益阳郡,说得一口乡音,来了京城里也没改过来。因担心被人嘲笑,日常交游并不广阔。被贺言春请去指导蹴鞠时,难免要操一口夹杂方音的官话,同人争辩如何攻防,直急得面红耳赤。众人觉得他于蹴鞠一道确实有些造诣,并不在意那蹩脚口音。几回合下来,曹世子这才真正同京中贵族子弟们混熟了。 如此一来,几方欢喜。尤其安平公主,见自家小子不再呆在家中跟人蹴鞠,天天有说有笑地出门去,自然万分欣慰,亦且觉得贺言春识好歹、会办事,在白氏面前夸过他好几次;跟皇帝提起时,也多有赞赏之辞。 八月末时,满京城里人都晓得南北两营里要办蹴鞠赛的事了。各赌坊里开了注,赌两营蹴鞠队谁会取胜。上至王公大臣、下到平民百姓,都很乐意掺和一脚。章台街里的倚翠阁又一次拨得头筹,率先挂出为蹴鞠大赛众将士鼓劲加油的招牌,还放出话来,要日日赶排新鲜歌舞,等比赛完了招待两营儿郎。能和两营顶级蹴鞠高手们一道狎、妓,听歌赏舞,自然是件莫大的幸事,这话一放出来,就吸引了好些富商大贾、世家豪门子弟,都争着去倚翠阁预订位置,你出一万钱抢个位置,我出五万钱抢个包间。连带着倚翠阁旁边的妓馆生意都好了不少。 到了九月,连皇帝都晓得南北两营的蹴鞠赛了。知道这主意是贺言春出的,皇帝大乐,一来要捧小舅子的场,二来自己也很想凑这个热闹。于是这日下朝后,他便把光禄勋程平留下了,先兴致勃勃地问了蹴鞠队筹备情况,又笑道:“依老将军看,这回南营能取胜么?” 程平不敢把话说满,只是道:“众将士正连日训练,届时必全力以赴!” 皇帝哦了一声,又道:“我可是下了一大注,就赌南营赢呢。” 程老将军一听,差点感激涕零。长耳朵的人都听得出来,皇上显然是站在自己这一边啊!程老将军立刻拱手道:“老臣一定转告众将士,定不负皇上厚望!” 等程老将军激动万分地走后,皇帝又把卫尉李更叫来,把对程平说的那番话,又对李更重复了一遍,最后道:“我可是下了一大注,就赌北营赢呢!” 李更一听,皇上到底还是器重咱北营啊!让谁输钱,也不能让咱皇上输钱!当即热泪盈眶,一撩襟袍就单膝跪下了,道:“属下一定让北营健儿加紧训练,务必让皇上赢个痛快!” 九月初,京兆尹萧大人出面,将京城西郊某王公家的蹴鞠场借了来,重新整修,准备让南北两营在这里进行比赛。新搭建的蹴鞠场能容纳近千人,除预留一百个位置给京城那些有德望的平民外,其余都被南北两营的将领及王公贵戚瓜分一空。京城一位难求,拿着钱都买不到位置。 方犁在比赛头一天傍晚,从账中拿了十一万钱,私下里带着百里去了城里一家赌坊,押一万钱赌南营胜出,又押十万钱赌贺言春为鞠首。就见赌坊里人来人往,都是背着钱袋子来下注的。赌坊里伙计,个个眉花眼笑,忙得脚不点地。 九月二十五日那天,正逢秋高气爽、天气宜人。一大早通往蹴鞠场那条路就车马辚辚,往来行人络绎不绝。鞠场外,早有北营侍卫们往来巡视,后来太极宫禁卫军也赶过来,检视各处安全,--原来程平和李更把皇帝也给请来了。 当今圣天子最喜欢搞与民同乐那一套,人还未到,先让人传了话,蹴鞠场边不禁百姓,都随他们去围观。城中百姓得了消息,谁不愿去凑这个热闹?所以早朝未散时,蹴鞠场里还空着大半,场外围栏边倒挤满了人。有那机灵些的,一早就搬梯子,爬树桠,抢到个好位置,视线不比场内差。那来迟一步的,捶胸顿足地懊悔片刻,都踮着脚伸着脖朝里张望,虽看不见什么,却也不愿走,情愿留下来听个响儿。 到了未时三刻,就见许多王公贵族吃完午饭,驾着车马纷纷往这边驶来。一浪一浪的人群逐渐都到了。过后参赛的两营儿郎们,一个个也骑着高头大马,意气昂扬地来了。到最后,皇家禁卫队才跚跚而来,一行人骑着马,簇拥着年轻的皇帝到了。那场外百姓得见天子容颜,立时跪倒一大片,都高呼万岁。皇帝听到喊声,驻马停留片刻,叫众人平身,又让禁卫军注意护卫百姓安全,这才进场去了。 场内听到动静,早就黑压压地都跪着了,等皇帝落了座,令众人起身,众人这才回到各自位置上。人虽多,有皇帝在场,却一片寂静、鸦雀无闻。这时,就见蹴鞠场边一名黑衣裁判手执小旗,飞跑过来,在皇帝面前跪下,道:“南北两营蹴鞠队员已在场外准备就绪,还请皇上示下!” 皇帝点头,旁边徐常侍忙高声道:“可!” 裁判又执旗飞奔回去,站在场边,冲看台两侧一挥旗,那两边各立了十位鼓手,立刻擂起大鼓,咚咚鼓声震人心魄。鼓声中,两旁栅栏门打开,南北两营健儿,各自从门里跑出来。南营穿红,北营着青,个个都是高大英武的少年郎,令场内多少女儿家一见之下芳心暗动!看台上顿时骚动起来。 两营蹴鞠队在场中依次排列,整齐划一地撩起襟袍,面朝皇帝单膝跪下,抱手于胸,齐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徐常侍在皇帝旁边,高喊道:“平身!” 蹴鞠队又整齐划一地起了身。两队替补队员跑步下场,场中便只余南北营各十个蹴鞠好手,分散开来排好攻防阵型。贺言春亦在场上,忙里偷闲朝场边看了看,就见方犁和齐二夹杂在几位替补中,正看着自己笑。 原来程五郎和贺小郎合力,竟没能给方犁弄到一个位置,惭愧之余,忽然想到蹴球队请的几位高参能在场边观战,便让他混在里头进来了。贺言春却又担心方犁独坐无聊,临时加进齐二来。可怜齐二不晓得自己是个添头,还觉得程五和小贺处处想着自己,激动得差点落泪。 方犁见贺言春扭头瞄自己,忙朝他挥挥手。贺小郎心里顿时喜滋滋的,比吃了蜜还甜。正在心猿意马,忽听场边一声锣响,忙收敛心神,弓身准备发力。 三声锣响过后,场中一个五彩鞠球被高高抛起,场中队员随球而动,贺言春和邱固从两端朝球落处飞奔。贺言春先一步得球,盘着鞠球晃过邱固和一个北营队员,将球传给队友,那队友带球晃过一人,又传给补上来的程五,几人相互配合,在北营队员围追堵截下直扑鞠洞而去,在鞠洞前贺言春将球传给程五,程五踢了个倒挂金钩,就见那五彩小球流星赶月一般,直射到鞠洞里去了。 南营先得一分,看台上南营将领和押了南营胜的观众,顿时纵声高叫,个个把巴掌都拍红了。 一刻钟后,北营夺得一分,北营将领和押了北营胜的观众,人人高喊助威,险把嗓子都叫破了。 蹴鞠场上,两营健儿你来我往,分毫必争,战况至为激烈。看台上的观众,也再顾不得皇帝陛下就在身侧,呐喊声、拍掌声如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连徐常侍都挥着膀子叫了几声南营必胜,看旁边李更瞪他,忙又挥着膀子,跟着高喊了两声北营称雄。 第七十章 少年游 南北营大赛这一天,京城蹴鞠爱好者刘小五出尽了风头。 他天不亮就带着梯子到了场边,赶在众多竞争对手前头,在栅栏外挑了个上好的观战位置。然后就霸在梯子上,再没下来过,期间只吃了几口带来的干粮。 但刘小五觉得非常值!不仅因为比赛十分精彩,更因为他刘小五众所瞩目,--近百号人正围在梯子下边,伸着脖子,屏气凝神,恭恭敬敬地等他转述蹴鞠场内的战况呢。 “……现在是北营拿到了球,晃过一个对手,……好!好样儿的!传中!传中!……唉呀娘呀!被南营的截走了!南营这高个头可真是一员猛将,晃过一个人,好!又晃过一个!不好!北营围上来三个,赶快传!好球!……唉好好好,唉呀娘呀,被北营的截走了!北营又拿了球!北营的一脚长传,好样儿的!晃过去!打左边晃过去!射呀!你他娘的还磨叽什么!唉呀打到鞠洞边上了……,不要慌!……北营的又射了,好!一鞠进洞!北营的又得了一分!又得了一分!” 场里场外的观众顿时一起高喊出声,哀叹的欢呼的鼓掌的怒骂的,声浪直腾到半天云里。正在这时,忽听三声锣响,第三节 比赛结束。刘小五这才返身坐到梯子上,举起袖子擦汗。 底下听众们趁着这个空档,纷纷大献殷勤,这个道:“小五哥,喝不喝水?我带了有凉茶,递上来你润一润口!”那个说:“小五郎,米糕要不要?一会儿还要接着说,休饿着你!” 刘小五生平不曾被人这般尊敬过,如今东喝一口茶,西吃两口糕,心里美得冒泡。这时就听下头人议论开了,有的道:“想不到又踢平了!还剩最后两刻钟。双方本就势均力敌,北营的运气好,赶上来一分,这最后一节赛,就看南营运气如何了!”有的听了不赞成,道:“高手过招,本就只在分毫间定输赢。怎能说是北营运气好?”各自乱叫乱嚷,为看好的队伍打抱不平。连梯上坐着的刘小五也顾不得嗓音嘶哑,嚷嚷着加入进去。 此时的蹴鞠场边,南营请来的几位高参,也为下一节赛该如何打而争执不休。大赛共分四节,每节两刻钟,以漏斗计时。如今场上再次踢成平局,已经到了最为关键的最后一节比赛了。曹葵建议一上场就猛攻,先得一分再说。另一位高参却希望持保守打法,至不济,也可拖在平局。彼此都说不服对方,直争得面红耳赤。 方犁在旁边听了片刻,眼见歇息时间行将结束,忙走到程五和贺言春身边。那两人衣衫俱已汗透,下场来各喝了点水,见刚才丢了球的队友十分沮丧,正和另几人安慰他。 贺言春见方犁朝他招手,忙快步跑了过来。就听方犁道:“下一节你们准备如何打?想好了没有?” 程五也跟了过来,闻言忙道:“咱们是奔着赢来的!踢平有什么意思?下一节,开场肯定要猛攻,务必要再进一球!” 方犁道:“北营的人肯定也是这个想法。” 程五和贺言春对望一眼,贺言春沉思片刻道:“那我们开场就不急着攻,须得先稳住!” 方犁道:“正是!我也是这个想法。只要你们稳住前一刻钟,挫了他们的锐气,北营必定十分焦燥。等他们乱了阵脚,你们再变守为攻,取胜必不至于太吃力!” 程五想了想,也点头,和贺言春商议片刻,转身往队伍里走,要去安排布署接下来的打法。方犁却又叫住贺言春,等他走到面前了,才小小声道:“你今天真是帅死了!” 贺言春怔了怔,又欢喜又自豪,脸上几乎放出光来,也声音低低地道:“你看我赢!” 方犁抿着嘴笑,连连点头。贺言春心里痒痒的,很想跑过去,把人搂在怀里亲一亲,搓揉一通,看看周遭人群,只得强忍住了,朝他挥了挥拳,跑回队里去了。 果然第四节 比赛一开始,北营就开始了猛攻。南营这边却不慌不忙,遛马一般把战线拉得长长的,几番破解了北营攻势。北营队中好几人渐渐焦燥起来,盘着鞠球横冲直撞间,有两次都被南营队员将球截走,直逼对方鞠洞前,险些一鞠打进洞里。 等那计时的漏斗流过一半,场上南营阵型忽然一变,从不紧不慢变成快打快攻。北营队员正窝着一肚子火呢,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场面顿时被动起来。南营队员却趁着他们反应不及的空档,越发生猛,快攻中一名队员截住鞠球,传给程五,程五远传给贺言春,贺言春连着晃过两人,渐被北营队员包抄围上来,他当机立断,一脚远射,但见那鞠球悠悠忽忽,牵动无数人的心,撞在鞠洞口,弹回来,掉进鞠洞。 看台上的人群顿时都疯了,有人吼叫,有人吹口哨,还有的嘭嘭地拍起坐椅,场两侧鼓手们再次擂响大鼓,人群里渐渐响起“南营、南营”的喊声。 北营队员眼见赢球无望,阵型渐渐乱了,被越战越勇的南营队员逼在场上,连着制造了几场险情。北营队长邱固临时进行调整,换了两人上场,这才渐渐稳住,却又在比赛临结束前,被贺言春和程五两人相互配合,踢进了一鞠! 南营队友们狂喜之下抱在一处庆贺时,都感受到了北营队员眼中愤恨的目光。恰在这时,结束的锣声敲响了,人群中再次响起“南营、南营”的高喊声。 从程五怀里挣脱开来的贺言春这才松了口气,顾不得累,先在场边寻找方犁的身影,就见他正咧着嘴朝自己笑,远远地朝自己比了个大拇指。贺言春浑身骨头立马轻了二两,飘飘然去整合队伍去了。 沸腾的人群半天才安静下来,等皇帝示下。看台上的皇帝环顾四周,清了清喊哑了的嗓子,朗声道:“今日蹴鞠场上,南北两营儿郎,个个奋勇争先、人人神勇异常,实乃我大夏虎贲!朕心甚慰!” 人群再次爆发出欢呼,皇帝等声音消停了,这才又道:“蹴鞠虽是小小游戏,却不难看出,我军中儿郎,日日都在用心操练!望诸君早日习得高强本领,来年必能为大夏开疆拓土、大扬国威!” 场里场外,无论是王公贵戚还是平民百姓,此时身上热血未凉,均振臂高喊:“愿为陛下开疆拓土、大扬国威!” 皇帝对这群情振奋的效果十分满意,当下又命赏赐南营蹴鞠队员锦缎二十匹、宝剑二十柄;赏赐北营蹴鞠队员丝帛二十匹、宝剑二十柄。南北两营队员均在场上谢了恩,皇帝这才在众人簇拥下离开。场内外王公百姓,一边意犹未尽地议论着,一边一拨拨驾车回了城。 城中却又是另外一番热闹场景。那赌赢了钱的,欢天喜地去各处寻欢作乐;那赌输了的,懊恼之余,也不肯回家,都在街巷间打听场中战况、分析输赢得失。等南营蹴鞠队的儿郎们梳洗好了,往章台街上去时,所到之处,真可谓万人瞩目,人人都伸着脖子指点,这个说:“就是那穿淡绿衫儿的小郎,今日好生凶猛!光他一人,就从北营截了五个球下来!”那个道:“那穿藕合色衫儿的小郎也端的厉害!随他站在哪里,抬脚射洞,无有不中的!” 南营里十几个儿郎,在贺言春和程五带领下,个个鲜衣怒马,春风满面地到了章台街。就见不知谁喊了一声“来啦来啦”,两旁馆阁门窗里,呼啦啦伸出许多脑袋手臂来,一路红袖招摇,莺声燕语不断。及至到了倚翠阁,燕七娘和鸨母早得了消息,迎了出来,一行人进了阁中,就见前厅里戏台已经搭好,旁边坐满了人,只台前两排上佳位置是专门留下来给他们的,邝不疑正一边等人,一边十分落寞地喝酒。 座中有与营中人认得的,忙纷纷上来道贺,彼此招呼了半晌,这才渐渐坐定,侍者早流水价端上果菜酒水来。程五挤到邝不疑身边,笑嘻嘻道:“咦,这不是邝兄么?怎么今日也同我南营娇气包们一道来了?” 邝大斜睨他一眼,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也就是我这两年腿脚不行,上不得场,否则怎容得你这等无耻小儿在场上猖狂!” 程五等人哈哈大笑,齐二忙道:“邝兄,不是说北营兄弟们都来么?怎么只来了你一个?” 邝不疑没好气道:“来做什么?看你们这小人得志的嘴脸,找不自在么?” 众人笑声更高,贺言春笑道:“邝大哥,几时把北营那几位兄弟带出来,大家彼此见见吧。今日是我们运气好,侥幸赢了,改日在一起切磋切磋,彼此也好有所进益。” 邝大心里这才舒服了些,正要说话,就听程五道:“明明是弟兄们技术好!怎么能说是运气好?咱练得多苦啊,是不是弟兄们?咱还有军师高参在旁出谋划策,赢球那是众望所归,是不是弟兄们?” 旁边人都起哄大笑,程五又道:“若论今日功劳,我还要单敬方三郎一杯!最后那节比赛,若不是他定下这先守后攻的计谋,咱们虽一定会赢,却赢得不及今日风光!来来来,都来敬方三儿!” 众人闻言,都端起杯儿,方犁忙推辞道:“这是你们运筹得当,与我有什么关系?” 正在谦逊,旁边邝不疑嗐了一声,拍腿懊悔道:“我早就说过,应该拖着方三儿,不许他进场!难怪今日有人在场上那般勇猛!娘的,要换了是我,相好的在场边看着,我也要大展神威啊……” 方犁听他不管不顾地当着这么多人嚷嚷,忙搛了一大筷子菜,好歹堵住了他的嘴。旁边那几个知晓内情的人,却早就看着他和贺言春,七嘴八舌小声调笑道:“是极,是极!小贺今日这功劳,至少要分方三儿一半!” 也有的道:“小贺今日立下这大功劳,回家要领什么赏?先说来我们听听!” 方犁只装作不理睬,贺言春如今与他们熟得很了,却扑过去掐人。彼此说笑打闹了片刻,戏台上便传了歌舞来。先上来的是位西域舞娘,那腰肢儿扭得跟条蛇似的,把四周看客都吸引住了,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这边贺言春看了一小会儿,却心不在焉,后来到底忍不住,悄悄扯着方犁的袖子摇了摇。方犁会意,盯着台上看了不上片刻,推托要入厕,起身走了。到了阁后小花园里,就见贺言春也跟在后头过来了。 两人手牵着手,到了院中那大槐树下,站定了,贺言春便笑着看方犁,轻声道:“我今儿赢了,你不赏我点什么?” 方犁便看着他笑,道:“你想我赏你什么?” 贺言春往四周张望了一眼,欲说未说间,眼睫垂下去,脸却渐渐红上来。方犁噗嗤一笑,把他嘴唇轻轻吻住,过了片刻,含糊道:“赏你这个可好?” 贺言春自然是说不出话来的,亦且没空说话,只拿手臂环着怀中人儿,渐渐觉得歌舞说笑声都远去了,后院里单留下一片吮咂心跳声、和彼此交错的喘息声。 第七十一章 长别后 蹴鞠赛后,方犁带着百里,悄悄去了趟赌坊。不过四五天时间,放在这里的十一万钱,已经变作五十多万。方犁啧舌不已,心想商队那么多人,辛辛苦苦在外面跑一年上头,遇上顺风顺水,也才赚得这个数。怪不得胡安三令五申,让伙计们不得沾赌。这幸好是自己,但凡定性稍差点,可不从此陷进去了? 他晓得这钱亦不能拿回去,被胡安知道了,又是天大一场罗嗦。想来想去,只得先取出十一万钱,让李财悄悄还回账上,又把余下的钱都着人送去邝不疑处,要暂寄在他府上。 邝不疑见他突然送来一大笔钱,也是吃惊。方犁说明来意,又托邝不疑打听,城外若有合适田庄,不妨帮他买一座下来。他前些日子住在程五田庄里,觉得那地方离京城又近,环境又清幽,不免心动。若自己也有个小庄子,偶尔和贺言春去住两日,也省得在自己家里,伙计们来去打扰。 他这边打听田庄不提,那头贺言春终于闲了下来,几乎一有假,就和方犁泡在一处。两人呆得久了,不免要动手动脚、卿卿我我,对此贺小郎万分地理直气壮。本来么,他病中时,三郎就曾答应这样答应那样,欠下一屁股债。结果病刚好,就一个去了常平,一个进了禁军,好久不得见面。及至见了面,又为蹴鞠赛的事忙得不可开交。谢天谢地,如今总算到了收债的时候了。 方犁虽是算账的一把好手,怎奈贺言春竟是个开高利贷的。两人每天亲也亲了,抱也抱了,甚至做出点更出格的事情,那积年旧债却不仅分毫没减,反越欠越多。把方三郎一辈子搭进去,似乎都还不干净。贺小郎又是个撒娇放赖的好手,方犁宠他宠出了惯性,也只得由着他去了。 贺言春这阵子志得意满,时常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只是程五邝不疑等人忒没眼色,时不时的便要来扰人清静。每逢找不到他,便径去方犁家中,十有□□寻个正着。那帮人见了面,有甚正经事?把两人拖了出来,便是去青楼妓馆寻欢作乐,四处吃饭喝酒、听歌看舞。期间邝不疑还把北营的邱固等人也叫了出来,都是在鞠场中见过真章的,彼此敬对方是条汉子,如今到了酒桌上,便把那积怨先放到一边,一见如故地聊起来,很快便混熟了。 这天几人又在倚翠阁里吃酒,忽然外面侍者进来禀报,说方家仆人寻了来。方犁忙出去看,就见墩儿站在院中,正神色惊慌地四处看,见了他,小步跑上来,凑在他耳边悄声道:“三郎,快回去,老家传了信儿来,说老太爷不行了!” 方犁闻言大惊失色,当即就要跟着墩儿回家,恰好贺言春也跟了出来,忙一把扯住他道:“发生了什么事?” 方犁道:“我要回颖阳,家祖父怕是不好了!” 贺言春也听得呆了,忙道:“你先回去,我和他们说一声了就来。” 方犁也顾不得别的,慌里慌张回了宅中。刚进院子,就见伙计们个个脸色凝重,胡安正坐在树下垂泪,李财在旁解劝。见方犁回来,两人都站了起来。 方犁道:“何处来的信儿?确实么?” 李财忙把一封拆开的书信交给他,是写给胡安的,又交给他一封未拆的信,方犁匆忙看了,字迹是柱儿的,口气却是太爷亲述。原来自打老爷子病后,方家大房里众人见他不行了,担心他叫方犁回来分家产,把消息捂得紧紧的,却不晓得怎么走漏了出去,到底还是让伍全知道了。彼时伍全带着商队刚回颖阳,忙想千方设百计,和柱儿去见了老太爷一面。方老爷子躺在榻上,病得一丝两气,脑筋竟没糊涂,还口述了两封信,一封给胡安,叫他好生伺候少主;一封给方犁,嘱咐他万事以和为贵,大房众人眼界窄了些,也望他看在一脉相承的面上,勿与他们一般计较云云。 方犁仓促看完了,转身就往房里走,吩咐胡安给自己收拾行李,让墩儿六儿和百里随自己一同回家,当天就要动身。众人答应了,都各自回房忙碌,胡安却又两眼淌泪地跟在方犁后头,要随他一道回去。 方犁焦燥道:“墩儿已是走了,你若也回去,京里偌大宅子,没个主事之人,成何体统?” 胡安哭道:“叫墩儿留下,让我回去,也好到太爷面前尽一尽孝心!” 这时贺言春也赶到了,闻言忙拉着胡安,悄悄劝道:“胡爷爷,您是位年长有德的老人家,怎么还不明白?他们这番回去,必要星夜赶路,您怎么吃得消?太爷已是不好了,您若有个好歹,叫三郎往后依靠谁去?” 胡安这才不提要跟着回去的话了,强忍着伤心,去房中为方犁收拾行囊。贺言春见他方寸大乱,只得也跟进去帮忙。方犁则和李财等人把京中事务一一交割清楚。等诸事交代完毕,已近黄昏,方犁却等不得第二天,当晚就要动身。 贺言春晓得他此时必定心急如焚,也不好阻拦,只得随他们飞马出了城门,往南而去。一路仓促叮嘱了几句,让墩儿六儿务必保护好主人。方犁便勒马道:“再迟些,城门就关了,你快回去罢。我们要连夜赶路了。” 贺言春满心满眼里都是话,一时却说不出来,只得也勒住马,道:“虽是贪赶路程,也要保重身体!回了家,千万莫要与别人生些闲气!休气坏身子,万事只管看开些!” 方犁点头,望了望城门,也是满腹话语说不出,最后只道:“我晓得!快回去,我走了!” 说毕,带着墩儿百里等人,径直打马走了。贺言春驻马望着,直到几点人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苍茫暮色里,这才怏怏地往城里走,心里忐忑牵挂,几次回头,只恨自己职务在身,不能跟了他去。 自此一别,忽忽便到年底,期间方犁也曾托人送信过来,说自己已经平安抵达颖阳,却终究未能见上祖父一面。原来方老太爷已于几天前去世了。他因要在祖父灵前守孝,第二年春上才能回来等等。贺言春见了信,越发思之若狂,不知他在老家怎么哀伤,有没有人从旁解劝;又担心他那位大伯和堂兄给他气受,有没有人替他出头等等。终日想得愁肠百结,每逢独自一人,便要发呆。 幸而邝不疑等人也晓得了这事,时常拉着他出来散心。众人都劝他道:“你那位三郎为人精细果敢,他不欺负别人就是好的,别个哪还敢欺负他?敢是找死不成?再说他还是钦赐的大夏义商呢!不看他面子,也得看皇帝面子不是?”杂七杂八地劝了许多,贺言春这才略略放了几分心。 到了年底,郑家事情渐渐多了。今年不同往时,他家现是皇长子外祖家,应酬往来自然频繁。白氏终日在家收年礼,安排赏封;郑孟卿则和李氏四处送年礼,应酬拜会。家中唯有贺言春和石头两个闲人,贺言春便把石头带着,去找程五等人玩耍。程五见石头年纪虽小,蹴鞠已然烂熟,都笑道:“好好好!再过几年,我禁卫营中又添一员猛将!” 这日晚上,叔倒俩从外头回家,白氏却遣人来告诉贺言春,要他跟石头好好梳洗一番,翌日跟他去宫中谢恩。第二天早上,白氏坐着车,贺言春和石头骑马随着,一行三人,一同去了宫中郑夫人处。 年前皇后因一件小事,再次触怒皇帝,被罚去长门宫居住,相当于打入冷宫。大长公主进宫来哭诉,反被盛怒的皇帝责备了一通。原本归皇后管理的宫中诸务,也都交到皇太后手上。皇帝却又担心母亲太过辛劳了,便命郑夫人从旁协理后宫。说是协理,实则皇太后年长喜清净,宫人们并不敢前去打扰,有事多半去郑夫人处禀报。也亏得郑玉儿自小跟着安平公主,见多识广,她又是个极聪明通透的,竟把偌大一座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且处事不偏不倚,为人宽和厚道,如今不仅太后皇帝十分倚仗她,连身边那些宫人,也多是赞不绝口的。 白氏领着贺言春叔侄到郑夫人宫中时,就见里头许多尚衣局、尚膳局的管事之人正在往外散,便在侧廊上等了等。那些人见了白氏,忙都笑容满面地过来施礼问安,白氏也春风满面地应答着,互道辛苦。说了片刻,里头宫人来催请,白氏这才和他们告辞,带着人进去了。 郑夫人见了母亲兄弟和侄儿,自然十分欢喜,拉着他们坐下,抱着石头搓揉了一番,又问起家中近况。白氏一一说了,郑夫人又命人抱皇长子过来。不一刻,宫人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过来,正是獾郎。 獾郎如今已经有了八个月,长得白白胖胖,十分可人意。宫中除了皇后一脉,自上而下都把他当宝贝。小家伙性子却是十分怕生,见屋里几个人没大见过,一头扎进娘亲怀里就不肯出来了。后来还是石头拿着个五颜六色的鞠球,在旁边逗着哄着,獾郎这才从他娘怀里冒出头来,扑闪着一对黑眼睛看着石头,伸出一只白胖的手儿,要去够他手里的球。 宫人们忙哄石头,要拿别的稀奇东西换他的球。石头笑道:“一个鞠球儿,值得了什么?本就是拿来给獾郎玩的。” 郑夫人听了,愈加欢喜,摸着他头顶道:“石头儿真真长大了!我记得以前你最宝贵自个儿的鞠球,如今凡事也尽让着兄弟了。” 石头抿着嘴笑,白氏却道:“娘娘不晓得,他在家中,本就惦着阿姑兄弟,就盼着进宫来看看。您也知道,他娘只生了这一个,他看到别人兄弟们在一处玩,早就欠得什么似的呢!” 郑夫人点头道:“早该让他弟兄二人亲近亲近了!”遂命宫人带獾郎和石头出去玩,自己和母亲兄弟说体己话。聊得片刻,不免提到前一阵的蹴鞠赛,把贺言春又夸了一顿,道:“我刚听说这事时,吓了个半死!就担心皇上一不高兴,责你个耽于玩乐、因私废公。谁晓得上回皇上来了,还特特跟我说起来,夸你可堪大用!我这才放了心!春儿,怎么一个蹴球赛,就闹得满京城里人都晓得了?” 贺言春便把其中关窍一一说了,郑夫人和白氏这才晓得,办蹴鞠赛原是为了操练禁军、提升士气。白氏抱怨道:“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你不跟阿姊说一声,难道也不跟我说一声儿?让娘娘在宫里这般担心,都是为了谁?” 贺言春惭愧道:“事发突然,京兆尹大人在营里催逼着,要个主意,我只得说了出来,谁晓得后来闹得那般大?让阿姊担心,是我的不对了!” 郑夫人忙道:“阿弟不必自责,原是我多虑了。我晓得你是个好样儿的,做事自有分寸。下回再逢着事,便不会像这般瞎操心了。”说着又转头对白氏嘻嘻地笑,小声道:“阿娘,您不知道,阿弟去蹴了一趟鞠,惹得京城里好多姑娘害了相思病。前儿魏国公的夫人和信阳侯的妹子,都来替人说亲,想把女儿嫁到咱们家呢。” 第七十二章 少年狂 贺言春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阿姊要给自己说亲了。他大惊失色,忙在席上深深一揖,道:“多谢阿姊美意,只是我如今年轻,又才刚进了禁军,正是一心报效朝廷的时候,并不想成家。还请阿姊宽恕体谅!” 郑夫人没想到他会这般抗拒,不由看了看娘亲,探询着问:“春儿,莫非你有了意中人了?是哪家女子?这里又没外人,何妨说出来,让我和阿娘也替你参详参详。” 贺言春尚在沉吟,白氏忙接口道:“他小小年纪,能有什么意中人!不过话说回来,他想得也有道理。如今咱们家刚有了起色,高不成低不就的,想说门好亲事也难。若对方是那高门女子,怕别人嘲讽咱家高攀,春儿进了岳丈家,也抬不起头;若对方门户略差些,又委屈了春儿。左右他年纪还小,索性再等几年,等在朝中立稳了脚再说不迟。娘娘,您在宫里,若碰见那容貌人品都好的小娘子,不妨先留意留意。” 郑夫人想了想,也点头,低低地道:“这也罢了。我看皇上那意思,年后指不定还要提拨重用咱兄弟。阿娘说得对,咱们自己有出息了,要多少好女子没有?也不必急在一时。” 说着便传膳上来,要留兄弟母亲等人一同用饭。一桌子人正亲亲热热地吃饭,太后和皇帝那边,晓得今日郑玉儿娘家来了人,又都派人赐了菜来,可谓是给足了风光体面。白氏见女儿在宫里这般受宠,心中十分欢喜,却又私下里悄悄嘱咐她,别人越尊重,自己行事越要稳重。切莫恃宠生娇,招惹是非。连遭了贬的皇后那边,也该以礼相待才是。 白氏一边说,郑玉儿一边点头。母女两个饭后又嘀咕了半天,眼看着天色不早了,白氏这才辞了要出宫。 獾郎和石头却已玩得难分难舍。见石头要走,獾郎立刻瘪着嘴要哭,朝前伸着两手,要抱石头。宫人们忙拿许多东西来哄,獾郎却不理睬,只顾呜呜哇哇地朝石头乱叫。石头也自舍不得,嘟着嘴不肯走。最后是郑夫人出面,亲自哄好了皇长子,又再四给石头许诺,过两天还叫他进宫来陪獾郎玩,石头这才依依不舍地跟着白氏走了。 几人回家后,白氏让石头去找李氏玩,自己却把贺言春叫进屋来,拉在身边坐下道:“春宝儿,我晓得你的心思。只是,你和三郎的事,暂且不要告诉你阿姊。她如今在宫里,就盼着你能撑起咱们郑家,休让她失望。” 贺言春不料母亲已经知道了自己和三郎的事,当即飞红了脸,低头不语,白氏又叹了口气,道:“你二人如今是怎么个打算?我见你时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心里就纳闷。前儿我叫人给方家送年礼去,才晓得三郎回乡守孝去了。莫非……你这是被撇下了?” 贺言春忙道:“不是的。他正为祖父守孝,等开春依旧还要回来的。阿娘,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白氏笑道:“儿啊,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有什么事还能瞒过我去?” 贺言春羞愧道:“阿娘,我……我也不是有意瞒您,只是不知该如何说。我与三郎自相识以来,他待我情深义重。我亦觉得,世上再找不到一个像他那样情投意合的人儿了。万望阿娘成全儿子,若能和他厮守一生,我这辈子便再没什么遗憾,……若辜负了阿娘和阿姊,也只得来世再来报答你们的恩情罢!” 白氏听了,长叹一声,道:“傻孩子,说什么今生来世的,你才多大?你阿爹当年,对我何尝不是山盟海誓,结果过了几年,还不是乖乖回乡娶亲去了?你如今喜欢三郎,娘也不拦你。哪个男儿年轻时不荒唐几年?只是你为了他不肯娶亲,可知他心里是如何想的?凡事总要多为自己留条后路才是!” 贺言春听了,默默无语,半晌才道:“阿娘,就算他将来娶亲,我也不怨他。毕竟是我先招惹的。况且,三郎是个光风霁月的磊落人,他将来若另有心思,也一定不会欺瞒我,更不会做出那些落井下石的勾当,这便够了!” 白氏见他说得这样笃定,也不好再劝,反显得她从中挑拨离间似的,--虽然她也确实是有这心思,却不愿在儿子面前表露出来。当下只得罢了,又再三嘱咐他在郑夫人面前不可露出端倪,免得寒了她的心,一切都等过两年再说。贺言春点头应了,母子两个又说了些闲话,贺言春便从母亲房里出来了。 他在廊下站了半晌,看着院中的那方蓝天,又惆怅又心疼,--虽然白氏有些话并未出口,但贺言春很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心思。一想到母亲在背后意图中伤三郎,他就觉得十分难过,替他委屈。 腊月二十七八起,朝廷各衙门开始放年假了,各处只留少部分人值守,其余人都回家过年。大夏朝一向优待官吏,年假共是十九日,一直到正月十五过后,各地官府才重新开始办公。贺言春放了假,越发无聊,又不想在家呆着,便日日去邝不疑处,两人比试弓马箭术。过得两天,程五齐二和邱固这几个也找了来。一群浪荡公子除了吃饭喝酒,便是出城遛马、蹴鞠比箭。有时晚了,索性不进城,就在程五庄子上过一晚。 这日下午,几人在城外约定了,要试试看谁的马快。一行人一口气狂奔出了京城地界,看看天色渐晚,才停了下来。邝不疑掉转马头要往回走时,看贺言春还朝前望着,便喊道:“小贺,发什么呆呢?回家去!” 贺言春见前头正是去樊城的路,忽然觉得心里郁积的思念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呆看着南方半晌,心里想到一个主意,立时回头朝邝不疑一笑,道:“邝兄,你素日说,你这马最耐跑长路,我看不尽然。” 邝不疑顿时长眉一挑,道:“怎么?你不服气?何时比划比划?” 贺言春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比,如何?” 邝不疑一昂头,道:“怎么比?划下道儿来!” 贺言春扬起马鞭,朝前一指,道:“反正放年假,在家也是终日无事,不如咱们就顺着这条道往南走,连跑五六日,看谁的马快,如何?” 邝不疑也不傻,闻言斜睨着贺言春道:“小贺,你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相思病犯了,想让咱们跟你一起去颖阳看方三儿?” 贺言春脸有点红,却十分坦然地一拱手,道:“邝兄英明!什么都瞒不过你!” 邝不疑哈哈大笑,道:“我反正一个人在京城,又无妻小,跟你去便去了,正好看看方三儿去!你们怎么说?” 其余几人正每日闲得长草,听到这话,顿时被挑起兴致,纷纷道:“比就比!看看到颖阳要跑多久!” 唯有齐二惊叫道:“我说你们发什么疯!家里一堆人等着咱们过年呢!再说也没带钱!也没带换洗衣物!” 邱固笑道:“齐二是个讲究人,让他回去算了。我反正无所谓,路上找个成衣铺,买两套衣服换着穿也使得。家里过年访亲问友,也不差我一个。我跟你们玩儿去!” 程五便摩肩擦掌,立逼着邝不疑遣侍卫小四回去,跟各家大人知会一声。齐二犹豫片刻,一咬牙道:“娘的,去就去!路上还怕你们把我卖了不成!” 几位大爷都是出门不带钱的主,把身上零碎钱钞都掏出来凑了凑,也还是不够路费。最后还是小四从腰间摸出一个钱袋儿,给他们补齐了。邝不疑大喜,把钱钞都拢在一个袋子里,交与贺言春拿着,道:“小四先回去,到各家送个信儿。咱们这就走了,免得迟了又生变故!” 程五也兴致勃勃道:“小四,我老爹若问起,你就说我随贺副统领一道儿出门了,别的休要细说。走走走!还等什么?哥哥们要到颖阳方三儿处打秋风去了!”说着一马当先,朝前跑了。其余几人紧紧随在后面,顺着官道,如流星般朝樊城方向奔去了。 此时正值年下,官道上几乎没什么行人,无阻无拦,正好供几人聊发少年狂。路上跑了两日之后,各人的马高下立判。邝不疑座下那匹白驹,跑短途虽不显优势,一天下来,却没什么疲态。休息一晚后,第二天重又精神抖擞。邱固的枣红马头一日最快,第二日便渐渐落到了后头。 其中齐二的马倒好,人却不行了。连着跑了几日后,那厮走路便趔着脚,撮着嘴直哈气。邝不疑叫他先回去,齐二却又不干,含着眶泪喊道:“少放屁!老子跟你们出来都出来了,半路回去,老子脸往哪儿搁?” 余下几人全无良心,个个哄然大笑。当晚歇息时,贺言春特意吩咐店家给齐二端盆热水泡脚。晚间几人睡通铺,等上了榻,邝不疑又教他们一个按摩的法子,说是军医传授的,专治骑马腿疼。邱固程五等人轮流给齐二按摩,把个齐二按得杀猪也似地叫,众人在旁笑得打跌。 一路上风餐露宿,不上几日,便越过樊城,到了益阳郡。年三十那晚,几人在一家荒郊小店里落宿。店家见他们举止不俗,不敢怠慢,切了堆得老高的几盘肉,又攒了些时蔬果品来。几个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饭食虽粗糙,远比不得家中精美,却胜在野趣十足,座中又均是意气相投的朋友,饮酒谈天,何等畅快! 过了正月初五,几人终于出了益阳,到了颖阳地头上。一路寻寻觅觅,逢人就问颖阳方家。当地人家多少也知道丝绸方家,又见这几人仪表不俗,大多都十分热心,忙着给他们带路指路。 等远远地到了方家地头,邝不疑却又不走了,道:“找家官驿歇一晚再走!一个个跑得蓬头汉一般,去人家府上有什么脸面?” 众人闻言,便朝贺言春嘻嘻地笑,道:“邝兄英明!邝兄心细如发!这小女婿上岳丈家,当然要好好打扮打扮!” 贺言春不由红了脸,心里却乐开花,也顾不得羞,只随他们揶揄取笑,喜滋滋地跟去了官驿。当晚几人要了好几大桶热水,从头到脚好好洗刷了一遍,把轻裘上灰尘枯草抖一抖,一个个依旧是京城来的翩翩贵公子。等装扮完毕,这才骑马迤逦往方家去了。 第七十三章 情切切 方家老太爷在世时,自己住在祖宅正房,大儿子一家住东院落,二儿子一家住西院落。早两年方犁上京时,西院没了人,方家大娘子便嚷嚷着房子窄了,让仆人把西院腾出来,给自家小儿子住。老太爷年迈体衰,管不了那么多,也只得睁只眼闭只眼。谁知不上一年,从京里传来消息,说方犁被赐了个大夏义商的名号,举家沸腾了。方家大爷何等精明,立马知道方犁这是在京里有了出息,忙在太爷面前把自家眼皮子浅的娘子呵斥了一通,依旧让小儿子搬出来,把西院照原样陈设好,说要留着等方犁回来住。 方犁自回来后,一进西院,便觉得处处都有挪动的痕迹。他晓得定是自己不在家时,大爷大娘一家子动过这边屋里,却并未声张,只每日里在祖父灵前尽孝,给自己父母的灵位敬香磕头。见了大爷兄长,也是恭恭敬敬。方家大爷对这位据说在京里混得风声水起的侄儿倒也客气,只是大娘和两位堂兄暗地里却都有些忿然,抱怨死了的老太爷偏心眼,若当初把自家两个儿子派一个去京城,这大夏义商可不就是大房挣来的?再者,听说方犁那大夏义商是捐的,就凭他带的那几个人,一年能挣几个钱?怎么会不上一年就捐名号捐官?要是太爷私下里没给体己钱,说出来鬼相信? 也因为这些原因,方犁在家住得并不愉快。方家大爷要操持外头的事,家中都是大娘子作主,衣食住行难免对他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好在方犁回来不久,就主动跟大爷提出来,说带回家的人多,大娘那边都要照管,未免太过辛劳,不如自己请奶娘进来操持,自己得了方便,也可让大娘省心等等。从此西院几人单独过活,柱儿娘亲自进来料理家事。不料那边大娘子知道了,背地里跟人嘀咕,说方三儿天生一张嘴刁,现为老太爷守着热孝呢,就有心思挑吃挑穿。自家两个儿子,天天跟着爷娘吃枯菜叶子,小半年没沾荤腥,也从没有过半句抱怨。 这话传到柱儿娘耳朵里,柱儿娘气了个死。这不是指责她家三郎不孝么?大夏朝向来以孝治国,这不孝的帽子一戴定,三郎往后还怎么出门见人?柱儿娘要为自家三郎证清白,逢人便说大房的坏话,旧事重提,说二房统共这点骨血,偏让他们赶到京城去,免得在近处碍他们的眼。谁知三郎不仅在京城立了足,还挣下天大荣耀,让一家子跟着沾了光。大房不说感激,反满心妒恨。这回三郎进了家,成日里热水都没一口,一家子偷偷躲在屋里吃好的,把点残菜剩饭给她的三儿吃……。两房里下人也是明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却终日摇唇鼓舌,勾心斗角,都把对方看得乌眼鸡一般。 方犁不欲生事,并未在意这些事,反叮嘱自己院里奴仆遇事多加忍耐,等离了这里便好了。只是他回来这些天,大爷那边始终未提一句祖父临终前的安排。方犁便在心里默默思量,要等孝期过了,跟大房那边开口商量分家的事,一想到届时必定又要闹得鸡飞狗跳,他就忍不住心生烦闷,倒把那想念京城的心思冲淡了不少。 这日早上,他独自到灵堂里守孝,给祖父敬香时,想起老爷子巴巴地给自己写的那封信,不由悄声道:“大父,您老自己的儿子,倒还真没看错。若是分家,我也不想要别的,只把两个商队的人给我,也就罢了。若连这都想昧了我的,那我可要闹了。” 正小声嘀咕,忽听前头隐隐喧闹起来,过了片刻,就见墩儿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还未进屋便喊:“三郎,京城里来人了!” 方犁忙走到门旁,问他:“谁来了?” 墩儿道:“我也不大清楚,刚听前头嚷嚷着,说是京城里来了好几个人,说是找你的呢。你快出去看看!” 方犁心里一惊一乍,想到贺言春,顿时怦怦乱跳起来,忙忙地整理了身上衣服,准备过去。这时前面果然又有仆人来请,说京城里过来了好几位大人物,特来探望三郎。方犁随他去了前厅,就见自己的两位堂兄已经先一步到了前厅,正和几位风流佳公子应酬交谈。 邝不疑齐二等人,在京城里再是放荡不羁,出来外头却也装得人模狗样,一个个言谈从容不迫、举止彬彬有礼。倒是方家两位兄长,很有些束手束脚,跟人比起来像没见过世面的乡佬儿。寒喧中程五一扭头,看到方犁进来,忙站起来道:“三郎,可见着你了!长安一别,甚是想念啊!” 方犁一眼就看见人群中的贺言春,见他睁着两眼,只顾死盯着自己,心里不由得又喜又慌,也深深看他一眼,便忙着与众人施礼,道:“这大老远的,你们怎么来了?” 几人都瞥着贺言春,微笑不答。方犁便明白了几分,不由又看了眼贺言春,就听邝不疑道:“听说老太爷没了,还请三郎引我们到灵前敬一柱香,略表心意。” 方犁只得按捺下满腔胡思乱想,引着几人到了灵堂里。邝不疑等人按规矩行了礼,恭恭敬敬地敬了香,才出来院中站着。方犁的两位堂兄又再四请人去前厅宽坐。邝不疑等人才依旧由方三郎陪着,又去了前厅。 程五齐二等人在父辈眼里虽算不得有出息,然大家族历练出来的孩子,人情世故上眼毒得很。在方家稍坐了片刻,便觉得方犁的两位堂兄聪明外露,不是什么实诚忠厚之人,言谈间对方犁也不大尊重,便晓得他兄弟不睦。到前厅后,几人都与方犁自在说笑,却对方大郎、方二郎冷淡得很。 方家老大、老二自小跟着父亲历练,在颖阳本地,也算是人中龙凤。然毕竟偏于一隅,怎能跟京城里出来的这些贵公子、官二代相比?两人又想巴结,又有些心虚。转头见自家三弟与几人谈笑宴宴,语气亲热自然,心里便很不是滋味,一边纳闷方犁何以能结交这些权贵,一边却又不服气:若当初是自己进京,现在不也能与京中王公们平起平坐? 言谈中,方犁问几人下榻在哪里,得知住在官驿,便叫人去拿几人包裹行李,道:“既千里迢迢地来了,如何还住在外头?我院里还有几间房,叫人洒扫干净了,你们进来住。要茶要水,到底也方便些。” 方老大忙道:“三弟,既是贵客远来,怎好叫他们住西院那地方?我叫管事的把几间上房腾出来,请贵客进来住罢。” 邝不疑本要推辞,想了想,却又道:“我们不请自来,已是多有打扰,怎么好再折腾贵府?若不麻烦,那就住西院里罢,也好与三郎朝夕请教!” 方老大还要聒噪,这时方家大爷进屋来了,原来他一得了消息,便从外头忙忙地赶了回来。方犁忙又为他一一作了介绍。大爷虽然见多识广,然听到这些人一个个来路不小,又是京城卫尉府的射声校尉,又是什么宫中禁军统领,又是什么京兆尹府书办,都是几辈子没听说过的大官儿,如今竟莅临自家,真是既感到万分荣宠,又觉得战战兢兢,那两腿不由有些发虚,大冷天里冒出蒸蒸热汗来,应对了几句,见人家也不是很愿意搭理自己,忙托方犁陪客,自己则带着儿子们去了后厨,亲自安排酒水宴席去了。 方犁便把客人带到了自己住的西院里。一进院子,程五见没了外人,身上骨头顿时都塌下来,进屋往席上一倒便嚷嚷:“刚才一直端着斯文架子,可难受死我了!快,三儿,把你家上好的茶点端上来伺候我!到现在还没吃早饭呢!” 方犁一面叫墩儿去厨下端茶点,一面道:“官驿里竟连早饭都没让你们吃?真真岂有此理!” 邱固笑道:“有饭,他不愿意吃。说要留着肚子,到你这里打秋风!” 方犁忍不住好笑,道:“幸好我这里还有个小厨房,否则来了也是挨饿!” 邝不疑忙坐正了,道:“怎么?方三儿回家还受欺负了?要不要哥哥帮你出手?” 方犁笑道:“什么大事,还用得着劳您的大驾?欺负是没有的,不过就是没有住自己家那般顺心如意罢了。” 正说着,六儿墩儿等人端上茶点来,方犁忙招呼大家喝茶吃点心,程五边吃边道:“正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你看邝大哥,整日地眠花宿柳,也没人说他。这要是住在他叔父府上,不知要怎么受拘束呢。对吧邝兄?” 邝不疑拿茶点扔他,道:“这么些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 程五叹道:“邝兄倒是自在,可是方三儿啊,咱们奔波千里,跟着别人巴巴地来看你,连年都没在家过,回去还不知怎么挨家里骂呢。你说,这天大的恩情,你要怎么报答我们?” 方犁笑道:“没得说。你程兄家大业大,要什么没有?需要什么,但凡吩咐下来,小弟无不照办。” 程五便道:“我家业大,也没带在身上。倒不劳烦你别的,只是要两套换洗衣物,尤其里衣要件好料子的。我衣服都穿臭了,也没得换!路上那些成衣铺,卖的都是些甚货色!” 方犁大为吃惊,道:“你们逃难么?换洗衣物竟都没带?” 齐二气愤地接口,道:“哼!这要问你家相好哇!本来出城遛马遛得好好的,他非说要来颖阳,一群疯子就跟着来了。别说行李,连盘缠都不够!还是人家小四掏的腰包!说出去有甚脸面!” 方犁惊诧之余,又觉好笑,赶忙出门,命人去准备香汤和合体的换洗衣物。屋里程五却又道:“齐兄,岂不闻“是真名士自风流”?我们南营羽林郎,哪怕打扮成叫花子,脸面也还是有的。京兆尹和北营的哪里懂!” 邝不疑便指挥另两人道:“小邱,齐二,这厮敢是皮痒!给我揍!照死里揍!” 方犁回来时,见几人正在屋里谈笑打闹,贺言春却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廊下,正含情脉脉看着他。他那嘴角便也不由自主往上翘,心里满是柔情蜜意,悄悄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轻声道:“还真是说来就来了?” 贺言春强忍着把人搂进怀中、狠狠搓揉一通的冲动,在他脸上轻轻一吻,也小声道:“嗯,我想你想得快疯了……” 第七十四章 意绵绵 贺言春从看到方犁的第一眼起,就心疼坏了。 他的三郎明显是瘦了,脸色也被白麻孝服衬得有些憔悴,在家是个什么情形,他猜也能猜到。 他有满肚子的话要问要说,可惜一直不得机会。在西院里呆了没多久,方家大爷便带着两个儿子来了,把一众贵客请到正厅。因是孝中,不便饮酒作乐,更不能以歌舞侑酒,只备了一桌齐齐整整十分精致的素宴。 方家大爷估计直到此时才惊魂稍定,勉强恢复了几分往日的谈吐,把客人们让至首席,自己和儿子端着酒壶,殷殷劝酒。那酒虽是素酒,却颜色澄碧,颇有几分好滋味。饮得几杯,厅中气氛渐渐热络了,方大爷话里话外便开始打听那几位与老三是如何认得的。邝不疑便把在边郡与方犁相识的事说了,说至方犁带领伙计助军守城、后又义捐药草钱财的事时,自然是神吹海侃,把方三郎夸得智勇双全、世间少有。连方家大爷都听呆了。 方犁等人在边郡遇袭的事情,方家大爷以前也曾有所耳闻,但不过以为是伙计们瞎编,哪里肯信?如今听到从边郡回来的邝小将军也这么说,可见都是真的了。想到兄弟仅存的这点骨血,为了挣那点钱,竟差点在边关丢了性命,方家大爷的心里难得地涌上点愧意来,再看方犁时,眼神都柔软了许多。 一厅人正说得热闹,突然奴仆飞跑着来报,说是外头闹哄哄地来了一大群人,竟是郡守带着人过来了。原来下午方家奴仆外出买菜时,忍不住跟人吹嘘,今儿家中来了好几位贵客,乃是京城大大有名的官儿,听说是什么校尉统领,与他家三郎素来交好,闻知老太爷没了,特来拜祭。不想被同去买菜的郡守府仆人听到了,七传八不传的,便传到郡守王大人耳中。 时值年下,王大人正在小妾房里,软玉温香地嬉闹,忽喇巴听到这消息,唬了一跳。这禁军统领和卫尉府校尉,都是天子近臣,既来了地方上,他理所当然要好好结交一番。所以王大人忙派人去探听了一番,听说是真的,便赶紧从小妾房里出来,换了身衣裳就往方家赶。 一方郡守登门,这简直是方家大爷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等他和儿子们一窝蜂跑去迎接王大人时,正厅里那几个人迫于礼仪,也不得不都站到廊下候着,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相视苦笑。 程五道:“这又是谁的耳报神?怎么郡守都来了?还来得这么快?” 邱固叹气道:“完了,这怎么还把地方官给惊动了?这事若传到京城去,我老子少不了要捶我一顿!” 齐二看看他和程五,恨铁不成钢地道:“该!当初我说什么来着?如今闹大了,晓得后悔了?邝兄,你说怎么办吧?你说!” 邝兄无话可说,腆着肚子站着,也叹了口气,道:“大过年的,你说这位郡守不在自家呆着,跑出来做什么?……都到眼下了,还能怎么办?打墙也是动土,既来了,咱们索性就好好乐一回罢。” 方犁见他如此心大,不由噗嗤一声笑了。那几人同时扭头,对他怒目相向,程五道:“你还笑!还不都是因为你!” 贺言春忙在旁边道:“这事都怪我!回去后要打要罚,都由你们!” 程五斜睨着他,浪声浪气地道:“哎哟喂,护得这叫一个紧!连说两句都使不得了?我偏说!要怪就怪方小三这个祸水!你看不是他勾引,咱们怎么会千里迢迢跑这里来……” 正说着,邝不疑咳嗽了一声,就见方家父子已经领着郡守王大人进了屋。这边廊下的几位贵公子忙都面露诚恳的微笑,上前叙礼,双方厮见,好一阵折腾。王大人来的路上本还犹豫过一回,怕是什么普通侍卫冒充的统领,谁想见了面,不仅是货真价实的校尉统领,且一个个大有来头,有陇西邝家之子,有太原邱家之后,还有宫中炙手可热的郑夫人之弟……,险些让王大人激动得热泪盈眶,言语之间也极其恭敬亲热。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拉着邝不疑程五等人的手,将老弟台叫得极其甜蜜。 方家大爷和两个儿子在旁看着,眼都直了。直到王大人开口请他带路,说要往老太爷灵前一祭时,才惶然惊醒。王大人带着一班臣属,给方老太爷灵前上了供,若不是方家大爷死命拦着,简直还准备拜两拜,可谓是礼数十足。等王大人从灵堂里出来后,方家父子感激涕零,忙又重新叫人换过酒菜,请诸位贵客入席,一行人直闹到起更,王大人才告辞回府。 邝不疑等人应酬得身心俱疲,等王大人一走,忙都让酒席散了,几人忙忙地回了西院。这回不等吩咐,大厨房里早送来了沐浴的香汤,房里预备下了换洗衣物。等几个人洗完澡、换好衣服,奴仆们又流水价捧来各色夜宵细点,都摆在方犁屋里的桌上。 齐二披散着湿头发,坐在桌旁一边喝燕窝羹,一边对着方犁感叹道:“三儿啊,我算看出来了,你家是真有钱!就这宵夜的点心,花色品种,都不比宫里差多少。” 方犁笑道:“商贾人家,能拿得出手的,不过就是家里的厨子罢了。”说着又拿起一块糕,道:“这个红枣儿糕好消化,你再吃一块。” 邱固见齐二吃得津津有味,道:“齐兄喜欢吃这些?赶明儿让方三郎帮你从颖阳请个厨子,带去京城里,如何?” 齐二点头不迭。程五吃了两口,要回房去。见他没有走的意思,忍不住踹他一脚,笑道:“你也有点出息!再吃两口了走罢。没见人盼着咱们出去,好自己说体己话呢。” 方犁闻言,脸飞红上来,拿着块糕就扔他,嗔怪道:“谁盼你出去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程五打着呵欠侧身躲过,道:“好好好!是我盼着早点去睡!邝兄,咱俩一个房?走罢,走罢!回房歇着去!” 邝不疑也起了身,道:“是要早点歇了,明儿还不知怎么闹呢。” 邱固也站了起来,齐二忙也放下糕点,道:“等我!等我一起走。” 四人一同出了房,邱固和齐二一间屋,邝不疑和程五一间屋,方犁和贺言春掌着灯,分别送他们回房安歇。屋里早已经把被子熏得暖暖的,程五径直上了榻躺下,十分满足地喟叹了一声,想了想,却又爬起来,朝方犁道:“你们就睡隔壁?夜里小点动静,休吵着我!” 方犁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脸上顿时红得不成样子,跺跺脚道:“程兄,再胡说,我可撕你那嘴了!” 邝不疑啧了一声,也道:“我替你撕他的嘴!瞎说什么呢!小方可还在孝中!” 程五这才醒悟,忙笑道:“该死该死!是哥哥错了,小方儿,且饶我这遭罢!” 方犁也不好意思再说他,只得胡乱吩咐了他们两句,便退出来了。等他回到自己房里时,就见屋中只剩下贺言春,正就着一盏灯,坐在榻上等他。 方犁掩了门,走到他身边,贺言春早站了起来。夜深人静,四目相对,他这才把方犁一把搂进怀里。 “怎么弄的啊?”他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怎么瘦这么多?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再伤心也要吃饭啊……,还是受欺负了?那边院里的欺负你了?” 方犁把头靠在他肩上,只觉得这些天来的郁闷糟心一扫而空。默默地拥着他站了好一会儿,才道:“大概京里呆久了,吃不惯家里饭菜了呢。” 贺言春极小声笑了笑,抚着他头发道:“又骗我!” 方犁推开他,道:“累不累?我们去榻上躺着,好好说说话。” 贺言春点头。两人脱了外头大衣裳,钻进被窝里,共枕着一个枕头,面对面躺着,看不够似的看着对方。许久后,方犁才伸手摸了摸贺言春的脸,道:“这一路赶过来,累不累?” 贺言春不眨眼地看着他,小声道:“想着能见你,一点也不累。” 方犁不由轻声笑了,在他脸上轻轻一吻,道:“傻子!回去了家里人还不知道怎么说你呢。” 贺言春忽然抱住他,把头埋在他胸前,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开了春就回京城,好不好?” 方犁嗯了一声,抚着他头发,道:“等祖父孝期满了,我跟大伯他们商量好了分家的事,就立马回去。” 贺言春抬头看他,道:“等我们走了,他们会不会又欺负你?要不我明天先替你教训教训你那两位兄长?” 方犁笑着点点他的鼻子,道:“什么叫‘又欺负我’?我这么好欺负么?你放一百个心罢。就你们闹的这一出,郡守都来了,往后借他们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贺言春想了想,这才放心,又闷闷地道:“过几天又看不到你了……” 方犁笑了起来,又亲了亲他,道:“既我估摸着,明儿王大人必定要请你们去赴宴。” 贺言春低低地呻*呤了一声,道:“谁愿意跟他去啊,我就想和你呆着。” 方犁道:“那明儿一大早我们就出去罢。我带你们去附近转一转。虽是大冬天,没甚好看处,到底来了一趟,也四处走走,正好避开那些人。” 贺言春这才高兴起来。两人嘀咕起第二日出门之事来,声音压得极低,又靠得极近,鼻息相闻。直说了大半夜,才搂着睡了。 第七十五章 早春怨 方犁打算得挺好,孰料翌日清晨,几人刚起床,外头奴仆进来伺候洗漱时,就顺便带来一个消息,说是郡守大人今儿一早就派了人来,要请众人过府一叙,请各位小将军务必赏光。 邝不疑等人迫于情面,不得不去热闹了一日。晚上回来时,王大人百般挽留,说已经在府中安排了宽敞住处,还请了几位绝色馆阁女子作陪。邝不疑连连推辞,险将袖子都扯掉,最后总算脱了身。众人回到方家西院里,大大松了口气,好容易自在了一晚,第二日又是本郡都尉来请客,言辞之恳切、态度之殷勤,不容人不去。到第三日早起,贺言春见外头奴仆又来回禀,说是本郡好几家望族也都过来了,正在前厅候着,顿时脸都黑了。 其时程五正站在他旁边,见此情形,凑过去取笑道:“哎哟瞧这脸色,这是锅底罢!三儿快来,刮一块回去写字记账,必然是极好的!” 贺言春没搭腔,单是瞥了他一眼,目光杀气腾腾。程五不由大乐,冲方犁招手道:“小方儿,快过来!你相好的做甚么只是拿大白眼珠子翻我?敢是要发疯?” 方犁这两天被他们频繁调侃,脸皮也练厚了,闻言赏了他个白眼,道:“他翻那嘴贱的,关你甚事?” 余下几人哄笑起来。邱固叹气道:“今天是这几家来,明天是那几家来,这往后何时才能消停!” 齐二道:“想那么多作甚?过了今晚,咱们就得往回赶了,随他们闹去。邝兄,到时咱们是悄悄出城还是怎样?” 邝不疑道:“不悄悄出城,你还想闹得合郡都来欢送不成?”说到这里,又瞧了贺言春一眼,摇头道:“可怜见的,巴巴来一趟,都被这些人搅和了。罢了,你两个今儿悄悄躲出去玩,这边我们来应付。如此可好?” 贺言春顿时如蒙大赦,欢天喜地地朝他深深一揖,道:“多谢邝兄!邝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说罢,也顾不得齐二程五等人在背后挤眉弄眼地嘲笑他,拉着方犁转身跑进房里去了。 等两人换了身出门的装扮出来,邝不疑等人已经去了前厅。方犁还想叫个人路上伺候,贺言春忙拉着他道:“我伺候你!”不由分说,拉着他去了后边马厩,两人牵了自己的马,一路鬼鬼祟祟出了后院,打马直奔城外去了。 颖阳气候温暖潮湿,冬天虽冷,城外却也是青绿一片,被薄雾点染得十分好看。两人也没甚要紧地方去,只由着马儿缓缓而行。走不多时,贺言春便让方犁到他马上来,二人同骑一乘,暖和亲香些。方犁起初不肯,架不住贺小郎一味撒娇耍赖,又见路上行人不多,便停下来,上了贺言春的马。贺言春打后头抱着他,头搁在他肩上,听方犁说些幼年趣事,心里说不出的惬意自在。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前头白茫茫一片,原来那马儿胡乱走着,竟载着两人到了一座湖边。就见岸边一片苍苍蒹葭,柳树下系着一叶小舟。方犁见了,撩动意趣,回头问道:“坐不坐船?带你钓鱼去,好不好?” 贺言春自然说好。两人下了马,把两匹坐骑都拴在柳树上,方犁顺着跳板要上船。贺言春见他脚下是根又窄又长的木板,人走在上头直颤悠,心里便很慌,忙道:“快下来!断了掉进水里,不是玩的!” 方犁回头朝他笑,道:“怕什么!掉进水里,我不会爬起来?你忘了,我水性可好得很!” 说罢在船上里里外外找了一通,见没有人,便朝贺言春招手,道:“上来!” 贺言春小心翼翼上了船,坐在雨蓬下,扭头看了看,舟中还算干净,便掏出帕子,把一张席抹了抹,道:“过来坐下,别动来动去,小心船翻了,……哎你又做甚么?你解绳子干嘛?小心船在晃……” 惊叫声中,方犁已经解了绳子,上了船,把跳板往岸上一扔,那小船便晃晃悠悠离了湖岸。贺言春个子本就高,此时坐在船仓中,两手抱臂,说不出的拘束紧张。等他一进舟中,就问:“你会划船?” 方犁见他怯水,心里大乐,却装出一脸惊愕来,摇头道:“我不会啊。怎么?难道你也不会么?你连花都会绣!” 贺言春怔住,看看外头,又看看他,叹气道:“我还不会绣花……,罢了,既上了贼船,今天这条命就交与你了。” 方犁忍不住大笑,坐在他旁边道:“傻子!我在水边长大,怎会不知道划船?” 贺言春神情这才轻松下来,晓得他刚才捉弄自己,拉过来要拧脸。谁知刚一动,那小船就晃起来。他忙又规规矩矩坐好,手抚着膝盖,道:“现在说不想钓鱼,还来得及么?” 方犁笑得停不下来,贺言春见他眉眼弯弯,脸上露出桃花色,不复前几日的苍白憔悴,这才也开心起来。方犁等他放松了,才渐渐把他牵去雨蓬外,塞了根钓鱼竿在他手里,自己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看这天阴阴的,像要下雨。”方犁望着远处道。 贺言春看他一眼,道:“下就下。雨大了,咱们躲进里头,当一对儿渔翁渔婆。” 方犁笑着看他,道:“也好,我打渔拉网,你缝补做饭。” 贺言春抿嘴一笑,道:“我也可以学打渔。” 方犁笑道:“你连游水都不会。” 贺言春垂头丧气了一会儿,道:“我也可以学。等天热了,你教我。” 方犁道:“好啊,先叫声师父来听听。” 贺言春笑着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着他,轻声道:“叫声好哥哥,行不行?” 方犁扑哧一声笑了,也小声调笑道:“罢了,看你也有几分好颜色,我吃点亏,这笨徒儿便收了罢……” 说着自己也心猿意马起来,揽着贺言春的腰,两人坐近了些,贺言春便两手扪着他脸,凑过来亲嘴儿。 两人亲得都有些气喘,良久才分开了些。想到第二天贺言春就要走,彼此都十分绻缱难舍。方犁把头靠在贺言春肩上,两人望着水云相接处,默默地不说话。好大一会儿,贺言春才道:“等过些年,阿姊在宫中立住了脚,我也不做这官儿了。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 方犁轻轻笑了笑,靠着他肩道:“休说这话,叫人听见了,好笑话你没出息。一辈子围着老婆炕头转么?” 他话出口时也没留心,说完自己都有些脸红。贺言春听到老婆二字,却是心花怒放,点头道:“我本就没甚出息,只盼着家里有两亩地,再喂两头羊,衣食无忧就好。……只要你不嫌弃我。” 方犁想了想那情景,也觉得十分美好,不由笑道:“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不会耕地,又不会烧火。到时你可别嫌弃我!” 贺言春听了,心里甜得很,笑眯眯道:“有我呢。这些事不用你做。” 方犁歪着头看他,道:“那我做什么?” 贺言春道:“你养得白白净净的,在家记账算账,可好?” 方犁忍不住笑了,点点头道:“好!” 两人正说着,贺言春忽觉手中鱼竿一动,低头看时,就见鱼漂已经沉进水里去了。方犁也看见了,知道这是有鱼上钩,忙把鱼竿接过去,扯起来一看,是条一尺来长的草鱼,丢进仓里时活蹦乱跳。 两人都十分兴奋,贺言春挽了袖子去杀鱼,方犁去后面船仓里找了盐和调料,就在舟中生火烤鱼,边吃边玩,玩了大半天,看见岸上有人遥遥地招手,这才划着船回去。上岸后,方犁给了舟子一吊钱,那舟子喜从天降,非拉着他们,送了一大包干炸的小面鱼儿才作罢。贺言春捧着面鱼儿,方犁牵着马,两人这才晃晃悠悠往城里走。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邝不疑等人就洗漱完毕,吃完早饭往京城赶。来的时候,人人都空着两手;回程时,却是个个背着包袱。里头塞满了方犁准备的吃用等物。 方犁一直送他们出了城,贺言春看天色不好,担心方犁回去淋雨,再三让他别送了。程五也把背上包袱往上抖了抖,道:“小方儿,快回去!哥哥们要快马加鞭往回赶了。咱们京城见!” 方犁拱手笑道:“那我不往前送了。路上珍重。” 贺言春点头,恋恋不舍看着他,道:“你在家也保重身体。” 方犁轻轻嗯了一声,道:“快走吧。” 贺言春提马走了两步,却又站住,道:“你先回。我看着你回了,我们再走。” 方犁想了想,点头道:“好!” 说着掉转马头,往城里走。走出老远,回头看时,果然见贺言春和邝不疑等人还驻马站着,远远望着他。 方犁不由得眼角有些润,朝他们挥挥手,打马进了城门。 直到看不见人了,贺言春才转身,对着身后几人道:“走罢。” 第七十六章 惊獾郎 开春之后,贺言春便忙碌了起来。每逢春季,皇帝要带领大臣们去西郊,举行一年一次、阵势浩大的春狩,届时要在西郊歇宿几晚。建章宫禁卫营负责此次春狩的驻跸宿卫,须得先到西郊踏勘场地、清道戒严。 自上次蹴鞠赛后,建章宫禁卫营的统领冯不识就看出来了,皇帝对自家那位小舅子很有几分器重,再加上贺言春为人踏实勤谨,冯统领也乐意做个顺水人情,对他加以提携栽培。这次踏勘场地时,他把贺言春也带在身边,何处该设关卡、如何进行布防,无不详加讲述。贺言春也听得极为认真,年轻人记性又好,吩咐下去的事,无不当天就办好了,让老冯也觉得十分省心省力。 当晚一行人就在西郊歇宿,贺言春闲不住,晚饭后又骑马带着胡十八等人山前山后巡了一圈,查看各处地形,把冯统领说的各项要点,又默默地在心里想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这才带人往回走。正走至半山腰,忽见刘副统领带着一队人,押着几辆车,车上载着许多兽笼鸟笼,也往歇宿的地方来了。 贺言春询问旁边人,得知这些鸟兽均是特意从别处运来的,好在皇帝和大臣们打猎前放到山中,让他们猎得痛快。往年惯例均是如此。他和刘副统领打过招呼,便带人避让到一旁,让他们先过。就见那车从面前经过时,下头一个铁笼子里关着一群小兽,尖尖嘴儿,头上黑白花纹,正是几只獾猪。 贺言春转念一想,忙命人将车拦下来,自己到刘副统领身边,拱一拱手道:“刘兄,这车上野兽,你可曾清点过?” 刘山正为了冯统领日益器重贺言春,对自己却有些冷落,心中很有些不服,这时见不属他职务范围内的也来问,便不耐烦,道:“自然是清点过。怎么?贺副统领信不过?” 贺言春将他拉至一旁,轻声道:“怎么宫里人没给刘兄交代一声么?这里头有多少獾猪?赶紧让人拖到后山放生了罢。” 刘山听得诧异,顾不得赌气,忙道:“这是为何?” 贺言春看看左右,小声道:“皇长子小名儿就叫獾郎,皇帝狩猎,怎可狩到獾猪?岂非十分不吉利?” 刘山大吃一惊,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皇帝大婚几年,这才得了位长子,看得如金娃娃一般要紧,岂能在狩猎时撞上这种霉头?当下心中前嫌尽释,对贺言春深深一揖,道:“多谢贺兄弟提醒!我这就叫人去放生!” 说着立刻命人又把笼中野兽重新清点了一番,把其中的十几只獾猪都单另装车,拖到后山妥善安置,准备等狩猎过后再行放生,免得它们四处乱窜,到时反撞到箭下丧生。过后又越想越不放心,索性禀明冯不识,在狩猎场地中先行查看了一番,但凡遇到獾猪或类似的小兽,能轰走的就轰走,能捉的就先捉起来,务必保证皇帝和大臣们狩猎时,不会伤到一只獾儿。冯不识得知此事后,心里也暗道侥幸,这么重要的事,自己竟没想起来!愈觉得贺言春心细如发,为人稳妥可靠。 春狩时,皇帝在西郊广慈宫连住了三日,打猎打得高兴了,几次夸赞冯不识安排得宜。冯不识十分乖觉,晓得自己做的不过是些例行安排,有何可夸之处?皇上不过是想听几句小舅子的好话罢了。于是忙对贺副统领大加赞赏,并表明春狩安排都是出自贺言春之手,自己不过偶尔提点提点。当着好几位老臣的面,皇帝听说自己一手提拨起来的人如此得用,份外觉得有面子。龙颜大悦的结果是,皇帝不仅按例赏了参与驻跸警卫的建章宫禁卫军,还额外赐了老冯一匹西域宝马,一时惹得各宫禁卫营统领们莫不眼红! 后来贺言春去程五庄子里喝酒时,程五看到他,忍不揶揄道:“你这厮忒命好了罢?建章宫那帮人,是抓了刺客,还是拿了强贼?我太极宫禁卫营难道没外出驻跸过?做一样的事,赏赐却是两样的,你说气人不气人!” 贺言春也不反驳,只是低头笑。邝不疑道:“哦,陛下多赏了建章宫东西,你就气不顺。你怎不想想,我北营将士天天守卫京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些年来皇上都赏过些什么?你们说,气人不气人?” 这回论到程五和贺言春一起低头笑了。齐二却又拍案道:“我京兆尹府的人,天天忙得要死,还得防着你们这些兵大爷打架闹事,何尝不是勤勤恳恳如履薄冰?却只拿份俸禄,我们说过什么没有?” 邱固忙给他倒了杯酒,从旁劝道:“行了行了,你就别在边上凑热闹了。” 齐二低头看了看,更生气了,道:“你倒这酒做甚?明晓得我喝不得!把那素酒倒一杯给我也就罢了。” 邱固忙给他换了酒,程五邝不疑却都看着齐二笑,道:“伤到现在还没好么?你爹还真的动了板子?这也忒狠心了些!” 齐二愤愤道:“生来命苦,比不得你们!” 几人都笑了起来。原来从颖阳回来后,各人遭遇大不一样。贺言春和邝大只被家人轻轻说了几句,程五和邱固却被狠狠训斥了一顿。独有齐二最惨,被他爹一顿狠揍,听说在榻上躺了好几天。那几个也不敢登门去看他,直到近日休养好了,这才把人约出来,赔礼的赔礼,抚慰的抚慰。 贺言春在程五庄子里呆到傍晚,这才骑马进城,中途拐到方宅里看了看,和胡安聊了几句才走。等回家时,天早黑了,家中静悄悄的。他也没惊动旁人,径去洗漱了回房。经过母亲房前时,见灯还亮着,便在外头敲了敲门,道:“阿娘,怎么还没睡?” 白氏在里头悉悉索索不知忙些什么,片刻后才道:“春儿回来了么?晚饭吃了没有?” 贺言春便推了门进屋,就见娘亲坐在席上缝一双小鞋子,显然是做给獾郎的。贺言春便挨着母亲坐下,道:“阿娘,说您多少回了,硬是不听。您眼睛又不好,怎么还在灯下做活儿?獾郎还少了鞋穿?哪就急在这一时?” 白氏勉强笑了笑,贺言春察觉不对,立刻道:“怎么了?” 白氏眼泪便忍不住往下掉,忙扯起袖子擦了擦,镇定片刻,道:“你在营里,可曾听说过什么?” 贺言春忙摇头,道:“发生什么事了?” 白氏停了停,方道:“今儿我去给公主请安,看她脸色不对,问起来,才晓得獾郎病了……” 贺言春讶然望着母亲,半晌才道:“前几天我去宫里,顺道看阿姊,獾郎不还好好的么?” 白氏左右看看,见四处无人,这才凑近他,极小声道:“你阿姊怀疑是有人下了药。” 贺言春脸色都变了。他这一阵过得太安逸,几乎快忘了皇宫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而皇长子的出生,又令多少人暗地里不安。既使有皇帝和郑夫人护着,也难保那些觊觎的人不生出歹心! 他看看白氏,也悄声道:“皇后叫人做的?” 白氏摇头,眼泪又落下来,道:“也不一定。盼着皇长子夭折的人多着哪!除了那一位,听说朝中还有人盯着皇帝那位子呢,巴不得皇帝无后,他们好做那一步登天的梦!……可怜我的獾郎,活泼泼嫩生生一个孩儿,若有个高低,可不疼杀我么……” 说着忍不住哽咽起来。贺言春心情也异常沉重,却不得不打起精神道:“阿娘不要太担心,今儿晚了,明天一早我就进宫去打听消息。宫里太医们多,必定日夜守着,说不定已经脱险了呢。” 白氏勉强收了悲色,点头道:“但愿如此。你先去歇着,明儿一早就去宫里,看看你阿姊去。我的玉儿,也不晓得她急成什么样儿,偏我这当娘的又不能进去陪着……” 贺言春忙答应了,又劝慰了半晌,服侍白氏躺下了,才回了自己房。却是睁着眼一夜无眠,第二天蒙蒙亮就起来洗漱,骑马往宫里去了。 他是建章宫禁卫营的,进延寿宫求见,还得层层传话进去。直到申时,才有个大宫女出来,将他领进去。贺言春见这宫人是郑玉儿身边伺候的人,忙小声问獾郎的病情。那宫女眼睛也红红的,小声道:“娘娘和太医们整守了一夜,今儿早上才没再拉肚子了,却还是发热。” 两人一边说,一边进了郑夫人住的殿里,只见里头扑鼻一股药草味,院子里两个医士正熬药。贺言春进了房,旁边站的宫女都朝他摆手儿,他便把脚步放得极轻,悄悄儿趸摸过去,就见郑玉儿正和一位老太医在窗下说着什么。 他先在外头站着,等两人说完了,那太医退出来,这才进屋去了。郑玉儿熬了一天一夜,这时看见兄弟,眼眶都红了,一把抓住贺言春的手,哽咽着滴下泪来。 贺言春忙扶着她,道:“阿姊不要心急。獾郎怎么样了?” 郑玉儿哽咽半晌,才道:“你来得正好,獾儿闹了一夜,这时才睡了。他禀性弱,一有发烧便做恶梦,总是哭醒。我正想有个阳气重的人守在他旁边,也好驱驱邪气。你帮我守一守罢。” 贺言春忙点头应了。郑玉儿又命人去外头,找皇帝要一样锋利铁器来,那宫人去了片刻,拿了把宝剑过来。郑玉儿便让贺言春带着那剑,坐在獾郎榻边。贺言春见獾郎脸色青白,睡梦里不时皱着眉,呜呜嗯嗯地哭,忙把他小手握着,守在旁边,过了小半时辰,獾郎果然渐渐地睡稳了些。 旁边宫人们都暗地里松了口气。贺言春见阿姊眼睛里熬得满是血丝,便道:“这儿有我和宫人守着,阿姊先去旁边歇一会儿罢。” 旁边宫人也跟着苦劝,郑玉儿摸摸獾郎额头,终于站了起来,道:“我就在旁边屋里,有事叫我。” 她在旁边小榻上躺了不足一个时辰,便又起来了。这期间皇上太后那边,不断遣了人来问病情,都被外头太医打发了。郑玉儿起来后,也无心梳洗,让守着的宫人们去歇着,她和贺言春守在旁边,把帕子浸了冷水,不停敷在獾郎额头上。 贺言春见左近无人,便小声道:“我听阿娘说,獾郎这病起得蹊跷,到底怎么回事?” 郑玉儿也小声道:“本来好好的,前儿太后抱园子里看花去,去了半日,回来就不好了。夜里又吐又拉,后来又发起烧来。” 贺言春道:“太医怎么说?” 郑玉儿又流起泪来,冷笑道:“积年太医滑似贼,一个个嘴里哪有句实话?只说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坏了肚子。我的孩儿,我一手照看到这么大,才离了我的眼,就生起病来。岂不是蹊跷得紧?” 贺言春听了,沉默半晌才道:“查出是谁干的么?” 郑玉儿摇头,拿帕子擦擦眼泪,冷声道:“宫中人多,一时哪里查得出来?这个亏今儿我便吃了。他日若叫我查出来了,谁让我的孩儿不好过,我势必让他们全家不好过!” 第七十七章 楚宫变 贺言春在宫中整守了一天。獾郎睡了一个多时辰,高热始终不退,后来又拉起肚子来。晌午时,太后亲自过来了,见獾郎病情并无好转,也流起了眼泪,道:“我这是作的什么孽?本为前儿天气好,才想着带孩子去园里耍耍,谁晓得眼错不见,他就生了病!都是我糊涂油脂蒙了心……” 郑夫人强忍着伤心,勉强劝道:“已是好些了,太后勿要自责。太后一向疼爱獾儿,抱出去玩有什么错?要怪只能怪底下人不当心……” 宫人们也跟着劝慰,太后又出去把太医叫过来,详细询问了一番病情,见自己在这里也是碍事,这才愁眉不展地走了。太后走后不久,皇帝下了朝,也过来看儿子。正逢着郑夫人抱獾郎起来喂药。药太苦,獾郎不肯喝,郑夫人和宫人只得捏着鼻子灌,顿时闹得如同杀孩子一般,好容易喂进去一点药,全吐在郑夫人身上。皇帝见儿子烧得烫烧火热,又哭闹不休,心头火起,直骂太医们窝囊无能。屋里鸡飞狗跳,几个太医跪在院中,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郑夫人眼看药喂不下去,只得把獾郎抱在怀里,哄了许久,才哄睡了,交到宫人手上。皇帝神情疲倦地叹了口气,对郑夫人道:“你也换件衣裳去。这里我守着。……言春何时来的?” 贺言春道:“阿娘听说獾郎病了,叫我一早就进宫来打听消息。” 郑夫人解释了让兄弟留在这里的原因,道:“原先阿娘就告诉我,獾儿禀气不足,身边应该要个阳气足的人陪着。那会儿我见獾郎睡得极不安稳,便试了试。有他守在边上,果然好些。” 皇帝点点头,想了想,道:“既如此,晚上言春便别回去了,在这里陪你阿姊守一夜罢。把那出入宫禁的腰牌给他两个,日后也方便些。老太太年纪大,见的事多,平日里也该叫她经常进宫里走动走动才是。” 贺言春忙谢了恩,郑夫人便去换衣裳。等她出来,皇帝跟她说了几句话,出门将太医训斥一番,命他们精心诊治,后来听说太后心里也不安稳,又起身往太后处安慰母亲去了。郑夫人见午饭时间早过了,便让宫人把贺言春请到偏殿用膳。贺言春哪里吃得下去,只勉强喝了两口汤便又进来,见阿姊愁眉不展,少不得要想办法劝慰几句。 獾郎昏沉沉睡到晚间,又拉了两回,末后拉出来的都是水,那脸色眼看着青了上来,喂药亦喂不进去,宫人和太医束手无策,郑玉儿急得也跟着哭了起来,道:“心肝儿肉!你这是要急杀阿娘么?” 宫人们还要捏着鼻子灌药,贺言春拦着了,小声对郑夫人道:“阿姊,别逼孩子了。他喝不下去,又要白白受一遭儿罪。” 郑夫人也没了主意,只是流泪。贺言春见旁边无人,小声道:“太医办事唯求稳,如今也不能一味指望他们了。我出去四处打听打听,看京城里有没有专攻小儿、医术高明的医士,请他们到宫里来诊一诊,只怕还有几分希望。” 一句话提醒了郑夫人,她低头想了想,点头道:“好!既如此,你现在就出去找人!找着了,立刻带进来!” 贺言春便忙忙地出了宫,径去找程五。恰好程五和邱固齐二等人正在一处喝酒,听贺言春说了情况,三人不敢马虎,拟了三五个医士的姓名,斟酌着不能决定,贺言春便道:“这里头有没有那种仗义执言、性格耿直的医士?” 几人便公推了一个姓仇的医士,都是小时找他看过病的,现在东城外开着家小小医馆。贺言春叫了辆车儿,几个人一同去了仇老夫子医馆里,进去后,程五和齐二径去把仇老夫子两臂架着,绑架一般提到车上,邱固赶马便行。贺言春则在车上,先给仇夫子赔罪不迭,过后才把请他出诊的事说了,也并未说去宫中,只说是某人府里。 仇老夫子虽是对他们这种强盗行径很是不悦,倒也很理解病人家属心情,板着脸道:“何不早说!叫人把我那针灸的包儿拿过来!” 贺言春忙探出头去,让程五转回去拿针灸包儿,程五拍马去了,片刻后转来,不仅拿了针灸包儿,连问诊的小枕和药箱也一并拿了来。几人慌里慌张赶去延寿宫,天黑下来,仇老儿看不大清,稀里糊涂地被贺言春带进宫去了。 幸喜宫里还留着门。两人进了殿,仇老儿看夜色中房宇宽敞轩丽,倒也并没有张皇失措,只问病的孩儿在哪里。宫人们忙把他引至榻前,贺言春拿着医包跟着,就见仇老儿诊了诊脉,看了看眼睑,径把獾郎衣服解开了。众目睽瞪之下,就见他揭开层层衣裳,露出白生生一个肚子,那肚脐眼周围却是一圈儿黑紫,里头塞着枣核大小的一个物什。 郑夫人和宫人们都惊呆了,仇老儿也不作声,只把那东西挑出来。獾郎吃痛,吭吭地哭了挣扎起来。仇老儿道:“休围在旁边!把那灯烛端上来些,看不清!” 郑夫人忙让宫人们围着榻一字儿排开,个个举着灯站在旁边,仇老儿又要了盆温热水,把獾郎肚脐眼清理干净了,又打着旋儿,轻轻帮他揉肚子。獾郎哭着睡着后,他却又把孩子翻过来,在上头施针。 一时施针完毕,仇老儿这才站起来,擦了把汗,道:“虽说秋冻春捂,屋里也太暖和了些。岂不闻‘若要小儿安、三分饥和寒’?” 郑夫人看着从獾郎肚脐里取出来的东西发怔,闻言强笑了笑,请人上茶来,道:“老先生说得是,昨晚上碰到孩子烧起来,这才把屋里熏暖和了。据老先生看来,孩子现在情形如何?” 仇老儿道:“既知道下的是什么毒,怎么下的毒,便好解了。等小郎君醒了,把这颗百消解毒丸喂下去,只要明儿把拉稀止住了,再调理一段时日,可保无虞。” 郑夫人听到下毒二字,眼底滴血,强忍着心痛,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家里几个医士,都是白吃干饭的!幸得老先生出手救我孩儿,真不知要怎么感谢才好!” 仇老儿倒也不居功,道:“夫人言重了。这也是我与贵郎君有缘,合该着小郎君病好。若是别的病症,小老儿断然不能如此肯定,恰好我前几月才治过一个孩儿,和贵郎君症状一模一样。也是有人下毒,朝孩子肚脐眼里塞了颗朱砂。幸喜那时天热,一撩衣服就看见了。如今天冷,衣服穿得厚,贵府里常来的医士们想不到这上头来,也情有可原。” 郑夫人便命人把仇老儿请去旁边房里,好茶好饭地伺候着,只不放人回家去。她自己则把那粒朱砂抱在帕中,交给身边得用宫人,厉声道:“把这个差点儿要了獾儿的命的东西,送去给皇上和太后看看。才多大点孩子,还是在宫里!他们就敢动手!我倒要看看,是谁那么大胆子!” 宫人忙拿了帕子去了。郑夫人面寒如铁,看着屋外黑夜,半天才又转回来,对守在榻边的贺言春轻声道:“今儿多亏了你。你也累了一天,先去歇会儿罢。” 贺言春虽是一天一夜没合眼,却毫无困意,闻言只摇了摇头,郑玉儿便在他旁边坐下,叹了口气道:“都怪我!我起初还防备着他们,日子过得久了,便大意了。若那日我不是忙着别的事,亲自跟着去了,哪会容他们有下手的机会?我的孩儿怎会受这种苦楚?” 贺言春握住了她的手,道:“阿姊,勿要自责。谁能想得到,竟会有人对一个小孩子下毒?以后咱们处处小心点便是了。” 郑玉儿两眼又沁上泪来,却淡淡笑了笑,道:“我起初也只是疑心,并无下毒的实据,--太医们嘴里又没一句实话!如今既有了实打实的证据,又怎会让他们还有第二次机会?” 贺言春看着阿姊,又看了看榻上的獾郎,没再说话。 当晚延寿宫中,郑夫人居所处灯光亮了一夜。同样灯火不熄的,还有太后寝宫。太后拿着郑夫人送过来的朱砂,夜审宫人,杖毙了五六人,还有两个服毒自尽,到底也没招出是谁人所使。皇帝那边,则从太医院入手,彻查了一番,这一查,把皇后牵扯了进来,有小医童捱不住打,招出曾见过皇后宫人向太医行贿。一行人又连夜去皇后宫中查抄,竟从皇后房里抄出好几个草扎的小人,上头扎满了针,写着獾郎生辰年月。 东西送到皇帝面前后,皇帝气得手直抖,当场命人把皇后关押起来,要廷尉府来人彻查皇后大行巫诅一案。第二日大长公主得到消息,进宫来求情,皇帝也不给她脸,把东西摔给她看,又当面召了宗正令来,商议着要废后。 大长公主如今势力日渐衰微,女儿又被查着实据,无法可想,只得断臂求生,说自己对巫诅一事全不知情。几天后,废后一事,经朝议已成定局。皇后在冷宫中听说这消息后,大吵大闹,把嗓子都喊劈了,最后趁人不备,解下裤带上吊自杀。皇帝恨毒了她,死后非但不许她葬入皇家陵园,也不许娘家人来收尸,只让人用一领旧席卷了,埋到不知哪个乱坟岗去了。 春四月,皇长子终于病愈。年满一岁时,按大夏习俗,被宗正府赐了大名,名为李准,并被正式册封为太子。同日,郑夫人母凭子贵,亦被册封为皇后。郑家老小均有封赏。其中郑孟卿被提拨为太仆府中丞,贺言春则是一纸调令,去西郊新组建不久的骑兵营,做了大夏最年轻的一位骑都尉。 第七十八章 入兵营 方犁从颖阳回到京城时,已经是这一年的春末。他进京城的那天下午,在回家路上听到街巷间有小儿唱着一首童谣:“生男不必心欢喜,生女不用心悲戚。试看郑家女,一人飞仙,仙及犬鸡……” 六儿也听到了,忙惊惊乍乍地道:“三郎,‘郑家女’说的莫非是春儿的阿姊?这么说咱们在路上听到的消息是真的罗?言春家真出了一位皇后娘娘?” 方犁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见墩儿和百里都看着自己,他才惊醒过来,笑了笑道:“满城都传唱开了,可见错不了。” 六儿不由啧啧有声地道:“天哪天哪!早几年前,咱们在路上捡着言春时,谁会想到有遭一日,他阿姊会当皇后、外甥会成太子?这回言春可成了正正经经的国舅爷了!” 墩儿看了他一眼,道:“知道人家成了皇亲国戚,你还言春长言春短的,也不晓得改改口!” 六儿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道:“改口做什么?叫他国舅爷?贺统领?依我看,我愿意喊,他也未必愿意应!春儿是个仁义人,就算做了再大的官,跟我们也不会生分。是吧三郎?” 方犁又笑了笑,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主仆几人回了方宅,胡安接着了,自然又喜又悲,一面安排热饭热水,为他们接风洗尘;一面悄悄拉着墩儿,细问在颖阳老家情形。收拾行李时,他见方犁把父母灵牌也带过来了,忙让人在后头院子里收拾出一间屋,摆了供桌,恭恭敬敬地把灵位请上去,领人磕了头。想起二爷二娘在时的那些好处,少不得又洒了几滴泪。 当晚等方犁洗了澡、吃过饭,胡安才去了后院里。就见方犁穿着领月白绸衫,披着半干的头发,正站在院里看架上的荼蘼花。见他端着茶点进来,方犁笑道:“才用过饭,哪里吃得下这些?” 胡安把托盘放在廊下,道:“站着做甚?赶了许久的路,不累么?如今天气热起来了,这廊下穿堂风却还凉快,且这里坐坐罢。这是新做的山楂糕,最是消食。你尝两块。” 方犁便坐到廊下蒲团上,接过胡安递过来的糕尝了尝,果然酸甜可口。胡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吃,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来时,大爷怎么说?” 方犁知道他心里掂记着分家的事,忙详详细细地把分家始末告诉了胡安。又道:“大爷倒也没为难咱们。虽说祖宅田庄,大半都归了他,倒也是正理,毕竟大房里那么多人要养活。两支商队都给了我,颖阳城里那几间商铺和阿娘在时置下的两间屋子,也给了我。我来时,和伍全柱儿盘了盘那几间铺子的账目,一年少说也该有二三十万的进账。掌柜还用原来的,我叫伍全在那边当个主事的,不用在路上跑了。颖阳到京里这条线路,以后就交给柱儿罢。” 胡安在家日夜不安,既担心大房欺负方犁,又担心方犁沉不住气,和大房里闹起来,到时不止外人看笑话,亦且传出去名声不好。如今听说分家如此顺利,还从方家大爷手里挖出几个铺面来,当真是喜出望外,忙道:“神佛在上!是我素日多心了!大爷到底还是顾念咱们的。只是大娘和大郎二郎他们怎么就肯善罢甘休了?” 方犁想起当时情形,不由抿嘴笑了,道:“过年时言春带着人去了颖阳,一郡的长官和名门望族都去咱家拜访。现在合郡人都晓得我在京城混得开,给方家长了脸,大爷还想日后指望我呢。分家时,族中长辈来做见证,又从中说了几句公道话。大娘虽不服,也只敢放在心里怄气,又能拿我怎么样?” 胡安还不晓得贺言春去过颖阳,闻言讶然道:“也多亏贺小郎有心了!说起来,真真这孩子仁厚!他家现今这般富贵,多少人上赶着巴结,换个人早就狂得不知怎样了,也只有春儿,依旧还拿以前的样子待咱们。这不,前儿他从西郊回来,还来了咱家一趟,问三郎你何时回来,有没有信捎过来。--却是从未同我提过去颖阳的事。” 方犁点点头,想了想又道:“他是不是又升了官儿?如今去了哪里?” 胡安努力回想了一回,才道:“模糊听他提了一句,说是到西郊练兵去了。不知是个什么官儿,肯定比原来的大!皇上怎么肯亏待自家亲郎舅?” 方犁笑了笑,微微叹了口气,道:“他家现在看着,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我总担心突然富贵了,会遭人嫉恨。你不晓得,那起小人的嘴,刻薄起来有多遭人恨!” 胡安看他无故忧心,忙安慰道:“你也太能操心了!皇帝现是他家靠山,谁敢不服气?皇帝要提拨自家小舅子,谁能说闲话?那些大臣们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谁没个三亲六戚?” 方犁见他说得理直气壮,也就不再提了。两人闲话了几句,胡安又道:“我还以为你要在颖阳行过冠礼了才动身,哪晓得你提前回来了。京里又没个亲戚长辈,到你生辰那日,可要怎么备办?你先说了,我好提前去安排。” 大夏男丁年满二十,便要行冠礼。届时由父母邀请宗族长辈,在宗庙里行嘉礼,也昭示着男子成年,从此家族事务也有他一份了。方犁父母早亡,又远离宗亲,胡安不知到他生辰那日要怎么举办仪式,是以有此一问。 方犁却是不在乎,微微一哂道:“这也当件事来问?到时我早起到父母灵前磕个头便是了,有什么要紧的?” 胡安感叹道:“我前儿睡在榻上,想到咱们头一回进京的情形,跟昨天的事一样。一晃咱家三郎都满二十岁了。咱家也不作兴为你庆生,这冠礼可得好好操办一回!等行了冠礼,也该请两位撮合山上门,正经给你说亲事了。” 方犁听他提到亲事,心里便有些打突,忙摆了摆手道:“还早着呢,到时再说罢。今儿我也累狠了。你忙了一天,也早回房歇着去。” 胡安忙止住话头,进房给方犁铺床展被,等他上了榻,才端着茶点回去了。方犁却是躺在榻上,望着明灭不定的灯光,心思沉沉地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合眼睡着。 却说贺言春在西郊骑兵营里,听到方犁回京的消息后,简直一刻也呆不住,只是他虽官居要职,毕竟是新来乍到,也不能说走就走,多少也要打声招呼。于是他风风火火去了中郎将颜乙那里,打算禀明颜将军,请两三日的假进城去会心上人。 谁知到了房外,却见颜将军正冲几位下属发火。贺言春只得先止住步,站在旁边听了片刻,这才明白,原来这几人前两天无故请假,溜去章台街逛去了,颜将军素日治军严整,听到这种事,岂有不动怒的? 等训完话,那几人灰头土脸地出去后,颜将军听说贺都尉到了,忙让人往里请。贺言春虽春心荡漾,却也理智尚存,到了这地步,就算归心似箭,那请假的话也断不能说出口,只得装作过来闲聊的样子,谈了谈营中事务。 骑兵营是三年前皇帝下旨、挑选军中擅长骑射的男儿组建而成。组建之初就目标明确,乃是为了和匈奴开战。除了西郊骑兵营,还有陇西、柳门等五处骑兵,相当于大夏朝的特种部队。所以同是中郎将,颜将军走出去,却比各宫中郎将要高一等。 贺言春身为骑都尉,主领军事训练,是营中最为重要的副职。颜乙虽是看不惯他年纪轻轻就身居要位,平日里却也不得不对他客客气气。两位军中大佬坐在房中,不免要说到日常操练的事情上来。 前些日贺言春刚到时,颜乙就让他拿出个操练章程来,其实军中操训,本都有旧例可循,不过是他想看看,皇帝一手提拨起来的人到底有几分才学罢了。此时提到这事,贺言春便对颜将军夸赞了一番,说他治军有方、操训严格,才使骑兵营军容整肃。末了才道:“只是我想着,军中操训多着重于个人骑射和阵型变化,一是机动灵活略显不足,再者也稍嫌枯燥了些。前儿将军吩咐了我以后,不才想了想,禁卫营中素日有以蹴鞠代训的方法,说到蹴鞠,军中男儿无不喜欢。骑兵营何不借鉴一二?” 颜将军听他一说便说到蹴鞠上头来,心里不由想,果然还是太年轻了,纨绔子弟一个,尽惦记着玩儿。面上却不露声色,道:“怎么个借鉴法?” 贺言春道:“不才想,若能做出一种鞠球,骑着马也能打着玩儿,那就有趣得紧了。到时再找出两队人马来,如同蹴鞠比赛一般,也让他们比试输赢。既然是比赛,场上情形千变万化,既要骑在马上随机应变,又要讲究攻防策略、令行禁止,岂不是大大提高骑士的机动灵活?只是这比赛具体怎么个打法,不才也还未想妥当。” 颜将军听了,有些不以为然,但人家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他也不好直接驳面子,便道:“这事倒也不急,有劳都尉慢慢寻思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贺言春才辞了颜将军出来。想到无法立刻去见三郎,他很是怏怏不乐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打起精神,找胡十八等人商量练兵的事去了。 原来胡十八齐小白这次也跟着他来了骑兵营,胡十八做了他手下一名百夫长,齐小白却当了骑都尉的卫兵队长。几人到了贺言春房中,胡十八手里拿着个长棍,长棍一端装着个形似锄头的木拐,喜滋滋地道:“好教都尉得知,我昨儿打听得军中有个会木工活的小子,就让他按您说的,做了几支鞠杖。您瞅瞅是不是这样式的?” 说着把鞠杖递过来,贺言春接过来挥了两下,看着还结实,便道:“把弟兄们都叫到训马场去,咱们先练练。” 第七十九章 议朝政 一直到六月底,贺言春才腾出空来,从西郊回到一趟京城。他在家歇了一宿,第二日就单人匹马,急煎煎地赶往方宅见心上人去了。两人几月未见,及碰了面,方犁把百事都抛下不管,只和贺言春寸步儿也不离,不是相携去城外遛马,就是窝在房中下棋。趁背着人时,两人不知搂着亲了几百回嘴儿,扭股子糖似的缠作一处,只是分不开。把那离别之恨、相思之苦好好地补偿了一番。 有一回,两人又在房里动手动脚,把方犁头发都弄得毛了,贺言春便去拿了梳子,替他重新梳头。因见他耳后根雪白一块,便有些心猿意马,一手握着头发,一边凑过去亲了一下。方犁触痒不禁,边笑边躲,不经意间,瞥见胡安从院门走过来,心里忽生一计,便不再躲,反扭过头去,一手扪着贺言春的脸,朝他嘴上亲了一下。 贺言春心都化开了,丢下梳子抱着心上人,只是亲不够。恰在这时,就听房外廊沿上豁啷一声巨响,两人都吓了一跳,忙分开了朝外面探头瞧,就见胡安把一个铜盆从地上捡起来,慌里慌张地走出去了。 贺言春吃了一惊,扭过头去看方犁,小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被胡爷爷看见了。” 方犁倚回到软枕上,从桌上拿了块糕吃,道:“看见了也不打紧,他迟早不要知道的?” 贺言春又朝外面看了看,道:“话是这么说,可胡爷爷不会想不开吧?” 方犁许久未见他这般忐忑,不由好笑,道:“想不开也得想,不然怎么办?难不成你我就躲躲藏藏地过一辈子?” 贺言春听到“一辈子”这三个字,心花怒放,把那点担忧先放下,喜滋滋道:“我别的不怕,就担心他聒噪你。你耳朵根又软,可不许听两句闲话就不理我……” 方犁爬起来要拧他的嘴,道:“竟敢说一个男人软!来来来,你给我好生说说,到底是谁软……” 贺言春一边笑一边小声告饶,抽冷子又挠他痒痒,两人拉胳膊动腿地扑作一堆,在席上滚了半天,才脸红红地分开了。 到得晚上,贺言春留在方家吃了饭,尝过点心,眼看着天快黑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等他走后,胡安这才露了面,瞅着个机会,重新去了后院。 方犁正在灯下看账目,见他进房,抬头微微一笑,招呼他坐下。胡安一边在席上盘腿坐了,一边剔了剔灯芯,道:“有多少账等白天看不得?非要晚上凑在灯前看?这灯又不亮,仔细把眼看坏了!” 方犁笑道:“白天不得功夫,只得晚上瞅一眼。”说着把账本放下,拿起茶壶倒了两盏茶,递一盏给胡安,道:“这天儿眼见着热了起来。李财他们去了北边,却到现在还未回来。墩儿这趟没跟着,不会出什么事罢?” 胡安听了他那句“白天不得功夫”,早就如鲠在喉,却不得不按下满腹话语,宽解他道:“李财跑那条路跑老了的,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常平城还有郭大爷他们照应着呢。” 方犁点点头,道:“我也晓得,只是他们这一趟从常平转去了边谷郡,那也是偏远地方,别的不怕,就担心遇着蛮子兵。” 胡安道:“出发前我再四嘱咐了的,让李财不要带着队跑远了,钱财要紧,命更要紧。他是个稳妥人,胆儿又小,想必不至于为了赚钱连命都不顾罢?” 方犁想了想,便不再说了。两人对坐吃茶,静默了好大一会儿,胡安才吞吞吐吐地道:“三郎,我今儿下午,瞧见你们……你们……” 方犁见他说得艰难,只得接口道:“是的,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想必你也问过墩儿六儿了。这事我也并非要瞒着你,只是不晓得如何开口。说了你又要担心……” 胡安的眼眶便有些红,道:“是嫌弃老仆罗嗦罢?” 方犁忙安抚他,道:“你说哪里去了?我岂是那等不知好歹的人?阿娘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你,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劝谏我,本是正理。只是这事吧,委实让人难以出口……”说着叹了一口气,道:“情之所至,也由不得人。” 胡安顿了好大一会儿,才道:“那三郎往后打算怎么办?” 方犁低头道:“他往日对我是什么样儿,你也都瞧见了。我……我总不好辜负他。” 胡安听了,心里越发沉甸甸的,忧心忡忡道:“三郎,你就是心地太实诚了!郑家现在满门富贵,那死小子娶亲还不是早晚的事?多少人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家里稍稍一逼,可不就散了算了?等他娶了妻生了子,三郎要如何自处?若那时你有心和他分开,他不愿意,仗着权势要逼你做他外室,你可又怎么办?” 方犁见他忧形于色,心里涌上一阵暖意,晓得他生怕自己吃了亏,忙道:“你也太多虑了。若说别人,我倒也不知道,只是春儿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孩子,自路上遇见他以后,他为人处事你也都看见过,若是那凉薄无情、欺男霸女之人,你我岂有看不出来的?就算我俩要散,也是好合好散,哪里就反目成仇了?” 胡安心道,一个人若当了官儿,有了权势,什么事做不出来?不过料想说了方犁也不会听,便换个话头,小心翼翼道:“本来打算等行了冠礼,便张罗着给你说一门亲事的。我也是从年轻里过来的,晓得你们正是情热,如今说这个急了些。只是好歹也要问问你,这亲事你打算何时定?若你成亲,他可愿意?” 方犁便低了头,吃了口茶,才缓缓道:“这事且不忙,如今还早着呢。我也还没想到这上头来。” 胡安便晓得他是没打算娶妻了,不由愀然不乐。方犁见了,心中又不落忍,便道:“你别一味催促。我是个男的,纵等到三四十岁再娶妻生子,难道还有人说什么?有什么可急的?如今刚分了家,那边生意才接手,京里也有许多事,哪里顾得到这许多?等以后闲了再说罢。” 胡安见他说了句活泛话,心里这才好受些。主仆两个又闲谈几句,胡安才回房歇息。当晚自是替他家三郎担忧了半夜,长吁短叹,眼睁睁到天快亮时,才矇眬睡着。 又过了半月,李财才带着商队从北边回来。方犁和胡安替他们接风洗尘,打理货物,忙个不停。方犁问起行程,才晓得李财此行差一点就遇上蛮子兵。原来他们到常平城时,听说邻近的边谷郡皮货甚多,价格低廉,李财不合动了心,便作主往边谷去了一趟,结果他们前脚离开,蛮子兵后脚就去了。回程上众人说起这事,都唏嘘不止,觉得这条性命真真是捡回来的。 这一年是元始九年,匈奴因天旱草衰、牛羊减产,七月中旬接连侵扰了大夏青原、边谷、安西三郡,劫掠士民百姓无数。边关告急的公函如雪片般朝京城飞来,举朝震惊。皇帝得知详情后,龙颜大怒,连着几日的朝会上,都让文武大臣们商讨对策。 和往年一样,大臣们有的主战,有的主和,各抒己见,都觉得自己才是占着理的一边。以丞相萧时为首的主和派,一五一十地历数动兵的种种弊端:劳民伤财,胜算又少,十分地不划算,所以求和才是上上策。而以朝中武将为首的主战派,则愤然指责丞相等人全不顾念边境百姓安危,还想怂恿皇上向强盗求和,简直是居心何在! 平日里最重礼数的大臣们,在朝堂上吵得脸红脖子粗,一个个揎拳掳袖、青筋直爆。说到动情处直接开骂,这一个说那位沽名钓誉,怂恿皇上跟匈奴开战,不过是想搏些军功出身;那一个说这位尸位素餐,身居朝堂,却一味朝狗蛮子摇尾乞怜,全不顾大夏颜面。一场朝会下来,首次有幸列席旁听的贺都尉不由目瞪口呆,堪称开了眼界。 等退了朝,骑兵营中郎将颜乙和另外几位大人被皇帝留了下来,说是还要再议,剩下贺言春一个人,便进宫去看了阿姊一趟,又回家陪母亲用过饭,这才趁闲去了方家。 方犁正和邝不疑在房里一边下棋一边闲谈,见他来了,邝不疑便道:“你怎么又来了?不是听说前儿刚去营里了么?骑兵营这么闲?” 贺言春觉得如今既然过了明路,也不用避人了,公然往方犁身边坐,瞅了一眼桌上棋局,道:“上午跟着颜将军去上朝了。” 邝不疑挑眉道:“朝会上为出兵的事又吵架了?” 贺言春便笑,道:“邝兄料事如神。几位大人吵得厉害,朝会热闹得如同西市。” 邝不疑低头看棋盘,嗤了一声道:“这还是好的。那一年,--就是咱们认识的那一年,也是为了出兵,两位大人争得险些在殿上打了起来。后来无功而返,力主议和的几位大人,每逢朝会,必提出来讲一讲,生怕别人不晓得他们英明神武、未卜先知,弄得皇上也十分没面子,轻易不敢再提动兵的事了。……今儿又议出什么结果出来了?” 贺言春道:“没结果。后来退朝时,皇上把萧丞相和几位大人留下了,说要再议一议。” 邝不疑点头,专心下棋,不再说话。方犁却道:“这些年来,大夏被匈奴踩在脚下欺负,皇帝年轻气盛,肯定咽不下这口气。然匈奴势大,一旦出兵,胜负难料,若想取胜,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打仗这事,又最是烧钱,我替你们粗略算算,又要筹集粮草,又要养军马,又要整修驿道,又要打造兵器,还有那死伤士兵的抚恤、得胜将士的奖赏……,真是想想就要愁死了。咱们大夏国自高祖以来,虽休养生息,有七十余年积蓄,真要打起来,不过一两年,便耗得磬尽了,所以,动兵不可不慎哪!” 邝不疑便抬眼看他,道:“依你看来,这仗竟是不必打了。就让边郡百姓任人欺凌罢?” 方犁便道:“急什么?我话还未说完呢。我来京城这几年,光听你们说起,就晓得皇上这些年来大设骑兵营、广建马场,这不都是在为动兵作准备么?依我看,这仗迟早是要打的。纵不是明年,也离不太远了。” 贺言春在旁边道:“若像你所说,真打起仗来,不过一两年国库便要消耗一空,到那时,若要议和,蛮人必不肯;若要继续打,又没钱。岂不两头为难?” 邝不疑点头道:“皇上可不是为没钱发愁么?” 方犁笑笑道:“依我想,皇上接下来自然就是想办法弄钱了。” 邝不疑叹气道:“还能怎么弄钱?国库收入都有定例,自高祖以来,朝廷轻徭薄赋,已成祖法,不可能为打仗的事突然加重赋税,否则极易激起民变。前几年,为你义捐药草钱财,皇帝大加赏赐,不就希望有人跟着捐么?谁想也就是几个商贾人家捐了点钱,那些坐拥千顷良田、矿山盐池的王侯公卿们才懒得理会。我看咱们皇上也是急了,去岁竟在朝会上提议,准备设置武功爵,明码标价地卖官,被文武大臣们一起驳了回去。你倒说说,还能从哪里来钱?” 方犁低头看棋,抿嘴笑道:“皇帝陛下差钱了,自然会找有钱人家借。你刚不是说了么?王侯公卿们坐拥千顷良田、矿山盐池,你猜穷疯了的皇上会不会眼红?” 第八十章 争上游 邝不疑皱眉道:“你说得轻巧!但凡能坐拥千顷良田、盐池矿山,哪个不是一方巨富、手握重权?就算是天子,轻易也动他们不得。岂不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 方犁笑了笑,低声道:“正因如此,才更要动一动。你想,真打起仗来,国库里转眼没了钱,这些人却富可敌国,换你是宫里那位,你愿意么?钱也就罢了,如今铜山铁矿多在诸侯国中,若有人动了念头要造反,手里有权又有钱,铸造私兵也方便,要内乱岂非太容易?换你,你放心么?” 邝不疑变了脸色,把贺言春看了看,小心翼翼地低声道:“莫非你听说了什么?” 方犁见他起疑,忙笑道:“这可不是听言春说的,不过是我平日里和些商贾之人应酬往来,胡乱对时政有些猜测罢了。这也就是咱们亲近,我才瞎说了几句,你可别放在心里。” 邝不疑迟疑道:“虽是猜测,可听起来却是十分有理呢。” 贺言春也点头道:“邝兄,商贾之人对朝政时局本就十分敏感,时运赌对了,赚钱才容易。三郎你还记得那一年咱们经过樊城时的情形么?听说要打仗,当地豪强便囤积居奇,把铁都收贮起来,好等待时机发笔横财。只是若铁价上涨,他们固然富了,国家军需开支岂不更为巨大?皇上英明,若想对外动兵,必会先把这些麻烦解决掉。” 邝不疑沉思着默默点头。方犁见他脸色凝重,又自悔说得多了,忙岔开话头道:“说了半天话,你们饿不饿?该叫人准备晚饭了,你二人如今也忙,好容易来了,可不许走,晚上咱们好好喝一杯酒!” 邝不疑应了,又沉默半天,才道:“三儿,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像你这般有才,正该出去做一番大事业!我朝中也认得几个人,若举荐你去担个一官半职,你可愿意?” 方犁一怔,开玩笑道:“邝兄,前两年可是你叫我别出去做官的!” 邝不疑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你捐药草那事,如今也没多少人放在心上了。兄弟,我看你精于术算,又对时局了然于胸,大司农府如今正缺人才,你何不前去效力?” 大司农主掌全国财政,敛收国家税赋,开支百官俸禄、军费、工程营造等等,方犁若去,正是得用。听了这话,他沉吟片刻,才笑道:“多谢邝兄青目,朝廷迟早有场变革,此时去大司农,倒成了风口浪尖,且容我再想想。 邝不疑见他心思活了,忙道:“你慢慢想不迟。只是若有心出仕,我倒要先引荐你认得一个人。前儿我在叔父家中,遇到大司农丞何介之,那老头子是个真爱才的,极喜欢提携有才干的后辈,为人又端方耿直。见了你这年轻才俊,他不定怎么高兴呢!” 方犁在京中也久闻何介之大名,晓得此人自幼就有神童之誉,术算一道天下闻名。正所谓英雄惜英雄,便有些动心,低头想了想,道:“若有幸去何老府上拜会拜会,倒是极好,那就多谢邝兄了!” 几人议定后,当晚邝不疑在方家留过晚饭才走。贺言春和方犁送他出了门,候着旁边没了人,才把方犁的手执着,两人边往屋里走,边道:“我也不是阻止你做官。只是你既晓得时局不稳,何苦要这时候出仕?若真如你所说,朝廷要革故变新,你此时进大司农,岂非正是去了那刀尖火海之处?” 方犁手抚着他掌心,只觉得里头厚厚一层茧,便晓得他在营中操训必定辛苦,不由心里有些疼,道:“我也不是现在就去,只不过为将来筹划筹划罢了。我想着,你姐夫既然设了那么多骑兵营,那就是铁了心要同匈奴开战。到时你必定要去边境的,若我有个一官半职,打听你的消息起来,也方便些。” 贺言春心里一哽,转头看方犁道:“那我不去了,就在京里守着你。” 方犁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说这等没志气的话?夏匈交战,你这骑兵营都尉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况且,你们郑家新承圣宠,多少人眼红着呢。若能出一位实打实有军功的将军,也好堵住悠悠众口,是不是?” 贺言春也听过那些流言歌谣,他自己是不在乎,但见方犁如此深谋远虑,心头却颇为复杂,他沉默片刻,道:“是不是你外头听了些流言,心里不踏实?理他们作甚?皇上暂时只有这一个儿子,不会怎样的!” 方犁笑了笑,心想,现在是只有一个儿子,以后呢?不过两人好容易见面,总舍不得说些扫兴的话,便道:“你别担心,我现在纵去了大司农,也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吏,风口浪尖与我何干?我不过是想提前结交结交罢了。是了,上回听你说,你准备在营里组两支马球队,找着合适人手了吗?” 贺言春见他不欲多言,便晓得他主意已定,自己说也无用,只得罢了。两人在方宅里窝盘到半夜,他才骑马走了。路上想到方犁的话,不由心思沉沉,头一遭意识到,原来富贵更磨人。以前家中虽清贫,却天大地大。他能扔下家小,跟方犁说走就走。如今郑家地位日益显赫,他却反而连跟三郎在一起的时间都没有了。 过了几天,邝不疑果然带着方犁去了何介之府上。那何老儿先听说是邝家的小子来了,心想一个武将到自己家来作甚,很有些爱搭不理,看他叔父是御史大夫的份上,才勉强见了一面。谁想和方犁说了几句话,老头子便命人煮茶来吃,邝不疑便晓得这是要久谈了,果然,一两个时辰后,天色晚了,何老儿又苦留两人吃饭。 邝不疑早就坐得腰酸腿疼,听他们说话又不大懂,可谓是百无聊赖。见他二人都是相见恨晚的样子,便晓得吃过饭不定还要再说多久,忙趁此机会提出告辞。何老儿也只面上虚虚地留了一句,便拉着方犁,两人去饭桌上接茬说话去了。 不提方犁与大司农丞如何一见如故,且说贺言春自回了西郊骑兵营,也是一天比一天忙碌。原来前几日入宫觐见时,皇上问颜将军等人,若现在对匈奴出兵,取胜有几成把握。颜乙为人实诚,便照实回道,大约不足五成。皇帝听了,皱着眉半天没则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起军中操训来,颜将军忙抖擞精神,把日常操训内容好好汇报了一番,说到最后,又把贺都尉新近招人打马球的事也告诉了皇帝。谁晓得皇帝对别的倒没怎么上心,一听说军中现在开始打马球,顿时来了几分兴致,详加垂询,最后又告诉颜乙,让军中将士好好操练,月底他要亲自去营里看看。 颜将军被皇帝问出一身汗,从宫里出来后,快马加鞭回了骑兵营。一回去就让人把贺言春找了来,让他务必加紧训练,月底皇上要来骑兵营阅兵,且马球也得作为训练项目呈上去。贺言春不敢马虎,忙回去召集手下人抓紧操训力度,又要挑选精于骑行的将士,带着他们日夜苦练马球,忙得分身乏术。 几次朝会后,朝中关于出兵的争议渐渐平息下来,看到皇帝不再提打仗的事了,朝中主和的大臣们渐渐安了心。但过了没多久,朝廷却下拨钱物,把边防军务和边境邮驿大力整饬了一番。暗地里,皇帝多次召见朝中武将们,听取布防布署情况。到了月底,又颁下旨来,要从西郊骑兵营开始,将大夏五大骑兵营逐个巡视一遍。 八月初三,皇帝带车马仪仗,前往西郊骑兵营。到得营中,见将士个个身披战甲、扶刀而立,军容十分整肃,不由心头畅快。等看到骑兵在场中排着阵型经过时,但见军马鞍饰分明、将士精神抖擞,令同行的郎中令程老将军、卫尉李将军等人也心情激动,情不自禁地大拍皇帝马屁,盛赞皇上英明,才致天下英才毕集,大夏开疆拓土只在转眼等等。皇帝听了心里更加欢喜,对颜乙、贺言春等人也大加勉励了几句。 等看完阵型,颜将军便请众人移步至跑马场,观看马球比赛。程平李更等人还是头一次听说马球,颜乙便命手下人好好解释了一番。皇帝听了,兴致勃勃道:“走,看看去!倒要看他能玩出个什么名堂!” 程平还记着去年的蹴鞠赛,听说这马球也是贺都尉的主意,捋着胡须笑道:“贺都尉人虽年轻,却心思缜密、智计百出,实乃我军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也!” 李更去年害皇帝输了钱,一直耿耿于怀,忙也道:“咱们北营去年蹴鞠输了一回,多少人不服气,还等着今年报仇咧!谁想小贺不玩蹴鞠,改玩马球了?倒要看看去,若于操训有益,我把咱们家小邱也派来跟着学一学!” 说话间,早到了跑马场中。军中简陋,场边并无座椅,只搭了个观球高台。几十位武将簇拥着皇帝到得台中,颜乙一声令下,旁边两面大鼓咚咚擂响。片刻后鼓声停歇,场中一片寂静。 众人对着空荡荡的跑马场,正在发愣,忽然听得场外马蹄声声,奔腾如雷。场边栅栏哗啦一声打开,但见两队骁骑如旋风一般,一队从北门,一队从南门,相对冲向场中,竟带来一股肃杀之气。 第八十一章 遇刺客 后来,李更将军在跟邱固等人说起第一次看马球赛的情形时,话未出口,先拍着大腿说了两声操他娘。 起初,李更和其他武将们都以为,马球嘛,不就是骑在马上打鞠球?好玩好看肯定是有的,毕竟有马。两条腿的人跑得再快,也赶不上四条腿的畜生,是不是? 但他没想到会那么惊险刺激!当两队将士骑马冲向对方时,跑马场上瞬间剑拨弩张。两拨人、二十四匹马跟冲锋陷阵般,直直朝对方扑过去,就在即将撞到一起的那一刹,所有马匹突然顿住脚,领头两人擦身而过时,各自挥起手中一根奇怪的球棒,在空中轻轻相击。 在座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习武之人,都知道想让疾行的马匹说停就停绝非易事!仅此一举,便让看台上的老将们心中暗暗叹服。等比赛正式开始后,两队将士挥着球棒争抢鞠球,但见小小一枚鞠球在场中飘忽来去,场中队员须得一边紧盯鞠球,一边挥马进退。个个都是骑术精湛的儿郎,往来冲刺如流星般迅疾,争抢间几匹马擦身而过,险象环生,把一场球赛变得如打仗一般。 皇帝看得惊心动魄,两手紧紧抓着看台边栏杆。他旁边的好几位将军也捏着一把汗,看到惊险处,忍不住轰然叫好。尤其比赛到了紧要关头时,但见场中两人同时去抢一球,跨下马匹冲得太快,刹不住蹄,重重地擦碰在一处,马上男儿见机不对,一个飞快滚鞍下马,另一个却单足挂在蹬上,身体紧贴马匹,生生避过了这一撞。且还百忙中挥棍捞起鞠球,扬手传给了不远处的队友。 李更瞧得清楚,见这人正是贺言春,不由浑忘了蹴鞠之仇,直着嗓子大声喝好。眼见双方斗得难分难舍,跑马场上马嘶人喊,战况激烈,场外忽然传来四声锣响,场中队员这才徐徐驾马来到御前,排成一列,在马上抱拳施礼,齐声道:“参见吾皇和众位将军!” 皇帝一面慨然道好,一面快步下了看台,走至场边道:“言春,下来!让我试试!” 贺言春忙依言下马,把马缰和球棒递到皇帝手中。程平在旁忧心忡忡地劝他小心龙体,皇帝兴致正浓,哪里肯依?翻身上马道:“我不过随意打一打,又不与人比拼!李更上马,咱们来玩一玩!” 李更巴不得这一声,忙也接过旁边小将递来的马缰球棒,贺言春朝其他人使个眼色,几位技艺高超的小将便骑马四散开来,其中一个把鞠球挑起来,传给皇帝,皇帝大喜,驱马挥动球棒,连击几下,终于将球击得飞了出去。几人在跑马场往来驰聘,终于陪皇帝进了一球。 不大一会功夫,皇帝汗流狭背,颜乙瞧着皇帝尽了兴才喊停。早有侍卫捧了热水手巾来,皇帝洗了手脸,才带人前往主帐中议事,路上又对马球队员平时如何训练详加询问,贺言春和颜乙一一答了,皇帝沉吟不语。等众人在主帐中坐下,皇帝对西郊骑兵营例行嘉奖了一番,又道:“去年为蹴鞠赛的事儿,南北两营的将士们操练得甚是认真。我看这马球也甚是有趣,不如今年咱们在五大骑兵营里也搞个马球比赛?” 天水骑兵营的万将军正随侍在侧,一听就急了,忙道:“皇上的主意自然高明,只是……,咱营里都没个会打马球的人啊。这突然说要比赛,咱上哪儿弄人去啊?” 皇帝看看万将军,还没说话呢,甘州骑兵营的林将军十分有眼色,忙道:“老万,咋说这话呢。不会打就学啊,就练啊,咱营里也没有会打的人,咱把颜将军和贺都尉请过去教一教不就得了?” 老万挠了挠头,十分耿直地道:“有人教自然是好的。但皇上啊,您可得发句话,让颜将军和贺都尉别藏私!有好技艺别藏着掖着的才好!” 皇帝忍不住笑了,看着颜乙和贺言春道:“都听见了罢?言春,到时好好教,可别让人说我一碗水没端平!” 皇帝一句话,年底的马球比赛便成了定局。隔日皇帝起驾,带着人前往天水骑兵营巡视,贺言春便也带胡十八等人随着去了,--要去营中教人打马球。路上没几天,贺言春就和万将军等人厮混熟了,他年纪轻轻,又是皇帝亲郎舅,颇受倚重,换个人早就狂得不知什么样儿了,贺言春为人却处处稳重谦恭,因而万将军林将军等人对他都印象极好。 九月初,皇帝巡完五大骑兵营回了京,贺言春等人却还在甘州骑兵营,并未跟着回来。九月初十,大司农丞何介之上了一道奏章,建议皇帝将原本归属少府管辖的铁矿盐池收归国有,以增加国家财政收入。这份奏章一出,立刻引得朝中一片大哗。 何介之的奏章中条分理析,指出盐铁官营的十大好处,其一,或迟或早,朝廷必会与匈奴一战,要解决财政危机,必须开源节流。若能将盐铁两项收归国有,则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其二,如今盐铁多掌握在地方豪强手中,收归国有,正可打击这些人的投机倒把、囤积居奇行为等等。这份奏章的内容在朝中一传开,立刻有人气急败坏,有人幸灾乐祸。到宫中对着皇帝、太后和皇后哭穷的、大闹的络绎不绝,其中尤以南安王刘寅为首。 南安王是先帝幼弟,皇上的亲叔叔。先太皇太后在世时极是得宠,分封的郡国内有几处铜山铁矿,富得流油。一听说要把铁矿收回去,刘寅立刻派自己的王后去找太后求情,没过几天,又打着为太后庆祝生辰的幌子来到京城,觐见皇帝太后时,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破衣烂衫,先怀念与先帝如何兄弟情深,涕泪交加。过后又抱怨儿子们太多,家中开销大,全指着铁矿上的一点进益过日子。最后又痛骂何介之那老不死的,说他借着铁矿一事挑拨天家骨肉,罪该万死。 自己这位小叔一向骄横,皇帝也没办法,被他闹了几天,最后只好闭门谢客。南安王又联合了好几个诸侯王和十几位王公大臣,连上了几道奏章,对盐铁官营一事大加批驳,说何介之此举,乃是教唆皇帝与民争利,是致乱之道。何介之老而弥坚,浑不惧这些王公诸侯,在朝会上逐条批驳,双方吵得一塌糊涂,险些对打起来。 这天何介之下了朝会,又被皇帝叫进宫中详谈了一番,这才坐着马车回自己府里。走到半路,想起方犁家在附近,忙让人停了车,叫把方侍郎请来说话。仆从去了半日,把方犁请了来。等方犁上了车,仆从才又继续驾车往何府里走。 车中两人见了礼后,何介之便把朝会上的事一一告诉了方犁。方犁叹道:“老丈此举,虽是利国利民,却不免要给自己招祸。--那些王公贵戚,眼看手里的肥肉要被人夺走,如何肯善罢甘休?” 何介之捋着胡须道:“大夏四邻不安,用兵是迟早的事。若能助皇上涤清海内,还边境百姓一个清平世界,老夫倒也乐得做这些个得罪人的事。” 方犁见他如此坦荡,心中不免暗道惭愧。何介之并无察觉,却道:“今日在皇上面前,我提了提你的名字。想来皇上也记住了。日后真要将盐山铁矿收归朝廷,大司农府自然少不了要招募天下精通术算之士。你到时正好出仕……” 一语未毕,忽听外头一声马嘶,车猛地往前一冲,里头两人出其不意,都重重撞在旁边板壁上。随即马车剧烈颠簸起来,何介之慌乱之中大喝道:“来富!把马拉住!” 正呼喝间,马车又是一震,帘子突然被拦腰割断,一个蒙面人手执明晃晃利剑,看见里头两人,提剑便刺。方犁惊慌中随手抓起车中茶盘挡在前头,那剑力道极大,穿破茶盘,从他左肋边刺下来。那蒙面人随退一脚把他踢开,对着后面何介之连刺几剑。何介之双手抱着剑刃,冲方犁喝道:“快逃!” 方犁却挣扎着站起来,拿起木茶盘,朝那人脑后重重拍去,茶盘应声而碎,那人一时抽不出剑,只得丢了剑柄,抬脚踢方犁。车中逼仄,两人扑打成一团。方犁力小,很快就被他拿膝盖顶着心窝,那人又从绑腿上抽出一柄短刀,扬手便要朝方犁刺下。 恰在这时,马车翻倒在地,那人一刀扎在旁边窗棂上,力使老了,刀拨不出来。方犁挣扎着抬起手,一把从他脸上挠过,把蒙面巾扯下来,还在对方脸上留下几道血痕。那人见行迹败露,越发眼露凶光,正要将方犁打死,突然身后板壁四裂,原来百里拿刀砍破车窗和板壁,径直杀了过来。 来刺杀的共两人,外头那人一刀刺死车夫后,便被百里缠住了,脱不开身,恼怒之中,将百里刺得满身血洞。谁想百里死缠烂打,竟也拖了些时间。那人见街巷里渐渐来了人,便要喊着伙伴撤走,却被百里拼着往他肩上砍了一刀,也是血流不止。百里惦记着车中主人,一刀得中,转身便去车旁,与车中那人缠斗起来。那两人见百里势同凶虎,一时难取他性命,相互打个眼色,转身朝巷中逃了。 百里此时才松了一口气,忙扑到车中去看方犁,就见方犁鼻青脸肿、头发蓬乱,幸喜并非受刀伤。两人又刨开碎木头,把何介之从车里扶起来。 方犁忙喊:“何老丈!何大人!” 就见何介之一动不动,早已气绝身亡,身上血还在往外涌,把花白胡子都染红了。 第八十二章 吾往矣 堂堂大司农丞,竟在退朝回家的路上遇刺身亡!消息传出,朝野为之震惊。皇帝龙颜大怒,一面命卫尉府全力追缉刺客,务必查出幕后主使之人;一面命大农令等人亲去何介之府上吊唁,为嘉其品行,特赐谥号文毅,一时哀荣备至。 邝不疑一听到这事,立刻从北营里赶回京城,径直去了何府,就见里外白漫漫一片,来来往往都是吊唁的京城官员。 何介之为官半生,却清贫自持,家中只有一妻一女,女儿早已嫁人。如今骤然遇刺身亡,老妻哀恸难安,已是病了,这丧事也不知是谁在打理。邝不疑进了灵堂,烧了几刀纸,见旁边有人接待,有人陪同举哀,香烛草纸也色色齐备,便径去后宅找方犁,果然见他坐镇在这里。 何老儿的几个弟子和府上管事见方犁虽然年轻,却极有主意,又是个手头拿得出钱来的主儿,也都愿意听他安排。方犁把人分成几拔,有的进去照看生病的何老夫人,请医延药;有的去前头接待宾客,见有那过于哀毁的,还须在旁劝解宽慰;有的去厨下准备茶水饭菜,留来人吃茶吃饭等等,胡安墩儿也跟在旁边照应,府中虽人手不多,却各司其职,忙乱有序。 候着旁边人散了,邝不疑才上前和方犁厮见,道:“我猜你就在这里。” 方犁神情甚是疲惫,见了他道:“你如何来了?卫尉府上下如今不都在外头缉拿凶手么?有眉目了没有?” 邝不疑摇头,看他脸上青紫一片,道:“自有专人缉拿断案。我特来看看你。听说你当时也在车里?伤着哪里了没有?” 方犁发了一会呆,摇摇头道:“这里人手不够,把你府上管事们也都叫来帮帮忙吧。休为缺了礼数,让人笑话。” 邝不疑忙道:“这是什么大事?只管叫人喊去,并我的几个侍卫,你有事也只管吩咐他们去做。左右他们闲着也只会淘气。”一边让小四去喊人来帮忙,一边打量方犁脸上身上,见他颊边和鼻梁上犹有青紫,便道:“不要强撑着,也歇会儿去,这里有我呢。” 何介之遇刺头一日,方犁一直忙着报官追凶,如今又为丧事忙乱,已是一天一夜不曾合眼,却毫无睡意,只摇摇头道:“我睡不着。这里坐着,反而心里踏实。” 邝不疑知道他心里必定难受,便道:“你那脸上身上要不要紧?可请了医士来看过不曾?我让小四拿点药油来擦擦!” 方犁微一摇头,道:“我不打紧,不过是些皮肉伤,于性命无妨。可惜何老他……” 说着便顿住了。邝不疑见他眼圈发红,叹息着劝道:“你也不要多想。死生有命。这是何老丈命里劫数。我在营里时,听人说你当时也在车里,不知怎么担心。你能逃出一条命来,已是老天垂怜了。” 方犁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咬牙道:“哪里是什么劫数?若不是那封奏章,他不一样活得好好的?我早想到,这奏折递上去有危险,也多次提醒过。却没想到这些人竟如此胆大包天,青天白日,就敢行刺……” 言语之间满是自责,邝不疑正低低地劝着,就见程五从外头跑了进来,见到方犁,如捡着宝贝,拍着胸道:“天么天么!总算找着你了!今儿早上我才听人说,你和何大人遭了刺客,可把我吓死了!天幸你无事!”等走近了,瞧见方犁脸上有伤,又惊惊咋咋地道:“这是怎么的?你也受了伤?身上怎样?……还好没被刺一窟窿!……哎哟这得亏是小贺没看见,要看到了,可不把他给心疼死……” 一语提醒了方犁,忙道:“你没让人到他面前去胡说些什么吧?” 程五忙道:“瞧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我是那随便胡说的人?他如今在北地几个骑兵营轮转,谁晓得去了哪里?……亏得他走之前,还特地嘱咐我,叫我没事多去你家看看。我眨眼不见你,竟出这样事……” 说着也有些自责,方犁忙道:“我如今好好的呢。你们从外头来,听到什么消息没有?如今刺客行迹打探到了没有?” 邝不疑摇头,程五却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方犁看见了,连忙追问。程五见瞒不过他,只得悄悄道:“我恍惚听我老子说了一句,说皇上今儿早上在宫里见了李更,不知李更说了些什么,皇上把大发脾气,把旁边玛瑙架都砸了,还提到了甘宁侯的名字。” 前几日南安王等人联名上书反对盐铁官营,甘宁侯正是当中的一位。方犁听了,和邝不疑对视一眼,都猜到刺客必是和这些人脱不了干系。 果然,接下来的朝会中,皇帝公布了卫尉府抓捕刺客的消息,事关重大,李更亲自率人循着蛛丝马迹,在甘宁侯府后花园里找到还未烧毁的血衣两件。在对侯府家将一番拷问后,终于有人招出受甘宁侯指使,前去刺杀大司农丞的事情来。甘宁侯大喊冤屈,然铁证如山,也容不得他狡辨,顿时下了狱,上刑之后,甘宁侯又招供出某时某地和南安王等人商议行刺的事来,把南安王也牵扯了进来。南安王得了消息,合家惊慌,大清早跑去太后宫门前跪着求情,又到皇帝面前哭着喊冤,说几人商议行刺一事根本是无稽之谈,不过是喝酒后发发牢骚而已。皇帝这番也没给皇叔留体面,当场喝斥了一通,让他带老婆离开京城、滚回封地自省去。 这事到最后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牵扯进来的王公贵戚有十几位。皇帝顾念叔侄之情,对南安王只罚俸三年,令其在封地每日读书写字、以明事理。宗正府为此大赞皇帝至纯至孝,拍了许多马屁。但参与刺杀的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了,有的下狱,有的流放千里之外,财物充公,妻女发卖为奴。等诸事落定之后,大司农令邱原再在廷议中提起盐铁官营时,反对的声音小了许多。几次大朝会后,推进盐铁官营一事便渐渐成了定局。 方犁虽未入朝为官,却对此事一清二楚,一来京城里的商贾人家,自有打听时局的门路;二来何介之的一位弟子,叫作朱彦的,见先生生前对方犁颇为倚重,先生葬礼上他又出钱出力,不是那刁滑势利之辈,便对他也起了些亲厚之意,时常来互通消息。甘宁侯等人被处流刑后,何介之的弟子们到何府去哭了一场,以告慰夫子在天之灵。方犁与何介之虽无师徒名份,朱彦却也把他请过去了。 方犁在何府里拜祭完毕后,辞了众人骑马往家走,路上只觉得心里闷闷的,便打马往城外去了一趟,在和贺言春遛马时常去的那间小亭中坐了半晌。随行的墩儿六儿知道他心里难过,都只远远站着,也不来打扰。 当晚回方宅后,夜里主仆都已睡下了,忽然外面咚咚地擂门。伙计们听见动静,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一面忙忙地令人禀报主人和管事,一面起来开门,就见外头站着风尘仆仆的几个人,打头的正是贺都尉。 伙计见是他,松了口气,忙让人进来。贺言春也不说话,只匆忙朝他一点头,把马缰递给身后侍卫,便大踏步往方犁房中去了。这里伙计自引着侍卫们把马牵去后头马厩里去了。 且说胡安听了人禀报,忙撑着灯,也往方犁房中去了。到了门口,却见里头灯光下,贺言春正把方犁搂在怀里,似乎还在抹眼泪。胡安见此情形,倒不好进去了,只得悄悄儿往外走,不料却被方犁瞧见,方犁朝外喊道:“胡伯,叫厨房里做碗热热的汤饼送过来。言春带来的那些人,也让人安排晚饭。都还没吃呢。” 胡安忙答应着去了。屋里贺言春这才略略松了手,把方犁牵着,凑在灯下细细地看,看完脸上,又要掀衣服瞧他身上。方犁忙把他止住,道:“本就只挨了两下子,早就都好了。……你几时得到的消息?我以为你总要去两个月,这么快就回来了?” 贺言春眼圈发红,看着他道:“我在柳门骑兵营里,看到京里传过去的驿报了。上头说,甘宁侯等人因行刺大司农丞被抄了家,当时就着了急,想着必定跟你有关系,就动身往京城里赶,一路走一路打听消息。外头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南安王行刺皇上的,有说甘宁侯派人杀了何家及弟子好几十人的……,我也没个确切消息,又生恐你出事,连夜进了城……,当日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帮天杀的狗贼怎么连你也动了手?” 方犁只得把遇到刺客的事又细细说了一遍,提到自己挨打挨刺时,尽是轻描淡写,一语带过。贺言春哪有猜不出来的?一边听一边心疼,见方犁提到何介之时神情黯然,忙安慰他道:“那甘宁侯利欲熏心、胆大妄为,如今合家被流放到边境,岂不是自食恶果!文毅公也算大仇得报了。” 方犁低头笑了笑,道:“盐铁官营一事,本是我的一点主意。我自己不敢出头,也不便出头,这才去找了他。却蒙他老人家青眼相待,拿我当了个忘年交。那天我本是难逃一死的,是他抓着剑,叫我快走。后来捱到百里赶来,才留了我一条性命。我想着,是我害了他,他反而救我,岂不叫人愧疚难安?” 贺言春听得心惊肉跳,见他难过,忙把人搂着道:“文毅公怎么会是你害的?他是大司农丞,即使没有你,他自己也必定想过要从盐铁两项中取利,以增国家财力。他那般保举你,也是赏识你有真才实学,却不是让你在这里自责的。” 正劝解着,却见六儿端着一个大托盘进房里来了。两人便止住话,六儿将托盘放在案上,里头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饼,并一碟肉一碟菜。六儿道:“胡爷爷说了,若不够,灶上还有。” 方犁便让六儿下去歇着,自己递了筷子给贺言春,道:“也不知你怎么赶回来的,快吃了歇会儿去。今晚就在这里胡乱睡一夜罢。” 贺言春还是早上吃了一顿饭,此时也着实饿了,便接过筷子吃起了汤饼。方犁便撑着头在旁边看。看了一会儿,轻声道:“春儿,我已经想好了,若有机缘,明儿我便去大司农府当个小吏。文毅公拼了性命,才有今天这局面。我须得也尽一尽力才好。” 他本以为贺言春会出言反对,谁知贺言春只是顿了顿,抬眼看着他道:“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罢!我如今也是骑兵营的一个都尉,若连你周全都护不了,我为什么要做这劳什子官儿?” 第八十三章 探樊城 等百里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贺言春给方犁送过来四个护卫和一位武夫子。武夫子不是别人,正是原先安平公主府上的孔先生。原来自从前皇后被废、大长公主一门日益衰败,安平公主在圣前越发得宠,府上西席也早换了更有名气的夫子。前几日贺言春想给方家打听个厉害些的拳脚师傅,听说孔夫子赋闲在家,赶忙执学生礼,把人请了来。 孔先生到方家后,不止教方犁打熬筋骨,更重要的是要教百里等人正经习武。他起初听说任教的是商贾人家,还有些不大乐意,怕商人势利,伤了体面。及至到了方家,见合家上下对他无不恭敬,除束侑外,一年四节八礼打点得十分周到。再看看学生,虽然年龄参差不齐,然百里和方犁都是极有悟性的,几个家仆家将虽笨些,但有主人吩咐在前,练得也都极为认真。到了这地步,孔先生也没甚不满意的了,一心一意教弟子们操练了起来。 胡安墩儿等人都夸贺言春想得周到。尤其胡安,打从他家主子被刺客惊了,方犁每要出门,他便如临大敌,恨不能把家中健仆都安置在他身旁。方犁虽是个图轻便省事的,然知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又刚在生死关头上走过一遭,也只得随他们折腾去了。 时隔不久,大司农府便发下敕令来,说是因各地铁矿要收归官营,特征辟天下精于术算之人担任绣衣使,奔赴郡国清算各地铁矿资产。那征辟的三十人里面,方犁和朱彦等人的姓名赫然在列。 因前一阵子大司农丞被刺杀,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都晓得这绣衣使的差使不好当。天子脚下,尚有人行刺,各郡国内,哪一处铁矿不是豪强权贵把控着?这些权贵,又同京中王公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绣衣使此去,正是夺人衣食饭碗,极为招恨,稍不留神,是要送命的。因而那征辟的人中,就有两人推病不出仕,被皇帝知道了,龙颜大怒,当廷发了火,让这两人好生在家养一辈子,日后永不许有司录用。此言一出,那些想推病装疯的人也都断了念头,不敢再往皇帝刀口上撞。一个个逐渐都去大司农府报到了。 方犁自是一得到消息,便和朱彦去大司农府领了文牒等物。铁矿一项,从少府归并到大司农府后,纳入大司农丞管辖范围,新任大司农丞徐久,乃是何介之旧识,因而对朱彦方犁等人颇为倚重,日日召集大家在府中商议,要制定出妥贴的收矿方案来。众人都觉得,当务之急,是先整治两座大铁矿,若能顺利接管下来,其余小矿主们自然不敢寻衅闹事。樊城铁矿最为集中,也甚有名气,于是这第一矿,就定在了樊城。 徐大人将想法上奏皇帝,皇帝颇为认可,并嘱咐徐大人,樊城必得他亲自去。挑选同去的绣衣使时,两人都觉得事关重大,于是皇帝亲自在新征辟的一群人中扒拉了半天,最后定下方犁。方犁世居南方,到京城不过几年,和京中各种势力尚无牵扯,更何况,他还有义商的名头,也被何介之生前大力举荐过。人虽年轻了些,但这种得罪人的事,正好让年轻人来做。老家伙们动不动耍滑头,是办不成什么实事的。 第二日朝会上,皇帝宣布了派人去樊城查看铁矿帐目、清算各项资产一事。想到路上必不太平,要派人手沿途护送。贺言春提前得了消息,忙上廷请令,要担这护送之责。皇帝本不欲给自家小舅子派这么烦难的活儿,但转念一想,郑家乃新晋贵族,与京中王公之间还未夹缠不清,再加上贺言春与方犁有段旧谊,路上必定尽职尽责,让他去倒也十分合适。 十月中旬,大司农丞徐久和新任的绣衣使方犁,在西郊骑兵营都尉贺言春率兵护送下,启程前往樊城。临行前,胡安自然百般放心不下,对方犁殷殷嘱咐了半日。他从晓得自家三郎和贺言春的私情后,对贺言春的一腔亲厚之意冷淡了许多,此时却也顾不得别的了,只管拉着贺言春,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遍。幸而贺小郎十分好性子,不仅肯听他罗嗦,亦且好好宽解了他一番,让他放一百二十个心,但凡自己有命在,决不会让方犁擦破一点油皮。 胡安听了,心里这才安定了些。等把方犁一行送出城,他遥遥望着远去的人群,心情颇为复杂。 人是好人,对自家三郎也好,只可惜……,唉,贺小郎若是个女子,该有多好啊…… 胡安一边感叹,一边擦着泪回了城。不提他这头伤感,且说徐久方犁等人朝樊城一路疾行,两三天后,便到了沿途一座小城,此去离樊城只有七十里之遥。赶一赶路,本可当晚就到,贺言春却命队伍停下,当晚就在城中一家官驿里住下了。 是夜月明星稀,天气干爽。一行人赶路辛苦,吃了晚饭便早早歇下。到了半夜,官驿里突然着了火,等被人发现时,火势已大,点着了两间屋,正好是徐大人和方犁的住所。驿丞紧急召集人手来救火,贺言春和手下两人舍了命不要,冲进燃着的房屋里,把徐大人和方犁背出来,两人却都已经被火燎伤了,方犁伤得尤重,遍身都是燎泡,已是无法行走了。 一行人的行程就此耽搁下来。贺言春一面派人请了医士来,为大司农丞和绣衣使疗伤;一面命人回京,将情况面禀上官,几十名卫兵把官驿围得铁桶一般,连闻讯前来探望的县令也挡在外头,闲杂人等更是一律不许靠近。 还没踏上樊城就吃了如此一个大亏,消息传回京城,皇帝震怒,下令让樊城郡守严查此事,若抓不到纵火的人,就滚回家种红薯去。樊城郡守吃了挂落,立刻命都尉率人大肆搜捕,一时惹得朝野都议论纷纷。 就在樊城里闹得一片鸡飞狗跳之时,城中一家客栈里,一位姓胡的员外带着两位郎君和几位仆从前去投了宿,包上栈里小小一座院儿。店中伙计引他们去院里时,十分热情地攀谈道:“敢问老丈一行,来樊城是为访亲会友,还是游玩?” 那胡员外见问,微微一笑道:“我带两位小儿游历至此,听说樊城出好剑,想去铸造坊看看。店家可有什么好去处推荐?” 伙计忙介绍了好几处铸造坊,还把樊城周边出名景胜也都说了,末了又道:“老丈好福气!令郎们都是如此齐整的人物,过两年只怕要为官作宰,为家门争光!” 胡员外谦逊了两句,又道:“咱们进城时,见这处盘查得格外严,城里还时不时地有兵士跑过,店家,这却是为何?城中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 伙计把头左右看看,凑拢来低声道:“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皇帝派到樊城来的钦差,还没走到地方,便被人害了命去了!如今皇上动了怒,要查凶犯咧!” 旁边那小郎君也听住了,忙低声道:“可知是什么人干的?” 伙计道:“咱樊城铁矿极是出名,听说钦差这番来,是要将铁矿收走,客官您想,这夺人衣食饭碗的事,人家能乐意么?总不是几个矿主心里不忿,做下这等事来!” 另一个小郎诧异道:“这些人竟如此胆大包天么?连钦差都敢害!皇帝若派人查下来,不也害了他们自个儿么?” 那伙计四处看看,见无旁人,便冷笑了一声,道:“几位矿主,谁不是与郡守相交极好?听说和京城里许多王公大员都是至交呢。不信你们看着,若真严查下来了,不过随便交上几个人去顶缸,岂能撼动他们分毫!” 胡员外与两位郎君相互看看,都没作声。伙计将他们安置好了,又闲话几句,这才出去。等他一走,那几个仆从便悄无声息地去院落四周巡查了一遍,其中一个圆脸的进房回禀道:“回都尉,后头无人尾随,房外也没什么异动。” 那高高个头的小郎便挥了挥手,道:“加强戒备。切勿掉以轻心。” 随从自出去安排人手,屋里三人则在席上坐了,假扮胡员外的徐久便朝方犁贺言春拱手道:“方使郎,贺都尉,咱们如今既进了城,却去何处打探情况?” 原来当日官驿里失火一事,却是众人故意设下的计谋。这次来樊城,贺言春带的人手并不多,却个个身手扎实、家世清白,足可信赖。行到半路,便发现有人尾随。众人不动声色,到官驿里后,故意早早歇了,好让跟踪而来的人任意施为。果然,那些人半夜放起火来,火势刚起,徐久和方犁便从房里出来了,却故意放出消息,说钦差身受重伤,请来的医士也扣在官驿中不放,只说要早晚问诊。徐久几人却趁乱里只带了四五随从,悄悄混进城来。 当下三人商议起明日去何处查访,决定先去铸造坊里看看,茶肆酒楼中向来消息极为灵通,也要去坐半日。末了方犁又道:“我上回打樊城经过,便听说这里几位矿主都富可敌国。既能得利,便必会有纷争。樊城大矿小矿不少,这些人岂会是铁板一块?那愿意亲近朝廷的,咱们便以利诱之;那一心想动手脚的,咱们便行打压之事。一旦他们起了内讧,便好办了。徐大人、贺都尉,您二位意下如何?” 徐久拈着须缓缓点头,贺言春自然也无二话。几人商量妥了,便早早安歇,第二日,一行人早早去了铸造坊,那铸造坊的坊主们见几人气派不俗,自是用心奉陪。言谈间,徐久打听出几个有名矿主的姓名来历,都用心记住了。末了自是各买了几柄称心宝剑,看看已近中午,便商量着要去附近一家酒楼坐一坐。 正议好了准备走,却从旁边过来一个老儿,拉着方犁道:“天么天么!这不是方三郎么?你何时到樊城来的?” 第八十四章 寻踪迹 徐久等人本是掩盖行迹而来,这时突然听人道破方犁身份,心中都暗自吃惊,几个随从更是暗暗把手扶在剑柄上,气氛顿时一触即发。 方犁回头,却见一位牵驴的老者,原来是当日在樊城结识的牙郎李老儿。那李老儿兀自不知自家性命在剑锋上走了一遭,只管拉着方犁不放手,道:“今日既见了面,便是天大的缘份!走走走,到我家吃杯酒去!” 方犁忙朝其余人使个眼色,回头道:“这是我在此处的旧识李老丈,几年不见,想不到阿翁身体还这般硬朗!本该登门拜访的,只是我还有朋友同到此地,倒是不便去阿翁处打扰。” 李老儿笑道:“既来了樊城,也允我略尽地主之谊!我叫老妻整治几个小饭菜,三郎和朋友且到家里吃杯水酒去!贵客踏贱地,是我老两口儿的天大荣幸,还说什么打扰不打扰!” 方犁见他十分热情,也不好拂他的意,又想到李老儿是樊城知名牙郎,交游广阔,酒酣耳热之际,正好朝他打探消息,况且在他家中,也不会惹人注意。念及此,便回头朝徐久贺言春笑道:“阿翁既如此好客,咱们便去叨扰半日,如何?” 众人自然都听方犁的,贺言春又暗中吩咐侍卫去备办一份礼物。李老儿欢喜不尽,先叫跟着的小子回家去,让家人准备饭菜,自己则带着方犁一行在街巷里又缓缓逛了一回。问及方犁等人来樊城有何贵干,方犁只说带京中富商胡爷和友人来玩两日。 李老儿不疑有他,推荐了几处好玩的好吃的地方,又看了方犁买的宝剑,极口夸赞众人眼光好。等到了他家,是处小小四合院儿,房舍洁净,屋里已是整治了齐齐整整一桌席面。李老儿还再四地谦逊,说是事有仓促招待不周,万勿怪罪。众人公推胡员外坐了首席,宾主把酒言欢,其乐融融。 席间话题从如何判断宝剑好坏,扯到了铸造坊上,又渐渐从铸造扯到铁矿上来。李老儿本身健谈,看在座的都是见识不凡之人,便把生平所知都讲了出来。原来樊城铁矿古已有之,但财力有限,并未大范围开采,直至本朝本代,才出了好几个有名的矿洞。本地最有名的矿主姓吴,明里是位修桥补路的大善人,实则是樊城一霸,手下养着成千的食客打手,上至官府、下到百姓无人敢惹。 方犁便道:“他家如此势大,别的矿主们难道甘心受他制约?” 李老儿道:“我的小郎!你是不晓得,这位吴爷不光财大气粗,亦且在京里也有人咧。他家嫡亲的女婿是京中王公贵人,又与郡守等人说得上话儿,谁敢不顺着他?有那没眼色的,早被他打怕了!” 贺言春和徐久闻言同时开口,一个道:“他都打过谁?”另一个道:“他女婿是什么人?” 李老儿道:“说是京里出名人家,我小老儿倒是不曾打听清楚。你晓得这位吴爷是怎么发起来的?原先他家哪有这些矿洞?全是他仗着财大势大,把旁边几家矿强行买过来的!人家不卖,他带着人去打断那矿主两条腿,连别人兄弟妻子都打个半死,还叫人强行在矿契上按了手印!那挨打的矿主还想告状,却去哪里告去?……这也罢了,我还听说,他那矿洞子外头有个坑,专一用来填埋死掉的矿奴的,可怜那些挖矿的,虽是卖与他家,也不该如此欺凌!没日没夜地做活儿,还朝打暮骂吃不饱,哪一天不死十个八?还不就是拖出去埋了!谁人敢去管他!胡爷你说,这不是伤天害理么?上回我听说,朝廷要收他的矿,也不知是真是假,依我看,收得好!” 方犁又朝李老儿打听被打矿主的姓名住处,李老儿只模糊记得那人姓陈,家住某邑某里,方犁暗暗记下了,又同他叙了些生意上的事,待吃过酒饭,歇息片刻,看看天色不早,众人便要辞了他回客栈。随从将礼物送进来,李老儿百般不过意,谢了又谢,将他们送出一里地才回转。 回客栈后,徐久脸上才露出几分喜色,把方犁贺言春叫进房里,连夜商议第二日行程,直谈到三更天气,才各自歇息。翌日清晨,一行三人绝早起床,带着两名随从,径直往李老儿所说的地方找那姓陈的矿主去了。 那处甚是偏僻,三人行到途中,不得不下马问路,走了好远,才看到破破烂烂几间屋,此时已是日中。两名随从四处警戒,徐久等人前去敲门,就见那门是几块木板随意钉起来的,亦是破败不堪,一推就开了。院里只有一个蓬头汉子,正坐在蒲团上编竹篮。 方犁正要上前作揖,忽然屋里冲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郎,见来了生人面孔,从廊下拿了把镰刀,挥舞着就上来了,大声喝道:“你们又来作甚?只管日日来打扰!我家如今家徒四壁,阿爹又被你们打断了腿,还能往哪里去?” 方犁便知道找着人了,忙道:“小兄弟,我们是从京里来的。” 那小郎兀自不信,只不许他们进门,含泪嚷嚷道:“我管你从哪里来的!都给我滚出去!滚!” 这时,后头那蓬头汉子却喝住了小郎,道:“你说你们从哪里来?” 徐久便上前两步,叹了口气道:“我听说有人受了天大冤屈,特地派我等来此,原来竟是假的么?” 那汉子哼了一声,并不开口。方犁又道:“陈兄,这位是大司农丞徐大人,我等从京中到樊城,听说陈兄一家被人欺辱、告状无门,这才到此造访。若陈兄还信不过,只管看这道御赐的金符。” 说着拿出随身带着的一道符,递到那汉子手上。牛儿亦步亦趋地跟着,唯恐他对父亲下手。那汉子虽不知道这东西是甚,看那金符文饰华丽,亦知道是金贵物什。再看方犁等人,面相也不似以往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心里便信了大半,道:“你们……你们找我,却来做甚?” 徐久和方犁心里都暗暗松了口气,也顾不得脏,在院里随意找地方坐了,细问当日陈吴两家夺矿因由。这蓬头汉子正是陈家矿主陈世伦,见他们问起,先不提自家情况,却道:“大司农丞和少府中丞比起来,谁的官大?” 这二者都属九卿部下的高官,级别不相伯忡。徐久方犁却晓得吴家女婿必是少府中丞,陈世伦担心徐久官小,扳不倒吴家。徐久朝方犁使个眼色,方犁便道:“自然是大司农丞官阶高!那少府中丞见了我们徐大人,还要行礼呢!况且此次徐大人到樊城来,皇上特赐了御旨和金符,钦差大臣的身份,上至京中百官,下到地方大员,谁敢不敬?” 徐大人也不说话,单是哼了一声。那陈世伦见他们说得这样笃定,心里这才有了指望,眼圈儿看着红上来,忙丢了手中竹篮,扑在地上叩头不止,口中道:“钦差大人,请为小民作主!” 徐久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道:“有何冤情,只管说来,本官自会为你作主!” 那陈世伦便命牛儿搬蒲团与他们坐,他自己一壁哭,一壁讲起了吴三夺矿的始末。原来那吴三爷年轻时,本是附近一个泼皮无赖,因他惯会结交四方豪侠,本人又颇有些义名,一传十,十传百,遂吸引了许多帮闲流氓来投奔他。这些人聚到一处后,公推吴三为首。因见樊城产铁,是个一本万利的勾当,便半买半抢地从别人手中夺下一处矿洞,不知从何处找了些矿奴,来与他们挖矿。后来又与官府勾结,把那铸造坊的坊主们都收服了,除了他家的铁,不准往别家买铁去。陈世伦等人因生意上的事,本就与吴三连生龃龉,彼此看不顺眼。谁知吴三又勾搭上京中高官,后来又风风光光地把女儿嫁与少府中丞,权势渐大后,便把周围许多矿洞都夺了过来。有些矿主见吴家势大,甘愿去依附他,上门去助纣为虐;也有些人怕事,忍气吞声卖了矿产,落个平安。像陈世伦这般生性硬气的,又不愿卖矿,吴家便日日派了打手去矿上骚扰,叫他们不得安生。可恨那吴家饶夺了矿去,却还不放过他们,但凡听说陈世伦要告状,便上门打砸一番。打得陈家人如惊弓之鸟,见了生人便疑是打手们又来了。 徐久听了,气愤不已,道:“女婿不过在京中做个少府中丞,岳丈就敢在地方上这般作威作福,回京碰到李义,我倒要当着皇上的面问他一句,这是哪一国的法度!” 陈世伦越发泪流不止,方犁又道:“除了你,也还有别的矿主受欺负,这些人难道如此好性儿?就没人想办法告他?” 陈世伦哽咽道:“我何尝不是到郡府去告过?哪里扳得动他!反被他打断了腿!我三弟被他打得在榻上躺了半年!别人看我家这般凄惨,谁还敢强出头?” 徐久道:“若有人为你们作主,你可能把这些遭欺辱的矿主们都叫过来么?我等也一人问几句话!” 陈世伦忙拍着胸道:“有何不可!保证一叫就有人来!若大人能与我等伸冤,情愿舍了这性命不要,也要报此深仇大恨!” 徐久拈着须,点头不语。正在这时,屋外那警戒的随从突然匆匆进了院,附在贺言春耳旁说了两句。贺言春听完,脸色微变,快步过来道:“徐大人,三郎,外头路上有人来了!” 第八十五章 逢凶险 陈世伦一听,脸色大变,慌忙道:“这必是吴家的打手们探听到消息,赶过来了。牛儿,快去地里叫人!” 牛儿却不肯走,道:“阿爹,留你一人在此,我不放心!” 陈世伦急道:“快去!我左右已是腿断了,他们能拿我怎样?快去叫人要紧!” 牛儿这才含着泪,如飞般往外跑了。陈世伦又对众人道:“各位大人,来的这些都是亡命之徒,胆大包天,各位便服到此,只怕要被他们害了!后头山上树林甚密,还请上山去暂避一避!” 方犁道:“陈大哥,我们若走了,那些人怎肯放过你?你随我们一道走!”说着便示意那小随从去背他。陈世伦却不肯,只含着泪道:“我腿脚俱废,跟着岂不是拖累你们?快快上山,不要管我!日后若能帮我报此大仇,陈家上下感激不尽!” 说罢又叩头不止,贺言春见他一味耽误时间,忙道:“陈兄,报仇的事缓缓再说,眼下保命要紧。我们对后山地形不熟,你不跟着,却让我们到后山乱窜,能去哪里?” 说话间,那随从早已经把陈世伦拉起来,背上就往外跑。陈世伦见他说得有理,也不理犟了。外头马匹早已备好,一行人出了门便飞身上马,陈世伦与随从共骑一乘,在他指点下,都打马往山后小径上跑去。 山路甚是崎岖狭窄,两旁都是密林,马儿本就跑得不快,徐久又不擅骑术,跟了半里路,却听到后头隐隐传来马蹄声,众人晓得追兵近了,都有些慌乱。贺言春看情势紧急,勒住马道:“你们先走,我去阻他们一阻!” 身后随从急道:“都尉不可!他们人太多了,一两人根本阻不住!” 贺言春沉吟未语,这时陈世伦却道:“从此处上山,有一处山洞,甚是隐秘,只有我陈家人晓得。各位不妨弃了马,跟我藏到洞里去。” 徐久和方犁相互看看,都拿不定主意。贺言春却道:“也好!你们都赶紧下马!跟陈兄去林中,我和小殷沿这条路走,把人引开!” 徐久忙阻止道:“都尉不可,你二人对周遭小径又不熟悉,过不了多久,只怕依旧要被那些人追上,那时逃脱无路,却怎么好!” 贺言春不耐烦地催促道:“我无妨,快点!不然来不及了!” 方犁却晓得自己和徐久不会习武,若没有人引开追兵,只怕此时弃了马往山上爬,过不了多久,依旧要被人追上,那时所有人都要折在这里了。贺言春所说,正是没有法子的法子。遂一咬牙,跳下马来,道:“走!” 一个随从背着陈世伦,方犁扶着徐久,四人都往旁边林中跑去,方犁临进树林前,却又回头,望着贺言春,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道:“务必保重!” 贺言春见他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满是担忧,忙一点头,道:“放心!我一定回来!等我!” 说罢拨转马头,和随从小殷赶着众人坐骑,继续往山上跑。方犁眼见他们走了,忙跟在徐久后头往林中钻,众人在陈世伦指点下,先找到一处树洞藏身,刚刚躲好,就听到路上人马喧哗。树洞里四人心里都是嘣嘣乱跳,凝气静声地听人马跑过去了,林中又安静下来,一颗心才重新落回腔子里。 方犁靠在树后,细辨那动静,来的竟有三四十人之多,心下愈加惊惧,不知贺言春和小殷能不能脱身。等那些人去远了,几人在树后低声商议,最后为了保险起见,决定还是照陈世伦所说,继续前往那处山洞里躲藏片刻再说。 且说另一条路上,贺言春和小殷牵着众人坐骑往山上跑,一口气赶出两里地,眼看着离方犁等人藏身之地远了,这才跳下马来,此时已经能看见后面追的人了。那些人见了他们,一边嗷嗷地叫,一边嗖嗖地射起箭来。贺言春和小殷忙低身把马缰搭在鞍上,让几匹马四下里跑散,他二人却钻进旁边密林里去了。那帮人追到此处,便分作几股,有人去追马,也有人弃了马匹,也跟着往林里钻。 贺言春带着小殷,一边揪着树根山石往山上爬,一边道:“小殷,打过兔子没有?” 小殷气喘吁吁道:“回都尉,拿箭射过!” 贺言春道:“拿箭射兔子有什么趣?再说咱们也没带弓。今儿我教你拿石头打兔子!” 此时两人已经爬至半山腰,就见山下追来的人有快有慢,也都在林中四散开来。一个个拿着刀剑,虚张声势地在灌木丛中挑来戳去,嘴里啊呜作声。贺言春手脚并用,爬上一棵矮松,四下张望一番,看到山石下头一个人落了单,便依旧爬下来,手里掂着一块鸡蛋大的石子,对小殷道:“看好了!” 就见他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个带绦子的小布兜。把石子放进兜中抡起来,抡得呼呼起风,抡了几圈后忽然手腕一抖,那石子便如箭一般激射出去,嗖地一声轻响,正中山石下那人的太阳穴。那汉子哼都没哼,直接软瘫了下去。 小殷轻呼一声,眼都圆了,望向他家都尉的眼神顿时充满了崇敬。 贺言春得意道:“看到没有?先打落单的兔子,别惊动他们。尽量把人遛开点,一个一个地来。” 小殷极为服气地点头,想了想道:“都尉,回去再跟您学石头打兔子罢!我先去把那人弓箭捡过来使一回!” 贺言春点头,小殷便小心翼翼爬下去,到山石旁捡了那死去汉子的弓箭,却喜箭筒里有好几枝箭。等拿了东西,又顺原路爬上来,却见贺言春早已藏到一棵树后,抡着石子干掉了另一个落单的倒霉鬼儿。 小殷先头见追来的人多,心里还有些慌,此时见自家都尉镇定自若,招呼都不打一声,便打死两人,那佩服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自己也如吃了枚定心丸,浑身都是力气,心想,不就是三十来人么?堂堂骑兵营将士怎会放在眼里!看我和都尉怎么干翻他们! 两人俱是营中好手,身轻体健,在山石树林间攀爬起来,真如猿猱一般,又配以手语,一左一右相互望风,不过两盏茶功夫,便打倒了七人。 这时,山腰处终于传来骚乱声,想必是后面上来的人看到有人被打死,知道遇上了硬茬,都惊慌起来。前头几个在林中嗡嗡地喊叫一阵,并未退回去,却都聚拢来,三五成群,相互警惕,继续往上搜山。 贺言春在树上看到这一幕,皱眉啧了一声,朝不远处的小殷打个手势,嘱他多加小心。两人几番腾挪,避开人多的那一拨,见小殷左手边上来了三人,正一边拿刀拨草丛,一边四处张望,把头晃得如拨浪鼓一般。 贺言春便指向那三人中靠前的一个,示意小殷解决,自己来对付余下两人。相互打个手势后,两人一起动了手。就听林中嗤嗤几声后,三人都软瘫在地,两人倒地不起,前头那个却挣扎着爬起来,指着小殷藏身的地方,大声喝道:“贼子在那儿!” 后面的和旁边的人听到喊声,都朝这边围了过来。这些人晓得遇上了好手,也不敢冒然靠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朝这边拉弓好一阵乱射。一片嗖嗖声后,就听啊啊惨叫了好几声,原来两个离小殷近些的人也遭了殃,被乱箭射中,哀叫不止。 贺言春藏的位置高,看人都朝小殷那边围过去了,情知不妙,忙捡了三五颗尖利的小石子,掖在腰间,抡出去砸着一人,也不看那人是死是活,转身就往山上跑,还故意把树丛震得一响。那些人果然中计,忙又狂呼乱喊道:“在那边!” 贺言春藏身树后,听得有人近了,才又攀着草丛和石头往上爬,渐渐把人群从小殷藏身之处引开了,才又寻机会拿石子抡死了几人。那些人渐渐怯上来,将五六人缩成一圈,缓缓往上搜寻,速度也慢了许多。 贺言春本可仗着身手矫健,找机会逃走,却想到他们搜人不成,必会再叫人手,大肆搜山,那时反给方犁等人带来危险。不如在这里将他们逐个解决了,也少了许多后患。一旦起了杀意,便在树丛间装神弄鬼,趁着山林间地形复杂,时不时地拿石子射一个两个。还往往先看好逃跑方向,打了就走,绝不在原地多留。 那些人奈何他不得,人群中一条大汉急得狂呼乱喊,拍着胸道:“直娘贼!躲躲闪闪算什么!出来跟爷爷战五百回合!怕你不是好汉!” 贺言春在树后冷笑,心想,都像你傻么!却觑他正在喊叫的当儿,一颗石子射出去,正打中那汉子的头。那汉却甚是机警,见有风声,忙朝左一偏,却依旧被打着脸,顿时血流满面,却顾不得疼,指着贺言春藏身之处大喝道:“在那儿,不要让他跑了!” 贺言春早看好旁边那块山石,闻言连忙往石头后跳。一跳之下,脚下却落不到实处,不由心中大惊,忙双手乱抓,攀着一根树枝,险伶伶地挂在树梢上。 贺言春打眼一扫,原来那山石后面,竟是片断崖。正在这时,那些人也爬上来了,那脸上流血的汉子站在崖边,得意洋洋地指着贺言春道:“朝这里射!射死这直娘贼!你跑!爷爷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他本以为贺言春要惊慌救饶,却见他只是冷冷朝上看了一眼,便双手一松,如流星般直朝崖下坠去。 第八十六章 夜搜山 方犁站在洞口,心思沉沉地透过密密的枝叶朝山下张望。 他本以为那些人很快就会回转,孰料一直等到现在,还没听到动静,心里忐忑之余,开始庆幸起来,--莫非言春已经带人逃脱了追杀? 正在猜测,外头林中忽然传来簌簌声,似是有人来了。果然,过不多久,那声音越来越大,渐渐走上来六七人。洞里的另外几人也都听到动静,都屏息凝声地不敢动。幸而后来,方犁在来的人中看到了牛儿,一颗心顿时踏实了。 牛儿带着人,渐渐朝石洞方向走来,边走边小声道:“阿爹!阿爹你们在里头么?” 陈世伦在洞中应了声“在”,牛儿便哭了,一边连走带爬地朝石洞这边来了,一边道:“四叔,五叔,阿爹在洞里!他没有死!” 洞中几人也揭开树枝钻了出来,双方会面,俱是惊喜交加。牛儿朝徐久方犁作揖道:“我就晓得!我带人回来后,找不到阿爹,又看院里没有血,便知道肯定是恩公们把阿爹救走了!” 方犁忙止住牛儿,道:“追过来的那些人走了没有?”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人道:“咱们的人在路口盯着呢,一直也没看见有人回来,想是从另外的路上走了?” 徐久和方犁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焦虑。陈世伦道:“两位大人为了引开那些人,顺这条路去了。老五,你带两个人,到前头去探探,小心些,不要叫人看见了!” 其中一人应了一声,便先下山去了。余下人背的背,搀的搀,也都往山下走。方犁一路沉默不语,到山下后才道:“徐公,为今之计,倒要去郡守府中走一趟了。” 徐久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陈大郎,你庄上可有马?借两匹与我二人骑去郡守府中,朝郡守焦平借些官兵,去吴三家也好,到此搜山也罢,一定要找到我们那两位兄弟。” 陈世伦忙道:“庄上虽只有两匹劣马,但代步也够了!只是那郡守与吴三一向相交甚好,只怕他不肯发兵!” 徐久焦燥道:“我金符在手,他还敢抗命不成!” 方犁想了想,却道:“陈兄说的也不无道理。咱们如今手中也没有十足证据,那郡守若一味想拖延时间,大可以放话说要查证查证再说。如今情势紧急,耽搁不起。不如我们分两路走。陈兄,把你家最好的马给小丁,现在就走,把骑兵营的兄弟们连夜叫过来!徐公和我去郡守府,看那焦平是何态度。” 徐久听了点头,随从小丁见自家都尉和兄弟不知是生是死,早就心急如焚,闻言也连忙应了。他腿快,便先和一人跑回庄里取马,骑去叫人手了。徐久方犁在后头走,陈世伦又道:“恩公,那郡守府若让你二人去,我们不放心!不如一起去,也好做个见证!” 方犁见有道理,也同意了,几人回到庄中,也顾不得身上肮脏,有的骑马,有的骑驴,都往樊城赶。等行到郡守府前,天已擦黑,徐久和方犁下了马,径往里闯,旁边衙役来拦,徐久道:“去告诉焦平,大司农丞徐久和大司农府绣衣使方犁在此!有急事求见!” 衙役早听说了大司农丞要来樊城收矿的事,闻言一惊,不敢怠慢,忙跑进去回禀。去了半日,才见一位又高又胖的官员,如同一座肉山般,在几位衙役幕僚的簇拥下跚跚而来。 那人正是樊城郡守焦平,他胖得走路都困难,气喘吁吁行到门口,却没看见钦差仪仗,倒是瞅着了一群乡民打扮的泥腿子,还个个滚得脸上身上俱是灰泥。焦平不由大怒,指着来报信儿的衙役大骂道:“你瞎了不曾?睁开你那狗眼好好看看!大司农丞长这寒碜模样?来人!与我把这群冒充钦差的刁民抓起来,一人打二十板子!” 徐久忙越众而出,厉声道:“且住!焦大人,大司农丞徐久正是在下!只不过换了身衣裳,焦大人就不认识了?那焦大人可认得我手中的这张金符?” 早有衙役要过来接那金符,徐久呸了一声,怒斥道:“圣天子当廷御赐的金符,也是你等可以随意传看的?” 焦平见他神态不似伪装,便疑疑惑惑地走拢来,也不敢马虎,依旧恭恭敬敬地两手接了金符,捧着与幕僚们细细看了,都暗吸口冷气,忙一改先前的嚣张,满面春风迎上来道:“原来真是徐大人!哎呀呀,焦某听闻徐大人在路途中不幸受了火伤,还日夜惦念,谁想这么快就痊愈了!快快里面请!” 徐久带人进了郡守府,焦平便忙着要为他们安排香汤酒菜,被徐久止住了,道:“焦大人,徐某有急事相求。和我们一同来到贵地的,还有两位使君。这位是大司农府绣衣使,另一位乃是当今皇后幼弟,西郊骑兵营的贺都尉。我等初来此地,就被凶徒追杀,险些遭人戕害。贺都尉和手下一名将士为救我等,至今不知是生是死!焦大人,徐某想借几百官兵前去捉拿贼人、寻找都尉,务请大人助我!” 焦平听了,先是大惊,后又怒形于色,道:“此事当真?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谋害朝廷命官!理当派兵捉拿!大人放心,我这就把本城都尉叫来!好与大人共商捉贼救人之计!” 说着派人去了。这边只得在府中等着,期间焦平问起他们何时到樊城的,徐久不肯据实以告,只说查得陈家庄有重大冤情,便去探访,谁想竟遭人追杀等等。焦平暗自心惊,见他们不肯洗浴,又命人传上酒菜来,劝众人先垫一垫肚子。方犁等人哪有心思吃饭?数次催促,苦捱到天黑定了,那樊城都尉才过来,进屋就施礼道:“让众位大人久等!我等在城内带人四处寻拿纵火贼,刚回来便听到传唤,立刻赶来了。有事但请吩咐!” 徐久和焦平又把事情头尾给他讲了一遍,那都尉亦是大怒,拍案而起道:“我樊城一向治安良好,谁想近来竟连番出事!前几日有人在官驿纵火,这一回又对朝廷命官行追杀之事!李某倒要看看,是哪里来的贼人在从中作梗!” 陈世伦听了这一番高论,在旁冷笑道:“治安良好?我被人打断腿、家人多次遭人打骂,报到官府,何人理会过?到底是哪里来的贼人做下这等事体,大人们心里莫非没有数么?” 焦平和李都尉在钦差面前丢了体面,都对陈世伦喝斥起来,陈世伦却并无惧怕,反和他们争吵起来。方犁心急如焚,忙止住道:“如今抓贼尚是其次,第一是去救人。还请都尉点几百兵卫,跟我们去贵郡吴三家走一趟。” 那李都尉听说要去吴三家,脸上显出踌躇神态,只把焦平看着。焦大人脸上的肥肉也抖了抖,犹豫道:“这……这不太好罢?徐大人手中莫非有吴爷作恶的实据?若有,便拿出来大家瞧瞧。若没有,就突然带兵上他的门,那吴爷是郡中望族,至亲也在京中做官,岂不是大大伤了体面!” 徐久怒极,指着陈世伦道:“吴三残害乡民,难道不算一桩罪过?” 焦平不以为然,摇头道:“大人怎可听信一面之辞?就有这事,也该等天明了,传那吴三过来问话,再行定夺才是。” 徐久见他果然和方犁猜测的一样,又气又无可奈何。方犁却朝他使了个眼色,道:“也罢,那就不去吴家,只带兵到陈家庄后山去探探,搜救贺都尉。如此可好?” 焦平这才无话可说了。等那李都尉拖拖拉拉点了两百个兵,随徐久方犁等人回到陈家庄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到得山下,李都尉却又担心天黑路滑,山道险阻,寻不着人,反搭上许多人性命,所以苦苦建议等天明再去寻找也不迟。徐久见他一味拖延时间,怒极而笑,道:“罢了,大人手下将士甚是金贵,就留山下等着罢!我等自去上山寻人去!” 那李都尉好没意思,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方犁却道:“如此也好,山下也须留人,防着贼子们再行侵犯。陈兄,你庄上可有人手?把人都叫过来,在附近帮我们搜山可好?” 陈世伦忙道:“有有有!我庄中老小也有一二十口!牛儿,把人都叫过来!” 牛儿飞跑着去了,不上片刻,便叫了陈家庄老小来,都打着火把,嚷嚷着要去搜山。方犁又大声道:“辛苦众位乡亲!今日搜山,不管有没有结果,但凡上山的,方某每人赏钱五百!谁先找着了人,赏钱五千!方某绝不食言!” 这话一放出来,顿时群情振奋。李都尉部下的兵士们,听说有这么高的赏金可拿,也动了心,都顾不得都尉在旁边黑着脸,也抢着要去。方犁也允了,浓稠黑夜里,众人点起火把,沿路喊着姓名,渐渐都往山里去了。 方犁也不顾李都尉劝阻,随人上了山,在崎岖小路上一边踉跄着探路,一边大喊贺言春。走了几里路,忽然前头有人惊叫起来,原来寻着了一匹马,忙都牵过来给方犁看。方犁见是贺言春坐骑,又惊又喜,忙道:“人必定就在附近,大伙儿盯紧着点儿!” 众人见找着了马,可见人也不远了,越发振奋,也有人钻进林中去寻,满山遍野尽是喊声。又过了半个时辰,林子里忽然响起惊叫声,原来有人踩着了一个死人! 方犁听到死人二字,腿都软了,忙连滚带爬地赶过去,朝那人脸上看了一眼,便坐到地上了,抚着胸喘了好一阵,才道:“这不是他!再找!” 既有死人,双方必定在此打斗过,众人心中越发笃定,都聚到这边山头上来寻找。却是越往上爬,死人越多,不断有人纵声惨叫。方犁先前听到有人惊叫,便心惊肉跳、直冒虚汗,到后来看那些人多半是被石子打死的,想到贺言春的本事,竟也渐渐镇定下来了。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亮了,不知不觉已经爬过了半山腰,走在前头的人群忽然响起一片欢呼。前头有人欣喜若狂地传过话来,一叠声喊道:“使君!人找着了!人找着了!” 方犁满心乱跳,忙往上冲,中途跌了一跤,滚得满身树叶也顾不得拍,等蓬头散发地爬上去后,却只看到牛儿等人围着小殷,贺言春并无踪影,心里顿时一惊。 就见小殷眼红红的,看到方犁,便拖着哭腔道:“方使君,我把都尉弄丢了!” 第八十七章 救困危 原来小殷和贺言春分开后,又伺机射杀了两个人,后来林中渐渐暗下来,他便迷了路,又恐大声呼喊,把坏人招来,只得默不作声地独自在林间摸索,四处寻找贺言春。谁知越走越远,连两人分开的那处也回不去了。小殷不由得又急又怕,正慌乱无措间,逢上陈家庄的人找上山来。小殷又怕是那些人的同伙,先还不敢出声,及至看到火把下的人依稀是陈牛儿,这才喊了起来。 方犁问明情况后,心下稍微松了口气。既然小殷没被掳走,说不定贺言春也还在林中。见小殷不辨东西南北,显然没法指望他,便直接让牛儿带路,道:“若顺着这山爬上去,会通往哪里去?” 牛儿想了想,脸色一变,道:“山后头是个断崖,莫非贺大人往那边去了?” 方犁心里一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他记性好得很,走过的路便不会忘,等闲不会迷路。若不是被人掳去,便是……便是出了什么意外,不然何至于到现在还毫无音讯?走,先去断崖处找找看!” 几人便由牛儿带着,径朝断崖处爬去。约摸一个时辰左右,便到了悬崖边上。此时已是天光大亮,方犁站在山石旁边,就见这断崖出现得十分突兀,周边枝桠密布,若是光线昏暗,很难看清脚下便是深崖。 他越发心惊,却不肯多想,只朝下头大喊道:“言春!贺言春!” 小殷等人忙也扯着嗓子跟着喊:“都尉!都尉你在哪儿?” 牛儿跟着喊了几声,见无动静,便道:“方使君,我带几个人到崖下找找看去!” 方犁点头,牛儿便喊了几个人,要从旁边小径绕到崖下去,小殷也忙忙地跟着去了。方犁独自蹲在崖边,朝下头细细搜寻,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瞅见离崖顶几米远的地方,有根断裂的树枝,看断口还十分新鲜。方犁不由心里一动,忙走过去,朝崖下大声喊了几声贺言春。 声音在崖间回荡,惊起几只鸟雀,后来寂静下来。方犁见无人回应,心里又酸又痛,失落至极。 正自凄惶,崖下忽然隐隐传来一个声音道:“我在这儿!” 方犁浑身一震,还怕是自己出现幻听,忙趴在崖边,朝下头一叠声喊:“言春,你在下头?是你吗?是不是你?” 过了好一会儿,下边才传来动静,比之前声音大了,道:“是我!” 方犁这回听真了,顿时喜极而泣,忙朝旁边大喊:“牛儿,小殷!快过来,找着人了!” 那边几人并未走远,听到动静,纷纷聚拢过来,俱是欢喜异常,各自七嘴八舌朝下面一阵乱喊,又商议着怎么下去救人。小殷和方犁又扒在崖边一块石头上朝下探望,方犁大喊道:“言春,你受伤没有?伤重不重?” 下头沉默了一小会儿,才道:“腿伤了。” 方犁见他过了好半天才肯说自己受伤,便知道他不想让自己担心。想到这人不定伤成什么样儿,心中更痛。这时就见小殷也是满脸心疼,泪眼涟涟地朝下头喊道:“都尉啊,要是疼得厉害,您就喊两声,别强忍着!我马上就下来接您了!千万别乱动!小心掉下去!千万别急,一会儿就好了啊……” 方犁见他这罗嗦劲儿,跟胡安有一比,不由又有些好笑。转头吩咐牛儿去山下拿绳索,怕贺言春伤得重,想了想又让他把结实被单也拿一床上来。牛儿忙忙地去了。 心急如焚地等了小半时辰,山下终于有人把绳索和被单都送上来了。小殷自告奋勇地要下崖去救他家都尉,几人商议一番后,便把两根绳索的一端都系到崖顶一棵树上,一根绳子上绑着小殷,另一根由他原牵着带下去。三五条汉子提着绳索,一点点往下放。小殷边往下探,边喊都尉,渐渐没入崖边树丛中,悉悉索索过了好一阵,才忽然在下头喊了声都尉。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知道这是找着了人。 且说小殷在下头见着贺言春时,就见自家都尉形容狼狈地倚在一块凸出来的岩石上,衣服挂得稀烂,脸上手上都是血,嘴里只剩一丝两气,肯定除了腿还伤了别处。小殷顿时就止不住要掉眼泪,一想到都尉是为救自己才遭这种罪,心里就直哆嗦。 贺言春本来又疼又疲惫,快喘不上来气了,见小殷一边把身上的绳子往下解,一边吸溜鼻子,又有点好笑,想逗逗他,便道:“有吃的吗?” 小殷一惊,抬头看他,结巴道:“啊?吃的?没……没带……” 贺言春小小叹了口气,道:“哎……,饿呀!” 他是真饿了,小殷听了,心里却异常欢喜。都尉还惦记着吃,估计伤情重不至死罢。他一边把贺言春用被单裹起来,一边愧疚地安慰他道:“都尉,等咱们上去了,这就到陈家庄吃饭去!到时想吃啥,就让他们给做啥!只要不是人肉,山珍海味我都给您弄来!您先别着急啊都尉……” 他照方犁先前教的,先把被单裹住贺言春,又用绳子把被单几只角牢牢系好,拿另一根绳子在他身上绕了几圈,确保万无一失了,才朝上喊道:“拉!慢一点,小心撞到石头上!” 崖顶的人便一起发力,把绳索慢慢往上收,方犁在旁指挥,生怕磕着碰着他了。贺言春半卧在被单里,晃晃悠悠往上升,心里一点也不怕,听着方犁的喊声,便觉得安定。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枝叶散去,忽然到了崖顶,石头旁现出几张脸,看他上来了,个个脸上都满是关切欣喜。 贺言春一眼就叨住方犁了。就见御赐的绣衣使成了个泥衣使,白脸上布着一道道黑泥,脸上犹有泪痕,头发也乱蓬蓬的,比自己好不了多少,可见这一夜也熬得极是辛苦。他便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当时不该逞能,悄悄儿溜走,带了小殷去找方犁他们,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等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拉上崖顶,方犁立刻凑过来,摸他额上,并未发热,这才略略放下一点心,又凑在他耳边道:“除了腿,还伤了哪里?” 贺言春忙朝他微微地笑,道:“别担心,我没事,就是困。挂在石头上一夜没敢合眼,怕睡着了掉下去。” 方犁眼一热,忙强忍住,道:“那就睡吧!别操心了,这儿有我呢。” 贺言春疲倦已极,便当真合了眼,先还听着周围一片营营嗡嗡的说话声,后来便恍惚起来,当真睡着了。连自己是怎么被抬下山的都不晓得。等他生生疼醒过来,人已经在陈家庄了。 睁眼看时,就见一个医士正为他接腿骨,旁边有个小厮帮忙。小殷则拿着热毛巾为他擦脸。见他醒了,忙道:“都尉,疼得厉害么?要不咬块毛巾在嘴里?” 贺言春摇摇头,专心忍疼。方犁和徐久正在门口悄声商议事情,听到动静,也都忙忙地过来了。方犁顾不得别的,上去攥住了贺言春的一只手,徐久见他疼得脸色发白,也忙责备道:“哎哟你可轻些!看把人疼得!” 那医士是个五旬老者,闻言道:“大人,接骨时谁不是疼得鬼哭狼嚎?忍得过去,往后照样骑马蹴鞠;忍不过去,以后便要一脚长一脚短了。” 贺言春心里一惊,忙朝他笑笑,道:“无妨!这点疼我还受得住。你只管接!” 那医士便专心正骨,后来把两手在他腿上一掰,就听喀地一声轻响,方犁手都抖了,反是贺言春把他手握住了。骨头正好后,医士又和小厮搭手,拿木板把腿两边夹好,包扎妥当了,见贺言春一声没吭,也敬他是条好汉,道:“老李接了这么多年的骨,不曾碰到这般硬气的小儿郎!好生休养着,几个月后,我保你腿脚和从前一样!” 徐久听了,心里这才也松了口气。他悬了一夜心,尤其早上看到贺言春满身是血抬下来时,差点连腿都软了。--这可是皇后的亲兄弟、圣眷正浓的国舅爷啊!皇上这回派贺言春来,固然是为了护送他们。可要是真为了保护他,把小舅子折在了这里,那他这辈子还有什么脸去见皇上? 他忙把医士请到另一边房里开药。贺言春疼出一身汗,这时看方犁蹲在榻边,眼中俱是血丝,知道他必是是到现在不曾合眼,不由很心疼。想说两句体己话,又碍着小殷在旁边,便道:“饿了,有粥没有?” 小殷忙道:“有有有!我这就盛去!”说着自去了。贺言春便抓紧时间,攥了方犁的手,道:“真的不疼!你别担心!” 方犁拿毛巾给他擦了擦汗,垂眼道:“你当然不疼!你以一挡十,打死对方一十三人,明明有机会逃走,却偏要逞英雄。这般神勇,怎么会疼?” 贺言春见他嗔怒,心神俱荡,忙道:“是我大意了!以后再不这般轻狂了!” 方犁便低低地道:“是谁说自己肯定会回来?不是我去找你,你怎么回?” 说到后来,声音已是有些哽咽。贺言春心都碎了,忙握住他的手,道:“我既答应了你,爬也要爬上来!……再说,我晓得你不会丢下我不管,是不是?” 方犁这才展颜一笑,眼底犹有泪光,也不说话,只微微地叹了口气。 第八十八章 定太平 两人正在屋里说话,外头却喧闹起来。 原来趁着方犁等人忙着救人的当儿,樊城李都尉让手下士兵将山上尸体都抬下来,说要好好清查死者身份。正装了车准备带走,附近乡民看见了,前来告诉徐久,徐大人前去制止,两人争吵起来。 若尸体让他带走,极有可能毁尸灭迹,再找些不相干的人来凑数。到时想要往下追查,只怕就难了。就见徐久气得粉面溅朱,道:“李都尉,人虽死了,无法开口讲话,但这些人既然来了陈家庄,就必定与此地居民有渊源。正好让乡民辩认辩认!李大人匆匆忙忙就要将尸体带走,请问是何居心啊?” 那李都尉也恼得脸色通红,嚷嚷道:“徐大人此话,真是其心可诛!李某不过是要将尸体带去城中,请仵作来查验情况,看看是何处流匪作乱!二来死的人这般多,若任由他留在这里,只怕要生瘟疫。徐大人一味阻拦,难道要看乡民们染上疫症才甘心么?” 方犁在旁冷笑道:“李大人真乃神算!还没查验,便知道是流匪作乱么?” 那李都尉被他道中心病,更加恼羞成怒,直着嗓子嚷嚷道:“地方上一向太平,忽然来了这伙人胆大包天,追杀钦差良民,不是流匪却是什么?……” 双方正你言我语,吵得不可开交,旁边有人断喝一声:“都停下!” 方犁等人回头看,就见贺言春不知何时出来了,正搀着小殷,单足站立。虽然衣衫不整、形容狼狈,开口时竟有种不怒自威的杀气,道:“李都尉,死的这十几人都与贺某交过手,人也是贺某与部下所杀。要查验,总要等我骑兵营的人到了再说!”见那李都尉还要插话,贺言春冷冷地抬手制止,道:“李大人不必多言,若村民因此染上疫症,都在贺某身上,皇上面前,也由我一力担待!但李大人要想清楚,若是执意将人带走,延误了时机,走脱了真凶,皇上面前,李大人又将如何交待?” 那李都尉在徐久方犁面前撒泼,不过是仗着两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身边又没有得力人手。如今见贺言春也出来了,还一口把话说绝,心中便生了惧意。他虽品级与贺言春相同,但地方上的都尉如何能与天子近卫之臣相提并论?然而尸体若留在这里,任由他们查下去,自己依旧脱不了干系。是以李都尉左右为难,犹豫不决。一时双方僵持住了。 正在这时,庄外忽然传来隐隐的轰隆声。那声音由小渐大,如疾风骤雨般扫了过来,就见庄头出现一队骑兵,正策马飞奔而来,眨眼便来到了房前。乡民士兵纷纷躲避,那领头骑兵看见贺言春,忙飞身下马,单膝跪地施礼道:“骑兵营齐小白拜见都尉、徐大人、方大人!” 方犁徐久大喜,贺言春立刻分派人手,接管尸体查验等事务。那李都尉见这边来了兵,知道大势已去,又不敢擅自离去,只得领着部下,在旁边怏怏地候命。 齐小白一路慌里慌张地往陈家庄赶,这会儿才定下神来,细一打量,就见他家都尉腿也断了、衣服也破了,立刻就炸了,提着马鞭红着眼,直嚷嚷道:“都尉,谁把你害成这样?谁?我他娘的今天非砍死他不可!” 余下人等也纷纷叫嚣,一时群情激奋。娘的,竟然欺负到骑兵营头上来了!谁不知道他们西郊骑兵营是皇帝的亲儿子、个顶个都是天之骄子?饶是在京城那权贵出没的地方,向来也只有他们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他们的!想不到都尉刚到樊城地方上,竟然遭人追杀暗算,这他娘的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但凡让他们走脱了,传出去骑兵营的人还怎么有脸活着? 贺言春一指车上尸体,道:“查!” 齐小白等人立时把小殷喊到一旁,细问前因后果,又把陈家庄乡民召来辩论。结果好几位乡民都指认出来,说那几人是吴三家的打手,以前也曾来过陈家庄打人,他们再不会认错。 这期间李都尉早坐立不安,要吩咐人出去报信儿。刚出庄头,便被骑兵营的人二话不说地拿下了。齐小白将询问情况报与都尉,贺言春斜倚在榻上,森然道:“即刻带人去吴家,将吴三等人拿住听审!但有反抗者,一律击毙!” 齐小白即刻整兵,前往樊城吴家搜寻捉拿吴三及家人子弟、幕僚食客,李都尉想不到他们行动如此迅捷,自己无力阻止,急得如热锅上蚂蚁,坐立不安,后来到底辞了徐久,急急地找郡守等人商量去了。 徐久也不去管他,只写了道折子,将在樊城所见所闻写了上去,又弹劾樊城郡守、都尉处事不力等罪。那一边,骑兵营去吴家拿住吴三及妻女,暂时收押。吴家查封,家中食客三千,大部分望风而逃,作了鸟兽散。吴三的儿子则据说是一个月前便去了京城。徐久听闻后,令人传讯,让卫尉府在京中协助捉拿。 那吴三在樊城当了数十年的土霸王,欺凌百姓、冒犯乡邻的罪过数不胜数。如今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擂,听说京城里钦差到此办案,一连几日,到郡守府来喊冤的人络绎不绝。只那吴三十分硬气,到了狱中,无论如何审,他都拒不认罪,只咬着牙一声不吭,逼问狠了,反大声喊冤。 如此连耗了几日,忽然一天夜里,狱中进了刺客。刺客直奔吴三住的那屋,拨刀便刺、绝不留情。幸而吴三那夜醒着,一边躲,一边大声呼救,惊动了旁边值守的京城侍卫。侍卫们赶来一番搏杀,将刺客击杀在地。吴三剥下那人脸上蒙罩,呆怔半晌,长叹道:“罢了罢了,你既不仁,我便不义!将京中钦差请来!吴三有冤情要上诉天听!” 等徐久到后,吴三便把贿赂勾结郡守、都尉等人,霸占他人矿产、欺凌百姓的事一一交待、签字画押。徐久审完了人,神清气爽地出来,朝等在外头的方犁和贺言春一伸大拇指,道:“二位计策高明!将刺客放进来闹了一回,那吴三果然都招了!” 贺言春便命骑兵营的人即刻前往郡守府,将焦平、李都尉等人都捉拿了,待圣旨到后再行定夺。不上几天,京城圣旨到,派程孝之领兵前来,将焦平、吴三等人押去京城听审,樊城这里,令徐久暂行代理郡守职务,令贺言春在樊城养伤,顺便代行都尉职责,又从京中派遣几名绣衣使,前往樊城协助方犁清查铁矿资产。 樊城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铁矿矿主们,眼见吴三家正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与京中权贵又素有关系,却也说封就封、说垮就垮,天威如此不测,谁还敢与朝廷作对?又有那些跟陈世伦一样曾受吴三欺压过的矿主们,更在拍手叫好之余,在当地积极推行起铁矿官营一事来。后来徐久方犁又将众矿主召集起来,对铁矿官营一事详加解释了一番,比如说朝廷收了铁矿后,矿主子弟们可在铁署任职;国家根据铁矿规模大小,均对他们有所补偿等等。如此恩威并施,渐渐地,樊城当地铁矿矿主们,也都逐渐归顺了。徐久方犁领着人,每日清点登记,忙得不可开交。 与此同时,在吴宅中休养的贺都尉却闲了下去。原来为方便清点吴家资产,方犁让人把吴三宅邸收拾出一个院落来,住了进去。贺都尉要留在樊城养伤,自然也要挑一处舒适方便的宅邸住,而樊城最舒适豪华的住宅,自然莫过于吴三家,于是也住了进去。 贺言春除了一开始要防着当地矿主领人作乱外,并无其他要事,军中也不过是延续过去操练,自有齐小白带着骑兵驻在那里,每天点卯。等诸事理顺后,贺都尉闲极无聊,除养伤外,已经兴致勃勃地接管了府内庖厨,每天研究起自己和方使君的吃喝问题来。 这日早晨,方犁尚未起榻,便有人进院来。方犁听到木拐拄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声响,便知道是贺言春。他头天晚上睡得迟了,此时懒懒地不想起,便蒙着被躺着不动。就听贺言春轻手轻脚进了屋,在榻前坐下,隔着被拍了拍,道:“绣衣使,起身来!太阳照着屁股了!” 旁边有人扑哧一笑,听着却是小殷声气。方犁不好意思当着他赖床,忙揭开被子坐起身来。小殷早把手里一个托盘放到旁边案几上,出去给他打洗脸水去了。方犁便道:“怎么今日起这么早?” 贺言春笑嘻嘻地看着他,道:“起来给你做饭。” 方犁听了生气,唠叨道:“你那腿是不想要了罢?医士再四地说,要你躺着静养,你拿别人话当耳旁风,每日里东奔西走没个消停!真要到时候落下什么病症,有你后悔的!” 贺言春依旧是笑,道:“我小心着呢,没见我拄着拐?……你这一向忙得昏天黑地的,今日也歇歇罢!” 正说着,小殷端了水来,方犁便在廊下洗漱了,进来吃早饭。就见案上托盘里,是两碗汤饼,上头点缀着金灿灿的鸡蛋和绿油油的小葱。方犁也饿了,拿起筷子挑起来,正准备往嘴里喂,却见碗里汤饼甚是出奇,似乎只有一根极长的面片,他心知有异,便抬眼看贺言春。 贺言春笑道:“这叫作长寿面。生辰时吃,也好博个健康长寿的口彩。吃的时候小心着点,可不许断。” 小殷端水出去倒,闻言也道:“使君,这是都尉今儿早上专为您做的,架着拐在灶前忙了半天呢。” 方犁怔怔看了他好大一会儿,才笑道:“今日是我生辰么?我都忙忘记了!亏你有心,竟还记得!” 贺言春脸色微红,道:“一百年也记得!既是你生辰,有事只吩咐他们去做,你也好好儿歇一天,咱俩好好说说话儿,好不好?你看你,这些日子忙得没黑没白,人都瘦了!每日里我想跟你说句话,都寻不着时机。” 说到后来,便露出些委屈巴巴的神情来。方犁最看不得他这样,心里便是一软,又想到如今诸事也忙顺了,尽可以歇一天,便道:“好罢。今日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第八十九章 贺生辰 贺言春见方犁答应陪自己一天,大喜过望,忙催着他吃饭。方犁笑道:“你腿还没好,又不能出门,这么急急忙忙地做甚么?” 话是这么说,却也吹了口碗里热气,吃起长寿面来。那面做得甚是筋道,汤头也对方犁胃口,吃完出了一身热汗。方犁唤了门外小厮,端水进来重新擦了脸,想着今儿到底是自己生辰,便换了件有颜色的衣裳。等收拾好了从屏风后出来,便见贺言春一手托腮,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怎样?”方犁看看自己身上,道:“好久没穿这石青色的衣裳了,还好并不短。” “你穿什么颜色都好看。”贺言春真心实意地夸赞,想了想又冲他招手,道:“过来,头发毛了,我替你重新梳一梳!” 方犁便拿了梳子,盘腿坐到他前面。贺言春接过梳子,把他发髻打散了,握着一把黑锦缎似的头发,细细梳理。梳到一半,情不自禁凑过去,在他耳垂上亲了一口。 方犁垂眼抿着嘴笑,道:“做甚么?怪痒的!” 贺言春便丢了头发,把手搬过他脸儿来,嘴对着嘴亲着,灼热气息直扑在方犁脸上。边亲边含含糊糊道:“天天在一处,却捞不着这一口,可馋死我了……” 方犁忍不住要笑,想到两人许久没亲近过,却也情动,便不说话,只在唇舌间加以回应。贺言春触着他唇儿,咬着他舌儿,越发心神俱荡,一颗心如蜡油遇着了火,热融融的,都化成了水,恨不得把眼前人儿缠起来、包裹好,裹得密不透风,放在心里隐秘处妥贴收藏才好。 良久后两人才分开,彼此俱是脸红心跳,浑身火烫。贺言春又抱着方犁坐了好大一会儿,才撒了手,重新拿起梳子给他梳头。等挽好发髻,却没用方犁原来那根簪子,不知拿了根什么东西,往他头上轻轻一插。 方犁便含着笑,回头看了他一眼。贺言春脸红红地,只是低头笑。方犁伸手在头上摸索片刻,抽出来细看,却原来是一根新簪子。那簪子也不知是拿什么做的,通体乌黑油润,款式简洁,只在顶端刻了朵小小并蒂莲花。 方犁拿着簪子细细端详,道:“摸着非金非石,却又温润得很,到底是什么做的?” 贺言春抿着嘴笑,过了一会儿才道:“是沉香木。去年无意中得了这东西,我便想着做个什么,行冠礼时送你。” 方犁便知这是上好沉香木所制。民间相传,沉香木水火不浸,戴在身上能驱邪祟,所以即便品相差些的,价钱也不便宜。若像这品相极好的,小小一截便价值千金。贺言春虽然嘴上说是无意间得的,但谁知道他背后为了这东西,花了多少心思? 更何况,簪子这东西,可不是能随便乱送的,按大夏风俗,这是情人之间最珍贵的定情信物。特别是女子及笄和男子冠礼那日的簪子,更有特别寓义。生辰这日,男女若未订亲,便由亲近长辈赠送发簪;若已订亲,则必须由夫家或女家打制好发簪送来,日后戴着,才好朝外人表示“身有所系、情比金坚”。 方犁摸着那簪子,脸又渐渐地有些热,只得假装沉静,端详起那朵并蒂莲来。就见那莲花儿虽小,雕工却极精细,花纹也不似市面上卖的那些簪子,他不由心里一动,抬眼看贺言春道:“你自己做的罢?” 贺言春羞惭惭地点头,道:“唔。喜欢么?” 方犁道:“喜欢。做了多久了?” 贺言春便道:“去年开始做的,做了好久,……手都雕伤了好几回。” 说着把手伸过来给方犁看。方犁便握着他手,翻来覆去地看,道:“伤到哪里了?” 贺言春便委委屈屈地指给他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伤自然是早就好了,且连疤都没留一条。方犁却珍珍惜惜地捧着他手,朝这里那里吹了两口气,又亲了亲,道:“还疼不疼?” 贺言春很想说疼,却又不能太昧良心,只得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心里却有个小人儿欢呼雀跃。正要得寸进尺地说另一只手也曾经伤过,就听屋外传来脚步声。小殷端着碗药走进屋来,道:“都尉,该吃药了!” 贺言春只得悻悻地住了口,接过药碗,心里想,一会儿还是要把小殷打发到那边营地里去,在这里太碍事了! 他边喝药边看着方犁起了身,整了整衣裳,又把簪子插回头上,要往外走。贺言春忙道:“你又去哪里?不是说好今儿歇一天的么?” 方犁道:“歇虽然要歇,却不是现在。趁着天儿还早,我先去跟他们知会一声,把事情安排下去了再回来。” 说着便要走,贺言春忙起了身,倚在门旁恋恋不舍地道:“中午回来吃饭么?” 方犁在院中停了脚,想了想道:“回!等我一起吃!” 说着提脚走了。贺言春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这才转过身来,对小殷道:“今儿多买几样菜。若有新鲜的鱼,记得买一条;有活虾,也买一些。三郎就爱吃这些河鲜。再看看哪里有上好的花雕酒,也打两斤回来。” 正吩咐着,就见小殷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便道:“你笑什么?” 小殷诚心实意地道:“也没什么,就刚才看到都尉送使君出门,倒让我想到家里阿娘,回回送我阿爹出门,何尝不是这样叮嘱了又叮嘱?……都尉和方使君感情真真儿好,人家亲兄弟都不及你们!” 贺言春没再说什么,小殷便挎着篮子出去买菜。走到半路,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说错了话,--怎好拿自家爷娘和都尉使君相比!想到这个,心中不由忐忑,细细地回想了一遍,却只记得都尉当时听完,脸上喜滋滋地直放光,总之绝不像是要生气的样子,心里这才渐渐稳妥下来,自去买菜不提。 且说方犁这天也有些心神不宁,一路去了办公的那座院子里,会着了其余几位绣衣使,彼此说了些铁矿上的事务,便有郡守府的差役送进信来,说是京里来的消息,另外还有几封方犁和贺言春的家信。方犁把家信先收了,和同侪看了京中消息。却原来是吴三和郡守焦平押解到京后,经廷尉府会审,又连串供出樊城和京中大大小小几十个受贿的官吏来。 旁边便有人道:“怪不得呢,我还说这些时日徐大人忙得连咱们这里也不来了,原来连京里都出了这么大的事!” 另一人把那落马官员名单又看了一遍,讶然道:“少府中丞李克言这回也被拖下水了?啧啧,我往日看他,也还算个有才干的……” 几人议论了几句,方犁又将手头事情安排了下去,彼此说了几句闲话,便辞了他们,拿着几封家书去了后院。路上拆开两封来看了,却原来一封是胡安托人写的,说是合家都好,家中商队也都平安返家了,只是都对三郎甚是挂念。让三郎务必保重身体,努力加餐饭等等;另一封却是邝不疑写来的,信如其人,十分罗嗦,说是前儿好容易在京郊打听了个小小田庄,准备动用方犁存在他家的那笔钱买下的,谁知方犁突然托人把钱拿走了。说不得,兄弟一场,他只好和程五、齐二、邱固等人各凑了几十贯钱钞,把庄儿买下来,也好作方犁生辰之贺。等方犁到京时,再将房契地契交与他。他已提前帮方犁备了谢礼,生辰之日在倚翠阁摆上三五桌,把众人叫来醉一场便完事,让方犁回京后记得去倚翠阁销账云云。 方犁边看边笑,回了自己院子里,却见屋里空空的,便去后面厨下找贺言春,却见贺言春拄着拐,正春色满面地指挥厨子做鱼。看见方犁进来,忙道:“你外面站站得了,里头油烟大……,今儿回来得倒早!” 方犁将他搀出厨房,把书信交与他,贺言春便在院中拆开家书看了。原来是他娘亲和兄长写来的,听说他受了伤,白氏颇不放心,前些日子叫人送了好些补养品来,这回又写信来问补品吃了没有,伤势如何等等。信末又说,前些时日,郑皇后和宫中一位甘夫人先后产下一女一子,皇上得了长公主和次子,十分欢喜,赏了皇后和甘夫人娘家不少东西。给郑家的更为丰厚。另外,因太子与石头素日亲厚,前两天皇帝特地下旨,让郑谡入宫做了太子舍人,如今也不大回家,常在宫中陪伴太子,白氏欣慰之余,又甚是挂念。 贺言春看罢,便把信中所述都讲与方犁听,方犁听说皇后荣宠依旧,石头也成了东宫属官,也十分高兴,道:“我刚进京时,石头儿才多大?想不到如今也出息了!” 贺言春点头笑道:“可不是!前儿回家看到他,已是高高个儿的小儿郎了,也懂事许多!这回他进了宫,长兄长嫂心里也有指望了。” 第九十章 度春宵 当天的午饭是摆在院子里吃的。伺候的小厮把饭菜一样样搬过来,清炒河虾、红烧鲜鲫、油酥小面鱼……,眨眼功夫,树下一张桌子摆得满满当当的。 方犁拈着筷子笑道:“怎么都是我爱吃的菜?也不给你做两样喜欢的?” 贺言春道:“我又不挑!你喜欢吃的,我都喜欢!”边说边把酒坛上封泥拍了,斟了两盏酒。 方犁犹豫道:“酒就算了,你腿还未好,如今每天喝药呢,恐沾不得酒。” 贺言春抬眼笑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怎能没有酒?下午你又没事,吃醉了,就到屋里睡一觉,又没人笑你!你放心,我就尝尝,不多吃。助个兴而已。” 方犁见他如此说,只得罢了。贺言春端起酒碗,含情脉脉地看着他,道:“我嘴笨,不晓得说那些好听的。就祝三郎身体康健,平安顺遂!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方犁也把酒碗端起来,笑道:“你还嘴笨?树上八哥都没你会说!你也就惯会在我面前装憨!” 贺言春低着头笑,道:“还不是三郎教得好!” 方犁道:“这锅我不背!教你的夫子那么多,我找他们算账去!” 贺言春两眼亮晶晶地朝着他笑,道:“三郎莫非忘了?我写字算账,可都是三郎手把手教的!” 方犁也忆起当年同处一室、教学相长的时光来,顿时笑了。两人各抿一口酒,都觉得入口甘爽,颇有滋味,方犁便看看酒坛子,道:“哪里来的这上好花雕?” 贺言春便说是小殷早上出去打的酒。方犁忙道:“小殷去了哪里?怎不把他叫来一起吃?” 贺言春道:“我见他天天拘在这里,也颇无聊。今儿便叫他去那边营地里逛逛,带人练石头打兔子去。走的时候,那家伙不知怎么欢天喜地呢。” 方犁便猜到贺言春嫌小殷碍眼,寻机把他遣走了。却也不挑明,只看着他笑。贺言春见他那对桃花眼里满是揶揄调笑,顿时红了脸,低头吃了两筷菜,才小声道:“你不许笑!我巴不得旁边一个人也没有,就我跟你两个才好……” 方犁见他又羞又窘,大感有趣,拿手指在他脸上轻轻刮了一下,悄悄儿道:“这脸上胭脂色,都能开染坊了!这么容易脸红,以后侍候我时,可怎么好?” 贺言春怔了怔,听明白他话中意思,顿时连耳根都红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方犁是公子哥儿习气,一撩得手,见好便收。遂拈了一筷子菜,道:“张口!” 贺言春乖乖张口吃了,满腹心思却全不在饭菜上头,也不知吃了些甚么。见方犁一张脸就在眼前,眉目如画,笑意盈盈,顿时整个人都恍惚了,腹内如烧着了一把火,燎得人口干舌燥、坐立难安起来。 方犁却不晓得自己一句话,把人勾出火来。喂他吃了两口菜,又笑道:“邝大写信来,说他们几个合起来,在京郊给我买了座田庄。他怎晓得我今年行冠礼?是你说的罢?” 贺言春吸了口气,把满身燥热压了下去,心不在焉地点头道:“嗯。本以为生辰这日你会在京里,我准备多邀几个人热闹热闹。谁晓得咱们中途会来樊城?不过这样也好,只是委屈了你,这大日子了,冷冷清清就过了。” 方犁抬眼看他,笑道:“冷清什么?有你陪着,岂不正好?我才懒得弄一堆人到眼前来,繁文缛节地折腾不休!只是不该告诉他们的,送这么大一份礼,到时要如何还这份人情?” 贺言春不以为意,挟了块鱼肉到碟子里,一边剔鱼刺,一边道:“还什么人情?这些家伙天天去你家叨扰,吃过拿过多少好东西?不也理直气壮的,谁对你客气过?就是不知那田庄有多大,庄院齐不齐整,回去后咱俩过去看看去,哪处不满意,我再给你好好整改一回。” 说着把剔好的鱼肉拿碟子接着,喂到他嘴边,方犁吃了,又笑道:“谁要你帮忙?你又是哪里来的钱?这几年的俸禄,都花在那根簪子上了罢?” 贺言春抿着嘴笑,道:“原料本也花不了多少钱,我还有阿姊赏的东西呢,还有你商队的分红呢,一直放在那里,也没处花去。倒是你,我听说你为救我,从邝大哥那里把自己买庄院的家当都拿出来了?” 方犁大笑,道:“哪里至于?当初那些乡民进山寻人,本就说好要给赏金的。人既找到了,钱当然要给。况且那点钱还是当初你带队蹴鞠时,我去赌坊下注赢回来的,如今花在这里,真正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贺言春便盯着他看,也不说话,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饶是方犁一向自诩脸皮厚,也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起来,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又问他些后来教习马球的事情,贺言春便把年底五大骑兵营要举行马球赛的事说了,他自己腿既受伤,上场比赛是绝无可能的了,届时只能当个看客。方犁听了,深以为憾,贺言春却颇不在意,道:“胡十八等人技艺都不错,也该让他们上场历练一回。等我腿好了,也教你打马球。到时在方家伙计里组个队打起来,你必定喜欢!” 两人东扯西拉,一顿饭吃了许久,把坛子里酒都吃尽了。方犁后来酒意上头,还要再拿一坛出来,好歹被贺言春劝住了。两人吃罢饭,碗盏都丢在院中桌上,也不去管它,只相互搀扶着进屋歇息去了。 到得房中,方犁筋酥骨软,衣裳也不脱,直接倒在了榻上。贺言春虽没大喝,此时也有了三分酒意,见他醉了,便去脱了他鞋,又伸手去帮他脱衣服。 方犁却捉了他手,笑了一声,乜着醉眼道:“你脱我衣裳做甚么?” 贺言春见他脸色绯红、眉眼含情,那好容易压下去的一团火,此时又腾地冒起来了,心里碰碰乱跳,却壮起胆子凑上去,小声道:“你说我要做甚么?” 方犁看着他,呆呆想了好大一会儿,才笑道:“我带你到河里游水去,好不好?……是了,你是个旱鸭子,游不得水!那怎么办?” 贺言春哭笑不得,叹口气道:“这大冷天的,游什么水?乖乖上床睡觉,好不好?” 说着扒了方犁外头衣裳,把他往被子里塞。方犁却严肃摇头,道:“这不好!你若不会水,再掉进河里,碰上我不在身边,可怎么好?” 贺言春听了这话,心里满满都是柔情,一颗心恨不得化在他身上,边拿手摩挲着他脸,边道:“好。等我腿伤痊愈了,就让你教我,行不行?” 方犁这才又笑了,撑起来在他脸上嘬了一口,用气声道:“乖,你不会什么,都跟我说,哥哥教你!” 贺言春便怔怔坐在他旁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又凑在他耳边,道:“好三郎,就教我怎么侍候你罢,行不行?” 说到后来,自己已是面红耳赤,却强忍着羞涩和满腹忐忑,也脱了外头衣裳,躺到他身边。就听方犁轻轻笑了一声,翻过身来,抱住了他。 贺言春立刻昏了头,就听到自己心跳得擂鼓般响,喘息一声重似一声,手顺着里衣抚上去,触到那一片滑腻的肌肤,刹时把什么都忘了。先是抱着人,没头没脑一通乱啃,到后来不知怎么的,两人里衣都散了,头发缠着头发,肌肤贴着肌肤,鼻息扑在彼此脸上,都是一片火烫,热得快要烧起来了。 大冷天里,两人都出了一身汗,在被窝里折腾了许久。先是贺言春不知忙活些什么,方犁只是吃吃地笑;后来就见两人的小衣儿一件件地从被里丢出来,胡乱抛在榻边地上,也无人去管它;再后来,方犁忽然抽了一口气,颤声喊疼,贺言春喘息着停下来,左一口右一口地亲他,嘴里一时是三郎,一时是宝贝,心疼得不知怎么好;许久后,贺言春略动一动,方犁又喊疼,贺言春便又停下来亲他哄他,如此反复好几次,最后被底动静才渐渐大了,传出些吟哦孟浪之声来。 事毕后,两人都又热又累,贺言春从地上捡起件小衣儿,替两人胡乱擦了擦,便抱着方犁睡了。酣甜一觉,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方犁酒也醒了,回想起下午情形,差点没羞死。后来猛然想到贺言春的伤,也顾不得窘迫了,探起身来看他的腿,果然绑在两侧的夹板有些松。方犁后悔不迭,忙穿了衣裳,把屋里草草收拾了,打发小厮出门去请医士。 贺言春被他闹醒后,躺在榻上不肯起身,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心满意足。听方犁朝他唠叨不休,也只是如痴汉般,一味地对着他傻笑。后来想到若腿跛了,未免配不上他的三郎,终于才爬起来穿了衣裳。等医士来细细诊断后,幸喜于腿伤并无妨碍,只把夹板重新包扎整齐了,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自这日起,两人每晚睡觉前便必会罗唣一番。方犁要与他分榻睡,贺言春自然不肯,撒娇耍赖地保证,上了榻就只睡觉,什么事也不做;及至上了榻,又得重新保证一回,说自己只亲两口就睡觉,什么事也不做。到后来该做的不该做的,反正都做了。起先方犁每回都担心得要命,生怕磕着碰着他那伤腿,后来见总也无事,便也放下心来,由着他去了。 第九十一章 迟迟归 樊城下头一场雪的那一天,方犁正和几位同僚在厅中议事。经过反复磋商,朝廷拟在全国四十八处铁矿设立铁署,所有铁署均归大司农所属的铁市长丞掌管。然而铁署里要设置哪些机构,如何进行铁矿的管理和经营,却都还并未完善。因而当天方犁和几位绣衣使请了樊城两位矿主、几位铸造坊的坊主,在厅中商议了半日,众人你言我语,提了不少建议,方犁命人一一记下来,打算回去斟酌后,写个折子送给徐久看一看。 正说得热闹,就见院外似乎来了人,伺候的两个差役出去了片刻,捧进来几个熏得正暖的手炉,并几碟刚做好的茶点、一壶热茶,说是外头下了好大雪片,隔壁院里的贺都尉怕冷着各位使君和矿主,特令人送来茶点和手炉。方犁忙让众人稍加休憩,招呼大家过来喝茶吃点心,那几个正说得口干,捧着手炉,喝着热茶,连连夸赞都尉大人仁厚细致、体察入微,自己腿伤未愈,却还时时关心他们的冷暖,实在让人感佩万分。 冬天黑得早,几人议到申时,见天色暗下来,便都约了改日再谈,各自回住处去了。方犁披着斗蓬、抱着手炉,将众人送至厅外,便也往住的院子里走。一路就见那雪纷纷扬扬,搓棉扯絮般从天空中落下来。到了院门口,便能看到屋里亮着灯,整个小院都包裹在暖黄色的光里。 方犁心里亦是一暖,忙几步上了廊沿,揭开棉帘子进了屋。就见里头炭燃着、酒温着、菜热着,还有位英俊儿郎在桌旁候着。贺言春正就着灯光看一册书,见方犁进了门,忙过来接着他斗蓬放到一边,又摸了摸他的手,道:“怎么手还是有些凉?敢是衣裳穿少了?” 边说边捏了捏方犁身上裘衣,见厚实得很,这才放心,道:“明儿再给你做个皮手筒。家里的也没带来,这手炉还是差些。” 方犁道:“费那个事做甚么?我又不冷!……咦,这是那后院里新开的红梅花么?好香!” 边说边走到架旁,凑在瓶中插的那枝红梅旁嗅了几下。贺言春点头,也过去偎着他站着,道:“今儿过去后边园子里,见那一树梅花都开了,想着你必定喜欢,便折了一枝回来。别看了,过来吃杯酒搪搪寒气。” 方犁便回去桌旁坐下,两人边吃边聊,说了些白天议事的内容,又问他天气转阴后伤腿疼不疼,贺言春摇头道:“我小心着呢,今天除了到后院里练箭,一整天没出门。” 半月前医士来给他除下了腿上夹板,说是腿骨愈合良好,每天可在家里适量散步,骑马蹴鞠这些活动还是缓两月再说。贺言春谨遵医嘱,整天连大门都不出,也绝少会什么外客,每日除了上午去后头大花园子里练一个时辰的箭,下午在屋里练大半个时辰的字,其余时间,便只在方犁身上用心,一饮一食都要亲自过问。等晚上两人吃罢饭,把院门一关,谁也不知道他俩在里头忙活些什么。外人只以为贺都尉独自在樊城养伤,既不能逛青楼听歌看舞,又无法去郊外骑马射猎,必定十分孤苦寂寞。谁能想到都尉正巴不得天天过这种小日子,整天心花怒放乐不思蜀呢? 到了冬月末,樊城这边收并铁矿的事渐成定局,新来的郡守都尉也都逐渐到任,徐久便要领众人回京述职。邝不疑等人提前听到消息,都各自欢喜,商量着要等贺方二人到了,设筵为他们接风洗尘、置酒压惊。谁知一等好几天,徐久和其他几位绣衣使都回了京,唯独他二人还迟迟未归。后来听说是贺都尉腿伤未愈,受不得颠簸,又不愿耽误徐大人的行程,这才让他们先走,他和方使君在后头慢慢回来。 当天众人聚在倚翠阁里,说起这事时,邝不疑不免有些担心,道:“前阵子方三儿叫人到我那里拿钱,说是有急用。八成就是为了救小贺罢!也不知他那腿伤得有多重,听说是差点把命丢在樊城了呢。” 邱固道:“这倒不消担忧。若真的伤重了,皇上难道还会对小舅子坐视不管?必定会派御医去!如今京中并无消息,可见伤得不严重。” 邝大皱眉道:“就算伤得不重,他一个骑都尉,若是跛了腿,这辈子可就到了头,再想往前进一步就难了。” 程五忙笑道:“屁!哪里就跛了?小贺那点花花心思,还瞒得了我?他必定是巴不得路上只有自己和方三,才借口腿伤,好叫旁人不去碍眼!不信你等着瞧吧!” 众人都笑起来,邝大叹道:“可怜我们三儿那么一个机灵人,却是回回都被小贺吃得死死的!真是一物降一物!我瞧方三那样儿,日后必是个怕老婆的!” 燕七娘嗔笑道:“你们这群粗汉,晓得什么?我瞧方三郎是个极通透伶俐的人儿,人家心里有数着呢!彼此有情,才会敬着人、让着人,哪里就是怕别人来着?” 众人便哄笑着打趣她,七嘴八舌道:“怪不得邝兄平时见了你,如见老虎,原来那并不是怕,是彼此有情,敬着让着你咧……” 燕七娘脸色红上来,却只笑眯眯地呸了一声便走了。邝不疑则讪讪地吃茶。齐二便道:“管你们谁怕谁!这回见了小贺,我得惩治惩治他!若不是他去了樊城,西郊骑兵营怎么会只跟天水营斗了个平局?害我输了多少钱!” 被他这一提,大伙儿都想起刚过去不久的马球赛来。原来就在冬月中旬,五大骑兵营马球队齐聚京城,在京郊新建的马球场里先后比拼了几场。马球赛还未开始时,满城里就已经议论纷纷,各处赌坊提前接受下注,酒肆秦楼也都推出对参赛儿郎打折优惠的促销活动。人人削尖了脑袋,想在场外找个位置。虽说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具体怎么打,但光听说要骑马击球,就很刺激惊险了好不好!京城王公百姓,谁不想先睹为快? 等看完第一场比赛,城里人都疯了!那可是大夏最顶级的一批骑郎!胯下是各营挑出来的最神骏的马匹!就这么一群人,在场上组合攻防,个个来去如风,引得场内场外观众尖叫不止。从看到比赛的第一眼起,绝大多数大夏人就热爱上了这种运动。打马球作为一项最烧钱而又最刺激的运动,迅速在京城贵族圈中普及开来。 最后一场比赛中,西郊骑兵营和天水营两支强队相逢,打得凶险万分、艰苦卓绝,比分一路追平,到结束时仍是平局。当时皇帝在场边观看,见此情形,特意宣布,不必加时再赛,两队同时胜出。并对五支马球队大加赏赐。球队骑郎和场内外王公百姓同时山呼“万岁”,其情其景,实在令人难忘! 众人都想起赛场上的情形来,邱固笑道:“西郊骑兵营不错了!天水营练兵的可是戎马半生的江源江老将军,实力如此强劲,也只跟他们斗了个平局。再说你去赌坊下注,又不是小贺强按着你手,叫你去下的!这也怪他?” 齐二道:“我不管!我还不是为了给他撑脸面?若不是他在西郊做骑都尉,我怎会把多年本钱都砸进去?如今输得险些当裤子,我这苦主总该找人打打秋风罢!” 邝不疑听了也笑,道:“是极,是极!要不是小贺,谁晓得什么马球?明儿到城外接他,见了面先骂一顿再说!” 几人也是闲着无事,第二天各自到任上点了卯,午后便约着去城外遛马,顺便在野地里也模仿着玩了一局马球。正玩得起劲儿,忽然瞧见旁边官道上来了一群人。前头骑马的年轻人,看着像是贺都尉的亲卫队长,等人走近些了,果然是齐小白。 齐小白看见邝不疑等人,忙打马过来问安。邝不疑便道:“你们都尉和方使君呢?” 齐小白忙道:“都尉腿伤了,骑不得马。使君陪他在后边车儿里坐着呢。” 邝不疑略微吃惊,道:“还真的伤得这般重?” 齐小白点头道:“可不是!从几十丈的悬崖上摔下去,幸而被树枝挂住了,不然哪还有命在!绕是这样,也摔折了腿,养了一两月了,才刚能下地行走,还不大敢使劲儿呢。” 几人边往后头走,齐小白边把他家都尉怎么智勇双全救了使君、却终因天黑摔下悬崖的事说了一遍,众人想不到如此凶险,都暗暗吃惊,等到了后面,方犁早听到动静,忙从车上下来了,贺言春也挑起帘子跟众人打招呼。邝不疑等人见他脸色红润,精神健旺,不像是大病初愈的,这才放心。 本来准备见了面就拉他二人去喝酒的,听说贺言春还在吃药,这酒只得罢了,众人便一道送两人回家,路上畅叙别情,齐二又迫不及待地把京城马球赛的事告诉了他,讲得眉飞色舞,一点也不像刚输了钱的样子。最后众人约定,等贺言春能骑马了,便带他二人去郊外,看看那新置的田庄去。 第九十二章 朝天子 贺言春和方犁回京的第二天,皇帝便先后召见了两人。 因知道贺言春伤了腿,皇帝特赐了一顶软轿,把人从宫门接到殿门外,这才让他下来走路。及至进了殿,皇帝对小舅子好一阵嘘寒问暖,过后才对樊城之行详加询问,边听边点头,末了才道:“我听徐久说,你们走到半路上,故意地假装失火受伤,这事是你的计谋,是不是?” 贺言春忙道:“回皇上,仆与徐大人、方使君动身往樊城去时,彼此就先商量过一番,既然此事在京中不是什么秘密,想必樊城那边也早已得了消息,做下了万全准备。果然,行到中途,侍卫们来报,说沿路都有人尾随。我便和徐大人、方使君商量了,将计就计出了这个主意。火也是那跟着的人放的,只不过咱们装作没发现,等火势大了才嚷嚷了出来。那些人还当咱们全无提防,自以为得手了,咱们才好打他们个出奇不意。为了避免走漏消息,当时并未将实情禀报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哈哈大笑,连说了几声好,道:“难怪!幸而我也猜到了。我想徐久和你都是谨慎之人,如何会这么快就着了别人的道儿!这其中必有蹊跷,果然不出我所料哈哈哈!” 贺言春连忙道:“皇上英明!” 皇帝甚是开心,道:“当初你主动请缨要去樊城,我还舍不得。只因五大营要在京里搞马球赛,这边也离不得你。如今想来,幸而去樊城的是你,虽然受了伤、吃了些苦头,到底也顺顺利利把收并铁矿的事办妥了!难怪你阿姊素日总说,你为人机敏果敢,可堪大任。看来还真不是夸口!” 贺言春忙道:“多谢皇上和娘娘倚重!收并铁矿的事,都是徐大人和使君在操持。仆不过是谨领皇命,担些护卫之职罢了,其实算不了什么!” 皇帝见他丝毫也不贪功,心里愈加欢喜,温言勉励了几句,又赏了一大堆东西,这才让人带他到宫里瞧瞧他阿姊去。待贺言春出去了,皇帝便又召见了方犁。 徐久回京后,曾将樊城之行的始末禀报过皇帝,因而皇帝见了方犁,并未细问详情,只夸了他几句,便道:“各地铁矿收上来后,要如何管理经营,方使君可有什么好的法子?” 方犁便知这是皇帝在策问了。幸而他在回京路上,也曾细细揣摩过此事,见皇帝问起,便大略说了说自己的所思所想。其一,铁矿官营后,可挑选一批忠于朝廷的矿主和铸造坊主,到异地铁署中任职,这些人大多富有经验,在管理方面是熟手,正好充实各地铁署,到异地任职,又断了他们臂膀,便是偶尔有人生出些作乱的心思,也必然没有作乱的能耐;其二,从上至下,设立完善的监察系统,严防各地铁官上下勾结、贪腐成风;其三,各地铁矿和铸造坊,技术力量和生产规模大不一样。以前互为竞争对手,有经验的匠人们都被严加看管,以防把技艺泄漏给了别家。如今铁矿既然收归官营,朝廷可在全国挑选有经验有能耐的匠人,到各地铁矿、铸造坊指导开采、铸造,如此一来,可极大提高铁矿开采水准及铸造水准;其四,铁矿既然官营,铸造铁器当以国计为大,民生次之。为了避免日后百姓购买铁器不便,可允许当地保留少量私营铁矿,以供给百姓日常用铁。 皇帝听了头三条对策,不住地点头,唯独对第四条不以为然。又见方犁年不过弱冠,所言却皆切中时弊,心中不由又喜又奇。君臣二人对谈许久,最后皇帝想到遇刺的何介之,感叹道:“文毅公为人最是坦荡忠正,生前却再三在朕面前提起使君和朱彦等人,说尔等皆属我大夏不可多得的人才。今日一晤,才晓得他所言非虚!” 方犁自然谦逊了一番,又道:“文毅公与犁相识不过月余,虽然时日颇短,承他青目,却有半师之谊。他老人家举人不避亲,皆因陛下雄才大略、求贤若渴的缘故。如今公遇刺殉身,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少不得要替他奔走四方,以全他未竞的功业。” 皇帝默默点头,长叹一声,道:“我大夏自高祖立国以来,诸事草创,四夷频繁侵凌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便无法度可依;不出师征伐,天下便无安居之地。可叹满朝文武,知朕懂朕的,不过寥寥数人!文毅公正是其中一人。幸而公虽殉身,还有众多弟子。你既然有这等才学见识,朕想让你去大司农做那铁市长丞,如何?” 方犁吃了一惊,想不到自己这么快就被委以重任,忙推辞道:“陛下,以方犁声望资历,实在难以当此重任,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淡淡笑了笑,道:“声望资历?前儿还有人嘲笑朕,说朕用人如积薪,常使后来者居上!哼,理这些酸儒作甚?朕初登大宝时,不也常有人教训朕么?说什么太年轻,当不得家作不得主,一言一行,须遵循祖宗家法!如今看来,不过是他们自己想弄权罢了……,朕选取天下人才,哪轮得上旁人来指手画脚?你放心,有什么想法,只管放手去做。把政事处理好了,能为朕分忧,比什么狗屁声望资历之类的可要强上许多!” 方犁听皇帝发了一大通没头没脑的牢骚,估计是哪位谏臣让皇帝受了气,也不敢再一味推辞,只得磕头谢恩。皇帝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多了些,忙闲谈两句,推说自己乏了,便让小黄门引方犁出去。 外面天阴阴的,像要下雪。宫门外头,贺言春早已经带着小殷等候多时了。方犁便让百里带人先回,自己上了贺言春的马车。一进去里面,贺言春立刻如饥似渴地把人抱在怀里,狠狠搓揉了一通。 只不过隔了一晚,彼此倒像是几百年没见了似的。等亲够了,贺言春才略略松开方犁,气喘吁吁地抱怨道:“腿伤明明已经好了,却总不让我出门,说好要去那边田庄里看看的,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方犁替他整理弄乱的头发,柔声道:“急什么!你给我踏踏实实养伤!伤好之前,哪里也不去!” 贺言春一脸怨怅,拉着他的手道:“好狠的心!你就一点也不想我?” 方犁也不说话,只是笑,一边整理自己身上弄乱的衣衫。贺言春见他总弄不周正,这才动手帮他理了理领子。方犁便道:“你进宫去,皇后对你说什么了?” “阿姊同我能说什么?总不是话些家常?问怎么受的伤,如今怎样了,”贺言春心不在焉,想了想才道:“是了,她同我提到年底的五大营马球赛,还说江源老将军问皇上,这马球是谁弄出来的,晓得是我,还在皇上面前夸了我一通。” “江老将军都夸你了?”方犁笑望着他,道:“还提没提什么别的?” 皇后还说起过娶亲的事,但贺言春不想提,只是道:“没了。你呢?皇上对你说过什么了?” 方犁垂眼笑了一会儿,道:“他要许我当铁市长丞。” 贺言春先是惊喜地挑起了眉头,道:“新设立的铁市长丞?”见方犁点头,高兴了片刻,很快便嗒然若丧,道:“你官做大了,那不是比现在更忙了?那不是……咱俩在一起的时间更少了?” 方犁看他那丧气样儿,不由笑了起来,摸了摸他脸,道:“等你腿伤好了回营,不也要忙吗?你忙我也忙,这才公平合理。不然,难道要我总是等你?” 贺言春愀然不乐,半天不吭一声。方犁看了,又不忍心,只得哄他道:“好啦,别垮着个脸。过几日,等你能骑马了,咱们去田庄里住两天。我已经叫六儿带着人去拾掇过一回了。庄子还行,有几处地方不大合心意,也要等今年冬天过去了再说,天暖了才好动工。” 贺言春听说要去田庄里住,脸上这才又现出两分喜色,咕哝道:“这可说好了,到时你可别推忙,一再地不去。” 方犁笑道:“大丈夫言出必诺,我什么时候对你撒过谎?” 两人正说着,马车停了,外头小殷道:“都尉,到家了。” 贺言春却又不肯下车,只把方犁一把抱住,把头脸在他身上蹭了又蹭。最后才深吸一口气,道:“这可走了。” 方犁也有些不舍,道:“回去罢!再不回,你阿娘又惦着你了。” 贺言春默然一小会儿,道:“你在家里,可想着我些儿!” 方犁失笑,无奈道:“好好好,天天想着你惦着你,行不行?” 贺言春又委委屈屈地看着他,道:“赶明儿有空了,来看看我,别尽让我盼着,好不好?” 方犁挥手道:“快走快走!恁般不爽快!又不是下回不见面了,只管粘粘乎乎做甚么?” 贺言春却仍是又亲又摸地磨叽了好大一会儿,才道:“这回可真的走了。只怕几天不能见面,你也不亲我一亲?” 方犁无法,只得凑上去,在他唇上嘬了两下子,贺言春这才满意了,爬下车去,对车夫吩咐道:“把三郎送回府去,小心着些。” 方犁便揭开帘子朝他挥了挥手。外头已经下雪了,就见贺言春也不进屋,顶风冒雪地站在门口,眼巴巴望着他。一直到车子拐弯时,隔着纷纷下落的雪花,还能看到那身影伫立不动。 方犁从窗户边缩回头,微微叹了口气,心里想,这傻子,真不听话,冷死他得了! 第九十三章 又一春 方犁本想过几天就去看贺言春,免得他在家盼望,谁知走马上任后,一连数日都忙得不可开交。他白天要和徐久朱彦等人商议各地铁署设置,又要召见回京的绣衣使。到得晚上,家中又要预备发放伙计一年上头的赏钱,虽账目不消他操心,也须仔细看看有无差错。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七八,这才将将闲了少许。 至于过年那些人情往来,他一应交给了胡安和墩儿,自己通不操心。幸而胡安是老家人,最晓得他的心思;墩儿又十分能干,还有他媳妇从旁协理,也把个方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到得腊月三十,大清早方犁便领人祭了祖先父母、各路神仙,又和胡安等人吃了团年饭,让他们在家中自在玩耍,自己则带着百里和两个家将,匆匆忙忙出了门。 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前出了城门,往城东走了三四里路,便纷纷扬扬下起了雪,黑地里一个行人也没有,都窝在家中守岁。主仆四人骑马冒着雪,又走了约莫小半时辰,便到了一处田庄。 黑暗中那庄中房屋也不甚清楚,只看见几星灯火。方犁等人到了门前,还未下马,便有人打开门迎上来,原来是小殷,见了他们,欣喜道:“可算来了!都尉都等急了,生怕长丞路上出什么事!” 小殷边说着话,边把马缰接了,交给旁边奴仆,自己则领他们进了屋,就见廊沿上各处都挂了灯笼,也装扮得喜气洋洋。穿过回廊,到了一处院落,廊下站着一个人,已经守候多时,不是贺言春却是谁? 小殷把方犁领进院子,晓得他们不喜人伺候,便带着百里等人,另寻地方去吃酒。这边贺言春便朝方犁伸出手,道:“快进来,冻坏了罢?” 说着把方犁拉过来,拿手贴在他脸上,触手一片冰凉,忙把人往屋里带。进门后先搂着人在炭盆旁边烤了好一阵,等方犁缓过劲儿了,才松开手,把他外头斗蓬脱了,搭在旁边架子上。 方犁抱着铜手炉,环顾四周,见屋里比上回多了好些摆设,便道:“上次来还没看见这屏风,你买过来的?” 贺言春点头,从后面抱住他,把头埋在方犁肩上,磨蹭着道:“好狠的心!说好去看我的,一直不去。也不知人家在家怎生盼望……” 方犁也自抱愧,扭头在他颊边亲了亲,笑道:“都是我的不对。好几回想去,只是事多,没法子便罢了。腿好些了?今儿怎么来的?” 贺言春在他肩颈处蹭来蹭去,含糊着道:“早好了,前些日子就能骑马了。晓得你忙,便没去打搅,只带人到这边庄子里来过两遭,把房子收了收,……我这次够不够听话?够不够好?” 方犁靠在他怀里,被屋里炭火熏得暖洋洋的,笑道:“我家春儿,自然样样都是好的。” 贺言春便道:“那你今儿是不是得补偿我?” 方犁就猜到他下边必有这句话等着,闻言又笑了起来,瞟他一眼,道:“行吧,你说怎么补偿?” 贺言春便把他的肩扳过来,脸对着脸,盯着方犁看了半天,欲言又止,却道:“先吃饭,吃了饭再说!” 屋里早备好了整整齐齐一桌酒菜,两人坐到桌旁,一边谈天说地,一边吃了顿团年饭。方犁是吃过才来的,此时并不饿,不过举着筷子意思意思。贺言春则是不知想到什么,也吃得心不在焉。最后菜没动多少,酒倒喝了大半坛。等喊院外奴仆把桌子撤下去时,两人都有些微醺,灯下看人,更觉得秀色可餐、眉目动人。 待院门关了,贺言春一手端着烛台,一手牵着方犁,道:“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两人相携去了屏风后头,在床榻边坐下。他伸手到枕下摸索着,脸却渐渐红上来,道:“一会儿你不许笑话我,好不好?” 方犁自然点头,贺言春这才从枕下掏出一册书来,在灯下摊开。方犁凑过去一看,就见是本画册。上头栩栩如生地画着亭台楼阁,只是那亭子里,却有两个白生生人儿,正光着身子打架。--原来竟是本春宫画儿。 方犁脸腾地红了,把画册啪地一声合上,要笑不笑地瞟着贺言春,道:“想不到你如今也学坏了!这东西都敢放家里把玩了?” 贺言春伏在方犁肩上,只是一味地笑,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道:“你答应过我的,不许笑话……” 方犁便道:“哪儿来的这玩意儿?” 贺言春道:“前儿益春侯世子来家里拜会,我俩说话时,他悄悄塞了这东西给我。说是前朝一个有名的画家画的,笔触色彩都是上好的。我、我想着……开开眼界、赏赏画儿也好,便留下了……” 方犁揶揄道:“啊哟,原来你也晓得赏画儿了,说说看,这春宫图笔触色彩好在什么地方了?” 贺言春低头笑,道:“这不是……不是正要请教三郎么?就一起看看嘛!” 方犁笑道:“我不看!要看你自己看去!” 贺言春当然不依,强拉着他上了榻,在他耳边小声央求。方犁平素在外应酬,多听人说起过,只是从不曾亲眼见过,自己心里也有几分好奇,被他缠了一会儿,只得也答应了。两人头靠头肩并肩地趴着,欣赏起那春宫图册来。 细看之下,果然瞧出那画儿的好处来,笔触细腻,所绘山石草木、花鸟人物无不纤毫毕现、形象生动。两人边看边笑,彼此都面红耳赤。后来贺言春又凑到方犁耳边,不知悄悄说了些什么,方犁脸色更红,却斜眼看着他,道:“你个没羞没燥的东西!行,今儿让我来一次,便什么都依你!” 贺言春却又不干,抱着他耍赖,把好三郎、好哥哥、心肝儿叫了几百声,叫得方犁心都乱了,本来预备要重振夫纲的,后来也不了了之。只得样样由着他,随他摆弄去了。 大夏朝优待官员士族,春假一直要放到正月十七。其间方犁只回去过两三次,贺言春也抽空陪母亲兄嫂进了趟宫,给皇后请安,余下时间,两人都只在田庄里厮混。白日里,方犁教贺言春下棋,贺言春教方犁打马球。到得晚间,两人关门上榻,自有一番忙碌情形,小日子过得神仙一般,端的不知今夕何夕。 春假眨眼便过了。临回城的头一晚,两人都觉得份外难舍。贺言春躺在榻上,怀里搂着方犁,幽怨地道:“一回去就忙了,还不晓得下回见面是什么时候。若能长长久久地守着你,还要这富贵做甚么?” 方犁不由笑了,摸了摸他的手,叹气道:“难怪人常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我如今也后悔了,好端端地,跑去当什么官儿?” 两人互诉衷肠,呢呢喃喃讲到半夜,才抱着睡了。及至回城,官府各处重新开了门,果然都忙碌起来。尤其方犁,一连两月,不是跟同僚议事到深夜,便是和徐久去面见皇帝,又出席了几次大朝会,如此一来,满京城人都晓得新任的铁市长丞是个不过弱冠的年轻人了。 铁市长丞主管全国铁市,下辖全国几十处铁署,铁官这差使又都肥得流油。那些京中高门望族,谁不想朝里头安插自己人?见方犁商贾出身,没什么根基,原以为是极容易的事。谁知打过两回交道后,才晓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新任长丞人虽年轻,看着也随和,待人接物却极有分寸,背后又有皇帝和大司农丞徐久撑腰,竟是没人奈何得了他。 到了三月份,各地铁署渐渐捋顺,逐步设立了起来。方犁又在铁署下特设匠作署,选全国四十多处铁矿和铸造坊中技艺高超的工匠充任。这些工匠,以前多半是矿主和坊主家奴仆,如今到了京城,不仅月俸丰厚,还很受人尊敬。工匠之间相互探讨、取长补短,技艺比往日更胜一筹。 到得五月,方犁将匠作署的人分成几支队伍,派往各地铁矿和铸造坊,进行指导。由于技术雄厚,资金充足,各地铁矿的生产规模都迅速扩大起来。 五月末,阳谷郡传来六百里加急的情报,匈奴骑兵大破阳谷郡,掳掠粮草人口无数,阳谷郡守军拼死力战,两千人全军覆没、无一生还。原来自去岁冬天,北蛮各部落就颇遭雪灾、狼灾,边境各郡都预料到,开春后蛮子兵必会前来侵扰,因此加强军备、严防死守,北蛮人虽四处劫掠,却只在边远村庄侵扰,未曾大破城池。谁想如今到了五月,北蛮人还不消停,竟趁阳谷郡防守空虚之际,于半夜时分,率骑兵两万人侵袭,终究让他们得了手去。 皇帝看了边关军情,大为震怒,一边命附近兵马前去驰援,一边召集群臣商议,要对匈奴再次动兵。这一回提打仗之前,先传了边关送信的一个小兵进来,让他将情报念了一遍。那小兵念到“某县某村人口多少,被杀多少,被掠多少”时,声音就开始打颤,念到“边郡守军多少,阵亡多少”时,终于当廷号啕、泣不成声。文武百官们肃立两侧,听那小兵的哭声在厅堂中回荡,那些领兵打过仗的将领们,更是跟着泪流满面、义愤填膺。 等那小兵被人领下去后,皇帝缓缓巡视着底下的人群,沉声道:“苍苍蒸民,何咎杀之?四方之地,何以安之?在座各位,均是大夏栋梁,身居庙堂,锦衣玉食,也该关心关心边郡百姓的疾苦了。” 之前凡提打仗,必在大朝会上众说纷纭、力陈兵祸弊端的群臣们,这一回一起哑了口。武将们倒是整齐划一,纷纷请战。伐匈一事,终于就这样在大夏朝中达成了共识。 第九十四章 将出塞 开春之后,每有空闲,贺言春便独自前往田庄里,带着人修缮房屋、疏浚井渠,又从外头购置了好些花草树木移栽进去。没过两月,原先十分破旧的一个庄子,便被他整治得很有看头了。庄中绿荫阵阵,沟渠里清水淙淙。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方犁偶尔回来了两回,看见庄子变了样,也大出意外,连连夸好。 这一日,堂堂都尉正脱了鞋、挽了裤脚,在花园的荼蘼架下搭一个趁凉的露台,外头小殷来报,说邝小将军等人来了。贺言春还来不及洗手洗脚,邝不疑已经带着人,兴冲冲到了后花园,看见贺言春糊得两脚泥,几人都笑,程五道:“哪里来的田舍汉?难怪去你府上找不着人,邝兄便说一准在庄子上!怎么跑这里挖起泥来?” 贺言春便道:“想搭座木台,晚间好纳凉。因怕他们弄得不合心意,这才自己上了。怎么今儿人到得这么齐?是有什么事么?” 因天气热了,几人就在花园的亭子里坐了,小殷端上茶来,大伙儿吃茶聊天。程五早已经憋不住,忙忙地道:“要打仗了!朝廷要对蛮子动兵了!满城里人都在议论这事,你竟好兴致,沉得住气!” 这些天贺言春对动兵一事也有所耳闻,只是不像程五这般激动,便道:“前两天颜将军跟我提过两句,要我早作准备,说咱们骑兵营这回肯定要随军出征。不过,打不打,怎么打,也不由我们说了算。皇上和几位将军们肯定有了安排罢?” 邝不疑喝了口茶,沉吟道:“小贺,若到时出征,你想跟着哪位将军?” 贺言春一怔,这事他还未细想过,听邝不疑提起,便想先打听领军的是哪几位将军,这时就见程五急不可耐地嚷嚷道:“自然是跟着邝将军!小贺,小邱,到时咱们都去邝营里,还同邝兄在一处,如何?” 贺言春这才意识到,邝不疑这是替他爹招徕部下来了。虽说同是去行军打仗,但将领是自家兄弟的爹,平时提携照顾一下,论功行赏时便大不一样,--邝不疑必是真拿自己当兄弟,才会给他这份面子。 贺言春忙道:“我一介新丁,入营不久,本来让我去哪里做个小兵都行。但若能跟你们一起去邝将军旗下效力,那自然是求之不得、再好不过!” 邝不疑点点头,道:“好!想你也不是那怕死之辈!就这么说定了。我阿爹已经向皇上上了折子,想领兵出征。他带兵几十年,想必皇上也会给两分薄面的。” 邱固道:“这是一定的!朝中如今能领兵出征的,掐指一算,就那么几位。一个邝老将军,一个姚将军。这两位是必去的。天水的江老将军守边几十年,同匈奴大小战几百场,听说这次也上书请战。只是他老人家到底年纪大了,也不晓得这回圣上让不让他去。” 贺言春不由想起当年在甜水城遇到蛮子兵的情形,叹道:“我只在边境遇到过一次蛮子兵,见他们烧杀掳掠,心中便愤恨不已,何况这些镇边多年的老将军们?但凡有血性的汉子,谁不想征讨匈奴,还边境百姓一个安宁?” 邝不疑点头,慨然道:“我大夏被蛮子欺压凌虐,至今已经七十余年!大丈夫生而为人,谁不想报效家国、建功立业?纵然死于边野,马革裹尸而还,又有何遗憾?” 程五邱固都拍案道:“说得好!是好男儿,便去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定边陲、赏千金、封万户侯!使子孙后代也记得我等姓名!” 众人谈得豪情满怀,便都纷纷道:“小殷,拿酒来!我等意气相投,自当置酒,一醉方休!” 半月后,征伐匈奴的几路将领,人选渐渐定了下来,分别是骁骑将军邝实、轻车将军程光和前将军姚怀山。还有一路兵马由谁来率领,朝中则争论未定,有建议让李更领军的,有看好程平的,也有人说让江源来领军。最后江老将军从天水营上了封书,建议皇帝启用新人。他老人家还亲自推荐了一个人选,乃是西郊骑兵营骑都尉贺言春。 皇帝在朝会上将这封书公布后,整个朝会乱成了一锅粥。有人嘲讽江源老糊涂了,竟然推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领军;有人苦谏皇上,征讨匈奴乃国之大事,绝不可因姻亲关系而意气用事。更多人则都在悄声打听,这贺言春是谁,有甚过人之处,何至于得了江老将军的青目。 正各自议论纷纷,侍立在侧的郎中令程平却越位而出,单膝跪地道:“陛下,贺都尉为人仁厚、果敢勇捷,在年轻一辈当中,当属佼佼者。江老将军所言,正是老臣所想,老臣附议!” 卫尉李更闻言,忙也跪下了,朗声道:“皇上,骑都尉贺言春虽然年轻,却有勇有谋,练兵带兵都很有一套!臣对他佩服得紧,臣也附议!” 大司农丞徐久虽然在任命武将这事上没有发言权,却也跪下了,道:“陛下,臣去岁前往樊城时,陛下曾派贺都尉沿途护送。两位将军所言非虚,幸亏都尉临危不惧、智勇双全,臣等才能从贼子追杀中安然脱身,完成使命!臣也附议!” 另几位则喊着“皇上不可不慎”、“陛下要三思”,也纷纷跪下了。大殿中嚷成一片,皇帝见众人意见不一,便挥挥手,先散了大朝会,又点了上十位武将的名儿,要容后再议。朝臣们一边交头接耳,一边走出建章宫正殿。那被点名的将军们,则齐齐去了侧殿,继续商议去了。 朝中决议,迅速传遍京城大街小巷。茶楼酒肆的生意也被带得比往日更好了几分,人们都在议论几位即将出征的将军。有人力挺邝将军,有人看好程将军,也有人说姚将军才是当世奇才。说到贺言春,看法也是相当不一致。大部分人都觉得,这纯粹是皇帝为了抬举小舅子,让江老将军当了一回出头椽子;少部分人则联想到前两年的南北两营蹴鞠赛,又从蹴鞠想到五大营马术赛,对赛事首创者贺言春大加分析,认为让他去领军也不是全然不行。又有人从几位将领身上,推测此次征伐匈奴有几成胜算,不免有那意见不一致的,说到动情处唾沫横飞,甚至老拳相向的。京兆尹府身负京城治安,为此也忙碌了许多。 贺言春则是听到消息就懵了,赶紧从营中回了城,到皇后处探听究竟。正碰上皇帝也在那儿,听说贺言春求见,忙让他进来了。皇帝把朝议的事跟他讲了,又道:“我倒不晓得,江源那老头子对你这般器重。也罢,你给我说说,若让你领兵出征匈奴,你打算怎么打?” 贺言春一怔,忙看看皇后,皇后笑道:“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跟皇上说。皇上虽未亲征过,胸中谋略却远胜那些带兵多年的将领们!难道还怕皇上笑话你不成?” 贺言春受了鼓励,便定一定神,道:“仆在边境时,曾遇到过匈奴骑兵,这些人世居大漠,逐水草而居,行踪飘忽不定。若我领兵前去征伐,第一得找好向导,深入出击。我想那边郡城中,多有贩马贩牛的商贾人家,这些人迫于生机,多有和匈奴人打交道的,对大漠地形比我们熟,可以找他们带路;其次可分兵击之,每路兵马不宜过多,多了则辎重线长,不够机动灵活。对那帮人,因地制宜以快打快,才有希望取胜;其三,……” 皇后坐在一旁,一边听自家兄弟说话,一边小心观察皇帝脸色,就见皇帝虽然面无表情,大拇指却在茶盏外沿轻轻抹动。皇后便松了口气,晓得兄弟说到皇帝心坎上去了。 果然皇帝听完贺言春的长篇大论,又道:“依你之见,每位将领带多少兵马为宜?” 贺言春想了想,道:“以仆愚见,不宜超过五万。以动制动,一两万骑兵足够了。纵使遇到大股匈奴骑兵,若配合得宜,合围则可歼之;若几路兵马不能汇合,一两万人从旁侧击,可进可退,也无需担心寡不敌众。” 皇帝又问了几句,见贺言春都能答上来,便很满意地点头,道:“难为你,又不曾领兵打过仗,年纪又小,能想到这份上来,已经很难得了。也罢,这几日我要召见军中将领商议征伐的事,你每日也来旁听,长长见识也好!” 皇后见虽未定下来让贺言春领军出征,然听这话外之意,竟是份外器重他,将他与镇边多年的老将军们比了肩,顿时喜出望外。等送走皇帝后,她又拉着兄弟的手,密密地嘱咐了一大通,还把太子和郑谡都叫过来,一家子围在一起吃了饭,才让贺言春出宫。 到六月中旬,经过两次朝议和私下多次会谈,领军人选和行军路线终于确定下来了。届时骁骑将军邝实率两万兵马从青原郡出征,车骑将军程光率两万兵马从阳谷郡出征,前将军姚怀山率一万兵马从天水郡出征。在皇帝等人力挺下,刚刚18岁的贺言春,被新封为骠骑将军,将率一万兵马从白石郡出征。 第九十五章 念边关 出征前夕,贺言春终于抽时间回了一趟田庄。 自从晓得自己要领军出征后,贺言春便再没回过家。大夏自立国之日起,就没从匈奴人手里讨过好,打一回败一回。此次征伐能不能扭转以往局面,谁心里都没有数。军中诸将领听说要打仗了,虽说个个情绪高涨,但都明白取胜绝非易事。商议进军策略、军备安置时,皇帝也时常亲自参加,往往一议就是一天。千头万绪,巴不得都能尽快理出个条理来。 贺言春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将领,出席这种军事会议,自然一刻也不敢放松。等议完事,他还要连夜赶出城去,回骑兵营召集部下将领,安排出征事宜,忙得连洗澡都没时间,更别说脱身去找方犁了。 方犁那边则是比他更忙。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皇帝忽喇叭说要打仗,这军备辎重得要人筹办啊。大司农府管着全国的钱粮,自然要一力担负起筹钱筹粮筹武器的职责。钱粮还好说,从各处调集即可。这武器甲胄储备无多,既然朝廷急赶急地要要,各地当然就得急赶急地督促赶制出来。方犁这铁市长丞管着全国的铁矿和铸造坊,兵备这一块,除了他还能找谁? 是以两人心中虽攒了千言万语,却总不得机会见面。这天,眼看着离各路兵马往边境线开拨的日子没几天了,方犁终于憋不住了,让人往贺言春那里送了个信儿,叫他回家一趟。候到天快黑时,贺言春才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 两人一见面,贺言春就急不可耐地把方犁往屋里拖,进院子就关门,把紧跟在后的小殷险些撞出鼻血来。两人推推搡搡地进了房,方犁被他紧抱着,狠狠啃了一顿,勉强解了一回馋,才出来吃晚饭。吃饭时方犁本有一肚子话要问,然而见他狼吞虎咽,一看就知道几天不曾好好吃饭,便再说不出话来,只一味地往他碗里搛菜。等饭吃完了,奴仆早备了热水,把浴池装得满荡荡的,请他们去沐浴。这浴池还是贺言春当初领着人建的,十分宽敞,可供两人同时沐浴,却是建好之后,两人都没了空,如今还是头一遭使用。 两人都旷了段日子了,等宽衣解带下了水,心上人活色生香地站在面前,哪里还忍得住?一个澡洗了一个半时辰还多,贺言春才从水里淋淋漓漓地起了身。夏日天气热,他光着上身,只胡乱穿了条亵裤,把方犁拿布巾子裹着抱回房中,两人都上了榻,这才有了说话的空。 方犁此时却又昏头昏脑,那些不相干的话忽然也不想说了,只把贺言春定定望着,时不时凑过来,在他脸上啄一下。贺言春则是心满意足,且因为刚才逼着方犁叫了两声夫君,份外地得意洋洋,也不想说话,只一边满脸痴笑望着他,一边伸手帮他理鬓边头发。 良久后方犁才道:“怕不怕?” 贺言春笑道:“邝将军程将军他们都是多年老将,都曾在匈奴人手里吃过败仗。他们尚且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我若胜了,是意外之喜;若不幸败了,也是理所当然。我年轻,还输得起!” 方犁扑哧一声笑了,道:“好个没良心的骠骑将军!为了你们出征,满朝廷人都忙得底儿朝天,你倒是想得豁达!” 贺言春却不笑了,看着方犁,温温柔柔地道:“你放心,我不会贪功冒进的。我虽然也想立一番不世之功,可更想活着回来。家里那后面园子,我还准备好好整一整呢。你在吴家住着时,不是挺喜欢他后园那座假山么?等我回来了,也给你弄几块假山石回来,再栽上梅树,等下了雪,也陪你赏梅。……我还得陪你过好日子呢。就连我手下那些骑兵,我也须保全他们性命,才不至于让别人家父母妻儿伤心失望,你说对不对?” 方犁想说话,却哽住了。想想他出征在即,流泪十分不祥,忙压下泪意,勉强笑道:“好!我就怕你为了不让皇上失望,路上犯什么糊涂。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部下将校,可都安排好了?到时谁做前锋官?” 贺言春道:“我找皇上把程五和邱固都要过来了。他两人也都十分愿意。邱固为人谨慎细致,临危不乱,正适合带领中军。程五与我踢了这些年的鞠,相互间尽有默契,我二人打头阵,还可互为倚角、相互掠阵。另外还有胡十八齐小白等人,都是过命的兄弟。倒是你这边我放心不下。皇上整治了一批人,如今各郡内铁矿矿主们暂时是归顺了,但保不住有那要钱不要命的,再蓄谋跑到京城来行刺!我把小殷留给你,他武功前阵子苦练过,也还拿得出手,再加上百里和四个家将,只要你不涉险,想来自保没什么问题。只是你每回出门,都要记得带人,休嫌麻烦。另外我一直想跟你说,京城里那“大夏义商”的牌匾,也尽可收回来。现在你官儿做大了,精力有限,咱们又不差那点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别人假借你的名义,在外生事……” 他罗里罗嗦,把方宅里各项事务都操心了一遍,一边说一边想,生怕自己思虑不周,把重要的事情遗漏了,倒显得比方犁还放心不下。方犁见此情形,什么话都说不出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好,都依你。你也放心,我一定好生在京城等你回来!” 贺言春便定定地看着他,一双眼睛里十分情意、百分不舍,看了半天才亲亲他,道:“乖乖等着我。我一定活着回来,一根毫毛都不少了你的!” 两人又呢呢喃喃说了半夜话,这才抱着睡了。第二日一早,贺言春就出了门,先去郑家辞了阿娘兄嫂,便回骑兵营了。又过两日,皇上带领众朝臣祭了天地祖先,各地兵马便纷纷汇成四路,朝边境去了。 西郊骑兵营开拨那日,方犁提前得了消息,头一晚在城外过夜,第二天绝早起来,赶往西郊,站在一处高坡上往下望。此时猎猎旌旗、辘辘车马,正迤逦往北而行。其中一面大旗,上书一个贺字,旗下那人看着似乎是贺言春,正举目四顾,看到方犁,遥遥朝这边挥了挥手,便驭马往前去了。 此时天才蒙蒙亮,七八颗小星在天空暗淡闪烁。四野寂然无声,唯闻马儿喷响鼻的声音,方犁骑马立在坡上,呆望了小半时辰,想到大漠凶险、前路茫茫,不由牵肠挂肚,恨不得抛家别口,随了他去。 大军走后,整座京城都陷入等待之中。大夏朝迫切地希望来一场胜仗,好一洗前耻。半月过后,边境消息八百里加急,陆续传回京城。然而,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此时的匈奴,各游牧部落结盟多年,政局相对稳定,势力最大的部族,乃是单于和左右贤王。其中单于王庭实力最为雄厚,世居大漠中部,其次是左贤王,居大漠东部,再次是右贤王,居西部。大夏四路兵马中,邝实、程光和姚怀山兵分三路,相互配合,讨伐单于辖地。贺言春则领一万兵马进军右贤王辖地。 根据边境情报,前将军姚怀山率领的一万兵马,在大漠深处遭遇了单于的主力部队,姚怀山率众力战,最终却因寡不敌众而至全军覆没,姚将军也战死沙场;本来要和姚怀山汇合的邝部,在骁骑将军邝实率领下,从青原郡出发,中途却不幸遭遇沙暴,迷失道路,等兜了老大一个圈子赶到汇合地点时,匈奴骑兵已经全线退却,只来得及给姚将军收尸。相比之下,车骑将军程光已经算是运气不错了。他率部众两万人从阳谷郡出发,在大漠中转战南北,竟没有遇到一个匈奴人,最后只得无功折返。而贺言春率领的一万人,从白石郡出发后不久,就再没有消息传回来了。 不过一个月时间,皇帝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看着前线情报,只得把牙齿打落了和血吞。廷议中又有人开始跳出来,指责皇帝现在动兵太过轻率,认为以德服人才是上策,守城驱虏为中策,出兵讨伐乃是下下策。皇帝心情十分糟糕,也顾不得自己的仁君形象了,当廷把几个谏臣痛骂了一通,直接贬去边境,让他们以德服匈奴去。 在皇帝发作过两回后,大朝会开始沉寂下来。朝臣们怀着沉重的心情,商议起了战后安置问题。姚怀山所率部众全线阵亡,抚恤发放着落到大司农府。邝实延误军机,按罪当斩。皇帝念邝实守边多年,挣下功劳苦劳无数,允许他按照夏律以钱赎罪。在缴纳了足额钱财后,邝将军被革去功名、贬为庶人。程将军无功无过,虽无责罚,但脸上无光是肯定的。至于贺言春,就算要问罪,也得找到人了再说。几乎所有人都在感叹:年轻人果然还是不靠谱啊…… 这一日,方犁从大司农丞府回来,天已经黑了。到家后他十分疲累,恹恹地吃了两口饭,便回房睡觉,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突然想到贺言春说过,京城东郊有座柏荫台有几分灵验,他曾随阿娘去烧过香。方犁当即决定,第二天就去柏荫台烧香去。 眼睁睁盼到天亮,方犁立刻起床梳洗了,带着小殷等人往城郊去,一路紧赶慢赶的,终于在出太阳之前,汗流满面地爬上了柏荫台顶。就见山顶清风阵阵、古柏森森,中间那房舍里,有一位年老的华衣妇人,正合眼跪坐在蒲团上虔诚祷告。不是言春的阿娘是谁? 方犁见了,眼圈一热,忙上去给白氏施礼。白氏见是他,也还礼不迭。两人不用多言,都知道对方因何而来。原来白氏自贺言春出征之日起,就搬到柏荫台上,好方便她天天过来祷告。等方犁上了香、祷告完毕,到门外时,就见白氏正由几个仆妇陪着,坐在柏树下一个石凳上。看见方犁出来,白氏便冲他招手儿。 方犁忙过去了,两人叙过寒温,白氏便执着方犁的手,道:“悄悄儿告诉你,这地方神明是极灵验的!那年皇后有了身孕,我特地带着春儿过来烧过香,求神明保佑娘娘如意安康。后来娘娘虽遭了些磨难,不都化险为夷了么?” 方犁点点头,道:“定是神明见老夫人心诚,不忍辜负了您老人家!” 白氏便微微笑了,道:“好孩子,你也受苦了。我家春儿啊……”一语未了,叹了口气,才又接着道:“我家春儿是个有福气的!我找人给他算过,都说他命里该有大富大贵。虽一时有些挫折,终究能守得云开见日出。好孩子,你休担心……” 方犁又点点头,道:“我晓得了,老夫人也不可太过操劳。不然,等他回来又该心疼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方犁便要告辞下山去。白氏带着仆妇们,一直送他到下山路口。方犁和她挥手作别,一面往下走,一面抬眼看,就见山下是一望无际的漠漠平原,平原尽头,是起伏的山脉,几乎与天溶成一色。 山的那边,是更多的平原和更多的山。一直往北走,就能到白石郡。方犁念及此处,只觉得抓心挠肝、五内俱焚。--言春,你到底去了哪里啊? 第九十六章 将军令 贺言春从马上跳下来,边走边低头张望,后来他蹲下身,从地上捡起黑乎乎的一小粒土块,举在眼前细细地看。 程五一路紧跟着他,以为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忙凑上来道:“这是什么?” 贺言春把那土块掰开来,凑到鼻尖处闻了一闻,抬眼看向远处,面无表情道:“羊屎。” 程五立刻十分嫌弃地后退一步,旋即反应过来,惊喜道:“羊屎?这么说咱们没追丢?” 贺言春把羊屎球丢了,拍拍手站起来,边往马旁边走,边接过齐小白递过来的水囊,仰头喝了几口,又递还给他,道:“这坨屎还很新鲜,看样子就是昨天的。咱们离匈奴人不远了,传令所有人,加快速度往前追!” 齐小白和程五立刻道:“是!”各自翻身上马传令去,正在休憩的骑兵们迅速起身整队,朝西边追去。 这是他们进入大漠的第十八天。大半月前,一万骑兵在白石郡集结,短暂休整后,就根据线报,在茫茫大漠里四下搜寻起了匈奴骑兵,结果好几天过去,鬼影子都没看到一个。耗到第十天上,贺言春和程五邱固商量后,果断改变了策略,从找人变成了找牲畜。 匈奴人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草原部落的骑兵,平时四处劫掠,回家则以放牧为生。而放牧离不开有水草的地方。既然他们跑了好几处,都无法找到匈奴骑兵,足以证明情报不那么准确。那还不如离开既定线路,去探查附近的水草丰茂之地,循着大群牲畜的足迹,总有能找到人的时候。 于是,在边郡向导的指引下,骑兵营花了两天时间,终于抵达附近一处匈奴人的牧场。但当他们赶到时,却扑了个空。根据地上足迹,向导判断这群蛮子部落约有一两千人,大约是四五天前离开这里,向西去了。贺言春当即决定,骑兵营将士带足十几天干粮和水,甩掉补给,直接追赶上去。也正是从这时起,他们和后方供给部队彻底失去了联系。 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他们在大漠里搜寻了四天,从地上遗落的粪便和足迹来判断,他们离这群匈奴人越来越近。追到此时,骑兵们人人心里雀跃,觉得希望就在眼前。 这天,大股人马追到天黑时,领头的向导突然变了脸色,指着前方道:“贺将军,不好了!咱们被蛮子发现了!” 贺言春顺他手指的方向望,就见漫天夕阳中,一只鸟在空中飞翔,忽然发出一声长啸,掉转头朝西飞去。 “那是海东青!”向导常年在大漠贩牛羊,见了那鸟就很慌张,大声道:“蛮子们向来用海东青来查探周边敌情。那鸟已经发现我们了!这可如何是好?” 贺言春冷笑一声,张弓搭箭,朝天射去,就见利镞破空而去,越来越小,渐与海东青合二而一,片刻后,那鸟直直从空中坠落下来。程五从旁看到,喝了一声“好箭法!” 贺言春对左右道:“杀过去!”说罢一夹跨下马匹,如一枚流星,领头朝前飞驰而去,后面骑兵紧紧跟随,草原上马蹄震声如雷。狂奔不久,渐渐便看到前边现出人马身影,骑兵营顿时士气大振,人人都情不自禁呼啸起来。 匈奴人马在前疯狂奔逃,大夏骑兵在后紧紧追赶,眼看两拨人离得越来越近,前方却突然出现一座绵延起伏的大山。那山十分险峻,山间只有一条细细的羊肠小道。程五等人眼睁睁看见匈奴人马从小道中穿进去,渐渐消失了踪影。 “操他娘!”程五在大漠里晃荡了十几天,这还是离匈奴人最近的一次,眼见人跑了,顿时按捺不住焦燥,道:“将军,已经到了这里,怎能白白放手?反正蛮子人少,不如我们杀过去!” 贺言春却勒马摇头,仰头看着面前高山,沉吟道:“不可轻敌!此处地势极险,易守难攻。蛮子熟悉地形,一定会在中途设伏。传令后面,今晚就在这里扎营,先住一天。” 后面骑兵追发了性子,暗地里都有些不服气,但将军发了话,也只得作罢,各自跳下马来,生火做饭不提。贺言春却让人叫了邱固和胡十八来,几人围坐一团,商量起明天要怎么办。 贺言春道:“我刚才问过向导,要过这山,只有蛮子们走的那一条小路。若打别处绕过去,骑马要五天时间。咱们的马快,说不定三四天就能到。” 邱固听他这么说,显然是想绕过去,忙道:“等我们花三四天功夫绕过去,还不晓得蛮人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胡十八也点头道:“正是,他们就算不跑远,再从小路跑山这边来,跟咱们捉迷藏,咱们不照样拿他们没办法么?” 程五道:“绕也不行,强攻也不行,那怎么办?难道白白将他们放走了不成?” 几人都沉默下来,贺言春思忖片刻,道:“我有一个法子,咱们分兵击之。” 邱固眼前一亮,道:“你是说……” 贺言春点头,道:“咱们人多,这拨匈奴人少,既打不过咱们,带着许多牲畜,又逃不快。依我想,他们必定会固守此处天险,不敢轻易遁去。不如邱固和十八带五千人驻扎在这里,每日派少量兵马试探,使匈奴人不敢掉以轻心。我和孝之带五千人马,今晚就动身,绕过这座山,过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各位意下如何?” 几人都默默点头,邱固道:“将军,咱们只带了十来天粮草,如今已经过半,若蛮子狡猾,使咱们这趟也扑个空,一万人马却到何处找粮去?” 几人都看向贺言春,就见眼前的少年将军盯着面前的火堆,神情肃然。两束小小火焰在他眼底跳跃,使他看起来就象一只大漠里的头狼,充满机警和冷静。 他沉默片刻,坚定道:“等我四天!不信咱们捉不住这群蛮人!若这趟扑空,那就继续朝前赶!他们牲蓄多,绝跑不过我们!” 当晚,在夜幕掩映下,贺言春和程五带着五千人马,悄然离开了驻营地。邱固和胡十八看着人马没入黑沉沉的夜色中,心里又是隐隐的期待,又觉得沉甸甸的。 第二天一早,胡十八派了小队兵马,顺山间羊肠小道往前试探,走不到一里,果然遇到伏兵,两边峭壁上山石滚滚落下,利箭嗖嗖往下射。夏兵慌忙后退,悻悻归营。邱固和胡十八又装模作样,带几个人顺着山势来回查看,一副气恼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到了午时,夏军再派小队人马进山,不出所料,又被伏兵打了出来。到晚间,众人为防匈奴人趁夜偷袭,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丝毫不敢轻忽。 如此过了两日,邱固心里时刻捏着把汗,暗自计算军中粮草,担心此行扑空后,一万人马断了水粮,可就万万不好收梢了。晚间趁着天黑,他再次命人去山路上刺探了一番,见伏兵仍在,心里这才欣慰了少许。 第三天早上,太阳照常从东边升起,把大夏骑兵的营地映成一片浅金色,又越过险峻山势,照在山另一边的草场和河流上。浅浅雾气中,蜿蜒的河流像一条发亮的缎带。河边草地上,大群牛羊正甩着尾巴吃草,一副十分安详的神态,让人几乎忘了,山对面还有一群剑拨弩张的夏族士兵。 山脚下,一个匈奴青年骑马四处巡视时,忽然听到远处一片隐隐的声音,似乎是雷声。他皱眉四处张望,就见天清气朗,一片乌云也没有。青年脸色变了变,跳下马来,伏在地上侧耳倾听了片刻,十分惊慌地翻身上马,一边策马朝营地狂奔,一边从腰间拨出号角,举到了嘴边。 正在这时,一枝利镞从后面激射而至,穿透青年的颈项,带起一簇血花。那青年晃了一晃,一声未吭地从马上摔了下来。 就见山麓边的地平线上,一群骑兵如鬼魅般冒了出来。没人知道他们从哪儿来的。这支蓬头垢面、浑身汗臭的队伍,如一片沸腾的铁水,直朝匈奴人的营地流淌过去。领头的年轻将军,在看清匈奴人脸上错愕的表情时,从腰间拨出了雪亮的长刀。 这一仗打得毫无悬念。留在山这边的匈奴士兵,大多是老弱病残之人,怎敌得过势如疯虎的大夏骑兵?在进行了极为短暂的抵抗之后,就被程五带人拿下。贺言春则带骑兵顺着山路掩杀进去,一路势如破竹。山那边的邱固听到喊杀声,立刻组织人马两边夹击,不到一个时辰,就将埋伏在山上的匈奴兵尽数斩杀。 胡十八在带人穿过山路,抵达西麓的草场后,就见贺言春和程五正坐在营帐旁,审问跪在地上的几个匈奴人。贺程二人虽满眼血丝,精神却十分振奋。贺言春抬头看见胡十八,忙道:“赶紧把向导叫过来!” 胡十八忙叫士兵去叫人,自己则走到贺言春旁边,又是激动,又心悦诚服,道:“将军,程校尉,想不到你们这么快!” 程五挠挠头,笑道:“能不快吗?两天两宿没睡,就马上吃了点干粮!渴死我了!有水没有?” 胡十八忙递上水囊,程五一口气喝尽,将水囊递还,自己走了。片刻后回来,手里拿着几块干奶酪,递给贺言春和胡十八,道:“来尝尝蛮子的东西!” 几人正在分吃,士兵带着向导一路小跑过来,贺言春便指着地上匈奴人道:“问问他们,是右贤王哪个部落的,往西边是干什么去的。” 那几人看衣着应该是部落中的贵族,其中一人虽然跪在地上,神情却十分倨傲。向导上前同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那人却言辞铿锵,大声喝斥周围几人,显然是不许他们同夏人告密。 贺言春神情冷肃,指着那人道:“砍了!” 程五一怔,就见旁边侍卫手起刀落,白光一闪,那人头颅滚落下来,身体却跪着未倒,只从颈脖中喷出老高的血来。 程五有点恶心,把手里干酪扔了。向导也吓得眼睛发直,旁边几个匈奴贵族更是瑟瑟发抖,放声尖叫,一人跪爬着上前,拉着向导迫不及待说了老长一段话。那向导听了之后,回头对贺言春道:“将军,蛮人说,从此处向西四百里,便是他们祭天的圣城瓦拉城,那地方有部落的小王驻守,他们已经派了人去求援,恐怕援兵不久就要过来了。” 贺言春点头,吩咐道:“十八,你和邱固赶紧把周围清扫干净。让一千人换上匈奴人的衣裳,在营地里守着,其余人都在周围设伏。咱们吃饱了,睡足了,好生恭候小王兵马的到来。” 第九十七章 关山险 这天到傍晚时,天气还十分晴朗,后来突然起了风。大风从空旷无际的原野上刮过,发出呜呜的怪叫,听着十分瘆人,细沙和草屑纷纷扬扬从空中落下来,方圆几里,全是灰蒙蒙的一片。 到半夜时分,风停了片刻,寂静大漠里,隐隐传来急促马蹄声,就见莽莽沙尘中,大股骑兵如鬼魅般突然出现。领头的匈奴汉子斜穿一领羊皮褂,半边赤膊露在外头,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在遥遥看到营地边的火光时,汉子突然一挥手,命大军停下了。 他对身边人说了两句,那人便独自骑马,朝营地而来。一路大风又起,那人走到离营地不远处,用匈奴话高声喊叫。片刻后,营帐里四五人出来,翻身上马往外走,中间一人也用匈奴话大声回答了几句。 “他刚说什么?”身着匈奴服饰的贺言春用帽子压着脸,问旁边的向导。 向导看到远处黑压压的匈奴骑兵,早吓得手脚冰凉,闻言结巴道:“那边说,赫连大人到了,你们首领在哪儿?这边说,首领在山里设伏,我们等候大人们多时,您总算到了……” 贺言春很满意,示意几人继续往前走,风吹得马匹趔趄不止。他看了看另一边的程五,又低声对向导道:“让他跟那什么赫连的人说,夏军只有三四千人,还在山那边傻等,若今夜大人能助他们偷袭成功,愿将所得财物尽献给大人!” 向导传话过去,果然那匈奴贵族颤着声音,结结巴巴地照着说了。只因风大,双方通话都要靠吼,对面那人也并未起疑,转身朝领军的赫连盂作个手势。赫连盂见双方对答无碍,也放下心来,挥手令兵马继续前行。 贺言春等人便掉转马头,在前面带路。等大军行到营帐火堆边时,借着微弱火光,赫连盂突然发现,带路那四人中,中间一人竟在不停地发抖。 赫连盂一怔,今夜风沙大,气温骤降,确实比较冷,但匈奴人世居草原,哪里就至于冷到瑟瑟发抖?一念及此,心中顿时警惕起来,再次大喝道:“停下!” 听到喊声,前面几人也转过马头,朝这边看过来。赫连盂大声喝道:“叫你们首领来见我!” 贺言春和另一边的程五对了个眼神,知道这回唬不过去了。两人突然发难,一夹马匹,驱马直冲匈奴骑兵而去,半路长刀出鞘,如切瓜砍菜般,直杀进对方阵营里。 匈奴骑兵被打得措手不及,顿时大乱。这时忽听哐哐几声锣响,四野的黑地里,忽然响起惊天呐喊声,漫天卷地朝他们袭来。 赫连盂情知自己中了埋伏,心中大怯。但闻刀剑交击声和箭镞破空声响成一片,自己身后不知何时起了火,许多匈奴骑兵嚎叫着从马上滚落,被马蹄踩踏而亡。一片混乱中,大股夏族骑兵如鬼魅般从暗处冒出来,纵马四处横冲直撞,火光映在他们脸上,活生生就是一群杀神降世。 赫连盂征战半生,再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刻。他挥刀砍杀着四处突围,一抬眼就看见火堆旁的营帐里,冒出来许多夏人,正骑马飞快地朝这边掠杀过来。赫连盂只得一咬牙,辗转朝别处杀去。身边几个死士紧紧护着他,在人群里狼奔豕突,且战且退,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好容易突破重围,赫连盂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身边死士已经一个都不剩。他听着身后喊杀声,顾不得回头望,急惶惶地拍马,要逃去那黑暗无人处,这时忽听后面一人用匈奴语大喝道:“赫连大人!” 赫连盂悚然一惊,就见一个身着匈奴服饰的高大男子驱马而来。那人马速甚快,等近前些,赫连盂回头准备问问他,逃出来多少人时,细看之下,却突然发现,那男子的帽子不知何时跌落了,露出头上黑发,却像夏人一样挽着髻。 赫连盂心头大惊,立刻扭身朝后射出两箭,但听铮铮几声,竟是那人挥刀格开箭镞,马速不减,径朝赫连盂直冲而来。赫连盂慌忙弃了弓去摸刀,刚摸到刀柄,那人已到身边,就听颈后喀嚓一声轻响,一颗头颅瞬间掉落下来。 贺言春单足挂蹬,从疾奔的马匹上将头颅捡起,驱马转身回到战场,一手持刀,一手将淌血不止的头颅高高举起,用匈奴话大喝道:“赫连大人死了!” 旁边夏族骑兵看见将领斩杀了贼首,顿时群情振奋,也跟着高声喧哗起来,一传十十传百,原野上顿时响起一片夹生匈奴话,纷纷都道:“赫连大人死了!” 匈奴骑兵越发溃不成军,四散奔逃。相互挤踏而死者不可胜数。夏人又使了绊马索,一根铁链上满是铁蒺藜,几名夏族骑兵驾着改装过的车,拉着绊索横淌过去,顿时稀里哗啦响成一片,人马嘶叫、血肉横飞。那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匈奴人,又被外面围着的夏人长刀砍杀,生生把个草场变成了人间修罗场。 这场战役一直持续到了天明,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再次照射到山麓北端时,一切都跟昨天变了样。河边草甸子上血流成河,横七竖八躺满了马匹和人的尸首,残破的旗帜还在燃烧,袅袅灰烟直冲上天。草场另一边,被俘的一千多匈奴兵被分成几团,赤手空拳蹲在地上,被周围夏军严密看管了起来。 邱固带着人,清点完最后一片场地,朝营帐中走去时,看到这一幕,心里一阵恍惚,几乎有些不敢置信,胜利会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若那晚贺言春没有当机立断,定下分兵合击之策;若贺言春和程五等到第二天再出发,或在路上略慢一天;若贺言春把匈奴部落连营拨起后,一时骄矜,没有审讯出援兵将到的事……,那这一切就真不敢想象了。大批匈奴骑兵一旦抵达此地,必定会趁着夜色偷袭他们。到那时,即使夏军有所防范,也绝对无法料到,原先追赶的两千多人会突然变成一两万人。蛮人固守天险,可进可防,一旦局势由主动变成被动,纵然夏军全力反击,也定然伤亡惨重,谁胜谁负也难说得很。 念及此,他不由得心中感叹,有些人,似乎生来就有当将军的天赋和气运。不然怎么会连老天爷都帮他们?半夜里起大风,灰沙扑面,匈奴骑兵全无防范地进了包围圈,若非如此,他们怎么能赢得如此轻松? 等邱固掀开帘子进了帐中,就见程五和贺言春两人连衣裳都没换,身上脸上还溅着血迹,正对着沙盘,不知商量什么。看到邱固进来,程五忙道:“老邱快来坐。清点完了?这番共砍死了蛮子多少人?” 邱固道:“刚刚清点完毕。匈奴人那边,斩杀的踩死的烧死的,共是七千五百一十二人,俘虏一千二百余人。” 程五不由眉花眼笑,正要说话,贺言春却道:“咱们这头呢?伤亡多少人?” 邱固道:“回将军,咱们这边有伤者二百七十六人,军医正全力施救。却喜并无一人战死沙场!” 程五顿时喜色盈面,对着贺言春一拱手,道:“将军好计策,程某真心佩服!” 邱固也笑道:“刚在路上,我还在想,多亏将军定下这分兵合击之策,否则真不敢想象今日是什么样子……” 贺言春也轻松下来,笑着朝两人一拱手,道:“好说好说,全仗各位兄弟鼎力扶持!邱兄,快来坐下,正要找你商量事情。小白,去把胡大哥也叫进来,咱们好好盘算盘算,接下来朝哪儿打!” 邱固顿时精神一振,在沙盘前坐下。齐小白答应着去了,过了片刻,胡十八也匆匆忙忙进来了。齐小白又让人送进奶酪、奶茶和干粮,几人在营账中团团围坐,边吃边说话。 原来贺言春和程五早上审了几个匈奴人,得知赫连盂把兵从瓦拉城带来救援,城中如今防守十分空虚。瓦拉城自古便被匈奴人视为祭天圣城,城内还住着匈奴右贤王部的一个小王和若干贵族,若此次能趁胜追击,一举攻下,不止是军功一件,对匈奴部族更会是一个沉重的威慑和打击。 邱固一听就明白了,道:“将军,我领三千兵马守在这里,有胡兄与我,你尽可放心。其余人你带走。虽说瓦拉城防守空虚,但昨晚蛮子小股骑兵四处逃窜,保不住就有回城报信儿的,那边说不定早做了准备,你们还须谨慎!” 胡十八闻言,也连连点头。贺言春看着沙盘,沉吟着摇头,道:“三千人少了。你们守在此处,亦是十分凶险。不止要防着俘虏蛮人哗变,还须防备逃窜的匈奴骑兵前来骚扰。匈奴别部若听到消息,也可能率兵来袭……” 几人都沉默下来,贺言春也知道,此时领众人启程往回走是最妥当的法子,但匈奴圣城离此地仅有四百里,不趁胜追击,实在令人心有不甘。程五道:“我等可扮成匈奴人,去瓦拉城试探虚实,蛮子就是去求援军,哪就这么快到了?想来不过两三天时间便可返回。听蛮子们说,那城里还有西域刚进贡的汗血宝马,若是真的,引回来到各大马场里改良马种,岂不是大功一件?” 胡十八和邱固听到汗血宝马,眼都亮了,都道:“真有汗血宝马?往日只听说西域一带出产极神骏的宝马,一日千里,竟是真的?” 程五点头,把从蛮子那里审出来的情报都告诉二人。贺言春却在旁边盯着沙盘默不作声,等那边说得差不多了,才道:“也罢,我和程五休憩半日,下午就往瓦拉城出发!邱兄,胡兄,这边就交给你二人了。我给你们五千兵马,受伤的兄弟也留给你们。若有大股蛮人来袭,可退居山那边,固守天险,等我们回援。真到了险要关头,你二人就率兵先回白石郡,不要管我们。把受伤的兄弟照顾好就行,明白了没有?” 众人答应了,心里都沉甸甸的,各自回去准备不提。邱固顾不得歇息,又去了伤兵营一趟,见受伤将士都已经包扎完毕,又转身去找胡十八布置防守。山路那边也须派人提前勘查,忙到日西时分,才弄了口吃的,要去找贺言春,就见他和程五正在整兵。 一部分骑兵已经换上匈奴人服饰,一个个奇形怪状,衣衫褴褛,看着正是被击溃的模样。贺言春把几名向导留给了邱固,自己只带了两个蛮子俘虏。安排妥当了,他和程五等人都翻身上马,看见邱固和胡十八等人,也只略一拱手,便打马随队绝尘而去。 邱固和胡十八在营地中,每日里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忐忑不安地过了两天,其间击退几小股前来骚扰的匈奴骑兵,把哗反的俘虏杀了几十人便平静了,幸喜没有匈奴大部来袭。到得第三天傍晚,斥候来报,说圣城方向来了大股骑兵,邱固不敢轻忽,让所有人马都做好出战准备,自己却骑马跑到外围,远远就见血色夕阳中,来了一彪人马。队中几面大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旗帜上单绣着一个贺字。 邱固整个人都松驰下来,胸中气血翻腾,几乎红了眼圈。他打着马朝前冲,身边却已经有好几个骑马的家伙越过去了。这些人一边啊啊大叫着,一边策马朝前奔,两拨人汇成一拨,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出场三分钟领便当,赫连盂,你不配拥有姓名! 第九十八章 传捷报 瓦拉城一战,贺言春不仅把带去的人完好无损地领了回来,与之随行的还有一群战俘--匈奴右贤王部的莫干小王和一百多位贵族子弟。此外,这位将军还发扬了自己一直保持的节俭风格,把圣城里能带走的财物都带上了,包括汗血宝马二十匹、上等皮草若干车、战马若干匹、牛羊一千余头等等。 在和邱固等人会合后,贺言春率领骑兵,带着战俘和众多战利品,连夜向边境进行了撤退。就在他们离开营地的第二天,匈奴右贤王部的主力部队抵达圣城。在看到一扫而空的圣城尤其是被烧毁的圣坛后,右贤王胡木朵惊恐万状,跪在地上连磕长头,乞求长生天继续保佑部族,并发誓要捉拿住夏狗,将他们在神灵前开膛破肚以示自己的虔诚。 然而,狡诈又无耻的夏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胡木朵这辈子受到的最大的侮辱,都来自这帮该死的夏人!他们在大漠中设下无数迷魂阵,把匈奴骑兵耍得团团转。在穿过乌角山的那条羊肠小路上,夏军设下埋伏,生生把匈奴大军阻了一天,等第二天,胡木朵指挥骑兵兵分几路大举进攻时,却发现对方连夜把路堵死后,一声不吭地跑掉了。他们还故意把匈奴人马引到夏岔尔河边,追了一路、饥渴交加的匈奴兵去河道边饮马时,连人带马掉进了陷坑,坑里还丢了铁蒺藜!上百匹战马就这么被废了。失了战马是小,问题是自此以后,匈奴人再到河边饮马时,无不心惊胆战,--天知道那些诡计多端的夏人又会施出什么下三滥的阴谋? 就这么胆战心惊、挨打受气地一路追到白石郡边境,胡木朵最终也没有追上这拨夏军,眼睁睁看着他们进了城。而白石郡守军早就收到了线报,正对匈奴人严阵以待。耿直的胡木朵率领五万大军,在离白石郡几十里外的地方遛达了两天,牙龈都气肿了,打又不能打,又不敢多逗留,最后只得一咬牙,悻悻退了兵。而在退兵之前,他恨恨地记住了这帮夏人首领的名字--贺言春。 此时的胡木朵还不知道,终其一生,他都没能从这个阴险狡诈的夏人首领那里讨到一丝好。这一仗后来在历史上被统称为圣城大捷,成为大夏军事课上必讲的经典案例,而整件事情最富传奇的地方,在于统帅这一年刚刚满十八岁。 贺言春部在白石郡休整的同时,得胜的捷报被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一路跑死了两匹马,终于在十天后抵达京城。在听到捷报上写的“斩敌八千余人、俘虏一千余人”时,整个朝廷都沸腾了! 这可是大夏立国以来,对匈奴作战的头一次胜利!头一次啊!连皇帝都忍不住起身,夺过捷报自己看,险把案子都撞翻了,一边看还一边手直抖。等看完后,一向伶牙利齿的皇帝,也说不出话来了,单知道颤着声音说好。连说了十几声好后,皇帝虎目蕴泪,扫视着群臣,这回腰也直了,气也足了,声如洪钟地开了口,道:“上回是谁说,对付匈奴只宜守不宜攻?是谁说,对蛮子要以德服人?放!屁!要我看,朝中要是多几个像言春这样的将领,早就天下太平了!蛮子们不是不服吗?打到他们服,不就行了?” 平时动不动把祖训抬出来教育皇帝的几位老臣,此时都不敢作声,程平李更等人却喜气洋洋,都撩起襟袍跪下,齐声恭贺皇帝。皇帝越发心情大好,也不追究以往那些烂账了,只让众人商议如何赏赐立功之人。 朝臣们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后,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妒,有人纳闷有人愁。历来大夏对匈作战,从来没讨过好。别的不提,就说这回,一同出征的邝、姚、程三位将军,谁不是资历深厚守边多年?不都折进去了?可偏偏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去大漠遛了一趟就立此大功,说起来真是没天理啊! 但再想不通,赏肯定是要赏的。毕竟砍了这么多人,还能全甲兵而返,这可是实打实的战功,这立功之人还是皇帝的小舅子。所以不止是要赏,还得是重赏。于是,经过一下午的商议,皇帝在大朝会上宣布,册封贺言春为平虏侯,赐千金,赏食邑一千五百户。程孝之、邱固为关内侯,赐五百斤,赏食邑两百户;其余人等如胡十八、齐小白俱有封赏。皇帝还下了旨,骑兵营回京那天,自己要亲自出城迎接,并让大鸿胪寺提前准备,一回来就要行册封之事 之前被一片愁云惨雾笼罩的京城,此时如同拨开云雾见青天,茶坊酒肆、闺阁秦楼,无人不在议论那位十八岁的将领及手下几位年轻校尉。贺言春离奇的身世也迅速在京城传开了。出生时为私生子、幼年在父亲家放羊、少年时独自进京寻找母亲……,种种往事说起来,只给他增添了更多传奇色彩。 而在得知此人家中尚无妻妾时,那些有女儿的豪门大户们,更是生出多少花花心思来!白老夫人托病不出,不便拜访,浩命夫人们便频繁进宫拜见皇后,宫里门槛都险被踩断。皇后欢天喜地之余,对此事也乐见其成,暗地里留意了好几个人品相貌家世不俗的闺阁女儿,请人把自己老娘叫进宫来,要商量兄弟的亲事。 谁知白氏听皇后评点完各家女儿后,脸上并无多少喜色,沉默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道:“娘娘,此事还是缓缓再说罢。春儿年纪还小,正要建功立业,若急惶惶成家,恐怕他心思都被儿女情长栓住了,哪还能做事业去?” 皇后笑道:“阿娘,他如今都封侯了!满朝文武,有几个能封侯的?到时另起了侯府,家中不要人打理么?再说十八哪里小了?阿兄十七岁时,不就有了石头儿么?” 白氏脸上便有些难色,皇后何其精明,立刻猜到别有隐情,忙斥退了宫人,拉着母亲的手道:“阿娘,你实告诉我,春儿是不是外头有人了?便有了人也无妨,大户人家哪里没个三妻四妾的?咱家又不是那等刻薄人家,进了门,一样地金尊玉贵,难道还辱没了谁不成?” 白氏犹豫良久,才吞吞吐吐道:“实不瞒娘娘,他在外头确实有个相好,那人却是不便迎娶过门,只因……只因那是个男儿。而且,我瞧春儿那意思,似乎是日后也不打算娶亲了,要一辈子守着那人呢?” 皇后听了,不由变了脸色,道:“阿娘,你糊涂!这种事怎可由着他性子胡来?那些喜好南风的,谁不是年轻不懂事时玩两年就散了?难道还为这个耽误娶妻生子不成?” 女儿威势日重,说出话来白氏也不敢驳,只得顺着道:“娘娘说的何尝不是?我也明里暗里劝过他,只是他性子左犟,既认准了那人,便再无更改的了。况且这相好之人,待他也着实情深意重。我便想着,左右咱们郑家还有石头儿,也没有十分强逼他……” 皇后皱眉打断母亲,低低地道:“阿娘,哪朝哪代的太子,是只靠一位表兄扶持的?咱们郑家本就人丁单薄,阿兄惧内不肯纳妾,这也罢了。好容易一个兄弟出息了,却又不肯娶亲,这如何能成气候?皇上又不是只有獾郎一个儿子,如今皇子们还小,那些人尚不肯消停,等皇子们都大了,那还不得为皇位争个你死我活?若不早作安排,到时外戚力弱,不能借重,却叫獾郎借谁的势去?” 白氏听罢,瞠目结舌,良久才道:“皇上不是最喜欢獾郎么?难道……难道……” 皇后微微叹了口气,道:“眼下是喜欢,但谁保得住往后?男人哪有个长性的……,是了,春儿那相好叫什么?您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难道春儿告诉了您?” 白氏被女儿震住了,便老老实实把自己如何发现幺儿在外有人的事说了,又把方犁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最后道:“前些日子春儿领兵出征,我去柏荫台烧香,也碰上他了。我瞧他瘦得脸儿尖尖的,眼睛下头都是青印,显见得也是日夜惦记言春安危。看着倒不是那薄情的孩子。” 皇后点头,心里暗自盘算,白氏又道:“娘娘想也知道,春儿亦是个重情义的孩子。那年他回家时,您亲手为他做了双鞋,他心里惦记了多少年!后来不是把命舍了,都要救您和太子么?那方犁又是他救命恩人,两人好了这么些年,一时半刻,只怕难以分离。娘娘若要劝他,可缓缓地来,休逼急了他。毕竟那孩子自幼受苦,又没跟咱们长久在一处。说来我真后悔,当初怎么就糊涂油脂蒙了心,让贺家把好好一个孩子带走了……” 皇后低头沉默不语,白氏又说了两句闲话,外面便报太子来了,就见獾郎和郑谡走了进来。白氏有段日子没见两个孩子了,自然是心肝儿肉地叫着,拉着两人的手问长问短。皇后又命摆饭,一家子坐着吃饭时,郑谡眉飞色舞说起小叔要回京的事,苦苦请皇后帮着说情,要皇帝去西郊劳军时,务必带上他和太子。皇后也答应了,郑谡这才欢天喜地,连扒三碗饭,吃完就带着太子练箭去了。 第九十九章 王师归 元始十年十月上旬,贺言春部从白石郡班师,要回京郊驻地。京城人本就格外喜欢看热闹,打听到王师归来的日子后,合城人都跑去西郊路边守着,一来想瞧瞧这些刚扬了国威的大夏好儿郎;二来,听说那匈奴小王也被带回京城,大伙儿也想开开眼,看看欺负大夏这么多年的狗蛮子们生的是个什么模样。 皇帝正巴不得让满世界人都晓得自己打了胜仗,因此吩咐下去,这一天京郊驻地周边不禁百姓,由着人看,又派了卫尉府人马在此维持秩序。那天天不亮,就有人去了西郊,一边等候一边大发议论。又有那头脑活络的商贩,挑了各色小吃来叫卖,顿时把一向偏僻的郊野变得熙熙攘攘,热闹得如同东西两市。 众人从清早守到日中,也不觉得疲倦,远远就见一停停车马从车里出来,都往骑兵营驻地去了,便晓得是朝臣们陪着皇帝去劳师。便有那消息灵通的人士,把皇帝要给几位将领封侯的事说了,引得周围人艳羡不已,一个个咂嘴啧舌,深恨自己不能跟着去从军。 其中一人叹道:“多少老将打了一辈子仗,也搏不到这份荣耀。这几位儿郎,年纪轻轻就封了侯,真真前途不可限量!可恨不是我家亲戚,沾不到半点光!” 旁边立刻有人接口道:“你怎么沾不得光?你老兄不是有个妹子么?也叫媒人朝平虏侯府里去一趟,敢就看上了呢?到时你老人家可不就成了皇帝老舅的舅家?” 周围人哄然大笑,那人也撑不住笑了,道:“你道我不想?只恨阿妹貌丑!如今京中但凡女儿有几分颜色的,谁不想嫁与这般英雄汉?又年轻又富贵,听说长得也是一表人材呢!” 先头那人忙道:“你也不想想,人家亲姊姊是皇后!但凡长得略差些,能进宫当皇后?既是一个娘生的,能差到哪里去?别说是骠骑将军,就是他手下校尉,哪一个不是仪表堂堂?太原邱家子孙,郎中令程家五郎,端的是要家世有家世,要相貌有相貌!公主也嫁得了!这番立功回来,还不晓得要惹多少女儿家害相思病咧!” 正议论纷纷,旁边忽然有一个老儿冷哼了一声,愤然道:“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这话一出口,立刻让周围人不高兴了,一个个七嘴八舌地道:“老丈,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那是实打实的军功!又不是仗着祖荫得的侯印!”“是啊是啊,谁是英雄谁是竖子也不是您老说了算,战场上才能显真章!您老不服气,也去砍一个蛮子试试?” 那老儿捋着胡须,义正辞严道:“老夫句句属实,有什么说不得?此番出征,若非邝、程、姚三位将军把蛮子主力部队都引开了,那贺言春怎有机会立此功劳?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趁着蛮人后方空虚,杀了些老弱残兵而已。更何况,西郊骑兵乃是我大夏精英,只要统帅不犯糊涂,谁带出去都能打胜仗!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旁边立刻有人大声驳斥道:“老丈此话差矣!西郊骑兵是我大夏精英,难道天水甘州等地骑兵就不是了?姚将军所领,正是甘州骑兵,不一样战败了么?莫非您老比姚将军英明?还有,什么叫运气好?身为统帅,本就该领兵避其锋芒、以实击虚!砍了蛮子八千余人,人家贺将军靠的可不只是运气!” 那老儿闻言,也脸红脖子粗地喊道:“若非姚怀山鲁莽,邝实不走运,怎会把大夏一万兵马葬送在大漠里?那程光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蜡枪头,换几个人去,早把蛮子们教训老实了,偏他们连人都找不到!若不是这堆窝囊废,怎能显出姓贺的小子那点聪明来?” 这话顿时惹了众怒,尤其旁边还有程姚邝三将军的几位拥趸,纷纷冲过来,有的说:“哪里来的老匹夫!姚将军为国赴义、战死沙场,纵然没能立下不世军功,却也理应受万人尊崇!你这酸儒做过些什么?”有的道:“他能做什么?只会一味在这里放屁!似这等人,就该将他送去边郡,也与那蛮子打两回仗,便晓得厉害了!”还有的指着鼻子骂:“就你这夹缠不清的老鬼,怎有脸面说别人鲁莽不中用!我瞧你便是天下第一等不中用之人!” 更有那脾气暴躁的,早过来揪了他衣襟要揍人,路边顿时闹作一团。旁边卫尉府侍卫看见,连忙过来喝开,又有怕惹事的,也帮着把双方劝住,这才逐渐安静了。那老儿兀自不服气,整着衣衫边往外走,边道:“那姓贺的小子是我教出来的,他见了我也得叫一声夫子!我有什么说不得的?我句句属实……” 旁边人纷纷嘲讽道:“您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模样儿,平虏侯是什么人家?您是什么人?您去教他?您也就只配到义舍里给夫子们倒倒茶水罢了!” 正说话间,忽然前面的人群骚动起来,好些人弃了这边的热闹,跑去路边引颈眺望,边看边问左右:“来了不曾?”过得片刻,前边人传过话来,都道:“来了来了!” 就见路尽头,身着甲胄的骑兵们,在秋日睛空下,汇成一条铁甲长河,朝骑兵营驻地奔腾而来。马蹄震震、旌旗猎猎,瞬间点燃两旁人群的热情,纷纷都欢呼起来。 骑兵一路疾驰,沿途并未多作停留。两旁观众欢呼的声音却丝毫不减,又有人见马上儿郎个个英武不凡,也认不出谁是平虏侯,便挥手朝队伍大喊着“将军!将军!” 前面队伍过了,后边人马还望不到头,人群中有人唱起了大夏流行的一首猎歌,那歌曲调高亢,语音铿锵,配着如雷蹄声,听起来格外令人振奋。 武士雄纠纠,狩猎到山中。 并驱逐百兽,敏捷又勇猛。 武士雄纠纠,狩猎到深林。 解箭射大雕,王室好腹心。 武士雄纠纠,狩猎到平岗。 金鞍调白羽,西北射天狼* …… 那歌起先只有少数人跟着应和,后来唱的人渐渐多了,道路两旁,人们也不管会不会唱,都跟着反复咏唱起来。一直到队列整肃的骑兵营尽数进了营地,歌声还未歇。 围观人群意犹未尽,都在路两边高谈阔论。不久便听到驻地里战鼓咚咚擂响,便都猜测这是在举行劳军仪式了。后来又听到鼓乐齐鸣,便晓得这是皇帝在授侯印了。快到日落时分,一停停车马又从营地里出来,纷纷回城去,大伙便晓得,劳军仪式结束了。直到这时,路边闲人这才逐渐散去。 夕阳西下,城外村庄渐被暮色笼罩,沉寂下来。这时,一阵急促马蹄声打破寂静,就见一行人骑马从西郊而来,匆忙进了城。领头那人不过十八九岁,身披一领灰斗蓬,生得修眉挺鼻,甚是英俊。路过城门时,两个行人匆匆一瞥,都觉得在骑兵队中看到过这人,正想细看时,人马却已经去得远了。 等到方宅时,天已是黑定了。贺言春下了马,把马缰交给亲卫,自己去敲门。来开门的恰是胡安,提着个灯笼,看见是他,便怔住了。 贺言春把斗蓬帽子取下来,行了一揖,笑道:“胡伯,好久不见,不认得言春了么?” 胡安立刻慌了,抖抖索索地跪下,道:“君侯,这可折杀老奴了!” 贺言春忙把他搀起来,道:“胡伯,怎么同我如此生分了?快不要这样!大家还同往常一样便好!” 胡安见他待自己亲昵一如往昔,这才定下了心,喜盈盈地引着他往里走,两眼含着泪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再想不到的!起初城中都说君侯出了事,可把三郎急坏了,一宿宿地睡不着觉。直到前些日子捷报传回来,合家上下才放了心。这不听说今日回来,好几个伙计还出城看了热闹的,也才刚回来不久……” 贺言春听到“三郎急得睡不着觉”等语,满心里便只剩了一个方犁,再装不下其他事,忙道:“三郎在房中么?我去找他!”说着也等不及胡安,自己灯笼也不拿,轻车熟路地往方犁院中去了。 一进院门,就见方犁正坐在灯下发呆。听到院中脚步声,方犁还以为是胡安,回头看时,顿时呆了,只怔了片刻,飞身就往外跑,连鞋都不及穿,赤脚跑到院中,一把扑住贺言春,紧紧搂住了。 贺言春一路赶过来,心里始终急惶惶的,急得发疼,直到此刻,搂着怀中人,闻着熟悉的气息,一颗心才妥妥贴贴地落下来,只觉得此生此世再别无他求了。 过了好一会儿,贺言春回过神,看方犁还赤着脚,忙把他抱回房中。两人在灯下坐着,方犁此时还觉得像做梦,见他斗蓬未解,忙帮着解了搭到架上,又道:“本以为今天皇上要去西郊,你回不来,谁想竟赶回来了。吃过饭没有?” 贺言春摇头,道:“想着要来见你,连中饭都没好生吃,饿!” 方犁便笑,站到廊下喊胡安,让他准备饭菜。胡安等人正在院外守着,闻言忙答应着去了。方犁又回来坐下,两人灯下对望,看不够似的看了良久,贺言春才轻声道:“怕不怕?” 方犁笑了,抬手摸摸贺言春脸颊,道:“不怕。我家将军这般英明神武,不过是对付几个蛮子,有甚可怕的?” 贺言春听了,又是自豪又是心疼,把人又搂在怀里,道:“我答应过你,要毫发无损地回来。好男儿自当一诺千金,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 方犁也不说话,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贺言春搂了一会儿,又委委屈屈地道:“我还以为,回来时你会到路旁接我。看了一路,没见到你人,我还生怕是自己错过了……” 方犁扑哧笑了,道:“好好好,都是我不好,让将军失望了!本来要去的,偏偏今儿大司农丞叫我去他那儿议事,一去就去了大半天,等出来时,天已晚了,只得作罢……” 贺大将军立刻撒娇,道:“我不管!我不听!一会儿你得好好补偿我!” 方犁见他撒娇撒得毫无愧色、得心应手,自然只能点头答应,两人呢呢喃喃地说了一阵话,胡安便端着饭菜进来了,把热饭热菜都布在案上,并回话说,君侯带来的人已经都安排好饮食和歇宿的地方了。贺言春也不多言,端起碗来一顿猛吃,方犁拿了双筷子给他搛菜,一连干掉三大碗,贺言春才放下碗筷吁口气,道:“还是胡伯厨艺好,好久没吃得这般舒服自在了!” 胡安听了满脸是笑,道:“今儿晚了,委屈君侯随便对付一顿。明天老奴到厨下好生整治几个菜。可有想吃的?” 贺言春想了想道:“明儿就想吃碗热热的汤饼,上头浇上许多肉酱!” 胡安和方犁都笑,方犁道:“那是什么好的?早说了,刚才就给你做出来了。”胡安也道:“还吃得下么?我再去做碗汤饼来?” 贺言春摇头道:“委实吃不下了,我等着明天吃。” 胡安这才收了碗盏走了。早有仆从抬了热水来给两人沐浴。贺言春先洗,方犁守在旁边,一边给他洗头发,一边陪他说话。说着说着,就见贺言春眼皮渐渐往下垂。方犁便住了口,想着他这一路辛苦狠了,刚又吃饱饭,被热水一蒸,此时必定困倦已极,忙给他把头发冲干净了,拉起来草草擦干了,道:“快去榻上睡。” 贺言春却舍不得睡,一边眨着眼睛往榻上走,一边道:“你也随便洗洗就来,咱俩还做点别的事!” 方犁笑着应了,把他牵去榻上,给他盖了被子自去洗漱,等他洗完过来,果不其然,就见贺言春空有贼心,却无贼力,已是睡得熟了。 方犁低头凑近了,盯着贺言春的脸看着,这时才觉得,这不是梦,是他实实在在地从关外回来了,一时只觉得心里满荡荡的都是怜悯和柔情。看了许久,才吹熄了灯,抱着他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诗经、兔罝和一两首唐诗乱炖而成,大家随便看看就好,不要当真。 第一百章 合家欢 因为贺言春说想吃汤饼,胡安惦记了一夜,第二天清早起来就开始和面、熬肉酱。等酱熬好了,他便去院外的小屋守着,一边等两人起身,一边和小殷聊天。两人说起这回贺部立下的大功,胡安叹息道:“当初不该让你来,没的耽搁了你!若你也跟着去了边郡,这次军功,岂不是你也有份!” 小殷倒是想得挺开,闻言忙笑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强求不来。况且那军功是好立的?昨儿晚上听跟着将军的那几位哥哥说,在大漠里奔袭,哪一个不是大腿上肉被马鞍磨得血淋淋的?疼得去了半条命!这还是运气顶好的,好歹全手全脚地回来了。像姚将军带的那些兵,不都把命丧在漠北了么?我不贪那功!我跟在长丞身边,虽没甚大富贵,却从不挨饿受冻,又不担惊受怕,倒也心满意足。” 胡安点头道:“你倒是个豁达孩子。如今君侯新立了功,皇上高看他一眼,就不知有多少人暗地里眼红。他们也不想想,人家这功劳,都是拿命搏来的!吃过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有今日这荣耀!坐在家里的人,怎想象得到?” 小殷见胡安说得愤愤的,忙宽慰他道:“您理那些人作甚?胡爷爷,我瞧您对将军和自家人一样,将军跟您也从不见外。您老人家跟他渊源倒深!” “可不是?”胡安想起头一回见到贺言春的情形,一时也感慨万分,道:“打小儿看着他长大的!从小时候我就说过,这孩子长大后必是个有造化的,可不被我说中了?可见我这双老眼,识人也还没糊涂……” 正说得热闹,忽听房里稀里哗啦一阵响,两人吓了一跳,小殷忙撇下胡安冲进院里,手按剑柄贴着门道:“长丞,将军!怎么了?” 屋里悄无声息,过了一小会儿,才传来贺言春的声音,道:“没事,闹着玩呢,你先出去罢!” 小殷听他声音平稳,可见是真没事,只得一边纳闷,一边朝冲进来的胡安摆摆手,两人默默退了出去,依旧关了院门,到外面候着去了。 却说屋里两人听到关门的动静,这才惊魂稍定,从被窝里伸出头来,四下里一看,就见身下床榻已然四分五裂,成了一堆碎木头,不由相顾失笑。贺言春赤精条条地爬出来,用被窝把方犁一卷,连人带被子抱到一边席上,自己则对着碎木头发愁。 原来方犁房中那间床榻,还是当初买房时,从原来的房主手中一并买下的。虽是旧的,但方犁喜欢它简洁耐看,便一直留下自用。贺言春昨夜一觉睡饱,大早上开始翻来覆去地折腾。谁想那床榻早就不甚结实,此时受不住力,喀嚓一声散了架。幸好隔着厚厚的垫褥,不曾伤着人。 方犁伏在枕上笑,就听贺言春抱怨道:“堂堂的铁市长丞,又是钦赐的大夏义商!外人说起来,都道你不知怎么有钱,谁成想家里竟穷成这样,连个床榻都破烂不堪,住不得人!” 方犁头蒙在被子里,小声反驳道:“还不是怪你力气太大!又不是打铁挖矿,只管使那蛮力作甚么?” 贺言春闻言,忙紧张兮兮爬过来,道:“怎么?我力使大了,你不舒服?” 方犁脸红红的,也不答话,只是笑。贺言春放了心,也重新躺下,和他脸对着脸道:“你个没良心的,还怪我使的力气大了?我一百多年没见你了,使点力怎么了?” 一边说,一边又朝方犁顶了几下。两人七手八脚嬉闹片刻,方犁便爬起身来,找了件衣裳披上,道:“快起来罢,一会儿洗漱了,叫胡安进房里收拾。” 贺言春赶紧道:“别让他进来!我可丢不起这脸!” 方犁又笑起来,道:“这时又怕丢脸了?早作甚么去了?” 贺言春叹气道:“罢了,你别管,一会儿我来收拾。今日我定要亲手给你做个新榻,省得往后躺在上头心惊胆战……” 两人一边嘀咕,一边穿了衣裳梳了头,喊外面端进水来,都在屋外廊下洗漱了。趁胡安去端早饭,贺言春把小殷叫进院,悄悄吩咐他带几个人,去买几段上好檀木并斧子锯子刨子等物回来。小殷一一记下了,又纳闷道:“将军可是要打家什?那我去城东打听打听,再叫两个好木匠过来?” 贺言春摆手道:“叫什么木匠?用不着。”想了想又道:“是了,若顺路的话,也给我带一包针回来。” 小殷听到要买针,百思不得其解,突然灵光一现,猜测他家将军说不定要打造什么独门暗器,忙激动道:“是针?不是飞刀?要多大的?您说个尺寸,要没有,我现去铁匠那里打!” 贺言春一脸无语地将他望着,过了一会儿才道:“要你买针,扯什么飞刀?就是坊市里小娘子们常买的绣花针啊!” 方犁在旁边偷着笑,把茶水都洒了。见小殷疑疑惑惑地走了,便道:“你又要买绣花针做甚么?” 贺言春靠在他旁边坐下,眼睛斜斜瞥着他腰间一个香袋儿,道:“你说呢?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说好不收别人东西的,我这才去了多久,你那腰上就多了个新玩意儿,哪儿来的?” 方犁往腰上一看,又笑起来,戳他一指头道:“你这醋瓮!这香袋儿是使钱买的!买的还不行?就为怕你唠叨,我连柱儿媳妇绣的都没敢戴!” 贺言春听了略满意,却不依不饶地道:“这个也不许戴!谁知道经了哪个小娘子小媳妇的手?我先头给你的那一个呢?” 方犁没好意思说那一个被自己当宝贝收起来了,只撇过脸道:“还没过门,管得倒宽!算了算了,这泼悍货不要也罢!谁家要谁拿去!” 贺言春立刻欺上身来,一边胳肢他,一边道:“你说甚么?反了天了!有胆你再说一遍……” 正打打闹闹间,胡安端着饭进来了,两人这才丢下手吃饭。饭后喝了两口茶,小殷那边也渐渐使人把东西送进院里。这时就见朝廷新封的平虏侯挽起袖子,亲自在小院里收拾出一块地方,支开摊开始做床榻。 也幸好他聪明,手脚又极其利索,对着那旧榻多看了两眼,便琢磨出来要怎么做。整一个上午,他在院里又量又画,又锯又刨。自己忙不说,又不要外人进来帮手,只把个休沐在家的铁市长丞指使得团团转,一时让他帮着扯墨线,一时让他递个刨子,一时让他喂口水,一时让他捶个背。方犁正一心在他身上,自然也乐意受他差遣,两人把个木工活儿做得满是柔情蜜意。胡安几回送茶点来,见院子里叮叮当当响成一片,问他们做甚么也不说,不由深为诧异。 到掌灯时分,新床榻就做好了。虽比不得外头雕匠们做的美观,但胜在材料厚实、简洁耐用。等床榻做好后,贺言春这才叫小殷进来,悄悄儿把屋里破木头收拾了,又和几人合力,把新榻抬进了房。 当晚歇息时,两人自然要试试这新做的床榻牢不牢靠,灯光直亮到后半夜还未熄。贺言春换着花样,在屋里百般折腾,气喘吁吁、汗水淋漓之际,觉得这榻果然一等一地结实,不愧是花大价钱买来的上好檀木! 翌日两人又是日上三竿才起来。吃过早饭,贺言春便要回家看望娘亲。临别前道:“我晚上依旧过来住,叫胡伯给我留着门。” 方犁虽万分不舍,却也不忍白氏在家久望,道:“既回京了,见面的日子尽有。晚上也别惦记着过来,只管放心陪你阿娘去!” 贺言春却又抱着方犁亲了几百口,这才恋恋不舍地去了。回家后,郑家上下无不欢天喜地,郑孟卿从官府请了假,郑谡也从宫里赶回来,一家子骨肉团聚,好好乐了一天。到晚上,白氏说什么也不放幺儿离家,就留他在房里,母子俩说了半夜话。贺言春只得在家歇了。到第二日,皇帝大宴群臣,贺言春作为最重要的嘉宾,自然要早早出席,如此又忙碌了一整天。第三日,皇帝皇后又在宫里设了家宴,专请皇后娘家人。白氏早早在家,带着人给两个儿子穿戴整齐了,把他们送上车去才回房。 当日宴席设在皇后宫中,郑孟卿和贺言春在宫外下了马,由小黄门领着往里走,刚进凤翔宫,就见郑谡牵着太子,被一群宫人簇拥着迎了出来。郑贺二人忙给太子施礼,太子虽是唇红齿白、玉雪可爱的一个小肉团子,却努力装出大人神气,上前将两人扶起来,道:“君侯请起,中丞请起!” 郑谡也与父亲和小叔二人施了礼,几人这才热热闹闹地往里走,贺言春见太子腿短,便躬身道:“殿下,我抱着您,好不好?” 太子想了想,严肃地点了头,贺言春便弯腰把他抱起来,继续往前走。太子两只黑滴滴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悄悄道:“小舅舅,阿爹说你砍了好多蛮子,是不是?” 贺言春笑着点头,太子又看了他一会儿,道:“你不怕么?” 贺言春想了想,道:“当然会怕。” 太子瞪大了眼睛,惊诧道:“可……可是阿爹说你胆大,一点都不怕!” 贺言春看看他,笑道:“那是我装的。蛮人要是晓得你害怕,他们胆子就会变大!要是他们看你一点都不慌,那害怕的就是他们!” 太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话间,几人已经进了屋,太子从贺言春怀里下来,朝皇帝跑去,边跑边道:“阿爹阿爹,小舅舅说他装着很胆大,这样蛮人就会怕他了!” 皇帝牵起长子的手,笑道:“那明儿叫平虏侯教你和石头骑马练箭,如何?” 太子和郑谡都欢喜不迭,皇后在旁笑道:“前儿这两个就一直吵着要去西郊,不巧獾郎吹了风受了凉,这才没去成。听说你们今日要来,可把这俩高兴坏了。” 郑贺二人都给帝后行了礼,贺言春这才道:“若太子有空了,只管叫仆进来侍候。只是仆对兵法武功都无甚见解,陪着打一打马球倒成。” 皇帝笑道:“你也是我大夏堂堂的平虏侯,教两个毛孩子还使不得?至于兵法,倒无须你劳心。前儿天水营的江源将军上了封书,说自己年迈了,要告老还乡。我想着,这人领兵多年,又熟读兵书,正适合做个太傅。我已让他择日进京,到时他京里住着,你也可去请教一二。” 贺言春忙应了,皇后嗔怪道:“春儿才从漠外回来,也该叫他多歇两天的,却又让他急惶惶地去学什么兵法!” 皇帝道:“你妇道人家,晓得什么?这江源性情耿直,又是三朝老臣,在朝中颇受人敬重。前番言春能够出征,多亏他上的那封书。若能得他助力,对言春日后出入朝堂必定大有裨益!” 皇后等人这才明白皇帝一番苦心,贺言春忙跪下叩头道:“多谢陛下!” 皇帝摆摆手道:“都是自家人,只管这么客气作甚?”说完带着众人落座,看看左右,见爱子在怀,娇妻在侧,旁边还有位能征善战的小舅子,不由志得意满,感叹道:“当初就有人同我说,皇后命格贵重,主旺夫,如今看来,果然所言非虚哈哈哈!” 皇后不由羞红了脸,嗔道:“陛下又取笑了!”边说边朝皇帝使了个眼色,皇帝会意,忙道:“是了,言春,昨儿你阿姊说,你这回立功封了侯,也该另外开府了。你这两日在京里挑地方去,挑好了,我赏你座宅子!” 贺言春一怔,忙道:“多谢陛下和娘娘美意,我有住的地方,宅子就算了。” 皇帝不由分说一挥手,道:“朕的平虏侯,岂是能随意打发的?叫你挑你就挑,多话什么?” 贺言春这两天在外应酬,说了无数谦辞,也晓得皇帝不爱听那一套了,想了想便道:“陛下,仆挨着母亲和兄长住,诸事都有人打理,无须仆操一点心。若另置了府邸,便须分心打理家务。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仆还想来年再为陛下征战沙场呢。” 皇帝听了这话,一时也怔住了。他素日喜欢这小舅子,只是觉得他为人有几分才干,行事又颇投自己眼缘,如今听了这一番话,可见他胸中自有丘壑,倒是自己往日小看了他。不由拍案笑道:“好!好一个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朕的平虏侯,果然是忠肝义胆!你既有这份心,来日我少不得要对你委以重任了!” 贺言春忙又谦逊了几句。皇帝心头越发喜欢,也不再提赐宅的事了。皇后吹了一夜枕头风,本是打算在皇帝赐宅后,塞几位宫女进去,等他收用了,再为他娶两房娇妻美妾,到时想必贺言春也不敢推辞。如意算盘打得震天响,谁知到头来,贺言春根本不吃这一套。然而见皇帝正在兴头上,也不好多说,只得罢了。 第一百零一章 欢宴饮 郎中令程平,膝下子女众多,大儿三儿皆有出息,唯有老五性子鲁莽、举止轻浮,因而平素多嫌弃他。谁成想这小子有朝一日麻鸡变凤凰,竟封了侯,让全家人都跟着沾光,虽是品阶最低的关内侯,却也喜得程老儿老泪纵横,想到这封侯的因缘,内心着实感激贺言春,便让家中厨子精心准备了两三天,搜罗了东西南北的稀奇美食,要设酒席专请平虏侯。 程五替他爹作主,又请了邱固方犁等人作陪。这情份贺言春不得不领,于是一群人在程府中乐了一天,谁想太仆令邱家见了,也忙忙专程送去宴请的帖子。平虏侯的亲哥在人家太仆府中就职,怎能不去?只得又去赴邱家的宴。等吃完这遭,胡十八齐小白等人也都来请客吃饭,都是性命相交的兄弟,也不好厚此薄彼,纷纷扰扰直吃了十来日,这才渐渐消停下来。过后再有人请客,贺言春便推身体不舒服,打死不去了,整日家也不回,和方犁躲到城外田庄里寻快活去了。 这日正是深冬薄暮,两人在城外跑了一圈马,要往回走。贺言春见一条路遥遥地朝南而去,不由想起当日和邝不疑等人去颖阳找方犁的事来,便指着路对方犁笑道:“前年也是这个时节,我和邝兄等人一路赛马去颖阳找你,年三十都是在路上过的,却也有趣得紧!只不晓得邝兄怎么样了。前儿我和程五说起来,都牵挂得紧,却是不好去他家登门拜访……” 邝家父子刚回京时,方犁曾去探望过。邝实因延误军机按律当斩,后来皇帝开恩,许他以钱赎罪,方犁得了消息,特意备了一笔钱,让人送到邝府上。邝不疑倒也爽快收了,还备了一份礼让人送来道了谢。之后方犁忙忙碌碌,便再未登门,只是有几回遣胡安朝邝府里送东西时,胡安回来悄悄告诉他,邝大郎如今并不常在家,府中只有邝老将军。听府里下人们说,老将军新近遭贬,整日在家以酒浇愁,喝醉了,便责鸡打狗,闹得府中老小不得安宁。方犁猜邝不疑图清静躲了出去,又要顾着他的面子,便不去找他,两人已是月余不曾见面了。 贺言春新立大功,回京以来,贺部上下都得了封赏,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别人也就罢了,程、邝两将军心里却绝不会好受。两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这一回却被一个初出茅庐、不见经传的小子打了脸,同样是刚出征回来,眼看别人吃香喝辣,自己却只能受责罚,要说心里没点羞恼也实在不可能。因而程五等人虽然挂念邝不疑,却轻易不敢到邝家露面,怕戳了别人的心窝子。 方犁见贺言春说得怅怅的,自己本也有心从中调解,忙道:“你吃了别人的酒,也该回请一番。若放郑府上请客,怕邝兄不方便。咱庄上那小院子,如今被你拾掇得也很能见人了。不如过两日把他们几个都请到庄里来,咱们自己也乐一天!” 贺言春看看他,道:“好虽好,只怕邝兄不肯来。” 方犁道:“不然。邝大哥是个磊落人,他与你们真心相交,倒不会是那气量狭小之人。你们酒席上把话说开,不就好了?” 贺言春想了想,答应下来,道:“也好,回去后我就下帖子,让人请去。他若不来,我亲自登门去请,量他也不大好意思当我面拒绝罢。” 两人商量着回去了。第二天,贺言春便派人四处请客。程五邱固听说也要请邝不疑,都满口答应,再忙也要抽时间过来。方犁派到邝府的人却扑了个空,奴仆来回,说邝大郎已经有三四日不曾归家了,府里人都不晓得去了哪里。方犁想了想,便让胡安把帖子送到章台街倚翠阁,果然在那里逮住了人,邝不疑见了帖子,也应了来赴席,方犁和贺言春大喜,忙派人采买物品,不两日,色色都预备妥当了。 请客这天,却是一大早就下起雪来,扬扬洒洒,只半个时辰,地上便白茫茫一片。程五邱固两个不惧严寒,早早地骑马来了。进屋后,就见外面白雪皑皑,如琉璃世界,里头暖阁却烧着地龙,瓶子里插几支新摘的红梅,又暖又香。两人和方犁贺言春打过招呼,才赏了一回花,齐二便到了,刚摘了斗蓬,便忙忙地朝几人道恭喜,欢喜道:“哎呀真叫人想不到,这一转眼,你几个便都封侯了!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投笔从戎,也让诸位带契着我得个封赏!” 邱固笑道:“你说得轻巧,想从军,也得问你娘亲依不依。” 程五道:“正是!你阿爹千顷地里只有这一根独苗,怎会舍得你去从军?想也不要想!你看去打仗的,都是我这等没人疼没人爱的憨货!” 邱固道:“程兄,你说你自己就行了,何苦扯着我?你没人疼没人爱的,我可还盼着有人垂青呢。” 齐二呸了一声,道:“你两个臭不要脸的,不要炫耀了!如今满京城的姑娘,打听到新封的平虏侯和两位关内侯还未婚配,都指望嫁过去当诰命夫人呢。别人也就罢了,单说程五,我听人讲,你阿爹阿娘把好几位闺阁女子的生辰八字都要过去了,打量我不知道么?” 方犁邱固闻言,都忙揪住程五细问是哪几家女子,程五支支吾吾地红了脸,道:“听这厮胡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怎好在外张扬,影响女孩儿家清誉?” 众人都起哄大笑,方犁道:“这可见是真的了。相中了哪一位?婚期定下了没有?务必提前告诉我们一声儿,到时不吃你个海涸河干,就算我们没本事!” 程五忙告饶道:“好兄弟们!刚合了八字,就问婚期!哪有这么快?就算我心急,女家也要筹备嫁妆不是?” 齐二邱因听了这话,便知道他必然已经定了亲,越发拉着人不放,逼问他是谁家女郎。程五满脸羞涩中透露出几份得意,只是打死不开口,任由他们搓揉。几人正闹着,外头人报邝小将军来了。 方犁邱固等人忙撇了程五,迎出门去。就见贺言春和邝不疑两人从外头走了进来。方犁见邝不疑冻得鼻头都红了,忙接过他斗蓬,笑道:“这个天,怎么不坐车来?冷坏了罢?快进屋暖和暖和!” 邝不疑笑道:“坐什么车?闷杀人了!骑马虽冷,一路却正好看看风景,……哟,你这屋收拾得好,又清雅又暖和!” 说话间,众人早簇拥着邝不疑进了门,围着炉火团团坐下。邝不疑暖了暖手,见众人都忙着大献殷勤,给他端茶的端茶,拿点心的拿点心,巴结的神情里透着一丝小心翼翼。他也明白这是为什么,不由又笑起来,道:“这是做甚么?我还道你们几个新封了侯爷,已经不记得我这个当大哥的了呢。” 齐二抢先道:“邝兄!那几个新封了侯,不拿正眼看人,你说他们也罢了,跟我可扯不着半点干系!我天天惦着你呢!” 程五忙把他一脚踹到边上去,咬牙道:“齐二你这个专一挑灯拨火的货!你说谁不拿正眼看人?我早就要到邝兄府上去探望,只是……只是有些不方便罢了!” 邝不疑心里自是感动,却越发想把话说开,让众人自在玩耍,遂半是玩笑半认真地道:“你有什么不方便?不就是忙着娶新妇么?哼,我猜你必是想到邝兄一大把年纪了还没婚配,怕登了我的门,招我嫉恨是不是?你也不想想,我邝不疑是那等气量狭小的人么?” 程五邱固等人脸上都有些讪讪的,方犁忙道:“邝大哥,你要怪就怪我。是我不让他们去找你的。你家严现住在府中,只怕他们去了,露出浮浪子弟的行迹来,到时邝将军可不把你也怪上了?” 程五等人松了口气,忙点头不迭。邝不疑道:“好了好了,别忙活了,都来坐下。我晓得你们怕去了,引得我阿爹心里难受,这番好意我心领了。邝家现在正走霉运,多少人避还来不及,你几个待我却一如当初。人生能得三五知己,何其有幸!” 众人都团团坐了,见他言语感慨,少不得要安慰他,说些胜败乃兵家常事之类的话。贺言春见人齐了,便让仆人们端进酒菜来,几人把酒言欢,渐渐把话题扯到程五的婚事上来,又七嘴八舌打趣了程五一通,把个程五羞得面红耳赤,愤然道:“你们给我等着!横竖你们也有这一天,到时看我怎么捉弄你们!有本事一辈子不娶亲!” 齐二忙笑道:“不娶亲就不娶亲!咱们平虏侯曾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番肝胆气势,才叫人佩服!” 程五邱固等人还是头一遭听到这话,忙都纷纷扭头问贺言春:“君侯何时说过这番话?这话从我大夏将军口中说出来,就是痛快!真真令人心潮起伏!” 方犁忙看贺言春,贺言春却含笑不言。齐二忙把皇帝要赐平虏侯宅邸、平虏侯不受的事说了,又道:“我也是听我老子说的,实不相瞒,老头子从前还怕我在外头跟人鬼混学坏,处处拘束着我。如今你们一战封侯,我也跟着沾光,老头子不大管我了哈哈哈哈!” 邝不疑叹道:“如今这事儿也在朝廷里传开了,听说皇上高兴得很,处处跟人夸口呢。春儿,休怪哥直率,说话不中听。我若是你,皇帝要赐宅子,我就坦荡荡地收了,一座宅邸,有什么可推托的?你如今刚立了大功,暗地里多少人嫉恨着呢,你还说出这番招风头的话来。皇上是欢喜了,你怎么不想想,那起小人会怎么说你?” 贺言春见方犁在旁沉默不语,忙笑道:“邝大哥处处为我考虑,我感激还来不及。只是我想,我现在庄子里住着挺快活的,要那宅邸做甚?更何况你也说过,我刚封了侯,就算再老实做人,暗地里也有人说是非,干脆随他们去,我当听不到就是了。来喝酒喝酒,休为这些小事影响心情!” 几个人扯起别的话头来,迅速把这事揭过了。贺言春给邝不疑斟完酒,这才悄悄看方犁,就见方犁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贺言春不知为什么,顿时有点慌,生怕方犁猜到皇后以宅为引来逼婚,从而心生芥蒂,忙拉着他手,悄悄道:“你想吃什么?我给你搛!” 方犁抬起眼看看他,笑了起来,说了声“你啊……”又顿住了,停了停又小声道:“那尾鱼看着不错,给我挟一筷子罢。” 第一百零二章 太平令 临近年关时,江老将军从天水营回到京城。贺言春得到消息后,准备前去府上拜访。跟方犁商量送什么礼物时,方犁听他说了好几样,均觉不妥,想了想道:“我前儿听你说,老将军腿不大好。如今正是冬天,只怕越发难过。我前些日子在铁署看到有匠人打了个香熏球,极小巧精致,里头能放艾条熏蒸,缓解疼痛不说,还很暖和。我明儿让人给你也打一对香熏球,你再去铺子里挑一块上等羊皮,叫裁缝做两个护膝,护膝里头留个放香熏球的袋子。东西不贵,难得的是咱们的心意。” 贺言春大喜,便依他所说,让墩儿给自己寻了块好皮草,请手巧的裁缝做了一对护膝、一个手筒。因想着方犁那皮手筒也旧了,又巴巴地亲手缝了个新的给他送去。不两天,那香熏球也打好了,方犁又索性让李财买回一大包艾条,笼共用盒子盛了,让贺言春送去。 去的那天,江源正害腿疼,听了这几样东西的用处后,当场就要试一试。旁边奴仆依贺言春所教,把艾条点燃放进球中,又装到护膝里,给老爷子绑到腿上。不过一盏茶功夫,老将军便觉得疼得轻省些了。他在天水营时,曾与贺言春有几面之缘,当时便觉得这年轻人是个难得的将才,此时看他越发顺眼,转头就吩咐厨房里,要留人吃饭,爷俩儿再好好聊一聊。 席间江源问起在圣城的那一仗,贺言春便原原本本地讲了,江源见他胜而不骄,心中越发欢喜,点头道:“皇上曾私下里跟我说,让我教你些领军之道。其实战场上事态瞬息万变,哪有什么定数?为将者须得随时调整方略,最忌讳一味照搬兵法,觉得自己读了两本兵书,就天下无敌了。你于领军打仗一道极有悟性,倒不必拘泥于那些古书典籍,顶多是缺些历练。咱爷俩既然有缘,日后你有了空,便常来走动走动,咱探讨些排兵布阵的法子,或许与你有益。” 贺言春忙答应了,饭毕又陪着说了半日话,看江源有些倦色了,才告辞回去。到方宅后,自然是把家中那位贤内助夸得天上地下少有。过了半月,皇上让江源担任太子少傅之职,并让太子执弟子礼,去江府中拜了师傅。自此后,贺言春除了去西郊营,便是和郑谡太子叔侄几人往江源府上消磨时间。 方犁这边,则是布置好了年前的几件事后,便真正清闲下来。本以为要总算可以过个太平年,谁知年前最后一次大朝会上又起了争执。这回却是为贺言春俘虏的那些匈奴人。原来那匈奴小王被俘之后,匈奴右贤王曾派使者前往边郡,提出以人换人,将以前掳掠去的几百夏人换小王和其他贵族。夏匈战争沿袭多年,好容易打了一回胜仗,长了一次脸,朝臣们怎会舍得轻易放人?大多数人都力请皇帝将匈奴贵族杀了祭天,一来对蛮人是个震慑,二来也可告慰战死英灵。少部分朝臣却主张换人,他们认为,死的人已是死了,被掳掠的夏人却还活着,那也是大夏子民,怎能弃之不顾? 双方力陈利弊,吵得热火朝天。皇帝也左右为难。他固然想杀了匈奴贵族祭天,然全不顾惜被掠夏人的性命,也绝非仁君所为。正踌躇未定,看到贺言春在阶下沉思,便道:“平虏侯,人是你抓回来的,你意下如何?” 贺言春被皇帝点了名,在众人目光中从容起身,回道:“皇上,臣以为该换人。刚才那几位老大人都已说过了,我大夏边郡子民被掳去匈奴为奴,已是生不如死,如今既有机会交换回乡,谁不是个个企盼?若此时弃他们于不顾,岂非让边郡百姓都寒心?此其一也;其二,我听说换回来的不仅有百姓,也有几位官员,这些人在匈奴多年,虽行动有人看管,却也跟随匈奴人转场,走过不少地方。当中不乏那有心的,现在想必都会说匈奴话了,对大漠地形和匈奴人生活习性也熟悉得很。我军中正缺得力向导,换回来后,岂不是正好能为我所用?”说到这里,看了看那些主张杀人祭天的朝臣,道:“至于说震慑北蛮、告慰英灵,多打几次胜仗不就行了?” 皇帝听了一半,就频频点头,等贺言春说完,便一改之前纠结,朗声道:“平虏侯所见极是!众位爱卿对此还有什么意见?” 刚才反对换人的朝臣,此时也都不作声了。皇帝便命鸿胪寺拟个换人的章程来。最好赶在年前把人换回来,好让他们与家人早日团聚。那被俘小王,本就关在白石郡,交换起来倒也便宜。皇帝又要做足人情,便让郡守设了筵席,等交换的几百夏人一回来,便有人把他们接去洗漱更衣赴宴,郡守在席上对众人大加安抚,又表明朝廷立场,绝不会抛下被俘夏人不管。等朝廷再打了胜仗,便要或赎或换,都将他们接回夏国。完了又每人发了一笔钱,让他们安心回家过年,年后等待朝廷消息,有想报效国家,都到有司登记云云。这些夏人被掳去漠外为奴,都历经了九死一生,能活着回来已经是奢望,再听到这番话,岂有不痛苦流涕的?个个都跪伏在地上,感念皇恩浩荡,边哭边山呼万岁,磕头谢恩,连郡守和从人见了,都跟着哭了一场。 转眼便到年末,今年皇帝这个新年过得是神清气爽,究其根由,多半是皇后娘家人得力,因而赏赐郑家的东西比往年更丰厚。郑家兄弟进宫谢了恩,回去后白氏便不放贺言春走,要带他去柏荫台还愿,又要全家老小准备过年事宜。贺言春也觉得前阵子住在外头,亏欠了母亲,索性老实呆在家里,日日陪着母亲尽孝。等过完年进了正月,才又趁着出门拜访的当儿出了门,这一去便如鸿鹄展翅,瞬时无影无踪了。白氏也不好频频派人去寻他,只得作罢,皇后每每问起来,还少不得要替他遮掩遮掩。 正月无事,贺言春便和方犁搬去城外田庄里,两人每日里绞股儿糖似的,只是腻着分不开,连门都很少出。程五邱固等人闲了,也常找过来,众人聚在一起喝酒掷壶、玩耍取趣。这天几人来了,方犁见座中唯缺邝不疑,便派人去请,去了半日,最后在章台街找到了人,邝不疑便跟着一同来了。 等众人七嘴八舌寒喧过后,贺言春让奴仆上了酒菜,都放在两旁桌几上,由着人随意吃喝,前厅却空出老大的地方来,当中摆一尊铜制的美人壶,窄肩细口,要掷壶取乐。 这掷壶也是大夏流行的游戏,由古时射礼演变而来,类似于后世的扎飞镖,只不过靶子改成了壶,把箭掷进壶口就算得分。在座除了齐二方犁,都是善射之人,一旦较起真来,便要分个高下。因嫌距离太近,不够有挑战性,便把那壶一挪再挪,最后都挪到廊下去了。 方犁陪着玩过两遭,便和齐二在旁观战。就见另外四人玩得大呼小叫、不亦乐乎。其中邝不疑准头最好,颇颇搏得满堂喝彩声。贺言春起先也是玩得认真,一时把几枝箭投成一簇,一时又投成一列,引得嘬哄鼓掌声不断。不想后来他转头去看方犁时,就见方犁手执两枝箭,拈着箭上白羽,正笑嘻嘻也看着他。平虏侯见了,心里不由得一荡,再无法专心专意地投壶了,只不住地拿眼瞟着方犁,抓着箭随性子乱丢。 几轮比完后,竟是贺言春输了,只得心甘情愿地受罚,喝了好几杯酒。方犁又让人换了热酒热菜来,众人团团坐了,边吃边饮酒猜拳。看看天渐渐黑了,方犁索性留他们在庄子上过夜。那几个聊得尽兴,也都愿意留下。正吃着酒,突然外头人来报,说邝不疑的侍从找了来,有事要禀报。 邝不疑忙起身出去了,来人正是小四,两人在廊下悄声说了片刻,邝不疑便拿了斗蓬,进来告辞。程五没眼色,还要留邝不疑过夜,方犁却晓得必是他家出了什么事,忙让众人吃饭,自己则送他出门去。路上悄声问道:“到底什么事,这么急巴巴找你回去?” 邝不疑摇头,想了想,又低声道:“是我父亲。他在外头吃了酒,回城途中不知因为什么事,冒犯了城外庄邑的一个小官,被人看押起来了。” 方犁吃了一惊,忙道:“你现在找人疏通么?若要人帮忙跑腿,只管说一声!” 邝不疑摇头道:“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去要人,想必他们也不敢不给。外头风大,你且进去。这回是我扫了大伙儿的兴,下次我作东,请你们吃饭,到时咱们一醉方休!” 说着飞身骑马去了。方犁等看不见人了才转回来。程五邱固等人见了他,忙细问端详,方犁只说是家里人有事找他,遮掩过去了。只晚间回房后,将这事告诉了贺言春。 贺言春听了也吃惊,道:“邝将军虽然遭贬,然邝家根系深厚,兄弟儿子都在朝中为官。他现在虽是庶民,出了门却是人人都会给几分面子的。到底是何人如此大胆?” 方犁便把从胡安处听说的那些邝府事务告诉了他,又皱眉道:“老将军自从遭贬后,心情就一直郁郁的,时常吃醉了酒,胡乱责备人。你看邝兄,大过年的都躲在倚翠阁,可见也是心里烦闷。这回我猜,只怕是邝将军吃醉了酒,冒犯别人在先。又或者那人也是年下吃多了酒,这才虎须上拨毛,把邝大哥他爹给抓了?” 两人猜测了一阵,贺言春见方犁心头不快,忙安慰道:“邝兄既然说不是什么大事,你又何苦在这里操心?来来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从旁边箱子里翻出一样东西,递给方犁道:“昨天就做好了,本想着今儿一早给你,谁知你大清早就起床忙请客的事去了。这花样子还是我在阿娘那里偷来照着绣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方犁接在手里一看,原来是个新新的小香袋儿,上好的玉色缎面上,绣着几柄小小的绿荷叶和一枝并蒂莲。粉红翠碧,份外可爱。方犁又是感动,又觉好笑,朝贺言春额上轻轻戳了一指头,道:“你啊……,一个大将军,又是位侯爷,怎么颠倒学人绣起了花?” 贺言春笑嘻嘻地道:“将军绣花怎么了?千金难买我愿意!这香袋儿带出去,比那买的总强些罢?你要喜欢,我得了空再给你绣!” 方犁笑道:“还绣?小心人看见笑话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贺言春一听,顿时有些疯癫,拽起方犁就要往榻上去,低声笑道:“别人笑别人的,我随他去。我是不是男人,难道你还不晓得?” 第一百零三章 不白冤 这年元宵节过后,宫里突然传来消息,说是皇太后病笃,皇帝带着后妃们整日在病榻前侍疾,一应宴饮游乐都取消了。拖到正月末,皇太后薨逝,皇帝哀恸不已,缀朝十日,朝臣和内命妇都纷纷入内,素服举哀。停灵二十七日后,梓棺被运至永陵,与先帝合葬。 皇帝感念太后抚养教导之恩,深恨自己为人子却不能时刻侍奉于亲侧,特地在葬礼后下了旨,命地方官员察举四方孝子,上报朝廷进行表彰。各郡县中,凡是年过六十的老者,每月可领粟米五升、布帛一端;年过七十的老者,每月可领粟米十升,布帛五端,以示天下共养之意。诏令一出,天下踊跃,那些儒生士子,都纷纷作诗写赋,夸赞皇帝实在是古往今来第一至纯至孝之人! 这期间,平虏侯作为深受帝后信赖喜爱的亲戚,自然要频频出入宫闱,宽慰劝解皇帝两口子,还得在皇后忙乱时负责带孩子。服孝期间,宫中禁掷壶蹴鞠等一切娱乐活动,郑谡又每每缠着他问圣城之战的始末,贺言春只得把太子抱在膝上,给他们讲打仗的事,那表弟兄两人听得聚精会神,尤其郑谡,越发对自家小叔佩服得要命。一来二去的,太子也和他渐渐厮混熟了,没有外人时,一口一个小舅舅喊得亲甜。 这天叔侄三人又在皇后宫中开故事会,人报皇帝过来了。太子见了亲爹,忙叫着扑过去,一把抱住大腿,贺言春和郑谡也起身给皇帝施礼。皇帝去了华服,身着斩衰,脸色虽有些倦怠,精神却还不错。把儿子抱在怀里逗玩片刻,便让乳母和郑谡领到旁边玩儿去,自己则在席上坐了,对贺言春道:“正有事要告诉你。年前不是和匈奴换回来一批夏人么?白石郡守登记时,才晓得这夏人里头,有两人竟是先帝在时,派往西域出使的使臣。我已让他二人进京,等回来了,都交与你,看能不能为军中所用。” 贺言春应了,又道:“臣也有事想回禀皇上。臣前段时间常去江老将军府上,蒙他不弃,教导了许多排兵布阵的法子,获益匪浅。臣偶尔想到,既是对付大漠骑兵,若能在阵法中编入特制的机弩、绊索这类东西,威力岂不是要加倍?” 皇帝听了,满眼赞赏之情,点头道:“还是你脑子活络!我一会儿给李更交待一声,要怎么制,你只管跟他说,卫尉府下的武备库,专领弓箭、武器制造之职,叫他们造去!” 贺言春谢了皇上,又道:“臣也只是粗略那么一想,至于这机弩绊索怎么制合适,也并没什么好法子。听说铁署里尽有能工巧匠,不若将这些匠人汇到一处,大家合计合计,说不定就有了呢?” 皇帝点头,立刻把徐常侍叫进来,写了条子让他送去卫尉府和大司农府。只说平虏侯但有所求,两府须全力配合云云。贺言春又和皇上扯了两句闲话,这才告辞出宫,去了方犁处。第二日,索性直接陪铁市长丞上班去了。 原来贺言春当日看到香熏球时,就心中一动,想到军中虽有机弩,却是精准度差不说,还不能连射。是以箭术高超之人,多不屑于用弩。既然小小玩物都能打造得如此精巧,何不对机弩进行改进?后来他在江老爷子府上跟着学排兵布阵时,又想到自己与匈奴第一战时,无师自通使用了绊马索,效果奇佳。若是造出一种能连发的机弩车,车四角装上绊马索,可随意勾连,与骑兵对阵时,冲锋陷阵极为有利。纵然两军人数相当,有了这特殊装备,胜算也大了许多。 他把这想法和方犁一说,方犁自是十分支持,立刻选拨了能干匠人,会同武备库的匠人们,商议设计新式机弩车。这车须轻巧,方便长途奔袭;又须牢靠,绑上绊马索后,不至拉得四分五裂。机弩如何提高精准度、又要如何装置到车上,种种问题均要考虑周详。十几个匠人讨论了好几天,在纸上设计出好几种样式,均觉得不妥当。后来听说京西某郡兵器坊里有位老者,阅历既广,手艺又十分精湛,贺言春干脆带着方犁和武备库丞前去考察了。 就在他们走了没两天,京城里就隐隐传出些闲话,说是定西贺氏家族有人上京告状,就住在城东某家客栈,要告的人是皇帝新封的平虏侯贺言春,罪名则是忤逆父母。来人言之凿凿地说,贺言春在定西老家时,就时常顶撞父母,十四岁时更是胆大包天,刺伤嫡母后出逃,自此后便再无音讯。 原来贺言春封侯后,消息传到定西郡,贺家人尤不肯信,只以为贺言春早已经死了,这个必是个重了名的人。后来过年时,贺家从京中返乡的人口中辗转打听,竟是越听越像是他们家走失的儿子。此事闹大后,惊动了贺氏族长。族长听说家族中出了位侯爷,本来喜出望外,抖抖索索地拈着花白胡子,要派人进京,请平虏侯回乡祭祖。谁想侯爷的爹耷拉着头,死活不作声,问之再三,才吞吞吐吐地说,当初孩子是受不了打骂、逃出家门的,此时急巴巴上门认亲,只怕他不肯认。族长这才模糊想起,好几年前,确乎是亲眼看到过他们家小子一身是伤,穿得破衣烂衫地去放羊。族长眼见着这高枝是不大容易攀上了,不由急怒攻心,把贺明山痛骂了一顿,说他治家无方,惯得家中牡鸡司晨、女人称霸,这种妇人,就该早些休了,免得祸害家族。 这话很快就传到胡氏耳中。胡氏听说贺家那野小子还活着、且交了天大好运时,本就已经嫉恨得咬牙切齿,如今又听这番责骂,当即气了个死,跳起脚来千畜生、万野种地骂了一顿,又揎拳掳袖地要进京告御状去。只说姓贺的封了侯,却把爹妈置之不理,这不是大不孝是什么?嚷嚷到后来,什么杀母未遂之类的话都随口放出来了。 贺明山是个懦弱无用之人,管束不住老婆,只得眼睁睁看着胡氏四处乱说。恰好那回乡的,也有些攀附京中权贵的阿谀之辈。听到这桩奇闻,也晓得京中有人正嫉恨平虏侯深得圣心,想挫挫他的锐气,既有这个把柄,何不加以利用?是以竟在胡氏耳边大加怂恿,给她出谋划策,让胡氏只管上京找某某大人,自有人帮她申冤。胡氏气昏了脑子,便真的派两位舅爷随那人上京,去廷尉府告了状,立时引得京城一片大哗。 大夏以孝治国,皇帝又最重孝道,前段时间刚颁了诣,要举察孝子,就闹出这么桩事来,郑孟卿听说消息后就慌了。因兄弟不在京中,也无法问他当初出逃的细节,只得急急忙忙回家换了衣服,要去求皇后帮忙。正要出门,白氏得了消息赶出来了。 白氏拉住大儿,细问了一番详情,知道事关教化,皇后有心帮忙,也不便出面。大儿老实,儿媳又上不得高台盘,况且小叔子的事,也要避个嫌。唯今之计,只能自己上了。思虑周详了,对李氏道:“慌什么!你来服侍我梳洗穿戴,我即刻去京兆府尹。大郎,你休出面,只带人去铁市长丞府上,找那些当初从颖阳来的大伙计,把这事告诉他们,再叫他们去京兆府帮忙做个见证。我看是哪里来的猢狲,倒要会一会他!” 李氏和郑孟卿忙依吩咐,各自行事。不一刻,白氏穿戴整齐,坐着车径往京兆尹府而去。到了府前,白氏也不下车,就在府衙大门旁候着,一直等胡安带着墩儿六儿等人赶到,才由仆妇们扶着下了车,对胡安道:“胡家大爷,列位郎君,今日请你们来,是要为我儿言春作个见证。” 胡安忙道:“大郎已是对我们说了,但听老夫人安排!” 白氏点点头,缓步行至府衙左侧的一面大鼓前,站定后拿起鼓槌,咚咚敲击起来。 这鼓名为鸣冤鼓,平素无人敢碰,今天突然被人敲响,顿时惊动了府里府外的人,不多时,府衙门前便黑压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都跑出来看热闹。 衙役见击鼓的是位老妇人,旁边围着一圈仆妇,便知道是大户人家内眷,忙问了姓名,听说是皇后的娘亲,惊得头皮发麻,如飞般报了进去,一时把李府尹惊动了。李府尹忙亲自迎出来,在白氏跟前劝道:“老夫人,有甚冤屈,进府来说,何苦在外头吹冷风?” 白氏客客气气地施了礼,道:“惊动府尹,老身惶恐!只是我儿贺言春,平白遭奸人诬陷,我这做娘的,想了便心如刀绞,吃口冷风算得了什么?” 说着不由声泪俱下,便当着众人面,把贺言春小时由父亲领走,因不甚凌虐,不得不千里寻亲至京城的事说了,又道:“我儿言春来京城那年,只十四岁,小小孩子,便一身伤疤,手上胳膊上都是拿簪子戳的坑眼,大腿上险些被狼咬断筋,叫哪个当娘的看了不痛断肝肠……” 白氏口齿本就灵便,又触着真情实感,讲得份外动情,那围观的人听得个个义愤填膺,痛骂毒妇声一时沸沸扬扬。白氏候着人声稍静了,又朗声道:“可恨那毒妇,赶我儿走时,半点盘缠没给他!分明是不给一分活路!我儿沿路乞讨,险些饿毙道旁,幸好遇到大夏义商方犁带着商队经过,这才救了他一命。这些商队伙计,均可做个见证!” 六儿墩儿胡安都是当时亲身经过的,听到这里,忙都开了口,七嘴八舌朝周围人讲述初次遇到贺小郎的情形。如何灰头土脸、却饿死不拿人钱财,中途又如何见义勇为、帮商队追赶盗贼,在边郡遇蛮兵围城,又如何临危不乱,帮驻军守城等等,听得旁边人又个个热血沸腾起来,都道:“难怪人家头一回领兵就打了胜仗!真真从小儿就这般血性仗义!” 趁着胡安等人讲话的时候,白氏在旁边歇息片刻,又开口道:“我儿从贺家出走这五六年里,定西贺家没一个人出门找一找,问一问!浑不拿他当人!如今听说他立了军功封了侯,便有脸来告御状了!还空口白牙诬告我儿杀人未遂!试问杀的是谁?既杀了人,当初为何不报官?请的是何人医治?何人可以作证?那毒妇一个牙花儿也说不出,却来京中败坏我儿名声!可怜我儿被皇上派去公干,只能任由人平白往他身上泼脏水,我这当娘的如何能看过眼?府尹大人,各位父老,还求诸位为我儿作主,早些查清事实,还我儿公道!” 那些京城百姓,顿时都纷纷喊起来,有的道:“竟有如此毒妇,残害良家子嗣不说,还敢诬告朝廷王侯,莫非生了七八个胆不成?早些揪她出来浸猪笼!”有的说:“老夫人,休伤心,府尹大人明察秋毫,定能还侯爷公道!”一时七嘴八舌,纷扰不止,吵得李府尹头都大了,只得再三地劝白氏,劝了多时,白氏才进府中去。外头围观的人群却还站了许久,一个个议论不止,都替平虏侯抱不平。 第一百零四章 明辩非 胡家的两个舅爷,经人忽悠着进了京城,一心要告倒平虏侯,好长自家妹子志气。然而村老儿进城,头一天就被京中繁华气象惊着了,如两个淋雨鹌鹑,缩着脖子想打转回家。那带他们来的人却变了脸色,威吓道:“如今满京里都晓得你们要告平虏侯,连皇上都知道了。若此时走了,你二人便成了诬告,是要砍头的!” 两个舅爷面面相觑,都暗自叫苦不迭。那人又道:“已经到这等地步,何不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平虏侯拖下马来?他封侯之后,不曾归乡祭祖,这可是板上钉钉的事!早年间刺杀嫡母,也是有的。就这两桩,便能治他不孝之罪!你们怕什么?光脚的还怕那穿鞋的不成?” 两个舅爷无法可想,只得硬着头皮,找个客栈住下。至于怎么告状、到哪里告,他二人也不懂,只得听天由命,一举一动,都听别人安排。过了两天,听说廷尉府竟接了自家状子,这才安下心来,有了两分喜色。谁想又过了一天,他二人出门吃饭时,就听茶楼酒肆里,从店伙到客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且边说边痛骂定西毒妇,个个说得咬牙切齿。 那暗搓搓地张罗着要告倒贺言春的几个人也都着了忙。他们看准了皇帝皇后两口子要扮孝子孝媳,就算晓得这事了,也没法偏坦;贺言春不在京中,无法自辨,他那兄长又是平庸无能之辈,不足为虑。等贺言春听到消息赶回来,他那不孝的名声想必早已经在京城传开了。可千算万算,竟没算到白氏能舍下那张老脸,抛头露面地也去告状。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煽动民心,让京城舆论为之一变,成了同情平虏侯的人居多。 因涉及到侯爷,且是忤逆大罪,等贺言春和方犁赶回京城的时候,廷尉府和京兆尹府都已经把案子捅到了皇帝面前。皇帝气了个死,明晓得这是那帮子老臣看不惯自己提拨新人,借机摆了一道,却又无可奈何。幸而老丈母娘得力,反告了一状,才使自己不致太被动。贺言春回京的当晚,皇帝就把他叫进宫来,把廷尉府的案卷丢给他,道:“你给我个准话儿,这上头的事,你做过多少?” 贺言春把案卷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才冷笑一声,道:“臣在贺家时,每日放牧须清晨即起、日暮方归,归家时只恨不能化为隐身,好教自己少挨两顿打,哪里还敢顶嘴忤逆?再者,贺家奴仆众多,臣离家之时,不过十三岁,体弱矮小,哪里敢拿刀刺杀那女人?难道奴仆都是死的?这上头所说,唯有一桩属实,那便是臣封侯后,并未返乡归祖。” 皇帝听了,这才放下心来,恨声道:“这些老不死的!必是见你年纪轻轻便立大功,一个个眼红嫉妒生出事来,竟敢行诬告之事!这回不整死他们,我也算脾气好的……” 发了一通牢骚,又叹气道:“你休灰心烦恼,这段时间该忙什么,也照常去做。我自为你做主。只是事毕之后,你还是回定西一趟,认祖归宗罢。总不能为一个女人,把父子之情都抛弃了。” 贺言春沉默了半天,才淡淡地道:“臣自有家慈在堂,日后必用心奉养。至于别的什么人,臣在来京城的路上死过一遭,都不记得了。” 皇帝见他不为所动,不由生气,一来心疼爱惜人才,二来又是自己内弟,不是什么别的外人,便咬牙低声道:“你是头驴罢?叫你认祖归宗,也不过是人前作个戏,免得担上什么不孝的话柄。怎么这么犟?” 贺言春低眉垂眼坐着,淡然道:“臣虽读书少,也知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道理,那些虚名儿,臣本就不在乎,随他们说去。” 皇帝这回是真气了,道:“好你个平虏侯!劝你一劝,你还跟我讲起道理来了!小不忍则乱大谋,认祖归宗后,你要想处置那毒妇,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么?平时见你脑子活络,今天怎么死活转不过来这个弯?” 贺言春还未答话,就见皇后从帷幕后走了出来,原来她已是偷听了半天,这时便道:“皇上,春儿既不想跟贺家再扯上关系,您又何必勉强他?老话常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父慈和兄友都排在前头呢,那贺家既然当初已是失了道义,如今春儿不认祖归宗,也说得过去!难道非要我兄弟送上门去,再平白受他们一家子折磨?” 皇帝见那姊弟二人都说得头头是道,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又见皇后哭得眼睛红红的,十分可怜可爱,只得挥一挥手,道:“罢了罢了,随你们去!我不管了!” 贺言春当晚出了宫,依旧往方家去了。方犁正在家等得心焦。白老夫人大闹京兆尹府的事儿,胡安早就告诉方犁了。方犁听了别的犹可,只是白氏说的那些挨打的细节,贺言春从未在他面前提过,如今听听胡安说起,不由让他又是心惊又是难过。见贺言春回来,方犁忙让人端上饭,等他吃饱喝足了,这才细问进宫情形。 贺言春一边洗脚,一边把皇帝和皇后的话一一说了。过后两人熄灯上了榻,方犁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翻过身来,一只手伸进衣服里,在贺言春身上胳膊上摸索。 他挨打受骂之时,本还年小,经过这么些年,那些伤疤都平了。然而顺着胳膊细细捋,却仍能感觉到当初簪子戳过留下的坑凹。方犁只觉得心里又酸又痛,手都抖了起来。 贺言春忙把他手拉下来握着,安慰道:“早就好了。不疼,当时也不怎么疼,真的!” 黑暗中,方犁气息有些不稳,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早知道他们对你不好,却想不到会如此狠毒……” 贺言春笑道:“你听胡安他们瞎说!我阿娘既要在外头为我正名,自然要把一分说成十分!打骂是有的,只是没那么狠,真的!” 方犁沉默了半天,才道:“你当时,到底因为什么事从家里逃出来的?真杀过人?” 贺言春朝他耳边凑了凑,小声道:“这话我只告诉你,我动过刀,不过只是吓吓她,没真伤着。那女人拿碗口粗的棍子抽我,我想着横不能被她打死了,就亮了刀,把她吓了个死。当晚我怕她报复,从厨里拿了几块干粮就跑路了。” 方犁听得目瞪口呆,一时忘了伤心,道:“你朝她拨刀,难道没人看见?” 贺言春摇头,道:“她打我,也多半避着人,她还想搏一个贤惠的名声呢。” 方犁这才放下心来,恨声道:“这泼妇对你坏倒也罢了!你阿爹呢?就不管一管?” 贺言春哼了一声,道:“他若能治家,怎会有今天的事?难道告倒了我,与他脸上有光?” 方犁无语,想了半天,才道:“皇上叫你认祖归宗,倒是一片好意。只是皇后一门,本就人丁不旺,好容易有位得力的兄弟可以指望了,偏你又姓贺。你可想好了?真的不回贺家去?那要不改了姓郑罢?也让你阿姊高兴高兴。” 贺言春笑道:“想这么多做甚么?那爹我是不会再认了,但改姓也无必要,我又不是郑家子孙!若真要改姓,我倒想改了姓白,或嫁到你们家来,改了姓方!不过我瞧你跟我娘都不会同意,也就罢了,将就着姓贺算了。” 方犁听到一半,便啐了一口,道:“跟你说正经的呢,却又一味胡诌!想当方门贺氏,也得看你贤不贤惠!” 贺言春翻过身来,道:“能烧饭能绣花,能扫洒能缝补,虽说挣钱不如你多,差得也不多了。还要怎样才算贤惠?” 方犁只是笑,又握着贺言春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叹了口气,低低地道:“以后再不让人欺负你了!……真是心疼死我了。” 贺言春心里说不出的舒坦,把头往他肩上一歪,也低低地道:“嗯。” 第二日的朝会上,皇帝把廷尉府和京兆尹府报上来的案子都让人念了,命令彻查这件事。廷尉府掌刑律,自然应该着落到他们头上,但皇帝想到这事多半是廷尉府和少府的那几个老东西挑起来的,所以主张另派他人。这人选讨论来讨论去,最终定下由太常寺的邱泽调查此案。 这邱泽是太原邱家子孙,邱固的亲三叔。邱家近一两年虽因邱固的原因,和平虏侯关系日近,但邱泽其人却素有刚直之名,再加上邱泽供职于太常寺,本就掌纲常礼仪,所以廷尉府那边也不能说皇帝偏袒了谁。邱泽为人十分细致,不仅审问了胡家二位舅爷,还把他们带进京来的奴仆又问了一遍,当即问出破绽来。两位舅爷虽是一口咬定,自家妹子并未打骂过贺言春,几个仆人却经不起咋唬,纷纷吐露了真言。邱泽又和廷尉右平去了定西一趟。事情闹大了,那些乡下百姓谁还敢隐瞒?遂把胡氏从前凌虐贺言春的事查了个底儿掉。胡氏本是无知妇人,到了这步田地,也知道自己作了大死,只口口声声地喊冤,说贺言春刺杀她,然既无物证,又无人证,被邱大人断定是诬告。 邱泽从定西回来后,又去方家商队找伙计们问了情况,最后才给皇帝上了一封折子。折子中说明了前因后果,末后又写道:“常言道后母如母,明言其不及母也。胡氏嫁入贺家后,对贺氏子言春打骂在先,已失妇道;后又以子虚乌有之事,对朝廷命官行诬告之事,实在罪无可赦……”对平虏侯不回乡认祖归宗,则只是轻轻责备了两句。 皇帝把卷宗丢给廷尉府那帮老头子看了,又冷声道:“胡氏乡野之人,竟如此胆大包天,还敢行诬告之事!这必是有人指使!给我好好地查出那幕后指使之人来!” 廷尉府的人无法,只得把二位舅爷拘起来严刑拷问,后来到底挨不住打,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狱中。胡氏在定西郡听说了,本就忧惧害怕,又受不了人人朝她指指戳戳,后来到底趁人不备,一条绳子吊死在房梁上了。 第一百零五章 守边关 邱大人查案期间,平虏侯因背负着忤逆的嫌疑,虽不至于下狱,却也不便再到军中露面。程五胡十八等人均愤愤不平,平虏侯自己倒是安之若素,每日里除了到母亲跟前尽孝,便是窝在方家,看书练箭、推演阵法,偶尔还背着人绣绣花,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连宫里都极少去了。 方犁原本还担心他,后来见他是真的乐在其中,也就罢了。如此闲了近一月,却是皇帝看不得他一副无所作为的样子,把他叫进宫里训了一顿。贺言春只得又每天去营中点卯,正巧那换回来的夏人使者也到了京城,被派到骑兵营。彼此交谈起来,才得知此人名叫张方,十五年前,先帝曾派他带队前去西域,试图说服西域各国与大夏联手对抗匈奴。去西域必须先穿过匈奴右贤王的地盘,张方等人伪装成商队,走到一半,运气欠佳,终被匈奴人活捉了,这些年来,同去之人多被卖往不同部落,只有他和一个叫张十三的仆人始终在一处,两人沦落为奴,相依为命活了下来。 那张方本就博闻强识,去之前把大漠地形都熟记在心里,这十来年间,又跟随部落辗转于各大草场之间。他是个有心的,想着有朝一日要逃回去报效国家,便刻意对匈奴右贤王各部的情况进行了了解。此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贺言春和邱固闻之大喜,忙把军中的地图和沙盘都拿来,让张方在上头一一作了标记。军中地图和沙盘,原本只有粗略地形,如今何处有水源、何处有草场、哪个部落驻扎在哪一处、彼此间是什么关系等等都标注后,看着便一目了然,清晰了许多。 等地形图完善之后,贺言春将之呈给皇帝,皇帝见了也喜出望外,忙命人把新的地图赶制出来,分发到军中。因觉得这张方也是个难得的人才,便封他太中大夫之职,又额外给了许多赏赐,连家仆张十三亦有封赏。最后又想到平虏侯举荐人才有功,特意在朝会上对贺言春提出嘉奖。同时对有些人也是种警告,--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世家贵族们不是嫉妒么?不是喜欢在背后说三道四么?那就睁大狗眼好好瞧瞧,朕就偏要宠着平虏侯,你们能怎么的? 由此平虏侯声誉日隆,平虏侯自己倒是宠辱不惊,天天在军营里练兵,偶尔遇着休沐的时候,外人想请侯爷的客,辗转托了人来问,竟连近卫家臣都不晓得侯爷去了哪里。唯有程五邱固等几个至亲好友,碰上有急事要找平虏侯时,往往径去方府或城外田庄里逮人,经常是一逮一个准儿。 程五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回问邱因道:“若说方三儿在庄子里,他守着心上人倒也罢了。其实方三儿同你我一样,也天天在外头忙得屁颠屁颠的,你说君侯他独自一人窝在庄子里有什么趣儿?” 邱固笑道:“这话你去问君侯,我又没有心上人,我哪儿知道?” 恰好胡十八在旁边听见,他是个成婚好几年的,对此倒是有些体会,忙笑道:“程校尉,这话我也曾问过贱内。我说我天天在外头忙,你一人在家闷不闷。她说的话儿我到现在还记得。她说她在家提前将热茶备好、热饭做好,色色预备妥贴了,等我一回去,饿了就有口热的,衣服鞋子都是现成的,她就比自己吃了穿了还高兴。这两个人在一起啊,一旦日子过久了,就真不愿意出门,情愿相互守着。一人出门了,另一个也只愿在家等。如今就算章台街里出色的娘子们来拉我,我也只愿每日早早往家奔,为啥?家里有人等着我呢!” 邱固和程五听了,却相互对了个眼色,暗自都诧异起来:听胡十八这么一说,莫非他们家君侯竟是在下面的那一个?两人私下里惊惊咋咋,又不敢问,自此之后,看贺言春的眼色都不对了。 如此很快到了八月。因每年秋熟时节,匈奴必会进犯中原,今年皇帝便提前作了部署,将朝中几位武将派到北方边境,集结军队进行练兵,一来是对匈奴的震慑,二来蛮兵前来侵掠时,各地骑兵营也能与地方驻军相互驰援。其中贺言春和程五等人被派往天水甘州一带。军令如山,几人纵然在京中都有牵挂,也只得星夜奔往边境去了。 自贺言春去后,方犁每晚归家,便觉得忽忽若有所失。虽然胡安十分体贴,顿顿好茶好饭伺候着,但饭间无人共语,孤枕亦十分难眠,每日里就盼着边关来信,好一解相思之苦。到了十月间,天气渐冷,夜间方犁一个人睡不着时,往往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人,想他在那边远寒地,也不知吃不吃得好,穿不穿得暖。想得心痒难搔、柔肠百结,只恨不能胁生双翅,好飞过去看他一眼再回来。 本来两人都以为,这趟出去不过两三月,谁知到了冬月底,贺言春还没回来。原来是年甘州一带下大雪,狼患成灾,百姓深受其害,连甘州牧场都时常被狼群骚扰。贺言春先是带着骑兵打狼,后来又想到,甘州狼患尚如此严重,何况漠外?匈奴各部落若受狼灾,没法过年,必会来中原找粮食,因此越发不敢掉以轻心,即使大雪天里,也每日亲自带人往各地巡查,从不间断。 到腊月中旬,恰好朝廷有一批粮食兵器补给,要运往甘州去。这本是个苦差,既无油水,又临近过年,往年多无人愿意去。方犁得了消息,却主动请缨,要亲自押送去。临行前一天,除了自己行囊外,还打了好大几个包裹,里头吃的穿的用的一应俱全,都是带去给平虏侯和程五等人的。 路上风雪交加,整整走了一月,到甘州时,已经是第二年正月初八。正是日暮时分,远远就见大雪地里,一连十几里都是营帐。营外守军见军备送到了,忙飞跑着前去禀报,不上片刻,便有邱固和一位姓郭的将军带着军需官前来迎接,旁边还跑过来好些个看热闹的。 邱固一见方犁,真真喜出望外,当即就扑上来一把抱住,道:“天么天么!怎么是你!我说老远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再想不到竟是你亲自押着粮草来的!” 说着把方犁介绍给郭将军等人,道:“这位乃是皇上钦点的绣衣使,早两年间,曾奉命去各处铁矿清查矿产,着实是我大夏的年轻才俊,如今官封着大司农府铁市长丞。亏他耐烦,竟亲自领了这来边关送粮草的苦差!” 郭将军等人听了多有诧异的,又见方犁年不过二十来岁,长得清俊斯文,都夸赞不止。彼此寒喧了一番,邱固便拉着方犁往营帐中去,道:“走走走,让他们在这里忙,你跟我去帐里坐会儿。这一路冷坏了罢!啊呀呀,贺将军若晓得你来,不知道要高兴成甚样儿……” 这边自有军需官与队伍进行交接,方犁便和邱固往营帐中走,路上把两只眼不住地往邱固和旁边士兵身上溜,见他们棉衣厚实,脸色也还红润,想来军中粮草衣裳充足,不会有人冻着饿着,这才放了心。 营帐里头烧着炭火,倒也有几分热气,两人在帐中坐下,小兵奉上茶来。邱固便道:“边关不比京中,条件艰苦。也没甚好吃好喝的,晚上我叫人做几个菜,同你接风洗尘。只是有一桩不巧,君侯今儿一大早就带着程五他们出去巡查了,看这天也晚了,也不晓得回不回得来。” 方犁心里顿时一惊,道:“他去城外要多久?会不会碰上什么危险?” 邱固摇头道:“也有当天回来的,也有一去三五日的。这都说不准,看跑的路程远近罢了。危险倒不至于,不过人辛苦罢了。我已经叫人送信去了,至迟明天就能回来。你别着急。” 方犁这才稍稍定下心神,道:“我带了些东西来,你叫人悄悄儿拿过来,你们几个分一分。” 邱固大喜,忙道:“什么好东西?有吃的没有?我这就叫人取了来!”说着出去吩咐人去了。不一会儿,果然小兵们送过来几个包裹,邱固拆开头一个,就看到一包精细糕点,忙打开尝了一口,叹息道:“亲娘啊,就是这个味儿,可馋死我了!” 当晚军中果然安排了酒水给他们接风,却是直到吃完饭,贺言春也没有回来。饭后众人自有地方歇息,邱固把方犁领到一座营帐里,道:“将军今晚不回来,你是睡他的地方,还是跟我挤一挤?” 方犁打眼一看,里头衣物尽是贺言春的,便舍不得走,道:“何苦挤着你?我就在这里将就两晚罢了。” 邱固叫人把里头的炭火生得旺旺的,又陪他说了半日话,才自去歇息。小兵进来服侍方犁洗漱了,方犁便上了榻。军中床榻,极为简陋,棉褥也不及家中暖和柔软,方犁躺在被窝里,却是闻到那熟悉气味,便一阵阵地心悸。听帐外北风呼啸不止,心中又是安适,又是牵挂,不觉竟矇眬睡去。 半夜里却觉得脸上有人挨挨蹭蹭,正迷糊间,忽然身上一冰,竟是有人进了被窝。方犁顿时醒了,黑灯瞎火里,不用看就晓得来的人是谁。那人也默不作声,只喘得厉害,一边拿嘴往方犁脸上脖子上啃,一边拿手去解方犁衣裳。那手还带着冬夜寒意,却也顾不得了,如饥似渴地直往衣服里头钻。 方犁忍不住吃吃地笑,道:“就这么急色?” 他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听得贺言春越发心急火燎,黑暗中就听刺啦一声,竟是把衣服扯破了。 贺言春一边朝他脸上亲,一边含含糊糊道:“祖宗,一百多年没见你了,能不急色?” 第一百零六章 破阵子 邱固因想着要喊方犁吃早饭,一大早便来到贺言春的营帐外,把棉帘子一掀,就见里头方犁已经起了身,正坐在榻上,脚踩在水盆里;他家贺将军则在旁边半蹲着,正为方三儿洗脚。 邱固是个机灵的,见此情形,忙一缩手,悄没声儿地退了出去。往外走了两步,不放心,径直往程五帐里去拦他,免得那家伙没眼色,跑过来聒噪别人。 却说邱固走了没多久,齐小白又来了。齐小白也不进帐,只站在门外喊:“将军,治冻伤的膏子拿来了!还有鞋也拿了两双,一双大一双小,看长丞穿哪一双合适。” 棉帘一动,却是贺言春出来了,接过齐小白手里的一个碗和两双老棉鞋,道:“你先去吃罢,等吃完了,给帐里送点过来,我就不过去了。” 齐小白应了,贺言春便转回帐中,把碗中膏药放在火笼上烤着,又从旁边掇了条小杌子坐着,把方犁的脚擦干了抱在膝上,给他涂冻伤膏。就见那白生生脚上,小指头旁边已经紫红了老大一块。 贺言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恨声道:“谁要你来的!这鬼地方大冬天能冻死人你知不知道?朝中那些人精似鬼,听说来送粮草,都往后避,唯有你这傻子,上赶着巴巴地来这里受冻!……我在这里好好的,到底谁要你来的!” 方犁听他数落,也不说话,只是咧着嘴笑,半天才懒洋洋地蹬他一下,道:“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 贺言春听到昨晚,脸热起来,却仍是抬头瞪他一眼,道:“你还笑!这头一遭若是冻坏了,往后年年冬天都得冻,搓磨死人了!得亏我发现得早,你还想瞒着!你不晓得罢,这边营里,年年总有几个新兵,一不小心能把脚趾头都冻掉!” 脚上冻伤在热水里泡了半天,又在火上烤着,早就又疼又痒,方犁忍不住用手去挠,却被贺言春照手上拍了一下,道:“痒也忍着,别使劲挠!小心挠破皮化了脓,越发没个收梢了。” 方犁只得缩回手,道:“好好好!都依你!都依着你总行了罢?” 贺言春涂好油膏,翻出一双厚棉布净袜给方犁穿好,依旧把他塞进被子里,还朝里头塞了个滚热的汤婆子,嘱咐道:“这膏子一天擦五六遍,我若出去了,你自己要记得。出门时别穿你那皮靴了,好看是好看,根本搪不住北地的寒气。我叫小白给你拿了双棉靴来,你看哪双合脚,先将就着穿穿……” 他罗里罗嗦逐项交代了一遍,又在榻边靠着方犁坐下,握着他一只手,搓揉了半晌,才道:“疼么?” 方犁微笑着摇头,道:“真不疼。就是有些痒。” 贺言春却又叹了口气,一只手把他揽过来,低声道:“我虽千盼万盼,巴不得同你见面,却不愿看你受半点苦。千万别再冻着了!最好呆在榻上养着,别下来……” 方犁听了,又是感动,又觉得啼笑皆非,坐直了推他道:“滚滚滚,有完没完了?就冻伤了脚趾头,又不是坐月子,怎么,还非得在榻上养足一个月么?” 贺言春一挑眉,正要说话,齐小白却带着人把早饭送进来了。贺言春只得按下话头,伺候方犁吃早饭。等吃完饭,邱固程五胡十八等人一窝蜂地跑了来,嘘寒问暖,聊天说白,营帐里热闹非凡。连郭将军听说押粮草的方大人冻伤了,也特意跑过来探望。等把这帮人送走后,已经是中午时分,两人正吃着饭,邱固让人送过来几个大包裹,说是方犁昨天带来的。 方犁这才想起自己还带了东西来,忙把包袱一一拆了,给程五胡十八齐小白等人的东西先拿出来让人送去,又把给贺言春的东西拿给他。贺言春摸着簇新的棉衣皮氅、麂皮靴子,不由得满脸是笑,抬眼看方犁道:“你在家,也日日都想着我,是不是?” 方犁故意道:“这都是胡安收拾的,我本不想来,又没人愿意我来!” 贺言春瞅着周围没人,便拉着方犁的手晃了晃,小声撒娇道:“又骗人!快说你也想我!快说!” 方犁叹口气道:“想想想!傻子!我能不想你么?我又不是块铁!”说着拿出几盒糕点,让贺言春叫人给郭将军送去。贺言春却意意思思地不肯,方犁诧异道:“不会罢?前年皇上封侯时,赏了你千金,你转手就给那些受伤的将士们分了,怎么这才来北边几天,两盒糕儿也舍不得了?” 贺言春振振有辞地道:“这跟那个能一样么?这可是你千里迢迢为我带来的!为送这个来还冻伤了脚!刚才你分给程五邱固他们几个,我就心疼得慌,老郭那粗人更不必了,他也吃不出味来!” 方犁又要笑又要叹,径直喊了齐小白进来,让他把东西给人送去。等齐小白出去了,他看贺言春满脸不高兴,又摸出一盒饴糖来,哄他道:“那糕儿是街市里买的,也就罢了。这个糖却是我和胡伯亲手做的,你尝尝?” 贺言春这才又高兴了,哟了一声,拿块糖递进嘴里,入口清甜,忙又喂了一块给方犁,道:“你都会做饴糖了?怎么这么能干!” 方犁赧然道:“我本来可以更能干一点的,不想只搅了两下锅铲,胡伯就嫌我搅得慢了,怕糊了锅,将我赶了出去。好在一回生二回熟,下次我就能估摸着自己做了。等你回去,我再做给你吃!” 贺言春点头笑道:“好!下回咱们不要胡伯帮忙!真是的,尽帮倒忙,他不晓得我就爱吃糊的!” 方犁哈哈大笑起来,两人呢呢喃喃,一顿饭吃了许久。等小兵把饭菜收走了,贺言春又陪方犁睡了会儿午觉。 他本没有午睡的习惯,只是躺在方犁身边,不觉也矇眬起来。正要睡着,忽听耳边有人轻轻喊将军,贺言春忙睁眼看,就见齐小白蹲在榻边,小声道:“附近青城传来消息,说是蛮子兵来了,郭将军让请您过去。” 贺言春忙翻身起床,回头看方犁一眼,见他还睡着,忙轻手轻脚穿好衣服鞋子,出帐去了。一边往外走,一边对齐小白道:“你留下,别跟我去了,就在帐外听着些动静。等长丞醒了,告诉他我去巡城,别的话别多说。” 齐小白只得应了,独自转回来,到营帐里一看,方犁也正披衣起榻。齐小白忙道:“长丞,您醒了?可要吃茶?将军却才带人巡城去了……” 方犁不答,却道:“青城那边,蛮子来了多少人马?要不要紧?” 齐小白一怔,忙道:“不打紧!多半是小股蛮子兵前来侵扰。咱们以逸待劳,回回能把他们赶出几十里地去。却是十分可厌,刚赶走了,过不久他们又来!” 方犁默然点头,齐小白递了茶给他,他接在手里喝了两口,便起身穿了鞋往外走。齐小白忙道:“长丞,将军临走时吩咐过,叫别让您出门,就在屋里呆着。外头风大,小心冻着了!” 方犁回头笑道:“我外头出个恭,也不行么?你听他的!我又不是块嫩豆腐,难道风吹吹就散了?” 齐小白只得拿了斗蓬给他披上。方犁穿了双老棉鞋,披了斗蓬缓步出帐,由齐小白引着去出了恭。出来时就听营前隐隐传来人喊马嘶,片刻后蹄声响起,渐渐朝东远去,营中又重新沉寂下来。 方犁抬头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就见又有雪片零星飘落下来。他看了半晌,无计可施,只得呼出一口白气,郁郁地回了营帐。就见里头坐着邱固,也不知他何时进去的。 “别瞎担心,”邱固觑着他脸色道:“蛮子们哪天不来搔扰个几回?寻常小事,不值一提。” 方犁勉强笑笑,道:“这大雪地里,他们不会把咱们的人引出去设伏罢?” 邱固道:“蛮子倒是想,也得有人中计呀。实告诉你,你家小贺精着呢,老郭也是镇边多年的一条好汉,又在江源老将军手里打磨了多年,人看着粗,实则粗中有细。他两个领兵出门,我素来放心得很!” 安慰了方犁半晌,眼见他脸色渐渐好些了,邱固才叫齐小白端进晚饭,三人坐在一处吃了。晚间方犁依旧住在贺言春的帐里,只是心事沉沉,辗转了一夜不曾睡着。好几回刚迷糊了,又被外头风声马蹄声惊醒,只得眼睁睁看着帐顶到天亮。 第二天倒晴了,太阳照在雪地上,明晃晃刺人眼。天亮后营中士兵便四下走动,方犁再睡不着,干脆从榻上坐了起来。这时忽听外头风雪声中,夹杂着马蹄声,听阵势人数不少。方犁心里立刻一紧,站起来就往外走,到营帐门前,却又停住脚,只挑了帘子朝外张望。 就见士兵列队来来去去,各自忙而不乱。片刻后,忽然营帐间出现几道身影,其中一人高高个头,披着斗蓬踏雪而来,不是贺言春是谁?就见他走了两步,停下来,朝另几人挥挥手,道:“辛苦兄弟们,都各自散了罢。回去好好歇着养精神,搞不好蛮子晚上又要来。” 那几人自行散去,贺言春这才挑开帘子进了帐,就见方犁端端正正在床榻上坐着。见他进来,脸上不由绽开笑容,道:“巡城回来了?还没吃饭罢?叫小白端饭你吃!” 贺言春靠着火笼烘手,眼睛却含着笑,把方犁看着,道:“昨晚睡得好不好?” 方犁点头道:“一觉睡到天亮,你说好不好?” 贺言春瞥他一眼,道:“你哄鬼呢,脸上无颜寡色,是不是担着心,一夜没睡好?” 方犁低头抿着嘴笑,贺言春把手上烘热了,把外头衣裳脱了,也撩开被子躺上榻来,道:“下回我再出去,你只管放心睡。蛮子们固然狡诈,能比得上狼群?你不想想,当年我可是一个人打过狼的!……饿不饿?不饿的话,就陪我再躺会儿。” 方犁便依言躺下了,顾不得贺言春身上寒气,伸着臂把人牢牢圈在怀里。贺言春忙了一夜,此时也累极了,靠着他躺下没多久便睡着了。方犁听他呼吸渐渐平稳深长,心里身上松弛下来,这时才觉得,这人真真正正地睡在自己身边了,只觉得说不出的安稳妥贴,没过多久,也抱着他睡沉了。 第一百零七章 叹民生 方犁在甘州营里过了正月十五,便要动身带队往回走。临行前一晚,他和贺言春躺在榻上,脸对着脸儿说了半夜话。 贺言春百般不放心,喋喋不休地逐项交代他,要记得涂药,好容易脚上好些了,路上千万别又冻着;每天只宜晚些上路,早些歇宿,北边天气不比南边,独自在外更要当心身体;遇着天儿下雨下雪,宁停勿赶,只管在驿站里歇几天再走,又没人催,急惶惶回去做甚么…… 他说一句,方犁嗯一声,人缩在他怀里,却不时抬脸看看他,眼中尽是缱绻难舍。等贺言春都说完了,他才道:“等天暖和些了,你要是还没回去,我再来看你。” 贺言春摇头,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口,道:“你别来了。路上折腾得人难受,我也不放心。就在京里等我回去。” 方犁微微叹了口气,道:“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回?” 贺言春不作声,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道:“估计总要等今年春天过后罢。开春了,冰雪消融,天气转暖,那时才好对蛮子动兵……” 方犁身体一僵,立刻抬脸看他,道:“出征的事定下来了?” 贺言春摇头,道:“皇上还没明说,我猜的。去年他就想趁胜追击,因年初太后仙逝,动兵不祥,这才作罢。八月份他让我们几个朝中武将到下头来领兵,我就在琢磨这个事。按说各营都有练兵的将领,何至于非得从朝中派人?不过是想让我们借机熟悉各营将领罢了。将来打起仗来,各方人手都是熟的,用起来也便宜。” 方犁点头道:“咱们这位圣主,也着实是胸有谋略,从去岁到今年,不知不觉间就布下这么大一盘棋。……这么说来,到时你多半要从甘州领兵出征了?” 贺言春把棉被朝上拉了拉,盖住方犁的肩,道:“我猜是。我在甘州呆了这小半年,也确实觉得应该深入大漠出击一两回了。这匈奴人频繁来边境骚扰,你一打他就跑,你一走他又来,可恶得紧,须得寻摸到他老窝里痛揍一顿才老实。……你别担心,就算出征,我好歹也是将军,身边多少人护着,不会有事的。” 方犁笑道:“好,我不担心,”顿了顿又道:“我家将军,可是小小年纪就打过狼的呢!” 翌日清晨,程五邱固等人置酒与方犁送行,因军务在身,只把方犁送到营门口,贺言春却骑马送出五六里路,方犁一再让他回去,他这才依依不舍地停下了,道:“路上珍重,在京里安心等我!” 方犁点头,说了一声好,便挥挥手自往前边去了。走了好久,才敢回头望,依稀就见道路尽头,一人一马依旧矗立在冰天雪地里,看得他心口一疼,恨不得回去就辞了官,一生一世守着他才好。 路上空车回去,比来时快了许多。二月初一行人便进了京。方犁到府衙里卸了差使,着实歇息了几天,人才缓过劲来。谁知才在家里呆了不上半月,他便又让胡安收拾行囊,说要出门一趟。 胡安心疼得紧,唠叨道:“脚上的伤才养好了些,就又要出门!有事叫别人去做不行么?非得是你去?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劝你做官。人人只说当官好,这般辛苦谁知道?” 方犁笑道:“你只晓得我辛苦,邱固程五他们几个,打小儿锦衣玉丛里长大的,如今不也在北边挨冻受罪?欲成就一番事业,谁不是先苦其心志……” 说着自去了。留胡安在原地站着,又想起贺言春来,自言自语道:“君侯也去北边许久了,不知甚时才能回来,唉……”正叹息着,被墩儿拉去看新备下的货,这才又欢欢喜喜地走了。 过了几天,方犁便带百里和小殷出了门,径往京西一家兵器坊,去找上回见的那老铁匠去了。老儿姓崔,排行第四,因心思细巧、手艺精湛,提起崔四,附近人都晓得。去年贺言春和方犁过来时,把自己想造出一辆兵车的事同他说了,崔四听得大为心动,虽一时没什么好主意,却也答应要好好想一想。不想后来接二连三地有事,贺言春便把此事搁下了。倒是方犁近日想到,自己不懂打仗,若想助贺言春一臂之力,莫若督促人造出他所说的那兵车来。一想之下,觉得大为可行,这才急急忙忙地赶了去。 崔老儿见了方犁,也很高兴,忙忙地抱出一大叠图纸来,把自己几易其稿设计出来的兵车构造讲解给方犁听。方犁接掌铁市后,对铸造一道也刻意了解过,遇有不懂的,又能不耻下问,且往往多半问到点子上,让崔四深觉遇到了知己,越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老一小在屋里说到掌灯时分,犹未尽兴,草草吃了两口饭,又接着谈至夜深。 在兵器坊呆了几天后,方犁把改好的图纸描了一份,想带回京给匠作库的人看看,让崔四先照这样式造出一辆来试试,差人差东西,只管朝他开口。崔四欢天喜地,满口答应说只用一月功夫就够了,让方大人届时再来新打的车子。 方犁了却心中一桩事,便辞了崔四等人,带仆从回京。他来的时候没甚心情,也不大留意周边景致,回去时才知道春暖花开,处处柳枝都返青了。方犁忽尔想到如今正是春播时节,百姓家家都要用到铁犁铁锹等物,心里一动,便要看看各郡中百姓购买这些铁器是否方便。 他主仆三人都年轻,出门时也并未穿官服,正适合扮作外出踏青游玩的富家郎君。沿路骑马行来,就见各处已有农人拿着铁锹在田间忙碌。到了中午时分,方犁也不去客栈酒家,径直找了户农家,送上些钱,要跟别人搭伙吃饭。 那农家看着倒还殷实,家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丈,见方犁一行出手阔绰,忙让老妇去廊下割了腊肉,又采了菜圃中新韭去做饭。方犁等饭期间,与那老丈闲谈,便问他家中多少人口,种了多少地,最后话题渐渐转到铁器上来,道:“老丈家中地多,只怕一年上头,也要请人打不少铁锹铁犁,这附近可有好铁匠?” 那老丈听他提到铁犁,正触动他心事,叹了口气道:“小郎有所不知,打从前年起,咱这里铁矿和铸造坊都归公家所有,买犁要去官府衙门里走一遭儿。去岁买锹,还是六十文一把,前几日小儿又去买,说是涨价了,七十二文一把锹,一文钱也没得便宜。且买回来的东西粗重憨实,着实使不得。听隔壁李三说,铁犁也是如此。官家哪懂种田?饶是咱们花了钱,也买不着成器东西,这往后可叫人怎么好?” 方犁一听便变了脸色,道:“农乃立国之本,铁署里这些官员,拿着国家俸禄,怎敢如此不尽心?” 老丈撇一撇嘴,道:“听说也有人气不过,拿着锹去问那铁署官员,却是人家说的,好铁都交与国家打造弓箭去了,轮到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就只有这些烂铁废料……” 小殷听得也气白了脸,道:“他们真这么说?” 老丈见他们愤然不平,担心惹事,忙道:“我也是听人说的。各位郎君宽坐片刻,我去灶间看看饭烧好了没有。”说着起身去了。 等他走远,小殷和百里都转过头看方犁,小殷道:“三郎,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方犁已是无心吃饭,站起身来道:“走,到本地铁署里看看去。” 小殷便到厨下去辞那老儿,老丈听说他们有急事要走,忙把钱拿出来,要退给方犁,方犁也不收,只说有机会再来。说着飞身上马,带人去了。那老丈心里感激,还站在门前望了半天。 主仆三人打马去了县城里,寻着了铁署,就见署衙外头,恰有一家铺子卖铁器,只是关着门,门外也没什么人。方犁使个眼色,小殷便先去左近一家饼摊上买饼吃,问做饼的老妇:“阿媪,怎么如今正是春耕时节,怎么铁器铺前还这般冷清?没人来买锹买犁么?” 那老妇冷哼了一声,道:“人家卖锹的官爷回家吃饭去了。要买东西,等申时再来罢!” 方犁在旁忍不住道:“这是什么时节?误了农时也耽搁得起?这些人怎地这般懒怠?” 老妇忙道:“小郎你悄声儿些!那可是官署开的铺子,听说署里大人还是皇家亲戚咧。这话叫人家听见了,若为难你一个小老百姓,你又有甚法子不成?” 方犁便让小殷提着饼,三人坐到附近一个茶摊儿上去,一边喝茶,一边吃饼,充作午饭。和茶摊儿老板闲聊起来,问铁器铺里伙计值守情形,多半是晚来早走,百姓买铁不便不说,还时常因器物不合用产生纠纷。 守到申时过了,一个拉碴胡子的汉子摇摇罢罢地走来,叫旁边小厮开了铺面,在里头搬了把椅子,如太爷般坐在外头晒太阳,不一刻,鼾声如雷。 方犁带着小殷百里,去那农具铺里逛了逛,果然都是些粗憨铁器,方犁拿着把铁锹问那小厮多少钱,听说是七十二文,便道:“这破铁叫人如何使?有好的没有?” 小厮眼皮也不抬,冷冷道:“咱这里没有,大郎请别的店逛逛。” 小殷气道:“如今城里卖农具铁器的不就这几家么?你官署开的铺子里没有,却让我们上哪里买去?” 嚷嚷声大了,把外头晒太阳的汉子惊醒了,那汉见有人闹事,虎虎生风地站起来,指着小殷就骂:“直娘贼!哪来的不长眼的小畜牲,扰你爷爷清梦。咱这里是官家铺子,岂容你来闹事?要买就买,不买就滚,哪来恁多屁话?” 小殷气得要上前打人,却被方犁拉住,方犁道:“我们不过是想花钱买把好锹,多问了两句,店家不要生气。只是你铺里可有好些的铁锹?” 那人看着方犁,好一会儿才道:“有是有,只怕你买不起!五百文一把,少一个子儿便不卖!” 小殷怒道:“你铁锹莫非是金子打的?竟要五百文,这不是伤天害理么……” 那人见他罗唣,立时冷哼道:“爷还不卖呢!滚滚滚,拿着你的钱滚蛋!” 说着要过来扯方犁衣襟,把他往外轰。小殷岂容他上手?一把叉住他拳头,狠狠往外一推,把那人推个趔趄,恨声道:“瞎了你的狗眼!铁市长丞方大人在此,谁敢无理!” 第一百零八章 辩清浊 铁署的李义带着几个仆从,一溜小跑进了厅堂,就见里头一个年轻人正坐着喝茶,那人长相清俊文雅,穿一领半旧的月白锦袍,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铁市长丞方犁。 李义是在京中见过方犁的,这时忙上前施礼,连声道:“不知方大人大驾光临,未曾远迎!实在是失礼至极!……瞎了眼的狗奴才!竟拿这等粗茶待客!还不快把里头那精致好茶拿出来!” 说着又连连朝方犁赔笑,方犁淡淡一笑,道:“李大人,茶就不必喝了。今日公干路经贵地,打铁署边的铺子过时,身边这随从想买柄合用的铁锹,谁知竟没有!我倒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连铁锹也成紧销物件了?” 李义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长丞虽在笑,只是那笑比旁边两人怒目相对还吓人。他忙指天咒地道:“大人息怒,这定是下头的人没听明白!”转头对铁器铺那汉子疾言厉色道:“陈七!大人问你呢,你铺里连锹都没有么?” 那叫陈七的汉子,见这几人真的是从京城里来的大官,早慌作一团,跪下道:“求大人明鉴!既开着铁器铺,怎会没有锹?都是小厮耳聋,不曾把贵长随的话听明白!……你这该遭猪瘟的小子!说你多少回了,待客人要尽心尽意,如何不听我的……”一边说,一边把店里小厮扯过来,不停打骂。 李义也看不下去了,咳了一声道:“你是死的么?有锹,还不快拿来!” 那陈七忙又从地上爬起来,如飞般去了门外铺子里,片刻功夫后,手里提了三四柄铁锹,不敢递给方犁,只呈给小殷,满脸笑容道:“不知大郎要锹做甚?我这就叫小厮去外头削两根木把装上,只不知大郎惯用长把还是短把……” 小殷一语不发,冷冷看他一眼,挑了把铁锹递给方犁。方犁接在手里打量一番,果然这锹跟头一回拿给他们看的不一样,锻得甚是轻薄结实。方犁看了片刻,笑了一声,道:“这便是五百文钱一把的铁锹么?” 李义在下头站着,只觉得他那一笑甚是瘆人,忙擦着额上的汗道:“大人说笑了!一把铁锹,又不是金子打的,怎么要得了五百文?咱们这县里,铁锹六十文一把,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哪个农人不晓得?” 方犁又笑笑,道:“刚才贵铺里店主可是明明白白告诉我,好铁锹五百文一把,那差些的也要七十二文钱呢。” 李义脸都黑了,忙回头看陈七,就见陈七如落毛鹌鹑一般缩在旁边,不敢则一声。李义狠踹了陈七两脚,忙也跪下了,道:“大人,这都怪属下识人不明,幸得大人点拨,不然我竟叫这奴才蒙蔽了去!我定要重重责罚他,……还不快滚下去!” 方犁摆摆手,道:“李兄,这倒罢了。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要请教请教,”说着从百里手中接过一把铁锹,和刚才拿的那一把放在一起,道:“李兄请看,同样是锹,怎么贵署里还有两样货色?” 那李义擦着头上滚滚落下的汗,支吾道:“是啊,这怎么还有两样货色?这……这铸造坊里的铁匠,一个个怎么如此马虎?这是谁造出来的东西?待下官回去,定要严查!” 方犁看看他道:“回哪儿去?这难道不是李兄的官署么?不如现在就查,让管铸造坊的人叫上来几个铁匠,我来问问话。” 李义立刻应了,转身出了厅堂,吩咐随从去叫人。过得片刻,依旧回来,陪方犁聊了几句天,觑着他脸色,小心道:“大人为国事操劳,实令属下敬佩至极。只是如今天色已晚,枯等无聊,我已让人备下饭菜,想先请大人用个便饭,稍后再来问话,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方犁又看他一眼,淡然道:“说到吃饭,李兄可知,你我吃的粟米都从何处来?” 李义干笑道:“这个……这个属下自然是知道的,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半丝半缕,物力维艰。都是人辛苦劳作而得的啊……” 方犁微微叹了口气,道:“李兄也晓得农人劳作辛苦么。一年之计在于春,如今正值春耕,多少农人一年的指望都在这时节了。铁锹铁犁虽是小事,可若因此而误了一年农事,李兄你赔得起么?” 李义连连点头,道:“大人教训得是,属下记住了。明日我一定狠狠教训那些奴才,让他们行事当心些!” 方犁又道:“饭我是吃不下了,李兄若饿了,请自便。铁匠们何时能请过来?烦请催一催!” 李义见他不肯吃饭,惶恐无计,只得让人去叫铸造坊里铁匠过来,不一刻,果然来了三五个男子,个个穿着灰色短衫,双臂粗壮,显是打铁练出来的。李义怒冲冲抄起铁锹丢在几人面前,道:“沙坊主,你们好大的狗胆!瞧这打出来的锹是什么货色?叫农人拿这东西,如何耕田打耖?” 前面一个老者先跪下了,惶恐道:“这必是学徒失了手打出来的,求大人宽恕!” 他后面的几人也纷纷跪下求情,李义义正辞严地道:“铁锹铁犁虽是小事,可多少农人都指望它春耕,若因此而误了一年农事,你们赔得起么?” 方犁见李义还要说,忙摆手制止,冷笑一声道:“沙坊主,你说这是学徒失了手打出来的,我却不信。那铺子里一屋子的铁锹铁犁,都是这等货色,莫非你铸造坊里都是学徒,竟没一个好铁匠么?” 那沙老儿不敢作声,他后头一个年轻后生闻言却愤愤不平,抬眼怒视着方犁。方犁不为所动,又嘲讽道:“瞧你也打了一辈子铁,竟连把像样的铁锹都打不出来,还开什么铸造坊?我看还不如早关了门回家养老!” 果然那年轻后生按捺不住,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方犁道:“呸!我阿爹手艺,一县的人谁不夸奖?是你们欺人太甚!” 不等李义说话,旁边早有随从上前喝斥,沙老儿也赶紧拉着那后生跪下,后生却不服气,梗着脖子不肯跪。方犁挥手斥退别人,指着后生道:“谁欺你们了?你今儿给我说清楚!要是不说,我治你的罪!” 那后生挣脱沙老儿,站起来道:“说就说!阿爹你勿要拉着我,咱要忍他们到什么时候?……大人,我阿爹打了几十年的铁,从不曾做过一把坏锹!满县的人谁不说我沙记的农具好使?可是从去年开始,各铸造坊划归铁署管了,每年凭票来铁署里领生铁,打了物件再卖过来。工钱全凭铁署里说了算,领的生铁也全不成模样,根本打不得东西!我阿爹稍微多问两句,便说是好铁全要供给兵器坊,咱家这打农具的作坊,只配用这等生铁!饶是如此,署里现在还拖欠我沙家半年的工钱!幸而我阿爹打铁几十年还挣下点家业,不然,铸造坊里几十口子早就喝西北风了!” 方犁听他说完,转头看着李义,冷声道:“李大人,他说的可是事实?” 李义忙急赤白脸道:“大人休听这厮胡说!署里何时欠下你工钱?况且那工钱都是上头定好的,谁会少你一文一毫?这刁民满嘴胡唚,拖下去给我狠狠地打!” 旁边随从立时便要上去拖人,小殷按剑喝道:“方大人还未发话,谁敢动手?” 随从们不敢妄动,都拿眼瞟李义,李义惶然无措,只是流汗。方犁沉吟道:“李兄,他说你克扣了他的工钱,你说你出的价格很公道。两个说得都有理,叫我也难判断。这样罢,把铁署里账目拿来我瞧一回,不就都清楚了?” 李义见他全不顾惜自己脸面,说查账便要查帐,登时慌了,低声恳求道:“方大人,署中账目一向由署丞管着,他今日正好不在,烦请大人歇息一晚,等明日我叫了他来,再呈给大人看不迟!” 方犁冷笑道:“署丞不在,难道账本也不在么?若是嫌重,搬不过来,我这里有两个人,李兄尽管使唤!” 李义无计可施,只得让人去寻署丞过来,随从去了半日,才从县中妓馆里把署丞拖过来。那署丞本来酒醉未醒,听说铁市长丞来此查账,吓得魂飞魄散。见方犁守在铁署里盯着,没奈何,只得带人胡乱搬了些无关紧要的账薄过来。本来指望长丞一介书生,看不懂账,却万万想不到人家经商数年,最拿手的就是看账篇子,翻了几页,便丢在地上,道:“拿这个来糊弄我呢?正经帐目在哪儿呢?莫非不敢示人?” 署丞立刻扑通在旁边跪下了,不停拿眼看李义,身上筛糠似地抖。李义也晓得,此时并非年尾,必定有很多账目还来不及做假,真被看见可就糟了。当下一横心,凑过去斥退了署丞,低声道:“都怪属下无能,不能任人唯才。大人,安陵王殿下的第三子,乃是属下姊夫,曾跟我多次夸赞过您,说大人是我大夏朝难得的才俊。还望大人看在安陵王他老人家的面上,宽恕属下治下不力之过。” 方犁见他抬出安陵王,想了半天,只记起一个模样威严的老头来。想了想,也推心置腹地笑道:“李兄,你可晓得我为什么忽然到这县里来?都是奉了皇命啊!陛下人虽在宫里,四方却有耳目,他老人家指派我来查账,我能不来吗?李兄,你想想,下头铁署若查出了事,我这长丞不跟着你们吃挂落么?我劝你痛快些把账目拿出来,若有问题呢,我还能提前想法子替你遮掩遮掩。若等到钦差过来,可就悔之晚矣……” 李义被他咋得一楞一楞的,左思右想,眼见也瞒不住了,只得信他一回,一咬牙,让署丞搬出账薄来。此时天色已经黑了,方犁让人把沙老儿和那后生都看管起来,自家坐在厅前,就着灯光看帐目,看了两页,打了个呵欠。李义闻弦音而知雅意,忙再四地请方犁去用饭歇息,账目留着明天看。方犁想了想,点头允了,却拒绝了李义的宴请,只让人把账目搬到房里,饭菜也送到房里去。 李义无奈,只得照方大人的要求做了,却于半夜里,叫人送进去一个箱子。小殷揭开箱子一看,就见里头满满一箱上等绫罗,价值千金。方犁过来看了一眼,点头让小殷收了,关了门自去用饭。 李义在门外候着,听人回报说方大人肯收东西,心里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署丞和陈七在旁边觑着李义眼色,都道:“大人,这长丞说的到底是真是假?真是皇上派他来的?” 李义没作声,沉着脸往前厅走,后边两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就见李义走至廊下,忽然踢飞了旁边一个花盆,恨声道:“他想把这事捅出去,也得要出得了这个县城!” 第一百零九章 人心危 方犁站在窗前,往院子里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就见小殷站在桌几边,正拿一根银簪子,挨个插进饭菜里。方犁忙小声道:“做甚么?你那簪子哪儿拨下来的?也不晓得干不干净,就往饭里戳!” 小殷叹着气,也声音低低地道:“长丞!如今哪还能管干不干净?保命要紧!” 方犁走过去坐下,拿起筷子笑了笑,道:“放心,他们暂时还不敢下毒。既送了东西来贿赂咱们,便是寄希望于拖咱们下水,又怎么舍得轻易下毒?” 说着招呼百里过来吃饭,小殷想了想,觉得有理,这才略略放心,也坐下来,主仆三人吃起了饭。桌上虽只有六个菜,却都是极精致的菜式,用料讲究,味道也足。方犁本就饿了,吃完一碗还又添了一碗。 饭毕小殷喊外头伺候的人进来收了碗筷,便把院门关了,却不回屋,只靠在门后听了听,便知道院外必定留了不少人把守,--竟是将他们软禁起来了。 小殷不禁忧心,深悔这趟出来带的人少了。自己死不足惜,若长丞有个好歹,却不是辜负了君侯重托?回去屋里后,见方犁正就着灯铺纸,百里在旁砚墨,忙道:“长丞,咱们如今该怎么办?就这么住下了?” 方犁看看他,又看院外,轻声道:“今晚我让百里孤身出城,回京送信去。” 小殷不由脸上变色,道:“若被他们发现百里不在,岂不是要对长丞不利?不如今晚等到夜深,我二人护着您杀出去!” 方犁摇头,一边提笔写字,一边道:“万万不可!我不会武功,只怕连大门都出不了便要遭人毒手。那李义又贪又蠢,一心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官位,只要我们小心周旋,我赌他未必会发现不见了一个人。到时百里回京中搬人,来去不过两三天,谅也不会有事,就有了事,他也未必敢对我怎样……” 小殷急道:“长丞,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怎敢打赌?就算他不敢杀人,若恼起来要挖鼻子剔眼,到时可怎么办?” 方犁停笔想了想,淡然一笑,道:“我谅他不敢。若真到了那紧要关头,不还有你么?” 小殷本来忧形于色,听了这话,忽然也点燃心头一腔热血,心想,反正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那些人若想为难长丞,须得先踩着自己尸体过去。计议定了,便也不去聒噪方犁了,只打着手势,和百里商量起出城路线来。 两人刚商量出个大概,方犁便把信写好了,拿着纸吹干墨,折起来交给百里道:“这两封信,一封交与徐久,一封给邝小将军,事态紧急,务必亲手交给他们。” 百里已将浑身上下都扎束好了,闻言郑重点头,把两封信都收进怀中。方犁又转头对小殷道:“弄出点动静来,把外头人引开,好教百里出去。” 说着便先砸了个茶碗,大声道:“你这泼才!叫你倒个洗脚水,你弄一桶开水来,是想烫死我么?” 小殷也是个机灵的,忙跟着道:“长丞息怒,息怒!我这就去接冷水!”说着踢踢踏踏跑去院里,边跑边恨声道:“这遭瘟的,叫你倒个洗脚水,你把凉水都撒了,光拿开水来!害我挨长丞骂,看回去不捶死你!” 说着开了门,对外头道:“快些!再提桶凉水来!” 外面候着的人忙飞跑着去提冷水。就听里头劈里啪啦,似乎在打人。小殷忙连声催促,十万火急地要冷水,眼角却偷偷往回一扫,就见一条黑影从屋山头窜出院墙,消失在黑暗中不见了。 小殷捏着一把汗,听外头动静,生怕叫喊起来,幸而并没有。不一刻,有人提了冷水来,要帮着拎进去,被小殷劈手夺了,斥责道:“小些儿声!长丞不喜生人伺候,夜里睡觉又警醒,连蛐蛐儿叫两声也嫌烦,你们守在外头,手脚务须轻些!” 说着依旧关了门,提着水进去了。进屋后就见方犁独自坐在灯前,忙张嘴作口型道:“走啦?” 方犁点头,又指指地上,大声嚷嚷:“外头跪着去!今儿不叫不准起来!”小殷见他煞有介事,紧张之余,又觉好笑,忙把地上打碎的碗盏收拾了,给方犁倒水洗脚。收拾完毕后,见他还不睡,凑过来道:“不见了一个人,咱们明儿怎么对他们说?” 方犁自己倒了盏茶,喝了两口道:“刚才不是说了么?就说伺候洗脚时冒犯了我,被关在屋外罚跪。过一天找个由头,说他私下里跑了不就完了?” 大户人家里,若碰到刻薄些的主子,奴仆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有那实在受不住打的,私下逃了也是常有的,这么编倒也不牵强,就算李义起疑,表面上也挑不出什么理来。小殷心下稍安,看方犁还在灯下看帐薄,便蹑手蹑脚,四下里查看了一番,把门户收拾得严谨了,这才枕着剑,也不脱衣裳,就在门后面睡了一晚。 方犁则是看了大半夜的账。到凌晨时,已经把几本账薄都翻完了,心中一腔怒火,只恨不得立刻将这些人抓起来吊打一顿。挨到天明,两人收拾好之后,依旧开了院门,李义早就带人在外头候着了,见他们起了身,忙命人端热水来洗漱,又请方犁去前厅去早饭,因见前前后后只有小殷伺候,便道:“大人,还有位贵长随,也请到前头去用饭罢,休饿着了!” 方犁哼了一声,道:“饿便饿了,还怕他死了不成?”手里拿着本帐薄,提脚出了院门,又道:“我同你说,昨儿晚上看了几页账,气得我胸口疼,你是攮干饭的么?管着县里偌大一个铁署,手底下连个做账的人也没有……” 边说边把整本账薄摔在李义身上,李义手忙脚乱地拾了账薄,躬腰跟在后头不敢作声。一路去了前厅,早齐齐整整摆下一桌饭来,旁边还立着两个请来侑酒的花魁娘子,见了方犁,都含羞带娇地福下身来。谁想方犁却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一见玉人脸上便勃然作色,甩着袖子道:“李大人,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功夫喝花酒?” 李义忙挥手,让人带花魁娘子下去,并桌上的酒也一起撤了,道:“这都是底下奴才们的主意,我早就说了,大人一心都在国事上,必不喜欢这一套……” 方犁打断他,道:“罢了,他们也是一番好意,只是你这边烂事一堆,叫人如何能痛快喝酒?等吃了饭,你叫署丞进来,我要他当着我的面儿,把这些账目做平。再者,外头铁铺里,不成器的农具都叫人收起来,把能见人的拿出来卖;那铸造坊里的人,你也先好生安抚着送回去,不可为难他们。这阵子不太平,若真闹出事来,再捅到皇上面前,你这官儿也不必再往下做了……” 方犁说一句,李义应一声是,等说完,忙转身出去安排去了。署丞也是一大早提心吊胆守在外头,听说方长丞要他进去做账,顿时松了一口气,忙屁颠屁颠地领着手下几个师爷幕僚,就在阶下支起桌几,要篡改帐目,被方犁看到,又发了一通脾气,叫他们另做一本账,免得别人看出痕迹来。这回连李义也松了口气,深觉自己忧虑太过,--瞧方长丞这模样,分明是担心自己出了事,把他也牵扯进来,这才如此怒不可遏。这意思,只要不牵扯着他,谁管他李署正做些什么呢? 想及此,李义不觉心里冷笑,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小子,既无才德,又无根基,竟做起堂堂铁市长丞来,遇上屁大点事就沉不住气,仗着皇上的势到地方上来作威作福。可叹自己身为皇家姻亲,却不得不受这种人的气,真是到哪儿说理去? 方犁守着署丞几人做了小半天的账,还出手指点了一两次,便回院里歇息去了,到中午也不出门,依旧叫人把饭菜送进来,他和小殷就在屋里吃了。外头人进来收拾碗盏时,小殷又故意留了一碗白饭并一碟青菜,端去西厢房,进去后却嚷嚷起来,说是那挨打的哑巴奴仆竟跑了,被方犁晓得了,又发了一通脾气,立时要让人去找,找到了打死勿论。 这边院里一举一动,李义自然都知道,愈发觉得方犁也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的娇矜公子哥儿,实在不足为惧。如此又过得一天,帐目渐渐做平,李义更加放心,因见方犁不近女色,又趁夜里悄悄儿让人抬进一个箱子,方犁打开一看,里头装着各色金器,当即和颜悦色起来,欣然命小殷收下了。 到第三日早上,李义依旧来请方犁去吃早饭,饭后又陪着他去铁署外头铺子里去看了看,就见店主已经换了人,正满脸笑容地招徕生意。不时有三五农人前来买农具,之前那些憨重家什业已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质优价廉的各种铁锹铁犁铁耙等。方犁看了两眼,便要回署,已经走出门外了,这时却有一个汉子拿着几把铁锹,怒冲冲进了铺子,大声道:“店家,你好生不厚道,我前番在此处买了锹,七十二文一把,还粗憨难使,我拿回去,叫主人家说了我一顿好的!退货退货!” 那店主不知方犁等人并未走远,见有人来扯皮,立刻换了一副脸,恶狠狠道:“哪来的田舍汉!到底知不知理?已经卖出去的锹,让你使过了,再来退货?你脸莫非是磨盘,比别人格外大些?”两人顿时争吵起来。 方犁听到争吵声,便立住脚,把李义看着,李义慌忙出去,亲自安排店主退了货,把那汉子打发走了,又咬牙切齿低声道:“这阵子来退货的,只管退给他!罗嗦什么?等送走了那瘟神,有多少事做不得?” 说着忙忙地要往外走,忽见陈七从里头隔间闪出来,朝他招着手小声喊大人。李义左右看看,见没外人,忙两步过去,小声斥责道:“不是叫你这两天别露面么?有事也等他走了再说!” 陈七却是脸色难看,小声道:“大人,怕是要糟!姓方的身边不是逃了个仆从么?只怕不是逃,是出去报信儿去了!” 李义脸色大变,厉声道:“你说什么?” 陈七道:“昨儿我听说,那跟在他身边的哑巴奴仆不见了,我心里就生了疑,叫人出去打听,果然城东有人说不见了一匹马。我叫两个小子跟着那马去找,找了一路,竟是直接往京里去了。大人您想,那奴仆若要逃,逃去哪里不好?却往京城里去,这不是出去通风报信却是什么?” 李义脸色阴沉,沉吟未语,陈七却迫不及待,挥手做了个砍的手势,道:“大人,不能再犹豫了。再拖下去,只怕夜长梦多!那姓方的带两个仆从也敢到处走,合该把命丢在这里!咱们偷偷把人做了,外人就算问起来,只说长丞早带着人往别处去了,有谁晓得? 李义本也是个狠戾之徒,被这番话激起凶性,不由得想,我待姓方的这般至诚,可恨那方犁却装神弄鬼,处处欺瞒于我。若被这人害得丢了官,可真成了笑话,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想到此处,便咬牙道:“他不仁,我不义!也罢,你叫几个人埋伏在府中,今晚都听我号令,取那两个狗人性命!” 陈七自去安排人手,李义又无事人一般,忙忙地出去,陪方犁进了署。晚上等用过了饭,依旧把他主仆二人恭送到院门口,便退了出去。小殷关了门,四处查看了一遍,回屋时,就见方犁还在桌几边坐着,脸色也不大对,忙道:“长丞,怎么了?” 方犁抬头看他道:“今晚那李义脸色有些不对,只怕百里的事败露了。” 小殷大惊道:“百里回京的事被他们晓得了?那我们如何是好?” 方犁沉吟片刻,道:“他们只怕半夜里就要动手,到时你找机会先逃。我是个官儿,他想下手,多少还在顾虑……” 小殷急道:“罢么我的三郎!他都敢明着动手了,还会顾及你是官儿么?” 方犁不说话,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只要安然过了今晚,若百里的信送得及时,明儿邝兄也该来了。怕就怕他们等不及,今晚就要动手……” 小殷沉默片刻,提剑站了起来,道:“与其等他们动手,不如我们先杀他个措手不及!” 第一百一十章 惊魂夜 入夜时分,万籁俱寂,铁署后面的私邸里,只有后园池塘不时传来几声蛙鸣。戌时刚过,陈七便进了李义的院子,来到屋前,隔着门板轻轻敲了几下,小声道:“大人,都已经准备好了。” 屋里静悄悄的,好大一会儿,才传来李义的声音,道:“手脚利索些!休留下什么把柄!” 陈七忙道:“这个但请大人放心!我挑的都是武功最好的兄弟!人靠得住,嘴也紧。” 李义在屋里嗯了一声,半天才道:“你去罢!” 陈七便悄然退了出去,带着两个人一边往方犁住的院子走,一边问:“那两人睡下没有?” 旁边一人道:“门缝里还透着光,约摸是没有。” 陈七低声诅骂了两句,吩咐道:“等他们睡了再动手,到时候让弟兄们手脚放利索些,挑了门栓进去后,别管碰到谁,摸着了就朝死里砍……” 正说着,忽听后院传来动静,似乎有人在叫嚷跑动。陈七一惊,忙带人往后院赶,穿过两处回廊,就见厨房里火光冲天,已是噼里啪啦地烧起来了。值夜的奴仆惊慌失措,一个个扯着嗓子喊,到处叫人来救火。 陈七见了那火势,心头忽然一跳,忙转身往回跑,道:“都跟我来,恐是奸人施的调虎离山之计!” 一行人紧赶慢赶,跑往方犁住的院子,还没到门口,就见外面呼呼喝喝,七八个人正围着一人打斗。那被围在中间的,正是方犁的侍从小殷。 就见小殷背上还背着一个人,头脸都用斗蓬蒙得严严实实,黑地里边仗剑往外冲,边道:“泼贼们!方大人忽然染恙,要出去看个病,你们还敢阻拦!反了你们!等出去报了县令,看不砍了你们的狗头!” 陈七远远听到,情知他要跑,忙大喝道:“动手!都往死里砍,一个也别放走!” 那围着小殷的几个人,都是横行乡里的亡命之徒。起先未得陈七号令,还不敢下死手,这时听他发了话,顿时刀剑齐发,一起朝小殷砍过来。小殷背着人左躲右闪,刷刷刷连刺三剑,把左首那人逼退,生生从包围圈里撕破一个口子,闪身往外冲,旁边几人穷追不舍。 小殷穿过一处月亮门,顺着回廊往外跑,就见几个人从回廊那头杀过来,形成包抄之势。小殷当即撞开旁边一扇门,把门关上从里面锁了,却从窗户跳出去,黑地里穿过一片中庭,左躲右闪,朝后面花园里飞掠而去。 陈七在后面紧紧缀着,见他朝花园去了,立刻想起翻出花园院墙,后头便是街巷,到时若被行人看到,可就糟了。想及此,陈七忙唿哨了一声,从别处包抄过来好几人,都朝小殷追去,不一刻,再次把他团团围在中间,顿时刀光剑影舞成一片。小殷背着人,好几次拼死朝院墙冲去,想突围而出,却终被人逼退回来,不知何时肩上已被人砍了一剑,却仍如困兽般抵死挣扎。 正在这紧要关头,院墙外头忽然隐隐传来马蹄声,黑夜里听得十分清晰。小殷顿时精神一振,便要设法把外面的人都吸引过来,一面挥剑出击,一面朝墙外大喊:“抓贼啊!这里有贼人!快来抓贼啊!” 陈七见他大肆声张,不由又急又气,忙也挥刀扑向小殷。小殷本已受伤,此时稍稍分了心,更是险象环生。就见一道寒光朝腿上扫来,刚险险避开,面前白光又至。小殷咬牙拿剑格开一柄刀,又连刺两人,不提防背后突然一疼。原来竟是后面有人偷袭,一剑将他背着的人刺穿了,透胸而过刺在背上。 幸而背后有人挡着,刀剑入肉不深。小殷大喝一声,反手一剑斩断那人胳膊,鲜血溅了满面,却撑着一口气,腾挪至园中假山上,朝外大喊:“快来抓贼啊!这里有贼人!” 蹄声震腾,这回竟真的朝院墙来了。陈七等人越发焦急,纷纷持刀而上,小殷在花园的山石间乱窜,左抵右挡,却架不住对方人多,腿上又中一剑。他也理会,硬撑着格开两剑,将一人踹下山石,正是筋疲力竭之时,脑后忽然劲风袭来。小殷避无可避,不由双眼一闭,心想,我命休矣! 恰在这时,一声鸣镝呼啸而至,正射中后面持棒的汉子。那汉子一声惨呼,从山石上滚落下来。就见院墙外忽然翻进许多人来,都拿着白亮亮刀剑,其中一人大声道:“卫尉府射声校尉邝不疑在此,谁敢妄动!” 陈七等人听到卫尉府,便知大事不好,纷纷趁黑往旁边房屋林子里逃命去了。邝部侍卫率人去追,邝不疑却接过侍卫手中火把,几步飞掠至小殷身边,急急地道:“怎么样?受伤了没有?” 此时百里已先他一步,赶到小殷旁边。看小殷后面还背着人,忙动手去解。因见外头斗蓬被刀划得稀烂,顿时呼吸都急促起来,惶急间解不开腰间绑的绳子,先把那人头上帽子揭了,要看方犁还有没有气。谁知帽子一揭,却露出里头塞的一个枕头来。 小殷本来气息奄奄,见百里怔怔的,却得意起来,道:“快去找长丞。我把人从院子旁边引开了,好教他寻机会逃出去。快去!休教人伤了他!” 百里和邝不疑闻言,同时丢下小殷往院里跑。小殷立足未稳,扑地倒了,眼睁睁见那两人弃他而去。幸而小四正在旁边警卫,见此情形,忙飞跑着上来扶住了,朝旁边大喊道:“有人受伤,过来帮忙抬到边上去!” 几个侍卫把小殷抬到一块空地上,拿了灯来查看伤势。见他浑身上下成了个血葫芦,忙七手八脚拿伤药来包扎。幸而仔细查看之下,发现都是外伤,虽流血不止,却于性命无碍。刚包扎完毕,百里便带着方犁到了,方犁见小殷还活着,不由大喜,忙让人去请医士来治。 原来这晚小殷先溜出去放了火,回来后却拿被窝枕头绑在身上,套上方犁的斗蓬往外闯。等他把人引开,方犁才带着几本账薄,悄悄儿出了院子。听见小殷往后边去了,他便朝前走,一路躲躲闪闪,避过几拨救火和巡夜的奴仆,刚走至前厅,便听到后头乱纷纷的,有人喊着方犁找了来。方犁还恐是诈,及至看见邝不疑过来,才从藏身的栏杆下爬出来。双方见了面,自然又惊又喜。邝不疑来不及细细寒喧,只让百里带几个人护卫长丞安全,便又忙着捉人去了。 是夜,邝部侍卫把李义宅邸搜寻了一遍。宅中主子奴仆都派人看管起来。陈七带来的人中,除一两个趁黑跑脱,其余都被捉拿住了。早有人飞跑着去报了李义,李义听说卫尉府来了人,心里便凉了半截,晓得大势已去,在屋里哆嗦了半天,才硬着头皮开门出去。邝不疑一见他,就让人先绑起来。李义大喊冤枉,邝不疑也不听他辩解,只冷笑道:“早是我们来得快,不然堂堂铁市长丞都要在你府中被砍死!你既有胆谋害朝廷命官,又哪来的脸喊冤?趁早闭嘴,等候处置!” 等把诸事处理妥了,邝不疑这才回房去看方犁。此时方犁正在房中,和百里等人守在小殷旁边,看医士给他重新包扎伤口。小殷脱下来的衣服,俱被鲜血染透,人却兴奋不已,正喋喋不休地和众人夸口,道:“那厮们忒狠毒了!幸亏长丞料事如神,晓得他们今晚要动手,商量出个声东击西之计,不然等你们赶来,我二人早被剁成肉酱了!……咝,轻些儿,疼!……也怪我学艺不精,就那么几个乌合之众,竟还被他们伤了,我跟你们讲,若换成平虏侯在这里,再多几十人,也伤不了他一根毫毛!想当初我们在樊城……” 邝不疑接口笑道:“若换成平虏侯在这里,晓得你们家长丞只带两个随从就到处乱跑,腿不打折了你的!” 小殷见是他,忙咧着嘴笑,方犁也站起来道:“外头都收拾干净了?” 邝不疑点头,道:“既无性命之忧,这边交给小四守着,咱们且去歇会儿。明儿还不知怎么忙呢。” 方犁应了,又安抚了小殷两句,嘱咐众人用心看护,便和邝不疑出来,两人就在旁边屋里,叫人胡乱打了个地铺躺下了。方犁此时才后怕上来,道:“幸好你在京里,我还担心百里回去后找不到人呢。” 邝不疑将手枕在脑后,仰头道:“说起来,也算是你命大。我头天晚上去章台街睡的,夜里百里跑去打门,差点被拦在外头。幸好小四出来看见了,才叫进去。我看了信,连夜带着家将和侍卫赶来了,也还差点赶不及。三儿,真不是我罗嗦。你出门时纵使不喜欢带仪仗,也该多带几个人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看这回多凶险,若路上有个好孬,我看你怎么同小贺交代!” 方犁忙诺诺应了。两人一个提心吊胆了好几天,一个赶路辛苦,说了几句都睡了。第二天一早,邝不疑便把李宅里事务先报了地方官,只说自己在附近冶游,正好半夜遇到铁署李义带着人追杀铁市长丞,这才出手帮忙。县令大惊,忙派兵过来看守李义等人。过得两天,徐久也带人赶到了,邝不疑这才带着家将们回京去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理政务 元始十三年春四月末,皇帝再次下令征伐匈奴。大军共分三路,骠骑将军贺言春领四万兵马从甘州出发,骁骑将军邝李率三万兵马从阳谷关出发,前将军苏笺率三万兵马军从青原郡出发,合力进伐匈奴王庭。 消息传到西陵县时,方犁正为查账忙得不可开交,听说贺言春出征,倒也没有多意外。只是后来又听说邝不疑也在叔叔邝李将军帐下做了个前锋,这才真正吃了一惊。算算时间,才晓得邝不疑是在出征前夕赶来救了自己一命后,又匆忙赶赴阳谷关的。想到他为这事耽搁了时间,路上不知怎么仓促,方犁心里着实感激愧疚了一番。 这期间他和徐久在西陵县住着,把铁署上下查了个底儿朝天。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他在账薄上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李义任西陵铁署署正不过两年,却伙同当地豪强贪赃舞弊,又把陈七等流氓地痞收归手下,把控当地铁市,私下里买卖生铁、收受贿赂,数额竟达几十万金之巨。 徐久大怒,清查完毕后,立刻回京将此事禀报了皇帝。方犁则在五月中旬押解李义等人进京,等把人犯与有司交接完毕后,皇帝便在百忙中亲自召见了他和大司农府、御史台的一帮官员,当庭把前因后果细细询问了一遍。 等方犁说完,皇帝看了看在座大臣,叹道:“前线将士出生入死,一个十夫长,战功赏赐也不过百金。他一个小小县城的铁署署正,统共不过两年时间,就能贪出几十万金来!这位置可真肥啊!你们这是把朕辛辛苦苦收回来的铁矿当成自家的了吧?” 方犁和大司农府众人都默然无语,皇帝又朝御史台的大臣们发了火,道:“这回若不是铁市长丞有心,趁外出公干之际探查一番,这李义大可以再贪几年,是吧?你们御史台的人,拿着皇家俸禄,竟都对此事全无察觉?一个个莫非老糊涂了?既然如此,那就辞了官回家哄孙子去,何苦占着茅坑不拉屎?” 众大臣见皇帝气得跟条狂吠的狗似的,什么村话都往外冒,一个个越发惶恐,都把头低着,不敢开口。皇帝把大司农府和御史台的人挨个地痛骂了一通,罚了诸人半年俸,又让府台派人,联手彻查全国铁市,务必将贪赃舞弊之人全部揪出来。一边骂一边安排妥了,才赶他们滚蛋。 众人退出后,皇帝又将方犁单独留下了,叹了口气道:“罚你半年俸,可有怨言?” 方犁低头道:“身为铁市长丞,不能约束属下,本就该罚!” 皇帝默然点头,沉吟了半天,才又长叹一声,道:“虽说叫他们去查铁市,朕却有些信不过。那些老滑头,哪一个不是缩手缩脚,生怕得罪了人!事关重大,朕想让你领人去查,你意下如何?” 方犁微微一怔,旋即道:“谨遵皇命。” 皇帝看了他半天,叹道:“怪不得文毅公生前对你大加赞赏,你倒真是个好样儿的。也罢,回去好好替朕想一想,怎么收拾那些胆大包天的狂徒。休教朕失望!” 方犁应了,见皇帝没有别的话,便退了出去,中途又到府衙里去了一趟,把诸事安排妥当了,这才回家。屋里胡安见他安然回来了,喜得老泪纵横,忙安排酒菜给他压惊。吃饭的时候,就听方犁说,马上又要收拾行装准备外出公干,胡安满肚子不痛快,只得闷闷地领着人收拾东西去了。 三天后,方犁被皇帝封为劝农使,领着御史台、大司农府抽调而来的几个人,再次离开京城,到全国各地铁署查账去了。一行一百多人,走一路查一路,把大夏国境内的铁署翻了个遍,最后牵二连三地查出大小十一桩贪腐案件来。消息陆续传回京城,各方势力闻风而动,有人急于平息事端,也有人想把事情闹大了,自己好趁着浑水摸鱼。 与此同时,征伐匈奴的各部,陆续也有消息传到京城,前将军苏笺领着三万人马,在漠北遛了一大圈,只遇上小股匈奴骑兵,斩杀了几十人。大军劳而无功,皇帝本就生气,这个要命的当口,竟还有那不开眼的老臣,见家中子弟牵涉到铁市案中,辗转找人朝皇帝求情。皇帝听了这事,暴跳如雷,连自己一向敬重的乳母都发了脾气,还把气撒到无辜朝臣的头上,搞得京城大臣们日子都很难熬,一个个上朝时小心翼翼,生恐一句话说错,引来一顿斥责。 好在谢天谢天,他们还有个非常能打仗的骠骑将军。六月初,一直很沉得住气的贺言春部传来喜讯,让朝中所有人都一扫阴霾,欢欣鼓舞起来。原来贺部四万人马从甘州出发后,一路迂回侧击,由西南至东北,悄然绕到匈奴人后方,一举攻下了白麓关。这白麓关乃是漠南与漠北联系的战略要地,夏军占领之后,当即切断了驻守漠南的匈奴白羊王与漠北单于王庭的联系。之后贺言春率几万精骑,飞兵南下,与邝李所率三万兵马汇合,对白羊王部族形成包抄之势,三方混战了两天一夜,夏军大获全胜。仅此一役,贺部与邝部将士斩杀匈奴骑兵五千余人,活捉白羊王及大小贵族四百多人,俘虏匈奴部族一万五千人,夺得牲畜一百多万头。 一连好几天,皇帝都笑得合不拢嘴,朝臣们也都喜气洋洋。贺言春和邝李还没班师回朝,皇帝就开始在朝中商量要如何奖赏功臣了。估计是李义贪的那笔数额深深刺激了皇帝,这一回赏赐阔绰了许多。平虏侯贺言春赏食邑三千户、赐五千金,贺部将领程孝之、邱固等晋封通侯,胡十八亦被册封关内侯;骁骑将军那边,邝李因领军有功,也被封为平阳侯,部下校尉邝不疑等人皆有封赏,不可胜数。 皇帝高兴归高兴,对铁市贪腐案的整治却并未因此手软。七月初,方犁回到京城时,已经有十几个铁署官员丢了官,御史中丞也为此受到重责。原西陵县铁署署正李义,更因事情败露、意图以下犯上而被斩首,家产亦被罚没充公。 方犁回京的第二天,齐二要为劝农使接风洗尘,因觉得家中不太方便,特地在章台街的倚翠阁挑了个地方。方犁前去赴宴,两人经久未见,聊起这段时间的事来,都有些感慨。几杯酒下肚,齐二便道:“三儿,我比你大几个月,往日承蒙你尊我一声齐兄,有些话今儿也想劝你一劝……” 说到这里,便有些沉吟,方犁笑笑道:“齐兄,咱们相交到如今,还有什么话说不得?但说无妨。” 齐二便帮他搛了一筷子菜,道:“前阵子和我阿爹说起这事来,他曾感叹,自古官场,无论吏治如何清明,那贪腐之人又何尝断绝过?铁市里那些人贪赃枉法,你以为朝中大人们不晓得么?为何不敢轻易去动他们?皆因朝中局势,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啊。我往日看你,也是个圆融周到的,并不是那不知人情世故的愣头青,如何这一回却不计后果,硬要强出这个头?” 方犁端着酒杯,看着杯中酒,想了想道:“这其中有几个缘故。你也晓得,我布衣之时,曾与文毅公相交甚笃。承他青目,视我为忘年交。他老人家心心念念的事业,便是将铁市收归朝廷,积天下财富,助朝廷平定四海,荡清宇内,让百姓都有个安居乐业的好去处。如今铁市已经收回来了,匈奴也正在征讨,我怎可因几只蛀虫而坏了国家大事,使他老人家死不瞑目?此其一也。其二,铁市事关国家命脉。从平民百姓到边关将士,谁不用铁?那些人现在有胆子欺下瞒上,让平民百姓无犁锹可用,将来就有胆子让军中健儿无弓箭可使。若不及时出手整治,等我四方边境守军都感叹没有称手的武器可用,那可就晚了。” 齐二听了,默默点头,长叹一声道:“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你难道忘了,文毅公是怎么去世的?你如此行事,是置自身安危于不顾,我身为朋友,哪能不规劝规劝你?” 方犁淡然一笑,道:“多谢齐兄。我虽不惧这些人,也一定记住齐兄的话处处留意。不过,话说回来,我也只是奉皇命行事,他们怎么怪到我头上来了?” 齐二嗐了一声,道:“您老人家还不晓得罢?京里早传开了,说劝农使方犁这人铁面无情,眼又刁,手段又毒,账面上稍有一点瑕疵,都逃不过他的眼去!若叫个别的人来,说不定早就糊弄过去了,偏你一是一,二是二的,他们岂有不恨的?” 方犁闻言哭笑不得,叹道:“一帮蠢货、饭桶!只知道贪贪贪,连账目都糊弄不好,也有脸来抱怨!罢了罢了,不提这事。咱弟兄两个且喝两杯酒……” 齐二还要劝,见他不想再说,只得作罢。两人转而聊起贺言春邝不疑等人,都猜测大军何时能班师回朝,到时要如何替他们庆贺,不觉欢喜起来。恰在这时,燕七娘也进来了,替他们斟了两杯酒,说了几句闲话,方犁便道:“邝大哥这回可算扬眉吐气了。亲叔叔封了侯,他自己也战功赫赫、受了嘉奖,七娘你乐坏了吧?” 燕七娘脸上喜孜孜的,却道:“他是他,我是我,他纵然封了侯,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齐二笑道:“啊也啊也,就这样假撇清!上回是谁听人嘲了邝大两句,就愤愤不平的?早是我拦着,不然好险没打起来!” 燕七娘笑道:“怎么?就许你们这些朋友为他抱不平,我替他抱怨两句就使不得?” 齐二忙道:“使得使得,当然使得。你是女中豪杰,巾帼须眉,你替邝大抱不平,他高兴得很咧!” 燕七娘又笑,道:“等他们回来了,把贺将军、程将军等人都叫到我这里来乐两天!我请客!说起来,平虏侯和方三郎都有好几年没往章台街上来过了,到如今还有好几位小娘子惦记着你二位呢。” 齐二忙摆手,道:“罢了,你叫她们休惦记,反正也没指望。那二位,家里都是酿醋的,轻易不敢到章台街上来逛,只怕来一回,家里便要吃一瓮醋呢!” 燕七娘大笑,方犁也止不住地乐,几人闲话两句,方犁起身出去小解。走到回廊转角处,不提防从对面来了一个人,撞在他身上。 那人是个锦衣公子,见方犁面生,张口就骂:“哪里来的野猢狲!走路不长眼么?” 第一百一十二章 生闲气 那锦衣公子一开口,酒气扑面而来。方犁见是个醉汉,不欲惹事,便默不作声朝旁边让了让。 谁知那人却不依不饶,指着方犁对左右骂道:“你们看看这野猢狲!撞了人,连赔礼都不晓得!自打皇上封了那什么平虏侯之后,如今京城也不知哪来的恁多田舍汉,脚上泥巴都没洗净,也穿绫着缎、人五人六起来!爷顶瞧不上的就是这种人!” 方犁这一阵心情本就不快,晚上又吃了两杯酒,见他连贺言春都嘲上了,当即大怒,也指着骂道:“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爷娘老子的势,就敢满京城横行霸道!你先人若地下有知,老脸都被这些不成器的后代子孙丢尽了!” 那人自恃身份高贵,从来不曾被人这样顶撞过,不由勃然大怒,一叠声地喊道:“给我把这狂徒朝死里打!快打!”后面家丁本就是仗势欺人惯了的,立刻气势汹汹扑上来,围着方犁拳脚齐下。方犁哪甘示弱?当即动手还击,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挨了两拳。 幸好小殷就带着人守在附近,听到动静,忙飞跑着赶来,一见方犁受欺负,二话不说,把他护在中间,直接和那些家丁干上了。方犁却被几拳打发了凶性,瞥见那锦衣公子在人群外面站着,几步飞扑过去,把他撞翻在地,揪采着头发,拳头如雨点般朝他头上身上落下。 那人本有几斤力气,然而吃醉了酒,一时竟挣挫不起,被方犁骑在身上打。旁边侍从慌忙扑过来救,方犁却死拽着他头发不松手,三人在地上滚成一团,你一拳我一腿,打得颜面全无、不可开交。 屋外闹大了,早把屋里人都惊动了。一个个探出头来看,纷纷猜测是谁家儿郎因为哪个小娘子大动干戈。其中燕七娘和齐二见方犁半天没回来,也出去看。见方犁被人按在地上打,两人都大惊,齐二立刻挽着袖子也上了,燕七娘则慌忙出去喊人来拉架。 不上片刻,倚翠阁的老鸨带着人来,好说歹说,渐渐把两边侍从们拉开了。两位正主子却不肯罢休,尤其那锦衣公子,被打得鼻青脸肿,衣服都扯破了,头发也揪掉一把。他生平没受过这种欺负,被人从地上扶起来后,还气咻咻指着方犁道:“今儿倘饶过了你,爷再不活着!” 方犁也跳着脚道:“那你去死啊!井上没盖子,街上有绳子,你去跳个水上个吊多好,这京城里可就干净了!” 那人骂又骂不过,打又打不着,越发暴跳如雷,喊旁边侍从道:“你们都是死的么?给我打!打死了人都在我身上!” 老鸨两边拦着,眼见拦不住,忙一手拽着方犁,一手拉着那人,苦苦哀求道:“世子,这位是皇上亲封的劝农使方长丞。长丞,这是安陵王世子,您二位必是有什么误会,大人有大量,说开了也就罢了,何苦争来打去?来来来,今儿我作东,请二位喝杯酒压压惊,都在这京城里住着,倘伤着人了岂不叫人笑话……” 方犁听了安陵王几个字便觉耳熟,正在回想,未料那世子不等老鸨把话说完,就刷地拨出剑,径朝方犁捅去。两人离得近,眼看躲避不及,方犁只得举着胳膊朝前一挡,那一剑便正正刺在他手臂上。 旁边人都惊叫起来,老鸨也吓得软瘫倒在地。齐二飞扑着去看方犁伤势,小殷等人则都红了眼,一个个直接操家伙,和对方打作一团。把个花团锦簇的倚翠阁瞬间糟糕得不成样子,桌几门窗损坏无数。阁中女娘和客人们哪见过这个以命相搏的阵势?一个个都惊呼连连,四处躲避不及。 燕七娘却顾不得外头打闹,只和齐二把方犁扶进里间,关了门查看伤势。就见上臂血肉翻卷,汩汩流出血来。齐二恨极,咬牙道:“小妇养的!素日打架只说动动拳脚就罢,谁知那厮还敢动刀剑!反了反了!我非出去砍他七八上十刀出气不可!” 说着要往外跑,被燕七娘一把拉住,道:“你就别在这儿裹乱了!没见三郎疼得脸儿都白了?还不快去请医士来救治!这时辰还喊打喊杀杀,拖下去血都流干了!” 一语提醒了齐二,忙胡乱脱了衣服下来,按压在方犁臂上止血,道:“疼得厉害么?且忍忍,我马上叫人来!” 方犁虽疼得脸色发白,精神却好,道:“还好,想是皮肉伤。难怪你们往日喜欢跟人动手,这打上一架,心里果然舒服了些。” 燕七娘听了叹气,道:“罢么罢么,三郎,这时还说这种话!若叫人砍掉一条膀子,心里更舒服!二郎,我这里按着,你快去叫人请医士来!” 齐二忙松了手,开门去叫自家奴仆。不料头刚伸出去,就见一把杌子隔空飞来,齐二飞快一缩头,就听砰地一声,外面门扇已被砸出一个洞来。齐二不由又惊又怒,跳着脚破口大骂。 正是闹得鸡飞狗跳,外面马蹄得得,原来是卫尉府的人到了。兵士们把两边的人都强行隔开,才平息了战火。那领头的校尉听老鸨说闹事的是两位贵公子及家仆,也不敢造次,只客客气气地请打架双方随自己走一趟。 那安陵王世子饶是被家仆死死护着,混战中脸上身上也挨了无数老拳。然见方犁受伤比自己重,还是得意洋洋,道:“去就去,呸!什么劝农使,不过是一条到处咬人的疯狗罢了!明告诉你,我就看不得你这等宵小之徒,往后我见一次打一次,你且等着!” 不等方犁开口,齐二已是破口大骂,道:“小妇养的!你也撒泡尿照照自己那模样!不是你家仆护着,今儿早被我打成猪头!有本事咱俩一对一单挑!若揍不死你,爷今儿跟着你姓!” 卫尉府的人忙大声喝止,两人这才乌眼鸡一般,各自被家仆拥着退回来。因方犁受伤须诊治,卫尉府便带了世子和齐二去。片刻功夫,院里人便呼啦啦走了个磬尽,只剩几个还没来得及跑脱的客人,在前厅议论不止。老鸨唉声叹气,自去唤奴仆来收拾院子。 燕七娘却命人把方犁抬进自己房里,请了医士来治疗。幸而刀口虽深,未曾伤着骨头,那医士仔细包扎一番,开了药方儿便走了。七娘又让人打来温水,给方犁收拾干净了,另拿了邝不疑放在这里的干净衣裳给他换上,这才打发人送他回去。 胡安早得了消息,亲自带人过来接,一见方犁就哭了,道:“天么天么!这是哪个天杀的动手打你?这鼻梁都打青了,嘴角也破了!小殷那几个难道是死的?就没人护着你?早知就让百里也跟着来了,多个人也多双手……” 边唠叨边扶方犁上了车,又淌眼抹泪哭了一路。方犁坐在车里,摸摸嘴角,也有些自悔唐突孟浪了些。到家后,先让人朝倚翠阁里送了笔钱作赔偿,又叫人去卫尉府打听情况。六儿去了半日,回来后道:“听说齐二郎和那什么世子已经都放回家了,只留了两家奴仆,说要拿钱去赎人!” 常去馆阁的人,多有钱有势,也常有人吃多了酒,为了女娘们打架闹事。说出去虽风流,却终究不是什么好名声,是以出了这种事,卫尉府多半也不往上报,往往只让各家拿钱摆平。方犁忙让胡安拿钱去卫尉府赎人。胡安还恼着小殷看护不力,不情不愿地去了。等见着了小殷,他又把事情打听了一遍,两人背后把安陵王世子骂了几百上千遍不提。 第二日,燕七娘亲自过来探望方犁,见他脸色比昨天强些,才略略放了心,叹着气道:“三郎,我素日和邝大说起来,都道你是这几个当中最稳重老成的,怎么昨儿也沉不住气,跟人闹起来了?” 方犁讪笑道:“吃多了酒,一时没忍住。还害你们阁里也遭了打砸,等我好了,一定约了邝大哥过去赔礼去!” 燕七娘道:“这也罢了,又不是你砸的,况且你又拿了钱去。倒是那安陵王世子可恨!下手没个分寸,打人也就罢了,还动刀剑!他怎么这样对你?你们莫非有甚积怨?” 方犁笑道:“说起这积怨,可就扯远了。我昨儿回来了才想起来,他们家有个亲戚,叫做李义,前阵子因贪腐案被我查出来,要被杀头呢。我听说老安陵王为这事找了人进宫去说情,还被皇上狠骂了一顿,你说,他心里岂有不恨我的?” 燕七娘这才明白,皱眉道:“你啊你啊,叫我说什么好!我听人说,当今皇上被立为太子时,这安陵王很是立了些功劳。皇太后在时,对他们一家子也客客气气的,圣前受宠得很呢。你怎么把他给得罪了?” 方犁不由叹气,道:“我有什么法子?他们家小舅子吃相太难看,都引起众怒了!我不出手整治,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官逼民反不成?” 燕七娘也叹气,道:“这也怨不得你。京城里达官贵人,哪个不是官官相护?受苦的只是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罢了,……不说这些,没得叫人丧气,只不晓得你这伤何时才能好,不说贺将军,就是你邝大哥回来看见了,也心疼得紧!” 一句话提醒了方犁,算算日子,只怕不上半月贺言春就要回京,若被他知道,少不得有一场气生。等燕七娘一走,方犁忙爬起来,吩咐胡安交待底下人,昨儿发生的事,一句都不许在贺言春面前多嘴。 第一百一十三章 快恩仇 八月初,京城迎来了班师回朝的大夏骑兵,以及押解至京城的匈奴俘虏。好几天前,犒军的牛羊、美酒就络绎不绝运往西郊。大军回京西驻地的那天,道路两旁再次挤满了欢呼的百姓,大胆的女子甚至公然向马上的英俊儿郎们抛掷香袋、鲜花和绣帕,引起阵阵哄笑,连空气中都满溢着喜悦。 军队刚回驻地不久,皇帝便派来谒者,请将领们入宫,君臣畅饮、共庆战功。当天太极宫云台阁筵开玳瑁、褥设芙蓉,觥筹交错间,皇帝豪情满怀,群臣欢欣鼓舞,一群人从中午喝到下午,直到天黑时分才散。 贺言春从宫中出来,匆匆辞了邝不疑程五等人,骑着马就直奔方家。远远看到方宅里那棵茂盛的槐树,心里便嗵嗵地跳,油煎火烤般不安生,巴望即刻见到心上人。等到了门口,侍卫下来敲门,才敲了两下便开了,胡安提着灯迎出来,人群里看见贺言春,也是喜气洋洋,忙着把人往里请,连声道:“就知道是君侯到了!快进来,三郎刚在门边望了半天,才回去屋里,这可就来了!” 贺言春也咧着嘴笑,把马缰和斗蓬递给侍从,和胡安两个朝里走。穿过回廊,便见门檐下立着一人,穿着湖蓝色袍儿,乌青头发,面如冠玉,正满脸是笑把他望着。 贺言春屏着呼吸、压着步儿,一步步行到面前,及至牵着了方犁的手,浑身这才松驰下来。方犁牵着他进了屋,按着他坐了,才道:“这一身的酒气,从宫里过来的?” 贺言春点头,只是看着他笑,方犁也忍不住地笑,两人跟傻子似的,相对笑了半天,直到胡安端上热菜来才清醒了两分。方犁执了筷子道:“既是在宫里吃过了,那就陪我再吃两口,我可还没吃呢,一直等你到现在。” 贺言春忙也拿起筷子,道:“我陪你吃!我自个儿也没吃饱,光顾着说话喝酒了,哪有功夫吃饭!” 胡安在旁边也是止不住地乐,闻言道:“就是!宫里东西虽样样都是好的,皇帝面前,总得顾些脸面,谁敢甩开膀子大嚼?还是家里自在!你两个先吃菜,今儿有新蒸的粟米饭,有甜枣儿粥,还有热汤饼,君侯想吃哪样?我一会儿送来。” 贺言春笑道:“还是胡伯懂我!吃了酒,就想喝两口热汤饼,替我盛一大碗来。” 胡安忙答应了,兴冲冲地去盛饭。等他一走,贺言春便又拉着方犁的手,一边搓揉着,一边轻声道:“想不想我?” 方犁看了他半天,才叹息似的说:“想。” 贺言春一颗心都化了,满腔柔情蜜意,不知怎么是好,忙把他手举到唇边亲了亲,道:“我也想你。日里想,夜里想。做梦都盼着打完了仗回来陪你。” 方犁也笑,摩挲着他的脸道:“这一趟回来,总算能多呆一阵子了。……你看你,瘦得脸都支棱出来了。来吃菜!多吃点!” 说着搛了几筷菜放在碟儿上,贺言春却摇头道:“不想吃这个。” 方犁忙又搛了别的,道:“那就吃这个,胡安今儿一大早出去买的新鲜麂子,你吃两块肉。” 贺言春又摇头,凑到他耳边,悄声说:“只想吃你。” 方犁双颊登时发热,止不住也心猿意马起来,却强忍着,在他身上拍了一把,小声道:“给我乖乖儿吃饭,一会儿再说别的!小心让人看了笑话!” 贺言春却就势握住他的手不放,笑道:“谁会笑话?天经地义的事,我看谁来笑话!” 方犁扑哧笑了,飞眼瞪他道:“还天经地义,哪个天哪个地?” 贺言春越发得意忘形,理直气壮道:“我说是就是!旷了大半年,见了自家相好,哪有不馋的?谁不馋,指出来我看看!” 方犁急了,忙朝他额上戳了一指头,小声道:“你嚷嚷什么?喊得满世界都听到了,还不快悄悄的……” 两人正打闹着,屋外胡安端了汤饼上来。方犁忙坐下来,红着脸低头吃菜,嘴角笑意却是憋都憋不住。贺言春见了,心里越发如猫爪挠,坐立不安地吃了一顿饭,连汤饼都没尝出来是甚味道。等胡安把碗碟收走,他便拉着方犁去沐浴,火速洗了个澡,又毛手毛脚把人往榻上拽。 两人一路拉拉扯扯,衣服丢了一地。等吹灯上了榻,贺言春已是饿狼附身,把人搂在身下,顺着骨肉狠狠搓揉,恨不得揉面团似的,把两团揉成一团。方犁也情动难耐,喘得厉害,两人如干柴烈火,一点就着。 正在难舍难分,谁想贺言春一掌搓到方犁受伤的那条手臂上,方犁顿时抽了口冷气,身体一僵。 贺言春何等敏锐,立刻察觉了,触手也觉得不对,忙停下来道:“胳膊怎么了?” 方犁被他揉在伤口上,疼得眼前发黑,顿了顿,才颤声道:“没怎么,别管它了!快来!” 贺言春却本能觉出不对,硬生生停下了,翻身下榻,把灯点燃,凑过来道:“别动,我看看!” 方犁不想让他看到臂上伤口,忙道:“这节骨眼上,你点什么灯?快上来!” 贺言春却不理他,径直揭开被子,朝方犁身上照去,灯光下看得清晰,就见他手臂上长长一道伤,伤口刚结了痂还没掉,边上皮肉还有些发红。贺言春见此情形,一腔情欲冰消雪融,立时拉着他的手,厉声道:“这怎么弄的?谁干的?” 方犁见瞒不过去了,只得道:“前段时间骑马,不小心被树枝刮的。……已经要好了,别大惊小怪!” 贺言春又疼又气,道:“你哄鬼呢?我打了这些年的仗,刀伤跟树枝刮的伤我难道还看不出来?……还伤着哪儿了没有?” 方犁扑地一声吹熄了灯,一口咬定道:“就是树枝刮的!只伤了这一处,……你哪来这么多废话!”边说边揪着他襟前衣裳往怀里拉,道:“你到底还行不行了?再耽搁一会儿,我可就睡了!” 贺言春无法,只得搁下灯去和他睡觉。心里却是百般放不下,从头到脚摸了一遍,见他身上果真没别的伤,这才没再追究,先把这事放下,转而忙起别的要务来。 方犁本以为他会等到第二天重翻旧账,谁知一连几天,贺言春竟再未提这事,方犁心里便松了口气,以为终于瞒过去了。却不料后来有一天趁他出了门,贺言春转头就把小殷叫了来,细细询问他手臂上的伤到底怎么来的。小殷心里憋着气,早就想找贺言春告状,见他来问,忙添油加醋地把那日在倚翠阁发生的事说了,连带着又扯出西陵县查李义的事来。 末了小殷又道:“那安陵王世子临走还说,以后除非不见长丞,见一回打一回,说得恶狠狠的。啊呸!他也不想想,他兄弟那小舅子犯了国法,本就该死,咱长丞是奉皇命行事,抓他不是天经地义的?这般欺负长丞,还不是看他独自一个在京里,背后又没什么名门望族撑腰!偏长丞还想一味省事,不让我告诉君侯!那一回被那世子险些刺死,也没再往下追究!真真气死我了!想了我就心里难受……” 贺言春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听完,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道:“好,我晓得了。你休气恼,也别在外头嚷嚷了,这事我自有主张。” 小殷很想知道他有什么主张,却到底没敢开口问。特意留心观察了几天,就见平虏侯无事人一般,每日里和自家长丞窝在一处,吃饭睡觉忙个不休,压根儿也不见有什么别的举动。小殷心里不由叹息,觉得世子终究身份显赫,听说当初皇帝被立为太子时,安陵王出了不少力,这种有功之人,只怕连君侯也不敢轻易得罪,长丞只能白受人家的气了。 转眼到了九月底,每年此时,皇帝都会到郊外秋狩,同行之人,往往是朝廷重臣或御前最受宠爱的显贵们,今年陪皇帝秋狩的,当然少不了几位出征得胜的将领。当天早上,皇帝一大早就骑着最爱的青骢马,左手边是萧丞相,右手边是平虏侯,身后青盖如云、旌旗猎猎,跟着的人个个锦帽貂裘、鲜衣怒马,簇拥着往南郊去了。 到郊外猎场后,贺言春跟在皇帝身边跑了几程,便拨马到旁边歇息去了。时值深秋,举目四顾,就见山岗上草木枯黄,不时跑过一两只野兽,后面跟着大呼小叫的人群。贺言春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两眼却只管在人群中寻觅,找了一会儿,便看到安陵王世子也骑着马,在一棵树下站着。 世子今天心里不大痛快。他生得英武,箭术也不错,小时候常跟皇帝一起玩的,堂弟兄之间感情一直不错。本来往年这种时候,他都能跟在皇帝身边出出风头的。谁想近几年来,皇帝身边宠臣渐多,对世子日益疏远。今年更是因为李义的事,对安陵王很是说了些重话,还差点连秋狩都没让他来,来了也从头到尾没大搭理他。世子受了冷落,心里有气,索性远远地找个地方自己呆着了。 他正看着远处皇帝带着人纵马驰骋,忽然眼角一扫,就见平虏侯骑马朝他这边来了。世子懒得理会,只把头往旁边一扭,装作没看见。 平虏侯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下,并不搭话,只是和世子并肩眺望着前方,好一会儿,才突然冷笑了一声,道:“窝囊废!” 世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登时扭过头怒目而视,道:“你骂谁?” 贺言春也转过头,冷冷看着他,道:“我骂你,怎么了?你不就是个窝囊废么?” 世子何曾被人这样侮辱过?不由脸都气红了,破口大骂道:“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有个姊妹在宫里,就敢在我面前横行霸道?你好大的脸!也不瞧瞧人家姓郑,你姓什么?” 旁边几个打猎的,见世子突然高声大气嚷嚷起来,顿时都朝这边注目。贺言春却淡然一笑,低声道:“世子提醒得对!你姓名好!你今儿能站在这里,不全凭爹娘给的一个好姓名么?换了废物畜牲,叫了你那名字,也能跟你一样!我贺言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能有今天,仗的是我自己挣下的军功!怎么?世子竟还瞧不上眼么?” 世子正在气头上,不及多想,便冷笑一声,道:“你挣下的军功?你那什么狗屁军功,谁知道打哪儿来的?你说杀了多少蛮人,谁看见了?一个个的指不定在哪儿杀了什么老百姓充数,也敢回来冒充军功!” 说着驱马转身就走,留贺言春在原地,坐在马上胸膛起伏,似乎不胜愤怒,突然抬手张弓搭箭,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世子背后已然中箭,那箭力道甚足,透胸而过。就见世子来不及叫,就从马上坠落下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墙头春 事出意外,周围人都惊呆了,怔了片刻,才有人跳下马来,飞奔着上前去看世子伤情,又有人飞马跑去禀报皇帝。不过一瞬间,贺言春身边便呼啦啦围满了人。 稍顷,皇帝也匆忙带着人来了,见世子倒在地上,已经是断了气,不由又惊又怒,站起身厉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群中,就见贺言春一撩襟袍,缓缓跪下,道:“臣一时怒急攻心,失手射了世子,请皇上责罚!” 皇帝简直无法置信,气得手都抖了,抬起马鞭就抽了贺言春一下子,指着他道:“你、你好大的胆子!连皇家子嗣也敢杀!来人,把他给朕绑起来!” 程五胡十八等见要绑人,都着了急,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纷纷跪下求情,道:“陛下,平虏侯平日待人,无不谦恭有礼,此事必有缘由!还求陛下明查!” 皇帝虽气得要命,却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遂咬着牙道:“还不快说!还等着朕问你么?” 贺言春猛抬起头,眼圈发红,道:“皇上,臣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世子一向瞧不起我。只是他侮辱我也就罢了,这回竟连我大夏出征的将士也一并辱骂,还诬蔑我等假冒军功,残杀无辜百姓!臣忍无可忍,一时激愤,这才……” 假冒军功,罪名非同小可,此言一出,跟在皇帝身边的邝李、邱固等人,脸上也都变了色,纷纷跟着跪了。连一向老成持重的程平,犹豫片刻也跪下了。程孝之大声道:“皇上,世子这番话,真不知从何而来!我等军功属实与否,还请皇上下令明查,若有虚报瞒报,尽管取臣项上人头,不敢有半句怨言!但若军功是实打实的,还求皇上为我等正名!” 皇帝眼看面前黑压压跪了一大群人,越发恼怒,大吼道:“都他娘的给朕起来!闹什么闹!跟着起什么哄?” 程平等人忙都爬起来,肃立在侧,不敢作声。皇帝又马鞭一指,对贺言春道:“你今儿好好跟朕说说,他怎么就骂起你来了?敢隐瞒一个字,看我怎么收拾你!” 贺言春便从头说起,把自己挑衅的话一字儿也不提,只说他看见世子独自一人站在树下,便好意过去问他要不要同去猎场外的帐蓬吃杯茶。谁料世子开口便大加嘲讽,说皇上昏了头,被美色所惑,这才胡乱宠信于他,不然他以为自己有什么能耐和世子平起平坐? 说到这里,贺言春声音打颤,道:“臣自知能被皇上封侯,全是仰赖天恩,并不敢反驳世子,不过稍加解释了两句,世子便连我军中儿郎都骂上了。说我等杀敌得来的军功尽是狗屁,是残杀无辜百姓假冒得来的。臣气糊涂了,便……便……,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说着深深低下头去,神情又委屈又伤心。皇帝又看周围臣子和侍卫,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那离这边比较近的几名侍从和官员不敢隐瞒,只得吞吞吐吐地道:“臣等远远地站着,听世子仿佛确实说过那么两句,可也没大听真……” 皇帝一听,便信了七八分。他也知道自家那位堂兄弟性子高傲,对朝廷新贵向来不屑一顾,平常说话也不够检点。但再不检点,也不至于被人白白射杀。然而要说对平虏侯严加惩处,一来自己痛失良将,心有不舍;二来,周围还站着这么多刚从大漠回来的将领们呢。别说让平虏侯给世子抵命,只怕处罚稍重一点,便会寒了军中将领的心。 皇帝真是左右为难,阴沉着脸半天没作声。他不开口,谁也不敢乱说话,整座猎场上一片寂然,只余风声呼啸而过。半晌,皇帝才长叹一口气,道:“把世子好好装裹,送往安陵王府,就说不小心在猎场被鹿拱了。今日之事,谁敢透出一个字去,就是个死!至于你,”手指着贺言春,气得头都疼了,顿了半晌,咬牙切齿道:“给我去外头帐里跪着!容后发落!” 众将领心里都松了口气,贺言春低低应了,转身往下走。旁边有侍卫忙给平虏侯把马牵过去,皇帝瞥见了,更加恼怒,喝道:“骑什么马?莫非还怕他走两步路累死了?” 侍卫慌忙把马牵走,贺言春便在众人目光中,独自一人往山下走。出了这档子事,皇帝哪还有心情继续狩猎?只吩咐侍卫过来,给世子擦洗血迹、装裹了运下山去,众人忙也都跟着回去了。 贺言春低头在山路上走,眼角余光瞥见车马闹哄哄地从身边经过,一大群人逶迤都往山下去了。抬头看时,就见空空猎场里,只余自己一人。他这才站住脚,回头看了看射杀世子的地方,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当天皇帝亲自将装裹好的尸体护送至世子府,又派人快马加鞭送信给安陵王。等安陵王和王后赶到京城,已经是半月之后。安陵王痛失长子,悲不自胜,拉着皇帝哭得险些昏厥。皇帝也回想起从前哥俩在一块玩耍的时光,顿时就恨贺言春恨得要死。然而等他回了宫,看到老老实实在宫中罚跪的小舅子,又见皇后虽不明白发生什么、却处处小心翼翼的神情,顿时又觉得下不去手。这手心手背都是肉,着实让人犯难啊! 如此拖了一段时日,程平那老东西隔三岔五进来,表面上说是来请安的,其实皇帝心里明镜似的,不都想打听怎么处分平虏侯么?后来想想,拖下去也不是个事,早处置了大家省心。索性一咬牙,想着人反正已经是死了,自家叔父也已经是瞒骗了,不如趁此机会收拢人心,让新晋将领们晓得自己有多么不偏不倚、宽大正直,便只治了贺言春一个君前失仪的罪过,把他赶去西山为先帝守陵去了。 贺言春起初还瞒着老娘和方犁,白氏那边只以为是他天天被皇帝叫去议事,方犁却很快知道了内情,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原以为贺言春少说也要被判个流放千里的徒刑。后来见只是派他去守陵,这才喜出望外,大大松了一口气。 等贺言春再过方宅里来,他便一连好几天没让他进门。胡安不知内情,只以为两人吵了嘴,还在里头劝了两句,谁知方犁恼贺言春自作主张,这回态度分外强硬,放话说谁要放平虏侯进来了,休怪他家法处置。贺言春在门口被胡安客客气气挡了两回驾,便晓得方犁是动了真怒。等第三回 晚上被挡在外头后,贺言春也不纠缠,转头就走了,倒是胡安在后面叹了好几声气。 谁想贺言春却并未走远,只绕到方宅围墙外头打量了两眼,便让侍卫找别家借个梯子来。小侍卫去了片刻,果然掮了个梯子过来,摸黑靠在墙上,贺言春从容不迫地上了梯,让侍卫先回去,他自己则气度潇洒地翻墙进去了。 小侍卫守在外头,替自家君侯捏了把汗,生怕他被人打出来,然而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先头还依稀听到门响和说话声,后来却再没甚动静了。小侍卫忽然又想到,论打架方长丞远不是君侯对手,就算闹起来也无妨,这才欣欣然地搬梯子走了。 贺言春在方府里爬墙睡了几晚,把方犁的气睡平了,这才又重新从大门里进来。方犁却是不甘心,在家中挨个查问,看到底是谁在贺言春面前多嘴,以至让他闯下这般大祸。谁想小殷经此一事,也学精了,一口咬定自己从未在君侯面前提起过长丞受人欺负的事。方犁虽疑心是他,却查无实据,只得悻悻作罢。 十月底,贺言春动身要往西山去,邝不疑程五等几个知交好友都聚在城外田庄里,为他置酒送行。关起门来也无外人,自然就说到了射杀世子的事,程五便道:“按理这话不该我们说,但安陵王世子那话也实在太过了!当着我大夏那么多将领,就算君侯不动怒,难道旁边人都是死的?” 胡十八也点头,叹着气道:“君侯虽为我们出了口气,可却为此丢了大好前程,着实不划算。这回被派到西山守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唉,当时若我在旁边就好了……” 贺言春却不在乎,看着方犁笑道:“有甚划算不划算的?难道由着人欺负咱们?那可不成!再说西山离京城,不过一日路程,来去甚是方便,跟在京西驻地差不多。守陵事又不多,我觉得挺好!” 这话连邱固都听不下去了,道:“君侯,您是觉得哪里挺好?向来守陵,派的都是闲置的武将,您老今年才二十岁,就守得恁般心甘情愿?” 贺言春低头吃菜,瞥见方犁出去叫人拿酒了,才笑道:“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才懒得立什么盖世奇功,这辈子就惦记着老婆孩子热炕头……” 邱固胡十八等人听了,都十分牙酸地扭过头去,转而去关心程五,朝他打听婚事筹备得怎样了。程五新婚在即,听人问便喜滋滋、羞答答地,一脸待说不说的神情。趁大伙儿取笑程五的当儿,邝不疑却起了身,独自走到了屋外。站了片刻,就见方犁带两个奴仆取了酒,几人进院里来了。 方犁抬头见了他,忙道:“邝兄,怎不在屋里坐?” 邝不疑道:“屋里有些闷,我院子里站着透透气。” 方犁便让人把酒先拿进去,自己陪邝不疑在院里站着,邝不疑见左近无人,便小声道:“前两天齐二到我那儿去了,听他说起来,小贺杀世子这事似乎还另有缘由?” 方犁不由叹气,咬牙道:“跟我商量都不打一个,独自就捅了这天大一个窟窿!但凡让人心里有个准备也好!这几天气得我牙都肿了!” 邝不疑笑道:“公道说,小贺虽然手黑,这事做得却很对我脾气!世子就能随便杀我兄弟了?你好歹也是个官儿呢!” 方犁怒道:“亏我一向以为你老成,竟连你也这么说!这幸亏是运气好,碰上打了胜仗皇上高兴!若差一点儿的,岂不连命都没了?” 邝不疑小声道:“你家小贺为人精细着呢,我后来仔细一想,他杀世子这事,看着虽莽撞,却真是天时地利人和都算上了。你看皇上虽生气,不也没拿他怎么样么?” 方犁长叹一声,道:“现在看着,是没怎么样,往后呢?等他有朝一日荣宠不再,这事就成了皇上心头的一根刺,到那时可就难说了。古时弥子瑕分桃的故事难道你没听说过么?” 邝不疑见他满面忧色,忙安慰道:“整天瞎琢磨什么呢?小贺这种稀世良材,哪朝哪代都难得,怎么会那么容易失宠?我往日还担心,你俩年纪都大了,要好了这么久,会不会有朝一日相互厌倦,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方犁脸上便有些红,瞪邝不疑一眼道:“你还好意思为我操心,你自己呢?我瞧你同燕七娘也很有些情份,若不嫌人家出身微贱,何不娶回家中?” 邝不疑也叹了口气,边和方犁往屋里走,边道:“若是以正妻之礼迎她,家中那些长辈亲眷岂能善罢甘休?就算强娶了进来,她日子也不好过;若是娶妾,又辱没了她。……算了算了,容我再想想罢。”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下势 漠南之战后,夏军共俘虏匈奴白羊王及贵族四百余人。就这些人的处置问题,朝臣们在大朝会上争论了一番,因为之前已有成例,很快达成一致意见:换人。谁想派使者跟匈奴王庭送信后,对方居然拒绝了。 这下子惹恼了皇帝和朝臣们,立刻都一片声喊蛮子不识抬举,个个兴致高昂地要杀了白羊王祭天。当此之际,方犁却上了个折子,建议皇帝对对白羊王进行招降。白羊王在匈奴部落中位分不低,这次大单于之所以拒绝交换俘虏,恐怕一是恼恨他丢了水草肥美的漠南,二是极有可能匈奴内部也出现纷争。此时如能招降白羊王,以德服之,让其见识礼仪之邦、大国风范,日后必能吸引更多匈奴部族投奔大夏。 皇帝见折大喜,立刻准了,命人对白羊王劝降。那白羊王听说自己已成弃子,既有活命的机会,连忙率全家老小投降了。皇帝又命以上宾之礼待之,不仅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还让人领白羊王在京城里逛逛。那白羊王自小生活在大漠苦寒之地,虽是贵族,日常吃穿住用怎比得上京畿之地?及至在城里骑马走了两圈之后,就见街巷繁华、人烟阜盛,连平民百姓都穿纱着罗,不由啧啧称羡。 恰好时值年底,去岁因太后去世,元宵节不曾大办,今年皇帝索性让人安排了几场节庆。上元佳节那日,召各郡百戏进京,大街小巷里锣鼓声响成一片,各种吞刀履火、杂技角抵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其中最吸引人的百戏,乃是一种大型幻术,名为鱼龙曼延。伎人以彩帛金纸扎了一座巍峨险峻的神山,上有溪涧奇松,惟妙惟肖。山间各种珍禽异兽穿行幻化,熊狼虎豹怒吼声声,巨象孔雀金彩辉煌。演出那天,吸引了京城成千上万的百姓来看,一个个神摇目眩,看到鱼跃龙门、幻化为蛟,都惊得大叫不止。那白羊王夹杂在人群里,更是从头至尾合不拢嘴,只疑心这是真的,连连感叹夏人本事大,竟连神山都搬到凡间来了。 皇帝看看功夫做得差不多了,翌年春天,便在大朝会讨论,要给投降的白羊王封侯,谁想刚开口,就有老臣站出来劝谏,涕泪俱下地指责皇帝败家,这些人虽然归顺了大夏,但个个都是虎狼之辈,又是叛军之将。若皇帝连他们都要封侯,岂不是鼓励军中部将背叛自己的国家?皇帝虽觉得老家伙们太过迂腐,只是见大部分朝臣也对此事缄默不言,只得暂时搁置不议了。 在这之后,皇帝开始着手做两件事,一是加强了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大夏朝以往崇尚无为而治,地方各郡县官员,回京述职时间多为两年或三年,边远地区甚至五年。如今除太远的云蜀二州外,其余地方均改为一年一考核。二是皇帝在九月份向全国下了一道求才诏,命天下士农工商不论出身,但凡有才之人,均可入朝自荐为官。 诏令一出,朝中大哗。首先是各郡县封国叫苦不迭,都认为一年一考核时间过紧,官员往来京城,路上就要一两月,还如何行管理之责?结果,皇帝听到抱怨,当廷冷笑了一声,道:“去年的铁市贪腐案,各位难道这么快就忘了?身为郡守县令,便是一方大员,领了俸禄,就该勤政为民、清廉自守,如今朕只不过要你们一年考核一回,便一个个来叫苦,若真这般为难,那就辞了官回家去罢!” 如此发作了两回,便再没人敢在上朝的时候逆龙鳞了。又有那世家大族的老臣们,虽对求才诏一事颇有微词,认为贱民登贵位会乱了朝廷体统,但见皇帝手段日渐强硬,再不是那个可以由他们指手划脚的年轻人了,只得按捺下心中牢骚,私下里却议论纷纷。 诏令下发之后,天下英才士子纷纷往京城而来,给大夏的政局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其中甘州一位士子给皇帝上了一道策论,提出在漠南一带设置漠南郡,并建立牧场、屯田垦荒。漠南不仅水肥草美,宜耕宜牧,而且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向北直通塞外,向南紧临关中,是京城和匈奴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设牧场屯兵,非但能解决当地驻军的需求,还能以此为军事基地,北上进攻匈奴。 皇帝大喜,立刻准了。自这一年三月开始,便在全国各郡县中发出布告,愿意搬去漠南郡的,朝廷给钱给粮给地。然而布告发出一月有余,应者寥寥。原来,各郡县中凡有权有势的,都不愿意搬家。那穷苦百姓,却又生恐朝廷给钱一事是个幌子,到时人生地不熟,遭人欺负都没个投奔之处。 这时又有人上了一策,令各郡县的富户,凡资产达到五百万钱的,必须搬迁至漠南郡。皇帝又准了。号令一出,各郡国中便有强横的豪强出头反抗,把官兵都打杀了。皇帝大怒,晓得各地豪强厉害,当即命各地都尉,但凡有抗命不遵还敢动手的,一律当场砍杀。如此杀了几个人后,富户们晓得胳膊拗不过大腿,纷纷唉声叹气,举家迁往漠南。这些人搬家的同时,也带去大量财富,是以漠南郡虽初初设立,又在北方偏僻之地,经济却迅速发展了起来。 京城里纷纷扰扰,于贺言春却如过眼云烟。他老人家驻守西山,闲得长草,每日里除了练练功夫、推敲兵法,便没了别的事。即便有事,旁人也不敢拿来麻烦平虏侯,到后来,贺言春索性让侍卫牵回几头小羊,他自己天天割草放牧,精心伺弄,不上三月,把几头羊养得肥漉漉的,侍卫们见了个个眼馋,都盼着侯爷有朝一日把羊宰了,好让大家打一回牙祭。 这一天,贺言春挤了几罐新鲜羊奶,又往京城跑。先给自己娘亲送了两罐,又陪着说了会儿话,这才掉头往方宅里跑。进了大门,正熟门熟路地往方犁房里去,路上却被胡安看到了。胡安忙叫住他,道:“君侯来这边屋里歇会儿,三郎在房里会客呢。” 贺言春听了一怔,若是程五那帮人,断没有阻拦自己的道理,便道:“来了什么客?” 胡安吞吞吐吐,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常平城的郭大郎那边来了人。” 贺言春一听郭大郎,立刻眉头一皱,道:“郭韩来了?他来京中做甚?”一边说,一边提脚往房里走。胡安见拦他不住,只得道:“大郎这回没来,来的是位女眷。” 贺言春走至院中,正碰上方犁往外送客,就见一位年轻女子扶着使女的手往外走,见到贺言春,微微颌首。贺言春也朝旁边让了让,低头让她们先行。 方犁看了看贺言春,先不打招呼,只对那女子道:“嫂嫂,你将就在家里住几天,等我安置好这边了,和你一道儿回常平去。胡伯,将嫂嫂引去院里住着,让墩儿娘子来陪她。” 胡安忙应了,在前头带路,那女子便朝方犁等人福了一福,扶着使女走了。贺言春等那女子走远了,才转头道:“这便是郭韩娘子?她来咱家做甚?” 方犁叹气道:“这回我阿兄惹上麻烦了。” 贺言春听他那声阿兄叫得甚是亲切,不由醋意盎然,道:“也不是什么正经长兄,你倒是日日惦记着。怎么,他又惹什么麻烦了?” 方犁看他一眼,道:“这阵子不是各郡都要迁人口去漠南么?阿兄一家亦在其中。因干娘年纪大了,身体又差,不愿去那陌生地方,所以阿兄便同当地官吏争了几句,顿时就被那人诬陷他勾结党羽、违抗皇命,如今已经是被郡里抓起来了,阿嫂这才跑来京城求我帮忙。这可怎么是好?” 贺言春素来厌恶郭韩,听说他被抓了,心头暗暗畅快,然见方犁眉头紧锁,倒也不敢在他面前露出高兴的形迹来,只是道:“要我说,你管这么多做甚?如今自上而下,都是这个形势,他还敢抗命不遵,这不是脑子不清醒么?再说了,他被抓起来,怕是不止同人争了几句罢?没打杀几个人么?” 方犁便狠狠挖他一眼,道:“再说这话,你就给我出去!人心里正急煎煎的,你还有空在旁边说风凉话!当初我病在常平险些死了,要不是干娘和郭大哥,焉有今天?他今日既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贺言春本也只是随口说说,见方犁竟为此动怒,不由也有了气,道:“我说什么了?回回一提起郭韩,便要百般回护,浑忘了那厮当初是如何纠缠于你的!我要不是看他们救你一遭的份上,我早打过去了,还留到今天呢……” 方犁听了,转身就进屋了,见贺言春跟进来,也不理他。贺言春只得按捺住不快,牵起他的手,晃了两晃道:“好人儿,别生气了!我好容易从西山回来一趟呢!你也朝我笑一笑,好不好?” 方犁见他又来撒娇那一套,很是无可奈何,道:“你现在人大心大,动不动就要打这个杀那个的。年前刚杀了人,如今又喊打!外人听见,还以为你有多骄狂呢!” 贺言春见他又提杀世子的事,不由道:“谁叫他欺负你!我捧在手心里的人,呵口气都怕吹着了,凭什么他说打就打、说砍就砍?”见方犁又瞪他,忙道:“话说回来,你这虑得也是,从今往后我都改了总行罢?何苦为这个不开心!……我在西山喂的那几头羊产奶了,刚挤的新鲜羊奶,我让他们弄给你吃,也好补一补!” 方犁叹气道:“且放着罢,这时辰我哪有心思吃什么羊奶!” 贺言春见他着急,本来不管的,此时也少不得要出谋划策,道:“你想怎么救他?有主意了没有?” 方犁摇头道:“这不是求个情就能办成的事,你刚也说了,自上而下都是这个局势。我看,皇上这回铁了心要铲除各地豪强大族呢。前儿听程五说,萧丞相替人求情,还被皇上忤一鼻子灰。可叹阿兄,怎么这节骨眼上偏往上撞……” 贺言春点头,小声道:“我倒是替你想了个主意在这里,就看他依不依了。” 方犁忙抬头看他,道:“快说!有什么好主意只管告诉我,我跟他说去!” 贺言春便拿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死”字。方犁看了一会儿,领悟过来,讶然道:“你是说,让他死遁?” 第一百一十六章 去复还 贺言春点点头,道:“姓郭的若不是把事情捅大了,没个收梢,断不会跑京里来向你求救。各郡里都有人要迁往漠南郡,这事朝廷查得严,地方上的人只要能交差,何苦得罪他们那些地头蛇?事到如今,要想让他活命也容易,只需瞒着上头的人。你让他们悄悄儿找具尸体运到狱中,把郭韩替换出来,再让地方上的人朝朝廷报个病毙,不就成了?他出来后另买个庄院隐姓埋名住两年,等这事过去后,再把一家子接去,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方犁看着他,沉吟不语,半晌才缓缓道:“你是……你怎么会想到这法子的?” 贺言春躺下来,头朝他腿上一靠,舒舒服服地抻着腰,道:“去年你不是总在我耳边唠叨么,说什么古往今来多少臣子,一朝失了圣眷,下场都惨得很。我就想着,既然你这么发愁,我好歹得想个法子不是?正好过年时,咱俩不是带胡伯和墩儿他们去看百戏么?那鱼龙曼延的戏法打街上过时,胡伯还要下跪磕头,被你拉住了,还给他解释说那都是假的,不过是个障眼法。回来后我就琢磨,真到了那不得已的时候,我也施个障眼法!皇上不是看我不顺眼了么?那我就诈死,离他远远的,和你两个自在过日子去,这总成吧?” 方犁怔怔看着他,道:“我……我说那些话,不过是想让你在外行事多加收敛,免得被有心人传开了,有损你名声。谁让你胡乱琢磨这些?” 贺言春见他发急,忙笑着安慰他道:“我知道。我也只是在西山守陵闲得慌,瞎想想罢了,并未当真。刚才是看你忧心忡忡的,我才说出这个办法,别人我才不告诉他。” 方犁点头,低头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正色道:“这诈死埋名的法子,我劝你趁早打消念头。这法子用在我阿兄身上倒还行,他是个小人物,常平地头上的人又都熟悉,这才能悄无声息地把人给换了。可你是什么人?堂堂平虏侯,又是皇后的亲兄弟!一旦有变故,会惊动多少人?万难瞒过去!你可别胡来!” 贺言春笑嘻嘻点头道:“我知道!都依你行不行?” 方犁还恐他敷衍自己,道:“你知道个屁!王公大臣说死就死,你以为皇上能信?肯定要派十个八个太医仵作细细检验,一旦发现有误,势必要罪加一等!再说了,就算侥幸瞒过去了,你阿姊阿娘阿兄呢?难道从此后就都抛弃了?” 贺言春忙道:“我保证不背着你行事,还不好吗?但凡你说过的话,我几时没听?都记在心里呢。这事真的也就是随口说说,哪里就真到那一天了?” 方犁见他言之凿凿,这才没接着往下唠叨。独自想了一阵,觉得诈死之法听起来虽怪诞,倒也不是完全行不通,遂爬起来要同嫂嫂商量去。贺言春却扯着他衣袖不放,道:“就这么走了?我给你出了这么好一个主意,你就不赏我一赏?” 方犁满心惦记着郭韩,闻言很敷衍地凑过去,在他额上亲了一亲,贺言春不满道:“看你魂儿都飞了!快去罢,商量完了,等你回来一起吃饭!” 方犁便转头去了隔壁院子,就见墩儿媳妇林氏正陪王氏坐着,两人拉家常。见方犁进来,两人忙起了身,林氏借口要去厨下催饭菜,避了出去,方犁便把诈死之法告诉了王氏。 王氏也是个有决断的,想了想道:“亏得叔叔想出这法子来!狱里牢头也和大郎相熟,正可托他行事。我这就回常平四下打点去。” 说着吩咐使女去收拾行李。方犁忙道:“先住一晚再说。等我明儿朝官府里告了假,咱们一起上路不迟。” 王氏想了一想,道:“我的意思,叔叔就别去常平了。你是个生面孔,去了反而惹人注意。我和娘家兄弟,都与那牢头见过面的,就由我们出面张罗去罢!” 方犁见王氏心思缜密,不由对她刮目相看,道:“我本也这么想的,只是怕嫂嫂和干娘都是女子,出门打点不方便。既如此,我叫墩儿和你走一趟。他是我家仆,为人忠厚,口风又紧,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去做。我让他把账上钱都带上,若要花费,也只管找他。” 王氏不由心下感动,流泪道:“自打大郎出事后,路上遇见他从前那些狐朋狗友,哪一个不是忙忙地避开?唯恐牵扯着他们!再不曾碰到像三郎这般侠义的!难怪干娘要我老远地跑到京里来找三郎,她老人家识人果然比大郎强上许多……” 方犁忙道:“阿嫂休要伤心!干娘和阿兄救过我的命,我便舍尽家财去救阿兄,也是应该的。只是咱们也要先商量商量,回常平后要去打点哪些人比较稳妥。这事只宜悄悄地办,若走漏了消息就不好了。” 王氏连忙收了泪,两人细细计议起来,要从何处寻找尸体,神不知鬼不觉地换进去,又还要瞒过仵作等人,一直商量到掌灯时份,方犁才从房里出来,转头又把墩儿叫进去,把这事悄悄告诉了他,又吩咐墩儿打点行装、带足钱钞,从伙计中挑两个得力的人跟着,好同郭韩娘子一道儿回常平去。 等打发走了王氏和墩儿,方犁便琢磨着要为郭韩寻一处宅院藏身。地方既要偏僻,又要消息灵通。思来想去,没甚好去处,晚上躺在榻上和贺言春聊天时,忽然想到二人初相识那年,在清水镇上的一段奇遇。这清水镇地处偏远,却又是两条官道交汇之地,商旅来往间,各个地方的消息,真真假假的都有,。当初他和贺言春流落河岸时,记得那旁边还有一处荒宅,若花气力修整一下,是个极好的隐居之地,正适合郭韩藏身。 方犁越想越兴奋,顿时也不睡了,连夜爬起来给伍全写信,让他托人把清水镇旁边山林里的那座荒宅及周边山地都买下来,再另雇人手,尽早把宅子收拾出来。他写信时,贺言春就蹲在旁边看,见他为郭韩如此尽心尽力,不由打翻醋坛。好容易忍到方犁把信写完,笔都来不及搁下,便把人扑倒,又啃又咬,还挠着痒痒肉逼问他最喜欢的人到底是谁。方犁笑得透不过气来,叫了几百声心肝好人儿,这才被饶过了。 等信送出去后,方犁便在京中坐立不安,时刻担心常平那边。这日他从铁署办完公事回来,刚洗过手脸,外头就有仆人来报,说是有人上门求见。方犁还以为是常平来了消息,慌里慌张地往外跑,及至到了门口,才见外头站着一位老者,却是京西兵器坊的崔老爷子。 原来去岁方犁去找崔老儿,商议打造战车的事。那崔老儿和徒弟画了图纸,照着打了一辆,见方犁迟迟不来,只得放在家里。他是个痴人,平日无事,便对着那兵车琢磨,还让弟子们也都想出些改进的法子来。师徒几人动手改装了几遭,最后连他自己都满意了,才带着人推车上京,要让方犁也瞧一眼。 方犁闻言又愧又喜,忙跟着崔老儿去客栈看战车。等到了地方,崔老儿揭开麻布,就见那车四尺来宽,前头有盾,可以避箭;盾上凿有小孔,恰可供车后士兵射击瞄准;车后铸着巨弩一张,可四箭齐发。车旁铸着铁环,可用铁链相互勾结。最精妙的是整辆车车身小巧,若遇山路通行不便,还可以拆卸下来,用马驼过去。 方犁粗粗一瞧,便连声赞好,见车旁勾连的铁环只有一对,又建议崔老儿多铸几对,铁环被拉坏后还可替换。崔老儿连连点头,让徒弟们记下,回去就改。两人聊了几句,当晚方犁便把师徒几人请到自家去住,又派人给贺言春送了信。第二日一早,他陪崔老儿用过饭,便去徐久处禀报了此事。徐久忙亲自过来看,看完当天就进了宫,把打造战车一事奏报了皇帝。 过了两天,皇帝便召众人进宫,连战车也一并带去。崔老儿不料竟会面见天子,顿时着了慌,到了御前,两腿抖得不成样子。直到后来,等皇帝问起车上诸物的用处,崔老儿这才定下神来,细细讲解了一番。皇帝见他说得清楚,一高兴,便赏了他几领锦帛和一套衣裳,让崔老儿进匠作府当个中丞,专门指导战车铸造一事。 崔老儿惊喜交加,忙磕头谢恩。出宫后依旧去了方犁府上,千恩万谢地道:“做这车,原是长丞和侯爷的主意,如今赏赐却让我一人领了!只恨我胆小嘴拙,圣上面前,也没来得及开口替长丞表功,委实过意不去!” 方犁笑道:“说来惭愧,去年回来后我就把这事给忙忘了。幸好你师徒几人都是有心人,竟自个儿改造出来了。如今圣上嘉奖你,正是你应得的!” 崔老儿见他毫不贪功,心头越发敬重。在方家盘桓了几日,两人朝夕相谈,崔老儿说起自己平生打造的稀奇古怪之物,看方犁甚有兴致,便留了心。过了段时间,他去匠作府上任后,便让人送来一个小小盒儿。方犁打开来看,就见是个小小圆筒,上有机括,按动后圆筒便弹出一柄一指长的小刀来。且这筒身纹饰精美,一头带环,可当作佩饰带在身边。方犁把玩片刻,爱不释手,便系在腰间绦子上了。 且说皇帝见了那辆新式战车,想起贺言春来,便让人把他从西山召回来。贺言春回京后,去宫里见皇帝,皇帝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把宫女侍卫们都赶出去了,看着他道:“听说你到西山养羊去了?” 贺言春坦然道:“守陵事务不多,我便养了五头羊,有头母的已经怀了儿,过两月就要产崽了。” 皇帝的声音不觉就大了,吼道:“我让你去反省,你倒会寻快活!堂堂侯爷,竟去养羊,成何体统!” 贺言春跪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道:“臣不觉得有失体统。若非上蒙天恩,臣说不定现在还在乡野放羊。自古骄奢易,勤俭难。臣去西山反省时,想到上回犯的错,皆因平日里太过骄狂所致,所以才养了几头羊,想去一去身上这些臭毛病。若皇上觉得不妥,臣回去后不养了。” 皇帝满肚子气,顿时被他几句话说消了,指着他骂道:“你也晓得自己捅了天大漏子!若非獾郎和石头苦苦相求,我定要扎扎实实赏你几顿板子!滚起来!跪这儿装什么老实人!那战车你也看过了罢?做得可还合你心意?什么时候给我把兵阵练出来?” 贺言春低头站着,道:“虽跟臣想的差不多,但毕竟是新造出来的,好不好总要练过几回才晓得。臣在西山时,也把江老将军给的兵法书看了几卷,虽获益不浅,然终究是纸上谈兵,不敢在皇上面前瞎说。” 皇帝板着脸训斥道:“少给我推!你不是挺胆大妄为的吗?怎么这会儿又装小心了?明儿就给我滚回来,依旧去西郊兵营里练兵去!我这一天天的国事一大堆,你日子过得倒挺舒坦!也不晓得为朕分忧……” 贺言春诺诺应了,挨完骂,屁股一拍,去后宫里看皇后去了。姐弟俩说了会儿话,依旧出去了。两天后他重新执掌西郊骑兵营,日常排兵布阵,忙碌之余,忽然想起自己的羊,又让齐小白派人大老远地牵过来,养在方犁城外的田庄里。 平虏侯再次入京后,朝中文武们都议论纷纷。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贺言春在猎场射杀世子的事,也慢慢在京中传开了。晓得这事的人分成两派,有人认为平虏侯无法无天,迟早要栽跟头;有人却说他为世子辱骂下属而动手,当属有胆有义。但无论持何种观点,大家都看得出来,皇帝对这位小舅子,那真是偏袒到了纵容的地步。自此平虏侯在京中无人敢惹,都晓得这是个狠角色,动不动敢杀人放火。军中部将们却都认为君侯为保护战士名誉,竟肯置自已性命于不顾,对他愈加敬重起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醋生波 一直到七月底,墩儿才从常平返回。到家那晚,他带着一人进来见方犁。等把奴仆们都谴开,那人才揭了帏帽露出脸,竟是郭韩。 方犁又惊又喜,忙让胡安备上饭菜来,为他接风洗尘。席间细问详情,才知此行竟意外顺利。原来王氏和墩儿回了常平后,便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计谋行事,王氏让自家兄弟出面,悄悄重贿了牢头,因郭韩素日颇有侠义之名,那牢头平日里本就有些仰慕,再看见黄灿灿的金条子,顿时拍着胸脯承诺帮忙,又拉了自家一个当仵作的兄弟进来。仵作路子野,不知从哪里寻了具尸身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郭韩换了出来。当晚牢头在里边放了一把火,一连烧着四五间房,当中就有郭韩住的那间,等众人惊觉把火扑灭,换进去的尸身已是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辩认了。 郭韩出得牢笼后,并未即刻逃走,只偷摸着藏在城里。直到后来打听到自己的死讯报上去了,这才拜别母亲和娘子,和墩儿进京来了。 方犁恰好前儿才接到伍全的信,忙把自己在清水镇置庄园的事告诉了他。据伍全说,地已经托人买了,园子修整起来却要花些时日。方犁便让郭韩在京里多住几天,等那边修好了再过去。郭韩本就有意在京城逛逛,见他色色想得周到细致,也自感动,道:“回头我还是去外头客栈住着,四处看一回就走。你虽一片盛情,府上来往的人却多,若走漏消息,连累了你就不好了。” 方犁道:“我城外还有一个小庄子,平日只有几个老仆照看房子。明儿你过去住,我只说是颖阳过来的亲戚,有谁知道?客栈里去不得,南来北往的人多,万一碰上打常平来的人了呢?” 郭韩听他说得有理,这才点头应了。两人正在吃酒,忽然外头人报平虏侯来了。方犁猛然一惊,自己竟将这一茬给忘了。以贺言春的性子无事尚且要搅三分,若听说郭韩住进来了,岂有不闹的?为今之计,却要先瞒一回再说。 他忙朝胡安使眼色,胡安便请郭韩去别院歇息。郭韩听说来了外客,自然要避一避,忙起身随胡安往外走。两人才从回廊处转过弯,要打边门出去,就见外头已经进来了几个人,为首那人身形高大、英气逼人,远远看着,眉眼似乎有些面熟,却是想不起哪里见过。 郭韩正在思量,却见那人忽然回头看过来,眼神如鹰隼般锐利。郭韩心里一惊,忙转过头,若无其事地跟着胡安出去了。 且说贺言春看着郭韩背影停了片刻,扭头进了屋,就见房中小厮正收拾酒菜,便道:“来了客?” 方犁笑道:“你来了?哪有什么客,是墩儿从常平回来了,我留他吃了杯酒才出去了,你没碰上他?” 贺言春瞥了一眼身后侍从,摇头解斗蓬,道:“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像是胡伯和他往外走了。” 方犁接过他身上斗蓬搭在架上,道:“你从哪里来?吃过没有?我让胡伯端饭来你吃。” 贺言春不答,只把侍从打发走了,这才坐到席上伸个懒腰,道:“吃过了来的。今儿跟他们打了场马球,好久没打了,这肩上有些疼,你来帮我按一按。” 方犁忙跪坐到他身后,一边在他肩上拿捏,一边笑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从前叫你打马球,再不喊累的。如今也养得娇贵了。” 贺言春笑了笑,道:“太子和谡儿也去了,我好歹也是个长辈,总要陪他们尽兴。……是了,墩儿一个人从常平回来的?那边事情已经了了?” 方犁便含含糊糊嗯了一声,笑道:“听墩儿说,事情已是办好了。阿兄如今也救出来了。再托人给他上个假户籍,日后便能在别处安居乐业了。……多亏你的计策好,实在是高明得紧!” 贺言春不语,半晌才转头瞟一眼方犁,道:“好什么好!引狼入室了还叫好?” 方犁一怔,登时知道事情败露了,停了手爬到贺言春身边坐着,悻悻地道:“你都看见了?那还巴巴地来问我?” 贺言春打从看见郭韩起就憋着气,憋半天了,听了这话一挑眉,道:“我问两句使不得了?我就想看你是不是又要瞒我!” 方犁好气又好笑,推他一把道:“我总不是怕告诉了你,你那小心眼儿里装不下,回头又气着了?都是些陈年旧事,你说你现在还拿出来赌气,有意思么?” 贺言春心头越发不快,道:“哦,他一来,你就嫌我心眼儿小了?姓郭的是什么好人?你救他脱了难,他不找个地方安生呆着去,却非得进京到你身边来,这是什么道理?偏你还肯护着他!” 方犁抚额叹气道:“天爷!我护他什么了?他如今落了难,我收留他几日,难道也使不得?” 贺言春嚷嚷道:“使不得!就他那天生的轻佻劲儿,我看着就犯恶心,若让他再成天在你身边瞎转悠,还不定生出什么坏水来!我不管,反正你即刻将他谴走!这屋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道:“……不对!都让你气糊涂了!我的地方,我凭什么走?赶紧叫他滚蛋……” 方犁见他越说越气,十分头大,索性一语不发地将他扑倒,一低头一张口,就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含住了。贺言春没说完的话嘎然而止,也顾不得气恼了,被他亲了一会儿,心里痒起来,扯着人就要往榻上去。 方犁一边亲他,一边含含糊糊道:“不许再闹脾气了,不然我也要生气了!” 贺言春一面扯他衣服,一面有点委屈地道:“我闹什么了?是你怪我心眼儿小!……你还为了他骗我!真是说起来我就恨得牙痒……” 说着埋头在方犁肩上咬了一口,方犁疼得长长抽了口凉气。贺言春不由又后悔,忙朝咬的地方亲了好几下,道:“以后还为了他骗我么?” 方犁无奈道:“什么时候骗你了?你迟来一步,我就打发他往庄子上去住了。你非要胡搅蛮缠……” 贺言春听说要打发他走,这才放心少许,转念想到郭韩要去自己亲手打理的庄子上住,复又愤然。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如今只得由他去了。想了想,又撒娇卖痴地道:“那你不许背着我偷偷去看他!” 方犁躺在榻上,叹气道:“我就算去看他,不过两人说说话儿,又不曾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被你说得如做贼一般?你信不过他,总该信我罢?” 听口气这是真的恼了。贺言春扑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好大一会儿才闷闷地道:“那年你跟他一道儿品茶,聊得心花怒放的,我都记着呢。我常想,若不是……若不是他昏了头要对你用强,你俩这么投契,说不定你后来就许他了呢……” 方犁惊呆了,道:“放屁!我什么时候心花怒放了?若不是有求于他,上赶着要去巴结,你当我愿意跟他说话?还亏得你记恨了这么多年!你这脑子里整天瞎琢磨什么?我可真想扒开看看……” 说到后来,不由咬牙切齿朝他额头上戳了几指头。贺言春低头任他戳,半晌才幽幽道:“我又不会煮茶,棋也下得不好,论起风雅来,可是比不过某些人。” 方犁恨道:“你跟人比什么风雅?一个军功在身的将军,又是御赐的侯爷,成天琢磨绣花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怎么还要跟人比煮茶?天天那么些军务,还不够你忙的,竟还把你闲成这样?” 说着发狠朝贺言春屁股上拍了两把,贺言春被他训得俯首帖耳,一声不敢吭。方犁等气略平了些,才又道:“你也晓得,我年幼时便失怙恃,虽有伯父堂兄,那些人你也见过,谁是好相与的?那年在常平,虽是为了生意才认的干娘,老人家却一直对我疼爱有加。这些年托人往京里捎过多少吃的用的,我虽不缺东西,却也贪恋这份温情。虽不能常在跟前孝敬,能为她解解烦忧,也是好的……” 贺言春听了,心里也酸涩起来,委委屈屈地搂着方犁道:“我不恼郭韩了,你别难过,好不好?以后你也拿我当亲人,我加倍对你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再不跟你犟嘴了,好不好?” 方犁看看他,笑了起来,抚着他头发轻声道:“我说这番话,不过是叫你明白,我对郭大哥好,是看在干娘份上。我对你的一片心意,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贺言春惭愧道:“我明白的,我只是……看不得你对旁的人好。只盼你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人,这样才好。……我心里眼里,也只有你一个!” 方犁把头抵在他颈窝里,低低笑道:“知道了,以后便只对你一个好!可别再胡乱吃醋了,小心人笑话。” 贺言春忙乖乖应了,两人搂着说了会儿话,不免要在被窝里做些不可告人的事体。贺言春为讨方犁欢心,越发处处体贴,方犁也一腔温情软意,都化在他身上。没多久,便都将之前的一点不快丢到爪哇国去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远小人 郭韩在方家住了两日,便嫌不自在,要搬去城外田庄住,方犁见留他不住,只得让墩儿带人护送着去了。晚间平虏侯过来,打听到瘟神出了城,嘴上假惺惺地惋惜了两句,实则心里大大松了口气。 他军务缠身,还要每天往方家跑,委实分身乏术。直到郭韩搬走,这才不再夜夜赶回城里来。方犁心里明镜似的,却因每日里也各处忙碌,监督赶制新式战车,也没功夫跟他细究根底。直到府衙里事务少些了,这才出城去看郭韩。出发之前,为免得贺言春日后说嘴,干脆把小殷也带上了。 几人到了城外田庄里,正逢郭韩在花园子里闲坐。见方犁来了,郭韩忙让人生火炉,煮上新鲜好茶,两人边吃边聊。郭韩道:“怎么今日你自己来了?你家那位君侯放心么?” 方犁笑道:“青天白日,又没个土匪盗贼,有什么不放心的?” 郭韩挑眉道:“你少蒙我!那醋瓮可不是防我跟防贼似的?” 方犁略感歉意,正要劝解,却见郭韩得意洋洋地吃着茶,道:“咱就是要让他嫉妒!好兄弟,当初是哥糊涂对不住你,这些年里,你也没忘了哥罢!” 方犁哭笑不得,正色道:“阿兄!你若再说这话,小心我大耳刮子抽你!为了你,干娘险些不曾急死!阿嫂一个妇道人家,千里迢迢地赶到我这儿容易么?费了多少心血和银子钱,才保住你一条命。你个没良心的,转头就拈花惹草,你对得住她们么?” 郭韩见提起老娘和娘子,这才有两分愧色,忙瞥了一眼旁边站的小殷等人,低声笑道:“好兄弟,你休气恼。我来京里时,已是跟媳妇和娘亲都起了誓,等以后把她们接过去,保准一心一意过日子,再不到外头招惹是非了!我不过是看你后边那小子像个耳报神,心里替你不忿,这才多嘴闲撩了两句。你说你也是当家理纪的人,凭什么要处处让着那什么平虏侯、让他拘管着你?他往日还是你家小厮咧!这屋里到底谁说了算?谁大谁小?你给我先把规矩立起来!” 方犁听了他这番窜掇,只觉得头大,心想难怪贺言春提防着他,果然都不是什么安份的好人,忙道:“我俩的事,你就休要操心了!等清水镇上房子修好了,你却要好好想一想,到时过去了,要做什么营生?虽是当一辈子富家翁也过得,但我却晓得你是个闲不住的!” 郭韩听他这般说,倒是真认真想了一番,道:“去了镇上再说罢。说起营生,我却有话要对你说。”说着又看了看他身后。方犁道:“这都是自己人,你但说无妨。” 郭韩便道:“我也晓得,你当官后府衙里事多,家里商队都交给奴仆们去打理了。只是你也不想想,奴仆们靠不靠得住。我素日冷眼瞧着,那几个伙计倒是好样儿的,只是那叫李财的却是个心思活络之人。这些年下来,只怕没少给他自己挣体已。若是你在商队里,量他没那个狗胆,你却又顾不上。墩儿虽忠心,毕竟老实,经商的年头又短,哪里防得住他一个奸似鬼的老滑头?再者,过去我在常平时,还能帮衬帮衬你,如今那里也不是我地盘了,只怕你家往北那条商队,再不如以往那般平顺了。” 方犁也早知道李财夹带私货的事,只是路上还要靠他出力,只能瞅着机会敲打几句,未曾十分追究。听了郭韩的话,便点头道:“阿兄说得是!依你看,往后这条路线是不是就走不得了?” 郭韩点头道:“若无得力的人帮衬,不如这条商路就别走了,省得你跟着操心,还挣不着什么钱。如怕墩儿没营生,不如花钱到别处买几亩地去,交给他去打理。他行商不够机灵,管田庄却尽够了。” 方犁默然不语,心里暗暗思量,觉得郭韩说得不无道理,便道:“既如此,阿兄你去了清水镇,若有合适机缘,便在那里替我置些田产罢。我两个都在一处,等几时厌烦做这官了,也不用回颖阳,直接到清水镇去陪你和干娘就是。” 郭韩听了,甚是欢喜,道:“好好好!你放心,既信得过我,这事便包在我身上。我京城里逛两日,便动身往清水镇去了。” 方犁忙道:“慢慢来,哪里就急在这一时?等我把商队的事处理好了,干脆让墩儿和你一道儿回去,路上也有个照应。” 郭韩哼了一声,道:“如此甚好。你那商队,是要腾出手来好好收拾收拾了。若我是你,纵不把那李财抽筋剥皮,也要叫他把往日贪的那些财物吐出些儿来……” 方犁但笑不语,当晚闲谈几句,又在田庄里用过饭才回城。等到家后,他让李财把商队的账目拿进来,留心查看,果然商队进益一年不如一年。再加上今年墩儿为救郭韩,没跟着商队走,那账目上,漆货买价越发高了,想来必定是有人从中捣了鬼。 方犁长叹一声,掩卷歇了。第二日便让胡安把商队里几十个伙计和两个管事都叫进来,也不提帐目的事,只说如今郭大郎身死,常平那条线少了庇护,走不得了,要遣散商队。 事出意外,墩儿顿时连眼圈儿都红了,李财和伙计们也都惊住了,相互窃窃私语。方犁安抚了几句,又道:“这几年来虽说没大赚,你们跟着我,却是没功劳也有苦劳。咱们好聚好散,遣散费是短不了你们的。以后若有人继续行商,我也不拦着,只是不能再打着我‘大夏义商’的旗号行事了。若不想行商,又没别的营生,跟着我也有你们一口饭吃,只是挣得没以前多了。你们回家细想想,有想留下的,到墩儿这里登记姓名即可。” 说着让胡安拿出钱来,都按姓名资历发给众人。那商队伙计见东家如此厚道,都十分感激,又有几个和墩儿投契的,当场表示愿意留下。方犁都让人一一记下。如此将人打发得差不多了,李财这才走上前来,惴惴不安地道:“长丞,如今商队虽散了,咱们刚从常平带回来的十几车货物却还没出。那却是一早定了买家的。” 说着把跟人谈好的出货单子递上来,方犁看了看,见价钱极低,便轻描淡写地道:“这些货我留着送人,懒得卖了。” 李财顿时有些发急,他早就吃了人回扣,此时要吐出来,却是舍不得,便道:“行商之人最重诚信,既是早就定好的,还是依旧卖了他们的好!不然,人不说咱们背信弃义么?” 方犁见他如此贪心,少不得要敲打几句,淡然一笑道:“你别处打听打听去,一个上等镙钿漆盒儿,我几百钱的进价,辛辛苦苦地拖回来,只肯卖这点价钱,打量我傻么?你也是做生意做老了的,须知有钱大家赚,这才是长久之计。若只他们赚了钱,我凭什么要白搭在里头做苦工?既然如此欺负人,又何来的信,何来的义?” 李财也是个人精,听了这一番话,脸色立刻变作赤酱色,呐呐道:“李财无能,辜负了长丞的一番厚望!” 方犁却又握着他的手笑道:“这却又从何说起!难道谁想遇着刻薄买家么?咱们在边郡里,还一起打生死里走过一遭儿呢。当日若不是信任你,断不会把商队托付给你。今日遣散商队,也是不得已的事。货物的事,你再朝别人解释解释,虽是我家往后行商了,说不定你还能再跑两年,休为了这事,跟外头人结了怨……” 李财见他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儿,心里有些愧疚,也不敢再纠缠,领了遣散银子,道了谢走了。等他出了门,方犁见没了外人,这才道:“墩儿,抹什么眼泪呢!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吩咐你做,你跟胡伯都随我来,中午咱们一桌儿吃饭!” 墩儿收了泪,低头跟在方犁后面进了屋,胡安也进来了,叹气道:“当日我就说,那李财是个滑头,咱们家的孩子老实,只怕降伏不住他。如今可不应了我的话?” 方犁见墩儿满面愧色,也跟着安抚道:“这是我的不对了。当初见李财能干,这才把他招过来。头两年我见他和咱们是一条心,就让他和你一起在商队管事,如今想来,到底心急了些。不过,我遣散商队,跟他倒也关系不大,是想到了别的更好的营生……” 说着把跟郭韩商量的买地一事告诉了他们,胡安和墩儿都边听边点头,等方犁说完,胡安便道:“置地买房是极好的事。只是朝北那条商路,是你们拼了命走出来的,就这么供手让人,我这心里总舍不得。” 墩儿闻言也点头,方犁笑道:“有甚舍不得?我素日想着,伐匈的事,一时半刻不会停。今年好几处地方遭了灾,赈灾也得花钱。皇帝如今又大手大脚,盖了好几处宫殿。国库里银子是有数的,等花完了,能找谁要?田赋是国家根本,轻易动不得;再过两年,估计该找商人抽税了。咱们这些年也攒下些钱,如今还是早脱身为妙。只是打理田庄最为辛苦,胡伯在京中脱不开身,只有墩儿能跟着去了,你可吃得了那些苦?” 墩儿见他丝毫未责怪自己办事不力,心下稍安,听了这话,忙道:“若蒙三郎不弃,情愿去打理田庄。我脑筋虽笨,却有把好力气……” 胡安忙道:“好孩子,你哪里是笨?不过是心地太善良,不愿把人往坏里想,这才着了李财的道儿!我带大的孩子,我还不晓得么……”方犁也跟着好好鼓励了他几句,又嘱他到了清水镇,有不懂的,多跟郭韩请教。墩儿一一应了,几人吃完饭不提。 过了几天,郭韩也晓得了方犁遣散商队的事,不平道:“就晓得你心慈,下不得狠手。竟还给那李财发遣散费!哼,他贪了你这些年,说不定连田产都置下了!待我想个法子,偷偷收拾他一顿,替你出口气!” 方犁忙拉住他劝道:“你这霸王性子,须得好好改一改!你以为这还是过去在常平的时候?我跟他怎么样,那是我俩的事,相识一场,何苦赶尽杀绝?” 郭韩想了想,这才罢手道:“算了算了,我也懒得教训他,省得脏了手。你且看着,依那厮性子,日后有得苦头吃。不须咱们动手,自有人替你教训他!” 说着愤愤地去了。他在京里住了段时日,便嫌腻烦。正好墩儿也把商队的事处理好了,两人便收拾好行李,挑了个大晴天,结伴上路往清水镇去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生嫌隙 元始十四年夏,江淮一带连降大雨,淹了好些地方。消息传入京城,起初官员们也并不如何重视,都以为最大的损失不过是年成不好、庄稼欠收,只按部就班派人安置灾民、开粮仓赈灾。谁想到了十月份,江淮五郡竟然流民四起,十月中,数万流民放火烧了江陵郡郡守府。地方官见瞒不住了,派人飞马入京,请朝廷派兵围剿,顿时引得满朝震惊。 皇帝得知消息的当晚,窝着一肚子火,把丞相和大司农府、御史台的人都叫进来商议对策。众人也有说要剿的,也有说要召抚的,议论纷纷没个定论,皇帝听了片刻,站起身砸了茶盏,道:“江淮五郡,到底有多少人受灾?围攻郡守府的又是些什么人?要剿要抚,总要弄清楚实情,蒙在鼓里空谈有个屁用!那些地方大员们,一个个聋的聋、哑的哑,指望不上他们,谁能去看看,给朕回个准话儿?” 皇帝这些年威势日重,他一发怒,一屋子人都不敢说话了。半晌萧丞相才战兢兢地道:“臣举荐一人,铁市长丞方犁为人刚直不阿,又颇有计谋,可让他前去江淮一带,代为巡视。” 皇帝听了一语不发,半天才长叹道:“传他过来。”早有谒者守在外头,慌忙奔出去传人了。 其时方犁正在匠作府和崔老儿议事,听到传唤,急匆匆进了宫,一去便是一天,傍晚时才回了家。此时贺言春早已经得了消息,在屋里等着他了。见方犁进屋,贺言春忙过去接了他斗蓬,觑着脸色道:“我听说,皇上打算让你到江淮安置流民去?” 方犁说了半日话,有些疲倦,只点了点头。贺言春登时急了,转身就往外走,道:“我这就进宫去!是朝里没人还是怎么的?什么苦差使都往你身上推!满朝文武,都是些攘干饭的么?” 方犁忙一把拉住他,牵到席上坐下,道:“去也无用了。皇上刚下了诏令,任我为江淮刺史,前去江淮一带巡视。难不成你求他两句,他就收回成命了?” 贺言春气恼已极,道:“那些流民饿疯了,连郡守府都敢烧,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你是不知道这事有多凶险么?” 方犁见他气苦,忙抚着他后背安慰道:“难道比遇见蛮子兵还凶险么?匈奴咱们都能对付,还怕流民?这些人都是流离失所的老百姓,所求不过两件事,能吃饱,能有地方住。只要安置好了,谁愿意作乱?……你休要胡乱担心!” 贺言春两眼睁睁地看着他,道:“你往日何等聪明,怎么这回竟糊涂了?这事看着是天时不好、流民作乱,谁知道内里究竟发生什么了?我刚听程五说了,江淮五郡土地肥沃,多少皇亲国戚的田庄都在那里!若流民作乱的事与他们有牵扯,你查还是不查?该死的萧老儿和御史台那帮人,个个老奸巨滑,自己不愿意牵扯进来,却把难处往你身上推!偏你也傻,就不晓得推托两句?你现督促着各处赶制战车呢,这难道不是件顶要紧的事?” 方犁垂眼摩挲着茶盏,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岂不晓得这些难处?但萧丞相说得也没错,这事正适合我去,我孤身一人,与京中权贵并无多少瓜葛。查起来也没什么顾虑……” 贺言春眼圈都红了,打断他道:“你忘了当初咱们去樊城的时候了?差点连命也没了!你尽惦记着别的,怎不想想我有多担心?” 方犁忙牵着他手,道:“有甚可担心的?去樊城是夺人衣食饭碗,到江淮是给人送衣食饭碗去,两者哪能相比?我如今拿着朝廷的俸禄,那些家国大义就不必说了,你只想想,柱儿和奶娘他们都在颖阳住着呢。若江淮一带乱子闹大了,必牵连到颖阳,那时可怎么得了?” 贺言春默然不语,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抬眼道:“你既然打定主意要淌这趟浑水,我陪你去!我这就禀明皇上,护送你去南边!” 方犁忙拉住他道:“只是安抚流民,能有什么事?别人带兵护送也无妨。你如今练兵正到了要紧关头,皇上怎么肯放你走?” 贺言春却不听,径直撇了方犁进宫去了。果然皇帝不肯放他去,说到最后,郎舅二人起了争执。皇帝也生了气,道:“我是太惯着你了是吧?还敢顶嘴了?正筹备明年再伐匈奴的事呢,你这带兵的将军怎能说走就走?南边的事我自有安排,不劳你操心!” 贺言春道:“伐外必先安内,臣也是担心,若流民不能妥善安置,明年能不能出伐,还是个问题。” 皇帝道:“你少在这里说得冠冕堂皇!孰轻孰重,朕心里没数吗?你小子那点破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不就是担心你家相好吗?是儿女情长重要,还是国家大事重要?” 贺言春不意皇帝竟会当面挑破两人关系,只得悻悻住了嘴,皇帝又叹了口气,道:“这回去江淮,我本不想派方犁的。只是细细一想,朝中竟没人比他更合适,也不枉文毅公当年数次荐他。可叹我大夏满朝文武,却都各怀私心,能为君分忧的人屈指可数哪……” 贺言春听了这话,晓得皇帝这是责备自己私心重,不由低头沉默不语。皇帝也知道他心里不服,寻思着打一棒还要给颗甜枣儿,便瞥他一眼道:“江淮流民举乱不是小事,虽不能派你去,然领兵人选也至关重要。胡十八领兵多年,为人谨慎,又是你一手提拨起来的,若让他去,想来此行一定会尽心竭力,你意下如何?” 贺言春自然只能同意了,从宫里出来后,便去找胡十八,密密地嘱咐了一大通,末了仍不放心,又让齐小白也带人跟他同去。胡十八晓得他心里牵挂方犁,赌咒发誓地说,保证把方长丞全须全尾地带回来。第二日,贺言春又亲自送他们出城,眼睁睁看一行人走了,这才回来。 方犁去江淮后,贺言春领兵操练之余,日日打听江淮状况。幸而方犁和胡十八到地方上后,很快便稳定住局势。只是流民造反作乱的原因查明后禀报上来,却让皇帝大为震怒。原来江淮上游几千亩地,都是成国公、安平公主和几位皇亲的田庄,庄主派人在河中筑了堤坝,以便雨水少的时候保证田地的灌溉。谁想今年雨水多,眼看河水要漫过堤坝,淹了自家田地,庄主便开堤泄洪,致使下游百姓受灾惨重。 成国公等人忙请安平公主进宫说情。安平是皇帝亲姐姐,又正受宠,想着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便真去求见皇帝了。谁想被皇帝当面斥责了一顿,灰头土脸地出来了。几位皇亲见祸事闯大了,又把事情都推到奴仆身上,只说是庄主们私下挖堤泄洪,他们并不知晓。皇帝气头上,也懒得听他们分辩,只让各家按数拿出粮食钱财来,帮着安置灾民。几位皇亲不得已,只好放了一回血,心疼得脸都青了。相互说起这事来,不敢怪皇帝无情,只把方犁恨得要死。 方犁带人平乱之后,便留在江淮一带安置灾民。贺言春这边也要迎接皇帝来骑兵营校阅,又要和诸将领商议征伐匈奴的事,日日忙得不可开交,不知不觉便已到年末。 这天皇帝召集军中将领进宫议事,事毕之后,凤翔宫里派了人来,请平虏侯过去一趟。贺言春忙忙地去了。刚进殿,就见太子、长公主、郑谡和白氏都在皇后宫中,几人正坐在一处拉家常。见贺言春来了,太子和郑谡欢天喜地,忙都上前迎着,阿舅小叔地叫个不停。 贺言春上前给皇后和母亲请了安。白氏拉着他坐下,道:“听娘娘说,你在前头和皇上大臣们商议国事,我想着好久没见你了,怪惦记的,这才让人去叫你。没耽误你事罢?” 贺言春已是很久没回府,闻言也自惭愧,忙道:“不耽误事!是儿子不孝,整天在军中忙碌,也没顾得上回家探望阿娘!” 白氏忙笑道:“我儿不必为娘分心!你吃着国家的俸禄,自然是以国事为重!家里有你大哥大嫂他们呢!” 皇后搂着长公主,在旁笑着嗔怪道:“阿娘休惯着他!他心里都快没有咱们娘儿俩了呢!这都到宫门口了,您看我不让人去叫他,他还不进来呢。” 白氏忙帮着儿子说话,道:“娘娘冤枉他了,这是再没有的事儿!外男不得传召,不能入后宫。他这是守着规矩呢。” 贺言春抿着嘴笑,尚未开口,郑谡已是急忙忙地道:“小叔,陛下是不是召你们商量明年对匈奴用兵的事?这回出征,务必带上我!我去你帐下效力!” 太子忙也道:“阿舅,我也去我也去!”连长公主听了兄长的话,也仰着脸奶声奶气道:“我也去!阿娘,我也去!” 白氏和皇后都笑了,白氏对太子道:“你还小呢!再说阿舅是去打仗,你当是好玩的?” 皇后却道:“石头儿明年倒是可以跟着去,不指望你立功,跟着长长见识也好!” 太子撅着嘴不服,郑谡却眉花眼笑。他如今已是个英武的大小伙子,身量和贺言春相仿,就只单薄些。白氏一手拉扯大的,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想着让他上战场,便舍不得,道:“一天天喊打喊杀的!我听了便心惊肉跳。你小叔每去北边,我总担心得睡不着,如今又绕上你,越发不让人睡觉了!” 皇后安慰道:“阿娘,勿要担心。他去,自然要带兵的,又不是让他一人去!皇帝好几回都夸石头儿呢,说他虽然年少,却有勇有谋。假以时日,只怕咱郑家又出一位将军!” 白氏听了也欢喜,嘴上却道:“皇上不过看着自家孩子有出息,随口说两句罢了,哪能当真?石头儿可别从此骄狂起来了!” 郑谡笑嘻嘻地应了,坐了片刻,便拉着太子要去花园子里玩,长公主也吵着要去。皇后便让人好生看顾着她,也跟着去了。等一群人闹哄哄地出了门,皇后这才细细打量兄弟,皱眉道:“瞧你这身上,灰扑扑的,就没个人给你收拾收拾么?” 贺言春低头吃茶,道:“天天在军中摔打,哪有功夫收拾?营里都是一帮糙汉,难道谁还嫌弃谁不成?” 皇后便拿眼看了看白氏,白氏会意,忙道:“你现在也是侯爷了,该讲究的地方,也得讲究。不然,若让人看见了,岂不笑话?说起来,这都是中馈无人操持的缘故。早几年叫你娶亲,你总说自己还小。如今都有人给石头儿提亲了,你还没动静。二十好几的人,哪有后宅一直空着的道理?今儿好容易咱母子们在一处了,你跟我说说,想要什么样儿的人家?只管说,京里多少好姑娘,都随你挑!” 贺言春心里一沉,忙搁下茶盏,道:“娶什么亲?如今天天忙出征的事,娶进门来不是让人家守活寡么?” 皇后不由得啧了一声,道:“怎么就守活寡了?别人我也不提,和你一道儿出征的那程五郎,邱大郎,一个个不都娶媳妇了么?怎么到你这儿,一提亲事就拿出征当借口?你不看旁人面上,也看阿娘,这些年一直等着抱孙子呢!” 贺言春挨了训,低头不语,白氏见皇后有些生气,忙从中打圆场,道:“这些年娘娘也替你着急呢。儿啊,阿娘也晓得你事多,你只管在外头忙你的,娶妇的事,娘娘和我来操持,你看可好?咱们挑那温柔娴淑、性子稳重的女子娶进门来。你在外头忙碌,她也不会生事。等你回了家,她还能热茶热饭地伺候着,岂不便宜?” 白氏虽没把话挑明了讲,贺言春却已经明白了。这意思是不管他在外头跟谁好,只要娶一房媳妇回家就成。他略一思索,索性也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便道:“阿娘,阿姊,今儿我也告诉您二位一句明白话,我这辈子不会娶亲的。若一定要娶,也只会娶方三郎。换任何一个人都不成!” 皇后一听就恼了,道:“你这脑袋是石头做的罢?怎么就那么不开窍呢?那方犁连安平公主都得罪了,你和他搅和在一起有什么好处?还说娶他过门,这成什么体统!别说娶进门做正妻,就算当妾,你见谁家把男宠弄进府里过?” 贺言春越听脸色越沉,当即皱眉道:“阿姊,方三郎不是我男宠!他事国以忠,交友有信,又数次救我性命。如此有情有义,我敬他爱他还来不及,又怎会远他伤他?娶亲之事再也休提!” 皇后见他说得斩钉截铁,越发恼怒,拂袖将一盘糕点打翻在地,厉声道:“安平公主对咱们一家子恩重如山,你都忘了么?如今你要为了一个外人,跟全家都闹翻,是不是?” 贺言春也不相让,冷哼一声道:“三郎得罪公主,为的是他自己么?不都是为了大夏的黎民百姓,为了给皇上分忧!他何曾得过半分好处?娘娘岂能如此是非不分!” 白氏见他姐弟二人争吵,早就心惊胆战,闻言忙喝止道:“春儿!怎可如此无礼!还不快给娘娘赔不是!” 皇后气得手都直哆嗦,说不出话。贺言春也在旁低头不语。白氏看二人都是气愤愤的,情知难以解劝,不由滴下泪来,哭道:“我作了什么孽,怎么如此命苦!前半辈子辛苦操劳,也就罢了,好容易你们都出息了,本以为我能享两天福,却还要为你们操心!我也不管谁对谁错,我活一日,便不许你姐弟两人不和,等哪一天我闭眼去了,你们再怎么吵去,我也是管不了了……” 话未说完,皇后便慌忙在旁解劝,贺言春也自责不已。白氏哭过一阵,拉着他二人的手,先对皇后道:“娘娘休为他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春儿这个狗脾气,您还不知道么?谁左犟得过他?当初在清暑殿前,大长公主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不是也不管不顾么?这么多年了,也没改了这性子!” 皇后经她这一提,也想起兄弟豁出命来救自己的往事,心里便后悔自己急燥了些。白氏又转头说儿子,道:“春儿,为人不可忘恩负义。你只记得旁人的恩情,难道忘了你阿姊的恩情?你有今天,是托了谁的福?你固然能领兵会打仗,可若不是看娘娘和太子面上,皇上怎么肯让你去领兵?你封侯后,多少人心里嫉恨,在皇上面前出言诋毁,若不是娘娘,你又怎能平平安安地到今天?并我们要你娶亲,也不是要害你。你在京里,虽事事有皇上娘娘为你作主,但要是有了岳丈,岂不是凡事也多个倚靠?这道理你回去细想想,看我说的是不是!” 贺言春便跪下给皇后磕头赔不是,皇后忙拉了他起来。白氏见姐弟两个和好了,这才欣慰起来,一家子坐在一处吃过饭,贺言春又亲自护送着娘亲回府,白氏拉他进车里坐着,两人说了许久的话儿,只是再没提给他娶亲的事了。 第一百二十章 两处天 一进腊月,京城里处处便都预备起过年的事来。虽说这一年江淮几郡遭了灾,京中却仍是张灯结彩,一派繁华太平气象。 到了腊月中旬,骑兵营里操练也没往日那么严苛了,贺言春瞅着休假时,去了方家两趟,安排人手给远在江淮一带的方犁等人送冬袍衣物,又陪胡安说了半日话。郑家一应事体自有郑孟卿和媳妇李氏操持,反而不需要他操半点心。 腊月末时,各处官衙里都放了假。街头时常有王公贵族子弟们轻裘怒马,呼奴喝僮地经过。年下有什么正事?左不过吃喝玩乐四个字,今日在东家打马球,明日去西家掷壶吃酒,章台街的馆阁里,整日迎来送往,好不忙碌! 贺言春却是扎扎实实闲了下来。方犁已是写了信来,说是年后才能回来。程五邱固等人新婚不久,也不便再去叨扰。他便时常独自一个,跑去城外田庄里住着,偶尔邝不疑来,两人便在院子里比试箭术,或打马出去跑上几圈。晚上孤枕难眠,难免把方犁想了又想。 这日他和邝不疑在章台街吃了两杯酒,见天渐渐地黑了,晓得邝不疑就宿在燕七娘处,便独自回郑府里去了。恰逢郑谡在家,见了他如捡着宝贝,欢天喜地迎上来,叔侄两个在院子里讲较武功,比划了半天。后来还是白氏瞧见了,让人叫他们进屋来,道:“天寒地冻的练出一头汗!还不快去洗一洗,小心回头被风一吹冻着了!我让人煮了鸡丝粥来,你两个吃一口儿再去睡!” 叔侄俩依言洗了澡,过来白氏房里吃粥点,郑谡吃了几口,便被李氏遣人叫走了,白氏守着贺言春吃完,看他洗了手,便道:“过来挨着娘坐,咱娘儿俩许久没见了,好容易你回来,咱也说说话儿!” 贺言春应了,在白氏旁边的褥子上坐下,顺口道:“刚看阿嫂那边的人急急忙忙的,这么晚了,叫石头儿去有什么事?” 白氏亲手剥了甜柑来,递给他道:“总不是为他娶亲的事!早两年就有人给他说亲事,我瞧着孩子还小,玩心重,就没搭理。这转眼石头儿就快十七了,前儿娘娘作主,为他定了门亲事,是温国公家的嫡女,那小娘子我也见过,容貌人品均属上乘,是个好样儿的!” 贺言春听到“娶亲”二字,便在心里打了个突,面上却不露声色,一边剥甜柑吃,一边点头道:“温国公乃开国元勋之后,族中子弟门生遍及京城,人脉深厚。谡儿若得这么一位岳丈镶助,以后在朝中也容易多了。只是他自己可同意这门亲事?” 白氏笑了笑,道:“他哪有什么不满意的?公道说,这亲事还是咱家高攀了。人家肯和我们做亲,看中的不是谡儿,而是太子。” 郑家是太子外家,同郑家结亲,等于是同皇后和太子上了同一艘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道理贺言春岂不明白?所以他也笑了笑,道:“阿娘休要如此说。咱们家谡儿,要人才有人才,要家世有家世,太子见了他,还得恭恭敬敬叫声兄长,难道还辱没了国公家的女儿不成?” 白氏微微叹了口气,道:“若论人才家世,谁能比得过你?以前你阿姊还打算把齐山侯家的女儿说给你,你却又不肯,只得罢了!娘娘为这事还气恼了好长时间,你这犟牛,也不晓得进宫去哄哄她!” 贺言春眼见这事终竟还是引到自己身上来了,只得硬着头皮笑道:“阿娘也晓得我脾气倔,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何必总进去让她看了生气?” 白氏忍不住朝他额上戳了一指头,咬牙道:“所以你现在连阿娘也避着了?若不为过年,你连家也不回了?” 贺言春不能再拿忙当借口,无可抵赖,只得低头呐呐地笑,白氏瞧了他好几眼,才叹着气道:“你刚也说,石头儿朝中有个岳丈,日后也过得轻松些。这道理都知道,为何总是不同意阿姊给你说亲?你不愿攀亲事娶媳妇也就罢了,又为何总跟你阿姊提那方三郎?” 贺言春手里捏着剩下的几瓣甜柑,嘴里却隐隐地发苦,想了想才道:“阿娘,阿姊她不清楚我跟三郎之间的事,也就罢了。您却是跟三郎见过面的,知道他为人可亲可敬、坦荡侠义。我若要娶亲,他未必不肯。只是这样一来,将他置于何地?难道算是我在外头的外室?阿娘,休说他不肯,就算他愿意,儿子也绝对不会让别人这样羞辱他!” 白氏听了,捂着手笼半天无语,久久才长叹一声,道:“你不肯陷他于不仁不义,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同样心思对你?你也休怪阿娘多嘴,就说今年他去江淮做的那些事,明知道咱们郑家和安平公主同气连枝,他还把公主得罪了。田庄泄洪的事查出来后,皇上为了平朝臣百姓一口气,不得不责备公主,罚那几家皇亲拿钱拿米去赈灾。公主和成国公等人,本就心里愤恨,听说方三郎还挑肥拣瘦,嫌几家拿去赈灾的粮米掺了沙子!前儿公主在娘娘面前都没忍住,抱怨了几句。你想,她那话是说给谁听的?你跟方家过从甚密,公主也知道,却在娘娘面前说这话,她这是想让娘娘提点提点你,可别是非不分站错了位置!” 前一阵子,安平公主等人运去江淮赈灾的粮米,被方犁查出来发霉生虫、掺了麸皮沙石,又告了一道御状,这事贺言春也有所耳闻,这时听白氏说起,贺言春心头也起了点怒气,却强忍着道:“阿娘,三郎也不想得罪人,他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况且,您也是经过灾荒的,江淮多少人等着吃饭呢,皇上让几位皇亲赈灾,他们谁不是米烂陈仓?却好意思拿长霉的米去,这不是从灾民嘴里夺食么?这岂能怪三郎?” 白氏年岁大了,经的事多,晓得饥荒最是难熬,也没法昧着良心说公主做得对,只是道:“这些大是大非,自有皇上和朝廷官员去分辩,哪有我妇道人家置喙的地方?我不过是担心你阿姊和獾郎罢了。你莫非忘了,当今圣上是怎么登上大宝之位的?”说到这里,声音不觉低了,在灯下切切地道:“他前头好几位兄长呢!那死去的废太子,当初一家子不也备受先帝宠爱?只为废太子的娘没甚眼色,得罪了当时的大长公主,后来可不满门被杀了么?这才让皇上捡了个漏!……这也就是二三十年前的旧事,你阿姊虽贵为皇后,儿子也被立了太子,可皇上还有三个儿子呢!你叫她想了怎么不急、怎么不怕?” 贺言春听了,低头不语,白氏见他隐隐有愧疚之色,便不继续往下说,只是道:“阿大两口子,才干平庸,能把家里的这摊子事打理好,我已是心满意足了。我和娘娘,眼下就指望你和谡儿呢。所以娘娘有时言语急燥了些,你也休怪她。她在宫里,也不容易啊……” 说着连眼眶都润了,贺言春见母亲伤心,忙拿话解劝了半日,等伺候白氏睡下了,这才从她房中退出来,缓缓往自己屋里走,奴仆在前面挑着灯笼引路。就见外面早已黑成一片,不知何时下起雪来。 贺言春走到一半,把奴仆手里的灯笼接过来,只说自己要在院里站一站,让他们自去睡觉。等人退下后,他便手提灯笼,站在台阶抬头望。但见空中飘飘洒洒俱是雪片,寂然无声地落下来,将地上檐上落白了一片。 贺言春呼出一大团白气,觉得自己从未这么累、这么孤独过。仿佛看到了多年前走在山道上的自己,那么筋疲力尽、茫然无措,不知道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些什么;又仿佛他这些年的努力毫无意义,他豁出命去领军打仗、立功封侯,到头来,却仍然连自己身边这些人都护不住。 想到最后,他甚至有些委屈,迫切地想拉着个人,不管不顾地撒撒娇、耍耍横。然而那人远在天边,一时够不着。于是他越发不管不顾起来,把灯笼熄了,往树枝上一挂,转身就去马厩牵马,连夜冒雪出了城。 他单人匹马,座下又是良驹,速度飞快,不过四五日便到了江淮一带,沿途就见四野萧条,路上时有叫花子,个个面有饥色地行乞。街市里也空空荡荡没什么人气,与京城恍如不在同一世界。贺言春边走边打听江淮刺史行踪,见此情形,心头越发沉重起来。 这一日他打听到江淮刺史往江陵郡去了,清晨即起,骑马往江陵郡赶路,行至日中,便到了陵安城,进城来时,就见城边正有人施粥,许多人拿着瓦瓮排队去领粥,场面忙而不乱。贺言春瞧了一眼,就见那粥倒还稠,旁边又有人发窝头,那窝头掰开来,里头也是实心的。他是挨个饿的人,晓得若隔三岔五有这一顿饭,便有许多人能扛过严冬;候到春来,草木发了芽,便有野菜树皮榆钱等物充饥,若再有官府发些粮食种子,这灾年便算是勉强度过去了。 正胡乱想着,忽听旁边人喧哗起来,都纷纷道:“方大人来了!方大人来了!” 说话间,街道上几人骑马而来,早有百姓跪倒磕头。等走近些,方犁从马上跳下来,扶领头的那老者起了身,便走到近前去看那粥和窝头,见粥还热着,便让大家赶紧分粥吃饭。他自己却又拉着人群中一个老者,两人说着什么。 旁边吃粥的百姓不敢上前打扰,却是人人都情不自禁把说话声放低了许多,还有人不停扭头去看方犁。那眼光贺言春很熟悉。多年前他也曾这样看过他,那时他喂他水喝,给他饭吃,对于一个饥渴得要死的人来说,若天上真有神仙,神仙也不过如此。 第一百二十一章 春日忙 方犁和里正陶老儿交代了些话,又安抚众人几句,便骑马要走。转身时忽然若有所感,一抬头,果然就见不远处静静立着一人。那人眉目英俊,身材伟岸,正立在青骢马旁,含笑将自己望着。 方犁一怔,旋即又惊又喜,倒把满腹话语都堵在胸膛里。他撇下侍卫,呆呆朝贺言春走去,及至近了,还是说不出话,只是望着他笑,好一会儿才道:“你怎么来了?” 贺言春一路想了千言万语,及至见到人,便光剩下了心疼。闻言忙牵起他的手,道:“想你了,便过来看看。……怎么这么瘦了?皇上是让你来赈灾的,也没让你跟着挨饿啊……” 方犁明显黑瘦些了,颧骨都支棱出来,却显得人更沉毅了些,听了这话笑道:“怎么会饿着朝廷钦差?只是近来忙得狠了,时常吃不下饭。……你这时才到?也还没吃午饭罢?走,我带你吃去!” 两人上了马,一路往城中去了,可巧路上碰到齐小白带小殷等人四处巡查,看见贺言春,也是不胜欢喜。原来胡十八早于年前回了京,只留齐小白带着人手在此协助方犁。几人一道回到住处,齐小白嚷嚷着来了贵客,让奴仆多加两个菜。忙了片刻,饭菜端上桌来,贺言春一看,也不过是三碟小菜两碟肉,外加新煎了一摞饼。虽都是些寻常饮食,大冬天里也显得殷实,看得让人颇有食欲。 几人一边吃饭,贺言春便细问起到江淮平乱的事,齐小白和小殷边吃边讲,都说得眉飞色舞。原来方犁来到江淮后,便寻访了当地年高有德有名望的几位老者,由老人领着,去和流民首领谈了两回,也不知他怎么跟人说的,总之那领头的几人最后都被说动了心,若官府不追究作乱的事,还有饭吃,他们也愿意回原藉去种地。当然这期间也有少部分闲汉无赖从中作梗,被胡十八和齐小白带着兵收拾了一顿也就好了。 齐小白跟着方犁这段时日,见他深入流民丝毫不慌、安排赈灾事宜井井有条,内心不由十分钦佩,深觉这是除自家将军之外的另外一位神人。平乱虽然容易,后续的赈灾却是千头万绪。五郡百姓,活着的要吃要穿,赈灾粮米从哪里来,分哪里去,冬衣如何下发,怎样才能让经手的胥吏没法克扣揩油,都十分考验刺史能耐。外加死去的人要及时安葬,淹过的地方要撒石灰消毒,以免发生瘟疫。难为方大人这些时日磨破了嘴、跑断了腿,竟也事事妥帖,让那活着的七八成老百姓们囫囵混了个半饱不饥。 几人下午还都有事,草草吃完了饭,便各自辞了平虏侯公干去了。方犁也约了人,要谈一谈趁冬闲时节疏浚河道的事,饭毕后,他虽心中万般舍不得,也只得执了贺言春的手,满怀歉意道:“你先歇一歇,晚上等我回来,咱俩好好说一回话!” 贺言春忙点头,道:“你自忙你的去。我连日赶路,也累得狠了,下午哪儿也不去,就在你屋里睡一觉!” 方犁忙又叫过奴仆来,烧热汤给贺言春沐浴,又把自己的衣服找出一套来,让他将就穿一穿。贺言春催他道:“我难道自己没有手?你快去罢!休教人等急了。” 方犁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这一去便是半日,至晚天黑了才回来。进院里时,平虏侯已是亲自下厨,预备了几个菜等着。侯爷深知心上人的喜好,虽只做了四个小菜,却都是方犁素日爱吃的,且色香味俱全,非寻常厨子可比。有侯爷在旁劝着,方犁不知不觉便多吃了一碗饭。 两人饭毕之后,相互靠着窝在炭火盆边,懒洋洋地也不想动。方犁先问些京中物事,又问白氏身体,贺言春一一回答了,只把自己和母亲阿姊争执的事瞒得滴水儿也不漏。两人聊了片刻,方犁便拉着他的手,道:“为安平公主的事,你阿娘没有责备你罢?” 贺言春一手把他搂着,一手拈着他几丝头发揉搓着,笑道:“你就喜欢操心,她有什么可责备的?” 方犁直起身看看他,又靠在肩上,沉吟片刻,才道:“当初晓得是安平公主那几位皇亲的田庄私下泄洪放水,淹了下游田地,我虽气愤,也着实为难。倒不是怕得罪他们,只是这些年来,我岂不知道公主和郑家走得近?我……我怕你夹在中间为难。可你来的一路上也看到了,那许多人,田里颗粒无收,房子也冲垮了,转眼就过冬,没有个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冻死的道理……” 说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道:“你怪不怪我?当初若听你的话,不做这劳什子刺史便好了……” 贺言春听了,心里五味杂陈,又酸又涩又心痛,想了想,握着他的手道:“既然你说起这个,我今儿越性告诉你,三郎,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不用顾忌什么,也别怕我怪你。别说你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好事,你就算在外为非作歹,我这辈子也认定了你,绝不会为了别人责难于你……” 方犁两眼亮晶晶的,看了他半天,才轻轻一笑,道:“真的?我要真在外头干坏事了,你也不怪我?” 贺言春点头,把人用力揉进怀里,拿下巴摩挲着他的头发,道:“别说你心善,干不出什么坏事来。就算你真在外头杀人放火了,我也绝不怪你。我就把你抓回来,关在屋里守着。我也不打仗了,也不当这什么将军了,就天天守着你一人……” 说到这里,简直神往起来,低头去问方犁道:“你说好不好?” 方犁不由笑了起来,靠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膛里的心跳声,只觉得这段时日的忧惧烦闷都奇迹般地消散了。 没过两日,便到了除夕,贺言春陪方犁在江陵郡过完了年,年初六才动身往京城走。方犁则继续留在江陵。他早先已是带人顺着江淮各处河道察看了好几遍,只等过年后便组织周边百姓疏浚河道、开挖沟渠。那周边百姓听说要修沟渠,拆上游堤坝,都拍手称快,又听说干活的人官家供饭,又可抵徭役,人人都愿意来。上元节还没过,便已经热火朝天干了起来。 不说方犁在江陵郡如何忙碌,贺言春回京之后,也是日日外出不得闲。先是程家邱家请他吃春酒,完了胡十八等部将也轮流置了酒来请。都是经过生死的兄弟,贺言春也只得家家走动。等吃完了酒,上元节早过了。贺言春便禀明皇上,把郑谡带去了军营里,丢到骑后中锤炼。自己得了空,也指点他武功兵法,议事时也总带他在身边。 郑谡打小儿聪明伶俐,再加上向来仰慕自家小叔,如今如愿以偿进了骑兵营,自然是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倒是李氏,见白生生的儿子进了兵营,没几天就黑得跟泥鳅似的,着实心疼了几场,天天在白氏耳边念叨,本指望老太太能发句话,好教郑谡回来,谁知反被白氏教训了一顿,李氏没法可想,只得由着郑谡去了。 元始十五年春三月,皇帝在大朝会上提出要对匈奴再次动兵。消息一出,顿时公卿世家里,但凡有孩子习武的,络绎不绝的人跑去宫里求皇上,或到郑府里、军营里来求见贺言春。都想让自家子弟们随贺将军出征。 以往说起伐匈奴,谁不道一声凶险?可连着几年两场大胜仗打下来,明眼人都瞧得出,今时不同往日了。眼见着别家儿郎出征匈奴立下大功,谁不羡慕?谁家热血儿郎不想趁此机会大显身手?自古富贵险中求,能为圣上戍边卫国开疆拓土,本就是桩体面事,又还能挣得功名在身,万一运气好砍杀的蛮子多了,也搏个封侯封爵,岂不是连祖宗都跟着荣耀了? 眼下朝廷虽未公布几路将领人选,但不管谁带兵,还少得了平虏侯么?京中权贵们私下里纵然百般瞧不上曾经的小羊倌儿,也不得不承认,那位打起仗来,可真算得上是大夏国的战神!跟着别个将领,还怕吃败仗,跟着这位去,大可不必如此担心。 对上门来求见的人,贺言春一律不见。只推辞说,出兵将领校尉皇上早有安排,自己无权多嘴。等好言好语将人打发走了,却又暗地里留心,帮着郑谡在其中挑选了几个真有几分能耐的,嘱咐他到时求皇帝去,都安排到他账下效力。郑谡知道小叔这是在为自己招募人马,心中自是万分感激不提。 这一日,贺言春和郑谡两人好容易得了闲,回了府中一趟。两人正在屋里坐着,贺言春教侄儿如何挑选得力部将,忽然外头人来报,说是皇后宫中来了人,请平虏侯过去一趟。贺言春忙穿戴好衣服要走。郑谡许久不见獾郎和姑母,心里也十分挂念,便也跟在后头去了。 两人进宫后,皇后见郑谡也来了,自然十分欢喜。她向来视郑谡为自家骨肉,见面后便拉着他的手,问他军营里苦不苦、平时做些甚事等等。郑谡忙摇头说不苦,又罗罗嗦嗦把小叔如何处处栽培自己的事说了,皇后越发高兴,含笑望着贺言春,对郑谡道:“如此甚好!这可是你嫡亲的小叔,不提携你,却提携谁去?” 几人闲话了两句,皇后便让郑谡去找太子玩儿去。郑谡知道他们还有话说,便辞了姑母走了。等郑谡走后,那姐弟两个便都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皇后才道:“上回说了你几句,敢自还记恨着我呢?回回不叫你来,你便呆在宫外不进来!” 贺言春晓得皇后还为上回的事着恼,忙低头道:“娘娘说哪里话!上回是我失了礼数,也不晓得自己在娘娘面前胡说了些什么。阿娘回家也狠狠骂过我几回,说我性子倔脾气臭,叫我轻易别进宫来,免得又惹娘娘生气。倘气坏了身子,咱们家还能指望谁去!” 这些时日白氏也经常进宫来,替贺言春说好话儿遮掩,皇后本就消了大半的气,如今见兄弟果然温顺了些,心里顿时软和了,哼了一声,咬牙道:“你个没良心的,亏你也晓得自己性子倔!不是为你好,谁肯急赤白眼地跟你吵吵?……罢了罢了,这些我也不再提了。今儿叫你来,却是有事要求你。却不晓得你这大将军肯不肯赏脸了……” 贺言春低眉顺眼由她排揎,自己只一味赔笑。皇后说了他几句,才又道:“前儿安平公主进宫来求我,说是益春侯爷这爵位世代封袭,至今已有五代人了。咱们大夏的爵位你也晓得的,向来是五世而迁,世子若不能立一番功业,只怕这侯位眼睁睁要被除去了。所以她听说大军要出征匈奴,便也动了心,想让世子到军中去效力,若能博个军功,将来才好朝皇上开口求情儿。军中大事,我哪里敢自专?所以只好来问你了。” 说着眼巴巴看着贺言春。贺言春心里不由有些酸涩,想来自从上次公主为方犁的事抱怨过后,皇后必定也急于朝她示好。但世子曹葵眼高手低,贪图安逸,却是不便安置到军中来,一念及此,便道:“这事皇上知道吗?” 皇后见他如此谨慎,心里也自赞赏,顿了顿才道:“这事皇上自然是同意的。人家也是嫡亲的姐弟,哪有不处处向着姐姐的?只是这毕竟是军中的事,皇上也不便为些须小事朝你开口,公主这才又转到我这里来了。” 贺言春听了,便知道公主必定是已经跟皇上打过了招呼,只等自己点头了。他微一踌躇,便道:“阿姊,本来军中多一人少一人,并不打紧。只是他贵为世子,却不知道吃不吃得了行军的苦头。眼看大军出征在即,他到时若抱怨起来,却叫人十分为难。” 皇后本是从公主府里出来的,岂不知道曹葵为人禀性?闻言也轻轻叹了口气,瞅着周围没别人,悄悄儿凑过来道:“我晓得你也为难,不看公主,你且看皇上面子,给他在军中领个闲职罢!只是另有一句话,我可悄悄儿嘱咐你,那些外人,能拉扯的便拉扯一把,若不能,咱们尽力也就罢了。只是你和石头儿立功才是顶要紧的。那孩子虽是个好样儿的,也要靠你好好儿把他带出来!獾郎日后还要靠你两个好好扶持呢!” 贺言春默然点头,皇后见他会意,点到即止,便又拉着他闲话了几句,这才赏了些东西把人打发走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上行杯 元始十五年四月,经过反复磋商,大夏伐匈的将领人选终于水落石出。头一个,平虏侯贺言春自然是非去不可。根据边郡传来的情报,匈奴大单于正率部众驻扎在于阗河一带,皇帝意图凭此一战歼灭大单于主力,以绝边患,特命骁骑将军贺言春领五万骑兵出白谷郡,绕卧弓山,深入千里大漠,兵锋直指大单于部。 第二路将领为老将邝实。邝老将军虽然四年前出师不利,被贬为庶人,却已于两年前起复,被授了阳石郡都尉。听闻又要对匈奴动兵,邝将军一腔热血未凉,数次向皇帝请命,请求领军出征。皇帝多番权衡,终于派邝家父子领三万骑兵从阳石郡出塞,拒匈奴左贤王部,最终与贺部骑兵在于阗河会合,共击大单于。 第三路骑兵则仍由车骑将军程光率领,两万骑兵从青原郡出发,从于阗河上游往下,和贺部形成包抄之势,如此便可将大单于部尽数兜进网底。 三位主将受命之后,纷纷回营各整兵马,安置布署出兵事宜,这当儿,世子曹葵却在西郊骑兵营呆不下去了,闹着要走。 原来贺言春当初受皇后之托,准备将曹葵纳入军中,在宫里时,他迫不得已应下了这事,回去路上却是越想越觉得这山芋当真烫手。皇后本意,是想借机卖安平公主一个人情,但妇道人家岂知战场上的凶险?一出大漠,刀枪无眼,万一曹葵半路上有个闪失,岂不是反而跟公主府结了仇?但若不让他来,势必把皇后和公主都得罪了,所以为今之计,莫如让他自己不要来。 贺言春回去后独自谋划了一夜,心里便有了个主意。他也不忙着让曹葵到营中来,而是私下里让郑谡去请世子吃酒,与他道贺。郑谡早先和曹葵一块儿蹴过鞠,后来虽不大来往了,彼此却很有几分情面。曹葵听说是他相邀,岂有不允的?于是一连几日,郑谡不是请曹葵到郊外蹴鞠,就是请他到章台街吃酒,又邀了许多狐朋狗友作陪。酒酣耳热之际,不免要谈出征的事,郑谡便大拍曹葵马屁,说以前同场蹴鞠时就瞧出来了,世子端的好谋略、好兵法!虽不曾领兵上过战场,平日里带人蹴鞠,场上哪一次不是指挥若定? 世子在蹴鞠场上也确实有几分真本事,周围那些纨绔们听了,也有真心佩服的,也有要巴结他二人的,无不纷纷附和,越发把世子夸成了古往今来第一等谋士。那曹葵本就是个好大喜功的,听了这些奉承话,心里自然喜滋滋的。后来等郑谡请完了酒,别的纨绔们也纷纷作东,说是为他们践行,但凡有郑谡在场,总要把世子在蹴鞠场上运筹帷幄的事例拿出来说一说、夸一夸。久而久之,曹葵便也觉得自己真有几份将才了。 世子后来进西郊骑兵营时,就带着这么满满的一腔自信,本以为自己胸有丘壑,再加上平虏侯虽战功赫赫,那也是打自家出来的,和自己同过学、蹴过鞠,又有他皇帝阿舅的面子在,这回进了军中,无论如何也要给他弄个偏将军当一当。谁知到了营中,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贺言春客客气气见到人了,又客客气气把他丢在邱固。邱家那小子对他表面虽然也很恭敬,实则并未放在眼里。先是让他随骑兵一同操练,把世子累得个半死,后来却又只让他在中军当个了百夫长。 世子自然一万个不服气,中军的一个小小百夫长能有多大出息?他当即就跑去找贺言春了。贺言春又是客客气气的一通解释,说一来这是皇上和公主的意思,世子立功倒在其次,安危至为重要;二来,贺部里这些部将,无不是跟着他立下战功的兄弟,数次上战场抛头颅洒热血,才挣来如今这职位。世子头一回到军中,能当百夫长已经过逾,若官儿太大了,怕不服众。郑谡那小子,来了小半年了,也还是最近才让他当了个百夫长呢。 曹葵碰了个软钉子,要搁平时也就罢了。可如今他正膨胀着,这口气当然咽不下去。回去路上,又有那不知深浅的亲随在旁边怂恿,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贺将军不是不肯重用咱们世子么?咱去别的地方!到时也立个盖世军功让这些人瞧瞧! 曹葵听了,觉得有理,转身便回家找自己娘亲去了,只说贺言春军中出名的将领太多,自己不得重用,到时打了胜仗也显不出自己的功劳来,须得跟别的将领出征,方能容他一展才干。 安平公主被他吵得头疼,不得已,只好再去求皇上。皇上素日虽不大瞧得上这大外甥,只是亲姐姐就这么一根独苗,也不能不看顾些。想到曹葵本来在卫尉府挂着职,只得转头又让人把邝实叫来,让他把世子安置到邝部里,在邝不疑手下当了个校尉。曹葵这才勉强消停了。 从四月中旬起,就络绎有步兵先行一步,运送粮草到边境,五月初,各骑兵营在边郡整兵集结完毕后,分三路往大漠而去。方犁在江淮得到消息后,晓得自己无论如何赶不及送贺言春,虽满腹牵挂,也只得先按捺下了。一路紧赶慢赶,五月中才从江淮赶回京城。 回京稍事休息后,方犁便上了一疏,把平乱、安置流民和疏浚江淮河道的事情作了个总汇报,里头又轻描淡写夹了几句,说是疏浚河道时,发现还有不少贵族豪右私筑的堤坝,为了两岸田地的防洪灌溉,都一一拆了。皇帝何等精细,立刻意识到,这些私建的堤坝,才是江淮作乱的根源。此时固然拆了堤,但只怕等刺史一走,那些人仍要偷偷地建起来。 隔了几日,皇帝便召朝臣们商议,要重新设置前朝的监察御史制度。前朝监察御史本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京城,另一部分到地方担任监察职务。但大夏创立之初,高祖皇帝大封功臣良将,将他们派驻各地,为显示对这些人的信任,并未设置地方监察,只在中央设立了御史台。地方上一时有什么事,朝廷派刺史前去监察,职位也并非常置。如今皇帝见地方上的封国郡县,官员多有贪污之事,对权贵豪右也十分放纵,若不加以监察,必有后患,所以动了常置地方监御史的念头。 皇帝执掌政事日久,威势日重,因而这想法提出来,也没有遭到太多的反对。但是朝臣们对地方监御史归置到哪个部门,却起了一番争执。御史大夫和丞相各执己见,都想往自己怀里揽权。争到最后,奉常寺卿林老儿站出来,表示为了地方监察的公正起见,最好是单独设立出来。 林老儿是皇上那边的嫡系,朝中大臣谁不知道?他的话,便等于皇帝的话。既然皇帝发了话要单独设立,那还有什么好争的?于是事情很快就有了定论。后续讨论中,最终朝廷分全国为十三部,每部置刺史一人,地方上凡有贪赃枉法、侵渔百姓、冤狱不公等十类不法行为,都属刺史监察之列。十三部刺史都归属于御史长史,长史则直接向皇帝负责。长史人选皇帝心里也早就有了数,正是刚刚回京、屁股还没把板凳坐热的方犁。 第一百二十三章 驾鹤归 方犁刚回府放下行李,还没休息上两天,便先是被御史大夫庄文鸾召见。隔了两天,又被皇帝叫进了宫。 皇帝当着丞相、御史大夫等朝廷重臣的面,对方犁在江淮一带的作为大加夸赞,最后道:“去岁丞相举荐你去江淮,便说你品性刚直,胸有丘壑。此言果然非虚。如今到地方上设立监察这事,至关重大,你给朕把这御史长史的重任挑起来,如何?” 方犁忙推辞说自己年轻资历浅,恐怕不能担此重任。皇帝笑道:“前两年你在铁市长丞的任上,大查各地铁署贪腐案,朕可是还记得清清楚楚!若论声望资历,朝中自然有比你更好的。只是若论才干,却是你最合适!怕什么?昔时秦王拜十二岁的甘罗为相,也不曾囿于资历。如今我朝正是用人之际,拨擢人才,声望资历固然重要,但若真有那出类拨萃的,也应不拘出身年纪才好!” 萧丞相等人在旁听了,见皇上隐隐有影射自己用人不察之意,赶忙也出言附和。方犁只得磕头谢恩。皇帝又温言勉励了一番,让他不要有什么顾虑。有了想法,只管放手去做。方犁面上恭恭敬敬地听着,心里却想,能当上一方郡守的地方大员,谁不是跟京城权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御史长史的位置,只怕日后凶险着呢! 等议完了事出宫,方犁一边同过来道贺的诸位大人打招呼,一边往外走。他心里也明白,这番能入皇帝青目,恐怕主要还是因为他出身没什么根基,与京城公卿世家们没什么瓜葛。--若一定要说的话,恐怕也只跟平虏侯有所瓜葛。偏巧平虏侯又是皇帝一手重用提拨起来的人。--所以如此看来,皇帝这回是把他也当成自己人了。 既然已经坐上这位置了,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如今之计,顶要紧的是会同新上任的御史丞,把十三部刺史的人选逐一定下来。方犁暗暗谋划了一路,不觉马车停了,原来已经到家。胡安出来接着,伺候他洗了手脸,直到他进房坐下了,才悄悄道:“三郎,墩儿回来了。可要见他?” 方犁闻言一喜,忙让他传墩儿进来。胡安去了片刻,果然把墩儿带来了。主仆俩大半年未见面,咋见之下都有些激动,墩儿要跪下磕头,被方犁拉住了,道:“讲这些虚礼做甚!来坐下!怎么样?你和大郎去了清水镇上么?路上可还顺利?” 原来去年墩儿和郭韩离京之后,方犁为防泄露郭韩踪迹,特意嘱咐墩儿,让他们不必写书信回来。后来方犁奉旨去了江淮,双方更是音讯不闻。这时墩儿见问,忙先把手里提着的一包糕儿放在桌上,道:“这是打清水镇上带回来的。三郎、胡爷爷你们尝尝,我记得当年三郎在那里住着,还特意去买过两回,也不晓得现在还喜欢么……” 方犁失笑,道:“大老远的,难为你还记得给我带糕儿!快给我说说,你们去那里后,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墩儿将糕点放下,道:“回三郎话,去年我带郭大郎往清水镇上去,幸喜一路太平无事。到地方上后,伍爷已经托人把那荒宅买下来了,又运了砖石木料准备重新建屋。大郎去看了那地方后,也欢喜得很,说是块风水上佳的宝地,自己亲自盯着人修的房。修的时候,还照着原来那地形,原来宅里那水渠和池塘也都留着。如今新宅子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又宽敞又幽静,三郎几时得了空,也过去看看才好!” 方犁听了,大为兴奋,拉着墩儿问了许多细节。期间胡安见天晚了,叫人端上饭菜来,三人一边吃一边接着聊,墩儿又道:“那年我们带商队从清水镇上走,结交过一个叫刘四的泼皮,三郎可还记得?” 方犁对这人依稀还有印象,忙点头道:“那人如今还在清水镇么?怎样了?” 墩儿笑道:“那刘四今非昔比,清水镇上一半铺面都是他的,走在路上好不威风,听说连官府都怕他!谁想咱们大郎一去,刘四便栽了跟头。说起来,郭大郎端的是手段了得!他刚到不久,就去拜访了当地亭长。亭长也对他恭敬得不得了。两人联手设了计,说刘四在清水镇上大行巫祝之事,要告到官府去。刘四怕得不得了,连夜跑了。大郎就把刘四原来的铺面都盘下来,如今街上一半铺面成咱家的了。” 方犁听了,哭笑不得,低声喝道:“你叫他少作兴!我让他买地,他买什么商铺!让他隐居,他却抛头露面干这些勾当!若走漏了消息,叫人告到朝廷里来,可怎么是好?” 墩儿忙笑道:“三郎不消操心,大郎说了,铺儿也要买,田庄也要买。如今大郎跟那亭长相交甚契,正托他在附近买地呢,我进京的时候,已经打听了两户人家要去相看。而且,也不知他怎么跟人讲的,那亭长已是悄悄儿给他落了籍。还新取了个名儿,却是从了母姓,叫作罗韩。” 方犁这才放下心来,暗叹郭韩手段了得。见墩儿脸上晒得黝黑,想必路途十分辛劳,吃完饭,便赏了好些东西,打发他回去歇着。胡安看墩儿欢欢喜喜拿着东西走了,这才一边收拾饭桌,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他脸色,道:“三郎,莫非咱们以后辞了官,也要去那清水镇上住去?” 方犁笑笑,靠在席上道:“先买了地放在那儿,还怕跑了不成?只是这话在人前切莫提起,皇上刚升了我的官儿呢,哪能就这么辞了呢?” 胡安察颜观色,觉得自家三郎升了官也并没有多少喜色,恐怕那官儿也不是好的,便小小叹了口气,道:“以前见识少,巴不得你当官,好光宗耀祖。如今才晓得这京城里官儿难当,行错一步,就要杀头咧!还是回家当个富家翁安逸……” 一边唠叨,一边收了饭菜碟儿走了。方犁听了,心里也暗暗叹息,想,你当富家翁那般好做么?若碰上刘四那种地头蛇,也难缠得紧。不过再难缠,也比京里这些弯弯绕绕的王公贵戚们好对付就是了。他一边想,一边把墩儿带来的糕点信手拆开了,拿起一块尝了尝,深觉味道一般,自己也想不明白,当年为什么会特意跑去买这糕儿吃。 后来洗漱上榻后,又从糕点想到了人,内心不由感慨万千:那年月夜,两个少年胆大包天去追贼,流落荒郊过了一夜。谁曾想缘份竟由此而起,往后九年间再不曾间断?--这一想,尤其让人心惊,当日情形历历如在眼前,然而掐指一算,竟已经过去了九年么? 这一晚他胡思乱想,不免睡得晚了,第二天早起便有些迟。胡安正伺候他梳洗了,端上早饭来,外头忽然人报,郑府里来了个管事。 方犁心里不由一跳,忙把人叫进来,就见郑家一个姓吴的管事惊惊慌慌地跑了进来,也不进屋,只在廊下给方犁行了一礼,便道:“方长史,我家大爷请您过府里一趟,老夫人怕是……怕是不行了!” 一边说,一边拭起泪来。方犁大惊失色,顿时饭也不吃了,让胡安拿衣服来穿,一边问那管事道:“老夫人到底怎么了?” 吴管事一边淌眼抹泪,一边把事情前后说了一遍。原来贺言春和郑谡出征前,白氏还是好好的。只是骑兵营往边境开拨时,老夫人舍不得自己一手带大的长孙,那一日便绝早起来,坐着车儿去送了一程。谁知回来就感染了风寒,先是懒进饮食,后来又咳嗽头昏,宫里御医去把了脉,人参灵芝流水价吃着,那病也没什么起色。后来皇后急了,亲来侍疾了两回,把御医叫在郑府里住着,也无济于事。从两天前起,老夫人已是时常昏聩过去,家下人等都慌了。今儿早上,老夫人略清醒了些,自己开了口,说是要见方三郎,郑孟卿所以才忙忙地让人来请。 方犁听了心直往下沉,一路打马往郑府里赶。奴仆们接了马,他便跟着吴管事往内宅去,就见白氏房外,乌压压站着一群奴仆,个个脸色凝重、沉默不语。方犁在房外等吴管事进屋去通报,见此情形,心里越发七上八下,正胡乱猜测,就见郑孟卿从房里出来了,脸上犹带着泪痕,见了方犁,忙往里请,道:“家母一定要请三郎过来说两句话儿,有劳三郎了!” 方犁也来不及客气,跟着进了房,就见李氏带着仆妇正给白氏喂药。白氏喝了两口,便轻轻摇头,闭眼道:“你们都下去吧,我跟三郎说两句话儿。” 郑孟卿便带着李氏等人悄然退出房间。方犁走近榻前跪下,细看白氏,就见她脸色灰败,隐隐透露出油尽灯枯之态。他是送过母亲的人,见此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当即心下大恸,却强忍眼泪,轻轻唤了声老夫人。 白氏睁眼看他,半晌才颤微微抬手,方犁忙把她的手攥着,就听她喘了两喘,道:“三郎,三郎啊……” 方犁忙轻声道:“老夫人,我在。” 白氏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长叹一声,落下泪来,道:“三郎啊,你和我的春儿一样,都是早慧之人,我时常发愁,你们成名太早,这只怕并非什么好事……” 方犁忍不住哽咽了一声,忙拼力忍住,含泪笑道:“老夫人将养身体要紧,儿孙自有儿孙福,愁那些子虚乌有的事作甚么?” 白氏又是一声轻叹,停了好大一会儿,才断断续续道:“春儿是个憨傻的,却也有几分傻福。……他既认定了你,我也只好把他托付给你了。他性子倔强,遇事易走偏锋,将来……将来若他和皇后有了什么争执,还望你从中解劝……” 说到此处,不由泣不成声。方犁也落泪不止,见白氏忧形于色,忙劝道:“老夫人勿要担心,皇后和春儿一母所出,自当同心协力,共振家业,哪有反目的道理?……若言春日后要做什么蠢事,我必会劝着他的。” 白氏听了,这才渐渐收了悲容,看了方犁良久,又抚着他的手道:“三郎,好孩子,是我郑家委屈你了。说句冒犯你的话,若春儿得媳如此,我便死也闭眼了。只可惜没这福气,老天弄人,让你两个都生成了个男儿身……,罢了,罢了,我也懒操这心了!……我知你机敏过人,将来若郑家有事,万望你设法保全他姐弟几个……” 方犁说不出话,一味点头。白氏又喃喃道:“郑大两口子给我送终,已是尽了孝道,只是可叹我的石头儿……,我要死了,还不能看他一眼……” 说着又发起昏来,方犁又惊又痛,忙去外头喊人,稍顷御医进来,脸色沉重地给白氏把脉。郑大和媳妇李氏淌泪不止,仆妇们站了一屋子,也都六神无主。方犁见此情形,便悄悄退出了屋里。 外头吴管事见他出来了,忙请他去前厅用茶。方犁哪有心思吃茶,只觉得脑子里纷乱成一片,停了一会儿,才道:“老夫人要用的东西都预备妥当了吗?” 吴管事点点头,道:“前几天看着不大好了,宫里娘娘让大爷和大娘子提前预备下了,说给老夫人冲喜。这些天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方犁停了停,又道:“往边境那边递过信儿么?可有什么消息回来?” 吴管事道:“老夫人刚病的那天,就跟人说了,让别把信儿往外头传,免得君侯和小郎他们知道了担心,如今……如今就算想往边境递消息,也不知道君侯到了哪里……” 正说着,外面又是呼啦啦一大群仆妇进来,把男人都往外头赶。吴管事知道皇后来了,忙把方犁带往别的屋子回避。方犁见郑府里忙乱,便告辞了往外走,一路心乱如麻,奴仆把马缰递到手里才惊醒,正要上马,忽然听到里宅传来了哭声。 方犁不由闭了闭眼,心如刀绞。抬头望着远处城墙头的大槐树,心想,言春,言春,你在哪里? 第一百二十四章 轻骑逐 烈日当空,照在一望无迹的大漠上,稀疏的灌木和草丛间,沙砾反射出细长的光芒。 年轻的将军骑在马上,极目远眺,只看到极远处一线起伏的山脉。在他身后,是数万同样骑马的战士,他们五人一列,排成长队,像一条钢铁铸就的黑色河流,蜿蜒流向远方。 邱固从后面打马赶上来,在贺言春身边勒住马匹,跟在他右后方缓缓前行,道:“将军,这情形有点不对劲儿!” 贺言春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没有说话。 他当然也看出来了。根据之前朝廷截获的情报,他们深入大漠,绕过卧弓山,一路向于阗河行军,压根儿没碰到大单于的布防兵力,只在途中见到过小股牧民。匈奴部落向来弱肉强食,大单于如果对自己的外围这么疏忽,他早就该死过无数次了。 当晚骑兵营找到一处水源地,驻扎下来。邱固程五胡十八等人都来贺言春帐中议事。众人围着一座简陋的沙盘,七嘴八舌讨论了一番,都觉得要么是朝廷截获的情报有误,大单于并不在于阗河一带;要么,就是匈奴部族故意放出情报,在于阗河畔设下了埋伏,专等着远道而来的大夏骑兵。而无论是这当中的哪一种情形,都不是邱固等人愿意看到的。 说到最后,众人将目光一致转向了贺言春,程五道:“将军,接下来咱们怎么办?是按原定路线继续行军,还是转道打别的地方?” 贺言春拿起酒壶喝了口酒。刚才众将领讨论时,他一直没大作声,这时才笑了笑,道:“前两年咱们打蛮子打得狠了,他们心里也恨。所以这一回我觉得,多半是单于在于阗河布置了兵力等着咱们。” 邱固忙道:“那咱们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硬碰硬地去同他们打一仗?” 贺言春沉思着点头,道:“已经走了这么远,就这么回去,便成了劳而无功。也难为蛮子们花了这些心思,不去就去会一会这块硬骨头。” 胡十八等人一听就激动了,摩拳擦掌地道:“咱们兵强马壮,难道还怕蛮子的埋伏?再说这鬼地方,就算设伏,又能怎样?冲过去干他娘的!” 贺言春却盯着眼前的沙盘不动,思索片刻才道:“打肯定是要打,问题是怎么打。”说着在沙盘中指了两处位置,道:“咱们已经走到了这里,匈奴人若是设伏,一定会在这两处地方。但若是我,肯定会挑这处坡地,进可攻退可守,光是从坡上冲来来,就足以给对方阵营造成威慑……” 说着抬头看诸将领,道:“若想破他们的埋伏,你们觉得要怎么打?” 邱固等人双眼都盯着沙盘,各自思索,片刻程五道:“先得派兵力正面诱敌。” 邱固也道:“应派兵力从两翼奇袭,敌人出奇不意,方能事半功倍。” 贺言春也点头,道:“兵分三路的话,人手太过分散,反而不妥。用左翼兵力牵制住他们就可以了。咱们行到离这山坡两百里处,便兵分两路。邱固、孝之,你两人领轻骑两万从左翼出,绕过缓坡,从他后路包抄。我带十八、谡儿领兵从正路迎敌……”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冷笑道:“也该让匈奴人尝尝咱们新式战车的厉害了!” 诸将领轰然答应,各自回去整兵传令,郑谡走在最后,回头看了看火堆旁的贺言春一眼。就见红色火光旁,年轻的将军表情沉毅,目光坚定,和平时温和的模样大相径庭,一时竟让他感觉有些陌生起来。 贺言春看了会儿沙盘,回头见郑谡还没有走,便道:“谡儿,还有事么?” 郑谡刚才列席参加军事会议的时候,还没有资格发言。这时听见贺言春问他,不知怎的,竟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道:“小叔,你怎么敢确定蛮子们一定在前面设下了埋伏?” 贺言春看了他一会儿,笑了起来,招手让他挨自己坐下,道:“我并不能确定。” 郑谡大惊,结巴道:“那……那你怎么还……” 贺言春道:“那我怎么还敢引军布阵?谡儿,你知道什么是为将之道么?” 郑谡忙道:“愿闻其详!” 贺言春道:“为将者,第一要稳定军心、鼓舞士气。你知道若我此时传令向后退兵,骑兵会怎么想?对!他们一定会沮丧懈怠。但向前迎敌就不一样了。……我当然知道继续朝前走,可能会扑个空,但那时我们已经到了于阗河,即使碰不到大单于的主力,顺河而上,向左行军可攻击左贤王部,过了河继续前行,说不定还能找到大单于的老窝,”说到这里,贺言春笑了笑,道:“我不信他们连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地盘都要放弃。左右都是有仗可打的。” 郑谡一边听,一边点头不迭,对自家小叔的崇敬之情又多了几份,想了想又道:“那,小叔,您是怎么认为单于部落多半会在前方那缓坡处设伏的呢?” 贺言春想了想,道:“这只是身为将领的直觉罢了。”见郑谡呆呆看着他,又笑了,道:“在大漠这鬼地方打仗,有时候要相信自己的直觉。……不早了,快去睡!明早我还要让你和胡十八打前锋呢。” 郑谡忙答应了,出帐前,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自家小叔,觉得他就像狼群中那头最英俊、最强壮、最睿智的头狼,永远走在队伍最前列。即使他们面对的是一片从未涉足的原野,有了这意志坚定的将领,也足以让人相信,前方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们都能够安然闯过去。 在这份近乎盲目的自信下,当郑谡在远方的缓坡顶上看到乌压压一线匈奴骑兵时,他一点也不意外,相反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和身边的将士一样,紧握马缰,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方,迫切渴望飞掠入阵,砍瓜切菜般大杀四方。 但贺言春没给他们这个机会。中军传令的鼓声一响,前线骑兵纷纷有秩序地后退,后边的战车往前推,呈半环形围在了缓坡前,伺机待动。 前方的匈奴人看到这从未见过的玩意儿,似乎惊住了,都朝这边驻马观望。但静默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了。怕个球啊!就算是贺言春又能怎样?他们集结了整个部族的兵力,在这里吃饱喝足守了这么多天,不就为了和千里迢迢赶来的夏狗们决一死战么? 最前端的匈奴勇士们率先反应过来,他们拍打着跨下的神骏,手挥弯刀朝前冲锋,同时发出曾令夏人闻风丧胆的呜哇怪叫声。后列匈奴兵则手持大弓,万箭齐发。密密的箭镞在天空中形成了一道巨网,朝夏兵铺天盖地兜下来。 令人诧异的是,夏军还是岿然不动。当从天而降的箭雨落下来时,将士们毫无惧色,只是最前列兵车上的士兵们迅速站到了挡板后。他们听到了落在挡板上的箭头发出的金石交击的声音,从射击孔中,能看到匈奴骑兵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战鼓突然擂响,最前列的兵车上,巨弩早已经架好,士兵同时做出了射击的动作。箭已射出,弩弦却还在嗡嗡作响。黑色的箭镞像密密的飞蝗,在空中铺就了一张反噬回去的巨网,朝领头的匈奴骑兵直扑而下。 跑在最前面的匈奴勇士,在挥刀格开第一枝箭时,立刻察觉到了不对,握刀的手臂都被震麻了。……这他娘的哪是箭?这是长矛吧?要是被这狗玩意儿射中,就算是匹马,不也得穿个透心凉? 他的想法很快得到了验证,前方马匹纷纷中箭扑倒在地,马上骑兵尚未中箭的,迅速滚地起身,在如潮般奔涌而至的骑兵缝隙中寻觅一条生机。然而夏军丝毫没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第一批箭雨刚落地,第二批箭雨又至,匈奴阵前顿时人喊马嘶,乱成一片。 杀红了眼的匈奴骑兵们出离愤怒了!几十年来,从来都是他们压着夏族人打,什么时候风水竟然转了向?他们这群草原之狼,竟还被远道而来的夏人压着欺侮了?骑兵们不要命似的从山坡上蜂涌而下,黑压压地冒着箭雨铺下来,渐渐接近了大夏骑兵的阵营。 这时,夏军中突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鼓点,战车迅速收队后缩,将等候多时的骑兵放了出来。身着黑甲的骑兵们,像一群早已磨尖利爪的虎狼,挥舞着雪亮的长刀,催马如飞,朝匈奴人扑去。后方兵车则重新排阵,将弓弩的射程调成远距,开始对着后方的匈奴人连番射击。 战争从午时一直持续到了天黑。匈奴骑兵数倍于夏军,本来占尽地利和先机,他们从坡上骑马而下,惯性本身也能带来一种强大的杀伤力。但是夏人拿出了他们从未用过的兵车,几轮远射,大大挫了前锋的锐气。而战场上的局势,往往就这么牵一发而动全身,匈奴骑兵还未调整好,夏族骑兵们就迎坡而上,凶残地抓住了反扑的机会,在近身肉搏中逐渐占据优势。砍杀从缓坡底端开始,渐渐移到坡顶,又向山坡另一面移去。整个缓坡上布满了人马的尸体,血流成河。 郑谡一刀平挥,砍下左侧马上那人的脑袋时,来不及擦脸上的血,胳膊已经近乎麻木。这时右侧突然有人驱马越过他,朝前冲杀而去,那背影竟是贺言春。在这种极度混乱的时刻,主帅和普通的士兵其实已经没了分别,除了全凭本能地挥刀杀人,谁也没有别的念头。然而,当郑谡看到冲锋在前的那个背影时,竟无形中又有了力气,马缰一抖,挥刀又朝前面杀去。 正在这时,本来已有颓势的匈奴兵,后方忽然喧哗起来。郑谡立刻意识到,必定是程五和邱固领军绕过山坡,从左翼包抄过来了!他心头一阵狂喜,挥臂大喊道:“蛮子们已经被包围了,杀!杀!杀!” 周围夏军们都跟着喊起来:“杀!杀!杀!” 隆隆战鼓重又擂响,漆黑的四野,喊杀声不绝于耳,和金戈交击声交织在一起,在广袤的夜空中久久回荡。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战黄沙 当浓稠的黑暗渐渐退去,第一抹晨光从天边透露出来,照亮了刚刚结束战争的原野。 整片山坡上,到处是战马和人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土腥味,那是鲜血和泥土混合的味道。士兵们在尸体间行走,清点死亡人数,把伤者抬到另一边。鲜血的味道,引来了空中的猛禽,不时有鹰隼俯冲而下,啄食远处受伤的战马,马匹在挣扎中发出了哀鸣。 贺言春站在战场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周边,片刻后,他转身向后,踩着满地零落的箭镞和卷了刃的长刀,边走边对旁边的齐小白道:“传令下去,原地休整。让程五找两个活口来。我看这些不像是大单于的人,审一审,问清楚他们到底是哪个部落的。” 齐小白答应着转身去了,贺言春继续往前走,就见坡下空地中,十来位军医正在对伤员进行简单的救治,而在不远处的另一边,阵亡的夏军将士,也被人抬出来,一排一排齐齐整整地摆放在草地上。 贺言春略微顿了顿,朝阵亡的将士走去。他在遗体之间缓缓穿行了片刻,蹲下身来,看着眼前静静躺着的一个年轻人。那人和他差不多年纪,脸上和脖子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眼睛却还大睁着,依稀能看出,活着时一定是个英俊儿郎。 贺言春看了很久,才伸出手去,轻轻在那人眼睛上抹了一把。然后他站起身来,脸色疲倦地看了看远处盘旋的鹰隼,对身后侍卫道:“传令给邱将军,让他把这些人收敛了,就地安葬。” 侍卫应了一声,转身去了。贺言春站了片刻,又去伤兵所那边查看。先和军医询问伤员情况,后又安抚了众人几句,这才出来往营帐中走。突然就见远处几匹马朝这边飞驰而来。及至到他身边,胡十八才滚鞍下马,朝贺言春禀报道:“将军!昨晚匈奴残兵溃退,百夫长郑谡率部下八百名勇士去追赶,生擒蛮兵一千余人,此时正在回来的路上!” 贺言春闻言,精神一振,忙一边往营帐中走,一边道:“带人去接应他,不容有失!” 胡十八答应了,转身上马领兵去了。贺言春便挑帘子进了营账,侍卫端了盆清水来让他洗脸,见他倦色满面,不由心疼,道:“将军,您先歇会儿,饭熟了我再叫您。” 贺言春摇头,弯腰洗起了脸。他脸上又是血又是汗,生把一盆水洗出了赤酱色。正洗着时,程五掀帘子进来了,有些懊恼地道:“将军,刚提出来两个活口审了,原来这果真不是大单于的兵马,却是左贤王部族的。那厮这回派的兵还不少,估计把全部族的兵力都集中到这儿来了,准备来个一网打尽。直娘贼!他们也不想想,我大夏虎贲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贺言春却拿着洗脸的帕子怔住了,半晌才道:“这么说来,真是左贤王部故意放出消息,把咱们引来的?……那大单于的兵力呢?却又去了哪里?”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单于坐在马上,不由得打了个喷嚏,抬眼朝前望去。 熹微晨光中,可以看见山坡下面连绵起伏的营帐。这是邝部骑兵中的一支。从邝实领军进入大漠以后,大单于的军探一直密切关注着这支军队。三天前,邝部俘虏了几个匈奴牧民,打听得左方有小股骑兵,主将邝实便派前将军邝不疑率一万兵马,前去查看虚实。当大单于觉得,终于到了他们下手的时候。 黑暗和白昼交替时,往往是营地警戒最放松的时刻。夜间巡守的士兵已经十分疲劳,换班的士兵则刚起身,有的人甚至还没醒过盹来。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这时候,大单于的三万骑兵已经悄然接近了营宿地。 战斗是在一瞬间爆发的。负责警戒的斥候骤然吹响号角,营地枕戈待旦的士兵刚爬起身,潮水般的匈奴骑兵已经嗷嗷叫着,挥刀砍了进来。锋利的箭镞从天而降,像一阵黑色的急雨,箭头击穿皮盔钻进骨肉,只余白色的箭羽震颤不止。 营地里一片混乱,哭叫声、喊杀声、金铁交击声响成一片。正在这时,夏军营地中几十个骑兵突然杀出。领头那人手执长刀,径直朝汹涌而来的匈奴骑兵迎上去,如一柄利刃,直插敌军阵中。跟着的士兵也个个悍勇,竟生生杀进匈奴阵营中,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又从左翼突围而出,重又冲回了夏军阵营中。 前面夏军人人无不替他们捏着把汗,直到这时才纷纷振臂高呼:“邝将军!邝将军!” 邝不疑一勒跨下马匹,调转马头,长刀指向对面骑兵,大声喝道:“匈奴骑兵,不过如此!怎挡得住我大夏儿郎!弟兄们,随我上!” 夏军士气顿时为之一振,咚咚战鼓声中,夏军逐渐组织起有效的反击。近处,双方人马互相冲进对方阵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战成一团。近处,弓弩手在将领号领下,张弓搭箭,一阵阵铁镞如飞蝗般,越过长空,落在对方军中。 正在双方战得难分难舍之际,谁也没想到的是,夏军后方,突然有士兵开始撤退。起初只是一小拨人,但身处混战中,只要有一两个人逃命,周围的士兵便会一窝蜂地跟着往后逃。 勇气能传染,恐惧也是能传染的。当前面的夏军还在浴血奋战时,后面逃命的骑兵和往前冲的人相互冲撞,人喊马嘶一片混乱。等坐镇中军的校尉张石发现情形不对,立刻传令后军校尉斩杀逃兵。那传令兵去了半日,嘶喊着回来道:“报校尉,率先带人逃跑的,正是后军校尉曹葵!” 张石心里立刻一沉,纵马立在中军,亲自挥刀斩杀了几个逃兵,大声喝道:“临阵脱逃者,杀无赦!张六,李八,拿我令牌,把逃脱的后军校尉曹葵捉拿回来!” 那军中奔逃之人,见将领震怒,才算渐渐止住了。然而,战场上的机遇,往往只有那么短短一瞬,就这片刻内乱,匈奴骑兵已是合围上来了。 邝不疑眼见不行了,忙指挥夏军逐步收缩阵营,布成圆形阵势,护盾手护着弓弩手守在外围,不停放箭。匈奴骑兵一时无法冲进来,也组织弓箭手放箭。双方你来我往,箭下如雨,夏军死伤者不计其数。 邝不疑在前面指挥片刻,便拨马往中军走。侍卫小四跟在他身后,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块盾,高举在他头上。不时有箭落下来,打在盾上铮铮地响。邝不疑却丝毫不顾身周危险,径直找到张石,喝问道:“刚才怎么回事?后军缘何生变?” 中军校尉张石跟从邝不疑已有多年,性子一向耿直,闻言愤然道:“曹葵那滥污匹夫!咱们在前面拼死拼活,那厮在后面竟然逃了!” 邝不疑脸色铁青,没有说话。张石又咬牙道:“我早就跟老将军说过,曹葵一介纨绔,毫无军功,怎么做得校尉?老将军却抹不过皇上的情面,硬将他安置到军中。这番可害死我们了……” 旁边将领见他连邝老将军都责怪上了,忙把话岔开,道:“将军,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咱们的箭撑不了多久!” 邝不疑面色沉重,看看天色道:“撑到傍晚便行。咱们趁天黑朝乌延河突围!我和父亲本来定下今日在乌延河边会合。若父亲等不到咱们,必然知道这边生了变故。到时他要是领兵过来,咱们里应外合,蛮子纵然人多,也不足惧。” 众将领听了,心下稍安,邝不疑重又安排了布防,转身便去了外围。他脸上沉毅一如往日,心里却一阵阵地发紧。--匈奴人引诱夏军分兵而行,很显然是要各个击破。他们在这边遭了伏击,父亲那边又会是什么情形呢? 苦战从早上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晌午过后,夏军的箭便已用尽,幸而各处校尉都命人把匈奴人射过来的箭收集起来,这才又多撑了一段时间。天晚时,匈奴骑兵又再次发动攻势,冒着箭雨朝夏营冲了几次,被邝不疑亲率骑兵挡了回去。 邝不疑收兵回营,行到中军处,从马上跨下来时差点摔倒,旁边小四赶忙扶了一把。小四见邝不疑似乎有些站不稳,忙蹲下身去背他,不意却在他腿上摸了一手湿,小四大惊,立刻嚷嚷道:“将军,你受伤了?” 邝不疑朝他摆手,让他不要声张。小四惊慌收了声,忙把邝不疑背进中军营帐里,燃起火明一看,果然腿上中了箭。邝不疑为防士兵看见,不知何时把箭杆砍了,只余箭头在肉里。 这时张石也进来了,见邝不疑受伤,亦是大惊,忙一边喊军医过来,一边道:“小将军,你忍着些!我给你把这箭头剜出来!” 说着和小四搭手解割开他护膝的铠甲,又割破裤子,把刀子在火上燎了两下,手起刀落,把箭头生生从肉里剜出来,带出一块血肉,一时血流如注。邝不疑忍着一声没叫,却疼出了一身大汗。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人未还 军中条件十分有限,等医士进来,也不过是匆忙给邝不疑上了药粉,拿布条包扎紧实便算完了事。邝不疑疼出一头一脸的冷汗,等气息平稳些了,便命小四帮他把铠甲重新装回去,又对张石道:“这点小伤,就别跟人说了,休乱了军心!去把他们都叫进来,咱们议一议怎么突围!” 小四见他虽说得轻描淡写,却脸色煞白,心疼得几欲落泪。张石也道:“你先歇歇,哪里就急在这一时!” 邝不疑叹道:“匈奴兵力远胜于我,摆明了是要尽数剿杀。咱们好容易撑到天黑,双方都倦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张石情知他说的也是事实,只得把军中将领都叫过来,几人在帐中草草商议了,决定饱食一顿后,从对方力量稍弱的左翼突围。届时张石领兵打头阵,邝不疑殿后。 张石想到邝不疑受了伤,频频朝他使眼色,想让他紧随在自己后面,也好有个照应。邝不疑却只装看不见,布置妥当后,众将出帐自去安排,张石忍不住嚷嚷道:“小将军,若搁平日也就罢了,如今你腿上有伤,怎能领兵断后?” 邝不疑此时脸色如常,就只气息弱些,闻言摆手道:“在哪里都一样。乱军阵中,哪还有安全的地方?再说这一头一尾至关重要,让别人来我也不放心。我身边好歹还有几十个好手呢。……你快去罢!这数千人的性命我都交与你,能不能冲出去,全看你了!” 张石知道邝不疑性子倔强,自己轻易说服不动他。转而一想,黑地里拼杀起来,也确实是谁也顾不上谁,只得悻悻出帐去了。临走时嘱咐小四,让他务必照料好邝不疑,小四自是点头不迭,转身就把邝不疑身边侍卫都召集起来,密密地布置了一通。 此时天早黑了,匈奴骑兵那边,都燃起了火把,密密麻麻如同夏夜星空,令人望之心惊。夏军这边却是趁着匈奴攻势稍歇的时候,兵士们摸黑吃了干粮,轮流歇息片刻,黑地里忽然发一声喊,就见几队夏族骑兵突然从不同方位杀出去,直捣匈奴阵营。 一时喊杀声冲天,黑暗的原野里人叫马嘶,四处乱成一锅粥。匈奴这边虽早有准备,也还是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分别扑杀四处乱窜的夏军。这当儿,四散的夏军却又渐渐汇成一股人马,朝匈奴左翼一路砍杀过去。 匈奴部族以数倍兵力围攻夏军,苦战一天后,本以为已成瓮中捉鳖之势。这时见夏军强行突围,自然绝不肯放过。一方要逃,一方要拦,人人都是以命相搏。战场上顿时一片鬼哭狼嚎、血肉横飞,犹如人间炼狱。夜半时分,领头的张石带领几百悍将勇兵在前开路,终于从密集的匈奴骑兵中凿出一条血路,一彪人马往乌延河方向奔逃而去。 可怜夏军一万人马,除逃走的几百人外,白天本就战死了一半有余,此时从重重包围中逃出命来的,已不足两千人。后面尤有匈奴大部队紧紧追赶。一群人如惊弓之鸟,且战且逃。 邝不疑身边几十名亲卫拼死护着主人,这才从包围圈中冲杀出来。一行人一路殿后,都是箭术高超之人,马上回身挽弓,箭到之处,匈奴骑兵应声而倒。然架不住对方人多,渐渐地,众人手中箭已用尽,追上来的匈奴骑兵却越来越多了。 邝不疑见情势紧急,索性弃了长弓,一拨马头大吼道:“好男儿何惧死生!都随我来!杀他娘的狗蛮子们!”说罢长刀出鞘,一马当先,直朝后面追兵迎上去。 那几十个亲卫也都杀发了血性,见主人尚且不顾生死,也都纷纷掉头随在身后,朝匈奴追兵杀去。那匈奴骑兵不料夏人如此悍不畏死,纷纷勒马,将几十个夏人重重围在当中,双方混战起来,追势顿时被阻。 邝不疑如凶神出世,在人群中几进几出,所到之处血光四溅。身边匈奴骑兵渐渐越聚越多。一名蛮族骑兵拍马和他错身而过时,提气挥刀砍过来,邝不疑挥刀来格,两把刀砍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嚓声。邝不疑不等刀势用老,便拨马回身,朝那人一刀砍去,电光火石间,却觉胸前一疼,身不由己滚下马来,低头看时,左胁上已中了一箭。 小四在旁边看见,大叫一声,也滚鞍下马,来扶主人。邝不疑却强撑着一口气爬起来,挥刀便砍面前马匹前腿。那马疼嘶一声,顿时扑倒在地,长刀亦应声而折。马上蛮兵滚落一旁,被赶来的亲卫一刀结果了性命。 方此之时,活着的亲卫不过三四人,见主人陷落敌阵,都不顾性命砍杀过来,把邝不疑围成了一小圈。那蛮兵首领于火光中瞧见邝不疑服色,知道是夏族大官儿,本要下令生擒的,见这几人势如疯虎,便挥手命人放箭。只听空中嗤嗤几声响,小四大喝着“将军当心”,早扑到邝不疑身上,以人肉为盾,挡住了两箭。却有两箭依旧射在邝不疑臂上腿上,穿透铠甲,破皮而出。 邝不疑见亲卫们已经尽数身亡,不惧反笑。他艰难地半跪起身,看向四周围拢过来的匈奴骑兵,用尽最后一口力气,仰天嘶吼着唱道:“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 余音未散,歌声已嘎然而止。 张石在前面带兵奔逃,一口气跑出几十里外,见追兵渐被甩到后面,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忽然想起殿后的邝小将军,心里一惊,忙拍马赶到队伍后边去看,果然后面不见邝不疑,连小四等亲卫亦都不见了身影。 张石大惊,当即把另两位部将叫来,让他们领兵去乌延河,自己却带着几十人,要原路赶回去找小将军。那两人听说将军不见了,情知凶多吉少,也都要跟着去,却被张石恶狠狠地止住了。张石道:“小将军拼着性命不要,才带我等杀出来,这时岂能带兵前去犯险?我一人去看看,你们回去找老将军搬援兵来!” 那两个部将这才含泪带兵去了。一千多人行了一夜路,终于在破晓时分抵达乌延河,万没想到,这边亦有一场恶战等着他们。 原来大单于倾其兵力,一半人马围了邝不疑带领的一万夏军,另一半人马则在半路伏击邝实所率部队。那边一千多人马已逃出生天,这边乌延河畔却酣战正激。领兵的两个部将见此情形,都暗自叫苦,知道援不援兵另说,当务之急,是先替老将军解了围再说。 这一边,士兵们已是一天一夜不曾合眼,虽人人疲惫,但想到小将军为了他们死生未卜,便都涌上来一股血勇,来不及歇息,便都在将领指挥下,从匈奴右翼杀入。另一边夏军见突然有援兵杀到,也都士气一振,纷纷呼喝着越战越勇。匈奴虽人多,却也被这反扑之势打得退了回去。 趁双方僵持之机,夏军两边人马会合。正群情振奋要对匈奴发起攻势,忽然遥遥听得匈奴阵营里传来一阵锣响,外围骑兵朝这边放起箭来。几阵箭雨之后,匈奴部队如潮水般,向大漠深处退去。 这边夏军鏖战一夜,也都疲惫不堪,主将下令不必追赶,只在原地整顿人马。邝实听说儿子那边的兵回来了,立刻带人过来细问详情。刚迎头看见邝不疑身边部将,就见那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含着一眶眼泪,将昨夜情形大略回禀,不敢说小将军生死未卜,直说张石带兵找人去了。 邝实和身边诸将领听完,脸色都十分难看,半天没人作声。好一会儿,邝实身边才有一人道:“大郎武功高强,骁勇善战,领兵这么久,什么刀丛箭雨没见过?不也从未出过事么?这回只怕是半路迷了道,跟他们分开了罢……” 邝实不等他说完便站了起来,叫过部下两个得力将领,道:“你二人在此驻守,须防着蛮兵杀回来。我领人去看看。” 说着不顾阻拦,骑马带了两百从人,往外便走。邝不疑属下部将慌忙在前面引路。一行人打马如飞,顺来路在茫茫大漠里行了两个多时辰。邝实一路见人马尸体不断,晓得昨夜必是一场恶战,饶是他久经沙场,,也不由心惊。正心烦意乱间,忽见前面遥遥出现几个黑点,及至近了,便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 众人心里都发凉,打马上前,就见张石守着地上几具尸体,脸上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嚎哭得如同几岁孩童。旁边士兵亦是人人垂泪。那张石泪眼矇眬中,忽然看见邝实,连忙几步跪爬过去,抬手就扇自己耳光,一边打一边哭喊道:“将军,大郎没了啊,我把大郎弄没了啊……您砍死我吧……我还要这命做什么……” 邝实翻身下马,一步踩空踉跄了一下,幸被旁边侍卫扶住。戎马一生的老将军,一步步捱过去,捱到那几具尸首跟前,就见自家大郎静静躺在地上,血污满脸,身上扎满长箭,跟只刺猬一样。 周围已有人忍不住大放悲声,邝实却依旧一语不出,只蹲下身来,将儿子看着。风吹起他鬓边花白头发,老将军表情有些迷惑,仿佛不肯相信这是自家孩子似的。半晌,他才伸出一只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邝不疑的脸,一转头,哇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身既死 邝不疑随父从军多年,为人又坦荡侠义,当晚他的遗体被运至呼延河畔时,军中上至将领、下到部卒,闻讯无不失声痛哭。 打从刚看到儿子遗体时吐了一口血后,邝老将军便再未露出哀恸之色。他神色如常,回到军中便召集会议、安排布防,以防匈奴大单于再次突袭。然而,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邝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昔日高大魁梧、身板挺直的老将军,仿佛在一天时间里被人抽去了精气神,整个人忽然就老态龙钟起来了。 然众人都来不及安慰老将军,也无法任由他排遣哀伤。大单于仓促退兵一事颇为蹊跷,邝部上下都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纷纷猜测退兵原因。--幸而当天半夜里,他们终于知道匈奴人到底为何跑了。--骁骑将军贺言春领着三万人马先行赶到了呼延河畔。两军会合后,夏军低落的士气这才重又振作了起来。 原来当日郑谡率部将追击,生擒回来的匈奴贵族中,有好几位左贤王身边的亲近小王及心腹王臣。那晚贺言春亲自审讯,这才知道匈奴派左贤王故意引诱大夏主力深入大漠、大单于却在呼延河一带伏击邝部兵马一事。其实按照匈奴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大单于率重兵将邝实的几万人马尽数歼杀,然后领兵与左贤王会合,共击贺言春所率主力。殊料人算不如天算,这边邝实所率部队在大漠里兜了个圈子才和大单于碰上;那边贺部士兵却又神速得紧,提前与左贤王兵马遭遇了,双方硬碰硬的一场仗打下来,夏军竟然以少胜多,将左贤王部击溃。大单于得讯后,知道赶不及前去支援,又听说贺部兵马挟余威朝呼延河而来,这才不得不含恨退兵,避其锋芒。 贺言春等人刚到呼延河畔,尚不及解鞍卸甲,便知道了邝不疑战死沙场的消息。程五当即号啕痛哭,邱固等人也泪落不止,立刻便叫人带路,前去拜祭邝不疑。贺言春身为主将,却无法同行,而是带着胡十八等人,先去见了邝部军中将领们,等了解完两边是怎么回事,东边天色已经发白,原来不觉已经又过去了一夜。 凌晨时分,贺言春才从邝实帐中出来,他将胡十八等人都打发走了,这才前往邝不疑停灵处拜祭。军中条件十分有限,再加上邝实也亲口嘱咐过,教人不必为设置灵堂而大费周章。因而邝不疑和小四等侍卫并未装殓,只擦干身上脸上的血迹,平平整整摆放在地上,身上蒙着布帛。旁边点了一对火烛,有几个军士守在火盆里烧些纸钱,便算是灵堂了。 那几个军士见主将来了,忙都站起来,恭身行礼。贺言春也不说话,只摆了摆手,缓缓走到中间那人身边,蹲下来揭开布帛,朝里看了一眼。就见他邝大哥双目合着,无忧无喜静静躺着,如同睡着了一般。贺言春看了片刻,依旧把布帛盖上,有些艰难地站起身,突然觉得一阵眩晕。 身后齐小白慌忙几步抢上来,扶住他小声道:“将军,您两天没合眼了,先去帐中歇会儿罢!这边……这边自有人照看着……” 说到后来也自哽咽起来。贺言春却长长吁了口气,朝他摆摆手,低声道:“我没事,别瞎咋唬。休惊了其他人。老将军心神已是乱了,恐顾不到这上头来,这处还须你和邱固多费点心……” 齐小白忙点头答应,贺言春说着,自己举步朝营帐走。齐小白忙隔着几步跟在他后面,眼看着贺言春进了营帐,这才叹了口气,默默转头去灵堂前照看去了。 且说贺言春进了帐,在临时支起的简陋床榻上呆呆坐了片刻,便翻身合眼躺下。四野寂寂,他脑子里却乱轰轰响成一片。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他邝大哥没了。 这个想法咋一冒出来,他便如被人当胸重击一拳,砸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黑暗里又炸出点点金花来,在脑海里闪烁不定、轰鸣不息。连着几天行军打仗,他累得连想都想不动了,即使邝不疑战死沙场,似乎也并没有带给他多少哀痛。随后他就在不断轰响的金花中,陷入一场极为疲倦的昏睡,睡前还纠结了片刻,想着要不要把这事再瞒一瞒,能瞒方犁多久,就瞒多久…… 元始十五年夏七月,贺言春部和邝实部在呼延河畔进行了整编。其时邝实所率三万人马,只剩下不到一万五千人。除邝不疑外,小四等阵亡将士都就地安葬,等后续人马赶到后,贺言春便要领部队前往呼延河上游追逐大单于。邝老将军却并未随行,前番一战,他虽率部众歼敌几千人,然己方折损过半,按夏律难辞其咎,只能受命回京述罪。 邝实向来体恤士卒,临走前部下将士都来送行。众人洒泪而别,大军旋即朝呼延河进拨。邝实则领一百亲卫,带着邝不疑灵柩,穿过大漠回阳石郡。一行人走至半路,却又遇到一彪兵马,原来却是曹葵等人一路逃回阳石郡去,郡守吴恭听闻邝部有难,特带领驻守的五千人马前来支援。听说邝小将军以身殉国,不免也痛哭了一场。 邝实听说逃将曹葵在阳石郡,当即命人前去擒拿、就地斩杀。那吴恭却是个谨慎圆滑之人,他一早料到邝实性烈如火,最恨军中逃兵,必不肯轻易放过曹葵等人。若是别人也就罢了,那曹大世子却是皇帝亲外甥,若是死在了阳石郡,只怕自己脱不了干系,因而吴恭一早便命人将曹葵送往京城去了。对邝实则说是曹世子自己要走,他也不敢强行留人。 邝实得知消息后大怒,也不在阳石郡内休整了,当晚便带人前去追赶曹葵。谁想曹葵打仗的本领没有,逃命却很有一套,晓得这番祸闯大了,只有老娘和阿舅才能护住自己,只得也带了人没命地往京城里赶。两边人马只差个前后脚,等邝实一路追赶到京时,曹葵早已不知上哪儿躲着去了。 邝实回京第二天,便顾不得疲劳,进宫去见皇帝,一方面将贺言春所写奏折呈上去,另一方面给自己请罪,并要求把逃将曹葵等人捉拿正法、以惩效尤。皇帝先头听说贺言春部灭左贤王部一万七千余人,不由心头欢喜;又听说邝实折损过半,转而心生忧闷。后又听说了曹葵的事,不由气得摔了茶盅。当即命人把曹葵找过来,交由廷尉府审理。因见邝实老年丧子,不忍苛责,只命厚葬邝不疑,追封他为忠烈侯。 陇西邝家在京城素有侠义忠勇之名,再加上邝不疑的叔父邝李又现任御史大夫一职,是以京城文臣武将闻讯,咸来邝府吊唁。人来人往间,整条街白漫漫的一片。可叹邝实早年丧妻,并未再娶;邝不疑又迟迟不肯娶亲,府中只有些老仆,连个当家理纪的人也没有。最后还是邝李把府中得力管事派了几个,又有方犁齐二等生前至交好友领了奴仆过来帮忙,最后才总算把丧事打理周全了。 忠烈侯出殡那日,京城百官都来送殡,卫尉府里与邝不疑相熟的部将士卒也都过来了,送殡队伍长达十余里,哀恸声不绝于耳。一行人将灵枢送出城外巫人台,先寄放在那处房屋中,待以后再送往陇西老家安葬。 方犁和齐二夹杂在送殡的人群里,一路忙得瞻前顾后,及至到了巫人台,又要安排巫人作各种法事。一直到天将黑时,送殡人群纷纷散了,邝老将军也由人劝回去了,两人这才到邝不疑灵柩前痛哭了一场。 方犁把灵前油灯剔亮,见灯光照着那黑沉沉的棺木,不由又想起种种往事,心如刀割。正悲痛难忍,忽然外头奴仆来报,说是章台街的燕七娘领着一帮女子来了,正在屋外候着。 方犁和齐二忙都迎出去,就见燕七娘带着倚翠阁一帮姐妹和几个乐师,一行十几人立在屋外,均全身素缟、不施粉黛。燕七娘眼圈儿红红的,见两人出来,便弯腰深深一福,道:“方三郎,齐二郎,燕七虽是风尘中人,今日却要斗胆恳求二位,让奴等也进去送大郎一程。” 方犁和齐二忙把人往里头请,都道:“七娘说哪里话,之前还曾叫人往倚翠阁里送过信儿,前几天却未见七娘过来,想是家里忙,不得闲过来。” 燕七娘率人往屋里走,闻言惨然一笑,道:“两位郎君说笑了。馆阁女子,怎好前去侯门吊唁?传给外人知道了,岂不是污了将军一世英名?” 方犁情知她说的也是实话,若当时燕七娘去邝府里吊唁,多半要被邝家人打出来。想到两人痴缠半生,临了却连见一面也不能,心头更加黯然。 一行人到了邝不疑灵柩前,都恭恭敬敬上前敬了香,燕七娘又从奴仆手里接过一个酒坛子,满满斟了一杯酒,细细洒在地上,半晌,才轻声道:“你这个狠心的,还说等出征回来,便要三茶六聘来娶我。如今怎么抛下我去了?难怪阿娘说,臭男人没一个靠得住……” 说到后面,不由哽咽住了。旁边早有女娘们撑不住哭了起来。燕七娘却并未落泪,只仰头把泪意强忍了回去,又敬了两盏酒,这才立起身来,道:“大郎,我虽恨你,却又爱你。人都道你轻浮浪荡,惯好眠花宿柳,只我晓得,你素日敬我重我,并不以秦楼女子相待。并这些倚翠阁里姑娘们,往日也多承了你的看顾。咱们无以为报,今日也只有再给你舞一回剑,权当为你送行罢!”说着又回身对女娘们道:“姐妹们,今儿既来了,便好生把看家的本事施展出来。这是大郎看咱们最后一眼了,休教他笑话了去!” 那几个女娘都忍不住大哭起来,良久才逐渐收了泪,各自扎束好衣裳,走至庭中,拨出宝剑立在院旁。七娘也拨出双剑,静立在旁边,朝乐师们点了点头。 寂寂空庭中,突然一声乌沉沉、荡悠悠的胡茄吹响了,断断续续的,如同大漠里的风沙扑面而来。继而一声羯鼓咚地擂响,叫人心里一颤,暗沉的夜色也颤动起来。就在这肃杀雄壮的氛围里,八名女子持剑从两边鱼贯而出,身上素衣飞舞,手中剑光森寒。 羯鼓声渐渐越来越急促,如马蹄阵阵敲击地面;剑舞亦越来越急,黑暗中只见团团寒光在庭中飞舞。到了那至急处,羯鼓突然一顿,便有一名歌者,沙哑着嗓子嘶吼着唱道: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 歌声在渐渐暗下来的小院中回荡,带着无穷无尽的苍凉。方犁想起第一次见这剑舞时,邝不疑尚青春年少,那眼泪便不由滚滚落下。齐二则站在旁边廊下,早看得痴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病中卧 元始十五年八月,边关传来捷报,骁骑将军贺言春不负厚望,率劲旅深入大漠,顺呼延河而上,迂回纵深,追击大单于部,斩杀敌军四万余人,俘获匈奴小王、将军、相国等二十多人,后又在胡奴儿海畔获匈奴积顾的粮食以供军用,夏军留住休整五日,回去时一把火把城中余粮尽数烧毁。经此一役,匈奴不得不远遁漠北,自此漠南再无王庭。 白氏去世后,因幼子长孙均在军中出征,郑家一直密不发丧,八月末夏军回到边郡后,皇帝这才让人送信去边关。贺言春将军务一概交与邱固等人,和郑谡只带着三十来个近卫,星夜驰骋,赶回京城。二人于傍晚时分回了郑府,才知道白氏早已去世多日,郑谡当即哭昏在地,贺言春则是夜里就病倒了,高烧昏睡不醒,一连几天水米不进。 皇帝和皇后闻讯,俱是又惊又痛,连忙传了御医,让人彻夜守在郑府里,价值连城的人参宝货流水价送过去,煎了给他叔侄二人服用。郑谡毕竟年轻,过了几天便休养得行动如常。贺言春却是病情没甚起色。十来个御医联手诊治后,都说平虏侯这是累得狠了,又兼哀毁过度,没有个一年半载调养不过来。 皇后亲去郑府里看过几遭,见兄弟睡得昏沉沉的,脸上身上瘦得只剩一付骨头架子,那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落。以至于有两回在郑府里碰上方犁,因见他忧形于色,也顾不上发作了。想到贺言春平生最信赖依靠此人,私下里破例嘱咐郑孟卿和李氏,叫不要为难方三郎,他来随他来,有他在旁边守着,兴许贺言春的病就好得快些了呢。 白氏出殡前夕,出征夏军尚未回京。皇帝一来要丧礼体面好看,二来也要表彰军功,便让奉常寺提前去郑府里宣了旨意,敕平虏侯贺言春领大将军之职,加赐食邑二千户;封郑谡为宣平侯,赐食邑一千五百户。 旨意一出,京城人人艳羡,都道郑家祖上积德,今日才能得了这一门双侯的荣耀。况且一门双侯倒也罢了,这大将军却历来是大夏的最高军事统帅,与丞相、御史大夫并称三公。自皇帝登基以来,大将军一职始终虚悬,如今落入太子舅家,真真举朝瞩目。纵然贺言春是靠实打实的军功挣下这份功名利禄,朝中百官却都感叹连连,皇帝对郑氏一门,实在宠爱得无以复加。那些本来因母家太弱而不甚看好太子的世家大族,到此时也都不得不重新考虑各自的站位,开始向太子这一方示好了。而一场葬礼,正是他们表示善意和投诚的好机会。 是以白氏出殡那日,前去送殡的可谓人山人海,满京城的人十停去了八停。那些权贵世家本想着在葬礼上碰到大将军,双方借机亲近亲近,谁知从头至尾贺言春都没露面,一打听才晓得,大将军因母亲去世太过哀痛,以至病倒了。人们只得一边惋惜,一边感叹本朝本代有了这么一位孝子皇帝,才使得大将军也这般至纯至孝! 贺言春尚不晓得,在自己生病的这段时日里,郑府声誉日隆,已经有许多人前来投靠托庇。养士向来是大夏上流社会的时髦风气,一来是为名声好听,显得主人爱惜敬重人才;二来这些门客幕僚中也不乏能人异士,必要时为主人献计献策,也是不可多得的智囊人物。郑孟卿自己没甚才能,平生最敬重那些有才干的人,所以听说有人来投靠郑家,便都客客气气地接纳了,给他们安置房舍,一日三餐地供济着,又在这些人中打听有无出名的医士,想接回府中来,把兄弟的病好好瞧一瞧。又胡乱打听有无出名的巫师,想请过来作法事驱邪。郑谡和方犁则百事不理,日夜守在贺言春病榻前,给他喂汤喂药,翻身擦洗;李氏打理丧事之余,还要整日指挥奴仆煎汤煎药,也忙得瘦了一圈儿。 合家子忙了十好几天,这天深夜,贺言春才终于恍恍惚惚地醒过来了。他整个人都睡得木木的,先盯着头顶纱帐看了半晌,回想起前半生,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后来转头看到方犁,这才清醒了几分。 这日恰好郑谡连守了几天,刚被劝去歇息,榻边只有方犁守着。方犁已经是连着十几日不曾好好睡过,到夜深时,也撑不住打了个盹。迷糊中就觉得有人拉自己的手,惊醒过来时,就见贺言春正瞧着他,道:“怎坐着睡了?上来躺着。” 方犁不敢相信似的呆看着他,好大一会儿才笑出来,眼泪却扑簌簌往下掉。他一边拿手抹泪,一边道:“你可醒过来了!上天开恩,再不醒,可就活活急杀人了……” 说着忍不住哽咽起来。贺言春有心把人搂过来,好好安慰一番,白在榻上挣了挣,浑身上下一丝力气也没有。方犁见了,也顾不得自己满脸泪痕,急慌慌又扑过来,道:“怎么了?是哪里疼?是不是不舒服?可想吃东西?我去叫人煮碗稀粥来你喝。” 说着飞快地开了门,朝守在外头的奴仆吩咐了两句,那奴仆听说大将军醒了,也喜得眼泪盈盈的,一道烟似的跑去厨下盛粥去了。稍顷端了粥来,还又拿木盘托了四碟小菜。方犁把贺言春扶起来半躺半坐着,自己接了粥,吹凉了一口一口喂给他吃。 可怜大将军病得蓬头鬼一般,眼也骷髅了进去,吃了小半碗米汤,便气息奄奄地摇头不要了,只对方犁道:“上来挨我躺会儿。” 方犁见他比前几天强了许多,心头欢喜,将碗筷拿出去后,便也合衣上了榻,松松搂着躺在他旁边。贺言春扭头亲了亲他头发,道:“我睡多久了?” 方犁正拿手摸他额头,见没有再发热,暗地里谢天谢地,闻言叹息道:“十几天了。一直烧得人事不醒,连汤药都是灌进去的。” 贺言春见他眼睛下头都是青色的暗影,便晓得这番他累得不轻,不由满怀歉意道:“也不知这是怎么了,我素来强壮得很……” 方犁嗯了一声,靠在他肩上道:“还不是累得太狠了。这些年里你何尝歇息过?不是带兵操练,便是引兵出征。便是个铁人也磨损了,何况是个有血有肉的?……趁着这场病,咱们也把手上的事情都丢到一旁,好好儿调理调理。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唯有身体是自家的,年纪轻不懂保养,到老了可怎么办?” 贺言春点头,看方犁说得忧心忡忡,忙又道:“这些我都晓得的。以后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依你。你不要急,若急坏身体,我……我以后可怎么办?” 方犁眼圈儿又有些红,看了他半晌,才叹道:“你不晓得前些日子有多吓人,躺在榻上任人怎么喊都不醒……那时我想,只要你能醒过来,叫我做什么都愿意。哪怕从此你再不认得我了……” 贺言春本来心头有些怆然,听了这话,立刻拉着他手道:“那怎么成?我哪怕死了,被烧成了灰,你打旁边走,我也是认得的……” 话没说完,已经被捂住了嘴,方犁气急败坏道:“呸!越发说些胡话了!再不许这般说了,听见没有?这次且饶你,下一回保管拧嘴!” 自这夜后,贺言春的身体便一日比一日好,不过十来日光景,已经能站起来缓缓走动了。郑家老小喜之不尽,连皇帝皇后晓得了,也都大大地松了口气。又过几天,贺言春见方犁在郑府里朝来晚走,辛劳不说,亦且十分不便,于是借口家里人多闷得慌,叫人把行李包裹一收,搬到城外田庄里住着去了。 方犁自此便时常要往城外赶,有时回去晚一点,便见贺言春独自坐在廊下发呆,见他进屋,才又换了副笑脸。方犁也只当作没看见,平日待他却更加温和细致。到九月中旬,程五邱固等人领兵回来,也过来探望。因贺言春病中禁酒,当天几人坐在后园亭子里喝茶谈天,说起这一回得的赏赐,各自笑容满面,只是都绝口不提邝不疑。 晚上等方犁将程五几人送走后,回到后园,就见贺言春又坐在亭中,呆看着远处山石,不语又不动。方犁便把奴仆们都遣了出去,自己坐过去,握着他手道:“凉不凉?给你搭个斗蓬罢?” 贺言春摇头,眼圈儿忽然红了,道:“你怪我么?” 方犁一笑,道:“谁会怪你?你又不曾做错什么!” 贺言春睁眼看着他,突然道:“曹葵那人,我一早便知道是什么货色。当初他想来我这里,被我使计骗了出去,谁想他后来竟又去了邝大哥军中。我本该提醒他的,却碍着阿姊情面,终未出口。若当时……若当时我……” 说到这里,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只闭着眼,眼泪滚滚往下落。方犁心里痛极,把他一把搂进怀里,道:“再不许你这么想。这怎能怪你?沙场上瞬息万变,你纵使知人善任,又怎晓得他会临阵脱逃?即便邝兄在天有灵,听了你这话也不服气。他是当世英雄,又是出名的将领,碰上匈奴重兵,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难道少了一个曹葵,便能反败为胜了?你这不是说他指挥不力么?” 贺言春不说话,只把头闷在方犁怀中,眼泪瞬间把衣襟都打湿了。两人一坐一立,在亭中久久未动。好半天,方犁才又道:“邝兄若知道你杀了贼子许多人,为他报仇雪了恨,心里必定也是畅快的。可不许再这么说了,我听了也要生气的。” 贺言春抬起头,含着眼泪默然看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道:“嗯。” 第一百二十九章 自兹去 元始十五年九月下旬,皇帝在大朝会上对出征匈奴的几路将领大加赞赏。其中骁骑将军贺言春此番立下大功,部将程孝之、邱固、胡十八张石等人俱各有封赏,且赏赐十分丰厚。车骑将军程光所率两万骑兵,也在于阗河畔遭遇溃败的左贤王部,一举斩杀五千余人,大胜而归。程光一战封侯,手下部将也按军功领了赏,各自欢喜不尽。领赏过后,皇帝又在御花园里举行庆功宴,除平虏侯贺言春因病未到,其余将领无不欣然赴席。 这边厢,得胜回朝的将士个个志得意满;那边厢,出征失利的邝老将军却和曹葵斗得死去活来。曹葵身为后军校尉,两军对垒之际自己率先逃跑了,按夏律本是可以就地斩杀的。然而曹世子身份显贵面子大,回京之后,皇帝虽然大发雷霆,让人捉拿交由廷尉府审判,可七审八不审,曹葵却反过来指责邝实贸然领军深入,以至邝不疑部遭遇强敌身陷埋伏。自己那一回根本不是逃跑,而是领兵突出重围,向阳石郡郡守求救去了。虽然邝不疑手下也有两个不怕得罪曹家的部将,亲自出面作证曹葵逃跑,但曹葵的这一番说辞中,邝实领军冒进是事实,阳石郡守得讯率兵来援也是事实,也颇令人难以反驳。 一边是陇西的武将世家,一边是最为得宠的皇亲国戚。得罪哪一边廷尉府的官员都吃罪不起。这案子便一直拖延了下去。方犁等一干邝不疑生前好友知道实情后,都暗地里叹息不已,晓得这必是安平公主为保世子,求了高人指点,双方胜负孰难预料。只是可叹邝不疑,战死沙场后仍时常被曹世子拎出来说事,实在令人愤慨。 这日朝会散后,方犁因要拿些换洗衣物去城外田庄,便先回了方宅。胡安半月没见他,见了面自然亲热,苦留他吃了饭再出城,顺便把自己新做的糕点带去给侯爷尝尝。方犁答应了,正在房中收拾东西,就听奴仆来报,说外头有一位叫燕七的年轻郎君求见。 方犁怔了怔,才会过意来,这必是燕七娘来了,忙几步出了门,果然见院中立着一位身材高挑的郎君,头上挽着时下男子流行的发髻,身着青衣,腰佩宝剑,正是燕七娘。 方犁忙上前作揖,把人往屋里请,道:“快进来坐,只是……姐姐何故作这样打扮?” 燕七娘也作揖回礼,笑笑道:“我不坐了,赶今日出城去。想着离京以后再难见面,特来跟你辞行。” 方犁大惊道:“姐姐要离开京城么?却往哪里去?几时回来?” 燕七娘摇头道:“也没个一定要去的地方,只是随便四处走走罢了。若哪一日倦了,便找一处地方住下来。” 方犁顿时红了眼圈,停了停才道:“自此不回倚翠阁了么?” 燕七娘笑了笑,道:“我本也年纪大了,早就应该赎身出来再作别的营生。只是一直舍不下他,这才拖延到如今。也是他说的,等以后不打仗了,要和我两个四处游历一番,也去那奇山大川的所在看一看,方不枉此生。如今他虽没了,我却还惦记着这些话,我一个人去看一看,也可了了这一桩心愿。” 说到后来,脸上便有些怅怅的。方犁听了,几欲落泪,又怕惹得燕七娘哭,只得强忍住了,道:“姐姐若去,方犁也不敢阻拦。只是行李盘缠备好了不曾?路上风波险恶,可有人跟着么?” 燕七娘见他难过,心中也如刀绞,面上却故意云淡风轻,道:“你放心,我馆阁里呆了这么些年,也攒下了些体已,除赎身外,余下的也尽够下半辈子花销了。我本有些拳脚功夫的根底,虽是花拳绣腿,这些年跟了他,偶尔得他指点,如今虽对付不了江洋大盗,小毛贼还是不惧的。再说还有两个贴身侍女作伴儿呢。……是了,说起这个,倒让我想到正事了……” 说着转身从旁边侍女手中拿过一把宝剑,递给方犁道:“他前几月无意间得了几把好剑,这一柄原是准备送给你的。因忙着出征,就搁在我那里了。前儿收拾屋子,叫我看见后想起来了。你且留着罢,日后也是个念想。” 方犁接了剑,也说不出话,只眼泪滚滚而下。燕七娘眼圈亦红了,却强笑道:“剑已送到,那我便去了。” 方犁也不便强留,只得送她主仆二人出门。门外亦有女扮男装的侍女牵马候着,几人飞身上马,一如男儿。方犁在旁哽咽着道:“姐姐,在外若碰到什么难处,千万给我送个信儿来!” 燕七娘点了点头,坐在马上一拱手,道:“三郎珍重!” 方犁也在马下拱手作别,道:“姐姐珍重!” 燕七娘便和侍女打马去了,青衫白马渐渐消失在红尘深处,从此之后,京城再无燕七娘,也再没有动人心魄的剑舞了。 方犁在门口站了许久,后来才被胡安劝了进去。胡安见他进屋后,抚着那剑只是呆呆地掉泪,自己也十分难过,跟着洒了几滴泪,劝道:“各人有命罢了。人再挣,能挣过老天爷去?三郎休要哭了,一会儿吃了饭还要出城呢。” 方犁被他一语惊醒,忙揩了眼泪,道:“今儿七娘来辞行的事,不要说给言春听。京里那些风言风语,也别让人在他面前多嘴。他本就心眼儿小,若听见了,还不知会搁在心里怎么想……” 胡安应了,又叹气道:“我原想着,君侯这些年越发沉稳了。谁知病了一场,倒跟原来似的了。说起来,即使是当了大将军,那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呢……” 方犁不说话,心里更加酸涩起来,自贺言春成年后,郑家便要靠他拉扯,皇帝要靠他开疆拓边,部将要靠他立功得赏,人人都指望着他,却都忘了他才二十出头,更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担这副担子…… 十月下旬,在曹邝两家相互角力的过程中,曹家胜出。世子终于从廷尉府的大牢里出来了。上半年时,光禄勋府的程不识因年迈辞官,光禄勋一职一直虚设。世子出来没过几天,皇帝便让邝实出任光禄勋。明眼人于是都看出来了,皇帝这是想补偿邝家。谁想邝实却一口拒绝了,推辞说自己亦是年迈体衰、难当大任。皇帝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地提拨了邱固。邱家合门喜出望外,七十多岁的老太爷亲自拄着拐棍进宫磕头谢恩,涕泪横流地表示,邱家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云云。 此后邱固和方犁等人登门探望邝老将军,均遭拒绝。听府里仆人说,老将军日日喝得烂醉,谁劝也不听。喝醉了酒,便挥剑乱砍乱杀,口中喝骂不停,合府上下人人惧怕。而另一头曹世子出狱后,也在府里搅得全家不得安生。他本就心胸不甚宽广,又觉得这一回自己成了全京城人眼里的笑话,而这笑话的起因,都源于母亲非要他去从军。因此世子恨公主、恨邝家、恨皇帝、也恨贺言春郑谡和素日跟着自己的那些纨绔,几乎把所有人都恨了个遍,也包括他自己。 安平公主气了个死,下狠手把儿子管教了两遭,却也没见丝毫长进。到十一月初,京城里终于闹出一件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大事来。那日邝实和曹葵两人都吃了酒,在街市狭路相逢,两人先是起了口角,周围奴仆们平时打骂怕了的,谁敢来劝?吵了几句,邝实突然拨剑就刺,一剑把曹葵穿了个透心凉,当场就死了。 邝老将军当街杀了世子,这才清醒了,踉跄着上了马回家去了。周边百姓见他满脸杀气,也无人敢拦。等卫尉府上门捉拿时,邝家奴仆都在院子里惊慌失措地站着,邝实的房门却紧紧关着。官兵打开房门,这才发现老将军已经悬梁自尽了。 安平公主痛失爱子,自此与邝家结了仇。连皇帝也气了个死。皇后知道前因后果后,面上虽对皇帝百般抚尉劝解,内里却暗自惊心,想着当日贺言春若听了自己的话,把曹葵纳入部下,天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儿! 她皇后当久了,威势日重,一直觉得只有自己才是郑家的主心骨。久此一事,方觉得她毕竟久居宫中,论深谋远虑,竟赶不上兄弟。因此几天后,当皇后听李氏说贺言春跑方犁田庄里养病去了,也并没有发作,只是郁郁地叹了口气。反倒是听说郑府养了许多门客后动了大怒,当天就把郑孟卿父子叫进宫来骂了一顿,后来等郑孟卿走后,又把郑谡单独留下,身边宫女都遣走了,责备他道:“你在皇上身边呆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连这点眼力见儿也没有?咱们郑家现在是太子外家、一门双侯,你小叔又做了大将军,这权势还不够大么?你们还要养士?你让皇上怎么想?你小叔当侯爷这些年了,多少人劝他礼贤下士招纳门客,你见他听过没有?你爹是个没主意的,听别人说两句便犯糊涂,你凡事就该劝着他些,怎么也跟着胡闹?姑母还指望着你呢……”一席话说得郑谡又惭愧又感激,回去后果然把那些门客都客客气气地遣散了。 第一百三十章 思华年 自邝实曹葵死后,邝家和安平公主府明里暗里交锋不断。一方要求朝廷重审逃将曹葵案;一方则要求严惩邝家,最好将邝实剥皮扬灰以惩效尤。皇帝派人从中说和,却是几次三番按下葫芦起了瓢,实在烦恼不堪。 进腊月后,皇帝有一回在李夫人宫中过夜,半夜突然身体不适,发起高烧来,迷糊中一时看到侄儿曹葵血流满面地站在面前哭诉;一时又看见邝老将军流着血泪,跪在榻前喊冤。皇帝素来胆大,这一回也吓出一身冷汗来,惊醒后便两眼睁睁地再不敢睡。 李夫人也吓得什么似的,慌忙把皇帝生病的消息禀报了皇后。皇后闻讯,不顾更深露重,连夜赶至榻边守着,一面宣御医进宫来诊治,一面又说,这只怕是遇到了什么邪祟,须得要两个阳气重、杀气重的人在门外镇一镇。皇帝听后觉得有理,忙让徐常侍传郑谡程孝之进宫,在寝殿门外守着。又让人去平虏侯府中,把贺言春出征时常佩的刀剑取来放在床头。众人忙碌了一宿,至清晨,皇帝果然觉得身上清爽了些。 次日皇帝便去了皇后宫中养病。皇后撇下宫中诸事,专一照料皇帝,每每亲尝汤药,从不嫌半点辛苦。太子也不上学了,日日在床榻前为父亲侍疾,郑谡程孝之两人也日夜在殿门外守着,一连守了四五日,皇帝病情这才渐渐好转。期间朝中大臣知道后也纷纷前来探病,却一概被挡在宫外。最后皇帝只见了安平公主和邝实,分别和两人在寝宫里谈了大半个时辰。邝曹两家见皇帝为自家的事忧虑成疾,这才渐渐消停,不再把报仇挂在嘴边了。 等送邝老将军出完殡,已经到了年底。贺言春的身体已是休养得差不多了,只是还差些精神,背人处时常郁郁寡欢。胡安去了田庄几回,每每看见他一个人在炉前发呆,心里便有些不落忍,又不敢告诉方犁,怕方犁更添烦闷忧伤。这一日,恰逢墩儿从清水镇寄了信回来,胡安便怂恿方犁,左右年底无事,不如带着平虏侯去外地散散心。 方犁听了,果然动心,晚间便回去田庄同贺言春商量。贺言春本来懒懒的,听说要回清水镇去,这才有了几分兴致。过了两天,胡安收拾好行装,贺言春只遣人告诉兄嫂自己要出门散心,也没惊动别人,只带了小殷百里就悄悄出了门。 时值隆冬,路途中也无甚好景致,然而几人一路行来,只见四野疏阔、远山残雪,心情竟也真的好了许多。两人虽是奔着清水镇而去,却并不贪赶路程,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十分随性。一直到腊月二十九日,才到了清水镇上。 墩儿已是提前得了消息,一连几日带着小厮在镇上守着,这天傍晚终于见到自家三郎和君侯,顿时如同捡着宝贝,喜得险些落泪。几人穿过小镇往山里走时,方犁在苍苍暮色中匆匆一瞥,就见时隔近十年,镇子竟没大变样。街中依旧是一条青石路,两旁店铺一字儿排开,只是比印象中残破了许多。 过了清水镇,便能望见远近起伏的群山,墩儿和几个小厮在前面带路,顺左拐进一条山道,进了树林。愈往里走,林子愈密,渐渐地四周阗无人声,只有马蹄声惊醒林间宿鸟,扑楞楞飞起一大片。也不知走了多久,夜色中忽然看到前面远处几星灯火。墩儿喜道:“三郎,君侯,都累了吧?前面就是咱家庄子,马上就到了!” 方犁和贺言春闻言,心里竟都雀跃起来。此时天早已黑了,小厮们点燃灯笼在前面照路,几人也不敢纵马驰骋,只得跟在墩儿后面一步步行来,及至到了眼前,借着门外灯笼,就见围墙石阶甚是齐整,墙里伸出几枝梅花,在静夜中散发着幽香。 墩儿将人迎进来,屋里炭火烧得热热的,墩儿媳妇林氏带着几个仆妇早已经备好沐浴用的香汤。林氏见方犁和贺言春不肯进来,两人手牵着手站在门口仰脸看梅花,忙道:“三郎,君侯,快进来洗把脸吃饭!黑地里有什么好瞧的?赶明儿再看不迟!” 两人听了,相视一笑,缓缓进了屋。灯光照着桌上热腾腾的饭菜,令人浑身上下都松懈下来。早有奴仆上前接了斗蓬,送上热水。贺言春洗过脸,却不入席,四处瞧了瞧,道:“怎么你那兄长不见踪影?难道他不晓得你要来?” 方犁忍不住好笑,尚未开口,墩儿忙在旁边答道:“君侯是说郭大郎么?大郎却是不晓得你们要来,他大半月前就走了,说是回常平城里看望母亲和媳妇去,年后才得回来!” 贺言春心头服贴,面上却故意露出点遗憾,看着方犁道:“谁想千里迢迢来一趟,却与他错过了!” 方犁瞥他一眼,道:“既你这么想着他,等过完了年多住些日子不就是了?他总会回来的!” 贺言春便不说话,只抿着嘴笑。方犁许久不见他这般自在,心里也欢喜起来,待要撩拨他两句,碍着周围都是人,只得罢了。此时小殷百里也都洗了脸过来,方犁便道:“又没有外人,都来一起吃了各自歇息去!” 百里小殷便都围着桌子坐了,连林氏也被请了来。墩儿想着平虏侯新近服丧,特意温了一壶素酒过来。几人一边吃酒吃菜,一边围炉闲话。方犁先问林氏来这里过不过得习惯,林氏便看着墩儿笑道:“刚来时还有些不惯,如今也好了。再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总不是他到哪里,我便跟他到哪里去!叫他一个人来,有什么意思!” 墩儿也不说话,只是笑嘻嘻地低头给方犁贺言春搛菜,方犁便笑道:“庄子上无人与你做伴,也太冷清了些!” 林氏笑道:“不妨事!庄上有仆妇们同我作伴呢!而且大郎前儿也说了,若这番回常平去,那边平稳了,便将母亲和娘子都接过来。等她们来了,这庄子里可不就热闹了?” 方犁听说干娘要过来住,愈发高兴,却又突然想起贺言春是丧母之人,忙把话头打住,却问起田庄上收成来。说了半晌,忍不住又道:“今儿打镇子上过时,我想起上一回来这里的情形,这一晃眼都十年过去了,顿时觉得自己老了一大截!” 墩儿和林氏忙嗔道:“三郎说哪里话?如今你正青春年少,多少好日子在后头呢!” 小殷却啧舌道:“原来三郎十年前就打此处经过了?那时您才多大年纪?却到这里来做什么?” 众人被他挑动兴致,顿时七嘴八舌回忆起路过清水镇的事来,其中墩儿说到夜里被人哄抢商队财物时,小殷咋舌不止,连百里也听得呆了。末了墩儿又道:“你道咱们怎么会把房舍修到这深山里来?就是三郎和君侯两个被盗贼追着,在这里过了一夜,晓得这处有几间荒宅,才托郭大郎买下来的。去年咱们来的时候,这里还荒成一片,如今整得田园连片,也颇能住人了!” 小殷忙道:“原来君侯和三郎那时便认得么?” 方犁便扭头去看贺言春,就见贺言春脸上带点薄醉,也笑着看他,那长眉修鼻在灯下看着,份外英俊。他心里一动,也笑起来,道:“可不是!那时便认得了,谁想转眼过去这么多年了……” 墩儿也跟着感叹不止,又同小殷百里讲些行商路上的故事。那几个听得津津有味,这边贺言春却放下筷子,在桌下伸过手来,把方犁的手轻轻攥住,再不松开了。 翌日早晨,方犁醒来时,身边衾被尚温,贺言春却已经不知起床去了哪里。他许久不赖床,此时却在被窝里多躺了一会儿。就听屋外鸟雀叽喳喧闹,远远廊下有脚步声来来往往,间或林氏和墩儿说几句话,大约正嘱咐奴仆们准备饭菜、洒扫房舍。方犁听了一会儿,再躺不住了,穿了衣服起身,刚趿着鞋开了门,外头林氏听见动静,忙让小厮端热水进来给他洗漱,又隔着门笑道:“快些儿洗了来吃早饭!” 方犁梳洗完毕,走出屋外,站在院子里四处瞧。此时天光大亮,他这才看清楚,这一带房舍建在半山腰上。周围群山环绕,虽是深冬,却也苍绿深红一片,被薄雾环绕着煞是好看。 出了他们住的东厢,便是一座庭院,院中建着山石池塘,山石间还种着一株红梅,开了满树的花,映着旁边清浅溪流,十分活色生香。方犁看了一阵梅花,顺着那溪流打小门里绕出去,就见围墙外头有个小小平台,后面又有几百竿修竹和一泓清潭。站在潭边往坡下望,却见远处几点人影,看模样贺言春也在当中。 方犁便朝坡下喊了一声,果然其中一人应声抬头,朝他遥遥招了招手。此情此景,无端只觉得眼熟,方犁想了好大一会儿,不由微微笑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心沧桑 等方犁沿着石阶缓缓走到坡下时,就见贺言春正蹲在两只羊旁边,和墩儿家的大小子虎头说话。两人不知说些什么,把个五六岁的虎头听得点头不迭,一副对平虏侯附首帖耳的神情。 方犁不由好笑,道:“大清早饭也不吃,跑这里蹲着做什么?” 虎头穿一身簇新的棉衣棉裤,圆鼓鼓的一小只,也学贺言春蹲在羊旁边。见方犁来了,忙笑嘻嘻地招手道:“三爷,快来!侯爷在教羊羊说话哟!” 方犁便故作诧异道:“是么?”也凑过去蹲着,三人围成一圈,就见贺言春拿了一点草递到两只羊的嘴边,等羊吃完了,便拍拍其中一只的头,道:“好不好吃?” 那羊果然抬头咩咩叫了两声,贺言春笑道:“没吃饱?还要吃?” 虎头忙大献殷勤,屁颠屁颠地跑去旁边抽了两把干草过来,递给贺言春。贺言春不接,却道:“你来和它说话。” 虎头巴不得这一声,忙也有样学样,把干草喂给羊吃,嘴里还呶呶地唠叨:“我家黑尾最乖了,快吃草!……我好不好呀?你吃了快长大,叫阿娘挤羊奶给我吃好不好……” 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咽了两口唾沫,方犁和贺言春见状,不由都笑起来。三人正伺弄羊儿,就见墩儿也顺着石阶下来了,远远地就喊:“三郎,君侯,叫我好找,原来跑这儿来了!家去吃早饭罢!” 方犁答应着站起身来,虎头看见他爹就要撒娇,忙丢下草,扑过去揽着墩儿的腿要抱。墩儿把自家小子抱起来,又对另两人道:“三郎,君侯,快些走!饭摆好了,迟一刻,粟米儿粥要凉了!” 他一边催促,一边在前面抱着儿子上了台阶,方犁便也拉贺言春起了身,拍拍他身上的干草,两人牵着手缓缓走在后头。走了一程,举目四顾,就见半山坡里种植了好些桑树,眼下树苗还小,但过不了几年就能养蚕。方犁便道:“颖阳老家里,每到春日,家家都要采桑孵蚕,你见过养蚕么?” 贺言春摇头,想了想道:“槐蚕倒是见过,又肥又软,恶心得很。当年在公主府里上学,还和石头儿拿那东西吓过夫子……” 他自打病好后,做什么都是一副兴致缺缺的神情。早上好容易有几分精神了,这时候却又怅怅的,方犁见状,忙故意引他说话,道:“等以后不打仗了,咱们也来这里采桑养蚕,好么?” 贺言春看着远处群山,脸上有点茫然,道:“当然好啊,就只是……也不知道那是哪一天。” 方犁听了心里不由叹息。如今大夏国中,凡有井水处,必有人听说过平虏侯。这位骑奴家庭出身、三伐匈奴均大胜而归的年轻将军,已经成为大夏朝的一个传奇,成为无数热血男儿的榜样。这些年轻人或许并不了解战争,却都梦想有一天也能同平虏侯一样,为大夏开疆拓土,凭战功封王封侯、名垂青史。不管平虏侯本人愿不愿意,他都是骑兵营的一杆旗帜,每年都有无数大夏儿郎怀着满腔报效国家的热情,为进骑兵营挤破了头;同时他还是皇帝亲手打磨出的一把好刀,匈奴一日未灭,皇帝便一日不会让他归隐田园。 方犁心里清楚,嘴上却笑道:“你少推托!富贵日子过惯了,只怕你到时不肯搬到这偏乡僻壤来,那可怎么办?” 贺言春看看他,淡淡一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么?我本就没什么远大志向。这辈子能有几间房、两亩地,有你陪着,便心满意足了。只是……也不知有没有那个命……” 方犁听了这话,份外觉得刺耳,顿时眼圈都红了,发作道:“大年底下胡说些什么!天天惯着你,倒把你惯得把这些话挂在嘴边了是吧?什么有命没命的?再敢多说一个字,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贺言春见他难过,也自后悔,忙拉着他的手道:“你别急,原是我没注意说错了。以后再也不说这话了,再说你就拿大耳括子抽我!” 方犁也想把话说开,索性道:“别以为我舍不得抽你!我早就想说你几句了,一天天的窝在屋里自怨自悔,到底是要怎样?连邝家都不曾怪你,你自己却一味求全责备,莫非你婆婆妈妈、蛇蛇蝎蝎地过日子,邝大哥和你娘便能起死复生了?” 贺言春听方犁提到邝不疑和他娘,眼圈儿也红了,顿了好大一会儿才道:“也不光是为他们,我……我近日常想,终归是我误了你。若不是为我,你早就该娶妻生子了。如今却孤身一人落在京城,我又不能辞了官回家陪你。我细想着,这些年来身边跟着我的人,从未见你们享福,反跟着受苦,我想想就觉得……” 方犁听了这话,更动了气,立刻冷笑道:“既然误了我,那便一拍两散如何?” 贺言春一惊,立刻一把攥紧他的手,低头道:“别……,你……你容我再想想。” 方犁甩手道:“让你想什么?想你怎么甩开我?趁早别想,我方某人有头有脸,说一声我自己走,何消你动这些歪心思?” 贺言春却又一把抱住他,抱得紧紧的,再不撒手。方犁挣脱不开,便由他抱着,两人僵持了好一阵,方犁才伸出手来,抚着他肩头道:“就知道你这小心眼里藏着别的心思。你既觉得误了我,何妨一直误下去?我方犁堂堂正正做人,并不需要靠别人提携。妻子儿女这些事,也无须别人在旁指手划脚。以后少说这些话来刺我的心,别让我白疼你一场!” 贺言春抱了他许久,才略略松开,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小声道:“你别生气,以后再不说了。” 方犁见他那副委屈神情,复又心疼,叹气道:“尽在屋里瞎琢磨,有那功夫,替我做做事不成么?腰里挂着的香袋儿破成这样了,也不见你给我绣新的,我看你是对我越来越不上心了……” 贺言春便伸手去扯他香袋儿,捏在手里道:“回去给你缝新的。”边说边又抱住方犁,抱了许久,才轻声道:“你不怨我么?” 方犁搂着他腰,道:“我怨你什么?又不是你拿刀逼着我,我才同你好!我晓得,你肯定还担心,怕有朝一日你跟邝大哥似的,去了漠外回不来了……”说到这里,心痛得厉害,嘴上却道:“你不想想,真到那时候,我固然难过,难道现在和你生生分开,我便不难过了么?” 贺言春抱着他点头,道:“我晓得的。我光是想想要和你分开,心上便像是被人剜了一刀肉……” 说到这里,又把头埋到方犁肩上。方犁也心酸起来,却强自笑道:“你也别怕,我瞧着,这几场仗下来,朝廷也打穷了,国库没了钱,也许三年也许两年,迟早要罢刀兵。到时不打仗了,你这大将军也可以歇着了。咱们有多少好日子过不得?你现在惦记着放羊,到时可别腻烦!” 贺言春听了,也抬起头看他,道:“我不腻烦。我也并不是惦记着放羊,只要同你在一起,我做什么都好!” 方犁不由一笑,给他把揉乱的头发抚上去,道:“这不就好了?走,回去吃饭。以后可别再胡思乱想的,我要生气了……” 两人一路携手往回走,贺言春畅畅快快地流了一场泪,心上便轻松了些,方犁却是一边牵着他往家走,一边心里浮上点隐隐的不安,--若有朝一日,真到了国家无仗可打的时节,皇帝会怎么安置战功累累的大将军呢?难道真能容他退隐山林么? 平虏侯挨了一顿训,精神却渐渐比以往强了。天气虽寒冷,他却每日里早早起床,不是窝在屋里绣香袋儿,便是和方犁四处走动,碰到猪圈的院墙豁了口,他也要亲自挽起袖子补一补;遇到路基不平整了,他也要拿锹培两坯土。有回墩儿看到了,心里百般过意不去,家里奴仆小厮一堆,怎能让君侯亲手做这些粗活贱活?墩儿要夺他锹,偏力气还没有他大。墩儿只得转头告诉方犁,方犁听了,也吩咐说都随他去,墩儿这才悻悻地作罢。 几人在田庄里呆到正月初十,便不得不动身往京城里去。临走前一晚,墩儿给他们收拾行李,心中万般不舍,虎头更是瘪着嘴哭了,后来还是贺言春亲自出面哄了两句,说等天暖了回来教他叉鱼,虎头这才又破涕为笑,把自家玩的一柄小弹弓送了侯爷,要笼络他,好让他一得空便过来。 等一行几人风尘仆仆赶回京城,已是过了正月十七。胡安把他们接到家里,杀鸡宰羊自有一番忙碌。贺言春在城外田庄歇了两日,这才回郑府去,又去皇后处请安,各自也忙碌起来。 等正月二十,朝廷各衙门开了工,便传来了一个重大消息,说是南越国丞相杀了南越王、王后,举兵反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跟你们说,虽然我很懒,但其实也还是有一点点职业规划的,准备这文更完,就去写一个文接档,新文叫《举头三尺》,现纯,理想中它是个悬疑剧,各位施主,有缘的话去点个收藏吧…… 第一百三十二章 春胜景 南越国位于大夏西南沿海,前朝时在此地设置了六郡,历来汉夷杂居,后来天下大乱,便有当地郡尉自立为王、依仗南岭天险以拒中原。大夏初立时,高祖皇帝派使臣说服南越王成为大夏的藩属国,称臣纳贡,彼此相安无事已历三朝。如今南越内乱,国王王后被丞相所杀,后来又拥立国王与当地越女所生的次子为王,王世子却被追杀得东躲西藏,无奈之下只得派人到京城来求救。 大夏作为宗主国,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次日早朝,议的便是该不该对南越出兵。朝臣们又分作了两派,一拨人认为,南岭地形复杂,民风彪悍,当地又多瘴疠之气,如果轻易动兵,定然伤亡惨重,即使攻下来,也无法轻易守住。如此劳民伤财,不如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另一拨人则认为,对大夏而言,此次内乱正是不可多得的时机,朝廷派兵出征名正言顺,至于打下来后,是要还国于世子,还是撤国立郡,那还不是朝廷说了算?南越若平,则大夏疆域可扩张至南海一带,千秋功业自此便可奠定。 皇帝近年来越发有些好大喜功,听了这话,如何不心动?当即决定对南越用兵。一连几日,皇帝都在召见军中将领,商讨征伐事务。大将军贺言春身为三军统帅,虽病体刚刚痊愈,又在孝中,国事当前,却也不得不每日都去宫中,每每议事到半夜才得回府。 只是贺言春虽新任大将军,又有赫赫军功在身,却并不刻意揽权。军事上的安排布署,均是照皇帝的意思行事,他只从旁提些建议。去年皇帝一时性起封他为三公,事后本来有些后悔,见他如此小心谨慎,心里却欢喜起来。一日议毕了事,去皇后宫中时,却对皇后抱怨道:“言春素来沉静稳重,我就喜欢他这点。只是他那性子也忒太平了些。诸事还得我去请教,他才肯开口。多一句话儿也不肯说!难道他心里还有什么顾虑不成?” 皇后与他做了上十年夫妻,哪有不懂的?闻言忙笑道:“若说顾虑,也是有的。春儿他年纪轻、脸皮薄,虽是有些战功在身,毕竟还缺了历练。不像皇上雄才大略,一百个人加在一起,也不如您事事都思虑周到。他若在您面前胡乱卖弄,可不被人班门弄斧了么?不过,话说回来,他这性子也可气,看皇上着急不该为君分忧么?此时却不该顾惜自家脸面!回头我遣人说他几句!” 皇帝受了她这一串马屁,身心舒坦,歪在榻上道:“罢了!有事无事说他做甚!毕竟病过一场,我瞧他精神不如从前了,这才刚刚好了,就得为国事操劳,也是可怜见的。明儿问问老徐,药库里那老山参还有没有,送两支过去让他补一补。” 皇后忙又笑道:“皇上也休要一味体贴疼爱他!他吃公家俸禄,操些心原也是应该的。平白无故却又送什么山参,别人听见了又好去说嘴!” 皇上便啧了一声,皱眉道:“又是哪些人吃饱了撑的,在你面前多嘴?怎么?我的东西,我还不能赏人了?他们有甚不平之处?下回若叫我听到了,直接拖出去打死!” 皇后抿嘴一笑,忙替他抚着胸口道:“这又是什么大事!倒是我多嘴了,不过白说了两句,您就动了气,回头当心胸口又疼!不提这些,今儿炖了好燕窝羹,皇上吃一盏子再睡。” 皇帝依言接了羹碗,吃了几口又道:“那些人还道我偏疼了你们郑家!他们也不想想,这宫里头有你,事事不消我分心;朝中又有言春和谡儿,处处替我长脸。我便不是君王,是那平民之家的当家理事之人,又如何不喜欢这等得力有用之人?就拿这回出征南越来说,言春身体刚好,不能领军,我让谡儿打前锋,也有人说三道四,他们倒不想想,谡儿那军功也是他自个儿实打实地挣的,朝中又有多少将领首征大漠便能旗开得胜的?” 皇后听说郑谡要领兵出征,不禁又喜又忧,忙道:“奴虽不懂朝中的事,只是大臣们这忧的倒也有理,谡儿毕竟年纪还小呢,又才刚出征过一遭……” 皇帝摇头,冷哼一声道:“年轻怕什么,平虏侯头一回带兵出征,不也年未满弱冠么?我看人岂会有错!” 皇帝对郑家的这份亲厚,皇后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对皇帝也越发体贴入微起来。第二天恰逢宣平侯进宫请安,皇后便拉着郑谡的手,密密地嘱咐了一大通话。听说是贺言春私下里朝皇帝举荐了他,越发觉得兄弟当真贴心,若郑谡也能领兵打两回胜仗,在朝中有了声誉,何愁獾郎日后没有得力臂膀? 元始十六年春二月中,朝廷正式对南越发兵,征调江淮以南的水军步兵骑兵共计十万余人,分五路进攻南越。第一路由宣平侯郑谡带领,从江陵郡直下南岭,以骑兵作前锋,步兵殿后;第二路由楼船都尉石声带领,自东闽沿海直下南越后,从水路进攻;第三路和第四路,则听取了贺言春的建议,用的是归降大夏的两个南越将领,各自率兵从东西两翼包抄围攻。 布署大军出征后,贺言春却并未闲下来。他这最高军事统帅说到底,其实只是挂个名,实则权力都在皇帝手中。饶是如此,大夏疆域广阔,北有匈奴南有诸越,每天要他处理的军中事务也不少。何况南边正在打仗,他虽不曾亲临战场,却须督促调配粮草、查看前线军报,每日里忙忙碌碌没个空闲。 这天好容易下午得了空,他便抽出身来,自己先去了城外田庄,又让亲卫去方家送信儿。等他亲下庖厨,做了几味时鲜菜蔬,方犁这才姗姗来迟。一进屋闻到鱼香,方犁便笑了,道:“今日怎么这么好的兴致?” 时值春暖花开,花园里桃红李白,芬芳成一片,煞是好看。贺言春命奴仆把饭菜摆在园中亭子里,才回头对方犁道:“成日家忙碌也不知图个甚,转眼就到春末了,也与你赏一回春。” 方犁洗了手脸,便被他牵着手儿,一同往亭子里走。两人在席上吃了几杯酒,随口说了几句,方犁便问起前线战事。原来大夏出兵后,各路兵马虽都有进展,却因当地士民激烈抵抗,时常遭遇滞阻。贺言春虽未多言,方犁却知道,朝中有些大臣却对此颇有非议,认为时间拖长了,浪费钱粮物力,应该像伐匈奴一样速战速决。 “我还以为这回皇帝又要派你领兵,竟是派了郑谡。”方犁抿了一口酒,看着他道:“如今见南越战事吃紧,又久攻不下,他们自然要抱怨了。” 贺言春却不以为意,笑笑道:“其实要拿下南越并不难。但南越不比匈奴。漠外土地贫瘠,人烟稀少,攻下来也守不住,索性弃之不守。南越百姓众多,物产丰厚,日后要想守住,必须先降伏了当地土人不可。所以我传讯让谡儿和石声等人一边攻打,一边沿路招降。如此一来,进展自然就慢。皇上也是知道的,也就是几位文官在旁指手画脚,理他们作甚?” 方犁听了,这才放心下来,想了想又道:“你虽一心想要拉扯谡儿,只是也太心急了些。难怪那些人背地里嚼舌头,说你只顾着郑家呢。” 贺言春正为他拆鱼骨,闻言一笑,道:“他说由他说,怕什么?皇上不多心便好。再说我之所以向皇上举荐谡儿,也并非全是出于私心。程五胡十八等人勇气有余,谋略不足。邱固为人又太过保守。谡儿年纪虽小,却难得有勇有谋,让他历练历红,有什么不好?等他在朝中立稳了脚,我再提辞官的话,想来阿姊也不会说什么了。到时咱俩想去游历名山大川也好,想隐居田园也好,提脚便能走,也少了这许多拘管,岂不是快意?” 方犁见他处处为两人日后深谋远虑,不由叹息,道:“你啊,岂不闻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皇上眼下是相信你,觉得你举贤不避亲,可他日若有变故,他不定又会觉得你培植势力、欲图把控军权呢?” 他说到此处,却又觉得太过危言耸听,登时止住话头。贺言春却是见他为自己殚精竭虑,心中泛起一片柔情,轻声道:“你放心,我有数。我也不过是借力打力罢了。皇上那人贼精,他也想要太子日后在外朝有个得力靠山,这才由着我举荐郑家的人。郑家人丁单薄,虽有些远亲,都不成气候,也难指望他人。谡儿又和太子自小亲厚,日后岂不正好能辅佐新帝?” 方犁听了这话,这才低头笑道:“皇上贼精,却也精不过你。倒是我白操心了!” 贺言春为他斟了杯酒,也低声笑道:“阿娘既将我托付给了你,你操些心原也是应该的。……只是说好回家赏花的,却又提这些烦心事作甚?我下午回来,见后园子里海棠花也开了,等吃过饭,咱们也看看去。” 说得方犁也起了兴致,两人吃过了饭,便相携去了园子里,一路分花拂柳,缓缓行来,但见芳草如茵,繁花似锦。走到海棠树旁,果然见满树花开得粉嘟嘟的,引得蜂蝶绕树乱飞,煞是热闹。 两人站在树下看了一回,贺言春便挑那花丛中最美的,伸着胳膊折下来一枝,别在方犁鬓边,看着他笑道:“人比花俏。” 方犁把花取下来捏在手中,斜眼瞪他,笑道:“胡说!又不是十几岁的少年郎。你都看了上十年了,不嫌腻烦么?” 他刚吃过酒,脸上一点薄红,眼中水光氤氲,把个平虏侯看得顿时有些心旌神摇,不由伸出双臂搂着了花下人,柔声道:“年年看花,你见谁腻烦过?再看一百年也不嫌腻!” 第一百三十三章 秋纳降 自二月征讨南越以来,大夏几路军队虽不是捷报频传,倒也稳扎稳打。郑谡每攻下一城,则按皇帝姑父和小叔所说,四处诏告当地士民,为官者若率众来降,既往不咎,还赏给印信绶带;若继续负隅顽抗,一律格杀勿论。又有随行大夏官员出面安抚百姓,攻城之外兼带攻心,渐渐镇住了南越的混乱局面。 到元始十六年七月,南越尚未平定,北方匈奴又再起波澜。原来青原郡守军在外出巡查时,抓住了几个匈奴人,带回去一审,那匈奴人竟说自己是孤涂王和乌维王派来的使臣,说奉主人之命,有一封至关重要的密函要呈给大夏皇帝。青原郡守李雷知道后不敢马虎,当即派人将那几个匈奴使臣押送到京,交由朝廷处置。 七月底,押送使臣的人马抵达京城,大鸿胪寺的官员李齐会见那几人之后,其中一人拆开身上夹衣,从里头掏出一封满是汗臭、皱皱巴巴的信函,郑而重之地交给李齐,并务请转交大夏皇帝。李齐打开信函,匆匆一阅便脸色大变,当天就进了宫,将信函面呈给了皇帝。 这晚天色已黑,贺言春吃过了饭,正和方犁在院里纳凉谈天,就见一名亲卫急吼吼地跑了来,说皇帝让大将军即刻进宫。等贺言春忙忙地换了衣服,骑马到宫里后,就见大殿里火烛通明,皇帝正在里面推磨似的转圈。一见贺言春进来,皇帝便喜盈盈地把信递给他,道:“言春过来,看看这个!” 贺言春接了信,凑在火烛下细细看了两遍。这才抬起头来,道:“孤涂王和乌维王要率兵投降?” 皇帝按捺不住喜气,点头道:“看样子,这些蛮子被打得受不了了,又听说前番归降的白羊王在咱们这里小日子过得挺滋润,这才偷偷派了人过来,要探探咱们的口风。言春,你觉得呢?” 贺言春将信又看了一遍,才道:“去年大单于带领众部落在于阗河边迎战,其中确有孤涂、乌维两个部落的人马。死伤惨重倒也不假。只是按他信中所说,届时归顺大夏的约有四五万兵马。这么多人集结在边境,却是不得不防着他们使诈。” 皇帝听了沉思片刻,却又意气风发地道:“这我也想到了。怕什么!他若是诚心来降,我少不了要好吃好喝地招待他。若敢使诈,咱们就揍他娘的!” 贺言春笑道:“皇上说得对,纵然匈奴想借投降的名义偷袭边郡,区区败军之将,又何足惧哉!话虽如此,咱们这边,也须做好万全准备,以防蛮子们打个措手不及。” 皇帝缓缓点头,道:“好,你既有这话,我便放心了。纳降一事我交给你,明日你去好好审一审那几个使臣,若果有其事,便到青原郡会一会那两个王去!” 贺言春应了,君臣二人又就纳降一事的种种安排布署商议了半夜。第二日贺言春又亲自去见匈奴使臣屠休等人。平虏侯其人,在草原上能止小儿夜啼,众部落口口相传,早已被描绘成三头六臂、喜啖人肉的怪物,是以屠休等人听说贺大将军要见他们,很是受了一番惊吓。及至见到真人,却并不怪,而是丈二尺高的一条汉子。那汉年纪虽轻、模样又俊,毕竟凶名在外,屠休丝毫不敢小觑,但凡贺言春有问,无不一五一十详加解释。 贺言春这才明白,原来去年于阗河大战后,大单于损失惨重,不由迁怒于孤涂、乌维两部落,认为这全是二王没能及时从旁支援的缘故,所以同部属商量着要把孤涂王、乌维王哄骗回去杀掉。恰好今年北方大旱,水草不丰,牛羊欠收。两位王爷日子本就难熬,还想着要找大单于打秋风,突然听到这消息,不由又惊又怒,随即密谋着要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带兵反了匈奴,投奔大夏去也! 贺言春听完前因后果,对孤涂、乌维两部落投诚一事信了七八分。他宫里军营几头跑,一连忙了数日,才在八月中旬率程五、齐小白等人,调集一万骑兵赶赴青原郡。同行的还有大鸿胪寺主簿李齐及匈奴使者屠休等人。 临行头一晚,平虏侯去方犁府上辞行,他被封为大将军以来,一是要跟皇帝表明自己无意弄权;二来频繁出征,自家身体也确实需要调理,因而除处理南越前线战报外,大半时间都躲在方府里养病,连外客都见得少。两人朝夕相处,越发情浓,一朝分别,尤觉缱绻难舍。 方犁知道他此行虽为纳降,却要时刻防备匈奴两王使诈或反悔,比起明刀明枪的干仗来,凶险丝毫不减,因而头天晚上在被窝里,免不得要千叮万嘱,贺言春见他担忧,便百般抚慰,道:“你休胡乱担心,我手下多少精兵强将,还怕几个被打怕了的匈奴人不成?难道你信不过我?” 方犁心中惴惴,却又怕贺言春为自己挂心,闻言强自笑道:“咱们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我怎么会信不过?知道你素来谨慎,不过是白提醒你两句罢了。我素日听你说来,匈奴各部族也并非铁板一块。往年他们耀武扬威时,各部落的纷争倒也显不出来。如今挨了几年打,只怕内里也吵成一团了。” 贺言春把手枕在头下,仰头看着帐顶道:“正是,皇上前番招降白羊王,又赏东西又赏人,为的便是瓦解匈奴军心。这回孤涂、乌维两部落若能归顺,等于又在背后捅了大单于一刀。到时匈奴生乱是迟早的事。等他们祸起萧墙,咱们只需迎头痛击一两遭,边境便可望平定了。运气好的话,不过两三年时间,等我报了皇上知遇之恩,獾郎太子之位也该稳固了,到时候我便和你过自在日子去,也免得你终日为我担忧,你说好不好?” 方犁拿手背蹭了蹭他的脸,轻声笑道:“都依你,你怎么说都好。你也别心急,咱们顺势而为罢了。多少人想那大将军的位置,只是得不到。你倒视若无物,传出去,岂不惹得那些有心人生疑?” 贺言春也微微笑了,片刻后才道:“自古臣子有了功劳,并不是什么好事。皇上那人虽雄才大略,却是个凡事不容人置喙的主,他能容下我,一方面固然为了太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是个没根基的穷小子,又从不在政事上插手。只是我再是根基浅薄,这些年里,身边也聚了些将领,也有了人气名望。我不找时机抽身早退,难道还等皇上跟我翻脸么?” 这些话全是方犁平日暗自担忧的,只不曾明白说出来,如今听他讲来,方犁不由内心大为震动,想了想,却笑道:“你呀,平时还说我思虑太过,你又何尝不是这样?如今皇上对你正宠信着,哪里就到了那一步?” 贺言春捉着了他的手,放在手心里捻着,又轻轻叹了口气,道:“不光为了这,再说我也不想再杀生了。我……我总担心自己杀戮太过,对身边人不祥……” 方犁心头又是一惊,忙道:“怎会这样想?阵前杀敌,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哪论得到杀生二字?自古多少帝王将相,为江山不都大杀四方么?你见谁心里不安过?” 贺言春便也笑起来,道:“好了,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你安心在京中等我的好消息,顺利的话,不过两三月我就回来了。”两人说了半夜的话,及至天明时,才搂着矇眬睡了。 八月底,贺部兵马抵达边郡,同当地守军会合,依旧驻扎在甜水城附近。屠休等人则连夜出关,带着大夏回函去见孤涂、乌维二王。在此期间,边郡驻军对过往商旅百姓均严加巡查,每日都派出几批斥侯探子,打听远近消息。如此直到九月中旬,屠休才从孤涂王营地返回甜水城,根据他带过来的消息,孤涂王、乌维王将在九月下旬率五万人马,前往甜水城西北二百里处一个叫纳林湖的地方,向大夏使者正式递交降书。 当晚贺言春、李齐等人都聚在主帅帐中,商议赴纳林湖接受降书之事。李齐是文官,这还是头一回随军出征,一听说对方有五万人马,心里就十分犯怵,对贺言春道:“大将军,是不是从别处再调些人马过来?若中了蛮子的埋伏,一万人怎挡得住五万?” 贺言春看着桌中沙盘,缓缓摇头,道:“既是纳降,多少也要显示出一点诚意。匈奴把递交降书的地方选在纳林湖,何尝不是一种试探?咱们怕埋伏,他们也担心这是圈套。若咱们从别处调集兵马,消息一旦传出去,他们还怎么敢来?” 李齐暗自点头,却又忧心忡忡地道:“只是北蛮向来狡诈善变,到时若事态有变,只怕咱们的人手压制不住。” 齐小白程五也道:“咱们虽不惧他,却也不得不防着他们作乱,大将军,须得早作安排。” 贺言春点头道:“正是。等到了那一天,我和小白护送李主簿,率五千人马前往纳林湖受降,孝之带五千人马,于中途设伏。李郡守在甜水城接应。若乌维孤涂两部落老老实实地跟咱们走,也就罢了。若敢中途生乱,只管往死里砍。”一边说,一边沿沙盘比划行军路线,道:“小白,我俩护着主簿,边打边撤,把匈奴人引到孝之埋伏的地方。届时再以狼烟为信号,通知郡守率兵支援,如此一来,就算蛮子人多,也势必讨不了好去。” 李齐和郡守李雷见主帅如此冷静,布置得也有条不紊,这才逐渐放下心来,程五和齐小白得令后,也各自去军中安排,又提前踏勘沿途线路,属下将士也无不厉兵秣马,严阵以待。 到了和乌维王约定的那一日,贺言春提前一天便率部前往纳林湖,却在离纳林湖五十里处安营扎寨,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拨营,缓缓行军至纳林湖畔时,远远就见湖边斜坡上,白茫茫一片都是匈奴营帐,营地里人马来往,好不热闹。 这边人马还离得老远,早有斥侯飞跑着去王帐报信儿了。营地里顿时安静下来,帐外的匈奴骑兵,都伸长脖子,朝大夏使者来的方向眺望。就见几队骑兵列队而来,身后旌旗在风中翻卷,露出老大的一个“贺”字,脸上都不由得露出一点惧意,纷纷握紧了手中刀柄。 在离匈奴营帐还有两里的地方,贺言春挥手喊停。夏军令行禁止,顿时人马整肃不动。这时便有几名士兵越众而出,抬出两张桌几,在匈奴和夏人的中间地带设置席位酒水,只等两位王爷前来递交降书。 屠休也忙忙地带人去了另一边,到自家王爷帐中禀报去了。贺言春和李齐坐在马上,都静静望着匈奴营地。草原九月,本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此时却剑拨弩张。起伏的牧草间,就见对面营地中亦是一片安静,只偶尔有阵阵风声和马儿嘶鸣声传来。 李齐不由忐忑,拨马到贺言春身边,轻声道:“大将军,您看这……,匈奴人那边怎么这么久都没动静?” 贺言春也正眯着眼朝前望,闻言看他一眼,道:“主簿稍安勿燥,等我派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一语未完,对面营地里忽然人喊马嘶地鼓噪起来,李齐脸色大变,贺言春亦是微微皱眉,盯着前方片刻,冷声道:“小白,你带一队人护着主簿,其余人随我来,咱们会一会乌维王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平叛乱 风吹大旗,猎猎作响。广袤草原上,一彪人兵如利刃般直插向匈奴宿营地,营中骑兵万不料他们说闯营便闯营,仓促之间,有的纷纷走避,有的架弩拨刀,一时乱作一团,哭喊声震天。 贺言春长刀出鞘,连着斩杀四五人,夏军一路畅通无阻地闯了进去。及至到了匈奴王帐前,他才一勒马匹,那马前蹄高扬,长嘶一声停下来。紧随其后的夏军将士不等吩咐,纷纷围上来,拨出长刀齐声大喝:“贺大将军在此,何人胆敢喧哗?” 连喊数遍,声势如雷,将匈奴人都震慑住了,周围顿时安静下来。这当儿,王帐里的人早被惊动了,纷纷掀帘奔出来看,就见帐外已经聚集了上百名凶神恶煞的夏军,其中一位年轻将军端坐马上,手中长刀犹在往下滴血。 那人面赛寒铁,杀神一般,指着帐中出来的几人喝道:“乌维王和孤涂王在哪里?” 早有军中通译把话翻译了过去,那几人也是万没想到夏军竟在转眼功夫已经到了眼前,不由相顾失色。这时便有一名衣饰华丽的髯虬大汉越众而出,战战兢兢地道:“我便是乌维王,来人莫非是大将军?” 通译从旁传了话,贺言春高居马上,又道:“乌维王,你既言投降,便该守信!如今率兵哗变,却是为何!” 那乌维王见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平虏侯,本就被夺去气势,此时被贺言春连番咄咄逼人地喝问,更是胆寒,忙分辩道:“大将军,我等并非率兵哗变,却是孤涂王那厮,走到这里又不肯降了,领着他部下要走。我两个争执起来,所以有些吵闹。” 原来匈奴二王中,乌维王一心想降,孤涂王却是恋着自家部族的那几片肥沃草场,又顾惜大单于昔日的种种恩情,一路犹犹豫豫。及至昨日到了纳林湖,孤涂王部下忽然收到密报,说是大单于根本无意怪罪两人,欲图加害之事乃是捕风捉影的谣传。孤涂王闻讯便想带兵回转,却被乌维王一席话说得又留下了。乌维王说,即使大单于一开始不想杀两人,如今听说他们领兵投降,只怕也非动杀心不可。孤涂王进退两难,夜里左思右想,不由迁怒于乌维王,深觉如果不是他出了这投降的馊主意,自己依旧率部族在草原上为王,多么快活自在!又想到归顺大夏之后,也不知要被那皇帝摆弄到何种地步,身家性命全都受制于人,所以越想越后悔,翌日一大早,任乌维王再如何劝解哄逼,他仍要整兵回草原去。 贺言春闯营之前,心里已经转过了千百个念头,早猜到两王意见不合发生变故,闻言毫不意外,立刻道:“传我号令,所有人原地待命,敢私自奔逃者,杀!” 周围夏军立刻齐声高喝道:“大将军有令,所有人原地待命,敢私自奔逃者,杀!杀!杀!” 通译又让乌维王派了几十亲卫,用匈奴话远远地传了出去。本来骚乱不止的匈奴宿营地渐渐安顿下来。唯有西北角孤涂王的部下犹自奔逃不止。贺言春在马上看见,长刀一挥,指着那处道:“乌维王,你既降了大夏,便是我大夏子民!今有孤涂王背信弃义,人人得而诛之!立功之机,就在眼前,你现在就随我杀了这帮反贼!” 那乌维王本是顾念部族情谊,不忍对孤涂王下手,如今被贺言春几句话煽动,也知道必须作个了断,否则后患无穷,当下只得一咬牙,翻身上马,拨出弯刀道:“传令孤涂王部,愿随我等降大夏的,原地勿动。胆敢叛逃的,斩!” 说着便率部下亲卫,跟随在贺言春后边,朝孤涂王部掩杀过去。那边孤涂王因临时起意,尚未将部众集结完毕,突然看到这边兵马气势汹汹杀将过来,登时乱了。 人群中孤涂王一眼看到乌维王,不由大怒,一边喝骂着翻身上马,一边率部将冲了过来。两方人马眼看要杀在一处,突然嗖地一声,三枝利箭如连珠炮般破空而来。那孤涂王挥刀格开一箭,终被后两箭透胸而过,当场摔下马来,气绝身亡。 孤涂王部本有两万人马,此时首领死了,部下群龙无首,顿时四散溃逃,被冲过来的夏军和乌维王部切瓜砍菜般掩杀一阵,不一刻便血流成河。这时便有会匈奴话的夏军士兵高声喝道:“孤涂王已死!愿降大夏者,原地勿动。胆敢叛逃者,杀!杀!杀!” 一时喊杀声震天,令匈奴骑兵闻声变色。孤涂王部几名部将见大势已去,都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以示投降。贺言春坐镇军中,一面命乌维王对孤涂王部进行整编,一面命人四处追杀逃跑士兵。 从平虏侯率兵进营,到匈奴内乱平定,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外头的李齐和齐小白却是心惊胆战、度时如年。及至平虏侯派人飞马来请大鸿胪主簿,说要将投降仪式搬至匈奴营中举行,李齐才大大松了口气,这时方觉得自己手心滑腻,背后亦是汗湿了一大片。 李齐和齐小白率余下一千余人进了宿营地,就见匈奴老少都集中在一处开阔平整的草地上,前面搭建了小小帐蓬,账蓬四面簇拥着夏军。贺言春则在帐内大马金刀坐着。 李齐下了马,快步进了帐,贺言春见他过来,忙起身相接,轻声道:“主簿快过来歇息片刻。” 李齐见平虏侯神色平淡,仿佛刚才一切对他来说,不过是寻常事体,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忙依言在桌几旁坐下。他随身带着的通译便用匈奴话高声喝道:“宣乌维王受降!” 这时,乌维王便在夏兵导引下,带着部落里五六个勇士,袒露左臂,在帐前单膝跪下,呈上降书。 后面匈奴部众见首领跪了,也纷纷下跪,李齐接了降书,便也按仪式嘉言勉励了一番,他匈奴话本说得极熟,此时便朗声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宇之内,莫非王土。夏德昭昭,如日之明;皇恩所至,泽被万物。乌维王部听着,尔等既降了大夏,便是我大夏子民,日后可受我大夏庇护,尔等也应事君以忠、事国以忠!” 乌维王率部众齐声道:“诺!” 正当礼毕之时,程五也率兵赶到了。贺言春便命程五和乌维王前去整编孤涂王部,齐小白带人清点营中人马及死伤损耗。一时众人都去了,李齐这才在旁轻声道:“却才仆和齐校尉等人在外候着,听到喊杀声连天,无不肝胆俱裂,深恐大将军有所闪失,万幸无事!仆这会儿腿还抖呢。话说大将军率孤军深入敌营,莫非早料到匈奴人生了内乱么?” 贺言春正给他倒酥酪,闻言一笑,道:“略略想到了。先前在外面时,我看他营地的巡查守卫,便觉得外紧内松,不像是要诱敌深入。后来营中哗变,若非两王之间起了纷争,便是部下造反。然不管是何种情形,都极易因乱生变。自古都说擒贼先擒王,当此之时,首要的是先将二王制住,然后平息叛乱。仓促之间,言春也不及多说,便率人冲了进来,倒叫主簿受惊了!” 李齐听了,心中钦佩之情更进一层,两军阵前,能在瞬息之间看清形势采取措施,不仅需要胆量,更要有极强的决断。今日之事,若不是贺言春当机立断,孤涂王一旦集结部众,甚至乌维王被孤涂王说动,两部落联手起来攻击夏军,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想到这里,李齐一阵后怕,忙道:“大将军言重!素日只听说大将军胆色过人,更兼行事果敢。今日亲眼见了,才知天纵英才、传言非虚,传言非虚呀!” 元始十六年九月底,匈奴乌维王和孤涂王降夏,孤涂王部众变乱,紧急关头,大将军贺言春率部下三千余人驰入匈奴军中,砍杀八千余人,一举稳定局势,乌维王部及孤涂王残部共计四万余人顺利归降。 青原郡守李雷闻讯大喜,亲率兵士出城迎接。贺言春回城后,连夜写了奏报送往京城。余下时间,便和李雷在边境整顿乌维王兵马,命匈奴降众上交武器马匹,率部众驻扎于甜水城北五十里处,等候朝廷安置。 不提这边忙乱,且说奏报抵达京城后,皇帝读罢,亦是喜出望外,当即在第二天的朝议中公布了此事,大殿中顿时贺喜声一片,朝臣们闻讯,也无不喜气洋洋。 皇帝紧接着便命朝臣们商议,要如何处置这四万余人。丞相张敞揣摩圣意,便上前献言,说古之贤君,四方之民归之,如水之归下也。乌维王之所以率部众来降,也正是因为皇上英明神武,招降纳叛、宽容豁达。皇上之德,远超尧舜,故前有白羊王,今有乌维王云云。拍了一大通马屁,这才道:“此次乌维王部归顺大夏,还宜照前者白羊王旧例,以诚相交、以礼相待,使化外之民也能感受皇恩浩荡!” 皇帝听了这番高见,在龙椅上微笑颔首。朝臣们见了,也都纷纷上前建言,既然要以礼相待,当然要让匈奴降众吃饱穿好,再到京城繁华地来增长一番见识,让这些荒蛮之地的人晓得天外有天。到万寿节那日,正好王国诸侯要来朝贺,正好让他们看看这四海来贺、八方来朝的情景! 这边朝臣们滔滔不绝,那边大司农令徐令听了,却沉不住气了。四万余人降就降了,非来人家到京城来。路上难道不要马车运送吗?吃喝拉撒难道不要花钱吗?朝臣们为让皇帝高兴,动动嘴就行。过后用钱的事还不是着落到大司农府?国家连年征战,国库空虚,这一时半会儿的,让他上哪儿找钱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风波涌 听说要把归降的匈奴人弄到京城来,不光大司农府着急,太仆令邱助也跟着犯愁。太仆府主管朝廷畜牧事务,这四万多人得要一两万车前去接运,赶车的马匹自然要着落到他们身上。大夏在北方七郡设置了七大牧场,本来养马三十万匹,要照以往,别说两万辆车,就是二十万辆车马出行也不在话下。可如今不是打了好几年仗吗?连年战马损耗严重,如今南方还在同百越打仗,若将马匹都赶去接人了,军马供应必然吃紧,若耽误了前线军情,可怎么好? 邱太仆颤微微地上前,将顾虑细细说了,皇帝皱眉不语,半晌才道:“太仆所虑倒也有理,朝廷战马不能动,众卿可有什么别的法子?” 朝臣们你言我语,有的说让沿途各州县自备车马,依次将匈奴人运送过来;有的则认为这样辗转千里,不免失了大国礼仪。彼此费了许多唇舌,这时一位谒者上前一步,道:“陛下,我京城百姓,养马之家极多。听说东西两市富商大贾,庄中养马三五百匹乃是常事,稍体面些的还设了马球队。即使寻常百姓,顷刻间也能牵出十来匹马来。如今官府马匹吃紧,何不朝百姓借马?” 此话一出,大殿里顿时清净了许多。在座公卿世家,谁不是家中养马数百匹的?听说要朝百姓借马,心里都先打个突,唯恐皇帝朝自己借起马来。 偏偏皇帝听了这话精神一振,忙道:“朕觉得这法子不错,众卿以为如何?” 他老人家都开了御口,众朝臣便是心有不满,也都不敢轻易反驳了。朝堂里诡异地安静了片刻,一位年老有德的大臣越众而出,道:“皇上,此举恐怕不妥。自古以来,朝廷向百姓借钱借物的事情,从未有过。何况是为蛮族呢?那匈奴人不过是些降兵降将,不拘怎样,将他们安置个去处了便罢,他们哪里敢争?又何苦大费周章地运送到京城附近呢?” 朝臣们忙都跟着附和,前番启奏的那谒者却冷笑一声,道:“老大人说错了!安置匈奴降兵,事关边境安稳,轻忽不得。如今朝廷有急,身为大夏子民,难道不该为国分忧么?自古以来,朝廷固然不曾向百姓借钱借物,可为国家抛家舍业的人还少吗?” 皇帝听了,不等朝臣发话,便微笑嘉许道:“说得好!” 那老臣只得讷讷退下,众朝臣眼见前面已有人碰了一鼻子灰,都晓得皇帝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会再听人进谏了。果然,皇帝环顾片刻,便道:“若无异议,那便着府尹和太仆府即日派人,征调民间各处车马。” 邱老儿只得应了,回头着人去办理此事。不两日,京城及附近郊县都传遍了,百姓们议论纷纷,都说自家马匹若被征调了去,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朝廷明面上说是借马,看这架式,可不就是公然抢夺?那精明些的人家,都把马匹四处藏匿起来。然府尹和太仆府主事官员也不是吃素的,眼见时间一天天过去,马匹迟迟凑不齐,也都着了急,派人四处搜捕,闹得京城人心惶惶。那王公贵戚之家,官府的人不敢乱闯,倒也罢了。只可叹平民百姓,被频繁侵扰,不得安生,一时京城附近民怨沸腾。 便有几位性子耿直的谏官连番上奏,都说皇帝不该侵扰百姓以事夷狄。皇帝听了,当时也没发作,过后却都寻了些小罪,把这些人夺了官赶出京城。纷纷扰扰闹了一两月,至冬月底才总算凑足了两万辆车和足额马匹。 是岁冬天,郑谡率兵攻下南越都城,一把火烧了王宫。南越自此灭国。朝廷在南越旧地设立南海、望崖等八郡,自此,大夏疆域北至漠南、南至南海,可谓是空前辽阔。 皇帝则因为被史官和大臣们频繁称颂,也很有些志得意满。然而欣喜之余,愁人的事也很多。征南越的将领回来了得赏赐,死伤士兵得抚恤;北边匈奴人眼看要到了,到时也要赏赐、要笼络;东边几郡今年秋天遭了蝗灾,也要拨款振灾。国库里因为连年征战,积蓄早就挥霍一空,往年还不觉得,如今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尤其觉得捉襟见肘。 皇帝愁了好几天,后来跟几个臣子商量时,灵机一动,想起了封方犁为大夏义商的旧事。当年封赏之后,不是有不少商贾人家纷纷捐赠财物么?如今正是差钱,何不故技重施?于是一番运作之后,豫州一位巨富愿捐出一半家财充盈国库,皇帝自然喜不自禁,立刻赐爵关内侯,赏地十顷,并布告天下,以让天下百姓群起效仿。 谁想此番这一招竟然不灵验了,布告既出,除皇后带头捐出脂粉钱和少数几位商人捐钱捐物外,应者寥寥。更有王侯们暗地里大加嘲讽,连丞相张敞都有些怨言,说皇帝为了钱,竟连皇家脸面都不顾了,这不是公然地卖官鬻爵么?祖宗基业,被如此贱卖,长此以往,岂不是国将不国? 这些议论传到皇帝耳中,少不了又生了一场气。皇帝私下里对皇后埋怨道:“他们坐拥天下财富,还不都是因为朕的赏赐?如今连朕的妻儿都在节衣缩食,这些人却如此无动于衷,可恨!着实可恨!” 皇后和太子见皇帝恨声连连,忙在旁好一番劝慰。皇帝却终究觉得这一口气憋屈得紧。他已经多年不受气,如今憋着,便格外难受。时值年底,依照夏制,各地诸侯应向朝廷贡纳黄金,以助宗庙祭祀,这贡上来的黄金,被称作酎金。诸侯进献酎金时,皇帝必须要亲去受金,检验黄金成色份量等。往年不过是诸侯们捧着酎金,打皇帝眼面前走个过场,但是谁也没料到,今年皇帝竟然动真格了。 那天皇帝带着少府和太常寺的一班人,当着大伙儿的面,挨个检查各地王侯进献来的酎金。不是这个的缺些份量,便是那个的成色不足。都查完了,皇帝叹了口气,道:“于祀于戎,乃是国之大事,想不到你们如今连宗庙祭祀都敢轻忽了。既如此,就按祖宗定下的规矩办罢。” 各地王侯个个脸都黑了,跪在地上不敢则声。过后一些有脸面的皇室宗亲去宫中求情,皇帝义正辞严,只推说事涉宗庙祭祀,不严惩一番,对不住列祖列宗。没过几日,诏令一出,因酎金一案,共夺去一百零二位列侯爵位,并罚金若干。丞相张敞也因知情不举被弹劾下狱,半月后在狱中自杀身亡。消息传出,举国震惊,经过这一番铁腕整治,再也没人敢在背后胡乱议政了。 元始十六年冬十二月底,讨伐南越的将领领兵回朝,北边投降的匈奴两部落也逐渐抵京,皇帝手头又有了钱,把从列侯们手里掏摸出来的金银和土地大赏群臣。其中郑谡加封食邑一千五百户,赏金三千斤。至于大将军贺言春,这一次虽立下大功,但已经封无可封,只赏了金银器皿若干。 贺言春领了赏赐,转手就分给手下将士,自己则急不可耐地去了方犁家。两人经久不见,见面后小别胜新婚,自有一番甜密亲热不提。等到了第二日,两人从榻上起了身,一边吃着早饭,方犁一边把京中变故告诉了贺言春。贺言春远在边郡,这些事也只模糊听人提过几句,至于其中根底,还是头一次听说,不由感叹道:“皇上这可真的是穷得急眼了。” 方犁忙左右看看,见房里没外人,这才轻声道:“皇上穷了,自然不会让有钱人日子好过。我估摸着,如今是杀鸡儆猴,先教训了王公贵戚们一顿。王侯们都跟着穷了,岂能容各地富户们过安生日子?” 贺言春一边给方犁搛了一筷子菜,一边点头道:“你这说得也有理。皇上让富户们跟着捐东西,这些人置若罔闻,如今可不得跟着吃点苦头?只看他寻个什么由头了。” 方犁想了想,道:“依咱们这位圣主的性子,只怕全国各地的巨富之家都逃不掉。若要我猜,明年翻过年了,多半便要加税赋。农乃国本,农田赋税轻易动不得,看来只能动商贾人家了。” 贺言春道:“便行商之人真的要加赋税,咱们也不怕。还是你英明,早早撤了商队置田买地了。只是跑颖阳的那商队,如今还交给伍叔打理着,也须早作安排。” 一句话提醒了方犁,当晚得了空,便修书一封,寄给远在颖阳的伍全和柱儿,也没多说什么,只三言两语交待他们,开春便把货物和几间商铺都盘出去,商队也无须再往京城跑,伍全就在颖阳打听着,有合适房屋土地,便先买下。商队伙计有愿在庄中做活的,一并养着。若不愿意,也好生打发别人走。 写到这里,却又想起老家的伯父一家。本不想多事的,转念一想,到底是同气连枝,万一他们遭了难,自己在京中想必也不会过得安生。于是也写了封信,只说商贾之道并非长久之计,交待他们抽身早退云云。等写完,便一并交由人带回颖阳去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四更天 忽忽已到腊月,往年此时,京中各官府衙门都预备着歇春假,今年却处处不得清闲。原来年前皇帝在为南越功臣们庆功时,闲聊中突然想起早几年看过的百戏,一时来了兴致,命人将大夏境内的出名伎人都召来京城,排练百戏。预备从正月初三开始,伎人们每日到朱雀大街表演,士民百姓皆可前去观看。初八那日,皇帝还打算亲自出宫,与民同乐。到时,乌维王和族中贵族也要受邀前来,正好让他们领略一番天*朝上国的大好风光。 皇帝轻轻一句话,负责京城治安的卫尉府和京兆尹府便忙得不可开交,除日常警戒外,还须格外安插人手,演练疏导出行。大鸿胪寺的官员们也为乌维王一行人的衣食住行操碎了心。其余如太常寺、宗正府自不必说,年年都要备办祭祀大典,今年更是格外隆重。倒是各将军府里,出征刚回的武将们真正成了闲人,每日里三五成群,要么打马章台,要么斗狗城东,过得好不逍遥自在。 这段时日,大将军贺言春则是除了上朝点卯,时常连人影子都找不到。本来年节前后,朝中大臣们再忙,也会相互拜会走动,甚至抽空聚在一处小酌两杯,以示亲近之意。但大将军是个例外,一来他地位超然,一般二般的人请不动他;二来大家也都晓得,他是出了名的不爱与人结交。--倒不是傲,大将军平时待人温和有礼,这点还是有目共睹的。所以有心之人私下议论,都觉得这说不定正是大将军高明之处。本来么,身为执掌兵权之人,最忌讳引起天子猜疑,大将军极少结交朝臣,恐怕正是刻意避嫌。年纪轻轻的,却有这等心机城府,也难怪人家能深得圣心了。 程五偶尔听到这种议论,颇有些不以为然。他觉得平虏侯之所以懒怠交际,完全是被方御史绊住了腿。换别人相好这么多年,就是个天仙也看厌了,他二人却不知为何,竟一年比一年难分难舍。就说平虏侯吧,一个当将军的,战场上杀伐决断,一回京却整天窝盘在那破庄子里,正事不干,专一给人烧汤做饭,这说出去谁信?偏那一个也爱宠着他,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时常当着他的面,一个人握着另一个的手写字,看得程五老牙都酸了。回头细想想,他和自家娘子都没这么恩爱过,那两个没皮没脸的,竟也不怕人笑话了去。 程五这边厢觉得贺言二人太粘乎,谁想那边贺言春也觉得他碍眼。你说他闲着没事,在家同娘子说说话不好吗?隔三岔五地跑了来,来了又没什么正经事,一坐就是半天,耽误他绣花。--他下厨烧两道菜,程五便一脸拉不出屎的模样,若再当着他的面拿出绣花针,那厮还不得去死? 后来程五不光自己来打扰,临到岁末,还把邱固和齐二也拐带了来。邱固自打听说贺言春回了京,便一直想上门探望,只是他执掌光禄勋府,年底十分忙碌,始终不得空闲。程五邀了他两次,他才好容易抽出身来,又拉了齐二,兴兴头头地骑马去了城外田庄。彼此厮见,宾主都十分欢喜。方犁即刻让人准备酒菜,几人在庄中饮酒闲谈、掷壶为乐,闹到天黑时分,才一起散了。 方犁早有了几分酒意,送程五等人出门后,回身往屋里走。却发现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雪,雪片自夜空中静静飘落,院中地都白了。墙角那株梅树,枝上缀满花苞,经了雪越发香气扑鼻。方犁驻足看了片刻,醉中忽然想起往事,几年前也有这么一个雪天,也是这一树红梅,却是自己同邝不疑在廊下赏玩过,心里顿时生出无尽惆怅来。 恰贺言春从厨下回来,见方犁在树下呆呆站着,便把手中醒酒汤先放在桌几上,又从屋里拿了一领斗蓬,出去披在方犁身上,两人站在雪中,一起仰头看那满树红梅。 良久,方犁才呼出一口白气,道:“若有笛儿,吹一曲来听便好了。” 贺言春笑道:“这个却是不能。我在漠北时,羌笛倒是摆弄过几次。改日吹给你听。” 方犁晕乎乎地笑着,道:“好啊。” 两人静静站了片刻,方犁又道:“今日虽乐,却终归是少了个人。” 贺言春也正想着当年同邝不疑等人一道去颖阳的情形,闻言道:“是啊,他那么个热闹人,若在这里,必不许我们这么早就散,得闹到半夜才肯消停。” 方犁也笑起来,道:“他又没个妻室管束,可不恣意得很?只是可怜了七娘,一腔情意终究无处可托。如今也不知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 说着停了下来。贺言春便道:“程五前儿还和我说呢,说再不想去章台街了,也没个相熟面孔。少了七娘的剑舞,余下那些庸脂俗粉,都没甚看头了。” 方犁眼圈儿便有些热,长叹一声道:“邝兄刚走的那几月,我午夜梦回,时常惊出一身冷汗,有时甚至暗自庆幸,幸好不是你。我这样想,是不是很对不住邝兄……” 贺言春出征几遭,从未听方犁说起他在家中如何惊悸忧怖。如今突然听他提起,心里便是一痛。他转过身,握住方犁的手,道:“邝兄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你这般想,倒是小看了他。” 方犁看着他不语,贺言春便掸了掸他肩上落雪,道:“改日咱们两个去看看他罢。我自打从北疆回来,还没去过他那边。” 方犁便点头,又微微笑着,道:“到时你记着,把这梅花折两枝供给他。往年他来咱们这里,最喜欢的就是这棵梅树。” 贺言春无奈道:“他再风雅,也是个武人,梅花虽好,怎抵得过一坛美酒?……罢了,我不同你争,到时两样都带着。天冷,咱们进屋去罢。” 两人一路说着回房去了,方犁喝了醒酒汤,洗漱上榻。晚间和贺言春商议何时去邝不疑灵前祭扫,不知怎么又牵扯到京中人事变化,不觉便聊到深夜。后来贺言春撑不住睡了,方犁却走了困,听着旁边人的呼吸声,脑中往事纷至沓来,眼睁睁一直熬到了四更天气。 正倦极了想睡,却听院中咔嚓一声轻响,静夜中尤其显得突兀。方犁清醒了几分,心里不由揣度,莫非雪下大了,把梅枝压折了不成?本想起来看看,实在懒得从热被窝里钻出来,也就罢了。只躺在榻上盘算,等天亮后须让小殷在梅树上搭个遮蓬,免得大雪把好好一株树压坏了。 胡思乱想中,无意间朝窗户望了一眼,却仿佛看到外头有影子晃过。他起初还疑心是自己眼花,后来打起精神细看,却越看越觉得蹊跷。此时虽是半夜,因有雪光映着,那窗户比平日明亮些。就见外头影影绰绰不知是什么在晃,过了一会儿,房里便有了点烟气。 方犁闻到烟味,顿时心里一惊,翻身起榻,轻手轻脚摸索到窗下,就见窗纱被戳破了个窟窿,一柱燃着的香伸了进来。他吓得心里突突乱跳,却并不声张,又摸回榻上,把贺言春的嘴捂着,死命推醒,在他耳边低声道:“外头有刺客!” 贺言春从沉睡到清醒,只用了一瞬,随后便一语不发地从榻上跃起,把帐旁挂的长剑取在手中,又退到方犁旁边,低低地道:“找地方藏好!”说完潜行至门边,听了听外头动静,突然将门打开冲了出去。 一阵冷风猛地灌进来,就听外头有人一声闷哼,旋即重物倒地声、刀剑相击声响了起来。方犁惶急之间也不及细想,几步窜到搁物架旁,把房中洗手的铜盆端起来,盆中水尽数泼在窗户上把香浇灭,又一边哐哐地敲盆,一边朝外高呼道:“有刺客!快来人啊!” 门口立时闪过一道狰狞的刀锋,一个黑衣人往里疾冲,刚进门便扑倒在地。贺言春在他身后拨出长剑,咻地一声,翻手又朝旁边刺了出去。 外头落了满院的雪,一片幽白中,不知何时来了上十个黑衣人,头脸都被黑巾裹着,深夜里犹如一群鬼魂。刚开始这些人反应不及,被贺言春杀掉两个,此时听到门里大喊大叫,非但不往外逃,反而都持刀围攻过来。 贺言春守在门口,一脚侧踢,将一人踹飞,手中长剑横削,转瞬又刺伤一人。这时右边一人仗刀扑来,贺言春手腕一翻,连刺两剑,那人却并未避让,竟是拼了性命不要,生受了一剑,手中长刀朝贺言春头上劈下。贺言春仓促间不及拨剑相格,侧身闪过,却被刀锋扫下左臂一块肉。 那人一击不中,转而弃刀抱住贺言春,被他抬肘击打下巴前胸,刚挣脱出来,左侧寒光一闪,又有人攻过来。贺言春一把拽过那人尸身,挡了一刀。右边却又有刀攻来,眼看避让不及,门里突然伸出个铜盆。那刀正正砍在盆上,发出打锣般的一声巨响。 正在危急关头,院外终于传来纷沓脚步声,十几名贺部亲卫从院墙上跃进来,持刀径朝黑衣人杀过来。又过片刻,院门被轰然撞开,小殷百里举着火明,带领奴仆们拿棍的拿棍、提刀的提刀,也冲杀进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连环劫 清晨的田庄被白雪覆盖,四野无人,一片寂静。突然从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行人马喷着白气奔驰而来,惊起了几只在雪地上觅食的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为首的齐小白在庄门前滚鞍下马,把缰绳朝后一丢,就急急地往里冲,半路上碰见小殷迎出来,两人一边疾行,齐小白一边道:“大将军可有受伤?” 小殷忙道:“已经请了医士诊治过了,只是些皮肉伤,于性命无碍。” 齐小白略略松了口气,又道:“方御史呢?” 小殷道:“幸喜御史不曾受伤!”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小院门口,齐小白微微止步,道:“可曾留了活口?” 小殷摇头,道:“昨夜大将军也曾命我们抓了两个活的,谁想这几人来之前就在身上备了毒药,见无法逃脱,都服毒自尽了。” 齐小白心里一沉,停下脚对紧随在身后的另几名亲卫道:“尸身现停放在哪里?卢三儿,你跟小殷前去检视一番,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何九,你带人沿庄院围墙四面搜索,务必要找出这些人是从哪里进来的!另外昨夜值守的是哪几人,将名单报给我,我要每个人都细问一遍!” 众人见他脸色冷肃,丝毫不敢大意,都忙答应着去了。齐小白便独自走进院子,里头尸体自然是早就搬去了别处,几个奴仆正在打扫院落,只有破碎的门窗、雪地上溅落的血迹和院中断裂的树枝,昭示着昨夜的战斗曾多么惊心动魄。 齐小白匆匆扫了一眼,便拾级而上进了屋,就见里头旺旺地烧着火笼,贺言春只穿一条裈裤,坦露着精壮的上身,正坐在火笼旁,由一名医士给他包扎肩上伤口。方御史带着管家胡安和几个心腹奴仆,端热水的端热水,拿帕子的拿帕子,随侍在侧。 齐小白忙上前问了安,也凑过去看伤势。就见贺言春身上和腿上有些淤青,刀伤却确凿只有一处,已经被医士包扎好了,也不知深浅。房里也没人说话,一屋人寂寂肃立。等那医士忙完洗了手,胡安请他到厅上吃茶开药方,几个奴仆也都退下去了,齐小白才道:“大将军,方御史,我已着人去追查刺客线索去了。只是……,好端端的,到底是谁指使了这些人来?大将军心里可有眉目了不曾?” 贺言春赤足泡在热水盆里,闻言摇了摇头,皱眉道:“猜不出。近两年我在朝中并未竖敌,连三郎也处处谨慎小心,咱家这庄子又隐秘,外头人也少有知道我住这里的。所以说,这些人来得甚是蹊跷……” 齐小白听到后面,忍不住“嗐”了一声,道:“虽说知道您住这儿的人少,可若有人成心打听,哪有打听不出来的?我早说过,庄里要多留几个人手,您偏不听。像昨夜出了那种事,若您和御史大人有个好孬,岂不是叫属下们万死莫赎!” 方犁正拿了件厚棉袍给贺言春披上,闻言道:“小白说得在理。既有人前来刺杀,又不曾得手,便保不住他们会来第二次第三次,咱们也不能一味图清静省事。庄子外头,夜间也确实要多派几个人四处巡视。” 贺言春想了想,也点了头,道:“就依你们说的,围墙外头,叫人戒备值守再严谨些。另外,传我的话,这事让人不要对外声张。” 齐小白忙答应着去了。贺言春这才转头对方犁道:“你站半天了,不累么?也歇会儿罢。” 方犁摇头,蹲下来给他洗脚。昨夜出去时,贺言春来不及穿鞋,脚上踢破了几处皮,方犁拿帕子轻轻攒了攒,叹口气道:“莫非是安陵王派来的刺客?那年你射死安陵王世子,虽被皇上遮掩过去,在场人太多,保不住会传到王爷耳朵里……” 贺言春一边把帕子从他手里拿过来擦脚,一边摇头道:“不像是他。安陵王为人老谋深算,纵使知道我动手杀了世子,也不会弄出刺杀这种招人耳目的事情来。……昨夜幸好你警醒,不然竟栽在这几个毛贼手里了!” 方犁心里也忍不住后怕,暗自发誓,明天定要去邝大哥灵前供几柱香,好好拜祭一番。若不是他,自己怎会深夜失眠?又怎会无意中发现刺客,从而救了自己和贺言春性命?正想着,便听贺言春又问:“你近来可曾与人结仇?派些不入流的刺客来,倒像是被逼急了似的……” 方犁听到逼急了几个字,心里突然一动,道:“会不会是有人冲着皇上去的?皇上年前才夺了许多人的侯位,保不住就有那不忿的,一时糊涂做下这等事来。你是皇上亲郎舅,又执掌兵权,若有人要对皇上不利,不要先除掉你么?” 贺言春一听,当下脸色也变了,立刻站起身来,朝屋外喊道:“小白,让人立刻传讯给邱固,就说我说的,这几日宫中内外务必加强戒备……”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想了片刻,又改了主意,道:“算了!立刻备马,我现在就进宫一趟!” 说话间,方犁早把他衣物都翻找出来,贺言春手忙脚乱穿戴好了,匆匆往外走,下了台阶又停下来,回头对忧形于色的方犁道:“进去罢!或许没事呢,我宫里看看就回来。” 说着带齐小白飞马去了。一行人顺着来路狂奔进城,不到午时便到了宫门口。宫监听说大将军有急事禀报皇上,不敢怠慢,飞跑着进去了,片刻后传令带人进宫。贺言春跟在那宫监后面往里走时,沿途就见道路两旁侍卫整肃,与往日有所不同。及至进了殿,里头宫人也都屏息凝声,气氛格外凝重,贺言春心里便有些突突地跳,正胡乱猜测,皇后从里头迎了出来。 贺言春忙上前施礼,姐弟两人到旁边偏殿里坐下,皇后朝身边人使个眼色,两旁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下,皇后这才小声道:“你今儿怎么来了?” 贺言春道:“本来有密事要回禀皇上和娘娘的,怎么宫里如此安静?发生什么事了?” 皇后有些心神不属,见贺言春问,便先咬牙骂道:“糊涂油脂蒙了心的贱人!竟敢鸩杀皇上!如今事情败露,就满世界拉扯人填坑!幸而皇上英明,并不曾听信贱人胡说……” 贺言春听到鸩杀皇上,悚然心惊,正要细问,就见里头有人传,请大将军进殿。皇后忙止住话头,道:“你快进去罢!是了,你刚才说有密事回禀,到底为何?” 贺言春只说进殿细说,到了正殿中,就见皇帝脸色阴鸷地坐在席上,邱固和徐常侍跪在地上。皇帝正端着茶要吃,递到嘴边,突然一顿,把那茶水往桌几上一扔,道:“换一盏茶,让人试了毒来!” 旁边宫人慌忙撤去茶盏,皇帝抬头,看到贺言春正在施礼,这才道:“你怎么来了?” 贺言春自偏殿进正殿来的这短短瞬息,已经想到后宫有人鸩杀皇帝,必会攀扯上皇后,自己这节骨眼儿上进宫来,倒像是来打听毒杀一事的。若不解释清楚,只怕会惹皇帝生疑。想及此,便不搭话,径把外袍解了,露出肩上纱布,道:“皇上,昨天半夜里,有刺客前去臣住处行刺,幸而被侍卫察觉,本想捉几个活口的,却被那几人服毒自杀。臣所幸只受了些轻伤,却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若这些人只为杀臣而来,倒也罢了,怕就怕他们是冲皇上来的。臣唯恐宫中有失,这才慌忙进宫来了。” 皇帝一听,当即脸色大变,抬手便把新端上来的一壶茶砸在地上,豁朗一声,茶壶四分五裂,汤汁四溅,四周宫人连同皇后都慌忙跪下了,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才沉声道:“宫里有人想毒杀朕,宫外有人想行刺大将军,他们这是要干什么?查!给我查个水落石出!若有一字欺瞒,朕就活剥了你们的皮!” 邱固和徐常侍都战兢兢地应了退下,皇帝又对贺言春道:“叫你那边的人也给我好好追查!人虽死了,身份还在!我倒要看看,谁那么大狗胆,竟敢冲朕下手!” 贺言春应了,这时有人来请皇后,皇后便也退了出去。大殿中就剩两人,皇帝气头稍稍过去,这才道:“你受伤了?伤势如何?叫朕这里的御医给你瞧瞧!”顿了顿又道:“……罢了,如今御医院也脱不了干系,也要彻查一番。你宫外寻个好医士瞧瞧罢!” 贺言春忙道:“已经请医士看过了,只是皮肉伤,倒是皇上……”也顿了顿,才道:“皇上,宫里这是怎么了?刚听娘娘说,竟是有人要鸩杀皇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半天没说话,后来长叹一声,苦笑道:“言春啊,朕这是舒服日子过久了,差点忘了后宫也有污秽之事了。前朝后宫本就联系千丝万缕,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前朝不太平,便都牵扯到后宫中来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黄泉路 皇帝说到此处,很有些意兴阑珊,摆摆手道:“罢了,我也乏了,改日再说,你先回去罢。” 贺言春也不敢追问,只得顶着一头雾水出了殿。左想右想,到底心里不踏实,又去了皇后寝宫。凤翔宫里却也鸦没雀静,皇后不知去了哪里,连时常在此玩耍的太子和长公主也没了踪影。轮值的宫人们见了贺言春如见着救星,忙小心翼翼地奉了茶来,让贺言春在此吃茶等候,又派人去请皇后。 约摸一顿饭功夫后,皇后才回来了。宫人们奉上热汤,皇后净了手脸,重新扑了粉,这才坐下同兄弟吃茶。贺言春见周围都是心腹宫人,也不寒喧了,直接道:“娘娘,到底谁对皇上用毒?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谁指使的可查出来了?” 皇后神色甚是疲倦,闻言叹气道:“还不是姓甘的那贱人!我念她是二皇子生母,皇上平日又喜欢她聪明柔顺,往常还让她帮我协理六宫诸事。谁知这毒妇竟朝皇上下毒!也怪我识人不明……” 原来昨天是二皇子生辰,甘夫人一大早便备了酒宴歌舞,想请皇帝晚间去她住的椒淑殿乐一乐。皇帝素日也喜欢二小子机灵活泼,便答应了,还让徐常侍特特地从库里找出一样小玩意儿赏了二皇子。晚上等皇帝去了椒淑殿,果然甘夫人叫了几个女子伺候,吹着时新的小曲儿,跳着新花样的舞,她在旁边殷殷劝酒,又有二皇子在旁撒娇,皇帝便不由得多吃了两杯。后来看着夜深了,甘夫人便打发二皇子去睡,自己伺候皇帝歇息,临睡前端上来一盏金丝燕窝盅,说给皇帝醒一醒酒。皇帝接在手里,正要喝时,突然不知打哪里窜出一只猫,把皇帝唬了一跳,那燕窝便整盅洒在地上了,连前襟上也淋淋漓漓地滴了些。酒醉之人打碎碗盏,本是件寻常小事,旁边那端燕窝来的宫女却吓得脸色发白,竟瘫倒在地上。 皇帝也是个极其精明的,虽醉中不甚分明,却立刻察觉有异,当下就把徐常侍叫了进来。谁想徐常侍把那宫女带到外间,两句话一震吓,那宫女竟从怀里摸出一丸药吞了,不上片刻便毒发身亡。徐常侍吓了个死,不及细审,先传御医来为皇帝诊脉,看看有无中毒。又让人将晚上所用食具都原样封存,一一检视,果然查出燕窝里有毒。 皇帝虽未中毒,却着实是打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吓出一身冷汗,一点酒意顿时跑到爪哇国去了,立刻命人把椒淑殿自上而下都关押起来,严加审讯。甘夫人自是百般喊冤,口口声声只说自己不晓得毒从何来。徐常侍又对宫人重刑拷打,便有人相互攀扯,供出好几个素日与那宫女过从甚密的人来。其中竟还有皇后宫里的执事大宫女。还有人说,前几天亲眼看见她二人在后园子僻静处,像是在商议事情,于是把皇后也牵扯了进来。徐常侍不敢隐瞒,又禀报了皇帝,去皇后宫中拿人。 如此直闹了一夜,却依旧没查出毒药哪里来的。天明后徐常侍只得如实回禀皇帝。深宫之中,竟有毒药,还查不出来处,这还了得!皇帝更为恼怒,连皇后亦且怪罪上了,命她和徐常侍严查后宫,宁可错杀,也勿要放走真凶;又传了邱固来,要彻查太医院和侍卫。于是宫中人人自危,平日见甘夫人得宠,也有那上赶着巴结的,这时都恨不得不认识她们才好。 贺言春见皇后忧恨交加,少不得要宽慰解劝。劝了半日,皇后渐渐气平了些,这才想起贺言春受伤一事来,忙道:“刚才为宫里的事烦心,也忘了问你,你那身上的伤果真不要紧么?……只是怎么好端端地,竟有刺客去你那里了?” 贺言春想了想,道:“娘娘还猜不出么?宫里宫外一起出事,这必是同一拨人做的。娘娘您想,”说到这里,声音不由就低了,道:“皇上若有个山高水低,自然是太子继位。可若有人想废了太子,再拥立别的皇子呢?那自然是连我一并杀了,才比较稳妥。” 皇后悚然心惊,半晌才缓缓点头,道:“我倒也能猜出,那贱人毒害皇上,为的是她那儿子,只是没想到,她倒也深谋远虑,连如何对付你都想到了……” 贺言春一哂,道:“她若深谋远虑,必不会出此下策。她也不想想,就算老二当了皇帝,孤儿寡母的,还不是任由他人拿捏!况且送毒药进宫、派刺客杀人,这可不是深宫妇人能谋划的,说背后没人指点帮忙,鬼都不信。皇上英明,肯定也猜到了其中关窍,查清楚是迟早的事。” 皇后心惊之下,眼里沁出点点泪光,哽咽道:“先毒杀了皇帝,接下来可不就要陷害栽赃我们母子了么?亏我素日待她不薄,竟如此恩将仇报!这事我必得查个水落石出,老天有眼,叫歹毒之人都不得好死!” 贺言春立刻摇头道:“娘娘不可!皇上为人,您素日最清楚不过,这次既派了徐常侍办案,娘娘又何苦去淌这潭浑水?清者自清,您还怕谁冤枉了您不成?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把自己摘出来!” 皇后本也是精明通透之人,听了这两句话,如何不明白贺言春的意思?皇帝经下毒一事后,只怕要疑心身边每个人。若皇后也掺合着办案,即使真查明了是甘夫人下毒,也保不准他会疑心自己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最好的办法,莫若置身事外。当下皇后连连点头,紧紧拽着贺言春的手道:“好兄弟,幸亏你聪明,我都被气糊涂了!明儿我就吃斋念佛请罪去,随徐常侍等人折腾,再不过问这事了!” 贺言春又宽慰她几句,这才从宫中出来了。先去郑府里找到郑谡,把宫里宫外的事都悄悄儿告诉了他,让他这几日去东宫陪太子,日常饮食出行都要小心谨慎。郑谡知道后也是大惊失色,慌忙进宫寻太子去了。贺言春又无事人一般,陪长兄闲话了两句,看看天黑下来了,这才转回到城外田庄里。 方犁见他一去就是一天,早急得百爪挠心,不住地到门口张望。直到点灯时分,才看见贺言春等人骑马回来,忙接进屋里,给他解了斗蓬,小声道:“如何去了这么久?” 贺言春见旁边有人,也不便细说,只道:“先吃饭,一天不曾好好吃过,早饿了!” 方犁忙让胡安端饭上来,两人在小饭厅里坐定了,贺言春眼看着闲杂人等都出去了,才把今日宫中见闻都一一说了,最后道:“果然被你猜着了。这些人不光想杀我,还想把皇上毒死,然后扶一个不知事的孩子继位,好继续作威作福呢!” 方犁满脸讶然,沉默好一会儿,才道:“那甘夫人莫非是糊涂油脂蒙了心?她难道就不知道,皇帝才是她母子最大的靠山?若皇帝没了,性命都捏在别人手里,又哪里来的富贵权势?” 贺言春叹气道:“富贵迷人眼。一个妇道人家,呆在后宫那地方,眼看着旁人掌后印、儿子当太子、娘家发达了,要说不嫉妒忌,也不可能。再有点野心的,不免要想一想,日后当皇帝的,为什么不能是自己儿子。这时若有人在旁煽风点火,她哪里还能往长远处想?可不就动手了?孰料自己只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把刀而已。真是想想就觉着既可恨、又可怜!” 方犁忙给他搛了几筷子菜,道:“天幸此事败露了。这也是他们气数尽了,不然怎会忽喇喇地跑出来一只猫?昨儿晚上我又怎会失了困睡不着?……先不要可怜别人了,只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贺言春道:“这事不难查清,皇上自有手段。我已是嘱咐了阿姊,让她不要管。并我们这里的事,我也让小白不要再查下去了。” 方犁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点头道:“如此最好。若甘夫人被人指使下毒一事是皇后这边的人查出来的,少不了有人猜疑,这是皇后设了局陷害甘家。也罢,明儿我让司隶校尉那边的人过来接手,那几具死尸该送哪里去,便送哪里去,总放在屋后面,我也嫌晦气!” 两人商议着歇息了。第二日方犁果然让人报了司隶校尉府。校尉府听说大将军遇刺,丝毫不敢轻忽,迅速派了人过来,找齐小白和庄中侍卫奴仆等人细问详情。贺言春和方犁嫌这边杂乱吵闹,索性回城中方家住了一段时日。 不上几天,宫里便有人供了出来,甘夫人娘家嫂子曾进宫好几趟。甘夫人固然是个嘴紧要强的,她娘家兄嫂却不顶事,稍一用刑,便都招了。原来她娘家这位兄长,文不成武不就,只在朝中做了个散骑常侍。却是眼看着贺言春官封大将军、郑氏一门双侯,不由心中愤愤不平。他不提自己志大才疏,却怨皇帝太过偏心眼,同是皇家贵戚,缘何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因而听到有人上门献计,要他毒死皇帝、刺杀大将军,然后栽赃陷害皇后和太子,他心思就活了。到那时,自然有人拥立二皇子继位。大将军已死,一个郑谡也翻不起水花来。如此一来,他这立功甚伟的国舅爷,岂不是一辈子享不完的泼天富贵? 后来顺着甘家这条线,又查出为他献计及背后指使之人,果然跟刚丢了侯位的几人脱不了干系。消息传出,举朝震惊,皇帝下令务要严查、不留瓜葛。廷尉府抓了人下狱,酷刑之下,这些人便相互攀咬,最后竟查出有四五十人牵扯其中。整座京城顿时陷入一片腥风血雨当中,世族公卿之家,人人心中惶恐惧怕,唯恐稍不留意便被人连累。后来眼看着到了除夕,皇帝也不留着他们过年了,直接砍了一批人,流放了一批人,其妻妾子女变卖为奴,查抄出的资财奴仆田产尽数充公。至于甘夫人,皇帝念在儿子份上,只赐了一杯鸩酒给她,却是甘家被诛了九族后,无人为她收尸,后来也不知被扔到哪个乱坟岗子里去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疑心起 整个正月,京城世家大族无不小心谨慎,唯恐招惹到皇帝,说翻脸就翻脸,说抄家就抄家。然而平民百姓们却是过了个丰足热闹的新年。从初一到十五,京中金吾不禁,处处灯火透明、时时锣鼓喧天。从大夏四方来的百戏团,在各处搭台表演,吞刀吐火、角抵相扑之类自不必说,初八那日,更有来自东海的伎人,在朱雀大街前排了一出奇伟之戏,乃是以前曾在京中演出过的鱼龙曼延,其规制却比几年前更为高大。一头巨兽几十余丈,在街中缓缓行走,已然引得周围无数人惊叹,那兽背上忽然生出险峻高山来,山间猿腾虎啸,又有凤凰猞猁穿行其间。伴随着袅袅仙乐,群山之巅又生出楼阁屋宇来,楼阁中隐隐可见仙子穿行来去,直叫人疑心此身已经不在凡间。休说来观礼的匈奴乌维王等人瞠目结舌,就是见惯了戏法的京城达官贵人,也无不啧啧称奇、目眩神迷。 外头一片歌舞升平,宫里却不太平。初八那日,皇帝外出与民同乐后,回宫就病了。起初只是有些发热,御医来诊了脉开了药方,吃下去也不见好,晚上反而越发病重了,一时冷一时热,折腾了一宿。第二天便疑心自己这只怕不是病,而是中了什么毒,又传御医进来。偏这回来的那医士不会说话,请脉之后,说皇帝这是惊怒交激生出来的病症,让他把心放宽些,好生静养。生病之人,本就心头焦燥,再被那医士几句话触着痛处,叫皇帝如何不生气?当下就让人把那医士拖下去掌嘴,又换了御医来。如此一折腾,那病便越发厉害了。当晚皇帝人都烧糊涂了,嘴里胡言乱语、喊打喊杀,把旁边伺候的徐常侍和皇后等人唬得魂飞魄散,都慌了手脚。 皇帝一生病,宫里各位主子们愁眉不展,底下自然也就无人敢玩笑取乐。虽然殿阁楼宇装扮一新,却都笼罩上了一层阴郁沉闷的气氛。过了几天,皇帝病重的消息渐渐传出宫来,朝中重臣们也十分惊慌,纷纷前去探望。皇帝为安人心,只得强撑着见了其中几人。丞相邝李等见皇帝虽是言笑如常,脸色却是掩盖不住的灰败疲倦,心里都暗道不好。等出了宫,也顾不得正月里忌讳,都召了家中幕僚谋士前去密议,一旦皇帝有个山高水低,朝中局势大变之时,自己要如何提前谋划方可保高枕无忧。 贺言春从宫中回来,亦是沉默了一路。他先去郑府里,同兄长侄儿密议了一回,嘱咐两人这紧要关头,更要谨言慎行。府中一应歌舞宴饮游乐之事,自此均可省了,千万别给皇后和太子招祸。郑孟卿和郑谡自然点头不迭。等从郑府里出来,他才又去了方家。和方犁说起皇帝病症,彼此心里都沉甸甸的。 方犁道:“依你看,这回熬不熬得过去?” 贺言春道:“按理说皇上正值盛年,得的又不是什么大病,本不该如此凶险的。只是……我听皇后说,自从上回出了下毒的事后,一应饮食酒馔药汁,他都要人当面尝了才肯用。如此思虑过重,只怕于病情不是什么好事……” 方犁一听便明白了,皇帝这得的恐怕多半是心病。自古身病易治,心病难医,能不能熬过来,要看造化和天意。他不由叹气,道:“公道说,咱们这位皇上,也可以算是古往今来的圣明天子了。素日对几个皇子也都宽和慈爱,却偏偏碰上后宫投毒之事,叫他如何不寒心、不疑心?……皇后现在日子只怕难熬了。” 贺言春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皇后还算是好的,毕竟也是和他共患难过来的。只是太子年纪尚小,若现在继位,我少不得要留下来辅佐他,那就走不了了……” 方犁便也跟着沉默了。贺言春素日志向,他是知道的。北疆平定之日,便是他功成身退之时。那时江湖终老,多么逍遥自在!但若太子继位,他身为新帝亲舅舅,又执掌兵权,无论愿意不愿意,都会被推到辅弼大臣的位置上去。 然而,自古以来,辅弼幼帝的大臣,有几个人有好下场?不是在相互倾轧的过程中势败被杀,便是被长大成人的幼帝除掉。能握得住滔天权柄的人,须得有与之相配的才干和野心。而野心这种东西,最招帝王忌惮。太子现在固然对平虏侯这位舅舅很是钦佩,但在其位谋其事,等他当了皇帝,两人恐怕就不是眼下这种情形了。稍有不慎,弄到至亲反目的地步也不稀奇。 方犁思来想去,亦是深感无奈,只得道:“现在忧虑这些,还为时过早。只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贺言春剔了剔灯,灯影在他脸上投下大块黑色,越发显得高鼻深目。 他沉沉地坐了好一会儿,才道:“只能静观其变了。有我在京中,就算有人想妄动,也要先惦量惦量。至于日后……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京城内外,多少人牵挂着皇帝病情,无法安睡。宫中的皇帝却时常高烧昏睡,醒不过来。这日皇帝睡到半夜忽然醒转,睁眼看时,就见寝殿里灯火幢幢,宫人们也不知去了哪里,榻前却坐着个八九岁的孩子,正是太子。 这些时日,太子同大人一样,也是日日在父亲跟前侍疾,辛苦得狠了,此时头一点一点地正打盹。皇帝盯着自家儿子看,想的却是自己正值盛年染上重病,要抛下这点骨血在世间受苦,心中不由又酸又苦。 正凄凉间,太子忽然重重一点头,盹儿也醒了,忙揉了揉眼来看父亲,就见皇帝也正睁眼瞧着他。太子不由欢喜,忙不迭地扑过来,轻声道:“阿爹,你醒了?口渴么?我去端茶你吃!” 皇帝微微摇头,轻声道:“你阿娘呢?” 太子忙道:“阿娘去了外头,说有事同李娘娘商量,叫我在这里守着,寸步儿也别离。阿爹,你……你病可好些了?” 皇帝便皱眉道:“睡久了,头有些疼,你来按一按。” 太子忙脱了净袜,轻手轻脚上了榻,跪在父亲旁边,在头上轻轻按摩。按了片刻,就听皇帝道:“獾郎,日后若你的几个弟弟们犯了错,你要怎么办?” 太子边按边道:“二弟三弟那么乖,怎么会犯错?即便偶有过错,也自有太傅们管教。阿爹别担心,若太傅们管得太严要打手板子,我会帮着求情的。” 皇帝默然片刻,又道:“日后你阿弟若犯了错,记得你同阿爹说过的这番话。只是……若他们不肯敬伏你这个当兄长的,你又要怎么办?” 太子便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想了想道:“不会的。太傅时常教导我,兄爱而友,则弟敬而顺。若我这当兄长的事事公允,心里又时常记挂着他们,阿弟怎会不敬着我?” 皇帝心里便叹息,太子禀性纯良,却也太仁厚了些,少了几分杀气和魄力。这也只怪自己,素日忙于政务,没有亲自教导他,如今只怕是来不及了。想到这里,更加黯然,便道:“别按了,来阿爹旁边躺会儿。” 太子便乖乖爬下来,挨着父亲躺下。皇帝想了想,又道:“若二弟三弟听话懂事,你便多照拂他们。若……日后他们有什么不臣之心,只管放开手脚,给我狠狠地揍,打到他们变老实为止,听明白没有?” 太子听得呆了,半晌才小小声道:“是。” 皇帝还想再多说几句,只是一时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自己也着实精力不济,只得罢了,拍拍儿子的背,道:“困了罢?先睡一会儿。” 太子便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复又睁眼,轻声道:“阿爹,你快些好起来,我……我有点怕……” 话音未落,眼泪已是涔涔而下,皇帝更加心酸,却强忍着,疾言厉色道:“胆子怎么这么小?你是我大夏朝的太子,以后便是皇帝。四海之内,以你为尊;天下万民,供你驱使,有甚可怕之处?” 太子从来未曾见过父亲这般严肃过,啜泣着不敢作声。皇帝复又心软,摸了摸他的小脸,道:“别怕,有阿爹呢,睡吧。” 太子毕竟年小,靠在父亲身边,便似有了依靠,很快就睡着了。皇帝却大睁两眼望着帐顶,想到自己百年身后事,再也无法入眠。 如今南边刚刚平定,北边匈奴也渐渐消停,再打一仗,边患便可保无虞了。只是连年征战,国库空虚,若三五年里风调雨顺便好了,一旦闹起大灾荒,必有内忧。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若太子继位,何人可以辅佐新帝? 这些年来,自己把朝臣和王侯们轮番敲打了一遍,他们老实了不少。京中有大将军坐镇,量他们也不敢乱来。太原邱家、陇西邝家、冀北石家等世家大族,世代忠良,将来皆可为太子良臣。宫中事体,则可交由皇后,她素来性子坚忍,处事公允,足可托付。只是子弱母壮,将来儿子少不了要受外戚牵制。 想到外戚,自然又想到平虏侯。当年自己担心儿子母族太弱,受人欺负,这才频繁拉扯郑家。谁想贺言春倒也争气,在骑兵营练兵时就赢得众人交口称赞,后来出征打仗,更是战功累累。让他这当姐夫的都面上有光。有大将军辅佐新皇,军中自是无忧。但若是大将军独揽军权,那时又要让何人去牵制? 皇帝忽然觉得,这些年来,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看清楚这位小舅子。贺言春在自己面前,向来谦逊有分寸,从不逾越。这也是皇帝最喜欢他的一点。他虽身为大将军,涉及军中人事安排,却时时以皇帝的意思为主。他又不结党、不养士、不贪财、不喜美色,当将军这么多年来,换别人早就狂得没边儿了,而他连一座自己的宅邸都没有。 这世上难道真有对权势富贵一无所求的人吗?反正皇帝是没见过。那如果贺言春并不如外表看起来那般清心寡欲,他孜孜以求的又是什么呢?他如此谨慎小心地蛰伏在自己身边,为的到底是什么?皇帝想到这里,忽然惊出一身冷汗来。 第一百四十章 帝王心 整个正月,皇帝的病反反复复,牵动着无数人心和计谋。到二月初,宫里传出消息,皇帝病情渐渐有了起色,已能进些饮食了。二月中,大病初愈的皇帝不顾劝阻,开始处理朝政。朝中大臣们紧悬着的心,这才慢慢落回了原处。 除了处理病中积攒的政务外,皇帝在三月初下了一连串调令。因受甘夫人下毒一案牵连,郎中令邱固被外放到青原郡,做了地方郡守;骁骑将军程孝之则从京城派去甘州兵营练兵;胡十八调任卫尉府,不再执掌京郊骑兵营……。有心人很快发现,不管是平调还是明升实降,职务变动的这几人,都是大将军贺言春麾下爱将。 如此频繁的调动,不能不让人猜测背后释放的信号。是大将军受宠上十年,如今终于荣宠不再了?还是皇帝不满意太子,想要另立继承人,故而开始冷落太子外家? 当今圣上共有三位皇子,除太子外,还有甘夫人所生的二皇子和李夫人所生的三皇子。若太子不被看好,那会被哪位皇子取而代之?答案昭然若揭。二皇子受生母连累,怕是这辈子都与太子之位无缘了,莫非皇帝喜欢的,是年方五岁的三皇子? 但这猜测很快被打破了。四月中旬,皇帝任命郑谡执掌京郊骑兵营。众所周知,郑谡不仅是太子的表兄,此前更在东宫做了很长时间的太子舍人,是实打实的太子嫡系。京郊骑兵营则是除光禄勋府、卫尉府之外,最重要的一支京城卫戍部队,三者互为倚角、相互牵制,共同护卫京城安全。皇帝此举说明,太子依旧是他最疼爱的、放在心尖尖上的那个儿子;同时也说明,此前种种,仅仅只是针对大将军而已。 没人明白为什么一夕之间,大将军就从神坛跌落到了尘埃。或许皇帝终于开始忌惮位高权重的小舅子,又或许是平虏侯曾无意中触怒了皇帝。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形,人们心里都很清楚,大将军贺言春以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了。--皇帝要想给人穿小鞋,那谁能逃得过? 曾受过大将军恩惠的那些将领们,暗地里固然愤愤不平,但看到邱固等人受了牵连,也都渐渐不敢同大将军走得太过亲近。而更多平日里就嫉恨平虏侯的人,则摇唇鼓舌地编撰出侯爷触怒皇帝的种种故事,私下里调笑取乐。平虏侯私生子和逃奴的身份,也一再拿出来被人耻笑,一时间京城里谣言四起、不可遏止。 身处舆论漩涡中的平虏侯本人,倒是安之若素。他甚至连宫里都不去了,既不找皇帝剖白心迹,也不向皇后打探消息,只是一如既往地该上朝上朝,该议事议事。除此之外,谁也休想让他多走一步路、多操一点心。等轮到平虏侯休沐的日子,更是除了贴身亲卫,谁也休想找到他的身影。 贺言春沉得住气,郑谡却是郁闷坏了。这日傍晚,他几乎是拿刀逼着齐小白,这才问出自家小叔的下落。原来城外田庄自从出了命案后,贺言春嫌晦气,已经许久不去了。城里住着又气闷,他便让齐小白托人在东城另置了小小一座庄子,日常和方犁住在那里偷闲。郑谡逼着齐小白带自己过去了,到庄中时,郑谡也等不及别人通报,直接就闯了进去,就见贺言春正和方犁对坐在桌几前,有说有笑地吃晚饭。 郑谡快气死了,觉得天都快塌了,小叔却这般不紧不慢毫不上心,这却如何是好?正要发作两句,却见贺言春皱眉啧了一声,道:“你怎么来了?” 齐小白一路被郑谡胁迫而来,此时便在旁告了一状,道:“回将军话,宣平侯拼死拼活,硬要属下带他来,属下没办法,只得带他来了。” 郑谡闻言很不痛快,翻他一眼,正要反驳,方犁却笑了起来,道:“既来了,便一起吃晚饭罢。胡伯,给宣平侯拿碗筷,再添两个菜上来。” 胡安应了,不多时便拿了碗筷过来,齐小白也自找地方吃饭去了。郑谡只得坐下,见桌几上摆着几碟时鲜菜蔬,又有两碟肉,小叔和方御史边吃边聊,只说些菜咸菜淡的废话,他便满腹话语也不便出口了,只得默不作声,含恨扒了两大碗饭。 一时饭毕,奴仆们收了饭桌,奉上茶来。方犁便道:“今儿胡伯做了好些槐花糕,我记得宣平侯爱吃。我去厨下看看,让他们装两盒,一会儿你走时,带着家去吃。” 说着自去了,房中只剩下叔侄两个。郑谡见贺言春一味吃茶,并没有想理自己的意思,终于憋不住了,将茶盏重重一放,道:“小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言春撩起眼皮看了看他,又垂眼吃茶,不紧不慢地道:“你也大了,怎么遇事这么沉不住气?” 他当将军的时间长了,在方犁面前还显不出来,对着胡十八郑谡等曾经的属下时,天然便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度。郑谡被他责备,不由又气愤又委屈,便道:“小叔,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就为皇上调动了几个人,如今外头纷纷扬扬,说什么的都有!阿爹上次从外头回来,还气得哭过一场!小叔,我知道你凡事自有主张,可古语说得好,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紧要关头,咱们怎能坐在家里由着外头人闹?得想个法子堵他们的嘴啊!” 贺言春听到前面的话还无动于衷,直到听说郑孟卿气哭了,这才抬了抬眼,看着侄儿道:“这就急了?郑家这些年来屡受赏赐,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多少人暗中嫉恨着呢。这好容易得了机会能发泄发泄,你堵他们的嘴做甚么?” 郑谡一时语塞,恨声道:“难道就由着那起小人胡说?那说的都是些什么!我听了简直要气死……” 贺言春打断他,道:“你为甚么要去听?我让你听了吗?” 郑谡气呼呼地坐着,半晌才又道:“小叔,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好端端地要把邱叔和程五叔都弄到边境去?他……你和他莫非真吵过嘴?却又是为了甚么?” 贺言春不答,只慢悠悠拿起茶壶,给自己续了盏茶,这才道:“谡儿,你记住,物极必反,盛极而衰。郑家一门,本朝本代出了一位皇后、一位太子和两位侯爷。气焰太盛不是什么好事情,也该抽身往后退一步了。有的时候,要懂得韬光养晦。” 郑谡默然,好大一会儿才道:“难道皇上……皇上真的信不过小叔了吗?小叔戎马半生,一心报国,何尝为自己谋过半点私利!凭什么他要对你这样!我不管,我现在就去找皇上分说分说!” 说着起身要走,贺言春厉声喝道:“石头,坐下!” 郑谡胸膛起伏,站了好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了。贺言春脸上也现出一点倦色,默然良久,才道:“你莫非糊涂了?那不仅是你的姑父,更是你的君王!无论他给你什么,你都只能受着。再说,我现在都是大将军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我要那些虚名做甚么?留着等日后好造反么?” 郑谡不由变了脸色,贺言春停了停,又道:“谡儿,还是那句话,韬光养晦,以待来时。皇上对我有了戒心,但对太子还是爱护的。你是太子身边的人,以后切记,事事以太子为主。保住了太子和皇后,便保住了郑家的荣华富贵。以后做事,不可再如此冲动了。还有,该干嘛干嘛去,没事也别到我这里闲逛了,休惹他生疑。” 郑谡低着头,眼里渐渐涌上些泪光,好一会儿才道:“那小叔你呢?就这么白白被外人骂?” 贺言春眉头一皱,摸着下巴道:“你不来,我过得好得很!我管旁人说什么!……还有,什么叫戎马半生?我就那么老了吗?” 郑谡不由扑哧笑了,道:“小叔你不老!那什么……,孙子再生,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贺言春也笑起来,道:“臭小子,敢拿我打趣了!让你没事多读书,你给我读的就是这些?快滚!再不走,莫非还想留着吃早饭?” 郑谡便乖乖滚了。走至屋外,正碰上方犁带着奴仆过来,看他往外走,忙道:“这就走了?来,带几盒糕儿回去吃。” 说着将糕递给郑谡,贺言春在屋里不平道:“我打的槐花,我还没吃上两口呢,就被你都送人了!也给我留几块!” 郑谡本要推辞的,听他这么说,忙都一古脑儿接在手里,道:“方三叔,那就多谢你了。改日再来叨扰!” 说着自去了。方犁在外头站了站,这才缓缓踱进房来,笑道:“到底还是年轻,听了你几句话,便高高兴兴地去了。” 贺言春望着外头夜色,好一会儿才道:“幸好郑家还有他,不然,日后让阿姊獾郎他们指靠谁去?” 方犁在他身边坐下,闻言看了看他脸色,道:“这不是还有你吗?如今不过是把你身边的人调走了,又不曾抹了你的大将军之位。” 贺言春看看他,笑道:“也用不了多久了。匈奴平定后,可不就要鸟尽弓藏了?不过我也不怕,我正好辞了这劳什子官儿,跟你过轻闲日子去!” 方犁低头倒茶,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之前想着,总怕等到这一天。就跟头上悬着一把刀似的,如今这样也好,刀终于落下来了。只是……”顿了顿又道:“只是以后,也不知他准不准你辞官……” 贺言春却站起身来,伸个懒腰道:“到时我自有办法,现在操心这些作甚?今儿本来准备吃完饭带你去庄上看桃花的,生被郑谡那小子给搅和了!走走走,看不成花,你和我花下走走也是好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算缗令 历朝历代,都有人陡然从巅峰跌至谷底。眼看着自家从门庭若市变成门前冷落鞍马稀,这个过程绝不好受。很多人往往放浪形骸借酒浇愁,或愤愤不平郁郁而终,甚至有武将因此而怀恨造反。因此二月以来,眼看圣眷极浓的平虏侯遭到皇帝的冷落猜忌,满京城的人都在暗中观望等待。有等着落井下石看笑话的,也有同情侯爷、期待他重获圣眷的,但谁也没料到,平虏侯竟然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一切。 他依旧深居简出,并未因此而懈怠军务,也从不刻意在皇帝和朝臣面前过多表现。这让很多人都觉得遗憾。不过京城里再是天大的事,也比不上自家的前程富贵重要,过了段时日,大家渐渐淡忘了平虏侯,转而将眼光投向了太子。 皇帝病愈之后,便开始亲自教养太子。据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他脾气大不如前,几次在书房里将太子训斥得哭了。天家一举一动都牵动人心。自有人纷纷猜测,皇帝这是怎么了,到底是器重太子,还是嫌太子资质不足担当重任,从而日渐心生不满? 还没等朝臣们作出反应,四月初,北疆战事又起。本来被赶去漠北的匈奴,又率骑兵千里南下,突袭阳谷郡,烧杀掳掠边城二千余人,屠了城外四村。皇帝闻讯,震怒不已,连日召朝臣商议,要再对匈奴用兵。听说又要打仗,武将们自然欢欣鼓舞,认为匈奴已然是强弩之末,只需最后一次痛击,便可换来北疆十年安宁。文臣们却都纷纷吵作一团。新任丞相邝李、大农令徐久等人轮番上书,都道是连年征战,朝廷也没有余粮了,此时说动兵容易,钱粮兵器却去哪里筹办?还请皇帝务必三思。尤其徐久还提醒皇帝,上次去接匈奴降兵,车马还是朝百姓借的。这回打仗,难不成还要再借? 吵了两回之后,一次大朝会上,皇帝动了怒,把跳着脚进谏的大臣们挨个儿地骂了一顿。说如今边患未平,百姓深受其害,朝廷大员们却一味贪图安逸不肯操劳,这是什么道理?仗肯定是要打,没有钱,就不能想办法吗?大夏一向优待官员,朝廷百官们拿那么高的俸禄,不为皇帝分忧,遇事就在那里一味叫苦,这又是什么道理? 云云云云,骂得下头大臣们都不敢作声,皇帝站起身,拂着袖子走了。退朝之后,负责筹钱筹粮的那几位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地又召集幕僚谋士,聚到一起想办法。一连议了小半月,这个说须得加征田赋,那个说应该重算盐、铁、酒榷之利。然而增加国家税赋一事,涉及各方各面的利益,轻易触动不得。直到后来,徐令手下有个幕僚灵机一动,想到高祖时曾有一项税赋,专门征收贾人缗钱,建议恢复这一旧制。 大夏历代君主,都奉行重农轻商。然而只要有利可逐,这世上又怎会少了有头脑见识之人?是以富商大贾依旧层出不穷。这些人坐拥巨额资财,又往往根基浅薄、身份低微。国富民强政通人和之时,还能安享富贵。如今国家财政困难,商贾之人便成了砧板上的一块块肥肉。更何况历年来,商人为了渔利,什么事做不出来?多有放高利贷盘剥平民的、囤积居奇为祸一方的,当此国家用钱之际,不找他们要,却找谁去?是以经过商议,邝李、徐令等人上书,建议皇帝对全国发布重新发布算缗令。大臣们一听,反正只是商人交钱,自家田地又不用增赋,何乐而不为?虽然有少数人提出反对,但立刻遭到其他人的反驳,皇帝陛下急等着用钱,阁下难道有更妥当的主意么?若没有,那还是哪里凉快哪呆着去罢! 五月初,朝廷下诏,对天下初征缗钱。说是天下,其实主要针对商人。全国各地各种商贾人家,都须清点上报家中资产,根据资产货物多少、拥有车船多少,按定例交纳财产税。此令一出,天下哗然。京城东西两市里,没人敢非议皇帝,但怒骂邝李徐令等人的声音却不绝于耳。 算缗令出来之后,皇帝便要再次对匈奴动手了。论打仗,少了谁都不能少了大将军。于是一连几日,皇帝都把贺言春等军中将领叫到御书房,商讨征伐匈奴之余,又把贺言春单独留下了一两回,态度虽不及之前亲热,却也很是嘘寒问暖了一番,恍然前段时间的冷落根本不存在。 贺言春不卑不亢地应着,末了退出来后,又去看了皇后。这还是二月以来,姊弟两个头一回见面。皇后近来也消瘦了些,见了兄弟,脸上格外欢喜,留他吃了饭,又摒退左右,私下里说了会儿话。贺言春问起太子近来如何,皇后便道:“上回考较他的功课,皇上生了气,骂太傅太过迂腐,给他又换了位夫子,幸而他武艺骑术俱是谡儿手把手教的,皇上考较后,说还过得去……”说到这里,又微叹了口气,道:“獾郎从不曾受过这种责备,昨儿在我这里,还流了几滴泪呢。也不知皇上这是怎么了。” 贺言春忙笑着安慰道:“娘娘,这是好事。您想,皇上对其他几位皇子可曾如此苛责?他是大病过一场的人,自然想到百年身后,要为江山社稷留一位像样儿的继承人,这才如此对待太子。娘娘休要一味心疼,太子是嫡长子,又自小聪明、性子仁厚,谁不喜欢?如今皇上对太子越是严厉,越表明他没有别的心思。” 皇后听了,不由展颜一笑,却又道:“话虽如此,我却又担心獾郎太过仁厚,终不为皇上所喜。你也知道,陛下喜欢的,向来都是那等杀伐决断、意气风发之人。” 贺言春也笑了笑,道:“皇上是开疆拓土之君,当然要杀伐决断。可等太子长大成人,正是国家需要仁厚之君的时候。说句僭越的话,到那时太子武功纵然比不得皇上,文治却说不定还在父亲之上。皇上是英明之人,肯定也能想到这点的。” 皇后这才略略放下一直悬着的心,却想起前些时日的事,不由小心觑着兄弟的脸色,道:“我听谡儿说,前儿你也受了些委屈,还有那起小人在旁边嚼舌头说闲话。听阿姊的话,你休往心里去,别为这个就同我们生分了。皇上不过是一时的性子,如今可不又好了?” 贺言春抿嘴一笑,道:“我没往心里去。娘娘还不知道我么?自小放羊,吃饱穿暖都成奢望,如今能穿锦着罗、呼奴喝婢,不都是陛下所赐?我有甚委屈的?” 皇后听了这话,犹有不信,又见他神色坦然,这才点头叹道:“打小儿我就觉得你是个好样儿的,如今看来,果然如此。阿姊别的话也不多说,只嘱咐你一句,凡事我都看在眼里呢。你且耐心些,来日方长,等獾郎长大了,定不会负你!” 贺言春便道:“娘娘言重了。休说为天家效力是应当应份的,就看自家骨肉面上,我也该凡事尽心尽力。” 皇后闻言,对他愈加爱重,又拉着说了好些掏心窝子的话,才放他走了。当晚贺言春回方宅时,方犁却还外出未归。问胡安,胡安也只知道自家三郎一大早去了官府,并不晓得后来到哪里去了。直到天黑,方犁才回了家。见胡安和贺言春都翘首以待,不由笑道:“不过晚回来了片刻,怎就担心成这样?” 胡安道:“如今京城里很有些不太平,尤其东西两市,听说整日还有人喊打喊杀!可不得小心着些!近来若无要事,三郎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方犁笑道:“休胡乱说。不过是些商家发几句牢骚,哪里就喊打喊杀了?” 说话间,贺言春早解了他斗蓬,拉着手进屋坐了。胡安自去安排人摆饭,贺言春便道:“跟谁出去了?还喝了酒的?” 方犁道:“西市里原先和咱们有交往的张老板,今天苦拉我出去吃了两杯酒。” 贺言春觑着他笑道:“怕不止是拉你吃酒罢!” 方犁低头倒茶,含笑不言。贺言春便道:“算缗令一出,多少商贾之人急着找靠山投奔;又有多少权贵公卿急着跟商人撇清。你倒好,上赶着揽事去了。” 方犁叹了口气,道:“说起来,那张老板还和我合伙做过生意,也是个实诚之人。虽说这几年没大来往了,为人也不可太过绝情。况且他也并未求我办什么事,不过打听打听内幕罢了。” 贺言春皱眉道:“他怎么问你的?你又怎么跟他说的?” 方犁道:“他问这赋税该不该交。我告诉他,算缗令出,必有商贾不服。皇帝正要拿人作筏子,他何苦上赶着找不自在?更何况,那算缗令规定,商贾人家自行申报财产,你想想,朝廷若无后手,不就人人都能骗报瞒报了?那还找谁收钱?皇上岂是这等无用之人?也太小看了他。说了几句,我看天色不早,便各自散了。” 贺言春低头想了一阵,道:“这也罢了。只是既晓得他必有后手,以后便应少跟那些人来往才是。朝中谁不知道你出身商贾?这算缗令出来后,必有人盯着你。咱们还是小心些好。” 方犁应了,看看他道:“你今儿宫里去了?怎么说?” 这时胡安摆上饭来,方犁因在外面没好生吃,又陪着贺言春吃了一回。等伺候的奴仆退出去了,贺言春才把进宫的事一一说了。方犁叹道:“前何倨而后何恭也?早知还得征伐匈奴,何苦那样冷着你?” 贺言春一笑,道:“想是要叫我明白,他能抬我,也能毁我罢。” 方犁听了那个毁字,份外觉得刺耳,便道:“咱们处处谨慎着,皇上也未必敢明着把你怎么样,他也要一世英名呢。” 贺言春没说话,只把拆好的鱼肉挟到方犁碗中,心想,他的三郎终究是磊落之人,顾情义,也爱惜脸面。可皇上却是手段高明、心黑手辣之人,一旦他翻了脸,又怎会容人把事情放在明处? 第一百四十二章 告缗出 朝廷发布算缗令后,商贾人家虽大多愤愤然,却都晓得胳膊扭不过大腿。各地官府派人统计资产时,那些巨商大贾们无不招待得热情周到,暗地里却是能瞒就瞒、能少报就少报,官府差人跟这些人也熟,少不得有偏袒的。最后几十万钱的身家,多半会瞒报成几千钱。按比例只须少少地缴纳一笔赋税,以应付朝廷差事罢了。 延挨到这年九月,各地缗钱陆续征收得差不多了。一次朝会上,有官员把征收情况呈报皇帝,皇帝听了,半晌皱眉不语,后来冷笑了一声,道:“难怪人都说无奸不商!偌大国家,竟没个身家百万的巨商!京城东西两市,听说一顿饭吃掉万钱的商人多的是,怎么?如今个个家里只剩几千钱了?” 负责征收税赋的官员见皇帝怪罪,不由伏地不起、不敢作声。唯大农令昂然出列,对皇帝奏道:“匈奴侵盗北疆,朝廷频频以数万骑出击胡地,以保边地安宁。将士们舍生忘死,陛下为筹军费,也不惜减了宫中膳食。国家用人用钱之际,可叹这些商贾,坐拥巨数资产,却既不佐国家之急,又不扶黎民之困,着实可恶!愿陛下严惩之!” 群臣纷纷附和,皇帝也点头,随即命大农令草拟出个章程,要对骗报瞒报的商贾予以严惩,徐久诺诺领命。这日退朝后,不过半日,消息便传遍京城,大小商贾之家无不心惊胆战,都以为皇帝要杀鸡骇猴以敬效尤了,只不晓得那把刀会落到谁的头上。为了藏匿财产,京城富商钻墙打洞者不计其数。 十月中旬,朝廷官员几经商议,发布告缗令。官府派人重新统计商贾资产,有隐瞒不报或骗报瞒报者,一律没收资产,并罚戍边一年。鼓励百姓告发隐匿虚报者,一经查实,官府没收偷漏缗钱者的财产,并将其中的一半奖励给告发者,这就是所谓的“告缗”。 告缗令一出,天下大哗。人们顿时明白了,皇帝落下的那把刀,并非指向某一两个商人,而是全大夏所有的商人!要知道,官府虽难打发,却并非没有对策。御史也好钦差也罢,都是外来的,谁晓得你家有多少车船牛马?少不了要差人下来勘查,而勘查是要时间的,日子一久,商家或贿赂官差、或另找地方藏匿财物,一来二去总是有机可乘。但告缗令最毒的一招,就在于以半数财物奖励告发者。自古财帛动人心,哪家商贾没几个得力的心腹?行走在外,谁不曾招人眼红嫉恨过?一旦被知情的人告发到官府,不仅辛苦几辈子的钱财保不住,更要家毁人亡,可以说是十分要人命了。 告缗令一经推行,整座京城便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当中。这天胡安去市集买东西,回来后好一阵叹惜。原来昔日繁华的东西两市,店铺多已关门歇业。满城里小道消息乱飞。不是今天张家被查抄,便是明天李家被告发。中产以上的商家,生怕飞来横祸,自家也被人告发,莫不终日惶恐。 晚上等方犁回来后,六儿伺候他吃饭时,便说起白日见闻,道:“今儿李记丝帛铺也关门了。我听人说,他家原有个小厮,跟主人家婢女有私情,被那李老板晓得了,打了一顿赶出去了。前儿那小厮去官府告发,说李老板庄中丝帛绸缎都藏在何处,家中奴仆车马也远不止报上去的那数。今儿官府派人上门,那李老板晓得大事不好,偷偷把自个儿关在屋里,一根绳子吊死在房梁上了呢……” 他这厢呶呶说个不停,却没注意方犁已是食难下咽。恰胡安过来,见此情形,忙把六儿赶了出去,道:“叫你来伺候吃饭,你尽站在旁边胡嚼!看把唾沫星子溅饭碗里!……三郎,这汤冷了,我给你换碗热的来。” 方犁却放下筷子,道:“我吃饱了,把饭菜收了罢!” 胡安觑着他脸色,小心道:“幸而早两年听了三郎的话,把咱家该卖的铺儿和车队都卖了。那时我还心疼,都是来钱的勾当,怎么说不做就不做了。如今才晓得还是三郎看得远,不然,这回咱家也要跟着着急了。” 方犁长叹了一声,道:“我虽晓得皇上必有后手,却料不到他手会这么黑。那肯去告密的,有几个侠义之士?大多是假公济私、乘火打劫之辈。朝廷以重金奖赏这些人,长此以往,岂不是要人心大坏?” 胡安见他忧形于色,不由心疼,忙安慰道:“那也是他们瞒报在先。再说了,别人倒霉,关咱家甚事?三郎何苦替人操心抱不平?侯爷前儿也交代过,让家里人不要乱说话,免得招了小人,三郎这话只宜在家说说,出去可得谨慎些!” 方犁低头想了一阵,道:“别人倒霉,怎么不关咱家事?远的不提,就说那李记丝帛不开了,以后若要买绸买缎,你可找谁去?” 胡安一时语塞。方犁又摆手道:“不过你也别担心,我自有分寸。你下去罢,我且歪着翻翻闲书。” 胡安只得端着碗碟下去了。路上心中叹息,想到三郎心里装着事,举家上下也没有人能为他分忧。唯有侯爷能时时宽解劝慰他几句,--只可惜侯爷近来又到北边巡视几大军营去了,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得回来。想到这里,不由又叹了几声,黯然往厨下去了。 光是京城闹得人心惶惶,显然还不够。过了几日,皇帝打算派遣御史和廷尉分批前往大夏各郡国,处置地方上的告缗案件。方犁终于按捺不住,上了一道疏,条分缕析地说明,没收商人财产虽可暂时充盈国库,却有种种弊端,不啻于杀鸡取卵、涸泽而渔。其一,商贾破产后,从商者少,则物价必贵,民生多有不便;其二,若无商贾在各地流通有无,那些工匠作坊做出来的东西却卖哪里去?长此以往,必将带来大夏工商业的全面萎缩和坍塌。还有其三其四,不胜枚举。这道疏一出,立刻一石激起千层浪,好几位朝臣也跟着上奏,历数告缗令带来的恶劣社会影响,说得气愤愤的,龙椅上的皇帝却变了脸色。 不等皇帝开口,底下便有大臣率先冲方犁等人发难,双方你来我往,在朝堂上吵作一团。一方说鼓励告缗败坏人心,另一方便道这叫以毒攻毒;一方说告缗令影响民生国计,绝非仁君所为,另一方便咄咄逼问,难道任由北疆匈奴烧杀掳掠便是仁君所为了吗?吵到最后,皇帝摆手让改日再议,朝臣们只得咽下唾沫星子,悻悻地散了朝。 方犁当晚回家后,独自在灯下沉思,想到自己与皇帝政见不行,若被派到地方上推行告缗令,又下不去狠手,必会被皇帝见责,搞不好还要拿他扎个筏子给世人看。还不如趁此机会,称病罢官算了。想到这里,便提笔写了一封称病疏,第二天就派人递了上去。 称病疏递上去后中,如石沉大海,也没个回音。方犁便日日在家高卧,也不去官府理事了。谁想过了几天,一日清早,门外忽然有人敲门,声音十分急促,原来是朱彦派了奴仆来,说要请他过府一趟,有要事相商。朱彦是文毅公何推之门下弟子,当年和方犁来往密切,这些年也没断了交住。方犁闻讯,急忙换衣服去了。到了朱府后,就见里头聚着好几人,细看都是何门弟子。 朱彦等人见了方犁,忙都过来施礼。宾主寒喧片刻,朱彦便使眼色,伺候的奴仆纷纷退出去,只留一二心腹从人在旁守着。朱彦见没了闲杂人等,这才对方犁道:“使君昨日朝堂上一番言论,朱某和众人都极佩服。夫子生前便曾对我等说过,使君为人外圆内方,有大智慧,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还不等方犁致谦辞,旁边便有人急急地道:“今日请使君来,正为告缗令一事。使君可知道,昨日右内史胡敏被抓起来了?” 方犁称病在家,自然不晓得,闻言不由吃惊。众人忙七嘴八舌同他细说端详。原来右内史胡敏现掌着京城秩序,见告缗令推行以来,有些屑小之辈上窜下跳地折腾,京城一片大乱,心里便十分不以为然。有两回还出手惩罚了告缗之人。此事被主持推行告缗令的大臣李恪知道后,李恪一状告到了皇帝面前,说胡敏是因为收取了奸商钱财,这才一意偏袒,致使法将不法等等。皇帝大怒,昨日已经将胡敏抓起来了。 胡敏和众人同属何门弟子,这些年也算是个能吏,如今有难,众人当然不可能袖手旁观,便由朱彦出头,召集大家商议解救办法。方犁虽并未拜入何推之门下,但他当年出仕是何推之所荐,如今又上疏反对告缗令,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众人自然就把他也叫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都是瞎写的!瞎写的!大家不要考据,默念架空五百遍! 第一百四十三章 朋党祸 众人七嘴八舌,言辞激愤。方犁在旁听着,心里却生出不好的预感。果然,后来有人提出要联名上书为胡敏求情。这时朱彦看看方犁,道:“方使君以为如何?” 方犁沉吟片刻,果断道:“只怕不妥。”见众人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停了停才缓缓道:“当今圣上虽是明君,性子却颇有些执拗,生平最恨敢威胁忤逆他的人。这联名上书,说穿了,便是想以民意挟裹皇上,他又怎会不怒?” 旁边已有人按捺不住,叫道:“那便如何是好?难道眼睁睁看着胡内史落难,我等只能袖手旁观?况且诸公今日所为,不独为救胡内史,而是为天下兴利除弊,我等身为谏臣,又怎能因为身惜官位而畏缩不前?” 方犁见他出言讥讽,顿时心里有气,低头吃茶不语。朱彦作为召集人,见那个照直嚷嚷出来,脸上也挂不住,忙道:“万公,我晓得你素日与胡内史交好,心中担忧才说出这番话语。只是你莫非忘了?方使君前儿才在朝堂之上仗义直谏,诸君之中,又有多少人有此胆色?” 那人听了,不由老脸通红,忙拉着方犁道:“使君休怪!我万某性子憨直,刚才说的那身惜官位者自有他人,你休多心!” 方犁见他性子莽撞,想必自己即使详说利弊,他也必不肯听。若他抹不开情面,掺合进了这事,保不定日后便要召祸,不如抽身早退。心思已定,便朝屋外小殷使了个眼色。小殷会意,过得片刻,便进来凑到方犁耳旁,悄悄嘀咕了几句。方犁于是起身告辞,只道家中有客人来,要先走一步。朱彦虚留两句,便送他到门口,路上叹气道:“联名上书这事,我也觉得颇有不妥之处。只是万兄等人一心想救胡内史,这一时三刻,还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方犁见没有旁人,便冷冷一笑,道:“朱兄,屋里那几位,除了要救胡内史,只怕还想为自己搏一个仗义直言的美名。只是我以为,这联名上书非但救不得胡内史的性命,还会将诸位也牵扯进去。朱兄,你向来细致稳妥,这事还请务必三思!” 说得朱彦长叹连连,点头道:“我何尝不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只是……,唉,罢了罢了,待我回去与他们细细商量了再行定夺。方兄弟,今日他们有冒犯你的地方,改天我置酒给你赔罪!” 方犁知道朱彦身为何门弟子,自当和众人荣辱与共,想抽身怕也并不容易,于是客气了几句,两人便在门口分别。朱彦进去陪客,方犁便骑了马,缓缓往家走,一路心绪纷乱。尤其经过西市旁边时,但见大半店铺都关着门,路上也没几个行人,唯有些残破的旗幌在风中拂动。方犁驻马而立,怅然想起十多年前初进京城时的情形。那时街市何等繁华,如今却只余满目萧条了。 没过几天,一次大朝会上,奉常寺太常掾万应、大司农府太仓令朱彦等人果然联名上疏,一是为右内史胡敏开脱求情,二是大力抨击告缗令,且言辞极为尖锐,并声称这条法令简直是公开的祸国殃民。不出方犁所料,皇帝当时听到一半就翻了脸,也顾不得一世英名了,站起来喝令把联名的几十人都抓起来,要先治一治他们结党营私、妄图把持朝政的罪过。 等诸人进了昭狱,各家的父母妻儿都慌了,满京城里打点,都想托人去求情。只是众人听了那“妄图把持朝政”的罪名,先就胆寒,生怕和他们归为了一党,自顾尚且不暇,又有谁敢去为他们出头? 朱彦万应等人下狱后,皇帝发话说要严审,廷尉府官员不敢殉私,几番拷打之下,便有人召出收受京城某富商贿赂的事来。又有好几人捱不得毒打,相互攀咬,遂把亲朋弟子都牵扯进来,到最后,因为此事而下狱的人竟达百人,这便是元始十七年的“何党之祸”。 方犁素来与何门弟子来往密切,且当日还曾参加集会,自然首当其冲地被抓了进去。他京中并无亲眷,唯有老仆胡安在家理事,眼睁睁看到自家三郎被一帮人如狼似虎地带走,把胡安唬得差点撅倒。家下众人从未见过这般阵势,也都慌作一团。最后还是小殷和百里冷静下来,晓得此事厉害,忙把胡安搀到一旁,商量着要给北边的大将军送信儿去。胡安抽了几百口冷气,这才把老泪收了,坐镇家中,一面派小殷飞马向贺言春求救,一面让六儿叫了胡十八来商量,好托人去廷尉府打探消息,带衣服吃食进去。诸事分派妥当了,后来细想了一回,又让人写了封急信,叫百里即刻送往清水镇,好叫墩儿和郭大郎知晓。 不提胡安忙乱,却说小殷当日就牵着两匹好马出了门,一路马歇人不歇,风尘仆仆地赶了五六天路,险把命去了一半,才赶到天水军营。幸而贺言春正在营中理事,见人拿了方御史家印及信件来,当即命齐小白把人带进来,其时小殷却已力竭昏迷。等齐小白往小殷脸上喷了几口冷水,把人救醒后,贺言春已是看完了信,饶是他一向沉稳,到此时也脸色大变。仓促把大小将领叫进帐中,军中事务都草草交待诸人后,贺言春便带着齐小白和三五近卫,连夜离营往京城里赶。 几人跨下皆是百里挑一的良骏,竟只三天功夫便到了京,一进城,便先去方家打探消息。胡安正终日惶恐不安,见了贺言春,便如有了主心骨,忙连哭带说地把这几日的情形告诉了他。原来方犁入狱之后,胡十八等人百般使力,送了衣服被褥进去,又私下里打点贿赂牢头,是以方犁并未受什么大苦。只是廷尉府的人后来又查出京城富商同方犁有所来往的事来,一口咬定方犁对告缗令不满,乃是被商人收买。如今已经被下了重狱了。 其时胡十八也晓得贺言春回京了,也急急地赶来方家。贺言春不及安抚胡安,便让胡十八带路,要先私下里去狱中探望方犁。胡十八答应了,路上几番欲言又止,后来到眼看快到狱边上了,才小声提醒道:“大将军,方御史这事,只怕要糟!听说皇上近来恼怒何门弟子结党把持朝政,迁怒于何推之,以前何等敬重,如今连文毅公的谥号都褫夺了呢。” 贺言春默不作声骑在马上,看着眼前沉沉暮色,恍如没听到,半晌后才道:“但凡我在,绝不会让他出一点事!” 胡十八只得闭了嘴,心想,天爷啊,我可不就怕您老人家为了御史,闯出什么了不得的祸事来么! 昭狱的一个小头目,乃是胡十八同乡。胡十八托人递进话儿去,那人也不敢托大,忙勤勤谨谨地出来了,和胡十八寒喧两句,听说要看方犁,先是满脸难色,后来看胡十八身后还遥遥站着一人,面赛寒铁、身有威仪,便猜到必是大人物,只得唤来一个牢役,领两人进去,一路千叮万嘱,让速进速回,免得上官晓得怪罪下来。 胡十八自然百般感谢,那牢役在前带领,他和贺言春紧随在后,就见狱中又黑又潮,霉味、血腥味和尿骚臭气夹杂在一起,十分令人窒息。又有人不停发出颤抖的呻*吟和惨叫,纵然他久经沙场,到了这地方,也不由有些毛骨悚然。那牢役带他们七弯八拐,过了好几道铁门,这才停下脚,指着其中一间牢房道:“便是中间那屋了。两位有话快说,说完便走,休叫小人受上官责怪。” 胡十八应了,却不动脚,却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儿,递给那牢役道:“多谢兄弟通融!些须碎钞,且拿去打杯酒吃!” 两人在铁门这边小声聊天,那边贺言春早疾步走到中间牢房,两手抓着铁栅栏朝里看。就见一堆稻草上放着铺盖卷儿,上面躺着一人,不是方犁是谁? 贺言春眼睁睁望着他,一时竟出不得声。方犁本是脸朝里躺着,到这时若有所感,猛然回过身来,看见门口有身影,不及辩认,便晓得是贺言春,忙飞扑着爬过来,紧紧抓着他的手道:“你怎么来了?” 贺言春把满腔起伏的心思都硬生生压回去,吸了一口气,才道:“凑近来我看看,挨打了没有?” 方犁摇头,小声急促道:“并不曾挨打。你太胡来了!你在营里,没有旨意,怎么能私下里回京?明儿就给我回去!……可还有外人晓得这事?” 贺言春把手伸进栅栏里,在方犁的脸上身上摸了几把,确认没有受刑,心里这才好受了些。闻言道:“叫我眼睁睁看你受苦么?那不能够!纵然他是皇上,也不成!” 方犁忙伸手握住他的嘴,小声道:“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听我说,这事我是受了牵连,纵有罪,罪不至死。你今晚就回军中,别再管了!休把你也连累进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报亲人 任方犁再是心急如焚,贺言春也不为所动,只朝外瞅了一眼,见牢役和胡十八正在悄声交谈,便飞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物什,塞到方犁手中,低声道:“皇上问起来,我自然有话回他。这个你留着防身,若有人行歹,只管刺死了再说!过两天我让小殷进来陪你。外头纵有天大的事,你也别管,操心自己就好。你记着!若你性命不保,我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咱俩要活一起活,若活不了,那便一起死!” 方犁见他说得斩钉截铁,便知道他主意已定,万难劝转。只得闭一闭眼,忍下满眼泪意,把头抵在他手上,颤声道:“那你答应我,有事多同旁人商量,别乱了方寸,也别一意孤行,好不好?休为了救我,把许多人的性命都搭进来!” 贺言春点头,又叮嘱两句,外头牢役已是催促起来。方犁便把贺言春朝外推。贺言春站起身来,朝外走了几步,又回头定定地看他一眼,这才毅然决然地出去了。 方犁眼睁睁看他出去了,这才握了握手中物什,昏暗中见是个小小铁筒,便晓得是兵器坊崔老儿送自己的那把小刀。轻轻一按上头机括,藏在里头的小刀便铮地一声弹出来。方犁忙把刀收了,藏在褥子下头的稻草里。自己呆呆坐着,想到贺言春本就为皇帝忌惮,如今为了救他性命,免不了要和皇帝对着干,到最后只怕不可收梢。思及此,一边恨自己为什么要多事,一边越发忧心忡忡。 不提方犁狱中忧虑,且说贺言春出去后,路上便嘱咐胡十八,让他尽早设法,将小殷和小丁两人安插进来,在方犁身边做个牢子。胡十八担了一路的心,只怕他说要领兵劫狱,如今见不过是要安插进去两个人,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忙回去打点不提。贺言春便又回了方家,草草歇了一夜,第二天就进宫见皇帝去了。 这日皇帝在殿中和大臣们议毕了事,众人刚散了,徐内侍便上前禀报,说是大将军从北边回来了,正在殿外求见。皇帝倒也不意外,让老徐把人领进来。等贺言春施毕礼,皇帝端着盏茶,眼皮搭拉着,轻描淡写地道:“马上要出征了,怎么好端端的回京来了?” 贺言春跪坐在皇帝对面,闻言抬头看着他,道:“皇上想必知道,臣为何会匆忙赶回来。” 皇帝本以为他无论如何都会找个借口搪塞一下,谁知竟是这样的直截了当,顿时也有些发怔,手里端的那盏茶停在半空,半晌才落到桌几上。 皇帝本想要发作的,但最后只是笑了笑,笑容有点发苦。他轻叹了一声,才道:“难道竟连你也觉得朕做错了?竟连你……也觉得这告缗令祸国害民?” 告缗令执行以来,那些富商大贾们所罚没的钱财,别人不知道,贺言春心里却是清楚的,大半都充作了北征的军费。因而皇帝此话一出,大殿中一片静谧,落针可闻。 贺言春和皇帝相互对视,--这已然是僭越了,毕竟坐在他对面的,是这个国家的帝王,从来没有人敢这么直视着他。但皇帝奇异地没有感到被冒犯,这一刻,他在贺言春眼中,看到的只是坦然和平静,甚至还有一丝丝悲悯。全大夏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就这么相互看着对方,好一会儿,贺言春才道:“皇上,您没有错,只是太心急了。” 九月的风从殿外吹拂进来,带着些许微微的燥意,贺言春扭头看着窗外树荫,缓缓道:“臣曾听人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臣于治国一道无甚见识,做饭倒是有过很多次。饭菜好不好,全在火候二字。火候不到,夹生难吃;火候过了,焦糊难咽,二者皆不可取。” 皇帝垂着眼皮看桌上的茶,闻言又笑了笑,道:“朕没有看错你,果然是不世之良材。大夏有你,何其幸运啊!” 贺言春也淡淡笑了笑,道:“皇上言重了。治大国有皇上,用不着臣操心。臣平生所愿,只不过是为心上人多做几顿饭罢了。还求皇上成全!” 皇帝没说话,只拿手指在茶盏上轻轻摩挲,半晌才道:“你刚才说朕心急了,想必也知道,朕为什么会急。匈奴一日不平,我便一日心中不得安宁。这事,我可就全靠你了……” 贺言春垂眼看着自己双手,好一会儿才应道:“回来之前,臣已经同部下将士商议了,预备九月底出征。” “好!”皇帝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不紧不慢地道:“至于朱彦、方犁等人究竟是结党营私,还是被人诬告,自有廷尉府的人去查证。朕固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却也不会平白冤枉了好人。……我也不留你了,营中也少不得你,你京中呆两天,便尽快回去罢。” 贺言春垂首应道:“是。”说着缓缓起身,走了两步,复又回身跪下,朝皇帝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 皇帝有些愕然,道:“什么意思?” 贺言春抬起头来,望着他道:“臣多谢陛下知遇之恩。这便去了。” 说着起了身,退出殿外,转身大步出宫去了。殿中皇帝心里却颇有些不是滋味,手指在茶盏上摩挲了好久,才问徐内侍道:“他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徐内侍打从领贺言春进殿的那一刻起,心就扑扑地跳,就怕这两位在屋里吵起架来。皇帝这些年来脾气越来越坏,大将军外表虽恭谨平和,其实也不是个善茬儿。这两位若闹起来,那还得了!如今徐内侍见大将军非但没争没吵,还简直称得上心平气和,心里不由万分感激,闻言忙道:“嗐,这是大将军知好歹啊!奴猜想着,皇上这不是让将军去伐蛮子么?这一去,回来时可不又是军功在身?大将军人前显贵,靠的是谁啊?靠的不是咱皇上知人善任么?他饮水思源,忘了谁的好,也不可能忘了您的好儿哇!临出征前给您叩个头,那不是该当该份的么?” 皇帝没说话,只若有所思看着窗外,也不知在琢磨什么。好半天才又突然问:“他人呢?走了?” 徐内侍忙朝外头侍伺的小黄门使眼色,那小黄门跑进来道:“回皇上话,大将军从这儿走后,我瞧他停了一停,又往娘娘宫中去了。” 等贺言春到凤翔宫时,皇后早等着他了,一听人传,忙让他进殿来。觑着他脸色,不像受过斥责的模样,那心里便落了大半,几步过去执着他的手道:“前儿不是说,你马上要出征了么?怎么好端端的回京来了?” 贺言春听着这话,莫名耳熟,便笑了笑,道:“回京来看看就走。” 说话间,两人进了殿,在席上坐下,宫人早端了茶水点心上来,皇后嗔怪道:“怎么这样胡来!当心他责备你!……来,这是前儿我才让他们做的酸枣糕儿,你尝尝。我吃着觉得就那样儿,比不上当年阿娘做的,可惜再吃不上她老人家做的糕儿了……” 贺言春见皇后腹部隆起,俨然又是有了身孕的样子,便道:“又不是什么出奇的糕点,叫人去集市上寻寻,或许有卖的呢。” 皇后忙悄悄摆手,皱眉道:“快别提了,听说如今京城里铺子都关门了。”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又道:“前儿我隐约听阿兄说,方家这回也出事了?” 贺言春点头不语,皇后见他脸色平静,不由诧异,低低地道:“你休怪我念叨,他虽对你有情有义,咱家往日对他也没差到哪里去,按理说,这份情也够还他的了。你往日不曾插手朝政,如今可别为这事和皇上分争,休惹得他多心生气……” 贺言春依旧不语,皇后有点着急,道:“也说句话儿呀,怎么今儿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 贺言春笑了笑,道:“太子今儿没有过来么?许久不曾见他,长高了不曾?” 皇后听他提起太子,脸上便浮上笑容,道:“如今被他阿爹拘管着,天天儿念书习武呢。前儿还跟我说想阿舅和表兄了,要出宫去耍子,只是哪里有这个空闲……” 贺言春微笑听着,忽然道:“阿姊。” 皇后一怔,疑心自己听错了。自从许多年前姐弟俩争执过一回,贺言春便再未叫过她阿姊,每次都以娘娘相称。她抬起头看他,道:“怎么了?” 贺言春停了停,道:“阿姊,明儿我就去北边了。也不知下回见面在何时。你如今有了身孕,更要保重身体,休为闲杂事体烦心劳神才好。” 皇后听了他这一声“阿姊”,心里又感动,又百般觉得不对劲儿,忙道:“我晓得的,怎么这么快便要走?漠外凶险,你凡事也多当心才是!” 贺言春点头,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好大一会儿又道:“阿姊,当初我刚回家时,你给我做了一双鞋,青缎子面的,真真儿好。我舍不得穿,一直留着呢。” 皇后听了,又笑又叹,道:“一双鞋是什么好的?赶明儿闲了,再给你做一双!” 贺言春摇头道:“我不过随口说说,你将养身子要紧,别为这些小事劳神。” 皇后笑看着他,道:“怎么今儿忽然想起这个了?” 贺言春垂眼吃了口茶,道:“刚想起来的。阿姊,你听我说,这回去漠外,若我有什么不测,你切记着,别着急让谡儿出头,省得皇上忌惮……” 皇后一听便变了脸,斥责道:“胡说什么!晴天白日,怎么说起怪话儿来!” 贺言春便不再提,只拉着她的手,低声道:“你别急,我不过白说说罢了。阿姊,皇上如今性情虽比不得从前,对太子倒一直器重,你们娘儿俩在宫里相互扶持着,外头有谡儿,也尽够了。若以后听到什么坏消息,你别往心里去,他俩个权且还要靠着你呢。” 皇后见他越说越不详,急得几欲落泪,忍不住道:“皇上对你说什么了?你告诉我,我找他去问个明白!笼共一个成器兄弟,替他打仗、替他长脸,如今是做什么了,叫他忌惮成这样?” 说着那眼泪终是流了下来。贺言春忙道:“这是我的不是了,今儿不过想跟阿姊说两句闲话,就让你想岔了!休多心,皇上什么话儿都没说呢。” 皇后见他不像说谎,这才半信半疑收了泪。贺言春又闲话两句,便起身告辞。皇后苦留不住,只得将他送出殿门。眼看着人走远了,她才缓缓转回,坐在榻上细细回想刚才情形,心中有些惊疑不定起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兵谏起 胡安清早送贺言春出了门,便一直心神不宁,几次三番倚在门旁,伸着脖子朝街中,险把眼望穿了,却是迟迟不见贺言春身影。直到晚上天黑定了,才见贺言春骑马缓缓回来。 胡安忙迎他进屋,先偷觑了他脸色,见不大好,心里便有些迟疑,却跟在后面小声道:“君侯,皇上怎么说?” 贺言春没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胡安一颗心便沉了下去。见贺言春脸上有些倦色,忙又忍着心酸失落,命人端上饭菜来。贺言春也无心吃饭,只挥了挥手,让随从都出去,他自个儿也不知在房里忙什么。只是那烛火亮了大半夜,快到天明时分才熄了。睡不到一个时辰,贺言春又喊人进去伺候梳洗,穿戴好衣服,依旧骑马出去,也没说要去哪里,只交代胡安做些耐贮存的糕点,好让胡十八送进牢里去。 胡安听不得这一声,忙洗了手去厨房,亲自做了一大筐三郎爱吃的糕儿,让人送去胡十八府上了。这晚贺言春又是半夜才归,回来后饭也不吃,便让胡安把小殷和小丁叫进来,四人在房中密议小殷等人进狱的事。 小殷和小丁头一晚已晓得自己被委以重任,他二人在方家受恩颇多,正要报答,忙都赌咒发誓地说,但凡自己有命在,必要护得三郎周全。贺言春和胡安又细细地把这两天打听的狱中关窍说了,嘱咐二人务必万事小心,这才叫他们回屋去早作准备。等二人出了门,贺言春又转过头来,对胡安道:“胡伯,我隔日便要离京,这里诸事就托付你了。三郎性命暂且无忧,又有小殷等人在狱中相伴,便多延捱些时日也无妨。顶多一两日,墩儿和郭韩也该来京中了。到时候,你便将这封书信交于郭大郎,他自然晓得该怎么做。” 说着递上一封信来,看墨迹显然是刚刚写好的。胡安听说他要走,想到京中又剩自己一人,到时若再想设法营救方犁,也无门路,脸上便现出几分凄惶来,接了书信道:“君侯,那郭大郎虽与咱家相交过,却到底是个外人,也不晓得他底细如何。这性命攸关之事,托付于他,能靠得住么?” 贺言春垂眼坐了片刻,才道:“那人虽粗鲁放荡,倒还是个侠义之辈。你家三郎虽然心软,识人却是不错。如今危难之际,也是该他出一份力的时候了。” 说罢扭头看胡安,晓得他惴惴难安,又安慰道:“皇上性子执拗,我话已说尽,此时若留在京中,非但于事无补,反容易招来祸端。往后如何行事,信中多有交待。只是切记,这事万不可被外人晓得了。” 胡安忙把书信掖在怀里,想起他平日为人足可信赖,多半是已有主意,不会弃自家三郎而去,这才渐渐定下神来。两人又议起往牢中偷送食物的事,说了片刻,胡安便出去准备,贺言春在屋里独自坐了半晌,心中郁郁的,后来去梳妆匣里,寻到一方小小的玉印,正是方犁从前送给自己的,把那玉印紧紧握在手里,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第二日,贺言春把诸事吩咐妥当,便和来时一样,带着几个随从匆忙离开了。隔了两天,墩儿和郭韩果然如他预料,也到了京城。墩儿风尘满面,进了屋便拉着胡安,苦求他设法,好让自己进昭狱看一眼三郎。胡安却不及理会,只把两人拉进房中,摒去外人,悄悄把贺言春那封书信交给了郭大郎。 郭韩将信从头至尾细看了两三遍,脸上微有惊愕之色。把胡安和墩儿急得脖子伸得老长地望着他,都催促道:“信里说些什么?大郎快说与我们听听!” 郭韩沉吟片刻,道:“他信里说,若等到十月中,三郎还没放出来,必有一场大乱。那时我们须早作准备,趁乱里把三郎劫出狱来!” 胡安和墩儿听到“劫狱”二字,脸色都为之一变,郭韩却皱眉道:“太平时日,十月里会有什么大乱?却是奇怪!” 胡安忍不住抱怨道:“还道侯爷有甚妙计,却是叫我们劫狱!天爷爷呀,那昭狱何其森严,那是想劫就能劫的么?” 郭韩却是个无法无天的,想了想道:“管他严不严,要想把人劫出来,总有办法。既然那厮信里这般说,必有缘由。我这回也带了几个人手过来,到时只管把事情往大里闹,闹完了,咱兄弟也不做这劳什子官儿了,我哥俩乡下过日子去,倒也逍遥自在!” 胡安心里叫苦,却也无甚别的法子,只得把贺言春送小殷等人进狱中暗中保护方犁的事告诉了郭韩,郭韩听说连内应也有了,越发欣喜,连夜和几个人商量起如何劫狱的事来。一连几日,胡安墩儿四处打探,郭韩也亲自装扮成叫化,往京城昭狱边上去了几趟,见昭狱内外果然守得铁桶一般,除狱卒外,又有朝廷缇骑换班巡守,委实难以下手,郭大郎也不由心下焦急起来。 忽忽便到了九月底,小殷从狱中递了消息出来,说是当日和方犁一道被抓的,有好些人都受了刑,还有人不堪受辱,在狱中自尽。幸而牢头受胡十八所托,对方犁百般回护,又有小殷等人日夜守着,才不曾吃什么大亏。胡安听了,越发忧心如焚,先头还担心劫狱事败后被砍头。此时为救自家三郎出来,却是连砍头也顾不上了,日夜只是催促郭韩。郭韩几番要咬牙冒险一试,只是想到贺言春信中所嘱,让他务必等到十月中旬,便又按捺下性子,只在心里疑惑,这乱要从何处起。 到十月初,京城果然爆出一桩惊天秘闻来。原本定好的,大将军贺言春要在九月底领兵征伐匈奴,到了出征的日子,贺言春却把监军官员关押起来,只在甘州天水一带拥兵不动,还上了一道奏折,折中详细列了告缗令十条罪状,并请皇帝勿听身边小人谗言诬告,重审何门一案。 消息传出,满京城人上至朝廷高官,下到平民百姓,无不悚然失色。皇帝自然也又惊又怒,他固然早就知道,自己这位小舅子表面温驯,实则根本不是什么善茬,但他万万没想到,贺言春竟然为了一个方犁,和自己说翻脸就翻脸!一个颇具威望的大将军,在边境手握兵权,这节骨眼儿上递的哪门子奏章?这意思是若依了他重审何门案,那便是兵谏;若不依他,砍了那方犁的头,他贺言春是不是就要领兵造反了? 难怪临走时,那混蛋还给自己磕了头,说了些多谢知遇之恩的鬼话,原来他娘的一开始打定的主意,就是要跟他恩断义绝呀!皇帝越想越气,暴躁如雷地砸了一地的东西,吓得满屋子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末了皇帝气喘吁吁地坐在席上,琢磨着自己要拿这喂不熟的狗东西怎么办。若在平时,他一道旨意就能把贺言春的大将军之职免了,另换个出征的将领,再把那厮叫进京来,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但可恨就可恨在,贺言春挑的这个时机是在出征前夕。自己刚把六万精骑兵的兵权交给了他,他当然能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当借口,对皇帝旨意不予理会。逼急了,那小子甚至能带兵打进京城来! 皇帝越想越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越想越觉得,姓贺的小子还真是个人材。虽说他在军中威望甚高,将领们愿意跟他出征匈奴,但谁愿意抛下荣华富贵跟他一起造反?所以你看他这兵谏提得就很有技巧了,--人家只是要清君侧、重审何门案。这么一忽悠,军中那帮大老粗不就跟他一条心了?到时五六万骑兵攻过来,即便及时布防,保住京城,双方也必死伤惨重。内乱一起,别说征伐匈奴平定北疆了,南北两疆能守住,大夏能保住百年太平,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皇帝敢肯定,贺言春赌的就是他不敢逼他,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堂堂一个帝王,要顾虑的事情很多,横不能为了教训一个手下,而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可若就此受制于人,这口气谁他娘的能咽得下去? 皇帝积威十余年,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能受气的年轻人了。他转头把郑谡的京郊骑兵营中郎将给抹了,又召集大臣商议京城布防。这一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皇帝要跟大将军来硬的了。 京城陷入风声鹤唳之中,街巷间流言纷纷,都说大将军要带兵打过来了。方宅中的众人自然也都听说了这消息。胡安年纪大,听到打仗便心惊肉跳,郭韩等人却颇为兴奋,觉得等乱子更大一点,便是劫狱的好时机。尤其郭大郎,想到小贺为了自家兄弟,不惜和皇帝干上了,心中不由暗自叹服,手上也加紧了动作,只等贺言春起兵后,他们好干一票大的,再趁乱和弟兄们跑路。 第一百四十六章 从此逝 昭狱深处不辩晨昏,一名牢子用汤勺敲打着桶,大声吆喝道:“吃饭啦!吃饭啦!”陆续便有犯人把碗递出来,那牢子便朝里头盛一盏汤,汤里一丝儿油星也无。跟在牢子后头的小殷再放下一个杂粮窝头,便是犯人的一顿饭了。 到了方犁那囚室旁时,小殷故意落后几步,见四下无人注意,飞快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裹,朝里扔了,这才装模作样放下窝头,道:“窝头还热着呢,赶紧吃!” 方犁会意,先把包裹藏了,这才端汤拿窝头,装着吃了几口。觑着牢子走了,才缓缓挪到被窝上坐了,从麦草中拿出那小包裹,打开看时,就见里头用油纸包着一包油饼,又夹着一张纸条。方犁忙凑近了,就着隐隐天光细看,就见上头写着“春欲起兵,大事可谐”几个蝇头小字。 方犁脸上不由变了颜色,待要等小殷来细问详情,却又半天不见他人影。煎熬到晚间,就见外头巡逻的牢子另换了一拨人,巡视完毕自去牢门外头了,里头渐渐安静下来。方犁晓得小殷不会再来了,只得按捺住满心忧虑,自去被窝卷里歇息。 只是他心中有事,如何睡得着?辗转到半夜,忽听牢外远处传来轻轻喀察声,像是有人开了外头牢门的锁。又有压得极轻的脚步声顺过道走来,离这边越来越近。方犁侧耳细听了片刻,心里隐隐觉出不对来。 往常深夜,也会有廷尉府提犯人出去拷打审问,但那些官爷们拿人,向来大声大气,唯恐犯人们不晓得他们来了。何曾像这般轻手轻脚过?方犁心里不由突突跳了起来。起初疑心是郭韩等人,后来想到昭狱戒备森严,他必没这么大本事闯进来。后来突然想到狱中多有大臣自尽的,不由心中一紧,忙从麦草中摸到那柄小刀,紧紧握在手里,一动不动地躺在黑暗中。 果然来人在他囚室前停住了,一阵静默后,又是喀答一声轻响,囚室门也开了。隐隐绰绰几个人闪身进来。方犁忙合眼装睡,就听那几人来到他旁边,也不知做了些什么,突然身上如山般压了一件物什。 方犁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就听外头忽然有人喧哗起来。那几人忙闪身出了囚室,依旧把门锁好了。方犁听见动静,这才摸了摸压在身上的那东西,原来是个装得严实的大麻袋,压得人动弹不得。他拼尽全力,按着机簧弹出小刀,朝袋上划了几刀,那袋里哗哗流出沙子来。 那沙子一边流,方犁一边拿手把沙子往远处划拉,渐觉得头昏眼花时,拼力挣了几挣,从袋底爬出来一截,才觉得身上轻省些。他也顾不得那些人去而复返,只趴在地上大口喘气。喘了半天,又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啪啪地近了。方犁正心生绝望,却听外头那人带着哭腔喊道:“三郎!三郎你可活着?” 方犁这才瘫倒在地,哑声道:“别叫了,我还活着。” 小殷正肝胆俱裂,闻声立刻住嘴,擦去眼泪左右看看,又恢复了往日的警惕,小声道:“三郎躺着勿动。我出去看看。” 说着匆匆去了。留下方犁独自在牢房中,睁眼到天亮。想到皇帝既然要夺他性命,只怕一回不成,不久便会来第二回 。搞死了他,对外头只说他在牢中畏罪自尽,群臣们见怪不怪,谁来查证他是自杀还是遭人毒手?只是他死则死矣,活着的那几人还不知怎么伤心欲狂。方犁念及贺言春,一时悲不自胜,忍不住掉下泪来。 然而却怪,自这晚后,竟是夜夜平安无事。小殷等人固然百般警惕,然那几个神秘的黑衣人却是确凿没再来过。过了几日,小殷便陆续听说,原来朝堂上再次起了争执。皇帝若跟领兵的大将军翻了脸,少不了要起兵锋,内乱一起,必定闹得血流飘杵、民不聊生。大夏如今外头看着鼎盛,国力却远比不上十年前,再也经不起这翻折腾了。因此几位年老的大臣率先上疏,劝谏皇帝重审何门案。其中甚至还有从不插手朝政的老将江源。这些人一出头,后面便有朝臣们争相上疏。一时间,何门案如何审、告缗令如何执行等事,在朝堂上争执得沸沸扬扬。 连着两三天,皇帝退朝后,都阴郁着脸不大说话。到第四天时,他让人把江源老将军请进了宫。老将军腿疾未愈,被特许坐着软轿到大殿门口,施礼之后,君臣对坐聊了许久。其间江源状似无意地提到了先帝在位时的六国之乱。六国叛乱时,皇帝当时还是个并不显眼的皇子,也曾听父亲说过,当时有两位皇叔借平叛之机,壮大势力,不轨之心一片昭然。幸而叛乱平息后,先帝及时出手,血洗皇族,才保住了皇位,却终究难逃一个“兄弟阋墙”的骂名。 皇帝听江源说完,久久未语。大殿上一时落针可闻。良久后,皇帝才叹了口气,道:“老将军一片苦心,朕都知道。” 江源两条花白眉毛纹丝不动,垂首道:“臣也不过想到些旧事,随口说说罢了。皇上勿忧,臣虽是行将就木之人,若有大敌当前,也愿领兵为皇上一战。若论大漠行军之奇诡,我不及平虏侯;若论踞城池以拒外敌,平虏侯或不及我。” 皇帝没说话,心里却认定江源是个老狐狸。先头故意提起六国之乱,不就是提醒他别打仗,省得乱了朝廷格局么?现在又假惺惺说要领兵,好宽他的心。不愧是几朝元老,好人都让他做尽了。 后来他到底是笑了笑,道:“平虏侯也算老将军弟子,这回抗命不遵,也要来搅和何家的事。对此老将军怎么看?” 江老将军这回也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道:“皇上,岂不闻古人有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平虏侯一介武夫,向来也忠心耿耿,这回冒死直谏,自然是因为皇上自来待他不薄。” 皇帝又笑了笑,沉吟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这话后头还有一句,是什么来着?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只怕这才是老将军真正想说的吧?” 江源颤微微地叩首,道:“臣不敢,还请皇上恕臣口无遮拦之过。” 皇帝叹了口气,摆摆手道:“行了,老将军在这儿坐了半日,也劳乏了。老徐,把内造府送来的十全大补丸送几瓶给老将军,送他老人家出去。” 江源谢了恩,由小黄门搀着,缓缓出去了。皇帝却是倚在软枕上发了半天呆。等火烧云从宫殿的上空渐次熄灭时,他终于决定先忍下这口恶气,等贺言春出征完毕,再跟他好好地算一笔总账。 第二日,皇帝召廷尉府的人来,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说他们办事不力,一个何门案审了这许久,还没审出什么名堂。又让太常寺寺卿从旁协助审理。太常寺卿李缵与何推之是故旧之交,因此旨意一出,人们都认为何门案出现转机。廷尉府的官员刚挨了批,效率前所未有地高,把李缵请来,连着几天没日没夜地审理后,释放了一大批蒙冤入狱的官员,其中方犁一案中,虽不曾查出他与商人勾结的实据,却因早先给颖阳及京城两地的商贾人士写过信,信中对国家大政多有诽谤之意,从而被捋去官职、贬为庶民。 方犁出狱那日,被胡安老泪纵横地接回家,直至泡到浴桶里,才有了逃出生天的感觉。郭韩为免后患,早就打包了家中细软,不等他休养,第二日几人就悄无声息地启程出了城。至于去了哪里,京中再也人晓得了。 方犁出狱后的几天,远在北境的贺言春接到一封急信,打开看时,信中只有纸剪的一只鸟,那鸟展翅欲飞、栩栩如生。贺言春当时正召集部将安抚军心,见信后眼圈都红了。哽了好大一会儿,才话锋一转,让人把其余人等都叫过来,要议一议征伐匈奴的诸多安排。 元始十七年的十月底,大将军贺言春终于领兵再征匈奴,夏军兵分三路从北境出发,其中大将军亲自率领的中路骑兵长途奔袭,迂回纵深,一路打到破狼山,并在此地举行了祭天禅礼。匈奴王庭本就频繁受创,经此一战,更是远遁漠外,再没有同大夏一战之力。 捷报传回后,前段时间一直笼罩在朝堂上的阴云终于消散了几许。大将军过往功绩逐渐也被人提及,只是朝臣们想到不久前的那场兵谏,都暗自惴惴,也不知他领兵回朝之日,京城还会面临一场什么样的风云动荡。 到了这年十一月,得胜的夏军陆续回师。然而就在此时,从北疆又传来一个惊天噩耗,大将军贺言春在回师途中,路遇大雪,与大部队走散,等众将领找过去时,雪地上满是鲜血,周围堆着几百狼尸,两个一息尚存的亲卫被救活后,嚎哭不已,叩首谢罪。众将领们先前还心存侥幸,及至看到雪地里一具咬烂的尸体,身上服饰依稀是大将军的,这才确定,大将军已经命丧狼口。 悲讯传出,三军中人人落泪,个个放声痛哭。部将们含着眼泪,收敛了尸骨,为保全名声,对朝廷只说大将军在最后一战中力竭而亡。奏折传递到京城后,那些受过大将军恩惠的武将和士兵无不大放悲声。朝臣们也无不痛心叹息,想不到最后一仗,竟折了一位千古名将。几乎半座京城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此时,皇帝已经在动手部署夺兵权、囚禁平虏侯的事情了。万不料情况会如此急转直下。皇帝错愕之余,开始愤怒,觉得自己棋差一着,被那该死的小子摆了一道。摔了两个内造府新送上来的白玉茶盏后,皇帝逐渐冷静了,又觉得这一死,真是死得恰到好处,不仅逃了他自己的活罪,亦且保全了皇后和太子一门。日后若有人提及,只会说太子有位战功赫赫、以身殉国的亲舅舅,而不是那个翻脸无情、胆敢兵谏的混球。看在太子份上,皇帝也只能忍下满心疑惑和不甘,给混球办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是年十二月,大将军贺言春的棺椁被送往京城,因皇后刚生产不久,不宜出宫,皇帝便让太子和郑家奉旨出城亲迎灵柩,郑孟卿几番哭昏在地被人救起,太子和郑谡亦是泪流满面。众人说起大将军,无不悲声叹息,可怜大将军为伐匈奴,竟是终生未娶,战死沙场时,也才仅仅二十六岁。真是英年早逝、令人痛惜啊! 停灵几天后,关于如何安葬大将军的事情,太常寺众人商议后也写了个奏章递上去了。皇帝看了奏章后,满脸沉痛,一再声称要厚葬,因而葬礼标准前所未有地高。不仅追谥他为忠武,还特许大将军随葬到京城西郊的定陵。要知道,定陵可是皇帝为自己修的陵室啊,能随皇上葬在帝陵,那可是前所未有的荣耀。此旨一出,朝臣们都体会到了皇帝痛失爱将的悲伤心情,被皇帝冷落了一段时间的郑家,也重新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出殡那日,皇帝特意调遣了边境五郡的玄甲军,从京城列队,一直排至定陵山脚下。贺部将领士兵自不必说,就连许多素不相识的京城百姓都披麻带孝,自发前往城外送行。白漫漫的人群,一直从城外铺到了几十里开外。 就在遍野的哀哭声中,西郊一棵大树下,几个人牵马而立,远远望着送葬的人群和排成队列的甲兵,冷风吹起了他们身上的毛氅,其中一人身形英武高大,正是传言已死的贺言春。 贺言春旁观着自己的盛大葬礼,先是有些好笑,后来在人群中看到皇后和太子的仪仗,想到自此一别,再无相见之日,心中又有一丝惆怅。 怅然片刻,复又想到再行一百余里,便可见到一直挂念的那人,不由心头微微发热,扭过头对旁边几个亲卫道:“走罢!前头有船等着咱们呢。” 一行几人纷纷挥衣上马,朝前奔驰而去,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深冬苍茫的暮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出自《孟子》 第一百四十七章 番外一诚可思 京城西市有个严瞎子,卜筮、看相大大地有名。人都说他虽然眼盲,却能一卦定人富贵。其中最有名的一件事,乃在于他评判平虏侯贺言春的几句话。平虏侯其时还只是宫中一名小小侍卫,跟人闲逛到西市,被程五等人一力窜掇着,才算了一卦。 当时严瞎子摸着贺言春的手,凝神好一阵,才道:“这位兄台命格贵重,早则半年,迟则一年,必有大富贵,官至封侯也说不定。只是福祸相依,祸转眼是福,福转眼是祸啊……” 程五还记得自己当时就和其他人哄笑起来,觉得这严瞎子徒有虚名,对自己和邱固都是这套说辞也就罢了,竟连贺言春也这么糊弄。侯是那么好封的?他爹劳碌了一辈子,程平官至郎中令,在京城已然是大富贵了,还没见着侯印的影子。小贺一个无权无势的无名小子,想封侯只能等下辈子了。 谁曾想,就过了几个月时间,贺言春为救他阿姊,被大长公主丢进彘圈,虽被咬得半死不活,却侥幸逃出一条命来。自此之后不到年余,便富贵也有了,侯位也有了。连自己这些跟着的人,都立下了令父兄辈刮目相看的功业。 程五后来常常想,自己怎么就那么蠢呢?人都说大将军是沙场上的福星,他便也理所当然地这么认为了。哪位将领能像小贺似的,领兵十余年,从无败绩,次次都能化险为夷?他也理所当然地以为,严瞎子所说的祸,单是指彘圈之祸,贺言春闯过来了,他往后的人生就该像这样飞黄腾达、贵不可言。 ……哪里能想到,堂堂帝国的大将军,竟然殒于沙场,毁在了一群狼口中?不都是命么? 在为大将军守灵时,悲痛中的程五想了很多。他想起了那些年轻时恣意妄为的岁月,也想起从军后金戈铁马的日子。想到最后,他不得不怀疑,或许这最后一战,大将军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自古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一个无往不胜的武将,在战时,是朝廷和皇帝的福气;可一旦仗打完,转眼便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历朝历代那些功臣良将,不都是例子么?别说平虏侯在最后关头,为救方三还上演了那么一场兵谏。就算他一直老老实实的,到最后,等着他的又能是什么好下场?慢刀子割肉,还不如死在沙场上呢。 于是宣武侯程孝之不得不承认,若论审时度势、英明睿智,他们家大将军认了第二,这世上再无第一。只是英明归英明,被狼分尸却终归是太惨了些,以致于程五爷想起来便要落一场泪。只可恨方三那厮,从狱中出来便悄无声息离了京城,京中旧居只留了一个哑仆看门,任谁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所幸京中还有邱固胡十八等三五知交好友,大将军葬在皇陵,轻易去不得,逢上心头难过时,众人便提着酒葫芦去邝不疑墓前,哭一场拜祭一番,聊解心头郁闷也就罢了。 只是风云流散,很快几人也都各自分别,大将军一手提拨起来的那几个将领,有的去边关镇守,有的到各郡为官。虽说也都是封疆大吏,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明升实降了。上任那日,有相好的京城官员为程五置酒送行,暗地里替他抱不平,宣武侯却一笑置之,怅然道,自己比死去的将士们强多了,毕竟还有命在。 这话传到程老太爷的耳中,侯爷的爹也很是感慨了一番。想不到从前不为他所喜的老五,如今也稳重起来了。程老爷子宦海沉伏五十余年,深知当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一时波折在所难免。五小子如今看来是失了圣意,但他还年轻呢,皇帝的心思也不会一成不变,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峰回路转了呢?退一万步说,就算当今圣上一直不喜欢这些贺门将领,还有太子呢!自己老程家,可是正宗的□□。打太子还未出生时,两家就结下了不解之缘。大将军固然富大命大,若没自家老五,当年能不能从彘圈逃出来还很难说。而若没有大将军立下汗马功劳,郑氏又怎会如此轻松地成为后宫主母?太子又怎会顺理成章地入主东宫? 正因如此,当大将军战死沙场之后,朝中有些人觉得太子没了大靠山,蠢蠢欲动欲行不轨之事时,京城程家、邱家、和郑氏联姻的林家等世家大族都群起而攻之。好几位大臣频频上奏章,恳请皇帝分封两位皇子去地方上为王。老将江源更是正式把郑谡纳入门下,卫护太子之意昭然若揭。朝堂上一番明争暗斗之后,元始二十年春,皇帝终于封两位皇子为滁洲王和安山王,两位王爷于当年离开京城奔赴封地,远离了京城政治中心,皇储之争告一段落。 远在益州为官的程五听到这消息时,很是松了口气。同时又觉得大将军虽然身死,余荫尤在。自己跟他算是跟对了人。太子和皇后安稳无虞,想必大将军泉下有知,心中也必然欣慰。念及此,便带着三五仆从去益州城外打马跑了一圈,遥望京城方向,心头只是一片怅然。 及至归家时,他家大娘子唤奴仆上来服侍,等洗脸换了衣服,才奉上一个小小印章,道:“说也奇怪,今儿外头来了两个人,说是五郎旧识,问他们姓甚名谁,却又不说,只给了这枚章儿。五郎你瞧,可是熟人的东西?” 程五就着她的手瞧了一眼,只看到那印上小小一个方字,立时脸色就变了,一把夺过印章来,道:“那人现在哪里?可曾把人留住了?” 程家娘子见他如此着忙,也慌了神,忙道:“那人不肯留,已是走了,也不曾留下什么住处地址。” 程五便把那印章紧紧攥在手里,一边吩咐从人,一边往外走,道:“去城里各客栈打听打听,有没有一位方爷在此地投宿。若打听着人了,千万请他来府里一趟!……算了,还是我亲自跑一趟罢!”说着牵了马,领着人如飞般往外去了。 不说程家娘子在家如何惊讶,单讲程五带着奴仆,在益州城里挨家客栈打听方犁消息,却是人都说不曾见过什么姓方的旅客。程五却是不肯死心,直打听到天黑,才怅怅地回来了,在家歇了一晚,左思右想,不知遗漏了哪里。却是程大娘子见夫君闷闷不乐,提醒他道:“既然不在客栈,难不成宿在这城里别的熟人家?” 程五摇头,道:“自打邝大哥和大将军去了,方三儿在这世上哪还有什么比我更熟的熟人?……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只可叹他和大将军好了一场,最终却是这么个下场,真是想想我心里就不大畅快……” 程大娘子却又凝神细想了片刻,道:“既然益州城里没甚熟人,难不成住在水上?” 一语提醒了程五,原来益州城外便是益阳河,来往商旅多有乘船路过的。夜间便不上岸,只宿在码头边。程五忙爬起来,半夜里就要起身往码头去。却被大娘子拉住了,道:“这时黑灯瞎火的,却找谁打听去?城门也关了,好歹等天明再去。” 于是翌日清晨,程五天不亮便起了身,急急忙忙地梳洗了,骑上马,带着三五从人便往城外跑。等到河边码头时,已是天光大亮,果然河边停着三五艘船,一些人忙着上上下下地搬运货物。 自从去年冬天,皇帝在几次廷议后下了诏令,废除了三年前颁布的告缗令。消息传出后,大夏蛰伏多时的商贾们立刻心思活络起来,如今官道上也陆续出现一些拖运货物的马车和商队。沉寂多时的渡口码头,也渐渐热闹了起来。 仆从不等吩咐,早挨着船只打听去了,只留程五一人骑在马上,伸着脖儿往四面看。猛可里看到其中一条船要离岸了,忙驱马跑过去,对船上艄公道:“老伯,借问一句,船上可有姓方的客人?” 那艄公抬头望望他,停下手中船桨,道:“大爷可是姓程?” 程五心头一突,忙翻身下马,连连点头道:“正是!快停下船,告诉方三儿,程孝之来了,请他过府一叙!” 那艄公便对旁边小舟子说了两句,舟子如飞般进了船舱,片刻后从舱中走出一人来,身着湖蓝袍儿,面白如玉,不是方犁是谁? 方犁却不命人靠岸,只站在船上遥遥对程五拱一拱手,道:“程兄,今日就此别过了,来日有缘,再叙别情!” 程五大急,大声道:“方三儿,忒不仗义!亏哥哥素日想你想得夜不能寐!好歹上来宽坐片刻……” 一语未了,那语嘎然而止。就见舟中此时又走出一个人来。那人身形高大英武,穿着月白色袍儿,越发显得玉树临风。虽头上带着个遮阳的斗笠,看不清脸,然而程五与他家大将军朝夕相处这些年,岂有认不出来之理? 当下程五怔立当地,如遭雷击。船上那两人却并未再说话,只吩咐舟子开船。艄公依言忙碌起来。船只缓缓离岸,朝下游而去。贺言春伸出一只手搂着方犁的肩,两人站在船上,遥遥朝程五挥了挥手。 直到船只变成一个黑点,再也看不见了,程五的心还在怦怦乱跳。万般思绪都涌上心头,一时是恨,这般要事竟将自己瞒得死死的,亏他还为此哭了两三年;一时是忧,也不知大将军诈死之事,还有多少人晓得。回头仔细分析,却又放下心来。以将军行事之机密,连自己和胡十八等人都蒙在鼓里,只怕这事除了齐小白,世上再无什么人知晓内情。而他们此番匆匆一晤,连岸都没上,不止是为大将军安全计,恐怕也多半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宦途着想罢。 虽则如此,终究是意难平。直到船只去得远了,程五还舍不得离开渡口。他在码头附近找了家茶馆,一个人坐着,默默对着江面吃了半天茶。想到自此一别,今生也不知有没有机缘再见一面,先是惆怅,到最后却终于渐渐欢喜和释然了。他就说,君侯那般英明神武,怎么会丧命狼口?却原来逃过皇帝眼线,与方三儿双宿双归去了。 既然大将军日子过得那般悠闲自在,皇帝也拿他没办法,他程五又何苦忽悲忽喜地折腾自己?念及此,程五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了马,最后望了一眼流向天际的长河,开始往城里走。 江湖路远,良友仍在。来日方长,前程可期。半路上,程五想着,一个人在马上抿嘴笑了起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番外二居田园 自打在外地游历了几个月,回来后贺言春一直琢磨着要做一条船。 家门口就是河,方犁闲来无事,便喜欢去河上划船钓鱼。舟行水上,身边凉风习习,两岸青山隐隐,何等惬意自然!唯一美中不足,在于船是一艘旧木船,不仅狭窄,亦且要用木桨和长篙。贺言春使不惯那劳什子,若去水上玩,两人只能带上船夫,不然,划船的活儿便落在方犁一人头上。 贺言春嘴上不说,心里是有点不服气的。他骑马蹴鞠皆有天赋,往往一点就通,就只游水这一桩,无论如何也学不会。大约当年仓促落水留下了太大的心理阴影,如今到了水里便不自在。他和方犁这几年时常出外各地走走,有时难免要坐船。贺言春花了好长时间,才在船上走得平稳了些,若要动手划船,却依旧勉强。两支木桨用起来不听使唤。想叫它往东,偏要往西。若力使大了,一条船便滴溜溜在河面上打转。他难得有着急的时候,碰上这种情形,也有些丧气,只得一边由着方犁笑话,一边让他接了手。 因而贺言春这次回来后,闲来无事看到那旧船反扣在岸边,便起了做船的心思,时常跑到船边蹲着。墩儿家的大小子虎头最喜欢他,见他回来,便缀在后面如尾巴一般,也时常和他并排蹲着。两人歪头瞧着那船,还时不时地叩一叩船底板。蹲了十余天,贺言春拍拍屁股,带着拖油瓶虎头去了镇上,跟镇里茶棚处的伙计打听,附近哪里有做船的匠人。好容易打听到一处船坊,贺言春又骑上马,拐带着孩子,跑去看别人做船。各家做船手艺,本来秘不外传,但不知平虏侯跟人怎么一说,那船坊的坊主不仅让那一大一小在工坊里四处走动,亦且备了好饭好菜热情款待。贺言春和虎头每日里早来晚走,在船坊呆了大半月,回来后便把泡在河里的几大根杉木拖上来,晾干了准备做船。 起初胡安听虎头说,侯爷要做船,还颇不以为然。那做船是一般人想做就能做的?选料断料、破板拼板、投船打麻,样样都是要手艺和功夫的。船坊里小伙计们,熬十多年还学不出手艺的也大有人在。自家侯爷虽说人顶顶聪明,毕竟才去船坊里呆了几天?不过只要侯爷高兴,就算他要搬梯子摘星星,自己也没有多嘴劝阻的理儿。因而胡安只让人在河边坡岸上搭了一处宽敞工棚,好给做木工活儿的侯爷遮风挡太阳,又让墩儿娘子每天准备精致茶点送过去,只要不饿着累着,别的且由着他们折腾。 贺言春每日里陪方犁算算账、下下棋,便去工棚做一个时辰的活儿,虎头和小殷给他打下手,几人也不赶工,累了便歇着。虎头虽年小力弱,使不动锯,却能帮侯爷递刨子、扯墨线,眼力劲儿比小殷和方犁都强到不知哪里去了。几人又锯又刨又凿,起初看不出做出些甚东西,过了一月,那船开始粗粗地有了点形状,顿时把家中老小都惊动了,合家的人跑去看贺小爷做船。连郭韩娘子都抱着娃儿去看了一回热闹。 后来有一天,郭韩从镇中商铺里回了庄子,远远就见河岸边围着好些人。听说是贺言春在做船,便很不屑地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及至到了自己院里,娘子王氏端茶把与他吃了,稍歇了片刻,方犁便也跟进屋来了,道:“刚远远看见路上有人骑马往家走,便猜到是你。今儿怎么回来了?” 郭韩道:“前阵子你从外头带回来的那上好山货,放在清水镇这小地方卖不出价,白糟糕了。所以我和伙计们拉去附近郡城一趟,不上几天就卖了,赚了这个数,”说着伸出几根手指来,又洋洋得意道:“怎么样?你阿兄出马,你还满意罢!” 方犁夸赞道:“阿兄做事,自然没话说!只是我不过回来的路上顺便带些货罢了,阿兄交伙计们打理便是了,咱家也不差那几个钱,何苦这般操劳!” 王氏闻言笑道:“你随他!他在家闲得脚底板长毛,巴不得借机出去游荡!天生是个野马性子,家里哪拴得住他!” 自从两年前郭韩母亲去世,王氏便接手当家理纪,如今有了儿子,郭韩在家中越发说不起话,听了娘子的揶揄,郭韩忙讪讪地道:“夫人此话差矣!难道家里有钱,便该守着产业坐吃山空?……好容易兄弟来了,说这些作甚?夫人把那好茶寻些来,我与兄弟许久不见,也吃杯茶说说话儿。” 王氏便把孩子交给奶娘抱着,自己亲自拿茶去了。这边郭韩又道:“听说那一位又起了兴致,做起船来了?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我把话放在这儿,就算能做出来,那也是个花架子!能不能下水,难说得很!” 这些年他和贺言春相互瞧不顺眼,私下里没少在方犁这里说对方坏话。因而方犁听了不答话,只是笑,郭韩便有些恼,道:“罢了,跟你也是白说!你只会向着他!三儿,只是哥提醒你,他那船你别胡乱上去坐,倘在河中间漏了水或翻了船,可不是玩的!” 王氏正好找了茶回来,闻言不平道:“三弟,休听他胡说!他看都没去看一眼,便有这多废话!贺兄弟人顶聪明,前儿咱家小子的一个小摇椅不是坏了么?贺兄弟过来看见了,对着椅子看了两眼,昨儿便让人送过来一个新的,又牢靠又轻便,比那旧的不知好哪里去了!如今他又做起船来了,我看成!” 郭韩便直着脖子道:“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摇椅和船是一回事么?摇椅多大?船多大?人家送你一把椅子,你便向着人说话了?” 王氏哼了一声,道:“那摇椅老早就松了,跟你说了你怎么不修?大郎上回坐里头,椅腿垮下来,险把大郎头磕破了!你就会一张嘴邦邦地犟!” 郭韩一听便急了,忙起身去看孩子,道:“什么?把我家阿大摔了?怪不得头上还有些青,快抱来我再看看!……真是的,一屋子人都是干什么的?一个孩子也看不住?” 王氏一边煮茶,一边道:“罢么罢么,这时候装起慈父来了!十天半月地不落屋,也没见你对我娘儿俩有甚牵挂处!” 方犁坐在椅上吃茶,顺便看两口子拌嘴,等郭韩把自家小子又交给仆人抱去睡觉了,这才道:“阿兄,你以前时常在漆器坊走动,可曾见过匠人做榫卯机括么?” 郭韩拿帕子擦了把手,又接过茶吃,道:“怎么没见过?那精巧些的漆件,榫卯扣好了,严丝合缝,水都滴不进去。” 方犁便道:“那你这些天得了空,也去言春那里看看呗!他想在船上装什么机括,和虎头琢磨了几天也不得法子。我也不懂那个,想了想,只有你是行家!” 王氏忙也在旁帮腔道:“三弟,不是阿嫂夸口,你阿兄懒归懒,但凡他上心的事儿,没有做不好的!你明儿就去帮着看看罢!” 郭韩受了这一通马屁,心情大爽,忙大言不惭地道:“这做船和做漆件儿虽是两个行当,一样要做木胎、打麻填缝。我漆坊里呆了那么些年,看也看会了。既然三儿你说了,明儿我便去河边指点指点!” 到了第二天,郭韩便兴冲冲地去了河边。不多久,虎头便气喘吁吁跑来给方犁报信儿,说郭大爷和贺爷在河边吵起来了。方犁在院里吃茶,听了也不着急,只递了一块糕给他,问:“打起来了没有?” 虎头道:“打是不曾打,有殷哥哥拦着咧。只是吵得好凶!” 方犁一点头,道:“那不管!随他们吵去!” 虎头哦了一声,捏着糕站了一会儿,到底牵肠挂肚,又跑去河岸边了。回去时就见两人已经没吵了,他家贺爷在工棚里忙活自己的事,郭大爷在工棚外,跟监工头儿似的四处瞎逛。逛不多时,郭韩便憋不住了,又走进工棚里来,对贺言春比比划划地道:“那机括不是像你这般做的!要先这样打出榫眼出来!这眼儿也打得不对!你说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来来我先画一个你看!” 小殷忙铺开一张白纸,虎头递了炭笔,郭韩便趴在桌几上等着,贺言春这才走过去,冷冷地道:“那船底我要装两个车轮,好让它像陆地上马车一般行走才好。” 郭韩听了,又要抓狂,道:“坐了这么多年的船,何时见过船底有什么车轮?你到底哪里见过的?老老实实做一艘船出来不好么?” 贺言春转身就走,道:“你做不出来也就罢了!不要耽误我!” 郭韩最是听不得别人说他不行,闻言怒道:“那你倒是说说,你那船底两个轮子是什么样儿!想怎么做!你不说,我怎么给你画!” 贺言春便又回来,坐在桌几边给他解释,说不上两句,又高一声低一声吵了起来。等方犁带着人送茶点来时,就见郭韩脸也气红了,愤然道:“我跟你是前世的对头!这辈子再说不到一处来!罢了罢了!我懒得管了,回家哄孩子去!” 说着拂袖而去。方犁哭笑不得,只好转头问贺言春:“你好好跟他说几句怎么了?” 贺言春从容洗了手,过来吃茶点,顺便瞟了眼郭韩画的图纸,道:“谁请他来!我这里什么时候轮得着他来指手画脚了?” 方犁拈了块点心喂他,道:“阿兄虽性子急了些,也总是为了你,巴不得这船早日做好!你多耐烦些,听他说两句不成么?” 贺言春慢慢吃着糕,道:“是他非要跟我急、跟我吵,我有什么办法?你放心,没他帮忙,我这船照样做得出!这回我做个好的你瞧!” 方犁挨着他坐下,笑道:“我放心得很!你哪回做的不好?样样都是好的!只是这船多久才能下水?可别等到明后年去!” 贺言春听了心里舒坦,伸出手臂搂着他,道:“我先照这样儿做个小船,若好使,坐得也舒服,咱们再做艘大的,到时我和你坐船去外头也方便。省得马车颠簸,你说可好?” 方犁自然是什么都依他。两人闲聊几句,又携着手一道儿回去吃饭。到得第二日下午,等贺言春不紧不慢地去工棚干活儿,郭韩又来了。原来他把贺言春的话想了一夜,倒勾起兴致来,他又是个不肯服输的性子,自家在屋里往纸上描画了半天,誓要将贺言春说的那什么车轮想出模样儿来。到下午好容易有些头绪了,便也不顾贺言春的冷脸,径去找他商量了。 两人照样说不上几句便恼了,你一言我一语地吵架,大有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然而过不多久,双方气性平了,依旧凑在图纸前说起事儿。小殷和虎头起初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后来也渐渐习以为常起来。 就这么边吵边商量,本是贺言春异想天开,要在船底处装两个轮子,后来竟真被他二人给画出来了。其间又费了多少心思,才终于把真东西给做了出来。胡安墩儿听虎头吹嘘后,带着合家老小来看热闹。就见翻扣过来的船底板上,尾端有两个风车轮子一样的东西,直通到船里去。虎头得意洋洋地在旁讲解,说是只要人坐在船仓里,踩里头两个脚踏,便能带动风车轮子转起来,船便跑得又快又平稳。众人无不啧啧称奇,纷纷央求贺言春方犁和郭韩,说等船抿好缝下到水里去时,一定要带上他们亲眼见识见识,活了半辈子,还是头一遭儿听说有不用桨就能走动的船的。 郭韩自此对这条船比贺言春还上心,有空便挽着袖子亲自给船身抿缝上油,并对贺言春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好感来,觉得也只有这厮,才配得上自家那才情过人的兄弟。而贺言春则看在他画出的两个轮子的份上,脸色也总算不那么冷了。于是十月份等船做好后,方犁有一天感叹,说山坡上那几十亩桑树浇灌起来还须人力担水,颇有些不便。自信满满的两人同时表示,把河里的水取到山坡上也容易,只须做几辆连环水车就行。